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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水合]五蠹/五重緣[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5:53:30     標題: [水合]五蠹/五重緣[全文完]

五蠹/五重緣 作者:水合

內容簡介】:

  五蠹,原意為蛀蟲。

  當大亂天下的外族退居關外,遺居中原的胡人備受歧視。

  美貌卻身份卑賤的胡女安眉,在意外得到槐鬼贈送的五只蠹蟲後,人生竟由此遽變。

  當名滿洛陽的苻氏長公子與一名胡女定情,這位桀驁的貴公子才明白,他與她的緣分,真是半點都不由人……

  如果短暫的一生,可以有機會體驗這五種截然不同的身份,你是否會欣然向往?

  善良美好的女子安眉自賣給別人為妻後,受盡欺凌,正欲離家出走,竟意外邂逅村中的槐樹之神,得到了他贈送的五只蠹蟲精。

  據說,這五只蠹蟲精正是韓非子所言的五種有害國家的人群象征。遇到困難時,吞下一隻便能脫離困境。

  於是,在漫漫尋夫路上,安眉借助那些蠹蟲的力量,一次次完成性格上的蛻變,度過難關,也一次次實現地位上的跨越,直至遇見命定的男子——風流刺史苻長卿。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5:54:11

楔子

  “槐鬼,要打一個賭麼?”

  “哎?什麼賭?賭什麼?”

  “賭信仰的淺薄、賭所謂虔誠的虛假。誰輸了,就用誰的原形做棺材。”

  “呵,拿千年神木做棺材,老柳你好大的……屍體?”

  “少說冷笑話。來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5:55:56

第一章

  秦州始平郡扶風縣西南的小澤村裡,安眉正趁著傍晚的片刻閒暇,將滿是傷痕的手臂泡進冰涼的溪水中。淙淙溪流在水勢緩和處繞了一灣清泓,正倒映出她愁苦的面龐。

  那是一張很漂亮的臉,膚色像嫩白的羊酪,五官深邃而精致;尤其是額發下一雙烏亮的眉,好似細長的新月,斜尾又微微上挑,在凝脂般嫩薄的額角流轉著青色光采——然而這樣一雙風流的眉此刻竟蹙著,眉下黝黑的眼珠猶在濃密的睫毛中惶惶發顫。

  “我要去找他……”

  喘息了半晌之後,安眉癡望著碧藍溪底流淌過的大片火燒雲,惶懼而又堅定地自言自語。

  安眉姓安,這是胡人著名的昭武九姓之一,原籍在西域安息州的安國。

  秦地俗諺有雲:“千年之狐,姓趙姓張,五百年狐,姓白姓康。”

  這裡的“狐”,也就是“胡”。這條諺語含沙射影地反映出當今漢人對胡人的仇視——從現如今的大魏朝向上追溯,中原好幾百年盡是外族橫行,二十年前天下由漢族邵氏一統,才算結束了戎狄亂華的局面。飽受欺凌的漢人在揚眉吐氣之後,對待胡人的態度就難免過激。

  就如同這句諺語——姓白姓康的胡人定居在中原,千年之後即使改姓了趙與張,他們依然還是胡人。低賤的血統,是甫一出生即被打上的標簽。

  “我要去找他。”

  安眉口中的“他”,是安眉的夫君,在新婚當日即被官兵征去洛陽修築大興渠的徐珍。

  自二十年前入侵中原的胡人退居關外以來,大批胡商每年都會從西域的女市購入胡人少女,再千裡迢迢販到中原——貌美價廉的胡女向來是窮人家買妻的首選。

  安眉十二歲時被徐家從扶風縣某家酒坊花十五千錢買下,四年來徐家老少一直拿她當勞力使喚,直到去年十六歲上,才替她開了臉與徐珍完婚。誰料抓壯丁的官差在安眉成親那天忽然降臨,結果安眉梳了頭嫁了人,卻仍舊是處子之身。這場橫禍讓脾氣古怪的婆婆深受打擊,毫無道理的將整件事也算在安眉頭上,從此更是變本加厲地使喚她。

  “討個胡女就是不吉利,”婆婆徐王氏在盯著安眉做活時,經常轉著發亮的眼珠,歪著嘴咧咧,“生辰八字又沒有,誰知是不是克喪命,尖臉薄腮狐媚眼,越長越不安分……”

  安眉逆來順受慣了,也不分辯,只任勞任怨,一心盼著徐珍能早些回來。誰知等了一年都不見音訊,只聽說大興渠上勞役是一批接一批地死,不死也因為成天泡在水裡下肢都長了蛆,多數會落個殘廢。時間一長徐王氏便料想大兒子八成已難活命,就琢磨著將安眉改配給小兒子徐寶——小叔徐寶今年才十四歲,安眉心裡一百個不願意,言行中難免透露出一點來,結果一不留神頂撞了徐王氏,自然要討得一頓毒打。

  即使丈夫徐珍在離家前從沒給過她任何關愛,安眉也不願改嫁。她並不清楚自己心裡想要什麼,但可以確定的是這一次她不想乖乖認命。興許尋到洛陽大興渠去,就能夠找到丈夫;哪怕要留在當地陪丈夫繼續服役,或者就近找些縫補漿洗的活做生計,日子總要好過現在罷?

  心頭一旦拿定主意,安眉便彷彿看見些微希望。她興沖沖跑下一道緩坡,迎著金秋晚風從飛舞的白荻間穿過,一口氣沖到村頭大槐樹下,虔誠地跪在樹前祈禱——那是一株千年槐樹,當它枝繁葉茂時,曾經是村中無上的神物,鄉民每年都會在樹下舉行社祭。

  去年秋天,一場怪雷將參天大樹整棵劈焦,直到今天也沒抽出新芽。村中長老認為神樹是遭了天譴,冥冥中必然有些不吉利的因由,因此便撤去了樹下的祭壇長幡。取消祭祀後村人也漸漸不將這棵槐樹放在心上,除了不敢擅自將枯死的大樹劈了做柴燒,平日路過哪裡肯多看一眼。村中只有安眉還惦記著這棵槐樹,時常會悄悄來跪拜禱告一番,有時挑水路過還會不死心地給樹澆點水,指望它有一天還能活過來。

  “槐神保佑,保佑我去洛陽能找到夫君;保佑我今夜出行順利……”安眉雙掌合什正念念有詞,卻見周遭天光一黯,蒼穹中無邊無際的火燒雲在剎那間湮滅,冰冷的暮色倏然而降——安眉被這突如其來的異象嚇住,好半天不敢動彈。

  就聽枯死的槐樹後突然響起一聲悅耳的笑,接著是腳步聲窸窸窣窣,似乎一個人正踏著淺草向安眉走來:“從前七嘴八舌圍著我吵,我都懶得理;如今就剩下一個信徒,我倒有興趣聽聽她求什麼了。”

  安眉瞪著從槐樹後繞出來的青衣男子,張口結舌傻了眼。那青衣男子望著安眉一徑地笑,安慰她道:“你別怕,我就是這棵槐樹。”

  雖然那俊美非凡的男人一張口就是怪力亂神,安眉首先害怕得卻是他聽見了自己要出走的打算,跟著她發現這人面相陌生並非本村人,說話聲又親切,這才稍稍安下心來。

  “哎?嚇傻了麼?”

  安眉搖搖頭,方才想起剛剛這男子所說的話,一雙黑眼睛便倏然睜大,將信將疑地打量起面前男子——只見他容說﹠得清貴難言,風流神態正應了傳說中的仙人之姿,一身縐紗青衫竟找不到一絲衣縫,心中便不由又相信了幾分。

  “您是……槐神?”安眉戰戰兢兢小聲問。

  “嗯,算是吧。”那男子微微咳了一聲才點頭,“去年我跟人打了一個賭,所以原形被雷劈焦,一直在假死。說起來還要謝謝你,自從我的原形變成現在這副模樣,只有你還在真心信奉我……”

  安眉怔怔囁嚅:“那……那些都是本分,應該的……”

  “哎,本大爺向來知恩圖報,你使我得了好處,我自然也會幫你。”青衣男子笑瞇瞇說罷,輕輕朝安眉吹了一口氣。

  安眉只覺得手臂一癢,低頭看時發現身上傷口盡數消失,這才徹底信服,不禁心中歡喜,惶惶向槐神一拜:“謝謝神仙大恩。小女想前往洛陽尋找夫君,還請神仙指點。”

  “你此番前去,也是命中注定,只是一路多有艱險。這樣罷,我就用點道行幫你,”聽人喊神仙果然會上癮,“槐神”便轉身從假死的槐樹上扒下一塊焦黑皴裂的樹皮,得意地挑眉嚷嚷道,“都給我出來!”

  安眉看著那槐神在樹干上撓了半天,從蛀洞裡抓出幾只蛀蟲,又掰下一截手腕粗的樹枝,一並遞到她面前。

  “這是我身上的蠹蟲,知道什麼是五蠹麼?”

  安眉盯著槐神手中不斷蠕動的肥白蟲子,搖搖頭。

  那“槐神”便笑起來:“昔日韓非子以蠹蟲作喻,諷邦國中不事耕戰的五種敗類,分別是學者、游俠、縱橫家、患御者、工商之民。我手裡這五只蟲子,便是匯聚了這五種人的精氣,修了三百年才得個蟲身。”

  安眉不識字,也聽不懂槐神的解釋,睜眼瞎子一般茫然問道:“這些蟲子能派什麼用呢?”

  “槐神”將五只蠹蟲倒在那半截樹枝上,等它們鑽入木頭後才把樹枝遞進安眉手中:“我把這五只蟲子交給你,你平日就拿這截樹枝餵養著,若遇上不可化解的危難,就取出一隻蠹蟲來——只是用法有點惡心,你得把蟲子生吞下去。”

  說罷便有點促狹地盯著安眉眨了眨眼睛,誰料安眉卻神色不變地點點頭:“謝神仙指點。其實惡心倒也還好,三年前災荒時,我們都從柳樹上抓蝤蠐烤來吃的。”

  蝤蠐是天牛的幼蟲,沿河的楊柳樹裡長了許多,樣子肥嫩鮮白圓滾滾,也不知被哪個才子最先拿來形容美人的頸項,卻也是饑荒時災民的充饑之物。

  “柳……柳樹?!真他媽地惡心!”卻見那“槐神”臉色一白,大驚失色地捂嘴轉身,扶著槐樹顫巍巍消失在空氣裡。

  安眉捧著樹枝怔怔看著眼前的槐樹,好半天回不過神來。最後她恍恍惚惚對著槐樹又磕了三個頭,這才站起身怔忡地離開。

  稍後卻聽見槐樹後響起一句涼涼地嘲諷:“你身上的蟲子叫‘有點惡心’,輪我就是‘真他媽地惡心’?被人當成神仙就是不一樣啊,是吧槐神?”

  “少,少囉嗦!”還躲在樹洞裡的槐鬼碎碎念道,“我身上的歸我身上的,可聽見有人把你肚子裡的蛔蟲烤來吃了,我就……嘔……”

  “不是蛔蟲,是蝤蠐,比你身上那些蠹蟲不知風雅了多少。說起來那些蟲子明明是自己修煉成精,你也好意思對那凡人誇口是用你的道行?”

  “要不是蛀在我身上,憑它們能修煉成精?白吃白住那麼多年,當然算我身上的道行!”

  “強詞奪理。”

  “嘿嘿你就不忿吧老柳,你是氣不過我打賭打贏了呢,也不想想這一年我吃了多少苦。放心吧,我一定會把你的原形‘好好’磨成一口棺材,梅蘭竹菊鴛鴦雙喜,花樣隨你挑!”

  “我就喜歡聽你說冷笑話,”被槐鬼叫成老柳的柳鬼冷笑道,“好,我就要那鴛鴦雙喜紋樣的。”

  “……”槐鬼相當無語。

  “對了,你把我原形磨了棺材,我沒事該往哪裡晃蕩去呢?”

  這倒是槐鬼事先沒料到的狀況,然天打雷劈不是白挨的,人爭一口氣樹爭一口棺,那棺材是絕對、一定以及肯定要做:“看見我頭頂上那根樹杈杈沒?借你蹲。”

  “行。”勉為其難地輕輕一聲應,尾調裡竟含了點歡喜。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5:56:15

第二章

  陳留郡,崔府。

  為門生講解《春秋》直至夜半帶來的疲倦,並不能使崔太守放在心上。此刻他正趁著天光未晞,躡手躡腳穿過滿是晨露的草叢,悄悄潛入一間下人住的耳房——那裡睡著前不久剛被崔府雇傭的小廝。

  悄悄闔上門扉,崔太守的嘴角若有似無地浮起一抹笑意。借著拂曉的微光,他定睛凝視著躺在寒酸臥榻上的年輕人,悄無聲息地走上前掀起衾被一角,俯在那熟睡人的耳邊輕聲喚道:“長卿,長卿……”

  “嗯?”睡夢中的人厭煩被打擾,張開惺忪睡眼不悅地咕噥,“叫我作甚?”

  咕噥完才發現,半個月來的偽裝,已然露餡。

  苻長卿睡意頓消,懊惱地皺著眉翻身坐起,橫了崔太守一眼。崔太守毫無意外地捋著長髯,得意洋洋地笑道:“門生說府中新來的小廝常在間壁偷聽我講解〈春秋〉,又愛與他們敘論長短,每每有驚人語。我聽了他們的形容,就猜到是你,名滿洛陽的青齊苻氏長公子——苻長卿。”

  “崔大人與在下素未謀面,竟能將在下認出來,真是好眼力。”苻長卿披衣下地,開始動手穿衣服,手指碰上素葛夾衣時一頓,干脆將樸素的衣裳拋下,轉身從枕邊拽過一個包袱抖開,活—內裡的光華璀璨——精白團花繡紈褲、玉色花綀衫袍、秋香色紗縠裓衣,香囊佩玉纏作一團,件件都是洛陽最精美的式樣。

  苻長卿只管旁若無人地穿衣,干站在榻旁的崔太守便有點惱怒道:“苻公子隱姓埋名寄身於我門下,竊聽我論說〈春秋〉,委實狷介。”

  “對,”苻長卿揚指彈彈紗冠,回首沖崔太守一笑,“委實狷介。”

  崔太守聞言一怔,無奈地瞥了眼面前才剛弱冠的青年,老臉便有點掛不住:“苻公子,崔某是抱著結交之意而來,你這般使我難堪,又是什麼意思?”

  “崔大人,”苻長卿穿戴已畢,芝蘭玉樹一般立在耳房正中,背著晨光的笑容裡帶了點冷淡,竟似這窗外的秋陽般乍暖還寒,“您能識破我的喬裝,就該清楚,我並非抱著結交之心而來。”

  話中的坦然回絕使崔太守面色一變,氣得聲音發顫:“好,好,人道苻氏長公子精於謀算、孤高自許,崔某今日算是見識了。我原本還以為,你是個愛學問的人……”

  “在下慕名而來、盡興而去,何必結交?”苻長卿一邊談笑,一邊用右手比出個拈花的手勢,瞇著一隻眼送到崔太守面前,“何況大人您對〈春秋〉的理解,還是差了那麼點兒……”

  於是這個清晨,門生三千、在當代解詁《春秋》上擁有至高地位的崔太守,顏面碎了一地……

  留鶴山通向洛陽的唯一一條山道上,洛陽苻府的小廝、苻長公子的書童阿檀正駕著馬車信馬由韁,他歪著腦袋托著腮,嘟著嘴問躺在身後車廂中的自家公子:“少爺,您明明挺喜歡那崔太守講解的〈春秋〉,卻為何不願與他結交呢?”

  苻長卿在晃動的車廂裡掩上書卷,睨著書童腦袋上的總角淡淡笑道:“崔太守一代鴻儒,又是清河崔氏出身,為官卻只做到區區一個陳留郡太守,你道是為何?”

  “因為他不羨慕世俗名利,只愛做學問啊!”阿檀摸摸鼻子,疑惑不解道,“世人都稱贊他這點,少爺難道還嫌棄他官小?”

  雖說少爺是豫州刺史,但俸祿還及不上二千石的陳留太守咧!

  “世人都稱贊他,我就要跟著稱贊了?”苻長卿嗤笑一聲,越發覺得阿檀的腦袋像頭羊羔,“因為他荒疏公事才不得仕進,現在卻要推崇他淡泊明志,我看世人才是糊塗。成天豢養一幫逃避兵役的門客幫閒、清談誤國,前朝的教訓難道還不夠慘痛麼?這樣的人說難聽點就是邦國之蠹,我肯扮作小廝去他那裡旁聽,便算是對他學問的仰慕了,至於結交——免談。”

  阿檀眨巴著眼睛拼命點頭——哎呀呀,他怎麼能忘了自家少爺的脾性呢?

  ……

  當風塵僕僕的安眉站在滎陽縣城門口的時候,她按著腰間最後三文錢,心頭隱隱浮動不安。自從逃出徐家半個多月以來,自己連趕路帶打聽,找到洛陽大興渠時並沒能見到丈夫。聽說扶風縣征來的勞役負責開鑿滎陽至陳留郡一段,她不敢遲疑立即趕往這裡,只是才剛到城門口,便已是山窮水盡。

  如今為了走動方便,安眉一路上都是作男兒打扮,她身上穿著小叔徐寶的衣服,又用一字巾包住了額頭和雙眉,乍一看還真是個俊俏小郎。跟著清早趕豬進城的小販一道混進城門,安眉空著肚子不敢買吃食,想著該尋點活計先賺到錢,才好繼續尋找丈夫。

  天色漸漸亮起來,早市也越來越熱鬧,饑腸轆轆的安眉穿梭在人群之中,滿臉菜色的蹙眉張望,一副尋求出路的愁苦模樣全寫在臉上。

  冷不防一隻手拽住了她的褲腳,安眉嚇了一跳,慌忙停下腳步低頭一看,才發現是個與她差不多大的年輕人在擺攤。

  “小爺,要玩賭骰子麼,三文錢一次。”

  安眉連忙搖搖頭:“我身上沒幾個錢,我不玩。”

  擺攤的年輕人目光一動,笑道:“小爺,只要三文錢,而且贏面很大,運氣好能賺十幾文回去呢。”

  安眉聽見能賺錢,面上略一猶豫,那擺攤少年便將骰子遞到安眉面前給她看:“你瞧,這骰子上一共六個點數,只要投出三點以上,你都是按點數贏錢。如果投出三點,就不算輸贏;投出一點和兩點,是我按點數贏錢。一次三把,你是不是贏面很大?你只要出三文錢作賭注,如果最後算下來我只贏你一個點數,還會退給你兩文錢。”

  安眉默默算著,只要投出四五六都是自己贏錢,心裡早就活動了,嘴上卻還猶豫道:“我的贏面那麼大,你還擺攤做什麼?”

  “哎,賭錢就是玩玩麼,圖個樂子,輸贏隨意。”少年聳聳肩,無害地朝安眉笑著,露出兩顆閃亮的虎牙。

  安眉咬咬下唇,便蹲著身子將僅存的三文錢送進了少年的手裡。

  “好唻!一次三把,輸贏不悔咧!”少年賊眼晶亮地將骰子在賭盅裡搖得嘩嘩作響,須臾後賭盅一開,竟是個兩點。

  安眉心中咯登一聲,臉色便灰暗了一分,誰知之後的兩把竟還是二點,安眉便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了:“這……這……”

  “輸贏不悔,小爺,祝你下次鴻運當頭財源廣開啊,”少年將手往安眉面前一攤,“給錢吧,你還欠著我三文呢。”

  “我,”安眉隱隱覺得上當,卻只能氣勢怯懦地告饒,“我沒錢,我身上統共只有這三文錢……”

  “騙誰呢?”少年把眼一瞪,扯住安眉身上的包裹作勢要打,“你出遠門身上會沒錢?”

  “別——別——我真的沒錢,”寒酸的包袱在一拉一扯中被拽開,幾件打著補丁的衣褲滑落在地上,當中還裹著些說不清用場的布帶、草紙、枯樹枝,卻的確沒有半點值錢的東西,安眉臊紅了一張臉,手忙腳亂地將地上衣物搶進懷裡,還在不停地囁嚅,“我真的沒錢,真的沒錢……”

  少年看著安眉手足無措泫然欲泣的窘樣,也只得相信了,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罵道:“罷了罷了,晦氣的窮酸鄉巴佬!小爺我今天放你一馬,快滾吧!”

  安眉忍住啜泣,趕緊將包袱收拾了摟在懷裡,惶惶往後直退。這時她身後恰好有一輛馬車正在起行,趕車的少年慌忙勒馬吆喝道:“哎哎——你留點神!”

  安眉急忙側臉告了一聲罪,轉身沖進人群中跑遠。

  苻長卿正坐在車中啃著滾燙的餡餅,因為馬車驟然的停頓被燙到了嘴唇。他慍怒地皺起眉,掀簾看時,卻只見一個腦袋上扎著靛藍色一字巾的少年倉惶跑遠。因他生平最厭惡靛藍色,苻長卿便在心中留了印象,不悅問道:“怎麼回事?”

  “少爺,我剛都看見了,那人被走江湖的騙光了錢,還真是可憐。”阿檀沖安眉的背影努努嘴,“不過擲骰子的伎倆也騙不了幾個錢,雕蟲小技。”

  “為了蠅頭小利都會選擇作惡,可見執法鬆懈到何等地步——滎陽郡的刁民也早該被整治了,”苻長卿目光中滑過一絲陰狠,若有所思地重新啃起餡餅,低聲吩咐道,“這樣罷,今天我不出城,在滎陽多留一天。”

  阿檀自然聽命,抖動韁繩駕車緩緩離開。

  ……

  當白天的光景結束,夜幕悄然降臨,安眉縮在死巷的牆角裡躲避巡夜的官差,凍得渾身直打哆嗦。她一整天都沒找到賺錢的活計,此刻身無分文、饑寒交迫,該是走投無路了吧?

  流浪的日子每一天都這樣漫長,安眉已覺得無法再忍受。當雙腳被深秋的夜寒凍僵,她終於不再遲疑,從包袱裡摸出槐神給的樹枝,瑟瑟發抖地捧到耳邊——樹枝中正隱隱發出沙沙的聲響,是蠹蟲在啃食木頭麼?

  安眉吸了吸鼻子,橫下心,攥緊樹枝往地上敲了兩下。借著明亮的月色,她看見一隻蠹蟲很快從樹枝中掉了出來,正落在地上蜷曲扭動。

  槐神是不會騙她的!安眉這樣想著,便將肥白翻扭的蠹蟲用指尖捏起,直著脖子吞進了喉嚨。她睜大眼睛瞪住夜空,感受著一隻活物一點點滑過自己的食道,死命咬著嘴唇壓制住干嘔的欲望……吞下去!吞下去!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槐神不會騙她……

  翌日朝食之後,即將離開滎陽的苻長卿正在車中閉目冥思,勻速前行的馬車卻再次被人驚擾。他的身子向前一沖,才剛剛扶穩憑幾,便聽見自家的書童已在車外揚聲大罵。苻長卿皺皺眉,望著車簾問道:“阿檀,發生什麼事了?”

  “少爺!我駕車駕得好好的,這個人忽然撞上來,又沒受什麼傷,還賴著不肯走……”

  苻長卿挑挑眉,揚手掀開車簾,只能看見坐在馬蹄間的無賴露出半個腦袋,腦袋上還繫著條靛藍色的一字巾。他心中一動,絕佳的記性便已從腦海中翻出同樣一條少見的靛藍頭巾,不禁冷笑道:“滎陽郡的刁民,真該好好整治了——阿檀,鞭子在手裡麼?”

  正與無賴糾纏不休的阿檀忽然聽見少爺在車中問話,心中就是一緊,怔忡地應了一聲:“在。”

  話音未落,一貫錢便從車廂中拋出來,嘩啦啦正落在阿檀腳邊。

  “因受騙而行騙最可恨,抽他十鞭子,記得最後一鞭須落在臉上,好令他人提防——這叫罰莫如重而必。為求生鋌而走險也算可憐,打完了再將錢給他——這叫賞莫如厚而信。”

  “是,少爺,阿檀受教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5:56:30

第三章

  安眉迷迷糊糊從睡夢中醒來,覺得自己正置身於一團柔軟的雲霧裡,她懶洋洋翻了個身,膝蓋磕上一大包硬梆梆的物事,這才痛得清醒了點。

  她只記得自己吞下了一隻蠹蟲,然後……發,發生什麼事了?安眉霍然坐起身,驚愕地看著自己遍體綾羅,覆在身上的衾被又軟又輕,也不知內裡絮得是什麼材料。

  “我,我這是在哪裡?”安眉磕磕巴巴自語,掀開被子看見放在自己腿邊的氈布包裹,好奇地打開一看,差點沒嚇昏過去。

  氈包裡是一錠一錠的銀塊,間或還夾著幾塊馬蹄金,成貫的銅錢像蛇一樣盤成一堆,安眉做夢都沒見過這麼多錢。她看得兩眼發直,渾身篩糠般發抖,顫著手摸了摸耀眼的財寶,一顆心跳得直堵住嗓子眼兒——她,她身邊哪來這麼多錢?

  雖然眼前光怪陸離目不暇給,安眉卻驀然想起一事,她趕緊起身四下尋找,卻遍尋不見自己原先的包袱;跟著她在床榻邊發現另一隻陌生的氈包,打開看見內裡除了些精細的衣物,還有槐神給她的槐樹枝,這才鬆下一口氣。安眉將樹枝緊緊貼在心口抱住,開始謹慎地往四周打量。

  此刻她正處身於一間驛棧的客房,這個安眉可以從驛棧統一配給的銅盆銅壺上判斷出來,只是這樣舒適的客房安眉從來都住不起。那麼,自她吞下蠹蟲到醒來的期間,到底都發生了什麼事?

  安眉低下頭,再次細看自己身上的衣料。她扯開襟口,發現用來束胸的布條已被換成細軟的白綾,不禁滿足地微微一笑——看來在自己昏睡的時候,蠹蟲將她照料得很好。可是……不對!

  安眉怔怔拉下衣襟,瞪著自己肩膀上刺目的鞭痕,驚疑自語道:“哎?這是怎麼回事?”

  她飛快地檢視周身,在背上又摸到幾條未愈合的傷痕,跟著照鏡子發現自己額角上也落下道黑紅猙獰的傷疤,著實唬了一跳——好好地傷成這樣,身邊這些錢,別是不義之財吧?

  安眉不識字,早記不得當日槐神告知自己的話,什麼五蠹不五蠹的。她只知道自己走投無路時吃下了一隻蠹蟲,而那只蠹蟲確實幫自己度過了難關,眼下要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只有靠自己小心打聽才是。想到此安眉便趕緊起身穿好衣裳,又將沉甸甸的金銀分作幾包藏好,這才貼身裝了一吊錢,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門。

  此刻朝食剛開,驛棧的灶房裡正是白汽騰騰,棧中小廝看見了安眉,連忙笑著招呼道:“公子這麼早就起身啦?昨天睡得不好?今天要吃點什麼?”

  安眉戰戰兢兢坐在席上張望了半天,才鼓起勇氣道:“我,我要一份熱湯面……”

  卻聽那小廝笑道:“唷,公子今天胃口不好?點得可真素淨。”

  安眉立刻漲紅了一張臉——她一年當中只有逢年過節才能吃到湯面,剛還為這份奢侈竊喜呢,看來真是有錢都治不好的窮酸病。羞赧歸羞赧,當熱乎乎的湯面送到面前時,安眉還是憨憨地笑起來。她就著碗口吮著香濃的雞湯,不停地攪動筷子與充滿韌勁的蕎麥面條纏斗,真是越吃越開心。

  吃飽喝足後安眉走出驛棧,沿街買了點干棗杏脯,故意找了個面善的老嫗搭話:“婆婆,我生病睡了兩天,有些糊塗了,今天是什麼日子?”

  正在曬太陽的老嫗很高興有零嘴吃,對著安眉呵呵笑道:“唷,年紀輕輕身體可要保重。今天是九月十二乙酉日吶。”

  安眉心中一算,不禁駭然。她是乙亥日夜裡吞下蠹蟲的,算來竟已過了十天!這十天到底發生了什麼呢……安眉心不在焉地將零食送給老嫗,自己心思重重地走回驛棧,取出一小包銀錠放在榻上端詳。

  許多事想破頭也想不明白,但安眉篤定槐神不會騙她——饑寒交迫的危機不是已經過去了嗎?所以接下來自己只要安心尋找丈夫就好,至於想不通的地方,就別再多想了吧。

  安眉低頭敲敲腦勺,才放下心事渾身一鬆,剛要吁出一口氣,卻聽門外轟然一聲巨響——幾名官差破門而入,沖上前繳下榻上的銀錠,凶神惡煞地將安眉架住:“小爺,麻煩你走一趟縣衙,有人告你呢!”

  安眉嚇得臉煞白,雙腿軟在地上直劃拉,只能被官差架著胳膊押走。她拖著哭腔一路淒淒惶惶,淚眼巴巴望著五大三粗的官差語無倫次道:“小人知罪了、小人知罪了……小人犯了什麼罪?”

  一路疾趨到縣衙,安眉不明所以地被人往堂中一丟,整個人畏縮在森森高堂中篩糠般發抖。胖乎乎的滎陽縣姜縣令在堂上一拍醒木,高聲喝道:“下跪何人?”

  “小人,小人安眉。”安眉結結巴巴回話。

  “你可知罪?”姜縣令不審不問,上來便是這麼一句。

  “知罪,知……什麼罪?”安眉心裡迷迷糊糊,覺得自己罪可多了——比如私自逃出徐家、女扮男裝,又不明不白得了許多錢財,但不知是哪一樣讓她被逮進縣衙。

  “有人告你當街聚賭、侮辱他人,制假販假、欺謾斂財,你認是不認?”姜縣令看著安眉目瞪口呆的傻樣,才又補充了一句,“你看看告你的人,你可認識?”

  安眉聽了這話,才意識到身旁還跪著一個人,慌忙側過臉一看,竟然是當日在早市上騙去她三文錢的少年。安眉在震驚之餘委屈地低呼:“你怎麼惡人先告狀呢?”

  那少年也斜雙眼哼了一聲:“老子不告死你,誓不為人!”

  安眉渾身一顫,想不透這人為何如此刻毒。這時堂上姜縣令拍著醒木發話:“被告者安眉,還不從實招來!”

  “大人,小民不曾做過這些壞事,只是十日前小民在街市上,曾被原告人騙去三文錢,之後就不曾有過往來,小人不知他為何要告我……”

  “胡說!”那少年噌一下跳將起來,又慌忙跪下爭辯道,“你只說十日前的事,那八天前發生的事,你怎麼不說?!”

  “我……”安眉張口結舌。她委實不知八天前發生了什麼事,還能怎麼說?

  “大人,”原告少年聲淚俱下,抽抽搭搭對堂上嚷道,“您要為草民做主啊!”

  “嗯,”姜縣令點點頭,吩咐央︻道,“上物證。”

  一名官差立即把收繳來的贓物——安眉的包袱和當時從榻上繳獲的財物當堂打開,只見十來錠銀子亮晃晃引人注目,而裹在衣服裡的槐樹枝卻恰好被抖落在地上,骨碌碌一直滾到安眉腿邊。安眉趁人不注意,悄悄將槐樹枝拾起塞進了袖管。姜縣令一連看了銀錠好幾眼,才把眼珠移開問安眉道:“這些銀錠,你從哪裡得來的?”

  實際上這些銀錠只是“贓款”中的一小部分,還有許多被安眉藏得極好,除非將客房拆得底朝天,否則絕無可能盡數起獲。安眉也不知道這些錢的確切來歷,支支吾吾了半晌都是在磨蹭時間:“這……這……”

  姜縣令認定安眉在賴賬,拍了醒木道:“帶人證。”

  就見堂外碎步跑進來一個人,惶惶跪地拜道:“草民荀保叩見大人。”

  “嗯,荀保,你且把你當日所見所聞,詳實道來,若有半點弄虛作假,嚴懲不貸!”

  “是。”那證人又是一拜,這才繪聲繪影、有聲有色地,將如今早已街知巷聞的樂事又描述了一遍,“草民是早市上賣鹿肉餡餅的,生意遠近有名、向來興隆。這位原告的小爺呢,從前一直占著我攤子前的一小片地方,專靠擲骰子誑騙些初進城的孱頭,混幾個小錢。八天前,這位被告的小爺卷著個包袱,拎了一貫錢找上了原告,要拿這整整一貫錢來與他擲骰子賭錢……”

  這時跪在一旁的少年惡聲惡氣插口:“我就打眼一瞧,好麼,原來是前兩天被我耍過的人又找上門來了,我就知道他沒安好心……”

  “知道他沒安好心你還與他賭?”姜縣令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那不是因為我有把握贏嘛,”少年諂笑道,“小爺我也不是吃素的呀,那骰子做過手腳,注過水銀噠……”

  姜縣令將醒木一拍、虎目一瞪,提醒堂下原告別得意忘形。那少年趕緊收斂了嘴臉,正色道:“大人,此事一碼歸一碼,草民行騙不過是騙幾個糊口的小錢,哪裡像他這般趕盡殺絕!草民在這裡承認行騙,也是為了使大人知道,草民遭人設計、被人迫害得有多慘,大人明鑒!”

  姜縣令不耐煩地翻了個白眼,望著堂下證人道:“你,繼續說。”

  賣鹿肉餡餅的荀保這才繼續道:“一般說來,這原告小爺的骰子不管怎麼丟,都只能擲出二點。所以呢,原告人都是誑那些受騙的,說投出四五六算他們贏,投出三點不論輸贏,投出一二點就算原告人贏;一文錢投一次,最後按點數算錢。然後那天,這位被告的小爺拿了一貫錢,也就是一千文,叫這位原告人當場投了一千次……”

  “大人!”這時原告少年撲在地上大喊道,“千古奇冤正在此!那天我投了一千次,次次都是六啊!大人,邪門啊!那骰子明明是注過水銀的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5:56:50

第四章

  “一千次都是六,確實挺邪門兒,”那姜縣令點點頭,又問安眉,“你是怎麼做到的?”

  “我?”安眉也傻眼了,喃喃搖頭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還裝傻?!你這分明是妖術!”那少年咄咄逼人地咬定,伸手指著安眉嚷道,“你眼珠子發紅,你是胡人!胡人都有妖術!”

  “不——”安眉驚得渾身一跳,矢口否認,“我不是!”

  如今在大魏朝鬧官司,胡人有理也要怯三分,如果被人知道自己是胡人,翻身可就難了!好在姜縣令倒無意糾纏這點,只問安眉道:“有證人在此,訟狀上說你當街聚賭,你可認罪?”

  “……”安眉實在沒法認,只好默認。

  姜縣令小筆一勾,點著訟狀道:“至於侮辱他人,荀保,你繼續往下說。”

  “是,”荀保欣然應命,老實巴交的臉上竟也擠出一絲怪笑,“這被告的小爺贏了六千點,算下來也就是贏了六貫錢。原告當眾拿不出錢來,便罵被告人耍詐,被告的小爺就說了:‘願賭服輸!無憑無據,豈有輸了就賴人耍詐的道理?何況這骰子是你的,擲也是你擲的,我一根手指沒動,如何耍詐?再者說了,你要是斷定我耍詐,能在這裡由著我耍一千次麼?還是你心裡根本就有數,只要這骰子能擲出六點,其中就必然有古怪?你覺得擲出什麼點數才是沒耍詐?二麼?’說罷這小爺就拿起了骰子,對圍觀的眾人說:‘各位鄉親父老、鄰裡街坊,在下雖與諸位素不相識,但這位仁兄恐怕大家都面熟,他的骰子裡到底有沒有古怪,大家良心上各自有數,今日在下只是要他領個教訓——什麼叫多行不義必自斃!’”

  姜縣令聽到這裡,不禁接話道:“這被告人說得句句在理,也不算侮辱他人啊。”

  此時證人荀保已興奮得顧不上尊卑,只顧搶話道:“大人且聽草民往下說,這被告人若是停在此處,也的確算好事一樁,缺德就缺德在,他要原告人要麼當眾掏錢,要麼就脫光了衣服,站在街市上大喊一千聲‘我二我二我最二’,否則就見官,大家都是證人。”

  原告少年這時淒然哀嚎一聲:“大人——您都不知道當時街上圍了多少人!”

  “嗯,既然沒見官,你又不會隨身帶六貫錢,看來是脫了,”姜縣令興致勃勃地想像當日情景,樂呵呵瞪了央一兩眼,“以後鬧那麼大事,要及時報知本官,知道麼?本官是一縣之長,豈能坐視?”

  ——看來真是好久沒出府與民同樂了,失察失察。姜縣令又拿起小筆一勾,對著訟狀道:“看來侮辱他人也已坐實,被告人安眉,你還有什麼話說?”

  安眉壓根沒料到蠹蟲會那樣惡作劇,已是漲紅了一張臉,結結巴巴道:“沒……沒有……”

  “那麼制假販假呢?荀保你繼續。”姜縣令很自覺地催促道。

  “這草民倒是不知,不過後來麼,”荀保仍舊興味盎然地往下說,“那時候整條街已是人山人海,原先沒被擲骰子吸引過來的人,也因為看到有人脫衣服,全都聚上來了,差點沒掀翻草民的餡餅爐子。被告人在捉弄完原告人之後,舉起袖子嚷道:‘鄉親們,你們別笑,其實我是在痛心啊!在這爾虞我詐的世間,人與人之間坦誠相見,真是比這樣脫光衣服還要新奇少見!但是,在下深信——以誠待人,方能走遍天下,這裡我要給大家看樣東西!’說罷打開了隨身帶的包袱,裡面竟是許多人參!”

  “這人參又有什麼用?”姜縣令問道。

  “呵,這可就是這位小爺的高明之處了。原來這位爺,竟是個賣人參養榮丸的!”荀保一談及生意經,雙目便炯炯有神,“當時他亮出一張祖傳秘方,問草民借了爐子,又找了口鍋,現做了五百丸人參養榮丸,當場就賣光了!”

  “嗯,小伙子很會做生意啊,”姜縣令故作高深地沖安眉點點頭,又問荀保道,“現在原告人告他制假販假,當時你們看出來了麼?”

  “大人,草民倒覺得那藥丸不會有假,因為被告人當時聲稱,他已經買斷了滎陽縣城所有的人參,這些也都有藥鋪老板當場作證的。”荀保又補充了一句,“不然藥丸也不會賣那麼快,草民當時還買了兩顆呢。”

  “大人,”這時原告少年又嚷嚷起來,“問題就出在這買斷人參上!”

  “這又怎麼說?”姜縣令忙問。

  “大人,就如證人所言,這人買斷了滎陽縣城所有的人參,當場做出五百顆藥丸拋售一空。可事後草民找幾個藥鋪老板都打聽過,滎陽縣城統共也沒多少人參,說是買斷,其實也只夠他當天做五百顆藥丸的分量!可是事後這人又賣了三天藥丸,天天都賣出一千多顆,試問他賣得又是什麼東西?!”那少年說著便從懷裡掏出個紙包來,打開呈給一旁的差役,“這是草民從旁人手中購得的人參養榮丸,大人請看,草民敢用脖子上的人頭擔保,這裡面半點人參都沒有!”

  坐在下首的師爺將人參養榮丸呈上,姜縣令拈起一顆嗅了嗅,中肯評價道:“味道挺像人參的。”

  “大人,味道都不像,還會有人上當麼?”一旁師爺悄聲提醒道。

  姜縣令瞪了師爺一眼,剛要開口說話,卻聽內堂簾幃後有女子輕輕一咳。姜縣令當即虎軀一震,將驚堂木拍下:“此案尚有疑團未解,今日暫且退堂,明日再審!”

  可憐安眉還沒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便已被人系進獄中,只能等候明日再審。她生平膽小怕事,頭一次吃上官司,已是嚇得失魂落魄坐立難安。惶惶捱過一夜,次日開堂問案,安眉才剛跪下,就見昨日還算和顏悅色的姜縣令突然狠狠一拍醒木,疾言厲色道:“大膽安眉,你可知罪?!”

  安眉倏然一驚,期期艾艾道:“我,我,我……”

  “本官問你!九天前,是不是你趁著滎陽郡太守之母過七十大壽,跑到毗盧寺嘩眾取寵,假稱要為病父消災祈福,不但甘願受十鞭之苦,還傾家蕩產印了一百卷〈地藏經〉布施,結果惹得老夫人當場掉淚,收下你一卷〈地藏經〉,反倒又布施給你一貫錢?”姜縣令氣哼哼拿起一卷《地藏經》,令師爺捧著送到安眉面前,“這〈地藏經〉是你從安陽書坊買的吧?我已派人查實,這一卷經文原價只值十文,結果當日老夫人一感動,在場的官家女眷也都紛紛布施,起碼五百文換你一卷〈地藏經〉。好麼,一貫錢的本錢讓你賺了少說五十貫,你這哪裡是布施,分明就是搶錢,難怪有本錢買斷滎陽縣的人參!還有這假藥,本官夫人也買了,拿水泡出來盡是屑屑渣渣,確鑿是假藥無疑。”

  安眉跪在堂下聽得滿頭冷汗,已是渾身噤若寒蟬。姜縣令將供狀一丟,狠拍醒木道:“還不趕緊認罪畫押?!”

  原告少年在一旁幸災樂禍地痞笑,安眉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拇指被官差沾上印泥按在了供狀上,冤屈得當場抽噎起來。然而案子並沒有審結,姜縣令待安眉畫押之後,又是一拍醒木道:“鑒於嫌犯安眉行蹤可疑、手段狡詐,本官懷疑近幾年在河南滎陽一帶販賣私鹽的販子與你有暗中往來,你且從實招來,三日前你孤身前往大興渠附近,都做了些什麼?!”

  “不,我沒有!”安眉驚駭得腦中嗡嗡作響——她再不濟事,也知道販賣私鹽是不得了的大罪,短短十天,她怎麼可能與私鹽販子勾結?!再說姜縣令又是如何得知她去過大興渠……她去過大興渠麼?!

  安眉心中驀然一動,一股暖流便無法扼制地滑過心田——蠹蟲去大興渠,一定是想幫她尋找夫君呢。她就知道槐神不會騙她,只可恨自己不爭氣,不但什麼都做不到,還將十天當中發生的事忘得一乾二淨。安眉咬咬牙,決心無論如何不能認下這重罪名:“大人,小民日前窮得活不下去,不得已才販賣了假藥,但小民從不曾與私鹽販子勾結,還請大人明察!”

  “這……”姜縣令瞥了師爺一眼,一時也拿不出證據令安眉招認。原來他們只查到安眉三日前曾經去過大興渠,至於販賣私鹽一說,的確是姜縣令想嫁禍於人。昨日安眉在公堂上的表現,十足像一個軟柿子隨人拿捏,恰巧近日朝中追查私鹽買賣的風聲特別緊,豫州刺史又秘密出巡了月餘,姜縣令惟恐東窗事發,才會被師爺一攛掇,想著不如將罪名栽在安眉身上,到時給刺史送點好處,再去洛陽找大舅子幫幫忙,不愁他不做自己的替死鬼!

  坐在下首的師爺回望了姜縣令一眼,微微一捻翹須,目光往姜縣令手邊的簽筒上一溜,姜縣令當即心領神會,抽出兩支黑簽便扔了出去:“刁民頑固不化、咆哮公堂,給我打!”

  兩支黑簽便是十杖,衙役當即將笞杖一叉,安眉驚駭地發覺自己被棍棒架住,有人已在動手褫她下裳。她面無血色的拽住褻褲,迭聲大叫道:“不——不要——”

  笞杖卻在安眉掙扎時落下,重重敲在她下肢,疼得她兩眼發黑、冷汗汩汩直冒。一杖之後有人在安眉耳邊大聲喊話:“招是不招?”

  安眉只覺得冷汗順著額角淌進眼窩,她瞪著眼張著嘴,嘶嘶呻吟道:“我……我沒勾結……”

  “再打!”

  笞杖接二連三落下,幾道血印子很快沁出安眉的褻衣,十杖之後,安眉已是伏在地上動彈不得。按律一次問審不得用刑二次,安眉便算熬過了今日。姜縣令草草退堂,安眉被衙役拖著押回牢房,途中也不知經過哪裡時,一句私語恰巧飄進了安眉嗡嗡低鳴的耳中:“待會兒換囚衣時,他那件外套我要了……”

  安眉僵硬的胳膊一動,藏在袖中的槐樹枝便輕輕摩擦過她的肌膚,像一個隱約的暗示。

  當牢門嘩嘩落鎖,安眉趴在稻草堆裡昂起腦袋,懨懨向獄卒問道:“大哥,販賣私鹽會怎麼判?”

  “那得看你販多少,一石就夠死罪了!”獄卒從鼻子裡哼了一聲,沒好氣道,“若是定了罪,起碼也要判個流放吧!”

  安眉兩眼無神地跌回草堆,緩緩從袖中摸出槐樹枝,往地上輕敲了兩下。一隻滑膩膩的蠹蟲滾落在地,安眉氣喘吁吁地將之攥在掌心,艱難地送到嘴邊;刻意忽略從掌心傳來的陣陣酥癢,她一氣將蠹蟲吞入口中,用舌根卷壓著努力咽下喉嚨……

  隨著神智逐漸渙散,心中卻是越來越恐慌,面對難以預知的未來,安眉只能靠不斷重復的囈語來尋求安慰——槐神不會騙她,槐神不會騙她……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5:58:31

第五章

  當安眉再一次從茫然中醒來,她的整顆心都被陣陣無力感攫住。正如槐神的許諾,她又一次在蠹蟲的幫助下度過了無法克服的難關——此刻她正睡在一間寬敞明亮的屋子裡,身裹著輕暖的被褥,之前的牢獄之災就像一場虛幻的夢,可接下來,她要面對什麼呢?

  安眉心頭隱隱約約明白,三百年蠹蟲精的能力遠遠超出了自己的想像,所以每一次隨著問題的解決,她的生活都會被全盤推翻,好比攀爬一層復一層的高塔,每一次都會到達一個超出自己能力的、與過去截然不同的高度。

  然而她的能力與見識都屬於最底層,她力不從心。

  安眉頹然歎了口氣,起身穿戴漱洗妥當,推門走了出去。

  “早啊,安師爺。”

  縣衙小役的招呼聲令安眉腿一軟,差點跌坐在地上。她還來不及好好消化這個嶄新的稱呼,縣衙中的差役們已經從各個角落湧上前,熱情似火地圍住安眉,堆滿笑意的臉上滿是親兄弟般地熟稔:“安師爺,我們今晚去哪裡快活啊?”

  “啊?啊……”安眉的視線越過攢動的人頭,眺望見縣衙高聳的簷角,終於搞清楚了自己此刻身在何處——她住進了縣衙後院!

  “安師爺你怎麼臉發白?身子不舒服麼?”一名差役關切問道。

  “唔……昨天夜裡被子沒蓋好,有點傷風……”安眉支支吾吾。

  “哪裡是被子沒蓋好,”另一名差役轉身狠搡了身邊人一把,罵道,“都怪你昨天拼命狠灌安師爺,你看你干得好事……”

  那人忙委屈辯解道:“誰說是因為我?!安師爺道行那麼高,哪次沒把我們放趴下……”

  安眉縮在門邊兀自強撐,聽得是滿臉苦笑,最後終於在有人上前勾肩搭背時徹底破功,告了聲罪退回內室。

  回到屋中按住胸口深吁一口氣,安眉跑回榻邊翻箱倒櫃,順利找到了槐樹枝與不少銀兩,卻依舊是愁眉不展。她粗略算了算,也知道自己昏睡的這些天花銷龐大,第一隻蠹蟲賺到的錢竟耗去了七八成——而自己不但成了滎陽縣衙的師爺,就連幾天前還在打她板子的差役們竟也與她稱兄道弟!這第二只蠹蟲究竟做了些什麼?!

  正當惶惶不安之際,安眉卻聽見自己的房門被人篤篤敲響,一道溫和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安師爺,姜大人有請。”

  安眉渾身一震,不情不願地嗯了一聲,磨磨蹭蹭打開房門小聲問:“姜大人……找我?”

  她愣了愣,看見房門外站著個眉清目秀的年輕人,正笑瞇瞇望著她點頭:“是的,姜大人請安師爺過去一道用朝食呢。”

  安眉艱澀地吞吞口水,腹中再饑餓也頓時沒了胃口,她只能無可奈何地跟著那和氣的年輕人走,甚至不知道這人該怎麼稱呼——蠹蟲趁她昏睡時打點好了一切,卻獨獨漏了她自己。

  一路穿過廊廡來到庭中,安眉將鞋子脫在堂外台階下,登堂前不安地回頭望了那和善的年輕男子一眼,怯怯問道:“你不一起進去麼?”

  那年輕人笑著搖搖頭,一雙眼睛細細掃過安眉緊張惶恐的臉,溫聲言道:“我就待在這庭中侍奉,安師爺快進去吧。”

  安眉聽了這話,也只得硬起頭皮,孤零零一個人轉身往裡走去。姜縣令正坐在堂中等候,見安眉來了,很高興地招呼道:“來來來,安師爺,快坐下用飯。”

  安眉心虛地低著頭,戰戰兢兢行過禮在姜縣令下首坐下,便有婢女舉著食案上前伺候飲食。她食不知味地咽下一碗粥,生怕姜縣令會問出自己答不上的話。好在姜縣令似乎只記掛著盤中的鰒魚干,寂然飯畢,才抬起頭來對安眉道:“安師爺,你隨我到內室來。”

  “是。”安眉自然拒絕不得,只好怯怯低應了一聲。

  姜縣令便引著安眉走進縣衙後堂的內室,安眉跟在他身後小心地四下打量,看著屋中沒有床,案上又堆滿了卷冊,就猜想這裡是一間很闊綽的書房。姜縣令讓安眉在榻上坐下,自己轉身在壁櫃中翻了好一會兒,才找出一隻錦盒遞到安眉面前。

  “安師爺,你看看這個。”姜縣令神色中頗有些賣弄的嫌疑,他將錦盒蓋子一揭,得意洋洋地聽著安眉倒抽冷氣的聲音。

  那錦盒中盛著十顆瑩白渾圓的珍珠,每一粒都有拇指般大小,在細絨布中擺放得端端正正。安眉從來沒見過這樣漂亮的寶貝,一時之間看得連眼睛都移不開。

  “這是進上的北海貢珠,要不是本官有一門顯貴的親戚,哪裡能弄到這個,”姜縣令自顧自說道,“想來你也已經知道,本官的大舅子是誰了……”

  安眉自然不知道姜縣令的大舅子是誰,不過好在姜縣令並不在意安眉的神色,只是一徑往下囉皂:“本官的大舅子,便是朝中赫赫有名的鴻臚卿季子昂,不是有那麼一句話嘛:‘洛中英英苻長卿,京都堂堂季子昂。’他們二人,是近幾年洛陽最出風頭的人物,因為無論樣貌、才華、門第,都是一等一的出色。我給你看的這些貢珠,便是要拿去送給這句話裡的另一位人物——豫州刺史苻長卿的。”

  安眉不大明白姜縣令為何要對她說這些,但接下來,姜縣令很快道出了自己的目的:“苻長卿這個人,心機深沉、恃才自負,很不好相與。這一次他秘密出巡,我有手下在滎陽發現了他的行蹤。唉,這個苻長卿,整治起人來可是半點不留情面,這些年本官一直沒能同他攀上交情,因此現在心虛得很。不過苻長卿這人雖為官嚴酷,生活上卻是個愛奢侈靡費的人,這次有這樣稀罕的禮物相贈,不信他不心動——但本官還是需要個極細心妥帖的人去辦這件事,安師爺,本官很器重你哦……”

  安眉聽到此處,驚得舌頭都大了:“大大,大人,小小小人……”

  “你放心,我會讓盧師爺陪著你去,這一路往洛陽有他幫襯,只要你能拿出那天的狀態,不怕苻刺史不笑納。”姜縣令遙想當日安眉從獄中出來,對自己的那套奉承拍馬,仍是忍不住嘖嘖贊歎。那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明白,原來拍馬屁也是一門藝術——這門藝術可以春風化雨潤物無聲、可以鞭辟入裡直打七寸、可以有血有肉感人肺腑、也可以振聾發聵烈火烹油……而自己由最初的洗耳恭聽乃至被徹底洗腦,那一份充斥身心地、奇妙地、落葉歸根式地飄飄然,真是天下至為醉人的享受啊……

  “安師爺,本官相信你,可以將這件事辦到最好!”姜縣令十分鄭重地拍了拍安眉的雙肩,又轉頭沖外面喊道,“叫盧師爺進來。”

  “盧燾升見過大人。”隨著一道溫和的聲音響起,年輕的盧師爺恭謹地入室請安。安眉在旁暗暗高興,因為總算知道了這個人的名字和身份——原來他姓盧,與自己同樣是縣衙的師爺呢!

  盧師爺卻不看安眉,只認真記下姜縣令的吩咐,表示會恪盡職守侍奉安師爺之後,才與領了錦盒的安眉一同告退。一路默然無話,直到兩人穿過後堂的廊廡,才又重新開始交談。正當和和氣氣商量到各自要准備些什麼行李時,二人卻冷不防被沖上前的衙役們團團圍住。

  “安師爺,聽說你明天要去洛陽?!晚上兄弟們可一定要為你餞行嘿!”眾人七嘴八舌道,“你可千萬莫推辭,要是你悄沒聲跑了,可就真不夠意思了!”

  安眉被擠在中心畏畏縮縮,半天也講不出個所以然,一旁的盧燾升便不著痕跡地笑著為她化解:“你們這些人,餞行是假,打秋風才是真吧?”

  “盧師爺這話說得好小氣,只怕這一路上,您都少不了要沾安師爺的光,”眾人訕笑道,“晚上盧師爺也一道來吧,哎,我們去哪家吃酒?縣東頭的春風酒肆好不好?”

  眾人忙不迭叫好,盧燾升卻是臉色微微一變,客客氣氣婉拒告辭。安眉疑惑地望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心頭有些莫名地難受,卻因被眾人簇擁不得脫身,也只得無可奈何地作罷。

  回房打點好行李,到了晚間,果然就有衙役前來叫門。安眉推脫不得,只好隨身帶了一貫錢,跟衙役們一同前往縣城東面的春風酒肆。那是一家賣葡萄酒的酒肆,店中烹得鹵羊頭遠近有名,每日酒幌高挑、賓客如潮,正是鶯歌燕語美酒濃,胡姬當壚笑春風。

  縣衙裡十七八個差役要了一間包廂,請安眉上首坐了,很快美酒佳餚依次擺開,眾人齊敬安眉一杯道:“今日眾弟兄為安師爺餞行,請安師爺先盡一杯。”

  安眉急忙捧起杯子,說了些顛三倒四的場面話,便低頭猛灌了一大口葡萄酒。酸澀的葡萄酒嗆得她直咳,好在眾人紛紛忙著喝酒吃菜,一笑便罷,也沒人留意安眉與往日的不同。

  撇開蠹蟲上身時不算,安眉在記憶中從沒喝過酒,所以也不知自己酒量深淺,反正有人敬酒就乖乖喝上一杯,沒人敬酒便努力吃菜。她一邊專心拆著鹵羊頭,一邊聽著同伴行酒,其實心底是很開心的。從前在徐家生活窮困,一年很少能吃到好飯菜,公婆也不允許自己上席同坐,如果不是有這般奇遇,她做夢也想不到這樣的場面。安眉想著想著嘴角就悄悄笑起來,這時卻聽一名衙役高聲喝道:“陪酒的女人呢?!還不快過來!小心大爺砸了你的店!”

  安眉放下筷子,皺眉小聲勸道:“算了吧,大家一起玩玩就好,要什麼陪酒的……”

  “那哪成!弟兄們出來喝酒沒個女人作陪,豈不無趣至極?”

  “正是正是,安師爺,這春風酒肆的胡姬可騷了,你見了就知道!”

  “是啊安師爺,你嘗過胡姬的滋味兒麼?那可真是過癮吶!”

  安眉手一顫,一時面色無比難堪,眾人卻沒有察覺到她的尷尬,只因目光全被出現在包廂門口的胡姬吸引住。那胡姬姿容冶艷,有著紅褐色的頭發和奶白色的皮膚,兩顆碧綠的眼珠像吐蕃最新鮮的葡萄。安眉怔怔望著那胡姬的面龐,心口是一陣陣地發緊……康,康古爾?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03:56

第六章

  “奴家碧珠見過諸位貴客。”胡姬臉上端著稔熟地笑容,徑自抱著琵琶與眾人行過禮,姍姍走入席間。

  眾人嘖嘖稱歎之後,便有好事者起哄道:“快坐到安師爺身邊去,今天可是為他餞行,哎呀你們瞧安師爺,眼睛都看直了!”

  安眉連忙滿臉通紅地收回目光,局促不安地捏著酒杯,待胡姬碧珠在自己身邊坐定後,卻仍舊不時偷眼打量。她確信自己認識身旁的這位胡姬,她應該叫康古爾,在七年前,與自己一同從龜茲的女市千裡迢迢走到了中原。

  可是,康古爾還認識她嗎?

  安眉悄悄歎了口氣,眼中便有些水汽氤氳。她回憶起自己與康古爾的過去,她們跟著駝隊翻越蔥嶺、跋涉過茫茫沙漠,那一路的饑寒交迫、凶狠的皮鞭、夜寒中微小的篝火……康古爾愛用一把紅柳木梳為她篦頭發,她愛對康古爾唱一首突厥的兒歌……

  這時碧珠的琵琶錚錚撥響,她當著滿座賓客,輕啟紅唇用突厥語唱道:“這個夜晚月亮淡淡,葡萄籐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過小山,去尋找他的奧雲塔娜。青青的山坡銀白色的小路,曾經走過兩個少年,將來他們都要老去,是否還能像這樣並肩……”

  安眉直坐得脊背僵直,也不敢往身旁看一看——那真的是她的康古爾在唱歌,她的康古爾用突厥語唱出了只有她們才懂的歌謠,然而安眉的雙眼卻不敢與碧珠交集,她此刻正喬裝改扮,即使能察覺康古爾在試探自己,也沒有勇氣貿然相認。

  一般說來,一個十七歲的胡女打扮成漢家少年,只要是黑髮黑眼就很難被人揭穿,因為深邃立體的五官和瘦長的身材足夠使人信服。安眉便是如此,尤其當她戴上一字巾,寬闊的布條恰好掩蓋掉她五官中最出彩的眉毛,使她媚態頓減、憨氣橫生。也因此康古爾這邊無法很快確認,何況二人身份懸殊,在眾目睽睽之下相認只會惹來麻煩。

  安眉雙眼正發紅,坐在一旁的碧珠看見了,便放下琵琶問道:“客人,您喝醉了麼?”

  “啊,沒有,沒有。”安眉慌忙揉了揉眼睛,搖頭否認。

  一旁的衙役看見了,便起哄道:“你這姑娘好不會伺候人,還不快替安師爺飲一杯,快快快……”

  安眉尷尬得連連擺手,卻見那碧珠微微一笑,當真從安眉手裡拿過杯子,自斟了一杯一飲而盡。放下酒杯後的碧珠雲鬢花腮,醉眼斜飛,當下眾人鬧得更歡,便有人趁機涎皮賴臉道:“碧珠姑娘,你看這屋裡忒熱,不如把外衫寬去飲酒吧……”

  “哈哈哈,對啊對啊……”

  眾人的調笑聲在安眉聽來格外刺耳,她捏緊了酒杯,怯懦的性子頭一次無法按捺怒火。也許是康古爾的眼神太無助,也許是葡萄酒太烈,當一名衙役捉住了碧珠的衣袖拉拉扯扯時,安眉終於啪一聲摔下杯子,趁著酒意怒罵道:“喝酒便喝酒,拉拉扯扯做什麼?!”

  眾衙役一時全都驚愣住,從沒見過嘻嘻哈哈的安眉發這樣大的脾氣,好半晌才有人反應過來,急急忙忙開口打圓場道:“哎,弟兄們也是喝糊塗了。真是,老老實實喝酒吃肉不成麼,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今天咱們是為安師爺餞行,可不能惹安師爺不高興,來來來,安師爺,小弟我敬你一杯……”

  當下攆走了碧珠,包廂中再次推杯換盞不迭。安眉紅著眼灌了一杯又一杯,漸漸地火氣便消了下去。她有些後怕,因此心虛地拼命喝酒,又喝又勸,很快十幾名衙役便東倒西歪,而她自己除了肚子發脹臉皮發燙,神智卻十分清明。

  這時候安眉還沒意識到自己有千杯不醉的好酒量,腦中一轉,便想著打聽些自己昏睡時發生的事,因此拿著酒杯拽過身邊人來問道:“好兄弟,我問問你,那天我是怎麼從牢裡出來的?”

  “嗯?嗯?”那衙役喝得有些大了,瞪著兩眼舌頭打結道,“那天……那天不是師爺你高麼,把個姜不要臉哄得服服帖帖。兄弟我跟你說,咱們縣令一向吃了原告吃被告,真不是個玩意兒……那天他是收了原告好處的,存心把師爺你往死裡整,還是師爺你高明,曉得黑吃黑,嘿嘿……”

  “黑吃黑?什麼黑吃黑?”安眉卻是聽糊塗了。

  “我們也不清楚,反正師爺你回了一趟驛棧,就送了姜不要臉好多銀錢,乖乖……不得了地多,而且姜不要臉後來特別喜歡你,不但把你的罪名撤銷,還聘請你做了縣衙的師爺。”那衙役打了個酒嗝,又喋喋不休往下道,“我們一開始還不忿,因為安師爺你有些不上路子,你說你花錢脫罪也就完了,怎麼還把我們的刑名師爺給整進牢裡替你背罪呢?不過後來我們都知道還是師爺你好了,嘿嘿,你不像那些個小氣的師爺,啐!撈了油水從來不帶我們分……這次你從刑名師爺那兒訛得銀子,嘿嘿,全拿來請我們吃酒了……”

  “就是就是,那刑名王師爺,平素是個鷺鷥腿上剔肉的主兒,這次被你整得,足足花了二十貫錢才被放出來,哈哈哈,鼻子上的痦子都被氣歪了……”在旁有人附和道。

  “可不是,那王師爺平日缺德事也沒少做,這次輪到他認栽,大快人心哪……”

  安眉皺了皺眉,想起在公堂上遇見的那位師爺,正是鼻子上長有痦子的,便知道又是蠹蟲的報復。她無可奈何地笑了笑,不動聲色地聽著眾人繼續聒噪,借著衙役們的你來我往,她早已將他們認得八九不離十,假以時日,與這幫心直口快小奸小壞的人稱兄道弟,應該也不是難事罷。

  在春風酒肆一直喝到亥時宵禁,眾人才盡興而散。此時已近月上中天,安眉付過酒錢,借著淡淡地月色將醉癱的同伴搬上馬車。當馬車夫得得吆喝著駕車離開,安眉轉過身,想回春風酒肆尋找康古爾,卻意外地看見盧師爺的身影從不遠處的巷口一閃而過。

  安眉輕輕皺了皺眉,猶豫了一下,還是悄悄地跟上了盧師爺。那道巷口通著一條死胡同,平日罕有人至,此刻巷內正有兩個人在說悄悄話。安眉躲在巷口往裡偷窺時,恰好看見盧師爺頎長的背影,站在他對面的人在月下露出一半身子,石榴紅襯裡的雜裾垂髾裙令人眼熟,那正是胡姬碧珠的穿著。

  安眉很吃驚,沒有想到盧師爺與康古爾會有這層隱秘的關系。只見康古爾拉著盧燾升悄悄說了好一會兒話,又湊近一步靠進盧燾升懷中,正貼在他肩頭交頸呢喃時,碧綠的眼珠恰巧與安眉窺視的雙眼相對。

  摟抱在一起的兩人立刻分開,盧燾升回過身也發現了安眉,只盯著她不說話。安眉頓時尷尬無比,怔怔望著他倆連話都說不清。倒是胡姬碧珠大方地笑了笑,拽拽盧燾升的手與他告了別,走出巷口時又對安眉行了個禮,方才從容離開。

  “我,我是無意中看見……對,對不起……”安眉低頭囁嚅,看著盧燾升的腳一路走到自己跟前,恨不能有條地縫可鑽。

  “沒事,你別說出去就好,”半晌後盧燾升歎了口氣,才與安眉肩並肩往縣衙走,“我很早就已和碧珠相識,脫離了表面的應酬,便一直暗地裡往來。”

  安眉低著頭,臉悄悄地發紅。盧燾升看著她不安的模樣,低低笑了一聲:“老實說,之前在下對安師爺一直都很好奇——究竟是怎樣的手段,能夠在短短十天打通縣衙所有的關節?在下冷眼旁觀,一直都覺得你為人圓滑、有欠誠懇,今日才知不然。盧某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還請安師爺原諒。”

  安眉聽著糊塗,不禁抬頭詫異地望著盧燾升,就見他從懷中掏出了一隻荷包,輕輕遞進安眉的手中:“今天你替碧珠解圍的事,我都聽她說了,謝謝你。這個是她要我轉交給你的,說是小時候的玩意,是干淨東西,請你別嫌棄。”

  安眉將荷包打開,一把黯淡的紅柳木梳子從內裡滑出來,落在她的掌心。

  多年前的舊物驀然重現眼前,就像多年前縈繞在戈壁灘上的遙遠歌聲:“這個夜晚月亮淡淡,葡萄籐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過小山,去尋找他的奧雲塔娜。青青的山坡銀白色的小路,曾經走過兩個少年,將來他們都要老去,是否還能像這樣並肩……”

  安眉眼一熱,鼻中一陣陣地發酸……她的康古爾!

  “謝謝,哎……”安眉唏噓一聲,破涕為笑道,“碧珠贈我梳子,盧師爺不介意麼?”

  盧燾升像是聽到了一句極為好笑的話,嗤笑道:“臭小子,你才多大?毛還沒長全呢。”

  十四五歲可以早慧到當師爺,但早慧到當情聖,未免就太好笑了。

  安眉臉紅起來,攥著梳子乖乖跟隨盧燾升往縣衙走,看見巡夜的衙役便遠遠招呼一聲。末了她忽然想起一事,小心地問盧燾升:“盧師爺,你和碧珠,以後打算怎麼辦?”

  “我和她?”盧燾升微微歎了一口氣,悵然道,“我和她是不可能的,家裡不會允許我娶胡姬做妻子。如今先得過且過,也許有一天,我可以瞞著家裡,悄悄和她生下一個孩子……”

  攥著梳子的手倏然收緊,梳齒扎進肉裡,傳來陣陣地刺痛。安眉忍不住艱澀地低喃道:“這樣好嗎……”

  “不好又能怎麼辦,無論我多愛她,胡人女子對他人而言,是比家生奴婢還不如的存在……”盧燾升低頭道,“安師爺,請你保守這個秘密。”

  “嗯。”安眉怏怏不樂地應了一聲。

  她能明白盧師爺的苦心,也能明白康古爾的苦心——康古爾不會告訴任何人她是一個胡女,連盧師爺都不會告訴。一如當年用木梳細心地呵護,她在保護她。她一定以為自己已經過上了好日子,所以不肯給她的生活制造一分一毫地妨害。豈知她不過是,不過是……

  安眉抬頭望了眼一臉認真的盧燾升,心頭不禁一陣陣揪緊——她原本會和康古爾走同樣一條路,然而十二歲時被酒肆老板轉賣,使她擺脫了當壚賣笑的命運。可是當她想起自己的丈夫徐珍,那個老實木訥從來不會關心她的男人,心中卻也沒有任何歡喜。

  是否她們遠離故土來到中原,命中就注定了無論作何選擇,幸福都不會降臨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04:18

第七章

  涼州刺史苻公與夫人在老僕攙扶下,雙雙走出逼仄的鹿車。努力挺直了酸痛的腰背,年邁的苻公昂首站在熙攘的人群中,望著洛陽城恢弘壯觀的門樓,悠悠長歎了一口氣。

  暌違了十幾年的風物都沒變,都沒變……苻公兩眼發酸地感慨著,一低頭看見站在城門下迎接的兒子們,臉色就立刻臭起來。倒是苻夫人異常激動地走上前受過三個兒子的大禮,將他們一個一個攙扶起來,最後才停在自己最心愛的長子面前唏噓不已。

  “長卿,長卿……”苻夫人摩挲著兒子上下打量,但看他披著孔雀翎大氅,一身素淨的淺藍色長袍湖水一般從襟口直瀉到鞋尖,只在腰上繫著一圍透雕芙蓉花羊脂白玉帶,於不經意間顯出貴氣逼人。

  苻夫人滿心驕傲地贊歎不已,跟在其後的苻公卻是一臉鄙夷,他嚴肅地掃過大兒子低調的奢侈、二兒子張揚跋扈的金線繡花錦衣、小兒子胸前金光燦燦的瓔珞鎖片,還有跟隨在兒子身後的數十騎侍從,無不是金轡銀鞍高冠錦衣;再回頭看看自己又舊又小的鹿車,還有高管家身上的老羊皮,心中就怒火高熾。

  苻長卿見父親臉色不好,曉得他心裡膈應,嘴角便微微一挑,信步上前對父親恭立一揖:“從涼州到洛陽,父親一路辛苦了,若有什麼教訓的話,還請回府再敘。”

  “哼。”苻公鼻子裡哼了一聲,看也不看兒子一眼,拽過夫人回身登上鹿車,啪嗒一聲將車窗闔緊,便再也不言不語。

  苻長卿漫不經心地笑笑,招呼弟弟們上馬,轉身一揚手指,數十騎鮮衣怒馬的侍從便緩緩起步,跟隨著苻公的鹿車往城中苻府而去。

  ……

  “安師爺,進城後要先找個地方休息會兒麼?”盧燾升騎在馬上關切地問。

  安眉臉上是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不,不用……姜大人交待的事,還是趕緊辦完才好。”

  從滎陽到洛陽一百九十多裡地,騎快馬剛好一天。安眉與盧燾升騎馬走了兩天,行程還算寬裕,卻仍是差點把安眉全身跑散了架。安眉在很小的時候,也曾被人天天抱在馬上跑過,但時隔這麼多年,已是根本談不上任何騎技。因為害怕被人看出破綻逞強上馬,結果落得每天下馬時雙腿都邁不了步子。

  目的地既然已在眼前,安眉和盧燾升便打點起精神,隨著紛紛人潮一起湧進了巍峨的洛陽。不同於前一次滿面塵灰地惶惶經過,這一刻當安眉坐在馬上,極目遠眺洛陽鱗次櫛比的局坊時,心中陡然漲滿的迷惘是一種叫她全然陌生的情緒——這一刻,她不用愁下一頓飯在哪裡,不用愁晚上該去哪裡落腳,可是心頭的焦慮卻比以往更沒有著落。

  “那個苻刺史,是青齊苻氏的長公子。當年戎狄亂華,漢室大族紛紛南渡,只有為數不多的士族留守中原,在北方建立塢堡集結軍隊,共同抗擊胡人。青齊苻氏便是其中一支,”盧燾升與安眉一路並轡而行,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她閒聊,“二十年前邵氏能夠建立大魏,青齊苻氏功不可沒,因此苻氏族長得封河內郡公,子孫後代世襲爵位。不過最難能可貴的是,當天下平定之後,身為大司馬的河內郡公將麾下五萬部曲自動入編官軍,而在他去世三年之後,承繼了爵位、正當盛年的苻公卻不受央↙祿大夫之職,毅然前往涼州做了刺史,期間受封使持節都督涼朔二州諸軍事,又加驃騎大將軍儀同三司,領兵整治邊疆抗擊戎狄十幾年……”

  安眉聽得一頭霧水,只能縮著肩膀歎息一聲:“好厲害……”

  盧燾升笑道:“何止厲害,也使人敬佩。苻公在邊疆鞠躬盡瘁十幾年,一直都只有涼州刺史六百石的俸祿。聽說他近日告老還鄉,還將積年所得分贈故舊,只攜夫人與家奴回洛陽,隨行惟一車一騾而已,涼州百姓自發聚於沿途驛館,哭送了一路。”

  安眉聽了這話便問道:“今日我們要去見的苻長公子,也是刺史呢。他是這位苻公的什麼人?”

  “既然是苻氏的長公子,那自然就是這位苻公的長子咯。”盧燾升笑道。

  “哎?父子倆是一樣的官位麼?”安眉吃驚道,“這樣好奇怪。”

  “呵呵,雖說一樣是刺史,其實可差遠了。豫州刺史又不領軍,只是巡行轄內各郡縣,所授職能不外乎‘省察治狀、黜陟能否、斷治冤獄’而已。不過做刺史一向比較有前途,因為直隸於中央的御史中丞,等於是天子親信,往往在任幾年就可擢升高官。從這點也能看出聖上對這位苻公子的厚愛,”盧燾升見安眉又開始面色緊繃,便轉而說些輕松的話題,“苻公子少好文學、博覽經史,玄象陰陽、百家之言,無不精通。今年才剛二十出頭,卻早已才名高著,又因他樣貌也是英俊出眾,所以有‘洛中英英苻長卿’之名……安師爺你看,前面就是苻府了!”

  安眉心中一緊,抬頭眺望。當看見苻府門前高大的牌樓,那朱門高戶、氣派的石獅和燙金的門匾,安眉心中的焦灼便燒到了最高點。她捏著懷中的槐樹枝,奇跡般找到安慰。

  別怕……她在心裡對自己說,她還有槐神的庇佑。

  安眉又捏捏懷中的樹枝,卻並不打算再去咽下一隻蠹蟲——槐神給的蠹蟲已經耗費了兩隻,在沒有得到丈夫消息之前,一定不能再輕易使用了。眼下的狀況並不算什麼大危機,她只是要去求見這座屋子中的大人,然後送給他一件寶貝,並致以姜大人的問候,任務就是這樣沒錯罷?

  敲開偏門遞進名刺,安眉與盧燾升在門下等了好一會兒,就見苻府的張管家和和氣氣走出偏門來,對安眉笑道:“原來是滎陽縣府的安先生,一路多辛苦了,請隨我來。”

  安眉覺得一切進展得頗順利,心裡高興,不禁便與盧燾升相視一笑。二人跟著張管家從照壁下過,一路沿著廊廡走到偏院,時值深秋各房各戶都已打了簾子,安眉一路上看得也不甚明白,只記得每一座庭院都有花草流水,真像神仙住得地方。最後張管家將二人引進一間院落,脫下鞋子登堂入室後,便張羅著下人打水給他們洗手洗臉。

  安眉坐在榻上束手束腳,也不敢四下打量,不安地在婢女捧來的銅盆中洗過臉和手。這時又有婢女捧了面脂唇膏來,安眉立刻發懵,慌忙向一旁的盧燾升求救。盧燾升安撫地看了她一眼,笑了笑,示意安眉照著他的樣子做。安眉便有樣學樣地點了面脂和唇膏,又接過茶羹喝了一口。那茶羹裡加了杏仁酪和麥芽糖,安眉沒喝過這樣好的東西,忙又很土鱉地呷了一大口,這時張管家恰好走進來,對安眉笑了笑說道:“不好意思,今天我家主人剛從任上回來,大公子一時不得閒,只怕要勞安先生久等了。一會兒我先預備下飯菜,二位用過晚飯再說吧。”

  安眉與盧燾升面面相覷,也只得聽從這安排。

  ……

  告老還鄉的苻公在內堂中咳了一聲,看著長子又換過一套衣服才來見自己,相當的不滿:“你那件孔雀翎大氅,還有羊脂玉腰帶,是哪裡來的?”

  “是御賜的。”苻長卿頗不在意地回答,端起茶碗淺嘗了一口。

  “嗯,這倒還罷了。不過平日還是要樸素些,你六百石的俸祿,穿那樣豈不惹人側目?”苻公又抬頭看了兒子一眼,繼續教訓道,“還有仲卿和幼卿兩個,你做哥哥的也要管束些,我們為人臣子的,先要克己奉公,才能安邦定國……”

  苻長卿放下茶碗,抬眼望著父親道:“父親,長卿以為,安邦定國當以法為本、以吏為師,乃至富國強兵,而不是靠臣子們衣著儉樸。”

  “你這是什麼話?”苻公難以置信地瞪著苻長卿,“難道杜絕奢縱、潔身自好,還有錯?”

  “錯倒談不上,但世人本已目光短淺、好逸惡勞,若是為國盡忠的臣子不能享受富貴,反倒讓雞鳴狗盜之輩鑽營得利,試問還有多少人會恪盡職守呢?”苻長卿笑了笑,對苻公道,“時世如此。父親您在涼州做得那些好榜樣,只怕表面上誇您的人,和背地裡嘲笑您的人一樣多呢。”

  “放肆!黃口小兒竟敢出言不遜,你還當我是父親嗎?!”苻公咬牙怒道。

  “父親,當年不正是您教育長卿,所謂君臣父子,就是要先君臣、後父子麼?長卿以為,您剛剛是以忠君之臣的身份在說話,怎麼轉眼又變成父親訓兒子了?”苻長卿又端起茶碗淺嘗了一口,閒閒道,“還是說,父親您當年嚴加管束,令夫子抽斷十幾根籐條,只是想教出個唯唯諾諾的兒子麼?”

  “好好好,十幾年不見,你倒翅膀長硬了!周管家呢?那個報喜不報憂的、屍位素餐的混賬,叫他過來!”苻公氣得面色鐵青,急需要找個冤大頭發洩一番,可恨他年年收到周管家的書信,只知道兒子出息了,卻沒想到竟出息成這樣,現在不找周管家罵一頓還能找誰!

  “那麼,長卿還要入內問候母親,請父親先允長卿告退。”苻長卿放下茶碗行禮告辭,一舉一動皆無可挑剔。

  “快去快去,別在這裡惹我上火。”

  苻長卿被轟到母親那廂,卻是被苻夫人極致關愛。做母親的越看兒子越滿意,抓著他喋喋不休地絮叨:“長卿啊,你妻孝早就滿了,是不是該續弦了?”

  苻長卿不由自主地皺起眉,口中卻還是恭恭敬敬地回答:“這倒也不急,清河崔氏、范陽盧氏、太原郭氏……各家這幾年不都沒合適的麼。”

  “那平陽季氏呢?”

  苻長卿冷笑:“平陽季氏就更不合適了。”

  苻夫人不解地看著兒子,半晌後才點點頭道:“噢,那就算了,反正你向來有主見。對了,前些天我和你父親特意繞了點道,先去汲郡看望我病重的姑母,回來路過滎陽,我在那裡買了些人參養榮丸,聽說可神了。”

  苻夫人說著便從箱籠裡翻出一盒藥丸來,遞到兒子手裡。

  “噢?我前些日子也路過那裡,卻沒聽說過什麼人參養榮丸,”苻長卿拈起一顆藥丸嗅了嗅,皺眉挑剔道,“味道好像也不大對,還是別隨便亂吃才好……”

  “這個也是最近才出名的,聽說是個路過滎陽的名醫用貨真價實的人參做的,祖傳秘方,在滎陽也只賣了三四天,我還是從別人手裡高價求購的呢,”苻夫人替兒子倒了一杯水,不依不饒地關愛道,“一共才得了幾顆,你快服一顆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04:37

第八章

  “滎陽郡的刁民,真該好好整治了……”苻長卿白著臉從廁中出來,表情甚是狠戾。

  書童阿檀邊伺候他換衣服,邊嘟囔道:“少爺,為什麼您能跟老爺頂嘴,卻乖乖聽夫人的話亂吃藥呢?”

  苻長卿一雙吊梢眼斜睨下來,揚手敲敲阿檀腦袋道:“你懂什麼,我與父親雖有輩分之差,卻同是一君之臣,自然可以爭;你卻要我與母親爭什麼?”

  “原來是這樣。”阿檀若有所悟地點點頭。

  苻長卿換過衣服,又走到香爐邊拿起香盒,仔細挑選熏香。這時張管家走到堂下求見,少頃又笑呵呵進堂稟告道:“大公子,今日午後滎陽縣衙的安師爺遞來拜帖,現下就在偏院等著求見您呢。”

  苻長卿雙眉一蹙,不悅低喃:“滎陽縣,滎陽縣,哼。”

  “大公子您看,見是不見?”張管家瞇眼看著自家公子生氣,兀自笑問。

  “見還是要見的,”苻長卿沉吟片刻,忽又微微一笑,沖張管家點頭,“待會兒你安排妥當了,叫他到我堂中來罷。”

  打發走張管家,苻長卿仍是懶懶歪在內室裡——雖然答應見客,也得等上好一會兒客人才能登堂。他趁著片刻閒暇,正好吩咐阿檀幫他收書,看著自家書童踮著腳在房裡蹦蹦跳跳,心裡就覺得有趣。這時堂內婢女卻在簾下低聲道:“大公子,馮姬來了。”

  “讓她進來。”苻長卿斜倚在榻上不動,看著自己的侍妾馮令媛捧著一盅湯水來到他身邊,於是漫不經心地一笑。

  這一笑卻讓馮令媛心花怒放,她舉案齊眉,將瓷盅送到苻長卿面前撒嬌道:“苻郎,你嘗嘗看,猜是燕窩、還是銀耳?”

  苻長卿便捧起湯盅認真呷了一口,由衷猜道:“是銀耳。”

  “錯了,是燕窩。”馮令媛面露得色,巧笑倩兮地凝視著苻長卿。

  苻長卿這次倒真笑開了,又喝了幾口才將湯盅遞回去:“真不錯,難為你花那麼多心思。”

  馮姬收了湯盅,明眸微睞嬌笑道:“只為苻郎一笑耳。”

  苻長卿又笑了笑,對她的殷勤不置可否。待到馮令媛離開,書童阿檀才抱著書卷杵在屋中大惑不解道:“少爺啊,把燕窩燉成銀耳味有什麼意義?還不如直接喝銀耳呢,還便宜。”

  “你不懂,婦人可憐可愛之處,正在於鮮麗而無知。”苻長卿將目光淡淡收回,冷笑著展開手中書卷,卻是心不在焉。

  ……

  與此同時,安眉卻是攥緊了拳頭,結結巴巴望著張管家:“為,為什麼還要換衣服?”

  “安先生,您這一身風塵僕僕的,我怕大公子看了不高興。”張管家樂呵呵地取過一套白色絹紗衫子,往安眉身上比了比,“您不知道,我們家公子乖戾得很,您若穿得不合他的意,只怕您的事就辦不成。呵呵呵,這話您可別告訴他噢!嗯,這件還是大了點兒……”

  哪有這樣講究的,安眉咋舌,卻仍是乖乖將外套換過。這時張管家又道:“哎,您這一字巾也換換吧,我們家公子最討厭靛藍色。”

  “為什麼?”安眉捂住額前的一字巾,心裡有些別扭。

  “呵呵呵,這說來話長,當年苻公請了洛陽最嚴厲的西席先生教授大公子,大公子很是吃了不少苦頭,那個夫子一年四季都是穿著靛藍色袍子。”

  “喔,”聽了這話,安眉只好將一字巾也摘了,卻忽然對張管家苦笑,“那個,我戴白色的一字巾,會不會像戴孝?”

  “哈哈哈,安先生您太風趣了,”張管家聞言哈哈大笑,特意找了頂如今洛陽很時興的白紗帽給安眉戴上,贊歎道,“哎呀安先生,您生得可真是俊俏風流啊!”

  安眉頗不自在地將帽沿往下拉拉,盡量遮住點眉毛,望著張管家低聲道:“我可以去見苻大人了麼?”

  “當然當然,安先生請隨我來。”張管家樂呵呵地引著安眉往外走,盧燾升作為陪客不能同去,便留在原處吃茶等候。

  安眉懷揣著錦盒,跟在管家身後稀裡糊塗走了許久,漸漸地便聞見一陣清淡的香氣。她一路與許多美麗的婢女擦肩而過,那抹說不出來的香氣卻與婢女身上散發的香味截然不同。當香氣誘人步履加快,他們匆匆走過筆直的廊廡,終於進入一座非常氣派的庭院。安眉不禁睜大眼睛細看,先是開闊的前庭種滿碧綠的竹子,跟著過了一道門進入內庭,便有大片鮮紅的槭樹映入眼簾;堂前是白色紋石圈出的一汪小潭,白石綠水都被深紅色的落葉細細碎碎半掩住,不時有赤鱗鯽魚浮出水面吞吐著紅葉。

  此刻安眉心裡唯一的想法就是慶幸自己已換過衣衫,否則就真的只能自慚形穢了。

  越往裡走香氣越濃,到了堂下,安眉跟隨管家脫下鞋子,小心翼翼地從白石台階西側登堂。堂中婢女看見他們,悄悄閃入簾內通報了一聲,片刻之後便由另一位衣著更華麗的婢女張開了錦簾,請安眉入內。

  “安先生,您進去吧,我就在院外等候。”張管家對安眉呵呵笑道。那真是一張擺明了等著看笑話的臉,緊張得喘不過氣的安眉忽然在心中想。

  安眉腳底發飄地走進堂中,終於找到那不知名香氣的來源——做成小獸形狀的銅香爐正從口中吐出乳白色的輕煙,用來安神的濃郁香味卻令安眉緊張得想尖叫。她全身繃緊,僵硬地跟著婢女又穿過一道厚重的錦簾,便看見一個十三四歲的總角少年正好奇地望著她。

  “你是滎陽縣衙的安師爺?”那眉清目秀的少年對著安眉睜大了眼睛。

  “嗯,是。”安眉心中暗自詫異——那總角少年盯著自己欲言又止,好像在看她額角的傷疤,眼睛真毒呢。

  “喔,請隨我來吧……”那少年終於點了點頭,在爐中茶水汩汩地微沸聲中,領著安眉走向一座精美的山水屏風。

  當安眉戰戰兢兢地繞過那座屏風,她第一次見到了苻長卿。

  大字不識一個的安眉,終於在這一刻福至心靈,明白了何為“洛中英英”。她在香氣中忽然想到槐神,然而此刻端坐在榻上的男子並不是神——這樣的人竟是活生生的,整個人的神氣就像雨後掠過湖面的第一道清光,安眉在那一瞬看不清他的衣著打扮,只知道有一雙黑色的眼珠正定定望著她,目光是那樣深邃。

  安眉覺得姜大人錯了,這樣的男子,怎麼會稀罕幾顆珍珠呢?

  苻長卿心中再一次湧起不快,他終於可以確信滎陽縣令是個庸才,竟會派個兩眼發直的繡花枕頭來見自己。於是他不動聲色地微笑道:“這位是滎陽縣的安先生吧?果然風姿清雅,真是‘東海玉樹臨赤水,花開花落年復年’啊……”

  苻長卿借著《晏子春秋》來損安眉華而不實,安眉哪裡聽得出來,兀自傻傻一拜與他見禮:“小人安眉,見過大人。”

  “安眉?”苻長卿拈著拜帖瞄了一眼,又看了看安眉,點點頭道,“人如其名,果然生了一雙好眉毛。”

  安眉聽出苻長卿在誇獎自己,一顆心頓時怦怦直跳,她顫著手取出懷中錦盒,俯首呈至苻長卿面前:“這是,這是姜大人的一點心意。”

  苻長卿眉毛一挑,伸手接過錦盒打開,看著內裡十顆瑩白透亮的珍珠,默然無語。安眉不敢看他微揚開的玉色長袖,慌忙抬頭找話道:“姜大人說,這個是進上的北海貢珠,如果沒有門路很難得到的。”

  結結巴巴說這話時,安眉分明看到面前宛如謫仙的男人雙目一亮,於是她緊張不已,滿心希望這禮物能討他歡心。苻長卿果然不負安眉的期望,緩緩地、開心地笑起來。他對安眉揚揚手中錦盒,頷首道:“既然是姜縣令的一片心意,我便收下了。謝謝你,這份厚禮我非常地,滿意。”

  安眉立刻長舒一口氣,當下開心不已地對著苻長卿又是一拜:“大人滿意就好!”

  “嗯,除了這份禮物,姜縣令可還托你帶話不曾?”苻長卿喚來阿檀,示意他替安眉斟茶。

  安眉像捧著寶貝一般托著茶碗,努力在肚中搜索著姜縣令交代過的話,卻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嗯……姜大人也沒有說什麼,就是請您平日多照顧吧。”

  “呵呵,苻某豈能愧受姜縣令的厚禮,我已經明白,安先生放心。”苻長卿將錦盒放在案上,吩咐阿檀道,“既然安先生已無他事,天色也不早了,若不嫌棄就在我府上將就一宿罷。阿檀,你領安先生去張管家那裡,叫他好生安排。”

  “是。”阿檀領了命,便引著迷迷糊糊的安眉走出苻長卿住的庭院。一路上他不停回頭打量安眉,終是忍不住少年天性,問安眉道:“安先生,你還記得我嗎?”

  “嗯?什麼?”安眉摸不著頭腦,怔怔反問道,“我們有見過嗎?”

  阿檀皺起眉毛,眼珠子一轉復又笑道:“我們應該沒見過,是我記錯了。”

  安眉因為阿檀是在苻長卿身邊侍奉的人,所以發自內心地想要討好他,卻又因為不會其他籠絡手段,於是在阿檀交差臨去時偷偷塞給他一錠銀子:“這個給你,隨便買些糖吃……”

  阿檀滿臉歡喜地道了謝,又對安眉揚了揚手才轉身離開,只是剛回到內庭他便立即冷下臉,將銀錠信手往水潭裡一丟,拍著手走遠:“什麼玩意兒……好俗氣的東西!”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04:52

第九章

  “哎呀呀,這吃稻粱與吃糟糠長大的人,果然就是不一樣,”回滎陽的路上,安眉騎在馬上一次又一次地感慨,回想起苻長卿仍是魂不守捨地歎息,“哎,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

  盧燾升挽著韁繩,忍不住在一旁笑話她:“這一路都聽你贊了多少遍了,你倒說說,我是吃什麼長大的呢?”

  安眉很認真地想了半天,望著盧燾升道:“你是吃黍米長大的!”

  “哈哈哈……”盧燾升聞言大笑,沖安眉抱拳一揖道,“多謝誇獎,謬贊謬贊!”

  安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低頭認真打馬前行。

  二人轉天回到滎陽向姜縣令復命,姜縣令仔細聽過安眉的描述,很是滿意:“呵呵呵,這麼說,苻刺史他很高興地收下了?”

  “嗯,他是笑著收下的,還說肯定會照顧大人。”安眉自己也很高興。

  姜縣令當即賞了安眉一貫錢。當安眉領著賞錢從後堂出來,自然又被差役們團團圍住,沉甸甸的賞錢當晚就化作酒肉填進了各人的肚腸,正所謂水清哪得真知己,酒肉換來親兄弟。

  糊塗的安眉就這樣過了幾天逍遙日子。當初姜縣令收下“安眉”的賄賂,又因為被她捧得高興,於是聘請她做了滎陽縣衙的錢谷師爺。現如今做官離不開幕僚,當縣令的總得有五六個師爺才辦得好公事,師爺們分別在衙中領著刑名、錢谷、征比、掛號、書啟等職。安眉就是錢谷師爺,而盧燾升則負責撰寫書啟,是姜縣令的書啟師爺。

  錢谷師爺顧名思義,就是負責主管縣衙的錢糧會計。安眉從前跟著婆婆操持家計,算賬還是會的,在去洛陽辦事的來回路上她又請盧燾升教了點常用字和算術,如今遇到難題也靠他照顧,勉強算打發了師爺的差事。

  安眉一適應生活就開始往大興渠打聽,借著身份上的便利,她很快便在勞役中找到了來自扶風縣的勞役頭目,順籐摸瓜如有天助,她順利見到了自己的丈夫徐珍。

  當安眉在勞役們震天的號子聲裡走進大興渠,她深一腳淺一腳踩過泥濘的土坡,把裝滿肉餡饅頭的白布包塞進徐珍手裡。她雙唇哆嗦著,跟隨丈夫進入無人的工棚後,立刻惶惶下跪流著淚承認:“我……我是偷偷跑出來的。”

  丈夫徐珍將饅頭放在一邊,歪頭吐出嘴中泥末,一聲不吭地坐在地上。他臉上滿是干裂的泥漿,上半身穿著骯髒單薄的粗麻短衣,下半身褲腿一直擼到膝蓋以上,露出傷痕累累精瘦的小腿。這一身的襤褸與衣著整潔的安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也使她越發惶恐,一邊抽噎一邊為自己辯解:“是婆婆要將我改嫁給小叔,我不願意,就跑出來了。我是為了來找你的……”

  “嗯,”這時一直面無表情的徐珍終於開了腔,他雙眼直瞪瞪盯著安眉,卻很平靜地發話,“我一直在渠上苦,不識字又沒錢所以捎不了信,你若不想回去就不回去,先這麼過著吧。”

  這一句話的效果堪比一顆定心丸,安眉總算如釋重負地笑起來,感激地朝丈夫點點頭:“我如今,我如今在縣衙裡有了差事,他們不知道我是女的。如今我也有錢了,一定會經常來送吃的給你,你跟同村的人說說,叫他們不要對外說我是女的,好不好?”

  丈夫徐珍竟也不問安眉為何會有這樣的際遇,只是點點頭道:“你放心,我們都有分寸。”

  安眉沒想到丈夫會這樣順從自己,真是如同做夢一般,想想都要樂得笑出來。她覺得快樂,忽然就有了全新的生活,幾乎每一天都是快樂。縣衙的活計做熟了就不難,還能撈到油水三五不時往大興渠那裡送;縣令很和氣同僚又熱情,凡事還有盧師爺幫她;隔段日子她會借著尋歡上春風酒肆,實則是掩護盧師爺與康古爾見面,在康古爾淙淙流水般的琵琶聲裡,安眉有時會冷不丁想起苻刺史。

  那個被安眉鐫刻在心底的人,她已經全然忘記他那些深奧的開場白,只在浮光掠影中記得他的神氣,像雨後滑過湖面的第一道清光。

  那樣的一個人,還能再見嗎?

  然而現實出乎安眉意料的是,她很快便與苻刺史見面了,並且距離初見不過短短一個月。

  那是十月下旬的某一天,孟冬寒氣已至,北風朔朔夾著雪花,冰涼涼襲人臉面。午後安眉去渠上看過丈夫,剛要回縣衙,卻忽然被迎面來的兩名官差攔住。那二人是郡府中的衙役,安眉從衣著上辨認出來,一臉詫異地望著他們問道:“二位大哥,有什麼事麼?”

  “您是縣衙的安師爺吧?趕緊跟我們走一趟郡府,上面來人問話了,”兩名官差客客氣氣說完便將安眉挾住,手下的力道卻極為狠厲,“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安師爺,得罪了。”

  安眉整個人被震懵住,當下只能稀裡糊塗跟著官差走。到了郡府大堂官差將手勁一丟,她順勢跌跌撞撞跪在了地上,只聽到身後有人報了一句:“滎陽縣衙錢谷師爺安眉帶到——”

  安眉一怔,跟著聽見一聲淒厲地慘叫,這才心驚膽顫地抬起頭。她發現自己身旁正立著四名官差,被官差圍在當中的,竟然是平日趾高氣昂的縣令夫人姜季氏。季夫人十指被拶,竹拶子正被一左一右兩名官差狠狠收緊,她身後有兩名官差按住她受刑,使她根本無法掙扎,只能渾身發顫地慘叫。姜縣令此刻已被褫去了官袍烏紗,正哆哆嗦嗦跪在一旁看妻子受刑,鼻涕眼淚淌了一臉。

  安眉渾身一顫,這時便聽見堂上醒木一響,她趕緊掉轉過臉,恰恰看見苻長卿雙目中的寒光。那一瞬她渾身的血液都被凍結,不理解一個人怎麼能有如此不同的面目,那初見如神仙般的人,怎麼會在這一刻冷酷得像數九寒冰?

  “姜季氏,你招是不招?”拶指之後,一名官差如此問滿身冷汗的季夫人。

  季夫人卻是虛弱地搖頭,發白的嘴唇囁嚅道:“我,我什麼都不知道……”

  “哼,”堂上傳來一聲輕哼,接著是一道冰冷的聲音響起,“安師爺,你來幫著季夫人認認,這個是什麼?”

  安眉怔怔抬頭,看著郡府的刑名師爺將一隻錦盒遞到自己面前,內裡是十顆光華璀璨的雪白珍珠。她心中一驚,立刻明白是出了什麼事——苻刺史來問罪了!

  安眉不知該站在什麼立場,惟有選擇老老實實回話:“這是……珍珠。”

  “還有呢?”苻長卿在堂上冷笑,“當日你說的,可不止這麼多吧?”

  “這是……進上的北海貢珠。”堂上人無情的聲音,使安眉不自覺眼中發熱——此刻她終於明白自己那天得到的微笑,到底是個什麼意味。

  心中不知為何會莫名地難受,比直接遭人羞辱還要難受。

  苻長卿凝視著跪在堂下的人,沉聲發問:“姜縣令是如何得到這藩邦貢品,你可知道?”

  “我……我也不清楚,好像是姜大人有個大舅子,在朝中有什麼門路……”安眉木然回答。

  “是不是鴻臚卿季大人?”和緩的嗓音幾乎是在誘導——他需要這個答案。

  “這……”安眉不知道鴻臚卿是什麼,一時也答不上。

  “是不是那個……‘京都堂堂季子昂’?”苻長卿的唇角意味深長地勾起來。

  “對,就是那個。”安眉驀然想起姜縣令對自己說過的那句話,怔怔點了點頭。“洛中英英苻長卿,京都堂堂季子昂”,這句話,她的印象太深了。

  “他撒謊,他撒謊!”這時季夫人在一旁大聲叫嚷起來,“這人來路不明,他是故意栽贓陷害!”

  “是不是故意栽贓陷害,還得問了才知道,”苻長卿好整以暇地瞄了眼面前的三色簽筒,指尖輕輕點過白、黑、紅,終於抽出一隻紅頭簽,拋在了堂下,“十杖,還是打姜季氏。”

  一支紅簽代表十杖,但力道會比兩支黑簽更狠,每一杖都會使人皮開肉綻、分筋錯骨。

  姜縣令立刻殺豬一樣叫起來:“不要——不要啊大人——‘拶後不加杖’,這是規矩啊大人……”

  “聖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老規矩早該破破了,”苻長卿冷冷瞥了眼還在猶豫的官差,慢條斯理道,“打。”

  “大人,大人啊,內子有妊在身,不能受杖刑,”姜縣令趴在地上嚎啕大哭道,“大人你有什麼往我身上招呼,往我身上打!大人啊……”

  “是麼?這理由找得還真不錯。”苻長卿冷哼。

  “大人,大人,下官絕無虛言!大人請穩婆來一驗便知!”姜縣令對著苻長卿不停磕頭,哀哀告饒。

  “嗯,准了,”苻長卿點點頭,示意差役去找穩婆後,竟是話鋒一轉,“穩婆來之前,給我打。”

  兩名差役當即將季夫人摁在地上,笞杖央一架,季夫人頓時絕望地哀嚎起來。面對冷硬無情的苻長卿姜縣令終於崩潰,他面如死灰地伏在地上,萬念俱灰後氣若游絲道:“大人手下留情,我招,我全都招了……”

  十月孟冬,滎陽縣令行賄事發,豫州刺史苻長卿親往訊問。縣令姜某於刑訊中供認自己貪污受賄、徇私枉法、勾結暗商販運私鹽,又牽出鴻臚卿季子昂瞞藏藩國貢品一事,數罪並罰,即判問斬,另有幕僚隨同涉案情節嚴重者,亦被問罪下獄、判罰流配。滎陽縣因此積弊一清,人鹹稱快。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06:17

第十章

  安眉手腳冰涼地縮在牢房一隅,耷拉著腦袋不說話。

  自從那日過堂認罪後,她一直被單獨關押在一間號子裡,日日接受密集的審問已使她不堪應付。好在最後苻刺史終於認可她只在縣衙任事了一個月,問也問不出什麼來,這才放棄了對她的盤詰。安眉無法想像,為了將姜縣令的罪狀連根挖起,這幾天其他的師爺們會遭受怎樣的折磨。

  她憔悴地將身體蜷成一團,正想閉目小睡,忽然牢房盡頭卻傳來卡卡開鎖聲。安眉抬起頭,發現竟是康古爾前來探監,她慌忙爬起來湊到欄桿邊,目光閃亮地盯著康古爾蒼白的臉。

  康古爾,也就是胡姬碧珠,此刻拎著食盒無力地跌在地上,一雙碧綠的眼珠被淚水浸得濕亮,她痛苦地望著安眉喃喃道:“安眉……”

  這是康古爾第一次直呼安眉的名字,安眉不禁睜大眼,也第一次結結巴巴喚出了胡姬碧珠的真名:“康古爾。”

  在異鄉相逢相認,這一刻,兩人心中卻不存喜悅。康古爾哭著將手伸過木柵欄,絕望的眼中盡是悲涼:“安眉,安眉……”

  安眉見她哭得傷心,心裡也有點兒悚了,連忙抓了她的手問道:“你這是怎麼了?”

  康古爾六神無主地看著安眉,含淚告訴她剛剛得到的消息:“安眉,我們該怎麼辦?你,還有盧郎,都被判了流放……”

  安眉只覺得腦中轟然一響,頓時一片茫然。她雙眼直愣愣目視前方,聽著康古爾細碎的哭訴緩緩念來:“我們該怎麼辦?安眉,我們好不容易才相聚。還有盧郎,他也要走了……我好想跟著他一起去,可是我的賤籍……安眉,我是不是應該逃走?”

  安眉怔怔回過神,盯著眼前梨花帶雨的嬌美女子:“你想從酒肆逃走?被抓到會給打死的!”

  康古爾聞言卻驀然破涕一笑,她伸手撫過安眉的鬢發,隔著柵欄用冰涼的腦門抵住她的額頭,接下來道出的話竟帶了一絲甜蜜:“安眉,我也許,已經有寶寶了。”

  安眉渾身一顫,驚愕地舌頭打結道:“那,那你,打算怎麼辦?你不能……”

  “安眉,這個孩子注定不會有父親,”康古爾仍在唏噓,語氣中卻透著一股突厥人的堅定,“但是,我至少要帶他去他父親所在的地方,告訴他他的父親是誰,哪怕只能遠遠地躲著看一看。”

  安眉因她的話倏然掉淚,慌忙擦了擦臉深吸一口氣:“康古爾,我請你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康古爾看著安眉灼灼的眼神,心中微微吃驚。

  “你設法到縣衙去找到我的包裹,那裡面有一段槐樹枝,把那樹枝帶來給我。一定要帶來給我,要盡快,千萬別耽擱!”安眉吸吸鼻子,央︻張望著推推康古爾,悄聲道,“你快去吧,郡府的衙役牢頭我都打過交道,他們沒有為難我們,也不會為難你的。”

  康古爾雖然納悶,卻仍是乖乖點了點頭,收拾了東西匆匆離開。安眉在她走後有氣無力地坐在地上,抓了康古爾帶來的饅頭狠狠塞進嘴裡,目光中第一次透出執拗。在她頭頂上方的那截木柵欄正巧被蟲給蛀了,她盯著那蛀洞喃喃自語道:“槐神,求你保佑……我從前吞了蠹蟲就什麼都不管,但這一次,我要我和盧師爺都不會被流放……蠹蟲,你一定要記得為我辦到……”

  ……

  “少爺,宮中送橙子來啦。”阿檀笑嘻嘻地闖進苻長卿的書房報喜,雪白的羅襪簌簌擦過花紋繁復的大食氈毯。

  苻長卿闔上案頭尺牘,抬起眼輕輕笑了笑。

  一筐鮮亮的紅橙帶著綠葉被家奴送到案頭,撲鼻的清香頓時在室內彌散開。阿檀喜滋滋跪在苻長卿跟前,與他附耳悄聲道:“來送橙子的公公說,十二月辰日臘祠清祀,聖上已經欽定苻貴嬪作陪了,真是個好兆頭,看那季淑妃以後還神氣什麼……”

  苻長卿正要揭開隨著橙子送來的灑金紅箋,聞言便拿挺括的箋紙敲了阿檀腦門一記,輕聲責備道:“多嘴多舌,還不退下。”

  阿檀吐吐舌頭,忙不迭轉身逃跑。苻長卿笑著睨了他一眼,低頭打開信箋:

  “阿兄,今日初嘗新橙,不勝歡悅,特特送與阿兄分享。阿兄上月送的治奶癬藥方頗為靈驗,小兒麒麟今已蹣蹣學步,憨態可掬、足慰人懷。幸甚謝甚。妹苻道靈字。”

  苻長卿看罷微笑,彈彈箋紙低語道:“傻丫頭,又得意忘形。”

  闔上信箋,苻長卿特意起身熄滅爐中龍涎香,在清新的橙香裡靜靜沉思。苻道靈是他的二妹,三年前入宮,去年生下一子受封貴嬪,與今年秋天剛誕下一子的季淑妃都是中宮之位最適宜的人選。初嘗新橙——初償新成,當然是個好兆頭。

  苻長卿再次微笑起來,回到坐榻上打開先前看的尺牘,那是他的計吏今日送來的密信。按本朝律例,每一州的刺史均有駐地,奏事可以派遣計吏代行,不必親自到洛陽御史中丞處奏報。苻長卿是豫州刺史,駐地正在洛陽,所以雖名為刺史,倒更像個天子腳下的京官。

  苻長卿展平尺牘,冷冷看著信中所奏:

  “查秦州始平郡扶風縣,小澤村徐家報走失人口,新婦徐安氏,名眉,年十七,西域安息國人氏。成婚當日夫君徐珍被征至大興渠,婚後言行忤逆不事姑舅,於數月前私自淫奔,至今未歸。”

  苻長卿饒有興味地冷笑起來,從案頭信札中抽出幾日前收到的密報,兩相比照著看:

  “滎陽縣錢谷師爺安眉,來歷不明,僅可查此人於九月初現身滎陽縣,以一貫錢購得〈地藏經〉一百卷,冒名孝子於毗盧寺斂財五十餘貫;後買斷滎陽縣三家藥鋪所售人參,當街嘩眾取寵制藥出售,而後販賣假藥斂財積萬,經人告發,被滎陽縣令緝拿審訊,於獄中賄賂縣令白銀二百兩,得聘滎陽縣錢谷師爺,期間阿諛奉迎,左右逢源,近日與大興渠勞役往來甚頻,查所見之人乃秦州始平郡扶風縣小澤村人徐珍,其他無考。”

  闔上兩封信,苻長卿閉目沉思。

  七日前在滎陽,這位已判流放的師爺竟點名要求見自己,當時他抱著看笑話的態度前去,沒想到見面得到的第一句話竟是:“昔日蘇秦張儀同學鬼谷先生,辯說剖毫厘、變詐入無形、巧言惑正理,人主莫不傾聽。苻大人,您可想聽聽我能說些什麼?”

   一個身陷囹圄蓬頭垢面的人能對他說出這樣的話,坦白說的確令人吃驚。之前賄賂他時連話都說不清的草包,何以前後判若兩人?苻長卿百思不得其解,卻能夠確信一件事——這樣的一個人,他必須收歸己用。

  當今時局未穩,西北邊疆的突厥和柔然,一直都是大魏的心腹之患。如今大魏的第二任皇帝剛即位六年,資質只堪守成,因此便想出了個和親的主意,要將親妹妹嫁到突厥去。這計劃早在年初便已擬定,和親前派往突厥談判的使臣卻遲遲沒有任命,苻長卿隱隱覺得這差事會落在自己頭上,而這只怕是朝中宿敵搞得鬼。畢竟他的父親在涼州做了十幾年的封疆大吏,這理由,真是比什麼都好使。

  前往突厥為和親談判,兩國使臣面對面坐下,聊聊歲幣、納貢、疆域劃分,再約好共同對付別的國家,連橫合縱寸土必爭,最後往可汗大帳裡送一個大活人,真是有意思。苻長卿冷笑——他需要一個縱橫家來為自己做這些事,正為此發愁時,老天就為他送來了一個安師爺。於是他用了點手段將安眉從大牢裡撈出來,順帶一個人情,也應她要求放了一個叫盧燾升的師爺。

  苻長卿將安眉帶回了洛陽,暫時安置在苻府裡做他的幕僚。結束了滎陽一案後聖上必然會有所表態,苻長卿靜靜等待著接下來朝中的人事更迭。不論如何,這份等待已經比先前有底氣得多。真是幸甚至哉?呵呵,再幸甚至哉也不會頭腦發昏。

  任人或唯親或惟賢,苻長卿當然不會貿然信任來路不明的安眉,所以他派人花了幾天時間在滎陽查探安眉的身份,結果第一封信卻是個有點意思的謎團。他確信自己從“秦州始平郡扶風縣小澤村”這一處抽絲剝繭,派人往秦州扶風縣追查安眉的身份,這個方向十分正確,然而這第二封密信還是不足以解釋她身上令人匪夷所思的才能來源於何處。會和西域安息國有關麼?不,斷斷不應該,一個女人,說到底不應該有這樣的能力。

  至此苻長卿決定先放一放這個疑問。他既然已確定要利用這個人,不如將計就計靜觀其變。

  正在這時,書童阿檀又將梳著總角的腦袋探進了書房,嘻嘻一笑:“少爺,老爺請您去他那裡呢!”

  苻長卿聞言立即皺了皺眉,卻還是淡淡應了一聲:“嗯。”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06:36

第十一章

  苻公在堂中正襟危坐,嚴肅地下拉唇角,盯著長子來到自己面前。他微咳了一聲,等苻長卿行過禮坐定後才緩緩開腔道:“你知道麼,最近關於任命使節赴突厥談判一事,聖上已經擬定了人選。”

  “孩兒不知。”苻長卿淡然回答,不動聲色地接過婢女奉上的熱茶。

  苻公瞪了兒子一眼,沉聲道:“蒙聖上不棄,皇恩浩蕩,這重任將會安排給你。明日早朝時聖旨應該就會宣布,望你一路克已守道,不辱使命。”

  “只要不是明升暗貶就好。”苻長卿垂下眼,吹了吹碗中的茶羹。

  “怎麼會是明升暗貶?!”苻公被這說法氣得拍案大吼,“豎子不治節儉、專為奢縱,一味好逸惡勞!也不想想能往邊塞鄰國走一趟,是多好的歷練!”

  苻長卿看了一眼氣哼哼的父親,微微笑起來,放下茶碗抱歉:“是孩兒放肆了,孩兒謹遵父親教誨。”

  “哼,你且好自為之罷,若是丟了苻家的臉,休怪我無情。”苻公厲聲斥完,才將一卷筆記丟到兒子面前,“這是我在涼州任職時所寫,裡面記錄了一些塞北的瑣事人情,你此去要跟胡人打交道,好好看看吧。”

  苻長卿弓身拾起父親的手稿,微微沉吟了片刻,才將手稿納入袖中,拜謝告退。

  信步離開父親所住的庭院,苻長卿半途經過一處偏院,偶然看見安眉正站在庭中擺弄一隻信鴿,便皺了皺眉走上前問道:“安先生在玩鴿子?”

  “呵呵,是啊,”安眉聞言笑著回過頭來,在冬日午後的陽光中挺直了腰,對著苻長卿吹了聲口哨,“這鴿子可是個好東西,時常放它飛飛,我們人就算站在地上看著,也能跟著它游目騁懷、修身養性吶……”

  苻長卿負手而立,對安眉笑著點了點頭:“安先生真是妙人。苻某日日憂苦於案牘之間,竟不及足下這般通透,今日也想學學安先生,游目騁懷一番,不知安先生能否割愛?”

  “這有何不可,”安眉呵呵笑起來,不料指間一動,手中信鴿竟立即撲騰飛到半空,她忙不迭驚叫起來,“哎呀呀不好不好,這鬼東西竟然飛了,大人您看……”

  她故作無奈的狡黠笑容浸在明媚的陽光裡,竟是分外光彩照人。

  苻長卿將她的小動作看在眼裡,卻不點破,只是仰首往空中淡淡一瞥,口中忽哨一聲,徑自伸手一揚,就看那見色忘義的信鴿竟然在空中轉了一圈,又撲稜稜落在苻長卿手中。安眉頓時啞口無言,只能干瞪著眼任苻長卿將鴿子收走,過了半晌方才無奈地往地上啐了一口,扼腕罵道:“嗚呼嗚呼,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個不長眼的傻鳥,落在他手上,真是找死……”

  苻長卿得意洋洋地抓著信鴿走回自己的庭院,書童阿檀看見他手裡的鴿子,樂顛顛地跑上前左看右看:“哎呀少爺,這是老爺賞您的鴿子?”

  苻長卿一愣,覺得這話好笑,竟唬他道:“沒錯,正是他賞給我燉湯補身子的。”

  “哎?不是用來傳遞書信的?”阿檀歪著腦袋摸摸那信鴿腳上的銅環,憐惜道,“這可是一隻信鴿呀。”

  “呵呵,他何曾希望和我互通書信……”苻長卿嘴上說笑,目光卻黯然一沉,吩咐書童道,“去找把剪子來。”

  阿檀摸不清苻長卿要做什麼,緊趕著找婢女討了把剪子,乖乖地遞給苻長卿。卻見苻長卿卡嚓一聲揚起剪刀,將那信鴿翅膀上的翎毛齊刷刷剪光,跟著把它往院中一丟,讓那上好的信鴿只能像只鵪鶉一樣撲著翅膀到處跑。直讓阿檀瞧得咋舌不已:“少爺,你你你……”

  “我今天心情好,饒它一命,送你養著玩吧。”苻長卿漫不經心地說完,將剪刀還給婢女,轉身回內室找水洗手。

  次日早朝,天子果然降旨,加封豫州刺史苻長卿為通議大夫,授八尺旄羽虎節杖出使突厥,賜隨同三十人。退朝後苻長卿回府准備了兩天,於十一月十五日午後啟程。安眉作為幕僚自然也登上了前往突厥的錦車,然而這個節骨眼上,她又一次好死不死地、別無選擇地、無可奈何地清醒了過來。

  十六日黎明天還沒亮,安眉在顛簸的馬車中搖搖晃晃地醒來,第一個反應就是她被流放了!跟著她發現蓋在自己身上的羊毛毯厚實又溫暖,馬車四壁在昏暗中閃爍著織錦細碎的光,這才意識到自己的人生恐怕又被蠹蟲推上了一層新境界。安眉閉上眼無力地呻吟了一聲,認命地爬起來摸黑穿衣。

  車外呼嘯的北風凶猛地拍打著車壁,安眉好奇地掀起錦簾,拔下車窗上的搭扣,推開沉重的車窗悄悄向外張望了一眼。只見車外是黑壓壓一片曠野,間或有車輪、馬蹄、鑾鈴聲隨著寒風隱約傳來,點點雪花由縫隙竄入車廂,鑽進安眉的衣衿惹她直打寒噤。她趕緊關上車窗,裹著毛毯哆嗦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跟著她開始摸索自己的包裹,堆在車廂角落的大氈包裡有她的冬衣和零碎什物,她順利地在錢袋一旁摸到了粗糙的槐樹枝,這才安下一顆心。

  安眉已在不知不覺中將這段槐樹枝看作護身符了。她掏出樹枝,將它貼在耳邊細細地聽,裡面應當還有兩隻蠹蟲,卻很安靜地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安眉心一緊,心想壞了,不會是天太冷蟲子凍壞了吧?不由得便緊張起來,干脆將那截樹枝塞進懷裡焐著。

  車外的天漸漸地亮起來,車廂中的人也陸續從睡夢中醒來,開始穿衣漱洗吆喝著做飯。日夜兼程的車隊暫時停駐,四名伙夫最先跳下馬車,在雪地中掃開一塊淨地,搭鍋生火燒早飯。昨日從炕℅手中買來的兩歲閹羊此刻被牽了來,當場捆住四蹄放血,剝皮去蹄洗淨內髒,卸成肉塊扔進鍋裡水煮。

  苻長卿一走下馬車,看著地上深厚的積雪,一股腥膻的羊肉味鑽進鼻子,雙眉就不禁狠狠皺起——這才往西走到澠池縣,還沒出自己的轄區豫州,他就已經深刻地意識到,自己真是被人算計了。

  隨行的僕役們早燒開了雪水,殷勤地伺候苻長卿漱洗。苻長卿坐在臨時架起的胡床上淨過臉,一邊將冰涼的手指貼在臉上融開面脂,一邊呵著白氣眺望四野的荒山野嶺,相當地不滿:“車隊怎麼不去驛亭補給?”

  “公子,現在我們離最近的驛亭尚有八裡,車隊趕是趕得,只是那驛亭太小,恐怕一下子供不了幾十個人的口糧。不如中午趕到澠池縣,直接去縣裡補給,可好?”隨行的高管家跟了苻公十幾年,經驗豐富,因此被苻夫人指派給苻長卿隨同前往突厥。他在苻府是德高望重的老僕,說得話極有分量,就是孤傲如苻長卿者也會盡量聽從,因此苻長卿聽了高管家的話,當下也不再多言。

  與此同時,安眉這廂正扒拉在車窗縫隙上,目瞪口呆地盯著那個被簇擁在雪地當中的人。沒見過這樣細雪蒙蒙中,令僕從撐著羅傘閒閒喝茶的貴公子,更遑論此刻這披著鶴氅的神仙中人,是個冷酷無情的酷吏。

  安眉只覺得渾身的寒毛都豎起來,恐懼得瑟瑟發抖,她她她,和苻刺史會扯上什麼關系?正在胡思亂想間,就聽到自己的車門被人拍了拍,車外有人高喊道:“安先生,還沒起身麼?朝食已備妥,下來吃飯吧。”

  安眉不敢讓人懷疑自己憊懶,慌忙應了一聲就來就來,卻怎麼也不敢下車與苻長卿照面。她靈機一動想了個餿主意,索性抓過風帽將自己盡量包裹得嚴實,畏畏縮縮蹭下了馬車。

  車外果然風大雪大,沒有僕從遮風擋雪的包圍,別說喝茶,一碗熱騰騰的羊肉湯面剛接到手裡就飛了一層雪花。安眉趕緊躲到避風處吸溜面條,正想著狼吞虎咽快點吃完好躲回馬車裝死,卻有個苻家的隨從撐傘走到她面前道:“安先生,公子請您過去議事呢。”

  安眉被嗆了一下,一陣猛咳後故意暗啞了嗓子,喉嚨裡拉風箱一般沙啞道:“我昨夜傷了風,不好過去,可不能把病過給苻大人,咳咳,咳咳……”

  那隨從皺了皺眉,也只好寒暄了幾句回去復命。不大一會兒就見一位老先生背著藥箱走了來,親切地請安眉伸手把脈。安眉沒料到一隊人馬中還會有郎中,吃驚之餘連那郎中捏得是自己右手腕都沒反應過來。老郎中把過脈後沉吟了片刻,笑著對安眉道:“安先生,您先回車中躺躺,待會兒我送藥來。”

  安眉只好唯唯諾諾爬回車中,以為自己已經蒙混過關,驚魂未定之餘,哪能想到那郎中已經去了苻長卿車內復命:“苻大人,安姑娘脈象平穩,並沒有生什麼病。”

  苻長卿正抱著手爐看書,聽了倒是嗤笑一聲:“姑娘?她還是姑娘麼?”

  “沒錯,是姑娘。”老郎中見苻長卿不以為然地瞥了他一眼,於是又補了一句,“完璧處子,當然還是姑娘。”

  “嗯,”苻長卿皺了皺眉,頗不耐煩地又翻了一頁書,吩咐道,“不管是姑娘還是人婦,你記得別洩露她的身份。”

  “是,小人遵命。”老郎中低頭領命道。

  這時苻長卿卻是目中精光一閃,抬頭冷笑道:“不過這人一向詭計多端,今天我倒要她領個教訓。”

  說罷便從自己身後的箱籠裡掏出一隻壓箱底的錦盒,將之遞進郎中手裡,面色古怪地陰笑道:“這兩顆人參養榮丸是我母親特意為我備的,你送去給她吧,一定要親眼看著她服下。呵呵,說起來這藥丸,與她還頗有些淵源……”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06:51

第十二章

  安眉覺得自己挺遭報應,就因為扯了一個謊,結果郎中好心給自己吃的補藥,反而讓她腹瀉了整整一天。為此她每一次腹痛,都不得不冒著風雪離開車隊,一路哆嗦著小跑到遠處,在冰天雪地裡找一叢灌木解決問題,之後還得嗆著冷風追趕車隊,一來二去,倒真有點鼻塞聲重受了風寒。

  也許是三只蠹蟲多少使安眉有了點改變,或者在滎陽縣衙當師爺的日子使安眉開闊了眼界,總之如今她待人接物,終於比過去機靈了一點。比如說,當她想打聽車隊到底要去哪裡時,她會在吃飯的時候扶著腦袋對伙夫喋喋抱怨:“哎唷,頭疼得厲害,這還得往下走多少天啊……”

  年富力強的伙夫這時就會憨憨大笑道:“哎呀小伙子不行啊,你可得撐著點兒,到烏山的突厥可汗庭起碼還要走一個多月呢。”

  當得知這個答案時安眉腦袋裡嗡了一聲,頭似乎真的開始疼了。

  接下來她又揣度自己的身份,這裡人人都稱呼她為“安先生”,連隊伍中備受愛戴的高管家都很尊敬她,於是安眉便猜想,她會不會又翻身做了苻刺史的師爺呢?

  事實雖不中亦不遠矣。

  當隊伍行進了三天到達雍州北地郡,安眉終於無路可退,在大冬天裡披著一身冷汗,軟腳蝦一般跌跌碰碰爬進了苻長卿的馬車。

  苻長卿的馬車是車隊中最豪華的一輛錦車,車內永遠在羊絨氈毯四角放著不會翻漏的臥褥香爐,裡面焚燒著名貴的龍涎香。苻長卿正抱著手爐,翻看著一卷手稿,當安眉在高管家的幫助下換了外衣脫了靴子鑽進車廂時,他仍是挑剔地抬眼皺起了眉:“怎麼頭發都是潮的?那邊熏籠上,找個手巾擦一擦。”

  在風雪中一路跑來,怎麼可能會不狼狽。安眉也不敢辯解,只在熏籠上揀了條看上去不那麼精巧名貴的白色方巾,拿在手上簌簌擦干了頭發。這時靠在錦墊上的苻長卿睨了她一眼,漫不經心地調侃道:“你倒識貨啊,曉得挑最稀罕的火浣布。”

  安眉大驚失色,一時捏著方巾不知如何是好,真是擱也不是不擱也不是。苻長卿卻也沒再多說,只從奩盒裡抽了根銀簪子,用簪子尖將安眉手中那塊火浣布挑了,徑自揭開手爐撥旺炭火,將潮濕的白布直接放在火上烤。只見原本沾著點污跡水漬的白布受了火立刻煥然一新,苻長卿這動作做得越自然,安眉卻是越拘束。

  苻長卿燒干淨火浣布後,將那塊方巾又擱回熏籠上,這才靠回錦墊中說道:“安先生,大概一個月後我們就能到達突厥可汗庭,關於說服突厥與大魏聯手防御柔然一事,你有什麼看法?你認為這次大魏與突厥在疆域劃分上,要不要做出讓步?我們應該將歲幣定在多少,才能保證西海郡不被割出去?”

  這一席話聽得安眉兩眼發直,腦袋裡嗡嗡作響。苻長卿見她面色發白,便不悅催促道:“說話啊?你平素的機敏,都跑哪裡去了?”

  話一出口他的臉色卻也變了,因為聯想到與安眉的初見,知道她的失常不是偶然。

  只見安眉白著臉支支吾吾道:“對,對不起,小,小人最近傷風,腦子不大好使……”

  苻長卿緊緊盯著安眉,臉色卻已越來越難看,他冷冷道:“你那‘傷風’,用人參養榮丸大瀉一天,早就應該好了吧?”

  安眉一怔,蒼白的臉又開始發紅,她低頭攪著手指掙扎了半天,最後決定還是早些認罪才好,因為就算蠹蟲的本事再高強,畢竟一星半點都不屬於她。於是安眉倉惶朝苻長卿一拜,腦門抵著厚實的氈毯坦言道:“對不起,苻大人,小人不該騙您,小人其實……沒那些本事。”

  苻長卿手中一緊,差點想把懷中的手爐砸出去,他勉強按捺住怒氣,盯著安眉伏低的脊背咬牙道:“你到底在說什麼?”

  “小人的意思是,小人什麼都不懂,大人說得那些高深的東西,小人連聽都沒聽過。”盡管不用抬頭都能感受到苻刺史的怒氣,車廂內壓抑的氣氛也使安眉噤若寒蟬,但她還是緊閉著雙眼,鼓起勇氣道出了真相——她是一個一無是處的白丁,一直都是。

  這時苻長卿平靜無波的聲音從正前方傳來,每一個字卻都像冰珠子一樣砸著安眉的脊背:“那麼,當日你所說的那些話呢?什麼‘佞言者諂而干忠;諛言者博而干智;平言者決而干勇;戚言者權而干信……’這些又算什麼?”

  安眉根本聽不懂苻長卿在說什麼,只能牙齒打顫地繼續央告:“求苻大人寬恕,小人不該騙您,小人只是害怕被流放,所以才斗膽……”

  “你騙我固然該死,但這些不是問題所在!”苻長卿心煩意亂地拂袖罵道,“當日你能將〈鬼谷子〉倒背如流,為何現在卻一問三不知?你腦子有毛病?”

  安眉一怔,自然而然順著苻長卿的話接了下去:“大人,小人的確腦子有毛病,而且總是一陣一陣的,發病時,常常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

  苻長卿氣結,因這話怒極反笑:“你這毛病倒是發作得好,讓我一個幫手沒找,就孤注一擲在你身上……果然是‘諛言者,博而干智’——你把牛皮吹到天上,我還真拿你當了人才……”

  安眉無話可說,只能把蠹蟲種下的因果全認下——畢竟這些都是她自己求來的,她不能後悔:“求大人寬恕,小人該死,小人該死……”

  “閉嘴,”苻長卿煩躁不堪地打斷安眉,沒好氣地對她頤指氣使道,“去把巾箱裡那本〈鬼谷子〉給我拿來。”

  事到如今也只有靠他自己了。

  目不識丁的安眉只認識一個“子”字,她不敢再刺激苻長卿,便乖乖打開巾箱翻找起來。一疊軟塌塌的巾箱本諸子百家被她草草一翻,凡是帶“子”字的書,打頭是被苻長卿翻爛的《韓非子》,接著往下是《公孫龍子》、《墨子》、《孟子》、《荀子》、《莊子》……

  《鬼谷子》因為一向受苻長卿冷遇,因此被壓在箱底。安眉匆匆忙忙沒來及翻到《鬼谷子》,就想著苻長卿要的書名字是三個字,又似乎是他生了氣就要看著解悶的,那麼必然就是最上面這一本了。於是安眉便將最上面的《韓非子》拿了出來,轉身交到苻長卿手裡。

  苻長卿看著手裡的《韓非子》,一張面如冠玉的臉已然青面獠牙,他不抱希望地最後問了一句:“你……不識字?”

  安眉渾身一顫,不得不承認道:“是……”

  苻長卿瞇起眼慢條斯理地磨牙,繼而冷笑:“呵呵,既然你說你腦子有毛病,那麼我倒要問問你,你現在的腦子,是好是壞?”

  現在的安眉當然再正常不過,但是比起說自己腦子有病時又識字又有學問,還是按常理回答比較好,於是她不大情願地回答道:“我現在,應該是在發病……”

  “嗯,很好,”苻長卿再一次笑起來,笑容裡總有點說不出的猙獰,“我收了一個病人做幕僚,為她專撥一輛馬車隨行,錦衣玉食地供著,我從小到大,還沒做過這麼仁慈的事呢。”

  總算知道了當冤大頭的滋味,很好,很好。

  “聽著,待會兒我會叫一個苻府家奴領你回去,你還是跟著那什麼姓盧的師爺一起流放去吧;不過這次要流放到什麼地方好呢?須得更遠些,就去交趾吧。”

  安眉一聽就慌了,趕緊不停給苻長卿磕頭道:“大人我錯了,您大人大量,饒過小人吧。請讓小人跟著您,也許到了突厥,小人的病就好了,還有,小人懂得不少突厥語,一定可以幫上忙的。”

  “隨行有翻譯,要你做什麼?如果你的病一直好不了,反倒浪費車隊的柴米。”苻長卿無動於衷。

  “大人,您的隨從也不多我這一個,要麼您就留我幫傭,我什麼活都能做的!”安眉急得眼眶發紅,她和盧師爺絕不能被流放,為此無論怎樣乞憐她都在所不惜。

  苻長卿聽到這裡反倒開始沉吟,因為此行任務重大,嚴肅的父親堅決不准他帶婢女同行,於是自己每天換下的貼身衣物只好讓聖上賜的內侍洗,真是怎麼想怎麼別扭。眼前這胡女雖然學問上一無是處,當個婢女卻還算堪用。

  想到此苻長卿便和緩了面色,當下也懶得多囑咐安眉,只對她發話道:“既然如此,你就做我的書童罷。”

  安眉如蒙大赦,連忙畢恭畢敬地對著苻長卿下拜叩首道:“多謝大人大恩大德。”

  苻長卿不耐煩地揮手令她退下,沒好氣道:“能把〈韓非子〉當〈鬼谷子〉拿給我的書童,天下也算少有了。你出去吧,叫高管家給我烹碗茶來,你在一旁學著點,以後這些事都要你來做。”

  安眉憨憨地笑了笑,領命起身,如釋重負地掀簾推開車門,退了出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07:09

第十三章

  回歸本位的安眉,過上了近來最舒心的日子。

  終於無需再提心吊膽地逞強,只要做一個會烹茶洗衣疊被的書童,就算碰上的主人挑剔些,也是安眉足夠應付的清閒差事——她卻絲毫沒想到,自己這個書童干得活,卻跟一般的貼身婢女沒什麼不同。

  心滿意足的安眉日日跟著苻長卿,也明白了點這些富貴人的能耐。原來有地位並不是什麼享清福的事,鍾鳴鼎食也不是白來的,就比如她伺候的苻刺史,每天從朝食後便開始看書,一直看到夜裡吹燈睡覺,真是十足辛苦的差事。

  前往突厥可汗庭的每一天,苻長卿都在搖晃的車廂裡攻讀《鬼谷子》。車外風寒雪大不能開窗,便只好點上油燈看書。盡管車內特制的舞女銅燈可以從水袖中吸納燈火的油煙,時間一長車壁上還是被熏黑了一小片。更糟糕的是,隨著車輛顛簸不停跳動的火光也使人雙目酸澀,苻長卿每每才讀上半個時辰,墨黑的眼珠子便酸出一層薄淚,於是他只好擱下書卷,閉上眼回想方才所讀,細細揣摩書中捭闔縱橫的奧妙。

  安眉在為苻長卿端茶送水秉燭添香時常常想,如果她從小也像這樣每天都不用做活,只是盯著書本看,也一定會很有學問;但相較之下,她竟是情願做力氣活的——那些密密麻麻附在紙上蠅頭般大小的字,一個個長得都不一樣,要多早晚才能全部認識呢?

  安眉不能干擾苻長卿,窮極無聊地時候就會到處打量,每一件精致的器物都能讓她琢磨半天。比如上次被她用來擦頭發的火浣布,安眉留了心,發現原來那是苻長卿的餐巾,每次用餐後高管家都會用銅箸將沾了油漬的方巾直接撂進篝火裡,再煥然一新地拎出來——當然這個活現在也由安眉來做了,每次火洗時她想著曾用它擦過頭發,臉就有點紅。

  還有苻長卿喝水的杯子,不是陶的,而是一種更細更亮的材質,像白玉上浮著一層淡淡的青,杯底還鐫著一朵梅花。高管家說那叫瓷,比陶稀罕得多,每年只有官窯裡出很少的一批,一般只富不貴的人家都用不上。

  至於其他的什麼鎏金臥褥香爐啦,五色花雕漆彩繪坐幾啦,長沙窯粗獷的斗魚紋糖罐啦,都是新奇打眼的事物。然而每次自覺不自覺地,安眉逡巡的目光總會偷偷落在苻長卿身上,沒有辦法,誰讓整個車廂內最打眼的、每天都會在不同地方變換細節的,就是他呢?

  比起初見時的目眩神迷,安眉如今已經冷靜了許多。畢竟再好看的臉天天面對著,久了也會習慣成自然。安眉發現表裡不一、心狠手辣的苻刺史至少在吃穿用度上是個很講究的人,就比如今天,安眉在肚子裡嘀咕,他又換了一套衣服。

  明明是大冷的天,他卻情願時刻抱著個手爐也不穿綿,還要將貂皮裘敞開,露出內裡的碧紗夾袍,還有連綴在腰帶上的純金鏨刻臥鹿;一串白玉連環佩用蔥綠絲絛束著,鬆鬆搭在衣衩間,正壓著白紈合歡褲褶。

  安眉移開眼,心想如此漂亮的人怎麼會有那般可怕的心腸,就聽見一直埋首苦讀的苻長卿忽然開口道:“安先生,你今天朝食吃的不多,是胃口不好麼?”

  “啊?”安眉愣了愣,心想沒覺得自己比平時吃得少啊,卻還是順著他的話應道,“呃……好像是因為羊肉鹹了點,小人就沒怎麼吃。”

  苻長卿聞言忽然笑起來:“我也是這麼覺得,也不知這鹽是誰放的?”

  安眉立刻臉色一變,生怕苻長卿要懲罰誰,吞吞吐吐改口道:“其實也還好啦……”

  “嗯,也許只是因為羊肉吃膩了,”苻長卿竟難得和顏悅色地問安眉道,“對了,你最喜歡吃什麼?”

  安眉沒想到挑剔的苻長卿這次竟然沒計較,還問自己喜歡吃什麼,一時高興便老實回答道:“喜歡牛肉!記得三年前我們村子裡有一頭耕牛老死,後來經族長同意,被全村人燒熟分著吃了,當時燉牛肉的香味飄滿了整個村子,小人也分到那麼一小塊。”

  回想起當日全村分牛肉的盛況,安眉仍是傻笑著神往不已。

  “真不錯,我也喜歡牛肉,”苻長卿將書卷一闔,對安眉笑道,“這樣吧,你先騎馬趕去三十裡外的那座驛亭,讓亭長把木柴准備好,等車隊到達後我們燉牛肉做晚飯如何?”

  安眉聞言立即興奮起來,飛快起身拜辭道:“多謝大人,小人這就去問高管家要馬。”

  苻長卿點點頭,看著安眉推開車門眨眼間就消失在風雪中,卻是一臉疲憊地丟下手中的《鬼谷子》,自言自語道:“最低級的‘飛箝’術,要是突厥人也這麼好騙就好了……”

  他躺在錦褥中翻了個身,煩躁的目光逐漸冷卻,剛剛安享了片刻閒暇就聽見車窗被人敲響,於是他不耐煩道:“誰?”

  這時高管家在車窗外開口:“大公子,是我。”

  苻長卿只得翻身坐起,懶懶地挪了幾步推開車門,不悅問道:“找我有事?”

  “大公子,安先生剛剛問我要了一匹馬,騎著奔前頭跑了,”風雪中高管家將皮帽壓得很低,眉毛鬍子上還沾著點冰碴,“是不是我們再趕三十裡路,今晚就歇在驛亭吃燉牛肉?”

  “誰說的?”苻長卿低頭攏住貂裘的前襟,以抵御竄進車內的冷風,“我討厭吃牛肉。”

  高管家一怔,愣了半晌才對苻長卿道:“大公子,您怎麼書讀煩了又拿人解悶?安先生可不是阿檀啊。”

  “論學問,她還不如阿檀罷。”苻長卿不以為然地摸了摸懷中的手爐。

  “大公子,安先生哪裡不如阿檀?幫你烹茶煮的雪水,你說濾四遍就濾四遍,”高管家歎了口氣,對自家少爺古怪的脾性無可奈何,“安先生可是個老實人,這樣壞的天氣,您不該捉弄他冒雪跑那麼遠。”

  “你的意思是,阿檀平日烹茶敷衍,沒有安先生做得認真?”苻長卿抬頭看了一眼高管家,沉吟了片刻後對他道,“我原也是一句戲言,因為恨她誤我大事,平日沒少刁難她。但按你這樣說,既然她有功,那麼就算疏賤也必當行賞,今晚我們就吃燉牛肉好了。”

  高管家聽了這話,卻仍是一臉苦笑:“我的大少爺,您說吃燉牛肉,就有燉牛肉了?牛肉本來就少,何況這時節……”

  苻長卿轉身從箱籠中拎出十貫錢來,對高管家笑了笑道:“今天不但要吃,還要吃新鮮的。叫幾個妥當和氣的人去沿途的村莊打聽,看哪家有小牛,拿雙倍的價格買,相信就算是這個時節,也會有人樂意的。”

  高管家嘖嘖咋舌,這才搖著頭笑起來。

  這日天色向晚,熱烘烘的驛亭裡柴火正辟辟剝剝燒得正旺,奔波了三十裡路後饑腸轆轆的安眉聞著久違的牛肉香,映著火光的臉頰迎著光笑得通紅。當嫩牛肉在豉鹽、豆蔻、胡椒、肉桂的配合下緩緩燉熟,口腹之欲終於在這一刻隨著牙齒的咬合、肉汁的四溢得到滿足。

  安眉幸福的笑容被苻長卿看在眼裡,使他不得不嗤之以鼻——真是小惠未遍,民弗從也,一點子牛肉就高興成這樣……

  在隨從們觥籌交錯的歡聲笑語中,苻長卿忽然覺得不快,相當地不快。這時候安眉卻端著食案向他走了過來,畢恭畢敬地跪下呈遞飲食,將一碗湯濃汁厚的燉牛肉和葵菜、面餅一起送到苻長卿面前,殷勤勸道:“大人,您還不用餐麼?”

  苻長卿皺眉斜睨安眉油亮的雙唇和發圓的下巴,忽然意識到她長胖了——在自己案牘勞形、心力交瘁地時候,這個扯他後腿的始作俑者竟然敢心寬體胖?!

  “嗯,胃不舒服,”苻長卿懶懶答了一聲,本來不想理她,忽然又轉念歎道,“也許是下午烹茶的雪水不干淨……”

  “啊?”安眉睜大雙眼,很認真地望著苻長卿,憂心忡忡地焦急道,“怎麼會?雪水煮沸後小人明明過濾了四遍,怎麼辦,要麼小人以後再多過濾一遍吧?”

  “嗯,”苻長卿皺著眉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對安眉揮揮手,“你撤下去罷,我不吃……”

  “那怎麼行,空著胃不是更難受嗎?”安眉卻是真心實意地著了急,“小人去替大人做點湯面,大人稍稍清淡著吃點,好不好?”

  這句話正中苻長卿下懷,於是他點點頭,不動聲色地看著安眉轉身為自己忙碌。心情頓時就莫名地愉快起來,當苻長卿不自覺地彎起嘴角奸笑時,他驀然意識到,也許自己在譎術方面天賦異稟,壓根就不用去鑽研什麼《鬼谷子》。

  當然,這之後勤儉節約的安眉用牛油下了一碗很清淡的,香噴噴油汪汪的陽春面給苻長卿,將他氣得半死還不好發作的事,就是後話了。

  這一年十二月下旬,苻長卿出使突厥的車隊一路穿過雍州、幽州、朔州;到達涼州時受到了新任刺史的熱情款待,並在重新啟程時由刺史撥駐軍一百人隨行護衛,從涼州武威郡出發,一路過張掖郡、酒泉郡、敦煌郡出玉門關,終於在新的一年——大魏承興四年伊始之際,到達了突厥可汗庭。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07:23

第十四章

  烏山腳下的突厥可汗庭,是一座依傍著渾義河、坐落在草原上的泥築城郭,面積雖不大,卻是連接東西交通要道的樞紐。城中遍布寺廟佛塔,百姓以畜牧為生。每年春夏水草豐美時,人們習慣分散到各地逐水草為生,待到秋季牛羊膘肥體壯,才收起帳篷趕回可汗庭集中,在漫長荒蕪的冬季集結成強大的騎兵四處掠奪。

  當苻長卿一行進入可汗庭時,馬隊並沒有受到料想中的熱情款待。苻長卿手執八尺旄羽虎節杖前往可汗金帳,回來時面色卻極為陰郁,他一回大帳就脫掉卿大夫的正服,壓不住怒火地低聲道:“我說怎麼敢這樣怠慢,原來是柔然狗已經餵了他們骨頭……”

  眾人面面相覷,陪同苻長卿面見可汗的高管家皺著眉擺擺手,悄聲道:“事情恐怕難辦了,我們在去的路上,遇見了柔然使者。”

  眾人一聽就急了,一名隨同的翻譯卻火上澆油道:“我看他們兩國言談甚歡,那柔然使者來了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可怎麼辦……”

  大帳內一時鴉雀無聲,氣氛十分壓抑。這時卻見苻長卿已從屏風後換了一身便服出來,寒著臉將大家掃視了一圈,說出的話卻令人摸不著頭腦:“還能怎麼辦,不能一來就輸了氣勢,都跟著我出去吃酒!”

  “可是,今晚不是應該有可汗為我們舉辦的接風宴麼?”一名隨從怯怯問道,卻被苻長卿一記眼風橫掃,嚇得噤若寒蟬。

  一旁的高管家用只讓安眉聽見的低音咕噥道:“沒個眼力見的,發那麼大脾氣,接風宴當然是被延後了,下馬威啊下馬威……”

  雖說一入可汗庭便遭受冷遇,但大冷天喝酒吃肉的確能鼓舞士氣。略有沮喪的眾人在苻長卿揮金如土的排場之下,酒壯慫人膽,很快便在豪放的突厥水土上瘋鬧起來。葡萄酒、石榴酒、馬乳酒潑濕了衣襟,烤全羊冒著騰騰熱氣,雪白的囊餅堆成一座小山,葡萄干雨點一樣灑滿氈毯……夠餵飽十個人的尋支瓜被長刀喀喀剖開,翻露出碧綠的瓜瓤,顯然苻長卿對甜瓜比較感興趣,捧著一片啃了一口,便抬起頭問安眉道:“這個是什麼?”

  “尋支瓜。”安眉卻不吃大瓜,捧了一片小瓜在手,正吃得開心。

  苻長卿瞧見了,便也拈了片小瓜嘗嘗,果然比大瓜甜美了許多,便問道:“這個小瓜呢?”

  “卡波,突厥語甜瓜的意思,”因為已經許多年沒有吃到,安眉甜甜地笑起來,“野外的狐狸最喜歡偷吃這種瓜,常常鑽進去吃個痛快,結果吃飽了身子卻出不來,呵呵呵……”

  她歡快愜意的笑容卻使苻長卿臉色一黯,於是他丟下甜瓜,懶懶坐在席上看著喧嘩的眾人觥籌交錯,雙目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冷:“安先生,如果你是突厥可汗,是願意娶一個漢族帝女,還是娶柔然公主?”

  “呃?”安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此刻便老實巴交地回答,“應該是柔然公主吧?畢竟都是說一樣的話,能聽懂……”

  “不光是能聽懂,”苻長卿淡淡笑起來,“因為生活在同一片水土,所以吃的東西,用的東西,看過、觸摸過的東西,都一樣,這才叫作‘懂’。誰會願意放開一個懂自己的人,而去屈就一個與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呢?”

  安眉怔怔聽著苻長卿說這些話,似懂非懂,心中卻不知為誰,隱隱有一塊地方在發疼。

  苻長卿又靜靜出了一會兒神,卻驀然道:“但不管突厥可汗怎麼想,我都要讓他心甘情願地,把大魏公主娶進牙帳……”

  安眉一愣,想問苻長卿“那大魏公主的心意又該如何”,卻忍在了心裡沒有開口。

  突厥可汗庭沒有宵禁,受慣拘束的漢人卻已不習慣徹夜狂歡,鬧到二更時酒意闌珊,醉飽的眾人便互相攙扶著走出酒肆,歪歪倒倒往回走。

  苻長卿喝得不多,身上只籠著一層淡淡的酒氣。走出酒肆時夜寒襲人,他低頭攏了攏貂裘,麂皮靴的厚底輕輕踩著衰草間的碎冰,喳喳作響。

  千杯不醉的安眉陪在他身邊,抬頭看了看天上淡淡的月亮,忍不住呵了一口白氣,輕聲哼唱道:“這個夜晚月亮淡淡,葡萄籐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過小山,去尋找他的奧雲塔娜。青青的山坡銀白色的小路,曾經走過兩個少年,將來他們都要老去,是否還能像這樣並肩……”

  這裡不是她的故土,她的故鄉在更遠的地方,但眼前月下銀白色的小路,能夠像現在這樣走上一走,已經足夠幸福。

  一旁的苻長卿低頭信步前行,聽見安眉的歌聲後卻留了神,等她唱完一節就開口問道:“怎麼不往下唱了?結束了?”

  “沒,其實下面還有一段的,但不會唱了,”安眉赧然道,“小時候隨便學的,後面的詞沒記住。”

  這首歌其實連康古爾都唱不全,當年她們只是在孩童時粗略地學了學,最後一段因為歌詞比較難,她們聽了也沒記住。

  苻長卿聞言剛要作罷,這時卻忽然聽見前方不遠處的鐵匠鋪裡傳出了歌聲:“這個夜晚白雪漫漫,老駱駝又流下眼淚瀾瀾,美麗的奧雲塔娜翻過小山,去尋找她的斡哥岱。茫茫的山坡黑色的長路,赤腳穿過戈壁沙漠,可憐鍛奴正光裸身體,等待愛人雪白的屍布……”

  伴著那滄桑的歌聲響起的,是鐵匠鋪裡鐺鐺的打鐵聲,原來安眉的輕唱勾動了鋪子裡的鐵匠,讓他在打鐵時忍不住續完了安眉未盡的歌。安眉聽了便對苻長卿說道:“啊,大人您聽,後半段就是這個,可是沒想到竟是這樣悲傷的歌……”

  “如何悲傷?”苻長卿聽不懂突厥語,皺著眉問安眉道。

  安眉便將歌詞一句句翻譯出來,苻長卿靜靜聽完,又問安眉:“鍛奴是什麼意思?打鐵的奴隸?”

  “是的,”安眉點點頭道,“小人小時候聽長輩說過,突厥在很久以前,曾經被柔然征服,因為善於打鐵,所以被柔然人稱為‘鍛奴’。”

  苻長卿目光驀然一動,徑自走向幾步開外的鐵匠鋪,在那熊熊的爐火前停住腳步。深夜的鐵匠鋪裡仍然有鐵匠在打鐵,只見一位老嫗正坐在火爐旁拉著風箱,一位矍鑠的老翁竟光裸著上身掄著鐵錘,隨著高亢的歌聲一下一下落著錘頭,將砧石上赤紅的熱鐵塊鍛成長條狀。隨著那一次次的擊打起落,四濺的火星隨著夜風飄散,幾次都險險掠過苻長卿的髮梢。

  安眉見苻長卿獨自出神,不禁有些迷惑,最後忍不住小聲催促道:“大人,我們該回去了,不然高管家會著急的……”

  苻長卿竟不理會安眉,只是怔怔盯著那塊在鐵匠錘下不斷變形的鐵條,直到那暗紅色的鐵條被滋啦一聲淬進水裡,他才猛然回過神:“有辦法了。”

  “什,什麼?”安眉聽得一頭霧水,卻見苻長卿忽然自顧自地快步跑起來,當下也來不及多想,只能慌忙跟上,“大人,等等小人吶……”

  苻長卿跑回使臣大營時,醉倒的眾人早已各自回帳酣睡,只有值夜的侍衛和高管家還在等候。苻長卿衝進大帳前只來得及對高管家交代一句“夜裡有事處理”,便頭也不回地扎進了案牘之中。

  高管家只得無奈地搖搖頭,將風燈交給後腳趕來的安眉道:“你進去伺候吧,凡事小心些。唉,這父子倆忙起來還真是像,只是我這把老骨頭,可伺候不起兩輩人了……”

  安眉接過燈火,掀簾走進大帳,只見苻長卿正翻著一卷手稿,這卷手稿安眉來時路上見過,苻長卿每天臨睡前都會翻看。她見帳內燈光昏暗,便小心翼翼地取出風燈裡的蠟燭,將案頭鹿角燈台上的蠟燭一支支點燃,誰料正當湊近苻長卿時,微微傾斜的蠟燭竟滴下了一滴燭淚。

  眼見燭淚將將要滴在那卷攤開的手稿上,苻長卿急忙將手稿往後一撤,滾燙的蠟油竟剛好滴在他護著紙張的手背上。苻長卿抬起眼,一雙漆黑的眸子裡盡是怒色:“你怎麼做事的?”

  安眉頓時大驚失色,趕緊退後兩步伏在地上自責道:“小人該死,小人……”

  “行了別說了,”此刻苻長卿根本顧不上和安眉計較,他撣去凝在手背上的蠟油,復又低下頭翻看父親給的手稿,“你不用走,就坐在一邊看著,也許我還有話要問你……”

  “那……大人要不要喝茶?”安眉怯怯輕問,想做點什麼將功補過,誰知苻長卿竟再沒理她。

  翌日上午,當熬夜的安眉從睡夢中醒來,她愕然發現自己竟在苻長卿大帳的狼皮褥子上混了一夜,而苻長卿這一夜壓根就沒闔眼。但是顯而易見的,苻長卿此刻精神非常好,他甚至不用安眉伺候就換好了卿大夫的正服,此時正執著節杖,精神奕奕地與侍從一同打點要獻給突厥可汗的禮物。

  這時他恰好回過身,看見褥子上剛醒來蓬頭垢面的安眉,於是對著她神采飛揚地一笑:“我有辦法了,待會兒跟我去鐵匠鋪。”

  安眉呆呆望著那光彩照人的笑容,一剎那只覺得大帳內蓬蓽生輝……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32:24

第十五章

  替魏朝使臣接風的大宴當晚在可汗金帳裡舉行,安眉換了一身新衣,隨同苻長卿前往金帳赴宴。當低沉的號角嗚咽般吹響,虎背熊腰的突厥武士在帳外列隊排開,安眉一路白著臉,虛軟的步伐磕磕絆絆,緊張得手心裡全是汗——不僅是因為她卑微的身份,也因為下午在鐵匠鋪時苻大人所說的那些……

  安眉覺得自己很難應付這場晚宴,苻大人的囑托遠遠超出了她能承受的范圍。赴宴前安眉就很窩囊地想求助蠹蟲,可奇怪的是,這一次無論安眉怎麼敲怎麼搖,以往一碰就掉的蠹蟲竟然毫無動靜。也許是因為冬眠,或者干脆已經凍死,總之這次安眉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一切唯有靠她自己。

  當風靡西域的龜茲樂在金帳中響起,高鼻深目的突厥舞女已踏上了舞筵中心。苻長卿手執節杖行過一套繁文縟節,終於在突厥可汗的右下首落座。安眉坐在漢臣一列的最末席,與苻長卿遙遙相望。

  饗宴在人們的歡聲笑語中開席,燭光下層層堆沓的金盤盛滿了羊酪和抓飯,葡萄和無花果干像寶石一樣閃閃發亮,金黃的油囊餅和烤全羊一齊被抬出囊坑,剛剖開的凍梨子還帶著細碎的冰碴……鮮紅的葡萄酒隨著龜茲樂的節拍咕嘟咕嘟溢滿金杯,在碰杯時打濕主人手指上的戒指,將每一顆鮮艷的寶石洗得晶亮。

  酒過三巡、歌舞暫歇,苻長卿在席上與可汗把酒笑道:“龜茲的歌舞果然名不虛傳。這次鄙人出使貴邦,途經茫茫草原時聽見一首歌謠,真是領略了何為‘蒼穹寥廓天籟悠揚’,連我的隨行都忍不住學唱。”

  “喔?”突厥可汗聞言放下金杯,好奇地笑問,“是什麼歌如此動聽?”

  苻長卿微微一笑,對可汗道:“不如令我的隨從獻丑,唱來給可汗聽聽可好?”

  這時末席之上,面對珍饈美味卻絲毫沒有胃口的安眉正捏著酒杯冒汗,一聽見這話,已是濕漉漉的脊背瞬時又逼出一層熱汗,連帶著三魂七魄都被抽得空空蕩蕩。

  在可汗點頭應允之後,安眉雙腿發軟地站起身,虛飄飄走進舞筵中心,鼓足勇氣卻仍是尾音發顫地唱道:“這個夜晚月亮淡淡,葡萄籐又抽出嫩芽酸酸,傻傻的斡哥岱翻過小山,去尋找他的奧雲塔娜。青青的山坡銀白色的小路,曾經走過兩個少年,將來他們都要老去,是否還能像這樣並肩……”

  上半闕唱完,花了一下午時間才學會的下半闕卻卡在了喉嚨裡,安眉只覺得嗓子一堵,心中的血液都恨不能逆行嘔出一口來。她惶恐的視線忍不住去尋找苻長卿,當看見他墨黑的雙眸一如既往地冷靜鎮定,安眉紊亂的呼吸竟莫名地安穩下來,接著那半闕歌就無比順暢地滑出了喉嚨。

  “這個夜晚白雪漫漫,老駱駝又流下眼淚瀾瀾,美麗的奧雲塔娜翻過小山,去尋找她的斡哥岱。茫茫的山坡黑色的長路,赤腳穿過戈壁沙漠,可憐鍛奴正光裸身體,等待愛人雪白的屍布……”安眉逐漸放鬆了身子,雙手交握在心口越唱越自然,當最後的高音到來時她甚至微微踮起腳跟,讓清澈而哀傷的歌聲傳遍大帳。

  當一曲高歌終了,直到安眉怯怯退回座位,滿座的突厥人仍是肅然無聲。只聽苻長卿悅耳的嗓音緩緩在帳中響起:“鄙人到現在也不知這首歌的意思,只是覺得旋律動人,想必可汗與在座諸位自是聽過吧?”

  “呵呵,苻大夫有所不知,這是一首在西域至少傳唱了百年的老歌,現在的突厥人,早已不在意它的內容了,”這時可汗悠然開口,烏藍的眼珠子若有所思地凝視著苻長卿,“容我猜測,苻大夫此舉可是因為介意我厚待柔然使者?其實你們漢人有一句老話,叫作‘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我想苻大夫一定也能明白。突厥與柔然如今唇齒相依,炕℅的牛羊都混雜在一起吃草,這次柔然的使者同樣為和親而來,我待他們不能不誠懇。”

  安眉在末席聽了這話,不禁悄悄為苻長卿捏了一把汗,心想這一招怕已是不管用,便不由得萬分焦躁。這時卻見苻長卿唇角一挑,向可汗舉杯道:“可汗言重了,鄙人怎敢在區區一首歌謠上存有挑唆之心。只是我大魏與柔然雖同樣和貴邦毗鄰,洛陽距可汗庭卻是萬裡之遙,只恨此番誠心尚難論輸贏,地利卻已分先後,遺憾之意在所難免。”

  突厥可汗聞言一笑,也對苻長卿舉杯道:“凡事先來後到,區區小事又何足介懷?今日我為諸位接風,苻大夫當開懷暢飲才是。”

  “可汗所言極是,鄙人先干為敬,”苻長卿仰首將金杯中的葡萄酒一氣飲盡,望著可汗笑道,“我們漢人還有一句老話,所謂‘千裡送鵝毛,禮輕情意重。’此次鄙人受天子重托前來,隨行略備薄禮,還望可汗笑納。”

  “中原自古乃禮儀之邦,誠然不虛。”突厥可汗嘴上客氣,眼神中卻沒有多少興趣。

  苻長卿不以為意,徑自接過隨從遞來的錦盒,呈給突厥可汗:“這是紺珠,傳說誰將它拿在手裡,便能夠記事不忘。”

  苻長卿打開錦盒,露出盒中一顆黑裡透紅的珠子。放下錦盒後他又捧出一把刀鞘上鑲滿寶石的彎刀,在燭光下稍稍抽出刀刃,但見彎月刀身上暗藍色的鍛紋如水波般流動,瀲灩寒光奪人心魄:“這是出自柔然的寶刀,能夠吹毛斷發,削鐵如泥。”

  突厥可汗眈了寶刀一眼,沉聲道:“這是只有我們突厥人才能鍛造出的刀。”
  “不,這是柔然人的刀,是由柔然人的鍛奴所造。”苻長卿抬起黑白分明的雙眼,目光中滿是不容他人置喙的魄力,“因為我知道柔然的炕.曾擁有它,一刀能殺死十個突厥奴隸。”

  此語一出,滿座嘩然,同席的突厥大臣不滿地扣下酒杯,對苻長卿怒道:“看來苻大夫不是為和親而來,如此信口狂言幾番挑釁,實在放肆!”

  同席的突厥大臣皆露出憤憤之色,席上氣氛一時劍拔弩張,安眉的一顆心提到嗓子眼,距她最遠的苻長卿卻是對著可汗張狂一笑:“忠言素來逆耳,可汗今日可願聽我一言?”

  一旁的突厥大臣剛要出言阻止,卻被可汗揚手攔住。突厥可汗烏藍的眼珠微微瞇起,低聲對苻長卿道:“你說。”

  於是苻長卿起身振作衣冠,對突厥可汗恭敬一禮:“可汗自即位以來威名遠播,鄙人雖身隔千裡亦有耳聞。大魏天子敬重可汗賢明,願使兩國結秦晉之好,不想卻被柔然中途介入。固然婚姻一事當由可汗一人決定,只是茲事體大,今日可汗雖一心與柔然結交,願締唇齒之盟;貴國在柔然眼中卻不過是一姓家奴,怎可盡同席之歡?只怕他日鳥盡弓藏,貴國反遭背棄,屆時可汗便悔之晚矣。”

  可汗聽罷微微一笑,對苻長卿道:“突厥與柔然,所謂‘同聲自相應,同心自相知’,雖然砥但有仇隙,但大家生長於同一片水土,早已是和睦共處多年。如今你要我捨近求遠,與大魏結盟,豈不是緣木求魚,反疏遠了自家兄弟?”

  “可汗若念兄弟之情,自可親上加親;若圖霸業,當知遠交近攻,非專言地域。如今貴國與柔然言語相通、習性相近,一旦掠得土地、俘獲人畜,則立地即可融合兼並,毫無後患之憂。若是聯合柔然攻打大魏,即便成功,卻又要面臨胡漢種姓之爭,戰後內亂烽火綿延,何止百年?何況大魏萬裡邊關易守難攻,關內屯田千裡、糧秣充足,足夠供長年守備之需。所謂用兵之術,攻城最下,必不得已而後用之。即使突厥柔然聯合攻城,只要涼州堅守,可汗大軍有幾分把握速戰速決?屆時糧盡兵疲,前有城池久攻不下,後有柔然大軍控制糧秣供給,敢問可汗可有後退之地?”

  突厥可汗聽到這裡,已是兀自沉吟不語。一旁突厥大臣均面色難看,偏偏又無從反駁。於是可汗復又舉起金杯,起身對胸有成竹的苻長卿道:“苻大夫,今天為您舉行的接風宴,還是當以歡飲為先,至於其他,且容後再思。”

  苻長卿微微一笑,也舉起金杯道:“鄙人先乾為敬。”

  安眉忘了這一晚的氣氛是如何緩和如何升溫,只記得渾身充滿前所未有的輕松和快樂。她捕捉到了眾人的歡快,尤其是苻長卿的,於是她卯足了勁兒地喝酒,竟然最後也喝了個面頰酡紅。當酩酊大醉的眾人臨去時,也許只有安眉一個人還是清醒的。她攙扶著苻長卿回帳,然後看著他在燈下耍酒瘋。

  耍酒瘋的苻長卿其實仍然舉止合儀,他只是過度地神采飛揚,在明亮的燈火中對著安眉揮手道:“我有把握贏,可汗已經被我說動了,最後談妥的條件一定會對大魏非常有利,大魏英明神武,不廢一兵一卒,兵不血刃……”

  安眉抱膝坐在狼皮褥子上,一徑望著苻長卿笑。苻長卿說的話她都聽不懂,可她就是確信苻長卿醉了,因為他從不會這樣熱情地笑。

  安眉忽然非常慶幸自己這一次不曾吃下蠹蟲,否則,她怎能擁有現在的快樂呢?

  這時苻長卿不知從哪裡拎出兩貫錢,徑自跪在褥子上湊近了安眉,將錢扔在她雙腿間。

  “賞你的,”苻長卿目光灼灼地凝視著安眉,墨黑的瞳仁在燈下浮著一層迷離的光暈,“今天你做得很好……唱得真好。”

  他的氣息帶著酒香放肆地襲來,第一次沖破了士大夫的驕矜,將安眉侵略得體無完膚。安眉像被針扎了似的倉惶跳起,滿面通紅地跑出了帳去。

  帳外月色映著積雪,竟是個皎潔銀亮的世界。安眉憋著一口氣跑到一片冰凍的湖邊,那裡正有一群嘻嘻哈哈的突厥孩子在圍著冰洞敲魚。安眉悄悄閃到一旁,一個人蹲在湖邊伸手撥開冰面上的積雪,厚厚的冰層在月下像一面暗黑色的鏡子,映出她驚慌失措的臉。

  她終於吁出一口氣,望著冰面抬起冰涼的雙手,小心觸碰自己不斷湧出的眼淚。

  “唉……你可真大膽,”她自語道,“你怎麼敢,你怎麼敢去喜歡他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32:40

第十六章

  接下來的和談分外順利。

  雖然安眉無權參與談判的全程,但只要每一天回帳時苻長卿都能展露驕傲的笑,安眉光是看著都覺得滿足。

  來自突厥的接待因為可汗態度的轉變,對他們也明顯開始熱情起來,每日不但噓寒問暖,連馬廄裡的牧草都比之前充足了許多。於是便有好事的侍衛悄悄去柔然使臣的大帳張望,回來後得意洋洋地宣揚道:“如今那幫柔然狗的帳前可冷清了,真是活該!”

  “嗯,過兩天可以送張鳥網給他們。”知道厚道兩字怎麼寫但是從來都不寫的苻長卿理所當然地譏嘲。

  眾人聞言立刻哈哈大笑,一頭霧水的安眉跟著眾人呵呵傻樂,樂完卻還是不明白苻長卿為什麼要送鳥網給人家。

  如此這般過了幾天,眼見和約已差不多談攏。這一晚苻長卿正在帳中草擬送往大魏的奏章,沉思時明亮的燭光卻忽然被一陣冷風吹亂,他不禁抬起頭看了一眼究竟,原來是安眉正捧著炭盆從帳外走了進來。

  “外面風真大。”安眉縮著脖子跺了跺鞋上的積雪,苻長卿聞言側耳傾聽,這才注意到帳外呼嘯的風聲。

  “嗯,”苻長卿低低應了一聲,將手爐遞給走上前的安眉,吩咐道,“添炭,烹茶。”

  “是。”安眉連忙接過手爐——苻長卿在忙碌時不愛說話,發號施令總是很簡短,如今安眉已經摸清楚他的習慣,一切都能應付自如。

  安眉守在火紅的炭盆邊,一張臉被熱氣烘得又紅又燙。她用銅箸從盆中挑揀出大小適宜的炭塊,將通紅的炭塊半埋進手爐的香灰裡,再闔上銅蓋把手爐送給苻長卿。安眉喜歡在做活時偷偷打量他沉靜的側臉,也幸虧苻長卿做事一向專注,都不曾發現安眉的異樣。

  這時帳外的風更緊了,隱約能聽見獒犬的叫聲從遠處傳來,伴隨著鼓飽︵風翻動著帳頂的毛氈。正當融洽的氣氛在二人之間流轉時,恬靜的相處卻霍然被震天的鼓聲打破。

  咚咚咚咚咚……伴隨著鼓聲響起的,還有來自四面八方的喊殺。苻長卿倏然站起身,雙目緊緊盯著帳前微微鼓蕩的氈簾,面色丕變。

  “怎,怎麼了?”安眉結結巴巴,對帳外猝然而至的躁動感到害怕。

  此刻苻長卿顧不得理會她,徑自沖到帳前一把掀開簾子,只見北方紅光映天,一股焚燒氈毯牛皮的味道隨著寒風撲鼻而來。

  “有人縱火!”苻長卿在震耳欲聾的鼓聲中寒著臉大叫,一雙清亮的眼睛冷如寒星。他疾步跑至大營中心,這時睡在帳中的眾人也都奔了出來,聽見鼓聲中混雜的叫殺聲後急忙高呼:“快走快走,侍衛呢?快去牽馬……”

  “不能走!”這時苻長卿卻在場中大喊,一張煞白的臉在火光中面目猙獰,“對方擊鼓吶喊正是要我們自亂陣腳,此時出逃,營外必有埋伏!”

  話音未落一支羽箭已擦著苻長卿的臉頰飛過,安眉臉都嚇白了,趁眾人亂作一團時她慌忙掏出懷中樹枝拼命地搖,心裡不斷祈禱著:快出來快出來,再不出來就要死人了……

  此刻呼嘯的北風煽動火勢迅速漫延,整個漢使大營遍地兵荒馬亂,只有安眉還在自顧自低頭甩木棒,苻長卿一扭頭看見她專注的樣子,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地罵道:“你中邪了?!”

  安眉一怔,愣愣將槐樹枝塞回懷中。這時高管家恰好牽了一輛馬車奔來,看見安眉就把她往車上拽,又對苻長卿喊道:“大公子,快上車!”

  “等一等,”苻長卿在侍衛的簇擁下堅持道,“我們不能貿然出營,突厥可汗的救兵也許馬上就……”

  “大公子!火勢這麼大,就算有埋伏也得先沖出去!”高管家不由分說地推苻長卿上馬車,果斷指揮道,“百夫長率壹貳隊打前鋒,三隊斷後!”

  安眉孤零零坐在毫無遮蔽的馬車前座上,只能哆哆嗦嗦地看著侍衛們武裝戒備。這時高管家剛要上車,苻長卿卻急急喊了一聲:“節杖——”

  節杖代表天子君威,是每一個使節必須用性命去守護的東西,如果此番和談失敗,回朝最多是被褫爵削官,但如果連節杖都丟了,只怕從此連翻身都難!正因此苻長卿根本顧不得生死安危,鐵了心要往車下跳,卻被高管家一把攔住道:“大公子!我去取節杖!您千萬別下車!”

  苻長卿紅著眼一怔,就看見高管家已是毅然轉身沖進大帳,在他找到節杖出帳前,一路摧枯拉朽的大火已將營房柵欄和牙旗桿燒斷,燃燒的木料正辟辟啪啪砸在大帳頂上。苻長卿屏住呼吸,直到在帳門燒著前看見高管家抱著節杖沖了出來,這才稍稍鬆了一口氣。

  這時打前鋒的部下已全數倒在對手凶悍地刀下,劊子手們蜂擁進大營,火光下分明映出了柔然人編發左衽的身影!馬車在包圍圈中左沖右突,高管家眼見奔向苻長卿的路已被柔然人阻斷,他只得最後一拼,用盡全力將八尺長的節杖當作長矛一般擲給苻長卿。

  大半個身子探出車外的苻長卿在千鈞一髮之際接住節杖,這時柔然人雪亮的彎刀也已襲到,安眉在前座上抱著腦袋尖叫起來,眼看瘦小的高管家已被高大的柔然人完全擋住,苻長卿咬牙嘶吼了一聲:“走——”

  於是安眉閉緊雙眼一抖馬韁,早已在火光中煩躁不安的駟馬頃刻間如長箭離弦,嘶鳴一聲衝出火場。苻長卿趴在車尾看著陷入火海的大營,赤紅的眼睛裡布滿血絲,卻只能狠狠一拳砸在車軫上。

  安眉駕著馬車剛脫離險境,敵人中便立刻有四騎撒蹄竄出,跟在馬車後窮追不捨。不會趕車的苻長卿眼見追兵越來越近,只能不停地催促安眉加速。安眉在暗夜裡根本辨不清方向,她慌不擇路,只好駕車往沒有民居的湖邊沖。馬車一路瘋狂地顛簸,碰碰擦擦穿過湖邊的蘆葦和灌木叢,突厥可汗庭的夯土城牆已經出現在不遠處,走投無路的馬車只好偏轉方向繞著城牆兜圈子,很快就被柔然的鐵騎包抄攔截。

  安眉嚇得滿臉是淚,她手足無措地攥著韁繩,當看到幾匹黝黑的大宛馬在自己面前駐蹄,柔然武士沾血的彎刀已高高舉起,情急之下她只能扯著嗓子用突厥語高喊道:“饒了我吧饒了我吧——求求你們了!”

  出人意料地是,柔然武士聽見安眉的呼喊竟當真將彎刀一收,鷹隼般的雙眼在月下打量著安眉道:“你是突厥人?”

  以為自己已死到臨頭的安眉涕泗橫流,自暴自棄地抖著嗓子哭道:“是的,是的……”

  四名武士聞言相互對視了一眼,其中一人忽然低聲道:“大人吩咐過不能殺突厥人,否則事情會不好辦……”

  “搜出那個魏國大臣,提頭回去復命就行……”另一人一邊回答,一邊安撫身下不停噴氣的烈馬。

  安眉渾身繃緊連大氣都不敢喘,只能豎著耳朵聽他們對話,潸潸冷汗流水般滑下她的額頭。當兩名柔然武士一左一右同時用刀劈開車窗、劃開車簾時,安眉忽然意識到他們要做什麼,她心下大駭,慌忙顫手阻攔道:“不——不……你們不能……”

  他是那樣高貴的一個人,絕不能這樣客死他鄉!

  當兩把彎刀銀光一閃沒入車廂,安眉驚恐地睜大眼睛,准備在苻長卿發出慘叫的那一刻拼死一搏時,事實真相卻讓在場的五個人同時錯愕——車廂中根本沒有苻長卿!

  “這……這……”安眉順著張開豁口的車簾望進去,黑地車廂內的確空空如也。

  “他躲到哪裡去了?”一名武士惡狠狠地盯著安眉道。

  “嗯……嗯?”安眉怔怔回過神,素來簡單的腦袋開始運轉——她不清楚苻大人何時離開馬車,但可以確信的一點是,她必須打發掉眼前這些凶悍的惡徒,絕不能讓他們有一絲一毫找到苻大人的可能。

  “我問你,這車裡的人躲到哪裡去了?!”柔然的武士們顯然不滿意安眉的木訥。

  “這車裡的人,剛剛逃了……”安眉終於鼓足勇氣,雙目無辜卻不失畏怯地望著剽悍的柔然武士,老老實實地……撒起了謊。

  “逃了?”一名武士狐疑地盯著安眉,揚起彎刀充滿威脅地反問,“我們都有眼睛,誰看到他逃出了車子?”

  “就剛剛……”安眉竭力思索著可以令人信服的說辭,囁嚅了半天終於靈機一動道,“剛剛經過湖邊,不是穿過了一大片蘆葦叢嘛?車裡的人就是那時候跳車逃走的。”

  四名柔然武士互相交換了眼神,沉吟了好一會兒,最後總算才接受了安眉的說法。他們不再理會安眉,各自掉轉馬頭往回走,沿途控馬緩行仔細地搜索。

  安眉待得那四匹馬走遠,這才大大鬆了口氣,精疲力竭地癱倒在馬車前座上……可是,苻大人他到底躲到哪裡去了呢?這一路馬車都在狂奔,根本不曾停下啊……安眉茫然皺起眉,先是百思不得其解,最後竟在電光火石的一剎那醍醐灌頂——苻大人他,不會真的在穿過蘆葦叢時跳下了馬車吧?!

  恍然大悟的一瞬間安眉後悔不迭,恨不得咬斷自己的舌頭……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34:51

第十七章

  安眉決定回去尋找苻長卿。

  為了行動不引人注意,她先是駕著馬車找到一家驛站,將車停好後才悄悄沿著原路返回。安眉穿過空無一人的街道一路尋找,很快就跑到了河灘邊。此時大片的蘆葦與灌木叢都已被柔然武士搜尋過,也許是不相信安眉的說辭或者擔心目標跑遠,他們並未久留便策馬離開。暗夜裡安眉躡手躡腳地撥開蘆葦叢東張西望,不停地壓著嗓子低喚道:“苻大人……苻大人……苻……”

  “這裡。”

  就在安眉一籌莫展想要離開時,苻長卿的聲音竟忽然在蘆葦深處響起。安眉嚇了一跳,慌忙撥開蘆葦向聲音來處鑽去。夜色中只見滿地葦草狼藉,苻長卿正半躺在一個草窩裡紋絲不動,手邊還放著他不離不棄的節杖。安眉慌忙湊近他身邊,小聲關切道:“大人,您沒事吧?”

  “左腿可能斷了。”苻長卿僵著一張臉,很冷靜地回答安眉。

  安眉心裡一咯登,白著臉驚慌失措道:“那怎麼辦?我們是不是應該去找可汗?”

  “沒用,”苻長卿冷冷道,“他本就態度游移,在柔然狗縱火時沒有出手,就已經足夠表明態度了。”

  “可汗怎麼能這樣呢?”安眉急得眼淚都要掉出來,“明明今天白天還談得好好的,怎麼說反悔就反悔……”

  “這樣的事情多了,”苻長卿冷嗤了一聲,淡淡瞥她一眼,“漢朝時班超出使鄯善的事,你知道麼?”

  安眉聽了一愣,搖搖頭。

  苻長卿懶得跟她解釋,只從身上解下一塊和田羊脂玉道:“這幾日我看見城中有不少佛寺,寺中必然有抵押財物的質庫,明天你拿著這塊玉佩去抵押些錢,替我買幾件御寒的羊皮襖還有乾糧,這幾天我暫時在這裡躲躲。現在你扶我起來……”

  “是,”安眉小心翼翼地扶著苻長卿坐起,終是忍不住心虛地問,“大人剛剛是怎麼躲過柔然人的搜捕的?”

  “僥幸而已。”苻長卿低著頭嘗試挪動身體,此刻的心情非常糟糕。

  不光是因為今夜的變故,或者是腿傷,還因為剛剛聽著柔然狗窸窣撥弄蘆葦時,自己無能為力又恐懼的心情——聽天由命的滋味,已經多久沒嘗過了?

  此外還有令他更煩躁的,那就是返回尋找他的安眉。

  苻長卿不會告訴安眉,自己之前不聲不響跳車是為了撇開她——當他眼看著柔然狗越追越近,知道馬車遲早會被攔截的時候,狂奔的馬車恰好經過茂密的蘆葦叢。他料想河灘土鬆,不如趁亂跳車另尋出路,同時正好讓她駕著馬車引柔然人離開。

  一個剛收下月餘的無能幕僚、一個隨意使喚的貼身侍女,或者說一個胡種賤民,在危難時刻他自然會選擇利用她,讓她為自己去送死,一切都是那麼理所當然——機關算盡,惟獨沒料到跳下時自己的左腿竟磕在一塊石頭上,鑽心劇痛後就無法再行走。那一刻苻長卿非常絕望,他動彈不得又救助無門,想著要麼凍死,要麼被擒,卻怎麼也沒想到安眉會回來尋找自己。

  一個剛收下月餘的無能幕僚、一個隨意使喚的貼身侍女,或者說一個胡種賤民……怎麼會在這樣的時刻不選擇獨自逃走,而是回來找他?

  精通法家刑名的苻長卿素來信奉人性本惡論,他不知道維繫在主人與奴僕之間的除了一紙契約外還能有什麼——可安眉卻從未與他訂過任何契約。

  面對安眉苻長卿心中沒有竊喜,只有一種深深的煩躁,因為安眉的歸來出乎他的意料,使他不得不開始懷疑——懷疑那些自己素來驕傲的——源於高貴出身和後天智慧的優越感。

  這種優越感曾經完全支配了苻長卿,使他一度認為自己的所思所想一舉一動都無比正確,然而現在他簡直覺得自己像一枚敗絮其中的柑子,被眼前的安眉剝開了金玉其外的表皮。

  這是苻長卿第一次真正在賤民身上投注心思。這種滋味並不好,有點難堪。

  此刻安眉當然不會知道苻長卿內心正為了自己百轉千回,她只是想當然地查看著苻長卿的傷勢,滿懷心疼地問道:“怎麼會傷成這樣,大人,是不是小人駕車沒駕穩?”

  若放在平時,這是一個多麼好的台階,但這一次苻長卿到底沒有臉面順腳往下踩,於是他自己編了個謊:“是我自己沒站穩,跌下去了。”

  這世上凡是與苻長卿打過交道的人,放眼天下,也只有安眉會傻愣愣地相信如果顛簸的車輛使苻長卿沒站穩,害他不但摔下車還跌斷腿,他會寬宏大量地不計較。

  安眉與苻長卿一起躲在蘆葦叢裡,從漆黑的深夜一直捱到翌日清晨,這才左顧右盼地起身獨自走出河灘。

  苻長卿留在原地等候,直到晌午才見安眉回來。

  安眉典當了玉佩,替苻長卿買來了跌打藥和固定傷腿的夾板,還有羊皮襖和幾塊肉餡囊餅。苻長卿躺在草窩裡讓安眉替自己包扎,有些不放心:“你懂療傷麼?”

  安眉一怔,紅著臉回答道:“會一點,以前有家人上山趕羊時摔斷了腿,小人跟著鄉裡的郎中學了點。”

  安眉說的是她的小叔徐寶,苻長卿聽了卻深深地皺起眉——以往生點小病都能請得來御醫的他,實在擔心腿腳會留下什麼後患,只是這境地也顧不上講究了。他胡亂啃了幾口囊餅,問安眉道:“方才你在集市上買東西的時候,有沒有聽見什麼消息?畢竟昨晚出了那麼大的事,街頭巷尾不可能不流傳的。”

  “有的,大家幾乎都在議論。雖然小人還沒有打聽到柔然使者的消息,但是聽說可汗在派人尋找您呢!大人,您說我們要不要去投靠他?”安眉滿懷期待地望著苻長卿。

  “暫時不能去。突厥可汗派人找我並不能說明他的態度,只怕其中虛虛實實,很難分清敵友。”苻長卿搖搖頭,沉吟了一會兒忽然問道,“大營裡那麼多具隨行官兵的屍體,突厥人是怎麼處理的?”

  “聽說都被送去‘黃坑’了,”安眉黯然道,“高管家大概也在其中……”

  苻長卿聽見這話,目光陰冷一沉,直接便說道:“我們不用去見可汗了。如今天寒地凍,屍體不容易腐爛,為何這樣急著處理掉?如果他的態度偏向大魏,此番想跟這件事撇清干系,必然會按漢俗以棺槨收殮屍體,再派人將棺槨送回魏國去請罪,而不是送到什麼該死的‘黃坑’!可見昨夜突發劇變之後,可汗已不敢再同柔然交惡。如今他必已投靠柔然,你打聽不到那幫柔然狗的動向,不過是可汗在掩人耳目罷了。”

  所謂黃坑,乃是突厥人特有的殯葬之地。不同於中原漢人的入土為安,西域胡人的風俗是在人死之後,將屍體送到城外一座專門的院子,讓豢養在院中的獒犬將屍體上的肉全吃光,最後只收拾骸骨埋葬,並沒有棺槨一說。苻長卿的隨從侍衛被突厥可汗下令送往黃坑殯葬,這才當真叫作客死異鄉屍骨無存。

  苻長卿一想到跟隨自己跋涉千裡的同伴盡數橫死,整個人的情緒就極低落——這恐怕是他人生中的最低谷,一切都已糟得不能再糟。苻長卿仰起頭,聆聽著北風從蘆葦間簌簌而過,靜靜出神半晌之後忽然起身撥開一小片空地,折了支蘆管在泥土上比劃:“等我養好傷,我們從這裡走……”

  他畫了一點代表突厥可汗庭,又取一點代表玉門關,徑自從兩點之間劃了一道直線,代表他們接下來要走的路線:“我大概記得地圖,這條路完全是野地,中途沒有驛站,應該也沒有人煙,但卻是最短的路線。我想冒險走一走,總之要盡快趕回涼州才行……安先生,你看你是繼續跟著我,還是另謀高就?”

  一直乖乖聽著苻長卿說話的安眉這時候一怔,很認真地回窗‥:“苻大人,小人自然要跟著您。”

  “嗯,好,”苻長卿貌似不經心地點了點頭,其實心中暗暗透著點鬆了口氣地喜悅,“點點看我們手頭還有些什麼……”

  “有一輛馬車,”安眉如實報告道,“不過車窗和簾子都已經被刀挑壞了。”

  “聊勝於無,”苻長卿淡淡一笑,又問她,“玉佩你抵押到多少錢?”

  “……”好半天安眉才尷尬地囁嚅道,“兩,兩貫……”

  苻長卿墨黑的眼珠子直直瞪住安眉,尖刻的聲音不自覺便揚高:“兩貫?!你知不知道那玉佩到底值多少?!”

  “……”安眉吞吞吐吐道,“寺裡的和尚說,大人您的玉佩沒什麼雕工,他又不會看玉石,怕走眼,所以不敢給高價……”

  “蠻荒之地、不化之民,果然都是一幫不識貨的!”苻長卿憤憤罵道,氣得一張俊臉發青又發白。那塊玉佩是上好的和田籽料,因為到手時就天然呈雞卵形狀,半邊玉料又被一塊凸出的黑油皮包住,於是苻長卿就請玉匠依勢雕了個老鼠偷蛋造型的玩件,以為奇趣——誰料如今竟被人說成是沒有雕工!

  早知有今日他就穿金戴銀了,玩什麼低調的奢華!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35:06

第十八章

  接下來的幾天安眉買通了驛站亭長請他保守秘密,又按照苻長卿的吩咐,先是將豪華馬車的四匹駿馬分頭賣掉;又將馬胸上披的銀障泥、馬車上掛的銀鑾鈴,統統拆下來送進銀匠鋪請人熔成銀塊;此外還剝下馬車上華麗的錦衣,包括被劃破的錦簾也三文不值二錢地賣掉——就這樣在掩人耳目的情況下,零割碎剮地將值錢細軟慢慢變賣。

  安眉用統共湊出的四十貫錢買了兩匹普通馬、羅盤、羊皮褥,還有許多干糧和必需品;又用鑿子削光馬車上精美的木刻,將鑿得坑坑窪窪的馬車用黑漆重新刷了一遍;又請木匠修繕了窗子,買來氈毯將車篷蒙好,到最後大魏使臣引人注目的馬車終於被安眉改造成了一輛毫不起眼的民用馬車。

  上路的那天苻長卿望著安眉沉吟了片刻,對她道:“這一路你換上女裝跟我走。”

  安眉大驚失色,根本不知道苻長卿在何時識破了自己是女子,紅著臉剛想扯出兩句理由,不料苻長卿卻道:“途中若碰見有人盤查,你作女子打扮總歸好搪塞些。”

  他這樣一說安眉頓悟,心存僥幸地認為也許苻大人只是以為她男生女相。大人既然沒明著質問,她不如就繼續裝傻,也免得自己不打自招地送上門。

  於是安眉乖乖換上突厥女子的白蒿粗布裙子,放下頭發打成辮子,又套上厚實的羊皮襖,便徹頭徹尾成了一個突厥姑娘。苻長卿也換上樸素的突厥氈袍和皮襖,想打扮成突厥平民,可柔和的五官與吊梢的雙眼卻無情地出賣了他。他索性粗服亂頭,躺在車廂裡扮作病中的丈夫,勾頭提醒車外的安眉道:“要扮成已婚婦人。”

  安眉的臉瞬時又紅了紅,依言將發辮攏在了腦後。

  這一路拿錢通關,他們很順利地混出了突厥可汗庭,駕著馬車毅然偏離商隊踏出的通道直插東南,進入了茫茫草原的腹地。

  事實證明,苻長卿的確可以在紙上談兵的前提下將如意算盤撥得辟啪響,然而他卻忽視了一點:所謂道旁苦李,那茫茫草原荒無人煙,精明的商人寧願繞遠也不願直切,豈會平白無故毫無道理?缺乏生存經驗的苻長卿,難道還能比成天在土裡刨食的平頭百姓更高明?

  當馬車輪艱難地趟過草甸中泥濘的沼澤時,苻長卿才發現自己與安眉已經失去了退路。

  從突厥到大魏邊境的這片草地,被渾義河、嗢昆水、獨樂河以及大大小小的支流網羅,又因地勢低窪,因此水澤長年不涸,在草甸下淤積成稀軟的爛泥,人一腳踩下去,深度幾乎沒膝。

  這時候安眉已不敢坐在車上趕馬,她只能人在車前一步一探,牽著馬專挑草根密集成片的地方走,以最緩慢的速度繼續往東南方向前進。

  草甸裡危機四伏,到處是噬人的泥沼,因此到了夜裡,馬車只能停在原地過夜。潮濕的草甸掛滿了冰碴,根本找不到可以燃燒的干柴,於是隨車攜帶的柴禾和木炭顯得彌足珍貴。苻長卿和安眉不敢多用,所以每次費盡心力點得一小撮可憐兮兮的火苗,總是被呼嘯的野風輕易吹熄。到最後他們只好躲進馬車裡,將沉重的皮襖、氈毯統統壓在羊皮被褥上,卻還是被潮濕的寒氣凍得渾身發顫。

  當後半夜苻長卿牙齒格格打戰著被凍醒,他想了想,最終還是將手伸向了一旁的安眉。安眉此刻正窩在皮毛被褥裡熟睡,褥子下的身體是熱乎乎的一團,這對於苻長卿來說真是絕妙的誘惑。苻長卿在考慮自身利益時絕不會去遵守什麼禮教大防,所以他再一次理所當然地在被褥下暗度陳倉,將安眉拉進了自己懷裡……

  安眉在苻長卿懷裡倏然驚醒,意識到目前處境,羞得是渾身火燙——她從未與一個男子這樣親暱,何況他不是她的夫君,何況她還……

  安眉僵著身子不敢動彈,能感覺頭頂上吹拂過苻長卿平穩悠長的呼吸,他是睡熟了罷?她在暗夜裡愣了一會兒,忽然就兩眼發潮,心裡惶惶滑過一絲甜意——這是從前想也不敢想的事,他這樣的一個人,竟會把她抱在懷裡。

  安眉心裡不禁一遍又一遍地祈禱:願眼前的苦難快些過去、願苻大人能夠早日回京、願一切都能回歸正軌……所有虔誠地告祝,都是因為眼前這份帶點罪惡感的幸福。

  苻長卿身子稍稍回暖後便很快入睡,只是左腿上的傷痛使他睡得並不安穩。或許是因為很久都沒像現在這般孤立無援,苻長卿夢見了自己無依無傍的兒時。

  那時候他五歲,父親要替他請一位啟蒙先生。從小就被教育自己將來會肩負家族榮耀與重擔的苻長卿,幼小的身子一坐一立都昂首挺胸有板有眼。那時他已經學會了驕傲,如果沒遇上後來的一些事,也許他會活得更寧和謙雅些——可誰又知道呢?人的路都是一步步走出來的,沒有一蹴而就,也就後悔不得。

  他的西席先生名滿洛陽,也是個出身士族的高貴人,因為和品鑒士族子弟的中正大人過從甚密,所以號稱“儒門魯班”,意思是如果想要成材成器,就必須從他“斧”下過。那是個以嚴厲治學著稱的夫子,臉孔上終年掛著霜凍,永遠都穿著一身靛藍色袍子。

  進學第一天,夫子就要求他三天內背熟《千字文》,這對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說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於是三天後小小的苻長卿第一次畏縮了身子,將手怯怯伸出去挨了十下戒尺。

  那一天晚飯他的手心腫得握不住筷子,他看見母親嘴唇哆嗦著將淚水忍在眼裡,而父親卻是一臉嚴厲地斥責:“入學才三天,就受到這樣的懲罰,必定是你頑劣不堪!”

  “不,父親,”幼小的苻長卿感到自己受了冤枉,按捺不住,立刻放下筷子長跪申辯,“是夫子他要我背〈千字文〉,我根本背不下來……”

  “住口!”這時苻公也拍下筷子,瞪著眼怒罵道,“背不得書還是有臉面的事麼?我看你是被打得少了……”

  苻長卿兩眼發直地懵住,嗡嗡作響的耳中隱約聽見母親和軟的話音飄來:“豹奴啊……快吃飯,父親也是為你好……”

  豹奴是苻長卿的小名,他怔怔低頭盯住面前細滑的黃粱飯,卻怎麼也不敢相信背不下《千字文》是他的錯——那麼長那麼難的一篇文章,難道別人都是三天就能背會?

  只聽苻公仍在座上冷聲道:“如今大魏內憂外患,須我們做臣子的殫精竭慮沐雨櫛風,所謂‘守成尚文,遭遇右武’,今後大魏的長治久安,靠得就是你們這一輩。你若是不學無術,想靠苻家的祖蔭在朝堂裡混個官祿屍位素餐,今後河內郡公的爵位,我絕不會傳給你!聽明白了麼?!”

  年幼的苻長卿對苻公這一番話理解不透,只知道父親的態度是極嚴厲的,他惶惶低頭抓起筷子,毫無胃口地囁嚅:“孩兒明白了。”

  “嗯,我不日便要啟程去涼州,臨行前會叫周管家督管你。你若敢在學業上懈怠,我在涼州都能知道,小心我回京述職的時候教訓你。”苻公說罷又瞪了一眼,在妻子求饒的眼神中稍稍收斂了怒氣,捧起碗邊吃飯邊對妻子道,“你懂什麼,高門子弟最不能放縱,否則他日不只他一個人不成器,連帶著還要辱沒砥、禍及家室……那西席先生是全洛陽最好的夫子,也在平陽季氏府上授課,怎麼人家的公子啟蒙後就能展露早慧?我見過那孩子,為人謹慎聰敏,他日必是這一輩中的翹楚……”

  好強的苻長卿聽見父親這句話,頓時羞愧地無以復加。他原本以為夫子是在強人所難,卻沒想到真的會有別人家的孩子能背下《千字文》來,當下不禁懷疑自己是否智不如人,難過得連飯也沒心思吃。

  於是他就這樣心甘情願地挨著板子,花五天時間強背下了《千字文》。之後是一個月的《論語》、四個月的《詩經》、還有《大學》、《中庸》、《孟子》……

  他的私塾歲月幾乎每一天都逃不過責罰,以至於每天早上一醒來整個人就戰戰兢兢。半年後唯一可以寬慰他的母親也遠去了涼州,苻長卿失去了庇護,夫子懲戒起來就更不會收斂,銅戒尺的側稜就像沒開過刃的刀,猛一下敲在他左腿脛骨上,真是鑽心地疼……

  直到有一天,當苻長卿在受懲的某一刻偶然抬起眼,他竟然發現夫子臉上透著一種古怪的快意。苻長卿終於開始懷疑什麼恪盡職守嚴厲治學都是假的,他不敢相信一個人會有這種可怕的嗜好,可是當他不動聲色地向周管家打聽時,周管家竟這樣回答:“有,少爺,當然有。比如當朝右僕射家的主母王氏,最愛靠鞭笞婢女取樂。有一次一名婢女觸怒了她,竟然當場被打死,真是可憐……”

  那一天傍晚苻長卿逃了,他天真地揣著過年收到的銀角花錢,偷偷溜出了苻府。當手中的錢物被洛陽街頭的惡少搶走,深夜裡無家可歸的苻長卿被巡夜的侍衛發現。侍衛們從苻長卿的衣著上判斷他是一位貴家公子,於是很耐心地詢問打聽,才將饑寒交迫的苻長卿送回了府。

  很快周管家的一封信提前催來了回京述職的苻公。苻公進門一看見兒子就拿籐條劈頭蓋臉地抽下來,面色鐵青地大罵道:“豎子不肖!豎子不肖!錦衣玉食供著你,你倒好,讓整個京城都笑話苻家……”

  苻長卿也不清楚自己的事為何會在洛陽傳開,總之出走失敗後沒幾天,整個洛陽的孩子就在街頭拍手傳唱著:“苻家出了個大孝子,讀書讀得哭媽媽,跑去邊疆找爸爸,跑到城門就停下,因為竹馬忘了拿……”

  父親不分青紅皂白的籐條讓苻長卿忘了躲閃,一股深刻地委屈從心底湧上來,使他不管不顧地大聲喊道:“是夫子,是夫子他喜歡打我!他要我半個月背完〈六韜〉!背不完就打我!”

  這一喊把苻公給喊愣了,因為他作為一個大人,當然知道半個月背完《六韜》對一個十歲不到的孩子來說有多嚴苛。於是他放下籐條,將夫子請進了自己的客堂內交談。就在苻長卿滿懷希望地以為苦日子要結束時,與夫子談完後的苻公卻將苻長卿叫進內室道:“你背點〈論語〉給我聽。”

  一心討好父親的苻長卿不敢懈怠,當即將整篇《論語》流暢地背了出來,父親聽完後卻冷著臉問道:“你背下整篇〈論語〉,花了多久?”

  “一個月。”苻長卿愣了愣,老實回答。

  “嗯,”苻公的臉色頓時又嚴厲了一分,“夫子說得果然沒錯,當年你才五歲,一個月就能背下〈論語〉。如今你已九歲,半個月背下〈六韜〉又能有多難?我看你是正如夫子所說,學業上小有所進就心生惰意。夫子要求嚴厲也是希望你成器,他還能害你不成?不過就是下手重了些,你竟然就擅自離家,害他一上來就跟我告罪,今後又怎敢認真施教?真是頑劣難改無法無天!我已經寬慰他,請他以後無需顧慮嚴加督導,你要好好聽話……”

  苻長卿只覺得自己渾身冰涼,身心內外一片寒意,就像是置身冰天雪地。

  苻長卿十二歲時進入太學,才算擺脫了噩夢般的私塾夫子,也在雲集著士族子弟的太學裡遇見了當年讓自己倍覺羞愧的季子昂。誰知一番刻意的交談下來,他才愕然發現季子昂不過爾爾。雖然的確稱得上同輩中的翹楚,但他會的書比自己少了許多,哪裡有夫子誇獎得那般出色?

  直到後來他才了解到季子昂的父親是鴻臚寺卿,曾用渤海國進貢的千年人參救了夫子老婆一命,這才換來了夫子對季子昂的和顏悅色贊譽有加。

  苻長卿知道這件事後覺得很荒唐、很可笑、很惡心,然而他清楚自己再也不能離經叛道。因此當某一年的某一天,他在《韓非子》中讀到了孔子拜魯哀公為君不是出於仁義,而是懾服於魯哀公的權勢時,年少的苻長卿頓時有種出了一口惡氣的感覺。

  “世人向來服從於權勢,鮮少能被仁義感化。”——說得太對了!“儒家以文亂法,而君主卻以禮相待,這正是國家不安定的所在……一個法治的理想國家,應當只有君臣,沒有所謂的父子、仁孝、滿口道德。”——真是說得太對了!

  年少的苻長卿欣喜若狂,捧著《韓非子》讀了一遍又一遍,只覺得找到了困惑自己許久的真相。從此法家的刑名之學就像一根鋼釬插入他的脊椎,在少年玉樹般謙雅的身姿裡逐漸生長出一根根荊棘……

  十六歲踏上仕途之前,負責品鑒人才的中正大人終於為他下了一句評語:“洛中英英苻長卿,京都堂堂季子昂。”

  第一次聽見這句話時,知道自己仕途無憂的苻長卿先是鬆了一口氣,之後嘴角便泛出冷嘲——這時候的苻長卿心裡已經非常清楚,中正大人將季子昂排在他之後,只是為了借助自己名動洛陽的才氣來提攜季子昂。然而他到現在都還記得,自己當年在太學裡初見季子昂時,他笑著說的一句話:“我知道你,苻豹奴,當年你逃學出走,我還編了一首歌謠……”

  就為這一句話——他苻長卿,遲早有一天會令季子昂這個人,連排在他身後的資格都沒有!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35:23

第十九章

  苻長卿睜開眼,才發現夢中的傷痛和寒冷,原來都是現實。

  此刻自己身處極北蠻荒,遠離了故土繁華,身畔只有寒車簡陋、北風過耳,還有懷中這一個毫不起眼的胡女。他垂下眼瞼,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抱著安眉睡了許久,而安眉僵硬的身子竟連動也沒動。

  昏暗的車廂裡苻長卿可以聽見安眉小心翼翼地呼吸,曉得她沒睡著,於是試著挪動了一下有些麻痺的身體。左腿上的疼痛害他咬緊了牙卻仍是悶哼了一聲,直到苻長卿放鬆下身體,他才發覺懷中的女人安靜得像死了一樣,身體也繃得更緊了。

  苻長卿躺下後仍然沒有放開安眉,反而忍不住將懷裡溫熱的身體抱得更緊,以彌補方才翻動身體時散掉的熱氣。一向習慣抱著手爐的指尖冰涼,於是苻長卿得寸進尺,悄悄將手指往安眉腰間探去,一點點貼上她溫暖細滑的肌膚。

  他的雙眼在暗中盯著安眉的發辮,隨時准備在她掙扎時撤離,然而隨著手指一寸寸地推進蠶食,苻長卿卻始終不見安眉掙扎。他能察覺指尖過處牽動安眉細膩的皮膚不寒而栗,她緊張的呼吸甚至吹進他的衣襟濡濕了他的鎖骨,然而她的確沒有掙扎。

  苻長卿暗中沒來由地一哂,心底便漸漸有些了悟——怎麼早沒想到呢?一個女人願意不顧危難回頭找他,還能有什麼理由?

  一旦想通以後,連日來梗在心頭的疙瘩便盡數消失。苻長卿心中充滿了找到平衡後的踏實——愛慕他的人多如過江之鯽,他根本不用在乎。就如同把燕窩燉成銀耳,女人在要緊關頭發昏,有什麼不可能的呢?

  苻長卿甚至冷笑——好在她尚有半分自知之明,沒有在這種時候拿些顛三倒四的話來給他添堵,不過自己既然明白了她的心思,就總歸要做些什麼才好……

  前路茫茫、未來多災多難,他既然已虎落平陽,又怎麼能讓這一路的險惡,無情地消磨掉她不切實際的愛意呢?有些事情既然做起來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給自己帶來好處,苻長卿當然會選擇務實。

  安眉發現自那一夜之後,苻長卿對自己的態度就有了點變化。首先他會經常對自己微笑,並且在她下車牽馬探路時,會對她道一聲“辛苦了。”這些變化都使安眉心裡甜絲絲地,因為她可以很貪婪地猜想,也許是苻大人對自己也有了點好感。這想法使她倍受鼓舞,因此更是下定決心要對苻長卿加倍地好。

  只是周遭惡劣的環境並不會因為安眉的好心情而改善,原本繞著彎從涼州到達突厥可汗庭只花了十來天的車程,他們今次改走直線,卻因為陷入草甸而寸步難行,一路又要顧及龐大的馬車,速度竟然比徒步還慢。

  苻長卿為此終日滿臉陰沉——這是他自己選擇的路,決策上的失誤所帶來的苦果當然要他來嘗,可是眼下的境況超出了他從書本上積累的認知,現在他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來化解目前的危機了。

  安眉牽著馬,無比艱難地將靴子從泥濘中拔出來,所考慮的問題比苻長卿實際了許多:他們的口糧可能要不夠了!事前為了預防萬一,他們頗為悲觀地往馬車上裝了一個月的口糧,然而從目前看來這個預計顯然過於樂觀——他們已經往東南方向走了十多天,卻只走了八十多裡地,事實上從昨天開始,安眉每頓飯就只敢吃個半飽;她想從嘴邊省下些口糧來,往後能撐一天是一天。

  呼嘯的北風不停吹過遼闊的草原,被沼澤打濕的長草趴了一地,根本不會隨風起舞。陰暗的天空下整片草原就像死氣沉沉地灰綠色大海,不多時天上又降下雪花來,人和馬車在風雪中趟過稀爛的泥地,速度就更慢了。

  到最後已是寸步難行的安眉不得不停車安頓好馬匹,自己也哆哆嗦嗦鑽進車廂,與苻長卿相依相偎著准備捱過又一個漫漫長夜。

  馬車內點起一燈如豆,安眉在昏暗的火光下為苻長卿的傷腿換藥,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大人,我們已經走完三分之一的路程了,也許很快就能碰到人家。”

  “早知道草原深處是這樣一個鬼地方,我倒情願在大道上和突厥人拼了。”苻長卿不以為然地苦笑。

  安眉怕苻長卿難受,聽了這話立刻認真道:“其實這樣走也不錯,起碼很安全。”

  苻長卿抬起眼,在燈下仔細地端詳安眉——無論是誰、無論有多孤高自許,在落難時還能遇見一個對自己死心塌地人,內心總歸會有感動。苻長卿感動之餘,看著在昏黃燈光下螓首蛾眉的安眉,竟覺得眼前這個胡女分外可愛起來,他不禁脫口而出道:“你果然生了一雙好眉毛。”

  從前一直覺得胡女五官深刻,美則美矣,卻終歸流於粗糙,是只有暴發戶才會看中的長相。苻長卿對於美人的鑒賞,口味一向很中原,他喜歡柔美精致的五官,雙眉最好淡得像罥煙,需要拿螺黛畫過才得濃,方才顯閨中雅趣。但也許是塞北風霜磨光了他的閒情逸致,此刻的苻長卿竟然覺得,安眉深刻的輪廓配上羊脂般的皮膚有種大起大落的美,尤其是那一雙眉,在昏暗的燈光下流轉著青色的光采,與怯怯地眼神一同閃爍著難言地嬌羞。

  安眉的臉瞬間又紅起來,她想起與苻大人第一次見面時,他也曾誇過自己眉毛生得好,心底便泉湧出一股甜蜜的喜悅——他這樣的一個人,竟能從她身上找出點長處,真是不容易吶!光這樣想著,安眉就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對苻長卿道:“大人,謝謝您,小人自從到中原以後,還沒被人這樣誇過。”

  而遠在安息國的時候,安眉的一雙眉,是從她出生起就被人誇到大的,這也是她名字的由來。

  苻長卿怔了怔,心情莫名地有些不自在,於是他轉口對安眉道:“反正離入睡還早,不如我們節約點燈油,熄了燈說話罷。”

  “哎?”安眉傻傻地看著苻長卿吹掉燈,有些局促不安地在暗中問,“我們說些什麼呢?”

  “說鬼故事,”苻長卿剛一說完,就察覺安眉在黑暗中飛快地湊近自己,嘴角不自覺就掛起得意地淺笑,“我曾經聽過許多傳說,在很久以前……”

  聰明如他,當然不需要紆尊降貴地費那個力氣,次次用手將她拉進懷裡——這一次非要她自己鑽進他被褥裡不可,《搜神記》、《拾遺記》、《靈鬼志》……那麼多志怪筆記豈是白讀的?知識就是力量!

  苻長卿理所當然地認為,為了無情地利用安眉取暖或者扶持他早日脫離這片見鬼的草原,他耍這些懷柔的、迂回的手段就顯得非常必要——苻長卿這時候當然不會懂得,安眉已是他的患難之交。

  一夜風雪過後,安眉清早爬出車廂一看,才發現兩匹馬已經凍病了一匹。這是她花錢買的普通馬,體力當然比不得大宛名駒,安眉只好餵了它們點紅糖,忙了好半天才牽著它們重新上路。

  稀爛的泥濘被大雪凍硬,路好走了點,但噬人的沼澤也同時被白雪覆蓋,因此更加危險。安眉不敢懈怠,一路用柴枝試探著前行,最後苻長卿的八尺銅節杖,倒成了探路的好工具。

  兩人又往東南走了十多天,眼看著行程已走過三分之二,食物卻開始漸漸匱乏。先是肉干和水果被吃完,只剩下干硬的囊餅果腹,饒是細心的安眉千省萬省,養尊處優的苻長卿卻還是受到了影響。當苻長卿面對日復一日單調乏味的囊餅忍不住動肝火的時候,他並不知道幾天後就連囊餅也會告罄。

  眼前的草原雖大,卻是人跡罕至鳥獸無蹤,只有一種跑得極快的老鼠存活。經歷過饑荒的安眉有些生存經驗,原本想掏鼠洞覓食,卻怕苻長卿知道後厭惡,只好嘗試著每天挖些草根吃。她遠離西域已久,如今也不大認識草原上的野菜,就留心觀察兩匹馬啃什麼草;只要是馬兒能吃的,她就照樣挖出草根來嚼嚼。冬季植物的養分都聚在根上,草根會肥嫩發甜,這個安眉還是知道的。只是有的草根吃下去會狂瀉肚子,有的吃下去卻好幾天什麼都拉不出,真是把安眉折騰得夠嗆。

  漸漸地她的雙腳開始浮腫,白天連走路都會發飄,夜裡睡著後四肢發涼,已變成苻長卿在暖著她。與安眉朝夕相處的苻長卿也發現她滿臉菜色,但苻長卿成天躺在車裡只想著回洛陽後如何翻身,從不為食物發愁,又哪裡能看見安眉在做什麼。

  為了節省柴禾,有一次兩人試著直接喝生水,結果當天苻長卿就上吐下瀉,這可讓自始至終都安然無恙的安眉嚇壞了,從此哪還敢在飲食方面怠慢苻長卿。

  這一日早晨當安眉打開乾糧袋,看著包袱裡剩下的最後兩塊囊餅,不自覺就有些灰心。其實一個月的口糧能維持三十七八天,已經是很了不得的成績了,只是,接下來的出路在哪裡呢?安眉歎了口氣,拿出一塊囊餅走到下車透氣的苻長卿面前,將囊餅一掰為二遞了半塊給他。苻長卿緊皺著眉頭接過餅咬了一口,一邊拂著掉落在衣服上的碎屑一邊憤憤道:“等回到洛陽,這輩子我都不會再吃囊餅了。”

  如果能回洛陽,真想一輩子都吃囊餅。安眉咽咽口水在心裡想著,一邊拿著囊餅對苻長卿道:“我去去就來。”

  “你去哪裡?”苻長卿狐疑地瞥了安眉一眼。

  安眉支支吾吾編了個理由搪塞道:“我肚子疼……”

  苻長卿正拿著面餅,果然面帶厭惡地瞪了安眉一眼,讓她快去。安眉趕緊順著草甸遠遠跑開,確定苻長卿看不見自己後才蹲下身子,將半塊餅藏在懷裡後開始挖草根。冰冷澀口的草根胡亂在水裡洗一洗就被安眉塞進嘴裡,順著喉嚨滑進她空空的胃,不多時就引得安眉開始反胃噦逆。安眉拼命撫著心口深呼吸,一邊暗暗罵自己:“哎,真是該死該死,才過上幾天好日子就這樣忘本,忘了荒年是怎麼熬過來的?不就是吃點草根麼……”

  想到此安眉忽然心中一動,低頭又從懷裡掏出槐樹枝來搖了搖。她沮喪地想,再往後就是絕境了呀,這蠹蟲怎麼不顯靈?就算不顯靈,掉一隻出來給她填填肚子也好啊……可搖了半晌樹枝裡的蠹蟲還是不為所動,最後她只得認命地歎口氣,撐起身子往回走。當安眉有氣無力地回到馬車邊還沒來得及說話,她一眼就看見躺在泥沼裡的幾小塊囊餅,頓時結結巴巴道:“這……好好地怎麼能扔了……大人您……”

  “硬得要死,怎麼吃。”苻長卿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無所謂地回答。

  安眉心疼無比,兩眼盯著泥沼裡雪白的囊餅不放,恨不得撿出來洗洗再吃了。苻長卿看著她痛惜的表情,心裡莫名就有些羞惱,忙凶狠作色道:“看什麼看,還不快來扶我上車!”

  安眉聞言回過神,只得萬分不捨地將目光移開,乖乖上前伸手要扶苻長卿上車;卻沒想到他忽然停下動作,皺著眉語氣不善地質問她:“你指甲裡怎麼都是泥?”

  安眉一愣,低頭看看自己的雙手,頓時啞口無言。其實她挖完草根已經洗過手了,只是哪會像士族一樣講究,洗完手還要剔干淨指甲?

  苻長卿心中泛起一陣不快,但在看見安眉怯懦受傷的神色時,卻到底忍住了脾氣沒有讓自己罵這個蠢女人。他只是甩開手不要安眉攙扶,自己依靠拐杖的支撐爬進了馬車。安眉心裡懊悔卻說不上什麼,只得默默牽著馬繼續往前走。

  當天吃晚飯時安眉怕苻長卿介意,特地將最後一塊餅拿出來請苻長卿自己掰。苻長卿見她這樣心情更糟,冷著臉將囊餅胡亂扯成狗啃似的兩塊,遞了一塊給安眉。這一次安眉也不知會苻長卿,一個人悄悄地走遠,照老方法省下了自己這頓口糧。

  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安眉艱澀地吞咽著草根時,她忽然感到小腹一陣疼痛,當下便白著臉心想壞了——這恐怕是月事來了。因為連日來吞食涼性的草根,禍不單行的安眉果然遭到了惡報,夜裡她四肢冰涼,肚子疼得翻來覆去睡不著覺。車廂的木板因為翻身被壓得吱吱呀呀作響,安眉怕苻長卿罵她折騰,好在一旁的苻長卿覆著羊皮褥睡得死沉,對安眉不聞不問。

  這一宿無眠捱到天明,安眉昏沉沉爬出馬車漱洗,在巳時早飯時將最後兩塊餅拿了出來。手中的兩塊餅一大一小,大點的是苻長卿昨天掰的,安眉想也不想就把大塊的餅遞給苻長卿,口中懨懨道:“大人……小人已經洗過手了,這塊餅給您……”

  原本欲言又止地苻長卿在看見她遞來的半塊餅時,神色卻忽然一變。渾身不舒服的安眉沒有察覺他的異狀,只是胡亂告了聲罪後跑遠。

  正當安眉把半塊囊餅塞進懷裡,兩眼無神地嚼著草根時,無精打采的她沒能留意到身後簌簌的腳步聲,直到那一聲厲喝將她驚回神:“你在做什麼?!”

  安眉錯愕地猛一回頭,才發現苻長卿正一臉驚怒地盯著自己嘴邊的……草。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35:44

第二十章

  安眉看見苻長卿墨黑的眸子裡盛滿怒意,不知道他的怒氣所為何來,只好結結巴巴道:“大人……小人我,我……”

  心緒受到震動的苻長卿看著安眉一臉無辜的呆樣,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他拄著拐杖一瘸一拐來到安眉面前,一把扯下她嘴裡的草根看了看,抬起眼陰沉沉問道:“你的囊餅呢?”

  安眉在苻長卿的質問下不由得心虛,吞吞吐吐地扯謊:“吃了……已經吃了。”

  “吃得還真乾淨啊……”苻長卿垂下眼盯著安眉干淨的衣襟冷笑,緊跟著信手一撈,不由分說地搜起安眉的身來。

  “哎哎哎大人……”安眉面紅耳赤地掙動,卻被苻長卿牢牢扯住,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將手探進她懷裡摸索,最後扯出一塊囊餅來。

  答案昭然若揭,什麼都不用問了。此時苻長卿不得不臉色鐵青地面對這樣一個事實——眼前這個蠢女人,正用自殺的方式來節省口糧供養他!

  先前安眉將半塊囊餅遞給他時,一向記性甚好的苻長卿對那餅上的掰痕感到眼熟,接著他發現安眉手中的餅和自己這塊對不上,心中便隱隱有了懷疑——這才會一路悄悄跟在安眉身後,直到發現這殘酷的事實。

  這事實令苻長卿不堪面對——原來自己不知不覺已成了這樣的廢物,需要一個女人犧牲至此!當他們二人處於生死攸關之際,所謂男男女女的無聊把戲就不該繼續存在,如果此刻他還要利用安眉的愛慕苟活,冷眼看她因為自己而餓死,苻長卿確信自己還做不到。

  “你覺得這樣做,很無私?”苻長卿無法理解安眉的行為,只能抬起眼惡狠狠盯著她,“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真相,好讓我承你的情?”

  他真的是無法理解她的行為,所以不慼最惡意的想法來揣度她。苻長卿甚至希望安眉被自己這句話激怒——哪怕她因此只產生一點激烈的反應,他都好有餘地去應對。

  只可惜苻長卿刻毒的話裡刺,次次都只能徒勞地戳在安眉這枚軟柿子上。

  “嗯……其實今晚就瞞不過去了,”安眉結結巴巴道,“這已經是最後的半塊餅了。”

  苻長卿一瞪眼,將那半塊囊餅塞進安眉手裡,怒氣沖沖地勒令道:“把它吃了。”

  “哎,大人,其實小人不要緊的,災年的時候小人天天都……”話還沒說完苻長卿又是一瞪,安眉頓時心驚膽戰,乖乖將囊餅塞進嘴裡。

  饑餓的唇齒一旦碰上久違的乾糧,立刻引發本能地狼吞虎咽,安眉知道苻長卿正看著自己,可就是遏制不住凶猛地吞咽之勢,直把她羞得滿面通紅。

  苻長卿別開眼,不知為何就是不忍心看安眉饕餮般的吃相。素來冷硬的內心竟然一陣發酸,他不是那種沒見過餓殍的貴公子,當年做豫州刺史時,也能忍看饑民眼冒綠光就是不開倉放糧。心狠手辣的事他做得多了,但這並不意味著自己也能麻木不仁地接受安眉的“好心”。

  否則,一旦接受了,驕傲何在,顏面何存?士族的優越,不是靠從女人嘴裡乞食維系的。

  苻長卿垂下眼,不能否認眼前這胡女擾亂了他的心思——怎麼辦,接下來該怎麼辦,前方仍沒有出路,難道接下來要她割肉續他的命麼?

  苻長卿想到此處心思一動,抬眼看安眉已經把餅吃完,便拄著拐杖徑自蹣跚地往回走,安眉怯怯瞄了一眼苻長卿依舊怒氣騰騰地背影,只能惴惴跟在他身後。

  哪知剛回到馬車邊,苻長卿就從車廂中一把抽出防身用的長刀,轉身一瘸一拐地往拴在車前的兩匹馬走去。安眉大驚失色,慌忙沖上前攔住苻長卿道:“大人,大人,您不能殺馬,馬還要拉車呢……”

  “先殺一匹再說。”苻長卿不顧安眉的阻攔,徑自挽起袖子要殺馬。

  “不行不行,大人,”安眉情急之下也顧不得尊卑,大聲沖苻長卿喊道,“這馬兒是有靈性的,您當著它們殺了一匹,另一匹就不會聽話了……”

  “什麼該死的靈性?!”苻長卿鄙夷安眉的婦人之仁,捉著刀怒斥,“往後人都要餓死了,是它有靈性還是我有靈性?!”

  安眉一怔,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苻長卿這句滑稽的嗔語,只得堅持勸道:“大人,大人,我們再想想辦法,一定會有辦法的……”

  苻長卿聞言氣結,將長刀往地上一丟道:“能有什麼辦法?如今路程已過三分之二,支撐到涼州和折回大道都一樣。接下來我們靠什麼活?難道你要我跟你一起吃草根麼?”

  “當然不……”安眉立刻搖頭,卻也想不出別的法子。

  苻長卿無可奈何地深吸口氣,望著安眉嘲諷道:“好,你倒說說吧,你們這些賤民一向能養會活,你們荒年都是怎麼熬過來的?”

  “我們……我們一般先掏鼠洞,會發現一些糧食……”安眉囁嚅。

  苻長卿狠狠瞪了她一眼,斬釘截鐵道:“這方法你想也別想!”

  “嗯,不會不會,”安眉連忙否認,繼續冥思苦想道,“那,就只有挖草根了……”

  苻長卿立刻轉身磨刀霍霍,安眉驚慌失措地喊道:“大人,您腿腳不便,離不開馬車的。”

  “……說到底,不能殺馬也是因為我,對麼,”苻長卿冷笑著低頭看安眉哀求的眼神,頓了頓才妥協道,“好,我給你一天時間想辦法。你要是想不出什麼好法子,當心到時候餓狠了我——我不殺馬就殺你!”

  得過且過的安眉忙不迭縮著脖子點頭,接著便開始愁雲滿面地想辦法。這時候天公偏偏還惡作劇,從黑壓壓的雲層中又降下點點雪花來,逼得地上二人只好灰溜溜躲進馬車裡。

  不能掏鼠洞、不能抓老鼠、不能吃草根……安眉病怏怏蜷在車廂一角,想得是頭疼肚子也疼,只好捂著肚子苦著一張臉。苻長卿發現安眉的異樣,先是不滿她裝死,後來沒好氣地冷嘲了幾句,卻發現安眉還是縮在角落裡不動彈。於是他湊到安眉身邊伸手一探,才察覺她渾身無力手腳冰涼。

  “你身子不舒服?”話一出口苻長卿就有些後悔——這話若是擱到從前,他一定會嘲笑這樣的自己:奴僕就是奴僕,一個主人去操心奴僕的身體成什麼樣子?那簡直就是一個溺惑昏聵的笨蛋……

  而他現在,的確很像個溺惑昏聵的草包罷?

  “沒事,沒事的……”面對苻長卿的關心安眉不知所措地囁嚅,紅著臉將身子蜷得更緊。苻長卿看著她捂著肚子扭捏,立刻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

  “昨天夜裡就疼了吧?”他皺眉想起她一夜輾轉不安,就知道她恐怕是受寒了。於是苻長卿取過可以在車中使用的簡易水釜,抓了把柴禾填進水釜中間的隔層,准備燒點熱水給安眉喝。

  安眉蔫蔫撐起身子看著苻長卿忙碌,猶自窮酸地低喃道:“柴禾已經不多了……”

  “少囉嗦,”苻長卿瞪了安眉一眼,徑自專注而笨拙地燒水,隔了一會兒卻尷尬地補上一句,“以後不舒服就早點告訴我,我知道你的難處……我也是有妹妹的人。”

  安眉一怔,感動得鼻子發酸眼發紅,嗓子卻憋著什麼話都說不出,最後她只能低著頭小聲地問:“大人您,您知道小人是女的了?”

  “什麼時候不知道?”苻長卿懶得跟她胡扯這些,沒好氣道,“若沒發生這些,我們兩個就各自裝傻吧!”

  話一說完兩人同時緘默,這時釜底的柴禾正啪啪燃燒,因為連日天不放晴,有點發潮的柴禾便散出滾滾黑煙,嗆得兩人直咳嗽。安眉慌忙伸手推開車窗,引著濃煙散出車外。很快釜中雪水就被燒沸,苻長卿找了只碗想將水舀出來,一不留神手指卻被水釜燙了一下,於是他有些惱怒地丟開手對安眉道:“你自己來吧。”

  “是,謝謝大人。”這時的安眉早已是受寵若驚,她趕緊接過苻長卿遞來的碗與木杓,小心地舀了一碗熱水輕輕地吹氣。苻長卿看著安眉小心翼翼的動作,卻是靠著車廂兀自沉默。

  當一碗熱水喝下肚後,暖意很快就走遍四肢,安眉只覺得渾身舒泰,這時候苻長卿卻將油燈一口氣吹滅:“既然晚飯已經沒得吃,不如早點睡,免得我等不了一天就殺馬。”

  安眉惶惶應了一聲,輕手輕腳地靠著苻長卿躺下,在羊毛被褥下蜷成一團。昏暗的車廂裡一時寂然無聲,襯著車外風雪大作,兩個人的呼吸竟顯得這樣貼近。許久之後,當安眉發出一聲輕微地呻吟,躺在她身旁的苻長卿竟不滿地咕噥:“你怎麼這麼吵?”

  “哎?”安眉頓時啞口無言——昨天翻滾了一夜都不見他抱怨,怎麼現在才歎一聲氣就……

  “你再凍得手腳冰涼,就是故意找我麻煩……”苻長卿煩躁地冷哼了一聲,將自己身上的氈毯和褥子都加在安眉身上,跟著鑽進安眉的被子將她摟進懷裡。

  “哎,大人,小人身上不干淨……”

  苻長卿聞言在昏暗中冷笑一聲,不屑道:“你以為我要做什麼?我沒那麼好的胃口……”

  “哎?”安眉紅著臉睜大眼睛,“大人您昨天不是還嫌棄小人的指甲麼……”

  “……閉嘴。”

  此刻離天黑尚早,漫漫長夜不知何時才會降臨;但見烏壓壓的雲層遮天蔽日,亂紛紛的雪花鋪天蓋地,讓寒冷的車廂裡見不到一點光亮。安眉窩在苻長卿溫暖的懷抱裡,心頭壓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愁緒——此刻得到苻大人的照顧她應該開心的,可是明天怎麼辦呢?明天……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35:58

第二十一章

  這一夜車外風雪交加,安眉一宿好眠,翌日苻長卿倒比她醒得還早。

  清晨時苻長卿一睜眼就覺得車廂裡比往日明亮,於是他起身掀簾往車外看了看,回頭推推安眉道:“好了,這下我不用殺馬,你也不用愁了。快起來看看……”

  安眉聞言迷迷糊糊地爬出被褥,探頭往外一看便驚呼了一聲,原來這一夜大雪不僅讓草原銀裝素裹,連帶著也將前日生病的那匹馬給凍死了。

  苻長卿與安眉趕緊穿好衣服下車查看,只見凍死的馬已僵臥在及膝深的積雪中,另一匹還活著的正用鼻子不停蹭著同伴的屍體,不時發出一聲聲哀鳴。

  安眉動了惻隱之心,蹲身將軛具從死馬頸上取下,先牽著活馬將車遠遠拉開;等她再回到原地時,苻長卿已經拿著長刀在死馬身上比劃了。

  “你會剝馬皮麼?”他蹲在地上,興致勃勃地問。

  安眉搖搖頭道:“不會,但小時候看大人們做過。”

  “嗯,”苻長卿聞言便將長刀遞給安眉,老實不客氣道,“那你來,你比我強。”

  “哎?”安眉怔怔接過刀,也不多問,便開始生疏地動手將馬肉一塊塊割下來。

  苻長卿兀自在一旁看著她出神,過了一會兒驀然道:“可惜現在有了肉,柴禾卻不夠了。”

  安眉皺著眉嗯了一聲,猶豫著小聲道:“其實可以生吃……哎,可惜這馬死的時候沒放血,味道可能不大好……”

  苻長卿冷笑一聲,毫不猶豫地拒絕:“別指望我跟你一起茹毛飲血。”

  “哪我們該怎麼辦?”安眉為難道,“上哪兒去找柴禾呢?”

  此時雪後初晴,苻長卿仰首望了望碧澄澄的天空,雙眼一瞇破釜沉舟道:“拆馬車。”

  “哎?”安眉頓時大驚失色,連連擺手反對,“使不得啊大人,夜裡風大寒氣又重,萬一再下雪……”

  “好歹賭它一賭,”苻長卿面色猙獰地咬牙道,“現在開春了,雪不會天天下,再說如今只剩下一匹馬拉車,也該輕裝上陣。我們先把車篷拆掉一半,晚上還可以將就著過夜……”

  安眉聽著聽著便不再做聲,眼下既然自己也想不出辦法,那麼苻大人出的餿主意……也算是主意了吧?

  待安眉割下足夠分量的馬肉後,她試著艱難地推動馬骨架,想把馬屍推進草甸旁的泥沼裡。苻長卿不以為然地瞥了她一眼,最後還是上前幫了把手。

  “你這算是替它安葬麼?婦人之仁。”他冷嗤。兩人站在泥潭邊看著馬屍被沼澤靜靜吞噬,須臾後半點也不剩,心頭都微微地有些發寒。

  接下來便一刻也不得閒,安眉與苻長卿合力拆下馬車上每一處顯得多餘的部件,比如撐氈毯的支架、車窗、車軫和車軾,苻長卿拆上了癮,甚至還想把車輪上的三十根輻條給拆下一半來,安眉勸阻了半天才沒讓他得逞;拆到最後再湊上死馬身上的軛具,算來木料還真不少。苻長卿索性豪情萬丈道:“干脆一次多燒熟些馬肉帶著做干糧,免得浪費了今天這堆火。”

  安眉笑著依言將柴堆點燃,用鐵簽串著馬肉烤熟。她一邊忙碌一邊與苻長卿閒話道:“大人,如今還剩下三分之一的路程,再走十來天,我們就可以到達涼州了罷?”

  苻長卿因她的話而笑起來,此刻他渾身狼狽,一張臉卻在火光的映照下泛出自信的光彩:“安眉,這一次突厥之行,我記得你的好處。等回到洛陽,我必會重賞報償。”

  安眉正坐在苻長卿身邊嚼著馬肉,聽見這話,便滿心歡喜地低下頭輕笑道:“多謝大人。”

  苻長卿撥著火並不答話,凝視著篝火的墨黑眼珠映著跳動地火焰,卻顯得益發堅忍鎮定。

  這一晚夜宿,車篷的氈毯因為沒了支撐而癟癟地塌陷下來,將睡在車中的苻長卿和安眉壓得嚴嚴實實。好在天公作美沒再下雪,否則沉重的積雪非把二人給悶死不可。

  翌日上路時,這一行人馬已是落魄得慘不忍睹——但見泥濘、破車、瘦馬、一身襤褸的安眉,再加上斷了腿的苻長卿,真是連劫道的土匪看了都得掬一把辛酸淚。

  二人每天就靠著馬肉干維生,沒柴禾燒水後苻長卿只敢用生水潤潤唇,竟然還能喝一點就腹瀉一天——偏偏腹瀉後又得喝水,於是沒幾天就被折騰得面無人色。好在兩人一路不斷堅持,最後總算一點點接近了“夢中的涼州”。

  這一天正當人疲馬憊,晌午時苻長卿仰躺在沒了車篷的馬車上望天,冷不丁冒出一句:“天上有鷹。”

  於是安眉順著他的話抬起頭,瞇著眼看了一會兒卻笑道:“大人,那大鳥飛得這樣慢,又在空中打旋兒,不是鷹,是鷲。”

  “鷲?”苻長卿略一沉吟,欣然坐起身道,“既然能看見它在這一帶覓食,想來涼州也已不遠,終於要脫離這鬼地方了……”

  安眉也跟著苻長卿笑起來,兩人就這樣傻乎乎望著天,竟忘了留神腳下。就是這一刻致命地鬆懈,吱吱呀呀的馬車輪竟霍然一偏,倏地一下滑進了潛藏在草甸旁的泥潭。一瞬間整個車身就陷下去一半,生生將架在轅上的活馬拖進了沼澤。駿馬踢騰著蹄子不斷哀嘶,卻只能困在黏稠的泥沼中越陷越深,坐在車廂裡的苻長卿大驚失色,安眉愣在草甸邊嚇得尖叫個不停。

  這時苻長卿急中生智,迅速抓起節杖跳出了車廂,卻因為腿腳上的不便,在距離安眉指尖一步之遙時踩進了泥潭。黑色的沼澤瞬間將苻長卿吞下一半,他雙手拼命往下劃拉泥漿,卻只能徒勞地越掙扎陷得越深。

  跪在泥潭邊的安眉這時趁機抓住了苻長卿手中的節杖,適時阻撓了他的下沉,兩人為此同時吁出一口氣,又同時頭皮發麻地面對接下來的困境。

  “大人大人,”安眉緊張地雙手直發抖,結結巴巴道,“小人這就拉您上來……”

  說罷她手裡一使勁,苻長卿的臉卻頓時煞白:“別——我的腿……”

  安眉一怔,這才意識到苻長卿腿上有傷,慌忙撤了勁問道:“大人,您疼得厲害麼?”

  何止疼得厲害,簡直疼得要死!苻長卿只覺得泥潭中有一雙鬼手正拽著自己的腳,將他腿上快愈合的傷口又活生生扯開。他痛得面色慘白,豆大的汗珠將鬢發打得濕漉漉貼在額角,兩隻眼直愣愣瞪著安眉大叫道:“你別拉,別拉……”

  怎麼能不拉,眼看著苻大人一點點往下沉,安眉急得哭起來:“大人……大人……”

  這時苻長卿感覺泥沼已淹沒自己胸口,他拼命喘著氣,一手抓著節杖,一手本能地想撐著身子浮起,卻只能在稀軟的泥漿中越陷越深。眼看著無聲的沼澤就要吞噬掉苻長卿,已是泣不成聲的安眉一狠心,擅自咬牙拉動了節杖,就聽毫無准備的苻長卿慘叫一聲後大喊道:“別拉——別拉!”

  “大人,再這樣下去您會死的……”安眉拽著節杖,抽抽搭搭地哽咽道。

  廢話,他當然知道這樣會死,他死也不能死在這裡!苻長卿何嘗不知安眉的心意,他急喘了一口氣,眼中忽然便透出一股狠絕,彷彿接下來的皮肉之苦不是施於自己,而是施於他以往用嚴刑審訊的某一個犯人:“好,我准備好了,拉我出來!”

  岸上安眉得到命令,便忍著眼淚,一鼓作氣地將苻長卿慢慢往外拉。

  脫險的短短一刻彷彿漫長的一輩子,當苻長卿最終擺脫泥潭,一身虛汗地趴在草地上倒抽冷氣,他竟然絲毫感覺不到滿身泥漿帶來的寒意——他大難不死,很好,很好……苻長卿精疲力竭地想著,將來他也許可以發明一種刑罰,將犯人的腿骨先折斷再拉扯,一定能叫那人把祖宗八代都招出來!

  這時安眉卻顧不得苻長卿的想法,只管摟著滿身泥漿的苻長卿不停慶幸,在放下心後破涕為笑。苻長卿兀自疼得說不出話,白著一張臉仰躺在安眉懷裡,怔怔看著她背光的笑臉襯著頭頂晴朗的天空,竟散發出一抹動人心魄地光華……

  當二人驚魂稍定,損失了馬車後安眉想了個辦法繼續上路。她脫下羊皮襖鋪在地上,將動彈不得的苻長卿挪到皮襖上仰躺著,而自己反手拽著皮襖的長袖拖苻長卿走。好在這一路滿是滑溜的草甸和積雪,走起來也不算費勁。

  只是當白天過去夜晚來臨,咆哮的寒風便讓失去馬車庇護的二人苦不堪言。安眉在積雪中壘出一個雪窩子,與苻長卿抱在一起取暖。她特意讓自己背靠著風口,因此被凍得牙齒不停格格打戰,當昏沉沉的苻長卿夜半一覺醒來,便恰好看見與自己耳鬢相依的安眉被凍得半死。

  於是他伸出手去抱住安眉,摸到她冰涼的脊背。溫熱的指尖在觸及涼意時微微一頓,片刻後苻長卿伸手撫上安眉的臉,輕輕拍打她的雙頰:“醒醒,你醒醒……”

  “呃……”安眉睜開雙眼,目光迷離地望向苻長卿,借著淡淡雪光望見他深不可測的黝黑凝眸。她微微一怔,緊跟著就兩眼一花呼吸一窒,昏頭昏腦地被苻長卿吻住雙唇。

  一瞬間安眉腦中一片空白,任苻長卿發洩般、洩恨般、恨不得咬牙切齒般釋放自己的激狂……這不一定是愛、也不是恨,更像是乍然沖開心中樊籠的、蟄伏了許多年的獸。

  “大人……大人……”洶湧地恐懼感在浮華破滅後席卷了安眉的心,她滿臉是淚地沙啞嘶喊道,“小人我……我,我有夫君的!”

  苻長卿一愣,四方征戰的獸性倏然退回瞳仁,目光如火般不善地舔舐著安眉蒼白的臉龐,如虎視、眈眈。

  安眉驚慌失措地退開,後背猛地撞開雪窩子,凜冽的寒風便立刻向二人撲來,如萬刃穿心的刀尖。安眉蜷著身子縮在寒風中發抖,這時凌亂的發辮被風吹散在她雙肩,讓她看上去像個雲英未嫁的姑娘,然而她只能捂著臉對苻長卿哭道:“大人,我已經成過婚了……”

  “我知道。”

  許久之後迎著風的苻長卿說了這樣一句。他的身子沒有退開,目光卻已冷冷遠離。

  狂風中安眉竟捕捉到這句話,她怔怔抬起頭,一雙淚眼在月下滿是迷茫地望著他。

  而苻長卿在月下冰冷地低喃:“我知道。”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36:16

第二十二章

  在雪地中露宿,不睡覺總比睡著安全得多,所以安眉也顧不上苻長卿滿面陰雲,兀自擦掉眼淚手忙腳亂地壘好雪窩子,之後才偎在他身邊戰戰兢兢地坐下,蜷身縮成一團,不敢抬頭面對他的慍怒。

  她能如何面對,又能說點什麼呢?明明當初一味貪婪的是自己,這時膽怯退縮的也是自己。安眉心裡刀割般一陣陣地疼——她沒有想過,沒有想過苻大人也會要自己,如果她沒有夫君,這該是多麼歡喜的一件事!如果她沒有夫君,方才她就是粉身碎骨也不會後退一步……自怨自艾的眼淚撲簌簌掉出眼眶,安眉埋著頭默不作聲,而苻長卿沉著臉坐在她身邊,也是兀自沉默了一夜。

  天色在兩人靜默地僵持中漸漸明亮起來,安眉畏畏縮縮猶豫了半天,最終還是掐在一個得體的時刻爬出了雪窩。她先抓把雪擦了擦臉和手,接著轉身就想攙扶起苻長卿繼續上路。這時被她落在雪窩子裡的苻長卿抬起頭,與她四目相對,一剎那兩人都茫然出神,竟不知這原本相互扶持的路,接下來該怎麼往下走。

  果然還是不行吧……不可能忘掉昨夜發生的事,將一切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安眉咬著嘴唇,苻長卿則默默看著她,面色沉靜不見波瀾。

  正當二人尷尬對視時,東方地平線處忽然升起一小團清塵,竟然出現了一隊巡查邊境的騎兵。騎在馬上的官兵遠遠望見這二人,剛開始還以為是突厥來的難民,待到策馬馳近時看清楚了苻長卿手中的節杖,為首的將官這才大驚失色地喊道:“是御使苻大夫麼?!”

  隨著這一聲大喊,苻長卿與安眉連日來噩夢般的草原歷險,終於結束。

  被官兵解救回涼州的苻長卿和安眉蓬頭垢面,宛如從草窠子裡鑽出來的一狼和一狽。兩人先跟著官兵前往軍營暫時落腳,趁士卒通報刺史時躲在大帳裡打水洗涮了好幾遍、又換過衣裳,這才全身煥然一新地出現在涼州刺史府。

  這時安眉已換回女裝打扮,在全是男兒的軍營和府衙裡顯得特別扎眼,因此她一路惶恐地跟著苻長卿充當他的婢女,須臾寸步不離。

  涼州刺史府裡大張旗鼓地擺起了接風宴,一路從馬車換到肩輿再被數人攙扶的苻長卿順利落座後,涼州刺史捧著酒水感慨道:“苻大人一路不易啊!想那千裡草甸危機四伏,連當地的突厥人都不敢走;我們的暗探在大道上來回尋找了大人好幾遍,與突厥人數次交鋒,卻萬萬沒想到苻大人敢從草原取道。苻大夫兵行險招,果然好膽色!”

  苻長卿聽了這話訕笑一聲,面色不豫地淡淡開口:“無知者無畏,在下沒見識過涼州邊境的草原,妄自尊大,當然好膽色。”

  涼州刺史聞言頓了頓,又看了看苻長卿上著夾板的左腿,語帶關切道:“大人這腿傷可耽誤不得,在下已請了李太醫來府中,待會兒還是請他看一看為好。”

  苻長卿聞言點頭,盡了杯中酒才問道:“怎麼這裡會有御醫?是朝中哪位李太醫?”

  “喔,這位李太醫多年前就已辭官,回到涼州養老後也經常出診,太醫只是個尊稱罷了,”涼州刺史答道,“邊境戰事多,李太醫最會治金創和骨折,正好可以看看大人的腿傷。”

  苻長卿也擔心自己的腿會落下殘疾,因此欣然接受了刺史的好意,於飯後半躺在偏廳臥榻上等候李太醫前來,只有安眉陪在他身邊伺候。

  片刻之後,就見一名小廝畢恭畢敬地引了位瘦小卻精神矍鑠的老頭走進偏廳,這便是曾經在宮中做御醫的李太醫了。但見李太醫拉著個臭臉,也不問安,徑自走到苻長卿面前放了藥箱坐下,相當鄙夷地瞥了一眼他的左腿,便開始動手拆夾板。

  年邁的李太醫精力充沛,出手如鉗,捏得苻長卿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這時一慣對人頤指氣使的苻長卿還未發難,卻聽李太醫抬眼冷嘲道:“哼哼什麼?老夫與河內郡公打了多年交道,素知他勇猛英武,怎麼養了個兒子嬌貴成這樣?”

  苻長卿沒料到區區一個郎中竟敢當面數落自己,一時啞然,又想到安眉還在旁邊觀看,心裡就惱怒異常,一張俊臉繃得死緊。

  那李太醫倒是專心看診,根本不在意苻長卿的臉色,繼續下鉗推敲了半晌之後,終於在苻長卿發飆前下了診斷:“腿沒斷,就是骨裂。”

  “哎?”在一旁伺候的安眉聞言喜出望外道,“腿沒斷嗎?太好了……”

  “嗯,要是斷了,就你們這麼個折騰法,一條腿早廢了。”李太醫再度斜眼鄙視道,“裂紋是橫向的,本來已經長出了骨痂,現在又被外力拉傷,倒比原先難治了。”

  安眉頓時心虛地低了頭不敢吭聲,靠在榻上的苻長卿卻根本不看她,只望著李太醫問道:“在下這腿傷什麼時候能痊愈?”

  “有得養呢,不過也不算大傷,戰場上多得是你這樣的,還不照樣上陣殺敵?每天下床多活動活動,盡量拄杖走走,沒事別老躺著,省得長褥瘡。”李太醫說完又瞄了苻長卿一眼,很不給面子地繼續道,“草原上環境惡劣,看你臉色,最近腹瀉得厲害吧?我這裡有些藥丸,待會兒和外用的藥膏一並開給你,吃得時候別搞混了……”

  此時苻長卿已是面色鐵青,惱恨卻又發作不得,只能咬著牙低聲道:“在下不勝感激,一定謹遵足下所囑……”

  向晚苻長卿與安眉便留宿在刺史府中。這一日苻長卿都沒有與安眉說話,甚至連正眼都沒看她一眼。晚飯後安眉便一直躲在耳房裡傷心,她一會兒覺得是自己不識抬舉惹惱了苻大人,一會兒又覺得苻大人既已回到涼州,往後自己也就沒了用處,如果連做婢女都是多餘,那麼她的去留苻大人又怎會過問?

  最後安眉到底按捺不住,還是在臨睡前走出耳房,想探明白苻長卿的心思——她在惹惱苻大人之前,苻大人不是說過回到洛陽後會重賞她嗎?那麼現在就算賞賜沒了,至少也不會把她流放到交趾吧?

  就在安眉踟躕不決時,刺史府的小廝卻眼尖地發現了她,邊嚷嚷著邊將一個托盤交到安眉手裡:“哎哎哎,你是苻大人的婢女吧?大人沐浴,你怎麼不去伺候?”

  “哎?哎……”安眉不知所措地接過小廝遞來的托盤,就見裡面盛著衣服和噴香的澡豆,還有許多不知名的矜貴東西。

  於是安眉便茫茫然跟著那小廝往浴室走,就聽那小廝一路抱怨道:“我說句真心的,你們家大人可真是難伺候,不但吹毛求疵還愛擺臉色……要不是看在前涼州刺史河內郡公的份上,誰稀罕伺候他……”

  “哎,其實大人他人很和氣的,只是今天心情不好……”安眉跟在那小廝身後怯怯囁嚅,卻見他不以為然地擺擺手,對安眉指了指浴室的木門之後便轉身離開。

  於是安眉只好雙手捧著托盤,獨自一人走進浴室。此刻浴室中簾幃低垂,足夠容納十幾個人的浴池正被苻長卿一人占用,偌大的浴池裡彌漫著暖霧騰騰,將室內一切都模糊得看不真切。安眉踢掉鞋襪,赤足踏過濕漉漉的紋石磚地,從羅幕後小心地繞到苻長卿身邊,輕輕放下托盤。

  這時背靠著池壁的苻長卿轉過身來,一雙墨黑的眼珠透過水霧正對上安眉,神色中不見喜怒。片刻後他凝視著安眉道:“你過來。”

  安眉在苻長卿的注視下緊張得渾身發顫,可她還是聽話地跪在地上,緩緩將身子湊了過去。這時水聲嘩嘩作響,苻長卿在一池碧水中站直了身子,伸出潮濕的手指摩挲過安眉的耳側與頸項,卻始終一言不發。

  安眉在蒸騰的霧氣中覺得眼前一片眩暈,卻不掙不動,任苻長卿望著自己沉思——這一刻無論發生什麼她都不會掙動,這是來時路上就已做下的決定。她清楚自己不能夠再退縮,他與她的距離原本就已遙不可及,她怎麼能再退縮……安眉就這樣毫無防備地任由苻長卿雙臂一攬,將她拖進了湯湯碧水之中。

  裸裎相見會不會讓接下來的話顯得坦誠?苻長卿濕潤的雙目凝視著安眉羞紅的臉,嘴角彎出一絲哀憫地苦笑。帶著一股深深的自厭他俯下身子,再一次狠狠吻住安眉;這一次安眉沒有掙扎,只安靜地承受這一吻帶來的窒息……她的雙手不敢觸碰到苻長卿的身體,於是只能無力地垂進熱水中,整個人輕飄飄地後仰,餳眼望著面前這個叫她捨不開放不下的男人。

  她不想再讓他生悶氣,她害怕他不理不睬的冷淡——她已經捨不開他。

  白色的粗布裙裾浸在水中層層綻開,像幾片寬厚的梔子花瓣,安眉的衣襟被苻長卿輕輕拽開,露出衣下細膩白嫩的肌膚,還有其他驚喜頻頻……

  “這是什麼?”苻長卿怔怔盯著手中一截粗糙的槐樹枝,百思不得其解。

  安眉慌忙伸手去奪,怕苻長卿隨手一扔燙死了蠹蟲:“這是護身符,千萬別丟水裡……”

  於是苻長卿隨手將槐樹枝扔到浴室的牆角,接下來他又發現一根眼熟的絛繩,用手指勾住一拽,竟然拽出了自己叫安眉拿去典當的玉佩。安眉的臉頓時騰地一下漲得通紅,她結結巴巴道:“小,小人不是故意昧下您的玉佩的,真的是當時寺廟裡的和尚不肯收……”

  苻長卿盯著手中老鼠抱蛋的玉佩,慢慢瞇起墨黑的眼珠,意味深長地笑起來:“昧下了就昧下了,總好過便宜那幫不識貨的笨蛋。不過,你又是從哪裡來的兩貫錢?”

  “是您賞的,”安眉怪不好意思地羞澀道,“逃難當天高管家牽出的馬車,正巧是小人原先睡的那輛,小人一直把錢藏在車篷的夾縫裡……”

  “我倒不記得何時賞過你錢,”苻長卿輕輕笑了一聲,下一刻雙眼卻正正凝視住安眉,語氣中笑意全無,“好了安眉,你聽我說——我早就知道你的心思,所以我現在也明白告訴你,我很中意你。”

  苻長卿的坦白讓安眉被嚇傻,她怔怔望著苻長卿,任他撫著她耳邊碎發,聽他繼續道:“你今後只有兩條路。要麼跟在我身邊,作我的侍妾;要麼回你的山村,我們形同陌路。我讓你選。”

  自古聘為妻、奔為妾。羅敷為何不願登上使君的車?因為不論伴侶貧富俊丑,正妻的名分對一個女子來說,永遠重於其他條件。

  他苻長卿今日要別人的正妻做自己的侍妾,這個提議的荒謬與殘酷,絕非一般女子可以承受,因此即便是對他死心塌地的安眉,聽了也必然會無比恐懼。

  向來心狠手辣的苻長卿從沒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十惡不赦——安眉是他的恩人,他原本可以選擇別的方式報償,但是遲了、現在遲了,他的自私,令自己情不自禁想將這個善良的女人逼上一條坎坷路。他察覺到安眉渾身的戰栗,心中生出歉疚,可他仍舊俯身再一次抱緊她,墨黑的瞳仁中盡是徹骨地寒:“現在我只要你一句話,至於其他你所擔心的,我自有手段解決。我既然要你背棄世俗跟著我,就斷然不會辜負你,此言一出,可斫金石。”

  安眉渾身一震,怔怔掉下淚來,卻什麼話都說不出。

  苻長卿得不到安眉的答案,便又冷冷逼問了一句:“說吧,你要你丈夫,還是要我?”

  安眉雙唇輕輕哆嗦著,唯有眼淚掉得更凶——當得到愛情的喜悅被離經叛道的恐懼壓住,當離經叛道的恐懼被清楚自己會如何選擇的無可奈何壓住,這淚便是為無奈而流。

  “要您,大人……我要您……”安眉哽咽出聲,絕望地抱緊苻長卿。

  這一刻她甘為下賤,今後便是千夫所指、再也沒有翻身的一刻。她是見異思遷的放蕩胡女也好,是堅持族人追逐愛情不屑禮教的胡女也罷,這些都不重要了。她只知道此刻自己如果放手,她的生命便又會回到蒼白的過去,她已經沒法回去了……這一刻安眉的心頭浮現出她的故鄉——那裡終年陽光熾烈、那裡沒有禮教制約、那裡做什麼都只需遵從自己的心、那裡的姑娘們可以對自己心愛的男人恣情歌唱,也可以拿著刀追逐負心人……

  她哪怕將來吃再多的苦,這一刻都要遵從自己的心。這份頑固也許正來自她身上的血液、胡人的血液——即使千年之狐姓趙姓張,這份頑固都不會改變。

  “很好,”這時苻長卿嘴角微微上挑,浮起一抹自得的笑,他伸手撫過安眉的頭發,雙唇埋在她頸側低喃道,“我就知道……我從沒輸過……”

  這一刻池水的浮力助紂為虐,讓苻長卿根本不用在意小腿上的傷,就這樣一路攻城略地、勢如破竹。安眉隨著他在溫熱的池水中載沉載浮,目光漸漸迷離開去,竟彷彿在冥冥之中看見淡月下蜿蜒出一條銀白色的小路……

  可那條路的盡頭會是什麼呢?是她心愛的斡哥岱,還是……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36:33

第二十三章

  苻長卿獲救的消息被涼州計吏迅速送往洛陽,而他自己則在涼州休整幾日後,便須馬不停蹄地回朝復命。

  這日從涼州出發回洛陽前,李太醫最後一次為苻長卿看診,替他配好一路上所需的膏藥。如今苻長卿腿上的傷勢痊愈得很好,李太醫看著頗覺欣慰,在眈了倨傲的苻長卿一眼後終於第一次和和氣氣開口:“你這腿只要每天按時敷藥,不日即可痊愈,只是還需拄杖三個月,咳,嗯……這些天如果不是我的藥方有靈效,苻大人你恐怕早就容不得我了罷?”

  這一語正中苻長卿下懷,可他面上卻冷冷一笑,虛與委蛇道:“恃才傲物乃人之常情,足下何出此言?”

  李太醫聽了這話捻髯呵呵笑道:“你倒刻薄得挺實在。自從河內郡公告老還鄉,我與他常有書信往來,關於你的臭脾氣他在信中跟我抱怨了不少。這些天,我也算見識了。”

  “原來李太醫是家尊的至交,那在下倒是要喚您一聲世伯了。”苻長卿笑著客氣了一聲,卻也沒太多表示。

  “當年我在朝中做御醫時,侍奉達官顯貴無不戰戰兢兢,”李太醫一邊收拾藥箱,一邊瞄了眼滿臉冷漠的苻長卿,無奈地歎了口氣道,“我現在這副臭脾氣,還是回鄉後在戰場上養出來的,你這德性卻是從何而來?”

  “官場如戰場。”苻長卿垂下眼,不願多談。

  “既然官場如戰場,而你和我又一樣狷介,”李太醫頓了頓才繼續道,“那麼今天我靠醫術讓你容忍我,他人卻是因何而容忍你呢?”

  苻長卿抬眼望著李太醫,嘴角噙著一絲嘲諷:“世伯此刻是要代替家尊,諄諄教誨在下麼?”

  李太醫搖了搖頭,卻還是忍不住告誡苻長卿:“你如今覺得自己才智過人,可以輕而易舉懾服與你同班輩的對手。卻須知官場上瞬息萬變,有時候靠得不光是過硬的本事,你若不屑收斂樹敵太多,他日必嘗苦果。”

  “在下談何才智過人,”苻長卿假惺惺地嗤笑了一聲,敷衍李太醫道,“苻某入朝為官,心中秉持的唯有‘忠君報國’四字而已,終日兢兢業業不敢怠慢,只求個勤能補拙罷了。”

  李太醫望著他皺眉歎息:“自古法家重刑少賞,擅於攻伐而疏於自守,不是保身之道。前朝多少人物以此推行變法,卻往往觸怒權貴、落個不得善終……你且好自為之吧。”

  “多謝世伯好意,在下銘記於心。”苻長卿嘴上恭謹,心中卻是隱隱不快。

  待得李太醫告辭,一直在苻長卿身旁伺候的安眉這才不解問道:“剛剛大人和李太醫在說什麼?怎麼說到最後大家都不開心的樣子……”

  “你不懂,”苻長卿忽然笑起來,依偎著安眉懶懶躺下,看她一片片剖瓜,“他在教我怎麼做人呢,你說,我還要他教麼……”

  安眉拿著刀的手一抖呵,心虛地笑了笑:“嗯,不過好像大家都很喜歡大人的父親呢。”

  苻長卿一怔,不以為然地敲敲手邊書,強嘴道:“我爹信奉儒家那套,當然能籠絡人心。”

  “這樣不好嗎?”安眉倒是更糊塗了,“為什麼不讓大家都喜歡你?”

  “不稀罕,”苻長卿一嗤,跟著附在安眉耳邊輕聲逗弄道,“何況,喜歡我的人已經夠多了……”

  翌日巳時,苻長卿與安眉帶著節杖返回洛陽,涼州刺史因是河內郡公的老部下,此番當然少不了贈予車馬錢物,順帶還熱情地托苻長卿給老上司捎上土產,臨行又要撥一隊士兵沿途護送。

  苻長卿客氣推辭道:“在下此番出使突厥失利,本已是戴罪之身,又有何臉面接受大人的恩惠?車馬錢物乃回程所需,既蒙受賜,便不敢再勞煩大人麾下人馬,隨行只一婢女足矣。”

  說罷與前來送行的眾人行禮道別,謙謙姿態一反剛獲救時的別扭古怪,這才叫眾人第一次領略到洛中英英的風采。

  涼州與洛陽相距千裡,馬車一路搖晃著南下中原,從塞北的春寒料峭走進洛中的春暖花開。這一程雖沒有游山玩水的悠閒,苻長卿與安眉過得卻還算自在。只是在行程快要結束時,苻長卿的臉上便沒了笑意——洛陽近在咫尺、天子恩威難測,他這一次狼狽歸來要面對多少打擊,都還是個未知數。

  當馬車在一個陰霾的三月天走到洛陽城門口時,安眉遠遠就看見城外有一群錦衣華服、翹首以盼的人,她在其中認出了苻府的張管家和阿檀,於是立即停下馬車,戰戰兢兢地跳下地與眾人行禮。

  “是涼州過來的馬車吧?車裡是苻大夫吧?”安眉被眾人團團圍住,這時不僅張管家和阿檀認出了安眉,好幾個家丁都驚叫道,“安先生,您,您竟然是個女的?”

  安眉因為被苻長卿收為幕僚時還是蠹蟲附身,所以此刻她除了張管家和阿檀別的人一概不認識,眾人驚詫的目光使她惶恐,於是她慌忙回過身跑到馬車旁,小心翼翼地攙扶著苻長卿走下了馬車。

  當清瘦的苻長卿拄著杖雙腳一落地,苻府的眾人便是一陣驚呼,而當事人反倒平靜地抬頭掃視著眾人,淡淡開口道:“怎麼都在這裡?我又不是衣錦還鄉,不值得等候。”

  “怎麼不值得等候,”這時人群中走出一位行止高貴的中年貴婦,快步走到苻長卿面前抓住他的胳膊哽咽道,“長卿啊,你怎麼瘦成這樣……”

  “這一路已經養回不少了,請母親放心,”苻長卿漫不經心地笑笑,行過禮安慰母親道,“這裡風大,回去再說吧。”

  苻長卿這一次出使突厥帶走的苻府僕役還有高管家,最後都沒能回來。這些僕役都是家生奴,有的全家跟著主人在洛陽生活,有的一家好幾口人在外經營著青齊苻氏的莊園。因此當苻長卿回到苻府時,府邸內外不時可以看見穿著孝的人閃過,讓他原本就低落的心情更加沉重。

  苻長卿先是回到自己的庭院更衣,在去拜見父親之前,徑自對一直戰戰兢兢跟在自己身邊冒充婢女的安眉吩咐道:“你先回你的白露園去。”

  “哎?”安眉抬頭傻傻囁嚅了一聲,不明白苻長卿在說什麼。

  原來白露園是當日被蠹蟲附身時安眉住的地方,她現在哪還記得。苻長卿看見她怔怔發傻的模樣便反應過來,於是伸出手指彈了彈她的腦門,笑道:“我差點都忘了,你腦袋有毛病呢。”

  在一旁伺候苻長卿更衣的阿檀看見少爺與安眉有說有笑,頓時傻了眼驚愕得目瞪口呆。這時偏偏苻長卿還火上澆油地轉身吩咐他道:“阿檀,你帶安姑娘回她的院落去。”

  阿檀結結巴巴道:“是,少爺,可是,可是……”

  “什麼可是不可是的?”苻長卿皺起眉,看著阿檀的目光中便微微透著些不悅。

  “可是就是,就是安姑娘她是個女的,少爺您還要她做幕僚麼?”阿檀憋著一口氣用力說完,滴溜溜的大眼睛盯著苻長卿要答案。

  “當然不是幕僚,”苻長卿笑道,“以後你就要稱她安姬了。”

  苻公今天並沒有出城迎接苻長卿——兒子化險為夷後的歸來使他百感交集,所以一直待在自己的庭院裡長吁短歎。他既為兒子性命無憂而欣慰,又為高管家客死他鄉而傷心不已;從兒子出使突厥鎩羽而歸,一直思慮到青齊苻氏未來的前途與命運,這些都使他憂懼並惶恐。他又因此而想到兒子平時囂張的氣焰、奢靡的陋習,還有言談舉止間的傲慢,便實實在在覺得自己的兒子是罪有應得,於是乎一顆拳拳之心沉了下去,盡化作騰騰怒氣冒了上來。

  當苻長卿拄著手杖走進堂時,苻公嚴肅地瞥了兒子微跛的腿腳一眼,對他請安後不能跪坐只能踞坐相當的不滿,於是冷著臉責備道:“你倒挺自在麼?你還有臉回來?”

  “這次兩國和談是突厥沒有誠意,公然坐視柔然人襲擊大魏來使,我一路保護節杖回大魏,已是力盡所能。”苻長卿垂著眼淡淡回答。

  “你還好意思給我找理由,真是豎子不肖!”苻公見兒子仍是一副不知天高地厚地臭模樣,氣得忍不住拍著幾案怒吼道,“苻府這次隨你出行的這麼多人,還有高管家,他跟了我多少年……你倒好,闖下彌天大禍就自己一個人逃回來。還有跟著你回來的那個胡女,是怎麼回事?剛剛我聽張管家說,她原來打扮成一個少年,在我們府上住過?”

  “這次孩兒能夠九死一生歸來,多虧她一路照顧。”苻長卿只對父親說安眉的好處,將其他略過不談。

  苻公原本就不甚在意安眉,聽了便隨口說道:“嗯,那就多賞些錢帛,好生送人家回去。”

  “不用,孩兒已打算將她收為侍妾。”

  苻公手中茶碗一鬆,淺綠色的末茶羹頓時噗通一聲潑了滿席,他顧不得自己瞬間的失態,只是怔怔抬起頭睜大眼睛盯住苻長卿,低沉的嗓音顫顫巍巍從喉嚨裡擠出來:“你要將一個胡女收為侍妾?你說你和談失敗全員覆沒,一路灰頭土臉地從突厥爬回來,連罪都還沒到聖上那裡請,你就先惦念著美色納了個胡女做侍妾?”

  “對。”

  “苻長卿——老夫我恭賀您大喜啊!”苻公勃然大怒,起身一腳踢翻幾案上丁零當啷的茶具,轉身直直往堂外走,一路走一路火氣沖天地大喊道,“周管家!去拿荊條來!什麼腿傷罰不得,今天我打也要將他打死了……”

  ……

  安眉孤零零一人坐在白露園的客堂裡,半天也沒個人前來照顧,她有些局促地打量四周,仍是不敢相信自己曾經住過這樣華麗的院落。

  此時春暖花開,庭院裡開滿了一叢叢金燦燦的棣棠花,讓人不覺就忘記了陰霾的天色,心情也開始輕快起來。一直惴惴不安的安眉這時舒展開眉頭,剛想起身自己往內室看看,卻沒料到庭院裡忽然闖入兩個不速之客。

  那是兩位非常美麗的女子,綠鬢金釵、錦衣鮮明,艷若桃李的臉上卻盛滿怒意。她們剛走到堂階下就發現了安眉,竟然不脫絲履徑直登堂,居高臨下地站在了安眉面前。

  這時其中一人盯著安眉開口,卻不是在與安眉對話:“大家議論的那個胡女就是這人嗎?”

  “應該就是她。”另一人這時接話,漂亮的杏眼刻毒地瞄見安眉的雙手,頓時一臉鄙夷。

  那雙手長著繭皴著裂,粗糙得如同農婦,令美人不禁要懷疑她的苻郎是否中了什麼邪,她扯扯同伴的衣袖,抬抬下巴示意道:“看她的手。”

  安眉低下頭,也發現自己的不堪,慌忙做了賊一般將手縮進袖子裡。

  “苻郎怎麼會中意這麼一個人?!”這時杏眼美人忿忿不平,氣得都快哭了。

  另一個高挑白皙些的漫不經心安慰她:“沒看見她是胡姬嗎?胡人都有邪術,尤其是胡姬,淫邪最甚!”

  當苻長卿要收白露園的胡女做侍妾的消息傳遍了苻府,最急著趕到安眉這裡觀望的兩人當然就是苻長卿的侍妾——長著一雙杏眼的是馮令媛,個子高挑的叫栗彌香。此時苻長卿正在受家法,苻府上下亂成一團,這才讓她們覷機趕到白露園來;不過無論這兩人如何嫉恨安眉,她們在身份上也不過就是當今天子賜給苻長卿的侍妾,所以終究奈何安眉不得。於是待兩人看清安眉到底長什麼模樣之後,也就氣哼哼地離開了。

  空蕩蕩的白露園又剩下安眉一人,她從白天枯坐到夜晚,始終不見苻長卿來看自己,甚至連送飯送水的奴僕都不曾登門。就這樣饑腸轆轆地熬到第二天清晨,安眉終於再也坐不住,壯著膽子摸到了園門外張望。此時天上正落著淅淅瀝瀝的小雨,正巧一個總角少年抱著只鴿子路過安眉面前,安眉認出那是苻長卿的書童阿檀,忙不迭討好地招呼道:“小郎君,小郎君,苻大人呢?”

  阿檀聽見了安眉的呼喚,在蒙蒙細雨中偏過頭看見了安眉,被他抱在懷裡的鴿子正咕咕叫著,於是他冷著臉撫摸著鴿子的背羽,不耐煩地沖安眉嚷道:“少爺去上朝了,這會兒還沒下來呢,你急什麼?!”

  說罷轉身頭也不回的走遠,只有鴿子在春雨中咕咕啼叫了兩聲,透過濕潤的空氣輕飄飄地傳來。

  安眉無可奈何,又不敢走遠,於是只好回到園中繼續等。稍稍淋過雨後手腳發涼,空空的肚子似乎更餓了,安眉走進內室不抱希望地四處翻了翻,想找點東西充饑。她的運氣不錯,很快就在櫃子裡找到了一包核桃,又在一隻陶罐裡發現了待客用的末茶。安眉跑到庭中水井旁汲了一釜水,拎進堂中剛想煮開,卻在點火時發現幾名家丁走進了白露園。

  安眉不知家丁來意,就在她木訥地望著他們走到自己跟前時,氣勢洶洶的奴僕們竟然直接將安眉一拎,一言不發地拽著她往外走。安眉驚駭得不知如何是好,奴僕們怒目敵視的氣焰又嚇得她喊不出聲來,她就這樣被人一路光著腳拎出河內郡公府,丟在了苻府那兩扇高闊氣派的朱門外。

  當厚重的朱漆大門在安眉面前吱呀一聲闔攏,她怔怔盯著自己鼻尖前的黃銅門釘,在春雨三月天的潮濕空氣裡渾身發寒,茫然不知所措。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37:35

第二十四章

  當苻長卿下朝歸來,他所乘坐的馬車從官道一路緩緩馳進苻府街——苻府街是洛陽百姓的叫法,因為苻府是這條街上標志性的大宅,時值細雨紛紛的季春時節,天氣陰冷潮濕,因此街頭也沒幾個行人。苻長卿正在車內無聊地往外張望,於是目光不經意間便瞥到一個可憐兮兮地、縮在牆根下的身影。

  苻長卿在侍從的攙扶下靜靜走出馬車,來到安眉面前。

  “被趕出來多久了?”他低頭看著安眉透濕的羅襪,摸了摸她濕漉漉的發髻,猜測道,“大概一個時辰?”

  安眉渾身凍得瑟瑟發抖,她緊貼著牆根站起,咬著發紫的嘴唇望住苻長卿,卻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於是苻長卿也不開口,徑自牽著她的手走到僕從撐起的羅傘下,將她拉上了自己的馬車。

  “去豫州刺史府。”

  隨著一聲令下,馬車又噠噠行進起來,只是路線在經過苻府門前時一拐,轉上了另一條街的車轍。

  車廂內溫暖的空氣使安眉的眼珠活絡起來,然而她的身子卻顫抖得越發厲害,帶著些大禍臨頭的恐懼,她蔫蔫地揉著衣角對苻長卿道:“大人,我……我成您的包袱了吧?”

  苻長卿抬頭望了她一眼,蒼白的臉上竟浮出一絲揶揄地笑意:“對,沒錯,所以現在我的包袱被人丟出門,我自然也就無家可歸了。”

  安眉頓時無比地恐慌——她可不能讓苻大人因為自己跟家中決裂,這樣她的罪過可就太大了!於是她立刻認真地對苻長卿道:“大人,您回去吧,我不要緊的,我……”

  安眉忽然噤聲、吶吶無言——如果苻大人回去,那她,她該到哪裡去……

  安眉一臉憂愁地怔忡讓苻長卿覺得好笑,於是他當真嗤笑了一聲,從身旁巾箱裡找出塊帛巾遞給安眉道:“我說過既然要你跟著我,就斷然不會辜負你,你還怕什麼?”

  “我怕……”安眉面色蒼白地囁嚅,沾著雨水的臉龐透出點清潤的水光,像流過滿腮的淚,“我怕給大人添麻煩,大人您這樣的人……怎麼能被我這樣的人耽誤呢?”

  安眉簡直消沉得快哭,一旁的苻長卿看不過眼,於是扯過安眉呆呆捏在手中的帛巾,沒好氣地擦了擦她的腦門道:“你既然知道自己無足輕重,也就該知道我爹把你趕出來,都是要做給我看的,否則,為何不把你悄悄塞井裡淹死,反倒直接丟在大街上?”

  苻長卿的直白把安眉嚇了一跳,竟讓她一時之間忘了沮喪,白著臉嘟噥道:“大人,哪有您這樣說話的……”

  苻長卿滿不在乎地笑笑,看著她恢復元氣擦起頭發,才倨傲地望著窗外道:“我爹這次既然把姿態作得這麼難看,我也少不得遂了他的心意,叫他知道我這雙翅膀早就長硬了。”

  “可,他到底是您的父親呀,”安眉尤自不忍道,“為何一定要鬧成這樣呢……”

  “你不懂,”苻長卿低頭從安眉手中抽出帛巾,握了握她的手道,“這麼多年下來,我也只會與他這般相處了。他將他這一生給了天子和邦國,沒有分一點給我,將來我也會這樣做……也許這種承繼,就是苻家男人的相處方式。”

  生前攻伐一生換來功名,死後變成一塊牌位將祠堂妝點得更加輝煌,這樣為國為家,就是他們的生存方式——眼前這個女子,真是他生命中的一個意外。苻長卿握緊安眉的雙手,目光沉沉地望著車外:“豫州刺史府到了,准備下車吧。”

  當安眉跟著苻長卿走下馬車後,她抬頭望了望刺史府巍峨的門匾,看上面的字一個也不認識,便低下頭攙扶著拄杖的苻長卿,一起跨過正門高高的門檻走了進去。

  刺史府的計吏沒料到苻長卿會放著苻府不住,竟然一時興起來自己的官衙下榻,因此慌忙領著一干皂隸去後堂內室灑掃。於是苻長卿先領著安眉到自己處理公務的書房去,令衙役打來熱水給安眉洗了腳,又取出自己冬季的官袍丟給她道:“暫時只有這件厚衣服,先換上吧,別凍著。”

  安眉捧到手中定睛一看,只見烏青的絮綿錦袍上繡著張牙舞爪的猛虎,眼珠子上還用金線點了睛,一雙猙獰虎目正栩栩如生地盯著自己,雙腿便不爭氣地一軟——這件官袍正是當時苻長卿在滎陽縣刑訊姜縣令時所穿,當時安眉跪在堂下嚇得不輕,今日鹹魚翻身捧它在手,卻哪裡敢穿:“大人,這是您的官袍……這不合適吧?”

  “是不合適,所以得躲著人穿,”苻長卿邊說邊打開一隻箱籠,從中拎出一貫錢來,“我猜我家人也不可能款待你,餓了吧?我先差人去買點酒菜。”

  聰明的人一旦照料起人來,真是周到得令人無從挑剔,安眉臉紅起來,脫掉潮濕的外衣換上厚重寬大的刺史官袍,整個人往榻上一坐便堆成了一團錦繡。她膽怯而羞澀地笑了笑,望著拄著杖不停忙碌的苻長卿說笑道:“大人好像從哪裡都能拎出錢來……”

  “錢多好辦事,”回到安眉跟前坐下的苻長卿意味深長地一挑唇角,故作神秘道,“我只告訴你一個人——我那些箱籠裡雖然放著書,但只有薄薄的一層,下面全是錢。”

  安眉忍不住噗嗤一笑,搖搖頭道:“我不信,您的巾箱我翻過的,好多本‘子’,全是書。”

  苻長卿被安眉這話逗樂了,呵呵笑道:“那是你翻得不夠深,你得再往下翻翻——我們這類人,算盤都擺在肚子裡,錢都藏在書底下……”

  安眉聽不懂苻長卿話中深意,卻一心為他開心而高興——苻大人很少能這樣快活地笑,常常唇角漾起的笑意還沒染到眼睛裡,臉就已經掛下了。

  刺史府的計吏辦事一向極有效率,很快一席豐盛的飯菜就在苻長卿的書房中擺下了。待得旁人們都離開,安眉才悄悄從屏風後探出腦袋,餓了一天多後看見案上的珍饈美味,饑腸轆轆的她不禁歡呼一聲,飛快地湊到席前大快朵頤。

  苻長卿坐在一旁相陪,靠著憑幾支頤道:“也不知為何,自從走過那片草原,我就見不得你受凍挨餓。就像此刻看著你吃飽喝足,我就會特別舒心,好像倒生怕我自己會餓著似的。你說,這算不算是一種毛病?”

  安眉含著滿嘴食物說不了話,也不夠學問無從解答苻長卿的疑惑,於是她只能怔怔抬頭望著他發愣。這種小獸般直白單純地反應讓苻長卿不禁莞爾一笑,又不禁望著她陷入沉思。

  他不明白自己何以會對安眉有這樣強烈的占有欲——平心而論,他苻長卿雖然年紀輕輕,但對女人的興趣一向不大。在他眼裡,娶妻是用來與另一支士族門閥經營人際關系的,他的目光不會放在妻子身上,而是著重於另一番更辛苦的籌謀計算。這裡面還有個風險問題,就比如他嬌弱的前妻,在與他成親一年之後小產而死,害他之前的辛苦全都白費,實在是段很不愉快的經歷。

  至於美貌如花的侍妾,苻長卿更是興趣不大——空有美貌或者再加上一點兒才學,卻沒有什麼背景給自己帶來實際上的好處,那麼天天耗費精力與她們相處又有什麼意思?女人無非就是那麼回事,再美也一樣,所以苻長卿除了御賜的兩名侍妾因為推托不掉而留下以外,多年來從沒動過納妾的心思。

  而安眉不一樣。

  苻長卿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麼了,或許是生平第一次落難後與她朝夕相處的緣故,許多身體本能的欲望便與她混同在一起——有對食物的欲望、有取暖的欲望,還有求生的欲望,甚至喝下生水不拉肚子的欲望……這些欲望統統都糅雜在一起,又因為每一次都是安眉在他身邊扶持,解他的燃眉之急,於是到了最後就莫名地變成了一種對她的占有欲;再加上走過那片死亡草原所產生的同伴之誼,使他更是將她視作特殊——她是他這輩子的第一個同伴。

  當命運重新走上正軌,當一切危險都已過去,苻長卿卻發現自己已不能放任安眉離去。他覺得自己如果任憑她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似乎今後自己許多本能的欲望就會失去一個准星——他如何確定一碗飯到底香不香?如何確定一襲衾被到底暖不暖?這些光有他自己的認可還不夠,似乎還必須看到安眉臉上露出笑容才能夠舒心。既然如此,又怎麼能放手?

  對她的完全占有,就彷彿可以使一個饑寒交迫的自己徹底消失,這是怎樣的一種安全感;他給她錦衣玉食,就會想到她為他置辦的每一簞食、每一瓢飲,然後他如此報償她,心裡竟有一種完全不同於以往的成就感。

  而後還有更多的——當他知道安眉為了他寧願自己餓死,這認知在他心中劃下了怎樣一道深邃的欲壑?也許這一輩子,也就只有安眉一個人能夠填得滿……他身體內每一樣自私都在向他叫囂——占有她,一定要完完全全占有她!

  於是苻長卿抬起雙眼,手指點了點幾案對安眉開口道:“快點吃,吃完過來替我磨墨。”

  安眉一聽有事情要自己做,連忙一邊劃拉掉碗中僅剩的幾口飯,一邊好奇地問道:“大人待會兒要寫字嗎?”

  “對,”苻長卿沖她笑了一笑,望著她道,“寫你的休書。”

  “哎?”安眉不禁愕然。

  “雖然你做我侍妾沒有名分,但也不能同時掛著別人正妻的名分吧?”苻長卿笑了笑又道,“我想你丈夫八成也不識字,不如我把休書擬出來送到滎陽去讓他按個手印,也免得讓別人假手誤我的事。”

  安眉頓時臉紅起來,放下碗筷低頭道:“謝謝大人替我著想,只是休書寫好後還是讓我自己送到滎陽去吧,有些話,我還是得和我夫君當面談談……”

  “嗯。”苻長卿因為安眉對徐珍口稱夫君而略略不快,卻又覺得自己有這個心思太無聊,當下也不再多想。

  飯後由安眉研墨,苻長卿鋪紙泚筆,開始給安眉寫休書。他想了想七出之條,不禁對安眉笑道:“無子、淫佚、不事舅姑、口舌、盜竊、妒忌、惡疾,想一想你還真是每一條都沾不上。要麼,就寫你無子吧?”

  安眉雙頰瞬時火燙,忍不住結結巴巴反駁道:“我,我當然不會有子,我……”

  苻長卿明白安眉的意思,壞笑著調侃她:“那還能寫什麼?秦州報失蹤人口的案卷上倒是寫著你不事姑舅,但我看就你這老實模樣,只有被人欺負的份。”

  正在替自己羅織罪狀的安眉竟沒留意苻長卿話中的案卷,而是只顧揉著袍角冥思苦想,半天後忽然醍醐灌頂般笑著對苻長卿道:“有的有的,我有罪狀的,你就寫盜竊好了。我偷跑出來找我夫君的時候,從家裡偷了一百文錢呢。”

  苻長卿執筆的手一頓,心中莫名地一陣發酸。原本溫暖的笑意在他臉上悉數消失,他沉默著看了安眉一會兒後突然提筆疾書,須臾便完成了她的休書。

  “要不要我給你念念?”苻長卿拎起滿張墨跡對安眉淡淡道,“畢竟是你自己的休書,該親耳聽聽罷?”

  安眉卻搖搖頭道:“沒什麼好聽的,反正聽也聽不懂。待我拿去求我夫君按個手印,這樁事便了結了。”

  “嗯。”苻長卿低低應了一聲,面色便不禁有些陰沉。

  安眉見苻長卿不高興,便想逗他開心,故意又搶過苻長卿手中的休書笑道:“哎,大人您的字可真好看,雖然我都不認得。”

  “不認得倒知道好看了?”苻長卿一哂,“這是你的休書呢,竟然看著還高興。”

  “誰說不認得就不知道好看?我就是知道……”安眉伸出一根手指,滑到休書的左下角指著自己的名字道,“這兩個字我可是認得的……哎?大人,您知道我夫君的名字嗎?”

  安眉怔怔盯著自己名字旁的徐珍二字,她不認識不敢確定這兩個字是不是,但她確信自己沒提過夫君的名字,而苻大人也沒問,竟然就這麼寫了……

  “知道。”苻長卿看出安眉的疑惑,於是坦然承認。

  “哎?”安眉吃驚地睜大雙眼追問,“大人您怎麼會知道?”

  “只要是我想知道的,我自然會知道。”苻長卿也不多解釋,只望著安眉狡黠一笑。

  向晚苻長卿與安眉同宿於刺史府後堂內室,安眉擁著被子覺得很開心,便忍不住開口問苻長卿:“我們會在這裡住多久呢?”

  “不知道。這一次我出使突厥失敗,聖上還沒降下罪來,搞不好明天我這刺史就被褫官奪印了,”苻長卿漫不經心地一笑,“反正不管被謫貶到什麼位置,只要不出洛陽,我們很快就會回苻府。”

  “哎?為什麼?”安眉不禁疑惑,雖然心裡明知不應該,卻還是隱隱有些失望。

  “苻氏在青齊有許多山澤田莊,我爹他久不理事,哪曉得苻府的賬簿狀況——沒幾天他就得過來求我,”苻長卿胸有成竹地一笑,挨在安眉身邊躺下,可脊背剛一碰上臥榻雙眉就狠狠皺緊,於是片刻後他側過身輕輕在安眉耳邊道,“這兩天我都不方便躺著睡,不如,你陪陪我……”

  ……

  當快馬加鞭從滎陽趕來的計吏夜半沖進豫州刺史府報信時,已是快四更時的事。

  苻長卿匆匆披衣起身就趕往前堂議事,丟下不知所措的安眉獨自攥著被子膽戰心驚。許久之後天將拂曉,全無睡意的安眉在昏暗中惶惶睜大眼,心中沒來由一陣不安。這時苻長卿卻在拄杖走進內室後,激動得一把丟開手杖抱住她。

  “好機會,真是好機會……”他將雙唇埋在安眉蓬松的鬢發間低喃道,模糊的聲音裡透著全然的欣喜,“白天滎陽大興渠的勞役聚眾起事,郡守派兵鎮壓卻沒能完全剿滅亂匪,我翻身的機會來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38:03

第二十五章

  這日早朝,天子降旨:通議大夫苻長卿今次出使突厥失利,損辱大魏威儀,因此革除通議大夫之職,茲念其歷盡險難持節還朝,尚能維人臣之節、守志可嘉,特赦其官復原職還鎮豫州,於近日領兵二千赴滎陽郡平定騷亂,戴罪立功、以統戎政。

  於是苻長卿當朝領旨謝恩,收下虎符綬印,下朝後連聲招呼也不與家裡打,直接回刺史府准備了一天,翌日便領著親隨與兩千兵馬,又帶了安眉一起往滎陽郡去。

  這一次轉機對仕途出現危機的苻長卿來說非常重要,所以他必須全力以赴。一路陪在苻長卿身邊的安眉饒是對官場一無所知,也感受到了他不同於以往的認真專注。因此當二人到達滎陽郡府時,安眉主動對忙碌的苻長卿開口道:“大人您在府中忙,我自己帶休書去找夫君。”

  苻長卿百忙之中掉過臉來對她皺眉道:“別往渠上去,那裡正亂著。我會令人找到徐珍帶他來郡府,你就在這裡等著。”

  “嗯,”安眉點點頭,接下來獨自在後堂默默喝了兩個時辰的茶,卻連苻長卿的影子都見不到。最後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起身與府衙的師爺打好招呼,自己走出郡府往縣中去。

  安眉記得苻長卿的囑咐,因此上了街也不敢靠近大興渠,而是轉道往縣衙去探看。這時節整個滎陽縣都人心惶惶,大家被幾日前的騷亂和這些天到處巡視的官兵給震懾住,卻改不了愛打聽風吹草動的蟻民本性,安眉這一路道聽途說,心中竟升起一股濃濃地好奇。

  她不禁快走了幾步趕到滎陽縣衙,如今滎陽的縣令雖已換了人,衙門裡任用得卻還是原班人馬。縣衙門口的差役們看見安眉後先是愣了一愣,緊跟著便爆發出一陣興奮地大吼:“安師爺?!是安師爺!”

  蜂擁而出的衙役們將安眉團團圍住,多少雙眼睛同時盯著她上下打量,七嘴八舌同時嘖嘖稱歎:“上次才聽說你做了刺史苻大人的幕僚,怎麼如今又變成大姑娘了?哎不對不對,你這打扮……你是嫁給誰了?我看你是故意這麼打扮的吧,你不會真是女的吧?哎不對不對,這有腰有胸的,漂亮得緊……哎你們看安師爺這眉毛這鼻子,像不像酸杏酒坊的胡……臭小子你說什麼呢你?!……哎,是我該死該死,安師爺你可別生氣,嘿嘿嘿……”

  安眉在眾人當中面紅耳赤,羞澀的臉上始終掛滿久別重逢地歡笑,她忙不迭安撫住嗷嗷狼嚎的眾衙役,輕聲問道:“盧師爺呢?”

  “盧師爺啊?他在後堂呢,你等下我去叫他!”一名衙役轉身飛快地往裡去,剩下的人仍然圍著安眉嘰嘰喳喳說話,“可惜今天安師爺來得不巧,縣衙裡一大半的人都跟著縣令去見苻刺史了,還有的在大渠上巡視,哎,沒想到我們滎陽也有兵荒馬亂的一天!哎,安師爺,你不會是跟著刺史大人從洛陽趕來的吧?”

  安眉沒想到自己的行蹤會被衙役們說中,於是便老老實實地點點頭。圍著她的衙役們頓時瞠目結舌道:“安師爺,你就這副打扮……跟著刺史大人?”

  眼前的安眉仍是一副樸素打扮,連個苻府的婢女都不如——苻長卿似乎也沒想到要將安眉如何改頭換面。她正尷尬得不知該作何回答,從縣衙裡適時走出來的盧師爺倒剛好幫她解了圍。

  “安師爺?”盧燾升看見女裝打扮的安眉也吃了一驚,卻很快平靜下來,對眾衙役道,“今時不同往日,安師爺現在的身份也不方便進縣衙作客,我帶她出去走走。你們各自安分當差,免得縣令回來看見了責罵。”

  “好好好,”眾衙役故意做著鬼臉起哄道,“今時不同往日,我們縣衙就你這書啟師爺最清閒,快去罷去罷,免得到時你又跟縣令數落我們的不是……”

  盧燾升聞言一哂,回身笑罵:“我哪敢數落你們這幫太歲的不是?就此番出去,回來也一定帶酒肉孝敬你們,省得你們又狗嘴胡唚!”

  “哎,好好好,”眾衙役果然恬不知恥涎皮賴臉地笑道,“多謝盧師爺拿酒肉填我們的狗嘴,等我們的狗嘴被填夯實了,包管吠不出您一個字來……”

  盧燾升這一次卻不還嘴,徑自在衙役們的笑聲中陪著安眉走遠了。

  “哎,盧師爺,您現在怎麼和他們這麼熱絡了?”默默走出幾條街後,安眉終是忍不住在喧鬧的大街上站定,瞠著疑惑的雙眼開口相詢。

  “事易時移。自從我經歷過牢獄之災後,發現他們雖然言行浮浪粗魯,待人倒也直爽熱情。過去是我太清高了,”盧燾升笑了笑,清澈的雙眼溫和地望著安眉,柔聲問道,“你這一趟回來,想去見見碧珠麼?”

  “嗯。”安眉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此時還沒入夜,春風酒肆中甚是清閒,盧燾升與安眉要了間包廂點了些酒菜,不一會兒康古爾就抱著琵琶走了進來。

  “安……”康古爾一看見安眉整個人就愣住,她望著換回女裝的安眉,碧綠的眼眸裡滿是驚喜,“天吶,這要我如何稱呼呢?”

  “就叫我安眉好啦,”安眉也開心得激動莫名,她拉著康古爾在自己身邊坐下,“沒想到還能有這樣一天,可以聽你叫我一聲安眉……”

  這時盧燾升坐在一旁看著笑起來:“安先生這句話說得,倒好像與碧珠是舊識……”

  “其實我們就是舊識!”安眉一時興奮,忍不住就當著盧燾升的面說了出來,卻不料康古爾暗暗捏了捏她的手。安眉一怔,整個人頓時愣住了。

  看見安眉怔忡失措的盧燾升卻沒有大驚小怪,只是溫溫笑問道:“喔?那麼碧珠的真名你知道麼?她一直都不肯告訴我……”

  “就是不告訴你!”這時康古爾忽然搶白,粉面含春地嬌嗔道,“你無媒無聘,問什麼名?”

  盧燾升一怔,無可奈何地搖頭笑了笑,便將話題帶過。三人舉杯作了些劫後重逢的興歎,碰杯後吃喝談笑,其樂融融甚是相得。席間安眉想起來時路上所見所聞,就問盧燾升道:“怎麼大興渠上的勞役,忽然就造反了呢?”

  “噓——輕聲輕聲,”正在拆食鹵羊頭的盧燾升伸出油汪汪的手指往嘴邊一比,逗得康古爾抿唇一笑,“說起來其實也可憐,這不是朝廷為了修築大興渠,一年前在關中征了許多青壯勞力來修渠麼?結果致使土地無人耕種,加上去年春旱糧食欠收,如今才剛到青黃不接的三月,就已經聽說各地都餓死了人,消息一傳來,大渠上就亂了……”

  安眉一怔,放下筷子焦急道:“怎麼會?去年春天雨水少,打上來的麥粒是癟了些,但日子也不至於那麼難過呀?”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盧燾升對安眉道,“如今天下最肥沃的良田都被士族們劃為己有,大量的佃戶依附於他們的莊園,為他們耕種田地。這些佃戶不用去服徭役,數目又遠遠超過士族們上報的人數,因此往往一縣之民半數依附於一戶士族,又被收受了好處的官府瞞報,那麼服役的人從哪裡來?無非就是從原本只該出一名勞役的人家抽調兩人,或者由二抽三,這樣一來,貧門敝戶的生活就更艱難了。”

  安眉聽罷這才難過地點點頭道:“這我知道,我們村最好的田地都是黃員外家的,一年多前官差去我們村抓壯丁,他家的佃戶一個人都沒被抓去,我們大家都很羨慕。”

  當年只知道一門心思傻傻地羨慕,而今竟有了一點點憤懣之心,是開闊的見識讓她改變了嗎?原來站在高處看自己原本的生活,真是與從前有太多不一樣——就像看著沒有眼睛卻滿地瞎忙活的螻蟻,真是很可憐。

  安眉心中不禁一陣難過。她覺得看到了這些的自己還是一副老樣子,絲毫沒有長進,就好像……她是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除了難過,沒有別的辦法。

  無能是多麼叫人難受的一件事。

  這時盧燾升卻盯著安眉掛在腰間的老鼠抱蛋玉佩看了許久,最後不動聲色地問道:“安先生,你現在……還是跟在苻刺史身邊嗎?”

  “哎?”安眉一愣,想了想又覺得沒什麼好隱瞞的,於是點點頭道,“嗯,是的,我一直都跟著大人他……”

  “跟著苻大人做什麼呢?做婢女?”盧燾升聽著安眉敬而不畏的描述,於是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測,“我看你在苻大人面前的身份必然不低,你同他……其實很親暱吧?”

  安眉的臉頓時漲得通紅,她吞吞吐吐道:“嗯,其實也不是,是……”

  “哎?安眉,你不會和那個可怕的大官有什麼關系吧?”康古爾大驚失色地嚷嚷道,“他殺人不眨眼的,你可千萬別與他走太近!”

  “不,大人其實不是壞人,”安眉紅著臉,小聲地替苻長卿辯護,“大人他可有本事了!他懂很多書,又很會說話,長得又好,脾氣也、也不壞……他,他還要收我作侍妾呢……”

  “安眉?!”康古爾捂著唇驚呼,難以置信地睜大雙眼,“那樣一個大官肯收你做侍妾?”

  “嗯,嗯。”安眉望著康古爾,雙頰飛紅高興得兩眼濕潤,“對,他願意,他說他要對我好。”

  “安眉安眉,”康古爾忍不住抱緊安眉,嫣紅的雙唇頻頻親吻著安眉的頭發,“安眉,你真幸運,那個苻大人是一個好人!”

  一旁的盧燾升靜靜看著康古爾不說話,等兩個女人眨著淚花鬧騰完後,驀然開口道:“安先生,或者說安眉姑娘,既然你與苻刺史有這樣的關系,那麼能不能請你去跟苻大人求個情,請他幫碧珠脫離賤籍呢?”

  安眉與康古爾同時一怔,兩人都惶惶松開彼此的手,各懷心思地端坐沉思。片刻後安眉最先打破沉默,支支吾吾道:“我,我不知道,我不敢……我還從沒求他做過什麼事呢。”

  “試一試呢?畢竟你們的關系……不一般。”室內三人都是無比地尷尬,盧燾升咬咬牙沉聲道,“這件事對他來說很容易,只消和滎陽郡守打聲招呼、說句話,碧珠她就自由了。”

  “嗯,嗯……”安眉當然知道苻長卿的權勢有多大,但只要一想到自己要開口求他辦事,心頭除了怯意竟還有一種莫名地難受,“他……他如今很忙,我怕給他添麻煩,我不知道他會不會聽我的……”

  她只是不敢,不敢去試,試自己在他心中有多少分量。一旦開了口,不就知道自己有多輕賤了嗎……

  “只要他喜歡你,這點事就絕談不上麻煩!”話一出口盧燾升也明白自己失態了,這時碧珠已急得上前擁住他,哄他暫時離座片刻,於是盧燾升起身走出包廂前回頭對安眉道歉,“對不起,我話說重了,我只是一時情急……”

  安眉低著頭靜靜在席上坐了很久,好半天後康古爾才姍姍回到她跟前坐下,擁住她道:“安眉,對不起,盧郎他也是為了我……你也知道我的狀況……”

  “我知道,”安眉低頭看著康古爾已然出懷的小腹,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摸,“五個多月了吧?是不是?”

  “是的,”康古爾低頭笑了笑,“我長胖了好多,我們胡人不都這樣嘛,好像頭發顏色越淺的生完孩子以後就會越胖,呵呵,安眉,以後我一定會又胖又丑……可我還得在酒肆待下去……安眉,盧郎他也是為我好,你別生他的氣。”

  “我知道,”安眉惶惶抬起眼,望著康古爾濕潤碧綠的眸子,不自禁就有些哽咽,“只是我真沒求過他,我害怕開口,我……”

  “我明白的,安眉,”康古爾擁住安眉,吻了吻她的鬢發,“我們這樣的身份,怎麼敢開口去求他們,求他們為我們停一停留一留?我們是不屬於這裡的紅柳、不屬於這裡的胡楊……”

  當傍晚時安眉悶悶不樂地回到滎陽郡府衙,走進郡守為苻長卿特意辟出的後堂內室時,苻長卿正就著燈火翻看一本卷宗。安眉看著他沉思不語地嚴肅模樣,好半天才怯怯招呼道:“大人您還在忙?”

  “嗯,”苻長卿抬頭瞥了她一眼,隨意問了一句,“去見老朋友了?”

  “嗯,”安眉聽著他冷淡的口氣心裡就害怕,可錯過這次話題以後都不知自己還會不會有勇氣提起,於是硬著頭皮逼自己與他聊下去,“一個老朋友,在春風酒肆裡為客人彈琵琶的……”

  苻長卿的雙眉果然不出意外地皺起,斜睨著安眉道:“是個賣笑的胡姬麼?”

  “嗯,嗯,”安眉臉紅起來,吞吞吐吐道,“大人您有辦法讓她脫離賤籍嗎?她快有孩子啦,以後總不好一直在酒肆裡過活……”

  “你難道不知道我來滎陽是做什麼的?竟然把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拎上案頭來煩我……”苻長卿不耐煩地從筆架上扯下一支鼠須筆,沖一臉沮喪的安眉敲敲筆管,泚筆道,“春風酒肆,那女人名字叫什麼?”

  “哎?叫碧珠,本名叫康古爾。”安眉趕緊受寵若驚地回答。

  “哪個字?璧玉的璧還是碧綠的碧?”苻長卿看著安眉怔忡的傻模樣,只得低頭沒好氣道,“算了,我叫計吏帶話罷。”

  “哎,多謝大人!”安眉不勝歡喜,臉上頓時滿是笑意。

  苻長卿皺眉看著她開心的樣子,眉頭卻仍是沒有舒展。他放下毛筆再一次拿起卷宗,望著安眉道:“你過來。”

  於是安眉開開心心走到苻長卿身邊,看著他展開手中的卷宗,手指一路滑到卷宗相當靠前的位置,指了一個名字給她看:“這是今天送到我手裡的名冊,上面都是被俘獲的亂匪的名字,這兩個字你還認得麼?徐珍。”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38:20

第二十六章

  安眉盯著苻長卿手中所指,驚愣得腦中一片空白,她手腳冰涼地癱坐在榻上,低聲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他怎麼會造反呢?他為人很老實的!我逃出來的時候,家裡餘糧也夠的,不會有人餓死的……”

  安眉語無倫次的話令苻長卿頗不耐煩地將卷宗一闔,一派淡漠道:“到底是不是他,明天跟我去大牢走一趟,不就知道了。”

  安眉一怔,這才回過神來,捏緊了衣角望著苻長卿囁嚅道:“那,那萬一是真的,現在都已經這樣了,還要他在休書上按手印嗎?這樣會不會太無情了?”

  “你怎麼蠢成這樣?!”苻長卿聞言怒瞪了安眉一眼,墨黑的眸子裡盡是惱火,“謀反是誅九族的大罪,你當然要與他撇清關系!其實按律此時已不允許人犯在獄中休妻,但這件事我會想辦法解決。”

  “嗯……”安眉被苻長卿一通數落嚇得低下頭,只得唯唯諾諾地應了,可只要一想到丈夫全家都會被處決,心中就揪起一陣陣地不忍。

  這時苻長卿在一旁看著她魂不守捨,也只好無可奈何地住了口,伸手撣撣她肩頭道:“你現在覺得自己獨自抽身不厚道,那麼他當初決心造反時,怎麼半點也不為家人考慮?幸好你碰見我……”

  “嗯,”安眉聽了這話也打從心底覺得自己很幸運,於是她抬起雙眼在燈下望著苻長卿,滿是感激地又點了點頭,“嗯。”

  盡管嘴上答應得好,這一夜安眉還是在榻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踏實,恨得苻長卿起身罵了她好幾次。其實安眉很清楚徐珍犯下的是無可挽回的大罪,可她就是無法安心闔上眼入睡,只要一想著天亮後就要去面對已成為死囚的丈夫,還要親手拿著休書叫他按手印畫押,安眉在心中就覺得自己真是個冷血無情的惡人。

  這一刻她的眼前滑過一張張徐家人的臉孔,這些年,公公冷漠的雙眼、婆婆尖刻的薄嘴、小叔總是沖她皺成一個球的鼻子,還有丈夫平板冷淡的臉……盡管如此、盡管如此,可是在大荒年快餓死的時候,他們並沒有拿她去換一斗米。

  安眉的眼底驀然泛起一陣酸澀,她趕緊閉上雙眼,終於在天快亮時做了一個夢……夢裡是一個炎炎夏日,她拿著休書跑遍了小澤村,到處尋找自己的丈夫。當她在奔走的中途路過村頭的老槐樹時,安眉看見老槐樹蔥蘢繁茂的枝葉正在午後熏人的暖風中搖擺,好像在對她招著手。於是她怔怔停下腳步望著槐樹出了好一會兒神,這才接著轉身快步跑向田間,最後終於在田埂上找到了自己的丈夫。

  她伸出雙手向丈夫遞出休書,這時丈夫徐珍抬起頭納悶地看著她,開口問道:“好好地為什麼要弄休書?”

  “……”安眉一時無從回答,捧著休書的雙手直發顫,最後好容易才想起了理由,“是苻大人,大人要收我做侍妾呢!”

  “要你做侍妾你就去?你就要我休你?”丈夫徐珍的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嗓門越揚越高,“哪個苻大人?”

  “就是洛陽的那個,刺史苻大人。”安眉焦灼地催促著丈夫,鼻尖急得直冒汗,“你快點按吧,再不按,苻大人的馬車就要走了!”

  “苻大人的馬車早就走了,”丈夫徐珍忽然覺得很好笑地盯著安眉,嘲弄道,“洛陽的苻大人會要你?美得你!”

  安眉聽了這話渾身一震,慌忙焦急地回過身。這時窄窄的田埂上竟然跑過苻長卿華麗的馬車——那輛馬車竟是那麼高,安眉站在車下只及得上一隻車輪子,午後的暖風正輕輕掀起車簾一角,恰好露出苻長卿冷漠俊美的側臉。

  “大人,大人!”安眉見狀立即在坎坎車輪聲中追了出去,奮力朝車中人揚起自己手中的休書,“大人您等等我,手印馬上就能按好了!”

  “你知道這休書上寫得是什麼嗎?”這時不識字的丈夫竟然一把奪過安眉手中的休書,咄咄逼人地指與她看道,“這上面只說你犯了盜竊之罪,所以我不能再與你做夫妻。我不要你,苻大人當然也不會要你!”

  安眉當即驚出一身冷汗,倉惶地叫喊還沒來得及冒出喉嚨,整個人就被苻長卿搖醒。

  兩眼從噩夢中一睜便看見一雙墨黑色的眸子,安眉驚魂未定地喘了口氣,卻聽苻長卿沉穩的聲音緩緩響起:“已經辰時了,起來吃飯。”

  安眉恍惚應了一聲,頹唐地爬起來穿衣漱洗,潦草咽了幾口早飯後就在內室干坐著等苻長卿帶自己去大牢。大約過了有一個時辰,苻長卿忙完手邊急事後才撥冗走回自己的內室,遞了一盒印泥給安眉道:“帶上休書,跟我來。”

  安眉立刻聽話地起身跟在苻長卿身後,與他一同前往郡府大牢。

  一路行經層層關卡,安眉與苻長卿走了不大一會兒,便來到一處開敞樸素的中庭。此刻庭內滿是官兵把守,苻長卿略略與長官打過招呼後,便領著安眉走進了牢房的大門。

  拜苻長卿所賜,郡府大獄安眉也住過,今日故地重游,內心還真是五味雜陳。她惶惶走進昏暗的大牢,一路魂不守捨也不知走了幾步,就見身前的苻長卿忽然駐足回頭,下巴往一間號房裡比了比問道:“是他麼?”

  安眉睜大雙眼往暗處盯了好一會兒,這才點點頭道:“是他。”

  苻長卿聞言便立刻用手杖敲了敲牢門上的鐵鎖,朝號房內冷聲喊道:“徐珍,過來。”

  安眉被他囂張的態度弄得手足無措,她慌忙攔著苻長卿哀求道:“大人,您就讓我一個人和他說吧……”

  苻長卿動作一頓,黑亮的雙眼在昏暗中盯了安眉好一會兒,最後才語帶不悅地低聲道:“我在外面等你。”

  安眉鬆了一口氣,看著苻長卿轉身一直走出牢房,這才蹲下身子湊近牢門輕喚道:“夫君,夫君。”

  這時一個蓬頭垢面的人從暗處爬出來——正是安眉的丈夫徐珍。他像是盼了安眉許久似的,一見到她兩眼就發出灼灼亮光,如蒙大赦一般欣喜問道:“你怎麼才來?”

  丈夫話語中的期盼之意讓安眉越發無地自容,她怯懦地望著他,好半天才艱澀地開了口:“我,我來是,求你在這休書上按個手印的……”

  她慌亂的神色和蒼白的面容被徐珍看在眼裡,讓他雙目中的光芒在一瞬間失望地黯淡下去,沉默了許久之後才出聲:“你來就是要討張休書的?”

  安眉目光閃躲地低下頭,卻還是鼓足勇氣低低應了一聲:“嗯。”

  “好,我按,”徐珍沉默了一會兒後忽然很干脆地應了一聲,將手伸出柵欄抽過了安眉手中的休書,又拿過她遞來的印泥,揭開盒蓋將右手拇指伸進去按了按,問安眉道,“按在哪兒?”

  順著安眉的指點,徐珍將拇指狠狠往自己名字上捺了捺,放開拇指後還吹了吹鮮紅的印跡,完事後才將休書交給安眉。

  “謝謝,謝謝你……”安眉如釋重負地歎了口氣,眼底的潮氣瞬間又濕潤了眼眶。她吸了吸鼻子咬牙站起,落荒而逃一般扭頭就要往外走。

  這時呆坐在號房裡的徐珍忽然喚了一聲安眉。

  安眉遲疑地回過頭,看見失魂落魄的徐珍在昏暗中睜著微微發亮的雙眼,木訥訥地與她對視:“你以後,好好過日子。”

  就這樣沙啞的嗓音淡淡的一句話,使安眉的心防一瞬間潰不成軍。她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般直直掉落,怔怔向與自己再無瓜葛的丈夫低喃道:“會的,我會的,我們大家都會的……”

  渾身顫抖著從大牢裡出來,頓時一股春寒襲遍全身。安眉抬起頭,這才發現陰霾的天空不知何時已落下牛毛般細細的雨絲,而苻長卿正站在不遠處低頭等著她。

  安眉的雙唇在雨絲中輕輕地哆嗦,卻只能吶吶無言地望著他靜候的側影;同時苻長卿低垂的雙目在眼角餘光中掃見了安眉,於是他抬起頭來,鴉青的眉鬢浸潤在蒙蒙細雨中,竟閃過些許落寞的顏色。

  安眉緊揪的心頓時一軟,彷彿竟為他化作這三月天的春水一灘,微涼卻又無盡纏綿。她在那雙墨黑色雙瞳的注視下情不自禁地向他走過去,指尖發顫地將自己的休書送進他手中。

  苻長卿低著頭,盯著休書上鮮紅的指印看了一會兒,抬起頭來問她:“心裡難受麼?”

  安眉搖搖頭,雙目中泛出的淚花卻幾乎因她的顫抖而滴落,於是苻長卿便又問:“害怕?”

  安眉臉色蒼白,遲疑了許久卻還是搖搖頭。苻長卿淡淡一笑,從她手裡拿過印泥盒打開,端詳著盒內鮮血一般的朱砂色,輕聲呢喃道:“怕什麼?一個指印而已……”

  隨著話音一落,他也將指尖落在濕潤的印泥上揉了兩下,抬手點在安眉的眉心。

  一點鮮潤的嫣紅印上眉間的蒼白,襯得兩旁眉峰如雨後青丘一脈。苻長卿看了忍不住輕聲笑道:“安眉,你果然生了一雙好眉毛。”

  安眉終於因他的話而破涕一笑,羞澀地抬手捂住眉心,掩去了這點十七年才得一見的艷色。

  ……

  解決了休書一事後安眉依舊心事重重,眼見著苻長卿又開始忙碌,她一個人閒坐在室內就不免胡思亂想。

  三月春雨連綿,陰沉沉的天總也不放晴,到了午後人就容易困倦,偏偏苻長卿又愛在屋中焚香,於是更是一室春困香濃。安眉本是歪在榻上煩神,誰知煩到最後竟然養尊處優地睡起了午覺。

  晝寢淺眠她仍舊做了一個噩夢。這一次她夢見徐家被滿門抄斬,她曾經的丈夫、公婆,還有小叔像牲口一樣被人牽到菜市口,鋒利的彎刀像砍瓜切菜般剁下了一個個人頭。她哭著喊著求監斬的苻長卿住手,可苻長卿的雙眼中滿是睥睨眾生的傲氣,嘴角含著笑意道:這是來自柔然的寶刀,一次可以砍掉十個人的腦袋……

  安眉冷汗潸潸地從窒悶中醒來,發現胸口正被自己的雙手死死按住——難怪會在夢中呼吸困難動彈不得。她長吁一口氣,指尖微微一動,不經意間就碰到了自己懷中的槐樹枝。

  已經多久沒吃下過蠹蟲了?安眉不禁掏出樹枝放在手中把玩了一會兒,忽然就心念一動,令她直直坐起身來。

  是不是可以,可以靠蠹蟲救徐珍呢?安眉激動地想——槐神當初送了五只蠹蟲給自己,為得不就是讓她找到自己的丈夫嗎?眼見蠹蟲才用掉三只,也許,也許剩下這兩隻就是用來化解眼下的危機的。

  安眉並沒有忘記當初在突厥草原的時候,自己搖死了樹枝也掉不出蠹蟲來,於是這一次她將信將疑地搖了搖樹枝,沒想到立刻就有一隻蠹蟲掉在了臥榻席間不停地扭動。

  安眉嚇了一跳,想到吃下它自己又要不省人事十天,一瞬間又有些猶豫——她如今和苻大人天天在一起,要是事先不知會他,卻叫他忽然發現自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醒來後不定得挨他多少罵呢!想到此安眉便伸手將蠹蟲撿起來往樹枝上一擱,看它重又隱回樹枝中去,才將槐樹枝塞回懷中藏好。

  向晚苻長卿忙完公事回到室中休息,安眉趁他喝茶的間歇便試探著說道:“哎,最近我的頭又開始疼了,也許很快就會發病。”

  苻長卿端著茶碗抬起眼來調侃她:“也就是說,很快你又能識文斷字,背出整本〈鬼谷子〉了?”

  安眉頓時臉紅起來,捉著袖子扭捏道:“我這病發作起來,是、是會比平常有本事……”

  “我倒覺得你這個不是病,”苻長卿放下茶碗,在燈下認真端詳了安眉好一會兒,卻皺著眉苦思無果,“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我從不相信怪力亂神,可你這情況,又該如何解釋?”

  安眉不敢隨便說出槐神與蠹蟲的事,便支支吾吾道:“也不一定發病,就算真發作起來,十天後也就好了……”

  “嗯,若是真發病,到時候就待在屋中,別到處亂跑就是。”苻長卿不以為意地拿起一本卷宗,又在燈下就著燭光翻閱起來。

  安眉覺得自己已經與苻長卿報過備,這夜就寢前便悄悄從槐樹枝中倒出一隻蠹蟲,閉著雙眼生吞了下去。她在失去意識前不斷祈禱,心心念念想著徐家數口人的性命,便覺得自己這個決定並沒有做錯……槐神會保佑她……

  可惜這一次,當安眉從空茫的無意識中驀然驚醒時,她才知道自己大錯特錯——她的魂魄只昏睡了八天,當她的身體在蠹蟲的操縱下全力以赴於某一件事時,她聽見了一聲令她熟悉又陌生的痛呼——於是她動作一僵,跟著肩頭猛然遭人痛擊,劇烈的疼痛就逼得她不得不提前醒來。

  嘈雜混亂的局面乍然將她包圍,使她混沌的頭腦越發茫然——她看見許多官兵,還有許多攥著兵器衣著襤褸的勞役,而她自己手中則提著一把長劍。

  安眉低下頭,看見銀亮的劍身上正有血跡蜿蜒而下,一滴滴落在她黑色的鞋面上;順勢她又在地上看見了方才痛擊她肩頭的武器……那竟是苻長卿的手杖。

  “不……”安眉驚惶地抬起頭來尋找苻長卿,渙散的目光茫然四顧,卻除了向她攻來的士兵外什麼也看不見。她鏘地一聲丟下手中的長劍,任由郡府的衙役蜂擁而上將她拿下,在被五花大綁前她莫名覺得眉間有些瘙癢,於是忍不住抹了一把臉,卻抓下了滿手的鮮血……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38:38

第二十七章

  六神無主的安眉被關押進郡府大牢後,混沌的神智在空氣悶濕與麻繩緊勒的折磨下,終於漸漸清明起來。

  直到現在她都不清楚自己做過些什麼事——她怎麼會出現在混亂的郡府內庭,手中還提著一把劍?她手上的血跡是誰的?為什麼苻大人的手杖會丟在地上?

  那麼苻大人呢?苻大人呢?

  安眉心中的不安像漣漪一般擴散,她的雙手被反剪著綁在身後,於是只能膝行到木柵欄邊,伸長了脖子呼喚獄卒:“差爺、差爺,請問苻大人在哪裡?他怎麼樣了?”

  聽見喊聲的獄卒晃蕩著腰間鑰匙踱步走了來,不耐煩地眈了安眉一眼,挖挖耳朵道:“喊什麼?剛剛你不是刺了他一劍嘛,接著他就被苻家的死士搶回去救治了,活不活得過來另說。”

  安眉一聽這話便怔怔呆住,下一刻又期期艾艾地哭起來。獄卒皺著眉看她哭哭啼啼,不禁厭煩道:“剛剛劫獄時不是挺狠的嘛,怎麼這會兒倒慫了?是不是害怕刺史他活不成你也要掉腦袋?得了吧,你劫獄本就是個死罪!還好只讓你們這幫亂匪救走了一個小頭目,作亂的主犯還在地牢裡押著……”

  安眉嗚嗚咽咽地搖著頭,五花大綁的她脖子上有根繩圈與背後的雙手相連,使她一邊哽咽一邊咳嗽:“不,是我該死,我怎麼就那麼糊塗呢……”

  “人嘛,一時都難免個糊塗,”獄卒見安眉哭得實在可憐,終於歎了口氣唏噓道,“安師爺,咳,我就先這麼稱呼你吧——你說你跟著苻大人好好過日子多好,過去成天看你往大渠上跑,也不知道原因,今天才曉得原來你是勞役們施在刺史身邊的美人計……嘖嘖,其實酒肆裡的胡姬漂亮多了,苻大人也真是……”

  安眉沒辦法擦拭眼淚,只能垂著頭盯住地面,淚眼模糊地聽著獄卒有一搭沒一搭的陳述:“你等著吧,什麼時候苻大人醒了,就要開堂審訊你了。哎,到時你可有苦頭吃了,苻大人是有名的鐵面無情。不如你今天就老實點,天黑前我替你鬆了綁,不然到了明天你就知道厲害了……”

  安眉低著頭沒有應聲,直到獄卒無聊地轉身走遠,她也仍是伏在原地不停掉淚。疲憊使她麻痺的雙手不自覺地後墜,於是脖子上的繩圈勒得更緊,使她呼吸都有些困難——然而安眉不掙不動,覺得一切折磨都是自己罪有應得。

  接下來的每一天都像度日如年,安眉天天茶飯不思,只顧著向獄卒打聽苻長卿的消息,整個人憔悴得活活瘦下一圈。被安眉鬧得不勝其煩的獄卒終於在三日後從郡府內堂得到消息——苻長卿已安然醒來,而安眉將在隔日被提審。

  得知這個消息時安眉當場開心得痛哭流涕,讓獄卒見了鬼似的盯著她,嘖嘖搖頭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那苻大人一醒來就沒有好臉色,一張臉陰沉得跟什麼似的,你還是先自求多福吧……”

  安眉滿心的慶幸只是因為苻長卿性命無憂,卻並不是想與他照面——在發生了行刺這件事後,她是怕他的。現時自己罪大惡極,只怕再見便是死期,又哪敢奢望還能有其他轉機?她就連面對他的勇氣都沒有,因此當慶幸過後,安眉一想到隔日的審訊,便是憂心忡忡坐立不安。

  當無休無止的煩憂將緊張情緒堆疊至最高,提審的時刻也終於到來。一夜都未曾闔眼的安眉被衙役們系到大堂上,渾身顫抖地剛一跪下,便聽見身旁響起低沉地威喝:“犯婦安眉帶到。”

  “犯婦安眉,你黨同亂匪在滎陽郡府縱火,趁亂劫獄救走人犯徐珍,又持劍刺殺豫州刺史苻大人,你可認罪?”

  隨著一聲驚堂木響,安眉忍不住抬起頭來,怯怯的目光卻落在滎陽郡守身旁——她的苻大人,此刻正靜靜坐在一邊聽審,單薄的身子幾乎要撐不起那一身原本合體的官袍。但見他面色煞白,緊抿的薄唇也缺乏血色,襯得一雙墨黑瞳仁越發黝黯,像聚斂了世間所有的陰郁。

  安眉癡癡望著堂上那個無比冷漠的人,當心底明了他不會再將一分一毫的目光傾注在自己身上,絕望的雙眼便怔怔淌下眼淚——她曾經到手的幸福,還是被自己傻傻弄丟了。

  “犯婦安眉,你可認罪?!”滎陽郡守容不得她這般藐視公堂,再一次狠狠一拍醒木。

  安眉渾身一顫,終於在這一聲驚堂木中醒過神來:“我,我認罪。”

  她什麼罪都認了,因為她的確罪大惡極。

  “犯婦安眉,既然你已認罪,本官便問你,你是如何與那渠上亂匪相互勾結?中間是由何人牽頭,何人引線?”

  安眉茫然睜大雙眼,又開始一問三不知:“我……我只是想救人,怎麼會和亂匪勾結?”

  “你說你不曾和亂匪勾結?”滎陽郡守皺起雙眉,顯然是不相信安眉的話,“如果你不曾與亂匪勾結,怎麼會與亂匪同時闖入郡府劫獄?”

  “這……”這安眉也答不上來,因為她的確不知。

  “犯婦安眉,你在刺傷苻大人之前,一連擊敗了好幾個身手敏捷的捕快,如此身手絕非尋常女子可比,”郡守審問的口吻越來越嚴厲,目光更是沉肅,“你快從實招來,是否你早已是亂匪一員,一直潛伏在郡府伺機而動?”

  “不,我沒有。”安眉在郡守刻意地威逼下直覺搖頭,不料卻觸怒了一心想在苻長卿面前表現的郡守。

  但見滎陽郡守雙目一瞪,拍案道:“當日你在眾目睽睽之下犯案,如今還敢抵賴,來人啊,上竹拶!”

  安眉臉色一白,戰戰兢兢看著一旁衙役拿著竹拶向自己走來,慌忙抬眼往堂上望去——她心存僥幸地希望苻長卿可以看一眼自己,哪怕只一眼,也好叫他禳—自己滿心的懺悔。

  然而令安眉失望的是,冷漠的苻長卿自始至終都沒有看她一眼,自始至終都沒有。

  安眉就這樣木然地被兩名衙役由背後按住,身前兩名衙役怕她畏怯似的扯住她的手,用力將她的十指塞進竹拶,隨著郡守一聲令下狠狠地收緊。

  “收。”

  堅硬的竹拶將安眉十指咬得咯咯作響,劇痛順著她的指骨一路燙進心裡,像火一樣灼燒漫延。安眉經不住呻吟一聲,冷汗便隨著渾身地急顫浸透了中衣。

  “再收。”

  “呃……”又一陣鑽心的疼痛使安眉不由自主地扭動起身子,她想掙脫這份可怕的折磨,這時站在她身後的衙役便用力按住她的雙肩,使她只能跪在原地老老實實地受刑。

  一瞬間面如死灰汗如雨下,安眉雙唇哆嗦著,終於忍不住哭喊出聲。堂上郡守看在眼裡,正要趁熱打鐵再行逼供時,卻聽見身旁苻長卿忽然掩住嘴唇輕咳了兩聲。

  郡守趕緊對堂下叫停,恭謹地轉過身來問苻長卿道:“苻大人有何指教?”

  “喔,沒什麼,只是突然想咳嗽。”苻長卿垂著眼不以為意地回答,信手接過身後小廝遞來的帛巾,再掩住唇時面色卻越顯蒼白,“您繼續。”

  被莫名打斷的郡守只得訕訕對堂下喝道:“犯婦安眉,你招是不招?”

  安眉大汗淋漓地撲在地上,懨懨喘了幾口氣後才低聲啜泣道:“我招……”

  “嗯,你且從實招來,你潛伏在郡府伺機而動,是否早有預謀?你與亂匪的預謀於何時訂立?你可曾接觸過亂匪的頭目,他們的組織是否嚴密……”

  安眉趴在堂下靜靜聽著,眼淚禁不住滑出眼眶——郡守的問題令她完全絕望,她竟不能隨意回答是或者否,縝密的問話也使她的謊話無從可編。她不能在堂上招認自己會失憶、會平空多出一身武藝;或者吃下一隻槐神贈予的蠹蟲後就會獲得神奇的能力——她是一個胡女,這樣承認只會被人當作是身懷妖術,下場就是被神婆牽到街頭剝去衣裳活活打死。

  與其這樣還不如死個痛快,安眉低著頭怔怔道:“大人,我只是劫獄救人,其他一概不知。”

  僅是一項劫獄,就夠死罪了吧?還有她親手葬送掉的幸福——她至今都不知道苻大人到底被她傷得有多重,這才是她身上最大的罪:“小人罪該萬死,竟然刺傷了苻大人……小人認罪。”

  “犯婦安眉,此刻本官不是問你這些,”郡守怒道,出於威懾又拍了拍醒木,“我問你何時與亂匪勾結?你休要顧左右而言他,企圖掩蓋罪行蒙騙本官!”

  安眉急得哭起來,不明白為何認個死罪還要這般羅皂:“大人,小人除了認下罪名,其他實在無話可招……”

  “還敢強詞抵賴,”郡守雙目一瞠,不自覺便伸手摸向案頭簽筒,邊抽出兩支黑簽邊道,“給我打。”

  “慢著,”這時一旁的苻長卿終於打破沉默,氣息淺弱地對郡守低語,“拶後不加杖,這是規矩。”

  “可是大人,這犯婦實在刁蠻,她連您都敢刺傷,實在應當破例施用重刑……”

  “不必為我破例。”

  力圖表現的滎陽郡守被潑了一頭冷水,心底不禁滑過一絲納罕。出身寒族的他在官場打拼了幾十年,才能在年過半百時爬上了滎陽郡守的位置,因此平日極會察言觀色。既然此案須聽令於年輕的苻長卿,他當然不會有絲毫怠慢,因此當即留下心,便倏然從苻長卿蒼白淡漠的臉色中捕捉到一絲微妙。

  難怪,難怪。他怎麼能夠因為老邁,而將某些細節不當一回事,真是疏忽。於是郡守當即一拍醒木,口氣和緩地對堂下道:“一日不動二刑,今日暫且退堂,待本官明日再審。”

  安眉聽了這話立刻渾身一鬆,如釋重負地伸出腫脹的雙手,被衙役用枷鎖繫著押回獄中。受傷的手指捏不住筷子,又沒有吃飯的胃口,因此安眉一回到號房便蜷縮在稻草中,只閉目回想著高堂上的苻長卿。

  冷漠的苻大人、高高在上的苻大人、為她攔下第二次重刑的苻大人……即使明知無望,安眉心中仍舊免不了一陣悲涼——吞下蠹蟲後的她,怎麼會干下這樣的混事?!

  為什麼每一次蠹蟲現身後,都會給她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究竟蠹蟲是在替她解決難題,還是在制造更大的難題讓她面對……

  就這樣思緒紛亂地捱到傍晚,正當安眉在憔悴不堪中煎熬時,牢中的獄卒竟然卡卡打開了號房的鐵鎖,語帶同情地對安眉道:“出來吧,今夜刺史苻大人要私審你。”

  安眉聞言一怔,立刻惶惶睜大雙眼盯著獄卒,瞬間漲滿心頭的莫名情緒,竟不知是喜是憂。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38:54

第二十八章

  既是私審,那麼問案就不必在大堂內進行。當安眉戴著枷鎖再度踏入苻長卿住的後堂,她的心情竟比白天過堂更加緊張。

  厚重的錦帳簾幃隔絕了料峭春寒,苻長卿獨自坐在設立著屏風的坐榻當中,斜倚著憑幾閉目沉思。當安眉被獄卒領進堂赤足跪在地上,嘩嘩響動的鐵鏈聲才使他睜開雙眼。熏籠中繚繞而出的香煙遮不住她一身骯髒散發出的氣味,然而他卻無法張口抱怨——鎖骨下的傷口太深,一牽連便是疼痛。

  由於安眉之前行刺過苻長卿,這次私審便不能解除枷鎖,因此當獄卒離開後安眉只能行動困難地跪在地上,再抬眼看一臉冷漠的苻長卿,頓時愧懼交加地哽咽起來。這一刻她甚至比白天更窩囊,一個人戰戰兢兢不停往後退縮,好似坐在榻上的苻長卿是只吃人的猛獸。

  然而那只猛獸只是坐在榻上巋然不動,一雙黑眸靜靜看了她半天,才氣息淺弱地低喃了一句:“說吧。”

  安眉立刻停止了哽咽,眼淚卻無聲地湧出眼眶,越流越凶:“對不起,我對不起大人您,當時我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苻長卿看著安眉聲淚俱下的模樣,卻是輕輕扯動了一下唇角:“我知道,你的腦子有毛病麼……別再這樣搪塞了,這次我要聽點別的。”

  安眉渾身篩糠般發抖,眼中淚花淒惶地閃動,再一滴滴落下雙頰。她壯著膽子,趁此刻無人要將一切都告訴苻長卿,再不做任何隱瞞:“我們村,我們村有棵千年老槐樹,我在離家出走前跑去祭拜,當時從樹後走出一個人來,告訴我他是槐樹神。”

  若不是此時重傷在身,聽到這樣荒誕的說辭苻長卿一定會冷嗤一聲,認定安眉依舊在與自己胡攪蠻纏。然而這一次他不便開口,於是只能翻了個白眼,繼續悶悶的聽了下去。

  “那個槐神說他會幫我,所以他給了我五只蠹蟲,叫什麼‘五蠹’的,據說有三百年的精氣,讓我有危難就吞一隻下肚,問題就會解決了……”

  安眉只顧抽抽搭搭地往下說,卻讓坐在榻上的苻長卿心念一動,突兀反問了一句:“五蠹?”

  安眉一怔,木訥地點頭應了一聲:“嗯,說是這五蠹還有個什麼講究的,不過當時槐神說得太快,我沒聽懂也記不住。”

  “後來呢?”苻長卿不動神色地示意安眉往下說,心頭卻有一個荒謬至極的答案,正隱隱浮出水面。

  “後來每當我遇到難題,就會吞下一隻蠹蟲救急。雖然每次問題都會解決,可是,可是……”說到此處安眉的眼淚又忍不住泉湧,使她斷斷續續不停地抽噎,“第一次我因為又冷又餓就吞下了一隻,誰知等醒來後已過了十天,然後我手中就有了好多錢;可我接下來就被人告了,原告說我當街聚賭賣假藥,後來又說我與私鹽販子勾結……我沒有辦法,所以就吞下了第二只,哪知十天後一醒來我就成了縣衙的師爺,還被縣令姜大人派去給您送珠子。後來您抓了姜大人,又說要流放我和盧師爺,我沒辦法就吃了第三只蠹蟲,然後就一直跟著您了。我不是故意要瞞您的,我怕您當我是妖怪,那些蠹蟲真的是槐神給我的……”

  “這次你為了救徐珍,於是吃了第四只蠹蟲?”苻長卿不理會安眉的自我辯白,徑自往下問出重點,“你平空有了一身武藝,就是因為吃了蠹蟲的關系?”

  “嗯,應該是這樣。”安眉點點頭,因為戴著枷鎖沒辦法拭淚,只好任眼淚癢絲絲地風干在臉上。

  苻長卿見安眉點頭承認,便略感疲憊地閉上雙眼,倚靠著憑幾瞑目苦思:她為了自己和盧師爺不被流放吃下第三只蠹蟲、為了救徐珍吃下第四只,這中間好像差了點什麼……不,現在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重點是五蠹,這不是她能編出來的瞎話,如果是《韓非子》中的五蠹,那麼也就意味著她在吃下蠹蟲後會有五種人格——儒士、商賈、游俠、患御者,還有縱橫家。從手邊已掌握的情報來看,她第一次吞下的應該是商賈,而第三次吞下時自己見過,應該是縱橫家。至於刺傷自己的第四只應當是游俠,那麼還剩下儒士和患御者,這第二只蠹蟲是哪個還真不好說。

  只是還有不對勁的地方——給安眉蠹蟲的人到底是不是槐神?他到底為什麼要給安眉蠹蟲?他是出於好心還是惡意?如果安眉吞下蠹蟲變成游俠只是為了劫獄,那麼與她同時出現的亂匪又該作何解釋?這些都是疑點!

  想到此苻長卿便猛然睜開雙眼,墨黑的瞳仁緊緊盯住跪在地上的安眉,直把她嚇得噤若寒蟬:“我問你,你如何確定給你蠹蟲的人是槐神?”

  “呃?”安眉瞪大眼,回答苻長卿時遲疑的口氣連自己都沒辦法說服,“怎麼可能不是呢?當時他是從槐樹後面繞出來的,長得又像神仙,而且他都說他自己是槐神……他還會仙術呢,吹口氣就治好了我的傷。”

  苻長卿對老實巴交的安眉無可奈何,氣得身上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於是他瞪著眼沒好氣道:“好吧,就算他是槐神,他為什麼要幫你?”

  “因為……”安眉冥思苦想了半天才道,“因為他說他的原形被雷劈焦了,所以村裡都不再有人信奉他,只有我還在真心信奉,所以他要謝謝我。”

  “信奉?”

  “嗯,那棵大槐樹是我們村的神樹,以前族長每年都要在樹下舉行社祭的。”

  苻長卿瞄了眼一臉認真的安眉,很清楚這個傻女人一根筋的脾性——能夠堅持將一棵被雷劈焦的槐樹當成神仙信奉,他若是那棵槐樹,恐怕也要受寵若驚了。

  真傻啊……

  苻長卿咬緊牙,被這個不可理喻的女人氣得無話可說。

  就像為了他吃草根、為了徐珍吃蠹蟲,她所做的這些傻事他統統都無法理解,所以才會有最初的驚詫莫名,才會有後來情不自禁的接近與琢磨……就好像他喜愛的羊脂玉不會出自洛陽,而是藏在遙遠的西域於闐,外表還裹著一層貌不驚人的璞——他和她,原本就不在同一個世界。

  “我們在突厥遇險時,你怎麼不吃蠹蟲?”在刻意按捺許久之後,苻長卿終究還是忍不住問出口。

  “我想吃的,可蠹蟲藏在槐樹枝裡,總是搖不出來。”關於這個安眉說起來還有點委屈。

  聽了這話原本煩躁的心一瞬間竟十分熨貼,於是苻長卿心想,很好,現在可以言歸正傳了:“這次你吞下蠹蟲劫獄,為何會與亂匪同時出現,你可知道原因?”

  “不知道。”安眉趕不及地否認,不想與大興渠的亂匪沾上任何關系。

  苻長卿聽了點點頭,相信安眉所言不虞:“你吞了蠹蟲,難怪會不知道。”

  苻長卿卻沒有告訴安眉,當時劫獄的一干亂匪皆與她配合默契,當他們救出徐珍後,突圍的態勢明顯是想由安眉留下來斷後。而她翻臉無情的一劍,更是將出離驚恚的他徹底擊潰。

  因為失血過多,他足足昏迷了兩天才醒來,那一劍之深,讓他至今連呼吸吞咽都是刺骨地痛。苻長卿自問不是一個好相與的人,這份痛楚,他必會成倍地報復出去。想到此傷口又開始火燒般灼痛,苻長卿忍痛皺眉,冷冷對安眉道:“出去,叫獄卒解了枷鎖,你再進來。”

  安眉忙不迭聽令,跌跌撞撞從地上爬起來,跑出去找獄卒解鎖。當她手腳自由地再度回到內堂跪下,苻長卿仍是歪在榻上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但看他一雙黑眸中盡是狠戾,緩緩對安眉道:“你那槐樹枝呢?”

  安眉不疑有他,立刻乖乖將懷中的樹枝掏了出來,雙手捧著送進苻長卿手裡。苻長卿接過普普通通的槐樹枝放在掌心掂了掂,微一沉吟,便將那樹枝往榻邊火盆裡一丟。

  安眉大驚失色,慌忙伸手搶在樹枝掉進火盆前將它一把撈住,自己反倒險些被燙傷。苻長卿見狀怫然不悅道:“你還真是死不悔改……”

  “不,不是,”安眉慌張得直搖頭,期期艾艾道,“我是怕萬一將它燒了,會招來什麼禍事,畢竟……這是……”

  她不敢說這是槐樹賜給她的寶物,怕再度引火燒身,於是支支吾吾道:“還,還是我自己來……”

  “此物邪性甚重,你不可再用。”苻長卿嚴肅地告誡,墨黑的眼珠緊盯住安眉,看著她點頭答應自己。

  既然今夜從她嘴裡已問不出什麼來,他就會自己繼續追查下去。為何安眉失蹤了區區八天,第四只蠹蟲就會與亂匪沆瀣一氣?事情光從表面看就已疑竇叢生,他一定要將背後真相查個水落石出,此外還有另一件事……

  苻長卿在榻上淡淡瞥了安眉一眼,輕聲道:“我說過對你不離不棄,就必然會做到。這蠹蟲之說我姑且相信,既然你無心傷我,我也不會要你白白送死。”

  這聽上去有氣無力的一句話,卻是字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篤定得叫人匪夷所思。

  “可是,劫獄是死罪啊……”安眉震驚過後,便是一臉難以置信地輕聲低喃。

  “當然是死罪,”苻長卿冷嗤一聲,隨即牽動了傷口疼得臉發白,口中卻輕描淡寫地逸出一句,“除非顛倒黑白。”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39:19

第二十九章

  “嗯……”此刻滎陽郡守面對苻長卿遞給自己的卷宗,默默擦了一把冷汗,他斟酌了許久,最後終於試探著開口,“這群匪劫獄,屬於‘謀叛’,實在是沒辦法輕判啊……”

  “如果是從犯呢?”苻長卿不以為然地追問。

  “從犯……”滎陽郡守對著卷宗又干瞪了半天,“那除非是守在門口望風的那種。”

  “好,就算那種。”

  苻長卿的話令滎陽郡守眼珠子險些瞪掉下來,他難以置信地對苻長卿強調:“苻大人,那犯婦還刺傷了您呢!光這一點就沒辦法輕判!”

  “算誤傷。”

  滎陽郡守臉頰一抽,語重心長地追究道:“就算是誤傷,傷勢也分輕重,大人您這樣的……”

  “算輕傷。”

  滎陽郡守已然無可奈何,他重又拾起卷宗研究了半天,才抬頭回答苻長卿:“如果是無辜被卷入亂匪劫獄,又輕微誤傷刺史,那麼可判流放。”

  “嗯,”苻長卿顯然對這個結果還算滿意,點點頭道,“就判流放罷。”

  滎陽郡守聞言側目,小心觀察了苻長卿一眼,帶了點討好的意味道:“其實再想想辦法,可以將她沒入官戶做奴婢,用不著流放到邊荒去的。”

  一個略有姿色的胡女,這樣處置再合適不過。

  “不用,就判流放罷。”坐在榻上的苻長卿沉吟片刻,還是下了這般結語。

  滎陽郡守馬屁拍到馬腿上,也只得悻悻收起卷宗,對苻長卿道:“苻大人,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那日郡府中看見您被刺的人雖有限,可您被刺傷的事,遲早都會傳出去的……”

  “的確,民眾素來愛看好戲,”苻長卿漫不經心地接腔,臉上的表情極冷淡,“所以想要高枕無憂,只消再安排一場大戲給他們瞧瞧……”

  自古賞以春夏、刑以秋冬,處決犯人都會定在秋冬二季,但屬於十惡大罪的“謀叛”不在此列。因此苻長卿很快便將處決大興渠匪首的奏折上呈至大理寺核准,而安眉一個人“意外”獲判的流刑,也將在不日後啟程。

  當安眉在獄中得知自己將被流放到交趾後,她大有撿回一條命的慶幸,但一想到從此流徙千裡再也看不見苻大人,又不爭氣地掉了幾滴眼淚,可憐兮兮地對獄卒道:“我是罪有應得……”

  “你這哪叫罪有應得,罪有應得的還在牢裡等著殺頭呢!”獄卒凶巴巴怒吼,“知道我們最討厭什麼嘛?就是押送犯人流放!來回幾千裡風餐露宿,幾個月見不到媳婦!”

  安眉頓感歉疚,嘴上雖唯唯諾諾告罪,私心底卻希望押解自己的差事能落在這位獄卒頭上,因為畢竟自己與他是相處慣的,覺得親切。

  當今天子出於仁政慎刑的考慮,要求將死刑案件奏報大理寺復核,而流刑一旦本州刺史核准了,則根本無須上報朝廷。因此安眉隔日便在兩名獄卒的押送下,啟程前往交趾。臨行前她還奢望再看一眼苻長卿,滿心指望他在那日許下不離不棄的諾言之後,至少可以露一面與她送別。誰料打從滎陽南門一路走出三十裡,都不曾見到刺史的車騎人馬出現,安眉便漸漸死了心,認命地扛著枷鎖南去。

  這一路才走出滎陽不遠,當晚安眉與獄卒投宿在野徑驛站裡,草草吃過晚飯便開始歇息,只等著明日一早繼續動身。這一夜安眉雖被去除了頸枷,卻仍是拖著條鎖鏈輾轉難眠,她枕著胳膊,側耳傾聽著驛外啾啾地狐鳴,在這孤寂春寒中睜大雙眼,分外傷神。

  正是長夜漫漫無眠時,人正懈怠,下一刻卻猛聽得一聲梟叫拉破長空,小小的驛站竟被鬼魅般出現的亂匪包圍。當勞役變作匪寇、鐵鍬和犁頭變作了殺人武器,單薄的木門便被毫不費力地砸開,讓晃動著的熊熊火光照亮了驛站四壁、還有官差與安眉慘白的臉。

  兩名官差心知亂匪前來劫人,又聽著驛外鼓動地喧嘩,早已是嚇得心驚膽戰。他二人抖抖索索拔出腰刀應戰,卻在寡不敵眾的心思下全無斗志,只顧虛張聲勢地亂砍一氣,也不知是機緣還是巧合竟被他們殺出了重圍,當下二人趕緊見縫插針,在虛晃地火光與凶神惡煞地吶喊聲中落荒而逃,沖進了驛站外伸手不見五指的林莽。

  安眉在驛站內傻傻瞪大雙眼,看著五六個臉上抹著鍋灰的大漢包圍住自己,驚駭地渾身打顫卻叫不出聲。直到一名彪形大漢湊上前嘩嘩拽起安眉身上的鎖鏈,將她整個人抓小雞一般拎起來,她才牙齒格格打戰地倉惶發問:“你們是大興渠上的人麼?你們是大興渠上的人麼?”

  她忽然想到徐珍,雙目立刻湧出眼淚,像做了錯事般哀哀告饒:“是、是不是……徐大哥他來救我?我和他已經沒有關系了,你們放過我吧,不要救我……”

  然而沒有一個人願意開口回答安眉,劫匪們徑自拽她出了驛站就往東北跑,平素只曉得墾地挖渠的勞役此刻竟像訓練有素的武人一般,在崎嶇的山林間健步如飛地奔走,安眉被他們一路拖拽跑得七葷八素,連鞋都跑掉一隻,昏亂中哪還記得害怕。

  當一場災難般的奔逃總算結束,安眉上氣不接下氣地跌進泥地裡,嘶啞的喉嚨泛起一陣陣嘔吐的欲望。雨後林間的空氣分外清冷,她眼前發黑、張大嘴挖心掏肺般喘氣,嗡嗡耳鳴中模糊聽見這樣的對話:

  “事情如何?”

  “回稟公子,一切順利。”

  這前一道冷冷淡淡的聲音使得安眉渾身一震,漆黑的眼前似乎閃出一星光亮,令她視野逐漸地清明。於是她順著那聲音的來處一路望去,直到看見一支手杖戳在浸透了春雨的泥濘裡,而手杖後是玄青色氈絨大氅在微微地晃蕩,她慢慢抬起頭,順著大氅流暢筆直的衣線向上望去,驚疑的目光最終停留在那壓低的風帽之下……

  這時一隻手伸出大氅撩開風帽,讓原本藏在陰影下的臉暴露在夜色中,蒼白的面色瞬時喚得天邊新月破雲而出,照亮了一雙墨黑色的眸子。

  於是安眉只覺得天光一霽,這個春天的蒙蒙雨季對她來說,總算結束了。

  ……

  夜闌將盡,一輛馬車從密林中狹窄的山道間險險而過。安眉坐在搖搖晃晃的車廂裡,尤自傻傻瞪著對面一臉漠然的苻長卿,半晌後才恍惚囁嚅道:“大人,您劫了我……”

  苻長卿聽了這話瞥她一眼,繼而輕聲道:“你記住,是亂匪劫走了人犯。”

  安眉渾身一震,被苻長卿輕描淡寫地嫁禍驚得目瞪口呆,卻聽他又道:“趁天未亮,我送你去一個地方。”

  安眉扶著車座吶吶無言,只偏頭望著車外不斷倒退的黑暗林莽,一切聽從苻長卿的安排。

  馬車在東方露出魚肚白時終於沖出密林重圍,飛快向滎陽縣方向沖去,於晨光初曦時分到達城下。這時裝扮成勞役的苻府死士早已換過裝束,用刺史的令牌一路通行無阻地進城,隨後駕車找到了城東頭一戶僻靜的人家。

  兩名侍衛敲了敲門,一人徑自彬彬有禮地請安眉下車,這時宅門一開,便聽院中人傳來一聲驚呼。滿頭霧水的安眉還沒回過神來,就連人帶鎖鏈一起被拽進了院落,她在嘩嘩鐵鏈聲中倉惶抬起頭,待看清面前人時也不禁驚呼了一聲:“康古爾?!”

  眼前人正是康古爾,如今她已換了一身樸素打扮,一頭紅發被包在碎花頭巾裡,儼然是滎陽城中最普通的民婦。安眉呆愣愣任憑侍衛將自己的手腳鐐敲開,在獲得行動自由後卻顧不得一臉驚愕的康古爾,而是轉身跑向苻長卿的馬車呼喚道:“大人!”

  她在侍衛的攔阻下依舊拽住馬車的窗欞,不依不饒地對著簾內呼喚:“大人……我……”

  “你在這裡躲幾天,”這時車內終於傳出苻長卿冷冷的聲音,隔著車簾與安眉說話,“哪兒也別去,等我回洛陽時,自然來接你。”

  安眉一怔,便乖乖鬆手任由馬車離開,而她自己站在原地望著苻長卿的車騎消失在長街盡頭,卻半天回不過神來。這時康古爾來到安眉身邊,抱住她吻了吻她的鬢發,悄聲哄勸:“快進屋來,小心被人看見。”

  安眉這才驚醒,慌忙低頭擦著臉走回宅院,跟在康古爾身後進屋。她一路好奇地打量著屋內擺設,忍不住問康古爾:“你怎麼會搬來這裡?”

  “不是苻大人幫忙,安排我脫了賤籍嗎?”康古爾說罷漾起一臉笑容,牽著安眉的手走進內室,替她脫下囚衣,“倒是你,安眉,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安眉語塞,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康古爾。

  “前陣子你忽然失蹤,苻大人還上我這兒來找過你,卻沒想到隔了幾天你忽然鬧出劫獄的事,嚇了我們好大一跳,”康古爾端來熱水給安眉擦洗身子,又翻出自己的衣物給她替換,轉身時卻面色歉然道,“對不起,我們沒敢去看你……”

  安眉明白康古爾說的是她與盧師爺,慌忙擺手道:“不不不,我闖下這麼大的禍,你們不來看我是對的,要不然萬一被我牽連可就糟了。”

  安眉說罷,一想到苻大人在她失蹤後還找過她,心裡就更是內疚:“哎,我真是該死……”

  康古爾一邊燒水給安眉泡茶壓驚,一邊問她:“那你今後打算怎麼辦呢?”

  “苻大人叫我在你這裡躲兩天,”安眉不好意思地吞吞吐吐道,怕給康古爾添麻煩,“這樣會不會打擾你們?”

  “怎麼會?!”康古爾放下竹杓,一雙碧綠的眸子望著安眉,苦笑道,“反正他……他也不能常來,你盡管住下。”

  “哎?”安眉發覺康古爾神色低落,想問又不敢多問,只好欲言又止地囁嚅著,“是不是出什麼事了,盧師爺他……”

  “他沒什麼,他那麼孝順的一個人,怎敢拂逆雙親的意思呢?”康古爾笑了笑,湊上前抱著安眉低喃道,“那苻大人敢為你做到這些,倒頗有些我們胡人的血性,他是個好人。”

  “嗯。”安眉聞言輕輕一笑,很認真地點了點頭。

  大興渠的亂匪劫獄刺傷刺史,又半道劫走被流放的同伙——這些本該占據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竟沒有在滎陽縣內流傳多久;因為大家的眼耳已迅速被一條石破天驚的消息占據,那就是豫州刺史苻長卿上書朝堂,請求將大興渠匪首車裂示眾的奏折,竟然被天子恩准了!

  自大魏朝建國以來,兩朝天子推行仁治,早已明令廢棄了車裂之刑。而這一次苻刺史在亂匪劫獄後奏請恢復車裂酷刑,揚言非重刑無以懾盜寇,使得天子在得到亂匪又滋事劫走流刑犯的呈報後,終於做下了如斯決定。

  至此苻長卿的酷吏之名傳遍海內。當時洛陽街頭有謠諺雲:苻郎苻郎,殺人如殺羊;乘醉歸來扶花枝,猩猩落紅染碧池。

  整個滎陽縣在行刑之日沸騰了,數萬人齊聚街頭,等待著目睹傳說中的五馬分屍。安眉在這一天也戴著帷帽與康古爾一同出門,雙手冰涼地往刑場去。她不明白苻大人為何要施行這樣殘忍的刑法,因此也混在看熱鬧的人群當中,看著行刑用的馬匹被牽進刑場,然後是五花大綁的人犯被押到刑場中心,最後是監刑的苻長卿乘著馬車而來。

  在沖天的喧嘩聲中走下馬車的苻長卿,雖然拄著手杖步履緩慢,卻是面色紅潤長身玉立,令他身受重傷的謠言不攻自破。只有安眉心裡知道,他的官袍下一定墊著一層厚厚的冬衣,而他每走一步,都會牽得傷口一陣劇痛……安眉在人群中遙望著苻長卿,雙目漸漸濕潤。她根本不去理會刑場中心發生了什麼,只是全神貫注地看著他站在監斬台上宣讀聖旨、發號施令,然後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刑場中心……

  民眾的情緒隨著人犯的慘叫聲不斷高漲,刑場中馬匹的長嘶、噴氣與踏蹄聲,還有隨之不斷揚高的慘嚎,都使得目睹慘劇的人群跟著驚呼尖叫,緊張壓迫的氣氛籠罩住在場的每一個人,間或有孩童嘹亮地啼哭刺激著眾人的耳膜。

  安眉只覺得康古爾攥著自己的手越來越緊,而她自己的心跳也越來越劇烈,冷汗順著脊背潸潸而下……自始至終她都沒有往刑場瞄一眼,瞪大的雙眼只是盯著苻長卿不放,當刑場中央最後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瘆得人毛骨悚然,隨著骨肉拆分聲響起的喧嘩聲浪裡,她也只是看見苻長卿略略皺了一下眉毛。

  於是心在一瞬間如墜冰窟,安眉覺得監刑台上那個人有些陌生,盡管他們曾經耳鬢廝磨肌膚相親,但這一刻他們的距離竟是那麼遠……

  身旁的康古爾干嘔了一聲,拉著安眉逃也似的跑回家中,安眉恍恍惚惚跟在她身後,看著她一路沖進茅房拼命地嘔吐。

  “安眉,那位苻大人,太可怕了……”

  安眉記得康古爾這樣面色煞白地對自己說,而她恍惚中也點了點頭,目光卻並未對准康古爾驚疑的眼睛。

  當數日後苻長卿的侍衛前來告知安眉苻大人即將返回洛陽,要她也准備好一同跟隨時,康古爾仍舊遲疑地握住安眉的雙手,心有餘悸地要她確定:“你還是要回去嗎?安眉,苻大人他很可怕,他……”

  安眉一把抱住康古爾,冰涼的雙唇吻了吻她的鬢角,附在她耳邊喃喃道:“康古爾,我要回去,我要跟著他……”

  她還是想跟著他,盡管監刑台上的那個人那麼陌生、他冷冽的雙眼那麼無情,但她還是想跟著他。

  安眉含著眼淚與康古爾吻別,跟著侍衛離開了康古爾的家。在融融春日中她一路跑出滎陽城,周圍溫暖熟悉的風好似將她帶回了一個夢……夢裡她也曾這樣跑向苻長卿華麗的馬車——那輛馬車竟是那麼高,她站在車下只及得上一隻車輪子,春日熏人的暖風正輕輕掀起車簾一角,恰好露出苻長卿俊美冷漠的側臉。

  於是安眉忍不住向他伸出手去,想及早觸碰到這夢境般的真實,好讓自己的一顆心從此不再忐忑;這時車中人竟也側過臉向她望來,嘴角微含的笑意令她情不自禁啜泣一聲,望著那雙墨黑色的眼睛啞啞輕喚:“大人,等等我。”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54:20

第三十章

  當車裂酷刑震懾了世人,苻長卿在大興渠騷亂暫時平息之後,便帶著安眉返回了京城。

  甫一到達洛陽時他再次路過家門而不入,直接驅車前往豫州刺史府,擺出一副與家人公然決裂的姿態。結果不出三天,由苻夫人打發來的小廝便不停圍著苻長卿訴苦,說苻公為了他的事成天在家氣得跳腳,而思子心切的苻夫人則日日以淚洗面——其實最火燒眉毛的是苻府在青齊的田莊租賦,因為其中夾著一本向朝廷瞞報的假賬,長年不當家的苻公根本理不清,偏偏又趕上繳納夏季稅迫在眉睫,於是到最後一世英雄也不得不氣短,裝聾作啞地任妻子天天派小廝往大兒子這裡跑。

  這一切正中苻長卿下懷,他借口公事繁忙擺了兩天譜,最後經不得母親三催四請,才趾高氣昂地帶著安眉坐車回家,一路上竟面有得色地賣弄道:“虧得我是鰥夫,否則苻府不是我當家,如今就被動了。”

  安眉坐在他對面傻乎乎咋舌道:“大人您怎麼這樣說話呢?您也該盡早娶位夫人才是。”

  苻長卿聽了這話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徑自掀開簾子吹風,望著車外支頤冷嘲出一句:“你倒賢良。”

  安眉被他這句話嗆得不能言語,訕訕低下頭撥弄著腰間的穗子——那裡繫著苻長卿送她的玉佩。苻長卿在車廂一側懶懶瞄她一眼,才又開口道:“回苻府後給你換個地方住,白露園只不過是座客苑,位置太偏。”

  安眉聞言立即抬頭,連連擺手回絕道:“不用不用,我住那裡挺好。”

  “有什麼好,”苻長卿皺著眉頭不以為然,“地方就那麼點大,離主宅又遠。”

  安眉惶惶囁嚅道:“遠些才好,我怕……”

  一瞬間苻長卿沉默下來,兩人在馬車吱吱呀呀的晃動聲中相對良久,最終還是由他開口:“嗯,那你就在白露園住著罷。”

  安眉心一緊,剛要開口說些什麼,馬車卻已停在了苻府門前。

  早有小廝歡天喜地的迎上來扶自家公子下車,小心翼翼好似伺候著一尊琉璃菩薩。安眉怯怯跟著跳下馬車,躲在苻長卿身後藏藏掖掖不敢見人,倒是苻長卿不悅地敲了敲手杖,催著安眉湊到自己身邊,跟著他一同跨進了河內郡公府。

  對於安眉這名胡女的到來,苻府眾人面上笑臉迎人,實際上心頭各自架起一把刀子,一層層鋒利的關卡都等著安眉過。

  這些外人帶來的不快苻長卿固然可以不放在眼裡,安眉也可以不放在心上,然而總有些人他們回避不得。譬如此刻,苻長卿就必須前往苻公的庭院面見父親,而安眉也無法躲進白露園逃避現實,只能惶惶由阿檀領著去見苻長卿的母親苻夫人。

  這廂苻長卿拄杖走進客堂與父親見禮,苻公看著自己病懨懨的兒子,在他落座後陰沉的面色卻始終無法緩和。他信手扯過案上一張字紙,輕飄飄往兒子面前一丟,點了點手指道:“你看看,這是什麼?”

  苻長卿往席上瞥了一眼,瞄見紙上寫著“重一奸之罪而止境內之邪,此所以為治也。重罰者,盜賊也;而悼懼者,良民也。欲治者奚疑於重刑名?”,便知道這紙上謄抄的是自己奏請恢復車裂之刑的全文,於是滿不在乎道:“都是隨便寫寫的。”

  “好個‘隨便寫寫’啊,苻公子才名超著,老夫實在佩服,”苻公冷笑道,“嚴刑峻法就是你的為官之道?廢棄車裂之刑乃是先帝寬仁,何時輪到你出這個頭?黃口小兒不知天高地厚!現在你這份奏折在京中四處傳抄,好個洛陽紙貴啊!你倒說說,什麼叫‘輕刑,亂亡之術也;行劍攻殺,暴憿之民也’?什麼又叫‘為政猶沐也,雖有棄發,必為之’?”

  “就是字面意思,難道父親還看不明白麼?”苻長卿接過婢女奉上的茶碗,垂下眼輕聲回答,“明主治國,就應多設耳目、重罰罪犯,才能用法令來約束百姓,而不是靠什麼虛無縹緲的寬仁。所謂‘母積愛而令窮,吏威嚴而民聽從’,順理成章。”

  “哼,”苻公瞪了兒子一眼,拂袖嗤道,“你〈韓非子〉倒是背得很熟啊!那麼〈韓非子〉裡還說父母生男則相賀,生女則殺之,考慮得就是將來的長遠利益;還說父母對於子女,都是用一顆算計之心在相處,關於這一點,你是不是也很認同?!”

  苻長卿聽罷冷冷一笑,並不直接回答苻公,而是另言道:“〈韓非子〉中說:‘父薄愛教笞,子多善,用嚴也。’父親對〈韓非子〉,不也諳熟於心?孩兒能有今日的成就,也是仰賴了您的教誨。”

  “豎子不肖,豎子不肖!”苻公氣得面皮紫漲,咬著牙對苻長卿怒道,“你還要忤逆我多少次?”

  “孩兒不敢。”苻長卿聞言立刻放下茶碗,順勢往地上一伏,胸前傷口的疼痛使他不禁皺眉,只可惜目光中卻沒有絲毫懺悔。

  “還有那個胡女,你到底打算如何處置?”苻公看著兒子俯首不語,總算稍稍平息了怒氣,卻仍舊憤憤道,“我在涼州待了多少年,還能不知道胡人是個什麼東西?胡女俗性多淫,尤以蔥嶺以東的龜茲、於闐為甚,你跟這樣的女人糾纏不休,若是傳揚出去,苻府的臉面都要被你作踐光了!”

  “胡人再淫賤,她卻不是那樣的人,”這時苻長卿抬起身,望著父親低聲道,“哪怕世人恥與胡人為伍,恨不能割袍斷席與其撇清,我卻不是那樣的人。”

  “你——你……可恨我在邊疆與胡人周旋了一輩子,到老卻被你活活打了臉,”苻公氣得渾身發顫,半晌後才道,“好,好,他日你要是為她釀下大禍,休想我為你收拾殘局。”

  “不勞父親費心,”苻長卿移目堂外,望著院中繁花似錦,只淡淡道,“若是闖了禍,都由我自己承擔。”

  而此時苻夫人正在另一廂打量著安眉,卻是越瞧越糊塗。

  從苻夫人眼中看來,跪坐在她面前的胡人姑娘美則美矣,外貌卻並不足以令她的兒子心折——她美得太粗,頭發濃密而蓬松,臉上竟有細微的皴裂,還有那雙粗糙的手,傷痕累累、指關節蘿卜似的又紅又腫,實在可怕。苻夫人雙眼中滿是疑惑,然而良好的教養使她無法對安眉惡語相向,只能迷惘地對著面前這個滿臉怯意的姑娘,或者說是對著她自己問出一句:“怎麼會這樣呢?”

  她的語氣中包含著一種對兒子的費解與失望,又將這些情緒不加掩飾地直露在安眉面前,令安眉越發無地自容。

  “長卿他自小到大,從沒讓我操過一次心,”苻夫人禁不住替兒子抱屈,難過得眼眶發紅,“可這一次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為什麼會和你……”

  “母親。”這時苻長卿出現在內室戶牖外,輕輕喚了一聲。

  苻夫人立刻噤聲,百感交集地看著自己的愛子走進室中來,病懨懨地坐在自己對面,於是一雙慈愛的眸子裡頓時淚光閃動,忍不住唏噓道:“明明派了死士保護你,怎麼還傷成這樣……”

  “一點小傷,不礙事。”苻長卿不以為意道,“寇亂凶險,受點傷不足為奇。”

  苻夫人聽了這話臉上隱現怒意,恨聲道:“我的兒子豈容他們傷得?我可饒不過他們……”

  苻長卿聞言笑了笑,在母親的注視下執了安眉的手,佯裝虛弱道:“今天才到家,累了,賬簿我明天再過目,好不好?”

  苻夫人臉頰倏地一紅,頗不自在地瞥了安眉一眼,對兒子嗔道:“你說得這是什麼話,做母親的思念兒子,難道就是為了那點子阿堵物麼?你快回去好好休養吧。”

  苻長卿暗暗拿指尖碰碰安眉手心,示意她跟在自己身後行禮告退,趁機一並離開了主宅。穿過廊廡時但見一路庭花映媚、春光動人,他在陽光下意態散懶地問安眉道:“剛才怕不怕?”

  “嗯,”安眉應了一聲,又趕緊補上一句,“夫人她很和氣。”

  苻長卿拄著手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一路將安眉送進白露園。這時園中棣棠花開得正好,金黃色的重瓣花朵像一丸丸金彈子似的簇滿枝頭。苻長卿看了卻皺眉道:“客苑中的花草一向疏於侍弄,未免長得太粗野刺目了,待會兒我便差人鋤一鋤。”

  “不用不用,”伴在他身旁扶持的安眉急忙維護道,“這樣金燦燦開得多熱鬧,我很喜歡……”

  苻長卿斜睨她怯懦的神情,忍不住笑著開口戲謔:“也好,這雜花雜草的,倒挺襯主人。”

  安眉聽了這話頓時臉紅起來,兩人登堂落座後,苻長卿趁她去庭中汲水烹茶的間隙不做聲打量了一下四周;結果等他在白露園用罷晚飯離開後,安眉在入夜時便收到了整套的妝奩箱籠。

  苻長卿的書童阿檀惡聲惡氣地指派著僕從將大大小小的箱籠一件件擺放進內室裡,又不耐煩地對安眉道:“明天是苻府的櫻桃宴,少爺要我提醒你,記得早點起床參加。”

  安眉應接不暇地坐在一大堆箱籠中間,早已是頭昏腦脹,只得困窘地紅著臉向阿檀求助:“那……明天我要准備些什麼呢?”

  “什麼都不用准備,”阿檀凶巴巴吼完,眼珠忽然狡猾地一轉,改口問安眉道,“你是不是不知道該穿些什麼?”

  “嗯……”安眉也不知阿檀具體所知,但她的確一無所知,於是立刻惶恐地點了點頭。

  阿檀假惺惺笑了一下,轉身打開箱籠,從中間挑了一襲水藍色雜裾垂髾裙給安眉道:“參加宴會當然要穿得講究些,明天你穿這件就好。”

  “謝謝。”安眉如獲至寶地接過,只覺得手中的輕紗長裙像一段流水般滑不留手,幾乎要被自己手上的倒刺勾出絲來,便慌忙將衣裳放在膝上,等她再想抬頭道謝時,才發現阿檀早已跑遠。

  如此忐忑淺眠了一夜,安眉翌日起了個大早,費了好半天腦筋才把長裙穿起。正在縛手縛腳坐立不安間,卻見阿檀又匆匆跑進白露園,叉腰站在簷下遠遠對安眉喊道:“朝食開宴時才吃呢,快跟我來吧。”

  “哎。”安眉惴惴不安地應了一聲,乖乖動身跟著阿檀走,誰知阿檀卻不是引她往內院去,而是一路走到了大門外。這時安眉才發現好些馬車停在苻府門前,而准備上車的眾人都是一副出門的打扮,艷麗的衣裙外皆罩著一件防塵的白紗裓衣,遠遠望著渾身像蒙了一層薄霧,在春風裡飄飄欲仙美不勝收——原來苻府的櫻桃宴是在郊外的莊園裡舉行。

  此刻苻公與苻夫人兩位習慣早起的老人家早已乘車先行出發;苻長卿的兩個弟弟騎在馬上呼朋引伴,牽黃擎蒼呼啦啦好大的陣仗;而苻長卿的兩名侍妾正要登車,在看見安眉的打扮時便忍不住噗嗤一笑,接著不屑地轉身而去;再往後是侍從乘坐的馬車正排成長龍……只有安眉傻乎乎撈著家宴華服拖曳的裙裾,孤零零一人杵在門口落了單。

  “發什麼呆呢?”

  這時苻長卿的聲音忽然自安眉身後響起,她驚惶地轉過身,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擋了苻長卿的路。她慌忙閃到一邊,低了頭與他見禮,苻長卿打量她這一身打扮,須臾後才無奈笑道:“還真是片刻鬆懈不得,轉眼不見,就又被人捉弄了。”

  他的目光毫不客氣地落在阿檀的身上,卻見那小鬼調皮地吐舌一笑,活像一頭洋洋自得的狡猾羊羔;逗得苻長卿只能沒好氣地想:好在挑的衣裳還算漂亮,知道選他喜歡的顏色。

  “安姬應當與誰共車?”苻長卿故意作色問阿檀,餘光卻瞥見安眉渾身一顫,低了頭不敢說話,他將她眉眼之間滿滿的怯意都看在眼裡,喃喃自語道,“也罷,就這一身打扮,擠雙人馬車只怕要揉皺了裙子。”

  這時苻長卿乘坐的駟馬車恰好緩緩停在了苻府門前,於是他促狹一笑,故意改了《陌上桑》裡的句子來調戲安眉,輕輕朝她遞出一隻手去:“何用識夫婿?白馬從驪駒,今日問羅敷:‘寧可共載不?’”

  安眉聽不懂苻長卿的調侃,卻看得懂他的動作,於是和煦春風裡她終於展顏一笑,在眾人嫉羨的目光中,將自己的手送進了苻長卿的掌心……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54:36

第三十一章

  時值四月春夏之交,正是中原櫻桃成熟的季節。苻府的莊園早早張開鳥網,籠住了幾十株櫻珠累垂的櫻桃樹,專等候主人的到來。

  茵茵芳草地裡設下數丈長的楠木案,寬闊的坐榻上鋪著鮮紅的氈毯。描金藍地琉璃盤、鎏金鏨花銀碗、彩繪漆畫榼,都一早在案上擺放整齊,浸著飽滿的陽光、泛出圓潤的光彩——這是青齊苻氏名動京城的櫻桃宴!跑動在席間的婢女笑語晏晏,莊園裡的幼犬在蹁躚的裙裾間搖著尾巴亂竄,牛羊吃飽春草後擠出的鮮奶正好制酪;當灌滿甜酪的大甕被僕從整車送來,苻府的車隊也剛好抵達了櫻桃莊園。

  看守莊園的陳管家正籠著袖子恭立在莊園外,對下車後緩緩走來的苻長卿笑吟道:“昨日酪將熟,今日櫻可餐。這一年一會,總算把公子您給盼來了。”

  苻長卿微微一笑,抬眼看僮僕們爬上梯子揭去鳥網,這時枝頭累垂的櫻桃便掛著晨露閃閃發亮,紅艷艷瑪瑙珠一般惹人喜愛。苻長卿看著心裡高興,不禁點頭誇道:“甚好。”

  陳管家聽了也是得意一笑,退讓到一旁請眾人入園。這時僕役也將十幾輛摘櫻桃用的小彩車牽了來,這類彩車小巧玲瓏,車身以彩綃裝飾,又用個頭不足三尺的果下馬拉動,是專供仕女在果園裡乘坐游玩的。

  安眉大開眼界,看著苻府的女眷們陸續上車,心裡覺得分外新奇有趣,卻只敢跟在苻長卿身後亦步亦趨。對櫻桃宴司空見慣的苻長卿卻壓根沒有坐車的意思,他鬧中取靜,令人找了一處樹蔭擺下胡床來,遠遠望著筵席坐下。

  安眉穿著家宴的雜裾垂髾裙,衣擺裙帶拖天掃地,在草地中拖泥帶水根本沒法走動。她怕人笑話,於是陪在苻長卿身邊寸步不離,只從樹上摘下幾枚櫻桃來吃。

  “甜不甜?”苻長卿看她吃得興高采烈,笑著問道。

  安眉忙不迭點頭,將手中的櫻桃遞給苻長卿。

  “這是紫櫻,洛陽櫻桃最好的品種,你總是不挑、卻能挑到最好的。”苻長卿接過櫻桃,一語雙關地自吹自擂,跟著又自嘲一笑。他遙望莊園內一派熱鬧景象,這時苻府邀請的達官貴人也陸續前來赴宴,草地上一時賓客如雲,苻公在席間忙著應酬老友,而上了年紀的命婦們都與苻夫人聚在一處聊天。

  “你看,”冷眼旁觀的苻長卿對安眉道,“那是清河崔氏、范陽盧氏、太原郭氏,這些都是當今顯貴士族,還有那個平陽季氏……是誰請來的?真見鬼!”

  安眉聽出苻長卿話裡不悅,懵懵懂懂睜大眼望去,怔怔問道:“季氏?難道就是與姜縣令沾親的那家?”

  “什麼叫與姜縣令沾親?那姓姜的不過是娶了季氏一個庶出的女兒,憑他也配,”苻長卿冷笑,語帶譏嘲道,“沒錯,就是那個平陽季氏,正當中那個容長臉的,就是季子昂了。”

  “那個‘京都堂堂季子昂’?”安眉對與苻長卿齊名的季子昂一直很好奇,於是盯著那人喃喃念出一句,不料卻惹惱了苻長卿。

  “什麼京都堂堂,沒想到你目不識丁,背這個倒挺溜。”苻長卿氣哼哼瞪了安眉一眼,安眉剛想開口分辯,不料這時卻聽見僕從的驚叫聲響起,一隻果下馬竟拉著彩車自他們身後闖進了樹蔭。安眉與苻長卿匆忙間躲讓不及,只能狼狽地跌到一旁;與此同時,馬車急剎也讓車上人撲跌在車廂中,衣兜裡的櫻桃盡數拋出裙外,紅艷艷灑了一地。

  苻長卿驚魂甫定地怒瞪著車中人,剛要張口罵時,那撲在車中的姑娘倒先咯咯笑了起來:“呵呵呵,嚇死我了!”

  她爬起來調皮地甩甩腦袋,尚未及笄的發束上還掛著幾顆櫻桃,亮亮的大眼睛徑自望著苻長卿,笑成一雙月牙:“大表哥?大表哥!”

  “瓊琚?”苻長卿皺眉望著車中女孩,愣了片刻才認出來,“你不是應該住在陛#郡麼?”

  “啊,我三月隨哥哥到洛陽來玩的,也到姑母家拜訪過,卻沒看見你。”那女孩迅速被趕來的乳母和婢女們包圍,一顆腦袋幾乎要被揉進乳母寬闊的胸膛裡,卻尤自望著苻長卿擠眉弄眼。

  瓊琚是陛郗氏,苻夫人的娘家人。苻長卿稍稍想了一會兒,忽然和煦地笑起來:“喔,是跟著表弟檀奴一起來的罷?聽說他剛剛做了司空掾。”

  真是個沒出息的東西。

  “對啊對啊!”郗瓊琚這廂還在傻樂,根本不知道苻長卿心底的不屑。

  這時在筵席中上躥下跳的書童阿檀遠遠望見樹下有動靜,立刻掛著滿臉的甜酪跑到苻長卿面前,瞪著兩眼含混嚷道:“少爺,怎麼了?”

  苻長卿不動聲色地微笑著,對阿檀使使眼色。聰明伶俐的阿檀立刻反應過來,陪著笑臉對郗瓊琚行禮道:“表小姐,您來得正巧,剛剛我們夫人還在到處找你呢……”

  “是姑母她找我嘛?”郗瓊琚聞言蹦下車,拍了拍身上輕飄飄的白紗裓衣,樂呵呵地問。

  “是啊,剛采下的櫻桃都擺上筵席了,澆上甜酪還有蔗糖漿,您要不要嘗一嘗?”阿檀故意誘哄她。小姑娘果然經不住誘惑,歡呼了一聲,跟著阿檀飛快地往筵席上跑去。

  於是樹下一大堆隨行又呼啦啦追著郗瓊琚而去。這時苻長卿才接過僕從遞來的手杖,拂了拂衣襟對安眉道:“我們也去。”

  安眉點點頭,拎起裙裾隨苻長卿往筵席上走去。她不可能跟著苻長卿坐上席,中途便由僕役領著,在苻長卿的兩名侍妾身旁怯怯落座。馮姬和栗姬冷著臉避讓到一邊,自顧自竊竊私語,根本不把安眉放在眼裡。

  安眉孤零零坐在榻上,回頭望了望被簇擁在簪纓顯貴之中的苻長卿,暮春的陽光正灑在他滿含笑意的眉睫上,卻照不亮他長睫陰影下墨黑的瞳仁。安眉怏怏不樂地轉回身子,舉匙舀了一勺櫻桃送進嘴裡,入口滿是蔗糖漿的冰甜、羊酪的香濃,還有新鮮櫻桃齒頰留芳,她的心情因這滋味豁然開朗,不禁又大口吞下一勺。

  這時遠遠坐在安眉左邊的栗彌香忽然輕咳了兩聲,馮令媛聽見後立刻莫名其妙地笑起來,兩人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一般相視而笑,讓安眉惴惴不安地捏緊了手中的銀匙,低著頭不知當如何是好。正在她手足無措時,忽然莊園外傳來一道尖細的唱禮聲,眾人的注意力頓時被出現在莊園中的意外來客吸引過去。

  安眉與其他人一同好奇地翹首張望,四下裡嗡嗡的騷動聲將消息很快傳開,原來是宮中的苻貴嬪聽聞苻府大設櫻桃宴,於是特意差內侍送來冰鎮酪漿用的冰塊,還有她昨夜親手制作的酥山一座。

  苻長卿打開隨著酥山和冰塊一起送來的灑金紅箋,只見上面用蠅頭小字寫道:

  “阿兄,四月櫻桃熟,正是嘗新時。今日聽聞家中將設櫻桃宴,便憶及少時莊園之物,依稀有櫻桃、甘酪、果下馬,想來一切皆與當年相同,只是物是人非,不覺淚滿衣襟。特特滴制酥山一座,聊綴阿兄筵席、以助雅興,阿兄切莫忘情貪食哉!妹苻道靈字。”

  臭丫頭竟敢促狹他,苻長卿讀罷微笑,得意地彈了彈箋紙——好歹沒有忘本,在父親回京後仍是將家書寄給他,總算不枉自己疼她這麼多年。

  他闔上信箋,抬眼看了看盛著冰塊的銅缶,缶上金盤中正盛著一座雪白的酥山,通體用羊奶酥油澆瀝成山巒形狀,又被冰鎮凝固住,只是還未加裝飾,便在謝過內侍後對阿檀道:“拿下去讓栗姬她們剪貼點羅勝,裝飾一下。”

  原來這奶油酥山制成後,向來會在酥山上妝點些羅勝花樹,供人賞玩後再分食。栗彌香與馮令媛受命後喜不自勝,慌忙在侍童捧來的銅盆中淨過手,准備剪些綾羅貼花,卻未料另有一名總角侍童,竟捧著個銅盆走到了安眉的面前。

  如今苻長卿的侍妾是三人,他口中的“栗姬她們”,自然也包括了安眉在內。安眉受寵若驚,當下戰戰兢兢洗了手,接過銀剪刀和綾羅片就開始裁剪。她往年經常剪些窗花、春勝、春幡換錢,做這件活本就十分靈巧,現下又一心想好好表現,下剪便更是縈回翻飛,轉瞬就剪出好幾個花樣來。栗彌香與馮令媛都比安眉剪得慢,卻剪完一個貼一個,眼見著安眉面前的羅勝越堆越多卻無人取用,她終於遲疑起來,下剪越來越慢。

  眾目睽睽之下,冷汗一點一滴滲出脊背,安眉只覺得所有人都在盯住自己,看她用面前的羅勝堆出一個笑話。她難堪地低垂著腦袋,恨不能有條地縫讓她鑽進去。偏偏這時一個人卻來到安眉身後,看著案上繽紛艷麗的羅勝道:“哎呀,這裡還有那麼多!”

  存心讓安眉難堪的侍童一直未曾取用安眉剪出的羅勝,這時看見站在安眉身後的人,只能訕笑著行禮道:“表小姐。”

  安眉怔怔回過頭一看,才發現站在自己身後的女孩,正是方才在櫻桃樹下鬧得人仰馬翻的郗瓊琚。

  “酥山都要裝飾完了,這裡還剩下這麼多羅勝,分我一個好不好?”郗瓊琚笑著問安眉,在獲得她首肯之後,興高采烈地拿起一片羅勝別在發梳旁。

  “你剪得真好看!”她笑著說罷,又興沖沖拈起一片送到苻長卿面前獻寶,“大表哥,你幾時添了位侍妾?竟這樣心靈手巧?”

  苻長卿淡淡一笑,卻並沒有回答郗瓊琚,只垂眼看著她手中那片鮮紅的同心羅勝,低聲說了一句:“的確心靈手巧。”

  郗瓊琚聞言微訝,歪著腦袋看大表哥拈起她手中的羅勝,信手別在了自己的發冠上。而之後洛陽男子悄然興起在烏紗發冠上別羅勝,並有俗諺流傳:洛中風流何處停,且往苻郎冠上尋。黑紗漆籠紅羅勝,目如星子鬢如雲。這些便都是後話了。

  安眉只記得那日櫻桃宴散,自己悶悶不樂地與苻長卿共車,一路沉默到最後她才鼓起勇氣,抬頭望著苻長卿道:“大人,您教我認字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55:22

第三十二章

  安眉的識字啟蒙,同樣是從《千字文》開始。盡管對於苻長卿來說,這短短的一千字是他童年噩夢的開端,但多年後的今天,他與安眉坐在堂中,將“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一字一字指與她念來,心頭卻是別有一番滋味。

  櫻桃宴後,苻長卿撥了四名婢女進入白露園,專為照料安眉起居。此時堂中婢女拂塵焚香,泡茶用的泉水正被緩緩煎沸,釜中發出的汩汩輕響恰與安眉的笑聲應和,在這暮春的午後融出一派閒適寧和。

  安眉初學《千字文》,總是翻來覆去地吟誦開頭幾句,越念越覺得音節好聽,可是再往後背卻怎麼也背不得。正在休旬假的苻長卿偷得浮生半日閒,踞坐在她身旁嘲弄道:“還真是笨,就背這一千個字,我五歲時也只花了五天。”

  “那是大人您聰明呀,”安眉低頭撫摩著書卷,憨笑道,“我可不行,這些字真難……”

  “聰明麼?”苻長卿在旁輕輕一哂,目光掃過紙面上那些堪稱刻骨銘心的字眼,悵然道,“我沒那麼聰明,做學問是一件苦差事,越往後學,就越苦。”

  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安眉聽了他的話,若有所思地低聲感歎道:“能有多苦呢?總好過吃不飽、穿不暖。”

  苻長卿聽了這話笑起來,接過婢女遞來的茶羹,輕輕吹了吹。安眉低下頭,繼續入神地盯住手中書卷,伸指一筆一劃地描摹:“寒來暑往,秋收冬藏;閏餘成歲,律呂調陽……”

  這一刻堂中私語脈脈相遞,庭外棣棠灑下碎金般的落英,這樣恬靜的日子若得長長久久,該有多好。

  只可惜良辰美景總是有人擾,申時剛過,周管家忽然領著兩名僮僕尋到了白露園,恭立在堂下等候婢女前去與苻長卿通報。

  過了好一會兒苻長卿才拄杖慢慢踱出堂來,立在簷下不悅地問:“找我有何事?”

  “公子,老爺請您去一趟。到底為了什麼事,老僕也不清楚,”周管家面帶難色語焉不詳,惴惴向堂內瞥了一眼又道,“公子,老爺現在似乎在發脾氣,您順著點回話,別再惹惱他。還有,請安姬一同過去吧。”

  苻長卿聞言雙眉一蹙,沉吟片刻,也只得答應下來。安眉立刻回內室換了一套衣服,忐忑不安地隨他一同往苻公住的庭院去。這一路為了遷就苻長卿的腿傷,眾人皆是走得極慢,壓抑的氣氛似乎使空氣也沉滯起來,令陽光下盛放的春花,竟也在艷極之下透出些莫名的哀色。

  苻公宅中的下人,此刻正面面相覷地聚在主宅月門外,大老遠看見自家公子走來,一時紛紛如鳥雀般驚散。

  主宅內是一片沉寂,原本應當在庭院中穿梭忙碌的奴婢,竟一概被苻公屏退。苻長卿一行剛踏進內庭,便隱隱聽見堂內傳出些奇怪的動靜,及至脫了鞋踏上堂階時,就聽見苻夫人驀然嗚咽了一聲,一腔淒惶令貴婦的雍容蕩然無存。苻長卿當即面色一沉,不待周管家侍應便徑自掀簾走了進去。此刻雙親二老都不在堂中,他一徑入內尋找,不料才過戶牖人還沒進內室,苻公的荊條就隨著一道勁風劈頭襲來,苻長卿猝不及防,被狠狠打中眼角。

  之前還在哭泣的苻夫人見狀驚呼一聲,立刻撲上前拽住丈夫的衣袖,迭聲哀求道:“別,別——”

  “你還要我縱容這孽障到何時?!我若再打遲些,只怕苻家就要敗在他手裡了!”苻公一把推開妻子,破口罵道,“與其讓他敗壞門庭,不如我現在就把他打死了!”

  這時跟在苻長卿與安眉身後的周管家立刻低下頭,悄聲垂簾閉戶,退出內室遠遠回避。

  苻公待外人走開,才又惡狠狠轉身面對跌跪在地的苻長卿,壓著嗓子咬牙道:“你究竟要無法無天到什麼地步?你竟然徇私枉法、欺君罔上,你哪來的膽子,你怎麼敢?!”

  他的怒語不同於以往,字字咬牙切齒,帶著似震怒又似驚駭的顫音,音量卻壓得很低,好像生怕這罵聲傳到堂外去似的。苻長卿一怔,心中立刻洞徹——只怕在滎陽包庇安眉的事,瞞不住了。

  “這事我做得很乾淨,”苻長卿放下捂住眼睛的手,這時挨了荊條的右邊眼睛已然充血,眼淚濡得睫毛濕潤黧黑,“只要苻府的死士不曾洩露,就不該被人查出來。”

  “苻府的死士,不是養來給你搶女人的!”苻公瞪了一眼跪在苻長卿身後的安眉,陰鷙的目光嚇得安眉臉色煞白,他用荊條指住兒子的眉心,冷聲罵道,“別以為那些人是你的心腹,要差遣苻府的死士,你還嫩了點!”

  這時苻夫人仍舊坐在席上捂著嘴嗚嗚地哭,哭得苻公無比煩躁,忍不住低頭對妻子冷斥道:“哭什麼,是你自己要去查,結果查出寶貝兒子闖下大禍,才知道怕了?!”

  “我……”苻夫人睜大淚眼,不敢面對丈夫,只能轉頭淚汪汪對著兒子哭道,“長卿啊,你快將這禍害攆走吧,你這都是,都是中了什麼魔怔啊……”

  “還有你,”苻公罵完老婆兒子,轉而將荊條指住安眉,厲聲道,“我不知你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妖孽,你劫獄行凶,怎麼還敢跟我兒子有牽扯?!”

  安眉渾身一顫,這才明白出了什麼事,當場面如死灰地掉下眼淚。

  苻夫人只要一想到兒子身上的傷,一雙眼睛便立即怨毒地盯著安眉,恨不能食肉寢皮。

  “你犯下此等大罪,怎麼還有臉糾纏不休?”她氣得直掉淚,指著安眉唾棄道,“你但凡有點廉恥,哪還敢登苻氏之門?胡人都是這樣凶險狡詐、寡廉鮮恥的!”

  安眉此刻有口難辯,只能在苻家二老的盛怒之下瑟瑟發抖,淌著眼淚一聲不吭。

  苻長卿暗暗在袖中攥緊拳頭,沉吟片刻後霍然抬起頭,目光森冷地望著苻公道:“父親,如今這大禍闖也闖了,您要追究也晚了一步。此事您是要宣揚出去,還是掩人耳目,兒子但憑父親吩咐。”

  “你……”苻公瞠目看著兒子陰狠的表情,駭得不禁後退半步,氣得渾身發抖,“我還沒咽氣,不能眼睜睜看著苻府毀在你手上!你給我聽著,你若不想這女人死,就立刻把她給我攆出去,苻府容不得她!”

  “把她趕出去簡單,只是日後她若被人拿住,只怕要招出孩兒來,到那時苻府才是危在旦夕,”苻長卿直直盯住父親,說話時翹起的唇角竟似掛著一抹獰笑,“依孩兒之見,還是將她隱匿在府中、從此隱姓埋名更好。只要今日這話傳不出庭闈,天大的事情也能遮掩過去。”

  苻公聽了這話,心裡清楚兒子已為了這個胡女橫下了一條心,今日是萬萬沒法當著兒子的面治死安眉了,這倒也還罷了——只是他竟從來不知,兒子這一顆心,早不知不覺變得又冷又硬又狠,將來還不知有多少禍事,要因這一顆心而起!一輩子克己守道的苻公想到此處,一腔急怒便被心底湧上的寒氣煽動成熊熊業火,隨著手中的荊條盡數抽在兒子身上。

  苻長卿身上傷口未愈,被父親毫不留情的鞭笞牽得胸口一疼,唇邊便咳出些血絲來,唬得苻夫人與安眉都一心繫在他身上。苻夫人撲上前護住兒子嚎啕大哭,安眉懾於苻家二老的怒氣,只能埋頭伏在地上請罪。苻公陰沉沉盯了安眉一眼,甩下荊條對兒子道:“就當苻府多養了一條狗吧,若有一天反咬死了你,我也不會替你收拾。”

  苻公說罷拂袖走出內室。這時室內只剩下三人,苻夫人驚喘未定,抬頭看見跪在自己面前斂容屏息的安眉,頓時柳眉踢豎怒氣沖沖道:“誰讓你待在這裡,出去!”

  安眉渾身一顫,立刻惶惶朝苻夫人叩了一下頭,逃也似的狼狽退出。

  苻長卿又咳了兩聲,這才喘著氣坐起身,獨自一人面對母親。苻夫人看著兒子病懨懨的模樣,不由又是一陣氣苦,撫著他肩胛哽咽道:“長卿啊,你怎麼就這般鬼迷心竅……”

  “她在突厥救過我的命,一報還一報,算我欠她的。”苻長卿垂著眼輕聲回窗㊣親,聲音虛弱卻執拗。

  “就算你欠她的,或給錢、或贈物,怎麼都能還清了,何必要與她纏在一起……”苻夫人嗔怪地看著兒子,語帶不屑地嗟歎,“你看看她那樣的人,是與你相配的麼?”

  苻長卿聽了這話,卻是一臉的漠然:“喜歡就要了,又不是娶妻,談什麼相配不相配。”

  苻夫人聞言一怔,轉念想想也對,卻仍是不甘地對兒子強調:“我早就說過,應該讓你早點續弦,才不會惹出這麼多是非……”

  “這和續弦有什麼相干?”苻長卿皺起眉,心頭湧起一陣陣煩躁,不禁又咳喘了兩聲。

  “怎麼不相干?”苻夫人聞言冷嗤了一聲,“我見不得那個陰險的女人,就是做你的侍妾,她也不配。”

  “您根本無需在意她,母親難道還擔心我會被美色所惑麼?”苻長卿說罷,卻在母親的目光下陷入沉默。

  “那麼現在這樣又算什麼?”苻夫人盯著兒子,不容他再次回避自己的質疑,“你總是這樣,不聽我的、不肯娶妻。現在又弄個這樣不三不四的女人來,你到底在強什麼?”

  他在強什麼?苻長卿面色鐵青,暗暗咬緊牙根。他何嘗不知道母親想要些什麼,他又何嘗不肯再娶?一切不過是,不過是……他望著自己伸出指尖,輕輕觸摸到席簟細致的紋理,然後他張開雙唇,不帶任何感情的話語,一樣可以說得雲淡風輕:“瓊琚今年夏末就要及笄了吧?”

  再娶,很容易。

  他在這件事上沒什麼好堅持的,從來都沒有。

  如此想罷,他又冷冷地添上一句:“我可以娶她。”

  苻夫人驀然聽到兒子答應再娶,要娶的姑娘還是自己娘家的侄女,怔愣了片刻後立刻面色一緩,笑逐顏開——親上加親一直是她的心願,兒子如今肯答應,那是再好不過。她不禁含了點喜色地問道:“你當真要娶?瓊琚的確是個好姑娘。”

  “嗯。”苻長卿垂下眼應了一聲,一雙墨黑的眼珠盯著簟席,陰郁得映不出半點光亮。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55:33

第三十三章

  黃昏時隨著苻夫人一道令下,白露園的婢女與灑掃的僕人盡數走空。夜色像籠在人心頭的陰霾,令滿目春色皆歸於黯淡,空無一人的白露園裡,只有安眉獨自蜷坐在堂前簷下,手腳凍得冰涼。

  苻大人他大概不會來了吧?安眉抹去腮上淚水,寂寥的庭院在她的淚眼中一片模糊。

  苻公與苻夫人的疾言厲色不斷盤桓在她腦海之中,令安眉驚辱自卑之餘,還感到一股深深的恐懼——她犯下的罪,會拖累苻大人,甚至更糟。苻老爺是怎麼說的來著?徇私枉法、欺君罔上,牽連到苻府……這些可怕的事都是因她而起,她這一己罪身,哪還有臉在苻府繼續待下去。

  安眉將臉埋在膝頭大哭了一場,最後強抑住淚水,不再枯等,悄悄起身前往苻長卿住的澄錦園。這一段夜路她不敢與苻府中的任何人照面,一路鬼鬼祟祟摸到庭院,還未進月門,卻正撞見出來倒水的阿檀。

  阿檀一看見安眉就立即皺起一張臉,不悅道:“少爺這會兒已經歇下了,你還來做什麼?”

  安眉明白阿檀不喜歡自己,只得紅著眼哀求道:“我想求見大人,麻煩你了。”

  阿檀還待張口說什麼,卻見一名婢女也忽然跑出月門,望著安眉一禮:“安姬,請隨奴婢來吧,公子要見您呢。”

  安眉一怔,當即受寵若驚,也惶惶朝她福了一福。阿檀在旁冷眼看著那名婢女,不屑地譏嘲:“通風報信倒挺快,我倒要等著看你出頭的日子。”

  那婢女目不斜視,徑自引了安眉往裡走。安眉低著頭跨進月門,只聽身後響起嘩啦一聲,卻是阿檀洩恨似的潑水聲。

  一路匆匆穿過內庭層雲般掩映的槭楓,當高堂內的明燭透過竹紙照亮安眉蒼白的臉,她站在階下望著那暖暖的光,眼淚就不禁往下掉。

  兩名婢女一左一右掀開簾子請安眉登堂,這時苻長卿披衣相迎,衣襟半掩中,露出傷口上剛包扎好的白紗。他在燈下默默看了安眉片刻,轉身往內室走。安眉低下頭,跟著苻長卿進入內室,她已經許久未曾來過這裡,而室內馥郁的香氣仍是讓她緊張莫名。她想到接下來自己要說的話,便不由地兩眼發紅,等苻長卿落座後,她也小心跪坐著依偎在他膝旁。

  安眉仰頭望著苻長卿的臉,再傻都能看見他眸中的沉郁——他的右眼還在充血,這竟使他冷漠的側臉顯出些孩子般的委屈。安眉直到現在都還清楚記得,當她第一次看見他時的驚艷,這樣一個人,神氣清朗如謫仙般的人,怎麼能讓他為自己央︻為難?

  “大人,您還是……休了我吧。”安眉在苻長卿乍然驚怒的目光中,伏下身子。

  苻長卿倏然站起身,面色鐵青地盯著安眉,好半天才冷冷諷出一句:“你被人休上癮了?”

  安眉聞言渾身一顫,淚又忍不住掉出眼眶,她捂住唇搖了搖頭。苻長卿對著她默默咬了一會兒牙,冷靜後也明白她的委屈。

  “你知道麼?”他復又坐下,伸手勾著安眉的下巴迫她抬頭,好讓她看見他的冷眼、聽清他的狠話,“你只是我的侍妾,我沒有休書可以給你。”

  安眉眼中淚光一閃,在雙目流露出懼色前,卻被苻長卿一把摟進懷裡。

  “所以你不能後悔,”他的下巴抵在安眉肩頭,冰冷的聲音卻伴隨著熾熱的呼吸,“早在一開始,我就已經把你的後路掐斷了,你忘了麼?”

  安眉渾身篩糠般戰栗,卻終是伸手滑上苻長卿的後背,緊緊拽住他的衣袍,哽咽出聲:“記得,我都記得。”

  如何能不記得!那一夜,聘為妻、奔為妾,她斷掉自己的後路;那一夜他的誓言可斫金石,約定了從此不離不棄!他們的感情從來都是盲人瞎馬夜半臨池,步步驚心地將雲與泥拽在一起,為此承受疲憊與傷害,卻為什麼還是認定了值得?!

  苻長卿將臉半埋進安眉豐厚的秀發,一雙眼落寞地望著銅爐上繚繞的香煙,雙唇附在她耳畔低喃:“記得就別後悔。”

  “嗯……”彼此溫暖的擁抱漸漸讓安眉恢復平定,她羞澀地仰起臉任苻長卿吻去她的淚痕,在一室搖曳的燭光中不安漸濃,“大人,您……”

  “好像自我受傷後,已經許久沒在一起了。”苻長卿淺淺一笑,摸索到安眉腋下的繫帶。

  “那,那是因為大人您受傷了呀,”安眉縮在苻長卿懷中,紅著臉結結巴巴道,“大人您傷還沒好……”

  苻長卿聞言微微一怔,繼而壞笑道:“也對,所以,這次偏勞你多花些力氣……”

  安眉因他露骨的暗示而羞赧地咬住唇,深衣的前襟被解開,往左右分出內裡雪白的中衣,最後她溫熱的身子像夏蟬一樣緩緩蛻出,比從前豐潤了許多,燭光隨著呼吸在她凝脂般的肌膚上流淌,暖暖的膚色不像細致的玉,而是羊酪般醇白溫厚,酥潤了苻長卿一顆疲憊粗礪的心。

  旖旎的時光在磨人的漫長中飛逝,就像點點滴滴的甜酥耗費一夜匯成一座酥山,再於晨光初綻的瞬間入口即溶。苻長卿仰躺在簟席上,時刻令自己保持著狡黠地被動,由著安眉在他身上無助地綻放。一波波現成的快樂被安眉推送到他面前,任他揀選到饜足,她的髮梢掃過他受傷的眼角,勾起絲絲的癢。

  他想他是愛她的。說不清想不透,在什麼時候,就讓她帶著那種非我族類的美,長駐在他的心頭,亂他心擾他神、漲得他胸口一陣陣發疼,卻又帶來難以言喻的滿足。

  他們明明是那樣的不同,無論地位、境遇、見識、喜好,甚至他說些深奧的詞她都能聽不懂——過去他一直都覺得這些很重要,可現在又常常覺得不重要,讓他不斷改變念頭的,就是愛罷?

  惶惶明燭不斷滴下燭淚,安眉細細碎碎的呻吟似泣非泣,她的肌膚在通明的燭光中透出胭脂色的醉霞。苻長卿的手指緩緩推勻安眉遍體細密的汗珠,令她喉腔中經不住又顫出了幾聲沉重的音節,而他在這時仍是不忘低低問出一句:“還後悔麼?”

  “不,”安眉在昏亂中搖搖頭,睜開水汽氤氳的雙眼怔怔望著苻長卿,驀然又捂唇哭出一聲,低頭囁嚅,“死也不後悔。”

  苻長卿雙眸一黯,這時情-欲像被壓彎的茂竹挑起勢頭,將二人的神魂拋上雲空,鳳與凰同時在梧桐上比翼驚叫,琴與瑟的琤琤合鳴像春潮般席卷而過,周圍是騰騰的雲和密布的雨,他們在巫山之巔痙攣、窒息、彼此顛倒,安眉幾乎承不住這樣洶湧的情潮,險險要滑下雲端敗下陣來。

  “撐著點,”這時苻長卿扶住安眉腰肢,黝黯的眸子望著她汗津津的螓首蛾眉,又不無驕傲地、柔聲重復了一次,“撐著點。”

  “嗯……”安眉低低應著。

  與此同時,室內的蠟燭終也一支一支次第燃盡,光線如綿長的呼吸般悠悠歸於黯淡,苻長卿在黑暗中攬過安眉,勾指撥開她的碎發與她深吻,兩人在彼此的呼吸中找著平靜,默契地輕笑、歎息。帶著雲雨後的倦意,安眉依在苻長卿身旁,闔著眼恍惚道:“有時候,我總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一隻狐狸,偷偷跑去吃人類的甜瓜,結果鑽進瓜裡吃飽了,身子卻出不來……”

  苻長卿懶懶一笑,揉著她的頭發輕聲道:“那麼,甜不甜?好吃麼?”

  安眉一愣,臉瞬間又紅起來,眼中卻湧出淚水:“嗯,好吃。”

  他聞言便埋下頭,吻了吻她豐厚的秀發:“往後你也要撐著點,別讓我太累。”

  “嗯……”

  這一夜過得極快,朝陽匆匆驚散鴛侶,天亮時安眉踏著露水悄然跑回白露園,而苻長卿早在四更時便動身前去早朝了。

  早朝歸來後苻長卿又前往刺史府辦公,午後回到家時他同時收到兩封信,一封是計吏從滎陽送來關於調查大興渠亂匪的,另一封則是妹妹從宮中差內侍送來的家書。

  苻長卿對著這兩封信各瞄了一眼,唇角略略一彎,伸手抽了妹妹寄的灑金紅箋,打開:

  “阿兄,昨日傍晚母親入宮看望小兒麒麟,談及阿兄欲娶表妹瓊琚一事,妹亦欣喜不已,特修書一封恭賀阿兄。另聽聞阿兄近日寵溺某胡種女子,且已納為侍妾,委實可驚可怪。料想胡女雖美,阿兄理當不屑,若論聰慧淑德,瓊琚豈有不及?還望阿兄三思,以免遭人詬病。妹苻道靈字。”

  苻長卿漠然闔上信箋,將之拋在案頭,靜靜沉默了半晌。他的雙眼一直停在那灑金紅箋上,眼底變幻過失望與無奈,最後卻也釋然。

  他自己都解釋不了的事,怎麼能使他人明白呢?苻長卿想到此處,便伸手從案頭抽過一疊蠶繭紙,翻了翻,取出其中一張泚筆寫下“北荒記略”四字。

  與此同時,另一廂阿檀也臭著一張臉走進白露園,將一封尺牘丟在安眉面前:“也不知道是誰,竟然是寄給你的。”

  安眉拾起信,認出信封上寫著古爾兩字,立刻又驚又喜地睜大眼。她笑著將信箋飛快打開,從中跳著識了幾個字,卻終是無奈地抬起頭,陪著笑對阿檀道:“你能幫我念念麼?”

  “我是少爺的書童,又不是你的書童!”阿檀虎起臉,抱著鴿子沖安眉嚷嚷道,“張管家打發我來送信也就罷了,憑你也敢叫我念信!”

  安眉低下頭,撫了撫平展的信紙,對阿檀道:“你不念也沒關系,我將信收著,有工夫就去請大人念。”

  “你想告我狀?!”阿檀小人常戚戚,立刻從安眉平靜的話語中咂摸出別種滋味,氣得手下一用力,捏得懷中鴿子咕咕直叫。

  “哎?我不是這個意思……”安眉一臉怔忡,只能眼睜睜看著阿檀飛快地跑遠。

  跑出白露園的阿檀心裡越琢磨越不是滋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決定到少爺那裡去惡人先告狀。他一口氣跑進苻長卿住的澄錦園,放了鴿子甩下鞋子登堂入室,尋見正在埋頭寫字的苻長卿,躡手躡腳跪在席上磕了個頭:“少爺,阿檀有事要對您說。”

  苻長卿執著筆抬起頭來,挑著眉問:“什麼事?”

  “您知道嗎?”阿檀膝行了兩步,湊到苻長卿案前道,“當初在滎陽訛我們錢的人,就是安姬。”

  苻長卿皺起眉:“什麼訛我們的人?”

  “就是撞我們車子的,騙走少爺您一貫錢,當時您還叫我抽她十鞭子呢!”阿檀指了指自己額角,“少爺還記得嗎?您還叫我抽一鞭子在她臉上。”

  苻長卿目光一動,顯然已回想起來。阿檀一向會看自家公子的臉色,於是略帶點得意地撒嬌道:“少爺您看,她就是那麼樣一個人,您還寵著她做什麼?她連字都不識……”

  苻長卿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從一旁抽出一張紙來,想也不想地寫下一道題,丟在阿檀面前:“很好,既然你有滿腹經綸,沒解出這道題之前,都別來見我。”

  阿檀頓時傻眼,拾起題目一看,立刻哭喪著臉道:“少爺?!您是一輩子都不想見我了嘛……”

  苻長卿冷笑著瞥他一眼,嚇得阿檀立刻落荒而逃。他望著自己書童的背影沉吟了片刻,從案頭信札中抽出很久以前收到的密報,這一次再看卻是另一番心情:“滎陽縣錢谷師爺安眉,來歷不明,僅可查此人於九月初現身滎陽縣,以一貫錢購得〈地藏經〉一百卷……”

  原來,他們那麼早就已結緣。

  苻長卿目光微動,唇邊彎出一抹笑意,心下卻是隱隱作痛。這時正巧安眉也拿著信尋了來,在半開的窗牖下探頭探腦:“哎?大人您還在忙麼?”

  “什麼事?”他抬起雙眼,收起密報輕聲問。

  “沒事,就是想請您念念信。”安眉赧然道,“我還有好幾個字不認識……”

  “好,你過來。”苻長卿看著安眉歡歡喜喜來到他面前,於是拉她坐在自己身邊。他不慌念信,而是徑自伸手撫開安眉的鬢發,在她額角尋找到一道淡淡的傷痕,避開她怔忡不解的目光,輕輕落下一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55:49

第三十四章

  “啪”一聲,一匹鮮紅的綾羅被擲在安眉面前,她靜靜抬起頭,不解地望著兩位不速之客。

  這一次馮栗二姬好歹是脫了鞋,穿著素白羅襪一路趾高氣昂地踏進堂來,在安眉面前提了裙子簌簌坐下。

  “你不是心靈手巧嘛!”馮令媛挑釁地看著安眉,將那匹鮮紅的綾羅拉扯開,“我們一起做些女紅,如何?用它剪些窗花來,過陣子在苻府可要派上大用場呢。”

  “剪什麼花樣?”安眉聽了這話,摸不清馮栗二姬的來意,卻還是和氣地找出個針線笸籮來。

  “當然是鴛鴦雙喜紋樣,”栗彌香柔聲道,與馮令媛相視一笑,“你難道還不知道,苻府馬上就要有喜事臨門了?”

  “鴛鴦雙喜……是什麼人要成親了麼?”安眉話一出口,又立刻沉默下來。

  “正是你我的夫君苻大人,要娶陛郗氏的瓊琚姑娘做正室呢。”馮令媛一雙杏眼時刻緊盯著安眉,想在她臉上找到些悲色。

  不料安眉聽了這話卻只是點點頭,徑自從笸籮裡拿出剪子在料子上比劃:“哦,要剪多少幅?大概要多大的?”

  她不為所動的安分模樣令馮栗二姬相當不滿,栗姬挑挑眉沒開腔,馮姬則盯著安眉涼薄一笑:“你倒沉著。”

  “大人娶夫人這樣的喜事,當然應該出力。”安眉低著頭淡淡道,手下已開始利落地裁剪。馮姬與栗姬面面相覷,不明白安眉葫蘆裡究竟在賣什麼藥,只見她喀嚓喀嚓不停落剪,偶爾剪刀使得不夠利索,她便蹙著眉默不作聲的用手撕扯,輕脆的裂帛聲聽得讓人揪心不已。

  壓抑的氣氛讓原本想找碴的兩人越坐越不自在,最後實在待不住,才起身悻悻離開。安眉對她倆始終不理不睬,只顧低著頭與手裡的剪刀較勁,一口氣接連剪了三四幅,眼淚才悄悄掉出來。

  這一晚苻長卿帶著僕人上白露園來,入室後不期然看見堆在笸籮裡的紅喜字,一雙眉立刻皺起來:“府裡婢女有得是,輪不到你做這些事。”

  “大人您娶妻是喜事,我添些力,也是份內事。”安眉在燈下望著苻長卿,絞著手指回答。

  苻長卿聽了這話氣就不打一處來,一雙墨黑的眼珠子斜睨著安眉,冷笑道:“我娶妻,有你什麼份內事?”

  “大人,”安眉低下頭,悶悶地揉著自己裙裾,“我不能給您添麻煩。”

  這一句話令苻長卿心軟,也令他喪氣,他寬去外袍踞坐在安眉身邊,輕聲道:“是啊,你不能給我添麻煩,也不能為我拈酸吃醋,所以我也不該多問——你心裡是怎麼想的呢?”

  即使知道了也是徒勞,可是,還是想知道。

  安眉聞言,乖順地偎在苻長卿懷裡,一隻手摩弄著裙間的玉佩:“大人不是教我凡事撐著些,好讓您別太累麼?我仔細想過了,今後無論要我吃什麼苦,我都不會給您添麻煩。我沒才學、出身又不體面,如今也只能做到這些了。”

  苻長卿摟著安眉淡淡一笑,心頭隱隱覺得有什麼在無形中一路陷落,雖然不安卻無力挽回。

  五月初對苻府來說,除了要過端午佳節,還有一件喜事——五月初二是苻公的五十大壽,因此早在四月,苻府上上下下便開始布置起來。雖然牡丹花期將盡,苻長卿卻早早修書送往洛陽的士族豪門,從各府借調來的牡丹王被移栽進苻府的花圃,一時間奼紫嫣紅蔚如雲海。

  這一日清早,洛陽城門剛一打開,一匹駿馬便像離弦之箭一般沖進了巍峨的洛陽城。但看馬上金環壓轡、玉嵌銀鞍,馬鞍後還繫著一副鼓鼓囊囊的彩繡褡褳,風塵僕僕的騎手一路打馬揚鞭,金玉玲瓏之聲響個不絕。早市上的百姓見了,紛紛相告道:“是荔枝來了,看來今年最早最快的,還是苻府。”

  這是洛陽初夏的勝景之一。每年一進五月,士族們在嶺南的莊園便會用快馬將新鮮荔枝送進洛陽,各家人馬暗中較勁,紛紛以搶在御貢進京前送到為榮。每年四月的牡丹盛會都是以荔枝進京結束,洛陽百姓們等到牡丹花盡、荔枝入城,才會換上夏衣。這個初夏,依然是苻府拔得頭籌。

  當荔枝送抵苻府時,這些天冷眼看著眾人折騰的苻公又在庭院中斥責:“嶺南距洛陽千裡之遙,為了這一點口腹之欲,奢侈靡費,一路跑死多少匹好馬?!真是暴殄天物!這些馬要是配備在戰場上,涼州邊疆豈能……”

  “哎,夫君,”苻夫人在一旁不以為然地陪笑,“各家各戶都是這樣,你又何必迂腐。”

  “哼,豎子恃寵而驕!須知天威難測,一旦聖上愛憎生變,禍事可就來了。”苻公說罷拂袖離去,心裡慪了氣,荔枝宴上也不露面。

  苻夫人倒是趁著苻府被布置得花團錦簇,索性將荔枝宴設在了牡丹花海之中。但見晚季的牡丹花王高過人頭,鼓吹的樂伎隱在花中不現身,也不知婉轉的絲竹從何處響起。花下衣香鬢影、笑語晏晏,除了苻公,闔府上下都聚在一處享樂。苻夫人特意將瓊琚也請了來,在一株姚黃牡丹旁設下坐榻,令她與自己坐在一處。

  這樣的場合,安眉也無可奈何地出現在末席,卑微的姿態在眾人中很是扎眼。郗瓊琚伴在姑母身旁,忽閃著大眼睛好奇地打量她,搖著苻夫人的手悄聲道:“姑母,大表哥的新侍妾長得真好看,我喜歡她的眼睛和眉毛。”

  “哼。”苻夫人只當她童言無忌,冷哼一聲將目光移開。

  這時新鮮的荔枝被冰鎮著送上席,每人的案上都擱了一隻水晶盤,鮮紅的荔枝連著枝葉壓在盤中碎冰上,陽光下好不耀眼。

  安眉從沒見過荔枝,也不敢造次,羞怯地低著頭束手無措。郗瓊琚小兒心性,自己喜歡的恨不能世上人都覺得好吃,於是忍不住滑下坐榻,跑到安眉面前示好。

  “我幫你剝。”郗瓊琚利索地替安眉剝開一顆荔枝,將晶瑩剔透的果肉用絲帕托著,笑嘻嘻遞給安眉。

  “謝謝,”安眉接過荔枝送進口中,不留神咬得狠了,溜滑的果核隨著甜汁嗆進喉嚨裡,害她不禁咳嗽道,“哎,有核……”

  郗瓊琚看著安眉又羞又窘,忍不住天真爛漫的笑起來。她穿著一身白紗衫子,腰上束著五色碧璽瓔珞,眉目如畫唇紅齒白,襯著牡丹花海,雖年紀輕輕,卻早早嶄露出天人之姿。

  她銀鈴般的笑聲沒有惡意,可依舊尖銳地刺進安眉心裡,讓她覺得生生的疼。安眉抬起頭,望著落落大方的郗瓊琚,只能尷尬地笑了笑。

  四周的嘲笑透過花海竊竊傳來,聲音雖不大,卻讓坐在榻上的苻長卿緩緩起身。他拄杖走到安眉面前,不悅的神色令眾人一時鴉雀無聲,連輕軟的絲竹也禁不住停下。苻夫人嘴角下沉,雙眼緊緊盯著兒子,倒要看看他如何護短。誰料素來狠厲的苻長卿這一次卻沒有發難,只是淡淡地對安眉道:“你先下去罷,若是喜歡吃這個,我會差人送去白露園。”

  安眉局促地低頭笑了笑,起身行禮告退,如蒙大赦般離席。

  午後宴散,苻長卿依舊在內室裡撰寫《北荒記略》,以此排解心中煩悶。正當他全神貫注地回憶著那些父親給他的、散佚在突厥的手稿時,堂內婢女卻在簾下低聲道:“大公子,馮姬來了。”

  苻長卿聞言微微皺起眉,將筆擱在牙雕筆架上,抬頭看著馮令媛娉娉婷婷而來。

  “苻郎,嘗嘗看,”馮令媛殷勤地將瓷盅遞給苻長卿,滿臉期待地望著他,“猜是什麼?”

  “……”苻長卿揭開瓷盅嘗了一口,只覺得入口甜滑,卻沒心情猜是什麼。

  “苻郎,你好久沒去我那裡了,”馮令媛水杏眼裡含著嬌羞,撒嬌道,“那個胡女沒見識的很,苻郎你為何老跟她在一起……”

  “我要跟誰在一起,你有什麼資格過問?”苻長卿抬起雙目冷冷一盯,嚇得馮令媛身子一顫,他放下瓷盅冷斥道,“出去。”

  “苻郎,她到底有什麼好?!”馮令媛不甘心就此敗退,憤憤不平地望著苻長卿,索性惡從膽邊生地紅著眼啐道,“我氣不忿她丟你的臉!她到底有什麼好,她能為你做到的,我也能做到!”

  她到底有什麼好?她到底有什麼好……這句話在苻長卿腦中過了兩遍,瞬間將他激得勃然大怒,他霍然站起身,面色鐵青地拽住馮令媛的衣襟就往外拖。馮令媛被他的反常嚇得花容失色,一路護著後領不停哀號:“苻郎,苻郎,你要做什麼?你放開我!”

  苻長卿根本不理會侍妾的掙扎,只一路將她拖進外庭的花圃裡,胡亂扯了一把蘭草丟在她臉上:“你問她到底有什麼好——她能為我吃這些,你能麼?”

  他說這話時滿臉的狠戾,咬牙切齒的模樣嚇壞了馮令媛。她哆嗦著撥開臉上的蘭草,滿眼恐懼地盯著苻長卿,好像看見一隻怪物般瑟瑟發抖,最後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苻長卿氣急敗壞地罵完,覺得左腿上隱隱作痛,這才發現自己急怒之下,一時竟忘了拄杖。他踉蹌著往後退了兩步,氣喘吁吁地盯著馮令媛,再次喝令了一聲:“下去。”

  馮令媛聽了這話,立刻像驚弓之鳥般窸窸窣窣撈起裙子,逃也似的跑出了澄錦園。苻長卿直到她走後才低下頭,退後幾步坐在廊下喘氣。這時回廊中一陣風過,好歹吹散他心頭些許躁郁。

  “大人。”

  身後低柔的一聲輕喚,令苻長卿怔怔回過頭,只見安眉正扶著柱子站在廊廡下,面色沉靜地凝視著他。此刻午後的陽光正透過花影打在她身上,香香暖暖的淺碧輕紅,皆在她衣衫上隨風晃動。

  “我是來謝謝大人送的荔枝的,很好吃。”安眉隔著老遠,小聲道。

  苻長卿聽不清她含含混混的低語,於是皺了眉招呼著:“你過來。”

  安眉便緩緩走到他身邊坐下,默不作聲地摩挲著腰間的玉佩。

  “累麼?”花影扶疏裡,苻長卿輕聲問安眉。

  “嗯,最近也不知怎麼,常常覺得累,”安眉圓潤的臉上盈著淡淡的笑,“不過,也還好。”

  “嗯,我也很累。”苻長卿頹然歎了口氣,“等這陣子忙完了,也許就好了。我事情太多難免顧不上你,有些場合你不自在,就別去罷。”

  安眉垂下眼,咬著唇擠出一絲笑,悄悄囁嚅道:“沒事的,大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56:03

第三十五章

  轉眼便到了苻公大壽這天,素喜揮霍的苻長卿積習難改,自然是大張旗鼓的操辦。青齊苻氏二十年前編入官軍的五萬部曲,如今分駐大魏各地,大批建功立業的武將當年都與苻公情同兄弟。各地舊部這時紛紛派將官送來賀禮,苻長卿喜歡炫耀,索性在中庭布置了一株七尺高的紅珊瑚樹,將賀信用彩練張掛起來,大魏各州郡的將軍姓名一時齊聚在珊瑚樹上,引得洛陽百姓津津樂道。

  由著妻兒鬧騰的苻公進入中庭時,才發現那株招搖的珊瑚樹,他心底立刻動怒,卻礙於滿座的賓客不能發作。他踱至珊瑚樹前,看著鮮紅的賀信上一個個熟悉的名字,即使再憂心也不得不感喟——情同手足的兄弟分散在各地掌握兵馬大權,福耶禍耶?全賴天顏……他這一輩子謹小慎微又如何,苻氏一族的關系利害,天子都盡收眼底。

  苻公想到此不由地長歎一聲,轉過身面對滿堂的簪纓貴胄、金玉繁華,竟生出一絲觸目驚心的懼意來。

  另一廂苻長卿知道安眉膽怯,有意不讓她參加壽宴,所以並沒派人照應白露園。相比闔府的喧騰,白露園就顯得門庭冷落,安眉獨自待在內室裡撫摸著玉佩,苦笑著自語:“還是不去的好……”

  她通身上下,還不如苻府的婢女有談吐氣派,的確上不了台面……

  手中老鼠抱蛋的玉佩包漿熟潤,油光可愛,安眉一邊把玩一邊想到自己屬鼠、苻長卿屬雞,便是忍俊不禁。

  這時馮令媛卻忽然走進白露園,徑自登堂入室對安眉道:“你怎麼還沒開始准備?竟連頭都沒梳!待會兒壽宴上別害得我們也跟著丟臉!”

  安眉一怔,輕聲回答道:“沒人叫我出席壽宴,我不去了。”

  “哼,你好大的臉面,出席壽宴難道還要叫人請?”馮令媛冷哼一聲,一雙杏眼惱恨地盯著安眉,“你不過是個侍妾,給郡公祝壽這等大事,沒有你主動說不去的份!你以為我們想讓你去麼?你要知道,今天的壽宴司徒府的中正大人也會出席,我們都怕你害了苻郎呢!”

  安眉聞言,茫然地睜大雙眼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中正大人是負責評核士族子弟品階的官員,可以隨時對士族子弟予以升品或者降品。當品階升降後,官位與俸祿也會隨之變動——苻郎也不例外,”馮令媛挑唇冷笑道,“士族的品階一共分為九等,評核標准是看德行、才能和家世,大人他寵溺你這個卑賤的胡女,早已在德行上有虧,今日你再丟丑,只怕就要連累他為你降等了!”

  馮令媛看著安眉面色蒼白,心裡暗暗自得——好歹嚇唬這胡女一下,才算出了她一口怨氣!她惡聲惡氣地甩下一句“快些准備別叫我們等”,這才趾高氣昂地離去。

  安眉六神無主地打開妝奩,卻只是干瞪著鏡子心亂如麻。她從未聽說過九品中正官人法,當然不會知道聲名好壞對一個士族的影響,即使苻長卿本人不以為意,膽小本分的安眉又焉能不在乎?

  正在她捏著梳子進退維谷時,被苻長卿“謫貶”後滿苻府溜達的阿檀卻掛著一臉輕蔑的笑意,攥著一封信走進了白露園。他同樣不請自入地登堂,在戶牖下隔著窗喊道:“安姬,又有你的信呢!康古爾寄的。”

  安眉慌忙應了一聲,看著阿檀走進內室對她揚揚手中的信,臉上浮起幸災樂禍的笑:“大人在外面忙著呢,要不,這次我來替你念信吧?”

  “不,不用了。”安眉看出阿檀不懷好意,一邊回絕一邊伸出手去,想搶過阿檀手中的信箋。

  不料阿檀卻後退一步,當著安眉的面展開已被拆閱過的箋紙,笑嘻嘻念道:“安眉,見字如晤。當你看見這封信時,我應當已經離開這個令人痛苦的世間了……”

  噩耗以快意的腔調從阿檀口中不期然念出,安眉剎那間如遭雷殛,她目瞪口呆,由著阿檀繼續念下去:“我原本以為自己可以忍耐,我們會像戈壁上的紅柳與胡楊,即使中原的水土再惡劣,依舊能夠扎下根來。我錯了,當我躲在街邊,遠遠看著盧郎迎娶縣令的侄女時,我還是無法忍受這種痛苦和絕望。安眉,我怎麼都想不透,為什麼盧郎能夠笑著娶她,他怎麼能夠笑著娶她?他的笑容讓我死心了,他說他的心在我這裡,我已經不信了……”

  “別念了,別念了……”安眉牙齒格格打戰,只覺得渾身森冷、肝膽俱寒。她捂著耳朵縮成一團,卻不能換取阿檀的一絲憐憫。

  念信的聲音無孔不入,殘忍地鑽進安眉的耳朵:“……肚中的寶貝又在踢我了,他可真是活潑,他一定是天下最美麗的孩子,也許有著黑色的頭發,還長著一雙碧綠的眼珠。這樣好的寶貝,我不忍心讓他來到世上了,要他給別人做奴婢,多委屈他啊。可惜無論是中土還是故鄉,都沒有我們母子安身的地方了。安眉,我走了,死後我的魂也許會流浪到故鄉去,你記得留好我給你的梳子,時時念想。”

  “別念了,別念了——”安眉倏然睜大雙眼,瞪著阿檀尖叫起來,她一氣掃翻面前的妝奩,任梳篦釵環拋落了一地。

  “哼,”阿檀也斜著眼睛,將薄薄的信紙揉成一團,丟在渾身發顫的安眉面前,“聽見了麼,那個女人死啦!我看你的下場也好不到哪兒去,不知天高地厚的壞女人,你在滎陽干的好事,私底下早傳開了,我等著看你的報應!”

  安眉腦中一片空白,她愣在原地任阿檀離開,潰亂中只反復想著一件事——康古爾死了,康古爾死了!

  梳子呢,康古爾給她的梳子呢,安眉無意識地撥拉著面前散落一地的梳篦簪櫛,好半天才想起那把紅柳木梳子,早在與苻大人出使突厥一路歷險時,就已不知所蹤。

  這時她的指尖碰到一樣灰撲撲的東西,在她眼前骨碌碌滾動起來,安眉定睛一看,立刻淚如泉湧——那是苻長卿叫她處理掉的槐樹枝,自從進入苻府,她便一直將它深藏在妝奩中,再不曾隨身帶過。這一次打翻妝奩,卻讓它意外地回到了自己手邊。

  眼前的槐樹枝無聲地提醒著她的卑微——她能一步步走到今天,都是因為這槐樹枝中的蠹蟲。她本就卑微下賤、一無是處,就像戈壁上的紅柳和胡楊,即使拼盡力氣扎根,也永遠都不能屬於中土。她的未來是否會和康古爾一樣?無論是中原還是故鄉都沒有她立足的地方……不,不會一樣,只會更糟!

  安眉睜大雙眼,神智混沌中依稀想起馮姬的話:“大人他寵溺你這個卑賤的胡女,早已在德行上有虧,今日你再丟丑,只怕就要連累他為你降等了!”

  這時戶牖外人影晃動,竟又響起馮令媛刻薄的聲音:“你准備好了沒?還不快些!難道還要我們等你?唉,只怕過了今日,苻郎就要淪為全洛陽的笑柄了……”

  安眉含著淚咬唇不答,冰涼發顫的指尖卻緩緩握住了槐樹枝。室外馮令媛聽不見她的聲音,便又不耐煩地用力拍了拍窗牖,正待發作卻被栗彌香攔住,只聽她輕聲笑道:“催她做什麼,我們先走吧,免得待會兒一些要緊的東西,來不及准備……”

  馮令媛聽了這話噗嗤一笑,立刻毫無異議地與栗彌香一同離開。

  室內安眉一頭青絲委地,兀自攥緊了槐樹枝,刀割般劇痛的心中一遍遍回響著苻長卿的話:

  “別讓我太累……我也很累……”

  累,累……誰不累?大家都累,如何才能避開眼前的危難,士族門閥的威望對她而言就像一座巍峨的高山,這一刻她真的爬不過去。

  安眉無聲地哭起來。她想出去找苻長卿,可白露園外的喧嘩像牢籠般困住了她的手腳,一室的絕望都凝在揉著康古爾死訊的紙團上,將她的心也揉得一團亂——最後她不知怎地,竟恍恍惚惚從槐樹枝中搖出了蠹蟲,淚眼朦朧中看也不看,便抓起蠹蟲來仰脖生吞了下去。

  吞下蠹蟲後的安眉只覺得一陣反胃,她俯身干嘔了幾聲,又懨懨躺在地上翻了幾次身,便漸漸地沒了聲息。

  這一刻時間彷彿在室內靜止,園外的喧鬧聲似乎也越來越遠,當陽光透過窗欞從安眉的雙眉一點點移上她緊閉的眼瞼,僵臥在地上的安眉竟霍然睜開雙眼,直直盯著房梁看了半天。

  原本做蠹蟲時混沌的五感乍然清明,盼了三百年的視、聽、嗅、味、觸,隨著呼吸湧遍了全身,再流向令她全然陌生的四肢百骸,牽連出分外真實的刺痛。她渾身上下因為這份疼痛而激動地戰栗起來,喉嚨裡也冒出咯咯的顫音,彷彿嫩鶯初啼前的試音。

  “原來有了眼睛,是這樣的感覺,”她的眼珠子緩緩滑動,跟著又張了張嘴,平板的聲音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腔調,“原來用舌頭說話,是這樣的感覺……”

  她的身體緩緩扭動起來,像蟲子一般在地上蠕動,卻沒辦法隨心所欲地前進或者後退。於是她又慢慢找到了手和腳,最後發現身體裡充滿了堅硬的關節,這才一點點嘗試著從地上爬起來。

  黑白分明的眼珠一點點打量著四周,讓每一樣物件的具象與頭腦中的印象疊合,她拾起地上的妝奩,對著鏡子照了照,不斷扭曲著臉上的表情,最後擠出一抹嫵媚的笑:“這副皮相,好得很……青蚨、花言、虎符、龍淵,你們做的,好得很……”

  她對著鏡子綰起一頭秀發,口中怪腔怪調的哼唱:“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雲擾擾,梳曉鬟也……”

  散落在地上的奩盒也被她一隻只打開,她好奇地端詳著其中的口脂、面藥、鉛粉、胭脂、一樣樣嗅著它們的味道,喃喃吟道:“寶奩常見曉妝時,面藥香融傅口脂……”

  她用指尖從盒中沾了點朱紅色的口脂,輕輕抹在唇上,對著鏡子來回照了照:“朱唇素指勻,粉汗紅綿撲……黛眉印在微微綠,檀口消來薄薄紅……”

  精致的妝容在吟詩中一點一點完成,最後她從盛著花鈿的小盒裡拈出一片翠鳥羽毛剪出的花鈿,放在舌尖舔了舔,輕輕黏在眉心:“臉上金霞細,眉間翠鈿深……”

  鏡中映出的美人梳妝已畢,正是一顰一笑,媚態橫生。她微微側過臉,剛要滿意地起身更衣,卻忽然湊近鏡子,剝去了額上靛藍色的花子,原本雲雀般婉轉的喉嚨裡竟突然冒出張管家蒼老的聲音:“哎,您這一字巾也換換吧,我們家公子,最討厭靛藍色……”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56:20

第三十六章

  當玉色的夾紗長裙穿上身,鵝黃色的長纓一圈圈纏住纖細的腰肢,“安眉”在內室裡軟軟地踱了兩步,彎腰撿起了地上的槐樹枝。

  “又沉睡了嗎?”她抬起手,雙目盯著槐樹枝仔細地端詳,微微一笑,“你知道嗎?我們最恨你的地方,或者說我們最恨凡人的地方,就是你們太不懂得珍惜。三百年暗無天日的苦修都不能得到的肉身,你們說放棄就放棄——你知道柔軟的口器啃食堅硬的木頭是什麼感覺嗎?在一片混沌之中,四周除了槐木如鐵,什麼也摸不著看不見。三百年裡彼此鼓勵的同伴,就被你以可笑的理由輕松吞下肚,這對我們來說,未免太不公平了……”

  她說著說著眼中就滑出淚來,淚珠滾過腮上的胭脂,洇出一道淡淡的紅痕。跟著她將雙唇湊近了槐樹枝,輕輕吹出一口氣,冷聲催促道:“醒過來吧,你可以醒過來的。上一次,你中途不就醒過來了嗎?”

  手中的槐樹枝因她的呵氣,果然透出了一點綠光,她像是聽見了樹枝裡發出的聲音似的,瞇了眼笑著對答:“不用怕,你的魂魄只是暫時被封在樹枝裡。你不是想要我幫你渡過難關麼?我想,這次總要讓你聽著些才好。”

  說罷,她笑著將槐樹枝塞進懷中,裊裊娜娜走了出去。

  時值傍晚,前來苻府祝壽的客人們業已離開,整座苻府卻依舊張燈結彩,管弦匝地。闔府老少正聚在苻公的庭院裡歡度家宴,但看庭中僕從如雲、衣著鮮麗;家兵威風凜凜、儀態可畏。婢女們托著鎏金盤匆匆穿過廊廡,庭中牡丹在暮色與庭燎的流光中嬌艷欲滴,花下裙裳迤邐、私語交遞。“安眉”在廊下靜靜睜大雙眼,興味盎然地看著面前這一幕人間勝景。

  不料卻礙了別人的眼與路。

  “哎,你杵在這裡做什麼,還不讓開!”

  她回過頭,看見一個十三四歲的總角少年正臭著臉瞪她,眉宇間盡是不屑之色。她略一怔,回憶起這刺耳又尖刻的聲音,卻是愉悅地一笑:“噢,原來是你,多謝。”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阿檀愣住,小小書童烏溜溜的眼珠一轉,就已捕捉到眼前胡女與往日的不同。莫非是被自己氣傻了?否則明明前一刻還被他欺負得縮成一團,怎地現在反不見了驚怯,倒生出些富貴逼人的氣勢來?

  胡人身量本就高大,不再畏縮的安眉此刻笑盈盈立在阿檀面前,竟使他生出一絲毛骨悚然的懼意來。他不禁後退了半步,外強中乾地嚷嚷了一聲“你給我識相點”,下一刻卻轉身氣虛地跑開。

  “安眉”粲然一笑,徑自往堂中走去。此時堂內青簾半卷、紅燭高照,滿座男女正把酒言歡,突然看見那胡女安眉施施然走進堂來,不禁都有些錯愕。

  只有馮栗二姬臉上露出點正中下懷的神色來,默默相視一笑。

  座上苻公看清堂下人影,面色頓時敗壞了幾分。一旁的苻長卿亦皺起眉,不解自己明明未曾要求安眉出席,為何她還要貿貿然前來赴宴。最後終是由苻夫人率先發難道:“今日一天都沒見你來上壽,現在還來做什麼?”

  堂中頓時絲竹暗啞、滿座寂然。苻公夫婦面色陰沉地望著堂下人,苻長卿的兩個弟弟默不作聲面面相覷,而受邀前來的郗瓊琚更是連大氣也不敢喘。苻長卿見此情形心中暗暗惱火,剛想出言回護安眉,卻驀然從她坦然的神色間捕捉到一絲不同尋常。這意外的發現令他心中一緊,由著安眉走到了人前。

  “賤妾蒲柳陋質、羞於見人,未曾及時與家翁奉觴上壽,的確是妾身的罪過,”但見安眉斂容提衣,趨步上前,從苻長卿案上借了一隻酒爵,來到苻公座下盈盈一禮,俯首吟道,“如月之恆,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祝阿翁壽等松喬、福如海淵……”

  滿座聽了安眉的祝辭,驚艷之情溢於言表,只有苻長卿一人面色倏然陰沉,雙手藏在袖中緊緊攥成拳頭。

  饒是苻公再恨安眉,此刻面對這番恭維也無法發作,於是只得拉下臉來,氣哼哼地令婢女在末席為安眉看了座。安眉又是行禮謝過,這才回身走到馮令媛的下首入座。

  這廂馮令媛又嫉又恨,回首對自己的婢女暗中使了個眼色,見那婢女乖覺地點頭離開,這才稍稍回轉了臉色。不大一會兒,只見幾名僕從上前為安眉布菜,鎏金盤裡盛著猩猩唇鯉魚膾,最後一道菜由馮令媛的婢女送上來,揭開食盒後竟是一盤雜草。

  只聽馮令媛掩袖一笑,等眾人的目光注意到安眉面前的雜草時,才刻意用拔高的聲調譏嘲道:“聽說安姬喜歡吃這些,是不是?我特意從庭中薅了些,安姬千萬別客氣。”

  坐在馮令媛左邊的栗姬斜睨了安眉盤中一眼,卻只是微微抿唇一笑。

  一時滿堂俱寂,苻長卿在座上不動聲色地瞥了一眼馮令媛,墨黑的瞳仁裡卻暗中閃過一星殺機。末席上安眉面對這份公然的羞辱,卻只是輕聲一笑:“您可真是抬舉我了。”

  看也不看馮令媛一眼,她徑自從盤中拈起一根蕙草,明眸向堂中一睞:“賤妾雖仰慕前賢,有心‘朝飲木蘭之墜露、夕餐秋菊之落英’,卻又怎敢東施效顰?妾身素知賢者當以松竹為志、香草為德,唯有一心愛護苻府這九畹春蘭、百畝蕙草,絲毫不敢毀傷。”

  馮令媛想不到安眉能使出這一招,一雙杏眼震驚地盯著她,臉色漸漸難看起來。

  “蕙草、宿莽、白芷、杜衡、薜荔,皆是〈楚辭〉名物,”安眉將盤中的雜草一樣樣辨認出來,垂下眼感慨道,“可歎妾有香草之志,卻遭善淫之謠諑……馮姬聽說我喜歡吃這些,想來不過是誤傳罷了。”

  “即便是以訛傳訛,今日馮姬之舉,也委實無禮,”這時苻長卿坐在榻上驀然開口,一雙眼毫無溫度地盯住馮令媛,冷冷一笑,“想我堂堂苻府,何曾容人這樣沒規矩?”

  坐在上首的苻公這一次竟也沒有偏私,很是嚴厲地瞪著馮姬斥責:“的確很沒規矩,苗圃裡的草木皆由園丁辛勤侍弄,豈容你隨意攀折?”

  馮令媛當即大駭——她萬萬沒有想到,苻府中的雜草竟也能附會出這些名目,偏生這一點點疏漏,竟使安眉反客為主,給了她致命的一擊。

  這時“安眉”眼觀鼻、鼻觀心,心底卻泛起冷冷的笑意——要想在嚴酷的苻府存活,貌不驚人的雜草就更加不容小覷。想到此她便微笑著抬起頭,清澈的目光向堂上的苻長卿望去,不料苻長卿卻只是冷冷地與她對視了一眼,目光就漠然偏移到了別處。

  可笑的雜草被婢女惶惶撤走,馮令媛也哭哭啼啼的被遣下堂,堂中家宴很快又恢復了喧鬧,眾人觥籌交錯恣情笑鬧,卻各自暗懷了許多心事。

  當夜半宴散,“安眉”借著疏星淡月的微光獨自走回白露園,悄悄在堂階上坐下。她也不點燈,兀自抬頭望著天幕中一鉤細細的新月,掏出槐樹枝湊到了唇邊:“剛剛你都聽見了吧?苻府裡就是連一株小草,都不是無名無姓的。其實最不該出現在這裡的,正是你。”

  槐樹枝在夜色裡隱隱透著些綠光,將一點詭譎的暗綠映入她冰冷的瞳仁,她茫茫然望著前方又是一笑,輕聲道:“你明明有五次機會可以不成就今日,可你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我出來,知道這是為什麼嗎?因為你壓根就不配出現在這裡,也壓根就配不上他。你的逞強令他煩擾不堪,也讓你自己精疲力竭,沒有我們的力量你什麼也不是。事到如今你還不信嗎?那麼接下來我會讓你親耳聽到。”

  她一氣說罷,便淺笑著將槐樹枝塞回懷中,迎著午夜的南風靜靜站起身。

  這時只聽手杖的篤篤落地聲由遠及近,一隻竹紙燈籠照亮方圓三丈,緩緩移進了白露園。“安眉”紋絲不動地凝視著挑著燈籠走近的人,雙眼被燈籠發出的光亮刺得微微瞇起,卻始終一言不發保持著沉默。

  此刻出現在白露園的苻長卿沒有僕從跟隨,他獨自一人拄杖站在庭中,寒星般的雙目與面前的胡女冷冷對視,周身散發出的怒氣幾乎要使小小的白露園揚起風聲鶴唳。

  “你不是她,”他終究開口打破沉默,銳利的目光似要刺透她的皮囊,“說吧,你這蠹蟲,你究竟是個什麼怪物。”

  在彼此針鋒相對的一瞬間,卻聽她長長地喟歎了一聲,雙目落下淚來。

  “三百年了,苻郎,我們總算又能相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56:35

第三十七章

  這一句三百年的說辭像悶雷一樣在苻長卿心中爆開,他不禁暗暗攥緊了手杖,對著“安眉”冷冷笑開:“三百年?你當我同你一樣,也是怪物麼?”

  “三百年前,你自然不是現在的你,我也不是現在的我,”她垂下眼,珠淚從粉腮上一滴滴滑過,“三百年前,你的前世在簡牘上寫下一首詩,你的淚落在墨字上,給了我最初的靈氣。所以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牽掛你,也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你在寂寞時對著書卷的一顰一笑,落的淚歎的氣,我都知道。”

  “如果你所言不虛,我的前世還真是個磨嘰的人,”苻長卿挑挑眉,在月下冷冷望著她問,“那麼三百年前,我是誰?”

  “被終生幽禁的廢太子。當年你的母後受讒言陷害失寵,被暴戾的皇帝廢入冷宮,而你也被廢去太子之名,改封歧王。你的異母弟弟即位後出於嫉恨,下旨將你囚禁在歧王宮,直到你三十三歲郁郁而終。”

  “陳朝的歧王麼,”苻長卿在心中推算了一下,大致從史書中拎出了這麼個人物,繼而問道,“那麼,你叫什麼?”

  “我是你寫下的一首詩,本沒有名字,”蠹蟲微微一笑,“但三百年過去了,陳朝的宮殿早已灰飛煙滅,我的靈氣附在一棵千年槐樹上,慢慢化成一隻蠹蟲。如今,我叫杜淑。”

  “蠹蟲的蠹?”

  “杜宇的杜,”杜淑並不介意苻長卿話中的譏嘲,只是淡然一笑,“苻郎,我知道你辛酉年出生、五歲啟蒙、六歲能詩。還記得你作的第一首詩嗎——‘逍遙游春空,容與綠池阿。白萍開素葉,朱草茂丹華。’即使我從沒出現在你身邊,這世上也沒人能比我更了解你了。”

  這時午夜的風吹得燈籠微微打晃,苻長卿在搖曳的光暈裡垂下眼,訕笑的口吻依舊不改涼薄:“如果我是陳朝太子讓你念念不忘,為何你第一聲卻叫我苻郎?三百年前的那位太子,似乎不是姓苻吧?”

  “前塵往事已成雲煙,你今世托生在青齊苻氏,我已經在心底喚你苻郎……二十年了。”杜淑淚眼朦朧之中,沉靜的目光透出一派情深。

  “就算你所言非虛,你是我前世塗抹出的一行墨字;然則今生你我並無瓜葛,你這一腔深情,卻又與我何干?”苻長卿冷酷地笑了笑,墨黑的雙眸依舊無情,“這前世今生的說法縱然有趣,可惜在我眼裡,總是閃現你做蠹蟲時的模樣。”

  杜淑彷彿被他的刻毒刺傷,渾身微微瑟縮了一下,這才低下頭輕移蓮步,翩然來到苻長卿面前:“苻郎,你我雖無瓜葛,卻早種下因緣。我為今天苦修了三百年,其中艱辛你又怎能知道?苻郎,你不能因為我沒有最先出現在你面前,而捐棄我這一番苦心深情。”

  和巧言令色的蠹蟲打交道,果然費神。苻長卿身上舊疾未愈,不由便覺得陣陣疲倦襲來。他在庭中隨便找了塊山石坐下,將竹紙燈籠放在腳邊,心中冷然想道:這只大概就是儒士之蟲了,果真是“微妙之言,上智之所難知也”。要說她對他有多情深,在草原落難時她沒出現、在他被第四只蠹蟲刺傷時她沒出現,一切便自可見分曉。

  自始至終陪在他身邊的,都是安眉一人而已。

  這道理苻長卿心裡明明白白,可是多年來待人接物的經驗使他從不輕易透露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因此這一刻他也只是在腦中一閃念,下一刻便話鋒一轉,質問杜淑道:“你要說我無情、你多情,那麼前四只蠹蟲又是什麼呢?”

  杜淑一怔,凝視著苻長卿,緩緩回答:“那四只蠹蟲是與我一同修行的伙伴,分別由商賈、患御者、縱橫家、游俠的精氣匯聚而成。”

  果然不出他所料,苻長卿聽罷不屑地挑唇一笑:“要我說,那四只三百年的蠹蟲,才是你應該珍惜的同伴——所謂物以類聚,又何況,你們相守了三百年。”

  杜淑聞言垂下眼瞼,掩去自己閃爍的目光,低聲歎道:“你說得何嘗不是,奈何身為蠹蟲,必須依附槐樹而生,萬事都不由己。我們五蠹雖然也曾親密無間,但被槐神拿去送人救急,說分散也就分散了。”

  素來缺乏同情心的苻長卿只顧著問完自己的疑惑,聽完杜淑的話後眉頭都沒皺一下,徑自開口道:“我那侍妾一向膽小怕事,遇上難題就知道吞蟲子。今天也不知她為何要放你出來,我且問你,她上哪兒去了?”

  “她?”聽了這話杜淑面色一白,像是不能接受苻長卿的不依不饒似的,眼中惶惶又掉出淚來,“她的魂魄暫時被我壓制住了,等過十天我的精魄被這具肉身消耗殆盡時,她自然就會再度復蘇。”

  “喔,十天……”的確與當初安眉的說法不謀而合,苻長卿沉吟片刻後點點頭,雙目依舊不見同情。

  朦朧夜色中,杜淑望著眼前漠然無情的男子,終是忍不住啜泣了一聲,跪在他的膝前:“苻郎,三百年前我從你的墨跡中孕育而生,這份前緣對你來說,難道真的無關痛癢嗎?她能比我更懂你嗎?你們的身份地位、學識喜好,無不天差地別,總是勉強彼此遷就,難道就不累嗎?”

  苻長卿聞言一怔,心頭像平靜的湖面被夜風吹皺,漾起陣陣漣漪。杜淑的話從他的記憶深處勾出了一線絲縷,奇異地牽動了他的心——似乎在很久以前的某個時刻,他自己也曾這樣說過:

  誰會願意放開一個懂自己的人,而去屈就一個與自己完全不同的人呢?

  一瞬間的猶豫被杜淑敏銳地捕捉,她不禁又湊近了一些,在燈籠昏暗的光暈中抬頭癡望著苻長卿,猶帶淚痕的臉顯得那樣楚楚可憐:“苻郎,你的眼睛在猶豫呢……”

  苻長卿目光一動,墨黑的眼珠不動聲色地盯住杜淑,聽著她徑自往下說。

  “你為什麼不願意給我一個機會呢,苻郎?一個目不識丁的鄉野村婦,她能懂得什麼?琴棋書畫、吟詩作賦,她能懂得多少?她無法與你相配,你們根本就不合適,”杜淑望著苻長卿緩緩地強調,語氣卻無比和軟,“這一次她為什麼要把我喚出來?就是因為苻府的生活使她太疲憊,而你給她的感情,不過是出於報償和憐憫——這不是愛。你需要一個懂你的人,無論你想做什麼,只要一句暗示一個眼神,都能換她會心一笑。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歷盡艱辛,卻得不到任何人的認可和祝福。”

  這倒的確是個問題。苻長卿心中冷笑著暗想,由著她繼續往下講。

  “而我與她不一樣,”杜淑眉目含情地凝視著苻長卿,嘴角彎出一絲淺淺的笑,在潛移默化中煽動人心,“只要你願意,十天內我就可以改變這一切。我可以讓全洛陽的人都艷羨我們,讓全天下人都知道,洛陽的青齊苻氏長公子,擁有了天下最絕色的女子。”

  這條件的確很誘人,並且有了四只蠹蟲的前車之鑒,苻長卿也相信杜淑能夠辦到她所說的一切。這一刻他彷彿又將自己置身於公堂之上,收斂了所有愛恨喜怒,只在心中冷靜地計較——既然他與安眉都已身心俱疲,既然蠹蟲已然附身,那麼為何不能將計就計、利用這只蠹蟲為他們披荊斬棘呢?

  想到此他不禁緩和下語氣,佯裝因她的話而動搖,將信將疑地問道:“如果十天後你就會消失,你就甘願為他人做嫁衣裳?”

  “不是為她做嫁衣,而是為我自己,”杜淑望著苻長卿,臉上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開口,“苻郎,這十天內哪怕你只有一次心動,給我一個機會,好嗎?”

  苻長卿雙目一動,墨黑的眸子裡漣華暗湧,內心深處萬千算計波瀾壯闊,最後只化作春風般和煦的一笑:“好。”

  杜淑望著他,如釋重負般按住心口,笑意在嘴角心滿意足地漾開。

  這時燈籠中的蠟燭終於燃盡,白露園裡一片昏暗。苻長卿在黯藍的夜色中緩緩拄杖起身,離開白露園前與杜淑告別,口氣輕松而愉悅:“十天時間很短,我很期待,你能給我怎樣的驚喜。”

  杜淑對著苻長卿盈盈一拜,噙著笑意目送他遠去。

  當白露園裡再度靜謐無聲,杜淑低頭掏出槐樹枝,施施然向庭邊走去:“剛剛你都聽見了吧?我討他歡心,只需要一席話……你已經明白了嗎?你的出現本就是一個錯誤——我與他才是神仙眷侶,我要他愛我愛得高枕無憂,我會讓全天下人人稱羨。我杜淑,會成為這一世的絕代紅顏。”

  她說罷,將手中的槐樹枝一把拋出,扔進了廊下的溝渠。

  此時夜闌將盡,天光開始蒙蒙亮起來。杜淑站在廊下看著槐樹枝隨著流水緩緩遠去,明媚的雙目中俱是寒意:“不過他說的沒錯,我最珍惜的,的確是我三百年的同伴。”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56:50

第三十八章

  槐樹枝在渠水中載沉載浮,透出些微青色的光,順著水流離開了苻府。這一路從清晨漂到日落、再到翌日天光曦微,樹枝出了洛陽一路流落到曠野上,最終被一隻白皙修長的手從溪流中撈出。

  “哎喲,這不是我的手指麼?!”槐鬼笑嘻嘻舉起槐樹枝,往半空中甩了甩,十分驚喜。

  柳鬼不悅地避開四濺的水珠,皮笑肉不笑地冷嘲出一句:“你的手指?不是你的盲腸麼?”

  槐鬼白眼一翻不理他,徑自將樹枝湊近耳邊,擺出一副閒扯家常的嘴臉笑瞇瞇道:“喂,你哪位?”

  柳鬼在一旁冷眼瞧著他,懶洋洋嗤笑一聲,卻見槐鬼一張俊臉忽然露出錯愕的表情,迭聲嚷嚷道:“哎?!怎麼是你在裡面,來來來,等我放你出來,出來說話……”

  說罷忙將樹枝送到唇邊,對著吹了一口氣。誰知樹枝除了隱隱發光,半天也不見動靜。槐鬼納悶,緊著又吹了一口氣,卻被老柳出言阻攔:“別吹了,人家姑娘恐怕沒穿衣服,你硬把她喚出來,到時候就聽她哭吧。”

  “對喔,”槐鬼沖著樹枝恍然大悟道,“你離魂時當然不會帶走衣服的精氣,走,幫你找套衣裳去!”

  時值五月初夏,郊外多有冶游的仕女。曠野上正有一行人馬歡聲笑語地走過緩坡,一位少婦騎在馬上與侍兒談笑時,一身的杏紅色縐紗裙竟霍然褪色腐朽!眾人被這異變嚇得失色驚叫,正亂成一團時,不遠處槐鬼卻奸笑著轉到樹後現形,身旁柳鬼不時偏頭回望,若有所思道:“原來你喜歡那種款式?真俗!”

  “俗屁!你懂什麼叫大俗即大雅?”槐鬼又是一記白眼,一轉臉卻又眉花眼笑,“紅色多好看。”

  二鬼耍貧嘴吵得正歡,這時槐樹枝中猛然墜出一團青光,光團中現出一個身穿杏紅色紗裙的女子——正是惶惶現身的安眉。只見她一臉沮喪地跌在地上,抬起頭看見了槐鬼,真是恍如隔世:“槐……槐神?”

  “是呀,數月不見,你怎麼淪落到這地步了?”槐鬼看見安眉頹唐的眼神,立刻摸著下巴感慨,“唉……真是山中才一日,世上已千年。本大爺才在茉莉仙子處宿醉了幾日,沒想到就讓那些蠹蟲鬧翻了天……”

  “你那叫宿醉?分明是調戲未遂,喝了人家的洗腳水。”一旁老柳涼涼微笑,道破天機。

  “咳咳,那是茉莉根泡出的美酒‘千日醉’,什麼洗腳水……”槐鬼小小聲爭辯了一句,臉偷偷紅起來,他趕緊輕咳一聲言歸正傳,一本正經地望著安眉問,“你找到夫君沒?”

  安眉一聽這話就掉下淚來,她搖搖頭,又點點頭,最後還是搖搖頭。

  “哎,你這叫什麼狀況,”槐鬼轉了轉眼珠,掐著手指一算,立刻狡猾地笑起來,“嗯,那五只蟲子倒是沒壞事,你不是找著夫君了麼,還是貴婿呢!”

  安眉一怔,一邊搖頭一邊拭淚道:“不,不是,唉,是我沒用……”

  她本想按捺情緒,可今次見了槐鬼就像見了親人一般,眼淚越拭越多,最後竟梨花帶雨哭個不住。站在她跟前的槐鬼見了連連咋舌道:“咦?我說你怎麼這麼憋屈?一上來就哭哭啼啼的?”

  這時柳鬼只得在一旁好心提醒道:“這你還看不出來,是受了委屈了。”

  “不,是我沒用,”安眉聞言連連搖頭,卻怎麼都沒法停住抽噎,“唉,我也說不清,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我不想哭的,可我就是忍不住……”

  槐鬼歪著腦袋打量她半天,緊抿的雙唇忽而一笑:“受了委屈就直說,來,跟娘家人說說,是不是你那貴婿欺負你了?”

  安眉被槐鬼“娘家人”的說法驚了一跳,傻愣愣盯著槐鬼說不出話來,倒是柳鬼及時寬慰她道:“沒事,他在說笑呢,你就當他發瘋。”

  老柳的話讓安眉忍不住破涕一笑,她擦去眼淚,向二鬼俯首拜道:“神仙就算是說笑,也是小女的福分。”

  槐鬼聽她這樣說,怪難為情地摸了摸鼻子:“以後你可別再叫我神仙了,我和老柳都是大樹之鬼,又名‘方域’。你可以叫我槐鬼,叫他老柳。”

  安眉難以置信地睜大雙眼,望著面前連抓耳撓腮也不失仙風道骨的男子,實在沒法相信他不是神仙:“怎麼會呢,村裡人都說……”

  “村裡人說的你就信啊,他們懂個什麼,”槐鬼訕笑一聲,在安眉身邊蹲下,點點她腦門,“想不到那些蠹蟲還真有點本事,既然你的肉身被蠹蟲霸占了,我陪你走一趟洛陽吧。”

  “不,”安眉瑟縮了一下,露出滿臉的驚怯,不爭氣地直搖頭,“我怕……我不想見他、我亂得很。”

  “你怕什麼?”槐鬼對安眉的窩囊嗤之以鼻,不由分說牽起她的手,“你現在不是在做人,你是一抹游魂、是一個鬼,難道還要糊裡糊塗、膽小怕事嗎?”

  “哎?”安眉吃驚地睜大眼,結結巴巴道,“就算做了鬼,又,又能有什麼不一樣呢?”

  “當然不一樣!”槐鬼得意地笑起來,高舉起右手給安眉指了一處樹梢,“你看見那枝樹梢了嗎?你現在心無雜念,一心想著‘我要去那裡’,試一試。”

  安眉點點頭。她一向聽話認真,做事又心無旁騖,因此盯著樹梢才看了一眼,整個人竟像一團紅雲般,倏地飛上了枝頭。這不可思議的變數令她不禁攥緊了樹枝,高聲驚叫起來,把槐柳二鬼逗得在下笑個不歇。

  “哈哈哈,這下你知道鬼與人的不同了吧?”槐鬼干脆自己也隨風而起,將浮在空中飄飄蕩蕩的安眉從樹枝上拽開,流雲般滑上天空,“別怕,你如今是摔不疼的。”

  安眉聽他這樣說,這才提心吊膽地睜開雙眼,望著地面不住驚喘道:“我竟然飛起來了!天哪,我從沒有看得這樣高!”

  她只覺五月的山風卷著花香透體而過,大地廣袤長空高邈,讓她的世界霍然開闊!她看著燕子穿過她的胸膛、絲絲陽光映著她卻照不出半點影子、輕軟的雲絮湧進她的身體再隨風而散,這些全新的體驗,每一樣都叫她興奮不已。

  “你還可以飛得更高呢,”槐鬼笑著將安眉拎到更高處,扯了些雲絮踩在腳下耍帥,臨風西顧長嘯了一聲,“走,我們去洛陽!”

  這一日恰是五月初四,整個洛陽城都在准備著過端午,京畿上空浮滿了菖蒲、艾葉、蒼術、白芷以及雄黃酒的味道,結果還沒飛進城安眉就已被熏得受不了,槐鬼只好將她的魂魄又收進樹枝裡去,自己則仗著法力高強,與柳鬼一同尋到了苻府。

  “敲門還是私闖?”老柳歪在雲頭上,問槐鬼。

  “當然是敲門!”這出興師問罪,可是和男一號正面交鋒的對手戲,一定要表現得光明正大、仙風道骨。槐鬼在雲氣中煞有介事地整頓衣冠,扮作個清俊道士模樣,興沖沖地在苻府門前現身。

  苻府小廝卻見慣了逢年過節上門來打秋風的道士,就算槐鬼長得面皮白淨風流體面,也不過丟了個白眼而已:“道長,我府上已請了清虛觀的道士來打醮了,您請回吧。”

  槐鬼笑嘻嘻一甩拂塵,對那小廝故弄玄虛道:“小兄弟,我可不是來打醮的,你去對你家公子說,貧道是為蠹蟲而來。”

  “什麼蠹蟲?”那小廝聽不明白,不願意為槐鬼通報,“你這道士,休要跟我胡鬧,我家公子一向待人嚴苛,你別害我進去碰一鼻子灰!”

  槐鬼見他不耐煩,當下二話不說,右手往空中一撈,那小廝腦袋上的新帽子竟平空不翼而飛:“我對你客氣,你倒跟我囉嗦,快去通稟,不然不還你帽子!”

  小廝被他嚇得臉都白了,嗷了一聲便跌跌撞撞跑進門去,找到張管家後連聲喊門外來了神仙。這廂苻府的後院正是雞飛狗跳——苻長卿正在為壽宴上的風波跟馮令媛算賬,已下令將她送往苻府在青齊的一座莊園,配給其中的一名管事做妻子。

  馮令媛跑到澄錦園尋死覓活,苻長卿卻不為所動,兀自冷笑道:“你在壽宴上玩那些花招時,怎麼就沒顧慮到觸怒我的下場?你若是聖上賜我的正室倒還罷了,不過是個御賜的侍妾就敢囂張,你以後好自為之罷……”

  這時張管家領著小廝來找苻長卿,正瞥見蓬頭散髮的馮姬被家丁押出庭院,他內心全無半點同情,只管袖著手恭立在簷下對苻長卿通稟;當悄悄將“蠹蟲”二字說出口時,卻見自家公子倏然變了臉色,只沉聲道:“去請他來。”

  “有怨氣!”槐鬼剛一踏進澄錦園,便四下張望著嚷嚷道,“好強的怨氣啊!”

  苻長卿冷眼看他裝瘋賣傻,徑自不悅地開腔:“道長有何指教?”

  槐鬼也不理他,只顧在庭院裡四下打轉,最後饒有興趣地盯著堂下那一汪魚潭,摸著下巴嘖嘖稱贊道:“苻公子,您這庭院景致甚好,堂下酉位有一潭活水,子、午、卯、酉四正位都有水渠相連,真是招桃花啊,一看就知道公子您的風流債不少……”

  苻長卿被他氣得咬牙一笑,遣散下人後陰著臉道:“你我還是開門見山吧,你為何會知道蠹蟲?”

  “因為那些蠹蟲,是我給安眉的。”槐鬼相當爽快地承認。

  苻長卿聽著槐鬼隨口念出安眉的名字,臉色不知不覺又壞了幾分。他墨黑的眸子緊緊盯著槐鬼,沉聲質問道:“你就是那槐神?”

  “對,”槐鬼訕笑一聲,瞇著眼和氣道,“你若不想深究,也可以這麼稱呼。”

  “我不會同那女人一樣傻的,”苻長卿冷笑一聲,傲然睥睨他,“說吧,你是人是鬼?”

  “哎,你倒明敏,我的確不是神仙,”槐鬼不以為忤地望著他笑,一時之間在這景致如畫的庭院裡,真是雲停霧斂曉煙迷,“我是槐鬼、古木方域之鬼,叫那蠹蟲來見我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57:07

第三十九章

  “你說要見她,我就得照辦麼?”苻長卿一向不是善主,此時又對槐鬼心懷敵意,自然不會乖乖聽命。

  槐鬼倒是無辜又無奈地聳聳肩,望著咄咄逼人的苻長卿,干笑了一聲:“她的肉身被蠹蟲占據了,你不急麼?我可是一片好心。”

  這“好心”二字,令素來桀驁難馴的苻長卿本能地排斥,他拄杖微微後退半步,冷笑道:“好心?那麼我倒要問你,這些蠹蟲是誰弄出來的?始作俑者是你,現在好心的也是你,你要我信你,未免天真可笑。”

  他這幾句搶白著實令槐鬼無言以對,槐鬼撓著頭往庭中轉了兩圈,微有些不滿地抱怨:“我說你們人吧,真是又別扭又不好相與,這五只蠹蟲雖不是什麼省心之物,卻也好歹為你們促成了一段姻緣不是?要說這冰人,還是我呢。”

  姻緣、冰人,這些堂皇的媒妁之言被槐鬼輕佻地信口道來,更是令苻長卿心生厭惡。他沉著臉冷哼了一聲,出於士族貴胄的驕矜,忍不住倨傲地反唇相譏道:“她不過是我的侍妾,你也不過是一介鬼魅,什麼姻緣、冰人,你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槐鬼一怔,清澈的雙眸直愣愣看透了苻長卿,卻也對凡人的世俗無可奈何:“好吧,你要硬說侍妾不是你的姻緣,我們做鬼的又哪能多嘴,只是你可得想清楚了,別到最後傷了兩個人的心。”

  苻長卿聽了槐鬼這話,眉宇間神色微微一凜,口氣也不自覺地放緩:“這些話不用你提醒,我想知道你這時候來見蠹蟲,到底打算如何?你明明是鬼魅來去自如,為何不直接去找她,卻來見我?”

  “特意照人間規矩來見你,除了有趣,也是想瞧瞧你長什麼模樣,”槐鬼又瞇著眼笑起來,和氣中透著點狡黠,“安眉是個好姑娘。”

  苻長卿暗暗攥緊了手杖,不知為何看見槐鬼神色中的殷殷關切,就是心覺不爽:“今日隨你裝神弄鬼,我苻府都攔不住你。只是我話說在前面,如果你是想讓安眉回魂,我雖無可奈何、卻並不想答應。”

  “哎?”槐鬼沒料到苻長卿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忍不住吃驚地睜大雙眼,“為什麼不想答應?”

  “我需要那蠹蟲為我做一些事,”苻長卿皺著眉回答,不屑去觀察槐鬼微變的臉色,徑自往下說道,“而這些事,安眉她辦不到。”

  槐鬼聽了這話心中暗暗叫糟,還沒來得及做出下一步反應,就見他左袖中青光一閃,一團杏紅色的人影已跌在地上。當滿庭炫目的光芒消逝後,苻長卿看清地上這道身影竟是安眉的魂魄,臉色不禁也微微一變。

  時近正午,安眉的魂魄在陽光下顯得鮮艷而輕空,半透明的身體無法在地上投出任何影子,卻也因為光照充足而顯得生機勃勃,看上去並不駭人。由於端午時節到處是避邪之物,她的魂魄被濃濃的瑞氣沖得直打晃,越發顯得虛渺嬌弱。

  安眉跪在槐鬼腳邊,抬起頭訥訥望著苻長卿,淒然的雙目中漸漸蒙上一層薄淚,令他心底一慌,無從應對。

  也許是關心則亂,苻長卿在她受傷的目光之下,竟有些無地自容。他心裡也清楚自己一套涼薄的說辭給他和安眉之間帶來了麻煩,想要改口解開誤會,卻在看見她對槐鬼流露出不自覺的信賴時,被心頭惱火打亂了陣腳。

  猝不及防的狼狽,連同心虛、懊惱、不安、氣恨,一時齊齊湧上心頭。他頭一次面對這樣的心慌,簡直就像個束手無措的稚齡幼子,遇事只知道拿出最本能的面目來,用往日信手拈來的傲慢與刻薄,為自己的惱羞成怒戴上一層面具。

  “你可記得在滎陽時我叮囑過你什麼?蠹蟲邪性甚重,你不可再用。”他字字先發制人,說完又隱隱後悔。

  “你明知道第四只蠹蟲鬧出的禍事,且不提它險些使我喪命,你也曾答應過我將那蠹蟲處理掉,今後遇到困難都會靠自己撐住。”——他竟然翻舊賬,他為什麼要翻舊賬?這樣下乘的招術,他明明在官場上都不曾用過。

  然而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越來越傷心,然後在那個槐樹鬼平靜淡然的注視下,繼續口不擇言、言不由衷的傷害她:“老實說,你這一次吞蠹蟲,我不是不生氣的。我實在想不出你有什麼理由一定要這麼做,只為了在壽宴中出個風頭嗎?一時借來的才學靠得住嗎?你連〈千字文〉都只能背個開頭……如果我的辛苦你一點都不能領會,今後的路該怎麼走?我也無計可施了!”

  為什麼怒火會遏制不住;平日的牙尖嘴利擱到現在為什麼會越說越落下風,如果搶白的結果是言多必失,還是什麼都別說了。苻長卿後退半步,胸中一時氣血翻湧,惹他疼的似乎是舊傷痕、又似乎是安眉此刻的眼神。

  “我說你啊,還真是不懂女人心,”這時一直在旁作壁上觀的槐鬼瞧得滑稽,忍不住咧嘴一笑,很不給面子地譏嘲,“嘖嘖,虧你還是名動洛陽的貴公子呢,怎麼連哄個女人都不會?瞧你語氣這叫一個沖、口齒這叫一個澀!”

  槐鬼一臉的鄙視刺得苻長卿火冒三丈,他暗暗咬牙,冷笑道:“我的確不會哄女人開心,我也從不認為值得為這個花時間,在苻某看來,女人不過是種無知美麗的擺設。”

  “可她對你而言,明明是不同的吧。”槐鬼笑著戳穿口是心非的苻長卿。

  一瞬間苻長卿覺得自己被逼入了一條死胡同,這條胡同其實一直築在他心中,他能夠容忍其存在,卻絕不想在此刻因為槐鬼的一句話而乖乖入甕,帶著被人識破的羞惱他猶自嘴硬道:“有什麼不同呢?苻某從不認為,對婦人之愛,可以超離美貌而存在。”

  這一句話不計後果、傷人太過,連槐鬼都聽不下去了。他心如明鏡卻無能為力,最後只能淺笑著歎息一句:“她比別人的好處,不過是多了些堅持。”

  她比別人的好處,他又豈能不知,何需這不相干的家伙來點撥。苻長卿心中發堵,一口悶氣無從發洩,轉而面對一直瑟縮在槐鬼身旁一言不發的安眉。

  “堅持?”苻長卿垂下眼,望著安眉驚怯的雙眼,帶著慪氣冷冷地反問,“一次又一次借助別人的力量,就是你所謂的堅持?”

  “大人,是我錯了,”這時安眉終於開口說話,發顫的聲音裡滿是絕望後的失落,竟沒了往日的柔順,“大人,您說的全都對,全都是我的錯。是我答應了您要處理掉蠹蟲,卻沒有把樹枝丟掉;是我明知道蠹蟲曾害您受傷,最後還選擇吞下它;也是我答應了您要撐住,卻沒有堅持。我真的是沒有見識也沒有本事,可是……可是我每一次,真的都是覺得走到了絕路才吞下它。”

  一向被安眉縱容壞了的苻長卿從沒見過她這樣的態度,一時竟不能言語。

  “這樣算來,我已經來來回回走了五次絕路了,我真的是很不中用,”安眉站起身,哀傷地凝視著苻長卿,喃喃自問,“是不是這條絕路,我早就不該堅持了?就像大人您說的,沒了蠹蟲,今後的路我要怎麼走呢?就像她說的,她討您歡心只要一席話,而我拼盡力氣也沒有出路,我本就配不上您,配不上……”

  一步錯步步錯,她和他都在一條錯誤的路上走得太遠了,為什麼死都不願回頭?明明兩個人都無比疲憊,是不是她先不堅持了,他也就能解脫?

  安眉怔怔仰望五月的雲天,一恍神,便身隨心念飛升起來,紅雲般輕悠悠浮起、隱入空中。苻長卿見她黯然消失,慌忙追出一步,卻見槐鬼連聲喊著“壞了壞了”,跟在安眉身後騰空而起,轉眼也鬼影杳絕;礙於人鬼殊途,苻長卿卻只能無奈地停下腳步,疲憊地退回廊邊坐下。

  罷了,苻長卿倚著手杖頹然想,反正十天後,她就回來了……

  這邊雲頭上,安眉兀自躲在雲中哭個不住,急得槐鬼抓耳撓腮:“哎,我說你,連蠹蟲都還沒照面呢,你就敗陣逃跑,沒見過做鬼做這麼窩囊的!”

  “他……他都說了,不要我回魂,要蠹蟲幫他做事,我還有什麼必要見她?”安眉抱著雲哽咽道,“不見了,算了……”

  “那可是你的肉身啊!”槐鬼在一旁干瞪眼。

  “……沒事,反正用不了多久,我還會回去的。”安眉吸吸鼻子,紅著眼俯瞰雲下遙遠的洛陽城,輕聲囁嚅道。

  槐鬼聽她這般說,也只好陪在她身邊坐下,揚起嗓子給她打氣:“說的也是,不如趁現在散散心,好容易做次鬼,好歹要瀟灑一回,是吧老柳?”

  一邊老柳臥在雲頭上斜睨槐鬼,肉笑皮不笑地作色道:“剛剛我可都瞧見了,真不愧是千年老木頭,果然是一把煽風點火的好手。”

  “哎?”槐鬼一怔,急忙撇清道,“剛剛我可沒有煽風點火,我就是開開玩笑……”

  “……你還真會開玩笑,”柳鬼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末了又添上一句,“嗯,我最喜歡看你這樣開玩笑。”

  槐鬼渾身一激靈,趕緊哈哈干笑著顧央︻而言他,從雲中拉起安眉的手道:“來來來,不如我帶你去逛逛人間。”

  “有什麼好逛的……”安眉耷拉著腦袋,根本提不起精神來。

  “當然有,你剛剛做鬼,還沒瞧過新鮮呢,”槐鬼興高采烈地瞇起雙眼,炫耀道,“如果你是陽壽已盡,魂一出竅就會被牛頭馬面用鉤魂索套走,哪裡能知道我們鬼界的有趣之處,我帶你去看看。”

  說著就給安眉注了些靈氣,帶她飛往洛陽上空,柳鬼見他如此有興致,也就默不作聲地騰雲駕霧,跟在他們身後相陪。

  槐鬼領著安眉飛過洛陽鱗次櫛比的街坊,一樣樣用靈力指與她看:“人與鬼共存於一世,只不過陰陽有隔,故而如日升月落,只有輪回卻不能相見。人間萬物皆有鬼,也分善惡妍媸,等我指給你瞧。”

  說著他食指一點,一注青色光芒直直落在某座庭院的井口上,逗出一個裊裊娜娜的美女來:“這是井鬼,名叫瓊……”

  安眉好奇地睜大眼,看著槐鬼手指上的青光,一樣樣落在屋宇、馬車、銅器,甚至行人頭頂的傘蓋上:“屋室之鬼名搖子、車鬼名慟、銅器鬼名楊煞、傘蓋鬼名晏、床鬼名赫子一扶……”

  隨著槐鬼輕快的話音,或老或少或哭或笑的精怪們都從往日熟用的器物中探出頭來,惹得安眉先是一陣驚詫莫名,隨後安下心來,便漸漸忍不住嘴角的笑意:“這些可真有意思,我從沒想過,原來人間還可以有另外一個樣子……”

  “當然,”槐鬼看著她心情好轉,便在雲淡風輕中粲然而笑,“撇開投胎輪回不談,你知道為何許多人生前含恨,死後卻不報怨?就是因為一旦做了鬼,領略了這些,許多事情也就能看得開了……往後我會要你知道,你所畏懼的那些門第權勢,根本沒什麼了不起。”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57:24

第四十章

  此刻白露園中,安眉,或者說占據著安眉身體的杜淑,正端坐在堂中寫字。

  端午時節,庭中棣棠似金、榴花如火,她偶爾抬起頭來,瞇著眼看午後的陽光穿過半卷的竹簾,任光點碎金一般灑在她的雲鬢與額頭上。彌漫在空氣中的菖蒲香令她不禁有些眩暈,於是她仰著頭深深吸了一口氣,令驅邪的香氣熱辣辣竄進五髒六腑。

  當細微的灼痛從胸口一路燒至小腹,杜淑“咦”了一聲,半睜開眼睛,視線下移到自己平坦的小腹上。經羊酪潤澤過的雙手比從前細滑了許多,她將手輕柔地往肚子上摩挲了片刻,心裡慢悠悠歎出一句:麻煩。

  奇妙、脆弱、麻煩,這就是凡人的身體,而自己想要獲得一具,得花費多少時間和精力。三百年才得到這樣一個契機——用黑暗中苦苦修得的元神,來換取短短十日的璀璨光明,一切的犧牲究竟值不值得,這一刻已經無從計較了。

  這時庭中傳來輕淺的腳步聲,伴著檀木叩擊青石的篤篤低鳴,正是苻長卿拄杖而來。杜淑抿唇一笑,放下墨筆正襟危坐,從容不迫地迎接他。

  這一邊苻長卿徑自登堂,面對著杜淑坐下,拋開寒暄開門見山道:“已經過了兩天了。”

  “不消苻郎提醒,我自胸有成竹。”杜淑也不行虛禮,低頭整理了手邊的文稿,遞到苻長卿面前。

  苻長卿拈起一看,“論女誡”三字赫然入目,他立刻將杜淑的打算猜出大半,不以為然地冷笑道:“不過是嘩眾取寵罷了。”

  “嘩眾取寵,苻郎不也深諳其道嗎?”杜淑意有所指的笑起來,一時螓首蛾眉,姣好明妍。

  苻長卿聽出她話裡的暗諷,神色一凜,不再小覷杜淑,當真將她的手稿從頭至尾翻看了一遍,末了也不得不冷著臉給了一句評價:“你這論調倒挺新鮮。”

  杜淑笑著低下頭,將手稿翻了翻,輕聲念出開頭:“大凡世間女子,立身之法,惟務清貞。正色端操,以事夫主;晚寢早作,以事舅姑。然則雖有德言容功,猶不能擅專房之寵,何也?”

  “蓋世間男子,皆喜新厭舊、重難輕易者也。”苻長卿代她念出下一句,到底忍不住嗤笑了一聲,卻沒作任何反駁,“你打算將這篇文章傳抄出去?然後靠這驚人言論名噪洛陽?”

  “有何不可?”杜淑胸有成竹地微笑,“此舉雖然的確驚世駭俗,卻能保證一炮而紅。到時若是遭人詬病,我還可以拿出更好的文章來,足可力挽狂瀾。”

  “這倒不妨事,天下文章,最容易靠爭議出名,何況你的文章的確有幾分道理。相信屆時若有人駁斥,自然也會有人出言維護。”苻長卿冷冷一笑,起身往堂外走,“既然你要成名,我自會為你鋪路。待會兒我送些閨中用的箋紙來,你將〈論女誡〉謄寫一份交給我,我等著瞧這場熱鬧。”

  杜淑但笑不語,靜靜看他離開白露園,視線才又移回紙面——這文章豈止是有幾分道理,簡直就是至理名言。她在《論女誡》中直指男子喜新厭舊、重難輕易,所以為天下女子提出了固寵之術,即“變易為難、變舊為新”,最終為那些失寵的正室們,達到“變憎為愛”的目的。

  她要征服的這位苻郎,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共患難時萌生的感動,在共富貴時能維系多久?他超乎尋常的堅持,有幾分是源自真心,又有幾分是由世俗難容的壓力催生,作為後到的新人,她拭目以待……

  正在杜淑沉吟間,卻聽堂外又傳來動靜,來者竟是苻長卿的侍妾栗彌香。只見她姍姍走進白露園,這一次卻不敢再橫沖直闖,而是站在堂外親切地笑問道:“妹妹在麼?”

  杜淑目光一動,懶洋洋起身迎出堂外,卻並不請栗彌香登堂,而是靠著楹柱斜睨她,漫不經心的還以一笑:“這倒奇了,我什麼時候有姐姐了?”

  栗彌香似是對杜淑的輕慢渾然不覺,兀自望著她莞爾一笑:“你我侍奉苻郎,若分先來後到,你自然得叫我一聲姐姐。”

  杜淑聞言挑了挑眉,趿著鞋走下堂階,徑自踱進庭中折了枝石榴花,揉碎了玩耍:“若是這樣,倒是妹妹我不懂事了。”

  栗彌香跟在她身後走了幾步,悄悄拉近些距離,才停下腳步對杜淑輕語道:“過去馮姬妒忌妹妹,對你做了些齷齪事,又逼得我不好出面,希望妹妹你寬宏大量,別再記恨。如今馮姬已被遣出苻府,苻郎身邊只剩下你我二人,我們姐妹也該和睦相處,才能同心協力侍奉好苻郎,妹妹你說是不是?”

  “姐姐所言甚是,”杜淑低著頭一笑,張開十指,看著掌中鮮紅的花瓣細細碎碎灑了一地,眼波卻是也斜一掃,直直盯住栗彌香,“姐姐要借刀殺人,妹妹就順水推舟,好個同心協力。”

  栗彌香聞言一怔,不禁駭然後退一步,不動聲色地瞪著杜淑嗔怪:“妹妹你在說什麼?”

  “難道不是麼?”杜淑巧笑倩兮,瞇著眼逼近了一步,“姐姐你已經借著我除掉了馮姬,現在又來假意示好,這次卻是想借誰,來除掉我呢?”

  “妹妹你誤會了,”一瞬間栗姬臉上的笑容已經有些僵,她目光游移到別處,說話的口氣也不再柔和,“今日我來探望你,全是出自一片好心,你若無意與我結交,我也不強求;只是你千萬別再說什麼借刀殺人的話,紅口白牙地含血噴人,有什麼意思?”

  “我有沒有含血噴人,你自己最明白,”杜淑這時走到栗姬跟前,幾乎與她面貼面站著,口氣緩慢而又充滿威懾,“只是妹妹我現在要借刀殺人,不知姐姐你肯不肯出一臂之力?”

  說罷她冷不丁抓住栗彌香的右手,一言不發地拽到自己胸前,迫使她按住自己的肩胛。栗彌香在“安眉”森冷的目光下只覺得渾身毛骨悚然,心中升起一股詭異的寒意,她急著抽身離開,卻不知面前這女人哪來的力氣,纖纖五指竟能將她的右手牢牢扣住,使她一時掙扎不開。

  焦急的栗彌香不禁使出渾身力氣,慌亂中鬼使神差地一推,就看見“安眉”輕飄飄倒在了地上。這一推她並沒覺得使出多大的力氣,得到這般結果使她有些愕然,卻也鬆了口氣。不料蜷在地上的“安眉”卻突然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抬起一隻手滑向身前,重重地按在了小腹上。栗彌香面對眼前的變故,有些莫名其妙,剛想退開一步說些狠話時,卻聽見背後傳來一聲冷喝:“你們在做什麼?”

  她大驚失色,立刻白著臉回過頭,正看見苻長卿拄杖站在內庭月門外,跟在他身旁的阿檀手捧一盒箋紙,也在好奇地注視著她們。栗彌香頓時明白過來,知道自己已掉進“安眉”的陷阱,只能再次低下頭對著地上的女人,驚慌失措地伸出手去攙扶:“我羨慕這園子裡的石榴花,妹妹也不用親自為我摘啊,看這苔蘚多滑……”

  杜淑聽了她的謊話,緊抿的嘴唇扭出一絲笑,也不出聲,只是將手按在小腹上重重地揉。一旁栗彌香離得近,恍惚看見她眼中青光一閃,嚇得她趕緊甩開手踉蹌著後退。這時苻長卿也已走到她們跟前,沉著臉責備栗彌香道:“你來這裡胡鬧什麼?下去。”

  “不,我沒有……”栗彌香意識到自己處境凶險,不甘心就此被苻長卿判定有罪,“我只是來看看她,沒別的意思。”

  苻長卿哪會相信她這一套,徑自不耐煩地擺擺手:“下去。”

  眼前這一幕若是擱在從前,他一定又要惱火安眉受了欺負,而如今,他清楚面前這兩個女人都不是簡單的貨色,倒也能省心了。心裡這樣悵然想著,苻長卿臉上不禁滑過一絲苦笑,墨黑的眸子在對上杜淑懵懂茫然的雙眼時,不由得微微一愣。

  一瞬間他以為是安眉回來了,但在看清杜淑裙幅間迅速洇出的暗紅色血跡時,片刻怔忡後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他立即甩開手杖將杜淑打橫抱起,發瘋一般沖傻愣在一旁的阿檀大吼道:“快去叫人——叫人來!”

  太醫呢、穩婆呢、婢女呢,怎麼一個個都不來?!他這一生從沒像現在這樣著急過,似乎日晷的斜影是一根暗藍色的尖錐,深深扎進他心裡,隨著時間的推移拉出一道血肉模糊的創口。

  一向清明有神的墨黑色瞳仁頭一次散亂了視線,眼前茫茫然滑過無數紛亂的人影,有匆忙奔走的、有惻隱歎息的,卻都是與他無關的眾生相。他被人從室內推到堂外,一直這樣傻愣愣站著,直到壓抑的暮色將他的視野一並沉於灰暗,直到點點燭光跳入他空洞的眼簾,一直嗡嗡作響的雙耳中才聽見太醫一聲蒼老的歎息:“苻大人請節哀。”

  這句話滄桑哀戚,像是從山谷中幽幽冒出的鬼語,在他空落落的心頭一遍遍回蕩。許久之後,苻長卿恍恍惚惚回過神,微微點了點頭,這才意識到自己已在堂外站了許久。這時左腿上又傳來隱隱刺痛,蟻嚙一般,直到現在才傳進苻長卿腦中,提醒他任性拋開手杖的下場。他隨即踉蹌了一下,借著阿檀的扶持頹然坐在廊下,鐵青的面色始終不曾緩和,像覆著一層寒霜。

  一直守在苻長卿身旁的阿檀看著自家公子傷心,咬著唇不言不語,眼睛鼻子卻早已悄悄發紅。

  “沒了也好,”許久之後苻長卿終是開腔,平靜的面色死灰一般黯淡,說出的話字字無情,又字字透著淒涼,“反正我和她的孩子,也做不了苻家的長子。”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57:40

第四十一章

  這忙亂的一夜遠比想像中更加難熬,自少爺進入內室看望安姬後,被拒於門外的阿檀就一直往返於白露園和主宅之間,由著苻夫人事無巨細的盤問。也因此,這一刻他才會拎著夫人為少爺准備的食盒跑過長長的穿廊,直到在堂前停住腳步。

  這時堂內肅靜得鴉雀無聲,阿檀赤足立在簷下聽鴿子咕咕地嘟嚕,在張管家的示意下躡手躡腳地走進內室,悄悄掀開簾幃張望了一眼。他黑溜溜的眼珠在簾縫中閃動,先是落在少爺紋絲不動的背影上,而後又滑向錦帳半掩的床榻——榻上躺著他一直瞧不順眼的女人,三四個婢女和穩婆正在圍著她打轉,也許是因為疼得太厲害,不時還可以聽見榻中傳出低微的呻吟。

  阿檀掀簾將食盒輕輕放在案上,走到苻長卿身後跪下,小聲叩拜道:“少爺,夫人叫我來送飯,囑咐您別太勞神傷身。”

  說完他戰戰兢兢抬起頭,這個角度恰好可以看見苻長卿冷峻的側臉。隨著少爺的沉默他暗暗攥緊了拳頭,心裡莫名地有些慌張。

  這時張管家忽然走進內室,令人難捱的僵局才終於被打破:“大公子,您的計吏從刺史府趕來送消息,現在正在堂外等著呢。”

  苻長卿聽見公事回過神,卻仍是心煩意亂地皺起眉:“什麼事這麼急,叫他回去明日再稟。”

  “似乎是關於大興渠亂匪的,聽來人說,好像是徐州出事了。”張管家望著苻長卿略提了兩句,不希望少爺因為私情耽誤公事,“大公子您看,事出緊急,還是去一趟吧。”

  “徐州……”苻長卿沉吟片刻,眸中寒光一閃,在阿檀的攙扶下起身,“你派人照顧好安姬,我同計吏出去一趟,明天會直接從刺史府上早朝。”

  “是。”張管家這才鬆了口氣,俯身一拜,畢恭畢敬地送大公子走出內室。

  直到這些要緊的人物全都離開,室中的婢女才又忙碌起來,這時癱軟在帳中的杜淑悄然張開雙眼,星眸在暗中微微閃爍。她翹起嘴角想彎出一絲笑,可惜下腹傳來的劇痛過於強烈,使她的一張臉上除了蒼白就是麻木。

  凡人的身體果然很脆弱,杜淑無奈地想,她實在不該這樣窮折騰的,不過好歹也算給未來解決了一個麻煩。還有徐州,徐州……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呢?

  ……

  另一廂安眉同著槐柳二鬼飛了一天一夜,已經來到了千裡之外的九嶷山,此刻正值陽光明媚的晌午,槐鬼伏在一棵梧桐樹上俯視著縮成一團的安眉,好奇並關心地問:“哎?肚子還是疼得厲害嗎?”

  “嗯……”安眉捂著肚子蹲在地上,在槐鬼的目光下不由自主地臉紅起來,“哎,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不該是這個日子……”

  “不管是怎麼回事,先吃了這個吧,”這時老柳忽然從一旁的湘妃竹林中現身,手裡拈著朵紫光瀲灩的靈芝,遞給安眉,“給,畢竟大老遠來趟九嶷山觀光,因為肚子疼掃了興就不好了。”

  “哎呀,這可是千年靈芝,”槐鬼看見靈芝頓時兩眼放光,一骨碌從梧桐枝上爬起來,羨慕得不行,“老柳你藏私!偏心!見色忘義!”

  “不是我偏心,是你缺心眼,”老柳仰頭看著賴在梧桐樹上垂涎三尺的槐鬼,板著臉冷笑道,“你光看著她不舒服,還不如花點時間找找仙方,九嶷山到處都是靈芝瑞草。”

  “真的?”槐鬼盯著安眉一點點啃食靈芝,自己也涎皮賴臉地跟老柳撒潑,“我每年來三次九嶷山,怎麼從來沒見到這些好東西?”

  “你每次都只逛景點,什麼寶貝也輪不到你了。”老柳斜睨槐鬼一眼,相當鄙視,“告訴你多少次了,要想汲取靈氣,就要往深山絕谷裡走。”

  槐鬼頓悟,當下偕同恢復了元氣的安眉,跟著老柳一起走進颯颯搖動的湘妃竹林。一路上安眉踩著露水好奇地東張西望,驀然聽見一陣悅耳的絲竹聲,她辨認不出是何種樂器,只好懵懵懂懂地笑歎了一句:“真好聽。”

  “當然好聽,那是舜池的神嫗在彈箜篌。”槐鬼得意地笑笑,引著安眉穿過斑斑淚竹,來到霧嵐深處一眼碧綠的水潭邊。

  這時只見四周峰巒如聚,戍衛一般刺向青天白雲,守護著腳下靜謐的寒潭。一位白發老嫗正坐在潭邊撥弄箜篌,引得潭中老魚跳波、瘦蛟起舞,無數鳥雀盤旋在山谷之中。槐鬼和老柳相視一笑,悄悄走到潭邊坐下,安眉知道自己此刻正目睹神跡,幾乎受寵若驚,她跟在槐柳二鬼身後,也小心翼翼地坐在濕漉漉的草叢裡。

  一開始她害怕露水沾濕裙子,剛想低頭整理衣裳,才發現自己多慮了——做了鬼哪裡還會弄濕裙子呢?安眉無奈一笑,目光一動,竟發現身邊草叢裡藏著許多鳥蛋。窮人本性做鬼也難改,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拾起一枚鳥蛋,卻被槐鬼小聲阻止:“舜池邊的鳥蛋可不能撿,拿了會迷路的。”

  安眉臉一紅,立刻乖乖將鳥蛋放下,又見槐鬼抬起手來向上一指,輕輕對她道:“看,那是娥皇峰。”

  安眉聞言,在越彈越急的箜篌聲中茫然抬起頭,望著頭頂上方的萬仞險峰出神。這時空谷百鳥翔集,峰頂上霧嵐連著流雲,都在靈動的箜篌聲中隨風滑過。安眉仰望著萬丈光芒在巖壁上繪出流動的雲影,雙目被峰頂澄澈的碧空刺得眼淚盈眶,她禁不住低下頭,俯看著舜池碧水倒映出巍峨的娥皇峰,蛟龍從翡翠般的水底匆匆滑過,粉紅色的桃花魚像點點花瓣浮在水中……眼前奇異的幻境為安眉帶來莫名的感動,她覺得自己的心正像匣子一般被一隻手打開,充滿了豁然開朗後的欣喜。

  這時一旁的槐鬼遞給安眉一杯木蘭露,彈罷一曲的神嫗也姍姍來到群鬼面前,蒼老的手指慈藹地撫過安眉的鬢發。林間妖艷的山鬼們紛紛從四周現身,帶著與槐柳二鬼久別重逢的親熱,齊聚在箜篌漣漪般的餘韻裡歡飲。安眉聽過舜與湘妃古老的傳說,若有所思地捧著露水低喃道:“娥皇峰……舜池……為什麼女人是峰,男人是池呢?”

  “你覺得這樣很奇怪麼?”槐鬼聽見安眉的低語,呵呵笑了幾聲,“世俗世俗,人世間的許多安排,都俗得很。為什麼不能女人作峰男人作池?男人與女人的力量,原本就不分高下,”

  “男子為天、女子為地,是我從小聽從的教誨,不好比的。”安眉赧然一笑,仍是不敢隨便認同槐鬼的說法。

  她認真的態度把一眾鬼怪們逗笑,於是老柳故意插科打諢道:“那好,我問你,你們小澤村的男人和皇家的公主相比,誰是天,誰是地?”

  這問題生生把安眉給難住了,她冥思苦想了半天,最後還是猶豫道:“公主是天,我們村的男人是地……”

  “哈哈哈……”槐鬼聞言大笑起來,牽起安眉的手帶她飛上娥皇峰,“你看,你也被這些亂七八糟的條條框框給繞糊塗了吧?”

  安眉在飛升的途中被山風吹得雙眼險些睜不開,好在她早已習慣了飛翔,整個人很快便沉浸在山巔晴好的風光之中。載著槐柳二鬼和安眉的浮雲輕快地掠過群山,不大一會兒,遼闊的視野中就出現了一塊塊整齊的麥田。安眉對莊稼有著一股本能的喜愛,她趴在雲中俯瞰著即將成熟的農田,又看見針尖一般在田間勞作的農人,不禁感慨道:“從天上看,地上的人好小。”

  “沒錯,從這裡看,每一個人都很渺小。在田間忙碌的人或者住在宅院裡的人,說到底,又能有什麼不同呢?”槐鬼一邊笑著,一邊將雲頭往下一按,“你再下去看看呢……”

  說著他便令白雲飛近地面,這時雲頭正經過一座不知名的山村,窄窄的山道上迎面走來兩家披麻戴孝的哭喪隊伍,這兩家喪事辦得一貧一富,貧家此刻正戰戰兢兢讓在路邊,給富家熱鬧而龐大的隊伍讓路。然而在另一條路上,這兩家逝去的故人都平靜地跟在牛頭馬面身後,身上一樣纏繞著沉重的勾魂索。

  原來黃泉路上無論貧富貴賤,皆是殊途同歸。安眉默然看了半晌,心裡模模糊糊悟出點什麼,卻又沒法說個明白。於是她只能笨拙而含糊地低喃道:“好像這樣看,每個人都一樣。”

  “嗯,你還算挺有悟性,”槐鬼欣然點點頭,懶懶在雲中翻了個身,“所以說,別再憂愁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啦——那個眼睛長在頭頂上的男人有啥了不起?不就是有點地位有點錢麼?你仔細想想,還有什麼想做卻沒法完成的心願?在這個時候,就可以放手去做了。”

  安眉聽了槐鬼的話,當真歪著腦袋想了半天,最後忽然坐直了身子,兩眼發亮地點點頭:“有的!我一直想回家鄉看一看……”

  “那就去吧。”槐鬼瞇著眼睛笑起來,悅耳的嗓音裡包含著親人般的寵溺,驅散了安眉心中最後一絲陰霾。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57:58

第四十二章

  短短三天,一篇《論女誡》在洛陽鬧得沸沸揚揚,引得無數婦人爭相傳抄,三三兩兩聚在閨中咬牙切齒地誦讀談論,甚是解恨。這些長年與美妾妖婢作斗爭的貴夫人們,頭一次將尖銳的矛頭指向她們喜新厭舊的丈夫,紛紛按照《論女誡》上所示,琢磨出一套全新的固寵方案。

  單從紙面上的步驟來說,想揚眉吐氣的妻子們首先要按捺妒意,假意賢淑地將丈夫們推向美人的懷抱,縱容他們在外面盡情將野食吃飽、吃撐,乃至吃膩;同時自己則衣著樸素、辛勤持家,並將丈夫們拒於繡榻之外。直到丈夫們詫異不安或者快忘了她們的長相時,才挑選一個恰到好處的時機驚艷登場,重新引起丈夫們的注意。接下來是一系列的心理戰,妻子們可以故作冷淡、以退為進、欲迎還拒,一點點對回心轉意的男人們施予芳澤,直到全然吊起他們的胃口,同時自身再修習媚術,最終將丈夫的一顆心永遠拴在自己身上。

  實現這樣的計劃需要一個漫長的過程,並且勇氣、毅力、恆心一個都不能少,然而《論女誡》全篇語帶煽動,道理分析得絲絲入扣,步驟詳細並且縝密,又使得女人們不得不由衷信服,進而鼓起勇氣去嘗試。

  於是在極短的時間內,整個洛陽的男人們不論俊丑貧富,都驚異地發現自己的老婆不再嫉妒,甚至鼓勵他們出去冶游,很快《論女誡》也傳到了他們手中,在本著知己知彼的精神研讀之後,每一個人都欣喜若狂——不管自己的妻子最終能不能將自己征服,總之事態的發展對自己絕沒壞處,那麼順水推舟地出去放蕩,何樂而不為呢?眾人安下心後,頓時陷入一場迷亂的夏日狂歡——趁自家老婆沒有改主意之前,還是先盡情地將野食吃飽、吃撐,乃至吃膩吧!

  與此同時,無論是男人還是女人,自然都會想知道寫出《論女誡》的人是誰。於是消息不脛而走——赫赫有名的青齊苻氏長公子苻長卿最近納了一位侍妾,名叫安眉,是一個有著低賤的胡人血統,卻才高八斗的美人。

  在安眉聲名遠播之後,《論女誡》自然也傳到了苻公手裡,這篇離經叛道的文章使古板的老人家暴跳如雷——苻公無法想像這樣一篇煽動正室們和低賤的妾室爭寵的文章,竟然能夠瞬間蠱惑所有的人,天下難道還有比這更加本末倒置、嘩眾取寵的事嗎?!

  就在苻公被激怒發作前,“安眉”竟然又拋出一篇《事舅姑》,措辭溫婉嫻雅,一時也被人傳抄開去,引為待嫁女子的閨中教條。文中提到“侍奉阿翁當謹言慎行,不敢直視、不敢隨行、不敢對語。如有使令,當聽其囑咐,不可違逆……”這幾句話生生打動了脾氣死硬的苻公,這才使他沒有話說。

  此時白露園中,杜淑信手寫完一首閨閣詩,吹干墨跡後散漫一笑,索性用水紅色的箋紙半遮住臉面,懶懶躺在榻上喘氣。小產後的身體尚未復原,使她每天都得花大半時間躺著休息,身子卻仍舊羸弱乏力。

  想起《論女誡》在洛陽的風靡,杜淑便不屑一笑,對凡間女子的愚蠢實在無話可說。為什麼女人一定要一個男人來全心愛護呢?與其和女人爭寵,還不如……她微微沉吟,繼而冷笑,片刻後強撐起虛弱的身子,帶著詩稿慢慢往澄錦園走去。

  這一段路杜淑走得極慢,卻沒有令白露園的婢女來扶持,雖然現在她在洛陽是紅人,但在苻府卻始終是形單影只。過去是沒人樂意搭理,如今是沒人敢來逢迎——這位忽然開竅的安姬,在苻府的下人們看來,總透著一身令人望而卻步的鬼氣。

  比起尚有情郎憐惜的安眉,如今杜淑的境況其實更堪憐,然而她從不曾露出一絲膽怯或者彷徨,只是微笑著獨來獨往,按部就班地做著自己的事。

  施施然走進澄錦園,杜淑在婢女們通稟後脫屐登堂,滿面春風地走到苻長卿面前。

  自從她小產之後,眼前這冷漠的男人除了派人照料她,便再也不曾露面,真是無情呢。杜淑心中嗤笑,表面上依舊溫順地行禮,在落座後將一疊詩稿遞到苻長卿面前,低垂的雙眼狀似不經意地滑過案牘,在瞥見調查大興渠亂匪的卷宗時微微一頓,卻又淡然移開目光。

  苻長卿抬眼看了看杜淑,信手將卷宗闔上,拈起她寫的閨閣詩掃了一眼,在讀到“路出重霧裡,人來夕照邊。”一句時,心裡實在覺得精彩,嘴上卻仍是譏誚道:“如今你已經夠出名了,有這閒工夫,還是保養一下身體吧。”

  “出名就要一鼓作氣,”杜淑笑笑,不理會苻長卿的譏嘲,徑自戲謔道,“世人淺薄,總是很健忘的。”

  她的論調雖然偏激,但毋庸置疑的、的確合乎苻長卿的胃口。因此他終究忍不住會心一笑,隨即訕訕移開目光,不再反駁。

  二人間的氣氛忽然有些尷尬,這時阿檀恰好走進內室,跪在兩人面前行過禮,脆生生地替張管家傳話:“少爺,昭王爺與季鴻臚上門來作客呢。”

  “季子昂?”苻長卿一聽見這個人就不爽,頓時沉下臉將詩稿往案上一丟,冷哼了一聲,“他是什麼雞狗?也來見我……”

  “少爺,季鴻臚如今與昭王爺過從甚密,是朝中﹛手可熱的紅人,少爺就委屈一下去應酬他咯。”按說阿檀早習慣了自家少爺的口無遮攔,可這一次不知為何,他卻不安地瞥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杜淑,出言勸阻道,“人多嘴雜,少爺切莫隨便說話。”

  阿檀對苻長卿說這話時,婢女們正在外堂烹茶,內室中只有杜淑一個人默不作聲地陪在一旁。苻長卿因著書童的反常心下微怔,旋即也醒悟——眼前的杜淑又不是安眉,他怎麼還信口道出心裡話?是應該自省的。

  “你倒膽大,竟敢教訓我?”苻長卿訕笑著拍了一下阿檀的腦袋,在他的扶持下慢慢起身,“罷了,如今他以佞幸得寵,我可得罪不起。”

  說罷苻長卿便緩緩往外走,自從杜淑小產那日他就丟棄了手杖,何況就算此刻左腿的骨裂還未復原,他也不甘心在季子昂面前示弱。臨出內室前苻長卿偶然回過頭,恰好看見杜淑動作艱難地起身——那是他何等熟悉的身影,一舉一動都曾牽動他的心,苻長卿略一猶豫,心底終是不忍,於是在轉身離開時冷冰冰地丟下一句:“行動不方便就慢些走,沒人催你。”

  杜淑一愣,望著苻長卿匆匆離去的背影,片刻後嘴角不禁彎彎翹起。此時室中只剩下杜淑一人,她低下頭,眼珠躲在睫毛下微微一滑,趁著四下無人,便伸出手去拿起案上的卷宗,悄悄地打開……

  洛中英英苻長卿,京都堂堂季子昂。司徒府中正大人的這句評語傳遍天下,除了當事人不以為然外,其實又能有多少偏差呢?

  至少在阿檀看來,哪怕他心底再偏袒自家少爺,此刻站在他眼前的男子,也是極出色的。

  平陽季氏長公子季子昂,自幼生得天庭飽滿地閣方圓,蠶眉鳳目、直鼻權腮,天生一副堂堂的公卿之相;再配上身姿矯健的七尺之軀,對比時常流於輕狂的苻長卿,倒也的確當得起“堂堂”二字。

  然而面對這樣一位公子的示好,此時又流於輕狂的苻長卿卻根本連看也不看,徑自迎向被眾人簇擁的昭王爺,翩翩然行下禮去:“殿下光臨寒捨,苻某接駕來遲,請恕下官不周之罪。”

  “苻刺史快請起,快請起,”當今天子的三弟昭王樂呵呵扶著苻長卿起身,面帶促狹地上下打量他,“足下最近氣色不錯,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溫柔鄉裡好入眠啊……”

  苻長卿聽見昭王口吐褻詞,心頭便猛地一沉,隱隱生出些不安的預感來。這時苻公已陪在昭王身邊,聽了這話臉色陰沉地盯了兒子一眼,才又畢恭畢敬地引著昭王與季子昂一同進入客堂。焚著名香的客堂內早有嬌美的婢女們在等候,這時便盈盈來到眾人座前,細聲細氣地侍奉茶食。

  滿座賓主相談甚歡,大家從國事談到風月,一直都是興致高昂,只有苻長卿一反常態地默默端著茶碗,兩眼盯著地面出神。果然沒過多久,昭王就在談笑中暴露來意,一邊撫著微微腆出的肚子,一邊朝苻長卿滿臉堆笑道:“聽說足下最近納了一名侍妾,號稱天下第一才女,可有此事?”

  苻長卿聞言心中一驚,墨黑色的眸子裡閃過一絲錯愕,卻轉瞬即逝。他定了定神,笑著對昭王敷衍道:“殿下說笑了,微臣納的侍妾,不過略讀了一點詩書,又怎敢妄稱才女?”

  “哎,一篇〈論女誡〉名動天下,她到底有沒有才氣,可不能任由足下抹煞啊,”昭王不依不饒,兀自笑得一團和氣,“這位傳言中的名姬,本王有意一睹芳姿,不如足下請她出來會客,如何?”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58:16

第四十三章

  昭王此言一出,堂中諸人頓時噤聲,尷尬得面面相覷。

  苻長卿沉默了片刻,臉上才又露出曲意逢迎的微笑,婉言推辭道:“安氏區區一介女流,怎當得起殿下如此抬舉?只怕她出乖露丑,有辱尊駕。”

  “哎,苻大人過謙了,安姬的才華世人有目共睹,字裡行間的銳氣絲毫不輸男子。如今婦人間也推崇林下風氣,爭相與士大夫論學清談,苻大人又何必膠柱鼓瑟?”這時季子昂笑著放下茶碗,與昭王相視一眼、默契無間,“如果苻大人是介意安姬拋頭露面,不如在堂中設下屏風,令安姬在屏後與昭王作談,苻大人以為如何?”

  季子昂輕佻的笑容令苻長卿心下大怒,他寒著臉兀自沉吟不語,使得堂中氣氛十分尷尬,這時座上苻公卻突然開口道:“季鴻臚說笑了,區區一個侍妾,哪裡金貴得見不得人?只管請安姬出來見客就是。”

  苻長卿聽見這話心裡一下懵住,難以置信地抬頭盯住父親。苻公卻冷著臉正眼也不看他,徑自吩咐左右道:“來人哪,在堂中張設屏風,去白露園請安姬過來見客。”

  十二扇描畫著金碧山水的雲母屏風很快在堂中設下,昭王臉上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只等著會一會傳聞中的美人。

  這時滿堂靜謐,只有婢女在緩緩打扇,帶起夏日輕軟而慵懶的風。只聽片刻之後,堂外傳來細碎的佩環瑽瑢之聲,一陣似檀非麝的香氣悄然滲入堂中原有的香氣,隨著眾人的呼吸一下下由淺入深地撩撥,撓得人心頭發癢。

  在昭王的翹首以盼中,隨著婢女們一聲通稟,一道纖細的女子側影如染上宣紙的淡墨一般,緩緩暈上屏風半透明的絹面,在絹面明麗的金碧山水間裊娜下拜,聲清如鶯:“賤妾安氏,見過諸位大人。”

  昭王饒有興味地盯著屏風上淡如輕煙的影子,半晌之後才清了清嗓子,和氣道:“快快請起。”

  “謝大人。”屏後女子盈盈起身,又在竹簟上安然落坐,舉手投足間纖弱風流,甚是令人賞心悅目。

  昭王禁不住用手指敲著憑幾,興致勃勃地探身問道:“那篇〈論女誡〉,是你寫的麼?”

  屏風後的身影稍稍一頓,不卑不亢地答道:“正是賤妾拙作。”

  “拙作?哼,你那滿紙的荒誕論調,實在是驚世駭俗,大膽的很哪!”座上昭王虎著眼問罪,語氣中卻含著笑意,全無半點責備。

  “賤妾不才,不曾想一時戲作竟致滿城風雨,委實無心褻瀆大人眼目,還請大人降罪。”屏風後的人影俯身一拜,姿態卻極從容,看不出半點膽怯。

  “嗯,是得降罪,”昭王呵呵一笑,從一旁的瓶插裡抽出一枝梔子花,示意身旁的婢女送到屏風後,“隨你拈韻賦詩,作得好,就免了你的罪。”

  但見屏風後的人影拈起花枝,竟像不用思索似的,慢悠悠吟道:“素華偏可喜,的的半臨池。疑為霜裹葉,復類雪封枝。日斜光隱見,風還影合離。”

  苻長卿聽罷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這時昭王卻在座上拊掌大笑道:“哈哈哈,果然才女之號並非浪得虛名,安姬會什麼樂器?”

  “諸般樂器皆有涉獵,尤擅琵琶。”屏風後的人當仁不讓,很是自信地回答。

  “好好好,”昭王連聲贊歎,徑自問苻公道,“不知郡公府上可有好琵琶?”

  苻公在座上欠了欠身子,謹慎答道:“鄙府俗陋,倒也曾附庸風雅,藏了幾副琵琶。”

  說罷忙差左右從庫房裡取出一把龍首琵琶,呈上堂給昭王過目後送進杜淑手中。杜淑將琵琶抱在懷裡,手指按在弦上一揉,琵琶的清韻霎時嘈嘈切切如玉珠散落,無可挑剔的纏綿曲調裡透出道不盡的柔情蜜意。只是曲子再好,滿座人除了昭王沉浸在曲中,其餘人皆是各懷心思。

  很快一曲終了,季子昂在餘韻中側目觀察昭王神色,適時投其所好地贊美道:“聽說安姬是胡人,難怪琵琶彈得這樣好。”

  杜淑在屏風後聞言一笑,柔聲答道:“大人謬贊。”

  昭王聽見季子昂這般說,立刻佯裝好奇地接腔道:“久聞胡人女子妖艷豪爽,既然這般……安姬可否出來一見?”

  這時滿座盡知昭王的心思,聽他說出這句話,心頭竟有種預感成真的釋然,於是各自漠然出神,堂中一時寂靜無聲。大家都在等待苻長卿打破沉默,不曾想接下來的變數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賤妾惶恐,”只聽輕輕一聲告罪,屏後人影俯首一拜,末了竟又添了一句,“一切但憑夫君吩咐。”

  這明擺著的欲迎還拒讓苻長卿勃然大怒,但他當著眾人不好發作,只好將牙根咬得死緊,半天後才冷冷開腔:“既是殿下盛情相請,豈容你托大拿喬,出來吧。”

  話音剛落,就見屏後人影起身輕移蓮步,終於繞過屏風出現在眾人面前;而這一次光彩照人的露面,饒是曾經見過安眉的苻家子弟,也不得不驚艷。

  但見杜淑烏黑蓬松的頭發經過蘭膏潤澤,鬆鬆綰出一把墮馬髻,嬌慵地垂在頰邊,襯得人香腮如雪;她光潔飽滿的額頭上妝點著一朵朱紅色的杏花,罥煙雙眉舒展風流,明眸顧盼時,睫毛像蝴蝶撲扇的小翅,忽上忽下眨出奪目的艷色。

  源自胡族的美麗直白而強烈,她沒有漢家女子的矜持,卻仍是將團扇舉起,又借著鬢邊金釵流蘇的掩護,偷眼覷視滿座賓客,最終將目光落在一位客人身上——那陪在顯貴身邊卻依舊磊落出眾的人,正是季子昂。

  他並沒有主座上的客人富貴,可渾身流露出的氣質卻異常吸引杜淑——這份悸動非關風月,而是一種發現同類的欣喜。彷彿暗夜裡擦亮一星半點的火光,在眼神交匯時,能從心底竄起一陣陣酥麻……機敏的季子昂當然也收到了杜淑的眼神,他不動聲色地望著眼前美麗的胡姬,心底有些納罕,似乎能感覺有什麼東西在冥冥中萌生,摸不清道不明,卻確然使人著迷。

  杜淑察覺到了季子昂的目光,團扇下的唇角微微勾出一絲笑,將明眸偏移開去。這時她仰頭望見苻長卿墨黑色的雙眼,於是她將團扇移開,帶著無畏的笑意,坦然承接他的怒意。

  “苻郎不喜歡我拋頭露面?”當一場虛浮的盛宴盡歡而散,杜淑搖著團扇,在白露園裡望著苻長卿笑,“此刻莫不是來興師問罪的?”

  “今天你這樣刻意矯飾曲意逢迎,我當然要有所懷疑,”苻長卿冷冷盯著杜淑道,“希望你見好就收,免得給以後惹出什麼麻煩。我已經見過她的魂魄與那棵槐樹,你對她的某些說辭,我不追究,不意味我不知道。”

  杜淑聽他這樣說,臉上露出些近乎頑皮耍賴的表情,低下頭笑道:“我可沒別的想法,不過假使能讓昭王對安姬青眼有加,今後還有誰會看不起她呢?對不對?”

  “我不需要你做那麼多,”苻長卿不為所動,對目前有些超出他掌控的杜淑,隱隱覺得受到威脅,“還有四日就滿十天了,你不必再有動作,就安安分分待在白露園吧!”

  他沉著臉說完,轉身頭也不回地拂袖離去。杜淑望著他倨傲的背影怔愣了半天,最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孰料苻長卿一語成讖,杜淑惹出的麻煩果然登了門——平陽季氏長公子季子昂,竟在三日後再次拜訪苻府,向苻長卿提出討要安眉。

  這在當時是很稀松平常的事,士族貴胄府中的侍妾毫無地位,胡姬則更是低賤;士族子弟們相互交游作客,如果在某家相中一個侍妾美婢,大可坦然向主人討要。即使這位胡姬再負盛名,即使自己與她的主人再沒交情,沖著大家刻意追求的名士風度或者自己如今的地位,季子昂都以為自己會成功的。

  不料苻長卿聽了他的提議卻只是挑起眉,像聽見一個天大的笑話似的,頭顱微微後仰著,露出譏嘲不屑的表情:“足下說您特意登門造訪,是想討在下的侍妾?”

  “那日鄙人看苻大人的言談神色,似乎對安姬也不甚上心,”季子昂對苻長卿的敵意報以一笑,“季某今天提出這不情之請,雖然很是冒失,但君子有成人之美,大人如果對那安姬沒有眷寵之心,何妨割愛呢?”

  “正如足下所見,目前苻某的確對她不甚上心,不過就算季鴻臚您來要她,在下也不能割愛。”苻長卿垂眼一笑,也不屑與季子昂虛應故事,當即不留情面地拒絕。

  季子昂微微一怔,低頭轉了轉手中的茶碗,須臾後冷笑道:“不知是不是鄙人多心,似乎苻大人……對鄙人有些成見?”

  “足下的確多心了,”苻長卿聞言朗聲一笑,雙目中卻毫無笑意,“這件事純粹是在下吝嗇小性,絕對不關足下的事。”

  “是麼?”季子昂笑著偏頭喝了一口茶,目中妒意一閃而逝,“那麼,如果昭王來向大人討要安姬,不知大人還會不會吝嗇小性呢?”

  苻長卿聞言大怒,這一次不加掩飾地怒視著季子昂,冷笑道:“安姬不過一個卑賤胡姬,想來還求不到昭王如此青睞,如果足下能慫恿昭王跟一個臣下討女人,苻某再憂心不遲。”

  苻長卿面色冰冷,握著茶碗的指節微微發顫——他已經氣走了她的魂魄,無論如何也要留住她的肉身——她就快回來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58:31

第四十四章

  在苻長卿面前碰壁的季子昂悻悻告辭,他拒絕了苻府家奴相送,獨自攜著自己的僕從離開了澄錦園。一路意興闌珊地穿過苻府的花園樓台,拐過錯落有致的假山石,最後竟在兜兜轉轉的柳暗花明處,發現了那道令他念念不忘的背影。

  此時水榭涼風初上,亭中人徐徐回過頭來,與他目光交匯時,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裡分明閃爍著一種親切的笑意。於是說不清來由的,季子昂覺得自己的野心忽然被這笑意燒熱,心潮鼓漲乃至澎湃,使他再也聽不清周遭的動靜,只一心專注在亭中美人的雙眼上。

  在她鼓勵的笑容裡,季子昂不由自主地邁動腳步,一點點靠近斜偎在水榭涼簟上的美人。

  “季郎,”這時杜淑在清風中主動開口,輕啟朱唇道,“我在這裡等你很久了,我有許多話,一直想對你說。”

  這一聲“季郎”喚得季子昂微微走神,也使他不禁有點恍惚,半信半疑地問道:“你我三日前才見第一次面,你想對我說什麼呢?”

  “第一次照面的驚鴻一瞥,足夠使我對你的情誼心領神會,我用三天思量出想對你說的話,難道還不夠麼?”杜淑低下頭,哀傷的目光落在手中冰綃紈扇上,一種愁緒調出千種風情,“季郎,苻府裡的風刀霜劍我忍了那麼久,也許……就是等著你來拯救……”

  ……

  轉天午後,苻長卿獨自待在內室,研讀著計吏送來的卷宗。

  今次大興渠的亂匪在徐州起事,一路勢如破竹,苻長卿收到線報,在地圖上逐個標注出被攻陷的郡縣,心頭陰霾越來越濃。

  情勢就如同他分析的那樣——大興渠的亂匪在短暫蟄伏後迅速反撲,沒有選擇固定的地點作巢穴,而是以流寇的形式不斷攻克郡縣搶掠物資,以維持自身龐大的軍需供給。這種方式如餓虎出林,流動性大、破壞力強,對當地的豪紳和平民都會造成極大的損害,因此許多貧民在流離失所後,也不得不加入亂匪賴以求生。

  去年的糧食欠收導致今年許多地方鬧饑荒,民心的不穩早為今日的動蕩埋下了隱患,如今寇匪作亂,無法生存的民眾被裹挾進流寇大軍,也在情理之中。

  出事的徐州在豫州以東、青齊以南,按這樣的速度,下一個被卷入的地方,會是他的轄區,還是苻氏的郡望呢?

  苻長卿丟下卷宗,皺著眉長歎了一口氣。

  面對這次寇亂,不可諱言,他的態度非常消極。徐州不是自己的轄區,這場變亂到目前為止,他只是令豫州各郡縣加強軍防戒備,以隔岸觀火獨善其身的方式來應對。只因自己從沒像近來這樣心煩意亂,完全無心專注於公事——今天是杜淑附身第十天,安眉她,該回來了吧?

  苻長卿低下頭,墨黑色的眼珠盯著案頭水紅色的箋紙,沉默了許久。

  “露出重霧裡,人來夕照邊……”這樣的性靈,不是不動人的,他不是聖賢,怎麼可能不動搖猶豫——關鍵是捫心自問,面對眼前的動搖和猶豫,他到底能不能明白自己想要什麼?

  苻長卿抬起雙眼,注視著南牆上透光的窗欞,目光微動——那個會在半開的窗牖下探頭探腦尋找他的人,從來都不敢叫他一聲“苻郎”,她想要的東西,一直都比自己少吧?

  他想起那雙小獸般惶惶無害的晶亮眸子,唇邊就止不住彎出一抹笑意,下一刻心中卻是隱隱作痛。他曾經許下一個可斫金石的諾言,怎麼可能忘記自己為了什麼而堅持?

  將惱人的公事推在一邊,苻長卿從案頭抽出已經完成了一大半的《北荒記略》手稿,泚筆繼續往下撰寫。

  充滿異域風情的突厥可汗庭,金帳大宴燈紅酒綠,那個怯生生依著他的計策獻歌的女子,因緊張而略顯尖銳的嗓音在他的目光中緩緩變得輕靈。她唱著白雪漫漫、唱著眼淚瀾瀾,唱著美麗的姑娘翻過小山,去尋找她的情郎……那雙晶亮的眼睛欲訴還休地望著他,直到曲終人散。

  還有草原上的困苦,在他最落魄的時候,兩個人靠在一起相互扶持——不,是他一直在依賴她撐下去,她的好處世人都可以不知道,他自己卻怎麼能夠忘記?

  當時想不透的事,而今已能漸漸參透,他對她的感情,不是憐憫不是報答,而是在最初就知道她的不易,由不易推及情深,便使他受寵若驚。人生世上,能在死生一線時得到這樣的厚愛,若還不能拋開名利地位永以為好,就實在是狗彘不如了。

  這樣看來,他一直以來的機關算盡,不過是作繭自縛罷了——自己還要怎樣貪心?他要的就是她這份相濡以沫,如今江深湖廣,他就更不該忘。不離不棄不負不忘,此言一出可斫金石,不論自己最後是為了什麼而堅持,這個諾言都不能忘記,死也不能忘記。

  苻長卿盯著手稿上的字跡,墨黑色的眸子裡映出白紙黑字、字字分明。直到墨跡晾干,他才忍不住閉上眼睛,抗拒眼底的酸澀——怎麼才區區十天就可以這樣想念?就像桃花汛一樣泛濫,像漫天飛蝗一樣亂,像三年大旱顆粒無收的饑渴,像千裡冰封透骨的寒,相思成災!

  苻長卿闔上手稿,忍不住翻出從前調查安眉的卷宗,一點點解饞似的看下去。

  “新婦徐安氏,名眉,年十七……婚後言行忤逆不事姑舅,於數月前私自淫奔,至今未歸……”他看到此處就忍不住笑起來,想起春雨蒙蒙裡那一份休書,墨黑色的眼珠也像蒙了層水霧似的,氤氳著暖暖的情愫。

  另一份卷宗也被打開,他和她的緣分就在字裡行間撲朔迷離,苻長卿讀得簡直要著了迷,一遍遍不放過任何字眼。

  “滎陽縣錢谷師爺安眉……於九月初現身滎陽縣,當街嘩眾取寵制藥出售,而後販賣假藥斂財積萬……”他想起十鞭子和一貫錢,還有那造孽的人參養榮丸,便又是忍俊不禁。

  有時候仔細想一想,如果沒有這幾只興風作浪的蠹蟲,自己和安眉也絕對走不到今天,真不知這些妖祟到底是福是禍。苻長卿一邊沉吟出神,雙目一邊不經意滑過卷宗上的一行字:“近日與大興渠勞役往來甚頻,查所見之人乃秦州始平郡扶風縣小澤村人徐珍,其他無考。”

  沒來由的一閃念,苻長卿心中咯登一下,雙目再次緊緊盯住卷宗上這行小字:“近日與大興渠勞役往來甚頻。”

  近日與大興渠勞役往來甚頻……

  苻長卿遽然皺起眉。假使按照安眉對他所言,每一隻蠹蟲都會在她的身體裡占據十天時間,那麼這份卷宗就埋藏了幾個疑點——這些蠹蟲乃是槐樹所贈,本身與徐珍非親非故,就算第二只蠹蟲尋到大興渠找徐珍是為了幫助安眉,可事後為什麼還要與徐珍往來甚頻?還有第一隻蠹蟲雖然斂財積萬,但它的斂財手段總共只有三步,根本用不了十天的時間,難道它當真會見好就收,只做到販賣假藥為止麼?如果答案為否,它之後會做些什麼?會怎樣繼續賺錢,又把錢用在何處?

  苻長卿驀然想起自己被第四只蠹蟲刺傷前,那只蠹蟲與亂匪之間的默契配合,心中疑竇便漸漸凝聚成一個不祥的預感,臉色也越來越陰沉。

  “哎呀呀不好不好,這鬼東西竟然飛了,大人您看……”

  他眼前猝然竄出第三只蠹蟲浸在明媚陽光裡的狡黠笑臉——當時,她手裡分明抱著一隻信鴿。

  苻長卿霍然站起身,碰得案上卷宗嘩啦啦散了一地,而他壓根連看也不看,只顧著面色鐵青地衝到堂外,迭聲大吼道:“阿檀!阿檀!”

  “來了!”阿檀抱著鴿子跑到苻長卿面前,看著自家少爺臉色不好,不禁嘟起嘴暗自腹誹:明明是少爺您不要我在跟前伺候的嘛,怎麼這會兒又來跟我鬧脾氣!

  “你去刺史府叫我的計吏來!”苻長卿目光陰鷙地下令,隨後神色頓了頓,又改口道,“不,你備馬!我親自去!”

  ……

  這一日午後的陽光一點點西偏,最後夜暮將金紅色的黃昏染藍,到了傍晚時分,杜淑遣散婢女,獨自躺在白露園的客堂中納涼。

  她聽見庭中更漏開始滴水,原本平靜的面色也略微起了點波瀾,笑容像漣漪般漾開——已經過了十天,今後什麼人會生榮死哀?什麼事會急轉直下?什麼天會風雲變色呢?

  下一刻她聽見庭中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於是她撐起病弱的身子,好整以暇地迎接自己意料中的不速之客。

  來人惡狠狠地甩開竹簾沖進堂中,帶出的疾風險些熄滅堂中寥寥數支紅燭。杜淑在他高挑的身影下抬起頭,面對他殺氣騰騰的目光,最終笑靨如花地輕輕喚了一聲:“苻郎?”

  這一聲“苻郎”,像點醒苻長卿的咒語一般,使他在認清眼前人後怒火中燒——他的安眉沒有回來!沒有回來!他疾步衝上前將杜淑猛地按在涼簟上,雙手狠狠扼住她的脖子,眼中盡是欲將她挫骨揚灰的殺意:“你給我出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58:53

四十五章

  “沒用的,苻郎……”杜淑喘著氣,臉上呈現出病態的緋紅,卻仍是扭出一張笑臉,“她不回來,我自然也不會走……”

  “她要怎樣才能回來?”苻長卿面色猙獰地松開杜淑,忽然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上次她是怎麼提前回來的?”

  他話音未落,便中了邪似的用刀劃破自己的左手,讓乍迸的鮮血濺在杜淑臉上,又將寒光凜凜的刀刃壓上她的脖子:“是因為我的血,還是因為她的傷?”

  杜淑重新獲得呼吸,忍不住捂著胸口猛咳了幾聲,雙眸卻依舊含情脈脈地望著苻長卿,聲音嘶啞道:“苻郎,你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如果她真的想回來,我又豈能鵲巢鳩占?”

  苻長卿雙目森冷地盯著她,冷笑了一聲,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質問:“你用不著再裝無辜,我已經去刺史府查閱了去年滎陽縣的訴訟卷宗,上面明明白白寫著,第一隻蠹蟲在附身時,已經去過大興渠——你們五只蠹蟲到底有什麼陰謀,可以說給我聽聽麼?”

  杜淑聞言一愣,一時垂目訥訥無語,不知該如何作答。

  苻長卿面對她的沉默,一雙眼始終居高臨下地審視她,憤怒的語氣也逐漸恢復了冷靜:“你說你不能鵲巢鳩占,那麼前四只蠹蟲,為什麼一到十天就會自行消失?”

  杜淑聞言愕然,晶亮的眼珠看了苻長卿好半天,最後才嫣然一笑道:“苻郎,你有所不知,前四只蠹蟲一到十天就會自行消失,是因為……他們都並非雌蟲,精氣與這具肉身陰陽相克,因此只能支撐十日,十日後當然就會自行消解。”

  苻長卿聽了這話,一瞬間覺得匪夷所思,細想之下又覺得合情合理,許久後才怔怔反問道:“這麼說,你是……”

  “對,”杜淑凝視著震驚的苻長卿,又是溫柔如水地一笑,徑自替他往下作答,“我是雌蟲。你忘了我們的三百年之約嗎?苻郎,在能夠做出選擇的時候,我怎麼會去修習元牡之氣?”

  苻長卿聽了這話,墨黑色的瞳仁微微收縮,半信半疑地盯著杜淑:“就算事實如你所說,可是為何前兩隻蠹蟲都去過大興渠,並且曾與亂匪往來甚頻?第三只蠹蟲在我府上時,也曾試著與外界通信,第四只蠹蟲更是與亂匪聯手劫獄救走徐珍——這些又該怎麼解釋?”

  這時杜淑睜大雙眼,無辜地望著苻長卿辯白道:“這些事,我真的不知道。我自從附身在她身上,就不曾踏出過苻府半步,根本無法同外界聯絡——這些你也是知道的。”

  “現在你大可以裝無辜,”苻長卿根本不信她的話,兀自冷笑道,“像你這樣詭辯的人我見得多了,對付你們這種人,最好的辦法就是用刑。可惜此刻我不能拿你怎麼樣。”

  “投鼠忌器嗎?”杜淑歪著腦袋,在這劍拔弩張的節骨眼上,竟然還有心情跟苻長卿開玩笑,“這具身體是她的,你心疼了?”

  這句話觸及到苻長卿的心事,他有些惱恨,起身往後退了幾步:“不能對你用刑,但至少能幽禁你。在事態沒有平息前,你不能踏出這裡一步,我會派人守在堂外,倘若你敢明知故犯,別怪我無情。”

  “悉聽尊便。”杜淑從容不迫地回答,一路微笑著目送苻長卿無情地離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竹簾後,才意味深長地道出一句,“苻郎,慢走不送。”

  ……

  一場禍事從天而降,像六月的雹子,打得整座苻府一片愁雲慘霧。

  這一日午後,苻公接到消息急匆匆趕到澄錦園,一闖進內室就看見兒子蒼白的臉,恨得他揚起手中荊條,這一次卻沒能抽得下去,而是黯然將發顫的手放下,淒然長歎道:“罷了,我再也不打你了——這一關你要是挨不過去,也不缺我這一頓荊條……”

  苻長卿這一刻仍在強撐,墨黑色的眼珠卻驚疑不定地微晃著,洩露出心底的不安:“父親何必如此驚慌,這年頭御使就愛風聞奏事,聽到點流言蜚語就開始捕風捉影、給人羅織罪名。我倒要看看他們彈劾我什麼……”

  “閉嘴!你還敢說!你犯了哪些事,得罪了哪些人,你自己心裡還不夠清楚麼?”苻公像熱鍋上的螞蟻,急得在內室中團團轉,“還好御史台有人送來消息,但現在彈劾文還捏在姚中丞手裡,什麼消息都打聽不到。明日早朝你給我老實點!若是御史中丞點到你名姓,就趕緊站出來領罪,不要當堂駁斥,朝中上下我自會替你打點。”

  苻長卿聽了父親說的話,心中雖然不悅,這一次卻意外地低下頭,不再唇槍舌劍地反駁。

  翌日早朝,御史台姚中丞果然頭戴黑色獬豸冠,身穿白裡赭袍,在皇帝和文武群臣面前對仗彈劾苻長卿。當他飽經滄桑卻依舊洪亮的嗓門當堂點到苻長卿時,這位年輕有為的刺史只是疾步走到堂中待罪,俯首聽他中氣十足地往下宣讀:

  “豫州刺史苻長卿,平素倨傲弗恭,蒞官無一善狀,唯務詐誕以誇人。敗走突厥後赴滎陽治亂,猶不能克己自新,兀自沽名亂政,妄引車裂之刑,啟天子重刑之心;以致民心不穩,寇亂益甚。

  查其於滎陽督軍時,曾私納匪首徐珍之妻徐安氏為侍妾,後包庇劫獄亂黨劫走徐珍,怙惡不悛縱虎歸山,又將劫獄重犯從輕發落,其行可議、其心可誅。今次徐州暴亂、郡縣被圍,各地重鎮孤窮無援、危在旦夕。苻長卿握兵豫州,召而不至、危而不持,亦天下之罪人也。

  當此國勢岌岌,危如累卵之際。苻長卿蒙恩進職,卻每矯情飾貌,以釣虛名,隱有謀逆之心……”

  當“謀逆”兩字倏然竄入雙耳,苻長卿剎那間如遭雷殛,大腦一片空白。

  只聽姚中丞繼續不緊不慢地往下念道:“其又以河內郡公大壽為名,私自與各州番將書信往來,苞藏凶慝,圖謀不軌,實乃逆臣之跡也……”

  苻長卿聽到此處,心中霎時洞徹——這一次有人想置他於死地,還想一並株連苻府!他頓時挺直了脊背,長跪在堂上大聲向天子申辯道:“陛下!從來亂國之俗甚多流言,眾口鑠金不顧其實,請陛下明察!”

  明堂之上的天子始終未曾發話,待到文武百官屏息凝神時,才緩緩開口道:“法者,天下取正,不避親貴,然後行耳……即刻將苻刺史押赴大理寺,由大理寺卿、刑部尚書會同御史中丞會審,欽此。”

  苻長卿聽見天子下旨三司會審,頓時面無血色。在他被御林軍押入大理寺天牢後,刑部又立刻從兵部撥出人馬,將河內郡公府團團包圍。苻府上下人等皆不得外出,一時連運送柴米的板車都不准進,多虧了苻公在朝中故舊甚多,不少大臣從中周旋,最後才得通融。

  苻夫人在得到消息的瞬間就被現實擊垮,一下子病倒在床榻上。苻公忙著內外打點,幾乎焦頭爛額。直到臨了,當他面對府內眾人如喪考妣的面孔時,最終也不得不老淚縱橫地歎息:“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如今大勢已去,大勢已去……”

  ……

  古謂掌刑曰理,至漢景帝則加大字,取天官貴人之牢曰大理之義。其中貴賤、男女異獄。獄中禁紙筆、金刃、錢物等。

  此時苻長卿靜靜坐在牢中,一雙墨黑色的眼珠冷冷環視四周,彷彿兩顆暗夜中的寒星。

  他已經在三天內被提審了四次,日常卻始終不曾見到苻府的人來探監。他不知道外界情況到底糟到何種地步,只知道如果他的父親還沒有動作,保不齊自己將會被刑訊。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即使他嘴再硬,在無休無止的酷刑中也斷然撐不了多久。如何使最頑固的犯人在最短的時間內招供,他深諳個中法門,今日倒也算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了。苻長卿想到這裡便自嘲地一笑,這時天牢中的獄丞忽然將牢門打開,拎了食盒與干淨中衣送進來。

  苻長卿發現這簇新的白綾中衣不是自己慣用的東西,便抬頭問獄丞道:“這些是誰送來的?”

  “是戶部尚書托人送來的。”獄丞往央︻張望了一下,小聲回答。

  苻長卿知道戶部尚書與自己的父親是朋友,聽了這話便有點失望:“我府中目前情況如何?”

  “大人,這小人可說不得,請大人別再為難小人了。”獄丞放下東西轉身就走,明顯一刻也不願多留。

  待牢中恢復寂靜,苻長卿垂下雙眼,面色蒼白。連往天牢送點衣食都要輾轉托人,從獄丞閃爍其詞的態度也能看出端倪——外界的情勢不容他樂觀,到了這步田地,只怕青齊苻氏的勢力,也很難保住他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59:06

第四十六章

  大興渠流寇在攻陷徐州後,迅速往南進逼揚州,同時洛陽東北的兗州也有亂匪起事。京都洛陽隱隱有被圍之勢。天子震怒,這時恰好有青齊苻氏的舊部在兗州駐防,守軍將領是苻公的舊識,在濮陽郡城失守時投降了亂匪。

  這個消息無疑使苻府的境況雪上加霜,別有用心者更是把這件事和五月苻公的壽宴聯系起來,彈劾文中所謂的勾結亂匪、私交藩將、隱有謀逆之心,也無疑成了空穴來風。

  皇帝在盛怒之下,下旨嚴加查辦,大理寺中的三司會審為了彈劾案的進展,自然也不會再對苻長卿和顏悅色。

  御史中丞在會審時總是將苻長卿往謀逆這條大罪上逼,苻長卿心裡很清楚一旦供認會是什麼下場,緘口頑抗之下,皮肉之苦就在所難免。這一晚苻長卿在經歷過白天的刑訊之後,到了夜裡忽然發起低燒,伏在牢中輾轉難眠。入夏的天牢裡悶熱潮濕,他有氣無力地喘息,一身的鞭傷混著汗水,火辣辣的疼。

  貼身的中衣早被血汗浸得骯髒不堪,黏在身上極不舒服,他帶著低燒勉強自己爬起來,從角落裡翻出戶部尚書送給他的白綾中衣想換上,目光卻在看見夜色裡微微閃光的白綾時,微微地一動。

  在這樣的時刻,能不能靠自救換來一線生機?苻長卿墨黑的眼珠在暗夜中微微發光,盯著手中細滑的白綾衣料,半天後咬牙一狠心,終於咬破自己的手指,用血開始在中衣上寫字。

  “臣蒙陛下厚愛,少年榮貴,唯知富樂,未嘗憂懼。到而今輕恣愚心,陷茲刑網,方知愚心不可縱,國法不可犯,撫膺念咎,自新莫及,惟望戮身竭命,少答皇恩。然則通敵叛國之說,實為隕雹飛霜之冤,奈何市虎成於三人,投杼起於屢至,此時長卿雖欲自明,卻身陷囹圄難抵聖聽,惟托血書一封以自陳,望陛下明察……”

  鮮紅的血字觸目驚心地布滿白綾中衣,指尖的傷口凝結了再被咬開,苻長卿氣喘吁吁地寫完一份血書時,冷汗早已爬滿了額頭。他緩緩闔上眼,強忍住眩暈休息了半天,再睜開眼時,天色已經蒙蒙亮了。

  此時正是寅時二刻,離早朝還有半個時辰,按照苻長卿的作息習慣,這個時間他總是很清醒。因此當聽見天牢外響起一陣動靜,有什麼人的腳步聲一直走到了自己的牢門時。苻長卿懶洋洋轉眼望去,竟發現來客是自己的父親。

  只見苻公手執笏板,身上穿著朝服,竟是一身入朝面聖的打扮。他一臉陰沉地站在牢門外,沉默不語地盯著兒子看了許久,最後才發出一聲疲憊的歎息。

  這一聲歎息使得苻長卿驀然回神,他立刻膝行到苻公面前,隔著牢房的木柵欄雙目灼亮地望著苻公,半是傷懷半是驚疑地喚了一聲:“父親。”

  “你還有臉叫我父親!”苻公望著遍體鱗傷的兒子,一腔急怒痛徹心扉,卻只會把舐犢之情埋在心裡,隔著牢門痛心疾首地罵道,“往日你不知收斂,才落得今日這般下場,若是今次天子降罪苻家,你就是苻氏的罪人!”

  苻長卿雙目猝然一睜,不甘心剛出現的轉機就此落空,連忙掏出懷中的血書,雙手捧著送到苻公面前:“父親,孩兒就算犯再大的錯,也不會勾結亂匪通敵叛國,這是對我天大的誣蔑!孩兒欲向天子自陳,求父親今日入宮,幫我投遞這份血書!”

  苻公低頭看見素白中衣上大片的血字,心中大慟,卻拂袖後退一步,顫聲道:“沒用的……你以為聖上好端端地只想跟你過不去?若在過去,隨你霸占多少民婦、私放多少囚犯,聖上也未必會怪罪。早對你說過天威難測,這次他想鏟除的,不是你一個,是苻家積累多年的勢力啊……”

  苻長卿一聽這話,便再也無法自持,雙手止不住地顫抖起來:“父親,聖上不可能定下罪名,只要我咬死不認,最多我一人死在這大獄裡,也斷不會牽扯上苻家!”

  苻公聞言慘笑一聲,望著兒子搖搖頭道:“你這孩子怎麼也糊塗了,從這天牢裡出去的冤案,還少麼?”

  苻長卿望著父親絕望灰敗的臉,眸中忽然閃過一星亮光,像瞬間湮滅在暗夜裡的流星,被人掐掉生機;又像執迷不悟後經人點撥,通透後滿是徹徹底底的空洞:“父親……您要我怎麼做……”

  “卯時我入朝面聖,拼掉這一身官祿爵位,也要保住苻氏一門的性命,”苻公低下頭,灰白的鬍鬚顫了好一會兒,才喃喃對苻長卿道,“長卿長卿,到了這時節,我也顧不得你了……”

  父子倆人在昏暗的天牢裡四目相對,一剎那洞察彼此的心思,從沒像此刻這樣默契——天子一直忌憚青齊苻氏的勢力,常年累積的不滿,終於在苻長卿無意間的一次炫耀中達到頂峰。苻公壽宴上的各地來函,使天子看出苻氏與其舊時部將之間依舊存在著一呼百應的凝聚力,使得聯姻和恩恤的手段在他眼中不再可靠,這一次才會借助彈劾苻長卿的契機,想打壓削弱苻氏。

  如何才能令天子見好就收?他們父子能做的,無非就是使天子明白苻氏沒有狼子野心,最好的辦法,莫過於拔去這一次彈劾案的眾矢之的、苻氏最有力的狼牙——苻氏這一輩最出色的子弟,惟苻長卿一人而已,一旦他被除去,苻氏就成了一頭失去獠牙的老狼,從此只能懨懨沉寂。

  明白父親的想法後,苻長卿在一瞬間慘笑起來,他閉上被低燒折磨得通紅的眼睛,抓緊了手中的血書,卻想不通為何無端會禍從天降。

  似乎過去他所做得一切環環相扣,編成了一張天羅地網,恢恢然將他罩在其中——可是他又似乎什麼都沒做過,他通敵了麼?他叛國了麼?他有私納匪妻麼?亂了,全亂了!

  喉間倏然竄上一股腥甜,苻長卿只覺得胸口一窒,傷慟之下禁不住往地上一跌,竟哇地一聲吐出一口血來。他面色慘白地伏在地上,喘了好半天氣,無神的眼睛望著牢門外始終無動於衷的父親,分外艱澀地開口道:“好……好……我聽父親的安排,還有……道靈她,她在宮裡怎麼樣了……”

  “你還關心你妹妹的處境?”苻公對自己的女兒一向不甚上心,面無表情的回答,“她已經被打入冷宮了。”

  苻長卿指尖一掙,嘴唇張了張,最終卻只是輕聲道:“我明白了。還有……我的後事,求父親多擔待。”

  ……

  這一日,苻長卿在大理寺天牢供認罪狀,同時河內郡公苻公入宮面聖,當朝陳情。天子念及舊情,按照前朝例律,以爵位抵罪,將苻公貶為庶民,免去苻府連坐之罪,只判苻長卿一人斬首棄市。

  聖旨當堂宣讀道:“豫州刺史苻長卿,在任期間庇護刁民,妄引刑殺;干紀亂常,懷惡樂禍;佇遲災釁,容納不逞;勾結亂匪,暗藏異心。朕難宥其罪,故判其斬首棄市,以明正典刑,欽此。”

  而與此同時,安眉也在悠游了多日後,終於回到了難以割捨的洛陽。

  這段日子裡,她去過小澤村,在天上看見了久違的公公和婆婆,還有鬧著要去投奔“義軍”的小叔。婆婆徐王氏在村頭尋死覓活地拽著小兒子徐寶,不准他去送死,卻不知自己的大兒子早成了義軍的一方首領。

  她也去了滎陽,在縣衙的後院裡,她看見盧師爺攜著新婦給縣令送禮,新婦是縣令的侄女,一位長相頗為清秀的漢人女子。安眉隱在風裡端詳著盧燾升總是走神的雙眼,看見他總是在無人處露出悵然若失的神情,卻又在眾人面前掛著殷勤的微笑。

  從最初的時候,她就知道這是盧師爺必然的選擇,所以這一刻安眉不知道該怎樣去恨盧燾升,他似乎沒錯,但她的康古爾已經不在。

  安眉在初夏熏人的南風中歎了口氣,轉身飛往遙遠的安國,這一路她看見了遙遠記憶中的駝隊,龜茲商人正帶著懵懂的胡人少女們,一路輾轉往東去。將來這些姑娘們會碰上什麼事,遇見什麼人呢?安眉心中一痛,發覺即使回到心心念念的故鄉,也絲毫不能給她帶來安慰。

  原來她的樂土,早已不再是童年印象中的安國了。過去在夢境裡撫平她傷痛的故鄉,這時對她來說,竟成了沙漠中一個喧鬧而陌生的城邦;而她竟然在沙漠熾熱的風沙中,無法遏止地掛念起一個人。

  臨近洛陽時,老柳坐在雲端笑著問安眉道:“你現在已經看透了凡人的渺小,也知道了貴賤本無差別,為何還是放不下呢?”

  槐鬼因為老柳今次有了艷遇——在戈壁上老柳竟然碰上了紅發碧眼的紅柳,和那熱辣辣的西域美人在黃沙裡打得火熱,實在可惡至極!於是嚴重嫉妒的槐鬼最近一直對老柳態度很臭,這次卻沒同他抬槓,也口氣惡劣地附和道:“沒錯,丫頭,你不能太老實了。太老實了受欺負!還沒人同情你!”

  安眉卻憨憨一笑,在雲蒸霞蔚的朝陽中望著洛陽,喃喃道:“我現在當然是知道這些道理了,但當時我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所以我現在只要一想起他對我的好,就更覺得難過……”

  槐鬼聽了這話,氣急敗壞地張口還待說什麼,卻被老柳攔住:“我知道你想罵她死性不改,不過她對那個男人的感情雖然沒變,她卻已經變了。所以這一次還是隨她去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59:35

第四十七章

  籠罩在苻府上空的愁雲,慘淡得連槐鬼都看不下去了。此刻他坐在澄錦園的屋簷上,三歲孩童般的瓦鬼爬上他的肩頭,在他耳邊哭哭啼啼個不停:“屋裡的少爺不在啦,不在啦……”

  “唔……”槐鬼掏掏耳朵,又低頭看著園中哭得撕心裂肺的書童阿檀,真不知該如何安慰這群小鬼,“唉,一回來就趕上這哀鴻遍野的,往後有的忙了。”

  “是啊,等你安慰完小鬼,還有大的在後面等著呢。”老柳躺在槐鬼身旁,百無聊賴地趕開一個胖墩墩的小瓦鬼。

  而另一邊,安眉先是在雲氣裡看見阿檀哭,便隨風悄悄潛入苻長卿的內室,卻四處不見他人影。於是她又有些膽怯地尋到白露園,因為害怕看見他和自己的肉身在一起,卻發現好幾個家丁把守在白露園內外,便隱隱覺得有些古怪。及至安眉潛入內室中,卻只看見杜淑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榻上。

  安眉並不怕杜淑瞧見自己,於是在她面前現了形,聲音僵澀平板地問道:“苻大人他在哪裡?怎麼府中到處都不對勁?”

  內室裡香銷金獸,塵霧縹緲,杜淑在榻上抬起眼來,望著她笑了笑,懶懶應了一聲:“你終於回來了。”

  “嗯,回來了,”安眉立在杜淑面前,咬了咬嘴唇,皺著眉開口,“你……怎麼還在我身體裡?之前的四只都是十天就消失了。你,把身體還我。”

  “這具身子,你確定你要?”杜淑聽了安眉的話,卻意味深長地笑起來,像確信她會聽自己擺布似的,慢條斯理道,“這些日子,你知道苻郎他發生了什麼事嗎?他因為包庇你放走亂匪徐珍,已經被天子下令斬首棄市了。當然,你也可以把這件事歸咎在我們蠹蟲身上,但當初決定吞下蠹蟲的人,又是誰呢?”

  安眉聞言大驚失色,撐不住往後退了兩步,瞠目瞪著杜淑道:“他……他是我害的……”

  “沒錯,”杜淑微微低下頭,在內室昏暗的光線中斜睨著安眉,輕聲淺笑,“現在我被他囚禁在白露園,根本無法脫身。你是一縷游魂,倒還可以去天牢見他最後一面。現在你確定,你真的要回到這具身體裡來麼?”

  “不,不。”安眉怔怔望著杜淑,驚惶地搖了搖頭。這些日子裡,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做鬼的自由,如果變回凡人,她只怕又要做回原先那個寸步難行的弱女子——她不想再那般無能!

  安眉盯著杜淑,僵立在原地戰栗了許久,最後眼眶一紅哽咽道:“我要去找他。”

  她徑直竄出屋子高高升上雲空,就在茫然無措時遠遠看見了槐鬼,一瞬間,心中終於第一次生出懷疑。

  為什麼她吞下五只蠹蟲,結果卻將苻大人害死?今日這樣的局面,是槐神他早就預料到的嗎?如果他能夠預料到,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到底是不是出於善意?

  安眉啜泣著飛回槐鬼面前,這時槐鬼正站在澄錦園屋頂的鴟吻上。安眉凌空與他對視,望著他雲淡風輕的笑容,淚眼朦朧地問:“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您不是說,會幫我的麼?”

  “看來你還沒弄明白原委啊……”被安眉質問的槐鬼尚未回答,一直躺在屋頂上的老柳卻懶洋洋坐起身,肩上也搭著個正在哭鼻子的小瓦鬼,他拍了拍瓦鬼胖墩墩的屁股,不准他再哭鬧,徑自望著槐鬼使了個眼色,“槐鬼,還是對她說清楚吧。”

  “哎,真是傷腦筋啊……”槐鬼在風中撥弄著頭發笑了笑,望著安眉道,“其實,當初你說你要尋找夫君,但事實上呢,你命中是沒有夫君的。”

  安眉聞言一愣,吃驚地睜大淚眼:“怎,怎麼會呢,我與徐珍成過親的。”

  “他不是當天就被抓去修大渠了嘛,”槐鬼撲哧一樂,在風中笑得很是凌亂,“只有你們凡人,才會把這種儀式當回事。”

  “那如果這個不算……苻大人呢?苻大人他……”安眉哭花了的臉頰上,此刻竟微微地紅起來。

  “他啊……”槐鬼撓著腦勺望了望天,猶豫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盯著安眉的雙眼吐出真相,“其實他呢,與你也沒有夫妻的緣分。你們兩個,命中早就是已死之人。”

  這句話不啻一道驚雷,將安眉震得腦中一片空白,她只能失魂落魄地傻在風中不停發抖,聽槐鬼繼續說下去:

  “如果沒有蠹蟲,你在到滎陽的第一個夜晚,就會因為饑寒交迫而死,而你的苻大人,會在第二天清晨路過你的屍身。你的死會換來他的一聲歎息,並由此促使他在後來鏟除了滎陽的貪官。可是同樣的,他也會在不久之後,命喪突厥。”槐鬼看著安眉震驚得無以復加的臉龐,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發,安慰道,“你和他全部的緣分,就在這一聲歎息裡,但也就是這一點點眷顧,卻是你收獲的最真心的緣分。這五只蠹蟲,不過就是助你完成了一個心願罷了,我原本指望你經過這段時間的開解,可以忘了他的。”

  “如果她能忘,我當初就不會輸了。”這時老柳走到槐鬼身後,揶揄一笑,對安眉道,“現在你明白了吧,沒有這五只蠹蟲,你們早就是已死之人。能走到如今,該慶幸了。”

  “他如果注定要死,那麼我呢……”安眉垂著淚低下頭,怔怔低喃道,“我為什麼還要在這裡……”

  “你可以選擇做一隻悠游的鬼,或者和你的苻公子一起投胎。”槐鬼幫安眉出主意,很客觀地建議道,“不過我勸你還是做鬼,下一個輪回,你們倆能不能同時托生在人間道,都是一個問題啊。”

  “不,不要做鬼,也不要投胎,”安眉在風中佇立良久,最後抹抹眼淚,驀地跪在了槐鬼面前,“我想救他,我一定要救他,您有辦法的,對不對?”

  “救他?”槐鬼愕然睜大眼,拿固執的安眉實在沒辦法,“他命中陽壽已盡,我們沒法救他的。”

  “不,不會,”安眉猶自不死心,執拗地拽住槐鬼的袍角,“就像你們可以救我一樣,你們神通廣大,總有辦法的。”

  槐鬼仍是搖搖頭:“鬼不能過多干涉人類,這也是為何很多惡人不會遭到現世報的原因,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數。”

  安眉聽了這話哭得肝腸寸斷,怎麼也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槐鬼與柳鬼面面相覷,到最後終是老柳鬆了口,無奈地一笑:“要說救,也不是絕對不能救,只是一則代價太大,二則是無論救不救,總得等他死過這一遭。”

  ……

  洛中英英苻長卿,京都堂堂季子昂。這一句話,在苻長卿身死之日,竟再一次被全洛陽的百姓們掛在了嘴邊上。

  原來這一日苻長卿被送往城南行刑,監斬官卻是擢升至刑部的季子昂。

  囚車一路從大理寺緩緩行出,途經鬧市要道,圍觀者人山人海——天下聞名的貴公子並不是人人都曾見過,這一次行刑前的游街,好事者自然爭相目睹。

  囚車中的苻長卿已在前一晚修整過儀容,此刻身著素淨的白綾中衣,發髻被拆散了束在腦後,像一筆濃墨流淌在頸枷上。作為死囚,他的脖子和手腳上一共戴了三道枷鎖,姓名與罪行也都寫在手枷上。囚車上沒有遮蔽,他垂目僵坐著任人指戳,直到最後一刻也要堅持士族的驕矜,面色蒼白卻始終平靜。

  囚車所過之處引起一路喧嘩,這時街巷中驀然竄出一群孩子,撿著石子砸向車中人:“雞入狐窩,落草而死,雞入狐窩,落草而死……喔喔……”

  堅硬的石子砸破了苻長卿的額角,血絲從他發際蜿蜒而下,又被襲來的土塊與飛塵黏住,甚至有孩子鑽到囚車前沖他吐唾沫,然而苻長卿只是紋絲不動地安坐車中,自始至終垂著眼保持沉默。

  “落草而死——苻字落草,那自然就是人頭落地了。”這時街邊一位俊美無儔的黑衣男子笑了笑,眉眼間的淡漠很自然地將他與眾人疏離——盡管他的氣質與四周格格不入,卻始終無法被亢奮的人群發現。這時一個小孩子恰好蹲在他腳邊撿石子,不經意間抬起頭,卻在芸芸眾生中發現了他,好奇地睜大眼盯住他死看。

  黑衣男子低下頭,對著那孩子淡淡笑了笑,輕聲道:“雞入狐窩,落草而死,這歌謠你沒念完,後面應該還有一句呢。”

  “還有麼?”小孩子在擾攘的人群中大聲喊道,“那公子就是這樣教的,後面沒有啦!”

  “有的,”那黑衣男子淺笑著伸出手來,掌心驀然多出幾顆杏子,語帶誘哄地遞到孩子面前,“我把後一句念給你聽,你一定要記得——雞入狐窩,落草而死;槐邊栽柳,依木可生。”

  槐邊栽柳,依木可生。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6:59:47

第四十八章

  囚車行至城南,苻長卿被劊子手押下車,身著監斬吉服的季子昂早已等在了刑場上。他為苻長卿備下酒飯,在午時熾烈的陽光中沖他微笑:“苻大人,今日鄙人送你一程,九泉之下還請不要怪罪。”

  苻長卿冷眼看著端到自己面前的酒飯,連眼皮也不曾抬,這時卻聽見刑場外傳來一聲撕心裂肺地哭喊:“少爺,少爺——”

  苻長卿抬起眼,看著自己的書童阿檀披麻戴孝,一身縞素地沖到自己跟前,捉著他的手枷嚎啕大哭道:“少爺,少爺,我和老爺說了,要給您做兒子,替您摔盆……”

  苻長卿聞言卻是淒然一笑,沖他輕聲道:“我哪來你這麼大的兒子……不過也好,也好……”

  這時苻家人也陸陸續續走到刑場前,泣不成聲地與苻長卿訣別,苻公依舊一臉冷漠地走到兒子面前,將一杯水酒遞到兒子唇邊:“飲一杯吧,喝完好好上路。”

  苻長卿冰涼的嘴唇抵著杯沿,抬起眼盯住苻公,墨黑的眼珠終於蒙上一層薄淚。

  “爹……”他惶惶開口,念出這個埋在心底許多年的字眼,雙眼癡癡望著父親,期望能在最後一刻,從他眼中禳—一絲愛護。

  苻公拿著杯子的手急顫起來,一瞬間他悲不自勝,卻只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摔掉酒杯,揚手給了苻長卿一記耳光:“孽障……孽障!”

  這一巴掌令苻長卿寒到心裡,也令苻公險些老淚縱橫——到了這樣的時刻,一切都晚了!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苻公怒從心起,轉瞬卻滿目灰涼一片——從今而後苻氏一敗塗地,百年積業功虧一簣,他的兒子是苻家的罪人,他自己又何嘗不是。

  咬著牙無情地轉身,他在世人眼中大義滅親,德高望重的豐碑至死不變——這才是名士的風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寒族幾輩子也學不來的氣度。今日他的兒子被斬於鬧市,須暴屍七日後才能收屍入殮,如果此刻失態,豈不貽笑天下!

  苻公冷著臉命令家人將哭天搶地的阿檀拽走,四周的人群很自覺地為他讓開一條路,很快苻府上下走得一個不剩,看熱鬧的百姓再度將刑場前圍得水洩不通。

  季子昂一直站在苻長卿身邊,這時望著苻公背影對他笑道:“苻大人,令尊的態度著實無情,叫我差點不敢驗明正身哪。”

  苻長卿抑住眼中淚水,冷冷一笑道:“你我相識多年,只怕連做夢都會碰面,你還能認不清我的樣貌麼?”

  “沒錯,你就是化作灰,我也認得識,”季子昂從地保手中接過朱砂筆,貼著身往苻長卿額心一戳,在眾人的喧嘩中壓低了嗓子沉聲道,“苻長卿,今日你還敢把我比作雞狗麼?”

  苻長卿在一瞬間睜大雙眼,心中雪照雲光般清明透亮、寒徹肺腑——他何曾將季子昂比作雞狗?!只有那一次——

  “季子昂?他是什麼雞狗?也來見我……”

  “少爺……人多嘴雜,切莫隨便說話。”

  那時陪在他身邊的,除了阿檀只有杜淑,她一介蠹蟲,難道還能比阿檀更可靠麼?!一瞬間苻長卿覺得可恨又可笑,過往種種片段連綴在一起,彷彿老天對他說了一個大笑話。他這樣想著,嘴角就不自禁地咧開,仰頭望著天空呵呵笑了兩聲。

  額心的朱砂一路淌進他眼窩,順著長睫滲入雙眼,洇出一根根駭人的血絲。

  季子昂皺了皺眉,揚手將筆管扔了出去,冷冷吐出一個字來:“斬。”

  三名劊子手立刻上前除去苻長卿的頸枷,這時鼓聲一響,一名劊子手拽著苻長卿的發束穿過一副細麻籠頭,將他的頭發與一根長繩緊緊擰在一起,又將長繩狠狠一拉。苻長卿的身子立刻前沖,站在他身後的另一名劊子手用一隻腳踹住他的腿彎,兩隻手掰著他的肩頭往後一拉,瞬間便將苻長卿修長的脖子亮在了第三名劊子手的刀口下。

  苻長卿的雙眼被細麻籠頭蒙住,什麼也看不見,這時他聽見了第二次鼓聲,前後拽住他的劊子手這一次才真正用力,恨不能將他拽成兩半似的,使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繃緊,站在他左側的掌刀劊子手正酒氣熏熏……這時第三次鼓聲在苻長卿耳邊炸響——

  他的眼前似乎閃過一道白光,一剎那前塵往事盡數寂滅,他的身體輕得彷彿能飛升起來,大千世界再一次撞入他的眼簾——他看見芸芸眾生嘩然的嘴臉,然後在不遠處的半空中,他看見了她。

  為什麼到了山窮水盡的現在,還會有這樣的幻覺?苻長卿不知道自己該哭該笑,似乎任何表情拿到此刻都不合宜。

  他是該咬牙切齒、或者就此罷休、還是無怨無悔地赴這一趟黃泉路?

  苻長卿無從思考,遠處那個令他刻骨銘心的女人,他只來得及倉惶望上一眼,下一刻便是眼前一黑、再無意識。

  一瞬間刑場上狂風大作飛沙走石,黑色的塵暴遮天蔽日,眾人忙著舉袖掩面,待到睜眼再回神時,苻長卿的屍體竟不翼而飛!刑場上空餘血濺三尺的長幡,劊子手們空著手面面相覷,目睹異變的眾人心中不約而同地一咯登——如此天降異象,難道這場刑殺含著天大的冤屈不成?

  季子昂在風沙過後撣了撣猩紅色的披風,望著滿場人心惶惶,沉著臉吩咐侍衛道:“也不知這是哪裡來的番僧妖術,給我下去搜查,謹防有人挑唆民心,膽敢妄言者嚴懲不貸。”

  而他自己,則要先去找找苻府的麻煩,季子昂想到此處便冷冷一笑,眼前不期然浮現出一個女子裊娜的背影,瞳仁微微地收縮。

  此時另一廂,剛施完妖術的“番僧”們,正卷包逃往秦州扶風縣根據地——他們要躲避得當然不是人間的官兵,而是地府的陰兵。

  裹挾著苻長卿屍體的槐鬼一邊騰雲駕霧,一邊從籠頭裡拽出苻長卿鮮血淋漓的腦袋,嘖嘖有聲道:“生得夠風光,死得也夠難看的。”

  一旁安眉白著臉跟在他身邊,手裡握著一根槐樹枝,其中正拘著苻長卿的魂魄——這是他們趁亂從牛頭馬面的勾魂索下搶出的,老柳此刻正在負責斷後。一路上安眉憂心忡忡,不停回頭張望著問槐鬼道:“柳鬼他不會有事吧?”

  “放心,他的本事足夠對付。”槐鬼伸出大拇指,想了一想,又改換小拇指,悻悻掏了掏耳朵。

  這時祥雲越飛越低,苻長卿的血淅淅瀝瀝滴在山川草木上,於是總有數不清的鬼怪探頭與槐鬼招呼道:“嘿呀老槐,如今越活越橫了啊!敢從閻王爺手底下搶人,膽兒夠肥的!”

  “去去去!”槐鬼揚揚手,可不會與這干小鬼一般見識。

  少時之後,就見老柳照舊一身黑衣乘風而來,如今槐鬼唯老柳馬首是瞻,趕緊在雲上對他點頭哈腰道:“嘿,老柳,後面情形如何?”

  “萬無一失,你放心。”老柳不動聲色地回答,依然擺著一張古井無波的淡定臉。

  “那我們下面怎麼辦?”槐鬼諂笑不止——其實最近他一直被老柳吊著胃口,此時內心已然不爽,但凡事有求於人,總得陪個好臉色。

  “下面……”老柳十分曖昧地瞥了槐鬼一眼,目光在他身上足足轉了三圈,才故作淡然道,“你忘了嗎?我們還有那口棺材呢。”

  槐鬼恍然大悟,指著老柳道:“對啊,我怎麼都給忘了,你那口棺材我還沒上漆呢!”

  “麻煩你現在別說冷笑話,”老柳瞇著眼瞪了槐鬼一下,不再與他胡扯,掉臉問安眉道,“我有辦法救他,只是這代價太大,又需你作犧牲,我須得再問你一次,你當真願意?”

  安眉跪在雲中連連點頭,俯首對著槐柳二鬼一拜:“不管要付出什麼代價,我都願意的。”

  “好,很好。”老柳點點頭,駕著雲稍稍落後於槐鬼和安眉二人,面色才倏然慘白。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7:00:05

第四十九章

  自刑場上匆匆回家,苻府上下盡是一片哀淒之色,苻公面色鐵青地下令,命僕從將澄錦園的箱籠細軟一律抬到院中焚燒。連日來纏綿病榻的苻夫人聞訊趕到澄錦園,卻搶不過一意孤行的丈夫。

  “他好歹是你的兒子,你又何必做絕,這些遺物留著給我做個念想,都不行嗎……”苻夫人攔在苻公面前,哭得幾乎要肝腸寸斷。

  “我沒他這樣的兒子,”苻公冷眼看著妻子,硬是將袖子從她手中拽出來,兀自站在庭中耿介放言,“今天燒了這些,從此以往,我沒他這個兒子!”

  “你好狠的心!往日你那樣嚴厲對他,我何曾阻攔,早知你如此無情,我就該一直護著他,也好過你斷送我兒子的性命!”苻夫人一邊哭罵,一邊扯著丈夫的衣襟又抓又唾,直到哭昏在地上。婢女們慌手慌腳地將她扶進軟轎,庭中霎時亂作一團,惹得苻公怒火更熾。

  “你護得他還少麼!孽障闖下彌天大禍,苻氏滿門都險些不保,這些東西還留著做什麼!不如一把火燒了求個干淨!”苻公氣急敗壞地在院中大罵,這時苻長卿的筆墨紙硯都被僕人搬來擲在地上,一卷手稿隨著散落的物件滾到苻公腳邊。他低頭一看,發現上面寫著“北荒記略”四字,不禁心念一動,將手稿拾起打開。

  原來紙上所書,正是自己在涼州任職時記錄的塞北風物。苻公知道自己的筆記原稿在突厥散佚,卻沒想到兒子會將它重新謄寫一遍,其中隱含的拳拳之心,迫使他苦苦壓在心底的劇痛,瞬間再度翻上心頭。

  他匆匆將手稿往後翻,直到在自己原稿的結尾處,看見這樣一段話:

  “嘻!餘少時背誦典籍,數日可成,到而今亦只字不忘;反觀家父筆記,餘手不釋卷誦讀月餘,差可強記八九,何也?可知家父之學與聖賢之書,委實相差千裡,嗚呼哀哉,撫膺竊笑!”

  苻公對著這一紙的嬉笑之言,一直強撐的面孔終於無法不動容——這就是他的兒子,他與他的兒子,連平心靜氣的對話都沒有幾次,又何曾見過他這樣頑皮的面目。多年的父子為何會相處到這個地步,他明明,他明明就認定他是自己最出色的兒子!

  苻公一瞬間愴然淚下,強撐著往下看,原來苻長卿在謄寫完父親的手稿後並沒有收尾,而是徑自往下寫了自己在突厥的所見所聞,最後又以這樣一段話作結:

  “餘千裡迢迢奔赴突厥,中途遽然遭難,窮途歧路、內外交困,而胡姬安氏授手援溺,振我於危難之中,此等深情厚義,刻骨銘心,雖結草銜環不能報也。然患難之情鮮有人知,餘不求世人寬容,惟有搦管操觚暗寄相思,以求時時自省、沒齒不忘安氏之情而已。”

  苻公讀到此處,捧著手稿的十指簌簌發顫,撐不住接連後退了好幾步。大驚失色的僕役們立刻圍攏上前,苻公在眾人的攙扶下卻只是虛晃著無神的雙眼,失魂落魄地喃喃道:“這不是我的兒子、不是我的兒子……這怎麼會不是我的兒子呢!”

  為什麼他的兒子,從來都不將這些苦衷告訴他?又或者為什麼他自己,從來都不屑去聽一聽兒子心底的聲音——他明明,一向都認定長卿是他最出色的兒子!苻公萬念俱灰地發出一聲哽咽,一口氣接不上,只覺得心中一陣絞痛,跟著喉中一甜,嘴裡竟噴出一口血來。

  家丁們唬作一團,手忙腳亂地扶持住頹喪的苻公,此時滿庭紅槭颯颯婆娑,細爪般的葉片在午後刺目的陽光裡劃出線線亂紅,心力交瘁的苻公看在眼裡,更覺觸目驚心。這時張管家卻急急忙忙跑進澄錦園,臉色煞白地向苻公稟報道:“老爺,今日在刑場監斬的季鴻臚從兵部調了一隊人馬過來,現在就在府外……”

  苻公費力地睜大眼睛,盯著張管家如喪考妣的臉,頹然歎了一口氣:“他來做什麼?”

  “小人不知。”張管家唯唯諾諾低下頭,也摸不清季子昂的來意。

  苻公只得無可奈何地打起精神應對,由著家丁簇擁自己往澄錦園外走,昔日清矍硬朗的身形,此刻總顯得有些佝僂。

  季子昂的目的當然是杜淑。苻公在弄明白季子昂的意圖後,並未橫加阻攔——如今苻府正值多事之秋,當苻長卿身死之後,一個遺留在白露園裡的胡姬,實在是無足輕重。

  於是被幽禁多日的杜淑終於重見天日,她穿著素服施施然走出白露園,在眾人驚疑猜測的目光下,面色平靜地走出苻府。

  “賤妾此行離去,應當拜別老爺與夫人的。”杜淑站在苻府影壁下,抬頭望著塵煙中高大華麗的馬車,唇邊噙著一絲盈盈笑意。

  這時披麻戴孝的阿檀從府中追了出來,含著淚的眼睛怨毒地盯住她,咬牙啐道:“你這無情無義的賤婢,少爺才剛走,你就另棲高枝,虧少爺那樣對你……”

  “哎,你這小娃娃倒有趣,”杜淑不以為忤地笑了笑,修長的蛾眉高高挑起,霎時間顧盼神飛,“我有今日,也要多謝你。”

  她語焉不詳地說完,伸手想要摩挲阿檀的頭頂,卻被他一臉厭惡地躲開。杜淑滿不在乎地昂起頭,這時紛亂的樹影混著飛塵一齊撲在她皎潔的面龐上,初夏的蟬鳴撕心裂肺,她在熾烈的陽光裡微微瞇了下眼睛,徑直從全副武裝的士卒間穿過,微笑著將右手擱在季子昂的掌心。

  “季郎,我們終於又能相見,”杜淑凝視著季子昂的雙眼,眼中淚光盈盈欲語還休,“天知道我等這一天,等了有多久。”

  季子昂聽了這話一言不發,只將滿心的自得化作驕矜一笑,與杜淑相攜登上了馬車……

  ……

  此時秦州扶風縣一處山坳裡,占山為王的槐鬼正霸著一處山洞,洞中赫然停著一口巨大的柳木棺槨。苻長卿的屍體被放置在其中,分離的屍首已被拼接在一起,安眉伏在棺材邊細細端詳他,想伸手替他抹去臉上的血漬,卻無能為力。

  她半透明的手指觸碰著苻長卿的面頰,指尖卻感受不到冷暖,也沒有任何實質的觸感。如此徒勞了許久,她不禁癡癡望著棺中的苻長卿,悵然自語道:“做鬼雖然自由自在,卻什麼也抓不住。如此看來,真不知道是做人好,還是做鬼好了……”

  “這就是所謂的人鬼殊途,”這時老柳悄然來到安眉身後,手拿著槐樹枝對她開口,“你若是現在放棄,未來還有千萬年的自由鬼可以做;若是堅持要救他,將來他即便能重生,你也只是落個灰飛煙滅的下場,永遠無法再見到他。就算這樣,你仍要堅持?”

  “嗯。”安眉沒有回頭,仍是目不轉睛地望著苻長卿,輕輕點了點頭。

  老柳深深看了她一眼,終是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這時槐鬼上前拍了拍他的肩,爽朗一笑道:“她要救就救吧,這樣的因果也算不錯,老柳啊老柳,你怎麼反倒變得婆婆媽媽了?”

  柳鬼沒好氣地瞪了槐鬼一眼,拍開他的毛手,徑自走到柳木棺材邊,將拘著苻長卿魂魄的槐樹枝用力釘進苻長卿的心口,跟著闔上了沉重的棺蓋。

  素色的柳木棺材沒有上漆,通體雕琢著鴛鴦雙喜的紋樣,柳鬼若有所思地撫過棺蓋上精美的花紋,最後才抬起頭問安眉道:“你可准備好了?”

  “嗯,”安眉仍是點點頭,隨後靦腆地笑起來,雙眸在昏暗的洞穴中璀璨晶亮,“多謝神仙搭救,你們不是鬼,是我的神仙……今後我就算做了鬼,不,就算是變作連鬼也算不上的灰塵飛煙,我也不會忘記你們的恩情。”

  槐鬼聽了這話卻是笑著搖搖頭,豎起食指比在唇上,示意安眉噤聲:“別說啦,你快去吧。”

  隨著他話音一落,安眉的魂魄立刻變作一道青光,直直貫入了二鬼面前的柳木棺材。這時只聽老柳掐指念道:“夫魂魄者,附氣之神為魂,附形之靈為魄。其魂有三,名曰胎光、爽靈、幽精;其魄有七,一魄天沖、二魄靈慧、三魄為氣、四魄為力、五魄中樞、六魄為精、七魄為英……”

  念念有詞的老柳每說一句,柳木棺材裡便發出一次青光,等到他念完口訣時,巨大的柳木棺材已是通體透亮,青光映著洞穴上碧綠的苔蘚,到處都在熒熒發亮。

  這時槐鬼也掐起手指,念起還魂咒來替老柳助陣:“三部生神,八景已明。吾今召汝,返神還靈。一如律令。天蓬符命,追攝魂儀。陽不拘魂,陰不制魄。三魂速至,七魄急臨。從無入有,分明還形。急急如律令!”

  幽暗的洞穴中一時風起雲湧,二鬼念罷咒語,瞬間皆有些悵然。這時老柳微微喘著氣,對著棺材徑自道:“我這原形本是千年神木,出於機緣巧合打了這口棺材,才有機會幫你救這個人。只是要他返魂,需要一個至親之人的魂魄為棺木作給養,我將你的魂魄注入了棺木,一個月的時間,他的三魂七魄就會依次從槐樹枝慢慢渡進肉身,屆時你的魂魄也會被神木消耗殆盡,你明白了嗎?”

  “嗯,我明白了。”這時棺木中傳出安眉低柔的聲音,平靜從容的聲線下,竟隱著一抹淡淡的幸福。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7:00:21

第五十章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秦州扶風縣雖沒有名山大川,槐鬼在山坳裡物色這一處神仙洞府,又設下五行八卦迷魂陣,使得深澗裡長年霧氣彌漫,連村野樵夫都無法涉足,這一來倒也算人跡罕至、月朗風清。

  此刻昏暗的山洞中,從柳木棺材裡發出的青光忽明忽滅。時間隨著青色光暈的衰微一點點流逝,而附身在棺木中的安眉,也隨著苻長卿的還魂,被柳木棺的靈力漸次虛耗掉三魂和七魄。

  連日來遠離人間,渾然不知山外世界瞬息萬變,安眉一心一意守護著苻長卿,只盼他能夠再度醒來。這些日子裡,她的視野一片冥蒙,但也知道自己的魂魄正像輕紗一般覆住他,他們再一次像從前那樣密不可分,而他人事不省,也讓她可以說出許多以往不敢說的話。

  “大人,大人……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麼?那時我好緊張,可也覺得您長得真好看。您和我們都不一樣,穿的用的,每一樣都好得叫人說不出話來。哎……”她的聲音頓了頓,忍不住因為羞澀而微微發顫,“您人矜貴,又有學問,有時候稍稍想想都覺得臉紅,我這樣一個粗人,怎麼會得到大人這樣的垂愛……”

  這一刻她的靈魂幾乎正對著他的鼻尖,而他卻聽不見她帶著自得的吹噓,也看不見她羞赧的紅臉。在臨近分離的最後時刻,他無知無覺,才能容她這樣放肆——真是她的幸事。

  “還有在去往突厥的路上,您每天坐在馬車裡瞇著眼看書,我都在一旁偷偷地看您,您當時沒有發現吧?現在您知道這些了,可別笑話我……”她沒日沒夜喋喋不休地說著,好像要在這一個月裡,把生生世世的話都對苻長卿說盡,從來沒發現自己是這樣的嘮叨,“您學問好大,還教我在可汗面前唱歌,我當時真是害怕得要命呢,但這還比不上您喝醉了酒逗我,那時你的眼睛比火苗還燙人,把我嚇得只想逃……”

  “有時候想一想,我這樣無能的一個人,活著能有多大用處呢?所以比起我這條賤命來,大人,我覺得您比我更應該活下去,所以我想救您,我要救您……”哎,為什麼說著說著就會這樣累呢?安眉在一片黑暗中懨懨閉上自己的雙眼,發出輕輕幾聲呢喃,“大人,大人啊,我能不能,我能不能像她那樣叫叫您……”

  在人間時,她礙於尊卑有別,總是不敢與他平視,也無法訴說衷腸;而在槐樹枝中的那一夜,她口不能言,卻聽著杜淑口口聲聲稱他苻郎,心中除了驚疑苦澀,也有滿滿地羨慕。而現在他們都做了鬼,總該自由些了吧……

  “苻、苻郎……”安眉終於緊張又生澀地喊出來,簡直錯覺自己的牙齒正咯咯打戰。她知道、她知道無媒無聘,這樣的稱呼對他而言就是大不敬,可是一旦錯過了,從此生生世世,只怕就再也不能這樣冒昧地叫上一次。

  安眉在黑暗的虛無中茫然睜大雙眼,可是什麼也看不見,久而久之她想發出一兩聲哭,卻也流不下一滴眼淚來。她的神智在不知不覺中模糊下去,覺得四周越來越冷,卻一直執拗地張開雙臂,想像苻郎在自己的懷抱裡漸漸恢復生氣,也許還能有一點點呼吸。

  安眉側著臉頰,在亦真亦幻半夢半醒之間,彷彿真的感覺到苻長卿有了些微弱的喘息,那氣息輕輕拂過她面頰,帶著微微的潮濕。

  “苻郎,苻郎……”她在倦極之中努力擠出一絲笑,隨著呢喃聲一點點消失,昏暗的山洞也終於歸於沉寂。

  恰在這時,卻見昏暗的山洞裡青光一閃,槐鬼一身青衣的虛影赫然出現在柳木棺材之上。

  “哎,一連說了兩旬終於說完啦,這麼多天,都不忍心打斷她,”槐鬼皺著眉抓了抓胳膊,若有所思地訕訕道,“體己話聽著真肉麻……”

  “所以才叫你非禮勿聽,和我出去避一避,”這時老柳也在山洞中現身,繞著棺材仔細看了看,點了點微微冒出髭須的尖圓下頜,“差不多了,再過幾天等她魂魄完全消失,棺材裡這男人就能復活。”

  槐鬼聽見這話,卻神經兮兮地抱以一笑,低頭望著棺木故作神秘道:“等他活過來看看外面的世界,只怕真要覺得滄海桑田,恍如隔世了。”

  這一次愛說冷笑話的槐鬼可沒打誑語,山外的世界誠如他所言,正以驚人的速度淪陷。

  短短一個月內天翻地覆,大興渠流寇在攻陷揚、兗二州之後,更是勢如破竹地包圍了京都。明堂上的天子火速頒布勤王令,各地駐防的郡王與刺史紛紛集結兵馬奔赴洛陽。各路人馬在京城四周安營扎寨,像一股魚龍混雜的漩渦盤踞在京都周圍,讓人心惶惶的洛陽孤舟一般飄搖在風浪之中。

  千裡快馬不斷將壞消息送進洛陽城,郡王與刺史們面朝天子時忠肝義膽,一轉身背地裡卻是勾心斗角;各路駐軍一方面戒備森嚴,另一方面也為了營盤和物資紛爭不斷。龐大的軍費消耗使富庶的京城不堪重負,良莠不齊的勤王兵也開始尋釁滋事打家劫捨,到了晚間,京畿城郊雞犬不寧,到處都可以聽見婦孺的哀啼聲。

  很快禍不單行,濕熱的天氣又使民間鬧起了瘟疫,民不聊生之下,更多的流民加入到流寇大軍之中,中原的境況不斷惡化,到處都是一片喪亂之象。

  相形之下,靜謐的扶風縣山谷儼然成了一方世外桃源,槐鬼趴在冰涼的柳木棺材上消暑,愜意得直打滾:“做配角最爽的事,就是能把男主壓在身下,由著我隨便打滾,老柳你說是不是?”

  “可不是麼,”老柳在一旁微笑著附和,末了又添了一句,“你在我原形上打滾,我看著也很高興。”

  他“原形”二字說得太含糊,聽起來竟像個“身”字,嚇得槐鬼趕緊爬起來正襟危坐,偷偷覷了老柳一眼——這兩天他總是無端覺得老柳很肉麻,說話肉麻笑臉肉麻,連一舉一動都很肉麻!

  於是不大的山洞裡,老柳的微笑越來越微妙,槐鬼的干笑越來越尷尬,而悶熱的空氣也忽然燥熱起來。槐鬼驚覺自己的一方洞府已經全然被老柳盤踞——原形占他的地方,而元神更是獺‥的眼、鬧他的心。槐鬼肚裡甚覺委屈,也口干舌燥,於是只能吞吞口水,悻悻咳了兩聲。

  “咳咳咳……”

  誰知這一咳竟似沒完,山洞裡驀然響起兩聲沉悶的篤篤聲,像是有什麼重物打在了木板上,槐鬼閉著嘴瞪了半天眼睛,內心帶著一股子打破尷尬氣氛的竊喜,攤開手望著老柳無辜道:“不是我。”

  老柳正低頭盯著棺材,聞言隨意打發他一句:“我知道。”

  槐鬼趕緊從柳木棺材上跳下來,也有樣學樣地同老柳一起盯著棺木,嚷嚷道:“他詐屍?!可時辰應該還沒到呢!”

  “我知道,”老柳無暇顧及一驚一乍的槐鬼,徑直盯著棺木自言自語,“她的魂魄還殘著一息呢,按理他不應該在這時醒來。”

  槐鬼盯著棺木中隱隱泛出的微弱青光,心知那是安眉奄奄殘存的一息,沉吟了片刻後才明白過來,不禁悵然得又是長歎、又是苦笑:“老柳,對這兩個癡人,你還能用常理度之嗎?”

  老柳聞言笑著看了槐鬼一眼,與他心照不宣。

  “你對自己也夠狠,三魂七魄還沒全部歸位,就敢這樣鬧騰,”槐鬼說罷,俯身敲了敲棺材,試著和棺中人交流,“我猜你脖子上的刀口還沒養好,根本說不了話吧?這樣罷,我問你話你就敲棺材答我,是就敲一聲,否就敲兩聲,如何?”

  棺中果然依槐鬼之言,輕輕響了一聲。

  槐鬼噗嗤一笑,覺得有意思:“你不安分待著還想怎樣?現在就想出棺?”

  棺中竟再次發出一聲輕響。

  槐鬼愣住,轉身與老柳面面相覷。這時老柳也皺起眉,不悅地奉勸棺中人:“我勸苻公子你還是耐心點,免得一個對你至死不渝的人為你付出魂魄,一腔苦心卻功虧一簣。”

  不料棺中這一次,竟篤篤響了兩聲。

  “呵,真是有意思,”槐鬼拍了拍棺材,很是感慨地回頭沖老柳一笑,“老柳,開棺不?”

  “嗯,開吧,”老柳一雙鳳眼緊盯著棺材,片刻後也只得無奈地笑起來,“我倒要看看,他還能怎樣折騰。”

  說罷他彈指一揮,沉重的棺蓋立刻無聲地滑開,數不清的游塵飄搖而上,浮動在淡淡的青光之中。槐柳二鬼湊近棺材,看見了躺在其中的苻長卿,皆是微微怔訝——只見他面色青白,精致的五官仍舊保持著舊日的傲氣,頎長的脖子上赫然拉著一道觸目驚心的刀口,雖無鮮血滲出,卻的確未曾愈合。

  扎在苻長卿心口的槐樹枝也已被他自行拔下,胸口上黑森森的窟窿與脖子上的刀口,都被滿不在乎地暴露著,令他看上去像個不人不鬼的怪物——他也的確算是一個怪物。他幽黑的眼珠毫無生氣,直瞪瞪睜著,好半天才微微動上一動,像在仔細回憶著什麼。隨後他聽見了槐鬼的招呼聲,於是伸手扶住自己的脖子緩緩坐起,卻像飽含了深仇大恨似的,直直盯住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槐柳二鬼。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7:00:37

第五十一章

  槐鬼靜靜看了一會兒苻長卿,不自在地笑了笑:“兄台好氣魄,脖子還斷著,就敢出來了。”

  苻長卿無心也無力去反擊他的調侃,只是緩緩抬起手臂,手指在棺蓋的浮塵上輕輕劃出兩字:“救她。”

  “哎,我說你們煩不煩?!”即使心裡再有數,槐鬼終是忍不住抱頭痛呼,實在受不了這兩個人翻來覆去的折騰。

  苻長卿聽著他的呼號,連眼珠都不曾動上一動,只是盯著大呼小叫的槐鬼,久了讓槐鬼都覺得心裡瘆得慌。

  “你不用這樣瞪著我,我也是鬼,我不怕。”槐鬼沖苻長卿虛張聲勢,抽風的說辭令老柳十分齒冷。

  “好了槐鬼,你也並非不想見安眉復活,還是先閉嘴吧,”老柳瞥了槐鬼一眼,等他噤聲後,才改拿正眼望著苻長卿道,“也虧了你有魄力提早出棺,才吊住安眉的一絲魂魄,你若想救回她,就趁現在趕回洛陽去找她的肉身吧。只是她這一縷魂就算復活,也是個半殘之身了,你還決心要找這個麻煩麼?”

  苻長卿從老柳的話中聽出轉機,於是從棺材中緩緩爬出來,一手掩著脖子在槐柳二鬼面前站定。他的身體極其虛弱,簡直連站穩都顯得勉強,因此彷彿順勢似的往槐柳二鬼面前一跪,低著頭雙手長揖。

  老柳豈能不知他的心思,因此忍不住歎了一口氣,將救回安眉的方法悉數告知了苻長卿:“這辦法陰毒,心慈手軟的人反倒用不得,就看你能不能狠下這條心了。”

  苻長卿聞言抬起頭,幽黑的眼珠這時已恢復了一點光亮,使他看上去多少有了些生氣。老柳將他復雜難測的目光看在眼中,眉心不由地一蹙,卻也沒有再多說什麼。他將救回安眉所需的道符和一塊柳木遞進苻長卿手中,一言不發地看著他蹣跚地起身,無聲無息地走出山洞。

  “我去送他一程,否則他一個凡夫俗子,不在山谷裡迷路才怪。”這時槐鬼歎了一口氣,跟在苻長卿身後邁開步子,卻在出洞前回頭望著老柳苦笑道,“你放心,我可不會傻乎乎地多幫他,我就把他送出山。唉,想不到現在我贏了賭局,卻落個跟你一樣的下場,等到一切結束後,恐怕我也要把原形挪到這山中來了。”

  “你知道就好,”老柳望著槐鬼微微一笑,語帶無奈道,“你也知道他恨我們,就算我們成全了他二人的緣分,可五蠹致使天下大亂這件事,卻求不得他的原諒。”

  假使有朝一日那苻長卿翻了身,秦州扶風縣小澤村裡的老槐樹,必定也無法再存活——這就是法家名士的做派,殺伐決斷、毫不留情地鏟除一切可能破壞社稷的罪孽,哪怕自己引火燒身,就像死不悔改的撲火飛蛾。

  不過換個角度想想看,槐鬼的原形能夠遷入山中與他朝夕相處,這算不算是因禍得福?

  老柳想到此不禁溫暖地笑起來。他還記得在槐鬼得道前,曾經的自己年復一年站在柳樹梢上,都能遠遠望見一棵槐樹沒心沒肺地沖自己搖動著樹梢。他從一開始的納悶,到悄悄留了心,直到那棵槐樹隨風蕩漾了幾百年後終於修出了一個元神,他才有機會問他一句,為什麼總在風和日麗的日子裡對他搖晃樹梢。

  “啊?沒什麼啊,我就是喜歡這樣在風裡搖樹梢,”剛剛成型的槐鬼揚起雙臂,依舊沒心沒肺地在風中搖晃起來,沖著老柳嘻嘻笑,“在太陽底下這樣搖搖真快活啊!我就喜歡這樣搖來搖去,怎麼被你給發現了?哈哈哈……”

  他這才知道槐鬼幾百年來的無心之舉,卻給自己種下了深深的因果——無心插柳柳成蔭,他們柳樹,從來都是這樣多心的。

  ……

  從鬼門關繞了一遭的苻長卿重返人間,所要面對的,卻是比陰曹地府更加混亂的人間煉獄。

  不過短短一個月,昔日繁華的洛陽已是面目全非,到處都是一片兵荒馬亂的蕭條景象,當他駐馬橋頭,遠遠望著洛陽城恢弘的輪廓,哪裡看得到半點他曾經熟悉的優雅風致。

  他從秦州一路趕到洛陽,期間漸漸恢復得像個活人,也能吃點飲食,卻仍舊不能說話;而脖子上深深的刀口必須用布帶狠狠纏緊了,才不致於在騎馬的顛簸中將腦袋掉下來——想到此苻長卿緊抿的唇角便忍不住冷冷一笑,他現在不人不鬼的樣子,襯著這生靈塗炭的人間世來看,倒當真相配得緊。

  此刻他身無長物,又無法開口打聽,如何才能在茫茫洛陽中找到安眉,或者確切的說,是找到杜淑?手邊唯一的線索只有槐鬼告訴他的一句話,那個舉止怪誕的樹鬼在護送自己出山時曾經提到過,如今安眉的肉身似乎正待在一座很大的府邸裡。

  “我只知道她現在住在一座相當氣派的府邸裡,比你的府邸還要大,大得多!我弄不清你們人間那些彎彎繞繞的,你自己去找吧。”

  苻長卿琢磨著槐鬼最後對他說的話,冰冷的雙眸中更是添了一層懾人的寒意——他不在世上時,那妖孽借著安眉的身體,不知又攀附到了誰的身邊。

  不過他不在乎她攀附了誰,只知道被她占用的那具肉身,他必須奪回來!

  苻長卿策馬緩緩靠近洛陽城,一路上遇見的人無論是官兵還是百姓,都充滿敵意地盯著他。作為一個曾經專門斷治冤獄的刺史,他知道自己此刻風塵僕僕,又騎著一匹還算膘肥體壯的馬,正是眼下這個時節最可疑的人物。因此他不急著進城,而是繞著城牆打馬跑開,打算等到黑夜再尋找進城的機會。

  苻長卿在策馬路過每道城門時,雙眼都會謹慎地瞄一眼城門口的官兵,而當他經過洛陽南門時,一具懸掛在城門上的屍首霍然闖入了他的視野。那惹眼的屍身令苻長卿有種似曾相識的怪異感覺,他漫不經心地撇開視線,下一刻卻在電光火石間反應出那是誰!

  他倏然勒住正在奔跑的快馬,在駿馬長嘶人立的間隙,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盯住那個被暴屍城頭的人!

  那是季子昂。

  “洛中英英苻長卿,京都堂堂季子昂。”當他們風頭無兩時,何曾想到這兩個名字會有如今的際遇?此刻他們一個被開膛破肚掛在城頭,另一個在城下隱姓埋名落魄潦倒。他不知道季子昂是因何罪名而死,卻難免生出些兔死狐悲的感慨。

  正是萬種風華譬如煙雲過眼,人生大抵,不過如此。

  苻長卿伸出手指撫弄著脖子上纏繞的布條,酷暑烈日之下,未愈合的傷口浸著黏濕的汗水,發出絲絲難耐的痛癢,卻也不斷提醒著他自己已經復生成人的事實。他這條命是安眉給的,在棺木中她的離別之言,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時至今日尤在耳畔不斷地回響。

  他手中只有這一次機會去救回她,只有這一次機會。

  盛夏的天色總是黑得晚,即使天全暗下來,空氣依舊悶熱得使人煩躁不安。盤踞在洛陽四周蠢蠢欲動的流寇,這一夜終於發起突襲,在沖天的火光和震天的喊殺聲中,銳不可當地沖開了一隅城門。

  就在兵匪兩方殺得不可開交之時,但見一人鋌而走險,竟然趁亂單槍匹馬地沖進了城門,那正是白天一直在尋找機會進城的苻長卿!他靈巧地挽韁駕馬,三兩下便越過亂匪,覷空撥轉馬頭直奔城東的昭王府邸而去。而與此同時,潮水般的流寇也湧進了洛陽,一隊顯然訓練有素的人馬向東直奔,所走的路線竟與苻長卿所選不謀而合。

  城東昭王府外,昭王的家兵正戒備森嚴,將昭王府武裝得水洩不通。當沉悶的吶喊聲像悶雷般平地而起,凶猛的亂匪潮水一般瞬間席卷了整座昭王府,與昭王的私兵們纏斗在一起。王府裡大量的物資固然是亂匪覬覦的目標,而他們今夜除了搶掠,實際也肩負了一項秘密的使命。

  此時在昭王府深處的一座庭院裡,沐浴過後的杜淑正懶洋洋躺在水晶簾下,搖著團扇等待著即將到來的變數。早在前幾日她已經用鴿子將消息投遞了出去,也許就在今夜,或者再遲個一兩天,她的人馬就會來接應她了吧?

  驀然,她聽見府外出現了騷動聲,於是搖著扇子的手一頓,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她側耳傾聽了一會兒,之後又重拾笑意,手中的扇子搖得更加輕快——所有的計劃都在順著她的心願一步步實現,一切都是那麼完美無缺。

  她不禁愉快地哼起了一首小詩: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何計樂樵蘇……哎,舉目四顧,這般美麗的庭院也沒能住上幾天,便又要動身離開了。隨著嘈雜聲越來越近,她索性從湘妃竹榻上起身,想最後再看一眼這個供她臨時歇腳的地方。

  下一站她會去哪裡呢?也許是徐珍的大營,也許,就是皇宮了。杜淑雙目微微低垂,將象牙扇柄拈在手中輕輕地轉——青蚨、花言、虎符、龍淵,我們就要成功了……

  三百年暗無天日的苦修,最後時刻的精心謀劃,計劃一步步完美無缺的實現,他們就快要成功了——總算不愧禍亂天下的“五蠹”之名。

  杜淑剛要抬起眼笑一笑,不料一道黑影竟突然闖入庭院,像撲食的鷹隼一般,將她狠狠按在了地上。杜淑心中一怔,萬萬料不到這一刻竟會冤家路窄,不,不對,她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苻郎,你,你不是死了麼?”

  眼前的不速之客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一雙幽黑的眼眸被水晶簾細碎的光映著,射出森冷的寒光。杜淑從那目光中禳—他對自己刻骨的恨意,不覺心下一陣慌亂。

  一切拜你所賜,我的確已死過一次。苻長卿冷冷一笑,越發狠厲地桎梏住身下的美人,在心中回答她的疑惑——可惜你棋差一著,卻不知我可以搶在徐珍之前,恰是因為我曾經的身份可以出入這座王府,也比府外任何一個無知的貧民,都更熟悉這富貴大家的門庭!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7:00:57

第五十二章

  在這兵荒馬亂的時節,繼苻長卿之後上任的豫州刺史很早便被外派出京城督軍,近日又在亂匪的包圍中以身殉國。豫州刺史府沒有等來新任的長官,因此在各路勤王駐軍的滋擾下府門緊閉,顯得十分蕭條。

  苻長卿挾持著杜淑,一路機敏地避過昭王府兵亂,在巍巍京都中策馬直奔刺史府。他在紛亂的局勢中根本無處安身,又因重任在肩,因此自然而然便選擇了自己過去的府邸落腳。

  如今豫州刺史府中雖無差役戍衛,卻仍有一名計吏留守府中。這位過去身為苻長卿心腹,始終對自己的主人忠心耿耿的計吏,夜半被戶樞移動的吱呀聲驚醒,披衣秉燭出房察看,卻在搖曳朦朧的燭光裡發現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當看清楚那立在角落裡蒙著臉面的人,留守的計吏一愣,冷汗瞬間便順著脊背潸潸而下——即使遭重重陰影遮蔽,墨黑的眼眸依舊能發出熠熠寒光,擁有這雙眼睛的人,只有他的舊主人!計吏只覺得眼底一熱,當即雙膝無聲地向下一跪,伏在地上恭迎苻長卿。

  苻長卿冷冷瞥了一眼自己渾身發顫的舊日部下,此刻口不能言、也沒有敘舊的情緒。在如今這魑魅魍魎四處出沒的深夜,彼此默契地不問陰陽、罔顧鬼神,就是最好的情分了。苻長卿調回視線,徑自脅迫著被五花大綁的杜淑往刺史府深處走,直到進入刑房才將她輕輕放下,松開了捆住她上臂和肩胛的繩索。

  一直被蒙住雙眼的杜淑揣度著苻長卿打算暫時落腳停歇,於是抬起手來,挑開了遮眼的布帶。此刻她只有手腕依舊被捆,整個人並沒有因為之前的顛簸而受傷,在被綁縛時她能感覺到他的手勁拿捏著輕重,這份憐惜就算不是給她的,至少也能令他投鼠忌器。

  只要他還會心軟,她就有脫困的機會。

  “苻郎……”杜淑帶點討好地望著一臉冷漠的苻長卿,小心翼翼地笑著。盛夏的刑房裡空氣窒悶,她整個人汗津津地半躺在地,像一條不慎上岸試圖求生的魚。

  苻長卿沒有理會她,只是徑自牽著她的手將她拽起,又從吊囚犯的木架上嘩嘩扯過鐵鐐,利落而仔細地銬住了杜淑。

  “苻郎……”杜淑動彈不得,身子徒勞地掙了掙,有些驚惶地望著苻長卿在刑房裡忙碌,“苻郎,苻郎,你在生我的氣嗎?為什麼不對我說說話?”

  苻長卿依舊沉默地垂著雙眼,他在房中找出炭盆將炭添滿,蹲下身,手法笨拙地敲著打火石將炭盆點燃,全神貫注地盯著火勢直到炭盆燒得通紅。刑房裡因為炭火頓時越發燥熱起來,杜淑看著苻長卿將炭盆移到自己腳邊,心中越發不安:“苻郎?苻郎,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聽我解釋好嗎?當初我離開苻府也是不得已的,在你遇難後季鴻臚他就上苻府索人,苻府上下也不願容我,我一介女流,除了屈從又能如何呢?今夜看見你沒事,我比誰都高興……”

  杜淑的辯白苻長卿置若罔聞,他只是一徑盯著炭火出神,彷彿在想著什麼要緊的心事,清亮的雙目也被火光映得通紅。杜淑被炭火烤得口干舌燥,汗水順著她的額頭不斷淌下來,滑進她略顯深邃的眼窩,刺得她眼角一陣陣生疼:“苻郎?苻郎……”

  她摸不清苻長卿的意圖,卻也漸漸覺出些端倪——為什麼他始終一言不發,為什麼他的脖子上緊緊纏著布條?他早該身首異處命歸黃泉,為什麼……

  許多問題杜淑還來不及想通,這時一直沉默的苻長卿卻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倏然抬起頭來看了杜淑一眼,接著伸手拽過她的一隻腳,替她除去鞋襪。

  “苻郎?!”杜淑驚叫一聲,不待掙脫腳底便傳來一陣劇痛,她尖利地慘叫了一聲,一邊掙扎一邊低頭看時,才發現自己的腳心竟被苻長卿用鐵簽扎穿——他一定是瘋了!哪怕他恨她入骨,這具肉身也不是她的……這一閃念便使杜淑霍然明白過來,苻長卿這一次,是鐵了心地要她死。

  面無表情的苻長卿手下不停,同樣用鐵簽扎穿杜淑另一隻腳,又用腳鐐扼住她不斷掙扎的雙腿,將穿透她雙足的鐵簽插進了通紅的炭盆。他一直聚精會神小心翼翼地操作,為了使酷刑能夠順利地將蠹蟲逼出,也為了使安眉的雙足在受刑之後還能夠保住,他竭力將過去對犯人施刑的經驗在這一刻發揮到最極致、最精妙;於是一瞬間杜淑血肉模糊的足底皮焦肉爛,她淒厲地慘嚎了一聲,渾身本能地篩糠般顫抖,目眥欲裂:“苻郎,苻郎饒我!”

  她不停哀求,雙目中淚如泉湧,再一次竭盡全力去打動苻長卿:“苻郎何苦置我於死地?就算我離開……她也不會回來,還是看著我成為一具屍體你才能解恨嗎?苻郎,你是不是一定要我三百年的磨難成為一個錯誤?我對你的情為什麼你從來都不願放在眼裡,苻郎……今天你若一定要取我性命,我也沒有怨尤,只是你今後能否將我記在心裡?記得這世上曾有一個我,在黑暗裡盼了你三百年……我對你的情,真的從來沒有輸給她,沒有輸給過她……”

  她淒楚地凝視著面前這冷酷的男人,浸在淚水中的眼珠一瞬不瞬,最後連珠般的話被痛苦的呻吟打斷,又在嘶啞的喘息中斷斷續續。苻長卿在她蠱惑人心的話語與逼視下巋然不動,然而漸漸地他的眉頭越蹙越深,汗水也順著額頭潸潸滑下——要抗拒杜淑無休無止的哀求實在太難,尤其在他口不能言的情況下,連一句反駁都成了奢望。

  泣不成聲的杜淑令苻長卿忍無可忍,最後他霍然起身沖到杜淑面前,拿起之前蒙她眼睛的布條狠狠勒住她的嘴,又從懷中取出柳鬼贈的道符貼上她的額頭。

  “啊——”充滿靈力的道符使杜淑一瞬間再次劇烈地掙扎起來,此時她貼身的夏衣黏在被汗浸透的慘白肌膚上,令她整個人像剛從水裡撈出來的一般。炭火將她足底的鐵簽燒紅,她的雙腳在抽搐中皮開肉綻,一股令人作嘔的焦糊味逐漸充斥了窒悶的刑房。

  面對這慘不忍睹的酷刑,苻長卿始終挺直了腰身站著,墨黑色的雙眼盯住受刑的杜淑,目光中泛出的狠厲似乎又將他帶回過去——昔日他在做刺史時,曾對流竄在豫州各郡行凶劫掠的重刑犯施用過炮烙之刑,那時刑房裡的慘狀,至今想來仍令人不寒而栗。而如今,他卻對……兩行清淚遽然從苻長卿的眼中滑下,然而他被淚水淬洗過的墨黑色瞳仁卻更加堅毅,發出狠厲而冰冷的寒光。

  今次誠如那柳鬼所言,救出安眉的方法太過狠毒,心慈手軟的人反倒用不得,因此注定能夠救出安眉的人,非他苻長卿不可!——不狠,就不是他苻長卿。

  刑室裡幽暗恐怖的氣氛令人窒息,苻長卿任由眼淚湧出眼眶,只一徑高傲地抬著下巴,靜靜等待著杜淑的魂魄抽離安眉的身體。杜淑被緊緊勒住的唇齒無法再吐清一個字,然而她在數聲嘶啞的呻吟之後,竟驀然發出了一聲長歎:“苻郎……”

  那聲音穿透她慘白的皮膚,竟像是隱隱從腹腔中發出來似的,驚得苻長卿猝然睜大雙眼,難以置信地瞪視著杜淑。

  “苻郎,你何苦這樣對我,可憐可憐我……”杜淑的雙眼在鮮紅的符紙下直直望著苻長卿,直到最後一刻仍試圖喚起他一星半點的垂憐,淚盈盈的眼底盛滿了哀色,“苻郎……你有沒有試過在黑暗中掙扎三百年?有沒有嘗過那種為一絲希望就可以九死不悔的絕望?如果有,你就能明白我孤注一擲的心了……”

  她最後這一番話終於不再是全然的謊言,其中包含了她與同伴們秉持的信念,只是到死都要堅持到底的偽裝,使她直到最後都沒有機會讓苻長卿知道,這些刻骨銘心的絕望與對愚昧凡人的仇恨,才是五蠹作亂真正的肇因。

  熾熱的炭火不斷烤著杜淑的足底,使她附在安眉肉身上的精氣不由自主地上竄,本能地逃避炭火的折磨。窮途末路的杜淑懨懨闔上雙眼,這時在她的四肢與中樞上隱約透出了幾條青線,那幾道青線漸漸向上匯聚到她的天靈,最後貫入了貼在她額心的道符。

  苻長卿見狀立刻將炭盆飛快地撤走,雙目始終謹慎地觀察著杜淑,直到她咽氣後許久,才氣喘吁吁地後退了半步,渾身伴著大汗淋漓的虛脫——如果不是當初在刑場上就已知道杜淑的背叛,他今日能否抗拒得了她的花言巧語?苻長卿只知道自己不會改變救回安眉的初衷,卻不能確信自己會不會動惻隱之心。

  他並非不能理解杜淑、或者說是蠹蟲們的信念;恰恰是因為自己經歷過生死,也在黑暗中體味了從痛苦到絕望的過程——不過短短一個月,他便發誓要不惜一切代價救回安眉,那麼不難想像如果換做漫長的三百年光陰,自己又會醞釀出多深的執念。

  不斷鑽營的蠹蟲或者強硬冷酷的法家,也許本身就是殘忍與執著的一體兩面。

  苻長卿悵然走出刑房,從庭中汲了一桶井水胡亂潑在自己的頭臉上,又一氣喝下好幾大口,才算稍稍消解了周身可怕的燥熱。接著他卻忽然察覺到脖子上出現異樣的濡濕,這令他在心中低咒了一聲,洩恨似的將口中剩下的水吐在地上,皺著眉伸手拭了拭緊抿的雙唇。

  跟著他拎了半桶水回到刑房,揭下貼在安眉額頭上的醒魂咒,將那張符紙與寄存著安眉魂魄的柳木一並燒成灰,又將灰燼拈在一碗水中細心調和,這才站起身來走到安眉面前。刑房裡空氣悶熱,因此在杜淑離魂後安眉的肉身並沒有立刻僵硬,苻長卿輕輕托起安眉的下頜,解開勒住她唇齒的布帶,用拇指撬著她的牙關將那一碗符水和柳木灰緩緩灌進了她的口中。

  當碗中水盡,他一直動作平穩的手指方才遽然顫抖起來,令粗糙的陶碗落在地上摔成了幾塊。充滿期盼的墨黑色眼珠再一次被淚水蒙住,苻長卿終是忍不住從胸腔中發出一聲悶悶地哽咽,低頭將臉埋進了安眉的肩頭。

  開通天庭,使人長生。三魂七魄,回神反嬰。滅鬼除魔,來至千靈……醒魂咒的符水汲取了蠹蟲的精氣,帶著柳木灰中的魂魄滲進了安眉的四肢百骸。須臾之後,便聽安眉的喉頭開始咯咯作響,她的胸口終於再一次有了起伏。苻長卿聞聲立刻又驚又喜地抬頭盯住安眉蒼白的面龐,直到她口中逸出一絲痛苦的呻吟,茫茫然張開眼睛。

  “大人……”她的視線散亂,望著苻長卿的眼睛裡充滿了不確信,被布帶磨到潰破的嘴角輕輕抿了抿,斷斷續續擠出幾個字,“大人,是你嗎……”

  是他,當然是他!被她豁出性命也要救起的人,怎麼會不是他!苻長卿雙唇顫動著張開,想竭力念出安眉的名字,喉間的刀創卻對他報以一陣毫不留情的劇痛——這份疼痛生猛而真實,竟使苻長卿笑逐顏開,也令安眉茫然的臉在他的淚眼中越發模糊起來,於是苻長卿只好湊近了安眉的臉,直接用自己的雙唇來回答她,好使他們再也不會錯失彼此。

  是我,是我。

  他的長睫掃過安眉撲閃的睫毛,鼻尖輕輕蹭過她柔軟的鼻翼,雙唇終於也印上她的,用這兩個字不停地輾轉作答,不惜借眼淚蟄疼她唇角細小的傷口,只為了一遍一遍地要她明白——上窮碧落下黃泉,今後由生到死的每一世,他都不會再放開她。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7:01:13

第五十三章

  “大人……”安眉在苻長卿纏綿的親吻下呢喃了一聲,下一刻竟倏然閉上雙眼,再度陷入了昏迷。

  苻長卿驚了一跳,慌忙伸手試探安眉的呼吸,直到確信她的鼻息悠長而平穩,這才稍稍鬆下一口氣。

  是了,如今她的身體中只剩下一分魂魄,當然會這樣脆弱。苻長卿小心翼翼地將安眉從刑具上解下,輕柔地將她打橫抱起,一路走進刺史府的後堂內室。豫州刺史府內到底已經換過一任主子,因此室內的布置雖與往日大致相同,細微之處卻也有了不少改變。

  苻長卿將安眉抱上榻,依照著往昔的記憶,去後堂的藥房尋了些成藥、帛紗,來替安眉包扎傷口。此刻府內的郎中早跟著上任刺史一同隨軍離京,苻長卿所需的金瘡藥和燒傷藥,都需要他自己拎著油燈翻找。

  這時苻長卿的計吏在驚魂稍定後,又悄然尋到了燈火昏暗的藥房,在他身後噗通一跪,滿臉是淚地抱拳長揖道:“大人……”

  苻長卿立刻回過身,在昏暗中與他冷冷對視,面無表情。

  “大人,是您回來了對不對?卑職沒有看錯對不對?”計吏跪在地上仰望著苻長卿,連聲哽咽道,“大人,自從那日您在刑場上消失,卑職心中就一直藏著一線希望;果然天可憐見,今日您又重還陽間!大人您可知而今天下大亂,天子昏聵,苻府已是內憂外困岌岌可危。望大人您能夠東山再起,出手重振苻氏!”

  計吏說罷已是泣不成聲,苻長卿將他的話靜靜聽完,卻只是無動於衷地拿著藥轉身離去,始終不曾表露一言。計吏眼睜睜看著昔日主人漸行漸遠,終是無奈地掩面哀歎一聲,頹然伏地失聲痛哭。

  苻長卿回到後堂內室中時,榻上的安眉已再度醒來——她被雙腳上的創傷痛醒,此刻正輾轉不安地呻吟著,不明白腳心的劇痛是因何而起。當苻長卿來到她身邊坐下時,她才稍稍安下一顆心,卻仍是疼得面色慘白。

  “大人,我這是……”安眉囁嚅著,因為無力起身看個究竟,只好任由苻長卿回身包扎自己疼得像火燒一般的雙腳,“大人,我……我的腳,疼得受不了……”

  苻長卿眼看著安眉疼得滿身大汗淋漓,連掙扎都顯得無力而勉強,慌忙在敷燒傷藥的同時,將羊躑躅和茉莉根研成的止痛藥敷上安眉的腳心。安眉咬著牙呻吟了許久,漸漸藥性發作麻痺了她的雙腳,疼痛稍止,她才如釋重負般虛脫地吁出一口氣。

  苻長卿一直小心觀察著安眉的反應,直到確定她不再痛苦難當,才又開始仔細地替她包扎傷口。安眉看著苻長卿悉心護理自己的雙腳,心底溢滿了羞澀與不安,卻半句話也說不出口,直到他上完藥又打來涼水想替她擦身時,安眉才又羞紅著臉掙扎起來:“哎,大人,這不合適,我……”

  苻長卿根本不理會她的掙扎,只抬眼靜靜地凝視著她,目光深邃,盯得安眉不由自主地噤聲。於是他繼續動手將安眉汗透的夏衣除去,讓她細膩白嫩的肌膚裸露在幽暗的夜色裡,用半濕的帛巾緩緩擦拭過她的臉頰、鎖骨與胸口……

  “哎,大人……”安眉禁不住瑟縮了一下,然而在略微的驚惶之後,卻是濃得化不開的喜悅,“大人,我是怎麼能活過來的?我明明聽槐神他們說,我是不可能再活過來的……”

  安眉的話越說越小聲,然而苻長卿始終都沒有開口回答她,最後她只好閉上嘴唇,用清澈的雙眼疑惑地望著苻長卿,直到發現他纏在頸間的布條,卻訥訥做不出任何反應。

  很快身體的虛弱讓安眉不由自主地再度沉睡,也讓苻長卿鬆了一口氣——他還沒有想好該怎樣與安眉交流,在他無法開口說話之後。

  苻長卿將足夠的藥物打成包袱背在身上,抱起安眉悄聲走出後堂,一路繞到了府後的馬廄。然而當他將安眉安置在馬上之後,卻又不禁遲疑起來——在此刻兵荒馬亂的時節,自己帶著一個無法行走的弱女子,該往哪裡去呢?

  放眼天下之大,卻沒有他的立錐之地;還有苻府……他“生前”的家,如今已是歸不得。

  苻長卿雙眸一黯,下一刻便抱著安眉折返,決定暫時留在刺史府等待時機。這時天已經蒙蒙發亮,苻長卿將安眉在榻上安頓好,自己整個人也疲倦之極;於是他禁不住抱著安眉和衣躺下,依偎在她身旁沉沉睡去。

  這一眠帶著如釋重負的輕松,竟使苻長卿酣然睡到了落日西偏,當他再次睜開眼時,就看見側臥在自己身邊的安眉,正用手輕輕觸碰著他脖子上緊纏的布帶。苻長卿心中微微一凜,順勢便抓起安眉的手,不想讓她再往下探個究竟。然而安眉的眼中早已布滿了疑雲:“大人,您的脖子……大人,您現在是不是、沒辦法開口說話?”

  苻長卿凝視著安眉惶惑的雙眼,沉默了許久才輕輕點了點頭。安眉立刻將他緊緊抱住,無法自抑地哽咽起來:“怎麼會這樣,大人,怎麼會這樣?”

  他的身體不該無法復元,而她,也不該活過來,這其中,一定發生過某些她不知道的事。安眉一想到此就抬起頭來,目光閃爍地望著苻長卿:“大人,您會這樣,是不是因為我?”

  苻長卿聞言笑起來,鼻尖親暱地蹭了蹭安眉的頭發——他會這樣,當然是因為她!是她將他從鬼門關裡拽回來,這一份嗯,叫他如何才能酬報?苻長卿沒法開口回答安眉,只是將她摟得更緊,用溫熱的手掌緊緊握住她發顫的雙手。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願她從此再不會與自己分開,也願她能夠心甘情願地陪伴自己,一同在他選擇的那條路上走下去……苻長卿一邊想一邊輕啄了一下安眉的嘴唇,接著便起身尋了紙筆,研開墨錠泚筆寫下了幾行字。

  那是他准備交給自己計吏的文書,既然決定了留在刺史府,那麼往後的交流,當然都得憑借紙筆。苻長卿徑自低頭寫得專注,不料這時安眉卻努力坐起身依偎在他身旁,兩隻眼睛盯著紙面上的墨字,竟喃喃將文書中的內容念了出來:“吾與妻子安氏將在此地盤桓數日,汝當守口如瓶,勿將此事外洩……”

  安眉一邊小聲往下念,一邊已是驚愕得睜大了雙眼;這時苻長卿也在一旁滿臉訝異地望著她,直到她無辜地喊出一聲:“我不知道!”

  “我真不知道,我怎麼會突然識了字,”安眉對苻長卿攤開手心,局促地笑了兩聲,“可我就這麼順口念出來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苻長卿聽著她無頭無腦的說辭,腦中一閃念,便隱隱生出了一個大膽的猜測——也許安眉突然間能夠識字,正是拜杜淑所賜。安眉的復生借助了她的靈力,何況之前她在這具身體裡寄住了很久,也許潛移默化間給這具身體帶來了一些影響,亦未可知。

  這時只聽安眉又略顯遲疑地咕噥道:“奇怪,要說我認識這些字,可看著又有些糊塗,非要把這些字一氣念出來,我才能明白一點意思……”

  苻長卿聽罷覺得疑惑,忽然又靈機一動,抽過一張紙龍飛鳳舞地寫下幾行字,送到安眉面前示意她念。

  “施氏食獅史……石室詩士施氏,嗜食獅,誓食十獅。適施氏時時適市視獅……”安眉干瞪著眼將那段文章念了三遍,卻仍是不解其意,又成了一個睜眼瞎,“哎,大人,您寫的這段話,我又看不懂了,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苻長卿笑著摟住她,換張紙將心中的猜測提筆寫來:“我猜,你之所以能夠認得字,是因為那第五只蠹蟲在你身子裡待得太久了,它是儒士之蟲,難免就將一些習性染給了你。不過你剛剛又看不懂我寫的那段話,可見你只能靠直覺將文字連禳—來,才能明白意思,並不算真正的識字。”

  安眉在心裡默念完苻長卿寫的話,羞赧地點點頭,紅著臉對他低喃道:“大人,我以後會好好用功,一定把這些字都認全了。”

  苻長卿聞言卻是一笑,對著安眉輕輕搖了搖頭,在紙上寫道:“不必。”

  接著他看見安眉臉上露出遲疑的表情,於是又泚筆添上一句:“你已經夠好。”

  霎時間安眉臉紅起來,她不禁低下頭,蛾眉上宛轉流動著青色的光華;苻長卿看著她不勝嬌羞的模樣,雙唇徑自笑著吻上她的眉。這時幾縷金黃的斜陽從窗外軟軟投進屋中,靜靜地見證著這一對璧人無聲的溫存。

  ……

  向晚留宿刺史府的苻長卿將計吏招進內室,以紙筆與他對談。面對自己激動不已的屬下,苻長卿卻只是簡略地將自己死而復生的經歷一帶而過,接下來便白紙黑字地告訴他自己未來的打算。計吏在知曉了苻長卿的信念與抱負之後,不禁跪在地上深深地一拜,慨然對主人陳情道:“只要大人您決心東山再起,卑職願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苻長卿坐在上席傲然頷首,直到計吏告退離開後,躺在屏風後的安眉才悄悄撐起身子,探出頭來望著苻長卿,目光中含著些許驚疑:“大人,剛剛您都對他‘說’了些什麼?”

  苻長卿從容一笑,一張臉卻顯得比平日蒼白,多少透露出了他的緊張。他將寫給計吏的文書都遞給了安眉,請她逐一過目,也將事關未來的某一項決定權,交進了她的手中。

  未來的路漫長而又布滿荊棘,他情願將安眉小心珍藏在某個地方,可私心底卻也希望她能夠不離不棄地陪伴自己。央︻兩難的局面使苻長卿躊躇不安,也使他下意識地放開手,索性將一切交由安眉決定——畢竟未知的風險的確太大,如果此刻她心生退意,他反倒能夠安下一顆心。

  我果然是一個自私的懦夫,苻長卿無奈地在心底自嘲,俯身摟住了安眉,雙唇竭力在她後脖頸上無聲地念道:我們、暫時、分開吧。

  還是暫時分開吧……他有自己的理由再去拼殺,而她,卻應該好好活著。

  不料就在他沮喪之時,安眉卻忽然放下了字紙,回身緊緊依偎在他懷中:“大人,您的話我有些地方還看不太懂,但是我只曉得,我不想再同您分開。我們好容易才又團聚,大人,我們不要再分開吧,我願意陪著您去‘東山再起’。”

  她不習慣說這樣四個字連在一起的詞,赧然笑了笑。

  苻長卿聽了安眉的話,頓時咬著牙狠狠將她摟住,竟然激動得渾身微微發顫。他們苻家的男子,到死都不會停止奮斗,只要有一口氣都會力爭上游——無論生死都不會消極避世,是酷吏的作風;而擁有一個敢陪自己沐雨櫛風的伴侶,又是人生何等的幸事!

  二人就這樣靜靜依偎了許久,苻長卿才稍稍退開身子,伸手捧住了安眉的臉。他幽黑的眼珠始終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視她如寶如珍——這一刻他們都在信守著當初的誓言,無論命運如何在風浪中跌宕,都要不離不棄、永不相負;這一刻他們無聲相擁,卻比金聲玉振更加有力。

  此誓一出,可斫金石!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7:01:29

第五十四章

  苻長卿與安眉在刺史府中過了幾天平靜的日子,然而這所謂的平靜,不過是暴風雨前最叫人心神不定的“平靜”罷了。

  眼下亂匪已經攻占了京城,各路人馬魚龍混雜,將洛陽攪得烏煙瘴氣。混戰聲日夜都不曾停歇,皇宮首當其沖成為了亂匪進攻的目標。富貴人家的朱門被昔日貧苦的人們用鐵鎬砸開,他們帶著仇恨與興奮,像突然闖進了一座新奇的桃源仙境,可以在其中肆意地燒殺搶掠、焚琴煮鶴,綾羅綢緞與金銀珠寶是老天賜給他們的軍餉;昔日藏在重重樓閣中的美女嬌娥,也可以任他們恣情染指。

  這些令人難以置信的醉生夢死光怪陸離,對他們來說,正是作亂最大的樂趣。

  在這樣風雨飄搖的日子裡,大門緊閉的刺史府即便再冷清蕭條,遲早也會被人撞開。

  苻長卿選擇按兵不動,每日只是和安眉一起靜養身體,心中卻是每一刻都在運籌帷幄,小心計算。他有時會把一些想法透露給安眉,然而更多的時候連他自己都捉摸不透時下的局勢,於是他只好與安眉緊緊相擁,似乎如膠似漆的時光,可以暫時像迷離的濃霧一般,遮蔽掉四周滿目的瘡痍。

  “大人……”此刻安眉攥著苻長卿的衣襟,將羞紅的臉埋進他的懷中,“這麼說,在柳木棺中的時候,你……你都聽見我說的那些話了?”

  苻長卿不能答她,只一徑笑著,從袖中抽出那張早准備好的字紙,促狹地在安眉面前展開,要她讀:

  “叫我苻郎。”

  “哎……”安眉軟軟呻吟了一聲,像喝醉了酒似的,雙頰燒出兩抹紅雲,星眸中閃爍著點點淚光,卻就是不敢定睛看他,“苻,苻郎……”

  苻長卿聽著安眉這般親暱地稱呼自己,一雙幽黑的眸子裡映出她含羞帶怯的模樣,不禁抬手撫過她的鬢發,雙唇在她細嫩的額角落下點點碎吻——她終於能夠這樣稱呼他,而他在有生之年,也終於能夠像現在這樣看著她,真是出生入死後何等的幸事!

  如今他只盼著喉嚨可以盡快復原,否則積壓在心中的千言萬語,何時才可以對她盡情吐露?這兩天他時常覺得喉中發癢,似乎藏在布帶下的傷口正在逐漸愈合,也許不久之後,他就可以像個正常的活人了。

  苻長卿尤在默默沉吟,這時依偎在他懷中的安眉卻忽然不再動彈,他低下頭,看著懷中人再次陷入沉睡,不禁滿是眷戀地又落下一吻。少掉半條命的安眉極度虛弱,一天中總有大半時間在昏睡,苻長卿就趁著這時與計吏議事,並不會耽誤照料安眉的時間。

  正如此刻,他在安頓好安眉之後,便獨自一人前往刺史府的前堂議事,聽計吏稟報洛陽最新的局勢變化。

  “大人,聽說今天負責把守神武門的羽林軍右衛府,已經向亂匪投降了。”計吏愁眉不展地對苻長卿道,“再這樣下去,皇宮遲早也守不住的……”

  意料中事,苻長卿暗自心道,卻將一切險惡的打算,統統藏在幽暗的雙眸之下。

  ……

  這一日午夜,洛陽城依舊是哀鴻遍野火光沖天,苻長卿徹夜無眠地傾聽著窗外的動靜,因此當震天的喊殺聲猝然包圍住豫州刺史府時,他立刻搖醒安眉,將她抱出後堂。

  安眉正睡得迷迷糊糊,朦朧中感覺到苻長卿將自己急匆匆地抱起,於是她半睜開眼睛,咕噥了一聲“苻郎”,接著就被那震天的喊殺聲嚇得滿面蒼白:“苻郎,發生什麼事了?”

  不用苻長卿回答,很快安眉也知道發生了什麼,她立刻緊張地攀緊苻長卿的脖子,任由他將自己一路抱向馬廄。這時作亂的匪寇已經砸開了刺史府的大門,苻長卿立刻翻身上馬抱緊了安眉,提韁策馬,由刺史府的後門搶了出去。

  安眉縮在苻長卿懷中半睜開眼睛,乍一出刺史府,便看見了熊熊火光下一張張猙獰的人臉,她不由得揚聲尖叫起來,在鐵器刺耳的碰撞聲中緊閉雙眼,不敢想下一刻命運會發生怎樣的遽變。

  這時苻長卿已拔出腰間佩刀,拼盡全力格擋開亂匪的襲擊,他身下的駿馬在敵人的包圍中踢騰著馬蹄,卻不知該往哪裡撒開步子。在與亂匪的近身纏斗中,苻長卿寡不敵眾,胳膊上冷不防就挨了一刀,他在劇痛中咬緊牙關狠踢馬腹,身下的駿馬終於噴出一口粗氣,嘶鳴著沖出了重圍。

  然而四周亂匪如麻,眼前總是不斷閃出人影試圖攔下奔跑的駿馬。苻長卿在紛亂的火光中雙眸圓睜,不斷舉起佩刀左劈右砍,最後忽然有人將一支燃燒的火把擲向了他們,苻長卿護著安眉側身躲避,拼盡全力,卻終究還是被受驚的馬兒顛下了馬背。

  他護著安眉在地上一連打了好幾個滾,好容易頭暈腦脹地穩住身子,這時候只覺得眼前銀光一閃,一把長刀已向他頭頂劈來。

  電光火石的一瞬間,苻長卿只覺得喉中一痛,下一刻已是嘶聲大喊道:“慢著——”

  他的聲音沙啞怪異,卻又充滿張揚跋扈的威嚴,使得正要痛下殺手的匪寇竟一時愣在了當場,鋒利的刀刃就險險懸在了離苻長卿鼻尖三寸遠的地方。

  “你這廝,都死到臨頭了,還敢囂張!我操你祖宗……”那寇匪不甘心自己被苻長卿的喊聲震懾,待回過神時,就開始怒目圓睜地罵罵咧咧起來。

  苻長卿對那寇匪的辱罵不以為意,只是摟緊了懷中震驚不已的安眉,徑自嘶啞地開口道:“你們的首領徐珍,與我是舊識,我手中有他想要的東西,你帶我去見他,必能獲得重賞。”

  “大膽!我們大王的名諱也是你能亂叫的嗎?!”那寇匪瞪著眼往地上啐了一口,可又聽苻長卿能夠直接報出徐珍的名字,心裡已是將信將疑,“你說的倒輕巧,就憑你這一句話,就想要我帶你去見大王?我怎麼知道你是不是誆騙我去送死呢!”

  苻長卿氣喘吁吁地一笑,伸手將安眉抬起的頭按回自己胸前,徑自對那寇匪道:“我騙沒騙你,你試一試就知道,這樣吧,你就想辦法去徐珍的大營遞一句話,說找到了一個自稱是大王夫人的女人,姓安名眉,就行了。”

  那寇匪轉了轉渾濁的黃眼珠子,將刀尖往安眉脊背上一指,甕聲甕氣地問道:“你說的大王夫人,難道就是她?”

  苻長卿立刻將安眉摟得更緊,又伸手撥開了寇匪明晃晃的刀尖,從容不迫地回答道:“不管是不是她,此刻我們二人你誰都傷不得。如果你想得到更多的好處,不妨就按照我說的路子試一試,如何?”

  那寇匪果然猶豫著收了刀,滿臉橫肉地對同伙們下令道:“把他們捆起來看好咯,我去大營那兒打探打探,若是得了好處,少不了兄弟們的!”

  “好勒,大哥盡管快去,這兩人由我們看著,包管一根毛也少不掉!”

  很快苻長卿就被亂匪們五花大綁,安眉因為腳傷行動不便,又哭得厲害,亂匪們忌憚她也許真的是大王夫人,因此倒不敢為難她,只是用繩子在她手上鬆鬆纏了幾圈。苻長卿受傷的脖子此刻又遭麻繩緊勒,令他喉間一陣刺痛,只能仰著頭氣喘吁吁地咳了幾聲,咽下幾口血沫。

  然而就在苻長卿連呼吸都困難的時候,他忽然感覺到安眉湊到了自己跟前,緊接著脖子上就是一陣輕松。於是他垂下雙目瞄了一眼,才知道是安眉用牙齒咬鬆了他脖子上的繩結。

  “苻郎,苻郎……”他聽見耳邊響起安眉的呢喃,哽咽的聲音裡飽含著難以置信的喜悅,“苻郎,你……可以說話了?”

  苻長卿仰著頭無聲地笑起來,像是想叫安眉放心似的,不顧喉間被牽連出的劇痛,重重地“嗯”了一聲:“對,現在我能說話了……”

  “太好了,太好了……”安眉喜極而泣,將額頭抵在苻長卿的肩上,越發哭個不住。

  “只是聲音太難聽。”苻長卿忍不住嗤笑了一聲,暗暗又咽下一口帶著腥味的血沫。

  安眉立刻搖頭,抽噎著吸了吸鼻子:“不會,只要能說話,就比什麼都好。苻郎,你說徐珍他現在做了大王?距我上一次在滎陽見他,不過才短短幾個月,他怎麼會變得那麼……”

  苻長卿看著安眉一臉不明所以的模樣,不禁在心中暗暗冷笑了一聲——那徐珍之所以會當上大王,恐怕都要拜那五只蠹蟲所賜,一切的謎底,在見到徐珍之後就會解開吧?於是他輕聲寬慰惶惶不安的安眉道:“別怕,他有了你的消息,一定會派人來接你,到時候……”

  “不!”安眉打斷苻長卿氣喘吁吁的話,滿臉蒼白地抱住他啜泣起來,“他恨你,他一定恨你!你忘了你曾經對他的同伴做過什麼嗎?——車裂!他一定不會放過你的……怎麼辦……”

  “別怕。”苻長卿笑著輕哄,卻將玩世不恭的嘲諷藏在心中——當初他車裂匪首,只怕正中了徐珍的下懷,也只有他懷中這個傻女人,才會將世人都想得那樣單純。

  “苻郎……”安眉仰起臉看著從容不迫的苻長卿,猜不透他的心思,於是只是將臉再次埋進他的懷中,暗暗下定了決心——無論生死她都要陪在他身邊,只要這樣就夠了。

  須臾之後,幽暗的街巷忽然人聲嘈雜,數十支明晃晃的火把次第排開,照得街巷亮如白晝。坐在街角的苻長卿和安眉一時無法適應這亮光,瞇著眼睛望向這份喧鬧嘈雜的來處。這時整條街巷忽然又安靜下來,每一個舉著火把的寇匪都煞有介事地挺起胸膛,等著迎接某位即將到來的大人物。

  當整條街巷安靜得只剩下松明輕輕的爆裂聲,街巷的一頭驀然響起一陣肅然有序的馬蹄聲,十幾匹馬先後踏入了並不寬闊的街巷,而當中為首的一人,正是與安眉闊別已久的徐珍。

  如今的徐珍依舊像曾經那樣沉默寡言,臉上布滿嚴肅的紋路和溝壑,又被風吹日曬出黑紅的顏色。他比過去更加壯碩,此刻威風凜凜地騎著馬上,臉上不帶任何表情地俯視著苻長卿和安眉。

  安眉渾身篩糠般發抖,面色慘白地看著徐珍翻身下馬,一路邁著沉甸甸的步子走到自己面前。

  “的確是她,”徐珍面無表情地盯著安眉的臉,對部下們下令,“帶她回去,男的就地梟首。”

  “不——”安眉立刻驚叫起來,雙手死死抱住苻長卿不放,兩隻眼睛像被火灼燒一般,赤紅地盯住徐珍,“你不能殺他!你不能殺他!”

  徐珍聽著安眉的尖叫,雙眼不禁流露出看瘋子一樣的目光,透著點憐憫和好笑:“我不能殺他?”

  他輕咳了一聲,一邊轉過身子,一邊對部下言簡意賅地下命:“動手。”

  這時一直沉默凝視徐珍的苻長卿,卻全無懼色地輕笑了一聲:“大王殺我容易,只怕第五只蠹蟲,大王就沒辦法找到了。”

  已經背轉身子准備上馬的徐珍立刻停住動作,回身緊盯住仍在微笑的苻長卿,滿臉狐疑地問出一句:“你說什麼?”

  “我說,大王如果殺了我,就沒辦法找到第五只蠹蟲,或者說,是沒辦法找到能夠附在安眉身上的……另外一個人了。”苻長卿意味深長地彎起唇角,幽黑的雙目緊盯著徐珍,與他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徐珍果然因他的話而陷入沉默,片刻之後才又開口道:“帶他回去。這兩個人,都給我帶回大營。”

  苻長卿徑自胸有成竹地一笑,在晃動不定的火光中望著徐珍的背影道:“安眉的雙腳受了傷,大人最好再撥一匹馬給她。”

  徐珍回頭望了苻長卿一眼,又看了安眉一眼,示意手下照苻長卿的意思辦,這才再次動身上路。安眉滿臉蒼白地被寇匪們扶上馬,發顫的雙手緊緊抓住鞍韉,驚惶地望著在馬下步行的苻長卿問:“苻郎,現在這又是怎麼回事?”

  “噓。”苻長卿微笑著示意安眉噤聲,只是側過臉望著她,輕聲道:“我會一直在你身邊,你只要知道這點就好。”

  安眉聽了苻長卿的話,不禁眼底一熱,咬著唇點了點頭。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7:02:13

第五十五章

  亂匪在洛陽城中選擇的駐扎的地方,竟然是洛陽城東的昭王府,苻長卿當日

  正是從這裡將杜淑擄走,而遍尋杜淑不得的徐珍又選擇在這裡落腳,真是絕妙的諷刺。

  故地重游,苻長卿哭笑不得地踏進王府,這時只聽安眉驚呼一聲,目光駭然盯著一具懸掛在側門上的屍體,

  忍不住捂著嘴嘔吐起來。苻長卿認出那具殘不忍睹的屍體正是昭王,立刻皺起眉囑咐安眉,“閉上眼睛,不要看!”

  安眉依然閉緊雙眼,卻面色蒼白趴在馬上,對苻長卿囁嚅道:“可是苻郎,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這個人看著有點眼熟……”

  苻長卿聞言臉色一變,咬著牙沉默了片刻,才對安眉輕聲道:“大概他曾到苻府做客,你無意中見過他……”

  “哦,這樣啊……”安眉閉著眼點點頭,這時馬匹再次前行,將她馱進了王府深處。

  如今諾大的昭王府早被拆得七零八落——珍貴的木材被人從門窗上卸下來當柴燒光,窖藏的美酒和食物也被分搶一空,婢女和妃嬪們混在一起伺候著吆五喝六的亂匪們,她們皆是衣衫凌亂,神色淒楚。

  當安眉被扶下馬時,呈現在她眼前的就是這樣一幕令人辛酸的畫面。她不禁側過臉,不忍看那些亂匪門不堪入目的丑態,自然也就無從發覺當昭王的女眷們看見她,眼中流露出的古怪的神色。

  幾名包著黑色頭巾的亂匪將苻長卿與安眉狼狽地進入客堂,相當寬容大量地命人給苻長卿鬆了綁,又在屏退眾人後請他們入座,“苻刺史,請。安眉,你也坐吧。”

  苻長卿不動聲色地笑了笑,在側席上從容坐下,抬起雙手對徐珍作了一輯,“想不到大王在這裡落腳。”

  “嗯。”徐珍不動聲色輕哼了一聲,刻意對苻長卿輕描淡寫道,“那天我們沖進洛陽,一路尋到這座王府,直到把那個昭王拷打死了,都沒能找到安眉,後來干脆就駐扎在這裡了。”

  苻長卿刻意忽略身旁安眉驚疑的眼神,徑直對徐珍笑道:“只怕大王你想找的,並不是安眉本人吧?”

  徐珍見苻長卿一語道破自己的心事,立刻起身走到他面前,面色鐵青地盯著他問:“你知道我想找誰?你為什麼會知道?”

  “大王,難道你忘了我是一個刺史嗎?”苻長卿面對徐珍氣勢洶洶的質問,依舊從容不迫地淺笑道:“天下事但凡是我想查的,就沒有查不明白的。”

  “是嗎……”徐珍聽了苻長卿的話,若有所思地轉身回到塌上坐下,嚴肅的面容在燭光下顯得陰郁而詭異。

  “既然刺史你都已經知道了,那我們倒可以敞開天窗說亮話了。”

  “沒錯。”苻長卿低下頭,抱拳輕咳了一聲,才又抬眼緊盯著徐珍,緩緩開口道,“就在你起兵造反的時候,我大致查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只是有幾點我不太明白,比如當日被附身的安眉,最先是什麼時候找到你的?”

  “這事說來話長。”面對苻長卿的逼視,徐珍別開目光,緩緩道,“既然事情始末你都已經知道,那過去的事,我也不妨對你說一說……”

  “自從我被抓到大興渠服役,一年來算是吃夠了一輩子的苦楚,和我同來的一干鄉親,在渠上也都快要活不下去了。直到去年九月初九,我的婆娘安眉找到渠上來——我之所以到今天都還記得那個日子,是因為那天正是重陽,她給我帶來了許多重陽糕。可是略略聊過幾句之後,我就知道坐在我面前的女人不是我的婆娘。她的身體裡附著另一個人,那個人口齒伶俐,精明得可怕。”徐珍說到此處稍稍頓了頓,沉浸在回憶裡的面色不禁浮現出一抹興奮的潮紅,“她告訴我,她已經賺到了很多錢,多得我這輩子想像不到。這些錢她已經轉到了一些私鹽礦和私鐵礦上,雖然這些舉動觸犯了王法,但能迅速地地利滾利,即使她不親自去經營,也可以把本錢積累得更多。我問她要這麼多錢做什麼,她說以後可以用這些錢去做一件很的事,到時候我就知道。她還說,以後還會有其他人借著安眉的身體來找我,但安眉本人遲早也會找到我,所以要我小心甄別,切勿洩露機密……”

  苻長卿聽到此處,不禁苦笑了一聲,然後對徐珍道:“是不是沒過幾天,又有一個人附在安眉的身上找到了你,而那時她的身份已經是滎陽縣的師爺了?”

  “沒錯。”徐珍點點頭。

  “你知道他們是蠹蟲嗎?”苻長卿忍不住開口問道:“你難道就沒有別的想法?”

  “沒有。”徐珍聳聳肩,“我不知道他們是什麼蠹蟲,我也沒有問。一開始我以為是自己的婆娘中了邪,但當她掏出大把的金銀的時候,我就信了她的話——只要她能為我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我又何必問那麼多呢?”

  苻長卿在燈下靜靜看著徐珍的臉——那是一張麻木無情的臉,無論命運的改變是好是壞,都只會麻木的忍受或者享受,不可救藥。

  “這一次附在安眉身上的人,花錢買通了大興渠的守備,天天晚上與我們聚在一起密談。這一次可了不得。她竟然要我們舉兵造反!但奇怪的是,我們聽了她的話,竟然沒有一個人提出反對。她說的那些話,我學不來,可就是覺得句句在理——就象她說的,大興渠天天都有人累死,我們再這樣下去,肯定也只有死路一條。與其坐著等死,還不如拼一拼,那樣才對得起這世上一遭;何況那人已經為謀反准備好了本錢,之前盤下的鹽礦鐵礦,一本萬利,將來造反時不愁煉不出好兵器,也不怕沒鹽吃!再說過不了多久,自然有人來指點我們兵法戰術,如果那個人沒來,一切計劃都算作廢,對我們也沒有任何損失。這樣一合計,我們不做白不做,大家也都很興奮!”徐珍說到此處,不禁瞥了一眼滿臉蒼白的安眉,“只可惜,就在我們盼著她再來幫我們造反的時候,來的竟然是安眉本人。我心裡急得很,但也只能按照先前那人的囑咐,一切順著她的心意,只有這樣才能讓她早點被其他人附身,可是盼了足足一個多月,我們竟然只盼來了一封信——渠上哪裡有人識字?最後還是由我辛苦了一趟,把信上的字拆開來分別請教先生,才算弄明白信裡所寫的內容。原來那信上寫的全是兵法戰術,一個比一個更厲害,可惜附在安眉身上的那個人沒法親自來教,我們都學得半生不熟,誰知就是這樣憑著信中所說自學,學了沒幾天,竟連信也斷了。”

  苻長卿聽到這裡不禁唇角微翹,面上不動聲色,卻在心裡暗道:你們的信箋當然會斷,因為我扣下了她的鴿子。

  “就這樣盼了很長一段時間,大概有好幾個月吧,我們始終等不到進一步的消息,可是我們學了那麼多兵法,不試上一試,叫人怎麼甘心呢?”徐珍說到此,面色不禁又是一變,回想當日的時光仍是心有餘悸,“也就是那一次,我們決定不再等待,自己動手和那幫官兵斗上一斗!誰知時機的確不夠成熟……我也在那一次被官兵活捉了,要不是先前聽從了“安眉”的囑咐,沒有搶義軍頭領的位置,想來被車裂的那個人,就是我了吧?“

  “想不到蠹蟲還不知道勸大王你韜光養晦,的確本事了得。”苻長卿聽到此,不禁冷笑了一聲。

  徐珍聽出苻長卿語帶嘲諷,卻並不在乎他的不恭,只是徑直對他揮了揮手,“我不知道你文縐縐說的是什麼。不過,我現在的確做上了大王,這讓我越發相信,只要我找到了那個附在安眉身上的人,我就可以做皇帝!沒錯,你別以為我狂妄,當初把我從天牢裡救出來的那個安眉,就是這麼對我說的!她說安眉一共會被附身五次,而她第四次,最後那個附身的人擁有天下第一的才智,會永久地附在安眉身上,輔助我當上開國的皇帝,成為一代聖君!”

  徐珍激動忘形得一氣說完,亢奮的身子疲軟下來,氣喘吁吁地歪在塌中盯著安眉,似乎恨不能看穿她的身子,尋找那個他迫切需要的靈魂,“第四個人會用劍,她幫助義軍的鐵礦作演煉出了鋒利的武器,比官兵要鋒利的多!

  並且她教會我我們更多的兵法戰術,還有近身格斗的技巧……現在我只差第五個人來幫助我了。在攻進洛陽之前,我明明收到了她的信,她說她就在這座昭王府裡,可是當我們沖進昭王府時,卻怎麼也找不到她;就算把那個昭王拷打到死,我都沒有問出她的下落……不過現在好了,我總算找到了這個女人,可能,好象並不是我要找的那個人。”

  此時安眉滿臉慘白,聽徐珍說完事情的來龍去脈,已駭得說不出話來——她不知道,她一直都不知道,原來在她昏迷的日子裡,蠹蟲竟然做了那麼多可怕的事情;而當這些一件件事情聯系起來後,竟然顛覆了整個天下!那些足以顛覆天地,十惡不赦的大罪,原來都是在她無意中犯下的!

  她是這天下的罪人。

  苻長卿看著安眉失魂落魄的摸樣,知道她已經被真相嚇破了膽,慌忙俯身緊緊抱住她,在她耳邊輕聲安慰道:“別怕,我們有辦法挽回的……”

  挽回?現在還有辦法挽回嗎?安眉滿臉是淚地抬起頭,看著苻長卿無比從容的講事實告訴徐珍,“很遺憾,大王,你找得那個人,已經消失了。”

  “你說什麼?”徐珍瞪大了眼,一時無法消化苻長卿的話。征楞在當場。

  “我說,你要找的那個人,已經永久得消失了;而安眉,將永遠是安眉,她無法輔助你成為一代聖君。”苻長卿無情得打破徐珍的美夢,笑意中透出露骨的嘲諷。

  “你說什麼?”這時徐珍終於醒悟過來,他霍然起身拔出腰刀,狠狠地沖到苻長卿面前,“你說安眉,今後永遠都只能是安眉?我憑什麼相信你的話?”

  “因為你要找的那個人,已經被我逼出安眉的身體,然後,被我殺死了。”

  苻長卿挑挑眉,輕描淡寫地道出事實,一雙幽黑的眼珠在燭光下閃閃發亮,滿是挑釁地看著徐珍。

  “你——”一剎那徐珍目雌欲裂,恨不能將苻長卿和安眉碎屍萬段,“你們,你們壞了我的大事!”

  說完他揚起手中的腰刀,頭一個想劈的,竟然是贏弱無辜的安眉,“你這個無用的蠢女人,為什麼不讓她附身來見我?”

  “慢著!”苻長卿劈手攥住徐珍的胳膊,咬著牙對他冷笑道,“如果你現在殺了她,那麼連最後的半點指望,你都不會再有了!”

  “你說什麼?”徐珍氣喘吁吁地瞪著苻長卿,氣急敗壞地罵道,“你已經殺了我想要的那個人!現在只有這蠢女人活著,我還能有什麼指望?”

  “難道你以為,天下就只有那一個人能輔佐你媽?”苻長卿嗤笑了一聲,緊緊盯著徐珍的雙眼,猛地推開了他的胳膊,“你把安眉給我,由我來幫你得到天下,如何?”

  他這一句話,讓在場的另外兩個人全都被震懵,只是傻傻地看著他,半天說不出半個字來。直到許久之後,徐珍才緩緩回過神,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你來幫我?嘿,就憑你?我憑什麼相信你?”

  “就憑我有辦法殺死那個人,你就無須質疑我的能力;而現在我和安眉兩個人的姓名都捏在你手裡,難道你還擔心,我會做出什麼對你不利的事情?”苻長卿冷冷一笑,然後起身踱開兩步,回頭望著徐珍道,“如何?這筆交易,你也可以選擇不做。”

  徐珍皺起眉頭,將信將疑地盯著苻長卿看了半天,對著這塊天上掉下的餡餅小心猜測了許久,最終卻低沉地開口道:“你是一個士大夫,我不需要一個士大夫……你隨我來。”

  苻長卿點點頭,用眼神示意安眉留在原地等候自己,隨後便從容不迫地跟在徐珍身後,一路走到了昭王府的後堂庭院。盤踞在後堂的亂匪們一看就苻長卿,立刻怪笑著拍起了巴掌,對著他陰陽怪氣地大喊起來,“來了來了,又一個……”

  “嘿,這人的頭可真漂亮,可以放在塔尖上,哈哈哈……”

  苻長卿淡淡瞥了一眼周遭的牛鬼蛇神,根本沒把他們放在心上,徑直跟著徐珍踏入後庭,在剛一跨國後庭月洞門的時候,就看見了堆在庭中的人頭塔!

  原來徐珍與苻長卿不知不覺就說到了天亮,此時晨光熹微,蒙蒙的天光照亮了足足堆成高塔狀的一排排人頭,看上去煞是猙獰恐怖。徐珍以為苻長卿肯定會被嚇得手足無措,於是得意揚揚地走到人頭塔邊上,仰起頭傲慢地對他道:“現在你看見了吧?這座人頭塔,是我們義軍攻破洛陽後,從戰敗的俘虜裡割下來的,這裡面沒有五品一下的官!你是不是在其中看到熟人了?呵呵……帶你來看這個,就是要告訴你一件事——你們士大夫,和我們壓根就不是一路人,所以我們怎麼可能信任你,和你做交易?”

  苻長卿聽了徐珍的話,默默望了一眼那座慘絕人寰的人頭塔,然後徑直上前繞著它轉了兩圈,忽然指著其中一個人頭說:“這個人是朝中的御史大夫,他可以在你登基後,幫你起草詔命文書。”

  徐珍聞言一怔,然後看見苻長卿又伸出手,指向人頭塔的另一層,“這個人是車騎將軍,他可以幫你統率是有的戰車營,並且至少可以幫你招降三千羽林軍;而在他上一層的這個人是龍驤將軍,他原來在朝中統率全國的戰船和水軍……可是你知道嗎?大王,你卻把他們全殺了,僅憑這一點,你就做不了皇帝。”

  徐珍被苻長卿的一席話堵得啞口無言,他沉默了半晌,抬起頭盯著冷漠的苻長卿,過了好半天才喃喃開口道:“好吧,那你認為,我該怎麼做?”

  “自古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這是為什麼?”苻長卿挑眉盯住徐珍,微微地笑起來,“就是因為原本可以任用的人,都在戰亂中被殺光了。大王,你圖一時之快講所有的士大夫全都殺光,這樣做毫無意義——天下的土地那麼多,改朝換代後必然還是會出現新的士大夫,而這批人講會由你現在的部下來充任,可以想必你也清楚,你的這些人連大字都不識一個,對不對?出來瓜分一下戰利品,他們又怎麼幫你坐穩江山?”

  這時徐珍不安地望了一眼月洞門外,壓低了聲音道:“你說的這些,我也知道……”

  苻長卿抿起唇,又是淺淺一笑,“沒錯,這些淺顯的道理大王你肯定都知道。此刻就算你換了你想要的那個人來輔佐你,她也必然會同我一樣說出這些勸諫的話。大王,你要知道,你這座人頭塔裡的人才,至少抵得上兩個足智多謀的她。”

  他的口氣帶著十足的傲氣,與生俱來的氣勢讓徐珍不由自主地信服——盡管此刻掌握著生殺大權的人是徐珍,但貴為士族的苻長卿,依舊對貧民出身的徐珍有著無法言說的威懾力。

  “我知道,我都知道……”許久之後,徐珍喘著粗氣舔了舔嘴唇,“這樣吧,我會任命你當我的軍師,如果你能像你所說的那樣給我帶來好處,我就不會為難你和安眉,事成之後,自然也少不了你的好處。

  “多謝大王。”苻長卿聽了徐珍的許諾,恭謹地欠了欠身,輕聲道,“我只要安眉就好。”

  “哈哈哈哈。”徐珍聞言大笑,像終於找到了苻長卿的軟肋似的,舒心而又愜意地嘲笑起來,“苻刺史,我可真是沒想到,那樣一個傻乎乎的女人,竟然會被你捧在手心裡當成寶貝。”

  苻長卿笑而不答,一是因為此刻喉嚨已痛得火燒火燎,另外的原因便是……安眉的好處,沒必要讓別的男人知道,何況這男人如今實權在握,還是她的前夫。

  徐珍看著苻長卿沉默無言的模樣,越發認定他是被自己說中了心事,於是更加放肆地拍了拍他的肩頭,笑道:“你放心吧,那個嫌貧愛富、見異思遷的女人,我懶得再看一眼。既然苻刺史已經決定輔佐我,那就請你先到我住的屋子裡坐坐,和我談談你的計劃吧。來,苻刺史,這邊請。”

  苻長卿瞥了徐珍一眼,不動聲色地隨他離開了庭院。

  這一晚,虛弱的安眉在連驚帶嚇之後,再次無法自發地陷入昏迷。她在沉沉的夢鄉裡連連做著噩夢,但又像被粘稠的沼澤困住四肢的小鹿似的,無論如何也無法從可怕的夢境中脫身。知道最後她終於從暑熱中大汗淋漓地醒過來,在空無一人的客堂裡睜著雙眼不停驚喘。

  此刻已是昃日偏西,安眉掙扎著半坐起身,卻遍尋不見苻長卿的身影。她的雙腳無法走動,因此心裡更加著慌,不禁戰戰兢兢地低喊了一聲,“苻郎……”

  空蕩蕩的客堂中無人回應,片刻後才有一名婢女從堂外一路小跑進來,跪在安眉面前道:“杜夫人您醒了?讓女婢來伺候您吧。”

  從婢女口中冒出的“杜夫人”三字,令安眉不由得一怔,一股寒意便無端從心底湧出,她忙顫聲問道:“剛剛你叫我什麼?”

  這是婢女抬起頭望著安眉,雙眼中掩不住的怨恨和仇視就像兩把刀子,刺得安眉不寒而栗,“奴婢叫您‘杜夫人’啊,杜夫人真是貴人多忘事,這才數日不見,您就忘了我們嗎?”

  安眉聽了婢女的話,整個人如墜霧裡,心中的不安卻是越來越濃。這時只見那婢女竟霍然站起身,一連往後退了三四步,伸手指著安眉低聲罵道:“你是個妖孽!只要跟著誰,誰就會死於非命!先是苻刺史被斬首,接著是季鴻臚因為你找來殺身之禍,還有我們王爺,被那些賊人拷打致死,也只是因為招不出你的下落……你這個妖孽!”

  婢女的每一句話都像帶刺的鞭子,鞭鞭見血,令安眉頭腦發懵。最後她只能圓睜著雙目,將身子蜷縮成一團,氣若游絲地對那婢女囁嚅道:“你……你在說什麼?”

  “我說,你這下賤的胡女,是個人盡可夫的妖孽》”說話的同時,那婢女又直直盯著安眉毫無血色的臉,神經質地冷笑道,“還有,那個跟你一同來的人是誰?是苻刺史嗎?他是人還是鬼?你是會妖術的吧……”

  婢女顛三倒四的瘋話躥入安眉的耳朵,讓她腦袋嗡嗡作響,亂成一團——人盡可夫是怎麼回事?季鴻臚是怎麼回事?還有這座府裡的王爺,又是怎麼回事?

  她被杜淑附身的這段日子裡,到底都發生了什麼?她是不是,做了許多骯髒可怕的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7:02:23

  安眉用力捂住耳朵,只覺得眼前一陣天旋地轉。她在恍惚中看到那個刻薄的婢女被人一把推開,又看到苻郎沖到了自己面前——他臉色蒼白,一雙黑眸中盛滿了對她的擔憂,卻讓她更想退縮!

  “苻郎,苻郎……”安眉慌亂地伸手想抓住苻長卿的衣襟,卻在指尖觸及他的一剎那,自慚形穢地逃開,“大人,我……我不干淨了……”

  這一刻安眉不由自主地回憶起曾經的某一段時光,苻郎在嫌棄她指甲裡有泥時,眼中露出的鄙夷之色——她生怕不潔的自己再一次面對他的蔑視,這種不能承受的痛苦讓她忍不住痛哭失聲;可是就在安眉背轉身子極力逃避苻長卿的時候,她整個人竟被他從背後緊緊摟住。

  “傻瓜,你這是想要做什麼……”苻長卿用力攬住安眉的腰,將臉埋在他頸側,聲音沙啞地埋怨。

  安眉將身子縮成一團,在苻長卿毫不動搖的堅持中,泣不成聲,“大人,我,我是不是……”

  “是什麼?”苻長卿嗤笑一聲,溫柔地在安眉耳邊低喃,“現在都已經這個時候了,難道你還要因為一些莫須有的原因同我分開?你不許再哭了,還有,叫我苻郎。”

  縮在苻長卿懷中的安眉止住哭泣,卻仍一邊啜泣著一邊回過頭,雙眼通紅地望著他搖頭,“可是,苻……苻郎,在我被附身的時候……”

  “原來你也知道,那是在你被附身的時候啊。”苻長卿望著安眉,沒好氣地一笑,“聽著,那個不是你,那只是一隻蠹蟲而已。如果你的身子就是你,我有何必費盡周折……”

  “可那到底是我的身子啊。”安眉淚眼朦朧地垂下頭。

  苻長卿漸安眉仍舊不能釋懷,便再一次摟住她,一邊吻著她柔軟的耳垂,一邊輕柔地低聲道:“何必再糾纏這一點,難道你忘了,那個時候……你自己在做什麼了嗎?”

  他的吻細密如雨,落在安眉的耳邊、脖頸處,將安眉吻得意亂情迷,令她只能在恍惚中呢喃道:“嗯……那是我在說什麼?”

  “當時……”苻長卿順勢讓安眉躺倒,帶著得逞的笑意吻住她的唇,模糊卻有清晰德吐出一句,“你在救我。”

  苻長卿的話讓安眉剎那間淚如泉湧,她的聲音再度哽咽起來,卻因為他霸道的擁吻,讓所有哭腔統統被封緘。然後她朦朧看見苻長卿幽黑的眸子,那雙眼睛深情地凝視著她,目光專注而溫柔——她忘不了自己曾經那麼渴望被這樣一雙眼睛注視,渴望到想都不敢想,而今,她覺得人生從未如此這般完滿,完滿到下一刻哪怕天荒地老海枯石爛,都讓人覺得死而無憾。

  安眉終於帶著淚笑起來,她伸手抱住苻長卿因為雙腳的不便就那樣軟軟躺在他身下,像一隻身在巫山雲深之處、伏在花葉下閉著眼睛多雨的鷓鴣,帶著惶惶無助的驚怯卻又乖順地一動不動,讓苻長卿的手伸入她淡薄的夏衣……

  指腹下細嫩的肌膚,帶著令苻長卿熟悉的溫暖和細膩讓他的欲念也隨著手指的撫觸一寸寸高漲。他在安眉急促慌亂的呼吸中壓下身子,像溯流而上的行舟緩緩深入桃園,靈巧的竹蒿在水澤不斷點出迷亂的漣漪,而兩人彼此應和的呻吟又是那樣低啞,就像搖過巫峽的歸舟,欸乃一聲,山水綠……

  身在亂匪大營的提心吊膽,讓他們兩個人就像晨光裡的霧水,帶著一意孤行的任性也往了身外的紛擾,只顧著急切地貪歡。

  當縱情過後雲收雨住,苻長卿在喘息中睜開雙眼,只覺得腦中有一剎那的空蒙,而心中唯一的念頭卻又是那樣清晰,就像在曠遠的空山中吶喊那般回腸蕩氣——如果他不曾遇見她,人生會是個什麼樣子?而他又是何其幸運,可以有她陪著自己,在命運的風浪裡跌宕起伏。不管這是老天的安排還是蠹蟲的惡作劇,他都無法再回避自己的心意——他愛她,無論生老病死,出身貴賤,他都愛她!

  苻長卿這樣想著,不禁就依偎在安眉耳邊,對她輕聲低語道:“安眉,我愛你……”

  安眉頓時張大雙眼,不敢相信苻長卿竟會對自己說這樣的話一時間只能望著他結結巴巴道:“苻、苻郎?”

  倒是苻長卿看著安眉不知所措的反應,居然忍不住快活的笑起來,“怎麼?被我嚇著了?”

  “不,我沒……”安眉紅著臉剛要強辯,卻到底因他的話而笑起來,雙頰通紅,雙眼又黑得發亮,處處洋溢出幸福的顏色。

  苻長卿的性子一向不肯吃虧,此刻自然要不依不饒的與安眉廝纏,在她耳邊佯裝不悅地低語道:“哪……現在該你說了。”

  “哎呀?”安眉被苻長卿無賴似的撒嬌鬧得不知所措——也難怪她錯愕,她的苻郎,從前怎麼會路出這樣的面目?

  這時得不到安眉回應的苻長卿,竟故意雙眼乜斜地看著她,壞笑著先發制人道:“難不成,你還想耍賴嗎?”

  安眉被苻長卿鬧得雙頰發燙,只能在他﹛熱的目光中暈乎乎地閉上雙眼,聲如蚊般對他耳語,“苻郎,我愛你……”

  苻長卿感覺到安眉在自己懷抱中的站裡,終於如願以償地笑起來,低頭吻了吻她的鬢發,“現在好了,安眉,往後的日子,我們一起闖吧……”

  “啊?”安眉一時無法領會苻長卿話中的深意,不禁疑惑地驚歎一聲。

  這時就聽堂外忽然響起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正是徐珍領著大批部下沖進唐來,不懷好意地望著苻長卿與安眉大笑道:“苻軍師,我說怎麼找不到你,原來你在這兒快活呢。走,出去喝酒!”

  安眉此刻看見自己的前夫,嚇得臉色煞白,一個勁地想往屏風後躲。苻長卿安撫著她緊張弓起的脊背,然後對徐珍朗聲道:“大王,既然你已任命我為軍師,是否方便安排一間廂房,以供我與拙荊棲身?”

  徐珍聽見苻長卿稱呼安眉為“拙荊”,就像聽到什麼笑話似的,又仰著脖子哈哈大笑了好一陣,才假裝慷慨大方地對苻長卿揮揮手,“苻軍師,撥一件廂房這樣的小事,還用得著這樣客氣嗎?你放心吧,我這就安排。”

  安眉不知道苻長卿與徐珍私下做了什麼交易,此刻只能惶恐不安地看著他們相互吹捧,冠冕堂皇地說些場面話。倒是徐珍親口許諾的廂房很快就安排妥當,苻長卿抱著安眉一路走進房中,將她安置在榻上後,才附在她耳邊輕聲道:“現在我暫時給徐珍做事,你什麼都不要擔心,就乖乖躺在房中養傷好嗎?我離開時會把門窗鎖好,沒人能闖進來,你只管安心等我回來。”

  苻長卿的口吻平穩沉靜,可是安眉怎麼能放下心來?她不禁泫然欲泣,可還是依言點了點頭,“好,苻郎,你萬事小心……”

  無論多害怕、多擔憂,她都不能再成為他的負累。

  洛陽依舊是烽火連天,無論外界如何瞬息萬變,安眉就蝸居在風暴中心的一間小屋子裡,渾渾噩噩地度過每一天。這些日子苻長卿每天都早出晚歸,安眉為了能夠和披星戴月的苻長卿說幾句話,漸漸養成了白天睡覺晚上清醒的習慣。這樣她就可以在苻長卿帶著倦意沉沉入睡時,躺在一旁仔細看他的睡顏。

  他在夢中眉頭緊鎖,嘴角下抿著,看起來比以前還要狠戾——苻郎在外面都做了些什麼?是不是很不順心?安眉胡亂猜想著,但心裡卻沒有一點頭緒。

  其實不用想也知道,他怎麼可能順心呢?為篡奪天下的逆賊謀事,他現在的一言一行,都和從前的意志是相互違背的吧?可是不管苻郎怎樣做,一定都有他的道理……

  安眉靜靜窩在苻長卿的懷中,在夜色中近乎貪婪地凝視著他,目光描摹著他略顯消瘦憔悴的臉,眼角就漸漸滑下淚來。

  安眉再度一夜無眠直到拂曉時迷糊地與苻長卿道過別,才疲倦地入睡。這一天,窗外的世界似乎格外吵,後來又似乎格外安靜,也許是夏天就快要過去,樹上的鳴蟬叫得格外淒切。在一片撕心裂肺的蟬鳴聲裡,安眉的夢境則是一片空白,她只覺得自己渾身黏糊糊出了一身汗,雙腳空落落的什麼也踩不住,卻又針刺一般痛癢難當。

  就在安眉輾轉不安,快要從睡夢中驚醒的時候,她忽然感覺到有一雙手不停搖晃自己,於是她暈乎乎地睜開眼,看見了那個正在床榻邊望著自己的人,“苻郎?你怎麼回來了……”

  “快起來,我們馬上要離開這裡。”苻長卿幽黑的雙眸緊盯著安眉,臉上卻不見喜怒,只泛著一股嚴肅而緊張的寒意。

  安眉一聽見苻長卿的話,整個人立刻就清醒過來,她慌忙坐起身望著他問道:“離開這裡?難道徐珍他們要離開京城了嗎?”

  “不,是要進宮。”苻長卿言簡意賅地說完,一張臉更是陰沉,緊繃著沒有任何表情。

  安眉被結結實實得嚇了一大跳,將他的話結結巴巴重復了一遍,“進宮?”

  “沒錯。”苻長卿一邊動手幫安眉穿衣,一邊對她簡述進來局勢變化的始末,“我替徐珍招降了一批士大夫,幫他籠絡住京城的人心,這樣守衛皇宮的各路羽林軍很快也投降了。今天皇宮把守不住,正午時已經被亂進攻破,馬上我們就要准備進宮。”

  苻長卿的話聽得安眉目瞪口呆,她慌忙結結巴巴地問道:“皇宮被攻破了,那,那皇帝呢?”

  “皇帝?”就在安眉六神無主的時候,苻長卿的嘴角竟滑過一絲冷笑,“據被俘虜的宦臣說,他知道皇宮守不住,今天早晨就已經在金鑾殿裡投繯自盡了。”

  這個消息無疑像晴天霹靂將老實本分的安眉徹底嚇懵。她雖然是一個卑微的胡女,但從小就遷入中原,心中自然是將京城裡的皇帝看做是天神一樣。所以她無論如何也不曾料到,與自己拜過堂成過親的徐珍,會將那深藏在皇宮中的天子活活逼死;而與自己有著夫妻之實、曾經身為天子寵臣的苻郎,今日卻又做了逼死天子的幫凶!

  而她、正是她……吞下了五只囊蟲,才會改變了這兩個男人的命運,也改變了天下的局勢!安眉的身子無法遏制地發起抖來,雖然她也曾隱隱料到今天這一幕遲早會到來,可是當事實擺在眼前,這一刻她任然恐懼得不敢面對。

  “苻郎,苻郎,我們犯了大罪,對不對?”安眉兩眼發直地望著苻長卿問,視野中卻是一片模糊,根本看不清他的臉。

  “對,我們犯了大罪,而且是十惡不赦的第一條大罪。”苻長卿竭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靜,可臉色卻依舊難掩蒼白,“不過你知不知道,安眉,這世上除了十惡不赦的大罪,還有另外一句話。”

  “什麼話?”安眉恍恍惚惚地問。

  “成則為王,敗則為寇。”

  這句話如針一般刺得安眉渾身一顫,她睜大眼睛看著苻長卿,傻傻“嗯”了一聲。她失魂落魄的模樣被苻長卿看在眼裡,讓他眉心一蹙,猛然伸手將她緊緊摟住,“安眉!你仔細聽著,現在不是害怕的時候,我們只能往前走,你明白嗎?”

  “嗯,我明白,明白。”安眉在苻長卿懷中不斷點頭,看著他目光灼灼如堅毅的寒星,不禁伸手捧著他的臉,惶惶掉下淚來,“你也是為了我,才這麼做……”

  苻長卿聽著她自責的話,卻忽然笑著搖搖頭,“不,我這麼做,不光是為了你,也不光是為了我,你以後就會明白了……來,我們走吧。”

  “嗯。”安眉點點頭,伸手攬住苻長卿的脖子,任他將自己打橫抱起,徑直走出廂房。

  午後的陽光整烈,安眉一出房門就忍不住瞇起雙眼,懷著恐懼緊貼在苻長卿的懷中。在他們四周圍滿了目露凶光的亂匪,還有昭王府至今殘餘的、已經被折磨得神態麻木的家眷們——其中也包括那個曾經詰責安眉的婢女。此刻她正像一隻被揪了毛的野貓一樣擠在人群當中,盯著安眉的目光既露著些許驚怯,又透著一股凶狠。苻長卿與安眉靜靜地沉默著,就這樣在眾人的注視中一步步走出昭王府,直到踏上等候在王府外的馬車。

  當安眉和苻長卿在車廂中坐定,華麗的車幔便倏然落下,將安眉游移的視線與車外徹底隔絕。這時昭王府中忽然響起一片淒厲的哀號,安眉身子一顫,被苻長卿攥在掌心的手止不住地冒出一層冷汗,“外面……”

  “你不用管。”此刻苻長卿只是牢牢攥住安眉的手,堅定的視線始終直視前方,冰冷的側臉不能帶給安眉任何寬慰,“徐珍既然要離開昭王府,自然不會留下任何活口。”

  這段日子王府中發生的所有事——包括殘殺昭王、凌辱女眷、堆砌人頭塔,還有他的死而復生和為虎作倀……統統都是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自然要在離開時順手掩埋。

  成王敗寇,自古皆然。如果他此行失敗,自然會得到應有的懲罰,而今,一切都已顧不得了。

  安眉望著苻長卿,一瞬間彷彿又回到那個遙遠的夢境裡——她在夢裡追逐苻長卿的馬車,而暖風輕輕掀起車簾的一角,恰好露出他俊美冷漠的側臉——就像現在這般俊美冷漠。安眉靜靜咬住下唇,在車外淒厲的慘叫聲中望著苻長卿,忽然便低下頭,將額角緊緊靠上他的肩頭。

  無論如何,無論發生了什麼,她都不要再與他分離,再也不要。

  這時馬車終於緩緩駛動,吱吱呀呀地開始向皇宮前行。苻長卿在搖搖晃晃的車廂中與安眉逐漸緊挨,順勢伸手攬住了她的腰……

  昭王府與皇宮距離並不遠,馬車長驅直入,很快就從已然洞開的城門中進入了禁宮。投降的文武百官次第跪在丹陛的兩側,迎接騎在馬上趾高氣揚的徐珍。

  此時苻長卿掩住臉,從馬車中掀簾向外望,墨黑色的眼珠緩緩轉動,冷冷掃視過跪在地上的滿朝武將。

  很好,苻氏舊部還剩下不少,堪為我所用……苻長卿一邊暗忖,一邊鬆手放下了車幔。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7:02:40

第五十六章:背水一戰

  亂匪源源不斷地湧入了皇宮,按照當日徐珍的許諾,國庫中數不盡的財寶、後宮中數不盡的美女,都應當由他的黨羽均分。然而在數月的戰斗中,原本平起平坐的亂匪們多少也分出了一些高低品第,再加上在戰斗中悄然結成的各個派系明爭暗斗,孜然使得分贓開始不均。

  於是皇宮中亂成一團,入夜後更是顯得鬼魅橫行,到處都有宮娥猝然響起的啼哭聲,然後很快又如星殞花落,悄無聲息的湮滅在深宮黑暗的角落裡。

  是夜,苻長卿將安眉安頓在一座宮殿裡,便去找徐珍商議整頓軍紀之法,首先是要求無法無天的亂匪不得濫殺士族、滋擾後宮。另外臨行之前,他又招來幾名宦官仔細的盤問,對他們囑咐一番後才將他們放走。

  苻長卿在離開宮殿時特意叮囑安眉要好好休息,可是現在這個時候,她怎麼可能安穩的睡上一覺?安眉擔驚受怕的躺在榻上,在美輪美奐的宮殿裡一直睜著眼睛等待苻長卿,可是就在後半夜,她忽然聽見宮外響起一陣窸窣的腳步聲,然後一個女子清冽的嗓音帶著驚怯的微顫,向不知什麼人輕聲的問道:“你們為什麼要帶我來這裡?”

  安眉聽得一驚,立刻弓身從榻上坐起來,豎著耳朵傾聽。

  這時只聽到一道宦官的聲音響起,對他女子細聲細氣的道:“娘娘,小人將你帶出冷宮,也是奉了一位官爺的命令,他就住在這座宮裡,待會兒您見了他,問他不就知道了?”

  “這座含香殿,原本是我住的”那女子聲音頓了頓,雖含懼意,卻仍是壯著膽子輕輕啐了一聲,“這裡哪會住什麼官爺?你這賤奴,豈有山河才破,就認賊人做爺的道理?”

  “是,娘娘,您說的都對,小人們可不都是賤奴?”這時另一道宦官的聲音響起,尖細的音色裡頗有些不以為然。

  “你——”那女子氣極,還要說什麼,這時就聽一個孩子忽然奶聲奶氣的哭起來,嚇得女子慌忙輕聲哄道:“麟兒乖,你瞧,我們又回來住了……”

  這時殿門應聲而開,幾個人隨著殿門吱呀的響聲跨進了宮殿。安眉立刻像個做賊的人那樣縮起身子,心虛而慌亂地望向聲音的來源處。

  幾根宮燭次第被人點亮,那女子急於將懷中的孩子安頓在榻上休息,理所當然地走進了內殿,在繞過屏風時,不注意被坐在榻上的安眉嚇了一跳。

  “你是誰?”那女子立刻充滿警覺地盯住安眉,又慌亂的向身後張望了幾眼。

  安眉無從解釋自己的身份,白著臉支吾了半天,這時幸好有幾名宦官也跟著走進了內殿,看見了坐在榻上的安眉,立刻笑著上前解釋:“娘娘,眼前這位夫人,就是那官爺的家眷。”

  “呸,什麼夫人!”那女子又啐了一口,瞪著安眉怒道,“憑你也敢睡在這裡,白白污了我的床榻,還不下去!”

  安眉嚇了一跳,滿臉蒼白地望著眼前這個倨傲的女子,無端就覺得她看起來有點眼熟,很象一個人。偏偏這樣的人安眉從來都不敢反抗,於是她慌忙道了一聲歉,雙手就撐著床塌的邊沿,勉強讓受傷的雙腳著地。

  倒是一旁的宦官看不過眼,對著那女子訕笑道:“哎,娘娘,您也看見了,這位夫人腿腳不便,您趕她下塌,這不是難為她嗎?”

  “哼,她這傷,恐怕就是隨軍時落下的!怎麼造反受傷的時候,不覺得為難呢?現在倒說我為難她……”那女子抱著懷中的孩子,一雙墨黑色的眼珠冷冷盯著安眉,艷麗的臉色在貴氣逼人之中,又透著一種桀驁的傲氣。

  一旁的宦官們很是心虛,害怕自家的娘娘把人給逼得緊了,一會等那官爺來了不好交差,反害得自身受連累。於是慌忙上前扶住蹣跚的安眉,對那女子道:“娘娘,小人們知道您心氣難平,可是今時不同往日,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就算您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小殿下著想啊!聽說那些亂匪,最喜歡拿嬰兒往地上摜死取樂。嘖嘖,您想想多可怕……”

  這一通話果然把那女子嚇得不輕,只見她滿臉蒼白地抱緊懷中幼子,想說點什麼卻又訥訥無言。恰在這時,蒙著臉面的苻長卿竟趁著眾人沒留神時,悄然踏入了宮殿。面向眾人的安眉首先看見了他,頓時如釋重負地喚出一聲,“苻郎……”

  在場眾人立刻回過頭,趨炎附勢的宦官們趕緊跪滿一地,不住口地叫著“官爺”,而那抱著孩子的女子竟也僵立在原地,難以置信地瞪著苻長卿發怔。

  “你們幾個,都下去吧。”苻長卿屏退眾宦官,將安眉重新抱上塌,直到閒雜人等統統走干淨之後,才對那女子柔聲開口道,“道靈,我害你受苦了。”

  安眉一怔,還沒弄明白眼前這一幕的來龍去脈,就見剛剛還在那兒逞強的女子,此刻竟然雙膝一軟,抱著孩子跌坐在地上。

  “大哥?是你媽?大哥……”苻道靈捂住雙唇,一瞬間淚如雨下,“可是你的聲音,你的聲音……”

  “只是變了聲音,已經是萬幸了。”苻長卿邊說邊解下面巾,微笑著看著自己的妹妹。

  當苻道靈在昏暗的光線中看清自己哥哥的臉時,頓時有哽咽一聲,卻淚眼朦朧地笑起來,“大哥,真的是你。太好了,太好了……”

  “嗯。”苻長卿點點頭,看著在她懷中泫然欲泣的男孩,不禁又是微微一笑,“這個孩子,就是麒麟吧?”

  “嗯。”苻道靈立刻伸手抹抹眼淚,起身將孩子抱給苻長卿看,“大哥,你還沒看過麒麟吧?來,麒麟,快來見過你舅父,快叫舅父……”

  躺在母親懷抱裡的麒麟只顧著吃手指,哪能立即學會這陌生的稱呼,yinci9只是睜圓了兩隻水汪汪的眼睛望著苻長卿,卻喊不出聲音來。苻道靈忍不住撲哧一笑,吸了吸鼻子向自己的哥哥抱怨道:“哎,大哥,他被我寵壞了,笨得要死……”

  “男孩子,寵不得。”苻長卿認真說完,旋即又回想起自己的童年,不禁苦笑。

  這時苻道靈又牢牢抓住苻長卿的衣袍,這才確信面前的大哥是活生生的人,而在眼下這國破家亡之時,能夠看見暌違三年多的大哥,真可謂不幸中的萬幸!苻道靈百感交集之餘,忍不住就望著苻長卿問道:“大哥,你不是已經被斬首了嗎?又如何能夠活到現在?還有,你怎麼會和亂匪們一起進宮呢?”

  “此事說來話長,但我來這裡,大半原因是為了你。”苻長卿忽悠宣布個往常那樣,伸手撫摸了一下妹妹的頭頂,然後又牽起她的手往塌邊走近了一步,指著安眉對她道,“來,見見你的大嫂安眉。”

  這“大嫂”二字簡直就像一根針,扎得安眉和苻道靈同時一疼,驚得她們彼此張皇對視,好半天都說不出話來。此時苻道靈滿是傲氣的墨黑色眼珠,終於肯把目光紆尊降貴地落在安眉臉上,她細細端詳著安眉深邃的五官,漸漸在心中確信眼前這個女子,就是目前進宮時對自己抱怨的那個胡女!

  “大哥……”:此時此刻,苻道靈不知道該如何勸諫自己荒唐的大哥,只好斟酌著撒嬌道,“大哥,我記得目前說過,她只是你的侍妾,那我怎麼好叫她大嫂呢?”

  “過去是侍妾,如今已是發妻了。”苻長卿望著安眉微笑,似是渾然不覺妹妹的抗拒。

  苻道靈瞪大雙眼,不以為然地反問苻長卿,“何時有這樣的事?你們有明媒正娶,在苻府拜堂嗎?”

  “道靈。”這時苻長卿笑著打斷執拗的妹妹,輕聲道,“我已經是死過一次的人了,難道你還不明白嗎?苻府,我已經回不去了。”

  他的話聽似輕描淡寫,卻又字字千鈞,壓得苻道靈忍不住就哭出聲來,“大哥……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如果你真的要捨棄苻氏,那麼你,你笑著為什麼又來見我?”

  苻道靈一徑痛哭,惹得她懷中的麒麟不停叫著“母親母親”,最後忍不住也跟著號啕大哭起來。苻長卿看著面前大哭的母子,被他們鬧得哭笑不得,只好走上前撫摸了一下外甥的小腦袋,用沙啞的聲音寵溺地說道:“我什麼要來見你?道靈,那是因為我知道你被關在冷宮裡受苦。還有,你有了一個這樣重要的孩子。”

  苻道靈聽出了苻長卿的弦外之音,哪還敢繼續放肆哭泣,慌忙盯著自己的哥哥,壓低了嗓子問道:“大哥,你在說什麼?”

  苻長卿沒有立刻回答妹妹,只是笑著點頭贊許道:“不愧是我妹妹,果然蕙質蘭心。”

  到底和自己血脈相連,說起話來一點就通。苻長卿不禁面有得色回望安眉,果然見她一臉懵懂,忍不住就笑著上前坐在她身邊,牢牢握住她的手。倒是苻道靈在旁邊埋怨地瞪了自己哥哥一眼,低聲催促道:“大哥,你快說吧,還是賣什麼關子。”

  苻長卿望著自己的妹妹,看著她一身冷宮中儉素的妝容,身子骨消瘦,卻還緊抱著孩子不放的狼狽模樣,那還有半點昔日做苻府千金時,萬千寵愛集於一身的嬌貴?不僅苦澀的一笑,“道靈,你可知當日御史台為我羅織罪名時,其中一條就是說我以父親大壽為名,私自與各州番將書信往來,包藏凶慝,圖謀不軌?”

  苻道靈聽見哥哥如此說,雙眸不禁一黯,抱著兒子走到苻長卿對面坐下,低聲道:“這我知道,可大哥你是被冤枉的。”

  “不管我有沒有被冤枉,總之有一點不可否認——我苻氏的實力在朝中的確影響深遠,這一點,既是當初天子想鏟除苻氏的原因,也是我今後來意鏟除亂匪的根基。”苻長卿說道這裡,嘴角不由得泛起一絲冷笑,“可笑的是,亂匪的頭目只當我是個普通的刺史,卻不知我招降那麼多將領,都是打著苻府的旗號。我們士族的力量,豈能容他小覷?”

  苻道靈聽完苻長卿所言,若有所思的點點頭,“聽大哥的意思,原來你是打算潛伏在亂匪營中,暗地聯合朝中各派勢力,伺機反撲?”

  “沒錯。”苻長卿點點頭,望著苻道靈低聲道,“如今亂匪魚龍混雜,烏合之眾甚多,如果說攻打天下時他們尚能齊心,突進大勢已定只等著瓜分利益,則正是他們窩裡斗之時。據我觀察,亂軍頭目突進已無力掌控全局,只要我能順利地聯合各方力量,等亂匪們軍心大亂時一舉出擊,則制勝的把握足可十拿九穩。只是我本該是個已死之人,如今不能輕易暴露身份,所以道靈,我打著苻府的旗號網羅各地舊部和朝中勢力,其實是用你的名義。”

  “我的名義?”苻道靈不禁一怔,低頭看了一眼睡在自己懷中的孩子,隱約便猜出幾分哥哥的意圖。

  “道靈,如今天下大勢已去,但大魏的國祚並非全無轉機。”苻長卿深深望了一眼自己冰雪聰明的妹妹,口氣盡量和緩地對她說,“道靈,你還記得前朝那位擁立幼主,垂簾聽政的一代賢後嗎?我想,我會把你送到那個位置。”

  苻道靈被哥哥的話嚇了一跳,然而她很快就冷靜下來,對苻長卿輕輕點了點頭,“大哥,我明白的。身逢亂世,又做了貴嬪生下麟兒,在這樣的風口浪尖,不橫下心闖一闖,又能有什麼好的出路呢?”

  苻長卿看著自己聰慧通達的妹妹,不禁面帶驕傲的點點頭,又側過臉來,凝視著一直安靜坐在自己身旁的安眉,緩緩開口道:“事成之後,我會隱姓埋名,輔佐幼主,永遠都不會再回苻府;而我這輩子,將和安眉廝守終生。所以道靈,重興苻氏一門的大任,就交給你了。”

  他這一句話,讓安眉和苻道靈同時落淚。安眉此刻被苻長卿握住一隻手,之覺得從他掌心傳來的陣陣熱力,讓她感到無比的溫暖和安心;而苻道靈卻是哽咽著低下頭,伸手擦擦自己發紅的眼眶,“大哥你說這是什麼話……說是將大任交給我,其實,還不是要你幫著我和麒麟?苻家這一輩,只有靠你才能復興……”

  苻長卿聽著妹妹半帶埋怨的話,卻只是笑著不答。這是一直安臥在苻道靈懷中酣眠的小男孩,卻突然從天天的睡夢中醒來,兀自睜著一雙晶亮的眼睛望著母親笑笑,又向她伸出一隻胖乎乎的銷售,喃喃個不休,“母親,母親……”

  眾人被他天真的笑語惹得怔怔發愣,直到回過神時才發現,原來不知不覺,蒙在窗欞上的細絹已變成了朦朧的亮藍色,窗外的天早就亮了。

  隨後短短一年時間,盤踞在洛陽的大興渠亂匪,因為分贓不均引發內訌,就在人心浮動之際,被京城內外的官軍聯合挫敗。匪首徐珍於亂軍混戰時因身中流失而亡,各地餘部也被陸續剿滅,於是天下局勢稍定,先帝幼子邵麒麟即位,由太後苻氏垂簾聽政,定國號重興。

  大魏朝經此一亂後元氣大傷,因為中斷了大興渠的修築,又放還勞役還鄉,獎勵耕織休養生息,終於在兩年後使得天下百廢俱興。

  黎明百姓們安居樂業,紛紛對幼主和太後歌功頌德。垂簾聽政的苻太後出生名門,乃是青齊苻氏之女,因此當她掌權之後,在先帝時被削爵打壓的苻府,也重新振興。故而也有些愛捕風捉影嚼舌根的人,說著國號“重興“二字,不但興了大魏,也興了苻氏一族。

  不過盡管苻氏驕盛日隆,苻太後的家族中,卻也沒出幾個顯赫的任務。大抵富貴之家多敗兒,至今洛陽城的百姓談論這些事時,都會連帶著想起苻氏英年早逝的長公子,論及當年“洛中英英”的風華,言談之餘無不扼腕歎息。

  據說苻太後明慧博識,頗能臧否任務,出了提拔自己家族的人之外,也倚重超重一批老臣,尤其特別信賴一個太傅。說起這個太傅,也是個挺有趣的談資。據說他身世神秘,在寇亂之時橫空出世,奔走於各路官軍陣營連橫合縱,為剿滅卵匪立下了汗馬功勞。

  翩翩他又無名無姓,除了太後,天下大概沒人知道他的來歷。平日他深居簡出,只和夫人居住在皇宮附近的太傅府中,連早朝都不露面。舉凡朝政大事,需要太傅定奪的,苻太後都是派人直接用馬車將他接入深宮密探;有時甚至一抬風興,抱著年幼的小皇帝親臨太傅府,一直盤桓到第二天雞鳴時才回宮。只是這苻太後雖名為太後,卻正當青春年華,久而久之,難免就傳出些風言風語。這大概就是這位賢德的苻太後,唯一可以被人詬病的地方了。說起這事還是有個逸聞,原來當日這流言在坊間傳得久了,苻府二公子苻仲卿年少氣盛,某日曾率領一干僕從騎著大馬沖進太傅府,養眼要好好找那個太傅一頓麻煩。不料他沖進太傅府後不到一個時辰,竟然就大哭著從太傅府裡奔出來,嚇得圍在府外等候主人的僕從們目瞪口呆。

  至此那太傅與太後之間的密切的往來,苻府上下便三緘其口,不再過問,由著那太傅運籌帷幄,輔弼太後治理天下。又有好事者傳說,那不拋頭露面的太傅說話聲音嘶啞,而他夫人的腿腳則有點跛。因此後來就有這樣一首童謠,時時被街頭嬉鬧的小兒們掛在口中傳唱,“啞太傅,不上朝;瘸夫人,坐大轎。一搖一搖買蒸糕,太後來了不讓道,大家一起吃蒸糕……”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0 17:15:45

第五十七章

  秦州始平郡扶風縣西南的小澤村裡,最近發生了一件大事。某日,從扶風縣的衙門裡忽然來了幾名官差,竟然過問起小澤村的那棵大槐樹來!

  小澤村的長老自告奮勇地領著官差來到村頭,繞著那顆大槐樹轉了兩圈,喋喋不休地聒噪起它的好處,“差爺,你們怕是不知,這棵老槐樹已經有一千多個年頭了,它可是我們小澤村的寶貝~這棵老槐可是一個神物,神在什麼地方?就拿幾年前來說,它被一場怪雷劈得整棵都焦死啦~可是如今呢,你們瞧它枝繁葉茂,哪兒還看得出半點被雷劈過的樣子來?鄉民們每年都會在樹下舉行社祭,這些年,風調雨順都靠它,嘿嘿……”

  從扶風縣來的官差們腆著肚子,耐心聽完長老天花亂墜的一席話後,只簡單回復兩字,“要砍。”

  “什麼?”小澤村的長老聽了官差的話,嚇得差點背過氣去,簡直疑心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差爺,你們,你們何出此言?”

  官差們面面相覷,對著長老一拱手,隨口敷衍道“”對不住了,老爺子,這也是上面的命令。“”這,這不成!“小澤村的長老面紅耳赤,忍不住氣急敗壞地嚷起來,”這老槐是村裡的神樹,你們說砍就要砍,那總得說出個道理呀……“”老爺子,我們這些做晚輩的,沒事還能來難為您嗎?請您老多擔待!至於為什麼砍掉這棵老槐樹,難道您還不知道嗎?“為首的官差擺出一副有話好商量的姿態,苦著臉,對長老比出一根小指頭,”誰叫你們村,出了徐珍這麼個大人物呢?如今上面發話了,朝廷裡,據說還是太傅大人,說你們村的風水不好,專出亂臣賊子。只要砍掉你們村頭的千年老槐樹,小澤村從此才能斷了匪氣,才能太平!老爺子,您就認了吧。“小澤村的長老張口結舌,瞪著眼睛對那官差道:”太,太傅大人?他怎麼會知道,我們村有棵老槐樹呢?“”要不怎麼說人家有本事,能當太傅呢!“官差們哈哈笑道,拍了拍長老干瘦的肩頭,”老爺子,只不過是砍一棵樹而已,有什麼大不了的?徐珍那個大反賊當年都打到京裡去,把皇帝都給逼死了,如果不是太後仁厚,小澤村全村的人命都保不住!如今只是要您砍一棵樹,已經是天大的好事了。“官差們這一席話合情合理,說的村中長老啞口無言。然而老人家終究有些事情想不明白,心裡總是堵得慌。這天夜裡他在炕頭輾轉反側睡不踏實,最後終於長歎一聲,披衣下地,摸出門往村頭走去。

  時值春末夏初,夜裡並不算涼,枝繁葉茂的老槐樹就像過去的許多年一樣,屹立在小澤村的村頭沐浴著月光,在醉人的南風中招搖著枝葉,沙沙作響。

  年邁的長老繞著老槐樹轉了兩圈,無奈地歎息一聲,又將手中的拐杖敲得咚咚響,”老槐,老槐,你歲數比我還大!“回窗‥的,只有風中沙沙的槐葉聲。

  ”所以我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你,斷在我手裡呢!“長老痛心疾首,手中的拐杖又是狠狠一敲,下一刻便像下定了某個重大的決心似的,轉身顫巍巍卻昂首闊步地離去。

  “嘿,我當然比你歲數大,大得多,雖然你看起來那麼老。”這時槐鬼坐在書巔,望著長老離去的背影歎氣道,“哎,我可是看著這孩子長大的,現在就這樣離開,還真有點不捨得。”

  “你不離開也行,就等著原形被砍吧。”柳鬼此刻陪坐在槐鬼身邊,一同隨風搖晃著,涼涼的口氣還是和從前一樣,時時刻刻都帶著嘲諷。

  “嘿,你就樂意看著我被砍,對吧?”槐鬼對著柳鬼擠眉弄眼,齜牙笑道,“我才不會讓你稱心如意呢,明天我就把原形移到山坳裡去!”

  “隨你。”柳鬼不以為然地一笑,在如水銀的月光裡仰起頭,枕著手臂懶懶躺倒,睡在槐鬼婆娑搖曳的樹冠之巔,瞇著眼睛輕聲道,“瞧著月亮,真圓。”

  槐鬼被柳鬼難得的詩意肉麻出一身雞皮疙瘩,兩眼一翻,看著歇在自己頭頂的月亮,就越發覺得不順眼,“嗯,是圓。”

  兩隻樹鬼就這樣貌合神離——或者不如說是貌離神合地躺在一起,閉上雙眼汲取月光的精華,在呼吸吐納中漸漸睡去……直到第二天旭日東升時,他們才被一陣敲鑼打鼓的喧鬧聲吵醒!

  “吵什麼,真見鬼!”槐鬼懊惱的咕噥,坐起身睜眼一看,不禁出奇憤怒的大叫了一聲,“誰幹的?”

  這時,柳鬼也跟著往下一瞄,立刻幸災樂禍的大笑起來——原來老槐樹粗壯的主干上,竟然被圍了整整一匹紅絹。這樣的行為,對槐樹來說是一種咒縛,凡是被紅絹圍住原形的樹鬼,是沒有辦法移動原形的。

  也就是說,我們的槐樹此刻……只能活活等著被砍了。

  這位好心辦壞事,既替槐樹圍上紅絹,又在樹下敲鑼打飽︼集村民的人,正是小澤村的長老。只見他敲完銅鑼後振臂高呼,花白的山羊鬍子在風中不停顫抖著,“鄉親們,縣衙裡來人要砍我們村的神樹,這可不能!我活到這把歲數,也夠本了,今天哪怕我死在這裡,也絕不能讓他們砍這棵樹!”

  小澤村的鄉民一大清早就被長老召集到樹下,個個臉上都帶著睡眼惺忪的麻木,籠著袖子老大不情願的嘟囔,“長老,縣衙裡的差爺都發話了,這樹非砍不可。您老跟他們對著干,有什麼益處?若是把事情惹大了,縣裡的大官來治我們的罪,可叫我們怎麼辦?”

  長老沒想到自己的晚輩竟會反駁自己,氣得翻了好大一個白眼,“治罪算什麼?就算賠了我這條老命……”

  “那是您願意賠掉您的老命,我們可沒說願意賠掉我們的小命啊……”

  長老被村民的話噎住,瞪著眼睛顫聲道:“你們……你們怎麼這麼沒良心?要不是老槐樹保佑,去年村裡能豐收嗎?”

  “長老,雖說去年的豐收是老槐樹的保佑,可是,饑荒的時候它也沒出來保佑我們啊。再說了,當年它被雷劈焦的時候,也是您說這槐樹不吉利,叫我們撤掉祭祀的,對不對呀?”有人開始和長老翻起舊賬來。

  長老的臉霎時發白,瞬間又變紅,最後紫裡透著青,缺了牙的癟嘴囁嚅道:“話雖這麼說,可自從它復活,咱們村就沒鬧過饑荒不是……”

  這時槐鬼趴在自己的樹冠上,很是公允地接腔,“雖說是,但不鬧饑荒跟我也沒什麼關系呀。”

  柳鬼聽了在旁笑道:“所以說,該砍!”

  槐鬼白了他一眼,還沒說什麼,這時縣衙的官差就已經領著兩名伐木工,大老遠地往這邊來了。槐鬼頓時緊張起來,喉嚨裡擠著哭腔道:“他們砍我有什麼意思?我是不材之木,一不能築橋,二不能做梁,只能劈一劈當柴燒!那個男人也真夠狠心,我救了他,他卻恩將仇報……”

  說話間就看那伐木工跟著官差越走越近,樹下的鄉民們看見官差來了,立刻自動讓開一條路,兩名伐木工便一路走到大槐樹眼前,不禁歎了一聲,“嘿!好大的家伙,想砍它,還真得費點力氣!”

  小澤村的長老一聽這話就急了,望著官差凶巴巴地吼道:“這樹不能砍!”

  “老爺子,砍不砍,可由不得您啊。”官差說著就把長老挾持住,一左一右將他強行拖到一邊,對著伐木工高喊道:“砍!”

  這時伐木工便揚起斧子,坐在樹冠上的槐鬼立刻嗷了一聲,情急之下就不管不顧地拽住柳鬼,淚汪汪道:“老柳,救救我!”

  柳鬼一晃神,直覺等待已久的機會終於到來,心髒止不住一陣蕩漾,剛要掐指做法,卻見大老遠的地平線上又出現一匹快馬,眨眼間就趕到了樹下,“停斧——停斧!”

  樹下眾人一時全都愣住,傻傻看著那匹快馬長嘶一聲停在他們面前,跟著又從馬上跳下一個錦衣華服的少年來。那少年十三四歲的樣子,通身都是京城最時興的打扮,氣派非凡!但見他躬身向眾人一拜,朗聲笑道:“我奉太傅夫人之命而來,請扶風縣衙的差爺不忙砍樹,我家夫人的馬車隨後就到,請差爺們稍等片刻,可好?”

  鄉民們聽清了少年的話,靜默了片刻之後,立刻嗡的一聲炸開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就連樹上的槐鬼也止不住地手舞足蹈,額手稱慶,“我就說我命不該絕!我早就算過自己死不掉!哈哈,原來這事不是靠我自己,靠的是她!”

  一旁的柳鬼還在為自己的錯失良機而扼腕,沒有搭腔。

  這時樹下的官差們將信將疑地打量著那位少年,見他騎的是金獸銀鞍的大宛名駒,穿的是繡工精美的綾羅長袍,腰上還掛著塊和田白玉佩,多少便有些肅然起敬,於是客客氣氣的對那少年道:“我們是奉上面的命令,來砍這顆老槐樹,你說你是奉太傅夫人的命令來阻攔,又有何憑證?”

  那少年神采奕奕地挺著腰板兒,望著官差笑到:“無須憑證,一會兒等我家夫人來了便知。”

  “呵。”官差們被那少年胸有成竹的口氣逗樂,嘖嘖歎了幾聲,“小兄弟,就算你家夫人真的是太傅夫人,可以讓太傅的命令不作數。但俗話說,縣官不如現管,今天讓咱們砍樹的是扶風縣令,我們還等著回去向縣令交差呢,你懂嗎?”

  “我懂。”那少年嘻嘻一笑,立刻從腰包裡掏出大把碎銀子來,駕輕就熟地打點好眾人,“各位差爺放心吧,我家夫人有備而來,絕不會讓諸位交不了差的!”

  接過銀子的官差們喜出望外,剛要謝賞,這時就見一輛高大華麗的馬車突然出現在村邊,緩緩向老槐樹這邊靠近。眾人心想這車中坐的必定就是太傅夫人了,眾人紛紛好奇地翹首以盼。

  果然待那輛華麗的駟馬車駛近後,車中人便掀開車幔,露出一張被帷帽遮住的臉來。眾人沒料到太傅夫人在車中還要戴著帷帽,因為看不清她的真面目,不禁失望地歎了一口氣。

  這時就聽那夫人在車中發話道:“這棵槐樹,不能砍。”

  小澤村的長老立刻像接到聖旨一般,撲通跪在地上,只差痛哭流涕地感恩,“多謝夫人!”

  那夫人渾身一顫,再開口時聲音裡便滿是困窘,“長……老人家,您快起來,我受不得您如此大禮。這棵槐樹我一定會將它保住,請您先帶著鄉親們回去吧。”

  長老得了太傅夫人的許諾,喜不自勝,立刻又撿起銅鑼拼命的敲打起來,“快跟我走,都走!還傻乎乎杵在這兒干什麼?沒看見太傅夫人來了嗎,大家都回避!回避!”

  小澤村的村民們被長老連驅帶趕,只好老大不情願的抱怨著,一步三回頭地漸漸散開。當村民們立刻後,樹下除了太傅夫人帶來的人馬,就只剩下幾名差役和兩名伐木工人。於是太傅夫人便在那報信少年的攙扶下,小心翼翼地走下馬車。

  差役們看見這位夫人戴著帷帽,穿著一身考究的綾羅綢緞,在走下馬車時,卻步履蹣跚腰腹臃腫—原來這夫人不但身懷六甲,腿腳還有些不便。注視孕婦的體態最是失禮!當下眾人立刻尷尬地別開目光,低下頭不敢多看。

  這時太傅夫人從懷中取出一枚錦盒,緩緩走到一名差役面前,將錦盒遞到他面前,“這盒中有一封給扶風縣令的信,落款之處蓋的是當今荷太後的私章。你們將這封信交給縣令大人,留下這棵槐樹,他一定不會怪罪你們的。”

  差役們聽見荷太後的名號,早就嚇得跪了一地,哪裡還敢再跟太傅夫人囉嗦,當下長跪在地上接過錦盒,口中顛三倒四地又是喊千歲,又是念萬福,叩頭不迭。

  太傅夫人慌忙請眾人起身,又對他們柔聲道:“諸位不必惶恐,今日侍兒貿然攔阻諸位,得以保全此樹,也是多虧諸位宅心仁厚,我特意備下薄禮聊表謝意,還請諸位笑納。”

  眾人一聽還有賞,笑得眼睛都沒縫了,哪還有二話?當即飄飄然地跟在侍童身後,像無頭無腦的鴨群一樣走遠。

  於此同時,太傅夫人又令隨從驅趕著馬車回避,然後自己拈著三炷香,蹣跚著走動老槐樹的跟前。這棵槐樹近2年被小澤村的人到左神樹供奉,因此樹下設這現成的香爐,太傅夫人行動不便的蹲下身子,將香插在爐中,又從懷中掏出打火石,引燃紙捻後將三炷香點燃,在裊裊的香煙中雙掌合十,虔誠地低喃道:“槐神……”

  “哎,都說了我不是神了,還受你的香火,真是不好意思。”這時就聽到槐樹後突然響起一聲悅耳的笑,接著是悉悉瑣瑣的腳步聲,似乎一個人正踏著淺草向她走來,“安眉,別來無恙?”

  戴著帷帽的太傅夫人緩緩站起身,抬手掀開帷帽,露出一張五官深邃,含著眼淚的臉。

  正是安眉。

  “你當然是槐神。”安眉望著從槐樹後繞出來的青衣男子,止不住類似的眼睛裡含著幸福的笑,“是你讓我有了今天,你就是我的槐神。”

  她顫聲說完,然後低下頭用袖子捂住雙眼,孩子氣的掩飾自己的失態。槐鬼望著他喜極而泣的憨態,忍俊不禁地笑起來,抬手扶了扶她的頭頂,“不錯不錯,飛黃騰達了,還曉得來看看娘家人。”

  他這“娘家人”三個字,逗得安眉破涕為笑。只是柳鬼也從槐樹後繞了出來,對安眉淡淡點了點頭,“丫頭,方才多謝你保住我的原形!你看你,都要生孩子了,還大老遠趕來。”

  “這都是應該的。”安眉說著又滿懷歉意地對柳鬼福了福身子,赫然道。“是苻郎他太固執,我說不過他,索性就自己跑來了。”

  “喲,你偷跑出來,你那貴婿還不知道啊?”槐鬼忍不住笑起來,順手便替安眉掐指一算,“喲,你快回去吧,你那貴婿已經追來了。”

  “啊?”安眉一怔,頓時就臉紅起來,“我……哎呀,求槐神再幫我算一算,他有沒有生氣?”

  “唔,的確有在生氣。”槐鬼壞笑著斜睨安眉,見她記得直冒汗,這才不再對她賣關子,“不過呢,除了生氣,還有心疼和著急。”

  安眉一聽這話,整個人總算鬆了一空氣,下一刻才明白槐鬼是在逗弄自己,不禁又紅臉起來小聲埋怨到:“槐神,哪有你這樣捉弄人的。”

  “哈哈哈,不捉弄你一下,以後你哪能一直記得我!”槐鬼說著就笑起來。又伸手撫摸了一下安眉的頭頂,這才倏然往後一退,與柳鬼一同消失在空氣之中,“快去吧,他已經到村口了……”

  安眉就這樣與二鬼分別,恍然如夢般怔怔望著前面的槐神,不禁眼底一熱,又悵然落下淚來。她慌忙抬手擦了擦濕漉漉的雙頰,這才轉身緩步離開,招來侍童將自己攙扶上馬車,心無牽掛地踏上歸途。當馬車剛剛駛出小澤村時,果然如槐鬼所言,安眉便看見了一輛深色帷幔的駟馬車靜靜的停在村邊。坐在那輛馬車上的侍童與自己的侍童長的一模一樣——他們是一堆如假包換的雙生子,所以此刻坐在馬車中的人,必然就是自己的苻郎。

  於是安眉只好讓侍童再次攙扶自己走下馬車,一步步來到苻長卿的車外。

  “苻郎,你來了?”安眉咬咬唇,像做錯事的孩子一般小聲囁嚅道,“你,你不是很忙嗎?”

  車中人沒有答她的話,只是言簡意賅地吐出兩字,“上車。”

  安眉慌忙照辦,在侍童的攙扶下磚進車廂,雙眼還沒來得及適應車中的黑暗,整個人就被拽進了一個滾燙的懷抱。

  “你好大的膽子……”一道咬牙切齒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危險十足。

  安眉立刻緊張起來,趕緊乖乖依偎在夫君是懷中,結結巴巴的辯解,“可是苻郎,我不能,不能眼睜睜的看著槐神被砍掉……”

  “你還是自求多福吧。”藏在昏暗中的人冷嗤一聲,與安眉緊貼的胸膛微微一震,“說吧,你是用什麼辦法追回我的命令的?”

  “我,我借用了太後的私章,是麒麟幫我偷拿出來的。他聽了我說的故事,也覺得你不該,不該砍掉……唔……”安眉的雙唇泛著微微的光澤,在昏暗中不停的閃動,可惜她越來越弱的解釋,最終還是在某這火熱二急迫的“阻力”之下,無疾而終。

  此時車外的一對孿生兄弟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同時板起臉開始一本正經地駕車。兩輛馬車一前一後緩緩前行,漸漸離開了晨飲時分煙氣裊裊的小澤村。槐鬼與柳鬼並肩站在槐樹之巔,在初夏的南風中目送著馬車遠去,由衷笑歎了一聲,“哎,回去了,我們也回去吧?”

  柳鬼瞥了一眼槐鬼,鼻中勉為其難地輕哼了一聲,這一次的尾調裡,竟仍是暗含著一點歡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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