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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小雀]宰相門前好孕來(萬年王朝春光好之二)[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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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匿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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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8-21 00:29:23
標題:
[蔡小雀]宰相門前好孕來(萬年王朝春光好之二)[全文完]
宰相門前好孕來
【萬年王朝春光好之二】作者:蔡小雀
話說文無瑕乃是才學出眾名滿天下的第一才子
更是萬年王朝有史以來最年輕、最有賢名的宰相
沒想到這位有德宰相竟然驚爆桃色緋聞
一名身懷六甲的女子萬里尋夫至相府門前
當眾控訴文相大人始亂終棄、狠心相負──
他真是倒了八輩子邪楣才會遇上這等衰事
都說他不是那個始而動情,後又忘情的薄倖郎
也沒有做出「吃」完了卻不認帳的缺德事
這大肚婆卻聽不懂人話,不但攀誣辱沒他的清譽
還上演老梗到不行的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碼
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啊……
唉!面對這個罵不得、攆不走的刁鑽女人他就頭痛
她想藉打賭撲倒他吃掉他的下流心思昭然若揭
偏偏一對上她的撒潑耍賴,他就兵敗如山倒
糟糕的是,明知這個粗魯不文、身家不清不白的女人
不是他的良配,卻無法阻止他的心逐漸向她靠攏……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1 00:30:33
有事夏迎春
--蔡小雀
這個嬌滴滴、潑辣辣、春光嫵媚的名字,取自齊國傳奇中的一句話——
有事鍾無艷,無事夏迎春。
指的是齊宣王的一後一妃裡,但凡一有國事,帝王便派能爭善戰卻相貌平陋的皇后鍾無艷去做苦工、打頭陣,可是一旦太平無事,皇帝最最寵愛的還是那嬌媚入骨、色若春曉的愛妃夏迎春。
於是我在想,如果這次付出真心、傾盡全力勇敢追求愛情的換成了夏迎春,而且她還慘到愛上了一個以遵行聖賢之道為畢生志業的男人、撞上了那堵名叫道德規矩傳統的高牆,那她會怎麼樣?她又該怎麼辦?
剛開始冒出這個念頭的時候,真是令我邪惡得很興奮(或是興奮得很邪惡?)啊,嚶嚶嚶--
不過,哎,後來證實——理想真的很豐滿,現實卻是很骨感。目為寫著寫著,才發現我實在太不夠後媽了,在面對文相爺和小春春這一對當朝宰相和妓院老鴇的絕世突兀組合,一時間,突然再不忍心虐它個千遍也不厭倦,而是選擇劍走偏鋒,讓小春春搞得文相爺雞飛狗跳,然後再換文相爺的冥頑不靈,險險氣死小春春。
於是,萬年王朝最最溫潤如玉,宛若天人之姿的文無瑕相爺,究竟是怎麼「搞出人命」來的最機密事件,也就從苦情的「命運捉弄、蒼天不公」基調,一路搖搖擺擺地奔向「陰錯陽差、恍然大悟」的歡樂大道。
啥?以上介紹完全可以看出作者因趕稿已眼窗窗(脫窗)而視茫茫(偽盲)狀態,出現暫時性邏輯混亂、言顛語倒的症狀?(讀者大人們英明--)
咳咳!我是說,清雅腹黑文相爺乃是百年王朝裡,繼妖孽帝王清皇的「堅情」後,第二個被捉出來披露「艷事」的大咖,待文相爺這次的風月事被讀者大人們從頭到腳,由裡到外地看光光後。下一個,就該換英俊狂野,唯恐天下不亂,生性最唉四處救火,卻沒料自己床上「遭小賊」的狄親王爺上陣啦 !
萬年王朝,咱們下回再揭春光喲!(拋媚眼中)
Ps以下,為了答謝各位讀者大人對本書(及厚顏無恥拖稿成性的某蔡姓欠抽作者)的支持與愛護,千年宅妖阿雀雀決定搶先劇透夏家傳家寶典——「顛鸞倒鳳十二式」的前六式,以茲分享
顛鸞倒鳳第一式——說那以退為進,偏俏生生欲拒還迎。
顛鸞倒鳳第二式——羞逗櫻桃點點紅,翻倒了葡萄架。
顛鸞倒鳳第三式——兀那軟玉溫香嘗遍,弱柳纏了檀郎腰。
顛鸞倒鳳第四式——分冰破玉花兒開,呀呀誰難捱。
顛鸞倒鳳第五式——兩唉吟聲啼不住,前浪後浪亂紛紛。
顛鸞倒鳳第六式——鸞在前鳳在後,浪兒洶湧,數不盡風流。
全套十二式奇招艷術,詳情請見《宰相門前好孕來》內文也!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1 00:31:10
第一章
這一夜,雨打芭蕉。
文無瑕坐在上書房外間一隅,修長大手持毫舞墨,專心一意地在代擬的奏摺上走筆如飛。
片刻後,他停下筆,揉了揉微酸的手腕,一抬眼,這才發現半個時辰前,那位妖艷非常的清皇明明還坐在另一頭,煞有介事地捧起摺子,好似看得還挺起勁兒的,可才一下子沒注意,龍案後頭已然人影不見。
「唉。」他也不知該歎息還是該笑好。
想必皇上又偷偷溜回寢殿找貼身大宮女阿童姑娘去了。
他經常在想,皇上當初獨排眾議,拔擢他為萬年王朝史上最年輕的宰相,不知是不是看中了年歲相近的他,不似那些年高德劭、白髮蒼蒼的老臣那般冥頑不靈、食古不化?既是年輕人心思敞亮開懷,自然也就不會對皇上獨寵宮女一事,做出諸如「大驚小怪,當堂死諫」的那等閒事來。
可就算真是這樣,皇上也不該在他面前躲懶躲得如此光明正大,還索性拿了臣工當長工用啊!
搖搖頭,文無瑕也只能摸摸鼻子自認倒楣,繼續代皇帝擬下要示以路州諸府縣官員們,關於水患的種種措施方策。
……路州水患,缺土包糧米,當可先自靈州調之。慎防大水過後疫病四起,宜速至蕪州召募郎中藥草,蕪州石城有草名「忘憂」,治發熱尤為甚好……
筆尖驀然一頓,在綢絹上落下了一點墨漬,恰似淚痕。
「忘憂,這藥名還真特別……」他嗓音沉靜溫雅地喃喃,似沒意識到自己脫口而出什麼。
亮晃晃的燈花陡地一爆,文無瑕回過神來,又復專注揮毫書寫,細細交代下去。
雨聲淅瀝瀝地落下,在靜靜的夜裡分外清靈好聽,只是隨著驟雨起的濛濛霧氣,朦朦朧朧地教眼前景物怎麼也看不清…… 顛鸞倒鳳第一式——說那以退為進,偏俏生生欲拒還迎。
沒有綠蔭遮日,小溪潺潺,京城的晚春初夏,著實教人吃不消啊。
夏迎春自袖裡掏出一方帕子抖了抖,朝香汗淋漓的額頭胡抹了一把,略略喘了口氣,揉揉有些作酸的腰,仰頭瞇起眼望著面前兩扇朱紅重門,高懸的匾額上頭有龍飛鳳舞的三個古墨大字——文相府。
謝天謝地,終於到了。
見她彎眉如畫,明眸閃閃,絛唇輕點,未語先笑,髮際綰得嫵媚非常的飛燕髻斜簪著銀步搖,嬌艷臉蛋掩不住的興奮歡喜,一身婦人裝束,寬袍長擺搖曳生姿,通身上下有說不盡的風流意態,只是腹間肚兒隆起,顯是身懷有孕,且看模樣也該有五、六個月大了。
方纔乘坐的馬車已然駛遠,她腳邊就放著只箱籠,臂彎勾著的包袱細軟拎久了也有些沉了……該是時候了。
「這兒是文無瑕府上吧?」她對從剛剛便疑惑地盯著自己的兩名守門家丁問道,燦然一笑。「他在不在家?」
「相爺進宮了。」家丁甲遲疑道:「這位夫人若是想求見我家相爺,應當事先三天前投拜帖才是。」
「這位小哥兒說笑了。我找自家相公,還得投什麼拜帖?」夏迎春噗地笑了起來。
此話一出,不啻平地起了聲旱天雷,轟得文府兩位家丁幾乎眼珠突出、下巴掉落。
「啥?!」
「我叫夏迎春,是你家相爺文無瑕孩子的娘親。」她眉眼彎彎,唇兒上揚,好似沒瞧見四周那些越圍越多,集震驚、痛心、惋惜、嫉妒之色俱有之的騷動人群,兀自笑嘻嘻道:「所以,照常理推論,我該是你家夫人。」
兩名家丁還未從錯愕中清醒,那些時不時在相府門前閒晃、千方百計想和文無瑕來個「不期而遇」的仰慕者登時炸鍋了——
「你你你……胡說八道個什麼東西?」
「文相溫文爾雅、清朗如玉,向來知書達禮、潔身自好,從不見有什麼桃色緋聞,你這瘋婆娘怎可誣蔑我們心中天人一般的文相?」
「就是就是。想文相驚才絕艷,乃名滿天下第一翩翩才子,更是萬年王朝有史以來最年輕、最賢名遠播的有德宰相,豈是你一個無知婦人可攀附得?」
眾人鼓噪著,像是恨不得將這名膽敢染指他們心目中絕代風華偶像的輕薄女打殺於當場。
夏迎春原本歡喜的笑容從凝滯,不悅,抽搐,到火大。
「我說你們是夠了沒!」
她一聲河東獅吼,當場震得在場眾人噤聲不語。
「你們是文無瑕嗎?你們姓文嗎?你們住相府嗎?你們是文家三大姑四大嬸八大叔嗎?」她眸光厲色一掃,眾人紛紛低下頭去。「本娘子馬車吐了一路,好不容易晃到京城來,是找文無瑕給我肚裡的孩子負責的,是要問問他吃完了就跑,算什麼英雄好漢。在場和文家沒半毛干係的閒雜人等,統統閃一邊去!」
眾人呆了半晌說不出話來,最後也只得做鳥獸散,但嘴上仍不忘嘀咕——
「文相何辜啊!」
「居然被這等煙視媚行、狼虎之姿的惡女纏上……」
「明明是帖狗皮膏藥,還敢妄想黏得住文相那等極品君子……」
「聽聽,她那意思是指文相始亂終棄不成?嘖嘖,就憑她這德行,只怕哭著跪求文相碰一根手指,文相都嫌骯髒哪!」
夏迎春氣得微微發抖,肚裡寶貝兒也似激動不已地頻頻伸拳踢腿,惹得她只得強按怒火,好生搓揉安撫了肚子一陣。
「沒事兒沒事兒,這閒人閒話到處都有,咱不氣,不氣啊!」她深吸一口氣,再擠出一朵燦爛親切笑花,對著兩名神色陰晴不定的家丁道:「既是他不在,那府裡可還有長輩或是說得上話的人在?」
家丁甲和家丁乙面面相覷,只覺頭大如斗,冷汗直冒。
上書房
本與皇帝玄清鳳說那幽州兵布圖,說著說著,不知怎的話題又到了皇帝不可言說的心頭寶阮阿童身上,文無瑕看著皇帝還在那兒死鴨子嘴硬,纏呀繞呀地就是說不清楚自家心事底蘊來,不禁暗暗一笑。
果然下至販夫走卒,上至帝王將相,但凡一牽扯到這「情」字,便極難有個明白人。
他搖了搖頭,本想寬慰皇帝幾句,稍稍解了聖上心憂,恰時一個熟悉的嗓音自上書房門口響起。
「皇上,文相大人,奴婢有要事稟報。」在門口的阮阿童面色有些尷尬,像是有口難言。「文相大人,貴府管家方才遞了牌子,入宮急尋大人回去。」
文無瑕眉毛微挑。
管家譚伯向來沉穩,今日是什麼急事非得遞牌子進宮?
「愛卿家中出了什麼事嗎?」玄清鳳逮著機會似的精神一振,立刻還以「反打探」顏色。「好阿童,說給朕聽聽。」
阮阿童猶豫地看了一臉茫然的文無瑕一眼,吞吞吐吐道:「奴婢見那管家神色驚急,沒有多問一二。大人可要先行回府料理家事?」
「這……」文無瑕疑惑地蹙起眉心。
「家事?」玄清鳳頓時樂了,笑得眉眼彎彎。「快說快說,朕最喜歡為臣子解決家中疑難雜事了。」
雖是阮阿童對他頻頻暗示,然而文無瑕一向自詡潔身自好、君子磊落,絕無不可對人言之事,因此也正色道:「阿童姑娘請直說無妨,若管家所言乃尋常瑣事,盡可不必相理。再多大的家事,也大不了國事去。」
「就是就是,阿童莫再賣關子了。」玄清鳳催促,滿眼熱切得亮晶晶。
「貴府管家前來急請大人回府,說是……呃……」她清了清喉嚨,訕訕然道:「有名女子萬里尋夫至相府門前,大腹便便,當街控訴大人……始亂終棄。」
饒是溫潤如玉的文無瑕素來氣定神閒,鎮定功夫非常人可及,聞言也不禁微微色變。
「哎呀呀呀!」玄清鳳樂不可支,拍案哈哈大笑出聲。「愛卿啊愛卿,朕萬萬沒想到愛卿一世清名,居然也會幹下此等人神共憤、世所不容的——」
皇帝話還沒說完,就被文無瑕一記冰若寒霜的眼刀給砍斷了。
「皇上,臣雖不才,自認半生以來嚴從聖人之道,從未有過任何行差踏錯的逾越之舉。」他面上微笑仍在,眼神已是冷了下來,週身氣勢令人不寒而慄。「今日之事,請容微臣先行回府探究處置個分明,再向皇上詳稟,如何?」
就是最後兩字的加重語氣,令向來逮著了機會見臣子鬧笑話便不依不饒的玄清鳳也不好意思再吐他的槽,反而擺出一副「哎呀!難道朕還信不過愛卿你嗎?」的誠懇神情。
——別以為他看不懂皇上看似誠懇關懷、實則幸災樂禍的眼色。
只是匆忙之間,他也無心再反將皇上一軍,只速速告退而去,留下笑到嘴角疑似快抽筋的玄清鳳和一臉好抱歉的阮阿童。
縱然疾步走向宮門,髮束玉冠,足踏雲靴,一身繡金白袍的文無瑕,依然身姿挺拔如竹,在和三三兩兩朝臣擦肩而過時,也不忘拱手回禮,閒然地略叮囑了一二句。
無人看得出他氣息微滯於胸,只當是尋常時候,下了朝要乘車回府。
一出宮門口,文無瑕對立刻迎上前來的管家微擺手,止住管家的急急稟告之言。
「回府再說。」
「是,相爺。」匆匆回到相府,文無瑕向來俊雅的臉龐已抑不住一抹罕見的慍怒,直到腳步停在招待來客的雁堂前,他兩道好看的眉毛皺了起來。
咳咳,好重的脂粉味。
一時間,他突然有種抬腳入內之後,便「是禍非福不死也傷」的莫名警兆感。
稍稍穩定下心神,他臉上神情恢復一貫淡然,再舉步時,已是氣定神閒從容不迫。
踏入雁堂內,首先躍入眼底的便是那一張笑得燦爛卻陌生的臉龐。
「守諾,果然真的是你!」
文無瑕一愣,所有準備好的禮貌問句在腦中瞬間消失無蹤。
在管家和婢女僕從們驚掉了下巴的瞪視中,一股帶著濃濃香風的身形如餓虎撲羊般飛奔入他懷裡,死死地攀抓住他不放——
像是歷經了千山萬水,像是走過了風霜雨雪,像是數過了無數無數個期盼煎熬的心跳,終於再度找回了他……
夏迎春把臉埋在那熟悉的胸口,淚水恣意奔流,緊揪著他腰際衣衫的手指顫抖著,嘴裡已是又笑又罵的嚷了起來。
「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真真想死我也嚇死我了……」
良久之後,情迷意亂激盪難抑的夏迎春終於感覺到了懷裡這具溫暖胸膛的拘謹僵硬。
她迷惑地抬起被淚水糊得花貓似的臉蛋,望入一雙清冷平靜的眸子裡。
「這位夫人,還請自重。」文無瑕伸手扶正她,不著痕跡地後退一步,睫毛低垂,掩住了所有的尷尬震驚不快。
就連遭受如此「非禮」,他也還是一派謙謙君子氣度。
「你、你推開我?」她眼裡閃過無從掩飾的慌亂痛楚,有些受傷地喃喃,「你不高興見到我?」
能高興嗎?
「失禮了,可你我並不相識。」他輕蹙眉心,隨即舒展開來,神態斯文清朗,嘴角泛著禮貌微笑,然而通身上下卻透著一股令人無法逼視、不容抗拒的守禮疏離。
尤其,當他的目光落在她隆起的肚腹時,更是掠過了一絲……
不贊同?鄙夷?
夏迎春忍不住打了個寒顫,好似在他眼前的自己,是個多麼厚顏無恥、不守婦道的輕薄女。
「怎會不相識?你睜大眼睛看清楚點我是誰!」她急急道。
「這位夫人你認錯人了,本相姓文名無瑕,非你口中稱「守諾」之人。」
「我後來才知道你是文無瑕。」她嗓音微顫,隨即倔強地抬起下巴。「可你還是我的守諾!你就是我的守諾,從頭到腳,連寒毛都是,就算化成了灰我也認得你。」
「這位夫人,倘若你有什麼不能對人言的困難之處,本相自可盡力協助你,可像是這等胡亂攀誣之事,還請夫人切莫再為之。」他眸底嚴峻一閃而逝,「須記自重人重。」
對著他那清冷的目光,拒人於千里之外的語氣,夏迎春的臉色登時慘白,有種恐懼竄過眼底。「你……你真不記得我了?」
短短數字相詢,個中淒涼之意,沒來由地令文無瑕心頭一撞。
他定了定神,開始仔細地、用心專注地凝視端詳著她,由頭至腳,眉眼鼻尖唇瓣下巴……最後,帶著一縷歉然地輕歎。
「對不住。」他搖了搖頭,語氣篤定地道:「文某確實與夫人素不相識。」
看著他澄澈清亮卻疑惑陌生的眼神,夏迎春頓時像捱了一記悶棍,身子晃了下。
文無瑕本想伸手扶住她,終究還是戒於男女大防,僅是瞥了一旁看傻了的婢女一眼。
婢女得自家相爺示意,只得上前攙扶住了這個半路胡亂認夫的大膽無知婦人。
夏迎春愣愣地被扶著,一動也不動,一顆心卻不可遏止地劇烈顫抖了起來。
他看著她的樣子,眼神帶著淡淡的好奇、迷惑及不解,卻又無比的坦然無畏,完全就是看著一個素眛平生的人……沒有人的眼神可以偽裝得這麼真實、這麼成功。
難道他不是始亂終棄,不是狠心相負,他……他是真的不記得她了嗎?
怎麼會?怎麼可能?
她沒有說話,沒有反應,只是水靈靈的眸子漸漸泛起淚光,似有說不出的淒惶、悲傷。
她沒事吧?
文無瑕胸口一緊,心底泛起一絲憂思,卻也僅僅止於人與人之間基本的關懷而已。
「不……」她緩緩地閉上了眼。
他一怔。
但見她深吸了一口氣,忽地睜開了眼。
他還來不及開口問點什麼,下一瞬間,額頭已被一股重力狠狠地掃中了!
「叫你忘了我!」但見一個毫無氣質的嬌小孕婦跳起來狠狠巴當朝宰相的頭,身姿之靈活,動作之老練,令在場眾人為之震驚錯愕。「我叫你忘了我!就你這豆腐腦記性還敢忘了我?宰相是嗎?我看根本就是蠢相,你那頭銜是花錢買來的是吧?」
文無瑕這一生從未遇過如此怪異荒謬「凶殘」的遭遇,風度翩翩的儒雅公子被不由分說亂打一通,雖說不到抱頭鼠竄那麼難看,也是措手不及得節節敗退。
「這位夫人……」被暴打中,既驚且惱的他試圖抓穩她的雙手,一方面阻止她繼續行兇,一方面也唯恐她傷著了自己——話說回來,她到底有沒有自覺是孕婦?她又哪來這般理直氣壯對他痛下打手?「放開我們家相爺!」
「大膽!」
「你、你快放手!」
奴僕們驚怒交加地就想衝向前拉住她,可沒想到她雖然挺著個肚子,動作卻十分靈活,他們又怕一個失手拉扯衝撞到她「手中」的相爺。
「放?放你娘的狗臭屁!」最後,夏迎春終於追打累了,手扶著腰氣喘吁吁地停下,嬌容怒色半分不減。「本姑娘只用手,還沒棒打薄情郎,已經是很給他面子了!」
「大膽瘋婦,竟敢對我家相爺無禮!」相府的僕奴們迫不及待圍上來要押住她。
「都下去。」文無瑕忍著滿頭滿身的疼感和狼狽,喝退眾人後,清亮溫和目光倏轉而銳利十分。「這位夫人,君子動口不動手。」
若非看在她是個孕婦,又口口聲聲為尋夫而來的份上,他又何至於再三忍讓這種種冒犯不敬之舉?
「夫你姥爺的!我叫夏迎春!」她怒氣騰騰地瞪著他,「好呀你,是不是一句「忘了」就想打發我?到底你當我是白癡還是把自己當白癡?不過看你這表情這神態這眼色,分明就是把我當白癡,才以為用這種老梗賤招爛理由就能把我撇清得一乾二淨了是吧?」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是驚奇還是欽佩好。
連換氣都不用,便能談言吐字如行雲流水,真真非常人所能也。
「喂,你!」夏迎春惡狠狠地對他一勾手指頭。「過來!」
文無瑕回過神來,俊雅臉龐一臉警戒,腳下不動。「夫人有話在這兒說便好,文某就不過去了。」
「別以為站離我十步遠我就巴不到你。」她瞇起眼,殺氣橫溢。「信不信憑本姑娘一隻繡花鞋也可以百步穿楊、取你首級?」
「咳咳!」他被口水嗆到,這這這……世上有這種女人嗎?她到底是自哪個山寨奔下來的母大王?
所謂女子,當溫婉知禮,雍雅大方,談吐宜人,豈有她這樣的?
「再說一句不認識我試試!」她橫眉豎目。
「文某確實不認識夫人。」他歎了口氣,正色道。
「有本事再對著我肚子發誓說你不認識!」她眼角抽搐。
「文某發誓確實不認識夫人。」他書生意氣也擰上來了。
夏迎春瞪著他,一個呼吸、兩個呼吸、三個呼吸的辰光,然後慢慢磨起了牙齒猙獰一笑,笑得他莫名腳底發冷。「不、認、識?」
文無瑕吞了口口水,下意識後退了一步。「呃……」
「行!」
行什麼?他還來不及反應過來,就見她一把扯下了腰帶,麗色衣衫半鬆開來,微露出雪色裡衣襯裙。
「夫人……請自重。」文無瑕清俊臉龐泛紅,立刻背過身去。
「好!既然不認識,那我和孩子死了也不關你一毛干係!」她咬牙切齒,陰惻惻嗓音裡依然聽得出滿滿的傷心。
背對著她的挺拔身影一僵,還是沒有轉過身來,顯然深不認為她當真會上演那更老梗的「一哭二鬧三上吊」戲碼。
直到後方傳來椅凳翻倒的不祥聲響,文無瑕心一緊,急急回過頭來,一看之下大驚失色。
「喂喂!夫人、姑娘,你……」他慌得七手八腳將她掛在半空中的身子抱下來,一顆心跳得如擂鼓,驚得面色發白。「有話好說,你何至於此?」
「咳咳咳……」夏迎春邊嗆咳邊喘氣,淚水都咳出來了。
這無情薄倖的大混蛋,他這是救人還是殺人哪?她本來都算計好了雙手緊攢著腰帶邊緣,只是把脖子那麼虛虛一掛做個樣子,可被他雙臂往她腿上緊抱一拖而下,生生勒得她差點吐舌斷氣。
他根本就是故意的吧?!
「你還好嗎?來人,快叫大夫——」
喉嚨痛得似火燒,耳際又被他的吼聲震得嗡嗡生疼,夏迎春索性假作眼皮一翻,暈了過去。
……想一聲「忘了」便攆本姑娘走,書獃相爺,您還嫩點兒哪!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1 00:31:54
第二章
顛鴦倒風第二式——羞逗櫻桃點點紅,翻倒了葡萄架。
想她夏迎春,可是石城唯一一間青樓「怡紅院」的當家老鴇,自幼承繼家業,見過的花姑娘和龜公、尋歡客沒有一千也有八百,打小她便是窩在床底下聽看上頭嗯嗯啊啊咿咿呀呀聲,一邊啃包子一邊畫春宮圖長大的,多年來培養出了她無比堅韌的心性,極度厚實的臉皮,以及沒有尺度、沒有羞恥的本領。
是故,才能以十五歲清白佳人之身,兩年來率領一干花紅柳綠姑娘,在南來北往商潮熱點的石城小鎮上站穩腳步,為眾多商客提供最溫馨最火辣辣的銷魂服務。
可連樣一個恣意不羈、無形無狀的她,偏偏栽在了他一個溫雅可人的文弱書生手裡。
是可忍,孰不可忍。
夏迎春在心底冷笑著,緊閉雙眼,面上還是裝作人事不知的樣子,只豎起雙耳傾聽四周動靜。
「大夫,她怎麼樣了? 」那個一貫文雅的聲音透著一絲關切。
死傢伙現在裝什麼純情裝什麼關心?剛剛想跟他相認,需要他關懷的時候都幹啥去了?
「咳,回相爺的話,夫人是幹活旺盛了些,沒有大礙,吃幾帖藥靜養幾天就沒事了。」老大夫聽似正經八百的醫囑裡,完全掩飾不住想打探緋聞的熱切。「敢問相爺,這位夫人是您的--」
「大夫這邊開藥!」管家凶巴巴的聲音橫插一槓,顯然自家相爺進入被侮辱被誣蔑的程度已經到達他無法容忍的地步。「請!」 夏迎春心中的冷笑更深了,當這樣就可以隻手遮天了嗎?
然後又是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離去,屋內回復靜謐,靜得彷彿只有聽得見她自己的心跳聲。
耶?都走了?
她小心翼翼地睜開一隻眼睛窺看,直勾勾對上了那雙若有所思的深邃黑眸,駭得她瞬間瞪圓了雙眼。
「你--」不是也出去了嗎?
「夏姑娘,你醒了。」文無暇面色平靜無波,很是鎮定。
「呃--欸。」對上眼前這張帶有濃濃書卷氣息的清潤如玉俊容,一時之間,她的心亂跳了兩三下,往日熟悉的著迷癡戀又如大網般當頭罩了下來。
夏迎春,爭氣點!現在可不是美色當前,暈頭轉向的時候!
就在她暗中恨恨唾棄自己的當兒,那柔和如月華的嗓音又在她耳畔響起。
「你冷靜些了嗎?」他目光溫和地看著她。
--就好像她方才十足是個潑婦,而現在好吧容易終於正常點。
她臉色瞬地一僵。
就憑這氣死人不償命的溫和問法,她完全可以板上釘釘的確定他便是她的守諾!這世上除了守諾之外,還有誰有這種柔和溫雅的語氣和真摯就能活生生氣死人的功力?
雖然,夏迎春承認自己剛剛又打又鬧又上吊的行為確實過激了點,可這都是拜誰所賜啊?
「哼! 」她自鼻孔重重哼出聲。
見她就算不說話也是副張牙舞爪的凶橫樣,文無暇歎了一口氣。
「女子當以幽嫻貞靜為好。」 屁!她怒極反笑。
「尤其夏姑娘現在身懷有孕,更該潔身自愛,顧惜自己的德行與身子--」文無暇看著她,說著說著,眸底的不贊同之色漸漸演變成尷尬。
他臉紅個什麼東西呀!
夏迎春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現下因生氣,還有方纔的「上吊」過程,致使衣衫半褪,先前他閉上眼睛幫她蓋好了被子,卻又被她氣極坐直起來的動作,導致該遮的地方越發遮不住,不該露的露得更開。
她只顧者火冒三丈,「你都不認我和孩子了,我還潔身自好個鬼?」
他把目光別向他處,輕咳了一聲。「夏姑娘請先整理好衣衫。」
她一怔,低下頭,這才看見自己露出了一抹桃紅色肚兜,臉微微一熱,忙攏緊了衫子,偏還是嘴硬。「全身上下都被你瞧過了,還裝什麼正直好青年。呸!
雖說夏迎春平素是十大膽的,可每每一對上他這個溫文正直的書生郎,她骨子裡僅存的少少羞恥心就會冒出來作祟。
「夏姑娘,你- 」他這下臉不紅,而是一陣青一陣白了。「文某井非你口口聲聲提及的那位守諾兄,姑娘真的認錯人了. 」
「你說認錯就認錯?」她雙手抱臂,挑眉恨恨一笑。「你全身上下都被我摸透了,哪兒硬哪兒軟哪兒有胎記我都知道,敢不敢當堂驗證?」
文無瑕瞪著她,又是尷尬又是懊惱又是不知所措。真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清。
「夏姑娘,要如何你才願意相信,文某的確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人?」他極力維持住最後一寸理智鎮靜,微蹙清眉看著她。
「脫光了給我指認,我就信。」 她一昂下巴,笑得好不嫵媚張揚。
「你 你——男女有別,豈可赤身露體?」他那張俊雅臉龐漲紅一片。「禮教何存——」
「不然我脫光了給你指認?」夏迎春見他這副「嬌羞可欺」的模樣,色心又起,不由露出狼虎邪笑。「選一個,你脫?還是我脫?嗯?」
「姑娘請自重!」文無瑕最終還是羞極反惱,霍地站了起來,當朝宰輔氣勢凜然表露無遺。「我朝王法律令有載,白晝當街淫穢者,不論男女,按律鞭五十,發配邊疆,失貞犯行失德者,杖責八十,發賣為奴-」
「行了行了。」她打了個呵欠,揮了揮手。「我信了你是當朝宰相行不?」
他餘下的話全噎在喉頭。
「我餓了。」她懶洋洋地看了他一眼。「要鞭要打也得等我填飽肚子再說,我不吃,肚裡還有一個等著吃呢!
文無瑕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目光複雜至極地盯著她,也不知是惱是氣還是無奈,她就相準了他決計不忍心刑責一個大腹便便的女子嗎?
他有一剎那的衝動,破想立時翻臉、公事公辦,命人將她速速送至京城提督司衙門裡安置,待日後查明真相再行決斷。
可見她妝點得嬌艷非常的臉蛋上,雖是笑意張揚,眉眼間卻難掩一路風塵僕僕的疲憊之色,一手撫著隆起的肚腹,一手不自覺地輕揉著腰背。
他心念微微一動。
「哎呀!真的好餓啊--」夏迎春偷偷瞄了他一眼,哀歎。
罷了罷了,古人有雲人溺己溺,人饑己饑,就當發一時善念,便留她在府中幾日又如何?
「姑娘,文某這就命人去準備。」文無瑕搖了搖頭,面色不豫地拂袖去了。
夏迎春嘴角緩緩彎起一抹大大的笑容來。
哎哎哎,這麼嘴上古板硬邦邦,實則心軟如豆腐,果然是她的守諾呢 !
「不管你是過去的守諾,還是現在的文無瑕,就算你腦子是給驢踢了,又忘了自己是誰,我都不會放掉你的。」她自信滿滿,「我呀,還就不信你真能狠心把我們的過去忘得一乾二淨了。」
雖不知道他為什麼不記得和她之間的種種,但是不要緊,現在她已經來了,只要她夠耐性,軟磨硬泡的時間夠久,終有一日,他一定會想起她的。
近幾日,文無暇上朝都有些心不在焉。
儘管一人驚才絕艷談吐有據,依然清朗如竹溫潤如玉,但每當旁的朝臣在稟報的時候,他就佇立在原地發呆,還是不是揉揉眉心、鬢邊,好似疲憊頭疼難當。
忍了好幾天,皇帝玄清鳳選是憋不住了。
「文愛卿,你有黑眼圈嘿!」
文無瑕的臉龐自堆得高高的奏折上抬起來,神情又一剎那的恍惚,隨即回復銳利。「皇上看錯了。」
「朕眼力好極,百步之外的蟲蟥是公是母,一瞥便知,怎麼會看錯?」玄清鳳絕艷臉上滿是不懷好意的「求知慾」,傾身湊近他面前,問 :「如何如何?始亂終棄那回事兒是真的嗎?」
他給了清皇一記冷冷的眼刀,唬得玄清鳳脖子一縮,訕訕然地坐回龍椅上。
「呃,不就問問嘛,朕好歹也是一國之君,掌管天下事--」
「微臣的私事哪及得上皇上的家事?」他不動聲色地道,「聽說,阿童姑娘近日心緒不大好,好似某宮某苑娘娘又衝她撒了好大一頓脾氣。」
「誰?哪個不長眼的膽敢欺負朕的小阿童?」果不其然,玄清鳳龍顏大怒,火氣蒸騰。
順利轉移話題之後,文無瑕繼續低頭整理奏折,頂多在氣憤跳腳的玄清鳳偶爾回過頭來詢問一二句時,應答個三四字。
寫完收工返府途中,文無瑕歎了一口氣,俊臉上掠過一抹深思。
皇上是對的,朝政大事處置起來確實比男女私事容易太多了。
一想到回到相府,又得面對哪個罵也罵不得、攆也攆不出的刁鑽小婦人,他就頭大如斗。
說來也奇,自己素來極有原則,若心中主意既定,便是威權王霸如皇上也難以撼動他半分決心。
可每當他端肅起臉,開始對她說起女子當克正己身、遵儀守禮等等道理,她便會抱住肚子,一臉吃驚,滿腔悲憤,作出淚眼汪汪指控狀,然後,他也就莫名感到一陣理虧、氣虛,就好像他本該讓著她、護著她,可偏偏他卻欺負了她——
這都是些什麼跟什麼?!
文無瑕揉著眉心,暗道自己定是近來公務太繁重、太熬累,身子有些吃不消,這才連帶使得腦子也吧大好使了。
「唉。」他苦惱地歎了一口氣。
就在此時,轎子猛地停了下來,他連忙抓緊轎窗邊緣穩住身子,沉聲疾問: 「怎麼了? 」
「回相爺,有人攔轎。」
他愣了下。攔轎?攔轎申冤?
可他又不是京城府尹,也非九門提督,甚至不是刑部之人,這攔轎的未免也太吧專業了。
然而文無瑕奔著文官之首、國之棟樑的良心,依然傾身向前伸手掀開轎簾。
幾乎是一掀開,他立刻就後悔了。
映入眼簾的是那張這幾日令他頭疼不已的嬌艷張揚笑臉,一手捧著肚子,一手撐著油紙傘,眉眼兒彎彎地望著他。
「妾身來接夫君下差了。」
小廝和轎夫們一片靜默,轎子裡的相爺卻是一頭汗,內心險些淚流滿面。
第一個竄進文無瑕腦子裡的念頭竟是——大街上人多不多?有沒有人看見?
「夏姑娘--」
「呼,站了大半天真是累死我了。」夏迎春不由分說便自動自發爬上轎來,挺著大肚子危危險險的模樣,看得文無瑕倒抽了一口涼氣,慌忙伸臂將她抱上轎裡。
「當心點兒!」他低喝道。
她究竟記不記得自己肚裡還揣著一個?
「哎呀!」她借勢柔若無骨地跌入他懷裡,唇兒偷偷地擦過了他敏感的耳垂,成功地「輕薄」了他一把。
「夏姑娘,你_,你--」他渾身一震,白皙清俊臉龐倏地紅霞片片,慌亂間,急急將她推開。
「文無瑕一你謀殺妻兒啊?」她嚇了好大一跳,幸虧及時扶住了一旁軟軟的錦墊團墩,抬頭怒目而視。
「對、對不住。」文無瑕匆匆道完歉,驚覺不對,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夏姑娘,你在我府中百般鬧騰也就罷了,怎能在大庭廣眾之下攀誣辱沒文某清譽?」
夏迎春也惱了,纖纖指尖幾乎戳到他的鼻子去。「我來接自家夫婿下差回家,哪兒錯了?還是你覺得我不夠賢慧不夠漂亮不夠大方,不配在大庭廣眾下喊你夫君,所以丟了你文大相爺的臉面?」
「你不要指鹿為馬,吧知所謂。」他腦袋沉重,捧額哀歎。「你明知我指出的重點不是這些。
「明白,怎麼不明白?」她冷笑,「所謂重點,不就又是那些你不記得我了,我不是你娘子,我壓根是認錯人了吧啦吧啦的狗屁話?」
「夏姑娘——」他幾乎呻吟起來。
「別說我夏迎春色心未盡。淫性又起的在這邊半路認夫婿,胡亂冤枉你,」她一昂下巴,嬌眸熠熠發亮。「我可是有證據的,不信你當場試試看!」
「夏姑娘!」他臉突然又紅了,支支吾吾道: 「萬萬不可再提起那些……脫衣……驗證什麼的……罔顧禮教、無視綱紀的渾話。」
「也行。」她很乾脆地一點頭,自信滿滿問: 「那我問你,你七個月前是不是去過蕪州?」
「蕪州?」
「對,蕪州石城。」
文無瑕沉思了片刻,謹慎地搖頭。「印象中沒有。」
「好你個—」她恨恨一磨牙,強忍怒氣。「我都已經打聽過了,你七個月前有好長一段時間不在相府裡,是四個月前才回來的。
「是,文某曾奉皇上聖諭,於回返江南故鄉中途,順道前往路州巡視堤岸諸事宜。」他並無不可對人言之事,光明磊落地坦承。「而後行水路歸京,同行有官員、護衛,都可為我作證。」
「我是在石城水道邊把你撿回家的,當時你一身白袍濕透,狼狽得像水鬼,昏迷不醒,拖你回去的時候還高燒了三天三夜,我家十七八個姑娘和兩名老大夫都可以作證的。」
見她言之鑿鑿,澄澈明亮的眼裡滿是坦蕩之色,致使本是理直氣壯的文無瑕也不禁一時語塞了。
他眨眨眼,有一剎那地迷茫。
真的嗎?他當真曾裸睡遭她相救,還與她衍生了後續種種情由糾葛?
他記得自己到路州巡視河工的點點滴滴,也記得有幾日大雨疾疾,洪水湍急,他和護衛們三番四次危危險險地涉水過橋,而路州下游,確實也便是連接蕪州水道。
但他理智上卻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不曾落過水,不曾認識她,更未與她有過任何交集,因為他腦中對這一切連丁點印象也無。
非但沒有印象,甚至連她的形貌、氣息、聲音都無比陌生。
若她於他而言,當真是至親至愛之人,他又怎麼可能對她的行為舉止、聲音笑貌全無一絲熟悉感?
只是文無瑕也不曉得自己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明明行事光明,明明為人坦蕩,可一對上她的撒潑耍賴、胡攪蠻纏,原本的堅持便變得七零八落起來。
好像他原就有愧於心,失了底氣,又怎能與她這般斤斤計較?
可他又愧了她什麼?負了她什麼?
「夏姑娘。」文無瑕甩去腦中莫名其妙的矛盾不可解思維,長吁了一口氣,極力保持冷靜公正道:「你我各執一詞,這麼下去也吧是個辦法。不如這樣,我答應你會查明此事,而這些時日就請姑娘暫時客居相府中時,謹言慎行,凡事低調,直至事情水落石出之日,如何?」
夏迎春凝視著他,注視之久幾令他有些坐立難安。半晌後,她終於勉強點了點頭。
「好吧。」看在他那麼誠懇的份上。
文無瑕終於鬆了一口氣,只覺冷汗涔涔,濕透了背脊。往常舌戰百官朝臣,乃從客有之、輕鬆有之,還不曾有過連般寸寸艱難的。
「欸,」她伸出青蔥玉指撓蹭他的腰間,笑得好撒嬌好嫵媚。「我餓了。」
「你……」他心下一撞,背脊僵挺如筆,臉都紅了,也不知是給臊的還是氣的。
「我怎樣?」她燦笑如春花。
你怎可對我毛手毛腳?
「我怎樣嘀?你說呀!」她俏生生地掩袖笑了,眨了眨眼。「怎麼光衝著人家臉紅呢?」
他勉強忍住了衝動,硬生生地改口道:「不知夏姑娘想吃什麼?」
「魚。」夏迎春眸底浮現一抹似感觸、似幸福的柔軟笑意。「以前你做的西湖醋魚我總嫌酸,可現在一定合胃口。」
文無瑕正想再次解釋那人不是自己,卻見她目光裡暖若春水的笑意忽而蒙上了一層霧氣,素日的嬌艷囂張再不復見。
「真以後後再想,也吃不著了。」她的聲音低了下去。
他怔怔地看著她,一時間,競有些恍惚了。
文無瑕當然沒有當真為了她一番話,就挽袖洗手做羹湯。
因為文家祖訓之一便是「君子遠庖廚」,為此,他更加確信眼前這位小婦人絕絕對對認錯人了,他文無瑕生平從未踏進廚房一步,又怎麼會做那西湖醋魚?
但他還是帶她到城裡以魚鮮馳名天下的「百味樓」,點了一整桌以魚入菜的招牌料理。
文無瑕告訴自己,這桌菜是點來給她肚子裡孩子吃的,不是因為她這個人。
「夏姑娘,請用。」
坐在可憑欄眺望湖面煙波美景的雅座廂房內,他手執玉壺,為被此斟了蓮子釀。
「哇!」夏迎春眨了眨眼,看花了眼。
糖醋魚,酸辣魚,梅子魚,酸瓜魚,豆釀魚……口味不是清爽的酸甜,便是開胃的香辣,引得她饞蟲大作。
她也不客氣,舉著便埋頭大快朵頤,吃得噴香。
饒是文無瑕心緒微郁,可見她吃得這般滿足歡喜的模樣,眼神也不自覺柔和了起來,嘴角輕輕上揚。
她——真是他私定終身的妻嗎?
他險些被入口的蓮子釀嗆到。
夏迎春夾魚的動作一頓,抬眼關懷地望向他。「怎麼啦?」
「沒什麼。」他搖搖頭,忙放下茶碗,定了定神。
「咦?你都沒吃呢。」她這才注意到他絲毫未動筷,隨即自以為恍然道:「我記得你一向不喜歡這些酸湯辣菜的,還是我讓他們做幾道清淡的來?」
「不。」他清了清喉嚨。「不用了,我不餓。」
「不可能不餓的。」她慇勤熱切地道:「看我,只顧著自己填飽肚子,倒忘了你在外頭操勞奔波,肯定比我餓得狠了,小=-」
「我說不用了!」文無瑕正惱自己莫名亂了的心緒,衝口而出的語氣裡,嚴峻不悅畢露無遺。
她嚇了一跳。
他頓時意識到自己剛剛的口氣不佳。「呃……」
「也對,想你堂堂宰相金貴身份,自是不屑與我一個小女子同桌共食的。」她看著眼前白袍翩翩,恂恂爾難,卻已是異樣陌生的他,目光一黯,諷刺之餘有些苦澀地道。
以前守諾都會目光溫暖地看著她吃飯,一面盯著不讓她胡亂挑食,一面細心為她布菜。
以前她總嗔他管得太多,可現在,他再也不管她了……
因為此刻在他眼裡,她就是個陌生人。
她眸底浮現的傷心令他他胸口一緊。「不,我並非嫌棄、不屑——」
「你對我,真的連一點點的印象和眷戀都沒有了嗎?」她直直望著他。
他聞言,沉默不語。
自己雖不願雪上加霜,令她痛上加痛,可怎麼也無法撒謊,拿假話安慰她。
「是啊,你都說你不認得我了。」夏迎春眼神有些恍惚,低聲道 「那就是全都忘光了呀!」
明明都知道,也明明痛自己說好了,別把他的疏離戒備太當一回事,那她為什麼還會這麼難過?
一時間,那淡淡的壓抑和悲傷沉沉地籠罩在廂房裡,他們誰也沒說話,唯聞偶有清風而過,簷下懸掛的竹片兒輕輕相擊,像是敲在心上。
「對不起。」他低歎。
……對不起,我不識得你。對不起,我不是你惦念、找尋的那個人。
她豐美如月的小臉緋色盡褪,徒留一抹蒼自,凝望著他,像是有萬語千言,卻沒個說處。
又是一陣靜寂,良久後——
「吃吧。」他夾了一片魚肉置入她碗中。「還是身子要緊。」
她眼眶一熱,握筷的指節顫動著,急急撇過頭去,掩住了感動欲墜的淚意。
臭傢伙……薄倖男……王八蛋,哼,現在才這麼溫柔,剛剛都幹嘛去了 ?
「哼,別想靠幾條魚就讓本姑娘放過你!」她抓起碗,狠狠將那軟嫩魚片扒進嘴裡,惡聲惡氣地道,「總之沒給我們母子一個交代,我們這輩子就纏死你——你信不信?信不信?!」
他愣了下,然後歎了口氣,認分地點點頭。
「信自然是信的,文某從未懷疑過姑娘死纏爛打這方面的能耐。」他心情沉重,面色糾結。
夏迎春聞言大怒,纖手指著他鼻頭,然後又突然哈哈大笑了出來。
他一臉茫然地看著她。
「你——噗——無奈的表情——哈哈哈哈——真好笑——」
文無瑕溫雅俊容瞬間黑了。
果然世上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刁婦,真真是刁婦……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1 00:32:51
第三章
其實,自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之後,夏迎春一開始不是不震驚的,雖然憑著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一股意氣「殺」進了相府,硬要他給他們母子一個變代,可是這幾日住了下來,她漸漸感覺出了這兒和石城家裡,到底有多麼不同。
非但宅院園林大了十倍不止,規矩禮節也多了數十倍,連隨隨便便題在亭台樓閣匾額或門柱上,那字跡龍飛鳳舞的對聯詩詞,都比她連輩子認得的、見過的字還多。
宰相名府,詩書世蒙,果然不是爾爾啊。
儘管府裡下人在文無瑕的吩咐下,盡量拿她當貴客看待,可是從他們時不時瞥來的視線中,她還是可以明顯地感覺到他們的憤慨、不齒。
饒是夏迎春臉皮厚如城牆,有時也不免會小小的沮喪一下。
「還是在怡紅院裡和眾姐妹耍完有趣多了。」她喃喃自語,繡花鞋踩過一級又一級的石階。「聽聽小曲,喝喝小酒,打打馬吊,賺賺她們的皮肉錢,日子可快活了,哪像現在,吃飽了飯也不知道能做什麼,連說句話的人都沒有。」
她開始懷疑文無瑕連幾天不見人影,刻意把她晾在這府裡是別有心機的。
他敢情是想,活活把她悶死在府中,連樣就可以不用負責了 ?
夏迎春暗自嘀咕,走著走著,突然隔著一片綠柳聽見了姑娘吱喳聲——
「我不知道劉管事是不是喜歡我。」
「下回等劉管事從莊子上京進府交賬,你偷偷試探他不就成了 ? 」
「可人家畢竟是姑娘家,萬一他說不喜歡我……我日後還怎麼有臉見人哪?」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再拖下去就過十八了,萬一你爹娘胡亂把你配給了馬房的小子,你怎麼辦?」
「嗚嗚嗚--我不要嫁別人……」
那一頭姑娘嚶嚶飲泣,這一端夏迎春卻是聽得雙眼發亮、興致勃勃。
喲,感情事啊,這可是她夏小鴇娘的強項之一哪。平常在怡紅院裡,三天兩天總有那麼一兩個想不開的花娘為情所困,像這種時候就該由她這個「沒吃過豬肉,但見無數豬跑過」的老闆上場指點一二了。
想她老家床底下還有一本阿娘留給她的傳家寶典——「顛鸞倒鳳十二式及番外之之如何套牢一百種男人」,裡頭真是句句警語,字字嚼香啊!
就在她豎尖雙耳,熱血澎湃之際,另一頭的姑娘嗚嗚咽咽地歎了句:「罷了,若他什麼都不提,也就是我的命了……」
「此言差矣!」夏迎春一跨出,一出聲,頓時嚇得兩名年輕姑娘花容失色。
「你、你——」兩個姑娘一見是她,登時像是見著了鬼怪或登徒子似的,臉色都嚇白了。
下一瞬間,她們倆相視一眼,立刻記起了跟前女子是侮辱玷污了自家相爺清譽的淫婦,隨即化驚嚇為憤慨,同仇敵愾地瞪著她。
「你又想幹什麼?」
「嗤!」夏迎春笑了出來,閒閒地道:「我想幹什麼?不就狗拿耗子,多管閒事囉!」
兩個姑娘一個喚小書,一個唼小典,不約而同滿腔防備。
「你是不是想去跟管家或相爺告、告我們的狀?」
「那個叫劉管事的,是不是一向沉默寡言,只懂埋頭做事,把莊子打理得井井有條,平日深得相爺和管家器重?」夏迎春扶著腰晃到一旁的石椅上坐下,隨意用袖子搧了搧風。
京城的初夏真熱死人了,還是蕪州好,依山傍水,天氣涼爽。
「你怎麼知道?!」小典低呼,又訕訕然忍住。「呃……」
她嘴角彎彎一笑,又問:「那劉管事是不是年紀三十左右上下,不很大也不很小,就算進府交賬也極少與旁的士子攀談,行事根是穩重,甚至不哼不哈,木頭到氣煞人?」
「對對對,就是這樣的。夏姑娘,你也認識劉管事?」小典還顧不得說話,小書已經脫口而出。
「我不認識劉管事,不過我識得許多像劉管事那樣性情的人。」夏迎春笑得很燦爛、很嬌媚、很甜美,卻頗有些引誘無知少女入山的黑山老妖的魅味
「那……那……」小典心兒怦怦跳,想上前求教,又礙於她「顯赫」的名聲,遠遲疑疑猶豫再三。
「哎,說到底,咱們女人這輩子求的也不過是夫妻恩愛、終身有靠。」她桃紅色的袖子靠在石几上,一手懶懶地撐著頭,一手輕彈裙裾上不存在的灰塵,眉兒微挑。「是吧?」
「是是,沒錯沒錯。」兩個姑娘點頭如搗蒜。「夏姑娘說得是。」
可憐相府中人一向知書達禮、詩香傳家,連個丫鬟都能舞文弄墨一番,卻沒料到遇上「情」字便是白紙一張,只得傻乎乎地被夏家小鴇娘「春情氾濫」的思想給生生地染指了。
「你想和心儀的親親劉管事鴛鴦自首、鸞鳳和鳴嗎?」她對眼前的小婢士勾勾手指頭。
「想! 」小典掩不住的嬌羞,可眼睛都亮了。
「你想找個心心相印、你儂我儂的好郎君嗎?」她望向另一個興奮期待的小婢女,笑得越發曖昧。
「想!」小書屏住呼吸,滿臉盼望。
「好,沒問題!」夏迎春豪邁地一拍胸口,得意洋洋。「快則五天,慢則七日,包見麵包訴情,需要的話還有包滾床服務——當然,滾婚前還是滾婚後,任君選擇,還可自由搭配。總之一句話,迎春姊姊我全包了!」
「真、真的嗎?迎春姑娘謝謝你!」平常婢女們幾時哪允許能有這麼芳心爛漫、恣意奔放的時刻,一聽之下,簡直歡喜到暈頭轉向、感動到痛哭流涕。
她倆心裡突然升起了股——如果是眼前的迎春姑娘做日後的當家主母,好像也不錯的認同感。
夏迎春卻是樂得偷笑,活像偷吃了一大籮筐魚的貓。
很好,就這樣,以己之長,攻彼之短,滴水可穿石,鐵杵終能磨成繡花針。
無瑕失君,看你娘子我臉家中奴婢婚配之事都這般上心,是不是很賢慧?是不是?是不是?哈哈哈哈--
顛鴦例凰第三式——兀郡軟玉溫香壺遍,弱柳纏了檀郎腰。
文無瑕忽然發現最近府中氣氛甚是怪異。
每當他緩步而過,一路所見奴僕灑掃庭除,井井有條,進退有據,一如往常,好一派相府氣度風華。
可不知是否他疑心生暗鬼,總覺得行步過後,背後便恢復吱吱喳喳,擾擾攘攘,嘻嘻哈哈,嚴然一片止不住的歡樂喧嘩。
連樣詭譎的疑團,終於在這一日午後,露出端倪。
文無瑕於書房內理完了一堆文事,正捧起茶碗輕啜一口,就見管家譚伯滿臉急得火燒似的跑了進來。
「相爺!相爺,您得作主啊!再這樣下去,老奴真沒臉見相爺和文家歷代老主子,再沒法活啦……」一向沉穩自斂的譚伯又氣又羞地嚷道。
「譚伯,有事好好說。」他一怔,放下了青瓷茶碗,溫言如故。「天下沒有什麼是不能解決的,莫慌。」
「老奴守了這麼多年,萬萬不能老來清帷失修,喪德淫奔。」譚伯急紅了眼,就差沒緊揪衣衫,誓死維護清白了。「老奴生是文家人,死是文家鬼,求相爺為老奴作主——嗚嗚嗚……老奴不行,老奴斷斷不行啊--」
文無瑕睜大眼睛,看著素來穩重幹練的老管家呼天搶地,形象全無,不禁一時無言。
嗯,現在笑出來,好像會傷到譚伯的心。
「咳。」他放下不知何時已緊抵在嘴邊忍笑的拳頭,努力狀若平靜地清了清喉嚨。「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老奴--老奴--」氣急敗壞的譚伯臉上浮起一抹幾乎可稱作「嬌羞」的紅霞。
咦?他眉挑得高高的。
「相爺,老奴都快五十歲的老人了,無論如何都不該再談婚論嫁,耽誤了——耽誤了小姑娘們的終身。」好半天後,譚伯才語焉不詳,吞吞吐吐地開口,「老奴被人背後戳脊樑骨說缺德無恥倒是不要緊,可辱沒了姑娘家的名聲總不好--」
文無瑕越聽越是狐疑,越思忖越是心驚。
短短五日,相府內究竟發生了什麼翻天覆地的大變化,竟是他這個文家正主一聲不聞、一無所知的?
夏迎春。
腦中立刻蹦出了那一張笑得恁般燦爛張場的笑臉。
「這事兒,可是跟夏姑娘有關?」他小心翼翼求證。
譚伯的老臉一僵,浮現可疑的心虛。
他嘴角微抽,深深吸了一口氣。「夏姑娘現在何處?」
「呃……」譚伯有些尷尬地瞄了瞄自家相爺那看似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清雅俊容,不知怎的,心下大慌。「相、相爺,其買迎春姑娘也是--噯,好意……」
果然有她的份!
「她、在、哪?」
半盞茶辰先後,說話向來不疾不徐,舉止溫文爾雅的文無瑕狂風般捲至夏迎春客居的松風院。
「夫君,怎麼跑得這麼急,出什麼大事了 ?瞧你一頭汗的。」夏迎春抬頭,一怔,笑得春光燦爛的嬌容隨即被滿滿的心疼取代,想也不想便奔上前掏出了手絹兒。「來,我幫你擦擦。」
「當心腳下!」文無瑕一見她挺著肚子就跑來,滿心的憤慨不知怎的衝出口便成了一句心驚的低喚,緊張地急急扶住橫衝直撞的她。「這麼急唬唬的做甚?忘了自己有身孕嗎?若是跌了怎麼辦?」
夏迎春抬頭,不敢置信地望著他,差臉瞬間呆了,癡了。
他瞪大眼睛看著自己扶住她手臂的雙手,一時間竟比她更加錯愕,下一刻,像燙著了般慌忙鬆開她,心口下陣陣亂跳,修長玉立身形僵住,一臉的手足無措。
「守諾,你、你記起我了 ? 」她屏住呼吸,歡喜的淚光在眼眶裡打轉。
他聞言心一驚跳,立刻後退一步,再度滿眼戒備「夏姑娘,我們說好的,事情尚未水落石出前,不可越界逾矩。」
夏迎春眸底喜悅之色登時消逝了。「你……你還是什麼都不記得。」
見她這般黯然神傷之色,文無暇心頭又是一緊,謹慎防備的神情立時消失了大半,想了一想,溫聲溫言地道 「不管我是不是夏姑娘要找的人,你都該好好珍重身子。懷胎十月不易,於大人孩子都是一場苦熬,若有半點閃失,那可怎麼好?」
「你在關心我和孩子? 」她淚光一閃。
他怔怔看著她,心頓時像塞滿了什麼熱熱、脹脹的東西,直覺想伸手拭去她眼角那教人心痛的淚珠,卻又被理智硬生生地強自抑住了。
儘管她連一刻的脆弱淚流令他莫名心疼難當,可她終歸是個姑娘家,亦是有夫之婦,他又怎能失了禮教大防,還趁人之危——
可是她哭了啊。
「你_、你莫哭,哎! 」心尖彷彿被狠狠擰緊了,一陣陣錐刺地揪疼,文無暇清雅俊容又是忐忑又是慌亂又是自我厭棄,緊握成拳的指頭深陷入掌心,「都是文某冒犯,說錯話惹得你傷心了。」
想她一個小娘子,大腹便便,苦苦尋夫,一路以來必定受過幾多委屈苦楚,人情冷暖世人眼光,在在如雨箭風刃,能夠忍耐到現在依然笑臉迎人,不見心酸之態,已是極為不易了。
「你也知道我會傷心?」她低聲道。
他頓時語塞,心底卻是滿滿說不出的歉疚。
「如果真怕我傷心,你就不會那麼狠心輕易把我忘得一乾二淨。」她的聲音更輕,抬眼望著他,平素的飛揚嬌艷盡去,眸底只有深深的酸楚。「守諾,你可以忘得這麼容易,是不是打從一開始就沒有把我放在心上?」
他啞口無言,因為完全不知該從何辯解起。
說他不是她口中的守諾?說她記得的一切根本與他無關?說她惦著怨著愛著的男子也許遠在天涯,也許……已是不在了 ?
好像說什麼都撫平不了眼前小婦人滿心滿眼的脆弱難過,只是在她傷口上撒鹽,令她痛上加痛罷了。
他--終究是不忍心連般待她。
遲疑思忖了半天,文無瑕選是只能歎息以對。「無論如何,姑娘如今還是保重身子為要。」
夏迎春直直地看著他,眼底有濃濃的失望和黯然,可是她不能放棄,也不會放棄。
當初第一次見到他,她都能把重傷垂危的他從鬼門關前硬生生搶救回陽,如今他身子健康完好無恙,只不過是再次失去記憶罷了,連一次要讓他再度愛上她,重新記起她,又會難到哪裡去?
「罷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振作精神展顏笑問:「你今兒來找我有事?」
文無瑕這才想起前來的目的,眉心一蹙,正色道:「夏姑娘可否坦言相告,近日在府中都做了些什麼?」
她眨眨服,隨即恍然,俏生生地笑了,大剌剌地揮了揮手。「哎呀!沒什麼啦,分內之事,你就用不著謝我了,呵呵呵。」
「……文某沒有相謝夏姑娘的意思。」
「也對,夫妻之間不用言謝的嘛!」她笑得好不嬌羞。
「夏姑娘--」文無瑕平靜的臉色終於有了一絲裂痕。
見他眸底冒出了兩簇小火焰,夏迎春吞了口口水,畏縮地往後退了一步。
「幹、幹啥?我也沒做什麼啊,不就是在府中作了幾對媒,湊合了幾雙有緣人,讓你府中的家生子生生不息,一代傳一代罷了……這也有錯嗎?」
而且他吧是宰相嗎?增產報國,是為大義,她也是幫他在皇帝老兒面前做做業績嘛!
「府中奴僕婚配之事自有我文家人作主,又何勞夏姑娘越俎代庖?」他唇角緊抿,強抑怒氣。
「話可不能連麼說,雖然你現下不記得了,可我自己知道我倆的關係,多留個心眼兒幫幫這府裡的曠男怨士也是應該的。」 她說得理直氣壯。
「夏姑娘還請自重身份,莫再自誤誤人。」他終於火了,聲音冷硬了起來。「須記,你不過是我府中的一個客人。」
夏迎春張大了嘴,想辯解,卻發現腦中一片空白。
「客人?」
「是,夏姑娘是客,不是主。」
眼眶刺痛地灼熱了起來,她扭開頭,死命忍著直直瞪向窗外,不能看他,也不願看他。
眼淚是用在博得男人的憐惜上,而不是顯露出自己的狠狽脆弱和可差--是啊,可笑,她夏迎春也真是太可笑了!
現下她妾身未明,在這府中說什麼做什麼都是名不正言不順,在他眼裡,她就是個賴著不走又自以為是的客人,只會給他找麻煩,惹得他心煩,除此之外,還有什麼?
文無瑕,你真的只是因為忘了我,所以才嫌棄我至此嗎?
還是他和她之間,原就是雲泥之別,中間還隔著重重的關山萬里遠?
夏迎春臉色越發蒼白,心陣陣冰冷刺痛難禁。
「如果我就是要多管閒事呢?」她強忍淚意,故意惡聲惡氣地嚷。
「那就休怪文某將夏姑娘提前送返歸鄉,直至真相大自後,再行論處。」瞥見她眼角一閃的淚光,他沒來由地心頭一緊,莫名倉皇之下,沉下了臉色,嗓音繃得緊緊。「夏姑娘,你可聽明白了 ? 」
他不喜歡看見她流淚,不喜歡看見她悲傷的樣子,那一瞬間緊緊掐住他心尖的、陌生卻又熟悉的揪疼劇痛,要是教他呼吸窒息,所有的意念思想全生生地卡在了喉頭胸口。
四周陷入一片沉沉的靜默,彷彿連風都不敢穿窗入室而來。
良久後,他只聽見那背對自己的人兒低低吐出了一個字—
「是。」
雖只是短短一字,卻像是重重槌在他心上。
文無瑕張口想說什麼,可腦中一片空自,眼前只有那好似瞬間頹然崩垮了下來的背影。
一連數日,松風院那兒很是安分,全無動靜。
府裡歡樂熱鬧的氛圍忽然也岑寂了,回復成舊日的寧靜、規矩、平和,換言之,就是跟以前一樣悶。
文無瑕下了朝回來,無亂是獨自坐在園林內賞荷臨摹,或是和三五文官墨友閒談詩文,偶爾抬眼望見府中奴僕嚇人,個個都是低眉垂眼,垂頭喪氣地默默做著手頭上的活兒。
他們這又是怎麼了 ?那夏迎春不是已經安分了嗎?
他心念微動,想抓個人來問問,卻又不知怎的感到有些彆扭。
--他那日確實說得太過了吧?
她終究是個女孩子家,這麼受得了那麼重的話,連幾日一心裡一定很不好受。
文無瑕越尋思,越是忐忑難安。
這天夜晚,他對著桌上的精緻飯菜,瞥見一道紅棗人參雞湯,突然逮著機會似地清了清喉嚨,狀若無事地道:「這湯是我這兒有,還是客人那兒也有的分例?」
一旁服侍的譚伯和丫鬟小綸相視一眼。
「呃,相爺是主子,主子和客人的分例自然是不一樣的。」譚伯謹慎地回答。
「總歸是雙身子的人,這湯滋補,還是讓廚下送一份過去。」
譚伯愣了一下,「是。」
文無瑕點點頭,也沒再說什麼,繼續遵守著「食不言,寢不語」的禮節低頭吃飯,可待喝完了小半碗湯後,修長如白玉的手舉箸夾了一枚涼拌瓜片,變然一頓。
「譚伯。」
「相爺?」
「以後像這種涼性的菜色,記得讓廚娘少做,以免誤送到那兒去--不大好。」
「好的。」譚伯微微張嘴,像是想說什麼,可一對上他沉靜無波的神情,只得又悶悶地嚥回。
吃過飯後,小綸照慣例送上一盅清香撲鼻的碧色茶湯,文無瑕接過啜了一口後,將茶碗隨意擱在花几上,喚住了正欲退下的譚伯。
「譚伯先留下。」
譚伯拿眼示意了小綸一記,小綸趕緊退下並仔細掩住了門。
「相爺,您找老奴有話要問 ? 」譚伯眼神有些熱切。
文無瑕沉默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輕啟唇齒。「你來說說,夏姑娘作媒-事,各種究竟是什麼情況? 」
譚伯老臉頓時一紅.略微猶豫,最後還是鼓起勇氣道:「相爺,您也別怪罪迎春姑娘了,她倒是一片好心。」
天下紅雨了不成?譚伯竟會為她說話?
他奇怪地著了著譚伯,清俊容顏浮起一抹沉思之色。
「依規矩而言,下人們的婚姻嫁娶都是由相爺作主,再命老奴這個管家擇人輪配的,迎春姑娘是客人,本該無權過問。」
譚伯小心翼翼看著主子的神情,見他沒有不快之色,不禁鬆了口氣,略急道:「可府中的丫鬟和小子們也都到了成親年歲,相爺一向忙於國事,這等小事自然不該再勞煩到您,恰巧有那麼一兩個丫頭心思動了,迎春姑娘見了一時熱心,便想了法子替他們試探彼此心意……」
他聽得正專注,見譚伯又不說話了,清眉不由高高一挑,「說,我聽著呢!」
「後來沒料想一試成口碑,這才知道府中原來情投意合卻拘於禮法,不敢有半點逾矩的丫鬟小子們甚多,迎春姑娘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門親」,不如先配了對,然後再一起稟報培相爺您知曉,由您替他們作主,連樣不但成就了好姻緣,也能促進府中氣氛和樂,一團歡喜。」
文無瑕聞言,心底升起一股不知是愧疚還是自責的情緒。
原來如此。
「相爺,老奴該死,都是老奴的錯啊!」譚伯說著說著,再也止不住滿臉的羞慚內疚。「老奴千不該萬不該,那日只一聽見廚娘宛娘竟對老奴上了心,老臉皮一時羞得熬不住,就跑來同相爺說了那些渾話,害您誤會,還累及了迎春姑娘……」
文無瑕霍地站起來,俊容一片蒼白。
「都是老奴話說得含糊不清,請相爺責罰!」譚伯屈膝跪了下來。
「這事不是你的錯。」他心裡又熱又酸又澀,糾結得心頭紊亂如麻。「是我不該——不該——」
就算他惱她熱心過度,自作主張,他又怎能一筆抹煞她為府中人等成其好事的一片心,還出口傷人地說了那些話,甚至威脅要把她送走。
「聽說迎春姑娘這幾日都吃不下飯,整個人瘦了一大圈兒。」譚伯還有些猶豫,不知當說不當說。
「什麼? 」文無瑕心重重一擰,腦門一熱,隨即急急大步往外走去。
可還未跨國門檻,他身形又一僵。
此刻氣極又傷心的她,還會願意見他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1 00:33:40
第四章
夜深人靜,明月當空,松風院內燈火熒然,一名服侍的丫頭已經瞌睡得止不住,伏在寢室外間的榻上睡著了。
夏迎春披著件淡綠色的外衣,一頭美好如瀑的青絲披散及腰,洗淨了脂粉的小臉雪白如玉,分外顯得娟秀小巧。
她坐在門廊下望著夜空,一臉怔怔然,渾然不覺夜露沁身寒。
文無瑕在月洞門外忐忑猶豫,修長身影在月色花樹掩映下,竟有了那麼一分的可憐兮兮又鬼鬼祟祟。
他舉步艱難,進不得也退不得,幾次輾轉反思,才深吸了口氣想大大方方走向那不遠處的嬌小身影,可一步還未跨出,那口憋著的氣又長長地洩了個沒底,俊容上原本流光瀲灩的眸子,此際也黯淡無色,似有說不出的沮喪。
她望著天上明月出了神,連披著的外衣落了下來都不自知,看得他心頭一緊,幾欲出聲提醒。
夜裡涼,她還穿得這麼單薄,肚裡又有寶寶,萬一受寒了怎生好?
文無瑕內心掙扎交戰許久,最終對她的關切還是打敗了禮教,打不走了進去。
「夏姑娘。」
夏迎春猛然回頭,小臉驚色中帶著一絲防備地瞪著他。
--她果然清瘦了許多。
在她疏離戒慎的目光下,支無瑕平素的沉著冷靜也不知到哪兒去了,心下滿是愧疚,結結巴巴道:「那個……外衫掉了……會冷。」
「喔。」她沒有說話,只是低頭拾起外衣,隨隨便便往肩上一披,然後繼續望著天空發呆。
他心裡一時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只覺臉頰窘迫得燥熱,心卻一陣一陣地發緊,頗有些不知所措地傻傻佇立在原地。
「夏姑娘--」他想了半天,終於擠出了一句乾巴巴的關懷,「飯還是要吃的。」
他原以為她根本不會理會自己,沒想到她收回目光,幽幽一歎,起身朝他福了福身。
「謝相爺關心,民女一切安好。」
「可是我聽說你這些天都未好好吃飯,這怎麼能行? 」
「只是孕吐,吃不下,與旁人無尤。」夏迎春刻意同他撇清關係。相爺毋須掛記。」
「嚴重嗎?」他看著肚皮隆起,小臉卻少了幾分昔日豐潤的她,有些急了。「我立刻下帖子請太醫來——」
「不用了。」她望著他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搖了搖頭。
「夏姑娘,身子要緊。」
「我並沒那麼嬌弱,一路顛顛簸簸上京城都無事,現下也不會有事的。」
文無瑕聽得心頭一緊,半晌後,低低歎了一口氣。「你——吃了很多苦。」
「人不苦。」她再搖搖頭,聲音低微得幾不可聞。
人不苦,意思是心苦……
他心弦劇震,所有想說的話全梗塞在了喉間。
她嘴角的苦笑甫浮現,又生生抑下,只是默默坐迴廊下,連次不再眼望天空,面帶迷惘,而是盯著自己的繡花鞋落寞發呆。
「那天的事--真的很對不住。」他滿懷的歉意終於說出口了。
「相爺無錯。」她還是低垂著頭,「是民女不知好歹,不知身份。」
他聽得心下越發慚愧難當。「我不該那麼說話,你惱我也是應當的。」
「相爺大度,沒有因民女的膽大妄為,便將民女打發出去,已是厚恩高德,民女又有何顏面敢惱相爺?」她的頭垂得更低了。
她字字句句既守分又守禮,全無平時的跳脫魯莽衝動,可是為什麼他卻聽得坐立難安,像渾身上下都被蟲蛻嚼咬了般地難受?
他腦中閃過了一個荒謬的念頭——他寧願她對著自己撒潑耍刁,翻天大鬧,也好過她現下的彬彬有禮、死氣沉沉。
「夏姑娘--」他喉頭一緊,底下的話怎麼也辯不出來。
「夜深了,相爺明日還需旱朝,請早早回去安歇。」夏迎春起身又對他行了一禮,還是沒抬頭看他。「民女不打擾相爺了,相爺夜安。」
「夏—」文無瑕眼睜睜看著她落寞地低頭回屋,一瞬間心底竟是翻江倒海,酸甜苦澀滋味紛雜難辨。
掩住了門,落上7閂,夏迎春背脊貼靠在門板上,低垂的頭緩緩抬起——笑得淚花繚亂,長牙咧嘴。
哈!為了今夜,她可是做足了事前功夫,這幾日廚娘宛娘做的飯菜她半點沒動,都讓貼身丫鬟小箋原封年動送回了廚下,只趁人沒發覺時偷偷啃了包袱裡還未吃完的乾糧土餅充飢。
宛娘看著完完整整的飯菜,自然聯想到自相爺和她「懇談」過後,她就開始意志消沉得茶飯不思,於是宛娘在內疚之下,就去找了比她更內疚的譚伯,再然後嘛,嘿嘿嘿嘿--
夏家寶典「顛鸞倒鳳十二式及番外篇之如何套牢一百種男人」之中有云:百無一用是書生,皮薄心軟最好吃。
阿娘誠不欺我也,哈哈哈哈一
無聲地仰頭狂笑完了後,夏迎春舉袖用力擦去眼角自的淚水,心底也說不清是悲是喜,自言自語。
「沒心肝的混蛋,誰教你那日那般失言傷我的心,就算明知你是失憶忘了我,這才胡言亂語不知所云,可沒從你身上討還些利息,這一口氣教我夏迎春這麼吞得下肚去?」
「我讓你愧疚,讓你難過,讓你自覺對不起我,看你以後還敢不敢不經腦袋就說出那麼可惡的渾話!」她又是一陣恨恨低咒,幾乎咬碎了一口貝齒。
夜深寂寂,丫鬟睡得正酣,渾然不知僅僅隔了一扇門,門裡的人兒是心下既酸又甜也怨,門外的那人卻是苦惱再三,對月長吁短歎。
顛鸞倒鳳第四式——分冰破玉花兒開,呀呀誰難捱。
一大旱,夏迎春的早飯內容突然多出了紅棗人參雞湯,烏骨雞湯、燕窩湯、鮮魚湯、滋陰潤肺雪蓮湯……擺滿一桌子都是燉湯,反而把慣常的饅頭和小米粥、三樣小菜全擠到了角落去。
「這是幹什麼?」當她水牛投胎來著?
「迎春姑娘,這是相爺吩咐了廚下給你做的呢!」服侍她的丫鬟小箋神秘兮兮地湊近她耳畔道。
小箋和守側門的三等護衛元子眉眼多年,在夏迎春的推波助瀾下配對成功,所以早早一掃了當初對她的提防,完全掏口挖肺地將她當成了自家主子。
儘管心知文無瑕在愧疚之心一定會對自己有所表示,可是見到這滿桌子的滋補燉湯,夏迎春還是忍不住臉頰燥熱了起來。
「咳!」她努力維持「這也沒什麼大不了,一切早在本姑娘預料中」的鎮定,卻掩不住眼角眉梢的歡喜,「嗯,相爺……還挺上道的。」
「迎春姑娘,有件事兒不知道婢子能不能冒昧一問?」小箋看著她的臉紅,猶豫地道。
「你說。」
「你和相爺--是真的嗎?」
夏迎春聞言,笑容倏地消失了。
「迎春姑娘你別生氣,婢子沒有不信你的意思,只是--只是--」小箋有些慌了手腳,吶吶道,「相爺的性子和你的--天差地別- - - - - -」
「你是要問,他當初怎麼會看得上我?」她略帶嘲弄地問。
小蔓忐忑不安,又是疚色滿滿。「並不是說姑娘不好--」
「我明白。」她沒有生氣,只是心裡難免有些疲憊。
沒錯,她厚臉皮,她形客無狀又蠻橫不羈,還主持著間家傳的青樓妓院,書讀的也不多,往來見識的大多是商賈之流,生平除了他之外,遇見過最大的官也不過是石城的九品縣丞。
這些時日她住在相府,雖然未曾到城裡其他地方走走晃晃,也知道天子腳下,隨隨便便一個招牌砸下來就能打中十個八個正四品以上的大官,哪一個拎出來都比她這小小鴇娘強上百倍。
而文無瑕貴為宰相,就是萬年王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百官之首,身份貴重,衛是王下第一才子,讀過的書可能比她手下花姑娘們接過的客人還要多上千倍,像這麼名滿天下,驚才絕艷的文相爺,怎麼會喜歡粗俗不文的她?
可起初,他就是他,沒有名字,沒有身份,卻在重傷高燒病痛纏身時,仍然那般意志堅忍,百折不撓,不管藥有多苦,傷口有多疼,他望著她的眼神永遠如月華般皎潔澄澈,帶著一抹清淺撫慰的微笑--
——小春姑娘,我不痛,你別難過。
——藥不苦,真的,我好多了,你也別太擔心了。
——生死由命,只要心安便好,你莫在意。
「其實,如果不是為了孩子,我不會來。」她苦澀一笑,低喃道。
雖只和他短短相知相守三個月,但她也知足了,只是在知道懷了他的孩子之後,她不能眼睜睜看著寶寶淪落到和自己同樣的下場,做一個父不詳的私生兒,自懂事起除了娘親,從未見過親爹一面--
「迎春姑娘?迎春姑娘?」
夏迎春回過神來,蒼白嬌容上脆弱一閃而逝,隨即強自展顏嫣然一笑。「總而言之,當初就是瞎打誤撞,讓他這一朵鮮花不小心插到了我這坨牛糞上了,如今生米煮成熟飯,誰也賴不掉誰了。」
小箋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好,好半天才擠出了一句:「婢子還是希望姑娘和相爺圓滿的。」
「承小箋吉言。」夏迎春揮去心頭的悵然,再度拿出打死不退的精神,刻意哈哈大笑道:「要是我真能心想事成,等你出嫁時,我就包個大大的紅封包給你添妝!」
小箋臉紅了,扭扭捏捏道:「婢子--還早。」
「還早?元子昨兒不是偷偷塞了柄定情簪子給你,當我沒瞧見呢?」她笑得好不曖昧。
小箋羞得一跺腳,跑了。
「喲,寶寶你瞧,小箋姊姊還害臊咧!」夏迎春摸著回肚子笑得前俯後仰。
可笑著笑著,突然又覺一陣悲從中來。
「寶寶,那我們呢?」
她自懷裡掏出了個物事,看著上頭的繡線紋,眼眶一熱,低聲道:「還得等多久,你爹爹才會想起我們?」
那是一方洗得有些褪色的大帕,上好絲綢所做,邊緣一角用銀線繡了個小小的「文」字。
如果他記得她,這條帕子便是能見證他們之間情緣的信物。
如果他還是記不起她,那麼就算這條帕子繡上了個「文」字,也依然不足為憑,無法取信於任何人。
「守諾,我會一直等你,一直等你記起來的那天--」她眸底淚霧甫現,又硬生生眨了回去,堅定道 「在這之前,誰都別想趕走我,就是你也不行。
早朝之後,文無瑕衛進上書房幫清皇處理政務國事,而後回到政事堂,接見了一批待分發至各州縣的官員。
如此這般忙到了過晌午,他端起茶碗喝了口香片潤潤喉,忽地想起了一事。
「阿紹。」他看7一旁精明幹練的青年隨從一眼。「還是沒找著前次江南隨行的相關人等?」
「會相爺,屬下已查明,當時八名護衛皆於四個月前被借調到了漠北狄親王府,一名官員因丁憂返鄉回南藩了。」房紹微躬身恭敬稟道,「屬下本是一路跟著您的,可後來相爺命屬下百里加急回京覆命,所以當中有一段時日不曾隨待--」
「也就是說,十天半個月內是尋不出人問問當時究竟的。」文無瑕微感困擾地揉了揉眉心。
漠北路途須走上半年,南藩也差不了多少,就算快馬加鞭命人傳令相詢,這麼一來一往,最快得到回音也還要四、五個月,若是飛鴿傳書--
那丁憂返鄉的官員不知居於南藩何處,找也不易,而漳北狄親王秦懷月偏又是個亦正亦邪、霸道古怪的脾性,上回返京偶在宮宴上一會,因他拒絕與之拼酒,便憤然砸了杯,指著他鼻子大罵 「老子平生最痛恨滿口之乎者也軟趴趴的酸書生,沒想到你他娘的也是一個!」
王爺若是接到他放飛而去的鴿子,應該回直接烤了吃掉。
「唉。」想到這裡,文無疆頭更痛了。
「相爺,何不找范總教頭幫個忙,由御林軍重挑選幾名精英,分頭行事相詢?」房紹提議。
文無瑕搖搖頭,臉龐泛起一抹紅。「不,不用了,此事還是暗訪為好,派相府裡的護衛趕路前去問問也就罷了。」
「是。」
「等等。」他又喚住房紹,「這事別讓皇上知道。」
「屬下朋自。」房紹對於當今聖上那唯恐天下不亂的本事,也是知之甚詳的。
兩年前就連皇城禁衛軍總教頭范雷霆,都曾因皇上的緣故,被迫經歷了一道「啞巴吃黃蓮」的苦痛。唉,但凡是個男人,在心上人面前被誤認為和皇帝有斷袖之情,都難免要深深苦痛一番的。
「還有,」文無瑕頓了頓,不知怎的,俊雅如白玉的臉龐更紅了。「你--呃,聽說你家娘子也是有身孕的?」
「蒙相爺垂問,拙荊有孕八個月了。」 一提到自家嬌妻,房紹笑得有些傻氣。「大夫說肚皮尖尖,這胎應該是個小子。」
「一切安穩,那便好,很好。」他也笑了。
「謝謝相爺關心,能遇上您這麼好的主子,屬下夫妻都是有福氣之人。」房紹真心道。
「本相也沒做什麼。」文無瑕笑了笑,又清清喉嚨才道:「嗯,呃--就是不知道孕婦平素都喜歡吃些什麼?是不是有些什忌諱?還有身邊的人都該注意些什麼?」
房紹的表情有些古怪,「相爺------」
「本相也只是隨口那麼一問, 」他略慌地擺了擺手。沒有旁的心思,也不重要,你別往心裡去。」
「是。」房紹眨了眨眼,思緒卻自動飄到了相府裡的那位「夫人」去。
難道是....莫非是--也許有可能--哎呀呀呀,真是爆炸性大軼聞哪 !
「收起你那齷齪心思。」他眸底羞澀倏去,目光變得冷冽。
房紹打了個哆嗦,忙縮了縮腦袋。「屬下不敢、不敢。」
「嗯。」文無瑕伸手取過一本奏折,淡淡道:「下去吧。」
「是、是。」
就在房紹摸著寒毛直豎的後頸,正要跨過政事堂的門檻時,背後那清亮溫雅嗓音再度響起——
「錄-份孕婦須知,明日擱我案上。」
「是。」房紹低下頭,拳頭緊抵在嘴邊,肩頭可疑地微微聳動了起來。
花牆柳蔭下,傳來鶯聲喔喔。
「什麼?寵妾滅妻?」
「可憐我表姐哭得跟個淚人兒似的,瘦得不成人形,現下就只差領一紙休書了。」
「唉,生做女人就是苦,遇人不淑也只能認命。」
在丫鬟們最後做總結的一片唉聲歎氣中,一個甜脆脆的嗓音飛揚而起,極度不悅——
「我說你們爭氣點行不行?女人又怎麼著?」
丫鬟們睜大了眼睛,齊齊望向那被包圍在正中央,原本翹著二郎腿喝茶、聽東家長西家短,卻越聽越火大的有孕嬌美小婦人。
「那夫家確實太欺負人,可他們硬是佔了條理兒,說我表姐嫁入他家三年,肚皮都沒消息--」 丫鬟小史吶吶道。
「嗤!」夏迎春打從鼻孔嗤笑了出來,蓮花指輕拈茶蓋,撥了撥碗上的茶葉。「誰說生不出孩子就一定是女人的問題?田地好也要種子強,都播了還長不出娃,怪誰啊?」
丫鬟們都是未出嫁的姑娘家,不禁羞紅了臉。
「迎春姑娘--」
「真真臊死人了--」
「人家聽不懂啦--」
「一個個都別躲,現在不多學著點兒,到時候進了洞房兩眼一摸黑,教你們哭都沒地方找去。」夏迎春嬌媚媚地睨了她們一眼,流露出幾分昔日怡紅院老鴇的氣派。
「迎春姑娘」」幾個丫鬟聽得雙頰發燙,一時窘得連手腳都不知高怎麼放了。
「罷了罷了,等你們出嫁前夕再來找我學吧。」她只得揮揮手,先行放她們一馬。
丫鬟們唯唯諾諾地應了,既是掩不住的滿臉靦腆,又是掩不住的暗暗感激。
「迎春姑娘,依你看,我表姐這事兒還有轉圈的餘地嗎?」畢競是自家親戚,小史還是忍不住開口求助。
她柳眉斜斜一挑,「那你表姐是想在夫家站穩腳步,還是乾脆一拍兩散?」
「我聽她的口氣--好像還是捨不得失君的。」小史歎了口氣。
夏迎春聞言也歎氣。都說是癡心女子負心漢啊!
「好吧,我是可以助她大發媚功,壓倒小妾,攏回相公的心啦,不過千方百計挽回了根牆頭草,也不知值得不值得。」她咕噥,「這世上三條腿的豬沒見過,兩條腿的男人可多了去了--」
「真的嗎?迎春姑娘,謝謝你 ! 」小史假裝沒聽見後頭兩句,只前頭的話便是大喜過望。「婢子就知道找你一定行的。」
是呀是呀,舉凡夫妻失和、床事不順、陰陽失調等等,都是她的專業強項。
「打鐵趁熱,明兒個就叫你表姐到相府—不對,不能在相府。」要是被文無瑕知道可壞了,她略一沉吟,道:「就找間僻靜點兒的客棧吧,我給她講講課,順便教她幾招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床上功夫。」
「迎春姑娘。」T鬟們再度異口同聲。
「又怎麼了? 她一怔,看著一、二、三、四張紅得如熟透臉龐子的小臉,這才會過意來,有些苦惱地搖了搖手。「哎,知道了知道了,要口有遮攔,不能淫詞穢語。真麻煩。」
正說話間,突然遠遠看見譚伯身姿筆挺地走過來,手裡還抱著本賬冊,正氣凜然威風赫赫,果然不愧是相府的大管家。
幾個丫鬟一瞥,頓時慌得驚跳四散,唯恐上工期間不務正業被管家逮個正著。
「咦?動作這麼快?」夏迎春才收回視線,四周已經跑得沒半個人影。「難道是傳說中的輕功--」
譚伯漸漸走近,一見是她,老臉頓時堆滿了訕訕之色。「迎春姑娘------你在啊。」
「管家好。」她頓了頓,也只得有什麼應什麼。「欸,是啊--我在。」
「那個,盡早的補湯可還對胃口嗎?」譚伯半天也只擠出一句話。
「很好喝,有勞了。不過還請你回稟相爺一聲,往後不用這麼費功夫,還特地讓廚房給我燉補湎,民女無功不受祿,實在受之有愧。」她起身朝譚伯福了福身。
「迎春姑娘不用客氣,遠來便是客,相爺特意吩咐過的。」譚伯小心口翼翼瞅著她的神色,既自覺愧疚,又怕她怨氣還沒消。
「不敢。」夏迎春勉強擠出一朵笑,又是欠身一禮。「我先回房了,管家慢走。」
作戲自然得作全套,既都勾起了譚伯的自疚,沒有一而再,再而三,三天兩頭的好好利用一下,豈不浪費了 ?
而且也因為這樣,譚伯愧疚的對象範圍自然而然地延伸到了宛娘身上,後來在面對宛娘紅著臉送上點心時,他往往也只能訕訕然地收下,卻再也不好意思拒人家於千里之外了。
「呃- - - - - - 」譚伯看著她扶著腰默默消失在轉角處,心底歉意更深,卻也暗暗心驚膽戰。
相爺和迎春姑娘之間到底是不是真有那一回事兒?
假若迎春姑娘的失君另有其人,眼下,又該怎麼辦才好?
連局面,好似逐漸演變到越發不可收拾了。
譚伯憂心忡忡,良久後,也只能搖著頭怏怏地離去了。
當天晚上,文無瑕回府之後,在松風院月洞門口來回遲疑了很久,想進去問一聲「補湯都喝了嗎」--可最終還是面皮薄,摸摸鼻子默默地回了自己的竹影院。
然後也不知怎的,他一夜翻來覆去,竟不成眠。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1 00:34:30
第五章
顛鸞倒鳳第五式——兩愛吟聲啼不住,前浪後浪亂紛紛。
第二天一下朝,拿到了那張密密麻麻的孕婦須知後,文無瑕便興沖沖地趕回相府。
「夏姑娘呢?」他強捺激動,溫言問。
「回相爺,夏姑娘出去了。」
「出去了 ?去哪裡?」他心重重一撞,臉色微變。「她帶了行李嗎?」
譚伯趕緊解釋:「沒有沒有,夏姑娘只說要上街轉轉兒,會回來的,行李箱籠也都還在。」
文無瑕鬆了一口氣,隨即追問:「她自己一個人出門嗎?有沒有人陪著?有沒有詩人括轎子送?幾個人跟著的?有護衛跟著去了嗎?」
譚伯的表情從訝然到恍惚道震驚,最後則是恍然大悟,跟著有些心慌意亂起來,卻也只能點頭應道:「有的有的,四個丫鬟自願陪行了去,還有元子押轎,不會有事兒的。」
「轎子有命人多鋪了些軟墊子嗎?她畢竟是有身子的人,顛著晃著都不好。」他清眉微蹙,「得格外留意才是。」
「相爺,您放心,老奴都安排妥當了。」譚伯偷瞧了自家相爺仍然皺眉不安的神情,登時心亂如麻。
看相爺的模樣好似對迎春姑娘不再那般疏淡提防了,可是萬一事後證實了迎春姑娘的夫君並不是相爺,而是另有其人,或者迎春姑娘確實就是他私定終身的女主,文家未來的主母--
譚伯越想越是心驚,一張近日憂思重重的老臉就揪得更苦了。
本還想再問詳細些情況的文無瑕見他的苦瓜臉,反倒被逗笑了。「怎麼了 ?譚伯,府裡有什麼棘手不順心的事嗎?」
譚伯看著他,欲言又止。唉,最讓人不省心的,還有誰呀?
文無瑕凝視著這自幼時便扶持他至今的老家人,笑意溫和如涓涓清溪流水,令人心曠神怡。
「譚伯,我們是一家人。」他柔聲道。
「相爺,迎春姑娘是個好女子,老奴也頗為敬重她。」譚伯猶豫了很久,終於道:「可容老奴大膽實心說一句,依相爺天人之姿,還有如今朝中地位,及文府家風,迎春姑娘不論是出身談吐氣質,都與您不宜相配。」
他心一緊,面色如常,只微微側首,輕聲道:「譚伯,怎麼突然說起這個? 」
「老奴怕相爺一時心善意軟,鑄下大錯。」譚伯是文家家生子,盡心盡力侍奉了文家兩代人,自老主子們過世後,便一心一意都撲在少主子身上,所以明知這些話說了有些大逆不道,還是忍不住直抒胸中所思所慮。
文無瑕默然無語,這幾日所有騷動迷惘紊亂的心緒,頓時間沉靜了下來。
一旦清明的理智回籠,幾乎是所有他不願去深思的種種疑慮及顧慮,全數椿椿件件地坦露在陽光底下,一清二楚。
文府是有祖訓的。
婚配之主母須身世三代清白,書香世家,並琴棋書畫,管家治事,宮禮世儀,樣樣都要精通。
他眸光有些黯然,隨即又變得穩若磐石的堅毅篤定。
是,祖訓不可違,規矩不可廢。
「譚伯,我心中自有主張。」他把握在掌口裡的紙箋揉縐了,帶著一絲不自覺的輕顫。「斷不會辱沒文家德風的。」
譚伯點點頭,理應覺得鬆了一大口氣,可心情卻有些沉重,好似做錯了什麼。
文無瑕目光望著不遠處碧綠綠的搖曳竹影,像在尋思,又像什麼都沒想。
「老奴告退。」譚伯無聲歎了口氣,躬身就要退下。
「譚伯。」
「老奴在。」譚伯一愣。
「可若真是我......」文無瑕修長玉立的身形挺拔如竹,低沉語氣中連著一抹堅定。「對她,便不會相棄。」
若他就是那個始而動情,後又忘情的薄倖郎,那麼無論愛或不愛,他都會負起這個責任。
畢竟她和孩子,都是無辜的--
「相爺-」譚伯聞言大驚失色。
「我朝中還有事,」文無瑕轉身走向門口,匆匆命道:「讓他們今晚不用備飯,也不必等門了。」
「相爺------」
那高挑背影玉袍翻飛,挺傲決然地疾步消失在門外。
乘著青轎回返皇宮政事堂的途中,文無瑕一直閉目養神,神情漠然。
思緒紛亂翻騰,道不明是困擾還是迷惘,只覺自夏迎春出現後,他原本平靜的生活被她攪得天翻地覆。
不行,他必須止血。
「阿紹。」他眼仍豐睜,靜靜喚道。
「在。」轎外的房紹恭謹應了一聲。
「明早到禁衛軍處調一隻玄隼,去信狄親王府。」他聲音清淺若水,卻帶千鈞之力。「最遲一個月,我要得到真相。」
房紹一凜。「是。」
相爺心情不好嗎?
房紹滿眼疑惑,卻不敢多問什麼。
可明明早上他將謄寫得密密麻麻的「孕婦須知」交給相爺時,相爺雖然只是淡然地頷下首,示意他隨便擱著就好,可當時,相爺眉眼間神態是何等地和悅煦然,似有笑意。
怎麼短短一日,風向衛往偏處吹了 ?
房紹正胡思亂想間,胃臣自奈先不毒瞥見7一抹熟巷的身影。
「咦?夏姑娘?」
原本沉寂的轎內仿若逸出了一個低低的「啊」,可隨即又沒了聲響。
「夏姑娘怎麼自己一個人傻站在橋上啊?」房紹揉了揉眼睛,納悶地嘀咕。
「停轎。」
「相爺?」房紹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說停轎。」文無瑕的嗓音透過轎簾,還是那麼溫雅清亮,不高也不低,但長年隨侍的房紹卻聽出了一絲焦急意味。
「是,停轎停轎!」他連忙指揮轎夫。
文無瑕自轎中而下,目光迅速搜尋了一周,最後停頓在默默駐足石橋上,正對著被暮色渲染得有如金波玉帶的河面發呆的她。
「你們先回府。」他心下一動,微蹙清眉道。
房紹看了看他,再看了看不遠處的夏迎春,欲言又止,最後只得應了聲 「是。」
「還有,問問譚伯今天陪夏姑娘出門的有誰,」他負手而立,淡然地道,「罰俸三個月。」
「----是。」房紹吐了吐舌,暗暗為那幾個失職的倒霉鬼可憐。
他揮了揮手,房紹等人立時乖覺地悄悄離去。
黃昏的京城一掃白晝間的繁華喧鬧,於滿天晚霞映落中,顯得分外溫柔迷離,放眼四周,萬家燈火也漸漸燃亮了。
可她就這樣一個人孤零零地挺著大肚子站在橋上,那平素張揚燦爛的笑臉,此刻儘是連茫脆弱,就像個被拋棄的孩子,不知家在何方。
他胸口沒來由地一緊,腦海裡閃過幾幕畫面,他依稀像是曾在哪兒見過這樣的背影,纖小驕傲,又透著淒涼。
你沒有家嗎?其實,我也沒有。
他深深吸一口氣,勉力定了定神,揮去眼前變如其來又一閃而過的發黑感,微冷的指尖緊緊壓著太陽穴。
自己莫非是思慮過甚,有些瘋魔了 ?
他確信自己之前從未見過她,是以方才腦海中冒出的,定是幻象。
文無瑕先暗暗訓斥了自己一番後,這才緩步上前。
「夏姑娘。」
夏迎春聞聲回過頭,木然的眼神有絲柔弱。見是他,燦爛明亮了一瞬,隨即又僵住,一點一點地黯淡了下去。
呵,傻子,他不記得她了啊--
「你下差了 ? 」她想起自己原不該這麼頹然沮喪,臉蛋浮現淡淡紅暈之色。「咱倆果然姻緣天注定,這麼大的京城隨便走走也能撞見。」
「只是巧合。」他一心裡閃過一絲警覺,立時撇清。
「我才不信巧合--」她一怔,頓時喜得燦笑若花。「難道你是特意滿大街尋我來著?」
文無瑕被口水嗆到。
「喲,又害羞了。」她掩唇呵呵直笑,一時間,方纔所有的傷感全跑光光了。「就同以前一樣——我說你個大男人臉紅起來怎麼能這麼可愛呢?」
「夏姑娘」」他也不知哪兒來的一股氣,清俊臉龐瞬間變得冰淨嚴峻。「你若再不自重,就是逼我講你送走」」
心下一震.夏迎春臉上所有笑意消失無蹤。
「你就真的這麼不待見我和孩子? 」 良久後,她臉上的神情像是有些痛,有些倦,語氣苦澀的問。
「你於我而言是個陌生人,我對你從未有一絲印象,更遑論情感。」文無瑕強迫自己把話說明白。「夏姑娘,這樣的你,要我對你有何待見親厚之處?」
她臉色有些蒼白。「所以--只要你不再記得我,我們的過去就等同一筆抹煞,什麼都沒有了嗎?」
「就算事後足以證明你我之間,確實發生過你說的那些事,你腹中孩兒是我之子,我自當回負起責任,娶你為妻。」他頓了頓,雖然有些不忍心,卻還是實言以告:「可若說為此便要我對你生起諸多眷眷情深,往後待你百般憐愛,那也是沒有的.」
夏迎春臉龐慘敗無顏色,卻沒有哭,只是直直地盯著他,小手緊緊攢著衣襟,背脊卻挺得筆直僵硬。
「對不起。」他低歎-聲。「可若放任你我指尖情況繼續模糊曖昧下去,讓你誤會能再從我身上期待、得到些什麼,那更是錯上加錯。」
「所以你寧可一次斷了我的癡心妄想,不管我是不是會心痛至死。」她眼裡浮現淚光,神情卻依然倔強,「文無瑕,你真狠。 」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他沒有看她,目光落在逐漸西去的暮色天邊。「寧可你現在恨透了我,我也不能允諾你虛幻無根的未來。那樣騙你_,更是殘忍。」
「可我寧願你騙我。」 淚水終於落了下來,跌碎前襟,她的聲音低微脆弱得幾不可聞。
他瞥見那抹淚,頓時無法呼吸。「夏姑娘——」
夏迎春帶著一縷悲憤,抬頭狠命地盯著他,問:「你,敢不敢跟我到石城去一趟? 」
他眸光一閃,微帶錯愕。
「我夏迎春雖然出身不好,識字不多,可從來說一不二。」她深吸一口氣,勉強穩住滿心苦楚,「只要你跟我回一趟石城,看看你生活了三個月的地方,如果--如果你還是認定我在騙你,你還是記不得我們,我便放手,這輩子絕不再糾纏你。」
文無瑕怔怔地看著她,內心湧現不知是欣慰還是驚惶、失落,緊緊掐住了心口,腦中有些空白,微張了口,卻發現自己說不出一個字。
「你若不放心,我可以立據為憑。」肚子裡的寶寶忽然動得厲害,疼得她眉一蹙,卻沒有移開目光。
他並未錯過她撫著肚子的動作,一心下一緊,衝口而出 「你不舒服嗎?」
「你在乎嗎?」她的語氣諷刺中帶著一絲蒼涼。
文無瑕默然,負在身後的手握緊了,指尖牢陷入了掌心,卻渾不覺痛。
因為生平首次,他心中一片茫然,不知所措。
她的出現,非但一開始便打了他個措手不及,至今更是亂上加亂,怎麼理不清個明白究竟競。
「夏姑娘,」他閉了閉服,再睜開時已恢復澄澈清亮。「近日朝中事務繁忙,我恐怕一時走不開。」
最重要的是,他一旦告假,便會驚動皇上,到時候只怕要是亂上加亂,無法收拾了。
夏迎春望著他,眸裡掩不住的失望。
他清清喉嚨,尋思著說點什麼打破此刻的凝滯。「我聽譚伯說有人護送你出門,他們人呢?」
夏迎春聞言神情一僵,隨即淡然道:「我讓他們先回去了。」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我只是想一個人靜靜。」她低下頭,心裡滿是酸楚。
呵,誰會知道,原來在客棧裡還相談甚歡,小史的表姐對她提出的諸多建議滿心喜悅感激,直到她在洋洋得意之下,忘形地一溜嘴,說出了自己可是鼎鼎有名的鴇娘,手中多的是擺平男人的窯技,然後一切就變了。
所有人看她的目光就像她是個髒東西,玷污了她們連些良家子,就連伺候她的丫鬟也不例外。
迎春姑娘,難怪懂得那些羞人的事,原來--你是老鴇。
小箋和小史看著她的表情,就像快要吐了。
她一時間再也不知自己置身何處,只覺得她們驚駭鄙夷的眼光逼得她無處容身,恍恍惚惚間,也不知過了多大,直到他的一聲輕喚,她才發現自己站在橋上對著河水發呆。
過去十七年來,夏迎春從不覺得家裡開妓院,長大後當個專職老鴇,靠自己說學逗笑的真本事招攬客人,究竟有什麼好丟人的。
而且她手底下的十七八個花姑娘,個個也不是被她逼良為娼,而是因為家裡真的窮到揭不開鍋了,這才自願投身到娼門賺皮肉錢,只想指望著讓家人和自己能吃上一口安穩飯的。
她們都是苦命女子,又身無長技,只得賣笑為生。
而她這個老鴇,千方百計招生意,把怡紅院經營得紅紅火火,人人有錢賺,日子過得舒坦,又有什麼不對了 ?
當然,她是知道自己的老鴇身份在名門大戶人家的眼中,自然是上不了檯面的低賤下等,可她總覺得那是因為那些人都未曾真正與她有過交集跟交情,既然不認識她,不瞭解她,單憑身份緣故就厭惡了她,那也是世情所然,沒什麼號傷人的。
可她萬萬沒想到,就連這些與她朝夕相處,熟知她性情心地的丫鬟,都在轉眼之間立刻變了臉,也拿她當成了禍水妖物那般看待?
哈,什麼坦誠相交、真心以待都是虛的、騙人的,書香詩禮門第中人架子一端起來,原來也同世人一般無二的勢利!
思及此,她既是憤慨又是難過。
文無瑕看了一下天色,平心靜氣地道:「入夜了,你也該回府了。」
「不。」她身子一僵,倒退了一步。「我不回去。」
「為什麼不?」他目光專注地盯著她,似察覺出異狀,微皺了眉。「你不怕我順水推舟,就此和你兩清嗎?」
「你又有何時不想與我兩清了 ? 」夏迎春心裡湧上蕭瑟,變然覺得好沒意思。「是不是在你們眼中,我特別厚臉皮,又特別輕佻下賤?」
「夏姑娘何出此言?是誰跟你說了什麼?」他眉頭皺得要緊。
「坦自說,要是當初你記得自己是誰,在知道了我的身份後,只怕你寧可死,也不願我救你吧?」她嘲弄地低語。
「夏姑娘,你這話我聽不明白,」他盯著她。「可否說清楚些?」
她抿唇不言,只是搖了搖頭。
文無瑕本想再追問,可見她穿得單薄,終究還是不忍地道:「萬事還是先回相府再說,別忘了你是有身子的人。」
「我不想回去。」她沮喪地道。
「夏姑娘,」他的語氣嚴肅了起來。「別同自己的身子置氣,就算你不為自己著想,肚裡也還有個小的,怎能禁得起你瞎折騰? 」
「我又怎麼瞎折騰了 ?哼,別忘了是你說的,現在我和孩子於你都是陌生人,那你們就都別理我了。」地面色也冷了,挺著肚子轉身就要走。
一個是這樣,兩個也是連樣,他們個個都當真以為她臉皮厚,所以刀槍不入,永不傷心的嗎?
想起今天自己一番好心卻成了驢肝肺,就這麼一時半刻間,還要她回相府去面對那些異樣、蔑視的目光?她這麼也做不到。
「慢著!」他連忙抓住她的手臂。「你去哪兒?」
「客棧。」她想掙脫他的手。
「不准。」他沉聲低斥道:「別胡鬧!」
「我就胡鬧,你能怎樣?」她眼眶噙淚,卻倔強憤怒地瞪著他。「再說如果我走失,或是住客棧遇了賊,被歹人一刀給砍了,豈不正好?你也用不著再擔心我挾著孩子來脅迫訛詐你,我也犯不著日日煎熬,抱怨遇人不淑,良人薄倖--」
「不准說這樣的渾話! 」文無瑕又氣又急,文雅斯文的容顏愀然變色。「怎能這樣咒自己?」
「我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反正我也不是你文家明媒正娶的夫人,不過是你流落民間偶然私通的女人罷了,若不是有了這孩子,只怕你在見到我的第一眼,立刻就命人將我打殺出去了!」她死命想掙開他鑄鐵般的掌握,狂怒如負傷的母獅。
「夏姑娘一」
「你不是不認得我嗎?」夏迎春心裡所有壓抑的委屈和傷心再也管不住了,氣怒的嚷道 「少在這兒惺惺作態了,你就想我走得遠遠的,不要玷污了你文家高牆大戶的清白門楣,不要給你找麻煩--好,我走!這世上還真沒有誰離了誰就活不下去的」」
文無瑕被她鬧得頭疼心亂,衝動之下將地抓進懷裡,一雙長臂牢牢將她圈住,語氣也添了三分凶悍:「再鬧我真生氣了!」
她僵在他懷裡,久違的醇厚清新男子氣息繚繞而來,不知怎的,忽然鼻頭一酸,眼淚噴了出來,一陣燙一陣痛,身子激動得顫抖難抑。
王八蛋----混球--
「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非要這般折騰自己的身子?」他尚未發覺自己雖將她擁得牢靠,動作卻輕柔得生怕擠疼了她,只是放緩聲音,輕輕歎了口氣。「總是這樣莽撞,又教人怎麼放心心得下?」
「你以前也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她屏住呼吸,不敢置信地癡癡望著他。
他悚然一驚,清俊臉龐掠過一抹迷惘。
「那時你病著,就住在後院裡,恰巧唄幾十不長眼的三姑六婆撞見了,口口聲聲說你是我養的小白臉。」夏迎春的目光因回想而顯得迷濛。「當時我們倆還是清清白白的,我氣不過她們那樣罵你,就同她們動上手了,你急得強撐看病體下床護我,身上吃了幾記打,還厥倒在地,我哭得跟什麼似的,後來你醒了,第一句話就是「總是這樣莽撞,你這樣教我又怎麼放心得下
文無瑕低頭看著懷裡流著淚,低聲訴說的她,一陣恍惚迷茫。
是嗎?他說過這樣的話嗎?
他無言,片刻後才語帶艱難地道 「對不起,我吧記得了。」
「是啊,你不記得了。」她喃喃,心口一陣劇痛,這一刻是連落淚都沒力氣了。「你已經……把我忘了……」
夜色突然對著她當頭落了下來,模模糊糊間,夏迎春像是聽見有人在耳邊喊了聲什麼,聲調彷若驚恐,再來已是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夏迎春——」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1 00:35:05
第六章
顛鸞倒鳳第六式——鸞在前鳳在後,浪兒洶湧,數不盡風流。
那天,是大水過後。
石城雖未直接受災,可聽說上游幾個州縣都淹得很厲害,夏迎春穿著蓑衣,冒著雨到河堤邊看狀況。
誰教怡紅院就蓋在河畔,為的是取個「枕流倚攔紅袖招」的難韻,尤其夜裡懸起了盞盞大紅燈籠,落在水面上的光彩更是美的如詩如畫。
尋歡客都愛這味兒,可是她每到大雨時節就得心驚膽戰,只得自願擔任無給職的免費巡河工,非得前前後後上上下下都巡過了一遍,這才稍能心安。
然後,她便發現了靜靜躺在河邊,渾身濕透,狠狽而昏迷的他。
一開始,夏迎春嚇得以為遇到水鬼,可待看清楚之後,她又有一剎那恍然錯覺自己是遇仙了。
如果連白衣滿是泥濘且破碎,披頭散髮,都無法掩飾眼前男人的絕代風華,清雅出塵,那麼他肯定是謫仙無疑了。
「你是怎麼從天上掉下來的?」她自言自語了句事後想起來很蠢的話。
然後,夏迎春承認自己是因為「美色」,才死拖活拖地把他扛回家的。
他看起來雖然瘦弱,可誰曉得濕冷半破衣衫底下的肌肉結實得很,沉沉地壓在她的背上,讓她顫抖著腳步強撐龜行三步,就得停下來喘口氣兒。
夏迎春將他弄回怡紅院後,惹來了所有花姑娘和龜公的驚呼——
「喲 !春老闆,旱太久了,你終於忍不住去外頭搶一個回來啦?」
「嘖嘖嘖」瞧把人家累的,你莫不是剛剛等不及便跟人家在外頭野合了吧?」
「哎呀呀呀 !從沒見過這麼清俊的哥兒,可你也把人折騰得太狠了。」
「閉嘴啦你們!」夏迎春沒好氣地朝這堆光看熱鬧又只顧流口水的飢渴美人一記咆哮。「老娘帶他回後院,誰都不准跟上來!」
光看她們見了美男子便滿眼放光的饞相,哪個放心她們來幫忙只顧病患?只怕一不留神,這位嫡仙哥哥便連皮帶骨給吞吃個一乾二淨了。
而後院是她春老闆的閨房兼惡勢力範圍,未經允許踏入者,一律春藥加瀉藥伺候,下場不是做死便是拉死。
「嫡仙哥哥,為了你,我今兒可是虧大了,名聲盡毀啊」」她渾身肌肉都在抗議了,抖得跟什麼似的,使盡吃奶力氣,這才勉強將昏迷的男子卸貨在床上,氣喘如牛。「呼--」
他雙眼緊閉,面色慘淡,彷如失卻光華的白玉,卻掩不住的清秀俊雅,她的目光落在那衣衫破碎而露出的赤裸結買胸肌上,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上頭雖無明顯外傷,確實青青紫紫淤痕遍佈,顯然是落水時被強勁水流或岩石給衝撞了。
她心下打了個突,慌得再顧不得垂涎美色,急急忙忙跑回前頭怡紅院,一迭連聲地命人速去請大夫,還有快快燒一大桶熱水,熬鍋薑湯,拿乾淨衣衫什麼的。
「你不會有事的!」最後她回到他床榻邊,一手握住他冰冷的大手,一手緊搭在他彷彿氣息全無的頰邊,語氣一貫地霸道蠻橫,自信滿滿。「聽見了嗎?」
他的呼吸漸漸弱了下去--
「你敢死,我就讓我手下的姑娘們輪流來奸你屍。」她陰惻惻咬牙道。
他的胸膛先是沒動靜了,隨即又緩緩地回復了一絲起伏。
「算你識相。」她暗吁了口氣,滿意地眉開眼笑道。
後來老大夫來了,仔細號了脈,然後開出成堆內服外敷的藥。夏迎春親自為他上藥包紮,擦拭身子,換上了乾淨舒爽的衣衫。
「春老闆,這樣不大好吧?你畢競是個姑娘家。」老大夫是怡紅院長年合作的良醫,也是自小看到她大的世伯,忍不住提醒她。
唉,想一個姑娘家在怡紅院這等營生場所,拋頭露面的主持生意也就罷了,至少懂得潔身自愛,可今兒她卻是把男子都帶回了自己閨房裡,還親自動手這個又那個,這、這也太過了--
「郝大夫,我這是好人做到底。」夏迎春小心翼翼地為他繫好衣帶,回過頭來燦爛一笑,後面少補充了一句:肥水不落外人田。
「可你總歸是個未出閣的女孩子家--」
「沒差啦!」她怡紅院都開了,見個把具光溜溜的男人身子又算得了什麼?
怡紅院裡可沒少見袒胸露肚光屁股的客人,多半都是妻子率隊來逮人,幾棍子被蝴蝶喊娘地打出房間來的。
不過眼前這個靜靜躺在她床上的男人真的不一樣--
內傷嚴重又病得昏昏沉沉,想必是極為疼楚難當的,可他僅有眉心微蹙,依稀透露了一絲苦痛,面上神情依然祥和沉靜,彷彿只是睡著了。
就連她在為他擦身時,不小心碰到他斷裂的一處肋骨,也未曾聽他呼過一聲痛,但是她可以從他攸地蒼白了的臉色,看得出那是多麼錐心刺骨的疼。
他的隱忍和堅強,反而讓一向動作粗魯的夏迎春內疚心疼了起來,後來的每一次上藥,動作輕柔得像對待初生的嬰兒。
又因他身形修長、曲線優雅,清雅美好得讓她心生憐惜,競連偷吃他一把嫩豆腐都不敢,
「好傢伙,敢情連種文弱書生便是老娘的菜?」她心下一陣亂跳,不禁摩挲著下巴,暗自沉吟。
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犯倔,還是單純不想有旁人來「染指」 一直昏睡睡而無反抗能力的他,她就這樣衣不解帶地守了他兩天兩夜,覺得自己連輩子從沒這麼接近「聖人」的境界過。
終於,他在深夜裡醒來。
當時她正打瞌睡,差點一頭敲在硬邦邦的床緣上,是只微涼卻柔軟的大手接住了她的額頭。
--而她那一下,是磕進他掌心裡的。
「你、你醒了 ? 」她張大了嘴巴,還以為自己在夢中。
他看著她,深逮的黑眸裡有淡淡的疲憊,卻清亮得像溫柔月華升起,然後,,對她笑了一笑。
她屏住呼吸,腦子嗡地一聲,瞬間傻了。
他回眸一笑百媚生,她從此一失足成千古恨--
甫自夢境中甦醒的夏迎春,腦袋有一時間的空白,渾然不知今夕何夕,自己身在何處。
但是記憶中那雙深邃溫柔的眼,此刻正直勾勾地凝視著她,一見她醒來,f眸色因喜悅而亮了起來。
「太好了,你終於醒了。」文無瑕終於鬆了一口氣。
她本能響應他的笑,傻氣中帶著一縷嬌憨,恍惚間,以為他就是她以前認識的那個他。
「夏姑娘,你覺得好些了嗎?」
夏迎春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所有溫暖美好的夢境瞬間逝去,取而代之的是清晰冰冷的現實。
「我在哪裡?」她忍住心裡湧現的脆弱感,閉了閉眼。
「松風院,你的寢房。」
「我回相府了 ? 」她一抽緊,眼底掠過一絲冰冷的防備。「那你又在這裡做什麼?」
丫鬟們沒有告訴他她的身份嗎?為什麼他還會在這裡?
「我不放心你_。」文無暇被她質問得先是一楞,隨即有些尷尬地道,「我只是守在這裡而已。你放心,那些餵藥換衣什麼的,都是丫鬟們做的。」
「她們願意嗎?」她神情有一瞬的倉皇。
「有何不願?」他疑惑地看著她,神情陷入思索。
經她一提,他才想起那兩個伺候的丫鬟確實神色有些不對。
「她們--沒有跟你說什麼?」夏迎春自覺根本沒什麼好心虛的,可一開口,她的聲音還是不爭氣地微抖。
「你以為她們會跟我說什麼?」他微挑眉,目光專注地看著她。
「我這麼知道她們要跟你說這麼。」她下意識避開他的注視。
「如果她們應該跟我說而還沒說的,是你極至更新的事,那麼你與其在這兒心下揣度,百般探問,倒不如自截了當告訴我,到底發生何事?而你又在怕什麼?」他看著她,微微一笑,「好嗎?」
「好個屁!」她被問得面上有些下吧來,氣息不穩地低咒。「那麼愛套話,你要不要轉職去刑部問案算了 ? 」
「刑部尚書李大人一向稱職,不用我去添亂。」他嘴角微上揚。 相較於她的氣急敗壞,他說起話來不疾不徐,溫和翩翩的樣子,更令她抓狂。 夏迎春登時一把火全燒了上來。「老娘真是倒了八輩子楣才攤上你這麼個腹黑貨! 」
「你沒事就好了。」見她又能鬼吼鬼叫,他這下真的完全放下心了。「方才太醫來過,說好心神過激,憂思過重,長此以往對孩子不好。如果可以的話,養胎還是保持心境平和歡喜為好。」
她聞言冷笑。「有你的,還當我真喜歡天天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呢一」
「如果夏姑娘不那麼急切的話,最遲一個月後,事情就有頭緒了。」文無瑕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告知她。
她眼睛倏地一亮,「真的?你一個月後就恢復記憶了 ?你這麼知道的?」
「不是那樣。」他沒有意識到,自己正抬手溫柔地為她拂進落發勾回耳後,語氣倒是一貫她溫和。「我命人以玄隼傳書,去漠北問問當初隨我巡堤的幾個護衛,料想一個月後便有消息了。」
「太好了!」她激動地就想起身,肚皮卻一陣抽痛。「哎喲-」
「當心。」他臉色微微變了,忙伸手接住她。「不是說了讓你別太激動嗎?」
「我------我是高興的。」她眼眶灼熱泛紅,吸了吸鼻子,隨即瞥扭地胡亂抹了一把,咕噥道:「哎,怎麼哭哭啼啼--娘們似的,真見鬼了--」
文無瑕看著她,想歎氣,可不知怎的,嘴角偏偏抑不住地往上揚。
「太醫交代,你醒了後得再喝一碗安胎藥。」他將一旁溫在暖水爐內的藥碗取來。
「你餵我?」她心情一好,又開始得寸進尺。
他斯文臉龐浮起一絲可疑的淡紅,遲疑猶豫了很久,終於還是訕訕然地點頭。
「咳咳,嗯。」他臉更紅了。
這一刻起,所有籠罩在夏迎春頭上的愁雲慘霧,正式煙消雲散」
果然,人以有希望,世界還是很美好的啊--
「喝完藥後我想吃西湖醋魚。」某個給了三分顏色就打開染坊的小婦人,再度打蛇隨棍上。
而品性清貴高潔的文相爺只好從善如流,陪人陪到底,管飯管到飽。
「好,全依你。」
第二天早上,夏迎春終於又看見了端著盆水,慢慢走進房間的小箋。
她心一沉,暈陶陶了一整晚的快樂又飛走了。
怎麼忘了昨天她身份暴露的事了 ?
「小箋,你還在生我氣嗎? 」她歎了一口氣,硬著頭皮主動開口。
小箋背對她的動作一頓,緩緩轉過身來,頭垂得低低。「婢子不敢。」
「這就是還在生氣了。」夏迎春心裡也很不是滋味,但是情感上仍然不希望一向同自己嘻嘻哈哈打成一片的丫鬟,繼續拿仇視和抵禦孤狸精的態度對她。「說真的,你到底是氣我是個老鴇,還是氣我從沒告訴過你們,我是個老鴇?」
小箋例抽了一口冷氣,倏地抬頭,像是沒想到她竟然可以這麼輕易就宣諸於口。
「你們很瞧不起老鴇這個職業嗎?」她索性豁出去了。
「你—這當然— 」小箋臉-陣紅一陣白,最後恨恨道:「太骯髒了!」
「我可事先聲明,在遇上你們家相爺前,我還是個清清白白的姑娘家,雖然他現在什麼都不記得了,但我夏迎春這輩子只有他這麼一個男人,皇天后土都可以作證的。」「哼。」
這一個哼字險些令夏迎春大翻桌,她眼角微微抽搐,「了不起,敢同我哼哼了,昨天以前還口口聲聲喚我迎春姑娘,現在知連我以前是幹什麼的後,便恨不得立時跟我劃清界線,免得被我帶累糟蹋了。原來你們相府中人交情都是看頭銜做表面,完全不是交心來著,倒是我把你們想高了。」
小箋那張臉頓時漲得通紅,心裡尷尬透頂面,張口囁嚅了句,卻也沒好意思大聲說。
「我不過是開怡紅院,又不是殺人放火,你們犯得著見了我就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嗎?」她越說越上火,冷笑道 「我自認住進相府以來,從來只有熱心的份,並沒有害過誰,你今日這樣待我,倒教我心寒齒冷了。原來,這世上的真心還真是不值幾個大錢的。」
「迎春姑娘--我們不是有意,但是--你也是瞞得我們好苦。」小蔓怯弱愧疚了一下,隨即又鼓起勇氣,振振有詞道
「相爺一世清譽,文家歷代清名,萬一因姑娘的緣故而招致重大損傷,姑娘又有何面目見相爺?」
夏迎春一時語塞,神暗陰沉得可怕。「你的意思是,我的存在,便是文府的一大恥辱?」
「若非迎春姑娘的身份太過- - --婢子到現在也還一直會是對你充滿敬佩,十分喜歡的。可是主府對婢子全家有再生之恩,婢子粉身碎骨也不足以報答,更不允許有任何人做出傷害文府和相爺的禍事來」」小箋字字句句慷慨激昂,擲地有聲。
她怔怔地看著素來靦腆可愛的小箋,此時此刻像對上萬惡世仇般地怒瞪著自己,方纔所有的底氣和義憤,霎時被滿滿的心灰意冷取代了。
「所以就算我本性不壞,熱心助人,又懷了你家相爺的孩子,只要我曾經是老鴇,你們就不再喜歡我了 ? 」她的語氣有一絲顫抖。「我在你們心中,就再也配不起他了 ? 」
「世情如此,人言可畏。」
生平首次,夏迎春啞口無言。
連一個不滿十六的小丫鬟都對她理直氣壯地訓誡出「世情如此,人言可畏」連兩句警語。
「既然我這麼可惡,又這麼見不得人,你們昨天晚上為什麼不告訴他?要是相爺知道,昨晚不就可以直接攆我走了嗎?」
小蔓沉默了,目光很是複雜,半晌後,才低聲道: 「迎春姑娘曾經待我們好,婢子們都記在心裡,不敢或忘。如果姑娘你願意向相爺坦白的話--l
夏迎春嗤地笑了起來,心底卻是一片苦楚壓抑。
果然,京城的富貴鼎盛之家同石城的暴發戶及地主們也沒什麼兩樣,在他們眼裡,名聲可比什麼都還要重要,為了捍衛這份清名,是可以連什麼都不要的。
他--也是連樣想的嗎?
「不,他是不一樣的,他才不是那麼勢利淺薄的人。」她喃喃自語,繃緊的神情逐漸柔軟了下來,眼底滿是信任。「一個月後,他就會知道我沒有騙他,然後他就會認我和孩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小箋看著她,有些心急還想再勸。
「我回跟他說的,但不是現在。」她抬眼,堅定地看著小箋。「我向你保證,我絕不瞞他,只是現在還不到說的時候。」
「可是-」
「如果你急的話,你儘管現在就去告訴他。」她眸光澄澈坦率。
小箋語塞,隨即情急地一跺腳,「婢子、婢子要真能忍心的話,也不會在這兒一直勸你了。」
夏迎春吁了口氣,心總算稍稍鬆快了些,笑意重現眼底。「小箋,你還是待我好的。」
小蔓臉紅了,彆扭了半天,然後一溜煙就跑了。「婢子去取早飯來。」
夏迎春笑了起來,只覺心頭抑鬱盡消。
是啊,守得雲開見月明,總有一天,她一定會等到的。
夫君歸來,正式成親,兩姓合好,自頭偕老- - --
接下來的幾日,朝中政事繁忙,兼之皇帝因後宮情事焦頭爛額,連帶文無瑕也被迫時時逗留在宮中,極少回府。
他本想日清楚服侍她的那幾個丫鬟,當日究竟發生何事,可現如今,也只得暫時擱置一旁。
夏迎春在相府裡也安分了起來,她心心唸唸數著日子,盼著他說的那只玄隼能盡早回來,帶來關乎他倆終身幸福的好消 息。
小箋和小史雖然沒能像以前那樣毫無芥蒂地對她,可也沒遠遠一見她就繞道走,更沒有將她的老鴇身份宣諸於眾。
日子好似恢復了平和寧靜,一切如常。
這個日,文無瑕難得沒有留在宮中政事堂,而是一下朝就回府。
「譚伯,今年的詩文花賞會,皇上主在三日後,你辛勞些,帶人開始做準備吧。」他溫和地宣佈。
「是,相爺。」譚伯恭敬道。
相府每年都負責這項名門世家間以才學聯誼的詩文花賞會,譚伯已是熟門熟路,安排籌劃起來全無阻礙。
「帖子待會兒由我親自些,此次多了幾家新貴家的公子,疏漏不得。」
「老奴稍後便讓茶點房擬單子上來,今年分例是不是再往上添一些,備上六種茶,十六樣花點,三十八樣成點,可足夠?」
「你拿主意吧。」他微笑,「譚伯做事,我一向放心。」
「相爺折煞老奴了。」譚伯受寵若驚,喜得嘴角儘是笑。「連都是老奴應該做的。」
「對了。」文無瑕忽又想起一事,神情格外認真。「那一日鬧騰騰的,夏姑娘是有身子的人,千萬別讓客人衝撞了她。」
她上次的暈例,讓他至今餘悸猶存,就怕稍有不慎又出了什麼事。
往日總見她喳喳呼呼活蹦亂跳,渾身好似有用不完的精力,天不怕地不怕,可是當她郡樣臉色慘白,軟軟地癱在他懷裡的樣子,那一刻,他忽然發現自己原來患有偶發性心疾,否則心怎麼會疼得像是萬針錐心刺骨?
譚伯看著有些失神的主子,一心裡驚跳了下,卻也不敢再貿然進言了。
現下府內一切都安分得很,他也不想自己又好心辦壞事,反攪渾了水,惹來府內一團亂。
上次著相爺心急火燎地抱著迎春姑娘狂棄回相府,就險些嚇掉了他半條老命了。
「譚伯?」
譚伯回過神來,「噯,老奴在。」
「在想什麼呢?」他失笑,眸底掠過一絲促狹。「莫不是--那位叫宛娘的廚子?」
「才、才不是!」譚伯老臉暴紅,話說得結結巴巴。「老奴--老奴先下去做事了。」
見譚伯以完全不符合年齡的驚人速度跑掉,文無瑕先是笑了好一會兒,而後笑容稍斂,沉吟了起來。
「自古情投意合,男婚女嫁,天經地義。」他看著譚伯「嬌羞」跑走的方向,自言自語,「夏姑娘是對的,看來相府也該好好辦幾場喜事,熱鬧熱鬧了。」
想起一股蠻勁熱心作煤,聽說就差沒直接把人捆一捆扔進洞房的夏迎春,他又是好笑又是好氣,真是不知該誇她還是訓她好。
文無瑕尋思至此,又怎麼坐得住?在理智還找不到堂皇的借口阻止自己之前,他已霍然起身,腳下自有意識地往松風院去。
還未到松風院門口,就聽到裡頭傳來雞貓子慘叫,他心一驚,在顧不得行有規、踏有矩,直接就衝了進去
「發生何事?」
回應他的是一張如喪考妣的嬌花小臉,泫然欲泣地傻傻望著他。「什麼?」
「你怎麼哭了? 」他一揪,情不自禁放柔了聲音,走近她跟前。「是誰又惹你難過了 ? 」
「我------」夏迎春先是想撲進他懷裡好好訴苦一番,可一想起他現在什麼都不記得,只得忍住了滿心想撒嬌——井趁機對他上下其手——的衝動,歎了 -口氣。「沒什麼。」
話聲還未落,她忙悄悄把物證推到身後。
「你在做女紅?」料想不到文相爺非但學問好,眼睛也很利。
她一僵,尷尬地支吾道:「就--沒事戳個兩針,還好啦,不是什麼上得了檯面的活兒。」
他銳利目光落在她受創慘重的十指上,也想歎氣了。「夏姑娘不是刺繡縫衣,而是在自行大刑逼供吧?」
「不然厲害的話你來啊!」夏迎春惱羞成怒地把針線籃自身後拖出來,一把塞進他懷裡。「要是你能做得出一件娃娃衣不對只要能納得出一雙娃娃鞋,我頭剁下來給你」」
「夏姑娘,切莫一時意氣。」文無瑕砍了看懷裡的針線籃,再抬眼看她漲得紅通通的小臉,溫雅地微笑。「大好頭顱豈可作打賭之用?」
「就不信你個只懂寫文章的書獃子連士紅活兒都會。」她話才衝口而出,臉色變然有些古古怪怪起來。
以前守諾就是看不過眼她的女紅一塌糊塗,所以在養病期間也順道接受了縫衣補襪的工作,他那雙修長的手極巧,幾乎什麼活兒一摸就會。
「如果夏姑娘執意要賭-」
「等一下等一下,賭別的」」
「喔?」他清眉微挑。
「賭--」她烏溜溜的眼珠兒一轉,「賭猜枚兒,是單是雙,輸的人就做一套娃娃衣和娃娃襪,並且選要幫對方做一隻荷包,上面繡上「賭神你好棒」五十大字。願賭服輸,誰要耍賴,誰就不舉。怎樣?敢不敢賭?」
「怎麼,夏姑娘以為文某腦子不大好使?」他那雙好看的八鬢修眉挑得更高了。
沒上當啊。
她小小心虛了一下。「我可沒逼你,不然你說要怎麼賭?」
「我輩斯文中人,怎麼好動不動就口稱博弈之事?」
「就你清高——」她炸了。
「不過夏姑娘既有這等好興致,文某自然捨命陪君子。」他笑得好不溫良敦誠。
哈」哈」哈」夏迎春差點大笑三聲,以茲慶祝傻書生終於落八十賭九贏的老千手裡」
「難得文相賞臉,小女子真是當之無愧,坦然受之。」她洋洋得意之下,一開口又洩了老底。
「是受之有愧,卻之不恭才對。」
「隨便啦」」她興奮地搓著手,完全是一副爛賭鬼德行。「總之難得開賭了,要不要額外加碼插花,再添個綵頭?」
看著她小臉歡快喜悅得紅潤發光,絲毫不因自己言行的不賢良不淑德而為恥,文無瑕心下既駭然又好笑,卻又有一絲莫名的欣賞。
她不是養在深閏中的名品幽蘭,而是生動盎然,熱鬧喧擾,自開自放就是一大片的野薔薇。
這樣的不羈燦爛,是名門高屍、嚴規禮教關得住的嗎?
大過繽紛的顏色,在嚴守到的規矩的貴胃詩禮世家裡,褪色得越快。
他怔怔地看著她飛揚歡樂的笑臉,心情頓覺酸甜苦澀、複雜難辯了起來。
「要不要添綵頭?要不要?要不要?」夏迎春湊近他跟前去,這才發現他在發呆。「喂喂?你還在嗎?」
文無暇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她靠得自己那麼近,近到他可清楚看見她嫩如珠玉的細緻粉頰,嗅見她身上胭脂混合看清甜氣息的惑人香味,尤其是濕濕熱熱的吐息,就在他下巴進行無聲地騷擾--
他下意識屏住呼吸,卻壓抑不住一心跳如擂鼓,越擂越響。
「夏姑娘,請自重。」
「你就沒別句話好說了嗎?」她啐了一聲,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一天到晚只會叫我自重自重,我肚裡都兜著一個了,還不夠重嗎?哪天要能改叫男人懷孕試試,你們就知道厲害!」 他忍俊不住的笑了。「夏姑娘辛苦了。」
「光一旁搖旗吶喊說風涼話誰不會?」她挑眉瞪著他,「欸,你還沒回答我剛剛的提議呢?」
「添綵頭嗎?」他總算還沒恍惚得太嚴重。「你想添什麼綵頭?」
「輸的人就熱吻贏的人一下。」她咧嘴樂呵呵地笑了,顯然垂涎很久了。
「咳咳咳咳--」文無瑕瞬間嗆到,險些連肺都咳出來。
他那張清俊玉容漲紅得像快滴出血來,瞪著她的凌厲眼神好似她剛剛是邀他滾床單。
饒是夏迎春臉皮厚如老牛皮,還是忍不住閃躲瑟縮了一下,吶吶道:「不就是個提議,也沒說非如此不可啊,你還是有權推翻的嘛!」
「夏姑娘,你是存心戲弄人嗎?」他還算很節制的沒有說出「調戲」一詞。
夏迎春的私心被他一語道破,難得地臉紅了紅,乾笑道 「哪有?我這麼善艮天真可愛,怎麼會有那種想借打賭撲倒你吃掉你的下流心思?」
--她不全都說出來了嗎?
縱然文無瑕平素知書達禮、彬彬文雅,此刻也少不得有想掐死某人的衝動。
他做了幾次深呼吸,總算恢復心神鎮定,開口道:「夏姑娘,我突然想到我還有事——」
「怕輸是吧?」夏迎春在一旁閒閒地說起風涼話。「也對,堂堂百官之首,國之棟樑的文相爺,要是連猜枚兒都輸給一個連三字經還讀不全的小女子,那委實也太丟臉了點,倒不如避之大吉。要我也會選這個。」
明知她是激將法,明知她壓根就是找機會搗亂,明知她完完全全就是太閒,所以唯恐天下不亂--文無瑕朋明都知道,還是吞不下這口氣,賭了!
「夏姑娘,別後悔。」他給了她一個高深莫測的眼神。
「我要迎春的字典裡從沒後悔兩個字! 」
「很好。」他點點頭,不再多說,眸光瞥見一旁花几上,原擱著留做養魚之用的一缽碧玉珠子,取了過來,隨手抓了一把於掌心內。「你先選,單數雙數?」
「等一下,我怎麼知道你有沒有作弊?」她-點也不避嫌怕羞,逕自抓過他的手來,扳開他掌心將一枚枚碧玉珠子又扔回缽裡。「我們倆數一二三,同時朝裡頭抓一把,然後你的加我的,數數總共是單是雙,這樣才公平
「好。」文無瑕眼觀鼻,鼻觀心,努力不將她柔軟小手碰觸自己手掌時,那傳來的騷動麻癢感太當一回事。
夏迎春以目光稍稍測量了一下缽裡的碧玉珠子數量,心下計較了一番後,斷然喊道 「來,一二三,開始!,」
他倆同時各抓一把碧玉珠子在手心,你看我,我看你,一時間大有兩軍對峙,臨敵陣前的緊繃氣勢。
「單?雙?」他神色不動,笑意微微。
「雙 ! 」她氣勢熊熊,眉飛色舞。
「好,那我便猜單。」他一笑,和她同時展掌將珠子攤於桌上。
夏迎春意氣一發,自信滿滿地撥看子兒數算著,沒想到越算臉越黑——
兩牧一撥,最後僅剩下一枚碧玉珠子獨自留在正中央。
「單。」文無瑕還是笑得那般溫雅無害。「承讓,承讓。」
「不可能!再來!」她臉色鐵青,咬牙切齒,大大不甘。
「願賭服輸。」他笑吟吟地提醒她。
「剛剛也沒說一局定江山的,不管,三盤兩勝。」她哼了一聲,十足撒賴。
「好。」他微笑點頭,從善如流。
「我來抓,你來猜。」她索性不要臉皮了,得寸進尺地嚷嚷。
「依你。」他嘴角更往上揚。
只此一笑,宛若春風撲面而來,教夏迎春一顆心怦怦亂跳,幾乎抵受不住如斯春風春水春情氾濫。
要死了,明知他笑起來這般勾人攝魄,自己幹嘛還直直盯著他臉看?這下可好,她心都酥了一大半,哪還有半點戰鬥力?
禍水,這書生真真是禍水--
她嘴裡嘀咕了大半天,總算稍定了定神,謹慎再謹慎地抓了滿滿一把珠子,略感覺了下掌心內的數兒,這才揚起眉來。
「單數雙數?」
「還是單。」
她笑臉僵住,小手掌心攢得緊緊,最後才不甘心地打開。
「願、賭、服、輸。」他笑瞇瞇的說。
夏迎春頓時垮下臉來,面黑如鍋底,最後咬牙豁出去了。
「好!做就做!不就一套娃娃衣跟娃娃鞋,反正好了也是給我家寶寶穿的,肥水不落外人田,沒便宜到旁家去-」
「別忘了在下的荷包。」文無瑕不忘含笑補了一句:「還有該繡上的字,在下素喜小篆,有勞夏姑娘了。」
--不知道現在撲上去咬死他能不能算謀殺親夫?
她心思翻騰上下了幾重天後,最後決定還是先從自身檢討起——
夏迎春,大笨蛋,都說官字兩個口,一官還比一官奸,他都是百官之首了,又能單純敦良可欺到哪裡去?
「誰蠢蛋啊我蠢蛋--」她內心淚流滿面,自悔自恨萬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1 00:35:53
第七章
顛鸞倒鳳第七式——坐擁嬌兒橫跨,偷一縷香,顛簸醉了春風。
夏迎春含著眼淚,帶著悔恨笑容,躲在松風院裡苦苦跟針線奮戰起來。
慘叫時時可聞。
咒罵聲聲不絕。
第三天,倒是異常安靜了。
今天正是文府奉旨舉行的一年一度集優雅與氣質、詩文與花藝共賞的茶會。
一大早,文無下還是不太放心地到了松風院,去探視那個含悲帶憤和針黹進行纏鬥的女人。
「我不急,你也別累著自己了。」他這幾日來看她,都忍不住溫言叮嚀安慰。
夏迎春抬起黑眼圈,忿忿道:「你放心,我夏迎春一言九鼎,說得出就做得到。」
「別犯倔。」他歎息,溫柔地看著她。「早起的燕窩喝了嗎?」
「喝了。」她咕噥,放下懷裡摟著的針線籃,裡頭裁得歪七扭八的布壓在最裡頭,就怕給他瞧見了。
「今日府裡有客人,你安心在屋裡便好,莫出去教他們吵著你。想吃什麼,你都讓丫鬟們送來,就是別餓著了。」
她神色微微一僵。「你這是禁我足?」
「不是禁足。」他凝視著她,在她眼裡看到了一閃而逝的傷心屈辱之色,心下不由一緊。「只是避免一些不必要的場面發生。
「你是怕我被人衝撞了,還是怕衝撞了你的客人?」夏迎春的語氣越來越不穩,止不住一絲傷痛的尖刻諷刺。「或者,怕給人誤會了你文相爺金屋藏嬌?」
「你的事,當日已風聞京城內外,我並無所謂被不被誤會。」文無瑕就事論事地道,「我只怕他們會無意間說出些傷害你的話,教你聽了不快--對不起,這世上有些人與事還是我所不能控制的,我只能早做提防,盡量不讓它發生。」
她望著他,自他眸中看見了那真摯如水的坦然,口下一暖,胸口那遭到嫌惡厭棄的受辱感消失了。
「我剛剛不該那麼說你的,還有--」她輕咬下唇,額邊微緋。「謝謝你。」
他目光柔暖地注視著她,「我也沒做什麼。」
「今天來的都是些什麼人?」她忙又加了一句:「只是好奇,隨口問問,我不會出去湊熱鬧的。」
「是京城裡一些名門世家的公子和小姐,連樣的詩文茶會,不過是奉聖上的旨意附庸風雅,走走過場罷了,不值什麼的。」文無瑕也不知自己為何會這麼怕她多做揣測,心生誤會。「你別多心。」
「吟詩作對啊--」她臉上有些嚮往和羨慕。
「你也想參加嗎?」他心下一動。
「我不行啦,我只懂一些淫詞艷曲。」她還真是罕見地自知斤兩。
「淫詞-」文無瑕嚷了一聲,看著她的目光帶著笑意與疑惑。「你一個蛄娘家,又哪兒學來淫詞艷曲的?」
「說來話長。」她不知怎的心虛了起來。
明明不覺丟人,可對上他探索求解的深邃目光,夏迎春突然發現自己那句「因為我是石城遠近馳名的老鴇啊」 全卡在喉頭。
「對了,還不知你家中——」
「啊」」她突然一聲大叫,狀若興沖沖地催捉道:「你時間差不多了吧?快去快去,別教那些公子小姐九等了。」
文無瑕著辰光確實也不早了,只得起身告辭,離去前還不忘叮嚀了一句 「想吃什麼儘管叫他們做,你現在正是養身子的時候,孩子也熬不得餓的。」
她的心登時融化成了一汪春水,眉眼彎彎,笑得好不歡然。「知道了。」
他連才放心地出了松風院。
倚門目送他頎長的背影消失,夏迎春心裡滿滿的都是甜蜜。
「寶寶,你爹真好。」她低下頭,憐愛地輕撫著肚子,「娘覺得,離咱們一家團聚的時日已經不遠了,你開心不開心哪?」
肚子裡的胎兒彷彿也心有靈犀般,快樂地手舞足蹈,動得厲害。
宴設雅園,柳蔭花間,清風而過,茶味飄香。
假山流水連一端,羅郡王府世子爺,左尚書家大公子,工部侍郎家三公子,趙將軍府中文武雙全的少將軍,今科狀元、探花、榜眼--名門才子們個個到座。
亭台小閣那一頭,莊王爺家的小郡主,禮部尚書家的千金,九門提督晉大人的掌上明珠,郭藩司使家的貴女- - --世家才女們統統到齊。
雖說古來男女大防甚重,然而萬年王朝文武百官的家眷們,在清皇陛下的倡導鼓勵下,一向往來頻繁、世家交好,所以今番前來的才子佳人們,也大多是彼此熟識的。
其實皇帝特別交代要舉辦的這個詩文花賞會,說穿了,也就是一年一度變相的相親大會。
--帝王之閒,可見一斑。
文無瑕因是當朝宰相,百官之首,連個拋磚引玉帶頭作媒的工作,自然是落到他頭上的。
「連年頭做什麼都不容易啊-」坐在首位的文無瑕看著底下一臉含羞帶怯、春情無限的男男士士,不由暗暗感歎。
宰相做到要拉皮條,他也算是古往今來第一人了。
不過清皇已經有言在先,若是他不辦,自有別人可辦,但是第一人被陷還成親的肯定是他一
--帝王淫威,莫此為甚。
「文相,小女子這首F蝶戀花」,不知有沒有那個榮幸請您品評指點一二?」小郡主溫柔姜麗,羞答答地遞了張方才一氣呵成寫下的詩詞,眼巴巴地望著他。
文無瑕稍稍拉開了些距離,微笑擺出一貫溫雅的「長輩」表情。「郡主高才,本相素來敬佩,不敢當得指點二字。倒是趙少將軍聽說對這類詩材極有研究,來來來,趙少將軍何不來欣賞欣賞郡主的佳詞絕句 ? 」
小郡主眼兒水汪汪,看起來像失望得快哭了。
每每和小郡主一見面就吵翻天的趙少將軍,聞言本還有些不願,卻在文無瑕看似溫和卻隱含重大壓力的目光下,只得硬著頭皮上前。
「呃,郡主果然書得一手好字,做得一手好詞啊」」
「沒想到少將軍果然識字,今日真是見識了。」
文無暇笑吟吟丟下這一對冤家兼鳥眼雞自去括槓,滿意地晃到別處去,可才沒走幾步,他又被素有嫻雅才女之名的禮部千金半路攔劫了。
「文相有禮了。」但見她完美地福了一禮,嘴自噙笑。
「周小姐有禮。」他也恂恂爾難地行了一禮。
周小姐是出了名的世家千金,因乃父為禮部尚書,更是自幼家教嚴格,最講究進有度退有據,立不搖裙,笑不露齒,言不揚聲。
以前他以為自己最欣賞的便是這樣幽嫻貞靜的女子,可是在這一刻,他看著周小姐完美的笑容,完美的儀態,完美的立姿,突然覺得--悶。
不知怎的,腦中自動躍現了一個禮貌丟三落四,儀志亂七八槽,笑起來齟牙咧嘴燦爛張揚,凶起來宛如刁女撒橫、潑婦罵街的小婦人。
他心大大一跳,急忙收束了心神。
「文相身子不適嗎?怎麼臉色有些不好?」周小姐滿眼關懷。
「沒什麼,許是早上吹了風,有些受涼。」他假意輕咳了兩聲。「周小姐是嬌弱女兒身,還是離本相遠些才好,切莫被本相過了病氣給你。」
「文相既是身子不舒服,快快這邊坐下,我幫您叫太醫——」周小姐情切切地就要上前相扶。
「謝過周小姐。這是老毛病,回屋吃上一丸藥便好了。」他忙閃身避開。「不敢有勞。」
文無暇最後還是只能借病離開這「危機重重」的相親大會。
周小姐看著他火速離去,面上溫婉的微笑消失了。
「周姊姊,你聽過那個傳聞嗎?」郭家千金來到她身邊,眉兒微挑的問道。
「郭妹妹是指文相已有孕妻一事?」周小姐搖了搖頭,「不可能的,我父與相爺同殿為臣,亦是故交,從未聽過文相有過婚聘。」
「可人人都知一個半月前有名大腹便便的婦人,在相府門口當街宣稱文相始亂終棄。」郭家千今如今想起仍掩不住心裡的憤然。「也不知哪來的無知野婦,竟敢玷污清雅高貴的文相,若教我撞見了,定要好好給她一頓排頭吃!」
周小姐歎了一口氣,有些悵然。「但是文相沒有出來闢謠,甚至沒有將那胡言亂語的婦人打將出去,我聽說那婦人現下就在府中作客,會不會--會不會她真和文相--」
「我說兩位姊姊也太好笑了,既然好不容易進相府來了,光站在這兒臆度揣測又有什麼用?」小郡主罵輸了趙少將,正一肚子火,見狀也懶怠再裝什麼嬌羞溫柔,氣呼呼地插了進來。「咱們誰也別裝模作樣了,今兒大家來,不都為了看著那可惡的女子究竟是圓是扁,是什麼樣了不起的人物,竟敢巴住文相不放的嗎?」
「你的意思是--」周小姐畢竟年長了幾歲,也多了幾分深思熟慮。「不,不行,萬一鬧將起來,咱們師出無名,反而吃虧。
「周姊姊的顧慮也太多了。細想想,我們這樣的身份好意去拜訪她,若她還閉門不見,失禮的可是她呢! 」小郡主哼了一聲。
「這--」
「好啦,走啦,你怕什麼?我們這麼多人,難道還怕她吃了不成? 郭家千金性子急,催促連 「難道你真的不好奇咱們的對手是什麼模樣的嗎?」
幾個生於錦繡玉閣中的金枝玉葉滿心憤慨,一時渾忘理智儀態,連袂溜出了園子。
僅剩晉家小姐和林家小姐、董家小姐,你著我我著你,在彼此眼中看見了一絲無奈之色。
色令智昏啊--
「小箋,你覺得我這次裁正了嗎?」
松風院內,夏迎春看著自己好不容易裁下的一塊錦緞,比了半天,還是只能問問公正的旁觀者。
小箋欲言又止,自心變戰了好久,最後還是決定當個誠實的小孩。「還是歪的。」
「怎麼會?」她大受打擊。
沒理由繡工繡不好,連布都裁不正吧?
「迎春姑娘,不然還是讓婢子幫你裁,你負責縫便是了。」 小箋歎了一口氣。
就算光在一旁看,也是越看越覺得迎春姑娘前途無亮,連女紅都做不好的姑娘家,怎麼能擔得起一家主母之位?恐怕相爺一見她這手慘不忍睹的活兒,便會立刻大筆一揮,將她踢出文府主母待選名單吧?
「不行,我想過了,雖然針線做不好,可要是從裁布開始上手,總有一天我一定能摸熟這門功夫的。」夏迎春不死心,拿過剪子和另一匹錦綢,繼續努力。
小箋非常佩服她的毅力,卻對她的天分搖頭。
「請問,這裡便是松風院嗎?」外頭突然響起了一個溫柔的輕喚。
夏迎春和小箋交換了一個疑惑的眼神。
「婢子去看看。」 小箋忙起身走出去。
夏迎春一手摀住滾圓的肚子,眼底浮起一抹戒備之色。
然後,她隱隱約約聽見了小箋恭敬地和外面來人說了幾句。
「幾位小姐請恕罪,相爺交代過,松風院不見外客。」
「你可認得我是誰?」小郡主往前一站,皇親國戚的貴氣展露無遺。
「郡、郡主。」小箋一驚,忙低眉垂眼連 「婢子見過郡主千歲。」
「本郡主不為難你,我和幾位姊姊不過是來看看裡頭的那位姊姊罷了。」頓了頓,小郡主似笑非笑地道:「還是裡面的姊姊身份尊貴,連我們也看不得的?」
這話就嚴重了,小箋臉色一白,硬著頭皮道 「郡主容稟,因是相爺交代過的,婢子不敢違抗,要不幾位請先在這兒稍坐會兒,讓婢子先去請示過相爺再回稟各位?」
「小箋姑娘,在場的姊妹都是京城名門之後,就算不是金枝玉葉,也是世家小姐,不知你為何對我們處處提防至此?」周小姐柔聲地問。
明明是溫溫軟軟,好聲好氣,卻比方才小郡主的話裡話外更加難對付。
小箋一頭冷汗,正慌亂不知所措間,忽然聽見一個笑瞇瞇的聲音自背後響起。
「小箋,連些「姊姊妹妹」都是何方神聖呀,這麼也不給主子我介紹一下?」夏迎春一步三搖,嬌滴滴地走過來,雖身懷有孕,緩步慢行間若弱風扶柳,佇立站定間,又仿若靜照嫻花,通身上下儘是說不出的風流意態。
幾個名門千金幾時見過像她這樣的女人?
既有已婚婦人的萬千風韻,又帶小姑娘家的三分甜美憨然,簡直集嬌姿和媚態於一身。
——是很強的敵人啊」
只一眼,幾名千金小姐下意識地站攏在一起,立時目仇敵愾了起來。
「敢問這位姑娘是-1
「奴家娘家姓夏。」她嫣然一笑。
「那夫家呢?」小郡主脫口而問。
夏迎春又笑得很甜很甜,朝小郡主拋去了「哎喲!你我都心知肚明我夫家是哪位」的一眼。
小郡主看得礙眼至極,一時氣結。
「夏姑娘。」周小姐清了清喉嚨,刻意加強了「姑娘」二字。「聽說夏姑娘好似不是京城人氏?」
「對呀。」她笑著點頭,「不過以前不是,現在已經是了。」
郭家千金在旁閒閒地道 「那倒未必,有時候現在是,不代表未來也是。」
「誰知道呢?」夏迎春眉兒揚高高,面上笑得歡,眼底卻沒有一絲笑意。「但是或不是,恐怕也不是由各位姊姊妹妹說了算呀一」
顯然跟前的才女美人都是文無瑕的仰慕者,說是來參加詩文什麼什麼會,結果卻是來找她碴的。
那個腹黑的死書獃跑哪兒去了 ?他自己惹來的蝴蝶蜜蜂蒼蠅蚊子,為什麼不自己解決?
夏迎春自認脾氣不好,所以很怕自己一個不耐煩之下,便弄哭了這些所謂的名門千金。
算了,她們個個家世了得,定都和文無瑕這個相爺有沾親帶故的關係,要是她當真同她們鬧翻了,恐怕自己事後也討不了好去。
一思及此,夏迎春勉強自己擠出真誠了幾分的笑容。
「聽說各位都是出口成章的知名才女,奴家就不耽誤各位大發詩興了。」她對看戲看得目瞪口呆的小箋示意了一眼,燦笑道 「各位姊姊妹妹好走,奴家就不送了。」
扶著小箋的手就要轉回屋裡,後頭突然響起了一記夾帶怒火的叫喊——
「慢著!本郡主有說你可以走了嗎?」
夏迎春腳步頓住,面上笑容瞬間冷硬。
官大一品壓死人,何況是皇親國戚,現在是怎樣?真打算鬧個魚死網破了嗎?
「迎春姑娘,不行。」小箋緊緊抓住她的手,憂急地低喚:「小郡主是莊王爺的心肝寶貝,得罪她就完了。她可是連宮中品制稍低些的嬪都敢當面痛罵的,萬一她要對付你_-」
「若她要對付我,我忍忍就會沒事了嗎?」她淡淡瞥了小箋一眼。
小蔓頓時語塞。
「今天恐怕是太平不了了。」她歎了口氣,低聲道:「你等會兒覷個空,代我去找相爺求教吧。」
「婢子知道。」
「大膽愚婦!居然敢不回本郡主的話?」小郡主火了。
憑什麼一個不知哪兒鑽出來的破落戶、狐媚子,就妄想捧走她們仰望傾慕多年的那一輪君子明月?
夏迎春回過頭來,緩緩欠身行了一禮。「不知郡主還有何教誨?」
小箋慢慢後退,趕緊溜去搬救兵了。
「誰給你天大的膽子竟然不把本郡主放在眼裡的? 」小郡主氣呼呼,無論如何也要安上她個「不尊皇親」的罪名。「不管你在相府中是主是客,就連文相爺見了本郡主還要給我三分薄面,你是什麼事分,竟然敢無視於本郡主?」
夏迎春正要開口說話,周小姐已經主長長歎了一口氣,接口道:「夏姑娘,今日是你錯了,郡主何等金貴之身,她好意來探望你,卻落得你如此輕慢,也莫怪她會生氣。夏姑娘,郡主性子雖急,可向來善良大度,你若好好向她賠禮,郡主一定會原諒你的。」
她們這是打算連手圍毆、痛打落水狗來著?
夏迎春眉心一皺,臉色變了。「這位姊姊話說得真重。」
「周姊姊素來脾氣最好,你怎能連樣冤枉她呢?」郭家千金不冷不熱地道,「唉,這話若是傳到相爺和周大人耳裡,該不知回有多傷心呢 ! 」
夏迎春一股火氣衝上腦子,理智終於全面炸飛了。「連年頭人會說狗話不奇怪,狗會吐人言才稀奇呢,也不知哪兒來的狗,人話說得那般響,結果句句跟放屁似的,臭不可言。」
「你說誰是駒?說誰放屁?」郭家千金幾時被這樣指著鼻子罵過,俏臉氣得煞白。
「誰應就是誰囉一」她一攤手,聳聳肩。
「果然是個刁婦,潑婦,癩蛤蟆也想吃天鵝肉,活該被文相這樣沒名沒分地丟在府裡發霉! 」小郡主氣呼呼地罵道。
「那是我有本事。」她嗤地笑了,故意笑得越發嬌媚。「唉,可憐你們想吃也吃不到,這才在這兒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呢」」
啪地一聲,夏迎春右臉登時炸開了火辣辣劇痛。
除了小郡主外,其他千金小姐全呆住了。
「嘴裡不乾不淨,」 ,小郡主冷笑。「本郡主連一巴掌便是教訓你_,京城不是你們連種身份低下、不知哪兒冒出來的窮婦刁民可以耀武揚威的地兒,如果你下次再敢對本郡主出言不遜,就算當著皇上的面,我還打你!」
夏迎春怒火狂衝,想也不想就揚起手——
「住手!」
所有人一心下大震,不約而同望向疾步出現在月洞門口的挺拔如玉男子。
「夏姑娘,你不可對郡主無禮。」文無瑕清俊臉龐上的溫潤神志再不復見,而是一片嚴肅冷峻。
「她打我。」夏迎春瞪著這個原該為自己挺身而出的男人,緊咬的牙關有一絲顫抖。「她剛剛先打我的。」
「郡主身份高貴。」他緩緩走近而來,眼神閃過一縷複雜光芒。
她沒有誥命身份,若是真動手打了郡主,於禮於法,他都護不得她。
夏迎春身子一晃,紅腫的臉上浮現一抹不知是笑還是哭的苦澀。「她身份高貴,那我就身份低賤?」
「夏姑娘,此間諸多關係厲害都不是你能弄明白的。」他淡然道,眸光若有所指地示意她速速退去。「你不知情由,無意間冒犯皇族親貴,本該重懲,豐相念在你初至京城不久,還不懂規矩,連次便代你向郡主求情,下回如若再犯,定嚴懲不饒了。 」
沒理會她做何反應,文無瑕回過身向小郡主微微一笑,柔聲道:「郡主,對不住,是本相沒有管束好客人,倒令她衝撞了郡主,本相在這兒向你賠罪了。」
小郡主的臉瞬間飛紅了,一掃方纔的驕傲強悍,「文相言重了,咱們又不是旁人,我父王還常常叫我跟文相討教學問的。 」
「郡主性情活避直爽,本相素米也是極為欣賞的。」他臉上的笑意更加溫暖。
這麼如沐春風的俊美清雅風采,看得一旁的千金小姐個個如癡如醉。
夏迎春佇立在原地,面無表情地看著被眾蛛包圍住的他,良久後,無聲地笑了起來。
「小箋,我們回去。」她對氣喘吁吁趕回來的小箋連。
「是。」小箋看了不遠處的相爺一眼,再看著她,眼露擔心。
她頰邊傳來陣陣熱辣辣的痛楚,可是整個人卻覺得冷,冷到了骨子裡。
原來,他們一直是同一國的。他們才是同個世界的人。
她不是聽不懂他方才斥喝自己的那番話,為的是不讓她因為掌摑郡主而犯下大錯,可她心寒的是,他眼睜睜看著她被打、被欺凌.卻只想息事寧人。
如果是以前的守諾,他就算拼了一條命不要,死也要護她周全。
可是他什麼都忘了,他不再記得自己是她的良人,不再記得她是他應該要保護的、珍愛的女人--
夏迎春跨進房內的腳突然發軟,小箋一驚,忙緊緊扶住她。
「迎春姑娘一」
「我沒事,我很好。」她閉上服,直待那一陣暈眩過去後才睜開,低聲道 「我想到床上歇一歇。」
「來,婢子扶你,你當心些。」 小箋小心翼翼地扶著她。
「小箋?」
「是。」
「- - - - - -我是不是真的不應該來京城找他?」
小箋抬頭,愣愣地看著她。
「你是相府的人,比我更瞭解這裡,瞭解現在的他--」夏迎春喉頭哽了一下,深吸口氣才得以平穩地說出口,「所以我想聽實話。」
「是。」小箋看著她的眼神裡,有一絲掩吧住的悲憫同情。「對不起,可婢子真的這樣覺得。姑娘你並不適合這兒,就算為了相爺勉強留下,你也會比任何人都要痛苦,因為----這兒到處都是吃人的禮教。」
/淚水湧上眼眶,夏迎春自言自語道:「是啊,其實我早就應該知道了。」
他不再單純只是她的守諾,而是宰相文無瑕。
就算以後他記起了她,認了她,她還是會成為這相府裡不能言說的醜聞秘密,她的寶寶,甚至只能是個不能見光的--私生子。
就和她一樣。
霎時間,她之覺眼前一片黑暗,肚子突然劇烈抽痛了起來,她雙手緊捧著肚子,冷汗涔涔地痛喊了一聲:「啊2 」
「迎春姑娘,你怎麼了 ?你、你可別故意嚇婢子-」小箋慌得撲過來緊緊扶住她,都快驚哭了。「迎春姑娘?」
夏迎春想抬頭對小箋說自己沒事,想露出那招牌的渾不在乎、天不怕地不怕的笑容,可是肚子直直下墜的痛楚感緊緊掐住了她,她無法呼吸,不能動彈,只感覺有股溫暖的液體自下身流了出去--
「天啊!來人啊!快來人救救迎春姑娘--」小箋緊緊抱住她,放聲大叫。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1 00:36:23
第八章
顛鸞倒鳳第八式——欲生欲死誰知曉,彈指間,香淚濕濡汗淋淋。
太醫滿頭大汗地自寢房裡出來,疲憊地用乾淨帕子擦了擦汗,面色沉重地叮嚀:「萬萬不能有下一次了,否則胎兒不保,連大人都可能血崩而歿的,切記,切記。」
「多謝秦太醫。」文無瑕面色蒼白如紙,高高提著的一顆心終於救了下來。
「那得用什麼藥?又該怎麼補身子?還請秦太醫詳盡告之,本相定當重重答謝。」
「文相莫客氣,此乃老夫分內之事,不敢當得這個謝字。」秦太醫看著清俊爾雅卻又滿面焦灼的文無瑕,憋了很久,終於還是忍不住道 「敢問文相,連位婦人是?」
文無暇心念微動,輕聲道 「是內子。」
不知為何,在連一刻他突然再不想她於人前的身份,還是那樣的名不正言不順了。
「什呃?!」秦太醫一時下顎管不住,掉了下來。
「她是這麼說的。」他歎了一口氣,心中浮現微微的感傷。
如果--如果她說的是真的,他多希望自己便可就此光明正大、理直氣壯地宣告她就是他的妻,心底再不需要帶有任何一絲的疑問、矛盾和惶然。
文無瑕覺得自己真是矛盾到了極點。
秦太醫一驚一乍,但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滿心滿腦都是探聽軼聞內情的熱切,壓低了聲音問 「文相這麼說,難道此事尚未定案嗎?」
「其實本相還有兩件事,想請秦太醫幫忙。」
「說什麼求不求的,文相有什麼需要只管說,上刀山下油鍋,老夫若有個不字,便不是好漢」」素來驚才絕艷,宛然仙人之姿的文相竟然對自己有事相求,秦太醫簡直受寵若驚,激動得都語無倫次了。
「其一,內子今日之事還請太醫代為守密:其二,勞煩太醫有空可否為本相號一號脈? 」文無瑕頓一頓,溫潤眸光透著一絲惆悵。「著我腦部是否曾受過傷,或內息有何異狀?」
「耶?」
「有勞了。」他深深凝視著秦太醫,「這對我很重要。」
秦太醫被他眼底的憂傷之色打動了,忙不迭地點頭如搗蒜。「好好,老夫什麼都依相爺,那現在咱們就——」
「不,」他目光急切地落在屏風隔開的那一端,「我想先去看著她。」
「夫人施了金針,現下已然睡下了。」秦太醫安慰道。
「我------」他蒼白臉上的憂慮再掩不住,低沉而堅定地道:「沒有親眼看著她,我不能放心。」
「呃?啊?噢,應該的,應該的。」秦太醫話還沒說完,眼前玉樹臨風男子已然不見了。
文無瑕大步走進寢房,目光落在床上那一動也不動的小女人身上,呼吸一窒,眼眶灼熱濕潤了起來。
胸口像梗塞著團什麼,他努力吞嚥了好幾次,始終未能稍稍舒展分毫。
對一旁哭得雙眼紅腫的小箋,他視而不見,始終盯著床上那慘白昏睡的小臉,腳下有些虛浮無力地慢慢走到床邊,緩緩坐了下來。
她雙眼緊閉,臉龐煞白如雪,連嘴唇都泛著淡青,全無血色。
他失神落魄地注視著她,伸手想碰觸她的頰,卻又怕碰疼了她。良久後,大手緊緊攢握成拳。
「她剛剛回房前不是還好好的,為什麼現在會變這樣?」他低啞問,語氣難抑一絲顫抖。
是因為郡主的那一巴掌?還是--還是--
他又傷了她的心嗎?
小箋急急跪了下去,淚水奪眶而出。「相爺,婢子罪該萬死,您殺了婢子吧」」
「是你?」他猛然回頭。「你對她做了什麼?」
「婢子真的該死--」小箋驚恐害怕又自責,哭得伏倒在地,渾身顫抖。
「說!」他再按捺不住,一聲低吼。
小箋幾乎嚇昏過去,還來不及開口,一個虛弱的聲音突然飄來——
「不- - - - - -關她的事--」
「夏姑娘」」文無瑕轉怒為喜,忙方放柔了聲音問「我吵醒你了嗎?有沒有嚇著你? 」
「嗚嗚嗚,迎春姑娘,謝天謝地你沒事--」小箋驚喜痛哭,嚎啕著就要急急跪行過來。
「下去!」他冷冷瞥了小箋一眼,語氣寒意駭人。「到管家那裡自請禁閉柴房一個月。」
「是.婢子遵命。」小蔓歉然地望7床上的夏迎春-難,廿甘隋願自領處罰去7。
夏迎春全身上下軟綿綿得沒有半點力氣,身子沉得像大石頭,努力想再擠出一句為她求情,卻發現剛剛那幾個字已然耗盡又她所以精力。
她眼前暈眩得厲害,雖然肚子已經不再那麼痛了,卻覺得整個人很虛,好似大半氣血全泥牛入海了一般,化為無蹤。
「還有哪兒疼嗎?要不要讓太醫再進來幫你看看?」他柔聲地問。
她費力地搖了搖頭,又是一陣頭暈眼花。
「好好好,快別亂動了。」他忙按住她,眼裡有說不出的心疼。「要吧要再睡會兒?還是肚子餓不餓?我讓人燉些滋補的湯來。」
「不--」她嗓音低微幾不可聞,又歇了口氣才再開口道 「孩子--沒事吧?」
話問出口後,夏迎春的意識也漸漸清晰了起來,頓時記起自己厥過去前那身下的濡濕感,不由臉色大變,急得想撐起身子,一手已顫抖著朝肚皮撫去,「我、我的孩子-」
「孩子很好,一點事也沒有,你別急-」文無瑕將她擁入懷裡,不讓她亂動又傷了自己。
「他沒事嗎?他真的還在嗎?」她手緊攢著他的衣襟,驚恐慌亂得狂咳不絕。「咳咳咳,我、我不能沒有--孩子--咳咳,他是我的命--」
她幾乎已經--是失去他了,如果現在連孩子都不在,她真不知道自己還怎麼活下去。
「孩子好好的,他在呢,你別怕、別慌,他也會害怕的。」他一手貼著她的背心,安撫她激動發抖如抖篩的身子,喉頭也有些哽明。「有我在這兒守著你們母子,不會有事的,相信我。」
「守諾--守諾你記起我了嗎? 」 她一顫,蒼白臉上終於又出現了一絲光彩,欣喜若狂地望著他,淚水止不住地撲簌簌落下。「我是小春啊,你想起來了嗎?你想起來了對不對? 」
「我------」文無瑕僵住的為難神色,再度擊垮了她搖搖欲墜的最後一絲希望。
夏迎春整個人瞬間崩潰了,滿眼痛楚化淚奔流成河,嗚咽地痛喊:「你說你會回來接我的,你親口說只要找回自己的記憶,弄明白了自己到底是誰,就會回來接我的,可是你騙我,你統統都是騙我的-」
「夏姑娘。」他心口劇痛難抑,「你冷靜點-」
「冷靜?」她臉上浮起一抹悲哀的笑容。「你叫我冷靜?」
「你太激動會再傷到身子,孩子也會有危險的。」他無聲歎了口氣,儘管心下糾結礙陣陣生痛,還是極力保持理智,平靜地道 「你是鞋子的母親,你得堅強一點,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得為孩子著想。」
「--那你呢?」
「我?」他被問住,不明所以地看著她。
她的眼淚漸漸乾了,方才失控的情緒像大水崩堤過後,只剩下滿目瘡痍的淒涼,到得這一刻,她連才總算明白了。
眼前的男人,是當朝宰相文無瑕,不是她的守諾。
連她在他眼前被人侮辱,連孩子險些喪命,連她悲傷狂痛至此,都勾不起他一絲一毫的印象和心念意動,那麼,普天之下還有什麼能夠教他想起她的?
就算她現在死賴著不走,等到一個月後,他認了她又怎樣?
沒有情,沒有愛,沒有一絲一毫的憐惜,只怕她千方百計,苦苦哀求,最後得來的也不過是塊文府施捨給她、將來供桌上擺的牌位罷了。
這些日子來,他們每個人都明示暗示過她,她不該出現在文府,她不該巴著他不放,只有她自己,還傻傻地認不清情勢,苦苦追著記憶中那個美好的身影,以為有一天他終會回到自己身邊。
可她的守諾已經死了,就死在六個月前離開的那個晚上。
活下來的是文無瑕,不是守諾,而她自始至終等的、求的,都只是一個鬼魂,一個影子。
她愛的那個男人已經不在,就連恨都不知道該恨誰,那麼她還剩下什麼?她又能怎樣?
剎那間,夏迎春萬念俱灰,所有熱切執守的信念和希望,破碎礙一陣風夫過,什麼都沒有了。
「夏姑娘?」文無瑕感覺到懷裡身軀漸漸變冷,心下大急,失聲疾喚,「你要不要緊」
「我不要緊--」夏迎春掙脫開他的懷抱,臉上還是沒有半點血色,勉強地朝他擠出了一個笑,卻是說不盡的蒼涼。「真的,我很好。從來沒有這麼好過。」
她反常的舉止卻令他心驚膽戰,不知所措。
「不行,我還是讓秦太醫再進來幫你號脈。」他深吸一口氣,心跳得有些亂,急急趕到外頭喚人去了。
看著那白衣翩然的背影,她心底淒楚絞疼成了一團。
接下來的幾日,夏迎春都臥床養胎,調養身子。
太醫開的藥不管多濃多苦,她全乖乖喝掉,文無瑕吩咐廚房燉的各式補湯,她也很捧場,來什麼就吃什麼,從未有一句抱怨。
她的元氣和身體慢慢耗好了起來,眼底神采卻消失了。
小箋後來還是在她的求情下,又回到她身邊服侍,夏迎春對她只有一個要求。
「別讓相爺知道那天我們都談了些什麼,我不想他再為了我的事左右為難。」
「迎春姑娘--」小箋看著面色平靜的她,難掩心疼,卻不知該如何寬慰她才好。
「我都想明白了。」她低著頭連 「連樣對誰都好。」
「姑娘,」小蔓眼眶紅紅,「都是婢子該死。」
「傻瓜,這同你有什麼干係?」她笑了笑,目光落在小箋手上的藥碗上,「來,給我吧。」
「太醫說今兒換的這帖藥極苦。」小箋遞上去,又取了一直精緻小匣子,「這是相爺剛剛命元子送回來的,是京城老字號桔軒的蜜餞,給姑娘喝完藥甜一甜口的。」
夏迎春看著那小匣子裡粒粒飽滿的酸甜蜜餞,眼神有一絲複雜,半晌後搖了搖頭,仰頭將湯藥一飲而盡,只用袖子胡亂擦了擦嘴邊。「這藥一點也不苦,不用甜口。」
不能再貪戀著這一點點溫情不放了,她這些日子來,折磨得彼此還不夠嗎?
「姑娘--」小箋有些急了。
「你們都拿去分了吧,」她閉上服晴,「我累了,想睡會兒。」
小箋看著她,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只能歎氣,默默退下。
甫將房門細心掩上,小箋一回頭,發現相爺正佇立門外,一身官袍尚未換下,顯然是一下朝便匆匆趕回來的。
「她今天好些了嗎?」他聲音低沉地問。
「回相爺,姑娘今天氣色看起來好多了,藥也喝了。」小箋慚愧地將小匣子呈上。「可姑娘說藥不菩,不用甜口。婢子有辱使命,請相爺責罰。」
文無瑕眸光有一絲痛楚,深深吸了一口氣,鎮定道 「你先收看吧,這樣她隨時想吃就有。」
「是,婢子知道了。」
「小箋。」他突然喚。
「婢子在。」
「她還在生我氣嗎?」他目光黯然,忐忑不安地問。
連幾日他思前想後,越想越是冷汗璃漓--她的悲痛失控,她的聲聲控訴,一次又一次在他腦海迴盪,重重敲痛了他。
文無瑕這才驚覺到,自己那日的審時度勢,逼她在郡主面前仗軟之舉,著實深深傷了她。
她心底定是氣極了,恨透了他,因為他在那些明顯敵視她的名門千金面前給她沒臉,甚至不曾為她討還那一巴掌的公連。
思及此,他越發心絞難抑。
「相爺,姑娘什麼都沒有說,」 ,小箋心情沉重地道,「可是婢子料想--她心底一定還是很不好受的。」
「她可曾跟你說過些什麼?」
「沒、沒有。」小箋一驚,連忙否認,卻心虛地低下頭。
「你們有什麼事情瞞著我?」他想起夏迎春暈倒後醒來說的那番話,眼神精明凌厲了起來。
小蔓想起夏迎春的囑咐,還是咬牙否認到底,「婢子並不敢瞳瞞相爺什麼,婢子什麼都不知道。」
他眉心皺得更緊了。
就在此時,房裡傳來了杯盞碎裂聲--
文無瑕心下一緊,再顧不得質問小箋,急急推門而入。
「夏姑娘一」
夏迎春手扶著花幾,聞聲回頭,在看見他的那一剎那呆了下,隨即吶吶解釋「我-----只是想喝水。」
f別動,當心腳下。」他心驚膽戰地看著她腳邊碎了一地的瓷片,大步上前,不由分說地將她攔腰抱了起來,離那些破瓷片越遠越好。「來人,快把連些東西掃了!」
「是,婢子馬上打掃乾淨。」小箋慌慌張張奔進,見狀趕緊動手清理。
「放、放我下來。」夏迎春在他懷裡慌亂地掙扎了起來,小臉漲得通虹。
「不放。」他面色也很不好看,深邃眸光盯著她,微惱道:「想要什呢喊一聲便成了,為什麼還要自己動手?砸了杯子不要緊,萬一人又跌了、傷了可怎麼辦?」
他氣急敗壞又難掩焦灼關懷的低吼,令她先是一愣,隨即酸苦甜澀、百種滋味齊齊湧上心頭。
既然不再記得她,既然視她為外人,他為什麼還要對她做出這樣百般憐惜心疼的舉止來?
就算是同情和施捨,現在對她又有什麼意義?
「文相爺。」她不再掙動,抬眼直視他,「請自重。」
她眼底的疏離客套,像一記重拳深深搗在他心上。
文無瑕一震,所有心疼焦急和慌亂瞬間僵凝住了。
從不知道,她這樣客氣看待著他的眼神,竟會讓自己這麼地痛--
他恍恍惚惚地將她放了下來,心裡閃過瑟縮和不安,想說些什麼,卻發現喉頭梗塞,腦中一片空白。
她站穩了之後,朝他福個身。「謝謝相爺。」
f夏姑娘--」
f相爺沒事的話,民女想休息了。」
「夏姑娘,你還在生我的氣嗎?」他衝口而出。
夏迎春心裡一酸,目光苦澀茫然了起來。「我有生氣的資格和理由嗎?」
「那日是我處理失當,我代郡主向你道歉。」他急急道,「只要能夠讓你消氣,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她眼眶一紅,鼻頭不知怎的酸楚了起來。
真是個大傻瓜--仔細想想,他又有什麼錯呢?
忘了她不是他的錯,維持相府名譽也是應該,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正確的。
連一切錯只錯在,命運弄人- - --
她胸口一痛,淚水又不爭氣地浮現,只得急急別過頭去,啞聲道:F已經過去了的事,就不用再提了,我真的沒有生氣。」
文無下怔怔地看著她,感覺到她話裡有話,心下沒來由感到不安。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深深蹙眉。
「民女這是想朋白了。」夏迎春用袖子掩飾著悄悄拭去淚水,回頭對他淺淺展顏一笑。「人總不能永遠一直著過去,活在夢裡,再怎樣日子都得過下去不是?」
他胸口一窒,怔怔地看著她。
「連陣子叨擾相府也夠久了,我這兩天胎象穩定許多,上路應該是不成問題的。」她神情很平靜很溫和,終於把這幾日盤旋在心底多時的念頭說了出來。
「你……要走了? 」他瞪著她。
「對。」
「姑娘——」小箋在一旁再也忍不住了,情急喚了聲。
她望向小箋,只是微微一笑。
「為什麼?」他喉頭不知怎的變得異常幹濕,短短三個字,卻擠得生痛。
「我找錯人了。」她靜靜道,臉上卻有說不出的寂寥之意。
他腦子轟地一聲,血氣頓時翻騰上湧。「你—你說什麼?找錯人?事到如今,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
在相府被她攪得雞飛狗跳、翻天覆地之後,他也因她而苦惱傷懷,又心悸動盪、輾轉反側的當兒,她居然輕飄飄一句 「找錯人了 」,就想將這些時日來的種種一筆勾消? !
「對不起。」夏迎春看著他的眼神很是複雜,像是眷戀,又像是告別。「我的守諾已經死了,我是永遠找不回他了。」
「夏姑娘,你_--」他搖著頭,全身不知為何出奇地發冷,眼神閃過一絲受傷。「你這是故意在戲弄我嗎?或者一直以來,你根本都在拿我和相府作耍?」
「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她眼底有濃濃的疲倦之色,平靜地看著他。「打從一開始,你就不曾相信過我,我也沒有鐵證可以說服你,你就是我的夫君,可現在我已經明白,當初那個叫守諾的男人其買已經不在。你是文無瑕,有權勢有才華的當朝宰相,不是我的守諾了。」
文無瑕瞪著她,心底翻騰激盪如濤似浪,卻啞然無言,不知如何以對。
「一切都是我太自以為是了。」她悵然苦笑,聲音越來越低微。「如果早知道是今日這般境況,我當初就會留在石城,好好過日子,好好把孩子養大,這輩子,也絕不踏進京城一步的。」
文無瑕臉色煞自,全然無法動彈。半晌後,終於動了動,像是想抬手觸摸她蒼白的小臉,後又強忍住了,默默緊握成拳。
「漠北的消息,很快就會回來的。」他終於開口,聲音裡有一絲藏不住的懇求、
她眸光一閃,隨即衛黯然下來,搖了搖頭。「已經不重要了。」
「什麼叫做不重要?」他所有的沉靜鎮定霎時崩解了,大手抓住她的肩頭,黑眸炯然地直直逼向她,「只要玄隼一回,證實你說的都是實情,那麼你就是我的妻,你肚裡的便是我的孩子,我絕對不會捨下你們的!」
「沒有可能了。」夏迎春望著他,淚光閃閃,悲傷地低聲道:「你是當朝的宰相,而我--我卻是石城怡紅院的老鴇,你能娶我為妻嗎?你會願意嗎?」
文無瑕聞言如遭雷殛,臉色變得慘白,不敢置信地盯著她。
「沒錯,我是老鴇,那間怡紅院是從我娘親手中接下的。我自小就沒有爹,是個私生女,我娘靠開妓院把我養大。」她微笑著,淚水卻直直落了下來。
他張口想說些什麼,卻只覺耳際嗡嗡然。
「我手頭上有十七八個花姑娘,在來找你之前,我把怡紅院留給了她們。」她望著他,一個字一個字清晰地吐出,彷彿想斬絕自己所有的退路。「當時,本以為連輩子我和孩子是不用再回到那裡討生活了--不過現在想想,原來我這一生注定要走上我娘的老路子,不管再怎麼翻騰,人,都是敵不過命的。」
文無瑕滿眼痛楚地凝視著她,聲音瘖啞得低不可聞道 「原來,你以前這般苦。」
她幾乎被這一句溫情的話擊潰了,緊緊咬住下唇,才勉強抑住撲進他懷裡痛哭的衝動。
夏迎春,爭點氣,就放手吧」
「不苦。」她別過頭去,含淚眸光落在旁處,不願再著他一眼,故作歡快道 「每天開門做生意,紅袖招香,送往迎來,夜進斗金多痛快啊!」
「別說這樣的話!」他激動地斥道:「你衛何苦連般詆毀槽蹋自己?」
「那麼若要你無視我的老鴇身份,在全城百姓面前用八人大轎,風風光先迎娶我進文府,成為你唯一的妻子,一輩子寵我愛我,疼我和孩子,絕不教我們母子倆吃一星半點的苦--」夏迎春回眸凝視著他,唇邊泛起一抹苦笑。「文相爺,你能做得到嗎?」
他面色蒼白,心頭一陣急一陣緊,撕扯得苦痛難當。
自幼深受禮教熏陶至長,皆規範教導他何者可為、何者不可為,規矩二字已然牢牢鑄進了他骨子裡,尤其文家諸多祖訓.「,更是他及所有文氏族人都必須嚴謹遵守,甚至不惜以性命捍衛。
身為文家主母的第一要件便是——書香名門,身家清白。
可她卻是個……是個……
「我不怪你。真的。」她含淚的眸光浮現一絲溫柔,悵然地低聲道 「你也不想這樣的。」
他心狠狠一撞,忍不住微顫地抬起手,輕輕拭去她頰上的淚,啞聲道 「請你給我一點時間,我得……我必須好好想一想.」
她被那熟悉的撫觸電著了般,怔怔地凝視他,過了一會兒,她咬牙收束心神,猛然後退了一步。
不,不能再寵溺下去了--
「文相爺,我明日就回石城去。」
「不!」文無瑕想也不想地斷然拒絕,面色變了。「你不能走。」
「我只是要回家。」她眸光悲傷落寞。「回我自己的家。」
「你——」他深吸一口氣,語氣軟化了下來,近乎懇求地道 「你是有身孕的人,萬一路上有個什麼,又動了胎氣該如何是好?」
「當初我自己一個人到得了京城,現在也能自己一個人回石城。」
「可是-」
「你為什麼要留我?」她突然問。
他一時怔住。
「難道你、你捨不得我?」她屏住呼吸,疲憊落寞的目光重新亮了起來。「你心底其實也是有一點點喜歡我的,是不是?」
「我沒有。」他否認得又急又快。
夏迎春一顫,眼底的光芒瞬間消失死寂如灰了。
看著她像是想哭,又強憋著的小臉,他胸口像是被什麼堵住了,又熱又痛又緊。
幾乎就要不顧一切衝口而出,他對她並不是一絲感覺也無,可是理智偏又在此刻死死拉住他,阻止他說出任何一句會後悔終身的話來。
他不能因為自己的一時衝動,便徹徹底底毀滅了他一直以來秉持信念的一切。
他是文無瑕,當朝宰輔,也是文氏宗長,他所做的每一個決策,都肩負、象徵朝廷的禮製法統,他展現出的一言一行,都需作為天下萬千文臣學子們的模範。
自古以來,文武百官不可娶妓人為正妻,更不得與下九流營生者同婚,連早已是正統儒家所尊圭皋之一。
——他怎能娶一個老鴇為妻?
——可他進去若真與她有了私情,今日又怎能負她至此?
「對不起,我--」他內心拉扯得厲害,頭也開始劇烈地抽痛了起來,清俊容顏因痛楚而蒼白,瘖啞地道,「我不能。」
「不說了不說了,我不再逼你了。」她心一疼,哽咽了起來。「不喜歡我也不要緊,忘了就忘了,你——你再別掛心裡去,這也不是你的錯。」
原來不只她心裡苦,他也好不到哪裡去--
「對不起。」她的眼淚燙痛了他的心,可是他只能反反覆覆說著這三個字,其餘什麼也說不了。「我不能騙你我可以娶你為妻。對不起。」
「我明白,我都明白。」她噙著淚重重點頭。
最後,文無瑕在痛苦羞慚之下,狼狽地逃回了竹影院。
放眼望去,這擺滿了卷宗行文的案牘,架上的百家詩書古文,一級那把靜置一畔的焦尾琴,所有平日能令他感到沉靜而滿足的-切,此時此刻再也無法撫平、鎮定他狂亂痛楚的心緒。
這彷彿快被活生生剝了骨血的感覺,為何會如此熟悉得可怕?就像--就像他過去也曾如同今日這般,狠狠地、決絕地斬去了什麼?
他突然打了個寒顫,記憶深處像是有什麼呼之欲出- - --
是什麼?他腦海中遺漏了的,到底是什麼?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1 00:36:59
第九章
顛鸞倒鳳第九式——戰罷初歇低歎,四肢交纏戀難分,點點輕波也貪兒。
一連幾日,宮中有變,縱然文無瑕滿心紊亂,依然打點起十二分精神,暫且將那個日日亂他心憂的小女人及欲請太醫為他號脈等事,全都給擱了一旁,先專心替皇帝處理起紛雜宮務。
先是先土後祭禮大典上,清皇心愛的宮女阮阿童「衝撞」了身懷有孕的詩貴妃,以致貴妃痛失龍種。
阮阿童入天牢尚未一天一夜,就被氣急敗壞的清皇「劫獄」出去,皇上要是在龍顏大怒之下,命文無瑕和禁軍總教頭范雷霆速查此事,以還阮阿童清白。
宮中明處的禁衛軍聽命於范雷霆,暗處搜集機密的隱衛則是負責向文無瑕匯報,因此短短一個晚上,詩貴妃所有的罪證全都到了文無瑕的案上。
而後,皇上親開三司九卿會審,在文無瑕和范雷霆所提供的確鑿鐵證之下,詩貴妃殺子誣人,謀害皇嗣,陰毒嫁禍,數樁大罪井發,按萬年王朝皇律,判三尺白綾了結,其宮中內侍婢女杖責五十,逐出宮外,詩貴妃之父舉家流放三千里,終身不得還京。
文無瑕這邊方處理玩這亂糟糟的宮鬥,可一轉眼,清皇哪兒又出大事了,原在皇上寢殿養病的宮女阮阿童不見了。
皇上聞訊吐血暈厥,三天三夜未醒,朝政和宮內亂成了-團。
他原就極忙,每每到深夜才能返回相府,如今皇上一病倒,要是內外交煎,他必須穩住朝政宮務軍事,忙得焦頭爛額,現下也只能趕在上朝前的短短晨光,匆匆召小箋來詢日幾句。
「她這幾日好些了嗎?還有說要回石城嗎?」
小箋看著自家清瘦了一大圈,卻還是掩不住關切之色的相爺,滿口歎息。
相爺對姑娘是真的上心了,只可惜身份就橫阻在那兒,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撇清或消彌得了的。
唉,要是姑娘不曾做過老鴇就好了,哪怕只是個婢女或是村姑,也是身家清白,或許相爺今日也就不必那麼煎熬為難。
「姑娘近日都好,雖然把包袱抖整理了,可有婢子守著,是絕對不會教姑娘衝動離去的。」 她只得揀幾句令他能安心的話說。
可文無瑕仍舊聽出了話中的玄機,心情沉鬱凝重,低歎一聲。「 多照顧她些,待我忙完了這陣子再說。還有,絕不能讓她就這樣走。」
「是,婢子知道。」
文無瑕著一身白色雲輔官袍,面色清郁,想再說些什麼,最後還是搖了搖頭,靜靜地上朝去了。
小箋回到松風院,忍不住覷了空便說了方纔的事。
「姑娘,其實--相爺待你是好的。只是他的身份就擺在郡兒,他心裡也不好受。」
「我知道,相爺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夏迎春默默縫著荷包,儘管指尖多了無數紅點,荷包也縫得有些歪斜不甚好看,可是她依然一針一線地堅持下去。
願賭服輸,這也是她想留給他的,最後一點點念想--
她以前從不曾親手為他做些什麼佩戴之物,因為覺得自己能撐起一家怡紅院實乃大大的了不起,反觀那些只會琴棋書畫,女紅繡花的姑娘家個個酸不可言,沒有一丁點骨氣,都是些唯有攀附著男人才活得下去的菟絲花,所以她對於這些閨中繡物是怎麼也瞧不上的。
可她口口聲聲說看不起一干名門閨秀,自己內心深處卻很明自,因出身的緣故,她時時害怕低人一等,教人看輕,她也嫉妒她們憑什麼可以閨中少女不知愁,而她自十五歲起,就得面對喪母,獨力扛起一家青樓的興衰,面對一屋子的牛鬼蛇神。
就連當初救了他之後,她也沒有半點姑娘家的自覺,繡花做菜樣樣不會,反而是他在病好後,慢慢地接過手,細心照顧她的一切,讓她感覺到了什麼是家的溫暖,有人愛著、寵著是什麼樣的美好滋味。
可她現在才知道,她以前太貪,太自以為是,也做得太少,許是因為這樣,老天才收回她所有的福分,讓守諾忘了她。
她只貪婪地想要抓住自己的幸福,卻從不曾想過,那是不是也是他想要的?
他已經給了她生命中最幸福的三個月,只是造化弄人,教他將她忘得一乾二淨,那麼她也該知道緣分散了便是散了的道理,又怎能死氣白賴地巴著他不放,拚命叫他負責?
他真的已經待她很好、很好了,就算不記得她是誰,依然安排她在相府住下,以禮相待,讓她好吃好穿,還有婢女服侍。面對一個幾乎是毀了他大半名聲的「陌生人」,他依然不曾傷害過她一絲半毫。
雖然他大可以翻臉不認人,這世上也絕不會有一個人說他錯。
然而這些時日來,他已經為她做了太多太多,現在,也該換她為他做點什麼了。
待縫好了這只荷包,她就會回家,還給他原本寧靜平和的生活。
「相爺最近瘦了很多,飯也沒怎麼吃,每天睡不到一個時辰。」小蔓歎了口氣。「聽說宮裡出大事了,所以很多事都落在相爺肩上,唉,真怕再連樣下去,相爺的身子會受不住。」
夏迎春心一痛,手中的針又是一個不穩,幾乎戳傷了指尖。
「相爺今天氣色看起來也好差,剛剛又是忙趕著上朝去了。」
「譚伯應該有命人準備些滋補強身的補品給相爺用吧。」她已經沒有了關心他的資格和借口,縱然滿心焦慮記掛,卻也只能強作輕描淡寫地道。
「相爺不吃。」
「為什麼不吃?」她忘形地衝口而出。
「說沒胃口。」
「那也不能-」她神色又急又痛,咬著下唇,半晌後只是深深歎一口氣,默然不語。
她不是他的誰,也不是相府的正經主子,又能叮嚀什麼、關心什麼?
「如果姑娘勸勸的話,或許相爺會聽。」
夏迎春抬眼看向小箋,澀然一笑。「不怕我又賊心不死,繼續纏著相爺了嗎?」
「姑娘--」小箋臉色一白,接著羞愧地紅了眼。「對不起。」
「沒有怪你的意思,而是現在我已經明白,我和相爺是不可能了,所以我又哪來的資格和臉面到相爺跟前勸些什麼?」
如果不是荷包還未做完,她已經動身離開相府,出發回石城了。
「姑娘--」
「你過來幫我看看眼,這幾針是不是縫錯了 ? 」她轉移話題,不願再多說。
小箋心裡難過不已,不知道事情最後會弄成連樣,姑娘傷心,相爺痛苦,就連府裡的氣氛都像是古墓一般,沉悶僵窒,大家都不會笑了。
要是當初她不要多嘴,不要勸姑娘認清什麼現實,是不是姑娘還是如同一開始那樣燦爛張揚,渾身活力,攪得府裡每天熱鬧翻天?
在連一刻,小箋突然覺得千金又怎麼樣?老鴇又怎麼樣?人要是活得不開心,身份又能頂什麼用?
就像相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卻越來越不見快樂。
當天深夜,竹影院內依然燭光明亮,文無瑕依然伏在案前,振筆疾書。
夏迎春在竹影院外徘徊了很久,始終無法真正下定決心走進去。
她要說什麼?她能說什麼?還有,他會願意見她嗎?
她低頭看著手中的小瓷罐,這是石城那個老大夫的家傳良藥,用忘憂草和月季花、香浴草、菖蒲等花藥草製成的香膏,具有安神舒眠的神效。
她不知道該吃什麼比較滋補,也沒有什麼好手藝可以幫他補補身子,可是她希望他最少也要能睡個好覺。
只要人休息好了,神清氣爽,自然胃口也會好起來的。
她本想著交給小箋拿給他便好,可是又怕小箋胡思亂想,誤以為她又起了什麼旁的心思,幾經思量,只得作罷。
夏迎春深渾吸了一口氣,硬著頭皮走跨進竹影院,一手扶著大肚子在緊閉的門前蹲了下來,將那只瓷罐壓在一張寫了用法的紙箋上,置於門縫處。
這樣他一開門,就會踢著了香膏,也就會知道該怎麼用了。
她屏住呼吸,慢慢撐地站起來,揉了揉滾圓的肚子,小心翼翼轉過身的當兒,驀地,門呀地輕開了。
「嚇」」她猛然回頭,瞥見他的身影不由一驚。
「小心」文無瑕見她嚇得往後退,倒抽了口冷氣,急忙伸臂環住了她。
夏迎春餘悸猶存地靠在他溫暖的胸膛前,聽著那又快又重的心跳,自己也是心跳如擂鼓。
他的味道,一如往常那般地清新醇厚好聞,乾淨得像雨後的碧綠竹葉。
下一刻,她悚然一驚地回神過來,用力掙離他的懷抱。
文無瑕懷裡一空,溫柔的眸光一黯,深深悵然失落了起來。
她現在視他為毒蛇猛獸了嗎?
「我、我不是故意要打擾你的。」她目光低垂看著腳下。
「我不覺得被打擾了。」他溫和地看著她,沙啞地道。
「那個……聽說相爺近日很忙,胃口不大好,睡得也少。」她越說越小聲,頭也越垂越低了。
她幾乎可以聽見他心底想說什麼——又與你何干?
「我--呃,令你擔心了。」沒料想他語調卻是輕快上揚,幾乎有一絲掩不住的歡喜。「其買也沒什麼的,就是忙了點,其他都好。倒是你,好像又瘦了。」
夏迎春心下一暖,抬起頭,摸了摸自己的臉頰。「有嗎?我覺得最近喝的補湯太多,衛圓了一圈。」
「豐潤些好,你是一人吃兩人補,本就該多吃點兒。」他目光憐惜地看著她。
「謝謝。」她臉紅了紅,難得地羞澀彆扭了起來。「你、你也是。」
「一人吃兩人補嗎?」他微笑。
「哈! 」她一怔,隨即忍俊不住笑了出來。
「已經許久不見你笑了,」他眼神愉悅溫暖,難抑心中的喜悅,「你笑起來真好看。」
她臉蛋瞬間紅得像榴火一般,偏生今晚月亮又圓,教人看得清清楚楚。
「還、還好啦! 」她有些結巴,哪還有昔日怡紅院老鴇八面玲瓏,嘴上犖黃不忌的「風範」?
他輕笑起來,「如此謙虛,倒不像我熟悉的那個夏姑娘了。」
「我瞧你心情很好呀,哪有小箋說的胃口不佳,精神不濟,一副快被公事搾乾了的模樣?」她咕噥。
「你關心我?」他看起來像是在傻笑。
夏迎春心又是一跳,害怕不爭氣的心跳得越發厲害,趕緊顧左右而言他。「我是想我白吃白喝了這麼久,沒做點什麼貢獻也太說不過去了,可我會的那些你也用不上,所以……反正這裡有罐香膏,抹點在太陽穴和肩頸上接揉一會兒,你就會很好睡的。」
"香膏?"文無瑕有些受寵若驚,卻見她兩手空空,不由得眨了眨眼。"在哪裡?"
「地上。」她指指他腳下。
他目光隨著她的手指落於地面,忍不住笑了,彎腰拾起。「謝謝你。可為什麼不直接敲門拿給我?」
「覺得沒必要。」她好不容易下定決心遠離他,不想再破功,再累及他和自己了。
「夏姑娘——」
「總之,你記著睡前抹點。」她低聲道:「再天大地大的事兒,也總得吃飽睡好才有精神辦得俐索,要是為此忙壞了身子多不值。」
文無瑕心頭一片溫暖,這些時日來的煩亂忙碌,全因她這三兩句關懷言語而冰銷雪融。
「謝謝你,我會好好用的。」他真摯而溫柔地輕道。
「嗯。」她彷彿也感覺到四周氛圍變得有些異樣,卻不敢再多想,急急轉身就要離去。「那--我回去了。」
「夏姑娘。」文無瑕衝動地喚道。
她驀然回頭,在月光下,小臉酡紅籽緋如初綻薔薇,他的心霎時漏跳了一拍。
「你早點歇下吧。」她小小聲道。
「好。」他彷彿著了魔般,清俊臉龐有些癡然,恍如置身在夢中,呆呆地點了點頭。
夏迎春有些遲疑地對他綻放一個溫暖燦爛的笑容,像是他的回答令她很滿足,很快樂。
然後,她就高高興興地踏著月色走了。
就好似他剛剛不只是跟她說了一個「好」,而是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禮物。
文無瑕恍恍惚惚地佇立在夜色底下,良久無法回神--
顛鸞倒鳳第十式——懶臥花叢間,褪衣兒剝啄,冰肌煨骨依不捨。
後來,文無瑕果然精神奕奕了許多,雖然事情仍多仍雜仍亂,他依然一襲白衣,翩然從容若清風明月,成為近日朝政內廷紛紛亂亂中的一隻定海神針。
皇帝玄清風也終於自心愛姑娘離開的痛苦中清醒過來,下奪兵分多路,一方面速速追查宮女阮阿童下落,另一方面為她采煉續命靈丹。
就這樣,待諸事稍定之後,已是半個月過後了。
連天晌午,下了朝之後,文無瑕帶著一盒房紹家娘子推薦的「孕婦必吃」青梅酥,愉快下了轎,腳下輕快地往松風院方向走去。
譚伯迎了上來,臉上滿佈許久不見的慌亂焦慮。
「相爺,您可回來了。大事不好了。」
文無瑕清雅俊容笑意微微,打趣道:「怎麼,廚娘又對譚伯你逼婚了不成?」
「不是不是,是迎春姑娘——走了!」譚伯急得一頭汗。
「誰走了 ? 」他臉上笑容瞬間僵住,心狠狠一撞。
「迎春姑娘。」
啪地一聲,他手上的青梅酥墜然落地,跌了個粉碎。
「相爺,老奴該死啊,明明都叮囑了看門的小子們要特別注意的,可沒想到一大早,小箋就哭著跑來說迎春姑娘不見了,雖然大件的箱籠行李都在,細軟包袱卻不翼而飛,想是她怕動靜太大走不了,所以只草草收拾了點東西就離開相府了。」
譚伯接下來的話在他耳邊化為嗡嗡然模糊成一片,文無瑕面色白得像紙,修長挺拔如竹的身形瞬間像被霜打蔫了般,頹然地垮了下來。
她走了。
「為什麼?這陣子不都還好好的嗎?她答應過,不會那麼快走的。」他喃喃自語,神情有些連茫。
「相爺--要追嗎?」譚伯吞吞吐吐,遲疑再三地開口,心底矛盾不已。
他不想相爺和迎春姑娘再糾纏下去,可心裡也明白迎春姑娘是個好女子,而且相爺對她也不是沒有情意。唉,事到如今一團亂,真不知應該怎麼辦才好了 ?
良久後,一個乾枯沙啞的嗓音低低響起。
「----不追。」
「相爺?」譚伯一愣。
「不是派人追。」他閉上眼睛,臉色依然蒼白,聲音疲憊得似再無絲毫力氣。
「譚伯,讓相府裡身手最好的護衛立刻出發,趕上之後,隱於暗處保護她,不得有誤。」
譚伯驚訝地張大了嘴,半天反應不過來。「您不把迎春姑娘接回府裡嗎?」
「譚伯,我能嗎?」他神情憂傷,低聲反問。
譚伯頓時啞口無言。
「我不能娶她,不能給她任何承諾,她憑什麼無名無分地跟我回來?」他澀澀地苦笑,自嘲道 「今日若換成是我,我也不願。」
譚伯沉沉地歎了一口氣。
可歎世情如此,可恨人言可畏。身份越高,影響越大,越無法喜怒由心,任意而為。
「譚伯,下去佈置人手吧。」他眉眼間掩不住深深寂寥,疲倦地揮了揮手。
「相爺,您放心,老奴定會讓人護得迎春姑娘周全,絕不會再教相爺失望的」」譚伯一抱拳,慨然有力地道。
文無瑕點點頭,怔怔地佇立在原地,像是一時間再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或是該往哪個方向行去。
過了很久,他才想起自己應該到松風院看看,心底隱約抱持著一絲小小的希望——
也許她還在,也許她沒走,也許丫鬟們弄錯了,她只是出相府遛了一圈,也許過會兒就回來了。
他腳下每走一步都虛浮得恍若踩在棉花上,直到來到松風院,屋裡仍殘留著她身上的脂粉香,有點艷,有點甜,卻是越來越淡了。
文無瑕心下緊緊一抽,像是被什麼狠狠掐住,痛得幾乎窒息。
他長長吐息了幾次,這才稍微鬆開了一絲呼吸,強迫自己維持冷靜。
果然她的箱籠都還在,卻不多,只是略裝了夏冬幾色衣物,妝台上不見她的小首飾盒,卻留了某樣物件在上頭。
他走近妝台,目光緊盯看上面那個縫得有些簡單,甚至是有一點點醜的青色荷包。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動也不敢動,甚至不敢抬手觸碰那只荷包,像是碰著了它,證實了它的存在,就象徵她真的走了,只留給他當初她「願賭服輸」的綵頭。
他修長大手緊握成事,用力之大,指尖幾乎深陷入掌心內。
--她真的走了。
「好醜的荷包。」他終於拿起那只青色荷包,看著上頭粗陋的縫線,繡得歪七扭八的一株蘭革,喃喃道 「不是說要繡上小篆給我嗎?就知道她大字也不識幾個,又懶得問人,就想這樣胡混過去了。」
說是這樣說,他卻是萬分珍惜地輕輕撫摸看上頭繡的蘭草、荷包縫線的邊緣、束口的絡子,突地,感覺到指尖像是捏到了荷包裡的什麼,他急急地打開荷包,在取出了折得小小四方的眼熟帕子後,不禁呆住了。
雖然有些舊了,可他一眼就認出這是他的帕子,因為這是文家蠶廠的天絲蠶料子,四邊雲紋織法,甚至是帕子角落繡的那個「文」字,也都是出自文府針線坊才有的獨門隱線繡工。
她為什麼有這個?
零時,像是鍵一道驚天絡雷重重擊中,他腦際一陣轟轟然,震驚得完全說不出話來。
難道--難道--
——小春,你瞧上頭的「文」字,難道這便是我的姓嗎?只可惜只有姓,沒有名。
——小春,你別難過,我沒有名字也不要緊的,以後……以後你就叫我「守諾」吧,因為窩要牢牢守住對你的承諾,一輩子照顧你,待你好,永遠都不會捨下你。
——小春,它是我身上唯一的東西,你好好留著,當是念想,也是憑據,你千萬、千萬等我回來相聚。
——小春,你要等我,一定要等我。
隱隱約約間,像是腦海深處有什麼終於掙脫了重重的壓抑禁箍,破霧而出。
文無瑕睜大了眼,整個人僵住了。這聲音為什麼如此熟悉,熟悉得就像是從他的喉頭逸出的隻字詞組?
雙鬢陡然陣陣劇痛,他緊緊抱住頭,支離破碎的光影和殘音在他的腦袋裡飛舞、打架--
在痛到渾身冷汗狂冒,渾身顫抖之際,他眼前閃現了一幕又一幕-
他落水前的情景--
他甦醒過來,睜開雙眼映入眼簾的,是滿臉疲憊、卻笑得如燦爛艷陽的笑臉--
她粗手大腳卻真心熱切的照拂,讓他飽受驚嚇又忍不住嘴角頻頻上揚--
她叉腰作茶壺狀撒潑痛罵白嫖姑娘不給錢的尋歡客--
他病體初癒後,悄悄把她趴睡在桌上流口水的嬌憨模樣畫了下來--
——小春,我真該死,我竟然忘你 !
他眼前的世界瞬間墜然崩塌了----
蕪州石城是個依山傍水,三面有驛站官道經過的小城,佔地雖不廣,卻是百業興旺,熱鬧非凡。
那築於河畔,每到夜晚便笑語聲聲,香風處處的怡紅院今日卻極為反常,一到黃昏便掛起了「東家有喜,本日公休 」的牌子。
「作死了,喜什麼呀?」夏迎春風塵僕僕地回到家,坐在團錦太妃椅上才喝了一口蜜棗茶,聽見龜公笑嘻嘻地報說了外頭掛上的牌子,那口茶險些噴了他滿臉。「老娘還沒正式嫁人哪,去去去!把那牌子給我摘下來,改掛那一塊「東家不爽,歇業三天」的牌。」
「哎呀-我的好春老闆,你終於回來了,這自然是天大地大的大喜事,小龜他也沒掛錯牌呀-」怡紅院頭牌紅姑娘寶香笑吟吟地道,手中團扇連忙幫她扇風。
「是啊,況且--」另一名花姑娘寶月羨慕地摸了摸她渾圓的肚子,眉開眼笑的。「這不正是「東家有喜」嗎?」
其他花姑娘也歡天喜地圍著她,迫不及待地和她訴起了別後情衷。
夏迎春喝著熟悉的酸甜蜜棗茶,看著一張張熟悉的親切笑臉,多日來的抑鬱憂傷之情,瞬間被沖淡了大半。
終於回家了。
她長長吁了一口氣,臉上露出真誠的笑來,努力忽略左胸口那空空蕩蕩的悵惘感。
「這陣子生意怎麼樣?有沒有偷懶?」
「唉,自從春老闆不在,生意至少掉了兩成,可也沒法子,咱們姊妹怎麼使出渾身解數,也及不上你的三分手腕哪!寶香歎了口氣,苦惱地道:「我是頭牌,總不能夜夜都出面招呼,選出來當總管的寶妍偏又是個老實頭,還有寶月、寶桂、寶芽、寶蕊、寶茶這幾個,床上功夫沒話說,但應付起刁客來,火候又差了大半。最氣人的是寶燕,居然被個甜言密語的商客勾了去,自付贖身銀子就跟人跑了。」
寶香竹筒倒豆子似地一古腦兒訴苦個不休,夏迎春瀨洋洋地支著頭聽著,聽到最後一句時,登時火氣蹭地衝了上來。
「什麼?自付贖身銀子?那死蹄子居然給老娘玩倒貼?」才拍桌吼完,她頓覺不太對勁,臉上怒色轉為心虛,悄悄地紅了。「怎麼好的不學學壞的,唉,冤孽啊「」
其他人也面色古怪地看著她,想說點什麼,又有些怯然不好意思。
「咳,春老闆,你……找到守諾哥了嗎?」終究是小龜初涉江湖,不諳世情,脫口問出了大家都很想問、但沒人敢問的禁忌話題。
一時間,四周陷入沉沉的靜默僵凝,所有人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夏迎春手中的蜜棗茶停頓在半空中,眼神黯淡了下來,神情像是恍惚又像是悲傷,半天後才回過神來,搖了搖頭。
「他不在了。」她打起精神,強顏歡笑道 「所以以後我和寶寶的吃穿用度,可都靠你們啦!」
寶香心疼地看著她,隨即嬌聲嬌氣地一拍胸膛。「那是當然,我可是寶寶的乾娘,若生下來是閨女兒,嫁妝添箱什麼統統包在我身上,要生的是小哥兒,將來乾娘幫他娶老婆,聘金我付!」
「還有我們呢,我們的私房以後除了養老以外,全都給寶寶 ! 」
「是呀,我們怡紅院的小公子小小姐,將來吃的穿的用的,絕不能輸給外面那些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大戶人家。」
「一定把寶寶養得白白胖胖,每天開開心心-」
大家七嘴八舌興奮地說著,夏迎春看著他們,感動得眼圈兒漸漸紅了。
連些都是她的家人- - --他們才是她真正的家人- - --
沒有誰嫌棄誰,沒有誰自以為比誰高貴,什麼身份、階級、名聲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統統是打斷骨頭連著筋,永遠相互扶持相互關唉的至親家人。
回家真好--
她吸吸鼻子.含淚真心笑了起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8-21 00:37:37
第十章
當清晨的河面上,泛起第一陣微寒的淡淡煙波,夏天已經靜靜地過去了。
夏迎春回到石城已經兩個月了。
她的肚子已有八個月大,滾圓得像顆球,負擔沉重的她走起路來開始發喘,常常坐下來沒多久就昏昏欲睡,越來越容易疲倦,脾氣也越來越浮躁。
這天中午才罵玩了送錯一扎酒的小夥計,氣呼呼的她還沒歇過氣來,就看到後院花樹底下,有個人影佇立在那兒。
「誰?又哪個不長眼的敢來偷摘我後院的柿子?」
那人緩緩自花樹蔭影下走出來,一身白衣,修長挺拔,溫雅若明月,沉靜如清風。
那絕代風華,清朗舒展的氣質,普天之下除了宰相文無瑕之外,還能誰有?
夏迎春不敢置信地瞪著他,先是心頭一熱,腦兒一暈,有種灼熱濕潤感自眼眶湧出來。
不不不,夏迎春,爭氣! 你要爭氣!
她暗暗掐了自己大腿一把,靠劇痛唐勉強收束了心神,並擠出了一朵職業笑容。「相爺何等清貴人,怎麼會來我們這藏污納垢的煙花地?而且還走錯了,這裡是後院,前頭怡虹院也是入夜才開-l
「小春,我回來了。」文無瑕溫柔地看著她,看似平靜無波的眸裡蘊含了千言百語,熾熱,渴盼,喜悅,濃烈得幾乎融化了她所有的防備。
「你喚我什麼?」她心臟漏跳了一拍。
「小春。」他沒有走近她,因為知道她必定還不能原諒他,今日易地而處,他也無法在遭受了那麼多波折與打擊後,便輕易諒解一切。「我都想起來了。」
「你- - --想起來了 ? 」她小嘴微微顫抖。
「是,我的落水,蒙你搭救,在連裡養病,你我朝夕相處,你的笑容,你第一次偷吻我,我第一次幫你縫衣,你搶走我為你畫的海棠春睡香睡圖,你追著我毒打一通--」他深深笑意裡有些微淚光,都是滿滿的歡喜。「這些,都是我們。我沒記錯,對不對?」
她的守諾回來了--真的回來了--
夏迎春伸手緊緊摀住嘴巴,激動狂喜得幾乎哭出聲來。
「小春,對不起,讓你等了我這麼久。」他目光帶著無限憐惜、心疼與歉疚地凝視著她。
「守諾------」她的淚水終於決堤了。
文無瑕激動得就要上前將她牢牢擁入懷裡。
「等一下--」她哽咽地搖著頭。「你、你不要過來」」
「小春?」他愣住。
「就、就算你記起來了又怎樣?」她邊抽噎邊抹眼淚,眼睛紅得像兔子,話語卻說得堅定無比,「現在什麼都晚了,我、我不要你了,你回你的相府去,就不要再來擾亂我了。」
「小春--」他清俊臉龐浮現前所未有的惶然。
「我是春老闆,怡紅院的老鴇,跟你文相爺沒有任何關係。」她心如刀割,每說一個字就掉淚,可依然執拗地道。
他目光一顫,滿是痛楚地望著她。「 ,小春,你很恨我?」
夏迎春注視著他蒼白的臉龐,心下不爭氣地衛是一痛。
傻瓜--真是大傻瓜--
他的掙扎和痛苦,她都親眼看見過,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恨不恨的?
「我不恨你。」她搖了搖頭,抹去了淚水,極力平靜地連 「早在離開相府之前,我就不氣不恨了」
「可你還是不能原諒我。」他眼神灼然苦痛。
「記得我曾經跟你說過的嗎?這一切都不是你的錯,你也不想這樣的。我真的不恨你,可我也不想再跟你糾纏下去了。」
「是因為我的身份?」文無瑕回想前塵種種,想起她在相府中受到的種種委屈,還有郡主那一巴掌,一顆心瞬間絞擰成了一團。「對不起,我一直沒有保護好你_。我--又讓你傷心了。」
她努力忍住又要奪眶而出的淚,故作輕鬆道 「沒事啦,我夏迎春別的沒有,就是皮粗自韌臉皮厚,區區一巴掌,三兩句風涼話,打不扁我的。我只是想開了,你乃堂堂相爺,你們相府的規矩又大,簡直都快拘死我了,我還是習慣回石城過我的快活日子,所以你不用多心。」
他根本不相信她故作灑脫的話,心疼地道:「跟我回相府好嗎?我以後絕不會再教你受苦了。」
「你走吧! 」 她眼底淚光微閃,後退了一步,倔強地搖頭。「以後不要再來了。」
「我不會走,除非你跟我回去。」
「夠了!難道你想娶我,然後受盡天下人唾棄嗎?」她衝口而出。「你是高高在上的宰相,是百官之首,你真的不怕所有人笑你娶個老鴇做妻--等等,還是你想納我做妾,甚至做個小小的通房丫頭?」
文無瑕也激動了起來,揚聲道 「我自然是要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娶你為妻!」
她一呆,隨即拚命打壓撲滅心頭冒出來的驚喜。「我信你才有鬼!」
「小春——」
「不要再叫了,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相信你的。」哼,騙鬼啊,她在相府裡看都看夠、聽也聽飽了。文府規矩壓死人,那些上流人家光是吐口水就可以把人淹死了,她才不相信他會幹冒天下之大不韙,娶她為妻。
再說,他以為她就很稀罕當什麼文家主母,成天和一堆勢利鬼在那裡勾心鬥角,兩面三刀嗎?
「小春,你就信我一次,我會妥當安排一切-」文無瑕情急之下,就要拉住她的手。
「死開啦」」她一掌拍開他,小辣椒火爆脾氣再現。「以後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你哪邊涼快哪邊去,我,恕不奉陪了。」
他本想不管不顧將她擁入懷裡,可見她大腹悝悝的危危險險樣,又生怕一個不小心碰傷了她,一時間心急如焚,手足無措,只得眼睜睜看著她氣沖沖轉身回屋。
「你、你慢些兒走,當心身子!」饒是如此,他還是被她莽撞粗魯的動作給嚇出了一身冷汗來,心驚膽戰地揚聲提醒道。
她的回應是一記重重的關門聲」
顛鸞倒鳳第十一式——被翻紅浪如雲,誰箝了誰低吟,驟雨又疾疾。
-一連幾天,文無瑕鍥而不捨地出現在後院,在被夏迎春一通亂罵驅趕後,也只默默地退回花樹底下,卻怎麼也不肯離開,
「小春,你相信我,我以後絕不會再讓你受到任何委屈了。」
「走啦」」她回以一聲暴吼。
「小春,你聽我解釋,當初我循著上游到路州後,本該和認出了我的護衛一起回來找你,可當時我並不確定我是否就是他們口中的那個文無瑕,正與他們周旋間,路州水患的流民湧進了驛站--」
她沉默不語,彷彿正在專心傾聽。
「混亂之中,我又受了傷,是護衛一路緊急連我回京延醫治療,等我醒過來之後,只記得我是奉旨巡視河工時落了水,然後中間記憶一片空白,我一直以為落水之後便是護衛救我回京,這才有了後來--你進京找我,我卻不認你_的這些事。」文無瑕語氣有著明顯的惆悵。
夏迎春無言,臉色卻溫和了許多。
「狄親王說得對,我就是一個滿身書生意氣,不知變通,墨守成規又冥頑不靈,還傲氣得可恨的酸書生。」他輕輕地道,
「我以為這世上對我而言最重要的,唯有家國天下及文氏一族清譽,可那是我還沒記起你之前--現在,你和孩子就是我文無瑕一生中最重要的珍寶,我是永遠也絕對不會放手的。」
她隔著半個院子的距離望著他,心底熱流激盪沸騰,感動不已,可依然不發一言。
越是這樣,她就越不能害他身敗名裂。
他是天下文人領袖,是何等清貴高潔的宰相身份,天人之姿,是多麼備受尊崇仰望,她怎麼能把他自纖塵不染的雲間拉下來,陪她在這泥漿裡打滾?
不。她不能。就算為了寶寶,她也不能這麼自私。
「你還是走吧,我是不會改變心意的。」夏迎春努力維持面無表情,說完轉身回屋去了。
她不願、也不敢再回頭看他一眼,因為她知道他的神情一定很傷心心,很痛。
後院這些日子來的紛紛擾攮,前院裡早就人人都知曉了,可花姑娘們心裡再這麼為文相爺的深情唐動,替自家老闆感到惋惜,可大家都知道夏迎春的性子固執如牛,決定了什麼便是什麼,誰都規勸不得。
他們只能幫文無瑕送去一些茶水點心,有時小聲地鼓勵了幾句,然後便又趕緊溜回前院去了。
唉,自古情之一字,最是說不清、道不明,也亂人心弦啊。
隔天午後,因懷孕而重度渴眠的夏迎春躺在床上睡午覺,正迷迷濛濛間,隱約聞到了一股香味,眼睛還未睜開,唾液已經瘋狂分泌氾濫,肚子也咕嚕嚕地叫了起來。
「耶?」酸酸的、香香的,有點熟悉--
她再也忍不住揉著眼皮,打著呵欠,撐坐起沉甸甸的身子來。
「醒了 ?也該吃晚飯了。」 一個溫柔清雅含笑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有你喜歡的西湖醋魚和酸辣瓜條,我還熬了小米粥,大夫說這個很養胃的,你多吃點。」
她打呵欠的動作一僵,愣愣地仰望著一身樸素白衣,挽袖露肘,對著她微笑的俊秀斯文男子。
心又漏跳了好幾下,她好半天才想起要合上嘴巴。「你、你--怎麼會進來?誰准你進來的?」
「我想你也該餓了。」文無瑕只是笑了笑,遞上一方打濕擰乾的溫帕子。「擦擦臉會舒服些的。」
她應該還沒很清醒,否則怎麼會傻傻地就接過那溫帕子,還傻傻地真的擦了兩下臉,又傻傻地交回他手裡,乖順得像小羊羔一樣?
「來,吃吧,吃完後擱著就好,我會再來收拾的。」他溫言道。
夏迎春愣愣地看著他默默地消失在門口。
他不吃嗎?還有,他這是要去哪兒?
「等一下,我管他吃不吃,又管他去哪做甚?」她一拍腦門,懊惱地低斥自己。「夏迎春,你心軟個什麼勁兒啊?不都說,別害人了嗎?你別給他好臉色,他久了受不了便回京城去了--就不信他一個位高權重的宰相能告假多久-」
邊對自己下了一次又一次的強硬告誡,兩隻腳卻自有意識地來到桌邊,待看見滿桌子眼熟的菜餚時,鼻頭立時不爭氣地酸熱了起來。
西湖醋魚,酸辣瓜條,清拌藕片,翡翠魚圓羹,濃稠稠的小米粥,都是他以前最常做給她,她也最愛吃的。
「笨蛋,以為這樣我就會被收買嗎?」她嘴裡喃喃低罵,眼淚卻撲簌簌地掉了下來。
夏迎春坐下來,就這樣塞一口罵一句,夾一筷掉一次淚,把滿桌菜吃光光。
「嗚嗚嗚----廚藝都退步了還敢做給我吃- - --可惡的傢伙--」
接下來連續半個月,文無瑕都這樣靜靜地出現在她的屋裡,幫她收拾,服侍她擦臉、漱口,甚至不管被她拍罵過幾次,最後還是成功贏得了幫她綰髮的殊榮。
在這十五天期間,他做各種她喜歡吃的菜餚,難掩喜悅地偷偷畫著她因有孕而越發豐闊可愛的各種形象,井且在她故意刁難的頤指氣使之下,任勞任擺,笑容滿面。
夏迎春都快精神崩潰了。
為什麼?為什麼他就像打也不死、趕又不走的屎殼螂?不是說書生都很傲骨錚錚的嗎?他還是個宰相——誰來告訴她,為什麼一個宰相幫她端洗腳水還可以眼含笑意、目露溫柔的啊?
這天晚上,夏迎春雪白小手支著下巴,呆呆地望著一盞靜靜燃著的紗燈,忽然覺得,再連樣搞下去,她要不是心軟投降,就是肚裡孩子提前出世。
「這都是什麼跟什麼啊?」她捧著沉重的腦袋,低嚷。
前院絲竹亂耳,笑聲喧嘩,聽得出在寶香的帶領下,大家正使出渾身解數幫她家寶寶存未來的聘金嫁妝加家底。
她心亂如麻,一下子想著他現在究竟在哪兒?天氣都變冷了,他該不會傻乎乎就在花樹底下打地鋪吧?一下子又深深唾棄起自己的不瀟灑不好爽不乾脆,扭扭怩怩兒女情長什麼的,最討厭了。
正在胡思亂想間,忽然一陣清亮爾雅的琴聲悠悠破空而來,那一刻所有喧鬧嘈雜頓時靜止了。
是古琴?可怡紅院裡沒有哪個姑娘會彈這種僅有六根弦、卻艱難高深的古琴哪 !
琴音一向不若箏聲的清脆如滾珠弄玉,然而在一弦一音,指底風華輕撩之下,卻恍如孤崖上的傲梅,浮雲下的竹海,清溪畔的潺潺流水,縱使夏迎春不是熟諳音律的知音雅客,依然聽得如癡如醉。
究竟是誰彈得連樣的好琴?
她情不自禁地跟著這美如月色松風的琴音,來到前頭的怡紅院,隔著一道落地絳紗簾子,她依然一眼就看清楚了正中央盤膝而坐,靜靜撥琴弄弦的——
「文無瑕?一」她頓時驚傻了,不敢置信地愣望著他。
一身白衣,身婁挺拔,清眉俊目,嘴角徽揚一抹清淺笑意的人,不是文無瑕還有誰?
他瘋了不成 ?萬一被人知道他堂堂一國宰相,居然在青樓裡面彈琴賣藝給一群色鬼看,恐怕連皇上都要氣瘋了砍他的頭啊!
她心下大驚,越想越是恐慌急亂,立刻殺了出去。
「停停停——」
夏迎春揣著圓滾滾的大肚子衝出來,瞬間嚇壞了一大票人,其中尤以原本悠然自在、飄逸自得彈著古琴的文無瑕更甚,幾乎是一下子便唬地拋下琴,氣息敗壞心驚膽戰地上前一把擁接住了她。
「小心-」他臉色都白了,顯然被驚嚇得厲害。「你怎麼可以用跑的?萬一摔了怎麼辦?以後都不准再這樣橫衝莽撞
「你你你--我都還沒說你你倒反而說我! 」 她只有比他更氣的份兒,極力壓低聲音卻壓不住熊熊火氣。「你瘋了嗎?你忘了自己是什麼身份嗎?你怎麼可以在這裡出賣色相?就不怕萬一傳出去,被人戳你脊樑骨,笑你自甘墮落嗎?」
不是他瘋了,而是她瘋了,瘋到居然出現幻聽,聽見文無瑕帶著驕傲和幸福笑容感謝所有尋訪可讓他家娘子夜進斗金--
而更加瘋狂的是,居然全場尋歡客在聞言大大嘩然之後,非但沒有立刻對他施以唾棄的行為,反而個個滿臉都是「天哪-不是在作夢吧?我們居然見到了傳說中驚才絕艷風華無霜的文相?-」的夢幻癡呆表情。
而且,在最初的萬分震驚過後,底下開始傳出了陣陣熟鬧喧嘩——
「是啊是啊,春老闆可是好姑娘。」
「沒錯沒錯,雖然她開的是怡紅院,可對我們連些客人都當是自家叔伯哥哥那般招待,又是好酒菜又是好姑娘,把我們照顧得妥妥帖帖。」
「對對對,我們心裡對她都是極感澈的。文相,您放心,我們都不曾敢對她有過一星半點不軌之舉,這點我們都敢對天發誓的。」
那是因為她手中的獨門瀉藥秘方太強大,還有他們都想要夏她家傳的頂級春藥好雄風大振,因此個個都對她伏軟至極,這才連她頭上一根頭髮都不敢碰——成群色胚,還好意思說自己多仗義?-
這個世界真真瘋了。
「文無瑕,你--你這是在做什麼?」她好不容易找回了自己的理智和舌頭,顫抖地連連質問。「你究竟以為自己在做什麼啊?」
「公告天下,文無瑕愛夏迎春,今生今世,永不相棄,至死不渝。」他對著她一笑,清朗迷人如期媚春先,瞬間又迷倒了她——以及一大票閒雜人等。
她感動到還來不及飆淚,就聽到那群尋歡客裡有人陶醉地歎息——
「天哪!俺突然覺得俺是喜歡男人的。」
「不知道文相接不接受斷袖之情啊?」
「可惡的春老闆,文相這等極品居然被她捷足先登——」
「一朵鮮花括在牛糞上啊--」當然文相是那朵鮮花。
面對他的真情告自,夏迎春本來還想做羞人答答的嬌澀靦腆歡喜狀的,可被那堆紙有小頭沒長大頭的笨蛋一鬧,所有柔情萬千全化成怒火熊熊——
「你們統統給老娘閉嘴啦」
眾人登時噤若寒蟬,吭都不敢吭一聲,萬一真惹惱春老闆,只怕待會兒大頭小頭怎麼掛的都不知道。
「抱歉,我家娘子累了,我先帶她回去好生休息。」文無瑕從頭到尾嘴角止不住地頻頻上揚,眼底笑意滿滿,直見眼前一干男性同胞們「性命岌岌可危」,只得趕緊一把將自家小娘子打橫穩穩抱起,逕自就往內堂走去。「諸位兄台夜安了」
「文相夜安。」
「文相慢走。」
「文相有空再來玩啊!」
而被抱回了後院屋內的夏迎春,終於自怒氣沖沖狀態漸漸恢復正常思考。
「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她望著他,睜大的滾圓明亮眸子裡有歡喜的淚光,也有激動的憂心忡忡。「皇上會龍顏大怒,文武百官都會鄙視你,還有天下所有文人學子他們都會-」
「我辭官了。」
她腦子有一剎的翻白。「你--你什麼?」
「出發前,我辭官了。」他笑得好雅韻天成,賞心悅目,就像剛剛說的是「我吃飽了 」。「辭去宰相一職,哦,還有文氏宗長職位,所以現在身無俗事一身輕,以後你和寶寶在哪裡,我就在哪裡。你覺得連樣可好?」
「好--」她先是快樂地愣愣點頭,隨即倒抽了一口涼氣。「好什麼呀!你、你就連樣辭官了 ?你不覺得可惜嗎?不會後悔嗎?」
「唔,接了我辭官折子的那個比較後悔。」他沉吟了一下,露出一個看起來純良無害,可卻讓她本能打了個寒顫的笑容。
「所以--你是真的?真的甘心願意--而且不後悔?」她忍不住再次求證,像是唯恐連一切都是出自自己的幻想奢望。
「有你和寶寶,我何等幸福,又怎會後悔?」他溫柔地輕輕撫者她圓潤的小臉,素來明亮澄澈的眸光此刻要是流華溢彩,說不盡的心滿意足。
「那我也不會後悔,」她吸吸鼻子,立時也笑彎了眼兒,小臉更如春花燦爛綻放了開來,美若嬌花灩灩。「連輩子都纏定你了。」
「歡迎來纏。」他淺笑著,又低下頭戀戀地吻住了她。
一輩子,癡纏到底--
一個半月後,石城怡紅院眾人歡天喜地大放鞭炮,因為他們親愛的春老闆在心愛失婿的親手接生下,誕下了一雙龍鳳胎,這下子嫁妝聘金統統都撈著了。
兩個半月後,石城怡紅院眾人又迎來一個自創業以來的驚人天大喜事,那便是聖旨到!
千里迢迢被派來宣旨的是清皇身邊的大總管公公,在終於見到文無瑕的當兒,忍不住老淚縱橫,跟隨行而來的譚伯一模一樣,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們是兩兄弟。
「文相接旨一」總管公公生怕他不接,老淚都顧不得抹,急急忙忙宣旨,拉拉雜雜長長一篇聖旨,最後歸納出一下幾個重點——
一是皇上聞悉文相與其妻因落水結緣,姻緣又幾經波折一事,深感歎息不已。
二是皇上風聞文夫人雖出身風塵卻潔身自好,熱心鄉里,乃當世一奇女子也。
三是皇上鑒定後決定特封文夫人夏迎春為一品誥命夫人,賞奇珍異寶無數。
四是皇上認為文相為情義而捨名利,足可為天下文人之典範,故賜官復原職。
就在夏迎春聽得又驚又喜的當兒,總管公公把文無瑕拉到一旁,塞給他一卷皇上的私旨。
文無瑕緩緩展開,上頭手跡龍飛鳳舞的寫著:
好你個文愛卿-居然棄朕於水火不顧,限你半個月內回京重掌相印,否則朕就下旨召你家娘子和兩個小娃兒進京「長住」范雷霆和喜鵲他們家,君無戲言-
「唉,果然。」他有些莫可奈何的笑容中,隱約閃現了一狡獪猙。「公公,請代文某回復聖上,臣領旨了。」
就在文無瑕微笑的這一刻,在遙遠的漠北狄親王府裡,有個男人在收到「皇城最新線報」後,揚起了濃眉,有些不爽。
「本王都扣住一干護衛不給正確消息了,還以為能多看會兒那酸書生的好戲,沒想到一下子便鼓收鑼歇,責!真沒勁
當初他為了捉拿逃妾,微服到蕪州,途中偶至石城某家青樓歇腿,正想好好聽個曲兒、喝杯汾酒,順道消一消被某個笨女人惹出的滿肚子怒火加慾火,沒想到無意間竟撞見了唄那青摟小老鴇救下的文無瑕。
堂堂萬年王朝的宰相居然失去記憶,落難混跡怡紅院,還跟個潑辣小老鴇談情說愛,連下可樂了他,當下「很好心」的布置了一番,一力隱瞞下文無瑕落水失蹤一事,好讓他能「安心」遠離政事,軟臥溫柔鄉,嘗一嘗人間風月之事。
——其實壓根是狄親王自己心情不爽,找借口惡整這個成天禮義廉恥、滿口知乎者也的酸書生!
後來,終於讓他逮著了逃妾,在吾心大悅之下,順手把幾個知道內情的護衛和小官給弄走,免得打擾了文相爺後續的好事。
他甚至還「熱心」到,事後安排王府侍衛裝成是過路商客,到那小老鴇面前吹風說當朝文相落水失蹤,三個月後又神奇回返皇城的「官秘軼聞」,並且還把文相的容貌體態形象描進得清清楚楚、活靈活現,藉以刺激小老鴇上京城控告酸書生吃完不認賬,他好看看熱鬧,偷著樂。
沒想到這場精采好戲還看不了幾個月,這小兩口折騰不多時便自行直奔大團圓去了。
早知如此,當時真是很應該讓酸書生上演一出「父子相見不相識,常使文相淚滿襟」的狗血戲碼才是啊-
「唉,沒意思,害本王看得真不過癮。」狄親王側首看著那只在他臂上東挪西跳、被扣留了好幾個月的無辜玄隼,突然笑得很邪惡,「小隼啊小隼,你說說,下回本王該換找誰的樂子好呢?」
顛鸞倒鳳第十二式——兩口相許情相依,合體自歡快,終成喜字兒。
某天某夜,文相府某個房間中,在某夫妻熱烈纏綿滾滾樂過後——
「文相爺,你說,你到底愛不愛我?」
「山無稜,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卿絕。」
「--你個混蛋-就是欺負我讀書不多,滿口哼啊哈啊的老娘聽得懂嗎?」
「娘子,我愛--」唉--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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