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許嘯天]清宮十三朝演義(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5 02:56:37
標題:
[許嘯天]清宮十三朝演義(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小黑明融 於 2015-8-28 14:13 編輯
【名稱】︰清宮十三朝演義
【版本】:上海新華書局一九二五年初版。一百回。
【作者】:許嘯天(1886~1946),名家恩,字澤齋,號嘯天,浙江上虞人。十七歲剪去髮辮,追隨徐錫麟、秋瑾等人,投身於民族革命(所著《越恨》一書記其始末)。1946年重返上海,在誠明文學院任教,仍事寫作,後死於車禍。一生創作之歷史演義小說尤為著名,有《清宮十三朝演義》、《明宮十六朝演義》、《唐宮二十朝演義》和《民國春秋演義》等。
【內容】:
敘述清朝宮廷內部荒淫驕奢之事,作者著重於努爾哈赤、皇太極、順治、康熙、雍正、乾隆、咸豐及多爾袞等人,至於嘉慶、道光、同治、光緒與宣統,則一帶而過。
據作者自序,本書主旨在提醒世人:「安樂死人,艱苦生人」。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5 02:57:38
第一回 杏花天裡鶯鳴燕唱 布爾湖邊月證山盟
翠巒列枕,綠野展茵﹔春風含笑,杏花醉人。在這山環水繞、春花如繡的一片原野裡,黃金似的日光,斜照在一叢梨樹林子裡。那梨花正開得一片雪白,迎風招動﹔那綠頂紫領的小鳥,如穿梭似的在林子飛來飛去,從高枝兒飛到低枝兒,震得那花瓣兒一片一片的落下地來,平鋪在翠綠的草地上,好似一幅綢子上繡束花朵兒。夾著一聲聲細碎的鳥語,在這寂靜的林子裡,真好似世外桃源一般。
正靜悄悄的時候,忽然遠遠的聽得一陣鈴鐺聲響﹔接著一片嬌脆說笑的聲音。只見當頭一匹白馬,馬背上馱著一個穿紫紅袍的女孩兒。看她擎著白玉也似的手臂,一邊打著馬,斜刺裡從梨樹林子裡跑了出來,後面接二連三的有兩個姑娘,一般也騎著馬,從林子裡趕出來。看去,一個穿翠綠旗袍的年紀大些,約摸也有二十前後了﹔另一個穿元色旗袍的,年紀大約十七八歲。她兩個一邊趕著,一邊嘴裡笑罵道:「小蹄子!看你跑到天上去?」看看趕上,那女孩兒笑得伏在鞍轎上,坐不住身﹔後面一個姑娘,拍著手笑嚷道:「倒也!倒也!」這穿紅袍的女孩兒,一個倒栽蔥真的摔下馬來。後面兩個姑娘,已經趕到面前,她們急忙跳下馬來,搶上前去,一個按住肩兒,一個騎在她胸脯上,按得個結實,一起捋起了袖子數她的肋骨。那地下的女孩子,笑得她只是雙腳亂蹬。她擎起了兩條腿兒,袍服下面露出蔥綠色的褲腳來,一雙瘦凌凌的鞋底兒向著天。她們玩夠多時,才放手,讓她坐起來。
這小女孩子,望去年紀也有十五六歲了,長著長籠式的面龐兒,兩麵粉腮兒上擦著濃濃的胭脂,一雙水盈盈的眼珠子斜溜過去,向那姑娘狠狠的瞪了一眼,接著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這一笑,真是千嬌百媚,任你鐵石人看了也要動心。那年紀大的姑娘,指著她對那穿元色旗袍的姑娘說道:「二妹子,你看三妹子,又裝出這浪人的樣兒來了。」那三妹子笑說道:「我浪人不浪人,與你們什麼相干?」說話的當兒,那大姑娘蹲下身去,擎著臂兒,替三妹子攏一攏鬢兒。說道:「你看梳得光光的後鬢兒,出門便弄毛了﹔回家去給媽見了,又要聽她嘰咕呢!」那三妹子一邊低著脖子讓姊姊給她梳頭﹔一邊嘴裡嘰咕著說道:「還說呢!回家去媽媽問我時,我便說兩個姊姊欺侮一個妹妹。」原來她姊妹三人,梳著一式的大圓頭,油光漆黑,矗在頭頂上,越顯得裊裊婷婷。那兩片後鬢,直披在腦脖後面,襯著白粉也似的頸,便出落得分外精神。前鬢兒兩邊,各各插一朵紅花,越顯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
一會兒,那二姑娘拔著一小把小草兒來。三人團團圍坐著鬥草玩兒。正玩得出神,忽聽得一聲吹角響,大姑娘嚷道:「爹爹回來了,咱們看去!」三姑娘回頭看時,果然見他父親跨著一匹大馬,領頭兒跑在前面。後面跟著一大群驢馬,有七八條大漢,手裡擎著馬鞭子,個個騎著馬趕著,望去黑壓壓的一串,慢慢的在山坡下走過去。三姑娘看見了,便丟下她兩個姊姊,急急爬上馬背,飛也似的趕了過去。這裡大姑娘和二姑娘,也個個騎上馬背,跟在後面。
父親乾木兒,遠遠的見女兒們趕來,便停住了馬候著。他是最喜歡三姑娘的,看到三姑娘一匹馬跑到面前,便在馬背上摟了過來,和自己疊坐在一個鞍子上,一面說笑著走去。走了一程,遠望山坳裡,露出一堆屋子來,那屋子也有五六十間,外面圍著一圈矮矮的石牆。乾木兒回過頭來,對他的同伴說道:「我們快到家了!」一句話不曾說完,忽然聽得半空中嗚嗚嗚一聲響,三枝沒羽箭落在他馬前。乾木兒看了,臉上陡的變了顏色,只說得一聲「惡!」便氣得他鬍鬚根根倒豎,眼睛睜得和銅鈴一般大。自言自語道:「他們又來了嗎!」隨即回過頭去高聲嚷道:「伙計,留神呵!我們又有好架打了!」那班大漢聽了,齊喝一聲:「拿傢伙去!」便著地上捲起了一縷塵土,飛也似的向山坳裡跑去。
那姊妹三人也跟著快跑。三姑娘一邊跑著,一邊回過頭去看看布庫裡山尖上,早見有一個長大漢子,騎著馬站著,好似在那裡獰笑呢。靜悄悄的一座山鄉,一霎時罩滿了慘霧愁云。乾木兒家裡,人聲鬧成一片。乾木兒的大兒子諾因阿拉,爬在屋脊之上,不住的吹號角兒,嗚嗚的響著。這一村裡的人聽了這聲音,知道又要械鬥了,便各個跳起身來,手裡拿著傢伙,往屋外飛跑,也有騎牲口的,也有走著的。乾木兒領著頭兒,一簇人約有三五百個,一齊擁出山坳來。山坳口原築有一座大木柵門,他們走出了柵門,乾木兒便吩咐把柵門閉上,娘兒們都站在柵門裡張望。
那布庫裡山北面梨皮峪的村民,和山南面布爾胡裡的村民原是多年積下的仇恨,兩村的人常常尋仇雪恨,一言不合,便以性命相搏。梨皮峪的村主名喚猛哥,已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兒,他膝下有一個兒子,名喚烏拉特,出落得一表人才,膂力過人。他常常帶領村眾過山去報仇,總是得勝回來。這布爾胡裡村上的人,吃他的虧已是不少﹔人人把這烏拉特恨入骨髓。如今打聽得乾木兒從嶺外趕得一批驢回來,他又帶領著一大群村民過山來,意欲劫奪那一群驢馬。他一個人立馬山頂,先發三枝沒羽箭,算是一個警報。後來見乾木兒領了大隊人馬出來,他便把槍桿兒一招,那梨皮峪的村民,跟著他和潮水似的衝下山來。到得一片平原上,兩邊站成陣勢,發一聲喊,刀槍並舉,弓箭相迎,早已打得斷臂折腿,頭破血流。乾木兒騎在高大的馬上,指揮著大眾﹔見有受傷的,忙叫人去搶奪回來,抬到柵門裡面去。那班娘兒們忙著包腿的包腿,紮頭的紮頭。便是那乾木兒的三個女兒,也擠在人群裡幫著攙扶包紮。
那姊妹三人,大姑娘名叫恩庫倫,二姑娘名叫正庫倫,三姑娘名叫佛庫倫。恩庫倫已嫁了丈夫﹔正庫倫已經說定了婆家﹔只有佛庫倫還不曾說得人家。她三姊妹都長得美人兒似的,只有佛庫倫格外標緻。平日村坊上的男子們見了佛庫倫,誰不愛她!便是沒有話說,也要上去和她兜搭幾句,借此親近美人兒的香澤。無奈這布裡爾胡村坊上的男子雖多,卻沒有一個是她看得上眼的。見了這班男子,連正眼都不肯瞧他一瞧。如今見自己村坊裡的人和別人打架,不覺激發了她興奮的心腸,便幫著她母親姊姊在柵門裡管那班受傷的。一會兒攙扶這個男人,一回兒安慰那個男人﹔一會兒替他們包紮傷口,一回兒拿水漿牛奶喂他們吃。說也奇怪,那班受傷的人,凡是經過三姑娘服侍的,便個個精神抖擻,包好了傷口,重複跳出柵門去廝打。
這一場惡鬥,布爾胡裡的村民,和前三年大不相同﹔人人奮勇,個個拼命。看看那邊梨皮峪的村民,漸漸打敗下來。那烏拉特站在馬背上,看著自己的村民漸漸有點支持不住了,他便大喊一聲,跳下馬來,舞動長槍向人叢裡殺進去。他那枝槍舞得四面亂轉,大家近不得他的身﹔讓出一條路來,他直奔乾木兒馬前。乾木兒眼明手快,看看他到來,便在馬上挽弓搭箭,颼的一聲向烏拉特射去,那烏拉特肩窩上早中個著﹔只聽得他大喊一聲,轉身便走。這裡乾木兒拍馬追去,三五百村民跟著大喊:「快捉烏拉特!快捉烏拉特!」
這時,梨皮峪的村民見頭兒受了傷,人人心驚,個個膽寒。大家轉身把烏拉特一裹,裹在人叢裡,向山頂上逃去。這裡面獨惱了一個諾因阿拉,他在三年前和梨皮峪的人械鬥,曾中烏拉特一箭﹔如今他見烏拉特也中了一箭,他如何肯捨?便緊緊的在後面追著,一心要把烏拉特生擒活捉過來,以報一箭之仇。他逢人便殺,見馬便刺,把梨皮峪的人殺得落花流水,東奔西跳。他們到這時恨爹娘不給他多生兩條腿跑得快些。看看殺到布庫裡山頂上,離自己人也遠了﹔那梨皮峪村民,也七零八落,逃的逃,死的死,剩下不多幾個了。但是,那仇人烏拉特兀是找尋不到。諾因阿拉到底膽小,不敢追過嶺去,便停槍勒馬,跑下山來。
這一遭,布爾胡裡人得了大勝,人人興高采烈,狂呼大笑,立刻斬了三頭牛,六頭豬,十二腔羊,一百隻雞,召集了許多村民,男女老少,在乾木兒院子裡大吃大喝起來。恩庫倫姊妹三人,也跟著他爹娘吃酒。這一夜是四月十五日,天上掛著圓圓的月兒,照在院子裡,分外精神。那佛庫倫姑娘,重勻脂粉,再整雲鬢,在月光下面走來走去,那臉上出落得分外光彩,引得那班吃酒的人,未飲先醉。只聽得滿院子嚷著三姑娘的名字。有幾個仗著酒蓋住臉,上去和她胡纏,惱得三姑娘一溜煙避出院子去玩月兒。
天上明月,人間良夜。這布爾胡裡地方,位置在長白山東面,胡天八月,冰雪載途,又在這萬山叢中。雖說是偏僻荒涼,絕少生趣﹔但是一到了這春夏之夜,一般也是清風入戶,好花遍野。如今這佛庫倫,是人間絕豔,天上青娥!長在這山水窮僻之鄉,毳幕腥氈之地,她孤芳獨賞,對此良辰美景,便不覺有美人遲暮之歎。她想到布爾胡裡的村民,都是一般勇男笨婦,絕少一個英姿颯爽的男兒和我佛庫倫匹配得上的。她想到這裡,又回到日間那個烏拉特:他立馬山頭,何等英雄氣概!後來他指揮村民,直衝柵門,他那面龐兒越發看得親切,真可以稱得上「唇紅齒白,眉清目秀」八個字。像我佛庫倫,倘能嫁得這樣一個夫婿,才可稱得才子佳人,一雙兩好呢。如今我和他是世代仇家,眼見得這段姻緣,只得付之幻影空花了。這是佛庫倫女孩兒的心事。她站在院子外面,抬著脖子,一邊望著月兒,一邊勾起了她一腔情思。佛庫倫想到心煩意亂的時候,便忙撇下,忽然想起那布爾胡裡湖邊的夜景,一定不弱。這湖邊是她和兩個姊姊常去遊玩的地方,離家門又不遠。她便悄悄的一個人分花拂柳的走去,才過山坡,便露出一片湖水來。這時四山沉寂,臨流倒影。湖面上映著月光,照得和鏡子一般明淨。她揀一塊臨水的山石坐下,一股清泉從山腳上流下來,流過石根,發出潺潺的響聲來。佛庫倫到了這時,覺得心曠神怡,心中塵俗都消。她仰著臉,只是怔怔的看著天上的月兒。忽然,聽得山腳下有人微微喘息的聲音,接著悉悉索索的一陣響,從長草堆裡爬出一個人來。他面龐映著月亮,佛庫倫認得他便是烏拉特。這時她一寸芳心不覺一陣跳動,忙把手絹兒按住了朱唇,靜悄悄的在一旁看他。只見烏拉特在地下爬著,可憐他渾身血跡模糊,臉色青白,嘴裡不住的哼著。他掙扎著爬到那泉水邊,低下頭去,伸著兩手,掬起泉水來,往嘴裡送。一連吃了幾口,才覺得精神清爽些。誰知他一回頭,見一個美人兒站在他面前,不覺嚇了一跳。便喘著氣問道:「姑娘,可是布爾胡裡村中的人麼?」佛庫倫聽了,不好意思和他答話,便微微的點了一點頭。烏拉特見了,便顫微微的站了起來,一步一步的向佛庫倫身邊走來。佛庫倫看了,認做他要來報仇,忙轉身要逃去。那烏拉特在後面氣喘吁吁的說道:「我烏拉特受了重傷,如今被姑娘看見了,料想要逃也逃不脫身﹔姑娘你也不用回去驚動大眾,我有一柄刀在這裡,請姑娘把我的頭割下來,拿回村去。一則也顯了姑娘的功勞﹔二則我死在美人兒似的姑娘手裡,也是甘心的。」他說著從懷裡拔出一柄刀來,哐當一聲丟在地下,他自己的身子也跟著倒了下來。
佛庫倫聽他話說得可憐,又見他撲倒在地面上,身子動也不動,一時倒也弄得她進退兩難。候了半晌,佛庫倫便忍不住上前去扶他起來。誰知那烏拉特傷口痛得早已暈絕過去,他那衣襟上血跡沾了一大塊,那血水還是往外流個不住。不覺打動了佛庫倫的慈悲心腸,便伸手插在他肋下,慢慢的把他的身子拖到水邊。她屈著一條腿,把烏拉特的頭枕在自己膝蓋上,輕輕的把他衣襟解開,把自己的一方手絹蘸著水,替他洗去血跡﹔又扯下他一幅衣襟來,扎住傷口。這時烏拉特的臉迎著月光,越發覺得英俊動人﹔他的鼻息,直衝在佛庫倫的粉腮兒上。佛庫倫正在細細的打量他的面貌,忽聽得他嘴裡喊出一聲「阿唷」來,烏拉特醒過來了。他睜開眼,見自己倒在美人兒懷裡,不覺微微一笑。佛庫倫羞得忙推開他的身子,一摔手要走去。誰知那只左手被他攥得死緊,任你如何掙扎,他總死捏住不放,不覺惱了這位美人,就地上拾起那柄刀來,向烏拉特的手臂上砍去﹔烏拉特卻毫不畏懼,只是抬著脖子,不住嘴的說道:「幾時再得和姑娘相見?好說說我感謝姑娘的心意。」佛庫倫說道:「你要和我相見麼,除非到真真廟裡去!」她一句話說完,『嗤』的笑了一聲。一摔手,轉身去得無影無蹤了。
蘭關雪擁,巫峽雲封。布庫裡山東面有一座孤峰,壁立千仞,高插雲霄。從布爾胡裡村望去,好似駱駝頸子,昂頭天外。村裡人便喚它駱駝嘴。那駱駝嘴峰上,隱約望去,繬佛閣,好似有一座廟宇,村裡的人每每要爬上峰去探望探望。苦得羊腸石壁,無可攀援﹔況又是終年積雪,無路可尋。一到春夏之交,有一股瀑布,從駝嘴直瀉下來,長空匹練,直流湖底。山下面便是布爾胡裡湖,到這時,水勢澎湃,早把入山的路逕沒入水底裡去了。一到秋天,四山雲氣,又迷住了桃源洞口。所以村裡人雖想盡千方百計,終不得見廬山真面目。因此,這一座孤廟,總如海上仙山,可望而不可接,村裡人便把這座廟宇稱做真真廟。村裡人有一句話:「你要相見麼,除非到真真廟裡去。」這是說不容易見面,和不容易到真真廟裡去一般。佛庫倫姑娘對烏拉特說這句話,只因和他是世代仇家,不容易見面的意思。
閒話少說,這時候又過了一個月。布爾胡裡村上早又是四望一白,好似盤銀世界一般。村坊裡人農事早罷,便各個背著弓騎著馬,向山之巔水之涯,做那打獵的營生。乾木兒也帶五七個大漢,天天到西山射雕去。有一天,他射得好大一頭獐,肩在肩膀上,嘻嘻哈哈的笑著回來﹔恩庫倫和佛庫倫接著進去。一個眼錯,她姊妹三人,在後院子裡商量生烤獐肉下酒吃。乾木兒一腳跨進院子去,那獐肉氣味正熏得觸鼻,便嚷道:「好香的肉味啊!」一眼見姊妹三人,正烤著火吃得熱鬧﹔乾木兒便嚷道:「來來來!俺們大家來吃。莫給她姊妹們吃完了我們的!」一招手便來了十二三個,都是一家人,男女老小便團團圍住大嚼起來。吃到一半,乾木兒指著他三姑娘,笑說道:「小妮子!人小心腸乖,瞞著人悄悄吃這個,也不知我和你大哥,去打得這只獐來,多麼的累贅呢!你們女孩子們,只知道圖現成。」一句話,說得佛庫倫不服氣了,她把粉脖子一歪,哼了一聲,說道:「女孩子便怎麼樣?爹爹莫看不起我們女兒。明天我和我姊姊上山去,照樣捉一隻來給爹爹看。」乾木兒聽了,也把脖子一側,說道:「真的麼?」佛庫倫說道:「有什麼不真!」乾木兒說道:「拿手掌來!」佛庫倫真的伸過手去,和他父親打了手掌。頓時引得屋子裡的人哄堂大笑,都說明天看三姑娘捉一頭大獐來呢!
俊犬快馬,禿袖蠻靴。第二天一早,佛庫倫悄悄的拉著她兩位姊姊,出門打獵去。三匹桃花馬,馱著三個美人兒,一溜煙上了東山。到得山坡上,各個跳下馬來,每人牽著一條狗,東尋西覓。見那雪地上都是狼腳印子,恩庫倫說道:「二位妹妹,我們須要小心些!這地方有大群的狼來過了,還留著爪印兒呢。我們要在一起,不要走散才好。」佛庫倫一邊答應著,一邊只是低著頭找尋。一回兒只見那頭黑狗兒,仰著脖子叫了一聲,飛也似的跑到那山岡子下面去,在壁腳上一個洞口,用它的前爪亂爬亂抓。佛庫倫跟在它後面,知道洞裡面有野獸躲著,忙向她兩個姊姊招手兒。正庫倫和恩庫倫見了,便悄悄的走上去。見壁子下面有三個洞,西面一個洞大些。忙把腰上掛著的網子拿下來,罩住了洞口,對著那小洞裡放了一鳥槍。突然有六七頭灰色野兔,跳出洞外來,一霎時被網子網住了,左衝右突,總是逃不脫身,把個佛庫倫歡喜得什麼似的。她兩手按住那網子,只是嘻嘻的笑。正庫倫上去,把網子收起,把六隻兔子分裝在她三姊妹的口袋裡。正庫倫說道:「我們雖捉得幾頭兔子,三妹子在爹爹前曾誇下海口,說去捉一隻獐來,我想那獐兒是膽小的,必得要到荒山僻靜的地方去找,才有呢。」恩庫倫聽了,說道:「二妹子說得有理。」佛庫倫說道:「既這樣,我們何妨駱駝嘴下面找去?」三姊妹齊說一聲「不錯」!重複走下山坡來,騎上馬,繞過山峽去,便見那駱駝嘴高矗在面前。那布爾胡裡湖緊靠著山腳,這時湖面上只看見層冰斷木,凍水不波。她三人騎著馬,繞著湖邊走去,在那盡頭,便露出一條上山的路逕。這山勢十分峻險,又是滿山鋪著冰雪,不容易上得去。大家下得馬來,攀藤附葛往上爬。走了一程,這三姊妹走得嬌喘吁吁,香汗涔涔。正庫倫一抬頭,見那山壁子上飛出一群野鷹來。便嚷道:「大姊姊快射!」那恩庫倫這時也看見了,忙抽箭挽弓颼的一聲,一枝箭上去,一隻鷹跟著翻身落下地來﹔她的狗名叫「盧兒」的,見了嗚的一聲,飛也似的上去,叼在嘴裡。
她三姊妹這當兒,便在路旁一塊山石上坐下來,說些閒話,把身邊帶著的乾糧,掏出來大家吃一個飽。那「盧兒」嘴裡叼著死鷹送到恩庫倫跟前。佛庫倫又誇張大姊姊眼力手法如何高強,怪不得大姊夫見了姊姊害怕。正說時,正庫倫一眼瞥見一隻山狸,遠遠的沿著山壁走來﹔她急忙從大姊姊手裡搶過弓箭來,也是颼的一箭,射中在山狸的脊樑上。那山狸正在雪地上翻騰,那頭盧兒也跑去攔頸子一口咬住,拖到正庫倫跟前。佛庫倫看了,便嚷道:「好哇!你兩個上得山來,都得頭彩,獨我沒有嗎?」她話不曾說完,只聽得山岡子上有獐兒的叫聲。佛庫倫聽了,一拍手說道:「好哇!我的也有了!」說著,便站起身來,挾了弓箭,也不等她姊姊,急急繞過山岡子去。恩庫倫在後面喚她,她也不睬。正庫倫看看佛庫倫去得遠了,忙在後面趕上去﹔恩庫倫看看,只剩下她一個在山腰裡,便也只得跟上去。山陡路滑,一步一步的挨著﹔挨了半天,看看前面,不見她兩人的影子。誰知才轉過山腰,只聽得正庫倫在前面哭喊﹔恩庫倫心下一急,腳下一緊,忙追上去。她往前一看,不覺嚇得身子軟癱了半邊。原來那佛庫倫在半山上,正被一隻斑斕猛虎攔腰咬住,往林子裡死拽。那頭「黑盧兒」,也嚇得倒拖著尾巴,跟在正庫倫身後狂吠。一轉眼,那大蟲拖著佛庫倫,向林子裡一轉便不見了。嚇得恩庫倫嚎啕大哭。她和正庫倫兩人死力掙扎著趕上前去。到得林子裡,四面一找,靜悄悄的不見蹤跡,也聽不到佛庫倫的哭喊聲。再看看雪地上的腳跡,見一陣子亂踏。到了林子西面,便找不出腳印兒來了。
她姊姊兩人心裡十分慌張,一邊哭著,一邊喚著,四處亂尋。看著天色昏黑,也找不出一絲影跡來。正庫倫急了,只見她大喊一聲,一縱身向山下跳去。虧得恩庫倫眼快,忙上前挽住了。兩人沒法想,只得淒悽慘慘的尋路下山。回得家去,把這情形一層一節對他父親說了。她兩人話沒有說完,滿屋子的人便嚎啕大哭起來。她母親格外哭得傷心,逼著她丈夫要連夜上山去找尋。乾木兒也懊悔昨天不該和她賭手掌說這句玩兒話,逼得她今天鬧出這個亂子來。當下便招呼了許多伙計,擎槍提刀,燈籠火把,一大簇人上山尋去。要知佛庫倫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5 02:58:04
第二回 洞房天半神仙眷 氈幕地中龍虎兒
卻說佛庫倫離了她兩個姊姊,搶上山岡子去。四下裡看時,靜悄悄的也不見獐兒的蹤跡。正出神的時候,忽覺得頸子後面鼻息咻咻,急回過脖子去看時,不覺『呵喲』一聲,驚出一身冷汗來。急拔腳走時,可憐她兩條腿兒軟得和棉花做成的一般,休想抬得動身體。原來她身後緊靠一簇鬆樹林子,林子裡奔出一隻斑斕猛虎來,那虎爪兒踏在雪上,靜悄悄的聽不到聲息。待到佛庫倫回頭看時,那只虎已是在她背後拱爪兒了。佛庫倫到底是一個女孩兒,有多大膽量,有多大氣力?那只虎把它屁骨一擺,尾巴一剪,呼的一聲吼,和人一般站了起來。擎著它兩隻蒲扇似的大的爪兒,在佛庫倫肩頭一按,可憐她一縷小靈魂兒出了竅,倒在地下,一任那大蟲如何擺佈去,她總是昏昏沉沉的醒不回來。隔了多時,她只覺得耳根子邊有人低低的叫喚聲音。佛庫倫微微睜眼看時,她一肚子的驚慌,變了一肚子詫異。原來那老虎說起人話來,只聽他低低的說道:「姑娘莫怕,我便是烏拉特。」看他把頭上的老虎腦袋向腦脖子後面一掀,露出一張俊俏的臉兒來。站起來把身體一抖,那包在他身上的一層老虎皮,全個兒脫下來,渾身緊軟皮衣,越顯得猿臂熊腰,精神抖擻。他身後站著五七個雄赳赳的大漢,烏拉特吩咐把絹椅搬過來,自己去扶著佛庫倫坐在上面。低低的說道:「姑娘莫害怕,這繩子是結實的。」他一舉手,只見那山壁子上繩子一動,把個佛庫倫掛在空中,嚇得她只把眼睛緊緊閉住。那身體好似騰雲駕霧的,直向山峰上飛去。忽然繩子頓住了,睜眼看時,原來這地方駝嘴峰頂、真真廟前。
什麼是真真廟?原來是山峰上一大塊紅色岩石,好似屋簷一般,露出一個黑魆魆的山洞來。從山下望上去,好似一座紅牆的小廟。這時烏拉特也上了山頂,洞裡面走出兩個女娃子來,上前扶住了。佛庫倫向洞門走去,洞口遮著一幅大紅氈簾。揭起簾子,裡面燈光點得通明,只見四壁掛著皮幔,地下也鋪著厚毯子,炕上錦衾繡枕,鋪陳得十分華麗。佛庫倫在炕上坐下,只是低著頭說不出話來。那烏拉特上前來,作了三個揖,又爬下地去磕頭。羞得佛庫倫站起身來,轉過脖子去,再也回不過臉兒來。只聽見烏拉特爬在地下說道:「我烏拉特生平是一個鐵錚錚的漢子,我們梨皮峪地方,美貌的娘兒們,也不知道有多少,俺從不曾向她們低過頭。自從那天月下見了姑娘,又蒙姑娘許我在真真廟裡相見,俺的魂靈兒便交給姑娘了。行也不是,坐也不是,吃也沒味,睡也不安。俺便費盡心計,上這山尖兒來,鋪設這間洞房。又怕明火執仗的來打劫,惱了姑娘﹔又害怕姑娘得了不好的名兒,便天天的暗地裡打聽。如今打聽得姑娘要上山來打獵,便假裝一隻猛虎,在山岡子下守候。天可見憐,姑娘果然來了。姑娘現在既到了此地,可也沒得說了!是姑娘自己答應在真真廟裡見面兒的,俺拼了一輩子的前程,在這山洞子裡陪伴姑娘。」
一個何等要強的佛庫倫,被他一席話,說得心腸軟下來。從此跟著烏拉特,在山洞子裡暮暮朝朝的度那甜蜜光陰。眼看著一個英雄氣概的男子,低頭在石榴裙下,便說不出的千恩萬愛。他倆在洞子裡,促膝圍爐淺斟低酌,倒也銷磨了一冬的歲月。
到得春天,佛庫倫偶爾在洞口門一望,只見千里積雪,四望皎然,又看看自己住的地方,真好似瓊樓玉宇,高出天外。又向西一望,見山坳裡一簇矮屋,認得是自己的家裡。她想起自己的父母,這時候不知怎的悲傷,便不由得兩行淚珠兒落下粉腮來。急忙回進洞去,坐在炕沿上,只是掉眼淚。烏拉特見了,忙上前來抱住,低低的慰問。這時佛庫倫心中,又是想念父母,又是捨不得眼前的人兒。經不得烏拉特再三追問,她便把自己的心事說出來。烏拉特聽了,低著頭想了一會,說道:「拼著俺一條性命,送姑娘回家去吧!」佛庫倫聽了,連連搖頭,說道:「這是萬萬使不得的,我家恨你,深入骨髓。如今你又搶劫了我,我爹爹如何肯和你干休?你此去,一定性命難保,你不如放我一個人回去,我見了父母,自有話說。」
烏拉特聽說要離開他,忍不住落下幾點英雄淚來。說道:「姑娘去了,怎的發付我呢?」這句話,說得佛庫倫柔腸百折。她心想:我們布爾胡裡地方男子,都是負心的﹔難得有這樣一個多情人兒。可惜我和他兩家,是世代冤仇,眼見這個姻緣是不能成功的了。罷,罷,罷!拼了我一世孤單,我總想法子和他做一對白頭偕老的夫妻。當時她便對烏拉特說明:此番回家去探望一回父母,算是永遠訣別,早則半載,遲則一年,總要想法子來找你,和你做一對偕老的夫妻。只是怕到那時你變心呢。」烏拉特聽了,便向腰裡拔出一柄刀來,在臂膀上搠一個透明的窟窿,那血便和潮水般湧出來,忙拿酒杯接住,送到佛庫倫嘴邊去。佛庫倫喝了半杯,剩下半杯,烏拉特自己吃了。這是他們長白山地方上人最重的立誓法,意思是說誰背了誓盟,便吃誰,殺死了喝他的血。當時烏拉特臂上吃了一刀,佛庫倫一時不忍離開他,忙替他包紮好了傷口,服侍他睡下。兩人又廝守了十多天。
一天晚上,天上一輪皓月,照著山上山下,和水洗的一般,佛庫倫和烏拉特肩並肩兒站在洞口望月,忽然又勾起了思念父母的心事。烏拉特便吩咐掛下繩椅,兩人握著手,說了一句『前途珍重』!那繩椅沿著山壁飛也似的下去。烏拉特站在山頂上,怔怔的望著,直到望不見了,才又歎了一口氣,回進洞去。
這裡乾木兒自從丟了女兒佛庫倫以後,天天帶人到山前山後去找尋,一連尋了一個月,兀自影蹤全無,把個乾木兒急得抓耳摸腮,長吁短歎,她母親也因想念女兒,啼啼哭哭,病倒在牀。她兩個姊姊,親眼看妹子被老虎拖去,越發覺得悽慘﹔想起他妹子來,便哭一回說一回。一家人都被慘霧愁雲罩住了,再加門外冰雪連天,越發弄得門庭冷落,毫無興趣。看看過了冬天,又到春天,恩庫倫回到丈夫家裡了,丟下正庫倫一人,淒悽慘慘的每天晚上爬在炕上,陪伴母親,手裡拈著一片鞋幫兒,就著燈光做活計。心裡想起妹妹死得苦,一汪眼淚包住眼珠子。忽見門簾一動,踅進一個人來,抬頭看時,那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合家人日夜想念著的三姑娘佛庫倫。正庫倫見了,一縱身向前撲去,喊了一聲:「我的好妹子!」她母親從夢中驚醒過來,歡喜得將三女兒摟在懷裡喚心肝寶貝時驚動了合家老小,都跑進屋子來看望。乾木兒拉住了他女兒,問長問短。佛庫倫扯著謊說道:「我當時昏昏沉沉的被老虎咬住了,奔過幾個山頭,恰巧遇到一群獵戶,捉住老虎,把我從老虎嘴裡奪下來。看看腰上已是了受了傷,便送到他家去養傷。他家有一個老媽媽,照看我十分週到,過了兩個月,我的傷才好,接著又害了寒熱病。他家住的是帳篷,我病得昏昏沉沉的時候,跟著他搬來搬去。誰知越搬越遠,到我病好時,一打聽,原來他們搬到叆陽堡去了。」乾木兒聽了,說道:「哎喲,叆陽堡,離這裡有八百里地呢!我的孩兒,你怎麼得回來呢?」佛庫倫接下去說道:「幸虧在路上遇到他們的同伙,說到東北長白山射雕去。孩兒便求著他們,把孩兒帶回家來了。」一席話說得兩位老人家,千信萬信,這一夜佛庫倫依舊跟著正庫倫一被窩睡。到了第二天,恩庫倫也知道了,忙趕回來。姊妹三人,唧唧噥噥說了許多分別以後的話。佛庫倫拉住了她大姊,不放她回家去。從此以後,她姊妹三人,依舊在一起吃喝說笑,布爾胡裡全村的人,也不覺人人臉上有了喜色。
寒食過了,春來遲暮。看看四月天氣,在長白山下,兀自桃李爭妍,杏花醉眼,花事正盛呢。布庫裡山前後村坊上,一班居民久蟄思動。春風入戶,輕衫不冷,各個要到山邊水涯去遊玩遊玩。這時駱駝嘴上,一股瀑布,便挾冰雪直泄而下,自夏而秋,奔騰澎湃,沒日沒夜的奔流著。在山下的居民,便是睡在枕上,也聽得一片水聲。這水聲聽在別人耳朵裡,卻沒有什麼難受,獨有聽在佛庫倫耳朵裡,便覺得柔腸寸斷,情淚為珠。因此村中紅男綠女,人人出外去遊玩,獨有佛庫倫悶坐在家裡,不輕出房門一步。她想起了在駱駝峰頂上,和烏拉特的一番恩愛,早已遲遲迷迷的魂靈兒飛上山頂去了。她母親認做她是害病,急得四處求神拜佛,獨有恩庫倫暗暗的留神,早有幾分瞧科。
這一天,乾木兒因三女兒害病,便去請了一個跳神的來院子裡做法事,合家男女和鄰舍,都擠在一塊看熱鬧。恩庫倫趁這空兒,溜進房去,見她妹妹獨自一人盤腿坐在炕上發怔。便上去摟住她脖子,悄悄的說道:「小鬼頭在外面乾的好事!打量你姊姊看不出來嗎?」佛庫倫吃她頂頭一句罩住了,答不出話來,只是兩眼怔怔的向她大姊臉上瞧著。恩庫倫看了,越發瞧透了七八分,便說道:「你且慢和我分辯,聽你姊姊細細說來,你說給老虎拖去咬傷了腰,後來雖說把傷養好了,怎麼現在腰眼上沒有一點傷疤?又說接著害傷寒病,我們關外人,凡是害傷寒病的,一二十天不得便好,便是好了,那臉上的氣色一時也不能復原。況且據你說,跟著他們住在帳篷裡,搬來搬去,這遊牧的生涯,何等辛苦,你又是受傷大病之後,如何沒有一點病容?如何沒有一點風塵氣色,你才回家的時候,我細細看你,不但沒有一點憔悴氣色,反覺得你的面龐兒比從前圓潤了些。你告訴我在外面受苦,我看你說話的時候,不但沒有愁容,反卻有喜色,這是你故意嘴裡說得苦惱,肚子裡自然有你快活的事體。再說到你跟著那班獵戶,東裡走到西裡,你和一班陌生男人住在一處,萬萬保不住你的身子的。你想我們關外地方的男子,誰不是見了娘兒們和餓鬼一般似的?何況妹妹又在落難的時候,他們又是一班粗蠻獵戶,妹妹又長得這樣一副標緻的面龐兒,又跟著他們住在帳篷許多日子,妹妹你有什麼本領保得住你的身子呢?那時妹妹倘然保不住身子,回家來不知要怎樣的苦惱傷心,如今妹妹回來,卻一點沒有悲苦的樣子,這獵戶一節,便是妹妹扯的謊。可是做姊姊的有一句放肆話,妹妹不要生氣,我如今看定妹妹決不是女孩兒,且肚子裡已有孩兒了!」佛庫倫聽到這裡,不由她粉臉漲得通紅,「啊」的叫了一聲,卻接不下話去。恩庫倫不由她分說,便接下去說道:「妹妹這幾天病了,爹媽為了妹妹的病,急得六神無主。其實妹妹那裡是病,簡直是小孽障在肚子裡作怪!妹妹不用抵賴,妹妹雖不肯告訴我,妹妹那種懶洋洋的神氣,早已告訴我了。妹妹不是常常嘔吐嗎?不是嚷著腰酸嗎?不是愛吃那酸味兒嗎」這樣樣都是小孩作怪的憑據。爹媽只因一心可憐你,被你一時瞞住了。我做姊姊的,你怎麼瞞得呢?再者,你自己拿鏡子照照看,你的眉心兒也散了,還和我混稱什麼小姑娘呢?好妹妹,你還是和我老實說罷,你在外面怎麼鬧的?」這一席話,說得迅雷不及掩耳。
佛庫倫這幾天正因離開他那心上人兒很不自在,又因肚子裡種下禍根,抱著一肚的羞愧悲愁,找不到一個可以商量的人。聽了她姊姊一番又尖刻又親熱的話,不由得她心頭一擠,眉頭一鎖,小嘴一噘,賣起瓢兒來了。一扭頭,倒在她姊姊懷裡,抽抽咽咽哭得柔腸婉轉,雲鬢蓬鬆。恩庫倫上去摟著她,勸著她。佛庫倫這才把自己委屈情形,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
恩庫倫聽了,怔怔的半晌。說道:「這才是饑荒呢!你想俺爹爹也算是布爾胡裡村上的一位村長。這村坊上的人,又多麼看重妹妹!去年窩家集牛彔的兒子,打發人來說媒,俺爹爹也不肯給。如今給他知道他寶貝的女兒,給俺村裡的仇人糟踏,叫他老人家這一副老臉擱到什麼地方去?這個風聲傳出去,不但是俺爹爹村長的位置站不住,便是妹妹也要給合村的人瞧不起。妹妹肚子裡的孩子,俺村裡人決不容他活在世上的。」
恩庫倫說到這裡,佛庫倫從炕上跳下地來,直挺挺的跪在地上,嘴裡不住的說:「姊姊救我!」恩庫倫一面把佛庫倫扶起,拿手帕替她拭去眼淚。正無法可想的時候,忽見正庫倫一腳踏進房來,見三妹子哭得和帶雨梨花似的,忙上前來問時,佛庫倫暗暗對她大姊遞眼色,叫她莫說出來。恩庫倫說:「俺們自己姊妹,不用瞞得。況且二妹子原比俺聰明,告訴她也有一個商量處。」接著把佛庫倫如何與烏拉特結識,如何肚裡受了孕,從頭到尾說個明白。正庫倫聽了,嚇了一大跳,盡是睜著眼,目不轉睛的怔怔的向佛庫倫臉上看著。佛庫倫吃她看得不好意思。忽見正庫倫一拍手說道:「有了!」恩庫倫忙拉著她,連連追問:「二妹子有了什麼好計策呢?」
正庫倫坐上炕來,三妹妹臉貼臉,聽她悄悄的說道:「俺們不是常常聽人說道,高句麗的始祖朱蒙,是柳花姑娘生的嗎?她姊妹三人,大姊姊柳花姑娘,二姊姊葦花姑娘,三妹妹黃花姑娘。那柳花姑娘,也是女孩兒,有一天她獨自一人站在後院裡,天上掉下顆星來,鑽進柳花姑娘嘴裡,便養下這個朱蒙。高句麗人說是天上降下來的星主,便大家奉他做了國王。如今三妹妹也可以找一樣東西吞下肚去,推說是這東西落在肚子裡變成孩兒。過幾天養下孩兒來倘是男孩兒,村坊上也許奉他做村長呢!」
恩庫倫聽了這一番話,頓時恍然大悟。佛庫倫還不十分相信,說道:「怕使不得吧?」恩庫倫說道:「怎麼使不得?你不聽得爺爺也曾和俺們說起,中國古時候商朝的皇帝,他母親簡狄,和妃子三個人在池塘裡洗澡,天上飛過一隻黑雀兒,掉下一個蛋來,簡狄吞在肚子裡,便養下商朝契皇帝來。如今俺們候天氣暖和的時候,也到布爾胡裡湖裡洗澡去,那個湖邊上不是長的紅果樹嗎?三妹子吞下一個紅果去﹍﹍」三人正說得出神,外面跳神也跳完了,走進一群人來,都是鄰舍的姊妹們,圍住了炕,拉著佛庫倫的手問長問短。佛庫倫這時肚子裡有了主意,那臉上的氣色也滋潤了,精神也旺了。
大家說:到底菩薩保佑,跳神的法術高,所以三姑娘好得這樣快?乾木兒老夫妻兩個看了。也放心了許多。
匹練孤懸,銀瓶倒瀉。布爾胡裡湖上,這時又換了一番景色,一泓綠水,翠嶂顧影,沿山萬花齊放,好似披了一件繡衣。一股瀑布,直瀉入湖心,水花四濺,岩石參差。兩旁樹木蓊茂,臨風搖曳﹔兩行花草直到山腳。那山腳下的石塊,被水沖得圓潤潔滑,湖底澄清,游魚可數。布爾胡裡村裡的女娘兒們,因為這地方幽靜,常常背著人到湖裡來洗澡,兩岸森林,原是天然的屏障。這一天恩庫倫姊妹三人,偷偷的到這瀑布下面來洗澡,三人露著潔白的身體,在水面上游泳自在。一群一群蜂兒蝶兒,也在她們雲鬢邊飛來飛去。
佛庫倫在水裡戲耍多時,覺得四肢軟綿綿的沒有氣力,便游近岸邊,揀一塊光潔的山石坐下。猛回頭,見那駱嘴峰上,青山依舊,人面全非,不覺迎著脖子,怔怔的癡想。正出神的時候,忽聽得一陣鵲兒咶噪的聲音,從北飛向南去,飛過佛庫倫頭頂時,半空中落下一顆紅果來,不偏不斜,恰恰落在佛庫倫的懷裡。佛庫倫拾在手裡看時,見它鮮紅得可愛,忽聽恩庫倫在一旁說道:「三妹子,快把這紅果吞下肚去,這是天賞給你的呢。」佛庫倫聽了,心下會意,便一張嘴,把這紅果子吞下肚去了。接著正庫倫和恩庫倫也爬上岸來,揩乾了身上的水,各個穿上衣服,走回家去。她們三人在路上把話商量妥了。一走進屋﹔恩庫倫把鵲兒銜著紅果落在三妹妹的嘴裡,三妹妹吃下肚去,覺得肚子裡酸痛,一派鬼話,哄過了他爹媽。
過了一個多月,佛庫倫肚子果然慢慢的大起來。她母親看了詫異,再三盤問。佛庫倫死咬定說是吃紅果起的病。她母親急了,找了村裡有名的大夫來瞧病,也看不出她什麼病症來。又和丈夫乾木兒商量,乾木兒說:「我也看三姑娘的肚子有些蹊蹺,俺們不如去請薩滿來問問罷。」這句話一說出,嚇得佛庫倫心頭小鹿兒亂撞。原來他們長白山一帶的人民,都十分信仰薩滿。薩滿是住在佛堂裡的女人,傳說這女人法力無邊,人民倘有疑惑不決的事去求薩滿,薩滿便能把菩薩請來,告訴你吉凶禍福。如今佛庫倫聽她爹爹說要請薩滿,深恐薩滿把她的私情統統說出來,心中如何不急?當下她也不敢攔阻,一轉背求她二姊,把大姊姊喚了來。姊妹三人在屋子裡唧唧噥噥的商量了半天,恩庫倫想出一條主意來,說道:「索興弄鬼弄到底,如此如此﹍﹍」那時三妹子生下孩兒來,管叫合村的人,人人敬重,個個羨慕。說著,佛庫倫從衣包底拿出一粒龍眼似大的束珠來,交給她大姊。恩庫倫懷裡藏了束珠,悄悄的踅到後街去找薩滿說話。
隔了一天,乾木兒果然把薩滿請來。只見四個廟祝抬著一張神桌。那神桌四腳向天,薩滿便盤腿兒坐在桌底板上。四個廟祝各抱著一條桌腿,把她送到乾木兒的院子裡去。這時乾木兒院子裡,擠滿了人。大家聽說乾木兒家裡請薩滿,便一齊趕來看熱鬧。
看那薩滿時,原來是一個乾癟的老婆婆,手裡捏著一枝長旱煙桿兒。恩庫倫見了,忙搶上前來扶進屋子去。這時屋子裡燒著香燭,供著三牲,屋子中間掛著一幅黑布,從屋樑上直垂下地來。薩滿上去向地下蹲了一蹲,行過禮兒。乾木兒帶領他妻子兒女也向神壇行了禮。薩滿抽了一筒煙,踅到黑布後面去。這時滿屋子人靜悄悄的,恩庫倫捏著一把冷汗,佛庫倫心頭亂跳,臉色急得雪也似白。停了半晌,只聽得布簾裡面重滯的嗓音說道:「菩薩叫布爾胡村長乾木兒聽話。」那乾木兒聽了,忙上去趴在當地。他兒子諾因阿拉也跟著跪下。聽那薩滿接著說道:「你女兒佛庫倫,前生原是天女。只因此地要出一位英雄,特叫神鵲含胎,寄在你女兒肚子裡。生下來這孩子,將來是了不得的人物,你們須好好看待他,他是天上的貴神,不能姓你們的姓,如今我預先賞他一個姓名。將來這孩子生下地來,不論他是男是女,總給他姓愛新覺羅,名叫布庫裡雍順。」那薩滿說到這裡,便再也不做聲了。乾木兒知道薩滿的話說完了,忙磕了三個頭,站起來。那薩滿也從布簾裡轉了出來,大家送她出門。這一回把個諾因阿拉,快活得在院子裡亂嚷亂跳,說:「俺爹爹做了村長,俺妹妹索興生出天神來了!」這句話,一傳十,十傳百,一霎時傳遍了全村。那班村民,從這一天起,不斷的送禮物:有送雞鵝的﹔有送棗栗的﹔也有送一腔羊一頭豬的,也有幾戶人家合送一頭牛的,乾木兒的倉庫裡都堆滿了。
佛庫倫的肚子一天大似一天,她母親每天殺雞宰豬的調理她。到了第九個月上,果然生下一個又白又胖的男孩兒來。眉眼又清秀,哭聲又洪亮,合家人歡喜得和得了寶貝似的。遠近村坊上,都來看看這個小英雄。佛庫倫想起烏拉特那種英雄氣概,又看看懷中的乳兒,便說不出的又是歡喜,又是傷感。一年容易又春風,這愛新覺羅?布庫裡雍順出生已是一週歲了,乾木兒揀了一個好日子祭堂子謝天。前三天,便在院子裡下一對石樁,樁上樹一枝旗桿,旗桿上裝著一個圓鬥,鬥裡裝滿了豬牛羊肉,高升在桿頂上,算是祭天的意思。過了三天,便是正日,一早起來,便有許多村民進來道喜,院子裡一字兒排列著三頭牛,三頭豬,三頭羊,還有雞鴨鵝鴿許多小牲口。中央神壇上,供著釋迦牟尼、觀世音、關公三位神道。燒上大爐的香,神壇四面又燒著蠟油堆兒,那火光煙氣,直衝到半天。布爾胡裡村上的家長,都盤腿兒坐神壇兩旁,兩面圍牆腳下,都擠滿了人頭,個個伸長了脖子,候那跳神的。停了一會,四個跳神的女人連串兒走進院子來。看她們個個打扮得妖妖嬈嬈,頭上插著花朵,臉上擦著脂粉,小蠻腰兒、粉底鞋兒,腰帶上又掛著一串鈴兒,一扭一捏的走著。走一步,那鈴兒叮叮響著。她們一手握著一柄鑾刀,一手擎著一根樺木棍兒,桿上也掛著七個金鈴兒,四個人走到神座前,一齊蹲下,行過禮,站起來,各占一方,唿啷啷搖著樺木桿兒,嘴裡唱著,腳下跳著。身後有八個老婆婆,各個手裡拿著樂器,也有彈月琴的,也有拉弦素的﹔也有吹箏的,抑揚宛轉,跟著跳神的腳步,來來去去。看得大家眼花繚亂,神魂飄蕩。跳夠多時,便有四個大漢,抬著一隻活豬﹔一人捉一條腿兒,飛也似的走到神壇跟前放下。那位薩滿便慢慢的走過來,捧著酒瓶,向豬耳朵裡直倒,那豬連扇著耳朵,大家看了,拍手歡呼,說:「菩薩來享受了!」兩個大漢,拿起快刀,割下兩個豬耳,供在神壇上。那班跳神的女人,又圍著豬,跳了一陣,把豬抬去洗剝。這裡把神壇撤去,許多客人圍著乾木兒,向他道喜。諾因阿拉便招呼人在院子裡安設座位。只見院子裡滿地鋪著蘆席。席上滿鋪著褥子,中間安設炕桌,每十個人圍著一個炕桌坐下。諾因阿拉和他妹妹恩庫倫,招呼客人。
看看客人已坐齊,大約得六七十席。乾木兒便吩咐上肉,便見屋子裡連串走出六七十人來,各個頭上頂著大銅盤,盤裡盛著一塊正方一尺來闊的白煮豬肉。接著又捧出六七十隻大銅碗來,裡面滿滿的盛著肉湯,湯裡浸著一個大銅勺。每一個客人面前,擱著一個小銅盤。每一席上,擱著一個小磁缸,滿滿的盛著一缸酒。乾木兒站在上面,說一聲:「請大家動手!」把酒缸捧來呷一口酒。一個一個遞過去,都喝過了,便各個向懷裡拿出解手刀來,割著肉片兒吃著。這肉和湯,都是淡的,客人都從衣袋裡拿出一疊醬紙來,這紙是拿高麗紙浸透了醬油曬乾的,看他們都拿紙泡在肉湯裡吃著。滿院子只聽得喊添肉添湯的聲音,把這許多侍候的人忙得穿梭似的跑來跑去。乾木兒站在當地,四面看著,他快活得掀著鬍子,笑得閉不攏嘴來。這一場吃,直到夕照含山,才各個罷手,大家滿嘴涂著油膩,笑嘻嘻的上來向主人道謝。
正熱鬧的時候,忽見一個孩兒,斜刺裡從人堆裡擠進來,對著乾木兒耳邊低低的說了幾句。把個乾木兒氣得兩眼和銅鈴似的,鬍鬚和刺蝟似的,大喝一聲,箭也似的直向大門外跑去。要知乾木兒聽了什麼消息,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5 02:58:27
第三回 三尺粉牆重溫舊夢 六十處女老作新娘
話說乾木兒屋子後面,粉牆如帶,繁花如錦。一樹馬櫻花,折著腰兒,從牆缺裡探出頭來,那花瓣兒,一片一片的落下地去。牆根邊,這時有一對男女,靜悄悄的坐著,那女的便是佛庫倫,男的正是烏拉特。佛庫倫軟靠在烏拉特懷裡,一邊哭著,一邊訴說她別後的相思和養孩兒的痛苦。烏拉特一邊勸慰著,一邊伸手替她抹去眼淚。正是千恩萬愛,婉轉纏綿!那一抹斜陽紅上樹梢,也好似替他兩人含羞抱恨。這時乾木兒的外孫兒印阿,是恩庫倫的兒子,年紀也有十二歲了,他正爬在樹上彩花兒。一眼見牆根下一對男女對泣著。再定睛看時,認得那男人是烏拉特,女人便是他阿姨佛庫倫。這烏拉特,是市爾胡裡村上男女老小人人認識他的,也是人人切齒痛恨不忘記他的。印阿一時興頭,也忘記了忌諱,便悄悄的去告訴了他公公幹木兒。
乾木兒是一村之長,又是一個好勝的老頭兒,叫他如何忍得呢?便立刻跳起身來,趕出大門去,要和烏拉特去廝拼。這時村坊有一個霍集英,長得高大身材,氣力又大。全村的人,除了乾木兒以外,要算他最得人心。當時他見了,忙上前去一把拉住乾木兒,問起情由,乾本兒又不好說得。這時客人未散,大家便圍著印阿。他母親恩庫倫在一旁聽了,捏著一把冷汗。大家聽完印阿的話,便面面相覷,一時裡說不出話來。霍集英一轉身,把乾木兒兩手捉住,反綁起來,同時大家翻過臉來,把乾木兒合家老小一齊捉住,綁在院子裡大樹上。一面,霍集英帶了五十個大漢,趕到後院子,悄悄的埋伏在牆頭上,霍集英自己爬在樹梢頭,倒著耳朵聽時,他兩人唧唧噥噥,正談到情濃的時候,忽聽得一聲大吼,和半天裡起了霹靂似的,牆頭上跳下許多人來。有一個大漢,從烏拉特頭頂上跳下來,騎在他脖兒上,被烏拉特一聳肩,那人直摔在五丈外,腦袋砸在石塊兒上死了。這時佛庫倫嚇得只向烏拉特懷裡倒躲,霍集英見了,怒不可當,趕上前去搶奪,烏拉特一手摟著佛庫倫,倒退在牆角裡,騰出一隻手來,揪住人便摔。也有被他摔死的,也有被他腳踢著受了傷倒在地下哼的。烏拉特地位又站得好,氣力又大,一時被他弄翻了一二十人,看看奈何他不得。可是,村裡的人,越來越多。有許多人拿著刀槍,蜂擁上去。
正在亂哄哄的時候,忽然半空中飛來一條套馬繩子。烏拉特一時措手不及,連臂兒腰兒都被套住了。隨手一拽,掀翻在地,八九十人一齊擁上去動起手來,把他上下十幾道繩子捆綁起來,綁得和粽子相似。佛庫倫也被他們綁住了,一齊推進院子來。霍集英坐在當地審問,烏拉特一句也不躲賴,把上一回如何受傷,如何躲在湖邊林子裡,如何在月下與佛庫倫相見,如何佛庫倫答應他在真真廟裡相見,如何上駱駝嘴去打掃山洞,如何假裝猛虎劫佛庫倫上山峰,如何在山裡結下恩情,如何送她下山,如何打聽得佛庫倫生下小孩,如何暗地裡通消息與佛庫倫第三次相見,商量帶了孩兒逃回梨皮峪去做長久夫妻,從頭至尾,說得一字不漏。兩旁的人,聽得個個咬牙切齒,許多女人都拿手指著佛庫倫,罵她不認恩仇,不顧廉恥,頓時院子裡鬧盈盈的嚷成一片。
霍集英站起來,喝住眾人,便招呼了十二個在村中管事的家長上去,商量了一會,大家都說這私通仇家的罪名,俺村裡祖宗一向傳下來是該燒死的,如今俺們也把烏拉特、佛庫倫和愛新覺羅?布庫裡雍順三人拿去燒死。至於乾木兒身為村長,他女兒做下這丟臉的事體,也應該把他全家趕出村去。這番話大家聽了,都說快意。當夜便把烏拉特、佛庫倫和他們孩兒三個人,關在一間屋子裡,又把乾木兒兩老夫妻、和正庫倫、諾因阿拉四個人關在一間屋子裡。恩庫倫原也有罪,只因她兒子印阿有報信的功,將功贖罪。又因為她是已經出嫁的人,便依舊放她回丈夫家去。
第二天,在村口山坳裡,搭了一個台,台上鋪了許多麻稈柴草引火之物,遠近村坊裡的人,從早起便圍在台下看熱鬧。直到正午時分,只見一簇人,拿板門抬著烏拉特、佛庫倫二人,那小孩子也綁在佛庫倫懷裡,一會兒推上了台。台上豎有兩根木柱,他兩人緊緊的綁在木柱上。看烏拉特時,依舊是笑吟吟的臉不變色,只有佛庫倫低垂粉頸,那眼淚如斷線似的珍珠滴個不止,布庫裡雍順在他母親懷裡,也哭得聲嘶力竭。台下許多人都圍著看著笑著罵著跳著,鬧成一片。停了一會,佛庫倫睜眼看時,見他爹爹、媽媽和哥哥、姊姊垂頭喪氣的在前面走著,後面一大群村民,各各肩上扛著刀槍,押著走出村去。只有恩庫倫一個人哭哭啼啼跟在後面送著。走過台下的時候,他母親抬起頭來,喚了一聲「我的孩兒!」早被台下一班閒著的人,連聲喊打,推出山坳去了。佛庫倫眼前一陣昏黑,便暈絕過去。隔了多時,一陣一陣濃煙衝進鼻管,驚醒來看時,那台下早已轟轟烈烈的燒著,一條一條火燄,像毒蛇舌頭似的,直向她身上撲來,可憐嚇得她渾身亂顫。烏拉特回過頭來,只說得一句:「我害了姑娘!」
這時,忽聽得台下一聲吶喊,接著山峽上潮水似的擁出一大群人來,各個執著刀槍,見人便砍,猛不可當。烏拉特認識是自己村裡的人,便大聲喊道:「快來救我!」便跳上五七個大漢來,在火燄堆裡,斬斷繩索,搶出人來。這時佛庫倫兩條腿已經軟了,一步也動不得。烏拉特挾著她,從台後面縱下地,有一個人擎著大劈刀砍來,烏拉特一抬腿,踢在那人脈息上,一鬆手,唿啷啷一柄刀落在地上。烏拉特搶過刀來,舞動得颼颼的響,十多個人跟著他近不得他的身。烏拉特且戰且退,直退到布爾裡胡湖邊,趕進鬆樹林子。看看追兵遠了,便扶起佛庫倫來,揀一塊山石坐下息力。看懷中孩子時,早已呼呼入睡。佛庫倫只說得一聲「慚愧」!烏拉特急向她搖手。原來林子外面又有十多個追兵,在四下裡搜尋。正緊急的時候,忽然懷裡的孩子「哇」的一聲哭起來,給林子外面的追兵聽得了,急搶進林子來。烏拉特拉著佛庫倫沿湖逃去。那地方左是峭壁,右是深淵,佛庫倫一顛一蹷,在林子裡走時,那懷中的孩兒越是哭得響亮。
看看後面的追兵越近了,烏拉特便站住腳,手裡橫著刀,等待廝打。他一邊揮手,叫佛庫倫快逃。佛庫倫無可奈何,離了烏拉特,抱著孩兒,向前走去。轉過山峽,那孩子越哭得厲害。佛庫倫深怕追兵從背面抄過來,這時一個女人,一個孩兒,性命難保。這地方正是駱駝嘴下面,一股瀑布,疾如奔馬,那淺灘上擱著一隻獨木舟,佛庫倫見景生情,立刻有了主意,忙把孩兒抱在獨木舟上,把船推下湖去。這地方正當急湍,船被一股急流衝著,便和箭似的,瞬息千里。佛庫倫看看船去遠了,聽不見哭聲了,便在湖邊上跪下來,禱告佛爺保佑兒子。佛庫倫正傷心的時候,忽然後面伸過兩隻手來,被攔腰抱住,她嚇了一跳,急回頭看時,原來是烏拉特。看他混身血跡,氣喘吁吁,不住的微笑。問時,原來那些追兵,被他殺得半個不留。問起孩兒,佛庫倫便說放在獨木船裡,沿湖水氽下去了。烏拉特到了這時,也不禁傷心起來。對著湖面出了一回神,兩人便手挽手的向山腳下樹木深處走去,慢慢的不見兩人的影兒了。
山環水繞,柳暗花明。一股桃花春水,依著綠草堤岸,曲折流去。流到一個幽靜所在,鳥鳴東西,樹影婆娑,這水勢便遲緩下來了。一個垂髫女郎,一手提著一個水桶,低著頭,慢慢的走到堤邊,見了這爛漫春光,不覺勾起了她的一腔心事。她且不汲水,一蹲身坐在一株梨花樹下,那樹身倒掛在河邊,一片一片花瓣兒落在水面上,和天上明星似的,動也不動。那一灣春水,越覺得十分明淨。這女郎看了,便向天歎了一口氣,說道:「好花易謝,春光易逝。我百里長在這窮荒僻野的地方,眼前都是一般勇男蠢漢,那裡有一個是俊秀男兒?我如今年紀已是三十六歲了,女孩兒家最好的光陰都已過去,眼見得把我這如花美眷,埋沒在這似水年華裡罷了!我便是願嫁,哪裡有一個是配做我丈夫的?」
這百里姑娘,在三姓地方也算得是一個出類拔萃的女子,模樣兒長得又好,心眼又聰明,三姓地方誰不願意娶她去做媳婦?但是她卻不把這班蠢男子放在眼裡。她母親早已故世,只有一個父親,名叫博多里,自小視她為掌上明珠,每次勸她嫁丈夫,總吃她女兒搶白一頓,哭鬧一場便罷了。看看她女兒年直蹉跎到三十六歲上,做父親的更急了。這一天,博多里又對他女兒提起婚姻的事,說西山上穆俄爾的大兒子顧順,長得身體魁偉,牲口又多,田地也不少,意思要勸百里嫁給他。百里姑娘說穆俄爾顧順是一個粗魯的漢子,每打架的時候,只知道強姦娘兒們,誰願嫁這兇惡光棍?當時不免和他父親頂撞了幾句,又說自己願一生一世守著身子做女孩兒不嫁丈夫了。她說完話,提著水桶到河邊來汲水,如今見了這一番春景,不覺勾起了方才的心事,怔怔的看著水發怔,這一顆心跟著水不知道流到什麼地方去了。
正寂靜的時候,忽聽得耳邊「颼」的一聲,一枝箭破空飛來,不偏不斜正射在那株梨花樹上。接著遠遠的起了一片吶喊聲音,只慌得百里姑娘玉容失色,忙低著頭走到堤下面去躲著。耳中只聽得人聲嘈雜,也有喝打的,也有哭喊的。原來這三姓地方,自從老村長明德死了,三姓的人大家搶村長做,每搶一回,便打一回。各個拿著刀槍,逢人便殺,見人便刺,每打一回,不知送了多少性命!看看過了三五個年頭,打也打過八九回了,這村長的交椅,還沒有人敢坐。如今春光明媚,正是田地忙的時候,三姓的人在田裡碰到了,一言不合,便拔刀相見。這一場打,直打得血流遍野,屍積成堆,嚇得百里姑娘,躲在堤下,不敢探頭兒。
百里姑娘正驚慌的時候,忽見一個女人哭喊著,連滾帶跌的向堤岸上逃來,後面一個大漢,飛也似的追來。一任那女人在下面哀求悲啼,他總不肯放手。一會兒,那大漢站起身來,百里姑娘留神看時,原來不是別人,正是那西山上的穆俄爾顧順。百里姑娘正探頭時,那大漢一眼瞥見了,便翻身過來捉她,急得百里姑娘忙向水心裡跳時,接著又聽得「颼」的一聲,一枝箭飛來,不偏不倚的射在那大漢的耳門裡,從左邊耳朵鑽進,從右邊耳朵鑽出,大漢「啊喲」喊了一聲,倒在地下死了。看那枝箭時,兀自鼓著餘勇,向河心裡飛去。說也奇怪,這時河心裡有一隻獨木船,正從上流頭源下來,那枝箭恰恰的飛進船裡去了。
這裡原是河身彎曲的地方,水勢流到堤,便要停住,那時獨木舟也輕輕的靠了岸。忽然聽得小孩兒的哭聲,從船裡出來。百里忙搶上去看時,見一個孩子,仰天倒在船底裡,手腳不住的動著,張著嘴哭著。那一枝箭,離他頭頂二三分,恭恭正正在船板上插著。再看這孩兒時,長得肥胖白淨,十分可愛。百里姑娘忙上去抱在懷裡,那孩子立刻停了哭。這當兒堤岸上已經擠了許多人,見這孩子,大家搶著上來抱他,那孩子在水面上氽了一夜,又是驚慌,又是饑餓,如今見有人抱他,他立刻止住了哭,見了人只是嘻嘻的笑。
這時博多里也在人堆裡,見了這孩子十分可愛,便上去抱在懷裡,打開他的衣襟一看,見頸子上掛著一個黃布袋子,袋子外面有薩滿的咒符。掏出一張紙來,上面寫道:「他母親前生原是天女,只因此地要出一位英雄,特叫神鵲含胎,寄在天女肚子裡。他是天上的貴種,不能姓你們姓,他姓愛新覺羅,名叫布庫裡雍順。這一番話,是當時乾木兒聽了薩滿的話找人記下,特地做一個袋子,掛在他胸前,算是鬥邪的意思。不想如今給三姓地方人看見了。到底博多里年老有主意,當時他立刻站起來對大眾說道:「我們三姓地方,年年為了搶奪村長的位置,死的人不知多少,如今天上送下這位英雄來,是我們三姓地方的福氣,我勸諸位看在這位英雄面上,從此大家便罷了手,我們便拜這位小英雄做了村長。他是天人下凡,總能夠保佑我們人人平安。」這時有三五百人圍著聽著,他們個個打得頭破血流,心裡正萬分懊悔的時候,聽了博多里的一番話,不覺感動起來。大家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忽然個個淌下淚來,伸出臂膊,你抱住我,我抱住你,嗚嗚咽咽痛哭起來。哭過一陣,大家爬在地下,一齊向這小孩兒磕頭。這時百里姑娘懷裡抱著小孩兒受大家的跪拜,不由她不嬌羞腼腆,露出盈盈一笑來。眾人拜過了站起來,忙忙打掃道路,掩埋死人,並在這河邊暫時搭起一座蘆草棚子來,外面用布帳子罩住,百里姑娘抱著小村長,住在裡面。棚子外面,三姓的人,公舉了二十位年老的家長陪伴著,一面派人打掃一座屋子出來,預備給小村長久住。到了第二天,屋子收拾停當,有四個大漢,交叉著手臂,小村長騎在他們臂膀上,抬著進屋子去。後面男女老小村人二三千跟隨著。說也奇怪,這位小村長,該與百里姑娘有緣,他離開百里姑娘,便哭個不住,必得百里姑娘上去拍著安慰著,他便嘻嘻的笑起來。因此大家商議,便請百里姑娘陪伴小村長,住在一間屋子裡,從此他的吃喝衣著,統統由百里姑娘小心照料。說也奇怪,這三姓地方,自從小村長來了以後,便也風調雨順,人人快樂。
光陰如箭,不覺又是十六年工夫。布庫裡雍順出落得一表人才,相貌十分清秀。三姓地方的女孩兒見了,誰都願嫁他。但是在布庫裡雍順心裡,只有這位百里姑娘,他睡也跟著百里姑娘,吃也跟著百里姑娘。這位百里姑娘,這時已有五十二歲了。只因她長得十分標緻,望去好似三十多歲的人。絕世風姿,可憐遲暮!在旁人看這百里姑娘,孤芳空老,覺得十分可惜,但在百里姑娘,自從有了這小村長以後,和他朝夕廝纏,倒也很能解得寂寞。
這小村長是天生成一位英雄,他在八九歲上,便懂得騎馬射箭,村裡許多年長的,天天跟著他爬山過嶺,探勝尋幽。不消幾時,這三姓地方的地勢遠近,都被他察看得明明白白。到了十二歲上,他便想把三姓地方管理起來。這位百里姑娘,又是女中豪傑,空閒的時候,常和這位小村長講究些人情世故。說如何可以收服三姓地方的人心,如何可以整理三姓地方。小村長一聽在耳內,一面召集了十四個村裡年長有力的,派他們做管事人。把三姓地方分做十四段,每一段一個管事人,照料地方上的公事,又挑選四百個身材高大,氣力強壯的,編成軍隊,天天在村外空場上,教練騎馬射箭,掮槍舞棍,熬練得十分勇猛。又在自己林場左右前後,樹立一圈木柵來,開著高大的柵門,每到天晚,把柵門關上,放出牲口來吃草。自從有了柵門以後,三姓地方從來沒有走失牲口、偷盜牛馬的事,又派了夜哨,在四面柵門查夜。因此村民人人高枕無憂,人人感激這位小村長的功德無量。這雖然是小村長的功德,卻也全是百里姑娘的計謀,因此這小村長越發覺得這百里姑娘可敬可愛。
說也奇怪,這布庫裡雍順一出門去,騎在馬上,雄赳赳氣昂昂,很有英雄氣概,村民見了這副威儀,便人人害怕。待得一踏進門,見了百里姑娘,這身子便和軟股糖兒似的軟了下來。十七歲的男孩兒,還跟著百里姑娘寸步不離,常常坐在百里姑娘身旁微笑著,有時便倚靠在百里姑娘膝前,好似小孩兒跟著他母親。百里姑娘從小管養著這位小村長,卻也成了習慣,常常和他說笑著解解悶兒,有時伸手摸摸他的脖項頭面。布庫裡雍順到親熱的時候,便拿手捧著百里姑娘的手心,喚幾聲姊姊。到了晚上,他便跟著姊姊一牀兒睡,一切冷暖起臥的事體,都是百里姑娘照看著。他兩人雖說耳鬢廝磨,肌膚相親,一個是處女,一個是童男,卻是乾乾淨淨,各不相擾的。
布庫裡雍順到二十歲上,看看三姓地方人口一天多似一天,兵力一天強似一天,地上出產的米麥,也一天豐富似一天,閒來無事的時候,村長便帶了一班兵士到樹林探處打獵尋樂。正打得熱鬧的時候,布庫裡雍順一眼見林子外面一片廣場上,有七八十頭牛馬,四散在場上吃草。他心中忽然想起了一個貪念,便發一個號令,叫兵士們出去搶掠。兵士們得了號令,便立即出動,四麵包圍起來,把許多牛馬,圍住在中央。那養牛馬的,原是俄漠惠野地裡的一種遊牧人種,他們都住在帳篷裡。聽說有人來搶牛馬,便個個帶了兵器,趕出去攔阻。你想三姓的人何等強悍,既上了手,如何肯罷休?霎時兩面的人一齊動起來手來,刀來箭迎,兵去將當。好好一片草地,殺得鬼哭神號,天愁地慘。打夠多時,那俄漠惠人慢慢的有點支持不住了,便丟了牛馬,向北逃去。
布庫裡雍順率領兵士趕過山頭,又殺死了幾個人,才回轉馬頭,把他們的帳篷牛馬,一古腦兒擄回村去。村裡人見村長小小年紀,便有這等膽量,越發敬重他,當時許多人趴在地下迎接他。布庫裡雍順直走到自己屋子前下馬,早有百里姑娘迎接。村長把擄來的馬匹帳篷,給百里姑娘看過。百里姑娘見有一對黑馬,長得十分俊美,便對村長說了,把這一對馬留下,其餘的都賞給管事人和那兵士們。從此布庫裡雍順做出味兒來了,常常帶兵士們四處搶劫,他仗著自己人多力壯,他每次出馬,沒有不得勝回來的。
這俄漠惠野地方,在長白山的東面,望去好大一塊平原,中間茂林豐草,原是放牲口的好地方。因此,常常有人來此平原放牧。不想這三姓地方的村民,萬分強悍,自從有了布庫裡雍順以後,便不許人到這地方來放牧﹔倘然來時,連人帶牲口都擄去。這威風一天大似一天,便有左近的村坊前來投降。布庫裡和他們約定,鳴角為號,誰家有事,便吹起角來,大家來救應。不到三年工夫,便收服了十二三個村坊,因此那村坊上的管事人,便商量公舉布庫裡雍順做一個貝勒。
有一天,三姓地方十四個管事人為頭,率領左近村坊裡管事人,在村中空地上開了一個大會,上面搭了一座高台,把布庫裡雍順請出來,坐在台上,大家在台下拜他。後面幾個村民,也跟著頂禮膜拜,拜布庫裡雍順做了十四村的貝勒。拜過以後,大家便在空地上吃酒吃肉。這位新貝勒,便去請了百里姑娘出來,兩人在台上對面坐著吃著,從辰時吃到午時,吃得大家酒醉肉飽,便手拉手跳舞起來。一邊跳著,一邊唱著,貝勒看了也歡喜,在台上也拉著百里姑娘的臂兒跳舞。跳了一陣,貝勒忽然想起那對黑馬,便吩咐左右衛兵,瞞著眾人,偷偷的下了台,和百里姑娘走出了柵門,跳上馬背,一對黑馬,馬磨馬耳,人擦人肩,並著向俄漠惠野地方跑去。一面跑著,一面說笑著,不知不覺跑出了一座大樹林子,回過頭來看看後面許多村落,早在雲樹縹緲之中。
百里姑娘許久不騎馬了,今天一口氣跑了許多路,早跑得嬌喘細細,香汗涔涔。貝勒在一旁看了這情形,忙扶她下馬,兩人手挽手兒去到前面一帶牆根上坐下。這時貝勒坐倒在百里姑娘旁邊,兩人靜悄悄的一句話也不說,仰著脖子只是看那天上的飛雲,那百里姑娘櫻唇微動,一陣一陣鼻息,吹在貝勒面上,覺得一陣甜香。貝勒心頭一動,忙翻過身來,撲上前去,捧著百里姑娘的手兒,不住的接吻,說也可憐,這百里姑娘快六十歲了,還是一個女孩兒的身子。這接吻的勾當,今天和貝勒算是破題兒第一遭,這位六十歲的老處女心上,不覺感動起來,便也回過頭來看看貝勒只是一笑。
兩人正談話的時候,飛鳥兒都飄飄飛在半空,他們也沒有留神,耳中也聽不到什麼。待到他們回過去,抬起頭來看時,早見一隊兵士們,靜悄悄的站在他們面前,後面又跟著許多村裡的百姓,個個對他兩人笑迷迷的。把個百里姑娘羞得粉臉通紅,恨不得有個地洞鑽下去。耳中聽得幾百人齊聲嚷道:「貝勒大喜啊!百里格格大喜啊!三姓的百姓大喜啊!」嚷過了一齊上來,男的簇擁著布庫裡雍順,女的簇擁著百里姑娘上了馬,大家圍在他倆的馬前馬後,走著喝著,直送到他們的屋子裡。一面有十四個管事人上來,勸貝勒在當夜娶百里姑娘做福晉。貝勒答應了,管事人出去,便召集了村坊上許多百姓,把這件事對他們說了。合村的人,便個個高興,人人踴躍,頓時角聲到處吹動,貝勒府上空地上人山人海擠滿了。場中立著大旗桿,有四個薩滿,全副打扮,上前來祭堂子。貝勒和福晉,也跟著拜過。四下裡百姓一片歡呼聲。接著有十六個跳神的女孩兒,打扮得千伶百俐,在中間跳著,又有十四個村的管事人,齊來送禮賀喜,貝勒便留他們在空地上吃酒吃肉,只吃到黃昏時候,院子裡燒著天燈,他們兀只嚷著添酒,鬧得不肯罷休。貝勒這時也喝得酩酊大醉,百里福晉扶著他進屋子去,雙雙睡倒,做了百年的好夢。
到了第二天百里福晉醒來,想想自己父母在時,為婚姻之事也不知操了多少心,總是自己看不中男人,直蹉跎過去。如今沒想到六十歲的老處女,卻嫁給了這二十歲的少年貝勒,看來這位貝勒又是個有兒女恩情、英雄虎膽的。我如今嫁了他,卻不可埋沒了他男兒的志氣,須得要拿出我生平的智謀來,幫助他做一番事業,才不冤枉和他做一場夫妻。福晉想定了主意,貝勒正從夢裡醒來,見了這位新娘娘,和他並頭睡著,雖說是一個老美人,但在枕上望去,還很有風韻。貝勒伸手過去,拉住了她的手,十分親熱。福晉便在被窩裡,和他商量國家大事。第一件事體,要把全村的人,搬去一個山水險要的所在,築起城堡來,自成一國,一面多練兵士,出去併吞鄰近的部落,慢慢的成一個大國。那時莫說一個貝勒,便是做一個可汗也是分內的事。貝勒聽了福晉一番話,頓時雄心勃勃,從被窩裡直跳起來,立刻召集了十四村的管事人,商量遷地築城的事體。大家十分贊成,貝勒又問起,這裡左近有什麼山水險要的地方?
一句話不曾說完,只見門簾一動,一個花枝招展似的福晉走了出來。大家忙搶上去行過禮。不知福晉出來有什麼話說,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5 02:58:54
第四回 燈前偷眼識英杰 林下逐鹿遇美人
話說百里福晉,雖是做新娘娘,但她是十分關心國家大事的。她站在屏門後面,聽貝勒和眾人商量築城的事體,她便一掀門簾,娉娉婷婷走了出來。大家見她脂光粉氣,儀態萬分,不由得心中十分敬愛,一字兒站了起來,向她請安。貝勒也站起來,讓她並肩坐下。福晉便開言道:「貝勒不是要找一個山水險要的所在,築我們的城池嗎?俺自幼兒便聽得俺父親常說,離此地西面三里路,穿過俄漠惠的大樹林子,原有一座鄂爾多里城,這座城池,原是俺祖宗造著的。只因俺祖宗自吃明太祖打出關來以後,便退守著這座鄂爾多里城,後來又吃蒙古人打進城來,殺的殺,燒的燒,可憐一座好好錦繡城池,到如今弄得敗井頹垣。那時候俺們元朝的子孫東流西散,後來蒙古人去了,才慢慢的又回到舊時地方來,成了這十四座村落。如今貝勒不做大事則罷,倘要建功立業,依俺的愚見,不如把俺全村的人搬到鄂爾多里城去。那地方三面靠山,一面臨水,地勢十分險要。原有舊時建築的城牆,如今我們修理起來,比重新建築一座城池總要省事得多。」
福晉說到這裡,貝勒十分高興便接著說:「百聞莫如一見,福晉既然這樣說,俺們何妨親自去察看一遭?」大家聽了,都說不錯,立刻走出屋子,個個跳上馬背。三四十匹馬,著地捲起一縷塵土,穿過樹林,越過俄漠惠平原,眼前便露出一帶城垣來。那牆根高高低低依著山腳,繞一個大圈子。貝勒定睛看時,不覺微微一笑,過去在福晉耳朵邊低低的說了幾句。福晉聽了,不覺臉上起了一朵紅雲,原來這地方便是前日他兩人並肩兒坐在石上接吻的地方。前日他們坐的一方大石,便是鄂爾多里城腳。這也是他夫妻二人合該重興滿族,所以在這三生石上結上良緣。當時他夫妻兩人騎在馬上四面一望,只見一帶山岡,從東北角上直走下來,三面環繞著,好似一把交椅一般,把鄂爾多里城緊緊抱在懷裡。一股牡丹江水,勢如騰馬,從西北流來,原是一個進可以戰,退可以守的所在。貝勒看了,不覺大喜,一面出榜,召集人工,一面和管事人天天在貝勒府裡籌劃遷居的事體。好個貝勒,真是公而忘私,國而忘家,他整整的忙了三年工夫,居然把這座舊時的鄂爾多里城,重新建造起來。望去蜿蜒曲折,好一座雄壯的城池。城裡街道房屋,也粗粗齊備,十四座村坊的百姓,一齊搬了進去,頓時人馬喧騰,雞鳴犬吠,成了一座熱鬧市場。城中央造一座貝勒府,貝勒夫妻兩人,住在裡面。到了第二年上,福晉居然生了一個兒子。這時福晉已是六十四歲了,生下來的男孩卻是聰明結實,合城的人誰不歡喜?頓時家家供神,替他祝福。
這時,貝勒天天帶了兵馬出城,四處征伐。那時忽刺溫野人沿著黑龍江岸,向西南面下來,十分兇惡,見人便殺,見牲口便搶,連明朝的奴兒干政廳也被他燒燬了。海西一帶的居民,逃得十室九空。看著忽刺溫野人直殺到長白山腳下,布庫裡雍順貝勒聽了不覺大怒,便親自帶了兵隊,埋伏在長白山腳下,見野人來了,便迎頭痛擊。打得他們棄甲拋盔,不敢正眼看鄂爾多里城。從此鄂爾多里的名氣一天大似一天,四處來投降的部落一天多似一天。貝勒便一一收撫他們,教導他們如何練兵,如何守地。這裡十多年工夫,吃的一口安樂茶飯。百里福晉直到八十八歲死了。鄂爾多里地方,死了這個老美人,不但全城的人痛哭流涕,便是那雍順貝勒,也朝思暮想,神思昏昏。想一回,哭一回,好似小孩子離了媽媽子一般,弄得他茶飯無心,啼笑無常,慢慢的成了一個病症,跟著他千恩萬愛的妻子死去了。這裡合城的管事人,公舉他兒子做了鄂爾多里貝勒。這鄂爾多里貝勒,倒也勤儉愛民,太平過去。這樣子又傳孫,孫又傳子,那國事興旺一天勝似一天。歷代的貝勒,都遵著雍順貝勒的遺訓,教練著許多勇猛強悍的兵士,貝勒帶著,到處攻城掠地。看看那鄰近的城池,都被他收服下來了。
東北一帶地方,本是海西女真忽刺溫野人的地界。講到忽刺溫野人,尤其兇悍,他們自從在雍順貝勒手裡吃了一個敗仗以後,雖不敢再來侵犯鄂爾多里城,但鄂爾多里人也不敢來侵犯他。鄂爾多里西南面,有一座古埒城,又有一座圖倫城。這兩座城池,地方又肥美,天氣也溫暖,鄂爾多里人早已看得眼熱,時刻想去併吞他。後來到了春天的時候,馬肥草長,鄂爾多里貝勒,帶了大隊兵士,到古埒城去威逼他投降。這時古埒城外,滿望都是營帳,刀戟如林,兵士如蟻。古埒一個小小的城池,平日全靠明朝保護,如今突然被鄂爾多里兵圍住了,便是要喚救兵,也是來不及。他西面的圖倫城,緊接遼西,遼西城裡有一個明朝的總兵鎮守著。圖倫城主,看看事機危急,便悄悄的派人到遼西去告急。遼西總兵立刻派了大隊人馬前去救應。只差得一步,那古埒城早已被鄂爾多里人收服去了。那總兵官十分生氣,派了差官,去見鄂爾多里貝勒,埋怨他不該併吞天朝的屬地。
鄂爾多里貝勒,見明朝的總兵出來說話,十分害怕,他只推說是手下的遊牧百姓不好,誤入古埒城,如今既蒙天朝責問,情願自己也做明朝的屬國,年年進貢,歲歲來朝。那時遼西總兵聽了他一派花言巧語,當即轉奏朝廷,鄂爾多里貝勒便派了十二個管事人,帶著許多野鳥異獸、人參貂皮,跟著到北京城去進貢。明朝皇帝,見鄂爾多里人來進貢,便用十分好意看待他,傳旨在西偏殿賜宴。管事人出京的時候,又賞他許多金銀綢緞。鄂爾多里貝勒,得了明朝的賞賜,覺得萬分榮耀,拿著賞賜的物件,四處去誇耀著。
這時海西人和忽刺溫野人見鄂爾多里如此榮耀,心中便萬分嫉妒。兩個貝勒商量著,也派人到明朝進貢去,進貢的是馬、貊鼠皮、舍利孫皮、青海兔鶻、黃鷹、阿膠、海牙等許多東西。這個風聲傳到鄂爾多里貝勒耳朵裡,怕海西人和忽刺溫得了好處,便又派人到中國去第二回進貢。明朝皇帝看了這情形,知道這三處地方人,各存嫉妒之念,便來一個公平交易,把鄂爾多里改稱建州衛、忽刺溫改稱女真衛,海西改稱海西衛﹔貝勒都加封做指揮使。鄂爾多里貝勒,從此改稱建州衛指揮使。那建州衛自從有了指揮使以後,越發兵強馬壯,到處擄掠。他又怒恨明朝,是他第一個進貢,不應和女真衛、海西衛一樣看待。他第三回派人到明朝去進貢,要求皇帝加封。這時宣德皇帝,看看建州衛人一天強似一天,便想了一個以毒攻毒的計策,要借建州兵力,去壓服海西女真人,便又加封他做建州衛的都督。給他一印一信,叫他世世代代守著。另外又賞彩緞四表裡,折紗絹兩匹。封管事人做都指揮,賞他彩緞二表裡,絹四匹,折紗絹一匹。做都督滿了三年的,又賞他大帽金帶。
從此以後,建州衛都督目中無人,他在鄂爾多里城裡,便大興土木,仿北京的樣子,造了許多宮殿。又從百姓家裡挑選十多個美貌女孩兒,送進宮去,做他的妃子。都督天天摟著妃子吃酒,夜夜抱著妃子睡覺,兵也不練,事也不管,派了都指揮到四處百姓家裡搜刮銀錢,供他一人的使用。弄得天怨人怒,民窮財盡,再加田地連年荒旱,即歷任的都督,只知道享福行樂,百姓天天在野地裡凍死餓死,他也毫不過問。
這時女真衛指揮使,見建州衛都督官級在他之上,心中很不甘服,趁他都督在昏迷的時候,便悄悄的派了兵隊到建州衛城外四處村落地方,強搶土地,姦淫婦女。那都指揮官趕到都督府裡去告急,可笑那都督左手抱著美人,右手擎著酒杯,聽了都指揮的話,迷迷糊糊的說道:「我們尋快活要緊,百姓的事,由他們去!」那都指揮官求發兵去保護百姓,都督笑笑,說道:「明天我要帶兵士們出城打獵去,誰有空工夫去保護百姓呢?」那都指揮聽都督說的不像話,便氣憤憤的走出府來。這時府外面聚集了許多百姓,打聽府裡的消息。都指揮一長二短的對大眾說了,氣得人人咬牙切齒。只聽得轟天雷似的發一聲喊,說道:我們去殺了這昏都督再說話!一窩蜂似的擁進府去。這時府裡的衛兵,要攔也攔不住,外面人越來越多,擠七八百人,在刀架上奪了刀槍,打進後院。都督正抱著兩個妃子,在那裡說笑,才一回頭,頭便落地。可憐一班脂粉嬌娃,都被他們一個個拖出院來,奸死的奸死,殺死的殺死,剝得赤條條的,七橫八豎,拋在院子裡。都督的母親、妻子,也被亂民殺死,最可憐的,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兒,被許多人綁在柱子上拿火燒死。這一陣亂,從午牌時分亂起,直亂到中牌時分,都督府裡殺得屍積如山,血流成河,真是殺得半個不留。
事過以後,查點人數,獨獨少了都督的兒子范察。這范察是都督最小的兒子,年紀才得十二歲,這一天正跟著工班兵士們在城外打獵,一頭兔子從他馬前走過,他便把馬肚子一拍,獨自一人向山坳裡追去。看著越追越遠,那頭兔子也便去得影跡無蹤。范察無精打采,放寬了韁繩,慢慢的踱著回來。才走出山坳,忽聽得一株大樹背後,有人唧唧噥噥說話的聲音。范察雖說年小,卻是機警過人,當時他便停了馬蹄,側耳靜聽。只聽得一個人說道:「如今我們把都督一家人殺得乾乾淨淨,只溜了這小賊范察。從來說的斬草除根,如今新都督派我來把范察哄進城去,那時連你也有重賞。」范察聽到這裡,也不候他說完,撥轉馬頭便跑。後面兵士,見走了范察,便也拍馬趕來。二三十匹快馬,一陣風似的向前趕去。范察一人一馬,在前面捨命奔逃,看看被追上,他急扯轡頭,向樹林裡一繞,繞到岔道上去。范察心生一計,看看天色漸晚,樹林中白蕩蕩一片暮色。他便跳下馬來,把馬趕到小道上去,自己忙脫下衣服來,罩住馬臉,又折一枝樹枝來,頂在自己頭上,下身埋在長草堆裡,挺挺的站著,動也不敢動。
這時夕照銜山,鴉鵲噪樹。說也奇怪,便有一群鵲兒,從遠處飛來,聚集在范察頭上的樹枝上咶噪著。那一隊追兵,一陣風似的在他面前跑過,嚇得范察連氣也不敢喘-喘。直到那追兵去遠了,才低低的說了一聲:慚愧!正要丟下樹枝走時,誰知那追兵又回來了!到樹林外面一齊跳下馬,到林子裡面來找尋。這時直把個范察急得魂靈兒出了泥丸宮,癡癡呆呆的半晌。清醒過來一看,林子裡早已靜悄悄的,不知什麼時候,那追兵已經去了。范察急急丟下樹枝,向長草堆裡奔去。一會兒,眼前已是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他在黑漫漫的荒地裡跑著,正是慌不擇路,不分東西南北的亂跑了一陣。眼前忽然露出微微的燈光來,他便努力向燈光跑去。跑到一個所去,一帶矮牆,裡面紙窗射出燈光來。
范察忙上去打門,裡面走出一個老頭兒來,問:「什麼地方的小孩兒,深夜裡打人門戶?」范察上去,只說得一句:「俺爸爸媽媽﹍﹍」便嚎啕大哭起來。原來這時范察想起他父母被殺死,不由得痛入心肝,回心一想,我如今逃難出來,不能讓人知道我的真實情形。忙打著謊話,對老頭兒說道:「俺跟著父母出來打獵,走到淺山裡,遇到狼群,父母雙雙都被狼子拖了去,所有行李馬匹,都丟得乾乾淨淨,只逃出一個光身人兒。可憐我人生路不熟,在山裡轉了一天一夜,才轉到這地方,求你老人家搭救我吧!」
老頭兒見他面貌清秀,說話可憐,便收留了他,拉他走進屋裡去。只見炕上一個老婆婆和一個姑娘,盤腿兒坐著,湊著燈光,在那裡做活計。那個姑娘和范察年紀不相上下,她一邊聽他父親說話,一邊溜過眼來看著范察,從頭到腳打量著,臉上露出微微的笑容來。原來這人家姓孟格,老頭兒名圖洛,是世代務農。傳到圖洛手裡,老夫妻一對,膝下只有一個女兒。他們正盼望來一個男孩兒,也可以幫著照看田裡的事體,如今果然來了一個男孩兒,相貌又十分清秀,他兩老如何不樂。當時便把范察留了,每天叫他幫著看牛看羊。范察是一個富貴嬌兒,如何懂得這些營生,虧得圖洛的女兒蕎芳,和他說得上,在一旁細細的教導他。
光陰如箭,一轉眼又是六年工夫,范察十八歲了,他和蕎芳姑娘情投意合,你憐我惜,從早到晚真是寸步不離。圖洛夫妻倆,也看出他們的心事來了,便揀個好日子,給他兩人交拜了天地,成了夫婦。范察到這時,才把自己的真實情形說了出來。蕎芳姑娘聽說他丈夫是都督的兒子,不禁嚇了一跳。但是那建州衛,這時正在強盛的時候,也奈何他不得。一轉眼,圖洛老夫妻倆一齊死了。再過幾年,范察夫妻倆也跟著死了。這一所田莊,傳給范察的兒子,兒子又傳給孫子,一代一代的傳下去。傳到他孫子孟特穆手裡,便成了一座大莊院。一望八百畝田地,都是他家的,還有十座山地,種著棉花果樹。院子裡養著二三百個壯健的大漢,空下來的時候,也講究些耍刀舞棍,練得一身好武藝。
原來孟特穆也是一位天生的英雄。他知道自己是富貴種子,不甘心老死在荒山野地裡,做一個莊稼人,因此他天天教練這班大漢,刻刻不忘報他祖宗的仇恨。直到孟特穆四十二歲上,他報仇的機會到了。建州衛都督,帶了一班軍士們,在蘇克蘭滸河,呼蘭哈達山下,赫圖阿哈地方打獵。那呼蘭哈達山,和圍屏一般,三面環抱,兩峽對峙,中間露出一線走路,只容一人一騎進出。孟特穆打聽這個消息,先帶了三百壯丁去埋伏在山坳裡。這時,建州衛都督,正在赫圖阿哈平原上往來馳騁,忽聽得一陣狼嗥的聲音,從山峽裡發出來,都督忙一揮手,向山峽口跑來,後面跑著四十個親兵,直跑到山峽裡面,四面靜悄悄的,只見一片叢莽,並沒有狼的影跡。都督正懷疑時,只聽得一聲吶喊,四下裡伏兵齊起,齊向都督馬前奔來。都督正撥轉馬頭走時,那山峽口早被亂石抵住。兩面混戰一場,這四十名親兵和都督,一齊被他們困住。孟特穆吩咐一聲殺,莊丁們一齊動手,和切菜頭似的,手起刀落,滿地滾的都是人頭。看看殺了二十多個人,那都督嚇得在地上磕頭求饒,情願把建州城池和都督印信,一齊獻還。孟特穆看他說得可憐,便點頭答應。一面派一百名壯丁,押著都督在後面走著,自己帶著二百名壯丁,先走出峽口去。把如何祖宗被害,如何今天報仇,對兵士們說了。那些兵士們見都督被擒,大家便爬在地下磕頭,願意投降新都督。孟特穆便帶了這班兵士,耀武揚威的走到建州城裡,取了都督的印信,一面派人到明朝去請封,一面把舊時的仇人一齊捉住,揀那有名的殺了,其餘的統統趕出城去。
這時候明朝把孟特穆封做建州衛都督。孟特穆為不忘報仇起見,把都城搬到赫圖阿哈住著,娶了一房妻子、生下兩個兒子來。大兒子名叫充善,第二個兒子名叫褚宴。充善又生了三個兒子,大兒子名叫妥羅,第二個兒子名叫妥義謨,第三個兒子名叫錫寶齊篇古。錫寶齊篇古又生了一個兒子,名叫福滿。福滿卻生了六個兒子:第一個德世庫,第二個劉闡,第三個索長阿,第四個覺昌安,第五個包朗阿,第六個寶實。福滿做了都督,後又把位置傳給覺昌安。又造著五座城池,分給兒子們居住,德世庫住在覺爾察地方,劉闡住在阿哈阿洛地方,索長阿住在河洛噶善地方,包朗阿住在尼麻喇地方,寶實住在章甲地方。
這五座城池離赫圖阿喇地方,近的五里,遠的二十里,統稱寧古塔貝勒。這六位貝勒,出落得個個英雄,威武有力,遠近的部落,都見了他害怕。只有西面碩色納部落,生了九個兒子,自小歡喜搬弄武器,閒著無事,四處打家劫舍,鄰近部落吃了他的虧,也是無可如何。東面又有一個加虎部落,生了七個兒子,也和狼虎一般,到處殺人放火。
有一天,碩色納部落九個兒子,趕到加虎部落裡去比武。兩家說定,誰打敗了便投降誰。他兩家弟兄,從上午直打到下午,只得一個平手。後來加虎部落裡有一個人,能夠連跳過九頭牛身,碩色納九個弟兄看了,十分佩服,兩家便結為兄弟,說定有福同享,有禍同當。正說話時,忽見人堆裡擠出一個少年來,生得面如撲粉,唇若涂脂。他也不招呼人,大腳闊步走到那九頭牛身旁,兩手攀住牛角,使勁一扭,那牛「啊」的一聲叫喊,早已扭斷頸子,倒在地下死了。那第二頭牛,第三頭牛,如法炮制,一霎時,那九頭牛,都給他結果了性命。他一揮手,後面來了二十個大漢,一齊動手,扛著牛便走。這時碩色納部落的人和加虎部落的人,再也耐不住了,便齊上前去攔住,和他講理。那少年也不多說話,拔出拳頭便打人,不知他那裡來的神力,凡是近他身的,都被他摔出三五丈遠,倒在地下,爬不起身來。這兩個部落的人,看了十分惱怒,齊聲說道:這不是反了麼!一聲喊,一齊撲上前去,把那個少年和二十多個大漢團團圍住,圍在核心。那少年不慌不忙,指揮那二十多個大漢,各人背著背,四面抵敵著。從下午打起,直打到黃昏人靜,那少年卻不曾傷動一絲一發,倒是這兩個部落的人,叫他們打倒了許多。
正不得脫身的時候,忽聽得正南角上發一聲喊,接著捲起狂風似的,來了一隊兵馬。這兩部的人,看看不是路,忙丟下這少年,轉身逃去。一個前面跑,一個後面追,看看追到一個大村落裡。村落前面,攔著一帶木柵。這兩部人逃進了村落,把柵門緊緊閉住。那少年領著這隊人馬,在柵前討戰,兵士們百般辱罵。停了一會,柵門開處,裡面也出來一隊人馬。兩隊人馬接住,便在樹前大戰起來。那少年的兵馬,是久經戰陣的,也不把這班村人放在眼裡,不多時,早已和秋風掃落葉似的,把村裡的人馬打得落花流水。少年一拍馬,後面兵士們也跟進去,見人便殺,見物便擄。可憐碩色部九個弟兄,卻死了四個,加虎部七個弟兄,卻死了三個。其餘的一齊捆綁起來,押在馬後,被這少年帶進城去。
這少年不是別人,正是那福滿的孫子,寶實的兒子,名叫阿哈那渥濟格。他跟著父親,住在章甲城裡,長得好一副俊秀的面貌,又是一副銅筋鐵骨。他也聽得人說,碩色納和加虎兩個部落的人如何難惹,他卻偏要去惹一惹。這一天果然大獲全勝回來,把擄得的牲口、婦女,獻與父親,寶實不敢自私,便去轉獻給都督覺昌安。覺昌安一面賞了渥濟格的功,一面檢點人馬,重複到碩色納、加虎兩部落去,查看一回,把左近二三十個村坊,都收服了。從此凡五嶺以東、蘇克蘭滸河以西二百里地方,都歸入建州衛部下。
這渥濟格玄了這次大功以後,覺昌安便留他住在自己城裡,和他一起同起同坐,十分親愛。渥濟格面貌又長得可人意兒,裡面福晉格格沒有一個不和他好。覺昌安的福晉,很想給他做一個媒,勸渥濟格娶一房妻室。渥濟格說:「倘沒有天下第一等美人,我願終身不娶。」這一天,他跟著叔父出東城去打獵,那座山離城很遠,便帶了篷帳,住在山下。第二天,渥濟格清早起來,獨自一人跨著馬,向樹林深處跑去,見一群花鹿,在林子外面跑著。他便摸了一摸弓箭,一拍馬向前跑去。誰知那群花鹿,聽得馬蹄聲響,早已去得無影無蹤。看看對面也有一座林子,渥濟格便又趕進林子去,睜眼看時,卻見一個花枝招展的美人兒,低鬟含羞,騎在馬上。把個目空一切的英雄,早看得眼花繚亂口難言,魂靈兒飛去半邊天了。要知這美人是誰家的女兒,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5 02:59:18
第五回 割發要盟英雄氣 裂袍勸駕兒女情
桃花馬上,紅粉嬌娃。看她一雙小蠻靴,輕輕的踏住金鐙﹔一雙玉纖手,緊緊的扣住紫韁。回眸一笑,百媚橫生。渥濟格跨在馬上,怔怔的看著,魂靈兒虛飄飄的,幾乎跌下馬來。那美人兒看他呆得可笑,又回過頭來,低鬟一笑,勒轉馬頭跑去。這渥濟格如何肯捨,便催動馬蹄,在後面緊緊跟著。八個馬蹄和串子線似的一前一後走著,看看穿過幾座林子,抹過幾個山峽,那美人忽的不見了。這地方是個山谷,四面高山夾住,好似落在井圈子裡。腳下滿地荊棘,馬蹄被它纏住,一步也不能行動。渥濟格癡癡迷迷的如在夢中,那顆頭如潑浪鼓似的左右搖擺著,尋找那美人。一眼見那妙人兒,立馬在高岡上,對他微微含笑,渥濟格見了,好似小孩子見了乳母似的,撲向前去。無奈滿眼叢莽,那馬蹄兒休想動得一步。渥濟格急了,忙跳下馬來,撥開荊棘,向叢莽中走去。那樹枝兒刺破了他的頭面,刺藤兒拉破了他的衣袖,他也顧不得了。腳下山石高高低低,跌跌僕僕的走著。可憐他跌得頭破血流,他也不肯罷休。賣盡力氣,走到那山岡下面。看看那峭壁十分光滑,上去不得。渥濟格四面找路時,也找不出一條可以上山的路,只有那高岡西面,在半壁上,略略長些藤蘿,渥濟格鼓一鼓勇氣,攀藤附葛的上去。幸得有幾處石縫,還可以插下腳去,爬到半壁上,已經氣喘吁吁,滿頭是汗。渥濟格也顧不了這許多,便鼓勇直前,看看快到山頂,那山勢愈陡了。誰知渥濟格腳下的石頭一鬆動,撲落落滾下山去。這時渥濟格腳下一滑,身體向後一仰,跟著正要跌下山去。那山岡上的美人看了,到底不忍,便急忙伸出玉臂來,上去把渥濟格的衣領緊緊拉住。渥濟格趁勢一躍,上了山岡,一陣頭暈,倒在那美人的腳下。
這美人看渥濟格的臉兒,倒也長得十分俊美,心中不覺一動,又看他滿身衣服扯得粉碎,和蝴蝶一般,那頭臉手臂,都淌出血來。那美人兒從懷裡掏出汗巾來,輕輕的替他拭著,汗巾上一陣香氣,直刺入渥濟格的鼻管裡。他清醒過來,睜眼看時,正和美人兒臉對臉的看個仔細。她有一張鵝蛋似的臉兒,擦著紅紅的胭脂,一雙彎彎的眉兒,下面蓋著兩點漆黑似的眼珠,發出亮晶晶的光來,格外覺得異樣動人。再看她額上,罩著一排短髮,一綹青絲,襯著雪也似的脖子,越發覺得黑白耀眼。最可愛的,那一點血也似的朱唇,嘴角上微含笑意。渥濟格趁她不留意的時候,便湊近臉去,在她朱唇上親了一個嘴。那美人霍的變了臉了。緊蹙著眉峰,滿含著薄怒,一摔手,轉身走去。渥濟格急了,忙上去拉住她的衣角兒。那美人回過臉來正顏厲色的問道:「你是什麼地方的野男人?」一句話不曾完,便颼的拔出刀來便砍。渥濟格伸手扼住她的臂膀,一面把自己的來蹤去跡說明白了,又接著說了許多求她可憐的話。那美人聽他說是都督的姪兒,知道他不是個平常人,又看看他臉上十分英俊,聽他說話又是十分溫柔,便把心軟了下來,微微一笑,把那口刀收了回去。渥濟格又向她屈著膝跪了下來,說願和她做一對夫妻。那美人聽了,臉上罩著一朵紅雲,低著頭說不出話來。禁不住渥濟格千姑娘、萬姑娘的喚著,她便說了一句:「你留下你的頭髮來。」一摔手,跨上馬,飛也似的下岡去了。
這「割下頭髮來」的一句話,是他們滿族人表達男女私情最重要的一句話。意思說男人把頭髮割去了,不能再長﹔愛上了這個女人,不能夠再愛別的女人。女人拿了男人的頭髮,這一顆心從此被男人絆住了。那美人說這句話,原是心裡十分愛上了渥濟格,只因怕羞,便逃下山去了。這裡渥濟格聽了這美人嬌滴滴、甜蜜蜜的一句話,早已把他的魂靈從腔子裡提出來,直跟著那美人去了。他怔怔的站著,細細的咀嚼那一句話的味兒,不由得他哈哈大笑起來。笑過了,才想起我不曾問那美人的名姓,家住在什麼地方。他想到這裡,便拔腳飛奔,直追下山岡去。你想一個步行,一個騎馬,如何追得上?渥濟格一邊腳下追著,一邊嘴裡「姑娘」「姑娘」的喊著,追到山下,滿頭淌著汗,看不見那美人兒的蹤跡。渥濟格心中萬分懊悔,一轉眼見他自己的馬,卻在那裡吃草,他便跨上馬,垂頭喪氣的回去。
渥濟格回到得都督府裡,他的伯媽見他臉上血跡斑斑,身上衣服破碎,不覺嚇了一大跳。忙問時,渥濟格便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他伯母和他姊姊聽了,不覺笑得前仰後合。他姊姊還拍著說道:「阿彌陀佛!這才是天有眼睛呢!我媽媽好好的替你說媒,你卻不要,今天說什麼美人,明天說什麼美人,如今卻真正說出報應來了。」渥濟格這時正一肚子骯髒氣沒有出處,又聽他姊姊們冷嘲熱罵,把他一張玉也似的臉兒急得通紅,雙腳頓地,說道:「我今生今世若不得那美人兒做妻房,我便剃了頭髮做和尚去!」正說著,他伯父覺昌安一腳跨進門來,見了他姪兒問道:「你怎麼悄悄的回來了?我打發人上東山上找你去呢!」福晉笑著說道:「你知道嗎?這位小貝勒在東山上會過美人來呢!」覺昌安忙問:「什麼美人?」他大格格又搶著把這番情形告訴他父親。渥濟格撲的跪在地下,求他伯父替他想法子去找尋那美人,務必要伯父做主,把那美人娶回家來。他伯父原是很愛這姪兒的,便滿口答應。說:「既是在我們左近的女孩兒,想來不難找到的。我的好孩子,你不要急壞了身子。」從此以後,覺昌安便傳出命令去找尋那美人。不消三五天工夫,便把那美人查出一個下落來。
原來那美人並不是寧古塔人,是那巴斯翰巴圖魯的女兒,長得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今年二十歲了,她父親十分寵愛,遠近各部落裡的牛彔貝勒都向巴斯翰來說媒,巴斯翰總一概拒絕。他心裡早有一個主意,他想:我女兒這樣一個美人胎子,非嫁一個富貴才貌樣樣完全的丈夫不可。因此他凡是有來說媒的,他看不上眼的,便也不和女兒商量,一概回絕了。過了幾天,覺昌安忽然派人來向巴斯翰求親。巴斯翰見堂堂都督居然來向他求婚,當初認做都督自己要娶去做福晉,心中萬分願意,只是嫌覺昌安年紀大些,怕對不起女兒。不然,都督的兒子要娶他女兒去做妻房,年紀又輕,將來又是一位都督,卻也算得富貴雙全。待那人開出口來,卻是替都督的姪兒來說媒,心裡已是有幾分不願﹔又聽說在東山上和他女兒見過面,難免裡面沒有調戲的事體,心裡越發不願意。只是礙於都督的面子,不好立即回絕,只說:「請渥濟格小貝勒自己來當面談談,俺們先結一個交情,慢慢的提親事罷!」巴斯翰的意思,也想看看這渥濟格品貌如何。
過了幾天,那渥濟格居然來了。一走進門,便大模大樣的。他自以為是都督的姪兒,你這一個區區巴圖魯,真不在我眼裡。當下他便對巴斯翰說道:「令愛在什麼地方?請出來俺們見見。」巴斯翰聽了,不由得勃然大怒。便冷冷的說道:「小女生長深閨,頗守禮教,不輕易和男子見面的。」渥濟格說道:「我和她將來有夫妻之份,見見也不妨事!」巴斯翰不待說完,接著說道:「小貝勒卻來得不巧了,昨天俺已經把小女的終身許給別人了。」渥濟格忙追問:「許給了什麼人?」巴斯翰說道:「是俺女兒自己作主,許給董鄂部酋長克轍巴顏的兒子額爾機瓦額了。」渥濟格不聽此話時猶可,聽了此話,不由得他三魂暴跳、七竅生煙,兩隻眼珠睜得大大的,說不出話來。半晌才說得一句:「果然是令愛自己作主的嗎?」那巴斯翰冷笑一聲,不去睬他。渥濟格急了,颼的拔出一柄腰刀來。巴斯翰認做他要廝殺,忙也拔下腰刀拿在手裡。誰知渥濟格並不是殺人,只見他一舉刀,把那支辮發齊根割了下來,向桌上一丟,說道:「請你拿這個去給令愛看,我渥濟格今生今世若不得令愛為妻,也算不得一個頂天立地的奇男子!」說著,他便頭也不回,大步走出門去了。
董鄂部的額爾機瓦額原也向巴斯翰求過親,他的人品才貌,巴斯翰也深知道,勉強也配得上他女兒。如今見事體急了,巴斯翰便給他個迅雷不及掩耳,在三天之內真的把他女兒嫁到董鄂部去。風聲傳到渥濟格耳朵裡,愈加恨入骨髓。不多幾天,那額爾機瓦額一個人騎著馬,在八達山下閒逛,忽然從山坳裡跳出九個大漢來,七手八腳,把額爾機瓦額拖下馬來,九柄鋼刀一齊下去,早斬成肉泥。隔著兩天,克轍巴顏才在山中找出他兒子的屍首來。巴顏膝下只有這個兒子,叫他如何不傷心痛恨!他一面收拾兒子的屍首,一面查拿兇手。到處貼下告示,說倘然有人知道兇手的名姓,便賞一百頭牛、一百匹馬和十斤金子。這個消息一傳出去,便有人沸沸揚揚說:九個兇手裡面也有一個叫渥濟格的,只因渥濟格是建州衛都督的姪兒,沒有人敢出來出首。可憐瓦額,好好一個英俊男子,只因娶了一個美貌妻子,送去了自己的性命!屍首抬進城去,他父親巴顏,看見親生兒子遭人毒手,弄得血肉模糊,心中好不悽慘,抱住屍身,一場大哭。他媳婦兒也跟著嬌啼宛轉,一聲「郎君」,一聲「兒夫」,哭得一屋子的人,個個酸心,人人下淚。
正在傷心的時候,外面報道:巴斯翰巴圖魯來了!巴顏正要出去迎接,巴斯翰已經走進內院來,見了他女兒,一把拖住。他女兒跪在父親面前,口口聲聲說:「要求爹爹替丈夫報仇!」巴斯翰勸住了女兒的哭,一面對他親家巴顏說道:「我在外面打聽得謀死你兒子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建州衛都督的姪兒渥濟格。」巴顏聽了,便十分詫異。忙問:「渥濟格和我兒子前世無仇,今世無怨,為什麼要下這般毒手?」巴斯翰吃他一句話問住了,一時回答不出話來。回過頭去,向他女兒看了一眼。他女兒起初見丈夫遭人毒手,滿肚子懷著怨恨,如今聽說那兇手是渥濟格,不覺臉上一紅,心腸一軟。回想到從前和他在山岡上相見那種癡情的樣子,後來親自上門來求親,割下頭髮來,那種熱烈的愛情,我原不該辜負他的。只因我父親一時固執,打破我倆的姻緣。如今鬧出這一場禍來,真是前世的冤孽!她想到這裡,見父親正回過頭來看她,由不得她低低歎了一口氣,拿羅帕掩住粉臉,踅進內房去了。巴斯翰見女兒進去了,才把那渥濟格和他女兒的前因後果,原原本本的說了出來。
巴顏不聽猶可,一聽了這個話,不禁氣憤填膺,開口便罵:「老糊涂!你女兒在家結識了情人,不該害我的兒子。」巴斯翰也不肯讓他,兩親家在屋子裡對罵起來。他們關外人性情特別暴躁,一言不合,便拔刀相見。當時他兩親家各個拔下佩刀來。兩廊下的侍衛,聽屋子裡鬧得不成樣子,忙進去勸開了,一面把巴斯翰送出去,巴顏的福晉也出來把丈夫勸了進去。巴顏兩夫妻看看膝下空虛,終日愁眉淚眼,十分悽慘。巴顏終究耐不住,到了第七日上,他渾身換了戎裝,上了大校場,喚齊部下各城章京,各個帶了本城的軍隊,齊集聽令。巴顏站在將台上,把渥濟格如何謀殺瓦額,建州衛人如何欺侮董鄂部人,說得慷慨淋漓。部下的兵士聽了,個個摩拳擦掌,髮指目裂。巴顏教訓過一番,接著步馬兵士操演陣圖,到晚,各自搭帳休息。巴顏這夜也不回家,露宿在營帳裡。帳外火把燒得通明,號角嗚嗚。巴顏獨坐帳中,想起兒子死得可憐,不由他滿腹悲憤,好似萬箭穿胸。正寂寞的時候,忽見侍衛進來報說:「外面有奉哈達汗和索長阿部主來見。」巴顏聽了,不覺嚇了一跳。
這奉哈達汗,是關外數一數二的國王。他手下有雄兵一萬,名城數十座,都聽他的號令,輕易不出來找人的。如今連夜到董鄂部來,一定有什麼重大事件。巴顏忙出去迎接,一看,奉哈達汗的軍隊也有二三千人,遠遠的扎住。奉哈達汗騎在馬上,見了巴顏,忙跳下馬來,笑容滿面。兩人手拉手兒的走進帳來,索長阿部主也跟在後面。三人坐下,巴顏吩咐預備酒席。一會兒,酒席擺齊,巴顏讓奉哈達汗坐在首位,索長阿部主坐了客位。酒過三巡,奉哈達汗便開口說道:「我連夜到此,不為別事,只得知你和建州衛都督的姪兒渥濟格,結下了深仇,兩家各自調動兵馬,預備廝殺。我如今來給兩家做一個和事老,可好麼?」奉哈達汗說到這裡,停住了,暫時不說。巴顏一肚子的怨氣,叫他如何一時答應得下?只是低著頭不說話。奉哈達汗接著又說道:「你兒子是吃九個強盜殺死的,九個強盜裡面,也有一個叫渥濟格的。你須明白,這個渥濟格,不是那個渥濟格。那個渥濟格,是堂都督的姪兒,他豈肯做這樣盜賊狗竊的行為?如今都督覺昌安,為兩家和氣要緊,特意托我出來給你兩家講和。現在他姪兒渥濟格,親自帶了牛羊金帛,在營門外聽令。你若肯時,便吩咐傳他進來,當面謝過罪,還叫他拜在你膝下,做一個乾兒,解了你多少寂寞。你若不肯,我也帶著三五千精兵在此,看誰先動手,我便打誰。」奉哈達汗說到這裡,立刻把臉沉了下來。
巴顏害怕奉哈達汗的勢力,不容他不答應奉哈達汗的調解。回想到殺子之仇,又萬無講和之理。他盡自沉吟著,講不出話來。忽然耳邊一片鑼鼓喇叭的聲音,外面接二連三的報進來說:「渥濟格公子親自來犒師,現在營門外,聽候部主的命令。」巴顏看看奉哈達汗兀自沉著臉﹔索長阿部主眼睜睜看住他臉上,露出一種兇惡的神氣來,不由他不點頭答應。侍衛出去,一片聲嚷說:「請渥濟格公子!」一會兒,公子大腳闊步的走進來,見了巴顏,急搶上幾步,行了全禮,又退下去,恭恭敬敬站在一旁。巴顏起初見了渥濟格,原是一腔憤怒,一轉眼看看渥濟格那種英俊秀美的風度,站在眼前,好似玉樹臨風。他原是很喜歡男孩兒的,見了不由他心腸不軟下來。怎麼又經得起渥濟格滿嘴的乾爹長乾爹短,早把他一肚子的冤仇,丟向爪哇國裡去了。營門外擺列著大的牛肉羊肉﹔大蘿的金銀綢帛,犒賞軍士。那軍士得了賞賜,便齊聲嚷道:「多謝公子!」營帳裡面重複擺上酒席,渥濟格親自把盞勸酒。巴顏年老貪杯,又是這樣一個英俊少年站在他跟前,耳朵裡聽著親密的說話,不覺開懷暢飲,早把他灌得酩酊大醉。當夜三個人都留在帳中,寄宿一宵。
到了第二天一清早起來,巴顏帶領著進城,直到部主府中。又帶領渥濟格到內院去拜見福晉,把收渥濟格做乾兒,和兇手又是一名叫渥濟格的原因說明。那福晉見了渥濟格這樣一個漂亮人物,早歡喜得無可無不可。她膝下正苦寂寞,見了這乾兒,便留他住在府裡,每天給他好吃好玩。這時她媳婦見了渥濟格,一個是新寡之婦,一個是前度劉郎,兩人背著人,說不盡的舊恨新歡,山盟海誓。
快樂光陰,容易過去。渥濟格在府中,一住十天。渥濟格自己也帶著一千兵士來,駐紮在城外。看看渥濟格進城去,不見他出來,認做被巴顏殺死了,大家鼓噪起來,把一座城池團團圍住,口口聲聲說:「還我主將!」外面報進府去,渥濟格正和他的心上人在花園中說笑遊玩,難捨難分。後來還是那媳婦想出一條計策來,慫慂他對巴顏說:董鄂部和建州衛,本是一祖所生﹔現在分做十二處,形勢涣散,倘有別處兵馬到來,怕一時照顧不到,還不如兩家合在一起。如今建州兵強將廣,你老人家搬進建州城去住,有我叔叔保護著,也可以過幾天安閒歲月,享幾年福,免得提心吊膽。這一番話果然打動了巴顏的心,他帶著妻子、媳婦,跟著渥濟格搬到建州城去住。建州都督覺昌安,不費一兵一卒之力,得了董鄂部許多城池。渥濟格又因和巴顏一處住著,頗多不便。便又在董鄂部中取得兩處部落,和他心上人搬去,一塊兒住著。從此,覺昌安叔姪兩人的威名一天大似一天,佔據城池,也一天多似一天。
話說索長阿部主在一旁看了,害怕建州人慢慢的侵犯到他的地界上來,便打發兒子吳泰,去求他親家哈達萬汗王台借兵。這時王台手下,稱女真部族,有城池二十餘座,精兵數萬,人人見了害怕。當時王台便答應借他雄兵五千,保守各處城池。說定建州衛今倘然不犯我們的地界,我們也各守疆士,不去侵犯別人。但是他們
的擔心並不是多餘的,還是那個建州都督覺昌安,他有五個兒子,好似五個大蟲,個個帶了兵馬,到處侵城掠地,打劫村坊。大兒子叫禮敦巴圖魯,第二個兒子名額爾袞,第三個兒子名界堪,第四個兒子名塔克世,第五個兒子名塔克篇古。這五個兒子裡面,要算禮敦格外英雄出眾,他在千軍萬馬之中,往來馳騁,匹馬當先,如入無人之境。這時他們直打到蘇克蘇滸河部,把全部的城池都收伏下來。部中有一座圖倫城,只因不肯投降建州人,吃他殺得屍骨如山,血流成河。滿州地方各部落,聽了這消息,人人嚇得魂飛魄散。王台看看事體緊急,便派人到明朝去進貢,又密奏建州人強橫不法的話。明萬曆皇帝便想借重他以毒攻毒﹔又查王台的祖父速黑忒,也曾受過明朝的封號,便封王台做哈達部的右都督官,又吩咐遼東經略使,派兵送他回部。王台得了明朝的榮寵,便十分強橫起來,各處部落投降他的也一天多似一天。他在中間暗暗的出死力抵抗建州人和蒙古人,不讓他侵犯明朝的疆土。覺昌安親自帶兵和他打仗,建州人便把王台恨入骨髓。
這時建州地方有一個健將,名叫王杲,他手下有一大隊狼虎兵,爬山如虎,渡河如狼。他軍隊所到的地方,不用交戰,便嚇得敵人下馬歸降。五嶺以東一帶地方,都是他一個人收伏下來的。覺昌安也便另眼看待他,常常備下酒席,兩人在府中相對吃酒。有一天,是他們滿族人的娘娘節,各處娘娘廟裡打唱跳神,十分熱鬧﹔家家也備下酒菜,接待賓客。那時都督府中,自然也是賓客如雲,酒肉如林。王杲便要算裡邊一個上客,他帶了兒子阿太入席。當時阿太年紀只十八歲,長得好像玉樹臨風,英秀不在渥濟格以下。酒吃到一半,裡面覺昌安的妃子打發人拿出許多荷包煙袋來,賞給親族子姪輩的。連阿太也得了一個荷包。散席以後,照例要到內室去謝賞,阿太也隨著眾人進去。
這天,都督的家中也大開筵席,那五位貝勒的福晉,各個帶了子女,都在府中赴席。內中要算塔克世的大福晉喜塔喇氏長得最標緻,能說能笑,進屋子只聽她說笑的聲音。她一見了阿太,便一把拉住了,說道:「啊唷!長得好俊的小子!」說著把他推到覺昌安妃子身旁去。他婆婆已是老眼昏花,把阿太拉進身去,對他臉上身上仔仔細細的看著,把個阿太看得不好意思,嫩臉通紅起來。喜塔喇氏和塔克世的次妻納喇氏,在一旁拍手大笑。還有禮敦的福晉和妯娌們,都團團圍定了看他。妃子笑說道:「人家嬌生慣養的,哪裡見過你們這班潑辣女人的陣仗兒?還不快放尊重些。你們不看見他小臉兒脹得通紅了,怪可憐兒的。」接著納喇氏說道:「婆婆天天抱怨找不到一個好女婿,如今這位奇兒,大概可以上得婆婆的眼了。我們快不要錯過了,留他住在府裡,配我們的女孩兒呢!」一句話提醒了妃子,說道:「好啊!我們把孫女兒配給他罷。」大孫女兒,便是禮敦的大女兒,也長得面龐圓潤,體格苗條。當時禮敦的福晉聽了,便接著說道:「婆婆說好,總是好的。你老人家的眼光,決不有錯。」正說著,都督外面進來。他本來有聯絡王杲的意思,一聽了這個話,便竭力慫慂說好。禮敦夫妻兩人,原不願把女兒嫁到遠地去,只因父母作主,也不敢反抗。不多幾天,都督府裡辦起喜事來,當然十分熱鬧。建州部下各處章京,不消說都來送禮賀喜,便是蘇克蘇滸部,渾河部,王甲部,哲陳部,鴨綠江部,瓦爾喀部,庫爾哈部,葉赫部﹍﹍滿州地方有名的部主,都來道賀,都督派人一一招待。這一場熱鬧,算是建州地方數一數二的大事。那阿太娶了大孫女做妻子,那大孫女面貌又長得十分標緻,性情又十分和順,夫妻兩人又十分恩愛,那岳父岳母和妃子又看待得他十分好,他落在溫柔鄉中,真有樂不思蜀的樣子。到底大孫女關心丈夫的前程,悄悄的去替阿太求她的祖父。都督看在自己孫女兒面上,便封阿太到古埒城去做一個章京。大孫女得了這個功名,心中十分快樂,忙催著她丈夫動身,到古埒城去到任。誰知阿太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只是迷戀著妻子不肯去,一任他妻子再三勸說,他總是不去。不覺惱了這位夫人,她把臉上的胭脂一齊洗去,又把身上穿的一件錦繡旗袍,扯得一片一片和蝴蝶一般。又翻身跪在他丈夫跟前,嗚嗚咽咽的哭個不住。阿太也摟住妻子,撲簌簌的滴下眼淚來。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5 02:59:47
第六回 腰間短刀斬伏莽 枕邊長舌走英雄
話說這位大孫女,原是她祖母十分疼愛的。人又長得乖巧,討人歡喜,合府上下的人,沒有一個不稱贊她。遠近部落的貝勒,打聽她長得標緻,都來求婚。都是她祖母作主,要把孫女婿一齊招贅在家裡,因此耽擱下來。直到嫁了阿太章京,大孫女為丈夫的前程起見,再三催著丈夫到古埒城去﹔阿太意思要帶了妻子一塊兒到任去,無奈他祖母不肯,大孫女心中也是捨不得丈夫,因此兩人在房中哭得十分悽慘。侍女見了,忙去報與喜塔喇氏,喜塔喇氏報與婆婆知道。妃子聽得了,說道:「這可不得了!可不要哭壞我那寶貝啊!」說著,忙站起身來,要自己看去。納喇氏和喜塔喇氏在兩旁扶著,後面四個媳婦,還有許多侍女,圍隨著走到大孫女房裡去。
大孫女聽說祖母來了,忙抹乾了眼淚,迎接出去。妃子一見孫女雲鬢蓬鬆,衣襟破碎,便嚷道:「這可了不得!你們小兩口才幾個月的新夫妻,便打起架來了嗎?」說著,擎起旱煙桿兒,沒頭沒臉的向她的孫女婿打去。說道:「我這樣嬌滴滴的孫女兒。怎禁得你這莽漢子磋折?」大孫女見了,忙搶過去抱住了煙桿,把自己毀裝勸駕的話說出來。妃子聽了,點點頭說道:「這才像俺們做都督人家的女孩兒!」說著,又回過頭去對阿太說道:「你祖岳父好意給你一個官做做,你怎麼這樣沒志氣,迷戀著老婆不肯去?我的好孩子,你快快前去!我替你養著老婆,你放心,她是我最疼愛的孫女兒﹔你去了,我格外疼愛她些,包在我身上,把她養得白白胖胖的。」
她的這番話,引得一屋子的人大笑起來。獨有阿太一個人,還哭喪著臉。妃子再三追問他:「你怎麼了?」阿太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跪下地來,把願帶著妻子一塊兒上任去的話說了出來。大孫女趁這個機會,也並著肩跪下地去。妃子一看,歎了一口氣,說道:「好好!女心向外,你也要丟了我去嗎?」說著,禁不住兩行眼淚,掛下腮邊來。眾人忙上前勸住,喜塔喇氏忙把婆婆扶回房去。這裡禮敦巴圖魯的福晉,和他女兒在房裡商量了半天,他小夫妻兩人口口聲聲求著要一塊兒去古埒城去,禮敦的福晉,也無可如何,只得替女兒求著公公。到底他公公明白道理,說:女孩兒嫁雞隨雞,嫁犬隨犬,如何禁得她住?便選了一個日子,打發了他夫妻兩人上路。
到了那日,內堂上擺下酒席,替阿太夫妻兩人餞行。大孫女的親生父母,卻不敢哭,倒是覺昌安的妃子,和塔克世的福晉喜塔喇氏,哭得眼眶腫得和胡桃一般。便是覺昌安到了這時,也不覺黯然魂銷。禮敦和塔克世、界堪弟兄們,怕父母傷心過份,壞了身體,便催促著阿太夫妻,二人趕速起程。福晉們一齊送到內宅門分別,貝勒們送到城外分別,獨有覺昌安和塔克世父子兩人,直送到古埒城分別。
覺昌安回到建州城,那王杲又新得了明朝的封號,建州右衛都督指揮使。那建州地方各貝勒章京,又都來向王杲道賀,擺下酒席,熱鬧了三天。覺昌安這時年老多病,又常常記念孫女兒,身體十分虧損,便把都督的位置傳給了他第四個兒子塔克世,自己告老在家,不問公事。好在王杲做了指揮使,很能鎮壓地方,便也十分放心。
說到王杲這個人,性格原是十分暴躁,到處歡喜拿武力去壓服人。自從得了明朝的封號以後,越發飛揚跋扈,便是建州都督,也有些駕馭他不住了。這時他收伏的地方很大,明朝的總兵也見了他害怕。他年年進貢的時候,也不把明朝的長官放在眼裡。明朝進貢的規矩是每年在撫順地方開馬市﹔各處部落都拿土產去進貢,長官坐在撫夷廳上驗收。上上馬一匹,賞米五石,絹五匹,布五匹﹔中馬,賞米三百,絹三匹,布三匹﹔下馬,賞米二百,絹二匹,布二匹﹔駒,賞米一石,布二匹,王杲進貢,偏要拿下馬去充上上馬,硬要討賞。那長官為懷柔遠人起見,便也將錯就錯的收下了。誰知道這王杲越發得了意,照進貢的規矩,那各部落貝勒一律站在撫夷廳階下等候長官驗貢完了,便賞各貝勒飲酒食肉。獨有這王杲不服法令,他等不得長官分賞,便搶上廳去,搶著貢菜便吃。左右的人見他來得兇惡,便也不敢和他為難。他單是搶奪酒肉,倒也罷了,誰知他酒醉飯飽,便撒酒瘋,對著長官拍桌大罵。明朝的官吏,看看他鬧得不成樣子,便吩咐左右,把他扶下階去﹔一面通告建州都督,下次不該再差王杲來進貢。那塔克世知道王杲大膽,敢當廳辱罵明朝長官,以為十分得意,第二年仍舊打發王杲去進貢。那王杲越發鬧得不成樣子。別的貝勒看看王杲可以無禮,我們為什麼這樣呆?便也個個跋扈起來。
明朝隆慶年間,有一位長官十分有膽量,他預先派了許多兵士,駐紮在撫夷廳兩廂,自己當廳坐著。看看王杲大搖大擺的走來,他是走慣了的,一腳便跨上廳來。只聽得兩旁兵士一聲吆喝,那廳上的侍衛擎起長槍,把王杲趕下廳去。後來驗到王杲的馬匹,又是十分瘦弱,長官便把他傳上廳去,呵斥了一陣,退回他的馬匹,也不賞米絹和酒肉。王杲覺得臉上沒有光彩,怏怏而回。一肚子怨氣無可發洩,便沿路殺人放火,關外的百姓被他殺得叫苦連天。明朝的總兵知道了,反說長官不好,奏明皇帝,把長官革了職。王杲知道了,越發長了威氣﹔他每到進貢的時候,便帶了許多兵馬,在撫順左近的地方胡鬧,到了馬市散了,他也不退兵,常常引誘明朝的百姓,到他營裡去,捆綁起來,要他家裡人拿十頭牛馬去犢回。倘然遲了一步,便要把那人殺了。
這時有一個撫順的客商,趁著馬市的時候,到清河、叆陽、寬甸一帶去做些買賣。經過王杲的營盤,被王杲拖進營去捆綁起來。他外甥裴承祖,是撫順的游擊官,得了這個消息,便親自到王杲營裡去求情。王杲便冒他舅舅的筆跡,把他哄進營去,一齊捆綁起來,破他的肚子,挖他的心肝,裴承祖帶來幾個兵士,也一齊被他殺死。
這個消息報到總兵衙門裡,總兵大怒,一面奏報皇帝﹔一面點起兵馬,準備廝殺。王杲不知進退,依舊是姦淫擄掠,無所不為。到十月裡的時候,在半夜裡,忽然被明朝兵將四面圍住﹔一支鐵甲軍,直衝進營來。這許多韃子兵都人不及早,馬不及鞍,被他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滿地。王杲赤著一雙腳,逃出後營,爬過山頭,息住腳一看,足足丟了一千四百多兵士。王杲知道敵不住了,回家的路也被明兵攔住,便打算投到蒙古去。走到撫順關外,見關樓上掛著榜文,又畫著自己的相貌,榜文上寫著:捉得王杲,賞銀一千兩。王杲看了,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只得退回舊路,在深山裡躲著。
過了幾天,王杲看看躲不住,便想起那哈達汗王台,一向是認識的,如今何不找他去呢?當下帶了他殘餘兵馬,到哈達地方,見了王台,把以上情形細說一遍。王台聽了,便擺上酒席,替他壓驚。王杲見王台如此看待他,心中說不出的感激,當夜安睡在客帳裡。正好睡的時候,忽然驚醒過來:見屋子裡燈火照得雪亮,自己身上被十七八道麻繩綁住了,動也不能動。王杲大聲叫喊起來,只見王台踱進帳來,手裡捧著令旗,口中大聲說道:「奉明總兵李成梁將令,捉拿王杲反賊。」說著,也不容王杲分辯,上來八個大漢,把王杲打入囚籠,連夜送到撫順關去。那總兵李成梁,坐堂審問,王杲也不抵賴,一一招認了。李成梁吩咐擺酒,一面和王台在廳上吃酒,一面叫劊子手動手,在院子裡把王杲殺了。
第二天,李成梁申報朝廷,聖旨下來,封王台為龍虎將軍。李成梁趁此把鳳凰城東面的寬甸一帶地方,收服下來。這王台得了明朝封號,便一路上耀武揚威的回去,自有許多部將前來賀喜。王台在將軍府裡大排筵宴三天,各部將吃得酒醉飯飽,王台在席上面吩咐部將,回去整頓兵馬,預備去爭城奪地。
這個消息傳到建州都督耳朵裡,那塔克世正因明朝殺死了他右衛都督指揮使,心中老大個不快活﹔又聽到王台帶著兵馬,到處攻城略地。那許多小部落,見王台得了明朝的封號,便紛紛的投降他。看看王台軍隊侵犯疆界,快到寧古塔一帶地方了﹔那寧古塔許多貝勒,便一齊趕到建州地方,在都督府中議起事來。這六位貝勒,年紀已老,覺昌安又是多病,一切公事都由他兒子塔克世料理。會議的時候,聽說王台如何強盛,大家面面相視,一籌莫展。塔克世看了這樣子,不覺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們堂堂愛新覺羅氏的子孫,空擁有這許多城池,難道去抵敵一個區區的王台都抵敵不住麼?」
正在議論的時候,只聽得身後有一個人大聲喊道:「王台是我們世代的仇人,我祖我父,不可忘了!」大家回頭看時,只見一個大漢,面目黎黑,衣服破碎,站在屋角裡,圓睜兩眼,嘴裡不住的哼著。原來這時候是十月天氣,在關外地方,雪已經下得很大,這大漢身上只穿一件破碎的薄棉衣,怎麼不要冷得發哼?說也奇怪,這塔克世一見了這大漢,便拔下刀來上前去要殺他。他大哥禮敦巴圖魯看見了,忙上去攔住。那塔克世嘴裡,還是「賊人!」「畜生!」的罵不絕口。你道這大漢是誰?便是塔克世的大兒子努爾哈赤。塔克世一共有五個兒子。第二個兒子舒爾哈齊,第三個兒子雅爾哈齊和這個努爾哈赤,都是大福晉喜塔喇氏生的﹔第四個兒子巴雅哈齊,是次妻納喇氏生的,第五個兒子穆爾哈齊,是他小老婆生的。講到納喇氏的姿色,又勝過喜塔喇氏。喜塔喇氏在日,因為她是大福晉,自然不敢輕慢她,誰知到了努爾哈赤十歲上,喜塔喇氏一病病死了,那納喇氏便把大福晉生的三個兒子看做眼中釘一般,常常在丈夫跟前挑眼,說他弟兄三人有滅她母子的心思。
塔克世聽了納喇氏的話,自然十分火怒,擎著大刀趕著努爾哈赤要殺他。努爾哈赤忙去躲在他祖父覺昌安懷裡。他祖父原是很愛這個大孫子的,如今塔克世發怒,自己又年老,無力去阻止他,只得含著一眶眼淚,對努爾哈赤道:「我的好孩子!父親今天要取你的性命,你快離了此地罷!」說著,祖孫兩人摟抱著大哭一場。哭夠多時,覺昌安悄悄的給他些銀錢,陪著他去辭別父親。誰知他父親聽了納喇氏的話,心中早已厭惡他弟兄三人,說道:「你既要去,便帶了你二弟三弟去,走得越遠越好,從此以後不要見我的面!」努爾哈赤無法可想,只得帶了舒爾哈齊、雅爾哈齊二人,啼啼哭哭走出建州城去。走到半路上,弟兄三人坐下地來,努爾哈赤把祖父給他的銀錢,拿出來三人平均分了。說道:「我們三人各奔前程罷!倘然有一天,有出山之日,總不要忘記我們弟兄今天的苦處。」說著,三人揮淚而別。
努爾哈赤寄住在一家獵戶家裡,每天上山去彩些鬆子,掘些人參,來在就近村市中叫賣。後來他彩的鬆子,掘的人參,一天多似一天,堆積起來,打聽得撫順市這兩樣東西能賣得好價錢,便向獵戶問明了路逕,向撫順市奔去。這時是初夏天氣,在滿洲地方,正是大雨之期,傾盆似的雨點向努爾哈赤身上打來,四處山水大發,平地頓成澤國。可憐他一個富貴子弟,只因父親有了偏心,弄得他有家難奔,有國難投!他在狂風大雨中走著,早淋得似落湯雞一般。好不容易,走過千山萬水,到了撫順市上。打開布包來一看,那人參、鬆子,早已腐爛得不成模樣。他錢也花完了,身體也走乏了,真是到了山窮水盡、英雄落魄之時。努爾哈赤想到傷心之處,不禁嚎啕大哭起來。他嗓子十分洪亮,只聽得四處山鳴應答。
早時,早驚動了一個老獵戶,姓關,原是山東地方人,十二歲上跟他父親渡海來到此處,以打獵為生,他也學得一手好本領,又懂得幾下拳腳,今年六十四歲了,追飛逐走,還是十分輕健。因天雨日久,他便在家休息,忽聽得曠野之中有人哭聲,聲音又十分洪亮。他知道不是一個平常人,忙過去一看,果然好一條大漢,燕領虎頷,螂腰猿臂,卻是位英雄。他忙勸住了哭,意欲邀他到自己家裡去。不知努爾哈赤肯去不肯去,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5 03:00:10
第七回 依佟氏東牀妙選 救何太西遼鏖兵
卻說努爾哈赤正哭到悲傷之處,忽見有人來問他。他英雄末路,正望人來搭救。既有人問他,他豈有不回答之理?回心一想,自己乃堂堂都督的兒子,倘若老老實實說出來,豈不叫父母丟臉?當下他便胡謅了幾句,只說自己死了父親,流落他鄉。那關老頭子見他可憐,便拉他回家去,好茶好飯看待他。關老頭子家裡既沒有老小,有時他上山打獵去,便囑咐努爾哈赤在家好好看守門戶,空下來時候,就門前空地上指導他幾下拳腳。努爾哈赤又生得聰明,不到一年工夫,所有武藝,他都學會了,空下來便一個人在空地上練習一回解解悶。這關老頭子每天打得獐鹿狼兔也是不少,他把獸肉吃了,把獸皮用藤干支繃起來,趕到撫順市上去招賣。努爾哈赤有時也跟著他到市上去,因此也認識了許多買賣中人。大家見他脾氣爽直,都和他好。那班買賣人,大概漢人居多,他們有時還邀努爾哈赤到家裡去作客。因此他也知道漢人的風俗。
有一天,一個姓佟的老頭子上市來,他坐著大車,在街心走,一個不小心,車輪子脫了軸,車篷子翻過來,把這個佟老頭兒罩住在車板下面,他竭力掙扎著,也不得脫身。努爾哈赤看見了,忙搶上前來,拿他的寬肩膀用力向上一抬,車板居然扳了過來。佟老頭子也從車子底下爬出來,齊聲說好。這佟老頭子忙上前去拉住他的手,問他的名姓,關老頭子忙上去替他答了。佟老頭子再三要拉他到家裡去,努爾哈赤起初不好意思,只拿兩隻眼睛望著關老頭子。關老頭子笑笑,說道:「這是撫順有名的佟大爺,他老人家家裡有的是錢,你如今跟了他老人家去,落了好地方。」說話時候,佟老頭兒已經把他拉上車去,鞭子一揚,車輪子滴溜溜的轉著去了。
原來佟姓是關外的大族,便是這位佟大爺家裡,也蓋著很大的莊院,四面圍著高粱田,屋子後面一帶高山,都是他的產業。講到牲口,單說牛馬,也有四五百頭。家裡僱著五七十個長工,一天到晚也忙不過來。努爾哈赤到了他家裡,佟大爺專派他看管長工。那些長工都是粗蠢如牛的,一言不合,便打起架來。他們起初見了努爾哈赤,也不把他擱在眼裡,還編著歌兒嘲笑他。說什麼「努爾哈赤,只見他來,不見他去!」有一天,有一個綽號叫做「牛魔王」的。他坐在田旁山石子上,擎著他又黑又粗的臂膀,唱著這歌兒。唱完了,拍手大笑。在田裡做活的人也和著他笑。恰巧努爾哈赤從那邊走過來,聽得了,悄悄的走上前去,舉手向「牛魔王」脖子上一叉,又把他的粗臂膀反折過來。「牛魔王」痛得直著嗓子只是嚷:「我的爹爹,燒了我罷!」這牛魔王是他長工裡面算氣力最大的了,如今也被努爾哈赤收服了。這五七十個人,一齊拜倒在他跟前,情願拜他做師傅,要他指教拳腳。莊門外面原有一大片圍場,努爾哈赤便天天帶著他們在田工完畢的時候,在圍場上指導他們練習各種武藝﹔打拳、舞棍、耍槍、弄刀。這工夫足足練了一個年頭,大家都已領會得了。努爾哈赤又常常和他們放對,總沒有一個敵得過他的。
有一天,是盛夏的時候,關外風景好,樹木十分茂盛。許多長工在樹影下面納涼,努爾哈赤遠遠的走過來:有十七八個人,手裡各個拿了木棍,跳起來,搶上前去,把努爾哈赤團團圍在核心,動起手來。努爾哈赤不慌不忙,擎著兩個空拳,左右招架。說也奇怪,這班人想盡法子打他,足足打了半個時辰,也休想近得他身。正打得熱鬧時候,忽聽得嬌滴滴的聲音喝一聲「好!」直鑽進努爾哈赤的耳朵裡去。努爾哈赤急回頭看時,只見那佟大爺笑瞇瞇的站在莊門外看著,他身後又站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梳著高高的髻兒,擦著紅紅的粉兒,從佟大爺肩頭露出半張臉兒來,喝了一聲好。見努爾哈赤看她,她也對努爾哈赤莞爾一笑。這一笑把個鐵錚錚的漢子酥了半邊,他拳頭也握不緊了,臂膀也擎不起來了。大家見了他這個樣子,都哈哈大笑,上去拿著他的手,拉到樹蔭下面乘涼去。這時努爾哈赤好似失落了魂靈似的,任你和他說什麼話,他總是怔怔的不回答你。大家見他不高興,便也不去和他胡纏,各個散去了。
說也好笑,這努爾哈赤在樹蔭下面坐著發怔,直坐到日落西山,也不移動他的位子。後來佟大爺出來,把他拉進屋子去。吃晚飯的時候,一任你和他如何說笑,他總是所問非所答。後來佟大爺也慢慢的有些覺得了。講到這裡,努爾哈赤的人才,他心裡是千中萬中。但是,他卻有他的一番隱衷。
原來這撫順地方,佟家雖說是大族,只有這佟大爺門下,人丁卻極是單薄,他生了五個女兒,一個兒子。五個女兒早已出嫁﹔大女兒年紀已有五十多歲,最小的女兒,也在三十以外。一個兒子活到三十六歲上死了,他媳婦只養下一個女兒,今年十八歲了,雖說北地胭脂,卻也長得珠圓玉潤。這位佟大爺,卻十分寵愛這個孫女兒。他在家裡,性情十分暴躁,便是他老夫妻的話,也是要駁回的,獨有這孫女兒的話,卻是千依百順,怎麼說怎麼好。這老大爺也懂得些漢字,閒空的時候,也教給孫女兒讀書寫字。這孫女兒名叫春秀,合家上下的人,都稱呼她秀姑娘。這秀姑娘不但長相齊整,文墨精通,而且事理又十分明白。到十六歲上,佟大爺便把全家的家政都交給她。她外面料理田地上的出入,裡面料理衣穿酒飯。等閒一個漢子也是趕她不上,佟大爺也竟拿她當一個孫男看待。這秀姑娘脾氣生得爽直,該說的地方她便不客氣,當面排揎。因此,那五七十個長工,都見了她害怕。講到她的終身大事,這樣一個大姑娘,豈有自己不留意的?她是打定主意,要嫁一個英雄。因為她認識了許多漢字,常常讀那些《三國演義》、《水滸傳》這幾部小說,這些書是她祖父從撫順市買來的。她看看書上的人物,何等英雄!她便決心要嫁一個像孫權或是像林衝那般的英雄。無奈她住在這窮鄉僻壤,眼睛所看見的,都是些蠢男笨漢,哪裡去找英雄?
真是千里姻緣一線牽。努爾哈赤遠遠的從建州城走來了,流落在撫順關外。那一天,她倆的見面,決不是平常的。自從一見以後,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便是佟大爺的心中,也是有了他們兩個。只是佟大爺心中有一個主意,他雖說沒有兒孫,卻不願承繼別房的子弟。他早打算給秀姑娘招贅一個孫女婿在家裡,頂他老人家的香火。但是別家男孩兒,都好好有父母的,誰肯丟開自己家裡到這裡來呢?如今看看這努爾哈赤人才出眾,恰巧又是一個無家可歸的,何不把他留做孫女婿,豈不是一雙兩好?如今看看這孩子癡得厲害,這件事當然是千肯萬肯的了。但不知我那孫女的意思怎麼樣,我還不如趁此給他兩人見見面兒,聽他們自己打交道去。佟大爺的主意已定,便把努爾哈赤領到內院裡,和他老妻、寡媳、孫女兒一個個相見。從此以後,佟大爺留心看著,秀姑娘常常找著努爾哈赤說笑去,他老人家心頭一塊石子總算落地了。
說也奇怪,努爾哈赤未曾認識秀姑娘以前,原和那班長工要好,大家在一塊兒有說有笑。自從他認識了秀姑娘以後,常常找不到他的影兒,一有空閒,便找秀姑娘說話去,大家也不敢去驚吵他。光陰如箭的過去,又是一個年頭。這年春末夏初,關外春色到得很遲,四月裡正是千紅萬紫、繁花如錦的時候,佟家屋子後面有一座桃樹林子,桃花開得正盛。
有一天,那「牛魔王」正從林子外面經過,忽聽得林子裡有嬌細吃吃的笑聲。定睛看時,原來不是別人,正是努爾哈赤在桃花樹下指導秀姑娘耍槍呢。秀姑娘挺著楊柳似的腰肢,擎著一枝丈八長槍,休想轉動分毫。她丟下槍,笑得喘不過氣來。努爾哈赤忙上去扶住她的柳腰兒,兩人對拉著手,對望著臉兒呆笑。「牛魔王」看在眼裡,低低的說了一聲:「不好!」飛也似的跑到前面院子裡去,把佟大爺拉了出來。佟大爺不知道什麼大事來了,忙跟著他匆匆跑去。直跑到桃樹林子外面,才站住腳。「牛魔王」拿手指給他看,佟大爺跟著手指望去,不禁哈哈大笑。原來這時努爾哈赤正和秀姑娘肩並肩兒坐在桃花樹下面,攜著手兒說話呢。「牛魔王」心想:這佟大爺脾氣是不好惹的,如今給他看見這個樣兒,不知要怎麼發怒呢。誰知佟大爺非但不生氣,看他嘴唇一張,鬍髭一蹺,哈哈一聲,笑得眼睛成了一條縫。真出於「牛魔王」意料之外,忙一轉身,一溜煙逃去了。
這裡,佟大爺慢慢的踱進林子去,他兩人見了,不由得一齊低下頭去,臉上羞得通紅,好似脖子上壓著一副千斤擔,再也抬不起頭來。佟大爺走上前去,一手挽著一個笑著問道:「你兩人已說定終身了嗎?」秀姑娘和努爾哈赤一齊搖搖頭。佟大爺伸著簸箕一般的手,在兩肩膀上使勁拍了一下,哈哈一陣子大笑,說道:「好糊涂的孩子,你們還不趕快說定了,呆守著什麼?」一句話說得他們兩人一齊笑了起來。佟大爺說道:「你們含羞嗎?快跟我來!」他不由分說,將他們兩人拉進內院,也不問他兩人怕羞不怕羞,把這情形一長二短的對母親和祖母說了,又逼著他母親把這女孩兒的一頭親事答應下來。拍著胸脯說:「倘然你答應下來,我便把全份家當傳給這孫女婿,把這孫女婿入贅在家裡,奉養我們病、老、歸天。這大概你也可以放心了吧?」他媳婦原不肯把掌上明珠嫁給一個天涯浪子,聽他公公說得這樣懇切,便也答應下來。佟大爺便到市上去找到薩滿,選了一個吉日,給他兩人辦起婚事來。這一天,院子裡立著堂子祭天,屋子裡跳著神。那遠近來賀喜的,不下五七百人,前廳後院,擠得滿滿的。大家盤腿兒坐在席上,吃酒割肉,整整熱鬧了一天。
努爾哈赤和秀姑娘便在這熱鬧的時候,拜了天地,結了夫妻,從此二人竭心盡力幫著佟大爺料理家務。空下來的時候,努爾哈赤教授秀姑娘幾下拳棒﹔秀姑娘也教他認得幾個漢字,又天天講《三國演義》、《水滸傳》給他聽。努爾哈赤聽得有味,便依著書上大弄起來。後來,佟大爺過世了,一切家裡事體由他做主。他便散了家財,結識許多好漢。又有許多少年,聽說努爾哈赤懂得拳腳的,便從遠路趕來,拜他做師傅。後來他在撫順市上名氣愈鬧愈大,那四方來的人愈多。這時他入贅在佟家,便改姓了佟,人人叫他佟努爾哈赤。他家裡竟好似一個小梁山,聚集了許多英雄好漢。撫順市上人人稱他佟大爺,誰知道他是堂堂建州都督的兒子呢。但是,努爾哈赤卻時時記念他的家鄉和他的父親。他結識了許多朋友,原打算有一天自己承襲了父親的官爵,靠這班朋友在關外地方做一番大大的事業。因此他常常到撫順市上去打聽官中消息。這撫順關上,是有明朝總兵游擊各衙門駐紮著。努爾哈赤也和各衙門的兵士要好,凡是衙門裡的情形,他都打聽得仔仔細細。
這時候撫順關東三十里,每兩月開馬市一次。馬市分官市私市兩種。官市,是由部落都督、貝勒等,派人到撫順來進貢,又帶了許多馬匹來賣給明朝官廳。私市,是滿洲百姓和明朝百姓私自做的買賣。滿人賣給漢人的大半是牛、馬、獸皮和人參、鬆子等貨物﹔漢人賣給滿人的,大半是綢緞布匹,鍋子行灶,和種田人用的東西。兩面百姓公平交易,都十分和氣。努爾哈赤也扮做商人,帶些雜糧去賣給漢人,因此便結識了許多漢人。這時建州都督,派來進貢的人便是王杲。努爾哈赤早打聽得王杲那種跋扈情形,後來果然鬧出亂子來,終於給王台捉住,送去給明朝殺了頭。從此王台得大明朝的幫助,便十分強盛起來,寧古塔地方常常吃他的虧。
努爾哈赤雖說被父親趕出家園,但是他家裡的事體,仍是時刻關心的。他在撫順市上打聽得一個緊要消息,他便想連夜跑回建州去通報他父親知道,又怕他妻子不放他去。到了夜裡,他夫妻兩人睡在炕上,努爾哈赤便把自己家裡的情形和打聽得的消息,仔仔細細的對他妻子說了。春秀聽說丈夫原是建州衛都督的兒子,不由得快活起來,又聽說要離開她到建州去,又不由得傷心起來。努爾哈赤再三勸慰,又說自己到了建州,大事一定,立刻來迎接她到建州去同享榮華,共享富貴。春秀心想這原是丈夫的前程大事,也無可奈何。夫妻兩人一早起來,啼啼哭哭的分別了。努爾哈赤又怕在路上有人盤詰,露了破綻,便穿了一身破衣服,拿煤灰擦著臉,扮做乞丐模樣,沿路曉行夜宿,千辛萬苦,到了建州城裡。一時又不敢去見他父親,只得悄悄的在府外等候,虧得那班侍衛和他好,便暗暗的藏他在府裡。
這時,各處貝勒都到府裡來了。一來是請覺昌安的安,二來為王台的事,大家商量了一個對付法子。努爾哈赤十歲死了母親,受納喇氏的虐待,只那大伯母禮敦的福晉和他好,不週不備的時候,常在暗地裡照看他些。自從努爾哈赤十九歲上被他父親趕出去以後,心裡常常記掛著。努爾哈赤進府以後,便悄悄的看她去。他伯母一見姪兒回來了,快活得什麼似的。又見他衣服襤褸,面目黎黑,便詫異起來。努爾哈赤說:「不曾見過父親,不敢改換衣服。」說話時候,他大伯父禮敦巴圖魯也走進房來。努爾哈赤便把打聽得到的消息告訴他。禮敦聽了,不禁嚇了一大跳。
原來那王台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計策,他這裡虛張聲勢,要來攻打寧古塔一帶城池,那邊卻暗暗的指使圖倫城主,尼堪外蘭,聯合明朝的寧遠伯李成梁,協力攻打古埒城。那古埒城主阿太章京,原是覺昌安的孫女婿,禮敦巴圖魯的女婿,只因阿太章京是王杲的兒子,王台既綁送了王杲,寧遠伯又殺了王杲,深怕他兒子報仇雪恨,所以為斬草除根之計,非滅了這古埒城不可。誰知那邊才動兵馬,這邊努爾哈赤早已得了消息。他想姊姊嫁了阿太章京,住在古埒城裡,豈不要嚇壞了!他那大伯母又和他好,這事又關礙著愛新覺羅的前途不淺,是萬不能隱瞞的了。他為了此事,便晝夜兼程跑回家來。禮敦得了這個消息,第一個忍耐不住,他便一面叫他福晉去告訴婆婆﹔一面帶了他姪兒出去到大廳上,正是許多貝勒紛紛議論的時候。塔克世一回頭見了他兒子,不由得怒從心上起,搶上前去,恨不得一刀殺死。禮敦一邊攔住了,一邊把這消息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大家聽了目瞪口呆,沒有一個計較處。正無可奈何的時候,忽聽得一片婦女的哭聲,從屏後轉出來,當先一個便是覺昌安的正妃,嘴裡嚷道:「我那心肝的大孫女兒,要是你們不肯去救她時,待我拼著老命救她去。」後面塔克世的福晉納喇氏和他的庶妃,還有禮敦的福晉,都滿眼抹淚,悲悲切切的哭著。還有德世庫福晉、劉闡福晉、索長阿福晉、色朗阿福晉、寶實福晉,下一輩的額爾滾福晉、界堪福晉、塔察篇古福晉,還有許多姑娘侍女伺候著,一間屋子紅紅綠綠的擠滿了女人。大家想起大孫女的好來,都是長吁短歎,婉轉悲啼。
正不可分解的時候,忽然府門外一匹快馬傳報:「龍虎將軍王台,指使蘇克蘇滸河部圖倫城主尼堪外蘭,為報從前建州人殺圖倫人的仇,暗暗去勾結明朝將軍寧遠伯李成梁,聯合在一塊兒,起了一萬兵馬,去攻打古埒城和沙濟城。那李成梁給尼堪外蘭令旗一面,調動遼陽、廣寧兩路的兵,四邊包圍遼陽,副將打破了沙濟城,殺死了沙濟城主阿亥章京。如今便和李成梁的兵合在一塊兒,攻打古埒城。那古埒城危在旦夕,因此阿太章京打發小的到此求救。」說著,又從身邊掏出一封大孫女求救的信來。大家看了這封信,急得抓耳摸腮,這時可急壞老都督覺昌安,他連聲大嚷備馬,待我出去點齊兵馬,親自去和那廝大戰一場。他們道我年老不中用,便這樣欺侮我的孫女,我如今帶兵前去,不砍下那廝的腦袋來,便誓不回城。」說著,他也不聽子弟們的勸說,便大腳闊步的走出院子去了。這裡他兒子塔克世,見父親年老還決意要出兵打仗,他知道父親的脾氣,勸是勸不過來的,沒奈何他只得陪了父親,也親自去走一遭。當下他把這意思說了,家裡事,暫交給大哥禮敦巴圖魯照看,自己對他母親妻子說了一聲去了,便追出門去找到他父親,一塊兒出了城,到校場點齊兵馬,浩浩蕩蕩殺奔古埒城來。
這時古埒城外大兵雲集,正南上是李成梁的部隊,正西上是遼陽副將的部隊,正南上是龍虎將軍王台的部隊,正東上是尼堪外蘭的部隊,四面圍得鐵桶相似。覺昌安的兵隊一時裡也插不進腳去,但是覺昌安救孫女兒的性命要緊,不住的督促兵馬前進。看看敵人已在眼前,一聲號令,兩面齊動起手來,一面以多敵少,以逸待勞,戰不到一個時辰,覺昌安早已大敗下去,退回三十里,才得扎住營盤。
覺昌安獨坐在中軍帳中,心中悶悶不樂。忽見那塔克世走進帳來,坐下說道:「論起今天的一仗,原是我父親太冒失了些。」覺昌安問道:「怎麼見得是我冒失呢?」塔克世說道:「我們帶了四千多人馬,從遠路跑來,腳也不曾停一停,便和他們開仗。他們四路兵馬,共有一萬多人,又是得勝之軍,養息了多時,兵強馬壯,我們怎的不吃虧?如今依孩兒的愚見,倒有一條計策在此。」覺昌安忙問:「什麼計策?」塔克世說道:「講到那尼堪外蘭,原是我們遠邊的人。只因從前我們殺圖倫地方的人,殺得太厲害,如今他們要報這個仇。想來尼堪外蘭也無非貪圖多得幾座城池,如令我們打發人到圖倫營裡去下一封書,把尼堪外蘭請來,和他講一個交情,說把古埒城讓給他,以求他們饒了阿太章京夫妻兩人的性命。一面暗地裡買通阿太手下的兵土,俟尼堪外蘭進城來,便捉住了殺死他。明朝的兵見沒了引路的人,自然也不敢進兵。那時我們再裡應外合,打退王台的兵隊﹔再請明朝加我們的封號,豈不大妙?」覺昌安聽了,也連聲說妙。
父子正在商議的時候,忽然外面報說:「圖倫城主尼堪外蘭親自到來求見,現在營門外守候著。」不知覺昌安肯不肯見他,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5 03:00:34
第八回 古埒城覺昌死難 撫順關尼堪斷頭
卻說,覺昌安父子兩人,正商議尼堪外蘭,那尼堪外蘭忽然親自走上門來求見。當下他進得帳來,見了覺昌安,口稱「奴才」行了一個全禮。覺昌安劈頭一句,便問道:「你們蘇克蘇滸河部,久已投降在我屬下,如今反叛了本都督,卻幫著明朝來打自己人,還有什麼話說?」尼堪外蘭聽了,連聲的嚷著「冤枉!」接著說道:「奴才承蒙都督提拔,給我做了一個圖倫城主,這顆心豈有不想著都督之理?無奈此番王杲得罪了明朝,明朝為斬草除根之計,要抓拿王杲的兒子阿太章京,逼著奴才替他引路。奴才要不答應時,一則怕他兵多將廣,他一翻了臉,奴才如何抵擋得住?都督又遠在建州,一時也沒地方喊救兵﹔二則又怕他叫別人引路,這座古埒城越發破得快些。因此,我一面假意投降明朝,幫著他攻打城池﹔一面卻等候都督到來,商量一個退兵的妙策。」覺昌安聽了便說道:「這卻不知道。」塔克世接著說道:「那阿太章京,便是我的姪女婿,也是我父親的孫女婿﹔這大孫女是我父親最鐘愛的。」
尼堪外蘭聽了,忙伏在地下,磕頭說道:「奴才該死!奴才卻不曾知道。如今既然是都督的孫女婿,奴才便對寧遠伯說去。只說都督願意親自去說阿太章京,看親戚面上讓了這座古埒城。那時叫各處兵馬,退紮五里地方,讓都督進城去見了阿太章京。那時裡應外合,都督和古埒城兵,從城裡殺將出來,奴才帶領兵馬從城外殺將進去,出其不意,怕不把明朝的兵馬,殺得七零八落。那時再和明朝講和,要他加我們的封號,豈不是好嗎?」這時覺昌安要見孫女兒的心十分急迫,聽尼堪外蘭說到這裡,連聲說好。
當時,尼堪外蘭退去,臨走的時候,說定覺昌安帶了兵馬從正東上殺進城去。看看到了日落西山,滿眼蒼茫,覺昌安便下令拔寨起行,走到古埒城邊,看看那四面圍城的兵士,果然一齊退去。正東上是尼堪外蘭的兵隊,見建州兵到來,便讓出一條路來。尼堪外蘭騎在馬上,看看覺昌安和塔克世走進身來,悄悄的上去說道:「都督留心,明天一清早城外炮響,便殺出城來接應。」覺昌安點點頭過去,看看到得城壕邊,城上認得是建州的旗號,忙開出城來迎接進去,到了章京府中,大孫女見了,親昵地倒在祖父懷裡,嗚嗚咽咽的哭泣起來。覺昌安一面撫慰著,一面把尼堪外蘭的計策,詳詳細細的對他孫女婿說了,阿太章京聽了也不由得十分歡喜。
當夜,章京府中大開筵宴,又拿了許多酒肉去犒賞兵士。傳令下去,今夜早早安息,五更造飯,準備廝殺,合府中人,個個吃得酒醉飯飽,各自安眠。獨有阿太夫妻兩人,覺昌安父子兩人,骨肉之親,久別重逢,自然有許多話說,直到半夜雞鳴,才告過安止,各歸臥室。覺昌安年老體衰,一路鞍馬勞頓,十分疲倦,爬上舒適的炕榻,頭一落枕,早已昏昏沉沉,不知所云。
正好睡的時候,忽聽得後面發一聲喊,塔克世先從夢中驚醒過來。只見眼前一片雪亮,院子裡火把熏天,一大隊強人,正打破了門,蜂擁進來。塔克世心知不妙,忙從炕上背著父親,拔腳向後院子逃去,轉身便把後院門塞住。覺昌安這時心裡只記念他孫女兒,一面吩咐塔克世在前面抵敵強人,自己忙搶進後屋去,只見他孫女兒和三五個侍女,慌得縮在一堆打顫,個個從夢中驚醒過來,雲鬢蓬鬆,衣襟散亂。大孫女見了覺昌安,忙搶上前去摟著脖子,嘴裡一面嗚咽著嚷道:「爺爺救我!」覺昌安問她丈夫時,說已帶了幾個衛兵,到前面院子裡和強人廝打。
正說話時,耳中只聽得震天價一聲響亮,接著外面發了一聲喊,沖天起了一陣火燄。一個小侍衛氣喘吁吁的進來,說:「外面大門倒了,許多強人四下裡正放著火,都督快逃罷!再遲一步,怕保不住性命了。」覺昌安聽了,叫了一聲「我的天!」忙拿起一牀錦被來,給他孫女裹著身子,奪門出去。只見他兒子塔克世,獨自一人抵敵著強徒,且戰且退,那強徒被他殺死倒在地下的也不少。塔克世自己也渾身負了傷,嘴裡淌出血來。他一面罵人,一面還是拼死命的抵敵著。一回頭見他父親抱著他的姪女出來,他便精神陡振,大聲喊道:「父親快走!」他奮力向前殺開一條血路,那邊露出一扇側門來。覺昌安這時也顧不得他兒子了,一手拖著孫女兒,搶出側門去。回過頭來,見一個強徒手裡拿著一柄快刀,向塔克世腰眼裡搠進去,塔克世冷不防有人暗算,大喊一聲,倒在血泊裡死了。覺昌安說一聲「可憐!」忙拿袖子遮住臉,一兀頭向前逃去。誰知才走出大門,只見他孫女婿的屍首,倒在當地,身上已經被刀槍搠得七洞八穿,那血不住的往外淌。他孫女兒一眼看見了,忙摔脫手,大叫一聲,一聳身撲在丈夫的屍身上,昏絕過去了。接著便有五七個強徒上來,和群狼捕羊一般,把孫女兒的身體捧起來。覺昌安見了,急拔下佩刀來,搶上去奪時,冷不防腦脖子後面飛過一刀來,一陣冷風過領似的,把這位老都督的腦袋搬了下來。
這一場好殺,直殺到天色大明,才慢慢的平靜下來。尼堪外蘭一匹馬先到章京府門前下馬,吩咐手下兵士們把屍首搬開,打掃庭院,一面出示安民,一面準備接駕。原來這完全是尼堪外蘭的妙計。可憐覺昌安父子兩人,只為救大孫女的心切,一時失算,中了毒計,枉送了父子、夫妻四條性命。到了午後,寧遠伯擺隊進城,左有尼堪外蘭,右有王台,坐在大堂上犒賞軍民,好不威風。事畢以後,便在府中大擺筵宴,這一場慶功酒,直吃到夜靜更深,方才各自歸寢。第二天起來,尼堪外蘭和王台兩人進會見了李成梁,李成梁早已把報捷奏章寫好,當下給兩人看過,便立刻打發專差送往北京城去不提。
這裡李成梁和王台計較,如今覺昌安父子雖死,那建州地方還有許多貝勒和塔克世的兒子在著,便是建州部下有許多城池,都還不曾歸附,須得勞頓你們兩位,各帶本部人馬前去招安。當下尼堪外蘭自告奮勇,願率領本部人馬直驅建州,王台也答應去收服各處城池。當時也不耽擱,各位雄主各個告別,離古埒城向東而去。
不多幾天,尼堪外蘭早已到了建州城下,那建州城裡,早鬧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古埒城被打破,覺昌安父子倆和阿太章京夫妻的死耗傳到建州城裡,第一個要哭死了老妃子,第二個便急壞了禮敦貝勒,他聽說父親、弟弟、女兒、女婿一齊被殺,便「哇」的一聲,口中鮮血直噴,倒在地下,不省人事。那位大福晉在一旁哭著喊著,也沒有一個人去幫助她。說也好笑,這時那許多貝勒,聽說大兵快到,便各個帶了妻兒,溜之大吉。到底還是努爾哈赤的心熱,忙上去幫著他伯母,把伯父扶起來,躺在炕上。停了一會,禮敦清醒過來問時,那叔伯弟兄輩,逃得一個不留,只有他二弟額爾袞還在府中,便去喚來。禮敦便把府中的公事托付二弟,說道:「這是父親和四弟托付給我的,我如今托付給你,你須要拼著性命,保全我們愛新覺羅氏一家的事業。」回過頭來又對努爾哈赤說道:「好孩子,你也要爭氣,跟著你二伯父做事體,須不要忘了殺祖殺父之仇。」他說著,接著又吐了一陣狂血,昏絕過去了。
這裡額爾袞拉著努爾哈赤,到外面悄悄的說道:「你伯祖、叔祖和伯父、叔父都逃去了﹔你大伯看看也不濟事了,偌大一座城地,靠我一個人怕不能抵敵得住天朝大兵﹔依我的意思,還不如早早投降了罷!」努爾哈赤聽他二伯父的話,不由得勃然大怒。正要說話,忽聽得遠遠的一陣吹角聲,外面侍衛飛也似的跑進來報說:尼堪外蘭帶了大兵,離城不遠了。額爾袞接著說道:「快投降去!」這時院子裡擠著許多部下的兵將,努爾哈赤聽了他二伯父的話,忙即在當地跪下,對著兵將們連連磕頭,一邊淌著眼淚,一邊說道:「諸位將軍,也須看在我祖父和父親面上,不要忘了不共戴天之仇,幫著我些罷!」
努爾哈赤的話未曾說完,忽見侍女出來說道:「大貝勒不好了,快看去罷。」努爾哈赤和額爾袞聽了,忙跟著進去,只見禮敦貝勒睜大了眼眶,一手指著外面院子裡,咽氣去了。那大福晉哭得死去活來,努爾哈赤也淒涼萬分,大家哭了一陣。額爾袞吩咐努爾哈赤在裡面照料喪事,自己到外面照料軍國大事去了。努爾哈赤身雖在裡面,心卻在外面,耳中只聽得一聲聲吹角的聲音,止不住他心頭亂跳。看看到了第三天裡面,喪事粗粗就緒,他便悄悄的溜出府外去。只見街上百姓東奔西跑,那兵士們三個一簇,五個一堆,在那裡搗鬼。努爾哈赤上去問他們:「為什麼不去打仗?」那兵士們回說:「如今尼堪外蘭的兵隊,已經把建州城圍得鐵桶相似,二貝勒吩咐不叫打仗,大家正商量著開城納降呢!」
努爾哈赤不聽這話還可,聽了時,不由得怒氣上衝。他也不多問,轉過身去找了兵器,跳上馬背,飛也似的出西門去,直趕到敵人營門下,大聲喝著:「尼堪外蘭出來講話!」把門兵士傳話進去,尼堪外蘭果然踱出營門來,努爾哈赤見了,咬牙切齒,也不說話,一兀頭舉著槍向前直刺過去,被左右衛士舉刀攔住了。那尼堪外蘭卻不惱怒,笑盈盈的說道:「你祖父、父親都已死了,你部下的城池都已投降了,你還不早早投降,等待什麼?」努爾哈赤咬著牙罵道:「你這忘恩負義,賣主求榮的畜生,建州都督並不虧待於你,你如何私通明兵,害我祖父?你是我父親部下的人,恨不能死挖你的心,生啖汝肉,替我祖父報仇,還說什麼投降的話。」說著又是一槍過去,那邊閃一員戰將出來,兩人便在營門前,左盤右旋,廝殺起來。看看他們兵士越來越多,努爾哈赤一個人如何抵敵得住,他便勒轉馬頭,跑進城去,後面也沒有人追趕。
努爾哈赤一人進得府來,胸中氣憤不過,也不去見他二伯父,直跑到他大伯父的靈座前,大哭一場,回房去昏昏沉沉的睡倒。正矇矓的時候,忽覺得有人伸手過來,輕輕攀他的肩頭,他睜眼一看,不是別人,正是大伯母禮敦福晉。那禮敦福晉慌慌張張的神色,在他耳邊悄悄的說道:「好孩子,快走罷!他們要謀你的命呢!」說著,捧過一大包銀錢,揣在他懷裡,也不容他多說話,開著後院的窗子,推他出去。窗外有一個侍衛候著,見努爾哈赤出來,忙領著他從後門出去,門外有兩匹馬,他主僕兩人悄悄的上了馬,連打幾鞭,和風馳電掣似的在街上跑著。這時候在半夜裡,沿城根荒野地方走著,一路也無人查問。看看到了城門口,那侍衛上前去說了幾句話,便開著城放他二人出去。
一路上過了幾重關山,都是建州衛的地界。看看離撫順關近了,努爾哈赤便想起他妻子佟氏,便改換路程,向撫順關東面奔去。正轉過一個山岡,忽見前面一簇人馬,鬼鬼祟祟的躲至大樹林中探頭兒。努爾哈赤認是響馬來了,但也不害怕,拍馬上前。看看到了跟前,林中閃出一個人來,攔路跪倒,口中高聲喊道:「來者可是小主人努爾哈赤?」努爾哈赤聽了,十分詫異,忙問道:「你是什麼人?」那人忽然大哭起來。接著林中二三十人一齊趕出來,跪在馬前說道:「我們都是跟著老都督到古埒城去的敗殘軍士。」努爾哈赤聽了他們的話,不由得落下淚來。忙翻身下馬,扶他們起來,問起當時的情形。大家說得傷心修目,聲淚俱下。裡面有一個是侍衛長,名叫依爾古,也從林子裡去捧出十三副盔甲來,說這是兩位都督的遺物。努爾哈赤看了,不由得捧著那盔甲大哭一場。看看這班兵士,個個面容枯瘦,衣服破碎。問起來,都是三天不曾吃飯了。努爾哈赤忙帶他們到左近飯館裡去飽吃了一頓。然後,一塊兒趕到佟氏家裡。
那佟氏看見丈夫回家來了,歡喜得什麼似的。問起情由,努爾哈赤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佟氏便道:「官人,如今回來,不想報仇了嗎?」努爾哈赤聽了,不由得握著拳頭,咬著牙說:「這仇恨時刻在我心中,只求娘子幫我一臂之力,到那時成功了,不忘娘子的大德。」佟氏接著說道:「官人說那裡話來?如今我家便是官人家裡,我家所有的,都是官人的﹔官人要怎麼行,便怎麼行。」努爾哈赤聽了,便向佟氏兜頭一揖,說道:「多謝娘子!」
從此以後,努爾哈赤住在鄉村裡,變賣田產,招軍買馬,訓練士卒,準備報仇。平日和他交往的朋友都暗暗的幫助他,還有許多平日跟著他練習武藝的朋友,都來投軍效力。不多幾天,他手下兵士已發展到五六百人。努爾哈赤選了一個好日子祭堂子,又把父親遺留下來的十三副盔甲陳列在大家面前,哭奠一番。一聲號炮,拔營齊起。
努爾哈赤沿路打聽得建州城池,都已降了尼堪外蘭。尼堪外蘭這時駐紮在撫順關外的圖倫城中。明朝以為殺死了覺昌安父子兩人,建州地方便沒有人作梗了,便也收拾兵馬回去。那尼堪外蘭得了許多城池,也便高枕無憂。努爾哈赤打聽得圖倫城東面,有一座山峽,名叫九口峪,是通建州的要道,真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他便悄悄的派二百名兵士,去把守九口峪,斷他救兵之路。自己帶了三百名兵士,含枚疾走,到了圖倫城下,已是三更時分。這夜天氣,月黑風高,對面不相見。努爾哈赤吩咐去南門放一把火,城中兵士從睡夢中驚醒過來,去救南門的火,那東門早被努爾哈赤手下的兵打開,發一聲喊,一擁進去,在黑地裡互相廝殺起來。那城中的兵士,不知道城外來了多少兵,人人害怕,早開著西門逃去。尼堪外蘭也站腳不住,帶了一小隊人馬,在人叢中逃命,逃到甲板地方。
這裡努爾哈赤一口氣便收服了圖倫、古埒、沙濟三座城池。從此兵雄馬壯,將廣兵多。到八月時候,又帶兵去打甲板,尼堪外蘭又逃出了甲板。忽然有兆佳城主李岱聯合著哈達兵來攻努爾哈赤,努爾哈赤和他對壘,直到第二年春天,捉住李岱,在營前斬首。六月時候,又打破馬兒墩。九月時候,帶了五百名兵士,去打董鄂部。十三年上又帶了五百召騎兵去打哲陳部。到十四年七月裡,打聽得尼堪外蘭逃在鵝爾渾城裡,便帶兵去打鵝爾渾城。尼堪外蘭走投無路,只得向撫順關逃去。誰知逃到關下,那明朝把關的將軍不肯開關。尼堪外蘭待回身走去,早被努爾哈赤的兵馬團團圍住。仇人相見,分外眼明!努爾哈赤也不和他打話,挺槍直取尼堪外蘭,尼堪外蘭盤馬逃避,向荒僻小路而走。努爾哈赤趕上前去,隨手拋過套馬索去,攔腰套住,把尼堪外蘭拖離雕鞍,兵士上前去綁捆起來,送回營去。努爾哈赤早坐在帳上,見了尼堪外蘭,便不問話,拔下佩刀來,一下割去腦袋,便在營中設了覺昌安和塔克世的靈位,供上人頭,哭拜祭奠。兵士們一齊掛孝。那左近城池,聽說努爾哈赤殺了尼堪外蘭,都紛紛歸降﹔舊時建州屬下的部落,都上表稱臣。
努爾哈赤得勝回去,走到呼蘭哈達地方,看它地勢雄險,便打定主意,不回建州去了,在嘉哈河、和碩裡口兩界中的平岡,造著城池,把建州和撫順兩處地方的家室,都搬到一塊兒住著。努爾哈赤這時雖殺了尼堪外蘭,卻時時切齒痛恨李成梁,恨不得打進撫順關去殺了李成梁,才泄心頭之恨﹔但是看看自己兵力有限,一時也不敢動。
這年夏天,又有蘇完部主索爾果,帶領他兒子蜚英前來歸順。努爾哈赤在自己府中擺酒款待。飲酒中間,努爾哈赤禁不住時時歎氣,索爾果問他為何不樂?他便把李成梁殺死他祖父、父親兩人,至今屍首未得,大仇未報,因此痛恨。索爾果聽了這話,低頭思索了半天說道:「貝勒若要報仇?非得此人幫助不可。」努爾哈赤忙問什麼人?索爾果便說出董鄂部部長何和裡的名氏來,接著又說了許多計策。努爾哈赤聽了,不覺拍掌稱善。
到了第二天,努爾哈赤便備下牛羊禮物,親自到董鄂部去拜見何和裡。這時何和裡封董鄂溫順公,駐紮在琿春地方,兵強馬壯,稱霸一方,當下見努爾哈赤前來拜他,他也佩服努爾哈赤是少年英雄﹔如今又是新立事業,便另眼相看。兩人相見,十分投機。努爾哈赤看何和裡年紀並不老大,只在三十歲左右,便心生一計,當夜在他府中住宿一宵。到了第二天,努爾哈赤再三邀請何和裡到興京去,何和裡見他十分誠意,便也答應。只帶了隨身侍衛,跟著努爾哈赤走進興京城,兩人並馬而行,到了府前下馬去,裡面大吹大擂起來。早有哲陳部主、蘇完部主、渾河部主,以及各貝勒下階相迎。走上廳去,分賓主坐下。一面傳杯遞盞,看著許多妖豔婦女,在階下跳神吹唱。何和裡到這時,不覺開懷暢飲。飲到中間,忽聽得一聲細樂從屏後轉出來﹔後面一群侍女擁著一個千嬌百媚的姑娘,走近何和裡身前,一蹲身行下禮去。忙得他還禮不迭,接著旁邊一個贊禮的大聲唱拜,索爾果上來扶著何和裡,竟和那姑娘拜著天地,行起夫婦禮來。一陣陣脂香粉膩送進鼻管去﹔簫管嗷嘈,送進耳管去,把個何和裡撮弄得好似之二和尚,摸不著自己的頭腦。他正要回頭去找努爾哈赤問話去,那許多人早已不由分說,推推擠擠,推他進洞房去了。不知何和裡肯也不肯,再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5 03:00:59
第九回 脂香粉陣靡雄主 睡眼矇矓退敵兵
話說董鄂部主何和裡,模模糊糊被他們推進洞房以後,定睛一看,見屋子裡佈置得金碧輝煌,那一股異香直鑽進鼻子,早把他弄得神魂飄蕩。一位美人兒,亭亭玉立地站在他跟前。他便說道:「姑娘請坐!」那女孩兒也回說了一句:「部主請坐!」這一聲嬌滴滴的嗓音,直叫人聽了心旌搖蕩。何和裡到這時,便忍不住去攜著她的手,並肩坐下,覺得她的手又滑又軟。一邊捏弄著她的手,一邊問道:「姑娘是大貝勒的什麼人?怎麼和我做起夫婦來?你可知道我家裡原娶有福晉?」那女孩兒聽了,回身一笑。說道:「我便是大貝勒的大公主,今年十六歲了,俺父親只因愛部主一表人才,便打發我來侍候部主。部主家裡娶有福晉,這是我父親知道的,只求部主念今宵一夜的恩愛,將來不要丟我在腦背後,便是我的萬幸了。」公主說到這裡,不覺低垂粉頸,拿大紅手帕抹著眼淚,哭得嗚嗚咽咽抬不起頭來。到這時任你一等英雄,也免不了軟化在姑娘的眼淚中。他便上前去拉著公主的玉手,一邊替她抹眼淚,一邊打疊起許多溫柔話勸慰她。到最後,他兩人雙雙對著窗口,跪下來說了終身不離的誓語,又拉著手雙雙上炕並頭睡下了。
到第二天起來,何和裡見了努爾哈赤,行了翁婿之禮,又說了許多感激的話。從此把何和裡留在府中,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把個赫赫董鄂部主調理得服服貼貼。後來日子久了,努爾哈赤把自己如何有大志,如何要報仇,如何兵馬不足的話,一古腦兒對他說了。何和裡毫不遲疑,便拍著自己胸脯說道:「我幫助岳父五萬兵馬,怎麼樣?」努爾哈赤聽了,忙站起來兜頭一揖,連聲道謝。何和裡說道:「這調動兵馬的大事,非我親自回去一趟不可。」索爾果在一旁說道:「既然如此,事不宜遲,便請駙馬今天便行如何?」當下何和裡散了席,便出門上馬,帶了自己原來的侍衛,回董鄂部去。
這時,何和裡的原配哲陳妃,在母家住,關於她丈夫入贅在興京和回來調動兵馬的事,她都不知道。直待到何和裡兵馬調齊,各處部落沸沸揚揚的傳說。努爾哈赤招何和裡做了駙馬,這句話聽在哲陳妃耳朵裡最是傷心。她不由得胸中憤恨,立刻向父親調了二千人馬,星夜趕回董鄂部去。正走到摩天嶺下面,當頭來了一隊人馬,正打著董鄂部的旗號。這時何和裡新得了公主,離開不多幾天,心中便萬分掛念,匆匆忙忙把兵馬調齊,吩咐在後慢慢行來,自己便帶了一小隊侍衛不到得六百人,便攢路先行,急急要回興京去見他那位新夫人。
誰知走到摩天嶺下,何和裡恰恰遇到他這正妻哲陳氏。何和裡心下十分抱愧,當即拍馬上去迎接,打著謊說道:「你怎麼去了這麼許多日於?我一個人在家裡冷清清的,正想得你苦,打算自己帶著兵來迎接你回家,誰知今天我夫妻二人在此地相遇,你快快跟我一塊兒回去吧!」他一邊說著,一邊看他妻子身後,旗旗蔽日,刀劍如林,他心知有些不妙,還強裝著笑容問道:「妃子回家來,怎麼帶這許多兵士?敢是和誰廝殺去?」
那哲陳妃坐在馬上,手提長槍,桃花臉上罩著一層嚴霜,蛾眉梢頭還帶幾分殺氣。這位哲陳妃原也長得絕世容顏,她又從父親那裡學得一身武藝。平時何和裡見了她,恩愛裡面還帶幾分懼怕。如今自己做了虧心事體,又看看這位夫人桃腮帶赤,櫻唇含嗔,早已有些不得勁了。正腼腆的時候,忽聽他夫人劈空說了一句:「特找你廝殺來!」這一句話說得好似鶯嗔燕咤,又嬌又脆又嚴厲。聽在何和裡耳朵裡,早不禁打了一個寒噤。他夫人把話說過,便放馬過來廝殺。好好一對夫妻,只因打破了酷罐,在摩天嶺下一來一往,一縱一合大戰起來。
起初何和裡看在夫妻面上,不忍動手,一味地招架。後來看看他夫人實在逼得厲害,那槍尖兒和雨點似的落下來,他便也動了氣,舉起大刀向前砍去。他夫人勒轉馬頭便走,何和裡拍馬趕上去,一前一後和趕流星似的在嶺下跑著。看看追到一座山峽口,兩面老樹參天,濃蔭密布,何和裡說一聲:「不好!這裡面一定有埋伏。」急急勒轉馬頭,已是來不及了。只聽得疙瘩一聲響,絆馬索把何和裡坐騎絆倒了,馬上的人也跟著倒在地下。哲陳妃親自趕來,拿一捆繩子,把她的丈夫,左一道又一道捆綁起來。何和裡的侍衛兵見了,忙上前來搭救,早被哲陳部的大隊人馬,四面衝出來,趕散了。
夫人把何和裡活捉回營,也不解放,也不斬首。自己睡在榻上,把她丈夫綁在榻下,一任丈夫如何求饒,她只說一句:「你求那個公主去!」何和裡知道他夫人鬧醋勁鬧得很厲害,求也無益,只得不求了。這樣昏昏沉沉地過了一天一晚,哲陳妃子便和她的部下商量,攻打興京去,她意思要把那公主親自捉來,和他丈夫雙雙斬首,才解了她心頭之恨。
誰知正商量時,忽聽得營門外連珠炮響,接著四面都響起來,一片鼓聲喇叭聲震動山谷。哲陳妃忙忙披掛上馬,出去一看,原來建州人馬,四麵包圍著。努爾哈赤一匹馬直趕到營前,口口聲聲還我女婿來。哲陳氏見了努爾哈赤,駕一聲「老烏龜」,咬一咬牙,拍馬上前和他拼命。你想一個脂粉嬌娃,任你有如何本領,怎敵得努爾哈赤的神力,戰了十多個回合,早已敗進營去。哲陳妃子吩咐緊閉營門,不肯交戰。
過了一天,那何和裡調動的五萬兵馬也一齊趕到,幫著努爾哈赤攻打哲陳營盤。哲陳妃子看看把守不住,便悄悄地挾著他丈夫,偷出了後營,上馬逃去。誰知才出營門,便被努爾哈赤捉住。照努爾哈赤的意思,要拿哲陳妃子正法,後來還是何和裡看夫妻份上,救下性命來。努爾哈赤把妃子喚上帳來,狠狠地申斥了幾句,放她回董鄂本部去。從此建州人都呼哲陳妃子做「厄赫媽媽」。--「厄赫」是惡的意思。這樣一來,努爾哈赤憑空裡又得了五萬人馬,又得董鄂、哲陳兩部,靠著他們的力量,在十月裡的時候,行軍直到松花江上流,收服了珠舍裡訥殷兩部。第二年六月裡,又打破了多壁城,後來又取得安褚拉庫,一路收服了愛呼部。
努爾哈赤知道建州部人口太少,不能成事,因此他大兵所到之處,便擄掠百姓,送到建州地方去住下。不到幾年,建州地方居然人煙稠密,村落相望,這時那佟氏也年紀大了,努爾哈赤便又娶了一位妃子富察氏。又在他擄掠來的女子中,挑選了幾個美貌的,充當自己的小老婆。這時他新造的都城裡,已是十分熱鬧了。努爾哈赤從愛呼部回來,在興京地方休息了幾年,又把從前失散的二弟舒爾哈齊,三弟雅爾哈齊找回來,一塊兒住著,又替他們娶了妻房。
他們三弟兄常常在一起說笑著,慢慢地談起哈達汗王台來,不由得切齒痛恨。努爾哈赤便起了討伐哈達的念頭,當時便點齊兵馬,親自統帶出城,把興京的事情,托付給他二弟舒爾哈齊。富察妃見丈夫要打仗出去,她便隨營服侍。拔寨齊起,到了前面連山關口,忽見探馬報說:「哈達汗王台早已死了,他兒子虎兒罕也短命死去,只留下一個孫子,名叫歹商。葉赫酋長卜寨把女兒許配給他,叫歹商到葉赫去迎親。誰知走到半路上,卻來了一群葉赫的強徒,把歹商殺了。只因當初哈達王忠,受了明朝的命令,因為葉赫都督祝鞏革,倔強不奉命,便起兵把祝鞏革殺了。祝鞏革兩個兒子逞家奴、仰家奴懷恨在心,常常想替父報仇。到了王台手裡,便想法子要和葉赫部講和,情願將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仰家奴做妻子,誰知仰家奴卻不願意,便向蒙古酋長去求婚,娶了一位蒙古夫人。王台便大怒起來,仗著自己兵強力壯,便要去攻打葉赫部,後來明朝總兵官出來講和,叫兩家永息於戈。不料葉赫酋長卜寨,卻居心不善。如今借嫁女為名,哄著歹商出來親迎,在半路上暗暗的埋伏著刺客,用毒箭射死他,報了世代的冤仇。
努爾哈赤聽了這個消息,接著問道:「歹商被卜寨殺死,難道哈達部人就此罷手不成?」那探子回說道:「歹商前妻,原生下一個兒子,名叫騷台柱。因為年紀太小,不能報仇,現在逃在外婆家裡。」努爾哈赤又問:「騷台柱既躲在外婆家裡,那哈達部的事體,究竟什麼人在那裡料理?」探子又說:「有一個是王台遠房的孫子,名叫蒙格布祿,他是一位少年英雄,哈達人便把他請出來當部長。那蒙格布祿便日夜練著兵,打算替歹商報仇。卜寨知道了,也不敢去侵犯他,便帶了兵向蘇子河、渾河一帶去了。」
努爾哈赤聽了,不覺驚慌起來,心想:「這渾河一帶,不是向我們地界上來了嗎!」正說話時,接著第二路探子報告,說道:「葉赫酋長,如今聯合烏拉輝發、科爾沁、錫伯桂勒察等九路兵馬,由三路攻打興京,請大貝勒作速準備抵敵。」努爾哈赤聽了,卻毫不慌張,低著頭半晌。忽然喚人去把三貝勒雅爾哈齊傳來,弟兄兩人在帳中唧唧噥噥,商量了半天,雅爾哈齊出得帳來,便拍馬向東北方去了。
這裡努爾哈赤依舊催動兵馬向北關進發。看看路上走了五天,前面一條大河攔住去路。先鋒隊報說:「前面已是蘇子河口。」努爾哈赤吩咐扎住營頭,元帥的大營紮在樹林深處,一面吩咐隨營廚役,預備酒菜。到傍晚時候,酒席都已擺齊,擺在林木深處。努爾哈赤踱出帳來,親自替諸位將士斟酒。慌得那班將士,個個爬在地下,磕頭謝賞。努爾哈赤說道:「諸位將軍,滿飲此杯,今夜早早休息,準備明天廝殺。」一時眾兵將便大嚼起來。努爾哈赤又打發人,頻頻勸酒。那酒都用大缸盛著,大家喝了一碗,又是一碗,喝個不休,直喝到月落西山,鴉鵲噪林。
努爾哈赤坐在帳中和富察氏傳杯遞盞,又有五七個美貌的侍妾,在帳下彈著琵琶,唱著小曲兒。十二個侍女,兩旁一字兒站著,斟酒的斟酒,上菜的上菜,夫妻兩人猜拳行令,吃得杯盤狼藉。看著點上燈來,努爾哈赤便發下將令去,叫營口一律熄火安眠,不許再有說笑喝酒的聲音。果然令出如山,全營立刻黑漆一片,不聞一些聲息。努爾哈赤自己也撤去酒席,上炕安眠。頭一落枕,鼻息便鼾鼾地響。
富蔡氏卻不敢睡,她斜靠著熏籠,和侍妾們閒談著。聽聽外面打過三更,努爾哈赤兀自深睡不醒,那地面忽然覺得微微震動,側耳一聽,又覺得有兵馬奔騰的聲音。富察氏覺得有些害怕起來,便上去輕輕地推著努爾哈赤,低低地喚道:「快醒來!九國的兵要打來了,怎麼反這樣渴睡起來?」努爾哈赤聽了,略略轉動身體,又打起鼾來了。外面兵馬的聲音越聽越近。富察氏又去喚著努爾哈赤醒來,還說道:「你難道是心裡害怕嗎?」努爾哈赤睜開眼來,笑笑說道:「我倘然真的害怕,便是要睡也睡不熟了。前幾天聽說葉赫部帶著九國的兵打來,我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來,所以心裡掛著,如今既然來了,我也放心了。」說著,他依舊閉上眼,翻過身睡去。
富察氏聽了他的話,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又怕嘔起他的氣來,只得靜悄悄地在一旁坐著。但是,那兵馬的聲音越聽越近,似乎已經到了營門外,卻又寂靜起來。富察氏不覺心頭小鹿兒亂跳,正疑惑的時候,忽聽得營門外一聲吶喊,接著火光燭天,廝殺起來。富察氏急了,忙去推醒努爾哈赤。努爾哈赤擺著手,叫她不要聲張。但是聽聽那喊殺的聲音,越發厲害。富察氏坐在營帳裡,好似山搖地動一般,這樣子經過一個時辰,喊殺的聲音才慢慢地遠了。
努爾哈赤從炕上直跳起來,拍手大笑。一手拉過富察氏來坐在炕邊,說著:「你看我的計策怎麼樣?那九國的兵,葉赫部的兵跑在前面,我早已知道他們快到了﹔所以假裝酒吃醉了,叫兵士們早睡,原是要他們知道了來偷營的。其實我們喝的完全是茶,並不是酒。兵士們也沒有睡,個個全副披掛,在暗地拿著兵器悄悄地候著。果然不出我所料,他們連夜來偷營了。我卻四處有埋伏,他們到一處中一處計。想來他們的兵,被我們捉住的很多了。他們在暗地裡中了我們的埋伏,不知道我們有多少人馬,早已嚇得退過河去。我又打聽得他們的主力軍隊在渾河一帶,我卻早已打發三弟悄悄地到哈達部去,知會蒙格布祿,叫他們速速出兵跟在那葉赫兵後面。待他渡過渾河,我和他前後夾攻,此番那卜寨難逃我手掌的了。」
正說話時候,外面接二連三地傳報進來說:「先鋒隊已經打過蘇子河去了。」又報說:「殺死了葉赫兵三百,生擒的又是五百。」接著又報說:「擄得糧草、兵器、帳篷都堆在營門外,請大貝勒出去查點。」努爾哈赤才從炕上下來,踱出帳去,把擄來葉赫兵的將官,都一一審問過了。又看過糧草兵器,便傳令拔寨都起,直向渾河西岸奔去。
那葉赫兵正在前面慢慢地渡河,努爾哈赤追殺一陣,葉赫部兵紛紛落水,溺死了不計其數。那卜寨兵正渡過對岸,忽然迎頭一支兵馬打著哈達部的旗號,直衝過來。卜寨陣腳還沒有站住,早被殺得東西飄散。卜寨看看前面被哈達兵馬攔住,便帶著一小隊兵士,從上流頭又逃過河去。才上得岸,那河邊有大隊人馬趕來。真是冤家路狹,那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努爾哈赤。那卜寨便匹馬落荒而走,努爾哈赤哪裡肯捨,忙也匹馬單槍趕去。
這地方是一座大村子,卜寨在前面繞著樹東奔西走,努爾哈赤又緊緊地跟著,兩人一前一後。走到樹林深處,卜寨回過頭來看看努爾哈赤快趕上了,馬頭接著馬尾,只聽努爾哈赤大喝一聲,一槍刺來。卜寨心下一慌,忙拍著馬向一株大樹下鑽去。誰知一個錯眼,那大樹低低地伸出一條橫枝,卜寨的馬跑得快,來勢很猛,卜寨的腦袋打在橫枝上,只聽他「啊喲」一聲,眼前一陣黑,落下馬來。努爾哈赤手下的兵士,一齊搶上前去,舉槍便刺,好好一條大漢,身上搠了十七八個窟窿死了。努爾哈赤趁勢渡過河去,和蒙格布祿合兵在一處,收服了葉赫部下的許多城池。那八國的兵馬打聽得卜寨已死,早嚇得躲在家裡,不敢出頭。
這一場大戰,蒙格布祿的功勞也是不小。努爾哈赤邀他到自己的營盤裡去,大擺筵宴,又喚富察氏陪著他一塊兒吃酒,又喚許多侍妾在一旁伺候他。蒙格布祿雖說是個英雄,卻也是個少年好色的人,見了許多美貌佳人,不由得他魂靈兒飄蕩,舉動慢慢地輕狂起來。努爾哈赤也不惱他,便給他許多牛馬糧草,送他回國去。
這時,建州的兵力越發強盛,人人見了害怕。但是努爾哈赤心裡還不滿足,常常想鄰近諸部,只有烏拉部最強,不滅去烏拉,不能夠打通東海。因此,他常常有併吞烏拉的心。在明朝萬曆三十五年正月的時候,恰巧有東海瓦爾格部長,名策穆特黑的,打發人來對努爾哈赤說道:「我們因為地方隔得遠,一向歸附烏拉的。如今烏拉貝勒名布呂泰的,常虐待我們,我們沒有法想,只好投降你們建州了。求你們快快發兵來幫我們,趕走烏拉人。」努爾哈赤聽了,深中下懷。當時點齊兵馬,叫二弟舒爾哈齊做先鋒隊,帶領三千人馬,從松花河上流,過黑江渡圖門江,穿過朝鮮城寨,到慶源府江岸,再渡圖門江,到了瓦爾喀部的蜚悠城。
這消息給烏拉部主布占泰知道了,便出兵到圖門江,打算切斷舒爾哈齊的後路。有舒爾哈齊的先鋒兵名扈爾漢蝦的,押著擄來的百姓、牛馬幾千,到舒城江邊去。在山上走過,遠遠地望見敵人的兵馬來到,便飛馬報與主帥知道。那舒爾哈齊立刻出兵和他開戰。那布占泰正用全副精神對付敵兵,忽然後面努爾哈赤三路兵趕到﹔一路兵直衝後陣﹔一路兵渡過下灘,攔住他的去路﹔自己卻帶著他兒子代善貝勒,向中軍打來。
那代善貝勒雖說年輕,卻十分勇敢。布占泰親自出馬和他對敵,戰了四五十個回合,還不分上下。布占泰退去,換了一員猛將上來,名叫卓鬥,一口氣又戰了三十餘合。代善貝勒賣個破綻,卓鬥兩手捧定大刀攔腰橫劈過來,代善一側身,讓過刀去,把刀劈了一個空,代善拍馬搶上幾步,一手拖住他的刀柄,猛力一砍,砍去卓鬥半個腦袋,倒撞在馬下死了。那手下的兵丁,看著傷了這一員大將,個個膽寒,一轉身和一陣狂風似的逃去,後面的陣腳也衝散了。努爾哈赤在馬上把手中的小黃旗一揮,大隊人馬和山崩海嘯似的追上去。
這時天上忽然刮下幾陣大風,吹得天昏地暗,飛沙走石。布占泰帶著人馬且戰且退。無奈山路崎嶇,天又黑暗,兵馬慌慌張張,踏死的踏死,跌死的跌死。建州兵追到了,代善貝勒匹馬當先,擎著大刀縱橫馳騁,殺得十分暢快,大小將官被他殺死的有二三十個,兵士不計其數。有一個押糧官,是布占泰的叔父,名昌主的,只因帶著糧草走得慢了一步,被代善貝勒追過去,把他拖下鞍來,活捉過去。追了四十多里路,布占泰在前面逃著,逃得人疲馬乏。代善在後面看看追上,忙從肩上取下弓來,彎弓搭箭,覷得清切,正要射過去,忽然布占泰身後一員大將大聲喚道:「來將不得暗箭傷人!」說著,拍馬過來,和代善廝殺,被代善從馬上伸過手去,一把揪住辮子割下頭來。這一場戰,布占泰一共損失七千多兵丁。布占泰落荒逃去,直退到吉林地方,努爾哈赤大獲全勝,班師回去,暫過殘冬。
到了第二年初夏時候,努爾哈赤又帶了第二個兒子名代善的第八個兒子名皇太極的,出師吉林,討伐那烏拉國。那國主布占泰聽了這個消息,早嚇得魂膽飄搖,忙親自帶著幾個臣子,坐著船,渡過伏爾哈河來求和。努爾哈赤不許,一面催動大兵,直搗烏拉,打破了城池,在城裡殺了五天,全城人口差不多都殺完了。布占泰早逃到葉赫部去了。要知葉赫部收留不收留,再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5 03:01:28
第十回 奸外母蒙格枉死 避內訌努爾求屍
話說布占泰投降了葉赫部,這時部主名叫納林布祿。想起從前酋長卜寨被努爾哈赤殺死,不由得切齒痛恨。如今布占泰也吃了建州人的虧,從來說的是同病相憐,他便收留下了。兩人天天商量如何報仇的法子,因想起建州人,便又想起哈達部主蒙格布祿,他不該幫著努爾哈赤來欺侮葉赫部。如今我們要報仇,第一要去討伐蒙格布祿。明朝萬曆二十七年五月的時候,納林布祿調齊大隊人馬去攻打哈達城。
哈達部主十分驚慌,心想我們從前幫建州人有功,如今不妨求努爾哈赤去。他當時便帶著三個兒子,親自到建州去,願意把三個兒子作抵押,求努爾哈赤快快發兵。努爾哈赤連蒙格布祿一齊留下,一面打發蜚英東帶領三千精兵去救哈達。這裡努爾哈赤,天天陪蒙格布祿在府中吃酒談笑,富察氏又把他三個兒子養在內宅裡。這三個兒子,面貌長得十分清秀,腦子又聰明,見了富察氏趕著喊媽媽。富察氏又是十分歡喜孩子的,便常常摟著他們坐在膝蓋上問話,問到他們的母親,說是早已死了。富察氏看著他們可憐,不覺落下眼淚來。
第二天,富察氏陪著努爾哈赤用膳,夫妻兩人談起蒙格布祿死了妻子的話,富察氏的意思,要把自己大公主許配給他。一來公主嫁給一個部主,也是十分榮耀的﹔二來蒙格布祿做了女婿,便能忠心向著岳家了。努爾哈赤聽了富察氏的話,心中大不為然,只是默默地不說一句話。富察氏再三追問,努爾哈赤便冷冷地說了一句:「聽憑你去做主。」只因努爾哈赤平日是寵愛富蔡氏,富蔡氏又一眼看中了蒙格布祿的人才,天天催著他丈夫去對蒙格布祿說這個話。努爾哈赤拗她不過,只得說了。蒙格布祿聽說努爾哈赤肯把公主配給他,真是喜出望外,當時進內室去謝過富察氏。富察氏又催薩滿,揀一個吉日,府中掛燈結綵,準備做喜事呢!
喜期的前一天,努爾哈赤在府中擺酒請蒙格布祿入席。席中努爾哈赤竭力誇獎他,又喚一個絕色的侍妾出來,站在他身旁,唱著曲子,頻頻勸酒。蒙格布祿眼睛中看了美色,耳中聽了嬌聲,那酒便是一杯又一杯地吃下肚去。看看吃到酩酊大醉,努爾哈赤對那侍妾丟了一眼色。一個侍女在前面照著燈,那侍妾卻親自把蒙格布祿扶到一個小院落裡去睡。到得天明,那蒙格布祿睜著眼來,一看見自己和那侍妾,各個脫去了外衣,雙雙綁在一塊兒,倒在炕上,炕前圍著一大群兵士。努爾哈赤怒氣衝衝地站在當地,指天划地地大罵,口口聲聲說蒙格布祿奸污了岳母。也不由他分說,一揮手,上來七八個兵士,拖著蒙格布祿便走。蒙格布祿竭力喊冤,也沒有人去理他。看看拉到一所荒園裡,把他綁在一株大樹上,一瞥眼見蒙格布祿的大兒子,名叫吾兒忽達的,從外面踉踉蹌蹌地跑進來,嘴裡喊「刀下留人!」趕到努爾哈赤跟前,爬在地下,不住地磕頭,替他父親求饒。努爾哈赤一面推開了吾兒忽達,一面喝一聲「動手!」只聽得疙瘩一聲,蒙格布祿的頭早已落下地來。
吾兒忽達見了,縱上去捧著他父親的頭,哭倒在地,暈絕過去。待到醒來,只有空空落落的一座荒園,也不見一個人。吾兒忽達心想,我如今不能再住在府中了,他們不久便要害我的性命。便跳起身來,往外便逃。可喜這時黃昏人靜,這園又在荒僻地方。他出得園來,也沒有人去查問他,急急逃出了興京城。意欲趕回哈達城去起兵報仇。走到界凡山下,遇到一個明朝總兵手下的一位巡查官,是他一向認識的,見吾兒忽達慌慌張張的樣子,忙拉住他問原因。
吾兒忽達便把父親遭難,如今打算回哈達去起兵報仇的話說了。那巡查官聽了,笑說道:「呆孩子!你這一次回家去,不用說大仇報不成,便是你的性命也難保。」吾兒忽達聽了,十分詫異,忙問他什麼道理。那巡查官說道:「你忘了蜚英東帶了三千人馬在你家裡候著嗎?」吾兒忽達聽了,便恍然大悟,撲地跪下地來,求他幫忙。巡查官一面扶他起來,帶著他回撫順關去。那吾兒忽達見了李成梁,便不住地哭著求著,李成梁看他可憐,便替他上奏章。皇帝聖旨下來,派李成梁帶兵到興京查問。
那努爾哈赤見走了吾兒忽達,正在四處找尋,忽然探子報到,說明朝總兵親自帶兵前來問罪。努爾哈赤雖說凶狠,但他一聽說明朝兵到,也有些害怕。一面打發舒爾哈齊前去擋駕,一面把蒙格布祿的屍身送還給他兒子。李成梁見他服了輸,也便罷了。誰知那富蔡氏見他丈夫謀害了她得意的女婿,心中老大的不願意。她最喜歡吾兒忽達的,如今也不在她身旁,便和丈夫常常吵嘴。便是那公主,也因父親誤了她終身,便常常在暗地裡哭泣。努爾哈赤被她們母女兩人吵得頭昏,沒奈何仍把吾兒忽達接進府來。富察氏做主,把公主嫁給吾兒忽達。吾兒忽達也老實不客氣,把父親的聘妻娶來,做了自己的妻房。李成梁又把吾兒忽達的弟弟帶進關去。這裡他新婚夫妻兩人,十分恩愛,富察氏看了,也喜歡。過了四十天,便雙雙回哈達部去了。從此努爾哈赤和富察氏,心中各有了意見,夫妻兩人不十分和睦了。
這時佟氏已死,生下兩個兒子:大兒子名褚英,第二個兒子便是代善。褚英性情倔強,努爾哈赤便叫他帶兵去駐紮在外面。富察氏也生下兩個兒子:大兒子名莽古爾泰,第二個兒子名德格類。他父親原不十分歡喜他們,如今和他母親有意見,父子之間越覺得淡淡的。這時還有大妃葉赫納喇氏生的一個兒子,便是皇太極,也深得努爾哈赤的歡心,和代善一樣看待。此外側妃伊爾根覺羅氏生的兒子,名叫阿巴泰,和庶妃生的兒子阿拜、湯古岱、塔拜、巴爾泰和巴布海五人,都不能常和他父親見面。吾兒忽達成親的時候,便是那大妃葉赫納喇氏去世的時候。努爾哈赤因和她多年的夫妻,心中不免悲傷,因此越發寵愛皇太極了。
在努爾哈赤本意,葉赫氏死了,原想把富察氏升做大福晉。如今既然不睦,便想另外娶一個大福晉。打聽得葉赫部長布揚古的妹妹,是一個絕世佳人。在關外地方,誰人不知道有這個天仙美女?努爾哈赤也很想娶她來做妃子。恰巧這時他二弟舒爾哈齊娶烏拉貝勒布占泰的妹妹做妻子。布占泰親自送妹妹到興京來,見了努爾哈赤,十分慚愧。努爾哈赤因為大家都是親戚,便忘了從前的仇怨,和他吃酒談笑。談論之間,布占泰知道努爾哈赤死了大福晉,便說起布揚古的妹妹長得如何美貌。努爾哈赤便托他向葉赫部去求婚。到了第二年,葉赫、哈達、烏拉、輝發四部部主,都打發人來向努爾哈赤認罪。布揚古又親自答應把妹妹許給努爾哈赤做大福晉。努爾哈赤便送布揚古上等鞍馬盔甲,算是聘禮。當時,殺了一頭白馬,祭天立誓。讀著誓語道:「既盟以後,若棄婚姻,背盟好,其如此土,如此骨,如此血,永墜厥命!若始終不渝,飲此酒,食此肉,福祿永昌!」誓畢,邀請四國的貝勒,大開筵宴,熱鬧一場。
這努爾哈赤一天天得意,權力一天天大。他同族的弟兄叔伯,都壓在他勢力之下。便是那失寵的兒女和妃子侍妾們,也十分怨恨他。努爾哈赤也有幾分覺得,便把同族的叔伯,都搬到城外去住。這一搬動,那弟兄們心中越發緊張起來。德世庫、劉闡、索長阿、寶實的一班子孫,便秘密商量:「各個召集了自己的家將,在半夜時分,爬城進去,殺死努爾哈赤。」這一夜,月黑風緊。努爾哈赤一個人睡在炕上,忽然覺得心頭跳動。他說一聲:「不好!」跳起身來,手裡拿著寶劍,悄悄地開著門出去。他兒子代善和皇太極也跟在後面。一路狂風,街上靜悄悄的。慢慢地走到西城腳下,這西城地方是一個最冷靜的所在。努爾哈赤等一齊趕上城去,攀著城垛,向下一望,果然見十幾個人,爬著繩梯上來。努爾哈赤擎著劍在城上大喝一聲,那城外的人,嚇了一大跳,直從繩梯上都滾下地去。這一聲喝不打緊,早把那守城池的兵丁和將官,一齊驚起。見努爾哈赤直立在城樓上,大家便十分驚慌,一齊跪倒在地,請大貝勒回府。照皇太極的意思,要開城去追捉賊人,努爾哈赤不許。
誰知到了第二天夜裡,努爾哈赤和他的大公主及代善、皇太極兩個睡在內院。正好睡的時候,努爾哈赤有一頭狗,名叫揚古哈的,忽然大叫起來。努爾哈赤在黑地裡跳起身來一看,看那狗和人一般地站了起來,對著窗外狂叫。再看窗外時,也有人影子移動。努爾哈赤知道又有人來謀害他了。忙悄悄地把大公主推醒,代善和皇太極也跳起身來,每人給他一柄刀,叫他把守窗戶。他自己一手著刀,對門外喝道:「外面什麼人?既然來了,為什麼不進來?你們再不進來,我卻要出來了,你們敢和我對敵嗎?」說著拿刀柄打著窗櫺,腳踢著窗板,裝著要打窗子裡跳出去的樣子,一轉身卻從門裡箭也似地衝出去。門外面的刺客大吃一驚,轉身逃去。努爾哈赤正要追上去,腳下倒著一個死人,幾乎吃他絆倒,急看時,卻是一名侍衛,名帕海的,被刺客殺死了。努爾哈赤十分惱恨,一面傳集府中侍衛,打算關著城門大捉刺客。
第二天,有一個族叔名稜敦的,從尼麻喇城來,對努爾哈赤說道:「合族的人,都是你的仇敵,你捉誰好呢?」努爾哈赤聽了,不覺害怕起來,不敢搜捉兇手,便搬到他側妃伊爾根覺羅氏房裡去睡。睡到人靜的時候,忽聽得房門外有悉悉索索的響聲。努爾哈赤急急披起衣來,覺羅氏的兒子阿巴泰,這時跟著他母親睡在一塊兒,他拿著刀跟在他父親後面,悄悄地走出門去,努爾哈赤躲在煙囱邊候著。這時天色昏沉,滿院漆黑地看不出人影。那刺客站在院子裡摸索著走進來,慢慢地走到煙囱跟前。忽然天上隱隱有雷聲,一個閃電下來,照得滿院子通明。努爾哈赤趁著電光,舉起刀背,猛力一打,打在那刺客的背上,倒下地去。努爾哈赤趕上來,一腳踏住,一疊連聲喊著洛漢。那洛漢是努爾哈赤貼身的侍衛,聽得大貝勒叫喚,忙提著刀趕進來。努爾哈赤吩咐把兇手捆綁起來。洛漢說道:「這惡人既犯大貝勒的駕,不如殺了罷休。」努爾哈赤怕得罪族人,便假問著那兇手道:「你不是來偷牛的嗎?」那兇手聽了點點頭。努爾哈赤便一笑,叫放了綁。這兇手給努爾哈赤磕過頭,轉身去了。在努爾哈赤的意思,我這樣寬大待人,他們總也該悔悟了。誰知隔不幾天,又鬧出亂子來了。
一天夜裡,努爾哈赤正要脫衣睡覺,一瞥眼見一個侍女在隔房探頭探腦,已經睡下,忽然又起來點著燈。一霎時又吹熄了,一霎時又點起來。努爾哈赤看在眼裡,知道今夜必要出事,便悄悄地起來,換上軟甲,掛著弓箭,假裝出恭去。走在院子裡,一片昏黑,見那邊籬房一團黑影,一晃一晃地逼近身來。努爾哈赤抽弓挽箭,颼的一箭,那刺客十分靈敏,縱身一跳,避去了箭鋒。努爾哈赤追上前去,連發三箭,射在那兇手的腳骨上,倒下地去。這時侍衛一齊趕進院子來,綁住了,拷打著問他。那兇手自己說名叫義蘇。努爾哈赤也放他走了。從此以後,合府的人刻刻提防。
皇太極這時年紀雖小,卻很有見識。他暗暗對父親說道:「如今仇家眾多,父親防不勝防。依孩兒的意思,不如暫時出去一趟,避避風色。」努爾哈赤聽了皇太極的話,忽然想起那李成梁串通尼堪外蘭殺死我父親和祖父,直到如今,仇也不曾報得,便是祖父的屍首也不曾尋回來。我如今帶兵出去,向明朝問罪。那時得勝回來,一來可以壓服同族弟兄,二來也可以對得起已死的祖父和父親。當下主意已定,便樹起一面白旗,上面寫著「報仇雪恨」四個大字。挑選五千名精兵,一律掛孝。國內的事體,交給他二弟舒爾哈齊代管。合族的人,聽說他此去替祖父報仇,卻也人人心服,一齊送出興京城。
努爾哈赤辭別了眾人,浩浩蕩蕩,殺奔撫順關來。那守關將士報與寧遠伯李成梁知道。卻說李成梁自從殺死覺昌安、塔克世父子兩人以後,心中原時時提防努爾哈赤來報仇。如今說努爾哈赤果然帶領大隊人馬前來問罪,早心中沒了主意。幸虧他手下一個游擊官,是十分有智謀的,當下替他想定了一條計策,且待兵臨城下再說。不多幾日,探馬接二連三地報來,說建州兵馬離城十里﹔又說建州兵馬,離城五里了﹔又說建州人馬,已靠城紮營了。李成梁聽了,一概不去理他,只吩咐緊守四門,不得和他開戰。那努爾哈赤到了撫順城外,連日挑戰,卻不見城中兵馬出來,心中也弄得沒有主意。
到了第四日,努爾哈赤又到城下挑戰。忽然城上射下一封書信來,努爾哈赤拆開書信看時,不但一天怒氣化為烏有,反把個李成梁感激到十分。當下努爾哈赤依了信上的話,把兵馬約退十里。第二日全身軟裝,只帶著三五十名親兵,走進城去。才到城下,只見城門大開,那李成梁親自到城外來迎接。進城直到總兵衙門前下馬,擺上筵席來,兩人淺斟低酌。李成梁慢慢地把誤殺二祖的話說出來。如今為顧全兩家交情起見,情願歸還二祖的屍首,另給敕書三十道,馬三十匹。說著,吩咐侍衛官把敕書捧出來,供在案上,又把馬拉出來,擺列在院子裡。努爾哈赤看時,那馬卻都是俊物,不由得心中一喜,又回頭看堂上燈燭輝煌,香煙繚繞,供著三十道黃緞色的敕書。他不由得兩條腿兒軟了下來,要拜下地去。李成樑上前來攔住了,說道:「慢著謝恩!我三日前已替大貝勒請得聖旨在此,皇恩浩蕩,仍舊封貝勒做建州都督。」說著,高聲唱一句:「請出來。」只聽得裡面一陣吹打,兩個公公抬著聖旨,一步一步地踱了出來。
努爾哈赤這幾年來朝思暮想的,便是恢復都督原官,如今見了,不由得爬在地下碰著頭,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謝恩已畢,李成梁和他手下大小官員,一齊上來向努爾哈赤道賀。到夜裡接著又是吃賀酒。堂下吹打,堂上喧嘩,直鬧了一夜。努爾哈赤便在總兵府裡歇了。到了第二天起來一看,一座總兵府中,又四處掛著素彩。從大門起一直掛著白幔,好似一座玉樓。努爾哈赤看了十分詫異,問時,原來李成梁做主替被害的建州都督覺昌安和塔克世兩人開弔。到了午膳時候,早見外面抬進兩口棺木來。努爾哈赤見了,不由得搶上前去,爬在地下,號啕大哭。李成梁忙上去扶他起來,把棺木停在大廳。全城文武官員,都來祭奠。行禮已畢,努爾哈赤便問:「祖父二人屍首,一向是何人保存?」李成梁便拿手指著旁邊一人,說他也是一位部主,名叫約掉的,你祖父兩人的屍首,一向是他收管著。努爾哈赤上去,向那人道了謝。第二天,努爾哈赤帶兩口棺木出城去,李成梁送他出城。臨走的時候,努爾哈赤送一匹馬給李成梁。那馬名叫「三非」,原是關外的一匹寶馬,上高山如履平地。李成梁心中也很感激他,又替他上奏章給皇帝,說努爾哈赤怎麼感激聖恩。隔幾天北京聖旨下來,說每年賞建州都督銀子八千兩,蟒緞十五匹。這道聖旨到了興京城裡,努爾哈赤臉上覺得越發添了光彩,果然那同族中人,沒有人敢欺侮他了。
努爾哈赤越發要立些功業,借此誇耀親族。他兒子代善替他出主意,叫他親自到北京去進貢一次,那時得些好處回來,一來可以誇耀家族,二來也可以壓服部落。努爾哈赤聽了他兒子的話說得不錯,便立刻發下號令,去各處部落裡搜集了許多土貨,還有東珠、貂皮、人參等許多貴重的東西。又選了一百匹好馬,帶著一千名衛兵,揀了好日子起身。這裡各部落貝勒和同族弟兄,自然有一番熱鬧,輪著給都督餞行。都督在路上,不多幾日,便到了撫順關。那位寧遠伯李成梁聽說建州都督進京朝貢去,便十分歡喜,立刻收拾房屋,給他住下,揀定吉日,親自陪他一塊兒進京去。努爾哈赤意見要帶三百衛兵進京去。李成梁說:進貢規矩,不能多帶人馬。只許他帶親兵四十名去,他二弟舒爾哈齊也跟著一塊進京去。要知後事如何,再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5 03:01:53
第十一回 羨繁華觀光上國 賴婚姻得罪鄰邦
話說努爾哈赤弟兄兩人,帶了許多貢物,跟著李成梁進京,朝見明朝皇帝去,他兩人從不曾進過北京,見了那地方的繁華,人物的清秀,心裡說不出羨慕。一霎時那高大的宮殿已現在他眼前,不由他心裡害怕起來。進了內城,到了一座客館前住上。當夜便有幾個公公,來教導上朝的禮節。努爾哈赤又送公公許多禮物,另外還有分送各衙門的。在館裡住了三天。
到了上朝的一天,半夜時分,坐著驢車,慢慢地到了朝門外,下了車,跟著引導的,走進內街去。這時夜色深沉,御街寂靜﹔只見兩旁高高的圍牆,站在黑地裡,牆裡面露出高高低低的殿角來,彎彎曲曲地走了許多時候,才到朝房,有許多官員上來和他打招呼,有翻譯官替他們傳話。停了一回,忽聽景陽宮的鐘聲響了,大家便整一整衣帽,挨著班一串兒走進殿去。在玉墀下面,兩旁分班站著。這時天上放下微微的光明來,照在各人臉上,還不十分明白。滿院子靜悄悄的,只聽得衣裳磨擦著悉悉索索的響,站了許久許久,忽聽到殿上奏起樂來,這時天光已是大明,殿廊上發出五色的光彩來,照在人眼裡,不能看得十分清楚,只見那一班御前侍衛,在殿裡面,左右交換著跑來跑去,接著,又有兩個太監,手裡拿著一盞紅紗宮燈,在御座前跳來跳去,舞了好半天,便大家分著兩班向兩旁直挺挺的站著。那音樂的聲音也立刻停住了。再看時,這位神宗皇帝,已是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面。這時殿下越發寂靜了,只聽得靜鞭打著階石三下,便有贊禮官高聲贊禮。那文武官員,分班兒一起一起地上去磕頭跪拜。接著那位寧遠伯李成梁也上去爬在地下,說了幾句話,上面又傳下話來。李成梁退下來,便有引導的領著努爾哈赤弟兄兩人上去。只當地橫鋪著一條棕毯,好似一個一字。弟兄兩人爬下地去,行著三跪九叩首的禮兒。贊禮官喝一聲退,便退下殿來。這時他弟兄兩人,嚇得昏昏沉沉,皇帝的臉兒也不曾看見。停了一會,散朝下來,便有許多官員和翻譯官陪著他到保和殿吃御賜的酒席。吃完了,向殿下謝過恩,退出朝門,上車回客館去。到了第二天,聖旨下來,叫內務大臣和理藩大臣陪著他游瀛台去。這時正是夏天,第二天一早起來,跟著兩衙門的官員們,進了西苑門。只見高大的柳樹,一絲一絲地垂著柳絲,那槐樹的蔭兒,罩住了地面,人在下面走著,心裡覺得十分清涼。一帶宮牆,沿著水堤。開眼一望,只見沿岸長著一叢一叢的蒲草,那紫色的燕子和絕色的翠鳥,在水草裡面飛來飛去,一啼一聲地叫著,風景十分幽靜。慢慢地渡過一座板橋去,一陣一陣的荷花香,吹進鼻子來。橋面上蓋著水閣,四面玲瓏,風吹著窗簾。那流蘇掃到人的臉上來,努爾哈赤心中不覺一動,想這樣神仙也似的地方,那神宗皇帝真好大福氣呢!想著,走進一座小紅門去。忽然眼界一寬,迎面一汪大水。有一條紅板長橋,曲曲折折地橫在水面,兩邊朱閣圍繞。舒爾哈齊走在橋面上,不住口地贊好。努爾哈赤回過臉去,對他瞪了一眼,嚇得他捂住嘴再也不敢說話了。
半晌,走完了長橋,迎面一座高大的朱漆牌樓,上面寫著「瀛台門」三個大字。走進牌樓去,兩旁古木參天,中間露出一條寬大的白石甬道。甬道盡頭是一座大敞廳,裡面走出幾個太監來,招呼進去吃茶點。吃完茶點,從廳後繞出去,穿過一座鬆樹林子,林子外面一帶白石船埠,停著一隻大官船。官員們招呼努爾哈赤弟兄兩人上了船,蕩到湖中,回頭看那岸邊,真是瓊樓玉宇,一片金碧,隱約在樹林深處。努爾哈赤靠在船舷上,心中又不覺一動,他想到:「這樣神仙也似的地方,怎麼得給我住一年,便是死也甘心!」他兩眼望著水,正想得出神時,那船已到了岸邊。大家離船出門,上車回到客館裡。接著李成梁也到了,便在客館裡大開筵宴。吃酒中間,又來了幾個粉頭,彈唱歌舞。那玉雪也似的皮膚,黃鶯也似的喉音,早把他弟兄兩人看怔聽怔了。半晌,他們才回過氣來。一轉念又想到,他們明朝的美人真美啊!不知怎麼長成這模樣的呢?
第二天聖旨下來,封努爾哈赤做龍虎將軍﹔他弟弟舒爾哈齊也得了許多賞賜。他弟兄兩人謝過恩,收拾行李動身回家去。出得關來,一路耀武揚威,各處部落打聽得努爾哈赤果然得了好處,便個個道賀,人人敬服。他兄弟兩人見了人便贊歎明朝京城裡的繁華,又是婦女如何美麗。那聽的人,也說不出的心中羨慕。努爾哈赤便在興京地方,造起高大宮殿來,又定出召見弟兄貝勒的禮節,慢慢地他自己將自己尊貴起來。
第二年,他帶著兵,推說出去圍獵,常常幾個月不回來﹔即暗暗地占了別人的城池,奪了別人的田地。他又分遣自己手下的將官和弟兄子姪們,各處去攻城掠地。他在萬曆二十六年,打發大兒子褚英,弟弟巴雅齊和噶介、費英東,帶兵一千,去打安褚拉庫路,取屯寨二十多座,擄百姓一萬多人。第二年,派額亦都、費英東、扈爾漢帶一千精兵,去打東海渥集部裡的赫策黑路、俄漠野和蘇噌路、和佛內赫托克索路,活擒二千人回來。萬曆三十七年,打發侍衛扈爾漢,帶兵一千人去攻打滹野路,擄著二千多人口回來。萬曆三十八年,打發額亦都帶一千兵士去打那木都魯、綏芬、寧古塔、尼馬察四路,押著四個路長,帶著他的家眷回來。路過雅蘭地方,又打破城池,擄著一萬多人回來。萬曆三十九年,打發第七個兒子阿巴泰和費英東、安費揚古,帶著一千個兵來攻烏爾古辰、木倫兩路,活捉著一千多人回來。同一年,又打發何和裡、額亦都、扈爾漢帶兵二千人去攻打虎爾哈路,圍紮庫塔城三天﹔破城後又殺死一千多人,活捉二千多人。他左近各路的路長見了害怕,都來投降。
連年用兵,那建州地方,比從前要大得幾倍。努爾哈赤心中還不滿意,他切齒痛恨的,便是他的女婿哈達部主吾兒忽答。當時外面被明朝的威力逼著,裡面又被富察氏挾制住了,不得已把女兒嫁給吾兒忽答。他夫妻兩人,從此鬧了意見。直到他進貢回來,神宗皇帝許他統治女真人種,旁人無可奈何他,便自稱為哈達部的保護人,親自帶兵到哈達城去,向吾兒忽答要哈達部主世代相傳明朝給的璽書。當時在哈達部下的有七百道地方,努爾哈赤把吾兒忽答的城池圍得鐵桶相似,要他交出璽書來。吾兒忽答執意不肯,便開城出來,親自帶兵士和他丈人對敵。努爾哈赤看了,十分惱恨,便叫他手下大將扈爾漢、費英東,兩人輪流攻城。一面又打發人到興京去調二千生力軍來助戰。吾兒忽答困守孤城二十日之久,糧盡援絕。在半夜時分,建州兵打進城來,把吾兒忽答全家人捉住。努爾哈赤進城去,一面把吾兒忽答夫妻兩人先押回興京去,一面派遣戰將到四處去收服失地。
吾兒忽答手下有一個部將名察台什的,聽說哈達部給建州滅去了,他便帶了二百道地方,去投降葉赫部,求布揚古保護他。布揚古貪他的地方,便親自帶了大隊人馬嚴陣以待。努爾哈赤得了這個消息,不覺大怒,心想:「我和葉赫部新訂婚姻,布揚古的妹妹我聘而未娶,他膽敢和我作對嗎?」他一面吩咐兒子代善帶兵駐紮在哈達,一面親自調動大兵到葉赫部。那布揚古見了努爾哈赤,便責備他不該背棄盟好,滅了哈達。努爾哈赤笑說:「這是我家裡的事體,與你什麼相干?如今你收了哈達二百道地方,難道說不是背棄盟好嗎?再者,你妹妹現許我做我的妻子,如今我還不曾娶了你妹妹,你便和我兵戎相見,這不是明明有悔婚之意嗎?」布揚古聽了,氣得在馬上發跳,咬著牙說道:「你說話竟好似放屁,難道只許你橫行不法,不許我仗義執言嗎?我如今決計悔了婚姻,不願把妹妹嫁給你了!」
努爾哈赤聽說不把妹妹嫁給他了,這是他第一件犯忌的。當下便把手中槍一招,那手下的兵將一齊殺上前去,兩下裡戰鼓齊鳴,喊聲動地,大戰一場。直殺到日落西山,不分勝負,便各個鳴金收軍。到了第二天,又殺了一天,這樣子殺到第六天上,看看葉赫部的兵支持不住了。便退進城去,緊緊關上城門,一面星夜打發人送救急文書到撫順關去。
這時明朝廣寧總兵張承蔭,巡邊到撫順地方,得了這個消息,便立刻調動三千人馬,前去幫著葉赫。這時努爾哈赤正督著人馬竭力攻城,忽然後面金鼓大震,當頭一面大旗,寫著大明字樣。努爾哈赤心想自己新得了明朝的官爵,這明朝人馬大概是幫我來的。便把自己人馬分在兩邊,親自上前迎接去。誰知那來將到了跟前,也不答話,把令旗招動,那人馬和潮水似的攻打上來。努爾哈赤一個措手不及,忙轉身退去,陣腳便大亂起來。努爾哈赤忙壓住陣腳,督著兵士上去對敵。正鏖戰的時候,忽然後面戰鼓一響,一支人馬從城裡殺出來。建州兵腹背受敵,殺一陣,敗一陣,直敗下四十多里路。看看人馬死了二千多人,再也不能支持,只得逃回興京去了。
從此以後,努爾哈赤把布揚古恨入骨髓,在家裡天天操練兵馬,要報這個大仇。獨有烏拉貝勒布占泰,常常來贈送禮物。努爾哈赤也另眼看待他。布占泰見葉赫悔了婚約,便又替努爾哈赤做媒,把他哥哥貝勒滿泰的女兒許給他。第二年,努爾哈赤親自到烏拉去迎娶回來,便是烏拉納喇氏。努爾哈赤見這位新夫人十分美貌,便也十分寵愛她,封她做繼大妃。
這位繼大妃性情十分和順,家裡這幾位妃子都和她好。這時舒爾哈齊有一個女兒,長得十分標緻,烏拉納喇氏和她十分親密。到第二年上,布占泰到興京去看望他姪女,努爾哈赤留他住在府中﹔他叔姪二人,常常見面談話。談話的時候,舒爾哈齊的女兒總在一旁陪伴著。布占泰這時正因蒙古科爾沁貝勒明安,受了他的聘禮,不拿女兒嫁給他,心中十分懊惱。如今見了這樣一位美人,心中不覺大動。見沒人在眼前的時候,悄悄地把這意思對他姪女說了。烏拉氏覷空又把這意思對努爾哈赤說了。努爾哈赤這時正和布占泰好,便做主把姪女嫁給布占泰。第二年,烏拉氏生了一個兒子,名阿濟格,接著又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名叫多爾袞一個名叫多鐸。這是後話。
話說布揚古的妹妹,滿洲各部落的人都知道她長得美貌。滿洲人家裡堂子上供著三位神像:一位是釋跡牟尼,一位是觀世音,一位是關公。傳說觀世音是一位相貌最美的女菩薩,因此大家便把布揚古的妹妹叫做「活觀音」。這位活觀音仗著自己美貌,父母又十分寵愛,便打扮得異常動人。她哥哥出去打獵,或是到各部落去遊玩,她就跟著一塊兒去。因此那哈達部、輝發部、烏拉部、哲陳部的各貝勒,她都認識,且常常和各貝勒在一塊打圍,追飛逐走,玲瓏活潑。那班貝勒見了這位美人,個個都被她引誘得饞涎欲滴,恨不得一口將她吞下肚去。
這許多貝勒中,她和蒙古喀爾喀部貝勒巴哈德爾漢的兒子莽古勒岱最好。那莽古勒岱也長得少年英俊,他因為愛上了布揚古的妹妹,便常常到葉赫部來遊玩。他兩人每到圍獵的時候,常常並著馬頭,找一個樹林深密的所在,密密談心去了。後來他哥哥因為要聯絡建州衛起見,把她許給了努爾哈赤。她知道了,要和哥哥拼命,狠狠地吵鬧過幾回。每一回建州人打發人來迎親,她總是死挨著不肯去。每回總得布揚古對他來迎親的人打一個謊,推說妹妹有病。這樣挨過了幾年,恰巧葉赫部和建州人打起仗來了。布揚古仗著有明朝幫助,便趁此退了妹妹的婚姻。那莽古勒岱知道了,忙打發人拿了許多聘禮來求婚。布揚古順了她妹妹的心意,便也答應了他。這個消息一傳到各部主耳朵裡,都頓足歎息說,好好一朵鮮花,如今插在牛糞上了。
第二年,巴哈德爾漢帶了他兒子莽古勒岱,到葉赫部來迎親。那喀爾喀部離葉赫部十分路遠,莽古勒岱帶著新娘在路上走著,常常有別部的兵隊出來攔劫。虧得莽古勒岱十分英雄,巴哈德爾漢帶的兵馬又多,沿途保護過去。千辛萬苦地到了喀爾喀城裡,莽古勒岱又特意為他妻子蓋一座大院子。誰知不到一年,那院子不曾蓋成,這位美人卻一病死了,把個莽古勒岱哭得死去活來。他從此立誓不再娶妻子了,算是替他妻子守義。
這個消息傳到滿州各部落去,人人歎息。那烏拉貝勒聽了,連連歎息說道:「好一個美人,可惜死了!像我那個覺羅氏,面貌長得十分醜陋,性情又十分兇惡,怎麼不肯死去啊?」誰知這時候覺羅氏正在屏門後偷聽,她仗著是努爾哈赤的姪女,看待丈夫原十分潑辣,如今聽丈夫咒她快死,她如何不氣,便搶出去,拿手指在布占泰臉上責問他。那布占泰一向是怕老婆的,如今見她來勢洶洶,嚇得他瞪著眼開不得口。那位公主跳罵了一陣,轉身走去,嘴裡說道:「我回娘家告訴叔叔去!」布占泰聽了,心裡害怕起來,忙上前去磕頭求饒。誰知那覺羅氏卻也不睬,掉頭走去。布占泰心中不覺大怒,覷她走遠了,便在壺裡拔下一枝箭來,搭上弓,覷得親切,颼地一箭,直透酥胸。只聽得「啊喲!」一聲,覺羅氏倒在地下死了。那覺羅氏帶來的幾個侍衛見公主死了,便悄悄地溜回興京去了,見了努爾哈赤,把上項情形說了。
努爾哈赤和舒爾哈齊弟兄兩人聽了,又傷心又憤怒,便立刻調動人馬,趕到烏拉去。那布占泰原是吃過建州兵虧的,如今聽說建州又來了,便丟下城池,一溜煙逃到葉赫部去了。這裡努爾哈赤現現成成得了烏拉部的許多城池,聲勢越發浩大起來。他當時把二弟留在烏拉,自己帶著大兵,又趕到葉赫部去。修下一道書信,送進城去。那書信上寫道:
昔我陣擒布占泰,宥其死而豢養之,又妻以三女﹔布占泰負恩悖亂,吾是以問罪往征,削平其國。今投汝,汝當執之以獻。
一共送三回信去,那葉赫部貝勒布揚古置之不理,努爾哈赤十分生氣,又到本部去調動四萬人馬來,準備和他大大地廝殺一場。努爾哈赤和兒子代善商量了破城的計策,誰知給帳下兩個兵士聽得了。這兩個兵士原是烏拉國人,當下他們悄悄地跑去告訴了布揚古。布揚古立刻傳下令去,把張吉、當阿兩路的百姓收進城去,把村坊上的屋子,放一把火,一齊燒了。努爾哈赤便催動兵士,打進城去。城長山談扈石本,便投降了努爾哈赤,把軍隊安插在城裡。誰知城中痘疫大發,建州兵住在城裡的,死了大半。努爾哈赤看看不好,忙丟下兀蘇城,一肚子怒氣沒有發洩的地方,便放一把火,把雅哈城、黑兒蘇城、何敦城、喀布齊賚城、俄吉岱城,還有十九處屯寨一齊燒了。布揚古見建州兵如此猖獗,忙到明朝去告急。明朝打發游擊馬時、周大岐,帶著炮兵一千來人,幫著把守葉赫城。建州兵見炮火來得厲害,便退兵回去。
努爾哈赤自從得了哈達部,那哈達部的南面,有柴河堡、撫安堡、三岔堡、白家衝堡、松山堡六處地方,土地十分肥厚,建州百姓都到那地方去耕種。那地方又連接明朝鐵嶺、開源的疆界,常常發生越界耕種的事。明朝總兵張承蔭打發一個通事官名董國蔭的,來對努爾哈赤說道:「你們建州百姓,在柴河、三岔、開原耕種的田,都是我的。你必須把那六堡住著的百姓搬回去,在那地方下界石,從此不許越界耕種。」努爾哈赤回答道:「這是你明朝故意來和我尋事,所以說出這個無理的話來。」便把董國蔭送出城去。張承蔭見建州如此蠻橫,心想:我如今初來做總兵官,不給他們一點下馬威,卻不能叫人怕我了。當下他便下令自己兵士,一齊動手把六堡的百姓趕回建州去。又在那地方樹著石碑,派兵看守,從此不許建州人越界耕種。
努爾哈赤知道了,十分惱恨,說道:「明朝常常幫助葉赫拿兵力欺我,我因他是天朝大國,便也忍著氣惱。如今他們竟有意尋事,欺我太甚,我此番定要出兵去和他決一雌雄。」他說著一面吩咐大將扈爾古出城去,點齊兵馬,自己回進內院去,一疊連聲喊:「拿我軍裝出來!」烏拉氏忙上前來服侍她丈夫,全身披掛,一邊問他:「如今出兵打誰去?可要妾身陪著一塊去呢?」那努爾哈赤氣憤憤地說道:「我如今打明朝去,他們欺我太甚!我此去要和他見一個高低。打仗十分厲害,你去不得。」烏拉氏是努爾哈赤最得寵的妃子,當下聽說又要離開她出兵去了,便一頭倒在努爾哈赤懷裡,嘴裡說:「我跟都督一塊兒去不好嗎?」努爾哈赤一手摸著她的粉腮兒,說道:「我的好人兒,你好好地在家裡。」
正說話的時候,忽見第七個兒子阿巴泰急匆匆地跑進房來,湊著他父親耳邊悄悄地不知說了些什麼。努爾哈赤聽了,頓時臉上變了色。要知他們得了什麼消息,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5 03:02:15
第十二回 殺親子禍起骨肉 投明主初試經綸
卻說舒爾哈齊,自從跟努爾哈赤到明朝去進貢回來,眼見明朝那種繁華情形,心中說不出的十分羨慕。那時他得了神宗皇帝的賞賜,自己覺得十分榮耀,回家來,便不把努爾哈赤放在眼裡。又見努爾哈赤大建宮室,他便想起做皇帝的快樂﹔又想自己和他哥哥一般是塔克世的兒子,他怎麼可以享福?我怎麼替他做牛馬?努爾哈赤幾次帶著他出兵去,他又立了許多戰功,越發膽大起來。見了努爾哈赤,漸漸地沒有規矩。努爾哈赤著在從小患難弟兄面上,便不和他計較。誰知舒爾哈齊竟暗暗地在那裡調兵遣將,他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名阿敏,第二個兒子名濟爾哈朗。他們手下,都有一二千兵士養著。還有那努爾哈赤的大兒子褚英,只因父親寵愛代善和皇太極,心中十分怨恨,也暗暗地養著兵士,和舒爾哈齊父子三人打成一氣。他們原都住在興京城裡的,只因鬧起事來十分不便,便悄悄地打發人到黑扯木地方去大興土木,蓋起宮殿來,和努爾哈赤的屋子一模一樣。他們和褚英約定,俟他父子三人搬到黑扯木去以後便帶領人馬打到興京城來。這裡褚英也在城中埋伏兵士,只聽得一聲炮響,便裡應外合地大鬧起來。
這個消息傳到阿巴泰耳朵裡,忙去告訴他母親。伊爾根覺羅氏正因努爾哈赤新娶了烏拉氏,自己失了寵,如今得了這個消息,她要討好丈大,便叫兒子悄悄地去告訴他父親。
當下努爾哈赤聽了阿巴泰的話,立刻發作起來。這時扈爾古已把兵馬點齊,進來復命。努爾哈赤吩咐他:「快調四千兵進城來,把城門關了,再把二貝勒父子三人,和那大公子褚英,一齊捉來見我。」努爾哈赤說話的時候,滿臉殺氣,扈爾古見了,十分害怕。當下也不敢多說話,只是是的答應著。扈爾古正要轉身出去,努爾哈赤又把他喚回來說道:「要是他們不奉命,你便砍下他們的腦袋來見我!」
扈爾古應著,跳上馬,趕出城去,點齊了四千人馬,飛也似的跑進來,立刻把城門閉上。分二千兵士看守四門,一千兵士看守都督府﹔自己卻帶著一千兵士,趕到舒爾哈齊府中,把前後門圍得鐵桶相似。帶著三百親兵,闖進門去,把全府的人,嚇得個個兩隻腳好似釘住在地面上一般,動也不敢動。扈爾古喝一聲:「綁起來!」那兵士們一擁上前,把全家老少都推在院子裡。一片號哭的聲音,好不悲慘。只有那舒爾哈齊,他仗著自己有功,便不肯奉命。他手裡擎著大刀,見人便砍,那兵士們被他砍倒的不少。扈爾古十分惱怒,忙從腰間扯出一張令旗來,喝一聲:「殺!」便有三五十兵士,割下舒爾哈齊的腦袋來﹔一面趕著老小出門去。走過褚英的家門口時,扈爾古進去,把褚英傳出來綁上了,一塊兒送進府去。到了努爾哈赤跟前,褚英仗著自己是一個大兒子,想來總有父子之情。便搶上前去,撲地跪在地下,大聲哭嚷道:「父親饒了孩兒罷!」
誰知努爾哈赤一見了褚英,不覺無名火冒十丈!他想:「別人計算我倒也罷了,你是我親生的兒子,也打著伙兒計算起我來!」便不由分說,找出馬刀來,只一刀,可憐褚英立刻殺死在他父親腳下了。那邊阿敏、濟爾哈朗見了,嚇得魂不附體﹔忙也上去跪倒。努爾哈赤見了,氣得兩眼冒火,擎起那口刀,正要砍下去,忽然想起舒爾哈齊來,忙問時,那扈爾古忙送上首級來。看時,只見他雙眼緊閉,血肉模糊。努爾哈赤不覺心中一動,想起從前他們弟兄三人,被父親趕出家門,在路上吃苦的情形,如今落得這樣下場。又想起自己一時之憤,殺死了親生的兒子。因想起褚英,便又想起他母親那時和他思愛的情形,不覺落下眼淚來。忙上去扶起兩個姪兒,勸他們好好地改過為善,從此饒了他們以前的罪惡。當下阿敏兄弟兩人,給他伯父磕過頭謝了恩,哭著回去了。
努爾哈赤因連殺了子弟兩人,心中鬱鬱不樂,便也無心和明朝去打仗了。他住在府中,天天和幾位大臣戰將,商量改變兵制。商量了許多日子,便定出一個八旗的制度來。他的軍隊,是拿旗色來分別的。滿洲兵制,原有黃色、白色、藍色、紅色四旗﹔如今又拿別的顏色鑲在旗邊上,稱做鑲黃旗、鑲白旗、鑲藍旗、鑲紅旗,共是八旗。那武官分牛彔額真、甲喇額真、固山額真、梅勒額真四等。每一牛彔手下,領三百名兵丁﹔每一甲喇,又領著五個牛彔﹔每一固山,又領五個甲喇﹔每個固山手下,又管著兩個梅勒。出兵的時候,地面闊寬,便把八旗的兵排成一條橫線﹔地面狹窄,便排成一條直線,不能亂走的。到打仗的時候,便把穿堅甲拿長槍快刀的兵充前鋒,穿輕甲拿弓箭的兵走在後面。另外又有一隊騎兵,在步兵前後照看著。堅甲便是鐵甲,拿緞子或是木棉做成衣服,裡面縫著二寸或一寸四分厚的鐵板﹔輕甲便是棉甲,是拿緞子或是木棉做成,卻沒有鐵板的。兵制編定了,便分給各大將,日日操演著。又叫額爾德尼巴克什,和噶蓋札爾克齊兩人,仿著蒙古字音,造出滿洲文字來。
這時建州佔據的地方,除去開原附近以南,遼河內邊,由連山關附近通鳳凰城一帶外,凡是廣寬的南北滿洲平原肥地,都在努爾哈赤一人掌握之中。便是那朝鮮的北部,也被建州占了去,講努爾哈赤的兵力,單是蘇子河谷一帶,已有精兵八萬。那時明朝人有一句俗話道:「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看看努爾哈赤的行為,卻是一個有大志的人。這個消息傳到明朝宰相葉向高耳朵裡,不覺嚇了一跳,說道:「我們得趕快防備著!」當下提起筆來,向皇帝寫上一本。說道:竊念:今日邊疆之事,惟以建州夷最為可患,其事勢必至叛亂。而今日九邊空虛,惟遼左為最甚。李化龍為臣日:此酉一動勢必不支,遼陽一鎮,將拱手而授之虜﹔即發兵救援,亦非所及。且該鎮糧食罄竭,救援之兵,何所仰給?若非反戈內向,必相率而投於虜。天下之事,將大壞而不可收拾!臣聞其言,寢不安席,食不下咽,伏希講備禦之方為要。
神宗皇帝看了奏章,也不禁嚇了一跳,忙把兵部尚書宣進宮去,吩咐他趕速多添兵馬,把守關隘。那兵部尚書領旨出來,便打發頗延相去充遼陽副將,蒲世芳去當海州參將﹔帶兵一萬,駐紮在撫順、遼陽兩處。這時廣寧總兵張承蔭和廣寧巡撫李維翰,也接到兵部尚書的加急文書,叫他們隨時察看建州情形,報告消息。
誰知明朝上下正忙亂的時候,那努爾哈赤自己稱金國,登上了汗位了。這時候是明朝萬曆四十四年,興京大殿造成,由大貝勒代善、二貝勒阿敏、三貝勒莽古爾泰、四貝勒皇太極,和八旗許多貝勒,帶領各大臣,站在殿前,按著八旗的前後,立在兩旁。努爾哈赤全身披掛,坐上殿來。禮官喝聲行禮,那些貝勒大臣,帶著文武官員,一齊跪倒,黑壓壓地跪滿在殿下。靜悄悄地一起一起地跪倒,行著三跪九叩首的禮。滿院子只聽得袍褂靴腳悉索的響聲,帶著那朝珠微微磕碰的聲音。大家磕下頭去的時候,努爾哈赤在寶座上望下去,只見滿地的翎毛,根根倒豎著,好似一座菜園,他心中便有說不出的一陣快樂。行禮已畢,那領著八旗的八位大臣,出班來跪在當地,兩手高捧著表章﹔當有侍衛阿敦巴克什額爾德尼,下來接過表去,搶上幾步在寶座前跪倒,高聲朗讀表文,稱努爾哈赤為復育列國英明皇帝。英明皇帝聽罷了表文,便走下寶座來,當天燒著三炷香,告過天﹔又帶著全殿官員,行過三跪九叩首的禮。禮畢,皇帝又升寶座,許多貝勒和大臣,都分著班兒上去行禮道賀。當殿傳下聖旨來,改年號稱天命元年。退朝下來,便在東西兩偏殿賞文武官員領吃酒﹔英明皇帝也退入後殿去,自有那繼大妃繼妃和庶妃等,帶各公主各福晉上來道賀。行過家禮,在內殿上擺著酒席。大家陪著皇帝吃酒。努爾哈赤到了此時,便開懷暢飲,不覺酩酊大醉﹔那宮女上來扶著皇帝,到烏拉納喇氏宮裡去睡。這一夜,他和納喇氏不用說得,自然是顛鸞倒鳳,百事都有了。
第二天五更時分,英明皇帝便起來坐朝。從此他在宮殿各處,都仿著明朝的格式﹔又時時召各貝勒大臣進宮來遊玩,又和文武官員商量國家大事。英明皇帝這時深恨明朝欺他,常常和大臣提起,便切齒痛恨。這時有把守邊關的來報說:明朝沿邊的百姓,每年越界來偷彩人參東木。英明皇帝便立刻下聖旨,著達爾漢、侍衛扈爾漢,帶領兵隊到邊界地方去巡查,見了明朝人,抓住便殺。那侍衛奉了聖旨,趕到邊地上去,殺死明朝五十個人。英明皇帝又打發綱古裡、方吉納兩人,去見廣寧巡撫李維翰,責問明朝人越界彩參的事體。
李維翰聽說殺了自己的百姓,便大怒,喝叫把金國來的兩個使臣和九個侍衛,一齊捆綁起來。一面修書信給努爾哈赤,要他償命。努爾哈赤心下雖然憤恨,但自己的使臣被明朝捉住了,也無法可想,只得把自己以前從葉赫部捉來的十個犯人,送到撫順關去,一齊殺死,算是抵了明朝的人命。那綱古裡、方吉納兩人,才得逃著性命回來。英明皇帝雖說一時忍辱含垢,但他報仇的念頭,越是深一層了。
天命三年正月,有一天黎明,努爾哈赤起來準備坐朝。推窗一望,只見那邊掛著一個淡淡的明月,有一道黃氣橫遮著月光,有二尺多寬,四尺多長。英明皇帝見了,不禁哈哈大笑。說道:「這是明朝的氣數完了,我金國氣數旺盛的預兆呢!」那繼大妃也站在他身後,一同看著,聽英明皇帝說了這句話,便接著說道:「陛下這話可有什麼憑據?」英明皇帝說道:「你不看見嗎?那一輪明月,不是明朝嗎?這光淡淡的,不是衰亡的預兆嗎?你再看看那道黃光,不是我們金國嗎?那金子不是黃色的嗎?這黃光如此發旺,不是我國應該興盛的預兆嗎?再者,這黃光罩住在明月上面,不是金國滅去明國的預兆嗎?」
繼大妃聽了這番話,心下恍然大悟,爬在地下,連呼萬歲。英明皇帝笑著,把妃子扶起﹔一面催宮女,快快幫著披掛,踱出殿去。那文武百官朝賀已畢,英明皇帝便慢慢的把天象說出來。又說道:「天意已定,諸卿勿疑﹔朕計已定,今歲必伐明矣!」當時殿下許多武將,聽說皇帝要去伐明,快活得也個個摩拳擦掌。有三位固山額真出班奏請皇帝調遣。皇帝諭諸卿且退,待朕與法師計議妥善,自有調遣諸卿之處。
到了第二日,果然宮裡傳出旨意來:宣老法師干祿打兒罕囊素進宮去,商議軍國大事。這位法師,自從西藏步行到滿洲地方,道行高深,說法玄妙。英明皇帝十分敬重他,特為他建造一座極大的喇嘛寺,遇有疑惑難決的事,都去請教老法師。當時英明皇帝和老法師談了許多時候,便越發有了主意。老法師擇定二月十四日這天,英明皇帝親自擺駕出城,調齊八旗人馬,在大教場聽點。英明皇帝週身戎裝,騎著一匹高大的黑馬,揀了二萬精兵,帶到祖廟裡行禮。那班隨征貝勒和文武大臣都行過禮,轉身出去,整頓隊伍。頓時旌旗蔽日,槍戟如林,浩浩蕩蕩殺奔撫順關來。
大軍過界凡山,忽然先鋒軍士捉住一個漢人,押解到大營裡來。英明皇帝親自審問,那軍士把漢人推進帳來。英明皇帝向他上下一打量,見那人蓄著一部短鬚,面貌十分清秀,望去便知道是一個讀書種子。英明皇帝是最愛讀書的人,當下便吩咐解綁,又賞他坐下,細細的盤問著。漢人說道:「下臣姓范,名文程,字憲鬥,原是宋朝文正公仲淹之後。自幼博覽群書,上解天文,下知地理,深明韜略。只因屢次上書明皇,明皇不用,落拓一生,飄落到此。又見黃光貫月,知道滿洲出了真主。因此不避斧鉞,來見陛下。陛下倘有知人之明,下臣便當竭盡畢生之能,上輔明主。」英明皇帝聽了這一番話,心中大樂,忙吩咐侍衛敬他酒肉。又對范文程說道:「朕與明朝有七大恨事,其餘小怒且不用說。先生既有意來此,總該明白朕的心事。」范文程聽了,請過紙筆,便在當筵寫成《七恨》道:
我之祖父,未曾損明邊一草寸土。明無端起釁邊陲,害我祖父,恨一也。明雖起釁,我尚修好,設碑勒誓:凡滿漢人等,毋越疆圍﹔敢有越者,見即誅之。見而故縱,殃及縱者。詎明復渝誓言,逞兵越界,衛助葉赫,恨二也。明人於明河似南,江岸以北,每歲竊逾疆場,肆其攘奪。我遵誓行誅,明負前盟,責我擅殺,拘我廣寧使臣綱古裡方吉納,脅取十人,殺之邊境,恨三也。明越境以兵助葉赫,伴我已聘之女改適蒙古,恨四也。柴河三岔,撫安三路,我累世分守疆士之眾。耕田藝谷,明不容刈獲,遣兵驅逐,恨五也。邊外葉赫獲罪於天,明乃偏信其言,特遣使臣遣書詬詈,肆行凌侮,恨六也。昔哈達助葉赫二次來侵,我自報之,天既授我哈達之人矣﹔明又黨之,脅我還其國。已而哈達之人,數被葉赫侵略。夫列國之相征伐也,順天心者勝而存,逆天意者敗而亡。豈能使死於兵者更生,得其人者更還乎?天建大國之君,即為天下共主。何獨抅怨於我國也?初扈倫諸國,合兵侵我,天厭扈倫起釁,惟我是眷。今明助天譴之葉赫,抗天意,倒置是非,妄為判斷,恨七也。欺凌實甚,情所難堪,因此七大恨之故,是以征之。
范文程寫成,由阿敦巴克什額爾德尼譯成滿文,朗聲誦讀一遍。英明皇帝連連贊歎道:「范先生真是朕心腹之臣。」從此拜文程做寫師,隨營參贊。英明皇帝稱他范先生,各貝勒大臣都稱他先生。滿朝文武,都十分敬重他。這時大隊人馬已到古勒,英明皇帝吩咐紮營。當晚在曠場上,擺下香案,馬步八旗兵丁,四面密密層層的圍定。英明皇帝帶著貝勒大臣文武百官,踱出帳來,向空中一齊跪倒,行過三跪九叩首的禮兒。范文程捧著七恨告文,高聲朗讀一遍。便在當地豎起一桿龍旗。四面樂器齊起,皇帝退進營去。
第二天,皇帝登上將台,發下號令:「大軍分做兩路,左翼四旗,兵取東州、馬報單兩地﹔皇帝和諸貝勒帶著右翼四旗兵八旗護軍,取撫順關。」一聲號炮,拔寨都起。右翼四旗到了乾渾鄂謨一片曠野地方安營。范文程進帳去見了皇帝,奏道:「臣仰察天象,不久便有大雨。大軍駐在平原,怕有困水之慮。此去西南有一座高山,名叫福金嶺,頗可以安插人馬。望陛下立刻下令,移軍山上去。」英明皇帝聽他的話,立刻拔營前進。那兵隊走至半路,雨點已連珠似的下來了,待到得上山扎住營盤,外面雨勢和移山倒海一般。皇帝在帳中歎道:「范先生真神人也!」
誰知這一陣雨,一連下了十多天,兀自不肯住點。從山上望去,那平原上頓成了一片大湖,把這一座山四面圍住,好似大海中的一座孤島。英明皇帝悶坐在軍帳裡,心中十分焦急。有一天夜裡,許多貝勒大臣陪著皇帝。皇帝說道:「天下大雨,怕不能進兵。朕意欲回軍,好嗎?」當時大貝勒代善奏道:「不可!我們這一回去,還是再和明朝講和呢還是結怨呢?況且大軍已到明朝疆界,不戰而退,何以服眾?」范文程也說:「臣察天象,三日以內便當晴朗,請陛下再忍耐幾時!」皇帝便問道:「范先生,你看我們大軍幾時可以行動?」范文程說:「後天亥刻進兵。」
諸將聽了他的話,十分詫異。聽聽外面狂風大雨,正來得猛烈。皇帝卻信范文程的話,傳下令去,後天亥時進兵,向撫順關進發。到了這一天傍晚時候,還是傾盆似的大雨。到了亥時,果然風停雨止,濕雲四散,天上推出一輪皓月來,照在人臉上,好似白晝一般。皇帝在馬上打著鞍子說道:「范先生真神人也!」大軍迤邐行去。到第三天微明時候,前面隱隱露出一帶城池來,便是撫順城了。皇帝下令把人馬散開,在撫順關前橫著,有一百里長。這時撫順城裡,有一個農人出城來砍柴,被巡邏兵捉住,送來見皇帝。皇帝好言撫慰他,問他城內有多少人馬?那農人說:「只有游擊李永芳,帶著一千人馬。」皇帝便命范先生寫一封招降書,交給這個農人叫他送進城去。要知李永芳降與不降,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5 03:03:45
第十三回 被底紅顏迷降將 腔中熱血贈知人
卻說英明皇帝待招降書送去以後,便要準備攻城。范文程悄悄的奏道:「這撫順城池高深,一時不易攻克。況且招降李游擊的書信送去,一時不得他的回信,我們也不能便下攻擊之令。依下臣愚見,暫退兵至十里以外,在深山樹林中藏著。城中百姓見我兵馬退去,自然照常開門做買賣。我們派五十名細作混進城去,於中取事,豈不輕便!」英明皇帝聽了他的,便下令兵退十里,悄悄的去深山樹林中藏躲著。撫順游擊官見敵兵去遠了,便吩咐開城,依舊開市做買賣。那時有一位千總名王命印的,見開了城門,怕建州兵馬再來,便去對李游擊說:「還是關上城門罷!」李永芳說:「我們撫順百姓,全靠開市度活。倘然閉城停市,那人心越發慌亂了。」王命印又說:「開了市場,怕奸細容易混入。」李永芳不聽他的,依舊天天開著市場。
從此,滿漢人民在城門口進進出出,也沒有人查問。過了七八天,大家也忘了建州兵馬。忽然一聲吶喊,建州的兵馬著地和狂風似的卷來。那把守城門的慌慌張張把城門關鎖起來,便有許多滿人鎖在城裡。一霎時外面駕起雲梯,箭如飛蝗的射進城來。李永芳在城樓上督促兵士放箭,又把許多木塊、石塊打下城去。正忙亂的時候,忽見西面火起。他急跳上馬向西門跑去,才到西城,那東城又火起了。急轉過馬頭向東城跑去,看看快到東城,那南城、北城又同時起火了。他知道城中有了奸細,悔不聽王命印之言,致有此失。李永芳急向自己衙門跑去,到了衙門口,只見裡面人聲雜亂,火光燭天。他仗著一柄大撲刀,搶進門去。才跨一步,腳下一根繩子一絆,一個倒栽蔥倒在地下。門角裡跳出十多個大漢來,上去按住拿繩子綁上了,抬去關在一間暗室裡。耳中只聽得人聲鼎沸,喊殺連天。直到半夜裡,才安靜下來,李永芳也便昏昏沉沉的睡去。到天明時候,外面走進四個滿洲兵來,把他拖出屋子去。
李永芳抬頭一看,那英明皇帝坐在上面,兩旁站著文武官員。皇帝傳旨下來,叫他投降。李永芳開口大罵,不肯投降。停了一會,外面把許多屍首抬了進來。李永芳看時,認得是千總王命印和一般將弁的屍首,內中還有李永芳妻子的屍首。李永芳看了,不禁號啕大哭。皇帝又傳諭下來,勸他不必悲傷,你妻子是遭城中亂兵殺死的,並不是滿洲兵殺死的,如今皇帝看你妻子死得可憐,便著人預備上等棺木收殮。一面吩咐把陳氏屍身停放在大堂,不一時果然有許多人,拿了上等的衣服棺木來收殮他妻子。收殮停當,皇帝又吩咐文武官員上去祭奠。這一來,把個李永芳的心軟化了一半,兩個兵士上來替李永芳鬆了綁,又設下酒肉請他吃。李永芳這時肚子十分饑餓,見了酒肉,不由不吃。他一邊吃著,一邊想到我吃便吃,投降卻不投降,看他們拿我如何處治?他放量吃了一個飽,誰知吃完了便兩眼矇矓昏昏沉沉的睡熟了。第二天早晨,李永芳醒過來一看,見自己睡在炕上,眼前燈燭輝煌,牀頭錦衾香軟,一個美人兒和他並頭睡下。她是滿洲打扮,髻兒高高的,鬢兒低低的,壓在那粉脖子上面,越顯得黑白分明,兩道彎彎的蛾眉,眉梢斜浸在雲鬢裡,兩腮胭脂紅得可憐,一點朱唇鮮豔動人。那美人兒看他呆呆的向自己打量著,便嗤的一笑,把被角兒遮住自己的粉臉兒。看她身上穿著一件銀紅小襖,越顯得腰肢婀娜。李永芳心中一動,正要用手前去推開她,忽然啊喲一聲,伸手向自己頭上一摸。那頭髮剃得光光的,只頭頂上掛著一條大辮子。李永芳不由得歎了一口大氣,淌下眼淚來。只見那美人又從被窩裡坐起身來,低聲軟語的勸慰他。李永芳問她,你是什麼人?怎麼和我一被窩睡著?那美人撲嗤一笑說道:「你看這大呆子!俺倆既做了夫妻,怎麼不睡在一個被窩裡?你問我是誰?我說出來時,怕不要嚇破你的膽。我不是別人,便是那當今皇上七太子阿巴泰的大公主呢!」李永芳聽了,果然嚇一跳,從被窩裡跳起來,直挺挺的跪在炕下。公主笑著,忙拉他起來,一面喚著侍女來服侍駙馬穿戴起來,看他居然穿著袍褂靴帽、紅頂花翎。一會兒那公主也打扮齊整,雙雙出去謝過皇上。皇上聖旨下來,拜李永芳做撫順總兵官,專管撫順一帶的漢人。
這時左翼人馬也在撫順會合,一連打破了撫安、花豹、三岔各處。又派兵進鴉鶻關,圍清河城,五日五夜打破了。大軍回來,又過撫順城,把城牆拆毀了。出關來,人馬齊集甲板地方。大小將士,齊來獻功。這時擄掠了許多金銀人畜,皇帝一齊賞了兵士們。又捉得關上做買賣的山東、山西,江南蘇州、杭州各地生意人,皇帝吩咐多多的給他們盤纏,放他們回家去。英明皇帝親自押陣,各貝勒大臣隨駕隨從。看看走到謝裡甸的地方,傳令駐營。
忽然探馬報說:「後面明廣寧總兵張承蔭、遼陽副將顧廷相、海州參將蒲世芳,領兵一萬,追趕前來。」英明皇帝聽了,微微一笑。說道:「這班貪生怕死的奴才!俺大軍到時,他們躲到哪裡去了?如今候俺出了關,卻又來追趕。這明明是裝幌子,哄他主子的。我量他來也沒有勇氣的。孩子們!快快去殺他一陣。」一個號令傳下去,大貝勒和四貝勒各帶本部人馬,直殺上去。那巴克什額爾德尼令另外兩貝勒也帶了兵馬,前去策應。
張承蔭見滿州兵來勢洶湧,便靠山分紮中、左、右三營,開掘壕溝,排列大炮。那八旗兵個個奮勇攻上山來。火炮下去,山下兵馬死了不少。正相持時候,忽然西南角起一陣狂風,飛沙走石,直向明朝兵營打去。大貝勒吶一聲喊,搶上前去,見人便砍,見馬便射。四貝勒也向山南奮力的攻打上去。正在血戰的時候,忽然山後金鼓大震,巴克什額爾德尼令另兩貝勒的人馬又從明兵的後營殺來。把張承蔭的兵隊,擠在半山裡,進退兩難。四百滿兵,把他包圍在核心,可憐張承蔭、顧廷相、蒲世芳和游擊梁汝貴等五十員戰將,都死在亂箭下。那殘兵敗將,向四面山下逃去。滿兵追殺四十多里,才止住這一場殺。四位貝勒獲得戰馬九千匹,盔甲七十副,兵仗器械不可勝數,他們一路唱著凱歌,回到大營。英明皇帝給他們在營裡大開慶功筵宴。這且不去說他。
話說明朝神宗皇帝,看著國弱民貧,百官偷情,心下十分憂慮。忽然接到建州入寇,撫順失守,李永芳投降,鄒儲賢死節的消息,不由得驚慌起來。立刻傳諭升勤政殿,召見六部臣工。那兵部侍郎楊鎬出班奏稱:「建州夷人努爾哈赤,久有反意。臣前任遼東巡撫時,一再奏陳。無奈那時李成梁一味敷衍﹔我朝又因軍餉缺乏,遇事因循,到如今鬧成這不可收拾的局面﹔依臣愚見,現在建夷自稱可汗,屢次寇邊,他目中久無天朝,可想而知。為今之道,我朝非大發兵馬,痛痛的剿伐他一下不可。但出軍關外,非尋常戰事可比,必然要選熟悉關外人情地理的,才可以去得。據臣所知,有老將李如柏,罷職多年,求皇上下旨徵召他起來,授他遼東統兵之職。又有杜鬆、劉綎、劉遇節、馬林、麻崖、賀世賢等,都是深明關外情形的。請陛下調進京來,一一委任他大小各職,跟著李如柏帶兵二十四萬出關,去實力征剿﹔至於出軍之路,愚臣也早有計劃,約分大軍為四路,可令杜鬆及劉遇節等統兵三萬從沈陽出撫順關,沿渾河左岸入蘇子河之河谷。可令馬林和麻崖等會合葉赫部的援軍一萬五千人,從開原鐵嶺方面出三岔兒入蘇子河一帶。可令李如柏和賀世賢等統兵二萬五千,沿太子河出清河城,從鴉鶻關入興京老城。可令劉繼帶兵一萬,會合朝鮮援軍一萬,從寬甸出佟家江一帶,入興京老城的南面。另委統兵大員,帶領大軍駐紮沈陽,遙為策應。這是進退兩利,一網打盡之策,望陛下採納。」楊鎬奏罷,退回原班。兩旁官員見他洋洋灑灑說了一大篇,他們也沒得別的說了。皇帝便傳旨退朝。楊鎬回到家裡,自有一班同僚前來探望。
第二天,果然宮裡傳下聖旨來,拜楊鎬以兵部侍郎兼遼東經略使,駐紮沈陽,為四路總指揮官。其餘李如柏等,都依了楊鎬的原奏,各個加上官銜,跟著大軍出關,去征伐建州夷人。那兵士和糧餉都從福建、浙江、四川、甘肅各省四處搜刮來的。可憐自從萬曆四十六年四月下了這道征奴的上諭,直到第二年二月才得雜湊成軍,大軍開拔的這一天,楊鎬傳集人馬在大校場聽點。劉綎是先鋒官,早在將台伺候。楊鎬騎馬到了大校場一看,那四處八方來的人馬,號令不一,服式也不一樣,零亂散雜,他心裡老大不高興。回想到國家府庫艱難,也是沒有法子的事件。當下他略略檢點一過,傳令祭旗。劉綎走到帥旗腳下,一頭牛捆綁在地,他手下兵士見先鋒官到來,便拔刀斲牛,連砍三刀,那牛頭才落下來,劉綎心想如此笨拙的兵器,如何出關去與建州夷人廝殺。當下勉強把旗祭起,楊鎬便把大軍分作四路。分派停當,暫回府中住宿。
楊鎬的夫人,聽說丈夫要帶兵遠征,心下有說不出的悽惶。當日便備了一桌酒席,在內堂替丈夫餞行。說起建州夷人,萬分強悍,此去不知勝敗如何。那夫人和如夫人、公子、小姐都淌下淚來。楊鎬忙喝住了。說些閒話。
舉家正憂悶的時候,忽然二門上的家人跑來回說:「外有劉將軍請見。」楊鎬問明是劉綎,心想我們才在校場上見過面,如今他又有什麼緊要公事呢?一面想著,一面走出去。
那劉綎見了楊鎬劈頭第一句便問道:「大帥,看我們的軍隊可用得嗎?」楊鎬聽了,不覺歎了一口氣說道:「這也是沒法的事體?」劉綎說道:「大帥要知道,此番出師,不是兒戲的事體。像這樣雜湊的軍隊,末將怕是靠不住。依末將的意思,求大帥奏明皇上,另練新軍二三萬人,歸末將統領。教練一年,便成勁旅。那時不用勞師動眾,便是末將一人,也可以抵住那建夷十萬人馬。」
楊鎬聽了,又歎了一口氣。舉起一隻手來,在劉將軍肩上一拍,說道:「老弟,你還怕不知道吧!如今國庫如此空虛,滿朝站的又大半是奸臣。便是這雜湊的軍隊,也是經過八九個月才得召集成功,哪裡又經得起將軍去另練新軍?不用說國庫裡拿不出這一宗軍餉,便是這一年的耽擱,那建州人怕不要打進關來麼?事到如今,也是沒得說的了。老弟!你看在下官面上,出去辛苦一趟吧!」劉綎原是一個血性男子,聽了楊鎬這一番話,便站起來拍著胸脯說道:「元帥既這樣說,末將拼著一條性命,結交皇上和元帥罷了!但是,﹍﹍」劉綎說到這裡,覺得又是礙嘴,不好意思說下去。楊鎬聽了,便追著他問道:「但是什麼?」一看那劉綎已是掉下眼淚來了。楊鎬心裡明白,便拍著胸脯說道:「老弟放心!怕此番出軍不利,老弟身後的事,有上官替你料理。」劉綎忙上前跪下來說道:「這樣請元帥受末將一拜。」楊鎬也跪下去答拜說道:「俺二人拜做兄弟罷!」站起來兩人拉著手,淌眼淚。劉綎說道:「末將益發連家小的事也托付大哥了。」楊鎬心下萬分難受。回心一想,大軍未發,先為此痛哭起來,豈不是不祥之兆嗎?忙止住了哭,索興拉他到內堂去拜見夫人,留他坐下喝酒。
第二天,楊鎬先把劉綎的家小取進府來,一塊兒住著﹔一面催促大軍浩浩蕩蕩殺奔關外去了。看看到了沈陽,楊鎬傳集大小將領,商議軍事。探馬報來說:「金國皇帝,親帶八旗兵丁。每旗七千五百人,約有六萬大軍,已離我軍不遠。」楊鎬聽了,便拔下一枝令箭,令馬林等帶領本部人馬,會合葉赫援軍約一萬五千人,從開原鐵嶺方面出三岔兒入蘇子河一帶,擾他南面,只許混戰,不許對壘,引他深入南方,便立了第一功。馬林得令去了。第二枝令箭,傳劉綎上帳。說道:「你帶領一萬人馬,會合朝鮮一萬援軍,從寬甸出佟家江一帶入興京老城南面。你打聽得西路兵開仗,便從東路猛攻,斷其舊路。」劉綎得令去了。第三枝令箭,傳李如柏上帳來說:「你帶領二萬五千人馬,沿太子河出清河城,從鴉鶻關直搗興京巢穴。三路兵中,你這一路道途崎嶇,最不易走。你卻須晝夜趕程,路上不得停留。早到興京,便是你的第一功。」第四枝令箭,喚杜鬆和劉遇上帳說道:「你二人帶領三萬人馬,從沈陽出撫順,沿海河左岸入蘇子河河谷,抵當敵軍正面,須穩紮穩打,打聽得南面軍隊開戰,才許你動身,猛力攻打,不得有誤。」杜鬆諾諾,連忙領了將令去了。這裡楊鎬修下戰書,打發人速到興京去。一面派游擊使安仁,沿路催督糧草,偵探敵情。
卻說四路兵馬,馬林一路行得最快。英明皇帝大軍,正向介凡山進發。忽然探馬報說:「南面蘇子河一帶,隱約見明軍旗幟。此外西、北、東三面,卻不有敵軍。」諸貝勒大臣聽了,齊對皇帝說道:「我軍向西直進,如今敵軍卻從南面橫衝過來,以我中軍擋敵人前鋒,怕為兵家所忌。請陛下下令大軍,速速改向南方進行為是。」英明皇帝聽了眾人的話,遲疑了一會,說道:「請軍師上帳!」那范文程聽皇帝傳喚,忙走進中軍營去。皇帝見了軍師,便把上項情形說了一遍。范文程略略思索了一會,說道:「依臣愚見,我軍且莫向西,也莫向南,暫時紮營在此,再聽後報。」
皇帝聽了點點頭,傳令下去。大軍立刻扎住營頭,休得行動。一面多派探馬,四處去偵察敵情速速回報。六萬大軍,正走得急迫,忽然下令停住,把個先鋒官扈爾漢,急得搔耳摸腮。說:「敵人已在前面,俺們趕快趕上去,迎頭痛痛的打他一仗,豈不是好?俺們既不斷了腿,又不害什麼病,好好的怎忽然在這裡,前不巴村,後不挨店的站住了,養起力來了呢?」諸貝勒聽了,哈哈大笑起來。看看大軍駐紮著,今天不走,明天也不走,後天又不走,急得那大小將弁,背地裡都罵「鳥軍師」。
到了第四天上,四處探馬都報到說道:北路上有一支明朝人馬,沿太子河正向清河城進發﹔東路上也有一支人馬,從寬甸進發﹔西路上,有一支明朝人馬從渾河一帶荒僻小徑而來。獨有南路上一支人馬,從開原鐵嶺方面晝夜兼程,搖旗吶喊而來。英明皇帝聽了,便問軍師,這四路人馬來得何意?范文程微微笑著說道:「清河城一路兵馬,直攻興京。雖是十分緊要,但是那路途崎嶇,行軍十分遲緩。目前興京決不有礙。那東路上的兵馬,原是打算攻我軍的背後,但是我們前鋒倘然能夠得勝,那東路的兵,也不戰自退了。至於西、南兩路的兵馬,驟然聽去,覺得南路的敵兵來得急迫。但是臣料定他南路的兵馬,決不是主要軍隊。這是他們伏下的疑兵,引誘我們向南走去。越走越深,他卻用全力從西路直撲我的後陣,那時我們腹背受敵。那東北兩路兵馬,便直搗興京,叫我們顧此失彼。如今我們偏不中他的計,請陛下傳令只用五百名兵士,在南路上險要所在,拉住敵人的疑兵。在樹林深處,多插旗幟,他自然不敢前進了。陛下自統八旗大軍,直攻撫順。這一路是明朝的主力軍隊。西路一破,那三路人馬,不戰自降矣。」
范文程說話時候,許多貝勒、大臣圍著他,靜靜的聽。聽到這裡,那扈爾漢跳出班來,舉手伸著一個大拇指說道:「先生好妙計!」回頭一看,見英明皇帝坐在上面,他忙爬下地去磕頭謝罪。要知范文程的計算錯也不錯,再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5 03:04:16
第十四回 蘇子河邊淹戰將 薩滸山下困雄師
卻說英明皇帝聽了軍師一番談論,恍然大悟,忙傳令留下五百人,對付南來敵軍﹔撥一千人馬,擋寬甸一方面的敵軍﹔自己卻領著八旗六萬大軍,晝夜兼程向西進發。不多幾日,看看到了界凡山。吩咐紮定營頭,築起堡壘來。這時,明將杜鬆和劉遇節帶領三萬人馬,駐紮在薩爾滸山的山岡上。兩軍隔著一條蘇子河,遙遙相對。講到這位杜將軍,原是一位勇將。他在邊疆,身經大小百十回惡戰,從不退怯,長得一身好氣力,等閒一二百人,不在他眼中。他有一種古怪脾氣,每到交戰的時候,便把衣服脫去,露出一身黑肉來。那刀槍著在他身上,淌下血來,他也不在意。因此,他身上處處都是傷疤。他也愛喝酒,到酒醉的時候,便脫下衣服,來數著刀疤談論。那戰功雖說如此,但他每次戰爭,總是在左右翼跟著主帥,從不曾獨當一面,做過主帥。如今他掛著正先鋒的印,出兵到渾河地方。相過地勢,便下令把三萬人馬,都紮在山岡上。劉遇節看了,便勸他說道:「從來紮營,都是靠山傍水的。如今主帥把全隊人馬都搬上山去,倘然敵兵渡過河來,我軍從山上下來,又是累墜,又是費時。依末將的主意,分五千人馬,沿河紮定﹔再分五千人馬,沿蘇了河上下游偵探敵軍可有偷渡的情事。一萬五千人馬,分為中、左、右三營,靠山腳扎住。主帥統帶五千人馬,在薩爾滸山岡上,遠可以瞭望,還可以督戰。杜將軍聽了劉將軍一番話,且冷笑幾聲,不去睬他,卻依然在山岡上吃酒談兵。看看過了十多天,那對河的敵兵,卻毫無動靜。杜將軍等得不耐煩起來,便親自帶了一萬人馬,赤膊大呼,渡過河去討戰。待得劉遇節知道趕上前去勸阻說:「兵分則力單,渡河而戰,又是十分危險的事體。敵人不肯渡河過來,他一來是防我軍在半河裡攻擊他,二來是誘我軍過河,以逸待勞。將軍千萬不可渡河。」這時明兵已大半渡過河去,一任劉將軍千言萬語,杜將軍如何肯聽他,只囑咐劉將軍緊守山營,大喝一聲渡過河去了。那英明皇帝坐在帳中,打聽得明兵已渡過河來,便留下兩旗兵士,在界凡山等待敵軍。自己卻統著五萬五千大軍,從蘇子河上流頭悄悄的渡過去。
這時,劉將軍依著將令,在薩爾滸山上緊守著,老營河岸旁並無兵丁看守。誰知那建州兵馬,已是渡過大河漫山遍野而來。這是半夜時分,明朝將士,正在山上做他的好夢,只聽得四下裡一聲吶喊,那建州兵已搶上山岡來。劉遇節從夢中驚醒過來,跳上馬衝下山去。這時夜色昏黑,那敵兵擎著火把分八路進攻,好似八條火龍。劉遇節看看抵敵不住,他帶了一萬多人馬,揀那沒有火光的地方衝下山去。這劉將軍是不曾到過關外的,他手下又都是江南兵,不熟地理。那建州兵卻十分熟悉,只揀那大路殺上山去。可憐許多明兵,只因不識道路,撞在敵軍裡,被他打得片甲不留。便是劉將軍帶著的一萬兵士,也都因不識道路,撞在叢莽中不得脫身的也有,翻在陷坑裡,遭人馬踏死的也有,劉將軍左衝右突,四下裡找路,竟找不出一條下山的道路。他奔波了半夜,跑得人馬疲乏,一個眼錯,被絆馬索絆翻了,活捉到建州大營去。他見了建州皇帝,不住口的大罵。惱了大貝勒,便在他父親眼前,一刀揮作兩段。
這一場惡戰,薩爾滸山上的明兵,死了五千多人,逃去了五千多人,被建州兵活捉住一萬人馬。奪得的旗幟馬匹不計其數。這個消息傳到杜將軍耳朵裡,不覺嚇了一大跳。他渡過河,足足費了一天光陰。待到傍晚時候,那天上忽然下起傾盆似的大雨來,把個杜將軍打得和落湯雞似的,好不容易渡到對岸。那兵士們拖泥帶水的走著,人人怨恨,個個疲乏。看看到了那界凡山下,遠遠見那敵人營中全無燈火。杜將軍心中疑惑,忙傳命兵馬站住,派探馬前去打探。誰知前面的探子不曾回來,後面的探馬卻已報到說:薩爾滸山的大營全軍覆滅!杜將軍聽了,慌得手足無措,急傳人馬悄悄的退回渾河右岸去,他知道蘇子河右岸有敵兵攔住,便想從渾河退回去。這時便是四更天氣,天上烏雲滿布,漆黑無光。只有前面一條渾河發出白茫茫的光來。
杜將軍一邊走著,一邊肚子裡暗想:「幸而界凡山的敵兵不曾覺得,倘然給敵兵知道了,追趕上來,這時前有大河,後有追兵,不死在刀下,也要死在水裡。」看看全軍已到了渾河岸邊,便傳令渡過河去。到天色微明,人馬才渡得一半,杜將軍自己也下了船,在河中照料。這時所有木筏、船只裝滿了人馬,在河中行駛,還有一半人馬,一齊站在河岸邊守候船筏。忽然身後塵頭大起,喊殺連天。那建州一萬五千人馬,和一陣風似的趕到,見人便殺,見馬便砍。那班明兵,在泥水中跋涉了一夜,受盡風寒,肚子又饑餓,身體又疲乏。這時逼得他前無去路,後有追兵。杜將軍在河中望見建州兵馬,十分驍勇,縱橫馳騁,殺得明兵大喊大哭。一半落在水裡,一半死在刀下,五千人馬,被殺得半個不留,岸上堆著一墩一墩的屍首,渾河的水也紅了。杜將軍看了,也無可奈何,只催著船只快渡。一會兒,大軍渡到右岸,看看岸上一片平沙,靜悄悄的不見人影,杜將軍才放心了。那五千兵馬,零零落落也整不起隊伍來。杜將軍帶著他們向西面走去,走了十五六里路程,見前面一座大樹林,那山角斜插在樹林裡。杜將軍傳令到山下樹中去造飯息力。兵士們到了樹林中,便七歪八斜的倒在地下,將弁們上去喝起了這個,那個又睡倒了。杜將軍看著士兵也可憐,裝做看不見,一任他們游散去。
正休息時候,忽聽得樹林後一聲炮響,左面大貝勒代善殺到,右面四貝勒皇太極殺出。杜將軍也不及招呼兵士,只帶了游擊王宣、趙夢麟和三五百親兵跳上馬,一溜煙逃去。這裡兩個貝勒在林中只是搜殺明兵,殺得他們呼爺喊娘,到底一個也不曾逃得性命。那杜將軍騎在馬上,連連的打著馬,也不分東西南北,見路便走。走到一座山谷下,只見前面閃出一支人馬來,黃傘寶蓋,馬上端端正正坐著一個建州可汗。左有大將扈爾漢,右有軍師範文程。那扈爾漢拍馬上前說道:「俺們等候你多時了,你快快獻上頭來!」杜將軍看看不是路,忙撥轉馬頭逃走。後面建州兵風馳電掣一般追來。杜將軍慌不擇路,只向那荒僻小路走去。流星趕馬似的,足足追了二十多里路。看看前面一座高山攔住去路,那山壁直豎,無路可尋。杜將軍知道此番性命難保,便掉轉馬頭,大喝一聲向建州兵衝來。兩將對陣,交戰了半個時辰。那建州兵士,也被他殺死不少。一瞥眼那王宣趙夢麟俱被扈爾漢殺死在馬下。杜將軍大怒,丟下來將,上去和扈爾漢對敵,山上站著一個小將,放過一枝冷箭來。「卜」的一聲,直穿杜將軍的咽喉。只聽得「啊喲」一聲,跌下馬來死了。
原來這座山名叫勺琴山。那山上的小將軍,是英明皇帝第十三個兒子,名叫賴暮布。他奉了父皇之命,領二千人馬在勺琴山上守候著。當下他二人回到大營,獻上杜鬆首級。英明皇帝論功行賞,要算大貝勒的功勞最大。把擄來的器械馬匹,都賞了將士們。這夜,總兵馬林,得了杜將軍全軍覆沒的消息。他行軍到尚間崖,深掘壕溝,嚴陣自守。大貝勒吃過慶功酒,便向他父皇要三百名騎兵,連夜趕到尚間崖去。馬林見建州兵到,便把炮兵列在營外,騎兵列在營內。另派潘宗顏自領一軍,在西面三里外斐芬山駐紮,互為犄角。這時英明皇帝大軍,也陸續到來,和大貝勒的兵合在一處。
探馬報稱:「空開萼漠地方,有明左翼中路後營游擊龔念遂、李希沁統步騎軍一萬人,用大車外面遮著藤牌列陣。」英明皇帝囑咐大貝勒看守大營,他和四貝勒親自帶了一千人馬去察看龔念遂的軍隊。四貝勒一見那大車環列,好似城牆,便喝令放火箭,頓時好似幾千條火龍向敵營射去。那大車轉動,十分笨重,一霎時都著了火,烈燄飛騰。四貝勒發出一聲喊,搶上前去,那後面的兵士,也跟著猛力進攻。人人奮勇,個個當先,早把那大車攻破。明兵被自己的車子攔住,一時逃不脫身,大半死在建州兵的刀槍之下。那李希沁、龔念遂都力戰而死。英明皇帝正站在高處,見他兒子在左衝右突,如入無人之境,心下好不歡喜。忽然一騎報到說道:「大貝勒已與馬林開仗了。」英明皇帝便丟下四貝勒,跑回大營去。只見馬林軍隊在尚間崖下紮營,便傳令軍士從山陰面爬上山去。皇帝親自在山上搖著紅旗,建州兵士奮勇衝殺下山。明兵看看擋不住了,正要轉身抵敵,那大貝勒帶著一萬鐵騎,從前面直衝殺過來。馬林兵士腹背受敵,不戰而逃。建州兵士,追一陣,殺一陣。明朝副將麻岩及大小將士,一齊陣亡。只有馬林逃得性命,落荒而走。這裡大貝勒追殺一陣,看看明朝人馬被他殺盡。這時四貝勒也得勝回來。兩軍合在一處,轉向斐芬山攻打潘宗顏去。
那斐芬山勢,十分險惡。英明皇帝下令騎兵一齊下馬,上山仰攻。明兵在山上,打下大炮來,建州兵死亡甚多。大貝勒和四貝勒在山下奮勇督戰,只苦得建州兵,是沒有大炮的。四貝勒向御營裡調來一支大隊弓箭手,那箭和飛蝗一般的飛向山頂上去。看看明兵陣角,還是兀立不動。後來扈爾漢看看力攻難以取勝,便帶了一千名校刀手,爬向山後小路,繞過敵營背後去,發一聲喊,殺進營去。明兵便大亂起來。山下的兵,見山上敵軍亂了陣腳。便又冒死上前。潘宗顏卻是一位勇將,他一任山後如何擾亂,只顧前面抵住敵兵。看看建州兵已到半山,他便指揮兵士,用炮火猛打。因此建州兵士,又死亡了二三千人。直到建州兵士占住山頭,他還親自開炮轟打。後來炮架子翻倒,把他的身體直摔下山去。可憐一位猛士,跌得腦漿迸裂血肉模糊。到這時,馬林這支人馬,可以算得全軍覆沒。
那葉赫貝勒金台石布相古原帶有三千人馬,與明兵約定共打建州的。他走到開原中古城,聽得明朝兵敗,嚇得他卷旗息鼓,悄悄的逃回本部去。這時英明皇帝已破了明朝兩路兵馬。范文程便說:「陛下快快回軍防護興京要緊。」
英明皇帝便收集八旗軍隊,回兵到固勒班暫駐。
那時,明朝總兵官劉綎、李如柏兩支兵馬,由董鄂、虎攔兩路進兵,看看已離興京不遠。一個消息報到建州大營裡,英明皇帝便拜扈爾漢做先鋒,先帶一千人馬晝夜兼程回去,保護興京。第二天又打發二貝勒,帶本部人馬二千名接應。英明皇帝自己帶了貝勒大臣和文武官員,回到界凡山下行凱旋禮,斬倒八頭牛,祭旗告天。大貝勒見二貝勒已去,怕他奪了頭功,忙去對父皇說:「願帶二十個騎兵前去打探消息,大軍隨後來。」皇帝答應了他。三貝勒聽得了也要跟著去。四貝勒這時,在山後圍獵,聽說他哥哥先去,他便匹馬趕到父皇跟前,求著父皇也要和兩位哥哥一塊兒去。英明皇帝是喜歡四貝勒的,當時把他摟在懷裡說道:「好兒子,你兩個哥哥已去了,留下你一個在營裡陪伴著父親,豈不是好?」四貝勒心中原是想家,便再三求著父親,先放他回興京去。
三個貝勒回至興京,宮中幾位妃子聽說了.便喚進宮去,圍著他們打聽營中消息。四個貝勒,便手舞足蹈的,把戰場的情形細細說了。那妃子們聽了,又是歡喜,又是害怕。只有三貝勒莽古爾泰是有母親的。當下他母親富察氏聽到出神的時候,便一把摟過他兒子來,我的心肝乖乖亂叫。講到四貝勒皇太極,他母親葉赫氏雖早去世了,只因他面貌長得俊美,說話又討人歡喜,宮中的妃子,沒有一個不喜歡他的。那烏拉氏又是格外喜歡,當下也一把摟過皇太極去心肝寶貝的亂叫。那十四皇子多爾袞,見他母親歡喜哥哥,也搶上去倒在他母親懷裡。烏拉氏一手摟著多爾袞,一手摟著皇太極,大家看時,他弟兄兩人,一般的長得得人意兒。多爾袞年紀小,望去似乎比他哥哥還要俊些。大貝勒和二貝勒,看了這個情形,想起自己的母親,不覺心中一酸,一掉頭走出宮門去了。
天色微明,忽然聽得城外連珠炮響,鼓角齊鳴,知是皇帝駕到。城中大小臣工,忙出城去迎接進宮。英明皇帝到得宮裡,烏拉氏忙備辦筵席替皇帝接風。這時營中捉得幾個明朝美女,送進宮去。那妃子、公主們見她裙下尖尖的一雙小腳,都十分詫異,齊圍定了她,脫下弓鞋來,捏著看著。把那美女,只是低垂粉頸,再也抬不起頭來。停了一會,宮女上來領去梳洗,這一夜送去陪侍皇帝。皇帝見她長得溫柔美貌,倒也十分寵愛。
那阿敏也是十分好色的,這一夜他也弄得兩個明朝女去侍寢。第二天,帶進宮去,求皇帝賞她封號。皇帝便封她做侍妾,把自己的封做庶妃。阿敏看看皇帝的比自己的長得格外俊,便怔怔的看著,只是憨孜孜的笑。皇帝見了,不覺大怒,命宮女推出宮去。從此皇帝心中,有幾分厭惡二貝勒,不常召他進宮。
到了第二天,皇帝坐朝,便有扈爾漢出班奏稱,現有明朝西路兵馬,已從寬甸進董鄂路,居民逃匿深山茂林中。那總兵劉綎縱兵焚掠村落,殺死百姓很多。當有牛彔額真托保爾、額爾納、額黑乙三人率駐防兵五百人迎敵,被劉綎軍隊重重圍住。額爾納、額黑乙又被亂兵殺死,又殺死兵士三百人。托保爾帶了殘餘兵馬,逃來興京求救,請皇上下令,快發大兵前去迎敵。英明皇帝聽了,忙下令大貝勒、三貝勒、四口勒統原有人馬,先往董鄂路迎敵﹔又令扈爾漢帶領一支人馬,在深山茂林中策應。留四千精兵保守興京,預備抵敵李如柏、賀世賢兵馬。
此番出兵,大貝勒當大元帥﹔三貝勒當副元帥﹔四貝勒當先鋒元帥,拔寨先起。看看走到富察地方,探馬報說:「前面明兵沿佟家江來,相距只有十六里。」四貝勒聽了,吩咐在山谷中紮下營盤。一面在後營挑選二百名明朝浙江兵士,傳進帳來,給他酒肉,又用好言撫慰一番,教他們依舊穿著明朝軍裝,打著明朝旗號迎上去,到佟家江劉綎營裡謊報說:「杜鬆將軍已得了興京城池,特打發來迎接將軍進城去的。」又說:「你們好好的前去,倘能謊得劉挺到來,便算是你們的頭功,立刻放你們回浙江。見你們的妻兒老小去。」那班兵士聽說放他回家見妻兒老小去,便個個感激,人人奮勇。當下他們便打扮停當,打著杜元帥的旗號,向佟家江一路迎上去了。
這裡扈爾漢也帶著他的馬隊趕到,和四貝勒合兵一處。托保爾帶著敗殘軍馬來投見四貝勒,四貝勒吩咐他到深山茂林中去偵探敵蹤。
卻說那劉綎從沈陽出發,由寬甸東同迤裡沿佟家江一帶過來。沿途山路崎嶇,叢莽深密,心中又怕杜鬆先得了興京,奪了自己大功。因此催促兵士,晝夜趕程,真是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兵士們走得疲倦萬分,叫苦連天。看看到了董鄂路上,實指望借著民房休息一會兒,誰知到了董鄂,那百姓走得十室九空,莫說牛羊雞犬不見一隻,便是那屋子也拆毀了。大軍到此,吃既沒東西吃,住也沒地方可住。劉綎十分憤恨,兵士們便放一把火把民房燒了,依舊拔隊前進。看看前面一帶大江,渡過江,已是富察地方。劉綎原與朝鮮兵約會在此,十日前,早已派海介道康應乾帶五百名步兵前去迎接。到如今既不見朝鮮兵到,也不見康應乾回來。劉綎無可奈何,便傳令大軍暫行沿江紮定,一俟朝鮮兵到,便即合兵進攻。
誰知守候了幾天,那朝鮮兵隊卻杳無信息。劉綎等得不耐煩起來,便下令兵士們明日四鼓造飯,五鼓渡江。那兵士正忙著收拾營裝,忽然,江對面渡過一小隊人馬來。夕陽照著旗上,顯出一個「杜」字來,兵士們忙去通報元帥,劉綎叫傳進帳來一看,果然是自家的兵士。問來杜元帥時,原來早於三日前奪得興京城池﹔建州都督,已被亂軍殺死。杜元帥住在都督府裡,專候劉元帥過江去,商量收服北路部落。這班兵士說得活靈活現,不由劉綎不信。劉綎聽了心中不覺一喜一恨。喜的是建州夷人已滅,中國從此可以高枕無憂﹔恨的是朝鮮隊延誤時日,這攻破興京的一番大功,被杜元帥奪去,自己枉做了一個先鋒元帥。此番出軍來,不曾立得尺寸功勞,回去難見經略的面。當下便把興京來的兵士,安頓下食宿的地方。傳令兵士明天緩緩起行,把所有戰器都收藏起來。兵士們也個個卸下甲冑,準備渡江入城,去休養幾天。要知劉綎究竟如何結局,再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5 03:04:42
第十五回 兄逼弟當筵結恨 甥殺舅登台焚身
卻說劉綎帶有一萬兵士,個個都是強壯精悍。只因山河跋涉,飽受風塵,十停中倒有五停鬧起病來。如今所說杜將軍得了興京,派兵來迎接進城去休息幾天。兵士們聽了,便個個喜笑顏開,把兵器收藏起來。身上穿著軟甲,談笑歌唱著渡過江去。先前來報信的二百名浙江兵士,走在前面領路。看看走了二十多里路,後面忽然金鼓大震,一支人馬殺來。正是三貝勒統領的人馬。劉綎十分慌張。再看那領路的浙江兵,已是去得無影無蹤。幸而劉綎有五百名親兵,還不曾卸甲,便掉轉身來,列成陣勢。自己拍馬當先,和三貝勒廝殺。無奈那建州兵馬越來越多,他後面的兵士又來不及穿甲。劉綎知道前去有一座阿佈達裡岡,可以駐得兵馬。便傳令兵士速速後退,到阿佈達裡岡上守住山頂,再與敵人廝殺。劉綎親自押後,且戰且退。看看到了阿佈達裡岡,明兵便搶著上山去。才走到山腰裡,忽聽得山頂上一聲號炮響,四貝勒領著一支人馬,大喊衝殺下來。明朝兵士,手無寸鐵,又是身披軟甲,只見山頂上箭如驟雨,打得明軍馬仰人翻,那屍身填滿了山谷。劉綎手下人馬,折去大半。這時前無去路,後有追兵,他便帶著人馬向西逃去。
前面有一座山峽,雙峰對峙,中間只露出一條羊腸鳥道。劉綎把兵馬排成一營直線,親自押後,慢慢的行去。才有小半人馬走出山谷,忽然西南兩支人馬殺出。左有大貝勒代善,右有扈爾漢,把明朝人馬切做兩段。大貝勒親自來戰劉綎。劉綎見了,眼中冒火,擎著大刀奮力殺去。兩人在山峽下一來一往,殺了五六十回合,不分勝負。大貝勒撇下劉綎,向山峽外走去。劉綎拍馬追去,卻被建州兵四下裡圍住。劉綎東衝西突,往來馳騁,總逃不出這個圈子。看看自己手下兵士,被建州兵殺得只剩五六十人。那箭鋒四下裡和飛蝗一般射來,劉綎拿刀背撥開,只是四下裡找路走。忽然一枝箭飛來,射中馬眼﹔那馬受痛,和人一般直立起來,一翻身把劉綎掀下地來。建州兵一擁上前來捉他。劉綎手快,急拔下佩刀自刎死了。大貝勒上去割下他的首級來,轉過馬頭來,帶著本部兵馬,向富察趕去。
話說代善已打聽得明海介道康應乾帶著朝鮮一萬兵士,從富察南路走來。那朝鮮兵都是身披紙甲,頭帶柳條盔。於是,心生一計。待到半夜時,他親自帶一千騎兵,各各帶著火種,衝進朝鮮營去。前門廝殺,後門放起火來。這時東南風大作,那火頭撲入前營,頓時燒得滿天通紅。朝鮮兵士身上紙甲藤盔著了火,一時脫不得身,立刻燒死了一大半。那燒得焦頭爛額逃出營來的,都被大貝勒四下的伏兵捉住。這時三貝勒、四貝勒、扈爾漢的兵馬,都已趕到。四面圍定,一齊放箭。從半夜殺起,直殺到第二天午時。那一萬兵馬,不死於火,便死於箭。只有康應乾卻被他逃跑了。這一場惡戰,建州兵又擄得馬匹器械無數。
扈爾漢領了得勝兵士先走在路上,又遇到明朝游擊喬一琦一小隊兵馬。扈爾漢和他戰,一琦敗走,扈爾漢追上去。看看追到固拉庫崖下,忽見崖上紮著一個營盤,風吹著露出朝鮮的旗幟來。扈爾漢心下狐疑,認做喬一琦是誘敵之計。便把馬頭勒住,不敢前進﹔一面遣報馬去報與大貝勒三貝勒知道。不多時候,那大貝勒三貝勒四貝勒,帶著全部人馬趕到。
那朝鮮都元帥姜宏立,打聽得明兵大敗,便偃旗息鼓,打發通事官到建州營裡來投誠。說道幫助明朝,原不是我國王的本意,只因從前日本兵打進我國裡來,霸佔住我們城池,那時多虧明朝派兵來幫助我們打退日本兵。如今明朝又送文書來叫我們出軍到寬甸,我們義不容辭,分派一萬人馬,在富察地方駐紮﹔我們原不知道和什麼人開戰,如今既是你們建州人馬,我們也不敢冒犯上國。況且那一萬兵士,已蒙上國殺死,如今我們元帥願修兩國之好,立刻停戰。大貝勒聽了這番話,便和扈爾漢商議。四貝勒便立刻有了主意。打發通事官跟著來人到固拉庫崖朝鮮營裡去回話。說:「你們既有誠意投誠,便當把所有明朝人馬殺死,都元帥姜宏立,親自到我們營中來投降。我們看天有好生之德,才肯赦他的罪孽。」那姜宏立聽了這番話,無法可想,便把明朝游擊官捉住,連他的兵士都從山頂上拋下去。可憐這五百多明兵,個個跌得斷腰折腿,腦破血流,死在山下﹔建州兵就山下割了喬一琦的首級,帶著朝鮮國的都元帥和副元帥兩人,回到興京去。那姜宏立見了英明皇帝,嚇得只是爬在地下磕頭。英明皇帝叫人扶起,在偏殿裡賞賜酒肉﹔一面又備辦慶功酒席,請大小從征官員,在御花園吃酒。
英明皇帝又在官裡召集各妃子太子公主福晉們,開一個家庭筵宴。當附妃子們有富察氏、覺羅氏、和庶妃等。太子們有次子代善,三子阿拜,四子湯古岱,五子莽古爾泰,六子塔拜,七子阿巴泰,八子皇太極,九子巴布泰,十子德格類,十一子巴布海,十二子阿濟格,十三子賴慕布,十四子多爾袞,十五子多鐸,十六子費揚古。都團團圓圓陪著父皇坐在一桌。這時英明皇帝,一壁吃著酒,一壁聽大貝勒、三貝勒、四貝勒三人鋪敘戰功,心中好不快樂。皇帝心中最歡喜的是十四子多爾袞,看他面貌又長得清秀,腦子又聰明,性情又和順,宮中各妃子福晉們,沒有一個不喜歡他的。多爾袞在酒席上,也和穿花蛺蝶似的,跑來跑去。不是在這位妃子懷裡坐一回,便是在那位福晉膝前靠一回。皇帝吃到高興的時候,也把多爾袞拉過來,摟在懷裡﹔一手摸著他的脖子問道:「這幾天可拉弓嗎?」多爾袞忙回說:「這幾天,天天五更起來拉弓。師傅說孩兒有勁,明日打算添上一個力呢。」皇帝微笑說道:「不添也好,省得拉狠了,乏了力。」父子兩人正說著話,烏拉氏見他兒子得了光彩,心中也說不出的歡喜,忙離席出來,擺著腰走到皇帝跟前,笑說道:「陛下莫看他一個十歲的小孩子,他已跟著師傅學上中國的詩了。」皇帝聽了,伸著一個大拇指,說一聲:「好兒子!」當下多爾袞要賣弄自己的才學,便討來筆硯來,上面先寫著「西郊試箭」四個字,接著寫了一首七言絕句道:
繡旗隊隊出西林, 箭腰弓在柳蔭﹔
眾裡一支飛電過,誰能巧射比穿針?
他略加思索的寫成了詩,忙捧著去獻給父皇。英明皇帝接紙在手,哈哈大笑。說道:「你父親枉做了一朝天子,這中國字我卻一個不認識。好孩子,你快譯給我聽聽!」多爾痛便把詩裡的意思,仔仔細細的譯了出來。滿殿的人聽了說好。這時,獨有富察氏見烏拉氏太得意了,心中酸溜溜的,有說不出的一種難受,便悄悄的向自己兩個兒子丟了一個眼色。那莽古爾泰因父親封他做了三貝勒,心中感激父親,卻不敢十分放肆。獨有德格類,因父皇不肯封他貝勒,心中久懷怨恨。如今見有母親壯他的膽,便想借此出出氣。但是,一個人也不敢說話,他一向知道四貝勒皇太極是不滿意多爾袞的,便暗暗去拉著四貝勒的袖子,向他擠擠眼。皇太極心下明白。
講到皇太極,是太妃的兒子,又是一身好武藝,面貌也長得英俊,但是總比不上多爾袞長得秀美,因此宮裡的妃子,總是喜歡多爾袞的多。皇太極這一點醋氣,也捺在肚子里長久了,如今見他大要過面子去,便不覺心中勃然大怒,明仗著自己新有戰功,父皇決不奈何他的,當下他便在鼻管中冷笑一聲,說道:「這些都是書呆子鬧著玩的事情!我大金國以馬上得天下,我們現在用不著這個!」這幾句話,雖然說得正大光明﹔但是聽在英明皇帝耳朵裡,明明知道他弟兄兩人在那裡吃醋。心想,這弟兄嫉妒,不是好事體,很想說幾句話責備他,無奈這皇太極也是自己十分寵愛的,文武百官又都各他好,他新近又立了戰功,便不好意思去說他。誰知這裡皇太極才說完話,那邊德格類又發話了。他冷笑著說道:「這些句子,聽在耳朵裡怪熟的,我師父也曾教過我,莫不是在什麼書上直抄下來,哄著父皇的嗎?」
這多爾袞到底是小孩子,聽兩個哥哥這樣奚落,他便把小嘴兒一扁,「哇」的一聲哭了。烏拉氏忙上來拉過去,英明皇帝氣得雙眉倒豎,喝著德格類說道:「你弟兄兩人欺侮他年紀小,這一點點小過節兒便氣他不過,將來會怎麼呢?」一句話罵得滿殿的太子啞口無言。英明皇帝便傳旨,把德格類逐出宮去,從此不奉宣召,不得進宮。旁的太子也覺得臉上沒有光彩,怏怏地退出宮來。獨有皇太極心中不服,卻暗暗的在外面買服文武百官,結黨營私。這且不在話下。
卻說明經略使楊鎬,在沈陽城中,一次一次得到三路兵隊全軍覆沒的報告,嚇得他神魂顛倒,手足無措。他一面寫奏章報與神宗皇帝,一面立刻傳出軍令去,令清河城一路總兵李如柏的軍隊,趕速退回沈陽,保護城池。這次薩爾滸山戰役,明朝共陣亡兵士八萬八千五百九十餘名,將領陣亡三百十餘名,燒死朝鮮兵士一萬餘名。楊鎬這時心中最掛念的,是他盟弟劉綎的屍首,便派了五十名兵士,悄悄地到阿佈達裡岡下去,覓得劉將軍的屍首來,用香木雕刻一個人頭,裝在死人的頸子上,又買了一具上等棺木,把他裝下了,親自送回北京去。劉綎的妻子見了丈夫的棺木,哭得死去活來。虧得楊夫人和她好,打疊起千言萬語安慰她。從此劉綎的兒子,便在楊府中養大。楊夫人便把女兒許配給劉公子,兩家便成了眷屬,劉夫人也得一個靠傍。
明朝自從吃了這個大虧,便牢守關隘,不敢問關外的事。那建州皇帝,便趁此機會取了開源城,又打破鐵嶺城:打敗蒙古喀爾喀
的軍隊,活捉酋長宰賽。扈爾漢又對英明皇帝說:「那葉赫部主,從前賴我婚姻,如今又幫助明朝前來攻我,這個仇恨不可不報,願陛下下令征之。」英明皇帝說道:「朕並非忘葉赫之仇,只因那葉赫部主和我四貝勒,有甥舅的名分,如今出兵打他,怕於親戚面上不好看。這時大貝勒站在一旁,跳起來說道:「從來說的,大義滅親,俺們要成大事的人,顧慮不得這許多。」英明皇帝聽了,點點頭說道:「這個話卻也不錯,」四貝勒便向父皇求得先鋒元帥,帶一萬人馬先行。英明皇帝親自帶了二萬人馬,隨後行去。諸貝勒大臣,也隨營聽用。
卻說那葉赫部主弟兄兩人:一名金台石,住在東城,一名布揚古,住在西城。他弟兄兩人,自從明兵大敗以後,便帶著兵馬逃回本部,刻刻防備建州兵來攻打他。到這時建州兵果然來了,英明皇帝親自攻打東城,卻令貝勒攻打西城。英明皇帝攻到第三天上,打破了東城的外郭:心中還念郎舅之情,便令兵士大呼道:「金台石快快出降,饒爾一死!」那金台石站在城樓上說道:「努爾哈赤,你莫說這個話,我不是明朝人可比。我和你在滿洲地方,一般是雄主,豈肯束手歸順?與其降汝,毋寧戰死也!」說罷城上飛石滾木一齊下來,打得建州兵頭破血流,倒在地下死去的卻也不少。英明皇帝看著大怒,自己搖著令箭拍馬跳上去,後面軍士張著藤牌,冒死猛攻。大喊一聲,城牆坍了。建州兵一齊搶進城來,葉赫兵在城裡,還是拼死抵敵,金台石一手拉著他的福晉,一手抱著他的小兒子,在高台上躲避,建州兵四下裡把高台圍住,口中連喊道:金台石快快投降!金台石在上面說道:「你家四貝勒是我的外甥,若要我降,請你四貝勒上台來一見,我便下台投降。」當下英明皇帝聽了,便約退兵馬一箭之地,又差人到西城去把四貝勒皇太極喚來。
那四貝勒到了台下,口稱『舅父』。金台石招手,喚四貝勒上台去。四貝勒正要上去,一個侍衛站在一旁冷眼看出金台石的臉上露出兇惡的神氣,忙去向四貝勒耳旁悄悄的說道:「貝勒莫上去,可看見他臉上的神氣麼?他心中一定不懷好意呢。」四貝勒給他一句話點醒了,忙站住了﹔一面對他舅父說道:「我已在此,舅父快快下台來!」金台石冷笑說道:「你既不肯上來,我也不曾和你見過面﹔你是不是我那真的外甥,叫我也難信,我如何肯輕易下台來呢?」這時大臣費英東、額駙達爾哈在一旁大聲喝道:「你看平常人裡面可有像我見貝勒這樣英俊魁武的人嗎?你下來便下來,不下來時,我們便放火燒台了。」金台石又說道:「我兒子德爾格勒,聽說他受傷在家,你何不喚他來,俺父子見一見面,再商量下台的事。」停了一會,德爾格勒上台來,見了他父親說道:「事到如今,守住在台上也無用了,俺父子兩人快快下台去,見了英明皇帝,或者他看在親戚面上,饒恕我們,也未可知。」金台石聽兒子勸他投降,不覺大怒,拔下佩刀來,向他兒子砍去。他福晉見了,忙上去抱住了。德爾格勒看他父親不肯投降,只得抹著眼淚,走下台來。他福晉見丈夫固執不肯下台,便也抱著幼子,走下台去。他母子三人,走到英明皇帝跟前,磕著頭,大哭起來。英明皇帝用好話勸慰著,又賞他母子酒飯,叫四貝勒陪著一塊兒吃。說道:「他是你的哥哥弟弟和舅母,從此以後,你須好眼相看。」費英東看著金台石到底不肯下台,便喝聲:「殺上去!」建州兵便一齊拿起斧子,砍那台柱子。金台石在台上,放起一把火來。頓時轟轟烈烈,燒得滿台通紅。建州兵在四下圍著看著,那台燒到一半,便震天階一聲響亮,台腳坍了,金台石還不曾燒死,從台上直翻下來。建州兵上去捉住了,拿繩子把他活活勒死。報與英明皇帝那裡,聖旨下來了,好好的棺斂埋葬。
這時西城正被建州兵圍得緊急。布揚古聽說東城已破,心中十分害怕,和他兄弟希爾杭古商量投降,又怕建州皇帝不准。他母親聽得了,便說:「待我先出城去和大貝勒說妥了,你弟兄再投降未遲。」當下他母親出城來見大貝勒。大貝勒見他外祖母來了,便迎接進帳,十分恭敬。他外祖母說:「你兩個舅舅極願投降,又怕你父皇不許,特求俺來問你。」大貝勒聽了,立刻拿起桌上一杯酒來,喝下半杯,剩下的半杯,叫人送去給布揚古吃下。拍著胸脯說道:「我外甥保舅舅的性命如何?」布揚古吃下半杯酒,吩咐開城,把大貝勒迎進城來,擺上酒席,他兩人對酌起來。說起親戚的情分,布揚古不住掉下眼淚來。大貝勒一面催促他快投降去。布揚古便站起身來,走到後院去,和他妻子告別。那福晉拉著布揚古的手,哭著說道:「聽說金台石已被建州兵逼死,丈夫此去須得處處小心﹔那努爾哈赤十分陰險,怕他不懷好意。」布揚古便揮淚而別,走到前院,和他弟弟布爾杭古一同跟著大貝勒到大營裡去見英明皇帝。
布揚古肚子裡記著他妻子囑咐的兩句話,刻刻提防。他跨著馬,走到營門口,不見有人出來迎接,心下便懷疑起來。勒定了馬,不敢下來。大貝勒見了忙搶上前來,拉住他的馬韁說道:「你不是一個好漢!話既說定,還有什麼疑心呢?」布揚古勉強下得馬來,走進帳去,見英明皇帝鐵板著臉兒,坐在上面,兩旁站著許多侍衛,各掛上腰刀,眼睜睜的看定他,靜悄悄的,真是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布揚古心裡越發害怕,便屈著一條腿跪下去,心想他們倘要殺我,我一條腿不曾跪下,也可以逃得快些。半晌只聽得上面吩咐:「賞酒!」便有侍衛捧著金酒杯,滿滿的盛著一杯酒送到布揚古面前。布揚古看了這一杯酒,心頭止不住亂跳起來。他心想:「這一定是杯毒酒,我可不能吃的。」他便接過酒來,送到唇邊去,一手擎起袖子來遮住,悄悄的把一杯酒倒在地下,也不拜謝也不磕頭,便站了起來。只聽得英明皇帝冷笑一聲,吩咐大貝勒說道:「領你哥哥回西城去!」布揚古、布爾杭古兩人急急退了出來,回到西城去。
那布揚古的福晉正盼望著,見丈夫平安回來,便笑逐顏開。夫妻兩人在內院重整筵席,淺斟低酌起來。吃到更深時候,便雙雙攜手入幃上炕,做他的好夢去。正甜蜜的時候,忽然窗戶外面跳進兩個大漢來,手拿一條粗繩,上來套住布揚古的頸子。見聽得布揚古大喊一聲,可憐活活的勒死了。他福晉從睡夢中驚醒過來,見了這情形,哭得死去活來。這時布揚古手下的侍衛已走得乾乾淨淨,還有誰來理會她呢?那兩個大漢看看人已死了,便一縱身跳出窗檻去了。原來這兩個大漢是英明皇帝差遣來的,他見布揚古那種桀驁不馴的樣子,怕他還有反意,因此打發這兩個刺客來勒死了他,為斬草除根之計。那布爾杭古和大貝勒有郎舅之親,便饒恕了他。這時葉赫全部,都投降了建州。
英明皇帝在東城住了三天,便班師回國去。人馬趕到半路,忽然探馬來報說:「前面有一小隊兵馬,打著蒙古旗號,攔住去路。還有一位將軍,口口聲聲說,奉了林丹汗之命,捧有國書在此,要見你建州皇帝。」英明皇帝聽了,心想:「蒙古是西北大國,林丹汗又是蒙古王部的盟主,今既有使臣到來,不可怠慢了他。」忙吩咐扎住人馬,傳來使進帳。當下見營門外走進一個大將來,手捧國書,口稱:林丹汗使臣康喀爾拜虎請英明皇帝安。說著,行下禮去。這時大貝勒、四貝勒都站在一旁:四貝勒過去,接過國書來,送與他父皇。打開國書看時,見上面寫道:
統四十萬蒙古國主巴圖魯成吉思汗,問水濱三萬人滿洲國主英明皇帝安寧無恙耶?明與吾兩國,仇敵也,聞自戊午年來,汝數苦明國。今年夏,我已親往明之廣寧招撫其城,收其貢賦,倘汝兵往廣寧,吾將牽制汝。吾二人非有釁端也,但以吾已服之城為汝所得,吾名安在?若不從吾言,則我二人是非,天必鑒之。先是,二國使者,常相往來,因汝使臣謂不以禮相遇,抅吾兩人,遂不復聘問。如以吾言為是,汝其令前使來,復至我國。
英明皇帝看了國書一言不發,便把國書遞給大貝勒。許多貝勒大臣,一齊圍上來,一邊看著,一邊連說:「豈有此理!」就中四貝勒忍耐不住,搶上前去,一把揪住了那拜虎,拔下佩刀來,要割去他的鼻子。英明皇帝見了,忙搖著手止住他。一面喚人把拜虎領出去,拿酒肉好好看待﹔一面在帳中召集了一班貝勒大臣,商量回答國書的事件。有的說把拜虎殺了,莫去理他﹔有的說,把蒙古營裡的兵都捉來,割去耳朵,放他回去,也叫他們知道我們的厲害。英明皇帝聽了,連連搖著頭說:「不妥!不妥!」
這時,十四皇子多爾袞,年紀雖小,也跟著他父親在營帳裡。當下他卻站起來說道:「蒙古有兵四十萬。我們如今正要奪明朝的天下,何妨暫時利用蒙古的兵力和他結盟,合力攻打明朝?得了明朝的天下,那時我們路近,他們路遠,不怕明朝的天下不歸我們掌握。」多爾袞說到這裡,英明皇帝拍著他的頸子,說道:「小孩子,主意倒不差!」到了第二天,把拜虎宜進帳來,便拿兩國結盟合力攻打明朝的話對他說了。拜虎連聲說:「好,好!」當便斬倒一頭白馬,一頭烏牛,對天立誓道:
今滿洲八旗執政貝勒與蒙古國王部落執政貝勒,蒙天地眷佑,俾合謀並力與明修怨﹔如其與明釋舊憾,結和好,亦必合謀然後許之。若滿洲渝盟,不偕喀爾喀貝勒合謀,先與明和好,皇天后土,其降之罰﹔若明欲與喀爾喀貝勒和好,密遣離間,貝勒等不以其言告我滿洲英明皇帝者,皇天后土,亦降之罰。吾二國同踐盟言天地佑之。其飲是酒﹔食是肉。二國執政貝勒,尚克永命,子孫百世及千萬年。二國如一,共享太平。
要知蒙古和滿洲兩國如何合力攻打明朝,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5 03:05:02
第十六回 翠華園神宗醉玉膚 慈慶宮妃子進紅丸
卻說滿洲英明皇帝,一面與蒙古五部落貝勒訂定攻守同盟的誓約,一面打發人進關去,探聽明朝的消息。自己班師回興京去,教練八旗兵士,預備早晚廝殺。有一天,正在西偏殿上和許多貝勒大臣講究如何併吞明朝天下的法子,忽宣承官上殿來,奏稱:今有探馬探得明朝的消息,在殿門外守候陛下的旨意。英明皇帝聽了,忙傳聖旨宣探馬上殿。那探子走上殿來,跪倒在地,口稱:臣奉旨進關,探得明朝的消息,意欲一一奏明皇上知道。英明皇帝便吩咐:「快快奏來!」
探子便說道:「如今明朝神宗皇帝,拜張居正做宰相,整理朝綱,大非昔比。」英明皇帝便問:「如何整理法呢?」探子奏道:「張宰相把在朝奸臣一齊革退,用了許多正人君子在朝輔政。又派人到江南江北調查戶口,測量田地,查出許多田稅上的弊端,每年朝廷可多收錢糧一百多萬兩銀子。又裁去關口糧船上沒用的官員一千多名。今年正月,又下令免無下欠租二百多萬銀子。百姓人人感激他皇上,忠心待他的皇上。張宰相又吩咐兵部尚書,多招兵馬,用心教練,準備和我們滿洲廝殺。他一面派戚繼光帶領大兵,駐紮在蒙古邊境,刻刻提防﹔一面多派得力兵士,在山海關用心把守。那神宗皇帝見張宰相忠心愛國,便也十分敬重他,卻也十分害怕他。」
英明皇帝聽了,十分詫異。說道:「敬重他也罷了,怎麼又害怕起來呢?」那探子又說道:「陛下卻不知道,那張宰相對待神宗皇帝,真是十分嚴厲呢!聽說張宰相推薦了許多有才學的江南人,做皇帝的日講官,每日把皇帝的行住起坐和說笑,都要記在冊子上,給張宰相看過。倘然有不在道理的地方,張宰相便當面埋怨。因此神宗皇帝便不敢偷懶胡為。又叫許多大臣,天天陪著皇帝讀書,張宰相自己也陪著皇帝,每天在講壇上坐一個時辰。那張宰相坐在一塊兒的時候,把個神宗直急得背脊上淌下汗珠來。有一天神宗皇帝讀《論語》,讀到『色勃如也』一句,把個勃字錯讀做背字一樣的聲音,張宰相便板起面孔站起來,大聲大氣對皇帝說道:『這不是背字的聲音,是勃然大怒的勃字聲音!』這幾句話把個神宗皇帝嚇了一大跳。當時,許多日講官聽了,也個個臉上變了顏色。」英明皇帝聽到這裡,便不禁歎了一口氣,說道:「好宰相!明朝有這個張居正,看來我們一時還惹他不得。」一面忙把這個消息去報與林丹汗知道﹔一面吩咐探子,再進關打聽去。
誰知明朝神宗皇帝,自從張宰相死去以後,卻十分不濟事,滿朝都站滿了奸臣。神宗皇帝又懶管朝政,終日在深宮裡和妃子遊玩,朝廷大事,聽凴几個太監在那裡作威作福。接著,甘肅寧夏地方的哱拜,反亂起來﹔那日本大將豐臣秀吉,又帶領十三萬陸軍和九千二百名水師,來攻打朝鮮。打破了王城,朝鮮王李昭,逃到義州﹔一面到明朝來求救。那英明皇帝趁此機會,便把李昭兩個王子抓來,攻打朝鮮北面。這個消息傳到神宗皇帝耳朵裡,忙打發將軍祖承訓,帶領大隊人馬前去救援。在路上遇到日本的先鋒隊小西行長,打了一仗,大敗逃回。那時李如鬆的兵隊,正駐紮在關外,他仗著兵強馬壯,帶著兵隊,和日本小早川將軍在碧蹄驛惡戰一場。如鬆逃回平壤。明朝宰相石星,得了這個消息,十分害怕,便立刻打發沈惟敬前去講和。但是明朝此番在寧夏用兵,用去兵費一百八十七萬八千多兩銀子,在朝鮮用兵七年,又用去兵費七百八十二萬二萬多兩銀子。弄得國庫空虛,人心大亂。神宗皇帝急得搔耳摸腮,無法可想。便有那親近的太監,趁此機會,勸說把全國的礦產開放了,許多百姓開採,朝廷便從中取礦稅,那時國庫裡豈不是又多了一宗收入。神宗皇帝答應了,聖旨下去,凡是有礦脈的地方,許百姓隨時報告開採。那班太監,便借著這個名目,和地方官串通一氣,到處騷擾。凡是礦苗旺盛的地方,都被他們霸佔了去。還借著朝廷的勢力,硬逼著百姓替他開採,倘然彩不得礦苗,還要硬逼著百姓賠償他的損失。百姓若稍不依順,他便硬說你田地房屋下面有礦脈,把你的田地也收沒了,房屋又拉坍了。弄得百姓個個怨恨,人人切齒。
那班太監還不知足,又哄著神宗皇帝下上諭,在天津地方收店舖稅﹔廣州地方收採珠稅﹔兩淮地方收鹽稅﹔浙江、廣東、福建地方收市舶稅﹔成都地方收茶鹽稅﹔重慶地方收名木稅,長江一帶收船稅﹔荊州地方收店稅﹔寶坻地方收魚草稅。那班貪官污吏,便趁火打劫,百般敲詐。在平常人家,一隻雞,一頭豬,都要抽稅。鬧得民窮財盡,十室九空。可笑那神宗皇帝,天天在深宮裡和妃子美人玩得天昏地黑的,好似睡在鼓裡,怎會知道百姓的痛苦和憤恨?那班太監,還怕皇帝一旦臨朝,查出他們的底細來,便又買通宮裡總管魏太監,求他在皇帝跟前欺哄著。說:「國家大事,自有百官料理﹔天子玉食萬方,理應享受人間的極樂。從來說的人壽幾何?陛下倘不趁這年富力強的時候及時行樂,百年以後,和草木同腐,豈不可歎?」一句話觸動了皇帝的歪性,便越發連日連夜的尋起快活來了。從此金鑾殿上,永不設朝,冷冷清清的景陽鐘鼓,伴著荒荒涼涼的殿頭野草,只有那成群結伴的狐鼠蝙蝠在裡面封王拜相便了。
這裡魏太監見皇帝高興,便大興土木。仿著元朝的舊制,在大內建造德壽宮、翠華宮、連天樓、紅鑾殿、入霄殿、五花殿。這時正值盛夏天氣,魏太監便在樹木茂盛的地方,造一座「清林閣」。四面圍著長鬆翠竹,南風吹著樹葉,蕭蕭的響著,好似吹彈絲竹。東面又有「鬆聲亭」,西面又有「竹風亭」。在清林閣的南面,萬壽山腳下,又造一座「春熙堂」,拿花椒滿涂著牆壁,四面滿掛著錦繡簾幃,拿香桂做柱子,烏骨做屏風,孔雀毛做帳子,滿地鋪著又軟又厚的繡毯。一走進屋子,真是溫柔香豔,鬧得神宗皇帝神魂顛倒,眼花繚亂。
這些還不夠,魏太監又在江南地方,選了五七百個絕色的秀女,安頓在各處房櫳宮闈裡,聽憑皇帝隨時遊幸。他又仿著元朝的名稱,在桃花盛開的時候,宮中便排下筵宴,稱做愛嬌之宴﹔紅梅初開的時候,稱做澆紅宴﹔海棠花開的時侯,稱做暖妝宴﹔瑞香花開的時候,稱做撥寒宴﹔牡丹花開的時候,稱做惜香宴﹔花落的時候,稱做戀春宴﹔花未開的時候,稱做奪秀宴。此外還有落帽宴、清暑宴、清寒宴、迎春宴、佩蘭宴、彩蓮宴。沒有一事不宴,沒有一地不宴,天天鬧著筵宴,處處聽得笙歌,脂香粉膩,把個風流天子鬧得昏昏沉沉。
這裡面最得皇帝寵愛的,便是鄭貴妃。說起那鄭貴妃的美貌,真可抵得上「回頭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兩句詞兒。神宗皇帝行動坐臥,沒有鄭貴妃陪在一旁,他是不歡喜的。那鄭貴妃和魏太監打成一片,想出各種新奇玩意兒來哄著皇帝。魏太監又替鄭貴妃制一套霧帔雲裳,又輕又薄,暑天穿著,好似霧裡看花,一肌一膚,都隱隱約約露在外面。皇帝看了,越發神思顛倒起來。一霎時宮裡的婦女,全都穿起這種輕薄衣裳來,走來走去,在日光下面映著,好似精赤一般。
這時正是炎天盛暑。到了夜間,還是熏蒸得叫人耐不住。幸而一輪皓月掛在空中。那夜,神宗皇帝到太液池中泛月去。魏太監得了這個號令,忙忙過去預備。這裡皇帝和鄭貴妃,拉著手走到太液池邊,上了畫舫,慢慢的蕩到水中央。只見月色射波,水光映月,綠荷含香,芳藻吐秀。回頭看畫舫四圍,都有彩蓮小艇夾持著,艇子上都載著女軍。左面領隊的一個宮女,倒也長得花容月貌,異常清秀,頭上戴著赤羽冠,披著斑紋甲,手裡拿著泥金畫戟,船頭上插著鳳尾旗,風吹著,旗上露出「鳳隊」兩字來。右面領隊的一個宮女,也出落得長眉秀眼,十分娬媚。她頭上戴著漆朱帽,穿著雪氅甲,手裡擎著瀝粉雕戈,船頭上插著鶴翼旗,月光照著、旗上露出「鶴團」兩字來。此外,又有彩菱、彩蓮的小船,船上結著綠紗,滿載著宮女,輕快便捷,在水面上往來如飛。
這時候,看看月麗中天,彩雲四合。鄭貴妃便吩咐下去,開宴張樂。皇帝和貴妃並肩兒坐在中艙,四面窗槅子打開,月光射進船艙來,照在筵席上,分外有光彩。那細樂吹打到中間,便有一隊披羅曳毅的宮女,在筵前作群仙之舞。月光射進羅裳裡去,照出她們雪也似的肢體來,婉轉輕盈,又嬌聲滴滴唱著「賀新涼」的曲子。神宗皇帝看了,十分高興,笑著對鄭貴妃說道:「昔西王母宴穆天子在瑤池的地方,後人稱羨他,古往今來沒有比他再快活的了。但是,朕今天和卿等賞此月圓,共此良夜,液池之樂卻不減於瑤池。可惜沒有上元夫人在坐,不得聽她一曲步玄之聲。」貴妃聽了,便吩咐樂隊,奏《月照臨》之曲,自己出席來,當筵舞著、唱著道:
五華兮如織!照臨兮一色!
麗正兮中城!同樂兮萬國!
鄭貴妃唱罷,皇帝親自上去扶她入席,又賞貴妃八寶盤,玳瑁盞。貴妃又起來拜謝。船中宮女又都向貴妃道賀。
這時神宗皇帝已吃得半醉,便靠著貴妃的肩頭,離席而起。船窗外面,彩菱船送來青菱來﹔彩蓮船送來蓮子來。貴妃坐在皇帝腳下,親自剝著菱肉蓮子給皇帝吃,皇帝一面吃著,一百望著船艙外,只見月到中天,分外明淨,水面上照出萬道金光來。一隻一隻小艇子,在金光中蕩蕩著,一陣陣笙歌從水面吹來,悠幽悅耳。皇帝憑著船舷,傳旨下去:教兩軍水戲。只聽著一聲鼓響,那「鳳隊」和「鶴團」排成陣勢,來往旋轉,愈轉愈快,水面上起了一層波瀾。兩隊宮女,有的拿戟打,有的用槍挑,弄得滿船是水。身上穿的紗衫,被水濕透了,黏住在身上,襯出雪也似的肌膚來,分外嬌豔。皇帝看了,不禁大笑,那宮女們也一齊笑起來。一時裡,鶯嗔燕叱,水面上起了一陣繁噪。遊戲多時,皇帝下旨停戰。那兩隊水軍,便一字兒排在皇帝坐船跟前。皇帝吩咐賞下紗羅脂粉去,幾百個宮女便一齊嬌聲喚道:「皇帝萬歲!」神宗皇帝又把那個領隊的宮女宣上船來,帶回翠華宮臨幸去了。
過了幾天,魏太監又請皇帝駕臨漾碧池去遊玩。那裡用綠石砌成,四面圍著綠色的羅幃,又種著綠葉的花草,池中滿儲清水,望去好似碧玉盤一般。池上橫跨三個橋洞,橋上結著三座錦亭,排著三方匾額。左面是「凝霞」兩字,右面是「承霄」兩字,中央是「進鑾」兩字。皇帝和各院妃嬪,在亭中飲酒作樂。酒罷,一隊細樂,領著三十六院妃嬪,到香泉潭中去洗澡。皇帝便張著紫雲九華蓋,坐在潭邊觀看。只見那潭熱氣噴騰,芬香觸鼻,那班妃嬪,一個個跳下水去戲弄著。水中間立著一頭頭玉狻猊,水晶鹿,紅石馬。那班妃嬪戲弄一陣,各個騎上牲口背去。有斜依著的,有橫陳的,有抱著的,有撲著的,有騎著的,有坐著的。有的手拿著各種花枝的,有的彈著各種樂器的,有的在水面上打著彩球的,有的在水裡對舞著的。鄭貴妃看了高興,便也卸下衣裙,跳進潭水裡去遊戲了一會,然後爬在一頭玉馬背上騎著。皇帝看去,見貴妃長著一身雪也似的肌膚,心中十分歡喜。那許多妃嬪,見貴妃來了,便大家圍著她,在水裡跳著唱著。那水花飛舞起來,濺得皇帝也是一頭一臉。皇帝卻不惱怒,哈哈大笑起來,自己拿汗巾揩去水球,又從水裡把貴妃扶了出來回宮,尋他的歡樂去了。
神宗這樣荒淫無度,精神漸漸有點不濟起來。鄭貴妃暗暗的和魏太監商量,魏太監弄來鴉片煙來,勸皇帝吃。皇帝果然能振作精神,便又終日吞雲吐霧大吃起來。他這樣子在深宮裡昏天黑地鬧了二十年工夫,那朝廷大事,越發糟得不堪設想。魏太監裡面打通鄭貴妃,外面結識了一班奸臣,大弄威權。神宗皇帝原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名叫常洛,是王恭妃生的,次子名叫常詢,是鄭貴妃生的。這常洵子以母貴,神宗十分寵愛他,三歲的時候,便封他做福王﹔那長子常洛,卻落得無名無位,便有許多正直的大臣,出來幫助他,常常上奏章,請皇帝立常洛為太子。無奈神宗聽了鄭貴妃的枕邊狀,便不許臣子議論太子的事體。那班大臣還不肯罷休,早上一本,晚上一本,都是說請皇上早立太子。那許多奏章,都被魏太監捺住了,神宗皇帝一眼也不曾瞧見。好在皇帝在二十六年裡面,不曾設過一次朝,那班臣子,也無從面奏。這裡面惱動了一位吏部郎中名叫顧憲成的,特別的又上了一本奏章,設法買通小太監,送進宮去。神宗看了,大發雷霆,立刻下一道聖旨,把顧憲成革職。那時還有考功郎趙南星,左都御史鄒元標,和王家屏一班官員,一齊丟了功名,回到家鄉地方,召集一班自命為清流的讀書人,在無錫地方立了一個東林書院。他借著講學名義,天天聚在一塊兒,談論朝政,辱罵太監。
內中有一個高攀龍最是厲害,他朋友又多,不多幾時,便到處有他們的同黨,人人稱他們為東林黨。他們又結識了一班在朝做御史官的,常常上奏章彈劾那班私通太監的大官。有一個祭酒官湯賓尹,立了一個宣昆黨,在直隸、山東、湖南、湖北、江蘇、浙江幾省地方,都有他的同黨。日子久了,那班大臣見了這兩黨的人,也有些害怕。這兩黨的人,口口聲聲要立常洛為太子。後來,越鬧越凶了,那班太監和大臣,都有性命之憂,他們沒有辦法,把二十六年不坐朝的神宗皇帝請出來,上了一本奏章,說東林黨和宣昆黨的人,如何凶橫。皇帝勃然大怒,連下幾道上諭,把兩黨的人革職的革職,捉拿的捉拿,一齊關在監牢裡。一面便把常洛冊立為太子,又把福王調到河南去,造座高大的王府,化了三千多萬兩銀子。
這鄭貴妃心中還是十分不願意,暗暗的和魏太監商量,在萬曆四十三年上,忽然有一個大漢,名叫張節的,手裡拿著木棍,慌慌張張的闖進皇太子住的慈慶宮裡去。那看守宮門的侍衛,上去攔阻,也被他打傷了。一時裡宮裡太監聲張起來,跑來許多護兵,把張節捉住了,送到刑部衙門裡去審問。那刺客供認:是鄭貴妃宮裡的太監馬三道,指使他來行刺太子的。這一句話傳出去,外面便沸沸揚揚,說是貴妃謀死太子。那鄭貴妃聽得了,便在神宗皇帝面前撒癡撒嬌的哭訴。神宗皇帝便把太子宣進宮去,一手拉著貴妃,一手拉著太子,替貴妃辯白。說:「這事貴妃完全不知情的。」太子看在父子情面上,也推說那張節是個瘋癲的。刑部郎中胡士相,便把張節定下了個殺頭的罪﹔又把馬三道充軍到三千里外去。
自從出了這個案件以後,這鄭貴妃忽然拿好心看待太子起來,常常做些針線活送給太子,又弄些食物給太子吃。太子看她並無惡意,便也常常進宮朝見貴妃。因此太子和神宗父子的恩愛,又十分濃厚起來。鄭貴妃又怕太子不相信她,便和神宗說了,下一道聖旨給福王:以後不奉宣召,不得擅自進宮。這一來又討好太子,又杜絕了他母子間的嫌疑。
誰知這神宗皇帝在萬曆四十八年上死了,太子常洛即位,便是光宗皇帝。這光宗皇帝,因為鄭貴妃和他好,便把她留在宮裡,和母親一般看待。又誰知光宗即位不多幾天,便害起病來。光宗皇后卻沒有急壞,倒急壞了鄭貴妃。便傳命出去,叫大臣到處求醫問藥。這時有一個太監,名叫崔文升,獻了一味丹方,給皇帝吃了下去,那病勢越發沉重了。這時又有一位大臣,名叫方從哲的,打發鴻臚寺丞李可灼,送進一粒紅丸來。鄭貴妃勸光宗服下。那時鄭貴妃做媒給光宗做妃子的李選侍,也力勸皇帝服這一粒紅丸。光宗聽了兩位妃子的話,便把紅丸吞下肚去。誰知第二天,那藥性發作起來,這位做不上一年的光宗皇帝,便有些性命難保了。要知光宗皇帝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5 03:05:28
第十七回 依翠偎紅將軍短氣 嬌妻雛兒天子托孤
卻說光宗皇帝自從服了李可灼的紅丸,到第二天一命歸了天,宮裡便頓時慌亂起來。李可灼進了紅丸,藥死了皇帝,非但沒有罪名,那方從哲反推說是皇帝的遺旨,賞李可灼銀兩。外面有人疑心是鄭貴妃的指使,便有禮部尚書孫慎行,御史王安舜,給事中惠世揚上奏章,說方從哲有弒逆的罪名。這時慕宗皇帝即了位,知道國事已糟到十分,不願追究家事。但是,明朝自從楊鎬兵敗,張宰相去世以後,神宗皇帝二十多年不問朝政,光宗皇帝即位不到一年便即逝世,這裡邊再加上太監弄權,大臣貪贓,開礦加稅的事體,鬧得天怒人怨,又是什麼東林黨、宣昆黨,鬧得昏天黑地。宮裡又鬧什麼梃擊紅丸的案件,全國的君臣和老百姓,終日在慘霧愁雲裡,還有什麼工夫去管那關外的滿洲人!
那滿洲的英明皇帝,卻趁機會,得步進步。他一方面勤修內政,一方面結好蒙古,一方面卻悄悄的買馬招兵。先鋒隊已到沈陽一帶,先攻取了沈陽東面的懿路、蒲河兩座城池。這軍情報到明朝京裡,那神宗皇帝正在宮裡遊玩,得了這個消息,便忙得手足無措,立刻升殿,召集了大小臣子,商議禦敵之策。當時便有人保舉江夏人熊廷弼,「熟悉邊情,才堪大用」。神宗皇帝聽了,便接二連三的聖旨下去把熊廷弼召進京來,給他掛上遼東經略使的印綬,又賜上方寶劍一口,准他先斬後奏。神宗皇帝打發熊廷弼去了以後,便又躲在宮裡不問外事了。他在二十六年裡面,只有這一回接見大臣。
那熊經略奉了皇上的旨意,帶領十八萬大兵殺奔關外來。誰知他才出得山海關,探子報來,那鐵嶺又失守了。熊經略便催促兵士,晝夜兼程而進。到了沈陽地方,看看那沿路逃難的軍民,實在狼狽得可憐﹔又看那駐紮的兵隊,實在腐敗得不成個樣子。便赫然大怒,捉住劉遇節、王捷、王文鼎三個逃將,綁在院子裡,審問明白,砍下腦袋來,送到各營去示眾。那班軍士們看了,個個害怕,人人聽令。熊經略一面教練兵士,一面督造戰車火炮,堀壕修城,把十八萬精兵,分紮在叆陽清河撫順柴河三岔兒鎮江幾個緊要隘口上。這時打聽得滿洲兵隊,已到了奉集堡,只離沈陽四五十里路。熊經略忙帶領大兵,乘雪夜趕到沈陽。一面安撫百姓,一面又進守撫順,和滿洲兵對壘。那英明皇帝打聽得熊廷弼是中原第一條好漢,也便不敢進去,傳令退守興京去了。
這裡熊經略正要整隊進兵,忽然北京接連來了幾道上諭,把熊廷弼革了職,又派袁應泰接任遼東經略使。熊經略接了聖旨,不得不交卸了兵權,垂頭喪氣的回去﹔到得京裡,才知道朝廷大捉東林黨人,因為熊廷弼也和東林黨人通聲氣,所以也把他革了職。這時神宗皇帝已死,朝廷裡正亂得不可開交。熊經略也只得歎了一口氣,回老家種地去了。這裡袁應泰接了經略的任,消息傳到英明皇帝耳朵裡,便拍手大笑道:「我獨怕那個熊蠻子,如今他去了!這個袁蠻子卻是一個文官,懂得什麼兵法?」便又點起大兵,進駐奉集堡。明朝的守將李秉誠出城應敵﹔英明皇帝分左翼四旗兵去和他廝殺,卻分右翼四旗兵去攻打黃山。四貝勒獨領一支精兵,殺向武靖營去。英明皇帝親統八旗大軍,進圍沈陽﹔一面約蒙古兵在西北角上夾攻,打了十三天,便把沈陽城打破,急進兵至遼陽。
那時,經略袁應泰統領大兵,在遼陽駐紮。一聽得沈陽失守的消息,便嚇得魂不附體,忙召集大小將領,商量守城之策。巡按史張銓獻計,快快決太子河的水灌入城壕,沿壕排列槍炮,小心把守﹔另派守道何廷魁,帶領五千人馬,在城外東北角上駐紮,成為犄角之勢。那東北角上,有一座馬鞍山,是進遼陽城的咽喉。何廷魁一貫有名的武將,袁應泰所以派他去當這個要隘。
說起這位何將軍,雖十分有英雄氣,卻又很有兒女情﹔他有兩位如夫人,是他心上的人兒。那兩位如夫人,原也長得標緻,一個能操琴,一個能作畫,日夜伴著何將軍,寸步不離的。這兩位如夫人,又各生得一女﹔那面龐兒和她母親長得一模一樣,何將軍看了,又是十分寵愛。如今聽得要調他去把守馬鞍山,叫他如何丟得下這四個寶貝?嘴裡雖答應著,臉上早露出不快活的神色來。袁應泰深知道他的心病,便許他把家眷隨帶在營裡﹔這一來,把個何廷魁感激得五體投地,便說了一句:末將以死報國!立刻出城去了。
那邊英明皇帝打聽明白,便帶著炮車,渡過太子河,在東山上結一個大營,和東門的明兵炮火交攻,明兵漸漸有些不支。英明皇帝親統八千步兵去攻打小西門,一面又約蒙古兵去當東門﹔又打發大貝勒帶領左翼四旗,直取馬鞍山的明兵。那何將軍帶兵在馬鞍山駐紮,原要在山下紮營,又怕兩位如夫人受了驚慌,便搬到山頂上一座娘娘廟中去住下來。卻派一二百名兵士,在山下做探子。誰知那大貝勒在深夜時候,踏雪進兵﹔這三百名探子兵,在睡夢中,被他們打得一個不留。待到山頂上何將軍知道,要衝殺下去,早已被滿洲兵圍得鐵桶相似,休想下得山來。眼看著滿洲大隊人馬,在山下走過,卻不曾攔得一個。到第三天上,忽見遼陽城中火光燭天,何將軍知道大勢已去,這時也顧不得他的家眷,催逼人馬,衝殺下山去,卻被大貝勒的兵,殺死的殺死,活捉的活捉,休想逃得一個。何將軍也被他們捉住了,便破口大罵,又被滿洲兵斬成肉泥。山上的兩位如夫人,聽說丈夫已死,便各個抱著她的女兒,向廟後井中一跳。後人感動她們的烈性,便把這座廟改稱雙烈婦廟,供著兩位如夫人的神主。此是後話。
卻說當時滿洲兵,打進遼陽城的小西門。放起一把火,城內大亂。袁應泰知事不可救,便跑上城樓去,意欲跳下城去盡忠。後面巡按史張銓,卻上來扯住了。袁應泰淌著眼淚,對張銓說道:「我受了皇上的恩典,不能保守城池,原當以身殉國。但將軍有關外之寄,我死後還望將軍收集殘兵,為退守河西之計。」袁經略說罷,急拔下佩刀來,自勒而死。張銓捧著屍首哭了一陣,正要走下樓去,那滿洲兵已蜂擁似的上來,將他們捉住。推到大營裡去,見了英明皇帝,頓足大罵,四貝勒聽了大怒,一刀砍下頭來。這時遼河以東七十多城池,都投降了滿洲。英明皇帝便把京師搬到遼陽城中來。
遼陽城失守的消息,報到北京城裡,把個熹宗皇帝急得搥胸頓足。第二天臨朝,便商議抵敵滿兵的計策。當時大臣劉一憬出班,奏請皇上仍起用熊廷弼﹔又薦王化貞巡撫遼東。皇帝一一依他奏章,立刻派人到鄉間去,把熊廷弼拉進京來。熹宗皇帝在偏殿賜宴,封他做遼東經略使,給他統領二十萬大兵﹔又向山東登州、萊州地方調動海軍,歸他節制。大軍出發的時候,皇帝親送出城,賞一件麒麟戰袍,彩幣四箱﹔又在城外設宴,命滿朝文武大臣,陪他餞行。
熊經略打發王化臣帶領大兵先出關去,自己卻帶了四千名親兵,慢慢的向遼東進發,沿路察看地勢,撫問民情。到了廣寧,便住在經略衙門裡。
第二天,王化臣來見。熊經略問起兵隊的事。王化臣回稱:已把大軍分成六營,沿遼河西岸把守著。熊經略聽了,大不高興。說:「遼河狹窄難守,堡小難容大兵﹔今日情形,只須牢守廣寧。如今駐兵河上,分便無力﹔倘然敵兵以輕騎偷渡,專打一營,力必不敵。一營敗,那六營都敗,便是廣寧,也守不住了。熊經略再三開導,無奈王化臣生性倔強,依舊把守遼河去。這裡只留經略使的親兵四千人,把守廣寧城。熊經略看看王化臣不聽號令,他是一位巡撫官,又不好輕易得罪他,只得寫了一本奏章,送回北京去。
誰知滿洲英明皇帝,用兵神速,他統領八旗大軍,渡過遼河來,攻打鎮武、西平、閭陽、鎮寧一路的明兵,卻十分勇猛。打一處,得一處﹔攻一城,破一城,王化臣在閭陽地方大敗。這戰報傳到廣寧,熊經略十分驚慌,急急帶了兵隊,從錦州趕到大凌河去﹔在山僻小路上,遇到王化臣,赤腳蓬頭,只跟得兩個差役。他見了熊經略,不禁嚎啕大哭起來。熊經略歎了一口氣,說道:「早不聽我的話,致有今日之敗!如今大勢已去,我兩人只有拼命而已!」正說話時,忽聽得前面金鼓大震,一彪軍殺出,正是大貝勒代善帶領他一萬鐵騎兵,直衝過來。一陣混殺,早把四千個明兵,殺得落花流水一般。熊經略和王巡撫夾在難民裡面,逃進關來。這時英明皇帝,早已攻破了廣寧城。北京城裡,接連著敗陣失城的戰報,嚇得全朝文武,個個都面無人色。熹宗皇帝赫然大怒,下旨捉住熊、王兩人,押進西城去斬首﹔把他們的腦袋,送到邊地上去號令。
滿清英明皇帝,既得了廣寧各地,便又把京城搬到沈陽來駐紮。把東路兵馬,聚集在沈陽地方,兵有十萬人。一面請貝勒大臣,商議進攻山海關之計﹔一面再派精明的探子,前去探聽明朝的消息。
這時,明朝已改任王在晉為遼東經略使,在山海關外八里鋪地方造一座新城,設下關隘,小心把守。這時忽然有一大漢,獨自騎著一匹馬,闖出城來。嘴裡大聲說道:只求皇上給我軍馬錢谷,我一人便足以對付十萬滿兵。那把城兵士聽得了,立刻送他去見王在晉。問起遼東的事體,他便滔滔不絕的說個透澈。王經略大喜,一面把他留在城中,一面上奏皇帝。原來這大漢,名叫袁崇煥,在熊經略任上,也曾做過武官。後來明兵大敗,他便流落在關外,到處察看地勢,訪問風俗,因此結識了許多關外的屯民,和關內的敗兵。後來聖旨下來,任袁崇煥為關外監軍,發國庫銀二十萬兩,著他招募散兵。這時兵部尚書孫承宗,也十分信任袁崇煥,常常在熹宗皇帝面前,替他說話。後來王在晉告退,袁崇煥便做了遼東經略使。
袁經略主張水陸並重,陸路守寧遠城,水路守覺華島。袁崇煥在寧遠地方,造高大的城池,激勵將士與城共存亡。到天啟六年正月,英明皇帝親統大兵十三萬,去攻寧遠。袁經略聽說滿洲兵到,便把葡萄牙國的大炮,排列在城上,又調善放火箭的福建兵,把守城頭﹔並親自登城督戰,吃、喝、睡、息都在城樓上,和兵士一樣。那兵士們個個感激,都肯為袁崇煥拼命。袁崇煥在城樓上,和他的翻譯官談論詩文。忽然城外金鼓大震,袁經略笑說道:「敵兵來了!」忙把大炮架起,又從城堞上推出一隻一隻本櫃,櫃裡面躲著火箭兵。看看滿洲兵已到外城,這是袁經略的計策,把敵兵誘進外城,一聲炮響,那外城門緊緊關住,滿洲兵好似圍在鐵桶裡。城頭上炮火齊發,只聽得一片哭聲,打死了滿洲兵無數。過了一會,轟的一聲地雷大發,只見空中拋起許多滿洲兵,都是焦頭爛腦,斷手折腿的。這時,那滿洲英明皇帝也被困在內城,被地雷打倒在地﹔虧得他身旁有一個小兵搶得快,把英明皇帝抱起。接著又是第二個地雷爆炸,正在英明皇帝倒下的地方﹔那小兵跑得快,已經被城牆上一塊磚頭落下來,打在英明皇帝的腦殼上,一下就暈過去了。
這時滿洲兵馬大亂,各人自投生路。大貝勒在塵土中爬起來,找到了他父親,忙扶上馬。幸而這時東面城根被地雷震坍了一個缺口,大貝勒保著他父親,從缺口裡逃出來。在路上遇見四貝勒,帶兵接應。這時英明皇帝已清醒過來,覺得渾身疼痛,知道自己內傷甚重,便吩咐大貝勒從速退兵,守住廣寧要緊。自己卻坐著船,沿太子河下去,到清河地方,在溫泉裡洗了一個澡﹔看看傷勢一天重似一天,英明皇帝睡在牀上,幾回暈絕過去。他昏昏沉沉的時候,心中便記念著他最心愛的繼大妃烏拉納喇氏,和納喇氏生的十四王子多爾袞。便打發人星夜到沈陽去,召他母子到來﹔一面又到營中去,把大貝勒代善喚來。
大貝勒聽說父皇傳召,忙把兵權交給四貝勒,匆匆趕到離沈陽城四十里叆雞堡地方來。納喇氏先到,見皇帝病勢危在旦夕,不由得坐在榻前悲悲切切地哭泣起來。第二天,大貝勒也到了。英明皇帝偶然清醒過來,一手拉著納喇氏,一手拉著代善,囑咐了許多身後的話。說道:「納喇氏是我最愛的妃子,我死以後,你須如母親一樣看待她。」當時大貝勒聽了父親的話,便對納喇氏跪了下去,磕了三個頭,嘴裡喚著「母親」,說道:「母親放心,孩兒一輩子孝順便了。」英明皇帝在枕上看了,便點著頭說道:「這才是我的好孩子!」停了一會,又說道:「講到立太子的事體,我心裡很喜歡十四王子多爾袞,可惜他年紀還小,懂不得什麼。你是大哥哥,又是我的孝順兒子,我死以後,你做個攝政王,守候你的弟弟年紀大了,便保護他登了皇位。這是我肚子裡的第一件心事,如今趁沒人在跟前的時候,俺爺兒兩個說定了,免得日後爭執。」說著,便拉過多爾袞的手來,放在大貝勒手心裡。大貝勒一時感動了骨肉的情分,便把弟弟攬在懷裡,緊緊的摟住。
英明皇帝看了,微微一笑,便把雙腳一蹬,眼一翻,死過去了。納喇氏倒在丈夫身上,嚎啕大哭。那代善和多爾袞弟兄兩人,也拉著手對哭。正悽惶的時候,急見四貝勒慌慌張張的進來。父皇死了,他也不哭泣,還連連追問:「父皇可曾吩咐立誰為太子?」大貝勒見他氣色不善,知道一時不能直說,便含糊說道:「父皇才死,我們諸事再從長計較。」四貝勒聽了,冷冷的說道:「有什麼從長計較?父皇身後,立太子是第一件緊要事體。大哥請在裡面料理父皇的喪事,俺如今手中有的是兵權,可以做得主,便是那阿敏、莽古爾泰兩位哥哥,俺也和他們商量過了,他們也很聽俺的話。外面的事體,大哥不用管,由俺安排去。」四貝勒說完了話,便洋洋得意的去了。這裡納喇氏和大貝勒看了這情形,知道四貝勒外面已有預備,這件事倘若爭鬧起來,定然十分兇險。便是納喇氏,也不願把自己寵愛的兒子送性命去。當下便悄悄的求大貝勒,千萬不要把父皇要立多爾袞做太子的話說出去,情願丟了這個皇位,保全母子的性命。大貝勒看看納喇氏求得可憐,便也忍了這口氣。
第二天,諸位貝勒大臣,把英明皇帝的屍首迎進沈陽城去,在正殿上供著。自有達海法師帶領眾喇嘛僧,在殿上唸經超度。看看到了大殮時候,那許多文武百官和貝勒親王,都齊集在殿上,預備送殮。忽然四貝勒、二貝勒、三貝勒,各個帶著佩刀闖進殿來﹔後面跟定了二三百武士,一字兒站在階下。四貝勒走上殿去,口中大聲嚷道:「還有大事未定,父皇遺體且慢收殮!」說著,一把把大貝勒拉了過來,嚇得滿殿大臣都面無神色。只聽得四貝勒大聲對大貝勒說道:「國不可一日無君,民不可一日無主﹔如今父皇殯天,已有三日,還不曾立定國主,弄得外面軍心搖亂。我雖掌握著兵權,卻一天一天的壓不住起來,你若不信,你看!」
四貝勒說著,舉手向殿門外一指,只聽得唿喇喇一聲響亮,那殿門一重一重的一齊打開:殿門外站著無數的兵士,各個全身披掛,擎著雪亮的刀槍。他們見了四貝勒,便大聲嚷著:「四貝勒萬歲!」把手裡的刀槍高高舉起。要知大貝勒見了這情形如何回答,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5 03:05:56
第十八回 逼宮廷納喇氏殉節 立文後皇太極鍾情
卻說殿外兵士喊過萬歲以後,四貝勒又接著對大貝勒說道:「父皇臨死的時候,只有俺和哥哥兩人送終。俺父皇對哥哥說些什麼來?」大貝勒聽了四貝勒的話,才明白他的意思,心想自己原不想做什麼太子,樂得順水推船,解了這個仇恨。當下便說道:「父皇臨死的時候,曾對俺說來:『四貝勒年少有識,應立為太子。」這句話一出口,殿下又齊聲喊道:「萬歲!」便有二貝勒阿敏,三貝勒莽古爾泰搶上殿來,扶著四貝勒在寶位上坐定。回頭過來,對大眾說道:「如今大行皇帝龍馭上賓,也無所為立太子不立太子﹔國不可一日無君,如今俺們便奉四貝勒為君,有不依的,看我寶刀!」說著,自己先爬下地去,對四貝勒行了大禮。那滿殿的文武百官,也不由得一齊上去,磕頭朝賀,口稱:「皇帝萬歲!萬萬歲!」這四貝勒到了這時候,倒又不好意思起來,忙拉著大貝勒,二貝勒、三貝勒、並肩兒坐下,同受百官的朝賀。
一時,朝賀已畢。喇嘛僧前來請皇上送殮。皇太極坐在上面,動也不動。大貝勒認做他沒有聽得,便重說了一遍。皇太極忽然說道:「大行帝還有心願未了,且慢收殮。」接著便傳承宣官,請繼大妃出殿。大貝勒聽了,知道皇帝不懷好意,忙上去奏道:「不可!一來是如今繼大妃已是太後的地位,皇上倘有諭旨,只宜屈尊到太後宮中去傳諭﹔二來,如今大行皇帝新喪,繼大妃正萬分傷感的時候,皇上不宜有所宣召。」皇太極聽了,笑笑說道:「大貝勒的話雖是不錯,但是如今的事,不是朕敢宣召繼大妃,仍是大行皇帝的遺旨宣召大妃,朕如何敢違抗父皇遺旨?」大貝勒聽他名正言順,也不好再去攔阻。
不一刻,那納喇氏滿面淚痕,走出殿來。文武百官上去請安,皇太極也請過安。喝一聲:「聽貴旨!」皇太極先自己朝上跪倒,文武百官也跟著跪倒﹔只聽得皇太極爬在地上說道:「大行皇帝有口詔付朕道:『我死後,必以納喇氏殉葬』。」這句話說罷,便站了起來。納喇氏聽了這句話,嗡的一聲,一縷柔魂飛出了泥丸宮,身軀一歪,倒在宮女懷裡。停了一會,悠悠醒來。他親生子多爾袞、多鐸兩人,上去拉住他母親的衣袖,大哭起來。納喇氏也哭著說道:我自十二歲得侍奉先帝,至今二十六年,海樣深情,原不忍相離。只是我兩兒多爾袞、多鐸,年紀都小,我死以後,總求皇上看先帝面上,好好看待他。」說著,便對皇太極拜下地去。皇太極也慌忙回拜。納喇氏站起身來,回宮去了。過了一會,宮女出來報說:「太妃已殉節了!」接著,又報說:「庶妃阿濟根氏,德因澤氏也自縊死了。」這裡正殿上,才大吹大擂的把英明皇帝的屍首收殮起來。從此改年號稱天聰元年,皇帝稱做太宗。這太宗皇帝,又因大貝勒二貝勒三貝勒有功於他,便也另眼相看。每日設朝,便和三位哥哥並肩坐在上面,受百官的拜跪。後來太宗又和大貝勒商量立皇后的事體。大貝勒便問:「意欲冊立何人?」太宗說道:「父皇在日,雖已給朕娶了元妃。此外,後宮得寵為妃嬪,卻也很多﹔但是,朕心目中只有那博爾濟吉特氏,朕意欲立她為後,又怕人知道她是再醮之婦,給人恥笑,因此遲疑不決。」大貝勒便回奏道:「陛下也忒煞過慮了!從來夫婦以愛情為重,吉特氏既是合陛下的心意,便不妨冊立為後﹔若然怕人恥笑,臣今有一策,陛下可與吉特氏重行婚禮,告過宗廟,還有誰敢恥笑陛下?」太宗聽了,連說:「不錯!」又說這禮節卻須十分隆重,如今卻叫誰去籌備這個大典呢?大貝勒思索了一會,說道:「有了!陛下宮裡不是有一個范先生麼?他肚子裡有的是禮數,不妨叫他去擬來。」
太宗聽了點頭稱是。這日退朝回宮,便把那范文程傳了進去,一夜工夫,擬定了一張大婚的禮節單兒。太宗下旨,發交禮部籌備。一霎時,滿城傳遍。都嚷道:「皇帝要娶皇后了!」到了大婚的那日,皇宮裡燈彩輝煌,果然熱鬧非常。皇后坐著鳳輦,一隊一隊細樂,迎進宮去。見了太宗,先行君臣之禮,後行夫婦之禮。皇帝和皇后並肩坐在寶座上,受過百官的朝賀,然後起駕往太廟行廟見禮。回進宮來,受過妃嬪的朝賀,又行家候禮,那弟兄叔伯妯娌姊妹,都一一見過禮,接著又受命婦的朝賀,行禮已畢,夫妻雙雙回寢宮去行合巹禮。太宗放眼看時,見吉特氏穿著皇后的服式,便覺得儀態萬方,容顏絕代。後面跟隨的一群妃嬪,雖也華服鮮衣,卻都被吉特後的顏色壓下去了。好似鴉鵲隨著鳳凰,野花傍著牡丹,都是黯然失色。太宗這時心中,止不住癢癢的,忙命眾妃嬪退去,自己拉著吉特後的纖手,並肩坐下,淺斟低酌起來。
原來這位吉特後與太宗的一段姻緣,真是說來話長。如今趁他們吃酒的當兒,抽空約略的補敘幾句。講起這段姻緣,還是在英明皇帝出兵撫順這一年結成的。皇太極的生母,便是葉赫納喇氏。這時英明皇帝和葉赫氏十分恩愛,皇太極也長得俊秀聰明,越發能夠得他父親的寵愛,皇太極年紀雖輕,辦事體卻極有決斷,因此英明皇帝把他留在城裡,代理部務。又叫阿拜、湯古岱、塔拜、阿巴泰幾個哥哥也幫著他照料照料。皇太極奉了父親之命,不敢怠慢,日日夜夜辦著事,連吃飯睡覺也沒有工夫。葉赫氏見他兒子這樣辛苦,不由她不心痛起來。又知道他歡喜打獵的,父親在家的時候,他終日在外面追飛逐走,快樂逍遙,如今拿他拘束得寸步不移,豈不要把他悶壞了。葉赫氏想到這裡,便和皇太極的幾位哥哥商量,弟兄五人,輪流管理部務,皇太極空下來,也給他出外去舒散舒散。幾位哥哥都答應了,便放他三天假,聽他遊玩去。
皇太極得了空,依舊帶了他一班侍衛,到西山打獵去。他們打得高興,愈走愈遠,足足走了四五十里路了,便在深山裡支起篷帳,胡亂宿了一宵。到了第二天,又向前進,打得的野獸越發多了。看看走到一座鬆林裡,遠望林外空地上有一群梅花大鹿,正在那裡吃草。皇太極見了,開心得了不得,忙發下號令,一百多名騎馬的侍衛,向西面趕去。這裡只留下皇太極一個人,站在林子裡。忽然一頭母鹿,被人追趕得慌慌張張,鑽進林子裡來。皇太極見了,急急跳上馬,搶上前去。那母鹿見林子裡有人,便向東一繞,繞出林子外,箭也似的逃去。皇太極哪裡肯捨,在後緊緊跟住,在一片平原上,流星似的趕著。皇太極的一匹馬,是有名的大宛馬,騎在馬背上,又穩又快,真是瞬息千里。看看趕上,皇太極左手彎弓,右手抽箭,「吱吱吱」的連飛三箭。有一箭射中在母鹿的背脊上,那母鹿忍著痛,便發了瘋似的,帶跑帶跏,竄過山頭去。這匹大宛馬也有幾分左性,見這頭鹿逃得快,也便追得快。看看追過山頭,前面漆黑一座林子,高高的兩座山岡對峙著,倒掛在林子上面。皇太極這時覺得有些疲倦,意欲到林子裡去休息休息,那頭鹿也不知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他便放鬆了手中的韁繩,慢慢的踱到林子裡面。
皇太極正要下馬,忽然腦脖子後面呼的一聲,一枝箭從頭上飛過。接著呼呼兩枝箭,一枝從皇太極的臂下攢過,一枝插在肩頭的軟甲上。皇太極知道有人謀害他,忙一低頭,把手中韁繩緊一緊,那頭馬潑喇喇直向林子裡跑去。只聽得後面一聲吶喊,一陣馬蹄聲,緊緊跟住。那飛蝗似的箭,在他馬尾肩頭落下來。一枝箭射中馬的後腿,一枝箭射在皇太極的大腿上。幸而路隔得遠,箭力不強。皇太極急把箭頭拔去。那馬中了箭,發起怒來,大叫一聲,四腳騰空,穿岡越嶺的過去。皇太極騎在馬上,緊緊抱住馬頸子,耳中只聽得風聲嗚嗚的響著,昏昏沉沉的跑了許多時候,那馬才慢慢的放緩來。
皇太極在馬上喘過一口氣來,抬頭看時,四週一帶山岡,草長鶯飛,另是一種風景。遠遠聽得山泉潺潺的響,皇太極嘴裡覺得萬分枯渴,又想這匹馬也乏了,須得給它吃一口水,養息養息精神,再想法覓路回去。回過頭去看看,後面並沒有人追趕,他便跳下馬來,一手拉著韁繩,在長草堆裡慢慢走著。那腿上的箭創,原不十分疼痛,走著路也沒妨礙。聽聽泉聲近在耳邊,左找右找,卻是找不著。慢慢的走過一座山峽,只見那一股瀑布從山峽裡直衝下來,曲曲折折,向平地上流去。流成一道小溪。皇太極蹲下身去,拿手掬著泉水,吃了幾口,頓覺神清氣爽﹔又拉著馬走下溪去吃水,他自己坐在溪邊養一會神。
正靜悄悄的時候,忽聽得一聲吶喊,接著馬蹄聲風馳電掣一般的過來。皇太極此時已成了驚弓之鳥,聽了這個聲音,不由得心中一陣亂跳。心想,莫非那仇人又追上來了嗎?幸而他坐在溪邊,身子卻被溪岸遮住,來的人還看他不到。皇太極這時悄悄的把馬拉近身來,伸長脖子向岸上一望,只見一片平原,有三四十個騎馬的,正在那裡追一頭大狼。那頭狼被他們趕到平地上來,東奔西竄,四面都有騎馬的圍定。再看馬上的人,不由皇太極怔了一怔,原來那騎在馬上的,並不是男子,卻個個都是粉裝玉琢的女孩兒。她們一面追著野獸,一面吶喊著。這頭狼給她們逼得無路可走了,便向溪邊奔走。五六個女孩兒拍馬追來,看看快到溪邊,皇太極卻忍不住了,便彎弓搭箭,覷定那野獸的腦門,颼的一箭,中個正著。同時有一個姑娘,馬跑得快,趕上前來,一箭也射中在那野獸的腦殼上,和皇太極那枝箭,恰恰對面。這頭狼,長嚎一聲,倒在地下死了。
那姑娘趕上前來一看,見有兩枝箭,十分詫異。正出神的時候,後面一大群女孩兒都跑到溪邊來,圍定那只死狼。就中一個女孩兒眼尖,一瞥眼,見溪邊有一個男子站著,忙聲張起來,大家都跑到溪邊來。
皇太極這時也躲不過了,只好拉著馬走上岸來。許多女孩兒領他到一位姑娘跟前去。皇太極抬頭一看,不覺眼花繚亂起來,這姑娘真長得俊呢!你看她,苗條的身材,嫋娜的腰肢,短袖蠻靴,紮縛得俊俏動人。再看她臉上時,一張鵝蛋樣的臉兒,不施脂粉,又白淨,又滋潤,好似一塊羊脂白玉。彎彎的眉兒,剪水似的瞳兒,瓊瑤似的鼻子,血點也似的珠唇,兩邊粉腮上露出兩點笑渦來。這時她見了陌生男子,不覺有點含羞,便回過頭去對身傍的侍女說道:「你問他是什麼人?怎麼這樣沒規矩,闖進俺們的圍場來了。」那侍女聽了,便過來對皇太極說道:「俺姑娘的話,你聽得了麼?」連問了幾句,皇太極總是不開口。原來這時皇太極眼中見了這絕色的女孩兒,早把他的魂靈兒吸去了,只是眼睜睜的望著,任你再三追問他,好似不曾聽得一般。他前後圍著的許多女孩兒,見了他這種失魂落魄的樣子,大家笑說道:「這人怕是聾子啊!」又說道:「怕是啞了哩!」又說道:「怕是傻子哩!」內中有一個女孩子,冷笑了一聲:「什麼傻子!他正是一個壞蛋呢!」一句話,引得姑娘也「嗤」的一聲笑了。
皇太極聽得有人罵他壞蛋,才明白過來。禁不住哈哈大笑,說道:「我做了一輩子貝勒,誰也不敢罵我壞蛋,今天吃你這黃毛丫頭罵得好兇。」她們聽他說是貝勒,便又吃吃的笑起來,說道:「再沒有看見這樣的窮貝勒!出來連侍衛也沒有一個,卻自拉著馬。我家塞桑貝勒出門來,前呼後擁的帶著一百多人,那才正是威風呢!」皇太極到此時,才把自己的名姓家世,和出門打獵,獨自射一隻母鹿,不覺走遠了路﹔又在半路上遇見仇人,一陣子亂跑,不覺跑到這個地方來的前前後後,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
那位姑娘聽皇太極吐露真情,她也聽得父親常常說起,如今建州部落如何強盛,那位四貝勒又是如何英雄。如今看他果然是一表人材,說話嘹亮。從來佳人愛才子,她不覺心頭有一種說不出的情意。便開口說道:「既是建州四貝勒,俺們都是鄰部,這地方離貴部已有兩百里路,想來貝勒一時也不得回去,俺棚帳便在前面,請貝勒過去坐著,喝一口水再談吧。」說著,自己攀鞍上馬,在前面走著領路。這時皇太極早已被她這嚦嚦鶯聲迷住了,也不由得上馬跟去。後面一群女孩子,說說笑笑,跟著。轉過樹林,便露出一座大帳篷來,皇太極跟著走進帳去,分賓主坐下。侍女拿上酥酪饃饃來,他肚子裡正饑餓了,便也老實不客氣,一邊吃著,一邊動問姑娘的家世。
那姑娘笑說道:「這地方已是科爾沁部邊界。俺父親便是部主博爾濟吉特塞桑貝勒。」皇太極聽她說是塞桑貝勒的女兒,早不禁心中一喜,忙上前去請了一個安,說著:「原來是一位格格,真是冒犯冒犯!」他說著,偷偷看她肌膚,白淨細膩,心想這玉人兒果然名不虛傳。
原來這滿洲一帶地方,人人知道塞桑貝勒的兩位格格,是兩個尤物。因她們皮膚潔白如玉,那大格格便名大玉兒,二格格便名小玉兒。這時皇太極故意弄個狡獪,接著問題:「請問格格的芳名是什麼?」那大玉兒聽了,便把脖子一低,拿手帕掩著朱唇,微微一笑,不肯答他。誰知旁邊站著的侍女,卻接著答道:「俺格格名叫大玉兒。」
這大玉兒聽了,霎時把臉兒放了下來。慌得那班侍女倒退不迭。大玉兒把手一揮,說道:「快出去!莫在此多嘴。不奉呼喚,不許進帳。」那班侍女見格格發怒,忙一齊退出,找女伴們說話去了。這帳裡只留下大玉兒和皇太極二人,唧唧噥噥的直到天晚,也不喚張燈,也不傳晚飯。侍女們又不敢進帳去問﹔只在帳外侍候著。只聽得裡面說一陣,笑一陣,直到天明才喚侍女預備酒飯。大玉兒和皇太極並肩兒坐著,淺斟低酌起來,這一席酒直吃了兩個時辰。皇太極因記念家裡,再三告辭,大玉兒沒奈何,只得打發人到自己部落裡去調一隊兵士來,護送皇太極回家去。侍女們留心看時,只見她格格兩個眼皮哭得紅腫,騎在馬上直送到邊界上還不肯回去。皇太極再三勸慰,兩人並著馬頭,說了許多話,才依依不捨的分離。大玉兒也無心打獵了,便卷旗息鼓,回自己部落裡去。
話說葉赫納喇氏,自從皇太極出去打獵,心中常常掛念著。第一天夜裡不見兒子回來,原不十分盼望,因為皇太極打獵,常常在外面過夜的。到了第二天,看著天晚還不見他回來,心下便著急起來。直到上燈時候,只見跟去的一班侍衛,慌慌張張的跑來說:四貝勒走失了。葉赫氏便詫異起來,仔仔細細的盤問那班侍衛,他們也說不出個原因,也只說:「大家趕一群鹿去,只有四貝勒留在林子裡,待回到林子裡找時,已是影蹤全無。後來又在山前山後各處找去,直找到天黑,也不見四貝勒的影蹤。奴才們沒有法想,只得先回來稟告大福晉,請大福晉想個主意。」
葉赫氏只生有這個兒子,如今聽說走失了,不由她不掉下淚來。便立刻傳集一千兵士,同著侍衛再到西山上找去。對他們說道:「倘然不把四貝勒找回來,休想活命!」可憐那班兵士們,翻山過嶺的找尋,直找到第四天上,只見四貝勒洋洋得意的回來了。葉赫氏見了,一把摟住,兒肝肉兒喚著向著。四貝勒不說別的,只嚷著:「快打發人到科爾沁說媒去!」那班福晉格格聽了他的話,認做他是瘋了。葉赫氏再三追問,四貝勒才把遇見仇人,和見了大玉兒的情形說了出來。又說:「我這一遭兒才看見真正的美人呢!」又立逼著他母親打發人說親去。葉赫氏聽了,皺一皺眉頭,說道:「父親不是早已給你說下親事了嗎?怎麼又到別家說媒去?」四貝勒再三纏繞不休,他母親便推說父親早晚要回來了,這事體也得待你父親回來做主。四貝勒無可奈何,只得天天望著父親回來。
不多幾天,那英明皇帝果然回來了。此番出兵又打了勝仗,正是十分高興。四貝勒把說媒的事體說了,英明皇帝一口答應,吃過了慶功筵宴以後,便打發大臣帶了許多聘禮,到科爾沁說親去。四貝勒自從大臣去了以後,天天伸長了脖子盼望著。望了許多日子,好不容易,盼到這大臣回來。只見他拿去的聘禮,又原封不動的帶了回來。英明皇帝問時,那大臣說道:「可惜去遲了!臣到科爾沁部,見塞桑貝勒,把來意說了﹔塞桑貝勒一口回絕,說:『小女卻巧於昨天說定了,配給葉赫國貝勒金台石的世子德爾格勒了。』臣當時不信,那桑塞貝勒說:『媒人現在。』便喚出一個人來,原來是葉赫國的臣子,名叫阿爾塔石的。當時臣也無話可說,只得告辭回來。」
英明皇帝聽了這話,便也沒得說。只是皇太極聽說這樣一個美人,被舅舅家的表哥搶了去,他如何肯依?便逼著他母親去對他舅舅說,要把那美人讓給他。葉赫氏關礙著自己娘家人的面子,自然不肯去說。皇太極惱恨起來,便打算帶了人馬打他舅舅去。英明皇帝攔住了,一面給他成親。四貝勒在新婚的時候,倒也忘了那大玉兒了。誰知後來因為葉赫部暗助明朝,英明皇帝在薩爾滸山打敗了明兵,便移師去征伐葉赫部。皇太極第一個自告奮勇,充著先鋒隊去打東城,這東城正是金台石父子兩人住著。皇太極心中記掛著大玉兒,便督率兵士,不分晝夜的攻打﹔那座東城,居然被他打開了。金台石帶了他的福晉和小兒子,逃往高台上。四貝勒認定那大玉兒也在高台上,便帶了兵士,把高台緊緊的圍定,大叫:「舅舅快降!免得舅母表嫂受驚!」後來聽說大玉兒還在宮裡,恰巧大貝勒代善也帶兵到來,他便把人馬交與哥哥,自己帶了一二百親兵,飛也似的趕向宮裡去。
那大玉兒自從嫁了德爾格勒,倒也一雙兩好,夫妻兩人,常常並馬出獵,追鹿逐犬,十分快活。有時想起未嫁時候和皇太極在帳篷裡一夜的情愛,便又忍不住芳心搖動起來。只因德爾格勒待她萬分恩愛,便也慢慢地把想皇太極的心淡了下去。到了這時,國破家亡,他丈夫又被滿洲兵捉了去,生死未卜﹔獨自一人,躲在宮裡,心中不由得害怕起來。轉心一想,我家和愛新覺羅氏是甥舅之親,想來他們也決不難為我丈夫的。正想時,只見那班宮女,倉皇失色的跑進來,說道:「滿洲兵已闖進宮裡來了!」接著又聽得外面許多腳步聲。大玉兒到了此時,也只得大著膽,帶著宮女出去,正顏危色的對那班兵士說道:「你們帶著兵士,向宮裡亂闖,是何道理?你家皇帝和我家是郎舅至親,便一時失和,也不該來騷擾宮禁。你家皇帝知道了,怕不砍下你的腦袋來。」看她的容貌,真是豔如桃李﹔聽她的說話,又是冷如冰霜。把那班兵士倒弄得進退兩難,手足無措起來。
士兵們正在尷尬的時候,忽見一個少年將軍,騎著馬,飛也似的趕來,到宮門口下馬。那班兵士見了,忙上去打了一個簽,嘴裡叫著四貝勒,垂手站在一旁。大玉兒認得是皇太極,偷眼看時,見他面龐兒越長得俊俏了,止不住粉腮兒上飛起一朵紅雲來。那四貝勒搶上前去,請了一個安,問一聲「表嫂好!」偷看她粉臉兒又比前豐滿得多了。一時想起從前的情愛,忍不住挨近身去要拉她的手。回心一想,給兵士們看見不好意思。便回過頭來,把手裡的馬鞭子一揮,說一聲:「退去!」那班兵士,便和潮水一般的退出宮去了。皇太極這才挨身上去,向大玉兒兜頭一揖,說道:「俺來遲一步,驚動了嫂嫂,請嫂嫂恕罪!俺在這裡賠禮了。」大玉兒嬌羞滿面,低頭斂袖,含笑說道:「貴部兵士,闖進宮來,不由俺不害怕,幸得貝勒到來,免受驚恐。但是,俺如今變了亡國的宮嬪,便受些驚嚇,也是份內!又怎麼敢怨恨貝勒呢?」她說著,由不得眼圈一紅,向皇太極臉上看了一眼,露出無限怨恨來。皇太極看了,恨不得上去撫慰她一番,又礙著宮女的眼,一時不敢放肆。便挨近身去,低低地說道:「我站了半天,腿也酸了,可否求嫂嫂帶我進宮去略坐一會?我還有緊要的話奉告。」大玉兒卻坦然說道:「彼此原是至親,坐坐何妨?說著,自己扶著宮女在前面領路,皇太極在後面跟著,曲曲折折走過許多院子,到了一所錦繡的所在。皇太極知是大玉兒的臥房了,卻站住了不好意思進去。大玉兒回過頭來,嫣然一笑,說道:「這地方可坐得嗎?」皇太極接著說道:「坐得!坐得!」忙走進房去,揀一個座兒坐下。大玉兒打發宮女出去,皇太極看看左右沒人,便站起來,上去拉住大玉兒的手,說道:「嫂嫂,想得我好苦呀!」大玉兒一摔手,轉過背去,拿一方大紅手帕抹著眼淚,抽抽泣泣的說道:「好一個薄倖郎!」只說得一句,便悲悲切切的痛哭起來。
皇太極這時打疊起千百溫存,把從前一番經過和自己的苦心,委委婉婉的說了出來。接著又說了無數的勸慰話,自己再三賠著罪,好不容易把這位美人的眼淚止住了。皇太極伸手過來,輕輕的把她拉近身來,一面替她揩著眼淚,說道:「你不用過於傷心,我若不真心愛你便也不拼著性命來打仗了﹔如今既見了你,俺們從前的交情還在,你還愁什麼國亡家破呢?」
他兩個墜歡再拾,破鏡重圓,有說不出的許多悲歡啼笑。要知這大玉兒後來到底怎樣做了皇后,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5 03:06:18
第十九回 朱唇接處嫂為叔媒 黃旗展來臣尊帝號
話說大玉兒原是天生尤物。她在七歲的時候,跟著奴僕到牧場上去遊玩,有一個喇嘛見了她,便說道:「這位格格有大貴之相。」奴僕在一旁笑說道:「俺科爾沁貝勒的格格,不貴也是貴了,何用你多說!」那喇嘛搖著頭說道:「我說的貴,是貴為天子的貴。」那班奴僕又笑說道:「你這和尚說話,越說越離經了。俺這滿洲地方和內外蒙古,哪裡找個天子去?難道叫我們格格嫁到那明朝皇帝去?」這幾句話,大玉兒的母親常常拿她說笑﹔大玉兒也聽在耳朵裡。如今見了皇太極,又想起他父親現在已經做了皇帝,保不定他將來也是一個太子。再加他兩人原有一番舊日的恩情,如今她又在患難之中,心中早有了一段私意。他兩人在宮中唧唧噥噥的談著心,宮女們在房門外站著,又不敢闖進房去﹔隔了半晌,裡面傳出話來,給福晉備馬,只見皇太極和大玉兒兩人手拉手兒,走出宮來﹔大玉兒又招呼貼身服侍的四個宮女,一齊上馬。由皇太極帶領著,到自己營裡去藏起來。從此大玉兒做了皇太極的妃子,宮中都稱她吉特妃子。皇太極又看在吉特氏面下,求著父親,饒了德爾格勒的一條命。這都是過去的事實。如今,皇太極趁自己即位的時候,便把他心愛的吉待氏冊立為皇后,稱為孝莊文皇后。他的原配,只封為關睢宮宸妃。文後住的宮,稱作永福宮。太宗皇帝天天在永福宮裡住宿,別的妃嬪,休想得到一夜的臨幸。
皇太極雖做了皇帝,只因常常要陪伴皇后,所有國家大事,都由大貝勒、二貝勒、三貝勒分管。這時十四親王多爾袞,年紀只有十五歲,十五親王多鐸,年紀只有十三歲。因為文皇后喜歡他弟兄兩人,便留在宮中,常常和皇后做伴,太宗也因他們母親死得慘,這時良心發現,便格外好意看待他們。多爾袞生得乖巧,面貌也漂亮,文皇后格外多喜歡他些。文皇后有一個妹妹,名叫小玉兒,這時也跟著她姊姊住在宮裡,卻和多爾袞同年伴月,他兩人朝朝見面,自然容易親熱﹔再加那小玉兒的面貌,和她姊姊真是長得一模一樣。她姊妹兩人的皮膚,都長得潔白無暇﹔因此,她父母便拿個『玉』字做她的名字。
這時,正是長夏無事,文皇后午睡醒來,不見了小玉兒和多爾袞兩人,知道他們又往園子裡玩耍去了,便也帶著幾個宮女向園裡走來。走到一帶高槐下面,樹蔭罩地﹔遠遠的只見小玉兒坐在樹根下一方湖石上。不知什麼事惱了小玉兒,慌得多爾袞左一揖右一揖向她拜著﹔小玉兒只是轉過臉去不理他。文皇后看見了,不禁覺得好笑起來。說道:「小丫頭!總是這副執拗脾氣,老不肯改的。」說著,自己在一方湖石上坐下,吩咐宮女過去把他兩人喚來。
多爾袞走到皇后跟前。皇后伸過手去,把他攬在懷裡。多爾袞跪在地下,仰著臉,皇后兩手按在他肩上,低著脖子看他:真是長得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忍不住低下頭去,在他唇上親了一個嘴。說:「好叔叔,你愛上了她嗎?我便拿她給你,好嗎?」多爾袞倒也乖巧,聽了,忙磕頭謝恩。這時小玉兒站在一旁,心裡雖也愛多爾袞,但是見她姊姊和他親嘴,心裡不覺起了一陣醋意。後來聽她姊姊又把自己的終身許給了多爾袞,她臉上一陣臊,便一轉身飛也似的逃去了。到了晚上,皇后把這個意思對皇帝說了﹔皇帝也十分歡喜,立刻傳了內務大臣來,吩咐給十四親王造一座高大的王邸,便在衍慶宮後面。
到了第二年,多爾袞和小玉兒都是十六歲了,便行了大禮。這一場喜事做得十分熱鬧,更是他小夫妻兩口過得十分恩愛。可是這一來,卻撇得文皇后十分冷清了,雖說有太宗皇帝天天陪伴著,但是從來說的「日久生厭」,任你是第一等的恩愛夫妻,倘然是朝夜不離,行監坐守,甜蜜到十分,親熱到十分,便也要覺得厭倦起來。何況赫赫一位皇帝,有的是三宮六院,縵立遠視而望幸的,隨處都是。皇帝到了厭倦的時候,豈有了不想異味的嗎?因此太宗空閒下來,也常到別的宮院裡去走走,越發撇得皇后冷清清的。皇后在十分冷靜的時候,便帶了一班宮女,臂鷹跨馬,依舊到外面打獵去。滿洲人不論男女,都拿打豬當一件消遣事體,皇帝知道了,也不去阻攔她。誰知皇后今天打獵,明天打獵,卻打出意外奇緣來了。
這一天,皇后在花崗子打獵,正追著一頭野豬,皇后馬快,趕在前面,追進林子去。那頭豬也乖巧,盡在林子裡左繞右繞﹔皇后盤馬彎弓,東趕到西,西趕到東,兀自射它不著。把個皇后弄得嬌喘細細,香汗涔涔。正忙亂的時候,那頭豬忽然惱怒起來,大叫一聲,掉轉身體直向皇后撲來,張著血盆似的大口,露著鋼牙似的齒牙,把個皇后嚇得魂不附體,嬌聲叫喚起來。正危急的時候,忽聽得嗖嗖兩聲,左右林中飛出兩枝箭來,不偏不斜,齊插入那頭野豬的兩隻耳朵裡去。只聽大嚎一聲,這頭野豬倒在地下死了。接著後面的宮女也趕到了,皇后略定了一定神,便吩咐到左右林子裡搜人去。誰知也不用搜,那林子裡鑽出兩個大漢來,一齊跪倒在皇后馬前。皇后吩咐宮女問他:什麼地方人?姓什麼?叫什麼?為什麼躲在這林子裡?那兩個大漢見問,便有一個磕著頭說道:「奴才名叫王臯,他叫鄧侉子,都是山東人氏,祖上在關外做買賣,折了本錢,流落在遼陽地方,不得回家。因為家貧,不能度日,幸喜習得一手弓箭,便以打獵為生。弟兄兩個,常在撫順捉幾頭野豬度日。這幾天因為那地方野獸稀少,所以趕到這沈陽地方來尋些野獸。只因人地生疏,不知道這裡是禁地,誤犯了娘娘的聖駕,求娘娘饒恕了奴才一條狗命!」
皇后聽他說話伶俐,狀貌魁梧,心裡不覺一動﹔又想起方才那種慌張的樣子,虧得他兩人救了危急,心裡又有幾分感激他。心想在宮裡終日和宮女纏得怪膩的,這兩人說話又伶俐又爽快,倒不如把他兩人帶進宮去,空閒下來,也好找他說話解解悶兒。皇后想到這裡,便自己撥轉馬頭,繞到林子外面去﹔把個貼身的宮女喚近身來,悄悄地對她說了,自己卻等在林子外面。等了一會,宮女把王臯鄧侉子兩人領出來,皇后看時,不覺好笑起來﹔原來他們把這兩個漢子也打扮成宮女模樣,趁皇后回宮的時候,混進宮去。從此這兩個獵戶,一交跌在青雲裡,輪流著侍候皇后﹔空閒下來,搬出許多鄉間的故事來說說。文皇后生長宮闈,這些事體,真是她聞所未聞,她越發覺得這兩個人可愛﹔因此文皇后便安安靜靜的住在宮裡,也不出去打獵了。
太宗皇帝終究是英雄性格,他在宮裡和皇后妃嬪廝守得膩煩起來,便天天上朝,和貝勒大臣們商量國家大事。天聰五年十一月的時候,忽然有探子報稱:「內蒙古林丹漢,私受明朝賄賂白銀四萬兩﹔現今出兵在西剌木倫上源地方,窺探我國邊地。」太宗皇帝聽了,十分動怒,說:「我國和林丹漢結盟在先,共拒明國,如今他貪利忘義,罪由自取,朕誓必討之。」一面把國事托給和碩睿親王多爾袞,一面點齊大隊人馬,親自帶領著,直攻察哈爾。
太宗皇帝多年不打仗了,如今帶兵出來,卻十分高興。到第二年,又召集了許多蒙古歸附來的部主,到西剌木倫河上,過興安嶺,到達裡泊地方,打敗了林丹軍隊,那林丹漢帶了他的人民,逃過歸化城,渡過黃河口,到大草灘地方,忽然害病死了。太宗皇帝便收兵回去,路過明朝邊地,他便越過萬里長城,到大同、宣府一帶地方,耀武揚威的走著。明朝人也奈何他不得。
天聰九年時候,打聽得林丹汗的兒子額哲,逃在托裡圖地方,另立一個部落。小玉兒雖說是一個女流,她卻勸多爾袞帶兵去收服額哲,借此也立些功勞。多爾袞也聽小玉兒的話,便奏明太宗皇帝,出兵到托裡圖地方,收服了林丹的部眾,又得了林丹的傳國玉璽回來。從此內蒙古各部落完全歸並在太宗部下。
太宗見多爾袞有功,便又格外和他親熱。常常傳他夫妻兩人進宮去﹔姊妹弟兄四人,在一塊兒吃酒說笑。那皇后從小看多爾袞長大,自然格外親熱些。皇后長得一個美人西子似的,任你鐵石人見了,也要動心。這時皇后親手遞一個果子去給多爾袞,多爾袞忙上前接著,在皇后的臂膀上一擦,覺得滑膩如酥,不覺心中一動。他想:小玉兒的肌膚白淨滑膩和他姊姊不相上下,這皇后身上不知怎麼個有趣?我今生若得和皇后真個銷魂,便死也心甘的。他只是怔怔的想著,皇后向他說話,也不聽得了。皇后看他這癡呆的樣子,知道他心中不轉好念頭,又看他臉兒,依舊是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她陡然想起那年在槐樹蔭下和他親嘴的情形,不覺心中一動,急回過臉去,不覺一陣臊熱,紅上臉來。幸而這時皇帝正和小玉兒說著話,不曾留意到他們。但是他兩人自從這一回種下愛根,到底忍耐不住﹔後來鬧出一段風流佳話來,這也是前生注定的緣分。這都是後話且不提。
第二天,太宗坐朝,只見武英郡王阿濟格出班奏道:「今有明將總提兵大元帥孔有德,總督糧餉總兵官耿仲明,帶領他兵士一萬三千八百七十四名,前來投降我朝﹔如今他兵隊駐紮在安東,現有降書在此,請陛下的召意。」說著,把那降書捧上御案去。太宗看時,上面大略寫道:「昨奉部調西援,錢糧缺乏,兼沿途閉門罷市,日不得食,夜不得宿﹔忍氣吞聲,行去吳橋,又因惡官把持,以致眾兵奮激起義﹔遂破新城,破登州,隨收服各州縣,繼因援兵四集,圍困半載,我兵糧少,只得棄登州而駕舟師,飄至廣鹿島。本師即乘機收服廣鹿、長山、石城等島。久仰可汗網羅海內英豪,有堯舜湯武之胸襟,是願率眾投誠,特差副將劉承祖、曹紹中為先容。汗速乘此機會,成其大事﹔即天賜汗之福,亦本帥之幸也。」太宗看了降書,不覺心中大喜,立刻傳見劉承祖、曹紹中兩人,當面褒獎了幾句。又打發二貝勒、三貝勒,貝子博洛內,大臣圖爾格,帶了大隊人馬,到安東迎接去。那明朝和朝鮮,聽說孔有德、耿仲明兩人在安東上岸,便也調動兵隊,前去攔擊。只因滿洲兵十分厲害,孔、耿兩將的兵也出死力抵抗,便得安全上岸。太宗傳諭賜他田地房屋在遼陽地方,孔耿兩人心中十分感激,要親自進京去朝見太宗,當面謝恩。當下便寫了一道謝恩表文,道:
皇上萬福萬安,德所部先來,官兵現已安插,均蒙給糧,恩同於天!德等欲赴都門謝恩,聽候皇上的鈞旨,赴闕叩首,不勝戰慄之至!
太宗聽說孔、耿二將將要進京來,便親自帶了許多貝勒大臣迎接上去。走到渾河石岸,遇見了太宗,他住在一座黃緞的篷帳裡。孔有德和耿仲明走進帳去,爬在地下磕頭,嘴裡說:「謝皇帝天恩!」太宗忙上去親自扶他起來,又伸著兩手在他腰上一抱。兩邊站著的大臣的臉上,都不覺露出詫異的神色來。原來這抱見的禮,是滿洲人十分看重的。如今太宗和孔、耿兩人行抱見禮,那班大臣心中十分詫異。行過了禮,太宗又在帳中賜宴,並封孔有德做都元帥,耿仲明做總兵官。第二天太宗回京,耿、孔兩人也跟著進京去。連日許多貝勒大官,輪流替他二人接風。
孔有德每天朝罷回來,住在客館裡,和耿仲明談論太宗的恩德,沒有報答的法子。後來孔有德想出一個尊號的法子來,立刻邀集了許多滿洲蒙古的貝勒大臣,在客館裡商議皇帝的尊號。那班貝勒大臣,一齊說願意,便請范文程擬表文,又把表文寫成滿、蒙、漢三國的文字。越明天大朝的時候,吏部和碩墨勒根青、貝勒多爾袞捧著滿洲表文,科爾沁國土謝圖濟農捧著蒙古表文,孔有德捧著漢字表文,一齊跪在殿下,由侍衛官把表文送上龍案去。太宗看時,上面寫道:
諸貝勒大臣文武各官及外藩諸貝勒,恭惟皇上承天眷佑,應運而興﹔當天下昏亂之時,修德體,大逆者威之以兵,順者撫之以德!寬溫之譽,施及萬方。征服朝鮮,統一蒙古,更獲玉璽,內外化成﹔上合天意,下協輿情。以是臣等仰體天心,敬上尊號,一切儀物,俱已完備。伏願府賜諭允,勿虛眾望。
太宗看了說道:「現在時局未定,正在用兵的時候,也無暇及此。」諸貝勒大臣一齊勸駕,說道:「從來說的『名正言順』,皇上功蓋寰宇,如今要用兵明國,須上尊號,才能和明朝皇帝下個敵體的戰書。」太宗聽他們說話有理,便也答應了,揀了個吉日祭告天地,受「寬溫仁聖皇帝」的稱號,改國號為大清,改元稱崇德元年。
第二天,太宗帶領諸貝勒去祭太廟。尊始祖稱澤王,高祖稱慶王,曾祖稱昌王,祖稱福王。尊太祖努爾哈赤稱武皇帝,廟稱太廟,陵稱福陵。封孔有德做恭順王,耿仲明做懷順王。此外貝勒大臣都加封進爵﹔一面拜和碩睿親王多爾袞為統帥,進兵到大凌河,猛戰三天三夜,打破了大凌河,捉住明將祖大壽,又放他回國去,替清朝做著偵探。
多爾袞又進兵圍住錦州,消息報到明朝,熹宗便拜洪承疇做經略使,就帶王樸、曹變蛟、馬科、吳三桂、李輔明、唐通、白廣恩、王廷臣八個總兵官,參將游擊守備二百多名,馬步兵十三萬人去救錦州。把營頭紮在松山城北乳峰山的山岡上,多爾袞打聽得明朝兵勢浩大,怕自己抵敵不住,便打發旗牌官回盛京求救兵去。太宗得了消息,便立刻調動大隊人馬,親自統帶著,到錦州來﹔京城裡的事體,自有鄭親王濟爾哈朗照管。不多幾天,太宗兵馬到了遼河西岸,多爾袞前來接駕,便說起洪承疇兵來攻我右翼和土謝圖親王營盤,被我們兵士打退。太宗聽了,也不說話,騎著馬帶著許多親王大臣,到松山腳下去看敵兵的形勢。回到自己營裡,便吩咐把大兵散開,包圍住松山到杏山這一段路,又從烏忻河紮營,直紮到海邊,攔斷了一條大路。
那明朝兵將,見自己被清兵包圍住了,心裡個個驚慌起來,都打算偷偷的逃去。到第二天一清早,明朝八個總兵官,都帶領本部兵馬,擂鼓吹角,直衝進噶布什賢的陣地裡來。誰知那噶布什賢,已早得了太宗授的機宜,只是把守營門,掩旗息鼓的不動聲色。待明兵走進營門,只看見紅旗一動,營裡面萬弩齊發,一箭一個,明兵的先鋒隊﹔被射倒了四五百人。明兵嚇了一跳,急轉身逃命。後面的人馬,被前面的人馬衝動,一齊和潮木-般倒退下去。只聽得吶喊聲,叫嚎聲,自己踏死自己的兵馬,也不知有多少。清國兵馬乘勢追殺,鑲藍旗擺牙喇、武英郡王阿濟格、貝子博洛內、大臣圖爾格等四路夾攻,直追到塔山地方。明兵有糧米十二堆,在筆架山地方,統被清兵奪去。
明朝將官,吃了這一回敗仗,都打算逃回國去,撤退了七營步兵,靠著松山城駐紮。那清朝鑲紅旗兵,攔住了明兵的去路。第二天,洪承疇傳令猛撲鑲紅旗兵,兩軍各出,死力對敵,正殺得起勁,明兵一見前面一簇人馬,張著黃傘,傘下面一個人,威風凜凜的騎在馬上,早嚇得心驚膽戰,撇下敵兵,紛紛逃回營去。太宗一面鳴金收兵,立刻傳集諸將到帳下議事。太宗說道:「我看明兵營中,旌旗不整,今夜敵兵必逃。」當即傳令,著左翼四旗擺牙喇,合著阿禮哈蒙古兵,噶布什賢兵,連接著擺一個長蛇陣,直到海邊,攔住明兵的去路。要知明兵勝敗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5 03:06:40
第二十回 傳疑案宸妃逝世 驚豔遇洪帥投誠
卻說這一夜初更向盡,只聽得北風獵獵,刁鬥聲聲。清兵御營中,列炬如晝。太宗坐在豹皮椅上,許多猛將分左右站立。御案上攤著一張地圖。太宗手指著地圖,對眾將講著敵兵的形勢。
正說著,忽然有一個將軍,進帳來說道:「明軍人馬在暗地裡移動,今夜怕要來偷營,請萬歲保重。」太宗聽了,冷笑一聲,說道:「鼠輩決沒有這樣的膽量!」一句話沒有說完,忽然探馬來報說:「明兵逃了!」那吳三桂、王樸、唐通、馬科、白廣恩、李輔明幾個總兵,帶了馬步兵,向噶布什賢陣地上逃去。太宗聽了,只說得一個「追」字,那左右猛將一齊走出營門,各帶本部兵馬,著地捲起一陣狂風,向海邊追去。這裡太宗又打發蒙古固山額真阿賴庫、魯克爾漢、察哈爾,各帶本部兵馬,埋伏在杏山一路,如見有敵兵,立刻攔頭痛打,不得遠追,也不得擅自回軍﹔又下令睿親王多爾袞、貝子羅托、公屯濟一班主將,帶領四旗擺牙喇兵和土謝圖親王兵,前往錦州城外塔山大路上,攔腰截斷敵兵﹔又傳令達賢堪辛達裡納林,率領槍炮手,前往筆架山保守糧米﹔又傳令正黃旗阿禮哈超哈,鎮國將軍宗室巴布海纛,章京圖辣,帶兵去攔截塔山路敵兵﹔又傳令武英郡主阿濟格,也去攔截塔山路敵兵,倘然敵兵要偷過塔山,可率領巴布海圖賴從寧遠直向連山路上追去﹔又令貝子博洛,帶兵從桑噶爾塞堡攔切敵兵。又打聽得明朝郎中張若麒從小凌河口坐船逃去,便令鑲黃旗蒙占固山梅勒章京賴虎,察哈爾部下巴特帶兵往前追趕。各路兵馬奉令四出,趕的趕,殺的殺,可憐那班明朝兵丁,被清兵殺的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東奔西逃,只恨爺娘不給他多長兩條腿。
太宗皇帝看著軍事順手,便命多爾袞、阿濟格,調動主要軍隊進圍塔山﹔又調紅衣大炮十尊幫著攻打,打破了塔山城,活捉明副將王希賢、參將崔定國、都司楊重鎮。明總兵吳三桂、王樸逃向杏山城一帶去。太宗驅兵進逼松山,四面掘壕,緊緊圍定。當夜,明總兵曹變蛟撤退乳峰山的兵隊,棄營偷逃,衝進太宗的御營來。太宗上馬提刀,親自督戰,曹變蛟受傷,逃回松山城去。
卻說噶布什賢帶兵在杏山埋伏,守候到第三天,果見前面塵頭起處,一隊明兵到來。打聽得是總兵吳三桂、王樸帶領他部人馬,要逃向寧遠去。噶布什賢按兵不動,待明兵過去一半,一聲炮響,伏兵齊起,好似餓狼撲羊,一陣掩殺,明兵死了三四千,剩下來的,也是四散逃去。吳三桂帶領敗殘人馬逃到高橋地方,一聲吹角,清國伏兵又起,前面一員大將正是多鐸,攔住去路,大聲喊殺,聲震天地。慌得明兵手忙腳亂,反撞進清朝營盤裡去,被清兵關起營門來,殺得一個不留。吳三桂和王樸兩人,單身獨馬,落荒而走。這一場好殺,先後斬殺明兵五萬三千七百八十多人,得到馬七千四百四十匹,駝六十六匹,盔甲九千三百四十六副。
當夜太宗在營裡犒賞兵士,大開筵宴。正吃得熱鬧時候貝勒岳托站起來對太宗說道:「臣請陛下下令,領一旅兵隊,趁今夜月色皎潔,前去攻取松山城。」太宗搖著頭說道:「不可!我國將士連日血戰,趁今夜無事,便該休養。再者,你也莫小覷了這座松山城,我打聽得城裡明朝將士很多。有洪承疇、邱民仰、張鬥、姚恭、王士禎這班大將,又有總兵王廷臣、曹變蛟、祖大樂,帶領三萬人馬把守城池。就中那位洪經略,是朕心愛的,聽說他是中原才子,又熟悉中國政治風俗,朕欲併吞中原,先要說降這位經略大臣,才能成功。」太宗說著,只見帳下走出一員大臣來,說道:「這事容易,臣和松山副將夏承德頗有幾分交情。如今臣親自送勸降書,走進松山城去,先說降了夏承德,再請他幫著臣說降洪經略,豈不是好?」太宗看時,原來是貝勒多鐸,不覺大喜。說道:「吾弟肯親自去說降,是大清之幸也!」當下修下勸降書,帶了五百名兵士,走進松山城去。
這裡太宗伸長了脖子望他,直望到日落西山,才見多鐸回來。說夏承德頗有投降之意,洪承疇卻抵死不從,他說「城可破,頭可斷,大明經略卻不可降!」太宗聽了,皺一皺眉頭,便把范文程傳來,再寫一封勸降書,著范文程自己送去。洪經略總是個不肯降。太宗一連送了六回勸降書,後來洪承疇索興關上城門,拒絕來使,太宗無法可想,只得把勸降的告示,綁在箭頭上,射進城去。那告示上大略說道:
餘率師至此,知妝援兵必逃﹔預遣兵出,圍守松山,使不得入。自塔山南至於海,北至於山,去路俱斷﹔又分兵各路截守,被斬者屍積遍野,投海者海水為紅,今汝援兵已絕,此乃天佑我也。汝等早降,決不殺死,並保全汝等祿位。爾等可自思之。
到了九月初一這一天,太宗看著洪承疇沒有降意,便帶領內外諸王貝勒貝子大臣們,拈香拜天﹔一面打發著親王多爾袞、肅郡王豪格回守盛京,一面拔寨齊起,向松山進兵。傳令:「倘然遇見洪承疇,須要活捉,不可殺死。」還親自押著紅衣炮隊,直攻松山。洪承疇在城裡,出死力抵敵,兩軍相持不下。忽見一匹馬飛也似的向御營跑來,守營兵士上前扣住,馬上一位將軍,跳下馬來,手裡捧著文書,直跑進帳去,將文書送上御案。太宗看文書時,不覺嚇了一大跳。原來這人是來報喪的,太宗的原配關睢宮宸妃,已死了。太宗雖寵愛莊後,但宸妃和他是結髮夫婦,自有一番恩愛。太宗不覺大哭,便立刻把兵事交給諸位貝勒,星夜趕回盛京去。
說起這位宸妃,卻也有十分姿色,只是趕不上莊後那種風流體態。太宗念夫妻分上,也時時臨幸。這莊妃看了,心中不免起一點醋意。此番太宗出兵的時候,宸妃還是好好的,不曾有一點疾病,誰知太宗出兵不多幾天,宸妃忽然死了。當時大學士希福剛林,梅勒章京冷僧機,得了宸妃薨逝的消息,急急進宮察看。見宸妃面貌很美,丰容盛鬋,也不像是害病的。希福剛林看了,十分詫異,說道:「皇上遠去,宮裡大變,倘然皇上回來問俺,叫我拿什麼話回奏呢?」冷僧機在一旁說道:「這個容易,我們只叫把關睢宮裡的宮女捉來,審問她宸妃死的時候,有什麼人在身旁,我們便把那人抓來一問,便可以知道了。」這幾句話,傳到永福宮莊後耳朵裡,不禁慌張起來。忙打發一個小宮女出去,把大學士傳進宮去,一面又把睿親王多爾袞傳進宮去,幾句話,把一件大事,化為烏有。
第二天,多爾袞打發冷僧機出城去迎接聖駕。冷僧機是多爾袞的心腹,見了太宗,自然有一番掩飾。這裡希福剛林聽了皇后的吩咐,便潦潦草草,將宸妃的屍身收殮了。太宗到來,只看見一口棺木,便也沒有什麼說的。那莊皇后又怕太宗悲傷,便打疊起全副精神,趨奉太宗。太宗有這麼一個美人陪在身旁,有說有笑,早把一肚子悲傷,消滅得無影無蹤。皇后知道太宗喜歡打獵的,便哄著皇帝到葉赫部打獵去,兩人談起舊情,便越發覺得恩愛,當夜便在篷帳裡雙雙宿下。從此皇后把整個兒皇帝全霸佔著,卻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分寵了。
看看打獵到第四天上,忽然見他大兒子肅郡豪格,笑吟吟的走進來。見了太宗,便請下安去。說道:「父皇大喜!松山城已經被孩兒打下來了。」太宗這一喜,直喜得心花怒放,拉住他兒子的手,坐下來問個仔細。說道:「原是松山守城副將夏承德預先打發人來說,他把守城南,今夜豎起雲梯,向南面爬進城來,他在裡面接應。到了夜裡,孩兒帶了大隊人馬,果然從城南打了進去。當時捉住明朝經略洪承疇,巡撫邱民仰,總兵王廷臣,曹變蛟,祖大樂,游擊祖大名,祖大成等一班官員。又殺死明兵三千零六十三人,活捉住婦女孩童一千二百四十九口,獲得盔甲弓箭一萬五千多副,大小紅衣炮、鳥槍三千二百七十三件,請父皇快快回京安插去。」太宗聽了,不禁哈哈大笑,趕快收拾圍場回盛京去。到了宮裡,便有一起一起的大臣,前來報告軍情。太宗都拿好言安慰,又吩咐不許虐待漢人。准了貝勒岳托的奏章:一品的漢官,便把諸貝勒的格格賞他做妻子﹔二品官,把國裡大臣的女兒賞他做妻子。又特下上諭,把洪承疇送到客館去,好好的看待,每天送筵席去請他吃﹔又挑選四個宮女去伺候呼喚。
那洪承疇原是明朝的忠臣,也是一位名將,如今被清兵捉來,願拼一死。誰知送他到盛京來,太宗既不傳見,也不殺他,看看那班總兵官,殺的殺,降的降,早已一個不在他身旁。又看看自己住在客館裡,吃的是山珍海味,住的是錦被繡榻,便知道清朝還有勸他投降的意思。他便立定主意,從這一天起,一粒飯也不上嘴,一天到晚,只是向西呆坐著。太宗皇帝派人來勸他吃,他也不吃﹔勸他降,他也不降。後來惱了他,索興把房子門關鎖起來,所有一切侍從宮女,都不得進去。看看過了兩天,洪承疇卻粒米不進。這消息傳到太宗耳朵裡,太宗十分憂愁。對諸大臣說道:「倘然洪承疇不肯投降,眼見這中原取不成了!」便下聖旨,有誰能出奇謀說得洪承疇投降的,便賞黃金萬兩。這個聖旨一下,誰不想得黃金?便有許多大臣,想盡方法去勸說。無奈洪承疇給你個老不見面。
看看又到了第四天上,洪承疇已餓得不像個模樣了,那多鐸便把洪承疇一個貼身的書童,名叫金升的,捉來百般恐嚇他:洪經略生平最愛什麼?那金升起初不敢說。後來多鐸吩咐自己府裡的侍女,把金升領去,大家哄著他,勸他吃酒,又和他胡纏。內中有一個侍女,面貌即長得白淨,金升起初不敢說,但金升看上了她,那侍女便陪他睡去。在被窩裡,偶爾才說他主人是獨愛女色的。這個消息一傳出去,多鐸便奏明皇帝,挑選了四個絕色的宮女,又在掠來的婦女裡面挑選了四個美貌的漢女,一齊送客館裡去。誰知洪承疇連正眼也不看一眼,把個太宗皇帝急得在宮裡只是搔耳摸腮,長吁短歎。
文皇后在一旁看了,卻莫名其妙。問時,太宗皇帝才把洪經略不肯投降的事說了出來。文皇后聽了,微微一笑,說道:「想來那洪承疇雖說好色,決不愛那種下等女人。這件事陛下放心,托付在賤妾身上,在這三天裡,管教說得洪經略投降。」太宗說道:「這如何使得?卿是朕心愛的,又是一位堂堂國母,倘然傳說出去,卻教朕這張臉擱到什麼地方去?」文皇后聽了,又說道:「陛下為國家大事,何惜一皇后?再者,賤妾此去為皇上辦事,我們夫妻的情愛仍在。陛下若慮泄漏春光、有礙陛下的顏面,這件事做得秘密些就是了。」文皇后說到這裡,太宗看看皇后的面龐,實在長得標緻,心想任你鐵石人見了也要動心的。便歎了一口氣,說道:「做得秘密些,莫叫他們笑我。」
文皇后得了聖旨,便回宮去換了一身豔服,梳著高高的髻兒,擦著紅紅的胭脂,鬢影釵光,真是行一步也可人意兒。文皇后打扮停當,便僱一輛小車,帶著一個貼身宮女,從宮後夾道上偷偷地溜出去。到了客館裡,那輛車兒直拉進內院裡。裡面忽然傳出皇帝的手諭來,貼在客館門外,上面寫著:「不論官民人等,不許進館。」那文皇后到了館裡,看著那洪承疇,倒也長得清秀。他盤腿坐在椅子上,已是五日不吃飯了,早把他餓得眼花頭暈,神志昏沉。文皇后指揮宮女,把他扶下椅子來,放倒在炕上。宮女一齊退出去,文皇后爬上炕去,盤腿坐著,把洪經略的身體輕輕扶起,斜倚在炕邊上。
那洪承疇昏昏沉沉,起初由她的擺弄去,他總是閉著眼。到了這時,覺得自己的身體落入溫柔鄉,一陣一陣脂粉香吹進鼻管來。洪經略是天生一位多情人,別的事體都打不動他的心,只有這女色上的勾當,便是在他臨死的時候,也多少要動一動心。況且那陣香味,原是文皇后所獨有的,覺得異樣蝕鼻,不由他心中怦怦地跳動起來。便忍不住開眼一看,只見一個絕色女子,明眸皓齒,翠黛朱唇,看著他嫣然一笑,那種輕盈娬媚的姿態,真可以勾魂攝魄。洪經略忍不住問了聲:「你是什麼人?」接著聽得那女子櫻唇中嗤的一笑,說道:「好一個殉國的忠臣!你死你的,快莫問我什麼人。」洪經略聽她鶯鶯嚦嚦,不覺精神一振,便坐起身來說道:「我殉我的國,與你什麼相干?」那女子說道:「妾身心腸十分慈悲,見經略在此受苦,特意要來救經略早日脫離苦海。」
洪經略聽了,冷笑一聲。說道:「你敢是也來勸我投降的麼?但是我的主意已定。再過一兩天,便可以如我的心願了。你雖然長得美貌,你倘然說別的話,我是願意聽的,你若是說勸降的話,我是不願聽的。快去罷!」
那女子聽了,又微微一笑,把身子格外挨近些。說道:「我雖說是一個女子,卻也很敬重經略的氣節。現在經略既然打定了主意,我怎麼敢破壞經略的志氣呢?但是我看經略也十分可憐!」洪經略問道:「你可憐我什麼呢?」那女子說道:「我看經略好好的一個男子,在家的時候,三妻四妾,呼奴喚婢,席豐履厚,錦衣玉食,何等尊貴?如今孤淒淒一個人,舉目無親,求死不得﹔雖說是只有一兩天便可以成事,但是我想這一兩天的難受,比前五天要勝過幾倍。好好一個人,吃著這樣的苦,豈不是可憐?」
那女子說著話,一陣陣的口脂香,射進他鼻管來。洪承疇心中不覺又是一動,急急閉上眼,要把這女子推開,哪知手臂又是軟綿綿的,沒有氣力。接著又聽那女子悲切切的聲音說道:「經略降又不肯降,死又不快死。如今我有一碗毒酒在此,經略快快吃下去,可以立刻送命,也免得在這裡受苦。我可憐經略,這一點便是我來救經略早離苦海的慈悲心腸。」洪承疇這時正餓得難受,聽說有毒酒,便睜開眼來一看,見那女子玉也似的一隻手,捧著一隻碗,碗裡盛著黃澄澄的一碗酒。洪承疇硬一硬心腸,劈手去奪過來,仰著脖子往嘴裡一倒,咕嘟咕嘟地一陣響,把這碗毒酒吃得個點滴不留。那女子便拿回碗去,轉個身來,扶他睡倒,自己卻也和他倒在一個枕上,那一陣陣的脂粉香,和頭上的花香,又送進鼻管來。
洪承疇卻只是仰天躺著,閉著眼睛等死,那女子也靜悄悄的不作一聲兒。誰知這時也越睡越睡不熟,越想死越不肯死,那一陣一陣的香氣,越來越濃厚。洪經略每聞著這香味,不覺心中一動,每心一動,便忙自己止住。這樣子挨了許多時候,洪經略覺得越發的清醒了,翻來覆去的只是睡不熟,那女子看他不得安睡,便有一搭沒一搭的和他說些閒話。洪經略起初也不去睬她,後來那女子問起:經略府上有幾位姨太太?哪位姨太太年紀最輕,面貌最美?洪經略聽了這幾句話,便勾起了他無限心事,心中一陣翻騰,好似熟油煎熬一般難受。又聽那女子接著說道:「經略此番離家千里,盡忠在客館裡,倒也罷了,只是府上那一位美人兒,從此春花秋月,深閨夢裡,想來不知要怎麼難受呢?」洪經略聽到這裡,早已撐不住了,「哇」的一聲,轉過身來,對著那女子抽抽咽咽的哭個不住。那女子打疊起溫言軟語,再三勸慰著。要知洪經略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6 11:39:33
第二十一回 多爾袞計殲情敵 吉特後巧償宿緣
卻說洪經略才止住了哭,歎一口氣,說道:「事已如此,也顧不得這許多了。只是這毒藥吃下肚去,怎麼還不死呢?」一句話,只引得那女子一頭躲進洪經略懷裡,只是嗤嗤地笑個不休。洪經略問她:「什麼好笑?」那女子拿手帕按住朱唇,笑說道:「什麼毒藥不毒藥,那是上好的參湯呢!俺看你餓得難受,求生不得,求死不得﹔便哄著你喝下去一碗參湯接接力。是俺家從吉林進貢來的上好人參,這一碗吃下去,少說也有五六天可以活命。看經略如今死也不死?」說著,又忍不住吃吃的笑。
洪經略給她這一番話說得臉上紅一塊白一塊,果然覺得神氣越清醒了﹔又聽那女子在他耳邊低低的說道:「經略大人,我看你還是投降的好。一來也保全了大人的性命﹔二來也不失封侯之位,三來也免得家裡幾位姨太太守世孤﹔四來也不辜負了俺相勸的好意。」她說到這裡,霍的坐起身來,一手掠著鬢兒,斜過眼珠來,向經略溜了一眼。接著粉腮上飛起了兩朵紅雲,低著脖子,只是弄那圍巾上的流蘇,一種娬媚的姿態,把洪經略看得個眼花繚亂。他忙一收神,跳下地來,大聲喝道:「你是哪裡來的淫婢,敢來誘惑老夫!」那女子聽了,卻不慌不忙盤腿向炕上一坐,從懷裡掏出一方小字的金印來,向洪經略懷裡一丟。洪經略接在手中看時,不覺把他嚇得魂靈兒直透出泥丸,兩條腿兒軟軟地跪倒在地,連連磕著頭。說道:「外臣該死!外臣蒙娘娘天恩高厚,情願投降,一輩子伺候娘娘鳳駕。」原來那方金印上刻著兩行字,一行是滿洲字,一行是漢字,有「永福宮之寶璽」六個字。
洪經略到這時,才知道坐在炕上的,便是赫赫有名的關外第一美人、滿洲第一貴婦人孝莊文皇后。直嚇得他不住地磕頭,只求娘娘饒命。那娘娘伸出玉也似的臂膀來,把洪經略拉上炕去。洪經略看時,見皇后穿一件棗紅嵌金的旗袍,那大襟上揩著自己的眼淚鼻涕,濕了一大塊。他越發的不好意思,爬在炕上,還是不住地磕頭。此後卻不聽得他兩人的聲息。
良宵易度,第二天一清早,洪經略從夢中醒來,枕上早已不見了那昨日勸駕的女子,停了一會,四個宮女,捧著洗臉水和燕窩粥進來。洪經略胡亂洗過臉,吃了粥。接著外面遞進許多手本來,睿親王多爾袞,鄭親王濟爾哈朗,肅郡王豪格、貝勒岳托、貝子羅托、大學士希福剛林,梅勒章機冷僧機等滿洲一班權貴,都親自來拜望,多爾袞說:「皇上十分記唸經略,務必請經略進宮去一見。」停了一會,內面傳話出來,宣待詔進館﹔洪承疇剃去了四面頭髮,頭頂上結一條小辮,穿著皇帝給的紅頂花翎,黃馬褂,大搖大擺地踱出館來,跨上馬,後面跟著一班貝勒大臣,直走到大清門外下馬。
那裡祖大壽、童協、祖大樂、祖大弼、夏承德、高勛、祖澤遠等一班明朝的降將,都候在朝門外,見洪承疇來了,大家上前去迎接,跟著一塊兒上殿去。從大清門走到篤恭殿,從篤恭殿走到崇政殿,兩旁滿站著御林軍士。洪承疇跪在殿下,三跪九叩首,稱皇帝陛下。禮畢,太宗皇帝宣洪承疇上殿,在寶座左面安設金漆椅一隻,金唾盂一,金壺一,貯水金瓶一,香爐二,香盒二。後面站著穿綠衣黃帶青衫褂,戴涼帽的侍衛四人。皇帝賞洪承疇坐下,問他明朝的政教、禮制、風俗、軍制,十分詳細,足足談了兩三個時辰。皇帝退朝,聖旨下來,拜洪承疇為內院大學士,在崇政殿賜宴。從此以後,太宗常常為國家大事,召洪學士進宮去,文皇后也坐在一旁﹔洪學士見了文皇后,爬下地去,多磕幾個頭,口稱「罪臣」。文皇后見了,總微微一笑。
太宗也因為皇后有勸降的功勞,便另眼看待她。有時指著洪學士對文皇后說道:「他是投降皇后的!」大家笑著。
雖說如此,卻不知怎麼,自從洪承疇投降以後,太宗對皇后卻慢慢地冷漠起來了。皇后肚子裡也有幾分明白,心中有說不出的怨恨。悶起來,便帶著王臯、鄧侉子兩人出外打獵去。有一天,在圍場上遇到睿親王多爾袞,皇后把他喚到馬前,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道:「老九,你好!怎麼這幾天不進宮來?」多爾袞故意裝出詫異的樣子,說道:「啊呀!宮裡是什麼地方,臣子不受宣召,怎麼進來得?」皇后聽了,把她小嘴兒一撇,笑罵道:「小鬼子,你裝傻嗎?你是俺的妹夫,又是叔叔,還鬧這些過節嗎?說著,把手裡的馬鞭子撩過去,在睿親王頭上拍的打了一下。說道:「滾你媽的蛋!」睿親王磕個頭,轉身走去。又聽得皇后在背後說道:「明天再不進宮來,仔細你的腿!」多爾袞這時已騎上了馬,聽了皇后說話,便調轉馬頭,正要回去﹔只見皇后已經轉個馬頭走去,左邊王臯,右邊鄧侉子,三人並著馬頭,把臉湊在一處,做出十分親密的樣子來。多爾袞在後面看了,不覺一縷酸氣,從腳跟直衝頂門,心裡罵道:「你們這兩個王八蛋,俺明天好好的收拾你們。」
到了第二天,多爾袞真的進宮去見他哥哥,悄悄地把昨天在圍場上見王臯如何如何無禮的情形說了出來。誰知太宗對於這兩人,心中本來就有一個疑團。那是前幾天,太宗走進永福宮去,遠遠地看見皇后正和鄧侉子在那裡調笑。當時太宗還認做自己眼花,忍耐在肚子裡,不曾發作。如今聽了多爾袞的說話,回想到從前的情形,愈想愈懷疑。不覺勃然大怒,心想這兩個光棍留在宮裡,終究不是事體,便不如趁今天發復了他。想罷,立刻打發侍衛傳諭出去,把王臯和鄧侉子兩人,一齊喚出宮來。
皇后正和兩人說笑著,聽說有諭旨,皇后急問為什麼事體,宮女回說不知道。王臯兩人只得跟著侍衛先走,見了太宗皇帝,跪下磕頭。太宗一句話也不說,只把令箭遞給多爾袞,把這兩個人押出朝門外去,砍下腦袋來。待到皇后知道這個消息,已經遲了。明知道多爾袞為愛自己,所以殺了這兩個人,但是皇后眼前少了這兩個人湊趣,便覺鬱鬱寡歡。太宗皇帝近日又因為有朝鮮的事體。天天和貝勒大臣商議出兵的事體,也沒有工夫進宮來陪伴她,只把個皇后弄得冷清清的。
那太宗為何要出兵朝鮮?只因朝鮮王仁祖反對太宗加尊號。恰巧仁祖的妃子韓氏死了,太宗打發英俄爾岱、馬福太兩人到朝鮮去弔孝,趁便勸他投降稱臣。那仁祖非但不肯投降,反埋伏下兵士在客館裡,要刺殺這兩個使臣。這兩個使臣逃回國來,把這情形一長二短奏明了太宗。太宗大怒。便立刻調齊了十萬人馬,一面和諸位貝勒大臣在朝堂上商量御駕親征的事體。
文皇后打聽得皇帝又要親征,便又想起一件事來,趁太宗朝罷回宮的時候,便親自去見皇帝。皇帝因為殺了王臯的事,也多日不見皇后了﹔當下夫妻兩人見了面,十分客氣。皇帝提起不久要親征朝鮮的事體,皇后便問皇上:「此番親征,命何人監國?」太宗道:「朕已將朝裡的事托付了洪學士,他雖說是新近歸順的,卻是十分可靠的人。宮裡的事,自有皇后主持,照那上回出兵撫順一樣辦理。」皇后聽了,忙奏:「這一回可不能照上回的辦法了。因為妾身近來多病,不能多受辛苦,求皇上留下一個親信的人監國才好。」皇帝聽了,倒躊躇起來,說道:「留什麼人監國呢?偏偏那阿敏和莽古爾泰又病了。」皇后聽了,冷笑一聲,說道:「皇上以為他們可靠嗎?妾身害怕的,就是他們兩個人!」太宗聽了,詫異起來。忙問:「這兩個人怎麼樣?」皇后忙攔著說道:「皇上出兵在即,這兩個人怎麼樣,且不去問他。總之,請皇上留下人監國,妾身可以保得無事。」太宗因心中有事,便也不追問下去﹔隨說道:「只是留誰呢?」皇后忽然說道:「有了!多爾袞這人,皇上不是常常稱贊他忠心嗎?況且又是臣妾的妹夫,倘然留在朝裡監國,一定沒有亂子。他也可以管得宮裡的事體,臣妾也不用避什麼嫌疑。」太宗聽了,拍著手說道:「招啊!怎麼我一時把老九忘了呢?快傳他進來。」
宮女聽了,飛也似的傳話出來。不多時候,多爾袞進宮來。太宗把留京監國,和提防阿敏、莽古爾泰的話,再三叮囑了一回,自己便站起身來,出宮上馬,帶著大兵,一直向朝鮮進發去了。這裡多爾袞見皇帝去了,正要送出宮去﹔走到門簾下面,忽聽得皇后在裡面喚道:「老九,回來!我還有話說呢。」多爾袞聽了,忙回進去,直挺挺地站在皇后面前侯旨言。半晌,皇后也不開口,也不叫去。多爾袞忙請了一個安,說道:「多爾袞伺候著呢!」皇后微微一笑,說道:「我有要緊話和你商量,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快隨我到寢宮去。」說著,自己站起身來向寢宮走去,多爾袞跟在後面,看著到了寢宮裡面,只見宮裡裝飾得金碧輝煌,皇后便在逍遙椅上坐下,向宮女們望了一眼,宮女們知道皇后的意思,急急退出,只剩她叔嫂二人在內,唧唧噥噥,不知商量些什麼。直到天色已晚,掌上燈來,多爾袞要告辭回去,皇后向他溜了一眼,接著笑了一笑,說道:「用了晚膳回去!」自己便轉進套居去,重勻了脂粉,換了晚裝。宮人擺上晚膳,皇后居中坐下,多爾袞在一旁陪坐。宮女斟上了酒,兩人便淺斟低酌起來。一面說笑著,一面吃喝著。
這時廊下的宮女,只聽得屋子裡皇后吃吃的笑聲﹔停了一會,那貼身服侍的兩個宮女,也退了出來,大家在外面守著。只覺得燈影昏沉,語言纏綿,唧唧噥噥的,直到半夜時分,多爾袞才告辭出來。宮女們掌著宮燈,送他出去。臨走的時候,多爾袞還是依依不捨的說了許多話。皇后膩煩起來,嗤的一笑,把手在多爾袞肩上一推,說道:「得啦!時候不早了,快去罷!當心涼著。俺那小玉兒,不知怎麼掛念你呢!」多爾袞聽了,也笑著出去了。
說起那阿敏和莽古爾泰兩人,確實有謀反的心腸。只因他兩人和太宗是異母弟兄,莽古爾泰又仗著自己是富察後的長子,如今褚英、代善已死,這皇帝的寶位,便應轉到自己坐。誰知在先皇賓天的時候,太宗卻用武力劫奪了去。自從皇太極做了皇帝,又替他南征北討,東蕩西殺,也不曾有安閒的日子,因此心中十分怨恨。便是阿敏,也自己仗著是舒爾哈齊的長子,努爾哈赤的長子既已死了,這帝位便該輪到自己身上來。如今被太宗占了,心中也十分怨恨。兩人肚子裡的心事,沒人的時候常常說起,兄弟兩人便聯絡起來,暗中結交黨羽,四下佈置心腹。在太宗出征撫順的時候,原打算發作,不料太宗回來得很快,措手不及,大家只好按兵不動。此番太宗又親自帶兵出去,原是他們的好機會,誰知這個大事,卻敗壞在一個女子手裡。
這個女子是什麼人呢?便是那莽古濟格格。平日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到處搔首弄姿,勾引男子。她心目中第一個歡喜的,便是太宗的大兒子豪格。她打算把豪格勾引上來,自己便是穩穩的一位將來的皇后了。誰知天不做美,後來那豪格娶了博爾濟錦氏做了妃子,把個莽古濟格格氣得一佛出世,二佛昇天。她從此把豪格恨入切骨,她掉過來,便入了莽古爾泰的黨。那時和莽古爾泰同黨的,還有德格類、鎖諾木杜稜一班人。天天秘密會議,預備起事。莽古濟格格看看這班人,又沒有一個中她的意的,不知怎麼,她又勾引上了一個冷僧機。從此他倆人暗去明來,十分恩愛。莽古濟格格認做冷僧機是自己的心腹,把他們的陰謀,統統告訴了他。誰知冷僧機是睿親王的心腹,早把這件事悄悄的對睿親王說了。睿親王便打發他妃子小玉兒進宮去,告訴她姊姊。這時正是太宗出兵撫順未回,後來太宗回來,皇后也因沒有真實憑據,不敢告發。此番皇帝又要出征,因此皇后便請皇帝留下監國的人。卻巧留下一個多爾袞,真是公私兩便,從此多爾袞,便以監國為名,天天進宮去。皇后卻把莽古爾泰謀反的事體,掛在心裡,常常催著多爾袞,叫他趁早下手。
多爾袞這時已經是假意入莽古爾泰的黨,他們天天會議,多爾袞也在座,假意說些怨恨皇帝的話,又說到起事的那天,他在宮裡做內應,又如何調動兵馬,如何切斷太宗的歸路,說得天花亂墜,把個莽古爾泰哄得心悅誠服。第二天,多爾袞請這班反叛在府中吃酒,趁他們酒醉的時候,一齊拿下,又在各處貝勒府中,搜出許多造反的告示來。多爾袞一面吩咐把這班人監禁起來﹔一面自己進宮去,報告皇后。皇后聽了大喜,伸手在多爾袞的肩上一拍,笑說道:「我的好妹夫,到底俺的眼力不錯,保舉准人了!」說著,忙傳洪學士和冷僧機進宮來,吩咐把這班反賊好好的看守起來,待皇帝回官,再行發付。
這裡皇后把多爾袞留在宮裡,夜夜取樂。正在快活的時候,只聽得一聲傳說,皇上回宮了!多爾袞也無可奈何,只得垂頭喪氣,退出宮來,帶領一班文武大臣,出城迎接去。太宗此番打勝了朝鮮,受了朝鮮王李倧的投降,心中十分快活。回得國來,大宴功臣。多爾袞看看皇帝正在快活的時候,不好把阿敏謀反的事體說出來。到了第二天,才把這件事體原原本本的說明了。太宗聽了,十分動怒,立刻要升殿親自審問。後來還是洪學士奏請發交九親王審問。誰知那莽古爾泰在監牢裡,聽得皇帝回京的消息,把他一嚇,一時裡嚇破了膽死了。多爾袞得皇帝的旨意,便把阿敏、德格類、鎖諾木、杜稜,還有莽古濟格格一班反叛,從牢裡提出宮審問。多爾袞是和他們假意做同黨的,他們的陰謀,多爾袞統統知道,他們也無可抵賴,只得一一招認。多爾袞取了口供,奏明皇帝,一一定了死罪,發交刑部大臣執行。
太宗想起皇后的功勞,便站起來,踱進永福宮去。一眼瞥見皇后陪著一個美貌少年在那裡吃酒。那少年見皇帝來了,他忙搶上前去請安。皇帝看看這少年十分面善,問時,原來是皇后的內仔、科爾沁卓禮克圖親王吳克善的兒子,名喚弼爾塔噶爾。自從皇帝上尊號的那年,他跟著父親進京來到賀,皇后便把他留下了。只因太宗連年帶兵在外,只和他見一個面,所以不十分認識。當時經皇后說明了,皇帝便把他拉進身來,仔細打量著,果然長得清秀漂亮。問他:「多大年紀?」他回說:「十八歲了。」又問他:「拉得弓、騎得馬嗎?」他回說:「勉強學會。」皇后接著說道:「講起他的弓馬來,真了得!他還救俺公主的性命呢。」皇帝便問怎麼一回事。
皇后說道:「我們阿頓,生性歡喜打獵。那天是皇上出兵去的第三天,阿頓帶了宮女們到東山打獵去。忽然一頭白兔,在公主馬前跑過,公主拍馬直追進林子裡去,忽然林子裡跳出一頭老虎來,那老虎直撲公主馬頭。這時宮女們在林子外站得很遠的,只有喊救的分兒,卻沒有人敢上前去打老虎。看著那頭虎已抓住馬蹄兒了,那馬大吼一聲,和人一般地站立起來,公主一個翻身被摔下馬來。正在萬分危急的時候,忽然林子裡那面搶進一個少年來,提著短刀,一下跳上了虎背,揪住了它的頸骨。那老虎仰起頭來,那少年一刀下去,直刺進老虎的眼眶裡。那頭老虎大叫一聲,屁股一撅,把那少年掀下背來,壓在老虎的肚子底下。這時俺們公主自己得了性命,見這少年正在虎口之下,便急急彎弓搭箭,要射過去,又怕誤中了少年,正慌張的時候,那少年不慌不忙,拔出短刀,在老虎肚子下面,狠命一切。只見那老虎倒在地下,翻了幾翻,死了。那少年卻笑吟吟的站在公主跟前。公主看時,那少年不是別人,原來是他。皇后說到這裡,把一個手指指著弼爾塔噶爾。又說道:「那頭大蟲,原來是他趕進林子裡來的。那一天,他也在東山上打獵呢!」
皇帝聽了笑說道:「這一頭老虎,卻也抵得那年我和你的一頭鹿呢!」說著,不禁又哈哈大笑。皇后聽了皇帝的話,想起從前的情形,粉腮兒上不覺得起了一層紅雲,微微一笑。
正在這時,只聽得宮女說一聲:「公主來了!」便見四個宮女,簇擁著一位花枝招展的固倫公主。皇后便喚道:「阿頓!快去見了你父王。」固倫公主上去行個禮。回頭過來,見了弼爾塔噶爾,不禁吟吟一笑,那一笑,兩麵粉腮兒上露出兩個酒窩兒來。接著,低低的喚了一聲:「哥哥!」太宗看了,十分歡喜。笑說道:「好一對兒!」便回過頭來問皇后:「阿頓今年幾歲了?」皇后笑了一聲,說道:「陛下怎麼連阿頓的年紀也忘了?她是陛下滅科爾沁部那年生的。」太宗聽了,拍著手,說道:「記得記得。阿頓今年十七歲了。」
原來皇后說這句話,是有意思的:這位固倫公主,雖說是太宗的大女兒,實在還是那皇后的前夫德爾格勒的種子。那文皇后是天命四年八月裡嫁給太宗皇帝的,第二年正月裡,便生下這個固倫公主來。這時太宗看看弼爾塔噶爾人才出眾,便和皇后說明,把公主下嫁。當時把皇后的哥哥吳克善喚來,當面說定親事。一面吩咐豪格,在京城裡造起一座高大的駙馬府來,一面派人到四處去替公主採辦嫁妝。這事整整忙了一年,還不曾完備。
皇后這時又生了一個太子,滿月以後,太宗進永福宮去看望皇后,見她調養的面龐兒越發豐潤了,再看那太子時,又長得潔白清秀,啼聲洪大。太宗笑說道:「這樣的母親,才生得出這樣的好兒子!」皇后聽了,也微微一笑,說道:「請陛下賞一個名兒。」太宗略略思索了一回,說道:「便取名福臨罷。」宮裡因太子滿月,連日吃著筵宴,把公主下嫁的事體反擱起了。皇后再三催著皇帝,太宗便吩咐豪格到薩滿那裡請好日子去。豪格回來說:「薩滿說,今年沒有好日子,姊姊的好日子,揀定在明年六月初一日。」皇后聽了,也沒有法,只得耐性候著。
這裡多爾袞自從太宗回京來,便沒有機會進宮和皇后見面去,把他急得在家裡只拿小玉妃出氣,夫妻兩口兒常常吵嘴。小玉妃也知道皇后的私事,心裡想起,便酸溜溜的,只因是同胞姊妹,不好意思發作,因此也常常借著事端和多爾袞爭吵。那皇后在宮裡,也想這位九叔叔想得厲害。到第二年的正月裡,皇帝忽然又要出兵去了。原來明朝自從洪承疇投降、松山失守以後,便派兵部尚書陳新甲前來,和太宗議和。太宗皇帝開了六條和約,那明朝因為條約十分苛刻,便置之不理,直到如今七八個年頭,太宗也忍耐不住,便點起兵馬,命貝勒阿巴泰充先鋒,打進關去。自己帶領大兵,隨後進攻。要知太宗此番出兵利與不利,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6 11:40:59
第二十二回 露姦情太宗暴姐 見美色豫王調情
卻說太宗皇帝因為憤恨明朝和議不成,也等不得國倫公主出閣,便親自帶兵打進關去。臨走的時候,依舊把朝廷的事體,托付了睿親王,自己帶著左右兩翼八萬人馬,晝夜趕程。從界山腳下,打破了邊牆進去,左翼兵馬從雁門關黃崖口打進去。兩支兵馬,在薊州地方會齊,合在一塊兒,直打到克州地方。沿路打破三座府城,卜╲座州城,六十七座縣城。捉住明朝的魯壬,便在軍前斬首。擄得明朝男女百姓三十六萬人,牲口五十五萬頭。那先鋒阿巴泰,從南路打來,大兵駐紮在山東宮州,住了一個多月,也不曾見一個明朝的兵馬。阿巴泰便把沿路擄得的錦繡金銀,捆裝在騾車上,從天津到琢鹿一帶三十多里地面,車輪接著不斷,過蘆溝橋十多天還不曾過完。
那明朝崇偵皇帝下詔,令各省起勤於兵。那勤王兵隊到通州地方,見清兵強盛,大家嚇得躲起來,不敢去攔阻他。眼看著滿洲兵馬,一隊一隊的退出關去。太宗皇帝不費一兵一卒的兵力,白白得了許多金銀珠寶,心下如何不快活,便在營裡辦起慶功筵宴來,揀定吉日班師。誰知這裡太宗正在得意的時候,他宮裡卻鬧出極大的風波來,太宗皇帝的性命,也被斷送這一朝。
原來此番睿親王多爾衰受了太宗的托付,天天住在宮裡,和皇后成雙成對,毫無顧忌。好在宮裡上上下下的人,都是多爾麥的心腹,誰敢走露消息?這其間卻有兩個人恨得咬牙切骨。一個是太宗長子豪格﹔一個是多爾哀的妃子小玉兒。那豪格雖奉命辦理固倫公主的婚事,卻事事不得自由,都要聽他叔叔的命令﹔他叔叔多爾袞正和皇后伴得火熱,深宮密院,便是要找他說一句話,也是不容易的事體。這時豪格督造駙馬府,工程已是完成,要找他叔叔商量佈置府內的事體,便特地跑進宮去求見。多爾袞平常總在永福宮西書房裡起坐,他便一逕向西書房走去。看看書房裡靜悄悄的,只有三五個太監守著,並沒有多爾袞這個人。問時,大家都推說不知道。豪格急退出宮來,折到睿親王府中去一問,回答說:「王爺有四天不曾回府了」
這時,事有湊巧,那小玉妃正因多爾袞進宮去一連四天不回府,心中酸勁正無處發洩,忽聽說豪格到來,便傳話出去,請郡王進內院去。那豪格一見了他嬸母,便問:「叔叔連日不回府來,不知道什麼地方去了?」那小玉妃正悶著一肚子怨氣,也不及撿點,便冷笑一聲說道:「你叔叔麼!他不住在宮裡,還有什麼地方住得?他們正樂呢,哪裡還想到回府啊!」多爾袞的事,豪格早已十分清楚,只因沒有機會,不好發作出來。如今不防他嬸嬸卻直說出來,他禁不住臉脹得通紅,勉強耐住了性子,問道:「叔叔不回家,嬸嬸怎麼不到宮裡找去?」小玉妃說道:「我也曾去找,宮裡的人,得了你叔叔的好處,都回說不在。我要闖進去,卻被宮女們攔住說:「萬歲留下旨意,非奉皇后呼喚,不准擅自進宮。」我這幾天正無處拉把。姪兒,你既來了,須要替我想一個主意,也得替你自己想個主意。盡這樣鬧下去,我和你兩人的臉面,擱到什麼地方呢?」一句話說惱了肅親王,當下他把胸脯一拍,說道:「嬸嬸放心!此番父皇回來,我便把這番情形面奏,請父皇下旨,禁止叔叔進宮。現在嬸嬸卻須耐著性兒,千萬不可聲張,倘然給叔叔知道,嬸嬸和姪兒的性命都是不保。」說完,告辭出來,又去料理固倫公主婚事去了。
看看快到公主下嫁的吉日,忽然一對人馬飛也似的跑進宮來。說:「皇帝駕到!」滿朝文武,聽了這個消息,忙亂著披掛出城去接駕。自然是睿親王多爾袞領班,他騎著一頭栗色駿馬,走在前頭。出城九里地方,遇到太宗大隊人馬,文武百官都俯伏在地下,口稱「萬歲!」太宗見多爾袞也爬在路旁,忙跳下馬來,親自扶起。兄弟兩個並肩兒騎在馬上,走進宮去,到崇政殿前下馬。皇帝上殿,百官依次朝賀。皇帝傳旨,便在西偏殿賜宴,一時傳杯遞盞,直吃到日落西山,才各個謝宴回家。皇帝這一晚,暫不回宮,在東偏殿裡息宿,自有宮娥伺候。第二天,便是固倫公主下嫁的正日,整個盛京城裡車馬擠擁,大街小巷,塞滿了那看熱鬧的百姓。那駙馬弼爾培噶爾全身披掛,進宮去迎親。國倫公主,拜過太殿,辭別父皇母後,跟著駙馬出宮,下嫁到駙馬府去。那班親王、郡王、貝勒、貝子,奉國將軍,和碩親王、福晉、格格等一班皇親國戚,一隊一隊的進宮去道賀。依豪格的意思,立刻要把多爾袞的事奏明父皇。後來還是他福晉勸住,說:「父皇連日幸苦,又接著辦慶功筵宴,下嫁喜筵,心中十分快樂﹔不如待事過以後,慢慢奏明。」豪格聽了福晉的話,暫時忍耐。
看看喜事一過,皇帝便下諭,夜間進宮。日間又在西偏殿上,設慶功筵宴,大小臣子個個吃得酒醉飯飽。大家站在崇政殿下,預備送皇帝進宮,誰知直守到天色昏暗,還不見有動靜。那文武官員,個個站得腿酸腰痛,散又不敢散,問又不敢問。正彷徨的時候,忽然殿上傳下諭旨來說:今夜不進宮了,改在明早進宮,百官們退出。
多爾袞領著百官退出朝門來。忽見一個太監,飛也似的趕上來,在多爾袞的耳邊低低的說了幾句話,把個睿親王嚇得臉色大變,忙吩咐百官各自散去,自己跨上馬,箭也似的向永福宮跑去,直到宮門口下馬,走進宮去,見了皇后,兩人對拉著手兒,只是發怔。文皇后連連問他:「什麼事?」多爾袞喘過一口氣來,便說道:「豪格這個小子,已把你我的事,奏明皇上,如今皇上大怒,眼見有大禍到來。我們要趕快想一個法子,避了這場禍水才是。」接著他叔嫂兩人唧唧噥噥的說了許多話,多爾袞想了一個主意出來,叮囑皇后照辦。皇后起初還不肯,後來想不肯也沒有別的好法子,便點頭答應了。接著他兩人又說笑了一陣,多爾袞退出宮去。
第二天五更時分,大小臣子又齊集在崇政殿,伺候皇帝進宮。到平明時候,皇帝走出殿來。看他一臉怒氣,嚇得大臣們忙爬下地去磕頭。只有肅郡王豪格,跟在父皇身後。皇帝上了暖轎,三十二個人抬著,一班親王們,在兩旁護擁著,到永福宮門口,一齊退出。大家才走出大清門,忽見一個太監,搶上前來,拉住眾官們的衣袖,喘吁吁的說道:「皇上昇天了!」一句話,把百官們嚇怔了,呆呆的站著,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也說不出一句話來。後來還是睿親王說道:「站在這裡也不中用,俺們還是回到朝房裡候遺旨去。」說著,帶著百官們回到朝房裡來﹔還不曾坐定,宮裡傳出皇后懿旨來,傳睿親王進宮去商量大事,多爾袞聽了,忙趕進宮去。
這時候皇上的屍身,安放在永福宮正院裡,多爾袞進去,行過禮,宮女才領著到寢宮裡。皇后低垂粉頸,坐在牀沿上。多爾袞上去請了安,皇后好似不看見一般。那班宮女見了這樣子,一齊退出屋子來。裡面有一個貼身宮女,便站在廊下伺候皇后呼喚。她悄悄的在窗眼兒裡望進去,只見睿親王在安樂椅上坐著,皇后站起身來,慢慢的走上前去,拉著多爾袞的手,低低的說了許多話,那睿親王只是搖著頭。那皇后翠眉緊鎖,粉臉含愁,一隻玉也似的手,按在睿親王肩頭,連連搖著睿親王的身體。睿親王只自搖著頭不說話。皇后急了,撲的拜倒在地,求著,睿親王急轉個身子去,抬著臉,望著別處,依舊不說話。皇后又湊在他耳邊,輕輕的說了許多話,睿親王聽了,才慢慢的臉上露著笑容,連連點著頭。站起身來,扶皇后坐下,自己退出宮去。多爾袞回到崇政殷,文武官員都圍著問消息。多爾袞高聲說道:「如今皇上賓天,皇后痛楚萬分,心神昏亂,沒有主意,特喚小王進宮商議國家大事。皇后的懿旨,已決定立皇九子福臨為皇帝。諸位大臣可遵旨麼?」睿親王的話,誰敢不依?只聽得哄的一聲齊說:「遵旨!」多爾袞便帶著百官進宮去哭拜,拜過以後,把皇帝的屍身搬到崇政殿收殮﹔一面抱著皇子升坐篤恭殿,受百官的朝賀。那福臨年紀只有六歲,一切禮節都聽睿親王指導。皇后傳旨出來,「封多爾袞、濟爾哈朗兩人為輔政王,幫著皇帝辦理朝政。」
多爾袞接過懿旨,便對大臣們說道:「我們今天同心共事幼主,便當對天立誓,永無二心。」當下眾大臣齊聲答應。多爾袞便請大學士范文程當殿寫下誓書,當天立下香案。親王大臣們拜過了,贊禮官捧過誓書來大聲讀道:
代善,濟爾哈朗,多爾袞,豪格,阿濟格,多鐸,阿達禮,阿巴泰,羅洛尼,堪博洛索托,艾度禮,滿達海,屯濟,費揚古,博和托,屯濟喀和紮等:不幸值先帝升遐,國不可無主,會議奉先帝子纘承大位。嗣後有不遵先帝定制,弗殫忠誠,藐視皇上衝幼,明知欺君懷奸之人,互徇情面,不行舉發,及修舊怨,傾害無辜,兄弟讒構,私結黨羽者,天地譴之,令短折而死!
福臨即位以後,世稱世祖皇帝,改年號稱順治元年,從此一切朝政大權,都落多爾袞一人手中。那鄭親王濟爾哈朗,也明知道這睿親王不是好纏的,便也樂得做個人情,諸事不管,一任聽多爾袞在宮裡獨斷獨行。這時文皇后升做皇太后,正在盛年,如何守得空房?虧得睿親王知趣,早晚陪伴著,說笑解悶。皇太后又怕別人說閒話,便封睿親王做攝政王,朝廷大事由攝政王一人管理。從此攝政王便住在宮裡,借著辦理朝政的名義,時時和皇太后見面,越發把家裡的小玉妃丟在腦後了。
獨有肅郡王豪格,心中十分難受,他便與豫王多鐸商量,借著訪問朝政為名,進宮去見攝政王。這時多爾袞正和皇太后說得情濃,聽說豪格求見,心中老大一個不樂意,便在上書房傳見。豪格見了多爾袞,臉上止不住露出怒容來。多爾袞問他:「什麼事?」豪格說道:「如今皇上年幼,朝廷事又繁,攝政王一人怕有精神不濟的地方。小王和豫王,意思要每天進宮來幫著攝政王辦事。」一句話不曾說完,多爾袞早明白了他們的來意。便冷笑一聲說道:「多謝兩位王爺的好意,如今俺既當了這個職分,萬事都由俺擔當,辦得好,是俺的功﹔辦得不好,是俺的罪。不用兩位王爺費心。人多主意雜,反會把國家的大事耽誤了!」一頓話說得他們兩人啞口無言,只得諾諾連聲,討了沒趣,退了出來。
從此攝政王和豫王、肅王的仇恨愈深,派人四下裡偵探他們的動靜。大學士范文程是多爾袞的心腹,他又是歸在豫王部下的,多爾袞便把范文程傳進宮來,悄悄的囑咐他,留心豫王的動靜。知道范文程正斷了弦,便把一個鶯姑娘賞給他繼配。說起這位鶯姑娘,原是明朝顏參將的女兒。那時多爾袞在松山打仗,把她擄來,養在自己府裡。這時鶯姑娘年紀還小,已出落得皓齒明眸,輕盈嬌小。多爾袞原打算待她長大起來自己受用的。如今為籠絡人心起見,便把她賞給了范文程。范學士見了這樣一個絕色美人,早把個攝政王感激得深入肺腑,他天天伴著這鶯姑娘在房裡,親熱調笑。
說起偵探豫王的事體,鶯姑娘便替他想法子,備下上好的酒菜,請豫王到家裡來吃酒笑笑。又打扮四個齊整丫頭,輪流在豫王身旁侍奉。有時也把豪格請來,他兩人背地裡說許多怨恨多爾袞的話。豫王覺得范文程家裡有趣,便也常常來走動。說起酒菜滋味很美,豫王問:「是誰做這酒菜?」范文程便老實說:「是內人料理的。」豫王久聽得范文程的繼配是一位美人兒,苦於沒有機會,如今聽得范文程說起,便接口說道:「既勞動了夫人,便請出來,待小王當面謝過。」范文程不敢違拗,便吩咐丫頭到內院去請夫人。他夫人顏氏,聽說豫王請見,忙梳妝了一會,四個丫頭圍隨著,走出客廳來。多鐸見了,不覺眼前一亮,看那顏氏,打扮得好似一枝花朵兒。那一陣陣脂粉香味,送進鼻管來。豫王原是一個好色之徒,當時引得他目瞪口呆的,做出許多丑相來。顏氏遠遠的站著,行個禮,一轉身進去了。隔了許多時候,豫王才回過氣來,對范文程冷笑一聲,說道:「范老先生!你年紀已經六十歲,鬢髮都全白了,家裡藏著這位嬌滴滴的夫人,不怕說閒話麼?如今限你一夜,快快和那美人兒商量去,明天到府中來回話。」豫王說完了話,一甩袖子,大腳步踱出去了。
豫王去了多時,范文程才領會他的意思來,知道他不懷好意,忙到內院去和顏氏商量。顏氏說道:「這事只有睿王爺救得俺夫妻的性命,你快求睿親王去。」
這日天色已晚。到了第二天一清早,范文程穿戴起來,趕進宮去。誰知學土府中范文程一轉背,便有豫王府的一隊親兵到來,不問情由,擁進內院,搶著顏氏便走。把顏氏推進暖車,簇擁著進了豫王府。多鐸正在府中盼望,見顏氏到來,把他喜得心花怒放,忙上前去拉著顏氏的手,勸她莫要驚慌。他說:「只因俺福晉知道夫人又聰明又美貌,特把你接進府來做一個伴兒。」顏氏原是一個貞節的婦人,聽了豫王的話,便亂嚷亂哭,又指著豫王大罵。豫王被罵得惱羞成怒,便喝令侍女拉下這賤人的小衣來。原來豫王生成有一個下流脾氣,他專喜歡看女人的身體。兩旁的丫頭,便一齊動手,把顏氏接在榻上,先把羅裙拉下。只見顏氏兩隻小腳兒亂蹬,又上來兩個丫頭,把小腳捏住。
正待要動手,忽見兩個內監,慌慌張張的跑進來,說道:「王王王爺不不不好了!宮裡來了三百御林軍,把府門前後看住﹍﹍」他一句話不曾說完,只見一個太監,帶著十多名兵士踱進屋子來,口稱皇太后有旨。豫王到了這時候,也頓時矮了半截,忙撲的跪倒在地接旨。太監讀過了懿旨,便吩咐把王爺押進宮去,待豫王到得宮裡,那肅郡王豪格也被御林軍押進宮來。多爾袞坐在上面,審明豫王強搶命婦、圖奸未成的罪名,罰金一千兩,奪去十五牛彔﹔肅親王豪格,知情不發的罪,罰銀三百兩。那豫王受了罰,出宮來,滿肚子怨恨,便索興放肆,天天帶著府中的兵丁,到百姓人家去,見有年輕的女人,便拉來看她。嚇得八旗的女人,個個躲在屋裡,不敢到外面來探頭。後來給都察院承政公滿達海知道了,上了一本,攝政王大怒,又把豫王拉進宮去,罰了許多銀子。因此,豫王把多爾袞越發恨入骨髓去,並和豪格商量。豪格平空裡罰去銀子,心中原也十分怨恨。他便悄悄的拉了固山額真阿洛會,議政大臣揚善,甲喇章京伊成格,羅碩和他一班私黨在府中商量行刺多爾袞的事體。豫王說道:「多爾袞死後,小王便做攝政王,到那時諸位還怕不富貴嗎?」
誰知說話的時候,那阿洛會早已一溜煙逃出府去。他原是攝政王的心腹,當時便趕進宮去請見。這時多爾袞正在內宮,看皇太后梳頭。豪格的福晉,這時恰巧也進宮來請太後的安,見她婆婆正梳頭,這位福晉,原梳得一手玲瓏的髻兒,當時皇太后見了,便喚她幫著梳頭。肅王福晉不敢違命,便把袍袖高高捲起,露出雪也似的臂兒來。多爾袞在一旁看了這樣潔白的皮膚,早已看出了神。再看這福晉的臉時,正是一副宜喜宜嗔的春風面。多爾袞心想,豪格這小子,倒有這樣的豔福,幾時俺報了仇,把這美人兒留在府裡自己享用。要知這位福晉如何結局,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6 11:41:24
第二十三回 救愛妾三桂借兵 殺宮眷祟禎殉國
卻說多爾袞正在那裡想他的姪兒媳婦,忽然宮女進來說:外面有何洛會求見。多爾袞知道有機密事,忙出去在西房中傳見。何洛會一見了攝政王,把豪格等人如何謀刺攝政王的話,和盤托出。多爾袞聽了,又驚又恨,立刻打發何洛會,便帶宮中兵士,悄悄的趕到肅王府中去,把在場的幾位親王貝勒大臣,統統捉住,押解進宮裡來。內中只有多鐸早已走脫。攝政王見了豪格,想起從前他在太宗皇帝跟前說自己的壞話,恨不得把他一口咬死。當時便會同鄭親王,升坐篤恭殿審問。何洛會做見證。豪格見無可抵賴,便把惡言頂撞。攝政王大怒,便吩咐把肅王廢為庶人,永遠監禁在高牆裡,把王府抄沒,卻悄悄地把姪兒媳婦取進自己府去,偷空回府去,便和姪兒媳婦尋樂。當時又把阿達禮、碩托和吳丹等大臣,定了死罪﹔大學士剛林,也監禁起來。同時犯罪殺頭大臣,也不知有多少﹔抄沒的家產女眷,統統送進睿王府去。自從豪格監禁以後,多爾袞便拔去了眼中之釘,天天和太後放膽取樂,便也毫無顧忌。世祖皇帝年小,又住於別宮,如何能知道他們的事體。倒是范文程,打聽得外面人心不服。
這時明朝李自成、張獻忠造反,帶領陝西的饑民,裁去的卒驛,共有二十萬人馬。佔據陝西、河南、湖北、四川各省。起義軍中頭目有老回回、曹操、華裡眼、左金王、改世王、射塌天、橫天王、混十萬、過天星、九條龍、順天王。分十三家七十二營,到處橫衝直撞。明朝官兵,投降他的也很多。這十三家七十二營原是李自成的舅父高迎祥為頭的,那高迎祥原是馬賊出身,後來和饑民頭目稱大梁王的延安府張獻忠聯合到一塊兒,自稱闖王。張獻忠自稱八大王。高迎祥被官兵殺死以後,李自成便襲了闖王的名號,向西安進發﹔張獻忠向四川進發,明朝萬曆皇帝的兒子福王常洵,被李自成殺死,把他的血和酒吃,名叫福祿王。王世子田鬆,赤身露體,逃在荒山裡。後來李自成打進西安,佔據了明朝親王秦王的王宮,殺死秦王,自己便立大順國,改年號稱永昌。他一面帶兵又打破太原、大名、真定各處城池。明朝崇禎皇帝得了這個消息,十分害怕,忙下詔征各處勤王兵,保護京城。無奈這時奸臣專權,皇帝萬分窮苦,滿朝不見一個忠臣。
這個消息傳到范文程耳朵裡,便對多爾袞說道:「機會不可失,王爺趁此去收服明朝,立了大功,誰敢不服。」攝政王聽了,說這主意不錯,忙去對太後說明。太後心中雖捨不得離開叔叔,但為國家大事,又為多爾袞前程起見,便也答應。一面吩咐他兒子世祖皇帝,選個吉日,升坐篤恭殿,拜多爾袞為大將軍,統領滿洲蒙古兵三分之二,和漢軍恭順等二王和續順公的兵隊,不下十萬人馬。皇帝又賞多爾袞黃傘一柄,大纛二面,黑狐帽﹔貂袍、貂襪、貂坐褥、涼帽、蟒袍、蟒褂、蟒坐褥、雕鞍、駿馬等許多東西。多爾袞進宮去辭別了太後,奏明:倘然奪得中原,接太後進關去,共享中國的繁華。午時三刻,城外炮聲震天,大將軍跨鞍上馬,前面豎起八面大旗,浩浩蕩蕩,殺奔山海關來。出了邊境,多爾袞分派多鐸、阿濟格、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和朝鮮王子李,各帶大兵,向前進行。自己統領牙兵,在廣寧附近翁後地方駐紮,候前軍消息。
正在遣兵調將時,忽然由前軍阿濟格送進一個明朝的差官來。見了多爾袞,趕忙跪倒,口稱明朝平西伯吳三桂有公文,特差劇將葉禹鐘送上大將軍親看。當即有侍衛官接過公文。多爾袞看時,見公文上面說崇禎帝弔死煤山,李自成打破北京城,求大將軍發兵救中國大難。多爾袞看了上面的話,不覺發怔。說道:「好厲害的李自成!不多幾天,就鬧出這樣的大事來!」又問葉禹鐘:「崇禎皇帝怎麼弔死的?」那葉副將不曾說話,先淌下眼淚。說道:「崇禎皇帝,枉送了一條性命!﹍﹍」
說話李自成兵臨城下,北京百姓還不曾知道。直到三月十七早朝,皇帝問:「外間賊勢如何?」文武百官聽了,只有掉眼淚的本領。停了一會,午門外報進來說:「李自成兵隊環打九門。」大臣們聽了,也顧不得皇帝,一個個溜出殿去。崇禎皇帝看了,只歎了一口氣,退朝回宮,對皇后痛哭一場。
這時有一個總管衛太監,見皇帝哭得淒涼,便不覺動了忠義之氣,當下招呼了宮裡的太監,共六百多人,各個拿了兵器出去,把守皇城。到了十八這一天,外面攻打得十分危急,便有一個太監,名叫杜勛的,偷偷逃出城去降李自成,把宮裡的情形,統統告訴給賊人知道。李自成便打發杜勛,連夜用繩子掛進宮裡去,見崇禎皇帝,請皇帝讓位給李自成。皇帝大怒,把杜勛監禁起來。直到十八傍晚時候,太監曹化淳,偷偷的去開了彰儀門。那賊兵一闖進城,逢人便殺,逢屋便燒。京城裡一片火光,人聲鼎沸。崇禎皇帝忙吩咐把內城緊閉。可憐皇帝一個人走出宮門,來到萬壽山上,望見烽火連天,歎一口氣說道:「這白白害了一班好百姓嚇!」說著掉下幾滴眼淚來,回到乾清宮裡,他拿起硃筆來,寫一道上諭:「著成國公朱純臣,提督內外諸軍事,輔助東宮。」寫完上諭,便吩咐請皇后出來。一霎時,皇帝跟前站著許多宮女,皇后和袁貴妃也坐在一旁。皇帝吩咐擺上酒席,連喝了三大杯,便覺得醉醺醺的。隨即回過頭來,對皇后說道:「大事去矣!」皇帝才說得一句,只聽得那班宮女們嗚嗚咽咽的痛哭起來,皇后也抹著眼淚,說道:「臣妾侍奉陛下十八年工夫,每有勸諫,總不肯聽,致有今日!」皇帝也不和她多說,便把太子永王安王喚來,拉住兩人的手,只說得一句:「逃性命去吧!」便吩咐太監,把兩位太子送出宮去,寄養在外戚周家、田家。
不一會,宮女報說:皇后弔死了!皇帝急急進去看時,已是斷了氣。皇帝只說得一個好字。那公主在一旁哭著。這位公主年紀十五歲,長得沉魚落雁的容貌﹔皇帝覷她不防備的時候,便拔下佩刀來,把袍袖遮住臉兒,一刀殺過去,斬斷了公主右面的臂膀。公主倒在血泊裡,輾轉呼號,皇帝一面抹淚,一面說道:「誰叫你生在我們帝王家裡呢?」袁貴妃聽了,便對皇帝拜了又拜,解下腰帶來,便在皇帝跟前上吊,才把身子弔上,那帶子忽然斷了,袁貴妃又醒過來。皇帝便擎起刀來,在貴妃肩上狠命的砍了幾刀,才死去。皇帝收了佩刀,慌慌張張的夾在幾個皇宮太監裡面,擠到東華門口,被兵士們攔阻住,又折到齊化門朱純臣家裡,又被看門的攔住,不放進去。急轉身走到安定門,那城門關得鐵桶相似,也不得出去,皇帝歎了一口氣,又折回宮來。這時皇帝身上穿著藍袍,在街道上走來走去,也沒有人認識他。到十九一清早,內城也被賊兵打破了,皇帝悄悄地一個人走上煤山去,在壽皇亭裡坐下。一陣陣喊殺聲音,傳到皇帝耳朵裡,皇帝連連歎了幾口氣,便拿起案頭硃筆,在衣襟上寫了幾個字,解下袍帶,弔死在亭子裡。待到李自成打進宮來,有一個太監名叫王承恩的,在宮裡四處找尋皇帝。找到壽皇亭裡,見皇帝高高弔死在窗檻上,散著頭髮赤著左腳,右腳穿著朱履。再看那衣襟上寫的字道:
朕自登極十有七年,逆賊直逼京師,朕雖薄德匪躬,上干天咎,然皆諸臣之誤朕也!朕死無面目見祖宗於地下,可去朕之冠冕,以發覆面,任賊分裂朕屍,勿傷百姓一人!
那王承恩讀過皇帝衣襟上的遺詔,不禁嚎陶大哭。對皇帝的屍身拜了八拜,說道:「萬歲在陰間慢走,奴才來了!」說著,也在腰間解下一條帶子來,弔死在皇帝腳邊。
破城的時候,崇禎皇帝獨自一人升殿,跟前一個太監也不見,皇帝便下殿來,自己打鐘,打了半天,也不見一個大臣到來。後來李自成進宮,坐在金鑾殿上,打起鐘鼓來,便有成國公朱純臣領了合朝文武大臣,上殿來拜倒在地,口稱:「新皇萬歲!」李自成查問時,只有范景文、倪元璐幾個大臣盡忠的。又查問崇禎皇帝的下落,大臣們都不知道。後來在煤山上尋得皇帝的屍身,問那看管壽皇亭的小太監時,那小太監把皇帝臨死的時候的情形和王承恩殉難的情形,一一說出來。李自成吩咐卸下一扇宮門去,把皇帝的屍身抬來,用柳木棺草草收殮,丟在東華門外的篷廠裡。每天只有三四個老太監看守著。李自成住在宮裡,每天自有文武百官去上朝,卻沒有一個去拜皇帝棺木的。
那時陳演、魏藻德、張若麒、梁兆陽、楊觀光、周奎一班明朝的奸臣,都因趨奉李自成,得了大官。還有吳三桂的父親都指揮吳襄,也投降了李自成。吳三桂有一個愛妾,名陳圓圓的,原是外戚田畹家的歌姬,長得和出水芙蓉一般。吳三桂在田畹家吃酒,一見傾心,向田畹取來,十分寵愛,天天摟在懷裡,噙在嘴裡。因受了皇上的旨意,帶兵往山海關駐紮﹔怕陳圓圓嬌嫩皮膚,受不住關外風沙,便把她寄在京城父親家裡。待到李自成攻打北京,吳三桂封平西伯帶兵回京,才走到豐潤地方,便得到京城陷落的消息。打聽得他父親吳襄,也投降了賊人,連他愛妾陳圓圓也被賊將劉宗敏擄去轉獻給李自成享受。這怎麼叫吳三桂不惱?他便一面率領兵士,晝夜兼程,殺進京去﹔一面又打發副將葉禹鐘到關外來討救兵。
當下多爾袞問明白了來蹤去跡,深中下懷。便立刻催動人馬,軍前豎一面大旗,上寫著「仁義之師」四個大字,耀武揚威的殺進北京城來。平西伯的兵隊領路,走在前面。李自成聽說滿清兵到,慌得他逃出武英殿,擄著明朝的太子和兩位王爺,向西逃去。吳三桂追上前去,殺死他父親吳襄,問陳圓圓時,已被闖王李自成擄出城去。吳三桂又向前迫趕,在驛亭裡遇到陳圓圓,獨自一人坐著。吳三桂見了,真是悲喜交集﹔吳三桂既得了他心上的人兒,便也無心去追趕,回進京城去,那多爾袞已是老實不客氣的高坐在武英殿上,受百官的朝賀了。
睿親王一面收拾宮殿,一面親自寫了一封奏折,打發輔國公屯濟克和托,固山額真何洛會,到盛京去迎接兩宮進京﹔一面又派明朝降臣金之俊,修理從山海關直到北京的官道,沿路蓋造行宮。睿親王在盛京的時候,和皇太后是天天見面親熱慣的,如今兩處離開,不由得他天天盼望,夜夜思量。直盼到九月二十,順治皇帝陪皇后進北京城。多爾袞傳集了滿漢文武大臣,全身披掛,出城九里,恭接聖駕。只聽得九聲炮響,前面金鼓儀仗,龍旗鑾輿,一隊隊的藍翎侍從,夾護著龍車。車子裡一個豐頤盛鬋的太後,懷中坐著一個七歲的天子。龍車由永定門進大清門,沿路家家擺設香案﹔人人在窗戶內偷看,御駕進了紫禁城,文武大臣一齊退出﹔只有攝政王一人,隨駕進宮。順治、太後進了慈寧宮,略略休息一會,便傳多爾袞進去。兩人久別重逢,自然有一番情意,直談到傍晚,才退出來,回到私邸裡去。這時小玉妃和豪格的福晉,也跟著進京來。多爾袞回府去和小玉妃說笑了一會,又和二十個侍妾周旋一會,便溜進姪兒媳婦房裡去了。
這小玉妃自從嫁了攝政王以後,因為王爺心中念念不忘她姊姊,和她毫無恩情,小玉妃心中的怨恨,自不消說得。她幾次想趕到宮裡去,和她姊姊大鬧一場。又想她姊姊如今做了太後,自己勢力敵她不過,便也忍耐下去。那多爾袞因這幾天宮裡有事,便日夜在宮中伺候。
順治皇帝揀定十月初一日登基,從九月二十六日起,下諭朝內大小臣工,替崇禎皇帝掛孝三日。到了初一這一天,大家都換了吉服,皇帝升座武英殿,文武百官一齊拜倒在地,三呼萬歲。當下皇帝傳下三道上諭:第一道是把明朝改稱大清,大赦天下,蠲免全國賦稅一年。第二道是令天下臣民,限定在十日內,一律剃髮。第三道是封阿濟格為靖遠大將軍,會同吳三桂尚可喜等,由大同邊外會合蒙古兵土,入榆林延安,攻陝西背後,去剿滅李自成一班賊寇﹔又封多鐸為定國大將軍,會同孔有德一班降將,直下江南,去收服明朝天下。
單說這剃髮一道上諭,當時也不知死了多少忠臣義士,這且不去說它。如今再說多爾袞分發各路兵馬已定,便天天在宮裡和太後飲酒取樂。那各親王的福晉也天天輪著進宮去賀喜,只有那小玉妃因把她姊姊恨入骨髓,便也不進宮去﹔但是看看她丈夫一連幾天不出宮來,這口酸氣,心頭實在按捺不住。又挨過幾天,看看多爾袞還不回家來,她可再也耐不住了,頭也不梳、衣服也不換,坐著府裡的車子,直闖進慈寧宮去。那把守宮門的太監和宮女們,見她來勢兇惡,便上前來把她攔住。小玉妃一肚子怒氣無處發洩,見被眾人攔住,她便在外院裡指天划地的大罵起來,口口聲聲要喚多爾袞出來,我和他評評理。她罵到十分氣憤的時候,把皇太后和多爾袞兩人的私情事體,統統喊了出來,嚇得那班宮女太監們,掩著耳朵,不敢聽她的話。便有幾個宮女上來說了好多好話,拉她到西書房去坐﹔一面又打發人到裡面去通報攝政王。停了一會,宮女傳出話來,說請福晉先回,王爺今夜一定回府。小玉妃聽了,也無可奈何,只得上車回去了。到了傍晚時候,多爾袞果然回家來了,小玉妃見了王爺,把日間的氣惱,一齊拋在九霄雲外﹔眉開眼笑的把王爺接進房去。多爾袞也並不提起日間的事體,用過了晚膳,便宿在小玉妃房裡。侍妾們看了這情形,十分詫異。到了第二天一清早,大家到小玉妃房裡去伺候﹔只見那小玉妃直挺挺的躺在牀上,七孔流血,早已死了。這明明是被多爾袞謀害死的,大家也不敢吱聲了。多爾袞只把差官傳來,吩咐他買辦衣衾棺槨,草草收殮,外面只知道睿王福晉是害急病死的,照常開弔出喪。
事過以後,多爾袞依舊向宮裡一溜﹔十天八天,不見他出來。他叔嫂兩人的事體,自從給小玉妃吵嚷過以後,鬧得宮裡宮外人人知道﹔這個風聲傳到皇帝耳朵裡去,雖說皇帝年小,卻也覺得十分難受,肚子裡又羞又氣。誰知那時有一位禮部尚書名叫錢謙益的,早已看出攝政王和皇帝的心病,便大膽上了一個奏章,說:「皇太后正在盛年,獨處深宮,必多傷感﹔攝政王功高位尊,又值續弦。不如請太後下嫁攝政王,既足以解太後之孤寂,又借以酬皇叔之大功。」這個奏章,原是多爾袞看﹔他看了,不由得心花怒放。當即帶了奏章進宮去,和太後商量。太後到這時候,卻害起羞來,溜了多爾袞一眼,笑說道:「俺不知道,你和他們商量去!」多爾袞回到府上,把錢謙益傳進府去,兩人商量了一夜﹔第二天錢謙益上朝,把這個意思奏明皇上,又說從此皇太后和攝政王定了名分,免得外人多說閒話。順治皇帝當即准奏,第二天發下一道上諭來,家家傳誦。那上諭說道:
朕以沖齡賤祚,定鼎燕京﹔表正萬方,廓清四海。藐躬涼德。易克臻斯?幸內稟聖母皇太后訓迪之賢,外仗皇叔攝政王匡扶之力﹔一心一德,斯能奠此丕基。顧念皇太后自皇考賓天之後,攀龍髯而望帝,未免傷心,和熊膽以教兒,難開笑口。幸以攝政王托股肱之任,寄心腹之司﹔寵沐慈恩,優承懿眷。功成逐鹿,抒赤膽以推誠﹔望重揚鷹,掬丹心而輔翼。金靖亂,立姬公負之勛﹔鐵券酬庸,今邱嫂轅羹之怨。借此觀臚萱室,用紓別鵠之悲﹔從教喜溢椒宮,免唱離鸞之曲。與使守經執禮,如何通變行權?既全夫夫婦婦之倫,益慰長長親親之念。嗚呼!禮經具在,不廢再醮之文﹔家法相沿,詎有重婚之律?聖人何妨達節?大孝尤貴順親。朕之苦衷,當為天下臣民所共諒。其大婚儀典,著禮部核議奏聞,候朕施行。欽此。
要知皇太后如何下嫁,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6 11:41:47
第二十四回 酬大勛太後下嫁 報宿恨天子重婚
話說禮部接了聖旨,便議定太後下嫁的禮節﹔派定和碩親王充欽為大婚正使,饒馀郡王充大婚副使。先揀定下聘吉日,正副使引導攝政王到午門外行納彩禮。那禮單寫著:文馬二十匹,甲冑二十副,緞二百匹,布四百匹,黃金四百兩、銀二萬兩,金茶具兩副,銀茶具四副,銀盆四隻,間馬四十匹,駝甲四十副。禮物陳列在太和殿,在乾清宮賜攝政王筵宴。宴畢,到壽寧宮行三跪九叩首謝禮。
到了大婚這一天,五更時候,攝政王排齊全副執事﹔一隊白象領隊,後面寶乘、樂隊、紅燈、冠軍使、整儀尉、引仗、柳仗、吾仗、立瓜、臥瓜、星、鉞、五色金龍小旗,翠華、金鼓、門、日月、五雲、五雷、八風、甘雨、列宿、五星、五嶽、四賣、神武、朱雀、白虎、青龍、天馬、天麓、犀牛、赤熊、黃熊、白澤、角端、游麟、彩獅、振鷺、鳴鳶、赤鳥、華蟲、黃鵠、白雉、雲鶴、孔雀儀鳳、翔鸞等旗、五色龍纛、前鋒纛、護軍纛、驍騎、黃麾、儀鍠氅、金節、進善納言旌、敷文振文旌、褒功懷遠旌、行慶施惠旌、明刑弼教旌、教孝表節旌、龍頭幡、豹尾幡、繹引幡、信幡、鸞鳳赤方扇、雉尾扇、孔雀扇、單龍赤團扇、雙龍赤團扇、雙龍黃團扇、壽字扇、赤方傘、紫方傘、五色花傘、五色九龍傘、黃九龍傘、紫芝蓋、翠華蓋、九龍黃蓋、戟、殳、豹尾槍、弓、矢、儀、刀、仗、馬、金、機、金交椅、金水瓶、金盥盤、金唾壺、金香盒,金爐、拂塵,一隊一隊的過去。共用內監一千二百四十六人拿著,從大清門直接往壽寧宮門。沿路鋪著黃沙,站滿了執事。
攝政王多爾袞,端坐在金輦裡,後面六百名御林軍,各個掮著豹尾槍、儀刀、弓、矢,騎在馬上,耀武揚威。最後面豎著一面黃龍大纛,慢慢的走進宮門去。宮裡面早有一班親王福晉,貝勒貝子夫人,內務大臣命婦,內管領命婦,都是按品大裝,在內院伺候。到了吉時,皇太后穿著吉服,皇帝率領一班王公大臣,到內宮行三跪九叩首禮,跪請皇太后升輦﹔十六位女官,領導太後下輦,三十二名內監,負輦出宮。陪送的福晉、夫人、命婦,各各坐著彤輿,跟在後面。攝政王的金輦,在右面護行,到了王邪門口,儀仗站住﹔到儀門口,大小官員站住﹔到了正院,金輦停下。女官上去,把太後從金輦中扶出來,進西院暫息。到了合巹吉時,把太後請出來,女官跪獻合巹酒,攝政王和皇太后行合巹禮,送進洞房。
第二天,順治皇帝登太和殿,百官上表慶賀。皇帝降諭,在東西兩偏殿賜群臣喜慶筵宴。從此以後,皇帝下旨,稱睿王為皇父攝政王。每日早朝,皇父攝政王坐在皇帝右面,同受百官跪拜,太後自從嫁了攝政王以後,終日在新房裡尋歡作樂,忘了自己是快四十歲的人了,卻還是和二八新娘一般,朝朝連理,夜夜並頭,只因太後生成嬌嫩皮膚,妖媚容貌,望去好似二十許少婦﹔況且如今和多爾袞定了名分,越發沒有顧忌了,終日把叔叔霸佔在房裡,那二十位侍妾和那姪兒媳婦,休想沾些微雨露。
這位攝政王,終日伴著嫂嫂,新歡舊愛,這恩情自然覺得格外濃厚。待到滿月以後,他反覺得淡淡的起來。這是什麼緣故?從來有一句俗話說得好,家花不及野花香。他叔嫂兩人,未定名分以前,暗地裡幽期密合,倍覺恩愛﹔如今定了名分,毫無顧及,反覺得平淡無奇。再加一個半老徐娘,一個正在壯年,便漸漸的有點不對勁了。他常常溜到姪兒媳婦房中去尋樂,給太後知道了,未免掀起醋海風波。這時有一位大學士洪承疇,原是太後的舊相識﹔太後常常把他召進府去,攝政王不在跟前的時候,和他談談,解解悶兒。後來給攝政王知道了,心裡十分不快。
這時候多鐸在江南,打平了南邊各省,享用繁華。他手下軍官,擄得美貌婦女,便來獻與豫王。那江南女子,細膩柔媚,另有一種風味。多鐸府中,粉白黛綠,養著四五十個絕色佳人。內中有一位寡婦劉三秀,年已半老,卻長得玉肌花貌,娬媚動人﹔豫王最是愛憐,封她作王妃,天天和她在一處遊玩。這時正是端陽佳節,豫王帶著劉三秀在江邊看龍舟之戲,想起太後在宮中,雖享盡榮華,卻不曾見過這水上的玩藝兒。便定造了十隻龍船,選了二十個美貌女孩兒,連同船戶樂隊,一齊獻進京去,孝敬太後。太後便吩咐在三海裡開龍船大會,邀集了許多福晉夫人命婦,在水閣中看龍船。順治皇帝坐在正中,攝政王陪在一旁。那十條龍船,打起十番鑼鼓,在水面上掠來掠去,做出許多花樣來。只見那十條龍船,一齊駛進閣前來,二十個女孩子討皇太后皇上的賞。皇太后看那班女孩子長得有趣,便吩咐一聲「賞」!那太監便把預備下的二十籮碎銀子衣服玩具果品,送上船去。
大家正看女孩兒的時候,忽然一個大漢,從船頭上跳進閣來,手擎鋼刀,直向攝政王殺來。攝政王眼快,忙走避時,鋼刀也下去得快,斬死了一個小太監。閣子裡頓時大亂起來,御林軍一擁上前,把這刺客捉住,發下刑部去審問。那刺客直認是有一位天下第一個大人叫他來行刺的。又問他這位大人叫什麼名字?他又不肯說。第二天,再從牢裡提出來審問時,那刺客早已自刎死了。攝政王知道,十分動怒,吩咐把刑部尚書和許多承審官員,一齊革職拿問。又想那刺客是從江南來的,豫王原和自己有宿怨的,說不定那刺客也是他指使來的。想到這裡,又十分生氣,便立刻和太後說明,下一道聖旨,把江南總督革職,派洪承疇去做江南總督,暗暗的吩咐他多立兵隊,慢慢的收伏豫王的兵權。這一來,把洪承疇調開,在攝政王又拔去一個眼中釘。這都是何洛會的計策。但是,攝政王和皇太后正式做了夫妻以後,恩情反不如從前,如今洪承疇雖不在眼前,攝政王心中醋意未消,再加這個刺客的事體,心中不免有幾分害怕。
皇太后雖說下嫁,在攝政王府中只住了一個月。滿月以後,仍回進慈寧宮去住著。攝政王宮中府中跑來跑去,怕遭人暗算,便也不常進宮去,只在府中和姪兒媳婦尋歡作樂。日子多了,便覺得膩煩起來。
這時朝鮮派大臣金玉聲來進貢,住在客館裡,說起他國王兩位公主,長得如何美麗嬌嫩。這句話聽在何洛會耳朵裡,便悄悄的去告訴攝政王知道。攝政王在府中正住得乏了味,聽了這個消息,忙吩咐何洛會如此如此去行事。何洛捨得了命令,忙悄悄的去和朝鮮大臣商量。那大臣聽是攝政王的意思,如何敢違背,忙回國去,和國王李溟說知。那李溟聽說攝政王要娶他兩位公主做妃子,他正要仰攀上國,如何不願意,便一口答應,一面和女兒說知。還是這兩位公主有主意,他姊妹二人說:到大清國去做妃子,原是願意的,但是聽說如今大清國皇太后下嫁攝政王,寵擅專房,我姊妹二人嫁過去,沒得吃她欺侮。倘然那攝政王必要娶我姊妹二人,便請攝政王到我國中來成親﹔替俺姊妹造一座高大的王府,俺姊妹永遠在府中住著,決不肯離開親生父母的。朝鮮王便打發人把姊妹的意思去對攝政王說了。攝政王也很願意避開皇太后的耳目。便是堂堂一位攝政王,到屬國裡去做親,未免太不成體統。後來何洛會出了一個主意,在朝鮮相近地方喀喇城裡,造一座行宮,把兩位朝鮮公主,悄悄的接到行宮裡候著。這裡攝政王便推說出關巡邊去,便帶領八旗固山額真官兵,揀定吉日,在北京起程。皇太后雖不捨得離開攝政王,但國家大事,又不好攔阻得。看著自己兒子順治皇帝,年紀慢慢地長大起來,他終身事體也十分要緊。從前攝政王做主,說定科爾沁部主吳克善的女兒做皇后。為今攝政王要出京去,皇太后便和攝政王說定了,要給皇帝揀個吉日成親。攝政王這時一心只在那兩個朝鮮公主身上,宮裡的事體,悉聽皇太后做主,自己急急趕出關來,到行宮裡和兩位公主成親。這時攝政王一箭雙雕,自有許多樂處。
誰知天下的事,往往樂極生悲。攝政王住在喀喇城地方,天天和兩位公主尋樂。這喀喇城原是一個荒僻去處,兩位公主空閒下來,無可消遣,便哄著攝政王出去打獵。有一天,攝政王帶了兩位公主正在城外打獵。一班官兵,正保護著公主追鹿兒到樹林深處,那林下忽然跳出一隻野豬來,見林子裡有人,急向林外逃去。攝政王一個人騎著馬站在林子外面,那馬見野豬兒直衝過來,嚇得它拱著前蹄,和人一般的站了起來。攝政王騎在馬上,一個措手不及,直撞下鞍橋來,那野豬恰巧從攝政王身上跳過。可憐多爾袞,一霎時跌斷了左腿,被豬蹄踏傷了面部,一時鮮血直迸,痛徹心脾。隨從武官,急上來救息,忙回出林子來看,哭著喚著,總不見他醒來﹔再細看時,那腦漿也迸裂了,人已經不中用了。急把攝政王的屍身抬回行宮,一面發喪成服,一面通報朝廷。這時攝政王年紀只有三十九歲。消息傳到宮裡,第一個哭壞了皇太后,順治皇帝也十分傷心。一面特派大臣出關去盤柩,一面下諭臣民人等帶孝。那朝鮮公主不肯進關,待攝政王靈柩動身,便也動身回朝鮮國去。
皇父柩車到北京這一天,順治皇帝穿了孝衣,帶同親貝勒文武百官,出東直門五里處迎接。皇帝親自奠爵行禮,百官跪在路旁舉哀,從東直門直到玉河橋。四品以上各官,都在路旁跪哭,直到王邸。公主福晉文武命婦,都穿著孝衣,在大門內跪哭。靈柩停在王府大堂,諸王貝勒通夜守喪,另有六十四個喇嘛和尚,誦經超薦。這一場喪事,直鬧了四十九天。皇太后雖不便入府守孝,但寡鵠離鸞,閭闈冷落,是十分傷心的。
順治皇帝和太後,到底是母子,關乎天性。見母親孤苦可憐,便把太後迎進宮去,母子兩人朝夜見面,十分親熱。這時,順治皇帝也有十四歲了,便下詔親政,每天五更坐朝,查問國政,十分精細。文
武大臣,都見了他害怕。到了十六歲以上,皇太后做主,揀定吉日,皇帝大婚。那吳克善把女兒送進京來,這時豫王也回京了,便借住在豫王府。在順治皇帝心裡,原不願意要吳克善的格格搏爾濟錦氏做皇后,只因是皇太后做主,不好意思反抗,只得勉強成親。皇后住在坤寧宮裡,新婚不五天,皇帝便和皇后口角,從此夫妻之間,越發生疏了。
話說那蘇克薩哈、詹穆濟倫和鄭親王、端重郡王、敬謹親王、巽親王一般親貴,原都是和攝政王有宿怨的。如今攝政王巳死,他們趁此機會報仇,天天在皇帝跟前說攝政王的壞話。又說攝政王的事體,都是那阿洛會一人鬧的鬼。順治皇帝原不樂意攝政王的,如今聽了許多大臣的話,便把舊案重翻,立刻下一道聖旨,把阿洛會正法,追奪多爾袞生前一切封典爵位。多爾袞母子的封典,也一並奪去。到第三年,皇帝心中因為皇后是多爾袞做主給他娶的,便下詔把皇后廢了,另立科爾沁園鎮國公綽爾濟的格格為皇后。這位新皇后,雖是皇帝自己做主娶來的,但是皇帝不曾見過,誰知娶進宮去一看,卻是又蠢又笨。皇帝心中又加了一層煩惱。
那皇太后見皇帝獨斷獨行﹔又因自己下嫁的事體,心裡總覺得有幾分慚愧,母子之間便生出嫌隙。再加那班宮女太監們從旁煽弄,皇太后心中竟十分怨恨皇帝。皇帝在宮庭之間,越發乏味。虧得不多幾天,那江南總督洪承疇回京來,叫他母子兩人心中都得了安慰。皇太后和洪承疇原是有舊情的,今日久別重逢,自然可以彼此安慰。那皇帝又是得了什麼安慰呢?原來此番洪承疇從江南地方帶了一位絕色美人進京來獻與皇帝。那皇帝看了,滿心歡喜,便十分寵愛起來,天天和美人宴飲說笑,寸步不離,真好似唐明皇和楊貴妃一般。
這位美人名叫董小宛。她原是如臯才子冒巢民的寵姬。那時江南有四位公子,都是有財有勢,有學問,朋友又多,誰也不敢去驚動他。洪承疇到了江南地方,打聽江南一班美人,什麼冠白門、馬湘蘭、李香君、顧橫波,一個個都是嫩柳嬌花,驚才絕豔。洪承疇滿心想拼著花去千金,買他一個回來。誰知江南地方,那班美人都一個個有了主人,這洪承疇心裡十分懊喪。過了幾天,又打聽得有一個董小宛,是金粉魁首,士女班頭。如今嫁與冒巢民為妾,跟著丈夫住在邗溝西城綠楊村地方。這地方山清水秀,花木繁茂。冒氏住的屋子,名叫水繪園,風景又是絕勝。洪總督自從知道了這位美人兒,越發想得廢寢忘食,長吁短歎。
他有一個心腹二爺姓佟,原是一個壞蛋,終日趨奉主人,很得主人青睞。如今見他主人好似有什麼心事,便在閒言閒語裡,套出主人的口氣來,知道主人是想董小宛想得厲害,他便自告奮勇,說道:「大人放心,這件事都在小人身上,十天以內,總可以回大人的話。」佟二爺說了這句話,便不見了。隔了八天,到第九天上,洪承疇正在書房裡看公文,忽然佟二爺笑嘻嘻地從外面進來,搶到洪承疇總督身旁去請了一個安,說道:「恭喜大人,來了!」承疇問:「什麼來了?」那佟二爺說到:「董小宛來了!」洪總督聽了,從椅子上直跳起來,說道:「敢是你去搶來的嗎?這還了得!那冒公子是江南才子,京城裡很通聲氣,被他去告一狀,把我的前程也丟了,這還了得!」那佟二爺說道:「大人莫慌,聽小人慢慢地稟告。原來小人早已打聽得冒公子手下養著許多無賴,那無賴都和私鹽販子來往。小人便帶了本衙門全班馬快,連夜趕到綠楊樹去,聲稱到冒公子家裡去捉強盜。有人告密,說冒巢民家裡窩藏私販,又強搶良家婦女。那鄰舍聽了小人的話,怕惹禍水,誰敢來管閒事﹔那冒公子也嚇得溜出後門逃走了。小人便打進門去,見董小宛扶著一個丫頭,正在要逃走,便不問情由,上去拉著便走。又故意張揚著說,這女人便是冒巢民強搶來的良家婦女,為今送還她家去。」
洪承疇聽到這裡,才急著問:「那女人呢?」佟二爺回說:「連她丫頭都帶進衙門來了。」洪承疇說:「快送來我看!」
停了一會,果然見一個丫頭,扶著一個美人兒進來。看她一雙媚眼,哭得紅紅的,蹙緊了眉心,低垂著粉頸,站在一旁,好似帶雨梨花,又好似捧心西子。洪總督看了,又憐又愛。一時裡不知怎麼是好。便問她叫什麼名字。那丫頭答道:「婢子名叫扣扣。俺主人冒巢民,是如臯地方第一才子,誰人不知道?這位是俺主人第一位得寵的如夫人董氏。為今被大人的手下錯捉了來,快放我主僕兩人回去。京城裡自王爺起直到御史官,都是俺主人的親戚朋友,倘然惱了俺主人,他進京去告狀,怕連大人的功名也保不住了呢!」
洪承疇聽了扣扣的話,心下害怕,想要放她們回去。看看這董小宛,心中又實在舍她不下,便將錯就錯用好話安慰著說道:「你們不用憂愁,只因有人告你主人窩藏匪類,強搶民女,我和你主人原也是朋友,所以吩咐他們暗地裡把你主人放走了。又怕地方上壞人到你家裡來搔擾,嚇壞了這位美人兒,又吩咐他們把這美人兒接進衙門來暫避幾天,等風波過去,再放你主婢二人回去。」洪總督說著,挨進身去,臉上做出一副尷尬神氣來。董小宛看了,知道洪承疇不懷好意,便直跳起來,搶到柱子邊去,把頭向柱子上亂撞,頓時鮮血直流,雲鬢散亂。扣扣忙搶上前去抱住。要知道董小宛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6 11:42:13
第二十五回 悲離鸞小宛入宮 誓比翼世祖遊園
卻說董小宛聽了洪承疇的話,一時氣急,要在柱子上一頭撞死。虧得她丫頭扣扣在身旁,搶救得快,上前抱住。董小宛也痛得暈倒在扣扣懷裡。隔了不知多少時候,清醒過來一看,見自己睡在繡牀上,丫頭扣扣陪在身旁。問時,原來是在洪承疇的私第裡。董小宛想起丈夫,不禁嗚嗚咽咽的痛哭起來。扣扣在一旁再三勸慰,說:「為今俺們在這洪賊勢力之下,只得耐心守候,主人在外面,總可以想法救俺們出去的。」董小宛也無可奈何,只得耐心住下。看看那頭上的傷口,也慢慢的好了。
有一天,洪承疇吃醉了酒,想起董小宛來,便把她主婢二人喚來,對董小宛說道:「冒公子如今已關進監牢裡,過三五天,便要解進京去殺頭。只因為我看你可憐,暗地裡給你一個信,你倘然肯轉嫁給我,我便拼卻丟了這前程,把冒公子暗地裡放走,和你丟官逃走。」洪總督話不曾說完,董小宛坐在地下,指著洪總督亂罵亂哭。洪總督笑嘻嘻的上前去親自攙扶,被董小宛一伸手打了一個嘴巴去,打得又脆又響。洪承疇大怒,拍著桌子,混帳王八蛋的罵了一陣。吩咐:「拖去關起來!」便有兩個笨女人上來,把她主婢兩人橫拖豎拽的拉進一間小樓去,緊緊關住。董小宛幾番要尋死,都被扣扣勸住,並說:「主人萬分寵愛主母,主母倘然死了,給主人知道了,怕主人的性命也不保呢。」小宛聽了這話,怕丈夫為她傷心,便也不敢死了。
那冒巢民逃出家門以後,外面風聲鶴唳,說冒巢民窩藏匪類,皇帝下旨查拿,滿門抄斬。有的說江南總督四處畫影圖形,單抓冒巢民一個人。冒公子聽了,嚇得他走投無路。虧得他四處都有朋友,逃在歙縣一個朋友家裡。那朋友替他四處張羅,冒巢民自己也打發人到金陵總督衙門裡去打聽消息,才知道是洪承疇因為要奪他的董小宛,所以造出許多罪名來。冒巢民氣憤極了,要親自趕到金陵去和洪承疇拼命。這時有一侍妾,名蔡女蘿的,跟著冒巢民一塊兒逃在外面,勸冒公子說:「為今洪賊的勢力大,主人倘然到金陵去,正是自投羅網,給宛姊知道了,又叫她加添憂愁。如今妾身有一計在此,不知主公生平可有心腹的僕人?」冒巢民聽了,略略思索一會,說道:「有了!有一個馮小五。他母親死了,是董小宛替他買棺成殮的。自從董小宛嫁到我家,這馮小五便在我家當一名僕人,他常常說起小宛的恩德,便是送了性命報德,也是願意的。」蔡女蘿便對冒巢民說:「如此如此﹍﹍一定可以把宛姊救回來。」
冒巢民聽了女蘿的話,便連夜回水繪園去。那班舊時的奴僕和江湖好漢知道了,都悄悄的到水繪園來看望。冒巢民對著大眾把蔡女蘿的計策說了,果然那馮小五跳起來,搶著拍著胸口說道:「水裡火裡,小的願意去!」當下又有幾個願跟馮小五一塊兒去行事的,又有幾個願幫貼盤纏的。冒巢民拿出一乾兩銀子來,交給馮小五,說:「衙門要使用,多少我都肯,總要想法把你主母救回來才是。」這班人一齊答應了一聲,一溜煙去了。冒巢民仍回到歙縣去守候消息。
這馮小五原是江湖上人,那總督衙門裡的差役,他原都認識的。當時他到了金陵,擺了豐盛的酒席,把衙門裡弟兄一齊請到。酒吃到一半,馮小五給眾人磕了一個頭,說起他主人被洪總督虛構罪名,強搶寵姬的事。又說:「如今主人願出千金,求請各位弟兄幫忙,設法把俺主母救回家去。」眾差役聽了馮小五的話,正低著頭想法子時,忽然有一個公人,慌慌張張從外面進來,說道:「諸位哥哥快回去!小人到京城上諭,立刻收拾行李,今夜九時便要動身。哥兒們快回去吧!」眾人聽了這話,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發了一會怔,匆匆忙忙的散去。
內中有一個名叫李山的,也是一個熱心的朋友,他和馮小五交情又最深。他臨走的時候,對小五說道:「老弟不用憂愁,今夜三更時分,請在秣陵關下守候著,我去打聽你主母坐的是第幾輛車子,通一個消息給你,你須多約幾個弟兄上去奪回來。」小五依了他的話,到秣陵關下去候著。直候到天色微明,才聽得車聲隆隆,前面大隊人馬過去。洪總督的車子在前,後面跟著五六十輛大廠車,兩旁都有清兵保護著,眼看他出關去。車子後面,又跟著一隊騎兵,那李三也夾在兵隊裡,見了小五,他忙把手掌擎了三回,又伸著二個指兒。小五看了,知道董小宛在第十七輛車子上,他便遠遠的在後面跟著。他們是騎馬的,小五隻有兩條腿,氣喘吁吁的跑著。幸而他們押著許多女眷們的車輛,常常要打尖停息,小五也不致落後。
看看過了一站又是一站,那兵士們防備很嚴,小五終不能得手。車子走過邗溝地方,這裡離綠楊村很近,小五悄悄的去招呼幾個舊日冒巢民的奴僕,直追到清江浦地面,卻不見了李三。再打聽時,原來洪總督因要趕路,自己帶了李三一班親兵,晝夜兼程前進,丟下這許多女眷的車輛,吩咐兵隊押著,隨後慢慢的進京。這也是洪承疇要避人耳目的意思。馮小五聽了,十分歡喜,說是機會到了,當夜打聽得第十七輛車子和別的車子都寄住在悅來客店時,那女眷們依舊睡在車裡。到了四更時分,小五約了幾個同伴,悄悄的爬上屋頂,那兵士們因總督不在,多貪了幾杯,這時正好睡。小五跳進內院,認得第十七輛車子是粉紅色的車簾,便急忙跳上車去,掀開車簾一看,在月光下果然見那董小宛的丫頭扣扣睡在車門口上。小五到這時也不及細看,搶著兩個被窩,打開店門,拔腳飛奔。被窩裡的女人,從夢中驚醒,哭喊起來。小五一邊跑著,一邊拍著被窩說道:「莫嚷莫嚷!俺是來救你回家去的。」這時店小二和一班兵士們,都從夢中驚醒,追出門去,小五已去遠了。看看第十七輛車子裡的一位女眷和丫頭,都被劫去了。那兵士們一面報官訪拿,一面押著車子,晝夜趕路。過了山東地界,不多幾天,到了京裡。
且說那小五搶得他主母和扣扣,回到他伙伴家裡。打開被窩一看,那丫頭扣扣原是不錯,只有那主母卻換了一個女眷。小五十分詫異,問時,扣扣說:「主母在路上,感冒風寒,前幾天已換到後面蒲草輪子的病號車裡去了。」小五又問:「這位女眷是什麼人?」那女人自己說:「是姓金,原也是好人家的女兒,遭洪總督手下的兵士搶進衙門去,逼著做一個侍妾。如今你既拿我錯認做你家主母槍了出來,是救了我的性命,我也無家可歸,願跟著到你主人家裡去,服侍你主人一世。」小五見不是主母,也無心和這金氏說話,便托他同伴,把金氏和扣扣帶回家去,自己轉身又趕進京去。打聽董小宛雖住在洪承疇府裡,卻還不曾遭洪氏的毒手。但是,府中院落重疊,兵衛森嚴,叫小五如何下手?隔了幾天,接到他主人的來信,說京裡有一位曹御史,是多年的至交,可以去求他幫忙。小五依了信上的話,去求見曹御史,把他主人的話說了。曹御史聽了,十分動怒,說:「這洪老賊!不上奏章參他一本,也不顯得我老曹的手段。」便吩咐小五,趕快去補一份狀子來。
小五回去,找了三天,才找到一個寫狀子的人。誰知這寫狀子的人,見他告大學士洪承疇,心下不覺一跳,表面不動聲色的勉強替他寫好狀子,暗地裡卻跑到大學士府去通報。這個消息洪承疇聽得了,一面吩咐拿一錠大元寶,賞了這寫狀子的人,一面和他手下的門客商量。門客裡面有一個名叫徐九如的,便替他想了一條計策,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把董小宛連夜送進宮去。
順治皇帝一見,果然十分寵愛。只因董小宛心中念念不忘冒巢民,她見了皇帝,宮女叫她跪下,她只是低著頭抹眼淚。皇帝看她哭得可憐,便吩咐宮女,帶她到別宮去,好好看養。董小宛住在宮裡,享用十分優厚,皇帝也常常來看望她,用好言安慰她。董小宛任憑皇帝千言萬語,她總是不答話,皇帝好不動怒,坐了一會去了。這樣子過了幾天,董小宛心想這位皇上好性兒。日子久了,把自己的悲愁也慢慢的減輕下來。宮女看她肯說話了,便私地裡問她的來歷。董小宛告訴了她。那宮女說道:「這樣說來,這洪承疇是你的仇人呢。你還想報仇嗎?」董小宛咬著牙恨恨的說道:「俺過一百世也要報這個仇!」宮女又說:「你若想報仇,第一步要順從皇帝,得了皇帝的寵愛,便可以借皇帝的勢力報你的私仇。」一句話說得董小宛恍然大悟。心想身子既已進宮,休想再出宮去﹔我不如將計就計,替冒公子報了這個仇吧!
不多幾天,順治皇帝果然封小宛做淑妃。又怕外人說他娶漢女做妃子,便把小宛改姓董鄂氏,稱董鄂妃。皇帝得了董鄂妃以後,卿卿我我,一雙兩好,把從前的愁悶,都已銷去。便是這董鄂妃,也一心一意的伺候皇上,好似把冒公子忘了。暗地裡卻買通太後宮裡的宮女太監,打聽太後和洪學士的事體。原來太後雖說紅顏已老,卻仍是顧影自憐。她自從多爾袞死去以後,春花秋月,宮闈獨宿。想起從前的伴侶,一個個都已過去,只有這洪承疇,遠隔在江南。便暗暗的下一道懿旨,把這位老朋友喚回京來。每到煩悶的時候,把洪學士傳進宮去,談笑解悶。這個消息被董鄂妃打聽得了,心想我何妨趁此在皇帝跟前挑撥一下,送去這洪賊的性命,也出了我心頭的怨恨。她主意已定,隔了幾天,天氣十分蒸悶,董鄂妃正在涼牀上睡午覺,忽然皇帝悄悄的到來,宮女們忙要去喚醒妃子,前來接駕﹔皇帝搖著手,吩咐莫驚醒她。說著,自己掀起軟簾,躡進房裡去。只見妃子側著腰兒,睡在榻上,那半邊粉腮兒,越覺得紅潤可愛。皇帝走上去,看她雙眼低合,香息微微,正好睡呢。又看她裙下弓鞋,卻瘦得和春筍一般。皇帝忍不住伸手過去,輕輕一握。再看她鞋底裡,繡著「周延儒進呈」五個楷字,皇帝點點頭,微微一笑。這時紗窗外吹進一陣風來,掀起了妃子身上的羅衣,露出紅紅的襯衣角兒,那衣角上繡著一對小小的鴛鴦,顏色十分鮮豔。皇帝看了,不覺發起怔來。正靜悄悄的時候,董鄂妃清醒過來。睜眼看時,見皇帝笑吟吟的站在榻前,慌得董鄂妃忙下榻來,跪在地下接駕。皇帝親扶她起來,笑說道:「這樣熱的天氣,悶在房裡做什麼?朕和你到什剎海彩荷花去。」董鄂妃笑著稱:「遵旨!」又說:「臣妾還不曾洗澡呢,萬歲暫請外屋子坐一會罷。」皇帝聽了,把頸子一側,說道:「朕正要看卿洗澡呢!」董鄂妃忙跪奏道:「臣妾不敢褻瀆萬歲,再者,給外臣們知道了,成什麼體統?」皇帝搖著頭說道:「這怕什麼?外臣們也管不著這許多。你若害羞,吩咐他們放下湘簾,朕在簾子外望著就是了。」董鄂妃沒法,只得吩咐宮女們預備香湯,放下湘簾,伺候洗浴。皇帝在簾外望著,四個宮女替她洗擦著,另外四個宮女站著,手裡捧著鏡子胰子浴衣許多東西。不一會,妃子浴罷,重新梳妝。捲起湘簾,皇帝跳進來,笑說道:「長著這一身潔白的皮膚,真可稱得玉人兒了。」把個董鄂妃羞得粉腮兒上起了兩朵紅云。
皇帝坐在一旁,靜悄悄的看妃子梳妝成了,便握著妃子的手,走出宮去。上了涼轎,太監抬著,來到什剎海地方,只見萬頃蓮田,風吹著荷葉兒,翻來覆去,頓時覺得涼爽起來。荷花深處,蕩出一隻畫舫來,宮女們伺候皇帝和妃子上了畫舫,搖到水中央。妃子親彩一朵白荷花,獻與皇帝,皇帝接在手中,一手攙著妃子的手,並肩靠在船窗裡,看許多宮女們坐在彩蓮船在荷花堆裡鑽來鑽去,齊聲唱著《彩蓮曲》。一陣陣嬌脆的歌聲,傳在皇帝耳朵裡,皇帝連連稱妙。停了一會,宮女們彩了許多荷花,獻上畫舫來,皇帝吩咐堆在妃子腳下。董鄂妃坐在艙中,四面荷花圍繞。人面花光,一般嬌豔。皇帝歎道:「愛卿真可以做得蓮花仙子!」從此以後,董鄂妃經皇帝贊歎以後,宮女們都稱她「蓮花仙子」。當時皇帝吩咐擺上酒來,和妃子對坐,兩個傳遞杯盞。宮女們盤腿坐在艙板上。皇帝吩咐唱曲子,只聽得一陣嬌聲,夾著弦子聲唱道:
望平康,鳳城東,千門綠柳一路絲韁﹔引游郎,誰家乳燕雙雙?隔春波,晴煙染窗。紫晴天,紅杏窺牆,一帶板橋長﹔閒指點,茶寮酒舫,聽聲聲賣花忙。穿過了條條深巷,插一支帶露柳嬌黃。
一會到了西岸,見岸上萬綠森森,濃蔭疊疊。皇帝說道:「好一個清涼世界!」便攜著妃子,踱上岸去。吩咐宮女太監們只在岸邊伺候著,不用一人跟隨。他兩人肩並肩兒,手拉手兒,慢慢地走到綠蔭深處的牌坊下面。皇帝忽然心裡一動,忙把董鄂妃的玉手拉住,親親熱熱的接了一個吻。笑說道:「朕和愛卿,好似民間一對快樂恩愛夫妻。」董鄂妃聽了,不覺撲簌簌的兩行熱淚,從粉腮上滾下來。皇帝見了,越發憐愛她,忙把她摟在懷裡。低低問時,那董妃嗚咽著說道:「臣妾賤同小草,一時得依日光,享榮華,受富貴﹔轉眼秋風紈扇,拋入冷宮,到那時不知要受盡多少淒涼呢!」皇帝聽了,便道:「愛卿盡可放心,朕得愛卿如魚得水,不但此生願白頭偕老,又願世世生生結為夫婦。真是唐明皇說的『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卿如不信,朕當對天立誓。」說著,伸手按住董鄂妃的肩頭,雙雙跪倒在牌坊下。皇帝道:「皇天在上,我愛新覺羅福臨與妃子董鄂氏,願今世白頭偕老,世世結為夫婦,永不厭棄。倘然中途有變,我願拋棄天下,保全俺倆的交情。」
董鄂妃聽了,忙磕頭謝恩。皇帝扶她起來,董鄂妃趁此奏明:「被洪學士強擄進京,家中還有胞兄名巢民,不知生死如何,天天記念。求皇上天恩,把巢民宣召進宮,使我兄妹得見一面,死也瞑目。」皇帝當時答應,第二天便下旨給江南總督,宣冒巢民進京。那冒巢民得了聖旨,立刻啟程。
那洪承疇獻董小宛進宮,原想她生性貞烈,一定要死在宮裡的,也是借刀殺人的意思。不料她一進宮去,十分得寵﹔皇帝依戀著妃子,連日罷朝。他明知董小宛一得寵幸,定要報仇,便想了一條先發制人的計策。他覷便把皇帝私幸漢女,荒廢朝政的話,對太後說了。太後聽了,大怒,便立刻要去見皇帝,洪承疇攔住說:「這事體須得慢慢的解勸。太後不如先下了一道懿旨,禁止漢女進宮,他日搜查宮廷,便有所借口。」太後聽了便依他的話,立刻下了一道懿旨:禁止滿漢通婚﹔又不許選漢女當宮女。在神武門內,掛著一塊牌子,上寫:「有以纏足女人入宮者,斬!」一行字。皇帝看了,心中暗暗為董鄂妃擔憂。
過了幾天,冒巢民到了宮裡,董鄂妃在坤寧宮召見,兩下裡自有一番悲喜的形狀。只因宮女站在眼前,只好兄妹稱呼﹔皇帝也把巢民召去,問了幾句話。在宮中賜宴,宴罷,又進宮去和小宛說話﹔說起從前的恩情,和今後的分離,四行眼淚,和潮水一般似的淌下來。宮中不能久坐,只得硬著頭皮,告辭出來。臨走的時候,皇帝賞他黃金五百兩,又下旨給江南總督,替他在家鄉蓋造花園,隨時保護。
小宛自從巢民去了以後,勾起了萬斛愁腸,不覺害起病來,終日睡在榻上,自有御醫調治,皇帝也不時來看望,用好言安慰。小宛正病得昏沉的時候,忽然聽得宮女報說:「太後來了!」慌得小宛出了一身冷汗,忙掙扎起來梳洗。忽見進來四個宮女,不由分說,把小宛橫拖豎拽的拉了出去。只見太後氣憤憤的坐在房子中間,宮女把小宛推上去,按著她跪在地下。要知小宛性命如何,再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6 11:42:38
第二十六回 入空門順治遜國 陷情網康熙亂倫
卻說小宛正昏昏沉沉的時候,被宮女拉出去跪在太後腳下。只聽得太後喝一聲:「賤人,抬起頭來!」便有宮女上來,挽住小宛的雲髻,往腦脖子後面一拉,小宛的臉便抬了起來。太後冷笑一聲,說到:「長得好狐媚子的臉!替我掌嘴!」宮女們便揚起手掌,向兩邊粉臉上打去,一連打了三四十下,打得小宛臉上紅腫,眼前金星亂迸。她心裡又氣又急,眼前一陣昏黑,不覺暈絕過去。宮女們把一碗冷水在小宛臉上一潑,小宛驚醒過來。太後便吩咐宮女問這賤丫頭什麼地方來的。小宛一面哽咽著,把自己的來歷,仔仔細細的說了﹔卻仍是瞞著,說自己是冒家的女兒。
正說時,皇帝踉踉蹌蹌的跑了進來。皇帝一向是怕太後的,見了這樣子,只得低著脖子,恭恭敬敬的站在一旁,不敢說一句話。只聽得太後問完了話,便吩咐宮女:「打死了罷!」上來四個粗蠢的旗婦,手裡各拿著紅漆棍,又拿著一個紅布袋,要把小宛裝進袋去。這是宮裡的刑法,宮女犯了死罪,便裝在布袋裡,一頓亂棍打死。皇帝到了這時候,便忍不住上去,跪倒在地求著:「她原是好人家女兒,是洪學士送進宮來的。倘然太後要打死她,應當先辦洪學士的罪!」太後聽皇帝說起洪學士,便觸動了私心,那口氣便也軟了下來,吩咐宮女道:「攆她出去罷!」皇帝又求道:「這漢女已進宮多日,再攆她出去,於皇家體面不好看。」太後想了一想,卻也不錯,便吩咐送到西山玉泉寺去。皇帝再要求時,太後手指皇帝的臉,大聲道:「你可看見神武門裡俺的旨意麼?漢女進宮的,便砍腦袋。今天我還看在皇帝面上,饒了賤人一條狗命呢!」說著,逼著宮女把董小宛拉出宮去﹔坐一肩小轎,內監抬著,直送上西山玉泉寺裡去。
這玉泉寺,是供奉喇嘛的。清宮裡的規矩,宮人犯罪的,重則立時打死,輕則寄寺學佛。董小宛住在寺裡,倒也覺得清淨,天天念佛,自己知道紅顏薄命,便也看破紅塵,一心修道。不多幾天,居然把各項經卷讀熟。小宛原是一個聰明女子,她參透經典的奧理,心中恩怨兩忘,什麼冒巢民,什麼順治皇帝,都不掛在她心上。獨有那順治帝,迷戀得厲害﹔他自小宛出宮以後,雖有別的妃嬪伺候著,但他想起小宛,便日夜悲啼。過了幾天,皇帝實在忍耐不住,便化了許多銀錢,買通宮女太監們,瞞住了太後的耳目,悄悄的偷上西山去。在玉泉寺中見了小宛,兩人抱頭痛哭。小宛把許多紅塵虛幻的話,慰勸皇帝。皇帝總是依依不捨,在玉泉寺裡一連住了三天,還不肯回宮。後來給太後知道了,打發總管太監,抬著軟轎來接駕﹔又說:皇帝倘然不肯回宮去,太後便要自己上山來了。小宛又再三勸著皇帝說:「陛下倘不忘臣妾,將來在五台山上,還得一見。」後來太後又打發內監來催逼,皇帝無可奈何,上轎回宮去。
誰知皇帝回宮的第二天,忽然看管玉泉寺的內監報說,董鄂妃不見了!皇帝聽了萬分傷心。暗地裡打發許多太監,各處去找尋,也是毫無消息。皇帝把侍候小宛的宮女傳來,親自盤問。那宮女說:「妃子怕是成仙去了。這幾天風清月白的夜裡,只見妃子在寺後面的瑤台上走來走去的望著月兒,內監們趕去看時,已是影蹤全無了。這不是仙去了麼?」皇帝聽了,反快活起來,拍著手說道:「朕原說她是蓮花仙子呢!如今果然成仙去了!可是叫朕怎麼樣呢?」說著,便呆笑起來。
這個消息傳到太後耳裡,怕從此把皇帝引瘋了,便暗暗的吩咐人,到西山去,連夜放了一把火,把玉泉寺燒成一片焦土。可憐燒死了許多宮女太監。內中有一個宮女的屍身,很像小宛的,太後便吩咐宮人,故意聲張起來,說小宛被火燒死了。皇帝聽了,也不悲傷。隔了幾天,忽然宮裡吵嚷起來,說:「皇帝走了!」又在皇帝書房裡,搜得皇帝遺下的手詔。上面寫道:
太祖太宗,創垂基業,所關至重﹔元良儲嗣,不可久虛。朕子玄曄,佟桂氏所生,岐嶷穎慧,克承宗祧,茲立為皇太子。即皇帝位。特命內大臣索尼蘇克、薩哈過、必隆、鼇拜為輔臣,伊等皆勛舊重臣,朕以腹心寄托,其勉矢忠藎,保翊嗣君,佐理政務。佈告中外,咸使聞之。欽此。
當時皇太后看了這手詔怔了半天,便吩咐把內大臣鼇拜傳進宮來。商量停妥,便傳諭出去,說:皇帝急病身亡,遺詔立太子玄曄為皇帝。這個消息一傳出去,文武百官都到大清門外候旨。太後傳旨出去,所有滿漢臣工,一概不許進宮﹔只吩咐明天在太和殿朝見新皇帝。第二天,那文武大臣貝勒親王,一齊在太和殿候駕﹔三下靜鞭,新皇帝登基。這時玄曄年紀只有八歲,坐在龍椅上,受百官朝賀﹔鼇拜和洪承疇站在兩旁。皇帝下旨,改號稱康熙。一面在白虎殿裡,一般的替順治皇帝辦起喪事來。
且說順治皇帝自從偷出宮門以後,只因換了平常衣服,路上也沒有人來盤問他。京城裡的路,他是不認識的。他信步向西走去,看看出了北京城。這時是深秋天氣,只見眼前一片荒涼,順治皇帝心中想起從前和董小宛在樹林中密語,一番恩情,起了無限感慨,腳下一腳高一腳低向麥田中走去。正走時,前面田路旁遠遠的來了一個癡頭和尚,手中拿一軸破畫,嘴裡高一聲低一聲的不知唱些什麼。看看走近皇帝跟前,只見他深深的打了一個問訊。說道:「阿彌陀佛!師父來了麼?」
世祖聽了,心中不覺一怔。道:「這和尚那裡見過的?怎麼嗓音怪熟呢!」再看他時,見他渾身長著癩瘡,一隻左眼已瞎,身上袈裟,千補百納,赤著一雙腳。便問他道:「你赤著腳不怕冷嗎?」那和尚哈哈大笑著道:「冷是什麼?什麼是冷?」世祖聽了,不覺觸動禪機,心下恍然大悟。接著說道:「什麼是我?我是什麼?」那和尚道:「善哉善哉!」世祖問他:「你手中拿的是什麼畫?」那和尚見問,便放聲大哭起來﹔哭夠多時,才說道:「貧僧原是五台山清涼寺裡的僧人。俺師父道行很高﹔修煉到八十歲上,忽然對貧僧說道:『我明日要下山去了!』當時貧僧不忍離開師父,拉住他的衣裳,放聲大哭。師父看我哭得傷心,便說這是定數,哭也無用。我念你一片至誠,如今給你一幅畫兒,畫上畫著一個沒有眉毛的人。你記著:二十年後,你帶著這幅畫兒下山進京去,自有人替你補畫上那畫中人兒的眉毛。」
世祖聽他說話離奇,便向他要那幅畫兒看。見上面果然畫著一個赤腳和尚,和尚臉上果然缺少兩條眉毛。世祖看了,便在腰上掛著的筆袋裡掏出一枝筆來,替他補畫上兩條眉毛。那和尚見世祖替他畫了眉毛,便爬在地下,連連磕頭,口中喊著師父。說道:「俺師父叮囑我,那補畫眉毛的人,便是我的後身。我聽了師父的話,如今恰恰二十年,便下山來尋訪,在江湖上飄泊了多年,才找到了貴檀越。貴檀越不是我的師父是什麼?請師父快回山去。」世祖便問他:「你的師父,如今到什麼地方去了?」那和尚說道:「俺師父自從給了我這幅畫以後,第二天便圓寂了。」世祖聽了,低著頭半晌,忽然大笑道:「俺跟你去罷!」那和尚說道:「師父也該去了,山上的女菩薩也候著師父多日了。」世祖問他什麼女菩薩,那和尚說道:「便是玉泉寺的女菩薩。」世祖聽了,拉著那和尚飛也似的跑去。後來世祖和董鄂妃一塊兒在五台山上清涼寺裡修道。吳梅村有一首清涼山贊佛詩,便是世祖和董妃的事體。那詩道:
雙成明靚影徘徊,玉作屏風璧作台﹔
薤露雕殘千里草,清涼山下六龍來。
這個消息,傳到太後耳朵裡,懊悔從前不該攆走董鄂妃,如今自己親生的兒子,孤淒淒的出家在五台山上。但這件事體又不好聲張出去,只得推說禮佛,便帶著康熙皇帝巡幸到五台山。太皇太后瞞著眾人,暗暗的到清涼寺去訪問。只見一個癩和尚,又聾又瞎,問他說話,十句倒有九句不曾聽得。太皇太后無可奈何,對著寺門灑著幾點眼淚,下山回宮去。到了第二年,太皇太后又到五台山去﹔只見那山門半圮,連那癩和尚也不在了。太皇太后便下旨重建清涼寺,算是太皇太后的私廟。以後太皇太后年紀也老了,行動不便,便也不曾到五台山去,只是心中常常記念著罷了。
倒是康熙皇帝年紀漸漸大起來,長得人物漂亮,精明強乾。在順治手裡,已經打敗明將史可法,滅了明帝子孫福王、唐王、魯王,又趕走了永明王,打敗了鄭成功,收得台灣海島。後來平西王吳三桂、平南王尚之信,靖南王耿精忠造反,也經八旗兵打平。到了康熙時候,地方上十分太平。太皇太后替他請了兩位師傅﹔一位是河南人湯斌﹔一位是魏裔介。這兩位學士,天天在瀛台對皇帝講解經史,後來又請侍講學士高士奇講解宋學。皇帝也十分好學,天天和大臣們講論不倦。他回進宮去,對宮女們講解。那宮女聽了,莫名其妙。這時有一位太公主,是太宗皇帝的幼女,世祖皇帝的胞妹,康熙皇帝的姑母。只因面貌長得美麗,年紀又小,只大得康熙皇帝五歲。太皇太后不捨得她出宮去,把她留在宮裡,到二十二歲,還不曾招駙馬。康熙皇帝和這位姑母又最好,自幼兒跟著姑母一牀兒睡,許多乳母保母宮女們伺候他,他都不要。一進宮來,便找他姑母玩兒去。後來上了學,在上書房聽了講回宮來,也找他姑母講解去。
這位太公主,原也讀得滿肚子詩書,他姑姪兩人,常常談著學問,娓娓不倦。因此康熙皇帝和他姑母的交情,越發深厚。他兩人在沒人的時候,常常說些知心話,大家竟忘了姑姪的名分。這時康熙皇帝年紀已有十七歲了,天天和他姑母做著伴,這男女的情竇,早已開了。他姑母二十二歲,正是女孩兒情意纏綿的時候。誰知這時康熙皇帝,因讀書用功過度,便得了咯血的症候。太皇太后知道了,十分憂愁,忙請御醫服藥調治。御醫說:「須安心靜養。」太皇太后意思要把皇帝搬到寧壽宮去,親自照看他。佟桂太後要把皇帝搬進慈寧宮去住著。皇帝都不願意,卻住在永樂宮裡,只要姑母陪伴他。別的宮女保母,一概不許進房子來。太皇太后認做他是孩子氣,也便依他。那太公主終日陪伴著姪兒,在病榻上耳鬢廝蘑,軟語溫存。康熙皇帝又長得俊俏動人,日子多了,兩人情不自禁,便做出風流事體來。皇帝償了心願,那病竟完全好了。
女孩兒家到底膽怯,便悄悄的把這件事體告訴母親。太皇太后聽了,嚇了一大跳,忙把皇帝喚來,暗地裡埋怨他。誰知康熙皇帝少年任性,定要把姑母封為妃子,又說:「倘不依我,便願不做皇帝。」太皇太后怕鬧出事來,便也只得聽他胡鬧去。待太皇太后逝世以後,康熙皇帝便索興一道聖旨,把姑母封做淑妃。滿朝文武看了十分詫異,便有御史官奏章勸皇帝收回聖旨,把太公主另嫁駙馬。皇帝看了,十分生氣道:「姑母既不是朕的母親,又不是朕的女兒,也不是朕的同胞姊妹。封做妃子,免得出宮去吃苦,有什麼使不得?」從此以後,皇帝便大了膽,揀那宮女中有姿色的,便隨處臨幸。有別的宮女撞見,也不知害羞。那宮女被寵幸的,便封她做妃子,不上一年,那宮裡的妃子,已有四十六個。任你大臣如何勸諫,他總置之不理。
那時有一個太監,名小如意的,性情十分乖巧,在外面買了許多邪書,偷偷的帶進宮來,獻與皇帝。皇帝平日只見侍讀學士講些經史,從不曾看見這種有趣味的書。從此他便丟了經史的學問,沒日沒夜的看那些書。看到有味的時候,連飯也不想吃,覺也不要睡,終日拉著那班妃子,照書上的法兒,大做起來。有一天,皇帝坐在湖山石上看書,小如意站在一傍伺候著,遠遠的看見一個宮女走來,皇帝忽然異想天開,自己先在山洞子裡躲起來,吩咐小如意如此如此。看看那宮女走到跟前,小如意上去不由分說,一把拉住,把她推進洞去。嚇得那宮女嬌啼宛轉,只聽得山洞子裡哭喊一陣子,那宮女吃了虧,踉踉蹌蹌的逃了出來。停了一會,又來了一個宮女,小如意如法炮制。皇帝這一天,共鬧玩了四個宮女,心中十分快樂。可憐那宮女自吃了虧,到底也不知是誰欺侮她呢?小如意又哄著皇帝,說漢女如何如何嬌嫩,如何如何溫柔。皇帝聽了,記住腦子裡。又打聽得文華大學士張英家裡,和那尚書姚江家裡,養著許多美人。張家和姚家原是親家,兩家都娶得七八個如夫人,個個長得姿色嬌豔,體態風流。北京人有幾句兒歌說道:「論美人,數姚張,你有西施女,我有貴妃楊﹔等閒不得見,一見魂飛揚。」這個歌兒,小如意傳進宮去,皇帝聽了,便夜夜思量。
講到這兩家的美人,要算姚江第四位小姐長得最可人意。張英知道了,便去求婚,配給自己的二公子。那二公子官也做到京卿,自娶得姚家的女兒,歡喜得什麼似的,天天香花供養著,等閒不出房門一步。有一天,是皇太后的萬壽,早幾天,便有上諭下來,凡漢官命婦,一律隨著滿人進宮去叩祝。這一天,凡是張、姚兩家的女眷,因為貪玩宮庭的風景,只叫他丈夫在朝做官的,一個個按品大裝,進宮去拜壽。那張學士的二媳婦,也到了宮裡,隨班叩祝過。太後傳諭,便在內廷賜宴。坐過了席,領著到上苑去遊玩,盡一日之歡,直到萬家燈火的時候,才一齊退出宮來,各個上轎回家。
張家的女眷,一共坐了六肩轎子,大家走出轎來一看,二少太太已經換了一個別的女人。姚家的四小姐,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問那女人時,那女人也莫名其妙。那京卿跑來一看,見自己心愛的妻子,給宮裡偷換去了,如何不怒!便對著那女人吵嚷起來。張學士聽得了,忙進來攔住,說:「千萬莫聲張,給宮裡知道了,俺們全家人的性命不保。」他兒子聽了,也只得忍氣吞聲的把陌生女人收下。過了幾天,皇太后下了一道懿旨,說:「凡漢官命婦,以後一律不准進宮。」百官們看了這道旨意,都莫名其妙﹔獨有張學士父子兩人,心中十分難受。
康熙皇帝玩過漢女以後,便把宮裡幾十個旗女,一齊丟在腦後。過了幾天,他覺得悶在宮裡,十分膩煩,便和小如意商量,打算悄悄的偷出宮去遊玩。小如意起初聽了,不敢奉旨。無奈皇帝生性暴躁,說怎麼定要怎麼的。小如意也違拗不過,只得改換了袍褂,兩人裝作主僕模樣,偷偷的出宮去,大街小巷的遊玩。皇帝幾十年悶在宮裡,如今滿個京城亂跑,怎會不樂。有時上館子去吃喝,有時到窯子裡遊玩。游到天色傍晚,便偷偷的回宮去。誰知游了幾天,卻游出風流事體來了。
有一天,皇帝帶著小如意正在驢馬大街上走著,忽然迎面來了一輛驢車,車中端坐一位美貌婦人。皇帝不覺看怔了,那車轅兒撞在他身上,他也不覺得。車廂裡的婦人,水盈盈的兩道眼光,原也注定在皇帝臉上,看得他呆得厲害,便不覺吟吟一笑。這一笑,都把皇帝笑得越發呆了。那驢車在前面走著,皇帝慌慌張張在後跟著,一直跟出西直門一家門口停住,把個皇帝累得滿身是汗,氣喘吁吁。他便悄悄的叮囑小如意,無論如何,今夜須把這婦人弄進宮來。說著,自己先回宮去了。要知那美婦人進宮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6 11:43:00
第二十七回 劫民婦暗移國祚 逋國師計害儲君
卻說小如意奉了皇帝的旨意,盯在這家門口候著。打聽得那婦人的丈夫姓衛,原在驢馬大街開一爿布莊。今天這婦人回娘家來探望母親﹔他丈夫原是十分愛妻子的,叮囑當晚須回家去的。小如意便買通了那趕車的,答應派他到宮裡當一個小差官。那趕車的十分歡喜,到了時候,那婦人辭別母親出門上車,小如意也僱了一輛車,偷偷的跟在後面。三輛車子,一前一後,直趕宮門去,在御苑後門下車,那婦人下車來,看這樣闊大的地方,不覺嚇了一跳。小如意上去說明原故,又說倘得皇帝寵幸,你丈夫也同享富貴。這婦人原也十分貞節,坐在車廂裡的時候,看見皇帝人物軒昂,便有幾分意思了。如今說是萬歲爺,她如何不願意!當時跟著小如意走進御苑去,在繹雪齋拜見萬歲。皇帝見了這婦人,歡喜得忙上去伸手拉了起來。小如意忙避去,當夜便在絳雪齋留幸,一連十天不出齋門。聖旨下來,把這婦人封做衛妃。他丈夫衛光輝,也召進宮來,賞做御前侍衛官。他夫妻兩人瞞著皇帝,常常在暗地裡見面。
這位衛妃身上,有一種甜膩的香昧,人聞了這香味,不覺心動起來。衛妃走過的地方,那香味常常留著不散。她人不曾到跟前便遠遠的聞得這一股香味。她穿過的裡衣,香味十分濃厚,便是洗也洗不去的。洗浴剩下來的水一陣一陣發出香氣來,宮女們也不捨得倒去。因此皇帝格外寵愛,稱她做香美人。誰知衛妃進宮來,不上七個月,便生下一個孩子來,長得肥頭胖耳,哭聲十分洪亮。皇帝十分喜愛。因和衛妃交情深厚,便有立他做太子的心,取名胤禎,便是後來的雍正皇帝。這時宮女們得皇帝臨幸的很多,生的兒子也很多。康熙皇帝一共生了三十五個兒子。衛妃怕將來弟兄爭位,自己的兒子當不上太子,因此常常在皇帝跟前懇求。皇帝嘴裡雖然答應,只因胤禎年小,打算過幾年再說。
康熙皇帝盡乾些風流事體,這幾年便把朝廷大事,盡托給幾個顧命大臣。諸位大臣中,有一個叫鼇拜的,最是奸惡。他仗著是先皇的老臣,便當面吆喝著皇帝。皇帝倘然稍稍辯論,他便氣憤憤的說要辭職不乾了,私地卻招權納賄,結黨營私。有一天,鼇拜強逼著皇帝,要封他的祖宗做鎮國公。皇帝不肯,鼇拜便氣憤憤的說道:「臣受了顧命的重托,求一個封誥也做不到,還做什麼大臣呢?」說著,一摔手要出殿了。這時候有一個老臣,名叫瑪尼哈特的,在一旁冷笑說道:「貴大臣開口顧命,閉口顧命,請問可有先帝的手詔嗎?」鼇拜聽了,便反問他道:「貴大臣敢是得到先帝的手詔來?」那瑪尼哈特點點頭,不慌不忙的從袖管裡拿出一張手詔來。皇帝看時,果然是先帝的手筆,上面還蓋著御印,上面寫著顧命大臣,只有瑪尼哈特一個人的名字。皇帝大怒,喝令御前侍衛把鼇拜拿下,吩咐發交刑部,審問他冒充顧命欺君罔上的罪。接著便有許多御史上奏章,說鼇拜犯有二十大罪。皇帝聖旨下來,立到綁到菜市口去正法。
皇帝殺了鼇拜,便想起自己應該早立太子,免得日後受大臣欺弄。想起太子的事體,便也想起衛妃的說話,又想起自己有三十五個皇子,倘然立皇子胤禎,又怕眾皇子不服。依理胤祁年紀最大,自然該立為太子,只因自己寵愛衛妃,不忍心違背她的意思。皇帝一路想著,不覺已到了翠華宮。衛妃出來接駕,走進內院去,見架子上有兩支雕籠,籠裡面關著許多白色老鼠,一籠約有二百隻。皇帝問時,衛妃奏稱是暹羅國進貢來的。皇帝見了這兩籠鼠子,便想起方才的心事,便吩咐把二皇子和四皇子喚進宮來。停了一會,二皇子胤禎,四皇子胤禎,奉召進宮﹔皇帝要看看他二人的心術,便把這兩籠鼠子賞給他二人。兩位皇子捧了籠子,謝恩出宮。第二天皇帝打發自己親信的內監,悄悄的到兩位皇子宮裡去打聽。那內監來回奏說:二皇子回宮去,把一籠鼠子一齊放了,說是關在籠子裡多麼不自由,看著怪可憐的,不如放了它的生命吧。四皇子回宮去,把二百隻鼠子,分作三隊,教他打仗。有不聽號令的,便殺死。玩了一天,那二百隻鼠子,被皇子殺得一個不留。皇帝聽了,心下十分厭惡胤禎,便有立胤礽為太子的心。暗地裡把大學士明珠喚來,和他商量。那明珠原是胤礽的黨,當時竭力慫慂立二皇子為太子,康熙皇帝心裡便打定主意。隔了幾天,一道上諭下去,說立二皇子胤礽為皇太子,一面把胤礽搬進東宮去住,滿朝文武各個上奏章來祝賀,皇帝便在崇政殿中賜宴。
這邊東宮裡正十分熱鬧,那邊翠華宮裡衛妃母子兩人,卻十分淒涼。暗暗的把侍衛官喚進宮來商量。姓衛的說道:「俺夫妻倆好好的過著的日子,自從你吃那昏君搶進宮來,我原想行刺的,因你肚子裡已有五個月的胎兒,生下兒子來,倘然傳位給他,那時我的兒子做了皇帝,我便暗暗的做了皇父。如今我兒子既做不成皇帝,我便另打主意,總叫他做到皇帝才罷。」接著又商量了半天,衛妃便把胤禎喚出來,哄著他跟姓衛的出宮去玩耍。
這姓衛的把胤禎帶出宮去,住在自己家裡。暗暗的把宮裡的喇嘛和尚請來,傳授他練氣符咒的本領﹔又請了許多教師,在院子裡搬弄刀槍,比演弓箭,還有什麼外五行內五行種種拳法。胤禎到底是孩子氣,覺得好玩,便天天偷出宮來練習。又因胤礽做了太子,心不甘服,預備練成了本領,將來和哥哥搶奪皇位。他在宮裡,暗暗的把這個意思對他弟兄胤禔等八個人說了﹔他們也滿肚子懷著怒恨,聽了胤禎的話,便個個摩拳擦掌,跟著胤禎練武藝去,準備將來廝殺。這個風聲傳到胤禵、胤、胤禟耳朵裡,便也另立了一個機關,背地裡請著鏢局裡的鏢師,傳授武功。這個風氣一開,那江湖上的好漢,便一齊投奔了來。胤禎仗著母親衛妃的照應,從大內裡拿出銀錢來。所以胤禎門下請的好漢獨多,有什麼獨臂金鋼、鐵腿李、攪海蚊、瘋和尚種種奇怪的名氏。
外面鬧得天翻地覆,那宮裡的康熙皇帝和胤礽太子,正睡在鼓裡。康熙這時從五台山請來一位妙算和尚,他深通經典,善於說法。康熙帝請他住在瀛台淨室裡,天天說妙法蓮花經,心中頗有領悟。這時太子胤礽,也跟著大學士明珠講究文學。
那明珠相國,雖是皇室內親,卻不通文墨的﹔只因生性狡黠,從部曹微職直升到大學士官。知道皇帝和太子都注重文學,便暗地裡招納了許多文人,供養在家,做了許多文章,冒充是自己做的,獻進宮去。皇帝和太子十分稱贊。明珠便勸皇帝趁此做幾件文學上的事業,為萬世留名。當時便有文武大臣張英、魏裔介一班人,奏請開設修書館。明珠和這班文臣,原是通同一氣的,在皇帝跟前慫慂著。皇帝便下旨設修書館,召請四方文人,編撰《康熙字典》、《子史精華》、《佩文韻府》這一類書。明珠的兒子納蘭容若,常到修書館裡去,見有才學並茂的讀書人,便多送金銀,請進府去,替他父親做著槍手。
有一天,明珠陪著康熙帝在西書房閒說,說起莊子《南華經》裡一段故事。皇帝便喚內監取《南華經》來,那內監錯拿了《道德經》。皇帝跺著腳罵道:「蠢蟲!」又對明珠說道:「這班蠢物,真是討厭!從來說的『紅袖添香夜讀書』多麼有趣!朕想那添香的女孩兒,決不是這樣粗魯的。朕很想選幾個良家閨女,懂得詩書的,進宮來做女官,專管朕書房裡的事務,豈不很好?」明珠聽了這個話,回家去立刻打發家人到蘇杭一帶去揀那小家女孩兒,面貌清秀,不曾纏足的,用重價買來,養在自己別墅裡,請一位老先生教會詩書。那班女孩兒,都是十三四歲,原很聰明的,不上三五年,詩詞歌曲、吹彈歌舞,樣樣都會。那班女孩兒也有十七八歲了,一個個出落得體態苗條,舉止輕盈。內中有嬌吉、新梅、菁桃、麗鳳四人,長得越發清秀嬌豔,好似四枝水蔥兒。明珠看在眼中,打算把這四個女孩兒先送進宮去。不知什麼人討好,把這個消息傳進相國夫人耳裡,說主人娶了三十六房侍妾,在西城外別墅中日夜取樂。
那位相國夫人,原是得寵的姨太太扶正的,醋勁最大。聽了這個消息,如何耐得?便也不問仔細,立刻套車,趕到別墅裡去。明珠不在別墅中,只有一位老先生帶領三十六個女孩出來拜見。相國夫人看時,個個都長得如嬌花弱柳。便也不動聲色,吩咐老先生退去,喚著那班女孩兒,一個一個到跟前來問話。相國夫人留心看時,有十二個女孩兒長得最是惹眼。便吩咐把這十二個女孩兒留下,立刻擺上一桌筵席來,請她們喝酒。那女孩兒都是天真爛漫的,知道些什麼?見夫人賞酒,便也說說笑笑的吃個飽。夫人看她們吃完了酒,便上車回府去。大家見夫人忽來忽去,也不怒罵,也不說笑,十分詫異。誰知到了第二天一早,那十二個吃酒的女孩兒,一個個直挺挺的躺在牀上死了﹔新梅、麗鳳、嬌吉、菁桃四個人也不能逃這個劫數。
明珠相國知道了,也只得歎了一口氣,悄悄去埋葬了事,把剩下的二十四個女孩兒,一齊放回家鄉去。從此相國和他的夫人,情分愈惡,相國終日和門客們吃酒做詩,也不進內宅去。有時東宮召他進宮去談論文學,那時明珠和一班文人做伴,也懂得些風雅的家數,太子和他十分要好,常常把他留在宮裡。
那時,有一位雲貴總督范承勛,進京來陛見。見皇帝和太子,都成了兩個書呆子,便上了一本奏章,說本朝以馬上得天下,子孫不宜棄置武功。康熙帝原來很敬重范承勛的,當下看了他的奏章,便立刻傳旨,在暢春苑柳堤練習騎射,那時太子和胤禎、胤禔、胤禵、胤禟、胤一班皇子,都站在父皇跟前候旨。皇帝下旨,命太子和皇子一一比射,又比各項兵器。內中要算胤禎本領最強。那太子胤礽,卻十分文弱,刀槍固然不高明,連那三箭也是一箭射不中,後來許多皇子,在柳堤上賽馬,太子依然落後。皇帝看了,十分生氣,把教太子武藝的師傅傳喚過來,當面訓責了一番。那師傅十分羞慚﹔便是太子,也覺得臉上沒有光彩。回到東宮,許多師傅商議,有一個內監,將打聽得胤禎、胤在外面私立機關,練習拳棒的事體告訴太子,太子十分驚慌。便有一個師傅說:「不如把西山喇嘛請來,太子學著符咒秘法,又請天下勇士來傳授十八般武藝。」太子聽了,十分合意,立刻在東宮裡收抬密室和圍場來,天天跟著喇嘛僧和拳教師在裡面練習著。一面又打發人到江湖上去探訪俠客武士,願多送金銀,把他請進宮來。因此北京地方,那好漢愈聚愈多。常常在大街上吃酒鬧事。地方官知道了,也不敢去管他。
正在這個當兒,忽然衛妃死了,康熙帝固然十分悲傷,便是那姓衛的也覺得淒涼。他便退出宮來,和胤禎早晚謀划陷害太子的計策。康熙皇帝死了衛妃,住在宮裡十分乏味,雖一般有三宮六院的妃嬪陪伴著,但她們怎及那衛妃的萬一,便終日長吁短歎,寢食不安。他因想念衛妃,便又想起了父皇,這時衛妃的棺木運到關外去埋葬,皇帝不忘舊情,便借進謁福陵的名義,送著衛妃的棺木到山海關去埋葬,親自督看墳土。葬事既了,皇帝也不願回宮,便下旨南巡,聲稱問民疾苦。又下旨命太子胤礽監國。自己帶領文武大臣和王公貝勒,揀定康熙二十三年九月初一日起程出京。當時有大學士張英、內大臣覺羅武默訥,率領滿朝文武,恭送御駕。
此次巡遊,皇帝下旨,所過各處州縣,照常辦事,勿辦供差,不遵旨的便革職問罪。因此皇帝坐了幾只平常民船,悄悄的一直開到五台山腳下,坐轎上山,到清涼寺停下。把個清涼寺的主持,嚇得屁滾尿流,忙接駕進去,在方丈室坐下。內監預備香燭,請皇帝拈香。皇帝拜過了佛,便問:「久聽得寺裡有一位高僧,現在何處?」那主持回說:「在最高峰茅舍裡打坐,所有往來檀越,他都不見。」皇帝說道:「朕必要去見一見。」
康熙便吩咐侍衛內監,一概留在寺中。獨有一人,帶著一個小沙彌領路。山路左盤右旋,腳下七高八低,好不容易爬到山頂上,把個皇帝累得氣急汗流,在大樹下略站一會。見危崖上一座茅舍,皇帝便慢慢的踱進屋去。有一個童兒出來問話,皇帝也不答他。問小沙彌:「高僧住在裡間屋裡?」小沙彌指著右邊一間耳屋,皇帝走進房去,只見一個鬚眉皓白的和尚,垂著眼盤著腿,坐在禪牀上。皇帝對他怔怔的看了半天,忍不住心中一動,搶上前去,喚了一聲「父皇!」雙膝跪倒。那和尚睜開眼來一看,隨即閉上眼皮,不做一聲兒。接著皇帝低低說了幾句話,便告別了出來。在半路上,皇帝再三叮囑小沙彌,不許傳揚出去。又吩咐他好好的看侍那位高僧,將來自有好處。那小沙彌也十分聰明,當即連聲說:「遵旨!」
皇帝離開了五台山,便向濟南地方進發,只因皇帝有旨禁止地方官供張伺候,所以到了濟南行官,那山東巡撫錢鈺率領全省大小文武官員照例來請過聖安以後,便各自回衙辦事,皇帝見官員也都去了,便改換衣帽,帶一個親信侍衛,悄悄的溜出後門去,在趵突泉傍一家小茶館裡吃茶,打聽些民情風俗,官吏政績。看看天晚,便又悄悄的溜回行宮。到了晚膳後,便和相國張玉書在燈下下圍棋。兩人棋逢敵手,興味甚濃﹔直到夜半,還不罷休。皇帝為搶一個犄角兒手裡拈著一粒子﹔正出神的時候,忽聽得圍牆外馬嘶人喊的聲音。那內監侍衛們臉上,齊變了色。皇帝一面下子,一面吩咐內監出去查問。一刻兒工夫,內監進來回奏說:「後院萬歲乘的赤騏馬被賊人盜走了。」皇帝聽了,不覺大怒。對張玉書說道:「這赤騏是那年喀爾喀部進貢的!朕七八年來,未償一日離它。不想到這裡來被人偷去,那賊人也太大膽了!不知老錢在那裡管什麼事?」這幾句話,傳在錢巡撫耳朵裡,慌得他第二天一早自己摘去頂戴,在宮外跪著候旨。一面托內監去轉求張相國,替他在皇帝跟前求情。誰知皇帝起來,已把昨夜的事體忘了。錢鈺花了千兩銀子,買得一匹栗色馬,也是十分俊美,獻給皇帝。又花了三萬兩銀子,買囑內監侍衛們,求替他在皇帝跟前說好話。
第二天皇帝起蹕,向江蘇省進發。錢鈺送皇帝出城以後,回到衙門裡,見大堂正中高高的寫著一行字道:「盜御馬者,山東竇爾墩也。」錢巡撫看了,不覺嚇了一跳,忙下令關起城門來,搜捉了十天,也不見竇爾墩的影蹤。
這個竇爾墩,原是山東有名的大盜。他起初在山東直隸河南一帶地方,橫行不法,專愛強姦良家婦女。那女人睡到半夜裡,見竇爾墩從屋面上跳下來,便喚道:「竇爺爺來了!」你若好好的依順他,他便把那女人連被窩裹著,挾在肋下,跳出院子去﹔回到自己家裡,給奸污過以後,便依舊好好的送你回家去。第二天,那女人的房門好好的關著,女人也好好的睡在牀上,真是人不知,鬼不覺的。遇到貞烈的女人,倘然當時和他倔強,便立刻被他殺死,不然也被他搶回家去,永遠不得回來。因此那班乖巧的女人,吃了他的虧,也只好忍氣吞聲的受著。有時那些良家小戶,還暗暗給他許多銀錢。他在濟南地方,黨羽甚多。倘然有江湖賣藝的人,路過省城,必要先去和他打個招呼,恭敬些見面錢,他才許你在地界上做買賣,倘有半個不字,他便帶領弟兄,打得你落花流水,叫你站不住腳。
那一年,濟南城裡忽然來了一個白髮老頭兒,帶了兩個絕色的女孩兒,在泰岳廟前賣解。那兩個女孩兒,長著兩寸長的小腳,穿著紅裙綠襖,一來一往的搬弄武藝,把路上人看得魂靈兒也丟了。到要錢的時候,說也奇怪,那班看客,不約而同的搖搖頭,擺擺手,四面散去了。那老頭兒討了一個沒趣,正低頭納悶的時候,忽然來了一個大漢,搶到老頭兒跟前,伸著蒲扇一般的手掌,在老頭肩上一拍。大聲喝道:「老賤奴!你可認出山東竇爾墩嗎?」那老頭兒聽了,慢騰騰的抬起頭來,在他身上上上下下的打量一番,看他敞著胸,一手叉著腰,一手捏著兩粒鐵彈子,忒楞楞的轉著。半晌,老頭兒冷冷的說道:「誰認識你竇二墩竇三墩?況且俺賣俺的藝,也不一定要認識你。」幾句話說得竇爾墩怪眼圓睜,青筋脹滿﹔也不待老頭兒說完,一拳劈胸打過去。要知這老頭兒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6 11:43:25
第二十八回 小二哥暫充欽差 皇四子大戰俠客
卻說那老頭見竇爾墩一拳打過來,也不回手,也不躲閃。竇爾墩連打三拳,那老頭兒紋絲不動。竇爾墩身後,原站立一班弟兄,看了也個個酥呆。竇爾墩這時滿面羞慚,帶著弟兄們,垂頭喪氣的回去。那老頭兒也收拾圍場,回到客店裡安息去。直到半夜時分,那老頭兒正在好睡,只見窗外跳進一個人來,擎起鋼刀,對著老頭的脖子上砍下去。誰知這老頭兒依舊鼾聲如雷,動也不動,直把那刺客嚇呆了。停了一會,老頭兒慢慢的醒來,睜眼看時,站在榻前的便是竇爾墩。老頭兒說道:「什麼地方的小孩子擾人清夢?」竇爾墩這時不由雙膝一軟,跪下地來,求他收做徒弟。老頭兒起初不答應,竇爾墩再三懇求,老頭兒才帶他去。從此濟南地方不見竇爾墩的蹤跡。
隔了五年,竇爾墩又來了,且娶得一個絕色的妻子。濟南地方人,都認識這女子便是那老頭兒的。原來,那老頭兒姓石,原是明將張蒼水的部將。那個女子是他的外孫女。張將軍敗走了以後,他便帶著這兩個女子,借著賣解的名兒,物色英雄,為明朝報仇。如今遇著這竇爾墩,便把全身武藝傳授給他,又把一個外孫女給他做妻子,勸他從此要做一個好人,回去招呼弟兄們,遇有機會,便替明朝報仇。此次康熙南巡,路過濟南地方,他想機會到了,預先把妻子藏在深山裡,連夜闖進行宮去打算行刺皇帝。後來看見後院裡養著一匹赤騏,竇爾墩原是愛馬如命的,他識得是一匹好馬,便先偷了馬再說,那馬見有人來偷,它便長嘶起來。侍衛們聽得了,急來看時,這馬跑路很快,早已去遠了。竇爾墩去把馬藏在深山裡,回轉身來趕到城裡,那皇帝已經啟程到蘇州去了。
御舟過丹陽、常州、無錫,都不曾停泊。十月二十六日到蘇州滸墅關,江蘇巡撫湯斌帶領合境官員接駕。皇帝騎著馬走進閶門,那百姓們在大街兩旁站著閒看。皇帝吩咐百姓莫跪,見有年老年幼的,便親自下馬來問話。步行到接駕轎,在瑞光寺裡略坐一會。巡撫走在前面,領路送進織造局裡住下。這時有一個宋牧仲,也做過江蘇撫台,這時告老住在蘇州地方,皇帝忽然想起他,便把他喚進行宮閒談解悶。第二天,又打發內監送活羊四隻,糟雞八隻,糟麓尾八個,鹿肉乾二十四包,魚乾四包給宋牧仲﹔又傳旨傳他煮豆腐的法子,准宋牧仲照法煮吃,給有年紀人後半世的享用。
第二天,巡撫去請安,裡面傳諭出來,說聖躬不適,一切臣工免見。這原是推脫的說話,其實皇帝早已帶了侍衛們,悄悄的僱了一條船,到各處鄉鎮上遊玩去了。有一天船划到華亭縣城裡,在七里橋下停泊。皇帝走上岸來,見橋邊一家酒肆,一個小二官站在櫃檯旁。皇帝踱進店去,店小二上來招呼,皇帝打了三角酒,獨自飲著。看看酒堂內十分清靜,皇帝便把小二喚來和他閒談起來。皇帝問道:「你辛苦一天,有多少工錢?」那小二說道:「我們工錢是很微的,全靠賣酒下來分幾個小帳。講到每天的小帳,原也不少,無奈自從金大老爺到任以來,到各家店舖收捐,把我們這一份小帳也捐去了。我們靠幾個呆工錢,如何度日?」說著不禁歎了一口氣。皇帝聽了,低著頭半晌不說話,忽然問道:「你們這縣城可有別個比縣官大的官員?」那小二道:「這幾天因聽說萬歲爺要到這裡來,省城裡派了一位提督大人,帶兵在這裡保護。」皇帝聽了,便向小二要過紙筆來,寫上幾個字,蓋上一顆小印,外面加上封套。把小二喚進來說:「把這信送進提督衙門去。提督是我的好朋友,這封信送去,准把你們的鋪捐免了。」小二聽了,如何敢去?後來還是掌櫃的替他送去的。
掌櫃的走到提督衙門口,有許多差役見是平常信,便向門房裡一丟,掌櫃說那客人吩咐要立候回信,差役們不去理睬他。後來那掌櫃的再三懇求,恰巧裡面有一個二爺出來,差役便把這封信托他帶進去給大人。停了一會,忽然裡面三聲炮響,開著正門,提督大人親自出來,把掌櫃的迎接進去,把兩旁的差役看呆了。只見那提督在大堂上點起香燭,把那一封信供在上面,對它行過三跪九叩首禮。轉身來又向那掌櫃的作了三個揖。慌得那掌櫃的跪下來還禮不迭。停了一會,提督打發人把華亭縣喚來。那華亭縣不知什麼事體,連忙穿著頂帽,坐著轎子趕來。那提督一見了金知縣,立刻把臉色沉下來,喝一聲跪下聽旨。慌得那知縣爬在地下,動也不敢動。提督上去把那封信打開來念道:「華亭令金雨民掊克瀆貨,民不堪命,著提臣鎖拿候旨嚴辦。」那縣官聽了,嚇得臉如土色。便有差役上去替他除去頂戴。套上鎖鏈,推進牢監去關著。一面吩咐打轎,自己坐著官轎,那掌櫃的也坐著轎子,飛也似的趕到七里橋地方,走進酒店去一看,那皇帝早已下船去得無影無蹤了。提督忙傳令各處炮船趕上,前去保護。但是皇帝坐的是小划船,那炮船在水面上找來找去,也不見皇帝的御舟,空擾亂一陣罷了。
這裡皇帝回到蘇州。那蘇州官員才知道皇帝私行在外面,紛紛到行宮裡請安。住了幾天,皇帝起蹕回京去。路過江寧地方,皇帝忽然想起江寧織造官曹寅,傳諭曹寅接駕。曹寅把御駕接到織造衙門裡去住著。曹寅是世代辦理皇差的,皇帝拿他當親臣世臣一般看待。他母親孫氏,年輕時候也進宮去過的。這時皇帝和曹寅說說笑笑,好似一家人一般,又召孫氏覲見。她媳婦孫媳婦都出來見駕。皇帝賞賜很多,又寫「萱瑞堂」三字賞給曹寅。曹寅家裡花園很大,皇帝在花園裡盤桓了幾天,便起駕回北京去。
這時京裡太子胤礽監國,倒也十分安靜。胤礽是一個書呆子,終日埋頭在書堆裡,朝廷的事體聽那班大臣親王貝勒們料理。唯有四皇子胤禎見父皇不在京裡,越是無法無天。這一日,太子偶然到南苑去打獵,忽見遠遠的一隊騎馬的侍衛從南面跑來,簇擁著一輛車兒。車子前面儀仗很多,還有許多喇嘛拿著法器在前面領路。太子錯認是皇帝回來了,忙搶上去迎接時,原來車裡坐的是四皇子胤禎。胤礽是心下大不舒服,只因礙於弟兄情面,便避在一旁讓他車馬過去。待到皇帝回來,太子見了父皇,第一件事便奏稱四皇子冒用皇帝的儀仗,實是不法。康熙聽了,十分生氣,派人把他的儀仗沒收,又把胤禎喚進宮來,當面訓斥了一場。因此胤禎心中越發憤恨,他回家去,收拾行李,帶了幾個拳師,步行走出京城,向西南走去。他和手下人說定,沿路只許步行,不許坐車騎馬,一來借此熬煉筋骨,二來沿路也可以找尋英雄好漢。
話說胤禎走到嵩山腳下,住在客店裡。天色已晚,手下一班侍衛拳師,都趁著月色在廊下坐著說閒話。胤禎一個人悶得慌,便悄悄地溜出客店去。店東面有一座鬆林,月光照著,分外陰沉。胤禎負著手踱到林子裡面去,耳中只聽得呼呼的響。再繞過去看時,只見林子東面一方空地上有一個和尚,手裡拿著禪杖,對著月光上下舞動著。胤禎看得手癢,便拔出腰刀,三腳兩步,搶進圈子去,和他對舞起來。那和尚看有人和他對舞,手中的禪杖便舞得和靈蛇一般。胤禎打了半天,休想近得他身,看了自己的刀法,慢慢地慌亂起來﹔那根禪杖逼著自己,一步緊一步。胤禎心知這和尚不是等閒之輩。正想著,只見那根禪杖好似泰山壓頂一般,直劈下來,胤禎忙跪在地下,嘴裡喊著:「師父求饒!」那和尚收住禪杖,哈哈大笑,轉身去鬆樹腳下拿了被包,拔步便走。胤禎看了,如何肯放,忙追上前去,攀住他胳膊,求他帶回廟去,願拜他為師父,求他傳授本領。
那和尚聽了,向胤禎臉上看了一看,便點頭答應。胤禎轉身回進客店去,如此如此對眾人說了,吩咐他們回京城去候著,自己卻出來跟著那和尚走去。在路上曉行露宿,爬山過嶺,走了許多路程。胤禎生平從來沒有吃過這種苦楚,為要學本領起見,只得忍受著。走了多日,忽然迎面一座高山,他兩人爬上山去,走到山頂上,把個胤禎累得汗下如雨,看那和尚,卻大腳闊步地走著。走到一座山岡上,便見一座大廟,廟門上豎著一方匾額,上面寫著「少林寺」三個大字,胤禎這才明白過來。從此他在少林寺裡跟著師父師弟們天天練習本領。同伴們也十分和氣,大家問他什麼地方人,他推說是保定府人,從來不把皇宮裡的話露出半個字來。只因他食量甚大,大家取笑,說他和當年師父一般。
原來他師父名叫正覺。初來少林寺的時候,原是一個燒火和尚,食量極大,每跟著眾和尚受齋,總嫌吃不飽,多吃又不好意思,他便把廚房裡每日剩下的殘羹冷飯,悄悄的偷來,去藏在後院廊下的一架古鐘下面,覷空便去吃著。那架古鐘和人一般高,擱在廊下多年,足有一千斤重,也沒有人能動得它。正覺和尚有天生的奇力,提著鐘放上放下,好似弄小缸兒一般。後來那管香積廚的和尚見天天缺少飯食,便留心察看,知道是正覺和尚偷的,悄悄的跟著他到後園去看時,只見他正提著那口大鐘把飯食藏到裡面去。這個消息頓時傳遍寺裡,人人詫異。主持僧把他喚去,勸他不可偷糧食,許他每餐飯儘量吃飽。又問他既然有這樣的神力,為什麼不去投軍效力?正覺便答道:「我打聽得峨嵋山上有一位太師父,精通拳術,他的百八神拳,天下無敵,他專一傳授佛門子弟,但是沒有佛門名剎主持的推薦,他是不肯收留的。如今只求師父給我一封薦信,到峨嵋山去,學成本領回來,當不忘師父的大德。」那主持僧聽了他的話,便給了他一封薦信。正覺和尚到峨嵋山,去了八年回山來,那主持僧已死了,大家便奉正覺和尚做主持僧。
這正覺和尚拳法高明,天下聞名,常常有江湖上的好漢到山上來領教。不論在家人,出家人,到寺裡來學本領的,有一千多人。正覺和尚便細心-一傳授。胤禎也跟著大家用心習練。看看過了一年多,那百八神拳只已領會,胤禎便和師父說明要下山回家去。他師父點點頭,便喚一百零八個和尚來圍定他,和他比拳。胤禎一點也不害怕,一個一個比過去。那和尚越來越凶,胤禎竭力支架著,把這一百零八個和尚都已打退。
但是這少林寺裡進出,都有迎送的禮節。凡來寺學藝的,當門擺一石鐘,能夠把石鐘提開走進門去的,便收留他,倘然提不起石鐘的,便不肯收留他。藝成出寺去的,必須經過三重門:第一重門,有八個和尚,手裡拿著刀候著,殺出了這一重門。便到第二重門。門外也有八個和尚,手裡拿著棍子候著,打出了這重門,便到第三重門。門外也有八個和尚空著手候著,這八個和尚,個個本領高強,拳法精熟,最不容易對付。那出去的人,須從門檻下面爬出去。胤禎既要下山去,不得不依寺裡的規矩,他便從第一重門爬出去,逃脫了眾人的刀下趕到第二重門來,正要向門檻下爬時,忽然山門外來了許多侍衛和內監們,是去年胤禎臨分別時候約定他們來迎接的。到這時候,合寺僧人,才知道胤禎是皇子。那主持僧方喝退眾人,親自送他出山門。照胤禎的意思,仍舊要照寺的規矩,一重一重門打出去。那正覺和尚不許,說:「堂堂一位皇子,不能太褻瀆了!」臨分別的時候,正覺和尚給他一根鐵禪杖,說是留作他日的紀念。又說:「皇子的本領,可以橫行天下,但是若遇到女子,須得格外小心。」
胤禎一一領命,告別下山回去。走到山西地界,住在一家悅來客店裡,忽然聽得外面一片吵嚷的聲音,胤禎打發人出去問時,原來有一個大漢在外面打人,那人快要被打死了,許多人在一旁勸著。那人大聲說道:「俺是當今殿下的教師,鬧出人命來,自當有俺殿下擔當。」這句話惱了這位胤禎,便提著鐵杖走出來看時,見一個人直挺挺的躺在地下,打得頭破血流,早已死去。當地站著一個大漢,一手叉著腰,一手指著那死人,還在惡狠狠的叫罵。四下裡圍著許多人看熱鬧。胤禎推開眾人,上去向那大漢問話,誰知那大漢昂著頭說道:「老爺愛打死誰,便打死誰,誰敢來問俺?你敢是長著三頭六臂嗎?」胤禎聽了,不覺無明火冒起了三丈,舉起手中鐵杖,向那大漢腦殼打去。一聲響亮,那大漢腦殼子破了,倒在地上,一樣的也死去了。慌得那店裡的掌櫃和地保,拉住了胤禎不肯放。胤禎便打發他手下一個侍衛,跟著那地保到縣衙門裡去了案。
回到北京城裡,便有許多劍客和喇嘛僧在府中替他接風。席間說起在山西路上打死太子的教師,內中有一位喇嘛僧,聽了便說道:「這卻不得了了!這位教師是太子的心腹,如今聽說他家裡有事,才請假回山西去。現在吃主子打死了,那太子如何肯干休?胤禎聽了,卻毫不在意,連連喝著酒,不覺大醉。侍衛們把他扶進內院去,睡在榻上。直睡到半夜時分,胤禎醒來,連呼口渴。侍衛送上一杯參湯去。胤禎正把杯子接在手中,忽見窗外一道白光飛來,在窗櫺上一碰,又碰回去了。胤禎忙丟杯子,從侍衛身上奪下寶劍來,正要搶出院去。忽然一個喇嘛僧走進屋子來,向胤禎搖著手,低低的說道:「主子快別出去,外面正殺得厲害呢!」胤禎問是什麼地方來的刺客?那喇嘛和尚說得「太子」兩字,只聽得嗚嗚的聲音夾著一道白光,從窗外直飛進來,「當」的一聲。胤禎看時,一柄寶劍,插在牀檻上。那柄劍兒兀自晃著,射出萬道寒光來。喇嘛和尚急上去把胤禎一把拉開,又把屋子裡的燈吹熄了,只聽得院子裡的叮叮噹當,劍柄兒磕碰的聲音。打了半天,那聲音才慢慢的遠了。
這時候天色也明了,胤禎酒也嚇醒了。走出院子去一看,見院子裡的樹木被劍削去枝葉,好似一株一株旗桿,滿地倒著屍身,胤禎認得是太子劍客,外屋子也有幾個自己的劍客,被外來的刺客殺死。胤禎看了這情形,心中十分憤恨,立刻召集自己的劍客和教師來商量報仇。當下那班武士,個個自告奮勇,說道:「主子放俺們今夜到東宮去,一定取太子的頭來獻與主子。」胤禎吩咐擺設筵席,給他們飽吃一頓,個個帶著兵器出門去了。這一夜,住在皇城附近的百姓們,都聽得空中有劍戟撞擊的聲音,夾著風聲雨勢,連那屋子也搖晃起來。
到了第二天,只見那東宮的內監便紛紛出來向大街上買十多具棺木。那雍王胤禎府裡也打發侍衛們出來買了許多棺木,抬進府去。原來那夜一場廝殺,太子早已探得消息,藏躲起來,東宮四下裡都有劍客埋伏著。兩面一場惡殺,各送了十多條性命。從此以後,雍王和太子的仇恨,愈結愈深。那太子也知道胤禎早晚必要來尋仇,便打發人帶了金銀出京去,在山西河南山東一帶又請了幾位拳術高手來保護東宮。
胤禎打聽到這個消息,便和他手下的劍客商量,也要去多請幾位本領高強的武士來和東宮比個高低。有一位喇嘛勸胤禎親自出京去尋訪,一來也避免了東宮的耳目﹔二來也在江湖上多結識幾個朋友。胤禎聽他說話有理,便帶了幾個侍衛和教師又悄悄的溜出京去,沿途留心英雄好漢,卻也被他尋得幾個。內中有一個叫白龍道人的,他的飛刀十分厲害,能在百步外取人首級。雍王要求他傳授這飛刀的本領。白龍道人說:「貧道這本領只能自用,不能傳人。主子倘然要學這本領,須問俺師父,江南大俠甘鳳池不可。」
雍王原也久慕甘鳳池的名氣,如今聽了白龍道人的話,便跟著他到江南尋訪去。在金陵地方打聽得甘鳳池在一家姓金的紳士家裡,雍王跟著那道人到金家去會見他。要知甘鳳池見與不見,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6 11:43:47
第二十九回 甘鳳池座上獻技 白泰官山中訪盜
卻說甘鳳池號稱江南第一俠,他的拳法有內外兩家秘訣,大江南北沒有人能勝他的。他又生性爽直,愛打抱不平,因此江南地方紳士家裡輪流著請他住下,拿好酒好菜供養他。甘鳳池酒吃到高興的時候,便也獻些小本領給主人開開心。這一天,金家請了許多貴客在花廳上吃酒。主人請甘鳳池坐在上位。酒吃到一半,甘鳳池說道:「窗外梅花盛開,我們正可以吃酒賞花。如今把這窗戶關得緊騰騰的未免太煞風景了。」說著,只見他嘴裡噓的吹了一口氣,那向南的八扇文窗,格孱孱的都開得挺直,一陣一陣梅花香吹進屋子來。滿屋子的客人都喝「好!」內中有一位客人說道:「久知好漢手彈能在百步外打人,百發百中。今天可否領教?」甘鳳池便說:「如今便獻一套落梅花的玩兒。」先打發人拿著筆在梅花上做著暗記,又說明第幾枝第幾朵花。甘鳳池便把紙搓成小團兒,從手指上彈出窗外梅花樹上去。那梅花一朵一朵落下來﹔落下來的花,便是預先做上暗記的花。當下大家看了,都覺詫異。這時酒罷,主人便領著客人到西莊上去遊玩。這西莊是主人的田莊,也有些茅亭竹舍,點綴些鄉間景致。眾人正遊玩時,忽然一個牧牛童兒哭著跑來,對姓金的說道:「兩頭牛打架,從午刻直打到如今,還是不休呢!」眾人聽了,便跟著這童兒到屋後去看,果然見兩頭黃牛,互把頭上的角攪住不放。甘鳳池上去輕輕的把四支角分開,揪住牛角,向兩旁田地上一攤。只見那牛四條腿兒深深的陷在泥地,再也掙扎不起來。兩旁的人不禁哈哈大笑。甘鳳池又上去把兩頭牛從田地裡輕輕的拉起。
正在這時候,家人上來說有京裡的一位白龍道人求見甘老爺。甘鳳池聽說他徒弟來了,心下十分歡喜,便借著姓金的客室相見,當下胤禎見了甘鳳池,便推說是姓李。白龍道人也說姓李的是徒弟的主子,因為久聞師父的大名,特來拜訪,要求師父一塊兒進京去﹔又說了許多胤禎如何慷慨好義,本領高強的話。甘鳳池聽了,也不多說話,帶他兩人進去,和姓金的相見,夜間姓金的備下酒席替胤禎接風。吃酒中間,甘鳳池要請教胤禎的本領,胤禎便拿出少林派運氣的本領,把脊背緊貼著牆根,他一鼓氣,身子便沿著牆壁飛上去,又慢慢的落下來。甘鳳池笑了一笑,站起來,也去立在牆根下面,叫胤禎用力打他的肚子。這時胤禎要試他的本領,便把全身氣力用在胳膊上,送過一拳去。只見那甘鳳池把肚子一吸,吸成一片和紙一般,貼在牆壁上。胤禎的拳頭打上去,好似打在牆上一般﹔待要收回拳頭來時,卻被他的臍眼緊緊吸住,那拳頭好似膠住在肚皮上,休想離開。停了半晌,甘鳳池哈哈大笑,胤禎才收回拳頭來。
酒罷以後,白龍道人跟著甘鳳池睡在一屋子,見沒有人,便把胤禎是當今的四皇子,暗地裡和太子做對,要爭奪皇位,如今特來請師父進京去的話,對甘鳳池說了。甘鳳池聽了,連連搖手說:「俺不去。」白龍道人再三求懇,甘鳳池只是搖頭。一旁惱了這位雍王,站起身來,一把拉住甘鳳池的衣袖。甘鳳池一摔手,轉身一晃,便不見了。白龍道人在屋子四下裡找尋,卻不見他的蹤跡。後來胤禎在衣櫥下面看見兩隻腳,他兩人把衣櫥打開,見甘鳳池全身和紙一般緊貼在牆上。白龍道人對他打恭作揖,請他下來。他總是不下來。胤禎伸上手去拉他,休想動他分毫。胤禎又念動喇嘛的咒語,他也不下來。胤禎心想:這樣大本領的人,卻不肯歸俺,留在外面,不能給太子請去,來和俺做對,待俺如今結果了他的性命罷!他想著,便拿出手槍來對著甘鳳池砰的一響,一手拉著那白龍道人轉身便逃到江邊,跳下坐船,一直駛回北京去。這裡甘鳳地被一粒槍子送到隔壁屋子裡,大笑起來。許多人聽得槍聲,忙上前來問訊。甘鳳池便把這情由說了。那姓金的問他為什麼不願意跟四皇子進京去?甘鳳池說道:「這四皇子確是帝王之相,但是俺看他腮骨外露,必是忘恩負義之輩,因此不願跟他。」大家聽了他的話,十分佩服。
那時胤禎回到京裡,正是康熙皇帝第三次巡幸蘇州回來,滿京城的人都說萬歲在太湖遇刺客的事體。胤禎聽了,忙進宮去見父皇請安。這時有一個蒙古王名叫塞額的,對胤禎說道:「皇上在太湖遇刺客,是確有其事的,小王這時也隨駕在一塊兒。俺們逛過金山,便到蘇州﹔在蘇州住了三天,便到太湖。皇上見太湖四面七十二峰,忽遠忽近,十分開懷﹔坐在船頭上下網,網得大鯉魚兩尾,皇上非常快樂,吩咐賞漁船上元寶兩錠。歡笑時候,忽見一個大漢從水面上大踏步走來,和飛一般直跳上御舟。只見那大漢飛起手中寶劍,向皇上面門刺來。也是皇上洪福齊天,皇上眼快,說聲不好,忙將身子一歪,躲過劍鋒。只見一道寒光,早把身後一個太監刺死。這時候驚動了隨身侍衛,大喊有刺客,一面個個拔出佩刀來,上前抵擋。這時小王在船艙裡,聽得船頭上吵嚷,忙搶出去看時,見那大漢正跨進船艙,向皇上殺來。是小王拔刀向前,用盡平生之力,殺出艙去。那刺客見小王力大,難取勝,便轉身一躍,鑽入湖底,不知去向了。
「皇上吃了這個驚慌,心下大怒,便把兩江總督張鵬翮,江蘇巡撫宋榮傳來,大大申斥了一番。把個江蘇巡撫急得只是磕頭,忙動公文,下長、元、吳三縣,派出通班捕快,火速訪拿,一面招請天下好漢,保護聖駕。當時便來了兩位英雄,一位名叫白泰官,一位是沒有名姓的。那沒有名姓的英雄,張總督領他來見皇上的時候,見他身上穿著魚皮衣服,求皇上賞他一個名字。皇上便喚他魚殼。皇上問魚殼有什麼本領,魚殼說:『小人能在水面走路,又能在水裡住三日三夜﹔再是小人有一條褲帶,可以敵得千軍萬馬。』魚殼說著,便解下褲帶來。那褲帶是鋼片打成的,圍在腰上的時候,軟綿綿的好似一條絲帶:拿在手中舞弄時,寒光四射。皇上吩咐四十個侍衛,個個拿著刀劍,上去對敵,打了半天,休想近得他身。皇上看了也十分贊歎,便收在身旁,充一名侍從武官。
「講到那白泰官,原是一個無賴,年輕的時候,專愛姦淫婦女。他縱身一跳,能跳過幾十丈的高牆。任你是大家閨秀,倘然看在白泰官眼裡,他便在半夜時分跳進院子去,任意奸污。那大家婦女,吃了他的虧,也不敢聲張。有一次,他在揚州一家姓湯的人家,姑嫂兩人都長得十分美貌,白泰官打聽明白,便跳進牆去,正要用強,只覺腦後著了一大棍,頓時暈倒在地。待到醒來,已是被他們用粗繩子混身綁住。上面坐著一個老頭兒,正吩咐人架起來柴炭要把他燒死。白泰官知道性命難保,便用盡平生氣力,在地上亂滾。一霎時把屋子裡的桌椅什物一齊碰倒,勢力極大,銳不可當。那桌上的燈火也打倒在地,頓時火燄四起,把屋子也燃燒起來。屋子裡人忙著救火,白泰官趁此機會,掙脫了繩索,跳出屋子逃走。
「他多年不回家了,便悄悄的回家鄉去看看。快到家門,遠遠看見一個小孩子,在關帝廟門口遊玩,他擎著小拳頭在石獅子上打著玩兒,打得那石獅子火星亂迸。白泰官看了十分詫異,心想這孩子有這樣本領,將來長大起來,怕不在俺之下。他心中霎起了妒嫉的念頭,便上前去和小孩對打。那小孩子受了重傷,一邊哭著嚷道:『你如今欺侮我孩子,我爹爹白泰官是天下無敵手的,待俺爹爹回來,一定要替俺報仇。』說著,只見他嘴裡連吐幾口鮮血死了。白泰官到此時才知道打死了自己的兒子,心中說不出的懊恨,便轉身出去,從此痛改前非,在江湖上專打抱不平,救人性命。
「有一天,他走到蘇州宜亭地方,借住在一家客店裡。到半夜時分,聽到隔壁有女人的哭聲,白泰官悄悄的走出院子,跳上屋頂去看時,見一家樓窗開著,那哭聲從樓窗裡飛出來。白泰官跳進窗去看時,見一年輕女子被剝得不掛一絲倒在牀上。牀前擱著一盆熱水,一個黑丑和尚正提著熱騰騰的一方手巾,在那女人肚子上磨擦。白泰官在江湖上原聽得說起一個西藏來的惡僧,專一姦淫婦女,又愛吃孕婦肚子裡的胎兒。見有孕婦,他便拿熱水硬捺下胎兒來煮著吃﹔如今果然給他遇見了,不覺大怒,便搶上前去。這時和尚背脊向外,白泰官意欲摘他的腎囊。那和尚覺察了,疾忙輕身,飛過一腿來。白泰官手快,擒住他的右腳。那和尚一縱身,把左腳飛起。這是有名的鴛鴦雙飛腿。白泰官也懂得這個解數,便騰出右手來,又把他的左腳擒住,趁勢一摔,那和尚被他摔下樓去,倒在院子裡,撞破了腦殼,頓時腦漿迸裂死了。一時驚動了鄰舍,大家起來看。那女子的丈夫見白泰官救了他妻子的性命,忙對白泰官連連磕頭。便是那左右鄰舍,也上來個個對他打恭作揖,說道:『這個和尚霸佔住這地方已有多日了,專一姦淫婦女,擾亂地方,報到縣衙門裡,知縣派兵士下來捉拿,都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嚇得兵士們逃回城去。如今這和尚也是惡貫滿盈,死在好漢手裡。好漢替地方除害,真是合村的恩人。』當時把白泰宮接到一家鄉紳士家去,好酒好飯看待。到了第二天,給知縣官知道,忙打發官轎來,把白泰官接進衙門去。這時皇上在太湖上遇到刺客,正要招請天下好漢,知縣便把白泰官保舉上去。巡撫又轉報總督,總督當即帶著他和魚殼還有十幾位好漢一同去見皇上。皇上見他本領高強,也給他充一位侍從武官,其餘的都充了侍衛,一齊帶進京來。」
雍王聽了塞額一番話,心中又詫異,又妒嫉。心想:「天下有這般大本領的人,可惜不在俺府中。」這時當著胤礽、胤禔、胤禩、胤禟、胤、胤祉、胤祺、胤禵、胤祥一班弟兄,也不便說什麼。他只和大哥十分投機,他兩人當即回到私宅去商量大事,又打聽得皇上已把魚殼派在太子名下保護東宮,把白泰官派到蘇州去幫助地方官緝拿太湖刺客。
那太湖刺客名叫金飛,原是陝甘一帶的大盜,太湖上好漢喚他金爺爺。只因他一向在陝西、甘肅、四川一帶出沒﹔因此江浙一帶的人不甚知道他的底細。講到他的本領,卻高出白泰官以上。他在四川一帶,專伏在三峽急湍裡,身上穿著綠油衣褲,在水裡鑽來鑽去,好似魚鱉一般。見有船只在峽下停泊,他便上船去搶掠財物,從不傷人。後來他名氣愈傳愈大,長江一帶好漢來歸服他的,共有一千多人,他便在宜昌路上占住一個山頭。有許多好漢帶了家眷在山下住家開舖子。後來年深月久,山下慢慢的成了一座村坊。村坊上男女老少都是金爺爺的弟兄,此番他受了明朝遺臣張蒼水部下石把總的托付,打聽得康熙帝南巡,便到蘇州來行刺。他從金山直到太湖上,一擊不中,便也出去了。
後來,聖旨下來,嚴催各縣捕快查拿刺客,卻被吳縣的捕頭打聽出這刺客的來歷,只是不敢上宜昌去找他。恰巧皇上又派白泰官下來。白泰官自己仗著本領高強,便帶領全班捕快趕到宜昌去,打聽得那座名山,叫獨龍岡,山下村坊叫獨龍村。白泰官一班人到了宜昌,便起岸,僱著大車走旱道。在路上走了兩天,才遠遠的看見前面一座惡岡子,四面山頭環抱著,岡下樹木參天,陰森可怖。
白泰官大車正走著,見前面也有一輛車兒,車上坐一個絕色女子,一個約十一二歲的小孩,跨在轅上趕車﹔慢慢的走著。白泰官的車快,看看趕上,那車上的女子喝著小孩子道:「白太爺來了,快讓路!」白泰官聽了,十分詫異,看那女子又是不認識的。再看那小孩子,正跳下車來,繞過車身後面,去把輪子一端,端過一旁,讓白泰官的車子先過去。白泰官見這小小孩童,有這樣的神力,心便灰了一半。當下他也不說話,到了山岡下面,找到一家客店住下。天色已晚,大家安睡。
第二天一早起來,白泰官出去付帳時,見櫃內坐著一個女子,便是昨天坐在車上的那個女子。白泰官要試試她的本領看,把那大錢一個個嵌在櫃板木頭裡面。那女子看了,笑了一笑,她只用手在櫃檯上輕輕一拍,那大錢一齊跳了出來。白泰官知道這村坊裡個個都是有本領的人,心又灰了許多。正躊躇的時候,只見門外走進一個大漢來,見了白泰官,便兜頭一揖,說道:「俺山門知道白太爺到了,便打發俺來請你一個人上山去。」白泰官問山主是什麼人?那人回答說:便是金爺爺。白泰官到了這時候,也不肯丟臉,便吩咐那一班捕快,在客店候著,他獨自一人跟大漢上山去。
那山岡子很高,那大漢連縱帶跳的上去。白泰官縱跳的本領也不弱,跳了幾跳,轉了幾個彎。那飛已在山岡上守候著,見了白泰官,便迎接上來,自己通過姓名。白泰官見他身後站著三五十條好漢,也上去一一招呼了。大家陪他走進屋子去。裡面院子很大,廳堂也闊寬,堂屋裡已擺下幾大桌酒席。金飛當即請白泰官坐了首位,眾好漢也一齊坐了下來。看各人跟前時,都沒有筷子,只有尖刀數柄,白泰官跟前連尖刀也沒有,滿桌子的雞鴨魚肉,不知如何吃法?停了一會,主人吩咐眾弟兄敬客,只見各人拿尖刀挑著魚肉向白泰官嘴裡送來。白泰官也故意要獻些本領給他們看,見尖刀送進嘴裡時,他忙把門牙咬住刀尖,刮的一聲,刀尖咬斷,魚肉吃下肚去。就這樣一個一個上前敬他,他從從容容的吃著,嘴上一點不受損傷。直到桌面上的尖刀一齊被他咬去刀尖,看看白泰官跟前堆著一大堆刀頭兒,大家都喝采。
接著拿上一大盤糕來,外面熱氣騰騰。白泰官拿一塊送進嘴去一咬,糕裡裹著十多枝鐵釘。白泰官不動聲色,把糕慢慢的吃完,含著一嘴鐵釘。向牆一噴。只見那十多枝鐵釘,一齊牢牢的釘在牆上。金飛看了,也喝一聲好,站起身來送客。白泰官自料眾寡不敵,又見他手下人本領高強,便把一團豪氣冰消瓦解了。走到大門口,已有一扇鐵閘門擋住,一旁趕過一個童兒來,把這門閘輕輕舉起。看那塊閘板,足有一千斤,白泰官這時越發死了心,下得山去,不好意思去見那捕快,便一溜煙逃到別處去了。
這時康熙仗著魚殼保護,又第四次出巡江南。這一次可不比得上一次,皇上帶著御林軍士,沿路又有地方兵隊保護。皇上暗暗的打聽還有許多讀書人不服清朝,做許多誹謗朝廷的詩文,從速舉發,不得循私。誰知道這密諭下得不多幾天,在浙江湖州府地方便鬧出一起文字的大獄來。
當地有一富翁,姓莊名廷壠,他讀書不多,卻好名心重,很想弄些著作,傳之後世,藏諸名山。因此他便天天捏一枝筆,咿咿唔唔的帶唱帶寫,不知寫些什麼。偏偏肚子裡不爭氣,寫了一年半載,也寫不出什麼正經東西來。後來他忽然想出一條好計策來。好在他有的是錢,便拿銀錢去那班窮讀書人家裡收買稿件,占為己有。後來不知從什麼地方買到一部烏程朱氏《明史》的稿本。他便快活非凡,湊上些崇禎朝的事實,換了自己的名字,又請當地有名的讀書人姓陸的姓查的姓范的替他做幾篇後記,居然刻印出來。他想這洋洋大作,當年孔子作《春秋》,司馬遷作《史記》也不過如此,傳之後世,怕不與《春秋》《史記》鼎足而三。誰知樂極生悲,這各省地方官正在暗地裡查訪有誹謗本朝的著作。查到這部《明史》,那湖州知府便鄭重其事,親自進京去告密。那刑部尚書奏明皇上,聖旨下來嚴密查辦。這莊廷壠消息得到很快,知道事體難了,忙服毒自盡。聖旨下來,見莊廷壠已死,便開棺戮屍﹔又把那刻印的販賣的一齊捉去殺了。那做後記的查家范家陸家也得信很快,便預先聲明是莊廷壠捏名假造的,好不容易求得一個免罪,已弄得傾家蕩產。從此以後,一班讀書人都縮著頸子不敢多寫一個字。
康熙皇帝心中十分快樂。在外遊玩多時,便啟蹕回京去。誰知京裡的太子和直郡王雍郡王又鬧出一樁大事來。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6 11:44:11
第三十回 鬥法術計收血滴子 換嬌兒氣死陳閣老
卻說康熙皇帝第四次南巡,依舊是皇太子胤礽監國。那直郡王胤禔、雍郡王胤禎,心裡實在十分妒嫉,他兩人暗地裡派兵遣將去行刺太子,已有許多次了。都因東宮保護的人多,不曾遭他毒手。每一次,兩邊白送了幾條好漢的性命。胤礽心中把胤禎恨入骨髓,拿了重禮在外面請了許多有法術的道人來,在東宮作起法來,要收拾胤禎的性命。在胤禎王府中搜羅的法士也不少,東宮每一次行法術,都被雍王府中的法士破了。後來太子從江西地方去請得一位鐵冠道人來。這道士有一條法器,真正了不得,那法器又名「血滴子」,是一頂鐵打成的帽子,鐵冠道人念動真言,這血滴於便飛起半空,飛到仇家去,在那仇人頭上一套,立刻把頭割下來,收在帽子裡,向空飛回去。那沒了頭的人,頸子裡也不淌一滴血出來,所以稱做「血滴子」。那血滴子來時,任你千軍萬馬之中割取人頭,悄悄的來,悄悄的去,又快又無聲息,一霎時頭不見了,叫人防不勝防。
雍王打聽得這個消息,心中十分害怕,當即和幾位教師喇嘛商議。內中一位喇嘛和尚說道:「那鐵冠道人除非請俺大喇嘛來不能制服。」雍王聽了,便親自到雍和宮去求大喇嘛,那大喇嘛起初不肯,後來經雍王許他事成以後有種種利益,大喇嘛便帶了法器到雍王府中,光拿出一片貝葉來,囑咐雍王蓋在頭頂上,上面又拿帽子壓住。這貝葉法力無邊,可以抵得住血滴子。大喇嘛又在雍王臥房外面收拾一間淨室,日夜在屋子裡打坐守候。雍王原也有四位妃子。他元妃是鈕鈷祿氏,和雍王十分恩愛,如今見丈夫有難,便天天在雍王身邊陪伴著。
這一天夜靜更深,鈕鈷祿氏正和雍王井頭睡在一個枕頭說話,忽然見帳門外飛進一團漆黑的東西來,在雍王頭上一砸。幸而雍王頭上的貝葉早夜不離,那法器不能傷得雍王的性命。鈕鈷祿氏在一旁看了,不禁大聲叫喊起來。外面大喇嘛聽得了,忙搶出淨室來看時,只見那法器正從雍王臥房中飛出來。大喇嘛手快,忙脫下自己身上的袈裟來,向那法器一罩,好似網魚一般,把那法器網在袈裟裡面。
這時,早已驚動了合府的人,大家趕進院子來請雍王的安。雍王額上被那法器磕碰受了傷,還掙扎著起來,大喇嘛送上那血滴子,說:「這是殺人唯一利器。王爺留著,將來可以制伏天下。」雍王看時,見那血滴子原是一頂鐵帽子,黑漆一團,寒光四射,看了不覺膽寒。第二天,直郡王胤禔得了這個消息,忙趕來看望。胤禎把詳細情形說了。胤禔看看沒有人在眼前,便拉著胤禎的手到一間密室裡悄悄說:「俺現在從蒙古請到一位喇嘛,名巴漢格隆的,他道術很高,能夠拿咒詛鎮壓人。如今我把太子的庚八字打聽明白,寫著紙條兒,藏在草人肚子裡,一面請巴漢格隆立起法壇,念動咒語,七日七夜,那太子在東宮便發起瘋顛來,從此不省人事。到那時,他也做不成太子了,以後你我二人,無論誰做了太子,都可以商量。」胤禎聽了,忽然又想起一條計策,便和胤禔如此如此說明,當時便把大喇嘛請來,悄悄的送他二千兩銀子,托他如此如此行事。
過了幾天,太子看著鐵冠道人不能成功,心中不覺納悶。又過了幾天,太子覺得昏昏沉沉的害起病來。起初還是乍寒乍熱,不十分沉重﹔後來索興發起狂熱來,滿嘴胡說,兩眼如火,見人便打。東宮裡上上下下的人,都慌張起來。相國張英便去請了國師來替太子治病。那國師早已受了大喇嘛的賄賂,便拿兩粒阿肌酥丸給太子吃下。睡了一夜,那病勢果然減輕,只是犯了淫病,他終日和一般妃嬪廝纏著,還嫌不足,見了略平頭整臉些的宮女,便用強力奸污。胤禔、胤禎得了這個消息,便個個帶著自己的福晉到東宮去請安。誰知那太子見了他兄弟兩人,一句話不說,只是眼睜睜的向他嫂嫂素倫妃子和弟媳鈕鈷祿氏看著。看到出神的時候,他伸著兩臂向鈕鈷祿氏撲去。鈕鈷祿氏身子靈活,躲避得快﹔那素倫妃子,卻被太子攔腰緊緊抱住,任你如何掙扎,休想逃得脫身。胤禔看了,不覺大怒,上去用力一推,把太子推倒在地,氣憤憤的拉著他妃子走出宮去。照胤禔的意思,要去奏明父皇﹔後來還是素倫妃子勸住說:「父皇從江南回來不多幾天,且耐著這口氣,過幾天,待父皇閒暇時候,再奏明不遲。」胤禔聽了他妃子的話,暫且把這口氣忍耐著。
忽然關外接連報到軍情,說俄羅斯人帶了大隊兵馬,打進蒙古地方來。康熙皇帝便下諭派都統公彭春等督兵到愛琿地方,會同薩布素兵隊直攻雅克薩,打破雅克薩城,和俄羅斯人訂約講和。日子隔得不久,又報到軍情說,蒙古噶爾丹部聯合俄羅斯人造反。康熙皇帝便封裕親王福全為撫遠大將軍,率同皇子胤禔出古北抵敵了﹔封恭親王常寧為安北大將軍,率同簡親王雅布出喜峰口抵敵。誰知噶爾丹的兵十分驍勇,他攻破了阿拉尼的蒙古兵,再攻入烏珠穆泰,直衝破恭王的陣腳,打進多倫泊東北的烏蘭布通。虧得裕親王用炮火攻破了噶爾丹的駝城。噶爾丹兵大敗退還伊拉土克、三胡土克圖地方。清兵正要長驅直入,康熙皇帝忽然在博洛城害起病來了,只得班師回到北京。這時皇太子的病越來越厲害了,瘋得好似癲狗一般,見人便打,見物便毀。東宮妃子只是日夜哭泣,也毫無方法,只因皇帝有病,又是在外面辛苦打仗回來,是皇后的主意,暫時把這個消息瞞起來,不給皇帝知道。
到了第二年,那噶爾丹又起了三萬騎兵,沿綠連河下來打破喀爾喀,打進巴顏烏蘭。這時皇帝身體已經復原,便決定御駕親征,帶領十萬大兵,分東、中、西路。東路大元帥為黑龍江將軍薩布素﹔西路大元帥為大將軍費楊古,帶領陝甘強兵,從寧夏渡沙漠,沿土拉河打他的後路﹔皇帝獨當中路,從獨石口過多倫泊,西入沙漠,再從科布多沿綠連河右岸,過額爾德尼拖羅海山。那噶爾丹的兵隊見了皇帝的黃幄龍纛,嚇得他從拖諾山逃走。皇帝直追到塔米爾,兩軍奮戰。噶爾丹又大敗。這時東路西路兩支總隊,也向兩旁包抄過來。噶爾丹部主逼得走投無路,康熙帝勸他投降,他便在營中服毒自盡。策妄把他的屍身獻上。從此喀爾喀各部地方都投降了清朝。
康熙皇帝班師回京,十分快樂。這時想起太了來,也召進宮去相見。太子的師傅熊賜履,內大臣索額圖等知道包瞞不住,只得把太子送進宮去。這時皇子胤禔、胤祉、胤禎、胤禎、胤禟、胤祥、胤禵十幾個弟兄都站在一旁。太子見了父皇,也不知道請安行禮,一味的狂叫狂跳。皇帝看了十分詫異,忙問時,才知道害病已久,無可救藥。皇帝立刻坐朝,問文武大臣如何處置太子?那大學士張英、張廷玉,見勒隆科多,大將軍年羹堯,閣老陳世倌,都是和雍王一鼻孔出氣的,便紛紛奏請廢去太子。皇帝也明白胤礽病到這種地步,不能再做太子的了,便下旨廢太子為庶人,退出東宮。
這事傳到各皇子耳朵裡,個個歡喜,妄想自己補升太子。這裡有一個八阿哥胤禩,最是陰險,便滿心要謀這太子的地位,便在暗地裡化了許多銀錢,買通內大臣阿靈阿,散秩大臣鄂倫岱,尚書王鴻緒,侍郎揆敘等一班大臣。這時候恰巧皇帝有聖旨下來,命達爾漢親王、額附班等會同滿漢大臣,共議繼立太子的事。當時內大臣阿靈阿一班人便悄悄的寫了「八阿哥」三個字送進宮去。皇帝在諸位皇子中最不歡喜八阿哥,況且八阿哥的品行也最壞,面貌也最不漂亮。皇帝知道這裡面有弊,便在坐朝的時候,追問這件事體。
康熙皇帝聲色俱厲,滿朝文武大臣個個害怕。大學士張玉書便把阿靈阿一班大臣如何交好八阿哥,如何私立黨派,一一奏明。皇帝聽了,十分震怒,立刻下旨,把這班大臣拿下,交康親王椿泰審問定罪。同時胤禔府裡請大喇嘛作法鎮壓太子的事體,也敗露了。原來是一個內監名韋鳳的告發的。那韋鳳原是東宮的太監,如今調在直郡王府中當差,從小太監嘴裡打聽出這個事件來,立刻悄悄的到大內去告發。皇帝聽了,立刻打發內大臣帶同侍衛官,人不知鬼不覺的直衝進直郡王府中去,在後花園中果然發掘一個草人。那草人身上寫著太子的名字生辰八字,當胸釘一枚鐵釘,上面淋著狗血。又有五個紙剪成的鬼怪,一塊兒埋在泥裡。皇帝看了這些鎮壓的東西,氣得頓足大罵,吩咐把一干人等捉交宗人府審問,又下旨革去大阿哥直郡王的爵位,便在王府中幽禁起來,合府奴僕人等都賞給十四皇子胤禵,那大喇嘛巴漢格隆驅逐他回蒙古。這一來,胤礽的病勢去得乾乾淨淨,依舊是循規蹈矩,皇帝仍舊立他做太子,仍舊住在東宮裡,仍舊把朝政交給他監國,自己卻帶了一班親信大臣第六次巡幸江南去。那班皇子見胤礽依舊做了太子,心中十分妒嫉,但一時也無可奈何。
四皇子胤禎卻依舊在暗地裡結識大臣,供養俠客。那大臣中要算大將軍年羹堯,閣老陳世倌和他交情最好。年、陳兩位太太常常進王府去。那王妃鈕鈷祿氏,也和這兩位太太十分親熱,有時王妃也到年、陳兩家去遊玩。那年家有位姨太太,小名小萍,長得十分美貌,性情也和順。王妃看了也十分歡喜,回來對雍郡王說了。雍王原是好色的,聽王妃說起,恨不得喚進府來一見,他見了年大將軍,便問起小萍,又說了許多羨慕的話。年大將軍卻也十分慷慨,第二天一輛車子便把小萍送進府來,送給王爺。這一來,雍王把個年大將軍感激到十二分,兩人的交情越發深厚起來了。
你想,好好一位美人兒,年大將軍如何肯輕易的送與別人?這裡面卻有一個緣故。年大將軍最不喜歡的是美人兒,說她好看不中吃的。只年羹堯身高長得結實,他每天非得有五個粗蠻的女人服侍他,不能安睡,因此他那班美貌佳人,只可以作畫裡真真看的,他都不要。他府裡養著十個山東村婦,輪流侍候他,小萍雖說是他的姨太太,卻嫌她不中用,因此他便慷慷慨慨的送給了雍王。那雍郡王得了這位美人,真寵得把她眼皮上供養,手掌上廝擎起來。這時王妃鈕鈷祿氏,肚子裡有孕,王爺越發有空兒服侍這位美人了。
雍王年紀也不小了,卻沒有一個兒子。而鈕鈷祿氏也想生一個兒子,恰巧那陳閣老的太太,和她同時受孕。兩人見面,常常說著笑話:咱倆倘然各生一個男孩兒,便不必說﹔倘然養下一男一女,便給他配成夫妻。陳太太聽了這個話,忙說:「不敢當!咱們是草野賤種,如何當得起皇家的天神貴種?」這也不過是她們女太太們說著玩罷了。誰知言者無心,聽者有意。當日陳太太告辭出府,王妃退進內室去,便有一個值上房的媽媽,見左右無人,忙悄悄的對妃子說道:「俺王爺不是常常埋怨著娘娘不養一個男孩兒嗎?娘娘也為的是自己不曾養得一男半女,所以王爺在外面拈花惹草,也不便去干預他。如今老身倒有一計,此番娘娘倘然養下一個男孩子來,自然說得嘴響﹔倘然養下一個女孩子,只叫如此如此,便也不妨事了。」妃子聽了她的這番說話,也連連點頭稱說:「好計!」這且不去說他。
卻說雍郡王因要謀奪太子位,外面養了許多英雄好漢,在朝內又結識了許多大員高官,像張廷玉、隆科多、年羹堯、張英、陳世倌,都是他的死黨。他們每日退朝回來,總聚集在雍王府裡,商量機密大事。後來陳世倌一連三天不曾到王府去,把個雍王急得走投無路。原來陳世倌做到閣老,手握朝廷大權,諸事要和他商量。到第四天上,陳閣老才來,雍王問他:「家中有什麼要事?」陳世倌笑著說道:「不瞞諸位說,下官虛度五十歲,膝下猶虛。前天內人分娩,托王爺的福,居然養下一個男孩兒來。因此在家料理,耽擱了此間公事。」眾人聽了,都向閣老賀喜。接著又商量大事。年羹堯說道:「昨天接到邊報,噶爾丹部兵馬已到烏珠穆泰地方。皇上意思要打發裕親王和太子帶兵去抵敵,此番太子出關,又是我們絕好的機會,切不可錯過。接著又商定了幾件大事,各自退去。
雍王退進內室,那王妃鈕鈷祿氏從房裡迎接出來﹔雍王看他捧著一個大肚子,便想起日間陳世倌的話,便把陳閣老生了一個男孩兒的話對王妃說了。王妃聽了,不覺心中著急,看看自己袋著一個肚子,不知養下來是男是女。當時王妃聽了王爺的話,暗地裡向管事媽媽看了一眼,那媽媽點頭微笑。誰知隔不上三天,這位王妃也分娩了。王爺知道了,忙著人進去探問是男是女?裡面報出來說道:恭喜王爺又添了一位小王爺。雍王聽了,十分歡喜。接著文武官員,紛紛前來賀喜﹔到了三朝,王爺府中,擺下筵宴,一連熱鬧了七天,便是那班官太太也一齊到王妃跟前來賀喜請宴。王府裡的忌諱,小孩子生下地來,不滿一月,不許和生客見面﹔因此那班官太太,都不曾見得那位小王爺的面。鈕鈷祿氏又怕別人靠不住,諸事都托了這個管事媽媽﹔那管事媽媽是一位精細的過來人,只有她和乳母兩人住在一座院子裡,照料小孩子的冷暖哺乳等事。雖有八個宮女服侍,卻只許在房外侍候。王妃自有大夫診脈調養,天天有一班太太們來和她談話解悶兒。
王妃原和陳世倌太太景說得投機,如今陳太太生產在月中,不能到王府來,這位王妃每天少不了要念上三遍陳太太。好容易望到滿月,陳太太又害病,不能出門,把個王妃急得沒法,只好等自己滿月以後,便親自坐車到閣老府中去探望陳太太。又把小孩兒抱出來給王妃看。小孩面貌飽滿,皮肉白淨,把個王妃樂得抱在懷裡只是喚「寶貝」。王妃又和陳太太商量,要把這小孩子抱進王府去,給王爺和姬妾們見見。陳太太心中雖有不願意,但礙著王妃的面子,也只得答應下來,把小孩子打扮一番,又喚自己的乳母抱著,坐著車,跟著王妃進府去。那乳母抱著孩子,走到內院裡,便有府中媽媽出來抱進正屋去,吩咐乳母在下屋子守候。屋子有許多侍女嬤嬤,便趕著這乳母問長問短﹔又拿出酒菜來勸她吃,直混到天色靠黑,乳母吃得醉醺醺了,只見那媽媽把小孩子抱出來,臉上罩著一方繡龍的黃綢子,乳母上來接在懷裡,一手要去揭那方綢子,那媽媽忙攔著說:「小官官已經睡熟了,快抱回去吧!」接著,一個侍女又捧出三隻小箱子來,另有一封銀於,說是賞乳母的。那小箱裡,都是王爺和王妃的見面禮兒。乳母得了銀子,滿心歡喜,匆匆上車回去了。
乳母帶小孩到得家裡,陳太太見小孩睡熟了,忙抱去輕輕的放在牀上。打開那小箱子來一看,陳太太不覺吃了一驚!裡面有圓眼似大的珍珠十二粒,金鋼石六粒,琥珀貓兒眼白玉戒指珠釧和寶石環,都是極貴重大內的寶物。最奇怪的有一枝玻璃翠的簪子和羊脂白玉簪子,珠子翡翠寶石的耳環,也有二三十副。這封見面禮物,少說也上百萬銀子。陳太太看了笑道:「這王妃把我們哥兒當作姐兒看了!怎麼賞起簪子和耳環來了?難道叫俺們哥兒梳著旗頭穿著耳朵不成?」那乳母接著說道:「虧王妃想得仔細,這簪兒環兒大概留著給俺哥兒長大起來娶媳婦用的。」兩人正說著,那小孩在牀上「哇」的哭醒來了。乳母忙到牀前去抱時,只聽得嘴裡啊喲連聲。陳太太聽了,也走過去看時,由不得連聲嚷著:「奇怪!」接著又哭著嚷道:「俺的哥兒到什麼地方去了?」這一聲喊,頓時驚動了閣府的人,都到上房來探問。
這時陳世倌正在廳屋裡會客,只見一個重兒,慌慌張張的從裡面跑出來,也顧不得客人,氣喘吁吁地說道:「太太有事,請大人進去!」陳世倌聽了,向童兒瞪了一眼,那客人也便告辭出去。閣老送過了客,回進內室去,一邊走一邊問道:「出了什麼事?值得這般慌張。」要知陳太太的孩子,究竟有什麼奇怪之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6 11:44:33
第三十一回 康熙帝揮淚廢太子 汪紳士接駕失弱女
卻說陳閣老一腳踏進房門,只見他夫人滿面淌著淚,拍著手嚷道:「我好好的一個哥兒,到王府裡去了一趟,怎麼變成姐兒了?」陳世倌聽了,心中便已明白,忙搖著手說:「莫聲張。」一面把屋子裡的人一齊趕出去,關上房門,把乳母喚進身來,低低的盤問她。那乳母一面拭著淚,一面把如何到王府去,如何一個媽媽把哥兒抱進去,如何直到靠晚送出來,如何不許她去揭那方罩臉的綢子,回家如何哥兒變了姐兒說了,把自己吃酒的事體瞞著。陳閣老聽了乳母這番話,心中越發雪亮,便對乳母說道:「哥兒姐兒你莫管,你在俺家中好好的乳著孩子,到王府去的事,以後不許提起一個字,倘然再有閒言閒語,俺先取了你的性命!」喝一聲:「退去!」嚇得那乳母抱著孩子,悄悄的退去。陳世倌即對他夫人說道:「這明明是王妃養了一個公主,只因她一向瞞著王爺說養了一個小王爺,如今把俺孩子帶進宮去,趁此便換了一個。俺們如今非但不能向王妃去要回來,並且也不能聲張,俺們若聲張出來,非但俺孩子的性命不保,便是俺一家人的性命都要不保了。好太太,千萬莫再提起了,俺們命中有子終是有子的。你既養過一個哥兒,也許養第二個哥兒呢!」陳夫人吃他丈夫再三勸戒,便也明白了。從此以後,他們合家上下絕口不談此事。
看看到了第二個滿月,王妃才把孩子抱出來給雍王爺見面。雍王看孩子長得白淨肥胖,又是妃子鈕鈷祿氏所生的,便十分寵愛,府中人都稱他四王子。看官須記著,這是陳閣老的嫡親兒子,也便是將來的高宗皇帝。這時陳世倌深怕換了的事體敗露出來,拖累自己,便一再上書,求皇帝放歸田裡。聖祖挽留他不住,只得准了他的奏,放他回去。這裡雍郡王見去了一個親信的陳世倌,心中鬱鬱不樂。虧得那鄂爾泰、張廷玉兩人,竭力幫助他。看看那許多皇子,大半收服做了雍郡王的心腹,內中只有胤祉、胤祺、胤祐、胤、胤禟、胤祹、胤禵,常常自立門戶,不肯和雍郡王同走一條路。他們一面做著陰謀秘密的事體,一面又在皇帝跟前討好。皇帝便把胤祉、胤祺封做親王,胤祐、胤封做郡王,胤禟、胤祹、胤禵封做貝子。雍郡王知道了,越發懷恨在心。內中要算胤禩、胤禟兩人最和雍郡王作對。其實他們暗地裡謀奪太子位的心思,十分兇惡,他們卻不練習什麼本領,不結識什麼好漢,只打通了幾個太監去結識那班妃嬪,天天在皇帝耳跟邊說了許多太子的壞話,後來越說越凶,竟說太子有時進宮來調戲妃嬪,甚至暗結死黨,謀殺皇上。這種兇險的話,任你是鐵石人聽了也要動氣,況且說話的幾位妃嬪,都是皇帝十分寵愛的,他如何有不信之理。便立刻傳宗人府,意欲把太子廢了。後來還是固倫公主再三勸住說,皇上暫時耐著這口氣。這廢立太子,是一件大事,須和眾大臣慎重商量的。
第二天,卻巧得到邊報,說噶爾丹部造反十分猖獗,那車臣部紮薩克部都被他佔據,紛紛打發人進京來告急。皇上得了這個消息,立刻坐朝,和幾位大臣商議後,一邊發下幾道聖旨:第一道,封裕親王全福為撫遠大將軍,皇長子胤禔為撫遠副將軍。帶領五萬人馬,出古北口。第二道封親王常寧為安北大將軍,簡親王雅布和信郡王鄂禮都封副將軍,帶領五萬人馬,出喜峰口。第三道,又命內大臣舅舅佟國綱、佟國維﹔大臣索額圖、明珠、阿密達﹔都統蘇努喇克遲、彰春阿、席坦諾邁﹔護軍統領苗齊納、楊岱﹔前鋒統領班達爾、沙邁圖都等隨營參贊軍務。十萬大兵,浩浩蕩蕩,殺奔關外來。誰知這一場戰爭,從第一年的秋天出兵直到第二年的夏天,還不能把噶爾丹打退﹔皇帝心中十分焦急,便派了康親王杰書,去換回恭親王來,自己又帶了御林兵馬,親到博洛河地方去督戰,一面命太子胤礽留守在京裡監國。
誰知皇帝一到關外,那告太子的狀紙雪片也似的飛來。有的告他欺凌宗室,有的告他擾害百姓,有的告他擅動貢物,有的告他擾亂宮廷,有的告他謀殺父皇。聖祖看了,舊恨重提心中說不出的惱恨。立刻下一道聖旨,叫人進京去提出關外來。不多幾天,那胤礽到了行營進帳來跪在父皇跟前。皇帝看他說話瘋瘋癲癲心中越發氣憤,颼的拔出一柄佩劍來,向太子斬去。虧得舅舅佟國維在一旁攔住。皇帝拍案大罵,一邊罵,一邊自己淌下眼淚來。說太子胡行妄為,自己早已知道,只因看在他母親面上,忍氣二十年。到如今他罪惡愈深,結黨營私,侮辱大臣,生性兇惡,謀害骨肉,甚至擾亂宮廷,謀殺朕躬。這樣狂妄悖逆的人,留他在世上何用?皇帝罵到傷心的時俟,一口痰向胸口一湧,不覺暈倒在地。待清醒過來,看太子還直挺挺的跪在地下。皇帝氣憤極了,上前去親自動手,在太子的臉上打了兩巴掌,喝一聲:「滾下去!」
第二天,把太子廢去,把兵權交給康親王,擺駕回京去。一面把太子幽囚起來,一面召集許多大臣,商量改立太子的事體。那班大臣受了諸位皇子的好處,各人幫著自己的主人。那時八皇子胤禩,私地裡送了許多金珠給國舅佟國維,和大學士馬齊。便暗暗的指使內大臣阿靈阿,散秩大臣鄂倫岱,尚書王鴻緒,侍郎揆敘,還有巴渾岱一班人,上奏章說八阿哥可以繼立。皇帝看看奏章,不由得大怒起來。說:「八阿哥少不更事,況從前有謀害太子的嫌疑,他母親又出身微賤,如何可立為太子?」一面派人秘密查問,果然查出胤禩私通大臣的事跡來。第二天,皇帝上殿,厲聲喝問。巴渾岱嚇得渾身抖動,爬在地下,把佟國維和馬齊兩人如何指使他們保奏八阿哥的情形,一一奏聞。天顏震怒,立刻把那班官員革了職,又革去了胤禩
親王的爵位。佟國維只因他是國舅,便當面訓斥了幾句,驅逐出京,永遠不許進宮。大學士馬齊,離間骨肉,罪情較重,下旨交刑部斬首。後來由滿朝文武代求恩免,聖旨下來,著革去功名,嚴行管束。
自從此雷厲風行之後,滿朝官員都絕口不敢說立太子的事,便是聖祖自己,也不再立太子。後來還是皇后覷著皇帝略略平了氣,便勸著說道:「簡立儲君,是國家一件大事。如今陛下皇子眾多,不得不預立太子,免得將來的變亂。」皇帝聽了皇后的話,倒也說得不錯。便和皇后商量,究竟立誰妥當?皇后說:「皇十四子胤禵,生性慈厚,堪為儲君。」這句話,卻深合聖祖的意思。但是皇十四子年紀尚小,這時倘然把聖旨宣佈出去,又怕太子被人謀害。聖祖想到這裡,便想起鄂爾泰、張廷玉兩個人來。皇后也說這兩人是朝廷的忠臣,可以信托。當下立刻把鄂、張兩位大臣宣召進宮來,商量立十四皇子為太子的事體。那鄂爾泰便想出一個主意來,說請陛下親筆寫下傳立的詔書,悄悄的去藏在正大光明殿匾額的後面,待陛下萬年之後,由顧命大臣把詔書取下來宣讀,那時諸位皇子,見是陛下的親筆,也沒話可說了。
聖祖聽了,連稱「妙!妙!」便又想起國舅隆科多來,立刻把他召進宮來。一面由聖祖親自寫下詔書道:
胤礽染有狂疾,早經廢黜,難承大寶。朕晏駕後,傳位十四皇子。爾隆科多身為元舅,鄂爾泰、張廷玉受朕特達之知,可合心輔助皇帝,以臻上理。勿得辜恩溺職,有負朕意。欽此。
這三位大臣受了皇帝的顧命,便把詔書捧去,悄悄的藏在正大光明殿匾額後面,又悄悄的退出宮來,各自散去。自從行了這個預藏遺詔法子以後,歷雍正、乾隆、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光緒七朝,都沿用這個法子。這是後話,且不去說他。
如今再說國舅隆料多回到府中,便有雍郡王打發來的內監,候在府中,降科多見了,彼此會意,便暗暗的對那內監只說了今夜三更四個字,內監回府,把話回稟過。到三更時候,隆科多便悄悄的從後門出去,踅進雍王府的後門,到了一間密室裡,只見大學士張廷玉,將軍鄂爾泰,都在那裡。還有幾位國師,和一班劍客。停了一會,雍王走進密室來,大家便低聲悄語的商量了一會,直到天明,大家吃過燕窩粥,才散出來。隆科多、鄂爾泰、張廷玉三人依舊上朝去。聖祖升殿,便不像昨日一般厲聲厲色了。兵部尚書出班奏稱:「康親王八百里文書告捷,說噶爾丹部主兵敗大積山,連夜逃至剛阿腦爾,如今已把噶爾丹全部收服,部主親到兵營中來納款投降。康親王不日班師回京。」聖祖聽了這個消息,越發歡喜,吩咐傳旨嘉獎﹔一面預備得勝酒筵,只待康親王進京,親自犒勞。
不多幾日,康親王帶領大兵凱旋,聖祖真的擺動御駕出城迎接。十萬大軍,見了皇上,齊呼「萬歲!」聖祖在馬上賞過酒,帶隊進城。第二天,康親王帶了一班從征大員上朝謝恩.皇上又在崇政殿賜宴﹔一面又下聖旨,升各個人的官級,又賞康親王紫禁城騎馬。
這時,四境平安,聖祖又舉行第六次南巡。內大臣早行文江南各省,沿途接駕。聖祖五次南巡,都到蘇州遊玩。蘇州地方,有一位首富的紳士姓汪名琬,皇上每次駕到,都是這位姓汪紳士率領合城大夫出城接駕。汪琬家裡,又蓋得好大園林,叫獅子林,是江南地方有名的。在聖祖第一次南巡的時候,是康熙二十三年,曾經在獅子林駐蹕。聖祖和汪琬十分要好,臨走的時候,賞他御筆手卷一軸。直傳到汪琬的兒子手裡,十分寶貴。汪琬的兒子名叫汪源,這時年紀只八歲,他父親接駕時候的情形,他都記在腦子裡,家裡曾經御用過的器物和房屋,都封鎖起來。直到聖祖第六次南巡,已隔了二十多年。
京中公文行到蘇州,蘇州紳士又忙亂起來,蘇州巡撫天天和地方紳士商量接駕的事體。那班紳士聽說要見皇上,個個嚇得捏一把汗﹔內中雖有幾個從前接過駕的,卻個個是年老昏瞶,不能辦事。留下幾個後輩子弟,誰見過這陣仗兒,誰也不肯擔任接駕的事體。後來蘇州巡撫出的主意,仍舊公推汪家承辦接駕的差使。汪家花園又大,家裡又有錢,那御用的器具,也是現成的。當下汪源見眾口一詞,便也不推托,把這大事擔任下來,汪家有兩位小姐,大的名蓮,小的名蓉,都出落得一雙玉人似的,美容面,楊柳腰,樊素口,小蠻腰,凡是從古來美人的態度、名媛的風韻,她姊妹兩人都占盡了。姊姊十七歲,妹妹十六歲,真是荳蔻年化,洛神風度。蘇州城裡上中下三等人,都知道汪家美人是天上少、地下無的。有多少宦家貴族,都來向汪家求婚﹔汪源不捨得把女兒年紀輕輕的遣嫁出去,便一律回絕。他姊妹兩人,原住在園裡的,如今預備皇帝駐蹕,便把他姊妹搬出園來,住在內院裡。
看看到了二月初一日,忽然有兩個內監,送皇帝的密諭到蘇州來,直闖進撫台衙門去。蘇州撫台,一面招呼兩個太監,打開密諭來一看,說聖駕已到鎮江,著蘇州官紳,趕到鎮江去迎接。那兩個太監還說:皇上聖旨,著咱家到蘇州來尋訪一百個良家婦女,帶去侍候。如今限貴部院三天工夫,務必要把這一百個婦女選齊,由咱家帶去。撫台聽了這個話,雖不成體統,卻也不能駁回。連夜召集了許多當地紳士商議這件事。內中有一位紳士說道:「這事容易得很,俺蘇州地方盡多娼家,如今選一百個略平頭整臉的妓女送去便得了。」撫台聽了這個話,連聲稱妙,便發落首府,凡是城中官娼私娼,一齊搜捉進撫台衙門去,由撫台親自挑選一百個,先交給太監送去。這裡撫台帶領合城文武官員和合境紳士,趕到鎮江去接駕。
隔了幾天,皇帝坐著船,到滸墅關上岸。十六個太監抬著一乘龍轎,直到汪紳士花園裡住蹕。那汪源見天子光降,頓覺十分榮耀,終日在花園門外伺候著。皇帝在花園裡,天天和這班妓女調笑無閒,長枕大被,晝夜行樂。撫台帶著藩台臬台道府等官,在汪家門外站班,太監把守住大門,不放他們進去。後來各官湊集了十萬銀子,孝敬太監,才肯替他去通報。皇帝一一傳見,最後傳見汪源,兩人長談到二更時分,才退出來。從此皇帝天天傳汪源進國會談天﹔汪源也備了許多好玩好吃的去孝敬皇帝。因此皇帝和汪源十分知己。皇帝說道:「古時有天子而有布衣的,如今朕和卿也結個異姓兄弟如何?」汪源聽了,嚇得他忙爬在地下磕著頭,連稱「微臣不敢受命。」皇帝親自去扶他起來,又吩咐:「請夫人小姐來,俺們見一面兒,認個通家。」汪源如何敢違背聖旨,忙進去叫他夫人方氏、女兒汪蓮、汪蓉打扮齊整,進園去見駕。
皇帝見了這兩個美人,不由得連連稱贊,吩咐擺下酒席,皇帝親啟陪她母女三人吃酒。吃到燈昏月上,還不見她母女出園來。把個汪源急得走投無路,只是在花園外面探頭兒。好不容易盼到他夫人方氏出園來。問兩個女兒時,方氏歎了一口氣,說皇上留在屋子裡了。汪源聽了,只是跺腳,但也無可奈何了。一連三天,皇帝也不傳見。到了第四天上,太監忽然傳出話來:「皇上要回京了。」於是蘇州地方的文武大員,又忙碌起來,紛紛預備程儀,送各太監﹔又備著十六號官船,送皇帝下船。汪源也在後面送著,眼看著兩個女兒送下船去,一聲鑼響,扯起龍旗,放纜去了。
汪源送過了聖駕,垂頭喪氣的回到家裡,便有許多親友向他賀喜,說他轉眼要做國丈了。到了第二天,忽然撫院裡打發一個武巡捕來,說大人今天接到一件緊要公文,請老爺快進衙門商量去。汪源聽了他的話,一時摸不著頭腦,便立刻坐轎上撫院去,只見那位撫台和許多官員紳士們,坐在一間屋子裡發怔,案上擱著一張公文。他們見汪源來了,拿公文給他看。原來這是淮安府送來的公文,上面說聖駕於二月十日過淮安,算計起來二十六日可以到蘇州。原來從前來的是假皇帝,如今才是真正的康熙皇帝呢!別人看了這公文猶可,獨有汪紳士看了這張公文,不住的跺著腳,嘴裡連說:「糟糕!糟糕!苦了我這兩個女孩兒呢!」說著,不由得掉下淚來。當時眾官員紛紛勸慰,說這個大膽的假皇帝,俺們多派幾個乾役,四處悄悄的去察訪,總要拿住他,辦他一個死罪,那時你兩位千金也可以合浦還珠了。撫台接著說道:「如今這件事,俺們都擔干係。諸位仁兄切莫在外面流露半個字,倘然給當今知道,俺們還要活命嗎!」一句話,說得眾人啞口無言,各自散去,依舊去預備接駕的事。
二月二十六日,聖駕臨幸虎丘。三十日,游鄧尉山。聖恩寺的老和尚際志,是當年接過駕的,如今七十三歲了,白髯飄拂,跪在山門口接駕。皇上命太監賞老和尚人參二斤,哈密瓜鬆子榛子蘋果葡萄等很多。聖祖去摸著際志和尚的鬚髯,說道:「和尚老了!」三月十二日到無錫惠山,住蹕在寄暢園。園中有一株大樟樹,樹身有二人合抱的粗,聖祖常常在樹下閒步著。後來回京去,還常常寫信去問「樟樹無恙耶?」這時有一位紳士名叫查慎行,他做一首詩寄呈皇帝,說樹身平安。那首詩道:
合抱凌雲勢不孤,名材得並豫章無?
平安上報天顏喜,此樹江南只一株。
聖祖自從在惠山見了際志和尚以後,回到京裡,心中常常記念,後來聖祖年紀到了六十九歲,那際志和尚已是八十八歲,還是十分康健。皇帝便打發內監到無錫去把他接進京來,舉行「千叟宴」。
什麼叫「千叟宴」?是搜集六十五歲以上的滿漢臣民,共有一千個老頭兒,用暖轎抬進弘德殿去賞宴。一連吃了三天,都請際志和尚做主席,另外備一桌酒賞際志和尚。康熙皇帝也坐在上面陪席。一時歡笑暢飲,許多老頭兒,都忘了君臣之份。三天散席,皇帝又各賞字畫一幅,送回家去。這一年聖祖分外高興,在正月到二月的時候,巡幸畿甸﹔四月到九月的時候,巡幸熱河﹔十月幸南苑,舉行圍獵,皇帝親自跑馬射鹿,十分勇武。到十一月有一天,忽然害起病來,十分沉重,聖祖便吩咐從南園移駕到暢春園的離宮裡去養病。要知康熙皇帝性命如何,再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6 11:44:56
第三十二回 改遺詔雍正登位 好美色胤喪命
卻說康熙皇帝在暢春園養病,這個消息傳到雍郡王胤禎耳中,他便趕先到暢春園去叩請聖安。無奈這時皇帝病勢十分沉重,心中又十分煩躁,不願見家人骨肉。胤禎請過聖安以後,只得退出房外,在隔室悄悄的打探消息。這時在皇帝跟前的,除幾個親近的內監和宮女以外,只有國舅隆科多,將軍鄂爾泰,大學士張廷玉,三位大臣,終日陪著幾位御醫,料理方藥。這三位大臣,原和雍王打成一片的,自不必說﹔便是那太監宮女,平日也得了雍王的好處,凡是皇帝一舉一動,一言一語,都悄悄的去報告雍王知道。
內中有一位宮女,原是貴佐領的女兒,進宮來已有四年﹔因她長得美麗,性情也十分伶俐,便把她派在暢春園裡,專候臨幸時伺候皇帝皇后的。她如今見雍王相貌十分威武,知道他將來有發達之日,便覷空溜到隔房去,陪些小心,凡是茶水飲食有不週不備的地方,都是她在暗中料理。雍王這時獨居寂寞,得了這個知己,自然十分歡喜,覷人不防備的時候,他兩人居然結了私情。雍王答應她,倘然一朝登了皇位,便封她做貴妃。那宮女越發感激,從此格外忠心。
這時,雍王和隆科多又商量過,假造皇帝的旨意,說病中怕煩,所有家人骨肉,一概不許進園,可憐那些妃嬪郡王公主親貴,一齊都擋住在園門外,便是皇后也只得在園門口叩問聖安,一任雍王在園裡弄神弄鬼。看看那皇帝病勢,一天重似一天﹔那些御醫看了,也是束手無策,只是天天灌下人參湯去,苟延殘喘。看看到十一月底,天氣十分寒冷,皇帝睡在御牀上,喘氣十分急迫,他自己知道不中用了,忙吩咐隆科多,把十四皇子召來。那隆科多早已和雍王預定下計策,奉了皇帝的命令,出來把雍王喚進屋去。看皇帝時,已進氣少,出氣多,這時隆科多走出園來,見園門外擠了許多皇子妃嬪,他便故意大聲喊道:「皇上有旨,諸皇子到園,不必進內,單召四皇子見駕。」說罷,喚親隨的拉過自己的馬來,嘴裡說找四皇子去,快馬加鞭的去了。
你道他真的去找尋四皇子麼?只見他飛也似的蹌進宮門,走到正大光明殿上,命心腹太監,悄悄的從匾額後面拿出那康熙皇帝的遺詔來。現成的筆墨,他便提起筆來,把詔書上寫著「傳位十四皇子」一句,改做「傳位於四皇子」。改好以後,依舊藏在原處,悄悄的出了宮門,又飛也似的回到暢春園去。這時康熙皇帝暈厥過去幾回,到傍晚時候,才慢慢的清醒過來。睜眼一看,見牀前有一個人跪著,雙手高高的捧著一杯參湯,口中連喚著父皇。康熙皇帝模模糊糊,認做是十四皇子,便伸手過去摸他的臉。那雍王趁此機會爬上牀去,皇帝睜著眼端詳了半天,才認出並不是十四皇子,乃是四皇子胤禎,不由他心頭一氣,只喊得一聲:「你好﹍﹍」一口氣轉不過來,便死過去了。
胤禎看了,假裝做十分悲哀,嚎啕大哭起來。外面太監一聽得裡面哭聲,忙搶進來,手忙腳亂,替皇帝沐浴更衣。這裡隆科多進來,把雍郡王扶了出去。雍郡王悄悄的問道:「大事成功了嗎?」那隆科多只是點點頭,不作聲兒。停了一會,園門外的諸王妃嬪,聽說皇帝駕崩,便一擁進來。這時除胤礽病著,胤禔、胤禩監禁著,胤禵出征在外,尚有三皇子胤祉、七皇子胤祐、九皇子胤禟、十皇子胤、十二皇子胤祹、十三皇子胤祥,此外還有胤祺、胤禌、胤禑、胤祿、胤禮、胤禧、胤祜、胤祁、胤祕共十六個皇子,和三宮六院的妃嬪,趕到御牀前,趴在地下,放聲舉哀。
哭了多時,隆科多上來勸住,說道:「國不可一日無君,民不可一日無主﹔如今大行皇帝龍馭上賓,本大臣受先帝寄托之重,請諸位郡王快到正大光明殿去,聽本大臣宣讀遺詔。」
諸位皇子聽說父皇有遺詔,個個心中疑惑,不知道是誰繼承皇位。內中胤禟胤,尤其著急,只怕這個皇位被別人得去,因此急急的趕到正大光明殿會候旨。一會兒,那滿朝文武都已到齊,階下三千名御林軍排得密密麻麻,大家靜悄悄的候著。只見那隆科多、鄂爾泰、張廷玉三人,走上殿去,殿上設著香案,三人望空行過禮,便從匾額後面請出遺詔來,隆科多站在當殿高聲宣讀。讀到「傳位於四皇子」一句,階下頓時起了一片喧鬧聲。值殿大臣上來喝住,才把那遺詔讀完。
四皇子胤禎,也一塊兒跪在階下候旨。這時便有全班侍衛上來,把胤禎迎上殿去,老實不客氣,把皇帝的冠服全副披掛起來,擁上寶座。殿下御林軍三呼「萬歲」﹔那文武百官,一個個上來朝見。禮畢,新皇帝率領諸位郡王親王貝子大臣等,再回到暢春園去,設靈叩奠,遵製成服。第二日,把先皇遺體,奉定在大內白虎殿,棺殮供靈。新皇帝下旨,改年號為雍正元年。
這位雍正皇帝,便是在清史中著名毒手狠心的世宗。當時他跪在地下,聽讀遺詔的時候,誰在下面喧鬧,他都暗暗的看著,到了一登龍位,他第一道聖旨,便革去胤禟、胤的爵位,說他們擾亂朝堂,犯了大不敬的罪,立刻把這兩人捉住,送交宗人府嚴刑審問。那胤禟熬刑不過,只得招認了,說如何和胤禩兩人在外面結黨營私,謀害胤礽﹔後來見胤礽得了瘋病,幽囚在宮裡,便知道他是不中用了,因此日夜想法謀害胤禎。無奈胤禎手下養著許多好漢,非但不能傷他分毫,而且眼看著他得了皇位﹔因此心中氣憤不過,當時禁不住在朝堂上喧鬧起來。宗人府彔了口供,奏明雍正皇帝,皇帝吩咐從牢監裡把胤禩提出來審問。胤禩見胤禟都招認了。便也無可抵賴,當即直認不諱,只求皇帝開恩,饒他性命。聖旨下來,把胤禩、胤禟兩人打入宗人府監獄裡。稱胤禩是「阿其那」,「阿其那」是豬的意思﹔稱胤禟為「塞思黑」,「塞思黑」是狗的意思。
第二天,又提胤出來審問。這胤卻不是尋常郡王可比,他是少林寺的嫡派弟子,學得通身本領,能飛簷走壁,銅拳鐵臂,等閒三五十人近不得他的身。雍王皇帝做郡王的時候,也曾吃過他的虧,常常被他打倒在地,故見了他就害伯,遠遠見胤走來,便躲避開去,因此含恨在心。如今登了皇位,便要報這個仇恨。胤這時被宗人府捉來,到得審問的時候,他給你一個老不開口。那府尹惱了,吩咐用刑。只見他大笑一聲,一縱身飛上瓦,去得無影無蹤,那府尹忙去奏明皇帝,皇帝也奈何他不得。忙去把喇嘛請來,要喇嘛用法術去殺死他。喇嘛搖著頭說道:「要處治不容易!他身邊常常帶著達賴一世的金符,等閒符咒,近不得他的身。」皇帝問:「這金符可以奪下來嗎?」喇嘛說道:「平常時候不能下手,只有候著他和女人親近的時候,方可下手奪取他的金符。」雍正皇帝把喇嘛的話記在腦子裡,吩咐心腹太監雲設計擺佈胤。
那胤自從逃出宗人府來,越發狂妄不羈。他最愛吃酒,京城裡大小酒舖子,都有他的腳跡。他穿著平常人的衣服,有誰知道他是皇子?他每到一處酒家,便拉著店小二同吃。東華門外有一家大白樓酒家。釀得好「三月白」。那店小二名餘三,人又生得和氣,胤和他最說得上,因此常在太白樓走動。吃到酒酣耳熱的時候,便拉著餘三坐下對酌,談些市言村語。越發借杯酒以澆塊壘,便常常到太白樓來,每來,餘三便陪著談些花街柳巷的故事,陌上桑間的豔聞。那風流事務,胤原是不善長的,只因這時他腦中萬分氣憤,拿它來解悶消愁,也未為不可。誰知今天聽,明天聽,把胤這個心打活了,越聽越聽出滋味來。那餘三又說些風流家數,花柳秘訣,把個胤說得心癢難搔。
正在無可奈何的時候,那酒爐邊忽然出現一個嬌滴滴的女孩兒來﹔只見她斜嚲香肩,低垂粉頸坐著。有時向胤溜過一眼來,頓覺魂靈兒被勾攝了去。胤看了,不覺拍案喝「好!」只因滿屋子酒客坐著,不便向她勾搭。看看那女孩兒的粉腮,嬌滴滴的越顯紅白。胤看了,忍不住喚了一聲「美人兒!」那女孩子抿著櫻桃小嘴,嚶嚀一笑,轉過臉兒去看別處。這情形被餘三看見了,便哈哈大笑道:「相如賣酒,卓女當壚。俺家三妹子今天得貴人賞識,也是她三生有幸。」說著,便向那女孩兒招手兒說道:「三妹子過來陪爺吃一杯何妨。」那女孩兒聽了,便笑吟吟的走過來,在胤肩下坐著,低著頭只是不作一聲兒。胤看時,長眉侵鬢,星眼微斜﹔不覺伸手去握著她的纖手,一手送過一杯酒去,那女孩兒含羞帶笑的便在胤手中吃乾了一杯。胤連連嚷著妙。一抬頭,見那店小二餘三早已避開了,他兩人便唧唧噥噥的說笑起來了。談到夜靜更深,那女孩兒便悄悄的伸手過去把胤的衣角一扯,站起身來便走﹔胤也不覺身子虛飄飄的跟著她走到一間繡房裡,羅帳寶鏡,照眼銷魂。那女孩兒服侍他寬衣睡下,自己也卸裝解珮,鑽進繡衾去,和胤並頭睡倒。胤睡在枕上,只覺得一陣一陣芳香送進鼻孔來,他到了這時,便忍不住轉過身來,對女孩微微一笑。
正在得趣的時候,忽聽得嘩啦啦的一聲,一個大漢跳進屋子來,伸手在衣架上先奪了胤衣襟上佩著的金符。一轉身,手中執著明晃晃的鋼刀,向牀上撲來。胤忙把懷中的女孩兒推開,喝了一聲,只見他口中飛出許多金蛇,直衝那大漢。這時窗外又跳進來四五個壯士,個個擎寶劍,圍住這繡牀奮力攻打。無奈他口中金蛇來得厲害,那刀劍碰著金蛇,便毫無用處。那大漢鬥了半天,見不能取勝,便打一聲唿哨,帶著一班壯士,跳出窗子逃走了。回到宮裡,回奏雍正皇帝。皇帝聽了,十分詫異,忙問國師,那國師說道:「這是婆羅門的靈蛇陣。陛下放心,凡學這靈蛇陣的必須對天立誓,不貪人間富貴。想來這胤決沒有叛逆的意思。」雍正皇帝聽了國師的說話,將信將疑﹔後來到底趁胤害病沒有氣力的時候,把他捉來關在監牢裡,用毒劍殺死。那胤和力士還奮鬥到三天,連殺了三個劍客方死呢。
雍正皇帝拔去這幾個眼中釘,心中才覺爽快。誰知隔了不多幾天,又有邊關報到,說青海的羅布藏丹津,引誘大喇嘛察罕諾門,覷著世宗新接皇位、宮庭多故的時候,便乘機造反。先派人去勸額爾德尼郡王、察罕丹津親王兩人一同舉兵殺進關去。誰知他兩人都不聽從,便惱了羅布藏丹津,調動兵馬,先把一位郡王一位親王趕進關來。那親王和郡王被他逼得走投無路,便動文書進京來告急。
雍正皇帝看了文書,心下正在躊躇,忽內侍進來報說國舅隆科多求見。皇帝連說「請進」。兩人見了面,皇帝說道:「舅舅來得正好!」便拿邊關的告急文書遞給他看。那隆科多看了,便說道:「臣也為此事而來。陛下不是常常說起那年羹堯擁戴之功不曾報麼?又不是說那胤禵屢經征戰,深得軍心,是可怕嗎?還有陛下做郡王的時候,招納了許多好漢,養在府裡﹔如今大功已成,他們都仗著自己是有功的人,在京城裡橫行不法,實在不成事體。如今卻巧邊關上出了事體,陛下不如下一道諭旨,派胤禵做撫遠大將軍,年羹堯做副將軍,從前陛下招納的英雄好漢,都一齊封他們做了武官,由年羹堯帶他們到青海去,免得留在京城裡惹是生非。」雍正聽了,說道:「計雖是好計,但是老年辛苦了一場,叫他做一個副將軍,怕委屈他罷?再者,那胤禵他做了一個大將軍,怕越發不能制服他呢。況且那班英雄好漢,怕也不都永遠叫他住在青海地方﹔他日回京來,依舊是個不了。」隆科多聽了皇帝的話,笑說道:「陛下莫愁,臣自有作用在裡面。」接著又低低的把裡面的深意說了。
雍正皇帝聽了,不覺拍案叫絕。第二天坐朝,便把胤禵封為撫遠大將軍,年羹堯為副將軍﹔一面又叫鄂爾泰袖著密諭,去見年羹堯,吩咐他如此如此。年羹堯受了密諭,連日搜集那班江湖好漢,保舉他做副將、做參贊、做都統、千總、把總的。那班好漢,一旦做了大官,便十分歡喜。看看調齊了八萬大兵,皇帝吩咐副將軍帶領兵馬先行啟程。拔隊那一天,天子親自出郊送行。在路上足有三個月行程,到了四川邊疆地方,會合了四川的副將岳鐘琪手下四萬兵馬,浩浩蕩蕩,殺向青海去。
雍正皇帝待年羹堯去了兩個月,才放胤禵出京,掛了大將軍帥印,帶著一百個親兵,輕裝簡從的趕著路程。到了四川成都省城,打聽得年羹堯已帶兵殺出關去了。胤禵心中疑惑,怎麼副將軍不待大將軍的軍令,擅自出兵?正氣悶的時候,忽然有廷寄送到。胤禵忙擺設香案,接受聖旨。一位太監宣讀道:撫遠大將軍胤禵著即免職,所有印綬,交年羹堯接收。著授年羹堯為撫遠大將軍,岳鐘琪為參贊。胤禵才聽罷聖旨,回過頭來一看,那年羹堯也和自己並肩跪著接旨。到這時,胤禵心中才明白皇帝是調虎離山之計﹔如今他自己的軍隊又不在跟前,手中又失了兵權,便也無可奈何,窩著一肚子氣,把印信交出,拂袖而去。只因他這時無權無勢,他的行蹤,也便沒有人去查問他。這且按下不表。
話說廣東省城珠市上有一家買賣行,主人姓梁,連年買賣不佳,虧折已盡。店主人和伙計們,終日愁眉不展,坐在店堂裡發怔。看看已到年關,債戶四逼,這姓梁的無法可想,吩咐小伙計到江邊照財神去。原來這『照財神』是廣東商家的風俗,倘有營業不振,便在江邊樹一桿旗桿,桿頭掛一盞紅燈,名叫照財神。這家買賣行恰巧開設在江邊。誰知紅燈才掛上,忽然有一隻大貨船,駛近店門口停下。船上跳下一個大鼻子家人來,操著北京話,問行主人在嗎?姓梁的忙出來招呼,那家人領他到船上,只見一個中年男子,體態魁梧,舉動闊綽。他自己說姓金,此次販賣許多北貨茶果,特到廣州來銷售。只因找不到熟悉的行家,只見你家門口掛著紅燈,特來拜托。
那姓梁的看船中貨如山積,沒有三五十萬銀子,休想買得到手﹔但是這時廣東正缺少北貨,倘能把這一船貨買下,定可大大的發一筆財。只恨自己手頭沒有本錢,心中便萬分焦急。那男人看出了店主人的心事,說道:「你倘沒有本錢,也不要緊;我船中有四十萬銀子的貨物,暫時寄存在你店中,托你慢慢的銷售。現在我並不要你分文,待到明年這時候,我再來和你結帳。」那店主人聽了他的話,十分歡喜,連連對他作揖道謝。一面備辦極豐宮的酒席款待這客人﹔一面僱了許多夫役,把船上的貨物,統統搬進店去。那客人吃過了酒飯,說一聲叨擾,便上船去了。這姓梁的在店中,替他經營貨物,不上半年功夫,那許多貨物都已銷去了,整整的賺了十萬銀子。店主人將貨款去存在錢舖子裡生利,只待那客人到來結帳。
看看又到年底,姓梁的便打掃店堂,預備筵席,自己穿著袍褂恭候著。到夜裡,那客人果然來了,十隻大船,一字兒停泊在這買賣行門口,船上都滿載著南北貨物,和參桂藥品。那客人走上岸來,一見了主人,便拉著手笑吟吟的說道:「此番夠你忙了!我船上有四百多萬銀子的貨物,你快快想法子起岸吧!」那店主人一面招呼客人吃酒,一面招集了合城的買賣行主人,商量堆積貨物的事體。頓時僱了五七百個伕役,搬運貨物,吆喝之聲,滿街都聽得。搬完了貨物,姓梁的才進來陪著客人吃酒。酒醉飯飽,主人捧出帳簿來,正要結帳,那客人把帳簿推開,說道:你決不會有錯,俺們慢慢的算罷。說著站起身來便告辭去了。臨走的時候說道:「此去以三年為限,到那時我自己來和你算帳,現在不必急。」說著跳上船頭,解纜去了。
這姓梁的自從那客人去後,著意經營,居然十分發達。不上三年工夫,那十船貨物,早已銷完。姓梁的天天候著,到了大除夕這一天,那客人果然來了﹔一見主人,便說恭喜,主人一面招呼酒食,一面告訴他那宗貨銀連本搭利已在六百萬以上,分存在廣州各錢莊家,如何處置,悉聽大爺吩咐。那客人聽了,便說道:「提出一半貨銀,划付漢口德裕錢莊﹔其餘的一半,且存在廣州再說。」主人聽了
客人的吩咐,便連夜到各錢莊去匯划銀子。看看到了正月初五,那客人孑然一身,只帶一個家丁,住在姓梁的買賣行裡﹔姓梁的雖是天天好酒好菜看待他,但他總覺得寂寞無聊。要知道這客人到底是什麼人,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6 11:45:24
第三十三回 紅燈熱酒皇子遺愛 煮豆燃萁兄弟化灰
卻說那姓梁的店主人,看那客人住在客邊,寂寞無聊,便替他想出一個解悶的法子來了。原來這時正月初上,廣州地方珠江邊的花艇,正十分熱鬧﹔真是脂粉如雲,管弦震耳,那些娼家,也竟有幾個好的。姓梁的便邀集了許多同行朋友,陪著這位客人游紫洞艇子去。艇中綠窗紅氈,十分精雅。那客人坐定,姓梁的一面吩咐設席,一面寫著紅箋,把八埠名花一齊召集了來。這客人坐在上首,五七十個女娃子,都陪坐在他左右。一時脂香粉膩,鶯嗔燕叱,幾乎把一座艇子擠翻了。那客人雖是左擁右抱,卻一個也看不上他的眼﹔一會兒他推說小解,溜到後艙去。
這時,只聽得一陣陣嬌聲啼哭。他循著哭聲尋去,只見後艙一個嬌弱女孩兒,被鴇母渾身上下剝得精赤的,打倒在地。那鴇母手中的藤條兒,還不住的向那女孩兒嫩皮肉上抽去,頓時露出一條一條血痕來。那客人看了,說一聲:「可憐!」急搶步過去,攔住鴇母手中的藤條﹔一面忙把自己身上穿的袍褂脫下來,在那女孩兒身上一裹,抱在懷裡,走出前艙來。這時前艙有許多妓女和客人,他也不管,只是拿手帕替她拭著眼淚,問她名字。那女孩兒躲在這客人的懷裡,一邊嗚咽著,一邊說自己名叫小燕。自從被父母賣到這花艇子裡來。早晚吃老鴇打罵,說她脾氣冷僻,接不得客。
那客人一面聽她說話,一面看她臉面。雖說她蓬首垢面,卻是長得秀美白膩﹔便把衣服打開,露出雪也似的身體來。上面襯著一縷一縷的血痕,越發覺得鮮豔。這客人忍不住伸手去撫摩她,小燕急把衣幅兒遮住,那粉腮兒羞得通紅,嫣然一笑,低低的說道:「給別人看見像什麼樣兒。」再舉眼看時,那滿艙的妓女和客人,都去得乾乾淨淨,只留下他兩人。從此這客人便迷戀著小燕,雙宿雙飛,一連一個多月,不走出艙門來。這時的小燕卻迥不是從前的小燕,她打扮得花朵兒似的,終日陪伴著這無名的客人,兩口子十分恩愛。有時只有這姓梁的走上船去談幾句話,別的客人,他一概不見。
光陰迅速,轉眼春去夏來。那客人忽然說要回去了。問他回到什麼地方去,他也不肯說,只吩咐那姓梁的,把存在廣州的三百萬兩銀子,拿一百萬在珠江邊買一所大屋子,裡面花木陳設,都要十分考究﹔一百萬銀子給小燕平時使用,替小燕出了箱,住在那屋子裡。剩下的一百萬銀子,便送給了姓梁的。姓梁的問他:「何日歸來?」他聽了,由不得眼圈兒一紅,說道:「此去行蹤無定,倘吾事不敗,明年此時便是我歸來之日﹔過此,今生怕不能再和你們相見了!」他又悄悄的對小燕說道:「你我交好一場,連我的名字你也不知道﹔如今我對你說了,我的名字叫做胤禵,你若紀念我時,在沒人的時候喚著我的名字,我便知道了。」那小燕聽了他的話,哭得死去活來﹔在小燕十分淒楚的時候,他便一甩袖子走了。小燕住在那座大屋子裡,癡癡的候了三年,不見那客人回來。後來,她把這客人的名字去告訴姓梁的,才知道這胤禵是當今皇帝的弟弟。嚇得那姓梁的,從此不敢提起這個話﹔便是小燕,也因為感恩知己,長齋拜佛去了。以後那胤禩、胤禟這班皇子,雖不知下落,但也還有一點點消息可尋。這個消息,卻出在河南彰德府一個落拓秀才身上。
這秀才姓莊,名洵,講到他的祖上,也做過幾任教諭,他父親莊士獻,也是一位舉人。便是莊洵自己,也早年中了秀才,實指望功名富貴,飛黃騰達﹔誰知他一中之後,截然而止。到二十歲上,父母一齊去世,莊洵不事生產,坐吃山空。眼見得這區區家業保守不住了,他便索興抱了破釜沉舟的志願,把家中幾畝薄田一齊賣去,拿賣田的錢去捐了一名監生,趕到京裡去下北闈。誰知文章憎命,連考三場,依舊是個不中﹔從此流落京華,吹簫吳市。虧得他住的客店主人,指導他在客店門口擺一個測字攤兒,替過往行人胡亂測幾個字,倒也可以過活。
這客店在地安門外,原是十分熱鬧﹔且宮內的太監,在這條路上來來往往的很多。那太監的生性,又是多疑﹔因此他們有什麼疑難事體,便來問莊洵,那做太監的,又是河南彰德府人居多,因此莊洵和他們廝混熟了,攀起鄉誼來了。
不知怎的,這個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傳到了尚衣監的太監劉永忠的耳朵裡。那劉永忠和莊洵,不但是從小的鄉鄰,還關著一門親戚。聽他同伴常常說起莊洵,他便覷空溜出地安門去,遠遠見莊洵在客店門外擺著一個測字桌子。劉太監搶步上前,喊了一聲:「莊大哥!」那莊洵聽得有人叫喚,忙抬頭看時,見一位公公走來。莊洵和他多年不見,一時認不出來,怔怔的對他看了半天,才恍然大悟。笑說道:「你不是俺劉家莊的劉二哥嗎?」那劉太監呵呵大笑,莊洵忙收拾測字攤兒,兩人手拉手的走進客店去,細談別後的光陰。劉太監誇說自己做了尚衣監的總管,天天見著太子的面,多承太子十分信任﹔又誇說宮中如何繁華,同伴如何眾多,出息如何豐厚。把個莊洵聽得心癢癢的,十分羨慕。
第二天,劉永忠又把莊洵邀到大柵欄酒樓裡去吃酒。吃酒當兒,莊洵便問:「宮中同伴究有多少?」那劉總管略一思索,便說道:「約略算來,也有二千多人。」他便輪著指數著:乾清宮多少,昭仁殿多少,坤寧宮多少,永壽宮多少等等,直數了一長串,劉總管說得天花亂墮,莊洵聽得神魂顛倒。待他說完了以後,莊洵便求著劉總管道:「宮內既用這許多太監,諒來也不多我一個,求二哥幫我的忙,把我也攜帶進宮去當一名太監,省得在外面挨凍受餓。」這劉總管聽了他的話,不禁拍案大笑起來,說道:「俺的莊大哥,你怎麼這樣糊涂!這割雞巴不是玩兒事體呢!你這樣年紀,怕不要送掉性命。你既要謀事,咱這裡每年備辦龍衣袍褂和江南織造衙門來往的信札很多,大哥不嫌委屈,便屈就了這個差使罷。」莊洵聽了他的話,急忙稱謝。從此以後,莊洵便當了劉總管的書記﹔凡是和各省官府來往的私信,都是莊洵代寫。
莊洵得了劉總管的照應,他光景慢慢的舒齊起來。只是常常聽劉總管說起宮中如何華麗,如何好玩,便要求劉總管帶他進宮去遊玩。劉總管也答應他有機會,也順便帶他進去。隔了幾天,那江南織造的龍衣,已經送到。劉總管帶領十八個太監出去,向內務府衙門去領龍衣,把莊洵也改扮做太監模樣,掛上腰牌,混在十八個太監裡面,手中捧著黃緞衣包,一串兒走進乾清門去。
一走進門,只見宮牆巍峨,殿角森嚴﹔一色黃瓦,畫棟飛簷,把個莊洵看得頭昏眼耀。走進乾清門,便是乾清宮。走進宮門,東向有一座門樓,上面掛著弘德殿匾額﹔西向一座門樓,上面掛著昭仁殿匾額。北向大門西傍,東面的上面寫著東書房,西面的上面寫著西書房﹔裡面隱隱有戴大帽穿朝靴的人,踱來踱去。三五個太監在門外站著,見劉總管走來,都向他笑笑點點頭兒。繞過西書房牆後,有一溜精室,上面寫著南書房,裡面有說話的聲音。他們沿著西廊走去,望著那北廊,也有幾間屋子,上面掛著繙書房的匾額。劉太監領著,穿進月洞門,見有三間下屋﹔劉總管叫人把莊洵手中的衣包接過來,叮囑他在下屋裡靜悄悄的候著。
莊洵走進屋子去,靠窗坐下。隔著窗縫兒望出來,只見那太監三五成群的,都向他屋後走過。也有急匆匆走去的﹔也有兩三人拉著手兒慢慢的踱著、低低的說著話的﹔也有手中拿著小盒兒的。來來去去,十分熱鬧。但是大家靜悄悄的,卻沒有一個敢高聲說笑的。莊洵正看得出神,忽覺身後有人伸手在他肩頭輕輕的拍了一下﹔莊洵急回頭看時,原來是劉總管。只見他空著手,知道他事體巳了,便
跟著他走出下屋,走過月華門,進入一座大殿,上寫著「懋勤殿」。殿中設著寶座圍屏,十分莊嚴﹔又繞出乾清宮,對面也有一座大宮殿,掛著繡簾,上面掛坤寧宮匾額。東廊有一座東暖殿,西廊有一座西暖殿。坤寧宮直北有一座欽安殿,繞過欽安殿,便是御花園神武門。他們暫不進門,向東繞出去。先走過鐘粹宮,接著穿過長春宮、景仁宮、景陽宮、承乾宮、延禧宮、依次到了昭仁殿﹔劉總管領著莊洵,又從弘德殿繞進去,先走過翊坤宮,接著永和宮、咸福宮、永壽宮、啟祥宮、儲秀宮。一座一座宮殿玩過去,只覺得金碧輝煌、莊嚴華貴,莊洵嘴裡不住的嘖嘖稱羨。劉總管忙搖著手叫他不要聲張。這時正是午後休息的時候,沿路遇到的太監宮女也不多。
宮殿遊玩過了,便走進精武門,到了御花園裡。只見亭台掩映,花木扶疏,一聲聲鳥鳴,傳入耳中,十分清脆,真是五步一樓,十步一閣。正走到萬花深處,只聽得後面一個小太監一邊追著,一邊喚著劉總管:張總管找你老說句話呢。劉總管聽了,忙站住腳,又指點著莊洵向前走去,穿過林子,前面一座四面廳,你在廳裡坐著候我,我去去便來。說著,丟下莊洵去了。
莊洵慢慢的向前走著,走出花叢,果然見一座大廳屋,四面落地琉璃窗,圍欄曲折,走廊下供著許多花盆。走進屋去,四壁字畫,十分幽雅。莊洵到底是一個讀書人,見了字畫,便十分心愛,一幅一幅的看過去。正看得出神的時候,忽然聽得遠遠的「唵唵」幾聲喝道。莊洵在屋內隔窗望去,見一肩暖轎,幾個內監抬著,轎中坐著一位十分威武的男子,從花間過來。莊洵知道皇上駕到,慌得他兩條腿索索的抖動,要藏躲也無藏躲處,一眼見屋中擺著一架炕榻,莊洵也顧不得了,便一蹲身爬進炕榻下去躲著。側著耳朵往外聽時,只聽得一陣橐橐的靴腳聲,邁進屋來。一個人向炕榻上一坐,滿屋子靜悄悄的,只聽得衣裳悉索的聲音。
停了一會,忽聽得炕上那人開口道:「把他帶上來!」那說話的聲音,十分洪亮。接著便有幾個人出去,只聽得一陣鐵索聲,帶進三個人來,當地跪倒﹔內中有一個人,十分倔強。左右侍衛喝他跪下,他也不肯跪,大聲罵道:「胤禎!你好狠心。俺和你一般的骨肉弟兄,你如今硬霸佔了皇帝的位置,且不去說他﹔便是俺弟兄的性命,你也不肯放過,苦苦的要謀害我們。我問你,那胤禩和胤禟兩位哥哥,有什麼罪?你卻喚他豬狗,又把他監禁起來。便是俺胤禵自從父皇在世,便帶著兵馬,南征北討,替國家立了許多功勞﹔到如今雖不想論功行賞,也不到得犯這監禁的罪名。老實說,你現在這皇位原是俺的﹔如今被你奪了去,俺也不希罕。你打通了國舅隆科多,悄悄的把遺詔上『傳位十四皇子』一句改做『傳位於四皇子』,打量你這鬼鬼祟祟的行為,俺不知道嗎?哼哼,胤禎,照你這種狼心狗肺,將來也不得好死呢。」
炕上坐著那人,被他罵得火星直冒,喝一聲:「不必多說,趕快給他們化了灰!」只聽得左右答應一聲,好似拿蓆子一般東西,鋪在地下,卷過又放,放過又卷﹔隔了半天,只聽得侍衛們報道:三位親王都化灰了!那炕上的人冷笑幾聲,站起身來,接著那內監們又是「唵唵」幾聲,喝著道一擁去了。把個莊洵嚇得躲在榻下,只是發怔。後來那劉總管走來,悄悄的從炕牀下面拖他出來,見他瞪著兩眼,嘴裡不住的說:「嚇死我也!」劉總管送他回到客店裡,他依舊不住嘴的說「嚇死我也」。從此以後,這莊洵便害了瘋病,見了人便說「嚇死我也」。劉總管也來看望他幾次,也替他請大夫診脈服藥,宛似石上澆水,病依舊是個不好。劉總管無法可想,只得打發一個人送他回家去。可憐莊洵這一病,直病到第十五年上,才略略清醒過來。那時雍正皇帝已死,他才敢把當時這番情形告訴給外人知道。
這位雍正爺只因康熙皇帝過於寬大,才放出這番狠心辣手來收拾諸皇子和各親貴。他手下的同黨又多,耳目又遠,便是雍正皇帝自己也常常改扮劍客模樣,親自出來私行察防。任憑你在深房密室裡,倘然你有半句誹謗皇帝的話,立刻叫你腦袋搬家。他自從收得血滴子以後,又得了國師傳授他的喇嘛咒語,他要殺人也不用親自動手,只要念動咒語,那血滴子自能飛去取人首級。講到這血滴子的模樣,是精鐵造成的一個圓球,裡面藏著十數柄快刀,排列著和鳥翅膀一般,機括一開,那快刀如輪子般飛也似的轉著。這鐵球飛近人頭,便能分作兩半,張開把人頭罩在裡面,一合,人頭也不見了,這鐵球也不見了。真是殺人不見血,來去無蹤跡。雍正皇帝仗著這樣東西,秘密殺死的人也不知道多少。講到他偵探的本領,說出來真叫人佩服。
在雍正六年的時候,這日正是正月十五,京中大小衙門,都清閒無事,大小官員也個個回家吃團圓酒,鬧元宵去了。那內閣衙門,本來沒有住宿的官員,只留著四十多個供事人員,承辦文書。這一晚,連那班供事也去得乾乾淨淨,只留下一個姓藍的在衙門裡照料燈火。這姓藍的家鄉,遠在浙江富陽地方。這時他獨坐無聊,一抬頭見天上一輪皓月,頓時想起家來﹔便去買了三斤紹興酒,切了一盤牛肉,在大院子裡對月獨酌。想起自己離家八年,在內閣衙門謹慎辦事,依舊是一個窮供事,便不覺發了三聲長歎。
正氣悶的時候,忽然他身後悄悄地走過一個大漢來,身材十分高大,面貌十分威武,穿著一身黑袍褂,腳登快靴。這姓藍的認做是本衙門的守衛,當下便邀他在對面坐下,又送過一杯酒去﹔那大漢也不客氣,舉起杯來一飲而盡。便問這姓藍的姓名官銜,這姓藍的笑說道:「哪裡說得上一個官字。」問:「同事有多少?」回答:「有四十六人。」問:「他們到什麼地方去了?」答:「出去看熱鬧去了。」問:「你為什麼不去?」答:「當今皇上,對於公事十分嚴謹﹔倘都玩去,誰擔這干係呢?」大漢聽了,說了一聲「好!」接著又喝了一杯酒。又問道:「你在這裡幾年了?」回說已有八年了。問:「薪水多少?」回說:「二百兩銀子一年。」又問:「你可想做官麼?」回說:「怎麼不想?只是沒有這個福分罷了!」問:「你想做什麼官?」那姓藍的聽到這裡,不覺捋一捋袖子,伸手在桌上一拍,說道:「大官俺也不想,俺只想做一個廣東的河泊所官。」問:「河泊所官有何好處?」姓藍的說道:「做河泊所官,單講俸祿,每年也有五百兩銀子﹔便是平日那進出口船只的孝敬,也不少呢。」那大漢聽了,也不說什麼,站起來告辭去了。
第二天,聖旨下來,著調內閣供事藍立忠任廣東河泊所官。這樣一個芝麻般大小的官員,也要勞動皇上特降聖旨﹔滿朝文武,都覺得十分詫異。這件事只有藍立忠一個人肚子裡明白。他是特奉聖旨到任的河泊所官,自然便有許多同寅來趨奉他。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6 11:45:52
第三十四回 牛鬼蛇神雍和宮 鶯燕叱咤將軍帳
卻說雍正皇帝偵探的手段,十分厲害。那時有一位大臣,名叫王雲錦,是新科狀元,雍正皇帝十分看重他。滿朝官員見他是皇帝重用的人,便個個去趨奉他。每日朝罷回家,門前總是車馬盈門。這位王狀元別種玩兒他都不愛,只愛打紙牌。他在家裡,一空下來,便拉著幾個同僚在書房裡打紙牌。有一次,他成了一副極大的牌,正攤在桌面上算帳﹔忽然一陣風來,把紙牌刮到地下。大家去拾起來,一查點,缺了一張紙牌。王狀元也並不在意,便吩咐家人另換一副紙牌重打。
第二天,王雲錦上朝,雍正皇帝問道:「昨天在家裡作何消遣?」王狀元老老實實回奏說:「在家裡打紙牌玩兒。」皇帝聽了笑笑,說道:「王雲錦卻不欺朕。」接著又問道:「朕聽說你成了一副大牌,被大風刮去了一張,你心中很不高興。今天可還能找到那一張牌嗎?」王雲錦聽了,心中十分害伯﹔只得硬著頭說道:「聖天子明鑒萬里,風刮去的那一張牌,臣到今天還不曾找到。」雍正皇帝便從龍案上丟下一張紙牌來,說道:「王雲錦,看可是這一張牌?」那王雲錦一看,正是昨天失去的那張紙牌。他忙磕著頭說「是」。皇帝笑說道:「如今朕替你找來了,快回家成局去罷!」說著,便站起來退朝。
從此以後,那班官員,十分害怕雍正皇帝,便是在私室裡,也絕不敢提起朝政。雍正皇帝到這時,才得高枕無憂。每天在宮裡和那妃嬪宮女調笑尋樂。這時他早把那貴佐領的女兒升做貴妃,另外又封了四個平日所寵愛的為貴妃。只有那貴貴妃最是得寵,朝晚和她在一處說笑。這位貴貴妃又有特別的動人處,她每展眉一笑,雙眼微斜,真叫人失了魂魄。她身上軟綿豐厚,叫人節骨十分舒暢﹔因此皇帝天天捨不得她,稱她「溫柔仙子」。
那大喇嘛打聽得天子愛好風流,便打發喇嘛送一瓶阿肌蘇丸去。這阿肌蘇丸,原是媚藥,若服一二丸,便可﹔尚然多吃了,便要發狂。那大阿哥胤礽,便是誤服了阿肌蘇丸,直瘋狂到死。皇帝得了喇嘛送他的藥丸,越發快樂,真可以稱得當者披靡,所向無敵。皇帝行樂之餘,越發感念那大喇嘛。這大喇嘛曾經幫著皇帝謀奪皇位,原是有功人物,因此常常召喇嘛進宮來談笑飲食,賞賜珍寶,喇嘛又傳授他許多秘術,皇帝便下旨替大喇嘛另建一座宮殿。
宮中原有一座喇嘛廟,在西山上﹔如今皇帝吩咐在皇宮後面,另造一處宮殿,以使朝夕往來。那內務府奉了聖旨,便召集京中巧匠,又派內監到江南去採辦木料。雍正皇帝為了這件事體,特派一個喇嘛充欽差大臣。這欽差大臣到了江南,十分騷擾,沿途勒索孝敬﹔又挑選良家婦女進去供他的淫樂。還有一班蠢男人,特意把自己的妻子送進喇嘛行轅去伴宿,說得了喇嘛的好處,便可長生不老。這個風聲一傳出去,一傳十,十傳百,許多婦女都來自獻,弄得這喇嘛應接不暇,後來索興定出規矩來,凡是官家女眷見大喇嘛的,須先送贄見禮,少則一百兩,多則一千兩。江南地方,被他攪得污穢不堪。直到第二年才回京去,集了五六百名工匠,造了三年工夫,才把一座喇嘛宮殿造成。
開殿的第一天,便由大喇嘛收皇帝為弟子,封他為曼殊師利太皇帝。大喇嘛又陪著皇帝去游殿,殿中供著歡喜佛,一個個都塑得活潑玲瓏,奇形怪狀,妖態百出。裡面又有鬼神殿,中間供著丈二長的惡魔,塑著人的身體,狗的臉面,頭上長兩條角,抱著一個美貌女神,做狎媟的樣子﹔這惡魔腳下踏著許多裸體的女人。雍正皇帝看了,心下十分快樂,便把這座宮殿稱做雍和宮,是說雍王皇帝皈依喇嘛教的意思。同時,京城內外敕建的喇嘛寺,觸目皆是﹔那班喇嘛便橫行不法,一個個都做起官來。這時京城裡有一句童謠,稱做「在京和尚出京官」。皇帝的意思,也是藉此報答大喇嘛從前擁立的大功。但是,那時有擁戴大功的,除大喇嘛和國舅隆科多以外,還有鄂爾泰和張廷玉兩人。皇帝便下旨,著海望為鄂爾泰在大市街北建宅,宅中應有陳設,都由官家賞賜。據說這一座賜第,整整化了四百萬銀子﹔又封鄂爾泰為文端公。便是那張廷玉,也封他文和公,拜為首相,軍國大事,凡有張廷玉說的話,皇上無有不依﹔從他死後,又拿他的神主配享太廟,這個恩寵,也算到了極點。
當時,除鄂爾泰、張廷玉兩人以外,還有一個年羹堯,也是皇帝極敬重的。到第二年上,年羹堯和岳鐘琪平完青海西藏,皇上下旨,封年羹堯一等公,年羹堯的父親年遐齡,也封一等公,又加太傅銜﹔岳鐘琪封三等公。又授年羹堯為陝甘總督,先行班師,再去到任。那年羹堯得了聖旨,一路上耀武揚威,衝州撞縣的班師回京。沿路的州縣官,在他馬前馬後迎來送去,在年大將軍眼下,只是和腳底下的泥一般。便是那各省的官員,文自巡撫以下,武自將軍以下,誰不見他害怕?倘然有一言半語得罪了大將軍,只叫大將軍瞪一瞪白眼,便嚇得他們屁滾尿流。他們怕雖怕他,心中卻個個含恨﹔一有機會,便要報仇。
年羹堯手下有一個心腹中軍官,姓陸名虎臣,他見大將軍作威作福,難免招怨惹禍,便在無人的時候,去見年大將軍,勸大將軍諸事斂跡,免招物議。這時年羹堯三杯酒在肚裡,聽了陸虎臣的話,不覺惱羞成怒,頓時拍案大罵,說:「俺如今替皇上打下江山,便是天子見了俺也要畏懼三分,你是什麼東西!膽敢誹謗俺家。」喝一聲:斬!便有帳下的刀斧手,上前來綁住,推出轅門去﹔也是陸虎臣的命不該絕,那刀斧手正要行刑,恰巧遇到岳鐘琪進帳來。陸虎臣忙喊:「岳將軍救我!岳鐘琪問明白了來由,一面忙止住刀斧手,一面急急進帳去替他討情。平日年大將軍的軍令,沒有人敢攔阻的﹔只有這岳鐘琪,是年大將軍平日所敬重的人,才算看在岳將軍面上,饒他一死。這時軍隊前鋒已到了盧溝橋,便罰陸虎臣在橋下做一個更夫。
年、岳兩將軍帶領大隊人馬,直向京城奔來。消息報到宮裡,雍正皇帝下旨,命年大將軍兵馬暫駐紮城外,皇上要出城來親自勞軍。這時正是六月大熱天,雍正皇帝擺動鑾駕,迎出城來﹔一路在毒日頭下走著,皇帝雖坐在鑾輿裡,卻熱得一把一把汗淌個不住。一出城門,皇帝又棄轎乘馬﹔在馬上頭頂著太陽光,越發熱得厲害。看著左右侍衛,卻個個熱得汗流浹背,又不敢揮扇。好不容易,走到前面大樹林子裡,林子下面張著黃緞子行帳,中央設著皇帝的寶座,雍正皇帝下馬來就坐。太監們上來打扇的打扇,遞手巾的遞手巾,獻涼茶的獻涼茶。
一會兒,聽得遠遠的軍號響,知道年大將軍到了。皇帝踱出帳去,騎在馬背上,候著。只見前面旌旗對對,刀戟森森,在日光下一隊一隊的走著,靜悄悄的鴉雀無聲﹔那兵士們臉上的汗珠,和雨一般淌著,卻沒有人敢拿手抹一抹的。一隊隊前鋒隊走到皇帝跟前,行過軍禮,向左右分開。中間又現出一面大纛旗來,上面繡著一個大「年」字。只見年大將軍頂盔貫甲,立馬在門旗下﹔這邊皇帝兩旁,文自尚書侍郎以下,武自九門提督以下,都按品級穿著蟒袍箭衣,列隊相迎,卻個個熱得汗透重衣。
年大將軍和岳將軍,一見了皇上的御駕,忙滾鞍下馬,匍匐在地,行過大禮。接著那總兵、提鎮、協鎮、都統等一班武官,一個個上來朝見。皇帝吩咐賜宴,年大將軍跟著皇上走進行帳去,一同坐席﹔那班王公大學士貝勒貝子,在左右陪宴。九門提督兵部尚書和一班在京的武官,陪著岳鐘琪及一班出征的官員,在帳外坐席。一時觥籌交錯,君臣同樂。
皇帝在席間,談起了處死胤禩、胤禟的事體。年羹堯聽了,不覺打了一個寒噤,嘴裡雖不說,心中卻想到:好一個陰險得很的皇帝!我以後卻要留心一二。接著皇帝又問起:那班出征的英雄好漢,卻如何了?年大將軍回奏:臣奉了皇上的密旨,到青海西藏,擄得敵將的妻女,選那美貌的,都賞給他們做了妻子﹔便是那羅卜的母妹,臣也作主,賞了那管血滴子的做了妻妾。如今他們個個被美色迷戀住了,卻願意老死在那地方,不願再回京來了。
雍正皇帝聽了,笑道:「國舅妙算,人不可及!」說話時候,酒已吃完,年羹堯起來告辭。說道:「微臣軍務在身,不敢久留。」雍正皇帝格外慇懃,親自送出帳來。一拾頭見那班兵士,依然甲冑重重,直立在太陽光下面﹔那臉上被日光曬得油滑光亮,卻不敢動一動。皇帝看了,心中有些不忍,便對內監說道:傳諭下去,叫他們快卸了甲罷。那內監忙出去,高聲叫道:皇上有旨,兵士們卸甲。誰知那太監連喊了三回,那班兵士們好似不曾聽得一般,依舊站著不動。那太監沒奈何,只得回來奏明皇帝。這時年羹堯正和皇帝說著話,也不曾留心皇帝傳諭﹔後來雍正皇帝聽了太監的話,知道自己的聖旨不中用,便對年羹堯說道:「天氣太熱,大將軍可傳令叫兵士們卸了甲罷。」那年羹堯聽了,忙從袖裡掏出一角小旗來,只一閃,只聽得嘩啦啦一陣響,那三萬人馬,一齊卸下甲來﹔一片平陽上,那盔甲頓時堆積如山。
雍正皇帝看了,不覺心中一跳﹔他想這還了得,他倘然一旦變起心來,朕的性命,豈不是在他手掌之中麼?皇帝心中十分懊惱,年羹堯心中卻十分得意。他奏說道:軍中只知有軍令,不知有皇命。還請陛下明鑒。皇帝聽了這個話,心中越發不快,便也不做聲。年羹堯看看皇上的臉色不對,心中已有幾分明白,忙告辭回營。從此以後,雍正皇帝看待年羹堯,表面禮貌雖格外隆重,暗地裡卻步步留心﹔替年大將軍在京裡收拾一座高大的府第,派著許多偵探在大將軍府中監察著。
看看假期已滿,年羹堯便辭別皇上,回陝甘總督任上去﹔一路自有地方官照料。內中有幾個皇帝派去的偵探,也夾在他隨從人員裡,直到陝甘任所。從此,年大將軍一舉一動,都有人報到京裡﹔那年大將軍卻睡在鼓裡。他自己仗著是擁戴功臣,新近又打平了青海,在陝甘一帶地方,山高皇帝遠,漸漸有點胡作妄為起來。
前面已經說過,年羹堯精力過人,他每晚睡覺,必定要有五六個粗壯蠻女,輪流伺候他。倘然沒有大力的女人,休想安睡。你想天下的美女,總是嬌嫩的多,如何經得起他的蹂躪?因此他也不愛那些楊柳似的女人,在外面雖一般也有三妻四妾,個個長得長眉侵鬢,粉臉凝脂﹔在年大將軍眼裡,都拿她們當畫裡真真看,好看不中吃的。他無論出征或進京,他行轅中總藏著十個村婦,換班兒服侍他。直到他做陝甘總督,年紀也大了,精力也衰了,才慢慢的和這班美人兒廝混起來。但是這時候,那班美人年紀都在三十左右,年大將軍看看她們妙年已過,便有點厭惡起來﹔卻打發他的手下人,在青海、西藏一帶,搜尋年輕的回婦。說也奇怪,那班回婦,卻長得美貌的多﹔不上半年,已搜得了十多個妙齡的少婦。年大將軍天天和這班回婦尋歡作樂,倒也十分快活。
第二年上,年大將軍帶了大隊兵馬,到陝、甘、青、藏一帶地方出巡去。看看到了西寧地方,便有一位蒙古貝勒名叫七信的出來迎接,連那地方官的妻子姊妹女兒,都要叫出來迎接﹔他見了略平頭整臉的,便和她調笑一番,尋尋開心。那地方官忍辱含垢,敢怒而不敢言。如今他到了西寧地方,自然有一班官員和官員的眷屬出來迎接。別的女人倒也平常,獨有那七信的女兒,名叫佳特格格的,卻長得天仙也似的面貌,看她又娬媚又華貴。年大將軍不覺動了心,夜裡便安榻在七信貝勒府裡。睡到半夜裡,他實在想這位美人想得厲害,便喚一個心腹小童進來,命他拿著軍令,到內院去傳佳特格格來侍寢。那佳特格格,見了軍令,一半有些害怕,一半也有些羨慕大將軍的威勢,便悄悄的跟著那童兒到外院去和年大將軍伴宿。一宵風流,他兩人便萬分恩愛﹔第二天七信貝勒知道這件事,見木已成舟,且也怕年大將軍的勢力,便只好把這位掌上明珠送給了年羹堯。
年羹堯得了這位美人,便十分寵愛起來。一路出巡,都帶著這位美人睡在帳中,把那班回婦丟在腦後。他因為要眩耀自己的勢力,又要討好這位美人,便傳下將令去,著軍門提督富玉山在他帳外吹角守夜。你想堂堂一位提督,如今替年羹堯打更守夜,未免太叫人過不去﹔但是害怕他的威力,也無可如何。年羹堯夜夜同著佳特格格睡在帳中,耳中只聽得帳門外嗚嗚一聲高一聲低的吹著角,心中覺得十分適意。夜夜這般吹著,那佳特格格便問:「誰在外面吹著角兒?」年羹堯聽了,把格格的手兒向懷中一拉,笑著說道:「因為格格睡在裡面,我便吩咐提督在外面把門。」那格格聽了,把小嘴兒一撅,說道:「俺不信!哪有做到提督的人肯替將軍把門的?」年羹堯說道:「你若不信,俺可以立刻喚他進來給你看。」說著,便吩咐童兒:「把富提督喚進來。」
那童兒領命出帳去。停了一會,便領進一個人來。年羹堯一看,不是那提督富玉山,卻是那富玉山手下的一個參將。年羹堯問:「富提督到什麼地方去了!」那參將知道事情不妙,忙跪下來說道:「富提督因為有要事,回帳去一趟,喚卑職暫時替代。」那年羹堯聽了,冷笑了一聲,說道:「好一個大膽的富玉山,他敢不守軍令,給我一齊砍了!」這句話一出口,便有刀斧手進來,把這個參將揪出營去。停了一會,便送進兩顆頭來:一個是提督,一個是參將。年羹堯吩咐拿出去號令。
自從年羹堯殺了這個提督以後,他手下的兵心,卻漸漸有點不服起來﹔但年羹堯卻睡在鼓裡,依舊是作威作福。這時他已經出巡迴來,住在總督衙裡。他大兒子年斌,已封了子爵,第二個兒子年富,也封了一等男爵,都帶著兵馬,駐紮在外面。年斌打聽得父親殺了富提督,擅作威福,心下大不以為然,便特意進省來拜見父親。說:「俺們父子全仗軍心,軍心一散,萬分危險。如今父親殺了沒有罪的富提督,實在叫兵士們寒心的。」那年斌話沒有說完,年羹堯早已大怒,喝一聲:「孽畜!你敢是煽動部下來謀害你父親嗎?俺如今先殺了你!」接著喝一聲:綁出去!便有四個如狼似虎的家將,進來把年斌綁住。這時年斌的妻子於夫人,正在屏後偷聽,見公公要殺他的丈夫,如何不急,忙趕到內院去,跪倒在她婆婆跟前,求她快快去救丈夫的性命。她婆婆陳夫人,只生得年斌一個兒子,聽了如何不急﹔但他老夫妻兩人,早已沒有恩情,自己去求情,量必是不中的,便想起她家中的教書先生王涵春。
王涵春是年羹堯十分敬重的人﹔凡是王先生的話,年羹堯沒有不依的。當下她婆媳二人,便站起身來,扶著隨身丫環,急匆匆的從大廳後面繞過西書房去。這時王涵春正教年羹堯的小公子名叫年成的,在書房中對課,忽然看見她婆媳兩人滿面淚痕,急匆匆的走來,跨進書房,便雙雙跪倒,不住的求著王先生去救年斌的性命,王先生一時摸不著頭腦,還是於夫人約略說了幾句﹔王涵春聽了,拔起腳來便走。趕到大廳上,只見那大公子正被四個家將押著,垂頭喪氣的出去。王涵春忙上去攔住了﹔一面走進大廳去,見年羹堯氣憤憤的坐在上面。他一見了王涵春,卻又滿面堆下笑來,起身迎接。王涵春坐下來,先說了些閒話,再慢慢談起年斌的事﹔王先生用極和順的口氣,反覆勸說了一番。又說:「大公子是一位孝子,他怕大將軍中了部下的暗算,才直言進諫。」
年羹堯平日原是十分相信這位王先生的,如今被他再三勸說了一番,不禁恍然大悟。忙傳下令去,叫把大公子放了。那年斌進來,謝了父親的恩典,退進後院,拜見母親去了。這裡年羹堯吩咐擺上酒菜來,賓主二人,開懷暢飲。看官,你知道年羹堯這樣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為何卻敬重這位教讀老夫子?原來這裡邊卻有一個緣由,這個緣由說起來話長。
那時年羹堯的父親年遐齡,空有萬貫家財,在三十歲上,生了一個大兒子,名希堯﹔看看自己到了四十歲還不曾生第二個兒子,心中十分懊惱。後來他夫人在三十八歲上,又得一胎,生下一個年羹堯來,把個年遐齡快活得直把年羹堯寵上天去。看看到了八歲年紀還不曾上學﹔年遐齡便去請一位飽學先生,來給他上學。誰知年羹堯自小生性粗蠻,也不願讀書,見了先生,開口便罵﹔那先生生氣,便辭館回去。一連換了五六個師傅,他總是不肯讀書。他年紀慢慢的長大起來,又天生的一副銅筋鐵骨,他後來不但見了先生要罵,且還要打呢。那許多先生,個個被他氣走﹔從此以後,嚇得沒有人敢上門來做他的先生。那年羹堯見沒有先生,樂得放膽遊玩。這幾年被他在府中翻江倒海的玩耍,險些不曾把家中的房屋拉坍。
年羹堯看看長到十二歲了,還是一個大字也不識。年遐齡心中十分煩悶。有一天,他帶著兒子在門外閒玩,忽然一個走方郎中,搖著串鈴兒踱來。走到年家門口,向年羹堯臉上仔細一看,說道:「好一位大將軍!」要知這個走方郎中以後和年家有什麼關係,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6 11:46:16
第三十五回 鳥盡弓藏將軍滅族 妻離子散國舅遭殃
卻說這位走方郎中原是有本領的。當時他看定十二歲的小孩子,將來有大將軍之命。年遐齡還不十分相信。那走方郎中又仔細一看,連連說道:「險啊!將來光大門庭的是他﹔險遭滅門大禍也是他。須要多讀些詩書,才可免得這禍事。」提起他兒子讀書的事體,年遐齡便觸動了心事,歎了一口氣,說道:「這孩子便壞在不肯讀書!」那郎中說道:「老先生倘然信托晚生,包在晚生身上,教導他成個文武全才。」
年遐齡聽他說話有幾分來歷,便邀他進府去暫住一宵。那郎中把自己的來歷和教導年羹堯的法子,細說一番,說得年遐齡十分佩服。到了第二天,便要請他做先生。這郎中說道:「且慢,老先生且拿出二萬銀子來,交給晚生,晚生自有辦法。」年遐齡聽了,毫不遲疑,便立刻拿出一扣錢莊折子交給先生,任憑先生用去。從此以後,合家上下,都稱他先生。那先生拿了銀錢,依舊不管教年羹堯﹔只是在年府後面買了一方空地,僱了許多工匠,立刻蓋造起一座花園來。樓台曲折,花木重重,中間又造一座精美的書室﹔直到殘冬,才把一座花園造成。四週高高的打一重圍牆,獨留著西南方一個缺口。先生便揀定明年正月十六日,為年羹堯上學的好日子。
到了那日,年遐齡便備辦下酒席,請了許多親友來陪先生吃酒。吃完了酒,年遐齡親自送年羹堯上學去。他向先生作了三個揖,說了種種拜托的話,轉身便走。先生把年遐齡送出了那圍牆的缺口,吩咐工匠即刻把那缺口堵塞起來,只留一個小小窗洞,為遞送茶水之用。那年羹堯住在圍牆裡面,只因花園造得曲折富麗,一天到晚玩著,卻也不覺得氣悶。那先生坐在書房裡終日手不釋卷,也不問年羹堯的功課。
年羹堯也樂得自由自在,在花園中游來玩去﹔他自從到了花園裡,從不曾踏進書房一步,也從不曾和先生交談一句。他高興起來,便脫下衣褲,跳下池中去游一回水﹔有時爬到樹上去捉雀兒。春天放風箏。夏天釣魚,秋天捉蟋蟀,冬天撲雪,一年四季,盡有他消遣的事體。有時玩厭了,便搬些泥土,拔些花草,也是好的。他在花園裡,足玩了一年,好好的一座花園,被他弄得牆坍壁倒,花謝水乾,甚至於那牆角石根,都被他弄得斷碎剝落。只有那先生住的一間書房,卻不曾進去過,便是那先生眼看著年羹堯翻江倒海,他也不哼一聲兒。後來年羹堯實在玩得膩煩了,便進書房去,惡狠狠的對先生喝道:「快替俺開一個門兒,俺要出去了。」先生冷冷的說道:「這園中沒有門的,你倘要出去,須從牆上跳出去。」年羹堯見不給他開門,便擎著小拳頭向先生面門上打去﹔只見那先生雙眼一瞪,伸手把臂膀接住,年羹堯不覺「啊唷」連聲。先生喝他跪下,他怕痛不得不跪了﹔先生放了手,他一溜煙逃出房門去,一連幾十天,不敢踏進書房去。
看看又到了秋天,景象蕭索,年羹堯也實在玩不出新鮮花樣來了,便悄悄的走進書房去,只見先生低著頭在那裡看書。他站在書桌邊默默的看了半天。忽然說道:「這樣大一座園子,也被俺玩厭了﹔他這小小一本書,朝看到夜,夜看到朝,有什麼好玩?」那先生聽了,呵呵笑道:「小孩子,懂得什麼?這書裡面有比園子幾千百倍大的景致,終生終世也玩不完,可惜你不懂得!」年羹堯聽了,把頸子一歪說道:「俺卻不信,你且說給我聽聽,怎樣的好玩法?」那先生聽了,搖著頭說道:「你先生也不拜,便說給你聽,沒有這樣容易。」那年羹堯聽了,把雙眉一豎,桌子一拍,說道:「拜什麼鳥先生!俺不希罕!」說著,他一甩手出去了。這先生也任他去,不去睬他。
又過了十多天,年羹堯實在忍耐不住了,便走進書房來,納頭便拜。說道:「先生教我罷!」先生這才扶他起來,喚他坐下。第一部便講《水滸全傳》給他聽,把個年羹堯聽得手舞足蹈﹔接著又講《三國志》、《岳飛傳》,和古往今來英雄的事跡,俠客的傳記。接著又講兵書、史書、經書,以及各種學問的專書﹔空下來教他下棋、射箭、投壺。後來,十八般武藝也件件精通,又教他行兵佈陣的法子和飛簷走壁的技能。足足八年工夫,教成一個文武全才。此時,先生便叫年羹堯自己打開圍牆出去,拜見父親。那年遐齡八年工夫不見他兒子,如今見他出落得一表人才,學成文武技能,如何不喜,忙去拜謝先生。那先生拱一拱手,告辭去了。任你年遐齡父子再三挽留,也留他不住。他臨走的時候,只吩咐年羹堯記住「急流勇退」四個字。年羹堯如今富貴已極,卻時時感念他的先生﹔因此他如今也十分敬重這位王先生。
這位王涵春,雖敵不得年羹堯先生的文武通才,但在年大將軍家裡,卻也十分忠心。便是年大將軍也十分信任他。他除教小公子讀書以外,兼管著年家的家務﹔年大將軍沒事的時候,也常常找王先生說話去。這王先生是一位仁厚的長者,他見年大將軍殺人太多,心中萬分不忍﹔只因年大將軍性如烈火,也不好勸得。年家有兩個廚子,一個丫環,為王先生送去性命,這是王先生一生一世不忘記的。他在臨睡的時候,總要念一念《金剛經》超度他們﹔這件功課,他到老也不肯間斷。
第一個廚子姓胡,在年大將軍家裡當廚子已有四年了。有一天,年大將軍請客吃酒,有一樣菜名叫鼋裙,是年大將軍特意點做的。這時,王涵春坐在第一位,家奴送上一大碗鼋裙來。王涵春不知是什麼菜,問時,年大將軍解說,是鼋魚背上四邊的肉,稱做『鼋裙』。說著,舉起箸來遜客。王涵春夾一塊在嘴裡,年羹堯問他:「調味濃淡如何?」這時因菜太熱,王涵春舌根上被菜燙得開不得口,只皺著眉心,把頭略搖了一搖。年大將軍看了,認做王先生嫌味兒不佳,他便回過頭去,暗暗的向門外的侍衛點了一點頭。停了一會,只見那侍衛手中捧著一個朱漆圓盤,盤上遮著一方紅布,走進屋來,向上一跪,嘴裡高聲說道:「胡廚子做菜失味,如今砍下他的腦袋來了。」說著,把那紅布一揭,只見盤中擱著一顆血跡模糊的人頭﹔把屋子的客人,嚇得個個轉過臉兒去不敢睜眼。王先生問:「究竟為了什麼事?」年大將軍說:「因見先生皺著眉頭,知道味兒不佳,所以吩咐把他砍了。」那王先生聽了,不覺直跳起來,連說:「罪過!」才把自己因燙嘴才皺眉頭的原因說了出來。那年羹堯聽了,也不說什麼,只是一笑罷了。
胡廚子被殺死以後,接下去的一個錢廚子,也知道從前的胡廚子,因做菜失了味兒砍腦袋的,便格外小心﹔每天吃什麼菜,先去問王師爺。這樣子做了一年,倒也平安無事。這王先生是杭州人,有一天,他忽想起杭州的豆腐腦,十分有味,第二天便吩咐錢廚子,做一碗豆腐腦。年大將軍和王先生是同桌吃飯的,見了這碗豆腐腦,他便勃然大怒,說:「豆腐腦是最賤的東西,如何可以這麼怠慢先生?」喝一聲:砍下他的腦袋來!嚇得那王先生忙下位來攔住,說明這碗豆腐腦是自己特意要的。年羹堯才罷休,又嚐嚐那豆腐腦的味兒,卻十分可口,便吩咐:以後每天做一碗豆腐腦請先生吃。這王先生天天吃著豆腐腦,也吃厭了,只是不敢說。後來,那錢廚子因家中有事,告假回去,便僱用了一個新廚子。新廚子聽說王師爺要吃豆腐腦,也照樣做了一碗。年羹堯一嘗,那豆腐腦又老,味兒又苦,不覺大怒,喝一聲:「取下腦袋來!」王先生急要攔時,已來不及了。後來,那錢廚子假滿回來,依舊做一碗豆腐腦,那味兒依舊是十分鮮美。王先生詫異得很,暗地裡喚廚子來問時,那錢廚子說:每一碗豆腐腦,用一百個鯽魚腦子和著,才有這個味兒。那王先生聽了,連聲說道:「阿彌陀佛!這新廚子真死得冤枉,叫他如何知道呢?明天快把這碗菜免了罷。」
過了幾天,年羹堯又想出一樣新鮮小菜來,立刻請了許多賓客,那王先生依舊坐了首席。酒過數巡,只聽得年大將軍吩咐上菜:只見每一桌上,上面安著一個大暖鍋,暖鍋裡煎著百沸雞湯魚翅。又每人跟前,安一個五味盆,一個銀錘子,一把銀刀,一柄銀匙。大家看了,都莫名其妙。停了一會,每人跟前擱著一個小木寵,籠裡囚著一隻小猴兒。那猴頭伸出在籠頂外,好似戴枷一般,把猴子的頸子鎖住,使它不能伸縮。年大將軍先動手,舉起錘子,在猴子的頂門上打一下,打成一個窟窿﹔把銀匙探進窟窿去,挖出猴子的腦髓來,在暖鍋裡略溫一溫便吃。吃到一半,又拿銀刀削去猴子的腦蓋,再挖著吃。當時許多客人,見了年羹堯的吃法,都如法炮制﹔一時裡猴兒的慘叫聲,刀錘的磕碰聲,客人的贊美聲,諸聲並作。王先生坐在上面,早已嚇怔了,便推說頭痛,溜回房去﹔那班客人個個吃得舐嘴咂舌,連稱異味。年羹堯也吃得呵呵大笑。這一席酒,直吃到日落西山,殺了一百頭猴子。
年大將軍吃得酒醉飯飽,便踱進書房來看望王先生。這時恰巧有一個丫環送茶給王先生。那王先生一面伸手接茶,一面起身招呼年羹堯。兩面一脫手,『眶啷』一聲響,一隻玉杯兒打碎在地,濺得王先生一身的茶水。王先生忙拿手巾低著頭抹乾淨那茶漬﹔耳中只聽得『颼』一聲響,急抬頭看時,那丫環的腦袋已經給年羹堯砍落在地。王先生到這時,忍不住把年羹堯勸說一番。並且說:「從來說的功高震主,大將軍在此地一舉一動,難保沒有皇上的耳目在此,大將軍如今正該多行仁德,固結軍心。」
這王先生正說著,忽然外面送進一角文書來。年大將軍看時,認得是他在京裡的心腹寫來的信。打開信來一看,早把個氣燄萬丈的年羹堯矮了半截﹔只聽他嘴裡不住的說道:「休矣!休矣!」那王先生接過信來一看,也不免愁眉雙鎖起來。原來年羹堯在任上的一舉一動,都有偵探暗地裡去報告皇帝知道。接著那都御史上奏章,狠狠的把年羹堯參奏了一本。內而六部九卿,外而巡撫將軍,都紛紛的遞著參折﹔最厲害的幾條是說他「潛謀不軌」﹔「草營人命」﹔「占淫命婦」﹔「擅殺提督」。年羹堯看了,知道自己性命不保,便連夜整理些細軟把小公子年成,托給王先生帶到南方去,撫養成人,延了年家的一支血脈。這裡王先生才走,那北京的聖旨已經到了。那聖旨上大概說道:
近年來年羹堯妄舉胡期恒為巡撫,妄參金南瑛等員,騷擾南坪寨番民,詞意支飾,含糊具奏﹔又將青海蒙古饑饉隱匿不報,此等事件,不可枚舉。年羹堯從前不至於此,或係自恃己功,故為怠玩或係誅戮過多,致此昏瞶。如此之人,安可仍居川陝總督之任?朕觀年羹堯於兵丁尚能操練,著調補浙江杭州將軍。總督印務,著奮威將軍、甘肅提督兼理巡撫事岳鐘琪速赴西安署理。其撫遠大將軍印著貴送來京﹔奮威大將軍印,如無用處,亦著齎送來京。
岳鐘琪和年羹堯交情很好,得了這個信息,忙趕到西安來﹔一面接收年羹堯的印信,一面用好話安慰,答應他上奏章代求保全。又撥了一百名親兵,沿路保護著。年羹堯和岳鐘琪揮淚分別,急忙上路,看看到了江蘇的儀征地方。這地方有水旱兩條道路:從水道南下,便可直達杭州﹔從旱路北上,也可以直達北京。年羹堯心想:皇上做郡王的時候,俺也曾出過力來﹔如今俺倘能進京去面求恩典,皇上看在俺擁戴的功勞上,便復了俺的原官,也未可知。想罷,便親自動筆寫奏章﹔裡面有兩句道:「儀征水陸分程,臣至此靜候綸音。」這不過想皇上回心轉意,進京面陳的意思,誰知雍正皇帝看了這個奏章,越發觸動了他的忌諱﹔他疑心年羹堯存心反叛,要帶兵進京來逼宮,便將奏章交給吏部等衙門公閱。從來說的,「牆倒眾人推」﹔況且年羹堯平日威福自擅,得罪官場的地方很多,那班官員,你也一本,我也一本,眾口一辭,說年羹堯受莫大之恩,狂妄至此,種種不法,罪大惡極,請皇上乾綱獨斷,立將年羹堯革職,並追回從前恩賞物件。接著,又有許多沿路人民,紛紛告年羹堯「沿途騷撓」。這分明是那仇家指使出來的。那雍正皇帝看了,十分震怒,一夜工夫,連下十八道諭旨,把個赫赫有名的川陝總督撫遠大將軍年羹堯,連降了十八級,變做一個看管杭州武林門的城門官兒。
年羹堯到了此時,也是無可奈何,只得孤淒淒的一個人帶了幾名老兵,到杭州做城門官去。凡做城門官的,只有官員們進,照例須衣帽接送﹔那武林門又係熱鬧的所在,每日進進出出的官兒,不知有多少。卻巧這時做杭州將軍的不是別人,正是從前在年羹堯手下當過中軍官,幾乎被他殺死,後來改罰在橋下當更夫的陸虎臣。那陸虎臣鑽了別人的門路,三年工夫,居然官做到提督。他聽得年羹堯罰落到杭州看城門,便竭力運動去做杭州將軍。這真是冤家路窄,他到任這一夭,擺起全副隊伍,整隊進城﹔合城的文武官員都在城門迎接,獨有那位城門官兒年羹堯,若無其事,自由自在,穿著袍褂,在廊下盤腿兒坐著向日光。待到那陸虎臣走到他跟前,他依舊是不理不睬。
陸虎臣見狀不覺大怒。喊一聲:「年羹堯,認識俺嗎?為何不站起來迎接?」年羹堯聽了,向他微微一笑,說道:「你要我站起來嗎?我卻要你跪下來呢!」陸虎臣哈哈大笑道:「俺堂堂頭品官兒,難道跪你這個城門官兒不成?」年羹堯說道:「雖不要你跪見城門官兒,你見了皇上總該跪下?」陸虎臣點著頭說道:「那個自然。」年羹堯不慌不忙,站起身來說道:「陸虎臣,你看俺坐著的是什麼?」陸虎臣看時,見他身下坐著的是一方康熙皇帝賞賜的舊龍垫﹔年羹堯又從懷中拿出一方萬歲牌來,擱在龍垫上。喊一聲:「陸虎臣跪!」那陸虎臣不知不覺跪下地去。行過三跪九叩首禮,年羹堯才把萬歲牌捧進屋子去供著。
從此以後,陸虎臣心中越發銜恨。回到衙門去,連夜上奏章參年羹堯,說他有大逆之罪五,欺罔之罪九,僭越之罪十六,狂妄之罪十三,專擅之罪六,貪贓之罪十八,忌刻之罪六,侵蝕之罪十五,殘忍之罪四,共計九十二大罪。按律便該凌遲處死。這本奏章,真是年羹堯的催命符﹔聖旨下來,姑念年羹堯平定青海有功,著交步軍統領阿齊圖監賜自裁。年富倚仗父勢,無惡不作,著即正法。年遐齡、年希堯,著褫奪爵位,免議處分。所有年羹堯家產,盡數查抄入宮。這道聖旨下去,年氏全家從此休矣。這雖是年羹堯驕橫獲罪,也是雍正皇帝有意要毀滅功臣的深意。
當時,年羹堯雖死了,卻還有國舅隆科多和大學士張廷玉,將軍鄂爾泰等三人在世。他三人都是參與密謀的,雍正皇帝刻刻在念,總想一齊除去他們,苦得沒有因由。那時,凡是朝廷外放的大員,皇帝便派一個親信的人,暗地裡去充他的幕友,或是親隨,監察著那大員的舉動,悄悄的報入宮廷。
內中單說一位河東總督田文鏡,他和鄂爾泰、李敏達一班大臣,最是莫逆。他外放的時候,李敏達薦一位鄔師爺給他。田文鏡因為鄔師爺是李敏達薦的,便格外看重他,諸事和他商量。鄔師爺問田文鏡道:「明公願做一個名臣嗎?」那田文鏡當然說願做一個名臣。鄔師爺說道:「東翁既願做一個名臣,我也願做一個名幕。」田文鏡問道:「做名幕怎樣?」鄔師爺道:「願主公給我大權,諸事任我做去,莫來顧問。」文鏡問:「先生要做什麼事?」鄔師爺道:「我打算替主公上一本奏章,那奏章裡面說的話,卻一個字也不許主公知道﹔這本奏章一上,主公的大功便告成了。」
田文鏡看他說話很有膽量,便答應了他。鄔師爺一夜不眠,寫成一本奏章,請田文鏡拜發。那奏章到了京裡,皇帝一看,見是彈劾國舅隆科多的奏本,說他枉法貪贓,庇護年羹堯,又恃功驕橫,私藏玉牒,謀為不軌,種種不法行為。皇帝看了,正中下懷,便下旨削去隆科多官爵,交順承郡王錫保嚴刑審問。隆科多是擁戴的元勛,他見皇帝翻了瞼,如何肯服﹔當順承郡王審問的時候,他便破口大罵,又把皇帝做郡王的時候如何謀害太子,如何私改遺詔,給他統統說個痛快。那順承郡王見他說的太不像話,便也不敢多問﹔一面把隆科多打入囚牢,一面具題擬奏。說隆科多種種不法,罪無可恕,擬斬立決。後來佟太妃知道了,親自去替他哥哥求皇上饒命。皇帝也念他從前的功勞,饒他一死。下諭道:「念隆科多是先朝的舊臣,免其一死,著於暢春園外築室三間,永遠監禁。妻子家產免與抄沒。這樣一辦,雍正皇帝又了卻一筆心事。那田文鏡從此名氣便大起來,皇上傳諭嘉獎,又賞了他許多珍貴物品﹔內而延臣,外而督撫,都見了他害怕。因為這件事體,田總督又送了鄔師爺一千兩銀子。
鄔師爺見總督重用他,便飛揚跋扈起來,在外麵包攬詞訟,占淫民婦,無所不為。這風聲傳到總督耳朵裡,如何能容得,立刻把鄔師爺辭退了。這鄔師爺走出衙門,也不回家,便在總督衙門口買一座屋子住下,終日遊山玩水,問柳尋花。說也奇怪,這田文鏡自從辭退鄔師爺以後,便另請了一位幕友﹔每逢奏事,總遭駁回,有時還要傳旨申斥。田文鏡害怕起來,托人依舊去請教這位鄔師爺﹔那鄔師爺大搭其架子,不肯再來。後來經中間人再三說項,鄔先生說出兩個條件來:第一件,不進衙門,在家裡辦公﹔第二件,每天須送五十兩紋銀元寶一隻。田總督為保全自己的功名起見,便也沒奈何,一一答應了他。從此以後,鄔師爺住在家裡,每天見桌上擱著一隻元寶,他便辦公﹔倘然沒有元寶,他便擱筆。直到田文鏡逝世,那皇帝的恩典還是十分隆厚,聖旨下來,賜諡端肅,在開封府城裡建立專祠,入祀豫省賢良祠。後來這位鄔師爺,也不知去向。人家打聽出來,這位鄔師爺原是皇帝派他去監督田總督的。你想這雍正皇帝的手段,可厲害不厲害?
那時有一位福建按察使王士俊,他進京陛見﹔臨走的時候,大學士張廷玉薦一個親隨給他。這王士俊帶他到任上,便十分重視他,那親隨也十分忠心。光陰似箭,轉眼已是三年﹔王士俊因有要事要進京去請訓,這親隨便於前三日告辭。王士俊留著他,說:「你家在京裡,我也要進京,俺們一塊兒走,豈不很好?」那親隨笑笑說道:「不瞞大人說,俺本不是什麼親隨,原是皇上打發俺來暗地察看著大人的﹔如今大人做了三年按察使,十分清正,俺便先回京去,替大人報告皇上。」那王士俊聽了嚇得連連向這親隨作揖,嘴裡說:「總總要老哥照拂。」這個風聲傳出去,那班外任官員,個個心驚膽戰時時防備衙門裡有人在暗地裡監督他。
鄂爾泰和張廷玉兩人,見隆科多得了罪,明白了皇上的用意,便不覺自危。張廷玉十分乖巧,即上奏章告老回鄉。皇帝假意挽留他,張廷玉一再上本告休,皇帝便准了他的奏。又在崇政殿賜宴餞行。在席上皇帝御筆寫一副「天恩春浩蕩﹔文治日光華」的對聯,賞張廷玉拿回家去張掛。張廷玉回家以後,皇帝要買服他的心,常常拿內帑的銀錢賞他,一賞便是一萬﹔十年裡面,賞了六次。張廷玉屢次辭謝,聖旨下來,說汝父清白傳家,汝遵守家訓,屏絕饋遺,朕不忍令汝以家事縈心。張廷玉無法可想,在家裡造了一座「賜金園」,算是感激皇恩的意思。
張廷玉有一位姊姊姚氏,年輕守寡﹔頗有智謀,她見雍正皇帝毀滅功臣的手段,知道皇上的心是反覆不定的,便回家和張廷玉說明,把廷玉的家財圖書細軟等物,統統搬到她夫家去。果然隔了幾年,不出她所料,皇上聖旨下來,著兩江總督查看張廷玉家產,收沒入官。後來他兄弟親友怕被張廷玉拖累,便大家捐助十萬塊錢,擱在他家裡,待總督來查看。後來兩江總督把十萬家產提存在江寧藩庫裡,雖說聖旨下來,發還張廷玉的家產,張廷玉也不敢去具領。要知後來別的功臣如何遭殃,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6 11:46:38
第三十六回 破好事大興文字獄 報親仇硬拆鶯鳳儔
卻說那王涵春帶了年羹堯的小公子,晝夜兼程,在路上已聽得說年羹堯降調杭州將軍﹔過了幾天,又聽說連下十八道聖旨,年羹堯連降了十八級,做了城門官。到了家裡,又得到年羹堯賜死。和兩公子正法的消息。那小公子也不敢哭泣,不敢上服。王涵春替他改了名姓,姓黃,名存年。王涵春家住在揚州半邊街,原是三間平房,如今忽然改造了高樓大廈,王夫人渾身穿著綾羅,家中奴僕成群,牛羊滿廄。王涵春十分詫異,問他夫人時,原來在三年前,王涵春出門以後,年羹堯已派了工匠來替他改造房屋,又在錢莊裡存了二十萬銀子,專聽王夫人使用。如今王涵春把小公子帶回家來,依舊把房屋銀錢還給小公子﹔那小公子再三不肯收受,王涵春無法可想,後來還是王夫人想出一個主意來,把自己一個女兒名叫碧雲的,嫁給小公子,又把小公子招贅在家,兒婿兩當。這時又聽得國舅也革了職了,張廷玉也抄了家了﹔王涵春歎了一口氣,說到:「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這就是做功臣的應得的報應!但是也太惡辣了!」
這時,皇帝看看他的對頭人都已死盡,功臣也都滅盡,便可高枕無優了。還有一點放心不下的,便是那太子胤礽的兒子,名叫弘皙的,還帶了妻子在北京城外鄭家莊居住。皇帝怕他有替父親報仇的心思,因此常常派偵探到他家裡去察看。那胤礽關在牢監裡,被雍正皇帝派人用毒藥謀死,叫這弘皙如何不恨。因此,在家裡不免口出怨言。弘皙的夫人瓜爾佳氏,卻十分賢德,常常勸丈夫言語須要謹慎,倘然傳到皇帝耳朵裡,又是禍殃。
誰知那弘皙怨恨的說話,雍正皇帝早已知道。有一天,忽然來了幾個內監,帶了五六十名兵丁,擁進府來,把弘皙夫妻兩人一齊捉進京去。到得宮中,皇帝在內殿升座,把他夫妻兩人提上來親自審問。那皇帝見了弘皙,不覺無名火冒起了三丈,正要發作,一眼見姪兒媳婦跪在一旁,真是長身玉立,美麗豐潤。皇帝近來跟著喇嘛和尚玩女人,在女人身上很有些閱歷﹔他知道那長身肥白的女人,玩起來最是受用。問她年紀,今年三十歲,正是情慾旺盛的時候。他這時也來不及審問弘皙的罪案,忙下座來,親自把瓜爾佳氏扶起。他也忘了這是姪兒媳婦,兩人竟手拉手的走進宮去。
第二天聖旨下來,叫弘皙自已回鄭家莊去,又封他做郡王。弘皙想想父親被人謀死,妻子被人霸佔了去,還有什麼臉面活在世上,覷沒人的時候,便拿寶劍在自己脖子上一抹,一縷陰魂早跟著他父親去了。
雍正皇帝霸佔了姪媳婦以後,朝朝取樂,夜夜尋歡。他高興起來,拉著瓜爾佳氏和貴貴妃到雍和宮看歡喜佛去。這日恰巧國師領著喇嘛在雍和宮中跳佛,把個雍正皇帝看得心花怒放。什麼叫做「跳佛?」原來喇嘛的規矩,每月揀一個大吉大利的日子,領著許多女徒弟到雍和宮去﹔先在外室,把上下衣脫得乾淨,走進宮去,捉對兒在佛座下面交戰。那些女徒弟,大半是官家女眷,個個長得妖豔萬分﹔倘然不是妖豔的女人,也夠不上這跳佛的資格。雍正皇帝看得興起,也脫去衣服,加入團體,和那班女徒弟互相追逐,覺得十分快活。他仗著阿蘇肌丸的力量,便奮勇轉戰,「殺」得那班女徒弟個個討饒﹔那班喇嘛都跪下來,口稱「萬歲神力,人不可及!」從此以後,雍正皇帝有空便到雍和宮去遊玩,倒也把那誅戮功臣的事體,擱在腦後。
隔了幾天,忽然有一個浙江總督李衛,秘密上了一本奏章,說江西學政查嗣庭,本科文題是「維民所止」四字。該大臣平日逆跡多端,此次出題,「維止」二字是取皇上年號「雍正」二字而去其首﹔似此咒詛皇上,實屬大逆不道。雍正皇帝看了這奏章,不覺勃然大怒,立刻下諭:查嗣庭著即革職,解交刑部看管﹔查該大臣向在內庭行走,後授內閣學士,見其語言虛詐,兼有狼顧之相,料其心術不端,因缺員不得已而派往江西。今閱維民所止題目,心懷怨望、譏刺時事之意,不無顯露﹔想其居心乖張,平日必有記載,著浙江總督李衛就近查抄。
李衛得了這個旨意,便如狼似虎的帶了幾十名兵丁,親自到查家去查抄。那查老太太被嚇得暈過去。查嗣庭的夫人祝氏見了,忙走出院子去喝住那班兵丁,把一家老小救出。李衛查抄了半天,查不出什麼悖逆的著作﹔後來在他書箱裡搜出一本日記來。李衛把它拿回衙門去,摹仿他的筆跡,加上許多荒唐的說話,送進京去。聖旨下來,查嗣庭叛跡昭著,著即正法﹔長於查傳隆,一並處斬﹔家屬充軍至黑龍江。看官,你道這李衛為何和查嗣庭作對,這裡面卻為一個小姐起的。
查嗣庭的小姐倩雲,年紀十七歲,長得十分美貌,卻是十分多情的,查嗣庭在家裡又收養了一個朋友的孤兒名叫徐玉成的,也長得十分清秀,和倩雲小姐非常親愛﹔他兩人在私地裡已經定下終身了。這件事體,倩雲的母親也知道,看看徐玉成這孩子,還長得不錯,也肯用功讀書,十六歲上已經中了秀才。後來倩雲小姐美貌的名氣,傳說到外面去,人人知道。這時李衛和查嗣庭在京裡做同仁,交情也很好,便托人向查嗣庭求親。這查嗣庭愛女心切,也不忍違拗她,便照實回絕了李家。誰知那李衛見查嗣庭不願把女兒給他,從此含恨在心,處處尋他的錯處﹔這查嗣庭又是有傲骨的人,如何肯屈服,便也從此疏淡起來。從疏淡而結成冤仇,前幾年查嗣庭也參了李衛一本,只因李衛聖眷正隆,卻不能搖動他﹔如今反被李衛報了仇。
查嗣庭關在刑部監獄裡,待到正法的聖旨下來,查嗣庭已氣死在監獄裡﹔皇帝還不肯饒恕他,拿他戮屍示眾。那倩雲小姐跟著母親祝氏,充軍到黑龍江﹔沿途挨餓受凍,過山渡水,虧得那徐玉成多情,在一旁照料,直送到黑龍江。徐玉成教讀餬口,養活她母女二人。
自從興了文字獄以後,雍正皇帝便常常留心那班讀書人的著作﹔卻叮囑一班心腹大臣,隨時查察。不多幾天便有陸生梅的文字獄。這陸生梅是禮部的供事人員﹔他因為迎合諸王求封建的心理,做了十七篇《通鑑論》。他文章裡說,封建制度如何有益,郡縣制度如何有弊。便有討好的人,拿他的文章到順承郡王錫保衙門裡去告密。那順承郡王受了皇帝的托付,正沒有法想﹔如今得了這《通鑑論》的真實憑據,便鄭重其事的專折入奏,說《通鑑論》盡抗憤不平之語,其論封建之利,更屬狂悖,顯係誹議朝政,罪大惡極。雍正皇帝看了這本奏章,十分動怒。立刻下旨,陸生梅邪說亂政,著即在軍前斬首。
誰知這陸生梅才死,那浙江地方又鬧出兩件文字案來。一件是浙江人汪景祺,做了一部《西征隨筆》,書中誹謗朝廷,稱頌年羹堯的地方很多﹔後來給地方官查出了,上報朝廷,聖旨下來,汪景祺犯了殺頭之罪,妻子充發黑龍江。另一件是侍講錢名世,他和年羹堯是知交﹔年羹堯在日,他做了許多稱頌年羹堯的詩,如今被地方官查出了,報進京去。聖旨下來,說他餡媚權貴,革職回藉。雍正皇帝又寫了一方「名教罪人」的匾額,叫錢名世去掛在家裡,是羞辱他的意思。
雍正皇帝這種惡辣的舉動,原想鎮壓人心﹔誰知朝廷越是凶狠,那人心越是憤怒,人心越是憤怒,朝廷的防備越是嚴密。雍正皇帝在宮中,閒暇的時候,想起還有一個大盜魚殼還沒有除去,終是心頭大患,打聽得他在淮北微山湖一帶出沒,打劫來往客商。便秘密下一道聖旨給兩江總督於清瑞,就近查拿,立即正法。這於清瑞,原是捕盜能手﹔他得了這聖旨,便私行察訪。他打聽得魚殼原住在微山湖中,他打劫的盡是一班貪官污吏,奸商劣紳。
這魚殼當初原是康熙皇帝請去保護太子胤礽的,後來太子廢了,雍正皇帝也曾去請他過﹔他只因感激太子的恩德,不肯幫雍正去謀害太子。便帶了一個女兒,名叫魚娘,住在微山湖裡,專替地方上做些鳴不平的事體。因此那微山湖左近的百姓十分感激他。如今朝廷有聖旨下來,要捉拿魚殼﹔早有人報信給魚殼。魚殼聽了,毫不驚慌,只把他女兒魚娘去寄在一個朋友名叫虯髯公的家裡。隔了幾天,那兩江總督便親自來見他。魚殼見了這於清瑞,老實不客氣,說雍正皇帝如何殘暴,自己做的事如何俠義。這於清瑞因為他是江湖上有名的俠盜,也不敢得罪他,只和他商量聖旨叫他來捉拿的事。那魚殼一點也不害怕,慷慷慨慨的自己走到江寧提牢裡去監禁起來﹔過了幾天,江湖上傳說魚殼大盜,已被兩江總督從牢裡提出來正法了。
這個消息傳到魚娘耳朵裡,她哭得死去活來﹔從此以後,她便立志替父親報仇,天天跟著虯髯公練習武藝,這且不去說他。卻說雍正皇帝殺了魚殼,從此天下沒有他的對頭人了,心中十分快活。誰知隔不多天,那四川總督岳鐘琪,有密折遞進來,說湖南人曾靜,結黨謀反。雍正皇帝心想我如此嚴厲,卻還有這大膽的什麼曾靜,敢來嘗試,非重重的辦他一辦不可。立時派了滿漢大臣兩員,到四川去會同岳鐘琪從嚴查辦。
話說那曾靜,號蒲澤,原是湖南的一個飽學之士。他見清朝皇帝一味壓迫漢人,心中十分憤恨,常常想集合幾個同志起義,驅逐滿人,恢復中原。有一天,他在家鄉地方一個同志朋友名叫張熙的家裡,借到一本呂晚村著的《時文評選》。裡面說的大半是華夷之別,封建之善﹔又說君臣的交情如朋友,不善則去之,又說攮夷狄,救中國於被發左衽,是君子之責。總之,滿紙都是排斥滿人的話。曾靜看了,不禁拍案叫絕。
這呂晚村,名留良,是湖南地方一個有名的文人﹔他手下學生不少,個個都是有學問的。康熙皇帝打聽得他的名氣,便派人推薦他去應博學鴻詞科。呂晚村心中是恨極滿人的,他如何肯去做官?便剃去頭髮,逃到深山裡做和尚。他兒子呂毅中,也是一個有志氣的人,當下便和他父親的門生嚴鴻達、沈在寬一班人,結了一個黨,把他父親著作,拿出去輾轉傳抄。那張熙也抄得一份藏在家裡﹔如今恰巧給曾靜走來看見了,問起:「呂毅中在什麼地方?」張熙說:「便在本城。」曾靜便拉了張熙連夜去見呂毅中,呂毅中又邀他去見一班同志﹔因此兩面集合起來,結成了一個大黨。曾靜自己說,認識四川總督岳鐘琪,此去憑我三寸不爛之舌,說他起義,俺們便在湖南響應。那班同志聽了,連聲說妙。
當時曾靜和張熙一班人,動身到四川去,見了岳鐘琪,便說他是南宋岳飛的子孫,如今滿清皇帝,也便是金兀術的子孫﹔現值總督身統大兵,國難家恨,不可不報。岳鐘琪一時裡聽了曾靜的話,心中有幾分感動﹔他回想到從前年羹堯的死,不覺自己也寒心起來。後來細細的和曾靜談論,知道他是秀才造反,毫無實力的,心中便立刻變計﹔一面假意和他們立誓結盟,一面悄悄的行文給湖南巡撫,叫他暗地裡把呂毅中一班人看守起來,自己遞一個密折到京裡。
不多幾天,那皇上派來的兩位大員到了四川,把曾靜、張熙一班人一齊捉住。審問起來,曾靜也不抵賴,一五一十的招認了。那兩位欽差,把這班犯人一起帶到湖南,那湖南巡撫,早把呂毅中一家人和那門生沈在寬、嚴鴻達一班人捉住,一審便服。欽差官據情入奏,皇上聖旨下來,說曾靜、張熙一班人,是被呂留良的邪說誘惑,是個從犯,反把他加恩釋放了。只有那呂毅中大逆不道,把他滿門抄斬。又從墳堆裡把呂留良的屍身掘出來,再碎他的屍。那門生沈、嚴一班人,一律處死。
這一案件,足足殺了一百二十三個人,殺得百姓個個害怕,人人怨憤。呂氏合族人,卻殺得一個不留。在忙亂的時候,卻遺漏了一個呂毅中的小女兒﹔將來那雍正皇帝的性命,也送在這小女兒手中。這真叫做「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小女兒名叫呂四娘,是呂毅中第四個女兒,也便是呂晚村的嫡親孫女兒。這時年紀只有十四歲,湖南巡撫派兵來捉拿她全家的時候,這呂四娘正在鄰家閒玩,聽說父親母親被官裡捉去了,她一邊哭著,一邊要趕到衙門裡去看望父母。後來還是那鄰家的女兒有計謀,悄悄地把呂四娘寄在呂晚村門口一家姓朱的家裡。
這姓朱的是一家富豪人家,家中養著百數十個莊丁。那班莊丁,田裡空下來,沒有事,便請了一個拳教師在打麥場上教授武藝。便是那姓朱的,也跟著學幾套拳腳。這教師年紀已有六十歲了,長得身材高大,臉上一部大鬍子,臨風飄拂﹔他舞起劍來,還是十分輕捷。呂四娘住在朱家,常常在屏門後面偷看。雖說她是十四歲的女孩子,心中卻常常想著她父母之仇。只恨自己是一個女子,又毫無氣力,這血海冤仇,如何報法?如今見他家有這個老教師,正合她的心意。
有一天,那姓朱的正在堂屋裡請老師吃酒,許多莊丁陪坐著。忽然屏後飛燕似的轉出一個女孩兒來,走到那老師跟前撲的跪倒。口稱:求老教師收留俺做一個弟子。眾人看時,這女孩兒不是別人,正是那呂四娘。起初這教師不肯答應,說女孩兒家學了本領何用?後來呂四娘再三求懇,臉上掛下淚珠來﹔那姓朱的看她心志十分堅決,又怕她說出是呂毅中女兒的話來,便也代她求著教師,又認她是自己的妹子。這教師聽說是主人的妹子,也便答應了。從此以後,她也跟著眾人練習拳腳﹔一來是她報仇心切,二來也是女孩兒的身體輕靈,不多幾天,居然勝過那班男子。那老教師十分歡喜,從此格外盡心,把自己全副的本領傳給呂四娘。不上三年,那揮拳舞劍、飛簷走壁的本領都已學得。教師又傳授她練氣的本領和飛劍的本領。這兩種本領,非少林寺嫡派,不能學得。又過了三年,呂四娘非但件件都能,並且件件都精。她能夠把背吸住牆壁,隨意上下﹔又能把短劍藏在指縫裡,彈出去取人首級。
少林派這種本領,只有三人掌握著:第一個便是少林僧,第二個是雍正皇帝,第三個是虯髯公。如今教授呂四娘本領的老師,便是虯髯公。他也恨雍正皇帝手段狠毒,殺死了他幾個徒弟﹔因此在江湖上結識許多好漢,暗地裡和皇家作對。這一天,路過朱家,他和姓朱的,原是親戚,這姓朱的便留他住下,指導武藝。如今他得到了這個得意的女弟子,心中十分快活,便給她取一個名兒,名叫俠娘。又勸她江湖上以義俠為重,將來出去,總以做義俠事體為是。如今你的本領,除那少林僧,可以算得第一人了。
呂四娘雖學了這全副本領,想起自己父母死得苦,心中便萬分悲怨,又因為自己住在客地,有許多心事,也沒有可以訴說的地方。女孩兒到了十八九歲,便有說不出的一腔心事。這時只有那姓朱的兒子,名叫朱蓉鏡的,暗地裡在那裡照顧她。講到這朱蓉鏡,年紀還比呂四娘小兩歲,出落得風流瀟灑,溫柔俊秀﹔在女孩兒身上,最會用工夫。自從呂四娘到了他家裡,他便處處留神,凡是冷暖飲食,有別人所想不到的地方,他便暗暗地照料著。有時得到了好吃好玩的東西,他總悄悄地去塞在呂四娘睡的枕下。雖說如此,那蓉鏡從來也不敢和四娘說笑的﹔這四娘雖說豔如桃李,卻冷若冰霜。
四娘雖也知道蓉鏡鍾情於自己,有許多地方,也深得他的好處﹔只因自己有大事在身,便要竭力掙脫情網,因此她心裡感激到十分,那表面便嚴冷到十分。有時想到傷心的地方,便背著人痛哭一場。可憐一個嬌小女孩兒,只因遭了家禍,父母撇下她一個人冷清清的住在客地裡,她每到夜靜更深,從枕上醒來,想起蓉鏡的多情,又想起自己的苦命,便爬在枕上,嗚嗚咽咽的哭一陣,說也奇怪,每逢呂四娘哭泣的夜裡,第二天蓉鏡見她雙眼紅腫,便悄悄的去買一方新手帕來,塞在她的枕下。後來他兩人到底忍不住,見沒人的時候,也說起話來。那蓉鏡每見一回呂四娘,總勸她保重身體﹔那呂四娘聽他提起這個話,便拿袖子掩著臉,轉身走去。有一天,是大熱時候,兩人在走廊下遇到了。蓉鏡向四娘臉上細細一看,說道:「姊姊昨晚又哭過來嗎?姊姊諸事看淡些,姊姊爹娘又沒了,我又避著男女的嫌疑,不能安慰姊姊。姊姊倘哭出病來,叫我怎麼樣呢!」四娘起初聽了,不覺羞得粉臉通紅﹔後來也撐不住那淚珠兒像斷線珍珠似的落下來。四娘急轉過臉去,拔腳便走﹔回到自己房裡,幽幽切切地哭了一場。心想,那蓉鏡在我身上如此多情,我總不能為了他多情,便丟去我的大事﹔我倘然再和他廝纏下去,我便要被他誤事了。到那時,我再丟開他,叫他傷心,豈不是反害了他。我不如趁早離開了他罷。想到這裡,心中便立刻打定主意﹔在這晚月明如水,萬籟無聲的時候,一聳身跳出牆去走了。這是她第一次領略江湖上的滋味。
呂四娘此番出門,身邊一個錢也未帶,無可奈何,把隨身的釵環賣出去,僱了兩個拉場子的伙伴,一棒鑼響,揀那空曠地方,獻出她的好身手來。這樣一個美貌女孩兒,叫那班俗眼如何見過,早已哄動了街坊看美人兒。到收錢的時候,那班人都要討美人兒的好,個個把錢袋兒掏空。四娘得了大利市,便趕別的碼頭去。這樣子一路曉行夜宿,關山跋涉,看看過了一個多月,到了山西太原府地方。
太原府是一座熱鬧城市,來往客商甚多﹔也有許多富家公子,終日在外面閒遊浪蕩的。見了這孤女賣解,認做她借此擇婿﹔看看她面貌,實在長得俊俏。有幾個三腳貓,懂得一兩下拳腳的,便上去要和她比武,滿心想借此親近芳澤。四娘看他們瘟得厲害,便定下規矩,要和她比武的,便各拿五十兩銀子來做彩錢﹔誰勝了,便把誰的彩錢拿去。可笑那班沒用傢伙,一上手便給四娘摜倒在地。那班急色兒,見她實在長得動人,便是被她慣一跤,也是甘心的。四娘樂得坐享他們的彩錢,一天到晚,竟有四五百兩銀子可得。後來四娘看這樣招搖得太厲害了,怕遭官府的疑忌,因此她便離了太原,又到山東﹔一路裡仗她的美色,自有一班冤大頭孝敬她盤纏。
有一天,她來到天津,照例設下場於,招人比武。忽然來了一個胖大和尚,手中捧著二百兩銀子,大聲說道:「俺拿這二百兩銀子,和娃娃耍一耍。你倘然贏了俺,那不用說,這二百兩銀子是你的﹔俺倘然贏了你,俺也不要你的銀子,你從此也不用賣解了,快跟俺回寺做一個和尚媳婦去罷!」四娘聽了,又羞又恨,便拿出師父傳授的金剛拳來對付他,那和尚才一交手,便喝一聲:「住!你是俺的師妹,不用交手了。這二百兩銀子,送給師妹做盤纏罷。恕俺家魯莽了!」說著,拱一拱手,轉身去了。
這四娘得了和尚的二百兩銀子,便也收拾場子,從此不在天津市面上露臉了。悄悄的到了北京城裡,租了一宅院子住下。一個女孩兒單身住家,外人看了十分詫疑。京城地方,遍地都是皇帝派出來的偵探,見她行蹤不明,早已來盤查幾次。四娘知道事體不妙,便去住在一座古廟裡。敗井頹垣,淒風冷月,正在萬分枯寂的時候,忽然見牆頭上人影一晃,跳下一個大漢來。四娘把指甲一彈,飛過一劍去﹔那大漢一手接住。月光下看時,那大漢不是別人,正是她師父虯髯公。看他一縷銀髯,在月光下飄拂著,哈哈大笑﹔說道:「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上去把四娘手臂一把拉住,走出廟去,見廟門外還有一個女孩兒站著。要知這女孩兒是什麼人,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6 11:47:00
第三十七回 破腹挖腦和尚造孽 褰簾入幃親王銷魂
卻說呂四娘悄悄的離開了朱家,別的人且不去說他,便是那朱蓉鏡,第一個要想煞。他不見了呂四娘,終日裡廢寢忘食,如醉如狂。他父親看了不忍,料定呂四娘此去,一定到北京報仇去﹔便和虯髯公說知,求他到北京去找尋。那蓉鏡哭著嚷著,要一塊兒去﹔恰巧虯髯公家裡有一個女徒弟名叫魚娘的,也要到北京去,三個人便一路同行,沿路打聽四娘的消息。只聽得一路人沸沸揚揚說,有一個女賣解的,臉兒又長得俊,本領又高強。虯髯公聽在耳中,料定是四娘。待到京裡,卻又聽不得消息。虯髯公料定四娘要做大事,在冷僻地方隱藏起來了。他先找一家客店住下,推說是爺兒三人,每天夜靜更深,虯髯公帶了魚娘,便跳上屋子,出去找尋四娘。如今居然被他們找到了,一同回到客店裡。
虯髯公先介紹四娘見過魚娘,四娘見魚娘面貌和自己不相上下,便十分親熱起來。問魚娘進京來幹什麼事?魚娘便把父親魚殼,如何給於清瑞捉去殺死,如今進京來,是要替父報仇。兩人走了一條道路,越發親熱起來。只有那朱蓉鏡,見了四娘,好似小孩子見了乳母似的,一把拉住她袖子不放﹔又再三勸四娘莫去冒險,徒然送了自己性命。那四娘如何肯聽?但是回心一想,蓉鏡待她的一番恩情,恐怕世間找不出第二個男子了﹔我此番倘能成了大事,女孩子終是要嫁人的,到那時不嫁給他,卻又嫁給誰去?她想到這裡,心中有了主意。四娘在江湖上閱歷了一番。那女孩兒嬌怯怯的態度,都已收去,便老老實實的對蓉鏡說道:「我這個身體,總是你的了。但是,現在我還要向你借我自己的身體一用,待我報了大仇以後,任憑你叫我怎樣便怎樣。現在卻萬萬不能遵命。」這幾句話,說得蓉鏡心中又憂又喜,卻也說不出什麼話來。從此由虯髯公做主,在西便門外租了一間屋子住著,假裝是兒媳姑娘一家人,卻也沒有人去疑心他們。他們便天天出去打聽皇帝的蹤跡。那雍正皇帝得了偵探的報告,知道京城裡現在到了許多刺客,在暗地計算他﹔便也著著防備,處處留神﹔一面秘密吩咐步軍衙門嚴密查拿。這時快到了祭天日子,欽天監便擇定吉時,請皇上祭天,雍正皇帝因外面風兒很緊,怕得出去﹔回心又想,倘然老躲在宮裡,一來給那班刺客見笑,二來那百姓見皇帝不出宮來,便要謠言蠭起。因此硬一硬頭皮,傳旨擺駕祭天。一面調集宮中侍衛,護駕出宮﹔那街道上自有那步軍統領,九門提督帶領全部人馬沿途照料。那軍士們掮著雪亮的刀槍,一路上站得水泄不通。沿路搭著五色漫天帳,直到天壇面前。停了一會,那一對一對鑾儀到了壇上﹔滿朝文武大員,一字兒在兩旁站著班。
雍正皇帝從鑾輿中下來,侍衛們簇擁著走上壇去。上面設著祭品,雍正皇帝行過禮,正要轉身,忽聽得那天幔上「豁」一聲響,皇帝急把手指一彈,只見一道白光,向天幔上飛去,落下一個狐狸頭來,皇帝才覺放心。那左右侍衛,齊呼「萬歲!」這時鄂爾泰站在皇帝身後,皇帝笑著對鄂爾泰說道:「朕聽說有一班亡命之徒,欲謀刺朕﹔京城裡面刺客很多,朕今天小試手段,叫他們知道朕的本領也不弱,他們也不用來自投羅網了。」說著,冷笑一聲﹔把個鄂爾泰嚇得諾諾連聲,不敢多說一句話。
雍正皇帝回到宮裡,心中總是鬱鬱不樂﹔想起從前在少林寺學本領的時候,有一個鐵布衫和尚,本領在同輩中要算第一,他也能指頭放劍。如今把他留在外面,終不是好事體﹔也許為仇家所指使來謀刺朕躬,這卻不可不防。當時便把鄂爾泰傳進宮來,和他商量。
鄂爾泰說道:「臣聞得這和尚在江南橫行不法,便沒有仇家指使,也須趕快去殺死他,為人民除去大害。」雍正皇帝說道:「從前那些好漢,如今都不在了,且叫什麼人去乾這件事?」鄂爾泰思索了一會,忽然想起當年岳鐘琪將軍曾說起有一個大岩和尚,如今在揚州天寧寺﹔不如下一道密禮給江蘇撫台,便請大岩去除了鐵布衫和尚。當下便把這意思奏明,皇上稱善。鄂爾泰退出宮來,如法炮制去。
話說這鐵布衫和尚在四川峨嵋山上,霸佔一座大寺院﹔派他手下的徒弟,下山去偷人頭,他每天要吃三個人腦子。峨嵋山下一般男女,常常在半夜裡失去他的腦袋,弄得人人驚慌,個個害怕,大家逃避,村坊都空了。後來這和尚忽然異想天開,愛吃孕婦肚子裡的小孩﹔又派他的徒弟,在深夜裡,闖進人家的內室,見有懷孕的女人,先奸污了,再取她的胎兒。那班徒弟,個個都淫惡萬分,誰敢去攔阻他。
這時,白泰官閒住在家裡,他聽說四川峨嵋山的景致好玩,便動身到四川來遊玩。偶然到一座村坊裡,時已更深,他們走江湖的人愛走夜路﹔他走過一座矮屋簷前,只見裡面窗紙上射出淡淡的燈光來,忽見一個人兒影兒一閃,卻是一個光頭。白泰官心中疑惑,這和尚深夜入人家,非奸即盜﹔他便站住腳聽時,只聽得裡面有女人低低的求哭的聲音。說道:「師父饒了我罷!我痛死了!」白泰官心下越發動了疑,便施展他的手段,輕輕的撬開了外屋子的門,踅進內室去。一看,只見一個年輕女子,被剝得一絲不掛,躺在牀上,喉嚨裡呻吟著。一個和尚,爬在牀沿下,兩手不住的在那裡拓那女人的肚子。
白泰官看了,不禁大怒!一聳身搶上前去,一把揪住和尚的衣領,提下地來一摔,那和尚站腳不住,倒下地去。白泰官便提著缽兒似的拳頭,向那和尚面門上不住的打去﹔那和尚滿臉的淌著血,嘴裡不住的討著饒。那時便有許多人走進房來,一面把白泰官勸住,一面喝問那和尚。那和尚說道:「這原不干我的事,是俺師父硬逼著我來取這娘娘的胎兒。」白泰官問:「你師父是什麼人?」那和尚說:「鐵布衫和尚。」
白泰官在江湖上,也聽得鐵布衫的名氣。便說:「好一個淫惡和尚!待我見見他去。」說時,天色已明﹔這人家拿出餑餑稀飯來,請白泰官吃。白泰官肚子吃飽了,押著這和尚,叫了一個鄉下人領路﹔走到日落,才走到峨嵋山腳下。見前面也有一個和尚,坐在大樹下納涼﹔白泰官認是他們一路的,喝一聲:「賊禿,休走!」搶步上前便交起手來,打了二十回合。兩人手腳愈打愈緊,打到緊要關頭,那和尚忽然跳出圈子,問道:「你敢是鐵布衫和尚的門徒?」白泰官說:「俺是來捉拿這賊禿的。你敢是這賊禿的徒弟?」這大岩和尚也說:「俺是來捉拿鐵布衫和尚的。」
白泰官心想,打來打去,原來打的是自家人。忙問道:「好漢奉誰的命來的?」那和尚把胸脯一拍,大拇指一伸,說道:「俺奉江蘇撫台大人之命。敢問好漢奉誰的命?」白泰官便把在村坊裡遇到這和尚拓取胎兒的事,一一說了。大岩和尚氣憤起來,罵道:「烏賊禿!你敗俺佛門的規矩?」說著,颼的一聲,拔出腰刀來,結果了這個和尚的性命﹔轉過身去,向樹林裡一招手,便跳出十五六個大漢來。大岩和尚帶著他們,走上山去,看看到了山門口,大岩和尚便和白泰官商量分兩路殺進去﹔白泰官把上風,他一聳身跳上瓦去。這裡大岩和尚先把眾人藏過,自己一人先上去打開山門,問鐵布衫和尚。那守山門的,見是和尚,便也不疑心,領著他走進內院去,留他在知客室暫坐﹔自己進去通報。這裡大岩和尚招招手幾,一班大漢都跟了進來﹔大岩和尚悄悄的跟在那和尚身後,曲曲折折,走過幾個院子,到了一個所在。庭心裡放著一張竹榻,一個胖大和尚,上身赤膊,赤著腳躺在竹榻上﹔一個女人,滿臉抹著脂粉,坐在和尚的身後,在那裡替和尚搔背。和尚伸手到背後去,撫著那女人的脖子。另一個女人。正送過一碗涼茶去﹔見把門的和尚進來了,她便站住通報道:「師父,有人來了。」
那胖大和尚聽了,忙坐起來看時,只見那把門和尚的身後也跟著一個和尚。便指著問道:「他是什麼人?」大岩和尚給他一個措手不及,搶步上前,擒住他一條腿。這鐵布衫和尚,到底是本領高強,忙拿出看家的本領來,飛過鴛鴦腿去﹔大岩和尚見擒住他的左腿,他又把右腿飛過來,知是少林派的內家功,忙放了手。鐵布衫和尚在地上站住,伸手在竹榻上拿起一件布衫來,打過去。說也奇怪,這件布衫拿在他手裡,迎著風打來打去,好似一桿鐵棒一般。因此外人取他的綽號叫「鐵布衫」。這時門外候著的許多大漢,一擁進來,個個拿出兵器來圍住了這和尚攻打。那和尚指東打東,指西打西,打了半天,休想近得他的身。但是這和尚被他們團團圍住了,一時裡也不得脫身。他正想聳身上屋時,只聽得屋簷上一聲大吼,跳下一個人來,一刀劈在鐵布衫和尚的頂門上,那個腦袋頓時好似西瓜對破開,直劈到脖子上。和尚死了。那村坊上人,聽說和尚死了,個個快意﹔大家把和尚的屍首割成幾十塊,拿回家去熬油點燈。
白泰官見打了抱不平,也不和大岩和尚招呼,一聳身上屋去了。
四川總督岳鐘琪,忙把大岩和尚接進衙門去,在精室裡供養起來,不多幾天,北京密旨到來,賞大岩和尚白銀一萬兩。岳大將軍又派了材官,護送他回南方。下幾十道札子,給沿途的地方官,叫他們舟車迎送,隨地照料。大岩和尚回到揚州,便大興土木,造倉聖殿,殿旁造一座吳園,園裡建一座華嚴堂。那些工程材料,都是地方上各紳董捐助的。大岩和尚天天在華嚴堂裡會客吃酒。
這時,揚州地方,有三個地痞,仗著自己力大,專一敲詐百姓。一個是魏五,善騎馬,又能懂得馬的話。幾年前,有個狼山總兵到揚州來閱兵,那營裡的馬,忽然齊聲嘶叫起來。魏五聽得了,對人說道:「這個總兵官三個月後要死了。」後來那總兵官回去,果然隔了三個月死去。一個是張飲源,善舞雙刀,舞成一團﹔任你幾十個人,近不得他身。一個是薛三,能夠拉五十石的硬弓﹔這時揚州人稱他們「魏馬張刀薛硬弓」。自從大岩和尚來了以後,這三個人不服氣,常常到天寧寺去尋事,都被大岩和尚打敗出來。這三個人沒有面目住在揚州,便悄悄避到別的地方去了。
有一天,大岩和尚正從方丈室裡送客出來﹔才走到階下,忽然見一個鐵香爐劈空飛來,大岩眼快,忙伸手接住。看時,原來是薛三來報仇的。誰知那薛三因用力過分,嘴裡嘔出一口血來,踉踉蹌蹌的逃回家去,連嘔了幾口血,便死了。接著,那張三拿著雙刀,到華嚴堂去找大岩和尚﹔兩人交起手來,被大岩斬去了一條臂膀。剩下的一個魏五,他知道明攻不能得勝,打聽得大岩和尚身上長癬疥的,每天起身用熱水洗澡。魏五便邀了七八個同黨,趁大岩在浴池裡洗澡的時候,打門進去,個個拿出兵器來攻打。大岩和尚赤手空拳,又是渾身赤條條的,如何敵得住,雖也打死了兩個人,後來到底被魏五斬去一條腿,死在浴池裡。
大岩和尚死的消息報到京裡,雍正皇帝十分可惜﹔但他想這種有本領的人留在世上,終是心腹之患。如今那班好漢都收拾完了,剩下幾個沒本領的人,也不去怕他。從此雍正皇帝依舊是尋歡作樂,不去防備了。
呂四娘住在京城裡,天天出去打探,找不到下手的機會,心中十分焦躁。朱蓉鏡和虯髯公勸她耐心等待。這時滿京城沸沸揚揚傳說,寶親王要大婚了。這寶親王是什麼人?便是鈕鑽祿皇后從陳世倌家裡換來的兒子,取名弘歷。只因他出落得一表人材,性情溫和,語言伶俐﹔在他弟兄輩中,有誰趕得上他那種清秀白淨?雍正皇帝又因他是皇后的嫡子,便也格外歡喜他。
這時打聽得湖北將軍常明,有一個女兒,出落得端莊美麗。那常明的夫人郭爾額氏和皇后鈕鑽祿氏,是幼時的鄰居,十分要好。後來郭爾額氏鈷了丈夫,生了一個女兒,她母女兩人,常常被皇后宣召進宮去遊玩。那皇后也很愛她女兒,時時賞賜首飾手帕許多東西﹔後來常明帶了家眷到湖北做將軍去,皇后也常常記念他們。有時和皇上提起,皇上說:「你既愛他家的女兒,俺們何妨指婚給弘歷,做了你的媳婦,豈不可以常常見面?」一句話提醒了鈕鑽祿氏。看看寶親王也到了大婚之年,便催著皇帝下聖旨,指婚湖北將軍常明的女兒富察氏為福晉。一面把常明內調進京,做軍機大臣﹔一面派親信大臣鄂爾泰和史貽直兩人做大媒,到常明家裡去行聘。到了吉期,雍正皇帝便把從前聖祖賞他的圓明園,轉賞給了寶親王,做他們新夫婦的洞房。這一天,滿園燈彩,笙蕭聒耳,把富察氏迎進園來,交拜成禮。寶親王見富察氏長得娬媚秀美,便一刻也不捨得離開她,皇后鈕鈷祿氏,見了這一對佳兒佳婦,心中也十分快樂。
誰知天氏下的事體,大都樂極生悲。雍正皇帝自從寶親王大婚以後,身體便覺不快﹔這也是他平日好色太過,積下的病根。他每日非有兩個妃子輪流侍寢不可。起初還仗著喇嘛的阿蘇肌丸,勉強支持,後來漸漸有點不濟了。那班妃嬪,為固寵起見,還夜夜纏著皇上﹔後來看皇帝實在動不得了。皇后鈕鈷祿氏便把那班妃子趕開,親自守著皇上,侍奉湯藥。御醫輪流住在宮裡,請脈處方。
看看皇帝病勢略略清健好轉,忽然宮裡一班太監們吵嚷起來,說:在長春宮、鐘粹宮一帶常常聽得有人在瓦上走動的聲音,又有門窗開闔的聲音﹔接著那翌坤宮、水和官一帶的太監侍衛們,也吵嚷起來,說:每夜見屋頂上有兩道白光飛來飛去﹔又有咸安宮的宮女,被人殺死在廊下。頓時把一座皇宮鬧得人心惶亂,雞犬不寧。皇后也曾派侍衛們四處搜尋,又是毫無蹤跡。後來愈鬧愈厲害了,所有延禧宮、承乾宮、景陽宮、景仁宮、咸福宮、永壽宮、啟祥宮、儲秀宮的一班宮女太監們,每當夜靜更深的時候就驚擾起來,不是說見屋上有人行走便是說屋內有白光來去。雍正皇帝害病在牀,聽了這種消息,知道必有緣故,只是不便說出。
這時史貽直當勇健軍統領,是皇上最親信的﹔那勇健軍,又是由各省將軍舉薦奇才異能的好漢編練成功的,一共有四千人員。如今宮廷不安,雍正皇帝便把史貽直傳進宮來吩咐他帶領全隊勇健軍,在宮中值宿。這宮廷裡面憑空裡添了四千人馬,便覺得安靜起來,白光不見了,響動也沒有了。那雍正皇帝的病體,也一天一天有起色了。後來皇后直待皇帝起了牀,行動如常,才回宮去。
雍正皇帝一病幾個月,在病勢沉重的時候,寶親王帶了他的福晉,也天天進宮來問候﹔如今皇帝病好了,就想起他一雙小夫妻來,便推說養病,自己也搬進圓明園去住著。那班得寵的妃嬪,也帶進園去伺候。富察氏面貌又長得俊,又能孝順公公﹔雍正皇帝十分歡喜,已暗暗的把寶親王的名字寫在遺詔上了。
講到那座圓明園,周圍有四十里路大小﹔園裡有極大的池沼,有茂密的森林,有小山,有高塔,有四時常生的花草,有終年不敗的風景。寶親王和富察氏兩人,終日遊玩也遊玩不盡。起初他夫妻兩人新婚燕爾,似漆如膠,專揀湖山幽靜、花草深密的地方調笑作樂﹔便是那班伺候他的宮女太監們,他也嫌他們站在跟前礙眼,攆他們出去。後來他兩人也玩夠了,便覺得枯寂起來﹔雖一般也有妃嬪侍女,如何趕得上富察氏的姿色,一個也不在寶親王眼裡。寶親王心中常常想:如此名園,不可無美人作伴﹔俺那福晉也可算得美的了,但她一個人枯寂無伴,也覺無味。從此他存心要去尋訪一個美人來給富察氏作伴。
幾個乖巧的太監,看出親王的心事,便悄悄的引導他出園去闖私娃子。那南池子一帶有盡多的私娼,寶親王嘗著了這個味兒,如何肯捨?天天推說在涵德書屋讀書,卻天天在私門子裡和窯姐兒溫被頭。但他玩私娃子,只能在白天,因為父皇住在園中,要早晚請安去。那班窯姐兒,竟有幾個長得俊的﹔寶親王要把她們娶進園去,她們都不肯。只偶爾帶一兩個姑娘進園去遊玩,在安樂窩裡吃酒行樂,只瞞著富察氏和父皇兩個人,什麼風流事都乾出來。有一天,寶親王從安樂窩裡出來,時候尚早,他已有三分酒意,悄悄的走進富察氏臥房去。院子裡靜悄悄的,兩個侍女在房外打盹﹔寶親王也不去喚醒她,踅進房裡,只見羅帳低垂,寶親王認是富察氏一個人午睡未醒,心想去賞識美人兒的睡態。便躡著靴腳兒,掩近牀前去﹔再一看,只見四隻繡花幫兒的高底鞋子,伸出在羅帳外面。寶親王知道是有兩個女人睡著,他心中十分詫異。走上前去,輕輕把帳門兒揭開一看,一個是他的福晉富察氏,另一個卻不認識是誰家的眷屬。只見她兩人互摟著腰兒,臉貼著臉,沉沉的睡著。再看那女人時,不覺把寶親王的魂靈兒吸出了腔子,飄飄蕩蕩的不知怎麼是好。原來那女人長得真俊呢!鵝蛋式的臉兒,長著兩道彎彎的眉兒﹔豐潤的鼻子,兩麵粉腮上兩點酒渦兒,露出滿臉笑容來。那一點珠唇,血也似的紅潤。最動人的是那一段白玉似的脖子上,襯著一片烏雲似的鬢角﹔鬢邊插一朵大紅的菊花,真是嬌滴滴越顯紅白。她春蔥也似的纖手,鬆鬆的捏著一方粉紅手帕﹔寶親王看夠多時,不覺情不自待,輕輕的伸手把那方手帕從那女人手中抽出,送在鼻子邊一嗅,奇香撲鼻。寶親王不覺心中一蕩,他一面把那手帕揣在自己懷裡,一面湊近鼻子去在那段粉也似的脖子上,輕輕一嗅,急閃身在牀背後躲著。
那女人被寶親王這一嗅驚醒過來,低低的喚了一聲:「妹妹!」那富察氏也被她喚醒了,便笑說道:「怎麼俺兩人說著話兒便睡熟了呢!」那女人說道:「妹妹屋裡敢有野貓來著?我正好睡著,只覺得一隻貓兒跳上牀來,在俺脖子上嗅著。待俺驚醒過來,那野貓已跳下牀去了。」這幾聲說話,真是隔葉黃鸝,嬌脆動人﹔寶親王聽了,忍不住了,忙從牀背後跳出來,笑說道:「對不起!那野貓便是俺!」說著,連連的向那女人作下揖去,慌得那女人還禮不迭。寶親王轉過臉來,對富察氏說道:「那時俺把這位太太錯認是你,正要湊近耳邊去喚你起來,細細一看,才認出來﹔一時自己臊了,便急急躲到牀背後去。誰知這位太太說話也厲害,竟罵俺是野貓。俺原也是該罵的,只是俺很佩服老天爺,你也算是俊的了,怎麼又生出這位太太來,比你長得還俊!這位太太敢不是人,竟是天仙嗎?」
看官,從來天下的女人,一般的性情是你若當面贊她長得俊,她沒有不歡喜的。這時這女人被寶親王捧上天去,她心中如何不樂﹔只見她羞得粉腮兒十分紅潤,低著脖子坐在牀沿上,只是兩手兒弄著那圍巾的排須,說不出話來。富察氏聽了寶親王的話,把小嘴兒一噘,笑說道:「你看俺這位王爺,真是不曾見過世面的饞嘴貓兒!怪不得俺嫂子要罵你是野貓。你可要放尊重些,這位便是俺的嫂子﹔俺姑嫂倆在家裡過得很好的,如今把我弄進園來,生生的把俺倆分散了。如今嫂子在家裡,想得我苦,悄悄的瞧我來,又吃你撞來﹔你既說她是天仙,快過去拜見天仙﹔拜過了,快出去!」那寶親王巴不得富察氏一句話,忙搶上前去行禮﹔嘴裡也喚嫂子。又問嫂子貴姓?那女人站起身來,一手摸著鬢,笑吟吟的說道:「俺母家姓董額氏,俺丈夫名傅恒。」寶親王拍著手,笑說道:「俺這傅恒哥哥幾世修到嫂子這樣天仙似的美人兒?」一句話,說得董額氏粉腮兒又紅暈起來。富察氏兄嫂子害羞,忙把寶親王推出房去。這裡董額氏也告辭出園去了。
寶親王自從見了董額氏以後,時時把她的名兒提在嘴裡。他從此私娃子也不玩了,終日癡癡的想著董額氏那副美麗的容貌。要知寶親王將來和董額氏鬧出什麼風流案件來,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6 11:47:25
第三十八回 弓鞋到處天子被刺 手帕傳來郎君入彀
卻說寶親王自從那日無意中領略了董額氏的香澤以後,時時把這美人兒擱在心裡,眼前常常現出那副嬌羞娬媚的面貌來,鼻管裡常常好似有董額氏脖子上的粉花香味留著。因此他把眼前的一班庸脂俗粉丟在腦後,常常慫慂著自己福晉去把她舅嫂子接近園來。從來女人愛和自己娘家人親近,如今得了王爺的允許,她姑嫂兩人常常見面。那董額氏也乖覺,見寶親王來,她便立刻迴避,把個寶親王弄得心癢難搔。看看那董額氏一舉一動,飄飄欲仙,越看越愛,恨不得把她一口吞下肚去,只是可惜沒有下手的機會。後來富察氏也看出丈夫的心事來了,索興把董額氏藏在密室裡,姑嫂兩人談著心,不給寶親王見面。
寶親王許久不見董額氏了,心中好似熱鍋上的螞蟻,在屋子裡坐立不安,廢寢忘餐起來。寶親王有一個心腹太監,名叫小富子,卻長得十分伶俐﹔見王爺有心事,便悄悄的獻計,如此如此,一定可叫王爺了卻心願。寶親王聽了他的計策,連稱:「好孩子!快照辦去。」那小富子奉了王爺的命令,先在園內竹林清響館裡預備下牀帳鏡台,一面打發兩個小太監和兩個侍女,押著一輛車兒,到常明家裡去,把舅太太接了來。這董額氏見富察氏的貼身侍女前來迎接,也是常有的事,心中毫不疑惑,便略略梳妝,坐上車,向圓明園來。照例車子到了藻園門外停住,便有八個小太監出來,抬著車子,進園去,曲曲折折,走了許多路。這時盛夏天氣,在外面赤日當空,十分悶熱﹔一進園來,樹蔭深密,清風吹拂,頓覺胸襟清爽起來。
董額氏坐在車子裡,一路貪看景色,不覺到了一個清涼的所在。車子停下,兩個侍女上來,把董額氏扶下地來。抬頭一看,只見四面竹林,圍著一座小院子,耳中只聽得風吹竹葉,那竹梢上掛著金鈴兒,一陣一陣叮鈴的聲音。走進院子去,小小一座客室,上面掛著一方匾額,寫著「竹林清響館」五個字﹔四壁掛著字畫,滿屋子都是紫竹幾椅,十分清雅。侍女引導著,走進側室去。只見珠簾牙塌,紗帳水簟。鏡台上放著梳具脂粉,黑漆的桌子上,琉璃盆中,放著各色水果﹔窗前書桌上,一個水晶缸,養著幾尾金魚。窗外面一叢翠竹映在窗紙上,成一片綠色,連屋子裡人的衣襟上也綠了。董額氏看了,不由得贊了一聲:「好一個清涼所在!」見兩個侍女跟在她後面,不住的打扇﹔一個侍女,送上涼茶來。董額氏便問:怎麼不見你家福晉?一個侍女回道:「福晉在荷靜軒洗澡。吩咐表舅太太在屋裡略坐一坐。」董額氏便也不說話。停了一會,兩個年紀略大的侍女,捧著衣巾盆鏡等物進來。說道:請舅太太也洗個澡兒。」董額氏天性怕熱,在家裡又常洗澡慣的﹔聽得請她洗澡,她也歡喜。侍女們忙服侍她卸妝脫衣,披上浴衣,趿著睡鞋,兩個侍女領著到後面一間密室裡洗澡去。待她洗畢出來,自有侍女替她重行梳妝,再勻脂粉﹔便有一個人,伸過手來,替她在鬢邊插上一朵蘭花。董額氏在鏡中望去,見站在她身後替她戴花的,不是什麼侍女,竟是那寶親王。董額氏這一羞。直羞得她低著脖子,靠在妝台上,抬不起頭來﹔溜過眼去看寶親王時,只見他直挺挺的跪在地上,嘴裡不住的「天仙」「美人」的喚著。又說:「俺自從見了嫂子以後,頓覺得俺這人活在世上毫無趣味﹔那天嫂子脖子上偷偷的嗅了一下,這香味直留到現在。可憐把我想得飯也不想吃,覺也不想睡。天下的女人,也不在俺眼中。求嫂子可憐俺,看俺近來的形容消瘦,便知道俺想得嫂子苦﹔嫂子倘再不救俺,眼見得俺這條命保不住了。」說著,這寶親王真的嗚嗚咽咽的哭起來,哭得十分淒楚。他一邊哭著,一邊拿出手帕來抹眼淚。
董額氏認識這手帕是自己的。
停了一會,又聽寶親王說道:「嫂子放心,今天的事,俺俱已安排停當。這裡在園的極西面,離著福晉的屋子又遠,那班侍女內監們,都是俺的心腹。嫂子倘然順了俺,決不使外邊人知道﹔嫂子倘然不順我,聲張起來,一來嫂子和俺的臉面從此丟了,二來便是聲張,這地方十分冷僻,也沒人聽得,把俺們好好的交情,反鬧翻了。嫂子倘然依從了俺,俺便到死也忘不了嫂子的恩德﹔嫂子倘然不依從了俺,俺橫豎是個死,便死在嫂子跟前,也做個風流鬼。」
寶親王說到這裡,從腰裡颼的拔出一柄寶劍來,向脖子抹去。任你是鐵石心腸的女人,見人在她跟前尋死,她心腸便不由得軟下來。況且天下美人,大都是風流性格,見寶親王又是一表人材,又明知道他將來要繼承大位做皇帝的,又動了幾分羨慕的心腸。如今聽他一聲聲喚著好嫂子,又見他要自刎,便又動了幾分憐惜的心腸。她自己看看浴罷出來,只外面披著一件薄紗的浴衣,玉雪也似的肌膚,映在紗衫外面,早已被寶親王看一個飽。看看自己的衣服,一齊脫在牀上,眼見被寶親王攔住了,不能拿來。便是拿來,當著寶親王的面,也不能穿。董額氏想到這種種地方,不覺歎了一口氣﹔轉過身來,奪去寶親王手中的寶劍,伸著一個手指,在他額上一戳。說道:「你真是我前世的冤家!」寶親王趁此機會,便過去把董額氏順手一拖,一個半推半就,一個輕憐輕愛,成就了好事。
事過以後,寶親王親自服侍她穿戴。兩人一時捨不得走開,又調笑了一會,直到傍晚,才送她出房。那董額氏臨去的時候,轉過秋波來,向寶親王溜了一眼,低低的罵了一聲:「鬼靈精!」上車去了。寶親王心中十分得意。從此以後,他倆人一遇機會,便偷偷的在園中冷僻的地方尋歡作樂。看看天氣漸冷,寶親王便和董額氏在露香齋一間密室裡私會。正快樂的時候,只聽得隔院碧桐書院裡,發一聲喊,頓時人聲大亂起來。寶親王忙丟下董額氏,趕到隔院去。一走進院子,只見大小太監慌慌張張的說道:「皇上腦袋不見了!」
這座碧桐書院,正是雍正皇帝平日辦公的地方。雍正皇帝因住在宮裡,十分拘束,又常常記念著寶親王,便移到園中來住宿。在大宮門後面,依舊設立宗人府、內閣、吏部、禮部、兵部、都察院、理藩院、翰林院、詹事府、國子監、鑾儀衛、東四旗各衙門的直廬。又在大宮門西面,設立戶部、刑部、工部、欽天監、內務府、光祿寺、通政司、大理寺、鴻臚寺、太常寺、太僕寺、御書處、上駟院、武備院、西四旗各衙門的直廬。每天在正大光明殿坐朝,已有一年,十分安靜。不料到忽然出了這件大亂子。
皇帝每到秋天,總在碧桐書院批閱奏章。院子裡和書案前,都有太監和宮女伺候著。這一天伺候到黃昏月上的時候,內監們點上宮燈,皇帝在燈下翻閱奏章,忽然院子裡梧桐樹上,飛過兩道白光來,飛進屋子去,盤旋一會便不見了。那班宮女太監,眼見有兩道白光,頓覺昏迷過去,開不得口,待到醒來,見皇帝已倒在地下,急上去扶時,脖子上的腦袋已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內監們發一聲喊,那班侍衛大臣們,都一齊跑進來,見了這個情形,個個嚇得兩條腿發顫。沒了主意。
停了一會,一班妃嬪和寶親王,都從人叢裡搶進來,圍著雍正皇帝的屍首,嚎啕大哭。後來還是寶親王有主意,吩咐內監,快請鄂爾泰和史貽直兩人來商議大事。那太監們走出園來,跳上馬,分頭趕去。鄂爾泰這時已經安睡,忽然外面大門打得震天價響,家僕去開著門,一個太監飛也似的搶步進來,滿頭淌著汗,氣喘吁吁的說道:「快請大人!快請大人!皇上腦袋丟了!」這句話傳到鄂爾泰耳朵裡,慌得他從牀上直跳起來,連爬帶跌的出去,也不及備馬,便騎了太監騎來的馬,沒命的跑到圓明園。跳下馬,搶進園去,那史貽直已先到了。這時,別的且不去管它,找皇帝的腦袋要緊。大家拿著燈火,四處找尋。後來還是惠妃在屍首的褲襠裡找到了。那惠妃捧著雍正皇帝的腦袋,嗚嗚咽咽的哭得十分淒涼。
你知道這惠妃是什麼人?便是那弘哲的妻子,胤礽的兒媳,雍正皇帝嫡親的姪兒媳婦。被雍正皇帝硬取進宮來,待她十分有恩情,封她做惠妃。惠妃這時,早已忘了她的故夫。見雍正皇帝死得悽慘,便哭得十分悲哀。
當時,鄂爾泰忙把皇上的頭裝在脖子上,吩咐宮人給屍體淋浴穿戴起來﹔一面和史貽直兩人,趕到正大光明殿裡,從匾額後面取出那金盒來,打開盒來,抓出遺詔來一讀,見上面寫著「皇四子弘歷即皇帝位」。便去拉了寶親王,帶著五百名勇健軍,趕進京城,到了太和殿,打起鐘鼓來,滿朝文武,齊集朝房。鄂爾泰滿面淌著淚,訴說皇上被刺時的情形。眾大臣圍著他靜聽。正聽到傷心的時候,忽然一個內監指著鄂爾泰說道:「鄂中堂,你還穿著短衣呢。停一會怎麼上朝?」一句話提醒了他。才想著出來得匆忙,不及穿外衣,便立刻打發人到家中去拿朝衣朝帽穿戴齊全。
正要上朝去,忽然史貽直想起一件事,對眾大臣說道:「皇上被人割了腦袋,說出去太不好聽,況且這件事俺們做臣子的,都有罪的。也得關起城門來,大大搜一下,一面行文各省,文武衙門捉拿兇手。這一聲張,若人人傳說著豈不是笑話?如今依下官的思想,不如把這件事隱過了。一來保住先皇的面子,二來也省了多少騷擾,俺們須把遺詔改成害急病的口氣,才得妥當。」當時鄂爾泰也連說不錯,立刻動筆,在朝房改好了。文官由鄂爾泰率領,武官由史貽直率領,走上太和殿。那班親王貝勒、貝子和六部九卿文武百官,一齊跪倒。由鄂爾泰走上殿會,宣讀遺詔道:
朕攖急病,自知不起﹔皇四子弘歷,深肖朕躬,著繼朕即皇帝位。欽此。
當時寶親王也一同跪在階下。鄂爾泰讀過遺詔,便有一隊侍衛、宮女、太監們,各個手裡捧著儀仗,下來把他迎上殿去,換了龍袍,戴上大帽,簇擁他上了寶座。階下眾大臣齊呼「萬歲」!爬下地去行過禮。新皇帝便下旨,改年號為乾隆元年,大赦天下﹔一面為大行皇帝發喪,一面卻暗暗的下密旨給史貽直叫他查拿兇手,秘密處死。這史貽直奉了密旨,四處派下偵探搜查行刺皇帝的兇手。那兇手見大仇已報,早已遠颺在深山僻靜地方逍遙自在去了,叫這史貽直到什麼地方去捉他?
如今,又要說說呂四娘這邊的事了。呂四娘跟著虯髯公住在京城裡,和魚娘做著伴,還有一個朱蓉鏡,因捨不得丟下呂四娘,便離鄉背井,也跟著呂四娘到京裡來,一塊兒住著。四娘感念蓉鏡的恩情,答應他待大仇報後,把終身許給他。從此以後,蓉鏡便格外和四娘親熱,兩人真是同坐同行,百般恩愛。便是魚娘,蓉鏡也用十分好心看待她。凡是魚娘有什麼事呼喚他,他便立刻做去。因此魚娘也和蓉鏡好。他們三人常常坐在一間屋子裡,有說有笑,在外人望去,好似虯髯公一子一女一媳一家人,卻沒有人去疑心他。
虯髯公也因住在京城裡,閒著無事,叫旁人惹眼,便把自己家裡的古董搬些出來,開一爿古董舖子。他舖子裡常常有大臣太監們進出,虯髯公在他們嘴裡,打聽得宮裡的道路。四娘和魚娘兩人,便在夜靜更深的時候,跳進宮牆去。在月光下看去,見殿角森森,宮瓦鱗鱗,映著冷靜的月光。一陣風來,夾著殿角的銅鈴聲。也不知道何處是皇帝的寢宮,她兩人既到了裡面,如何肯罷休?仗著她飛簷走壁的本領,東闖西闖。那宮裡的侍衛太監們,只見兩條白光,飛來飛去,那侍衛待要上去捉拿,那白光來去又很快,如何捉得住她。那時咸安宮有一個宮女,正在廊下走著,一道白光衝來,那宮女的腦袋便不見了。因此宮內的人,便吵嚷起來。虯髯公怕四娘在宮裡亂闖,壞了大事,便勸她再耐守幾時,打聽得皇帝確實住宿的地方,再動手也不遲。因此四娘和魚娘暫時斂跡,那宮中也便安靜了許多。
這時,雍正皇帝已遷居在圓明園內。那圓明園卻不比得宮裡,地方又曠野,侍衛又稀少,有幾處庭院,竟有終年不見人跡的。四娘和魚娘兩人,帶了乾糧,去躲在園中的冷僻去處,打聽皇帝的消息。有時也聽得那班宮女太監們嘴裡露出一兩句話來,知道皇帝每天在碧桐書院辦公。到更深夜靜的時候,她兩人又悄悄的出來打探路逕。後來他們把園中出入的門路看得十分熟了,便動起手來,一動手便成功。她們隨身帶著悶香,所以皇帝被殺的時候,那班左右侍衛,都一時昏迷過去。四娘割下皇帝的頭來,意欲帶他回去,在她祖父、父親墳前祭祀。魚娘說:這反叫人看出痕跡來,不如不拿去的好。魚娘便把雍正皇帝的頭拿來塞在屍首的褲襠裡,兩人相視一笑,便一縱身出了圓明園。
虯髯公早已安排停當,悄悄的把古董舖子收了,僱了一隻小船,泊在城外十里堡地方候著。連候了三天,只見四娘和魚娘兩人手拉著手兒笑嘻嘻的走來,跳上船頭,吩咐立刻開船。待到鄂爾泰進園去慌成一片的時候,四娘的船已和箭一般的搖過了楊村,向南去了。說也奇怪,這呂四娘不曾報得父仇以前,便終日愁眉淚眼,淡裝素服,不施脂粉,不苟言笑,如今她見大仇已報,忽然滿臉堆下笑來,穿著鮮豔的衣裙,濃施脂粉,終日有說有笑,滿屋子只聽得她的笑聲。朱蓉鏡看了,有說不出的歡喜。兩人一路同起同坐,十分親愛。到了湖南地界,虯髯公送蓉鏡回家。蓉鏡的父親見兒子回來,好似得了寶貝一般。當下蓉鏡便和父親說知,要娶四娘做妻子,虯髯公自願替他倆做媒。當下便擇了吉期,給兩人成親。四娘做了新娘,便一改從前嚴冷的態度,頓覺娬媚嬌豔起來。魚娘伴著她在新房裡,終日逗著她玩笑。蓉鏡終日跟住四娘,寸步不離,每日做些調脂弄粉畫眉拾釵的事體。
光陰很快,不覺又過了一個月。虯髯公要告辭回去,朱家父子再三留他,不肯住下。四娘說:「俺夫妻多仗師傅,才有今日﹔如今師傅要去,俺夫妻須直送他到四川。」蓉鏡也說不錯。這時猶有魚娘捨不得四娘,又想起父親被仇家害死,自己欲歸無家,心中十分淒涼,便止不住掉下眼淚來。四娘再三勸說,虯髯公也把魚娘認做自己的女兒,答應永遠不丟開她。當時依舊四個人一齊上路,沿著長江上去。一路山光水色,叫人看了忘卻憂愁不少。看看走進了四川地界,那一路山勢雄峻,他四人個個騎著馬,從旱道走去﹔走出了劍閣,前面便是五老山。
四人立馬在山頂上,忽然見一個老頭兒一個少年,也騎著馬從山坡上走來。魚娘眼快,認識那老人便是她父親魚殼,忙拍馬迎上前去。父女兩人,抱頭痛哭。這時四娘夫婦兩人,和虯髯公都跟了上來。問起情由,原來從前被於清瑞捉住殺死的,原是一個地痞,冒著魚殼的名字,在地方上橫行不法﹔後來被官廳捉去正了法,這真的魚殼,反得逍遙自在。只是常常想念女兒,也曾到虯髯公家裡去訪尋過,又因虯髯公帶著魚娘到京裡去了,如今得在此相會,真是喜出望外。說起多虧虯髯公平日管教女兒,魚殼連連拜謝。又說起大仇已報,大家更覺得十分快意。
五個人說得熱鬧,獨把那少年放在一邊。還是魚殼介紹他們見面,說:「這位少年姓鄧名禹九,是四川地方一個大財主,專好結識天下英雄好漢、豪商大賈,如今魚殼也被他留在家中,朝夕講論武藝,盤桓山水,十分投機。當下鄧禹九便邀大家到他東莊裡去。這東莊,便在那五老峰下面,蓋著兩百多間房居,養著五六百莊客,都是懂得點武藝的。這鄧禹九,堂上還有老母,自己年紀三十八歲,還未娶得妻房,他立志要娶一個才貌雙全的女子,到今日還沒有他中意的人兒。
當日,鄧禹九擺上筵席,請他們父女、夫妻、師徒吃酒。吃酒中間,說起魚娘的武藝,虯髯公便吩咐魚娘,當筵舞一回劍給大眾下酒。魚娘聽了,便下來卸去外衣,把住鴛鴦劍,走到當地舞動起來。起初,只見劍光髯影,一閃一閃的轉動,後來那劍光越轉得密了,只見一團白光,著地滾來滾去。坐在席上的人,只覺冷風淒淒,寒光逼人。鄧禹九看了,忍不住喝了一聲好。只見一道白光,直射庭心,那魚娘收住劍,笑吟吟的走進屋子來,屋裡眾人,個個擎著酒杯,對魚娘說一聲:「辛苦!」一齊吃乾了一杯酒。這一席酒,吃得賓主盡歡,直到夜深才散。
這夜,各自回房安歇。獨有鄧禹九伴著虯髯公睡一房。兩人在房裡說起魚娘的武藝,那鄧禹九看看屋子裡沒有人,便連連向虯髯公作揖,求他做媒,和魚殼說去,要娶魚娘做妻子。那虯髯公一口擔承,拍著胸脯說:「這件親事,包在老漢身上。」第二天,虯髯公真的找魚殼替他女兒說媒去。那魚殼也很願意,只怕父女多年不見,人大心大,不知魚娘心下如何?虯髯公便把四娘喚來,把鄧禹九求婚的意思對她說了,又托她去探問魚娘的意思。四娘走到房裡,先把丈夫打發開,拉著魚娘的手,兩人肩並肩兒的坐在牀沿上,低低的告訴她鄧禹九求婚和魚殼心中願意的話,問她願意不願意。
魚娘起初聽了這話,羞得她只是低著頭,不做聲兒。後來四娘催得緊了,魚娘不覺掉下眼淚來。四娘忙問時,魚娘說道:「和姊姊廝混熟了,只是捨不下姊姊,我情願老不嫁人,跟著姊姊一輩子,豈不很好?」四娘聽了,笑推著她說道:「小妮子,說孩子話呢!你姊姊已嫁了丈夫了,來去總得聽丈夫的意思,如何由得俺們做主呢?妹妹既捨不得我,我帶著你姐夫常來看望你便了。」那魚娘只是搖著頭不肯,又說:「那姓鄧的倘然有心,叫他去了家鄉,跟著姊姊一塊兒到湖南去住著。」四娘聽了,拍著魚娘的肩頭,笑說道:「妹妹說笑話了。叫人撇下這莊田家產,跟俺到湖南喝西北風去麼?」那魚娘一歪脖子說道:「不相干,不去,俺便不嫁!」
四娘正在為難的當兒,忽然蓉鏡從牀後跳出來,拍手笑道:「姊姊捨不得妹妹,妹妹捨不得姊姊,便是俺也捨不得妹妹!如今俺把湖南的家去搬來,在五老峰下住著,給你們姊妹早晚見面,妹妹總可以嫁了。」那魚娘聽了,白了蓉鏡一眼,說道:「俺嫁不嫁與你什麼相干?你們串通一氣,要逼俺嫁,俺偏不嫁﹔看你們怎麼樣?」接著,四娘又說了許多好話,又答應把家搬來,陪她一塊兒住。魚娘這時心裡雖然肯了,嘴裡卻是不做聲,低著脖子,手裡只是弄著一方紅綢帕兒。蓉鏡暗暗地向四娘呶一呶嘴,又指指魚娘的手帕﹔四娘會意,劈手去把魚娘那方手帕奪來,急遞給蓉鏡,說道:「快把這手帕拿出去,對師傅說,俺妹妹已答應了,拿這方手帕為憑,叫師傅快去說媒去。」那蓉鏡接過手帕來,轉身飛也似的跑去。鄧禹九見魚娘答應了,真是喜出望外,準備選定吉日行禮。那魚娘見事已如此,便也無話可說。只托四娘出來,說定三個條件。第一件,父親住在鄧家,要鄧禹九養老歸山。第二件,師傅虯髯公,也要鄧禹九供養在家,不可怠慢。第三件,姊妹四娘,姐夫蓉鏡,也要留他住在一塊兒。那鄧禹九聽了,件件答應。一面打掃房屋,安排魚殼和虯髯公兩位老人的住處﹔一面在隔院建造房屋,安頓朱蓉鏡夫妻兩人。那蓉鏡又趕回家去,把父親接上山來,一塊兒住著﹔到了魚娘的喜期,那江湖上一班英雄好漢,都趕來賀喜,那院中擺下一百二十桌喜酒,客人們吃得河枯酒乾,盡歡而散。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6 11:47:53
第三十九回 寶親王私通舅嫂 乾隆帝愛寵香妃
卻說雍正皇帝被四娘魚娘二人刺死之後,寶親王便安然登上了大寶。這乾隆帝第一個不能忘懷的,便是他舅嫂董額氏。他又怕他舅子傅恒從中作梗,便先下一道聖旨,把傅恒升任為禮部尚書。這傅恒原是一個小京官,忽見皇上驟加恩寵,把他感激得肝腦塗地,任皇上叫做什麼,他都願意。乾隆皇帝見傅恒一面已打通了,便假說皇后想念嫂嫂為名,常常把董額氏接進宮去。
董額氏每一次進宮來,必先到一間密室裡,和皇帝相會。那乾隆帝一見了董額氏,早已魂飛魄散,骨軟筋酥,皇帝也不像做皇帝了。那董額氏也實實長得美,每逢她掩唇一笑,回眸一睞,乾隆皇帝便不覺對著她,「天仙」,「天仙」的喚不住口。那董額氏又故意賣弄,那卸衣脫履,送茶捶腿的事體,都叫皇帝做去,皇帝也十分高興做。董額氏常常脫去鞋子,把一雙腳擱在皇帝的膝蓋上,叫皇帝捶腿,那皇帝對董額氏屈著一膝,蹲在地上,一面替她捶腿,一面嘴裡嫂子長嫂子短的說笑著。他們玩夠多時,重行梳妝一番,再進坤寧宮去見皇后。那皇后富察氏,見了嫂子,也十分親熱,有時留她住在宮裡,姑嫂兩人同牀睡著,說說笑笑。那富察氏還睡在鼓裡,不知她嫂子和皇帝早已結下了深厚的私情,反時時把嫂子傳進宮來,敘家人之禮。
董額氏自從和皇帝有了私情以後,自己看自己十分尊貴,回家去便不肯和他丈夫同房,那傅恒在家裡,常常被他夫人驅逐出來,和他侍姬一塊兒睡去。傅恒有四個侍姬,相貌都趕不上董額氏,如今董額氏十分冷淡他,傅恒也沒法,只得和侍姬胡纏去。董額氏和皇帝暗地裡來去,看看已有兩年光陰了。這年春天,董額氏忽然有身孕了。這件事,第一個瞞不過丈夫﹔兩年裡邊,不曾和丈夫同房,忽然肚子裡有了孩兒,便難免要受丈夫的責問。她心中十分害怕,後來她悄悄的和皇帝商量了一條計策。這一天,從宮裡回家來,忽然在自己房裡擺下酒菜,把傅恒請進房來,陪他吃酒,那傅恒許久不見妻子的面了,如今看看妻子的面貌,越發標緻了﹔再加上今夜董額氏看待他格外慇懃,早把個傅恒弄得神魂顛倒,他兩人一邊吃著酒,一邊調笑著,酒罷以後,董額氏便把丈夫留在房裡,那傅恒真是受寵若驚,這一夜的恩典,真是鞠躬盡瘁,治髓論肌。隔了幾天,董額氏對丈夫說道:「肚子裡已有孕了。」傅恒聽了,歡喜得什麼似的。傅恒這時雖已生了三個兒子,但都是他侍妾生的,董額氏卻不曾生過一個,如令聽說董額氏有了身孕,怎麼不叫他快活死?
到了時候,董額氏臨盆,果然生下一個男孩兒來,但是傅恒暗暗的一算,這個孩子在肚子裡只有八個月便出世了,忙悄悄的問他妻子去。那董額氏見丈夫倒也十分精細,便哄著他,說自己身體單薄,養不住胎兒,所以八個月便漏下來了。這孩子先天不足,須要好好調養他。傅恒聽了妻子的話,便也信以為真,從此著意調養這個小孩。但是這小兒子養下地來,便已十分雄壯,哭聲也極其宏亮。到了滿月以後,董額氏抱他進宮去朝見皇帝,求皇帝賞他一個名字。那乾隆皇帝看這孩子長得和自己一般,相貌魁梧,心中很是歡喜,想把他留在宮中,又怕傅恒面子上太過不去,便賜他一個名兒叫福康安,是望他長大起來有福康健平安的意思。皇帝、皇后賞了許多珍寶玩物。又怕外面的乳母不潔淨,這時富察氏正生下一個皇子來,便從皇子的四十個乳娘裡面,選了二十個,到傅恒家裡去乳著福康安﹔又推說皇后愛這個孩子,每月朔望,須把這孩子抱進宮去見一個面。
福康安到了五六歲上,皇帝便把他召進宮去,跟著皇子一塊兒在上書房上學。這時董額氏姿色略減,乾隆皇帝在宮中,已別有寵愛,他兩人的交情,也略略疏淡了些。但是傅恒的官階,總不住的往上升,一會兒升到文華殿大學士。傅恒的三個兒子,最小的也有十四歲了,皇帝下旨,一齊選做駙馬,把三個公主下嫁給他。獨有福康安,不得尚主。但乾隆皇帝看待福康安恩情十分隆重,十二歲時,便封他做貝子,又把自己的御林軍交給福康安統帶,暗地裡選了許多名將武士去保護他。那班武將知道皇帝的意思,每遇出兵,總讓福康安得頭功﹔每遇交戰,自己故意敗下來,讓福康安搶上去,又在暗地裡幫著他打。待到打得勝仗,功勞全歸福康安一個人。因此福康安每出兵,總打勝仗﹔每打勝仗回來,皇帝必召他進宮去,賜宴賜物。福康安家裡御賜的東西,堆滿了屋子。
後來,回部大小和卓木舉兵謀反,乾隆皇帝要顯福康安的本領,下旨命他統領大兵,會合伊犁將軍兆惠出師回部。那兆惠臨行請訓的時候,乾隆皇帝悄悄的囑咐他照看福康安。又說:朕久聽得大卓木有一個妃子,名叫香妃,不但面貌長得美麗,而且體有異香,將軍此去,須格外留意探訪香妃的下落。兆惠聽了皇上的話,心下已十分明白。便諾諾連聲,告退出宮。和福康安合兵在一起,浩浩蕩蕩殺奔回部去了。
福康安這時的年紀只有十八歲,打扮得風流俊俏,每天騎著馬,帶一隊衛兵,在大營四週深山茂林中圍獵取樂。他雖受得皇命,官做到督師,卻把營盤紮在山陝邊界地方,並不出去打仗。自有一班名士,每日陪伴他下棋飲酒,談笑消閒。那將軍兆惠,卻帶領十萬大兵,從烏什地方打進喀什噶爾去﹔都統富德,又由和闌打進葉爾羌。和卓木兄弟兩人連吃敗仗,丟了這兩座城池,越過蔥嶺逃去。兆惠派一支先鋒兵,追殺傅羅尼都,直追到阿楚爾山,殺死敵軍人馬數萬。兆惠看看得勝,便催動人馬,長驅直入,殺到呂達克山地界的伊西渾河邊。大小卓木兄弟兩人,逃過河去,後來被巴達克山地方的酋長擒住,割下頭來,獻與兆惠將軍。那兆惠將軍不敢居功,忙把兩個人頭,裝在匣子裡,派人連夜送到督師福康安營裡。
福康安得兆惠將軍的戰報,便專折入奏。聖旨下來,封福康安為靖安伯,准用親王儀仗,又把回部總名改做新疆,分設伊犁、塔爾巴哈台、烏魯木齊、喀什噶爾四鎮,升兆惠為新疆將軍,兼辦事大臣﹔富德升任參贊大臣,又令福康安刻日班師回京。這時兆惠心中念念不忘的,便是那個香妃。那大卓木自從被巴達克山酋長殺死以後,這香妃便不知下落,看看福康安班師的日期很近了。兆惠便多打發手下人,四處打聽香妃的下落,總打聽不到。他想:此若不把香妃送進京去,皇帝定要惱恨,前程怕要不保。後來還是富德說:「那大卓木既被巴達克酋長殺死,那香妃也一定落在巴達克地方,俺們不如向巴達克酋長去要回來。」富德這句話,果然不錯,被他猜著。
那巴達克酋長,也見香妃長得美貌,所以把大卓木殺了,原意要享這豔福。誰知香妃見丈夫被巴達克酋長殺了,心中十分憤恨,任那酋長如何硬逼軟騙,她總不肯失節,你若逼得她厲害些,她便痛哭覓死。那酋長見一塊肥羊肉上不得嘴,正在進退兩難,忽然兆惠將軍打發人來要這香妃,說她是罪人的妻奴,須要把她解進京去,獻俘朝廷。那酋長聽了,看看這香妃不肯從他,樂得做一個現成人情。只說:「這香妃是回部地方第一個美人,得來很不容易﹔香花供養,保存顏色,更不容易。如今天朝須拿和闐白璧十對來交換。」
兆惠為要討好皇上,只得把十對上好的和闐白璧送去。酋長得了白璧便把香妃送來。兆惠親自穿戴衣冠,迎進將軍衙門去。看香妃時,果然長得雪膚花貌,嬌豔動人。兆惠安慰了一番,說:此去皇上十分寵愛,享不盡的榮華,受不盡的富貴﹔他日得寵,休忘了我這遠臣推薦之功。那香妃聽了,只是憨笑,也不說話。兆惠又問她:此去萬里京華,可有什麼要攜帶的奴婢器物!早早吩咐我,都可以照辦。香妃聽了,便說:「別的沒有什麼,只有舊時兩個心腹丫鬟,舍她不下,求貴將軍許她一塊兒跟進京去。」
兆惠聽了,便打發人到大卓木的宮裡去,把兩個丫鬟傳喚出來﹔又吩咐她們,凡是香妃平日裝飾服用的東西,一齊帶進京去。新疆到北京,沿途造著客館,館裡面錦衾繡帷,鋪設十分華麗﹔又怕香妃在路上冒了風霜,減卻了顏色,便造了一輛薄輪寢車,四面用錦帳遮蔽。香妃睡在車子裡,一路走去,十分安適﹔到了一個客館裡,除她兩個貼身丫鬟伺候外,又派了二十名使女,二十名差官,在館內奔走供應。館外面自有福康安的兵隊駐紮保護。那香妃每日要洗澡,福康安備了羊乳牛酪,奇花異香,供香妃洗用。據服侍香妃的使女傳說出來,香妃天天用羊乳牛酪擦洗,她皮膚十分白嫩,每洗過澡,用各種異香熏過,又用香茶漱口﹔因此香妃每說一句話,每坐一坐,那香味終日不散。講到她的面貌,端莊美麗,叫人見了又敬又愛﹔不用說是男子,便是女子見了她這白淨的肌膚,娬媚的容顏,也要神魂顛倒。
一路往來,福康安因為她是天子的禁臠,便也不敢和她親近,倒是香妃常常把福康安喚進客館去,笑談雜作。最動人的,便是她回眸一笑,齒白唇紅,真令人心醉。看她終日嬉笑,也好似忘了國仇家恨。福康安少年倜儻,也算得是一個風流健將了,但是見了這香妃,也不覺得低頭斂息,退避三舍。
在路上走了半年,看看到了京師。乾隆皇帝第一個掛心的是福康安。第二個掛心的是香妃。如今兩個人都到了跟前,叫他如何不喜?他一面暗暗的吩咐內監,把香妃安置在西內﹔一面御殿受俘,福康安出殿朝拜,便把出師新疆得勝回朝的情形,一一奏聞。乾隆皇帝看這少年將軍,立功絕域,說不出的滿心歡喜﹔又因他是自己的私生子,便格外寵愛,恨不得把他拉在懷裡,撫慰一番。只因礙著君臣的禮節,便著實稱贊了一番。接著又獻上俘虜來,那回部的君臣和他們的眷屬,一齊被福康安押解進京,送上殿來﹔個個都匍匐在地,不敢抬頭。皇帝翻閱獻俘名冊,見頭兩名便是回部酋長霍集占夫妻兩人﹔皇帝便命把他夫妻傳上殿去,跪在龍案下面。吩咐他抬起頭來。那霍集占見了皇帝,不住的碰頭求饒﹔又看那酋婦,雲鬢蓬鬆,玉容憔悴。雖說風塵勞頓,卻也娬媚動人。乾隆皇帝看了,心中詫異,怎麼回部地方專出美人﹔我看這酋婦,也可算得美人兒的了,不知那香妃又怎麼的美呢?皇帝這時,忽然想起了香妃,便潦潦草草的受過俘,吩咐把霍集占夫婦,打入刑部牢獄﹔其餘都押赴刑場正法。可憐一聲旨下,不知送去了多少性命。這裡霍集占夫婦兩人,只得孤孤淒淒的去享受鐵窗風味。
乾隆皇帝一面吩咐在懋勤殿大開慶功筵宴,一面急急走進西內看香妃去。那香妃自從進了皇宮。見宮殿巍峨,人物富麗,便也十分快活,她終日和那妃嬪宮女遊玩著﹔只因她性情和順,舉動嬌憨,便大家和她好。有時和那宮女替換穿著衣服,有時和宮女們去一牀兒睡。不多幾天,那宮中的妃嬪,個個和她十分親熱。到了第八天上,忽然傳說天子臨幸西內,那班宮女七手八腳的把她打扮起來,叫她出房去迎接聖駕。那香妃抵死不肯,也只得罷了。
一會兒,皇帝走進房來。香妃低著脖子坐在牀前,動也不動﹔左右宮女,連連喚她接駕,她只是低頭弄著帶兒,好似不曾聽得一般。皇帝急急擺手,叫宮女不要驚動美人﹔自己走上前去,在香妃身上前後細細觀看,只見她長眉侵鬢,玉頤籠羞﹔那一點珠唇,紅得和櫻桃一般,十分鮮豔。看她後面。粉頸琢玉,低鬟垂雲,柳腰一搦,香肩雙斜﹔再看她兩手,玲瓏纖潔,幾疑是白玉雕成的。
乾隆皇帝靜靜的賞鑒了一回,覺得她神光高潔,秀美天成,反把他那邪淫的念頭壓了下去,只覺得一陣陣暖香,送入鼻管來,把個皇帝愛得他手尖兒也不敢去觸她一觸,只是連連的吹著氣,說道:「好一個美人!好一個天仙!天地靈秀之氣,都被你一人占盡了!只恨朕無福,不能早與美人相見,今日相見,卻叫朕拿什麼來博你的歡心呢?」說著,又歎了幾口氣,便走出房去。叮囑宮女:「須小心侍候。美人離鄉萬里,也難怪她心中悲苦。你們須竭力勸慰,美人要什麼,須立刻傳總管太監辦到。誰敢怠慢美人,叫朕知道了,立刻砍他的腦袋!誰能叫美人歡喜,也重重有賞。美人沿途辛苦了,朕如今且去,讓她多休息幾天﹔你們須靜靜的侍候,不可驚動了美人。」
那班宮女太監們,聽了皇帝的吩咐,只得諾諾連聲。皇帝這樣的溫柔有禮貌,他們卻第一次看見。待皇帝走了,大家不覺在暗地裡好笑。說也奇怪,那位香妃見了皇帝,便板著面孔,不言不笑﹔皇帝去了,卻依舊嬉笑顏開,和宮女們玩耍去了。這西內建得一座好大的園林,香妃生長在蠻荒地方,卻不曾見過這大內的景色,她帶著自己兩個侍女和一班宮女,有時在西池蕩槳,有時在瑤島登高,有時在花港垂釣,有時在小苑射鹿。正遊玩得高興,忽然說:皇帝領賞香妃物件。那宮女催香妃快謝恩領賞去,那香妃把粉頸兒一歪,逃在摘星樓上躲避去了。那送物件的太監,見香妃嬌憨可掬,便也無可如何,只得把實在情形復旨去了。
又隔了幾天,乾隆皇帝實在想得香妃厲害,下朝回宮,悄悄的走到西內去。走進宮門,只聽得內屋裡一片香妃的歡笑聲。那內監們見皇帝來了,正要喝威﹔皇帝忙搖著手,叫他不要聲張,自己躡著腳,走進屋去。只見香妃袒著酥胸,散著雲鬢,兩個宮女正服侍她梳頭﹔三四個侍女坐在地下,香妃赤著一雙白足,踏在侍女懷裡,面前幾個大盤,盤裡都是皇帝新近賞她的珠寶脆粉﹔她拿著一樣一樣的賞給侍女。那班侍女一邊笑著,一邊謝賞。香妃把賞剩的東西,隨手亂拋,惹得那班侍女,滿屋子搶著,一時嘻嘻嘩嘩,一片嬌聲,如似樹林中的鶯燕一般。
乾隆皇帝在簾外看了半天,忍不住哈哈大笑,掀著簾子進來。屋子裡的宮女,見天子駕到,忙各個爬在地上接駕。獨有香妃好似不曾看見一般,自己對鏡理妝。皇帝也不去驚動她,靜悄悄的坐在鏡台一邊看她梳頭﹔梳成了頭,穿衣著襪,一任皇帝怔怔的看著,香妃只是噘著嘴,垂著眼,一睬也不睬。乾隆皇帝細細問宮女:香妃飲食起居,可有什麼不適?每天做什麼事體消遣?又問她住在宮中,可快樂麼?那宮女一一回奏。皇帝看著香妃,歎了一口氣,說道:「天上神仙,可望而不可即!朕和這美人怎的這般無緣?」隨即把兩個年長的宮女,傳喚到跟前來,悄悄的吩咐她,叫她覷香妃喜歡的時候,勸香妃趁早依順了皇帝,好處還多著呢。那宮女口稱領旨,送皇帝出宮。宮女回進屋子來,便把皇帝諭旨對香妃勸說一番。那香妃卻嬉笑自若,好似不聽得一般。第二天,皇帝又賞香妃許多珍寶衣飾,香妃拿來,依舊分賞給她的侍婢。從此以後,皇帝天天有東西賞給香妃,香妃有時拿來給太監宮女們,有時便隨手棄擲,毫不愛惜。
又隔了不久的一天,乾隆皇帝酒醉了,想起香妃,便命太監扶著,走到西內去。一走進宮門,內監們「唵唵」的喊了幾聲,宮女知道聖駕又到,忙催香妃出去接駕。香妃抵死不肯。宮女們沒法,只得出來,把皇帝接進內室去。香妃見皇帝來了,依舊氣憤憤的低著脖子坐著。皇帝連喚幾聲「香妃」,又喚「美人兒」,她都不理。皇帝哈哈大笑道:「美人兒害羞也!」說著,把衣袖向門外一揮,那宮女太監們一齊退出門外去,屋子裡只留下了香妃和乾隆皇帝兩人。皇帝到了這時候,實在忍耐不住了,便走過去,捏住香妃的手腕,只說得一句:「好白嫩的臂兒!」只見香妃颼的拔出一柄尖刀來,向臂上割去。皇帝手快,連忙奪住她的尖刀,那雪也似的臂上,已割了一個裂口,淌出鮮紅的血來。皇上的酒也嚇醒了,忙拿袍袖去替她遮掩﹔一面喚宮女進來,替她包紮傷口。乾隆皇帝見香妃性情節烈,便也不敢威逼她,只吩咐宮女,隨時規勸她。
香妃自從割臂以後,終日哭著嚷著要回家鄉去。皇帝可憐她異地孤淒,便吩咐內務府在香妃住的樓外空地上,連日連夜趕造回部的街市,和回回營,回回教堂。又弄了許多回族人,在街市上做買賣,跑來跑去,和回部的風俗一絲不差。又命宮女,每日領著香妃在樓上看望。那香妃見了回部街市,知道皇帝怕她想念家鄉,為她大興土木,造成許多回部的房屋,她心中雖感念皇帝待她的一番深意,但她見了回部街市,思鄉的念頭越發厲害了,常常倚在樓窗口,對著那窗外風景淌眼淚。有時皇帝親自到她宮中來,打疊起千萬溫柔,用好話勸她。無奈她一聽得皇帝提起回部,那眼淚便好似斷了線的珍珠一般,撲簌簌的濕透了衣襟。皇帝看了她這可憐樣子,便也不忍去逼她,只來坐一會,看望一回便去了。
那些宮女也經常暗地裡勸著香妃,說:「皇帝的威權很大,妃子終是拗不過去的,將來惱了皇帝的性子,說不定要恃強來奸污你,也許綁出宮去殺了。到那時妃子一般總是一個死,一般守不住貞節,還不如趁早依順了皇帝,多享幾年快樂﹔皇帝也是一個多情種子,那個妃得了寵,保不定和唐明皇寵楊貴妃一般,留下千古韻事,也不負上天生妃子這一副美麗容顏了。」任你宮女說得天花亂墜,那香妃聽了,總當做耳邊風一般﹔勸得多了,那香妃便從這袖子裡拿出一柄尖刀來,向脖子上抹去,嚇得那宮女魂不附體,忙上去奪下來。那香妃冷笑數聲,說道:「你奪去何用?我身邊藏著這樣的尖刀四五十柄呢!你們不逼我便罷,你們倘然逼得我過狠了,俺便自己結果我自己的性命。不然,那皇帝倘然逼我,俺有尖刀在此,叫他和我一塊死!」宮女聽了香妃一番話,深怕將來闖出大禍來,便悄悄的去通報皇后。
皇后富察氏得了這個消息,心中又氣又害怕。她夫妻之間,因為董額氏的事體,叫皇后知道了,便禁止董額氏進宮,皇帝恨極了皇后,從此也不進皇后的宮,兩口子鬧翻了。皇后知道自己不能勸諫皇上,便把這事體偷偷的去告訴了皇太后。皇太后鈕鈷祿氏,生平十分疼愛皇帝的,又知道皇帝有些任性,當面一定勸他不轉,須得想一個釜底抽薪的法子,去斷了皇帝這條心。她婆媳兩人商量了半天,商量不出什麼好法子來。後來還是坤寧宮裡一個老太監,名叫餘壽的,想出一條計策來,如此如此,對皇太后說了。皇太后連說:「不錯。」當下叮囑宮中上下人,嚴守秘密,暫時不動聲色。
乾隆皇帝又去看望過香妃幾趟,那香妃總是冷如冰霜,任你溫情軟意,她總是個不理不睬。乾隆皇帝看了這樣,暗地裡自己傷心,心想我貴為天子,卻不能享受這一段豔福,真是人生在世,各有姻緣。但眼看著這樣一個美人兒,叫朕如何放手得?要用強威逼呢,心中卻又不忍。他日思夜想,心中十分鬱悶,任你千嬌百媚的妃嬪,在他眼前﹔山珍海味,供在桌上,他總是食不知味,寢不安席。從來說的,憂能傷人,乾隆皇帝慢慢的積憂成病。皇太后見他容顏一天消瘦一天,心中好似刀割,她知道要救皇帝的性命,這計策萬不能不用了。
看看冬至節近,禮部奏請皇上祭天。這是每年的大禮,照例在祭天的前三日,皇上齋戒沐浴,住宿在齋宮裡。到祭天的這一天,文武百官,五更時候起來,先到圜丘去迎接聖駕。那皇上祭過了天,心中念念不忘香妃,心想我四五天不見她,不知她容顏怎麼樣了!一進宮門,便趕到西內去一看,見屋內靜悄悄的,不但不見香妃,連那班宮女也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再看看室內,衣服拋棄滿地。忙傳管宮太監時,那太監跪稱:香妃和一班宮女,都被太後宣召去了。乾隆皇帝聽了,忙把靴底亂頓,嘴裡連說:「糟糕!糟糕!」一轉身,忙向乾寧宮趕去。要知香妃下落,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6 11:48:15
第四十回 獄中回婦深夜被寵 宮裡天子靜晝竊聽
卻說皇太后見乾隆皇帝為了想念香妃,弄出一身病痛來,她心中十分不忍,只因沒有機會,不好下手把香妃弄死。她和宮中太監,早已預備下計策。這一天,趁皇帝住宿在齋宮裡,便派一個總管太監,到西內去,把香妃和服侍香妃的宮女太監們,一齊傳喚了來。先盤問宮女:香妃如何進宮?皇上如何看待她?香妃進宮時,帶了多少奴婢器物?皇上又賞過她多少珍寶衣物?皇上和香妃見過幾回面?見面的時候皇上說些什麼?香妃說些什麼?香妃平日在宮裡做些什麼事?說些什麼話?皇上可曾親近過香妃的身體?香妃可有感激皇帝的話?或是惱恨皇帝的話?細細的問過一番,那宮女也一一照實的奏明了太後。
太後吩咐宮女站過一邊,又把香妃傳進宮來。那香妃一走進屋子,滿屋子的人見了她的容顏,都吃了一驚。皇太后回過頭去對富察皇后笑著,說道:「長得妖精似的,怪不得俺們皇帝被她迷住了!」那香妃見了皇太后和皇后,也不下跪,只低著頭站在一傍。皇太后第一個開口問道:「你到俺們宮中來,皇上用萬分恩情看待你,你知道感激麼?」那香妃聽了,冷冷的道:「俺不知道感激皇上,俺只知道痛恨皇上!」皇后說道:「你為什麼要痛恨皇上?」那香妃說道:「俺夫妻好好的在回部,皇上為什麼要派兵來奪俺土地,殺俺酋長?殺俺酋長也罷了,為什麼要弄俺進京來?弄俺進京來,照俘虜定罪,一刀殺了,也便罷了,為什麼獨不殺俺,又把俺弄進宮來?把俺弄進宮來也罷了,那皇上為什麼要時時來調戲俺?」香妃說到這裡,不覺氣憤填膺,只見她柳眉倒豎,杏眼圓睜,粉腮上顯出兩朵紅雲來,那容貌越發美麗了。
皇太后聽她說到皇上調戲一句話,不覺微微一笑。說道:「依你現在的意思,打算怎麼樣?」那香妃說道:「太後若肯開恩,放俺回家鄉,待俺召集丈夫的舊部,殺進京來,報了俺丈夫的仇恨。」太後聽了,忙搖著手道:「這是做不到的,你休妄想。」香妃接著說道:「不然仍舊放俺回宮去,待有機會刺死了皇帝,也出了俺胸中的怨氣。」皇后聽了,忍不住惱恨起來,喝道:「賤婢!皇上什麼虧待了你?你卻要下這樣的毒手?」太後忙攔住皇后道:「俺們且聽她再說些什麼。」那香妃又說道:「再不啊,只求太後開恩,賞俺一個全屍,保全俺的貞節罷。」她說著,淌下淚珠來,撲的跪下地去,連連磕著頭求著。太後看了,心下也有些不忍,便點著頭,說道:「看這孩子可憐,俺們便依了她的心願罷。」皇后也說:「太後說的是。」太後一面吩咐把香妃扶起,一面傳進管事太監來,命他把香妃帶出去,吩咐侍衛,拉出去在月華門西廂房裡勒死,賜她一個全屍罷。那香妃聽了太後的諭旨,忙爬下地去,磕了三個頭,謝過恩,轉身跟著太監出去了。那兩傍站著的宮女內監們,個個忍不住掉下淚來。第二天,等到皇帝回宮,得到這個消息,趕快搶到坤寧宮去救時,已經來不及了。
太後見了皇帝,便拉著他的手,把好話勸說一番。又說:「那回回女子,存心狠毒,倘然不勒死她,早晚便要闖出大禍來。到那時,叫我如何對得住你的列祖列宗呢?如今那回回女子也死了,你也可以丟開手了。你看,你自己這幾天為了她消瘦得不成樣兒了。我的好孩子!快回宮去養息養息罷。」
皇帝被太後說了幾句,倒也不好說什麼,只得退出宮來,悄悄的拉著一個太監,問他:「香妃的屍首停在什麼地方?」那太監悄悄的把皇帝領到月華宮西廂房裡,皇帝一見了香妃的屍體,忙搶過去抱住了,只說得一句:「朕害了你也!」那眼淚和潮水一般的湧了出來,香妃的衣襟上被濕了一大塊,慌得那太監跪下來,再三求皇上回宮。那皇上哭夠多時,又仔細端詳了一會香妃的臉面,又親手替她捺上了眼皮,說道:「香妃香妃!我和你真是別離生死兩悠悠!」乾隆皇帝還怔怔的站在屍身旁邊不肯走﹔經不得那太監一再催請,便從屍首上勒下一個戒指來,縮在袖子裡。走出屋子來,把月華門管事的太監傳喚過來,吩咐他:用上好棺木收殮,須揀那風景山勝的地方埋葬下。那太監連稱:「遵旨!」悄悄的和內務府商量,買了一口上好的棺木,把香妃生前的衣服,替她穿戴了,偷偷的抬出宮去,在南下窪陶然亭東北角上堆了一個大塚。塚前豎一方石碑,上面刻著『香塚』兩個大字。碑的陰面,又刻著一首詞兒道: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鬱鬱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
這首詞兒。是乾隆皇帝托一位翰林院編修做的,刻在碑陰,表明他終古遺恨的意思。這座香塚,直到如今,還巍然獨存﹔凡游陶然亭的,見了這座孤墳,人人都要替當年的香妃灑幾點熱淚。這都是閒話,如今且不去說她。
且說乾隆皇帝,自從香妃死了以後,心中十分煩悶﹔看看那香妃留下來的戒指,物在人亡,由不得他要掉下淚來。他住在宮中,任你那班妃嬪宮女,如何哄著他玩,他總是難開笑口﹔幸得福康安常常進宮來,乾隆皇帝見了他,任你有萬千擔愁恨,也便丟開了。福康安陪著皇帝在宮裡,有時下一盤棋,有時吃一杯酒,說說笑笑,倒也消遣了歲月。看看過了殘冬,已到新春﹔乾隆皇帝慢慢的把憂愁忘了,有一天,睡到半夜,忽然又想起香妃來了。因想起香妃,猛記得還有去年那個回酋霍集占夫妻兩人,到如今還關在刑部監獄裡。那霍集占的妻子,卻也長得俊俏動人,那時只因一心在香妃身上,便把她忘了。如今我何不把那女子喚進宮來玩耍一番,也解了我心中之悶。當時乾隆皇帝立刻吩咐管事太監,到刑部大牢裡,把霍集占的妻子,須在五更以前,提進宮來。
太監奉了聖旨,也不知皇上是什麼意思,便飛馬趕到刑部大堂裡,一疊連聲催提人。這時已夜靜更深,所有值堂的侍郎、郎中,早已回家去了。那值夜的提牢司員,正在好睡﹔忽聽得外面一疊連聲的嚷著:「接旨!」把那司員嚇得跳下牀來,披著衣服,趿著鞋子,一面發顫,一面說道:「吾輩官小職微,向來夠不上接旨的身份,這便如何是好?」那太監大聲說道:「沒有旁的事,你只把牢門開了,把那回回女人,交給俺帶去便完了。」那司員聽了,越發嚇得他把雙手亂搖,說道:「堂官不在衙門裡,在這半夜三更,開放牢門,倘有疏忽,叫俺這芝麻綠豆似的小官,如何擔當得起?」那太監急了,連連跺著腳,說道:「好大膽的司員!有聖旨到來,你還敢抗不奉旨。俺問你,有幾個腦袋?」那司員越聽越害怕,嚇得也哭了。後來方得一個提牢小吏,想出一個主意來,說道:「俺們不開牢門,又擔不起抗旨的罪﹔在這半夜三更,開了牢門,卻又擔不起這風火。此時沒有別法,只得請公公暫等一等,俺們把滿尚書請來接旨,得他一句話,俺們便沒事了。」
太監到了此時,也沒有法想,只叫他們快去把滿尚書請來。這司員答應了一聲,飛馬跑去,打開了滿尚書的門,把這情形說了。滿尚書聽了,一時也摸不著頭腦,只得慌慌張張跟著司員到衙門裡來,接了聖旨,驗看了硃印,並無錯誤。立刻打開牢門,把那回回女子從睡夢中提出來,當堂驗過,交給內監。那內監早已把車輛備好,悄悄的送進宮去。
皇帝這時正擁著被窩等著。那回回女子,在大牢裡昏天黑地的關了大半年,自問總是一死的了,忽然在這半夜三更,把她提進宮去,她也糊塗了。宮女推她跪在皇帝榻前,嚇得她低著脖子,跪在地下,只是索索的發顫。皇帝喚她抬起頭來,雖說她蓬首垢面,卻也俊俏娬媚。皇帝命宮女:「傳敬事房太監來!」那太監專伺候皇帝房事的,得了聖旨,便來把回婦拉進浴室去,替她上下洗擦﹔宮女替她梳妝一番,赤條條的扶她盤腿兒坐在一方黃緞褥上,幾個太監把褥子的四角一提,送進皇帝的臥室去。皇帝看時,見她容光煥發,妖豔冶蕩,也不在香妃之下,便把她扶上榻去臨幸了。
第二天皇帝坐朝,那刑部滿尚書出班來,正要奉請把那回酋犯妻發還,乾隆皇帝知道他的意思。不待他開口,便先說道:「霍集占大逆不道,屢抗皇師。朕原意將他夫妻正法,只因罪大惡極,朕昨夜已經拿他的女人糟蹋了!」言畢,哈哈大笑。一時文武官員見皇帝語無倫次,都十分詫異,大家面面相覷,殿角鐘鼓聲響,皇帝已退朝了。
那霍集占的妻子十分妖冶的﹔乾隆皇帝上了手,便夜夜舍她不得,把她留在景仁宮裡,朝朝取樂,並封她為回妃。第二年,便生下一回皇子,皇帝越發寵愛她。回妃說自己生長回部,不慣清室的起居。乾隆皇帝便要內務府在皇城海內造一座寶月樓,樓上造一座妝台,高矗在半天裡。樓大九間,四壁都嵌著大鏡,屋子裡牀帳帷幕,都從回部辦來,壁上滿畫著回部的風景。這寶月樓緊靠皇城,城外周圍二里地方,造著回回營。回妃每天倚在樓頭盼望。有時回憶起了家鄉之念,不覺淌下眼淚來,皇帝極意勸慰,拿了許多珍寶博她的歡心,回妃回嗔作喜,便和皇帝在密室裡淫樂一回。那密室建造得十分精巧,壁上用金銀珍寶嵌成精細的花紋﹔滿地鋪著厚軟的地毯﹔室中除一衣架外,一無所有。北向壁上嵌一面大銅鏡,高一丈五尺﹔寬六尺﹔人走在室中,一舉一動,都映射出來。皇帝和回妃,天天在室中調笑取樂。
第三年上,回妃又生了一個皇子。皇帝便把回妃改做旗女裝束,去拜見太後。太後認做皇帝新選的妃子,又因她生了皇子,便也十分寵愛她,過了幾天,適值皇太后萬壽,皇帝為博太後的歡心,命內務府傳集京城裡的伶人,在大內戲台上演劇﹔皇帝親自扮做老萊子,掛上胡,演班衣。皇太后十分歡喜,命宮女拿了許多糖果,撒上戲台去,說:賞老萊子!那皇帝便在台上謝賞,引得皇太后呵呵大笑。那班陪坐看戲的文武大員,都一齊跪下來,喚皇太后、皇上萬壽無疆。
皇帝看了這情形,心中忽然想起聖祖在日,奉慈聖太後六巡江浙,萬民歡悅﹔如今朕登極十五年,天下太平,皇太后春秋正盛,正可以及時行樂。看看左右,沒有人可以商量的,便想起高恪敏公,正從南方回京來,便在西書房召見恪敏。恪敏是一個先朝老臣,當下便竭力勸止,說:「皇上為萬民所仰望,只宜雍客坐守,不宜輕言出京。」
乾隆皇帝聽了他的說話,一時裡打不定主意,心想和太後商量去。便也不帶侍衛,悄悄的向慈寧宮走去。走過月華門,正要向隆宗門走去﹔只聽得門裡有竊竊私議的聲音。皇帝便站住了腳,隔著一座穹窿偷聽時,認得一個是自己逢格氏保姆的聲音,一個不知什麼人,對說著話。那人問道:「如今公主還在陳家嗎?」逢格氏保姆說道:「那陳閣老被俺們換了他的兒子來,只怕鬧出事來,告老回家,如今快四十年了,彼此信息也不通,不知那公主嫁給誰了?」那人又問道:「照你這樣說來,陳家的小姐,卻是俺皇太后的嫡親公主﹔當今的皇上,又是陳家的嫡親兒子嗎?」那保姆道:「怎麼不是。」那人說道:「這種大事,可不是鬧著玩的呢!你確實不曾弄錯嗎?」
保姆認真地答道:「千真萬確!當年是俺親手換出去的,那主意也還是俺替皇太后想出來的﹔只因俺皇太后做了正宮,多年不育,又深怕別的皇子得了大位,恰巧這時皇太后有了身孕,那陳閣老太太也有了身孕,陳太太和俺皇太后先時原是十分要好的,皇太后常常召她進宮來遊玩,打聽得她的肚子,和俺皇太后肚裡是同月的,皇太后便和俺商量:養下孩兒,倘是皇子,那不必說﹔倘是公主,也須瞞著先皇,假說是皇子。一面打聽陳家消息,倘陳家生下男孩子來,便哄著陳太太把那男孩抱進宮來,暗地裡把公主換出去。後來果然陳家生了一個男孩子,俺皇太后生了一個公主,到兩家滿了月,太後哄著陳太太,把她兒子交乳母抱進宮來。俺們一面把乳母留在宮門口廂房裡,拿她弄醉了﹔皇太后悄悄的喚俺去,把陳家孩子換下來,又把公主換出去。公主臉上罩著一方龍袱,那乳母醉眼矇矓,也便抱著公主出宮去了。」
那人聽保姆說到這地方,便說道:這樣說來,俺們的當今皇上,卻真正是陳家的種子了?那保姆說道:「怎的不真。可歎俺當時白辛苦了一場,到如今,皇太后和皇上眼裡看我,好似沒事人兒一大堆罷了!」
乾隆皇帝偷聽了這許多話,心中十分詫異,急忙轉身回御書房,一面打發人悄悄的把那保姆喚來,當面盤問。那保姆見皇上問她,嚇得她爬在地下,連連磕頭,說:「皇上寬懷大量,莫計較小人的說話。奴才罪該萬死!只求皇上饒奴才一條狗命!」乾隆皇帝便用好言安慰她,命她起來說話,又盤問她當時把自己換進宮來的情形。保姆見皇上臉色十分和順,便大膽把當時的情形,細細的說了。又說道:「奴才雖然該死,卻不敢欺瞞皇上。」皇帝聽了她的說話,知道這情形是真的,不覺歎了一口氣,怔怔的半天不說話。那保姆站在一傍,又不敢說話,也不敢退出。半晌,只見皇帝把桌子一拍,說道:「俺決意看他們去。」又叮囑保姆:「從此以後,莫把這話告訴別人,回房去罷。」那保姆回到房裡,不久就被太監勒死了,悄悄的把她埋葬在院子的牆角裡。當乾隆皇帝和保姆說話的時候,在御書房裡面的一間古董房裡,早把左右侍衛和太監們打發開了,所以他們一番話,卻絕沒有第三個人聽得﹔但是皇帝聽了這個消息以後,便處處留心,覺得自己的面貌口音,和先皇是截然不同的,便心中越發疑惑。
第二天,乾隆到了慈寧宮去請安,見了皇太后,便問道:「俺的面貌,何以與先皇的面貌截然不同?」皇太后聽了這話,臉上陡的變了顏色,說不出話來。乾隆皇帝看了,心中越發雪亮﹔從此便打定主意,要到陳閣老家去,探望他的父母。但是皇帝深居簡出,不能輕言巡遊﹔如今要到江南去,須假托一事故,才可免得臣下諫阻。忽然想起皇太后萬壽的日子快到了,不妨說是承歡母後,奉游江南,況且先皇奉慈聖太後六巡江浙,已有先例。這時工部又報稱海塘工竣,更可以借閱海塘為名,悄悄的到海寧探望陳閣老去。主意一定,便進宮去見太後,說奉母出巡江南,承歡膝下。那太後聽了起初推托說:此去又得勞動百姓,不如免了罷。後來皇帝再三慫慂著,太後心想,從前慈聖太後也曾享過這個福,皇上有這一片孝心,俺也可以享得,便也答應了。
第二天,皇帝坐朝,把奉母南巡查閱海塘的意思說了。當時雖有裘日修、陳大受幾個大臣出班諫阻。無奈乾隆皇帝南游之心已定,便也不去聽他。一會下旨,定於乾隆十六年四月南巡,一面命大學士劉統勛代理朝政,史貽直總攬軍務。這個聖旨一下,把那班沿途的官員忙得走投無路。內中第一個自告奮勇的,要算揚州的鹽商。那商人平日恃勢壟斷,得的不下數千萬。內中要算江、汪、馬、黃四姓最是豪富,真是揮金如土,日食萬錢的。兩江總督知道他們有錢,便叫他們承辦皇差。
有一個江鶴亭,是個首商,他家中有一座水竹園,十分清幽,養著一班小戲子,天天在園中演唱歌舞。如今聽得皇上南巡,他便把花園修改得十分華麗。那班戲子裡邊,有一個唱小旦的名叫惠風,長得玉膚花貌,又能妙舞清歌,江鶴亭又親自教授她許多新曲,預備供奉皇上的。同時,另有一個大鹽商汪如龍,他打聽得江家的事體,便也預備接駕。他家卻有一班女戲子,個個長得仙姿國色,煙視媚行。內中也有一個頂尖兒的,名叫雪如,荳蔻年華,洛神風韻,全個揚州地方,誰不知道汪家有這個尤物。便是江如龍自己,也萬分憐惜﹔雖說美玉當前,也不忍加以狂暴。所以雪如到十八歲年紀,還是一塊無瑕美玉,未經採摘。此番聽說皇上南游,那汪紳士便和總督說知,願以家伎全部供皇上娛樂。
到了兩宮動身那日,車馬如雲,帆檣相接,一路上花迎劍佩,露拂族旗。看看到了清江,那兩岸的官紳,手版腳靴,匍匐在船頭上接駕。皇帝傳總督進艙問話,此地何處可奉太後駐駕?總督奏稱,有江紳的水竹園,聊堪駐足。皇帝便吩咐移駕水竹園。一霎時水竹園中,人頭簇擁,車馬雜沓﹔園內竹歌鐺鎝,園外兵戟森嚴。那江鶴亭上下奔走,照料一切。皇帝奉著太後,御宴觀劇,席間見惠風軟舞清唱,十分歎賞,直到日影西移,才登車回舟。那江紳士送皇帝上船以後,因惠風獻技,深得皇帝的歡心,意想明天總可以得到皇帝的賞賜,心中十分欣慰,便是那地方上的大小官員,都替他預先道賀。
第二天一早,兩江總督帶著文武官員,到御舟上叩問聖安,那江鶴亭也夾在裡面。誰知才到得埠頭,只見太監們向他們搖手,悄悄地說:「皇上正在舟中聽歌,莫擾了皇上的清興。」嚇得那班官員躡手躡腳的不敢說一句。那兩江總督求太監放他們到船頭上去伺候,那太監也不肯。大家沒法,只得一字兒站在岸上伺候。那汪紳士坐在船頭上,和一班太監們說笑自如,江紳士看了,十分詫異﹔又看看那船上,四面黃幔低垂,那一陣陣的清歌細樂,傳上岸來,叫人聽了,不覺神往。那江紳士心中十分詫異,他想揚州歌舞,在全國中要算第一,而我家的集慶班,在揚州地方,又算是最上乘了。如今什麼地方來了這班清歌妙舞?竟叫聖上為他顛倒至此。心中實在有些氣憤不過,便拉著一個太監,悄悄的問時,不知那太監肯說不肯說,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7 06:57:35
第四十一回 念父母乾隆下江南 爭聲色雪如登龍舟
卻說乾隆皇帝,到了揚州。第一天聽江紳士家集慶班的歌舞,十分贊歎﹔在江紳士和那兩江總督的心中,意謂聖上一快活,總少不了一二百萬的賞賜,因此大家替江紳士高興。誰想到了第二天,大家到埠頭去伺候,那太監把許多官員一齊擋駕在岸上,不予通報。只見御舟上繡幕沉沉,笙歌細細,江紳士急打聽是誰家戲班在裡面獻技。那太監不肯說,總督去打聽,他也不肯說。
這班官員,從辰時直站到午時,站得腰酸腿軟,那御舟上的歌聲才息,接著一陣嬌軟的笑聲。兩江總督求內監替他上船通報,那內監一開口,便要一萬﹔後來再三懇請,才算讓到六千塊錢。那太監得了銀錢,才告訴他在船上歌唱的是汪紳士家的四喜班,那領班姑娘雪如,長得翩若驚鴻,嬌如游龍,聖上已看中了,如今歌舞才罷,已傳命雪姑娘侍宴。各位大人如要朝見,不如暫退,俟皇上宴罷,再替你們奏報不遲。那班官員聽了,也無可奈何,只得暫時退回接駕廳中,匆匆用過了午飯,再到埠頭去候旨。那太監替他們奏報,忽然傳出一道聖旨來,獨傳汪紳士進艙去朝見。
那汪紳士早在船頭伺候,聽得一聲傳喚,忙整一整衣帽,彎著腰,低著頭,戰戰兢兢的走進艙去。半晌,又見他笑嘻嘻、喜洋洋的踱出艙來。停了一會,聖旨下來,賞汪如龍二品頂戴,白銀八十萬兩,准他在御前當差。那汪如龍接了聖旨,走上岸來,自有許多官員,前去趨奉他。汪如龍臉上,不覺有了驕傲神色,見了那江鶴亭,越發是瞧他不起。江鶴亭和他去攀談,他愛理不理﹔江鶴亭滿面羞慚。那汪如龍只向總督拱了一拱手,上轎去了。這裡看汪紳士去過以後,內監才傳出聖旨來,說:著諸官紳退出御門,皇上午倦欲眠,毋庸伺候。裡面只拿出一萬兩銀子來,賞江紳士。那江紳士空盼望了一場,只盼望到這一點銀子,單是謝太監們也不夠,只得垂頭喪氣的回去。他暗地裡打聽,原來那四喜班是汪如龍家的,皇上生長深宮,聽見的都是北地胭脂,如何見過這江南嬌娃。況且這雪如,是揚州地方第一美人,嬌喉宛轉,玉肌溫柔,一度承恩,落紅滿茵。皇帝見她還是一個處女,便格外的寵愛起來,一連三天,不傳見臣民,把那班官紳,弄得彷徨莫定。到船邊悄悄的問時,那太監總說:「聖上和新進的美人在船中歌舞取樂。」
到直第四天,才召見兩江總監。這時皇上十分歡樂,當面褒獎那總督,說他設備週到,存心忠實,便賞他內帑十萬兩。那總督急忙磕頭謝恩。
第二天,龍舟起錨,沿途過鎮江、南京,供應十分繁盛。這時皇帝有雪如陪侍在身邊,早夜取樂,便也無心遊玩。只是那江紳士吃了這個大虧以後,心中念念不忘。他回得家去,和那惠風晝夜計議,總要想法撿回這個面子來,才不愧為揚州的首富。那惠風也因為自己遭了這場沒趣,急欲挽回盛名來。便日夜思量,甚至廢寢忘餐。連想了幾天,忽然被她想出一個妙法來了。這法子,名叫水戲台。是把戲台造在船上,戲台上鋪得十分華麗,這戲台照樣造成兩隻,又編了許多《王母宴》、《封神榜》、《金山寺》等熱鬧的戲文,花了十萬銀錢,買通了總管太監。這時御舟已到了金山腳下,在半夜時分,江紳士悄悄督率著伕役,把這座水戲台駛近御舟,兩邊用鐵鏈和御舟緊緊扣定。到了第二天,皇帝和雪如睡在榻上,忽然聽得細樂悠揚。皇帝問時,那總管太監奏稱:「有揚州紳士,獻一班童伶,在艙外演唱。」皇帝命把窗幃揭起,只見船身左右造著兩座華麗的戲台。左面台上,正演著群仙舞,一群嬌嫩的孩兒,個個打扮得嬌花弱柳似的,一邊唱著,一邊舞著,那歌聲裊裊動人,舞態宛轉欲絕,合著笙簫悠揚,真好似在廣寒宮裡看天女的歌舞一般。左面才罷,右面又起。只見繡幕初啟,接著一個散花天女,唱著舞著出來,歌喉嬌脆,容光嬌媚。皇帝說道:「這般美貌,正合天仙的身份。」問是誰家的女兒?那總管太監早得了江紳士的好處,便奏說:「是揚州紳士江鶴亭家的集慶班。這扮天仙的,是領班的,名叫惠風。」皇帝聽了,點頭歎賞。說道:「也難為她一片忠心!這孩子也怪可憐的。」皇帝睡在榻上,懷中撫著那雪如,一邊吃酒,一邊看戲。那戲台上演過歌唱的戲以後,便大鑼大鼓的演起《天門陣》來,接著又演《法門寺》。第二天,依舊是兩面戲台,輪流演著熱鬧的戲文。
這樣一天一天的演著,皇帝如何見過這有趣熱鬧的戲文,早把皇帝看出了神。夜裡又演《目連救母》、《觀音游地府》的燈火戲,忽而神出鬼沒,忽而煙火漫天。皇帝看到高興的時候,便去後面船上把太後請來。那太後看了,也十分贊歎。這樣不知過了幾天,忽然太監報稱,已到蘇州。那蘇州巡撫帶領合境官紳,在外面接駕。那皇帝聽了,十分詫異。說御舟並不曾搖動,如何已到了蘇州?到這時候,總管太監才稱:「這都是江鶴亭的一片巧妙心思,只怕皇上沿路寂寞,便造這兩座水戲台,練這班小戲子,孝敬皇上。」乾隆皇帝聽了,說:「難得江鶴亭一片忠心。」傳旨也賞他個二品銜,又賞銀八十萬兩。那江鶴亭得了賞賜便走上御舟去謝恩。皇上當面獎勵了幾句,又吩咐那惠風,每演完戲,許她進船來伺候。從此皇帝聲有惠風,色有雪如,心下十分快樂。那江鶴亭得了賞賜回去,故意穿了二品的頂戴,去拜見汪如龍。那汪紳士見他得了好處,心中十分嫉妒。看他那副驕傲的神氣,心中又十分氣憤。從此以後,江、汪兩家便暗暗結下冤仇。那汪紳士日夜想法,總要壓倒那姓江的。
話說乾隆皇帝從蘇州到了杭州,便把那水戲場搬到西湖中央,賞眾官員們看戲。又見西湖景色優勝,便坐著輕暖小轎,奉著太後,天天遊玩去。在乾隆皇帝未到杭州的時候,省城裡那班官紳,早已忙亂著籌備接駕的事體。起初大家會議的時候,心想挑選一班絕色的船娘,在西湖彩蓮蕩槳,以悅聖心﹔後來打聽到揚州有一個雪如,國色天香,被她拔了頭籌﹔如今杭州再用這條老法子,未免落他人之窠臼,給揚州人見笑,又辱沒省城地方的場面。倘然蓋造園林,匆促之間,決不能成偉大的工程,況且西湖有天然的圖畫,這人造的園林,也決不能勝過天然風景。大家正想不出法子的時候,忽然就中有一個韓紳士說道:「如今我有一個妙法了。俺西湖上淨慈寺、海湖寺、昭慶寺、廣化寺、風林寺、清漣寺,上至靈隱、天竺,盡多名山古剎、高僧大佛,當今皇上,天生聰慧,自幼便喜經典禪機。那五台山清涼寺,聖駕時時去巡幸,寺中設有寶座,皇上常命眾僧高坐參禪,寺中方丈,法名慧安,原是世祖剃度時伺候過的,後經聖祖封為智慧正覺佛。皇上和他最好,拜他做師父。這種情形,都是俺托京中官員從親近內監那裡打聽得來的。那揚州蘇州的官紳,還不知道呢。如今俺們正可以趁此機會,搜尋天下高僧,安插在西湖上各大叢林裡﹔待皇上駕到,備廟中高搭彩棚,大大做法事。另築講台,請各高僧上台講法。皇上見了,一定歡喜,又可以見得我們省中官紳的清高。」
當時,浙江巡撫聽了,便問他:「老兄如何知道皇上必定歡喜?」那姓韓的說道:「皇上從揚州、蘇州一路行來,享受的盡是聲色繁華,忽然見這清靜佛地,好似服了一劑清涼散。皇上又是佛根的,如何不喜?」一席話,說得在座諸人,個個稱妙。那巡撫又說:「俺們要求聖心愉悅,非得去請五台山法師來主持各寺不可。」當下由巡撫修了一封密書,派人晝夜趲程,趕到五台山去請名僧。
這時清涼寺主持僧慧安,已告老退休,由大徒弟曼如當家。那曼如雖說參禪聰明,卻是一個貪財好色之徒。見杭州巡撫派人來請高僧,知道這是發財的好機會,便冷笑著對那人說道:「你們杭州人也知道急時抱佛腳嗎?如今俺山中正要修造銅殿鐵塔,最少也得一百萬銀元,才得造成,師兄弟都下山四處募化去了,誰有空兒去踏江南的齷齪地方!」那人見曼如口氣決絕,杭州接駕的日子一天近似一天,心中焦急得不得了。便再三和曼如商量,師兄弟既不出山,便求大和尚派幾位兄弟去,也是好的。那曼如只是搖頭不應。那人急得沒法,便答應捐二十萬兩銀子,修造鐵塔﹔後來慢慢加到四十萬塊錢,那曼如才答應下來。立刻在耳房裡喚出四個和尚來,吩咐他們跟著來人到杭州說法去。那班杭州官紳,聽說請到五台山高僧,便興高采烈,預備清潔禪堂,莊嚴的講座。這四個和尚到杭州的時候,合城官紳都前去迎接。誰知見面之下,談論起來,卻是一竅不通,舉動惡俗,不覺大失所望。只因他們是五台山來的,便也照常敬重他們。那知這四個和尚,住在寺裡,漸漸的不守清規起來﹔起初還不過是偷葷吃素,那寺院後門外,常常見許多雞毛鴨骨。後來索興偷起女人來。
蘇杭女人本來是信佛的多。這時聽說杭州地方設廣大道場,那蘇杭一帶的名媛閨秀,趁駕未到以前,都搶著到西湖上來朝見名山,瞻禮佛像。那和尚便在寺中造著密室,見有略平頭整臉的婦女,便拉過藏在密室裡﹔不上一個月工夫,被他騙去的婦女,已有三十六個。那鄰舍人家和遠路香客,見走失自己的妻女,便吵嚷起來,四處找尋。那和尚僱著工匠,天天在廟裡建造深房曲室,沒日沒夜和那班婦女在裡面宣淫作樂,又擅自把廟中產業押的押,賣的賣,他仗著是皇上師弟兄的勢力,有誰敢攔阻他?便是走失了那班婦女,也明知道是這幾個和尚鬧的鬼﹔雖有那班婦女的父兄丈夫告到官裡來,也只好裝聾作啞,不去理他。那和尚膽子越來越大,後來索興連官家眷屬,也被拐騙去了。
這時塘棲地方有一個紳士姓楊,曾經做關外總兵,養病在家。
他有一位姨太太名叫琳娘,原是窯姐兒出身,只因她面貌長得十分標緻,這楊總兵十分寵愛她。琳娘一向信佛,聽說杭州地方迎接高僧,建設道場,便和總兵說知,要到杭州燒香去。總兵官也依她,親自陪她到杭州來。誰知只到了三天,那琳娘便不見了﹔四處找尋,毫無影蹤。這總兵急了,告到將軍衙門裡﹔那將軍派了幾個親兵,幫他找尋。後來這總兵偶然從琳娘貼身丫頭口風裡聽出來,才知道他的姨太太,是被五台山來的和尚騙去的。他原是一個武夫,聽了這個話,如何忍得,便產時帶了自己的跟隨,打進廟去。果然在地窯裡找到了。這地窯打扮得錦帳繡帷,鋪著長枕大被﹔點著不夜天燈。那琳娘和別家十多個婦女,都關在窯子裡。總兵急找那和尚時已逃得無影無蹤,氣得那總兵咆哮如雷,帶著琳娘,要趕上蘇州去叩上告。慌得那杭州一班官紳一齊來勸阻,又由大家湊了十萬銀錢,算是遮羞錢,送他回鄉去,那走失的三十六個婦女,一時都找得,由地方備了船只,個個送他們回家去。
這一場大鬧,把個莊嚴的佛場,打得七零八落。看看接駕的日期。一天近似一天,那道場必須重新修建,且不去說他﹔最為難的,在這短促日期,到什麼地方去請名僧來主持講壇?後來還是那韓紳士想出一個救急的法子來,說:「杭州是文人薈萃之區,深通佛典的讀書人,一定不少,我們何妨把他們請來,暫時剃度,分主講壇。」韓紳士這個主意一出,那一班寒士略通佛典的,都來應募。韓紳士自己也懂些大乘小乘的法門,便一個個當面試過﹔揀幾個文理通順,聰明有口才的,便給他們剃度了,分住各山寺院。和他們約定,倘能奏對稱旨的,便永遠做和尚,送他二萬兩銀錢﹔沒有接過駕的,待皇上回鑾以後,任聽回俗,另送他四千兩銀錢酬勞。
內中有一個姓程的,一個姓方的,一個姓餘的,一個姓顧的,四個人都是深通佛典,辯才無礙。韓紳士給他們都改了名字,姓程的改名法磬,住持昭慶寺﹔姓方的改名惠林,住持淨慈寺﹔姓餘的改名拾得,住持天竺寺﹔姓顧的改名寶相,住持靈隱寺。內中要算法磬最是機警,便在昭慶寺前建設大法場,設七七四十九日水陸道場,夜間請法磬大師登壇說法。那法場在平地上搭蓋百丈彩棚,四面掛滿了旗幡寶蓋,莊嚴佛像﹔做起道場來,鐃鼓殷地,梵吹振天,燭光徹宵,火城列矩,香煙繚繞,熏聞數裡。善男信女,憧憧往來﹔「南無」之聲,響徹雲霄。
講壇上更是莊嚴,彩結樓閣,高矗半天﹔蓮座上端坐著法磬大師,合掌閉目,金光滿面。台上燈燭輝煌,香煙氤氳﹔老僧入定,望去好似金裝佛像。台下甬道兩旁,站立著五千僧人,整齊肅靜﹔地上鋪著尺許厚的花毯,人在上面走著,寂靜無嘩。那四方來瞻禮的男女,萬頭擁擠,如海潮生﹔走進門來,個個都合掌低頭,屏息侍立。大門外用金底黃字繡成「奉旨建設道場」六個大字,兩邊豎起下馬牌,上寫「文武官員軍民人等至此下馬下車」字樣。那和尚打坐一日,到夜裡說起法來,真是聲如洪鐘,舌粲蓮花,說得個個點頭,人人皈依。
說到第十四日上,聖駕已到。接駕官紳,把各寺住持的名單進呈御覽。皇帝見設廣大道場,心中第一個歡喜,那皇太后是信佛的,說起當初聖祖在日,如何與佛有緣。這杭州西湖,又是一個佛地,最宜優禮僧人,廣闡佛法,那乾隆皇帝便奉著太後,親臨道場。皇帝吩咐在場的都是佛門弟子,一列平等﹔許人民瞻禮聖顏,不用迴避。
法磬和尚高座講台,見御駕降臨,他也若無其事,自在說法。那皇帝和皇太后帶了全城官員,便在壇下恭聽。直到講完了,那法磬才下台來,恭接御駕。皇帝笑問道:「和尚從何處來?」法磬答道:「從來處來。」皇帝這時手中正拿著一柄折扇,猛向法磬頭上打了一下﹔而在兩傍侍從的官員,見此大驚失色,意謂天子震怒。看看皇帝臉上,卻笑容滿面。大家正在詫異的時候,忽聽得法磬喉中大喊一聲,哄哄的響著,好似打磬子一般,那聲音漸長漸遠。
皇帝聽了,大笑道:「和尚錯了!他磬等不得你磬,你磬乃不應比我磬﹔什麼道理?」法磬大聲答道:「磬亦知守法,非法不敢出聲。」皇帝說道:「和尚又錯了!你聲非聲,你法亦非法﹔那沒你磬也非磬,有什麼敢不敢!又有什麼守不守?又為什麼要出聲?你要出聲便聲,更何容得你守?」法磬也笑著答道:「和尚沒有扇子,所以和尚是磬﹔和尚是磬,不是磬聲,所以和尚是法。如今是和尚錯了,扇子來了,磬聲若出,和尚圓寂,和尚還是守的法。」皇帝聽了,把扇子拋給法磬說道:「朕便把扇子給你。」那法磬接了皇帝的扇子,便連連打著光頭,一邊打著,一邊嘴裡便哄哄的響著,輕重快慢,跟著扇子,好似在那般打磬子一般。
皇帝看了,又忍不住笑起來。向著他道:「和尚自己有了扇子,便不守法,這是和尚的錯呢,還是扇子的錯?」法磬說道:「不是和尚錯,也不是扇子錯﹔是法磬錯,是給扇子與法磬的錯。」皇帝莊容道:「原是扇子錯,卻不料累了和尚,還不如撇去扇子的乾淨。」說著,便伸手去奪法磬手中的扇子,摔在地下。那法磬不慌不忙,拾起扇子來,說道:「罪過!罪過!扇子不錯,原來是法磬錯了。」皇帝略略思索一回,說道:「罷罷!和尚便留著這柄扇子,傳給世人,叫他們不要再錯了。」法磬合掌閉目,念著佛號道:「西天自在光明大善覺悟圓滿佛﹔南無聰明智慧無牽無礙佛!」皇帝也合掌答禮道:「什麼佛,什麼佛,竟是乾矢橛!」說著,便轉身到各殿隨喜去。游畢,走出門來,法磬帶領五千僧人男女信徒,恭送御駕。皇帝走出了大門,回過頭來,笑著對法磬說道:「破工夫明日早些來。」法磬躬身答道:「和尚是沒有吞針的。」皇帝說道:「管他則甚?你破工夫明日早些來。」法磬又把扇子在自己頭上打一下,卻不作聲。皇帝笑問他:「為什麼這磬子不響了?」法磬說道:「竟是乾矢橛,什麼佛,什麼佛!」皇帝聽了,又不禁大笑。便吩咐法磬坐轎,也跟著到淨慈寺去。
淨慈寺住持僧人惠林,早在寺門口接駕。皇帝進寺去,瞻禮佛像以後,便帶著兩個和尚,上吳山去。站在最高峰上,見錢塘江中來往船只甚多。乾隆皇帝忽然問惠林道:和尚看江中有多少船只往來?惠林略一思索,便答道:「只有兩隻。」皇帝一時解不過來,惠林替他解道:「這兩隻船,一隻名爭名,一隻名奪利。」皇帝又問道:「和尚怎麼也見得名利?」惠林道:「和尚不見得名利,所以見得這兩隻船中人是名利﹔倘然兩船中人見得是名利,所以不見得兩船以外是見得兩船中人是名利。」皇帝聽了,點著頭說道:「法磬便是惠林,惠林便是法磬!」
第二天,皇帝又帶著法磬、惠林到天竺寺去。那天竺寺住持僧,名叫拾得。這時八月天氣,雖還熱,天竺寺院子裡木樨花都開得甚是熱鬧。皇帝劈頭問道:「聞木樨香否?」拾得答道:「此是香,此不是木樨﹔此是木樨,此不是香。木樨與香,原是兩橛的。」乾隆帝笑道:「和尚又錯了!此是木樨,即是香﹔此是香,即是木樨。香與木樨,原是一鼻孔出氣的。」拾得合十說道:「那沒還他是無有木樨,無有香。並何有聞?並何有問聞木樨香著?」乾隆皇帝聽了,又點頭稱妙。這天竺地方,原是三面環山的,層巒疊嶂,隨處有茂林清泉﹔乾隆皇帝一時捨不得離開,天天帶著幾個高僧,覓勝尋幽,參禪悟道。他這時另有山林之樂,便把那雪如惠風聲色脂粉都丟在腦後了。
乾隆在天竺山上玩了幾天,便下山來,到靈隱寺去。一進山門,便見危峰撲人,高樹障日,便贊歎道:「好一個清奇的所在!」靈隱寺原有一個高僧,名叫法華,年紀已八十八歲,另在一間密室裡告老靜養,皇帝也頗知道他是道德高深的和尚。這時,靈隱寺的住持僧名叫寶相,在寺門外接駕。乾隆定要見法華,寶相奏稱:「法華初次滅度,皇上讓他去罷!」皇帝生氣,說道:「朕要法華,他敢滅度,此是何法?」寶相道:「此不是法,此是初次滅度,皇上定要見他,他便滅度了,便不是初次,此是色相的滅度。」皇帝道:「你言色相,你是什麼色相?你敢是寶相?你便敢是法華的寶相?」寶相回奏道:「和尚是無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和尚是無相,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皇帝聽到這裡,拿一個指兒一豎,說道:「和尚敢是有寶?」寶相接著說道:「和尚是乾矢橛,和尚是金剛不壞身,所以和尚是寶。」皇帝說道:「法華不是金剛不壞身,所以滅度,便不是寶。」寶相指著山門口的飛來峰答道:「說它也不是寶,人皆不信,他卻不是滅度,它卻是飛來,所以稱它是寶。」皇帝便問道:「他是否寶相?」答道:「是飛處飛來,也不是寶相﹔不是飛處飛來,也是寶相。」皇帝聽了,點頭道:「法華便是寶相,寶相便是法華!」寶相便陪著御駕,進大雄寶殿去瞻禮佛像﹔又到羅漢堂去遊玩,見塑著五百尊羅漢,個個都現著金身寶相。乾隆帝歎道:「這才是金剛不壞身呢!」這句話,被隨扈的太監聽得了,知道皇帝的意思,便悄悄的去告訴了浙江撫台﹔那撫台便連夜傳集工匠,在羅漢堂中間塑一個皇上的金身。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7 06:58:01
第四十二回 東征西討福康安立功 依翠偎紅皇太子偷香
卻說乾隆皇帝見浙江撫台替他塑了一個金身,在靈隱寺的羅漢堂裡,心中十分得意。笑說道:「朕從此也是龍華會上人了!」這時,大學士梁詩正隨從左右﹔這梁詩正是一代的詩人,皇帝帶他在身傍,隨時叫他捉刀。乾隆帝見杭州山水明秀,寺院崇宏,便喚梁詩正做詩,裡面有兩句:「有山有古寺,無寺無名僧。」乾隆帝看了,說道:「好一個無寺無名僧!朕家自有佛法,自有名僧﹔今朕足跡所到,便當布此真理。」
管事太監聽了這個話,又悄悄的告訴浙江巡撫﹔那巡撫又偷偷的問太監道:「皇家有什麼佛法?有什麼名僧?」那太監笑笑說道:「大人不聽得俺宮中有雍和宮喇嘛僧嗎?」那巡撫聽了,恍然大悟,知道皇帝也要在西湖上造一座雍和宮,供養幾個喇嘛,便暗地裡托人進京去探問,知道皇上和國師無遮,十分有交情,便把無遮請來,請他主持一切。那無遮到了杭州,先見過皇上,說明要在靈隱寺左近建造喇嘛廟,開一個無遮大會。皇帝十分歡喜,便吩咐內務府發銀十萬,又示意浙江官紳捐銀,共得到五十多萬兩銀子。無遮便籌劃一切,動工建造。這時聖駕巡幸到海寧去了,先由浙江文武官員陪奉巡視海寧石塘,並看江潮。看過了潮,乾隆帝把一班文武官員都留在城外,自己帶著幾個侍衛和太監進城,到陳閣老家裡去了。
這陳閣老,便是陳世信﹔他自從兒子被鈕鈷祿妃換去以後,便告終養,帶著家眷回海寧去。後因雍正皇帝和他情分很厚,再三下聖旨喚他進京去做官,他實在推卻不過,又怕推卻太過了,要起皇帝的疑心,便只得進京應召。雍正皇帝十分敬重他,他一家人,陳說、陳元龍父子叔姪都做了頭品大員,位極人臣。陳世倌做到首相,封文勤公,直到乾隆年間,告老還家,皇帝賞銀五千兩,在家食祿。乾隆帝又制御詩賜他,詩裡面有兩句道:「老臣歸告能無惜,皇祖朝臣有幾人。」到這時,乾隆帝下江南,陳世倌已死。乾隆帝自從知道自己是陳閣老的兒子以後,便格外優禮陳家,凡是墳上的碑碣隧道,命一律參用王禮﹔陳家子孫,怕觸犯忌諱,求別的御史一再奏請,始許他墓道中用王禮,外面碑碣仍用閣老常禮。乾隆帝又吩咐查明陳氏後代子孫有若干人,統統賞給大小官銜,進京去供職。
這時,乾隆帝御駕忽然親臨陳家,陳家的子孫,一個也不在家中。一聲聽說天子駕到,嚇得家中一班婦女孩童,慌了手腳。後來還是陳老太太有主意,把族長去請了來。那族長雖也做過幾任知縣,但這接駕的事體,他一生也沒有經歷過﹔再加年紀已有八十歲了,耳聾眼花,嚇得他渾身索索的抖,只怕有得罪的地方。誰知乾隆帝見了那族長,卻和顏悅色,問他:「陳家有多少家產?陳老太太還康健嗎?」那族長謹慎小心的回對了幾句。乾隆帝便吩咐他領路,到閣老墓前去,那族長領著聖駕。走到墓堂﹔皇帝回過頭來一看,見身後還有幾十個王公內監跟著。看看走到碑亭前,皇帝吩咐大家在亭中站著,只帶著兩個太監直走到墳前﹔先在墳圈前後視察一周,忽然吩咐兩個太監,把黃幕遮起來。外面的王公太監們,被黃幕遮住了,看不見皇帝在裡面做什麼﹔只有那兩個扶著黃幕的太監看得清清楚楚。後來回京去,內中有一個太監露出口風來,說皇上在黃幕裡面,實在是對陳閣老的墳墓在那裡行跪拜禮。聽的人十分詫異,知道這件事關係重大,便從此不敢告訴第三個人知道。
皇帝行過禮出來,立刻下一道上諭,頒發庫銀二十萬兩,給陳老太太為養膳之費﹔又添買祭田十頃,添種墳樹四百株。在墓道前蓋造御祭碑亭三座,亭上蓋著黃琉璃瓦﹔亭外面有皇帝親手種的皮鬆兩株,古柏兩株,吩咐地方官另立專祠,兼管著陳墓春秋兩季祭掃的事體。諸事停當以後,皇帝還在陳墓前後徘徊不忍去。後來經王公大臣們一再催請,才退出來。走過中門,回過頭來,吩咐陳家族長,把這中門封閉了,以後非有天子臨幸,此門不得再開。那族長喏喏連聲。
皇帝回到行宮,只見案上擱著京中兵部的奏報。打開來看,那奏報上說閩浙總督報稱台灣逆賊林爽文舉兵反叛,圍嘉義,除派兵兜剿外,盼望京中救兵甚急。乾隆帝見了這奏章,便立刻下旨回京。到了京中,自有許多官員接駕。第一個蒙召見的便是福康安。這時福康安已賞嘉勇巴圖魯,賜御用鞍轡,又畫像在紫光閣上,十分榮耀。第二日,聖旨下來,授福康安為鎮遠將軍,會同京中各武將,帶領勇健軍。奔赴台灣,剿滅賊寇。這個聖旨一下,那班武將,都要討福康安的好,人人奮勇,個個爭先,一陣斬殺,殺得那林爽文大敗奔逃,逃到台東深山中,終被福康安手下的牙將,活捉過來,獻上大營。福康安凱旋到北京,把林爽文獻上朝廷。乾隆帝心中格外歡喜,聖旨下來,封一等嘉義公,賜寶石頂,四團龍服,金黃帶,紫韁金黃辮珊瑚朝珠﹔命於台灣郡城及嘉義縣,各建嘉義公生祠﹔再畫像在紫光閣,皇帝親制像贊。
在這個時候,福康安忽然死了夫人,京中文武官員,都去弔孝。福康安夫妻恩情很厚,那夫人又長得十分美貌,如今斷了弦,叫他如何不悲傷。乾隆帝也特意下詔勸慰他,又賞治喪費三萬兩,特派大臣御祭。這種恩典,沒有第二個人比得上了。但是福康安心中,總是念念不忘他夫人。恰巧乾隆帝的六公主,已到了下嫁的年紀,便有大學士阿文成出來做媒,替福康安求婚,一面又由乾隆帝的岳母進宮去求富察氏後。不料乾隆帝一口回絕不准,那富察後也對她母親笑笑說道:「這件事體,是萬萬使不得的。」福康安的母親董額氏,也不願她的兒子去做駙馬。這時福康安兩個哥哥做駙馬的,乾隆帝卻不十分寵愛他們﹔如今這福康安是乾隆帝極寵愛的,卻不肯招他做駙馬,這裡面的深意,卻只有皇帝皇后和董額氏三個知道。後來那傅恒的母親,實在求得厲害,皇后便答應把六公主下嫁給福康安的兄弟,卻把和碩親王的格格指婚給福康安。
這時福康安年紀只有二十六歲,當時奉旨完婚以後,接著又有廓爾喀賊匪侵犯後藏,聖旨下來,仍叫福康安親統六路兵馬,會同大學士阿文成,前去征剿。說也奇怪,那賊匪一聽得嘉義公的名氣,便嚇得他魂膽飄搖,連打敗仗,不到一個月,便平服下來。接著又是甲爾古拉集寨酋長反叛,皇上便命福康安統領得勝兵馬,轉戰前去。那酋長聽說福康安人馬趕到,便嚇得跪在帳前求降。得勝文書送到京中,聖旨下來,許他班師﹔福康安官升大學士,加封忠銳嘉勇公。兵馬走在路上,乾隆帝又賞他御制志喜詩,親筆寫在扇子上。又賞御用佩囊六枚,又加賞一等輕車都尉,照王公親軍校例,賞他僕從六品藍翎頂戴。
皇帝這樣看重福康安,那沿路的地方官,誰不趨奉他!兩湖總督濮六年,為了討福康安和好,便和他幕友商量﹔沿長江一帶,都紮著燈彩,吹打迎送。湖南巡撫又到杭州去借得水戲台來,跟著福康安的坐船,日夜演戲。那福康安在船中,吃酒看戲,十分快樂。船到洞庭湖中,那湖裡原有一種洞庭艇子,四面湘簾明窗,收拾得十分清潔。艇子頭尾上掛著五色琉璃燈,兩邊遮著繡帷﹔船梢頭都用船娘搖櫓,打扮得十分妖豔,一共有百十隻艇子,那船娘齊聲唱著皇上的志喜詩,歌聲十分嬌脆,福康安座船在中央,那許多洞庭艇子都圍繞著大船,慢慢的蕩著槳,緩緩的唱著歌。福康安看了,贊歎道:「她們真好似洛水神仙!」便吩咐艇子靠近大船,福康安跳過艇子去,見裡面明窗几淨,便吩咐設席,請過幾個幕友來,陪他吃酒。
席散以後,福康安偶然踱到後艙來閒望,只見船尾一個女孩兒,赤著一雙白足,身上披一件腥紅斗篷。丰容盛鬋,桃腮櫻唇,十分俊俏。手中搖著櫓,那一搦柳腰臨風擺動,真是小巧輕盈,把個福康安看怔了。忽聽得那女孩兒輕展珠喉,唱起曲子來,裊裊動人,微風起處,掀開了斗篷的下幅,露出紅裳綠襖來。那女孩兒回過頭來,見了福康安,不禁眼波一溜,嫣然一笑,露出十分蕩意。福康安不禁心族搖蕩,拍著手說道:「江南地方,有這樣的妙人,俺在京中如何見得過?」忙回進艙來,吩咐侍從把那船梢上的女孩兒喚來。那侍從去喚時,這女孩兒說道:「青天白日,羞答答的,叫人怎生見去?」福康安聽了,笑了一笑,說道:「吩咐她晚上來見俺罷。」
到了昏夜,只見那女孩兒打扮得異樣風流,走進艙來,笑吟吟拜下地去。福康安在燈下看時,見她容光煥發,和日間又是不同,忙把她扶起來,拉在懷裡,問她名字。那女孩兒說名喚寶珍。福康安從此寵愛寶珍,一路南下,俱是寶珍伺候。看看到了揚州地方,福康安替寶珍買一座別墅,給她住下﹔所有沿路官員的供獻,和皇帝的賞賜,約有五六十萬銀錢,福康安統統交給寶珍,自己帶兵凱旋進京去。乾隆帝見了他,自然有一番獎勵稱贊﹔傳旨下去,賞戴三眼花翎,晉封貝子銜,仍帶四字佳號照宗室貝子例給護衛。
這一天,福康安進宮去謝恩,由內監領他直走進古董房﹔只見皇上身傍有一個年輕大員,手中拿著一個古瓶,和皇帝說笑著。那舉動十分輕佻,皇帝非但不生氣,反拉著他的手,笑嘻嘻地說道:「你歡喜這瓶嗎?便賞給你拿回家去罷。」那大員謝也不謝,便拿著瓶去了。福康安在一傍看了,心中十分狐疑,問又不好問得,退出宮來,悄悄的去問劉統勛。劉統勛說道:「這便是皇上新近識拔的總管儀仗大臣和珅的便是。」福康安在京外時,也聽說皇上十分寵信和珅,但他也不曾見過和珅是怎麼樣的人,如今見他舉動輕佻,心中便厭惡他,暗暗的叮囑劉相國,須要好好的防著他。
列位,你知道和珅是什麼人?何以乾隆帝忽然寵信他到這地步?說起來,這裡面也有一段豔史。原來當初乾隆做太子的時候,只因雍正皇帝和鈕鈷祿後十分寵愛,常常把他留在宮裡。乾隆皇帝這時候還是寶親王,到底少年心性,見宮中十分好玩,便東溜西逛,什麼把戲都玩出來。雍正皇帝有十六個妃嬪,內中最得寵的有四人:一是舒穆祿氏,一是伊爾根覺羅氏,一是馬佳氏,一是陳佳氏,那馬佳民和陳佳氏,原是漢女冒充旗人入宮的﹔雍正皇帝因她兩人長得比別人格外白淨細膩,便格外寵愛。太子這時年紀已有十七歲,男女之愛正濃厚的時候,便終日和那班妃嬪宮女調笑無忌。那妃嬪也因他是皇帝和皇后寵愛的太子,誰敢不依順他?再則,因那太子也長得英俊風流,那班宮女也愛和他逗笑。內中只有一個馬佳氏,她自己仗著美貌,脾氣也冷僻,不肯和太子胡纏﹔這太子偏看中了她。時時覷她不防備的時候,便闖進宮去,摟著馬佳氏,或是要吃她嘴上的胭脂。弄得那馬佳氏惱了,他才放手。這種事體,也不只一次了。
這一天,合該有事。馬佳氏在宮中閒著無事,見自己的雲髻,有些鬆散下來,便喚宮女替她重理梳妝。青絲委地,正在梳理的時候,這寶親王忽然悄悄的走進屋子來。宮女見了,正要聲張。那寶親王站在馬佳氏身後,忙搖著手,叫不要聲張。一定要躡手躡腳的走上去,從馬佳氏身後伸過手去,掩住馬佳氏的兩眼。那馬佳氏猛不防有人來調戲她,顫著聲兒問:「是誰?」寶親王忍著笑不做聲,那宮女也掩著嘴暗笑。馬佳氏認做是歹人,她這時手中正握著一柄牙梳,猛力向身後打去﹔只聽得「哎唷」一聲,不偏不倚的打在寶親王的眉心裡,那血便直淌出來。寶親王忙放了手,捧著臉,轉身逃出宮去。
這裡馬佳氏知道是打壞了太子,心中又害怕,又羞憤,暗地裡哭了一場。誰知大禍來了:因為恰巧第二天是初一日,宮中規矩,皇子皇女都要進宮去朝拜父皇母後。寶親王眉心裡受了傷,給鈕鈷祿後看見了,十分心痛。便把寶親王拉近身來,細細的一看,知是被人打破的。便十分詫異,連連追問:「和誰打過架來?」那寶親王見問,又是心慌,又是羞愧﹔便期期艾艾的說不出話來。鈕鈷祿後看了,越發起了疑心,便大聲喝問。寶親王被母後逼問不過,一時也無可推托,便說:曾和馬佳妃玩兒,妃子失手打傷的。
這馬佳氏性情冷僻,又因皇帝寵愛她,鈕鈷祿後也因此厭惡她﹔如今聽了這個話,便十分動怒,一口咬定說馬佳妃調戲她兒子,立刻傳命,把馬佳妃喚來,一頓棍子亂打。喝著太監,拉出月華門去勒死。寶親王見母後生了氣,又不敢勸,又不敢走﹔站在一傍,眼看著太監把馬佳妃橫拖豎拽的拉出宮去,他心中好似刺著十八把鋼刀一般的痛。好不容易伺候母後進去了,他一轉身急急趕到月華門去看時,那妃子粉頸上,被繩子勒住,只剩得一絲氣息。寶親王哭著:「我害了你也!」忙把自己指頭咬破,滴一點血在妃子頸上,說道:「今生我無法救你了,但願和你來生有緣﹔認取頸子上的紅痣,我便拿我的性命報答你,也是願意的。」這一句話說完,妃子掛下兩點眼淚來死了。寶親王又花了一千塊錢,買通了宮女,把馬佳氏的襯衣脫下來,拿去天天伴著他睡﹔直到寶親王登了皇位,才把這件事體漸漸的忘記了。
後來乾隆皇帝在大廟中拈香回宮,那班御前侍衛和鑾儀人員都散去了。忽然宮裡太監傳話出來,皇上又要出宮去,探望協辦大學士陳大受的病。慌得那班鑾儀衛的人員,七手八腳的把御用儀仗拿來伺候。不知怎麼,一時裡把那頂黃蓋不知丟到什麼地方去了。那皇上卻已踱出宮來,升了鑾輿﹔那儀仗人員越發心慌了,東奔西跑的找那頂黃蓋,兀是找它不到。
乾隆帝坐在鑾輿中,十分惱怒。頓著腳說道:「這是什麼人做的事體?如此荒唐!」這時有一個抬龍輿的官學生聽了,忙跪下來,回奏道:「這事,典守者不得辭其責。」乾隆帝看他年紀很輕,命他抬起頭來﹔一看,不覺把個皇帝看怔了。只聽得乾隆帝嘴裡只說得一個「咦」字。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7 06:58:24
第四十三回 證前盟和珅弄權 結深歡高宗宿娼
卻說乾隆帝當時見了那抬轎的少年,不覺心裡一動,心想:這人十分面善,在什麼地方見過的?朕和他從前是十分親熱的,怎麼一時想不起來了?他怎麼又替朕抬著鑾輿呢?乾隆帝這樣怔怔的想著,那班伺候的內監,看見皇上這副神氣,也十分詫異﹔只得靜悄悄的看著。忽然看見皇帝走下鑾輿來,吩咐把儀仗收了,不出宮去了,一面自己踱進宮去﹔一面傳旨把那抬轎的少年傳進宮來。
那少年也莫名其妙,他從來也不曾進宮去過﹔今見天子傳喚他,嚇得他渾身打戰,走進宮去。內監領他走進御書房,跪在地下,一動也不敢動。皇帝在屋子裡踱來踱去,吩咐內監一齊退出,便開口問:「你叫什麼名字?」那人磕著頭,說:「名叫和珅。」又問他:「多大年紀?」回奏說:「二十四歲。」又問他:「什麼出身?」回奏說:「是滿洲官學生。」這時乾隆帝忽然想起來了,原來這和珅的面貌,和從前勒死在月華門下的馬佳妃,一模一樣,絲毫不差。屈著指兒算一算,那馬佳妃死後到現在,恰恰二十四年。乾隆帝想起以前馬佳氏一番情形,不覺心中一酸﹔自己在椅子上坐下,喚和珅近身來,又喚他把衣領解開來。乾隆帝看時,見他頸子上果然有一點鮮紅的血痣。乾隆帝忍不住把和珅一抱,抱在懷裡﹔掉下眼淚來。說道:「你怎麼投了一個男身呢?」
和珅認做皇上發瘋了,慌得他動也不敢動,一任皇帝哭著說著。但他原是十分伶俐的,聽皇上說起從前和馬佳氏的一番情義,便裝癡撒嬌的說道:「陛下害得我好苦!」說著,也掉下眼淚來。皇帝舉起龍袖,替他拭淚。兩人唧唧噥噥的在御書房裡說了半天話。乾隆帝又送了他許多貴重的衣服古董﹔另外又賞他五萬兩銀子。
第二天,聖旨下來,特拔他做掌管儀仗的內務大臣。從此,乾隆帝把個和珅百般寵愛起來﹔那和珅也常常進宮去伺候皇帝,有時在御書房裡同榻而眠,和珅放出許多嬌媚的樣兒來迷住皇帝,那乾隆帝真的拿他當馬佳妃子一般看待。外面許多大臣,知道和珅得了寵,便又搶著去趨奉他。有的送錢鈔,有的送房產﹔有的送美人,有的送古董珠寶。這和珅原是小人得志,不知道什麼禮法的,他仗著皇帝的寵愛,盡力的做那貪贓枉法的事。不到幾年,和珅家里居然宅第連雲,家財千萬,奴婢成群,美人滿室。不用說別的,便是和珅的家奴,也有許多官員去孝敬他,只叫那家奴在他主人前說一句話,便可以升官發財。那乾隆帝心中只有一個和珅,別人的話,他都不信﹔只有和珅說的話,他句句相信。有時遇到皇帝動怒的時候,只叫和珅進來說一句話,立刻轉怒為喜。皇帝常常喚和珅,稱他我的人。那四方進貢來的寶物,皇帝吩咐和珅自己挑選,把十成裡的三四成,都賞給他。按到實在,和珅已和皇帝對分了貢物﹔因為那進貢的東西,先要經過和珅的手,他早已揀好的東西拿到自己家裡去藏起來,卻把揀剩的送給皇帝,皇帝又分給他。因此和珅家裡珍寶,越積越多,有許多還勝過大內的。
有一天,正是十五日,皇子皇女都進宮來朝見﹔皇后留他們在宮中遊玩。七阿哥和誠親王兩人,在長春宮中遊玩﹔那七阿哥一不小心,打碎了陳設在宮中的一隻碧玉盤。那玉盤直徑有一尺寬,顏色翠綠,是乾隆皇帝最心愛的,如今七阿哥見打破了,嚇得他只守著那玉盤哭泣,恰巧和珅從院子裡走來,誠親王年紀大些,知道這件事只有和珅能幫忙,他倆忙給和珅磕頭。和珅起初不肯管閒事,後來看七阿哥真急了,誠親王又許他回家去對父母說知,情願孝敬他一萬塊錢,求他想一個法子,和珅才答應。到了第二天,那誠親王的父親,真的送過一萬塊錢去﹔和珅便在家中拿了一隻碧玉盤,悄悄的依舊去安放在長春宮裡。那碧玉盤卻比宮中舊時的要大一倍,這原是進貢來的,和珅卻抱大的留在家裡去用了。
和珅不獨要偷皇帝的寶物,他平日到大臣家去,見了珍貴的東西,便也老實不客氣的向那主人要了去﹔那大臣雖也心愛,見和珅向他要,他也沒有法想,只得送給他。因此各大臣相約都把珍寶收藏起來,不給他看見。有一次早朝時候,和珅先到朝房去,見大臣孫士毅封文靖公的,也先在房裡了,那孫士毅閒著無事,從懷裡掏出一隻鼻煙壺來把玩著,和珅湊過身去看時,見那鼻煙壺是用一顆雞蛋般大的珍珠雕刻成功的。和珅看了歡喜,伸手向他要﹔那孫士毅急了,說:「這是此番俺出征越南得來的,昨天已奏明皇上,今天須把他孝敬皇上,萬萬不能再送給大人了。」和珅看他急得厲害便笑著說道:「俺和大人說著玩的,誰要你的來?」
隔不到三天,孫士毅又在朝房裡遇到了和珅,和珅便從懷裡掏出一個鼻煙壺來給孫士毅看,說道:「俺也得了一個。」孫士毅看時和他孝敬皇上的那個一模一樣的。便問他:「從什麼地方得來的?」和珅說道:「俺向皇上去要來的。」和珅這種肆無忌憚的事體,看在那班御史的眼裡,實在有些忍不住﹔便今天一本,明天一本,大家雪片也似的奏參和珅。無奈乾隆帝認定和珅是馬佳氏的替身,總是放縱他。常對和珅說道:「俺們是一家人,有福同享﹔朕的錢,便是你的,你多要些,也不礙事。」非但不降他的官,還飛也似的升他的官﹔不多幾年,直升到大學士,拜他做首相,那劉文正公反做了一個協辦大學士,但劉文正是一個正直的人,見和珅鬧得太不像話了,常常當面責備﹔他兩人又常常揪到皇帝眼前去,辯論曲直。乾隆帝看劉文正是正直的老臣,自己不肯責備和珅,便借劉文正監督著和珅,叫和珅不敢十分放肆。因此每見劉文正來奏告和珅如何貪贓,如何枉法,便用好言安慰他。
這一年,平安準噶爾回部,凱旋受俘,立碑太學﹔乾隆帝硬把這個功勞,加在和珅身上,說他有贊畫之功,封他公爵。和珅受賀的時候,家中擺下七天的戲酒。第一天請皇上臨幸。乾隆帝在傍晚時候擺駕出宮,沿途燈火照徹天地,直到相府門口,好似一條火龍。那和珅府中越發熱鬧﹔燈燭輝煌,遠望去好似一座火城。上面搭著五色漫天帳,地下鋪著幾寸厚的棉毯,從大門口直到內堂。馬腳踏在上面,好似踏在草地上,肅靜無聲。和珅親自在門口接駕﹔禮部尚書,做招待官,九門提督,在鼓台上打鼓,那吹鼓亭中吹打的,都是三品以上的大員。一會兒,皇上坐席開宴﹔戲劇開場,皇帝親自點了一出堯舜禪讓的故事,使兩傍伺候的大臣都十分詫異,那皇帝和和珅有說有笑,和珅竭力勸酒,皇上不覺吃醉了酒,大臣們都退出在外面。和珅把家妓喚出來歌舞著,勸皇上吃酒,皇帝十分快樂,和那班家妓調笑著,不覺酩酊大醉。和珅命內中最美的一個家妓,扶著皇帝進裡屋去睡下﹔那家妓便被皇帝臨幸了。皇帝醒來,已是三更時候。他拖著那家妓洗盞再酌,吃到高興的時候,皇帝把自己的御服脫下,把扮戲穿的龍袍穿在身上,笑著問妓女道:「朕似漢家天子否?」那和珅這時也吃醉了酒,把皇帝脫下的御服,穿在身上。笑問皇帝道:「臣可似陛下否?」君臣調笑一陣,不覺東方已白。乾隆帝此時見和珅襯衣領子上繡著金龍,問他什麼意思?和珅回奏說道:「這頸子曾經陛下御手撫摩過,因此用繡龍的領子護著。」乾隆帝伸手摸著和珅的頸子,說道:「卿真能善體朕意。」
君臣二人說說笑笑延挨到天光了,那第二天的賀客,都已到了門口﹔打聽得皇上尚未回宮,嚇得他們一齊退出。獨有劉統勛直闖進裡屋去,請皇上回宮。乾隆帝見劉文正來了,心中卻有幾分忌憚,只得擺駕回宮去。後來和珅暗暗的把自己的一個妹子送進宮去,說:「見臣妹如見臣。」乾隆帝也把他妹子十分寵愛起來。從此和珅不但引導皇上在宮內淫樂,且慢慢的引著皇帝出禁城來,暗地裡逛私娼去。
這時京城裡有一個鼎鼎大名的私娼,名叫三姑娘。一般達官貴人,都在她妝閣裡進出﹔便是和珅,也是一位入幕之賓。因此京城裡有一班官員,要鑽營門路的,都來求三姑娘﹔這三姑娘頤指氣使,氣燄萬丈。她門口常常有二三品的大員伺候了一天進不得門的。如今和珅又把個天子引到三姑娘房裡去,那三姑娘越發不把這班官員放在眼裡,天天哄著那皇帝。講到這三姑娘的姿色,綺年玉貌,再加上一段旖旎的風韻,任你宮中第一等美人,也趕她不上。不用說別的,便是牀第上的工夫,也叫這位皇帝拜倒在石榴裙下。從此皇帝時刻捨不得三姑娘,天天溜出宮來尋歡買笑去。
那時候有一位頤親王的公子,打聽得三姑娘的名氣,便化了上萬的金錢,只圖得和三姑娘見一面兒,想和她一親肌膚。那公子整整的化了二十萬銀錢但還沒放在三姑娘眼裡。此事被他父親知道了,不禁勃然大怒,立刻趕到步軍統領和九門提督兩衙門去,一陣咆哮,逼著他派出差役去,向三姑娘要銀錢來,立刻把三姑娘驅逐出境。那統領和提督,聽說有這樣放肆的窯姐兒,便也十分震怒﹔立刻派出差役,趕到三姑娘那裡﹔那班人奉著上官的命令,如狼似虎,見人便捉,見物便毀。院子裡的鴇母龜兒,一齊被他們捆綁起來。
看看打進後院去,忽然迎出一個老漢來,伸手攔住。那班差役如何肯依,一擁上去,要推開這老漢。誰知那老漢兩條臂兒和鐵棒相似,任你三五十人的氣力,休想推得他動,那班人沒法,正要向老漢肋下鑽進去,早被老漢伸著一個指頭,在他們肩窩裡一點﹔那班差役,個個都目定口呆的直挺挺的站在地上,好似拿釘子釘住一般。後面的差役,看這個情形不妙,一轉身逃回衙門去。
這時做步軍統領的,是富察氏的叔父,得了這個消息,氣得他三屍神咆哮,七竅內生煙,便立刻親自帶了一隊親兵,趕到三姑娘院子裡去。這時已是黃昏人靜,院子裡靜悄悄的不見一個人出來。那位統領直闖進後院去,只見文窗繡幕,裡面隱隱射出燈火來。裡面一陣調笑的聲音,夾著三姑娘的弦索歌唱的聲音。統領站在院子裡,喝一聲:「抓!」那班親兵,正要搶進房去,忽見那三姑娘穿著一件銀紅小襖兒,款步出來﹔後面跟著一個悄丫鬟,手中捧著風燈罩兒,照在三姑娘粉臉上,越顯得她唇紅齒白,俊俏動人。只聽得她嚦嚦鶯聲似的說道:「禁聲些!裡面貴人正要睡呢。你們倘若驚動了貴人,俺問你們有幾個腦袋?」那統領聽了,愈加生氣,喝一聲:「打進去!休聽這賤人的花言巧語。」
正在緊急的時候,忽然房裡面走出一個小丫頭來,手裡拿著一張紙條兒,直送到在統領手裡,那統領看了嚇了一跳,頓時矮了一截。原來那張紙條上寫著:「汝且去,明日朕當有旨。欽此。」下面還蓋著一顆鮮紅的「皇帝之璽」印鑒。統領到了此時,一句話也不敢說,悄悄的帶著原來的親兵,退回衙門去﹔一面另派了一大隊守衛兵,暗暗的在三姑娘的屋子四週保護著。第二天,統領朝見皇帝,正要奏諫皇上不可微行﹔誰知他不曾開得口,那乾隆帝早已對他笑著說道:「卿辦事甚勤。但也不必過於認真,殺了風景。」那統領聽了,嚇得他連連磕頭。
乾隆帝嘴裡雖這般說,心中卻疑惑是皇后指使這統領來的,因此十分厭惡皇后。那富察後夫妻恩情很厚的,又生性爽直,為皇帝好色、多寵妃嬪的事體,常常暗地裡勸諫他。清宮裡有背祖訓的規矩,富察後只怕皇帝荒淫無度,打聽得皇帝睡在妃子房裡,到五更還不起身,便打發太監頭頂著祖訓,直到皇帝的臥房門外跪下,嘴裡滔滔不絕的背著祖訓,一遍背完,又是一遍。那皇帝一聽得太監背祖訓,便要立刻披衣下牀,跪聽祖訓。那皇帝倘然不下牀,那太監便背誦不休,直到皇帝起身為度。富察後常常拿這個法子去治著皇帝,皇帝因此心中越發厭惡皇后。
有一天,皇帝從三姑娘那裡回官來,給富察後知道了,便拔下簪子,披散了頭髮,再三苦諫。乾隆帝看了,冷冷的說道:「皇后竟打通內外,壓制朕躬嗎?只是朕非李唐諸兒柔懦無能的可比,皇后不必枉費心血罷。」說著轉身走出宮去了。從此乾隆帝天天在三姑娘院子裡尋樂,回宮去總要聽富察後嘰咕幾聲。乾隆皇帝覺得宮中的鉗制,不復可忍,便又打算恭奉太後慈駕南巡去,借此可以物色美人,快遂平生之願。主意已定,便下詔巡幸江南。他此番卻把大權交給和珅,又叫劉統勛在一傍監督著。自己奉著皇太后動身出京去。
滿朝文武百官,都齊集在午門外送行﹔獨有和珅直送出京城。乾隆帝看和珅滿面愁容,認是他捨不得離開皇上,便對他說道:「朕原打算和你一塊兒到江南遊玩去,如今國事沒有人照料,只得偏勞你了﹔待朕回京時候,再和你吃酒尋樂。你也不可憂愁。」和珅回奏道:「皇上有旨意,臣敢不奉命﹔只因家中近日死了一個愛妾,心中萬分淒楚,因此,不覺憂形於色,還求皇上寬恕。」皇帝聽了,哈哈笑道:「莫傷心!江南盡多佳麗﹔朕此去,便當替你物色一個美人來,解你的憂愁。」和珅聽了,忙跪下地來謝恩。
乾隆皇帝離了京城,母子兩人坐了大號龍船兩隻,又跟著一百號官船,沿著運河下駛,過了天津,入了山東界。那沿途地方官的供應接送,十分忙碌,這且不去說他。單說那揚州地方的鹽商,仗著有千萬的家財,都要在皇帝跟前討好,他們從前也曾辦過接駕。如今聽說乾隆皇帝又要南巡,便個個興高采烈的準備接駕,炫奇鬥富,各窮心計。就中單表那江鶴亭和汪如龍兩人,從前因承辦接駕,結下冤仇﹔如今他兩人豈肯錯過機會,便用盡心計,想出奇妙的玩意兒來,討皇帝的好。因此這一番揚州紳士的接駕,又要算汪、江兩人第一精妙。
你道那汪如龍是拿什麼來接駕?原來汪如龍自從第一次接駕以後,便暗暗地預備第二次接駕的事體。那雪如自從得了皇帝寵幸以後,汪如龍便把她安頓在藻水園裡﹔她的兩肩,因為得乾隆皇帝的手扶搭過,便在小襖的兩肩上,繡著兩條小龍。從此汪紳士喚她雪娘娘,十分敬重她﹔另外買了二十幾個女孩子,在園中請雪如教授歌舞。那雪如便揀皇帝愛聽的曲兒教給她們,又教她們新樣兒的舞姿。汪紳士又請了許多名士,編了幾出新曲文,教她們練習。練習純熟了,恰巧得了乾隆帝南巡的消息﹔汪紳士便趕上一程,在清江浦地方接駕。
清江浦是出山東界第一個碼頭﹔皇上御舟從濟南兗州一帶行來,忽看了這奇異的玩意兒,容易叫聖心快活。那汪紳士帶了工匠人等,早在江邊忙碌了許多日子,待得御舟一到,那兩岸接駕的官紳排列跪著好似長蛇陣,乾隆帝在御舟中望去,只見遠山含黛,近樹列屏。停了一會,御舟到了船埠,那接駕的臣民,齊聲歡呼:「皇太后、皇上萬歲!」皇帝正含笑倚著船窗望時,只見岸上大樹上掛著一枚大桃子。要知這桃子有什麼奇異之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7 06:58:46
第四十四回 鶯鶯燕燕龍須纖 葉葉花花雲雨樓
卻說乾隆皇帝兩眼看著那樹上的大桃子。那個桃子,忽然自己移動起來﹔看它離了樹枝,落下地來,又慢慢地在地下轉動,移近岸來,直到龍舟邊,近看時,它有房屋一般高大﹔外面鮮豔紅潤,配著兩片綠葉,引得那班官員都圍著觀看。
正看時,只聽得一棒鑼響,桃子裡打起十番鼓聲﹔鼓聲才住,豁的一聲,那桃兒對縫裂開,變成兩半個﹔裡面露出一座小戲台來,正搬演那《群仙祝壽》的故事﹔一串珠喉,唱著《萬壽無疆》的曲兒。皇帝看時,那扮皇母的,正是那雪如﹔丰容盛鬋,越發出落得美豔了。皇帝和她幾年不見,想起舊情,未免動心﹔再看那班祝壽的仙子,個個都是輕柔嬌小,風光流動。正看得出神的時候,忽然走出一個垂髻的女郎來,輕雲冉冉,豔絕人寰﹔身披羽衣,下曳霓裳,珠喉巧轉,舞袖翩翩。歌舞多時,看她直走下台來,手中捧著玉盤寶瓶,走近船窗,獻與皇上。
乾隆帝看她秀眉入畫,笑靨承睫,早不覺心旌搖蕩。看她翠袖裡露出纖纖玉指,養著尺許長的指爪兒。乾隆帝笑問道:「卿可是麻姑再世?朕卻要問你的小名兒是什麼?」女郎見問,便低低的奏稱:「小女子賤名叫昭容。」接著掩袖一笑,橫眸一轉。皇帝急喚內監拉住她的裙角兒,只見她驚鴻一瞥,早已跑上台去,唱起「霓裳羽衣曲」。滿台的女孩兒,和著歌唱,歌聲裊裊,動人心魄。乾隆帝吩咐:賞雪如玉如意一柄,碧霞洗搬指及粉各一個,金瓶一對,綠玉簪一對,赤瑛杯一,白玉杯一,珠串一掛﹔昭容也賞玉如意一柄,金瓶一對,綠玉簪一對,珠串一掛﹔其餘女郎,各賜綠玉簪一枝,珠串一掛。雪如在台上,領著一班女孩謝賞。到了晚上,雪如、昭容兩人被傳下御舟侍寢。昭容原是雪如的妹子,荳蔻年華,洛神風韻。皇帝看她嬌憨可憐,越發寵愛她。
第三天,把汪如龍宣上御舟去,又賞他二品頂戴,銀錢五十萬兩﹔叫他先趕回揚州去,照料一切。那汪如龍領了聖旨,謝恩出來,回到揚州,便耀武揚威的越發不把江鶴亭放在眼裡。江鶴亭見汪如龍得了好處,便和惠風在暗地裡預備新奇的煙火接駕和汪如龍爭勝,那汪如龍卻睡在鼓裡。
御舟到了揚州。那日皇帝坐在高樓上,文武百官兩傍陪侍。起初只見對面漆黑一片,慢慢的露出一點火星來﹔那火星四處亂滾,愈滾愈大,忽然拍的一聲,火星爆裂,滿地紅光。紅光中現出一株大樹來,滿樹桃花,在火光中展動﹔那花朵兒愈大,一霎時,花謝蒂落,枝條上結著一串桃子。那桃子又漸漸的大起來,內中有一個最大的,從樓上落下來﹔從中裂開兩半個桃子,向左右移開,變成兩座戲台。一座台上搬演《西遊記》的故事,妖魔鬼怪,變幻無窮﹔一座戲台上裝出莊嚴寶相,上面蓮台上坐著一尊觀音,眾仙女在下面膜拜。停了一會,那邊戲台上的孫行者,演一出偷桃的戲﹔把一盤仙桃偷了出來,這邊戲台上,走下一個仙女來,接過盤子去,直獻到皇帝座前。乾隆帝看時,又是一個絕色的女郎!見她低鬟斂袖,娬媚天然。便笑道:「江南地方,真多美人!」這句話一說,早有一個內監上去,把她留下了。三位美人,輪流著伺候皇上。皇上好似進了迷魂陣﹔那御舟在河心裡行著,兩岸的官紳忙著迎送,皇帝也沒工夫傳見。
那御舟出了揚州地界,忽然聽得兩岸有嬌聲唱曲的。皇帝推窗一望。只見兩岸有兩隊婦女,一隊穿著青色衫裙,一隊穿著紅色衣褲。兩隊約有一百個女人,個個都長得妖嬈白淨﹔每人肩上都背著一條五色的縴繩,那一百支小繩子,都歸總在兩大支縴繩上面。這兩大支縴繩,用五色捆帶子纏著,綁在御舟的一株牙桿上﹔牙桿下面插著繡花的小龍旗,從船頭上密密的直插到船尾上。船的兩舷,又有兩隊婦女打槳﹔一隊是女尼,穿著紺青色的衣衫,一隊是道姑,穿著絳色的衣裳,個個臉上施著脂粉,妖媚萬狀。船上的打著槳,岸上的拉著纖,輪流唱著妖豔的曲兒。
皇帝看了,不覺心花怒放。回頭問太監道:「這是什麼?」太監回奏道:「這是揚州紳士江鶴亭孝敬的,名叫龍須纖。」皇帝再看時,見岸上遍種著桃柳,桃花如火,柳葉成蔭﹔一紅一綠,相間成色。那桃柳樹下,又攔著錦幛﹔每隔一里,築著一座錦亭,亭中帷帳茵褥,色色齊備。皇帝問:「那亭子做什麼用?」總管回奏說:「是預備婦女們休息宿用的。」乾隆帝笑道:「兩岸風景很美,朕也想上岸看她們去。」太監聽了,忙吩咐停船。皇帝踏上船頭,百官們上來迎接,扈從著皇帝,走進錦亭去。見裡面妝台鏡屏,陳設得十分精美。皇帝吩咐傳那四班婦女進來。第一班穿紅色衣褲的是孤女,長得柳眉杏靨,嬌小可憐﹔第二班穿青色衣裙的是寡婦,雅淡梳妝,別饒風韻。第三班便是女尼,第四班便是道姑﹔妖冶風流,動人心魄。皇帝見了她們,不禁笑逐顏開,伸過手去,撫著她們的粉頸,捏著她們的纖手,那班婦女便覺得十分榮耀。傳旨下去,每人賞一個金瓶,銀錢五百塊﹔又叫留下陳四姨、王氏、汪二姑、玉尼四人。
那陳四姨,是青衣隊魁首﹔雖說是一個孀婦,卻是年輕貌美,萬分妖嬈。那王氏,是道姑的魁首,長得玉立亭亭,神韻清遠。兩人得了皇帝的召幸,便曲意逢迎﹔拿出全副本領來勾引,把個皇帝弄得顛倒昏迷,十分快樂。那汪二姑,是紅衣隊的班頭﹔玉尼,是女尼的班頭。講到她兩人的姿色,實在勝過陳姨和王氏兩人,一笑傾城,雪膚花貌。這四隊中的婦女,有誰趕得上她那種美豔?無奈她兩人都長著桃李之姿,冰霜之操﹔都因為不合皇上的心意,可憐一個死在亂棍之下,一個死在水裡。
那汪二姑原是窮村家女,她父親以賣水果度日﹔二姑因從小死了母親,便自操井臼。雖說亂頭粗服,但她那副美麗的容光,總是不能遮掩的。村坊上見了這個天仙的女孩兒,如何肯輕輕放過她﹔便有幾個無賴,常常到二姑家裡去胡鬧。後來惱了二姑的父親,把那無賴告到官裡﹔官廳派了幾個差役來,把無賴捉去,從此這汪二姑的美貌,連官府也知道了。此番江鶴亭承辦接駕,要討皇上的好兒,便想出這龍須纖的法子來,四處搜尋婦女﹔知道二姑的美名﹔便托官府用重金去請來。那二姑起初不肯,後來她父親貪圖錢多,再三勸說。二姑沒奈何,也只得去了。到了那裡,自有管事婆婆給她香湯沐浴,披上錦繡,施上脂粉,頓覺容光煥發,妖媚動人。管事婆婆,便派她做紅衣隊的領班。
這時,皇帝先召陳四姨和王氏進去。傳說出來,她兩人得了皇帝的臨幸,得了上萬銀錢的賞賜﹔那班婦女聽了,誰不羨慕。停了一會,聖旨傳汪二姑進去。那汪二姑知道這一進去,凶多吉少,便抵死不肯進去。無奈那兩個太監氣力很大,拉著她兩條臂兒,硬拽進去﹔在亭外的人,只聽亭子裡二姑的哭聲,十分悽慘。接著兩個太監,慌慌張張的出來,把個朱家女兒,拉了進去﹔那朱家女兒,姿色也長得不差,現當著紅衣隊的副班頭。只因汪二姑見了皇帝,十分倔強,便喚朱家女兒進去替她。這時亭子裡面有許多婦女候著,半晌只見一個小太監,扶著那朱家女兒出來﹔大家看時,只見她雲鬢蓬鬆,紅霞滿臉,低著脖子出來。那髻兒上早已插著一枝雙鳳珠釵,鳳嘴裡含著一粒桂圓似大的明珠﹔只說這一粒珠子,也值到一萬塊錢。再看她臂上,套著一對金鑲玉琢的釧兒。眾婦女圍著看她,口中嘖嘖稱羨。又停了一回,太監出來傳喚侍衛們,把汪二姑的屍首拖出去。便有兩個侍衛進去,把汪二姑的屍首,橫拖豎拽的拋出亭外﹔只見那屍首雙目緊閉,血跡模糊。
大家見了這情形,便去問朱家女兒。那朱家女兒說道:「我走進亭子去﹔只見皇帝手裡拖著汪二姑﹔二姑一邊哭吵著,一邊抵拒著。惱了皇上,把她推在地下,喝聲:『拉下去打死!』只見走出兩個太監來,手中拿著朱漆長棍,揪住二姑頭髮,到隔室去。這時我正受著皇帝的臨幸﹔耳中聽著二姑的慘號聲,嚇得早已魂靈出了腔子,想來那二姑是被太監打死的了。」大家聽了朱家女兒的話,不覺寒毛倒豎,驚詫不已。後來二姑的父親尋到這地方來,地方官推說二姑是急病死的。她父親也無可奈何,只得把女兒的棺材拿回埋葬。當時還有一個玉尼,見二姑死得如此悽慘,知道自己當著女尼班頭,免不了這醜事﹔她覷著傍人不留心的時候,咕咚一聲,跳在水裡。那管事的,怕給皇上知道惹起公案來,便也聽她淹死,不去救她﹔一面另選了一個尼姑,獻出去伺候皇上。
皇上此次一路遊玩,召幸的共有十六個女人﹔這都是江鶴亭一人的心思財力。皇帝心中也感激他,便把江鶴亭宣召進去,當面稱贊了一番,賞他紅頂花翎,又吩咐江寧藩司賞銀六十萬兩。那江鶴亭感激皇帝的恩德,便把自己家裡的「樗園」,獻與皇上。他那「樗園」,造得曲折幽勝,原是隋煬帝「迷樓」的舊址,揚州人稱他做「小迷樓」﹔園裡面有挹勝軒、延曦閣、當風亭、楊柳台、藏春塢、夢蕉廊、碧城十二樓等幾處名勝的地方。皇帝得了這座「樗園」,便把那班召幸過的女人,安置在各處名勝地方﹔裡面那碧城十二樓,又算得風景最好的地方。江鶴亭又把自己最寵愛的姨太太郭氏,獻與皇上。那郭氏雖說嫁了江鶴亭,只因她年紀太小,還不曾破身。那郭氏伺候皇上的第一晚,還是一個處女,皇帝萬分歡喜,把她住在碧城十二樓上,封她做煙花院主。那郭氏有一個大丫頭,姓蔣,年紀也有十八歲了,生性卻十分放蕩﹔她伺候男人的時候,卻什麼把戲都玩得出來。這時候不知怎的,卻勾搭上了皇帝﹔皇帝一生玩女人,卻不曾經過這味兒,便又把蔣氏百般的寵愛起來。皇帝到杭州去,把這婦女都寄在樗園裡面,獨把這蔣氏帶在身傍。
御舟航行到了蘇州地方,皇帝忽然想起金閶女閭,妙甲天下﹔朕貴為天子,深恨不能享民間之樂。當時便把這意思對總管太監說了。那太監十分解事,便悄悄的去叮囑接駕的官員﹔又因為日間皇帝公然宿娼,招人議論,在人靜的時候,用蒲輪小車,把那金閶名花,送上御舟來。粉白黛綠,共有三十六個﹔吳儂輕語,花柳嬌態,早把這位風流天子心眼兒醉倒了。皇帝吩咐設宴,那三十六枝名花,輪流把盞﹔又各唱豔曲一折,皇帝左擁右抱,目眩心迷,早忍不住摟著幾個絕色的,真個消魂去了。直玩到四更向盡,那班妓女辭謝了皇帝,上岸坐車去了。這皇帝一路來眠花宿柳,都瞞著皇太后的耳目,一來因皇太后的坐船在御舟後面,不甚覺得,二來那太後手下的宮監,都得了皇帝的好處,凡事替他遮瞞。況且皇帝如有臨幸,不是上岸去在官紳家裡,便是深夜悄悄的將人弄上船來﹔叫這位年老龍鐘的太後,如何知道?
皇帝此番南下,種種的風流事體,卻瞞不住那正宮富察後。在皇帝心中只知道富察後遠在京城,耳目決不能及,誰知她這時卻悄悄的躲在太後舟中,那富察後,少年時候和皇上十分恩愛﹔她如今見皇帝愛偷香竊玉,心中如何不惱?又打聽得皇上第一次南巡,寵幸雪如,在京城裡,又寵幸三姑娘﹔此番南巡,皇后便求著皇帝,要一塊兒出去,皇帝不願意,皇后便和太後說通了,扮著太後的侍女,混出京來,悄悄的躲在太後船中,一路上派幾個心腹太監,打聽皇帝的舉動﹔她見皇帝如此荒淫,心中如何不惱?只因皇太后十分溺愛皇帝,皇帝種種無道的事體,也不便告訴太後﹔自己又是私自出京的,更不能直接去見皇上,因此她一路忍耐著。如今見太監報說:皇上把許多窯姐兒,接上船來玩耍﹔把個富察後氣得愁眉雙鎖,玉容失色。她原想立刻趕到御舟上去勸諫,又怕當了窯姐兒的面羞了皇上﹔聽那御舟中一陣陣歌舞歡笑,皇后心中十分難受。她原是深通文墨的,便回艙去,拿起筆來,寫了一本極長的奏章,勸皇上保重身體,不可荒淫。寫到傷心的地方,不禁掩面痛哭﹔哭過又寫。那宮女太監,在一傍伺候著,勸又不好勸得。
皇后寫完奏章看岸上時,正是燈火通明,車馬雜沓,那班妓女辭別皇上,登岸回院的時候。皇后悄悄的說道:「這班妖精走了,俺可以見皇上去了。」她便匆匆的梳妝了一會,抹去臉上的淚痕﹔手中拿著奏章,任你太監宮女們拉住她的衣角,死死的勸諫,她總不肯聽。那總管太監,急得爬在皇后腳下,連連碰著頭,說道:「皇上正快活時候,娘娘這一去,不但得不到好處,反叫皇上生氣。那時不但奴才的腦袋不保,怕娘娘也未便。況且時候已四更打過了,那班窯姐兒也去了,皇上正好睡﹔娘娘縱有奏章,待天明以後,奴才替娘娘送去,豈不是好?」娘娘聽了,止不住又流下淚來﹔嗚嗚咽咽的說道:「皇上這樣荒淫,眼見得天怒民怨、國亡家破便在眼前﹔俺和皇上,終是夫妻情分,如何忍得?如今便主意已定,拼著一死,總要去見他一面!俺倘然死在御舟上,你們便把俺的貼身衣服,和皇后寶璽,送去俺父親大將軍家裡﹔只說俺因苦諫皇上而死。」皇后說到這裡,哽咽痛苦萬分,不能說話了,一倒身坐在椅子上,宮女上去服侍,洗臉送茶。
停了一會,皇后止住了哭,突然一縱身,從椅子上直跳起來,嘴裡說著:「俺終須要見皇上去!」飛也似的走出後艙,只因前艙有太後睡著,怕驚醒了她﹔皇后這時,從後艙踏上跳板,那宮女太監們忙去攙扶著。皇后一邊走著,兩眼望著前面的御舟﹔忽然見那御舟桅桿上,掛著一盞紅燈,閃閃爍爍的射出光來。皇后看在眼裡,只氣得話也說不出來﹔伸著手向那紅燈指著,兩眼一翻,倒在宮女們的懷裡,暈絕過去了。慌得那班宮女不敢聲張,又不敢叫喚﹔扶著皇后,回船艙去,輕輕的拍著皇后的胸口,又灌下參湯去。皇后才慢慢的清醒過來,那眼淚又不覺直淌下來。
皇后見了御舟上的紅燈,為何如此傷心?只因宮中的規矩,皇帝在屋子裡倘有召幸,那屋子外面,便點著一盞紅燈,叫人知道迴避,又叫人不可驚動皇上的意思。如今在御舟上,那盞紅燈沒有地方可以掛,便掛在桅桿上。因此皇后見了,知道皇上有寵幸的人,心中不覺一酸,眼前一陣黑,便暈絕過去﹔待到醒來,吩咐到御舟上去打聽,誰在那裡侍寢?那太監去打聽回來,悄悄的報說:如今在御舟上侍寢的有三個人:一個是蔣氏,是從揚州帶來的﹔兩個是方才留下的窯姐兒。皇后聽了,不覺歎了一口氣,說道:「皇上敢是不要命了嗎?俺越發不能不去勸諫了。」說著,聽得遠遠的雞聲喔喔,皇后說道:「五更時分了,皇上也可以叫起了,便整一整衣裳,悄悄的走上岸去﹔宮女們扶著,太監們隨著,前面照著一對羊角小燈,慢慢的走近御舟來。
御舟上值夜的侍衛,和岸上守衛的兵士,見皇后忽然到來,慌得他們忙爬下地去跪見。太監傳著皇后的懿旨,不許聲張,驚動了皇上。那守頭艙的太監,見皇后突如其來,臉上的氣色,十分嚴厲,慌得他們都縮過一邊,不敢聲張。皇后也不用人通報,走進中艙﹔見桌上放著三五隻酒杯兒,杯中殘酒未冷,桌下落著一隻小腳鞋兒,金線紅菱,十分鮮豔。皇后看了,輕輕歎了一口氣﹔她便直入後艙,只見錦帳繡帷,正是皇帝的寢室。要知乾隆皇帝見了富察後如何發付,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7 06:59:10
第四十五回 脫簪苦諫皇后落髮 奮拳狠鬥天子被擒
卻說富察後走到御榻前,也不去喚醒皇帝,突然跪倒在地,拔去頭上的簪子,一縷雲鬟,直瀉下地來。懷中捧出一本祖訓來,朗朗的背著。那皇帝正摟著兩個妓女好睡,那妓女卻不敢合眼,見忽然走進一個貴婦人來,知道不是平常的妃嬪,忙悄悄的把皇帝推醒。皇帝正睡在夢中,聽得有人背祖訓,只得從被裡跳起身來,披上衣服,便在被面上跪倒,恭恭敬敬的聽著。待聽完了祖訓,皇帝走下牀來,十分惱怒,質問皇后:「你什麼時候出京來的?」那富察氏低頭答道:「臣妾萬死,不曾奏明皇上,實是和陛下同時出京的,一向伴著太後,不曾來請得聖安。」
皇上聽了這個話,越發生氣。冷笑說道:「好一個不知體統的皇后!你悄悄的跟著朕出京來,敢是在暗地裡監察朕躬?你在暗地裡監察朕躬,倒也罷了,如今在這夜靜更深的時候,你悄悄的闖進寢室來,敢是要謀刺朕躬嗎?」這句話說得太重了,皇后慍的變了臉色,掛下兩行淚珠來。說道:「陛下這句話,叫賤妾如何擔當得起?賤妾既已備位中宮,聖駕起居,是賤妾應當伺候的。如今聽說皇上有過當的行為,賤妾不自揣量,竊欲有所規勸,又怕在白天拋頭露面,失了體統,特於深夜到此,務請陛下三思。煙花賤娼,人盡可夫,陛下不宜狎近,倘有不測,賤妾罪該萬死了。」
皇帝的好夢被驚醒了,心中十分憤怒﹔又聽皇后罵那妓女,越發忍耐不住。把牀頭的小鐘打了一下,進來四個太監。皇帝喝聲:「拉出去!」太監看見是皇后,不敢待慢,便恭恭敬敬走上去,扶皇后起來,皇后直挺挺的跪著,抵死不肯起來。哭著說道:「陛下不顧念賤妾的名位,也須顧念俺夫妻一場,怎麼沒有一點香火情呢?陛下無論如何憤怒,只求看了臣妾的奏章,臣妾便是死了也不怨的。」說著,把那奏章高高捧起。皇帝無可奈何,把奏章接過來,約略看了幾句,見上面拿他比著隋煬帝,不覺大怒,把奏章拋在地上,直搶上前去,揚手一巴掌,打在皇后左麵粉頰上,接著右面臉上又是一下,打得皇后兩腮現紅,嘴裡淌出血來。太監忙上去遮住,皇帝氣憤憤的披上兜風,走出艙去。這皇后拿膝蓋走著路,搶上幾步,抱住皇帝的右腿,抵死不放。說道:「陛下今日便是殺了巨妾,也要求看完了賤妾的奏章再走也不遲。」皇帝被皇后抱住了,脫不得身,一時火起,提起靴腳來,奮力一踢。可憐皇后肋骨上著了一下,痛得暈倒在地。皇帝也不回頭,直搶出船頭,跳上岸去,走進太後船中。
這時天色已明,太後正在梳洗,侍女們報說:「萬歲駕到!」太後不覺嚇一跳,忙看時,只見皇帝衣服不整,滿面怒氣,走進艙來。一開口,便把皇后如何胡鬧,如何失體統的話說了。又說她深夜直入,居心不測,請太後下詔賜死。皇太后聽了,十分詫異。說皇后好好的住在後艙,什麼時候到御舟上去的?立刻把侍候皇后的宮女太監喚來,吩咐拉下去,交總管用大棍打死﹔一面打發內監,拿著皇太后的節,去到御舟上,把皇后召來。停了一會,皇后來了,太後見她披頭散髮,血淚滿面。歎了一口氣,說道:「鬧成這個樣兒!皇后的體面何在?」皇后只是痛哭,說不出一句話來。皇帝在一傍,只催著太後下詔賜死﹔皇后看皇上一點香火情也沒有了,心中不覺灰冷,覷傍人不防備的時候,搶到船頭上去,撲通一聲,向河心裡一跳。可憐一代母後,一陣水花動盪,早已去得無影無蹤了!
皇帝看了,好似沒事一般。到底太後看著皇后可憐,便傳命下去,吩咐太監侍衛們,四處打撈,兩岸的兵士和官民,都在上流頭下流頭撈救﹔直在玉龍橋下面撈得。皇后已被水灌得昏迷不醒,內監們七手八腳的抬上船去,仍在後艙頭榻上睡下,嘔出了許多水,才清醒過來。從此皇后睡牀三日不起。她的心中好似萬箭鑽刺,十分悲傷。到了第四天上,她忽然心地開朗,主意已定,覷著宮女們不在跟前的時候,袖子裡拿出金剪來,颼的一聲,把一縷青絲齊根剪下。走到前艙去,跪在太後跟前,求太後開恩,准她削髮為尼。太後看看事已如此,又明知道皇帝和皇后決不能和好的了,便把皇后扶起,說道:「俺過山東的時候,見大明湖邊有一座『清心庵』,水木明瑟,十分清靜﹔如今俺打發人送你到那邊去住著,俟皇上回鑾的時候,再帶你進京去,你可願意麼?」皇后聽了,又跪下去謝太後的恩典,太後便喚過四個小太監來,吩咐他另僱一號大船,把皇后應用的衣服器物搬過船去,陪著皇后過船去,直送到濟南府清心庵去。
山東省裡的文武官員,見皇后駕到,一齊前來迎接,官家眷屬,經常來陪伴她,又常常送禮物進去。皇后只和庵中的一個老尼姑好,所有官府來往,她一概謝絕。皇太后、皇上都回京了,皇上便下旨廢了孝賢皇后的名號。皇后知道了,在庵中痛哭了三日三夜,粒米不進。後來還是那老尼姑再三勸說,才慢慢的吃些粥飯。
從來說的,「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皇后自從被皇帝廢了名號,那地方官的供養,也從此斷絕了,官家眷屬再也不來看望她﹔庵中的女尼,也從此冷淡她起來。連那帶來的四個小太監,一個一個逃走,只剩了一個。這且不去說他。到了八月十五的夜裡,忽然來了十多個強盜,打進庵門﹔別的都不拿,獨把皇后的衣服首飾箱籠器具,搶得乾乾淨淨,一些也不留。皇后受了驚嚇,又是傷心﹔自己跑到州縣衙門裡去報官,求官府替她追捉強盜。那州縣官見皇后失了勢,便含糊答應﹔皇后看看那強盜去得無影無蹤,自己一生的財寶都丟得寸草不留,一個金枝玉葉的皇后,只落得自己燒茶煮飯,只有一個小太監伺候著她,皇后到了這山窮水盡的時候,也曾尋過幾次短見,都被這小太監救活﹔從此她和小太監兩人孤苦相依,度著歲月。在皇帝心中,早已忘了這故劍之情。皇后離舟永別的時候,正是皇帝醉倒花前的時候。
這時,扈從大臣裡面有一個梁詩正,見皇帝荒淫無度,也上了一本奏章,勸皇帝愛惜身體,保持令名。那皇帝正落在迷魂陣中,如何肯聽?他把梁詩正傳上御舟去,當面訓斥了一場。說道:「你雖做了大學士,只因朕賞識你的詩做得好,也好似娼優一般養著你們玩兒罷了!怎麼這樣大膽,來管起朕的事體來了?」這一頓教訓,嚇得文武百官,從此鉗口結舌,不敢勸諫。
皇帝還因為自己住在御舟裡,有衛兵內監們伺候著,耳目眾多,不能十分放縱,他便暗暗的和幾個親信的太監商量,打算在夜靜的時候,上岸微行,到娼家住宿去。他在妓女言語中,打聽得蘇州地方妓女的面貌,要算銀紅最美。銀紅有一個小妹妹,名叫小紅,比她姊姊還要美。只因那小紅生性冷僻,不肯接客,到如今還是一個處女。皇帝聽了,十分羨慕﹔便逼著太監,領他到銀紅院子裡去,誰知這一去,一連七天,不見皇帝回船來﹔把個皇太后和合城的文武官員,慌得沒了手腳。江蘇撫台,發落全班的巡捕,和元和縣的捕快,在城裡城外大街小巷搜查。直到第八天上,皇帝被人捉去,綁在馬房裡,打發一個小校,到撫台衙門裡去報信。嚇得那文武官員,齊趕到馬房裡去,把皇帝接出來,送到船上來。
原來蘇州地方,有一個橫行不法的惡少,終日在三瓦兩舍,無事生非。又生成十分好色,凡有絕色的娼妓,都被他霸佔了﹔別的人都不敢去問津。他仗著父親做過大同總兵的,家中有錢有勢﹔他自己又仗著有水牛般的氣力,手下又有一二十個幫閒的大漢,到處敲詐恐嚇,人人見了他害怕。因此把惡少取一個綽號,名叫「小霸王」。小霸王最心愛的妓女,便是銀紅。講到那銀紅的姿色,真可以壓倒煙花隊﹔此番皇帝召幸,那銀紅仗著小霸王的勢力,不曾接駕。但那銀紅心中,另有一個知己,便是徐翰林的兒子徐大華﹔這人風流年少,貌美多才,只因小霸王占住了銀紅的院子,徐大華不能公然在銀紅院子裡出入﹔但他兩人也曾背著小霸王私會過幾次,十分恩愛,已經約定婚姻之事了。覷著小霸王不防備的時候,徐大華一肩彩輿,把銀紅娶了過去。
鴇母怕小霸王到他院子裡來吵鬧,便把院子門關上,帶了小紅,躲在一條小巷裡住。這時忽然來了一個闊客,見了鴇母,一擲萬金,指名要小紅侍寢,小紅抵死不肯﹔無奈鴇母愛這客人有錢,再三勸著小紅。這時小霸王得了消息,帶了一班無賴,趕到銀紅的院子裡,撲了一個空,十分憤恨﹔打聽得銀紅是被徐大華娶去的,又趕到徐家。徐大華早得了消息,忙帶了銀紅從後門逃出。小霸王趕到徐家,又撲了一個空,便無可發洩,喝一聲打,眾無賴一齊動手,把徐家房屋搗成雪片。臨走的時候,放一把火,燒成焦土。那徐大華帶了銀紅,無地投奔,便找到小紅院子裡來。這小紅院子裡,正到一個闊客,肯出一萬銀錢梳攏小紅﹔他如今見銀紅和徐大華如此恩愛,又見徐大華走投無路,便出來打抱不平。對徐大華說道:「你們好好的住著,不用害怕﹔俺明天和你打抱不平去,管叫那小霸王送了性命。」那小紅見這客人肯幫姐姐的忙,便也敬重他,當夜陪他吃酒,又給他梳攏了。
這客人一住三天,外面的風聲一天緊似一天﹔那小霸王天天帶著一班無賴,在大街小巷中搜查,把個徐大華嚇得躲在家裡不敢向外面探頭兒。那小紅在枕上夜夜催著那客人。到第四天上,那客人打聽得這小霸王每日在片石山房吃茶,他便拉著徐大華,直走到片石山房。那徐大華嚇得混身亂抖,那客人拍著胸脯,叫他放大膽子。片石山房裡有一個坐位是錦垫交椅,桌上排列著一色白胎的江西窯瓷茶壺茶杯,特留著候小霸王來坐的﹔這時小霸王未到,這客人便大模大樣的上去,坐在交椅上,命徐大華坐在一傍。茶博士上來,裝著笑臉,說:「請客人這邊坐,這坐位是小霸王的。」那客人聽了,把雙目一瞪,提著醋缽大的拳頭,在桌上一按,惡狠狠地說道:「俺大爺不知道什麼小霸王不小霸王!大爺有的是錢,愛坐那裡便是那裡。你若怕事,快把招牌除下來不賣茶了,俺便出去。」那茶博士碰了一個釘子,嚇得他忙縮著脖子下去。他知道這客人來得不妙,今天不免有一場惡打﹔便悄悄的把那碗盞茶壺收拾起來,兩臂兒交叉著打著結,站在一傍看冷眼。
停了一會,那小霸王果然來了。徐大華見了他,早嚇得嘴唇失色,兩排牙齒捉對兒撕打起來,小霸王身後跟著五七個豎眉橫眼的大漢,一手忒楞楞的轉著兩粒鐵彈子﹔一擁搶到徐大華跟前,小霸王伸手直指上徐大華的臉來,惡狠狠的說道:「你今天也敢來送死!拐賣婦女應得什麼罪?快快自己供來,莫再煩你老爺親自動手。」說著,伸手來拉那客人的衣袖,叫他讓座的意思。只見那客人雙眉一豎,猛向地下一蹲,捏住他的小腿,把個小霸王倒提起來﹔眾人上來救時,那客人拿小霸王做了兵器,提著他東蕩西掃,那小霸王把兩手捧著頭嚷痛。他也不理會,把那班人打得東倒西歪。看看小霸王腦袋上直淌下血來,那客人冷笑一聲直把他提出窗外去,說一聲:去你媽的!啪嗒一聲,那小霸王從樓上直撞下街心來,早跌得三魂邈邈,六魄悠悠,看是死了。那班大漢,一齊抱頭鼠竄逃去。
茶舖子掌櫃的見鬧出人命來,便不肯放那客人走。那客人也不走,吩咐茶博士再泡上茶來,和徐大華兩人慢慢的喝著。一會兒,那小霸王的父親總兵,親自借了營裡的一千兵丁,帶著到茶舖子裡來,把那茶樓圍得鐵桶一般,高聲的嚷著:「該死的囚囊!快下來送死!」這一聲喊,把個徐大華嚇得躲在桌子底下瑟瑟的抖動。那客人上去,把徐大華扶起來,拉著他一同下樓去。他站在扶梯上,對大眾說道:「諸位不用動惱。從來說的殺人者抵命﹔俺如今打死了小霸王,俺兩人準備抵他的命。但是抵命的事體,自有官府在,你們快把俺兩人綁起來,送到官府裡去。」那總兵聽了,便吩咐:上去把他兩人捆綁起來,帶回家再說。那客人也不抵抗,聽他們用麻繩左一道右一道的綁住﹔徐大華也吃他們綁起來,牽豬羊似的擁到總兵家裡,總兵吩咐去弔在後園馬棚裡,待小霸王收殮時候,把這兩個囚囊拉出來,剜心活祭。
徐大華和那客人被綁在馬棚裡,有兩個小校看守著。徐大華自以為是死定的了,那眼淚和下雨似的落下來。只有那客人談笑自若,常常和那小校講著話﹔覷著一個小校走到牆根撒尿的時候,便悄悄地把另一個小校喚近身來,低低的對他說了幾句話。那小校聽了,嚇了一跳﹔怔怔的對那客人臉上看著。那客人對他說道:「你不用害怕,你倘然給俺去報了信,這總兵家裡的產業妻小一齊賞給你可好嗎?」那小校說:「別的我不愛,只愛他家那三小姐,長得好似水蔥兒似的,勾人魂魄。」那客人便點點頭說道:「便把他家三小姐賞給你。」那小校聽了便高興起來,說道:「這樣空手白眼的去報信,有誰相信我?」那客人便叫小校走近身來,在自己懷裡,摸出一顆小印來,吩咐他:「快把這粒印送到官府裡去,你自有好處。」那小校得了印,便飛也似的出去。
這裡總兵官正忙著收殮兒子﹔又吩咐家裡的劊子手,當小霸王的屍首擱在棺材蓋上時,便把馬棚裡弔著的兩個囚犯拉出來破肚子。這總兵仗著自己勢燄熏天,地方官也趨奉他﹔便是他在家裡用私刑殺死人,地方官也不敢去問他。他曾經在家打死一個丫頭,踢死一個書童,又逼死一個姨太太,私自埋葬了,也沒人敢去問他。何況如今兒子被人打死,拿兇手來抵命,越發是名正言順了。
總兵家裡正忙亂的時候,忽然牆外一棒鑼響,門丁進來報說:「合城文武官員,上自巡撫大人,下至縣太爺都來了。」那總兵官認做是來為他兒子弔孝的,忙穿戴衣帽,迎接出去﹔待到見了撫台大人的面,正要作下揖去,只聽得耳根邊一聲:「抓!」那撫台早已放下臉來,走過四個中軍官來,把總兵官揪住。總兵官問:「俺犯了什麼罪?」那撫台也不說話,帶他直走到後園馬棚去﹔那班文武官員見了那客人,一齊跪倒。徐大華在一旁看了,也十分詫異。撫台親自上來替那客人鬆了綁,又叫人把徐大華也鬆了綁。只見那撫台又爬下地去,在馬糞堆裡磕著頭。口稱:「臣罪該萬死!」
到這時,那總兵才明白過來,被綁的人便是當今的聖天子﹔嚇得他忙跪下地去,連連磕著頭說道:「罪臣該死!只求皇上賞一個全屍!」那皇帝也不去理他,踱出大門去﹔外面早已預備下龍輿,皇帝坐著回船。太後七八天不見皇上了,如今見了,便捧住了不放手﹔又再三勸說,皇上萬乘之尊,切不可微行出外,倘有不測,叫天下臣民負罪先皇。便有許多臣子,也紛紛上奏章勸諫。皇上吃了這個驚嚇,從此卻也膽小了,只是捨不下那小紅,便把她用軟轎悄悄的抬上御舟來,朝朝寵幸。那徐大華和銀紅兩人,受了這一番磨折,皇帝賞徐大華做刑部侍郎,准他把銀紅帶進京去供職。又連下三道上諭:第一道,把那總兵官立即正法,把兒子戮屍﹔第二道,把全城的文武官員,一齊革職﹔第三道,把總兵官的家產妻孥,全沒入官,分一半家產賞給這報信的小校,又賞他都司的官職,還把三小姐配給他做妻子。
乾隆帝也遊玩得厭倦了,匆匆到杭州去了一趟,便下旨回鑾。御駕走到山東涿州地方,忽然又出了一宗離奇案件,把好好一個皇孫殺死了。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7 06:59:35
第四十六回 涿州府皇孫出現 同樂園宦女失身
卻說乾隆帝回鑾,御舟停泊涿州地方,自有一班地方官上船去叩請聖安。官員退出以後,皇帝便把鄉間的父老傳上船來,親自問他民情風俗和稻麥的收成。正問話時,忽見一個老年和尚,攙著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兒上船來,跪在當地,不住的磕頭,這時御舟上的人看了,都十分詫異。乾隆帝打發總管太監下去盤問,那老和尚說:「貧僧名叫圓真,當年和四皇子多羅履端郡王永城十分要好﹔郡王在日,常常蒙召進府去談經說道。如今郡王死了,老僧便出京來,在這涿州地方聖明寺裡做住持﹔這個孩子,便是當年郡王的親生子,當今皇上的嫡親孫兒。只因家庭大變,流落在外面,一向是老僧收養著,現在聽說聖駕過此,老僧想貴子龍孫,不可拋棄在外邊,特把他帶來送還皇上。一來叫這孩子回京去,安享富貴﹔二來也不負了當年和郡王的一番交情。」
這件事來得離奇突兀,那總管太監聽說是皇孫,便也不敢怠慢,急忙奏明皇上,乾隆帝聽了,也覺得十分詫異。吩咐把小孩傳進艙去,皇帝看那小孩生得方臉大耳,舉動從容,談吐宏亮,一時也看不出他的真假來﹔便傳旨把那和尚和小孩一起帶進京去審問。到了京裡,乾隆帝把這案件交給和珅。和珅回府去,先把那小孩傳進來問時,那小孩朗朗的說道:「俺從小便養在圓真和尚廟裡,認圓真是俺的父親。後來俺到五歲上,懂得事了,圓真和尚便說俺是多羅履端郡王的兒子,只因是側福晉生的,那大福晉時時想弄死俺,才將俺偷偷的救出來,養在廟中。俺聽了和尚的話,知道自己是當今的皇孫,便時時對和尚說要進京見皇祖父去﹔如今既蒙皇祖父把俺帶進京來,便請貴大臣替俺奏明皇上,快快放俺回家去。」
和珅聽了他的說話,看了他的神情,一時也猜不出是真是假,暫把他留在府裡。又傳那和尚進來審問,那圓真和尚供說:「郡王在日,和老僧十分知己,常常把老僧傳進府去談道參禪,下棋吃酒﹔又把內室的事件,告訴老僧。原來郡王有兩位福晉,一位正福晉,一位側福晉。那正福普是豐見勒的閨女,面貌美麗,性情十分潑辣。側福晉,原是小家碧玉,常常被正福晉虐待﹔郡王有時勸說幾句,連郡王也被辱罵。因此郡王十分生氣,常常對老僧說起﹔老僧勸郡王,閨房裡面總以忍耐為是。後來不多幾年,那側福晉生下一位公子來,那大福晉知道了,越發懷恨﹔她覷著郡王出差在外面的時候,悄悄的打發一個丫頭,把那公子偷出府去,意欲把他丟在空野地方餓死他。那時老僧正到郡王府去,被俺撞見了,便求他們佈施給老僧抱回廟剃度做小和尚去。那丫頭進去對福晉說知,福晉也答應了﹔一面叫老僧把這小公子偷偷的抱去,一面報到宗人府,假說是害天花死了。那側福晉同時也被大福晉弄走了。待到郡王回來,見母子兩人都不見,把他一氣,便吐血死了。如今老僧念郡王身後,只有這個種子,又是皇上的嫡親孫子,因此把他送還皇上,給他骨肉團圓﹔老僧看在郡王的交好面上,原沒有別的貪圖,只求大人早早審問明白,老僧也得早早回廟去。」
那和珅得了兩人的口供,便急急進宮去回奏。乾隆帝聽說那和尚重翻舊案,心中也有幾分著慌﹔忙進宮到「綠天深處」和春阿妃商量去。列位,你知道這春阿妃是什麼人?原來便是多羅履端郡王的大福晉,如今給皇帝收下,封了妃子,住在綠天深處,十分寵愛她。當初宗人府奏報永城郡王生了一個兒子,乾隆帝心中即也十分歡喜﹔後來又報說害天花死了,皇上想起皇嗣單薄,便也覺得不歡。傳旨把郡王喚進宮去,問起皇孫害天花的情形﹔那永城便回奏:皇孫死時,臣兒恰恰出差在外,當時實在情形臣兒不曾親見,不敢謊奏,須問兒媳春阿氏才得明白。待到把永城的大福晉傳來,不禁把個公公看怔了。那大福晉花容玉貌﹔舉止風流,果然是極好的了。她說話的時候,口齒伶俐,笑靨承睫,越發把個風流天子勾引得神魂顛倒。
乾隆帝暗暗的留心她一言一笑,絕似從前死去的香妃。這時勾起了皇帝的一片癡心,他這時也忘了翁媳的名分,竟把個大福晉著意憐惜起來。那大福晉是一個聰明人,見了皇上這一副神氣,便放出她迷人的手段來,一派花言巧語,回眸低笑﹔早把個皇帝捏在手掌裡。乾隆帝聽春阿氏說完了話,便對郡王說道:「這個媳婦兒真能說話,好似朕院子裡的鸚哥,聽了叫人忘倦﹔如今皇太后正好少一個陪伴說話的人,朕如今把她留在宮裡,每日陪著皇太后說話消遣兒。朕也做了一個孝子,你也不失為賢孫。」永城郡王雖明知皇帝不懷好意,但也不好說得,只得把他的福晉留在宮裡,垂頭喪氣的出來,冷冷清清住在家裡﹔他想起愛妾亡兒,鬱鬱寡歡,不多幾天,便成了咯血之症,一病死了。永城郡王死過以後,那春阿氏便升做妃子,每天和皇上尋歡作樂,調笑無間﹔正快活的時候,忽然那皇孫出現了。
在乾隆帝心中,還不免有子孫骨肉之念,去和春阿妃一商量,那妃子一口咬定,說:「陛下收留不得的。事隔多年,真假不可知﹔即使果然是真的,他日續嗣郡王,長大起來,知道妾尚在宮中,必不甘心於妾,為他生母報仇。那時外間傳播,皇上也有不便的地方。倘然一定要招認他做皇孫,便請陛下賜妾一死,妾也無顏侍奉陛下了。」說著,便掩袖嬌啼起來。皇帝最寵愛這個妃子,見她一哭,便心疼起來﹔忙拉著她說了許多安慰的話。到了第二天,又把和珅傳進來,忽然換了一副嚴冷的面色,說道:「那皇孫已死七年,宗人府中有案可查﹔現在忽然外面又有一個皇孫出現,定是那奸僧妄圖富貴,欲仿宋明的故事。卿須傳集刑部官員,另立特別法庭,從嚴審問明白,莫叫村野小兒,冒認天家骨肉。」
和珅聽了這番話,心中早已明白﹔退出宮去,把皇上的聖旨宣佈了。第二天,由刑部主審,請大學士都御史諸官員們在一旁陪審,公堂設在乾清門左面空屋內。和珅和劉統勛兩位大學士,高坐中間,兩旁坐著六部人員。刑部有一個章京名保成,口才敏捷,性情狡猾﹔和珅知道他是一個能員,便委他做主審官,坐在公案下面。停了一會,把那和尚和孩子兩人提上堂來,先由保成照例把他兩人的來蹤去跡審問一過﹔便站起來對堂上說道:「諸位大人,據卑職看來,這裡面大有疑竇。諸位大人倘肯給卑職審問的權柄,卑職立刻可以把這案件問個水落石出。」
和珅聽了保成的話,便微微的點頭答應他。保成轉過臉來,喝聲:「把妖僧捉出去!」便走上兩個虎狼一般的差役來,揪住圓真和尚的衣領,直拉出堂外去。保成便慢慢的踱到那孩子跟前,舉手便是兩個嘴巴,打得那孩子哇的哭起來。滿堂官員看了,都大驚失色。只聽那保成大聲問道:「你是什麼地方來的村野小兒?受那妖僧的欺哄,膽敢在朝廷上冒認皇孫。這是犯的死罪,你若不好好招供出來,便當砍下你的腦袋來!」說著,擎起佩刀來,擱在那孩子的頭頸上。
那孩子被嚇得直叫起來。一邊哭著,一邊說道:「我原不知道什麼是皇孫,我只知道那和尚是我的爸爸。我記得四五歲的時候,和尚常常指著我,對別人說道:這孩子姓劉。這樣看來,我是劉家的孩子,原不是什麼皇孫﹔我本不知道皇孫是什麼,那和尚對我說:『到了皇上家去,可讀書做官,有好飯好菜,穿好衣服,出門騎小馬,坐小轎,有許多人侍奉我。」如今你們不給我騎小馬坐小轎,又要拿刀殺我﹔我不願做皇孫了!求你們放我,仍舊跟著和尚一塊兒回去,可好嗎?」
這孩子說完了話,又大哭起來。堂上許多官員,看這孩子可憐,便都替他抱屈﹔只因怕和珅的威勢,大家不敢多嘴。保成聽這孩子招供了,心上十分得意。回過頭來,對堂上笑說道:「諸位大人聽得麼?他原不是什麼皇孫﹔竟是劉家的孩子。如今卑職審問明白了,請大人們定案。」
這時劉統勛坐在堂上,忍不住站起來,說道:「這案且慢定。試問三尺孩童,在威嚇之下,何求不得?況且據那和尚說,這孩子生下地不多幾月便抱出府去。究竟是不是皇孫,莫說這孩子自己不知道﹔便是俺們活動喏大年紀,那自己在父母懷抱中的情形,怕也不能明白。據本大臣看來,今日這樁案件,非得再把那和尚傳上來審問一番不可。」和珅聽了他的話,心中好不耐煩。便冷冷地說道:「貴大臣若不嫌煩,便再把和尚傳上來審問審問也不妨事。」保成在下面,又疊連聲喊:「傳和尚!」那差役又把和尚擁上堂來。這孩子一見那和尚,便指著和尚哭道:「俺好好的姓劉,怎麼叫我來冒認皇家孫子?如今卻害我殺頭來了!」說著,又拉住和尚的衣角,大哭起來。這和尚露出十分詫異的神色來,說道:「你明明的一位皇孫,如何今天變了口供?從前俺對人說你姓劉,原是怕人知道,為遮人耳目起見。」那保成不容他說話,把公案一拍,喝聲:「妖僧胡說!這孩子自己已供認了,你還不快招麼?」喝一聲:「用刑!」那左右差役,接著一聲喊,唿啷啷鐵鏈夾棍,一齊丟在那和尚身旁。嚇得這孩子又大哭起來,說道:「俺們快回去罷!俺不願做皇帝家裡的人,皇帝家裡嚇死人也!」和尚氣憤憤地指著堂上說道:「都是你們這班奸臣,上欺君皇,下虐人民。你們吃的是清朝俸祿,永城郡王是嫡親的皇子,和你們有什麼仇怨?卻要滅絕他的後代。俺死了做鬼,也要和郡王來揪你們的魂靈呢!」圓真和尚說罷,還咬著牙齒,奸臣奸臣罵不絕口。罵得和珅火起,喝一聲:「打死這賊禿!」那左右差役正要動手打時,那劉相國起來攔住,說道:「且慢!如今俺們屈打成招,叫天下人說俺們不公平。據本大臣意思,須把那舊日抱這皇孫的丫頭找來,叫她當堂認明,究竟是否皇孫,俺們才可定案。」
這時天色已晚,和珅吩咐退堂。當夜進宮去,奏明皇上﹔皇帝便傳旨,所有從前郡王府中的丫頭老媽子,一齊上堂去證明。那丫頭老媽子早已得了春阿妃的好處。第二日上了公堂,把那孩子喚上堂來,給她們認。她們齊口說不像。又說:從前的皇孫,是瘦小長頰臉兒,手臂上有一塊紅斑的﹔如今這孩子,卻沒有。內中有一個丫頭供說:「當年皇孫死了,是我親手收殮的﹔如何現在又有一個皇孫出現?」又有一個老媽子供說:「俺是從前那皇孫的乳母。那皇孫確實是死在她懷中的,決不有錯。」你一句,我一句,說得那和尚啞口無言。那劉相國坐在上面,明知他冤枉,也無法挽救他。停了一會,眾大臣商量定下罪來,圓真和尚立即正法。那孩子發配伊犁。圓真和尚臨刑的這一天,大罵昏君奸臣。
那孩子到了伊犁,年紀慢慢地大起來,自己知道確是當今皇孫﹔便去和伊犁將軍說知。那將軍替他轉奏朝廷﹔和珅見了奏章,悄悄地先去通報春阿妃子。那春阿妃子便和皇帝撒癡撒嬌,要皇帝下旨,把伊犁將軍革了,放和珅的親戚名叫松筠的去做伊犁將軍﹔又要把那孩子在伊犁地方正法。這皇帝聽了妃子的話,統統依她。可憐堂堂一位皇孫,只落得一刀結果了性命!這裡皇帝越發把春阿妃寵上天去。雖說皇上從江南回來,帶了一個郭佳氏,一個蔣氏進宮﹔但也總爬不到春阿氏上面去。那蔣氏、郭佳氏,又是蘇州人,性情和順,語言伶俐,一味趨奉著春阿妃子﹔春阿妃子也和她們好。妃子自小兒深居閨閣,不曾見過外面的情形﹔郭、蔣兩人告訴她江南地方,如何如何好玩,那街市又如何如何熱鬧,把個春阿氏哄得心裡熱辣辣的,常常和乾隆帝說,要一塊兒到江南遊玩去。乾隆帝說:「朕才從江南回來,如今又要到江南去,怕給臣子們說話。」後來還是春阿氏想出一個法子來,在圓明園裡,造一條買賣街,那店堂格局,統照蘇杭式樣。古玩店、衣裝店、酒樓、茶館、色色俱全。那店舖中伙計,值堂的,也都從蘇杭地方覓來。下至賣花的、賣水果的、賣瓜子的,都拿著籃在街上叫賣。宮裡的太監,個個拿出錢來做店東。各種貨物,由崇文門監督在外城各店肆中採辦進來﹔把各種貨物,記明價格。賣去的貨物,照值還價,不曾賣去的,仍將貨物退還。
正月初一開園,皇帝下諭,准滿漢各大臣進園遊戲。那班官員,在大街上來往觀看,見有賣食物水果的,大家搶著購買。有時邀集許多同仁,上酒樓茶館去沽飲品茗。那跑堂的往來招呼,和在外城店舖中一模一樣。有時皇上穿著便服,後面跟著幾位妃嬪,到飯館來吃飯,見了大臣們,彼此點一點頭,好似朋友一般。店小二來往上菜,呼酒報帳﹔吃酒的客人,猜拳行令,有說有笑。一時諸聲雜作,皇帝和妃嬪們看了這樣子,不覺大笑。有時皇帝也寫著請帖,請客一二人,大概都是宗室閒散大臣,和西清館中的供奉,陪著皇帝吃酒。一般的也談笑猜拳,毫不拘束。那大臣們吃到高興的時候,也叫幾個條子來請酒﹔有時皇帝一個人出來遊玩,在酒館中叫了許多條子,和那班窯姐兒糾纏捉弄。倘遇到皇帝酒醉的時候,便擁著妓女走到套房裡睡去,直到天晚,也不肯回宮。太監們無法可想,便在房外打著雲板。原來宮中的規矩,皇帝一聽得雲板響,便當起身離開這地方。皇帝有時陪著太後來遊園,那太後也打扮得和平常婦人一般﹔見園中那些走江湖賣膏藥、變把戲、賣草藥、賣卦卜字的,也擠在人堆裡去看熱鬧。那侍衛只得遠遠的站著保護著。
正月十三到十八這六天裡面,稱做「燈節」。皇帝吩咐把園門開放,傳諭滿漢臣民眷屬,下至小家夫婦,都准許進園來遊玩,算是與民同樂的意思。皇帝在這時候,在人堆裡擠來擠去,和那班小家兒女宦室夫人調笑著,十分快樂。太監們迎合皇帝的心意,在各處套房裡鋪設下牀帳,聽皇帝隨意坐臥。到了第三天,忽然有一個大漢,闖進套房來,手中握著一柄尖刀,四處找人的樣子。被侍衛看見了,搶上去把那大漢捉住,發交步軍統領衙門審問。那大漢氣憤憤的說道:「俺妻子進園去遊玩,被昏君誘進套房去姦淫了。俺如今找昏君去和他拼命!」那問官聽他嘴裡說得十分齷齬,便也不問下去,打入死囚牢﹔第二天,便在牢監裡殺死了。自從出了這案件以後,那園中便禁止男子出入。
圓明園中,自從這一年設了買賣街以後,每年正月便成了例規﹔皇帝和妃嬪們在園中遊玩,直到燈節以後,才把街市收拾起來。乾隆帝取與民同樂的意思,把這買賣市稱做「同樂園」。到第二年同樂園開門的時候,園裡又鬧出一樁風流案件來。原來京裡有一位禮部侍郎姓莊的﹔他年紀已六十歲了,只因死了結髮妻子,便在窯子裡去娶一個姑娘來。那姑娘名「賽昭君」,她面貌的美麗,且不去說她,她年紀只二十四歲,生性十分活潑,常常愛在外面閒逛。凡是京城裡香廠廟會熱鬧的地方,到處有她的腳跡。
莊侍郎前妻生下有一個女兒,也生成風流性格,俊俏容貌﹔和這後母十分投機。她母女兩人瞞著侍郎,終日在大街小巷閒闖,引得那班遊蜂浪蝶,終日跟在她母女兩人後面,評頭品足,調笑無忌。那賽昭君有一種極淫賤的脾氣,愛和人調笑,愛聽人稱贊她的美貌﹔因此這些店傢伙計,都和她閒談笑謔,無所不為。那女兒到底是大家閨秀,初見她繼母這種輕狂的樣子,不覺羞得她低著脖子說不出話來﹔後來漸漸地也看慣了,連她自己也和人調笑無忌起來。這女兒名叫秋官,年紀只十八歲,人人知道她是莊侍郎的小姐﹔那班油頭光棍,便一盆火似的向著她。秋官又故意賣弄風騷,若近若拒,到後來,到底受了風流的孽報。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7 06:59:59
第四十七回 鶯啼燕唱江南去 匣劍帷燈刺客來
卻說賽昭君和秋官母女兩人,終年在京城遊玩也玩厭了﹔忽然異想天開,打聽得那圓明園每年開同樂園一次,准官員婦女進去遊玩。她母女兩人,打扮得萬分妖嬈,到燈節時候,也進園去遊玩,每日在街上招搖過市。太監們打聽得她母女兩人的來歷,便也大著膽和賽昭君兜搭去﹔後來那班侍衛和店傢伙計,都來和她戲嬲。她母女兩人,不但不惱,反以為得意。賽昭君最愛打聽宮中的事體,那太監侍衛們都趕著告訴她,說皇上如何風流,妃嬪如何美貌。說到動神的地方,大家捉搦玩弄一陣。那秋官嬌憨跳擲,最是有趣,大家和她調笑,她從沒有惱恨的﹔大家背後取她綽號,稱她「小玩意兒」。
有一天,賽昭君和太監在酒樓中閒談,說道:「皇上的面,俺雖見過幾次,但總在街心裡不曾看得親切,且不能和皇上對面講話兒,倘得和皇上對面講一句話兒,或是同坐著吃一杯酒兒,便是一生榮幸的事體了。」那秋官也接著說道:「皇上長得好一部三綹鬍子,俺倘能摸一摸,也是十分榮耀的了。」那太監們聽了,說道:「這也不難。待皇上來時,我們替你報告上去﹔奏明你母女二人如何美貌、皇上必當召見。」內中又有一個太監說道:「說雖如此,那皇上到園中來,是沒有一定的時候﹔也許一日來過幾次,也許三五天來一次,你母女既要見皇上,須得住在園中候駕。但是園中每天房飯吃用,很要費錢的,如何是好?」那賽昭君又有一種脾氣,她仗著丈夫有錢,有誰說她拿不出錢,她便生氣。如今聽太監說了這句話,她便不生氣,立刻從懷裡掏出一扣錢莊折子來,向桌子上一擲。說道:
「花幾個錢,算得什麼!這扣折子,你們拿著,俺兩人在園中住上十天,怎麼樣?」太監見了錢折,早眉花眼笑,忙收拾錦繡的牀鋪,精美的食物,供養她母女兩人。賽昭君住在園子裡,和那班侍衛謔浪戲嬲,什麼丑樣兒都做出來﹔那秋官到底是女孩兒,還不敢怎樣放蕩。賽昭君住在園裡,一天又一天,不覺到了第五天上﹔這時早已是上燈時候,忽然那班太監慌慌張張地進來,說道:「萬歲爺來了,快接駕去!」賽昭君忙拉著秋官出去。只見一個高大男子,臉上長著三溜鬍子﹔大模大樣地走進屋子來。後面跟著許多侍衛們。那男子坐下,一回頭叫大家出去,侍衛們一齊退出去了。店小二送上酒菜來,那男子吃了幾杯酒,才向那母女兩人招手兒。賽昭君和秋官走近身去坐下。男子問:「你倆是什麼人?」賽昭君回說:「是姊妹兩人。為奸人所賣,誤落窯子裡。」這幾句話,是太監教導她的。那男人慢慢的酒醉了,便拉著她母女兩人,百般猥弄,秋官被這男人破了身。賽昭君認做他是皇上,便放出迷人的本領來,出奇的媚惑他,直到深夜才去。這樣接連三夜,到第四夜,賞出許多大內的珍寶玩器來。那男子也就不來了。
母女二人正打算回家去了。看了那錢折上,已支去了八萬多兩銀子,不覺嚇了一大跳﹔急問時,太監說:「這裡面的食物住宿原是很貴的。」她也無可奈何,滿想把皇帝賞她的珍寶,拿出去賣錢﹔補滿折子上的虧空﹔誰知把那珠寶拿出去一估價,原來都是假的。後來,那侍郎發覺了這筆錢,查問時,賽昭君推說:「是替老爺謀缺分化去的。曾去求了某福晉去轉求某王爺,在王爺家,親自見到萬歲爺﹔萬歲爺又如何親口答應她,給老爺好缺分,叫老爺耐心守著。」一派花言巧語,說得個侍郎無可奈何。從此這莊侍郎常露出窮相來。
侍郎有一個兄弟,家中稱他四爺﹔見哥哥娶了一個窯姐兒在家裡,心裡已經不舒服了。後來不知怎麼,她嫂子和姪女兒在同樂園裡的事體,被他們打聽出來了﹔便寫了狀紙,告到京兆尹衙門裡。那京兆尹見告的是皇帝,嚇得他不敢受理。這事件卻傳到都老爺的耳朵裡,有一個姓江的御史,聽得了,也不問他三七二十一,拉起來就是一本,奏明皇上。說:太監不該炫色攫金,罪在不赦。皇帝看了這奏本,十分詫異,便悄悄把和珅傳進宮來,著他承審這樁案件。和珅領了旨意,立時把那謊騙的太監捉來,一面又把賽昭君母女兩人傳到案下,邀集滿漢軍機大臣,和京兆尹當堂會審。那賽昭君一一招認出來,說皇上如何奸污她,如何把假珠寶哄騙她,那聽審的大臣,聽她供出皇上來,嚇得他們臉上一齊變了顏色﹔和珅急忙把賽昭君拉下堂去,那賽昭君還是滿嘴的嚷著皇上姦淫命婦,那秋官卻也哭得和淚人兒一般。
和珅和眾大臣商量,要定賽昭君一個反坐的罪,一面卻把那太監殺死了滅口﹔又定那莊侍郎一個教唆的罪。獨有劉統勛說:「這事不可孟浪。俺們先入奏去,看皇上神色如何﹔倘這案情是真的,便當償還這侍郎的銀兩,定太監一個充軍的罪。倘這案件沒有皇上的事,便該拿太監正法,把太監的家產抵給侍郎﹔另由御史彈劾這侍郎治家不嚴的罪。」和珅一時打不定主意,劉統勛便獨自進宮去奏聞﹔皇上聽說有人告他姦淫命婦,便傳諭說:「朕之不德,十數年來固多物議,但亦未敢為傷風敗俗之行﹔今莊氏母女一案,著滿漢軍機,秉公審理,務期水落石出,切勿有所顧忌。」劉統勛得了這個聖旨便把那太監用刑審問,這太監熬刑不過,便招認說:只因貪圖她母女多財,便拿一個假皇帝去哄她。又問:假皇帝是什麼人?供說:是外城西大街驢馬坊的掌櫃。當堂出簽,把那掌櫃提來一審便服。劉統勛判定那太監和掌櫃一並正法,把他兩人的家產,判償莊侍郎,又把賽昭君母女兩人發配功臣家為奴。這案件出了以後,從此同樂園中便不許民間婦女出入。一過正月,皇帝又閒著無事可做。每天和春阿妃、郭佳氏、蔣氏三人在宮裡調笑無間。後來郭佳氏奏說:「陛下從江南回來原搜羅了許多珍寶,又陛下常常記念江南的風景,何不在這圓明園中照江南名勝的模樣蓋造起來?把那些珍寶都陳列在園中,賤妾們終日得陪奉陛下在裡面遊玩著,一來也免得陛下牽掛江南,二來賤妾們在裡面遊玩著,也好似回到江南一般。」皇帝聽了,也便高興起來,傳諭內務府和西清館中的供奉人員,把江南各處名勝地方的風景,細細的畫在紙上,進呈御覽。
這個聖旨一下,那班供事人員,天天一幅一幅的畫著:什麼西湖風景,金山風景,揚州風景,大明湖風景,蘇州風景,一處一處的細細畫成圖樣﹔共有三百六十幅。皇帝和三位妃子挑選了四十個景子,發交和珅,叫他監督工程,從速建造。那和珅得了這個聖旨,便打發許多人員,到山陝江南一帶去採辦木料﹔在山東河南山西幾省地方,捉拿人伕。又假說是皇上的旨意,著各省地方官紳捐助銀錢。打聽得有錢人家,便派人去勒索,稍不如意,便說他違背聖旨,辦他的罪。因此和珅又得了許多錢財,弄得地方怨聲載道。內中有一個湖北太守,名亢雨蒼的,死得最苦。
那亢雨蒼,家裡原是很有錢的,只因他沒有官做,常常受官府的敲詐﹔他便發狠,獨立捐助海塘工程洋三萬元。山東巡府替他奏明皇上,聖旨下來,賞他四品頂戴,分發在湖北做武昌知府,那家財越發富厚﹔在揚州一帶,置了許多鹽田,和那鹽商汪如龍又十分要好。誰知他有錢的名氣一天大似一天,居然傳到和珅耳朵裡。這和珅正當著監造圓明園四十景的差役,四處搜刮銀錢。便派一個人到湖北去,向亢知府要錢,一開口便是一百萬﹔那亢雨蒼原是個守財奴,聽了這樣大的數目,豈不要把他嚇倒,況且他實在也拿不出這許多錢,勉強報效,送了三萬兩銀子去。和珅見他不肯出力報效,便心生一計﹔這時山東正捉住一大群海盜,和珅便叫人暗暗買通那些強盜頭目,教他誣供說亢雨蒼是他們的窩家。這個口供一報上去,皇上十分震怒,立刻下諭,把亢雨蒼革職,滿門抄斬。亢雨蒼家裡,有一個五個月的小孩兒,也不免一刀之罪。
這樁案件,和珅辦得痛快﹔那亢雨蒼的家產,老實不客氣,被和珅一人獨吞了。誰知亢雨蒼家裡還留下一個禍種:這人姓餘,名大海﹔原是亢雨蒼朋友的兒子。那朋友和亢雨蒼有八拜之交,朋友臨死的時候,把他兒子托給亢雨蒼的。亢雨蒼把大海留在家裡,教讀成人,替他娶了媳婦﹔這餘大海又生成一副神力,任你一千斤的鐵石,他都一手擎得起來。後來亢家查抄了,亢雨蒼卻給大海一萬塊錢,悄悄地打發他走開。這時大海新死了妻子,只有一個女兒,一時無可投奔,便去投在汪如龍家裡。他得了亢雨蒼的好處,卻時時不忘替亢家報仇﹔汪如龍卻不知道他心中的事體,見他氣力強大,便請在家中做一個鏢師。
乾隆皇帝第三次下江南,吃了總兵官的虧,便暗地裡搜尋有氣力的人,編一隊神機營,保護聖駕。汪如龍便把餘大海保舉上去,皇帝當面試過,見餘大海氣力過人,便十分重用他﹔待到兩宮回鑾,大海也隨駕進京,他臨走的時候,把自己的一個女兒,交托給汪如龍。餘大海的女兒名叫小梅,長得姿色嬌豔,風韻翩翩﹔汪如龍原是個好色之徒,早已看中了她,待到大海進京,汪如龍便仗著自己的勢力,逼淫了小梅,把她收做侍妾。那小梅念在父親面上,便含垢忍辱的廝守著。她父親餘大海,也因為要替亢雨蒼報仇,在宮中竭力和和珅拉攏,常常送他禮物﹔又打聽得宮中有機密的事體,便悄悄地通報和珅。和珅也在皇帝跟前常常贊著大海的好處。皇帝聽了和珅的話,把大海升做神機營長,終日在宮中保駕。
大海初進京來,原想刺死和珅,替亢家報仇﹔後來天天近著皇帝,看看皇帝那種荒淫無道的樣子,心想俺中國的百姓都吃著他一個人的苦,俺不如連皇帝也殺了,也替替千千萬萬的百姓出這口氣,他便想了一個一舉兩得的計策:原來宮中規矩,無論親信大臣王公貝勒進宮來,都不許帶刀。便是那神機營侍衛們,也只許帶長刀,不許帶短刀,只怕臣下行刺,長刀容易看見,短刀不容易搜檢,只有和珅,皇上賞他一把金柄的短刀,柄上刻著和珅的名字,終日掛在身旁﹔不知怎的,這柄短刀,忽然落在大海手裡。
有一天夜裡,皇帝懷中擁著春阿妃,矇矓欲睡﹔忽然眼前一晃一個大漢跳進屋來。皇帝眼快,一聲喊,那柄短刀已直向皇帝臉上飛來,虧得春阿妃子手快,忙拿拂塵的柄打去,那柄兒削斷,短刀落在牀上,皇上拾起刀來看時,見那金柄上端端正正的刻著「和珅」兩個字,這時那刺客已去得無影無蹤,那班侍衛聽得喊聲,也都趕到屋子裡來,皇帝只因那兇器上有和珅的名字,只怕和珅受人的指摘,便把那短刀藏過了,只說:「有一刺客,闖進屋子來謀刺朕躬。如今這刺客逃出院子去了。」那班侍衛聽了,便搶出院子去,四下裡搜尋﹔直鬧到天明,也不見那刺客的影子。
第二天一查點,獨不見神機營長餘大海,立刻把內外城門關閉起來,大索三日,也杳無消息。這時滿朝文武,都齊集武英殿,恭叩聖安。眾官員齊奏說:「那餘大海既是汪如龍推薦的,便該星夜派人去把汪如龍提進京來,嚴加審問。一句話,提醒了乾隆帝,便立刻下諭給兩江總督,著他把汪如龍拿解進京。這汪如龍家裡有千萬家財,平日常常有財物孝敬和珅的﹔如今和珅見要拿解汪如龍,他便一面把聖旨按住,一面進宮去替他求情,說:「陛下莫問,暫把這案件交臣辦理,臣總可以把餘大海這人著落在汪如龍身上,叫他把餘大海交出,由臣審問:那時臣的嫌疑也洗清了,汪如龍的罪也沒有了。」皇帝聽了他的話,把這大案交給和珅去辦。
和珅得了旨意,暗地裡打發一個親信人員,趕到揚州去,會同揚州的鹽大使,去見汪如龍。這時餘大海一擊不中,便立刻逃出京城,連夜到汪如龍家裡躲著。餘大海的意思,雖不能刺死皇帝,丟下那柄短刀,刀柄上有和珅的名字,那和珅的性命,總也不保的了。誰知那乾隆帝實在把個和珅寵得厲害,不但不辦他的罪還要他來辦餘大海的罪。餘大海躲在汪如龍家裡,風聲一天緊似一天﹔他知道自己存身不住了,便和汪如龍說,要躲到別處去。汪如龍這時已得到北京的消息,如何肯放他脫身﹔他原有一座別墅,造在江心裡,那地方是一個小洲,四面都是江水,汪如龍便把大海藏在別墅裡,一面暗暗的告到官裡﹔那揚州知府,會同守備官,帶了五百人馬,悄悄地去把別墅圍住,那大海好似甕中捉鱉,手到擒來,解到京城裡,也不問口供,立即綁出法場砍頭示眾。
大海的女兒小梅得了消息,大哭一場﹔埋怨汪如龍,說他不該見死不救,那汪如龍一派花言,把自己的罪惡瞞過了。誰知和珅殺了大海以後,又在皇帝面前保舉汪如龍,說他擒盜有功﹔聖旨下來,賞汪如龍雙眼孔雀翎,以道員用,汪如龍賣去了大海,強佔了小梅,又得了功名﹔他常常戴著欽賜的翎毛,到親戚朋友家裡去吃酒,誇說自己如何得和珅的重用,又如何用計擒大海,如何得皇上的恩典,洋洋得意,早有他手下的小廝,悄悄的去對小梅說知﹔小梅才明白汪如龍非但是奸污自己的仇人,且是賣去父親性命的仇人。她索性糟踏自己的身子,結識那小廝。從此以後,汪如龍在外面的一言一動,小梅統統知道。
這時,乾隆帝因為要造圓明園的四十景,又下旨南巡,到江南去參觀風景,那沿路的大臣自有一番忙碌。在揚州接駕的依舊是那汪如龍、江鶴亭那一班富紳。那時聖駕還未到揚州,汪如龍預備接駕的事體,日夜忙碌得連吃飯也沒有空兒,因此不常到小梅房中來,小梅覷空,便把那小廝喚進房去,悄悄地和他商量大事,這小廝原是汪如龍最親信的,無論到什麼地方,總把小廝帶在身旁,這時汪如龍仍把個樗園收拾起來,為皇上駐蹕之所,園中頓時收拾得花枝招展,燈彩輝煌。
不多幾天,果然皇帝到了,一走進園門,便想起從前風流的事體,便傳汪如龍進去,問起:「從前的煙花女子,如今可還在嗎?」汪如龍回奏說:「昔日美人今日已退歸房老,不堪再侍奉聖上了,臣如今有十二金釵獻與皇上。」皇帝聽了便十分歡喜,忙喚他把十二金釵送上來,汪如龍早已預備下來了,出來把十二個揚州名妓,打扮著獻上去,這十二個妓女裡面,有兩個長著絕世容貌,可稱得脂粉魁首。一個名叫倩霞,年紀十八歲﹔一個名叫絳霞,年紀十七歲。原是一對姊妹花,如今見了皇帝,皇帝出奇的寵愛她們﹔日間命十二金釵輪流歌舞勸酒,夜間卻只喚她姊妹兩人進去侍寢,裡面皇帝飲酒調笑著,外面汪如龍卻奔走照料,十分辛苦。
第四天夜晚,汪如龍在樗園裡照料正忙亂的時候,忽然內急起來,他便走到一個靜冷的牆角裡小解去,正在這個當兒見他那小廝悄悄的從身後走來﹔汪如龍見是親信,便也不去防備他,不料那小廝走到汪如龍身旁,舉起尖刀來向他主人頸子上狠命的一刺﹔只聽得「啊喲」一聲,汪如龍倒在地上死了,那小廝正要轉身逃時,早已驚動了園中一班侍衛,四面趕來,抓住這個兇手。要知那小廝為什麼要刺死他的主人,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7 07:00:27
第四十八回 文字奇冤塚中戮屍 姊妹絕豔水底定情
卻說那小廝刺死汪如龍後,正打算逃走,吃那班侍衛四面攔住,脫身不得,只見他回手擎著尖刀,向自己胸口刺去,低低的喚了一聲:「父親!」便也瞪著眼死去了。侍衛們忙上去拔去那尖刀,解開衣襟,忽然露出那一抹酥胸和兩個高聳白嫩的乳頭來。大家看了詫異,揭去他的帽子,便露出一頭雲髻來,脫去她的靴子,露出兩口紅菱似的小腳來,刺客並非小廝,卻是一個絕色的少女,侍衛們不敢怠慢,一面去稟報侍衛長,一面去通報汪如龍家裡。汪如龍的夫人趕來一看,認識這女刺客便是那小梅,她身上穿著小廝的衣服,那小廝卻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又在小梅衣袋裡,搜出一張冤單來﹔上面寫著和珅如何誣害亢家,她父親餘大海又如何替亢家報仇,汪如龍又如何強姦她自己,如何賣去她父親的性命。她如今刺死汪如龍,一來為父親報仇,二來為自己雪恨。一張紙上,原原本本,寫著蠅頭楷﹔又說和珅貪贓枉法,是一個誤國奸臣,求皇上立刻拿他正法。那班侍衛都是和珅的心腹﹔見了這張冤單,早給他銷毀了。卻謊奏皇上說這刺客手拿尖刀,闖到御樓下面東張西望,原想行刺皇上﹔給汪如龍眼快看見了,上去攔捉,那刺客便將汪如龍刺死。乾隆帝聽了臣下這一番謊奏,信以為真,便下旨追贈汪如龍頭品頂戴,派梁詩正代皇上到他家去御祭,又給他治喪費一萬兩。
皇帝自從出了這樁案件以後,便處處留心。並且懷疑那倩霞、絳霞和那十個妓女都不懷好意,便連夜打發她們出園去。一面調集扈從人馬,日夜在園外巡邏。那倩霞和絳霞姊妹兩人,正得皇上的寵幸,忽然見要打發她們出園去,不知皇上是什麼意思,還和皇上撒癡撒嬌的依戀著不肯出去。後來皇上哄她說:「回鑾的時候,帶你們進京去。」又問她們:家住在什麼地方?倩霞回奏說:「我姊妹的妝閣在河樓上﹔樓下種著一株高大柳樹的便是。」皇帝吩咐她,你兩人打聽得朕回鑾過揚州的時候,快在樓上點一盞紅燈,朕便打發人來取你姊妹兩人進京。她姊妹兩人聽了皇上的回話,十分歡喜,便真的去住在河樓上,天天守著。
乾隆帝因常常遇到刺客,疑心人民還存滿漢的意見,要刺死滿清皇帝,替漢人報仇。他想這報仇的思想,都是讀書人鼓吹出來的﹔如今朕欲查驗民心的向背,須先從讀書人身上下手。便下詔,凡御駕經過的地方,許沿途讀書的士子,把他的詩文著作獻上來,由皇上過目﹔做得好的,賞他銀錢,十分好的,又賞他官銜。這個旨意下去,那班士子,妄想名利,便大家搶著獻詩獻文﹔皇帝分派給幾個文學侍從大臣察看。雖說沒有文章,卻也沒有悖逆的句子。
這時江陰地方有一個姓繆的老名士。他因功名失意,在家中著了一部小說,名叫《野叟曝言》,他自己仗多才,書上天文地理兵農禮樂曆數音律,沒有一種學問不講。書中的主人便是他自己的化身﹔說那西湖殺龍的一段,頗有自命不凡的氣概。說到那李又全春娘一段,又是十分的淫穢。姓繆的有一個女兒,名叫蘅娘﹔知書識字,十分聰明。她見父親著的書裡面,有許多犯忌的地方﹔又描寫淫穢,必遭毀禁,常常勸著她父親。無奈這姓繆的高自期許,他逼著女兒把這部《野叟曝言》用恭楷抄寫,裝潢成一百本,藏在一隻小箱子裡,打算候乾隆御駕過路的時候,把這部書獻上去。平日見了親友,也拿出這書本給親友觀看,誇耀他自己的博學。
他親友中有一個金蘭甫,原也是一個讀書少年。家中富有錢財,見蘅娘面貌美麗,幾次托媒人到繆家去求婚。這姓繆的嫌蘭甫舉動輕佻,便一口回絕他。蘭甫含恨在心。蘭甫的叔叔金藕舫也因田地糾葛的事體,和姓繆的打過官司﹔因此他兩家互不相容。如今打聽得姓繆的有這一部書,蘭甫也曾到繆家去讀過一遍,見上面有許多觸犯忌諱的話,便悄悄的去江陰府衙門裡去告密。那知府原得到內廷的密旨,專搜查這種叛逆的著作﹔如今見蘭甫來告密,便親自去拜望那姓繆的。這姓繆的不知他們是計,又拿出那部《野叟曝言》來給知府看﹔知府見上面有許多誇大的說話,那殺龍一段顯係是殺皇帝的意思。當下假作稱贊幾句,又慫慂他定要獻與皇上,定可得皇上的獎賞。
姓繆的聽了,便十分得意。到了聖駕過江陰的這一天,他便穿著袍褂,手中捧著書匣子,恭恭敬敬的跪在岸旁獻稿。那江陰知府,早已預備下了,只須御舟上說一聲「拿下」,他便動手。誰知待這部《野叟曝言》送上御舟上看時,打開書箱,裡面藏著一百本白紙本兒,上面一個字也沒有。皇帝看了詫異,傳話出去問他什麼意思,那姓繆的見他的書忽然變了白紙,也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皇帝認做他是個呆子,便傳旨申斥了幾句,也便放他回去了。那金蘭甫和江陰知府,枉費了一場心計,依舊是抓不著姓繆的把柄﹔這姓繆的也因為一生心血,都在這部書上,如今一個字不留,叫他如何不傷心?他在家中,便長吁短歎。卻不知道他那部書早已被他女兒偷出,裝在小缸裡,悄悄的拿去後園埋在地下了﹔卻拿白紙照樣的裝釘成一部假的書,藏在書箱裡。這也是使她父親免罪的法子。後來直到姓繆的死過以後,蘅娘嫁了丈夫,才悄悄的又把這部《野叟曝言》掘出來,藏在家裡,直到現在。這都是後話。
如今再說乾隆帝因防漢人反叛,有意興文字之獄。當時到底被他找出兩樁案件來,一樁是《黑牡丹》詩,一樁是《一柱樓詩稿》。那黑牡丹詩,原是大學士沈德潛著的。那沈德潛名歸愚,做得一手好詩﹔乾隆帝自命是文學士,常常和臣下和詩作文。只因他詩文根底很淺,做出來總不十分討巧,又怕給臣下見笑,便請兩位大臣在他身旁,常常叫他們捉刀。一個是紀曉嵐,專代皇上做文章的,一個便是沈歸愚,專代皇上做詩詞的。後來沈歸愚死了,便由梁詩正代作。那沈歸愚因皇帝看重他,他在皇帝跟前,常常露出驕傲的樣子來﹔皇帝因為諸事要仰仗他,便不和他計較,反格外敬重他。沈歸愚六十歲時,還是一個秀才﹔到七十歲時便拜作宰相,到八十歲時,予告還鄉。皇帝還常常打發官員,到他家中去問好。這是何等榮耀的事體?後來乾隆帝作了十二本御制詩集,特送到沈歸愚家裡去,請他改削﹔那沈歸愚卻老實不客氣,在御制詩上批了許多壞話,又刪去了許多詩詞,送回京中。乾隆帝看了,心中雖說不高興,但看在老臣面上,便也不說什麼。隔了一年,沈歸愚便死了。
乾隆帝此番南巡過蘇州地方,想起老臣沈歸愚來,便擺駕到他墳前去弔奠﹔又傳他的子孫到跟前來,問了幾句話。忽然想起沈德潛是一代詩人,家中必有遺著,便向他子孫查問。他子孫享著祖父的家產,文墨卻一竅不通的﹔終日裡鬧著嫖賭吃喝的事體,也鬧不清楚。這時皇帝忽然查問起沈德潛的遺著,他們平日既不留心先人的手澤,知道什麼是犯諱不犯諱,便把沈歸愚的原稿,一古腦兒獻出去。乾隆帝看時,上面有許多詩是詩集上不曾刻入的﹔又有許多代皇帝作的詩,他也一齊收入詩稿,下面注明「代帝作」三字。乾隆帝看了,不覺惱羞成怒﹔他想御制詩已經刻出去了,這詩稿裡又有代作的字樣,豈不壞了朕的名聲?但心中雖不樂,卻也無法處置。後來,又看到他的未定稿裡面,有一首《黑牡丹》詩,劈頭一聯,便是:「奪朱非正色,異種亦稱王」兩句。乾隆帝看了,勃然大怒。說道:「好一個大逆不道的沈歸愚!他明說是朕奪了朱家的天下,又罵朕是異種,這如何忍得?」便立即下旨,沈歸愚生前受朝廷厚恩,今觀其遺著,有意誹謗本朝,跡近叛亂,著即掘墓撲碑。」又把沈歸愚的屍首,從棺材裡拖出來,砍下頭來﹔沈氏子孫,一律充軍到黑龍江﹔只留下一個五歲的孫兒。這一樁文字獄,把那班讀書人嚇得縮著脖子躲在家裡,從此以後,也不敢獻什麼詩文了。
這時揚州東台地方,有一個紳士,名叫傅永佳的,忽然獻出一部《一柱樓詩稿》,向江蘇巡撫衙門告密,說這作一柱樓詩的徐述夔是個叛逆。他在詩中有許多叛逆的話,如詠正德杯詩裡有兩句:「大明天子重相見,且把壺兒擱半邊。」這個壺兒,便是說「胡兒」,他說當今天子是胡兒﹔「胡兒擱半邊」,是說要推翻大清天子,重立明朝天子的意思。這時乾隆帝正四處搜尋叛逆的文字,那地方官也想討皇帝好,因此特別注意。如今江蘇巡撫見了這本詩集,便知道有了升官的路,當即把詩集獻與皇上。聖旨下來,果然發掘徐家的墳墓,又斬徐述夔的腦袋﹔徐家子孫一律正法﹔徐家田產,賞給傅永佳。揚州知府謝啟昆,江蘇藩台陶易,說他是同黨庇護,隱匿不報,一齊發充新疆效力。那江蘇撫台,果然升了兩江總督。可憐徐述夔一家性命,都送在這兩句詩上,你道悽慘不悽慘!
說到傅永佳的告密,原和徐家有私怨的。傅永佳的父親,做過一任御史,告老回家,他卻極愛風流的。那時東台地方有一個土娼,名叫小五子的,長得清豔淡雅。傅紳士在她身上已經花了整萬銀子了,頗想娶她回去,做一個金屋姬人。誰知那小五子卻暗地裡愛上了那徐述夔。這徐述夔當時在揚州府衙門裡當幕友,年紀又輕,才學又好。後來調到江蘇藩司裡去,勢力越發大了,便把小五子娶回家去,寵擅專房。此事給傅紳士知道了,氣得他發昏章第十一。後來揚州府鬧漕案件,傅紳士也在裡面﹔徐述夔告密,說傅紳士主使抗漕,公文下來,捉拿傅紳士,傅紳士上行下賄,才免了這場災禍﹔但是家財也化盡了,人也氣成病了。傅紳士臨死的時候,叮囑他兒子傅永佳,務必要報了這個私仇。傅永佳留心多年,才得到這部《一柱樓詩稿》。害得徐家家破人亡。傅永佳又得了徐家的田產,他是何等快樂。
這時,皇上御駕已從杭州回來,船過揚州地方,又出了一樁離奇案件。原來揚州有一個富紳人家姓孫﹔那孫紳士已在五年前死了,那孫太太管教著兩個女兒:大女兒名叫孫含芳,二女兒名叫孫漱芳,調理得好似月裡嫦娥,流水仙子一般﹔知書識字,又做得一手好針線。含芳年紀十七歲,漱芳年紀十六歲﹔揚州全城的人,都知道孫家有這兩個美人兒,誰不願去娶她做媳婦。今天張家,明天李家,那說媒的人,幾乎把她家的門檻都要踏斷了﹔那孫太太是寵愛女兒的,諸事去問她女兒。誰知她女兒一口回絕,說到二十歲,再提婚事。須得要揀一個才貌雙全的郎君,才肯嫁他。她姊妹兩人,還有一個心願,只因姊妹兩人感情十分濃厚,今生今世不願分離,要兩人同嫁一個丈夫。倘不如她的心願,情願終身不嫁。她姊妹兩人立了這個誓願,叫她母親如何知道?
姊妹倆同住在一間河樓上,樓下一簇楊柳,遮著一個石埠﹔姊妹倆倦繡下樓,常常並肩兒坐在石埠上垂釣。這河面上十分清靜,來往船只很少,因此她姊妹也不怕給人看了姿色去。誰知這時,早有一個少年郎君,在河對面飽看了美人了。那少年名顧少椿,也是紳宦人家,他父親顧大椿,在京中做御史﹔母親胡氏,在家裡督率兒子讀書,少椿的書房,在樓下臨河的,恰恰和孫家的妝樓相對。每逢含芳姊妹在石埠上垂釣,那少椿從窗櫺裡望去,好一副綠蔭垂釣的仕女畫兒。少椿到底害羞,天天看著,卻不敢去驚動地﹔又因生性溫柔,也不肯做這煞風景的事體。後來實在忍不住了,對他母親說知,托人去說媒,她姊妹兩人,依舊是一句老話,要到二十歲才嫁。少椿無可奈何,只得每天在窗櫺中望望罷了。從此以後,書也無心讀,飲食都無味,終日坐在書房中,長吁短歎。母親以為他在書房裡用功,便也不去留心察看他。講到那含芳姊妹兩人,越發不知道有人在隔河望她,為她腸斷。
天下事有湊巧。這時候是初夏天氣,那臨河一帶,花明水秀,越發叫人看了迷戀﹔含芳姊妹兩人,常常到埠頭上來閒坐納涼。有一天,午後,正是晝長人靜﹔含芳一個人,悄悄地走出河埠來垂釣,不知怎麼一個失足,倒栽蔥跌入河中去了。這時兩岸靜悄悄的,竟沒有一個人知道﹔那顧少椿卻是處處留心著的,見了心上人跌入河中去了,把他嚇了一大跳。他也顧不得了,忙脫下長衣,開了後門,一縱身也向河心裡跳下去。在少椿心中,原是想去救那孫家小姐的﹔誰知他兩人都是不識水性的,一個頭暈,早已昏昏沉沉,隨水氽去了。在少椿心裡,一心要去救他孫小姐,他在水中奮力掙扎著,見孫小姐在河心裡頭顛來倒去,那一縷雲鬢,早已被水沖散了。少椿奮力向前撲去,給他攔住了孫小姐的衣襟。那孫小姐見有人救她,也拼命掙扎,顧不得含羞了,一伸手把那少椿緊緊的拖住﹔少椿也攔住她的領子。他兩人在水中胸腰緊貼,香腮廝溫。誰知在水中的人,越是用力,越往下沉﹔他兩人漸漸地沉到河底去了。顧少椿在河底裡,還是竭力地把孫小姐的身子往上擎著。
正在危急的時候,妹妹漱芳也到河埠來尋她姐姐﹔一看水面靜悄悄的,只見河中心的水勢打著漩渦兒,又見一隻小腳兒,伸出水面來,漱芳認得是她姊姊的腳,發一聲喊,撲通一聲,也跳下河去。這一喊,卻把兩岸的人家喊出來,一齊推出窗來一看,見一個姑娘氽在水面上,便有許多人,七手八腳的,拿著長篙,把漱芳小姐救上來。這漱芳小姐指著河心裡哭著,說姊姊掉在河裡了!大家聽了,再去把她姊姊救上來。那含芳這時也已被水灌飽了,救上岸來,昏昏沉沉,開不得口。可憐那顧少椿沉在河裡,也沒有人去救他。孫太太把大女兒摟在懷裡,一聲兒一聲肉的喊著,大家又幫著施救,還有誰去顧著河心裡的顧少椿?
顧少椿的母親胡氏,在隔岸看熱鬧,回進屋子來,到書房裡去看她兒子時,見屋子裡靜悄悄的,地下丟著少椿的一件長衣。胡氏看了,知道事體不妙﹔忙回身出來,到河埠頭喊時,一眼見那石條上擱著她兒子的一雙鞋子。那胡氏大哭起來,指著河心裡,求著大家救她兒子。有幾個識水性的,一齊跳下水去,再救她的兒子去,直從河底裡把少椿拖上岸來。胡氏看時,早已兩眼泛白,氣息全無﹔這一急,把個胡氏急得雙足亂蹬。也是一聲兒一聲肉的大哭了起來。這時那邊的含芳小姐,慢慢地清醒過來﹔孫太太把她抬進屋子去,這班人丟了孫小姐,都來救顧少椿。胡氏又去請了醫生來,從傍晚時分,直救到半夜裡,才慢慢地轉過氣來。他第一聲便喊道:「快救孫家小姐!」他母親告訴他說,孫家小姐已被救活了。他便閉上眼,不說話了。從此顧少椿抱病在牀,直病了一個多月,才慢慢地能坐起身來。
那含芳小姐經過養息,早已能夠走動了。但從此以後,便把個顧少椿深深地藏在心裡。聽人說顧少椿害病很重,她姊妹兩人便在閨房裡對天點著香燭,替少椿禱告著,求皇天保佑他病體早早痊癒。後來又聽說他能起身了,便對她母親說:「顧家少爺為俺幾乎送去了性命﹔如今他害病在牀,俺們也得去看望他一回,免得叫人背後批評俺不懂得禮節。」那孫太太聽女兒話說得有理,便也帶著她到顧家來﹔胡氏接著,說了許多話,她母女兩人,又到少椿牀前去問候了一番。那少椿見含芳越發出落得俊俏了,心中不由得歡喜﹔只因礙著她兩位老太太面上,只是四隻眼睛癡癡的望了一會,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含芳小姐,見少椿兩粒眼珠在她臉上亂滾,只羞得她低下脖子去,站在她母親背後。
這裡孫太太和胡氏兩人退出屋來,背著含芳小姐提起他兩人的親事來。胡氏說:「我們這個,早已求過你家了﹔如今只請孫太太回去,背地裡問一聲你家小姐。倘若小姐願意,俺們便好做事了。」那孫太太便告辭回去。要知他們的婚姻成功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7 07:00:52
第四十九回 紅燭照處美人死 綠樹蔭中帝子來
卻說孫太太回去的第二天,顧家果然打發一個媒婆來,第二次到孫家來說媒。那含芳小姐,起初聽說顧家來求婚,她猜那顧家公子,必是一個紈袴子弟,不得懂恩情的,因此,第一次求婚時便一口回絕。此番見顧少椿是一個翩翩公子,又是美貌,又是多情,她如何不肯。況且他兩人在河底裡黏皮貼骨的摟抱過,在含芳小姐心裡,這生這世,只有嫁給顧家公子的了。暗地裡問她妹子時,也願意一塊兒嫁去。到了夜裡,含芳小姐悄悄的把這個意思對她母親說了﹔她母親便打發媒婆來對胡氏說知。那胡氏聽孫家允了婚,且一允便是兩個,她如何不樂?便是顧少椿心裡,也是喜出望外,因此,他的病也好得很快。胡氏看她兒子全好了,便預備揀日子給她兒子定親。
誰知好事多磨,在他們定親的前一天,忽然接到他父親從北京寄來的一封信,說已替他兒子在北京定下一頭親了,女家也是做京官的﹔並說當年要娶過門的,少椿看了,好似兜頭澆了一勺冷水,氣得他話也說不出來,整整地哭了一天,第二天便病倒在牀上。胡氏看了,十分心疼,忙用好話安慰他﹔一面托媒人回絕了那孫家。那孫含芳姊妹兩人得了這個消息,一不哭,二不說話,暗地裡說定了,一輩子守著不嫁。好在她家裡有的是錢,又沒有別的兄弟,這萬貫家財,也夠她二人澆裹的了。只是那顧少椿心中十分難受。這時已到盛夏天氣,十分炎熱,少椿便把臥榻移到樓下書房來,他也是為睡在牀上,可以望著對岸孫家妝樓的意思。胡氏卻不知兒子的用意,只好順著他的心意罷了。看看睡了幾天,遠望那對岸的妝樓,終日窗戶緊閉﹔少椿心想,含芳小姐也病倒了嗎?可憐俺兩人一段心事,隔著河,有誰替俺去說?他因想起心上人,常常終夜不得入睡。
有一天半夜時分,他在牀上正翻騰不安的時候,忽然聽得窗子上有輕輕剝啄的聲音。少椿霍地跳下牀來,輕輕地去開了後門﹔見月光下亭亭的站著一個美人兒,望去好似那含芳小姐。這時少椿情不自禁了,一縱身撲上前去拉著她的玉臂兒。說道:「想得我好苦也!」那小姐忙把少椿推開低低的說道:「俺不是含芳,俺是漱芳,姊姊想得你厲害,你快去吧!」少椿看時,見河埠下泊著一隻瓜皮小艇子﹔少椿便顧不得病體,和漱芳兩人手拉手兒下了艇子,輕輕地渡到對岸,只見那含芳小姐站在石埠上候著。他三人便並肩兒坐在石埠上,娓娓地清談起來﹔好在有一排柳蔭兒做著天然的屏障,外面的人也瞧不見他們。他三人直談到五更雞唱,才各悄悄的自回房去,從此以後,石埠聚會成了每夜的功課。
天氣自夏而秋,外面的風露,漸漸兒有些忍不住了﹔漱芳小姐便想了一個法子,叫少椿留心看著,每夜覷孫太太睡熟了,她們便在樓頭上點一盞紅燈,見了紅燈,便悄悄的渡過河來,她姊姊便把他接進屋子去﹔倘然不見紅燈千萬莫過來。少椿得了這暗號,悄悄的過去,逕進她們的妝樓﹔一箭雙雕,享受溫柔滋味。這樣暗去明來,又過了半年的甜蜜光陰。
有一天,忽然大禍來了。當她姊姊點著紅燈正在樓頭懸望時,只聽「嗖」的一聲,飛過一枝毒箭來,一箭穿過她姊妹兩人的太陽穴,一齊倒在地上,這毒箭是見血封喉的,她姊妹兩人悄悄地死在樓上﹔那顧少椿兀是靜悄悄的守在樓下,直到天明,還不見她姊妹來開門,少椿心中越是疑惑,越是不肯走開,後來她家裡的丫頭走進小姐房裡去,見兩位小姐並肩死在地上,忙去報與太太知道,那太太聽了,直跳起來﹔搶到她女兒房裡,摟著兩個女兒的屍身嚎啕大哭,那少椿在門外聽到哭聲,知道事體不妙,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打進門去﹔搶上樓去,撲在兩位小姐的身上,哭得死去活來。那孫太太看著不雅。吩咐把少椿拉起來﹔一面報官去。
江都縣聽說出了這件人命案,他自來相驗。見這顧少椿形跡可疑,便把他帶回衙門去審問。顧少椿見死了他的心上人,恨不得跟她們一塊兒死去﹔見縣官審問他,便一口招認是自己謀害死的。待到那問官問他:為什麼要謀死孫家的小姐?和怎麼樣謀害死的?他卻說不出話來。那胡氏見她兒子被縣官捉去了,急得她拿整千銀子到衙門裡去上下打點﹔又寫信到京裡去,那顧大椿急趕回揚州來告衙狀。這時乾隆帝從杭州回來了,正在揚州,接了顧御史的狀子,便吩咐揚州知府,把顧少椿釋放了。那邊孫太太見釋放顧少椿,如何肯休?她也報著冤單,赴水告狀去,乾隆帝退還她的狀紙,一面推說是可憐孫家的女兒年輕死於非命,便派揚州知府御祭去,而追捕兇手的事件,絕不提起﹔便是地方官,也弄得莫名其妙。
後來,乾隆帝回鑾以後,忽然有兩個少婦人,打扮得十分鮮豔,到孫家去探望孫太太,那少婦自己說:是姊妹兩人,姊姊名倩霞、妹名絳霞,原在勾欄院中,曾經得乾隆帝召幸過,後來皇帝到杭州去,吩咐她妹妹俟回鑾過揚州的時候,在樓頭點一盞紅紗燈,便當打發人來接她們進京去,她家住在狀元橋邊,妝樓靠河樓下也有一株楊柳﹔如今孫家後樓也有楊柳樹,樓頭也點一盞紅紗燈,莫是皇帝錯認了孫家是倩霞家裡?原要射死倩霞姊妹兩人的,如今射死了孫家的姊妹兩人。這句話,卻被他們猜著了,乾隆帝為什麼要射死她姊妹兩人,連倩霞自己也不知道。如今待做書的來替她們說吧?只因乾隆帝見小梅刺死了汪如龍以後,便刻刻留心﹔疑心倩霞姊妹兩人,也是來行刺的,因此不敢留戀,忙把她姊妹兩人送回院去,帶她到京裡去只一句話,原是說著玩的,在乾隆帝心裡,原不打算結果她姊妹的性命,後來忽然想起,不帶她姊妹回京,怕她們怨恨。從前皇帝寵愛她姊妹兩人的時候,在枕席上什麼恩愛秘密的話都說過﹔深恐她姊妹怨恨至極,把宮中的秘密都洩露出去。因此便起了謀殺她姊妹的心,回鑾過揚州的時候,便悄悄的打發一個侍衛,拿毒箭去射死她姊妹﹔誰知事有湊巧,那孫家姊妹在那裡做偷期密約的事體,樓頭也點一盞紅燈,那侍衛錯認是倩霞姊妹的妝樓,恰巧樓頭也有兩個美人兒並肩靠著,那侍衛以為目標是千真萬確的了,一箭射去,把好好一對姊妹花,送到枉死城去了,那倩霞姊妹兩人打聽得孫家出了這件命案,心知皇帝要結果她二人的性命,忙偷偷的把紅燈除去,躲在別院姊妹的家裡,待皇帝回鑾以後,才出頭來,到孫家去探望。
那孫太太聽了姊妹這一番話,又是傷心,又是害怕,只得把這案件擱起不提,倒是那顧少椿不肯負心,把含芳姊妹兩口靈柩接回去,葬在自己祖墳上,算是他的原配,那北京娶來的算是繼配,又把孫太太接到自己家裡,和父母一般侍奉著,可憐他兩家人,只因皇帝一個念頭,弄得她倆家破人亡,而乾隆肚子角裡,早已把這樁事忘得一乾二淨了。
乾隆皇帝回到宮裡,那和珅承造的圓明園四十景已成功了﹔把天下的名勝,都造在這一座園子裡﹔又把天下的珍寶,也都陳列在這座園子裡,乾隆又去過驕奢淫逸的日子了,要知後事,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7 07:01:16
第五十回 死寶妃高宗傷往事 游離宮嘉王窺秘像
卻說圓明園原是在中國歷史上有名的大建築,這時和珅承造園中四十景,每一景或靠山、或傍水、或闊大、或精小,真是各抱地勢,勾心鬥角。講到全國風景最幽雅的地方,要算那安瀾園一帶了。什麼彩芳洲、飛睇亭、綠帷舫,無邊風月閣,煙月清真樓,染霞樓,方壺勝境,瓊華樓﹔蕊珠宮、三潭印月,天宇空明,清曠樓、華照樓、澡身浴得池,都是清秀高華,四時咸宜的地方。
乾隆帝當日進園來,見了這去處,便贊不絕口,流連不肯去,和珅迎合上意,便奏請聖上駕蹕,皇帝依奏,他是一時三刻離不開春阿妃和郭佳氏蔣氏三位美人的。當時也把三人搬進園裡,春阿妃住蕊珠宮,郭佳氏住方壺勝境,蔣氏住華照樓。乾隆帝每天在正大光明殿坐朝,朝罷回園,便和這三個人調笑。每到春天,在瓊華樓一帶遊玩﹔到夏天,在彩芳洲、飛睇亭、綠帷舫一帶遊玩﹔到秋天,在煙月清真樓、染霞樓、三潭印月、清曠樓一帶遊玩﹔到冬天,在天邊風月閣遊玩。有時想別的妃嬪,便回大內去,帶著許多宮眷進園來,滿個園中遊玩著﹔有時奉著皇太后來遊園,每逢四時佳節,又把文武大臣召進園來,各處遊玩,賜宴吟詩。皇帝自己做四十景圖詠,命文學大臣和詩,刻一本詩集子,頒賜王公大臣。
圓明園地方闊大,乾隆帝在裡面,四時遊玩,毫不厭倦。還有那和珅終日陪伴著,常常想出新玩意來,博得皇帝的歡心。和珅在皇帝身邊,寸步不離,皇上和宮眷嬉笑調情,他也不忌避的,內中一個郭佳氏,因長得白淨秀美,皇帝格外寵愛她。郭佳氏格外愛惜自己,她最愛洗浴,又愛那玉器,她住的屋子裡,帷帳屏幛都掛著碎玉:微風吹動,一陣陣叮噹響聲,十分悅耳。此外鏡台牙牀都嵌著白玉,便是郭佳氏衣襟裙帶上,都綴著玉片兒。眉心帽沿上,也綴著一方羊脂白玉﹔村著粉腮上紅紅的胭脂,真是嬌滴滴越顯紅白。乾隆帝因她愛玉,凡是四方進貢來的玉器,都搬來陳設在郭佳氏屋子裡﹔屋子裡有玉樹一株,高和人齊。那樹枝上掛著各種珠寶玩具,乾隆帝寵愛之極,便把郭佳氏進封寶妃。
這時,福康安收服和闐,那和闐地方是出玉的。乾隆帝因寶妃愛玉,便秘密下一道聖旨,叫他多搜玉器。不多幾天,那和闐的玉器送進京來,陳設在圓明園裡。那玉有各種顏色,有白如雪一般的,有黃如蠟一般的,有紅如霞一般,有綠如翠一般的。寶妃看了拍著手,笑得她一張櫻桃嘴合不攏。其中有一樣最貴重的東西是大塊白玉雕成一匹玉馬。長鬣高蹄,方眼紫鼻,露出幾絲血斑紋。那顏色都是天然生就的,全身潔白光潤,長約三尺餘,高約二尺餘。乾隆帝看了,笑說道:「這玉馬和寶妃,可稱得雙美了!」和珅聽了,便去在華照樓下造一座寶馬亭,把玉馬供在亭子中間。亭子四面,用白石欄杆圍繞著。
寶妃每天要洗澡的,有時拉著春阿妃和蔣佳氏同在浴池裡洗澡。這時雖在夏天,和珅怕她們嬌嫩皮膚受了風寒,便在華照樓後面,造起一座大鍋台來,把水燒熱了,用鐵管曲曲折折的通到池底,灌進熱水去,稱做溫泉。三位美人,在溫泉裡洗浴,大家嬉弄一陣﹔皇帝靠在池邊,看著她們。和珅也陪在一旁看著。那班妃子,有的在水面上搶著球的,有的爬在石狻背上唱著曲子的﹔獨有那寶妃從浴池裡出來,用兩個宮女交著臂兒,抬著她到寶馬亭中,裸著身體坐在那玉馬背上,四五個宮女,忙著拿軟巾替她揩乾身上的水珠,又替她渾身撲著粉。拿一匹輕紗,裹住她的身子﹔打開雲鬟來,宮女替她梳一個墮馬髻兒。又有一個宮女,送上琵琶來﹔寶妃彈著琵琶,唱著曲兒。皇帝在椅子上坐著看著,直看到穿上衣裙,才和她手拉手兒的到天宇空明納涼去。
那和珅陪著皇帝,看在眼裡,回家去也和他的姬妾照樣嬉弄著。他姬妾有一個名叫雲兒的,原是乾隆帝下江南的時候替他帶回京來賞給他的。那雲兒皮膚長得十分白淨,長身玉立,轉盼動人。乾隆帝曾經臨幸過她一次,那雲兒也仗著自己曾伺候過皇上,瞧不起同輩的姬妾們﹔和珅也因她是御賜的,格外寵愛她。當雲貴將軍進獻和闐玉器的時候,先請和珅過目,和珅也拿了幾樣到家裡去,給雲兒玩弄。內中有一個白玉墩,雲兒每浴罷,便裸坐墩子上,揩抹水珠,又渾身撲著香粉,也命丫鬟替她重整雲鬢,和珅也坐在一旁。忽然想起圓明園和玉馬,和珅笑對雲兒說道:「像你這樣白馬也似的肌膚,也配得騎在馬上。」
後來不多幾天,那寶妃因常常洗浴,和皇上在風裡調笑著,風寒入骨,一病身亡。寶妃一死,把個乾隆帝傷心得茶飯無心,神魂顛倒﹔雖說一般也有春阿妃和蔣氏伺候著,那皇帝總是鬱鬱不樂,每見了那玉馬,便想起了寶妃,掉下淚來。後來,春阿妃怕皇上傷心過甚,便悄悄的把那匹玉馬偷出園去,交給和珅,拿去藏在內庫裡。誰知那和珅也要謀吞那匹玉馬,便悄悄的拿回家去,給那雲兒騎坐取樂去。
乾隆帝見死了寶妃,連圓明園也不願住了。後來和珅想出法兒來,哄著皇帝到熱河去。這時已到八月,清宮舊例,每年秋天,必行秋獮禮,在熱河地方的木蘭圍場。乾隆帝雖然常到江南去,每年並不忘這個禮節。木蘭左近,熱河城裡,原有康熙帝造著的行宮,這地方風景是古樸,天然雄偉。後來乾隆帝嫌地方太蕭索,便在行宮四面,添造御苑,共有三十六景。此番皇帝帶了春阿妃和蔣氏到熱河打圍獵,臣下許多武將,各逞英雄,追飛逐走,一連打了十天,捉獲了許多野獸。回到行宮裡,又大排筵宴,召集了許多蒙古王公在別殿中賜酒賜肉。那王公把眷屬一齊帶進宮裡。皇帝見裡面有幾個長得英挺娬媚的,留下了充做宮娥。內中有一位哈刺沁親王的女兒,還有一位塔固牛彔的妹妹,都是長得俊眉秀眼,顧盼動人﹔乾隆帝封她做妃子。如今有了新歡,便忘了舊恨。
那兩個妃子都是信奉喇嘛的。乾隆帝便在行宮裡造起高大的喇嘛廟來,和北京的雍和宮相似,裡面養著許多喇嘛和尚。皇帝常常帶著兩個妃子進廟去禮佛,那喇嘛知道皇帝的性格,也在廟裡塑起歡喜佛來,比北京的還要塑得精巧。那歡喜佛共分三種,供奉在三座秘殿裡,第一座殿,都是精銅鑄成的佛像,外面鍍著金葉。那佛像有男佛女佛,每一對都是相對著,或坐、或立、或臥,奇形怪狀,蕩人心魄。殿裡還有一座小閣,羅帳繡幃,牙牀寶座﹔望去暗吞吞的,四面用雕欄圍住。裡面塑著兩尊佛像,一個是男身的,貂帽東珠,辮發袍褂,坐在寶座上,好似滿清帝王的模樣﹔垂小眼皮,看著腳下一個女身的佛像。那女佛斜靠著身體,睡在地毯上,抬起眼望著那男像﹔星眼斜溜,朱唇含笑,露出十分的春意。這小閣上只有皇帝和妃嬪可以進去。第二座殿,是滿掛著畫像。第三殿,滿掛著繡像。
當時有一個郎世寧,是好畫手,他畫了十六幅,懸掛在第二座殿裡﹔畫上的男子,都畫著皇帝的面貌,那女子畫得卻個個是美人兒。皇帝看了,心中十分歡喜。又有一個漢畫工,也畫了十六幅,畫上的女子,卻都是畫著某妃的面貌﹔那男子的面貌個個不同。乾隆帝看了,大怒,立刻傳諭把那漢畫工捉來正法。獨有那喇嘛作畫,十分奇怪:他先靜悄悄的去盤腿坐在牀上,閉目靜氣﹔坐到第七天上,他牀對面的白牆壁上,忽然慢慢地露出影子來了。那影子越露越濃,竟成了一幅極好的畫兒,再叫畫工進屋子去,依著牆上的格局畫下來。畫上的相貌,也有極丑的,也有極美的﹔但總是縱橫顛倒,十分動人的。那繡像,都是蒙古男人繡的,也繡得十分出神。乾隆帝帶著幾個喜歡的妃嬪,天天在秘殿裡遊玩調戲﹔玩厭了,又在各處風景優美的地方去遊玩。行宮有三十六景,乾隆帝還嫌狹小﹔傳諭下去,又添造二十六景,依舊交給和珅承辦。那和珅打樣彩料,日夜趕造。看看已到殘冬,太後幾次傳旨出來,喚皇帝回宮去。這時已在十二月裡,乾隆帝也無可延挨了,只得擺駕回京去。臨走的時候,吩咐和珅,趕快建造。到了第二年二月底,聖駕又幸熱河。乾隆帝此番出來,把一個幼女和孝固倫公主,和十五王子顒琰,帶在身邊。和珅見了這兩位皇子皇女,又出奇的巴結他們,常常買些新奇的玩意兒孝敬公主。又陪著十五王子到關外各處去打獵玩耍。
這時新造的二十六景,又已完工了,和珅知道皇上歡喜江南風景的,要在這窮荒寒冷的地方,裝點出許多明媚豔麗的風景來。宮中有一座磬錘山,在半山岡上造著許多亭館,四週種著合抱不交的大鬆樹﹔一陣陣風聲,夾著樹葉擺動聲,像江心怒潮。屋子裡樹蔭四合,涼意侵入,是皇帝避暑的地方。正屋裡一方匾額,是皇上的御筆,寫著「萬壑松濤」四字。東間沿山坡下去,彎彎曲曲如長蛇一般﹔山麓一叢雜樹,隱著一座高樓,名叫「雲山勝地」。山下一汪湖水,湖面平得好似鏡子一般﹔遠望湖對面,環山如帶,塔宇高低,一一倒映入水。湖中有一洲,地與水平,一頭接著一條長堤,堤旁夾種著桃柳,洲上樓閣綿直,洞房曲折,名叫煙雨墩,是帝王藏嬌的地方。入晚燈火掩映,笙歌徹耳,望去好似海上仙山。洲盡頭,一塔高聳,名叫點鼇塔。湖西麵粉垣一曲,花枝出牆,名叫文園:園中小池曲橋,幽館危閣,前後都有長廊連接,賞雨看雪,不必披氅擁蓋。一樹一石,都仿著河南景孝王的遺址,自然幽雅。園東一閣,高跨牆外﹔閣下一河,荷田萬頃,每到夏時,皇帝凴欄賞荷,田田翠蓋,風動香來。迎面一座峭壁。一縷瀑布,倒瀉入湖﹔琤澎湃﹔好似白雨跳珠。湖岸一片平荒,花鹿鳴走。
乾隆帶著嬪妃,在這人間仙境裡消夏。每到午倦醒來,內監便送上一杯冰浸鹿乳,乾隆帝和妃嬪分嘗,並說道:「這便是西天極樂國了。」那邊峭壁絕頂,紅牆一拆,老樹倒懸,便是碧霞無君廟﹔妃嬪進園來,先要廟中進香,才得菩薩保佑。乾隆帝有時在山上住夜,第二天絕早起來,看東方日出。那梁詩正、紀曉嵐、和珅一班親信大臣,常得陪奉。山下一座大屋,上下九間,名文津閣,是分藏《四庫全書》的地方。閣前老樹槎玡,烏鴉成群﹔閱西平台一座,高與簷齊,四週叢桂成蔭,是皇帝中秋賞月的地方。宮中景色,四時不盡。乾隆帝住在裡面,正好似身在江南。
皇帝每與妃嬪玩笑到厭倦的時候,便把公主和十五皇子喚來,父子說笑著,又把大臣的子女召進宮來,陪伴他兄妹二人。這時常常被皇帝召喚的,便是和珅的兒子,名叫豐紳敬德的。紀曉嵐的女兒韻秋。他四人年幼無猜,倒也十分要好。有一年,夏天時候,十五皇子陪著父王在束閣裡避暑﹔見閣下花地上花鹿成群,皇帝便想考考皇子騎射的本領。便喚顒琰拿著弓箭下樓去,須一箭射中鹿頭,便賞他金鞍一副。那皇子奉命,趕下樓去﹔皇帝倚在樓窗口看他。只見他彎弓抽矢,颼的一聲過去,只聽得哇的一聲鹿叫,侍衛過去,把射死的鹿獻上樓來。皇帝看時,果然一箭射中在鹿頭上。乾隆帝十分歡喜。忙吩咐賞他金鞍。
和珅的兒子豐紳敬德站在一旁,看了十分羨慕。他立刻跪下,也求皇上試他的弓箭。皇帝笑問道:「你也能射中鹿頭麼?」豐紳敬德回奏道:「小子不但能射中鹿頭,且能射中鹿眼。」乾隆帝原是很寵任和珅的,如今見和珅的兒子有如此的本領,又看他面貌俊美,便越發歡喜他。說道:「你果能射中鹿眼,朕不但賞你金鞍,還要招你做駙馬呢!」和珅站在一旁,只怕兒子疏失得罪,正要攔住他,後來聽說皇帝招他做駙馬,便不好攔得,忙替兒子跪下來謝過恩。侍衛官送上弓箭來,豐紳敬德接著,走下樓去,正有一群長鹿,從樹林裡出來,只見他弓張滿月,颼一聲響,一枝箭直飛出去﹔那面一頭牡鹿﹔眼上著了一箭,應聲而倒。這時樓上有許多妃嬪宮女看著,只聽得一陣嬌聲喝好。侍衛把射倒的鹿,獻上樓去。皇帝看時,果然不偏不倚,一枝箭正正的插在鹿的右眼眶裡,乾隆帝說一聲:「好!」吩咐賞他金鞍一副,叫他陪著十五皇子到柳堤上騎馬玩耍去。
這時十五皇子得父皇的賞賜,心中正高興﹔忽見豐紳敬德勝過了他,眾人喝采,心中便覺得不高興。因不高興,便恨和珅父子二人。這時父皇的命,他不敢不依,便懶洋洋的和豐紳敬德走下樓去了,便把和孝固倫公主喚出來,吩咐她拜見和珅,慌得和珅還禮不迭。那乾隆帝,便把公主的親事,當面說定了,和珅也不好推辭,便又跪下來謝過恩。從此滿朝文武,知道和珅和皇帝做了親家,誰不趨奉他?
但是,這時和孝固倫公主年紀只有十四歲,還不曾到下嫁的年紀,那十五皇子卻已有十六歲了。和珅見乾隆帝十分愛憐十五皇子,他也常常在皇帝跟前稱贊皇子如何英武如何賢德﹔便有左右內監們,悄悄的去告訴十五皇子,那顒琰聽了,心中非但不歡喜,他還恨著和珅。說和珅是下賤出身,只知道討好皇上,固自己的祿位。這時顒琰除學習騎射以外。還拜兵部侍郎奉寬做師傅,學習經史,十三歲讀完了五經﹔又跟著侍講學士朱珪學古文和古詩﹔跟著工部侍郎謝墉學今體詩。讀得滿肚子詩書,卻也很明白事理。他和漢學士劉統勛最好。這劉相國是正直君子,最恨和珅,他常常和顒琰說起和珅如何貪黷,如何奸險,因此眼中越發瞧不起和珅。如今見豐紳敬德因比箭勝過他,心中越發把他父子兩人痛恨著。顒琰是胸中有城府的人,他見了和珅臉上依舊十分和氣﹔因此和珅不曾覺察,還一味捧著這位皇子。
這時,恰巧快到了乾隆萬壽的日期,那滿漢百官,很多已先期趕到熱河來,還有那些內外蒙古的部主,朝鮮、西藏、廓爾喀,安南、緬甸、暹羅等國的國王,個個帶了家眷侍衛到行宮裡來,準備拜壽。此外還有俄國、法國、英國、荷蘭各外國使臣,也來代表他本國的國王道賀。一時裡熱河地方人擠馬碰,十分熱鬧。乾隆帝便派和珅做領班大臣,在外面替皇帝照料一切。那和珅終日和這般外臣周旋著,那班外臣誰不要討他的好?暗地裡金銀珠寶,不知道送了多少。內中有一個內蒙古小部主喜塔臘,和和珅最是知己﹔和珅知道喜塔臘有一個格格,長得十分美貌,他便做媒去,奏明乾隆帝,說那位格格如何賢淑美麗,請皇上選配給十五皇子做妃子。
皇帝原很聽信和珅說話的,一面照例打發兩個保姆去驗看喜塔臘的女兒。那保姆把這位格格領到密室裡,卸去衣服從頸子面部看起,直看到下身,果然是骨肉停勻,肌膚白嫩,便回宮復旨。皇帝下諭行聘,把喜塔臘氏聘作為十五皇子的妃子,又把十五皇子加封為嘉郡王。乾隆帝又怕嘉郡王年幼不懂得人的生理,便領他到喇嘛廟的秘閣裡去,把那塑著的美人,解開衣襟來的上身下身看過﹔又領他去看殿裡的歡喜佛。從此以後,便成了清宮的例規:凡是皇子大婚的前幾天,必要領他到熱河行宮裡去看歡喜佛。這都是後話。要知當時那嘉郡王看了歡喜佛以後如何情形,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7 07:01:38
第五十一回 燕瘦環肥國外選色 偷寒送暖宮內納姬
卻說嘉郡王平日和那班文學大臣親近,頗懂得詩書,舉動也文雅、性情也方正。自從這一次游過喇嘛廟以後,頓時把他一點孩兒的心腸引邪了。這時,大家忙著慶祝萬壽的典禮,也沒有人去留意他﹔不知怎麼的,他和一個漢章京姓侯的小姐好上了,兩人常常背著人幽期密約,暗去明來。後來章京知道了,索興把女兒悄悄送進郡王府去。嘉郡王把她藏在府裡,朝夜尋歡。合府的人都稱她侯佳氏。後來郡王娶了喜塔臘氏以後,把侯佳氏封作瑩嬪。那時還有一個漢女,選去宮中的劉佳氏,封誠妃,一個鈕鈷祿氏,封貴妃。這都是後話。
如今且說乾隆帝到了萬壽的這一天,在萬樹園裡受內外臣工的覲賀﹔這時熱河行宮裡,樹頭屋角,都紮成壽字燈彩。萬樹園辟出五條寬大的甬道來:正中一條,是宗室王公﹔左首第一條,是滿蒙親王貝勒﹔第二條,是西藏廓爾喀回准兩部的藩臣﹔右首第一條,是英法俄荷各西洋使臣﹔第二條,是日本朝鮮越南緬甸各國王。各分著班次,左右侍立,好似天平山上的石筍一般,靜悄悄直挺挺的。偌大一座園林,站得沒有一方空地。那外國使臣,革靴高帽,站在翎頂輝煌的許多大臣中間,煞是好看。英法各國使臣,原不肯跪拜的,只因要求和中國通商,也勉強隨班跪拜。皇帝看了十分歡喜,便在園內賜宴看戲﹔熱鬧了三天,才個個告辭回去。
這時,乾隆帝忽然又想出一個新鮮玩意兒來:原來乾隆皇帝是很好色的,他到了熱河,雖然收了許多妃子,內中要算喀刺沁妃和塔固妃最受寵愛的了。後來他見各部藩王帶來的女眷,都打扮得異樣風流,尤其是那西洋女子,長得天然白淨,風度翩翩。皇帝不知不覺厭棄自己的妃嬪了,便暗地裡授意給和珅,說中國皇帝受萬方子女玉帛的供養﹔如今玉帛有了,獨少那女子。如今朕須選幾個外藩的女子進來,養在行宮裡,朕早晚和她們盤桓著,也可以採風問俗。和珅受了這個旨意,格外高興,回相府去,便和他的親信幕友計議著。那幕友便獻計,先派人到四處彩選外藩秀女﹔一面在行宮裡趕造起一座「列豔館」來。
不到半年工夫,那房屋也造好了,美女也送到了。皇帝在如意洲裡召見各美女。「如意洲」原是乾隆帝和妃嬪尋歡作樂的地方,裡面有一座鏡廳,四面嵌著落地的大玻璃鏡,人走在裡面,照在鏡上,立刻化成十多個影兒,皇帝就在這裡面看美女。那班美女,有的從蒙古選來的,有的從滿洲選來的,有的是從朝鮮選來的,有的從准喀爾選來的,有的從回部選來的,有的從西藏選來的,有的從日本選來的,有的是從琉球選來的,有的是從安南選來的,有的是從緬甸選來的,有的是從暹羅選來的,有的是從南洋群島選來的,也有從印度選來的。一共是十三處地方,每處兩位美人,一正一副。皇帝一一傳到御座前去,細細賞識一番。每喚進一個美人來,由宮中的管事媽媽上去,解開她的衣襟。搜檢一番,才許她近御座去。又有領班的保姆教導她跪拜的禮節。
那班美人,也有濃脂豔粉的,也有淡妝素抹的﹔她們初近天顏,都有些羞怯的樣子。皇上卻和顏悅色地問她們的話,有不懂話的,由通事女官在一旁傳話。皇帝看到適合自己心意的女人,便伸手去扶她起來,拉近身去,看她的手臉。內中有一位日本美女名叫千代子,長得柔媚肥豔﹔一個印度美女,長得俊俏活潑﹔一個西洋美女,長得白膩苗條,最叫人看了動心。當夜皇帝便把三位美人留下來了,在如意洲中,一連七天,不放出來。聖旨下來,封西洋美女為列豔館第一妃,千代子是第二妃,印度美人是第三妃。後來皇帝獨幸西洋美女三天,才到列豔館去,遍幸諸美女。
講到那列豔館,又稱「魚台行宮」。裡面造著十幾座院子,每一座院子,住著一處的美女。中央造著豔行宮,皇帝每天住在賞豔行宮裡,把各處的美女,一個一個輪流著傳喚進去臨幸。每臨幸一個美女,仍照著宮中舊例,先把美女上下衣裙脫下,那管事太監拿一件大氅,把美女的身體一裹,背到御榻前,揭去大氅﹔那美女再投身炕上,從皇帝腳邊爬上去,並頭睡下。內中有幾個美女不慣的,只因害羞,便悄悄的去弔死在院子裡。管事太監奏明了皇帝,把屍身背出去,便在園後面葬了。有時皇帝高興,便親自到院子裡看望美人。那院子裡的裝潢,完全依著美人在家鄉的格局。有時美人想起家鄉的食品器物,和珅便打發驛卒,千里萬里去彩買回來。
皇上最愛到第二妃院子裡去,那院子紙窗木屋,纖潔無塵﹔進門便是炕,一走進屋子,便脫下靴子,倒在炕上,拉看那千代子,什麼花樣都玩得出來。後來第一妃知道了,心懷怨恨﹔她覷著皇上不在院中的時候,趕過去揪住千代子的頭髮,兩人在炕席上廝打起來。宮女們急報與皇上,皇上親自來喝住﹔又拉著第一妃的手,到她院子裡住宿。那第一妃的院子,一色西洋打扮﹔第一妃親自做菜,孝敬皇上吃著,別有風味。皇帝在她院子裡又住了三夜。到第三夜上,皇帝正好睡的時候,忽然那千代子手裡拿著洋刺刀,跳進屋子來行刺。那西洋妃子舉手攔時,那東洋刀是有名鋒利的,早把那西洋妃子的右臂削去了。皇帝大驚失色,內侍們趕來,把千代子擒住。皇帝大怒,喝叫著推出宮門腰斬。那春阿妃知道了,便連夜來見皇上,勸著皇上:那班美人,來自四夷,野性未馴﹔皇上萬乘之軀,當自己保重,不可過於留戀,免遭非常之禍。這一番話,說得有情有義。皇上見了春阿妃,不覺想起舊情,便又臨幸到春阿妃宮中去。從此皇上對列豔館的興趣也淡了些。
這時候又到殘冬。明年春天,有兩件大事要辦,不得不回京去。兩件什麼事呢?一件是嘉郡王大婚﹔一件是《四庫全書》抄寫完工,須得乾隆親自去察看一回。當時便帶了幾個寵愛的妃子,從熱河回鑾進京。第二年,便是嘉郡王大婚之年。嘉郡王娶的幾個妃嬪,前面已經說過。只因他是皇上最寵愛的皇子,乾隆帝特賞一座郡王府。府中房屋寬大,陳設精美。到大婚這一天,自有一番熱鬧。那喜塔臘氏長得美豔豐潤,夫妻兩人十分恩愛。這一年,因郡王大婚,宮中的買賣街,特意延長到三月。乾隆帝每天帶著新媳婦和幾個得寵的妃嬪,在街中遊玩。
這時和孝固倫公主已是十六歲了,皇上格外寵愛她,也帶她在宮裡天天逛著買賣街。那公主舉動活潑,語言伶俐,皇上常常逗著她玩笑。這時和珅也陪著一旁。起初公主見了,不免有害羞的樣子﹔乾隆帝吩咐她去拜見丈人,從此以後,公主見了和珅,便喚丈人。和珅也常常逗著她說笑。有一天,皇帝一手拉著公主逛買賣街去,和珅也陪在一旁﹔那公主一瞥見估衣店門口披著一件大紅呢氅,心中十分愛它,悄悄的對皇帝說要買它。皇帝笑說道:「可向你丈人要去。」那和珅聽了,忙進店去,花了二十六兩銀子買來,親自替公主披上身去。這時公主還是男孩子打扮,披著氅,越顯得面如滿月,唇若涂脂。皇帝笑說道:「你駙馬俊得好似女孩兒,你卻越發像男孩了!」公主聽了,羞得把頭低下去不說話。皇帝又說道:「今天怎的鸚哥兒封了嘴了?」公主聽了,把頭一扭,一轉身溜到別處逛去了。
買賣街停了市以後,皇帝便忙著編《四庫全書》目彔,這時總纂大臣是紀曉嵐﹔皇帝因要他代做序文,又怕給人知道,便把紀曉嵐留在宮中御書房裡,兩人常常商量著,如何編製,如何措詞。誰知這紀曉嵐年紀雖有六十歲了,但他天生的陽體,一天不見女人,那身上就不舒服,好似害大病一般。紀曉嵐宿在宮中已有四天,每夜孤淒淒一人睡著,骨節脹痛,肌肉抽動﹔到了第四天上,忽然眼珠直暴,紅筋滿臉﹔終日彎著腰不敢直立起來。乾隆帝看了,十分詫異。問他:「害什麼病?」紀曉嵐慌得忙爬在地下,連連磕著頭,把自己一天也不能沒有女人的話說出來。乾隆帝聽了,哈哈大笑,隨手把他扶起,吩咐他在書房裡養息一天。
到了天晚,平日是太監來替他疊被鋪牀的。這時忽然進來了兩個絕色的宮女,見了紀曉嵐,行了禮去,把個紀曉嵐慌得手足無措。那宮女行過了禮,笑吟吟的上去替他疊被鋪牀。紀曉嵐連說:「不敢勞動。」這兩個宮女好似不曾聽得一般,疊好了被,一個宮女上來扶他上牀去﹔一個宮女替他鬆著鈕釦。紀曉嵐急得退縮不迭,連說:「不可!不可!給皇上知道了,說我在宮中調戲你們,那時不但你們的性命不保,連我這條老命也要保不住了。」
那兩個宮女一邊拉他上牀,一邊嗤嗤的笑著。紀曉嵐這時既無處躲避,又不敢聲張,只得聽這兩個宮女擺佈去。那兩個宮女,一邊說笑著,一邊替他脫去衣帽鞋襪,扶他上牀去睡下。看看那兩個宮女依舊不想出去,竟卸下簪環,脫下衣衫來,並肩兒坐在牀沿上,要鑽進被窩來了。到這時,紀曉嵐不能不說話了,倒坐在牀頭,連連向兩個宮女打躬作揖,說道:「求你們兩位出去罷,這件事萬萬使不得的!可憐我一個窮讀書人,已到大學士的位份,也不是容易事體﹔如今這一來,明天傳出宮去,豈不是全毀了?不但我一生功名性命都毀了,便是你們兩位小妞妞的名節也毀了。再俺們今天一來,明天可還想活命嗎?求兩位小妞妞饒我一條老命罷!趁早沒人知道,悄悄出去罷。倘然給公公們知道,便不妙了。」
這兩個宮女說也奇怪,任這紀老頭再三哀求著,她們總是自己做自己的:慢慢的脫去外衣,露出裡面的銀紅小襖兒,下面的蔥綠褲子,骨篤一鑽,鑽進被窩來了。紀曉嵐到了此時,也是無可奈何,只得學老僧入定的法子,閉上雙眼,眼對鼻,鼻對心,直挺挺的睡了,無奈這兩個在被窩裡兀是悉悉索索的亂動,一會兒替他捶著腿兒,一會兒替他捺著胸口,最可惱的,便是那一陣陣的脂粉香氣,送進鼻管來,叫人欲睡不得。正在萬分窘急的時候,忽聽得窗外一聲喊到:「萬歲爺有旨,念紀曉嵐年老,非人不暖,特賞宮女兩名,在御書房伴宿,以示朕體貼老臣之至意,欽此。」那紀老頭兒顫顫巍巍的爬在地下,聽過聖旨,謝過恩來,心才放下。當夜一宿無話。
第二天起來,精神十分清爽。乾隆帝出來紀曉嵐又跪下來謝恩。皇帝笑問道:「怎麼樣?兩個宮女還不覺得討厭麼?」紀曉嵐又連連碰著頭。從此以後,這兩個宮女終日伴著紀曉嵐在御書房裡添香拂紙,疊被鋪牀﹔直到他編書完成,退出宮來。乾隆帝便命他把這兩個宮女帶回家去,算是姨太太。北京的人,都說紀曉嵐奉旨納妾﹔紀太太看了,也無可奈何。
接著,又是和孝固倫公主下嫁,京城裡又是十分熱鬧起來,先在東大街造一座駙馬府,十分高大,是皇上賞賜的﹔屋裡陳設,十分精美,和珅有的是錢,暗地裡又添了三十萬銀子在駙馬府裡造一座大花園。因為清宮定例:公主雖嫁了駙馬,夫妻兩人不常有得見面﹔公主住在內院,駙馬住在外院。和珅怕他兒子住在外院氣悶,便造了這一座花園,極盡樓台之勝。到了大喜這一天,公主辭別皇上皇后,又辭別生母魏佳氏,出宮來到駙馬府中。那和珅夫妻兩人,對著媳婦朝拜過,行過大禮。府中大熱鬧了三天。公主左右,自有保姆侍女伺候著。
這位公主性情十分活潑的,她見駙馬新婚的第一天和她同過房以後,便去住了外院子裡,一連幾十天,不得見面兒﹔她便吩咐侍女去宣召駙馬。誰知卻被保姆攔住了,說是本朝規矩,公主不得輕易宣召駙馬。公主聽了,也無可奈何,只得耐著性子守著,看看過了三個月,公主又去宣召駙馬,又被保姆攔住,說:「公主不識羞!」公主氣得哭了,要進宮去奏明父皇,自己又是出嫁的公主,不能輕易進宮去,況且夫妻倆的事體,如何可以對父母說得。後來到底由駙馬花了五千塊錢,保姆才放他進內院去,夫妻團圓了一回,從此以後,他夫妻兩人要見一面,保姆總是百般刁難,總得給錢才能通過。這是清宮從來做公主的,都嘔這個氣的,這且不去說它。
如今再說乾隆帝這時年紀已在六十以外,對於女色的事,自然差了一層,只是喜歡微行。他沒有事的時候,常常離開宮女內監們,穿著便衣,私自出宮來,四處閒玩。這時有一個叫楊瑞蓮,是梁詩正的親戚,他仗著梁詩正是皇帝親信大臣,常常到京裡來求差使。梁詩正嫌他人太鄙塞,又沒有學問,只寫得一手好字,真、草、隸、篆都寫得不差,便給他說到西清谷鑒館裡去,充一名寫官。那楊瑞蓮到了館中,辦事卻十分勤謹,往往別人不做事體的時候,他總是埋頭寫字。
這一天,正是八月十三,館裡的人跑得一個也不剩,只有楊瑞蓮一個人閒坐著。忽然一個很威嚴的老頭兒踱進屋來,向楊瑞蓮點頭微笑。楊瑞蓮不知他是什麼人,只因自己的位卑職小,便站起來迎接他。那老人靠窗坐下,見屋子裡沒有一人,便問道:「這些人到什麼地方去了?」楊瑞蓮回說:「今兒是十三,他們都趕考去了。」那老人問:「你為什麼不去趕考?」答道:「人都走完了,倘然有內廷寫件傳出來,叫誰來承辦呢?因此俺願意丟了功名不要,在這裡守著。」那老頭點頭,又說道:「你這樣認真辦公,怕不將來一樣得了功名。」又問他名姓籍貫,那楊瑞蓮一一說了。正說話時,只見十個太監,慌慌張張的走來,爬在地下,說:「請萬歲爺回宮!」楊瑞蓮到這時,才知道這老人便是當今乾隆帝,慌得他忙跪下去叩頭。直到皇帝去遠了,他才敢爬起身來。
到了第二天,他跑到梁詩正那裡去。梁詩正在朝裡,還不曾回來。停了一會,梁詩正回來了見了楊瑞蓮,笑吟吟的對他說道:「老兄好運氣!今天皇上對我提起你來,說你辦事勤慎,字又寫得好,已有聖旨,欽賜你舉人,選你做湘潭縣官去呢。」這一樂,把個楊瑞蓮快活得忙向梁詩正打躬作揖,說:「多謝大人栽培!」隔了幾天果然聖旨下來,放湘潭縣知縣。誰知楊瑞蓮一到了任,便出奇的貪起贓來,名氣十分壞,連京裡的御史也知道了,便參他一本﹔接著,湖南巡撫也因為不肯替他寫字,心中懷恨,便也上一本奏折,說他「貪佞不法」。誰知乾隆看了他們的奏章,卻笑著說道:「楊瑞蓮是老實人,朕所深知﹔他們所奏的,朕一概不准。」後來還是梁詩正只怕拖累了自己,便暗地寫信去,勸楊瑞蓮自己告退。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7 07:01:59
第五十二回 老頭子紀昀妙解 女孩兒福公祝壽
卻說乾隆帝有一種古怪脾氣,凡是他相信的人,任你如何橫行不法,便是親眼看見,也總是說他好的。那楊瑞蓮,還只是一個小貪官,獨有那和珅,卻是越老越貪。他常常派自己親信的家丁,到江南湖廣各省去敲詐勒索﹔沿路督撫大員,迎接和相國的家丁,好似迎接皇上一般。這種風聲傳到京裡,那班御史老爺,誰敢說一句閒話!獨那劉相國,他是正人君子,便忍不住奏了一本,說和相國在外面如何招搖撞騙,貪贓枉法。乾隆帝看了,便勃然大怒,說劉相國有意挑撥,把他傳進宮去,當面訓斥了幾句,氣得劉相國鬍子根根倒豎。
嘉郡王十分敬重劉相國,那日便親自到相府去勸慰了一番。說起和珅,嘉郡王說道:「這個奸賊!小王總有一天收拾他。」當時嘉郡王悄悄地打發人到各省去,把和珅家人在外面招搖納賄的事體,一樁一樁地察訪出來,記在冊子上,預備將來查辦他。可笑那和珅還睡在鼓裡,他見皇上喜歡嘉郡王,也天天在一旁稱贊嘉郡王如何忠孝勤學。那乾隆帝聽了越發高興,便與和珅商量,說自己年紀已老,打算趁此餘年,享幾日清福,把這皇位傳給嘉郡王。和珅聽了皇上的話,也竭力慫慂乾隆傳位。他想:如今他幫了嘉郡王的忙,他年嘉郡王登了位,少不得也要算他一位開國元勛,自己的權勢,將永遠立於不敗之地。乾隆帝雖打定主意,又因自己皇子眾多,一朝宣佈出去,怕要鬧出亂子來﹔便吩咐和珅暫守秘密,如今是乾隆五十七年,須要到六十年上,才下這讓位的聖旨。如今先下諭把毓慶宮修理起來,命嘉郡王帶了家眷,搬進宮裡去住,是防備意外的意思。又親筆寫「繼德堂」三個字的匾額,給嘉郡王懸掛在宮中,暗藏著傳位的意思。
那嘉郡王見父皇在他身上如此費心,不知是禍是福,又不好問得。心中正惶惑的時候,外邊忽然傳說和相國請見﹔嘉郡王因他是個貪官,十分看不起他,平日也少和他來往。如今聽說他親自上門求見,心中覺得詫異,又因他是父皇第一親信的大臣,又不好怠慢他,只得迎出去相見。那和珅見了嘉郡王,搶上來打了一個躬,開口便說:「恭喜王爺!」接著袖子裡拿出一個如意來,雙手獻上。嘉郡王接了如意,心中越發詫異。
原來當時宮中規矩:凡是秀女們點中了封妃子,妃子們點中了封皇后,那向她賀喜的人,不便說明,見了面便獻一個如意,一來是向她賀喜的意思,二來是暗地裡報一個喜信給她的意思。如今和珅要討嘉郡王的好,便來獻這個如意,也是暗地裡報一個喜信的意思。嘉郡王見了如意,便說道:「王爺有什麼喜事,卻要煩相國的駕。」那和珅又打了一個躬,悄悄地說道:「王爺還不知道嗎?如今皇上已內定傳位給王爺了。王爺倘然不信,只看皇上親手寫的『繼德堂』三字。這『繼德』二字,便可以明白了。皇上昨天曾和下官商量過來,打算到六十年上,讓位給王爺﹔所以把王爺預先留在宮裡。」
嘉郡王聽了,心中雖止不住歡喜,但因為和珅與聞這宮廷的機密事體,心中越發嫌惡他。當下免不過說了幾句感謝的話,把他送了出去。回進宮來,自言自語地罵道:「這個老奸賊!他到俺手中來賣弄玄虛麼?將來總要他看看俺的手段。」
和珅從毓慶宮出來,心想俺如今已巴結上新皇帝,將來的祿位,可以無憂的了。只是老皇帝待我幾十年恩寵,如今他快要退位了,俺也要想一件事體出來報答老皇的恩德。他回府去,把自己這個意思,對幕友們商量了一番。內中一胡師爺獻計道:「當今皇上,是好大喜功的。他如今的傳位給皇子,也是要學堯舜禪讓的故事。
如今相爺不如上一本奏折,先稱頌皇上一番,再奏請交翰林院編一本紀皇上功勞的書,為傳名萬代之計。」和珅聽了胡師爺的話,不禁拍掌稱妙。當下便由胡師爺擬了一個奏章,第二天早朝,和珅當殿遞上。奏章上大概說:皇上登極六十年以來,海內澄清,功蓋環宇,宜舉行登極周甲慶祝大典﹔命內閣翰林院,編撰紀功書冊,曉之天下,傳之萬世。
乾隆帝看了奏章,起初是謙遜了一番。當時文武百官,誰不願討皇上的好。便你一本,我一本,都跟著和珅奏請皇上舉行慶祝大典,又交文學大臣編撰紀功書冊。後來,和珅又獨上一本奏章,說皇上登極以來,有十件大功:兩次打平准部﹔兩次掃平金川﹔平定回部,平定台灣﹔收服廓爾喀﹔收服安南,招降緬甸﹔平定貴州,等等。這十回成功,都是皇上親授機宜,恩威並用,因此鬚髮交翰林院,把這十回戰功,詳細記敘。一面由百官們共上尊號,稱為「十全大帝」。聖旨下來,「紀功書」著交和珅、紀文達率領南齋各翰林詳細記敘,不得過事鋪張﹔至上尊號一節,著無庸議。那班文學大臣得了這個聖旨,便忙著起草的起草,修正的修正,繕寫的繕寫。那乾隆帝也常常親自到南書齋裡來察看。
南書齋裡,以紀曉嵐為首,凡是皇帝進出起坐,都是紀曉嵐陪奉著。看看到了大熱天氣,那部紀功書,快要完工,紀曉嵐是怕熱,為了這編纂的事體,他只得忍著熱,天天到南書齋裡來督看著。他每到午後,打量皇帝不出來了,便赤膊盤辮,高坐在炕牀上,拿著一柄大蒲扇搖著風,嘴裡嚷著熱。有一天,他正脫去衣裳,把辮子盤在頭頂上,正盤到一半的時候,忽聽得院子裡有唵唵幾聲喝道的聲音,知道皇帝來了,慌得那班翰林,各各在坐位上站了起來,低著頭候著。紀曉嵐已來不及穿衣服了,一時無可躲避,急向炕牀底下一鑽。屏聲靜息的縮著。只聽得一陣靴腳響,乾隆帝與和珅說著話。和珅又說了許多恭維皇上戰功的話。乾隆帝又吩咐:這紀功書編纂完了,趕著再編六巡江浙的遊記。著和珅紀曉嵐兩人督率各翰林,細細地編纂﹔總須實事求是,不可過意鋪張。那和珅聽了,口稱「領旨」。
接著,皇帝問道:「紀曉嵐到什麼地方去了?」那領班的大臣奏稱﹔有私事去去便來。乾隆帝又問道:「這部紀功書定了名目沒有?」和珅奏稱:暫時定名《十全大武功記》。乾隆帝聽了,呵呵大笑,說道:「如此說來,朕便稱『十全老人』罷!」接著皇帝便下座來,走到各大書桌前隨手翻著看那文稿。這時滿屋子靜悄悄的,連咳嗽聲兒也沒有。紀曉嵐這時趴在炕板底下,氣悶得厲害,那汗珠兒似下雨一般直淋下來,熱得他撐大了嘴喘著氣。半晌,他側著耳朵聽聽,外面毫無聲息,他以為皇帝已經去了,再也忍不住了,便伸出頭來,大聲問道:「老頭子去了嗎?」把滿屋子的人,齊嚇了一跳。乾隆帝十分詫異,連問:「誰在那裡說話?」嚇得大家不敢說話。到底是和珅的膽大,回奏說:「聽去好似紀曉嵐的口音。」乾隆轉過身來,對著炕牀喝問:「誰在裡面?」只聽得炕下面有人說道:臣紀文達在炕下。皇帝問:「為什麼不出來?」紀曉嵐回奏說:「臣赤身露體,不敢見駕。」乾隆帝說道:「恕你無罪!快出來說話。」紀曉嵐聽了,巴不得一下,從炕板下面鑽出來。紀曉嵐的身體高大,爬了半天才出來﹔看時,他上身赤著膊,渾身汗珠兒淌著,滿黏著灰塵泥土。乾隆帝上炕去坐下,紀曉嵐嚇得只是跪在地下磕著頭。隔了半晌,乾隆帝冷冷地問道:「你這『老頭子』三字,是給朕取的綽號嗎?」紀曉嵐不敢作聲。乾隆帝又說道:「你是文學侍從大臣,肚子裡是通的﹔如今且把這『老頭子』三個字講解給朕聽聽,若講得不差,便恕你無罪。」那紀曉嵐到底是和皇帝親近慣的,便大著膽奏說道:「皇上莫惱,且聽臣解說。老頭子三字,是京中喚皇上的通稱。皇上又稱萬歲,這不是『老」嗎!皇上是一國的元首,這不是個『頭』嗎!皇上又稱天子,這不是個『子』嗎!『老頭子』三字是尊敬皇上的稱呼,並不是誹謗皇上的綽號。」紀曉嵐說到這裡,乾隆帝忍不住說他解說得好。從此以後,這老頭子三字,宮裡人人喚著﹔乾隆帝有時聽得,也不生氣。
一轉眼,到了乾隆六十年。乾隆帝暗暗的把讓位的典禮籌備舒齊。這年九月初一早朝,眾大臣在勤政殿上朝,乾隆帝下諭說:「朕即位之初,便對天立誓:如能在位到一周花甲的年數,便把皇位傳給太子,不敢和聖祖在位六十一年的數相同。如今已是乾隆六十年了,朕已遵照列祖的成例,把太子的名字寫好,預藏在正大光明殿匾額後面。」便立刻派滿、漢兩位相國,帶同內監們,到正大光明殿上去,把那儲藏太子名字的金盒拿下來。當殿打開一看,見上面寫著:「冊立皇十五子嘉郡王顒琰為太子。以乾隆六十一年為嘉慶元年。」有承宣官當殿把詔書宣讀過,文武百官一齊跪賀過﹔退朝下來,又趕到毓慶宮去賀太子的喜。那嘉郡王一面接過詔書﹔一面接待眾官員。又自己對眾人說了許多德薄寡能的客氣話。百官退出宮以後,忙趕到父皇宮中去謝恩。那時太子的生母魏佳氏,已封為第一貴妃﹔見了他兒子,又勸勉了一番。
到了第二年元旦早朝,乾隆帝御太和殿,行過禪位禮,把那傳國寶璽親自授給嘉慶皇帝,稱做仁宗睿皇帝﹔又尊乾隆帝為太上皇帝。嘉慶雖說做了皇帝,那臣下上奏章,都稱著太上皇、皇上﹔所有一切奏章,都須送給太上皇閱看。便是那軍國大事,也須由嘉慶皇帝去請過太上皇的訓,才可以執行。因此這位嘉慶帝,卻十分不自由。嘉慶帝是很孝敬太上皇的,便也不以為意。
這一年是太上皇八十六歲萬壽,不但文武百官都來賀壽,便是那滿蒙回藏各盟旗的貝勒台吉,以及各外國使臣,都來上壽。皇上下旨,在太和、中和、保和三個大殿上賜宴﹔又召集各省官紳,年在六十歲以上的三千多人,在圓明園中舉行千叟宴。太上皇在宮中,帶領妃嬪皇帝皇后各皇子福晉開一個家宴。嘉慶皇后,便是喜塔臘氏,當時皇后拜過太上皇的壽,太上皇便親自將孝賢皇后遺留下來的帽珠和朝珠賞給喜塔臘後,又把許多珍寶賞給各皇子福晉。這時只有那春阿妃還活著,陪坐在一旁﹔太上皇見了春阿妃,想起從前少年時候許多風流韻事,便忍不住傷心起來。
乾隆正淒涼的時候,忽然外面太監捧進一個小楠木盒子來,說是兩廣總督福文襄孝敬太上皇的小玩意兒。嘉慶帝看了,不知是什麼東西﹔忙吩咐太監打開盒子。一看,原來裡面一座小屋子,屋子中間擱著一座小屏風,屏風前面有一張書桌,桌上筆墨紙硯都擺設齊全﹔盒子後面安著一個小機括,把那機括輕輕一轉,忽然屏風後面轉出一個西洋女孩兒來。先走在屋簷口,向外行過三跪九叩首禮,轉身過去,站在書桌前面﹔慢慢的拂著桌子,又注水在硯池裡,磨著墨﹔從書架上取下一幅硃砂箋來鋪在桌上。這時又一個碧眼紅髯的人從屏後出來,手裡拿著筆,醮著墨,在紙上寫「萬壽無疆」四個字﹔接著,第二行又寫「萬壽無疆」四個滿字。寫完了,那機括也停住了,盒子裡的人也不動了。太上皇看了,十分歡喜,忙吩咐賞福文襄十萬兩銀子﹔又御筆寫一個「壽」字,下面注著「十全老人」的款字,一並賞給了福文襄。
那福文襄雖得了太上皇的賞賜,但因為造這個小玩意兒,花去的銀子也不下十萬﹔裡面還送了一個人的性命。原來造這個玩意的人,是福文襄的一個心腹隨從﹔他知道總督打算送太上皇一件出色的壽禮。那親隨原有小聰明的,他早在半年以前,天天爬在屋頂上,拿一匹布緊緊地扎住他自己的頭想著。今天想,明天想,居然被他想出這巧妙的玩意來。他關著門,細細地造成了,便去獻給總督看。福文襄看了,十分稱贊。看那萬壽無疆四個字,只有漢字,怕太上皇看了不喜歡,又吩咐那親隨加上滿字。那親隨又爬上屋去,想了二十多天,便給他想通了機括,加上滿字。福文襄也十分歡喜,便賞他二萬銀子。那親隨雖得了銀子,一時裡卻把他的聰明用盡,從此便癡癡呆呆的,回家去不上兩個月,便一病死了。
這裡福文襄特打發人把這玩意兒送進京去。第一道關口,逃不過那和珅的手,花了五萬銀子,才替他送進宮去。誰知那寧壽宮總管太監,又向他要錢。說:倘然不給錢,那機括走到『萬壽無』第三個字上停住了,那時太上皇動了氣,俺卻不管。福文襄聽了害怕,便也送他三萬銀子。
這種情形,嘉慶帝統統知道﹔他早已要著手查辦和珅了,只因礙著太上皇的面子,只得暫時忍著氣。但他因為從前和珅遞過如意,便也嫌惡如意這種東西。滿洲風俗,凡是過年過節,一班王公大臣都要遞一柄如意,算祝頌他一生如意的意思。到了嘉慶帝手裡,便特意下旨,禁止遞如意的禮節。他諭旨裡有兩句道:「諸臣以為如意,在朕觀之,轉不如意。」那文武百官接了這個諭旨,見皇上痛恨如意,大家弄得莫名其妙﹔只得奉旨免了這個禮節。有許多善於奉迎的大臣,還上奏章稱頌皇上崇尚儉德﹔獨有那劉相國,知道嘉慶帝的心事。因此,嘉慶帝便重用劉相國,有事便和劉相國商量。
到這時,和珅才慢慢地有點覺悟嘉慶帝和他不對了。他想如今仗著太上皇的勢力,諒皇上也沒奈我何﹔將來太上皇過世,俺便辭官不做。因此,他常常進宮去伺候著太上皇。那太上皇也非他不可。裡面有個春阿妃,外面一個和珅,終日陪伴著乾隆帝。那乾隆帝年紀也大了,沒有精力遊玩,便十分相信喇嘛的經咒。常常盤著腿兒,坐在炕上,默念著經咒。
嘉慶帝每天早朝回宮來,便到太上皇宮裡去商量朝政。乾隆帝向南坐著,嘉慶帝向西坐著﹔和珅也站在一旁,參議大事。有一天,他三人正商議的時候,忽然乾隆帝盤腿合眼,坐在炕上不作聲了。嘉慶帝看了,也不敢說話。停了半晌,便見太上皇的嘴一開一閉的動著,慢慢的喉嚨裡有聲音,說出話來。嘉慶帝留心聽時,卻一句也聽不出來,只見他喃喃的念著,半晌半晌,忽聽太上皇大聲喝道:「什麼人?」和珅在一旁忙跪下來,回奏道:「高天德,苟文明。」接著太上皇又喃喃吶吶地念了一陣,把手一揮,叫嘉慶帝出去。嘉慶帝只得退出來。
但是,太上皇這種古怪形狀,嘉慶帝看在眼裡,心下十分疑惑,問又不好問得。到第二天,悄俏去問劉相國﹔劉相國也說不知。後來嘉慶帝忍不住了,在沒人的時候去問和珅。和珅說道:「這是喇嘛教的密咒,凡是在念咒的時候,有人喊著名字,那被喊的人,便要立刻死去。如今外面正鬧著白蓮教,臣知道太上皇要咒死那白蓮教的首領﹔所以太上皇問什麼人時,臣便把那白蓮教兩個首領的名字回奏上去。」
嘉慶帝聽了,心中也是害怕,想這和珅也懂得咒語,這種奸臣,不可不除,因此心中越發容不得和珅。要知和珅日後如何結局,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7 07:03:02
第五十三回 奇珍異寶和珅抄家 擎石蹋樹成得獻技
卻說乾隆帝一部《十全大武功記》才得編纂成功,接著那白蓮教徒又大鬧起來。湖北地方的荊州、枝江、宣都一帶接連失陷﹔宜昌、長樂許多地方的白蓮教徒,也響應起來。那告急的文書,雪片也似的送進京來。嘉慶帝看了,心中也著了忙。這時福安康已死,和琳也染上了瘴毒,死在苗族地方﹔將軍明亮,又征苗未回,一時沒有能征慣戰的大將。打聽得白蓮教匪裡面有三個頭目:一個名劉之協,一個名姚之富,一個是女匪、齊林的妻子王氏,都是十分凶狠。他們趁著湖北官兵征苗未回,便乘勢攻進襄、鄖、荊、宜、施五府,勢燄十分兇猛。那地方上的統兵官,都是和珅的私黨,暗地裡受了和相國的密意,平日把軍情隱匿不報,常常誑奏殺賊數萬,冒功領賞。直到後來,大局糜爛,不可收拾,才到京中去告急。
這種情形,嘉慶帝打聽得明明白白,一面暗暗地記入和珅罪狀裡,一面下旨:著兩湖總督畢沅,侍衛舒亮統帶兵隊,剿辦荊門、宜昌一路匪黨﹔湖北巡撫惠齡,總兵富志那,剿辦荊州江南一路匪黨﹔著都統永保,將軍恒瑞,剿辦襄陽一路匪黨﹔著提督鄂輝,陝甘總督宜綿,剿辦川陽一路匪黨。又調回明亮的征苗兵,防堵川陝一帶。
那班教徒被官兵殺得東奔西逃。後來又有四川教徒王三槐、冷天祿一班都響應起來,把湖北教徒迎進四川去,稱為川教,十分猖獗。官兵聽了他也害怕。那匪禍又從四川蔓延到陝西省。嘉慶帝在宮中,一日數驚,日夜和大臣們商量剿撫的辦法﹔便是那太上皇,也因為白蓮教的事體,急得他寢食不安。後來方得南充地方一個知縣官,名叫劉清的。恩威並用,把那班白蓮教徒漸漸地收服下來。
但是,太上皇到底是年高的人,吃不得驚嚇,在正月初一這一天,死在乾清宮裡。這邊太上皇一死,便有一班九卿科道,紛紛奏參大學士和珅貪贓枉法、弄權舞弊等種種大逆不道的罪。內中要算監察御史廣興,吏部給事中王懷祖,參得最是厲害,說和珅有大逆之罪十,有可死之罪十六。真是一字一刀,罵得他體無完膚,嘉慶帝共收到參折六十八扣,勃然大怒,立刻下旨,命成親王、儀親王帶御林軍去捉拿和珅:怕路上有人劫奪,又派御前侍衛勇士阿蘭保,沿路保護,把個和珅直拖進刑部大堂。上諭派劉相國、董中堂、八王爺、七駙馬用嚴刑審問。和珅熬刑不過,只得一一招認。劉相國吩咐釘上鐐銬,收在大牢裡,一面把審問情形,詳細呈奏上去。
嘉慶帝看了奏章,便把劉相國召進宮去,商量查辦的事體。劉相國奏稱:似這般貪贓專權、大逆枉法的奸臣,理宜從嚴究辦。嘉慶帝便下旨,派十一王爺去查抄和珅的住宅,派二皇子綿寧查抄和珅別墅。那兩位王爺,奉了聖旨,怎敢怠慢,立刻帶回番役人等,如狼似虎地分頭查抄去了。和珅屋子很大,家產又多,直查了五日五夜,才一一查點清楚,回宮復旨。
十一王爺奏稱:和珅家中有一座楠木廳房,是照大內格局蓋造,用龍柱鳳頂﹔又有一座多寶閣,他那槅段式樣,是仿照寧壽宮蓋造的。便是講他的花園樣式,竟是仿圓明園裡的蓬島瑤台。此外,珍寶多不勝數。單查和珅的家奴名劉全的,也有七百餘萬家財﹔其平日仗著主子的權勢,任意勒索,可想而知。那七駙馬接著奏道:和珅的珍寶,不說別的,單說他密室裡收藏著一掛正珠朝珠,和那御用衣帽,已是大逆不道,死有餘辜。臣當即詢和珅貼身的家奴,據說和珅常常在夜深時候,穿戴著御用衣帽,掛上正珠朝珠,對鏡子照著,讓家奴跪拜稱臣,顯繫心存叛逆,不僅是貪黷營私的罪名罷了。
說著,十一王爺又呈上一張查抄和珅家產的總單來。上面寫著:共有家產一百零九號,已經估價的二十六號,合計共值二萬二千餘萬兩。又看那清單上寫著:正屋一所,十三進七十二間﹔東屋一所,七進三十八間﹔西屋一所,七進三十三間,徽式房屋一所,六十二間﹔花園一所,樓台四十二座﹔東屋側室一所。除房屋外,還開列有古銅鼎、端硯、珍珠、寶石、白玉羅漢、漢玉觀音、金銀碗盞、金銀面盆、腳盆等若干。金珠翠寶首飾大小共計二萬八千餘件。另外,還有金元寶一千個,每個重一百兩﹔赤金五百萬兩,生沙金二百餘萬兩﹔銀錠折銀九百餘萬兩﹔當鋪七十五家,古玩鋪十二家,銀號四十二家,總計經營資本達一千二百餘萬兩銀子。家中還有綢緞庫房、洋貨庫房磁器,家具庫房共四所、存儲呢絨、裘皮、家具、洋貨無數。
外抄劉、馬兩戶家奴宅子,光金銀玉器、首飾古玩、皮貨藥材、房屋地產等項,就折銀七百餘萬兩。嘉慶皇帝看完了上列各類清單,便吩咐將現有金銀存儲戶部外庫,以備撫恤川陝楚豫等省的兵災之用。對於已查抄而未經估價的大量產業,著將原單交與八王爺、綿二爺、劉相國,會同戶工二部詳細估價。所估銀兩,悉數充公。這一抄,除古玩珍寶送入大內不計外,嘉慶帝實在到手八萬六千萬萬銀兩。因此京城裡小兒都唱著:「和珅跌倒,嘉慶吃飽」的歌謠。
嘉慶帝又下諭旨,著大學士、六部、九卿、科道會同擬具和珅應得的罪名。隔了幾天,那許多會湊趣的官員,紛紛上折,說和珅貪贓枉法,貽誤軍機,心懷異志,大逆不道﹔有說應該斬首的,有說應該凌遲碎剮的,有說應該滅族的。那嘉慶帝看過奏本,心想這和珅是先帝的寵臣﹔如今皇帝上賓不久,便將他正法,在朕心實有所未安。如今朕格外施恩,賜他一個全屍罷。立刻下旨,說姑念和珅是首輔大臣,於萬無可貸之中,免其肆市,著加恩賜令其自盡。至於和珅之子豐紳敬德,也屬罪無可貸,只因其早年尚主,和孝固倫公主平日又最為皇考所寵愛,朕今仰體皇考慈愛之心,曲加體恤,若驟將豐紳敬德革去職位,降為平民,則於額駙體制不符。其原有和珅公爵,應照議革去﹔著加恩另賞伯爵,令豐紳敬德承襲。自朕加恩以後,該額駙只許在家靜守,不准出外滋事。
這道旨下去了以後,劉相國當即到刑部大堂,把和珅從大牢裡提出來,驗明正身,把聖旨宣讀一過﹔和珅上拜過聖恩,不覺落下淚來。當有番役把他推進一間空屋裡,那屋樑上掛著一幅白綢子,和珅便在那白綢子上吊死了。自從和珅死了以後,接二連三有人密奏,那福尚書有心濟惡,皇帝也把他下獄治罪,又有人奏大學士蘇凌阿是和珅的姻親,皇帝也勒令他休致。又有人奏說侍郎吳省蘭、李潢,太僕卿李光雲,都是和珅引用的人。皇帝一律將他們降職調用。這一場大參案,鬧得人人膽戰,個個心驚﹔虧得這時白蓮教匪次第肅清,到嘉慶四年二月,那匪魁王廷詔,被將軍明亮擒住,徐天德也跳海溺死。那經略大臣和三省總督,都奏稱大功戡定﹔仁宗便在京裡祭告陵廟,封賞功臣。
看看國家太平,皇帝便打算舉行巡狩典禮,西幸五台山去。忽然那皇后喜塔臘氏一病薨逝,嘉慶帝十分傷心。那鈕鈷祿妃原是十分賢德的,皇帝平日也十分寵愛她,便冊立鈕鈷祿氏做了皇后,照例晉封後父恭阿拉做承恩公。那皇后卻再三辭謝,滿朝文武官都上奏章,稱她是賢後。直到喜塔臘後靈柩出殯以後,皇帝才慢慢地去了傷心。在宮中閒著無事,又打算出幸五台山。不料那西北角天上忽然出現了一顆慧星。欽天監奏勸皇上,慧星出現,主有刀兵,不可出幸﹔又把這年閏八月,改在第二年的二月。京中小孩又唱著:「二八中秋,黃花落地」的歌謠。又說這刀兵之災,應在嘉慶十八年九月十五日午時。
到了那時日,河南巡撫高杞,果然接到滑縣知縣張克捷的密稟,說滑縣現有白蓮教徒弟李文成,設立邪教,改名天理教,又名八卦教,招集黨徒,預備起事,請大帥趕速派兵掩捕。他一面又密告衛輝知府,誰知這兩位上司,都不理他。張克捷便用計把李文成騙進衙門來捉住,斬斷他的腿骨。
這時李文成的同黨,已有幾萬,和那大興縣的林清,都是八卦教中的大頭目﹔如今見李頭目吃了虧,越發忍不了,兩方面便俏悄地約定在閏八月的中秋節起事。那林清和宮裡的太監都有交情的,便拿銀兩買通太監,趁嘉慶帝出幸五台山的時候,在宮中起事﹔又約定李文成在外面接應。誰知那嘉慶帝聽了欽天監的話,便中止了巡狩的事。林清看看計謀不成,便另用方法,花六萬兩銀子買通了一個刺客,去行刺嘉慶帝。
刺客名叫成得,原是內務府的廚役。在皇宮裡,算他第一個有氣力。那時有一個侍衛官八駙馬,氣力也很大﹔閒著沒事的時候,常常拿延禧宮外的一對石獅子玩弄著。那對石獅,少說也有五七百斤重,八駙馬常把他擎在手裡,繞著迴廊走一個圈子,又輕輕地將它歸還原處。兩閒旁看的內監們,都喝采,說駙馬真是神力。內中有一個太監說道:「那成得也算得一個大力氣的了,卻如何比得上駙馬爺。」八駙馬聽得說起成得,便問:「成得是什麼人?」那太監回說:是內務府的一個廚子。八駙馬是最愛有氣力的人,當下聽了,便逼太監去把那成得喚來。那成得見了駙馬爺,嚇得他趴在地下,不敢抬起頭來。八駙馬把好言安慰他,又吩咐他:有多少氣力,盡力拿出來!倘能勝得過俺,俺便提拔你。成得聽了駙馬的話,才把膽放大。駙馬吩咐他擎石獅子。成得上去,一手一隻石獅子,拿起便走,飛也似的繞著迴廊走了三個圈,然後放在原處,氣不發喘,臉不紅。八駙馬看了,十分歡喜,上去和他拉拉手。又吩咐把七根樹樁一字兒插在院子裡,每根插入泥地裡有三尺來深﹔八駙馬上去,一蹲身伸出右腿來,向樹樁踢去,只聽得嘩啦啦一聲響亮,那七根樹樁齊根踢斷。兩旁內監們,又齊聲喝好。
八駙馬站起身來,吩咐太監再插上七株樁兒,叫成得踢去。那成得上去相了一相,叫再添樁子。太監又添了一株,成得叫再添上,又插上了一株,成得還叫添上。直添到十二株上,成得才點頭說:「可以了。」看他不慌不忙,也不去學著駙馬的身架,一蹲身,一飛腿,那十二株樹樁像刀削似的,一齊斷了。那兩旁看的人,個個吐出舌頭來﹔八駙馬連聲喝「好」,從此把他收在宮裡,當一名神機營的管帶。每逢八駙馬值班,成得總在一旁伺候著。後來成得力大的名氣,給林清知道了,便由太監們引他兩人見面。林清送他六萬兩銀子,在他們同黨崔士俊家裡過付﹔又許他事成以後,封他做王爺。成得滿口答應,回到宮裡。
八月十五中秋夜,嘉慶帝駕幸圓明園的涵虛朗鑒台上,開筵賞月﹔那班妃嬪宮娥,都陪坐在兩旁。八駙馬在台上值班,成得也在台下侍衛。酒吃到半酣,嘉慶帝起來小便,後面跟著三五個太監﹔忽見那成得搶上台來,急急跟在皇帝的身後。那太監們看他臉色有異,忙上去攔住他﹔成得袖子裡拿出雪亮的鋼刀來,那太監胸口著了一刀,倒地死了。成得丟下太監,直奔皇帝。嘉慶帝見事急了,一邊嘴裡嚷著:「有賊!」一邊繞著一株大桂花樹逃著。八駙馬在台上,聽得皇上的喊聲,忙趕過去,見成得手中擎著尖刀,正繞著樹迫著皇上。八駙馬大哮一聲,跳上去把成得兩手捉住,接著那班御林裡,也趕來四面圍住了,發一聲大喊。講到那成得的氣力,原勝過八駙馬﹔在這時候,他見人多了,心也慌了,手也軟了,兩眼瞪瞪地望著八駙馬的臉,一動也不敢動。御林軍一擁上前,把他捉住,送到刑部大牢裡。
當夜,六部九卿都到圓明園來,叩問聖安。嘉慶帝吩咐在朝的王公大臣和六部九卿官員,會審刺客。這時由張觀齋相國主審,連審了九日,審不出一句口供來﹔又用大刑逼著,他也閉著嘴不說話。成得受刑到最厲害的時候,只聽得他冷笑幾聲,說道:「這有什麼審問的。事不成,便拼送去了俺的腦袋﹔事若成了,大人們坐的地方,便是俺坐的。」說完這幾句,他又閉著嘴不響了。張相國卻也沒奈何他,第二天入朝,把這情形奏明皇上。嘉慶帝吩咐:不用審了,推出去碎割了罷。張相國奉著聖旨出來,把成得定了凌遲的罪。又查得成得有兩個兒子,一個十六歲,一個十四歲,都在學堂裡讀書,派差役把這兄弟兩人都從學堂裡捉來。
到了行刑的那日,一隊兵馬把成得押到西校場,綁在鐵樁子上﹔又把他兩個兒子,綁在對面。這兩個孩子哭著喊爸爸,那成得閉上眼,看也不看﹔到了時候,劊子手先把兩個孩子殺了,再動手碎割成得,成得這時剝得渾身赤條條的,兩個劊子手,各拿著尖刀上去﹔先割去他的耳鼻,和兩個乳頭﹔又從兩手臂割起,把他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細割下來,從肩頭割到背後,又割到胸前。起初還淌著血,後來血水淌完了,只流著黃水。上半身統統割完,只剩一副骨頭了。成得忽然睜開眼來,大聲喝道:「割快些!」那劊子手回答他道:「聖上有旨意,叫我們慢慢地割,叫你多吃些苦痛。」成得便閉上眼不說話,直到割完了渾身的肉,才給他喉頭一刀,結果了性命。
成得在京中送了性命,那京外的八卦教卻鬧得厲害。在滑縣的教徒,於九月初七日起事,聚眾三千人,殺進衙門去,打開監牢,把牢中的李文成劫出來﹔又把縣官張克捷和家眷十餘口一齊殺死。同時直隸省的長垣、東明、山東省的曹縣、定陶、金鄉各州縣一齊響應。林清卻帶著二百名死黨﹔埋伏在京城裡,一面聽京外的消息,一面打通了宮中的太監,約定九月十五日半夜在菜市口會齊,從宣武門殺進宮去。要知林清如何結局,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7 07:03:37
第五十四回 遇宮變煤黑子效死 獻巧藝王董氏傷生
卻說林清謀反的前一年,有台灣淡水同知,在淡水地方捉得一個妖言惑眾的教徒,名叫高媽達。他自認說是八卦教的小頭目,另有大頭目林清,在京裡買通太監,約定明年中秋起事。那同知官得了這個消息,急急修下文書,送進京去。那京中大臣見了文書,認他有意張皇,便按下了不去奏明。到了起事的前一天,又有盧溝橋的巡檢得了消息,悄悄的去通報順天府尹,說林清約在明天打進宮去謀反。那府尹得了消息,反把這巡檢申斥了一頓,說「此如何事,豈可冒昧聲張?」他自己也一點不去預備。到了這一天,果然大亂起來。忽見滿街的教徒拿著刀槍,橫衝直撞,看他們打進東華門西華門去。便有太監劉德才、楊進忠一班人,在裡面接應﹔又有那總管太監閻進喜,在宮內接應。這時東華門的護兵,見教徒來勢洶湧,急閉門時,已來不及了﹔五七百個教徒殺進東華門,直殺到弘德殿。又有太監從宮裡殺出來。那班宮娥秀女,嚇得嬌聲啼哭,宮內頓時大亂。那西華門,也有五七百個教徒殺進去,御林兵士忙把宮門緊閉,死力抵禦。
這時,嘉慶帝恰巧不在宮中,前幾天已到圓明園去了﹔宮裡留下的侍衛不多,兩面抵敵了多時,西華門已打破了,教徒一擁而進,殺過尚衣監、文穎館,直到隆宗門。侍衛們且戰且退,忽然太監們自己也殺起來,一時喊殺連天,血流遍地。一班妃嬪住在翊坤宮、永和宮、咸福宮的聽了這喊殺的聲音,慌做一團。有幾個膽小的宮嬪,早已投井死了。這時二皇子旻寧,和諸王貝勒,正在上書房讀書﹔聽說宮中有變,便不慌不忙,喚太監們:「拿我的鳥槍和腰刀來!」太監們送上鳥槍腰刀,他便召集了二十幾個太監,說道:「跟著俺跑!」他領著太監走到養心殿門口﹔只見一群匪徒,正喊殺奔來。二皇子吩咐:快關上養心殿!又命太監爬上牆去探望,見有賊爬上牆來,便出其不意的拿棍子打下去。有許多教徒,被太監們打得腦漿迸裂,死在牆下。有幾個頭目看了,便鼓著勇氣,一手拿著白旗,搶先爬上牆來﹔牆東面便是大內,那賊人在牆上喊著,向東奔去。二皇子站在養心殿階下,拿起鳥槍,覷得親切,一連打死了兩個頭目﹔貝勒綿志,站在皇子左首,也放槍打死了兩個頭目。其餘教徒,見死了頭目,也不敢過牆,向別處散去了。
講到那二皇子,自幼便是本領高強的人。乾隆五十四年,旻寧只有八歲。那時乾隆帝駕幸張家灣行宮,率領諸子皇孫在校場上比射。旻寧站在一旁,候諸王貝勒射過了,他便上去跪在乾隆帝跟前,也要求皇祖爺賜他比射。乾隆帝看了十分歡喜,便吩咐諸皇孫和旻寧年紀相同的,也在校場比射。同時比箭的有八個孩子,都沒有氣力射箭﹔獨有這旻寧,拿著小弓小箭,連發三箭,有兩箭中了紅心。乾隆帝看了,呵呵大笑﹔把這位皇孫喚上殿來,伸手摸著他的頭頂。說道:「孫兒本領不小,俺如今要賞你,你願意得什麼?」旻寧碰著頭,說道:「孫兒願祖父賞穿黃馬褂。」乾隆帝便依他,傳旨:「快拿黃馬褂來!」一時卻沒有小馬褂,左右侍衛拿一件大人穿的黃馬褂來,給旻寧披在身上,由太監抱著下去。從此,宮中人人都喚他小將軍。旻寧也日日跟著師傅操練,他又愛打鳥,所以一枝鳥槍,他打來卻是百發百中的,如今在宮中解了大內的圍。
那班教徒看看養心門有人把守,便趕向東華門去和別股會合。這時東華門的教徒,已打進宮門,正要搶進呵期哈門去,忽見一個大漢,上身赤著膊,渾身皮膚黑得和漆一般,手中拿一隻粗重扁擔,大喝一聲道:「你們反麼?」掄著扁擔橫掃過來。那班教徒見他來勢兇惡,便大家圍上去,和他抵敵。那大漢一條扁擔,指東打西,指南打北,打得車輪似的轉﹔被他打著的,不是打得斷腰折臂,便是打得頭破血流。二三百人,被他打死一半。如今做書的趁這空兒,把大漢的來歷,略表一表。
原來這大漢並不是什麼宮中的侍衛,原來東華門外一家煤鋪裡的挑夫﹔他每天挑著煤擔,送進東華門去,給修書館裡用的。他天天在煤堆裡鑽進鑽出,那臉面手臂和肩膀胸背,都染得漆黑的。宮裡的太監們,取他綽號叫他「煤黑子」。那煤黑子生性戇直,愛打抱不平﹔他仗著自己氣力大,見有不平事體,便擎著鐵扁擔上去廝打。他那條扁擔,足有一百斤重,打在人身上,管叫你骨斷筋麻。這一天,他見許多人闖進東華門來,知道他們造反,便奮力和他們廝殺﹔他一個人抵敵著二三百人,打了一個時辰,卻不曾放過一個人闖進呵期哈門去。
呵期哈門,便是熙和門。當他在門外喊殺的時候,聲音直達到宮裡。這時恰巧有一個大學士寶興,在上書房教授諸王讀書,從景運門出來,望見門外有一個黑大漢,在那裡抵敵一群匪徒,急急回進門去,召集許多太監來,急把呵期哈門閉上。一面調集實彔館國史館功臣三館的吏役,個個拿著棍子,爬上牆頭把守﹔一面四處調齊虎賁軍士,從側門出去,與教徒們廝殺。這時另有一隊教徒,從西華門繞過來,幫著去打煤黑子。那教徒愈來愈眾,足有一千人,任你如何大力,也抵擋不住了。那三館的吏役,爬在牆頭,眼看著煤黑子被許多匪徒一擁上前,亂刀斬死。那煤黑子臨死的時候,一邊嘴裡罵著人,一邊還拿拳頭打死幾個人,才倒地死了。那班教徒見打死了煤黑子,便要搶上宮牆來﹔這時後面的虎賁軍士也到了,那班留守京中的諸王大臣,也率領禁衛兵,從神武門進來。兩面軍隊圍住了一陣廝殺,把那班教徒直殺出中正殿門外。
這時,天色已傍晚,那宮中的路,教徒是不熟悉的﹔看看逃到死路上去,被官兵追殺一陣,沿途被殺死的也不少。教徒被他們逼到一個牆角,一個個都拿繩子綁住,送到九門提督衙門裡去審問。他們還供出大頭目林清在黃村地方守候消息。提督官派了一大隊兵士,星夜到黃村去把林清捉住,解進京來。第二天,嘉慶帝從圓明園回來,親自在豐澤園升座,審問林清。那林清又供出了許多同謀的太監,一齊腰斬,其餘匪徒一律正法。一時血淋淋的殺下三百多個頭,在京城裡大街小巷號令。
嘉慶帝回宮去看望妃嬪,安慰了一番。又傳二皇子和貝勒綿志進宮去,當面稱贊了一番,賞他每人一件貂褂,一個碧玉斑指。第二天上諭下來,封二皇子為智親王﹔貝勒綿志進封郡王。大學士寶興奏稱煤黑子保衛有功,這時才把煤黑子的屍身,從教徒屍身堆裡掘出來,替他洗刷,送回煤舖子去。皇帝又下旨,賞煤黑子六品武功,照武官陣亡例賜祭,又賞治喪銀子一萬兩。煤黑子的妻子,誥封夫人。那煤黑子實在是沒有妻子的,如今那些煤店裡的掌櫃,見有許多好處,便用自己一個大女兒冒認做了煤黑子的老婆,一般的也披麻帶孝,替他守起寡來。這且不去說他。
話說那李文成占住了滑縣,聽說林清已死,他便號召了一萬多徒黨,聲稱替林清報仇,在山東、河南一帶地方擾騷起來﹔他仗著有運河輸運糧食,往來便利,便在運河一帶紮起營盤,和官軍對壘。直隸總督溫承惠,河南巡撫高杞和他抵敵,都打了敗仗。嘉慶帝便下旨調陝甘總督那彥成,帶山東、河南的兵隊,前去剿辦。那彥成有一位副將名楊遇春,卻十分驍勇,東蕩西殺,徒黨見了他都害怕。因楊遇春頷下有三綹長鬚,教兵都稱他髯將軍。一聽說髯將軍到了,便嚇得他們不戰而逃。後來又有一個楊芳,從陝西帶兵前來助戰,這兩位楊將軍,克服了許多城池,殺死了上萬的教徒。李文成逃到白土岡上,伏兵四起,知道中了計,性命不保了,便在岡上放一把火把自己燒死了。從此直隸山東河南三省地方都太平了。
嘉慶帝想起教患的可怕,便下詔查禁。說道:「以後不論何種宗教,一律嚴禁。」這時有一個萊陽縣知縣,打聽得有一個英國教士在他境內傳教﹔他便不問三七二十一,去把那洋教士捉來,活活絞死。英國皇帝著了惱,立刻派十三隻兵船來佔據澳門﹔兩廣總督熊光發了急,飛報到北京。嘉慶帝下旨,叫他封禁水路,斷絕糧食。那英國兵果然支撐不住,回到印度去。這時江浙兩廣海面上,常有一些海盜出沒。皇帝又下旨,命沿海各省添練海軍,造成許多兵船在海面上游弋﹔又嚴禁外國船只裝鴉片煙進口,命各處關口嚴密搜查﹔能查出在二百斤以上的,便賞他官做。這個旨意一下,那班關隘人員,查煙自然查得格外起勁﹔那外國船只,也不敢進口來了。
嘉慶帝看看內外太平,便又想出京巡狩,便在三月時候啟蹕,到五台山去。五月從五台山回來.又到熱河避暑去。熱河地方,原有一座避暑山莊一面靠山,三面近水,蓋造得十分曲折,嘉慶帝住在裡面,想起前朝帝皇的風流韻事,便也十分羨慕。嘉慶帝自從抄沒了和珅的家產以後,手頭十分寬裕﹔這位皇帝,在歷史上是有名節儉的,他到了暮年,忽然想到人生幾何,怎不及時行樂!便悄悄地傳進內務大臣去,吩咐他到江南去採辦物料,要在避暑山莊裡面,大興土木。這時皇帝又添立了幾個妃子,終日在園中尋樂,不多幾天,那採辦大臣回來,又帶了一座「鏡湖亭」的模型來。
這鏡湖亭是浙江巡撫打的圖樣,叫巧匠王森夫妻兩人製造的。如今浙江巡撫,聽說皇上要大興土木,便把這亭子的模型,和王森夫妻兩人,一齊送到熱河來﹔一面上了一本奏折,說王森夫妻兩人工作如何巧妙,皇上如今建造園亭,正可以隨時垂詢。嘉慶帝叫先拿亭子模型來看,內監捧上一個盒子,盒子裡藏著一座小亭子﹔皇帝看了那亭子時,果然建造得十分精巧,瓦是用玻璃制的,柱子是用水晶的,四面牆壁上嵌著幾萬塊小鏡子,望去閃閃的射出光來。亭中間安著一架象牙牀,四面都嵌著大塊的鏡子。皇帝看了,果然在那裡贊歎。又吩咐快把王森夫妻兩人傳進來,太監回奏稱他夫妻兩人,因沒有功名,不敢進見。嘉慶帝立刻賞他七品衣帽,他夫妻兩人穿戴齊全,走出屋子來,爬在地下。
那王森見了皇帝,嚇得他渾身抖動,倒是他老婆大大方方地低著頭跪在一傍。皇帝看時,那女人長得腰肢婀娜,肌膚白淨,早不覺動了心。後來又喚她抬起頭來,只見眉彎入鬢,粉臉凝脂,望去十分秀美。皇帝心想,俺宮中枉有許多妃嬪,誰人趕得她這模樣兒。嘉慶帝不覺滿面堆下笑來,問她姓什麼?那女人便低聲悄氣地奏道:「奴姓董氏。」又問她嫁丈夫幾年了﹔董氏回答說:「四年了。」又問到鏡湖亭模型,董氏回稱:「亭子的瓦簷壁柱,是俺丈夫造的﹔裡面的雕刻鑲嵌,是奴造的。」皇帝稱贊好一雙巧手!便吩咐把王森送進巧藝院去,聽候差遣﹔又把董氏收入內庭去,做供奉女官。
皇宮裡原有一班供奉女官,專司書畫刺繡雕刻各種精巧女工。做女官的,大半都是漢人,董氏一進內苑,也不叫她工作,也不叫她做事,只叫她終日伴著皇上在瓊島春陰遊玩,董氏原不肯陪伴皇帝的,無奈深入宮禁,知道倔強也是沒用﹔後來看著皇帝性情也十分溫柔,董氏向皇帝哭求,要放她出去見丈夫一面。皇帝笑著安慰她道:「你好好住在這裡,待一年以後,朕打發人送你回家去。」又問她見過西湖沒有,董氏回說:「西湖是奴的家鄉,如何不見。」皇帝便吩咐她造一個西湖十景的模型。從此董氏在宮裡搏土弄泥,細細地工作起來。皇帝在一傍看著,他有時也替她調顏色,烘泥土,十分忙碌。兩人靜悄悄地在屋子裡,宛似民間恩愛夫妻。有時皇帝情不自禁了,便拉著董氏要尋歡,董氏忍不住掛下淚來,苦苦哀求說:「皇上三千粉黛,何必定要破奴的貞節!」皇帝見了她的顰態,十分可憐,便也把心腸軟下來﹔幾次都是董氏求免的。皇帝常對太監說道:「古時吳降仙,秀色可餐﹔如今這董氏的媚眼,卻叫人忘了眠食。」
這句話傳到宮裡去,那許多妃嬪心裡都妒忌﹔又見皇帝終日伴著董氏在瓊島裡,不見臨幸到別的宮院裡來,便說那董氏是個狐狸精,把皇帝迷住了。把這話告訴皇后,那皇后是賢慧出名的,聽了妃嬪的話,反勸她們不可吃醋,其實皇帝和董氏,卻絲毫沒有淫穢的行為﹔只因董氏美得和天仙一般,性情又十分貞靜,皇帝看著,反把他的淫心鎮壓住了。到了極親熱的時候,只是握一握手罷了。
這時,那王森被丟到了巧藝院裡,淒涼寂寞,十分想念他的妻子﹔常常求著總管太監,要和他妻子見一面。那太監說:皇上留著的人,俺怎麼敢去喚出來?從此王森便半瘋半癲的,終日忽啼忽笑。巧藝院裡的同事們,也不去理會他。有一天,皇上恰巧從宮裡出來,王森見了,忙上去趴在地下,連連磕頭求皇上放他妻子出來見一面兒。皇帝笑說道:「你妻子手工精巧,皇后留在院中,不肯放出來﹔你如嫌寂寞,朕賞你一個宮女吧。」說著,便進去了。到了夜裡,果然內庭送出一個宮女來,太監替他打掃出一間院子,送他兩人進去住著。誰知連住了三夜,他兩個還是各不相犯的。那王森越鬧得凶了,見人便哭嚷著要見他的妻子,皇帝知道了,便傳旨出來,把王森官銜升到五品,又賞他二萬兩銀子,派兩個侍衛,把他送回南邊去。賞他的那個宮女原是南邊人,便也跟著他一同到南邊去,那宮女原是要嫁王森的,王森說道:「我和妻子情愛很深,如今她雖關在宮裡,我也不忍負心。」他到底給了那宮女三千兩銀子,送她回娘家去,嫁了別個男子。王森又帶了一萬兩銀子,悄悄地再趕到熱河去拼命花錢,買通了宮裡的太監,打聽他妻子的消息。那太監見他癡得可憐,便替他到宮裡去通一個信。
隔了幾天,那太監傳出一封董氏的信來,信上說到:「天子十分多情,在宮中十個月並未失節﹔現在求著天子,已允准滿一年後,放我回家。夫妻團圓,即在目前。」王森看了信,心中十分快活,從此他在外面靜靜候著,空下來和那班太監在茶坊酒肆吃喝閒談,那太監也看王森做人和氣,常常把宮中的秘密事體告訴他:今天皇帝召幸第幾妃,明天皇帝在第幾妃宮中遊玩,天天有人來報與王森知道。後來又有一個太監來告訴他說:「昨天晚上宮中的瑩嬪,大鬧醋勁﹔只因皇上寵愛董氏,常常到瓊島春陰裡去看望她,那瑩嬪忍不住氣,趕到瓊島春陰揪住董氏要廝打。後來還是皇帝喝住了,那瑩嬪把皇帝拉到自己院子裡去了。王森聽了,說道:「堂堂一位天子,怎的反怕那妃嬪?」那太監低低地說道:「不是這般說的,俺萬歲爺是多情不過的,聽說那瑩嬪還是萬歲爺未曾大婚以前私地裡結識下的!想起舊日的交情,不免寵讓她三分。」王森聽了,流下淚來,說道:「有這個雌老虎在宮裡,只苦了俺妻氏。」那太監又再三勸慰他,說:「你妻子快要放出宮來了,你也不用悲傷。」
又隔幾天,看看一年的日期快滿,王森在外面越發好似熱鍋上的螞蟻,一天等不得一天了。有一天,他原和宮內的總管太監約定在湖樓上相候。那湖樓後面,靠一座大湖,摟上賣酒。王森到時還早,便獨自一人打著一角酒,喝著候著。停了一會,見那太監慌慌張張地來了,看他臉色不定。王森見了一陣心跳,知道出了亂子,忙問:「我的妻子怎麼樣了?」那太監不曾說話,先安慰他道:「俺告訴你,你莫氣苦。」要知那太監說出什麼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7 07:03:58
第五十五回 崇節儉滿朝成乞丐 慶功勞一室做餓夫
卻說那太監原是內苑的總管,他的下臣,又離瓊島春陰甚近﹔凡是董氏一舉一動,他都知道。當時他對王森說道:「自你妻子董氏進宮以後,皇上十分敬愛她,每天皇上坐著看董氏捏塑西湖十景,常常贊歎,稱她絕技。董氏每天工作完畢,皇上總有賞賜的,或是寶珠,或是衣服,董氏也伴著皇上,或下一局棋,或說笑一會﹔兩人雖十分親密,卻是各不相犯的。這幾天皇上因為被瑩嬪管住了,不曾到瓊島春陰來。董氏一個人住在屋子裡做工,到昨天晚上,忽然鬧出亂子來了,﹍﹍」
那太監說到這裡,王森的臉也青了。太監還勸他莫急壞身子,又接著說道:「昨夜營裡才打過三更,忽聽得有開動宮門的聲音。俺在睡夢中,不聽得十分清切,停了一會,俺又睡熟去了。只聽又是一聲窗戶開動的聲音,恍惚是在瓊島春陰裡,接著又一聲女人叫喊的聲音,俺才忍不住了,急披衣起來,喚醒同伴,搶到瓊島春陰正屋裡去,只見董氏睡在屋子裡,窗戶洞開著,走進屋子去看時,那牀上的被褥,攪得一團糟,那睡鞋兒金釵兒沿路散著,直到窗戶外面,欄杆邊還落下一枝玉簪兒,卻已打得粉碎了。這玉簪兒是董氏平日插戴的,俺還認得出來。只是那董氏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今天一清早,俺們去奏明皇上,皇上也打發人四處找尋,後來見太液池水面上浮著一件小小紅襖兒,看那領口、袖子的鑲邊,皇上認識是董氏平日穿的,忙喚會水的鑽到水底去四處撈尋,卻又毫無形跡﹍﹍」
王森一句一句的聽著,起初早已支撐不住了只望他妻子還有救星﹔如今知道他妻子是不得救的了,他覷著太監不防備的時候,只喊得一聲,「我的苦命妻子!」一縱身向後樓窗口一跳。太監忙上前拉救,已來不及了﹔那座湖樓高出湖面五六丈,王森跳下去,直撞到水底,那湖面又很闊,可憐他一對恩愛夫妻,只因這絕藝,卻不料送掉了一雙性命。
嘉慶帝自從見了董氏,因她生得貞靜美麗天天對她坐著看一會,心中便得了安慰﹔如今不見了這位美人,想得她好苦,他年紀已六十歲了,精神也衰了,心裡有了悲傷的事體,也無心管理朝政了,所有一切大小國事,統統交給滿相國穆彰阿處理。那穆彰相國又是一個貪贓枉法的奸臣,他做了宰相,把國事弄得更壞,特別是廣東有鴉片的案件和英國交情一天一天的壞起來,弄得全國不得安寧,百姓怨恨。那班御史官,紛紛上奏章參他,卻被穆相國派人在暗地裡把那參折一齊捺住了。不送進去。這時,智親王旻寧也隨侍在行宮,卻有十分孝心的﹔誰知嘉慶帝因想念董氏想得厲害,那瑩嬪和別的妃子又常常在皇帝跟著鬧著嘔氣。年老的人,又傷心,又氣惱,不覺病了。這一病來勢很兇,智親王天天在屋子裡衣不解帶的服侍父皇。
嘉慶帝一病三個月,看看自己不中用了,便召集御前大臣穆彰阿,軍機大臣戴均元、托津等一班老臣,在榻前寫了遺詔。大略說:朕於嘉慶四年,已照家法寫下二皇子旻寧之名,密藏正大光明匾額後。朕逝世後,著傳位於二皇子智親王旻寧。汝等身受厚恩,宜盡心輔導嗣皇,務宜恭儉仁孝,毋改祖宗成法。欽此。這道諭旨下了的第二天,嘉慶帝便死了。智親王回京,在太和殿上即位,受百官的朝賀,改年號稱道光元年。
說也奇怪,這道光帝在年輕的時候十分勇敢,性情也豪爽,舉動也漂亮﹔到大婚以後,忽然改了性情,十分吝嗇起來。登了大位以後,在銀錢進出上,越發精明起來。自從嘉慶帝沒收和旻大量家產以後,皇宮原是十分富厚,但道光帝卻天天嚷窮,說做人總須節儉。見了大臣們總勸他們節省費用。那班大臣們,都是善於逢迎的,聽了皇上的話,便個個裝出窮相來,內中第一個刁滑的,便是那穆相國,他每次上朝,總穿著破舊的袍褂。皇帝見了,便稱贊他有大臣風度。他卻忘了穆相國在外面做的貪贓枉法、窮奢極欲的事體。
不多幾天,滿朝的臣子都看著他的樣,個個穿著破舊袍褂﹔從殿上望去,好似站著兩排叫化子,那皇帝便是個化子頭。從此以後,官員們也不敢穿新的袍褂了,一時京城裡舊貨舖子裡的破舊袍褂,都賣得了好價錢。起初還和新袍褂的價錢一樣,有許多官宦人家,把嶄新的袍褂,拿到舊衣舖子裡去換一套破舊的芽穿,後來那舊袍褂越賣越少了,那價錢飛漲,竟比做兩套新的還貴。有幾個官員,無法可想,只得把新的打上幾個補子在衣襟袖子上,故意弄齷齪些,皇帝看了,才沒有說話。冬天到了,大家都要換皮衣了,家裡原都藏著上好的細毛皮,因怕受皇帝的責備,大家都忍著凍,不敢穿。
武英殿大學士曹振鏞,卻是天性愛省儉的,和道光皇帝可以稱得一對兒,因此道光皇帝也和他十分談得入港,每天總要把這位曹學士召進宮去長談。太監們認做皇上和大學士在那裡談國家大事,誰知留心聽時,每天談的都是些家常瑣事。有一天,曹學士穿一條破套褲進宮去,那兩隻膝蓋上補著兩個嶄新的掌。道光皇帝看見了,便問道:「你補這兩個掌,要花多少錢?」曹學士稱奏:「三錢銀子。」皇帝聽了,十分驚異,說道:「朕照樣打了兩個掌,怎麼內務府、報銷五兩銀子呢?」說著揭起龍袍來給曹學士看。曹學士沒得說了,只得推脫說:「皇上打的掌比臣的考究,所以價錢格外貴了。」道光帝歎了一口氣,從此逼著宮裡的皇后妃嬪,都學著做針線,皇帝身上衣服有破綻的地方,都交給后妃們修補。內務部卻一個錢也不得沾光。弄得那堂司各官,窮極了,都當著當頭過日子。
道光皇帝還嫌宮裡的開銷太大,又把許多宮女,太監們遣散出宮,叫他們去自謀生活,偌大一座大內,弄得十分冷落,有許多庭院,都封鎖起來,皇帝也不愛遊玩,終日在宮裡和那班妃嬪們做些米鹽瑣屑的事體。他又把宮中的費用,細細的盤算一番,下一道聖旨:內庭用款以後每年不得過二十萬銀元。那班嬪妃,終年不得添制新衣,大家都穿著破舊衣衫。便是皇后宮裡,也鋪著破舊的椅垫。皇帝天天和曹學士談談,越發精明起來了。
那曹學士平日花一個錢都要打算盤,他家中有一輛破舊的驢車,家裡的廚子又兼著趕車的差使。曹學士每天坐著車來,早朝出來,趕到菜市,便脫去袍褂,從車廂裡拿出菜筐和稱竿兒來,親自買菜去,和菜販子爭多論少,常常為了一個錢的上下,兩面破口大罵,到這時曹振鏞卻要拿出大學士牌子來,把這菜販子送到步軍衙門辦去。那菜販子一聽說是大學士,嚇得屁滾尿流,忙爬在地下磕頭求饒,到底總要依了他。那曹學士占了一文錢的便宜,便洋洋得意的去了。他空下來,常常在前門外大街上各處酒館飯莊裡去打聽價錢!他打聽了價錢,並不是自已想吃,他卻去報告皇上。那皇上聽了便宜的菜,便吩咐內膳房做去。說也可憐,道光皇帝只因宮中的菜蔬很貴,卻竭力節省﹔照例每餐御膳,總要花到八百兩銀子。後來道光皇帝只吃素菜,不吃葷菜,每桌也要花到一百四十兩銀子﹔若要另添一樣愛吃的菜、不論葷素,總要花到六七兩銀子,皇帝便是吃一個雞蛋,也要花五兩銀子。
有一天,皇帝和曹振鏞閒談,便問起:「你在家可吃吃雞蛋麼?」曹學士奏稱:「雞蛋是補品,臣每天清早起來,總要吃四個汆水雞蛋。」皇帝聽了,嚇了一跳。說道:「雞蛋每個要五兩銀子,你每天吃四個雞蛋,豈不是每天要花二十兩銀子麼?」曹學士忙回奏道:「臣家裡原養著母雞,臣吃的雞蛋,都是臣家中母雞下的。」道光皇帝聽了笑道:「有這樣便宜事體?養了幾只母雞,就可以吃不花錢的雞蛋。」當下便吩咐內務部去買母雞,在宮中養起雞來。但是內務部報銷,每一頭雞,也要花到二十四兩銀子。道光帝看了,也只得歎一口氣。
第二天,曹學士又從前門飯館裡打聽得一樣便宜葷菜來。進宮見了皇上,便說:「前門外福興飯莊裡,有一樣『豆腐燒豬肝』的葷菜,味兒十分可口,價錢也十分便宜。」道光帝問:「豆腐豬肝,朕卻不曾吃過。不知要賣多少銀子一碗?」曹學士奏道:「飯莊裡買去,每碗只須大錢四十文。」皇帝聽了,直跳起來,說道:「天下哪有這樣便宜的菜?」便吩咐內監傳話到內膳房去:從明天起,旁的東西都不用,每上膳,只須一碗豆腐燒豬肝便了。內膳房正苦得沒有差使,無可占光﹔如今忽奉聖旨點道菜,便派委了幾個內膳上街,忙忙的預備起來。第二天午膳,便上了這道菜。道光帝吃著,果然又鮮又嫩。便是這一樣菜,連吃了十天。當內務府呈上帳目來,道光帝一看,卻大吃一驚。光是這豆腐燒豬肝一項,已花去銀子二千餘兩。下面又開著細帳,計:供奉豆腐燒豬肝一品,每天用豬一頭,計銀四十兩﹔黃豆一斗,銀十兩﹔添委內膳房行走專使殺豬二人,每員每天工食銀四兩﹔豆腐工人四名,每員每天工食銀一兩五錢﹔此外刀械鍋灶豆腐磨子和搭蓋廚房豬棚等,共需銀四百六十兩﹔又置辦雜品油鹽醬醋,共需銀兩一百四十五兩以上。備膳一月,計共需銀二千五百二十五兩。
道光帝看了這帳單,連連拍桌子。說道:「糟了!糟了!」立刻把內膳房的總館傳上來,大大訓斥了一場。又說:「前門外福興飯莊,賣四十文一碗﹔偏是朕吃的要花這許多銀子?以後快把這一項開支取銷。要吃豆腐燒豬肝,只須每天拿四十文錢到前門外去跑一趟便得了。」那總館回奏說:「祖宗的成法,宮中向不在外間買熟食吃的。」道光帝聽了,把袖子一摔,說道:「什麼成法不成法!省錢便是了。」那總館聽了,不敢做聲,只悄悄的跑到前門外去,逼著福興飯莊關門。又取了四鄰的保結。回宮來,奏明皇上。說:「福興飯莊已關了門,這豆腐燒豬肝一味,無處可買。」第三天,皇帝特意打發曹學士到前門外踏勘過後他才相信。從此取消了這一味豆腐燒豬肝。那內膳房又沒得占光了,便在背後報怨皇帝,說:「再照這樣清苦下去,俺們可不用活命了。」
隔了一個月,宮裡又舉行了大慶典了。這時大學士長齡,打平了回疆,把逆首張格爾檻送京師。道光帝親御午門受俘。以後便在萬壽山玉瀾堂上開慶功筵宴,吩咐內膳房自辦酒菜。皇帝又怕內膳房太耗費銀錢,便傳旨:須格外節儉。當時請的客,除楊威將軍、大學士威勇公長齡以外,還有十五個老臣。這許多人,擠了兩桌﹔桌面上擺著看不清的幾樣菜。這班大臣卻不敢舉著,只怕一動筷便要吃光﹔吃光了是很不好看的。那道光帝坐在上面,也不吃菜,也不吃酒,只和大臣們談些前朝的武功,後來又談到做詩,便即席聯起句來。有幾個不會做詩的,卻請那文學大臣代做。做成一首八十韻的七言古詩,記當時君臣之樂﹔又吩咐戴均元把君臣同樂,畫成一幅畫。在席上談論足足兩個時辰,茶也不曾吃得,便散席了。
這時是嚴冬,道光帝見大臣們都穿著灰鼠出風的皮褂子。便問:「你們的皮褂,單做出風要花多少銀兩?」內中有許多人,都回答不出來。獨有曹學士回奏說:「臣的皮褂,單做出風,須花工料銀二十兩。」道光帝歎道:「便宜!便宜!朕前幾天一件黑狐皮褂,只因裡面的襯緞太寬了,打算做一做出風﹔交尚衣監拿到內務府去核算,竟要朕一千兩銀子。朕因太貴。至今還擱在那裡不曾做得。」曹學士聽了,回奏道:「臣的皮褂是只有出風,沒有統子的。」說著,便把那袍幅的裡子揭起來,大家看時,果然是一片光皮板,只有四週做著出風。道光帝看了,連聲說:「妙,又省錢,又好看。」穿皮褂,目的是取暖。做不做出風,是無關緊要的。從此以後,那班大臣穿的皮褂,卻把出風拉去。一時裡,官場裡都穿沒有出風的皮褂了。
穆相國外面雖裝出許多寒酸樣,他家裡卻娶著三妻四妾,又養著一班女戲子,常常請著客,吃酒聽戲。走過他門外的,只聽得裡面一片笙歌。因此有許多清正的大臣,都和他不對。只因道光帝十分信任他,說他是先帝顧命之臣。凡事聽他主張。那穆相國在皇帝面前花言巧語,哄得皇帝十分信任,只有曹學士不喜歡他。他倆人常常在皇帝面前爭辯。皇帝常常替他們解和,那穆相國一天驕傲似一天,無論京裡京外的官員,倘然未孝敬到他,他便能叫你丟了功名。因此穆相國家裡常有京外官員私送銀錢珍寶來。
那時有個福建進士林則徐,曾外放過一任杭嘉湖道,後來做江蘇按察使,升江西巡府﹔他為官清正,所到之處,百姓稱頌。皇帝也十分器重他。這時英國的商船,常常把鴉片煙運到中國來,在廣東一帶上岸。中國人吃了煙,形銷骨立,個個好似病息一樣。林則徐上了一本奏折,說:「鴉片不禁,國日貧,民日弱﹔數十年後,不惟無可籌之餉,抑且無可用之兵。」道光帝看了這奏章,十分動容,便把他升任兩廣總督﹔進京陛見,又說了許多禁煙的話。道光帝給他佩帶欽差大臣關防,兼查辦廣東海口事務,節制廣東水師。林則徐忽然太紅了,早惱了一位奸臣穆彰阿。那林則徐進京來,又沒有好處送穆相國門下,那穆相國便忌恨在心。看看林則徐一到廣東,便雷厲風行,逼著英國商船繳出二萬零三百八十箱鴉片煙來,放一把火燒了。那英國人大怒,帶了兵船,到福建、浙江沿海一帶地方騷擾。穆相國趁此機會,在皇帝跟前說了林則徐許多壞話。說他「剛愎自用,害國不淺」。一面派人暗暗的去和英國人打通,叫他們帶兵船去廣東﹔一面又指使廣東的官吏,到京來告密。有個滿御使名叫琦善的,聽了穆相國的唆使,狠狠地參了林則徐一本。穆相國又在皇帝跟前打邊鼓,把皇帝也弄昏了。一道聖旨下去,把林則徐革了職,又派琦善做兩廣總督。琦善一到任,便和英國人講和,賠償七百萬兩銀子﹔開放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作外國的租界。英國人還不罷休,硬要拿林則徐問罪。穆璋阿出主意,代皇帝擬一道聖旨,把林則徐充軍到新疆去。
這時,惱了一個大學士,名叫王鼎的,他見林則徐是一個大忠臣,受了這不白之冤,便屢次在朝廷上找穆相國論說。那穆相國聽了王鼎的話,總是笑而不答。有一天,穆彰阿和王鼎兩人同時在御書房中召見,那王鼎一見穆相國,由不得又大怒起來,大聲喝問道:「林則徐是一個大忠臣,你為什麼一定要哄著皇上把他充軍到新疆去?像相國這樣一個大奸臣,為什麼還要在朝中做著大官?你真是宋朝的秦檜,明朝的嚴嵩,眼看天下蒼生都要被你誤盡了!」穆彰阿聽了,不覺變了臉色。道光帝看他兩人爭得下不了台,便喚太監把王鼎挾出宮去。說道:「王學士醉了!」那王鼎爬在地上連連叩頭,還要諫諍。道光帝把袖一拂,走進宮去了。
王鼎回到家裡,越想越氣﹔連夜寫起一道奏章來,說穆彰阿如何欺君,林則徐如何委屈。洋洋灑灑,足足寫了五萬多字。一面把奏折拜發了,一面悄悄回房去自己弔死。第二天,王鼎的兒子發覺了,又是傷心,又是驚慌。照例大臣自盡,要奏請皇上驗看以後,才能收殮。那穆彰阿耳目甚長,得了這個消息,立刻派了一個門客,趕到王家去,要看王學士的遺折。那王公子是老實人,便拿遺折出來給那門客看。折子上都是參穆相國的話。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7 07:04:25
第五十六回 棄舊憐新宮中殺眷 鶯啼獅吼牀上戕妃
卻說穆彰阿的門客,見王鼎遺折上都是參奏穆相國的語,便把那遺折捺住,哄住王公子道:「尊大人此番逝世,俺東翁十分悲傷,打算入奏﹔在皇上跟前,替尊大人多多的求幾兩撫恤銀子。如今這遺折倘然一遞上去,一來壞了同仁的義氣,二來那筆撫恤銀兩便分文無著了。」看官須知道,道光皇帝崇尚節儉,做大官的都是很窮,做清官的越發窮。如今王公子聽說有恤銀,便把那遺折銷毀了,另外改做了一本折子,說是害急病死的。穆相國居然去替王鼎請了五千兩的恤金,穆相國暗地裡又送了王公子一萬兩銀子﹔王鼎一條性命,便白白的送去。
這時到了皇太后萬壽的日子,早幾天便有禮部尚書奏請籌備大典。道光帝只怕多化銀錢,便下旨說:「天子以天下養,只須國泰民安,便足以盡頤養之道。皇太后節儉重教,若於萬壽大典,過事鋪張,反非所以順慈聖之意。萬壽之期,只須大小臣工入宮行禮,便足以表示孝敬之心。毋得過事奢靡,有違祖宗黜奢崇儉之遺訓。欽此。」這道聖旨下去,那班官員都明白皇上省錢的意思,便由穆相國領頭,和皇上說明,不需花內帑一文,所有萬壽節一切鋪張,都由臣民孝敬。皇帝聽了這個話,自然合意。便由皇上下諭,立一個皇太后萬壽大典籌備處,委穆彰阿做籌辦大臣。那穆相國背地裡反借著這承辦萬壽的名兒,到各省大小衙門裡去勒索孝敬。小官員拼拼湊湊,從一百兩報效起,直到總督部臣,報效到三十萬五十萬為止﹔這一場萬壽,穆相國足足到手了一千萬兩銀子的好處。
萬壽節到了,大小臣工帶了眷屬,進慈寧宮拜皇太后萬壽去。皇太后自己拿出銀子來辦面席,女眷在宮裡賞吃麵,官員們在保和殿賞吃麵。吃過面,穆相國把家裡一班女戲子獻上去,在慈寧宮裡演戲,演的都是《瑤池宴》、《東海宴》等吉利的戲文。道光帝看那班女戲子個個都是娬媚輕盈,清歌妙舞,那服飾又十分鮮明,笙蕭又十分悅耳,不禁有些心癢了。他在幼年時候,原也玩過韻舞,到這時,皇帝自己也上台去扮了一個老萊子,歌唱起來。只因是皇上扮著老萊子,台上便無人敢扮老萊子的父母。皇帝唱了一陣,皇太后看了,十分歡喜,吩咐「賞」!便有許多宮女,捧著花果,丟向台上去,齊聲說:「皇太后賞老萊子花果。」那皇帝在台上,也便跪下來謝賞。皇帝下台來,那班親王貝勒,也都高興起來。他們終年在家裡沒有事做,這唱戲的玩意,原是他們的拿手。便個個揀自己得意的戲目登台演唱去。有的扮演關雲長掛印封金的故事,有的演堯舜讓位的故事,一出演完,又是一出。台上的做得出神,台下的也看得出神。
在這個時候,道光帝卻跑到溫柔鄉裡去了。原來皇上扮戲的時候,穆相國便派一個領班的姑娘,名叫蕊香的,服侍皇上穿戴裝扮的事體。講到這個蕊香的容貌,在戲班子裡要算得一個頂尖兒的了。那蕊香一邊侍候著皇上,一邊卻放出十分迷人的手段來,在皇帝跟前,有意無意的賣弄風騷,把個一肚子道學氣的道光皇帝,引得心癢癢的,深深的跌入迷魂陣兒去了。直到皇上演過了戲,退進台房去,那蕊香也跟了進來,服侍皇上脫去戲衣,換上袍褂,又服侍他洗過臉,梳過辮子,便倒了一杯香茶,去獻在皇上手裡,蕊香滿屋子走著,那皇帝的眼珠總跟著蕊香的腳跟,蕊香的一雙腳,長得又瘦又小,紅菱子似的一雙鞋。走一步也可人意。如今見他走近身來,皇帝再也忍耐不住了,便伸手拉著蕊香,兩人並肩坐下,咕咕噥噥地說起話來,外面戲越做得熱鬧,他倆人話越說越近。說到後來,皇帝實在丟不下這蕊香,蕊香也願進宮去服侍皇帝,皇帝便把穆相國喚進密室,把意思對他說了。穆彰阿滿口答應,皇帝快活極了,當時無可賞賜,便把自己頸上掛著的一串正朝珠除下來,賞給他。穆彰阿忙跪下謝恩。一轉身,袖著朝珠出去了。
當時皇帝便把這蕊香接進宮去,在蕊珠宮內召幸了。一連六晚皇上召幸,不曾換過第二人。那班妃嬪,不見皇上召幸,個個心中狐疑。後來一打聽,才知道皇上另有新寵,卻把她們忘了,也無可奈何,只得在背地裡怨恨著罷了。內中只有一個蘭嬪,她原長的比別的妃嬪俊些,又是皇帝寵愛的,她知道皇上愛上了別人,不覺一股酸氣,從腳後跟直衝上頂門。她便化了許多銀錢,買通了太監。那晚,皇帝吩咐抬轎的太監,抬到月華宮裡去。原來這時蕊香,已封了妃子,住在月華宮裡。那抬轎的太監,得了蘭嬪的好處,故意走錯路,把皇帝抬到鐘粹宮裡來。
這鐘粹宮,原是蘭嬪住著的,她見皇上臨幸,便忙出來迎接。皇帝見了蘭嬪,心中明知道走錯了,但是這蘭嬪也是他心愛的,便也將錯就錯地住下了。誰知這蘭嬪卻恃寵而驕,她見了皇帝,不但不肯低聲下氣,反噘著一張小嘴,嘮嘮叨叨的抱怨皇上不該丟了她六七天不召幸。道光帝起初並不惱恨,後來聽她嘮叨不休,心中便有幾分氣,那蘭嬪也不伺候皇上的茶水,只冷冷地在一旁站著。皇上到這時,覺得沒趣極了,只好低著頭去看帶進宮來的奏章。從酉時直看到亥時,蘭嬪也不服侍皇上睡覺。這時皇上正看著一本兩廣總督奏報廣西匪亂的重要奏折,那蘭嬪在一旁守得不耐煩了,便上去把這本奏折搶在手裡,皇上正要去奪時,只聽得嗤嗤幾聲響,那本奏折,被她扯成幾十條紙條兒,丟在地下,把兩腳在上面亂踏。
到這時,皇上忍不住大怒起來。一言不發,一甩手走出宮去,跨上轎,回到西書房來,依舊把蕊香召幸。一面把一個姓王的值班侍衛傳來,給他一柄寶刀,喚一個內監領著,到鐘粹宮第八號屋子裡,把蘭嬪的頭割下來。那姓王的聽了,心中又害怕,又詫異,但是皇上的旨意,不能違背。只得捧著寶刀,赴到鐘粹宮來。那蘭嬪正因皇帝去了,在那裡悲悲切切的哭,後來聽太監傳話,皇上有旨意,取蘭嬪的腦袋。一句話,把蘭嬪嚇怔了,更加嚎啕大哭起來。一時鐘粹宮裡各嬪娥,都被她從睡夢中驚醒過來,趕到屋子裡來看她。那太監一連催逼著她快梳妝起來。旁邊的宮女,便幫著她梳頭洗臉,換上吉服,扶著她叩頭,謝過恩。那蘭嬪的眼淚,好似泉水一般的直湧著。諸事舒齊了,那王侍衛上來,擎著佩刀,喀嚓一聲,向蘭嬪的粉頸上斬下去,血淋淋的拿了一個人頭,出宮復命去了。從此以後,那蕊香天天受著皇上召幸,誰也不敢在背地裡說一句怨恨的話,深怕因此得禍。
嬪妃被殺,卻觸惱了皇后娘娘。這位皇后,原長得十分俊俏,道光帝起初把她升做皇后的時候,夫妻之間,十分恩愛,但是皇后仗著自己美貌,她對待皇帝卻十分嚴峻。這皇帝因愛而寵,因寵而懼﹔他見了皇后,十分害怕,因害怕而疏淡。自從即皇帝位以後,和皇后終年不常見面,自己做的事體,常常瞞著皇后。那皇后因皇帝疏遠她,常常和那班妃嬪親近,心中不免有了醋意,只因自己做了皇后,不便因牀第之事,和皇帝尋鬧。但皇帝在外面一舉一動,她在暗地裡卻打聽得明明白白。如今聽說因寵愛一個蕊香,便殺死一個宮嬪,便親自出宮來,見皇帝,切切實實的勸諫了一番,說:「陛下當以國事為重,不當迷於色慾,誤國家大事,尤不當在宮中輕啟殺戮,違天地之和氣。」幾句話,說得又正絕,又大方。
皇帝原是見了皇后害怕的,當下便是是的應著,再三勸著皇后回宮去。但是,皇帝心下實在捨不得蕊香,看皇后一轉背,他立刻又去把蕊香傳來陪伴著,到了夜裡,依舊把她召幸了。一連又是三夜,他兩人終不肯離開。後來還是蕊香勸著皇上,說:「陛下如此寵愛賤妾,皇后不免妒恨,陛下為保全賤妾起見,也須到皇后宮中去敷衍一番。」皇帝聽她的話,這天夜裡,便到皇后宮中去。誰知這一去,惹出禍水來了。
原來皇后打聽得皇帝依舊臨幸蕊香,心中萬分氣憤,便打主意要行些威權給皇帝看看,趁勢制服皇帝。這夜皇帝到皇后宮中去,皇后正悶著一腔子惡氣,兩人一言一語,不知怎麼,竟爭吵起來,皇后大怒。不一會,只見兩個宮女,從牀後面揪出一個美貌女子來,望去好似妃嬪模樣。可憐她上下都穿著單衣,混身索索的發抖,那一段粉頸子上,鮮紅的血,一縷一縷的淌下來。她一邊哭著,一邊爬在地下,連連碰著頭。皇后不住的冷笑,說道:「好一個美人兒!好一個狐媚子!你哄著皇帝殺死蘭嬪,再下去,你便要殺死我了。」說著,又回過頭去對皇帝說道:「陛下不常到俺宮中來,沒有夫妻的情分,我也不希罕,只是陛下在外面,也得放尊重點。怎麼不論腥的臭的都拉來和她睡覺?不論狐狸妖精都給她封了妃子?這種妖精做了妃子,俺做皇后的也丟臉。陛下打量在外面做的事情,俺不知道嗎?陛下和這妖精睡覺,俺都記著遭數兒﹔在敬事房睡了四夜,可有麼?在遇喜所睡過三夜,可有嗎?在綠蔭深處睡過四夜,可有嗎?在御書房裡又睡過四次,有麼?陛下和這妖精睡覺,也便罷了,為什麼一定要殺死蘭嬪?又為什麼把別個妃嬪丟在腦後,一個也不召幸了呢?」皇后越說越氣,拍著牀前的象牙桌兒,連連罵著「昏君!」
那皇帝坐在椅子上,低著頭,只是不作聲兒。忽然皇后傳侍衛官:「快把這賤貨拉出去殺了!」侍衛官便上去拉著那女子便走。可憐這蕊香,哭得和淚人兒一般,拉住侍衛官的袍角,只是嚷道:「大爺救我的命罷!」侍衛官揪住她的手臂,橫拖豎拽的拉出了寢宮門外,隨即把她殺了,提頭去復命。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7 07:04:47
第五十七回 敬事房馱妃進御 豫王府奸婢殺生
卻說皇后怒殺蕊香妃子的事,很快傳遍皇宮,個個都聽得目瞪口呆。如今做書的,趁這個當兒,把清宮裡「萬曆媽媽」的故事說一說。原來這萬曆媽媽,便是明朝的萬曆太後。據說在明朝萬曆年間,清太祖帶兵打撫寧,被明朝的兵士抓住,關在撫寧牢監裡。清兵營裡送了十萬兩銀子給明朝的太監,太監替他去求著萬曆太後﹔太後對萬曆皇帝說了,把太祖放回國去。從此清宮裡十分感激萬曆太後。直到清兵入關,便在紫禁城東北角上造著三間小屋,裡面供著萬曆太後的牌位,宮裡人都稱她萬曆媽媽。
從清世祖傳下來,每年三百六十日,每天拿兩隻豬去祭著萬曆媽媽。管萬曆媽媽廟的,是一個老婆婆。這個老婆婆每夜酉正二刻趕著空車兒出城去,到子正三刻,車箱裡裝著兩口活豬,老婆婆自己跨著轅兒,趕著車,到東華門口候著,不點燈的。這豬車進去了,接著便是奏事處官員,擎著一盞圓紗燈,跟在車子後面進來。接著又是各部院衙門遞奏官和各省的拆弁﹔再後面,便跟著一班上朝的官員,到朝房去的。清官規矩,紫禁城裡不許張燈,只許奏事處用燈,講官用燈,南書房用燈。此外上朝陛見的各官員,都站在東華門外候著,見有一盞燈來,便搶著去跟在後面。
紫禁城裡行車的,只有這祭萬曆媽媽的豬車。那老婆婆把車趕進了東華門,沿著宮牆向東北走去,到了廟門口停住,見有人出來幫助她,把豬殺了,洗刮乾淨,整個放到大鍋裡煮熟了,祭著萬曆媽媽。祭過了,割成大塊兒,送到各門去給侍衛官吃。那豬肉是白水煮的,不加鹽味﹔另有大缽兒盛著白汁肉湯。侍衛吃時,不許加鹽味,也不許用湯匙筷子,只許用解手刀把肉割成片兒,拿到小碗裡去吃。起初大家因為淡吃著沒有味兒,後來侍衛中有一個聰明的,想出法子來,拿原高麗紙切成小方塊,浸在好醬油裡煮透,又拿到太陽裡去曬乾。每到值班,各把這紙塊拿一疊藏在身邊,到吃肉的時候,把紙拿出來,泡在肉湯裡,蘸著豬肉吃著,它的味兒鮮美無比。一面吃著,一面把宮中的事體說出來,說到悽慘的地方,大家不覺打起寒噤來。
話說皇帝自從那夜和皇后吵鬧過,後來到底還是皇帝自己認了錯,皇后才罷休。從此以後,皇帝怕皇后吃酸,便常常到皇后宮中去住宿,便是有時召幸別的妃嬪﹔也須有皇后的小印,那妃嬪才肯應召。宮裡的規矩,皇帝召幸妃嬪,原要皇后下手諭的。自從乾隆帝廢了皇后以後,這個規矩已多年不行了,如今這位道光皇后重新拿出祖制來,道光皇帝便不敢不依。
你道祖制是怎麼樣的?原來是除皇后以外,皇帝倘要召幸妃子,只許在皇帝寢宮裡臨幸,不許皇帝私下到妃子宮裡去的。那管皇帝和后妃房裡的事體的,名叫敬事房。那敬事房有總管太監一人,馱妃子太監四人,請印太監兩人。總管太監是主管進膳牌,叫起,寫冊子等事體的,馱妃子太監,是專馱妃子的,請印太監,是到皇后宮中去領小印的。那膳牌把宮中所有的妃嬪,都寫在小牙牌上,每一妃嬪有一塊牌子,牌子頭上,漆著綠色油漆,又稱作「綠頭牌」。
總管太監每天把綠頭牌平鋪在一隻大銀盤裡,如遇妃嬪有月事的,便把牌子側豎起來。覷著皇帝用晚膳的時候,總管太監便頭頂著銀盤上去,跪在皇帝面前。皇帝倘然要到皇后宮中去住宿,只說一句「留下」!總管太監便把這銀盤擱置桌上,倒身退出屋子去。皇帝倘然不召幸妃嬪,也不到皇后宮中去,便說一聲「拿去」!那總管太監便捧著盤子退出去。皇帝倘然要召幸某妃,便只須伸手把這妃子的牌子翻過來,牌背向上擺著,那總管太監一面棒著盤子退出去,一面把那牌子拿下來,交給管印太監,到皇后宮中去請印。皇后的管印太監,一面奏明皇后,一面在一張紙條兒上打上一顆小印,交給那太監,那太監拿著出來,交給馱妃太監,那馱妃太監,見了膳牌和小印,便拿著一件黃緞子的大氅,走到那妃子宮裡,把小印紙條兒交給宮書,宮女拿進去給妃子看了,服侍妃子梳洗一番,宮女扶著。太監進去,把大氅向妃子身上一裹,背著直送到皇帝榻前,解去大氅,妃子站著。這時皇帝也由太監服侍著脫去上下衣睡在牀上,蓋一牀短被,露出臉和腳,太監退出房外,妃子便上去,從皇帝的腳下爬進被裡去,和皇帝並頭睡下。
這時敬事房的總管太監,帶著一班太監,一齊站在房門外。看看過了兩個時辰,便在房門外跪倒。拉長了調子,高聲喊道:「是時候了!」聽屋子裡沒有聲息,接著又唱,唱到第三聲只聽得皇帝在牀上喚一聲:「來!」那馱妃子太監便走進屋子去。這時妃子已鑽出被來,站在牀前,太監上去,依舊拿大氅裹住,馱著送回原處。接著那總管太監進屋子來,跪在牀前,問道:「留不留?」皇帝倘然說「留」,那總管太監便回敬事房去,在冊子上寫著﹔某年某月某日某時皇帝幸某妃,留一行字。倘然皇帝說「不留」,那總管太監便到妃子宮中去,在妃子小肚子下面穴道上,用指兒輕輕一按,那水一齊流出來。清宮定這個規矩,原是仿明朝的制度,如今道光皇后要行使自己的威權,又防皇帝荒淫無度,又請出祖制來。道光帝也無可奈何,只得忍受著。
宮中的風流案件才了,接著豫王府裡又鬧出一樁風流案件來。那豫親王裕德興,原是近支宗室。清宮制度,做王爺的不許有職業。因此這裕德興吃飽了飯沒有事做,終日三街六巷的閒闖。他又天生一副好色的膽子,仗著自己有錢有勢,看見些平頭整臉些的娘兒們,他總要千方百計的弄到手。京城裡有許多私窩兒,都是豫王爺養著,大家取他綽號,稱他「花花太歲」。還有許多良家婦女,吃他照上眼,他便不管你是什麼人家,闖進門去,強硬奸宿﹔有許多女人,被他生生的糟蹋了,背地裡含垢忍辱,有懸樑的,有投井的。那人家怕壞了名聲,又怕豫王爺的勢力大,只得耐著氣,不敢聲張出來。後來這豫王爺為了自己家裡的一個小丫頭,幾乎送去了性命,這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這個丫頭名叫寅格。原是豫王福晉娘家陪嫁來的。只因她長得白淨嬌豔,性情又十分和順,王府裡上上下下的人都和她好。豫王的大兒子名叫振德,和寅格是同年伴歲。他兩人格外說得投機,常常在沒人的時候,說著許多知心話。這位福晉,又愛調理女孩兒,把個寅格調理得好似一盆水仙花兒,又清潔又高傲。大公子看在眼裡,越覺得可愛。便是寅格心眼兒裡,也只有大公子。誰知這丫頭越打扮得出色那豫王在暗地裡看了越是動心,豫王福晉知道自己丈夫是個色中餓鬼,便時時看管著他。這豫王看看無可下手,便也只得耐著守候機會,看看寅格十八歲了,越發出落得雪映花貌,娬媚動人。寅格也知道王爺不懷好意,每到沒人在跟前的時候,王爺總拿風言風語調戲她,有時甚至動手動腳,寅格便鐵板著臉兒,一甩手逃出房去。這種事體,也不止一次了。
這一天合該有事:正是正月初六,原輪到近支宗室進宮去拜年,豫親王帶領福晉、格格、公子一家人,照例進宮去。皇上便在宮中賜宴。那皇后和豫王福晉說得上,便留著她在宮中多說幾句話兒,豫王爺在外面,看看福晉還不出來,他忽然想起家中的寅格。心想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便匆匆退出宮來,回到府裡,走進內院,把那班姨太太、丫頭、僕婦都支開了,悄悄的掩進福晉房裡去。他知道寅格總在房裡守著,誰知一踏進房門時,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再細看時,見牀上羅帳低垂,帳門裡露出兩隻粉底兒高心鞋子來,繡著滿繃花兒。豫王平日留心著,認得是寅格的腳,他心中一喜,非同小可。
原來寅格在房中守候著,靜悄悄的不覺疲倦起來,心想回房睡去,又因福晉房中無人,很不放心,況且福晉臨走的時候,吩咐她看守著房戶,她仗著主母寵愛她,便一倒身在主母牀上睡熟了。豫王一面把房門輕輕關上,躡著腳,走近牀前去,揭去帳門一看,不由他低低的說一聲:妙!只見她一點珠唇上,擦著鮮紅的胭脂,畫著兩彎蛾眉,閉上眼,深深的睡去,那面龐兒越俊了!豫王忍不住伸手去替她解著紐扣兒,接著又把帶兒鬆了。寅格猛從夢中驚醒過來,已是來不及了,她百般地哀求啼哭著,終是無用,這身體已吃王爺糟蹋了。豫王見得了便宜,便丟下了寅格,洋洋得意的走出房去。這時寅格又氣憤又悲傷,下體也受了傷,止不住一陣一陣的疼痛,她哭到氣憤極處,便站起來,關上房門,解下帶子,便在她主母的牀頭弔死了。可憐她臨死的時候,還喚了一聲「大公子!俺今生今世不能侍奉你了!」王府裡屋子又大,這福晉房裡,又不是尋常奴僕可以進去得的,因此寅格弔死在裡面,竟沒有一個人知道。
傍晚,豫王福晉帶了公子格格從宮裡出來,那大公子心裡原記掛著寅格,搶在前面,走到內院去,推推房門,裡面是反閂著,打了半天,也不聽的房中有動靜。大公子疑惑起來,急急跑來告訴他母親。他母親還在他父親書房裡,告訴見皇后的事體。聽了大公子的話﹔十分詫異,忙趕進上房去。那豫王還裝著沒事兒,也跟著進來。許多丫頭女僕把房門撬開了,進去一看,大家不禁齊喊了一聲:「啊唷!」原來是福晉的牀頭,直挺挺的掛了一個死人。大家看時,不是別人,正是那寅格。這時獨苦壞了那大公子,他當著眾人,又不好哭得,只是暗暗的淌著眼淚,那福晉見她最寵愛的丫頭死了,也不由得掉下眼淚來。一面吩咐快把屍身解下來,抬到下屋子去停著。
管事媽媽上來,對福晉說道:「府中出了命案,照例須去通報宗人府,到府來踏勘過,才能收斂。」又說:「屋子裡的牀帳器具動也不能動的,須經宮裡驗看過。」豫王聽了這些話,心中已是虛了。接著說道:「死了一個黃毛丫頭,報什麼宗人府!」這時豫王福晉,因這丫頭是她心愛的,又看她死的苦,知道她一定有冤屈的事體在裡面,她也萬想不到這樁案件便出在她丈夫身上。她要替丫頭伸冤的心很急,一時也不曾細細打算,便去報了宗人府。這豫王因為是自己鬧出來的事體,不好十分攔阻,反叫人看出形跡來﹔又仗著自己是近支宗室,那宗人府也不在他心眼兒上。
這時管宗人府的,是一位鐵面無私的隆格親王,論輩份,原是豫王的叔輩。當下他接了豫王家中人的報告,便親自到豫王府裡來驗看,他見那福晉牀上羅帳低垂,被褥凌亂,心下已有幾分猜到,後來相驗到寅格的屍身,見她下身破碎,褲兒裡涂滿了血污,這顯然是強姦受傷,羞憤自盡的。但這堂堂王府裡,有誰這樣大膽,在福晉牀上強姦福晉貼身的侍女?隆格親王起初疑心是豫王大公子鬧的案子,後來背著人把大公子喚來盤問一番,只見他是一個羞怯怯的公子哥兒,不像是做淫惡事體的人。正沒有主意的時候,忽然那相驗屍身的仵作,悄悄的送上一粒金扣兒來,扣兒上刻著豫親王的名字中的一個裕字,那大公子見了,便嚷道:「這扣兒是俺父親褂子上的。」
隆格親王看時,扣兒下面果然連著一截緞子的瓣兒,還看得出拉斷的線腳兒來,當時便把管衣的丫頭喚來。那丫頭名叫喜子,原是一個蠢貨。她一見這粒金扣兒,便嚷道,「啊唷!原來丟在這裡,怪不得我說怎麼王爺褂子上的金扣兒少了一粒了。」隆格親王喚她把王爺褂子拿來一看,見當胸第三檔紐瓣兒拉去了一粒,看得出是硬拉下來的,因為那褂子對襟上,還拉破一條小小的裂縫。便問:「這件褂子,王爺幾時穿過的?」喜子說:「是昨天拿出來的,王爺穿著進宮去的。」又問:「王爺什麼時候回府的?」回說:「午後回府的。」問:「可看見王爺走進誰的房裡?」回說:「見王爺去進大福晉房裡去。」問:「這時大福晉可曾回府?」答:「大福晉和公子格格們直到靠晚才回府。」問:「王爺什麼時候出房來的?」答:「王爺進房去,大約隔了一個時辰才出房來。」問:「王爺在房裡的時候,可聽得房裡有叫喊的聲音嗎?」答:「王爺一進院子,便吩咐婢子們人出去﹔不奉呼喚,不許進上房來。因此,那時婢子們離上房很遠,有沒有叫喊的聲音,不但婢子不曾聽得,便是闔府裡的姐姐媽媽們都不曾聽得。」問:「王爺進房去的時候,寅格在什麼地方?」答:「不知道。大概在大福晉房裡,因為寅格姐姐終年在大福晉房裡侍候著。」問:「王爺走出上房來,身上還穿著褂子嗎?」答:「穿著。」問:「怎麼知道還穿著褂子?」答:「王爺從上房裡出來,回到書房裡,叫外面爺們傳話進來,叫拿衣服去換。婢子立刻去捧了一包衣服,交給那爺們,停了一會,那爺們又捧著一包衣服進來,交給婢子。婢子打開來看時,見裡麵包著一套出門去穿的袍褂,再看時,那衣襟上缺少了一粒金扣兒,又拉破了一條縫,婢子肚子裡正疑惑,問又不敢去問,若不去問,又怕過幾天王爺穿時,查問起來,婢子又當不起這個罪。如今這一粒金扣兒,卻不料落在老王爺手裡,謝謝老王爺,婢子給老王爺磕響頭,求老王爺賞還了婢子罷。免得俺們王爺查問時,婢子受罪。」說著,她真的磕下頭去。
隆格親王用好語安慰著喜子,說:「這粒金釦子,暫借給俺一用,你家王爺查問時,有我呢。」隨後又把那天服侍王爺換衣服的小廝傳來。問:「那天王爺脫下褂子來的時候,你可曾留心那件褂子上的金扣有缺少沒有?」那小廝回說:「小的也曾留心看過,衣襟上缺少一粒釦子。那衣褂還拉破一條縫,好似新近硬拉下來的。當時小的也不敢說,便把衣服送進上房去了。」接著,隆格又把那仵作傳上來問:「這一粒金釦子從什麼地方拾得的?」那仵作回說:「是在死人手掌中拿出來的,那死人手掌捏得很緊,不像是死過以後再塞在手掌裡的。」
隆格親王聽了這一番口供,心中已十分明白。便拿了這件褂子,親自到書房裡去見豫王,一見面便問:「這釦子可是王爺自己的?」豫親王當時雖丟了釦子,自己卻還不知道。當隆格問時,隨口答道:「這副釦子,還是那年皇太后萬壽,俺進宮去拜壽,太後親自賞的,所以釦子刻著俺的名字。同時,惇親王瑞親王也照樣得了一副。俺因為是太後賞的,格外尊重些,把它配在這件褂子上。王爺如今忽然問起這釦子來,是什麼意思?」隆格親王說道:「如今王爺丟了一粒釦子,你自己知道嗎?」豫王爺聽了,瞪著眼睛在那裡想。接著隆格又說道:「如今俺卻替你找到了。」豫王爺聽了這句話,不禁臉上脹得通紅,他強姦寅格的時候,被寅格拉去一粒釦子,當時糊涂,一時記不清楚,如今吃隆格親王一語道破,便頓時言語支吾、手腳侷促起來。隆格親王一眼看出他是犯了罪了,便喝一聲:「抓!」當時上來十多個番役,扶著豫親王出府去。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7 07:06:04
第五十八回 皇兒仁慈不殺禽獸 天子義俠挽救窮酸
卻說道光帝被皇后殺死他最寵愛的蕊香妃子以後,心中正不舒服,忽然宗人府奏稱豫親王淫逼侍女寅格致死,便不覺大怒起來,立刻提筆,在折子上批著賜死兩字。虧著豫王福晉和道光皇后十分要好,暗地裡放了一個風聲,那福晉帶了公子,趕進宮來,跪在皇帝皇后跟前,替她丈夫求饒。皇后也替豫王福晉說了許多好話,接著又是惇親王瑞親王看在弟兄面上,約著一齊進宮來,替豫王求饒。那豫王福晉又到隆格親王府裡去哀求,總算把皇帝的氣寬了下來,交宗人府大臣會同刑部大臣擬罪。後來,定下罪來﹔裕德興著即革去王爵,發交宗人府圈禁三年,期滿回家,不許出外惹禍。
豫王福晉為了丈夫這樁案件,東奔西走,花去了三十萬兩銀子,才得保全豫王一條性命。但是,這三年工夫,福晉冷清清的住在府裡,十分淒涼。道光皇后知道她的苦處,便常常把她喚進宮去閒談,有時叫把大公子也帶進宮去,皇后看看那大公子長得面貌清秀,性情和順,便替他求著皇帝,把豫王的爵位,賞給了大公子,大家叫他小豫親王。
看看那小豫親王,也到了年紀了,皇后便指婚把福郡王的格格配給小豫親王振德。到大婚的這一天,也是皇后替他在皇帝跟前求情,把裕德興從宗入府裡救了出來,放回家去。從此豫親王一家人,都感激皇后的恩德。那豫王福晉,一心想爬高,見道光帝的大公主面貌也長得不錯,性情也十分豪爽,福晉每一次進宮去,這大公主便拉著她問長問短,十分親熱。清宮裡的規矩,公主一生下地來,便和她父母分離,交給保姆,不是萬壽生節,一家人不得見面。一個公主生下地來,直到下嫁,只和她父母見上十幾面兒,終身在保姆身邊過活。因此,常常受保姆的欺侮,保姆的權威很大,那公主和親生父母十分生疏,便見了父母的面,也不敢把自己的苦楚說出來。只有這大公主,因道光皇后寵愛她,從小養在宮裡,身邊有二十個侍女和八個保姆服侍她。這公主雖說是女孩兒,卻有男孩兒的心性終日大說大笑,愛騎馬射箭。豫王福晉一心想替她說媒,說給她自己的弟弟名叫符珍的。
說到那符珍,雖是二十歲的男子,卻是女孩兒的心性,白嫩臉面,俊俏身材。雖讀得一肚子的詩書,卻是十分軟弱,生平怕見生人,說一句話就要臉紅,豫王福晉便替他向皇后求親去,皇后問女兒:「可願意嗎?」大公主聽說男孩兒十分柔順,心中早願意了。皇帝和皇后說知,便把大公主指婚給符珍,另造了一座駙馬府。到了吉期,大公主辭別了父母,到府行過大禮,接著公婆來朝見過媳婦,便把這位公主冷清清關在內院裡,不得和駙馬見面兒。大公主心中十分詫異。有時豫王福晉來看望她,大公主背地裡問她:「怎麼不見駙馬?」豫王福晉勸她,說道:「這是本朝的規矩,你耐著些兒罷。」公主聽了,越發弄得莫名其妙。
符珍自從娶了公主,但這公主是面長面圓,也不曾見過,終日被關在外院書房裡,要進去也不能,心中十分懊悔。看看過了五個月,他夫妻兩人還不得見一面兒,大公主是一個直爽人,她忍不得了,便吩咐侍女,把駙馬去宣召進來。誰知被保姆上來攔住了,說這是使不得的。吃外人傳出去,說公主不愛廉恥。大公主也沒法,只得耐住了。再隔三個月,公主又要去宣召駙馬,又被保姆攔住了,說道:「公主倘一定要宣召駙馬進來,須得要花幾個遮羞錢。」大公主便拿出一百銀子。保姆說不夠,又添了一百兩,也說不夠。添到五百兩銀子,保姆終是說不夠。說道:「宮裡打發俺到府中來照應公主,倘要宣召駙馬,須是俺替公主擔干係的。」公主一氣,便也罷了。
到了正月初一,大公主進宮去拜歲,見了她父皇,便問道:「父皇究竟將臣女嫁與何人?」道光帝聽了,十分詫異,說道:「那符珍不是你丈夫嗎?」大公主問道:「什麼符珍?符珍是怎麼樣的人?臣女嫁了一年,卻不曾見過他一面。」道光帝問道:「你兩人為什麼不見面?」大公主說道:「保姆不許臣女和他見面,臣女如何得見?」道光帝說道:「你夫妻們的事體,保姆如何管得?」大公主又問道:「父皇不是派保姆到府中來管臣女的嗎?」道光帝道:「全沒有這件事。」大公主聽在肚子裡,回府去,先把保姆喚到跟前來,訓斥了一頓,趕出府去﹔又把駙馬召進內院去,夫妻兩人一屋子住著。從此後,一連生了八個兒女。自從清朝立國以來,公主生兒生女的,只有這位大公主。從來清朝的公主,都是不得和駙馬見面,大多害相思病而死,這都是那些保姆故意作弄的。因為清宮的規矩,公主死了,便把駙馬趕出府去,除房屋繳還內務府外,那公主的器用衣飾,全為這班保姆吞沒。這班保姆因貪得公主的衣飾,便想出法子來逼死公主。有人說那保姆的虐待公主,好似鴇母虐待妓女。
如今再說道光帝被皇后束縛在宮裡,時時有皇后的心腹在暗地裡監督著,心中十分懊悶。他沒有什麼事消遣,自幼兒原練得好弓馬,他每天便帶著一班皇子,在御花園中練習騎射。清宮的規矩,皇子落下地來,便有保姆抱出宮去,交給奶媽子﹔一個皇子照例須八個保姆,八個奶媽,八個針線上人,八個漿洗上人,四個燈火上人,四個鍋灶上人。到三歲斷奶以後,便除去奶媽,添八個太監,名叫諳達,教他飲食,教他說話,教他走路,教他行禮。到六歲時候,穿著小袍褂小靴帽,領著他跟大臣們站班當差,每天五更起來,一樣穿著朝衣進乾清門。過高門檻,便有太監抱著他進門,回頭向兩面一看,踱著方步。到御座前,跟著親王們上朝。朝罷,送到上書房去上學。到十二歲,有滿文諳達,教他讀滿文,十四歲教他學騎射。宮中喚皇子為阿哥,皇子住的地方,稱做阿哥房,又稱青宮。直到父皇駕崩,才得帶著生母妻子出宮去住著。做皇子的,一生和父皇除上朝的時候,只見得十幾面﹔見面的時候,又不得說話。因此,做皇子的和皇帝感情十分冷淡。
道光皇帝改了這些老規矩,常常把皇子召進宮去,帶在身邊,一塊兒遊玩。後來皇帝因御花園太小,便索興帶了御林軍,到木蘭打圍去。道光帝最愛的是四皇子奕詝,六皇子奕?,此番出巡,便把這兩個皇子帶在身邊。那穆彰阿見皇帝寵愛奕?勝過奕詝,便暗暗的和奕?結交,常常送些禮物。又對奕?說:「皇上是一位聰明英武的聖王,大阿哥須在父皇跟前格外獻些本領,使父皇看了歡喜,那皇帝的位置便穩穩是你的了。」奕?聽了穆彰阿的話,使整日習練武藝,每到騎射的時候,總是他得的賞賜獨多。
道光帝心中漸漸偏愛奕?,奕詝在一旁冷眼看著,知道父皇獨寵那六皇子。那六皇子得了父皇的寵愛,對著他又做出許多驕傲的樣子來,心中實在有些難受,便和他師傅杜受田來商量。那杜受田是翰林出身,胸中很有計謀。當下便指教他如此這般的法子,奕詝記在肚子裡。隔了幾天,各人帶了兵馬,預備明天打圍去。第二天,皇帝出門,身邊有七個皇子跟著,到了西山,大家動起手來,獨有那四皇子奕詝勒住了馬跟定了父皇不動,便是他手下的兵士們,也各按兵不動。道光帝看了,也十分詫異。便問:「我兒為什麼不打獵去?那奕詝在馬上,躬身回答道:「臣子心想,如今時當春令,鳥獸正好孕育,臣子不忍多傷生命,以違天和。且也不忍以弓馬之長,與諸弟競爭呢。」奕詝冠冕堂皇的說了這幾句話,倒不覺把個道光帝聽怔了。半晌,歎道:「吾兒真有人君之度!」說著,便傳令收場。那班王爺正殺得起勁,忽然聽說傳旨收場,大家都覺得奇怪,但是皇命不敢不遵,一場掃興,個個掩旗息鼓回來。這一晚,皇帝回到寢殿裡,想起日間四皇子的一番說話,覺得仁慈寬大,便打定主意傳位給奕詝,把他的名字暗暗的寫下了。
道光帝雖罷了這圍獵的事體,但他因住在行宮裡十分自由,一時裡不想回京。他這時只把一個靜妃博爾濟錦氏帶在身旁。那靜妃生著嬌小身材,俊俏面龐,又是一副伶牙俐齒,終日有說有笑,她陪伴著皇帝,卻也不覺得寂寞。這一天,皇帝要一個人出去打獵,靜妃說也要去,那五皇子奕誴說也要去。那奕誴,是靜妃親生的兒子,自幼長得十分頑皮,只因他弓馬嫻熟,每逢皇上出去圍獵,總是帶著他去的。今天他父子夫妻四人,帶了一大隊神機兵去打圍獵,卻十分快樂。那靜妃穿著一身獵裝,愈顯得婀娜之中,帶著剛健。皇帝帶著他母子二人在林中亂闖,東奔西跑。皇帝的馬快,早和那班兵士離得遠了,看看身後只留下幾個貼身太監和御前侍衛。
忽然,一頭小獐兒,在皇帝馬前跑過,皇帝抽箭射去,那獐兒帶著箭逃出林子去了。皇帝吩咐眾人站住,他自己匹馬趕出林子去。四面一看,不見那獐兒,卻遠遠的看見一株大樹下一個男子在那裡上吊,看他拿帶子在樹枝兒套著一個圈子,把頸子湊上去弔住,兩腳騰空,臨風擺動著。道光帝起了一片憐借之心,便在箭壺裡抽出一枝箭來,颼的一聲射去,不偏不倚地把帶子射斷了。男子落下地來,十分詫異,急向四面看時,道光帝隱身在樹林裡,他見沒人,便拾起來又要上吊。道光帝拍馬趕去,把他帶子奪下來。這時道光帝穿的是獵裝,那男子說道:「俺活著挨凍受俄,不尋死卻怎麼?」說著大哭起來。
道光帝喝住他,制止他不要哭,繼續問他:「你怎麼到這地方來的?」那男子抹淚說道:「俺原是四川人,得了一個小小的功名,進京來考銓選,考了第二名。心想不久便有差使了,便把家眷接到京裡來住著守著。誰知一守三年,那考第三名直至第十名的,都得了差使出去了,獨我永得不到差使。住在京裡,吃盡當光,老婆替人家縫衣裳,女兒替人家繡花,賺得幾個工錢過日子。看看實在撐不下去了,便想到部裡去問一個信,卻被那班差役們攔住了,不得進去。是我氣憤極了,打聽得皇上在熱河出巡,便瞞著家裡人,悄悄地來這地方尋死。我也不想別的,只望萬歲爺知道了,可憐我這客地孤魂,便大發慈悲,打發幾個盤纏,使我妻女搬著我的棺材回四川去。這個恩德,便是我做了鬼也不忘記的。」說著,又撐不住大哭起來。
道光帝生長在帝王家,卻想不到世間有如此苦惱的人,便怔怔的看著他哭。那人哭過了,又從身邊掏出一本奏折來,交給道光帝。道光帝也不看,便從身邊掏出一個白玉鼻煙壺來,交給這男子,叮囑他道:「你拿這個到吏部大堂去,不怕沒有差使給你。你快離了這地方,這裡是皇家禁地,吃御林軍捉住了要砍腦袋的呢。」道光帝說著,拍馬轉身去了。
那男子拿了一個鼻煙壺,心中將信將疑。又看看這煙壺,玉色光潤,知道是珍貴東西,心想便得不到差使,把這煙壺賣去,也能度得幾天。他想到這裡,把死的念頭也打消了,便趕進京去,穿著一身破舊的袍子,大著膽子,踱進吏部大堂去。那班差役認為他瘋了,便上去攔他。他便大嚷起來,頓時驚動了裡面的堂官,便打發人出來問,他卻不肯說,一定要見了堂官才肯說,那堂官聽了也詫異起來,便親自出來問時,他才把那白玉煙壺拿出來。堂官見了,也莫名其妙,拿給尚書看,尚書是滿人,名叫毓明,一看,認得是皇上隨身用的東西,忙去供在大堂上,大家對它朝拜著。又出來,把這男子迎進去。問他:「這鼻煙壺從什麼地方得來的?」那男子便將遇見道光帝救命的情形,一一說了出來。毓明告訴他:「你遇見的便是當今皇上。」那男子聽了,嚇得忙跪了下去對著煙壺磕頭,磕個不住。毓明叫人把他扶起來,問他:「要什麼?」那男子伸手拍拍自己額頭說道:「俺想湖北黃陂縣的缺分,想了十多年了。」他的話不曾說完,那毓明便吩咐寫札子。那堂官立刻把委他做黃陂縣的札子寫好,交給他自己,那人得了札子,雙手捧著,連連打躬作揖,走出衙門去。
道光帝回京,毓明便把這白玉鼻煙壺奉還。皇上便問:「那窮漢得了什麼差使去了?」毓明回奏說:「委他個黃陂縣。」道光帝笑著說道:「這個人也太薄福了,這一點點小官,也值得拿性命去拼。」後來那人到了任,因為他是皇上特別提拔的,上司便令眼相看。他上任後,狠狠地刮了幾年地皮,上司也不敢去參革他。六年工夫,他整整刮了五十多萬兩。
如今再說道光皇后,原是侍衛顧齡的女兒,姓鈕鈷祿氏。顧齡曾出任外官,到蘇州去做過將軍,這鈕鈷祿氏也隨任到蘇州,蘇州的女孩兒,都是聰明伶俐的,那顧齡平時也和地方上紳士來往,那紳士也常帶著妻女到將軍衙門裡來玩耍。鈕鈷祿氏和那班紳士女兒要好,女伴們學著許多閨房的玩兒,什麼繡花呢,唱曲呢,打牙牌呢,排七巧板兒呢,樣樣都會,樣樣兒都精。後來選到宮裡,道光帝因她才貌雙全,封她做了妃子,過了幾年,又封為皇貴妃,後來皇后佟佳氏死了,這鈕鈷祿氏便冊立補升了皇后。這位皇后仗著自己伶俐聰明,便事事要爭勝,她又因自己統率六宮,便擺出皇后身份來監察皇帝,不許皇帝隨意招幸。因此皇后和皇帝感情,一天壞似一天。此番皇帝帶了博爾濟錦氏到熱河住了多時,皇后心中越發不自然了,待到回宮來,見了靜妃的面,不免有些冷言冷語。
那博爾濟錦氏也是一個厲害角色,何況正在得寵的時候,如何肯讓?但是一個是妃子,一個是皇后,在地位勢力上是不能對敵的,她便用暗箭傷人的法子,先到皇太后跟前去,獻些小慇懃。這時皇太后因皇帝崇尚節儉,住在慈寧宮裡十分清苦,靜妃覷著太後不週不備的地方,送些禮物,皇太后心中也很感激她。又算她是得寵的妃子,便也假以辭色。那靜妃看看皇太后和她走一條路,便慢慢地在言語裡說了許多皇后的壞話。那皇太后見皇后事事賣弄聰明,心性高傲,本來也不歡喜她,從前的皇后佟佳氏,原是皇太后的內親,如今見鈕鈷祿氏是由貴妃升做皇后的,也有幾分瞧不起,再加靜妃常常在皇太后跟前言三語四,她婆媳二人的感情,便愈鬧愈惡。那皇后也有幾分覺得,又打聽得是靜妃在中間鼓弄,從此皇后見了靜妃,便不給她好臉色看。靜妃在表面上,總是十分敬重皇后,每到皇帝召幸她的時候,便一邊哭著,一邊訴說著皇后如何虐待她,如何嫉妒她。女人的眼淚,原是很有力量的,況且是寵妃的眼淚,力量越發大了。再加皇后事事要制服著皇帝,皇帝心中原也有些恨著皇后,如今聽了靜妃的話,越發把皇后冷淡起來了。太後、皇帝、靜妃走了一條路,正在那裡用全副精神擺佈皇后的時候偏偏那五皇子不爭氣,鬧出亂子來,幾乎叫靜妃失了寵。
五皇子奕誴,是靜妃的親生兒子,和四皇子奕詝,同年同月同日,只是時辰上差了一點。據清宮裡的人傳出來說:「原是五皇子先落地,四星子遲出一個時辰,後來被全妃化了銀錢,故意遲報。因此四皇子做了哥哥,五皇子反做了弟弟。」這奕誴生下地來,自小兒性情粗暴,膽大妄為,最不愛讀書,住在阿哥所裡,只因他氣力大,那班兄弟人人吃他的虧,因此人人懷恨在心,卻又怕他動蠻,便也無可奈何他。但是這個五皇子,仗著他母親正在得寵的當兒,小小年紀已經封了淳郡王。這位郡王爺,名位雖高,但他卻依舊不愛讀書。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7 07:06:27
第五十九回 姑謀婦皇后中毒 妾救夫烈婦偷屍
卻說淳郡王這時跟著兄弟們在上書房讀書。師傅是大學士徐鴻逵,卻是一位極嚴正的老先生,皇子們都見了他害怕,獨有這奕誴不怕他。非但不怕,有時還拿先生開開玩笑。他拿一個桔子,放在先生坐的椅子上,先生一不小心,坐下去,便在屁股上沾著一大灘水,這把戲是他在夏天常玩的。又捉著一隻青蛙,去悶在先生的墨盒子裡,待先生去揭開蓋來,青蛙帶著墨汁,滿桌子跳著,書本兒弄得一塌糊涂,這也是他常玩的把戲。徐鴻逵雖心中憤恨,卻也無可奈何。
有一天,上書房裡的阿哥們,忽然吵嚷起來,說五皇子不見了。師傅便打發許多太監,滿院子找尋,直找了兩三個時辰,卻找尋不到。後來奕誴忽然在正大光明殿的柱子上溜下來。這正大光明殿上,設著寶座,宮裡規矩,無論什麼人走過殿前,必須繞著路﹔非有大事行禮,不能在殿上行走。如今這五皇子卻犯了大不敬的罪,師傅便請出祖訓來,把五皇子的手心,打了三下,五皇子從此含恨在心,時時想報這個恨。這時正是夏天,徐學士身體肥胖,常常飲茶,師傅飲茶,有一定茶杯的。這時師傅正在那裡講書,那皇子們一齊站著聽講。徐學士講到口渴的時候,拿起茶杯一喝便乾。不知什麼時候,那奕誴悄悄的又去倒了一杯茶來,擱在桌上,這時大家不曾留心,只有四皇子冷眼看著。停了一會,師傅又拿起茶杯來,才喝了一口,便哇的一聲,吐了出來。氣得他滿面怒容,瞪著眼,大聲問道:「誰撒尿在裡面?」那班皇子頓時嚇得不敢作聲。
這時,四皇子忍不住了,便上去說道:「俺看見五弟拿過這茶杯來。」奕誴聽說,正要抵賴,師傅大喝一聲,上去拉住他,奕誴便又大嚷起來。正在這當兒,道光帝恰巧從裡面踱出來,見了這樣子,問道:「怎麼了,敢是五阿哥背不出書來嗎?」徐鴻逵見了皇帝,便上去迎接。回答道:「五阿哥賜臣茶一杯,茶中頗有異味,請陛下一聞便知。」道光帝正拿起茶來嗅時,那五皇子看看事體不妙,急拔腳溜出門去。皇帝大怒,喝一聲:「抓進來!」便有二個太監上去,揪著奕誴進來。道光帝氣憤極了,拔下佩刀來,向奕誴砍去。虧得徐鴻逵上去跳下來攔住,替五皇子討饒。道光帝見師傅跪下了,便把氣放寬,上去把師傅扶起來。徐鴻逵又說了許多好話,奕誴趁這時也跪下地來,連連磕著頭求命,皇帝抬起眼來,兜心一腳,把五皇子踢倒在地。又拿了一根大板子,遞給師傅,督促著師傅在大腿上打了十板才罷休。
道光帝想起五皇子是靜妃生的,如今五皇子做了這種狂妄的事,他母親也該有罪,便氣憤憤的走進宮去。誰知那靜妃早已得到信息,忙拔去了簪子,披著頭髮,手裡捧著妃子的冠帶冊書,跪在宮門口,見皇帝進來,她便連連磕著頭。口稱:「臣妾教子無方,上觸聖怒,罪該萬死!如今情願將冊封冠帶納還,求皇上大發慈悲,賜妾一死。」說著那眼眶子裡的眼淚,便和潮水一般的奔湧出來。道光帝進來的時候,原是有氣的,如今見了靜妃做出這可憐的樣子來,早已把心腸軟下來。便伸過手去,把靜妃扶了起來,說道:「放心罷,你是沒罪的。只是這逆子得好好的辦他一辦。」說著靜妃上來把皇帝扶進宮去,在沒人的時候,靜妃又替五皇子求著。
第二天,皇帝傳諭出去,把奕誴淳郡王的爵位革了,在青宮裡幽閉三年,不許出外。道光帝雖把五皇子從輕發落,卻把這靜妃格外的寵愛起來。五皇子是靜妃的親生兒子,母子之間,關乎天性,她仗著自己手中有錢,便買通青宮太監,常常送些衣眼食物去,又叫人安慰著五皇子,叫他耐心守著。等皇上氣惱已過,便替他求著皇上,赦他的罪。這個消息傳到皇后耳朵裡,說她私通外監,交結青宮。皇帝正迷戀靜妃的時候,看了這奏本,便也付之一笑,因此那靜妃和皇后的感情,卻一天壞似一天。靜妃也時時刻刻在那裡想計策,要中傷皇后。她原是和皇太后身邊的侍女打成一片的,便叫那侍女天天在太後跟前說皇后許多壞話,又說皇后在宮中沒有人的時候,咒詛著皇太后。說太後在世一天,她做皇后的總沒有出頭的日子﹔只願太後早早死去,她可以在宮中大行威權了。
太後年紀老了,老年人總不十分明理的。如今聽了他們的讒言,心中已是將信將疑的了,後來有慈寧宮裡的宮女,到皇后宮裡去遊玩的,拾得一個紙剪的人兒,上面刺著七枝繡花針兒,那宮女看了很奇怪,她原是貼身服侍太後的,便悄悄的拿這紙人去給太後一看,上面還寫著生辰八字。再仔細一算,這八字正是太後的年庚。這一來,太後便大怒起來,連連追問:「這紙人兒從什麼地方拾得的?」那宮女見太後生氣,也十分害伯起來﹔把如何到皇后宮中去遊玩,如何在寢宮門外拾得這紙人的情形一一說了。那太後聽了越發生氣,說道:「俺的年庚八字,除皇后以外,沒有人知道的,如今這紙人一定是這賤人在那裡鬧的鬼把戲。這賤人原天天詛咒俺死,看俺不死,便想出這魔魔法子來活逼死我,這真叫天網恢恢。如今這紙人兒恰恰落在俺們自己人手裡。好好!俺親自問這賤人去。」太後氣得渾身打顫,一邊拿著紙人,一邊站起身來,顫巍巍的走出寢宮來,嘴裡一疊連聲嚷道:「快打俺的軟轎來,到翊坤宮裡請問這賤人去。」
那侍女慌了,這紙人是她拾來的。這一鬧下來,怕禍水惹到自己身上去。忙跪下來,攔住太後的駕。說道:「太後莫動氣,這件事也得在暗地裡查問明白,再去動問也不遲。」慈寧宮裡許多宮女,見太後從來也沒有發過這樣大怒,也個個嚇怔了。
宮女們正在急慌的時候,恰巧靜妃進宮來,見了這樣子,也幫著跪下來,又勸著太後回房去。悄悄問時,太後才把這紙人的事體說了出來。靜妃也一口咬定說是皇后鬧的鬼,又說:「太後若去請問她,這種沒憑沒據的事體,她原可以抵賴的﹔太後如要報仇,臣妾倒有一個好法子。」太後忙問她什麼法子。靜妃湊近身來,在太後耳邊低低的說了幾句。太後連連點著頭。當時便吩咐那侍女,叫她傳話出去給宮女們:「今天的事體,在外面一字也不許提起﹔誰敢多嘴,便取誰的性命。」那宮女們聽了這個話,誰還敢多說?
從此慈寧宮和翊坤宮兩面的人,頓時安靜起來。有時鈕鈷祿後來朝見太後,太後也絕不露聲色,仍是好言好語的看待她。皇后認做太後回心轉意了,她心中也快活。
皇太后萬壽的日子又到了,穆相國依舊獻上一班女戲子,在宮中演戲祝壽。皇帝見了那班女戲子,便想起從前蕊香妃子死得可憐。他願打算自己上台去扮老萊子祝壽的,到了這時候,他滿肚子淒涼,便也懶得扮演,吩咐四皇子奕詝,代他扮演。皇帝覷人不留心的時候,便溜出席來,回到宮裡,後面只有一個小太監跟著。皇帝走進寢殿,拿出一副蕊香妃子的畫像來,掛在牀前,點上一爐香,作下揖去,喚了一聲「妃子」。說道:「是朕害了你了!如今你同伴姊妹們又在那裡演戲了,妃子又在什麼地方?朕每在睡夢中想著你,你如何不來看看我?」這幾句話說的淒涼婉轉,小太監聽了也不免掉下淚來。皇帝祝贊過了,便悄悄的對著那畫像坐了一會。吩咐小太監收去了畫像,又回去聽戲。
這時戲台上正是四皇子扮著老萊子,一手裡拿著撥浪鼓搖著,倒在地下滾著,唱曲子。皇帝看了,也不覺笑逐顏開﹔只有太後心中有事,坐在上面不說不笑,皇后見自己的兒子在台上唱戲,格外要討好,便即席做了四首絕句,祝太後萬壽的,上去獻與太後。太後看看,連聲說「好」!又吩咐快賞酒。靜妃早已預備好了,聽得說一聲賞酒,忙捧著一個酒壺上來。宮女在一旁捧著一個金盤,盤中放著三隻黃金酒杯兒。靜妃滿滿的斟了三杯酒,皇后見婆婆「賞酒」,忙跪下來直著脖子,把三杯酒喝下肚去,只覺得一股熱氣,直鑽到丹田裡。當下謝了賞起來,這時皇四子戲也唱完了,太後把他喚近身來,親自拿一掛多寶串珠,替他掛在衣襟上。四皇子謝過了賞,下去。太後吩咐著道:「唱曲子吸了冷氣在肚子裡不受用的,快喝一杯熱酒下去暖著些兒。」四皇子答應了一聲,入席去了。這裡太後坐了一會,說腰痛,支撐不住了,便散了席,回慈寧宮去。皇后和許多福晉見太後散了,大家也散了。
皇后回宮,因她本不吃酒的,多吃了酒,便覺得頭腦重沉沉的,渾身不舒服,便早早睡下。睡了一夜,越發渾身發燒,神志昏迷起來。內務府忙傳太醫院裡御醫請診,一連看了三個大夫,也識不出是什麼症候。到了第二天,那情況越發壞了。皇帝國皇后平日嫉妒心太重,夫妻之間本來感情淡薄的,如今得了這個消息,只傳諭四皇子進宮來叩請母後的聖安。那皇后見了自己的兒子,略清醒些,只是拉著四皇子的手大哭,說不出一句話來。正哭時,只見皇后兩眼直視,大喊一聲,兩手向胸前亂抓,衣襟撕破,露出乳頭來,宮女上去替她遮住。又聽皇后大喊一聲,從牀上直跳下地來,赤著腳,在屋子裡亂轉,一邊走一邊嚷著,一邊把身上的衣服統統拉下來,丟滿一地。看皇后胸前,只掩了一幅繡花的肚兜,下身穿著一條紅緞褲子。她把宮女們推開,竟要闖出房去。四皇子看了,上前竭力抱住。這時皇后什麼地方來的氣力,四皇子也算有氣力的了,她只把臂兒一伸,把四皇子推倒在地,一腳搶出房去了。屋子裡的宮女們發一聲喊,外面的一群宮女也趕進來,把皇后抱住,擁進房去。這皇后兩眼發赤,見人便打,見物便摔,只聽得屋子裡一片宮女哭、器物破碎的聲音。那四皇子也嚇得逃出宮去,一邊哭著,一邊告訴父皇。
道光帝聽了,也進宮去,隔著窗兒望了一望,出來傳御醫進宮去請脈。皇后赤身露體,癡癡癲癲的樣子,那御醫如何敢進去請脈,也無法下藥,大家束手無策,只得關起宮門來,一任她叫著跳著,直瘋了兩天三夜。後來精神也疲倦了,嗓子也喊啞了,倒在牀上動不得了,只是直著喉嚨叫著。宮女替她身上遮蓋好了,御醫才放進來診脈下藥,吃下藥去,依然好似石沉大海,毫無效驗。到了後半夜,那皇后喊聲越奇怪了,好似鬼叫,計多宮女在屋裡陪伴著。到了第二天,皇太后知道了,也來看她﹔靜妃也陪著進來了。這時皇后睡在牀上,昏昏沉沉的已不省人事了﹔宮女扶她從牀上坐起來接駕。靜妃在一旁,見宮女遞上一杯藥來,她急忙上去,接過來,吹著,看溫涼了,便自己先嚐一口,又從頭上拔下金針來,在藥裡攪一攪勻,端上去服侍皇后吃下。又坐了一會,退出宮來。隔上三天,鈕鈷祿後薨逝了。內務部忙著辦喪事,禮部匆忙著擬禮布。獨有皇太后和靜妃,在暗地裡十分遂意。
原來這皇后的性命,是活活被她兩人逼死的,這是靜妃出的主意,她和太後預先約定了,在萬壽節這一天,故意賞皇后吃酒﹔靜妃在篩酒的時候,已悄悄地換了一隻酒壺。那酒壺裡和著七粒阿蘇肌丸。丸藥泡爛了,皇后吃下肚去,不知不覺作起怪來。這阿蘇肌丸,原是喇嘛僧秘制的一種靈藥﹔藥性極熱,人到害病的時候,只服一丸下去,便可以立即痊癒。那丸藥只有綠豆一般大,硃砂色,藥力卻極強﹔倘多吃一粒,反要成病,多吃到三粒以上,人便是發狂。從前睿親王多爾袞因好色,府中養了許多姬妾,便全靠這阿蘇肌丸支撐精神。那時多爾袞把喇嘛僧供養在府中,專門制煉這丸藥。
據說制煉這丸藥,是十分神秘的。最初煉藥,必有一粒雌藥丸和一位雄藥丸做種。清宮裡煉這種藥,第一次是打發人特意到西域去取來的。喇嘛僧拿了這兩粒丸藥,封在淨瓶裡,供在淨室裡。喇嘛每天一清早起來,走進淨室去對著淨瓶上香念咒。供到第四十九日上,把瓶取上來,揭開瓶看時,那丸藥已有滿滿一瓶了。待這瓶藥吃完,只剩下兩粒時,再如法制煉,又是一滿瓶。因此吃這藥丸時,當時時留心瓶裡,不能使它斷種:倘吃得一粒不剩,便無法再制煉了。清宮只有喇嘛僧藏著這藥,能治百病,也能送人性命。雍正皇帝買通了大國師,拿阿蘇肌丸去給康熙太子胤礽吃下,結果發癡被廢了。如今這道光皇后也因中了阿蘇肌丸藥毒,送去了性命。
道光皇帝明知道皇后病來得古怪,但他和皇后早已沒有情愛了,便也不去細心考查。一轉眼皇后出了喪,好似拔出一隻眼中釘。他自己也知道年紀也老了,便也不繼續立皇后,只把這博爾濟錦氏冊立為貴妃﹔從此一雙兩好,在宮中過起歡樂的歲月來。這道光帝自從死了蕊香妃子以後,心灰意懶,久已不把朝政放在心上。他是信任穆彰阿的,所有一切事務,都交給他一個人去辦。
這穆相國又是只圖錢財,不管事體的人。那英國人在廣東鬧得天翻地覆,他總是把消息瞞著,不給皇帝知道。那兩廣總督奕山,原是穆相國的心腹,他到了廣東,忽然帶了水兵去打英國的兵船,反被英國炮船上開過炮來,打得片甲不留,還說中國人擅自開釁,便趕上岸來,把廣東沿海的各炮台,都拆毀了。奕山才急得走投無路,忙去和英國人講和,後來因為中國不肯割讓香港,英國水兵便直闖到福建廈門地方,大炮小炮一陣子亂放﹔廈門總督顏燾,一點也沒有預防,被英國兵打進內池地方。另外有幾只外國炮船又打到寧波定海地方。當時浙閩總督正調定海鎮總兵葛雲飛,處州鎮總兵鄭國鴻,壽春鎮總兵王錫明,分三路把守。誰知鄭、王兩總兵,到了定海,按兵不動,眼看著葛雲飛被英國兵四面圍逼著,竹山失守,炮彈打穿胸膛,死在荒山腳下。英國人把他屍首拖到營裡去藏著。
這葛總兵原隨營帶一愛妾在身邊,她聽說老爺陣亡了,哭得死去活來。哭罷了,向她手下的婢女、兵士們跪下來,連連磕著頭。那兵士們見了,也忙跪下來,還禮不迭。這位夫人哭求大家幫她到英國兵營去把老爺的屍首偷回來。他手下人見這位姨太太如此忠烈,深受感動,齊口答應。當夜月黑星高,英國的兵營駐紮在海邊上﹔這姨太太領著頭兒,悄悄的掩進英國營盤裡去,居然被她們把葛總兵的屍首偷了回來,到家去依舊開弔發喪。後人做有一篇《葛將軍妾歌》稱頌她。
自從葛總兵死了以後,那王、鄭兩總兵也相繼陣亡。這事都壞在將軍裕謙手裡。他帶著兵馬,見死不救﹔待那三路兵馬,死的死,散的散,英國兵直攻到裕謙營盤裡來。裕謙且戰且退,直到退無可退,他也跳在洋池內自盡了。這時穆相國知道事體越鬧越大,接著又是寧波失守,上海失守、福建被圍的消息接二連三的報來﹔再也瞞不住了,只得報與皇帝知道。
道光帝久睡在鼓裡,如今聽說大局敗壞至此,也急得左右為難,但他依舊聽信穆彰阿的話,起用耆英。那時英國戰船已直逼江寧,耆英無可奈何,便和英人講和,割讓香港,賠償鴉片損失六百萬兩,軍費一千二百萬兩,又開闢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五處為通商口岸。這一戰,名叫鴉片之戰﹔這回訂的和約名叫《江寧和約》,是中國近代外交第一次最大的失敗。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7 07:06:48
第六十回 創異教洪氏起義 知死期穆相辭行
卻說鴉片戰爭使中國吃了英國的大虧以後,全國上下,越發把這穆相國恨入切骨,說他奸臣誤國,又說他仗著自己是滿人,欺侮漢人,把漢人的疆土亂送給外人。因此觸惱了廣西花縣地方一位村學究,他姓洪名秀全,他見天下紛紛,人心思亂,便造出一個上帝教來。這上帝教的名目,原是學著西洋來的耶穌教,所以他也說教主是天父,名耶和華﹔生下四個兒子,一個女兒,都落在人世,救人救難。長子便是耶穌,因救人被釘死在十字架上﹔第二個兒子,便是他自己。一個女兒,便是他的妹妹洪宣嬌。如今他兄妹兩人,知道天下將要大亂,特立這上帝教,度人苦厄。洪秀全自稱「天弟」,洪宣嬌自稱「天妹」。他兄妹兩人,到處勸人入教﹔入教的人每年納銀五兩,便可免一生災難。當時百姓被那些貪官強盜鬧得寢不安枕,終日擔驚受怕,啼饑號寒,天天祈福消災,如今聽洪秀全說可以保他一生平安,便紛紛去入上帝教。不多幾天,便有教徒幾萬。
洪秀全打聽得金田村有個楊秀清,是個足智多謀的人,在地方上有點名氣。他便假說秀清是天父第三個兒子,特意跑去拜訪他。那兩人見了面,談了一夜,十分投機﹔便約了他朋友馮雲山、朱九濤,在各村傳授,說「人欲昇天,須迎天弟」。那時信教的人越來越多,楊秀清是有口才的,他便假辦團練為名,邀集了各村的紳董,演說一番﹔投入他教裡的,居然有六十二村。他們便在金田村立一個總部,大做起來。秀清有兩個朋友,也是十分有才乾的:一個是桂平的韋昌輝,一個是貴縣的石達開。楊秀清也去說他倆入了伙,勢力越發強大起來。
洪秀全看時機已到,便想就此起事。他有一個同學,名王綸乾的,善於卜卦,他便悄悄的去請他卜一卦。那卦上有「定有九五之尊」六個字,洪秀全不覺大喜。絕於又自己卜了一卦,有「定我為君師」五個字,兩個相對大笑。從此洪秀全便聘請綸乾充當軍師,那綸乾扮了一個算命先生,到四處去游說,勸人歸順洪秀全,那邊洪秀全和楊秀清,已在金田起事﹔沿著西江打下去,得了貴縣,又得潯州,聲勢一天盛似一天。洪秀全在大黃江,自號太平王,分兵去占住紫荊山一帶,又攻得永安州,建立了太平天國。洪秀全加封天王,封楊秀清為東王,蕭朝貴為西王,馮雲山為南王,韋昌輝為北王,石達開為翼王,洪大全為天德王﹔此外封了秦日綱、羅亞旺、范連德、胡以晃等四十八個伙伴的各種官職,有做丞相的,有做軍師的,有做參謀的。又把有功的大小將官八百人,都加封了官職。便發出上諭去,說道:
天王詔令:凡軍中大小將兵,各宜認真奉行大道。吾等宜知天父上主皇上帝,乃是真神﹔真神以外,皆非神。天父上主皇上帝,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無所不在,又無一人非其所生所養﹔故天父上主皇上帝以外,皆不得僭稱上,僭稱帝。自今眾兵將,可呼朕為主,不可稱上以冒天父﹔天父稱天聖父,天兄稱救世聖主,天父天兄得稱聖。自今眾兵將呼朕為主,不可稱聖,以冒天父天兄。天父,神爺也,又魂爺也。從前左輔右弼前導後護之軍師,朕命為王爺,此乃姑從不正之例﹔若據真道論之,有冒犯之嫌。今特封左輔正軍師為東王,管治東方各國﹔封右弼又右正軍師為西王,管治西方各國﹔封前導副軍師為南王,管治南方各國﹔封後護又副軍師為北王,管治北方各國。又封石達開為翼王,使羽翼天朝。以上所封各王,俱受東王節制。別詔稱後宮為娘娘,貴妃為王娘。欽此。
天王發下上諭以後,便把各王爺邀集在宮中,開了一個大宴會,吃酒中間,天王敘述了歷史,如何得到神靈的啟示和幫助,以資證明他不是凡人。如今俺們能夠旗開得勝,馬到成功,都是朕依著天父、天兄的教訓,俺們大家都該感激這兩位救世聖主。說著,便吩咐天妹宣嬌,畫一副老人的像,供在當殿﹔大家學著老人的樣子,一齊把頭髮留起來。當時有人背地裡都喚他「長毛」。
國外有英國的侵略,國內有廣大農民跟著洪秀全造反,皇宮外面已經造得一塌糊塗了,裡面穆相國還瞞著消息。道光帝這時常常害病,精神也不濟事。這時,知道自己不久於人世了,便立刻宣召宗人府字令載銓,御前大臣載垣、端華、僧格林沁,軍機大師穆彰阿、賽尚阿等一班親信官員進宮來,囑托了一番後事。這時奕詝、奕訢、奕誴、奕譞一班皇子,都站在御榻兩旁聽父皇的話,一齊掉下眼淚來。道光帝把後事吩咐過了,便令穆彰阿和文慶兩人,到正大光明殿去,把金盒拿下來,當著眾大臣宣讀詔書,把皇位傳給四皇子奕詝。這奕詝奉了詔書,向父皇謝過了恩。道光帝便在這時候兩眼一翻,長辭人世了。
眾大臣一面把奕詝擁上太和殿去,鳴鐘擊鼓,受了百官朝賀,做了咸豐皇帝。一面由內務府行文各省,為道光帝發喪。這咸豐帝一登上皇帝寶座,便放出手段來,整理朝綱。他第一道諭旨,便把軍機大臣穆彰阿革了職,把兩廣總督耆英,降做五品員外郎候補。
這穆彰阿原是三朝元老,威權暄赫一時,但到這時,年紀也老了,家財也富足了,見皇上格外開恩,不抄他的家,他樂得做個乖人兒,趁此收場,回家享福去了。他在家裡,十分信奉喇嘛教﹔他自己說修行的工夫已到了可以成佛成仙的地步。他又愛喝酒,常常請了許多客人,在家裡大開筵席。有許多御史官見他是革職人員,還不知罪,一味行樂,氣他不過,又上了一本參折,請皇上從嚴查辦。穆彰阿的一個親戚得了信,便悄悄地去報信。那穆彰阿聽了大笑,說道:「我明天便要回去了,還怕他怎樣?他說俺不該行樂,俺明天還要大開筵宴呢。」
到了第二天,穆彰阿真的備下盛筵,到各處親戚朋友門生故吏家裡去下帖子﹔帖子上寫明某日某時辭世,望屈駕一別。那班人看了這帖子,十分詫異。到了時候,便一齊趕到穆彰阿家裡去。那穆彰阿見了客人,照樣的迎接談笑﹔也一點看不出死樣兒。這一天,客人來得很多,在大廳上擺下四十桌酒,擠滿了一屋子。穆彰阿一一和他們把盞,吃到一半,他看了日影,說道:「是時候了!請諸位稍待。」說著,便進去淋浴更衣,穿上朝衣蟒袍,先到內院和妻妾兒女話別﹔又走出外院來,向眾人一拱手,說了一句「少陪!少陪!」便盤腿兒坐在炕上,閉上眼睛,一回兒便斷氣死了。
穆彰阿死了以後,接著便有御史參奏戶部尚書覺麟偷盜庫銀一案。朝旨下來,把覺麟革職,發往新疆效力。
講到偷盜庫銀這件事體,是歷任官員所不能免的。只因覺麟是穆彰阿的親戚,他偷銀子,竟偷到二十萬兩,也太多了。那時戶部銀庫郎中,原是一個美缺﹔補這個缺,大都是滿族,三年一任。任滿以後,貪心的可以得到二十多萬兩銀子的好處﹔不貪心的,也可以得到十多萬兩銀子。不說別的,只說那庫兵,每一位也可賺到幾萬兩銀子。庫兵也是三年一任,都是滿人充當﹔漢人必須冒滿人名字才能進去。庫兵出衙門去,必須有鏢師保護。京城裡有許多無賴,常常邀集黨羽,到戶部衙門外去候著﹔見要有庫兵出來,便綁去做肉票,鎖禁在秘密屋子裡。一面打發人到庫兵家裡去報信,勒令他拿一二千兩銀子出來贖回,倘不去贖回,他便把庫兵關過卯期才放出來。那庫兵誤了卯期,衙門裡便除去名字,另行點派。那庫兵非但誤了他三年發財的機會,且又白丟了這六七千兩孝敬銀子,因此,那庫兵家裡總願拿出銀子贖回的。
庫兵每三年點派一次。每次點庫兵四十名。每月開庫堂期九次,又有加班開庫堂期五六次。開庫的時候,有把銀子搬出來的,也有搬進去的。庫兵便是專為搬銀子用的勞力。每搬一次進出,總在一千萬以上。每一庫兵,不能每期都輪到,大約每月輪四五期,每期進出庫門,多則七八次,少也三四次﹔每一次夾偷的銀子,最少五十兩。銀庫為了防止庫兵偷銀,所以每逢開庫,不論冬夏,庫兵卻脫得赤條條的,由堂官一一點名,在公案前過去﹔走進庫房,再穿上官制衣褲。庫房裡沒有桌椅,倘到乏力的時候,便可以出來息力,但依舊脫得精赤,走到公案前,擺開腿兒,向地下一蹲,兩條臂兒向上一抬,張著嘴喊一聲,才許出去。但庫兵偷銀,每次便在這出來的時候,那銀子是塞在肛門裡的。每一次,那有本領的,便能塞十隻江西圓錠,每一隻圓錠,便是十兩銀子。離庫門一箭之地,有小屋一間,門戶緊閉,窗外圍著木柵,便是庫兵脫衣卸贓的地方。北京地方,遍地灰沙,每逢開庫的時候,便有清道夫挑著木桶到庫裡來灑水,庫兵便和清道夫打通一氣,那水桶都有夾底的,庫兵悄悄的把銀子藏在水桶夾底裡,候銀子搬完,庫門封鎖,堂官散去以後,才慢慢的把水桶挑出去。
後來,有一位祁世長做戶部尚書的時候,他是一位清官﹔有一次開庫,他親自去督看著,見一個清道夫,挑著水桶走過他跟前,那桶底忽然脫落,滾出許多銀錠來。祁世長大怒,立命把清道夫拿下,打算第二天提奏查辦。後來他有一個貼心的師爺,勸他把清道夫釋放,把這事隱瞞下來,莫興大獄﹔倘然皇上知道了,徹底查辦起來,那歷來的滿尚書都該砍腦袋﹔大人的腦袋,怕也要被仇家割去了。祁世長聽了害怕,便也把這樁大案隱去不提了。
如今再說那班做庫兵的,都是世代傳下來的專門職業﹔他們在年輕的時候,便要找尋那有大雞巴的人,常常雞奸﹔再用雞蛋涂著油麻,塞進肛門去打練﹔再慢慢換用鴨蛋鵝蛋,又換用鐵彈,練到肛門中能塞十兩重的鐵彈十顆,便算成功了。那平常庫兵的本領只能塞到六七粒。因此那班庫兵,到年老時候都害脫肛痔漏等病的,他們辛辛苦苦做著這偷盜的事體,那做戶部尚書的,卻安享著他們的孝敬。那時他們參去了一個覺麟,接著又參去一個滿人大學士譽德﹔因他是穆彰阿的親家,這時牆倒眾人推,凡是穆彰阿的親戚故舊,便是沒罪的,也是有罪,何況那譽德原是個貪官,御史便參他某年盤查六庫的時候,犯了偷盜庫寶的罪。
什麼叫六庫?那六庫便在大和門的左面,原是明朝遺留下來的﹔有金庫、銀庫、古玩庫、皮張庫、衣眼庫、藥庫。裡面藏的也有十分珍貴的東西。不說別樣,單說衣服庫裡,有一頂明朝皇后用的珍珠帳,寬長有八尺,全是用珍珠穿成的,四圍用紅綠寶石鑲邊。那珍珠小的和綠豆一般,大的竟和桂圓一般。只因年月太久了,那線索都枯斷了,每一次盤查,便有許多珍珠落下來。那班司員,假裝做拾起來用紙裹著,封著,加上印,貼著簽條。實在那紙裹裡面,都換成假的了﹔那真的,早落入司員們的腰包了。裡面還有明朝妃嬪穿的繡鞋十多箱,弓鞋瘦小,鞋尖兒上嵌著明珠﹔那珠子都是十分名貴的,早已換上假的了。還有皮張庫,都換上沒有毛的皮板,好的皮毛也早被司員們偷去。這都是歷來盤查大臣和司員們作弊的結果,如今便統統把罪名推在譽德一人身上。鬧得譽德因此丟了官,抄了家,還充軍到黑龍江去。那時,凡是穆彰阿的同黨,都被參的參,革的革,趕得乾乾淨淨。
咸豐帝初登大寶,十分注意整頓朝綱。宮裡一位孝貞皇后,也十分勤儉端正,管教著許多妃嬪。咸豐帝的皇后原是穆彰阿的女兒,在正宮不多幾年便死了﹔孝貞後姓鈕鈷祿,原是貴妃,因她容貌美麗,舉動端莊,咸豐帝十分寵愛。那穆後死了以後,便把鈕鈷祿妃升做皇后,宮中都稱她東後。這位東後,十分儉樸,平日在宮裡,總穿布衣﹔那簾幕幃帳,都不繡花的。她生平最恨用洋貨,說它好看不中用。自己穿的繡鞋和妃嬪穿的,都督率著宮女們做﹔自己每年必親自做一雙皇帝的鞋。外面有進貢來的衣服首飾,她都叫宮女拿出去退還。常對一班妃嬪說道:「臣子多一分貢獻,便是百姓多費一分錢財﹔倘然收了他們的貢獻,便是暗暗的教他們做貪官去﹔因此,萬萬收不得。」
孝貞後一舉一動都識禮節,她在大熱天氣,從不肯赤身露體。便是洗澡,也不要人伺候。她每一次見皇上,總是穿著禮服。她最恨的是輕狂的樣兒。有一個榮妃,身材嬌小,十分俊俏。她穿著空心靴底,刻著梅花瓣兒,裡面裝著香粉﹔走一步,那梅花粉印兒便印在地上。孝貞後見了大怒﹔說她有意勾引皇帝,立刻把榮妃傳來,打了一頓,去關在冷宮裡。
咸豐帝原也是愛風流的,見這皇后如此嚴正,卻也十分敬重,便取她一個綽號,喚她「女聖人」。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7 09:19:30
第六十一回 昏燈哀語慈後逝世 香鉤情眼蕩子銷魂
卻說咸豐時候,清宮裡還有一位孝穆皇太后,也是十分賢德的。這孝穆太後原是道光帝的寵妃﹔那時因靜妃長得標緻,雖召幸靜妃的時候多,但靜妃常常仗著皇帝的寵幸,十分驕傲,總沒有孝穆後性情溫柔,心地慈悲,有什麼正經事,都去和孝穆後商量﹔去靜妃那裡,不過玩笑取樂罷了。
那時,道光皇后被皇太后謀死,丟下四皇子孤苦零丁,道光帝便把四皇子托給孝穆後,吩咐她好生撫養。凡是四皇子的冷暖饑飽,孝穆後時時在意。孝穆後原有兒子的,便是那六皇子奕?﹔但是孝穆後看待四皇子,勝過自己親生兒子。她說:「四皇子是沒有母親的孤兒,原該多疼他些。」因此四皇子也十分依戀這孝穆後,平日總喚她媽媽。道光帝要立太子,也曾私地裡和孝穆後商量過。道光平日很愛六皇子,因他精明強乾,性格和自已相象﹔後來聽了四皇子幾句仁慈的話,心裡便打不定主意,回宮來和孝穆後商量。孝穆後這時一味要得到好名氣,便竭力保舉四皇子。道光皇帝卻有定六皇子的意思,孝穆後再三推辭,說:「這是萬萬使不得的!不說別的,那四皇子原是正宮生的,也強過她兄弟萬倍。」道光帝聽了孝穆的話,便立四皇子做太子,從此心裡越發敬重她。道光帝臨死的時候,把這孝穆妃再三托給咸豐帝,咸豐即了位,知道自己的皇位,是全靠孝穆幫的忙,便立刻晉封孝穆做皇太后,請她住在慈寧宮裡,自己天天去叩問聖安,像對待自己親生母親一般。又封六皇子做恭忠親王。
清宮裡規矩是父皇死了,除做太子的以外,別的皇子不許進宮來﹔獨有咸豐帝,格外開恩,准許恭忠親王隨時進宮謁見太後。因此他母子二人,十分感激咸豐帝。但是後來孝穆皇太后年紀老了,慢慢地後悔起來,想到親生兒子遠隔在宮外,自己年紀又老了,倘然早晚有個不測,也沒一個送終的親人,那時悔不把他立做太子。想在這裡,便十分怨恨著咸豐帝,每逢咸豐帝朝見的時候,總不給他好臉色看,咸豐帝常挨罵,卻仍是和顏悅色的孝敬著皇太后﹔後來皇太后病重,恭忠親王雖常進宮來問候,但終因宮禁森嚴,不能夠在宮中住宿,只有咸豐帝卻早晚在皇太后病牀前料理湯藥,常常和孝貞皇后兩人輪班看守著。
有一天,太後從睡夢裡醒來,天色已晚,只見牀前有一個人坐著,她錯認做是奕?,便伸手過去拉住他的手,說道:「我的兒,你母親早晚便要去世了﹔受當今皇上孝養了八年,便死了也值得。只恨當年先皇立太子的時候,被我再三辭去,這個念頭一錯,便害了我兒從此低頭在別人手下過日子。」太後說著,便灑下淚來。誰知那牀前坐的並不是恭忠親王而是咸豐皇帝,皇帝聽了,非但不惱,反勸太後好好養病,不可胡思亂想。那太後忽然清醒過來,知道說錯了話,心中萬分懊悔,一陣咳嗽,痰湧上來,便死去了。咸豐帝依舊十分敬重太後,當時下詔發喪,行著太後的喪禮,始終拿好心看待恭忠親王,親王也十分忠心辦理國家的事體。
這時南方洪秀全正鬧得厲害,在永安地方建立太平天國。咸豐帝下詔,先重新起用林則徐,帶兵到廣西剿匪。林則徐到得潮州,便一病身亡。皇帝只好下詔派向榮、張必祿兩人帶兵堵截。那太平天國的兵馬十分活躍,避開向、張兩人,去打得桂平、貴武、宣平一帶州縣,又取得泉州。朝廷見官兵人馬單薄,便委兩江總督李星沅,會同大學士塞尚阿,率領都統巴清,副都統洪阿,帶著京中精兵,去圍攻泉州,打退了楊秀清。誰知太平軍見西面不能得手,須轉身東向,打進湖南地界去,得了全州,又得道州。接連著得桂陽、郴州,渡河奪得安紅、醴陵。咸豐二年七月,打到長沙,圍城七十多天,打不進去﹔洪秀全在長沙南門外,得到一顆玉璽,從此越發有吞並天下稱霸稱王的意思。那時太平天國西王蕭朝貴,戰死在長沙﹔九月,又轉向常德,得了常德,又得益陽。捉得小船幾千隻,渡洞庭湖,直攻進岳州城,得到許多康熙年間清兵討吳三桂時留下的兵器。
洪秀全見得了兵器,越發膽大,沿著長沙下來﹔佔據漢陽武昌,接著陷九江,陷安慶,陷堯湖,一個月以內取得很大戰果。那時官兵見了太平軍,人人害怕,望風而逃。那戰敗失守的信息,一天十幾次報到京裡,把個咸豐皇帝急得走投無路,天天下聖旨調兵遣將,也是無用。到了咸豐三年二月初十這一天,洪秀全打進南京城,殺死城中滿兵男女二萬多人,把屍首拋在長江裡,從此洪秀全在南京城裡大興土木,造成宮殿,自稱太平天皇,照樣也立起三宮六院來。
洪秀全住在宮裡,何等快樂!講到他皇宮裡,一般也是象廊畫檻,繡幕珠簾,金碧輝煌,十分華麗。天王駕到,那后妃宮嬪,卻要跪著迎接。天王身穿黃緞盤繡五爪金龍的長袍,頭戴四角垂旒的天冠,披著長髮,濃眉長鬚,身材矮小,坐著一肩十六人抬的軒轎,一般也是朱傘黃幄。宮裡有一座寓台,名叫「瑤台」。因圍有二十畝地,台上種著花木,造著池館,和平地上一般。台是六角的,造著六座白石台階,嵌著五色花崗石,十分美麗。宮中人喚它「白玉天梯」。台上有正殿一座,別殿四座﹔殿的四角,又接造著三座院子,合起來恰巧是十二座院子。管正殿的是一位徐妃,別殿四座,又有四個妃子管著﹔又分派淑娥才人管著十二院。
天皇每夜總在正殿住宿,只有徐妃能得長夜的恩寵。那龍牀上掛著各妃嬪的鳳頭銅牌,天皇睡到高興的時候,便隨手拿下一塊銅牌來,丟出帳門去﹔牀外自有女司拾起牌來,按著牌上的名字,去傳喚妃子。那妃子見了鳳頭牌,便拔下簪子披著發,由有大力的元女,拿著一副繡鳳的軟披,向妃子兜頭一裹,抱著送到正殿去。正殿上的女司,見妃子來了,便在殿中掛一副繡幔,把正妃請出來,坐在繡幔外面。左面站著一隊宮女,手捧巾盆、香爐、嗽盂,稱做「交班」,右邊站著一隊侍衛,身上披著甲冑,手裡拿著弓劍,稱做「武班」。這兩班人非有正妃的號令,不得行動。一班少年男子,對一班年輕女子站著,耳中聽著繡幔裡面調笑狎昵的聲音,大家便垂著臉皮,扳著臉,笑也不敢笑。那天皇玩到高興的時候,便又丟出幾塊銅牌來,叫人把牌上的妃子喚來,走進繡幔去,名叫賞春。那班妃子在一旁須拍手歡笑,助著興子。
徐妃原是天皇宮中的第一位美人,是由手下彩芳使在浙江地方尋到。身材長短,腳寸大小,都合標準。徐氏進宮來的時候,洪天皇正在瑤台上看花,四個宮女扶著她走上瑤台來。看她腰肢嫋娜,臨風若仙。這一天,天皇便在瑤台上召幸了,封她為瑤台第一妃,後來又封為皇后。
東王楊秀清原是一個好色之徒,他打聽得徐皇后長得標緻,便假托說皇后是上帝的女兒。太平皇宮裡有一座承天堂,是東王講道的地方,宮中每七月便請東王楊秀清在堂中講道。楊秀清自己說是上帝降生到世界上來傳道的。那徐皇后是上帝的女兒,也便是東王的女兒,他便要傳見徐皇后。那洪天皇無法,只得把徐皇后打扮著出來,拜見東王﹔那東王見了這樣一個絕美人,早已把他樂得魂靈兒飛上半天,從此以後,他便常常借著上帝的名義,把徐皇后接進東王府來。這上帝教是太平天國的國教,便是洪天皇也不敢反對﹔那東王又是執掌教權的,勢力很大,便是天皇也不敢奈何他。後來還是徐皇后想出一條計策來,說:「東王身邊有一個女書記官,名叫傅善祥的,長得天姿國色,東王十分寵愛﹔陛下可假說宮中缺人抄寫秘密文件,把那傅善祥去宣召進宮來。」天皇聽了,便依了這個主意:每逢東王來請徐皇后,天皇便也把傅善祥宣召進宮來。東王只怕失了傅善祥,從此便也不敢來請徐皇后了。
講到這傅善祥,原是金陵地方好人家女兒,自幼知書識字,精通文墨,又長得一副閉月羞花的容貌。太平天國把金陵地方做了京城,便搜民間女子,安頓在女館裡﹔見有才貌雙全的女子,便假說請做女書記,送進宮去。這時傅善祥年紀只有十七歲,被東王楊秀清見了,請進府去,安置在多寶樓中,執掌府中文書。那多寶樓在王府花園紫霞塢東南,樓外花木環繞,魚鳥羅列﹔樓中陳設珠寶,四壁俱滿。傅善祥又愛古董字畫,東王便吩咐手下的兵丁到各處大戶人家去搜來﹔凡是古玉鐘鼎,都搜集在樓中。傅善祥終日焚香讀書,卻也十分閒雅。東王心中雖十分寵愛她,便也不敢十分纏她﹔只和那洪宣嬌終日在花園西南角上洞天春裡尋歡作樂。這洞天春,是拿湖石疊成的,玲瓏剔透,裡面地上鋪著絨毯,四壁掛著繡幕,在石壁四角裡裝著反光燈,照耀得好似白晝﹔到夏天,四壁開著天窗,涼風習習,十分涼爽,到冬天,洞門嚴閉,地下燒著火炕,十分溫暖。那石洞又造得返環曲折,走在裡面,好似進了迷魂洞。洪宣嬌每進府來,東王便和她攜手進洞,尋歡作樂。
講到這洪宣嬌,原是人間尤物。她和洪天皇是異母兄妹,後來洪秀全的父親死了,他母親丟下宣嬌,續嫁別人去了。洪秀全自幼愛結交朋友,在江湖上來來去去,行蹤不定。他又可憐妹子孤苦無依,便把宣嬌交托給他哥哥洪仁發。這宣嬌自幼長得眉清目秀,生性豪爽,愛學著男孩兒打扮﹔十歲的時候,見鄰舍有人懂得武藝的,看他踢打縱跳好玩,便也跟著去學。年深日久,宣嬌不但能縱跳如飛,且也舞得一手好刀劍。正在這時候,洪仁發家裡忽然被火燒了,宣嬌無家可歸,便跟了人走江湖去了。這時,洪秀全正和馮雲山、朱九清信奉上帝會,九清死了,秀全做了會首﹔回家來看望妹子,已不知去向了。這時武宣地方,有一個姓蕭的財主﹔洪秀全在桂平地方,正苦沒有銀錢,這個會怕不得發達,打算勸那姓蕭的入會,向他借錢,便把會中弟兄,都搬到武宣地方的鵬化山裡駐紮,自己天天到蕭家去勸蕭朝奉進上帝會。這蕭朝奉原是愛做善事的,聽說上帝會是救人苦厄的,便也有幾分相信。無奈他兒子蕭朝貴,是一個漂亮少年,性情豪爽,武藝高強,對洪秀全那一套不太相信,便掉頭不顧。蕭朝奉只有這個兒子,十分寵愛的﹔他見兒子不信,他也不肯拿出錢來幫助洪秀全了。洪秀全正在無可如何的時候,那蕭朝貴忽然得到一樁意外良緣。原來蕭朝貴終日在大街小巷閒闖,有一天,忽然見圍場上擠著許多人看賣解兒的﹔朝貴也擠身去看,大家認得他是蕭百萬家的大公子,便讓他站在前面。只見一個黑臉大漢,站在場口,說過幾句開場白﹔一棒鑼響,跳出一個嬌小玲瓏的女孩兒來。看她臉上凝脂擁豔春色橫眉,向大眾微微一笑。朝貴便忍不住了,喝了一聲彩,接著那女孩兒搬弄著各樣武藝,件件精通﹔朝貴忍不住,喝一聲:「好一位女英雄!」那女孩兒聽得了,暗地裡向他瞟了一眼。朝貴是一個血性男兒,如何忍得,早被她這一眼勾了魂靈去。待她收場的時候,朝貴便上去對那大漢說,要買這女孩兒。那大漢靠這女孩兒為活的,如何肯賣?朝貴見他不肯,情急智生,他明仗自己是當地富豪,又生成一副鋼筋鐵骨﹔便一橫眉,大喝一聲,說道:「大膽的囚囊,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拐帶人口嗎?你依便依,不依時,送你到縣太爺那裡去!你可要試試你蕭太爺的手段?」說著,便上去抓住那大漢的手臂。
那大漢見他聲勢暄赫,力大無窮,早把他嚇矮了一大截。忙悄悄的拉他到一家小茶館裡,講妥了由蕭朝貴拿出二百兩銀子來,把這女孩買回家去。誰知當夜朝貴發現那女孩已破過身了。朝貴問時,那女孩說是被大漢恃強姦污的。朝貴大怒,第二天懷著刺刀,悄悄去找那大漢,那大漢還在客房裡,朝貴闖進門去,劈頭一刀,那大漢倒在地上死了。朝貴抽身逃去,回家把這情形告訴他父親。蕭朝奉聽說兒子殺了人,早嚇得手忙腳亂,便對朝貴說道:「事已至此,速往鵬化山中求洪教主幫忙,他手下的人多,可以救你。」朝貴聽了父親的話,便帶了這女孩連夜投鵬化山中來。洪秀全一見那女孩兒,認得便是他妹子洪宣嬌,當下兄妹兩人,抱頭痛哭。秀全問起情由,宣嬌便把過去的事兒說了。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7 09:19:56
第六十二回 美人計宣嬌救阿兄 烈女行文宗罷選秀
卻說當時洪宣嬌把如何被那大漢奸拐,流落江湖上﹔如何遇到蕭朝貴,蕭朝貴又如何替她報仇,殺死了人,亡命出來,一一說了。洪秀全正想利用蕭氏的家財,如今聽了他妹子話,正合心意。當下便勸朝貴入了上帝教,拜過教主。秀全又說:「朝貴始得入道,只怕他心志不堅,且朝貴年富力強,會中要借用他的地方很多,常常要打發他出外辦事去﹔暫時不能成親,須待三年以後,夫妻方可團圓。」便把蕭朝奉接上山來,叫宣嬌跟著公公一塊兒住著﹔卻打發朝貴出門勸道去。後來蕭朝奉因住在山上不方便,洪秀全便安排他在桂平縣大黃江地方。那地方沿江都是高山,山上樹木茂盛。有一個山主姓楊名嗣龍,少年英俊,他手下養著四五千工人,每日在山上破樹燒炭。後來也投到太平軍裡來。
如今且把太平天國的事兒擱起,再掉過筆頭來,說清宮的風流天子。那咸豐皇帝,不是說很英明嗎?又有孝貞那樣賢德的皇后輔佐著,便該把這朝政一天一天的弄興旺起來。誰知這時朝政早已被道光皇帝寵信的穆彰阿弄壞了。弄得天怒人怨﹔洪秀全又打進南京,建立了太平天國,半個天下已不是滿清皇帝的了。咸豐皇帝看看大勢已去,索興每天躲在宮中,醇酒婦人,竭力尋其快樂去。日子多了,宮中這幾個妃嬪,他漸漸的玩厭了,便有總管太監獻計,向八旗官宦人家挑選秀女去,揀有姿色出眾的獻與皇帝臨幸。這個旨意一下,那京中的八旗人家,頓時慌亂起來﹔你想誰家肯把好好的女兒,葬送到永世不見天日的深宮裡去?便有許多人家把女兒藏起來。但那班太監們,耳目十分繁多,誰家有幾個女兒,誰家的女兒多大年紀,他們平日都打聽在肚子裡。如今聽說宮中要選秀女,那班有女孩兒的人家,早已被太監們看守住了﹔你便要逃避,也不能了。到這時候,幾個有錢的人家,便暗地裡送幾百兩銀子給管事的,他便放你過去﹔你若沒有銀子,那女孩兒免不了要和他父母生離死別了。
那時有一個姓喜塔臘的,當了名驍騎校小武官,年老無子,膝下只有一個女兒,名叫愛姑,因她長得聰明伶俐,相貌美麗,父母便自幼拿她當男孩兒看待,一般的給她讀書識字,愛姑肚子裡讀得很通,很懂得大義﹔她又做得一手好針線活計,家中貧寒,便靠她做些針線,又在家中設一個學堂,教幾個蒙童,換幾個銀錢,養著父母。這一年,宮中挑選秀女,也把愛姑的名字寫在冊子上了。愛姑知道了,哭得死去活來,打算帶了父母逃走。可被宮裡看管著,行動不自由了。沒奈何,到了日子,跟著太監進宮去,在坤寧宮外甬道上侍候著。
這時,宮門外女孩有一百多個了,個個嚇得玉容失色,珠淚雙流。太監們看見了,還要吆喝著,不許啼哭。稍稍倔強,太監手中的鞭子,便向嫩皮膚上抽下來。愛姑看在眼裡,已是十分憤怒。誰知他們從天色微明去站班,直站到日光西斜,也不見皇帝出來。這時正是大冷天氣,宮門外地方又空曠,北風又大,刮得這班女孩個個皮膚青紫,渾身索索打顫。她們肚子又餓,又私急了﹔有幾個女孩兒禁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管事太監大怒,舉著皮鞭惡狠狠地打下去。愛姑這時耐不住了,便搶過太監的鞭子,響響亮亮地說:「俺們離了家門,拋了父母,到這地方來,倘然選上了,便終身幽閉在深宮裡,不見天日。想到這兒,那得叫俺們不哭?」
正喧鬧的時候,忽然「唵唵」幾聲,咸豐帝出來了。大家頓時靜寂無聲。皇帝這時臉上有憤怒之色,大家嚇得越發不敢作聲。獨有這愛姑,嘴裡還嘰裡咕嚕說個不休。太監暗暗拉她的袖子,她也不睬。皇帝的軟轎已走到她跟前,問她說些什麼?太監推她上去。愛姑便跪下來,說道:「如今南方大亂,半壁江山已屬他人。不聞皇帝請求將帥,保祖宗大業﹔反迷戀女色,強奪民間女兒,幽閉在宮中。皇帝只圖縱欲,不思保全社稷。眼看這滿清天下要給皇帝送去!小女子既到這地方來,早已將生死置於度外,刀斧俺都不怕,只為皇上不敢呢!」
這咸豐皇帝正在氣憤頭裡呢,聽了愛姑這一番正大光明的話,不覺把氣平了下去﹔怔怔地向愛姑臉上看了一回,冷笑了一聲,一摔袖子,說道:「好好,都帶她們出去吧,朕不選秀女了。」總管太監聽了皇帝的吩咐,只得把這班女孩一一送還家去。從此京城裡的人,都知道愛姑是個才貌雙全的女子,大家搶著來求親。後來愛姑到底嫁了一個滿尚書的公子,一雙兩好的過日子。
挑選秀女這一天,皇帝和皇后在宮中吵了嘴。皇后勸皇帝罷了選秀的事體。說:「如今南方大亂,皇上每天辦理軍務,還不得空閒,哪有功夫去挑選秀女?」一句話,觸惱了皇帝,便大怒起來,說皇后有意吃醋。皇后是最賢德的,平生最怕這吃醋的名氣,如今聽皇帝說她,她真是一肚皮冤屈無訴處,不免和皇帝爭辯了幾句。他兩人從上午吵到下午,所以那班女孩在宮門外直站了一天﹔皇帝出宮來,聽了愛姑幾句,一肚子沒好氣,便把選秀女的事體作罷。
咸豐皇帝天生有一種古怪脾氣,他在宮中玩妃嬪玩得厭了,說滿洲女子粗蠢笨直,沒有那漢人的婦女好玩﹔他宮中雖有幾個漢女,但都是姿色平平,又是近山東直隸地方人,高大身體,天然大腳﹔皇帝是愛小腳的,又愛南方的女人,他說南方女人嬌小溫柔,裙下雙鉤,尤是尖瘦動人。因此咸豐在沒有人的時候,常問太監:「京城裡有南方的窯姐嗎?」太監崔三,生性十分狡猾,他見皇帝有尋花問柳的意思,平日就在外邊各處閒逛,京城地面的情形,他打聽得十分明白。這時見皇上問他,他便悄悄地奏道:「皇上貴體,想那煙花賤質,如何配伺皇上?莫說京城地面,那蘇杭地方的窯姐兒很少﹔便是有,那些齷齪地方,皇上也是去不得的。」皇帝說:「朕如今想南方的女子想得切,你有什麼法子領朕出去玩玩?便是好人家女兒朕去見一回,和她說幾句話兒,也是有趣的。」崔三見皇帝急了,便道:「這裡宣武門外面,住的都是南方紳宦人家﹔奴才有時打宣武門外走過,見靠晚時候,那些牆門口都站著些小腳兒娘兒們,個個都長得粉妝玉琢似的,嬌滴滴地說著蘇杭話,煞是好看。」
原來蘇杭地方的婦女,都有站門口的習氣,每到夕陽西下,姊妹們在深閨繡倦,便拉著手閒站去。那些油滑少年,都在這時候打扮著,大街小巷閒逛著以一飽眼福。當時咸豐皇帝聽了崔三的話,心癢癢的,巴不得到宣武門外逛去。他和崔三說通了,兩人改扮著,悄悄溜出宮去,騎兩匹白馬,直跑出宣武門外。到大街上,買些筆墨紙張等物,自稱是四川的陳貢生。又上館子去吃點心,延挨到傍晚﹔兩人便上馬慢慢的在街頭巷尾閒走著。果然見兩旁牆門口,站著許多婦女:蠢的,俏的,老的,少的,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露出半面,向門外探頭兒。越是小腳兒,卻故意把裙幅兒掛得高高的,露出尖尖的一雙紅菱似的小鞋幫兒來,還有那長得俊俏的,卻故意躲在人後,露出一點粉臉來,偷看街上的男子。見有人走來她故意把身體縮回去,把門遮住臉﹔待那男子走過了,便伸出頭來,看著男子的背影,低聲俏氣地批評著。這咸豐皇帝自幼生長在深宮裡,不曾到外面來逛過﹔如今他第一次出來遊街坊,見了大街上的熱鬧情形,又見了許多美貌的婦女,把他眼也看花了。只是騎在馬上,笑得合不攏嘴來。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7 09:20:34
第六十三回 宣武門外名媛倚閭 釘鞋鋪中貞婦投梭
卻說咸豐皇帝跟著崔三,常常在宣武門外閒逛,見了許多美貌娘兒們,樂得他心花怒放,恨不得闖進人家去摟抱一回。還是崔總管悄悄地勸住,說:「皇上且耐著性兒,容奴才打聽去,有可以遊玩的人家,再奉皇上遊玩去。」
有一天,咸豐騎著馬,走過一家門口,見有許多浮頭少年,在這家門口踅來踅去,嘴裡唱著那男女私情的歌兒﹔再看時,那牆門口一簇站著四個姑娘,個個長得芙蓉如面,楊柳細腰﹔裡面站個年紀最小的,望去大約十五六歲,長得尤為嬌小娬媚。那一雙眼波,溜來溜去,真是勾魂攝魄﹔看她下面,一雙小腳兒,又尖又瘦﹔穿著紅緞繡花鞋兒,貼在地上,只有二寸許長。咸豐帝看了,也不覺喝一聲「好」。這四個姑娘前面,還站著一個半老佳人﹔她一邊對那班浮頭少年低低的罵著,叫他們走開,不許他們看她的女兒,一邊卻對他們搔首弄姿,那種風騷樣兒,不覺把個皇帝也看怔了。咸豐帝騎在馬上,在他們門口踅來踅去,繞了三遍﹔這娘兒五個人,被他們看得害起羞來,便「砰」的關上大門,進去了。
咸豐帝回到宮裡,禁不住冥思夢想。他也曾在那家門口去跑過幾次,無奈總不能和她們再見一面,便吩咐崔三打聽去。那崔總管一連去打聽了三天,才興匆匆的跑進宮來,對皇帝說:「陛下可知道宣武門外有一個美人兒叫『小腳蘭花』的麼?」咸豐帝說道:「朕卻不知道。誰是小腳蘭花?小腳蘭花是怎麼樣的?」崔總管奏說:「陛下那天看見的四個姑娘,奴才已去打聽得,她是張家的女兒,原籍蘇州人。他父親張芸台,在刑部做過侍郎,家裡原有妻子的,到京裡來,便娶了一個窯姐兒竺氏做太太,生下這四個女兒,便一病死了。虧得四個女兒都已長大成人,且長得個個都是美人胎子似的。竺氏便仗著她女兒做幌子,招惹幾個遊蜂浪蝶進去,靠聚賭抽頭過日子,竺氏陪伴著一班客人,那班客人愛她長得風騷。因此,京城裡一班紈袴子弟,都在他家遊玩﹔他們個個歡喜她家的女兒,竺氏卻管束得很嚴,沒有一個人上得手的。那班富家公子,見越不得上手,越肯花錢﹔那竺氏見他們越肯花錢,卻越不給他上手。到如今竺氏也賺得上萬家財了,她的門戶也越緊了,非是王公大臣,她是不接待的。她四個女兒,大女兒名荷兒,第二個名桂兒,第三個名蓉兒,最小的名蘭兒。因蘭兒長得最是嬌小動人,又是一雙二寸許長的小腳,滿京城人都嚷著『小腳蘭花』。」
咸豐帝聽了,便問道:「可是那天朕在她家門口看見,站她姊妹背後,臉上擦著鮮紅的胭脂,一雙水盈盈的秋波向人亂轉的嗎?」崔總管回說:「正是她!」咸豐帝不禁把手在腿上一拍,說道:「好一個美人兒!真是名不虛傳!朕怎麼也得玩玩去。」崔總管奏說道:「陛下莫性急,奴才聽得前門大街福記金店的掌櫃老胡,是竺氏的舊相好,奴才便托他說去。」咸豐帝聽到這裡,忙問道:「你敢是說朕要到他家逛去嗎?」崔總管搖著手說:「不,不。奴才推說有一位江西木商進京來﹔他要去見識見識張家姐妹,求你做一個嚮導。」那掌櫃聽了,便去和竺氏商量。第二天傳出竺氏的話:「那客人既愛俺家女兒,叫他每一個姑娘拿出五萬兩銀子見面錢來﹔那蘭兒另外要十萬兩銀子遮羞錢,老身也要五萬兩銀子。共是三十五萬兩銀子,少一兩不得。那金莊掌櫃也要五萬兩銀子。」咸豐帝聽了,一算,要四十萬兩銀子,不覺伸了一伸舌頭。但是,他想一想那四個姑娘的面貌便頓時高興起來,立刻催著崔總管,到庫上去提銀子,送至福記金店去。這一回,崔總管自己整整賺了十二萬兩銀子。分三萬兩銀子給金店老胡﹔那竺氏淨到手了二十五萬銀子。這竺氏自出娘胎也不曾見過這許多銀子,便笑得合不上嘴來。
到了第三天,崔總管悄悄地僱一輛車,把皇帝藏在車廂裡,外面用布圍著,自己跨著轅兒,悄悄的趕出宣武門去。到張家門口,把皇帝扶下車來。竺氏接進院子去。皇帝看竺氏臉上,一般的膩粉紅脂,眉彎入鬢,便笑說道:「徐娘韻姿,風騷可愛!」那竺氏聽了,一溜眼,伸手輕輕的在皇帝肩上一拍,掩著嘴笑說道:「打你這個油嘴!」皇帝哈哈大笑,走進堂屋去﹔只見上面紅燭雲燒,繡氈貼地。崔總管扶著皇帝,向南坐下。停了一會,那四個女兒,打扮得好似四枝牡丹花,裊裊婷婷的走了出來,由四個小丫頭扶著,向皇帝深深的拜了一拜。皇帝這時忍不住上去拉近身來,細細的認識一番,連聲說:「妙!」隨即拿出四個翠玉指環來,親自替她們套在小指兒上。
停了一會,擺下筵席來,四個姑娘輪流把盞,皇帝也把竺氏拉住了,叫她坐一旁陪伴著。五娘女一杯一杯把個皇帝灌得爛醉如泥。竺氏在前面引著燭,四個姊妹在前後左右挽著皇帝進房去,服侍他脫去鞋帽袍褂。忽然在臂膀下面,露出小印來,拿黃帶子絡住在手臂上。那蘭兒原是認識字,見印著「傳國玉璽」四個小篆字,不覺嚇了一跳,忙悄悄告訴母親。竺氏急出門問崔總管時,他起初還不肯說,竺氏急了,說道:「如今南方大亂,京城裡禁令森嚴,像這種來歷不明的客人,任你錢多,俺家中也不敢接待。扶送他出去罷!」崔總管才悄悄告訴她道:「這實是當今的萬歲爺,你母女好好伺候著,管叫你一世享福不盡呢。」竺氏聽了,心中又歡喜,又害怕,回進房去,告訴女兒,皇帝見了竺氏,便拉住不放她出房去。
皇帝連玩三天,兀自不肯回宮去。被步統領衙門和九門提督知道了,忙派了三千御林軍,在張家圍牆外面把守著,打更吹號,通夜不息。後來一班大臣也知道了,便趕到宣武門外來接駕﹔張家院子裡,擠滿了王公大臣。其中有一位侍讀學士杜受田,直闖進內院去,切實勸諫。還有一位御史沈葆楨,他上了一本參折,是參崔總管,說他不該引導皇上作狎邪游,請皇上交內務府立行杖斃。誰知這位風流天子,一任你們如何勸諫著,他總是迷戀著這母女五人,不肯回宮去。後來,崔總管急了,悄悄去勸著皇帝,說:「皇上作速回宮去,這四位姑娘交給奴才,奴才能在三天以內,把她們安頓到圓明園裡去。那時皇上早晚臨幸著,有誰敢來說話?」
皇帝聽了,忙搖著手。說道:「莫送她們到園裡去,那園子裡醋罐子多呢!不能叫她們姊妹吃虧去。」崔總管聽了,略思索了一會,磕著頭,說:「奴才又有一處極幽靜的地方,離圓明園不遠,送她姊妹四人去住下,三天以內,待奴才安頓停當,便再請皇上去團聚。現在務求皇上先回宮去﹔皇上倘再不回宮去,奴才的腦袋便不保了!」皇帝看他求得可憐,便答應回宮去。外面擺齊鑾駕,皇帝臨走的時候,還依依不捨,和她們姊妹四人分別著出來,外面文武百官接著,擁上鑾輿。皇帝忽然想起一句話來,忙喚崔總管到鑾輿跟前,低低地吩咐他道:你安頓她姊妹四人,卻也不要忘了那竺氏,她也是一個妙人兒呢!」說著,哈哈大笑。三十二個人抬著一肩鑾輿回宮去了。
咸豐回到宮裡,那孝貞皇后怕犯嫉妒的名兒,便一句話也不敢勸諫﹔倒是那班妃嬪,見了皇上,不免有怨恨的氣色。咸豐帝也不去理睬她們。過了三天,皇上又到圓明園去,園裡自然有一班妃嬪伺候著﹔皇帝正和那班妃嬪說笑著,忽然那崔總管上來,悄悄地把皇帝的龍袖一拉。皇帝便跟著趕出藻園門來,向西繞過一個牆角,見一座高大的叢林。崔總管領著,繞過佛殿,走進西側門,是一座竹園,穿過竹林,一帶粉牆,露出一個月洞門來。走進洞門,裡面一帶湘簾,隱著六間精舍。簾外架上的鸚哥,見有人來,便喚道:「客來了!客來了!」屋裡面的人聽了,掀著簾子出來。
皇帝留神看時,認得是竺氏,便撲向前去,拉著竺氏的手,並肩兒走進屋子去。那荷桂蓉蘭四姊妹,也迎出屋子來﹔圍定了皇帝,請下安去。皇帝一手一個,拉著坐上炕。問崔總管:「這是什麼地方?」崔總管回奏道:「這裡是『千佛寺』。原是前朝的王府,後來因為這位王爺沒有兒子,便把這府第舍做佛寺﹔如今奴才把寺裡的喇嘛和尚都趕到別處去,從園裡調二十名太監來伺候著,又把這四位姑娘安頓在此地,皇上早晚臨幸著,豈不便利?」皇帝聽了,點點頭。說道:「難為你費心!賞你一萬兩銀子罷!」崔總管謝了賞,去庫上領了銀子。這裡皇帝和張家四姊妹四人,日夜尋歡,也不進園去了。
那時,太平軍的勢力一天大似一天,那洪天皇既得了南京,便打發第一支兵馬攻打鎮江。鎮江的滿洲兵不發一箭,便棄城逃走﹔接著太平軍又得了揚州。統帶的將軍名叫林鳳祥,十分驍勇﹔他接連攻得安徽的鳳陽,河南的歸德,又渡黃河,佔領懷慶。他忽然轉向,打進山西省,奪得平陽,又從山西打進直隸,奪得平野,又佔領藁城,接著攻陷深州,沿運河上去,攻得靜海、獨流一帶地方。另一支兵馬,取得念祖、連鎮、阜城一帶地方。離京城一天近似一天。京城的文武大臣,得了這個消息,個個害怕起來﹔南方奏報失陷城池的文書,雪片似的送進京來。那軍機處接了文書,連夜封送進宮去﹔無奈這時皇帝正深入溫柔鄉裡,不理朝政,只把一班大臣急得走投無路,天天在午門外候著,卻不見皇上聖旨下來。
洪秀全看看北伐的第一軍得了勝利,接著派遣戰將吉文元、李開芳兩人,統帶第二軍,也向北打去。他一步打進安慶、桐城、舒城一帶繁華的州縣﹔又攻取廬州。安徽巡撫江忠源在廬州戰死。第二軍軍聲大震,接著又克六合,克臨清州和高唐州﹔山東巡撫接連飛馬快報報進京去。這時宮裡不見皇帝的蹤跡已有五六天了﹔宮中頓時慌亂起來,孝貞皇后一面穩住眾人,一面傳崔總管,並喝叫綁起來,送交內務府去拷問。她說:「從前皇上出宮去遊玩,是他引誘的﹔如今一定也是他把皇上藏過了。」崔總管熬刑不過,只得招出來,說:「皇上住在千佛寺裡。」內務府差役押著他,到了千佛寺裡,果然找到了皇上。皇上問:「什麼事體?」崔總管將娘娘發怒,把奴才送交內務府拷打的情形說了。
皇帝聽說皇后動怒,知道她姊妹四人不能再留下了,便一面打道回宮去,一面把崔總管放了,悄悄地吩咐他,把她姊妹送到禁城外安頓去。這孝貞皇后看皇帝回宮來,便又跪下來勸諫,說,「如今軍務變亂,皇上宵旰憂勤,還恐不及,如何可以把朝政擱置,自己一味尋樂去?」皇帝聽了,笑笑。說道:「朕因國事憂愁,在宮中悶得慌,出宮去打幾天圍獵,卿又何必如此慌張?」
咸豐踱出坤寧宮,到御書房裡。看案上奏本,堆積如山,隨手一翻,見都是各處州縣失陷的緊急奏報,不覺嚇一大跳。忙召集了王公大臣開御前會議。足足談了四個時辰,才決定辦法。立刻傳旨下去,派兵部尚書勝保,親統大兵去擋平野一路的太平軍﹔又派蒙古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統領騎兵去擋連鎮一路的太平軍。這兩位都是戰將,奉了聖旨,奮勇殺賊﹔不多幾天,勝保果然收復藁城一帶﹔僧王也收復阜城一帶。僧王還用了那道員張晉祥的計策,決運河的水,淹斃馮官屯的太平軍。太平軍將軍李開芳,到僧王大營中來投降,僧王拿囚籠關住他,押進京來。咸豐帝下諭,綁送西校場正法。從此太平軍北伐的兩路人馬,一齊逃回南京去。
咸豐皇帝看看眼前又太平了,便又想出宮遊玩,私地裡喚崔三來問:「她姊妹還在嗎?」崔總管搖搖頭,說:「自從皇上吩咐奴才送出禁城外去,不多幾天,她們各個嫁了京中大官做如夫人去了。」皇帝聽了,不覺長歎一聲。崔總管知道皇上不樂,隔了幾天,他忽然興衝衝地跑到皇上跟前,悄悄說道:「奴才又打聽到城南又出了個美人,名叫冰花,人稱『蓋南城』。」皇帝聽了詫異,便問:「怎麼她的名字叫冰花呢?」崔總管回答說:「因為美人長得跟花兒一般,性格冷得和冰一樣,終日板著一雙面孔,沒人敢去招惹她﹔倘有浮浪子弟去調戲,她便以冷語辱罵,因此人人都取她綽號『冰花』。」皇帝聽了,直跳起來道:「有這樣的美人,待朕親自去看。」崔總管攔住,說道:「皇上需謹慎些,她是有夫之婦,況她家開了一個釘鞋鋪,在熱鬧街上,怕等閒下不得手。」皇帝說道:「朕卻不信,待朕去看看﹔包叫她冰花變成桃花,弄得她進宮陪伴朕過日子呢?」說著,催崔總管快備馬去。
皇帝改了裝,扮做富家公子模樣,悄悄出了宮門,跳上馬,和崔三兩人,一前一後,跑出南城去。果然,有一家釘鞋舖子,有一個禿頂男人,絡腮鬍子,爬在凳上,正在那裡工作,卻不見女子。他兩人故意在門口繞來繞去,終不見那女人出來。皇帝沒奈何,只得敗興回來。第二天,再去,依舊看不見。打聽得那禿髮男子,便是那女子的丈夫。皇帝歎了一口氣道:「好一朵冰花,插在牛糞裡。」
到了第三日,皇帝又去了。果然看到了。當時她丈夫不在店中,只看一個年輕女子蓬著頭,在櫃檯裡面洗衣服。皇帝和崔總管下了馬,一腳跨進店裡去,只見滿地爛泥,一陣一陣臭味,送進鼻管裡來。皇帝生平不到這種骯髒地方,如今只得看在女子面上,暫時忍受著。那女人見有買主來了,忙丟下衣服,擎著水淋淋的一雙手﹔她一邊拿衣角拭著手,一邊上來招呼。皇帝看她臉時,果然長得長眉雪膚,望去好似一尊活觀音,又看她手時,玲瓏白潤,雖終日操作著,卻沒有凍裂粗糙的紋路。又打量她身材時,真可以稱得肥瘦適中,長短合度。把這個風流天才,看得酥呆了半天。
崔總管假裝買她的釘靴,和她討價還價﹔皇帝站在一旁,怔怔地看那女人。到這時,他實在忍不住了,便開口低低的向那女人問道:「前幾天我也曾看望你,你卻不在店裡,你到什麼地方去了?」那女人好似沒聽見一樣,只是低著頭做她的買賣。接著皇帝又問:「你家那禿了頂的丈夫,今天到什麼地方去了?」女人聽了,滿臉怒容,轉過臉去不理他。
到這時,皇帝的膽子大起來,隔著櫃身,伸手去捏她的手兒,那女人大怒,拿著手裡的釘靴,直向皇帝臉上打過去,虧得崔總管的手快,忙去奪了。那女人倒豎柳眉,十分氣憤﹔大聲哭嚷起街坊鄰舍來,頓時,在店門口擠了許多人,大家說:青天白日在大街上調戲女人,真正豈有此理?俺們打這個囚囊!一個說打,大家都接著喝打。崔總管見勢不妙,忙從身旁拔出劍來,站在門口,攔住眾人,眾人看他拔劍,越發生氣,一片聲嚷:「這死囚囊!拿刀動杖的,敢是沒有王法嗎?俺們打上去,打打打!」各人手裡拿著棍棒,擁進店來。皇帝看看事體危急了,他便縱身一跳,跳上櫃檯,隨手在貨架上抓起釘鞋、釘靴,向眾人擲去。許多人被皇帝拿著釘靴打得頭破血流,大家越發憤恨了,便拾著釘靴回擲皇帝﹔皇帝自幼練過武藝,知道躲避的法子,一時間滿街的東西飛來飛去。崔總管頭也給打破了,淌著鮮血,他還拿著劍尖兒搠人,許多人看劍鋒厲害,到底怕死的人多,沒有一人敢衝進去。
正在危急時候,聽得開鑼喝道的聲音。大家說道:「好了好了!巡城御史來了。」頓時肅靜起來。那御史官見許多人被打得頭破血流,跪在轎前告狀﹔又是滿街的釘靴棍棒,便大怒,喝聲:「拿來!」便有差役,擁進店來,要抓皇帝﹔皇帝高高站在櫃檯上,只是暗笑。
崔總管見差役進來,便跟著他一塊兒走到御史官轎前。那御史官認得他是宮裡的總管,崔總管又湊近身去,和御史官咬著耳朵﹔慌得那御史官走出轎來,趕到店中,便在櫃身前拜倒在地上。那些街坊,見了這情景,知道惹了禍,慌得一個一個溜回去躲著不敢出來。要知這冰花日後如何結果。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7 09:21:01
第六十四回 皇恩浩蕩冰花失志 依情旖旎四春承歡
卻說咸豐皇帝為看冰花,幾乎惹出一場禍來。虧得進城御史走過,把皇帝送上自己的轎子,抬著回宮去。一面向崔總管打聽情由,崔總管便把皇帝如何聞冰花美貌的名氣,親自來賞鑒,說了幾句戲話,觸惱了那位美人﹔街坊上幫著冰花大鬧起來。這位巡城御史十年不曾升官﹔如今聽了崔總管的話,心想俺升官的機會到了。他一面安慰著崔總管,一面拍著胸脯說:「大爺放心,這件事在下官身上,包你三天之內,讓皇上如意。不過,大爺進宮去,在皇上跟前須替下官好言一二。」崔總管聽了,點點頭,拱一拱手,去了。這裡御史官便裝腔作勢的喝叫:「把那爿舖子的夫妻二人抓回衙門去審問。」
這時冰花的丈夫,恰恰從外面回店來﹔聽說御史官要抓他到衙門裡去,嚇得他只是索索的發抖,哭著求著不肯去。還是那冰花,一點也不害怕,說道:「去便去,俺們又不犯什麼王法。」他夫妻兩人把店堂托給街坊,代為照料,便跟著差役,到御史衙門裡去。那御史官照例問過一堂,也不定罪,也不釋放,把他夫妻二人,分別監禁起來。監禁到第三日上,忽然來了兩個婆婆,把冰花領到一間密室裡,給她香湯淋浴,拿出一套錦繡衣裳來,給冰花換上。冰花詫異起來,問:「什麼事?」那婆婆說:「皇上知道你是一個貞節的女人,吩咐賞你一套衣服,給你洗澡穿上,便要送你回店去。」冰花聽了歡喜,便重新梳妝起來﹔居然容光煥發,旖旎動人。兩個婆子在一旁贊歎,說道:「這樣一個美人兒,老身是女人身,見了也要動心,莫怪聖天子見了要動手動腳了。」冰花聽了,不覺臉上起了一陣紅暈,說道:「休得取笑。」過了一會,轎子抬進院子來,婆子扶她上轎,放下簾子,四週遮著綢幔,坐在轎子裡,黑漆漆的一絲也看不見外面的情形。轎子走了半天,才停下來,依舊兩個婆婆上來,打起轎簾,扶她出轎來。冰花抬眼看時,只見眼前圍著一班旗裝女人,滿身打扮得花花綠綠,個個把兩隻眼注定在自己臉上打量著。又看那院子時,十分闊大,一帶黃牆,接著抄手游廊,正北一座金碧輝煌的宮殿,冰花滿腹狐疑,忙問道:「這是什麼所在?你說送俺回店去,怎麼送俺到這個地方來?」那婆子哄著她說道:「娘子莫慌,這裡是宮裡,皇后聽說娘子長得美貌,特把娘子接進宮來見一見,立刻送娘子回店去呢。」冰花聽了,她便沒得話說。
婆婆扶著她,從甬道走進屋子去,只見裡面繡幕垂垂,落地花窗上糊著粉紅色茜沙。屋子裡一色朱紅桌椅,牀上掛著葵花色幔帳﹔牀裡疊著五色繡花錦被,鋪著狐皮褥子。一面瓶花鏡台,一面仕女畫屏,裝飾得豪華富麗。兩個婆婆扶她在牀前椅子上坐下﹔接著許多宮女上來送茶送水。冰花到了此時,忽然覺得自己是被騙進宮來做妃子了,霍地站起身來,說:「俺回去了。」左右宮女忙上前攔住,接著那皇帝已踱進屋子來,搶上去,握住她的手,嘴裡連聲喚著:「美人美人!耐心些。」那冰花知道自己落入了他們的圈套,便覷眾人不防的時候,猛向牀檻上撞去,一溜鮮血直從眉心裡流出。皇帝看了,連說:「可憐!」忙退出屋子去,吩咐管事媽媽:「好生看護著,養著傷,朕過幾天再來看她。」冰花這一撞,早已暈倒,大家把她扶到牀上去睡,包紮傷口﹔許多宮女,在牀前伺候著。
一會兒,冰花從牀上清醒過來,管事媽媽在一旁勸著,說:「娘子天生一副美貌,須得嫁一個富貴兒郎,享一世榮華,受一世富貴,才不辱沒了﹔如今難得聖天子多情,把娘子接進宮來,百般地疼愛著。又怕娘子生氣,還不敢和娘子親近。這正是娘子受富貴、享榮華的時候,又得這位多情的萬歲寵愛著,豈不強似那在店舖裡挨凍受餓辛苦一生呢?」這幾句話,管家婆婆天天勸著,起初冰花不去理她,後來日子久了,冰花的心也一天一天懶下去了,覺得管家婆的話也很有道理。便和管家婆說定,須得把丈夫喚進宮來見一面兒,丈夫許她轉嫁便轉嫁,丈夫不許她轉嫁,她便抵死也不肯失節的。管家婆把她的話去奏明皇上,皇上准她把丈夫喚進宮來見面。那時冰花的丈夫,早已在宮裡補了鑾儀衛的侍衛官,進宮的時候,衣帽整潔,翎頂輝煌。冰花見了丈夫,只是哭泣﹔他丈夫卻不哭,對冰花說道:「俺夫妻緣盡於此了!你在宮裡,好生伺候著皇上罷。」冰花聽了,歎一口氣,說道:「你也好生做你的官罷!」便在這一天夜裡,皇帝到冰花宮中來臨幸了。第二天,封她做貴人。從此皇帝被冰花一人迷住了,一連十多天不理朝政。
話說此時外面軍情十分緊急,太平天國已在南京定都,掌握了八省地方,朝中文武大臣,個個提心吊膽,沒了主意。孝貞皇后沒法,只得親自跑到皇帝寢宮門外去背祖訓,皇帝看看實在延挨不過了,只得出去坐一回朝,辦幾件公事,了了草草,一轉眼,又溜進冰花宮中去了,任你那班大臣如何勸諫,他總當作耳邊風,不去理睬,使得太平天國的事業,尋得了發展機會,一天比一天興旺。
話說洪天皇又花了六百萬銀兩,在南京造起一座極高大的宮殿來。忠王李秀成和洪天皇自己在殿上題著對聯,他正殿上有幾副對聯,寫得十分堂皇。第一副對聯寫道:
惟皇天德日生,用夏變夷,待驅歐美非澳四洲人,歸我版圖一乃統﹔
於文止戈為武,撥亂反正,盡設藍白紅黃八旗籍,列諸藩服千斯年。
第二副對聯寫道:
先主本仁慈,恨茲污吏貪官,斷送六七王統緒!
藐躬實慚德,仗爾謀臣戰將,重興十八省江山。
第三副對聯寫道:
獨手擎天,重整大明新氣象﹔
丹心報國,掃除異族舊衣冠。
第四副對聯寫道:
虎貪三千,直掃幽燕之地﹔
龍飛九五,重開堯舜之天。
天皇的宮門,大門上掛著「榮光門」匾額,二門掛著「聖天門」匾額。兩旁有朱紅木柵,木柵裡面還有許多匾額,都是臣下贊頌天皇的話。左右用琉璃瓦蓋著兩座亭子,走進二門,兩旁排列著幾十間朝房﹔房子西面,有一口五色石欄的御井。那石上雕刻著雙龍,十分精緻。當殿矗著一座牌坊,金柱紅梁,龍飛鳳舞,十分華麗。殿的四壁上,畫著龍虎獅象﹔正殿的東面有一帶圍牆,牆裡一座方池,青石砌房,十分清潔。池上一座石船,長十餘丈,天皇常常在石船中開宴賜酒。天皇十分寵愛小天皇,特意替他在鍾山腳下蓋一座小天皇府﹔裡面大樹清泉,樓台曲折,十分幽勝。那小天皇一般也是個好色之徒,他府中用的,全是女官﹔那女官個個都長得雪膚花貌,小天皇終日和這些女官廝混著,什麼風流事體都做出來。
且說太平軍裡有位樊將軍,在蘇州地方得了一個美貌姑娘,那姑娘名叫明姑,原是蘇州世家小姐,知書識字,又懂得刀劍。太平軍到蘇州的時候,明姑跟著她父母逃到鄉下,又被兵士們捉住,兵士們要殺她父母,明姑便上前去攔住,那兵士們見了這美貌的姑娘,便也放去了她父母,把明姑捉到營裡去,兵士便要行非禮之事,明姑說道:「你們若要奸污我,我只有一死。不如把我獻與你們將軍。那將軍愛我美貌。你們便大大的可得到一筆錢。」那兵士們聽她話說得有理,真的把她獻與樊將軍。
樊將軍見了明姑,便賞兵士五百兩銀子,把明姑留在後帳。到了夜間,樊將軍進來要犯她﹔明姑便拿勸兵士的那番話勸樊將軍,勸他把自己去獻與天皇,便可得高官厚祿。這時洪秀全正下旨,著各將領物色美人,明姑一句話提醒了他,便親自送明姑到天京去。天皇見了明姑,十分歡喜,便傳諭賞樊將軍銀十萬兩。明姑長得白淨苗條,第一夜洪天皇臨幸過,知道還是處女,便格外寵愛,封她做明妃。洪天皇一連在明妃宮中住了一個月,真是同起同臥,十分恩愛。明妃趁此機會,求著洪天皇把她父母傳進宮來見一面兒。天皇便依她,明姑見了父母,禁不住大哭一場﹔見沒有人在跟前,便悄悄的把自己的心事對父母說了。父母知道她要行刺天皇,性命終是不保,母女兩人,摟抱著哭了一陣。明妃向天皇要了一面小黃旗交給她父母﹔他父母身旁藏著這一面旗,在太平天國隨處可以去得。明妃悄悄叮囑她父母逃到北方去﹔將來自己鬧出大事來,不致延害。
明妃送走了父母,諸事停當,便在臥房裡擺下一桌酒,請天皇來吃酒,自己也在一旁吃酒陪伴著,吃酒的當兒,有說有笑,又做出許多媚態來,洪天皇吃酒吃不多幾杯,早已被明妃的美色醉倒。一手搭在明妃肩上,要她扶上牀睡去。那明妃看看是時候了,便吩咐宮女收拾筵席,親自扶天皇上牀,自己也御了盛裝。看宮女收拾過桌面出去了,明妃便起身去關上房門,聽得牀上天皇睡得靜悄悄的,忙去牆上拿下一柄寶劍來,捏在手中,輕輕的掩在牀前一看,那牀上空空的,沒有人,天皇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明妃正詫異的時候,一回頭,見天皇滿面怒容,站在她身後。原來今夜明妃請天皇吃酒,已是犯了天皇的疑。明妃從不吃酒的,今夜忽然吃起酒來,豈不可疑?因此洪天皇假裝酒醉,先去睡在牀上,暗暗地覷著明妃的動靜﹔他見明妃關上房門,轉身向牆上拿劍,便知她居心不良,便悄悄從牀後面溜下地來,跟在明妃身後。待明妃拿著劍趕到牀前去時,天皇已把佩刀抽出來,心中一腔怒氣按捺不住,趁明妃回過頭來的時候,便吃嚓一刀,砍下腦袋來。一面打著小鐘,傳喚宮女﹔吩咐把明妃的頭,掛在宮門外去號令。頓時明妃謀刺天皇的消息,傳遍宮中﹔許多妃嬪和皇后,都趕來叩請聖安。天皇見殺了明妃,自己不曾遭她暗算,心中十分快樂,傳諭宮中,連夜擺起慶祝筵宴來,自己連喝了幾大觥。這時三宮六院的妃嬪,都陪坐在左右﹔一時脂香粉膩、鶯嗔燕咤,天皇左擁右抱。調情打趣,高興異常。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7 09:21:30
第六十五回 金蓮貼地瓊兒被寵 粉龐失色紫瑛喪生
卻說明妃謀刺洪天皇不成,送了小命,但從此宮裡的禁衛更森嚴了,暫且不表。但那時的咸豐帝,也仍然過著荒淫無度的日子。他年紀雖輕,只因好色過度,宮中既有許多妃嬪,園裡又住著許多美人,叫他一個人血肉之軀,如何抵擋得住?看看身體慢慢的有些支撐不住了。那宮中的崔總管為討皇上的歡心,時時勾引皇帝去幹那偷香竊玉的事體。他見皇帝精神不濟了,不知什麼地方弄來一種極靈驗的媚藥。咸豐帝服了媚藥,得了妙處,便朝朝和那班妃嬪尋歡﹔仗著藥力,格外玩得厲害。
咸豐帝還有一種極古怪的脾氣,他玩女人,不揀地方,不揀時候,也不避人耳目。他懷裡藏著媚藥,不論走到什麼地方,見有中意的宮女,拉住便乾。乾過了,那剩下的媚藥,也不收藏起來,隨處亂丟。有一天,咸豐帝在園中召見翰林丁文誠。那丁文誠進園來,時候過早,皇上還不曾叫起﹔小太監便領他到御書房去坐著守候。那書房中,擺設得十分精緻﹔丁文誠在裡面看著消遣,一眼見那小茶几上白玉盆中有一串鮮葡萄,紫果綠葉,約有十數粒,粒粒肥大。這時五月天氣,什麼地方來的葡萄?丁文誠看了,又是詫異,又是心愛,便忍不住伸手去摘下一粒葡萄來,送在嘴裡吃著,覺得十分甜美,正要吃第二粒時,忽然覺得一股熱氣直鑽到小肚子上,那陽物忽然長大起來,長到一尺許。
這時丁文誠穿著紗袍套,那東西隔著衣服都看得出來,嚇得他彎著腰,兩手按著小肚子不敢走動。心想如此形狀,停一會皇上起來,如何進見?他情急生智,立刻倒臥在地上,大聲喊痛。那班太監聽得了,一齊趕來問時,丁文誠推說是急痧症,肚子痛得厲害。他一邊嚷著痛,一邊在地上打滾。太監拿痧藥給他吃,也是無用。沒奈何,太監扶著他走出園旁小門回家去。一面立刻上奏,說是急病不能進見。這丁文誠回到家裡,在牀上僵睡了五天,才慢慢的復原。這豈不是一件大笑話嗎?
第二次丁文誠進園去,見了咸豐帝,便勸諫說:「皇上調養聖體,最好每天飲鹿血一杯﹔燥熱之藥,切不可用。」咸豐帝道:「飲鹿血有何功效?」奏說:「鹿血為壯陽活血之妙品。」從此咸豐帝吩咐內務府,買花鹿百數十頭,在園中養著﹔天天取鹿血吃著,果然有效。
這時東南的太平軍,勢力一天強似一天﹔咸豐帝在宮裡,天天接到打敗仗失城池的消息,他越發心灰意懶。後來他連文書也不願看了,天天找那班嬪妃玩耍去。皇帝新得了冰花,十分寵愛,十天倒有七八天宿在冰花宮中的﹔那冰花見皇帝恩情深厚,便也有說有笑,曲意逢迎著。
皇帝最愛摟著妃子在白天睡覺,卻叫那小太監和宮女們都在龍牀前追趕跌撲著玩耍。皇帝看到高興的時候,自己也跳下牀來,打在一堆。每當玩到高興的時候,便拉著四個宮女,走到院子裡去,叫她們脫了上下衣服,每人站一個牆角,皇帝自己拿著一架彈弓,站在台階上,拿鐵彈子向那宮女打去。宮女們光著身子,無可躲避,嚇得渾身發抖,哀聲求告著。皇帝看了,不禁哈哈大笑。後來還是冰花上去,把皇帝手中的彈弓接過來。說道:「臣妾代皇上射去。」皇帝便把彈弓交給冰花。那班宮女見冰花替皇帝打彈,便暗暗的罵她。誰知那冰花把彈弓接在手中,並不射,問皇帝道:「這四個宮女,什麼事冒犯了皇上,卻要拿彈子打死她們。」那皇帝笑著說道:「那宮女原不犯什麼罪,只是朕看她們長著一身白肉,拿彈子打破她們的皮肉,看雪白的皮膚上,淌著鮮紅的血,豈不有趣?」冰花聽了,笑說道:「原來如此!臣妾卻有一個法子能叫宮女身上淌著血,又不打破她們的皮肉。」說著,便吩咐別的宮女,把胭脂水灌在皮紙球裡,抵作彈子打上去﹔有打在宮女乳頭上的,有打在小肚子上的,有打在肩窩裡的,有打在脖子上的。雪也似的皮肉,淌著鮮紅的胭脂水,果然十分好看。皇帝看了,不禁拍手歡笑起來,便賞這四個宮女每人一件繡花旗袍。因為咸豐性格殘忍,愛作踐太監、宮女以取樂,消除煩惱。這四個宮女雖然保住了性命,作踐宮女的事還是經常發生。
咸豐身邊有一個妃子章佳氏,原也受過寵愛的﹔如今皇帝有了冰花,便把她丟在腦後。章佳氏在背地裡,不免有許多怨言。那湊趣的宮女,把章佳氏的怨言傳給皇帝知道﹔皇帝叫把章妃傳來。章妃忽聽得皇帝宣召,認做是要臨幸她,忙裝扮著起來。皇帝見了她,也不發怒,仍和她有說有笑﹔吩咐賞妃子三杯酒。章佳氏是不會吃酒的,如今奉著聖旨,只得硬著脖子喝下肚去﹔頓覺臉紅耳熱,心跳眼花。章佳氏最愛打鞦韆,皇帝便說道:「章佳氏打鞦韆的本領,是諸妃嬪所不能及的﹔現在朕便吩咐她打鞦韆給大家看。」說著,又吩咐把章佳氏身上的衣服脫去了,扶她上鞦韆架。那章佳氏酒醉了,渾身打顫,如何有氣力打鞦韆?皇帝聖旨不能違背,便懶洋洋的上了鞦韆架。宮女們拿起繩子來,那鞦韆架在空中飛動著﹔起初飛得很低,那章佳氏在上面還支撐得住。後來那宮女越拉越高,竟把個赤條條的章佳氏送在半天裡﹔她在上面支持不住了,便嬌聲哭喊:「萬歲爺救命!」那皇帝聽了,非但不叫停止,反吩咐宮女再拉高些。只見章佳氏大喊一聲,一脫手,從半天裡拋下地來,只聽得拍的一聲,早已摔得頭破骨斷,死過去了。宮女們見了,個個回過臉去,不忍看她。皇帝卻微微一笑,吩咐內監,把章佳氏屍身拖出去收殮了。自己一手拉著冰花,走進房去。
從此皇帝越發把冰花寵愛著,那冰花也慢慢的恃寵而嬌,把皇帝霸佔住了,不許他臨幸別的妃嬪。但是這時皇帝天天玩著冰花,也有些玩厭了,便不免背著冰花,又做出許多偷偷摸摸的事體,冰花知道了,便和皇帝嘔氣,皇帝也慢慢的有些厭惡起來。
咸豐帝最愛小腳,前回已說過。如今他雖寵愛冰花,但冰花一雙弓鞋在四寸以上,咸豐帝常對著冰花的腳歎說:「美中不足!」聽得崔總管說起揚州女人的小腳端正尖瘦,在全國中算最美。可惜揚州城已為太平天國佔領,不能前去遊幸。便暗暗的吩咐太監,在京城裡留心有小腳的女人,想法子弄進宮來,便有重賞。
後來,崔總管依舊在宣武門外,尋到一個小腳女子,名叫瓊兒。她原是個揚州的小家女子,只因避難到京城裡來,住在舅舅家。他舅舅是東大街德興飯館跑堂的,家中十分窮苦。瓊兒住在舅舅家裡。幫著舅母每天做些針線。只因屋子裡又黑暗又齷齪,她便搬一張小椅凳,每天坐在門口,湊著天光做活兒。她一雙尖小玲瓏的腳,擱在門檻上,穿著紅鞋白襪,十分清秀。有在她家門口走過的人,見了她一雙小腳兒,誰不贊歎幾句。有幾個好色的男子,見了她一雙小腳,便好似把魂靈弔住在她腳尖兒上,每天沒事,也要在她門口轉回了十七八轉,再也丟不下她。無奈這瓊兒面貌雖長得美麗,性情卻十分貞節。任那班閒蜂浪蝶如何挑逗,她總是低著脖子不睬。後來她的名氣一天大似一天,傳到崔總管耳朵裡,便也前去探視,果然長得不差,她一雙小腳兒,尤其是纖瘦動人。
崔總管打聽得她舅舅是飯館裡跑堂的,便去找著她舅舅吳三興。那吳三興正苦得走投無路,聽說宮裡的崔總管來找他,又聽說給他一萬兩銀子,弄他到宮裡去御廚房裡當一名廚子,吃著每月五十兩銀子的俸祿,只叫他把外甥女送進宮去,他如不願意,如何不快活。回家去便和他妻子商量。他妻子便把外甥女瓊兒拉進內房去,再三勸導,說:「你性格又高傲,脾氣又愛潔淨,非嫁給大戶人家,才能如你的心願。但俺們這種人家,門當戶對,至多嫁一個經紀人家,依舊累你吃苦一世。如今宮裡來要你,你好好的進去,得了萬歲爺的寵愛,你也可以稱了一生的心願。俺們也得攀個高枝而去,豈不是兩全其美?」瓊兒聽她舅母的話說得有理,便也依從了。
第二天,崔總管兑了銀子,悄悄的把瓊兒送進宮去。皇帝在「山高水長樓」召見。那瓊兒一雙小腳兒,貼在地下,只有二寸多長,尖瘦玲瓏。皇帝看了不覺先喝了一聲「好!」兩邊宮女攙扶著,慢慢的走近御座前來,裊裊婷婷的拜倒在地。皇帝賜她平身。瓊兒站起來,那一搦腰肢,和風擺楊柳似的,搖曳不定。皇帝把她喚近身來,捏著她的手,細細打量一番﹔只見她肌膚白膩,眉清目秀。當夜便在樓中臨幸了。從此把她安頓在「絳雪軒」中。皇帝只因瓊兒腳小,終日叫兩個宮女攙扶著她走路。有時在召幸的時候,皇帝自己扶著她走路。偶然放了手,讓她一人站著,她便腰肢搖擺著,好似風吹蓮花。皇帝越看越愛,便在她房中滿地鋪著繡花軟垫,瓊兒穿著白羅襪,在上面走著。瓊兒又喜歡清早起來,在花間小步,日子過得十分快活。這時冰花那邊,皇帝慢慢的冷淡她起來。
冰花打聽得皇帝新近寵上了一個瓊兒,心中十分妒恨。又打聽得瓊兒十分愛清潔的,她便打發宮女,悄悄的把污穢東西涂在花枝上。清早起來,瓊兒扶著一個宮女,到花間去小步,忽覺得一陣陣穢惡的氣息,送進鼻管裡來。瓊兒四面找尋,看時,那花枝上都涂著污穢東西,連她衣袖裙衫上都染得斑斑點點。急退縮時,腳下踏著一大堆糞,瓊兒「哎唷」一聲,踉踉蹌蹌的逃去,腳下被石子絆住,她小腳兒原站不住的,一個倒栽蔥,那額角碰在台階上,早淌出一縷鮮血來。宮女忙上去扶住,走進門。她聞得渾身臭味,便撐不住「哇」的一聲翻腸倒胃大嘔起來。宮女服侍她脫去衣裙,香湯淋浴。瓊兒撐不住,便病了。這一病,整整鬧了一個月。皇帝格外體貼她,在害病的時候,不叫她侍寢,只在冰花宮中臨幸。那冰花看看自己的計策靈驗,心中十分快活。後來瓊兒的病慢慢的好了,皇帝又丟下她,臨幸瓊兒去了。冰花心中萬分憤恨,她和宮女們商量,總想來個斬草除根的法子。
暑天來到了,瓊兒越發愛潔淨,每天要洗五次澡,洗一次頭髮。她洗頭髮總在清晨時候,洗過了頭髮,便披在背上,和宮女倆人搖一隻小艇子,搖到荷花深處,披散頭髮,給風吹乾。又把荷葉上的露珠漱著口。直待到太陽照在池面上﹔她才打著槳回宮去。這個消息傳到冰花耳朵裡去,冰花又有了主意。便打通了太監,悄悄的買了毒藥進宮來,讓它溶化在水裡,然後在夜深時候去倒在荷葉面上。第二天瓊兒不知道,去把毒藥吃在肚子裡﹔不到半天工夫,藥性發作,皇帝眼看著她在牀上翻騰了一會,兩眼一翻死去了。皇帝正在寵愛頭上,禁不住摟著屍身大哭一場。便吩咐用上等棺殮,抬出園去埋葬。從此以後,這咸豐帝想起瓊兒,便掉眼淚,一任那班妃嬪在一邊勸著也是無用。皇帝越想起瓊兒的好處,越是傷心,想得十分厲害,便生起相思病來。
崔總管看看皇帝的病,知道不是醫藥可以治得的。便在外面暗暗物色,居然給他找到一個和瓊兒一模一樣的美人兒。送進宮來服侍皇帝的病。這時皇帝昏昏迷迷的睡在龍牀上,見了那美人,認做是瓊兒轉世過來的,問她名字,她自己說名叫紫瑛。皇帝看紫瑛的聲容笑貌,和瓊兒活著一般,慢慢的把想念瓊兒的心冷淡下來。皇帝的病痊癒以後,把紫瑛封做貴妃。紫瑛生長在窮苦人家,卻愛讀書,求著皇帝替她去請一位老先生到園中來教讀。皇上心想上書房中侍讀,原是不少,但他們看見又納了一個新貴人,便又要鬧什麼勸諫的奏章,實在討厭。如今不如另外去請一個老先生來,在園中教讀著。皇帝便和崔總管商量。崔總管略一思索,便想起了一個人。
原來這裡大柵欄有一家長安客店,店中有一位姓鄭的舉人,他進京來會試,落在客店裡。誰知會試不中,回家去的盤纏又花完了,流落在客店裡,替人寫信寫門對換幾個錢。崔總管和那長安客店的掌櫃是同鄉,因此常常到他客店裡去閒談,也常見這位落第的舉子,年紀已有五十歲了,花白鬍子,做人極和氣。如今皇帝要替紫瑛請教書先生,崔總管便想起那鄭舉人來。和皇帝說明了,便跑到長安客店裡請去。而那鄭舉人,原不認識崔總管是什麼人,認做他是大戶人家的二太爺。如今聽他說要請自己去做教書先生,便也答應了。
崔總管僱一輛車,四面用青布圍住,鄭舉人坐在裡面,一點也看不見外面的景象。曲曲折折地走了許多路,耳中覺得離熱鬧街市漸漸的遠了。車子在空曠地方又走了一陣,便停住了。揭開車簾一看,只見一帶粉牆之內,露出樓台屋頂,夾著樹梢。這鄭舉人認做是大戶人家的花園,但心中十分疑惑,既說是請先生,怎麼不由大門出入,卻走這花園邊門?走進門去,果然好大一座園林,望去花木扶疏,樓台屋疊。崔總管領著他,在園中彎彎曲曲走著,踱過九曲橋,露出一座月洞門來。門上石匾刻著「藻園」兩字。走進月洞門去,見靠西一溜精舍,曲檻紗窗。走廊下,一字兒站著四個書童,大家上來,蹲身下去,齊聲說:「請師爺安!」上去打起門簾,鄭舉人踱進屋子裡去,見裡面窗明几淨,圖書滿架。
崔總管請先生坐下,書童送上茶來。崔總管又拿出聘書來,雙手遞給先生,裡面封著整整二百兩白銀。說:「這是第一個月束脩。先生倘要寄回家去,可交給我,包你不錯。」鄭舉人看那聘書,下面具名,寫著養心齋主人,並沒有名姓。便問:「你家主人什麼名字?」書童回說:「俺主人是京城裡第一位王爺,先生不必問,將來總可以知道。如今俺王爺出門去了,家裡只有女眷,不便出來招呼先生。先生只要好好的指教學生讀書,俺王爺決不虧待你的。」鄭舉人看看這班下人,都是大模大樣的,心中很不高興。又想到地方精雅,束脩豐厚,也便勉強住了。到了第二天,學生出來拜見先生,鄭舉人看時,原來是一位絕色的美人,有四個豔婢陪伴著。每天讀書,不到兩個時辰,便進去了。第二天,查問功課,卻都熟讀,沒有遺忘的。鄭舉人見學生十分聰明,心中也快活。每天吃著山珍海味,睡著羅帳錦被,書童服侍也很週到。只是行動不自由,莫說出園門一步,便是在書房左近略略走遠些,便有書童上來攔住。說:「園裡隨處有女眷遊玩著,先生須迴避的。」
鄭舉人到園中不覺又三個月了,頗想到大街上去遊玩一趟。將此意對書童說了,書童說:「須去請命主人。」後來,鄭舉人忍不住了,自已偷偷的走出園去,只見園外一片荒涼,莫辨南北。走了幾步,又折回來。那書童已候在門口,說道:「這地方十分荒野,常有狼豺盜賊傷人性命,如必要出去,須坐著驢車,派人保護出去。」那童兒真的去僱了一乘車子來,兩個雄赳赳的大漢,跨著轅兒,鄭舉人坐在車廂裡,外面依舊用青布密密圍住,車子曲曲折折的走著。走有兩三個時辰,慢慢的聽得市聲﹔又在熱鬧街上,走了一陣。車子停住,揭開布圍,走下車來。看時,依舊在大柵欄長安客店門口。客店掌櫃的見了鄭舉人,忙搶出來迎接,又拿出兩封家書來。鄭舉人看時,信上面說三次匯銀子六百兩,都已收到,家中人口平安。鄭舉人看了,心中十分快活,便拉這掌櫃上飯館去。吃酒中間,鄭舉人問:「那教書的人家,是什麼功名?主人的姓名是什麼?」掌櫃聽了,只是搖搖頭,說:「不知道。」兩人吃完了酒飯,又在大街上閒逛了一會兒,兩個大漢催他上車回去。從此每隔兩個月,便出去一趟。
且說那女學生在一年裡,讀的書也不少。鄭舉人年老慈祥,女學生也慢慢的和他親近起來,說長道短。每當鄭舉人問起她家裡的事體,她卻絕口不肯說。過了幾天,看看已是年關歲尾,鄭舉人在客地裡,不覺勾起了思鄉的念頭。正淒涼的時候,那女學生從裡面出來,四個丫頭扶著她。鄭舉人向她臉上看時,見這女學生紅潮滿頰,頗有酒意,鄭舉人上去問她:「怎麼了?」那女學生向先生嫣然一笑,坐在椅子上,動不得了。忽然聽得她大喊一聲,兩手按住肚子,說十分疼痛。接著朱唇也褪了色,眼珠也定住了。嚇得這四個丫頭手忙腳亂,把這女學生抬進內屋去。只見那班書童,也慌慌張張的跑來跑去,丟下鄭舉人一人在書房中。他看了,莫名其妙。直到傍晚時候,崔總管急匆匆的走出來,說道:「可憐!這女學生急病死了。主人吩咐:請先生出園去,這裡有五百兩銀子,先生拿去。回到家裡,千萬莫把這裡的情形對人提起。」說著,一輛驢車,已停在園門口。崔總管送先生上了車,關上園門進去了。鄭舉人回到客店裡,把這情形告訴掌櫃。又悄悄的問掌櫃:「這到底是什麼人家?」到這時候,那掌櫃才告訴他:「你去的地方,便是圓明園﹔那女學生,便是當今皇上新納的貴人。」
原來那女學生便是紫瑛,皇帝因她愛讀書,便吩咐崔總管把這鄭舉人去請來,在院中讀了一年書﹔紫瑛卻十分聰明,識得的字也不少,皇帝看了十分歡喜。誰知那冰花打聽得皇上又寵上了一個貴人,天天臨幸著,自己這裡受到冷落,懷著一肚子的怨恨,卻故意和紫瑛好,常常暗地裡來往著,又送許多好吃好玩的東西給紫瑛。紫瑛到底是個小孩兒的心性,她哪能知道此中奸計,便也和冰花好,兩人背著皇上,把肺腑裡的話也說了出來。後來她們打伙得日子久了,冰花看紫瑛慢慢的有些入港了。有一天,紫瑛悄悄的告訴冰花說:「皇上服下春藥,十分精神,常常一夜到天明的纏繞不休,俺們女人嬌怯怯的身體,如何抵擋得住?」冰花聽了,心中越發妒忌,便想了一條毒計,暗暗的弄了一小瓶毒藥給紫瑛。說:這是提神的藥酒,須早晨空肚子喝下去,到夜裡自然有精神了。紫瑛聽了她的話,她和皇上正在恩愛頭裡,要討好皇上,便背著人把這一小瓶毒藥一齊倒下肚子去,點滴不留。她原不會吃酒的,吃了這酒,頓覺臉紅耳熱,心頭亂跳。她便忍耐著,依舊上學去。誰知一到了書房裡,那藥力頓時發作起來。這藥毒發作,先封住喉嚨,所以紫瑛只說得一聲痛,便說不出第二句話來。
皇帝見自己最愛的美人快死了,急得把紫瑛摟在懷裡,連連嚷著召御醫。待將御醫召進宮來,紫瑛已死在皇帝懷裡。皇帝見接連死了兩個美人,都是中毒的樣子,知道他們一定是遭人的毒手,便立刻要搜查宮中。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8 03:05:13
第六十六回 目成心許載澂淫族姑 歌場舞謝玉喜識書生
卻說咸豐帝見兩個心愛的妃子都中毒死了,心中又悲傷又憤怒,便吩咐太監們,在宮中搜查。先從紫瑛手下的宮女查起,又在各妃子的房裡搜查了一遍,都沒有什麼形跡可疑的地方。那冰花做事體十分秘密,她手下的宮女太監,都得了她的好處,誰敢多嘴。皇帝看看查不出憑據,也只得罷了。只是想起那瓊兒和紫瑛兩個美人兒,和小鳥依人一般,如今死了,眼前頓覺寂寞起來,想到傷心地方,不禁掉下淚來。這時他也不召幸別的妃子,只是一個人在「涵碧山房」住宿,左右自有宮女太監伺候著。那冰花謀死了紫瑛以後,天天望著皇帝召幸她,終不見聖旨下來,氣得她一般也是在房裡唉聲歎氣。那皇帝因想美人想得厲害,便昏昏沉沉的病了。咸豐帝性子原是急躁的,如今害了病,越是嚴厲了。那班伺候的宮女,常常遭打。他在病中,喜怒無常,有時把宮女摟在懷裡,有時推下牀去,有時揪著頭髮,摔到門外去,有時候甚至拔下佩刀來,砍去宮女的腦袋。那班宮女,真是有苦沒處訴。御醫天天請脈下藥,也沒有效驗。
消息慢慢傳到坤寧宮裡,給孝貞後知道了,忙擺動鳳駕,親自到園裡去,把皇帝接回宮來,又親自服侍著皇帝。咸豐帝原是很敬重孝貞皇后的,他見了孝貞皇后慇懃侍奉,便也感動了夫妻的情分,那病勢也一天一天的減輕了。那恭親王奕?,是咸豐帝的弟弟,兄弟兩人平日十分親愛的,孝貞後便去把恭親王請進宮來。那奕?見了皇帝,便勸諫說:「如今國家多故,正賴皇上振作有為,皇上宜保重身體,恢復精神,勤勞國事。上保列祖列宗之偉業,下救百姓萬民之大難。」咸豐帝聽了皇弟的一番勸,也慢慢明白過來,看看病體已大好了,便傳諭坐朝。
那時,滿朝文武許久沒有上朝了,聽說皇上坐朝,大家都歡呼萬歲。皇上不問國事多日,到此時才知道南京失守,杭州不保。各路的駐防兵隊不戰自退。接著又是兩廣總督耆英奏報,說英國兵打進了廣州城。咸豐帝聽了,連問:「怎麼辦?怎麼辦?」那在朝的官員,大家都像封了口的葫蘆一般,一言不出。後來還是戶部尚書肅順奏道:「俺們旗人都是混蛋!只知道吃糧,不知道打仗。請陛下降旨,諭在籍侍郎曾國藩,速率鄉團助戰。」這個聖旨一下,那班滿洲統兵大員,都覺得丟臉。便有向榮從湖北打下來,屯兵在孝陵衛,稱做江南大營。琦善也帶著直隸陝西黑龍江馬步諸軍,去攻打揚州,稱作江北大營。這兩路兵馬和太平軍大戰,太平軍東王楊秀清,帶領神兵迎戰。什麼是神兵?原來他兵隊前面,先把十二三歲的男孩子,身披五彩,打扮得和天神模樣,綁在竹竿尖上,一手放著煙火,一手舞弄刀槍,弄得隊前煙霧蔽天,稱做天魔陣。天魔陣後面,跟著一隊女兵,打扮得十分妖嬈,由廣東女人蕭三娘,統帶著女兵,寶髻珍冠,蠻靴紫袴。那三娘長得實在美麗,她走在陣前,只叫把寶劍一揮,那些兵士便拼命殺去。琦善也統領馬軍,死力殺來。他要洗去旗人都是混蛋一句話的羞恥,便打得十分勇猛。殺了五陣,得了五次勝仗。洪天王看看清兵來勢甚勇,便不用力敵而用智取,打發細作到孝陵衛去,放一把火,燒得江南大兵棄甲而逃。這裡太平軍中林鳳祥,帶兵殺出。江北大營聽得江南大營吃了敗仗,便也立刻潰散。琦善一時走投無路。心中又十分氣憤,便在馬上拔下佩刀,自刎而死。從此太平軍勢燄大盛,林鳳祥一支兵馬轉戰江北,楊秀清也帶了二萬兵馬,直攻河南歸德。鳳祥又擄了煤船,渡過黃河,打進山西省去。
戰報不斷飛到京城。咸豐帝立刻召集各部大臣,開御前會議。下旨派直隸總督訥爾經為欽差大臣,專辦河南軍務。一面催曾國藩招募湘勇,在湖北剿辦。曾國藩和張亮基創辦長江水師,才把太平軍制住。咸豐帝自從聽了恭親王的勸諫以後,便十分親信他。咸豐帝只因平日好色過甚,身體也淘虛了。這時軍務正忙,皇帝也沒有精神辦理,所以一切軍國大事,都由恭親王在宮中幫同辦理。皇帝怕他進出勞苦,便留恭親王在宮中住宿。恭親王一連在宮裡住宿了十多天,誰知他大兒子在家裡卻鬧出一件風流案子來。
原來恭親王有一個大兒子,名叫載澂,宮裡的人都稱呼他澂貝勒。這位貝勒爺是嫖賭全才,終日和一班京城地面上的混混攪在一起,聲色犬馬沒有一樣不好。尤其是好色,北京地面上的窯姐兒、私窩子,沒有一個不認識他的,大家都稱他大爺。這澂大爺還生成一種下流脾氣。他家裡雖有錢,他玩女人不愛光明正大拿錢出去娶姨太太,也不愛到窯子裡去花錢做大爺,他最愛偷偷摸摸。他玩窯姐兒,最愛跟別人去吃鑲邊酒。趁主人不防備的時候,便和窯姐兒偷情去。待偷上了手,便肯把銀子整千整萬的花著。他逛私窩子,也是一般的脾氣。他又最愛奸占人家的寡婦處女。打聽得某家有年輕的寡婦或是處女,他不問面貌好壞,便出奇的想法子偷去,待到上了手,那女人向他要銀子,五百便是五百,一千便是一千。因此有許多窮苦人家的少婦,都把丈夫藏起來,冒充著寡婦去引誘他。
澂貝勒終年在外面無法無天的玩著,花的銀子也不少了。家裡只有一位福晉,卻沒有姨太太。那位福晉也因和貝勒不合,終年住在娘家的時候多。澂貝勒天天在外面胡混,慢慢的染了一身惡瘡,給他父親恭親王知道了,便抓去關在王府裡,一面請醫生替他服藥調理。在王府裡關了半年,惡瘡已治好了,恭親王放他出來,他依舊在外面胡作妄為。這時正在六月火熱天氣,北京地方愛遊玩的男女,都到什剎海去遊玩。這什剎海地方,十分空曠,四面荷蕩,滿海開著紅白蓮花。沿海都設著茶店子,又搭著茶棚。有許多姑娘,在茶棚裡打鼓唱書。許多遊客,也有看花的,也有聽書的,也有喝茶乘涼的,也有一班男女,在這熱鬧地方,做出許多傷風敗俗的事體出來的。
這一天,澂貝勒也帶著一班浪蕩少年,在那海邊揀一處僻靜地方喝茶,一眼見那欄杆邊有一個年輕的旗裝少婦坐著,也在那裡喝茶。再看那時,那少婦身旁並沒有第二個男子,看那少婦長得眉清目秀,鵝蛋臉兒,嘴唇上點著鮮紅的胭脂,穿著一身白羅衫兒,越顯出細細的腰肢,高高的乳頭來。那粉腮兒上配著漆黑的眼珠。澂貝勒見了這樣一位美人兒,禁不住勾起他的舊病來,便接二連三的飛過眼風去。那婦人見了不覺微微一笑,也暗地裡遞過眼色來。澂貝勒見了,喜極欲狂。恰巧有一個孩子背著竹筐走來,聲聲叫賣蓮藕。那婦人伸出手來,向那孩子招手兒。澂貝勒見這婦人的手長得白淨,越發動了心。趁她在那裡買蓮蓬的時候,便打發一個小廝過來,替她給了錢。說道:「這蓮蓬是俺們大爺買著送給你的。俺大爺想得你厲害,要和你見一面,談談心,不知你可願意?」那婦人聽了,笑罵道:「想扁了你家大爺的腦袋!誰有空兒會你家大爺去。」這婦人一邊罵著,一邊剝著蓮心吃著。
那澂貝勒如何肯干休,再三叫那小廝說去,又解下一方漢玉珮來,送過去給那婦人。那婦人看他求得至誠,便答應了。說道:「俺家裡人多眼多,不便領你家大爺進門去,請你家大爺揀一個清靜的地方,俺們會一面罷。」澂貝勒聽了這話,歡喜得心花怒放,便站起來,把這婦人領出了什剎海,又領到一家酒樓上。這酒樓名叫長春館,澂貝勒常在他家喝酒的。店小二認得他是貝勒爺,見他帶了一個婦人,忙把他倆人一領,領進一間密室裡。一邊吃著酒,一邊調笑起來。那婦人原是十分風騷的,三杯酒下肚,越發娬媚動人。澂貝勒實在忍不得了,便把店裡掌櫃的喚來。這掌櫃原帶著家眷的。澂貝勒給他一張一千兩的銀票,要他把掌櫃奶奶的牀鋪讓出來。那掌櫃的見有銀子,又知道這位大爺是當今皇上嫡親的姪兒,勢力很大,他哪敢不依,立刻答應下來。當夜澂貝勒和這婦人,便在長春酒樓中成其好事。
第二天,兩人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懶洋洋的起牀來。澂貝勒下了牀,那婦人還盤著腿兒坐在牀沿上,雲鬢半墮,星眼微潤,露著十分春意。澂貝勒怔怔地望著,越看越愛。那婦人禁不住嗤的一笑,說道:「看什麼?和你睡了一夜,難道還不認識你姑母嗎?」澂貝勒被她這一說,不覺又詫異又疑心起來,心想這婦人怪面熟,卻在什麼地方見過的?怎麼自稱姑母呢?便連連的追問。那婦人只是抿著嘴笑,不肯說。後來澂貝勒問急了,那婦人說道:「你先跪下來見過禮兒,俺們再攀親眷。」那澂貝勒被她風騷樣兒迷住了,真的對她跪下。那婦人伸手去把澂貝勒拉起來,說道:「我的乖乖好姪兒,待俺告訴你聽罷。你可記得你娶福晉的那年,俺曾到你府上吃過喜酒,你還趕著俺喊『小蘭姑媽』呢!」
澂貝勒聽到這裡,才恍然大悟。說道:「你的丈夫可是蘭大爺嗎?」那婦人點點頭。澂貝勒一拍手,說道:「這可了不得了!你真是俺家的姑太太呢!俺們五年不見,怎麼老記不起來?昨天見面的時候,你又不說。」那婦人聽了,伸手在澂貝勒的臉上一擰,說道:「俺擰下你這張小嘴來!俺昨天看你急得厲害,一刻也等不得。俺說出來,豈不掃你的興?再者你那姑丈做了一個窮京官,一個月幾個子兒的官俸,夠俺什麼用?俺也要到外邊找幾個錢活動活動。如今既遇到了你,俺們便宜不出自家們。」說著便哈哈大笑起來。澂貝勒雖明知姑母姪子有關名分,但看看那婦人實在迷人得厲害,又哪管一切,他倆人依舊戀戀不捨,天天到這酒樓中來幽會。後來日子久了,澂貝勒和那婦人商量,要接她回家去住著。那婦人說著:「俺家中有婆婆有丈夫,如何使得?大爺倘真要俺,快在冷靜地方買下房子,買通幾個混混兒,在路上搶俺去,住在那房子裡,俺和你一雙倆好的住著,豈不甚妙?」
澂貝勒聽了她的話,便在南下窪子地方買下一所宅院。看看又到了夏天,他姑媽依舊一個人到什剎海去喝茶乘涼。正熱鬧的時候,忽然人叢中搶出六七個無賴光棍來,攔腰抱住那婦人,搶著便走。那婦人假裝做叫喊著,便有人要上去幫著奪回來。旁邊有人認識那班光棍是澂貝勒養著的,也便嚇得縮在一邊不敢下手,眼看著婦人被他們搶去。從此以後,京城地面上沸沸揚揚的傳說,澂貝勒搶良家婦女。好在這種事體,在那時地方上常常有的。大家聽了,也不以為奇。
那澂貝勒和他姑媽,真的在那新宅子裡甜甜蜜蜜的做起人家來。且說被那婦人丟下的丈夫,卻是孤孤淒淒的。他也不做官了,終日哭哭啼啼的,滿京城裡找尋他的妻子。找來找去,不見妻子的蹤跡。蘭大爺想妻子想瘋了,終日披散了頭髮,敞開了胸膛,哭哭啼啼,在大街小巷裡逢人遍告:妻子被澂貝勒搶去了。後來這風聲慢慢的傳到都老爺耳朵裡,便一面派人把蘭大爺送到醫院去醫治,一面上奏章參了澂貝勒一本。這時澂貝勒的父親恭親王奕?,正在宮裡幫著皇上辦軍務重事。皇帝見了這本奏章,也不說話,遞給恭親王自己看去。恭親王見奏章參他兒子奸占族姑一款,嚇得他忙跪下地來,向皇帝磕頭。皇帝說道:「你也該回家去照看照看了。」
那恭親王帶了奏折出宮來,趕到澂貝勒家裡。一問,知道澂貝勒多日不回府了。恭親王一聽這事體是真的了,便傳齊府中奴僕,-一拷問。有幾個家人熬刑不過,便供出說:「貝勒爺新近在南下窪子買一所宅子住著,爺有沒有荒唐的事體,奴才卻不敢說。」恭親王聽了,便帶人趕到南下窪子地方,打門進去,果然雙雙捉住。恭親王一看,認得那婦人是同族中的妹子,這一氣,把個王爺氣得鬍子根根倒豎。一揚手,在澂貝勒臉上打了無數的耳光,又親自扭著送到宗人府裡。一面進宮去,先自己認罪,把澂貝勒奸占族姑的情形一一奏明了。咸豐帝聽了,也不禁大怒。下諭革去載澂貝勒功名,打落在宗人府高牆裡,永遠圈禁。那婦人也由宗人府鞭背三百,監禁三年,限滿,交丈夫嚴加管束。後來恭親王的福晉死了,澂貝勒托人去求孝貞皇后,放他回家奔母喪去。誰知載澂一出宗人府,便又橫行不法起來。他府中的丫頭老媽子,都被他奸污到。他有的是錢,那丫頭、老媽子得了他的錢,便也願意。
府裡有一個趕車的,名叫趙三喜。他娶了一個媳婦,人人喚她喜大嫂,一個爛污不過的女人。府中上卜下下的人,都和她有交情。給澂貝勒露了眼,忽然看中了她,把這媳婦喚進書房去睡幾夜。誰知這喜大嫂是有毒的,不上一個月,澂貝勒渾身惡瘡大發。暗地裡請醫生醫治,終是無效。這時候到了夏天,惡瘡潰爛,滿屋子臭味熏蒸,澂貝勒躺在牀上不能行動,終日大喊大叫著痛。看看到了秋天,那病勢愈重,醫生說不中用了,澂貝勒自己也知道不中用了,求人去把他父親請來,要見一面。
恭親王聽說兒子害病,反十分喜歡,天天望他快死。後來澂貝勒打發人去請,恭親王不願去見他兒子,連請幾次,他總不去。不知怎麼給孝貞皇后知道了,便勸他姑念父子一場,去送一送終,也是應該的。恭親王看在皇后面上,便到他兒子家裡去看望澂貝勒。這時澂貝勒直挺挺的睡在牀上,只剩一口氣。恭親王掩著鼻子,走進屋子去看一看,見載澂穿著一身黑綢衫褲,用白絲線遍身繡著百蝶圖。恭親王見了,連罵:「該死!該死!」一轉身走出屋子去。那澂貝勒不久便死了。那班爺們知道了,都說他自作孽。
話休煩敘。且說這時英法聯軍在廣東鬧得十分厲害,太平軍趁此機會,沿長江佔領太平、蕪湖、安慶一帶地方。南京的李秀成又帶兵打進杭州一帶。咸豐帝起初原打起精神管理軍國大事,後來看大局一天糟似一天,便又心灰意懶起來,慢慢兒又不高興坐朝了。在宮中只和那些妃嬪宮女們玩笑解悶。咸豐帝是最愛南方女子的,便暗暗的囑托崔總管在外面物色江南女子。圓明園裡雖也有一個冰花,也因日久生厭了。不多幾天,崔總管果然弄了四個江南美人到園子裡去住著。皇帝特賜她四個人的名字,分別叫杏花春、陀羅春、海棠春、牡丹春。這四春在園中分住四處。杏花春住「杏花村館」,陀羅春住「武林春色」,海棠春住「天然圖畫樓」,牡丹春住「夾鏡鳴琴室」。她們住的地方,都十分清幽。咸豐帝在四處輪流臨幸著,十分快樂,越發把國事丟在腦後了。
這「四春」裡面,要算「牡丹春」的面貌最為濃豔。這牡丹春是蘇州山塘上小戶人家的女兒。她家門口是來往虎丘的要道,凡是豪商富紳,每天車馬在她家門口走過的很多。那牡丹春閒著無事,又愛站門口。一天,一個姓郭的揚州鹽商,跟了許多朋友到虎丘來遊玩,見了這女孩兒,便十分喜歡,立刻到她家裡去,願意拿出一千兩銀子來,買她回家去做姨太太。這時牡丹春有一個老母,聽說有一千兩銀子,十分願意﹔只有牡丹春不願意。後來那姓郭的再三托人來勸說,牡丹春硬是要揀日子和那姓郭的拜過天地才肯嫁他。後來那姓郭的想牡丹春實在想得厲害,便也答應她,揀日子揀在八月十二。誰知到了七月中,太平軍打破揚州城,那姓郭的逃到蘇州來,趁便把牡丹春母女二人帶著,逃進京去。沿路牡丹春避著姓郭的,不肯和他同房。
他們到了京裡,正值崔總管在訪求江南來的美人,知道了牡丹春很美,便和姓郭的去商量,願意拿六千兩銀子把牡丹春買進宮去,又答應給姓郭的五品京堂功名。那牡丹春聽說進宮去,她十分不願意,無奈鬥不過這姓郭的。牡丹春被哄進園去,只見裡面池館清幽,水木明瑟,曲曲折折,到了一座大院子裡,有兩個旗裝女人,上來攙扶她。走進屋子去,見一個男子,方盤大臉,坐在榻上。那男子身後,也站著許多旗裝女人。那男子的衣服渾身黃色,許多男人穿著袍褂,大家都稱坐在榻上的男子叫「佛爺」。牡丹春進了屋子,便有老媽媽上來,領她到榻前跪下見禮。對她說:「這位便是當今的萬歲爺。」
牡丹春到了這時,也便無可奈何,只得暫時依順著。與她同時進院來的還有五六個漢女,內中有一個揚州女子,年紀只有十五歲,卻十分活潑。她進宮來不多幾天,覺得煩悶,常常嚷著要出去,牡丹春勸她耐心守著,她不聽。有一天夜裡,她覷宮女不防備的時候,溜出園去,被園外的侍衛捉住,送進園來。皇帝知道了,大怒,立刻發給管事媽媽,拿白羅帶絞死。從此江南來的美人,見了都害怕,不敢離園一步。
講到那「海棠春」,原是大同地方的女戲子,小名玉喜,常常到天津戲園子裡來唱戲,唱青衣,面貌又標緻,嗓子也清亮,又能彈琵琶,吹羌笛。那班王孫公子,天天替她捧場,在她身上花的錢,也整千整萬的了,玉喜卻一個也看不上。內中有一個窮讀書人,名叫金字蟾的,也迷戀著玉喜的美色,天天到她戲園子裡去聽戲。每去,總是坐在台口,仰著脖子,目不轉睛的看著聽著,不論颳風下雨的天氣,從不間斷。這金宮蟾,原長得眉清目秀,白淨臉兒。玉喜在台上唱戲,也看見台下有這麼一個人在那裡癡癡的看著她。起初還不覺得,後來日子久了,玉喜也不覺詫異起來,這時候正是大熱天氣,平日那班捧場的王孫公子,都怕熱不來聽戲,池子裡賣座很少,獨有這個金宮蟾依舊端端正正的坐在台口,臉上淌下汗來,他連扇子也不帶。玉喜在台上一邊唱戲,心中不覺感動起來,因此,她唱的越發有精神,但別人難以領會這意思。
一天,玉喜唱完了戲,卸了裝,便悄悄的走下池子來,在金宮蟾身旁陪坐著。這金宮蟾幾年來一片至誠心,如今竟得美人屈駕,真是喜出望外。但是他雖是思玉喜想得厲害,到底他是一個書呆子,在這人眾之下,見了這位美人兒,不覺怕起羞來,一時裡找不出話來和她攀談。後來還是玉喜先開口,問他尊姓大名。那池子裡的看客,也不看台上了,大家把眼光定在他倆人身上,嘴裡嘖嘖稱羨,說這客人豔福不淺。金宮蟾被眾人的眼光逼住了,越發說不出話來,除告訴了他名姓以後,脹得滿臉通紅,也找不出第二句話來問她。玉喜看他怕羞怕得厲害,心中越發愛他,悄悄的告訴他家住在某街某某衚衕,然後對他嫣然一笑,轉身去了。
這金宮蟾待玉喜去了半晌,才把飛去的魂靈收回腔子裡來。正要站起身來出園去,忽然想到自己原是一個窮讀書人,進京來趕考,銀錢原帶得不多,偶然到園子裡來聽戲,被她的美貌迷住了。每天買戲票的錢,還是典當得來的,如今連皮袍也當了錢。在這客地裡,借無可借,當無可當,兩手空空,如何去見得那美人?要知這金宮蟾後來能見得玉喜的面否,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8 03:05:38
第六十七回 傾心一笑杏花春解圍 祝發三年陀羅春守節
卻說金宮蟾迷戀玉喜,又苦得沒有銀錢,只站在戲園門口發怔。心中想不去呢,又捨不得丟下這美人兒,要去呢,又苦得囊中空空。後來發了一個狠,把身上穿的紗大褂子脫下來,到長生庫中去典了幾弔錢,換穿了一件夏布大褂子,踱到玉喜院子裡去。玉喜見了,滿面堆笑迎接著。她師傅見了這樣一個窮書生,連眼角兒也不去看他。玉喜見房裡人看他不起,便替他說道:「他是六王爺家裡的師傅,很有勢力的。你們倘然怠慢了他,能叫俺們立刻存不住身。」他們聽了也害怕。停了一會,擺上酒來,玉喜陪著他在房裡,兩人密密切切的一邊談著心,一邊喝著酒。金宮蟾這時快活得好似登了天一般。吃完了酒,金宮蟾從袖子裡抖出幾弔錢來,放在桌上,轉身便要告辭出去。玉喜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笑說道:「你真是一個傻子!誰要你的錢來?再者你既到了俺這裡,也由不得你回去了。」說著便把他捺在椅子上。這原是金宮蟾求之不得的,便樂得嘻開了一張嘴,再也合不攏來。他倆人在房中調笑了一陣,便雙雙入幃,同圓好夢去了。
第二天清早起來,玉喜自己拿出錢來,替他開發了房中婢女和師傅們,整整花了一千兩銀子。那班下人得了銀錢,便千謝萬謝。從此以後,院子裡的人,都拿他當貴客看待。玉喜每天戲園子裡回來,金宮蟾便早已恭候在她房裡了。那班王孫公子還睡在鼓裡,還在玉喜身上拼命花錢。玉喜拿了他們的錢,暗暗的去貼給金宮蟾。後來玉喜打聽得宮蟾家裡不曾娶過妻子,便打定主意要嫁給他。拿出歷年的體己銀子,悄悄的交給宮蟾,在三不管地方買下一所宅子。他倆人天天商量著如何打扮這座屋子,買了許多木器,把個房子鋪設得簇新,打算擇一個吉日,他們成雙作對的搬進新屋去住。宮蟾僱了許多婢僕,先一日在新屋子裡住著。第二天便僱了一輛車去接玉喜。宮蟾走進院子去一看,頓覺靜悄悄的不見一個人。走到玉喜房裡去一看,只見脂粉零落,幃帳蕭條。有一個老婆婆守著空房。宮蟾急問時,她模模糊糊的說道:「進宮去了。」宮蟾再三問時,也問不出一個細情來,沒奈何走到戲園子裡去候著,直候到曲終人散,也不見玉喜的影蹤。只聽得一班看客沸沸揚揚的說:「玉喜昨晚被宮裡拿三萬兩銀子買去做妃子去了。」宮蟾聽了,心中一氣,魂靈頓時出了竅。
原來玉喜果然被崔總管訪到了,連夜和她老鴇說明了,買進宮去。皇帝看她兩朵粉腮兒紅得和海棠花似的。便取她一個名字叫「海棠春」。宮蟾在外面打聽得千真萬真,便悄悄的回到新屋裡去,一條帶子弔死在牀上。那海棠春進得宮去,也因想宮蟾想得厲害,一病不起,抑鬱而死。
在四春裡面,年紀最小、皮膚最白的,要算杏花春。講到這杏花春,原是好人家的女兒。只因從小死了父母,被叔父賣在一家姓石的大戶人家,做陪房丫頭去。那石家只有一個小姐,杏花春便終日陪伴著這位石小姐。石小姐的父親,進京做官去,把家眷帶在京裡。後來石小姐嫁了一位徐尚書的少爺,杏花春也跟著到徐家去做陪房丫頭。那徐少爺也是一位侍郎,見石小姐長得標緻,便出奇的寵愛起來。因寵愛而變成了一個懼內的丈夫。
這時杏花春年紀已到十五歲,懂得人事了,長著水靈靈的一對眼珠,蘋果似的臉蛋,一張櫻桃似的小嘴,嘴邊長著兩個酒渦兒。笑一笑,對人溜一眼,真要叫人丟了魂靈。她小主人石侍郎,趕著要調戲她。只因夫人的醋勁大,又不敢放膽下手,只得在背地裡動手動腳。那丫頭也因主母寵愛她,一心想要嫁一個如意郎君。任你主人如何調戲她,總是不肯。後來石侍郎忍不住了,向夫人跪求這個丫頭做姨太太。夫人聽了大怒,忙把這丫頭藏起來。這時有一位宗室福晉,和石侍郎夫人最說得投機,硬把這丫頭去寄存在宗室家裡。那宗室貝勒,原是和崔總管通氣的。知道那崔總管正在外面物色江南美人,見了這丫頭,便贊不絕口,忙去和崔總管說知。崔總管到宗室家裡去一看,連聲說妙。貝勒福晉立刻去把侍郎夫人請來,說崔總管願拿出二萬銀子來,買這丫頭進宮去。侍郎夫人聽了,滿口答應。這魚腥擱在家裡,難免被丈夫偷了手。如今送她進宮去,落得眼前乾淨。
石侍郎夫婦辦了一桌酒,請這丫頭上面坐著,夫妻倆人雙雙跪下,對她拜著,求她見了萬歲爺,替他說些好話。這丫頭也點頭答應。一進宮去,取名「杏花春」,受皇帝的寵幸。杏花春也常常在皇帝跟前,替石侍郎說許多好話。後來這石侍郎果然很快的升了官,不到一年工夫,直放河南布政使。
這杏花春生性善笑。笑的時候,柔情微露,星眼乜斜。咸豐帝便在盛怒時候,見了這杏花春的笑容,也立刻轉怒為喜。咸豐帝又愛吃酒,酒醉的時候,常常發怒。每到發怒的時候,便有一兩個太監或宮女遭殃。輕的吃打,重的被皇帝殺死。到酒醒的時候,又十分悔恨,拿出整千整萬的銀子來撫恤那遭殃的。只有杏花春陪侍皇帝,從沒吃過虧,每到盛怒時候,只叫杏花春展齒一笑,倒在皇帝懷裡,皇帝也立刻把怒容收起,滿面堆下笑來,伸手把杏花春摟在懷裡。說道:「這真是朕的如意珠兒呢!」因此別的妃嬪遇到皇帝盛怒時候,便來求著杏花春去替她討饒,皇帝沒有不准的。宮裡上上下下的人,都稱她「歡喜佛」,又稱她劉海喜。
杏花春看待那班宮女,也是十分和順。只有一樣,是杏花春最壞的脾氣。她別的都不愛,只是愛錢財。她房裡藏著一個大撲滿。
有時得了皇上的賞賜,她都拿去藏在撲滿裡。一任同伴如何哄騙恐嚇,她總不肯拿出一個錢。皇上知道她的脾氣。格外多賞她些。因此,杏花春的私藏很富。她只怕有別的妃嬪向她借貸,她見了人,便說自己窮得厲害。她在宮中,終日想著法子弄錢。她仗著皇帝的寵愛,有時有別的妃嬪求她去皇帝跟前討饒,她便伸手向那人要錢。一開口便是五百兩、一千兩,缺分文不可。那人為要保全自己的性命,沒奈何只得如數給她。任你事體如何急迫,銀錢倘不如數照付,她總不肯去。那人急了,真正沒有錢,也須寫一張借票,她才肯去。票子到了期,她便百般索取,少一文不行的。許多妃嬪在背地裡怨恨她。
牡丹春原是十分奸刁的。她見杏花春太不講交情,便想出一個法子來捉弄她。知道杏花春是愛賭錢的,便在暗地裡和同伴說通了,哄她入局。起初故意給她得些小便宜,杏花春看自己贏了錢,便十分高興。從此她在日長無事的時候,便四處拉人下局,後來她慢慢的輸了,起初小輸,她還肯拿出錢來照賠。後來輸得大了,一輸便是幾千,她便不肯拿出現錢來,總是推三阻四,約定了償還日子,到期又抵賴不認。
有一天,咸豐帝一人在園中閒走,從「尋雲榭」繞過「貽蘭亭」後面。只聽得亭前一片鶯嗔燕咤的聲音,接著又是嬌聲喝打。皇帝悄悄的踅向亭前去,只見亭前草地上一群宮女圍著。從人叢裡望去,只見兩個漢裝妃子,揪住了在草地上打架。一個瘦小的,被一個長大的,按在地下,只見她擎著兩隻小腳兒亂蹬。那高大的妃子,一幅石榴裙兒浸在草地上一汪水裡。正扭結不開的時候,皇帝看了也發笑。忙推開眾人,上去親自扶她們起來。她兩人還各自低著脖子揪住雲鬢,不肯放手。皇帝看時,認識一個是杏花春,一個便是牡丹春。兩旁的宮女齊聲喊道:「萬歲爺來了!還不放手嗎?」她兩人聽得了才放了手。看她們雲鬢蓬鬆,嬌喘吁吁,皇帝問:「為什麼事?」
牡丹春一邊喘著氣,一邊奏說:「杏花春賭輸了錢,只是抵賴不還。」皇帝問杏花春:「輸了多少錢?」杏花春回奏說:「一共輸欠六千多兩銀子。」皇帝聽了,不覺一笑。說道:「朕替你還了罷。不用鬧了,快陪朕吃酒去。」牡丹春聽了不服氣,把粉頸兒一側,小嘴兒一撇說道:「顯見杏花春是佛爺寵愛的,佛爺替她賠賭帳,一賠便是六千兩。俺們是趕不上,怪不得一個子也不見賞下來。」皇帝看牡丹春這種嬌嗔模樣,不覺哈哈大笑起來。忙說道:「朕賞你,朕賞你,也賞你六千兩銀子如何?」其他妃嬪一聽說皇帝有賞,便齊聲鼓噪起來,你也要賞,我也要賞,皇帝統統答應。每一位妃嬪賞三千兩。每一個宮女,賞銀三百兩。頓時一片嬌聲說:「謝萬歲爺賞!」
咸豐帝聽了很快活。一手搭住杏花春的肩頭,一手搭住牡丹春的肩頭,後面跟著一群妃嬪宮女,迤邐向雲錦墅正屋走來,便在屋中開懷暢飲。當夜牡丹春和杏花春兩人,同被召幸。從此以後,杏花春開了例規。凡是自己輸了錢,總求皇帝代還賭帳。那班妃嬪見有皇帝代還帳,便索興大家串通了騙她的錢。後來杏花春的私房錢越積越多,竟積到十萬多銀子。卻悄悄叫太監拿出宮去,交給她主母布政使太太,替她存放生息。那銀子利上滾利,一天天多起來了。杏花春怕她主母起黑心謀吞她的銀子,便打發太監去對她主母說,要她主母出一張憑據。她主母聽了十分生氣。立刻要把銀子退回宮去還她。杏花春害怕起來,情願拿一萬兩銀子孝敬主母,主母不肯收,杏花春無法可想,便在皇帝跟前替侍郎的兒子說了,賞他一個小京官才罷。後來八國聯軍打進京城來,西太後趁忙亂的時候,叫太監暗地裡去把杏花春勒死了,把她的錢統統拿了去。這都是後話。
如今再說那「陀羅春」進宮時候悲慘的情形。皇帝得了杏花春、牡丹春、海棠春三個美人以後,立意要再去找一個美人來湊成四春。有一天,皇帝喬裝打扮作客商模樣,出宣武門閒玩去。走過金鎖橋下,遠遠看見對岸一個女孩子,在河埠洗衣服,那面貌長得十分美的。急過橋去看時,那女孩兒已走進一座黑漆大門裡面去了。皇帝在門外守了一會,不見她出來,當日回宮去,便吩咐崔總管,明天多帶幾個侍衛,到她家打聽去。那總管奉了聖旨,第二天趕到金鎖橋,先在她四鄰探問,才知道這家姓李,家中只母女二人。母親是個寡婦,女兒今年十七歲了。崔總管聽說都是女流之輩,量來總是容易到手的。便去金店裡兑了一千兩銀子,分開裝在四隻紅盤裡,叫四個侍衛捧著。崔總管前面領著,打門進去,把銀子擱在廳屋裡,來意說明了。那寡婦聽了,一口拒絕。說道:「俺女兒說了婆家了,便是沒有婆家,也不願意葬送她到深宮裡去。誰希罕你的銀子來!快拿出去!雖說是皇帝家裡,也要講個理,怎麼可以強逼良家女子做這下賤事體?快回去!你若不出去,俺便到提督衙門告狀去。」
崔總管聽了,不覺大怒,說道:「量你一個婦人,怎能跳出俺家萬歲爺的手掌?俺如今且去,在這十小時內,管叫你家破人亡。」那寡婦聽了,正要說話,還是女兒走來,把母親拉進屋子去,直待崔總管去遠了,她女兒對母親說道:「孩子聽說當今皇上是個色中餓鬼。那班強徒雖暫回宮去,便要再來,孩子若不避開,便要遭他們的毒手。孩子不如暫時避到姨母家中去。」她母親聽了女兒的話,便把女兒送去姨母家中藏著。到了傍晚時候,那崔總管果然帶了十數個侍衛,氣勢洶洶的打進門來。原打算搶劫她女兒的。後來在四處一搜,搜不出她女兒。便揪住了這寡婦,在大街上走去。消息傳到她女兒耳朵裡,便要挺身去救她母親,後來被她姨母攔住。說道:「你這一出去,便是自投羅網了。他們便拿你母親恐嚇著罷了。照我的意思,不如趁此機會找你女婿去。你兩口子立刻成了親,拉著你女婿一塊兒求統領老爺。那老爺見你是有夫之婦,便也無法可想,便是當今皇上,也不好意思硬拆散你們夫妻的。」
女孩兒到了此時,也顧不得了,只得托姨母找媒人到婆婆家說去。誰知她那女婿已在兩年前到南邊去,還不曾回來,生死未卜呢!女孩兒聽了這番話,認為自己命苦,悲切切的哭了一場。到半夜時分,解下腰帶,向牀上上吊尋死。被她姨母知道,從牀上救活過來。姨母怕鬧出人命來,將來宮裡向她要人脫不了干係,便勸女孩兒自己投到尼庵裡去。李小姐也依從了她姨母的話。
她母親原認識一個尼姑名叫月真,是這裡西山上白衣庵中主持。那月真向她問起,才知道她母親被宮裡捉去。皇帝要把李小姐娶進宮去,聽了又可憐又可怕。李小姐要立刻剃下頭髮來,後來還是月真勸住,說道:「你既到了庵裡,那官家也決不敢到來搜查,況且你那女婿生死未卜,你若剃了頭髮,倘然你女婿回來了,叫我如何對答?你既是借我們這佛地來避避難的,儘可以帶發修行。待你母親放出來了,你家女婿回來以後,再和他們商量去。他們許你落髮,你便落髮。」小姐聽了她一番勸說,便也依了她,暫時帶發修行。跟著那老尼晨鐘暮鼓,清磬紅魚,度她寂寞的生涯。
宮裡天天搜尋李小姐,兀自不肯罷手。他們打聽得李小姐躲在她姨母家裡,也曾到那姨母家裡去搜尋過。尋不到李小姐的蹤跡,便連她姨母也捉去監裡關著,天天拷問,可憐那李家寡婦年紀也大了,在牢監裡挨凍受餓,肚子裡又氣,身上又受著刑罰,莫說是一個老年婦人,便是強壯少年,也要給他們折磨死了。果然不到幾天,那李寡婦便死在監裡。官裡明欺李家沒有人,便給她一口薄板棺材,裝著屍身,抬去義塚地埋下。那姨母卻因他姨丈上下花錢,便放了出來。李小姐住在庵裡,卻一點也不知道。直待她姨母從牢監裡放出來,悄悄到庵裡去告訴這一番傷心事,直把這位李小姐哭得死去活來。她口口聲聲說母親的性命,是被她害死的,如今願跟母親一塊兒死去。她終日尋死覓活。那月真和庵中的眾位師太,晝夜提防。
李小姐看看死不得,便另打了一條主意,求著月真,說自己的命已苦到極地,求師父准她落髮苦修。月真看她心態虔誠,便也答應她。揀了一個好日子,給她剃度。到了那日,佛座前香花供養著,李小姐跪在當地,有兩個年長的女尼上來,把她頭髮打開,分兩股梳著,披在兩旁。月真上來,念過一卷經,那女尼拿起快剪,颼颼的剪下去。那李小姐的眼淚,到了此時,也不覺撲簌簌的落下來。頭髮剪去,留一圈項發披上袈裟。月真給她一串牟尼珠,可憐玉貌花顏女,長伴青燈古佛旁。合個庵裡的女尼們看了,誰不可憐她。有一天,忽然白衣庵裡來了十數個太監,喝女尼們齊來接駕。那月真帶領眾徒弟,匍匐在地。過了一會,高軒駟馬,果然皇帝到了。眾女尼齊呼:「佛爺萬歲!萬萬歲!」那皇帝直入內殿裡,拜過佛,便高坐炕上,把庵中女尼-一傳呼過來見過。太監傳話下去,問:「庵中女尼是否到齊?如有未到的,快快喚出來見駕。若有半個不字,管叫你白衣庵立刻搗成齏粉。」月真沒奈何,只得上前來跪奏說:「還有一個新來的徒弟年輕怕羞,不諳禮節,怕犯了聖駕。」皇上傳旨下去,叫把那徒弟傳呼出來,恕她無禮。
李小姐這時躲在殿後,原聽得親切,心想吾命休矣。不如趁此自盡了罷!一眼看桌上擱著一柄剪刀,她拿起剪刀,向喉嚨裡刺去。說時遲,那時快!早有三四個太監搶進屋子來,把她剪刀奪去。不由分說,一個人拉著一條臂膀,後面兩個人推著,橫拖豎曳的推上殿來。這時李家小姐雖已剪去頭髮,但一圈劉海發兒,後面襯著粉頸,前面齊著蛾眉,丰容盛鬋,不減從前在金鎖橋下遇見時的風姿。皇帝看了,禁不住笑逐顏開,說道:「美人美人,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如今好好的跟朕進宮去罷。」那李小姐跪在下面,只有哭泣的份兒,卻說不出一句話來。皇帝看她哭得可憐,又被她美色感動了,便親自走下座來,拿袍袖替她拭乾臉上眼淚,用好言勸慰她,說道:「朕和你也是前世有緣,自從那天在金鎖橋下見面以後,害得朕眠思夢想,廢寢忘餐。如今來喚你,也並不是要硬逼你失身於朕。朕求美人可憐朕一片癡心,早早跟朕進宮去住著,使朕得每日望見美人的顏色,也心滿意足了。倘然美人要立志修行,朕也不敢相強,只是這種齷齪狹小的地方,也不是美人可以住得的,朕圓明園中佛殿很多,美人進園去,愛住在什麼地方修行,便在什麼地方。朕便打發幾個宮女伺候美人,絕不相強。」
皇帝這一番話說得溫存體貼,左右侍從的太監們從不曾聽得皇帝說過這種溫柔話,聽了十分詫異。接著皇帝問:「外面可曾預備美人坐的車兒?」大家齊聲答應:「早已備齊。」皇帝吩咐把這美人好好的扶出去。李小姐見太監上來扶她,急逃到月真跟前,向月真懷裡躲去。那月真到了此時,看看也庇護她不得了,便親切地勸慰她一番。又附耳低低的對李小姐說道:「小姐到了這時候,也倔強不得了。皇上一動怒,性命便不保。如今皇上既答應你宮裡去修行,我看這位皇帝也還懂得可憐女孩兒。只叫小姐立定主意,不肯失志,皇上也無可如何了。」李小姐聽了月真的話,心中便打定了一個死字的念頭,一任他們把她接進宮去。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8 03:06:03
第六十八回 金蓮點點帝子銷魂 珠喉嚦嚦阿父同調
卻說李家小姐自從進了圓明園以後,咸豐帝吩咐把她安頓在西山佛寺裡。又挑選了八個年輕宮女,住在寺裡侍奉她。那李小姐到了佛寺裡,真的謝卻鉛華,長齋禮佛。咸豐帝雖有杏花春、牡丹春一班絕色女子陪侍著,但一般濃脂俗粉,皇帝也看厭了。宮中六千粉黛,總趕不上李小姐這種清麗美妙的神韻。皇帝想起她來,便親自到佛寺裡去看望。那李小姐把皇帝迎進寺去,便自顧自跪倒在佛座前,誦讀經卷。一任那班宮女伺候著皇上。待到皇上傳喚她,她走到跟前,匍匐在地下,再也不肯抬起頭來。皇帝忍不住了,自己伸手去攙她,她便哭得十分淒涼,口口聲聲說:「萬歲許賤妾進宮來修行,皇上聖旨想來總可以算得數了。」
皇帝被她一句話塞住了嘴,一時裡卻也反悔不得,只得聽她去。但是眼看著這樣一個絕色美人不得到手,心中說不出的煩悶。後來皇帝賞了她一個「陀羅春」的名字,常常到寺裡來和她談談。陀羅春見皇上沒有逼迫她的意思,便也不和從前一般的冷淡了。只是有時說起她母親被官府裡用刑拷打,死得苦,要求皇上辦那官府的罪。咸豐便依她,下諭給吏部,著把那官府革了職,充軍到寧古塔去。陀羅春見報了仇,才把悲傷減輕了些。便是皇帝幾次來召幸她,她總是抵死不去。逼得她緊些,她便尋死覓活,拿刀動剪。咸豐帝也沒奈何她,只得暫時把這條心擱起。
這時只因皇帝歡迎小腳漢女,那班大臣要討皇帝的好,到蘇、杭、揚州一帶去搜羅了許多小腳姑娘來。有的尖如束筍,有的小如紅菱,各把裙幅兒高高吊起,露出一雙纖瘦玲瓏的小腳來。一霎時,圓明園裡花前廊下,都留著纖纖足印。講到那弓鞋樣兒,越發的鬥奇竟巧。有的用紅綠緞子繡鮮豔的花朵兒的﹔有的鞋口兒上掛著小金鈴兒的﹔有的把腳底兒挖空了,裡面灌著香屑,走起路來,步步生香的。咸豐帝看在眼裡,真是銷魂動魄。只苦的宮裡規矩,小腳女子一進宮門,便要殺頭。後來還是穆總管想出一個法子來,推說是宮裡太監,不夠差遣時,僱用民間婦女,在宮中打更。
這個消息一傳出去,便有許多小戶人家的婦女,進宮來受僱。宮裡定出兩個條件來:第一要年輕﹔第二要腳小。又揀那皮膚白淨面貌標緻的,送去在皇帝寢宮前後打更。那班女人到夜靜更深的時候,都被皇上傳喚進去,-一臨幸,每夜臨幸三人。臨幸過的,都有珍寶賞賜。那格外標緻的,便留在宮裡,封做宮嬪。不上半年,那封宮嬪的漢女,差不多把個圓明園住滿了。
皇帝住在園裡,有許多美人陪伴著,再也不想回宮去了。照宮裡的規矩,皇帝每年三四月到圓明園避暑。到八月時候,到木蘭去打過圍獵回來,便回皇宮。咸豐這時候每年一過了新年,便要搬到園裡去住。直到十月裡,還不回宮。非得孝貞後再三上疏請聖駕回宮,他才不得已回宮去過年。在這三五十日裡,他想著園裡一班美人,險些要害起相思病來。只因皇帝喜歡漢女,那班小腳女子,便頓時威風起來。裡面最得寵的,要算杏花春和牡丹春。這兩人在園裡,作威作福。那班滿洲妃嬪,個個都去奉承她。可憐她們都是皇上挑選秀女的時候選進宮來的,實指望一朝得寵,門戶生光。誰知這時皇上迷戀江南美人,把她們一班滿洲少女一起丟在腦後,門庭冷落,簾幕銷沉。大家沒有法兒想,只得來拍四春的馬屁。
內中有一個新進宮來的秀女名叫蘭兒的,卻是滿洲婦女中出類拔萃的人才。講她的年紀,正是荳蔻年華﹔講她的風姿,真是洛神風韻。輕顰淺笑,嫋娜動人。一進園來,指派在桐蔭深處。從此長門寂寞,冷落紅顏。早晚只聽得笙歌歡笑從隔院傳來。問時原來天子正和一班漢女在那裡歌舞作樂。蘭兒聽了只得歎一口氣。從此深閉院門,潛心書畫。不多幾天,居然寫得一手好草書,又畫得好蘭竹。你們不要看她小小蘭兒,她是一個極聰明的女子,也是一個極有作為的女子。她一生的事跡很多,掀波作浪,清朝三四百年天下,也斷送在這宮女手裡。下文要敘述她的事體很多,做書的一枝筆忙不過來。如今趁她在不得意的時候,先把蘭兒的出身敘一敘。
蘭兒原是滿洲正黃旗人,姓那拉氏,查起她的祖上來,是葉赫部的子孫。太宗的孝莊皇后,也姓那拉,講到她的門第,卻也不壞。蘭兒是她的小名,她父親名喚惠征。那拉氏到了惠征手裡,已是十分貧苦,虧得他祖上傳下一個世襲承恩公的爵位,每年拿些口糧,拿來養家小。惠征從筆帖式出身,六年工夫,才爬到一個司員。他太太佟佳氏卻是大官府人家的小姐,惠征靠他丈人的腳力,從司員放了安徽蕪湖海關道。在前清時候,那道班裡要算關道最闊了。惠征得了這個美缺,一跤跌在青雲裡,心中說不出的快活,便帶了家眷,走馬上任,到了蕪湖。
惠征的家眷,卻不只妻子佟佳氏、女兒蘭兒兩人,還有兒子桂祥和小女兒蓉兒,一家五口。在女兒中,要算蘭兒年紀最大,這時也有十二歲了。據佟佳氏說,蘭兒出世的時候,曾得到一個奇怪的夢,她見一個明晃晃的月亮,弔下來落在佟佳氏肚子上。一嚇醒來,覺得肚子痛,到天明時候,便生下這個蘭兒來。他們滿洲人看女孩兒,原比男孩兒重。因為女孩兒長大,有做皇后的希望。所以滿洲人家,十分尊敬女孩兒。平常在家裡起坐,總讓女兒坐上首的。何況如今佟佳氏得了這個夢,越發把蘭兒當寶貝一般看待了。
偏生這蘭兒的面貌,比妹子蓉兒格外出落得嬌豔,身材又苗條,性格又溫順,人又聰明,又會打扮。同伴十多個女孩兒,只有蘭兒家境最苦。別人穿綢著緞,戴金插翠,獨有蘭兒沒有這個。但是她一般穿一件藍竹布大衫,戴一朵草花,總是十分清潔,也是十分俏麗。任你如何富家的女兒,沒有一個人比得過她的。只是有兩樣壞處,便是到老也改不過來。你道兩樣什麼壞處?第一樣,是舉止太輕佻。她掩唇一笑,掠鬢一睞,真是迷煞千萬人。第二樣,是愛唱小曲兒。她幼小的時候,惠征也指教她讀書識字,她在書本兒上的聰明卻也還有限,獨有這唱小曲兒,卻是前世帶來的聰明。無論是京調、崑曲、南北小調,給她聽過一遍,她便能一字不遺,照樣的唱出來。她天生的一串珠喉,又能自出心裁,減字移腔,唱出來抑揚宛轉,格外動人。她起初還不過是清唱罷了,後來她索興拉著親戚中的旗下姊妹來,弄起笙蕭,拉起弦索來。合上她的嬌脆歌喉,煞是動聽。
母親佟佳氏,看看一個女孩兒,如此放浪,終不是事體,也曾禁阻她幾回,誰知那惠征卻很愛聽女兒的歌唱。旗下人的習氣,原是愛哼幾句皮黃的。他見女兒愛唱,索興把自己一肚子的京調詞兒,統統教給她。父女兩人,早也哼,晚也哼。家裡無柴無米,他也不管。他父女常常配戲,有時唱「三娘教子」,蘭兒扮三娘,惠征扮老薛保﹔有時唱「汾河灣」﹔有時唱「二進宮」,把客堂當戲台,拉著佟佳氏做看客。佟佳氏看看勸說也無用,索興氣出肚皮外,也不去勸她了。這是惠征未做蕪湖關道以前的話。
後來,惠征一到任,蘭兒隨在任上。那蕪湖地方,原是一個熱鬧所在。西門外正是大江口岸,沿江茶坊酒肆,開得密密層層,茶園戲館裡人頭濟濟。蘭兒到底是女孩兒心性,她父親又有錢,便帶了一個丫頭,一個小廝,天天到戲館裡聽戲去。那戲院子掌櫃的,知道是關道的小姐,便出奇地奉承。那蘭兒聽戲,又有一種古怪脾氣,不喜歡坐在廂樓裡規規矩矩地聽,卻愛坐在戲台上出場的門口看著聽著。天天聽戲,那班子裡的幾個戲子,她都熟識。院子裡的人,都稱她蘭小姐。那蘭小姐天天在戲院子裡聽戲還覺不夠,每到她父親母親或是哥哥妹妹的小生日,便要把那戲班子傳進衙門來唱著聽著。這蘭兒在蕪湖地方,除聽戲以外,又愛上館子。她父親衙門裡原有親兵的,惠征便撥兩名親兵,天天保護著小姐,在外面吃喝遊玩。合個蕪湖地方上的人,誰不知道這是關道的女兒蘭小姐。
講到那位關道,只因在北京城裡當差,清苦了多年。如今得了這個優缺,便拼命地搜刮,貪贓納賄,無所不為。一年裡面,被人告發了多次。皆由他丈人在京城裡替他打招呼,把那狀紙按捺下來。到了第二年,他丈人死了,也是惠征的晦氣星照到了,他在關上扣住了一隻江御史的坐船,說他夾帶私貨,生生地敲了他三千兩銀子的竹槓。這位江御史,在京裡是很有手面的,許多王爺跟他好。他到了京裡,便狠狠地參了惠征一本。這時惠征的丈人死了,京裡也沒有人替他張羅。一道上諭下來。把惠征撤任調省。惠征得了這處分,只得掩旗息鼓,垂頭喪氣地帶了家眷回到安徽省城安慶地方去住著。
照那江御史的意思,還要參他一本,把他押在按察使衙門裡清理關道任上的公款。後來虧得那安徽巡撫,也是同旗的,還彼此關點親戚,惠征又拿出整萬銀子去裡外打點,總算把這個風潮平了下來。但是他做過官的人,如今閒住在安慶地方,也毫無意味。他夫人佟佳氏,也勸他在巡撫跟前獻些慇懃,謀點差使當當。安徽巡撫鶴山,看他上衙門上得勤,人也精明,說話也漂亮﹔還能常常出出主意,巡撫也慢慢地看重他。這時安徽北面鬧著水災,佟佳氏勸丈夫趁此機會拿出萬把銀子來,辦理賑濟的事體。又在巡撫做生日的時候,暗地裡孝敬了兩萬銀子。這一來,並並刮刮,把他太太的金珠首飾,也並在裡面了。鶴山巡撫得人錢財,與人消災,便替惠征上了一個奏折,說他精明強乾,勇於為善,便保舉他辦全皖賑務的差使。誰知惠征運氣真正不佳,鶴山這個折子一上去,不到三天,疝氣大發,活活地痛死了,遺缺交按察使署理。那按察使恰巧是惠征的對頭人﹔上諭下來,把山東布政使顏希陶升任安徽巡撫。
那顏希陶一到任,按察使便把惠征如何貪贓,如何巴結上司,徹底地告訴了一番。這顏希陶是著名的清官,他生平痛恨的是貪官污吏。如今聽了按察使的話,從來說的先入為主,從此他厭惡了惠征。那惠征一連上了三次衙門,顏巡撫總給他一個不見。惠征心裡發起急來,一打聽,知道按察使和他抬槓子。這時惠征所有幾個錢,都已孝敬了前任巡撫,眼前度日,已經是慢慢的為難起來,要想打點幾個錢去孝敬上司,再也沒有這個力量了。沒有法想,只得老著面皮,天天去上院。那巡撫心裡厭惡他,老不給他傳見。他也曾備了少數的銀錢,托幾位走紅的司道,替他在巡撫跟前說好話。誰知那巡撫實在把個惠征恨得厲害,一聽得提起他的名字,便搖頭。那替他說話的人,見了這個樣子,便是要說話也說不出了。
惠征住在安慶地方,一年沒有差使,兩年沒有差使,三年沒有差使。你想他在關道任上,把手勢鬧闊了,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一個道台班子,進出轎馬,這一點體面又是不可少的,再加這位蘭小姐,又是愛漂亮愛遊玩的人。在安慶地方,雖然沒有蕪湖一般好玩,但是一個省城地方,也有幾條大街,兒座茶館、戲館。這蘭小姐也常常出去遊玩,免不了每天要多花幾個錢。況且這惠征,又吃上了一口煙,不但多費銀錢,那新撫台又是痛恨抽大煙的。一打聽惠征有這個嗜好,越發不拿他放在眼裡。只因他是一位旗籍司員,不好意思去奏參他。
惠征三年坐守下來,真是坐吃山空,早把幾個錢花完了。起初還是借貸度日,後來索興典質度日,再到後來借無可借,典無可典,真是吃盡當光,連一口飯也顧不週全了。蘭兒母子四人,常常挨凍受餓。那蘭兒是愛好奢華的人,如何受得這淒涼,天天和她父母吵嚷,說要穿好的,要吃好的,又要出去玩耍。這也怪她不得,女孩兒在十五六歲年紀,正是顧影自憐、愛好天然的時候。蘭兒一年大一年,卻長得一年俊一年。她這樣花模樣玉精神的美人兒,每日叫她蓬頭垢面,襤縷衣裳,一把水一把泥地操作著,叫她如何不怨。她每到傷心的時候,便躲在灶下,悲悲切切地痛哭一場。佟佳氏看看自己花朵也似的女兒被糟蹋著,如何不心痛?到傷心的時候,便找她丈夫大鬧一場。
那惠征眼看著兒女受苦,何嘗不心痛!只因窮苦逼人,也是無可奈何的事體。他到了這時候,外面眾人交謫,內而饑寒交迫。只因沒有錢去買大煙,鴉片常常失瘾。再加憂愁悲苦,四面逼迫著,那身體也便倒了下來。從秋天得病,直到第二年夏天,足足一年,那病勢一天重似一天。佟佳氏起初因家裡沒有錢,便還挨著不去料理他。到後來看看他的病勢不對,才著起忙來。從箱底裡掏出一枝從前自己做新娘時候插戴的包金銀花兒來,叫他兒子桂祥拿去典錢。那桂祥比蘭兒年紀卻大一歲,今年十八歲了,不知怎的,卻生得癡癡癲癲。如今見母親叫他去上當鋪去,把他急得滿臉通紅,說俺不會乾這個,平日他家裡上當鋪,都是佟佳氏自己去上的。如今因她丈夫病勢十分厲害,不便離開,便打發桂祥去。誰知桂祥卻一口回絕說不去,佟佳氏不覺歎了一口氣,說道:「蠢孩子!這一點事也做不來,卻叫我將來靠誰呢?」說著,不覺掉下眼淚來。蘭兒在一旁,見她母親哭得淒涼,便站起身來,過去把包金銀花兒接在手裡,出門自己上當鋪去了。
那當鋪裡的朝奉,見了這美貌的女孩兒,早把他的魂靈兒吸出腔子去。只是嘻開了嘴,張著兩隻桂圓似大的黃眼珠,從那老花眼鏡框子上面,斜乜著眼睛,望著蘭兒的粉臉,連連地問道:「大姐姐!你要當多少錢?」那蘭兒看了這個樣子,早羞得滿臉通紅,一肚子沒好氣,說道:「你看值多少,便當多少。」那朝奉說道:「十塊錢夠嗎?」蘭兒聽了,不覺好笑。心想一枝銀花兒,買它只值得一兩塊錢,如何拿他質當,卻值得十塊錢呢?當下她也不和他多說,只把頭點了點。
可憐那朝奉,只因貪著蘭兒的姿色,眼光昏亂,把一朵包金花兒,看做是真金的,白白賠了十塊錢。
蘭兒捧著十塊錢,趕回家裡。又出來延請醫生。那醫生到她家去診了脈,只是搖頭。說:「癆病到了末期,不中用了!你們快快給他料理後事罷!佟佳氏聽了這話,那魂靈兒早已嗡嗡地飛出了頂門。心想如今一家老小,流落他鄉,莫說別的,只是丈夫死下來,那衣衾棺槨的錢,也沒有地方去張羅。誰知這個念頭才轉到,那惠征睡在牀上,已經在那裡裝鬼臉了。佟佳氏忙拉著她兒子桂祥、女兒蘭兒蓉兒,趕到牀前去叫喊,已是來不及了,看他只有出來的氣息,沒有進去的氣息。不到一刻工夫,兩眼一翻,雙腳一蹬死了。那佟佳氏捧著丈夫的臉,嚎啕大哭。想到身後蕭條,便越哭越淒涼。那桂祥、蘭兒、蓉兒也跟著哭,這一場哭,哭得天愁地慘,那佟佳氏直哭到天晚,還不曾停止。
左右鄰居聽了,也個個替她掉眼淚。內中有幾個熱心的,便過來勸住了佟佳氏。說起身後蕭條,大家也替她發愁。可憐惠征死去,連身上的小衫褲子也是不週全的。鄰舍中有一個周老伯看他可憐,便領頭兒在前街後巷抄化了十多塊錢。連那當鋪裡拿來的十塊錢,拼湊起來,買了幾件粗布衣衾。但是那棺槨依舊是沒有著落。後來又是那周老伯想出法子來,帶了蘭兒,到那班同仁家裡去告幫﹔有幾個現任的官員,有幾位闊綽的候補道,內中還有幾位旗籍的官員。要知同僚肯不肯援助,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8 03:26:41
第六十九回 美人落魄遭橫暴 天子風流選下陳
卻說周老伯帶了蘭兒,到各處同仁家裡去告幫。從來說的,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那班同仁聽說惠征死得如此可憐,豈有個不動心的?回想到自己,浮沉宦海,將來不知如何下場。因起了同情心,便你也十塊,他也二十塊,大家拿出錢來幫助他。尤其是旗籍的官員,出的格外關切些,那送的喪禮,格外豐厚些。再加這蘭兒花容月貌,帶著孝越發俊俏了。蘭兒原是一個聰明女孩子,她跟著周老伯到各家人家去,見了宅眷,便是帶哭帶說,說得淒惻動人。那班老爺公子,又被她的美貌迷住了,越發肯多幫幾個錢。因此她這一趟告幫,收下來的錢,卻也可觀,回到家裡點一點數兒,足足有三百多塊錢。佟佳氏做主,拿二百塊錢辦理喪事,留著一百多塊錢,打算盤著丈夫的靈柩回北京去。
惠征這一家,平日原是東賒西欠過日子。如今聽說他們要扶柩回京了,那債主便四面八方跑來,把個佟佳氏團團圍住,其勢洶洶,向她要債。五塊的、十塊的,什麼柴店米鋪醬園布莊,統共一算,也要二百塊錢光景。佟佳氏無可奈何,揀那要緊的債一還,整整也還了一百塊錢。又對大眾說,一時裡不回京去,求大家寬限幾天。你想佟佳氏總共只留下了一百二十塊錢,除去還債一百塊錢,還有什麼錢做回家去的盤纏?佟佳氏無可奈何,只得再在安慶地方暫住幾天再說。但是眼看著冷棺客寄,一家孤寡,此中日月,惟淚洗面。況且手中只剩有少數銀錢,度日一天艱難似一天。從前借著丈夫客死,還可以告幫,如今無名無目,卻到什麼地方去借貸?佟佳氏心中的焦急,那桂祥兄妹如何知道。惠征死的時候,佟佳氏和兒女三人,原做幾件素服的,如今看看手頭拮據,那素衣從身上一件一件剝下來,仍舊送到長生庫中去了。那時候慢慢地到了深秋,天氣十分寒冷。西風刮在身上,又尖又痛。佟佳氏因貧而愁,因愁而病,病倒在牀。那桂祥和蓉兒兩人,原懂不得人事,只有蘭兒在一旁侍奉。
這時,佟佳氏口渴得厲害,只嚷著要吃玫瑰花茶兒。蘭兒便在母親枕箱邊掏了十幾個錢,囑咐桂祥兄妹兩人好生看著母親。她自己略整一整頭面,出門買茶葉去。誰知出得門來,西北風刮在她身上,凍得她玉容失色,兩肩雙聳。她低著頭,咬緊了牙關,向街上走去。虧得那茶葉舖子離她家不很遠。穿過兩條街,繞過一個彎兒便到了。這茶葉舖子是她常去的,她母親只愛吃好茶葉,所以蘭兒常去買茶葉的。這時她一腳踏進店堂,心中便是一跳。見只有一個傻子伙計,站在櫃身裡面。
那傻子伙計,姓牛,名裕生,平日原有些傻頭傻腦的,最愛看娘兒們。平日站在櫃身裡,遠遠見了一個娘們在街上走過,他便張大了嘴,伸長了脖子,踮起了腳跟,睜大了眼睛望著。要是有一個女人踏進店堂裡來買茶葉,他總搶在前面,喜眉笑眼地上去招呼。一面一句天一句地和那女人兜搭著,一面卻多抓些茶葉給她,討她的好兒。但是他雖對女人萬分的慇懃,那女人卻個個厭惡他,叫他傻子。而且他平日見的女子,卻沒有一個好的,大半都是窮家小戶的女人,或是大戶人家的老媽子粗丫頭,他見了已經當她是天仙了,何況見了這千嬌百媚的蘭兒,怎不叫他見了不要魂靈兒飛上半天呢?那蘭兒也曾遭他幾次輕薄,什麼好人兒美人兒,滿嘴的肉麻話兒。蘭兒總不去理他,拿了茶葉便走。如今走進店來,見只有牛裕生一人在店堂裡,且見了自己,早已笑得把眼睛擠成兩條縫,迎將上來。蘭兒心想不買茶葉了,回心又想母親正等著茶葉吃呢,空著手回去,卻去要叫母親生氣。這樣一想,便硬一硬頭皮,上去買茶葉。牛裕生伸手來接她的錢,又拿錢向櫃上一擲,說了一句玫瑰花茶兒,便繃起了臉兒,不說話了。
牛裕生一邊包著茶葉,一邊涎著臉,和她七搭八搭﹔又說:「真可憐!這樣一個美人胎子,卻沒有衣服穿,凍得鼻子通紅,叫我怎不心痛死呢!」嘴裡嘰嘰嘻嘻地說著。蘭兒聽了,總給他一個不理不睬。那牛裕生包好了一大包茶葉,放在櫃檯上。蘭兒伸手去拿時,冷不防那人隔著櫃身伸過手來,抓住蘭兒的手臂,用力一拉,蘭兒立不住腳,撲進櫃身去。那人騰出右手來,摸著蘭兒的面龐,嘴裡說道:「我的寶貝!這粉也似的臉,凍得冰冷,怎麼叫我不心痛呢?待我替你捂著罷!」說著,竟把那又黑又糙的手伸向蘭兒粉頸子裡去。急得蘭兒只是哭罵。今天湊巧,他店裡人都有事出去了。這街道又是冷僻的,所以牛裕生放膽調戲著,卻沒有人來解圍。那牛裕生欺侮蘭兒生得嬌小,一手拉住她肩膀,一手在櫃檯上一按,托地跳出櫃檯來。
牛裕生正要伸手上前摟蘭兒的腰時,正是事有湊巧,這時外面闖進一個人來,大喝一聲道:「好大膽的囚囊!竟敢青天白日裡調戲女孩子。」那牛裕生見有人進來,忙放了手。連說:「不敢!」那人氣憤憤的要上前去抓住他,要送他去保甲局裡去。慌得牛裕生跪下地來,不住地磕頭求饒。這時那店裡掌櫃的也回店來了,見了這情形,也幫著求情。一面又喝罵那牛裕生。這時店門外也擠了許多人看熱鬧。大家說:送局去辦!倒是這蘭兒,因為自己拋頭露面的給眾人看著,怪不好意思的,便悄悄地對那人說:「饒了他也罷,我要回家去了。」那牛裕生聽蘭兒說肯饒恕他,便急忙向蘭兒磕下頭去。蘭兒也不理他,拿了茶葉,轉身走出店去了。走不上幾步,只見那人趕上前來,低低的向蘭兒問道:「你是誰家的小姐?我看你長得這副標緻的臉兒,也不像是平常人家。看你身上又怎麼這般寒苦?」蘭兒聽他問得慇懃,便也向他臉上打量著﹔看他眉清目秀,竟是一位公子哥兒。知道他是熱心人,便也把自己的家境,和父死母病,流落在客地的情形,原原本本的告訴他。那人聽了,連說:「可憐!」他又說自己也是旗人,父親在本城做兵備道,他自己名叫福成。說著,他兩人已經走到蘭兒的家門口了。那福成從衣袋裡掏出四塊錢來,向蘭兒手裡一塞。說:「這個你先拿回去用罷,我是沒有財產權的,不能多多幫助你。但是我回去想法子,總要幫助你回京去。」
蘭兒見他給錢,不好意思拿他的,忙推讓著。那福成再三不肯收回。蘭兒心想,一男一女站在門口,推來讓去的,給旁人看了不雅﹔又想自己家裡連整個兒的銀錢也沒有一個了,如今我收了他四塊錢,也可以度得幾天。可憐窮苦逼人,任你一等的好漢,到這時也不得不變了節呢!蘭兒這時雖收了福成的銀錢,卻把粉腮兒羞得通紅,低下脖子,再也抬不起頭來。虧得那福成卻是一個少年老成的公子,見蘭兒接了銀錢,便一轉身走了。蘭兒定了一定心,走進屋子裡去。她母親睡在牀上,問:「怎麼去了這半天?」蘭兒便把茶葉店伙計調戲的事瞞了,只說外面有一個送禮的,送了四塊錢來,孩兒收下了,打發那人去了。她母親聽說有人送禮來,正因這幾天沒有錢用憂愁﹔她聽了,心裡暫時放下,也不去查問細情了。這裡她母子四人,又苦守了幾天。有一天,忽然大門外有人把大門打得震天作響。桂祥出去開門看時,見一個體面家人,手裡捧著一個包裹。問:「此地可是已故的惠征老爺家裡?」桂祥點頭說是。那家人便把包兒送上,說:「這是俺老爺送給府上的奠儀。」桂祥把包兒接在手裡,覺得重沉沉的﹔拿進去打開來一看,裡面整整封著二百塊銀錢,可憐把個佟佳氏看怔了。忙問那家人時,說是道台衙門裡送來的。蘭兒聽了,心下明白,便對她母親道:「想來那位道台,和俺父親生前是好朋友﹔如今知道我父親死了,卻故意多送幾個錢,是幫助我們盤費的意思。現在我們的光景,也沒有什麼客氣的,便收下了,叫哥哥寫一張謝帖,封十塊錢敬使,打發那家人去了再說。」可憐他哥哥桂祥,雖讀了幾年書,卻全不讀在肚子裡,這時要他寫一張謝帖,真是千難萬難,寫了半天,還寫不成一個格局。後來還是蘭兒聰明,她平日都看在眼裡,當下便寫了一張謝帖,打發那家人去了。
佟佳氏見有了錢,病也好了。便和蘭兒商量著,打算盤柩回京去。蘭兒便去把那周老伯請來,托他僱船盤柩等事。周老伯也看他孤兒寡婦可憐,便熱情幫忙,去僱了一隻大船,買了許多路上應用的東西,又僱了十二個抬柩的人。一算銀錢,已用去了六七十。到了第三日,佟佳氏把行李都已收拾停妥。正要預備動身,忽然從前送禮的那個家人又來了。一見佟佳氏,便惡狠狠地向她要回那二百塊錢,說:「這錢是送那西城鍾家的,不是送你們的。快快拿出來還我!若有半個不字,立刻送你們到衙門裡去。」佟佳氏聽了那家人的話,沒頭沒腦的,又是詫異,又是害怕。這時周老伯也在一旁,聽了這個話,知道事體有些蹊蹺。便和佟佳氏說明,拉著桂祥跟著那家人一塊兒到兵備道衙門裡去。見了那位道台,把惠征家裡的光景,細細訴說了一番。又說現在錢已花去一半,大人要也要不回來的了。可憐他家孤兒寡婦四口子,專靠著大人這一宗銀錢回家去的。大人不如做了好事,看在同旗面上,舍了這筆錢,賞了他們罷。
那道台聽了,卻也無可如何。他也是一個慷慨的人,便也依了周老伯的話,看在同旗的面上,把那二百塊錢佈施了這孤兒寡婦。那桂祥聽了,便千恩萬謝,周老伯也幫著他說了許多好話去了。這裡道台又吩咐帳房裡,再支二百塊錢,補送到西城鍾家去。一面把他大公子喚來,問他:「為什麼瞞著父親打發家人送銀錢到惠征家裡?你敢是和那惠征的女兒有了私情嗎?」那大公子聽了,只是搖頭。原來他大公子自從那天送蘭兒回家以後,便時時刻刻把她擱在心上。這也因蘭兒的面貌長得娬媚,叫人看了越發覺得可憐。這位大公子,又是天性慈善的,他只苦於手頭拿不著銀錢,但是既答應了蘭兒幫助她,這個心願總是不能忘記的。也是事有湊巧,這安慶地方有一個姓鐘的鄉紳,這位道台從前也得到過他的好處的。前幾天,那位鄉紳死了,打聽得他身後蕭條,這道台也曾說過,須得要重重地送一封禮去報答他。這句話聽在大公子耳朵裡,心想這機會不可錯過,我須得要借這一筆錢,救救那可憐的美人兒呢。他便時時留心。
第二天,父親果然吩咐帳房裡封二百塊錢,打發家人送去。那大公子守在帳房門口,見家人拿一封銀錢出來,他便趕上去,推說是大人打發他來叮囑的,改送到已故候補道惠征家裡去。那家人見公子傳著大人的話出來,總不得錯,便把那銀錢改送到蘭兒家裡去﹔拿著謝帖,回衙門來。那大公子便把謝帖接去藏著。帳房問時,家人說:「那謝帖是大少爺拿進去給大人瞧了。」帳房聽了,便也不起疑心。到了第三天,那帳房到上房裡來回話,順便又問起那張謝帖。這道台說:不曾見。帳房聽了,十分詫異。忙傳那家人問時,家人說確實是大少爺拿去了。又傳那大公子,那大公子見無可躲避,便把那張謝帖拿了出來。他父親接過去一看,見上面寫著「不孝孤子那拉桂祥」,不覺大大詫異起來。急追問時,這家人推說是大少爺吩咐叫改送到已故候補道惠征家裡去。
道台聽了,不覺咆哮起來﹔一面喝叫家人快去把那封禮要回來,一面盤問他大公子,為何要私地裡改送到惠征家去?他大公子便老老實實把那天在茶葉舖子裡遇到那蘭兒的情形說了出來。他父親聽了不信,喝著叫他把實情說出來。正在盤問的時候,那家人便帶周老伯和桂祥到來。經周老伯拿桂祥家裡的事實情形說了一遍,道台聽了,便也不覺起了兔死狐悲的念頭,把二百塊錢,做了好事,放桂祥去了。但是他總疑心大公子在蘭兒身上有什麼私情,便又盤問他。那大公子指天誓日,說不敢做那無恥的行為。那帳房和道台太太,也在一旁解說:大少爺心腸軟,是真的。講到那種下流事體,卻從來不曾有過。道台聽了也放了心,反稱贊了幾句。又說:下次不可獨斷獨行。凡事須稟明父親。大公子諾諾連聲的退去。到了第二天,他未免有情,便悄悄地跑到蘭兒家去看望。誰知她全家人都動身去了。大公子又打聽得停船的地方,急急趕去。可惜只差了一步。那蘭兒的船已漾在河心,只剩一個空落落的埠頭。這公子站在埠頭上,對著那船只是出神。
忽然,船窗裡露出一個女人的臉來。大公子看時,認識是蘭兒的臉。只見那蘭兒微微的在那裡點頭,大公子在岸上癡癡地望著。那船身愈離愈遠,直到看不見了,大公子還是直挺挺地站著不動。直到另一隻船靠近埠頭來,遮住他的眼光,他才歎了一口氣回去。這裡蘭兒在船裡,心中不斷的感念著那公子。想到他親自趕到埠頭來送行,這是何等深情?我家在這落魄的時候,有這樣一個多情多義的公子,今生今世須是忘他不得。
不說蘭兒的心事,再說佟佳氏帶了丈夫的棺木和兩女一子,坐著船在路早行夜宿,向北京趕著路程。一船孤寡,看在佟佳氏眼裡,倍覺傷心。她想丈夫在日,攜眷赴任,在這路上何等高興。到了蕪湖地方,那文武官員,在碼頭迎接。又連日擺酒接風,又是何等風光!如今觸目淒涼,還有誰來可憐我們呢!想著不覺掉下眼淚來。一路上孤孤淒淒,昏昏沉沉,不覺已到了天津。從天津過紫竹林,到北京,不過一日多的路程,轉眼到了家裡。她家原是世襲承恩公,還有一座賜宅在西池子衚衕裡,佟佳氏帶著子女住下。這光景不比從前丈夫在日,門庭冷落,簾幕蕭條,說不盡的淒涼況味。
蘭兒原有舊日作伴的鄰舍姊妹,多年不見,彼此都長成了。又見蘭兒出落得嫋娜風流,大家都愛她。今天李家,明天王家,終日姊姊妹妹,說說笑笑做著伴,倒也不覺得寂寞,她們見她光景為難,姊妹們有贈脂粉的、有贈衣衫的,還有暗地裡贈她母親銀錢的。佟佳氏靠著鄰舍幫忙,勉強度著日子。看看到了春天,正是桃紅柳綠,良辰美景。北京地方終年寒冷,難得到了暮春時候,天氣和暖,便有許多紅男綠女,出來逛廟的逛廟、遊春的遊春,十分熱鬧。便是蘭兒在家裡,也常有女伴來約她出去遊玩﹔什麼琉璃廠、陶然亭,她們也曾去過。後來那班女伴,忽然有許多日子不來了。蘭兒想念她們想得厲害,便也忍不住親自上門去看望。誰知一打聽,嚇得她急急跑回來,躲在家裡,再也不出門去了。佟佳氏看了詫異,忙問時,才知道今年皇宮裡挑選秀女,宮裡出來的太監,正搜查得緊。見八旗人家有年輕貌美的女孩子,便也不問情由,硬拉進宮去候選。因此住在京城裡有女兒的八旗人家,都把女兒深藏起來。已經說有婆家的,便急急催著婆家來娶去。便是沒有婆家的。也替她說了婆家,連晚送了過去,正鬧得家翻宅亂。蘭兒認識的這幾家姊妹,差不多都是在旗的。因此她們也深深地在家裡躲起來了,蘭兒還睡在鼓裡呢。
她母親佟佳氏聽了這個消息,心下也願意。她心想:女兒選進宮去,當一名秀女,也勝似在家裡挨凍受餓。說不定得了皇帝的寵幸,封貴人,封妃子,都在意中,當下便把這意思勸著女兒。誰知蘭兒一聽,便嚎啕大哭起來,從此飯也不吃,頭也不梳,終日躲在房裡不出來。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8 03:44:56
第七十回 瓊珠翠玉聘兒去 婉轉歌吟引鳳來
卻說女孩兒家到了摽梅年紀,總未免有幾分心事。便是這蘭兒,她受了那道台兒子的保護恩惠,心中豈有個不感激的。那公子又長得白淨俊美,從來說的,自古嫦娥愛少年,蘭兒看了他那一表人才,也不由得不動心。只因他兩人遇合得遲,分離得快,這一段情愫,也無可寄托,只是兩地想念著罷了。在蘭兒的意思,那公子是同旗的,終須有進京的一天,到那時他若有心,天緣湊合,了卻兩人的心願,也是說不定的。但是女孩兒的心事,藏在心眼兒裡面,輕易不肯告訴人知道的。如今聽母親說要把她送進宮去,急得她嚎啕大哭起來,嘴裡連說:「俺不願去!」佟佳氏看她哭得厲害,便也死了這條心。誰知她母親雖不曾把她送進宮去,她自己卻好似把自己送進宮去了。
事情真也湊巧,前幾天蘭兒出門去看望她鄰舍姊妹,她那副俏臉兒俊身材,便已落在人眼裡了。那天有一個宮內太監,正走在西池子衚衕,迎面見了這蘭兒,不覺把他看怔了。心想天下有這樣美貌的女孩兒嗎?看她穿著長衫,垂著大辮,額上鬋發齊眉,腳下光趺六寸,這分明是八旗女兒了。他看了,忙回宮去報與崔總管知道。那崔總管這幾天因挑不出美貌的女孩來,正在那裡發悶,聽了那太監的報告,便急忙趕到西池子衚衕來,在蘭兒左右人家,打聽蘭兒的家世。知道她父親做過蕪湖關道,又是世襲承恩公,蘭兒很夠得上做秀女的資格。原來清宮裡點秀女,也有一定的品級,必得那女孩兒的父親做官做到四品以上,才可以入選。如今蘭兒父親是從二品銜,恰恰可以當選。秀女的年紀,原限定十四歲到二十歲的,如今蘭兒已是十九歲,正在妙年。那總管打聽明白了,便去報內務府。那內務府此番奉了孝貞皇后的密旨,務要選幾個絕色的女子,叫這位風流天子收收心,因此那班太監和內務府人員,都十分起勁,在外面到處如狼似虎的搜尋著。如今聽這總管報來,立刻派了人員,和這總管太監們到蘭兒家裡來。
蘭兒在家裡躲了幾天,沒見有動靜,便也到庭心裡走走。她已不比從前了,一切洗衣煮飯的事體,都要自己動手。這一天,她正在庭心裡洗衣服,那太監們如狼似虎的闖了進來,見了蘭兒,指著她說道:「這不是一個很好的秀女嗎?」慌得蘭兒忙丟下衣服,逃到屋裡去。佟佳氏見了,忙出來招呼。問:「你們幹什麼來了?」那總管說道:「你老太還不曾知道嗎,宮裡選秀女呢。俺們連日東跑西跑,也找不到一個好的,如今知道你家藏著一個美貌姑娘,怎麼不報名上去呢?你家姑娘叫什麼名兒,快報出來,咱們替你送進去,包你萬歲爺見了,立刻升做貴人,再升做妃子,那時多麼榮耀,你老太感激我們也來不及呢!」
這番花言巧語,說得佟佳氏心裡活動了。她想:我家如今苦到如此地步,這桂祥又是一個傻孩子沒有出息的,只得望著這兩個女孩兒了。如今宮裡挑選秀女,這個機會卻不可錯過。蘭兒既不願去,我把蓉兒送進去罷。想道,便進去把蓉兒拉了出來。說道:「我把她報進去罷。」那總管看著蓉兒,只是搖頭。那內務人員,便勸著佟佳氏道:「你家把女兒送進宮去,原圖得個萬歲寵幸,光輝門戶的,那非得女孩兒長得俊美不可。倘然女孩兒面貌長得差些,莫說得不到萬歲的寵幸,且白白把一個女孩兒斷送在宮裡。這又何苦來?我看方才進去的那位大姑娘便好。」佟佳氏聽了他的話,不住地點頭。便說道:「你們既說我的大女兒好,且容我三天的限期。我那大女兒有些任性,須得我要慢慢地把她勸說過來。你們三天以後再來討信罷。」那總管聽了,連說:「可以!可以!」轉身出去了。
佟佳氏到她女兒房裡,橫勸豎勸,總說:「我家衰敗到這個樣子,你想想你父親死的時候,何等苦惱?你弟弟又是一個傻孩子,不爭氣的。我也不望他了。如今只望你的了。好孩子!你看在母親在面上,去了罷!仗著你的聰明美貌,還怕不得意嗎?只求你得意了以後,莫忘記你孤苦的母親便了!」佟佳氏說到這裡,止不住汨汨地掉下眼淚來,蘭兒也禁不住哭了。這一場哭,把個蘭兒的心腸也哭軟了,便答應她母親。拼著斷送了終身,進宮當秀女去。她母親見女兒肯了,樂得她捧著蘭兒,只是喚寶貝心肝。過了三天,那總管又來了。另外捧了一包鮮豔衣服,給蘭兒替換了。佟佳氏和桂祥蓉兒送她上車,母女姊妹哭著,看車子去遠了,才回進屋子去。
說起此番宮裡挑選秀女,並不是咸豐皇帝的意思,卻是孝貞皇后的意思。這孝貞皇后是一個賢惠不過的人,又是一個貞靜不過的人。她見皇帝終年住在圓明園裡,和那班漢女廝混著,荒淫無度,不但荒廢了朝政,且也糟蹋了身體。自己又是六宮之主,不能輕易去看管著皇帝。況且皇帝登位以來,雖有三宮六院,也不曾生得一個皇子。將來大位無人繼承,豈不是一樁極大的心事?後來她想了一個計策,皇帝既愛好女色,不如索興下一道諭旨,著內務府挑選秀女,也許挑得幾個美貌的女孩子進來,得了皇帝的寵幸,生下一個皇子來,一來也延了國家的血脈,二來借著那寵妃的愛情,管住了皇帝。孝貞後主意已定,候著皇帝回宮來的時候,便和皇帝說知。這咸豐帝和孝貞後,夫妻雖然很淡,但也很敬重皇后的。皇后說的話,他在面子上總是依從的。一道聖旨下去,居然挑選了六十四個秀女。皇帝這時的心正在漢女身上,這班旗下女孩兒,卻不在他心上,只因皇后的好意,便胡亂挑選了幾個。其餘不中選的,吩咐送回家去﹔中選的六十四個秀女,一齊送進圓明園去安插。皇帝選過了秀女,依舊進園去,找著四春尋歡作樂去了。
看官要聽明白,這時蘭兒卻在六十四個秀女之內,一樣的被他們送進園去,安插在桐蔭深處。那桐蔭深處,是一個避暑的所在。那地方原有四個宮女,在那裡看守屋子,打掃門戶。如今又新添了兩個秀女,一個便是蘭兒,一個名叫燕兒。她兩人是同時被選進來的。這燕兒原是好人家女兒,在家裡吃得好穿得好,弟兄妹妹又多,十分熱鬧。如今送她到園裡來,冷清的住著,心中想念父母,因此朝晚哭泣。倒是蘭兒進得園來,十分快活。可憐她的家中,苦的日子久了,如今在園裡,好吃好穿,又有宮女服侍。她又生成小孩子脾氣,愛遊玩的。偌大一座園林,天天玩耍著,嘻嘻哈哈,東走走,西闖闖,早樂得把家裡的父母也忘記了。她是何等聰明的女子,她見這桐蔭深處,十分幽雅,滿院子罩著梧桐葉兒,照得屋子裡四壁翠綠。她便拿了許多字帖畫譜,沒日沒夜學起書畫來。真是天生成的聰明女子,況且她在家裡也曾學習過幾時。不到幾天,居然寫得一手好趙體草字,畫得一手好惲派蘭竹。她便畫了許多窗心兒,上面題著恭楷的詩句,把屋子裡的窗心,一齊換過,又在院子裡種下四季蘭花。凡是到她院子裡去的,一踏進門,便覺芬芳觸鼻,清雅怡神。蘭兒指揮著宮女,天天打掃庭院廊房。她看待宮女,和自己姊妹一般,十分親熱,因此那宮女都聽她的差遣。便是燕兒看她如此高興,也暫時把愁懷丟開,幫著她佈置房屋。看看這桐蔭深處,收拾得清潔幽靜,真是紅塵飛不到,世外小桃源。
你道這蘭兒真是沒有心肝的,只圖玩耍罷了嗎?原來她如此辛辛苦苦收拾著屋子,卻有她的深心在裡面。她看看這地方,是一個極好避暑的所在,現在雖在暮春時候,還不及時。但是到了夏天,終有一天聖駕臨幸到此。那時萬歲見了這個清潔地方,不由他不留戀。再者,看了那窗心上的字畫兒,也不由他不注意到自己身上來。最可怕的,倘然萬歲不到此地來,那真沒有法兒了。蘭兒一進園來,便存了這一條心。她們做秀女的,原每月由內務府發給月規銀子。
那蘭兒拿了銀子,住在園裡,毫無用處,便把這筆銀子積蓄起來,湊滿了二三百兩,便賞給那太監們。那太監們常常受了她的賞,心中十分感激。在太監們的意思,蘭兒賞了銀錢,總有事體委托他們﹔誰知問時,卻沒有什麼事體。因此那班太監,個個和她好,凡是萬歲爺的一舉一動,都來報告給蘭兒聽。那蘭兒聽了,也若無其事。
看看春去夏來,這時正是盛夏時候,咸豐帝每日飯後,便坐著由八個太監抬的小椅轎,到水木清華閣裡去午睡避暑。從皇帝寢宮到水木清華閣去,卻有兩條道路:一條是經過接秀山房的﹔一條是經過桐蔭深處的。比較起來,經過接秀山房的,路又平坦,又近便。因此太監們抬著皇帝,總走接秀山房一條路。蘭兒打聽得明白,便悄悄地拿銀錢打通總管太監,叫他以後抬著皇帝,從桐蔭深處圍牆外走過。那太監都曾得過她的好處,便依她的話,如法泡制。那桐蔭深處,外面圍著一條矮牆,東面是靠近路口﹔從外面望進去,只見桐蔭密布,清風吹樹。
這一天午後,咸豐帝坐著椅轎,正從桐蔭深處的外牆走過,一陣風吹來,夾著嬌脆的歌聲。在這炎暑時候,看見這一片樹蔭,已覺心曠神怡了,如何又經得這鉤魂攝魄的歌聲,鑽進耳來?早已打動了這風流天子的心。只見他把手向矮牆內一指﹔那班太監,便唵唵幾聲喝著道,抬著聖駕向桐蔭深處走來。一走進門,濃蔭夾道,花氣迎人,眼前頓覺清涼。皇帝連聲說:「好一個幽雅的所在!」那班宮女和燕兒見萬歲駕到,慌得她們忙趕出屋子來,跪在庭心裡迎接。這時咸豐帝一心在那唱曲子的秀女身上,走進院子來,那歌聲越發的聽的清晰﹔當時便吩咐眾宮女站著,不許聲張。自己跨下轎來,向屋子裡走去。只見四面紙窗上貼著字畫﹔屋子裡卻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再看那畫幅兒上,具的款是小蘭兩個字,字卻寫得十分清秀。
咸豐帝正看著書畫,忽聽得後院子裡歌聲又起,清脆嫋娜,動人心魄。皇帝跟著歌聲,繞出後院去﹔只見一座假山,隱著一叢翠竹。一個旗裝秀女,穿一件小紅衫兒,手裡拿著一柄白鵝毛扇兒,慢慢地搖著風﹔背著臉兒,坐在湖山石上,唱著曲子。真是珠喉婉轉,嬌脆入耳。再看她一搦柳腰兒,斜嚲著雙肩﹔兩片烏黑的蟬翼鬢兒,垂在腦脖子後面,襯著白玉似的脖子上面。橫梳著一個旗頭,髻子下面壓著一朵大紅花兒﹔一縷排須掛在簪子上。她唱著曲子,把個粉臉兒側來側去,那排須也不住的擺動著。她下身穿著蔥綠褲子,散著腳管﹔白襪花鞋,窄窄的粉底兒。咸豐帝終日和那班漢女廝混著,也有些膩了,今天見了這豔裝的旗女,覺得鮮麗奪目,娬媚之中,帶著英挺,另有一種風味。只可惜那秀女只是側著臉兒唱著曲子,老不回過臉兒來。咸豐帝原想假咳嗽一聲驚動她的,又聽她正唱得好聽的時候,便也不忍去打斷她的歌聲。只是靜悄悄地站在台階上,倚定了欄杆,聽蘭兒接下去唱道:
秋月橫空奏笛聲,月橫空奏笛聲清﹔
橫空奏笛聲清怨,空奏笛聲清怨生。
唱到結末一個字,真是千回百轉,餘音裊裊。只聽她略停了一停,低低的嬌咳了一聲,又接下去唱道:
冬閣寒呼客賞梅,閣寒呼客賞梅開﹔
寒呼客賞梅開雪,呼客賞梅開雪醅。
唱到末一字,咸豐帝忍不住喝道:「好曲子!」那蘭兒冷不防背後頭有人說起話來,急轉過臉兒來看時,原來不是別人,正是她在心眼兒上每日想著的萬歲爺。慌得她忙爬下地來跪著,口稱:小婢蘭兒,叩見聖駕,願佛爺萬歲萬萬歲!減豐帝聽她這幾聲說話,真好似鸞鳴鳳唱,便吩咐她抬起頭來。這才細細地看時,只見她眉彎目秀,桃腮籠豔,櫻唇含笑。咸豐帝看了,不覺心中詫異,想朕在外面遊玩,見過美貌的女子,也是不少的﹔再沒有似她這般鮮豔動人的。聯一向說八旗女子沒有一個美貌的,如今卻不能說這個話了。他想著,把手向蘭兒一招,轉身走進屋子去,便在西面涼牀上盤腿兒坐了。又指點蘭兒在踏凳上坐下。便問道:「你適才唱的,是什麼曲兒?」蘭兒便奏稱:「是古人做的四景連環曲兒。」咸豐帝說:「你說四景,朕卻只聽得秋冬兩景﹔還有那春夏兩景,快快唱來朕聽。」那蘭兒聲稱「遵旨!」便跪在皇帝跟前,倚定炕沿,提著嬌喉唱道:
春雨晴來訪友家,雨晴來訪友家花﹔
晴來訪友家花逕,來訪友家花逕斜。
夏沼風荷翠葉長,沼風荷翠葉長香﹔
風荷翠葉長香滿,荷翠葉長香滿塘。
咸豐帝聽了,笑說道:「這詞兒做也做得巧極了!也虧你記在肚子裡。」蘭兒便起身去斟了一杯薄荷甜露來,獻在榻前。那皇帝一面喝著,一面打量著蘭兒的面貌。只見她丰容盛鬋,白潔如玉。她因聖駕來得突兀,也來不及更換衣服,依舊穿著小紅衫兒,半開著懷兒,裡面露出一抹翠綠色的抹胸來。那一條黃澄澄的金鏈兒,繞在粉頸上,倍覺撩人。咸豐帝喝完了杯中甜露,把空杯兒遞給她。蘭兒伸手來接,一眼見她玉指玲瓏,又白淨、又豐潤、又纖細。那指甲上還染著紅紅的鳳仙花汁,掌心裡一抹胭脂,鮮紅得可愛。蘭兒正要接過茶杯去,猛覺得那皇帝伸過手來,把她的手捏住了。接著哐啷一聲,一隻翠玉茶杯跌在地下,打得粉碎。蘭兒這時又驚又喜,只是低著脖子,羞得抬不起頭來。皇帝趁勢把她一提,提上炕沿去坐著,騰出右手來摸著她的掌心兒。一邊問她的姓名年紀,幾時進宮來的?又問她家住什麼地方?父親居何官職?蘭兒聽了,-一奏對明白。咸豐帝一笑,把她拉近身來,湊在她耳朵邊低低地說了幾句話。蘭兒不由得噗哧一笑,只說得一句:「小婢遵旨!」把她兩麵粉腮兒羞得通紅。一面忙走出前院去,把那總管崔長禮、安得海兩人傳喚進後院去。皇帝對兩個總管說道:「快傳諭水木清華去,說朕今天定在桐蔭深處息宴了,叫他們散了自便去罷。」那總管聽了心下明白,便口稱遵旨,把院門兒掩上,悄悄地退出去了。這裡蘭兒服侍皇帝息宴,直息到夕陽西下,才見皇上一手搭在蘭兒肩上,走出院子來納涼。蘭兒陪在一旁,有說有笑。看皇上臉上,也十分快樂。過了一會,太監抬過椅轎來,皇上坐著,蘭兒跪送出院。
皇上一轉背,那院子裡的宮女和太監們都向她道喜。蘭兒雖害羞,肚子裡卻十分得意。她知道皇上這一去,今夜一定舍她不下,必要來宣召的。忙回進房去,細心梳妝起來。在夏天時候,最容易淌汗,午後蘭兒原洗過浴的,只因伺候聖駕,又不覺香汗濕透小紅衣。她又重新用花露洗了一個澡,輕勻脂粉。宮女替她帶上一朵夜合花兒,打扮得通體芬芳,專候皇上寵召。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8 03:45:20
第七十一回 殺漢女胭脂狼藉 攻粵城炮火縱橫
卻說蘭兒見皇上回宮以後,明知道皇上舍她不下,夜間必要來宣召,便急急忙忙梳洗一番,打扮得格外嬌豔。到了用過夜膳以後,那敬事房的總管太監,果然高高的舉著一方綠頭牌來,口稱:「蘭貴人接旨!」那蘭兒聽說稱她貴人,知道皇帝已加了她的封號,心中說不出的快活,忙跪下來,領過旨意。宮女扶她到臥房裡去,照例脫去了衣服,又渾身灑上些香水,一切停妥了,由宮女高聲喚一聲:領旨!那總管太監便拿著一件大氅進來,向蘭兒身上一裹,自己身子往地下一蹲,蘭兒便坐在他肩頭,總管太監抱住蘭兒的腿,站起來,直送進皇上的寢宮裡去。約隔了兩個時辰,仍由總管太監送她回桐蔭深處。說也奇怪,這咸豐帝每夜臨幸各院妃嬪,從不叫留的﹔只有這一夜召幸了蘭兒,卻吩咐總管太監留下。蘭貴人院子裡的宮女太監們,見皇上在蘭貴人身上留了種﹔知道皇上的寵愛正深,將來說不上生下一個皇子來,莫說三宮六院的妃嬪們,便是那正宮皇后,見了她也要另眼看待的。因此合院子的人,誰不趨奉她?那燕兒原也住在桐蔭深處的,自從蘭貴人得了寵之後,便讓到香遠益清樓去住著。
咸豐帝自從召幸了蘭貴人以後,便時時舍她不下,每天到桐蔭深處去聽蘭貴人唱曲子。那蘭貴人肚子裡的曲子正多,今天唱小調,明天唱崑曲,後天又唱皮黃,把個風流天子的心鎖住了。天天住在蘭貴人房裡,連夜裡也睡在桐蔭深處,不回寢宮去了。把什麼牡丹春、杏花春都一齊丟在腦後了。蘭貴人又能夠知大體,常常勸著皇上,須留意朝政。皇上也聽她的話,傳諭軍機處把奏章送來閱看。
這時長江一帶,正被洪秀全的太平軍鬧得天翻地覆。曾國藩、向榮、彭玉麟、左宗棠一班將帥拼命抵擋著,還是天天吃敗仗,失城池。皇上看了奏章,也常常和蘭貴人談及。蘭貴人卻很有見識,說:「國家承平日久,俺們滿洲將帥都不中用了。陛下不如重用漢人,那曾國藩一班人自小生長在長江一帶,人情地勢十分熟悉的。陛下便當拿爵位籠絡他,他們都是窮書呆子,一旦得了富貴,便肯替國家拼命去殺自己人了!」皇上聽蘭貴人的話有理,便照她的主意去行,一天一天把那班曾、左、彭、胡的官階往上升。咸豐帝又見蘭貴人寫得一手好字,便叫她幫著批閱奏章。從此蘭貴人也漸漸的干預朝政、議論國事。咸豐帝看她又有色、又有才,便越發寵愛她起來。
轉眼到了深秋,皇上嫌桐蔭深處太蕭條了,便把蘭貴人搬到「天地一家春」去住著。那「天地一家春」地方很大,蘭兒雖是貴人,品級不高,但她排場卻很大,手下養著百數十個宮女太監。蘭貴人進園來的時候,便聽人說皇上寵愛著四春,又在園中容留了許多小腳女人,勾引著皇上荒淫無度。她早已把那班漢女恨如切骨。她常常想替滿洲妃嬪報仇,苦於那時未得皇上的寵幸,手中無權,也無可奈何。到這時候,皇上的寵愛都在她一人身上,她說的話,皇上句句聽從﹔她的權一天一天大起來,她的膽子也一天一天大起來了。這時牡丹春、杏花春住在園裡,長久不見聖駕臨幸,心中十分詫異﹔後來打聽得皇上新寵上了一個什麼蘭兒,卻是旗下女子,但也不十分清楚。園裡的一班宮女太監,何等勢利?見她們失了勢,便走得影跡全無﹔大家都去趨奉著蘭貴人,又把從前皇上如何寵幸四春的情形,細細地告訴出來。蘭貴人聽了,心中的醋勁發作得厲害。
這時恰巧有一個漢女,到「天地一家春」裡去打聽皇上的消息,躲在樹蔭裡,和一個小太監說著話。蘭貴人正坐在樓窗口,望下來,一瞥眼給她看見了,不覺把無名火冒高了十丈。這時皇上正在涵德書屋傳見大學士杜受田。蘭貴人心想趁皇上不在這裡,我便下一番毒手警戒警戒她們。她一面在肚子裡打主意,一面悄悄地調兵遣將。吩咐太監們去把那漢女和小太監捉來拷問時,原來便是住在煙月清真樓的漢女,也曾承皇帝召幸過﹔如今多日不見皇帝的面了,心中想得厲害,便到這裡來打聽皇上的消息。看那人時,生得皮膚白淨,眉目清秀,裙下三寸金蓮,套著紅幫花鞋,好似一隻水紅菱兒。蘭貴人看了,心中越發妒恨,便罵一句:「賤人!裝這狐騷樣兒,哪裡是探聽皇上的消息來的,竟是和小太監私會來的。如今經我親眼看見了,你還敢抵賴麼?」喝一聲:「剝下她的衣服來!」便有四五個宮女,上前來把那漢女按倒在地﹔解她的衣裙,一霎時剝得上下一絲不留,聳著高高的乳頭,露著白白的腿兒。又叫:「綁起來!」便有四五個太監上來,把這漢女和那小太監面貼面綁成一對。喝一聲:「打!」幾枝藤條從那雪白的腰背頭腿上,狠狠地抽下去﹔一抽一條血,一任那漢女嬌聲哭喊,那藤條總是不住手。看看抽有二三百下,可憐抽得她渾身淌著血,這樣一個嬌嫩女人,叫她如何受得住,早已痛得暈絕過去。宮女提一桶井水來,向她身上一潑,那漢女又醒過來。
蘭貴人吩咐鬆了綁,又把她小腳鞋子羅襪腳帶一齊脫下,露出十趾拳屈的兩隻小腳來。三四個宮女手裡拿著藤鞭打著,逼著叫她赤著小腳走路。可憐她如何走得,站在那石板地上已是痛徹心脾。經不得那藤鞭從頭臉上接接連連打下來,她移一步,便啊唷啊唷地連聲嚷著痛。蘭貴人還嫌她走得慢,叫兩個宮女拖著她兩條臂兒,在那甬道碎石子上跑來跑去,那漢女痛得殺豬也似地叫喊起來。後來她實在走不來了,只拿膝蓋在石子上磨擦,那一條甬道上滿涂著血。那漢女又湧痛暈絕過去了,蘭貴人吩咐拖去沉在「萬方安和」的池底裡。從此以後,蘭貴人天天拿漢女做消遣品,覷著皇上出去了,便叫太監滿園子去捉著漢女來,痛打一場,凌辱一場,去沉在河底裡。有的漢女怕吃苦的,得了這個風聲,便預先上吊死的,也有投井死的,也有買通太監悄悄地逃出園去的。把好好的一座花明水秀的圓明園,鬧得天愁地慘,鬼哭神嚎,只瞞住皇上一個人的耳目。那四春住的屋子裡,卻不曾去騷擾過﹔只因四春是從前皇上十分寵愛的,難保皇上不再去臨幸,因此也不敢去驚動她。便有許多漢女,跑到四春屋子裡去躲著,也算躲過了一場災難。
這時蘭貴人又得了一個好消息,原來她伺候了皇上,不上一年,肚子裡已懷著龍胎了。咸豐帝聽了蘭貴人的話,心想朕玩了多年女人,日夜盼望生一個皇子,也接了大清的後代﹔那孝貞皇后又是貞靜不過,朕和她親近的機會很少,看來要那正宮生養太子,這事是不成功的了。如今難得這蘭貴人腹中有了孕,只望她養下一個皇子來,也不枉朕的一番寵愛。從此越發把個蘭貴人寵上天去,真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蘭貴人說一句話,皇上沒有不聽的。這蘭貴人得了身孕以後,常常害喜,頭暈嘔吐,這是孕婦常有的事。但是這蘭貴人因自己多殺了漢女,便疑心生暗鬼,在夜靜更深的時候,她偶然從夢中醒來,便覺得那「天地一家春」的屋子四週,隱隱有鬼哭的聲音。再加她肚子裡的東西作怪,終日情思昏昏,她認作是鬼附在身上,頗想和皇上說明,搬回宮去。又想到自己肚子一天大似一天,總有幾月淨身呢。那時候皇上久曠了,難保不再去找那四春,續舊時的歡愛。我還不如趁早勸諫皇上搬回宮去,離了這圓明園,她們這一班妖精也無法可使了。
蘭貴人主意已定,便在枕上奏明皇上,說要搬回宮去。皇上也許久沒有回宮去,也得回宮去看望正宮娘娘。再者皇上也許久沒有臨朝了,也得上殿去和群臣見見面兒,問問國家的事體,不能給文武百官在背地裡說皇上迷住了女色,忘記了國政。這位皇上是散漫慣了,他最怕的是坐朝,如今聽蘭貴人說了這個話,只因是他寵愛的,不好意思不答應。無奈這蘭貴人今天也說,明天也說,又說陛下倘真疼婢子,也得為婢子留一個地步。沒得給娘娘說,都是婢子迷住了皇上,叫皇上忘記了宮裡,這個名氣一傳出去,叫婢子如何做人?她說著不覺兩行淚珠掛了下來。這時咸豐帝正在寵愛頭裡,見蘭貴人哭了,心中異常肉痛,便忙依了她,在三天以內搬進宮裡去住。
這圓明園離北京城遠在四十里外,那滿朝文武聽說皇上要回宮了,不覺個個心中感激這位蘭貴人。你道他們為什麼要感激?原來北京城離圓明園四十里路,那班臣子上朝,須得每半夜起身,坐車的坐車,騎馬的騎馬,趕出城去。到園門口,還不曾聽得雞叫。到天明上朝,各部大臣把事體奏明了,聖旨下來,趕回京城去,還不曾到午膳的時候。每天這樣跑著。遇到大雪,大雨,大寒,大暑的天氣,那百官走在路上,真是狼狽不堪,叫苦連天。幸得今天蘭貴人一句話,把皇上勸回宮去,他們心中如何不感激?那蘭貴人一到了宮裡,皇上便把她安頓在熙春宮裡,卻吩咐宮女太監們暫時瞞著正宮,俟貴人生下皇子,再去報與娘娘知道。因此皇上依舊每天宿在蘭貴人這邊。
蘭貴人自從有了喜,便常常害病,也曾傳御醫診脈處方,無奈這是胎氣,三日好二日歹的纏綿不休。皇上又寵愛得蘭貴人厲害,凡是貴人服的湯藥,都要皇上親眼看過。那蘭貴人也撒癡撒嬌的自己睡在牀上,卻拉著皇上在牀前陪伴著。皇上便和她說笑著解悶兒,因此皇上天天晏起。懋勤殿上雖設了朝位,卻十有八九是不上朝的。卻累得那班文武官員,天天在直廬裡候著。這裡面卻觸惱了兩個人,一個是大學士杜受田,一個是宗室肅順。那杜受田覷著皇上御殿的時候,便切切實實地勸諫了一番,說:如今外患內訌,迫於眉睫﹔天子一日萬機,正當宵旰憂勤,以期不墮祖宗之大業。咸豐帝原是敬重杜受田的,又聽他抬出老祖宗來,也便不好說什麼。那肅順卻很有鋒芒,因為他是宗室,現掌管著宗人府,宮裡的事體他都知道。他知道近來皇上寵上了一個蘭貴人,心中很不以為然。原來他本認識蘭貴人的父親惠征的,惠征在日,為一點點小過節,和他不相容。又打聽得蘭兒原在桐蔭深處當灑掃時,便也瞧她不起。他如今直走內線,放了一個風聲給正宮裡。
那孝貞後平日最恨的是妖冶的女子,如今聽說皇上迷戀著一個貴人,把坐朝的事體也荒廢了,心中如何不恨。她便不動聲色,起了一個早,坐著宮裡的小黃轎,悄悄地跑到熙春宮來。在寢門外跪倒,拿出祖訓來,頂在頭上,便朗朗地背誦起來。嚇得皇上忙把蘭貴人推開,從被窩裡直跳起來,跪著聽。一面傳諭勸住皇后,停止背誦﹔一面起來,急急穿了衣帽,到懋勤殿坐朝去。退朝下來,才走到熙春宮門前,見一個太監慌慌張張跑出來跪倒。皇上喝問他什麼事體,值得這樣慌張?那太監奏稱:方才皇后傳下懿旨來,把蘭貴人宣召到坤寧宮裡去了!皇上一聽,把靴腳兒一頓,連說:「糟了!糟了!」原來這坤寧宮是皇后正殿,凡是審問妃嬪用刑的事體,都在坤寧宮裡舉行。
咸豐帝聽了太監的話,也不及更換朝衣,便親自趕到坤寧宮來。踏進正屋去,一眼看見皇后滿面怒容,坐在上面。那蘭貴人哭哭啼啼跪在當地,外面的大衣已剝去了,只穿了一件蔥綠的小棉襖兒。皇后喝一聲「打」,只見那左右宮女各人手裡拿著朱紅棍兒,向蘭貴人肩背上打將下去。皇上急搶步遮去,一面攔住棍子,一面對皇后說道:「打不得!打不得!她身上已有五個月的身孕了。」一句話嚇得孝貞後面容失色﹔忙走下座來親自把蘭貴人扶起。那蘭貴人也十分乖覺,又跪下去,先謝皇上的恩,又謝皇后的恩。皇后對皇上說道「怎麼不早對妾身說知?陛下春秋雖盛,卻不曾生得一個皇子,這貴人既有了身孕,也說不定將來生下一個皇子,繼續了宗祧。妾身用權打這貴人,原是遵守祖訓。倘然因受了杖責,傷了胎兒,豈不是妾身也負罪於祖宗了嗎?」說著也忍不住淌下眼淚來。咸豐帝原是十分敬愛孝貞後的,她杖責蘭貴人,卻也不恨她。如今見她哭了,便拿好言勸慰她。孝貞後又趁此勸諫皇上須留心朝事。如今外面長毛鬧得不成樣子,十八省已去了一半,如何還不憂勤惕勵﹔思何以保全祖宗基業的法子?那女色萬萬再迷戀不得了!
咸豐帝聽了孝貞後的一番勸誡,不覺肅然起敬。這時孝貞後也只有二十三歲,雖說打扮得十分樸素,但究竟是一個少年美婦人﹔那眉目之間隱隱露出秀美的神色來,他們夫妻之間也是久闊了。皇上這時不覺動了愛慕之念,當夜便在坤寧宮裡宿下。
這皇帝和皇后好合,在皇宮裡算是一件大事。那敬事房太監,須把年份月份日子時辰仔仔細細地寫在冊子上。皇上住一天,那冊子上寫一天。誰知這時皇帝和皇后夫妻久闊,竟一天一天的住著﹔那敬事房太監一天一天的寫著,足足寫了半年光陰。在這時候,孝貞後便勸皇上調養身體﹔知道鹿血是補陰的,便在宮裡養著幾百頭鹿,天天取著鹿血給皇帝吃。又每天清早催皇上起來坐朝。這時皇帝也慢慢的預聞國家大事,才知道外面鬧得一塌糊涂﹔那洪秀全得了南京,漸漸地逼近京師來,急得咸豐帝毫無主意,有時退朝回宮,把這政事和孝貞後商量商量。那孝貞後說:妾身是一婦人,懂得什麼朝政?況且中宮干政,祖宗懸為厲禁﹔望陛下不要謀及婦人,還是去找那大臣商量的好。這一番話,說得又婉轉,又堂皇,咸豐帝越發敬愛她了。後來皇上下了一道上諭,派直隸總督訥爾經額為欽差大臣,專辦河南軍務,抵敵那向北來的太平軍。
這時洪秀全在南京建國,開科取士,勸農務工。那外國人見他聲勢浩大,軍隊眾多﹔他又口口聲聲說種族革命,為民除暴,外國人越發相信他。第一個便是美國,派了一隻兵船直放南京﹔洪秀全的弟弟洪仁玕,是懂得外國規矩,說得外國話的,便去招待美國船主。那船主遞上國書,居然稱他太平天國天王。洪秀全允許外國人通商,外國人也允許幫助洪秀全。美國公使回到上海,通報英法各國領事,大家對於太平天國都十分滿意。洪秀全也派洪仁殲做欽差,到美國遞國書去。從此外國人處處幫助洪秀全,與憎朝作難.廣東的各國領事和那總督秀英作對,步步逼著他。後來管英內調,做了大學士﹔徐廣豬做了兩廣總督,葉名深做了廣東巡撫。英國兵船闖進廣東,廣略帶了團勇,敵住英兵﹔英兵悄悄退去。朝旨下來,賞廣紹一等於爵,名操一等男爵。後來名屎升做了總督。誰知這葉名操升了總督以後,便自恃有功,十分驕傲起來,他這時十分看輕那團勇。廣東的團勇是從前立過功的,如何肯服7便有團勇的頭目,關巨、梁揖兩人,悄悄地上了英國兵輪,投降去了,並與英領事巴夏禮約定,願替他做嚮導。
那巴領事一向銜恨這葉總督,苦得無隙可尋,這時恰巧有私販鴉片煙的,冒掛著英國商旗,把船駛進關河來﹔那巡河水師千總見了,上去把船扣住,把船上十三個中國人捉去,關在監裡。這事體傳在巴領事耳朵裡,如何肯錯過機會?便寫信去責問葉名深,說那條船是英國人的。葉名路見小小的交涉,便吩咐把十三個中國人放出來送還巴領事。誰知巴領事卻不依,定要水師提督來往領事衙門去謝罪,又要捉那千總去。葉名環說外國人無禮,便也置之不理,卻也不去防備他。英國領事卻去要求香港總督帶兵船來,直攻黃埔炮台﹔名揀也不理他。後來那兵船直開到十三洋行地面,又去攻打鳳凰山炮台,奪下海珠炮台,快要到廣州城下了。城裡的司道大員慌張起來,大家都跑到總督衙門去請示﹔那名躁手執書卷,若無其事。忽然霹靂般的一聲響亮,大炮轟進城來,把城地打得粉碎,名現才害怕起來,打發人去講和。那英國領事和香港總督只要葉名深一個人出來講話,萬事全休。那葉名操聽了越發害怕,只縮著頸子,躲在廣州城裡,不敢出來。起初還有美國領事從中調停,後來看看葉總督搭架子搭得厲害,也不覺動了氣,便去聯合了法國公使噶羅,英國公使額爾金,俄國公使布恬庭,美國公使利特,一齊帶了兵船,開進廣州。軍情十分緊急,這才把個葉名操慌得手忙腳亂起來。他一面傳令瓊州總兵黃開廣帶了一百幾十隻釣船紅單船出去抵敵,一面在淨室裡擺設亂壇,扶起a來。葉總督跪拜過以後,叩求神仙降壇﹔慢慢的果然見那虯筆動起來了,在沙盤上寫道:「吾乃呂洞賓是也。」葉總督看了,忙又跪下去,默默禱告道:「弟子葉名操,求領封折,職守重大﹔夷氣甚惡,城危如卵,請祖師速顯威靈,明示機宜。」禱告已畢,那虯手又扶出四句道:十五日,聽消息﹔事已定,無著急。
葉總督見上面有十五日三字,他認做外國兵船過了十五這一天便能退去,便大大的放心,不去理他。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8 03:45:44
第七十二回 蘭貴妃寄腹產載淳 咸豐帝避難走熱河
卻說葉總督迷信了虯仙的話,他打定主意,百事不管,躲在衙門裡,靜候過十五日,外國兵自退。司道等官來請發兵,紳商等人來請練勇,他都不准。英國公使要求五條:第一條,與總督相見﹔第二條,欲在南河岸造洋樓﹔第三條,欲通商﹔第四條,欲進城﹔第五條,索賠款六百萬兩。葉總督益發不去理他。各國公使大怒,第二天滿城只見貼的香港總督的告示,說定於次日破城。那城裡一班百姓看了,立刻慌亂起來,扶老攜幼,紛紛逃避。葉總督要禁止也禁止不住。不到黎明,果然城外炮聲隆隆,煙燄四起。葉總督沒奈何,暫到粵華書院去避難。
廣州紳土伍崇耀,和將軍暗地裡說通了,在城頭上豎起白旗,求外國兵暫停炮火,把城中難民一齊放出去逃命去。那邊香港總督,也下文書給合城官民說只打葉總督一人。於是巡撫將軍都統等官員,以及紳士們,都到觀音山上去避難。外國兵營裡炮火又響,葉名燥無地可躲,城門一破,英國兵先進城來,趕到粵華書院裡,把葉名環捉住,橫七豎八地把他拖k英國兵船。這時有一個戈什哈,跟隨在葉總督身旁。他趁外國兵不留意的時候,悄悄地對總督指著海水說道﹔「大人瞧,這海水不是很清的麼?」那葉總督聽了他的話,莫名其妙。這戈什哈氣憤極了,便縱身一躍,自己沉在海裡死了。這時英國公使做主,把捉來的廣州官民一齊放口﹔只帶了這個葉名探,從廣州到香港,又從香港到印度,把他關在一間樓房裡。葉名深住在印度,卻也自得其樂﹔終日吟詩作畫,空下來又時時誦讀《呂祖經》。他的詩畫署名「海上蘇武」,流傳在外國的卻也不少。
廣東巡撫見外國兵去了以後,才提奏人朝。咸豐帝看了不禁大怒,立刻下諭,從兩廣總督起,所有廣州合城文武官員,一律革職﹔另委了兩廣總督,去和英、美、法三國的公使講和。又委黑龍江辦事大臣,和俄國講和。這時外國所提出來的條件,卻比不得從前了。總督大臣見條款十分嚴厲,卻不敢做主,便去奏明朝廷。咸豐帝把條款發給軍機大臣會議,議了許多日子,也議不出一個眉目來。那四國兵將,見所求不遂,便索興開了兵船.打到北京去。英國兵船十四隻,法國兵船六隻,美國兵船三隻,俄國兵船一隻,一齊停泊在天津白河裡﹔一面又提出條件,托直隸總督譚廷襄轉奏皇上。咸豐帝便派戶部侍郎郭崇綸,內閣學士烏爾棍泰前去議和﹔英國公使見這兩個官銜上沒有全權兩字,說中國政府沒有誠意,又說中國政府瞧他不起,便不由分說,帶同兵船從白河直闖進大沽口去。不費吹灰之力,佔據了大沽炮台。咸豐帝沒奈何,改派了桂良、花沙納兩位欽差大臣,全權去和各國議和。
各國提出的條款,又多又嚴。內中單講英國公使提出的條款,已有五十六條﹔最重要的三條:第一條,是於舊有上海、寧波等通商五口外,加開牛莊、登州、台灣、潮州、瓊州等處﹔又於長江一帶,從漢口到海州許其選擇三口,為洋商出運貨物往來之所。第二條,是洋人所帶眷屬,可長住北京。第三條,是償還洋商虧損兩百萬兩,軍費二百萬兩﹔付清賠款,方將廣州城交還中國。還有修改稅則,允准傳教等條。此外法國也提出了四十二條,又另索賠款一百萬兩。這兩位欽差,也不敢自專,請命於朝廷。咸豐帝這時身體不好,常常害病,也沒有這許多精神去對付外國人,便傳諭一概允准。口令桂、花兩位欽差,會同兩江總督何桂清,親自去查察各海口﹔何處宜於通商,再定稅則。四國兵船,先後駛離天津,到上海會齊。總算把這樁外交案件,暫時告一個結束。
蘭貴人這時居然生了一個皇子,不但是皇帝皇后歡喜,便是那滿朝文武和海內居民,人人都歡欣鼓舞,大小衙門懸燈慶祝。這也是當時專制時代奴隸人民的現象。按到實在,真正肚子裡歡喜的,只有咸豐帝一個人。這時立刻把蘭貴人升做蘭貴妃,那新生的皇子,取名載淳。從此這蘭貴妃,也因自己生的皇子,十分驕傲起來。非但不把宮中的妃嬪放在眼裡,便是那孝貞後,也因她生了皇子』,另眼看待她幾分。說實在的,這個皇子,也不是蘭貴妃生的,乃是圓明園裡的一個漢女,名叫楚英生的。這楚英也是讀書人家小姐,她父親是湖南人,在京裡做了幾年小京官,僅僅糊得口。她女兒楚英,卻出落得洛神一般的風韻﹔官場中慕她的美名,都托人來說媒。無奈她父親生性清高,說他們都是濁富,不配娶我的女兒。誰知到楚英十六歲上,她父親一病死去了。只落得兩手空空,身後蕭條。後來宮裡僱用管宮漢女,楚英的母親貪圖俸祿大,便把楚英送進宮去。便是在楚英心想,也不過到宮裡去打掃庭院,看守房屋.決沒有意外事體的。誰知這位風流天子,卻出奇的歡喜玩弄漢女,他最愛的是那三寸金蓮。恰好這楚英,不但臉兒長得好,而且裹得一雙好端正瘦小的金蓮。
有一天,她在牡丹花叢中間閒玩著,咸豐帝從廊下走來,遠遠地望見花叢下面露出一雙小腳兒來,勾動了他的情懷,忙向侍衛們搖手。那侍衛們也看慣了皇帝的情景,知道皇帝又要乾風流事體了,便悄悄的避去﹔楚英便在這一天受了皇帝臨幸。任你如何貞節的女於,待到一踏進宮門,總難保得貞節了c楚英那時,迫於勢利,也是無可如何。一連召幸了幾次,不覺已有了身孕。肚子一大,皇帝便丟在腦後了。這時正是蘭貴妃初得寵的時候,專一和漢女作對。她住在園裡,瞞著咸豐帝的耳目,將那班漢女暗地裡打死、溺死的不計其數。
後來,蘭貴人又打聽得有一個楚英曾受過皇帝的臨幸,便吩咐太監,把那楚英去喚來。在蘭貴妃心思上,滿想把她打死。後來一看見楚英帶著肚子,細細一盤問,知道是龍種。她便立刻變了一個主意,從此把個楚英藏在自己後房﹔自己也裝著假肚子,哄著皇帝,說自己受了孕了。又怕住在園中耳目眾多,敗露出來,她便把楚英裝成大腳,改了旗裝,夾在宮女隊裡,帶進宮去,依舊藏在一間密室裡。待到那楚英十月滿足,養下一個男孩兒來﹔便趁著楚英肚子痛得昏昏沉沉的時候,拿一杯毒酒,撞在她肚子裡去,立刻把個產婦藥死了。一面暗地裡僱了乳母,在密室中乳著這孩子。看看自己裝的假肚子,也已十月滿足了﹔便把那孩子抱來,滿身涂著血水,只推說是自己生下來的。後來皇帝皇后見這孩子長得格外魁梧,便也格外歡喜。
蘭貴妃見大事成功,便不覺驕傲起來。又因為住在宮中,有這正宮娘娘管束著,不得任性﹔便又慫慂著皇帝,搬到圓明園去住。這時已在三月終,照例原可以搬進園裡去住了,皇帝便依了蘭貴妃的話,進園去依舊住在天地一家春裡。咸豐帝許久不到園中來,又在這春深的時侯,園中景色分外鮮媚,把個風流天子,樂得早把朝廷大事丟在腦後去了,終日帶著這蘭貴妃,到處遊玩。但是咸豐帝大病以後,身體十分虛弱,在園中遊玩,要人扶持。常常坐著黃轎,或是坐著御舟,代替行走。這時園中也養著許多鹿,皇帝天天飲一杯鹿血﹔幾百頭花鹿,養在「碧楊橋」東面坦坦蕩蕩的地方。蘭貴妃每天帶著幾個宮女,在這地方騎射,射著花鹿玩兒。
咸豐帝見蘭貴妃騎馬騎得很好,便帶她出園打鳥雀去。三千御林軍保護著,在萬壽山腳下玩了一天,打得了無數鳥雀。看看天色傍晚,那園中文武大臣知道皇上快要回園了,便排齊了班次,在園門口候著。遠遠地聽靜鞭聲響,御駕已到了門口﹔文武百官,一齊跪下地去。這時正在鴉雀無聲的時候,忽聽得馬蹄聲響,當先一個旗裝的少婦,騎著馬跑進園門來。見兩旁百官脆著,便在馬上笑說道:
「怎麼今天矮子這樣多啊!」嬌聲聽聽,一騎馬早已過去了,嚇得百官們頭也不敢抬。後來打聽那騎馬的少婦,便是如今最得寵的蘭貴妃。蘭貴妃進園了半晌,才是御駕到。這一天皇帝玩得非常盡興。
第二天是蘭貴妃的生辰,在園裡吃酒聽戲,又熱鬧了一天。皇帝聖旨下來,把蘭貴妃改作霓貴妃。這一天棚貴妃陪皇上在「壺中日月長」軒裡吃酒,吃到夜深才安寢。第二天皇上病了,忽然吐起血來。慌得資貴妃忙傳御醫,一面報進宮去。那孝貞後夫妻情分原是深的,得了這消息,便急急趕到園中來看視。虧得皇上的血是急氣攻肺,吐的是肺血,調養了三五天便漸漸的止住了。又養了半個月,一般也能遊玩行走了。皇上在病中,孝貞後又切切實實勸他保養身體,莫過寵了鼓貴妃。又說鼓貴妃是個受寵不起的人,常常要干預朝政,這不是我們女人應該管的事體。那滋貴妃自從生了皇子以後,那言語舉止之間,便是對於皇帝,也不覺露出驕縱的神色來。咸豐帝也有些覺得,只是心中實在溺愛她,便也不忍去說她。如個聽了孝貞後說話,知道皇后是一片好意。又知道鼓貴妃是十分陰險的女子,便也推著病不和鼓貴妃見面。這時皇上又想起一四春」來了,便把牡丹春、杏花春兩人傳來。一看她們,已經消瘦得多,遠不如從前那種嬌豔模樣了。皇帝問她們為什麼這樣誰懷?杏花春忍不住哭了。牡丹春便告訴說:鼓貴妃如何虐待她們,那班宮女大監都害怕貴妃的勢力,吃也不給我們好吃,穿也不給我們好穿,住在園裡真是苦不堪占。杏花春又奏說:「鼓貴妃住在園裡,專與漢女為難﹔瞞著皇上的耳目,拉到屋子裡去,被敵貴妃活活打死的,又拉去拋在太液地裡,活活淹死的,不知有多少。」皇卜聽了,不覺大怒。第二天,傳旨把錫貴妃召來。那鼓貴妃耳目很長,有那總管安德海替她打聽消息﹔知道皇上動怒了,鼓貴妃便披頭散髮,懷中抱著皇子,進宮去跪在皇帝面前,只是碰頭求饒,又做出那可憐的樣子來。
說也奇怪,皇上不曾看見鱉貴妃的時候,把這蘇貴妃恨人切骨﹔等見了這鱉貴妃,便想起從前的一番恩愛,又看見她眉眼兒實在迷人,又見她一哭一求,如帶雨梨花似的,越發叫人可憐。再看看她懷中抱著皇子,又看在他皇子的面上,不覺把心腸軟了下來。西貴妃趁此又撒癡撒嬌的說了許多牡丹春杏花春的壞話,咸豐帝反而勸慰她。這一夜雨露深思,堂堂一位萬歲爺,又吃楊貴妃迷住了。鼓貴妃把聖駕接到天地一家春去住著,自己料理皇上飲食,調養病體﹔暗暗裡吩咐安德海,外面不論有什麼事,不叫他通報。因此那杏花春牡丹春和皇上見了一面以後,從此又隔絕了。
直到五月時候,皇上身體漸漸的強健起來,常常到園中各處來散步納涼。記得各處妃嬪,便傳旨召來,在「清水灌纓室」裡開宴。那班妃嬪和皇上久別生疏了,也不敢多說話﹔獨有這秉貴妃,仗著自己是皇上寵愛的,在皇帝跟前,有說有笑。皇帝的事體,她一個人攬著服侍。又因為自己是生了皇子的,便不把同輩的妃嬪放在眼裡。外面軍機大臣有奏折拿進來,丞貴妃使瞞著皇上,說:「皇上正在吃酒開懷的時候,莫給他看奏折。」便和安德海私地裡冒了皇上的意旨,把那奏折批出去了。隔了幾天,皇上坐朝,鼓貴妃才把代批奏折的事體奏明﹔皇上心中雖不樂,但因寵她寵得厲害,也不好意思說什麼。後來鼓貴妃看看皇上不說什麼,每逢皇上和大臣們議論朝政,她也在一旁出主意。皇上也因自己懶得管事,漸漸把那些奏折都叫龍貴妃代他批發去,因此,鼓貴妃漸漸地預聞外事。有幾個手腳快的人,都偷偷地拿了銀錢,走安德海的路子,孝敬鱉貴妃去﹔鼓貴妃一方面得了外人的錢財,一方面在皇帝跟前包攬事體。
皇上也有些看出強貴妃的弊病來,只因自己身體實在虛弱得厲害,沒有精神看奏章似後每逢有大事,便請孝貞後傳見大臣,隔著簾子親自詢問。孝貞後有忙不過來的地方,便叫賣貴妃在一旁讀著妻章。皇上又把能親王、恭親王傳進園裡,幫著皇上辦理國事。皇上有時和能親王、恭親王閒談著,龍貴妃站在一旁,也不避忌。鼓貴妃見能親王面目姣好,年紀很輕,打聽得醇親王正死了福晉,便和皇上說了,把菌貴妃的妹妹蓉兒,指配給能親王。那能親王見皇上的命令,也不敢不遵從﹔從此以後,那蓉兒在外面,也暗暗的和鼓貴妃通聲氣。獨有恭親王和肅順兩人,不和蘇貴妃聯絡,常常在皇帝跟前勸諫,不可使貴妃干政。咸豐帝也明知道這寇貴妃居心叵測,無奈自己寵愛她厲害﹔彭貴妃干預朝政也慣了。那孝貞後是十分沉靜的,見了大臣,期期艾艾地說不出什麼話來﹔鼓貴妃在一旁代問話,口齒清楚,語言漂亮,且另有一種威脅,大臣們見了她都害怕。後來日子久了,孝貞後卻也省她不得。楊貴妃自恃有才能,便也越發的驕傲了。那年春天,宮裡照例鬧著龍舟。皇帝帶著妃嬪們,坐在御舟裡吃著酒,看著龍船。這時皇帝身體還不十分健旺,不願意和許多妃嬪們擠在一起﹔卻自己帶著孝貞後,坐著一隻小艇子,在湖中蕩漾著。四邊岸上的宮女們,見御舟在湖中,便齊聲嚷著「安樂渡」三字。原來官中的規矩。皇帝坐在船裡,那船身一離開岸,便令宮女站在兩岸,齊聲喚著安樂渡三字﹔直到皇上的船到那邊岸上,才停住喚聲。這雖是一樁迷信事體,但兩岸幾千個宮女嬌聲喚著,卻也很有風韻。這時皇子載淳年紀尚小,聽著喚聲,也跟著她們嚷著。楊貴妃拉了他和要好的妃嬪宮女們,另外坐一隻船遊玩著﹔打聽得皇上在「映水蘭香」開宴,她們便趕去伺候。那地方是靠著湖邊的,埠頭上泊著三隻龍舟,龍舟兩旁一字兒停著許多小船。鼓貴妃自小在南邊學得弄槳渡水,這時她們飯都吃罷,邀貴妃見了埠頭的小艇,不覺觸動了她的舊好,便縱身一跳,跳在小艇子上,拿了一支槳,正要蕩開去。忽然,給皇上看見了,說:「有趣!朕也搭著你的船渡過去。」鼓貴妃見皇上也高興,忙把那小艇靠近埠頭,候皇帝走下艇子來。誰知咸豐帝才下得艇子,兩腳不曾立定,那艇於使蕩開了。皇上是久病之後,身體虛飄飄的,兩腳又沒有力﹔那艇於一晃,身於向側面一撲,一個倒栽蔥,噗通一聲,皇帝翻身落水。只聽得岸上宮女、太監們大聲呼救,那孝貞後正在屋子裡,聽了忙趕來看時,虧得湖邊水淺,下面又鋪著石階﹔皇上落水的時候,急把兩手攀住埠頭石條,身子浸在水裡,從肩膀以上露出在水面上。七八個太監一齊跳下水去,把皇帝扶L岸來﹔滿身水淋淋的,把個皇后嚇得臉上也變了色。一面吩咐把皇上送到就近「靜香屋」去更換衣服,一面喝令太監把站貴妃送到永巷裡去關起來待罪。這咸豐帝身體原不曾復原,如今經了這一嚇,又受了凍,不覺舊病復發起來。孝貞後日夜看護著,這一場病,直到深秋才慢慢好起來。
那駐貴妃平日是一個如何飛揚拔扈的人,如今關在永巷裡,一住四五個月。宮裡的人何等勢利,大家見她失了勢,都來打落水狗。那肅順和美貴妃最是不對,便買通了服侍鼓貴妃的宮女,故意到皇后跟前去告密,說紹貴妃住在永巷裡,終o怨恨皇上,又拿滿洲咒語咒罵皇上。孝貞後聽了,忙親自到永巷裡去勸慰顫貴妃,說你暫時安心靜守,過幾天待皇上歡喜的時候,俺替你求求恩典,放你出來。不知怎麼,這這貴妃咒詛皇上的話,給皇帝知道了,便不覺大怒。恰巧肅順站在一旁,皇上便問肅順道:「朕意欲把蘭貴妃廢了,賜她自盡,你看怎麼樣?」慌得肅順忙跪下地去碰頭,說道:「奴才不敢頂聞宮禁裡的事體。」
這句話傳到孝貞皇后的耳朵裡,忙去見皇帝,竭力替錨貴妃辯護著,說:「這都是平日和她不對的人造的謠言,臣妾也常常去察看過,@貴妃十分恭順,深知道自己的錯處,常常自己悔恨著。臣妾敢管她在皇上面前求求恩典,放了她出來。她在冷宮裡,時時想念皇上,日夜哭泣,看了也十分可憐。」皇帝到這時候,又想起孟貴妃是生了皇子的,一時不能廢去她妃子的名號,便也把怒氣消掉了。後來孝貞後時常在皇帝跟前替懿貴妃求恩典,皇上看在皇后的面上,便赦了罪,把懿貴妃放了出來。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8 03:47:25
第七十三回 泣脂啼粉夢驚三更 畫棟雕樑園付一炬
卻說葉名琛在廣東鬧了亂子,惹得各國聯軍打破廣州城,又調動海軍,進逼京津。朝廷派了桂、花兩大臣與各國講和,賠了七八百萬兩銀子,總算把這件事體暫時和緩下來。在條款上原寫明賠款付清後,聯軍才把廣州城交還中國,如今聯軍在廣州城裡,一住兩年半,看看絕無交還的意思。便有一個佛山鎮團練兵的頭目,忍不住一肚子的氣憤,他想想廣東這件禍事,都是英國領事巴夏禮鬧出來的,害得中國賠款割地,喪師辱國。他便出了一張告示,說願出一千兩銀子的賞格,買那英國領事巴夏禮的腦袋。那巴夏禮聽了,不覺嚇了一跳。這時英國公使還在上海,巴夏禮便打了一個電報到上海去,告訴這件事體。英國公使聽了大怒,便動公文給桂良,要他奏革兩廣總督黃宗漢的職,還要逼著他立刻去解散團練兵。
桂良無可奈何,只得一面答應他,一面仍舊簽定條約,一時暫不掉換。外國人見桂良不換條約,說他沒有講和的誠意,那英國兵船便開到長江一帶去游弋,直到漢口地方。法國兵也到內地去亂闖,又到處設立天主教堂,地方官都嚇得不敢出來說話。
這時,有一位滿親王名僧格林沁的,見外國人這樣肆無忌憚,忍不住大怒起來,拉起一本拆子,奏參直隸總督譚廷襄,說他疏於海防。便親自派人在大沽口修築炮台,在海口打一道木樁,再拿鐵鏈鎖住港口。待到換約這一天,各國的兵船都開到天津來會齊。中國官廳送過照會去,叫他們兵船改道在北塘口下碇,不許他們在大沽口行動。那英國兵船如何肯依,便一定要開進大沽口來。他們見大沽口已有鐵鏈鎖住,便拿炮轟斷,一面開進十三隻小兵輪來,船頭上插著紅旗,和炮台挑戰,逼向炮台開炮,拿炮轟打中國步兵。看看打勝了,便一擁上岸,搶上炮台來。炮台上開炮還擊,打沉了幾只小兵船,那上岸來的外國兵,也被中國兵殺死了幾百名,又活捉得一個英國將軍。英國兵船只剩下一隻,逃出攔江河外面。那大兵船上見自己的兵吃了敗仗,便退出大沽口,到旅順、威海衛測量海勢,慢慢地向南退去。
廣東人民聽得英國人吃了敗仗,便急急修造船只,怕他再來報仇。由富商捐銀三百萬兩,暗地裡去送給英國人,求他不要打仗。英法兩國公使,照會通商大臣何桂清,情願遵守咸豐八年的條約。那桂清只求平安無事,無奈這時咸豐帝信任僧王的話,不答應外國人的要求,只答應他照道光年間的事體通融辦理。又吩咐他仍在上海議和,不得率行北來﹔如有外國兵船再敢駛入攔江河的,必痛加剿辦。一面由僧格林沁動用內幣一百餘萬,經營北塘口。後來忽然有人主張在北塘口引敵上岸,咸豐帝卻也說不錯,便又吩咐把北塘口的軍備盡行拆去。
那時翰林院編修郭嵩燾,上疏竭力說不可。北塘紳士御史陳鴻翌,也奏說不可撤去北塘兵備。咸豐帝不聽他們的話,不到幾天工夫,英國、法國的小兵船開進北塘,拔去港口的木樁。打頭陣是英國將軍額爾金,法國將軍噶羅,帶了一百多只兵船打進來。外國兵拖著炮車上岸,中國兵卻不敢動手,只送照會叫他到北京去交換議和條約。外國兵到了這時候騎虎難下,如何肯依,便催動各國聯軍一萬八千人,從北塘打進內港。這時適值潮退,外國兵船一齊擱在淺灘上,他們只怕中國兵在兩岸夾攻,便掛起白旗,假做求和的樣子。中國兵見了白旗,果然不敢攻打。待到潮漲水大,那兵船上便出其不意,直撲上岸來。炮火連天,把中國兵打得四散奔逃。一萬八千聯軍,直打到新河地方。僧王帶領三千勁旅上去抵敵,無奈外國兵營裡炮火厲害,槍彈如雨,一陣子打,可憐三千個騎兵打得只剩七個人。
新河陷落以後,看看大沽危急。皇上便命大學士瑞麟帶領京中的八旗兵,到通州去防守。那聯軍果然進逼大沽,拿開花彈攻打北岸炮台。開花彈落在火藥庫裡,一聲轟天價響,烈燄飛騰,把巍巍一座炮台打倒,提督樂善死在炮火裡。這裡僧王正駐兵在南岸,見了這個樣子,忙退兵到通州的張家灣地方。看看天津也保守不住了,告急的文書,雪片似到得京裡。
咸豐帝看了,心中一急,舊病復發。一面命桂良到天津去議和。那桂良送照會到英國公使衙門裡去,那公使回了一個公文,說要增加賠款,開天津為商埠﹔還要每國酌量帶領兵隊,進京去換約。皇帝在病中,性子十分暴躁,聽說外國人要帶兵進京來,又聽說英國派的議和大臣便是巴夏禮,心中越發生氣,便下旨一律拒絕。
英法各國兵隊,見中國皇帝無意講和,便又進兵攻打河西,進逼通州。那北京地方的人心,便頓時慌亂起來。咸豐帝聽孝貞後的話,連夜從河南把勝保召進京來,命他帶領一萬禁兵,到通州去抵擋外國兵。一面由怡親王載垣,邀集英法各國公使,開一個宴會。吃酒中間,載垣提起議和的事體。那巴夏禮大聲答道:「如欲講和,非面見中國皇帝,並須每國帶兵二千名進京去,才可開議。」這樣凶橫的條件,叫載垣如何答應得下來?只得回答說:「這事須請旨才能答復。」巴夏禮見怡親王做不得主,便也閉著嘴不說話了。任你載垣如何去和他敷衍說笑,他總是閉著眼假睡在榻上,給你個不理不睬。載垣無奈,只得不歡而散。
第二天,接連的報馬報進軍情來,說通州勝保的軍隊大敗,僧、瑞的兵也敗退下來,英將額爾金帶領大隊外國兵,快要打進京來。整個京城頓時鬧得沸反盈天。那大學士端華和尚書肅順看看時勢危急,便在半夜時候到圓明園去請見皇上。咸豐帝這時病勢很重,孝貞後早晚在一旁伺候著,懿貴妃在房中料理湯藥。忽傳說端華和肅順請見,皇帝知道大事不好,把他嚇得臉色慘白,渾身索索地打顫。孝貞後一面傳御醫進來請脈下藥,一面把這兩位大臣傳到御榻前來問話。肅順把外面的軍情一一奏聞。又奏稱如今外國兵來勢猖狂,皇上萬乘之軀,自宜從早出狩,住在萬安的地方。咸豐皇帝說:「現在昏夜,朕身體又十分疲乏,到什麼地方去好呢?」當時大家商量了一會,還是孝貞後有決斷,說:「俺們不如到熱河去走一趟罷。」皇上聽了,也點頭稱是。
當時那御醫還不曾走,便奏說:「快把鹿血拿來請皇上服下,便立刻可以增長精神,加添氣力。」早有太監去殺翻兩頭花鹿,取得血來,還是熱騰騰的,咸豐帝吃下一碗去,果然立刻身體旺壯起來,精神也有了。便傳諭恭親王留守京師﹔著肅順統率御林軍,隨往行宮,端華照料園裡的事體。這個消息一傳出去,好好一座圓明園,頓時鬧得人仰馬翻,鶯啼燕咤。咸豐帝也顧不得這許多了,自己坐了一輛園中的黃蓋車。肅順在半夜裡去打開車行的門來,僱得四輛敞車,車上面略略遮蓋些蘆席。一輛請孝貞後抱著皇子載淳坐了,其餘三輛,便有許多妃嬪宮女們搶著坐。可憐一輛車子,擠著五六個妃嬪,擠得她們腰酸骨痛。內中一位懿貴妃,她平日席豐履厚,何等嬌養?如今從半夜裡逃出園來,吃盡苦楚,早見她嬌喘細細,珠淚紛紛。此外還有許多妃嬪宮女,坐不著車子的,只得互幫率引,跟著皇上的車子,哭哭啼啼的走去。內中有幾個平日和太監要好的,便有太監們來背著她走了一程,沿途僱得騾馬,扶她爬在騾馬背上走去。
懿妃在車子裡簸蕩了半夜,早把她的頭髮也撞散了,額角也撞腫了﹔她傷心到極點,便在車裡嗚嗚咽咽地痛哭起來。看看到了天明,一瞥眼見那肅順趕著一群騾馬,從她車旁走過,懿貴妃這時也顧不得了,便一手掀開了車簾,提高了嬌滴滴的喉嚨,喚著:「六爺!六爺!俺的車子破了,求你六爺做做好事,替俺換一輛好的車子罷!」說著不覺柳眉緊鎖,雙淚齊拋。那肅順正要趲程趕上皇上的車子去,聽了懿貴妃的話,便答道:「在這半道兒上,哪裡來的好車子?俺們等趕到前站再說罷。」說完便馬上加鞭,急急跑向前面去了﹔停一會兒到了一個鎮上,一行車馬,一齊停下來打尖。懿貴妃四處留心看時,不見有肅順﹔便向身旁的太監打聽時,知道他正在皇上跟前奏事。那太監替她跑去,候肅順奏完了事下來,便上去對他說:懿貴妃要換一輛車子。那肅順聽了,把頭搖了一搖,說道:「現在是什麼時候?我還有空工夫辦關防差使嗎?」
第二天,懿妃又在路上遇到肅順﹔懿貴妃實在支撐不住了,便哭著喚著六爺,要求肅順替她換一輛車子。肅順聽了,陡的放下臉來,冷冷的說道:「如今在逃難的時候,哪比得上太平日子?在這荒山野地裡,到什麼地方去僱新車子呢?不是我說一句不中聽的話,俺勸貴妃還是安分些罷﹔在這個時候,有得一輛破車子坐,已是萬幸了。貴妃不看見路旁還有許多貴人宮女,哭哭啼啼走著的嗎?貴妃可曾看見那中宮坐的也是一輛破車子,和貴妃坐的一模一樣的嗎?中宮不叫換新車子,貴妃卻要換新車子﹔貴妃是何等樣人,怎麼可以越過中宮去呢?」肅順說完幾句話,又把鞭子打著馬,飛也似的跑上前去了。懿貴妃這時無可奈何,只得咬牙切齒地罵道:「好大膽的奸賊,過幾天看俺的手段罷!」
不多幾天,帝後和妃嬪皇子一班人,到了熱河,在行宮裡住下。一面下諭給恭親王,著他去聯軍主帥早日議和。一面仍著僧、瑞兩軍,調兵把守海淀。那僧王把個巴夏禮恨人切骨,他想了一條計策,把巴夏禮誘進營來,伏兵齊起,把巴夏禮擒住,送進京去監禁起來。英國公使見捉了巴夏禮,十分惱怒,向恭親王索還巴夏禮甚急﹔勝保也傳檄江南,叫各軍勤王。一時裡僧王部下的鮑超,袁將軍部下的張得勝,安徽團練苗沛霖,帶了軍隊,陸續都到了京裡﹔外國兵見中國調來了許多兵士,便也不敢十分胡鬧,只是照會恭親王,限他三天,把巴夏禮交出來。恭親王不肯,要他把兵隊退到天津去,才肯開議和局﹔英國公使也不答應。恭親王無法可想,便邀同周祖培陳孚恩聯名上奏行在,說外人十分強悍。
咸豐帝身體本來是淘空了的,再加上那天半夜出奔,一路上受了些風寒,到了熱河,病勢越發厲害。孝貞皇后為保全皇帝性命起見,所有一切外間事體,都一起捺住﹔大事叫恭親王在京中便宜行事,小事便沒奈何自己每天看著奏章,時時和端華、肅順兩人商量取決。又因懿妃辦事敏捷,料事很明,口才也好,筆下也快,便也叫她幫著辦理朝政,每逢到疑難不決的時候,懿貴妃便一言立斷。因此咸豐帝反得逍遙事外,靜心調養﹔御醫也跟來,每日替皇上診脈下藥。圓明園中養著的幾百頭鹿,這時也送到行宮來,每天吃著鹿血﹔看看那皇帝的身體,一天一天的健朗起來。
總管太監安德海,每天服侍著皇上,又領著皇上在行宮內苑裡遊玩。這熱河行宮,雖在北地荒涼的地方,但是經過從前乾隆、嘉慶幾朝極意經營,便一樣的花明柳媚,鶯歌燕唱。咸豐帝看了這情景,不覺起了無限感慨。他想從前在圓明園中,何等風流,何等快樂﹔如今空落落的一座園子,雖說一般的花嬌柳媚,但是那些六宮粉黛,都不在眼前,春色撩人,不覺動了無限相思。是皇后的主意,一切朝廷大事,都不叫皇帝知道﹔總叫安德海帶領太監們伺候著皇上,自己也避開,不常和皇上見面。怕的是皇帝多動情慾,傷害身體﹔又禁止懿貴妃和別的妃嬪親近皇帝。皇上見了她們,想起從前園中的情形,多麼傷心,因此也不願去召幸她們。但是看看皇上的身體,一天比一矢強健,終日在行宮園中養病,閒得無事可做,只是長吁短歎。安德海知道皇上的心事,便悄悄地在行宮外面,找了幾個粉頭來,陪伴著皇帝。這一天,皇帝卻歡喜起來。從來做皇帝的睡女人,總是堂堂皇皇的﹔惟到如今卻是偷偷摸摸的玩著。女人越是偷偷摸摸,越覺得有味。
咸豐帝因在行宮裡玩得不舒暢,索興由安德海領著悄悄地到宮外嫖院子去。這熱河地方,本來不是個小去處﹔來往關外的客商很多,平日也有幾家娼寮。如今皇上出幸,那文武百官,都隨從在行宮裡,使熱河的市場,頓時熱鬧起來。那百官們都是不曾帶得家室的,大家都找窯姐兒玩耍去﹔因此竟有幾家上等的窯姐兒,從天津、北京趕來做買賣。皇上便也悄悄的在這幾家上等窯子裡玩耍。
咸豐帝是久病之後,身體不曾復原,如今在窯子裡日夜縱樂,早把個身體更淘虛了。到了秋初時候,竟狂吐起血來﹔把個孝貞後和滿朝文武,急得走投無路。傳了三四個御醫進去,日夜診脈處方。雖說把吐血止住了,但是那身體看著一天瘦弱一天。咸豐帝知道自己是不中用了,便把孝貞後和懿貴妃傳進來,日夜陪伴著,又常常問起孝貞後那聯軍的事體。孝貞後起初勸他不必勞心,且管養病﹔無奈咸豐帝一定要看奏章,孝貞後拗他不過,便把外間送進來的奏折,每日由懿貴妃在牀前朗聲誦讀給皇帝聽。才知道恭親王和各國公使商量,改在通州會議,外國人也不答應。皇上嚴諭恭親王,須不失朝廷體面,那恭親王便不敢輕言講和。
兩面相持不下,英法聯軍便惱怒起來,要立刻攻入海淀﹔所有皇宮左右的禁衛軍隊,見外國兵來了,便一齊潰散。恭親王站腳不住,便逃到廣安門外長辛店去躲避,由瑞麟出面,和步軍統領文祥商量,把巴夏禮釋放出來。誰知這巴夏禮因為被中國皇家監禁,心中又慚愧又憤怒,他出來的時候,忿無可泄,便悄悄地走到圓明園裡去放一把火。這時御林軍已逃得一個不留﹔園裡的太監們,見皇上走了,他們也散了桃園,個個回家去了,所剩幾個老弱婦女在園裡,有誰能救得這火?這時西風又大,園裡的亭樓造得密密層層,一霎時滿園都燃燒著了,只見天上起了一片紅云。可憐這畫棟雕樑,金迷紙醉的一座圓明園,足足燒了三日三夜,燒成了一片瓦礫場。
這時,做書的急要交代的是住在園中的四春:那牡丹春原生得最是聰明,她見宮中漢女,有被蘭貴妃捉去活活打死的,有私自逃出園去後,被侍衛們捉回來活活弔死的﹔她知道都是漢女的打扮與旗女不同,在宮中容易辨識,一旦有事,也不容易逃走。她便刻意模仿旗女的打扮,平日跟一班宮女十分要好,跟著宮女學得梳頭擦粉,以及旗女種種的禮節。她到高興的時候,一般的梳著大頭,穿著旗袍,腳下登著粉底鞋,臉上擦著濃濃的胭脂,嘴裡說著一口十分流利的京片子,望去活似一個極漂亮的旗下宮妃。只因她待太監宮女們好,那天皇上倉皇出走的時候,早有太監報信給她。牡丹春原是旗下女人打扮,得了這個消息,便也慌慌張張夾在宮女隊裡,逃出園去。她身邊原積蓄下幾個錢,便動身到天津,搭輪船到蘇州,回到自己家裡。她母親還在,後來由她母親做主,嫁給一個讀書人,一雙兩好的過著日子。要知其餘三春如何下落,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8 03:47:52
第七十四回 防懿妃文宗草遺詔 立怡王肅順奪國璽
卻說圓明園偌大一個花木勝地,被巴夏禮付之一炬之後,頓時煙消霧滅。那四春之中,要算牡丹春的結果最好。那海棠春進得園來,因想念金宮蟾想得厲害,不到一年功夫,在咸豐帝最寵愛的頭裡,她便鬱鬱而死。只有杏花春得到皇上寵愛的日子最多,她手頭積蓄的錢也最富。她在宮中和誰都沒有交情,無論什麼人托她在皇帝跟前說一句話,她總非錢不行。因此宮裡的人,沒有一個不恨她的。但是杏花春手頭的錢一天多似一天,她有二十萬兩銀子,托她主母放在外面生息。此外零零星星三萬五萬的,都由總管太監替她拿出去存放在錢莊裡。她自己的屋子裡,還存著二三千兩黃金,此外金珠首飾不計其數。只因她平日待人不好,到了出事體的這一天,那班宮女太監們各自逃命,也沒人去通報她。待到天明,杏花春從枕上醒來,皇上已去了,園裡已是天翻地覆似的鬧成一片。杏花春正要起來打聽時,早有一班年老的太監宮女們,惡狠狠地打進房來,便在牀上大家齊動手,把杏花春活活勒死,把她所有的金銀珠寶搶掠一空。可憐一個脂粉嬌娃,她屍首挺在牀上,直到渾身腐爛,也沒人來收拾。
再說那陀羅春。自從她進得園來,每日在一座小庵里長齋禮佛。宮中人人見她可憐,到皇上臨走的一天,便有管宮太監悄悄的去告訴她。陀羅春自進園來,早把死生置之度外,聽了太監的報告,她也不驚惶,依舊念她的經卷。直到園中的宮女太監們俱已走盡,便有一個小太監來勸她出園去。又說:「如今園裡沒有人查問,儘可以放膽出園回家去。」陀羅春聽說可以回家,不覺心中一動,便也略略收拾些細軟物件,跟著小太監走出庵來。看看滿園荒涼,到處塵封,她心中起了無限感慨。回心一想,如今家裡母親為她死在宮裡了,便是要回去,也沒有家了。生成一個薄命人,便是出得園去,也沒有好日子過的。她便起了一個決心,這時正走到「萬方安和」的卐字橋上,看看那小太監在前面走著,她便出其不意地一縱身,向池心裡一跳,只聽得噗通一聲,那池面很大,陀羅春一個嬌小身軀,早不知蕩到什麼地方去了。這時候園中靜悄悄的,四面不見一人,也無處可以求救,倒累得這小太監,對著池子大哭一場。這陀羅春溺水以後的第七天上,那圓明園便遭了火災。寂寂一座園林,一任那狂風烈燄把它捲得寸草全無。
圓明園被毀的消息傳到行宮裡,把個咸豐帝氣得病勢越發加重。厲害的時候還暈絕過去幾回。那英法聯軍又聲稱要攻打紫禁城。孝貞後得了這個消息,忙傳諭給恭親王,叫他從速議和。這時有一個俄國海軍少將,名叫普查欽的,他見有機會可乘,便去鼓動俄國公使名伊格葉替耶夫的,出來排解,勸英、法兩國和中國議和,照道光年間的和約,增加九條,法國也增加十條和約,把天津開做商埠。賠償英國兵費銀一乾二百萬兩,賠償法國兵費銀六百萬兩。這和約奏到行宮裡,咸豐帝把端華、肅順兩人召進宮去商議。那端華、肅順兩人,和恭親王是素來不對的,當下看了這和約,便說道:大爺辦事如此不中用,照此下去,將來俺們還有好日子過嗎?
咸豐帝這時也拿不定主意,因為孝貞後和懿貴妃是素日與聞朝政的,便也把這一後一妃喚來,和她們商議。這孝貞後是忠厚人,見如此大事,卻一時不敢下斷語。獨有那懿貴妃,她卻大著膽侃侃而談。說:「如今兵臨城下,外國人不滿所欲,決不甘休的,這件事錯在當初那班耆英、牛鑒、桂良、花沙納混蛋手裡!當初事尚可為,便一味的媚外誤國,示弱乞和,以致鑄成今天的大錯。如今天子蒙塵
在外,京師危在旦夕,南有發匪之禍,北有捻匪之亂,內江未清,怎當得再有此外患?不如請佛爺乾機獨斷,就此准了他們的和約,一來外兵可以早日退去,二來佛爺也可以早日回鑾,在宮中養病,總比在這行宮裡諸事不便的強得多。」
一席話打中了咸豐帝的心窩。咸豐帝抱病在外,原天天想回宮去,當下便依了懿貴妃的主意,批准了和約。一面諭令恭親王收拾宮殿,繕修城郭。直到秋末冬初,才把宮禁收拾停妥,聯軍也退出京了,仍由恭親王領銜,籲請皇上皇后返蹕。誰知這時候咸豐帝大發起哮喘病來,住在行宮裡,一步也動不得,只得暫把回鑾的事體擱起。懿貴妃帶了皇子載淳,早晚在皇上榻前侍奉湯藥。咸豐帝經此亂離之後,見了懿貴妃,想起從前的一番恩愛,便把從前的宿恨一齊忘去,漸漸的依舊寵愛她起來。
懿貴妃見自己又得了勢,豈肯錯過這個機會?她便拿出體己銀子來,在宮裡聯絡安、崔兩個總管,又托崔總管暗地裡去聯絡她的姪兒榮祿。卻說懿貴妃的母家,原有一個弟弟名叫桂祥。懿貴妃住在「天地一家春」最得皇上寵愛的時候,真是言聽計從,懿貴妃滿意要把她弟弟提拔起來,做一個京官,在外面也可以和她通通聲氣。誰知這桂祥卻是一個傻子,雖做了京官,卻還是呆頭呆腦的,一點事體也不懂。懿貴妃看看自己的兄弟不中用,便改變方針,一意提拔她的姪兒榮祿。
榮祿是一個聰明刁滑的人,他得了功名,便在滿朝中拉攏。別人看他是寵妃的家裡人,自然另眼相看。不多幾年功夫,竟被他爬上滿尚書的地位,在朝中也頗有權勢。他見恭親王是皇上親信的人,便也和恭親王好。這恭親王也不知不覺落在他彀中,兩人十分莫逆起來。如今見他姑母打發崔總管來聯絡他,姑姪一家人,沒有不幫忙的。彼此心照不宣,由榮祿去聯絡恭王,從此恭王也做了懿貴妃一黨的人。懿貴妃看看裡外都已打點停妥,在皇上跟前,便慢慢的掌起權來。那孝貞後原是不會說話的人,凡有外來奏章,都由懿貴妃讀給皇上聽。皇上這時精神十分衰弱,凡事都叫送孝貞後決斷去,這孝貞後又看懿貴妃生得比自己聰明有才情,便諸事和她商量。後來懿貴妃索興獨斷獨行,自己在奏折上批定了,再給孝貞後看,孝貞後心中不以為然,但她也無意爭權,便一任她做去。
自有一班朝中大臣,打聽得懿貴妃與聞朝事,便大家拿著整萬的銀子,走安、崔兩總管的路子,去孝敬懿貴妃。懿貴妃得人錢財,與人消災,便也替他們在皇上跟前說說好話。偶然說幾次,皇上卻也不覺得,後來見懿貴妃盡替外面大臣們說好話,咸豐帝便覺得這妃子有些靠不住,心中便有些厭惡她起來。這時咸豐帝病勢一天重似一天,懿貴妃知道皇上是不中用了的,便想到將來自己的地位,緊拉著皇子,天天在皇帝榻前絮聒。說:「佛爺只有這一個皇子,將來百年之後,總是這載淳繼承大統了,如今外面大臣,頗有主張立長君之說,佛爺何不趁現在立定了太子,免得日後俺們娘兒吃虧。」咸豐帝聽了,心知這是懿貴妃有意造謠,但是如今只有這一個皇子,將來這個皇位,總是逃不了是他兒子的了,便也樂得答應她。又安慰她:不必多心,將來總傳位給你兒子,總給你升做太後。懿貴妃聽了皇上這幾句話,心才放下。皇帝害的是癆損病,那身體一天瘦似一天,精神一天委頓似一天,他心地卻十分明白。他在病中,暗暗的留心懿貴妃的舉動,覺得貴妃仗著自己將來可以做太後,便漸漸有些跋扈起來,有時甚至和孝貞後對口,不肯相讓,有時外面有奏章送進來,貴妃便不和孝貞後商量,竟自獨斷獨行批交出去。咸豐帝心知這貴妃將來是不得了的人,心中十分憤怒。覷著懿貴妃不在跟前的時候,皇帝便把肅順召到牀前來。這時孝貞後也陪在牀前。咸豐帝氣憤的對肅順說道:「懿貴妃十分跋扈,留此人在世,將來必是皇家的大害,朕打算趁朕未死之前,賜她一死,除了宮中的大禍。」那肅順聽皇帝說出這個話,嚇得他只是爬在地下碰頭,不說一句話。停了一會,皇上又說道:「不然,朕留下遺旨,朕死以後,便將懿貴妃殉葬。」
孝貞後到底是忠厚人,聽了皇上的話,覺得懿貴妃甚是可憐,便替貴妃再三求恩說:「懿貴妃生有皇子,母以子貴,萬歲便格外開恩,饒她一二。萬歲若賜她一死,將來皇子繼位,追念生母,叫他何以為人?」孝貞後說得聲淚俱下。咸豐帝也感動了,便說道:「朕如今看在皇后面上,饒她一死,但是這懿貴妃是陰險刁刻的人,朕死以後,無人可制得住她,朕如今須寫下遺詔,使她不敢放肆。」說著,便竭力支撐著從牀上坐起來,命肅順端過筆硯來,就牀上寫下遺詔。道:
咨孝貞太後:懿貴妃援母以子貴之義,不得不尊為太後﹔然其人絕非可倚信者,即不有事,汝亦當專決。彼果安分無過,當始終曲予恩禮﹔若其失行彰著,汝可召集廷臣,將朕此旨宣示,立即誅死,以杜後患。欽此。
寫畢,叫皇后在詔書上寫下名字。又叫肅順也寫下名字,便交給孝貞後收下。那孝貞後正要收藏,忽然又交還皇上,奏稱:「這詔書也得傳示外臣,請恭親王來此,寫上名字。將來萬一有事,也得內外相應。」皇上聽了皇后的話,也說不錯,便一面下諭傳恭親王奕?,火速趕赴行在,一面暫把這遺詔收藏在枕邊。
這時,懿貴妃在皇帝左右,早已布下耳目,她見皇上情形,對她一天冷淡似一天,心知有些不妙,便在背地裡囑咐安、崔兩個總管,留心察看動靜。這一天,皇上和皇后肅順兩人密議的事體,崔總管在窗外也略聽得一二,只是不敢久站在窗下,怕被人看見,因此皇上說的話,他也不曾聽得完全。心知是不利懿貴妃的,便忙去通報與懿貴妃知道。懿貴妃聽了,心中十分害怕,一時也估料不出什麼事體來,滿心焦躁,害得她幾夜不曾闔眼。恰巧有一個機會到了,皇上病了多日,身體睡在牀上,骨瘦如柴,覺得十分酸痛,頗想人在身上捶捶。那時有一個姓陸的御醫,他是懂得推拿的,便按著穴道替皇上推著。皇上依舊是個不舒服。後來總管喚來一個太監,名叫李蓮英的進來,替皇上按摩著。這李蓮英原懂得這按摩法子的,當下替皇上按摩著,經過他按摩的地方,筋骨都十分舒適,按摩到胸口,皇上便沉沉睡去。從此皇上十分喜歡這個李蓮英,每日非把他傳進宮去按摩一次不可。
李蓮英也十分乖覺,他趁皇上閉上眼睡去的時候,便抬起頭來留心看這屋子裡的情形。他一眼見皇帝枕頭邊露出一隻紙角兒來,只見得「其人絕非可倚信者」一句,他知道這一張紙,總與一個人有利害關係的。他一轉念,便想到懿貴妃,莫非這上面說的是懿貴妃麼?也便大著膽兒,伸過手去,把紙角兒拉出來一看,把遺詔上面的話統統看在肚子裡。這時李蓮英身後站著一個人,便是崔總管。他們原是同通一氣的,李蓮英便不在意,正想把這遺詔偷下來。忽然,孝貞後走進房來了,崔總管拿靴尖兒輕輕的踢著他,李蓮英忙縮住手,拿一方手巾遮住那遺詔,退出來急急去告訴懿貴妃。
原來這李蓮英是懿貴妃極親信的人,進宮的年數雖不多,卻深得懿貴妃的寵用。他本是河間地方人,在一家硝皮舖子裡當學徒,人家都喚他皮硝李。家裡十分窮苦,常常不得溫飽。那河間地方有許多人是在宮裡做太監的,崔總管恰巧住在他鄰近,有時見崔總管告假回家,拿著許多金銀回來,又說宮裡如何好玩,如何有勢力。這時李蓮英年紀只有十六歲,卻十分勇敢,聽說宮中如此好玩,便瞞住了父母,把自己下身東西割去了,痛得暈絕過去。他父母請醫生,用藥擦抹,止住了血。他在牀上睡了三四個月便平復了。他趕進京去找到崔總管,求他帶他進宮去當一名小太監。崔總管留他住在自己下處,守候機會。
過了幾天,恰巧懿貴妃要僱一個年輕的太監當梳頭房裡的差使,崔總管便把李蓮英領進宮去。懿貴妃見他面目清秀,語言伶俐,便也歡喜了。又叫他試試梳頭,這李蓮英原是專門在女人身上用功夫慣的,他服侍起女人來,溫存體貼,娬媚玲瓏。如今第一次替懿貴妃梳頭,便格外小心。懿貴妃十分愛惜自己的頭髮,又是怕頭皮痛的,因此李蓮英便放出輕靈的手段來,替懿貴妃梳成一個頭,非但頭皮一點不痛,頭髮一絲不脫,且那頭樣子梳得玲瓏剔透。最叫懿貴妃歡喜的,他能每天換一個頭樣子,而且他換的樣子,越換越好看。每一個樣子總有一個吉利的名字,什麼「富貴不斷」頭,「天下太平」頭,「一團和氣」頭,「龍鳳雙喜」頭。懿貴妃的脾氣,最是愛吉利的,如今聽見這許多吉利名字,不由得她不喜歡。李蓮英還生成一張利嘴,到沒事的時候,搬些鄉下故事,村莊野話出來說說,又對上了懿貴妃的勁。懿貴妃最愛聽故事,到氣悶的時候,便傳李蓮英進房去講故事。李蓮英肚子裡的故事真多,天天說著,也沒有說完的時候。他人又生得聰明,無論什麼笑話故事,都能隨嘴編排得出來。說到發笑的時候,引得懿貴妃笑得前仰後合,伸手打他,罵他小鬼頭!李蓮英又天生成一副媚骨,任你如何打他罵他,他總是花眉笑眼的,懿貴妃到憤怒愁苦的時候,全靠著他解悶兒。
李蓮英還有一件絕技惹人喜歡的是他自幼學得一副好嗓子,無論南北小調,京陝戲曲,他都能唱,而且唱來,抑揚宛轉,十分動聽。這一件又對上了懿貴妃的胃口。懿貴妃原是愛唱的,自從有了這李蓮英,有時跟著學幾句詞兒,有時靜靜的聽他唱幾折京調,聽到高興的時候,便也夾在裡邊對唱著。滿間屋子,只聽得他兩人咿咿呀呀的唱聲。李蓮英又最能體貼女人的心理,凡是女人的苦處,女人的性格,他都體會得出來。和那班宮女們談起天來,句句說在女孩兒們的心窩裡。因此上上下下的宮女們,都和他好。李蓮英又懂得按摩的法子,懿貴妃每到骨節酸痛的時候,便傳李蓮英來替她按摩。說也奇怪,他按摩的時候,叫人渾身舒服,口眼都閉。因此種種,懿貴妃十分寵愛他,每晚留他睡在榻旁,到清醒的時候,和他談些家常事體。李蓮英也能迎會意思,屈意對答。
懿貴妃如此寵愛李蓮英,倒把崔總管疏淡下來。李蓮英心中感激貴妃的恩德,便處處幫著貴妃。如今在皇上枕邊,見了這張遺詔,便急急地來告訴貴妃知道。貴妃聽了,一時無法可想,打聽得皇上病勢十分沉重,她便天天帶了皇子去坐在皇上榻前,借此可以監督著皇后的舉動。這時恭親王奕?也到行在來過,也在遺詔上寫了名字。實在恭親王暗地裡已入了懿貴妃的黨,便暗暗地把這消息去告訴榮祿。
這時,大學士肅順,鄭親王端華,御前大臣額駙景壽,軍機大臣兵部尚書穆蔭,吏部左侍郎匡源,署禮部左侍郎杜翰,太僕寺少卿焦佑瀛等一班大臣,天天秘密商議,只怕將來懿貴妃仗著幼子的勢力,竊弄大權。便打算俟咸豐帝死後,公勸怡親王載垣為嗣皇帝。載垣知道懿貴妃生有皇子,自己強奪皇位,只怕群臣不服,便說皇子年幼,借托當今皇上有遺詔,命他為監國攝政王。無奈肅順等一班人不答應,這件事體還不曾議定,那咸豐帝便死在煙波致爽殿上了。
皇上一死,肅順一班人一不做,二不休,索興自稱為贊襄政務大臣。說大行皇帝遺詔,立怡親王載垣為嗣皇帝,改年號稱祺祥元年。又傳諭留京王公大臣恭王榮祿等不必奔喪,不日當奉梓宮返京。這時懿貴妃早料到肅順的計謀,皇上一死,她便把那顆傳國璽收藏起來。肅順進宮去向孝貞後索取國璽,孝貞後這時見肅順來勢洶洶,深怕出了什麼變故,便也幫著懿貴妃哄著肅順道:「那傳國璽早被六王爺帶進京去了。」那肅順聽說玉璽不在行宮裡,便急於要進京去。這裡懿貴妃看看事體緊急,便抱著皇子載淳,跪在孝貞皇后面前,求她幫助。那孝貞後看懿貴妃說的可憐,又想她生有皇子,這大統總應該皇子繼承下去,便把懿貴妃扶起來,答應幫助她。懿貴妃便寫了一道詔書,蓋上國璽,暗地裡打發膳房總管喜劉,星夜趲程進京去,送給醇王、恭王、榮祿三人,叫他們按計行事。這裡肅順要把后妃兩宮留在熱河,自己先奉梓宮進京去,無奈孝貞後不答應。肅順沒法,只得請孝貞後奉著梓宮一塊兒進京去。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8 03:48:14
第七十五回 除異己慈禧有急智 燭奸謀安後運獨斷
卻說肅順原打算先奉梓宮進京,向恭王要了國璽,立怡親王載垣做皇帝。誰知孝貞皇后看出了肅順的計策,便不許他先進京去,又說要和懿貴妃一塊兒奉梓宮進京。肅順無可奈何,只得遵了孝貞後的懿旨,一同進京。他和端華在暗地派了怡親王的侍衛兵,名說是保護后妃兩宮的,實在是打算在半路動起手來,把懿貴妃母子兩人殺死,只奉孝貞後進京去。誰知懿貴妃也早早料到有這一著,那喜劉送詔書進京的時候,便又諭令榮祿帶了四千禁兵,到熱河來保護幼帝。
這裡梓宮正出得城,那面榮祿的人馬也動了,兩面碰個正著。肅順見有一支禁兵保護著懿貴妃母子二人,榮祿跟隨著懿貴妃又是寸步不離,一路上行來,苦沒有下手的機會,把個肅順急得只是在馬上歎氣。但是還想著自己帶領侍衛兵先一日進京,還可以假托先帝的遺詔,把懿貴妃廢了名號,又把幼帝載淳拒絕在城外,自己在城裡,奉載垣做皇帝,那時生米煮成熟飯,也不怕懿貴妃不奉詔。只因此時行宮裡出來一行人馬,是在梓宮前面,肅順帶領侍衛兵馬,算是保護梓宮,緊跟在後面,孝貞後和懿貴妃的車仗,又在肅順一班人後面。榮祿帶領禁軍,保護兩宮,又在後面。大隊人馬,在路上走得很慢。
走了許多日子,看看快到京城了。懿貴妃也料定肅順有這麼一著,便趁打尖的時候,在行宮裡和孝貞後商量停妥,卻叫兩個宮女假扮著后妃兩人,坐在后妃的車子裡,自己卻僱了幾輛輕快的車子坐著,叫榮祿撥一小支人馬暗暗的保護著,從小路抄在梓宮前面,飛也似的趕進宮去。孝貞後和懿貴妃到得京裡,肅順等還在路上。懿貴妃便把恭王、醇王、大學士周祖培、桂良,戶部尚書沈兆麟,戶部左侍郎文祥,右侍郎寶鋆,鴻臚寺少卿曹毓英等一班心腹大臣,召進宮去連夜密議。又把傳國璽給大臣們看過,議定奉幼主載淳為皇帝,改年號稱同治元年。諸事停妥,第二天恭親王派大隊人馬去駐紮在大清門一帶以備迎接梓宮,一面又在太和殿上預備採燈,作為奉安梓宮百官行禮的地方。
直到第三天上,那怡親王載垣和端華,先進城來。孝貞後便吩咐把詔書向兩人宣讀。端華大聲說道:「我輩未曾入城,詔書從何而來?」恭王說:「現有傳國玉璽在此。」怡親王也說道:「小王承先帝遺旨,監國攝政,如今皇子年幼,非我允許,無論太後貴妃,都無權召見臣王。」正說著,榮祿從裡面出來,說:「太後懿旨,將兩人拿下。」便有兵士上前來擒住,又有侍衛上前來脫去兩人的衣帽,擁出隆宗門,打入宗人府監禁起來。這時肅順正護送梓宮,走到密雲地方打尖,醇王便秘密宣詔神機營大祥子、大文子,星夜趕到密雲去捉拿。這時肅順正在臥室裡,擁抱著兩位如夫人睡在牀上。聽說醇王派人來捉拿他,他便咆哮如雷,在臥室中大罵。兵士打破房門,一擁上去,把肅順捉住,帶上腳鐐手銬,暫送宗人府去監禁。這裡兩宮皇太后和同治皇帝,都是全身孝服,素車白馬出皇城大門,把梓宮迎接進城,奉安在太和殿上,都行過禮,然後同治帝升殿,受百官朝賀畢。便下諭旨定肅順、端華、載垣一班人的罪。諭旨上說道:
載垣,端華,肅順,朋比為奸,專權跋扈,種種情形,均經明降諭旨,宣示中外。至載垣端華肅順,於七月十七日,皇考升遐,即以贊襄王大臣自居。實則我皇考彌留之際,但面諭載垣等,立朕為皇太子,並無令其贊襄政事之諭﹔載垣乃造作贊襄名目,諸事並不請旨,擅自主持。兩宮皇太后面諭之事,亦敢違阻不行。御史董元醇條奏皇太后垂簾事宜,載垣等非獨擅改諭旨﹔並於召對時,有伊等係襄贊朕躬,不能聽命於皇太后,伊等請皇太后看折,亦屬多餘之語。當面咆哮,目無君上,情形不一而足﹔且屢言親王等不可召見,意在離間。此載垣肅順端華之罪狀也。肅順擅坐御位,子進內廷當差時,出入自由,目無法紀,擅用行宮內御用器物,於傳取應用物件,抗違不遵旨。並自請分見兩宮皇太后,於召對對,辭氣之間,互相抑揚,意在構釁。此又肅順之罪狀也。一切罪狀,均經母後皇太后聖母皇太后面諭,議政王軍機大臣逐條開列,傳知會議王大臣等知悉。茲據該王大臣等按律擬罪,將載垣等凌遲處死﹔當即召見議政王奕?,軍機大臣戶部左侍郎文祥,右侍郎寶鋆,鴻臚寺少卿曹毓瑛,惠親王綿愉、惇親王奕誴,醇郡王奕譞,鐘郡王奕詥,孚郡王奕譓,睿親王仁壽,大學士賈楨、周祖培,刑部尚書綿森,面諭以載垣等罪,不無有一線可原。茲據該大臣等僉稱載垣端華肅順,跋扈不臣,均屬罪大惡極,國法無可寬宥,並無異辭。朕念載垣等,均屬宗支,以身罹重罪,應悉棄市,能無淚下!惟載垣等前後一切專權跋扈情形,謀危社稷,是皆列祖列宗之罪人,非獨欺凌朕躬為有罪也。在載垣未嘗不自恃為顧命大臣,縱使作惡多端,定邀寬典﹔豈知襄贊政務,皇考實無此諭,若不重治其罪,何以仰副皇考付托之重?亦何以飭法紀而示萬世?即照該王大臣等所擬,均即凌遲處死,實屬怙罪相當﹔惟國家本有議親議貴之條,尚可量從末減, 姑於萬無可寬貸之中,免其肆市,載垣端華均著加恩賜令自盡。即派肅親王華封,刑部尚書綿森,迅即前往宗人府空室,傳旨令其自盡。此為國體起見,並非朕之私於載垣端華也。至肅順之悖逆狂謬,較載垣等尤甚,亟應凌遲處死,以伸國法而快人心。惟朕心究有所不忍,著加思改為斬立決﹔即派睿親王仁壽,刑部右侍郎載齡,前往監視行刑,以為大逆不道者戒。至景壽身為國戚,緘默不言﹔穆蔭匡源杜翰焦佑瀛,於載垣等竊奪政柄,不能力爭,均屬辜恩溺職。穆蔭在軍機大臣上行走已久,班次在前,情節尤重﹔該王大臣等擬請將景壽穆蔭匡源杜翰焦佑瀛革職,發往新疆效力,均屬罪有應得。惟以載垣等凶燄囂張,受彼箝制,實有難與爭衡之勢﹔其不能振作,尚有可原。御前大臣景壽,著即革職,仍留公爵並額駙品級,免其嚴遣。兵部尚書穆蔭,即革職,改為發往軍台效力贖罪。吏部左侍郎匡源,署禮部右侍郎杜翰,太僕寺少卿焦佑瀛,均著即行革職,加恩免其發遣。欽此。
煌煌一篇上諭,全是懿貴妃的主意。這時載淳做了皇帝,懿貴妃也升做了太後。孝貞後住在東面,宮裡人稱為東太後﹔懿貴妃住在西面,宮裡人稱為西太後。
當時肅順在宗人府裡接了聖旨,便十分憤怒,大聲對載垣、端華兩人說道:「你們當初不聽我的話,把事體弄糟到這個樣子!」原來咸豐帝臨危的時候,肅順便勸怡親王先把國璽偷了出來,再行調動兵隊,看住兩位太後和幼主,不放他們進京去。一面下諭,革去恭王、榮祿一班人的職,奪去他們的兵權,然後回京行事。那時怡親王膽小,不敢下手,那傳國玉璽又落在西太後手裡,大勢已經去了。又放兩宮先回京去,和恭王、榮祿從容部署,自己又守著笨重的梓宮,直比太後遲三日才到密雲,坐失絕好機會,生生的敗在怡親王一人。手上。
當時肅順口口聲聲怨恨怡親王。怡親王也無話可說,只得聽憑華封、綿森兩人把他押到宗人府空屋子裡去自盡。
且說肅順由睿親王仁壽、刑部右侍郎載齡押著出宗人府來,直押到西市去行刑。那沿路看熱鬧的人人山人海,見肅順身肥面白,因在國喪期內,穿著白袍布靴,反綁著坐在牛車上。那犯人過騾馬市大街的時候,道旁的小孩都歡呼著道:「肅順這奸賊你倒也有今天這一日嗎?」還有許多讀書人,聽說肅順殺頭了,便大家呼朋引類的坐著車子,帶著酒菜,到西市去看熱鬧,一面歡呼暢飲,一面抓些泥土,向肅順臉上擲去。一霎時肅順一張白白胖胖的臉堆滿了泥土,劊子手舉刀吃嚓一聲,把肅順的腦袋砍下來。便見人叢裡走出一個少年來,撲的在睿親王馬前跪倒,滿臉淌著眼淚。睿親王問是什麼人,那少年自認說是已故大學士柏的兒子,他願出一千兩銀子,把肅順的頭買去祭他冤屈死的父親。睿親王也知道柏死得冤枉,又看那少年哭得厲害,便答應了他。少年便拿出一千兩銀子來,賞了劊子手,捧著肅順的頭回家去,請了許多親友看他祭人頭。
說起那柏,在咸豐八年的時候做大學士。他雖是滿人,卻也常常放出去做主考。這一年,恰恰點柏做了北闈的主考,便有人告發,說他勾通關節,將一個戲子名平齡的取中了。他們旗下的公子哥兒原愛唱戲,高興的時候,串著班兒,算不得一回事體。況且捐了監生進考場,原講不得出身,只看文章便了。無奈那肅順正在專權的時候,他有意要興大獄,在文宗跟前說了,把那時北闈的同考官,一網打盡。從同考官起,直到舉人,殺頭的有五六十人。只有那時一個副考官名朱鳳標的,因害眼病請假,不曾入場,只革了職,逃了性命。刑部會審下來,把柏的罪定了斬立決,那班滿大臣,都替他在文宗跟前跪求。無奈文宗聽信了肅順的話,再也挽不回來。當時對大臣們說道:「朕不是殺宰相,聯是殺考官。」
到行刑的這一天,柏照規矩戴著沒有纓子的帽子,穿玄色外套,步行到菜市口去謝恩以後,靜候聖旨,又叮囑了兒子在夕照寺守候。他兒子正要走時,忽見刑部尚書趙光,嚎陶大哭著跑來。這時時辰已到,劊子手不容他說話,便跪請柏大人昇天。柏臨死的時候,便囑咐他兒子,不要忘了殺父之仇。只聽得吃嚓一刀,人頭落地。當時有人挽柏道:
其生也榮,其死也哀,雨露雷霆皆聖德﹔臣門如市,臣心如水,皇天后土鑒孤忠。如今柏的兒子,居然也守到肅順殺頭的這一天,不但是柏的兒子快活,便是全個京城裡的讀書人,都人人快活。
肅順等人的如意算盤被粉碎了,天大一件事體,全仗西太後一人的智謀,把同治皇帝的天下打了下來。同治皇帝便上母後皇太后的尊號,稱為慈安皇太后﹔上聖母皇太后稱號,稱為慈禧皇太后。由恭王領銜,奏請兩宮垂簾聽政。殿上掛著簾子,慈安太後坐在東面,慈禧太後坐在西面,同受百官朝拜,同理朝政。慈安太後原是一個忠厚人,又是不善於辭令的,凡有王公大臣奏對事項,總由慈禧太後問話。慈禧太後的說話有魄力又有殺氣,大臣們聽了,個個害怕。但是每到了緊要關頭,慈禧太後卻不要自己做主,總要和慈安太後商量了,才肯傳諭。這慈安太後見慈禧的才具聰明都高出自己以上,便凡事盡讓她些。但是每遇慈禧說話有錯的地方,慈安卻正顏厲色的規勸她,從不肯附和的。在慈禧的意思,早想把這聽政的大權攬在自己掌握中了。只怕因為慈安辦事嚴正,沒有機會可以下得手。但她在暗地裡,外面聯絡著姪兒榮祿,內裡買服了安、崔兩總管和李蓮英,叫他們隨時偵探東太後的舉動,預備抵制的手段。
慈安太後辦理朝政,一秉至公,她凡事托恭親王做主,說:「俺們娘兒,原不懂得什麼事體,只請六爺忠心為國,替皇上辦事不錯,遇事奏明一聲便了。」恭親王領了慈安太後的諭旨,便常常進宮奏事,商議朝政。慈安太後知道曾國藩是一個好官,便把他從兩江總督升做大學士。後來何桂清失陷了城池,刑部議定斬罪。何桂清卻暗暗的托同鄉同年同官在京城裡的十七人上奏折,替他求情,又拿了整萬的銀子去買通榮祿,求他在慈禧太後跟前說好話。他們認定慈安太後是不管事的,便不把慈安擱在心上。誰知這一回,慈安太後獨依了太常寺卿李棠階的奏本,下逾斬了何桂清。諭旨上說何桂清臨陣脫逃,罪無可貸。這樣辦了一辦,把全國的將士嚇得人人膽寒。慈安太後又把李棠階調入軍機,一年之中,官升尚書。將軍勝保打了幾次勝仗,便十分驕傲橫暴,又十分貪淫。李棠階知道了,痛痛地參了他一本,慈安太後赫然震怒,下諭把勝保捉來,關在刑部大牢裡,審問明白了,又下諭賜死。這時曾國藩、李鴻章、左宗棠一班漢大臣,屢立戰功。慈安的主意,便下旨封他們侯爵伯爵。
慈禧太後一向認為慈安太後是懦弱的,如今見她殺殺辣辣的辦了幾樁事,不覺有些膽寒起來,她回宮的時候,便召安德海來,和他商量。那安德海是慈禧太後寵用的人,莫說是宮裡,便是滿朝中,他的權柄最大,常常仗著西太後的勢力,壓迫一班王公大臣。這時恭親王的權柄也不小,那恭親王又是慈安太後親信的大臣。他見安德海如此跋扈,早在心中懷著憤怒。遇到慈安召見的時候,便奏稱安德海如何貪贓枉法,越分專權。那安德海卻睡在鼓裡,依舊是橫行不法,他在外面便處處替慈禧太後拉攏,有許多大臣都入了慈禧的黨。慈禧的同黨一天多一天,那安德海的權柄也一天大一天。
風向不對,慈禧太後便把安德海傳進宮裡,告訴他說,如今慈安太後漸漸的擅權了,動不動殺大臣辦將軍,你須小心些,在外面不要招搖得太厲害,當心犯在東太後手裡不是玩的。誰知那安德海聽了,非但不害怕,還氣憤憤地說道:「害怕她怎的?皇上是俺們太後的皇上,東太後的權威,無論怎的大,總蓋不過俺們太後的上面去。皇太后原是和東太後客氣,凡事盡讓她些,奴才看來,如今皇太后再不能講客氣了,俺太後讓一步,東太後便進一步,照著這樣下去,莫說俺們做奴才的將來沒有飯吃,便是俺太後將來,也沒有立足的地方了。」這幾句話正說在慈禧太後的心眼兒上,便點點頭說不錯。
從此以後,安德海便常常在慈禧太後跟前獻計,如何專權,如何結黨。又常常出宮到榮祿家裡去商量事體。那恭親王也在背地裡隨處偵探安總管的行為。他們的事體,恭親王統統知道,常常去奏明慈安太後,要下安德海的手。那慈安太後總礙著慈禧太後的臉面,不好意思動手。
有一天,恭親王為江南的軍務,進宮去見慈安太後。慈安太後叫他去請慈禧的旨意。那恭親王走到西宮門口,只見安德海在前面走著,也走進西宮去。安德海明明瞧見恭親王的,他也不上前去招呼,竟大模大樣地走進宮去。恭親王心中不覺大怒,但他在宮門外卻被太監們擋住了,說太後有事。恭親王沒奈何,只得忍著氣,在宮門外候著。誰知直候到天色快晚,還不見傳見,把個恭親王氣得不住的頓足,氣憤憤地走出宮去。見了醇親王,便說道:「安德海這奴才如此無禮,俺非殺他不可!」
原來這一天慈禧太後在宮中,盡和安德海商量到山東去採辦龍衣的事體,卻不曾知道恭親王在宮門外請見。那安德海原是看見恭親王進宮來的,卻故意不叫太監們通報,有意捉弄恭親王的。安德海得了慈禧太後的密旨,便悄悄的出京,動身到山東,預備下江南,替慈禧太後置辦龍衣錦緞去。照清宮的祖宗成法,做太監的不許出京城一步,如查得有太監出京的,便立刻就地正法。如今這安德海出得京來,非但不知道隱瞞,反沿途招搖,借著慈禧太後的威勢,自稱欽差大臣,一路上搔擾地方,逼勒官府。那山東地方官,被他敲詐得叫苦連天。他坐著大號太平船兩隻,船上插著日形三足鳥旗,一面船旁又插了許多龍鳳旗幟,帶著許多美貌的童男童女。又沿途傳喚官妓,到船上供差,品竹調絲。船在水中央走著,兩岸閒著的人,站得密密層層,好似打著兩重城牆。
船過德州,正是七月二十一日,是安太監的生日。安德海便在船中大做起生日,在中艙裡陳放著龍衣。有許多男女上船去對他拜著。這消息傳到德州知州趙新耳朵裡,知道太監私自出京是犯法的事體,便親自帶了衙役趕上去查拿,那安太監的船已去遠了。趙知州不敢怠慢,便親自進省去稟報山東巡撫丁寶禎知道。接著又有各府縣的文書寄到,眾口一詞,說安太監如何騷擾地方,逼勒官府。那丁寶禎聽了大怒,一面動公文給東昌、濟寧各府縣,跟蹤追拿﹔一面寫了一本密奏,八百里文書送進京去,專奏與慈安太後知道。那天恭親王正在軍機處,接到了這一本奏章,一看也不覺大怒。便袖著這本奏本,匆匆趕進宮去請見慈安太後。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8 04:02:19
第七十六回 安德海好貨取禍 鄭親王貪色遭殃
卻說恭王接了丁寶禎一道密折,知道安總管私自出京,在山東地方十分騷擾。他看了這奏章,不覺又憤怒,又歡喜。憤怒的是安德海膽大妄為,歡喜的是安德海惡貫滿盈,如今趁此機會,可以殺了安德海,重振朝綱。恭王進宮去的時候,已把殺安德海的諭旨擬就,連丁寶禎的奏折一齊上呈慈安太後觀看。慈安太後看了大駭,說道:「這奴才如此妄為,還當了得!他如今連俺家的祖訓也不顧,俺也顧不得西太後的情面了,總是國法家法要緊。」說著,立刻在那諭旨上用了印,恭親王拿著就走。
這時西太後正由太監李蓮英傳了一班戲子來,在長春宮裡聽戲。西太後於戲曲一道是很有心得的,如今傳的又是內城的著名角兒,早把個西太後聽出了神,所以恭親王在暗地裡進行殺安德海的事體,西太後那邊一點風聲也沒有。那了寶禎上了密折以後,不多幾天,便接到內廷密旨了。丁寶禎看時,見那諭旨上寫道:
據丁寶禎奏太監在外招搖煽惑一折,德州知州趙新,稟稱七月間有安姓太監,乘坐太平船二隻,聲勢炫赫,自稱奉旨差遣,置辦龍衣。船上有日形三足鳥旗一面,船旁有龍鳳旗幟,帶有男女多人,並有女樂,品竹調絲,兩岸觀者如堵。又稱本月二十一日,係該太監生辰,中設龍衣,男女羅拜。該州正在訪拿間,船已揚帆南下。該撫已飭東昌濟寧各府州,飭屬跟蹤追捕等語。覽奏深堪駭異!該太監擅自遠出,並有種種不法情事﹔再不從嚴懲辦,何以肅宮禁而儆效尤?著馬新貼、張之萬、丁日昌、丁寶禎迅速遴派幹員,於所屬地方,將六品藍翎安姓太監,嚴密查拿﹔令隨從人等,指證確實,毋庸審訊,即行就地正法,不准任其狡飾。如該太監聞風折回直境,即著曾國藩一體嚴拿正法﹔倘有疏縱,惟該督撫是問。其隨從人等,有跡近匪類者,並著嚴拿,分別懲辦,毋庸再行請旨。將此由六百里各密諭知之。欽此。
安德海伏法以後十天工夫,慈安太後又命恭親王擬第二道諭旨。上面寫道:
本月初三日,丁寶禎奏據德州知州趙新稟稱,有安姓太監,乘坐大船,捏稱欽差,置辦龍衣﹔船旁插有龍風旗幟,攜帶男女多人,沿途招搖煽惑,居民驚駭等情。當經諭令直隸山東江蘇各督撫,派員查拿,即行正法。茲據丁寶禎奏,已於泰安縣地方,將該犯安德海拿獲遵旨正法﹔其隨從人等,本日已諭令丁寶禎分別嚴行懲辦。我朝家法相承,整飭宦寺,有犯必懲,綱紀至嚴﹔每遇有在外招搖生事者,無不立治其罪。乃該太監安德海竟敢如此膽大妄為,種種不法,實屬罪有應得。經此次嚴懲後,各太監自當益加儆懼。仍著總管內務大臣嚴飭總管太監等,嗣後務將所管太監嚴加約束,俾各勤慎當差。如有不安本分,出外滋事者,除將本犯照例治罪外,定將該管太監一並懲辦。並通諭直省各督撫,嚴飭所屬,遇有太監冒稱奉差等事,無論已未犯法,立即鎖拿奏明懲治,毋稍寬縱。
西太後見了這兩道諭旨以後,才知道那安德海已經正法,她不覺又傷心,又憤怒,又慚愧,便也不顧太後的體面,氣憤憤的直趕東宮去。那慈安太後正在宮中午睡,聽說西太後來了,還不知什麼事體,忙起來迎接。那慈禧太後進來的時候,身後跟著許多宮女太監,聲勢洶洶。慈禧太後待到走進慈安太後的寢室,也不向慈安行禮,氣憤憤地在椅子上一坐﹔那臉兒氣得鐵也似青,只是不做聲。倒是慈安太後笑吟吟的上去問道:「怎麼氣得這個樣子?」那慈禧太後見問,便放聲大哭,又撞著頭,又頓著腳,多少宮女上去拉勸都勸不住。把個慈安太後嚇怔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慈禧太後哭到傷心的時候,便搶到慈安跟前,僕的跪倒﹔一頭撞在慈安太後的懷裡揉搓著。一面哭喊著道:「太後原是正宮出身,俺是婢子出身。如今婢子犯了法,求正宮太後賜我死了罷!」弄得慈安太後好似丈二金身,摸不著自己的頭腦﹔只得忍著氣,拿好話勸她起來。
慈禧太後止住了哭,才正顏厲色的質問慈安太後。說:「殺安德海的事體,為什麼不和俺商量?先帝在日,俺還不曾封後,還常常叫俺商議朝政來﹔如今做了皇太后,這殺安德海的事體,為什麼不和俺商量,卻和六爺去商量?這不但六爺眼中沒有俺這個皇太后,且在太後眼中,也明明是瞧俺不起。如今我不求別的,只求太後賜俺一死,免得俺在皇上跟前丟臉。老實說一句話,那安德海是俺打發他到山東去的﹔如今殺了安德海,明明是剝俺的臉皮,叫俺在宮中如何做得人呢?」說著又大哭起來。
慈安太後是一個幽嫻貞靜的女子,如何見過這陣仗兒,早氣得手腳索索的抖,說不出一句話來﹔掙扎了半天,才掙扎出一句:「俺從此以後不問朝政了,諸事聽憑聖母太後管理去。本來皇上是聖母皇太后的皇上,俺只求老死在宮中,吃一口太平飯兒,便也心滿意足了。」慈安太後說著,也不覺流下眼淚來。
兩宮正鬧得不得開交的時候,忽然說萬歲爺來了。這時同治皇帝也有十二歲了,身材長得很高大,穿著輕衣小帽,十分清秀。他走進屋子來,向兩宮行過禮,便問皇太后為什麼生氣。慈安太後便告訴他殺安德海的事體。原來同治皇帝年幼,素來不問朝政,終日裡在皇宮裡遊玩著,一切事體都由兩位太後主政。所以殺安德海的事體同治皇帝並不知道,如今聽慈安太後說了,才哈哈大笑道:「這個王八羔子狗奴才!殺得好!」慈禧太後聽皇帝罵人,把臉也變了顏色,忙站起身來回宮去。這同治皇帝也不理會,帶了諳達太監們到內苑遊玩去了。
你道這同治皇帝為什麼這樣切齒痛恨安德海?原來安德海在宮中掌權日久,那三四千太監,趨附他的也有,怨恨他的也有。安德海人又長得漂亮,專在西太後跟前伺候﹔西太後這時年紀也只二十七八歲,正在盛年的時候,又愛和太監說笑。便有許多人說安德海並不是真太監,是外邊人混進宮來,行從前呂不韋和嫪毒的計策。同治皇帝年紀雖小,人卻十分乖覺﹔聽了旁人的言語,心中本已十分恨這安德海了。後來安德海得了慈禧太後的歡心,越發不把別人放在眼裡,他連皇帝也侮辱起來了。
有一天,安德海正和一班太監們站在太後寢宮的廊下說閒話,遠遠地見皇帝走來﹔那太監們個個垂下手,上去請過安。惟有那安德海不獨不上去請安,他連手也不垂下。那皇帝便大怒,便喝叫:「拉去!用家法!」那安德海才害怕起來,忙跪下來碰響頭求饒。慈禧太後在屋裡聽得了,便把皇帝喚去了,反狠狠地將皇帝訓斥了一場﹔說安德海是先皇手裡得用的奴才,便有小過失,也須先請太後的示,才能動家法。幾句把個小皇帝氣得在背地裡拿小刀砍著他玩弄的泥人的腦袋。伺候皇上的太監,問皇上是什麼意思?那皇上惡狠狠地說道:「是殺小安子。」如今聽說安德海被慈安太後傳旨正法,皇上心中如何不喜。
講到這位同治皇帝,因自小生長在圓明園和熱河行宮的,那兩處地方的宮禁,卻沒有大內的一般森嚴,離街市又近,自幼兒便有太監們抱他到市上去遊玩。後來長大起來,那市井一切遊玩,和街道上熱鬧的情形,他都看在眼裡。如今進得京來,自己又做了皇帝,殿陛森嚴,宮庭寂寞,把個活潑的小皇帝關得心中十分煩悶。便有一班小太監伴著皇上,想出種種遊玩的法子來,哄著皇上。什麼踢氣球,踢毽子,游水,跑冰,弄船,唱戲各種遊戲都玩著。玩到高興的時候,皇上也夾在裡面玩。那恭親王的兒子載澄,也和同治皇帝同年伴歲,同治皇帝在圓明園在熱河,都是載澄和他做伴玩耍的。如今兩人多年不見了,同治皇帝把他傳進宮去,兩人依舊在一塊兒玩耍。那載澄又是一個淘氣的小孩子,在京城各處地方遊玩,又學得許多淘氣的遊玩法兒,他兩人都拿小太監做玩物。
後來,同治皇帝又想出一個「摜交」的法子來。那「摜交」的玩法兒,要身材瘦小,腰肢靈活,先拿一張板凳,叫小太監站在板凳上面,那上身向後彎轉去,手尖兒接著自己的腳後跟,肚子挺起,一個身體好似一個蔑圈兒,再把兩條腿摔過去接著手尖兒。這樣子摜著,愈摜得快愈好。摜到七八十個,那板凳面上的地位一絲也不許移動。那班小太監初練的時候,不免腰肢生硬,被皇上用兩手在他肚子上硬按下去,立時吐出血來死的也有,把腰骨按斷的也有,從板凳上摔下來磕破腦袋立刻死去的也有。一天裡面總要弄死幾個小太監來,任你太後如何勸說,他總是不聽。後來這摜交的事體,宮裡的小太監人人會了,一時把這法子流傳到外面去,頓時京城裡面各戲園裡都學習起來。同治皇帝年紀到了十四歲,智識漸漸的開了,再加上載澄在一旁提調著。便慢慢的找宮女玩兒去了,一時被他糟蹋的宮女,也不知道有多少。後來還是慈安太後暗地裡留心看出來,便對慈禧太後說,要給皇帝提親事了。
這時慈禧太後自從和慈安爭鬧以後,便老實不客氣,凡事獨斷獨行。每天垂簾聽政的時候,遇有大臣們奏對,慈禧也不和慈安商量,也不待慈安開口,便自管自下諭旨。慈安看看沒趣,從此著著退讓,連臨朝也不臨了。恭親王雖是忠心於慈安的,但見慈安沒有膽量,自己又要保全性命,只得轉過方向來,竭力去聯絡崔總管李太監,托崔李兩人替他在慈禧太後前說好話。那慈禧太後初時知道安德海的事體是恭親王主謀的,便把恭親王恨入骨髓,常常想借別的事體革去他的職。後來還是榮祿勸住,說六爺不但是皇家近支,且是先朝顧命之臣。再者先皇有密詔在他們手裡,怕逼他們狠了,他們索興拿出密詔來,於太後臉上不大好看。慈禧聽榮祿的話果然不錯,便只得暫時罷手。那榮祿卻在暗地裡拉攏恭親王,他知道恭親王是一朝顧命,無論如何總是排擠不開的,還不如籠絡他,叫他幫西太後的忙。這時恭親王正在勢孤的時候,見有人來招呼他,他樂得順水推船,倒在慈禧太後的這一面,處處謹慎小心,聽慈禧太後的命令。
這慈禧太後添了一個大臣幫助,卻也把她從前的仇恨一筆勾消。只可憐把慈安太後撇在宮裡,冷冷清清的也沒有一個心腹可以商量得的。但是在慈禧太後心中,還認做咸豐帝的密詔在慈安手中,還懼憚三分,不敢立刻下毒手。實則那張咸豐帝的密詔,早已不在慈安太後手中了,也不在恭王手中,卻在醇王福晉的手中。當李蓮英見了遺詔,去告訴西太後,西太後忙托人去求著醇王福晉。醇王福晉聽了,立刻套車趕進宮去。走進屋子,恰巧咸豐帝斷了氣,醇王福晉趁眾人不曾到來的時候,忙在皇帝身邊搜得密詔,藏在衣袋裡。她滿擬拿去給慈禧太後看的,又怕從此多事,便拿去藏在自己家裡,哄著慈禧太後,只說不曾拿到。這一來免得兩宮多生意見,二來也叫慈禧太後心裡有幾分恐懼,不敢過於欺侮慈安,這原是很好的法子。到同治皇帝成年的時候,慈安和慈禧為了皇帝大婚的事體,雙方又各起爭執。原來同治帝年紀漸漸長大起來,於男女之間的事體,也有些一知半解﹔再加上同治帝在宮中隨處亂闖,宮女們也不避忌﹔那太監們閒空下來,攢三聚五地也歡喜講些風流故事。
這一天正是大熱天。午後,太後正息著宴,那班太監圍坐在穹門口納涼,各人信口開河地說些閒話。內中有一個太監,便說起肅順殺頭的事體說:「肅順臨到砍頭的時候,還拿十分齷齪的話罵著西太後。劊子手拿刀口擱在他嘴裡,舌頭也割破,牙齒也磕落,他滿嘴流著血,還是罵不絕口呢。」另一個太監接著講了肅順父親的一樁風流案件。肅順的父親,便是鄭親王烏爾棍布﹔肅順是姨太太生的,那姨太太是回族家裡的女兒,原是個好人家。
有一天,鄭親王下朝來,車子過裱背衚衕口,見一個絕色的女孩兒,心裡不覺大動。回到王府裡,時時刻刻想著這女孩兒,便喚一個心腹包衣姓趙的去打聽,打算買她來做小老婆。那姓趙的去了一打聽,知道那女孩兒的父親是回族,家裡雖很窮苦,但那女孩兒已說了婆家了。姓趙的也無法可想,照直的去回復鄭王爺。誰知這鄭王爺和那女孩兒,前世宛似有一劫的,他卻非把這女孩兒娶來做小老婆不可,限那姓趙的三個月時間,務必要把那女孩兒弄到﹔便是花十萬八萬的銀子,也是願意的。那姓趙的在急切中,想出一條計策來。恰巧那裱背衚衕裡有一座空屋子,那姓趙的去租下來住著,和那女孩兒的父親做朋友,做得十分知己,常常拿銀錢去幫助他。那女孩兒的父母十分感激姓趙的。看看期限快到了,一時卻也想不出下手的方法。
這時候,鄭王忽然接到管步軍統領衙門的差使,到任第三天,解到了一批盜犯,那姓趙的忽然想得了計策,拿錢去打通強盜,叫他咬定那女孩兒的父親,說是他們的窩家。又故意埋贓在他父親家裡,把那女孩兒的父親捉來,和強盜一塊兒殺了頭。姓趙的又出面拿出銀子來,替他家埋葬,又拿錢去周恤他母女兩人﹔另外又叫人假造了他父親在日的借票,到這女孩兒家裡去逼討得十分緊急。姓趙的又替他還債,把她母女兩人感激得什麼似的。那姓趙的又在暗地裡指使他地方上的青皮,闖到那女孩兒家裡去,調戲那女孩兒﹔故意鬧得給她婆婆家知道,說他那未過門的媳婦是不貞節的。她婆婆家知道了大怒,便退了那女孩兒的婚事。
那母女又是怨苦,又是窮困,便來和這姓趙的商議。姓趙的替他想法子,把她女孩兒去說給鄭親王做姨太太,又賞了她母親三千銀子。她母女兩人到了這山窮水盡的時候,也無可奈何,只得把這絕世美人,斷送在王府裡。誰知這女孩兒一進了王府,第二年養出一個男孩兒來,便是肅順。不多幾年,那鄭王便害惡瘡死了。那瘡名叫落頭疽,在頸子四週爛成一圈,直到頭落下來才死。京城裡的劊子手,能把砍下來的腦袋,依舊縫在頸子上的﹔那鄭親王的屍身,也喚那劊子手縫上了頭才收殮。最奇怪的,那姓趙的同時也害落頭疽死了。
那太監講完了這樁故事,忽然穹門背後轉出一個同治皇上來,把那班太監嚇了一大跳,忙上去請安。皇上倒也不理會,便找著那講故事的太監,問他道:「那鄭親王千方百計地要了那女孩兒來何用?什麼叫做小老婆?」那班太監聽皇上問這個話,他們要笑又不敢笑,要說又不好說得。內中有幾個壞的,便在背地裡指導皇上如何如何玩弄女人。那皇帝聽了,覺得十分新奇。從此他見了宮女,便拉住了試驗,一時裡被皇帝糟蹋的宮女不計其數。那宮女吃了虧,也無從告訴。
消息慢慢的傳到慈安太後耳中,便去和慈禧太後商量,要給同治帝大婚。慈禧太後卻也有這個意思,便立刻傳諭禮部工部及內務府,預備一切。皇宮裡的規矩,皇帝大婚以前,先要選八個年紀稍長的宮女進御,名叫伺帳、司寢、司儀、司門。同治帝便選八個平日自己所心愛的宮女去,一一進御。又請皇上選定答應幾人、常在幾人、貴人幾人、嬪幾人、妃幾人、貴妃幾人、皇貴妃幾人。一一都挑選停妥,然後再挑選皇后。
當時慈禧的意思,要選侍郎鳳秀的女兒做皇后﹔慈安太後的意思,卻喜歡承恩公崇綺的女兒做皇后。兩宮為了這選後的事體,又大大的爭執起來了。在慈安的意思,說崇綺的女兒面貌又美麗,舉動又端莊。今年恰好十九歲,雖比皇上年紀大幾歲,但也很懂得規矩,正可以做得皇后。像鳳秀的女兒,年紀只十四歲,怕不能十分懂得人情事體﹔面貌既不十分美,舉動又是十分輕佻,怕不能母儀天下。這幾句話觸惱了慈禧太後,說慈安有意削她的臉,便大鬧起來。慈安太後這時早已被慈禧的威力壓倒了,見慈禧太後對她咆哮,氣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到後來慈安太後想出一個主意來,說:「俺兩人也不用爭執,這是皇上的事體,俺們不如請皇上來,聽皇上自己挑選罷。」
慈禧太後心想皇上是自己的兒子,沒有不聽俺的說話的。當下便把皇上去請進來,說出這兩位格格來,請皇上自己挑選﹔這兩位格格,平日進宮來遊玩,皇上也曾見過。當下他便選中了崇綺的女兒,稱為孝哲皇后﹔又封鳳秀的女兒做慧妃。這是皇上的主意,慈禧太後便也不好說什麼。一時裡,皇宮裡面便十分熱鬧起來了。大婚的這一天,開了大清門,把個皇后從這門裡抬了進來﹔那慧妃卻於早一日進宮,伺候著皇后皇帝。皇后告過天地,行過大禮,拜過宗廟,見過兩位太後以後,同治帝便坐大殿,受百官的朝賀。那座大殿蓋造得十分氣概,殿下面鋪著白石階級,共有二十層,兩旁白石圍欄,階的盡頭,四壁長廊。廊下支著朱漆柱子,窗槅雕刻得極其精細。這時廊下站立了許多文武百官,都候著分班朝賀。望去殿上開著二十日扇長門,門上本槅都雕出壽字來﹔殿裡面都拿金磚鋪地,磚上涂著黑漆,十分光滑。大臣們都上來爬在地下磕頭。皇帝坐在寶座上,那寶座是黑色的,是拿橡木做成的﹔座上嵌著各色的玉石。這大殿後面便是皇帝的寢宮,共有二十四間﹔留著三間,是給慧妃住的。皇帝和皇后的宮雖十分接近,但前後不相連的。皇宮和後宮都有一條長廊,通著慈禧太後的寢宮,為便於帝後往太後處請安起見。這原是慈禧太後的主意,吩咐這樣造的。
同治帝自從娶了孝哲後以後,見皇后眉目明媚,舉動端莊,見了皇帝,溫婉而不輕佻,心中便十分寵愛。他夫妻兩人,常在宮中廝守著。皇后又是熟讀唐詩的,皇帝隨口讀出一句來,皇后便都接下去背誦如流,皇帝越發喜歡她。皇后在宮中,和皇帝說笑著﹔廊下守候的宮女太監們,從不曾聽得皇后的笑聲的。只有那慧妃,卻是十分輕佻。有時皇帝到慧妃房裡去,慧妃接著便做出百般妖媚來,在廊下守候的宮女太監們,只聽得屋子裡一陣一陣不斷的笑聲。後來給皇后知道了,便傳諭吩咐慧妃,叫她放穩重些。那慧妃仗著是西太後挑中的人,也不把皇后放在心裡,依舊是謔浪嘯嗷,調笑無忌﹔背地還在西太後跟前說皇后的壞話。那孝哲皇后,原是西太後不中意的,聽了慧妃的話,越發沒有好嘴臉待皇后了。每日皇后到西太後宮中去請安,西太後總是正顏厲色地對她說道:「皇上年紀輕,國家大事要緊,莫常留他在宮裡玩耍。」
孝哲後聽了西太後的排揎,真是一肚皮冤氣沒處訴。虧得東太後卻十分喜歡她,常常把她傳進宮去,安慰她幾句。給慈禧太後知道了,心中越發忿怒,常常對皇帝說:「慧妃十分賢明,便該常常親近她﹔皇后年紀輕,不懂得什麼規矩,皇帝不該迷戀中宮,致荒了朝廷的正事。」這幾句話,常常對皇帝說著,說得皇帝心煩起來,便也不敢常到皇后宮裡去了。西太後又派了人在暗地裡偵探著皇帝的行動,見同治帝到孝哲後宮裡去了,第二天慈禧太後見了,必要嘮叨一大套﹔把個同治帝氣得從此不到皇后宮裡去了,也不到慧妃宮裡去,便終年獨宿在乾清宮裡。每到無聊的時候,便傳從前摔跤的小太監來,做著各種遊玩事體來消遣。
同治帝自從大婚以後,便換了一種性格。從前的玩耍,他看了一概沒有意味,任你小太監如何哄著玩兒,皇上終是悶悶不樂。後來由崔總管弄了一班小戲子進宮來演唱,起初皇上看了十分歡喜﹔後來看了一出《游龍戲鳳》,把皇上的一片春心又勾引起來。便悄悄地問小太監:「京城裡可有玩耍女人的地方?」那小太監都要討皇上的好,便說這裡宣武門外某家姑娘如何美貌,某家少奶奶又如何干淨。皇上聽了,便賞了小太監許多瓜子金,叫他們瞞著人悄悄地陪著皇上到各處去玩耍。這皇帝玩出味來了,便終日在外面不肯回宮去。崔總管便是知道,也不敢多說。皇上每日請過太後的安,坐過朝以後,便溜出宮門遊玩去了。皇帝在外面,自己稱江西陳拔貢,皇帝除玩姑娘以外,凡是茶坊酒肆,他都要去軋鬧熱。
有一天,左都御史毛文達和滿堂官昶熙,在宣武門外春燕樓酒店裡吃酒談笑,忽然一眼見東壁廂一個漂亮少年坐著,身後站著一個小書童。再細看時,那少年不是別人,正是當今皇上。他打扮做公子哥兒模樣,自由自在的一手擎著酒杯在那裡飲酒。皇帝也瞧見他兩人了,便向他們點頭微笑。慌得毛文達、昶熙兩人總也不自在,酒也不敢喝,急急跑下樓去,悄悄地去告訴了步軍統領。那統領聽了,嚇了一大跳,忙調齊兵馬,親自帶著,要去保護皇上。被毛文達攔住了,說統領這一去,鬧得人人知道﹔聖駕倘有不測,你我如何擔得起這個干係?再者統領這一聲張,弄得皇上不能自由自在地遊玩,反叫皇上著惱﹔你我得不到保駕功勞,反要受聖上的申斥。這又何苦來?
那統領聽了毛文達的話,卻也有些躊躇起來。便問道:「依大人的意思怎麼才能兩全呢?」毛文達思索了半天,才得了一個主意。便吩咐統領在衙門裡挑選了二十個勇健兵丁,穿了平常人衣服,到春燕樓去暗地裡保護著皇帝﹔倘然皇上到別處去遊玩,也只須在前後暗暗地跟著保護著,卻不可令皇上知道。那統領官聽了,便依了他的意思,點派了二十名勇士出去。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8 04:02:41
第七十七回 十年富貴奴凌主 一曲昆簧帝識臣
卻說步軍統領密派著二十個勇健軍人,暗暗地保護著皇上。那皇上一到外面,大街小巷,沒有一處不要去遊玩。後來他走到琉璃廠一家紙舖子裡去買玉版箋,看成了貨物,共要十二兩銀子。同治帝從懷中掏出一把瓜子金來付給店伙,誰知那店伙是不認識瓜子金的,他卻不要。那小太監不問他要不要,拿著紙便走。店伙見他要白拿貨,發起急來,托地從櫃檯裡面跳出身體來,伸手一把在小大監衣襟上扭住﹔另有一伙計從裡面走出來,把皇上當胸扭住。口口聲聲嚷說:「誑騙貨物的賊!送他到衙門裡去。」那時店裡掌櫃的也走出來,問著皇帝道:「你是什麼人?」那皇帝說道:「俺是江西的拔貢姓陳的便是。」
正在不得開交的時候,忽然走進十多個雄赳赳的武士來,把兩個伙計的辮子揪住說:「隨俺到衙門裡去!」那店伙計便大嚷起來,說道:「世界反了!你不抓白撞賊,倒要抓俺做買賣的人?」那武士聽伙計罵皇帝「白撞賊」,便揚起手來,正要打下去,還是皇上來解勸,說:「叫伙計拿了紙,跟隨俺到家裡去拿錢去。」進了城,又走了不少路,一抬頭忽然見高高的午朝門矗在面前。店伙計看那主僕兩人搖搖擺擺地走進午門去,頓時害怕起來,忙把手中的紙丟在地上,慌慌張張地逃去。同治帝看了不覺大笑,吩咐小太監去把紙拾起來,拿進宮去。第二天依舊命小太監拿了銀子,到紙舖子裡去如數給錢,慌得那紙舖子裡的掌櫃不住的向小太監作揖打躬。小太監也不去睬他,迳自回宮來。過了幾天,同治帝獨召毛文達進宮去,提起春燕樓吃酒的事,皇帝還說他多事,有那多武士跟隨著,行動反多不便。文達又磕頭勸諫說:皇上萬乘之軀,不可冒此大險。同治帝如何肯聽,依舊偷偷的在外面遊玩。
有一天,出了後宰門,走過湖南會館,忽然對小太監說道:「曾國藩住在裡面,待聯看他去。」走進會館,找到曾國藩院子裡一問,曾國藩出外去了。見對面有一間屋子,房門開著,同治帝便也直闖進去。屋子裡是一個湖南舉人姓鬱的,這時正爬在炕上吃飯,見一個少年昂頭直入,也不招呼人,便在書桌前坐下。見書案上攤著一本文章稿子,那少年便提起筆來,隨手亂塗﹔到末後寫著「不妙」兩字。那鬱舉人正要上去攔住,這少年丟下筆,哈哈大笑著去了。鬱舉人看了十分詫異,問自己的僕人時,說:這是來拜望曾大人的客人,因為曾大人出外未回,所以他信步到老爺屋子裡來的。鬱舉人聽了,也猜不出是什麼樣人。待到晚上曾國藩回來了,鬱舉人跑去問他,又拿塗改過的文章給曾國藩看,曾國藩也猜想不出是什麼人。
第二天曾國藩被召進宮去,奏對完了,同治帝笑問:「昨天怎麼不在會館裡?」曾國藩聽了十分詫異,忙磕著頭說:「臣昨天應恭王爺的召,在王爺府中陪飲。」同治帝又笑說:「你那對門住著的湖南舉人,好大模大樣的。」曾國藩聽了,知道皇上昨天又私自出宮來過了,便嚇得一句話也不敢對答。回到會館裡,把這情形告訴了鬱舉人﹔才知道昨天來塗改文章的,便是當今皇上。嚇得那鬱舉人會試也不會,收拾行李,一溜煙的逃出京去了。從此京裡大小官員都不敢在外面行走,只怕遇到了當今皇上,得了什麼罪名。但是同治帝越發遊玩得得了意,依舊每日帶了小太監在外面亂闖。
又有一天,崇文門外土地寺裡有一個廟祝,正在打掃佛堂﹔外面下著大雨,忽然有一個少年抱著頭匆匆地進來,後面跟著一個童兒。看他主僕兩人身上都被雨淋濕了。這廟祝是熱心人,忙把他主僕兩人邀到後面屋子裡去,特意生著火盆,替他們拿衣服烤乾,煎著茶給他們吃。那少年一面喝著茶,一面問道:「這廟裡沒有和尚嗎?」那廟祝說道:「這裡只有師徒兩個,和尚如今出外打齋飯去了。」少年又問廟祝今年多少年紀,在這廟中幾年了,從前在什麼地方。那廟祝見問,便把手中的掃帚撐著,說道:「我如今三十六歲了。來到這廟裡已有四個年頭了。當初原在西關頭陳大人家裡做奴才的。俺是陳大人家自幼兒買去做書童的,足足服侍了陳大人二十個年頭。四年前偶不小心,打破了一個古瓶,陳大人把奴才打了一頓,攆出門來,是俺無處可奔,因一向認識土地廟裡的大師父,便投奔他來,當一個廟祝。廟裡香火十分冷清,俺在這裡也十分窮苦。」
那少年又問:「在陳家當了二十年書童,陳大人可曾替你娶過媳婦,又可曾給你幾個工錢?」廟祝說:「俺在他家二十年工夫,也不曾看見過一個大錢﹔娶媳婦的事,更不必說起。」這少年聽了,臉上有些動怒的樣子,便問:「如今你那陳大人在什麼地方?」廟祝說道:「早在三年前到廣東當海關道去了。」少年又問:「俺全國的海關缺分,什麼地方最好?」那廟祝說道:「這自然要數廣東的海關是第一個好缺了。」少年問他:「你也想去做一做海關道嗎?」那廟祝笑說道:「大爺敢是和俺開玩笑呢!想俺不過做一個廟祝罷了,飯菜也不得飽,布衣也不得暖,哪裡敢存這個妄想!」少年聽了,接著說道:「你既這樣說,俺便送你到一個菜飯飽、布衣暖的去處去。」說著,叫拿紙筆來。這少年便一揮而就,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印來,蓋上印,把字條兒交給廟祝說:「你明天拿去見步軍統領,自有好處。」廟祝接了字條兒,心中將信將疑。這時天上雨也住了,他主僕兩人的衣衫也烤乾了,少年便告辭出去。
那廟祝把字條兒藏著,到了第二天,果然拿著去見步軍統領。這時做步軍統領的,便是醇賢親王。他打開字條兒一看,認識是皇上的手諭,忙得他連忙擺設香案,開著正門出來,把這廟祝接了進去。三跪九叩首,行過全禮。把個廟祝弄得摸不著頭腦,只得聽他擺佈去。過了幾天,那統領便替他更換衣衫,打發兩個差官,帶著一角文書,送他到廣東,見他那舊主人陳大人去。陳大人見了公文,忙把海關道的印信交與廟祝,自已退出衙門。從此那廟祝做了海關道,他感激皇上的恩典,把歷任的積弊都查了出來﹔叫衙門裡的師爺,替他上了一本。吏部派人查復,把從前做過粵海關道的官員,都一齊革了職。這廟祝在任上四年,也不貪贓,也不舞弊﹔但也多了十六七萬家財,便做起富翁來了。後來同治帝知道了,便點頭稱贊道:「朕識拔的人,到底不錯。」
同治帝在外面遊蕩慣了,一天不出宮門心中便悶悶不樂。皇上最掛念的,是後門外的一個涼粉擔兒。皇上每帶著小太監在後門外走過,總要就擔頭去吃一碗。但吃了總不給錢的,在同治帝心中,也永不知有吃了零碎食兒要給錢的一回事﹔那賣涼粉的見他品貌英秀,舉動豪華,認做王家的公子哥兒,也不敢向他要錢。
這樣一天一天的吃著,差不多吃了四五十碗了。有一天皇上又站在擔兒邊吃涼粉,恰巧旁邊也有三五個人站著吃涼粉,他們吃完了,便個個掏出錢來給那賣涼粉的。皇帝看了十分詫異,便問賣涼粉的:「你要錢幹什麼?」那賣涼粉的聽了大笑,說道:「真是公子哥兒!俺不要錢,家裡三五口人哪能活呢?」皇帝又說道:「你既這樣,為什麼不要銀子,卻要錢呢?」那賣涼粉的又笑道:「這涼粉是賤東西,哪裡說得上銀子﹔一兩銀子要買幾擔呢,怎麼可以賣得人家的銀子呢?」皇帝又問道:「你既要賣錢,為什麼不向俺要錢?」那賣涼粉的知道他是貴家公子,便有意說著好聽的話兒道:「爺們肯賞光,已是榮耀了,哪裡還敢向爺們要錢呢?」皇帝聽了十分歡喜。說道:「俺吃你的涼粉也多了,今天俺想賞你﹔可是袋子裡沒有錢,俺便寫一張銀帖給你,你明天拿帖去取錢,可以嗎?」
賣涼粉的聽說有銀子到手,如何不願?便去一家小酒舖子裡借過一副紙筆來。皇帝在紙上寫道:「廣儲司付銀五百兩。」又打上小印,寫畢把筆一擲走了。賣涼粉的是不認識字的,拿著這銀帖去給酒店掌櫃的看。那掌櫃的看了嚇了一跳,說道:「你今天遇到的是當今萬歲爺了。」那賣涼粉的不信,說:「哪有這個事?」那掌櫃的說道:「這上面明明寫著『廣儲司』,這廣儲司在皇上宮裡,是皇家的庫房,看你怎麼收去?」那賣涼粉的聽了,才害怕起來,把那張銀帖拿去藏在枕箱下面壓著,終是不敢到宮裡去拿銀子。他打算倘然再遇見萬歲爺,便把這張銀帖還他。後來他老婆知道了,日日夜夜在耳絮聒,逼他去領取銀子。那賣涼粉的沒奈何,只得硬著頭皮闖進宮門去。手裡拿著銀帖,東碰西撞的問人﹔好不容易,果然給他找到了廣儲司,把這張銀帖呈上去。那司官問他:「這張帖子打哪裡來的?」那賣涼粉的只得老老實實的說道:「有一位爺欠了小的涼粉錢,拿這帖子賞小的。小的原不敢要,那爺說不妨事的,吩咐小的來領銀子。老爺們說給領便領,說不給領時,小的也不要了。」
司官聽他說得有來歷,又看他是一個老實人,便吩咐他候著﹔一面拿著銀帖去轉稟堂官,堂官不敢怠慢,進宮去奏明慈禧太後。慈禧太後便吩咐把皇上請來。停了一會,那同治帝進來,慈禧太後便拿這銀帖給他看﹔同治帝便認這是朕賞給後門外賣涼粉的。慈禧太後見皇帝認了,便吩咐堂官叫照數給那賣涼粉的,俺們不要失信於小百姓。那堂官領了旨,便退出去,拿了五百兩銀子,付給賣涼粉的。那賣涼粉的捧著銀子歡天喜地的去了。
銀帖的事已了,慈禧太後便對同治帝說道:「皇帝天天在外邊胡鬧,也失了皇家的體統,以後須格外自己檢點,莫給御史家知道了,又要在咱們跟前多說話。」這時恭親王恰巧有事進宮來,慈禧太後便對恭親王說道:「六爺是皇叔了,皇上天天在外面胡鬧,六爺也得勸諫勸諫才是。」同治帝聽太後嘮叨了半天,心中十分不自在了,便退出來回到乾清宮去。誰知接著又是恭親王進宮來請見,這時皇帝十分困倦,躺在東便殿的安樂椅上。恭親王進來,便跪下向皇帝磕頭。說道:「方才太後的懿旨,皇上總該也聽得了。皇上天天出宮去遊玩,太後總說是俺們做臣子的不好,不知道在皇上跟前勸諫﹔皇上快改過了罷,一來也免得叫皇太后在深宮掛念,二來也免得臣受著太後的訓責。皇上是萬乘之軀,是當格外保重,不可輕易出宮﹔從前白龍餘且行刺先皇的事體,皇上也該有些知道。皇上私行出宮,又沒人在左右保護,一旦出了什麼亂子,不但叫兩宮太後擔著驚恐,且也使臣等負罪終身﹔便算是太平無事,這祖訓也須遵守。歷來皇上,從沒有私自出宮的。」
說起祖訓,同治帝不覺有些惱怒起來。便從安樂椅上坐起身來,說:「六爺是熟讀祖訓的,如今朕身上還有什麼事是違背祖訓的嗎?」這時皇上身上穿著黑色繡白蝴蝶的袍褂。恭親王便指著皇上的身上道:「皇上穿這身衣服,也是違背了祖宗的遺制了。」同治帝聽了,微笑著說道:「朕這件衣服,和載澄哥兒穿的是一樣格式的﹔那載澄哥兒是六爺的親生兒子,如今六爺怎麼不管教兒子去,反來勸諫朕躬。六爺且起去,朕還有後命。」恭王見皇上臉上露著怒容,便又磕了幾個頭起來,退出宮去。這恭王才轉背,那同治帝便氣衝衝地走進書房去,寫了一道諭旨,用黃封套封住﹔又傳諭出去,喚大學士文祥進宮來。那文祥和恭王的交情很好的,他進宮門的時候,正值恭王出宮門﹔兩人見了面,便談起方才勸諫皇上的事體,恭王還說:「皇上聽了不十分樂意,相國進去,見了皇上,也須幫助著勸諫勸諫。」文祥聽了便點點頭進去了。
同治帝坐在書房裡傳見,文祥進去磕過頭站了起來,同治帝遞給他一個黃紙封兒。說道:「朕有一道旨意在裡面,不許私自拆看,快拿到軍機處給各大臣王公看了﹔看過了,快快照辦。」文祥把聖旨接在手裡,偷眼看皇上滿面怒容。文祥心知有些不妙,忙跪下來求皇上明諭。同治帝看文祥求得厲害,便說道:「對你說了也不妨,這裡面有一道諭旨,是殺恭親王的。」文祥聽了,磕頭越發磕得厲害,口口聲聲說:「看在六王爺是顧命大臣,又是皇叔父份上,饒他一死罷!」同治帝見文祥纏繞不休,便一甩手,站起身來,踱進寢宮去了。文祥無可奈何,只得捧著諭旨去見慈禧太後,哭訴皇帝要殺恭親王的事體,求皇太后快救六王爺一條性命。文祥說著,連連磕著頭。太後便吩咐把諭旨留下,咱自能向皇上說話的。文祥退出宮去,把這件事告訴給同僚知道﹔大家聽了,都替恭王捏著一把汗。隔了幾天,果然不見這道諭旨下來。原來這時慈禧太後權柄很大,便是皇上見了,也有幾分忌憚。但從此心中便厭惡恭王,恭王卻不怕死,依舊是剛正立朝。見皇上有不守祖訓的地方,還是苦口勸諫。誰知勸諫的由他勸諫,皇上遊玩的依舊要遊玩。
北京地方,有一家著名的飯莊,招牌名叫「宣德樓」。有一天,王景崎太史,和戶部侍郎於德耀兩人正在樓上對酌。那兩人都愛唱的,王太史愛唱二簧,於侍郎又善唱崑曲,飯莊又有現成的琴索,他們酒吃到高興時候,便輪流著高唱起來。起初,於侍郎拉著胡琴,王太史唱了一折京調。後來王太史吹著笛子,於侍郎唱了一闋崑曲。唱了一出,又是一出。他兩人越唱越高興了,引得那班吃酒的人都擠在門簾外靜聽﹔正聽得出神的時候,忽然見一個少年掀簾直入,也不打招呼,一坐便坐在王太史對面,呆呆地聽著。王太史也正唱得起勁,不曾去問得他的名姓﹔聽王太史唱完了一出,那少年便向於侍郎兜頭一揖,說求大爺再賞一出崑曲聽聽。於侍郎見這少年英姿颯爽,說話又十分客氣,便不好意思推卻,便為他再唱了一折「舟會」。
正唱得動聽的時候,忽然樓下一陣車馬聲,十分熱鬧,一齊到宣德樓下停住。四五十個騎兵擁著一輛紅色輪子的車子,車子裡面走出一個老人來,大家認得是恭親王。那班吃酒的人見王爺來了,一齊避開。那恭親王走上了樓,一直走進王太史的房裡。見了那少年,便低低的在他耳邊說了許多話,起初那少年搖著頭不依,後來恭王再三說了,這少年只得垂頭喪氣的下樓去。恭王把那少年扶上車子,自己跨著轅兒,一簇雲似的擁著去了。到這時,王太史才知道那少年便是當今萬歲爺﹔那於侍郎受過皇上一揖的,把個於侍郎嚇得只是怔怔的,只防有什麼禍水。他們豈無心吃酒了,便個個回家去。
第二天,忽然朝旨下來,把王景崎、於德耀兩人都升了官。於德耀心想為唱曲子升了官,說出去名氣不好聽,便告老回家去了。獨有這王景崎年紀還輕,當時他官直升到吏部侍郎,在宏德殿行走,天天和皇帝見面。這王景崎是北京地方有名的嫖客,凡是北京地面上的小班茶室下處以及私門子,他無不熟悉。皇帝得了他的教導,便越發在外面胡行亂走,他們又最愛闖私門子,只因私門子地方幽秘,不容易為人發覺。王景崎認識的有一個章三奶奶,年紀又輕,相貌又好﹔她住在西城的餑餑房,皇上和王景崎兩人常常光臨。那章三奶奶是姑娘而兼炕主的,她手下養著許多姑娘,皇上輪流玩著,十分快樂。
但是皇上因太後在宮中常常要查問,不便在外面久留,匆匆上炕,總是唱一出的多,看天明的少﹔可憐皇帝來往西城,既是十分辛苦,在路上冒著風寒雨露,身體不免受損。又因貪多縱欲﹔兼收並蓄,不免染了血毒。不多幾天,皇帝病了,病得十分厲害。慈禧太後看了萬分焦急,一面傳御醫診脈下藥,一面傳慧妃在皇上身旁,早夜伺候。這時皇上滿身發燒,熱得人事不知,一任太後和慧妃兩人擺佈去。後來看看病勢日漸清減,身上的熱也慢慢的退了,誰知皇帝又渾身發出一身痘來。只因同治帝在外面眠花宿柳,不免染有血毒,那痘的來勢甚猛,滿身都是,皇帝又昏沉過去。
皇帝牀前,只有慧妃一個看守著,孝哲後已許久不和皇帝見面了。如今皇帝害病,宮裡的宮女太監們,都是慈禧太後和慧妃的心腹,把這消息瞞得鐵桶相似,慈安太後和孝哲皇后宮裡,卻一無所聞。慈禧太後看看皇帝的病狀不妙,便日夜和恭親王一班大臣商量立嗣的事體。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8 04:03:10
第七十八回 李鴻藻榻前奉詔 嘉順後宮中絕食
卻說同治帝病到危急的時候,慈禧太後便和幾個自己親信的大臣商量立嗣的事體。連日在太後宮中開秘密會議,一切都已議妥,只候皇上大事出來,便可依計行事。誰知三五天後,皇帝的危險期已過,那痘瘡也慢慢的結起癡來,熱也退了,人也清醒了,只向著人索飲食。皇上一切飲食,都是慧妃一個人調理著。皇帝是不喜歡慧妃的,雖在神氣清醒的時候,也不和慧妃說笑一句。覷著慧妃不在跟前的時候,同治帝便招著手,把小太監喚到跟前來,解下自己小衣上的金印來,叫他悄悄的拿去,把皇后請來。這時候正是清早,慧妃覷空回宮梳洗去了。孝哲皇后得趁沒人的時候,悄悄的走來看望皇帝。他兩人已許久不見了,孝哲皇后看看皇帝枯瘦如柴,皇帝看看皇后也消瘦得多了,大家不覺拉著手哭泣起來了。哭了半天,孝哲皇后先住了哭,又勸皇帝也住了哭﹔兩人說起兩地相思的苦,皇帝又說起那慧妃如何可厭。
說起慧妃,便說起從前選後的故事來。原來當時慈禧太後頗想選慧妃做皇后,慈安太後卻已看中了孝哲皇后。兩宮太後爭執不休,便請同治帝自己決定。那同治帝在兩宮太後跟前,又不敢說誰好誰不好。這時有一個宮女,正送上茶來﹔同治帝忽得了一個主意,便把茶水潑在地上,叫孝哲後和慧妃兩人在濕地上走去。那慧妃怕茶水弄髒了衣角,忙把那袍福兒提起來走去﹔獨有孝哲後,卻大大方方的走去。同治帝說孝哲能不失體統,便決定立孝哲後做了皇后。因皇帝提起從前選後的事體,那孝哲後有意逗著皇帝,叫他開心,便說道:「臣妾常在東太後那裡聽得陛下幼時的聰明,那時陛下年紀只八歲,天天在南書房唸書﹔陛下常不愛唸書,師傅便跪下勸諫,陛下只是不聽。師傅沒有法子,只得對著陛下掉眼淚﹔陛下看師傅哭了,便拿《論語》上『君子不器』一句,把手按住那『器』字下面的兩個口,去問著師傅。師傅讀成君子不哭,那師傅也撐不住笑起來了。」
孝哲後說到這裡,同治帝歎了一口氣說道:「這都是小時候的淘氣事體,說它怎的!如今再沒有那種聰明了!」說著伸出手來撫著皇后的臂膀,說道:「你在宮裡冷清嗎?西太後待你怎麼樣?」孝哲後一聽得提起西太後,那兩掛珠淚便忍不住撲簌簌的落下來,落在皇帝的手背上。皇帝看了十分不忍,便伸手把皇后摟在懷裡。皇后霍地立起身來,說臣妾要回去了。皇帝不捨得她去,只是喚皇后坐下。皇后搖著頭,說道:「只怕阿媽知道了,要責罰我呢。」皇帝說道:「阿媽還未起身,不妨事的。」
此時慧妃回宮去梳洗完事,正走向皇帝宮來﹔聽得屋子裡有人唧唧噥噥說話的聲音,問太監時,說正宮在裡面。慧妃也不敢進去,急回身走到慈禧太後宮裡,說:「皇上大病才有轉機,見了皇后,怕又要糟蹋了身子,再發起病來,可不是玩的。」慈禧太後聽了慧妃的話,不覺大怒,說:「這妖狐,硬是要迷死皇帝嗎?」說著,氣憤憤地趕到乾清宮去,一腳踏進寢宮。那孝哲後正伏在牀沿上,低低的說著話。慈禧太後看了一眼,一縷無名火直衝頂門,她也顧不得什麼皇后不皇后,臉面不臉面,便上去一把揪住皇后的頭髮,在兩麵粉腮兒上一連打了十幾個嘴巴。口口聲聲的罵道:「騷狐!你敢是打聽得皇上的病有些轉機,又來迷死他嗎?」打得皇后雲鬢蓬鬆,嬌啼宛轉。慈禧太後還氣憤憤的喝令宮女拿大棍來,急得同治帝只在枕上磕頭求饒。
那滿屋子的宮女太監也一齊跪下來磕著頭,齊聲喊著:「老佛爺!」那孝哲後也跪下地來,一面磕著頭,一面說道:「老佛爺姑念俺是大清門進來的,賞俺一點面子罷。」一句話觸動了太後的心病,她明知道皇后在那裡譏笑她自己不是從大清門進來的﹔又因清宮的祖制,皇后從大清門進來的,只能廢黜,不能辱打。這一氣把個太後氣得一言不發,一轉身,便回宮去了。
同治帝見勢不妙,忙傳旨召軍機大臣侍郎李鴻藻進宮。那李鴻藻正在軍機處,還不曾退值,聽得皇上宣召,忙跟著太監進宮去。走到寢宮門外,便站住不敢進去。小太監替他進去通報了,同治帝吩咐掛簾,把李鴻藻喚進屋子去。皇后站在皇帝牀前,正在那裡抹眼淚﹔見李鴻藻進來,急欲避去。皇帝拉著皇后的袖子,說道:「你也不用迴避。李師傅是先帝老臣,你是門生媳婦,朕如今有緊要話須和師傅說,你也可以聽得。如今你先去見過師傅罷,將來全仗師傅照應呢!」說著不覺也掉下眼淚來。
孝哲皇后正要過來拜見李鴻藻,慌得李鴻藻忙脫下帽子,爬在地下碰頭。同治帝說道:「師傅快起來,現在不是講禮節的時候呢!」說著叫小太監上去把李鴻藻扶起,又在皇帝榻前安設一張椅子,喚李鴻藻坐下。皇帝伸出手來,握住李鴻藻的手,只說得一句:「朕的病怕不能好了!」皇帝皇后和李鴻藻三個人,六掛眼淚一齊淌下來﹔尤其是皇后,哭得嗚咽難禁。皇上接下去說道:「朕既沒有生得太子,那西太後又和皇后不對勁兒﹔朕死後別的沒有什麼不放心,獨怕她要吃虧呢。」這時皇后正哭得和淚人兒一般,聽了皇帝的說話,越發撐不住悲悲切切的哭起來。皇帝一手搭在皇后的肩上,說道:「現在不是哭泣的時候,俺們商量大事要緊。朕倘有不測,第一要緊的,便是立嗣皇帝﹔你心裡愛立誰做嗣皇帝,快對師傅說定了,朕可以和師傅商量寫遺詔的事體。」孝哲皇后聽皇帝說到這裡,忙抹乾了眼淚,跪奏道:「國賴長君,臣妾不願居太後的虛名,誤國家的大事。」同治帝聽了微笑著點頭,說道:「皇后很懂得道理,朕無憂了。」便和李鴻藻低低的商量了半天,決定立貝勒載澍為嗣皇帝。
同治帝嘴裡說著,李鴻藻爬在榻前寫著遺詔。那遺詔很長,上面說的都是預防西太後的話,說得十分嚴厲。寫完了,皇帝拿去細細看過,說道:「很好。」便在遺詔上用著印,交給李鴻藻藏好。李鴻藻一時無處可藏,孝哲皇后便親自替他拆開袍袖來,藏在袍袖的夾層裡,又替他密密縫好。同治帝說道:「師傅且回家去休息,明天或還要命師傅見一面兒呢。」
李鴻藻磕著頭,退出乾清宮來。正要走過穹門去,忽聽得身後有人低低喚師傅的名字,李鴻藻是心虛的,聽了不覺嚇了一大跳!急回頭看時,原來不是別人,正是惇親王奕誴。李鴻藻一見了,他心知大事不好了,忙上前去請安問好。惇親王冷冷的說道:「師傅在皇宮中耽擱多時,敢是做顧命大臣來?師傅辛苦了,俺和師傅到太後宮中去休息休息談談心。」說著也不由分說,上去一把拉住李鴻藻的袖子便走。李鴻藻心中嚇得亂跳,那兩條腿不得不跟著﹔走到皇太后宮裡一看,那恭親王奕?,醇親王奕譞,孚郡王奕譓,惠郡王奕詳,一班王爺都在那裡。虧得李鴻藻乖覺,當時他見了恭親王,便上去請安,說道:「原來六爺也在宮中,俺方才得了皇上的密詔,正沒得主意﹔打算出宮找六爺商量去。」恭王聽了問道:「什麼密詔?」李鴻藻不慌不忙便拆開袍袖,把那同治帝的遺詔拿了出來。滿屋子王爺們看時,嚇得大家臉上變了顏色。
這時慈禧太後正從裡屋子裡走出來,恭親王不敢隱瞞,便把那詔書呈上去。慈禧太後一邊看時,一邊氣得兩隻手索索的發抖。看完了,氣憤極了,把那詔書扯得粉碎,丟在地上,怒目看著李鴻藻。嚇得李鴻藻忙跪下地去,連連磕著頭,磕得頭上淌出血來,又不住的說:「臣該死,求老佛爺賜臣一死。」那兩旁的大臣也一齊跪下,替他求著情。隔了半晌,才聽得皇太后罵一聲:「起去!」李鴻藻又磕了幾個響頭,謝過恩退去。隨後私地裡連夜送了五萬兩銀子來給崔總管和李太監,求他們兩人在太後跟前替自己說說好話。西太後俟李鴻藻出去以後,便和諸位王爺開了一個御前會議,索興把慈安太後也請了來。慈禧太後第一個開口,一邊淌著眼淚,說道:「皇帝的病,看來是救不轉的了。但是嗣皇帝不曾立定,是俺一樁大心事。大家幫著俺想想到底立誰做嗣皇帝好?」慈安太後聽了,接著說道:「國賴長君,溥倫和載澍,年紀都長成了,可以立做嗣皇帝。」慈禧太後聽了,不覺陡的變了顏色,厲聲說道:「你也說立長君,他也說立長君。立了長君俺們兩個老婆子還過日子嗎?」幾句話,把個慈安太後嚇得忙閉著嘴,從此不敢開口。
停了一會,慈禧太後說道:「俺家薄字輩,沒有可以立作嗣君的。依我的意思,醇王爺的大兒子載湉,今年四歲了,和皇帝的血統很近,俺意思,想立他做嗣皇帝。載湉的母親,原是俺的妹妹﹔如今俺們立他的兒子做了嗣皇帝,大家也得個照應。」當時醇親王站在一旁,聽了也不敢說什麼。慈禧太後又回過頭去對慈安太後說道:「姊姊的意思怎麼樣?」慈安太後只得連聲說「好!」慈禧太後便接著對大家說道:「你們聽得了麼?東太後的懿旨,要立醇親王奕譞的兒子載湉做嗣皇帝﹔六爺快擬詔書!」
當時恭親王便寫下兩宮太後的懿詔,立載湉為嗣皇帝。詔書中大略說道:皇上龍馭上賓,未有儲貳﹔不得已以醇親王奕譞之子載湉,承繼文宗,入承大統,俟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當時各王爺都在詔書上簽了字,才散出宮來。這裡慈禧太後待眾人去了以後,便又悄悄的去把慧妃喚進宮來,吩咐一番。可憐這裡正在召將飛符,那邊同治帝還一點不知道。誰知那慈禧太後早已傳下諭旨,吩咐斷了皇帝的醫藥飲食。
同治帝躺在牀上,一天也不見送湯藥送茶粥的來,肚子裡又饑又渴,忙喚小太監要去。那小太監去了半天,空著手回來說:「太後吩咐,叫不給俺宮中醫藥飲食。」同治帝聽了不覺嚇了一大跳。再叫小太監去打聽時,才知道那遺詔的事體發作了。如今權柄都在慧妃手裡,皇上為要得飲食,須求慧妃去。這時皇帝的身體已健朗了許多,也行動得了﹔聽了小太監的話,忙叫去請皇后到來。待到孝哲皇后到時,同治帝求她用印傳下懿旨去。孝哲皇后聽說皇帝要到慧妃宮中去,她如何肯依﹔只是勸皇帝安心靜養,不可勞動。無奈同治帝只是求著,甚至向皇后長跪不起。孝哲後看皇帝求得可憐,只得答應了,蓋上皇后的鈐記。皇帝拿了,到慧妃宮中去住了一夜,五更時候回乾清宮來。不到半個時辰,宮中太監都嚷著說:「皇上賓天了!」
慈禧太後第一個進宮來,吩咐太監們替皇帝沐浴穿戴,把屍身陳設在寢宮裡。諸事停妥,才悄悄的把恭親王去喚來。恭王進宮去,天色還是白茫茫的,一個太監在前面領著路,推開一重一重宮門進去,那太監隨手把宮門關上。走過幾十重門,才到同治帝的寢宮裡。只見那皇帝的屍身,直挺挺的擱在御牀上。慈禧太後手中擎著一個燭台,站在一旁。恭親王上去請過安,慈禧太後對恭王說道:「大事已到如此地步,六爺怎麼辦?」恭王便磕著頭說道:「臣無有不奉詔的。慈禧太後聽了,點點頭道:「六爺肯奉詔,大事便有辦法了。」當下便立刻把醇親王、孚郡王、惠郡王和幾位親信的大臣,召進宮來,議定後事。
這時,慈安太後雖也在座,只因自己手下連一個親信的人也沒有了,只得聽慈禧太後做主去。慈安太後走到同治帝的屍身邊,見他骨瘦如柴,頭頂上的辮發也脫盡了,不覺流下淚來。一眼見死人枕下露出一本書角兒來,慈安太後伸手去拿來一看,早不覺把個太後羞得滿面通紅。忙把這本書兒丟在地上。慈禧太後見了,連問:「什麼東西?」小太監前去拾起來送給慈禧太後一看,原來是一本春畫兒。書面上還注著一行小楷字:「臣弘德殿行走翰林院侍講王慶祺進呈御覽。」慈禧太後看了便罵一句:「好個王八蛋!」把那本春畫兒收去了。這時恭親王早到醇王府去,把個嗣皇帝抱進宮來。慈禧太後上去抱來一看,那嗣皇帝早已熟睡在懷裡。到天色大明,才發出上諭去,宣告帝崩﹔又發下懿旨去,立醇親王奕譞的兒子載湉為皇帝,改年號稱光緒。那醇親王見把自己的親生兒子抱進宮去,心中萬分難捨,抑鬱不樂,便害起病來。便上了一本奏疏,辭去職分。兩宮皇太后看了醇親王的奏本,知道因他兒子做了嗣皇帝,例應規避,准他開去各差,以親王世襲罔替。這裡光緒帝年紀太小,進宮來只有保姆伺候著﹔所有國家大事,一概由兩宮太後垂簾聽斷。
此番同治帝死後,慈禧太後不給他立子,卻立了一個同治帝的弟弟。雖說詔書上有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的話,但外面卻沸沸揚揚,傳出許多謠言來。有人說這光緒皇帝原是慈禧太後的私生子,寄養在醇親王家裡的。只因為慈禧太後最愛吃湯臥果,每天清早起來,便由內務府備銀二十四兩,買四個湯臥果吃著。這湯臥果,是前門外金華飯店承辦的。這金華飯店有一個伙計姓史的,年紀很輕,最愛遊玩﹔他因聽得太監李蓮英說起宮中如何好玩,他常常對李蓮英說,要跟他到宮裡去遊玩。李蓮英見他做人玲瓏知趣,也便常常帶他到宮中遊玩去。
有一天,正在景和門前隨著李蓮英走著,忽然迎面西太後走來,一見了那姓史的,便問:「這是什麼人?」嚇得他兩人忙趴在地下去磕頭,奏明自己的來歷。那西太後見那姓史的長得白淨可愛,便吩咐留他在宮中,伺候太後。這時候咸豐帝早已死了,忽然皇太后懷孕,生下孩兒來了,一面悄悄的把這孩子送去醇親王府中養著,一面又把那姓史的殺死在宮中,免得他多嘴。但太後常常把這個孩子掛在心頭,每總想趁機會弄進宮來。恰巧同治帝死了,慈禧太後便極主張把光緒立為嗣皇帝。如今果然如了她的心願。把個幼帝留在自己身邊。
如今慈禧太後的權威越發大了,慧妃也慢慢地掌起權來,卻不把孝哲皇后放在眼裡。這孝哲皇后自從同治帝死了,雖上尊號稱「嘉順皇后」,但她一人寂寞淒涼,住在深宮裡,也沒有一個人來看她。慈安太後雖偶然來看她一面,兩旁都有宮女監視著,也不能說一句話。宮中的人見慈禧太後不喜歡孝哲皇后,也跟著打落水狗,漸漸的有些飲食不週起來。孝哲後看了這種情形,知道自己得罪了皇太后,將來總要吃苦﹔她屢次想服毒自盡,只怕害了自己的父母。原來清宮中的規矩,凡是后妃在宮中服毒死的,她母家的人都犯死罪﹔所以做后妃的,在宮中無論如何吃苦,總不敢自尋短見去害她的娘家人。孝哲皇后正在沒法子的時候,她父親崇綺尚書忽然打發人送一盤饅頭進宮來,孝哲後便在盤子後面底裡寫了「這卻怎好」四個字,打發來人拿出宮去。崇綺見了,知道女兒的心事,便在紙條兒上寫了一句:「明哲莫如皇后」,叫人送進宮去。孝哲皇后看了,頓然明白起來﹔便從此立定主意,斷絕飲食。到第八天上,可憐把一位年紀輕輕的皇后,活活的餓死了。
這消息報到慈禧太後宮中,慈禧太後只說得一句:知道了。倒是慈安太後得了這個消息,親自趕到皇后宮中來,撫屍痛哭一場﹔自己去見慈禧太後,商量好好的發送皇后。慈禧太後礙於東太後的面子,便下了一道懿旨,著內務府料理皇后的喪事﹔欽天監揀定了日期,隨同同治帝的靈櫬,送往陵寢去安葬。這裡李鴻藻想起帝後生前托付密詔的情形,便爬在帝後的靈櫬前痛哭了一場。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8 04:03:36
第七十九回 爭大統吳可讀屍諫 露春色慈安後滅奸
卻說當初同治帝才死下來的時候,兩宮太後召集王大臣商議立嗣的事體﹔孝哲皇后也在座。她見慈禧太後不肯立載澍為嗣皇帝,急得她坐立不安。一眼看見李鴻藻正從外面走來,孝哲後滿臉淌著眼淚,對李鴻藻說道:「今天這件事體,別人可以勿問﹔李大臣是先帝的師傅,應當幫俺一個忙。我如今為了這件大事,給師傅磕頭罷!」說著真個磕下頭去。嚇得李鴻藻急急退避,宮女上前去把皇后扶起。在皇后心想,李師傅受了先帝的密詔,總應該說一句公道話。誰知李鴻藻早已為那詔的事體敗露了,被慈禧太後的威嚴壓住,到底也不敢說一句話。如今李鴻藻拜著帝後的陵寢,想起從前的情形來,忍不住放聲痛哭。
這一哭,便有人去報與慈禧太後知道。第二天懿旨下來,開去李鴻藻「弘德殿行走」的差使﹔那徐桐、翁同龢、廣壽一班大臣,平日都是和李鴻藻十分知己的,到這時也便自己知趣,下折乞休。懿旨下來,許他們各開去差使。御史陳彝借別的事體,上書參劾翰林院侍講王慶祺和總管太監張得喜,說他們心術卑鄙,朋比為奸。慈禧太後看了奏折,想起那同治帝枕下的春畫,便立刻下諭把王慶祺革職,又把張得喜充軍到黑龍江。
這時還有兩個忠臣,為同治帝立後的事體,和皇太后爭執的。因從前太後懿旨上,有「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一句話﹔只怕太後失信,便又上奏折。那內閣侍讀學士廣安,要求太後把立嗣的話,頒立鐵券。他奏折上說道:
大行皇帝沖齡御極,蒙兩宮太後垂簾勵治,十有三載﹔天下底定,海內臣民,方將享太平之福。詎意大行皇帝皇嗣未舉,一旦龍馭上賓,凡食毛踐土者,莫不吁天呼地。幸賴兩宮皇太后坤維正位,擇繼咸宜,以我皇上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並欽奉懿旨,候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仰見兩宮皇太后宸衷經營,承家原為承國﹔聖算悠遠,立子即是立孫。不惟大行皇帝得有皇子,即大行皇帝統緒,亦得相承勿替。計之萬全,無過於此。請下王公大學士六部九卿會議,頒立鐵券,用作奕世良謀。
慈禧太後看了這個奏章,知道那廣安不相信自己,便不覺大怒,非但不肯依他的話頒立鐵券,還把他傳旨申斥了一番。接著一個吏部主事吳可讀,他見皇太后不准廣安的奏折,深怕那同治帝斷了後代,也想接著上一個奏折,只怕人微言輕,皇太后不見得肯依他的意思。便立意拼了一死,用屍諫的法子請皇太后立刻下詔,為同治帝立後。這時候帝、后的靈櫬正送到惠陵去安葬,吳可讀便向吏部長官討得一個襄禮的差使,隨至陵寢。待陵工已畢,他回京來的時候,路過薊州城,住在馬伸橋三義廟裡﹔便寫下遺疏,服毒自盡。這時正是閏三月初五的半夜時候。第二天,吏部長官得了這個消息,便派人去收拾他的屍首。一面又把他的遺疏代奏上去。他奏折裡自稱罪臣,說得懇切動人。皇太后看了他的奏折,便發交王大臣大學士六部九卿詹科道會同議奏。他們會議的結果,說他未能深知朝廷家法,毋庸置議。吳可讀白白的送去一條性命,他所得的只有照五品官議恤的一道諭旨。從此也沒有人再敢提起為同治帝立嗣的事體了。
慈禧太後自從立了光緒帝以後,明欺著皇帝年幼,東太後懦弱,便把大權獨攬,好在滿朝大臣都是慈禧太後的私黨,每日垂簾坐朝,只有慈禧太後的說話,卻不容慈安太後說一句話的。便是慈安太後說話,也沒有人去聽她的。慈安太後一肚子氣憤,從此常常推說身體不快,不坐朝了,只讓慈禧太後一個人坐朝。那班大臣們要討皇太后的好,在朝堂上,公然送起孝敬來:有孝敬珠寶的,有孝敬古董的,也有孝敬脂粉的。慈禧太後都--笑受。有幾個乖巧的,便打通了崔、李兩個總管,直接送銀錢到宮裡去,太後得了,越發歡喜。這時李蓮英越發得了西太後的信用,便升他做了總管。李蓮英知道太後是愛聽戲的,便和同伴的太監們學了幾齣戲,在宮裡瞞著東太後扮唱給西太後看。西太後看了果然十分歡喜。但那班太監所學的戲不多,且太監的嗓子終是不十分圓潤,唱了幾天,看看西太後有些厭倦起來了。
又是李蓮英想出主意來,奏明西太後,去把京城裡一班有名的戲子請進宮來,一一演唱。慈禧太後說道:「宮中唱戲,不符祖宗的家法,怕給東太後知道了,多說閒話,怎麼是好?」李蓮英聽了把肩膀聳聳,說道:「這怕什麼?老佛爺便是祖宗,祖宗的家法,別人改不得,獨有老佛爺改得﹔俺們大清朝的天下,全靠老佛爺一人撐住。列祖列宗在天上,也感激老佛爺的。如今老佛爺要聽幾齣戲,還怕有誰說閒話?」西太後聽了他的話,不覺笑起來,說道:『小猴崽子好一張利嘴。你既這樣說,俺們便去喚幾個進來,不用大鑼大鼓的,悄悄地唱幾句聽聽,解解悶兒也好。」李蓮英又奏道:「奴才的意思,俺們也不用瞞人,索興去把東太後和諸位皇爺請來,大鑼大鼓的唱一天。」慈禧太後起初還怕不好意思,經不得李蓮英在一旁一再慫慂,慈禧太後便答應了。當下分派各太監,一面去請東太後和各位王爺﹔一面到京城名茶園裡去挑選幾個有名的戲子進內廷供奉去。
慈安太後聽說慈禧要傳戲子進宮來唱戲,不覺歎了一口氣。又聽說請自己一塊兒聽戲去,她便一口謝絕﹔卻怕招怪,只得推說身體不爽,那邊孚郡王、恭親王、醇親王、孚郡王、惠郡王等一班親貴大臣,聽說皇太后傳喚,又不敢不去。到了宮裡,直挺挺地站著,陪著西太後看戲。這一天什麼程長庚、趕三兒、楊月樓、俞菊一班在京城裡鼎鼎有名的戲子都到了,都拿出他的拿手好戲來,竭力搬演著。正演得十分熱鬧,台下的人屏息靜氣的聽著。這時台上正演著《翠屏山》,講的是海屠黎和尚私通潘氏的故事。忽然見醇親王高擎著兩臂,大聲喝起好來,把台下聽戲的人都嚇了一跳。慈禧太後雖不好說什麼,但也向五王爺臉上看著。醇親王好似不覺得一般,依舊喝他的好。恭親王在旁忍不住了,忙上去悄悄的拉著他的袖子,在他耳旁低低的說道:「這裡是內廷,不可如此放肆。」醇親王聽了,故意大聲說道:「這裡真是宮裡嗎?我還認做是戲園裡呢!俺先皇的家法,宮中不許唱戲。況且像《翠屏山》這種戲,更不是在宮裡可以唱的。俺看了認做自己是在前門外的戲園子裡聽戲,所以一時忘了形。」說著忙到慈禧太後跟前去磕頭謝罪。慈禧太後心知親王明明在那裡諷諫自己,只得傳命把《翠屏山》這齣戲停演。
從此以後形成習慣,皇太后每到空閒下來,便傳戲子進宮去唱戲。那班戲子裡面,慈糖太後最賞識的是唱鬚生的程長庚,和那小花臉趕三兒。西太後每聽戲,必要召諸位王爺陪聽。內中醇親王是一個極方正的人,他雖常常陪著西太後聽戲,但心中卻十分不願意。這一天卻巧趕三唱《思志誠》一齣戲,趕三是扮著窯子裡的鴇母的,有嫖客來了,他便提高了嗓子喊道:「老五、老六、老七、出來見客呀!」北京地方二等窯子妓女,都拿排行代名字喊著﹔這時適值醇王恭王惇王三人在台下陪著看戲,醇王排行第五、恭王第六,惇王第七。趕三故意喊著這三人的名字,逗著玩兒的。那恭王惇王卻不敢說什麼,獨有醇王怒不可忍,喝一聲:「狂奴敢如此無禮!」便喚侍衛們去把趕三從台上揪下來,當著皇太后的面重重地打了四十板。從此以後醇親王常常推說身體不好,不肯陪太後看戲了。那太後也不去宣召他們作陪,樂得自由自在,一個人看著戲。後來慢慢的揀那中意的戲子喚下台來,親自問話。自己飲酒的時候,又賞戲子在一旁陪飲,說說笑笑,十分脫略。日子久了,兩面慢慢的親近起來,太後索興把自己歡喜的幾個戲子留在宮裡,不放出去。這件事體,宮裡的太監們都知道,只瞞著東太後一個人。
過了幾天慈禧太後忽然害起病來了,每天連坐朝也沒有精神,打發太監來通報慈安太後,請東太後垂簾聽政。東太後原不願意聽政,但看看西太後又病了,朝廷的事體實是沒有人管,慈安太後只得暫時坐幾天朝。東太後是一位忠厚人,她雖坐著朝,諸事卻聽恭王等議決。看看慈禧太後的病,過了一個多月還不曾好,天天傳御醫診脈下藥,又說不出個什麼病症來。
這時朝堂上很出了幾件大事。主要一件,便是法國人謀吞越南的事體。那時雲貴總督劉長佑上了一本奏章,他大略說:「越南為滇蜀之唇齒,國外之藩籬﹔法國垂涎越南已久,開市西貢,據其要害。同治十一年,復通賊將黃崇英,窺取越南東京,思渡洪江以侵諒山﹔又欲割越南廣西邊界地六百里為駐兵之所。臣前任廣西巡撫,招用劉永福,以挫法將沙酋之鋒﹔故法人寢謀,不敢遽吞越南者將逾一紀。然法人終在必得越南,入秋以來,增加越南水師﹔越南四境,均有法人行跡。柬埔人感法恩德,願以六百萬口獻地歸附,越南危如纍卵,勢必不支。同治十三年,法軍僅鳴炮示威,西三省已入於法,今復奪其東京,即不圖滅富春,已無能自立。法人志吞全越,既得之後,必請立領事於蒙自等處,以攫礦山金錫之利﹔係法覆越南,回眾必導之南寇,逞其反噬之志。」
慈安太後看了這一番說話,心中甚是焦急﹔一時也沒有可以商量的人,便下諭北洋大臣李鴻章,籌商辦法,又命沿海沿江沿邊各督撫密為防備。但看那慈禧太後的病,依舊是不好。慈安太後便用皇帝的名義下詔至各省,宣召名醫進京去。這時只有無錫一個名醫名叫薛福辰的,暗暗打聽出西太後的病情來,便行宮去請脈,只下了一劑藥便痊癒了。據他出來說皇太后犯的不是什麼病,竟是血崩失調的病。聽了他說話的,卻十分詫異。
後來慈安太後打聽得慈禧太後大安了,有一天在午睡起來以後,也不帶一個宮女,悄悄的走到慈禧太後宮裡,意思想去探望探望西太後,順便和她商量商量國事的。直走到寢宮廊下,也不見一個人﹔待走到外套間,只有一個宮女盤腿兒坐在門簾底下。那宮女見了慈安太後,臉上不覺露出驚慌的神色來﹔正要聲張時,慈安太後搖著手,叫她莫作聲。自己掀開門簾進去,見室中的繡帷,一齊放下,帷子裡面露出低低的笑聲來。慈安太後輕輕咳嗽了一聲,只聽得西太後在裡面喘著聲兒問:「是誰?」慈安太後應道:「是我。」接著上去揭起繡帷來一看,只見慈禧太後正從被裡坐起來,兩面腮兒紅紅的。慈安太後忙走上去按住她,說:「妹妹臉兒燒得紅紅的,快莫起來。」說著只見牀後面一個人影子一晃,露出一條辮子來。慈安太後看了,也禁不住臉上羞得通紅,低下頭去,半晌說不出話來。停了一會,慈安太後改了滿面怒容,喝一聲:「滾出來!」牀背後那個男子藏身不住了,只得出來,爬在地下不住地向慈安太後磕頭。慈安太後問他是什麼人,那男子自己供說是姓金,一向在京城裡唱戲的﹔自從六日前蒙西太後宣召進宮來供奉著,不叫放出去。那姓金的說到這裡,慈安太後便喝聲:「住嘴!」不許他說下去了。一面傳侍衛官進宮來,把這姓金的拉出去砍下頭來。
慈禧太後見事已敗露,心中又是忿恨,又是羞慚﹔眼見那姓金的生生被侍衛官拉出去取了首級,又是說不出的傷心。只因礙著慈安太後的面前,一肚子的氣惱,無處發洩得,只是坐在一旁落淚。慈安太後知道慈禧太後一時下不得台,便自己先下台,上去裝著笑容,拉住慈禧太後的手,說道:「妹妹不用把這事放在心上,俺決不把這件事聲張出去﹔妹子年紀輕,原也難怪你守不住這個寂寞的。只是這班唱戲的是下流小人,現在得寵的時候,仗著太後的勢力在外面妄作妄為。稍不如意,便要心懷怨恨,在背地裡造作謠言,破壞發你我的名氣。你我如今做了太後,如何經得起他們的糟蹋。因此俺勸妹妹,這班無知小人,還是少招惹些。」說著便命宮女端上酒菜來,兩人對酌,慈安太後又親自替慈禧太後把盞。
慈禧太後不料慈安太後如此溫存體貼,心下也不好意思再擺嘴臉了,便也回敬了慈安太後一杯酒。兩人說說笑笑的,慈安太後又說:「先帝在日,待妹妹何等恩愛,便是和俺也相敬如賓的﹔俺如今年紀老了,在世的日子也不多了,妹妹年事正盛,也須好好保養,留得乾淨身體,將來魂歸天上,仍得侍奉先帝﹔便是俺和妹妹相處了二十多年,幸得同心協力,處理朝政,內主宮庭,後來也不曾有一句半句話衝突過。便是先帝臨死的時候,曾留下詔,吩咐俺和恭親王防備妹妹專政弄權,敗壞國事﹔俺如今看妹妹也很好,處理國事,聰明勝過俺十倍,從此妹妹小心謹慎,將來俺死去見了先王,也可以交代得過了。」說著不覺掉下眼淚來。
慈禧太後被慈安太後一句冷的一句熱的說著,心中萬分難受,那臉上止不住起了一陣陣紅暈,到末了不由得向慈安太後下了一個跪。口稱:「姊姊的教訓,真是肺腑之言,做妹妹的感激萬分,以後便當格外謹慎是了。」慈安太後忙把慈禧太後扶起,嘴裡但說得:「吾妹如此,真是大清之幸!」說著也告別回宮去了。在慈安的意思,以為慈禧經過這一番勸戒以後,總可以革面洗心,同心一德了,她卻不知道慈禧因為慈安敗露了她的隱私,越發把個慈安恨入骨髓。
慈安轉身以後,慈禧一肚子氣無可發洩,便把那管門宮女打得半死半活﹔又把寢宮裡的古董瓷器打得粉碎。虧得李蓮英上來勸解,一陣子說笑,解了西太後的怒氣。從此以後,慈禧太後便天天和李蓮英商量擺佈東太後的法子,那東太後卻睡在鼓裡。恰巧光緒六年、七年這兩年之間,有兩件事體大觸西太後的怒。因此東太後的勢力愈孤,危險也愈甚。
第一件是光緒六年,東陵致祭的事件。慈安太後自從勸戒慈禧太後以後,便和恭親王商量,想趁此殺殺慈禧的威風,從此也可以收服慈禧的野心。這一年春天,兩宮同赴東陵主祭,待到跪拜的時候,慈禧要將拜垫和慈安並設著,慈安卻不肯,命人把慈禧的拜垫稍移下一步﹔慈禧也不肯,一定要和慈安並肩拜著。兩位太後各不相讓,當著許多大臣面前爭論起來。慈安太後自從那天把慈禧的陰私敗露以後,從此便瞧不起慈禧。當時便大聲對恭王說道:「西太後在咸豐皇上的時候,只封了一個懿妃﹔她得升太後,還是在先帝賓天以後。今日祭先帝,在先帝跟前,只知有一位太後,卻不知有兩太後﹔既是一後一妃。在祭祀的時候,照例妃子的位置應當在旁邊稍稍下去一步。中央卻擺著兩幅拜垫,右面一座拜垫是自己的,左面一座拜垫,還須留下給已死的中宮娘娘。那已死的中宮娘娘雖比先帝先死,但她終是先帝的正後,俺們到如今也不能抹殺她的。」
慈禧太後聽了慈安太後的一番說話,十分羞慚,又十分生氣。她拿定主意,不肯退讓。她說:「俺和東太後並坐垂簾,母儀天下,也不是今朝第一天,從來也不見東太後有個爭執﹔如今為祭祖先帝陵寢,重複叫我做起妃嬪來,東宮太後說的話,實實不在情理之中。如東太後一定要爭這個過節兒,那俺便情願今天死在先帝陵前,到地下當著先帝跟前,和東太後對質去。」說罷慈禧太後便嚎啕大哭起來。這原是慈禧太後的潑辣話,慈安太後到底是一個忠厚人,見了慈禧太後這副形狀,早弄得沒有主意了。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8 04:04:00
第八十回 李蓮英擅寵專權 慈安後遭妒惹禍
卻說慈安太後要照後與妃的禮節,叫慈禧太後跪在後面拜見先帝陵寢。慈禧太後執意不肯,反而啼啼哭哭,吵鬧起來﹔口口聲聲說東太後欺凌她,說什麼明知道俺兒子死了,沒有出頭日子了,當著眾大臣的跟前,要硬按下我的頭來。慈安太後看她哭吵得厲害,反沒有了主意。後來各位親王大臣調停,仍舊依了慈禧太後的意思,和慈安太後並肩兒跪拜著。從此以後,慈禧心中越發把個慈安怨恨得厲害。說她不該在祖宗陵寢的地方,當著眾大臣的面前,削她的臉面,既不雅觀,又褻瀆了太後的尊嚴。西太後也知道恭親王也預聞這件事體的,便時時刻刻想革恭親王的職﹔常常把醇親王喚進宮去,和他商量,又和李蓮英商量。
這時候李蓮英早已升做總管,那崔總管已退位回家去了。李蓮英常常拿銀錢去周濟他,崔總管說小李還有點良心。李蓮英在宮中權柄很大,不但是一班宮女太監見他害怕,便是那班王公大臣,見他得了慈禧太後的寵愛,誰敢不趨奉他。李蓮英這人面目雖不十分俊美,但他天生成一副媚骨,笑一笑,說一句話兒,總是十分和軟。他又打扮得十分瀟灑,走起路來,翩翩顧影,太後看了,十分愛他。他又生成一張利嘴,終日在太後跟前或是唱著小調兒,或是說幾句笑話,總引得太後笑逐顏開。他便見了大臣們,也是詼諧百出,那班大臣,見了他都和他好,便是那方正不過的恭親王,見了他那種嬉皮笑臉的樣子,也是沒法奈何地。西太後最愛畫像,或是照相,把那京城裡照相的,喚進宮去。太後在北海船頭上扮一個觀音大士,命李蓮英扮一個韋馱菩薩,站在一旁,拍一張照﹔有時太後扮一個西王母,李蓮英便扮一個東方曼倩,學著偷桃的樣兒,拍一張照﹔有時太後改了男裝,扮一個太原公子,李蓮英扮一個李衛公,拍一張照。太後和李蓮英扮著一出一出的戲文,拍的照片很多。便有許多太監,把這種照片偷出去賣錢。
這照片也給東太後看見了,卻大不以為然﹔也曾勸過西太後,說做了太後的,十分尊嚴了,不該有這樣兒戲的照片。無奈西太後非但不聽話,反格外和李蓮英親熱﹔太後自己躺在榻上,卻喚李蓮英睡在榻下,留他談些家常事體。李蓮英又最會在女人身上用功夫,他體貼女人的心性,說出話來,句句叫婦女們聽了歡喜。慈禧太後又告訴他自己從前在娘家的情形。她說:「母親是不喜歡我的,父親死後,十分窮苦,虧得自己打定主意,趁挑秀女的時候,選進宮來,得了先帝的寵幸,生了一個皇子,俺的地位越發牢固了。但是以後又交了壞運,咸豐末年的時候,文宗皇帝害病很厲害,外國兵又打進城來了,燒了圓明園,俺跟隨先帝逃到熱河避難去。這時候俺年紀還輕,文宗的病勢又十分不好,皇帝年紀還小﹔那東宮的姪子,是一個壞人,謀奪大位,勢甚危急。是俺抱了皇子,到先帝的牀前,問:『大事怎樣辦理?』先帝病勢十分昏沉,一時答不出來。俺又對先帝說:『兒子在此。』先帝才睜大眼睛,看了一眼,說道:『自然是他接位。』這句話說了,便賓天去了。俺見大事已定,便也放了心。那時見死了先帝,心裡雖十分悲傷,但以為還有兒子可以依靠。誰知道穆宗到了十九歲,便也賓天去了。從此以後,我的境遇一天壞似一天,滿肚子的願望都斷了。那東太後又是和俺不對的,皇帝年紀又小,身體也單薄﹔看來他也只知道親熱東太後,不知道親熱我,真正叫人灰心!」西太後說到這裡,不覺連連的歎氣。李蓮英竭力的勸戒,又接著說了一個笑話。
西太後轉憂為喜,又說起她小時的話來。她說:「俺做妃子的時候,因想念母親想得厲害,承蒙文宗的特恩,賜俺回家省親一次。先幾日,派安總管到家中去傳話,說貴妃某日回家省親,某時進門,某時見駕,某時省親,某時更衣,某時開宴,某時休息,某時回宮,都有一定時候,寫在黃榜上,發在家中大堂上張貼。我母親得了這個消息,便一面預備接駕的戲酒,一面去邀請親戚到家裡來陪宴。到了日子,俺坐了一頂黃轎,四十名小太監簇擁著,另有宮女太監們拿著傘扇巾盆許多東西,二千名御林軍保護著,排著隊到了家裡。遠望家門口掛著彩燈,上面罩著五色漫天帳,地下鋪著黃毯,直通內宅。所有家裡的男丁,都在大門外跪接﹔所有女眷,都在內宅門外跪接。到了內廳下轎升座,除俺母親和長輩的女客以外,都一班一班的來跪見﹔便是俺母親和長輩的女客,也都穿著朝衣上來請安站班,接著便有那班男客都遞進手折來請安。俺換去了大衣,再進母親房去行省親的禮。俺母親原是不喜歡我的,如今多年不見面,俺母女兩人見了面,便撐不住掉下眼淚來。看看家裡房子也造蓋得很高大,妹子和兄弟都富貴了,也便放了心。
「停了一會,戲酒開場,一班女眷簇擁著俺到內廳上去坐席吃酒。我這桌,只有母親陪坐在下面。我原是愛看戲的,那時隔著一重簾子,簾子外面坐著男客,是俺嫌氣悶,吩咐把簾子捲起,這才由俺爽爽快快的看了一天戲。待到回宮來,已是上燈時候了。先帝聽得俺回來了,便特地走進俺房來問俺:『今天你母女見面心中可快樂嗎?』俺回奏說:『臣妾家中,受皇上雨露深恩﹔今日骨肉團圓,非常快樂!』先帝聽了俺的話,隔了幾天,又傳諭宣俺母親進宮來,讓俺母女見面。先帝錯會了俺的意,認做俺在宮中記念母親,所以常常賜俺母女見面﹔先帝怎麼知道俺在家裡,俺和母親是不對的。那時俺母親只歡喜俺妹妹,常常罵我賠錢貨,俺的省親,原是要在俺母親跟前誇耀誇耀,並沒有一點骨肉之情的。如今皇帝把俺母親傳進宮來,又給我母女見面了,俺便也要趁此在母親眼前擺擺架子。
「照規矩,后妃的母親進宮來,見了她女兒,是要行大禮的﹔做女兒的也不敢受,見她母親拜時,做后妃的便側身避開。俺那天要借此殺殺從前的水氣,便直挺挺的坐著受俺母親的拜,也不叫起來。後來還是宮女去把俺母親扶起來,看俺母親臉上,已有氣憤憤的樣子。俺假做不看見,和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俺母親原想與俺商量,把兄弟的官兒往上升。每見母親開口,俺便說:如今家裡也夠了,比我未進宮來以前,苦得衣食不全,卻好得萬倍了。我看俺弟兄福分也淺,做了這個官也可以心滿意足了,再升他的官兒,怕他也受不住。母親聽了這個話,已氣得受不住了,便要站起來告辭,是俺留著吩咐宮女賞飯,我母女兩人一塊兒吃著。
「吃完了飯,宮女拿一隻大漆盤上來,盤中滿盛著插鬢的花朵。俺原是最愛花的,又最愛那大紅的洋牡丹。當下俺揀了一朵碗口似大的大紅洋牡丹,宮女替俺戴著﹔俺又揀了一朵萬壽菊兒,親自替俺母親插在鬢邊。俺知道母親是不愛花的,自從俺父親死過以後,花朵兒絕不上頭了。那天我們母女見面高興,便替她多戴些,把盤裡的花兒統統給母親戴上,蓬蓬鬆鬆的一頭,我看了笑得前仰後合。誰知我母親卻十分惱怒,當時推托說:丈夫已死,自己是個側身,不便再插戴花朵了。把那頭上的花朵統統拔了下來,急急告辭出宮去。從此以後,憑俺再三宣召,她總推托著不肯進宮來﹔直到死時,俺母女再也不曾見得一面兒。」慈禧對李蓮英說了這番話,可見對李蓮英是何等的信賴和寵愛。
且說這年祭東陵的時候,兩位太後又大傷了和氣,為的是兩人拜陵的時候爭名位。慈安太後看看慈禧的權力一天大似一天,她的舉動也一天驕狂一天,便要借這名位的事體壓倒了慈禧,免得將來再在宮中弄權,因此,在祭東陵的前幾天,便和恭親王秘密說妥。到了祭陵的時候,慈安太後便傳諭王大臣會議兩太後行禮的先後﹔恭親王早受了東太後的意旨,便奏稱請慈安太後先行禮,隨後再是慈禧太後行禮。慈禧太後聽了不服,便說同是一樣太後,又同理著朝政,為什麼謁陵獨有先後之分?極力主張兩太後不分先後,並肩行著禮。慈安太後聽了又不以為然,便對著大臣們侃侃的說道:「在目下論起來,俺和西太後同是太後,原不分什麼大小﹔但如今在先帝陵前,卻必得分個大小,若不分大小,是欺先帝了。西宮在咸豐帝生前,不過是一個妃嬪之位﹔待到升做太後,已是在咸豐帝賓天之後。對咸豐帝卻依舊是一位妃嬪,位次應該設在右面旁邊,比俺的地位略低一級,便是俺自己也只能在右面的邊位,那左面的正位,還須留給已死的中宮。中宮雖比先帝早薨,但總是先帝的正後,俺們也越不過這個禮兒去的。」
東太後的這幾句話說得光明正大,誰也不能批駁。但叫慈禧太後當著這大眾的面前,如何坍得下這個台?何況西宮自從在先帝跟前做妃子直到現在,向來都是尊貴驕縱慣的,如何肯嚥下這口氣去。但是要批駁東宮的說話,卻又說不出什麼道理來。只說:「自己母儀天下已久,不能再以妃嬪之位來羞辱我。」說著,便對著東陵掩面大哭起來。慈安太後雖說是辦事嚴正,但又是心軟不過的人﹔見慈禧太後哭,早已弄得沒有主意了。又經著許多大臣的勸解,說兩宮同肩國家大任,必須要和衷共濟,才得保國家太平。到後來到底依了慈禧太後的主意,兩位太後並肩行著禮。慈禧太後因慈安太後當著大眾削她的臉面,從此以後又把這東宮恨入切骨。李蓮英又打探得那天的事體是慈安太後和恭親王事前商量好的,從此西太後心中時刻想弄去恭親王,除了眼中之釘。因為李蓮英能替西太後探聽事兒,西太後越發寵愛李蓮英起來。這時,宮裡有一個太監,綽號叫「陰劉」的,見李蓮英的權勢漸漸地爬到自己上面去了,便十分不服氣。這陰劉原是姓劉,只因他的生性陰沉深刻,舉動遲緩,人人便取他的綽號稱他陰劉。這陰劉在李蓮英未進宮以前,原是很有勢力的,當一名總管,宮裡的宮女太監都見了他害怕,也很得西太後的寵用。後來李蓮英進宮來,西太後才把寵愛陰劉的心慢慢的移到李蓮英身上去了。這李蓮英是何等乖巧的人,他見自己得了勢,便竭力擠軋那陰劉,言裡語裡,常常在西太後跟前說陰劉的壞話。但是講到資格總是陰劉的資格深,宮裡有許多規矩故事,李蓮英不知道的,不得不去問陰劉。因此陰劉有時也蒙西太後傳去問話,陰劉在奏對的時候,也說著李蓮英的壞話,因此他兩人的冤仇越結越深。他們瞞著太後,在背地裡也曾打過架來﹔李蓮英年輕力大,陰劉被他打敗了,受傷很重,因此見不得太後,只得請假回去養傷。
在這個當兒,李蓮英在太後跟前又竭力說陰劉的壞話。太後這時正寵用李蓮英,便也聽信了他的說話,心中漸漸地厭惡陰劉了。陰劉銷假進宮來,也知道自己的勢力漸漸的敵不住李蓮英了。有人替他們兩人打圓場講和﹔李蓮英也怕陰劉在太後跟前說出打架的事體來,便也假意和陰劉言歸於好,但在背地裡說陰劉的壞話越發說得厲害。把個西太後也說動了氣,立刻把陰劉傳來當面訓斥了一番。陰劉知道是李蓮英鬧的鬼,心中萬分氣憤,他一時也不及細想,竟直奏說李蓮英招權納賄聲名狼籍,還有許多齷齪的話,竟把太後的名氣也拖累進去了。太後聽了,止不住勃然大怒起來,說他有意毀謗宮廷,便要立刻發交侍衛去正法。嚇得陰劉連連磕頭求饒,說道:「奴才罪該萬死,只求佛爺可憐奴才伺候了三十年,當初也承蒙佛爺稱奴才是個忠順的孩子﹔這裡面不無犬馬之勞,還求佛爺開恩,賜奴才一個全屍,奴才便死也甘心的!」接著兩旁的宮女太監也都替他跪求著。太後的怒氣雖稍稍平了下去,但心中忽然轉了一個念頭,喝令:拉下去下屋子裡去鎖起來。兩旁的太監得了懿旨,便上來把陰劉拉了下去,關在宮門外的小屋子裡。
太後退進寢宮去,倚在榻上,李蓮英在一旁跪著替太後捶著腿兒。太後笑對著李蓮英說道:「這老劉兒這樣可惡,俺便給他一個奇怪的死法。」李蓮英便請問如何是奇怪死法?西太後便吩咐宮女去拿出一串鑰匙來,太後便在裡面找出一個鑰匙來,交給李蓮英拿去﹔吩咐到景仁宮東偏殿裡開了第四座大櫥,拿出一瓶藥粉來。眾宮女看時,見那藥粉兒是粉紅色的﹔太後又吩咐把藥粉倒出少許,和開水沖在杯子裡,滿衝一杯,太後吩咐把這杯水拿去賞給陰劉喝下。陰劉知道太後賜他死了,便一面淌著眼淚,一面把水吃下,叩頭謝過恩,別的太監扶他睡在榻上,依舊把門鎖上,到太後跟前復旨去。
這裡妃嬪宮女們服侍太後吃過飯,照例太後要去打中覺的。太後進臥房的時候,吩咐眾妃嬪卻莫走開,待俺起來,便帶你們去看一樣怪東西。眾妃嬪聽了都莫名其妙﹔但太後吩咐的,又不得不候著,大家靜悄悄的在外屋子裡坐著守著。隔了一個多時辰,聽得裡面喊:「老佛爺起身了!」外面廊下站著的太監也接著喊道:「老佛爺起身了!」李蓮英帶著兩名小太監急忙進去。西太後生性是愛好天然的,便是午睡醒來,也要重勻脂粉,更換衣服。李蓮英直伺候著西太後出房來,眾妃嬪上前去迎接著。西太後笑對著眾人說道:「俺們看怪東西去。」前面許多太監,後面許多宮女,簇擁著到那下屋裡。李蓮英上去開了門進去,太後在椅子上坐下,指著榻上叫眾人看:只見榻上一個小孩子縮做一堆,面向裡睡著。太後吩咐去把榻上的人轉過身來,原來那人已死了。再看死人臉上時,滿面皺紋,皮肉已縮成乾兒了。太後指著說道:「這便是老劉兒。他吃了景仁宮裡的毒藥死後,縮成這小孩兒樣子。」
眾妃嬪看了這奇怪的樣子,聽了太後的話,早嚇得魂膽飄搖。又聽太後接著說道:「景仁宮裡歷代祖傳下來有許多猛烈的毒藥。有吃下去屍身化作灰的,有吃下去屍身化作血水的,也有吃下去化作一股氣兒的﹔凡有犯罪的宮女太監們,皇上皇太后都得拿這毒藥賞他吃下。如今老劉兒求著給他全屍,俺便賞他吃這毒藥,名叫『返老還童』。」西太後說著,也不禁哈哈的笑了,吩咐李蓮英把老劉兒的屍身送回他家去。李蓮英上去把陰劉的屍身一提,好似提一個小孩似的拿出宮去,裝在盒子裡,指著屍身說道:「老劉,老劉,你也有今天嗎?」說著,吩咐小太監搬去。
李蓮英自從西太後毒死了陰劉以後,越發得了意兒﹔西太後也越發拿他寵用起來。只要是李總管說的話,皇太后無有不依,一班宮女、太監們無有不怕。因此李蓮英眼中也沒有忌憚的人了。有一天,正值西太後午睡,李蓮英偷空兒出來,在殿廊下和小太監踢著球兒玩耍﹔正當踢得高興的時候,一球飛去,在廊下柱子上一碰,那球兒直滾過東走廊去。瞥眼見那慈安太後帶著兩個宮女、一個太監從東走廊上走來,那球兒恰恰滾在慈安太後的腳下。李蓮英站在正面廊下,雖也看見,他知道慈安太後是到慈禧太後宮裡去的,繞過第二個穹門出去﹔是不走殿廊下過的,李蓮英便假裝不看見,竟站在廊下和小太監說著、笑著。
慈安太後是素性嚴正的人,她見有人在殿廊下踢球,已經是心裡不自在了﹔又瞥眼見那李蓮英站在殿廊下也不上來磕頭,只是旁若無人的說笑著。慈安太後近日也聞得李蓮英專權恃寵的事體,平日暗地裡留心他那種謅媚西太後的樣子,心中原是厭惡他的﹔只因礙著慈禧太後的面子,不好說得。如今見他竟在殿廊下踢球,已是犯了大不敬的罪,又見了自己不上來磕頭,卻假作不曾看見,站在廊下嬉笑自若,不覺勃然大怒,立刻命太監去把李蓮英傳來。那李蓮英也不害怕,只是慢慢吞吞地走上前去,直挺挺地站著。慈安太後看了愈加生氣,喝令他跪下。一個太監去搬了一把椅子來,請東太後坐下﹔東太後手指著李蓮英,痛痛地訓斥了一番。說:「你這王八羔了,仗著誰的勢力這樣放肆?這殿上是你踢球玩耍的地方嗎?再者,你見俺走來,膽敢大模大樣的裝做不看見,宮廷裡面也沒有一個禮兒了。自從先帝昇天以後,主子年紀小,俺也看在西太後面上,不來查考你們,盡放著你們這班王八羔子在宮裡造反了。打量你們背著我做的事體,俺不知道嗎?你們可是活得不耐煩了,越發弄得無法無天了。打量俺管不到你們,所以不把俺放在你們眼裡麼?打躉兒說一句話,俺是受過先帝遺詔的,這宮裡不論誰,俺都有權處治他。」
慈安太後愈說愈氣,說到十分憤怒的時候,便喝令快傳侍衛,把這王八羔子拉去砍了。要知李蓮英的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8 04:04:24
第八十一回 榮祿初入宮禁地 懿妃死償恩情債
卻說慈安太後訓斥李蓮英的時候,已有許多太監遠遠地在廊下站著,一聽說太後傳侍衛要砍李蓮英的腦袋,慌得許多太監都上去爬在地下磕頭,替李蓮英求饒。那李蓮英也不住的磕著頭,一面求著道:「佛爺看西宮太後的面上,饒了奴才一條狗命罷!」慈安太後生性仁慈,一見大家求著,她的心便軟了下去﹔又聽李蓮英說看在西宮太後的面上,便也想到倘然真的殺了李蓮英,在慈禧太後面上須是不好看。想到這裡,便不覺把一股氣慢慢的按捺下去了。但那侍衛已傳了進來向太後磕過頭,站在一邊。那太監們見侍衛進來了,越發替李蓮英求得厲害。隔了半晌,慈安太後便諭,把李蓮英拉出去,打二百板子。那李蓮英聽了,忙向太後磕頭謝恩。侍衛上來,把李蓮英拉著出去了。慈安太後餘怒未息,回過頭去,對眾太監說道:「二百年的祖宗規矩,壞在這王八羔子手裡!俺若再不管,便對不住列祖列宗。」說著便氣憤憤的帶了宮女們趕到慈禧太後宮裡。
慈禧正午睡起來,勻著脂粉,卻不見李蓮英來服侍,心中十分詫異。正要傳喚去,忽聽宮女傳東宮太後來了。慈禧太後忙站起來迎接時,那慈安太後已進房來了,看她氣憤憤的在椅子上一坐,一開口便說道:「李蓮英不過是一個太監罷了,便算他有才情,能服侍主子,也須顧全祖宗的規矩,萬不能聽他胡鬧去﹔再者他雖說是妹子的奴才,和俺的奴才有什麼分別?如今這奴才眼睛裡只知有妹妹,不知有俺。他見了俺尚且不知道規矩,那名位比俺低的皇后妃嬪們,他見了越發要肆無忌憚了。他在宮裡放肆慣了,出去對著大臣們,更是驕橫,成什麼體統?俺也嘗聽得外邊人稱李蓮英為九千歲的。妹妹,你想,一個太監聲勢大到這個樣子,將來鬧出和魏忠賢一般的事體來,俺們還有什麼臉面去見列祖列宗?」慈安太後愈說愈氣。
慈禧太後聽她說話,如似句句在那裡譏笑自己,不覺也生起氣來,便冷冷的說道:「李蓮英也不過一個奴才罷了。姊姊倘然看他不入眼,要攆便攆他,要殺他便殺他,俺也決不包庇他。聽姊姊的口氣,好似怨俺拿他寵用壞了,這是姊姊錯會了意了。至於外面的謠言,那是聽不得的。」慈安太後聽了,又說道:「奴才是妹妹的奴才,旁人也管不得這許多,妹妹既歡喜他,也何必俺多嘴。但是妹妹的名氣,吃一個奴才糟蹋了,也是可惜的。」慈禧太後聽東太後的話越說越厲害了,便也忍不住氣,把衣袖兒一甩,轉過臉兒去,不說話了。慈安太後也便氣憤憤的站起身來便走,也不向西太後告辭。
從此以後,東太後和西太後意見愈鬧愈深,兩位太後有許多日子不見面了,西太後便常常宣詔內務府大臣榮祿進宮會,和他商量抵制東太後的計策。榮祿拍著胸脯,說道:「太後便請放心,奴才已在外面聯絡了許多大臣,都願效忠太後﹔若東太後有懿旨下來,俺們都不奉詔。」西太後聽了,心中甚是歡喜,連稱好忠臣。從此以後,榮祿更是無事也常常進宮來和太後閒談。榮祿十分乖巧,凡是太後跟前的宮女太監們,他都暗暗送金銀,要他們在太後跟前稱贊自己。內中有一個李蓮英,和榮祿更是相投﹔兩人換帖,結拜了弟兄。李蓮英對榮祿說:「宮裡有一位懿妃,她是同治皇上的妃子,長得好鋒利的嘴兒,終日伺候著太後,極得太後的歡心,你不可不用一番手段去聯絡她。」榮祿說:「俺每召對的時候,每見有一位妃子似的,打扮得十分俏麗,穿著高高的鞋跟兒,聽太後常常問她話。俺因在太後跟前,不敢細看,不知是不是她?」李蓮英點頭說:「正是她,正是她!長得好一副臉蛋子,今年才十八歲呢﹔你好好用一番功夫下去,能得了她的歡心,替你在太後跟前說著話,比俺說的話強多呢。」榮祿聽在耳裡,記在心裡。
第二天榮祿跑到琉璃廠去買了許多西洋來的鏡箱兒粉盒兒和手帕汗巾,都是十分精緻,十分靈巧的﹔拿進宮去,孝敬太後。太後雖是一個中年婦人,見了這些東西,卻十分歡喜。從此以後,榮祿每進宮去,都帶有孝敬的東西﹔也有是繡貨,也有是玩物兒。內中有一隻洋鐵皮的西洋小輪船,把火油倒在裡面燒著,那輪船便啪啪地自己行動起來。宮裡的人看了,人人都歡喜。懿妃還是小孩子的心性,看了更是歡喜。有一天,榮祿在太後跟前奏對出來,才走到穹門口,只聽得身後有嬌聲喚四爺的。榮祿急回轉臉去看時,見不是別人,正是那懿妃。榮祿滿臉堆著笑,走上前去,忙爬下磕頭,口稱:「貴妃呼喚奴才,有什麼吩咐?」慌得懿妃躲避不迭,把帕兒掩著珠唇,笑說道:「四爺快起來,要折煞俺了。老佛爺有什麼話忘了,請四爺進去呢。」
榮祿聽了,急急又趕進太後房裡去。待奏對完畢出來,那懿妃還站在穹門邊望著。榮祿走上前去,低低的說道:「奴才有一份孝敬的東西,給貴妃留著,只苦沒有奉獻的機會。」說時恰巧有一個小太監從廊下來,榮祿便叫他快去把總管找來。那小太監去了,榮祿便乘機對懿妃說些外面的風景,街市的情形。懿妃自幼兒進宮來,幽居多年,怎麼知道外面這些奇奇怪怪的情形。榮祿又把那些市井瑣碎的事體告訴她,又說誰家賣的美味食物,誰家賣的新樣兒綢緞,誰家賣的貴重古董﹔把個懿妃聽得只是嘻著嘴笑,說道:「四爺幾時也替我買一隻那小輪船兒玩玩?」榮祿聽了,連聲說:「有有!」
接著總管李蓮英來了,後面跟著四個小太監,手中各抱著大小包裹兒。走到跟前,李蓮英向懿妃請了一個安,站起來指著那大小包裹,說道:「這裡面都是四爺孝敬娘娘的東西。四爺有這個心長久了,每次把東西帶進宮來,只苦於沒有機會見娘娘的面,和娘娘說一句話兒﹔因此把每次帶來的東西,存積在奴才的屋子裡。如今難得見了娘娘的面,奴才把四爺孝敬娘娘的東西都帶來了,請娘娘過目。」懿妃聽了這個話,兩眼看著四爺,露出一肚子歡喜,一肚子感激來。榮祿接著說道:「請貴妃吩咐一句,把這東西送到什麼地方去。」懿妃一想,倘然直送到自己屋子裡,給別的宮女太監們看見了,便要生出許多閒話來﹔不如叫他們暫時送在太後的書房裡去,待夜靜更深的時候,再叫自己的心腹宮女悄悄的搬運到自己屋子裡去。當時主意已定,便向小太監招招手兒,那四個小太監手中抱著包裹兒,跟著懿妃進穹門去。這裡榮祿和李蓮英一齊告辭出來,走出宮門,李蓮英伸手在榮祿肩上拍著,笑說道:「魚兒快上鉤了,四爺須好好的做去﹔不要弄毛了再抱怨咱家。」榮祿聽了,一笑去了。
第二天,榮祿故意早一點進宮去,到寢宮外一打聽,果然太後還未起身。便有一個宮女走出來,悄悄的對榮祿說道:「請四爺到那邊屋子裡坐。」說著自己在前面領路,榮祿在後面跟著。走到一座屋子門口,那宮女從身邊掏出鑰匙來,上去開了門。榮祿踏進屋子裡去一看,只見圖書插架,琳瑯滿目﹔那什錦架上,蘭草瓊芝,發出靜靜的香味來。他自己孝敬的那只小輪船,也擱在什錦架子上。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人走在上面,一點兒也聽不出聲息來。靠窗安著一張大書桌,上面擺設著文房四寶,都是珠玉鑲成的。那大大小小的自鳴鐘,觸目都是,靜悄悄的坐著,瞞耳只聽得鏜鏜之聲。榮祿正回頭看壁上的字畫時,忽聽身後有衣裳悉索之聲。一看,那懿妃玉立亭亭的已站在跟前了。看她滿臉堆著笑,低低的說道:「四爺怎麼給這許多東西,叫我受了心上實在過意不去﹔不受呢,又怕四爺生氣。沒有法子,只得謝謝四爺了。」說著掩唇一笑,在一張長榻上坐了下來。榮祿趁勢也並肩兒坐下,接著又講了許多外面的新聞故事。懿妃最愛聽這些閒話,聽了只是笑。榮祿看她笑得有趣,便越說越起勁了。他兩人忘其所以,那身體越發挨近了。
正在這時候,忽然宮女來報說:「老佛爺醒了。」懿妃忙丟下榮祿,急急進去伺候。停了一會,裡面又傳榮祿。榮祿進去奏對過出來,依舊是懿妃送到穹門邊﹔覷著左右沒有人,懿妃拿出一個繡花荷包兒來,向榮祿袖子裡一塞。說道:「這是俺自己繡的,四爺收著玩兒罷。」從此以後,他兩人假這太後的書房,做一個聚會之所,交情十分濃厚。日子久了,那班小宮女小太監總不免有言三語四,不知怎麼的,傳在一個七格格耳朵裡。
講到這七格格,原是慈安太後的內姪兒,出落得玉貌花容。當時宮裡有兩個美人兒:一個是懿妃,一個便是七格格。這兩個美人,都在慈禧太後跟前的。慈禧太後最愛女孩兒,凡是宗室格格和大臣家裡的女公子,有聰明伶俐的,給太後知道了,便召進宮去,當著女官,終日陪著太後說笑遊玩。這七格格雖是慈安太後這邊的人,但因她常常到慈禧太後宮裡去,慈禧太後看她活潑有趣,常常留她在宮中賞飯賞衣服。七格格是何等聰明的女孩子,她面子上雖親近著慈禧太後,但慈禧要留她在身邊,她總是婉言辭謝,去跟著慈安太後住宿﹔有時慈禧太後向她打聽慈安太後那邊的事情,她總是推說不知道的。慈禧太後也明知道她們姑母姪女總互相迴護的,但捨不下她的美貌,依舊常常去宣召來,帶在身邊,說笑玩耍。
天下的美人生性最妒。七格格仗著自己美貌,又聽宮中的人拿她去比懿妃,說她們是一對美人兒,因此七格格有些氣不過,常常在背地裡說懿妃的壞話。說懿妃如何不避嫌疑,榮祿進宮出宮,總是懿妃接送著﹔兩人在太後書房裡調笑無忌,便是當著太後說話之間,也是嬉笑無忌的。其實西太後也是看在眼裡的,明知道他們不妥,但這兩個人都是自己的心腹,也不好說什麼。倒是七格格在暗裡卻刻刻留心他們的舉動,要抓點錯處出來,好丟懿妃的臉。
這一天合該有事。七格格奉了慈安太後之命,跑到慈禧太後宮中去,向慈禧要兩廣總督的奏折看。待到了那邊,為時尚早,慈禧不曾起身呢。無奈這奏折是慈安太後立等著要看的,七格格不便空手回宮去,便打算找懿妃閒談去。看看走到懿妃的房門口,忽見一個小太監坐在房門外,見了七格格,忙向她搖手兒,叫她莫進去。七格格看了詫異,她也不理會,盡自闖進房去,小太監急在七格格身後大聲喊道:「七格格來了!」懿妃原在裡面套房裡的,聽得了忙迎出房來。七格格在房門外,彷彿聽得有男人說話的聲音,看懿妃的臉上時,紅潮雙暈,雲鬢微鬆。對七格格說話的時候,也是氣吁吁的。七格格越發動了疑,劈頭第一句便問道:「你在屋子裡和誰說話?」懿妃已被她一句話揭穿了,知道無可抵賴,便說:「四爺在俺屋子裡坐呢。」說著回過頭去,向屋子裡喊道:「四爺快快出來,七格格在這裡看你呢。」
榮祿聽了,趁此「i」的答應一聲,趕出外屋子來,向七格格請了一個安,滿臉堆著笑﹔一面端椅子請她坐,一面問道:「七格格到這屋子裡有什麼事?」七格格聽了,把頸脖子一歪,說道:「什麼話?這地方只許你來,卻不許俺來嗎?到這裡來一定要有事才來得嗎?那麼俺請問四爺,四爺是有什麼事來的呢?」問得榮祿一句口也開不得,只說:「好格格,俺不會說話,饒恕了俺罷!」說著又做出許多丑相來。又問七格格:這幾天可到什麼地方去逛來?老佛爺可有什麼話來?又說什剎海這幾天正熱鬧呢,格格可曾去逛過麼?改幾天有空兒,俺陪著格格逛去,可好麼?東拉西扯的說了許多話,七格格睬也不去睬他,只和懿妃說著話兒。
停了一會,小太監來通報說:老佛爺傳七格格呢。七格格聽了忙丟下他兩人,轉身跟著小太監走進慈禧宮中去。見了太後,便說慈安太後打發來向老佛爺要兩廣總督的奏折去看。慈禧太後聽了,忙傳李蓮英,叫他到書房去,把那奏折揀出來送去﹔又留住七格格在宮中陪著吃飯。吃飯的時候,有許多妃嬪宮女在兩旁站著伺候著,獨有那班格格們可以陪伴太後吃飯。這時懿妃也站在一旁。待慈禧太後吃完了飯,進房去,那班妃嬪們才就太後吃剩的飯菜,胡亂吃了一回。那時慈禧太後和七格格在屋子裡閒磕牙,說話之間,七格格便把榮祿在懿妃房中逗留調笑的情形,約略的說了幾句。
榮祿和懿妃的事體,在西太後心中,早也料到,如今聽七格格說出這話來,心想七格格是慈安太後的內姪女兒,那榮祿又是自己的內姪,倘然這風聲傳到東太後耳中去,少不得自己也要擔著處分。忙拉著七格格說道:「好孩子!你既撞見了,俺娘們都是一家人,你便包庇他們些,他們總忘不了你的好處。」說著把自己頭上插著的一枝玉搔頭拔下來,替七格格插在髻兒邊,七格格忙跪下去謝恩。正起來,那懿妃也吃完了飯,走進屋子來,慈禧太後吩咐懿妃,叫她向七格格請安。懿妃一時摸不著頭腦,但太後的吩咐又不能違背,便向七格格蹲身請下安去。七格格推說是東太後那邊有差遣,便辭出宮去。
這裡慈禧太後立刻把臉色沉下,問懿妃道:「我吩咐你向七格格請安,你知道我的用意麼?」嚇得懿妃不敢開口,忙爬在地下磕頭。慈禧太後吩咐把榮祿喚進來。榮祿那邊,早有太監去報信給他,說老佛爺正生氣呢。一聽得宣召,捏著一把汗,躡著腳走進太後房中去﹔見懿妃跪下,他也爬下地去,恰和懿妃跪了一個並肩兒。只聽得慈禧太後很嚴厲的聲音說道:「我因看你們兩個孩子長得比別人聰明些,凡事也不免信托你們些,寬縱你們些﹔你們索興在背地裡做出那種事體來,今天給七格格撞破了,她回去告訴東太後知道,明天不免要見奏章。那時我自己也洗不清,管不得你們的事了,你們準備著腦袋砍下來便了!」一句話說得榮祿和懿妃兩人連連磕頭求饒。榮祿又說:「奴才在貴妃房中,不敢為非作歹。只因奴才進宮來時,打聽得老佛爺還安臥不曾起身,奴才要打聽老佛爺昨夜身體可大安,一時又無從打聽。知道懿貴妃是老佛爺寵愛的人,早晚伺候著老佛爺的,便到貴妃屋子裡去,一來是打探老佛爺的消息,二來是去請貴妃的安。原是奴才不知嫌疑,罪該萬死!但說奴才有什麼曖昧事體,這是青天在上,奴才萬萬不敢的。奴才一死原不足惜,只是拖累了貴妃的名聲,叫奴才如何對得起人,這事體只求老佛爺替奴才做主。」說著又不住的磕下頭去。
慈禧太後聽了榮祿的話,冷笑著說道:「你兩人也不用在俺眼前裝神弄鬼,俺也沒有這個心勁來管你們的閒事﹔只看你兩人的造化,明天東太後倘沒有什麼話落在俺耳朵裡,臣工們倘沒有奏章照在俺眼睛裡,就也饒恕了你們。不然的話,倘有三言二語落在掩耳根裡,如今東太後正天天要抓我的錯兒,那皇上也不親近我,我自身也難保,只得把你兩人和盤托出去﹔殺也罷,剮也罷,可不干我事。」懿貴妃聽了這個話,嚇得那眼淚直滾出來。西太後喝一聲起來,他兩人又給西太後磕頭,退出房來。在背地裡懿貴妃又拉著榮祿痛哭﹔榮祿拿好言安慰她,又說俺和李總管商量去,決不叫貴妃吃虧的。當夜榮祿果然去找李蓮英,告訴他的來意。李蓮英也常常吃東太後的訓斥,銜恨在心,聽了榮祿的話,便拍著胸脯說道:「四爺放心,這件事體不鬧出來便罷,倘然鬧出來,俺們索興一不做二不休,施一條毒計,把俺們的仇人一網打盡,大家痛痛快快做一下。」榮祿聽了,暫時告別出宮門。
第二天一早,榮祿又急急趕到宮裡去候信。那西太後早朝回宮,便傳榮祿進去﹔榮祿知道大事不好,只得硬著頭皮走進西太後房裡便跪下。只見西太後滿面怒容,擲下一個折子來,叫他們自己看去。榮祿見那折子是翁同龢上的,折子上不但說榮祿和懿妃的事體,污亂宮廷,請兩宮太後立交內務府明正典刑,並說慈禧太後侈靡驕縱,袒護私親。榮祿一面看著折子,一面聽西太後喝道:「你們這班孽畜!自己做出不要臉的事體來,拖累我也受著翁師傅的嘲笑,你們還不給我去快快的死嗎!」一句話不曾說完,宮女報說:「慈安太後來了!」慈禧太後忙起身迎接,慈安太後也滿臉含著怒氣,走進房來,慈禧太後臉上不覺露出羞慚之色。慈安太後一坐定,便問道:「今天翁師傅的奏章,妹妹看見了沒有?」慈禧太後還不曾答話,忽然宮女又進來報說﹔懿妃自縊身死。榮祿聽了,真好似萬箭鑽心。欲知懿妃自盡的情形,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8 04:04:55
第八十二回 慈安太後為嘴喪命 峒元道士望氣得意
卻說懿妃第一天受了西太後的一番訓斥以後,心中已十分害怕,時時防著有大禍臨身,一夜不曾闔眼。第二天一早起來,梳妝巳罷,看看沒有什麼消息,便趕到仁壽宮去伺候著慈禧太後起身。太後見了她,卻不說話,懿妃心中稍稍安下﹔候著太後坐早朝去,便偷空回到自己屋子裡去休息,留下一個宮女,在太後宮裡打聽消息。待到太後回宮,看了翁同龢的折子,把榮祿傳進宮去,大加訓斥﹔懿妃的宮女在廊下,聽得十分清楚,急急趕去,告訴懿妃知道。懿妃一想,這個罪名,看來不能免了,將來拋頭露面到宗人府去受著審問,叫我如何丟得下這個臉?我還不如趁早尋個自盡罷。她打了這個主意,把跟前的宮女,一齊調出房去﹔她自己闔上房門,向空磕了幾個頭,拿了一條鸞帶,在當門口弔死了。待到那宮女去做了事回進房來,房門反關著﹔在門外叫喚,也不聽得房裡有什麼聲響。
宮女們知道事情不妙,便去通報總管。那總管看了情形,知道出了事體,便傳齊許多小太監,從窗戶裡打進屋子去,一看見懿妃的身體,高高的掛在當門,上去摸一摸,早已斷了氣。小太監嚇得跳出房來,把情形報與總管知道。總管也不敢做主,忙去報與李總管﹔李總管便報與太後身邊的宮女,宮女不敢延緩,立刻去報與太後。慈禧太後受了慈安太後的埋怨,一肚子沒好氣﹔見宮女報說懿貴妃自縊身死,便說道:「他們自己作的孽,我也管不得這許多。」一面指著榮祿說道:「他雖說是我的親姪兒,但他如今被翁師傅參奏下來,我也不能夠包庇他﹔求姊姊帶去,嚴嚴的審問他,該殺該剮,俺決沒有半句閒話。俺做了太後,為了這畜生,給臣子們說我袒護私親,我的臉也丟盡了!」西太後說到這裡,也撐不住掉下眼淚來。慈安太後便傳總管來,把翁師傅的原折,連同榮祿,送去刑部大堂審問明白。那刑部大臣知道榮祿是慈禧太後的內親,也不敢擬什麼重罪,只擬了「永不敘用」四個字,把奏折送上兩宮太後。西太後避著嫌疑,由東太後批了「依議」兩個字。從此榮祿革去了一切職銜、閒住在家裡,不能再進宮去見太後了。
西太後跟前少了這兩個人陪伴,頓時覺得十分寂寞,肚子裡一肚的心腹話,也沒有地方可以說得,因此越發把個慈安太後恨入骨髓﹔時時刻刻和李蓮英商量,要想報她的仇恨。慈禧太後說:「近來東太後處處抓我的錯處,我倘不想法子報仇致她的死命,將來還有我自由的地步嗎?」在慈安太後看來慈禧有許多事體犯在她手裡,總可以從此改過自新,感激自己的恩德了,知道西太後去了懿妃和榮祿兩人,跟前十分寂寞,便每日到西太後宮裡找她說些閒話。西太後在面子上雖敷衍著,心中卻時刻留意,看可有下手報仇的機會沒有。
東太後生平最愛吃小食兒,她不論到什麼地方,總有一個宮女捧著點心盒子跟在後邊﹔盒子裡面各色糖果糕餅餑餑都有,東太後說著話,便隨手拿著糖果點心吃著。西太後看了這情形,心中忽然有了主意。隔了幾天,正是召見軍機大臣之期,慈安太後絕早起來,慈禧太後起身略遲,慈安太後便到慈禧宮中去候著。慈禧一面梳妝著,一面和慈安說著話。忽然想起東太後未曾用得早餐,忙吩咐宮女去把那精細餑餑拿出來,獻與東太後吃。東太後看時那餑餑真做得精細可愛,有做成八仙的,有做成鶴鹿的,裡面拿雞絲火腿做成餡子,吃著味很美。東太後一面稱贊著,一連吃了幾個。西太後說:「這是宮中新進來的膳夫,制了一百個餑餑進呈,先嚐嚐味兒的﹔姊姊既愛吃,索興叫宮女多拿幾個回宮去吃著玩兒。」說著,便有宮女捧著一大盒餑餑來,交給那捧點心盒子的宮女,先給東太後送回宮去。
西太後梳洗完畢,與東太後一同出去坐朝。當時召見的大臣,是恭親王奕?,大學士左宗棠,尚書王文韶等一班人。這一天,正是光緒辛亥年三月初十日,照宮廷的規矩,太後坐朝,大臣們原跪在簾子外奏對的,只因西太後嫌隔著簾子說話十分氣悶,吩咐把當殿的簾子捲起。從此臣僚上朝,都能望見兩太後的顏色。這一天,諸大臣奏對的時候,獨有恭親王的眼力最銳,望見慈安太後御容甚是和悅,說話也獨多,只是兩腮紅暈,好似酒醉一般。這一天開御前會議,議的是法國進寇越南的事體﹔到午膳時候,諸大臣稍退,兩宮太後在偏殿傳膳。膳罷,略事休息,又復召集臣工繼續會議﹔直議到下午四點鐘,才議出一個頭緒來。由兩宮下諭北洋大臣李鴻章籌商辦法,並命沿邊沿江沿海各督撫,密為籌備。
旨意擬成,慈安太後便覺得頭目昏花,有些支撐不住了,急急回宮去,在御榻上睡下。外面大臣們退朝,在朝房裡又商議了一會,個個退出午門,正打算回家。忽然內廷飛報出來,說慈安太後駕崩了,傳軍機大臣們莫散去,速速進宮商議大事。那班大臣們聽了,面面相覷,目瞪口呆。內中惟有恭親王最是關心,聽了便撐不住嚎啕大哭起來﹔諸大臣勸住了恭親王的哭,趕進東太後寢宮去,見慈禧太後坐在矮椅上,宮女們正在替東太後小殮。大臣們看了這個情形,忍不住個個掉下眼淚來。只聽得西太後自言自語的說道:「東太後一向是一個好身體,近來也不見害病,怎麼忽然丟下我去了呢?」
慈禧太後一邊數說著,一邊伏在屍身旁,嗚嗚咽咽的痛哭起來。諸位大臣見西太後哭得傷心,便一齊跪下地來勸解著,說皇太后請勉抑悲懷,料理後事要緊。照宮廷的舊例,凡是帝後上賓,所有藥方醫案,都要交軍機大臣驗看﹔如今東太後死得這樣快,所以也不及延醫服藥,也不曾留得方案。后妃死後,照例又須召椒房戚族,進宮去看著小殮﹔如今西太後的主意,不叫去通報東太後的母家鈕鈷祿氏的族人,大臣們也沒有人敢出這個主意,一任那班宮女在那裡替東太後草草成殮。慈禧太後一面把一班軍機大臣召喚到自己書房裡去,商量擬遺詔的事體。早發遺詔,以掩人耳目。
那遺詔上說道:「予以薄德,祗承文宗顯皇帝冊命,備位宮壺﹔迨穆宗毅皇帝寅紹丕基,孝思盹篤,承歡奉養,必敬必誠。今皇帝入纘大統,親膳問安,秉性誠孝。且自御極以來,典學維勤,克懋致德,予心彌深欣慰。雖當時事多艱,宵旰勤政,然幸體氣素稱強健,或翼克享遐齡,得資頤養。本月初九,偶染微症,皇帝侍藥問安,祈予速痊﹔不意初十日病勢倍重,延至戌時,神忽漸散,遂至彌留。年四十有五,母儀尊養,垂二十年﹔屢逢慶典,迭晉徽稱,夫復何憾?第念皇帝遭茲大故,自極哀傷﹔催人主一身關係天下,務當勉節哀思,一以國事為重,以仰慰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皇太后教育之心。中外文武,恪供厥職,共襄郅治﹔予靈爽實與嘉之。其喪服酌遵舊典,皇帝持服二十七日而除﹔大祀固不可疏,群把亦不可輟。再予以儉約樸素,為宮闈先,一切事關典禮,固不容矯縱抑損﹔至於飾終遺物,有可從儉約者,務惜物力,即所以副予之素願也。故茲昭諭,其名遺行。」一道遺詔,便輕輕把一樁絕大的疑案掩飾過去了。那孝貞皇太后的家族也不敢問信。
慈安太後一死,慈禧太後在宮中,可以獨斷專行了。她第二步就是要除去恭親王奕?。恭親王在王大臣中,資格最老,又是先朝顧命之臣,他常常和慈安太後呼成一氣,和自己做對。有此人在朝,終不能暢所欲為,常常和李蓮英商量著,要革去恭親王的職。但恭親王入軍機已久,諸大臣都和他通同一氣。他辦事又公正,從沒有失職的事體。便是要去他,也無可借口。恰巧第二年中法戰事起了,說他議和失策,把這罪名全個兒擱在恭親王身上,趁此機會,下一道上諭,把從前慈安太後的同黨,一齊革職,為一網打盡之計。但這一道上諭,說得吞吞吐吐,文不對題,那班被革職的大臣們,知道慈禧太後有意排除異己,只因天語煌煌,也只得忍氣吞聲的退出了軍機處。慈禧太後又把幾個自己親信的王大臣下旨選入了軍機處。那醇親王原是太後的一黨,慈禧便暗暗的指使孫毓漢奏請,把醇親王調入軍機處,做太後的耳目。醇親王是帝父,照祖宗成法,是不能入軍機處的﹔如今慈禧太後另有用意,把醇親王調入了軍機處,一面下上諭,說軍機處遇有緊要事件,著會同醇親王商辦,俟皇帝親政後,再降懿旨。翁同龢看了這道上諭,大不以為然,便指使左庶子盛昱上奏力爭。接著那左庶子錫鈞、御史趙爾巽,都上書勸諫:說醇親王不宜參預軍機事務。慈禧太後如何肯聽,上諭下來,只有「應毋庸議」四個字。那班臣子看了,也無可如何。
光緒皇帝原和醇親王不對的。皇帝真正的父親卻是奕譞,那慈禧太後又和奕譞不對的。光緒皇帝進宮的時候,奕譞的福晉原不十分願意,她們是妯娌輩,知道慈禧的脾氣十分奸刁,自己的兒子要在她手里長大,一定是要吃苦的。當光緒進宮的時候,奕譞的福晉也曾痛痛的哭了幾場,說:「活活的把我一個兒子葬送了!」這話傳到慈禧耳朵裡去,說奕譞福晉不受抬舉,從此因恨奕譞夫妻兩人,也便不歡喜光緒皇帝了。實在此番慈禧太後的立光緒帝,在慈禧心中,還算是報奕譞的恩的。奕譞有什麼恩?原來當初文宗在日,和奕譞十分友愛,弟兄兩人常常在宮中見面﹔文宗所有心腹話都向奕譞說出來。這時文宗看出慈禧太後是一個不安分的女人,便想廢去她妃子的名位,免得她將來倚勢弄權。常常把這個意思和奕譞商量著。是奕譞再三勸住,保全了慈禧的名位,慈禧心中感激他夫婦兩人,所以把他兒子立做皇帝。卻不料奕譞夫妻兩人是不中抬舉的,背地裡常常說慈禧的壞話﹔再加光緒帝處處和皇太后對抗,自幼兒性情便不能相投。慈禧疑心是奕譞在暗地裡教唆這個樣兒的,也便處處防備﹔傳諭宮門,非有特詔,不得令皇帝和奕譞夫妻見面。因此奕譞福晉越發恨著太後,常常因想念兒子,在府中哭泣。
這時,光緒帝已定了親,選定的皇后是桂祥的女兒,便是慈禧太後的姪女,性情和太後差不多,光緒帝心中十分不願意。皇帝所喜歡的便是一個瑾妃﹔瑾妃的面貌又美麗,性情又和順。光緒帝很想立她做皇后,無奈皇太后不答應,因此皇帝和皇太后的分歧又深了一層。
那班趨奉皇太后的宮監臣子們,見皇太后不喜歡皇帝和奕譞夫妻們,便造出許多謠言來。說京師西直門外白雲觀裡有一道士,名叫峒元,他能夠望氣,每到夜深,峒元在庭心裡遠望,見奕譞府中屋頂上面罩著一重雲氣,那雲氣裡隱約見一條黃龍,在半天裡騰拿飛舞。奕譞怕要做本朝的真命天子,不可不防。皇太后聽了這個話,十分相信,吩咐李總管把這峒元道士傳進宮來,親自詢問。那峒元道士說:屋上有雲氣,確是出真命天子之兆﹔今蒙皇太后重問,容小道再到王府門口去細察看,再來復旨。太後准了他的奏,便派幾個小太監,打扮得和平常人模樣,到奕譞府門口,細細地觀望了一回。峒元道士點點頭,心中明白,急回宮去奏明皇太皇,說:「王府中有一株古柏樹,那雲氣便從柏樹頂上出來﹔只須想法把那柏樹截斷,便破了風水,可以無礙了。」
太後聽了,便賞了道士些銀錢去訖。又擺駕出宮,悄悄的趕到奕譞府中去。把奕譞夫妻兩人,嚇得屁滾尿流,急急出來把聖駕接進屋子去。慈禧太後笑著,拉住奕譞福晉的手,說道:「俺們自己姊妹,不必客氣。我在宮中悶得慌,想起妹妹府中的花園,十分幽雅,特來遊玩一回。」奕譞得了太後的話,便把酒席擺在花廳裡,請皇太后吃酒賞花。那株古柏適當庭心,看它老乾擎天,濃蔭匝地。太後不住的贊歎說:「好高大的柏樹?俺如今建造頤和園,正缺少這樣的大木料。」奕譞站在一旁,聽了太後的說話便信以為真﹔忙奏稱道:「臣願把這株木料獻與老佛爺。」皇太后聽了,正合她的來意。待用膳已畢,便吩咐傳集府中的工匠,一齊動手,把這株五六百年的老柏樹齊根挖了出來。這時皇太后正坐在廊下看著,只聽得一聲響亮,大樹倒地,樹心裡忽然飛出十數條大蛇來,金鱗火眼,向四處亂撲。有一條大蛇,直向皇太后臉上撲來。要知皇太后的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8 04:05:17
第八十三回 白雲觀太後拈香 神仙會鬱氏納贄
卻說那條大蛇直向皇太后臉上撲來的時候,奕譞和李蓮英兩人正站在慈禧太後的身後﹔只聽得太後大叫一聲,暈倒在椅子上,李蓮英這時也顧不得什麼了,忙搶去把太後把住。奕譞也不要性命了,向那大蛇迎上去,掄著拳頭在蛇頭上奮力一擊﹔大蛇暈倒在地,奕譞便提起靴腳把蛇頭踏住。那蛇受了痛,掉轉尾兒來把奕譞攔腰盤住﹔蛇身愈盤愈緊,奕譞幾乎喘不過氣來。虧得那班工匠在一旁見了,大家上去拿斧子把蛇身支解開來。奕譞腳心裡受了毒氣,站立不住了。慈禧太後還坐在花廳裡。家人扶著奕譞走進屋子去,忽爬在地下磕著頭,說:「奴才該死!老佛爺受驚了?」這時慈禧太後神志已清,一班太監們忙著拍胸捶腿,送參湯裝煙,忙了大半天,太後才開口,吩咐回宮去。
這裡奕譞跪送慈禧出了大門,回到上房,忙傳府中的外科醫生,在腿上打針,服下解毒的藥去。隔了一宵,那毒氣卻漸漸的退了。只是頭暈心跳,精神疲倦。醫生正要下第二劑藥,忽然慈禧太後派了蕭御醫到府中來診奕譞的病。奕譞當即叩頭謝恩。御醫診過了脈,並不開方,便在隨帶的藥箱裡掇些藥,看著奕譞服下便走了。從此御醫便每天替醇親王診一次病,每一次必看著奕譞服下藥才去。但奕譞自從改服了御醫的藥以後,那病勢反覺得一天一天的沉重起來。府中雖養著幾位內外科醫生,但因御醫來下過藥,都不敢再下藥。
這一天,直隸總督李少荃親自進府去探望,奕譞見了李總督,只是淌眼淚說:「我的病看來不能好了!我只有一塊肉留在宮裡﹔他如今是咱們的皇上了,我死以後,別的沒有什麼捨不下,只求總督多多看顧我們這位皇上罷!」說著,便在牀上向李總督拱手。李少荃忙回著禮,說:「王爺放心,做臣子的豈有不忠心於皇上之理!便是王爺的病,也不見得便有什麼凶危。」奕譞這時兩眼矇矓,低低的說道:「我很想見他一見。」李少荃聽了,知道王爺想見他的兒子。第二天李總督便入奏,說:「奕譞病勢危篤,頗欲與皇上見一面﹔即皇上天性純孝,生父病狀,亦時在念中,可否仰求皇太后垂念父子天性,賜予一面?」慈禧太後見了這奏折,便立刻親自帶了光緒皇帝到王府裡去探望奕譞的病。那奕譞正病得神志昏沉的時候,見了光緒皇帝,頓覺心清醒起來,忙爬在枕頭上磕頭接駕。光緒雖說年紀尚輕,但父子究關天性,見奕譞病得十分瘦弱,也不覺掉下眼淚來了。回宮去又打發內監賞人參十斤,黃金千兩。
這時總督衙門裡有一位書啟師爺,很懂得醫理﹔李總督一家人有病,都是這位師爺看好的。當時李總督便把這位師爺推薦到王爺府裡去。無奈宮中的規矩,有御醫診著病,別的醫生任你有天大的神通,也要避著嫌疑,不能再給病人診病了。這位書啟師爺在王府裡住了幾天,無事可做,到後來眼看著一個年紀輕輕,身體強健的奕譞,活活的被御醫治死了。光緒皇帝在宮中得到生父死的信息,便撐不住嚎啕大哭。慈禧太後分派李蓮英傳諭,勸皇上節哀保重。又吩咐隆裕皇后,隨時勸慰。一面下諭,從優撫恤,發內帑銀萬兩,給王爺治喪。
自從奕譞死了以後,慈禧太後才放了心﹔一面卻把那峒元道士十分信任起來。皇太后親自下諭,封峒元道士為總道教司,與江西龍虎山的正乙真人並行。又發銀一萬兩,替他重蓋白雲觀。這白雲觀在北京西直門外,原是一座荒涼古剎,門前匾額剝落,門內佛座歪斜。自從皇太后敕建白雲觀,那峒元道士便竭力經營。他仗著皇太后指帑的名兒,到各王爺各大臣家裡去募捐﹔上自督撫大員,下至府尹小吏,都捧著銀錢去孝敬他,要他在太後跟前說一句好話兒。這一次峒無道士足足捐了六七十萬銀兩,便在西直門外舊址,大興土木。白雲觀的原基,只有四五分地皮﹔如今峒元道士有了錢了,便在左近四五百畝地連房屋統統買下來。他出的地價,只有二三十塊錢一畝,鄰舍人家都懼憚他的勢力,不敢不賣給他。峒元道士買得了地皮,便把房屋統統拆去,重新蓋造﹔外面殿閣崇宏,裡面亭台曲折,夾著許多花木池沼,外面望去,好一座闊大的園庭。
新觀落成的這一天,峒元道士便進宮去恭請皇太后降臨,替菩薩開光。慈禧太後原是信佛的,當下聽了便也高興。便下諭揀定正月十五日聖駕親臨白雲觀拈香。這個諭旨一下,卻把那文武大臣忙得走投無路。你道為什麼這樣忙?原來皇太后諭中,有著王大臣眷屬隨同拈香的話。那班官家眷屬,平時深居簡出的﹔如今得了這道懿旨是奉旨燒香,丈夫的如何敢違拗她。太太一出門,第一要緊的事體,便是穿戴兩字﹔那些年老的福晉夫人們,還容易對付,只有那年輕的官太太或是格格小姐們,最是不容易打發。她們都是在妙齡盛年,花貌瓊姿,各各有逞奇好勝的心思,如何不趁此在皇太后跟前顯煥顯煥?那班太太小姐們都向她的丈夫父親百般需索,有的要兑首飾,有的要做衣服。到了正月十五一清早,個個打扮著,坐著自己府中的車輛,趕到西直門外白雲觀裡接駕去﹔那文武官員親王大臣,卻在城門口接駕。
停了一刻,遠遠見旌旗蔽日,壚煙簇雲﹔又有一大隊兵馬擁護著皇太后的聖駕來了。到得跟前,那班大臣們忙爬下地去跪接。待聖駕過去,那大臣們個個上馬的上馬,上車的上車,從小路裡抄上前去,又在白雲觀前跪接。皇太后、皇上和皇后的御車,直進中庭甬道上下車。這時甬道兩旁跪的盡是官家眷屬,一時釵光鬢影,滿庭春色。皇太后向兩面看著,臉上不覺露出笑容來。皇太后進殿,峒元道士早在殿階上俯伏著,高呼著:「皇太后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太后走到佛座前,見正中塑著一座丈二金身,認識是玉皇大帝。李蓮英遞過御香,皇太后和皇帝皇后一齊跪在繡墩上參拜。後面二三百位官眷,殿廊下二三百位大臣,都一齊跟著跪在蒲團下﹔滿院子鴉雀無聲的,只聽得鐘鼓之聲。女眷們的環珮鏗鏘聲,大臣們的朝珠叮噹聲,微微的內外相應。
拈香已畢,大臣們退出。皇太后把峒元道士宣召進來,吩咐他領導隨喜。那峒元道士全身披掛,精神抖擻,在前面斜著肩兒彎著腰兒走著。皇太后走過幾重佛殿,見塑的盡是天神天將﹔繞過後面月洞門,便露出一座花園來,蓋造得精緻曲折。花園裡隨處養著鶴鹿孔雀錦雞白兔之類,也有在草地上跑著的,也有在假山洞裡躲著的﹔皇太后看了十分歡喜。走過幾處迴廊曲院,才見正屋,蓋的是九間正廳,五明四暗。廳上已排列著茶桌,廳對面建著一座金碧輝煌的戲台,這時滿屋結著燈彩,戲台上預備下場面。兩邊暗房,是皇太皇皇后的更衣室﹔皇太后皇后入更衣室,略略休息一會。
外面茶果擺齊,戲台上鑼鼓一響,戲文開場。峒無道士早已把內廷供奉的幾個戲子,邀在觀裡,聽候太後點戲。皇太皇出來用茶果,果然點了一出《混元盒》、一出《趕三點》﹔皇上點了一出《回龍閣》,皇后知道皇太后是愛小旦戲的,便點了一出《鴻鸞禧》,太後十分歡喜。一屋子官眷們都陪坐著聽戲,台上笙歌嘹亮,台下珠圍翠繞。文武官員一律迴避著,獨有這峒元道土在脂粉隊裡,如穿花蝴蝶似的,跑來跑去,承迎著皇太后的色笑。這一場戲,直看到日落西山,皇太后才擺駕回宮。那班女眷們正看得出神,聽說太後要回宮去了,大家只得依依不捨的個個出門上車,跟著太後進城去。
這裡留下那班大臣們,峒元道士便把那王爺大臣們邀進正廳去坐。那班大臣們都和峒元道士好,大家稱兄道弟的喝酒聽戲。有許多戲子原認識那班王爺大臣們的,唱完了戲,個個打扮著下台來,坐在大人們身後﹔那班大人們見了戲子,越發樂得忘形,個個摟著小戲子狂呼痛飲起來。這一場酒直喝得黃昏人靜,才個個打著燈籠坐車進城去。隔了幾天,峒元道士進宮去謝恩,皇太后留著他在宮中一連住了幾宵。峒元道土講些練氣打坐的功夫,又教著皇太后練「八段錦」功夫,說每日在起牀之前練習一套功,能延年益壽。皇太后聽信他的話,從此便認真練習起來。後來便習慣了,隨便在什麼地方,總須練過一套八段錦才肯起身,這功夫直到老也不間斷的。因此,慈禧太後的身體日見豐美,到老也不衰敗。這都是後話。
且說這峒元道士得了皇太后的歡心,常常宣他進宮去賜座,奏對道術,從早談到晚也不厭倦。有許多王公大臣,見他得了勢,便輪流著請他進府去置酒高會﹔喝酒喝到高興頭裡,便把自己的夫人福晉格格小姐們喚出來,拜峒元道士做師父。這個風氣一開,京城裡有許多官家眷屬,都搶著拜在峒元道士門下做一個女弟子,算是十分榮耀的事。那做女弟子的都有蟄儀,多則上萬,少也數千。銀錢以外,還送著各種繡貨,有繡一件道袍的,也有繡一件鶴氅的,也有繡佛著幢幡的。那官階小些,或贄見禮少些的,硬把自己妻女湊去拜他,還不在他眼睛裡呢。有許多王爺求著要和他換帖,峒元道士還推三阻四的不肯。他只和李蓮英拜把稱弟兄,為的是結下這個交情,彼此在太後跟前可以互相說著好話。
又因這一年正月十五日,太後親到白雲觀中拈過香,從此每年正月十五這一天,便有京城裡文武官員到觀中來拈香,皇太后皇上也必要下諭派一位王爺代行拈香。這一天,峒元道士備下戲酒,邀著王爺大臣們在觀裡熱鬧一天。從十五這一天起,便把廟門開放,任人進廟燒香,直開到二十五﹔在這十天裡面,紅男綠女進廟來燒香的,擠得水泄不通。京城裡人稱做「會神仙」。來會神仙的,不獨是平民百姓,那京城裡王爺的福晉,大臣的命婦,以及貴家的格格小姐,都打扮得花朵兒似的到廟裡來會神仙。她們的會神仙,又與平常婦女不同﹔到了廟裡,決不肯當日回府,必得要在廟中睡下一宵,真的去會神仙,名叫宿山。如此這班貴婦女,大半是峒元道士的女弟子﹔年輕的格格小姐們,又寄名給峒元道士做乾女。因此那班貴婦、小姐見了道士,大家搶著把師父乾爺嚷成一片。
峒元道士見女弟子、乾女兒來了,便格外巴結,在廟裡預備幾十間精美房間,錦繡牀帳,留她們女眷住下會會神仙去。內中有長得美貌的,越發留著多宿幾宵。有許多官員想升官的,便托他妻女在這會神仙的時候求著師父乾爺,給她自己的丈夫父親在太後跟前說幾句話,又拿整萬,幾十萬銀兩交給峒元道士,托他上下打點﹔只須師父乾爺一答應,那官兒在十天裡面便可以往上升。那班官眷會得神仙的,便出來對同伴們誇耀著,只有幾個年紀略大些的官太太,或是銀錢不濟事的,竟有幾年會不到神仙的。
記得那年有一個杭州的吳侍郎,在京城裡做了多年的窮京官,實在窮得過不下日子去,要走走門路,手頭又苦於沒有銀錢。吳侍郎的妻子鬱氏,是個頭等美人,京城裡一班官家眷屬,人人都知道的。這一年也是正月十七這一天,鬱氏到八王府中去拜年﹔那王爺的福晉正打扮著,要到白雲觀去會神仙。鬱氏一時之興,也跟著福晉同去。峒元道士一見了鬱氏,忙問這位是誰家的太太?福晉便對他說是吳侍郎的夫人。鬱氏的美名,峒元道人也是久慕的,如今見了她,如何肯放,當時便要收鬱氏做乾女,鬱氏推說沒有帶贄儀。在峒元道土跟前做女弟子,或是做乾女,多少總要獻贄儀的﹔多則上萬,少也要幾千。況且這做乾女兒,做女弟子的事體,都要那班官家女眷再三求著,峒元道士才肯答應。如今這峒元道士自己求著鬱氏,要收她做乾女兒,這是何等榮幸的事體!當時那福晉便在一旁慫慂著,叫鬱氏快答應,師父一定有好處給你。後來,聽鬱氏說不曾帶得贄儀,福晉忙著說:「我有!我有!」說著,忙掏出一張二千銀元的莊票來,交給鬱氏﹔鬱氏轉交給峒元道士。峒元道土搖著手,說:
「貧道看吳太太臉上有仙根,俺們結一個仙緣,不用贄儀的。」當晚鬱氏便在白雲觀中會得了神仙,一連宿了三宵,跟著八王爺的福晉回家來。鬱氏臨走的時候,峒元道士還給她一張一萬兩銀子的莊票,算是乾爺的見面禮兒。一過了二十五,廟會收場,峒元道士受鬱氏之托,便進宮去奏明太後,說吳侍郎如何清苦,求老佛爺賞他一個差使。這時太後正要下諭點放學差,在中國各省中要算廣東學差的缺分最美的了,如今因峒元道士的說話,便放吳侍郎做了廣東學差。那吳侍郎接了這個上諭,親自跑到白雲觀去謝恩,回家來又對他妻子鬱氏磕頭謝恩,興高采烈的赴任去了。
有一天,慈禧太後在宮中和峒元道士閒談,說白雲觀中花園造得很好,只可惜少些字畫﹔峒元道士聽了忙跪下地去磕著頭,說求老佛爺賞幾件字畫。慈禧太後一時高興,便吩咐李蓮英磨墨,拿起大筆來寫了一個極大的福字﹔又拿出平日畫成的一堂花卉畫屏來,一齊賞給峒元道土。峒元道士又磕頭謝恩,歡歡喜喜的捧著出宮去,交裱畫匠裝裱起來。待裝裱成了,峒元道士又揀了一個日子,在白雲觀裡擺下戲酒,把慈禧太後的字畫張掛起來,邀著許多王爺大臣在花園裡吃酒聽戲。
吃酒中間,有一位王爺說起老佛爺每年賞給大臣們的字畫很多,老佛爺雖能寫字作畫,但一個人如何忙得過來?如今裡面賞出來的,除「福」「壽」幾個擘窠大字以外,其餘的小楷字花鳥畫兒,都是繆太太代寫代畫的。峒無道士忙問:「誰是繆太太?」那王爺說道:「師父卻不知道,宮裡的規矩,內外臣工,除南上兩書房內廷供奉及內務府人員以外,不是官做到二品的,不能賞福字﹔無論什麼大官,年紀不到五十歲,不能賞壽字。自從到了俺老佛爺手裡,格外開恩,常常賞著字畫﹔老佛爺一高興,不論什麼人,都得賞賜親筆的福字,壽字,有時賞賜花鳥畫兒小楷字兒。老佛爺從在桐蔭深處當妃子的時候,原學得一手好字畫﹔但如今要賞人也太多了,一個人忙不過來,便降下密旨,給各省的督撫,叫尋覓能書畫的命婦,選進宮去,替老佛爺寫字畫花。那時四川督撫,便把這繆太太悄悄的送進宮了。」
繆太太名素筠,原是雲南人。她丈夫在四川做官,便死在四川地方。家裡境況很是艱難,繆太太的兒子雖也是一個舉人,但一時也沒有出息。幸得繆太太能畫惲派花鳥,畫得很是工細﹔她又能彈琴,又寫得一手《靈飛經》體的小楷,在四川地方,靠著官場中買她的字畫度日。如今四川督撫得了老佛爺的密旨,便日夜兼程的,悄悄的把繆太太送進宮去。老佛爺一見,十分歡喜,使每月給她二百塊錢畫金,在宮中終日代老佛爺寫著字俸。繆素筠生得身體臃腫,面目闊大﹔慈禧太後常常拿她開玩笑,說繆太太的身體好似不倒人兒。但因繆太太的字畫高明,卻也很看重她﹔宮裡規矩,凡宮女女官見了太後都要跪拜,獨有這繆太太,太後吩咐得免跪拜。宮裡上上下下的人,都稱她繆太太。
繆太太做人和氣,大家都和她好。這一天,是太後的萬壽﹔那班妃嬪們要使太後歡喜,預先備了一頂大號的鳳冠。到了那日,宮裡眾妃嬪都按品大裝起來,便叫宮女也給繆太太裝,繆太太果然把披風紅裙,鳳冠霞帔穿戴起來,繆太太身體又生得矮胖,那衣冠又十分寬大﹔穿戴上了站在地下,越覺得臃腫了。宮女們都忍著笑,把繆太太扶去拜太後的萬壽。這時太後正坐在內殿受禮,已有許多滿洲福晉格格們,一齊大裝了站在太後兩旁。忽然見繆太太打扮得繡球兒似的一個身體,滾著上來,大家已忍不住要笑了。只因光緒皇帝站在殿上,大家不敢笑出聲來﹔後來皇上出去了,繆太太便爬在當地行禮,望去好似一隻地鱉蟲。慈禧太後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接著兩旁的貴婦人和妃嬪們,也撐不住笑起來了,滿殿只聽得嬌脆的笑聲。慈禧太後還問誰給她打扮成這個樣兒的?說著,又忍不住笑了一陣。接著又說:「今天原是大家歡喜的日子,繆太太伴著咱們玩一天罷。」繆太太忙磕頭謝恩。這一天,繆太太跟著太後逛三海﹔那三海地方又大,許多妃嬪貴婦跟著太後跑來跑去。那班滿洲婦女,都是大腳,還可以支持得,獨這繆太太是小腳,頭上戴的鳳冠又重,走一走,晃一晃。因為太後的遊興很濃,直逛到天色快晚才回宮,賞了繆太太許多珍貴的東西。繆太太謝了賞,回到自己屋子裡,真是一步也動不得了。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8 04:05:42
第八十四回 花明柳暗頤和園 彈雨硝煙高麗宮
卻說慈禧太後自從那天逛三海回宮來,和李蓮英說:「三海地方許多不曾修理了,坍敗的地方很多,在前幾年,俺早想叫內務府修理了,只因恭親王說沒有錢,東太後又說不必修理,直到如今,越發坍敗得厲害了,再不修理,還成個什麼花園呢?」李蓮英聽了太後的話,忙去報告給軍機大臣知道。那班軍機大臣誰不要討太後的好兒,便大家商量著,叫內務大臣出面,大家籌了一筆款子,立刻動工去修理三海。又怕三海的地方太小,便連舊時從西城到後門的一條大路也包圍了進去,造了兩座高大的白石橋,名叫「金鼇玉」。那三海修理完工,便請太後去遊玩。
太後到了三海一看,果然氣勢闊大,亭台壯麗,便也贊不絕口。許多親王福晉陪著遊玩,逛了一處又一處。正逛得高興的時候,忽然慈禧太後又想起從前的圓明園來了,說道:「這三海的地方雖好,如何趕得上圓明園的萬分之一。可惜先帝也亡故了,圓明園也毀了,再要和先帝在日一般熱鬧,怕也沒有這個日子了!」慈禧太後說著,止不住掉下眼淚來。妃嬪們趕忙勸解,護衛著太後回宮來。
李蓮英見太後記念圓明園,心中又有了主意。第二天,悄悄的跑到軍機處去,和一班大臣商議,重興圓明園,叫老佛爺歡喜。內中有一個軍機大臣,說道:「要重興圓明園,非有四五千萬銀子不辦﹔即算把圓明園修理好了,老佛爺進園去遊玩,如今先帝不在了,園中處處都留著傷心的地方,老佛爺也不一定歡喜的,俺們有這重興圓明園的錢,不如另蓋造一所園子,樣子和圓明園一般闊大﹔老佛爺在裡面遊玩著,既覺得新鮮別緻,又不致傷了老佛爺的心。」當時一班大臣聽了這一番議論,齊聲稱妙。恭親王道:「俺們老佛爺六十歲萬壽快到了,這一座花園,須在萬壽以前趕造成功,到萬壽的這一天,俺們請老佛爺進園去遊玩一天,也叫老佛爺開開心。現在是光緒十五年,老佛爺六十萬壽是光緒二十年,在這五年裡面,這花園的工程總可以完成了。」眾大臣齊說可以成了。奕訴又說道:「偌大一座花園,蓋造起來,最少也得一千多萬兩銀子,只是這一筆錢,從什麼地方出,難道叫老佛爺自己挖腰包嗎?」
奕?說到這裡,眾大臣一齊低著頭思索起來。這時李蓮英也坐在一旁,忽然拍一拍掌說道:「有了!有了。」眾大臣問他有了什麼好法子?李蓮英說道:「俺們不是有每年提出的海軍經費二百萬兩嗎?如今積了已五年,有一千萬兩,咱家想來,俺們中國全是陸地,用不著什麼海軍,便是外國,都是俺們大清朝的臣子,且都是小國,決不敢來侵犯我們天朝的,這海軍簡直沒有什麼用處,俺們不如把它挪過來作為蓋造花園的經費,誰敢說一個不字?再有,不夠的地方,俺也有一個好法子在這裡,索興借著振興海軍的名目,開一個海軍報效捐,凡是報效海軍經費實銀七千兩的,作一萬兩算,請俺老佛爺賞他一個即選知縣做做。再有不夠的地方,說不得俺們哥兒們挖挖腰包湊上了,豈不是成了!」
李蓮英的話,眾大臣拿它當老佛爺的話一般看待,便大家附和著說總管的話不錯。當時便動起公事來,先把部裡存著的歷年積蓄下的海軍經費一千萬兩銀子提出來應用﹔一面由皇太后皇上下諭,開海軍報效捐的例,一面指定在萬壽山一帶空曠地方建造花園。這花園為預備皇上恭祝皇太后萬壽用的,便定名稱「頤和園」是取頤養天和的意思。
這時,榮祿已經起用,在西安做將軍,他聽得京裡建造頤和園,便首先捐俸銀二十五萬兩,算是送太後的壽禮。慈禧太後原是歡喜榮祿的,便把他調進京來也入了軍機處。接著便有許多王公大臣報效銀兩的,你也十萬,我也二十萬。又在報效海軍經費項下收得了四五百萬兩銀子,這一年年底,閻敬銘做戶部尚書,部中照例到每年終須把庫中的存款造一本冊子報告進宮去,請兩宮查看。那冊子上列入的,照例都是正款﹔此外歷年查抄下來的款項,以及罰款,變價的款,便拿這閒款去彌縫﹔二來從堂官到庫官,每年在這筆閒款上多少也分得一些好處。自從閻敬銘做了戶部尚書以後,他要討好皇太后,到年底造冊子的時候,便把許多閒款一古腦兒的都報告進去。皇太后一看,忽然平空多出七百多萬閒款來﹔便吩咐李蓮英去把這筆款子提進來,一並充作建造頤和園的經費。有了這許多錢,便把這座頤和園造得格外富麗堂皇,到光緒十九年上,便把這座園子蓋造得端端整整。那監工大臣便請諸位王公大臣去踏勘。這一天,恭親王便一早起來,帶了許多大官員們進園去。做書的也趁此機會,把這頤和園的大略情形說一說。
頤和園原是清漪園的舊址,在京城外西北面地方,離京城大約二十里路﹔背靠著萬壽山,把一座昆明湖圍在園裡。從東角門進去,過仁壽門,殿屋十分高大,便是仁壽殿﹔進殿門,門裡面院子中央有一座月台,第一層台上平列著四座大鼎,第二層對安著盤二龍二鳳的銅缸兩座。殿裡面設著烏木寶座,殿門封鎖著。向西面走,不多幾步路,上面有一個匾,寫著「水木自親」四個字,西面便是昆明池。池北面有一座「樂壽堂」,這一座堂,將來便是皇太后的寢宮。堂前也有一座月台,一旁有一座亭子,蓋造得好似暖房一般,全是玻璃蓋成﹔亭子裡面藏著柏樹一株,樣子好似珊瑚一般。又曲曲折折向西面走去,經過幾十丈的迴廊﹔北面有一座山,山頂上有一座台,名叫國華台。這座台蓋得有幾十丈高,台下有一殿。殿名排雲殿﹔殿屋九間,十分寬大,太後便在這座殿上坐朝。殿裡面有一副對聯,上聯寫著:「萬笏晴山朝北極」,下聯寫著「九華仙樂奏南薰」。殿的兩壁,造著幾十座十錦櫥,高接棟字﹔殿階十四層,月台上平列著銅鼎、鐵鼎名四座,銅龍銅鳳名兩座。殿後面有一座「佛香閣」,幾十級階石上去,從偏門進去,門裡面一座石牌坊,上面寫著「暮靄朝嵐常自寫」七個字﹔又從北面上去,是一座「寶雲閣」,蓋成八掛樣子,門欄棟檻都是生鐵鑄成。閣裡面三座長方桌,也是銅鑄成的。
從寶雲閣向東面下去,便是太湖假山﹔山有洞,迴環曲折,好似螞蟻窠。穿出洞門上去,便到了「佛香閣」﹔閣裡面供著三座金佛,閣子後面,又有一座亭子,稱做「眾香界」。這地方便是萬壽山的最高處。向南出去有一座門,門上題著「導養正性」四個字,門前一帶短牆,抱住山頂。靠在牆上向南望去,池面上亭台樓閣,好似盤中盆景,十分清楚﹔再從石洞向東穿出去,有一座殿,殿上寫著「轉輪藏」三個字,殿旁有幾座八角亭子。「轉輪藏」原是兩座木製的寶塔,每一座塔有十幾層,每一層上面都刻著佛像﹔每一座藏有三丈高,日夜自己轉著不停息的。後來庚子年八國聯軍打進京城,佔據了頤和園,這兩座轉輪藏才停止不轉了。院子裡又有幾座日規,面上刻著時辰刻數﹔中央豎一枝鋼針,太陽照著,針影指在什麼時刻上,便知道是什麼時候了。從「轉輪藏」繞出去,便是「德暉殿」﹔殿上匾額,寫著「敷光榮慶」四個字,這地方已在排雲殿的東面了。西面又有一座殿,名「聽鵬殿」,殿對面一座戲台,建造得金碧輝煌,便是將來慈禧太後聽戲的地方。
東面沿著山路曲折上去,有一座亭子,匾上寫著「畫中游」三字。亭旁有一個石洞,穿出石洞,迎面便矗著一座石牌坊﹔上面刻著「山川映發使人應接不暇」十個字。再上去有一座亭,亭上匾額題著「湖山真意」四個字。這地方將來慈禧太後常常在這裡納涼的。這裡已是萬壽山最高的地方了。向北面山下一望,見園牆外面十里多地方,便是京城裡的大街。亭上面又有一亭,上面題著「智慧海」三字﹔對面有三座園門,門上寫著「祇樹林」三個字。樓後面稍低的地方向東北面望去,幾里遠地方,平地上繞著一帶短垣,便是圓明園的廢址。在山頂上東面走去,一帶都是拿水磨方磚鋪成的大路﹔那路有幾里長﹔山嶺雖有起伏,但這路卻鋪得甚是平坦。路的盡頭有一座亭子,名叫「薈亭」,從薈亭下山到「景福閣」,是慈禧太後每天進小米粥的地方。從「景福閣」出去,走過「如意莊」,「平安室」,直到「樂農軒」﹔軒的正中安著一張御座,御座後面列著條幾,左面一張西式搖椅,上面罩的黃幔。
再從「樂農軒」向東南下去,便是「矚新樓」,「涵遠堂」,堂前有一口方池,池水通著山泉,終日水流著淙淙有聲。這地方很像是從前西太後做妃子的時候住的桐蔭深處,曲攔畫楹,備極清幽﹔池旁有一座「和春堂」,堂畔有一座橋,名叫「知魚橋」,橋的四面都造著亭台。過知魚橋又是一座院落,南北對列著四五間房屋﹔南面的屋子裡藏著一隻龍舟,北面的屋子裡藏著一部圖書集成。又向西面過去,便是德和園﹔園中央蓋著一座殿宇,名頤樂殿。殿前造著一座大戲台,台共高三層﹔從最高一層望去,便見「玉蘭堂」。這地方便是將來光緒皇帝的寢宮。殿前兩邊各有廂房十一間,每間用木板隔開,便是賞王公大臣聽戲的地方。
從南面走去,便是昆明湖,沿著東牆走兩里路遠近,到了宮門口,門左面立著一座石牌名叫「織女石」,有四五尺高,是甲申年立的﹔右面臥著一頭銅牛,約四五尺長,名「牽牛」。對宮門造著一座白石河埠,是游昆明湖上船的地方。沿昆明湖向西走去,有一座十七環洞的長橋﹔過橋向北行,便到龍王廟。廟門外東西南三面都立著石牌坊,廟後便是涵虛堂,堂後面便是昆明湖,對湖西面便是玉泉山。頤和園的風景,大概是這樣子的。園子裡面有電燈廠,有鐵路,有汽船﹔每一處,都有總辦幫辦委員幾十個人,一大半都是滿人。後來皇太后帶著光緒皇帝皇后進園去住,只是伙食開支,每天要用到一萬二千塊錢。當時造這座花園,原打算待皇太后萬壽請太後遊玩著歡喜歡喜的,所以在光緒十九年上便造成。第二年正是慈禧太後六十歲萬壽,便由榮祿、奕?領頭兒,預先入奏,籌備慶賀的大典﹔誰知到了光緒甲午年六月裡的時候,便和日本開戰了。
講到中國和日本開戰的大原因,還是因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後鬧意見鬧成功的。只因中國的屬國朝鮮,自從同王李熙入承大統以後,那王父李罡應還常常要干預朝政﹔父子之間,便起了齟齬。李熙便把父皇封為大院君,原要叫他不問國事的意思﹔誰知那大院君卻越發驕橫起來了,因此滿朝文武也分做兩黨,互相傾軋。朝鮮王沒奈何,便上表到中國來告急。慈禧太後見了朝鮮國的表文,立刻派提督吳兆澂,率同同知袁世凱,帶兵直入朝鮮宮廷,代平內亂。又派吳大澄、慶裕、續昌,辦理善後事宜。一面下諭李鴻章,調動兵輪,隨同水師提督丁汝昌到朝鮮去保護。中國兵隊捉住了大院君,解回北京來﹔皇太后命把他幽居在保定地方。但朝鮮國王不免有父子之情,一再上表,求釋放他父親﹔誰知這大院君釋放回國去,卻暗暗地私通了日本。日本便派了大臣伊藤博文到天津來和李鴻章商量朝鮮事體,說吳兆澂、袁世凱這班人,袒護朝鮮,拒絕日本,要求中國把這兩人調回懲辦。後來究竟依了日本的主意,訂定兩國派兵保護朝鮮的條約﹔因此兩國在朝鮮的兵隊,時時要起衝突。這時已伏下了中日開戰的禍根了。
後來慈禧太後在宮中處處和皇帝作對。最初,光緒皇帝大婚的時候,在皇帝的意思,頗注意江西巡撫德馨的兩個女兒﹔慈禧太後卻定要選她弟桂祥的女兒做皇后,在暗地裡指使皇帝把如意遞給那桂祥的女兒﹔光緒皇帝心中不願意,便故意失手,把如意打得粉碎。但桂祥的女兒究竟做了皇后,只把侍郎長敘的兩個女兒分封做瑾貴妃、珍貴妃﹔但光緒皇帝獨愛珍貴妃,皇后和皇太后是打通在一起的,所以皇帝便不愛她,因此皇太后和皇后也把這珍妃恨入骨髓。但是光緒皇帝年紀已長成了,皇太后不得不歸還政權給皇帝。無奈光緒皇帝的時運真不濟,自從皇帝親政以後,國事日非,外交日緊,滿朝大臣都和李蓮英打通一氣﹔只有那師傅翁同龢,是忠心於皇帝的。
這時,日本在朝鮮地方著著進逼﹔那朝鮮國中的臣子原分做獨立、事大兩黨,後來又添出東學黨。那黨的勢力很大,從全羅忠清兩道直打到漢城。左議政樸詠孝,原是獨立黨的首領,仗著日本庇護他,他蓄意要脫離中國,只因礙著中國通商委員袁世凱在左右監視著,一時不敢動手。後來聽得東學黨起事,樸詠孝便殺入王宮,燒死閔妃﹔這閔妃是世界上第一個美人,活活的燒死,天下人知道了,都十分痛惜。閔妃的哥哥閔詠俊,便趕到袁世凱衙門裡去哭訴,求中國發兵替他報仇。
袁世凱打了一個電報給李鴻章,一面照會日本,一面立刻調動海軍,向朝鮮仁川進發。又派陸軍到朝鮮牙山駐紮﹔仗著水陸軍的威力,把朝鮮的內亂平定。日將大鳥圭介,想趁此向中國尋事,便將清軍先到緣由報告日本政府。日政府質問朝鮮國王,是否獨立國?朝鮮國王害怕日本國的威力,便不敢不認。大鳥圭介便照會中國,請中國撤兵。袁世凱如何肯依,又電告李鴻章。李鴻章根據天津的條約,要求兩國同時撤兵﹔誰知日本不答應,李鴻章便陸續增加軍隊到朝鮮去防備著。又因日本人厭惡袁世凱,便把袁世凱調回奉天,調衛汝貴一支兵馬把守平壤,馬玉昆一支人馬把守義州。牙山守將葉志超,首當其衝﹔日本並不宣戰,便直攻牙山。志超一無防備,兵馬一齊潰散,水軍也在半島地方打了敗仗。這消息傳到宮裡,光緒皇帝第一個沒了主意﹔便去見皇太后。
近來,皇太后因皇帝寵愛瑾妃珍妃,皇后常常到太後跟前去哭訴,太後心中越發不樂意。見皇帝來說牙山的軍情,便冷笑一聲說道:「咱也管不了這些事。皇帝放著親信的人不去和他商量,卻來問咱們懂得什麼嚇?」光緒皇帝碰了一鼻子灰,退出宮來,便在御書房裡召見師傅翁同龢,把太後嘲笑的話,和目前軍情緊急的話一一說了。翁師傅一聽,便有了主意。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8 14:04:47
第八十五回 西苑內皇帝聽豔歌 坤寧宮美人受擄掠
卻說翁師傅聽皇上說了這一番話,知道皇上生性忠厚,上面被皇太后的威權壓制住了,下面又受親王太監們的愚弄,覺得皇帝十分可憐。便奏稱:如今時局艱難,宮庭多故,皇上須大振乾綱,宸衷獨斷,轟轟烈烈的做一番事業,把國家大政收回來,才能夠鎮服群小。此次日本稱兵,請皇上下令大張撻伐,把日本打敗了。那時陛下內外都立威權,皇太后便不足慮了。
光緒皇帝聽信了翁相國的話,傳諭李鴻章積極備戰。李鴻章只因皇太后把海軍經費拿去蓋頤和園,心中老大的不願意,只因皇上的旨意,不好違背,便得又調了聶貴林及左寶貴的軍隊去救應。誰知聶軍戰敗,左軍戰死。陸路上既不得力,便要借助水路上去了。那時日本海軍已經攻入仁川,李鴻章便飛調海軍提督丁汝昌,帶了海軍前去救援。
那時中國的兵船還有定遠、鎮遠、經遠、來遠、靖遠、致遠、揚威、超勇、平遠、廣甲、濟遠等十二艘。此外還有水雷艇八艘,還可以和日本較量較量。丁汝昌見日本海軍進了仁川口,便想去把仁川口封住,飛電去請李鴻章的示下。李鴻章又不敢擅自做主,又去請示於總督衙門。那班王大臣商量了半天,便議出了「相機行事」四個大字。
待到丁汝昌接到回電,正打算前去封港,那日本艦隊已闖進了鴨綠江。丁汝昌下令開炮,這時中國兵船和日本兵船還隔著九里遠,那大炮轟了一陣,炮彈個個都落在海中。日本兵船不曾傷得分毫,看看兩面的距離慢慢的近了。丁汝昌正要發令放第二炮時,日本的游擊艦隊,已經飛也似的向中國艦隊後麵包抄過來,前後夾攻﹔中國的艦隊被圍困在中央,乒乒乓乓一陣打,打得黑煙蔽日,白浪接天。中國艦隊頓時四分五裂,首尾不能相顧。丁汝昌坐在艦上,遙遙的望著,只見那致遠兵艦和日本兵艦互相轟擊著,打到十分兇惡的時候,忽見致遠兵艦開足了機力,向敵船直撞過去﹔轟天也似的一聲響亮,海水和高山一般的直立了起來,可憐致遠艦上的管帶鄧世昌,連人帶船的直沉下海底去了。還有經遠艦的管帶林永升,在這驚濤駭浪裡面,轟破了一支敵艦,他自己也不幸中了敵人的魚雷,把船身炸沉了。此外的艦隊,被日本的兵船包圍著擄去了。丁汝昌坐著旗艦,幸逃得性命,駛出了旅順口外,暫時在劉公島下碇,一面飛電李鴻章告急。
這時北洋的海陸軍隊,都已調遣在外。李鴻章接了這告急的電報,也無法可想,只得轉電到江南各省去請救兵。日本明治天皇連連得了捷報,便親自帶了大隊人馬,駐紮在廣島地方。一面下令派陸軍大將山縣有朋,分兵去攻打旅順、威海口岸,把中國殘餘的海軍圍困在港內。日本軍隊來勢十分勇猛,他的海軍陸戰隊上得岸來,從炮台後面猛撲過來,不多一刻,那各港口的炮台都被日本軍隊佔據了去。便拿中國的炮台攻打中國艦隊,霎時打得中國的兵船斷桅碎舷,飄零滿地。那時鎮遠兵船上,有一個炮兵長名叫黎元洪的,見了這情形萬分悲憤,他便大叫一聲,縱身跳下海去,只圖個自盡。誰知被日本的飛鷹兵船上人看見了,急急派了小兵船去把黎元洪救起來。日本兵也不去難為他,把黎元洪送到劉公島上丁汝昌的坐艦裡去。遠遠見那坐艦上已高掛白旗,一打聽才知道丁汝昌寫信給日本大將,求他保全全船的性命,自己卻服毒死了。一面日本的陸軍,連日攻下九連城、鳳凰城、蓋州大連、岫嚴、海城、旅順一帶地方。
這城池失守的消息,接二連三的報到京裡﹔光緒皇帝急急傳翁師傅進宮去問話。翁同龢也無計可施,滿朝文武都看得自己的身家性命重,一齊勸皇上講和。皇太后也埋怨著皇帝,不該聽信翁師傅的話,輕易和日本開戰。如今弄得喪師辱國,還不快和日本去講和,直待到兵臨城下,再去割地求和,悔之晚矣。光緒皇帝給皇太后終日在耳邊絮聒著,又看看自己的勢力孤單,沒奈何,只得派李鴻章做議和全權大臣,和日本的大臣伊藤博文去議和。這一次的議和,我們中國放棄了高麗,割去了台灣﹔賠去了軍費﹔險些要把個東三省完全送去。幸虧俄德法三國,逼著日本把遼東半島退還了中國。自從這個交涉失敗下來,光緒皇帝也心灰意懶,所以朝廷大事,自己也不願顧問,依舊請皇太后垂簾親政,自己樂得退在宮庭裡,終日和那瑾妃珍妃,尋歡作樂。講到這兩位妃子,果然一般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但講到那聰明勁兒,和那活潑的性情,自然珍妃越發叫人可痛些。那瑾貴妃卻一味的溫柔忠厚,光緒皇帝也十分寵愛她。
這時候正在春夏之交,光緒皇帝終日坐在宮裡悶得慌,便傳旨下去,明日駕幸西苑。這西苑又名西海子,周圍數裡方圓﹔水面上架一座石橋,有五六百步長,雕欄曲檻,都是白石築成。橋的東西面,矗著兩座華表,東面的稱做玉﹔西面的稱做金鼇。水中突出一塊陸地,名叫瓊華島,島上一般的也建造著樓閣亭台,另有一座石橋,接通瓊華島。橋的南北兩面,也豎著兩座華表,上面刻著「積翠堆雲」兩方匾額。瀛台在瓊島的南面,五龍亭又在北面蕉園﹔和紫光閣又隔水對峙,層甍接天,飛簷拂雲﹔夾岸榆柳古槐,都是幾百年前的遺物。池中萍荇菱蒲,青翠奪目,翠鳥文鴛,游泳於綠漪碧波之間,悠然自得。水上藕花攢聚,望去好似一片錦繡。後人有兩律西苑詩道:
紅嶼青林閣道重,凌晨霄氣散千峰﹔牙檣錦幙懸翔鳳,水殿金鋪隱濯龍。仗外輕陰當檻靜,筵前積翠入杯濃﹔此身疑是來天上,瑤島風光彷彿逢。
高張廣樂播南薰,寶幄樓船劍佩兮﹔玉潤鳴泉雲際落,璚蕭奏曲水中聞。槐煙密幕依岩障,藻影連牽寫波紋﹔共喜昇平邀帝澤,豈同漢武宴橫汾。
這日光緒帝駕幸西苑,殿上安排酒席,瑾珍兩妃輪流把盞,開懷暢飲。這光緒帝自從幼年抱進宮廷,二十年來,起居游息,總是跟隨著太後,處處受著束縛。難得今天自由自在的遊玩著,便是那班宮女太監們,見皇上在殿上飲酒,也便各自散去玩耍,或在假山邊,曲水泮,畫欄前,花逕裡,三個一堆,五個一簇,也有看花的,也有釣魚的﹔也有坐在湖石上說笑的﹔也有倚在欄杆邊唱曲子的﹔宛如千花競秀,萬卉爭妍。
光緒吃了幾杯酒,帶著兩位妃子,走下殿來﹔後面跟著一隊宮女太監們,慢慢的踱過幾重庭院,狂花撲面,香草勾衣﹔見一帶疏籬,花障順著花障,委委曲曲走去,便到了紫光閣。一眼見那邊粉牆兒東首,杏花樹下面,有十數個宮人,在花蔭下面鋪著錦褥,盤膝兒團團坐著,一面吃著酒兒,一面唱著曲兒,十分高興。皇上後面的太監正要上前喝住﹔光緒帝急搖著手,叫不要聲張,自己卻帶著兩個妃子,繞過杏花樹後面去,偷聽著。只見一個嬌小身材的宮女,拍著手掌兒嬌聲唱道:
哪裡有什麼春風初試薄羅裳?棉襖棉裙棉褲子,膀脹。哪裡有什麼夜深私語口脂香?生蔥生蒜生韮菜,臘髒。哪裡有什麼蘭陵美酒鬱金香?舉杯便吃燒刀子,難當!哪裡有什麼雲髻巧梳宮樣裝?頭上鬆髻高二尺,蠻娘。哪裡有鴛鴦夜宿銷金帳?行雲行雨在何方,土炕。
光緒帝聽了,也不禁呵呵大笑。那班宮女們聽得樹蔭裡發出笑聲來,大家都不覺嚇了一跳,忙看時,只見皇上左手拉住珍妃的手,右手拉住瑾妃的手,笑容可掬的從花叢裡踱了出來。宮女們忙上去跪接,光緒帝傳諭,叫她們不必拘束,揀那好的曲兒再唱幾支聽聽。太監們聽皇上說要聽曲子了,便去端一張逍遙椅來,安放在草地上,請萬歲坐下。珍妃傳諭宮女們,索興拿了三弦鼓板來唱。那宮女聽了,口稱領旨,她們原預備下樂器的,便有小太監捧上來。
正預備彈唱,忽見那總管太監李蓮英急匆匆的走來,見了光緒帝,忙跪下奏道:「萬歲爺快回宮去,老佛爺看了重要的奏本,正找萬歲爺回宮去商量去呢。」光緒帝原是畏懼太後的,一聽說太後傳喚他,如何敢怠慢,急急擺駕回宮,見了西太後。太後正和一班王大臣在勤政殿看黃紙匣裡的奏章,見光緒帝進去了,便把奏章遞給皇帝看。
光緒帝看時,見是軍機大臣榮祿的奏本,上面說的是請皇太后移蹕頤和園,舉行慶祝萬壽的典禮。光緒帝每次陪著皇太后閱看奏章,看完了依舊把奏章放入黃紙匣裡,不說一句話。醇親王在一旁卻耐不住了,便奏請皇上皇太后准榮祿的奏,在十月裡舉行萬壽大典。西太後聽了連連搖著頭說道:「不興不興!俺們堂堂大清國,吃小小日本打了敗仗,賠款割地,我的臉也丟盡了,還有什麼心思逛花園去呢。」西太後氣憤憤的說著,那兩道眼光卻注定在光緒帝臉上。光緒帝明知道太後在那裡譏諷他,便也低著脖子,不敢作聲兒。嚇得醇親王,忙爬在地下磕頭。
後來眾大臣會議,擬了一道停止慶賀的諭旨,呈給兩宮看過了,發下去。那道上諭說道:
本年十月,予六旬慶辰,率土臚歡,同深懷祝!屆時皇率中外臣工,詣萬壽山行慶賀禮,向大內至頤和園,沿途蹕路所經,臣民報效點綴景物,建設經壇。予因康熙乾隆年間,歷屆盛典崇隆,垂為成憲。又值民康物阜,海宇人安,不能過為嬌情﹔特允皇帝之請,在頤和園受賀!詎意自六月後,倭人肇釁,侵予藩封﹔尋復毀我舟船,不得已,興師致討。刻下干戈未,徵調頻仍﹔兩國生靈,場罹鋒鏑﹔每一念及,悼憫何窮!前因念士卒臨陣之苦,特頒發內帑三百萬金,俾資飽騰。茲者,慶辰將屆,予何心肆耳目之觀,受台之祝耶。所有慶辰典禮,著仍在宮中舉行。其頤和園受賀事宜,即行停辦。欽此!
朕仰承懿旨,孺懷實有未安﹔再三籲請,未蒙慈允,敬維盛德所關,不敢不仰遵慈意,特諭爾中外臣工,一體知之。欽此!
光緒帝見西太後臉上不快活,想來因停止慶典,不能到頤和園去遊玩,所以心中鬱鬱不樂。便拿好話勸說,又說:「現在俺們已和日本講了和,時局早已太平了。雖說下了上諭停止慶典,但俺也得替老佛爺做做壽,到那天依舊請老佛爺進頤和園遊玩去。」醇王也在一邊附和著說道:「難得主子一片孝心,到老佛爺萬壽的一天,奴才們都要到園子裡去給老佛爺磕頭﹔那天老佛爺也得開開恩,賞奴才們逛一天園子。」西太後原是滿腔怒意的,經醇親王求著,才漸漸的和緩下來,便微微的點著頭。接著小太監上來,請老佛爺進福壽膏,許多宮女,把太後簇擁著進去。
什麼叫做福壽膏呢?便是那鴉片煙。這鴉片煙自從道光末年,開了五口,和外國通商以後,英國人盡把鴉片煙運到中國來銷售。那時百姓們都吃了鴉片煙,內中有一個廣東人名叫陸作圖的,他家裡煮成的煙十分香美,別人都不得他的法子,任你如何考究煮法,總不及陸家的芬芳有味。第一那陸家有一口井,井水十分清潔,拿這井水盛在碗裡,望去一片綠色,和翡翠一般。拿這個井水煮煙,才能有那樣的香味﹔倘換一種水,那香味便大減了。第二那陸作圖的煮煙,另有一種秘法﹔他這法子,連自己的兒女也不傳授的,只傳給他妻子郭氏。當時廣東地方的富家大戶都托那郭氏煎煙。每煎一次,要二兩銀子的工錢,郭氏也很賺了許多銀錢﹔便是那兩廣總督吃的煙,也是郭氏煎煮的。總督吃得好,便煎了一缸煙,送進京去孝敬太後,太後吃了也十分贊美,賞它名稱叫福壽膏。從此凡是做兩廣總督的,都成了一個例規,每月總要煎一缸煙,送進京去孝敬皇太后。太後傳諭,每月賞郭氏工食銀二百兩。因此那郭氏的名氣通國皆知,各省的文武大員,凡是有煙瘾的,都托郭氏煎煙。
講到皇太后的吃煙,宮裡用的煙槍,都是出在廣州的,竹做成的和小孩兒的臂兒一般粗,上面接一支小管做嘴。煙槍有架子的,吃煙的時候,拿槍擱在架子上,這架子高低遠近,都可以隨意伸縮。小太監打煙的時候,便跪在地下,捧住煙鬥燒著吃著。內中有一枝槍,是咸豐帝吃的,傳給太後,年深日久,那竹面紅潤光滑,好似紅玉一般。
這一天太後退回宮去,正在吃煙的時候,忽然見那李大姑娘進來,爬在太後的耳邊低低的說了幾句話。太後臉上立刻轉了怒容,把手裡的煙槍往地上一丟,只聽得刮的一聲,那個煙鬥也打破了,煙槍也碰壞了一塊。李蓮英站在一旁,忙上去把那摔壞的煙槍,拿過來吩咐小太監,叫他傳侍衛,拿去前門外福記古董舖子裡去修理。這裡皇太后把煙竿兒丟下了,便坐起身來,喝叫:「把這狐狸精揪來,待俺親自問她的話。」
原來那李大姑娘,便是李蓮英的妹子。只因李蓮英在宮裡,得了皇太后的寵信,他妹妹也是一個伶俐乖巧的女孩兒,便對她哥哥說,要進宮去玩耍。李蓮英仗著自己在宮裡是有權勢的,也沒有人敢說他的閒話,他非但帶著他妹子進宮去,且又帶他的妹子去見太後。太後生平最喜歡女孩兒,凡是在太後身邊侍候說笑的宮眷,大半是宗室的格格,不然也是在正黃、鑲黃、正白三旗裡挑選出來的年輕姑娘,其中雖有少數幾個少婦,但都是十分伶俐,能說能笑的,或是能書能畫的﹔終日陪在皇太后左右,聽候差遣。那有夫之婦每隔二三個月放她回家去一次。這時太後見了李蓮英的妹子,模樣兒也俊美,說話也伶俐,便也留她在宮裡,當一名宮眷。這時光緒皇后,原是太後的內姪女兒,皇帝心中厭惡皇后,因此一切說話舉動,常常避著皇后的耳目,和瑾妃珍妃說話去。又常常在珍妃宮中住宿,皇后心中不免起了妒念,常常來告訴太後。太後替她出主意,把李蓮英的妹子撥在皇帝宮裡,隨時偵探消息,去告訴太後。太後宮中的人都稱呼她李大姑娘。這李大姑娘天天在皇帝的身邊侍候著,卻改了名姓,皇帝和珍瑾二妃,都不知道她是太後派來的,那李大姑娘正好於中行事。
這一天,光緒帝帶著珍瑾二妃去游西苑。李大姑娘早已打發人去報告太後、皇后知道。皇后又跑到太後宮中哭訴,說:「在這國家危迫的時候,皇上還是一味迷戀女色,不問朝政,倘然從此昏瞶下去,豈不要把大清數百年江山送到昏君手裡了嗎?求老佛爺做主,救俺這皇上。」這皇后和光緒帝平日原沒有感情的,見光緒帝常常在瑾珍二貴妃宮中住宿,心中萬分妒忌,只因怕人說她吃醋拈酸,所以一向隱忍著。如今見皇帝索興帶著妃子出宮遊玩去了,她如何忍得,便趁此機會,借著國家的大題目,到太後跟前來哭訴一番。太後替皇帝做主,給他選自己姪女做皇后,原是想皇帝受著皇后的牢籠,從此幡然就港,便可以為所欲為。今見皇上卻不受皇后的牢籠,反去寵愛著瑾珍二妃,心中早已不樂,如今見皇后來哭訴,便對皇后說道:「俺大清的家法何在?」一句話提醒了皇后,忙給太後磕著頭,回宮去了。一面太後便借著看奏章為名,把皇上召回宮來。
平日太後看奏章,也不召喚皇帝同看的,有時遇到皇上太後在一塊兒,太後把奏章看過了,便隨手交給皇帝看去。皇帝看完奏章,隨手放入那裝奏折的黃紙匣子裡去,他一句話也不說,一憑皇太后如何做主,如何批諭。如今光緒帝聽說,太後召他去看奏章,心中早已料到有些不妙。待見了太後,果然見太後滿臉怒容,說話之間,隱隱說皇上不該獨自遊園尋快樂去。皇上碰了一鼻子灰,也不敢說話。
誰知這時珍瑾二妃被皇后召進坤寧宮裡去,竟依著太後的旨意,請出家法來,把這兩位妃子痛痛的打一頓,說她二人不該迷惑主子。那珍妃模樣兒長得格外好看,皇后尤其是看她不得,吩咐宮女把珍妃格外打得凶些。可憐珍妃是個嬌弱的身軀,如何經得起這般毒打,早不覺雨打梨花似的,血肉狼藉。待到光緒帝趕進宮去看視,只見珍妃吃打得玉容失色,氣息微弱,見了皇帝,只有嬌聲嗚咽的分兒。皇帝見了不覺勃然大怒,咬著牙說道:「好狠心的婆子!總有一天,也叫你死在俺的手裡。」一面撫著珍妃的傷處,說了許多安慰的話﹔忙傳御醫下藥調治。一面又轉身出去,走到御書房裡,把總管喚來,叫他快去傳翁師傅。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8 14:05:14
第八十六回 勸親政翁師傅薦賢 興醋波瑾珍妃被謫
卻說光緒帝叫總管去傳翁師傅進來,不多一會兒,翁同龢隨著總管,匆匆的走到御書房。禮畢,賜了坐。光緒帝便憤憤的說道:「俺空有了這身登九五、天下至尊的名目﹔連一個妃子也無法庇護,不是很慚愧麼?」說著便把瑾珍二妃給皇后痛打的事,一一說了。翁同龢聽罷,便乘間奏道:「愚臣早曾言及,陛下政權旁落,須設法收回來﹔然後獨斷獨行,一件件的做去。將來威權在握,休說皇后親王們,就是皇太后也得懼怕三分呢。」光緒帝點頭說道:「師傅的話,的確是治本的方法。收回政權,這個意思俺也不知籌劃幾次,只是礙著太後和一班親王在那裡,叫俺怎樣做起,一時想不出兩全的計劃來。」
翁同龢沉吟了一會,奏道:「法子倒有一個在這裡,不知陛下有膽量去做了麼?」光緒帝道:「那只要有利於俺的,都可以實行的。就是俺真個去做了出來,太後和親王們,也不見得拿俺怎樣。」翁同龢說道:「既然這樣,陛下可趁著太後終日在頤和園行樂的時候,對於外任大吏的奏牘,揀可以獨裁的,便一一批答了。萬一關繫緊要一些的,始同太後去商量。太後那時大有樂不思蜀的光景,見陛下如此,樂得安閒一點,決不會疑心的。囚太後素知陛下忠厚真誠,諒無專政之意,所以想不到這一著。以後照這般一天天的下去,即有緊急事,也不用同太後酌議了。這政權不是從不知不覺之中還了過夾嗎?那時再把幾個舊時的親王臣子的權柄一齊削去,將舊日的不良制度大大改革一番。國事日興,天下大治,中外贊揚,都說陛下是個英明之主咧。到了這時,太後即使要來干政,也自知望塵莫及了,還怕甚麼呢?」
光緒帝聽了翁同龢一席話,不覺高興起來道:「師傅替俺為謀,自然很不差的。不過滿朝之中,很忠心於俺的,師傅之外只有李鴻章還耿直些,但怕他未肯冒這個險。餘如劉坤一等,又均為外臣,一時不便內調。但俺的左右無人,算起來沒有一個不是母黨﹔連內侍閹奴,也常常偵察俺的行動,這般到處荊棘,算有三五個親信之臣,辦事一定很為掣肘呢。」翁同龢忙忙奏道:「講到人才,倒不愁沒有,本朝很有幾個傑出之士﹔可惜一班親王弄權,將他們埋沒了,說起來真也可歎之至!」光緒帝說道:「如今事迫了,翁師傅但有能乾的人才,舉薦出來,俺立刻把他升遷重用就是了。」翁同龢奏道:「愚臣那年做會試總裁的時候,在許多舉子當中,選著一個才具極優的人,給他中了第七名進士,現任著工部主事,因他職分甚小,不能上達天聽,所呈的幾種條陳被大臣扣留壓下了。此人姓康,名有為,號叫長素,是廣東南海縣人。他在南方有聖人之日,就是他自己也很自命不凡。他還有一個弟子叫做梁啟超,學問也極淵博﹔而且所發的議論,也深知世界大勢。陛下如欲整頓朝政,一意革新者,非用此兩人不可。」光緒帝聽罷,欣然說道:「師傅既有這等能人,何不早說?俺若曉得,早就擢升他了。」翁同龢奏道:「皇上如一意革新,事還不遲,慢慢的人手做起來就是了。但切不可鋒芒太露,使太後疑心,那就是累贅了。」光緒帝聽了,不住的點著頭道:「師傅言之有理,俺就隨時留心進行吧。」說著便叫翁同龢退去,自己也回到後宮去了。
不談光緒帝君臣在御書房計議,單講那天西太後下了停止慶祝的詔書以後,心上老大的不快,幸虧醇王在一旁乖覺,忙奏道:「到了萬壽的那天,老佛爺仍進頤和園去,奴才們也得替老佛爺叩頭,希望賞一杯壽酒哩。」這幾句話才把西太後的怒氣漸漸地平下去,只略略點一點頭。當下由一班宮女們簇擁了太後,到後宮進福壽膏去。西太後正在榻上吸著鴉片煙,忽然李大姑娘進來,在太後耳邊,低低說了幾句,太後立時大怒,連叫把這兩個妖精抓來,待俺親自問他。李蓮英在一旁會意,趕緊出去叫小太監去傳瑾珍二妃來見太後。不一刻瑾珍二妃隨著小監進來,二人戰戰兢兢地行過了禮,站在一邊。西太後一見二人,早怒氣上升,便大聲喝道:「你這兩個狐媚子,做的好事!可恨迷惑了皇上,還要干預政事,難道我朝沒了家法麼?妃子敢這樣放肆,還當了得!」說著連聲命取家法過來。
這時光緒帝聽得瑾珍二妃被太後召去,怕有不測的事,於是也匆匆地趕來﹔太後正要喝打二妃。可憐珍妃被皇后責打的創傷還不曾平復,今天見又要受刑,不覺哭得如帶雨海棠似的,光緒帝見了這般情形,便禮也不及行,忙跪下說道:「聖母責罰她兩個,究竟為什麼事情呢?請明白示下了,再加刑不遲。」西太後怒道:「她兩人這樣膽大,都是你寵的。你問她兩個,可曾私通外臣?文廷式是和她兩個什麼稱呼?就可明白了。」珍妃見說,忙叩頭道:「文廷式雖係婢子的先生,但已多年不見了。」西太後冷笑道:「多年不見,你卻幫著他賣官鬻爵﹔天天見面,不知要鬧到怎樣呢?」說罷,喝叫用刑。光緒帝忙代求道:「聖母的明鑒!她二人私通外臣,決沒有這回事,還請饒恕她兩個吧。」西太後怒道:「你還替她二人隱瞞麼?今日非打她兩個不行。」光緒帝見說,只得一味地哀求。李蓮英也在旁做好做歹的求著。西太後只把臉一沉道:「既然你們都這般求情,刑罰就免了,降級是萬不能免的。」便喝聲把她兩人降為貴人,幽禁半年,誰敢替二人求告的,便家法從事。這諭旨一出,就有幾個太監過來擁著瑾珍二妃去羈禁了。
光緒帝見事已弄糟,諒求也無益。只得揮著一把眼淚,退了出來。但是始終不明白,兩個妃子為甚要犯幽禁的罪名,一頭回宮,心裡只是想著﹔又因瑾珍二妃被禁,益覺得冷清之極,十分無聊,就長吁短歎的垂起淚來。恰巧內監寇連材侍候著,他見皇上悶悶不樂,就過來慰勸。光緒帝一面歎氣,一面將拘禁兩妃的事講了一遍,便恨恨地說道:「俺不知她二人犯了何罪,卻受這般的糟蹋?」說著連連頓足不已。寇連材聽了,跪奏道:「這一定又是李蓮英的鬼戲了。陛下還記得養心殿上引見那個候補道徐誠的事麼?這徐誠是李蓮英的拜把兄弟,陛下弄得他當場出丑,李蓮英自然要記恨在心,乘機報復了。」光緒帝一聽寇連材的話,便恍然大悟。從此皇上收回政權的那顆心,越發急的了。
不過,皇上引見外任官吏,為什麼會涉及瑾珍二妃的呢?講起來,這事很有一段因果在裡面。原來文廷式本是一個翰林,清廷的朝臣要算翰林院最清苦了。倘沒有運動外放時,猶如寺觀中老雄雞一樣,永遠沒有出山的日子。就是有錢運動了,也要手腕敏活,否則外放出去,還是弄不到好缺,仍然窮苦非凡。那麼倒不如縮著尾巴,躲在翰林院中好了。因一經外放,就得負擔責任,一個不小心,腦袋便要搬家。若做翰林,只要安分守己,多吃飯少開口,是沒有什麼風險的。不過只賺一點死俸祿,永不會發跡的,所以有窮翰林的綽號。但俗語說:要發財,去做官。做了官,仍然這般困苦,誰耐得住呢。閒話少說,且言歸正傳。卻說這文廷式雖是個翰林,他和瑾珍二妃的確有師生之誼。因此他仗著女弟子做著貴妃,免不了借勢行事,乾此運動官爵的勾當。人家見他是貴妃面上,也就眼開眼閉含糊過去了。這樣一來,那文廷式的膽量,自然一天大似一天了。這次合該有事,陝中有個道台出缺,這缺又是非常的肥美,運動的人當然很多。那時有個姓李的道員,情願拿出六十萬銀子來,托人向文廷式說項,要想做這個道台。文廷式答應了,便來吏部裡挖門路,誰知早已有人補上了。文廷式這一氣幾乎發昏,眼見得六十萬銀子不能入自己的腰包了,心上如何不氣呢?又去細細的一打聽,知道補上的道台是捐班出身,和李蓮英是結拜兄弟,姓徐名誠,從前做過庫丁的。後來發了財,在前門外打磨廠,開設了一爿竹木行,生意十分發達,使他增多了三四百萬銀子。這徐誠錢多了,便想要做官了,因此叫人把一百萬孝敬了李蓮英,又讓自己的兒子拜了李蓮英做乾爺。李蓮英見他有的是錢,樂得和他結交,不多幾時居然做了換帖弟兄了。李蓮英又替徐莊捐了一個道街,應許他遇缺即補。這時陝中道台出缺了,李蓮英忙叮囑吏部,把徐誠補上。
哪知冤家逢著對頭,碰著文廷式,也替人謀這個缺子,現被李蓮英搶去,文廷式如何肯甘心呢?他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暗想那李蓮英這廝,我勢力敵他不過,姓徐的王八須還在我手裡,終要弄到他做不成道台,才出我胸中之氣。主意已定,便又仔細去一打聽,知道那個徐誠不但是市場出身,簡直連斗大的字也識不了兩三個。文廷式聽了,便大喜道:那就可以計較了。於是,他將這一般情形,私下叫一個小監密密地告訴珍妃,叫她在皇帝面前幫助一下。
珍妃見是師傅的事,不好推卻,更想不到會弄出拘禁的事來,因此她乘德宗臨幸的時候,就於有意無意中,談起了外政。珍妃問道:「現在外面可有疆吏出缺嗎?」光緒帝答道:「不曾聽說起。」珍妃又道:「臣妾聞得,有個新任的陝中道台,是李蓮英的拜把弟兄,聽說他字也不識得一個,怎好去做道台呢?」光緒帝的生平,最恨的是李蓮英,一聽珍妃說的話,也不追問她這消息從何處來的,便大怒道:「李蓮英的權柄,一天天的大起來,咱們的國政也一天天地衰下去,不講別的,只看那些御吏侍郎,也都是不識字的了。那一次和日本打仗,御史鐵令上章請用檀道濟去打日本,侍郎王永化請旨復黃天霸的原官。俺只知道檀道濟是宋代時人,黃天霸卻不知是誰。俺就召他兩個一問,才知道他兩人在市上聽了說書的談起,檀道濟怎樣能兵﹔黃天霸在施公案小說上怎樣的有武藝,他兩個一查,朝裡沒有檀黃的名字,疑是休職的官吏,所以上章保薦,你道可笑不可笑?尤其是我們滿族的大臣,常常鬧這種笑話。俺終把這奏章毀去,免得漢臣們見笑,且因此輕視我們滿族。但這許多荒謬不通的人,沒一個不是李蓮英薦來的。俺將來整頓朝政,把此輩完全除去才行哩。今據你說來,那新任的道台又是鐵令王永化一類人物。疆吏似這般混充,豈不誤事,不是去害百姓嗎?但不知他姓什名誰?」珍妃在旁應道:「聞得那道台叫徐誠吧。」光緒帝點一點頭道:「知道了,他須逃不出我的掌握,等他引見的時候,慢慢和他算這盤帳!」說著就和珍瑾二妃閒談了一會兒。
一天無話,到了次日,吏部既補了徐誠的道台,自然照例耍引見皇上的,當下徐誠便朝珠補褂的在偏廳裡侍候著。李蓮英還親自出來,教了徐誠晉見皇上的禮節和應對的語言,徐誠一一記在心上。不一刻內監傳聖諭出來,著陝中道徐誠養心殿上見駕。徐誠領了旨意,便搖搖擺擺的走上養心殿來。一見殿上嶄齊地列著內監,珠簾高卷,隱隱見上面穿著黃衣裳的,但實在離得太遠了些,一時瞧不清楚,大約是皇上了。這時徐誠早慌了,兩腳不住的發抖,沒奈何,只得硬著頭皮上去叩見,勉強把三跪九叩禮行畢,俯伏在地上聽皇上勉勵幾句,就好謝恩下來了。這是歷代的舊制,也是李蓮英預先對徐誠說過的,所以他很是安定,準備出去受同僚的賀喜。
他正這般想得得意,忽聽上面問道:「你是徐誠嗎?」徐誠見問不覺吃了一驚,暗想李蓮英不曾教過自己別的閒話,萬一要問起別樣來不是糟了嗎?他在著急,一面只得答應一個是字。卻聽得上面又問道:「徐誠,你從前是做什麼生業的?」徐誠益發慌了,更應不出來,囁嚅了半天才頓首奏道:「奴才是做木行生意的。」光緒帝喝道:「你既是木商,為什麼不去做你的掌櫃,卻來謀官做呢?」徐誠心裡慌極了,只得奏道:「不瞞陛下說,做生意的出息哪裡及得上做官的好?所以奴才要謀官做。」光緒帝喝道:「你做官知道有多少出息呢?」徐誠伏在地上叩了一個頭道:「奴才不想多少,只要老有三十萬塊錢的積蓄,奴才也心足了。」光緒帝叱道:「你可曉得做一任道台有若干俸銀呢?」徐誠戰兢兢地奏道:「奴才聽人講過,做官靠俸銀,是要餓死的,到了那時自有百姓們奉敬上來的。」說到這裡,只見內監擲下一張紙和一枝筆來道:「皇上叫你把履歷來寫上來。」徐誠聽了早魂飛魄散,又不好說不能寫。一頭抖著,一頭伏在地上,握著一枝枯竹管,好像千斤重擔一樣,再也提不起來。內監又一疊連聲催促著,可憐徐誠急得頭上的汗珠,似黃豆般的粒粒直滾下來。掙了半天,還只寫好半個徐字,歪歪斜斜的不知像些什麼。內監將這半個徐字呈了上去,便聽得光緒帝冷笑道:「連自己的履歷都寫不明白,倒想去做官發財了。即使上得任去,還不是做害民的污吏嗎?快給我驅逐出去。」這諭旨一下,內監把徐誠的頂子摘去,便喝道:「趕快滾吧!」
徐誠聽了,如釋重負,立起身來,退了幾步,抱頭鼠竄著出來。外面那些和李蓮英一黨的太監都來問訊,徐誠垂頭喪氣地說道:「我上了李總管的當了,這腦袋留著,還是僥倖兒哩!」眾太監忙問原故,徐誠把引見的經過一一說了,踉踉蹌蹌的回去,這裡將徐誠的事都當作官迷者的笑史。
但消息傳到李蓮英耳朵裡,心上很為詫異,想平日皇上引見外吏,老於做官的,便問些風俗人情﹔至於新上任的官員,除了訓勉的話,更沒別的枝節。現在徐誠覲見卻要考起才學來,這一定有內線在那裡作梗,是不必說了。於是他連夜到吏部衙門一打聽,知道徐誠已然除名,補上是姓李的,運動人是文廷式。李蓮英一聽心裡已明白了八九分,因咬著牙齒道:「這文廷式那廝,不是瑾珍兩個妃子的師傅?他仗著女弟子充著貴妃,便去走門路,把我到口的饅頭奪去倒也罷了,不該唆使皇上在養心殿上和徐誠為難,當場叫他出丑,無異丟了我的臉一般,這口冤氣不可不報。」於是李蓮英就去同他的妹子計議,叫她捏一個謊,去報給西太後,說珍瑾兩妃干涉外政,因她二人的師傅文廷式竭力主張和日本開仗,叫二妃從中說項,二人便在皇上面前日夜的攛掇,把皇上的心說得活動起來,才叫李鴻章去奮戰,終至於喪師辱國,那不是瑾珍二妃的不好嗎?
李大姑娘得了為兄的指使,第二天上就來見西太後,正值太後在榻吸著鴉片煙,李大姑娘俯在太後的耳畔把這事細細說了一遍,太後如何不生氣呢?所以立時跳起身來,把煙槍一擲,連煙鬥都打破了。口裡只叫抓那兩個狐媚子。可憐瑾珍二妃受這場大冤枉,連做夢也想不到的呀。雖然當時有皇上求情,但終至於幽禁起來。李蓮英的手段也算得厲害的了。
但皇上自瑾珍兩妃被幽禁後,便覺冷靜寂寥,百無聊賴,每到無可消遣時,便頓足把李蓮英恨著。一天德宗方和寇連材談起瑾珍二妃的事,忽見一小太監連跌帶爬地跑進來,要想說出時,卻回不過氣,一句也說不出來。德宗見了這種情形,知道定有非常的事故發生,不覺大驚。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8 14:05:37
第八十七回 幸名園太後圖歡娛 坐便殿主事陳變政
話說那小太監七磕八碰的走進來。喘著氣,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德宗忙問他什麼事,那小太監指手畫腳的,只掙出太後兩個字來。德宗知道太後為什麼變故,也不再去問那小太監了,便起身去後宮見太後。到了那裡,只見李蓮英和李大姑娘,繆素筠等,寺昌公主一班人都排列在榻前。太後卻斜倚在榻旁,面色同黃蠟似的,只是一語不發。德宗便上前請了個安,太後將頭點點,揮手叫皇上退去。
德宗很莫名其妙,惟有退了出來,細問那值日的太監,方知太後在昨日夜裡忽然腹痛起來,直到天明,不曾止住。李蓮英忙叫御醫來診治,太後決意不許。後來忍不住疼痛,才去召御醫進宮。診了診太後的脈搏,皺著眉頭道:「這症候很覺奇特,下臣不敢直陳,因為以太後的年齡,決不會患有這種病症的了。」李蓮英在旁怕御醫說出不知忌諱的話來,忙喝道:「不必多言,太後這病,誰不知道是事繁心勞,所以患的血衰之症,你身為御醫難道不曉得嗎?」那御醫連聲說了幾聲是,便據李蓮英的話擬了一張補血的方子,就辭出來走了。以後不知怎樣,那太監恰有事走開,因此並不得知。等到來值班時,太後腹痛已經好了,方命小監去召皇上。但來了又沒有話說,弄得光緒皇帝真有些摸不著頭腦。待聽了內監的一席話,心裡早有九分明白,曉得太後患的是說不出的暗病,只有微微歎了幾口氣。回到自己宮裡,對寇連材講了一番,也就罷了。
光陰迅速,轉眼到了十月裡,西太後的萬壽之期已在眼前了。雖則有停止慶祝的詔書頒發過,但這都是遮掩外人的耳目罷了。這種掩耳盜鈴之技,本是官場的慣技,聲明不做壽,分明是把壽期告訴別人,到了那時,依然燈燭輝煌的祝起壽來了。何況那腐敗不堪的清政府,還在這些事上計較信用嗎?於是到了萬壽的前三天,把頤和園的前前後後,紮得一片如錦,總之自離園周圍二十里起,並萬壽山、昆明湖都紮著彩,遍地鋪著紅緞,上頭蓋著漫天帳,真是如火如荼,異常的華麗。
到了萬壽的一天,老佛爺也極早起身,著了錦繡的龍鳳壽服。李蓮英、繆素筠和諸親王的福晉陪侍著,擺起全副鑾駕,直往那頤和園裡來。一到了園門口,早有醇王、恭王、慶王一班親王,率領滿漢大臣在那裡跪迎車駕。進了園,諸親王又齊齊地隨了進來。這時排雲殿上已設著寶座,準備太後升座受賀。因頤和園裡要算是排雲殿最是廣大了,殿上有聯道:「萬笏晴山朝北極,九華仙樂奏南薰。」只看聯上的語氣,已可見一般了。不一會,光緒帝同皇后也擺著鑾駕前來拜壽,接著便是瑾珍兩妃。原來二妃被禁的日期還不曾滿,光緒帝趁太後萬壽,替二妃乞哀,終算蒙太後特赦,所以也來給太後叩頭。最後是些福晉格格們,都一一叩賀已畢,太後傳諭,任親王、大臣、福晉格格們遊園一天,並賞賜壽宴。宴罷,在大院前瞧戲。這一天熱鬧可算得未曾有的了,後人因這頤和園的華麗,作了幾首詩道:
碧窗簾外影冷如冰,簾外月華明﹔春明依舊在,昔日池塘何處尋?孤鵲聲聲,猶然逐雲之行。鴛鴦可懶?蛺蜨偏輕﹔二十四橋未聞笛,兒女傷愴,怎醒也未醒,多少滄桑恨?往事悲何限,前朝繁華不重見,閒雲散漫天邊,看綠楊天遠。梨花深深庭院,桃花門巷﹔犯得荷花池館,一聲羌笛悲咽,昔日風流說起不由人腸斷!
那頤和園大院中的戲台,高低共分五層。二層係演神怪戲之用,所以佈置的一切和神祠差不多。但第一層卻同普通台一樣,不過略為精緻一點罷了。三層上面是專制市景所用的。四層是台椅一類,備伶人的喬裝﹔五層上卻供些神佛。戲台的旁邊是一帶平房,以便王公大臣恩賞聽戲所坐。台的對面有三間一丈多高的房屋,為孝欽後自己聽戲的時候坐臥之處。旁有兩間休息室,放置長炕一具,太後每到聽戲或坐或臥,非常舒適。
這天凡京津著名伶人,如潭叫天汪桂芬等都被邀入大內。到了晚上,頤和園內燈火照耀猶同白晝一般。太後和德宗並坐在大院前聽戲,兩邊列著親王、福晉、格格、親信的內監等等。不一會兒,太監呈上手本,請皇太后皇上點戲。西太後隨手點了一出小叫天的《天雷報》,德宗點了一出《逍遙津》,太監便領旨退去,叫伶人們扮演起來。
那小叫天的《天雷報》,是他拿手的傑作,果然一曲高歌,淋漓盡致。到了雷擊的時候,太後瞧著德宗微笑。光緒帝知道太後譏諷自己,便低頭默然。李蓮英立在太後背後,也看著德宗一笑。光緒帝心上本已十分憤怒了,及至《逍遙津》出場,菊仙的漢獻帝,描摹懦弱的孤君受凌逼的狀態,真是聲淚俱落,恭王在座上忍不住喝采起來。慶王笑著道:「禁宮裡喝采,不怕老佛爺見怪嗎?」恭王正色說道:「咱們先王的舊制,宮中不准演戲的了。」說著目視太後,太後卻裝著沒有聽見一般,回頭對李蓮英說話。這時唯有德宗不覺眉飛色彩,連叫內監去犒賞那般演戲的伶人。
西太後明知皇上親點那出《逍遙津》,是有意和自己作對,因此很不高興。但礙著恭王在座,不好發作,否則早已叫伶人停演。原來恭王奕?生性素來嚴厲不阿,他在軍機處時,西太後本來懼怕恭王的。當孝貞後在日,常同西太後及皇上、恭王等往游三海,西太後瞧見三海的亭閣頹圮的地方,便用手指著說道:「咱們須得好好地把它修葺一下哩!」恭王聽了,便很莊重的答應一個是字。孝貞後接著說道:「修是應該修的,但俺們此刻不曾有閒錢來乾此種不要緊的事罷了。」西太後見說,就默然不語,這是閒話。
且說這天演戲還不曾完,德宗因心裡不快,便請了太後的晚安,先和瑾珍二妃回宮。太後也為皇上故意叫演逍遙津譏諷自己,本滿心不樂,巴不得德宗及早離開。等到德宗走後,西太後吩咐親王等退去,令格格們在大院前聽戲侍候著﹔自己卻同李蓮英去游智慧海去了。這智慧海是頤和園中第一個水景,大略的情景和瀛台相似,不過構造上比瀛台要考究得多。海的四邊,嵌著珠玉寶石,掛著西洋的五彩燈景。海中放著一隻龍船,船身長一丈八尺,高一丈,制紮的綢綾,五色斑爛。龍舟的裡面,是用大紅緞子鋪著地,一樣有几案台椅,炕榻之類,不論坐臥,都極安適。船頭上擺著旌旗節鉞,船尾裡另有一間小室,兩個小太監常常侍候在那裡,以便隨時進御點。舟的對面,陸地上還紮著一座月宮,宮中蕭鼓之聲,終夜未絕。一到中秋,月宮裡陳列著甘鮮果品,雪耦冰桃,西太後同著皇上親祭太陰,並恩賞親王大臣,准乘了龍舟往來遊戲,大有城開不夜之概。到了半夜,又命賜宴,歡呼暢飲,直至天明,君臣始各盡歡而散,但這是後話了。
當下西太後同著李蓮英在智慧海遊玩了一遍,又轉到寶蓮航來。講起這寶蓮航,原是一個船塢,卻用玉石琢成,異常的精緻,所以一名又叫石舫,裡面制有汽船兩艘,那時的汽船和現在完全不同,只能行動罷了。然當時已視為精巧絕倫,奪天地造化之功了。而汽船之中也有電燈通著園外,汽舟一行,萬盞齊明。西太後常獨自駕舟出遊,因這船塢離仁壽殿不多路,恰和萬壽山相對,風景最是佳麗,吸引西太後不時臨幸。
這天晚上,西太後和李蓮英玩了一會,覺得遊興未衰,便又到桐蔭深處而來。這桐蔭深處是頤和園裡頭一個秘密所在,裡面建築著三間小室,室的四週,都植著極大的梧桐樹,旁邊是一口清泉,每到夜深人靜時,泉流淙淙之聲,如鳴著瑤琴,很覺清婉可聽。沿清泉一帶,雕欄琢玉,清潔如畫圖一般。那三間小室裡面,也是畫棟雕樑,十分精緻,內設牀帳一具,諸如盥嗽妝具,沒一樣不備。因為西太後的性情,素喜修飾,每至一處,必敷鉛華,再整雲鬢,數十年如一日。雖已年逾花甲,而猶不離脂粉,人家看去,不過是三十多歲的半老徐娘,哪裡曉得她已五六十歲了呢?所以美國的立特博士稱西太後做世界第一美人,真是非過譽之談啊!
這且不在話下。再說西太後和李蓮英自這天起,終在桐蔭深處秘密遊覽,頤和園中的宮監,也常常聽得桐蔭深處有男女嘻笑之聲,正是李蓮英和西太後,遊樂之時內監等非經傳呼不敢近前,只遠遠地侍候著。從此以後,西太後起居在頤和園裡,對於一切的朝政也不來干預了,悉聽德宗去裁判﹔正應了翁同龢所說的樂不思蜀了。這不是德宗親政的好機會嗎?
德宗自那日瞧了戲回去,心裡很覺惱怒,一路和瑾珍兩妃講著當時的情形。德宗越說越氣,雖有兩妃慰勸著,但德宗只是悶悶不樂,差不多一夜不曾合眼。到了翌日清晨退朝後,便在御書房裡召翁同龢商議改革朝政的計劃。翁同龢奏道:「照現在的情形看去,先皇的內制,已不能通用的了,愚臣老邁無能,恐籌不出良法,反而弄巧成拙。所以,只有讓給一班後進的能人,去建立功業吧。」光緒帝慨然說道:「師傅既不肯擔這個職責,俺現今決意重用康有為等一班新人了。師傅可代俺傳諭出去,令康有為明日在便殿召見就是。」翁同龢領旨退出,自去知照康有為不提。
單表光緒帝因甲午一役,吃日本殺得大敗虧輸後,因備戰的諭旨,完全是自己所主張,很受太後的埋怨,又割台灣遼東給日本之外,還賠償了軍費兩萬萬兩﹔假使當時日本人不遣刺客行刺李鴻章,別國不出來干涉,恐怕割地和賠償決不至這點點哩。後來雖經俄國人的抗議和德法兩國的幫忙,將遼東索回來。但各國的幫忙豈真是好意,也無非為著各自的利益罷了。猶如俄國人的抗議,何嘗是一心為中國設謀呢?多半是若日本取了遼東,於俄人大大的不利,因此不得不出頭來助中國一臂。至於德法兩國表面上是援助中國,實際上也是為著私利而已。但看等到事體一了,俄國和李鴻章私下定了密約,租借了旅順大連。德國也來占了膠州灣,法國也租了廣州灣﹔同時英國要求租借九龍威海,各國紛紛蠶食起來,把中國當做一塊肥肉,大家儘量的宰割著。這光緒帝究非昏庸之主,目睹這種現象,心上如何不惱。愈是惱怒,變政的心也益急。那天和翁師傅議定之後,準備在便殿召見康有為,咨詢一切。
原來這康有為素有大志,他在甲午之前,也曾上書條陳政見,什麼停科舉,興學堂之類,那些滿洲大臣只當他是狂言囈語,將他的條陳壓住,不許上呈。但翁同龢做主試官時,讀了康有為的文章,驚為奇才,便給他中了進士。這樣一來,翁康有了師生之誼,所以翁同龢在德宗面前竭力的保薦。光緒帝有心要召見康有為面詢一番,終以格於規例,不便越禮從事,只下諭著康有為暫在總理衙門學習行走。過不上幾時,擢康有為做了翰林院侍講,這時又下諭召見。到了那天,康有為便翎頂輝煌的到便殿見駕。光緒皇上等他禮畢,就問他自強之策,康有為便陳述三大策。一是大聚群才,以謀變政﹔二為採取西法,以定國是﹔三是聽憑疆吏各自變法,改良政治。此外,如請詳定憲法,廢去科舉﹔謀興學校﹔開制度局﹔命親王遊歷各國,以偵察西國之良政﹔譯西書以灌輸知識﹔發行紙幣,設立銀行,為經濟流通之計﹔天下各省各府,辦文藝及武備學堂,練民兵以修武事。種種陳述,滔滔不絕,真是口若懸河,頭頭是道。光緒帝聽罷,不覺大喜。又贊歎了一會,諭康有為退去。並令保薦新政人才,以便實行變法。
這時李鴻章與俄國訂約後,往各國遊歷初歸,光緒帝惡他甲午之戰不肯盡力,著令退出軍機閒居。後因兩廣總督出缺,命李鴻章
外調出督兩廣去了。恭親王奕?雖然剛直,但自甲午後起復原官以來,對於政事不似從前的嚴厲了。不料老成凋謝,恭親王忽然一病不起,耗音傳來,太後和皇上都十分震悼,立命內務府賜給治喪費一萬元,諡號忠王,這且不提。
再說光緒帝自召見康有為之後,一心要行新政。恰巧侍郎徐致靜,侍讀學士徐仁鏡、徐仁鑄,御史楊深秀等上書請定國是。光緒皇上至此,變法的主意越發堅定了,便於四月二十七日,下了一道詔書道:
頻年以來,戰事紛興,外患堪虞,朕甚憂之。於是內外臣工,多主變法自強,乃決意先行裁汰冗員,立大小學堂,改武科制度等,已審定試辦施行。無如舊日臣工,堅以墨守舊制,擯除新法為目標,眾口呶呶,莫衷一是,遂有新舊制度之紛爭!然時今日,內而政治不修,外則虎視鷹瞵,俟隙輒進,苟不謀自強,將何以立國?且自強之道,首以強民富國為前提。但士無良師,奚能實學﹔惰兵不練,何以禦侮﹔長是以往,國何能強,徒見大好河山,供強鄰蠶食而已。經審之再三,以國是不定,則號令不行,他日之流弊,必至互起紛爭,於國政尤無所補。查中國歷朝,各行其法,各事其所﹔是戰國之世,其國雖統於周,而列國之制度各行其善,無有相同者。矧新陳代謝,自古已然﹔既彩新制,則舊制自不能存在,擇善而從,國之大道也。嗣後內外大小臣工,王公以及士庶,務宜備力向上,發憤圖強﹔習聖賢禮義之學,彩西學之適於制度者,借補不足。維求精進,以期有用。京師為全國首區,學堂自宜創辦。所有內外臣工,王公以下,至於各部司員子,八旗世職,乃文武後裔,其願入學堂者,准其入學肄業,俾養成人才,為國家出力,共維時艱。凡爾臣工等,不得徇私援引,因循敷衍,致上負朝廷諄諄告誡之意,下亦自誤誤人,後患莫大焉。特諭內外臣工,一體知之。欽此!
自這上諭一下,光緒皇上銳意變法的話,自然喧騰人口了。那康有為也不時召見咨詢,一時聖遇之隆,滿朝文武大吏,無與倫比。康有為保薦了幾個新人物,幫同辦理新政。他所保薦的哪幾個人呢?就是徐致靜父子,仁鑄、仁鏡二人,他的兄弟康廣仁。弟子梁啟超,本來是廣東新會縣舉子,這時得他老師康有為的保薦,賞六品銜,發在譯書局裡辦理譯書的事務。湖南巡撫陳寶箴,也保薦了劉光第、楊銳。侍郎徐致靜保薦了譚嗣同、林旭。戶部左侍郎張蔭桓保薦了王錫蕃。御史楊深秀保薦了丁維魯。以上幾個人都是飽學之士,可算是人才濟濟了。
還有張之洞一班人,也幫著辦理,改變科舉的章程,王鳳文請設立賑施,蕭文吉請整頓絲茶,以興實業。御史曾宗彥奏請開辦農務。王錫蕃請辦商業,李端棻請整則例﹔袁永昶奏請籌辦八旗生計。滿人御史瑞洵,連字也不識半個的,卻居然也上章請辦報館,以靈通消息。光緒帝見奏牘紛紜,大都是有益於新政的,便也一概容納,把獻策的人還得嘉獎一番。因此那些無聊的滿人也挖空心思,競陳政見了。也有似懂非通的,光怪陸離,笑話百出。竟有請皇上入耶穌教,重習西書的奏本出現。光緒皇上看了只付之一笑而已。但皇上對於諸臣關於新政的條陳,因為來者不拒,都給他們一個容納,所以弄出一場禍來了,是什麼禍呢?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8 14:06:18
第八十八回 三月維新孤臣走海上 半月密議皇帝囚瀛台
卻說光緒帝寵用著康有為等一班人,實行新政,那些舊臣如許應騤、徐會澧、懷塔布、剛毅等等,都非常的氣憤,天天在那裡尋新人物的嫌隙,好在西太後面前攛掇。因為這時的西太後,身進頤和園後,把朝中的政事一齊丟在腦後,非有萬分緊急的事一概不見。有時皇上遇正事前去請命,也只叫李蓮英傳語而已。皇帝母子之間還見不著面,何況是臣子了。可是這時,孝貞後在日被革職的榮祿,已做了步軍統領了。正值直隸總督出缺,榮祿便向太後要求,西太後於皇上朔望去問安的時候,算親自召見,把榮祿補直督的話再三的囑咐著。但西太後獨於這點小事,怎這般的鄭重呢?一則榮祿是她的內姪,二則榮祿是個統領職銜,平空擢了總督,可算得是橫跳,照先皇的舊規講起來,斷斷乎做不到的。所以西太後不得不鄭重一下了。
閒話不提。再說那許應騤、懷塔布等一般人,時時在那裡搜尋破綻,不期事有湊巧,一天禮部主事王照上的一個奏本,給懷塔布在軍機處瞧見,便塞在袖管內,以便進呈太後。這個消息被御史楊深秀得知,立時奏聞皇上,光緒帝聽了大怒,使命追究王照的奏折,懷塔布不得已只好將奏折呈出,光緒帝即將懷塔布褫職,擬了個永不敘用的罪名。但王照的本中奏的是什麼呢?卻是勸皇上剪髮易服。光緒帝看了微笑點頭,賞了王照三品頂戴。那一般內外滿漢臣工,聽得皇上於本朝最犯忌的剪髮辮之議也嘉納起來,因此大家似發狂一樣,怪戾乖謬的議論,也都自喻新奇,爭相上本啟奏。這樣一來,舊黨免不了竊竊私語,一傳十,十傳百,漸漸吹入西太後的耳朵裡去了。
西太後一聽了剪髮易服四個字,不由得觸目驚心,勃然大怒道:「孺子這樣的胡鬧,祖宗的基業不是要斷送了嗎?」西太後這句話一出口,便有許多守舊派的,若許應騤,剛毅輩紛紛入奏,說皇上的悖謬,聽信了康有為的狂言,把很好的先皇制度改變得不成一個樣兒了。西太後聽罷益發大怒,即傳懿旨召見皇上。
光緒帝聽得西太後召他進見,知道一定有什麼岔子發生了﹔所以懷著鬼胎,來見西太後。行禮畢,還不曾開言,西太後早把案桌一拍,大聲喝道:「我以為你年紀比前長大,知識也較前增進了,所以把朝政托給你。誰知你一味胡乾,你可知祖宗創業的艱難麼?像你這般發狂,怕不將咱們的天下送掉嗎?」光緒帝忙請了個安,說道:「聖母莫聽旁人唆弄,錯怪了人,兒雖不肖,決不至任意胡為﹔就是現在的種種設施,也無非希望國家強盛起來,共享太平之福,那有反願意把江山送掉的道理?這還望聖母明察。」西太後不待德宗說畢,便劈頭喝道:「你還強辯嗎?那王照的奏折教你的是什麼?你當我沒有耳朵的麼?」說著就把一大卷的彈章,向地上一擲道:「你自己仔細去瞧瞧,裡面是什麼話說。」這時早有內監將那奏本拾了起來,光緒帝便接過來翻閱了一遍,見奏折上都是彈劾康有為一班新人的過和說自己的荒謬。於是一語不發的把奏章收起。西太後便指著德宗冷笑道:「現在你明白了麼?今日姑且退去,咱們告訴了你,以後還要好好的留意一下子呢。」
光緒帝見說,連連道了幾個是字,便退了出來。回到乾清宮裡,把彈劾自己的奏牘,重行取出來檢視了一遍,統計不下二十餘人。不覺發憤,將許多奏本撕得粉碎,頓足恨道:「這一班守舊的逆黨不除,終究不能安枕。」光緒帝心上愈想愈恨,到了次日朝罷,恰逢袁世凱受直督保薦任為小站練兵總辦,來請訓出京,光緒帝便勉勵他幾句。袁世凱退出之後,德宗猛然想起,自己正缺少一個有兵權的人,現今袁世凱做了練兵總辦,不是握著兵權麼?於是忙叫傳諭出去,命袁世凱暫緩出京,著令乾清宮見駕。
袁世凱領了這道諭旨,正摸不著頭腦,只得到乾清宮來,由內監導引進去,見了光緒帝。禮畢,光緒帝問道:「你此番出京練兵,可忠心為國麼?」袁世凱突然聽了這話,嚇得一身冷汗直淋,當作有劾他不能忠心任事,所以有這個變卦﹔因此忙免冠叩頭道:「小臣怎敢不忠心為國呢。想小臣世受皇家厚恩,雖碎身尚不足報,何敢再有異心?」光緒帝聽了微笑道:「很好很好!你既忠心為國,現有密札一道,你須慎重將事,倘然事成,自然重重賞你。」袁世凱聽到這裡,才知道皇上別有作用,並不是為著自己的事,這顆心便放了下來,於是叩頭謝恩出來。走出乾清宮時,合該天意難回,因袁世凱出來走得匆忙了些,正和一個內監撞了個滿懷,那內監深怕獲罪,慌忙三腳兩步走了。待袁世凱定眼看時,那內監早已不見了,不覺心上十分狐疑。及至到了私邸將密札拆開一看,原來是皇上令自己領兵殺了直督榮祿,再率部進京,掃除太後舊黨。袁世凱看罷,心裡便躊躇起來道:「這事可不是兒戲的,萬一事機不密,就有滅族的罪名。」他心上盤算了一夜,回憶出乾清宮時和一個人相撞,那人不要是太後的偵探﹔倘若追究起來可就糟了。他思來想去,覺得現在皇上的勢力萬萬及不上太後,這事看來一定要弄糟的,倒不如先去出首的為妙。主意打定,便連夜出京去了。
原來這袁世凱曾做過朝鮮委員,如今榮祿做了直督,便保他做了練兵總辦。他有三個幫手,就是段祺瑞、馮國璋、王士珍,時人號為陸軍三杰。
這且不在話下。單講袁世凱匆匆的出京到了天津,把光緒帝的密旨呈給了榮祿,榮祿一看,大驚道:這還了得,忙叫袁世凱暫護直督的印信,自己便星夜進京來見西太後。內監通報進去,回說老佛爺有旨,明日見駕。榮祿著急道:「這事還等得明天麼?」內監又進去了半天,西太後見榮祿從天津來夤夜叩閽,知道定有緊急之事,所以也即時傳見。榮祿一見太後,便伏地大哭。西太後大驚道:「你有什麼事,這般悲傷?」榮祿一面哭,一面奏道:「險些兒奴才的性命不保,恐怕老佛爺也有妨礙呢?」說著將德宗的密札呈上。西太後就在燈下,讀了一遍道:
朕自稚年登基,政權皆操之母後﹔致一班逆黨,咸得橫行無忌,二十餘年來受盡困苦,偶有政見不合,輒為彼逆奴所椰揄,是朕雖有天下,而實徒擁虛名。長此以往,不但為天下笑,抑亦無顏以對先皇﹔即後世亦必以朕為一懦弱之庸主耳,言之尤覺痛心。今著袁世凱星夜出京,領其所部,刻日舉事,襲殺直督榮祿,其缺即著袁世凱補援。並隨時率領勁卒,進京掃清逆黨,共衛皇室而肅朝政,勿負朕意。欽此!
西太後讀畢,不覺大怒道:「虎不傷人,人倒有傷虎意了。」說著,對榮祿說道:「你快出去召舊日大臣,連夜來園中議事。」榮祿領了懿旨,便一步一顛的出來。因榮祿一隻左足本來有風疾的,所以走起路來,一蹺一拐很是不便﹔況且這時又在昏夜,事關秘密,不敢大張小諭,惟有步行著出去,一處處的去宣召去了。
這也是康有為和梁啟超師生二人命不該絕,榮祿走路既這樣的遲緩,頤和園裡又兼走漏了消息。這消息怎樣會走漏的呢?因榮祿匆匆的進頤和園來,恰巧和侍候光緒帝的內監寇連材撞見了。榮祿急於見西太後,並未留心別的。哪知寇連材是光緒皇上第一個心腹人,他一眼瞧見榮祿慌慌忙忙的進來,心裡已先疑惑起來,暗想:「榮祿這廝現做著直隸總督,為何輕易擅離職守呢?料想一定有什麼重要變故。」一面想著,卻躡手躡腳的跟在後面。起初聽得太後不見,後來榮祿頓足發起急來,寇連材已料著了八分﹔知道這事定和皇上有關,但不曉得是什麼一出鬼戲,便去俯伏在殿角裡竊聽。只見榮祿見了太後痛哭,隨後把一張東西呈上去,因距離得太遠了一些,實在聽不見什麼。末了,只聽得西太後大聲說道:「你給我快召他們去。」便瞧見榮祿一拐一蹺的出園去了。
寇連材目睹了這種情形,便趕緊來報知皇上。其時光緒帝正和珍妃瑾妃在宮中閒話,只見寇連材喘著氣進來,光緒帝問道:「你怎麼這副樣兒?」寇連材忙跪在地上奏道:「奴才剛從太後那邊來,瞧見榮祿那廝匆匆進園,要見太後。」於是把榮祿痛哭、太後大怒種種形狀細細講了一遍,又說:「榮祿現在出園去,不知去召什麼人去了,奴婢怕這事涉及皇上,因此忙來報告。」光緒帝聽了榮祿連夜進京來叩見太後,曉得袁世凱定然把機關露破了,料來必無好果。但自己還屬無妨,那一班保皇行新政的臣子諒來不免的﹔眼睜睜地瞧著他們一個個的授首,心上未免不忍,當下便叫寇連材去報知康有為。一時不及草詔,只叫寇連材伸過掌來,光緒帝就在他掌上寫了「事急速走」四個字,命寇連材速去。
寇連材領了旨意,如飛一般的跑到康有為下處,正值康有為草著奏牘,還沒安睡。寇連材叩門進去,已走得氣急敗壞,一時說不出話來,只伸手給康有為瞧看。康有為見這個形狀,又讀了寇連材掌中的字,曉得大事不妙,連行李也不及收拾,便隻身逃走出京,連夜乘輪出天津到上海去了。這裡寇連材自去復旨不提。
再說那梁啟超這天晚上恰巧有事來和康有為商量,一到他的館中,只見書籍雜亂,物事狼藉﹔一問館童,說康大人在三更天,來一個人,也不說什麼,康大人便手忙腳亂的走了。梁啟超是何等機靈,一聽這話,就連跌帶爬的躲到日本領事館去了。後來聽到消息果然不好,便同了日本副領事,扮做洋裝,逃到日本去避禍去了。
且說榮祿奉了西太後的命,去召剛毅、懷塔布、許應騤、曾廣漢、徐會灃等一班大臣,同進頤和園裡,叩見西太後畢,太後便怒氣衝衝的將密札給諸臣看了,籌議對待的法子。剛毅首先跪奏:「以奴才看,今日不誅康梁這一班人,日後奴才要被他們誅戮的,倒不如先下手為強了。」太後大聲說道:「俺不但將這幾個逆賊除去,連那昏君也要廢掉他哩。」榮祿忙奏道:「這卻使不得的,皇上臨政,中外皆知,現在無故廢去,外人一定有所藉口。依奴才的愚見,請老佛爺重臨朝政,將權柄不給皇上掌握,也已經夠了。」西太後聽了,微微的點了點頭,即命剛毅率領侍衛,一等天明,便去搜捕康有為等,莫被他們漏網。這裡太後和榮祿諸臣坐待天曉,去處置皇上﹔計議已畢,但待天明。光緒帝變法行新政,至此告終。後人有詞歎這新政道:
南海書生平地起,居然萬言上天子﹔公卿交章薦奇才,下詔求言自此始。聖恩召入光明殿,名臣同日登樞府﹔大開朝堂受章奏,小臣維新大臣舊。感時流涕報聖明,憂勞惟覺龍顏瘦﹔一紙綸音下九州,四海歡呼帝萬壽!帝萬壽,可憐中原土,空有遺恨留﹔留得後人興嗟歎,當時怎不遨天佑!
當下到了次日清晨,光緒帝卻一夜不曾安眠,盥漱既畢,也不上朝,靜坐著待變。不多一刻,果見內監來宣召了,光緒帝便很安閒的隨著內監到頤樂殿來見太後。只見太後怒顏滿面的坐在那裡。光緒帝照常行禮畢,太後便厲聲問道:「你曾叫外臣領兵謀我麼?」皇上徐徐說道:「並沒這回事。」太後益發大怒,從袖裡取出那道密札,往地上一摔道:「這是誰寫的?」光緒帝見證據已實現,諒來也隱瞞不過,便隨口答道:「子臣給袁世凱的,意欲掃清舊黨罷了,並不敢驚動聖母。」西太後冷笑道:「不敢驚動麼?若不是榮祿報信的早,此時俺也做了階下囚了。」說著把嘴一努,早有李蓮英等一班人,不由皇上分說,便簇擁著往瀛台去了。要知後事如何,再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8 14:06:49
第八十九回 寇太監殿前盡忠節 游浪子書館驚寵遇
卻說光緒帝被李蓮英等一班內監蜂擁著到了瀛台,李蓮英說道:「請陛下在這裡稍待片刻,奴才還要侍候太後去哩。」說著便和內監等一哄的去了。當下光緒帝獨自坐在瀛台,聽候太後的旨意。
且說這天清晨,太後傳旨臨朝。殿上鐘鼓齊鳴,滿漢大臣紛紛入朝,猛見上面坐的不是德宗皇上,卻換了西太後了,不覺齊齊的吃了一驚。正在摸不著頭腦,只見西太後滿臉怒氣,厲聲問道:「皇上寵用康有為等,私下詔書,叫袁世凱秘密謀俺,你們眾臣可曾知道沒有?」這一問,嚇得滿漢大臣各低著頭,一句也不敢回奏。西太後便冷笑了一聲道:「虧你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卻都是這般屍位其職,連如此的大事也沒有得知,真是枉受爵祿之榮。將來怕咱們的江山給人占去了,你們也不曾覺察呢。」眾臣聽了西太後的責詰,都默默不語的十分慚愧。
正在這當兒,恰巧剛毅入奏,搜捕康黨事已了,主腦康有為、梁啟超二人已聞風逃脫,只有譚嗣同、楊深秀、林旭、楊銳、劉光第、康廣仁等六人就獲。西太後見奏,傳旨將六人綁赴西市斬首。剛毅領旨,即傳侍衛等擁著六人望西市去了。可憐這六人便是世傳的「六君子」。這真是「功名未遂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後人有詞歎那六君子道:
滿清至斯國運剝,牝雞司晨家之索。囊昔武後是前車,婦人當國亡此祚!窮奢極欲世所稀,一朝平地風波起。車馬連夜馳入宮,警騎傳呼出禁中。昨夜猶草討賊檄,今朝成就冤臣獄。可憐刑曹頒懿旨,血染朝衣戮西市。忠魂夜夜泣黃沙,但願稚兒蒙恩赦。誰知君王尚不免,終身留得瀛台恨!嗟嗟!受戮六卿皆丈夫,甘為孤君擲頭顱。
西太後既斬了六君子,又命警騎追捕康梁,並頒詔通緝外﹔將朝諸臣,大大的偵查了一番。凡平素和康黨往來,或曾上折贊襄新政的,一概懲辦。當時被累及的大臣,革職的有陳寶箴、李岳瑞、宋伯魯、吳懋鼎、張百熙、端方、徐建寅、徐仁鑄、徐仁鏡等。遣戍的有李端棻、張蔭桓等,監禁的有徐致靜、陳立三、江標、熊希齡等。逮捕抄家的有文廷式、王照、黃遵憲等。一時滿漢大臣,紛紛降調有差。又把懷塔布、剛毅、許應騤、曾廣漢、徐會灃等,重新起復原職,各加三級﹔趙舒翹擢入軍機處,授榮祿為軍機大臣,袁世凱擢山東巡撫,裕祿調署直隸總督,翁同龢削去官爵。
種種佈置既畢,西太後餘怒未息,便到瀛台來處治皇上。這時光緒帝已和木偶一般,呆呆的坐在那裡,見西太後進來,忙起立行禮,低著頭旁立在一邊。西太後坐下,含怒問道:「你所為的事,咱都已知道了,現在你自己願怎樣?」光緒帝只是不則聲。西太後又道:「咱的意思,煩你在這裡住幾時罷。」一言未了,只見太監寇連材,俯伏著叩頭奏道:「老佛爺在上,不是奴才大膽亂陳,老佛爺的聖意,是否把皇上永遠禁在這裡?」西太後還不曾開口,李蓮英早在旁喝道:「滿朝大臣沒一人敢說,你是何人,在老佛爺前面放肆!」寇連材忙叩頭道:「老佛爺的恩典,恕奴才這個,因皇上親政,中外皆知。倘一旦變更,怕外人或有煩言,這是要求老佛爺聖明詳察。」西太後聽了,看著光緒皇上冷笑道:「一個親信的太監也這樣胡說大政,怪不得一班逆臣的橫行了。」說著喝叫李蓮英,將寇連村拖下去,到慈安殿中侍候,等俺親來拷問他。李蓮英領旨,帶著寇連材去了。
當時西太後便吩咐內監,把瀛台的石橋拆去﹔非有懿命不准放船只過去,瀛台的交通因此斷絕。皇上除瑾珍兩妃在側,其他宮女內監,都是太後的親信人了。西太後這時離了瀛台,到慈安殿來,及至殿門,李蓮英已出來跪接。西太後呼帶寇連材上來,喝問道:「俺久知你攛掇皇上妄行新政,還私通外臣,做些不正的勾當,俺那時沒有空閒,聽你這班人去胡為,今天卻饒不了,快把皇上和康梁的事從實招來,或者能赦宥你的罪名﹔否則同譚嗣同等一樣處決。」寇連材這時面不改色,朗朗的奏道:「奴才侍候皇上,只知盡職,餘下的一概不知道,如老佛爺必要強逼供詞,奴才就請一死。」西太後怒道:「你本來難免一死,倒還強嘴麼?」喝令李蓮英用刑,寇連材知是不免的了,便大叫道:「且慢著,待奴才直說罷。」於是指天畫地的拿太後的過去,如數家珍般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遍,什麼寵納戲子私產小孩等等,都講出來了。只氣得西太後面皮紫漲,連連拍案命推出去。寇連材不等他們動手,奮身往殿柱上一撞,已腦漿迸裂,一命嗚呼了。西太後見了這種情形,恨恨地指著寇連材屍體說道:「真是反了,在咱們面前竟敢如此無禮,那是誰縱容到這樣的呢?」說罷兀是怒氣勃勃的,叫把屍體移去戮了,以儆後來的效尤。李蓮英聞命,即督率著小監將寇連材的屍體抬下殿去,立傳侍衛進來,令拿寇連材實行戮屍,一面侍奉著西太後,幸如意館去了。
原來這如意館在頤和園內,農樂軒的右側,同景福閣相去無幾。館裡所有的都是名人書畫,本來是一個圖書館。但館中侍候太後的並不是宮女太監,卻是向四處招來的美男子。當設這如意館的時候,曾出示招考,凡青年子弟,面貌清秀,而能夠畫些各種花卉的便可當選了。因此各省各府的青年子弟,都紛紛應考。第一次考取的共有一百七十多名,再由內監一一甄別過,只取得五十五人了。這時那內監將五十五人送到招留處,又經李蓮英挑選一番,只選中十一人,這選中的十一人,又須西太後親自過目,十一人中卻選了最好的兩人在如意館裡當差,餘下的九人發在招留處,算是備選。然這太後選中的兩人姓甚名准呢?一個是直隸人名柳如眉,一個是江蘇陽湖人名管劬安﹔二人皆少年美貌,又精繪事,所以獲得這個佳缺。因西太後命兩人在如意館中供職,每年還賞紋銀二千兩,和錦緞十匹哩。
這且不在話下,再講講柳如眉和管劬安,雖一般的美貌,但趨奉的本領如眉遠不若劬安﹔以是不上半年,劬安大得西太後的信任,差不多是第二個李蓮英咧。皆為柳如眉是官家子弟出身,大剌剌地,不甚得西太後的歡心。那管劬安的為人,原是個游浪子弟,在家的時候,什麼三教九流,沒有一樣不精,學得一手好畫,又能唱種種小曲子。他在十七歲上,跑到崑曲班裡拜了一個師傅,唱了兩年多的昆劇﹔後來賭輸了錢,把他師傅的東西席捲逃走。這樣的在江湖上混了半年,回到家中,他老子恨他無賴,邀了些族人,把劬安驅逐出族。劬安經這一來無可棲止,就乘夜潛至家裡,將他老子所有的積蓄一古腦兒偷了,連夜逃到北京去了。劬安到了京師,終日在妓館裡度他的快樂生活。可是有限的金餞,能有多少時候可以支持呢?所以三個月之後,早已牀頭金盡,弄得衣衫襤褸,被妓館中趕了出來。劬安無處謀生,便仗著他天賦歌喉,沿途唱歌乞錢或到茶樓酒館裡去高歌一曲。那些北地的客人,初初聞到南歌,倒也很覺動聽,解囊的一時很是不少。
這一天上,合該劬安的運氣來了。那時都中前門外,有一座春色樓的茶館,來喝茶的多半是宮裡的太監﹔茶樓的後面卻設著一個歌場,專一招留四方的歌童在場裡歌唱,供一班內監的遊樂。倘得他們贊賞一聲,身價便立時十倍。這管劬安也在場中唱歌,已一個多月了。那天劬安上場,場內有一位內監叫李六六的,正在那裡啜茗﹔他聽了劬安的曲子,不住地擊節稱歎。等到歌罷,便叫劬安近前,問了姓名籍貫,就賞了劬安三兩銀子走了。李六六走後,場上的人忙對劬安說道:「剛才的是內府李六爺啊!他既然垂青於你,分明是個好機會來了,你只要巴結他老人家一下,不愁沒有飯吃了。」劬安是何等乖覺的人,他聽了點點頭,便牢牢地記在心上。
第二天午後,那六爺又來喝茶。劬安趕緊過去給他請安,還六爺長六爺短的,叫得個李六六好不歡喜。劬安乘勢呈上曲本子,請他點戲。李六六隨手點了一出《掃雪》,劬安便放出平生的手段,唱得額外討好,果然玉潤珠圓,無疵可擊。李六爺聽了大喜道:「這孩子唱得真不差,咱們老佛爺很喜歡聽唱戲,咱就指你一條路吧。」劬安這時不敢怠慢,慌忙過來求教,李六爺說道:「咱們的老佛爺現在設著如意館,要招幾個能唱曲子和會繪畫的人去裡面侍候著,但你只會唱曲子,必要咱們給你引見,倘你會畫時,包你一試就當選,好省去多少手續哩。」劬安忙答道:「不瞞六爺說,別的技藝或者不會,至於繪畫一門,不論山水花卉,小人都能夠涂幾筆的,不信可以畫給六爺看咧。」李六六見說,拍手贊道:「這是最好沒有了!那麼咱就在明天送你到招考處吧。」於是二人約定了時間,李六六自回內府去。這裡管劬安便收拾了什物,準備赴考。
到了第二天,劬安一早就在坐等,將至停午時,只見一個小太監提了一包東西,來茶樓上問道:「此地有姓管的麼?」夠安上前應道:「在下便是。」那小太監對他望了一眼,把包遞給他道:「裡面是一身衣服,六爺叫你更換了,停一會好同去應考。」劬安連連道了幾個是,小太監便自去了。劬安慢慢地換了衣服,又剃了一個面,他的面貌本來很好,經過這樣一打扮,又更上新衣服,益覺容光煥發了。過了一刻,李六六來了,一眼瞥見劬安,好似換了一個人了,便忍不住笑道:「似這般的標臉兒,咱看了也覺可愛哩。你此去應考,咱們能擔保你中選的了。」劬安也笑了一笑說道:「全仗六爺的洪福,周旋小人了。」
六爺點頭微笑,便領著劬安,到了招留處,卻見應考的人,已擾擾嚷嚷擠滿了一室。李六六同劬安進去,早有內監前來招呼道:「六爺也送人來趁趁熱鬧麼?」李六六笑道:「正是呢。這孩子倒很好,還要列位照拂他一下哩。」那些內監都齊聲應道:「六爺的事自當格外盡力,請放心就是了。」說著大家打了個作別的招呼,李六六便走出招留處,竟自去了。劬安當由裡面的太監,領他到了侍選室中,算是初選入選了。這樣的一處處的進去,劬安竟得當選。因為,凡應考的人都得有舉薦和擔保的﹔劬安是李六六所保送的,當然不用別的手續了。哪知管劬安從此日高一日,居然飛黃騰達哩。原來劬安自進如意館後,蒙西太後不時召見,命他繪些花卉進呈,大獲西太後的贊賞,即令做了如意館的主任。
劬安正在和幾個小太監在那裡做葉子戲,忽見一個宮女,提了一隻食盒,笑嘻嘻地走進來,見了劬安說道:「你倒好說咧,太後正惱著呢。」劬安聽了嚇得面如土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宮女笑了笑,將食盒打開,遞給劬安道:「老佛爺命賜與你的,等一會怕要來宣召哩,你須小心了。」劬安這才放了心,一瞧那些食物,都是御用的珍品,便慌忙叩頭謝過了恩,立起身來,那宮女早已走了。
這時劬安心上很覺不安,想太後這般的寵遇,不知有什麼事要用著自己,萬一關係生命的差使,不去又是逆旨,去了於性命有礙,胡思亂想,一時委決不下起來。又揣念道:「自己本是個賣歌的乞丐,倘遇不著李六爺,今天依舊是鶉衣百結,還不是在街上討錢麼﹔現有今日的快樂,都從哪裡來的?就是立時死了,也值得的了。」他想到這裡,不覺又打起精神高興起來了。在這當兒,卻見那先前來的宮女,又走來高聲說道:「太後有懿旨,傳管劬安到智慧海見駕。」劬安便整了整冠裳,同了宮女,曲曲折折地向智慧海而來。一路但見燈火輝煌,景致幽雅,所經之處,都有內監侍候在那裡盤詰﹔由宮女說了暗號,始得從容無阻。劬安一頭走著,一面留心瞧看﹔見亭台樓閣,果然精美如畫圖一般。旋經轉輪藏,旁邊有白石日晷,可以知午夜的時刻。從此處到聽鸝殿,殿的東首,蓋著一座極精巧的亭子,有題道「畫中游」三個斗大的字。又有聯道:「境自遠塵皆入詠,物含妙理總堪尋。」「閒雲歸岫連峰暗,飛瀑垂空漱口涼。」劬安跟著宮女一重重地進去,又走過一處石洞,望一個小亭子裡上去,方瞧見層樓高聳,題是「智慧海」。
劬安走到樓下,便欲止步,那宮女笑道:「還差得遠哩,你只管隨著咱走就是了。」劬安聽了點點頭,重又跟了宮女前進,約莫轉了八九個彎,到了一處,好似砌成的石室一樣,但有兩重門在外面,門上畫著龍鳳花紋。這時宮女望著劬安說道:「你就在這裡等一會,待咱去復了旨來。」說罷便走進那石室去了。劬安呆呆地立著,過了幾分鐘,才見宮女出來,囑咐道:「太後就在裡面,你需要小心了。」劬安微微答應了一聲,和宮女進了石室,過了四重門,門裡面頓覺豁然開朗,疑是別有天地了。再瞧那裡,正中似一個大廳,上題著「倫樂堂」三字。轉過了廳堂,側邊一帶排列著十幾間平屋,屋中的陳設異常華麗,正中一室尤其是光輝奪目。劬安眼快,早望見西太後獨坐在室中看書。於是也不叫宮女去先行奏聞,竟自入室叩見了。
西太後慢慢地放下書本,命宮女賜劬安坐了,便含笑著問了劬安的年歲家況,劬安一一奏對了。西太後又問道:「你既能繪畫,可能辨別宋人的筆法麼?」劬安忙奏道:「小臣肉眼,怕一時分不清楚。但若非贗鼎,或者能判別一二。」西太後點點頭道:「那麼俺給你看一幅東西去。」說著起身望內室走去,劬安戰戰兢兢地隨在後面,連氣都不敢喘一下呢。可是劬安這一進去,直到次日午前方回到如意館來。他隨太後去瞧什麼古畫,做書的可不知道了。然從此以後,劬安不時被召入內,還娶了宮女做妻子,前門外御賜很大的宅第,不是浪子的幸運嗎?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8 14:07:24
第九十回 接木移花種因孽果 劍光血痕禍發蕭牆
卻說西太後自幽囚德宗之後,自己便第三次垂簾,再握朝政﹔一班掌權的大臣,如榮祿、剛毅、趙舒翹等,沒有一個不是親信之人。舊臣裡除了王文韶之外,多革職的革職,遣戍的遣戍﹔主文韶因和榮祿最要好,所以能保持著地位。但西太後於內政雖一手把持,對於外事不免有鞭長莫及之歎了。
其時康有為和梁啟超等,又在日本設立什麼保皇會,宗旨是保護德宗,驅逐西太後,附和的人一時很覺不少。這消息傳來,西太後十分不安,當時召集軍機大臣,議善全的辦法。西太後的意思,以為康梁雖遠在海外,恐終久為患,必得一個消弭的良策方能高枕無憂。可是眾人躊躇了半天,卻籌不出善策來。這時剛毅要討西太後的好,便密奏道:「奴才的愚見,那康梁在海外招搖,無非借著保皇的目標罷了。要鏟除他們假借的名目,唯有從立儲入手,再慢慢地設法正位﹔斬草除根,他們沒有頭兒,自然易解了。」
這幾句話倒把西太後提醒,於是趕緊辦立儲的手續。那些近支親王、貝勒、貝子,聽了立儲的消息,誰不想嘗禁臠呢?尤其是和德宗同輩的親王,都想把自己的兒子入繼。將來一登大寶,至少也失不了攝政王的名分。因此大家在暗中竟爭,異常的劇烈。其中惟端王載漪的兒子溥儁,希望最大。醇王載灃、貝勒載瀾,也在那裡鑽謀﹔但最後的結果,卻被端王占了優勝。這樣一來,便引起下面的糾紛來了。總而言之,是滿清氣數垂盡的表現啊。
不過端王的兒子溥儁被立為儲君的經過,也有一段因果在裡面。原來端王的福晉生得月貌花容,很是楚楚可人﹔西太後也不時的召入去,和格格們一起值班。那福晉又善體人意,所以極得太後的歡心。溥儁因他母親入值的原故,也得出入宮禁了。然溥儁的為人,很是愚笨,對於讀書兩字,視做七世冤家一樣,而於街巷俚曲,卻很是用心﹔而且一學便會,不論徽調、秦腔、崑曲,都能胡亂唱幾句。西太後所喜歡的是聽戲,空閒時叫溥儁唱兩聲,倒不見十分討厭,於是常常將溥儁留在宮中。此次立儲,諸大臣當然共保溥儁,西太後也正合心意﹔因西太後志在政權,她知道溥儁愚憨,易入自己的掌握,假使立了個聰明幹練的人,一旦政權在握,怕不演出第二次政變來嗎?故此決意立了溥儁,那是西太後的盤算啊。當下西太後命召端王載漪到頤和園議事,把溥儁承嗣穆宗入繼大統的諭旨給端王看過了。端王滿口應許,並擇定吉日,送溥儁進宮,立為大阿哥。
西太後把第一步辦妥,便待實行第二步了。以立儲的名目諭知內外臣工,準備廢去德宗,再立溥儁為皇帝﹔期定明年新正,一面通電各省疆吏。一般舊臣,如王夢樓、孫毓文等上疏力爭。疆臣如李鴻章、張之洞、劉坤一等,紛紛上章諫阻,說皇上未曾失德,不可輕易廢立。還有英法日俄各國,得了廢立的消息,深恐中國因內政鬧出事來,也提出警告。西太後見大勢如此,只得和諸大臣商議儲君既已成立,於廢立一事,俟外界空氣和緩時再議不遲。但這樣的一阻礙,朝裡誰也不敢提廢立的事了。這樣便把個端王載漪直氣得咆哮如雷,倘溥儁做了皇帝,自己就是太上皇了﹔如今到手的榮華眼見得成了泡影,這如何不氣呢?況廷臣疆吏的阻諫,都可以用專制手段強迫,不怕他們不承認﹔獨有外人的借名干涉,卻是無法奈何他們了。所以端王的憤怒外人,無異切骨之仇,常常乘機報復,要想設法,把外人盡行驅逐出去。私下和載瀾、剛毅一班人密議,籌那對付外人的計劃。語云:物必先腐而後蟲生。端王既有了仇外之心,自有那找殺洋人的義和拳乘時而起,不是天數嗎?這且不在話下。
再講到那義和拳的起點,本在山東地方,其中的首領,原是八卦教的張鸞。八卦教自經清兵剿滅後,多年不敢出頭。甲午之役,清廷割地求和,民間很有幾個義憤不平的人,紛紛議論,說清廷懦弱,受外夷的欺凌,長此下去,中國勢不至豆剖瓜分不已。張鸞見民氣激昂,便和他女婿李來忠,女兒張秀英,豎起「扶清滅洋」的旗幟,到處傳教,招攬人民入教。張鸞也會些左道旁門,替人用符咒治病,很有些小驗,因而一般愚夫愚婦,信以為真,都紛紛入教。
這時,山東的巡撫毓賢,恰巧他的愛妾生產不下,請醫生用藥,好似石沉大海,毫不見效。毓賢急得沒了主意,便有人舉薦張鸞。毓賢聽了,不問他靈不靈,立時召見張鸞到撫署裡,把符咒來診治。張鸞就做了一套鬼戲,念了幾句神咒,胎兒果然下地,母子俱不曾損害。毓賢大喜,叫用自己的大轎,送張鸞回去。過了幾天,毓賢命人賞三千塊錢,去謝那張鸞,張鸞卻分文不受,只要求毓賢出一張保護的告示。毓賢也不躊躇,即令出示,曉諭本省的官府,謂義和拳是一種義民,志在扶清滅洋,地方官員須一體保護。巡撫既這般慫慂,那些州縣下層,益發不敢得罪他們了。於是張鸞在山東地方得任意作為,又不受官廳的禁阻,崇信的人民越多,勢力漸漸地擴大起來。
張鸞的女兒秀英,便自稱黃蓮聖母,招了一隊婦女,各人穿著紅衣紅褲,手裡拿了一盞紅燈,出遊四處。又倡言道:洋人的槍炮雖厲害,只要把紅燈一照,他們自為炸裂的,於是「紅燈照」的名目,傳遍了山東全區。張鸞和他女婿李來忠,還造出一種靈符來,令人佩帶在身上,臨陣時,刀槍水火都不能傷。這般的狂言號召,不到半年,黨羽已有八九千人了。外人在山東設立的教堂,一齊被他們焚毀,還殺了十幾個教士。當時的外人,在中國的勢力遠不如今日,他們吃了義和拳的虧,惟向督撫交涉,毓賢便敷衍幾句,外人也忍氣吞聲地罷了。義和拳的威勢便日振一日,外人著實有點懼怕,一聽義和拳三字,早嚇得魂膽俱碎了。
後來毓賢調任,袁世凱來做山東撫台,其時的義和拳差不多鬧得到處皆是了。袁世凱見他們這樣的混亂,道不是好現象,就傳了總鎮,把義和拳痛剿一番,直打得落花流水,張鸞也死在亂軍之中。所逃出的是李來忠和他的妻子張秀英,並一般殺不盡的餘黨。
然義和拳形勢已成,各省都有黨羽,他們因山東不能立腳,跑到天津來了。直隸總督裕祿見義和拳張著滅洋旗幟,很是敬重他們,還請李來忠到督署裡,和神佛般供養著。因而義和拳的勢力在天津更是擴大了。那時,李鴻章出任兩廣總督後,所練的神虎營兵馬,本歸端王統帶,端王為憤恨外人干預內政,想報這口怨氣,天天把神虎營操練著。可巧剛毅南下返京,經過天津時,裕祿將義和拳的情形細細地講了一遍,說他們興清室,滅洋人,這是清朝的洪福,不該被外夷吞並,所以天降異人來扶助,若能令太後信任,大事成功,清室中興,那功績可就大了。剛毅和裕祿原係姑表親,現被裕祿把言語打動,早已深信不疑,便應許隨時保薦義和拳。
等剛毅回京時,端王恰和他商議編練神虎營,要待改練為兩鎮。剛毅乘間問道:「那神虎營的兵馬,還是從前曾左的舊制,若那時征剿發逆,似乎有些力量,倘要和洋人開仗,就變沒用的了。你不記得甲午的一戰麼?洋人的槍炮真不知多麼厲害哩?」端王聽了如兜頭澆了一勺冷水,半晌才說道:「那麼我們永受洋人的欺凌,簡直沒有報復的時日了?」說著便深深歎了一口氣。剛毅接著說道:「且不要灰心,古語說得好,一物一制,洋人的槍炮果然狠了,卻還有能制服槍炮的呢。」端王說道:「你看滿朝臣工,哪一個能敵得住槍炮?就是全中國也不見得有這樣的人吧!」剛毅笑道:「這話太一筆抹殺了。當初發軍起事,何等厲害,真是所向無敵,末了卻給曾左諸人,殺得東敗西竄。出一種人,自有一種人去克制他,這也是本朝的洪福啊!」端王見剛毅話裡有因,忙很誠懇地說道:「俺老住在京裡,外面的事,絲毫也不知道。你方從外省回來,或者曉得有能制服槍炮的人,你如舉薦出來,俺當即奏聞太後,立時把那人重用就是了。」剛毅說道:「王爺既這般真誠,現放著義和拳的人馬,何妨召他們來用一下呢?」因把裕祿招留的義和拳怎樣的厲害,裕祿親自試驗過,的確槍炮不傷,便將他們的名稱改為義和團,細細講了。聽得端王哈哈狂笑起來道:「天下有這樣的神兵,真是天助我大清了。」當時即令剛毅飛馬出去,著裕祿知照義和團,連夜進京聽候調遣。剛毅見說,正中下懷,立即去通知裕祿於中行事。
這裡端王在上朝的時候,就拿義和團保清滅洋,神通廣大,奏聞了西太後。西太後搖搖頭道:「那怕未必見得,多不過是白蓮教一類邪術罷了。」端王見太後不信,又來和剛毅商量,一面招收義和團,一頭托李蓮英在太後面前攛掇。西大後心上,很有些被他們說得活動起來。
那天津的義和拳已紛紛入京,到處設壇傳教,毀教堂,殺教民。各國公使提出交涉。直隸總督榮祿因受端王指使,一味遷延不理。各公使沒奈何,只得調外兵登陸,保護自己的使館。這消息給義和團得知,便要求端王發令,去圍攻使館。端王一時未敢作主,團眾在邸外鼓噪,愈聚愈多。恰巧日本領事館書記官杉山彬木,和德國公使克林德氏,兩人乘車經過。團眾瞥見杉山彬木,齊聲大呼殺日本人,報甲午戰敗之仇。這時人多口雜,不由分說,拳足刀劍齊用,將杉山彬木砍死在車中了。德公使見此情狀,正待回身逃走,團眾又連呼快殺洋人,把德國公使克林德也殺死了,才一哄散去。
端王見事已鬧大,恐西太後見罪,便私下和剛毅、徐桐、趙舒翹等秘密商議,捏造了一張公使團的警告書,令太後歸政,廢去大阿哥,即日請光緒皇上臨朝。他們計議妥當,便來見西太後。其時因團眾殺了德使和日本書記官,榮祿聽得,慌忙奏知太後,說端王慫慂邪教羽翼,殺死公使,將來必釀成大交涉。西太後聽了,深責端王妄為。方待宣召問話,端王恰來進見,並將偽警告書呈上。西太後讀了,正觸自己的忌諱,不覺勃然大怒道:「他們敢干預咱們內政麼?咱舊政與否,和外人有什麼相干!他們既這樣放肆,咱非把他們趕出去不行。」端王忙奏道:「奴才已飛電徵調董福樣的甘勇進京,諒早晚可到,那時一鼓而下,將使館圍住,一齊驅逐他們出京就是了。」西太後聽說,只略略點點頭。
榮祿在旁,知西太後方盛怒的時候,不敢阻攔。但朝裡滿漢大臣聽得圍攻使館,驅逐外人,都曉得不是好事,於是漢臣徐用儀、許景澄、滿人聯元、立山等齊齊入諫。西太後還餘怒未息,便厲聲說道:「你們只知袒護著外人,可知道他們欺本朝太甚嗎?」徐用儀等欲待分辯,西太後喝令將徐用儀等交刑部議處。端王乘機奏道:「徐許諸人曾私通外人,證據確實,若不預給他們一個儆戒,難保無後繼之人。這種漢奸萬不可容留,求太後聖裁。」西太後稱是,即命端王任了監斬,將徐、許等一干人,綁赴西市處斬。一時滿朝文武皆噤如寒蟬,誰敢開半句口,自取罪戾呢。
自從徐用儀等處斬後,朝中斥漢奸之聲,差不多天天有得聽見。稍涉一些嫌疑,即被指為通洋人的漢奸,立刻處斬。還有那不信邪教的官員,都給端王奏聞治罪。義和團的黨羽在京建了高壇,聲言召神。文武大臣須每天赴壇前叩頭,如其有不依從的,無論滿漢大臣,一概處私通外人的罪名。
這個當兒,漢臣已殺戮革職,去了大半,所餘的寥寥無幾了。舊臣如王文韶,也幾乎不免。在大殺漢奸的時候,載瀾上疏時,附片裡說:「王文韶也是漢奸,應當斬草除根。」其時榮祿與王文韶同在軍機處辦事。歷朝的舊章,滿漢軍機大臣,同是大學土﹔那朝臣的奏疏,例須滿臣先看過了,才遞給漢人。當時,榮祿看了載瀾的奏事,再瞧了瞧附片,便往袖管裡一塞。他裝著沒有這事一般,仍看別的奏疏。王文韶也漸漸瞧到戴瀾的奏疏,回頭問榮祿道:「瀾公有張附片,掉到哪裡去了?」榮祿含糊應道:「只怕失去了吧。」王文韶見說,也只得點頭而已。兩人看畢奏章,同去見西太後,把所看的各處奏疏一一奏聞了。榮祿便從袖管中取出那張附片,呈給西太後道:「載瀾不是胡說麼?」西太後接了附片,看了一遍,勃然變色道:「你可以保得定他嗎?」榮祿頓首奏道:「奴才願以百口保他。」西太後厲聲說道:「那麼將此人交給你,如有變端,唯你是問。」榮祿忙叩了頭,謝安退出。王文韶這時雖也跪在一旁,但他因為耳朵重聽,所以始終不曾聽見。這且不提。再講義和團,此時聯合甘勇攻打了使館,各國紛紛調了軍艦,直撲天津而來。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8 14:07:59
第九十一回 烽火滿城香埋枯井 警騎夾道駕幸西安
卻說京裡的義和團愈鬧愈凶,各國的軍艦紛紛調至大沽口,齊向炮台進擊。直隸提督聶士成,川軍李秉衡,陝軍馬玉昆,一時哪裡抵擋得住,都往後敗退。至於那些團眾,更不消一陣槍炮,早已各自逃命去了。聶土成領著軍馬奮勇衝去,不期炮彈飛來,打得腦漿迸裂,死在陣中。馬玉昆單騎敗走,李秉衡見全軍覆沒,便自刎而死。大沽炮台失守,英美德法日俄意奧等八國聯軍進了天津,由德國艦隊司令瓦德西為聯軍統帥,向北京進迫。
警耗傳來,風聲異常緊急,總督裕祿服毒自盡。榮祿這時真急了,忙進頤和園奏知西太後,把八國聯軍攻下津沽、現已迫近北京的消息報告了一遍。西太後聽罷,忙叫召端王、剛毅進頤和園問話。端王聞得外面風聲不好,心上已十分畏懼,一聽宣召,知道西太後一定要詰問的﹔但又不能不去,只得同了剛毅,一步懶一步地進園見太後。參見既畢,西太後很憤怒地問道:「這一次的主戰都是你們弄出來的,現在事已到了這般地步,你們待怎麼樣辦好呢?」端王和剛毅一聲不發的立在一旁。
在這當兒,忽內監入報道:「外兵已到京城外,正要架炮攻打哩。」西太後聽了大驚失色,不覺急得手足無措起來。榮祿忙跪奏道:「事已急迫,終不能聽外人進來蹂躪。以奴才愚見,還是請御駕出京,暫避風頭為上。」西太後垂淚說道:「匆促的時候,往哪裡去呢?」於是大家議了一會,決意往熱河再定方針。
計議既畢,即命剛毅出去預備車輛,一面到瀛台通知了光緒帝﹔並將宮中嬪妃一齊召集。只見珍妃淚盈盈地侍立在側。西太後想起舊事,今日甚至倉皇出奔,更不如甲午之役,未免被珍妃見笑,便惡狠狠地瞧了珍妃一眼,冷笑道:「現在宮中諸人都準備出走,你卻怎樣呢?」珍妃掩著珠淚答道:「那聽憑太後處置。」西太後說道:「以咱們的主見,此刻匆促登程,你們青春女子在路既是不便,留著恐受人之辱,咱們看你還是自決了吧。」珍妃見說,曉得自己不免,便垂淚道:「臣妾已蒙恩賜,惟皇上是一國之君,萬不可離京遠去,否則京中無主,亂將不可收拾了。」西太後喝道:「國家大事,自有咱和皇上作主,無須你來饒舌。」叱令內監賜珍妃全屍。當由兩個宮監把珍妃用紅氈包裹了,抱持至園西眢井口,奮力投下。
這時,瑾妃在旁眼看著妹子如此結果,不由得嗚咽起來。光緒帝恰巧趕到,要待援救,已然不及,只得付之一哭罷了。後人有詩悲珍妃投井道:
莫問宮庭景寂寞,丹楓亭畔眾芳嬌。花含醉態迎殘照,園外征車過小橋。昔日題詩隨水去,憑弔眢井暗魂銷!朱紅黛碧今何在?月貌花容無處描。
西太後處決了珍妃,自己便和皇上更換衣服,扮做避難人民,匆匆登車。榮祿還來請命,西太後吩咐道:「咱們一走,京裡的事都由你暫時維持一下。至於外兵進城與否,終須到議和的地步,你可擬道旨意,召兩廣總督李鴻章進京,與慶王奕?,同為議和全權大臣。待和議告成,咱們再行回鑾吧。」榮祿領諭退去。西太後回顧諸臣,隨駕的只有王文韶和趙舒翹兩人,回憶萬壽時節,真有今昔之感了。
當下西太後和光緒皇上匆促啟行,出得德勝門時,已有馬玉昆的親兵四五百人,是榮祿預令駐紮著,保護車駕西行。他們君臣坐在一輛大車上,徐徐地前進。約莫走了二三十里,因倉忙之中不曾帶著食物,這時不免有些饑餓起來。但一路都是荒野草地,茫茫一片,望不見一家村店。西太後和光緒皇上惟有忍饑兼程而行。可是那些車夫卻不住地喊餓,停著車不肯前進了。經西太後再三地安慰他們,始得勉強攢程。皇帝和太後到了這個時候,反懇請於執鞭的御者,也是他們孽由自作啊!
於是這樣的牛牽馬繃,又走了二三十里,看看到了一座村莊。那些跟隨的內侍宮女在風聲緊迫時,本已有一天多不進食了,這時實在熬不住了,也有餓倒在車上的。西太後於這種情形的確生平所不曾見的,眼看著她們狼狽的狀態,不免惻然,便命停車,向村莊中去覓食。當由李蓮英下車,前去對莊上的村民說道:「我們是避難的官眷,因為逃走時匆忙,忘帶了糧食和銀錢,所以要求你們供給些食品,將來回京後,自當重重的補報。」那些村民見西太後一干人馬都愁眉不展,卻不失華貴的氣概,便爭著把麥飯之類獻上。這一般內監宮女們本是饑慌的了,一見麥飯,就狼吞虎咽地吃得乾乾淨淨。光緒帝和皇后瑾妃等也略略吃了些。只有西太後一人,對於這樣的粗糲怎能下咽呢?不由得瞧著光緒皇上潸然下淚道:「咱們深處宮禁,哪裡知道民間的疾苦呢?你看他們以如此粗糙的東西充饑。咱們天天吃著肉食還嫌不好。到了今日,方知物力維艱了,這叫事非經歷不知難啊!」說著就有些嗚咽起來。其時隨扈的有慶王的三個女兒,貝子溥倫、桂公夫人等,見西太後悲傷,便一起來慰勸著,一面命大軍依然前進。到了黃昏,已抵貫市﹔又由內監和李蓮英等去尋些食物吃了。帝後及西太後也不下車,就在車上坐待天明。
到了次日,車子起行時,西太後因鴉片瘾發,更兼兩日不進滴水,已然臥倒車中。幸虧將近旁午,車抵懷來縣境。經李蓮英先去通知,懷來縣知縣吳永慌忙出城迎接,並置備筵席,等西太後和皇上皇后等進膳。但懷來地方也是很苦的,進獻的食品也不見十分精美,不過比較村民所獻的麥飯,卻已天差地遠了。西太後一頭用膳,由知縣夫人替太後梳髻,又讓出衙中上房,備太後、皇上安息。李蓮英卻去找尋了一副鴉片煙具來,是一根破竹筒,鑲個煙鬥在上面﹔那煙燈也是污穢不堪的。西太後也沒法,終算過了瘾,這一夜才得牀褥安眠。宮女太監們似得了安樂窩一般,無不嘻笑快樂。西太後歎口氣道:「人經痛苦方知樂,這句話萬萬想不到會應到我身上來呢。」
一宿無話。次日起身,由吳知縣又僱了幾乘車子,恭送太後和帝後啟程。這樣的走了半日,忽然馬玉昆五百護送的兵丁一齊鼓噪起來。西太後猶如驚弓之鳥一般,嚇得面容失色,忙叫人去問什麼事鼓噪。只見內監來回奏道:「馬玉昆的部卒連日護駕西行,沿途的糧食,都由自己帶來的。現在糧已告罄了,所以不肯前進,在那裡爭鬧。」西太後聞奏,一時也想不出別法,只得命宮嬪妃後們把頭上所插的釵鈿拔下來去犒賞他們,方得前行無阻。
這樣的一路過去,到了太原,甘肅巡撫岑春暄率領勤王師趕到。其他的大臣如王文韶、趙舒翹等也陸續到了。這時,西太後心神略定,垂淚對岑春暄說道:「咱們此次千里蒙塵,這樣的苦痛實生平所未經。你看往時忠心耿耿者,臨危已逃走一空,卿能不辭勞苦,患難相從,咱若得安然回京,決不有負於你。」說著手撫岑春暄之背,痛哭不已。岑春暄忙勸道:「太後保重聖躬要緊,且莫過於悲傷。路上的安寧有小臣在此,諒可無患,請太後放心就是了。」西太後聽了才含淚點頭,傳旨在太原暫住。
然西太後受了一番驚恐,未免小有不豫。由山西撫台薦縣丞葉承嗣診治,進了一劑和胃舒肝湯,稍覺痊可一點。不過京中的消息還是十分險惡,西太後心上很覺不安,於是命車駕即日西進。光緒帝在出奔時,原很不贊成的了,現在西太後欲駕幸長安,光緒帝便竭力反對,母子間口頭上的爭執也鬧過好幾次。西太後哪裡肯聽,光緒帝拗不過太後,只好隨從西去。
既到了長安,西太後就下詔罪己。那時榮祿已代擬詔書,召李鴻章進京,開始議和。八國中由德國領頭,要求很是苛刻。經李鴻章費盡心機,尋出一條門路來。那門路是誰呢?就是津沽的名妓賽金花。原來賽金花本是殿撰洪鎔的寵姬﹔當洪鎔出使德意志時,和德國炮兵上尉瓦德西很有交情,賽金花同瓦德西也締做密友。照西國的習慣,男女交際,是應該有的,所以賽金花與瓦德西從友誼漸漸入了戀愛程度了。洪鎔回國之後,便一病不起。賽金花因受大婦的欺凌,就下堂求去,重墮風塵。此時聯軍進迫津沽,係假戕殺德使克林德之名,和中國宣戰的。因是各國推德國出面,德將瓦德西做了聯軍總帥。李鴻章急於議和,便委托賽金花去謁見德帥瓦德西,令她於中說項。瓦德西和賽金花既是舊歡重逢,自然十分要好。一場和議,得著賽金花的助力很為不少呢。但大體方得就緒,李鴻章忽然積勞成疾,竟至撒手西歸了。西太後聞得李鴻章的死耗很是震悼,立命賞治喪費萬元,著奕劻代表祭奠,以慰忠魂,並諡號文忠,這且不提。
再說李鴻章議和的條約共計十二條,雖經告成,但還有許多的手續未曾完備。西太後隨即派了王文韶去繼李鴻章的任,終算將一樁大禍完全結束。等到雙方簽約的時候,西太後眼見得辱國喪權,自己責備自己時,也不覺流下兩行珠淚來。
卻說光緒帝被囚在瀛台的時候,一腔鬱憤本來無可發洩,到了聯軍進逼京城,太後倉皇出走。光緒聽得消息,便朝服整齊的要往使館中去。西太後大驚道:「你此時前去,豈不是送羊入虎口嗎?」光緒帝坦然說道:「他們是文明國人,對於鄰邦的君主決不至於加害的。而且經此一去,如議起和來也容易入手了。」西太後忙阻攔道:「你就是要去,也不應在這個時候,試問你這時就是到了使館,算去認罪呢,還是去議和呢?真是毫無理由,何必去冒險呢?」光緒帝不聽,當時認定要去。西太後謂皇上受驚,神經錯亂,命內監等擁著光緒帝強行登車。後來到了太原,西太後令西進長安,光緒很不願意。
又經一番力爭,西太後只說皇上神智不清,叫內監們去好生看護,依然迫著上車。但車駕西發的時候,光緒帝尚垂淚不止。因為倘太後西去,留皇上居京,那京裡有了維持的人,何至受外人如此蹂躪呢?所以人謂德宗昏庸,那話未免冤枉他了。
不過自車駕到西安後,光緒帝終鬱鬱不樂,言語之間不時作憤激之詞。可是西太後卻不能見諒,強說皇上患心疾。她要使臣工們見信。一天,乘慶王長女元大奶奶隨侍在側時,暗中示意皇上,令取元大奶奶的奩具,把它藏過了﹔光緒帝不曉得西太後的用意,真個去做了出來。等元大奶奶梳洗時,尋不見奩具,瞧見皇上放在那裡,便問他取回。光緒帝不許道:「那是太後所賜,怎敢私下相授呢?」元大奶奶見說,也只得罷了。及謁見西太後,把這事提起,西太後笑道:「堂堂帝皇竊人的奩具,他還不是患了瘋病嗎?」經這一度之後,光緒帝患心疾的話說,漸漸有人相信了。其時光緒帝何嘗有什麼病呢?無非西太後要埋沒他罷了。這且不提。
當下那和議告成,十二條中有懲辦罪魁一條,在回鑾之前,自然要實行的。於是就在西安下詔,載瀾、毓賢正法,端王遣戍新疆。剛毅得了信息。已急死在西安旅中。其他凡參與義和團的朝臣多半革職。諸事妥當,準備回鑾。後人有詩嘲西太後蒙塵西安道:
烽火連天戰鼓驚,夷兵夜入燕京城﹔車駕匆匆奔城外,喊殺號呼血染塵!嗟兮事急如狼犬,滿朝無有保駕臣﹔深居宮禁厭肉食,倉皇道途飲糜粥﹔頤和園裡多繁華,今朝卻來荒郊宿。如意館內諸寵臣,回憶往事掩袖哭!出亡千里入太原,君臣惟知避強敵﹔不願長安成帝都,百官草草朝班列。
辛丑年的七月下旬,西太後命近臣勘視東路的行宮和鑾輿所經的道路,以便回京。但傳諭地方官吏,凡鑾駕所歷的州縣無須過於供張。諸事務求儉約。這是西太後蒙塵時受了痛苦,也算是一種覺悟啊。到了回鑾的那天,西安城中的街道一律粉飾成黃色,兩邊的房鋪,都懸燈結綵,十分熱鬧。這時比較來的時候,情形又是不同了。西太後又傳諭,把鑾輿的黃緞幔打起,任民間的婦女瞻仰聖容。當車駕未出城之前,由彈壓的兵丁執著藤鞭掃清了街道。後面便是前導馬,一對對地過去﹔前導馬之後,是黃衣黃帽的內監和穿黃馬褂的官員﹔其次又是乘馬的太監。那步行的宮監都手提著香爐,香煙縹緲。街上寂靜得鴉雀無聲。隨駕左右的人,多半是繡服黃裳、王公大臣之類。禁衛軍過去,便是光緒皇上和皇后妃嬪的車駕。後面黃轎裡坐著大阿哥,並許多保駕的親王。西太後的鑾輿用三十六人抬著,都穿著團龍褂子,很整齊地過去。不料在這警衛森嚴的當兒,忽然街道上衝出一個赤身露體的大漢,揚著兩臂直奔西太後的駕前。要知後事如何,再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8 14:09:04
第九十二回 植蠶桑農婦辱吏 鬧宮苑喇嘛驅魂
卻說西太後的鑾輿方出長安時,街上忽然來了一個大漢,赤膊跣足,瞼上涂著花彩,雙手亂舞的直撲西太後的駕前。兩旁侍衛立刻將大漢擒住,一刀斬在街旁。這時扈從的大臣,深怕有刺客犯了御駕,即命追究那大漢的來歷,經地方官報告,才知道那大漢原是個瘋子。當下鑾輿經過,民間的婦女都長跪兩邊迎送。西太後在輿中,瞧婦女中間,有一個穿補服的婦人很恭敬地跪在那裡,西太後知道是個命婦,令賞給銀牌一面。
這樣的一路進了潼關,沿途都有官員長跪迎送。護駕的兵丁,除了原有馬玉昆的五百之外,又有鹿傳麟、宋慶和的軍隊。過太原時,光緒帝命將駐蹕地方的祠廟,統賜匾額一方。其實,南書房供奉,只有陸潤庫一個人,不到半天功夫,把七十多處的扁額都已題就了。光緒帝誇獎了陸潤庠幾句,還賜了一百匹銀絹。但西太後住西安的時候,有侍臣榮辛的兒子也常常在太後地方,很得太後的歡心。因為榮辛的愛妾是侍候西太後的,所以他的兒子得跟隨在左右。那個小兒年紀不到四歲,卻十分聰明﹔西太後賜他的食物,必先行了禮才敢取食。因此西太後不時召見他。後來等西太後回鑾,那小兒忽然死了。西太後很覺鬱鬱不歡,足有三四天,才旋旋忘去。
車駕到了大同,山西撫台恩銘已預備了火車,車上設了御座,裡面一齊都用黃緞,繡著龍鳳花紋。西太後登上火車,不覺望著王公大臣微笑道:「咱們倒還有今天的日子。」說著便瞧著光緒皇上,光緒帝卻低了頭,只做不曾聽見一樣。火車啟行,好似風馳電掣一般,直向北京進發。
既到了京中,早有滿漢文武大臣和各國的公使在城邊迎接。公使們見太後、皇上下車,都脫帽致敬。西太後只對他們略略點頭,便乘了鑾輿進城回宮。可是一到了宮中,只見什物零亂,所有陳設的寶物失的失去,毀的毀壞,真是繁宮華庭,頓成了荒涼世界,西太後不由潸然淚下。
西太後回鑾之後,腦子也漸漸地變過來。這時,淳親王載灃從德國謝罪回來,力言外邦的文明,西太後知道大勢已變,非實地改革一下不行。於是先把屈死的大臣一一復了原官,入賢良祠受祭。將珍妃的屍首打撈了起來,以貴妃禮節安葬﹔一面下詔實行新政,凡舊日康梁所條陳的廢科舉、興學堂等等,從前所不贊成的,現今卻都一件件的實行了。然宮中自經這一次大創後,不但實物的損失,就是侍候西太後的那些婦女也多半走散了。還有繪畫的纓素筠也生病死了。李蓮英的妹妹又出嫁了。端王的福晉,因端王遣戍新疆,罪婦不便入值。其他所有的,不過一個壽昌公主而已。因此,西太後覺得十分冷清了。
這個當兒,慶王之女珍珠隨著福晉進宮。西太後見她伶俐,便命留在宮中。那珍珠是往東洋留過學的,閒談之間講起日本的婦女,到中國來學習養蠶,學會之後,再研究種桑的方法,她們準備自己去種桑養蠶了。因日本人對於蠶桑也列在農學裡面,很是重視的。可惜日本氣候不對,養蠶終是不發達的。西太後聽了,頓觸起她的好奇之心,便對珍珠說道:「古來的帝後,也有養蠶織布的,咱們怕做不到嗎?」當下傳諭旨出去,叫在江南地方挑選清秀的婦女二十人,送入大內養蠶。又令在民間弄來桑樹的種子,叫內監們種植。不到幾時,鄉間民婦送到了,西太後便另辟一室,看這些婦女在裡面養蠶。蠶既做了繭子,隨即取絲,買了機軸,織起綢來。一時在大內的人,終夜間得機聲不絕,卻是西太後督導女工在那裡織綢緞。但這一批女工大都是有夫之婦,西太後准半年回家一次。平日在宮中的時候,賞賜也很優厚,每織成一匹布賞銀四兩﹔織綢一匹,賞銀十兩。倘逢著時節,便得加賞二十兩。有時宮中演戲,也得賞賜瞧戲。鄉中的民婦受這樣的寵遇,也要算是難得了。所以,一般出入宮禁的民婦,眼光看的很大的了。
有一次江南的民婦,因蠶事將興,預備進京供職。但在起身之前,照例須地方官員遣發。其中一個民婦因不聽縣官的吩咐,知縣叫差役把她驅逐出去。不料那民婦也大怒道:「我在太後宮中,大大小小的官員真不知見過多少,卻來怕你一個縣官咧。」說罷就要動手來打,幸虧同伴將她勸了回去。知縣因恨她不過,拿這民婦的名兒取消了。其他的民婦到了京裡,西太後一點卻少了一人,問還有一個哪裡去了?那民婦將知縣留難的話告訴了西太後。西太後忙令傳諭,到江南指名要這個民婦,進京需用。知縣沒奈何,只得照常遣送。當臨行的時候,那民婦把知縣大罵一頓,知縣連氣也不敢喘一聲呢。這且按下不提。
再說宮中自西太後回鑾後,不時發現怪異,有時桌椅無故自移,或屋中有步履聲音。一經往視,便寂然無聲了。但等人一走,那聲音又復響了起來。而且一天厲害一天,甚至有形跡出現。一般宮女,常常見珍妃在宮中往來走著,近看時又不見了。這種謠言漸漸傳到西太後的耳朵裡來,西太後很是不相信。後來也親自目睹過一次,方才和內臣商議祈打的法子。侍郎裕昆主張用喇嘛來打醮。
講到喇嘛本紅黃兩教,他的祖師,一個叫達賴喇嘛,一個是班禪喇嘛。其教始興在蒙古。當世宗的時候,喇嘛勢力很大,因為那時諸王競爭繼統,聖祖很相信佛教,也極是贊成喇嘛,所以世宗也供養著喇嘛,以備篡位時做個助手。世宗既登了基,喇嘛的勢力越發大了。只就永雋殿和雍和宮兩處,那喇嘛已很不少。而且一樣的干預朝政,一般地賣官鬻爵。無卿的官僚,往往無可設法時,便去走喇嘛之門。結果,因喇嘛的聲名狼藉,幾乎一蹷不振咧。但在喇嘛興盛的時光,他們手下服侍的人都是滿人。原來滿人有一種奴隸籍,譬如老子犯了國法,子孫得貶入奴隸籍。不過一入奴隸之後,雖一樣可以做官﹔一遇他舊日的主人,卻依然要奴主稱呼的。這種奴隸滿人,也有服侍漢人的。清末的督撫衙門裡,此類奴隸最多了。至於給喇嘛執役的,大都是皇上所遣派,也有自己僱用的。奴隸稱喇嘛,都是喚做師爺。其時在雍和宮,給大喇嘛驅使的奴隸,名兒叫作多達,為人很是勤儉,深得大喇嘛的歡心。這樣的過了幾年,一天那多達向大喇嘛要求道:「奴才跟隨師爺多年了,可否在一班大人面前吹噓一下,給奴才一個差使做做。」大喇嘛點點頭,隔不多日,大喇嘛果然替他謀了一件事,是賑濟局的委員。第二年上,多達已銷差回來,因這賑濟局是不長的,缺分卻很肥美。多達回來,仍到大喇嘛的地主執役,這是入了奴隸籍原故。任你做了最大的職分,一卸職依然是個奴隸了。
多達既仍稱奴隸,還取出一張六萬元的銀票,算是謝大喇嘛的,大喇嘛倒吃了一驚,忙問道:「你只任了六個月的差使,能賺幾多錢?卻送給我這許多。」那多達說著:「不瞞師爺講,這是最優的美缺,所以六個月中共弄到十九萬﹔但像奴才似的,還是平日不會弄錢的咧。」大喇嘛聽了,把舌頭伸出來,半晌縮不回去。從此以後,有人央托大喇嘛謀事,就要運動若干,卸任回來,又要酬謝若干,這都是多達一人所弄出來的啊。可是,清代官吏的腐敗,專一剝削小民,就這個上頭看來,已可想而知了。
閒話少說,當下西大後即命傳集喇嘛,就在宮中設壇建醮。到了那時,鐃鈸丁咚,禁宮又一變而為寺院哩。到法事將畢,由喇嘛奏明太後,舉行打鬼。這打鬼的活劇,雍和宮中素來有的。用平常的小喇嘛,穿了白衣,戴了白冠,面上塗了五彩,預先在暗處伏著,大喇嘛在台上唸經作法,忽然燈燭全滅,一聲怪叫﹔所扮的活鬼便從暗處直竄出來。旁邊那些喇嘛,已持著竹片在那裡候著,一聽大喇嘛叱咤,立刻把竹片向活鬼亂打,活鬼往四下奔避。末了直打出宮外,活鬼前面逃,打的後頭追。須追得瞧不見了才一齊回來。這時算鬼已打走,宮中燈火復明,謂一切的不祥就此驅逐乾淨。
但此次宮中的驅鬼,是奏明了西太後舉行的,那些活鬼都由太監們改扮。到了打鬼的時候,宮裡大小嬪妃宮女皆手拿著竹片,等候驅鬼。大喇嘛把神咒念完,喝令驅逐,一般宮女,七手八腳的望著扮鬼的內監打來。那些太監便穿房走戶的從這宮逃到那宮,凡有怪異的地方,一處處都要走到。宮女們一邊嘻笑,一邊打著,也有傾跌的,也有痛手指的,霎時光怪陸離,醜態百出。西太後同著皇上皇后,及瑾妃等,也來壇下看喇嘛驅鬼,見了這般情狀,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宮女們追逐太監扮的活鬼,一直到了預備著的水池邊,那活鬼紛紛跳入了水池中,把臉上的顏色洗去,算是把鬼趕入水裡去了。然宮裡自經這樣混亂了一場,果然覺得安靜了許多。以是宮中成了一種慣例,每到這個時候,必須打鬼一次了。這且按下一邊。
再說清廷自拳民之亂,外人既蹂躪了北京,還要求很大的賠償,這個上頭不免大喪了元氣。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湖南和廣東地方又鬧起革命來了。原來這革命黨在康梁奏請行新政時,已經發動過了。那時在廣東組織興中會的首領,叫做孫文。這孫文,字逸仙,是廣東香山縣人﹔當初在中西醫學校裡卒業,也曾入教做過教士,後來卻專門行醫,到處演說革命,崇信他的人一時很為不少。不期給清廷知道,很注意他的行動。孫文既辦了興中會,因會員十分發達,被廣東偵探將孫文獲住,說他立會結黨,便解到兩廣總督署裡。恰巧總督是李鴻章,他見孫文辯辭流利,人品出眾,就存了個憐才之心。暗想現在的中國要想出這樣一個人才,也是不容易,並且他謀叛又沒什麼證據,何必認真去乾呢?當下乘個空兒把孫文釋放了。孫文得脫身以後,宣傳革命,益覺得起勁了。又隔了不多時,因李鴻章奉調入京同德國去議和了,繼任總督的就是譚鐘麟。孫文乘譚鐘麟到任未久,便締結了鄭弼臣、陸皓東、黃彬麗、朱浩清等,想在廣東起事,並飛電湖南唐才常等,到了那時以便響應。不料事機不密,給譚鐘麟知道,將陸皓東一班人設法擒獲,立時斬首。這樣一來,孫文在廣東站不住腳,只好逃往日本。
孫文走後,興中會的黨人史堅如用炸彈拋擲廣東督署,事體鬧得很大。清政府裡,已知孫文是革命黨首領,史堅如的事也歸罪於孫文,聽得逃往海外,便通電駐各國中國公使,留意緝捕。孫文逃走到日本時,清政府已照會日本拿捕,幸虧在橫濱遇見了日本人宮崎寅藏,對孫文說道:「你在日本早晚要不免的,還是到英國去的為上。」可是孫文此時身無半文,行動不得。又是那宮崎寅藏助了孫文幾百塊盤費,才得勉強成行。
於是匆匆離了日本,渡了太平洋,竟往英國來。不到幾天,已經到倫敦了,孫文就去找尋醫師硜立德,告訴他是亡命來此,立德和孫文原是從前的舊友,便叮囑孫文道:「現在清廷緝捕你的風聲很緊。就是本國也有中國公使館,怕他們已得著清政府的電報了。你若要外出時,須通知我一聲,好派人保護你。」孫文答應著,心裡尋思道:我已到海外,清廷終拿得厲害,也斷不會到英國來捕人。因此大著膽子,依然照常進出。對於留學英國的學生,仍舊鼓吹他的革命主義。
一天,忽然有一個廣東鄉人來請孫文出去,孫文並不疑惑,很爽氣地跟他前去。到了那裡,邀孫文上了樓,那同鄉人已不知去向了。孫文這才有些疑心,忙推開樓窗向外一望,不覺吃了一驚。因為大門外面突然懸起龍旗來了。孫文趕緊回到裡面,高聲叫了兩聲,見走進來一個中年僕人,笑著問有什麼事。孫文說道:「這是什麼地方?為什麼請了我來,卻把我幽囚著呢?」那僕人微笑說道:「你來了半天,還不曾知道麼?此處是中國龔公使的私宅,將你邀來,因為清國的皇帝要尋你去做官,有電文來知照公使的啊。」孫文聽了,曉得身入牢籠,就是插翼也飛不掉的了。思來想去,終轉不出脫身的法子,只有致書給硜立德,叫他設法營救。但這書使誰送去呢?當下孫文央求那僕人道:「我既然到了這裡,也不想出去了。不過我有一位好友,須遞個消息與他,你肯替我送一封信去麼?「那僕人起先不肯,經孫文說了許多好話,才答應了。孫文很匆促的寫了幾句,命僕人去送給硜立德,又恐怕他中途變更,便講了些耶穌救人急難的話給他聽,那僕人去了。要知孫文能逃脫否,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8 14:09:30
第九十三回 舒鬱憤無聊踏春冰 憶舊恨有心擲簪珥
卻說那孫文被困在使館裡,一時不得脫身,心上老大的著急,便和館役商量,叫他寄個信給醫師硜立德。館役不肯答應,深怕弄出禍來。經孫文竭力地勸諭了他一番,說你放大了膽儘管前去,萬有甚事發生,我會叫外人幫忙,自然可以挽回。館役知道孫文也不是個尋常之人,諒不至於累及自己,便允許下來。於是秘密藏了孫文的信,竟來見硜立德,把孫文被幽囚的事,細細告訴了一遍。
硜立德大驚,說道:「我早就囑咐他留意一點,如今果然入了牢籠了。」說著打發了館役回去,一面托英文報記者將中國公使擅在英國境內捕人的事,披露在報上。英政府得了這個消息,如何肯輕輕放過,便打了照會給中國使館,謂在英國境內捕人,有損英國法權,就是從萬國公法上講起來,也決沒有這種成例。中國使館見外人干涉,怎敢違例,只得把孫文釋放,還向英政府道了歉,這事才算了結。
孫文既得脫身,就連夜離開英國,仍舊到日本尋他的同志去了。那時,中國自孫文逃走後,廣東的興中會,由會員楊少白等一班人主持。因鑒於前次孫文的失敗,大家按兵不動的坐以待時。倒是安化人李燮和在湖南鬧了一次,給湖南巡捕偵悉,派人密捕。李燮和見事不妙,一溜煙逃往美國去了。這裡只苦了約期起義的長沙師範的學生,全體都被逮捕。學校也封了起來,為首的就地處決,附和的監禁了,不知情的釋放,然已無端枉送了幾十條命。
孫文在日本,聽得興中會依舊不曾殲滅,便又印了許多的會章,由日本寄到中國來,宣傳革命,招攬那些青年入會。這章程傳到京中,滿人御史竟上疏奏知西太後,把章程附在疏中。西太後讀了一遍,見章程上的詞句都講的清廷行政,什麼內政腐敗,引用私人,大權滿人獨攬,以漢人為奴隸等等,說得很為痛切。列舉的弊端,也正打中西太後的心坎。西太後不覺笑道:「此人屢鬧革命,人家很受他蠱惑的,想來也有些才具,可惜他不肯歸政,不然倒也是個人材呢。」西太後輕輕的一句話,給一般滿洲人的御史聽見了,他們以為迎合太後的意旨,第二天就上章請招安孫文。西太後瞧了這類的奏疏,也惟有付之一笑罷了。
且說光緒皇上自從西安回鑾之後,西太後益發當他是眼中釘。這是什麼緣故呢?因為光緒帝戊戌變政,重用康梁實行改革舊制,被西太後將新政諸臣一網打盡了,自己便三次垂簾。不謂在這個時候,聽信端王剛毅的話說,誤用義和拳的滅洋政策。結果弄得倉皇西奔,一敗塗地,倒不及光緒帝親政事時的太平了。因此心上很為不安。又經內監們的攛掇,說皇上對於太後的信用拳民,很多譏笑。西太後初時也甚覺愧悔,終至於惱羞變怒,含恨皇上,自不消說了,而且把光緒帝所居瀛台的門禁,比以前嚴厲了許多。當庚子的前頭,那瀛台的左面除了船楫以外,本來有一座橋可通。橋用白石砌成的,起落可以自由,日間原將橋放下,宮女嬪妃隨時能夠往來。但庚子以後,兩宮回鑾,光緒仍居瀛台,起先倒極安適,可是過不到幾時,太後即命把橋收起,無論晝夜不得任意放下。嬪妃蒙召,用小舟渡了過去,由太監在水橋上接引,這樣的幾乎成了慣例。
這時,光緒帝的身邊只有瑾妃一人侍候。光緒帝每於月夕花晨,因瑾妃在側,便想起珍妃來,不免欷歔零涕﹔瑾妃也痛哭失聲。二人悲傷了一會,相對黯然不樂。有一次上因嚴寒大雪,平地積雪三尺,西太後叫小監做一件狐皮袍子去賜給皇上,並吩咐小監道:「你把衣服呈與皇上,只說是老佛爺親自所賜,衣料是布的,衣鈕卻是金的。照這幾句話,須接連上三四遍,看皇上怎樣回答,便來報知。」小監領了旨意,用小船渡到瀛台,將衣服呈上後,依西太後所叮囑的話說個不了。光緒帝先時只當不曾聽見,末了給小監說得不耐煩起來,就憤憤地說道:「我知道了。太後的意思,謂我將來死不得其所罷了。但我以就這樣一死,也不得其時,還是苟延幾時的好。不過人誰沒有一死呢?有死得值與不值的分別。太後雖望我即死,我因不值得才不死的,你去報給太後,說我這般講就是了。」小監見光緒帝動怒,自不敢再說,竟匆匆地去了。瑾妃在旁變色道:「皇上這話,不怕太後生氣嗎?」光緒帝不覺微笑道:「我到了這樣地步,還怕她則甚?大不了她也和肅順般處置我好了。」瑾妃聽罷,忙用眼示意。光緒帝正在氣憤的時候,哪裡在心上呢?原來其時,恰巧香兒也來侍候皇上,瑾妃知道他是太後的偵探,所以竭力阻止光緒帝,叫他不要信口開河,免惹出許多是非來。
但這香兒是誰呢?若然說起來,讀者諸君或者也還記得。當拳亂之先,西太後不是在頤和園中設著什麼如意館嗎?還招四方青年子弟入館去充館役。在這個當兒,內監李六六便遇見了那個管劬安,把他薦入館中。哪知管劬安入館後,大得西太後的寵信,不時召入奏對,在宮監面前稱劬安做我兒,又稱為香兒。因而合宮的人都喚劬安做香貝子,和從前香王,權衡差不多上下。香兒既這般得勢,就出入宮禁,專一替太後做耳目,刺探了別人的行動,去報給太後。宮中的人又稱他做順風,因不論瑣碎小事,太後終是知道的,都是這香兒去報告的啊。
瑾妃心上很明白,見皇上這樣亂說,雖是著急,但也沒法止住他。停了一刻,香兒果然去通知了。後來,禁止大臣到瀛台問皇上起居的旨意,不久就下來了。因光緒帝雖被禁在瀛台,那大臣們去問安,或疆吏的入覲,本可以通融的。自這次之後,西太後疑光緒帝恨己甚深,倘大臣們任意進去,弄出衣帶詔的故事來,所以不得不預先防止了。
還有一次,岑春暄早在西安曾率師勤王,西太後很是贊許他。這時便擢他做了四川總督。岑春暄在臨行的時候,請入瀛台覲見皇上。光緒帝一見春暄,三數語後便潸然淚下,正待訴說心事,忽見香兒突從外面進來,光緒帝即變色起立,一句話也不說。岑春暄知機,便乘勢請安退出。但那香兒是何等乖覺的人,他眼見得君臣這種情形,心裡早有些疑惑,就暗中去告訴了太後。依西太後的意思,阻止入覲的諭旨,這時已要實行的了。為於香兒有礙,才緩了下來。如今光緒帝大發牢騷,自己說出心事來,香兒去對西太後一講,西太後知道皇上一刻不忘自己的怨恨,便立時把瀛台交通斷絕。
光緒帝在瀛台裡面,只有兩個宮女和四個小監,一天到晚同瑾妃相對著,終覺得悶悶不樂。因皇上居處的地方,是在涵元殿,瀛台是總名罷了。這涵元殿的大小共有平屋三間,每間不過丈餘的寬闊。後面僅有一座小樓,光緒帝於悶極的時候,也登樓去眺望一會,但不到幾分鐘便長歎一聲,慢慢地走了下來。那涵元殿的對面叫做香殿,是皇后的居室。然皇后雖有時入侍,光緒帝卻不大和她說話。總之自幽禁以來,從不一至香殿。所以皇后和光緒帝,是面和心非的。又見皇上寵著瑾妃,皇后益發惱恨了。
可是皇后那拉氏,本是西太後的內姪女。她要配給光緒帝,想從此籠絡起來,大權可以永遠獨攬。哪知光緒帝卻不中意現在的皇后。因西太後授意給他,叫皇上於擇後時,將玉如意遞與自己姪女。故事凡皇帝冊立皇后之前,把有皇后資格的閨女,排列在殿前,任皇帝自己選擇,選中了是誰,就拿手中的玉如意授給誰。光緒帝的心裡,要想遞如意給珍妃的。但西太後預先授意,不敢違背,只在那遞過去時,假做失手掉在地上,一隻很好的玉如意竟打得粉碎了。西太後見了這般情形,便老大不高興,母子之間在這時已存了意見的了。等到大婚以後,光緒帝自然不喜歡皇后,西太後要光緒帝的服從,明知他愛的是珍妃,就把珍妃姐妹立做了妃子。光緒帝既有珍妃姐妹,於是皇后越不放在眼裡了。皇后目睹著妃子受寵,心上如何不氣呢?以是不時在太後前哭訴,乘間拿珍妃姊妹責打了一頓,雖說借此出氣,而光緒帝的心目中越當皇后似仇人一般了。庚子拳亂起事,兩宮料理出走﹔西太後趁這個當兒把珍妃賜死,也算替皇后報復。回鑾之後,光緒帝想念珍妃,以為珍妃致死,完全是皇后加害她的,因此和皇后同居瀛台,相去不過咫尺,光緒帝卻從不到香殿去,也不互相交談,夫妻好似陌路一般。
一天,光緒帝在瀛台實覺氣悶不過,要想出去,沒有橋樑和船只,不能飛渡過去,便倚在窗上躊躇了一會。見那水面上已結著很厚的冰,不覺發奇想起來,要待從冰上走到對面去。瑾妃忙勸阻道:「那冰是浮在水上的,到底不甚堅實,倘踏到了那裡,忽地陷了下去,不是很危險的嗎?」光緒帝一意不肯聽,決意踏冰渡水過去。於是叫一個小監扶持了,一步步望冰上走去。在近岸的冰塊果然結得很厚,人踐踏上去,受得住重量,不至於破裂。但到了正中,水漸漸地深了,便不容易結冰,那冰就薄了。光緒帝走到這裡,才覺得那冰有些靠不住。正在懊悔時,小監的一足已陷入水裡去了。對面的太監趕忙撐著小船來接,這樣的忙了半天,光緒帝才算登了彼岸。
哪知光緒帝踏冰的時候,皇后方在香殿裡梳洗。她從鏡中瞧見河裡有人走著,一時很覺詫異,便忙臨窗一望,見皇上在那裡踏冰渡水,就暗想道:「他近來神經錯亂,舉動上很是乖謬。但那瑾妃須不曾瘋癲,為什麼不加阻諫的呢?萬一皇上有了危險,我也住在這裡,豈能不認其咎。」當下便急急忙忙地妝飾好了,也駕著小舟渡過河去,報告給太後去了。
這裡光緒帝,到了瀛台的那面,如鳥脫籠似的,好不快活。一面叫小監打槳過去,把瑾妃也接了來﹔二人挽著手往各處玩了一遍。走到仁壽殿面前,光緒帝不由地長歎一聲道:「今還記得那年和翁師傅在這裡商議朝事﹔也召見過康有為,不料和袁世凱在此見面後,就從此不能到這裡了。回憶當日的情景,宛如在眼前一樣。不過從前和現在,境地卻相去遠了許多,想起來能不叫人傷心嗎?」光緒帝說罷,眼看著瑾妃,不免有點傷感起來。瑾妃怕皇上憶起舊事,因此抑鬱出病來,所以忙慰勸道:「那是蛟龍暫困池中,終有一朝逢著雷雨,就可霹靂一聲,直上青霄了。」光緒帝見說,只略為點了點頭,重又歎道:「人壽幾何?韶華易老﹔倒不如那些尋常的百姓人家,夫唱婦隨,其樂融融!咱們到西安時,見一般農人夫婦,男耕女織,他們家庭之間,自有一種說不出的愉快。咱們做了帝王,倒不及他們呢。怪不得明代的思宗說:願生生世世不要生在帝王之家。這話何等的沉痛啊!」光緒帝說到這裡,不覺淒楚悲咽起來。瑾妃在旁,竭力地解勸了幾句,但是怎能摒去皇上的悲感呢。光緒帝越說越氣,止不住撲籟籟地流下淚來。這時瑾妃也牽動了愁腸,君臣二人,倒做了一場楚囚對泣。
當下光緒帝和瑾妃,任意向各處走了一轉,因心事上頭,哪裡真個要遊玩呢?於是吩咐小監搖過小舟來,上船仍回到瀛台。光緒帝覺得百無聊賴,叫宮女擺上酒來,瑾妃侍立在側,一杯杯地斟著酒,慢慢地飲著。這樣地過了一會,見對面的河中,頓時添了五六隻小舟,七八個內監,各人拿了一把鐵鏟,紛紛地打槳過來。光緒帝瞧著問瑾妃道:「他們不知又要做什麼鬼戲了。」瑾妃見說,便走到窗前,向內監一問。只見一個內監答道:「奉了老佛爺的諭旨,來鑿冰的。」瑾妃聽了,回身告訴了皇上,光緒帝冷笑道:「老佛爺令他們來鑿冰,一定是咱在冰上走了幾步的緣故,深恐咱沒有船來渡,踏著冰走出去,因此來鑿這冰塊了。咱想天下無不散的酒席,何苦這般地管束呢?」光緒帝一面說著,只把酒不住地喝著,又指指香殿道:「這事必是那婆子去太後面前攛掇,才下諭旨來鑿冰的。他們的舉動,咱真如目睹一樣呢。」說罷又滿滿飲了一杯,對瑾妃笑道:「咱若能夠再執政權,這班狐狸的逆黨,須得好好地收拾他一下呢。」瑾妃見皇上又要亂言,忙搖手道:「隔牆有耳,莫又連累了臣妾啊。」光緒帝大聲道:「怕怎的,誰敢拿你侮辱?你的妹子已給他們生生地弄死了。再要來暗算你時,咱就和你同死,看他們有什麼辦法﹔莫不成真個殺了咱們嗎?」
這個當兒,光緒帝酒已上湧,漸漸高談闊論起來。瑾妃本已是驚弓之鳥,恐皇上言語不慎惹出禍來,所以呆在一邊擔心。光緒帝原想借酒消愁。誰知愈飲愈覺滿腔鬱憤,都從心上起來了。他正在獨酌獨語,恰逢著皇后從太後那邊回來,到涵元殿侍候皇上。光緒帝對著皇后,是不交言語的,平日皇后過來,只默默地坐一會,便竟自走了。今天光緒帝有酒意,一見皇后,不覺怒氣勃勃,但礙著禮節,不好當場發作,心早存了個尋釁的念頭咧。當時故意問長問短,皇后不便拒卻,也只有隨問隨答地敷衍幾句。光緒帝問了許多的話,找不出皇后的事頭來,便回頭叫瑾妃斟了一杯酒,請皇后同飲,皇后勉強飲過了。光緒帝又命再斟上一杯,皇后是不會飲酒的,當然推托不飲。光緒帝乘著酒興,便作色道:「你的酒量很好的,怎麼說不會飲呢?那年的太後萬壽筵上,你不是飲過百來杯嗎?」瑾妃見皇上怒容滿面,知道有些不妙,忙說道:「那時的御酒也是宮人代飲的啊!」光緒帝冷笑道:「是親眼看見飲的,你替她辯什麼呢?」說著執了酒杯,強著皇后飲下。
豈知皇后的飲量的確很為狹窄。一杯之後,已覺頭昏眼花,身不自主了。這時見皇上逼著她飲酒,不由順手將酒杯一推,嘩朗一聲,把一隻碧玉的酒杯推落在地,碎作七八塊了。光緒帝想不到皇后會伸手推他,故此不曾提防。酒杯墮地時,不覺吃了一驚,便大怒說道:「咱好意叫你喝酒,為什麼把酒杯也打落了?你既不飲,咱偏要你飲上幾杯哩。」說畢連叫瑾妃,換個杯子再斟上來。瑾妃正在進退兩難的時候,忽見皇后突然立起身兒,搖搖擺擺地望外便走。光緒帝疑她去告訴太後,要待羞辱了她一頓,始放她出去。所以見皇后一走,光緒帝也跟在後面,一頭去阻止她的出門,不期酒醉腳軟,一歪身幾乎倒了下去。瑾妃慌忙來攙扶時,光緒帝的右手已牽住皇后的衣袖,趁勢望裡面一扯,皇后也險些兒跌倒。
原來皇后因不勝酒力,頓時頭重腳軟了。她起身想回香殿去,光緒帝誤會了意思,便去阻攔她起來。這樣的一牽一扯,弄得皇后七跌八撞,那頭上倏然掉下一樣東西來。瑾妃眼快,趕緊用手去接,哪裡來得及呢?拍地一聲,早掉在地上了。皇后也回身瞧見,大驚說道:「怎麼把這御賜的寶物跌壞了呢?」光緒帝見說,看見瑾妃將掉在地上的東西拾了起來,再仔細一瞧,卻已跌做兩段,心裡也覺吃驚不小。要知那是什麼寶物,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8 14:09:54
第九十四回 碧血濺衣寡君自晦 青衣入侍稚子蒙恩
卻說光緒帝因在醉後與隆裕皇后爭吵,一個不小心把皇后頭上的一枝玉白簪碰落地上,頓時跌做兩段。因為這枝簪是高宗所傳,長約四寸,晶瑩光潔,沒有一些斑點的,確是件寶物。光緒帝締婚的時候,西太後就賜給皇后了,也算是清室傳家之寶。今天墜地跌斷了,皇后早已著慌,便垂著淚說道:「這枝簪原是祖宗的遺物,又是老祖宗賜給的,現在被皇上跌斷了,我怎好去見老佛爺呢?」隆裕皇后說著,便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瑾妃知道這事鬧大了,一邊慰勸皇后,一邊又替皇帝擔憂。皇后哭了一會,忍著淚說道:「別的不用講了,簪也斷了,這責任須皇上擔負,就一塊兒去見老佛爺,聽候處分吧!」
光緒皇帝初時見玉簪跌斷,倒也有些懊悔,連酒也醒了。這時聽得皇后說要一道去見西太後,不覺又把氣提了上來,大怒道:「區區一枝簪兒,即便是朕弄斷了,也不見得會拿朕怎麼樣,你開口閉口用太後來嚇人,朕便害怕了嗎?」說完對著地上的斷簪再奮力地一踏。接著又憤不可遏地說道:「你快去告訴太後,說朕有意這樣做的,看拿朕怎麼辦吧!」
隆裕後見皇上發怒,也不敢再說,只是含一泡眼淚,叫小太監打槳,渡到對岸見太後去了。皇后走了,皇帝兀是餘怒不息。瑾妃忍淚勸慰道:「皇后此去向老佛爺哭訴,不知又要出什麼花樣呢?」光緒帝仍然憤怒地說道:「管她們去怎樣呢!」當下一宿無話。
第二天,西太後召見光緒皇帝。瑾妃曉得是昨天跌碎玉簪的事情發作,便悄悄地對皇上說:「太後來宣皇上,諒沒有好事,定是為了那簪的事。到了那裡,只得聽其自然,不要像昨日那樣言語頂撞,不然您受皇太后的責難,還會連纍臣妾呢!」光緒帝點點頭。他想起昨天的事,著實有些膽寒。這位皇上平素本懼怕西太後的,酒後忘乎所以,等到酒醒悔已遲了。聽到西太後宣召,不免畏首畏尾,只得硬著頭皮見太後。
西太後等光緒帝行禮畢,才發話道:「虧你也是一國的君主,有些行為還不及一個尋常的百姓,昨天甚至乘著酒興,像瘋癲一樣打起皇后來了。這不是和我作對嗎?我把自己的姪女同你聯成婚姻,原想會和和睦睦的,不料適得其反。但只要說出皇后的種種過失,說得明白,不妨佈告天下,可以把她廢掉,何必這麼做作呢!若你不願意做,就由我替你實行。准把皇后廢掉就是,不過你得將她的罪名老實說出來。」
光緒帝連忙叩頭,並分辯道:「兒臣並沒說她有什麼不好,昨天一時醉後糊涂,下次改過了,決不再有這樣的行為,還求老佛爺免怒!」西太後冷笑道:「酒醉糊涂麼?國家大事也這麼糊涂,怕不將天下送掉嗎?但我知道你素性忠厚,斷不至如此無賴,準是那狐媚子記恨在心,攛掇你才這樣的。我如今且來懲治她一會,以儆將來就是了。」西太後說話完畢,回頭叫宣瑾妃。過了一會,瑾妃已淚盈盈的隨著太監來到太後面前,跪下叩了個頭。西太後喝道:「昨日皇上和皇后爭鬧,你可在那裡麼?」瑾妃重又跪下道:「婢子也在一旁相勸的。」西太後怒道:「到了那個時候,用你勸解哩。你既知相勸,也不必唆弄出來了。」瑾妃忙叩頭道:「婢子怎敢。」西太後不等她說完,便把案桌一拍道:「由不得你強辯,給我攆下去重責四十。」光緒帝慌忙代求道:「老佛爺慈鑒,那都是兒臣的不好,不乾妃子的事,乞賜恩饒恕了她吧。」西太後說道:「每次是你袒護著求情,所以弄得她們的膽放大了,不僅沒把皇后在眼裡,再下次連我也不在心上了,今天我偏不饒她。」內監們領了旨意,牽著瑾妃走了。可憐光緒帝眼看著瑾妃去受刑,自己無法挽救,真同尖刀剜心一樣,又兼昨日飲酒太過,腦中受了強烈的刺激,眼前一黑,幾乎昏了過去,終算勉強支持了。
這時西太後又問道:「從前內外臣工都說穆宗毅皇帝不可無後,咱們就定了端王之子薄儁入繼,冊立為大阿哥。但如今那端王已成了罪人,朝臣紛紛議論﹔就是諸親王等也很多責難,這溥儁自然不能照常膺受重爵。大阿哥的名目只好准了眾議把來廢黜的了。但我是這樣想,不知你的意見怎樣?」光緒帝說道:「老佛爺以為怎樣,就怎樣為是了。」西太後微笑道:「你既已同意,當初冊立之時,也是你出面佈告天下的,現欲廢立,依舊要你頒詔才是。」光緒帝道:「那個是臣兒理會得,即經施行就是。」西太後說道:「你打算還是過上幾時嗎?這事刻不容緩的,你不見那些外臣的奏牘麼?」說著把一個黃袝裹著的奏疏夾令內監遞給光緒皇上,一面說道:「那麼你就起草罷,明日就可頒布哩。」光緒帝不敢違拗,只得要了硃筆,慢慢地打起草稿來。
這個當兒內監來請進御膳。西太後便同了皇上到湖山在望處去午餐。皇上和西太後共食本是千年難得的,但是光緒帝因心裡不舒,又記掛著瑾妃,無論是山珍海味,哪裡吃得下呢。西太後又在這時講些西狩時的苦處,越發令光緒帝受了感觸﹔因此胡亂吃了一點。膳畢仍然去擬他的詔書。不過草就了一半,光緒帝陡覺得頭昏眼花,身不由主地望後倒了下去,慌得一班內監趕緊過來扶持了。西太後也著了忙,急急跑到光緒帝面前,安慰著道:「你要自己保重一點呢。須知我已是風前之燭,將來的責任,還不是在你身上嗎?但我聽得你現在不比以前,自暴自棄的地方很多,真替你可惜啊!」西太後一面說著,也假意彈了幾點眼淚。光緒帝聽了西太後的話說,只微微把頭點了幾點。這時忍不住咳了起來,哇地一口鮮血直噴了出來,正濺在西太後的衣上,西太後著實吃了一驚,忙說道:「你這症候來勢很是不輕,快命太醫院趕緊來診治吧。」內監們聽了,飛奔地去召太醫。
這裡西太後陪著皇上靜坐了一會,不一刻太醫來了。行過君臣禮,仔細診斷了一遍,說皇上怒氣傷肝,鬱火上炎,所以吐出血來了。而且積鬱過久,恐藥石一時不易見效。西太後見說,不覺長歎了一聲。其時內監已推過西太後的臥車來,慢慢地把光緒帝扶上車子。西太後親自替皇上安放了枕衾,又再三地叮囑幾句靜養的話。從形式上看去,母子間的情感似乎非常深厚呢。光緒帝臥在車上,雖有太監們護著,可是半身實早失了知覺了。似這樣地出了慈安殿,仍用小舟渡到瀛台。瑾妃已在那裡侍候著,只是玉容慘淡,表示她因受責後,身上傷痕劇痛,所以有這樣的現象。光緒帝見景傷情,益使他心裡難受。故此一見了瑾妃,只是連連搖手,似乎叫她退去,不必再來侍候。瑾妃會意,便略去休息一刻,又來塌前照料了。有時在矇矓之中,忽然呼起痛來,倒把皇上驚醒了,明知瑾妃的創痛,心裡一氣,病也愈加沉重了。
不言光緒帝臥病。且說西太後送光緒皇上走後,知道他病很厲害,自己掌著朝政,全恃垂簾的名目,大權獨攬,滿人族中誰不妒忌她呢?就是近支的親王,也沒一個不覬覦大位,乘隙而動。不幸光緒皇上有什麼差遲,族人自然要競爭入繼。到了那時,一朝天子一朝臣,別人繼了大統,當然另有攝政之人。西太後一旦大權被攫,不免要受人指揮,焉有今日的榮耀呢?思來想去,黨目下的地位倒是十分危險,因召軍機大臣榮祿入內計議。商量了一會,終籌不出善後的良策來。於是,西太後也一天到晚,愁眉不展地悶悶不樂。慶王奕劻,見西太後沒精打采,便乘間奏道:「後天是穆宗毅皇帝的陰壽忌辰,老佛爺待怎樣辦理?」西太後也記了起來道:「咱們這幾天很不起勁,只吩咐喇嘛誦一天經,令大臣侍祭一番就是了。」奕劻奏道:「奴才的意思,除了這幾種外,還叫內監們唱一天戲給老佛爺解解悶哩。」西太後生平最喜歡的是聽戲,所以也不說可否,惟略略頷首,已算允許的了。奕劻領了諭旨,便很高興地去辦不提。
到了穆宗陰壽的那天,文武官員都換青服素褂,齊齊地到太廟去祭奠。一一行完了禮,便到頤和園中來給老佛爺叩頭。西太後就在大院殿上設了素筵,賞賜一班大臣。這時內廷供奉的命人,因庚子之後,都也四散了,所留存的不過一個老鄉親孫菊仙。奕劻要討西太後的歡心,又去外面招了個唱武生的柳筱閣來。講這個柳筱閣,本是從前柳月閣的兒子。他老子柳月閣也是武生出名的,尤長於做神怪戲,所以有小猴子之稱。柳筱閣得他師傅餘老毛的秘傳,演起戲來,反高出他老子柳月閣之上,因此京裡也很有點小名氣。這天奕劻把柳筱閣召入頤和園內演戲。西太後最相信看神怪劇,而且為演怪戲的緣故,在大院的戲台三層樓上,還特制了布景咧。足見西太後的迷信神權。閒話少講,言歸正傳。且說柳筱閣在這天所演的戲是《水簾洞》、《金錢豹》、《盜芭蕉扇》三出,是西太後親自所點。柳筱閣便提足精神,狠命地討好。果然演來十分的週到,大蒙西太後的贊許。待戲演完之後,西太後即召見柳筱閣,問了姓名年歲,柳筱閣一一答復了。西太後大喜,命內務府賞給柳筱閣三百塊錢。柳筱閣謝恩出來,一般唱戲的同行都很羨慕他。從此以後,西太後不時召柳筱閣進宮演劇。於是柳筱閣居然也得出入宮禁了。
一天,柳筱閣照常人宮演戲,還帶了他的女兒小月一同進去。演戲既畢,西太後賞了他些綢緞之類。筱閣和他的女兒小月前去謝恩。西太後見小月面如滿月,膚若羊脂,舉動之間很是活潑可喜,西太後便指著問道:「這是誰呀?」筱閣叩頭答道:「是奴才的女兒。」西太後笑道:「今年幾歲了?倒很覺得有趣,就留在這裡,明天叫你的妻子來領她罷。」柳筱閣連聲稱是,立即叩謝了出來,去準備他的妻子月香進宮。那小月留在西太後身邊,年紀雖只得五歲,卻很能侍人的喜怒。於是西太後越發喜歡她了。
到了第二天上午,柳筱閣帶同妻子月香進宮來見西太後。行禮畢,西太後見月香相貌清秀,言語溫婉,雖是小家婦人,還算彬彬有禮,當下便對柳筱閣說道:「咱們這裡正少一個侍候的女子,你的妻子甚合咱的心意,就暫時留著,過了些時再回去不遲。」柳筱閣是何等乖覺的人,見西太後這樣說法,正是求之而不得的事,所以忙跪下謝恩。西太後叫賞了繡絨衣料,並古玩等等給柳筱閣。由此那柳筱閣的妻子月香、女兒小月,都在西太後那裡侍候了。西太後又命賜與小月金鎖鏈一具,金小鐲子一副。原來那金鎖鏈重約四兩光景,內府置備著,是遇到時節或萬壽的時候,專把來賞給一班小格格的。現在優伶的女兒也能得到這種恩賞,不是出於異數嗎?有幾個窮親王的格格,還受不著這寵遇哩。
光陰如箭,轉眼又過了幾時。這個時候,軍機大臣榮祿忽然逝世。西太後得知,很為哀悼,即令朝臣議諡號。擬了慤剛正忠四字,呈西太後御覽。西太後便提起硃筆,點了末一個字,於是諡號定了文忠兩字不提。這時朝中的大臣又紛紛地更動了一番。把兩湖總督張之洞調署軍機大臣,袁世凱擢了直隸總督,總理大臣慶親王奕劻,協辦大學士那桐。又下詔書禁止纏足﹔實行滿漢通婚。
這年忽然安徽兵變,熊成基號台民黨,鬧了一次風潮,總算撲滅了。但到了五月的中旬,候補道員徐錫麟又鬧起革命來了。
講到這徐錫麟,本是個日本留學生。年紀還不到三十歲,卻抱負大志,腦筋裡滿貯著種族革命的思想。他鑒於清政府的腐敗,和外夷的侵略,決意想把清政府推翻,重組共和政府。他既存了這般主旨,便在日本長崎地方結識許多同志。末了,就從海外回國宣傳革命。可是,中國因屢鬧革命,捕捉黨人很為嚴厲。徐錫麟見自己是個留學生,一舉一動很受官府的監視,且於力量的一方面,已然覺得不足。籌計了一會,覺得非從政界入手不可。但在這個時候,兩手空空,如何能夠行事呢?正在進退兩難的當兒,恰巧逢著了女俠秋瑾。兩人一交談,倒很是投機,當由秋瑾拿出錢來,補助徐錫麟去做事。那秋瑾是紹興的世家女兒,也曾在學堂畢業,遊歷過英美日本諸國,為人極有才乾,對於革命思想很是崇拜。交遊的都是現任官吏,所以徐錫麟很得到她一把助力。當下二人商議好了,徐錫麟捐了一個道員,以便在政治上活動。秋瑾自回紹興,組織大通學堂,行她那革命的素志。
徐錫麟自捐了道員,竭力在官場中謀幹,居然被他弄到一個路道,投在安徽撫台恩銘的門下。恩銘和他一談,覺得他確有才華,便已存了彔用之心,後來叫徐錫麟充了練兵的委員。徐錫麟一有了兵權,自然只望那革命的一方面下手。他一邊練兵,一頭約了天津的同志乘機起事。紹興女俠秋瑾也準備響應。
不期天不從人願。在舉事的前一天,那天津的黨人因事機不密,給官廳逮捕了。其時的消息沒有現在的靈通。因此,徐錫麟全不知道。到了那天,便約安徽撫台看操,以便刺殺恩銘,乘時起事。正在這緊要當兒,風聲傳來說安徽將有革命起義,餘黨已在天津就捕。官府得了這個消息,便下令捕捉徐錫麟。徐錫麟方去進見撫台恩銘,只聽得撫署外面,一片拿革命黨的聲音。此事連恩銘也不知道,忙問外面什麼事鼓噪?徐錫麟已然情虛,見事已弄僵,也不待恩銘下令,就拔出手槍望安撫便擊。恩銘身中兩槍,尚能叫刺客。這時署中文武職員一齊圍將上來,把撫署大門閉上,任徐錫麟有翅膀,也休想飛得出去。於是把徐錫麟捉獲,又去捕那些學生軍。可憐那班青年學子,寡不敵眾,大半死在槍彈之下了。
這裡又將徐錫麟一審,自然是直認不諱。那幾個官員還主張拿徐錫麟開腹剖心,祭奠恩銘。再把徐錫麟生前的信札細細檢查一番,發現了秋瑾約期舉事的電文來。趕忙飛電紹興知府,令密捕秋瑾,就地正法。那秋瑾在紹興,眼巴巴地望那安徽動作,自己好乘間響應,卻不見有什麼消息。正在疑惑時,忽聽得安徽革命失敗,到處紛紛傳說,知道事已不成,欲待逃走時,那官兵已把大通學堂圍得水泄不通。秋瑾見不能脫身,也只好束手成擒了。但秋瑾的心上本一點不害怕,以為一些革命的嫌疑,紹興知府是自己的義父,諒一定會幫她洗剔的,所以到了大堂之上,兀是坦然和沒事一樣。誰料人情勢利,那知府高坐堂皇的審起事來。秋瑾一見,便待叫義父,還不曾開口,知府早把臉一沉,放出嚴厲的面孔,將驚堂一拍,大怒起來。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8 14:10:19
第九十五回 開賄賂奕劻鬻爵 興賭博小德擺莊
卻說紹興府提審女俠秋瑾,那秋瑾並不畏懼,因知府是她的義父,意為這嫌疑罪名,必可設法開脫的。不料知府忽然反面無情,坐起了大堂,把驚木一拍,大聲喝道:「秋瑾!你將怎樣的私結黨羽,勾通革命,從實供了,免得本府用刑。」秋瑾見他突然翻臉,便大聲叫道:「義父!你也下井投石嗎?」那知府怕她牽連自己,忙用衣袖遮著臉,勉強支吾道:「什麼依附不依附?你罪狀已經核實,不容抵賴。」喝令鞭背花四十,收了監,待上詳處決,就這樣含含糊糊的退堂了。後來秋瑾在軒亭口處斬,臨刑時高聲說道:「我不過一點革命嫌疑罪,不至於死,萬不料因結交了官場,轉送了性命。後人如愛與官場往來,望以我為鑒。」說罷引頸受刑。一時瞧著的人都齊聲嗟歎。又罵知府無情,而且貪功,枉送別人的頭顱去博自己的富貴,不是殺不可赦嗎?這且按下不提。
再說清廷見革命黨不時鬧事,此殄彼起,簡直一月數見,似這般不安逸,哪裡能不設法補救呢?這時張之洞等一班大臣都主張立憲以順民意,民心一平,革命自然而然的絕跡了。西太後說也很贊成這個主張。於是,即派載澤等赴海外各國去考察憲政。載澤等領了諭旨,正待動身,卻在正陽門外,被吳樾放了一炸彈,出洋的五大臣中倒傷了兩人。這樣一來清廷十分震驚,立憲的念頭益發堅決了。當下只得另訂日期,再料理出洋。
其時,慶親王奕劻秉了大權,那時黨羽如耆善、良弼、載洵、鐵良、蔭昌等等,都握著重權。奕劻的為人,非常的貪婪,一切的政事,聽任群小擺佈,自己只知以聚斂為事。西太後自西安回鑾之後,於政事也不大問訊,斂財的一道,卻絲毫不肯放過。因為,在拳亂之前,西太後有私蓄金圓一千五百多萬。八國聯軍入京,西太後倉皇出走,這金圓都給內監們竊盜乾淨。西太後回宮一查,見分文也不剩,很覺得可惜。所以對內監們常常說起,非恢復所失不止。奕劻乘得了這個機會,乘勢假名斂錢,只說是孝敬太後,實在十分之八,倒落自己的腰包。
後來,斂錢的名目越來越多了。江蘇的上海道台缺是最稱肥美,每年須貢銀十萬兩,叫做太後的脂粉費。疆吏如撫台以下,蕃臬兩使,到任先繳五萬元,名叫衣料金。諸凡文武官員,一概都要貢獻銀兩,數目的大小,不論職級高下,只講缺的瘠肥。這樣的公然聚斂,官吏們怎能不貪。因此清末的政治,腐敗到不堪,官之在任,惟計金錢的多寡﹔一若賣買之盈餘一般。苦了小百姓,多方的受著盤剝,無不叫苦連天。清廷的滅亡,奕劻也算一個拆台的大主角啊。
到了最後的時期,因地方官吏,已剝無可剝了,奕劻又想出別法來,索性大開賄賂之門﹔官爵居然標價出售了。例如:知縣五千元,知府一萬元,官職一級級的大上去,錢也一萬二萬的增加上去。所不能辦到的,只有王位和公爵,這兩種是較重一點,白身是不能買到。但二品以上的,對於公爵還可以設法咧。獨剩下王爵,算無人問津。
自賣爵的門一開,但須錢多,不論是烏龜強盜,目不識丁的,就立時可以上任。於是,奕劻的邸中頓時城門如市,一般有做官熱的富翁都奔走他的門下。也有三四人合伙共捐一官,一個出面上任,其餘的跟著到了任上,揀緊要的地位把住,大肆搜括,得了錢除去資本,大家平分。
這樣的弊病,百姓起初如睡鼓中,吃了苦全不知道。不期事有湊巧,甘肅的地方,有甲乙丙三個酒店伙計,因賣買蝕了本,很為懊喪。那甲忽異想天開道:「現今官吏這般剝削小民,做生意是萬不會發財的了。我們要想發跡,非做官不行。」乙丙同笑道:「就給你做了官,也沒這資格啊。」甲正色說道:「如今做官,還問什麼資格﹔只要有四五千塊錢,立刻是個知縣老爺了。」乙丙聽了心動,便七拼八湊,弄了幾千塊錢,叫甲去捐知縣。不多幾天,青田縣丁艱出缺,甲竟去補上了。然在上任之先,三人預訂契約,甲做了知縣,乙丙為跟班。等到一至任上,乙丙占了簽押房和收發處,狠命地撈起錢來,卻各人入自己的腰包。那甲的官聲當然狼藉不堪,被知府把他劾革。甲既失了官,依然兩手空空,乙丙倒成了富翁。甲以徒得虛名,心裡老大的不憤,就拿所訂的契約和乙丙興訟。承審官問了口供,為之絕倒。當時將三人重責一頓,追出貪贓充公。只好了這位承審的官兒,甲乙丙算枉費心機。可是,這事漸漸的傳揚開來,當作官的笑史。清代官吏大都是這一類的人,怎不亡國呢!
閒話少說,言歸正傳。且說奕劻賣官鬻爵,弄到了錢,有時也略為孝敬些西太後﹔西太後在這時,也明知奕劻貪婪,卻無法禁止他。自己也只知聚斂,一味含含糊糊的過去,到了光緒末葉,行政巳窳敗得不可收拾了。然而西太後的私蓄,失去一千五百萬已完全補足之外,還增加了二千萬。
那時宮廷裡面,李蓮英等已老的老了,死的死了,最是得勢的內監,要推小德了。這小德原姓是張,宮中都稱他小德張。他進宮的時候,年紀還只得十八歲,容貌卻異常的秀麗。小德張的母親,因只有此子,自然格外愛惜一點。及至長大起來,吃喝嫖賭,沒有一樣不乾,把他老子的遺產,只做潑水般的用出去。他的母親勸他不住,氣得一病不起,竟追隨他的老子去了。小德已沒有拘束,越發無法無天,不到半年,將家貨弄得乾乾淨淨。末了無可為生,就去投在小王的門下。那小王是清宮一個內監,見小德相貌秀媚,便勸他道:「似你這般貌,如肯淨身時,咱保你一生富貴,受用不盡。」小德張真個聽了他的話,將生殖器割去,由小王把他舉薦入宮。小德為人很是伶俐,因此不多幾時,西太後就令他做了小監的首領,在自己身邊服侍。但小德張倒底是個小人,他受著太後的寵容,在宮中無所不為。他平生最好的是賭,便和一班內監賭起那「青龍」「白虎」來。西太後對於搖寶也略略懂得,就命小德張搖著骰子,自己同了宮嬪內監們押注。這賭風一開,闔宮的人都弄起來了。內監們因賭錢爭執,甚至互相鬥毆。宮內的規例至此也紊亂了。一天小德張擺莊,西太後和福晉格格,在一邊下注。西太後正閉著眼,細細的揣著骰路。小德張故意按著盆蓋高聲喊道:「開啦!開啦!」西太後睜目怒道:「誰教你這種下流腔?」小德張慌忙叩頭道:「奴才本來不知這個法子,去年有個山西候補徐子明,他叫奴才這樣的。他說倘是押注的揣著骰路,便有輸無贏了。似這般一叫,押注心慌了,不問好歹下注,自然忘了骰路,就不易押著了。」西太後見說,不覺微笑點頭。
但這消息傳出宮去,到了候補道徐子明的耳朵裡,就大言道:「我的賭錢,連當今皇太后都知道咧。」於是在山西設了賭場,公然聚賭了。山西知府陶景如將他拘禁,刻去道銜。徐子明在獄中大索供張。知府不勝其擾,又在上峰面前說他老病,把他開脫。徐子明一脫身,依舊大賭特賭,官府也無可如何。這也算是官場怪現象中的趣史啊。
那小德張既在宮中有這般的勢力,一般不得志的內監自然是要趨奉小德張了。但許多宮女嬪妃中,無不聽小德張的吩咐。所不受他指揮的,只有隆裕皇后一人。說也奇怪,小德張平時,西太後之外沒一個畏懼的,惟獨對於隆裕皇后卻是唯命是聽。所以隆裕皇后也極相信小德張的話說。這樣一天天地下去,小德漸漸變做侍候皇后的人了。宮廷之間,不免穢聞彰著,西太後因礙於眾議,不得不將小德驅逐出宮。後來兩官晏駕,隆裕後仍把小德張起用,還聽了他的主張,起造水晶宮哩。不過那時,清運已然不久告終了。這是後話,暫且按下。
卻說隆裕後自和光緒皇上在醉中摔斷玉簪後,西太後知道二人始終不睦的了。當下隔不幾時,令皇后遷出香殿,就在頤心閣里居住。隆裕後以皇上這般薄情,心上自然鬱鬱不樂。然自小德進宮,百般在皇后面上獻媚討好,皇后由此很喜歡小德,無論一事一物,凡是小德做的都說是好,換一人去做了便不稱心了。宮裡的內監曉得內中緣故,自己樂得退在後頭,如皇后的遣使,一概是小德一人包辦。
有一天上正值細雨濛濛,西太後乘雨遊園。皇后因推病,不曾隨駕。其餘的嬪妃一齊跟著,其時瑾妃也在那裡。不料天雨越下得大了。西太後就令妃子們各自回去休息。瑾妃卻冒著雨,急急地走著。因為西太後的素性,最喜的是微雨中遊玩﹔一班嬪妃也只好隨在後面,雖有了傘,也不敢張啊。往時西太後冒雨遊園,妃子和福晉格格都硬著頭皮淋雨,倘西太後坐轎,便也紛紛坐轎。西太後如步行,大家只得步行。這天下雨出遊,瑾妃曉得西太後的脾氣,所以沒有備傘,等到了游完回來,衣上潮濕,自然急於更換了。當下瑾妃三腳兩步地走著。經過頤心閣下,忽聽裡面一陣的咳嗽聲,吐下一口痰來。在吐的人原本是無心的,哪知撲的一下不偏不倚恰恰吐在瑾妃的臉上。瑾妃起先卻毫不在意地走過,經這一口痰唾在面上,倒猛然記起皇后來了。她想皇后不是說有病,不來侍候太後遊玩了嗎?我既知道了,應該去請安的,免得被責有失禮節。主意打定,悄悄地望那頤心閣上走去。
瑾妃的腳步很輕,又加地上都鋪著紅毯,以故皇后在裡面一點也不曾覺察。等到瑾妃走進了門口,皇后只當是小監哩,便在內喝問道:「誰在外面亂闖?」嬪妃的進見帝後,都得小監預先報知。瑾妃是走慣了的,所以不先通稟。現在隆裕後一問,倒嚇得站住了腳,不敢進去。皇后見她猶豫不前,自然疑惑起來,就起身走出來。瑾妃一見,忙請了安,即隨著皇后走進去時,瞧見小德還倚在榻上。皇后這時故意放下面孔喝道:「你還不快收拾啦,誰叫你如此放肆?」小德原料不著瑾妃會悄聲匿跡地跑來﹔在皇后問訊的時候,他依然很大意地臥著。哪裡曉得冤家路窄,偏偏瑾妃來請安了,只得慌忙起來,一邊手足無措的,進退都覺不好。幸得皇后一言把他提醒,趕緊去找著拂塵,胡亂地拍一會。但隆裕後終是心虛,那粉面不由得紅了起來。瑾妃是很識趣的,見他們這種情形,心裡早已明白,因和皇后搭訕了幾句,辭了出來回她的瀛台去了。
瑾妃的住在瀛台,本是服侍光緒帝的。光緒皇上自那天吐血之後,病症沒有輕鬆過。而且在昏瞀之中,不時咬齒怒目痛恨著皇后。今天瑾妃於無意中,瞧見這麼一出鬼戲,要待不告訴皇上,卻恨那皇后在太後面前攛掇,幾次令自己受著苦痛。假使說與光緒帝知道,他在病中,轉令多增氣惱。瑾妃沉默了一會,終至於將目睹的情狀細細地對光緒帝講了一遍。光緒皇上聽罷,早從榻上直跳起來:「無恥的婆子,俺且和你算帳。」說著要穿了衣服往見西太後去。慌得瑾妃玉容失色,急急地阻攔道:「皇上病體初痊,正宜靜養,這事早晚可以解決的啊。況且當時臣妾所親見的,一旦鬧了出來,不是又累及臣妾麼?」光緒帝沉默半晌道:「俺既經得知了,若不給她一點厲害,以後還當了得嗎?現在就不去告訴太後,俺只把小德懲儆一下就是了。」說著便呼小監去召小德張來流瀛見駕,小內監去了。
那小德待瑾妃出去,知道已惹出禍來,便對隆裕皇后說道:「小妖此去,萬一皇上追究這事,須皇后包庇奴才則個。」皇后見說,不覺恨恨的道:「不知怎的會給狐媚子瞧見,那都怪自己太大意了。但皇上是和我不睦的,你未嘗不曉得,得知其要同我認真,我也無奈何他的,恐怕我自己還保不定咧。」小德聽了做聲不得,只呆呆地立在一邊。正在這當兒,忽見小監來召小德。皇后曉得其事發作,便眼看著小德默默不語。小德沒法,只有戰戰兢兢的隨著小監,一步懶一步地往瀛台而來。由小監引到榻前,小德見皇上怒容滿面的坐著,嚇得跪下慌忙叩頭,俯伏著不敢起來。光緒帝大聲說道:「你乾的好事,俺也不和你講什麼。」喝令內監捆打一百,送往太後那裡發落去。內監領了諭旨,將小德拉了出去。責打完畢,光緒帝隨手寫了小德無禮四個字,令內監押著送到西太後面前。
其時西太後已得了消息,正宣了皇后過去埋怨了一會,忽見內監押了小德來了,便回頭命皇后避開。小德一見西太後,就僕地跪了,眼中流著淚道:「求老佛爺饒恕!」西太後說道:「這可是你自己不好,我也不便專主。現皇上既令我發落,宮中自容不得你了。那麼你趕快收拾了出去罷。」小德只得磕了一個頭,起身去料理了些衣物,出宮去了。
當下光緒帝責打小德之後,心裡還是怒氣不息,又加病體危弱,經這一氣,病又增添了幾分了。從此那病症就天天沉重起來。到了這年的冬天,光緒帝已骨瘦如柴,神形懼失,看看已去死境不遠了。不期革命的首領孫文、黃興在暗中運動了越民,結連守備的軍隊,又舉起事來。他們的計劃,是從越南出兵,攻打鎮陽關,占了幾座炮台,聲勢十分浩大。鎮陽關的總鎮張惠芝發電告急,李俊彥提督領了大兵,會同張惠芝,和革命軍血戰。到底清兵眾多,革命黨沒有後援,遷延時日,餉盡兵疲,被清兵殺得落花流水,各自逃命。孫文黃興見大事不成,又白送了許多性命,便大哭一場,亡命海外而去。然這音耗傳來,西太後很為憂慮。光緒聽得革命黨屢屢興兵鬧事,諒來如此鬧下去終非了局。因此心裡愈覺愁悶,病也越難好了。
一天的晚上,光緒帝忽然氣喘不止,漸漸地急促起來。瑾妃一頭替他按摩,一面叫小監飛報西太後。不到一刻,西太後已同了太醫來了。診斷既畢,太醫便奏道:「皇上的病,因元氣已傷,動了肝風,所以氣喘不住。倘然這般的不止,還須防昏厥咧。」一時七八個太醫,都一樣的說法。西太後見說,才也有點著急了。於是命瑾妃小心侍候,自己匆匆回到養心殿,立刻召軍機大臣連夜進宮議事。
這時張之洞已卸職,只有那桐一班人了。眾臣進宮見了西太後禮罷,西太後就將皇上的病勢對眾人宣佈了﹔並說道:「如皇上有不幸,這大位是誰繼續呢?」慶親王奕劻奏道:「從前所立溥儁,現因端王遣戍,那溥儁是不能入繼的了。但屈指算來,若承繼穆宗毅皇帝時,還是從溥字一輩上選擇。」西太後點頭說道:「我也籌思過溥字輩中,除了醇親王之子溥儀,恭親王之子溥勛外,其餘載洵既屬遠支,他的兒子更比溥儀等幼稚,而且載洵的為人,實不足付與大政。我以為就溥儀或溥勛二人中選擇一人罷。不過,眾親王的主見不知怎樣?」奕劻頓首道:「那是國家大政,自然是老佛爺宸衷獨斷的,何必咨詢親王們的同意。因一是宗族關係,和政事完全兩樣的,求老佛爺明鑒。」那桐也奏道:「慶王之言極是,奴才也是這個意思。」西太後說道:「話雖有理,但大權究屬皇上,我不過代主而已。今決然由我下命,將來不怕他們另起波折嗎?」奕劻忙道:「那可不必過慮,到了臨時再行解決不遲。」西太後正和眾臣計議,忽聽內監報說:「皇上昏過去了。」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8 14:10:51
第九十六回 恨綿綿瀛台晏駕 陰慘慘廣殿停屍
卻說西太後正和眾臣在那裡議善後的辦法,忽見內監來報,光緒皇上昏厥過去了。慌忙同了奕劻等一班大臣,到瀛台來看視時,只見光緒皇上面色已和白紙一般,牙關緊咬,兩眼直視,瑾妃含著一包眼淚,嗚嗚咽咽的喚著。這時隆裕皇后也得報過來侍候,瞧見光緒帝這副模樣,也不免流下幾滴淚來。西太後坐在一邊,只吩咐他們不要心慌,說皇上是氣厥,等一刻自然會醒過來的,一面打發了小監速召太醫前來診治。奕劻等一班人,只在涵元殿外屏息靜候著。
一會太醫來了,內監們一齊叫道:「皇上醒了!」光緒帝在矇矓之間,睜眼見四面坐的坐,立的立,圍滿了人,不覺詫異道:「你們都來做什麼?」瑾妃低低說道:「他們來侍候陛下啊。」光緒帝說道:「我很好的,要侍候做甚?」說著長歎一聲,回身望裡去睡了。西太後在旁說道:「他是昏瞀初醒,神經錯亂﹔你們且不要去和他多說話。現在只叫太醫診一診再說。」於是由太醫院診過了,無非叮囑小心護持的話。太醫出去,立時配了藥來,瑾妃親自動手,煎好了藥,慢慢給光緒帝服下。西太後等皇上神色復了原狀,才起身回宮。皇后及奕劻等一班王大臣,也進內問了安,各自散去。
光緒帝見眾人走了,才回過身來,瞧著瑾妃問道:「他們已去了麼?」只問得這一句,早已喘得說不出話來。瑾妃忙伏在枕邊輕輕地說道:「陛下還請保重龍體,有什麼話待痊癒了再說。」光緒帝微微搖搖頭,表示不贊成的意思。這樣又挨了一刻,氣才覺平了些。便伸出他枯瘠的手來,握住瑾妃的玉臂,喘著說道:「俺的病症已是不起的了,今天卻要和你說幾句最後的話。」瑾妃聽了,那淚已同珠子般直望著腮邊滾下來。光緒帝揮著手,似乎叫她不要哭。又繼續說道:「以俺目下的境地,已沒有可以留戀﹔倒是閉了兩眼,一瞑不視的乾淨。但是俺沒子嗣,政權握在母後手裡,俺若一死,這大統是誰繼承,卻不曾知道,也不與我相干。不過我如一言不發就這般默默的去了,於我的心裡未免過意不去。想俺自入繼到如今,屈指已三十多年了,其中雖沒甚勛績,總算平平穩穩的過去。至於政權得而復失,怪俺太懦弱的緣故。然俺是自幼進宮,內無心腹之人,外乏忠良輔助,就是要想振刷精神,也無從下手啊。但戊戌變政,俺原想把舊制大大改革一番,重整旗鼓,再張銳氣,狠狠的干他一下。誰知母後不諒,中途下手,將俺弄得如囚徒似的,這一次的打擊令俺著實灰心。所以從此於一切政事,不論對內對外,不再開口了。假使當初能依了俺的計劃,國家或不至於到目今地步哩。後來庚子拳亂,從西安回來,母後果然知道改過,可是遲了。總而言之,俺們清代江山,不久便是別人的咧。」
光緒帝說到這裡,又復喘起氣來。瑾妃忍著眼淚說道:「陛下少說些罷。」光緒帝止住了喘氣,大聲道:「今天不說,還等到幾時去呢?」當下叮囑瑾妃道:「俺有句要緊的話,聽不聽由著他們﹔俺若不說出來,卻很對不住祖宗皇帝。因為俺的身後,入繼的人雖不曾定局,終是這幾個人罷了。然而載洵少不更事,倘付與大政,守業尚不足,亡國則有餘,還有溥儁,曾立為大阿哥,其人呆呆,怎好秉政呢?如其溥儀入繼,他猶在稚年,不曉得長成了怎樣?但以孩子臨朝,當然須有人攝政。這攝政的人還不是醇王載灃嗎?他們父子之間果是盡心輔政,那可不消說了。不過載灃為人懦而無斷,也非定國之人,弄不好要把國家送在他手裡哩。以我的主意,溥字輩都在幼年,必得央旁人攝政,做那木偶的君主,不如就俺的輩中擇一人臨政,不是較為妥當嗎?不知母後怎樣辦咧」。光緒帝說時,眼看了瑾妃,說完之後,雙目發定,不住地瞧著瑾妃,要等她的答復。瑾妃知道他的意思,便點頭答道:「待臣妾就這般告訴太後就是了。」光緒帝略略頷首,漸漸把眼閉上,氣越發急了。瑾妃想皇上的病已是凶多吉少,一頭嗚咽著一頭伏在牀邊,乘光緒帝睜眼的時候,低聲說道:「陛下可覺清爽了些麼?」光緒帝微哼了一聲。瑾妃又道:「倘然陛下真有不幸,叫臣妾怎樣好呢?」光緒帝聽說,對瑾妃瞧了一眼,凝了一會神,才向瑾妃道:「你倒不必憂慮了。他們有我活著,一般的作威作福。我一死後,一朝天子一朝臣,他們也和你一樣了。那時節要想自顧也不暇,決不會來同你做對,你倒比現在快樂哩。」瑾妃待要再問,光緒帝已神志模糊了。瑾妃見形色不好,寸步不敢離開。直等到天將微明,光緒帝已不能說話,唯拿手指著心日,瑾妃忙用手去替他托著。到了辰刻,隆裕皇后也來了。光緒帝一見皇后,睜著眼望了幾望,把拳頭在榻上槌了兩下,似乎很是憤恨。皇后一邊淌著眼淚,絮絮的問瑾妃,探詢皇上的病狀。又過了一刻,太醫來診過幾次,回奏病尚可以挽回,暗中已報給西太後,請料理皇上後事。
那西太後自昨天由瀛台回宮,忽覺不快,雖經太醫診斷,兩日之中,病症也由輕變重,因此支持不住。及聞光緒帝病篤,西太後要待親往瀛台,經宮監們勸住了,只令隆裕皇后代自己來慰問。這天下午,光緒帝只剩得三分氣息了。西太後自己雖也頭昏目眩,卻不能料理善後的事體,當下召軍機大臣那桐、世續等一班人入宮商議大計。其時慶王奕劻往謁東陵去了,所以不在朝中。世續、那桐等入見,西太後用碧帕裹著頭斜倚在牀上。一見那桐等來了,便開口問道:「咱欲在這個時候立儲,你們的意見怎樣?」世續忙奏道:「皇上聖體不舒,太後正宜在此時早定大計。」西太後點點頭道:「咱擬在近支的親王中選一王子入宮,你們以為如何?」那桐默默不語,世續頓首奏道:「太後意在選儲,是文王擇賢之心,確極緊要的事。但為社稷萬世而謀,現值國家多故之秋,自宜擇其年長者,方能臨政獨斷,庶乎有望於將來,不至倚權於佐臣,這是奴才的愚意。」西太後聽了,拍牀大怒道:「立儲是何等重大,你也得亂發議論。」世續嚇得叩頭不止。
西太後望著那桐說道:「你道怎樣?」那桐奏道:「那選儲是國家的大事,自聽太後裁處。」西太後說道:「那麼醇親王之子溥儀如何?不過他年紀太幼稚,輔佐的人卻不可不鄭重一下。」那桐知西太後意志已定,諒空爭無益,於是乘間道:「醇親王誼關父子,又甚賢明,就令之輔佐,是最宜沒有了。」西太後才霽顏說道:「既然這樣,你即去擬了詔書來。」那桐叩首道:「慶親王謁陵未還,明天決然可到,到了那時共同酌議進呈就是。」西太後沉吟了一會,揮手叫他們退去。
第二天,慶親王奕劻回朝,那桐、世續等便把太後的旨意說了一遍。奕劻說道:「為什麼又立一個稚童呢?如今的時世,國多變故,似乎宜立年長的人。」世續忙說道:「我也這樣的說,但太後因此大怒了。」原來世續的意見,正和光緒帝臨危所講的立儲之言暗合。可惜西太後固執成見,不肯聽從,結果將天下送掉,不是天數嗎?這是後話不提。
再說那桐等把草詔擬就,給奕劻攜帶入官,叫他在太後面前隨時諫阻,最好拿這成議打消,別立長君,奕劻滿口答應,便匆匆的進宮去了。奕劻進見時,西太後正昏臥不醒,只得靜候在外。等了一會,內監在窗外打著號聲道:「老佛爺醒了。」那一班宮監聽得呼聲,紛紛進去,遞水進茶的忙了一陣,才詔奕劻進見。奕劻慢慢的走到牀前,叩頭既畢,西太後問道:「你已回來了麼?立儲的事他們可曾告訴過你?」奕劻忙奏道:「奴才已經知道了,現擬草詔在這裡,請太後御鑒。」西太後接過草詔讀了一遍,望著奕劻道:「你的意見如何?」奕劻是何等乖覺的人,平日本以迎合西太後為趨旨,世續還希望他諫阻,誰知奕劻始終不曾開口呢。當下西太後吩咐奕劻道:「那你可下詔,去佈告天下吧。」
奕劻領了諭旨出來,即會同那桐等發詔頒布立儲﹔進宮去復了旨意,即召集內外臣工,宣讀詔書畢,著世續赴醇王府部,召載灃入宮。世續去不多一會,便和醇親王載灃進宮謁見太後。西太後對醇王說道:「咱現立你之子為儲君,你意下怎樣。」載灃叩頭道:「奴才悉聽聖裁。」西太後道:「你子尚在稚年,不可無教之之人,可命世續任太傅,你也同心相輔,毋負咱意」。醇王載灃謝恩退出。當由滿漢大臣捧了詔書,到醇王府去迎溥儀入宮。
不期醇王的太福晉抱住了溥儀,堅不肯放。大臣等再三的解說,太福晉大哭道:「他們把咱的兒子快要弄死了,卻又來要咱的孫子去嗎?這是咱們萬萬不答應的了。」因為那太福晉是老醇王奕劻的妻子,也是西太後的妹子。光緒皇上乃老醇親王之子,和醇王載灃是親兄弟啊。所以溥儀的入繼,同光緒帝是叔姪並兼祧穆宗皇帝。但太福晉既不答應,一般大臣自然束手無策。後來醇王載灃在宮中等得不耐煩了,回到邸中來探問時,見太福晉不肯領旨,知道她痛惜孫兒,不由得也潸然淚下。於是由醇王跪著泣告,把太福晉苦勸一番,說諭旨不可以違逆的。太福晉無法,只得抱持著溥儀,親自送他上車。又哭了一陣,始含淚回到邸中。
這裡王大臣等擁著溥儀蜂聚似的,將他護衛進宮。腳步還不曾立定,忽聽得內監飛般的跑來,報道:「皇上已在瀛台薨逝。」西太後聽說皇上薨逝,便長歎了一聲,回身倒在牀上,半晌方才醒過來。這時王大臣等已都齊集榻前,聽候旨下。西太後草命了遺詔,一面令眾大臣等先扶持溥儀正位。由慶親王詔布天下,遺詔上令醇親王載灃暫照開國睿親王輔政例,為政事攝政王。一切大事均由攝政王擬定後,再呈御覽施行。諸事已畢,大臣等忙著料理光緒皇上的喪事。
正在這個當兒,忽報老佛爺病篤,速命眾大臣進宮聽受遺命。這樣一來,宮中立時紛亂起來了。隆裕皇后和壽昌公主,及一班親王大臣,慌忙到西太後宮中,見西太後已兩目緊閉,一言不發。眾人侍立了半天,隆裕後在牀前立得近,西太後忽然睜眼問道:「溥儀已正位了嗎?」隆裕後答道:「今天正位的,已佈告天下了。」西太後不語,又等了一會才吞吞吐吐的說道:「以後政事,你可和攝政王共同酌議行事。」又召攝政王載灃近牀低聲叮囑道:「你既受著攝政重任,對於國家大事,須秉承隆裕後意旨而行,不可獨斷,致貽後來之患。」載灃頓首受命。西太後要待再說幾句,那喉間痰已上湧,舌頭髮木,話語含糊不清,只恨恨的捶牀而已。
這樣的過了些時,眾臣鴉雀無聲的靜待著,忽見西太後從牀上直跳起來,瞪著兩眼,形狀十分可怕。隆裕後慌忙上前和內監等竭力把她扶住。西太後兀是掙扎著,要掙脫了身子,任她去狂跳一會,才得舒適哩。這種現象是表示病人胸臆中非常難過,所以連睡也不安穩了。但倒底人多,終究把西太後按捺下去。
後來在場的內監對人說:當時西太後的氣力比什麼人都大。因西太後於沒病的時候喜歡習練拳術。每天清晨起身之先,坐在牀上練一套八段錦的功夫。練好之後,內監遞上一杯人乳,西太後飲畢,又默坐一會,飲幾口參湯,才穿衣起身。待盥漱好了,再進一碗燕窩粥方始出去臨朝。天天這樣,自西安回宮後,從不曾間斷過,於是西太後的身體異常的強健,她在未死之前,只稍為冒一些寒,或不致於就死。但光緒帝賓天的隔日,西太後還命發遺詔,又親自過目,形色很是舒適,怎麼相去兩日,西太後也就死了呢?因此有疑她是服了毒的,又說她是吞金的,到底怎樣,後人也只有一種猜測罷了。
其時西太後和蚯蚓般滾撲了幾次,看看力盡了才倒頭睡下,倒抽了兩口氣,雙足一挺,隨著光緒帝到黃泉相見去了。西太後既死,她的身體都變了青黑色。人家說她服毒而死,這句話或許有些因頭咧。但西太後起病的緣由,實是鴉片煙的孽根。當道光壬子年五口通商,把鴉片的禁令從此廢弛了。那時不但宮禁如此,就是一般滿漢大臣,以及紳縉平民,都視鴉片如命,此時社會交際,拿鴉片做唯一的應酬品。凡是熱鬧的都會,無不設有煙土買賣處和吃喝的大煙間。不過宮中所吸的鴉片是廣東地方貢獻來的,那鴉片的氣味格外來得香一點。第一個發明的是廣東陸作圖。因他家裡那口井,水色碧綠,用來熬煎煙膏,香味比別的要勝十倍。廣東的人都曉得的。兩廣總督將這煙進呈宮中,西太後十分贊美。從此以後凡任兩廣總督的,照例要每年進呈煙膏若干。而西太後尚嫌不足,索性請了陸作圖入宮,專替她燒煙。陸作圖死後,他燒煙的法子只傳授他的妻子,西太後又命陸妻進宮,月給工資二百兩,充了熬煙的女役。
當文宗登極,身體很為脆弱,不時吸著鴉片,借它助氏精神。洪秀全起義,其勢猶如破竹,清廷震駭異常,文宗焦思不安,一天到晚把鴉片解悶。時西太後還是貴妃,孝貞後每規勸文宗不要沉溺在阿芙蓉裡。文宗極畏懼孝貞,不敢公然吸食,便悄悄地到西太後宮中去吸,一連三天不曾出宮。孝貞後聽得,不覺大驚道:「國勢如此危急,皇上怎好這般糊涂。」於是親自到西太後宮外,叫太監朗誦祖訓。照例,內監奉懿誦訓,皇上須要跪下聽的,所以文宗慌忙出來跪聽讀訓畢,匆匆離去。孝貞後見文宗出宮,便召西太後到坤寧宮﹔因坤寧宮是皇后行大賞罰的地方。文宗聽得孝貞後在坤寧宮責西太後,趕忙前去救護,孝貞不肯答應,說西太後蒙述聖聰,罪當受責。文宗百般的央告,並說西太後已有孕,孝貞才恕了她。
咸豐庚申,英法聯軍進京,文宗出守熱河,心裡愈加憂急,簡直在鴉片煙裡度日了。西太後已生了穆宗,冊封為懿妃了,就伴著文宗侍候裝煙,也把鴉片煙吸上。穆宗繼統,西太後進位聖母孝欽皇太后,和文宗皇太后同臨朝政,便公然吸食鴉片了,而且命廣撫進貢廣煙。煙槍是文宗遺物,有人瞧見過,那煙桿已和紅玉一般了。
光緒戊申年,清廷鑒於鴉片的危害,決定再下禁令。西太後見滿族的親王吸煙的太多,怕一時不得實行,想拿自己做表率,先自戒起煙來。誰知煙瘾已深,一旦屏除,如何吃得住呢?不到幾天,就感到不快。光緒帝病重時,西太後正在戒煙,第一次皇上病昏,西太後還勉強能支持,後來雖連得到光緒帝的病篤消息,西太後已然臥牀不起了。以故,只令隆裕後替代著去探視皇上。光緒帝駕崩的隔日,西太後還想勉力起來,給內監們勸住。其時慶王奕劻也有鴉片煙的嗜好。他見西太後戒煙得病,就去弄了一隻金盒,裡面滿盛著煙膏,於進見西太後時從袖中取出來,進上去道:「老佛爺慈躬不豫,莫如開了這個戒罷。」西太後見說,把金盒往地上一擲道:「誰要吸這鬼東西?快與我拿出去。」慶王碰了一鼻子灰,就諾諾的退出。不到兩天,西太後就此薨逝。臨終的時候,還諄諄告誡著親王們,切莫吸食鴉片咧。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8 14:11:14
第九十七回 亂禁闕再建晶園 爭封典兩哭寢陵
卻說光緒戊申的那年,皇上和西太後先後開升﹔算來相去只有兩天,可算得同歸於盡了。所以人家都說西太後是自盡的,這事連當時在場目睹的人也不曾弄得明白,我們局外只知道聽途說,自然更無從揣摸了。但是兩宮既同時賓天,當由親王大臣扶醇王之子溥儀登位﹔尊光緒後為隆裕皇太后,醇親王為攝政王。諸事草草已畢,才料理兩宮的喪事。其時宮廷裡面異常的混亂。西太後的屍首停在外殿,內監十餘人都拈香跪守著。西太後的身上只蓋著一幅黃幔,殿裡燈光慘淡,望上去很為冷清淒涼。直到次日的午牌時分,方有十幾個喇嘛到殿上來唸經。這時香煙縹緲,才把陰霾之氣打掃乾淨。以西太後生時的威權,死後卻這般的慘淡,足證為人攘天奪地,無一不是空的。要最後的結果美滿,方好算一世定局哩。這是閒話,且按在一邊。
且說光緒皇后受了西太後遺訓,對於政事,想和西太後在日一般,照例也垂簾聽政。攝政王載灃因西太後臨終所囑,政事秉承隆裕後而行,於是凡遇緊要的事件,不得不請命於隆裕後了。當時,王大臣等,也為西太後瀕危所定,立溥儀為儲君。光緒駕崩,溥儀正位,年號改光緒為宣統元年,大赦罪囚,這是歷朝舊制,自不用重說了。那隆裕後既然做了太後,政事不論巨細,都親加批答。載灃雖做了攝政王,大權卻在隆裕後掌中,載灃簡直是有名無實。而且偶有不合隆裕後意旨的地方,便召進宮申飭。因此攝政王載灃和隆裕後的心上,未免各存了一種私見,所以內外政弄得一敗塗地,不可收拾了。但講到才德兩件事,西太後有才無德,是人人知道的。至於隆裕後呢?才是萬不及西太後,德行是更不用說了,還要處處學著西太後。自聽政實行,一時有垂簾西太後第二之稱。
隆裕後因西太後寵容太監李蓮英,也想用一個心腹內監,便把給西太後驅逐出去的小德張,命人去找他進宮,叫小德張做了內務總管,又使他偵探攝政王的舉動,報給自已知道。小德張東西攛掇,權柄立時擴大,儼然西太後的李蓮英了。
隆裕後又嫌頤和園景致太熱,要待另造一個花園。小德忙去請了建築家,在四處打樣。過了些時,來奏隆裕後道:「奴才在各處園林中都打聽過了,只有大內的御花園的東首,有一塊土阜﹔那塊地方,德宗皇帝未升遐時,聽信江湖術士的話,不准建築舍宇。以奴才看來,那都是迷信之談,有什麼交待呢?倘在那裡造起來,四週開有池沼,再引玉泉山的水與池中相通,上面鋪了玻璃,可成一座水晶宮哩。」隆裕後聽了大喜。即命日夜加工,前去建造,令小德去監工,另選名畫家在宮中四週的窗上,畫了人物山水。宮內陳設,不問一幾一案,以及琴棋劍匣,一概用玻璃製成。正中置一大玻璃球,藏玻璃明燈一百盞,一到晚上,將燈一開,內外通明,真如水晶世界一般。小德領旨監工,逐日報銷費用,只就玻璃一項,索價七百五十萬元。其餘的一切建築雜物費用和工人等費,自不消說了。這水晶宮自宣統元年造起,至二年的冬季,還只造了一半。隆裕後親自題名曰靈沼軒。又把大內的秘室,重新修理起來。
原來這間秘室,共有十多間,是西太後所造。尋常的內監,也不知秘室的所在。因秘室有一道總門,唯西太後一人曉得。總門以外,望去都和牆壁一樣,無路可通。當庚子八國聯軍進京,西太後命內監把貴重的寶器一齊搬入秘室﹔及搬好以後,將這幾個內監一並推入池中,以為滅口之計。故辛丑回宮,各處物件一無留存,惟秘室內的東西卻一件也不曾少。西太後死後,這個秘室所在,逐漸發見出來。然已多年不住人,裡面的舍宇多半頹圮了。隆裕叫工匠依然把它修葺起來。
這秘室的門前,是一幅極大的圖畫,畫在粉牆上的,不知道的還當是真的石牆哩。那石牆的下面有一個機紐﹔但把機紐一撥,牆壁立時分開,變成一間房室了。進了這間房室,再用手轉動機關,由房室的中間,豁然開朗,又顯出一間客室來了。走進客室,照樣做去,客室又變做臥房了。不過這個臥室,還是一個預備的﹔西太後的正式臥房,還是照這般的轉進去,從客室變為天井,天井又變為書齋﹔書齋又化作天井,天井再變為客室。似這般的變化無窮,層層疊疊的進去,到最適中的一間,才是西太後的臥房哩。那臥房裡面的陳設,自不消講它,當然十二分的精緻,臥牀的裡面卻藏著一隻空管,西太後睡時,把空管放在枕邊,百步以外的聲音說話,都歷歷如在耳邊。西太後生時,深怕有人暗算,因而備辦這樣東西。內監們也有瞧見過的,說這空管,是從前北惠出征的時候,得之緬甸王的宮中。那管子用獸角雕成,很為考究,只不知這獸是叫什麼名目罷了。隆裕後修這個秘室有什麼用處?讀者諒也明白,自不用做書的細說了。這樣的一來,隆裕的名氣,也漸漸壞了起來。
在這個當兒,卻弄出一樁事來了。因穆宗還有一位妃子,就是瑜貴妃。她的為人聰穎而有才乾,諸如琴棋書畫,沒有一樣不精。當穆宗立後的時候,以瑜妃是鳳秀的女兒,西太後欲冊她做皇后,孝貞太後卻不贊成。結果,召穆宗行己選擇,穆宗選了崇琦的女兒﹔鳳秀的女兒,便封做瑜妃。西太後心上雖不悅,但也無可如何。以是還常對穆宗說:「皇后太年少,瑜妃有才,你應當看重一些。」穆宗口裡微微答應,對於崇琦的女兒孝哲皇后,伉儷非常之篤。有這一緣故,西太後對於穆宗,母子之間不大親密了。西太後又因瑜妃不得立為皇后,便格外優遇她一點。穆宗賓天,德宗接位。瑜妃依然侍候著西太後。因她生性活潑,言語應對都能稱旨,西太後越發的喜歡她了。
那時,隆裕皇后雖是西太後的姪女,現代的皇后,而寵遇上頭反遠不如瑜妃。有時隆裕後妒忌瑜妃,於話說中諷刺她,瑜妃就去哭訴西太後。西太後大怒,立召隆裕後責問道:「你是堂堂皇后,瑜妃已是寡鵠了﹔無論何人,要可憐她的。你是我的姪女,於我心愛的人,自宜分外看待。不期你轉仗勢凌人,叫她一個寡婦咽得下嗎?即使別人欺她,你也得幫助她哩。」隆裕後被西太後一頓申飭後,從此見了瑜妃,連正眼也不敢瞧一瞧了。
瑜妃於西太後在日既這般的得寵,她的性情也自然一天天驕傲上去,差不多的宮嬪妃子,毫不在她眼中,只有對光緒帝的瑾珍兩妃,倒十分要好。當庚子拳亂時,西太後把珍妃逼死,瑜妃在無人的地方,也常常痛哭。每見隆裕後傾軋瑾妃,瑜妃終在邊幫襯著。說她們姊妹兩人一同進宮侍候皇上,現今恩未受著,倒把一個珍妃活活的弄死了,我們再去捉她的差處,真是於心何忍呢!隆裕後給瑜妃一說,不好意思再事苛求了。瑾妃得瑜妃的暗中援助,要少吃無數的痛苦咧。但瑾妃自己,卻絲毫不曾知道啊。自光緒帝薨逝,西太後也隔不兩日升仙,由溥儀入繼大統,封隆裕皇后為皇太后,瑾妃也晉了太妃。獨有瑜妃因為是穆宗的妃子,所以不曾加封。照例妃子進見太後,自己要稱奴才的。瑜妃和隆裕皇后原是並輩,西太後時,瑜妃不但和隆裕後比肩,寵容還過於隆裕後咧。現今叫她去對隆裕後稱奴才,不是太說不出去嗎?以是瑜妃不願去見隆裕後,雖經宮嬪的苦勸,瑜妃死也不肯去,只得罷了。過了幾天,恰巧到了謁陵的期上。這天因去謁西太後的寢陵,自宣統帝,攝政王以下王公大臣,以及隆裕太後,上下嬪妃等,一齊都到那裡。大家行禮既畢,瑜妃同了縉妃瑾妃當時也在其間,瑜妃見親王大臣,已齊集在一起,便走了上去,正色問醇王道:「皇上入繼,是只繼德宗皇帝,還是兼祧穆宗皇帝?」醇王突然給瑜妃一問,倒也呆了一呆道:「自然兼祧穆宗皇帝。」瑜妃決然道:「那麼穆宗孝哲皇后,今已賓天,所留不過我一人了。皇上既兼祧的,為什麼隆裕後稱得母後,我卻還做奴才呢?」醇王聽了,瞠目不能答。瑜妃便跪在西太後的陵前,放聲大哭起來。當由醇王再三勸諭,令回宮後再行計議,瑜妃才收淚登車。醇王等既回京,又把這事漸漸的淡忘了。
到了第二次謁陵時,醇王因有事不去,派載振做了代表。宮中嬪妃,依然都到。那天的瑜妃,仍提起這件事來,要求載振立刻解決。載振不敢作主,也拿醇王回去再言一句話搪塞。誰知瑜妃以為醇王前次失信,是有意瞧不起她,今番須要定奪,不然就死在陵前,說罷望著龍柱上一頭撞去。嚇得縉瑾兩妃慌忙把她拉住,用好言安慰著。一面由載振進京,與醇親王等商議。於是才算議妥,立即齎了詔書前往,封瑜妃為太妃,進謁太後不稱奴才,並排半副鑾輿,迎接入宮。瑜妃才沒有說話。其實隆裕後在禁中也沒有一樣不做,所以瑜妃很看輕她,不肯自稱奴才,多半為這個緣故。
當西太後時,宮中常常演戲,隆裕後也侍候在側。這時每逢時節,照舊召伶人入宮演戲。親王的福晉格格們一遇大內演戲,自然循例進宮。從前伶人之中,不是有個唱武生的柳筱閣嗎?他因得西太後的寵遇,妻子和女兒都曾入大內侍候過太後。柳筱閣自己也仗著勢兒,居然也進出禁宮了。自西太後死,柳筱閣的妻子女兒只得出宮回家。隆裕後雖也相信瞧戲,以居著大喪,究屬礙於禮節,不便公然行樂。後來日子久了,大家有些忘記下去,隆裕後也天天命在宮中演戲,伶人柳筱閣也被召入內。他的武戲原是很不差的,西太後時,常常做戲受賞。隆裕後要顯出自己的尊嚴,每演一齣戲,即令每個伶人賞一百兩。柳筱閣因做戲出力,額外蒙賜。這樣一來,卻有一位福晉,就看上了柳筱閣了。但在滿清末季,王公大臣的妻妾同伶人們勾搭,本是一件極平常的事,有什麼希罕呢?不過這結識柳筱閣的福晉不是常人,卻是醇王的大福晉,也就是溥儀的生母啊。在起初的時候,大福晉和柳筱閣只是眉來眼去,到了後來,漸漸地兜搭起來了。
可是在宮庭之間,究不比別的地方。第一是耳目眾多,二人做那鬼戲,自覺得有些不便。當下大福晉借了一個空,悄悄跑到太湖石邊等著,不一刻工夫,柳筱閣也來了。大福晉笑著說道:「你的戲唱得真不差,咱倒很喜歡瞧你的戲呢。」柳筱閣忙謙虛道:「承蒙福晉過獎了。」大福晉又道:「這裡人口很雜,咱們不便多說話,你如其有空,可到咱們邸中來玩玩。咱們的王爺每天清晨要上朝的,到午後才回來,你就在這個時候,到咱們邸中來,是不妨事的了。」柳筱閣原是個淫伶,一聽有這好機會,怎肯錯過呢?連連答應了,便匆匆的自去。這裡大福晉待戲完畢,也謝了恩回去。
第二天清晨,柳筱閣大踏步的往著醇王府來。到了門前,見警衛森森,不敢進去,只在大門外望了一會,卻始終不敢進去。這樣的呆立了一會,柳筱閣忽然福至心靈﹔暗想前門既這般嚴禁,後門怕未必見得如此罷。於是便匆匆地往後門進來。原來醇王邸中,後面是一個很大的花園。柳筱閣轉到門前,只見一個小宮女笑嘻嘻的立在那裡,一見柳筱閣就招呼道:「你可是柳大官人麼?柳筱閣見問,忙應道:「正是,正是!」那小宮女便道:「福晉叫咱候得你久啦。」說著微微地一笑,當下領了柳筱閣往花園內彎彎曲曲的走進來。轉了幾個螺旋彎,到了一個所在,只見重樓疊閣,好一座樓台。小宮女說道:「官人在這裡稍等一下,待咱去給你通報去。」說罷三腳兩步的去了。過了一刻,那小宮女出來,笑著對柳筱閣說道:「請你裡面略坐一坐,大福晉快就來了。」柳筱閣點點頭,走進那座樓台裡面,卻是一個客室,陳設得非常的幽雅。小宮女端上一杯茶來。柳筱閣喝著閒看了一遍,見室中琴棋書畫,沒有一樣不全。
正瞧得出神,忽聽得腳步聲音,回頭看時,來的正是大福晉,操著純正的京話笑著說道:「好呀!你怎麼到這時候才來呢?」柳筱閣忙笑答道:「這是小人不識路逕,走錯了的緣故啊。」大福晉道:「此地很不便的,咱們再到那裡去坐。」說時同了柳筱閣往東邊的一帶房舍走去。到了裡頭,卻又換了一副氣象,所擺的東西都是寶貴的古玩。大福晉令柳筱閣坐了,大家慢慢地寒暄起來。談了半晌,大福晉吩咐小宮女去把內室的菊花酒拿來,小宮女去了。柳筱閣便問大福晉道:「王爺此刻不曾回來嗎?」大福晉說道:「平日是早已回邸了,今天因太後有旨,進宮去議大事,大約須晚上方得脫身哩。」
正在說著,小宮女已笑盈盈的提了一個食盒,一手提著一個玻璃瓶子,跑到案前,把食盒打開,取出幾樣精緻的肴饌來。又將兩雙白玉箸子,一對白玉杯,一一擺好了,拿玻璃瓶打開,滿滿地斟上兩杯酒,才放下了瓶,垂手立在一邊。柳筱閣覺得杯中的酒味馥鬱馥芬,異常地香美,真正生平所不曾飲過﹔忍不住拿起杯來喝了一口,清涼震齒,那香味從鼻管中直衝出來。因問大福晉道:「這是什麼酒?卻有如此的香味,吃在口裡甘美極了。」大福晉笑道:「這酒還是老佛爺御賜的咧。從前高麗的國王不是年年來進貢的麼?當高宗皇帝萬壽時,高麗王遣使貢禮物到本朝,內中就有十瓶酒。據他的使臣說,這酒是高麗王妃親手釀的,用了五色的菊花浸在蜜裡,蒸哩曬哩,著實下一番手續,才把它釀成﹔所以叫做菊花冰麟酒。飲了這酒可以益壽延年,壯精健骨﹔高宗時遺傳下來,現在十瓶只剩一半。有一天上午,西太後忽然想了起來,命內監去拿出那五瓶菊酒,賜與醇王兩瓶。醇王看得很為寶貴,非在佳節,不肯亂飲,現還有一瓶沒有啟蓋呢。」柳筱閣所飲的,是醇王飲餘之物啊。
福晉說畢,也將酒飲了一口,兩人飲酒談心,漸漸投機起來了。小宮女立在旁邊,只顧一杯杯地斟著。柳筱閣因酒味甘芳,不免多飲了幾口,已有些醉意了。大福晉也面泛桃花,有點情不自禁了。二人說一會,笑一會,吩咐小宮女收去了殘肴,大福晉便攙了柳筱閣的手一同走入內室,遂他們的心願去了。從此以後,柳筱閣居然出入醇王府邸,邸中的宮人僕婦以及當差等等,沒有一個不知道的了。
但是世上的事,往往有出人意料的,柳筱閣出入王府,無非是用錢把內外僕人都塞住了口。誰知還有一位王府的管事老九,和柳筱閣暗中鬥起醋勁來。這個老九,也同大福晉有過曖昧的事。近來見大福晉私下有了柳筱閣,自己刮不著油水,倒讓柳筱閣去穿綢著緞,心上如何不氣。所以乘柳筱閣清晨進邸的時光,老九等在後門,必要向柳筱閣借錢。柳筱閣起先是不得不應酬,後來次數多了,便不答應了。老九見柳筱閣不理他,早已大怒,恨恨的說道:「咱去告訴了王爺去,看你們怎樣?」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8 14:11:37
第九十八回 保家聲醇王忍小節 斮國脈宣統讓大位
卻說那柳筱閣自結識了大福晉,一切的舉止上,頓時豪放起來,凡吃的穿的,自異於儕輩,就是他妻子頭上插的,手上戴的,也大半是貴重品物。柳筱閣倒底是個優伶,能有多大的進款,卻能備辦這些貴重物來。況且有許多東西,還是外邦進貢來的無價之寶呢!休說是伶人不應有的,即使一二品大員家裡,也未必拿得出咧。至伶人進宮唱戲,無論受特等恩賞,也決必不會有賞這種貴重東西的。西太後那樣奢靡,賜給伶人至多是金銀綢緞之類,沒有聽得賞寶物的。柳筱閣和大福晉的勾搭不清,人家就形式上已測度到了。柳筱閣又不知自斂,還時時拿些世上稀有之珍去炫視同輩,一班伶人誰不眼熱呢?這樣一來,豔羨他的一變為妒忌他的了。日子長久了,柳筱閣和大福晉的關係漸漸傳入大眾的耳朵裡,巷議街談差不成了一種新聞哩。
在這當兒,恰巧醇王府裡的老九要和柳筱閣為起難來。但老九在王府中本很具有勢力,他與柳筱閣做對頭,原是吃醋問題。所以借著竹槓名目,想難倒了柳筱閣,令他不敢再渡蘭橋,自己好和大福晉重圓舊好。柳筱閣如其知機而退,也不至弄出事來了。偏偏他色心正熾,不肯甘心讓步。老九便不時向柳筱閣索詐,由三百元而五百元,多至一千元,終難填他的欲壑。其實老九何嘗需這點點小數目,總而言之,要攆走柳筱閣罷咧。後來老九差不多天天向著柳筱閣借錢了。好在老九是住在王府內的,柳筱閣進出,日日要碰見的,自然避免不了。
柳筱閣給他纏的慌了,便告訴了大福晉,將老九逼迫的情形一一說了。大福晉怒道:「咱們因他是多年的當差,才到今天的地位,倒也很瞧得起他。不料這奴才如此無禮,咱叫王爺攆他出去就是了。」過不下幾天,醇王果然吩咐老九道:「你跟俺已多年了,也不忍令你他去,但福晉很不滿意於你,你就隨俺到別墅裡去過幾時罷。」老九不敢違背,只好唯唯退去。到醇王的別墅中去了。
老九走後,心上十分忿憤,暗想這不是大福晉聽了柳筱閣那廝的鬼計嗎?咱現在拼著不在王府裡當差,還是要和姓柳的見個高下。於是便去糾集了許多當差的同黨,大清早來醇王府的後門守候。不多一刻,已見柳筱閣大搖大擺的來了,老九就拿出往日敲竹槓的手段,要和柳筱閣借錢。柳筱閣已知道他不在府中當差,自然不怕他了,二人一句吃緊一句,不免實行武力解決。老九本想痛打柳筱閣一頓的,只要柳筱閣動手,便一聲暗號,當差的一擁上前,都望柳筱閣打來。誰知柳筱閣是唱武生的,膂力很是不小,一瞧眾人手多,即刻放出本領,施展一個解數,退到了空地上,顯出打慣出手的武技,把眾當差的打得落花流水。老九的左膊也吃柳筱閣打折了。一場武劇做完,老九領了眾人四散逃走。柳筱閣依然大踏步進王府去了。
但老九吃了這一場大虧,如何肯了結呢?自思潛勢力又不及他,打又打不過他,這樣就不圖報復嗎?他想了一會,只有把柳筱閣的事去報告給醇王知道。可是醇王曉得大福晉和他不對,若是直說,一定要疑心他有意攛掇。倘醇王回邸去一問,被大福晉花言巧語輕輕的把這事瞞了過去,打虎不著反要喪身哩。所以那報仇的計策,只有等柳筱閣等不防備,突如其來的進去,看他們遁到哪裡去?老九主意打定,便靜候著機會。
一天,醇王朝罷,正向載振邸中走去,老九故意氣急敗壞的,趕過醇主的輿前。醇王瞧見,在輿中問道:「老九!急急的往哪裡去?」老九假做吃驚的樣子,很遲疑的答道:「奴才在別墅中,不是王爺來召喚過的麼?」醇王詫異道:「咱幾時著人召你的?」老九說道:「剛才有一個小內監來說,王爺今天請客,是專誠款待柳筱閣的,此刻命奴才到聚豐樓,去喚一席頭等酒席哩。」原來,老九打聽得柳筱閣在醇王府中和大福晉飲酒,以是敢捏造出無中生有的事來。當下醇王聽了怒道:「咱何嘗請什麼客,就是請客,也決不請一個下流戲皮子,你不要胡說罷。」老九正色說道:「奴才也在那裡疑惑,王爺怎請起戲子來呢?真正笑話了!但喚酒席是小太監說的,奴才聽得是王爺的命令,不敢怠慢,因此急急地跑去,聽說立刻等著要吃咧。王爺既不曾有這一回事,那又是誰說的呢?斷不是無事生風的罷。」
醇王給老九一言提醒,不覺頓了一頓,心裡著實有些狐疑起來。因為平日對於柳筱閣的行為,也有點聽在耳中。當西太後在日,柳筱閣出入宮禁,時有不安分的舉動看在眼裡,今天突然觸起他的名兒,自覺有些疑心了。私下忖道:莫非咱們府中也有和柳筱閣這廝糾搭的麼?咱聽知這姓柳的戲皮子專門和王公大臣的內眷們不清不楚,咱們不要也演這齣戲呢?醇王想了半晌,也不往載振那裡去了,只叫轎子往自己邸中來。老九見計已行,忙在轎前開路,一面暗令同黨,去把王府後門鎖住。自己隨著醇王,一路回邸。轉眼到了邸門前,照例當差的要齊聲吆喝一下,因這天預先得著老九的暗示,大家便默默不聲,故此裡面的人一點也不曾察覺。大福晉其時正和柳筱閣歡呼對飲,不料醇王會在這個時候回邸,就是偶然早歸,外面全班喝道,府中人早已聽得了。王府裡房屋多大,柳筱閣一個人何處不好藏躲呢?只消避過了風頭,由使女悄悄地從後門放了出去,可算神不知鬼不覺哩。這樣的做過幾轉,大福晉和柳筱閣的膽子,也一天的大似一天了。這天照常在後花園亭上,放膽飲酒說笑,一點不提防別的。
那個花亭是醇王在炎暑時憩息之所,亭的裡面,除大小書案之外,古董珍玩不計其數。又有幾樣值錢的寶物,一樣是劍,青魚為鞘,上嵌碧玉,一經啟視,光鑒毛發。據說此劍一名湛盧,是從前歐陽子所鑄。歐陽子一生只鑄得六劍,除了雌雄兩劍,一名巨闕,一名青虹,一名太阿,還有一口,就是這湛盧了。講到這口劍的好處,吹氣能夠斷髮,殺人不見血。砍金銀銅鐵石壁,好似腐草一般。當聖祖收大小金川,醇王的高祖也相隨軍中,一天夜裡巡營到一個地方,見火光燭天,醇王的高祖恐有埋伏,忙令小卒前去探視,回說:只有一口枯井,那火光是從井裡出來的。醇王的高祖識得其中有寶物埋著,喝令竭力望井中掘下去,就得到這口寶劍。醇王府中遺傳下來,當他是件傳家之寶。此劍風雨之夕,自能戛然長鳴。佩帶之人如中途逢著暴客,也能作響報警。倘府中有賊盜凶事發生,劍就會跳出鞘外三寸,錚錚有聲。光緒帝入繼之時,劍曾叫過一次。所以太福晉已知凶多吉少,不肯放光緒帝進宮,就是這個緣故。
還有一樣,是一張瑤琴。這琴是周幽王時大戎主所進。琴上綴有石玉金紋,聲音異常嘹亮,當月白風清,樂手鼓起琴來,悠揚之聲可聞數裡,真有空山猿嘯,天際鶴舞之概。醇王把一琴一劍視做第二生命一樣,輕易不肯供人玩視的。王府之中以前有一個侍姬能操此琴。大福晉很愛這琴,因請那侍姬指點學琴。後來福晉才學得一半,那侍姬已然死了。以是醇王見物思人,益發珍視那張琴了。現在除了大福晉能奏幾曲之外,無人能彈這琴了。
這天,柳筱閣和大福晉在花亭上對飲,柳筱閣忽然指著那張琴,笑對大福晉說道:「福晉能操這琴的麼?」大福晉笑答道:「咱曾叫府中的侍姬教過,但沒有學得好,那侍姬死了,直到如今,不去弄它咧。」柳筱閣笑道:「我知道福晉很好這個,今日倒還有興,請福晉彈一下子,也使我清一清濁耳何如?」大福晉笑道:「咱這點拙藝是很見笑的,不必彈罷。」柳筱閣一定不依,逼著大福晉彈一曲,大福晉不好過於推卻,便一頭笑一頭把那口琴取來,拍去琴上的塵埃,先和一和宮商,亮了一亮弦子,然後端端正正的坐下去,輕舒纖指彈起琴來。首段彈了一曲《平沙落雁》,二段是《劉備歎靈》,三段是《風送鬆聲》,四段是《景陽開泰》。福晉彈到這裡,把琴聲突然止住,笑問柳筱閣道:「如何,不是很見笑吧?」
列位須知琴這樣的東西,原有七忌七不彈的規則。他規例上第一個就是不遇知音不彈。俗諺不是有句對牛彈琴的話說嗎?彈琴給牛聽,明明說是聽的人不懂什麼,簡直和牛差不多一句比較閒話啊。柳筱閣是個伶人,相處的都是下流社會,他懂得什麼琴不琴呢?僥倖給他唱戲唱紅了,西太後召他進宮,也居然出入宮禁的。自大福晉和他結識,常常在花亭上飲酒,才得瞧見這風雅東西。不是取笑他,在平時柳筱閣全不懂得,只覺叮叮咚咚罷了。福晉問他,他也只有瞎贊了幾句,便胡亂說道:「這琴聲還似乎欠熱鬧一些。」大福晉笑道:「要熱鬧嗎?咱就彈一段《赤壁鏖兵》罷。」說著又和起弦來,指彈手挑,直彈得刀槍震耳,金鼓齊鳴﹔側耳細聽,真有金戈鐵馬之聲,確實彈得好琴。大福晉彈畢,對柳筱閣一笑。
柳筱閣實在苦於不識,又瞎稱贊了幾句。他忽然想起戲台上鑼鼓,有什麼《十面埋伏》的敲法,不知琴中有這個調子嗎?想了一想,就開口問大福晉道:「這琴裡也可以說什麼《十面埋伏》麼?」說了一句,把兩眼一攢,做了一個鬼臉,似乎怕福晉笑他外行似的。大福晉見問,點頭笑道:「調門是有的,只不過很不容易彈得好,咱還不曾習得精明哩。」大福晉說這話,是因柳筱閣講得出調名,疑他也研究過的,恐自己班門弄斧,貽笑方家呢。其實柳筱閣哪裡是懂這宮商角徵羽的玩意兒,可憐他不過重演《九敗章邯》中,楚霸王出台趟馬的時候,鑼鼓打《十面埋伏》的調門,所以他這時亂猜一下,預備猜錯時給福晉一笑而已。哪知恰被他猜著,大福晉還當他是內家啦。但是若沒有這一猜,也不至於弄出事來了。
其時柳筱閣已猜中了,自然要充內行到底,逼著大福晉再彈一曲《十面埋伏》。大福晉更不推讓,就重整弦索,再和宮商,彈起那《十面埋伏》的亂聲十八拍來。柳筱閣雖是一竅不通,也覺得十分熱鬧。只見大福晉手忙得碌亂,顧了彈又顧拍,撥挑按捺,十指齊施﹔悠揚處如泣如訴,剛勁處如虎嘯龍吟。可惜彈給柳筱閣這不識貨的聽,冤屈了福晉的好琴了。因為大福晉的琴技,北京很有名望,休說是滿族中算得名手,就是我們漢人中也未必有勝於她的呢。偏偏這木偶式的柳筱閣倒有這樣的耳福。倘然把當時琴聲用收音機收著,放到如今,不是成了絕響嗎?大福晉似這般的彈得珠汗盈頭,柳筱閣也依然是木不通風,全不知道好壞,真可算得是鮮花栽糞土,脂粉饋無鹽了。
大福晉正彈得起勁,卻一位知音客從外面來了。這知音客是誰呢?自不消說得,便是那位醇王爺了。原來醇王聽了老九的一片鬼話,心上疑惑起來,也不到別處去,竟同了老九一直回轉王府來。那些王府中的當差預得老九的知照,也一聲不吱地接了王爺進去,只依例上前請了一個安退去,在一邊瞧他們演活劇。當下醇王走進邸中。平日總是先到內書房,看了些各處來的公文請單及外吏內臣送給他的許多禮物單﹔一樣樣的過了目,然後到上房和大福晉談些閒話,在福晉房裡用了點心,才出來再理公事。這個時間,大約已是下午三時多了。因醇王從朝裡回來,終在這個時候了。那時柳筱閣已去,萬萬不會撞見的啦。習慣成自然,是百無一失的啦。豈知今天醇王回來得特別早,逾了往時的定例,大福晉是做夢也不防的。她不曉得還有一個冤家老九,在那裡攛掇著是非呢!
這天醇王有老九領了路,也不照例到書房,卻一直轉入後堂,望著園中來了。但此時如無老九作倀,醇王就逾了時間早歸,他必定先到書房,邸中侍女瞧見了,忙去通知大福晉打發柳筱閣溜走,還正來得及哩。現在老九一作梗,醇王也忘了所以,便一直往前的走到花園裡去咧。當醇王踏進後堂,已聽得琴聲嘹亮,知大福晉彈的,因府中無第二人會這玩藝的呀。醇王剛待跨入園門,老九就止住了步不走了。醇王見老九退立一旁,心裡愈不安了,想其中定有緣故,那疑雲更陣陣上來啦。這許多地方,是老九的奸刁處。他似這般一做作,明明是提醒醇王,叫他注意的意思。在這當兒,一個侍兒手中提了一把酒壺從花園中出來,一見醇王,慌得倒縮回去。醇王見這侍兒一種鬼鬼祟祟的樣子,更令他增添疑惑了。於是就喝住那侍兒,不許他回轉,自己便順著琴聲走來。醇王在自己邸中,一望已明白了,知道大福晉是在花亭上彈琴,所以也向花亭而來,走到亭畔,聽得琴韻悠揚,不由得喝一聲彩。
這喝采聲把亭上的琴聲立時打斷,大福晉聽見是醇王的聲音,早吃了一驚,慌忙將琴一推,待探首出來望時,醇王已走上了花亭,瞧見柳筱閣坐在那裡,大福晉呆立在窗邊,兩眼直望著自己發怔。不覺大怒道:「反了,反了!真會有這件事的嗎?」柳筱閣一見是醇王,也不免嚇了一跳,他一時情急智生,待那醇王立在亭門口時,便忽地直立而起,衝到醇王面前,乘他不曾提防,只飛起一腿把醇王直踢下亭去,自己就拔步一溜煙的逃出花園去了。這也是柳筱閣淫罪未盈,不該絕命。老九怕做大福晉的冤家,中途見大功告成,便退出外面去了。但一個王府之中難道會沒有一個當差的跟隨嗎?因花園是醇王內府,遊玩的都是眷屬。當差的不奉召喚,不能進入後堂的,何況是到花園裡來了。那老九到園門退下,也是這個意思。醇王給柳筱閣踢了一個跟頭,已然頭暈磕銃,哪裡還能叫喊呢?不然,只要他一聲高呼,柳筱閣就是生了翅膀,也飛不出這個王府啊。那管園門的見柳筱閣很急促的跑出來,本要攔住他的。後想他是大福晉的紅人,雖有老九的命令叫他將園門守住,卻不曾吩咐他捕人。況老九的勢力到底不能和大福晉比較,自己做個管門人,敢與福晉作對嗎?想到這裡便任那柳筱閣出去了。
醇王跌在地上,由大福晉扶他起來,一面替他拍著塵埃,一頭淚汪汪的跪在地上認罪。醇王起初是怒氣勃勃,恨不得把劍拔出來,拿大福晉一砍兩段。繼又想自己是個攝政王,這事如聲張出來,反於名譽有關,滿朝文武得知,必看輕了自己。且與大福晉多年的夫婦,也有些不忍。她終不好,現在兒子溥儀做著皇帝,說不定存太後希望哩。倘一經揭穿出來,也須累及兒子。醇王想到這裡,氣早乎了下去。只長歎一聲,吩咐大福晉,下次不准和柳筱閣來往,否則須小心腦袋。大福晉含淚應允,且按下了。
再說革命黨幾番起事不成,倒犧牲許多生命,如何肯甘心呢?這次卻暗中運動了軍隊,在武昌起義了。風聲所播,各地都響應,清廷聽得消息,頓時手足無措,平時又沒防備,萬不能和民軍打仗。因此溥儀只好讓位。要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8-28 14:12:03
第九十九回 喪心病狂大辮兒復辟 衣香鬢影小皇帝完婚
卻說那革命黨幾次鬧事,幾乎把清政府鬧翻。終算有的覺察得早,乘他們熱燄未成的時候,興兵撲滅。但內中的潛勢力依然不住的膨脹開來,不多幾年,已漸漸成熟了。到了宣統的三年上,攝政王載灃要想把鐵路收歸國有,在這個上頭,很引起了人民的反對。革命黨首領孫文黃興等,趁舉國沸騰之時便在武昌起義,協統黎元洪聽得軍心已變,槍炮不絕於耳,嚇得鑽在牀下,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外面兵丁將衙署圍住,逼著黎元洪承認都督,黎越發恐慌了。這時黎元洪的二夫人危氏倒很有見識。她見大勢已在急迫,若不承認,即刻有性命之危,當下代傳命令出去道:「都督已承認哩,你們快去分頭進行。」這令一出,眾人齊呼萬歲,就去攻打鄂撫的衙門去了。
那鄂州革命成功的消息,紛紛開去,各省都響應起來。這一下子把個清政府慌了手腳,平時本勉強支持殘局,一旦有事,簡直無法措置了。其時,清廷的大臣如世續、瞿鴻機、盛杏蓀輩,都是奉命謹兢而不能做事的人。清廷萬分不得已,把去職的袁世凱重行起用,著他帶兵去拒兵軍。
講到袁世凱的為人,足智多謀,胸負大志。他原是項城人,是個監生出身,仗他老師李鴻章的引挈,也做過朝鮮委員。當袁世凱幼年的時候,他的老子袁甲三本在李鴻章的幕府。袁世凱謁見鴻章,還在髫齡時期。李鴻章見他一舉一動,便歎謂幕友們道:「此子功名富貴將來遠在老夫之上,你們不要輕視他。」所以,袁世凱在李鴻章的幕下足足守了十二個年頭。一天,有一個僕人和廚役吃醋爭風,二人便私鬥起來。廚役持刀追殺僕人,那僕人無處躲避,跑到李鴻章的書房裡來,廚役也緊緊地追趕著。李鴻章正在看書,袁世凱侍立在一旁。這僕人逃進來時,李鴻章只做不曾看見一般。廚役追到了書房,竟把僕人拖了出去,用刀將他砍死。事後,有人問袁世凱道:「李老師的不管閒事,是他平素的脾氣,你在旁邊,為什麼也見死不救呢?」袁世凱笑答道:「你們見廚役持刀殺人麼?那麼僕人一樣有兩隻手的,何不拿刀對抗的呢?他卻聽人吹死,連手也不回一下,顯見那僕人,是個極無膽量和毅力的人。這種沒用東西,留在世上做贅疣,不如任他去死了的好。李老師不去喝止救援他,也是這個意思,我何必去保護這無用人呢。」袁世凱這段話,有人傳與李鴻章聽了,李鴻章拈髯笑道:「孺子真知我心也!」因此把袁世凱漸漸的重用起來,不上幾年,做了駐朝鮮的委員了。
原來李鴻章的遇人,好獎勇摒弱,對於部下的私鬥,誰人膽小吃虧來訴苦時,反受責斥說他沒用咧。而勝了的人,轉得蒙賞。因此,李氏部屬每逢到戰鬥,無不勇往直前,沒有退後的,就是這個道理。
至於袁世凱呢,也是清代歷史上的重要人物,故此不得不細述一遍啦。袁氏自朝鮮卸職回來,便受知於榮祿,令他為小站練兵督辦。袁世凱在這時,乘間培植他自己的勢力,收了些有本領的將領。那陸軍四杰如馮國璋、段祺瑞、王世珍、張惠芝等,一時是很有名的。戊戌政變,拳民起事,袁世凱已做了山東巡撫,辛丑回鑾,薦任直隸總督。光緒末年,兩宮賓天,溥儀入繼,醇王載灃攝政,把袁世凱免職閒居。但袁世凱雖然在家閒散著,他常常對家人說:「清廷不識人,現將我去職,我知他們不久就要起用我的哩。」及至革命在武昌起義,時在宣統的辛亥年,袁世凱在家聽得這個消息,便跳了起來道:「我的出山時期到了,你們快把我應用的衣物一齊收拾好了罷。」家人還都笑他是空想咧。不料到了第三天上,清廷果然下旨召袁世凱進見,訓勉了幾句,加上他的官爵,把全國的兵權都歸袁世凱指揮。袁世凱是何等角色,一見時機已至,故意搭起架子,遲遲不肯進兵,又經清廷下了特命,將袁世凱當作洪楊時的曾左看待,滿望他支住殘局,把失地恢復過來。
袁世凱一得大權,一面暗中佈置局面,一頭派馮國璋出兵和民軍開戰。馮氏在當時,他手下的鎮兵,也很有善戰之名,他和民軍交鋒,民軍究屬未經訓練的多,因是給馮國璋殺得大敗。可是這時的民軍勢力已成,各地紛紛響應,只仗馮氏一旅之師,也休想成功,不過令兵民多流些血而已,況且孫文已在金陵,被選為臨時大總統了。天下民意均歸向共和,單靠袁世凱一人,也是獨木難支。袁世凱察風觀色,也知自己用強是不行的了,於是就按兵不動,等待時機。民黨一方面呢,以袁氏擁有重兵,也不能不有所顧忌。這樣的兩下一並,你礙著我,我畏著你,不是成了僵局嗎?結果,終至於雙方講和了。
這時,清廷的攝政王載灃當夜進宮去見隆裕太後。即由宮中召集瑾太妃和滿族親王大臣載振、載洵、世續、陸潤庠、太傅等,開了一個御前大會議。以為袁世凱擁兵不進,各省皆舉白旗,端午橋輩且以身殉,張彪夜遁徐州,張勛退出南京,清朝的大勢已去,就是強做,也得不到什麼便宜。各地旗人又遭民兵殺戮,報復進關的仇恨。一朝兵敗將亡,滿族很是危險。所以決定和民軍講和,由清廷下詔遜位。當下就規定了清室優待條件,一例不加殺戮,並由民國政府正式成立,每年賜給清室優待費三百萬元。這樣一來,清代役使漢民至此告終。自吳三桂迎清兵入關,多爾袞定都燕京,以攝政王開基入主中國到現在,也以攝政王終,共傳三主,所以稱滿清十三朝,就是這個緣故。這且按下。
再說清朝既已遜位,孫文見大事成功,便引身而退,把個總統的大位讓給了袁世凱做了。講到袁世凱,他在第二任國會選舉中,
連任了總統,黎元洪任了副總統。民國開始到如今,直亂到現在,正副總統齊齊產生。政府裡一點也不曾殘缺,真是整整齊齊。民國在這時,很有些太平的氣概。袁氏之後,並大總統也幾次非法產的,休說是副產的了,至今依然是不曾有哩。當袁世凱掌權的辰光,於清代的舊將,也都引用,如張惠芝、張勛、倪嗣衝輩,一般授著要職。張勛坐督徐州,野心勃勃,時時轉著復辟的念頭,只是懼怕袁世凱,不敢發動罷了。所以人家說袁世凱倒有用人之量,能壓制部下,不敢遽明異志,這就是他的才能咧。可惜他一時也鬼迷心竅,也想恢復帝制,做起皇帝來了。於是仗著他的威權,便籌備起帝制來,改民國為洪憲元年,自己備了冕冠龍服,以便祭天。
其時,蔡鍔和唐繼堯口上贊成帝制,暗中劇力反對。蔡鍔被袁世凱監視著,就改裝出京到了雲南,立時宣佈獨立。各省的督軍見民氣傾向共和,也紛紛獨立起來了。袁世凱得到這個消息,這一氣非同小可,幾乎昏了過去。又兼他老病再發,如何吃得住呢?因之不多幾天,便一命嗚呼了。一個人到袁世凱那麼地步,也非容易的。誰知弄到身敗名裂,一念之差,失足已成千古恨了!
袁世凱既死,自然由副總統黎元洪扶正,做了民國的大總統,推翻了袁氏的帝制,再建起共和旗幟來。但黎氏的為人是樸誠少謀,臨危無斷的人。那些野心家張勛等輩,如何把他放在眼裡呢?袁世凱死後,這班人去了一個壓制的人,登時如釋重負,就在徐州密議,實行他們復辟的陰謀。這時那自號保皇派的康有為、梁啟超輩也開始活動,暗裡和張勛結合,準備推倒共和,請溥儀出台,重複清朝的舊制。一時贊成這個議論的督軍,以及在野名流,如徐世昌、金梁、世續、耆善、李梅庵、瞿鴻機等,倒也很不乏人。清室在此時受著民國的優待,猶心不足,欲萌違天之行,可算是自不量力。然一半也被群小包圍,不由自主,一半是民國人民,當初談和之際,大覺疏忽,不曾將帝號廢去,把帝孽趕走出宮,仍讓他關門做小皇帝,才弄出這種活把戲來。在這當兒,清廷隆裕太後已死。她臨死的時候,世續在病榻待命,隆裕太後垂淚道:「咱們如今好算得是寡母孤兒了。先帝早薨,留此孑餘之身,目睹國亡家破,能心不慘傷嗎?祖宗創業維艱,卻不道輕送在咱們孤兒寡母之手,不是千古憾事嗎?咱們不自修改,貽誤大事,坐失江山,何顏去對祖宗先帝哩!但事到如今,說也無益。」說畢命召小德張,內監回報已在兩日前不知去向了。隆裕後聽了不由得一聲長歎道:「小人無良,一至於此。咱自己盲目,差用了人,夫復何說!」世續在旁奏道:「請太後下諭,令警廳緝捕就是了。」隆裕後搖手笑道:「今日不比從前,國亡勢失,誰來聽你們使喚。即國民官吏能額外盡力,也徒遺口舌於人,這又何苦來呢。罷、罷!造化了這奴才吧。」世續在側,一語不發。
因為自溥儀遜位後,瑾妃以太妃資格大權獨攬,一味的收拾人心。宮中嬪妃宮人內監們都服從瑾太妃,而攻訐隆裕太後,正應了光緒帝臨終之言,說瑾妃不至受苦,別人反要受制於她,這語言猶在耳。昔日隆裕後在西太後面前,攛掇瑾妃的壞處,吃盡痛苦,不料今日,隆裕後轉為瑾妃所制。天理報應,可謂不爽,而人的厄運,也有變泰之時!所謂說不到底,做人看不煞咧。隆裕後因人心背向,宮中大半和她不睦,背後更多怨謗之言,以是鬱鬱不歡,終至一病奄奄。垂危之頃,除世續耆善兩人外,只有宮人一名,內監兩名,侍候在側而已。一種淒涼慘淡的情形,比光緒皇上死時,愈覺得可憐。
當溥儀來視疾時,隆裕後尚能說話,便顧著溥儀說道:「咱們國已亡了,回想昔日繁華,今日如夢。現宮廷荒涼淒清,咱的魂靈不知到什麼地方去是安頓之所呢?你生在帝王之家,稚年繼統,一點事也不曾有為,已經是國亡家破母死。這樣可悲可痛的境地,你雖過著了,卻是不懂得什麼苦處。將來你自有知曉的一日。咱現今要和你分別了。咱死之後,無論把咱拋在深溝孤井,悉聽你的處置,咱也顧不了許多啦。」隆裕後說完,淚隨聲落。一般內監宮人,也都痛哭起來,世續大泣不可抑。這樣的過了一刻,只聽得隆裕後大聲道:「早知今日,悔不當初!」說了這兩句,身子望裡一翻,雙足一挺,就追隨光緒帝和西太後去了。這且不在話下。
再說張勛和康有為等主張復辟,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密議得已不知幾次了。講到張勛,他在清末不過是一個總鎮﹔光復之前,擢他做了提督。他的為人是好色貪淫,是個極不安分之徒。起初弄了個小毛子做妾,後來在天津看上了女優王克琴,就一半強奪,一半價買,把她弄了過來。小毛子自王克琴進門,便失寵了。於是過不幾時,就跟上了一個當差的卷包逃走。張大辮因有了王克琴,也不去追究她了。這張勛行為雖如此,卻死忠於清室。身為民國督軍,他那腦後的豚尾,依然不肯割去,是表示不忘故國之意,所以人家都叫他張大辮兒。他在民國,握了兵權,幾次要想復辟,只為畏懼著袁世凱,不敢耀武揚威。他那些大辮兵,在光復時被浙江台州兵在南京打得落花流水。此時做了督軍,坐鎮徐州,想把以前的勢力慢慢地恢復轉來,以便乘機而興。
恰巧袁世凱死了,黎元洪繼任,張大辮見黎氏懦弱可欺,就百般的要挾,黎元洪怕他專橫,真是百依百順。張大辮以時機不可失,一面私下調兵進京,一頭和康有為等定計,借著三頭會議的名目,自己便乘專車進京。黎元洪不防他會復辟,還派人歡迎他咧。張勛進京後,連夜同康有為等在六國飯店密議,次日即進謁遜帝溥儀,述明復辟之舉。金梁等便上本勸進。這件事被瑾太妃聽得,大驚說道:「那不是玩的啊!咱們受民國的優待,在國亡之日,不損一物,不死一人。就這樣的年年拿一筆優待費,大家吃一口安穩飯,也是心滿意足了。還去做什麼復辟不復辟呢。況且天下人民共和已久,民心傾向民國,於我們清室早已置之腦後了。如今一旦舉事,全國駭怪不安,必至弄巧成拙而後已。倘若再失敗下來,不但優待費無著,
怕有滅族之禍哩。」瑾太妃說著,瑜太妃也說:「溥儀年輕,不知世故,你們應當教之入那正軌,才是道理。」瑾妃對太傅世續說道:「溥儀孺子,不識利害,他們雖然愛之,但這樣一來,反是害他了。請你們三思而行。」
這時兩太妃終竭力地反對,怎禁得世續等復辟的念頭正熾,想外援有張勛及各督軍,內有康有為金梁等,大事在舉手之間就可以成功,何必多所疑惑,以至坐失時機呢。於是由世續、聯芳、梁敦彥、陳寶琛、辜鴻銘輩一班舊臣,預擬草詔,佈告天下。准漢民辮去不究,留辮與否悉聽自便。授徐世昌為弼德院正院長,康有為副之﹔張勛授大將軍,陳寶琛、辜鴻銘、瞿鴻機,均加三級為北洋大臣,載洵貝勒,都以王入值軍機。諸事定妥,由張勛率領大辮兵,佩手槍入迫黎元洪下命令讓位於清室,自願上疏稱臣,奏牘手本,一概擬就,只要黎元洪署名就是了。這樣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弄成復辟的怪象,也是民國人民放棄應有監督之權,兼之黎氏柔而無剛,才被宵小所乘。
當舉事的一天,瑾太妃堅執不從,她說:「與其看清室滅族,不如自己先死,免得無顏去見先帝。」後給眾臣和內監勸阻,張勛力保無他,瑾太妃終是不聽,大罵康有為逆賊,誤了先帝,如今又要來弄溥儀入圈套了。他害得清廷內部骨肉離異,心還不足,必要弄得滅族,才肯放棄呢。瑜太妃也再三的解釋不應復辟的利害關係。然那些喪心病狂的張大辮等,早已把木造成真楫了。其時北京城內,重複龍旗招飄,立時呈現滿清舊時的氣象來。這消息傳到各省,一般督軍也有事前已贊成的,有口裡附和的,有不出口而默許的,也有看風頭做事的,騎著牆看誰勝,就望誰那邊倒,也有幾個反對的。其時倒惱了一位在野的人。此人是誰?就是清代陸軍三杰之一的段祺瑞了。他在袁氏總統上任,也做過內閣總理,因不給輿情,被人轟走。他身雖在野,威望尚在﹔於是便在馬廠誓師,聲討復辟黨張勛。
通電全國,馮國璋首先響應,李純等和之,聲勢浩大。當下段祺瑞率兵進京,把張勛的辮兵打的四散奔逃,張勛也躲入荷蘭使館﹔溥儀由英文教習莊士敦保護入德國使館。一場好事,又復付之流水了。
這樣的又過了幾年,已是民國十一年了。人民把復辟的事也逐漸的忘懷,清室也向民國政府聲明:前次的復辟,完全出於臣下的主張,的確非出清室主意。民國政府也大度寬容,不加深究。溥儀因得恢復自由,並在這年的冬季,實行大婚。但一個廢帝結婚,又有什麼輕重呢?不知當此文明日進,去古日遠,這種皇帝大婚的禮節,可不復再見了。所以倒也是一種古禮上的紀念,很有記它的價值。然在溥儀婚時,很有一般人在輿論上極力反對,說民國時代不該有這樣舉動。其實他們婚姻禮節於政治有何關礙呢?要知怎樣大婚,且聽下回分解。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