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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東藩]清史通俗演義(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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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8 11:48:12
標題:
[蔡東藩]清史通俗演義(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小黑明融 於 2015-9-12 15:22 編輯
書名:
歷史通俗演義 - 清史通俗演義
作者:
蔡東藩(1877~1945),名郕,字椿壽,號東帆,清山陰縣臨浦(今屬蕭山)人。十四歲中秀才,後又進京朝考,名列優貢,分發福建候補知縣。因不滿官場惡習,數月即稱病回鄉。辛亥革命之後,曾先後在杭州及紹興等地教書。
從1916年開始,到1926年為止,蔡東藩用十年的心血和驚人的毅力,先後完成了前漢(附秦朝)、後漢、兩晉、南北朝、唐、五代、宋、元、明、清、民國共十一部歷史通俗演義,合稱《歷朝通俗演義》,時間跨度自秦始皇到民國九年,凡二千一百六十六年。加上《西太后演義》及《歷朝史演義》兩部,總共撰寫了十三部計七百廿四萬字的通俗史巨著,其內容跨越時間之長、人物之眾、篇制之巨,堪稱歷史演義之最。被人譽為“一代史家,千秋神筆”。
蔡東藩作品的最大特色在於他對歷史真實的嚴格追求。他寫歷史演義,“語皆有本”,力求其主要情節均有歷史記載作為根據。自然,作為“演義”,他也有虛構,特別是人物對話。但是,他很謹慎,力求符合特定歷史環境和特定歷史人物的性格,不敢任意編造。
內容:
有清一代之歷史演義。既有真實史話亦有通俗野說。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8 11:49:51
自序
革命功成,私史雜出,排斥清廷無遺力﹔甚且摭拾宮閫事,橫肆譏議,識者喟焉。夫使清室而果無失德也,則垂至億萬斯年可矣,何至鄂軍一起,清社即墟?然苟如近時之燕書郢說,則罪且浮於秦政隋煬,秦隋不數載即亡,寧於滿清而獨水命,顧傳至二百數十年之久歟?昔龍門司馬氏作《史記》,蔚成一家言,其目光之卓越,見解之高超,為班范以下諸人所未及,而後世且以謗史譏之﹔烏有不問是非,不辨善惡,並置政教掌故於不譚,而徒彩媟褻鄙俚諸瑣詞,羼雜成編,即詡詡然自稱史筆乎?以此為史,微論其穿鑿失真也,即果有文足征,有獻可考,亦無當於大雅﹔勸善懲惡不足,鬻奸導淫有餘矣。
鄙人自問無史才,殊不敢妄論史事,但觀夫私家雜錄,流傳市肆,竊不能無慊於心,憬然思有以矯之,又自愧未逮﹔握槧操觚者有日,始終不獲一編。而孰知時事忽變,帝制復活,籌安請願之聲,不絕於耳,幾為鄙人所不及料。顧亦安知非近人著述,不就其大者立論,胡人犬種,說本不經,衛女狐綏,言多無據﹔鑒清者但以為若翁華冑,夙無穢聞,南面稱尊,非我莫屬﹔而攀鱗附翼者,且麕集其旁,爭欲借佐命之功,博封王之賞,幾何不易君主為民主,而仍返前清舊轍也。
竊謂稗官小說,亦史之支流餘裔,得與述古者並列﹔而吾國社會,又多歡迎稗乘。取其易知易解,一目了然,無艱僻淵深之慮。書籍中得一良小說,功殆不在良史下﹔私心怦怦,爰始屬稿而勉成之。自天命紀元起,至宣統退位止,凡二百九十七年間之事實,擇其關係最大者,編為通俗演義,幾經搜討,幾經考證,巨政固期核實,瑣錄亦必求真﹔至關於帝王專制之魔力,尤再三致意,懸為炯戒。成書四冊,凡百回,都五六十萬言,非敢妄擬史宬,以之供普通社會之眼光,或亦國家思想之一助云爾。稿甫就,會文堂迫於付印,未遑修飾,他日再版,容擬重訂,閱者幸勿誚我疏略也。是為序。
中華民國五年七月古越蔡東帆自識於臨江書舍。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8 11:50:19
第一回 溯往事慨談身世 述前朝細敘源流
「帝德乾坤大,皇恩雨露深。」開場白若莊若諧,寓有深意,讀者莫被瞞過。這聯語是前清時代的官民,每年寫上紅箋,當作新春的門聯,小子從小到大,已記得爛熟了。曾記小子生日,正是前清光緒初年間,當時清朝雖漸漸衰落,然全國二十餘行省,還都是服從清室,不敢抗命﹔士讀於庐,農耕於野,工居於肆,商販於市,各安生業,共樂承平,彷彿是汪洋帝德,浩蕩皇恩。比今日何如?到小子五六歲時,嘗聽父兄說道:「我國是清國,我輩便是清朝的百姓。」因此小子腦筋中,便印有清朝二字模樣。嗣後父兄令小子入塾,讀了趙錢孫李,念了天地元黃,漸漸把清朝二字,也都認識。至《學庸論孟》統共讀過,認識的字,差不多有三五千了,塾師教小子道:「書中有數字,須要曉得避諱!」小子全然不懂,便問塾師以何等字樣,應當避諱?塾師寫出玄字,曄字,胤字,弘字,顒字,詝字,指示小子道:「此等字都應缺末筆。」又續寫歷字,寧字,淳字,隨即於歷字,寧字,淳字旁,添寫一曆字,甯字,湻字,指示小子說道:「歷字應以曆字恭代,寧字應以甯字恭代,淳字應以湻字恭代。」小子仍莫名其妙,直待塾師詳細解釋,方知玄字曄字是清康熙帝名字,胤字是清雍正帝名字,弘字歷字是清乾隆帝名字,顒字是清嘉慶帝名字,寧字詝字淳字是清道光咸豐同治帝的名字,人民不能亂寫,所以要避諱的。
這等塾師也算難得了。
後來入場考試,益覺功令森嚴,連恭代的字,都不敢寫,方以為大清統一中原,餘威震俗,千秋萬歲,綿延不絕,可以與天同休了。虛寫得妙。誰知世運靡常,興衰無定,內地還稱安靜,海外的風潮,竟日甚一日。安南緬甸,是中國藩屬,被英法兩國奪去,且不必說。清朝原是慷慨得很。忽然日本國興兵犯界,清朝遣將抵禦,連戰連敗,沒奈何低首求和,銀子給他二百四十兆兩,又將東南的台灣省,澎湖群島,雙手捧送,日本國方肯干休。過了兩三年,奉天省內的旅順大連灣,被俄國租占了去,山東省內的膠州灣,被德國租占了去,膠州灣東北的威海衛,被英國租占了去,廣東省內的廣州灣,被法國租占了去,而且內地的礦山鐵路,也被各國占去不少。這便叫作國恥。
嗣是清朝威勢全失,外患未了,內懮又起,東伏革命黨,西起革命軍,擾亂十多年,清廷防不勝防﹔後來武昌發難,各省響應,竟把那二百六十八年的清室推翻了,二十二省的江山光復了。自此以後,人人說清朝政治不良,百般辱罵﹔甚至說他是犬羊賤種,豺虎心腸,又把那無中生有的事情,附會上去,好象清朝的皇帝,無一非昏淫暴虐,清朝的臣子,無一非卑鄙齷齪,這也未免言過其實呢。平心之論。我想中國的人心,實在是靠不住的,清朝存在的時候,個個吹牛拍馬,說他帝德什麼大,皇恩什麼深,到了清室推翻,又個個批他一錢不值,這又何苦?帝王末路大都如是。小子無事時,曾把清朝史事,約略考究,有壞處,也有好處﹔有淫暴處,也有仁德處﹔若照時人所說,連兩三年的帝位,都保不牢,如何能支撐到二百六十多年?是極是極。不過轉到末代,主弱臣庸,朝政濁亂,所以民軍一起,全局瓦解。現在清朝二字,已成過去的歷史,中國河山,仍然照舊,要想易亂為治,須把清朝的興亡,細細考察,擇善而從,不善則改,古人說的「殷鑒不遠」便是此意。揭出全書宗旨,何等正大光明,不比那尋常小說家,瞎三話四,亂造是非。
閒文少表,且說清朝開基的地方,是在山海關外沈陽東邊,初起時,只一小小村落,聚群而居,壘土為城,地名鄂多哩,人種叫作通古斯族,他的遠祖,相傳是唐虞以前,便已居住此地,稱為肅慎國,帝舜二十五年,肅慎國進貢弓箭,史冊上曾見過的。傳到後代,人口漸多,各分支派,大約每一部落,戴一首領,多生得骨格魁梧,膂力強壯,並且熟習騎射,百步穿楊﹔趙宋時代,金太祖阿骨打,是他族內第一個出色人物,開疆拓土,直到黃河兩岸,宋朝被他攪擾的了不得。後來蒙古興起,金邦漸衰,蒙古與南宋聯兵,將他吞滅,還有未曾死亡的遺族,逃奔東北,伏處海濱,經過了二百多年,又產出一個大人物來﹔這個人物,說是天女所生,真正奇事!天女如何下降,不知與天孫織女作何稱呼?小子尚不敢憑空捏造,是從史籍上翻閱得來:天女生在東北海濱長白山下,有姊妹三人,長名恩古倫,次名正古倫,幼名佛庫倫,三人系出同胞,相親相愛,只是塞外風俗,與內地不同,男子往來遊牧,遷徙無常,女子亦性情活潑,最愛遊玩。一日,姊妹三人,散步郊原,到了長白山東邊,有一座布庫裡山,洞壑清幽,別有一種可人的景致﹔那時正是春風澹蕩,春日迷離,黃鳥雙飛,綠枝連理,暗藏春色。三人歡喜非常,便從山下蹀躞前行,約裡許,但見一泓清水,澄碧如鏡,兩岸芳草茸茸,鋪地成茵,真是一副好牀褥。就假此小坐。佛庫倫天真爛漫,春興正濃,就約兩姊妹解衣洗浴。浴未畢,忽聞鳥聲嚄唶來,三人昂首上觀,約有兩三隻靈鵲,彷彿象姊妹花一般。絕妙對偶。就中有一鵲吐下一物,不偏不倚,正墜在佛庫倫衣上,佛庫倫眼快手快,急忙拾取,視之,乃一可口的食物。是何物耶?試掩卷猜之!她也不辨名目,就銜在口內,兩姊問她所拾何物,她已從口中囫圇嚥下,模糊答道:「是一顆紅色的果子。」拾到便吃,真是一個半開化的女子。兩姊也不及細問,遂各上岸,著好衣服,緩步同歸。誰知佛庫倫服了此藥,肚子竟膨脹起來,她自己也不知所以。到十個月後,竟產出一男,不但狀貌魁奇,並且語言清楚,佛庫倫不忍拋棄,就在家中撫養。
光陰迅速,襁褓嬰兒,竟作髫年童子,只是佛庫倫無夫而孕,未免惹人議論,幸而窮荒草昧,人跡稀少,始得撫育成人。可見天女之說,本來荒誕。兒名叫作布庫裡雍順,系是佛庫倫所取,因她在布庫裡山下,食了朱果,以致孕育,所以特地將布庫裡三字,作為兒名,留一紀念。布庫裡雍順,到了十多歲,穎悟非凡,自念有母無父,當屬何族,遂問他母親佛庫倫。佛庫倫命以愛新覺羅四字。愛新覺羅,是長白山下居民的土音。其後布庫裡雍順遺裔建一滿洲國,遂相傳為滿洲語,若作漢文解說,愛新與金字同音,覺羅即姓氏意義,布庫裡雍順的族系,即此可以明白瞭解。佛庫倫是否天女,小子也不消細說了,以不解解之。
且說布庫裡雍順漸漸長大,也學些騎馬射箭的技藝,閒暇時又在河邊折柳編筏。看官!你道他折柳編筏,是何意思?他是具有大志,暗想窮居草莽,終究沒有生色,若將柳條編成一筏,可以駕筏出遊。果然天下無難事,總教有心人,柳條越編越多,越多越大,居然成了一葉扁舟,布庫裡雍順喜不自禁,就輕輕在筏上坐住,順著河流,飄揚而去。英雄冒險,膽大敢為,冥冥中亦象有風伯河神,當先引導,竟把那布庫裡雍順送到一個安樂的地方。這是乘風破浪的模樣。
原來長白山東南有一大野,名叫鄂謨輝,野中有一村落,約數十百家,這數十百家內,只分三姓,習成強悍,專喜械鬥,因此自相殘殺,連歲不休。近時中國內地村民,亦有好械鬥者,豈亦為三姓遺風所傳染耶?一笑。一日,有女子汲水,見一柳筏,隨流漂至,其間有青年男子,端坐在內,頓時駭異非常,急忙回告父兄。那時父兄即臨河眺望,果然岸傍有一少年,頭角崢嶸,儀表英偉,不覺失聲道:「這是天生神人。」隨即引之登陸,問從何來?布庫裡雍順從容對答,說是天女所生,由長白山下至此。霎時間哄動鄉閭,無論男女老幼,一齊出觀,見了布庫裡雍順,都道這個好郎君,真正難得。於是各邀布庫裡雍順至家,彷彿一桃花源。東牽西扯,幾至大家爭論起來,還是布庫裡雍順從旁勸解,說我初到此地,辱承待愛,自當次第謁候。又指汲流女子的父兄道:「我與他相見最早,理應先到他家,問候起居。」眾人見他舉止謙恭,吐屬風雅,便個個歎服,一無異言。布庫裡雍順就隨了汲流女子的父兄,直至家內。那家格外優待,餉以酒食﹔飲半酣,座上老人更詳問氏族,布庫裡雍順一一還答。老者又問以婚未?布庫裡雍順答言未婚。老者即起身入室,半晌間引一少女出室來前。走近視之,雖是鄉村弱質,倒也體態端方。未知亦是天女否?仔細端詳,就是汲流女子。老者囑女子對答行禮,布庫裡雍順亦離座作答。禮畢,女子轉身入室,老者便對布庫裡雍順道:「小女伯哩年將及笄,如蒙不棄,願附姻好。」布庫裡雍順不得不推遜一番。老者執意不允,布庫裡雍順方與老者行翁婿禮。老者擬擇日成婚,自是布庫裡雍順就住在此家。暇時到村中各家問訊,村人見他彬彬有禮,無不歡迎。
到了吉日,一對小夫妻,諧了眷屬,大眾都到老者家賀喜。頓時高朋滿座,佳客盈門,就中有一個白髮朱顏的老丈,對主人道:「好一個小郎君,被你家奪作女婿。」又向眾人道:「這是聖人出世,到吾村內,也算是闔村幸福。吾村連歲械鬥,弄得家家不安,人人耽懮,現在不若奉此小郎君為主,一切聽他指揮,倒可解怨息爭,安居樂業,大眾以為何如?」眾人聽這一席言語,個個鼓掌贊成,歡聲如雷。也不待布庫裡雍順允與不允,竟一齊請他上坐,奉他作為部長,呼為貝勒。布庫裡雍順得此天假的奇緣,遂運用智謀,部勒村居人民,建設堡寨,創造鄂多哩城,成了一個愛新覺羅部,作滿州開基的始祖。後人有詩贊道:
「峨峨長白映無垠,朱果祥征佛庫倫。
集慶星源三百載,覺羅禪亦衍雲礽。」
布庫裡雍順後,傳了數代,又出一個驚天動地的人物,比布庫裡雍順似還強得多哩。看官!你道是誰?且少待片刻,容小子下回報名。
是回為全書總冒,將下文隱隱呼起﹔並將作書總旨,首先揭示。入後敘滿洲源流。運實於虛,亦有弦外深意,確是開宗明義之筆。成為帝王,敗即寇賊,何神之有?我國史乘,於歷代開國之初,必溯其如何禎祥?如何奇異?真是謬論。是回敘天女產子、朱果呈祥等事,皆隱隱指為荒誕,足以辟除世人一般迷信,不得以稗官小說目之。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8 11:50:46
第二回 喪二祖誓師復仇 合九部因驕致敗
卻說布庫裡雍順所建的鄂多哩城,在今遼寧省勒福善河西岸,去寧古塔西南三百多里,此地背山面水,形勢頗佳,究竟是小小部落,無甚威名。當時明朝統一中原,定都燕京,只在山海關附近設防,塞外荒地,視同化外﹔就是比鄂多哩城,闊大幾倍,也不暇去理保,何況這一個小小土堡呢?誰知深山大澤,實生龍蛇,自布庫裡雍順開基後,子子孫孫,相傳不絕,其間雖迭有興衰,到了明朝中葉,出了一個孟特穆,智略過人,把祖基格外恢拓,漸漸西略,移住赫圖阿拉地。赫圖阿拉在長白山脈北麓,後來改名興京便是。
孟特穆四世孫名叫福滿,福滿有六子,第四子覺昌安,繼承先業,居住赫圖阿拉城,還有五子,亦各築城堡,環衛赫圖阿拉統稱寧古塔貝勒。覺昌安率領各貝勒,攻破鄰近部落,拓地漸廣,生了數子,四子名塔克世,娶喜塔喇氏為婦,這喜塔喇氏並非天女,呼應得妙。偏生出一個智勇雙全、出類拔萃的兒子來。這人就是大清國第一代皇帝,清朝子孫,稱為太祖,努爾哈赤是他英名。眾兒郎喝一聲彩。他出世時,祖、父俱存。他有一個堂姊,是覺昌安女孫,出嫁與古埒城阿太章京,已有數年,不料明朝遣總兵李成梁,駐守遼西,陰忌覺昌安,招誘圖倫城主尼堪外蘭,合兵圍攻古埒城。這古埒城地方狹小,哪裡當得住大軍,連忙差人到覺羅部求救。覺昌安得報,恐女孫被陷,遂與塔克斯帶領全部兵士,馳救古埒城,與敵兵接仗,不分勝負。阿太章京見救兵已到,開城迎入,城中得了一支生力軍,人心少安。
覺昌安上城巡視,不分晝夜,每日指揮部眾,極力防禦。忽見城下一人,扣馬而至,大呼開門,覺昌安從上俯視,其人非他,乃圖倫城主尼堪外蘭也。原來尼堪外蘭,舊隸覺昌安部下,因此相識。便問汝來何意?答言聞主子到此,特來稟見。覺昌安見無隨兵,即開門納入。尼堪外蘭既入城,至覺昌安前,即抱膝請安。覺昌安命之起坐,問何故聯明攻城?尼堪外蘭婉言謝罪,並云:「前未知古埒城主,與主子有親,故敢冒犯,今聞主子遠道馳救,方識有婚姻關係﹔現已向明李總兵前,盛說主子威德及人,不宜與敵,李總兵已願退兵,若主子再令古埒城主,向明廷歲獻方物,李總兵且當上表明廷,請給主子封爵,管領建州。」明稱長白山郚為建州衛。覺昌安道:「汝言果真麼?」尼堪外蘭急得發誓道:「如有狂言,願死亂刀之下。」大詐似信。覺昌安大喜,令阿太章京設宴相待,席間敘談。尼堪外蘭極力趨承,越說得天花亂墜,什麼龍虎將軍印,什麼建州衛都督敕書,不由覺昌安不信。喜人家拍馬屁,總要吃虧。飲畢,辭去。次日城下各軍,果然齊退。阿太章京見敵軍退盡,拜謝覺昌安父子救援之恩,一面備辦盛筵,款待覺昌安父子,一面烹羊宰豬,犒饗軍士。大眾飲得酩酊大醉,至晚各自鼾睡。醉死夢生。誰知驀地裡炮聲大震,喊殺連天,眾人從睡夢中驚醒,不識何處大兵,從天而下,身不及披衣,而頭已斷,手不及持刃,而臂已離,紛紛擾擾的一夜,城中的兵民,多半向鬼門關上掛號報到﹔覺昌安父子及阿太章京兩夫妻,也親親熱熱,一淘兒歸陰去了。趣語。古人說得好:「福兮禍倚,樂極悲生。」只為覺昌安誤信奸言,遂中了尼堪外蘭的詭計。到此方說出原因。
是時努爾哈赤年方二十五歲,因祖父二人往援古埒城,常著人探聽消息,先接到明軍撤圍的音信,頗自安心,嗣後續聞警耗,至祖父被害一節,不覺大叫一聲,暈倒於地。頗有孝思。及眾人救醒,放聲大哭。連他伯叔兄弟,都各淒然。當下檢查武庫,只留遺甲十五副,一一攜出,指示伯叔兄弟,提出復仇二字,哀懇臂助。那時伯叔兄弟,自然感憤得很,分著遺甲,一擁出城,向東而去。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此舉不謂無名。
且說尼堪外蘭用詭計襲破古埒城,擄了些金銀財寶,搬回圖倫,終日流連酒色,任情取樂。想是活得不耐煩了。忽報努爾哈赤兵到,頓覺倉皇失措,勉強招集部眾,出城對敵。努爾哈赤不待圖倫兵列陣,即縱馬直出。當先踹入敵陣中,部眾乘勢跟上,逢人便殺,見首輒斲,彷彿是生龍活虎一般,圖倫兵從未見過這般厲害,霎時間紛紛退走。尼堪外蘭見事不妙,忙拍轉馬頭,落荒逃走。此時恰無計可施了。努爾哈赤追趕不及,收兵入圖倫城,下令降者免死。城內外兵民,聞此號令,都投首乞降。休息一天,復發兵追尋尼堪外蘭,終無下落。旋探知尼堪外蘭已竄入明邊,乃回赫圖阿拉城,修書致明朝邊吏,書中大意,是請歸祖父喪,及拿交尼堪外蘭。明邊吏將此書上達明廷,此時正在明朝萬曆年間,老成凋謝,佞人用事,文武各官,多半是酒囊飯袋,誤國該死。見了此書,就紛紛議論起來:有的說是萬不能允的﹔有的說是允他一半。嗣經執掌朝綱的大員,以李成梁無故興兵,亦屬非是,但執送尼堪外蘭,有損國威,不若歸喪給爵,買他歡心為是。神宗皇帝准了此議,遂令差官奉敕三十道,馬三十匹,建州衛都督冊書一函,龍虎將軍印一顆,並送還覺昌安父子的棺木。若此,努爾哈赤,也算是萬分榮幸了。
差官到了赫圖阿拉城,努爾哈赤以禮迎入,北向受封。是已有君臣之分了。只因尼堪外蘭未曾拿交,仍央差官回請。差官去後,待至數月,毫無音響,努爾哈赤復仇心切,鎮日裡招兵買馬,大修戰具,分黃紅藍白四旗,編成隊伍,旌旗變色,壁壘生新。一日升帳宣令,飭部下頭目,排隊出發,直指明邊。眾頭目請道:「此去攻明,必須經過某某部落,須先向假道方可。」努爾哈赤道:「不必!有我當先開路,汝等緊隨便是。」大眾無言可說,便跟著努爾哈赤出城。車馳馬驟,風掣電馳,所過各部落,毫無防備,由他進行﹔稍強橫的部民,攔阻馬頭,不是被刀殺死,便是被箭射死。太不講理!行了數日,距明境只三十里,努爾哈赤便命部眾停住,紮好了營,令隊長齊薩率壯士數十人,往明境叩關,索交尼堪外蘭。是時明總兵李成梁,已由明廷譴責,說他無端啟釁,褫職回籍。掉了一個新總兵,懦弱無能,聞覺羅部遣眾叩關,驚慌得了不得,不得已派一屬弁,與軍士百人,出城與齊薩會議。齊薩所說的,無非是索交尼堪外蘭,否則兵戎相見,差弁無可辯駁,只得唯唯而還。也是尼堪外蘭惡貫滿盈,命數該絕,正在城中探聽消息,躑躅前行,無巧不成話,偏與差弁相遇﹔差弁即將他騙入署中,稟明總兵,一聲呼喝,將尼堪外蘭反起來,推入囚車,遣兩役舁出,象扛豬的扛了去,趣絕。扛到郊外,送交清營。當由垂辮的兵役數名,從囚車內一把抓出,拖入帳中,尼堪外蘭已魂飛天外,但聞得一聲驚堂木,接連有「你這騙賊,也有今日」兩語,正思開目張望,可奈亂刃交下,血暈心迷,霎時間一道魂靈,歸入地府,適應了前日誓言。一報還一報,騙子究竟做不得,假願也是罰不得。
自是努爾哈赤與明朝和好,每歲輸送方物,明廷亦歲給銀八百兩,蟒緞十五匹,並許彼此人民互市塞外。
這覺羅部漸漸富強,名為明朝藩屬,實是明朝敵國﹔句中有眼。遠近部落,又被他併吞不少。那時這雄心勃勃的努爾哈赤,乘著這如日方升的氣象,想統一滿洲,奠定國基,當命工匠興起土木,建築一所堂子,作為祭神的場所﹔工匠等忙碌未了,忽掘起一塊大碑,上有六個大字,忙報知努爾哈赤。努爾哈赤不見猶可,見了碑文,暗覺驚詫異常。他卻陽為鎮定,仔細摩挲了一回,突然向工人道:「這妖言不足信,快與我擊斷此碑!」確肖雄主口脗。看官!你道這碑文是如何說?乃是「滅建州者葉赫」六字。煞是可驚,隱為後文伏筆。此碑既由工人擊斷,努爾哈赤始退回帳中,心中卻悶悶不樂。次日來了一個外使,說是奉葉赫貝勒命,來此下書,努爾哈赤暗想道:「偌大這葉赫部,乃竟來與我作對麼?」躊躇了一會,方喚來使入帳。來使呈上書信,努爾哈赤展視之,但見書上寫著:
葉赫國大貝勒納林布祿,致書滿洲都督努爾哈赤麾下:爾處滿洲,我處扈倫,言語相通,勢同一國,今所有國土,爾多我寡,盍割地與我?
努爾哈赤看到此句,不由的怒氣上衝,將來書扯得粉碎,擲還來使﹔並向來使說道:「我國寸土寸金,就使汝主首級來換,也是不允。」說罷,命左右逐出來使。使者抱頭鼠竄而去。努爾哈赤即於次日出城閱兵,嚴行部勒,詳申軍律,並命軍士日夜操練,專待葉赫兵到,與他廝殺。有備無患。
且說葉赫國在滿洲北方,與哈達輝發烏拉三部,互為聯絡,名扈倫四部,明朝稱他為海西衛。又以哈達居南,叫作南關,葉赫居北,叫作北關。葉赫為扈倫大國,清滅葉赫,始及明境,故敘述較詳。葉赫最強,又與明朝互通聘問,明朝亦略給金帛,令他防衛塞外。葉赫主納林布祿聞努爾哈赤統一滿洲,料他具有大志,宜趁勢力未足的時候,翦滅了他,方無後虞,思想也自不錯,可惜沒有能力。只是無故不能發兵,遂想出下書的計策,借些因頭,作為發兵的話柄。到了差人回國,將努爾哈赤的言語,一一傳達,納林布祿勃然道:「有這樣大言,我明日便去滅除了他。」差人道:「主子不要輕覷滿洲,他部下多是勇夫,不容易對仗呢!」納林布祿道:「你休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看你爺明日踏平滿洲哩。」越會說大話,越是沒用。次日,便差各將弁四路下書,糾合遠近各部,合攻滿洲,事成當平分滿洲土地。過了數日,哈達、輝發、烏拉三部,各率三千兵到葉赫﹔又過了數日,長白山下的珠舍哩訥殷二部,已有復書,說已各發兵二千,在中途等候﹔又過了數日,蒙古的科爾沁錫伯卦勒察三部,或發兵一千,或發兵一千五百,也到葉赫境內。是時納林布祿歡喜異常,忙把部下的兵卒,一齊發出,除老弱不計外,統計有一萬多人,會合各部聯軍,祭旗出發。途中又會著長白山下二部兵士,共得三萬多人,浩浩蕩蕩,殺奔滿洲來。寫得有聲有色,以襯下文努爾哈赤之能。
驚報傳到努爾哈赤耳中,即飭兵士駐守札喀城,阻住葉赫各部兵來路。納林布祿到了札喀城,望見城上旗幟鮮明,刀槍森豎,料知有備,令軍士退後三里,紮定營寨。次日,有探馬來報,說滿洲主努爾哈赤帶領全部人馬,扎住古埒山,納林布祿全不在意。原來札喀城在赫圖阿拉西北六十里,城右有古埒山,蜿蜿蜒蜒,包圍大城。兵法云:「倚山為寨。」所以努爾哈赤在山下立營。納林布祿不知占奪此山,已輸了一著。又次日,納林布祿正準備迎敵,聞報敵兵已到,即出帳上馬,率軍對仗。但見前面來的滿洲軍,只有百餘騎,老少不一,帶兵的頭目,也沒有十分驍勇。分明是誘敵的兵。他在馬上大笑道:「這樣小妮子,也想同我對仗,真是滿洲的氣數。」慢著!話未畢,旁閃出一將道:「人人說滿洲強盛,看這等老弱殘兵,教咱們一隊兵士,已殺他片甲不留,各部將弁,都可休息,主子更不必勞動呢。」納林布祿視之,乃是葉赫西城統領,名叫布塞,即大喜道:「你去罷!」布塞便率隊上前,吶一聲喊,直撲滿洲軍,滿洲軍不與交戰,竟向後退去。其詐可知。布塞一馬當先,乘勢追趕,只見滿洲軍都退入山谷中,布塞也不管好歹,追入山谷。粗莽之至。忽喊聲大起,一彪軍從谷內擁出,截住布塞廝殺,正酣鬥間,科爾沁部統領明安亦率部兵追至,他恐布塞得了首功,故急急趕來。滿洲軍見布塞得了援軍,又紛紛退走。此路伏兵,乃是誘敵。布塞仍策馬前進,明安率兵緊隨,轉了一坡,又過一坡,越走越險,越險越窄。走入死路去了。刺斜裡喊聲又起,復來一彪軍,將布塞、明安的兵,截作兩段,前面的滿洲軍,也回轉身來,夾攻布塞。布塞軍頓時大亂,忽有一將持刀突入,到布塞馬前,布塞措手不及,被他一刀劈於馬下。部下軍士,無處逃生,都做了刀頭之鬼。真正片甲不留。明安知前軍被截,急忙退走。確是勝不相讓、敗不相救的情形。不想滿洲軍已滿山遍野的掩殺前來,明安只得縱馬而逃,不顧山路上下,拼命的奔走。忽聞撲搨一聲,馬被陷入淖中,明安急忙下馬,輕輕的抓上山壁,已是拖泥帶水的要不得,他便棄了鞍馬,帶扒帶走的逃了去。要想爭功,便落到這般田地。
當時納林布祿信了布塞的言語,回入帳中,滿望捷報,忽聽帳外喊聲震地,急上馬出視,正遇著一彪雄軍,為首的一員大將,眉現殺氣,眼露威稜,手中持一大刀,旋風般殺將來。看官!你道是誰?就是滿洲主努爾哈赤。此處方現。納林布祿忙拔刀對敵,戰了三五回合,不是努爾哈赤的對手。正惶急間,旁邊走過了布占泰,是烏拉部貝勒的兄弟,見納林布祿刀法散亂,忙向前敵住,納林布祿才一歇手,猛聽得大喝一聲,布占泰已被努爾哈赤活擒了去。這納林布祿嚇得魂不附體,忙轉身向寨後逃走,各部兵見主寨已破,尚有何心再與抵敵,人人喪魄,個個逃生。正是:
一聲鼙鼓喧天日,八面威風掃地時。
不知納林布祿得逃脫與否,且待下回說明。
圖倫城主尼堪外蘭,與葉赫部主納林布祿,名為滿洲之仇敵,實皆滿洲之功臣。自古英雄豪傑,不經心志之拂亂,未必能奮發有為,故敵國外患之來,實磨礪英豪之一塊試金石也。本回上半截,敘努爾哈赤之勇,下半截,述努爾哈赤之智,智深勇沈,信不愧為開國主,然皆由激厲而成。古所謂生於懮患、死於安樂者,於此可見矣。文中運實於虛,寫得英彩動人,確是妙筆。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8 11:51:14
第三回 祭天壇雄主告七恨 戰遼陽庸帥覆全軍
卻說納林布祿從寨後逃走,直馳至數十里,不見滿洲軍,方教停住。少頃,喘息已定,各部兵亦逐漸趨集,約略檢點,三停裡少了一停,自己部下,且喪失一半﹔正在垂頭喪氣,忽見一人踉蹌奔入,正是科爾沁部統領明安,尚未行禮,即大哭道:「全部軍士都敗沒了,貴統領布塞聞已戰死了。」納林布祿也忍不住垂淚道:「可惜可恨!不想努爾哈赤有這般厲害。」曉得遲了。旋與各部統領,商量和戰事宜,大眾怵於前創,都是贊成和議。納林布祿無計可施,只得遣使求和,彼此往來商議,約定和親,葉赫主的姪女,擬嫁與努爾哈赤的代善,西城統領布塞的遺女,即獻與努爾哈赤為妃,才算暫時了結。
陪了夫人又折兵。
努爾哈赤得勝班師,尚恨長白山下二部,結連葉赫,趁勢蠶食,把他滅亡。前時擒住的布占泰,因他降順,給了他一個宗女,放他回國。嗣後布占泰復被葉赫主煽惑,服從葉赫,葉赫主又故意出攻哈達,令哈達向滿洲借兵,唆使半路埋伏,殲滅滿軍。誰知努爾哈赤已瞧破機關,暗率部兵,繞道至哈達城,混入城中,活擒了哈達部長孟格布祿。葉赫主聞此計不成,遣使到明朝,令歸還哈達部長,努爾哈赤因明使相請,將孟格布祿子武爾古岱放還,武爾古岱從此歸服滿洲,努爾哈赤又收服了輝發部,並乘勢討布占泰,攻入烏拉城。布占泰逃至葉赫,努爾哈赤接還宗女,差人向葉赫索布占泰。葉赫主不允,反把這許字滿洲的姪女,另嫁蒙古。看官!你想這努爾哈赤,到此還肯忍耐嗎?此段看似瑣屑,卻是不能不敘。只是努爾哈赤想攻葉赫,偏這明朝屢次出來幫護,努爾哈赤就背了明朝,自己做了滿洲皇帝,比做建州衛都督,原強得多了,然不可謂非背明。築造宮殿,建立年號,叫作天命元年,這正是明朝萬曆四十四年的事情。前數回不點年號,此處因滿洲已建國稱帝,故大書特書。自此以後,努爾哈赤就是清國太祖高皇帝,小子作書到此,也只得稱他作滿洲太祖,把努爾哈赤四字,暫時擱起。此後都說滿洲太祖,為醒目計,非貢諛也。
太祖有十多個兒子,第八子皇太極最聰穎,太祖便立他為太子。還有二子,亦是非常驍勇,一名多爾袞,一名多鐸,後來入關定鼎,全仗這二人做成,這且慢表。單說滿洲太祖,自建國改元後,招兵添械,日事訓故,除黃紅藍白四旗外,加了鑲黃鑲紅鑲白鑲藍四旗,共成八旗,分作左右兩翼,準備了兩年有餘,銳意出發,他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欲滅葉赫,不如先攻明朝,遂於天命三年四月,擇日誓師,決意攻明。命太子皇太極監國,自率二萬勁旅,到天壇祭天。當由司禮各官,爇燭焚香,恭行三跪九叩首禮,讀祝官遂朗誦祝文道:
滿洲國主臣努爾哈赤謹昭告於皇天後土曰:「我之祖父,未嘗損明邊一草寸土,明無端起釁邊陲,害我祖父,恨一也﹔明雖起釁,我尚修好,設碑立誓,凡滿漢人等,無越疆圉,敢有越者,見即誅之,見而故縱,殃及縱者。詎明復渝誓言,逞兵越界,衛助葉赫,恨二也﹔明人於清河以南,江岸以北,每歲竊逾疆場,肆其攘奪,我遵誓行誅,明負前盟,責我擅殺,拘我廣寧使臣綱古裡方吉納,脅取十人,殺之邊境,恨三也﹔明越境以兵助葉赫,俾我已聘之女,改適蒙古,恨四也﹔柴河三岔撫安三路,我累世分守,疆土之眾,耕田藝谷,明不容刈獲,遣兵驅逐,恨五也﹔邊外葉赫,獲罪於天,明乃偏信其言,特遣使臣遺書詬詈,肆行凌侮,恨六也﹔昔哈達助葉赫二次來侵,我自報之,天既授我哈達之人矣,明又黨之,脅我還其國,已而哈達之人,數被葉赫侵掠,夫列國之相征伐也,順天心者勝而存,逆天意者敗而亡,豈能使死於兵者更生,得其人者更還乎?天建大國之君,即為天下共主,何獨搆怨於我國也?初扈倫諸國,合兵侵我,天厭扈倫啟釁,惟我是眷,今助天譴之葉赫,抗天意,倒置是非,妄為剖斷,恨七也。欺凌實甚,情所難堪,因此七大恨之故,是以征之。謹告。」
誦畢,便望燎奠爵,外面已吹起角聲,催師出發。太祖離了天壇,騎了駿馬,御鞭一指,部眾齊行,一隊一隊的向西進發。
師行數日,由前隊報說,距明邊撫順城,只二三十里了。太祖便扎住營帳,正擬遣將攻城,忽有一書生求見,自稱系明朝秀才﹔太祖喚入,見他狀貌魁奇,已有三分羨慕﹔及與他談論,語語中入心坎,不由的擊節歎賞﹔就賜他旁坐,問及姓氏里居。秀才道:「僕姓范名文程,字憲鬥,沈陽人氏。清朝得國,都是漢人引導進來,范文程就是首魁。太祖道:「我聞得中原宋朝,有個范文正公,名叫仲淹,是否秀才的遠祖?」文程答道:「是。」太祖道:「我已到此,距撫順城不遠,撫順的守將,姓甚名誰?」文程道:「姓李名永芳。」太祖問李永芳本領如何?文程道:「沒甚本領。」太祖道:「這是一鼓可下了。」文程道:「以力服人,何如以德服人?確是書生口脗。明主且不必用兵,請先給他一封書信,勸他投降,他若順從,何勞殺伐。」太祖喜道:「這卻仗先生手筆。」文程應命作書,一揮而就。太祖大悅,便道:「我國正少一個文館的主持,勞你任了此責,參贊軍機。」文程叩首謝恩。次日,太祖即遣將到撫順城下,射進書信,率隊而退。這撫順守將李永芳,本是個沒用的人物,他聞滿洲軍入境攻城,已嚇得沒了主意,及見此信,召集文武各官,會議了一夜,竟商就了「惟命是從」四字。虧他大眾想出。翌晨開城迎接,為首的跪在城下,恭遞降冊,就是為明守土的李永芳。太挖苦人。太祖命侍衛接了降冊,策馬入城,部軍一齊隨入。幸虧得范先生一言,城中的百姓,總算不遭殺戮,太祖便記范文程為首功,更命諸貝勒格外敬禮,稱先生而不名,從此大家都呼文程為范先生。保全百姓之功,也不可沒。
滿洲兵休息三日,忽報廣寧總兵張承蔭,領了三路兵馬,來奪撫順了。太祖問李永芳道:「張承蔭系何等樣人?」李永芳答言:「是一員勇將。」太祖道:「既是勇將,想必不肯投順,不若先發制人為妙。」遂一面派兵守城,一面發兵迎敵。離城約十里,聞報明軍已相去不遠,太祖仍命部眾前進。此時明總兵張承蔭,正與左翼副將頗廷相,右翼參將蒲世芳,率軍前來,兩陣對圓,人人酣戰。恰是棋逢敵手,將遇良材,張承蔭也是不弱。自日中至傍晚,兩邊都餘勇可賈,不肯退兵。忽然天色昏暗,一陣大風從西北吹來,猛撲明軍,明軍正支持不住,接連又是數陣狂飈,把明軍的旗幟,刮去了好幾面。豈非天乎?滿洲軍占住上風,格外精神抖擻,如泰山壓頂般驅入明軍,那時明軍不由的退走,任你張承蔭膽力過人,也自禁止不住。當下且戰且退,適值路旁有山,正思覓逕而入,為扼守計。忽山側閃出一支滿洲軍,大叫道:「滿洲貝勒多鐸在此,敵將何不下馬受縛?」來得突兀。原來滿洲太祖見戰明軍不下,特派多鐸繞出後面,夾攻明軍。承蔭腹背受敵,無心戀戰,只得殺開血路,領兵前走。可奈天色昏暮,不辨南北,滿洲軍又緊追不捨,惹起承蔭血性,與頗、蒲二將道:「戰亦死,不戰亦死,不如與他拼命,就使死了,也不失為大明忠臣。」可敬可佩。於是三將復轉身抵敵,捨命衝突。滿洲軍恰不防他出此一著,前面的兵士,被他殺死無數。俄聽一聲鼓響,滿洲軍陣內萬弩齊發,箭如飛蝗,可憐三員勇將見危致命,俱死於亂箭之下。死且不朽。
這敗報傳到明京,神宗大驚,召見群臣,問京外將帥,何人可御胡虜?大學士方從哲保薦了一個人材,姓楊名鎬。神宗准奏,立即召見,授兵部尚書,賜他尚方寶劍,往任遼東經略。看官!你道這楊鎬是什麼腳色?他是河南商邱縣人,前任僉都御史,曾充朝鮮經略,萬曆二十五年的時候,倭寇犯朝鮮,楊鎬奉朝命往援,打了一個敗仗,詭詞報捷﹔後來調撫遼東,又是亂殺邊民,被御史奏參,革去官職﹔此時,復起任邊防,難道他的謀略,能敵得過清太祖努爾哈赤麼。堂堂一個大明帝國,偏用了這等欺君罔上的臣子,去做統兵的元帥,哪得不破?哪得不亡?極大議論。
楊鎬既到遼東,聞報沈陽南面的清河堡,又被滿洲軍奪去,守將鄒儲賢張旆兩人,統已戰死。副將陳大道高炫逃回遼東,見了楊鎬,楊鎬卻仗著聲威,請出尚方寶劍,把二逃將斬首示眾。逃將可誅,不當死於楊鎬之手。每日檄令附近將士,趕緊援遼!自己卻按兵不動。大學士方從哲,聞他逗留不進,常發紅旗催他出戰。楊鎬沒法,只得領兵出塞,好在四處已到了許多兵馬。葉赫兵也來了二萬名,朝鮮兵又來了二萬名,楊鎬便派作四路,分頭前進。中路分左右兩翼,左翼兵委山海關總兵杜鬆統帶,從渾河出撫順關。右翼兵委遼東總兵李如柏統帶,從清河出鴉鶻關。又令開原總兵馬林,合了葉赫兵,從開原出三岔口,叫作左翼北路軍。遼陽總兵劉鋌合了朝鮮兵,從遼陽出寬甸口,叫作右翼南路軍。四路軍共二十多萬,他卻虛張聲勢,說有四十七萬,嚇不倒努爾哈赤,奈何?滿望仗此大兵,攻入滿洲。預先與四路將官,定約於滿洲國東邊二道關會齊,進攻赫圖阿拉,這正明萬曆四十七年二月間時事。這次戰事,為明清興亡關鍵,所以詳敘時日。
先一月間,天空中出現一顆長星,光芒四射,天文家稱作蚩尤星,說是主兵,又說是不祥之兆。小子未曾研究星學,只援據歷史,人云亦云便了。說明得妙。到了二月,塞外一帶,大雪飄飄,明軍在途,受了無數辛苦,人馬大半冰凍,只好緩緩前行。獨有山海關總兵杜鬆,仗著膂力,想立首功,令軍士冒雪西進﹔到了渾河,冰凍未開,杜鬆驅兵逕渡,河中冰凍忽解,溺死軍士多名。渡至對岸,有滿洲軍兩三小隊,上前攔截。怎禁得杜軍一股銳氣,亂殺亂斲,頓時紛紛退走。杜軍爭先追趕,約裡許,見前面有座高山,滿洲敗軍,統向山谷中退去。杜鬆恐山內設有埋伏,暫止不追,令軍士堵住谷口。也自仔細,然作者因恐與前回重複,故作此活筆。一面飭役偵探,回報滿洲兵聚集界藩城。杜鬆遂把軍士分作兩支,一支仍令堵住谷口,一支由自己親領,直攻界藩城。
原來杜軍屯留山谷,叫作薩爾滸山,此山距界藩城,約有數里。界藩城築在鐵背山上,系滿洲要塞,滿洲太祖正令兵役一萬五千,運石添築,此時聞杜軍進攻,急遣長子代善,引二旗兵去防界藩城,自率六旗兵四萬五千人,直攻薩爾滸明營。到了薩爾滸山正當日中,兩軍相遇,不及答話,便列陣開戰,霎時天地晦冥,咫尺間不辨人影。明軍點起火炬,與滿洲軍酣鬥,誰知明軍從明擊暗,箭彈只射中柳林,滿洲軍由暗擊明,箭彈都射著明軍,這明軍不知不覺的倒斃了無數。滿洲軍乘勢驅殺過來,刀斬斧劈,好象削瓜切菜一般,眼見得明軍七零八落了。
這時候的杜鬆正領兵到吉林崖,與鐵背山相近,忽聽後面喊聲大起,滿洲大貝勒代善,帶了二旗兵殺來。杜鬆急命後軍作前軍,前軍作後軍,與滿洲軍混戰。未分勝敗,驟聞後軍復紛紛大亂,界藩城的兵役,也一齊殺到。杜鬆忙命後軍又作前軍,迎截界藩城兵。杜鬆也算能手。正在你死我活的相拼,不料深林中又衝出一支人馬,把杜軍夾斷。杜軍已是腹背受敵,哪裡禁得三面夾攻?杜鬆方捨命突圍,颼的來了一箭,正中心窩,墜馬而死。眾軍見無主帥,逃的逃,死的死,弄得乾乾淨淨。完了一路。看官!你道深林中人馬,從哪裡來的?這便是滿洲太祖掃平薩爾滸明營,派來夾攻杜鬆的兵。至此敘明。
開原總兵馬林方出三岔口,聞得杜軍敗沒,一面飛報楊鎬,一面倚山立營,停止前進。天色將晚,山上忽馳下滿洲軍,殺入營內,馬軍不及防備,自相溃亂﹔監軍潘宗顏,還想整軍前敵,不意向前數步,頭顱已被削去了半個。馬林急忙奔竄,還算逃出了一個性命。完了二路。
這個遼東總兵李如柏,最是沒用,說將起來,益發可笑。百忙中著此閒筆。他是慢慢的出了清河,到了虎欄關,猛聽得關外山上,吹起螺來,山谷響應,木葉震動,彷彿有千軍萬馬,追殺前來。李如柏忙令退軍,軍士也道滿洲兵殺到,各自逃生,互相踐踏,恰死了一千多人。其實山上並沒有什麼敵兵,只滿洲軍二十名,上山偵探,見明軍出關,作鳴螺狀,偏偏這個沒用的李如柏上了他的當。完了三路。
獨有遼陽總兵劉鋌,曾經過數十百戰,有萬夫不當之勇,手持鑌鐵刀百二十斤,綽號叫作劉大刀,他已深入三百里,連攻下三個營寨,直入棟鄂路,望見前面有一山,山上有一軍扎住,龍旌鳳旆,護著鑾駕,他想這不是滿洲國王的扈軍麼?當即橫刀躍馬,跳上岡來,來殺滿洲太祖。滿洲太祖正由薩爾滸移兵至此,猛見劉鋌上岡,急命軍士下迎。劉鋌舞起鑌鐵大刀,左右盤旋,確是有些凶勇,即滿洲軍抵死攔阻,只殺得一個平手。劉鋌暗想仰面上攻,實是費力,不如退至岡下,與他鏖戰,便將大刀一擺,率軍士下岡。滿洲軍亦隨下,自午至暮,殺得難解難分,兩軍都有些疲倦起來。惟劉鋌越戰越勇,全無懼怯。忽有一彪軍殺到,萬炬齊明,劉鋌從火光中望將過去,但見大旗上書一杜字,不覺喜道:「杜總兵到來助我,是天使我滅滿洲了。」休作妄想!話未畢,一將已到馬前,頭戴金盔,身穿鐵甲,正是一員明將,只面目恰不認識,剛思動問。那來將先問道:「你莫非就是劉大刀?」劉鋌應聲未完,來將手起刀落,劈劉鋌於馬下。奇極怪極。眾軍急來相救,已是不及,只見殺入的杜軍,隨手亂殺,弄得明軍茫無頭緒,自相屠戮,一時間全軍盡沒。四路都完結了。小子湊了四句俚言,作為劉大刀的定論:
奉命西征膽氣豪,大刀示勇姓名高。
臣心原是忠明者,可惜胸中欠六韜。
畢竟殺劉鋌者是誰,看官不必滋疑,待小子下回道來。
滿洲太祖以七恨誓師,未必無深文周內之言,然明之無端起釁,亦不得謂無咎。自滿洲出兵以後,復用一庸駑之楊鎬,經略遼東,委二十萬軍於遼塞,是非明之自取其亡耶?明之亡在此,滿洲之興亦即在此。是此回為明清興亡關鍵,故作者亦敘述獨詳,不稍滲漏。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8 11:51:55
第四回 熊廷弼守遼樹績 王化貞棄塞入關
卻說劉鋌被殺,全軍喪亡,大眾入枉死城中,還是莫明其妙。實則夾入的杜軍,統是滿洲軍假冒。滿洲大貝勒代善,殺盡杜軍,得了盔甲旗幟,教軍士改裝,扮作杜軍模樣,從界藩城來應太祖,巧巧碰著兩軍惡戰,他便豎起杜字旗幟,踹入劉鋌軍中。劉鋌深入敵境,尚未悉杜軍敗耗,還道來的是真杜軍,因此中計,猝被殺死。從此劉大刀已化作兩段,明朝失去了一員勇將,防邊愈覺無人。可為朱氏一哭。
那時經略楊鎬,還因馬林敗報,飛速檄止劉鋌、李如柏兩軍,過了數日,只有李如柏領軍回來。還算是他。馬林因逃還開原後,堅守不出﹔是年六月,滿洲軍乘勝進攻,馬林頗效死抵禦,其後內無糧草,外無救兵,終被滿洲軍攻破,馬林巷戰死節,開原失守,鐵嶺亦不保了。明廷御史交章劾奏楊鎬,說他喪師誤國,罪無可赦。楊鎬固無可赦,而言官亦只能以成敗論人,奈何?朝命拿楊鎬入京,令兵部侍郎熊廷弼代任經略。
熊廷弼系湖北江夏人氏,身長七尺,素有膽略,至是奉命出京,途中聞開原失守消息,歎道:「盈廷大臣,不知邊事,一味主戰,以致如此。」遂即繕就奏折,遣使齎京,折中略道:
臣聞遼左京師肩背,河東遼鎮腹心,開原又河東根本,開原今已破,則北關難保,朝鮮亦不可恃,遼河亦何可守?乞速遣將備芻糧,修器械,毋窘臣用,毋緩臣期,毋中格以阻臣氣,毋旁撓以掣臣肘,毋獨遺臣以艱危,以致誤臣誤遼兼誤國也。謹奏。
奏入,神宗報允,並賜尚方寶劍,令便宜行事。
廷弼出山海關,見難民紛紛逃來,停車細問,方知鐵嶺又失,沈陽吃緊,居民為避難計,因此西奔﹔遂用好言撫慰,令他隨回遼陽,不必驚慌。難民乃隨了前行。將到遼陽,遇著逃將數人,縛住正法﹔逃兵令回城贖罪。既入城,復勸告百姓一番。當即督率軍士,造戰車,備火器,修葺城池,招集流亡﹔復冒雪出巡,至沈陽修城閱兵,並自制一篇痛哭淋漓的祭文,親祭陣亡將士。隨祭的軍士,都感激涕零。自有此一番振作,遼沈得以漸固。不愧將材。又請聚兵十八萬,分守要地,任他智勇雙全的滿洲太祖,也沒法擺佈,這正是熊經略守遼的政績。有此良將,不能長用,明之亡也無疑。
滿洲太祖見遼沈無隙可乘,便移兵去攻葉赫。葉赫主納林布祿已死,其弟金台石襲位,聞滿洲軍將到城下,忙集兵保守東城,並知照西城貝勒布揚古趕緊守禦,互相援應。不幾日滿洲軍已到,直逼東城,一攻一守,兩不相下,滿洲太祖固是能軍,金台石頗也不弱。適西城遣軍來援,被滿洲太祖分兵殺敗,追至城下,圍住西城,東城守兵,望見滿洲軍已去了一半,略一寬懈,不防滿洲軍已緣梯而上,城上急擲矢石,已是不及,反被滿洲軍殘殺多人,未死的守兵,統下城逃走。金台石聞城已被陷,登台死守,並縱火自焚屋宇。奈滿洲軍蜂擁前來,一齊殺入台中,金台石冒死突圍,猛被一箭射倒,被滿洲軍擒拿而去。全城已破,滿洲太祖入城升帳,由軍士推上金台石。金台石怒氣勃勃,語多不遜,惱得太祖性起,喝令梟首。但聽金台石厲聲道:「我生前不能抗滿洲,我死後無知則已,死若有知,定不使葉赫絕種,將來無論傳下一子一女,總要報此仇恨。」頗是好漢,且預為後文伏筆。語未竟而首已落。太祖即令多爾袞拾起金台石首級,挑在竿上,往西城招降。
西城貝勒布揚古,系布塞的兒子。布塞的女兒,曾獻與滿洲太祖為妃,上回已交代明白,此番聞東城已破,惶急的了不得,經多爾袞在城下招降,用了一片顧念親誼的話兒,說動了布揚古的心,又把金台石的首級,示作榜樣,威嚇利誘,不怕布揚古不拜倒馬前。布揚古降了妹丈,忘卻父仇,有愧金台石多矣。西城一降,葉赫遂亡,滿洲太祖心已快慰,把從前的碑文,撇在腦後,哪裡曉得二百年後,復生出一樁大禍祟呢?這且慢表,小子又要講那熊廷弼了。
熊廷弼守遼三年,人民安堵,雞犬不驚,偏偏神宗光宗,相繼晏駕,嗣位的稱號熹宗,用了一個太監魏忠賢,攪亂朝綱,暗中嫉忌熊廷弼,遣吏科給事中姚宗文,到遼沈閱兵。白面書生,何知軍務?這分明是遣他需索。偏這熊廷弼抗傲性成,不但沒有饋獻,抑且不甚禮貌,姚宗文甚為恚恨,陽為閱兵,陰已定稿﹔回朝後,即結了一班狐群狗黨,誣劾廷弼。廷弼聞知,大加歎息,便拜本辭職。朝旨允准,換了一個袁應泰來代廷弼。
應泰是進士出身,曾升任巡撫,為人頗是精敏,但不是用兵能手。既到遼東,見廷弼待下甚嚴,他卻格外放寬,把舊制更張了好幾條。適值蒙古大饑,部民多入塞乞食,應泰撫慰饑民,令在部下當兵,居住遼沈二城。小不忍則亂大謀,為此一大失著,遼沈人民,又要遭劫了。婦人之仁,安可為將?
這滿洲太祖滅了葉赫,正愁沒法圖遼,得了這個消息,喜不自勝,即發兵進攻沈陽。沈陽總兵賀世賢,忙登陴守禦,並著人飛報袁應泰。應泰剛想三路出師,規復清河、撫順,得了此報,急調集諸軍,擬援沈陽。忽一探馬來報道:「沈陽失守,賀總軍殉節。」此處用虛寫。應泰大驚,及問明細底,方知沈陽有蒙人內應,賀世賢為他所賣,以致與城俱亡﹔這都是應泰害他。當下頓足自悔,急飭親兵搜查城內蒙民,果得了好幾封通敵書信,當即一一正法,令軍士沿城掘濠,沿濠環列火器,以便守禦,自率總兵侯世祿、姜弼、梁仲善等,出城五里迎戰。 滿洲軍前隊已到,梁仲善不分皂白,拍馬殺入,侯世祿、姜弼恐梁有失,即上前接應,不料敵兵放進梁仲善,截住侯世祿、姜弼。侯、姜二人,幾次衝陣,都被敵陣中射回。霎時間一聲吶喊,滿洲軍並力上前,突入明軍陣內。明軍支撐不住,望後退走,袁應泰手刃逃兵數人,仍不濟事,用寬的壞處。只得退入城中﹔檢點軍士,已喪失三分之一,侯、姜二將,又身負重傷,梁仲善一去不還,想總是陣亡了。火焦鬼安得復生?
袁應泰還仗著城濠深廣,分陴固守,誰知到了次日,滿洲軍已將城西大閘掘開,把濠中水一泄無餘,軍士竟渡濠攻城,分作左右兩翼,左翼兵奮勇直上,時已日暮,應泰列矩拒戰,自暮至旦,守城兵士,多半傷亡,兵官牛維曜高出等,不知去向,城中大亂。翌晨,右翼兵又陸續登城,應泰避入城北鎮遠樓,邀巡按御史張銓至,流涕道:「我為經略,城亡俱亡。公文官無城守責,宜急去,退保河西,圖後舉。」張銓道:「公知忠國,銓豈未知?」應泰無言,掛了劍印,懸樑畢命。還是忠臣。張銓見應泰已死,亦解帶自縊。滿洲軍上鎮遠樓,見兩人高懸樑上,就一齊解下,抬至滿洲太祖前。太祖失聲道:「好兩個忠臣!」語尚未已,但見張銓兩眼活動,尚有生氣,忙令軍士用姜湯灌救。張銓徐徐醒來,望見上面坐著一位大頭目,料是滿洲主子,便道:「何不殺我?」太祖勸他歸降,張銓道:「生作大明臣,死作大明鬼。」可敬!太祖道:「忠臣忠臣,殺之何忍?」遂縱令還署。張銓既返署中,北向辭闕,西向辭父母,復自縊死。背主事仇者,對此曾知愧否?太祖命軍士好好埋葬。
遼陽既下,遼東附近五十寨,及河東大小七十餘城,皆望風投降。這信傳到明廷,眾明臣又記起熊廷弼來,熹宗亦有悔意,悔已遲了!命將姚宗文削職,仍召熊廷弼還朝,出任遼東經略。廷弼上三方佈置策,以廣寧一方為陸路界口,擬用馬步軍駐守,以天津登萊二方為沿海要口,擬各用舟師駐守。熹宗准奏,仍賜尚方寶劍,且於五里外賜宴餞行。
廷弼謝恩出朝,即日就道,出山海關,到了廣寧,文武各官,統出城迎接,遼東巡撫王化貞亦來相見,寒暄既畢,共商戰守事宜。化貞擬分兵防河,廷弼欲固守廣寧,言下未免爭論起來。廷弼慨然道:「今日之事,只有固守廣寧一策,廣寧能守,關內外自可無虞,若分兵防河,勢單力弱,一營不支,諸營皆溃,尚能守麼?」言之甚當。化貞終不以為然,怏怏而退。廷弼申奏朝廷,請實行三方分置策,化貞亦上沿河分守議。明廷依廷弼言,把化貞奏議擱起,化貞愈加不樂。廷弼又致書化貞,再言沿河分守之非,化貞不答。
歇了數天,遼陽都司毛文龍,有捷報到廣寧說,已攻取鎮江堡,化貞大喜,亟議乘勝進兵。廷弼不可,化貞逕自出奏。大略謂:「東江有毛文龍可作前鋒,降敵之李永芳。今已知悔,願作內應,蒙古兵可借助四十萬,此時不規復遼沈,尚待何時?願假臣六萬精兵,一舉蕩平,與景延廣十萬橫磨劍相似。惟請朝廷申諭熊廷弼毋得牽掣。」此奏一上,廷弼已探聞消息,遂由廣寧回山海關。化負專待朝旨一下,指日進兵。不多日朝使已到,令化貞專力恢復,不必受熊廷弼節制。廷弼亦受朝命,令他進駐廣寧,作化貞後援。化貞帶了廣寧十四萬兵士,渡河西進,廷弼不得已,亦出駐右屯。此時廷弼兵只有五千,徒擁經略虛名,心中憤悶已極,遂抗奏道:
臣以東西南北所欲殺之人,適遘事機難處之會,諸臣能為封疆容,則容之,不能為門戶容,則去之,何必內借閣部,外借撫道以自固!
奏上,明廷留中不發。廷弼連章數上,大旨謂:「經撫不和,恃有言官﹔言官交攻,恃有樞部﹔樞部佐鬥,恃有閣臣。今無望矣。」語語切直,激怒政府,正欲罷廷弼,專任化貞,不防化貞已經敗回。看官!欲知化貞敗回的緣故,待小子一一敘來:
化貞率領大兵渡河,滿望得勝奏凱,第一次出兵,走了數十里,並不見敵,只得引回﹔第二三次,也是這般﹔直到五次,依舊不見一人。李永芳毫無信息,蒙古兵也沒有到來,化貞卻安安穩穩的過了一年。至熹宗二年正月,滿洲軍西渡遼河,進攻西平堡,守堡副將羅一貫飛報化貞,化貞亟遣游擊孫得功、參將祖大壽、總兵祁秉忠,帶兵往援。至半途遇總兵劉渠,奉廷弼命來援西平堡,四將會師前進,到平陽橋,聞報西平堡失守,副將羅一貫陣亡,得功欲走回廣寧,劉渠、祁秉忠二人,卻是血性男兒,不肯中止,且欲進復西平堡,得功勉強相隨,陸續過橋。不數里,見前面塵頭大起,滿洲軍已整隊而至。劉渠、祁秉忠等,忙率兵前敵,獨得功按兵不動。劉、祁二將,正與滿洲軍廝殺,忽聞梆子聲響,敵軍中萬矢齊發,傷了明軍數百名。明軍方擬持盾蔽矢,後面大聲叫道:「兵已敗了,為何不逃?難道兄弟們不要性命嗎?」這聲一發,好象楚歌四起,人人驚惶,霎時間逃去一半,劉渠、祁秉忠捨命遮攔,已是截留不住,眼見得兵殘力竭,以死報國。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但是後面的大聲,發自何人?諸君一猜,便曉得是狼心狗肺的孫得功。該罵。得功本是王化貞心腹,化貞倚作長城,誰料他見了滿兵,嚇得心膽俱落﹔又恨劉、祁二公,硬要爭先殺敵,因此未敗叫敗,搖亂軍心。他卻早早逃回,揚言敵兵薄城,居民聞信驚惶,相率移徙出城。得功暗想,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縛住了王化貞,作為贄儀,做個滿洲的大員,也自威風,就在城內紮定了兵,專待滿洲兵到,作為內應。化貞視他為心腹,他卻要化貞的腦袋,險極奸極!
化貞尚全然不知,闔著署門,整理文牘,從容得很。忽有人排闥入道:「事急矣,請公速行!」化貞倉皇失措,也不知為著何故?只是抖個不住。那人也不及細講,竟拉住化貞上馬,策鞭出城。行了數里,化貞方望後一看,隨著的是總兵江朝棟,並僕役兩人,他尚莫明其妙,只管自摸頭顱。直到了大凌河,見有一支人馬疾驅前來,為首的一員大帥,威風凜凜,正是遼東經略熊廷弼,寫熊廷弼處,仍不減聲色。化貞到此,方稍覺清楚,仔細一想,慚愧了不得,頓時下馬大哭。是村婦醜態,不意得之王化貞。廷弼笑道:「六萬軍一舉蕩平,今卻如何?」快人快語,然卻是廷弼短處。化貞聞了此言,益發號啕不止。廷弼道:「哭亦何益?熊某只有五千兵,今盡付君,請君抵當追兵,護民入關。」化貞此時,進退兩難,欲與廷弼回救廣寧。廷弼道:「遲了遲了。」語未畢,探馬來報,孫得功已將廣寧獻與滿洲,錦州大小凌河松山杏山等城,都已失陷。廷弼急令化貞盡焚關外積聚,護難民十萬人進山海關。敗報達明京,給事中侯震暘、少卿馮從吾、董應舉等,奏請並逮廷弼化貞以伸國法。熹宗也不明功罪,即日降旨,將化貞、廷弼拿交刑部下獄。黑暗之至!
當日御史左光鬥,推薦東閣大學士孫承宗,督理軍務。熹宗准奏,遂命承宗為兵部尚書。承宗高陽人,素知兵,既受兵部職,即上表奏道:
邇年兵多不練,餉多不核,以將用兵,而以文官操練,以將臨陣,而以文官指揮,以將備邊,而日增置文官於幕,以邊任經撫,而日問戰守於朝,此極弊也。今當重將權,擇沈雄有氣略者,授之節鉞,如唐任李郭,自辟置偏裨以下,邊事小勝小敗,皆不必問,要使守關無闌入,而徐為恢復之計。熹宗覽奏,深為嘉納。喜怒不常,確肖庸主狀態。是時王在晉繼任遼東經略,請於山海關八里鋪地方,添築重關﹔並請歲給糧餉百萬,招撫關外諸蒙部。朝議未決,承宗自請往視,由熹宗特許,出關相度形勢,與在晉所見不合,回奏在晉不足恃,築重關不如築寧遠城。原來寧遠城為關外保障,寧遠有失,山海關亦覺孤危,所以孫承宗主築寧遠,不築重關。熹宗准奏,就令孫承宗督師薊遼,照例賜尚方劍一口,由御蹕親送承宗啟行。
承宗拜辭御駕,逕至寧遠,更定軍制,申明職守﹔以馬世龍為總兵官,令游擊祖大壽守覺華島,副將趙率教守前屯,遂於寧遠附近,築堡修城,練兵十一萬,造鎧仗數百萬,開屯田五十頃,兵精糧足,壁壘森嚴。他在遼坐鎮四年,關內外固若苞桑,不失一草一木。偏這妒功忌能的魏忠賢,又在皇帝老子前,陰行媒櫱。他起初尚想聯絡承宗,固結權勢,暗中私饋無數物品,嗣經承宗盡行卻還,反抗疏彈劾。此老別有肺腸。看官!你想這魏忠賢尚肯干休麼?第一著下手,先讒殺熊廷弼,傳首九邊﹔冤哉枉也。第二著就泣譖承宗,說他兵權太重,將有異圖。自此承宗迭次奏陳,大半束諸高閣,一腔熱血,無處可揮,自然不安於位。小子曾有絕句一首,以紀其事: 坐鎮邊疆見將材,四年安堵兩無猜。
如何自把長城撤?甘使胡人牧馬來。
欲知孫承宗後來情事,且待下回再說。
熊廷弼、孫承宗二人,為明季良將,令久於其位,何患乎滿洲?廷弼可殺,承宗可罷,鎮遼無人,滿軍自乘間而入。明之禍,滿洲之福也。雖曰天命,寧非人事?本回章法,實是一篇熊、孫合傳,而袁應泰、王化貞等,皆陪賓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8 11:52:44
第五回 猛參政用炮擊敵 慈喇嘛偕使傳書
卻說孫承宗在遼,因朝中閹宦用事,刑賞倒置,心中懊悵異常﹔適屆熹宗壽期,意欲借祝賀為名,入朝面劾閹豎。到了聖壽前一日,偕御史鹿善繼,同到通州,忽兵部發來飛騎三道,止其入朝。承宗知計不成,急急回關,不意朝右閹黨,已劾其擅離職守,交章論罪。承宗大憤,遂累疏求罷,熹宗便糊糊塗涂的許他免官,改任高第為經略。高第一到山海關,就把關外守具,盡行撤去。自弛守備,適啟戎心,又請他滿洲太祖出來了。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國必自伐而後人伐之。
且說滿洲太祖自聞孫承宗守遼,數載不敢犯,但派兵丁至沈陽營造城池,招募良匠,建築宮殿,把沈陽城開了四門,中置大殿,名篤恭殿,前殿名崇政殿,後殿名清寧宮,東有翔鳳樓,西有飛龍閣,樓台掩映,金碧輝煌,雖是塞外都城,不亞大明京闕。太祖定議移都,遂率六宮後妃,滿朝文武,齊至沈陽,犒飲三日。後來改名盛京,便是此地。移都事畢,專著人探聽明邊消息,嗣聞孫承宗免職,改由高第繼任,正思發兵犯邊,旋接到守備盡撤的實信,頓時投袂而起,立宣號令,飭大小軍官,召集兵隊,出發沈陽﹔途中一無阻擋,渡過遼河,直達錦州,四望無營壘城堡,私幸關外可以橫行,遂命軍士倍道前進。到了寧遠城,遙見城上旗幟鮮明,戈矛森列,中架大炮一具,更是罕見之物,太祖不覺驚異起來,命軍士退五里下寨。
次日,太祖率部眾攻城,將到城下,但聽城樓上一聲鼓角,豎起一面大旗,旗中繡著一個大大的袁字,點出袁字,已有聲色。旗下立一員大將,金盔耀目,鐵甲生光,面目間隱隱露著殺氣,描寫威容,不可逼視。太祖見了此人,卻暗暗稱贊。英雄識英雄。旁有一貝勒呼道:「你是守城的主將麼?」城上大將答道:「我是東莞人袁崇焕,大名鼎鼎。逐節敘來,至此始現姓名,愈為崇焕生色。現任殿前參政,為國守城,不畏強敵。」二語雄壯。貝勒道:「關外各城,已成平地,只有區區寧遠,成什麼事?我勸你不如獻了城池,降我滿洲,到不失高官厚祿,否則督軍圍攻,立成虀粉。請你三思!」崇焕厲聲道:「爾滿洲屢次興兵侵我邊界,無理已甚,吾奉天子命,來治此土,誓死守城,寧肯降你韃子麼?」語語成金石聲。說畢,梆聲一響,矢石雨下。太祖急率軍隊,一齊回寨。眾貝勒請就此進攻,太祖道:「我看這袁蠻子,不是好惹的,我等且休養一天,來日誓拔此城。」
是夕,袁崇焕與總兵滿桂,會集軍士,泣血立誓。軍士見主將如此忠誠,莫不感憤。崇焕即與滿桂分陴固守,坐待天明。雞聲初唱,東方漸白,百忙中敘此閒文,格外生彩。遙聽敵營中吹起畫角,隨發炮聲,料知敵軍將來攻城,越發抖擻精神,指麾軍士。不多時,敵騎蔽野而來,將近城濠,城上的矢石,如飛蝗般射去,滿軍前隊,傷亡多名,後軍復一擁而上,又受一陣矢石,傷亡無數,只是抵死不退。剛相持間,忽見滿軍中擁出一隊盾牌兵,把盾牌護住頭顱,躍過城濠,城上射下的矢石,被盾牌隔住,不生效力。這盾牌兵便聚集城腳,架起雲梯,攀援而上。崇焕急命軍士縋下大石,雜以火器,把雲梯拆毀殆盡。盾牌兵不能登城,復在城腳邊用器鑿穴。崇焕命開大炮。這大炮,是西洋人所造,初入中國,當時崇焕手下,只有閩卒羅立,頗能開放,聞崇焕命,隨即燃炮,轟然一聲,炮彈立發,把滿洲前隊的兵士,彈向空中,隨彈飛舞。可憐這滿洲韃子,未曾遇著這等利器,霎時間煙霧蔽天,血肉遍地。太祖急揮眾逃走,腳長的方逃了一半性命。奇語。眾貝勒經此厲害,不願再攻,各勸太祖返駕,再圖後舉。太祖無法,只得應允。到了沈陽,檢點軍士,喪失數千,不禁歎息道:「我自二十五歲起兵,戰無不勝,攻無不取,不料今日攻一小小寧遠城,遇著這袁蠻子,偏吃了一場大虧,可恨可惱!」處順境者,最忌逆風。眾貝勒雖百般勸慰,無奈這滿洲太祖好勝,終自納悶。古語道:「懮勞所以致疾。」滿洲太祖又是六十多歲的老人,益發耐不起懮勞,因此遂懨懨成病。到天命十一年八月,一代雄主,竟爾長逝,傳位於太子皇太極。
皇太極系太祖第八子,狀貌奇偉,膂力過人,七歲時,已能贊理家政,素為乃父所鍾愛。滿俗立儲,不論嫡庶長幼,因此遂得立為太子。家法未善,故卒有康、雍之變。大貝勒代善等,承父遺命,奉皇太極即位,改元天聰,清史上稱他為太宗文皇帝。詳清略明,所以標示清史也。太宗嗣位後,仍遵太祖遺志,把八旗兵隊,格外簡練,候命出發。一日,適與諸貝勒商議軍務,忽報明寧遠巡撫袁崇焕,遣李喇嘛等來弔喪,並賀即位。看官!你想明、清本是敵國,袁崇焕又是志士,為什麼遣使弔賀?這卻有一段隱情,待小子敘明底細。原來袁崇焕自擊退滿軍後,疏劾經略高第撤去守備、擁兵不救之罪,朝旨革高第職,命王之臣代為經略,升崇焕為遼東巡撫,仍駐寧遠,又命總兵趙率教鎮守關門。崇焕欲復孫承宗舊制,與趙率教巡視遼西,修城築壘,屯兵墾田,正忙個不了,會聞滿洲太祖已歿,遂思借弔賀的名目,窺探滿洲虛實﹔又以滿俗信喇嘛教,並召李喇嘛偕往。李喇嘛等既到滿洲,由滿洲太宗召入,相見後遞上兩道文書,與弔賀禮單。太宗披閱一周,見書中有釋怨修和的意思,便向李喇嘛道:「我國非不願修好,只因七恨未忘,失和至今。今袁撫書中,雖欲斂兵息怨,尚恐未出至誠,請喇嘛歸後,勸他以誠相見為是。」李喇嘛亦援述教旨,請太宗慈悲為念,免動兵戈。太宗乃令范文程修好答書,交與部下方吉納,命率溫塔石等,偕李喇嘛赴寧遠,同見袁崇焕,當由方吉納遞上國書,崇焕展開讀之,其書云:
大滿洲國皇帝,致書於大明國袁巡撫:爾停息兵戈,遣李喇嘛等來弔喪,並賀新君即位,既以禮來,我亦當以禮往,故遣官致謝。至兩國和好之事,前皇考至寧遠時,曾致璽書,令爾轉達,尚未見答。汝主如答前書,欲兩國和好,當以誠信為先﹔爾亦無事文飾。
崇焕讀到此語,將書一擲,面帶怒容,對方吉納道:「汝國遣汝等獻書,為挑戰麼?為請和麼?」方吉納見他變色,只得答言請和。崇焕道:「既願請和,何故出言不遜?餘且不論,就是書中格式,汝國欲與我朝並尊,謬誤已甚。今著汝回國,借汝口傳告汝汗,欲和宜修藩屬禮,欲戰即來。本撫寧畏汝等麼?」聞其聲,如見其人。說畢,起身入內。
方吉納等怏怏退出,即日東渡,回報太宗。太宗即欲發兵,眾貝勒上前進諫,說是:「國方大喪,不宜動眾,現不若陽與講和,陰修戰備,俟明邊守兵懈怠,然後大舉未遲。」話雖中聽,其實是怕袁崇焕。太宗乃自草國書,命范文程修飾謄寫,仍差方吉納、溫塔石等投遞。方、溫二人,迫於上命,硬著頭皮,再至寧遠,先訪著李喇嘛,邀同進見袁崇焕,捧上國書。
崇焕復展讀道:
大滿洲國皇帝,致書明袁巡撫:吾兩國所以搆兵者,因昔日爾遼東廣寧臣高視爾皇帝,如在天上,自視其身,如在雲漢,俾天生諸國之君,莫能自主,欺藐陵轢,難以容忍,用是昭告於天,興師致討。惟天不論國之大小,止論事之是非,我國循理而行,故仰蒙天佑。爾國違理之處,非止一端,可與爾言之:如癸未年,爾國無故興兵,害我二祖,一也。癸巳年,葉赫哈達烏拉輝發與蒙古會兵侵我,爾國並未援我,後哈達復來侵我,爾國又未曾助我﹔己亥年,我出師報哈達,天以哈達畀我,爾國乃庇護哈達,逼我復還其人民,及已釋還,復為葉赫掠去,爾國則置若罔聞﹔爾既稱為中國,宜秉公持平,乃於我國則不援,於哈達則援之,於葉赫則聽之,偏私至此,二也。爾國雖啟釁,我猶欲修好,故於戊申年勒碑邊界,刑白馬烏牛,誓告天地,云:「兩國之人,毋越疆圉,違者殛之。」乃癸丑年,爾國以衛助葉赫,發兵出邊,三也。又曾誓云:「凡有越邊境者,見而不殺,殃必及之。」後爾國之人,潛出邊境,擾我疆域,我遵前誓殺之,爾乃謂我擅殺,縲系我使臣綱吉禮、方吉納,索我十人,殺之邊環,以逞報復,四也。爾以兵備助葉赫,俾我國已聘葉赫之女,改適蒙古,五也。爾又發兵焚我累世守邊庐舍,擾我耕耨,不令收穫,且移置界碑於沿邊三十里外,誇我疆土,其間人參貂皮五穀財用產馬,我民所賴以生者,攘而有之,六也。甲寅年,爾國聽信葉赫之言,遣我遺書,種種惡言,肆我侮慢,七也。我之大恨,有此七端,至於小忿,何可悉數?陵逼已甚,用是興師。今爾若以我為是,欲修兩國之好,當以金十萬兩,銀百萬兩,緞百萬匹,布十萬匹,為和好之禮。既和之後,兩國往來通使,每歲我國以東珠十顆,貂皮千張,人參千斤饋爾﹔爾國以金十萬兩,銀十萬兩,緞十萬匹,布三十萬匹報我。兩國誠如約修好,則當誓諸天地,用矢勿渝。爾即以此言轉奏爾皇帝,不然,是爾仍願兵戈之事也。
崇焕覽畢,不由的心中愈憤﹔轉思遼西一帶。守備尚未完固,現且將計就計,婉詞答復,待一二年後,無懈可擊,再決雌雄。筆法變換,然必如此互寫,方顯得有膽有謀。若說得一味粗莽,便不成為袁崇焕矣。遂命左右取過筆硯,伸紙疾書道:
遼東提督部院,致書於滿洲國汗帳下:再辱書教,知汗漸息兵戈,休養部落,即此一念好生,天自鑒之,將來所以佑汗而昌大之者,尚無量也。往事七宗,抱為長恨者,不佞寧忍聽之。但追思往事,窮究根因,我之邊境細人,與汗家之部落,口舌爭競,致起禍端,今欲一一辨晰,恐難問之九原。不佞非但欲我皇上忘之,且欲汗並忘之也。然十年苦戰,為此七宗,不佞可無一言乎?今南關北關安在?遼河東西,死者寧止十人?仳離者寧止一老女?遼沈界內之人民,已不能保,寧問田禾?是汗之怨已雪,而志得意滿之日也,惟我天朝難消受耳。今若修好,城池地方,作何退出?官生男婦,作何送還?是在汗之仁明慈惠,敬天愛人耳。天道無私,人情忌滿,是非曲直,原自昭然。一念殺機,啟世上無窮劫運,一念生機,保身後多少吉祥,不佞又願汗圖之也!若書中所開諸物,以中國財用廣大,亦寧靳此,然往牒不載,多取違天,亦汗所當酌裁也。我皇上明見萬里,仁育八荒,惟汗堅意修好,再通信使,則懍簡書以料理邊情,有邊疆之臣在,汗勿懮美意不上聞也。汗更有以教我乎?為望!
寫畢,視李喇嘛在旁,令他亦作一書,勸滿洲永遠息兵。
兩書一並封固,遣使杜明忠,偕方吉納同去沈陽。
過了數日,去使未回,警信紛至:一角文書,是平遼總兵毛文龍來報,說滿洲入犯東江,一角文書,是朝鮮國王李倧,因滿軍入境,向明乞援。崇焕一一閱畢,立命趙率教等,領了精兵,駐紮三岔河,復發水師往救東江。方調遣間,見杜明忠入帳,呈上滿洲復書。崇焕約略一閱,大約分作三條:不敘原書,免與上文重複。第一條,是畫定國界﹔山海關以內屬明,遼河以東屬滿洲。第二條,是修正國書﹔滿洲國主讓明帝一格,明諸臣亦當讓滿洲主一格。第三條,是輸納歲幣﹔滿洲以東珠、參、貂為贈。明以金銀布緞為報。崇焕道:「他犯我東江,並出兵朝鮮,一味蠻橫,還有什麼和議可言?」遂置之不答,但飭水陸各軍,趕緊出發。無奈朝鮮路遠,一時不及馳救,崇焕至此,也覺焦急,眼見得朝鮮要被兵禍了。正是:
玉帛未修,殺機又促﹔
雖鞭之長,不及馬腹。
畢竟朝鮮能抵擋滿洲否?且看下回分解。
本回全為袁崇焕一人寫照。崇焕善戰善守,較諸熊廷弼、孫承宗,尤為出色。初為殿前參政,誓守寧遠,繼為遼東巡撫,遺書議和,非前勇而後怯,蓋將藉和以懈滿軍,為修復遼西計也。讀《明史袁崇焕傳》,曾奏稱守為正著,戰為奇著,和為旁著,可知崇焕之心,固非以議和為久計者。然清太宗亦一英雄,與崇焕不相上下,書牘往還,無非虛語,讀其文,可以窺其心。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8 11:55:32
第六回 下朝鮮貝勒旋師 守甯遠撫軍奏捷
且說朝鮮國地濱東海,古時是殷箕子分封地,後來沿革不一,到了明朝,朝鮮國王李成桂,受明太祖冊封,累年進貢,世為藩屬。當楊鎬四路出塞的時候,朝鮮曾出兵相助。應第四回。楊鎬敗還,朝鮮兵多被滿洲擒獲,滿洲太祖釋歸朝鮮部將十數人,令他遺書國王,自審去就。此番太祖逝世,朝鮮國亦未嘗差人弔問,太宗即位半年,方欲出兵報復,適值朝鮮人韓潤、鄭梅,得罪國王,逃入滿洲,願充嚮導。虎倀可恨!太宗遂命二貝勒阿敏為征韓大元帥,當日點齊軍馬,逐隊出發。臨行時,阿敏入辭太宗。太宗道:「朝鮮得罪我國,出師聲討,名正言順。只是明朝總兵毛文龍,蟠踞東江,遙應朝鮮,不可不慮!」阿敏道:「依奴才愚見,須兩路出師。」太宗道:「這且不必。」就向阿敏耳邊,授了密計,虛寫。阿敏領命去了。
探子報到東江,說是滿洲兵入犯,這東江是登萊海中的大島,一名叫作皮島,島闊數百里,頗踞形勢。自從明都司毛文龍,招集遼東逃民,隨時教練,建寨設防,遂成了一個重鎮。明朝封他為平遼總兵,他心中也自得意。有時出攻滿洲,互有勝負,他卻屢報勝仗。取死之由。此次聞滿兵入犯,急忙發兵出防,一面向寧遠告急。其實滿兵此來,並非欲奪東江,不過是聲東擊西的計策。點明太宗密授之計。文龍只知固守東江,嚴防海口,不料滿洲軍已紛紛渡過鴨綠江,直攻朝鮮的義州。及袁崇焕調發水師,到了東江,滿洲太宗恐明兵窺破虛實,就親自出巡,到遼河左岸,紮了好幾天的營寨,實在也是虛張聲勢,牽制寧遠的援兵。太宗確是能手。
那時滿洲軍入攻朝鮮,勢如破竹,初陷義州,府尹李莞被殺,判官崔明亮自盡﹔隨後又攻破定州,佔據漢山城,任情殺戮,到處搶劫,嚇得朝鮮兵民,屁滾尿流。微詞。這朝鮮國王李倧,一向靠著明朝的威勢,偷安半島,靠人終歸無益。此次聞滿軍進攻,邊要盡失,正驚慌得了不得,忽有一大臣來報,安州又失,滿軍已長驅到國都,急得李倧目瞪口呆,如死人一般。還是這位大臣有點主見,一請遣使求和,一請國王速奔江華島。原來這江華島在朝鮮內海中,四面環水,稱作天險。李倧聞了此言,忙召集妃嬪,踉蹌出走﹔隨命大臣修好國書,遣使求和。朝鮮使到滿營,被阿敏訓斥一頓,不允和議。嗣經貝勒濟爾哈朗等,與阿敏密商,以明與蒙古兩路相伺,國兵不應久出,彼既乞和,不若就此修好,收兵回國。阿敏迫於眾議,方語朝鮮使臣,令他謝罪訂約。朝鮮使才應命而去。
阿敏又發令進攻都城,諸貝勒復入帳諫阻,阿敏不從。帳後來了李永芳,也抗言進諫,被阿敏拍案大罵,斥他降臣走狗,不配與議,該罵!說得永芳面紅耳赤,啞口無言。良心發現了。當下將令如山,莫敢違拗,便拔寨前進,直指平山。看官!你道這阿敏執意進兵,是為何故?他自領兵攻入朝鮮,戰無不克,沿途擄掠,得了許多子女玉帛,金銀財寶,他想朝鮮都內,總還要繁華一點,趁此攻入,搶一個飽,豈不是大大的一樁利市麼?畫龍點睛。滿軍既到平山,離朝鮮國都不遠,阿敏擬夤夜入城,忽報朝鮮國王,遣族弟李覺求見。阿敏召入,見李覺獻上禮單,內開馬百匹,虎豹皮百張,棉紬薴布四百匹,布萬五千匹,不由的喜動眉睫,令軍士檢收。便遣副將劉興祚,偕李覺同往,並囑興祚道:「若要議和,總須待我入都。」念茲在茲。興祚告辭出帳,帳外已立著貝勒濟爾哈朗,與興祚密談許久。興祚點頭會意,遂隨李覺赴江華島去了。故作疑團,惹人索解。
且說阿敏自遣劉興祚後,仍飭軍士攻城,軍士雖不敢不去,卻只在城下鼓噪,並沒有什麼大舉動。接連好幾日,仍未攻入,惱得阿敏性起,日夕詈罵不休。濟爾哈朗等婉言解勸,沒奈何耐住性子。一日,又擬親督攻城,適值劉興祚回來,先見了濟爾哈朗,說明朝鮮已承認貢獻,現偕李覺同來訂約。濟爾哈朗道:「如此便好訂盟。」興祚道:「須稟過元帥。」濟爾哈朗說是不必。興祚道:「倘元帥詰責,奈何?」濟爾哈朗微笑道:「有我在,不妨。」胸有成竹。便召李覺進見,與他訂定草約,隨後入見阿敏,說已定盟。阿敏怒道:「我為統帥,如何全未報知?」濟爾哈朗道:「朝鮮已承認貢獻,理應許和,何苦久勞兵眾?」阿敏道:「你許和,我不許和。」銅氣攻心。濟爾哈朗仍是微笑。忽帳下來報道:「聖旨到,請大帥迎接!」阿敏急令軍士排好香案,率大小官員出帳跪迎。差官下馬讀詔,內稱:「朝鮮有意求和,應即與訂盟約,剋日班師,毋得騷擾。」阿敏無奈,起接聖旨,餞送差官畢,方把盟約簽字﹔暗中卻埋怨濟爾哈朗,料知此番旨到,定是他秘密奏聞﹔從阿敏意中想出,以便回應上文。他要硬做名譽,鉗制咱們,咱們偏要擄掠一回。就暗暗囑咐親信軍隊,四出搶奪,又得了無數子女玉帛,金銀財寶,滿載而歸。只苦了朝鮮百姓。
李覺隨了滿兵入朝。滿主太宗出城犒軍,與阿敏行抱見禮,便賜阿敏御衣一襲,諸貝勒馬一匹﹔李覺隨即叩見,命他起坐,並賞他蟒衣一件,大開筵宴,封賞各官。過了數天,李覺回國去了。
太宗既征服朝鮮,遂一意攻明,傳令御駕親征,命貝勒杜度阿巴泰居守,自己帶領八旗,由貝勒德格類濟爾哈朗、阿濟格、岳托、薩哈廉、豪格等作為前隊,攻城諸將,攜著雲梯盾牌,並橐駝負著輜重,作為後隊。前呼後擁,渡過遼河,向大小凌河進發。
是時遼東經略王之臣,與崇焕不睦,明廷召還之臣,命崇焕統領關內外各軍。崇焕聞滿兵又來犯邊,急令趙率教率師往援。率教到了錦州,由探馬報說:「大凌河已陷。」率教急命軍士濬濠掘塹,多運矢石上城﹔復遣人向寧遠告急。次日,忽來明兵一二千人,在城下大叫開門。率教上城探視,問所自來?城下兵士,答稱從大凌河逃至。率教見彼無狼狽情形,竟喝聲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難道叫汝等臨陣逃走麼?汝等既負了朝廷豢養之恩,還有何顏入城見我?」義正詞嚴。說畢,城下兵士,尚嘩噪不已。率教拈弓搭箭,射倒兵目一人,並厲聲道:「汝等再如此喧嚷,教你人人這般。」於是城下兵士,一哄而散。原來這等兵士,有一半是被滿兵獲住的明軍,有一半是滿兵偽服漢裝,冒充明軍來賺錦州,幸虧率教窺破,不中他計。寫趙率教機智。率教下城,暗想:「滿主詭計,雖已瞧破,然明日必來猛攻,現在守兵不足,援師未至,倘有疏虞,如何是好。」躊躇良久,忽猛省道:「有了。」當命親卒請欽差紀用商議。
紀用本是明廷太監,因鑽入魏閹門路,得了巡視錦州的差使,太監也預軍事,實是明朝氣數。不料滿兵前來,一時不能出城,正在著急,聞率教相請,勉強出來應酬。率教與他耳語一番,紀用本來沒用,只好答道:「遵命!」率教大喜,遂修好文書,由紀用署名,差人齎往滿營。滿洲太宗閱畢,問道:「爾是紀欽差遣來的麼?」明使答道:「是。」太宗道:「紀欽差既欲求和,可出城面陳衷曲。爾邊將平日欺我,正思與爾欽差言明,轉奏爾主,就使攻破爾城,我亦不妄加殺害。紀欽差可自立記號,別居他所,免致誤傷。」說罷,令差官回報。率教聞知,命差官再往滿營,傳說:「明日當出城議和。」明日紀用不出。又次日,滿營遺書詰責,率教令紀用優待來人,設詞延約。接連三日,太宗未免動疑,夜睡時輾轉不寐﹔忽心中猛悟,披衣起坐道:「錯了,錯了!我中他計了!」到底聰明,然亦晚矣。原來率教令紀用求和,分明是緩兵之計,他要紀用出名,一面是陽為推崇,使紀用心歡,一面因太監署名求和,易使敵人相信,待至滿洲太宗窺破兵謀,援師已到城下,這正是趙率教的機智。極力褒獎。
是夕,滿洲太宗即傳集軍士,夤夜薄城,一聲觱栗,三軍齊動,直向錦州城撲來。遲了。趙率教也曾防著這一層,日夜留心,猛聽得遠遠角聲,料是滿營出發,忙上城指麾守兵,四面防守。霎時間滿軍已到,急麾眾齊擲矢石。滿軍受傷頗多,忽向城西聚集,抵死猛攻。城上守兵,亦分隊來援,滿兵少卻。此時天色黎明,兩造軍士,都有倦容,驀見滿軍後面,隊伍自亂,隱約露出明軍旗幟。率教見援軍已到,一聲號炮,開城出攻,滿軍前後受敵,只得突圍而退,且戰且走。明軍趁勢會合,並力追殺,約五里許,方鳴金收軍而去。這一陣,殺得滿軍七零八落,幸虧太宗素有約束,不致全軍溃散。語有分寸。
太宗見明軍已退,扎住了營,遣人至沈陽調發軍隊,報恨泄忿。不多日,沈陽兵到,太宗令新軍作了前鋒,乘夜間寂靜時候,偷越錦州,去襲寧遠。也是妙計。此時正是仲夏天氣,草木陰濃,蟲聲嘈雜,滿軍銜枚疾進,直達寧遠城北岡,太宗先上岡瞭望,見城上旌旗不整,刁鬥無聲,便命軍士倚岡下寨。眾貝勒請速攻城,太宗道:「這是袁蠻子駐守的城池,難道沒有防備麼?此中必有詭計。」也自精細。立營未定,忽西北來了一彪人馬,掛著袁字旗號,疾驅而至。太宗命軍士迎敵,兩邊混戰起來。不一時,明軍望後而退,太宗乘勢追趕,將到城下,忽刺斜裡殺出一員大帥,手執令旗,指揮殺敵。這人非別,正是統轄關內外的袁崇焕。此老又復出現。他自錦州開仗,便防著滿軍分襲寧遠,是日由密探報知,便令城內掩旗息鼓,誘引滿兵攻城,他卻分兵兩路,埋伏左右,俟滿軍一到,出來夾擊。偏偏太宗倚岡立寨,逗軍不進。崇焕見此計不中,就暗令左翼兵上前挑戰,自己尚埋伏城右。此次太宗卻上他的當,追趕前來,他就從右側殺出,橫截滿軍。被追的明軍,又轉身奮鬥,太宗忙分兵抵禦,可奈明軍越戰越勇,看看有些支持不住﹔猛見袁崇焕帶領諸將,衝入中軍,太宗急命阿濟格、薩哈廉等,上前抵敵,阿、薩二人,正奉命出戰,不防一矢前來,正中阿濟格右肩,險些兒落下馬來,幸虧薩哈廉猛力救護,阿濟格方逃入軍中。太宗見阿濟格受傷,別令部將瓦克達,率精兵接應薩哈廉,一面令軍士向後漸退。崇焕被薩、瓦二人牽制,不及追趕。太宗退軍數里,檢點軍士,已喪失不少。只薩、瓦二人未回,待了好多時,始見二人身負重創,帶著殘兵,踉蹌奔還。太宗咬牙切齒道:「這個袁蠻子,真正厲害!怪不得先考在日,也吃一場大虧。此人不除,哪裡能奪得明朝江山?」為後文伏筆。當下令濟爾哈朗斷後,把敗軍徐退錦州。滿軍雖敗,仍有節制,寫太宗,亦是寫袁崇焕。崇焕聞滿軍退去,料想太宗定有準備,也收兵不追。
太宗過了錦州,仍令後隊猛攻一番,這是假作攻勢,以進為退之計。自己卻排齊隊伍,一隊一隊的退歸沈陽。話分兩頭,單說袁崇焕逐退滿軍,遣使告捷,滿望明廷降旨敘功,不料朝旨下來,反斥他不救錦州之罪。真正發昏。崇焕接旨大憤,即上表乞休。聖旨准奏,仍命王之臣代崇焕。滿洲太宗探得此信,方額手稱慶,意圖再舉,只因兵士新敗,不得不休養一年,擬至來歲出兵。到了冬季,探報明熹宗崩,皇五弟信王嗣位,魏忠賢伏誅,太宗尚不介意。至明崇禎元年四月,探報袁崇焕復督師薊遼,太宗頓足道:「我剛想發兵攻明,如何這袁蠻子又來了?」看官!你道袁崇焕如何再出督師?原來崇焕免官,都由魏忠賢暗中反對,至崇禎帝嗣位,開手便放戮魏閹,召用袁崇焕。崇焕陛見時,崇禎帝問他治遼方略,他卻奏稱假臣便宜,五年可復全遼。未免自誇。當時給事中許譽卿,已說他言過其實。崇焕復奏稱五年以內,戶部發軍餉,工部給器械,吏部用人,兵部調兵遣將,須中外事事相應,方能濟事。但恐一出國門,便成萬里,忌能妒功的人,即不明掣臣肘,亦能暗亂臣謀云云。崇焕之言,雖確中時弊,然語近要挾,後來動帝之疑,實伏於此。崇禎帝為之動容,援為兵部尚書,賜尚方劍,命他即日啟行。
崇焕到了關上,復繕折奏稱恢復之計,應以遼人守遼土,以遼土養遼人,守為正著,戰為奇著,和為旁著,法在漸不在驕,在實不在虛,願至尊任而勿貳,信而勿疑,毋偏聽左右,毋墮敵反間等語。崇焕所慮在末二語,乃後文偏如所料,令人長歎!奏上,復由崇禎帝優詔褒答。崇焕方漸漸放心,遂將關內外緊要地方,修城增堡,置戍屯田,不到一年工夫,已有成效,正是一夫當關,萬夫莫入。
那時滿洲太宗聞了這信,不敢輕動,只自嗟歎不已,光陰易過,轉眼間便是明崇禎二年,滿洲國天聰三年,編年亦不可少。太宗無聊已甚,並恐軍心懈怠,時常出獵校閱,既便消遣,又資搜討。到了初秋,太宗正出獵回來,有親卒報道:「明朝來了兩員將官,說是到我國投降,現有名單在此。」太宗接單一閱,寫著孔有德、耿仲明二名。太宗遲疑一回,便召貝勒多爾袞,及內閣學士范文程入帳,將名單與他傳閱,多爾袞道:「恐是明朝奸細。」范文程道:「聞他不帶兵馬,只有兩個光身子,何必懼他?不如召他進來,一問便知。」太宗點頭稱善,即命手下召入。二人入見太宗,即伏地大哭。正是:
窺遼方慮名臣在,作倀偏逢降將來。
未知二人何故願降,且看下回便知。
滿洲太宗確系能手,觀其聲東擊西,征服朝鮮,其兵謀不亞乃父。朝鮮一失,明之左臂已斷,袁崇焕雖智,至此亦窮於應付,然滿軍出攻寧、錦,袁、趙二將,計卻強敵,滿洲太宗亦遭敗衄,可見明有袁崇焕,遼西未易動也。是故國家不可無良將。至五年復遼之語,雖近虛誇,要不得為崇焕咎。滿洲所畏者惟崇焕一人而已。本回寫滿洲太宗處,即是寫袁崇焕處。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8 11:55:57
第七回 為敵作倀滿主入邊 因間信讒明帝中計
卻說孔耿二明將,見了滿洲太宗,伏地大哭。太宗問為何事?二人奏道:「臣等都是東江總兵毛文龍部將,因袁崇焕督師薊遼,無故將我毛帥殺死,懇求大皇帝發兵攻明,替毛帥報仇,袁崇焕殺毛文龍事,從明朝二降將口中敘出,省卻無數筆墨。臣等願為前導,雖死無恨。」朝鮮有韓潤、鄭梅,明朝有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何虎倀之多也!原來毛文龍蟠踞東江,素性倔強,崇焕恐他跋扈難制,借閱兵為名,誘文龍往迎。文龍見了崇焕,語多傲慢。崇焕便賺文龍登出閱兵,帳下伏了軍士,把文龍拿住,數他十二大罪,請出尚方劍,將文龍斬首。這孔、耿二人,統認文龍為義父,因文龍被殺,隨即逃往滿洲甘作虎倀。為私滅公,二人可誅。太宗道:「照汝等說來,是真心投降麼?」二人便設誓道:「如有異心?神人殛之!」太宗道:「汝二人欲我報仇,也可代為出力,但山海關內外,有袁崇焕把守,不易進取,汝等可有良策否?」二人沈吟許久,耿仲明先開口道:關內外不易得手,何不繞道西北,從「龍井關攻入?」太宗道:「龍井關在何處?」孔有德接口道:「龍井關是明都東北的長城口,此去須經過蒙古,方可沿城入關。此關若入,便可向洪山、大安二口,分路進搗,直入遵化,遵化一下,明京便搖動了。」彷彿《三國演義》中,張鬆獻益州地圖。太宗喜形於色,便道:「汝等願作嚮導麼?」二人齊聲稱願。旁閃出多爾袞道:「二將棄逆歸順,正是識時俊傑,但二將前來,曾被明廷察覺否?」二人齊聲答道:「我等潛蹤而來,不但明廷未知,連關上的袁崇焕,也未必曉得。」多爾袞道:「既如此,請爾等速還登州。」太宗道:「我要他作攻明的嚮導,你如何教他速還登州?」此事我亦要問。多爾袞道:「我軍此次攻明,料非一二個月可以回國,若被袁崇焕聞知,從登萊調遣水師,潛入我境,豈不是顧彼失此?好在二將前來,彼尚未曉,現仍回據登州,陽順明朝,陰助我國,倘袁崇焕令他攻我,他可逗留勿進,若差了別將,他可預先報知,以便堵截,豈不是好?」太宗道:「好是好的,但無人導入龍井關,奈何?」多爾袞道:「蒙古喀爾沁部,已歸順我國,我軍到了蒙古,擇一熟路的作了嚮導,便可入龍井關。從前蒙古嘗入貢明廷,豈無人熟識路徑?」太宗大喜,便手指多爾袞,對孔、耿二人道:「這是皇弟多爾袞,足智多謀,計出萬全,現請汝等依了他計,仍回登州,秘密行事,將來為我立功,不吝重賞。」孔、耿二人領命去訖。多爾袞此計,仍是未信孔、耿二人,意欲借此試二人虛實,用心更細,設計更險。《明史》崇禎四年,載登州游擊孔有德叛事,此處尚是崇禎二年,故有此斡旋之筆。
是年十月,太宗親率八旗勁旅,大舉攻明,方欲啟行,聞報蒙古喀爾沁部,遣台吉布爾噶圖入貢。太宗接見,就問龍井關路徑,曾否認識?布爾噶圖道:「奴才數年前,曾去過一次,略識路程。」太宗即令他作為嚮導,頓時滿城文武,除居守外,盡隨駕出發。戈鋋耀日,旌旗蔽天,一程行一程,一隊過一隊,迴環曲折,越水穿林,在途中過了數天,方到喀爾沁部。喀爾沁親王,迎宴犒勞,不待細說。
太宗即日抵龍井關,關上不過幾百名守卒,見滿洲軍蜂擁而來,都嚇得魂飛天外,四散逃去。滿軍整隊而入,遂分兩路進攻,一軍攻大安口,由濟爾哈朗岳托為統領。共四旗﹔一軍攻洪山口。太宗親率四旗兵隊,連夜進發。此時明軍專防守山海關,把大安、洪山二口,視作沒甚要緊的區處,空空洞洞,毫不設備,一任滿軍攻入,浩浩蕩蕩的殺奔遵化州。
明廷聞警,飛檄山海關調兵入援,總兵趙率教,奉檄出兵,星夜前進,到了遵化州東邊,地名三屯營,望見前面密密層層的都是滿軍,把三屯營圍得鐵桶相似。率教自顧部眾,不及他四分之一,眼見得不是對手,只是忠臣不怕死,有進尺,無退寸,當下激厲將士,分為數隊,吶喊一聲,竟向滿軍中衝入。滿軍見有援師,讓他入陣,復將兩面的兵合裹攏來,把率教困在垓心。率教全無懼怯,率眾血戰,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自辰至午,也殺了滿軍多名。怎奈滿軍越來越眾,率教只領著孤軍,越戰越少,滿望城中出兵相應,誰知寂無聲響。又復死戰多時,看看日光已暮,不由的憤急起來,索性拍馬當先,殺開一條血路,直奔城下,大聲叫道開城。城上亂下矢石,率教大叫道:「我是山海關總兵,來援此城,請速放入!」但聞城上守兵答道:「主將有令,不論敵兵援兵,一概不得入城。」率教此時已身受重創,至此進退無路,視部下殘兵,亦受傷過半,不能再戰,便下馬向西再拜道:「臣力竭矣。」把劍自刎而亡。可敬可悲。
那時滿兵已逼到城下,把殘兵掃得精光,不留一個,當即乘勝登城。城中守將朱國彥,只守著閉關的主見,不納援軍,害得趙率教自刎身亡,到了滿軍登城,他已無能抵禦,忙回署穿好冠帶,望闕叩頭,與妻張氏並投繯畢命。愚不可及。
滿軍奪了三屯營,又攻遵化,巡撫王元雅晝夜巡守,滿軍豎起雲梯,四面進攻,守兵措手不及,被滿軍一擁而上。王元雅以下文武各官,統同殉節。滿洲太宗入城,命軍士檢埋元雅屍首,殺牛犒飲,慶賞一天。翌日即率師進發,所過皆墟。不到一月,薊州、三河、順義、通州等處,都被滿軍占踞,乘勝直到明都城下。明廷大震,幸虧關上滿桂,帶兵入援。滿桂也是明朝有名的猛將,見滿軍大至,亟麾兵迎戰。兩軍廝殺了半日,不分勝負。忽城上放了一聲大炮,彈丸四迸,煙霧蔽天,滿軍霎時馳退,滿桂軍猝不及防,反被打傷了數百名。滿桂也中了一彈。冤枉得很!
太宗收了兵馬,就在城北土城關的東面,紮定了營,令明日奮力攻城。忽見貝勒豪格及額駙恩格德爾兩人,匆匆走入道:「袁崇焕又來了。」太宗驚道:「袁蠻子當真又來麼?」所留意者此人。原來明京自滿軍深入,飛詔各處迅速勤王,袁崇焕奉旨,立遣趙率教、滿桂等率軍入援,自己亦帶領祖大壽、何可綱兩總兵,隨後啟程。所過各城,都留兵駐守。及到明京,各道援師,亦漸漸雲集。崇焕入見崇禎帝,帝大加慰勞,命他統率諸道援師,立營沙河門外,與滿軍對壘。滿洲太宗聞崇焕又至,不覺驚歎失聲。豪格及恩格德爾見太宗不悅,便仗著膽道:「袁蠻子沒有三頭六臂,何故畏他?他現在率兵初到,未免勞苦,趁此機會,劫他營寨,何愁不勝?」太宗道:「汝言雖是有理,但袁蠻子饒智有略,寧不預先防備?汝等既願劫營,須處處防他埋伏。左右分軍,互相策應,方是萬全之策。」可謂小心。豪格等應命出兵。
這時滿營在北,袁營在南,由北趨南,須經過兩道隘口,恩格德爾自恃勇力,一到右隘,就帶了本部人馬,從隘口進去。鹵莽可笑。豪格一想,彼從右入,我應從左進,但若兩邊都有埋伏,那時左右俱困,不及救應,豈不是兩路失敗麼?現不若隨入右隘,接應前軍為是。虧此一想。便命軍士隨入右隘,起初還望見恩格德爾的後隊,及轉了幾個灣頭,前軍都不見了。正驚疑間,猛聽得一聲號炮,木石齊下,把去路截斷。豪格料知前面遇伏,忙令軍士搬開木石,整隊急進。幸喜山上沒有伏兵下來,尚能疾行無阻。行未數里,見前面聚著無數明軍,把恩格德爾圍住,恩格德爾正衝突不出。當由豪格催動前騎,拚命殺入,方將明軍漸漸殺退,保護恩格德爾出圍。非寫豪格,實寫袁崇焕。隨令恩格德爾前行,自己斷後,徐徐回營。
明軍見有援應,也不追趕。
恩格德爾回見太宗,狼狽萬狀,稟太宗道:「袁蠻子真是厲害,奴才中了他計,若非貝勒豪格相救,定然陷入陣中,不能生還。」太宗道:「我自叫你格外小心,你如何這等莽撞?本應治罪,念你一點忠心,恕你一次。」恩格德爾叩首謝恩,又謝過了豪格。太宗道:「袁蠻子在一日,我們懮愁一日,總要設法除他方好。」令軍士分頭出哨,嚴防襲擊。
當夜無話,次日滿洲探馬,來報敵營豎立棚木,開濠掘溝,比昨日更守得嚴密了。太宗道:「他是要與我久持,我軍遠道而來,糧餉不繼,安能與他相持過去?」當即開軍士會議,文武畢集,太宗令他們各抒所見。諸將紛紛獻議,或主急攻,或主緩攻,或竟提出退師的意見。太宗都未愜意。旁立一位文質彬彬的大臣,一言不發,只是微笑。別有成算。太宗望著,乃是范文程,便問先生有何良策?文程道:「有一策在,此刻不可泄漏,容臣秘密奏明。」太宗即命文武各官,盡行退出,獨與文程秘密商議。帳外但聽得太宗笑聲,都摸不著頭腦。是何妙計?看官試一猜之!好一歇,文程亦出帳而去。過了一天,傳報明京德勝門外,及永定門外,遺有兩封議和書,系是滿洲太宗致袁崇焕的。疑案一。又過一天,滿軍捉住明太監二名,太宗不命審問,就令漢人高鴻中監守。疑案二。又過一天,滿軍退五里下寨。疑案三。又過一天,高鴻中報明太監脫逃,太宗也不去罪他。疑案四。又過一天,高鴻中面帶喜色,入報明督師袁崇焕下獄,總兵祖大壽、何可綱奔出關外去了。疑案五。太宗道:「范先生好似一個智多星,此番得除掉袁蠻子,真是我國一樁大幸事。」
看官!你道這位神出鬼沒的范先生,究竟是何妙策?說將起來,乃是兵書上所說的反間計。原來明京兩門外的議和書,都是范文程捏造情由,遣人密置。守門的兵目,得了此書,飛報崇禎帝,崇禎帝便命親近太監,出城訪查,不料途中伏著滿兵,被他拿去兩名。這兩名太監,拿入滿營,由高鴻中監守。高系漢人,與明太監言語相通,漸漸說得投機,非但不加刑具,並且好酒好肉的款待。是夕,鴻中與二太監酣飲,有一兵官模樣,入會鴻中見二太監在座,慌忙退出。鴻中假作酒醉,忙起座追出門外,與兵官密談。二太監見無人在座,便掩到門後竊聽,模模糊糊的,聽得袁崇焕已經允議,明晨我兵退五里下寨。末後這一語,是休令明太監聞知。言畢,匆匆逕去。二太監以目相視,忙即回座,鴻中亦入門再飲數巡,說是要摒擋行李,恕不陪飲。鴻中別去,二太監趁這時光,走出帳外,見帳外無人把守,便一溜煙的跑回明京,詳稟崇禎帝。崇禎帝因崇焕擅殺毛文龍,已自不悅,及聞了私自議和的消息,便召見崇焕,責他種種專擅,立命錦衣衛縛置獄中。總兵祖大壽、何可綱,聞主帥無故下獄,頓時大憤,率兵馳回山海關。你想滿洲太宗得了此信,有不格外喜歡麼?陳平間范增,周瑜弄蔣幹,都是這般計策,崇禎帝號稱英明,應亦曉明史事,乃竟墮入敵計,自壞長城,真正可歎!
明軍失了主帥,驚惶的了不得。偏這滿洲太宗計中有計,不乘勢攻打明京,反向固安、良鄉一帶,去游弋了一回。明廷還道是滿兵退去,略略疏防,不料滿兵復回轉北京,直逼蘆溝橋。此時守城大將,只有滿桂一人,還靠得住,此外都是酒囊飯袋,全不中用。崇禎帝封滿桂為武經略,屯西直、安定二門,統轄全軍,一面命各官保薦人才。好好一個大將才,縛置獄中,還要人才何用。當由庶吉士、金聲保薦兩人,一個是游僧申甫,想是會念退兵咒。一個是翰苑出身劉之綸。崇禎帝立刻召見,適劉之綸未曾在京,應召的只有申甫一人。陛見時問他有何才具?申甫答稱:「能造戰車。」當場試驗,頗覺靈動,遂擢他為副總兵,令他招募新軍,即日赴敵。急時抱佛腳,有何益處?申甫奉了上命,就在京中開局招兵,所來的無非市井游手,或是申甫素識的僧徒,全然不曉得臨陣打仗的格式,冒冒失失的領了出城,戰車在前,步兵在後,大喊一聲,向滿營衝將過去。滿軍守住營寨,全然不動,前面的戰車,也在途中停住了。驀聞滿營中一聲戰鼓,把寨門一開,千軍萬馬,擁殺過來,申甫還催戰車急進,怎奈推車的人,早已不知去向。滿軍將戰車盡行撥倒,提起大刀闊斧,殺入明軍,好象削瓜切菜一般。這等游手僧徒,只恨爹娘少生兩腳,沒命的奪路亂跑。申甫也轉身逃走,不到數步,被一滿員趕到,刀起頭落,把申甫一道魂靈,送到西方極樂世界去了。調侃得妙。
崇禎帝聞申甫敗死,越加惶急,命滿桂出城退敵。滿桂奏言眾寡懸殊,未可輕戰。偏這明廷的太監,日日慫慂崇禎帝,催令速戰。是滿桂催命符。崇禎帝既誅魏閹,如何尚用奄寺?令人難解。滿桂只得督領兵官孫祖壽等,出城三里,與滿軍搏戰。這場廝殺,與申甫出戰,全然不同,兵對兵、將對將,賭個你死我活,自早晨起,竟殺得天昏地黑。敘滿桂處亦是不苟。滿洲太宗見部隊戰明軍不下,想了一計,令侍衛改作明裝,就夜黑時混入明軍隊裡。滿桂不防,誤作城內援兵,不料這偽明軍專殺真明軍,一陣騷擾,明軍大亂。可憐這臨陣慣戰的滿桂,竟死於亂軍之中。滿桂又死,明其危矣。滿軍大獲勝仗,個個想踴躍登城,不意太宗竟下令退軍,弄得眾貝勒都疑惑起來。小子且停一停筆,先謅成一詩,以紀其事云:
大好京畿付劫灰,強胡飽掠馬方回,
誰雲明社非清覆,內訌都從外侮來。
畢竟滿洲太宗何故退軍,請到下回交代。
袁崇焕殺毛文龍,後人多議其專擅,愚意不然。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有利於國,專之可也。況崇禎帝固許其便宜行事乎!惟文龍被殺,部下多投奔滿洲,甘為虎倀,繞道入塞,不得謂非崇焕疏忽之咎。然勤王詔下,即兼程前進,忠勇若此,而崇禎帝多疑好猜,竟信閹豎之讒,誤墮敵人之計,崇焕下獄,滿桂陣亡,明之不亡亦僅矣。讀此回令人嗟歎不置。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8 11:56:20
第八回 明守將獻城賣友 清太宗獲璽稱尊
卻說滿洲太宗下令退軍,眾貝勒都來諫阻,太宗把意見詳述一番,說得眾貝勒個個歎服。原來太宗的意思,恐師老日久,有前無繼,轉犯兵家之忌。就使乘勝攻城,應手而下,也是萬不能守。一旦援軍四集,反致進退兩難,所以決意離京,把畿輔打擾一番,擾得他民窮財盡,激起內亂,方好乘隙而入,唾手奪那明室江山。這正是亟肆以敝的計策。確是妙算。當下率領全軍,退至通州,是時已天聰四年了。點目。到通州後,復渡河東行,克香河,陷永平﹔將到遵化,忽見前面有明軍攔住,歷歷落落的炮彈,向滿軍打來。太宗方令軍士退後,猛聽得豁喇一聲,明軍這邊的大炮,無故炸開,弄得自己打自己。太宗趁這機會,再令軍士向前猛進,此時明軍已紛紛自亂,哪裡當得住滿軍。只是這位統兵大員,偏不肯逃走,麾軍士拼命攔截,自辰至酉,明軍已矢盡力窮,這統兵大員,中了滿兵兩箭,墜馬身亡。看官!你道這明將是誰?就是金聲保薦的劉之綸。之綸平日頗研究武備,嘗借貸百金,造成木質大炮﹔又造獨輪車、偏箱車、獸車,都是輕便利用,因聞崇禎帝召見的信息,夤夜到京,入奏稱旨,超擢兵部侍郎,恊理京營戎政,聞得滿營齊退,之綸誓師出追,到了通州,聞滿軍東去,料他必取道遵化,退出關外,遂約總兵馬世龍、吳自勉二人,尾滿軍後,趨向永平,自己由間道到遵化,截滿軍歸路,與馬、吳兩總兵前後夾攻。計亦甚善。誰知馬、吳兩人,違約不追,之綸只領了一支孤軍,駐紮娘娘廟山。待滿軍到來,兩邊相較,已是眾寡不敵﹔偏這大炮又炸,越加危急。左右請結陣徐退,之綸怒道:「吾受天子厚恩,誓捐軀以報,戰若不勝,願死,敢言退者斬。」好漢子。到了矢盡力窮的時候,之綸見不可支,大呼道:「死死!負天子恩!」急解佩印付給家人道:「持此歸報朝廷。」不一時,即被滿軍射倒。又死了一個忠臣。所剩殘兵,霎時間一掃而空。
太宗復領兵攻陷遷安、灤州,進至昌黎,卻由該縣左應選,率兵民固守,連番進攻,都被擊退。倒難為他。尋聞明廷復起用孫承宗,代袁崇焕守山海關,恐他遣將前來,截斷歸路,遂匆匆的收兵回國。既至國都,文武各官,都上表慶賀,惟太宗猶有懮色。眾貝勒各來進問,太宗道:「袁蠻子雖已下獄,終究未死,倘或赦罪出來,又要與我國做死對頭,所以放心不下。待他死了,汝等賀我未遲。」過了數日,偵察明京大事的探子,密書馳報,略說:「袁崇焕已經磔死,連家產亦被籍沒。」太宗方欣然道:「難得此公已死,咱們可長驅入明瞭。」自拆股肱,適以利敵。是時范文程在旁,太宗復顧著道:「這是范先生第一功。」文程道:「崇焕雖死,承宗尚在,山海關尚未易下。」太宗道:「待來年再行圖他。只是明兵慣用大炮,我國恰無此火器,須趕緊製造,方可攻明。」文程道:「這正是最要緊的事情。」遂招募工匠,鑄起紅衣大炮,命軍士沿習燃放。
轉瞬間又是一年,眾貝勒復請攻明,太宗約以秋高馬肥,方可進兵。是時孫承宗督師關上,收復灤州、遷安、永平、遵化四城,復整繕關外舊地,軍聲大震。怎奈來了一個邱禾嘉,做了遼東巡撫,偏與承宗意見不合。狹路相逢,無非冤家。承宗議先築大凌河城,以漸而進,禾嘉恰要同時築右屯城。工程日久,兩城都未曾完工,滿軍已進薄城下,這是天聰五年八月內的事情。
太宗帶領精騎,到了大淩河,掘濠豎柵,四面合圍,令貝勒阿濟格等率兵往錦州,遮擊山海關援兵。邱禾嘉聞滿軍已至,急率總兵吳襄、宋偉等,自寧遠趨錦州,是時阿濟格軍尚在中途,錦州城下,未見敵人蹤跡。禾嘉令吳襄、宋偉,率兵進發,到長山口,遇著滿軍,彼此交戰,不分勝負。兩邊鳴金收軍,各扎住營寨,準備明日廝殺。是夕,滿洲太宗亦到阿濟格營內,親自督戰。次日,天色微明,滿兵已張開兩翼,向明營撲來。明總兵宋偉,堅壘不動。滿軍連衝數次,都被宋偉的營兵,槍炮打回。宋偉亦能。太宗命轉攻吳襄營,吳襄忙令營兵,齊放槍炮,滿兵亦槍炮迭施。正轟擊間,忽東北角上,颳起一陣狂風,頓時飛石揚沙,天昏如墨,襄軍乘風舉火,烈燄騰騰,撲入滿軍。滿軍正在著急,俄見大雨奔下,風隨雨轉,火勢反向襄軍撲回。襄軍出其不意,霎時大亂,滿軍乘風猛攻,殺得襄軍零零落落,吳襄忙率殘兵逃走。豈真天意。滿軍復馳向宋偉營,此時偉軍見襄軍敗走,已自膽怯,怎禁得滿軍踴躍前來?不消一個時辰,被滿軍衝入營內,宋偉左右阻攔,爭奈支撐不住,也只得向後退下。滿軍隨後趕來,兩路殘軍,抱頭疾走。約數里,忽前面來了一支人馬,統是滿洲服式,當住去路,後面追兵又至,吳襄、宋偉只得拼了性命,向前衝突﹔等到殺出重圍,已失去了監軍張道春,副將祖大樂,將士傷亡,不計其數,疾忙趨回錦州。邱禾嘉見了敗軍,驚惶萬狀,弄得束手無策﹔自是大淩河城,雖連章告意,禾嘉裝作癡聾一般,全不理睬了。這樣無能,何苦與孫承宗反對。且說大淩城守將,便是祖大壽、何可綱二人。他們本是怨恨明帝,只因孫承宗面上,堅守此城。聞援兵已經敗還,格外懊喪。只大壽有一兄弟名叫大弼,曾官副總兵,有萬夫不當之勇,軍中稱為萬人敵,又因他素性粗莽,不管死活,別號作「祖二瘋子」。他仗著勇力,一意主戰,夜率死士百二十人,易服辮發,縋城而下,來襲滿營。此公頗有機智,不是一味瘋癲。適值太宗未寢,在帳中閱視文書,大弼執著大刀,當先入帳,把大刀左右亂劈,斲倒滿侍衛兩員。太宗見大弼入帳行兇,忙拔腰下佩劍,擋住大弼的大刀。幸虧太宗有些武力。當下交戰數合,太宗力不逮大弼,漸漸退後。大弼手下的死士,亦陸續入帳,太宗正在著忙,虧得阿濟格等帶領侍衛十員,趕來護駕。一場酣鬥,滿侍衛中,尚有一人被斲斷半臂。極寫大弼。至滿軍越來越眾,大弼始呼嘯一聲,衝圍而出,此時大壽始知大弼出城劫營,出兵接入城去。大弼檢點黨與,不折一人,只有數名負傷。甘寧百騎劫曹營,祖大弼可謂媲美。次晨,太宗遂下令急攻,大壽可綱抵死擊退。又過數日,滿軍運紅衣大炮至,擊壞城外數堡,復接連轟城。城上短堞,一半被毀,城中猶是固守。直到冬季,大淩糧盡,食牛馬﹔牛馬又盡,人自相食。大壽日盼援師,只是不至。惟滿主招降書,屢射入城來,大壽未免動心,與可綱密議。可綱不從,大壽此時,也顧不得可綱了。賣國賣友,我恨大壽。夜間令部下親兵,縋城至滿營,投書願降,即於次夕獻城。可綱聞知,急來攔截,被大壽一箭射倒,由滿軍擒捉而去。城內兵士,非降即走。可綱見了太宗,勸降不允,從容就刑。算一個烈士。大弼不服兄意,早率同志出城去了。
大壽叩見太宗,太宗格外優待,命之起坐,親賜御酒一樽。是夕,大壽仍宿大淩城,夢寐間只見何可綱索命。賊膽心虛。及至驚醒,自覺賣友求榮,於情理上很過不去。想是夜氣發現。當時躊躇了一回,又懺悔了一回。翌晨,起見太宗,正值太宗升帳,會議進取錦州。大壽獻計道:「取錦州不難。臣的家小,亦在錦州,現在錦州的守將,尚未知臣降順天朝,若臣佯作溃奔狀,歸賺錦州,作為內應,陛下發兵為外合,取錦州如反掌。臣的家小,亦可藉此取來。」言甘心苦。太宗道:「你不要誑語!」大壽設誓允諾,太宗當即命出發。到了錦州,聞邱禾嘉已經被劾,調往南京。關上督師孫承宗亦被言官彈擊,乞休回裡。承宗又罷。大壽又把錦州繕城固守,詭報滿洲太宗,說是:「心腹人甚少,各處客兵甚多,巡撫巡按,防守甚嚴,請緩發兵為是。」太宗乃班師而去。
是年冬,孔有德大鬧登州,逐登萊巡撫孫元化,殺總兵張可大。越年,明兵四萬攻登萊,有德等不能敵,馳書滿洲告急。太宗以朝鮮已服,登萊無用,復書令有德等仍返滿洲。有德遂偕耿仲明把子女玉帛載了數船,直到沈陽,應前回。見了太宗說:「遼東旅順,乃是要塞,現在守備空虛,可以襲取。」太宗遂發兵千名,偕孔、耿二人往襲旅順。過了數日,軍中報捷,說是旅順已下,殺死明總兵黃龍,招降副將尚可喜。太宗大悅,即令孔、耿二人回國,留尚可喜居守旅順。孔、耿奉命回國,孔受封為都元帥,耿受封為總兵官,嗣後可喜亦得封總兵。從此耿、尚、孔三將,居然做滿洲開國功臣了。譏諷得妙。
話休敘煩,且說滿洲太宗自大淩城班師,養精蓄銳,又歷一年。一日,校閱軍隊畢,飭令隨征察哈爾部,並征集各部蒙古兵,向遼河進發。這察哈爾部在滿洲西北,源出蒙古,就是元朝末代順帝的子孫。當滿洲太祖起兵時候,察哈爾勢頗強大,曾做內蒙古諸部的盟長。他的頭目,叫作林丹汗。天命四年,嘗遺書滿洲,自稱統領四十萬眾蒙古國主,致書水濱三萬滿洲國主。這便是自大的自吻。嗣後嘗脅掠蒙古諸部,諸部受苦不堪,多來歸服滿洲,請滿洲出兵討伐。太宗趁兵馬強壯,遂發兵渡了遼河,繞越興安嶺,向察哈爾背後攻入。林丹汗只防前面的境界,不料滿軍從後面撲來,蒙古本無大城,不過有幾個小小的土闉,便算是頭目所居的都城。滿軍撲到城下,林丹汗似夢初覺,倉猝不及抵敵,只得徒步飛逸。滿軍乘勢追殺,直到了歸化城,捉不住林丹汗,反把明朝邊境的百姓,拿來出氣。明民何辜?當下由太宗命分四路兵入明邊:第一路從尚方堡進宣州,到山西省大同應州﹔第二路從龍門口進長城,到宣州與第一路會齊﹔第三路從獨石口進長城,到應州﹔第四路從得勝堡進朔州。四路的兵,長驅直入,好象一群豺狼虎豹,鑽入犬羊隊裡,亂咬亂嚼,隨心所欲,明邊的百姓,無緣無故的遭此大劫。語語含有深意。幸虧宣大總督張宗衡,總兵曹文詔、張全昌等,固守城池,擊退滿兵,城中的百姓,還算保全身家性命。滿兵擄了人口牲畜七萬六千,已是滿意,遂即唱了得勝歌,出關而去,不料明廷反將張宗衡、曹文詔等,革職坐戍。功罪不明,刑賞倒置,眼見得明室不久了。
只這位滿洲太宗兩次入明,所得財帛,不計其數。又把內蒙古各部落,統已收服,正是府庫日充、版圖日廓的時候。一日,有察哈爾部遺族來降,太宗問明情由,方知林丹汗逃奔青海,一病身亡,其子額哲,勢孤力竭,只得率領家屬,向滿洲乞降。當下開城納入,行受降禮。額哲叩見畢,獻上一顆無價的寶物。看官!你道是什麼寶貝?乃是元朝歷代皇帝的傳國璽。太宗得璽後,焚香告天,非常得意,於是大開朝賀。諸貝勒聯名上表,請進尊號。邊外諸國,亦都遣使奉書,願為臣屬。蒙古各部,且挑選幾個有姿色的女子,獻入滿洲,甘作太宗的妾媵。吹牛拍馬,一至於此。太宗遂創設三院:一名內國史院,一名內秘書院,一名內弘文院。國史院是編製實錄,記注起居,秘書院是草擬敕書,收發章奏,弘文院是討論古今政事得失,命范文程作為總監,彙集三院文員,恭定稱尊典禮。復營建天廟天壇,添造宮室殿陛,不到數月,大禮已定,建築告成,遂尊太宗為寬溫仁聖皇帝,易國號為大清,改天聰十年為崇德元年。這是清室初造,所以敘述獨詳。擇了吉日,祭告天地。當命在天壇東首,另築一壇,排齊全副儀仗,簇擁御駕,登壇即真。適值天氣晴和,曉風和煦,滿洲文武百官,都隨太宗至天壇,司禮各官,已鵠候兩旁,焚起香燭。太宗下了御駕,龍行虎步的走近香案,對天行禮。拜跪畢,由司禮官讀過祝文,於是諸貝勒擁著太宗,從中階升上即真的壇上,到中間繡金團龍的大座椅前,徐徐坐下。但覺得萬人屏息,八面威風。今而知皇帝之貴。諸貝勒大臣,及外藩各使,都恭恭敬敬的向上行三跪九叩禮。孔有德、耿仲明等降將,格外謹肅,遵禮趨蹌,不敢稍錯分毫。可愧可恥。宣詔大臣,捧了滿、漢、蒙三體表文,站立壇東,佈告大眾,壇下軍民人等,黑壓壓的跪了一地。等到宣詔官讀完諭旨,一齊高呼萬歲萬歲的聲音,遠馳百里。確是威闊,怪不得人人想做皇帝。禮畢,太宗慢慢下壇,由眾貝勒大臣扈蹕還宮。次日,上列代帝祖尊號,諡努爾哈赤為承天廣運聖德神功肇紀立極仁孝武皇帝,廟號太祖,追封功臣,配享太廟。名宮殿正門為大清門,東為東翊門,西為西翊門,大殿正殿,仍遵太祖時所定名目,惟後殿改名中宮,皇后居之。中宮兩旁,添置四宮,東為關睢宮,西為麟趾宮,次東為衍慶宮,次西為永福宮,羅列妃嬪,作為藏嬌的金屋。冊封大貝勒代善為禮親王,貝勒濟爾哈朗為鄭親王,多爾袞為睿親王,多鐸為豫親王,豪格為肅親王,岳托為成親王,阿濟格為武英郡王。此外文武百官,都有封賞。拜范文程為大學士,作為宰相。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降將,亦因勸進有功,得了什麼恭順王、懷順王、智順王的稱號。看似鋪敘,實則奚落。盈廷大喜,獨太宗尚未盡愜意。看官!你道為何?當日稱尊登極,外藩各使,統行跪拜禮,只有一國使臣,不肯照行,因此逆了太宗的意思,又想出一條以力服人的計策來了。正是:
南面稱尊,居然天子﹔
西略東封,雄心莫止。
欲知何國得罪太宗,請向下回再閱。
滿軍攻明,起初是專攻遼西,迨得了嚮導,始由蒙古入塞,多一間道,從此左馳右突,飄忽無常。明兵則處處設防,以勞待逸,勝負之勢,已可預決。至察哈爾折入滿洲,長城以北,皆為滿洲所有,明已防不勝防。雖無李闖之肇亂,而明亦不可為矣。若夫滿洲太宗之獲璽,論者謂天意攸歸,故假手額哲以齎獻之。夫璽之得不得,亦何關興替?孫堅袁術,嘗得漢家之傳國璽矣,試問其果終為帝耶?然則滿洲太宗之改號稱尊,實為圖明得志,借獲璽之幸,而作成之耳。雖曰天命,寧非人事?惟清室二百數十年之國祚,由太宗之獲璽稱尊始。故書中特詳述之,所以志始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8 11:56:45
第九回 朝鮮主稱臣乞降 盧督師忠君殉節
卻說清太宗登極之日,稱清太宗自此始。有不願跪拜的外使,並非別國,乃是天聰元年征服的朝鮮。朝鮮國王李倧,本與滿洲約為兄弟,此次遣使來賀,因不肯行跪拜禮,即由太宗當日遣還,另命差官貽書詰責。過了一月,差官回國,報稱朝鮮國王,接書不閱,仍命奴才帶回。太宗即開軍事會議,睿親王多爾袞,與豫親王多鐸,請速發兵出征。太宗道:「朝鮮貧弱,諒非我敵,他敢如此無禮,必近日復勾結明廷,乞了護符,我國欲東征朝鮮,應先出兵攻明,挫他銳氣,免得出來阻撓。」仍是聲東擊西之計。多爾袞道:「主上所慮甚是,奴才等即請旨攻明。」太宗道:「汝二人當為東征的統帥,現在攻明,但教擾他一番,便可回來,只令阿濟格等前去便了。」是日即召阿濟格入殿,封為征明先鋒,帶兵二萬,馳入明畿,並授他方略,教他得手便回,阿濟格即領命而去。不到一月,阿濟格遣人奏捷,報稱入喜峰口,由間道趨昌平州,大小數十戰,統得勝仗,連克明畿十六城,獲人畜十八萬等語。太宗即復令阿濟格班師,阿濟格奏凱而回。此次清兵入明,不過威嚇了事,明督師兵部尚書張鳳翼,宣大總督梁廷棟,聞得清兵入邊,把魂靈兒都嚇得不知去向,一個不如一個,大明休矣!日服大黃藥求死,聽清兵自入自出。瘟官當道,百姓遭殃,實是說不盡的冤屈。
話分兩頭,且說清廷自阿濟格班師後,即發大兵往討朝鮮。時已隆冬,太宗祭告天地太廟,冒寒親征,留鄭親王濟爾哈朗居守,命武英郡王阿濟格屯兵牛莊,防備明師,睿親王多爾袞豫親王多鐸,率領精騎作了衝鋒的前隊。太宗親率禮親王代善等,及蒙旗漢軍,作為後應。這次東征,是改號清國後第一次出師,比前時又添了無數精彩。清太宗穿著繡金龍團開氣袍,外罩黃綴繡龍馬褂,戴著紅寶石頂的緯帽,披著黃緞斗篷,腰懸利劍,手執金鞭,腳下跨一匹千里嘶風馬,左右隨侍的,都是黃馬褂寶石頂雙眼翎,親王貝子,前後擁護的,都是雄糾糾氣昂昂的滿蒙漢軍,畫角一聲,六軍齊發,馬隊、步隊、長槍隊、短刀隊、強弩隊、藤牌隊、炮隊、輜重隊,依次進行,差不多有十萬雄師,長驅東指。描寫軍容,如火如荼。
到了沙河堡,太宗命多爾袞及豪格,分統左翼滿蒙各兵,從寬甸入長山口,命多鐸及岳托,統先鋒軍千五百名,逕搗朝鮮國都城。這朝鮮國兵,向來是寬袍大袖,不經戰陣,一聞清兵殺來,早已望風股栗,逃的逃,降的降,義州、定州、安州等地,都是朝鮮要塞,清兵逐路攻入,勢如破竹,直殺到朝鮮都城。朝鮮國王李倧,急遣使迎勞清兵,奉書請罪,暗中恰把妻子徙往江華島。那時朝鮮使臣,迎謁太宗,呈上國書。太宗怒責一番,把來書擲還,喝左右逐出來使。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李倧聞了這個信息,魂不附體,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亟率親兵出城,渡過漢江,保守南漢山,清兵擁入朝鮮國都,都內居民,還未曾逃盡,只得迎降馬前,獻上子女玉帛,供清兵使用。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幸虧太宗有心懷遠,諭禁姦淫擄掠。假仁假義。入城三日,已是殘臘,太宗就在朝鮮國都,大開筵宴,祝賀新年。好快活。
又過數天,復率大兵渡過漢江,擬攻南漢山,適朝鮮國內的全羅、忠清二道,各發援兵,到南漢城,太宗遂命軍士停駐江東,負水立寨。先鋒多鐸,率兵迎擊朝鮮援兵,約數合,朝鮮兵全不耐戰,陣勢已亂,多鐸舞著大刀,左右掃蕩,好象落葉迎風,颼颼幾陣,對面的敵營,成了一片白地。造語新穎。李倧聞援兵又溃,再令閣臣洪某,到滿營乞和。太宗命英俄爾岱、馬福塔二人,齎敕往諭,令李倧出城親覲,並縛獻倡議敗盟的罪魁。李倧答書稱臣,乞免出城覲見,縛獻罪魁兩事。太宗不允,令大兵進圍漢城。
是時多爾袞、豪格二人,領左翼軍趨朝鮮,由長山口克昌州,敗安黃、寧遠等援兵,來會太宗。太宗命多爾袞督造小舟,往襲江華島,一面令杜度回運紅衣大炮,準備攻城。多爾袞即派兵伐木,督工制船,晝夜不停,約數日,造成數十號,率兵分渡。島口雖有朝鮮兵船三十艘,聞得清兵到來,勉強出來攔阻,怎禁得清兵一股銳氣,踴躍登舟。不多時,朝鮮兵船內,已遍懸大清旗幟,舟中原有的兵役,統不知去向。
大約多赴龍王宮內當差。
清兵奪了朝鮮兵船,飛渡登岸,岸上又有鳥槍兵千餘名,來阻清兵,被清兵一陣亂掃,逃得精光。清兵乘勢前進,約裡許,見前面有房屋數間,外面只圍一短垣,高不逾丈。那時清兵一躍而入,大刀闊斧的劈將進去,但覺空空洞洞,寂無人影。多爾袞令軍士搜尋,方搜出二百多人,大半是青年婦女,黃口幼兒,當由清兵抓出,個個似殺雞般亂抖。多爾袞也覺不忍,婉言詰問,有王妃,有王子,有宗室,有群臣家口,還有僕役數十名,即命軟禁別室,飭兵士好好看守,不叫婦女侍寢,算是多爾袞厚道,然即為下文埋根。一面差人到御營報捷。
是時杜度已運到大炮,向南漢城轟擊,李倧危急萬分,又接到清太宗來諭,略說:「江華已克,爾家無恙,速遵前旨縛獻罪魁,出城來見。」至是李倧已無別法,只得上表乞降,一一如命。清太宗又令獻出明廷所給的誥封冊印,及朝鮮二世子為質。此後應改奉大清正朔,所有三大節及慶弔等事,俱行貢獻禮﹔此外如奉表受敕,與使臣相見禮,陪臣謁見禮,迎送饋使禮,統照事明的舊例,移作事清,若清兵攻明,或有調遣,應如期出兵,清兵回國,應獻納犒軍禮物,惟日本貿易,仍聽照舊云云。李倧到此,除俯首受教外,不能異議半字。當即在漢江東岸,築壇張幄,約日朝見,屆期率數騎出城,到南漢山相近,下馬步行,可憐!行至壇前,但見旌旗燦爛,甲仗森嚴,壇上坐著一位雄主,威稜畢露,李倧又驚又慚,當時呆立不動。到此實難為李倧。只聽壇前一聲喝道:「至尊在上,何不下拜!」慌得李倧連忙跪下,接連叩了九個響頭。可歎!兩邊奏起樂來,鼓板聲同磕頭聲,巧巧合拍。作書者偏要如此形容,未免太刻。樂闋,壇上復宣詔道:「爾既歸順,此後毋擅築城垣,毋擅收逃人,得步進步,又有兩條苛令。每年朝貢一次,不得逾約。爾國三百年社稷,數千里封疆,當保爾無恙。」較諸今日之扶桑國,尚算仁厚。李倧唯唯連聲。太宗方降座下壇,令李倧隨至御營,命坐左側,並即賜宴。是時多爾袞已知李倧乞降,帶領朝鮮王妃王子,及宗室大臣家眷,到了御營。太宗便命送入漢城,留長子■次子淏為質。次日,太宗下令班師,李倧率群臣跪送十里外,又與二子話別,父子生離,慘同死別,不由的悽惶起來,無奈清軍在前,不敢放聲,相對之下,暗暗垂淚。太宗見了這般情形,也生憐惜,遂遣人傳諭道:「今明兩年,准免貢物,後年秋季為始,照例入貢。」貓哭老鼠假慈悲。李倧復頓首謝恩。太宗御鞭一揮,向西而去。清軍徐徐退盡,然後李倧亦垂頭喪氣的歸去了。弱國固如是耳。
太宗振旅回國,復將朝鮮所獲人畜牲馬,分賜諸將。過了數日,朝鮮遣官解送三人至沈陽,這三人便是倡議敗盟的罪魁,一姓洪,名翼溪,原任朝鮮台諫,一姓尹名集,原任朝鮮宏文館校理,一姓吳名達濟,原任朝鮮修撰,嘗勸國王與明修好,休認滿洲國王為帝,也是魯仲連一流人物,可惜才識不及。此次被解至滿洲,尚有何幸,自然身首異處了。清太宗既斬了朝鮮罪首,無東顧懮,遂專力攻明。適值明朝流寇四起,賊氛遍地,李闖張獻忠十三家七十二營,分擾陝西河南四川等省,最號猖獗。明朝的將官,多調剿流賊,無暇顧邊,太宗遂命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降將,攻入東邊,明總兵金日觀戰死,復於崇德三年,授多爾袞為奉命大將軍,統右翼兵,岳托為揚武大將軍,統左翼兵,分道攻明,入長城青山口,到薊州會齊。
這時明薊遼總督吳阿衡,終日飲酒,不理政事,還有一個監守太監鄧希詔,也與吳阿衡性情相似,真是一對酒肉朋友。至清兵直逼城下,他兩人尚是沈醉不醒,等到兵士通報,阿衡模模糊糊的起來,召集兵將,衝將出去,正遇著清將豪格,冒冒失失的戰了兩三回合,即被豪格一刀,劈於馬下。到冥鄉再去飲酒,恰也快活。麾下兵霎時四散,清兵上前砍開城門,城中只有難民,並無守兵,原來監守太監鄧希詔,見阿衡出城對敵,已收拾細軟,潛開後門逃去,守兵聞希詔已逃,也索性逃個淨盡。還是希詔見機,逃了性命,可惜美酒未曾挑去。清兵也不勾留,進行至牛闌山,山前本有一個軍營,是明總監高起潛把守。高起潛也是一個奄豎,毫無軍事知識,聞清兵殺來,三十六策,走為上策。崇禎帝慣用太監,安得不亡?清兵乘勢殺入,從蘆溝橋趨良鄉,連拔四十八城,高陽縣亦在其內。故督師孫承宗,時適家居,聞清兵入城,手無寸柄,如何拒敵?竟服毒自盡。子孫十數人,各執器械,憤憤赴敵,清兵出其不意,也被他殺了數十名,嗣因寡不敵眾,陸續身亡。完了孫承宗,完了孫承宗全家。此外四十多城的官民,逃去的逃去,殉節的殉節。
清兵又從德州渡河,南下山東,山東州縣,飛章告急,兵部尚書楊嗣昌,倉猝檄調,一面檄山東巡撫顏繼祖,速往德州阻截,一面檄山西總督盧象昇,入衛京畿。繼祖奉到檄文,忙率濟南防兵,星夜北趨,到了德州,並不見清兵南來,方驚疑間,探馬飛報清兵從臨清州入濟南,布政使張秉文等,統已陣亡,連德王爺亦被擄去。看官!你道德王爺是何人?原來是大明宗室,名叫由樞,與崇禎帝系兄弟行,向系受封濟南,至此被擄,這統是楊嗣昌檄令移師,以致濟南空虛,為敵所襲,害了德王,又害了濟南人民。顏繼祖聞報大驚,又急率兵回濟南,到了濟南,復是一個空城,清兵早已渡河北行。繼祖叫苦不迭,只得據實稟報。楊嗣昌至此,惶急異常,密奏敵兵深入,勝負難料,不如隨機講和,崇禎帝不欲明允,暗令高起潛主持和議,適盧象昇奉調入京,一意主戰,崇禎帝令與楊嗣昌、高起潛商議,象昇奉命,與二人會議了好幾次,終與二人意見不合。未曾出兵,先爭意見,已非佳兆。象昇憤甚,便道:「公等主和,獨不思城下之盟,春秋所恥。長安口舌如鋒,寧不怕蹈袁崇焕覆轍麼?」嗣昌聞言,不禁面赤,勉強答道:「公毋以長安蜚語陷人。」象昇道:「盧某自山西入京,途次已聞此說,到京後,聞高公已遣周元忠與敵講和,象昇可欺,難道國人都可欺麼?」是一個急性人物。隨即怏怏告別。尋奏請與楊、高二人,各分兵權,不相節制。折上,由兵部復議,把宣大山西兵士屬象昇,山海關寧遠兵士屬高起潛。崇禎帝准議,加象昇尚書銜,剋日出師。
象昇麾下,兵不滿二萬名,只因奉命前驅,也不管好歹,竟向涿州進發。忠而近愚。途中聞清兵三路入犯,亦遣別將分路防堵,無如清兵風馳雨驟,馳防不及,列城多望風失守。嗣昌即奏削象昇尚書銜,又把軍餉阻住不發。象昇由涿州至保定,與清兵相持數日,尚無勝敗,奈軍餉不繼,催運無效,轉瞬間軍中絕食,各帶菜色。象昇料是楊嗣昌作梗,自知必死,清晨出帳,對著將士四向拜道:「盧某與將士同受國恩,只患不得死,不患不得生。」眾將士被他感動,不由的哭作一團。我看到此,亦自淚下。旋即收淚,願隨象昇出去殺敵。象昇出城至巨鹿,顧手下兵士,只剩五千名,參贊主事楊廷麟,稟象昇道:「此去離高總監大營只五十里,何不前去乞援?」象昇道:「他只恐我不死,安肯援我!」廷麟道:「且去一遭何如?」象昇不得已,令廷麟啟行。臨別時執著廷麟手,與他一訣,流涕道:「死西市,何如死疆場?吾以一死報國,猶為負負。」語帶寒潮嗚咽聲。廷麟已去,象昇待了一日,望眼將穿,救兵不至。象昇道:「楊君不負我,負我者高太監,我死何妨,只要死在戰場上面,殺幾個敵人,償我的命,方不徒死。」遂進至嵩水橋,正見清兵峰擁前來,胡哨一聲,把象昇五千人圍住。象昇將五千人分作三隊,命總兵虎大威領左軍,楊國柱領右軍,自己領中軍,與清兵死鬥。清兵圍合數次,被象昇殺開數次,十蕩十決。清兵亦怕他厲害,漸漸退去。象昇收兵紮營。是夜三鼓,營外喊殺連天,炮聲震地,象昇知清兵圍攻,忙率大威、國柱等,奮力抵禦,可奈清兵越來越多,把明營圍得鐵桶相似。兩下相持,直到天明,明營內已炮盡矢竭,大威勸象昇突圍出走。象昇道:「吾受命出師,早知必死。此處正我死地。諸君請突圍而出,留此身以報國!盧某內不能除奸,外不能平敵,罷罷!從此與諸君長別。」此恨綿綿無盡期。遂手執佩劍,單騎衝入敵中,亂斲亂劈,把清兵殺死數十百名,自身也被四箭三刀,大叫一聲,嘔血而亡。如此忠臣。為權閹所陷沒,可恨!
象昇自擢兵備,與流寇大小數十戰,無一不勝,且三賜尚方劍,未曾戮一偏裨,愛才恤下,與士卒同甘苦,此次力竭捐軀,部下親兵,都隨了主帥殉難,大威、國柱,因象昇許他突圍,方殺開血路而去。象昇既死,楊廷麟始徒手回來,到了戰場﹔已空無一人,只見愁雲如墨,暴骨成堆,二語可抵一篇弔古戰場文。廷麟不禁淚下。檢點遺屍,已是模糊難辨,忽見一屍首露出麻衣,仔細辨認,確是盧公象昇。原來象昇新遭父喪,請守制不許,無奈縗絰從戎。廷麟既得遺屍,痛哭下拜,我亦欲拜之。親為殮埋,遂會同順德知府於穎,聯名奏聞。楊嗣昌無可隱諱,只說象昇輕戰亡身,死不足惜。崇禎帝誤信讒言,竟沒有什麼恤典。到瞭高起潛星夜遁回,廷臣始知起潛擁兵不救,交章彈劾。起潛下刑部獄,審問屬實,有旨正法。這楊嗣昌仍安然如故,後來督師討賊,連被賊敗,始畏懼自殺。小子曾有一詩弔盧公象昇云:
慷慨誓師獨奮戈,臣心未死恥言和。
可憐為國捐軀後,空使遺人雪涕多。
欲知後事如何,下回再行表明。
朝鮮之不敵滿洲,固意中事,然亦由朝鮮漫無防備之故。乞盟城下,屈膝稱臣,受種種脅迫之條約,真是可憐模樣,然亦未始非其自取耳。若明廷統一中原,寧不足與滿清敵?顧於熊廷弼、袁崇焕,則殺之磔之,於孫承宗則免職回裡,任其殉節。獨遺一善戰之盧象昇,又為權閹所忌,迫死疆場。誰為人主,而昏憒至死?故人謂亡明者熹宰,吾謂熹宗猶不足亡明,亡明者實崇禎帝。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8 11:58:04
第十回 失輜重全軍敗溃 迷美色大帥投誠
卻說清兵屢次得勝,正擬進取,忽由太宗寄諭,命回本國。多爾袞、多鐸等,因不敢違命,只得率領兵士,仍取道青山口而歸﹔歸國後,問太宗何故班師?太宗道:「欲奪中原,必須先奪山海關,欲奪山海關,必須先奪寧、錦諸城。否則我兵深入中原,那關內外的明兵,把我後路塞斷,兵餉不繼,進退失據,豈不是自討苦吃麼?」多爾袞、多鐸等,即奏請出攻寧、錦,太宗准奏,即令發兵,直抵錦州。錦州守將,還是祖大壽,多方抵禦,屢卻清兵,相持兩年,仍屹然不動,反傷亡了清朝大將岳托。崇德五年,太宗親征,攻錦州不下,遺書責大壽欺罔之罪,大壽不答。太宗把錦州城外四面的禾稼,盡行刈獲,捆載而歸。即是釜底抽薪之計。
六年,太宗大發兵攻錦州,大壽聞知,急向薊遼總督處乞援。薊遼總督洪承疇,巡撫邱民仰,帶了王樸、唐通、曹變蛟、吳三桂、白廣恩、馬科、王廷臣、楊國柱八個總兵,統兵十三萬,馬四萬匹,由薊州東指,直到寧遠,所帶糧草,足支一年。探馬飛報清太宗,太宗即令拔營,向松山進發,不多日已到松山。原來松山在錦州城南十八里,西南一座杏山,兩峰相對,作為錦州城的犄角,向有明兵屯紮,保護錦州。太宗率范文程等,上山瞭望,見岡巒起伏,曲折盤旋,遙望杏山的形勢,與松山也差不多,只有杏山後面,還有一層隱隱的峰巒。太宗把鞭遙指,問范文程道:「杏山外面的峰巒,叫什麼山?」文程答道:「便是塔山。」太宗望了許久,又俯瞰山麓,見遠遠的有旗幟飄揚,料是明軍大營,便下山回帳,令全軍擺成長蛇一般,自松山至杏山,接連紮寨,橫截大道。明軍見清營擋住去路,忙來衝突,被清兵一陣炮箭出退。次日,清兵亦去衝突明營,明軍照例對敵,也將清兵射回。
是夜太宗復與范文程等商議軍務,太宗道:「我兵依山據險,立住營寨,盡可無慮,只是彼此相持,曠日持久,如何是好?」文程道「何不前去襲他輜重。」這一番把太宗提醒,便道:「他的糧草,我想定在杏山後面,莫非就在塔山這邊。」回應上文,方知上文不是閒筆。文程道:「據臣所料,也是如此。」太宗道:「此去塔山,未知有無間道?」文程把遼西地圖,仔細審視,尋出一條僻逕,乃是從杏山左首,曲折繞出,可通塔山,忙將地圖呈閱。太宗閱過地圖,見有間道,心下大喜,便召多爾袞、阿濟格入帳,令率領步卒,夤夜去襲明軍輜重,並將地圖付給,囑他按圖覓路,不得有誤。二人領命,急選健卒數千名,靜悄悄的出營,靠著杏山左側,盤旋過去。可巧星月雙輝,如同白晝,疾走數十里,到了塔山,正交四鼓,昂頭四望,並沒有什麼糧草。故作一折。阿濟格道:「這都是老范主使出來,叫咱們白跑了許多路程。」多爾袞道:且待上山一望,再定行止。二人便令軍士停住山下,只帶親兵數十名,上山探視,見前面復有一岡,岡上林木蓊翳,辨不出有無輜重,只岡下有七個營盤扎住,寂靜無聲。多爾袞對阿濟格道:「我看前面七營,定是護著糧草的人馬,正好乘他不備,殺將過去。」遂即下山把部兵分作兩翼,阿濟格率左,多爾袞率右,向明營撲入。這明營內軍士,因有松山大營擋住敵兵,毫不防備,正是鼾聲四起的時候,猛被清兵搗入,人不及甲,馬不及鞍,連逃走都是無暇,哪裡還能抵敵?霎時間七座營盤,統已溃散,清兵馳至岡上,見有數百車輜重,立即搬運下山,從原路馳回。至洪承疇聞報,率兵追趕,已是不及,急得洪承疇面如土色。承疇之才,已可概見。
當承疇出師時,頗小心謹慎,不肯鹵莽,既到寧遠,又由祖大壽遣卒縋城,傳語切勿浪戰,只宜步步立營,逐漸出境。誰知兵部尚書,已換了陳新甲,屢遣人促承疇出戰,承疇只得出師松山,把糧草運至筆架岡,留兵七營守護,此次聞被劫去,安得不惱?安得不悔?遲了。沒奈何進逼清營,擬與清兵大戰一場,分個勝負。清太宗料知明軍前來,必捨命衝突,只飭部下堅壁不動。承疇率將士衝殺數次,毫不見效,想出一個偷營的法子,故意的退兵十里下寨。隨令軍士飽了夜餐,紮束停當,靜待中軍號令。是夕天色微黑,談月無光,到了三鼓,傳令王樸、唐通為第一隊,白廣恩、王廷臣為第二隊,馬科、楊國柱為第三隊,曹變蛟、吳三桂為第四隊,依次進發,後先相應,自己與巡撫邱民仰守住大營。也算持重。王樸、唐通,率兵到清營附近,先敘第一隊。只見清營中裹著一股殺氣,陰森逼人。王樸素來膽怯,向唐通道:「我看清營有備,不如退歸。」唐通道:「奉命前來,有進無退,安可中道折回?」於是唐通在前,王樸在後,整隊望清營撲入。猛聽得一聲號炮,骨轆轆的彈子,豁喇喇的箭桿,從清營齊射出來,把前隊衝鋒的明軍,一半打倒。王樸、唐通,急令軍士退回,行不數步,兩邊突出兩支清兵,左系多爾袞,右系多鐸,以兩將對兩將。將明軍衝作兩截。唐通、王樸忙奪路逃走,清兵隨後趕來。正危急間,白廣恩、王廷臣已到,明軍第二隊出現。放過唐通、王樸,把清軍截住。兩邊酣鬥起來,互有殺傷。忽刺斜裡又殺到一支人馬,為首的有三員大將,紅頂花翎,乃是清降將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以明將攻明將,是清軍二次接應。白廣恩、王廷臣,見有清兵續至,無心戀戰,遂且戰且走,清兵不住的追趕,幸虧馬科、楊國柱兵到,明軍第三隊出現。得了援應,方得走脫。
那時曹變蛟、吳三桂一軍,本是明營內的後應兵,待三隊兵馬統行出發,方率兵出營。約裡許,見唐通、王樸,率領殘兵回來,兩下晤談,始知清營有備。第一隊軍已經敗還,二將急策馬前進,接應第二、三隊人馬。敘明軍第四隊,另換筆法。忽聽後面鼓角聲喧,炮聲迭發,吳三桂回頭一望,向曹變蛟道:「莫非清兵攻我大營。」曹變蛟道:「如何我們一路行來,並不見有清兵?」語尚未畢,忽一卒從背後趕到,氣喘吁吁的報說大帥有令,請二將軍速回。吳三桂問他情由,答說清兵闖入大營,所以調回二將軍,速去救應。吳、曹二人,忙令軍士轉身馳歸。到了大營相近,見有無數清兵,往來衝陣,洪承疇親自督戰,唐通、王樸等,亦恊力抵禦,左阻右攔,尚是招架不住。曹變蛟一馬當先,殺入清兵隊裡,吳三桂率兵繼入,與清兵馳戰多時,清兵尚是氣勢蓬勃,不肯退回。待白、王、馬、楊四將齊到,方並力將清兵殺退。這一場惡戰,明軍損傷多人,方識得清兵厲害,人人畏懼。
原來清太宗料明營未敗而退,必有詐謀,令豪格、阿濟格等,從間道繞出明軍背後,襲擊明營,一面令多爾袞、多鐸,伏在寨外,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接應兩邊,所以明軍不能得手,反被清兵前後攻擊,受了損失。迤邐寫來,至此方一歸宿。太宗又料明軍經此一挫,勢必退走,當令得勝諸將,於次夜抄出杏山、塔山,分路埋伏,並一一授以密計﹔自己卻親督大軍,嚴陣以待。一朝易過,漸漸天昏,約值初更時候,探報明營已動,太宗即率軍馳向明營,明洪承疇、邱民仰,率領曹變蛟、王廷臣兩總兵,當即迎戰。那時唐通、白廣恩、馬科、楊國柱、王樸、吳三桂六總兵,因營中餉絕,奉命退回寧遠。六總兵更番斷後,陸續退去,將到杏山,忽山側衝出一彪清軍,截住去路。明軍因前次劫營,受了苦惱,至此復見清兵在前,都嚇得毛髮直豎,勉強上前衝突,方交戰間,這膽小如鼷的王樸,已率部隊扒過山頭,逃入杏山城去了。剩下五個總兵,與清兵相持,但見清兵刀削劍剁,勇悍異常,不由的心驚膽戰,爭先逃走,當即旗靡轍亂,無復行列。驀聽山腰裡鼓聲如雷,馳出一支人馬,高扯明軍旗號,五總兵各自驚異,還疑是寧遠救兵,前來接應,誰知到了面前,這支人馬,不殺清兵,專殺明軍,前授密計,至北始覺。弄得五總兵茫無頭緒,叫苦不住。霎時間七零八落,眼見得不能馳回寧遠,只得同王樸一般思想,奔入杏山城內。清兵見他們奔入杏山城,也不追趕,只將明兵所棄的甲冑炮械,搬運一空,向別處去了。不回清營,暗伏下文。
且說洪承疇邱民仰等,向清兵混戰許久,清兵有增無減,明軍有減無增,方思向西退走,誰知清兵厚集西面,無從殺出﹔營盤又站立不住,沒奈何退入松山城,鱉入甕中了。清兵將松山城圍住。過了一日,從杏山回來的清兵,都到御營報功,說是杏山兵欲奔寧遠,被我軍殺得四散,由杏山到塔山,積屍無數,逼入海裡的,也不可勝計。吳三桂、王樸等人,只帶了幾個殘兵,落荒逃去。此處恰從虛寫,免與上文重複。太宗大喜,命范文程一一記功,隨道:「此番洪承疇已中我計,恐插翅也難飛去,現請先生寫一招降書,令他來降。」文程道:「招降洪承疇,恐還沒有這般容易,現只有多寫數書,分致他部下各將,先擾惑他的軍心,方可下手。」太宗稱善,即連寫招降書,逐日射進城去。城中只是堅守,毫不回答。太宗令軍士猛攻,也未見效。這日,李永芳上帳獻計道:「城內有副將夏承德,與臣向系故交,不如臣去一書,餌他高官厚祿,令他獻城。」太宗道:「既有此人,速即修書為是。」永芳寫就書信,呈上太宗。太宗欲召人射入城中,永芳道:「這且不便,須要秘密行事方好。」太宗道:「這是又費周折了。」范文程在旁道:「這也不難。」太宗問他何計?文程道:「臣料松山現已食盡,應想突圍出走,只因我軍四面圍住,無隙可鑽,所以閉城固守,現請暫開一面,令他出來突圍,我即伏兵堵截,不許放出,他定然走回城中,趁此開城的機會,令幹員假扮漢裝,混入城內,便可致書夏承德,暗中行事。」太宗道:「好好!依計而行。」立命豪格授計城西將士,令他遵辦。
是夜,松山城西面圍兵,撤去一角,果然曹變蛟開城出走,被伏兵截住,仍然回城。當時投書的幹員,乘隙混入。次夜幹員回營,報稱與夏承德之子,縋城同來,當於明日夜間獻城。太宗喜甚,命將承德子留住營內,專待明日破城。是時松山城內,糧食已盡,洪承疇等束手無策,只待一死,何不便死?是日上城巡閱一周,因清兵圍攻略懈,到了傍晚,下城晚餐,到了黃昏時候,忽報清兵已經登城,承疇急命曹變蛟、王廷臣,率兵抵截。自己方思上馬督戰,驀見軍士來報道:「王總兵陣亡。」承疇大驚。少頃,邱民仰又踉蹌趨入,說是:「曹變蛟亦已戰死,公宜自行設法,邱某一死報君便了。」道言未絕,拔出佩刀自刎。可敬。承疇此時,亦拔劍向項,轉思我死亦須保全屍首,不如投繯為是,要死就死,全屍何用?就解下腰帶,掛在樑上。不防背後來了一人,將他一把抱住,旁邊又轉出數人,把承疇捆縛而去。這抱住承疇的人,便是夏承德,捆縛承疇的人,便是李永芳等。承疇知己身被擒,閉目無語,被夏承德等牽到清太宗前。太宗忙令范文程代為解縛,並勸令歸降。承疇道:「不降!不降!」范文程即接口道:「洪先生既到此地,徒死無益,不如歸順清朝,圖後半生的事業。」承疇道:「我知有死,不知有降。」此時恰是滿懷忠義。旁邊惱了多鐸、豪格等,齊說道:「他既要死,賞他一刀就是,何必同他絮聒。」文程以目示意,多鐸、豪格等全然不睬,想拔刀來殺承疇。太宗喝令出帳。即將承疇交與范文程,令他慢慢勸降。原來承疇頗有威望,素為孔、耿諸人所推重,稟明太宗,此次太宗費盡心機,方將承疇擒住,必欲降他以資臂助,所以把他交付文程。文程引承疇到自己營中,把什麼時務不時務,俊傑不俊傑,足足的談了半夜。偏這洪老先生垂著頭,屏著息,象死人一般,隨你口吐蓮花,他終不發一語。次日,仍自閉目危坐,飯也不吃,茶也不喝。范文程又變了一套言語,與他談論許久,他總是一個沒有回答,文程也不覺懊惱起來。惟御營內接連報捷,錦州下了,祖大壽投降了,數年倔強,又出此著。如何對得住何可綱?杏山塔山但已攻克了。太宗命拔營回國,范文程帶了洪承疇,同到國都,又勸了承疇一回,只是不理,回報太宗,太宗也無可如何。但因得勝回來,文武百官,上朝稱賀,原是照例的規矩,宮裡各妃嬪,亦打扮得花枝招展,迎接太宗,一齊的賀喜請安。太宗最愛的,是永福宮莊妃,生得輕盈娥媚,聰明伶俐,她本是科爾沁部貝勒寨桑的女兒,姓博爾濟吉特氏,大書特書。自獻與清太宗後,列為西宮,生下一子,就是入關定鼎的世祖章皇帝福臨。是夕,太宗便宿在永福宮。次日辰刻,太宗出宮視事,問范文程道:「洪承疇如何?」文程答道:「此老固執太甚,看來是無可曉諭了。」太宗道:「且慢慢再商。」忽報明朝遣職方司郎中馬紹愉等,持書乞和,現在都城二十里外。太宗道:「明朝既來乞和,理應迎接。」便命李永芳、孔有德、祖大壽三人出城,迎接明使。李永芳等去訖,太宗亦退入便殿。才過午牌,有永福宮太監入見,跪報洪承疇已被娘娘說下了。太宗驚喜道:
「果有此事麼?」連我也自驚異。
原來洪承疇人本剛正,只是有一樁好色的奇癖。這日正幽在別室,他是立意待死,毫無他念,到了巳牌,紅日滿窗,幾明室淨,正是看花時節。聽門外叮噹一聲,開去了鎖,半扉漸辟,進來了一個青年美婦,裊裊婷婷的走近前來,頓覺一種異香,撲入鼻中。承疇不由的抬頭一望,但見這美婦真是絕色,髻雲高擁,鬟鳳低垂,面如出水芙蕖,腰似迎風楊柳,更有一雙纖纖玉手,豐若有餘,柔若無骨,手中捧著一把玉壺,映著柔荑,格外潔白。妖耶仙耶。承疇暗訝不已,正在胡思亂想,那美婦櫻口半開,瓠犀微啟,輕輕的呼出將軍二字。承疇欲答不可,不答又不忍,也輕輕的應了一聲。這一聲相應,引出那美婦問長道短,先把那承疇被擄的情形,問了一遍。承疇約略相告。隨後美婦又問起承疇家眷,知承疇上有老母,下有妻妾子女,她卻佯作悽惶的情狀,一雙俏眼,含淚兩眶,虧她裝得象。頓令承疇思家心動,不由的酸楚起來。那美婦又設詞勸慰,隨即提起玉壺,令承疇喝飲。承疇此時,已覺口渴,又被她美色所迷,便張開嘴喝了數口,把味一辨,乃是參湯。美婦知已入彀,索性與他暢說道:「我是清朝皇帝的妃子,特憐將軍而來。將軍今日死,於國無益,于家有害。」承疇道:「除死以外,尚有何法?難道真個降清不成?」其心已動。美婦道:「實告將軍,我家皇帝,並不是要明室江山,所以屢次投書,與明議和,怎奈明帝耽信邪言,屢與此地反對,因此常要打仗。今請將軍暫時降順,為我家皇帝主持和議,兩下息爭,一面請將軍作一密書,報知明帝,說是身在滿洲,心在本國。現在明朝內亂相尋,聞知將軍為國調停,斷不至與將軍家屬為難。那時家也保了,國也報了,將來兩國議和,將軍在此固可,回國亦可,豈不是兩全之計麼?」娓娓動人,真好口才。這一席話,說得承疇心悅誠服,不由的歎息道:「語非不是,但不知汝家皇帝,肯容我這般舉動否?」五體投地了。美婦道:「這事包管在我身上。」言至此,復提起玉壺,與承疇喝了數口,令承疇說一允字,遂嫣然一笑,分花拂柳的出去。看官!你道這美婦是何人?便是那太宗最寵愛的莊妃。因聞承疇不肯投降,她竟在太宗前,作一自薦的毛生,不料她竟勸降承疇,立了一個大大的功勞。只小子恰有一詩諷洪承疇道:
浩氣千秋別有真,殺身才算是成仁。
如何甘為娥眉劫,史傳留遺號貳臣?
從此清太宗益寵愛莊妃,竟立她所生子福臨為太子,以後遂添出清史上一段佳話。諸君試看下回,便自分曉。
楊鎬率二十餘萬人山塞,洪承疇率十三萬人赴援,兵不可謂不眾,乃一遇清軍,統遭敗衄。清軍雖強,豈真無敵?咎在將帥之非材。且鎬止喪師,洪且降清,洪之罪益浮於鎬矣,讀《貳臣傳》,可知洪承疇之事跡,讀此書,更見洪承疇之心術。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02:21:49
第十一回 清太宗賓天傳幼主 多爾袞奉命略中原
前卷說到洪承疇降清,此回續述,系承疇降清後,參贊軍機,與范文程差不多的位置﹔又蒙賜美女十人,給他使用,不由的感激萬分。只因家眷在明,恐遭殺害,就依了吉特氏的訓誨,自去施行。當時明朝的崇禎帝,還道承疇一定盡忠,大為痛悼,輟朝三日,賜祭十六壇﹔又命在都城外建立專祠,與巡撫邱民仰等一班忠臣,並列祠內。崇禎帝御制祭文,將入詞親奠,誰知洪承疇密書已到,略說:「暫時降清,勉圖後報,」崇禎帝長歎一聲,始命罷祭。閱書中有勉圖後報之言,遂不去拿究承疇家眷。崇禎帝也中了美人計。並因馬紹愉等赴清議和,把松山失敗的將官,一概不問。吳三桂等運氣。且說馬紹愉等到了清都,由李永芳等迎接入城,承接上回。見了太宗,設宴相待,席間敘起和議,相率贊成,彼此酌定大略。及馬紹愉等謝別,太宗賜他貂皮白金,仍命李永芳等送至五十里外。馬紹愉等回國先將和議情形,密報兵部尚書陳新甲,新甲閱畢,擱置幾上,被家僮誤作塘報,發了抄,鬧的通國皆知。朝上主戰的人,統劾新甲主和賣國,那時崇禎帝嚴斥新甲,新甲倔強不服,竟被崇禎帝飭縛下獄。不數日,又將新甲正法。看官!你道這是何故?原來新甲因承疇兵敗,與崇禎帝密商和議,崇禎帝依新甲言,只是要顧著面子,囑守秘密,不可聲張。若要不知,除非莫為。況中外修和,亦沒有多少倒霉,真是何苦!所以馬紹愉等出使,廷臣尚未聞知。及和議發抄,崇禎帝恨新甲不遵諭旨,又因他出言挺撞,激得惱羞成怒,竟冤冤枉枉的把他斬首。從此明清兩國的和議,永遠斷絕了。
太宗得知消息,遂令貝勒阿巴泰等率師攻明,毀長城,入薊州,轉至山東,攻破八十八座堅城,掠子女三十七萬,牲畜金銀珠寶各五十多萬。居守山東的魯王以派,系明廷宗室,仰藥自盡。此外殉難的官民,不可勝計。是時山海關內外設兩總智,昌平、保定又設兩總督,寧遠、永平、順天、保定、密雲、天津六處,設六巡撫,寧遠、山海、中恊、西恊、昌平、通州、天州、保定設八總兵,在明廷的意思,總道是節節設防,可以無虞,誰知設官太多,事權不一,個個觀望不前,一任清兵橫行。阿巴泰從北趨南,從南回北,簡直是來去自由,毫無顧忌。
明廷乃惶急的了不得,揀出一個大學士周延儒,督師通州。周本是個齷齪人物,因結交奄寺,納賄妃嬪,遂得了一個大學士頭銜。當時明宮裡面,傳說延儒貢品,無奇不有,連田妃腳上的繡鞋,也都貢到。繡鞋上面用精工繡出「延儒恭進」四個細字,留作紀念。想入非非。這田妃是崇禎帝第一個寵妃,暗中幫他設法,竭力抬舉。此次清兵入邊,延儒想買崇禎帝歡心,自請督師,到了通州,只與幕客等飲酒娛樂,反日日詭報勝仗。這清將阿巴泰等搶劫已飽,不慌不忙的回去,明總兵唐通、白廣恩、張登科和應薦等,至螺山截擊,反被他回殺一陣。張和二將,連忙退走,已著了好幾箭,傷發身死,那清兵恰鳴鞭奏凱的回去了。清兵快活,明民晦氣。
清太宗聞阿巴泰凱旋,照例的論功行賞,擺酒接風。宴饗畢,太宗回入永福宮,這位聰明伶俐的吉特氏,又陪了太宗,飲酒數巡。是夕,太宗竟發起寒熱,頭眩目暈。想亦愛色過度了。次日,宣召太醫入宮診視,一切朝政,命鄭親王濟爾哈朗睿親王多爾袞暫行代理,倘有大事,令多爾袞到寢宮面奏。又數日,太宗病勢越重,醫藥罔效,後妃人等,都不住的前來謁候。多爾袞手足關懷,每天也入宮問候幾回。句中有眼。一夕,太宗自知病已不起,握住吉特氏手,氣喘吁吁道:「我今年已五十二歲了,死不為夭。但不能親統中原,與愛妃享福數年,未免恨恨。現在福臨已立為太子,我死後,他應嗣位,可惜年幼無知,未能親政,看來只好委托親王了。」吉特氏聞言,嗚咽不已。太宗命宣召濟爾哈朗、多爾袞入宮。須臾,二人入內,到御榻前,太宗命他們旁坐。二人請過了安,坐在兩旁。太宗道:「我已病入膏肓,將與二王長別,所慮太子年甫六齡,未能治事,一朝嗣位,還仗二王顧念本支,同心輔政。」二人齊聲道:「奴才等敢不竭力。」太宗復命吉特氏挈了福臨,走近牀前,以手指示濟爾哈朗道:「他母子兩人,都托付二王,二王休得食言!」二人道:「如背聖諭,皇天不佑。」多爾袞說到皇天二字,已抬頭偷瞧吉妃,但見她淚容滿面,宛似一枝帶雨梨花,不由的憐惜起來。偏這吉特氏一雙流眼,也向多爾袞面上,覷了兩次。心有靈犀一點通。多爾袞正在出神,忽聽得一聲嬌喘道:「福哥兒過來,請王爺安!」那時多爾袞方俯視太子,將身立起,但見濟爾哈朗早站立在旁,與小太子行禮了,自覺遲慢,急忙向前答禮。禮畢,與濟爾哈朗同到御榻前告別,趨出內寢。回邸後,一夜的胡思亂想,不能安睡。寤寐求之,輾轉反側。
次晨,來了內宮太監,又宣召入宮。多爾袞奉命趨入,見太宗已奄奄一息,後妃人等擁列一堆,旁邊坐著濟爾哈朗,已握筆代草遺詔了。他挨至濟爾哈朗旁,俟遺詔草畢,由濟爾哈朗遞與一瞧,即轉呈太宗。太宗略略一閱,竟氣喘痰湧,擲紙而逝。當時闔宮舉哀,哀止,多爾袞偕濟爾哈朗出宮,令大學士范文程等,先草紅詔,後草哀詔。紅詔是皇太子即皇帝位,鄭親王濟爾哈朗睿親王多爾袞攝政。哀詔是大行皇帝,於某日宴駕字樣。左滿文,右漢文,滿漢合璧,頒發出去,頓時萬人縞素,全國哀號。未必。濟爾哈朗多爾袞一面率各親王郡王貝勒貝子,暨公主格格福晉命婦等,齊集梓宮前哭臨,一面命大學士范文程,率大小文武百官,齊集大清門外,序立哭臨。接連數月,用一百零八人請出梓宮,奉安崇政殿,由部院諸臣,輪流齊宿,且不必細說。
單說太子福臨,奉遺詔嗣位,行登極禮,六齡幼主,南面為君,倒也氣度雍容,毫不膽怯。登極這一日,由攝政兩親王,率內外諸王貝勒貝子及文武群臣朝賀,行三跪九叩首各儀。當由閣臣宣詔,尊皇考為太宗文皇帝,嫡母生母並為皇太后,以明年為順治元年。王大臣以下,各加一級。王大臣復叩首謝恩。新皇退殿還宮,王大臣各退班歸第。自是皇太后吉特氏,因母以子貴,居然尊榮無比﹔但她是聰明絕頂的人,自念孤兒寡婦,終究未安,不得不另外畫策。畫什麼策?幸虧這多爾袞心心相印,無論大小事情,一律稟報,並且辦理國事,比鄭親王尤為耐勞。正中太后心坎。過了數日,又由多爾袞舉發阿達禮碩托諸人,悖逆不道,暗勸攝政王自立為君,當經刑部訊實,立即正法,並罪及妻孥。吉特太后聞知,格外感激,竟特沛殊恩,傳出懿旨,令攝政王多爾袞便宜行事,不必避嫌。叫他上鉤。多爾袞出入禁中,從此無忌,有時就在大內住宿。宮內外辦事人員,不諒皇太后攝政王兩人苦衷,就造出一種不尷不尬的言語來。連鄭親王濟爾哈朗也有後言。正是多事。多爾袞奏明太后,令濟爾哈朗出師攻明,此旨一發,濟爾哈朗只得奉旨前去,涉遼河,抵寧遠。適值明吳三桂為寧遠守將,嚴行抵禦,急切難下。濟爾哈朗也不去猛攻,越過了寧遠城,把前屯衛中前所中後所諸處,騷擾一番,匆匆的班師回國。
過了一年。便是大清國順治元年,明崇禎帝十七年,是年為明亡清興一大關鍵,故特敘明。元旦晴明,清順治帝御殿,受朝賀禮,外藩各國,亦遣使入覲。「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別有一種興旺氣象。過了一月,太宗梓宮奉安昭陵,轀輬首轍,輅仗莊嚴,旌旛亭蓋,車馬駝象,非常熱鬧。皇太后皇帝各親王郡王貝子貝勒,暨文武百官,以及公主格格福晉命婦,都依次恭送。正是生榮死哀,備極隆儀。偏這攝政王多爾袞,格外小心服侍吉特太后﹔又見太后後面,有一位福晉,生得如花似玉,與太后芳容,恰是不相上下。多爾袞暗想道:「我只道太后是個絕代佳人,不料無獨有偶。滿洲秀氣,都鍾毓在兩人身上,又都是咱們自家骨肉,倘得兩美相聚,共處一堂,正是人生極樂的境遇,還要什麼榮華富貴?可笑去年阿達禮碩托等人,還要勸我做皇帝。咳!做了皇帝,還好胡行麼?」看官!你道這位福晉是何人眷屬?我亦正要問明。乃是肅親王豪格的妻,攝政王多爾袞的姪婦。正名定分,暗伏下文。
小子且把多爾袞的癡念擱過一邊,單說奉安禮畢,清廷無事,鄭親王濟爾哈朗,仍令軍士修整器械,儲糧秣馬,俟塞外草木蕃盛,大舉攻明。時光易逝,又是暮春,濟爾哈朗擬出師進發,多爾袞恰不甚願意,因此師期尚未決定。這日,多爾袞在書齋中,批閱奏章,忽來了大學士范文程,向多爾袞請過了安,一旁坐下,隨稟多爾袞道:「明京已被李闖攻破,聞崇禎帝已自盡了。」多爾袞道:「有這等事。」文程道:「李闖已在明京稱帝,國號大順,改元永昌了。」多爾袞道:「這個李闖,忽做中原皇帝,想是有點本領的。」文程道:「李闖是個流寇的頭目,聞他也沒甚本領,只因明崇禎帝不善用人,把事情弄壞,所以李闖得長驅入京。現聽得李闖非常暴虐,把城中子女玉帛,摉掠一空,又將明朝大臣,個個縛起來,勒令獻出金銀﹔甚至灼肉折脛,備諸慘毒。金銀已盡,一一殺訖。明朝臣民,莫不切齒痛恨。若我國乘此出師,借著弔民伐罪的名目,佈告中國,那時明朝臣民,必望風歸附,驅流賊,定中原,正在此舉。」明社之屋,借范文程口中敘出,免與本書夾雜。多爾袞聽罷,沈吟半晌,方答道:「且慢慢商量!」文程又竭力慫慂,說是此機萬不可失。可奈多爾袞恰另有一番隱情,只是躊躇未決。所為何事?范文程怏怏告別,次日,復著人至睿親王邸第,呈上一書,多爾袞拆書視之,只見上寫道:
大學士范文程敬啟攝政王殿下:迺者有明流寇,踞於西土,水陸諸寇,繯於南服,兵民煽亂於北陲,我師燮代其東鄙,四面受敵,君臣安能相保?良由我先皇帝懮勤肇造,諸王大臣祗承先帝成業,夾輔衝主,忠孝格於蒼穹,上帝潛為啟佑,此正欲我攝政王建功立業之會也。竊惟成丕業以垂休萬禩者此時,失機會而貽悔將來者亦此時,蓋明之勁敵,惟在我國,而流寇復蹂躪中原,我國雖與明爭天下,實與流寇角也。為今日計,我當任賢撫眾,使近悅遠來。曩者棄遵化,屠永平,兩經深入而返,彼地官民,必以為我無大志,縱來歸附,未必撫恤,因懷攜貳。是當嚴申紀律,秋毫勿犯,復宣諭以昔日守內地之由,及今進取中原之意,官仍其職,民仍其業,錄其賢能,恤其無告,將大河以北,可傳檄而定也。河北一定,可令各城官吏,移其妻子,避患於我軍,因以為質﹔又拔其德譽素著者,置之班行。俾各朝夕獻納,以資輔翼。王於眾論擇善酌行,則聞見可廣,而政事有時措之宜矣。此行或直趨燕京,或相機攻取,要於入邊之後,山海關以西,擇一堅城頓兵,以為門戶,我師往來甚便,惟我攝政王察之!
多爾袞閱畢,歎道:「這范老頭兒的言語,確是不錯,但我恰有一樁心事,不能與范老頭兒說明,我且到夜間入宮,與太后商量再說。」
是夕,多爾袞入宮去見太后,便把范文程的言語,敘述一遍。太后吉特氏道:「范老先生的才識,先皇在時,常佩服他的。他既主張出師,就請王爺照他行事。」多爾袞道:「人生如朝露,但得與太后長享快樂,己自知足,何必出兵打仗,爭這中原?」太后道:「這卻不是這樣說,我國雖是統一滿洲,總不及中國的繁華,倘能趁此機會,得了中國,我與你的快樂,還要加倍。況你不過三十多歲的人,多爾袞的年紀,就太后口中敘出,無怪太后特沛殊恩。來日正長,此時出去立場大功,何等光輝?何等榮耀?將來親王以下,人人畏服,還有哪個敢來饒舌?」此婦見識,畢竟勝人一籌。多爾袞尚是沈吟,太后見他不願出師,便豎起柳眉,故作怒容道:「王爺要什麼,我便依你什麼。今天要你出師攻明,你卻不去,這是何意?」慌得多爾袞連忙陪罪,雙膝請安道:「太后不必動怒,奴才願去!」太后便對多爾袞似笑非笑的瞅了一眼,多爾袞道:「奴才出師以後,只有一事可慮。」太后問他何事?多爾袞道:「只豪格那廝,很與我反對,屢造謠言,恐於嗣君不利。」太后道:「這卻憑你處置便是。」多爾袞應命出宮。便召固山額真何洛會,秘密商議了一回。次晨,何洛會即聯絡數人,共奏肅親王豪格言詞悖妄,恐致亂政。多爾袞即偕鄭親王等,公同審鞫。豪格不服,仍出詞挺撞。多爾袞遂說他悖妄屬實,廢為庶人。無端遭黜,請閱者猜之。於是多爾袞奏請南征,由順治帝祭告天地太廟,不日啟行。啟程這一日,范文程恭擬詔敕。便在篤恭殿中,頒給多爾袞大將軍敕印,敕曰:
朕年衝幼,未能親履戎行,特命爾攝政和碩睿親王多爾袞代統大軍,往定中原。特授奉命大將軍印,一切賞罰,便宜行事。至攻取方略,爾王欽承皇考聖訓,諒已素諳。其諸王貝勒貝子公大臣等,事大將軍當如事朕,同心恊力以圖進取,庶祖考英靈,為之欣慰。欽此。
多爾袞叩首受印,隨同豫親王多鐸,武英郡王阿濟格,恭順王孔有德,懷順王耿仲明,智順王尚可喜,貝子尼堪博洛,輔國公滿達海等,率領八旗勁旅,蒙漢健兒,進圖中原,陸續登程,向山海關去了。正是:
雖有智慧,不如乘勢。
天道靡常,一興一替。
欲知多爾袞出師後事,且待下回再詳。
和戰未定,尚非致亡之因,誤在崇禎帝所用非人,卒致外患日迫,內訌乘之。甲申之變,誰謂非崇禎自召耶?若清則國勢方盛,太宗晏駕,以六齡之幼主,安然即位,多爾袞等忠心輔幼,竟爾匕鬯無驚。至於明社已屋,又由多爾袞出師,唾手中原。後人謂多爾袞之肯出死力,皆孝莊後有以籠絡之,然則孝莊後固一代尤物乎?明亡清繼,成於一婦人之手,吾訾其德,吾服其才。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02:22:13
第十二回 失愛姬乞援外族 追流賊忍死雙親
且說山海關內外的守將,就是明總兵吳三桂,其時三桂已封平西伯。駐守寧遠,因有廷旨促他入援,遂率眾西行。到山海關,聞京師已陷,明帝殉國,遂令軍士扎住營寨,徘徊不進,忽探馬來報道:「爵帥家屬,盡被李闖拿去了。」三桂大怒,率兵入關。適李闖派降將唐通,齎白銀五萬兩,並三桂父吳襄書札,來招降三桂,途次遇三桂軍,便入帳進見。三桂問明來意,唐通取出吳襄書,交與三桂,三桂拆閱,大略說是:「君逝父存,汝宜早降,不失通侯之賞,猶全孝子之名」云云。三桂遲疑未決,唐通又說道:「崇禎已歿,明已無君,君不能使再生,父寧可以再死?不如歸降為是。」三桂道:「既如此,我為老父故,無奈投降,請君先行回覆,我當入京來見新主。」唐通復索回書,三桂便潦潦草草寫了幾句,並加了封,交與唐通帶回。來往書信,無關緊要,故略之。遂即召集眾將,把降順李闖的緣故,約略說明。部將馮鵬諫阻,三桂不從,即在關上守候交卸。不數日,李闖差來的守關將吏,已率兵趕到,三桂把關上事務,交與來將,遂帶了數千精兵,望燕京進發。
到了灤州,有家人求見。三桂喚入,詳問家中近狀。家人便將吳襄被擄,家產被抄情形,詳細告稟。三桂道:「這倒無妨。我現到京,我父自然釋放,家產也自然發還了。」家人道:「現在京內是鬧得不象樣子,闖王入京,拷逼大臣,苛索財物,且不必說。宮內的皇后妃嬪,多半隨崇禎帝殉節,還有未死的宮娥采女,都被闖王收為妃妾,日夕姦淫。昨聞我家的姨太太,亦被這闖王選入後宮,不知死活哩。」三桂急問道:「哪個姨太太?」家人道:「便是陳……」三桂便接口道:「是否陳圓圓姑娘?」家人道:「不是陳圓圓姑娘,還有誰人?」三桂不聽猶可,聽了此語,叫了一聲愛姬,望後便倒。愛姬重於親父。
小子要述陳圓圓歷史,且把吳三桂生死,略擱一擱,請諸君先聽我說這位圓圓姑娘。圓圓本太原故家,姓陳名沅,能詩能畫,又善彈琴,因遭亂流落,鬻為玉峰歌伎,豔幟高張,纏頭價重。吳三桂在京師時,曾與她有一面緣,彼此企慕。嗣後沅娘豔名,為藩府田畹所聞,千金購豔,充入下陳,遂改名圓圓。田畹系崇禎帝寵妃父親,仗著皇親勢力,蓄有數百萬家私,自得了陳圓圓,百般愛寵,怎奈老夫少婦終嫌非匹。
「石崇有意,綠珠無情」,田畹亦無可如何。
適值李闖陷西安,秦王存樞被執,轉陷太原,晉王求樞又被殺。秦、晉二邸,累代積蓄,都掃得乾乾淨淨。田畹暗暗著急,終日愁眉不展,圓圓窺破情景,便乘機進言,說是:「寧遠總兵吳三桂部下都是精銳,國丈何不與他結交,作為護符?」已寓深意。田畹大喜,可巧吳三桂入京覲見,遂設宴相請。三桂正憶著陳圓圓,聞她身入田邸,苦難會面,一聞田畹相邀,忙即赴席。席間說起清兵強悍,與流寇猖獗的事情,田畹便把全家托他保護。三桂謙讓一番,田畹恐他不允,格外慇懃,向後房叫出眾歌姬,奏曲侑酒。三桂仔細一瞧,雖是個個妖豔,但不見那可人兒圓圓姑娘,便問田畹道:「前聞玉峰歌伎陳沅娘,曾入貴邸,如何眾歌姬中,獨無此人?」田畹聽三桂提起圓圓,呆了半晌,只因有事相干,不得不召圓圓出來。少頃,圓圓應召而出,田畹令向三桂行禮。三桂舉手相讓,一面瞧那圓圓,宛似寶月祥雲,別具神采,比當年初見時,雖稍清減,卻越顯出玉質娉婷。圓圓見三桂瞧她,恰嫣然一笑,低垂粉頸,另有一種嬌羞態度。作書者亦另具一種筆墨。三桂便轉眼看眾歌姬,覺得蠢俗異常,彷彿嫫鹽,便向田畹道:「西子在前,難為眾豔,請國丈令眾姬入室,免得多勞,吳某只請沅姬鼓琴一曲,靜心領悟,便感國丈厚誼。」田畹即令眾姬退出,命圓圓側坐鼓琴。侍女抱琴與圓圓,圓圓便輕舒皓腕,默運慧心,彈了一曲湘妃怨。弦外寓音。三桂係將門之子,頗識琴心,料知圓圓自怨非偶,不由的自念道:「可惜可惜。」
田畹方欲啟問,忽見家人呈進邸報,接過一瞧,不覺魂馳魄落。三桂從旁遙望,邸報上寫著是:「代州失守,周遇吉陣亡」九個大字,便道:「代州一失,京畿要戒嚴了。」田畹道:「老夫風燭殘年,偏要遭此喪亂,奈何?」三桂趁此機會,竟借著酒意,慨然答道:「吳某蒙國丈雅愛,願力護尊邸,但有一事相求,請國丈見賜!」田畹問他何事?三桂道:「便是這位沅姬,若承國丈賜與吳某,吳某誓為國丈效死。」田畹聽到此語,又是怒,又是悔,勉強答道:「老夫也不惜一歌伎,但未知圓圓願否?」此時圓圓琴已彈完,就稟告田畹道:「妾隨國丈數年,安忍輕離國丈,但賤妾事小,國丈事大,國丈有命,敢不敬從!」三桂大笑道:「沅姬願了,沅姬願了。」忙起身向田畹謝賜,隨命自己僕役,抬進暖轎,令陳圓圓拜別皇親,押著圓圓上轎,出了藩府,自己上了馬,揚鞭逕去。這位田國丈,弄得目瞪口呆,既不忍割捨,又不好攔阻,只得眼睜睜的由他劫去。
那三桂劫娶圓圓回家,象活寶貝的看待。圓圓又素羨他是當世英雄,三生有幸,兩意相同,真個是你貪我愛,說不盡的綢繆。不料明廷諭旨,飭三桂迅速出關。軍中不能隨帶姬妾,三桂硬著頭皮,別了愛姬,率兵趕到關上,心中恰時時思念這陳姑娘。兒女情長,英雄氣短,自古皆然,不足為三桂責。但為一愛妾故,背了君父,將何以自解?此番得了家人的傳報,知陳姑娘被李闖劫奪了去,頓時魂靈兒飛在九霄雲外,立即暈倒。你要劫人妾,人亦劫你妾,天道循環,何必著急。幸虧家人相救,甦醒轉來,便咬牙切齒,誓報此恨。妻妾之仇,也是不共裁天,禮經上須加入一條。當即率諸將馳回山海關,逐去關上的闖將,令軍士為崇禎帝服喪,設座遙奠,齧血結盟,決志掃滅李闖,為明復仇。這消息傳達燕京,李闖方在宮中取樂,三日不朝,想是得了陳圓圓,格外荒淫。及接到此報,不覺大驚,亟發兵二十萬,下令親征。又命降將唐通白廣恩,率二萬騎繞出關外,夾攻三桂。
三桂方整備抵禦,忽報清國攝政王多爾袞,帶領雄兵十萬,將到寧遠。三桂惶急道:「內有闖賊,外有清兵,叫我如何對付?」轉念道:「與其把明室江山,送與闖賊,不若送與滿洲人。闖賊闖賊!你要奪我愛姬,我也顧不得許多了。」本心已壞。遂修好一書,令副將楊坤、游擊郭雲龍,赴清軍乞援。此時清攝政王多爾袞正領兵到了翁後,距寧遠城只數里,聞報平西伯吳三桂遣使求見,乃傳令入帳。由楊坤呈上書信,多爾袞即展閱道:
明平西伯山海關總兵吳三桂,謹上書於大清國攝政王殿下:三桂初蒙先帝拔擢,以蚊負之身,荷遼東總兵重任,棄寧遠而鎮山海者,正欲堅守東陲,而鞏固京師也。不意流寇逆天犯闕,京城人心不固,奸黨開門納款,先帝不幸,九廟灰燼,賊首僭稱尊號,擄掠婦女財帛,罪惡已極,天人共憤,眾志已離,敗可立待。我國積德累仁,謳思未泯,各省宗室,如晉文光武之中興者,容或有之。遠近已起義兵,山左江北,密如星布,三桂受國厚恩,憫斯民之罹難,欲興師以慰人心,奈京東地小,兵力未集,特泣血求助。我國與北朝通好二百餘年,今無故而遭國難,北朝應惻然念之,夫除暴翦惡,大順也。拯顛扶危,大義也。出民水火,大仁也。興滅繼絕,大名也。取威定霸,大功也。流賊所聚金帛子女,不可勝數,義兵一至,皆為王有,又大利也。王以蓋世英雄,值此摧枯拉朽之會,誠難再得之時也。乞念亡國孤臣忠義之言,速選精兵,直入中恊西恊,三桂自率所部,合兵以抵都門,滅流寇於宮廷,示大義於中國,則我朝之報北朝者,豈惟財帛?將裂地以酬,不敢食言。
多爾袞閱畢,見范文程、洪承疇在旁,便將書遞閱。兩人閱過了書,范文程先開口道:「王爺大喜,此番可手定中原了。」不枉前番苦勸。多爾袞道:「這且仗先生等費心。」洪承疇道:「此去中原,何患不滅李闖?但此番是為明討賊的義師,與前次入塞不同,還請王爺發令,申諭將士,經過各府州縣,毋屠人民,毋焚庐舍,毋掠財物。有敢違令,照軍法從事。如此施行,中原人民,定當望風投誠,萬里江山,唾手可下。求王爺明鑒!」多爾袞點點頭,隨道:「吳三桂的來書,如何答復?」范文程道:「請先招降三桂,令他與李闖交戰,待他兩邊困乏,我卻率領精銳,援應三桂,驅逐李闖,定卜大勝。」一鼓一吹,描盡虎倀。多爾袞道:「好好!就請先生寫了復書便是。」
這位才學深通的范老先生,就濡墨拈毫,伸紙疾書道:
大清國攝政王,復書吳平西伯麾下:向欲與明修好,屢行致書,曾無一言相答,是以三次逃兵攻略,欲明國之君,熟籌而通好也。若今日則不復出此,惟有底定國家,與明休息而已。予聞流寇攻陷京師,明主慘亡,不勝髮指,用是率仁義之師,沉舟破釜,誓必滅賊,出民水火。及伯遣使致書,深為喜悅,遂統兵前進。夫伯思報主恩,與流賊不共戴天,誠忠臣之義也。伯雖向與我為敵,今亦勿因前故懷疑。昔管仲射桓公中鉤,後為仲父以成霸業。今伯若率眾來歸,必封以故土,晉為藩王,一則國仇得報,一則身家可保,世世子孫,長享富貴,當如帶礪河山,永永無極!
文程寫畢,呈與多爾袞。多爾袞看了一遍,命文程加封,交給來使去訖。多爾袞遂拔營進發,到了連山,遇明使復來,催清兵入關。多爾袞應允,遣回來使。
那時吳三桂日盼清兵到來,不料清兵未至,李闖先到,三桂急將關內的百姓,驅入營中,復挑選精銳,登關固守。正籌備間,猛聽得一聲大炮,如雷震耳,三桂向西瞭望,但見塵頭起處,千軍萬馬,向東而來,後面隱隱有一黃蓋,簇擁著一個鬚眉如戟,鷹目鸛鼻的主帥。三桂料是李闖,恨不得一手抓來,把他碎屍萬段﹔你的愛姬,倒被他受用久了。當即激厲將士,開關出戰。李闖見三桂出來,驅眾直上,把三桂困在垓心。三桂毫不懼怕,率著鐵騎,左衝右突,頓時喊殺連天,山搖地動。從早晨殺到日暮,闖軍尚是未退,三桂恐兵士疲乏,無奈衝開敵陣,率兵入關。李闖也不敢緊逼,令部下一齊下寨。
三桂入關,升堂檢點軍士,已傷亡多人,不禁號啕大哭。非哭軍士,實哭愛姬。眾將士亦皆感泣。忽報闖將唐通、白廣恩,昔為明將,今為闖將,何無心肝乃爾?已帶兵二萬,從關外殺來,三桂大驚,即登陴遙望,果見東南角一軍,懸著大順旗號,旋風般的過來。三桂自語道:「真個賊將又來了,內外受敵,奈何?」急煞!語未畢,聽得東北角上,又炮聲震天,一軍復疾馳而至,旗幟飛揚,隱隱有紅黃藍白四色,三桂又自語道:「莫非清兵已到麼?」方在躊躇,見探子已上城飛報,說是清豫王多鐸、英王阿濟格,已率前隊兵到此。三桂不禁轉悲為喜,謝天謝地,為公乎?為私乎?便下關用過夜膳,命眾將士道:「清軍已到,可以無慮。今夜請諸位一意守關,明日我當出見清軍。」
是夕,各軍都休息勿動。至翌晨,唐通、白廣恩進兵攻關,三桂選了五百精兵,攜著大炮,開關東出。關門甫辟,炮彈隨發,衝開一條血路,直到清營,即下馬求見,當由多爾袞遣將迎入。三桂既入帳,見上面坐著威風凜凜的多爾袞,即倒身下拜。為愛姬故,何妨屈膝。多爾袞出座相扶,請三桂起坐。三桂即哭訴李闖不道、殘毀宮闕、故主自盡、全家被擄的情形。多爾袞道:「說來也是可恨。我到此地,即為貴爵雪仇雪恨而來。」三桂忙接著道:「王爺仗義興師,為吳某報仇雪恨,某非木石,敢負鴻慈?」好入貳臣傳了。多爾袞道:「如天之福,得定中原,當以王爵相報。」三桂稱謝,並請速發兵相救。多爾袞點頭,命多鐸阿濟格入帳,先與三桂相見,隨即對二人道:「你二人帶兵五千,去殺退關外賊軍!」二人奉命前去。多爾袞召進洪承疇、祖大壽等,與三桂共敘寒暄。承疇是三桂故帥,大壽是三桂母舅,至此談及明室情形,各自歎息。歎息而已,何足道哉?
不多時,多鐸、阿濟格二人,入帳報捷,說賊將唐通、白廣恩已逐走了。原來唐通、白廣恩,自松山一戰,早識清兵厲害,今見清兵來援山海關,早已望風生畏,鼠竄而去。關外未曾大戰,正好虛寫。三桂便請多爾袞入關,守關將士,由三桂點名參謁,復祭告天地,歃血為盟,當下多爾袞命分列坐次,會議軍事。洪承疇道:「現在闖賊率眾東出,都城必然空虛,若潛軍從關外繞道,逾入居庸,襲破京師,待賊回援,我在關之軍蹙其後,在京之軍扼其前,任他李闖非常兇悍,也要一鼓成擒,這卻是萬全的計策。」若從承疇之計,三桂家屬,或猶可保。三桂聽這番議論,暗暗著急,忙說道:「關內人民,望大軍如望雲霓,若潛師襲京,多費時日,轉失民望,現不如乘著銳氣,驅逐逆闖,況王爺以順討逆,正應用著堂堂正正的舉動,義師所至,無人不服,何必用這秘謀?」三桂心中,只為那人入京,早一日好一日,所以聞承疇計,極力阻撓,然亦虧他說得圓到。多爾袞道:「闖賊的兵勢如何?」三桂道:「賊兵雖多,統是烏合之眾,三桂只有七千人馬,尚能與他殺個平手,何況王爺帶來大隊,個個英雄,哪有殺不過闖賊的道理?三桂不才,願衝頭陣。」多爾袞道:「既如此,明日與他決一勝負,再作計較。」
翌晨,多爾袞升帳,令吳三桂率領本部人馬,攻賊右面,自己的兵馬,攻賊左面,一聲鼓號,開關出戰。兩邊排著陣勢,李闖的兵,約多一倍。多爾袞向吳三桂道:「貴爵願衝頭陣,請先攻入!」三桂得令,領著本部人馬,向闖兵最多處,殺進去了。多爾袞恰領著英、豫二王,馳上東山,立馬觀戰。洪承疇、祖大壽、孔有德、尚可喜等,也隨著多爾袞上山,但見對面山上,李闖亦挾著明太子諸王等,指麾賊眾,賊眾張開兩翼,把三桂軍圍了四五重。三桂軍人人血戰,衝蕩數十回,呼殺聲震動海嶠。多爾袞道:「好厲害!好厲害!自我帶兵以來,入塞也好幾次,從沒有經過這般惡鬥。」對異族則怯,對同室則勇,明朝所以終亡。說時遲,那時快,海濱忽起了一陣怪風,把地土塵沙,捲入空中,頓覺天昏地暗,不辨彼此。多爾袞驚道:「不好了!吳三桂要陷沒陣中了,快去救他!」多鐸、阿濟格應聲而出,躍馬下山,洪承疇、祖大壽、孔有德、尚可喜等亦隨下,一聲號召,萬馬奔騰,齊向敵陣衝入。
李闖正在山上督戰,見大風過處,飛塵四散,霎時塵開見日,有無數辮發兵,橫躍入陣,督兵的都是紅頂花翎,不覺失聲道:「這是滿洲兵,如何到此?」急麾蓋向山下退走。賊軍不見主子,紛紛大亂,滿漢各軍,追趕四十里,斬首數萬級,方收兵回關。
多爾袞令關內兵民,盡行剃髮,吳三桂首先遵令,發可剃,愛姬不可失。剃髮已畢,即請作前驅,多爾袞命率兵二萬名,即日就道,星夜前進。李闖奔一城,三桂搗一城。李闖遣使求和,三桂只是不允。一逃一追,直抵燕京城下。李闖馳入京中,令部眾紮在城外,分作十二寨,抵敵三桂。哪禁得三桂當先踹營,無人可當,不到半日,十二寨已攻破八寨,餘四寨亦繞城遁去。李闖又遣兵出城迎戰,又被三桂一陣殺退,真是一夫拼命,萬夫莫當。李闖大懼,復遣使求和,願與三桂平分中原。三桂見了來使,也不令他開口,急喝令斬訖,當即命軍士猛攻京城。忽聽得城上一片哭聲,由三桂抬頭一望,乃是自己的親父母,並妻子等三十多名,都是兩手被縛,負帶刑具,向城下哀告道:「闔家性命,都在呼吸,你不如投降了罷!」三桂到此,憤氣填胸,大呼不降。城上復答道:「你莫非連爹娘都不管麼?你身從何而來?今日為爹娘的,為你一人,要身死刀下,你心何忍!」慘不忍聞。三桂抗聲道:「父母深恩,兒非不知。但兒與闖賊誓不兩立,今日有闖無兒,有兒無闖。若闖賊敢害我父母,兒誓把闖賊生擒活剝,償我父母的命。」忍哉三桂!道言未絕,聽城上撲的一聲,擲下一顆血淋淋的首級,接連又是二三十顆。三桂令軍士拾起一瞧,不由的從馬上墜下。小子敘到此處,又有一詩詠吳三桂道:
秦庭痛哭亦忠臣,可奈將軍為美人。
流賊未誅家已破,忍看城上戮雙親。
欲知三桂性命如何,請諸君再閱下回。
「慟哭三軍皆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此係後人詠吳三桂詩。縞素句是賓,紅顏句是主。不有紅顏,何有縞素?是三桂之心,本不可問。且清師入關,不與定酬勞之約,竟爾臣事滿清,甘心剃髮,且願為先導,拼命窮追,激成李闖之怒,戮其父母妻孥。不忠不孝,三桂一人實兼之。讀本回如燃犀照奸,直窮其隱。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02:22:38
第十三回 闖王西走合浦還珠 清帝東來神京定鼎
卻說吳三桂見城上擲下首級,拾起一看,正是他父母妻子的首級,驚得面色如土,從馬上墜下。當由軍士扶起,不禁捶胸大哭。想是不見陳圓圓首級,故尚未曾暈倒。恰好清兵亦趕到城下,聞報三桂家屬被害,多爾袞即下了馬,勸三桂收淚,並安慰他一番。三桂謝畢,清兵乘著銳氣,攻了一回都城,到晚休息。城內的李闖王,聞滿洲兵也到城下,急得屁滾尿流,忙與部下商議了一夜,除逃走外無別法。遂命部下將所索金銀,及宮中帑藏器皿,夤夜收拾,鑄成銀餅數萬枚,載上騾車,用親卒拖著,出後門先發,自率妻妾等開西門潛奔。臨走時,放了一把火,將明室宮殿,及九門城樓,統行燒燬,這是何意?並把那明太子囚挾而去。
時已黎明,清兵方出寨攻城,忽見城內火光燭天,烈燄飛騰,城上的守兵,已不知去向﹔隨即緣城而上,逾入城內,把城門洞開。吳三桂一馬衝入,軍士亦逐隊進城。外城已拔,內城隨下,皇城已開得洞穿。三桂率兵到宮前,只見頹垣敗瓦,變成了一個火堆。三桂遂令軍士撲滅餘燄,自己恰急急忙忙的,到了家內。故庐尚在,人跡杳然。轉了身,向各處搜尋一番,只有鳩形鵠面的愚夫愚婦,並沒有這個心上人兒。我亦替他一急。他亦無心去迎多爾袞,竟領兵出了西門,風馳電掣般追趕李闖。到了慶都,見李闖後隊不遠,便憤憤的追殺過去。李闖急令部將左光先、谷大成等,回馬迎戰,不數合,已被三桂軍殺敗,勒馬逃走。拋棄甲仗無數,擁積道旁,三桂軍搬不勝搬,移不勝移。等到撥開走路,眼見得闖軍已去遠了。三桂尚欲前進,祖大壽、孔有德等,已從京城趕到,促令班師。三桂道:「逐寇如追逃,奈何中止?」大壽道:「這是范老先生意見,說是窮寇勿追,且回都再議。」三桂猶自遲疑,大壽言:「軍令如山,不應違拗。」三桂無奈,偕大壽等回見多爾袞。多爾袞慰勞一番,三桂道:「闖賊害我故君,殺我父母,吳某恨不立誅此賊。只因軍命難違,姑且從歸,現請仍行往追!」口頭原是忠孝。多爾袞道:「將軍原不憚勞,軍士已經疲乏,總須休養幾天,方可再出。」三桂無言可答,只得辭別到家,仍密遣心腹將士,探聽陳圓圓消息。念念不忘此人。接連兩日,毫無音信,三桂短歎長吁,悶悶不樂。忽有一小民求見,三桂召入。那小民叩見畢,呈上一書,三桂即展讀道:
賤妾陳沅謹上書於我夫主吳將軍麾下:妾以陋姿,猥蒙寵愛,為歡三日,遽別征旌,妾雖留滯京門,魂夢實隨左右。陌頭之感,不律難宣。三月終旬,闖賊東來,神京失守,妾以隸於將軍府下,遂遭險難,以國破君亡之際,即以身殉,夫亦何惜?第以未見將軍,心跡莫明,不敢遽死。闖賊屢圖相犯,妾以死拒。幸闖賊猶畏將軍,未下毒手,令妾得以瓦全。妾之偷息以至於今者,皆將軍之賜也。及闖賊舉兵西走,妾得乘間脫逃,期一見將軍之面,捐軀明志。乃聞將軍復出追寇,不得已暫寓民家,留身以待。今幸將軍凱旋,將別後情形,謹陳大略。伏維垂鑒,書不盡意,死待來命。
看官!這陳圓圓既被李闖擄去,如何李闖西奔,恰把圓圓撇下呢?前未提起,閱者早已懷疑。原來圓圓秉性聰明,聞三桂來追,李闖欲走,她思破鏡重圓,故意的向李闖面前,說明三桂心跡。李闖以留住圓圓,可止追軍,並因妻妾多與相嫉,陰阻其行,故圓圓猶得留京,流徙民家。
三桂得了圓圓書,不禁大喜,忙賞小民二百金,這小民恰得了一注橫財。今兵役肩輿至民家,接回圓圓。不一時,圓圓已到,款步而入,三桂忙起身相迎。文姬歸來,丰姿如舊。圓圓方欲行禮,三桂已將她一把掖住,擁入懷中,與她接了一回吻,真是活寶貝。才對圓圓道﹔「不料今日猶得見卿。」圓圓道:「妾今日得見將軍,已如隔世,惟妾身雖幸保全,左右不無疑慮,請今日死在將軍面前,聊明妾志。」說畢,已垂下珠淚數滴,把三桂雙手一推,意圖自盡。一哭一死,這是婦女慣技。三桂將她緊緊抱住,便道:「我為卿故,間關萬里,日不停馳,今日幸得重會,卿乃欲舍我而死。卿死,我亦不願再生。」比君父何如?圓圓嗚咽道:「將軍知妾,未必人人知妾。」三桂急忙截住道:「我不疑卿,誰敢疑卿!」圓圓道:「將軍如此憐妾,妾不死,無以自白,妾死,又有負將軍,正是生死兩難了。」三桂著急道:「往事休提,今日是破鏡重圓的日子,當與卿開樽暢飲,細訴離情。」於是命侍役安排酒肴,到了上房對酌,敘這數月的相思。妾貌似花,郎情如蜜,金缸影裡,半嚲雲鬟,秋水波中,微含春色。既而夕陽西下,更鼓隨催,攜手入帳,重療相如渴病,含羞薦枕,長令子建傾心。此時三桂的心中,全把君父忘卻,未知這位陳圓圓,還記念李闖否?過了數日,少不得從宜從俗,替吳襄開喪受弔。白馬素車,往來不絕。嗣聞多爾袞保奏為王,又是改弔為賀,小子也不願細敘了。
且說清攝政王多爾袞入京後,一切佈置,都由范文程、洪承疇酌定。特志兩人,是《春秋》書法。范、洪二人,擬就兩道告示,四處張貼。一道是揭出「除暴救民」四字,羈縻百姓,一道是為崇禎帝發喪,以禮改葬,籠絡百姓。那時百姓因李闖入京,縱兵為虐,受他姦淫擄掠的苦楚,飲恨的了不得,一聞清兵入城,把闖賊趕出,已是轉悲為喜。又因清兵不加殺戮,復為故帝發喪,真是感激涕零,達到極點,還有哪個不服呢?小信小惠,已足服人。多爾袞見人心已靖,急召集民夫,修築宮殿。武英殿先告竣工,多爾袞升殿入座,擺設前明鑾駕,鳴鐘奏樂,召見百官。故明大學士馮銓,及應襲恭順侯吳維華,亦率文武群臣,上表稱賀。富貴固無恙也。是日,即繕好奏摺,今輔國公屯齊喀和托,及固山額真何洛會,到沈陽迎接兩宮。
兩大臣去訖,多爾袞退了殿,忽由部將呈上密報。多爾袞一瞧,即召入范文程、洪承疇遞閱。二人閱畢,范文程道:「福王朱由崧在南京監國,將來定與我為難,這事頗要費手。」洪承疇道:「朱由崧是個酒色之徒,不足深慮,只是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素具忠誠,未知他曾任要職否?」多爾袞道:「洪先生諒識此人。」承疇道:「他是祥符縣人,素來就職南京,所以不甚熟識。唯他有一弟在京,日前已會晤過了。」多爾袞道:「最好令伊弟招降了他。」承疇道:「恐他未必肯降。但事在人謀,當先與商議便是。」多爾袞點頭,二人隨即退出。
過了數日,迎鑾大臣飭人回報,兩宮准奏,擇於九月內啟鑾。多爾袞遂派降臣金之俊為監工大臣,從京城至山海關,填築大道,未竣工的宮殿,加緊築造﹔又招集侍女太監,派往各宮承值,宮中需用的器具物件,特遣專員往各處採辦﹔多爾袞當政務餘閒的時候,亦親去監察,吉特太后所居之宮,想必監察較周。一日,由探馬報稱明福王稱帝南京,改元弘光,命史可法開府揚州,統轄淮揚鳳庐四鎮,江淮一帶,都駐紮重兵了。多爾袞聞報,仍延這洪老先生密議邸中。此時這洪老先生,已託史可法兄弟寄書招降,又與多爾袞代作一書,寄與史公。此書曾載入史鑒,首末無非通套,中間恰說得委婉動人。其文云:
予向在沈陽,即知燕京物望,咸推司馬。及入關破賊,與都人士相接,識介弟於清班,曾託其手書奉致衷緒,未知以何時得達。比聞道路紛紛,多謂金陵有自立者,夫君父之仇,不共戴天,《春秋》之義,有賊不討,則故君不得書葬,新君不得書即位,所以防亂臣賊子,法至嚴也。闖賊李自成,稱兵犯闕,手毒君親,中國臣民,不聞加遺一矢。平西王吳三桂,介在東陲,獨效包胥之哭,朝廷感其忠義,念累世之宿好,棄近日之小嫌,愛整貔貅,驅除狗鼠。入京之日,首崇懷宗帝後諡號,卜葬山陵,悉如典禮。親郡王將軍以下,一仍故封,不加改削。勛戚文武諸臣,咸在朝列,恩禮有加。耕市不驚,秋毫無擾。方擬秋高天爽,遣將西征,傳檄江南,聯兵河朔,陳師鞠旅,戮力同心,報乃君父之仇,彰我朝廷之德。豈意南州諸君子,苟安旦夕,弗審時機,聊慕虛名,頓忘實害,予甚惑之。國家撫定燕都,乃得之於闖賊,非取之於明朝也。賊毀明朝之廟主,辱及先人,我國家不憚征繕之勞,悉索蔽賦,代為雪恥,孝子仁人,當如何感恩圖報?茲乃乘逆寇稽誅,王師暫息,遂欲雄踞江南,坐享漁人之利,揆諸情理,豈可謂平?將謂天塹不能飛渡,投鞭不足斷流耶?夫闖賊為明朝祟,未嘗得罪於我國家也,徒以薄海同仇,特申大義,今若擁號稱尊,便是天有二日,儼為勁敵,予將簡西行之銳,轉旝東征,且擬釋彼重誅,命為前導。夫以中華全力,受制潢池,而欲以江左一隅,兼支大國,勝負之數,無待蓍龜矣。予聞君子之愛人也以德,細人則以姑息,諸君子果識時知命,篤念故主,厚愛賢王,宜勸令削號歸藩,永綏福祿,朝廷當待以虞賓,統承禮物,帶礪山河,位在諸王侯上,庶不負朝廷仗義,興滅繼絕之初心。至南州群彥,翩然來儀,則爾公爾侯,有平西之典例在,惟執事實圖利之!晚近士大夫,好高樹名義,而不顧國家之急,每有大事,輒同築舍。昔宋人議論未定,兵已渡河,可為殷鑒。先生領袖名流,主持至計,必能深維終始,寧忍隨俗浮沉,取捨從違,應早審定,兵行在即,可西可東,南國安危,在此一舉。願諸君子同以討賊為心,毋貪瞬息之榮,而重故國無窮之禍,為亂臣賊子所笑,予實有厚望焉。記有之:「惟善人能受盡言。」
敬布腹心,佇聞明教。江天在望,延跂為勞,書不盡意。
書成,命故明副將韓拱薇,及參將陳萬春,齎書去訖。多爾袞照常辦事,除處理國務外,仍是監視工作,足足忙了兩個多月,方報竣工。一日,接到沈陽諭旨,知兩宮已經啟鑾,遂派阿濟格、多鐸等,率兵出城巡察。嗣是連接來報,聖駕已到某處某處了。多爾袞令於通州城外,先設行殿,命司設監去設帷幄御座,尚衣監去呈冠服,錦衣衛去監鹵簿儀仗,旗手衛去陳金鼓旂幟,教坊司去備各種細樂。大致齊備,傳聞御駕已入山海關,進次永平,即傳集滿漢王大臣,統穿著吉服,往行殿接駕。是日鑾駕已到通州,龍旗焕彩,鸞輅和鈴,兩旁侍衛擁著一位七齡天子,生得秀眉隆準,器宇非凡,七歲童子,入做中原皇帝,想必器宇非凡。後面便是兩宮皇太后。這位吉特氏,華服雍容,端嚴之中,偏露出一種娬媚。想從多爾袞眼中看出。多爾袞忙率王大臣等,排班跪接。由太監傳旨平身,始一齊起立,隨鑾駕進了行殿。七齡天子,升了御座,旁立鴻臚寺官,俟王大臣等依次排列,一一唱名,贊行五拜三叩首禮。禮畢,退殿少息,約兩三小時,復命起鑾,從永定門入大清門,王大臣等仍送迎如儀。是時城內的居民,早已奉到命令,家家門前,各設香案,煙雲繚繞,氣象昇平。鑾駕徐徐經過,入了紫禁城,王大臣等始起身而退,只多爾袞隨駕而入。猛見那已革的肅親王豪格,仍然翎頂輝煌,昂頭進去,多爾袞滿腹狐疑,當時不便明問,只好隨駕入宮。肅親王的福晉,想尚在後未到。
接連忙了數日,無非是安頓行裝,排設器具,毋庸細說。到了十月朔,順治帝親詣南郊,祭告天地社稷,並將歷代神主,奉安太廟,隨即升武英殿,即中國皇帝位。滿漢文武各官,拜跪趨蹌,高呼華祝,正是說不盡的熱鬧。漢代衣冠一旦休。禮畢,遂頒詔天下,大旨為「國號大清,定都燕京,紀元順治」等語。這是滿清入主中原之始,故不憚詳述。是日,即加封多爾袞為叔父攝政王,因他功跡最高,特命禮部建碑勒銘,並定攝政王冠服宮室各制。另定攝政王宮室制度,恐多爾袞尚未快意。又加封濟爾哈朗為信義輔政叔王,名為加封,實是降級。晉封阿濟格為武英親王,復肅親王豪格爵,賜吳三桂平西王冊印。諭旨一下,多爾袞因豪格復爵,心中未免不樂,恰又不便攔阻,只好緩緩設法。是日親王及各大臣家屬,亦統同到京。前文未敘及肅王福晉,故特補敘一筆,非閒文也。畿內已定,復令直隸巡撫衛國允等,平定畿外,於是決議遠略。聞李闖西奔入陝,遂授阿濟格為靖遠大將軍,率同吳三桂、尚可喜等,由大同邊外,會諸蒙古兵,入榆林延安,攻陝西的背後。多鐸為定國大將軍,率同孔有德等,由河南趨潼關,攻陝西的前面。兩路進兵,都用漢將為前導,以漢攻漢,的是妙計。只可惜這平西王又要與愛姬話別了。兩將軍率兵去訖,多爾袞又遣豪格出師山東,語首特加多爾袞三字,閱者勿滑過。豪格不敢違慢,亦即奉令而去。
那時朝政始稍稍閒暇,多爾袞隨時入宮,與吉特太后共敘離情。一日,正自大內回邸,忽由洪承疇入見,報稱江南遣使左懋第、陳洪范、馬紹愉等,攜帶白金十萬兩,綢緞數萬匹,來此犒師。多爾袞道:「何處的軍士,要他犒賞?」承疇道:「說來可笑。他說是犒我朝軍士呢!還有史可法一封復書。」說至此,即袖出一書呈上,多爾袞拆開一閱,不禁驚歎起來。正是:
河山半壁留殘局,簡牘千秋表血誠。
畢竟書中如何說法,且看下回自知。
順治帝之入關,人謂由多爾袞之力,吾不云然。不由多爾袞,將由吳三桂乎?應之曰唯唯否否。三桂初心,固未嘗欲乞援滿洲也,為一愛姬故,迫而出此。然則導清入關者,非陳圓圓而誰?圓圓一女子耳,乃轉移國脈如此。夏有妹喜,商有妲己,周有褒姒,圓圓殆其流亞歟?若多爾袞之經略中原,入關定鼎,亦自吉特太后激厲而來,是又以一婦人之力,肇成大統者,孰功孰罪,閱此書者當於夾縫中求之。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02:23:01
第十四回 抗清廷丹忱報國 屠揚州碧血流芳
且說清攝政王多爾袞,展閱史可法復書,不禁驚歎,因史公來書,是洋洋二大篇,比原書字數還要加倍。當即交洪承疇朗誦,承疇遂徐聲念道:
大明國督師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史可法頓首,謹啟大清國攝政王殿下:南中向接好音,法隨遣使問訊吳大將軍,未敢遽通左右,非委隆誼於草莽也,誠以大夫無私交,春秋之義。今倥傯之際,忽奉琬琰之章,真不啻從天而降也。循讀再三,殷殷致意,若以逆賊尚稽天討,煩貴國懮,法且感且愧。懼左右不察,謂南中臣民偷安江左,竟忘君父之怨,敬為貴國一詳陳之:我大行皇帝敬天法祖,勤政愛民,真堯舜之主也。以庸臣誤國,致有三月十九日之事,法待罪南樞,救援無及,師次淮上,凶問隨來。地坼天崩,山枯海泣。嗟夫!人孰無君?雖肆法於市朝,以為泄泄者戒,亦奚足謝先皇帝於地下哉?爾時南中臣庶,哀慟如喪考妣,無不拊膺切齒,欲悉東南之甲,立翦凶仇﹔而二三老臣,謂國破君亡,宗社為重,相與迎立今上,以系中外之心。今上非他,神宗之子,光宗猶子,而大行皇帝之兄也。名正言順,天與人歸。五月朔日,駕臨南都,萬姓夾道歡呼,聲聞數里。群臣勸進,今上悲不自勝,讓再讓三,僅允監國,迨臣民伏駕屢請,始以十五日正位南都。從前鳳集河清,瑞應非一,即告廟之日,紫雲如蓋,祝文升宵,萬目共瞻,欣傳盛事。大江湧出冉梓數十萬章,助修宮殿,豈非天意哉?越數日,遂命法視師江北,剋日西征,忽傳我大將軍吳三桂,借兵貴國,破走逆成,為我先皇帝後發喪成禮,掃清宮闕,撫輯群黎,且罷薙發之命令,示不忘本朝,此等舉動,震古鑠今,凡為大明臣子,無不長跪北向,頂禮加額,豈但如明諭所云,感恩圖報已乎?謹於八月薄治筐篚,遼使犒師,兼欲請命鴻裁,連師西討,是以王師既發,復次江淮,乃辱明誨,引春秋大義,來相詰責,善哉言乎!然此為列國君薨,世子應立,有賊未討,不忍死其君者立說耳。若夫天下共主,身殉社稷,青宮皇子,慘變非常,而猶拘牽不即位之文,坐昧大一統之義,中原鼎沸,倉卒出師,將何以維繫人心?紫陽綱目,踵事春秋,其間特書如莽移漢鼎,光武中興,不廢山陽,昭烈踐祚,懷愍亡國,晉元嗣基。徽欽蒙塵,宋高嗣統,是皆於國仇未翦之日,亟正位號,綱目未嘗斥為自立,率以正統予之。甚至如玄宗幸蜀,太子即位靈武,議者疵之,亦未嘗不許以行權,幸其光復舊物也。本朝傳世十六,正統相承,自治冠帶之族,繼絕存亡,仁恩遐被,貴國昔在先朝,夙膺封號,載在盟府,寧不聞乎?今痛心本朝之難,驅除亂逆,可謂大議復著於春秋矣。昔契丹和宋,止歲輸以金繒,回紇助唐原非利其土地,況貴國篤念世好,兵以義動,萬代瞻仰,在此一舉。若乃乘我蒙難,棄好崇仇,規此幅員,為德不卒,是以義始而以利終,為賊人所竊笑也。貴國豈其然?往者先帝軫念潢池,不忍盡戮,剿撫互用,貽誤至今,今上天縱英武,刻刻以復仇為念,廟堂之上,和衷體國,介冑之士,飲泣枕戈,忠義民兵,願為國死,竊以為天亡逆闖,當不越於斯時矣。語曰:「樹德務滋,除惡務盡。」今逆賊未服天誅,諜知捲土西秦,方圖報復,此不獨本朝不共戴天之恨,抑亦貴國除惡未盡之懮。伏乞堅同仇之誼,全始終之德,合師進討,問罪秦中,共梟逆賊之頭,以泄敷天之恨,則貴國義聞,照耀千秋,本朝圖報,惟力是視,從此兩國世通盟好,傳之無窮,不亦休乎?至於牛耳之盟,則本朝使臣,久已在道,不日抵燕,奉盤盂從事矣。法北望陵廟,無涕可揮,身陷大戮,罪應萬死,所以不即從先帝者,實為社稷之故。《傳》曰:「竭股肱之力,繼之以忠貞。」法處今日,鞠躬致命,克盡臣節,所以報也。惟殿下實昭鑒之!弘光甲申九月日。
洪承疇讀畢,隨道:「據書中意思,史可法是不肯降順我朝,但照陳洪范傳說,現在明福王用了馬士英、阮大鋮等人,入閣辦事,恐怕就要滅亡呢。」多爾袞問他何故?承疇道:「馬士英向來貪鄙,阮大鋮是魏閹的乾兒,這等人執掌朝綱,還有何幸?」多爾袞道:「有史可法在。」承疇道:「單靠這史老頭兒,也不中用。」史老頭兒不中用,洪老頭兒恰很中用。多爾袞道:「此外有無別說。」承疇道:「來使左懋第恰有四件事要求我朝:第一件,是要在天壽山特立園陵,改葬崇禎帝﹔第二件,是要索還北京,只肯把山海關外,割畀我朝,每年贈我歲幣,只有十萬兩﹔第三件,我朝與他國書,只許稱可汗,不能稱帝﹔第四件,來使聘問,要照故明會典,不肯屈膝。」多爾袞勃然道:「左懋第何人?敢說這樣話!」承疇道:「聞他為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左懋第系南朝忠臣,故特借承疇口中表明官職,這也是紫陽書法。多爾袞想了一回,便道:「且令他三人暫居鴻臚寺中,再作計較。」
歇了幾天,承疇因染病乞假,不去上朝,忽聞朝中已遣回南使,大吃一驚,忙來見多爾袞,問道:「王爺把南使都遣回了麼?」多爾袞道:「兩國相爭,不斬來使,自然令他回去。」承疇道:「老臣已與陳洪范密約,願招降江南將士。洪范可去,左、馬二人不應遣歸。」多爾袞道:「你日前未曾聲明,今已遣歸,奈何?」承疇道:「請速派得力人員,追回左、馬二人,只放陳洪范回南。」多爾袞點頭,即令學士詹霸,帶著禁軍,飛騎南追,不到兩三日工夫,即將左、馬二人截回。
多爾袞正思遣將南下,忽接西征捷報,說西安已攻下了,不禁大喜。原來李闖率眾入陝,攻陷長安,復令部眾分擾四川、河南等省,尋聞清豫王多鐸已下河南,急遣部將張有聲守洛陽,張有曾守靈寶,不防清兵勢大,二張具被擊敗,退回關中。李闖又命驍將劉宗敏,帶著人馬,出守潼關,與清兵戰了數次,有敗無勝。李闖復親率鐵騎到關,兩下都是百戰精兵,一攻一守,殺傷相當。這時候,清英王阿濟格等,已向長城遶邊入保德州,結筏渡河,入綏德,克延安,下鄜州,直趨西安。警報傳至李闖,李闖又只得回援,途次正遇阿濟格軍,被他大殺一陣,急急的遁入城中。那時潼關也由多鐸攻破,降了闖將馬世堯,乘勝來會阿濟格,李闖急上加急,仍如在京時放火而逃。始終是一強盜行逕,如何能統中原?這一場,被清兵前截後追,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渠,是惡貫滿盈之報。只剩了幾十百個殘卒,保著李闖,落荒逃走去了。李闖入陝,已如強弩之末,故書中敘述,亦約略及之。
阿濟格既逐去李闖,與多鐸相會,即聯名報捷。多爾袞大喜過望,即奏請順治帝御殿受賀。此時已是順治二年春天了。受賀畢,由多爾袞等會議,令阿濟格仍遵前旨,追剿李闖,多鐸移師下江南。小子只有一支筆,不能並敘,且先述多鐸下江南事。
且說南朝的福王,系明神宗孫,福恭王常洵長子,崇禎十六年襲封。因流寇四擾,偕從叔潞王常■,避難淮安。崇禎帝殉國,鳳陽總督馬士英擬迎立福王,獨南京兵部尚書史可法,以福王有七不可立,一貪,二淫,三酗酒,四不孝,五虐下,六不讀書,七干預有司,一之為甚,其可七乎?擬迎立潞王常■。偏這馬士英硬要推戴,勾結總兵高杰、劉澤清、黃得功、劉良佐四人,備齊甲杖,護送福王到儀真。可法無奈,與百官迎入南京,先監國,繼稱尊,以次年為弘光元年。士英帶兵入南京,與可法同為東閣大學士,兩人心術不同,屢有齟齬。可法乃自請出鎮淮揚,率總兵劉肇基於永綏等,同到江北,建議分徐泗、淮海、滁和、鳳壽為四鎮,即命高杰、劉澤清、黃得功、劉良佐四總兵,分地駐紮。名目上歸可法節制,其實統是士英羽翼,哪個肯聽可法號令?史閣部死矣!四總兵聞揚州華麗,爭思居住,先到揚州城下,自殺一場。虧得可法馳往勸解,方各至泛地。自是史可法在揚州駐節,屢上書請經略中原,都被馬士英擱留不報。這位弘光皇帝,偏信馬士英,一切政務,全然不管,專在女色上用心。宮中不足,取諸外府。時命太監出城搜尋,見有姿色的女子,一把扯去。可憐母哭兒號,生離慘別,那弘光帝恰左擁右抱,非常快活。廣羅春方服媚藥,盡情取樂,無愁天子。誰知春宵不永,好事多磨,霓裳之曲未終,鼙鼓之聲已起。北朝的豫親王多鐸,已分軍南下了。
多鐸自奉了移師的上諭,便別了阿濟格,把軍士分作三支,望河南進發。一出虎牢關,一出龍門關,一出南陽,約至歸德府會齊。時河南尚為南朝屬地,巡按御史陳潛夫,保奏汝寧宿將劉洪起,可為統領,令他號召兩河義旅,阻截清兵。馬士英不許,反召回陳潛夫,清兵長驅河上,如入無人之境。史可法聞警,亟令高傑出師徐州,沿河築牆,專力防禦。尋因清兵已下河南府,復促高杰進屯歸德。高杰欲與雎州總兵許定國,互相聯絡,作為犄角,不意定國已納款清兵,送二子渡河為質。高杰尚在夢中,領了數騎,從歸德趨雎州,被定國賺入城內,設宴接風,召妓侑酒。灌得高杰爛醉如泥,連從騎也沒人不醉,大家挾妓酣寢。一聲鼓號,伏兵齊起,高杰從醉夢中驚醒,被四妓撳住,手足動彈不得,刀鋒一下,身首兩分。其餘從騎,也一一被他殺死。一班風流鬼,都入森羅殿去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亦風流。
定國即至多鐸處報功,多鐸隨進取歸德,三路兵陸續會集。適清都統准塔,隨豪格至山東,因山東已平,奉朝命接應多鐸,亦到歸德來會多鐸軍。多鐸令准塔率本部軍出淮北,自率部隊出淮南。又是二路。准塔到徐州,守將李成棟乞降,進攻宿遷,劉澤清率步兵四萬,船千餘,夾淮相拒。准塔令兵士放炮遙擊,自己恰潛渡上游,遶出澤清背後。澤清不及防備,頓時駭退。准塔追至淮安,澤清遁入海。淮北一帶,望風降清。多鐸由歸德趨泗州,明淮河守將李際遇,焚橋遁去。
清兵遂安安穩穩的渡了淮河。
那時赤膽忠心的史可法,聞高杰被殺,流涕太息,忙令高杰甥李本身,往收部眾,又立杰子元爵為世子,撫定軍心。忽報清兵已渡淮河,急督師出御﹔行至半途,又報泗州緊急,復移師向泗州﹔行未數里,南京又飛檄召還,說是左良玉謀反,從九江入犯,趕即入衛。風鶴驚心,楚歌四面,可法因勤王事急,不得已舍了泗州,折回江南。史公可憐!
看官!你道這左良玉何故入犯?左良玉夙有戰功,福王封他為寧南侯,駐守武昌,節制長江上游,作為南都屏障。這馬士英偏暗中嫉忌,遇事裁抑,惱得良玉性起,索性借入清君側為名,引兵東下,從漢口到蘄州,列舟三百多里。士英大驚,一面命阮大鋮等,率兵至江上,會同黃得功防堵,一面飛召史可法、劉良佐等入援。可法方渡江抵燕子磯,又遇南京差官,傳來諭旨,以黃得功已破良玉軍,令可法速回淮揚。可法猶欲趨援泗州,探報泗州已失,急還揚州。好象磨盤心。誰知清兵已從天長、六合長驅而來,距揚州城只三十里。揚州守兵,多半逃竄,至可法入城,城中已無兵可守。飛檄各鎮入援,只一總兵劉肇基,從白洋河趨赴,報稱:「軍心多變,劉澤清已潛降清軍,」弄得可法戰無可戰,只得決計死守。
當時有清室降將李世春,奉多鐸命,入城勸降。看官!你想這效死勿貳的史督師,肯甘心降敵麼?愧殺洪、吳諸人。世春尚未詳說,已被可法叱逐出城。世春去後,可法急令總兵李棲鳳監軍,副使高岐鳳紮營城外,作為援應,自率劉肇基登城巡閱。猛見清兵如江潮海浪一般,推湧前來,倒也不慌不忙,待清兵將臨城下,一聲號令,炮彈矢石,統向清兵打去。清兵前隊,多半死傷,方略略退去。相持兩晝夜,可法望見城外兩營,杳無聲響,只有虛幌幌兩座營帳﹔隔了一宿,連營帳都沒有了。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可法歎道:「文官三隻手,武官四隻腳,奈何奈何?」劉肇基獻策道:「城內地高,城外地低,可決淮河之水,灌入敵軍,不怕敵軍不退!」可法道:「民為貴,社稷次之。敵軍未必喪亡,淮揚先成魚鱉,於心何忍?」到了此時,還顧戀百姓,可謂仁人。遂不從肇基之言,專務固守。
多鐸接連攻城,已是數日,兵士已被傷無數,頓時憤不可遏,督兵猛撲數次,都被守兵擊退。可法檢點守兵,亦已許多受傷,料知城孤援絕,終難持久,齧了指血,草定遺表,還勸這位弘光皇帝去讒遠色,勉力圖存。又作書寄與母妻,不及家事,但雲我死當葬我高皇帝陵側。精忠報國,如見其心,讀此為之泫然。遂交與副將史得威,令他逸出城外馳報去訖。到了第七日,城內的炮彈矢石,所剩無幾,可法正在著急,陡聞炮聲突發,城堞隨崩,憑你史督師忠心貫日,也是無法可施,只好拼著命與他血鬥。兩下激戰許久,城內外屍如山積,清兵踐屍入城,劉肇基率士民巷戰,殺傷十餘人而死。可法見清兵已入,肇基陣亡,忙拔劍自刎。忽來了參將張友福把劍奪去,擁可法出小東門。可法大呼道:「我便是史督師。」此時城內外統是清兵,聞可法自呼,不問真偽,一陣亂剁,可憐柱石忠臣,已成碧血,從此精誠浩氣,直上青雲。逾年,家人以袍笏招魂,葬於揚州城外的梅花嶺。明史上說他是文文山後身,小子曾有《梅花嶺弔古詩》道:
休言史乘太荒唐,燕市揚州一樣芳。
留得忠魂埋此土,嶺梅萬樹益馨香。
多鐸既得了揚州,下令屠殺十日,這般慘戮的情形,小子恰有些不忍說了。後人著有《揚州十日記》,看官可以參閱,小子且停一停筆,待下回再敘。
史閣部一書,義正詞嚴,可奪故人之氣,惜所主非人耳。向使明福王任賢勿貳,去邪勿疑,則正位南京,猶仍漢代衣冠之舊。吾正望其不亡,乃淫荒無度,黜正崇邪﹔馬阮用事,援引奄黨﹔中書隨地有,都督滿街走,監犯多如羊,職方賤如狗,相公只愛錢,皇帝但吃酒。胡兒南下,四鎮拋戈,徒一憖遺之史閣部,懷才莫試,茹苦含辛,卒抗節揚州城下,豈不哀哉?本回全為史閣部寫照,歷表忠悃,令人不忍卒讀。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02:23:28
第十五回 棄南都昏主被囚 捍孤城遺臣死義
卻說揚州被清兵攻入,警報傳至南京,與雪片相似。馬士英急遣總兵鄭鴻逵,副使楊文驄,率師堵截江上。這鄭楊兩人,統是馬黨,鑽營奔去,得了一個高官,曉得什麼兵略,只把炮彈隔江亂放,詭報勝仗。偏這清兵故意趨避,到了炮彈聲歇,他卻乘著黑夜,渡江而來。待明營驚醒,清兵已經殺入,鄭楊二人不知所措,只得率兵逃走。楊文驄逃至蘇州,鄭鴻逵越加膽小,直奔到杭州,好算是逃將軍第一。清兵遂進陷鎮江。那時弘光皇帝恰羅列美女,飲酒取樂,不讓當年陳叔寶。至鎮江失守的信息,報入宮中,他還擁著美人,不住的飲酒。虧他鎮定。次日,又由太監入報,清兵自丹陽句容,迤邐前來,至是弘光帝方有些著急,連喚奈何。太監道:「現聞黃得功屯兵蕪湖,請皇上趕緊前去,叫他保駕才好。」弘光帝忙收拾行裝,挈了愛妃,潛開通濟門出走。次晨,馬士英入朝,聞弘光帝已經逃去,忙入宮中,見太后皇后,正在著忙,哭得似淚人兒一般。太后都不管,弘光帝全無心肝。士英命侍衛備駕出宮,自與阮大鋮率親兵數千名,挾了太后皇后等,匆匆逃去。
南京城內,人心惶惶,總督京營圻城伯趙之龍,束手無策,與大學士王鐸等,密議了一條救急的妙法,倒也大家心安。過了兩日,清兵始到城下,趙之龍即將議定的法子,施行出來,令屬員寫了降書一道,齎赴清營。多鐸大喜,准其投降。趙之龍即率十七侯伯,開了城門,匍匐道旁,迎接清兵,衣冠掃地。多鐸入城安民。因馬到即降,破格寬宥,禁止部兵擄掠,所以南京還算安靜。特別提出,想見其擄掠多矣。休息一天,即遣貝勒尼堪,貝子屯齊,進兵蕪湖,追擒弘光帝。適明將劉良佐,奉檄入援,途次遇著清兵,並不抵禦,當即迎降。尼堪令為前驅,直達蕪湖江口。
是時江南四鎮,高杰被殺,二劉降清,單剩了一個黃得功,他前時奉命去攻左良玉,良玉已死,其子夢庚敗走,得功因回屯蕪湖。忽見弘光帝狼狽奔到,大驚道:「陛下何故輕身到此?」弘光帝流淚道:「南京無一人可恃,唯卿秉性忠誠,所以冒死前來,仗卿保護。」何不叫馬士英、阮大鋮等保護?得功道:「陛下死守京城,臣等尚可盡力,奈何輕身來此?且臣方對敵,何能扈駕?」弘光帝不禁大哭。得功無法,只得留住弘光帝,願效死力。
不數日,清兵已到江口,得功戎裝披掛,執了佩刀,坐下小舟,督部下渡江迎戰。遙聞對岸有人大叫道:「黃將軍何不早降?」視之,乃劉良佐,不覺怒叱道:「汝乃甘心降敵麼?」言未畢,忽有一箭射來,正中喉間左偏,鮮血直噴,得功痛極,將佩刀擲去,拔去箭鏃,大叫一聲,暈絕舟中。總兵田雄,見得功已死,起了壞心,一手將弘光帝掖住,復令兵士縛住弘光愛妃,送至對岸,獻入清營。尼堪命將弘光帝及愛妃,推入囚車,解至南京,多鐸即遣使獻俘。可憐這位風流天子,只享了一年豔福,到此身為俘虜,與愛妃同畢命燕京,長辭人世去了。與愛妃同死,冥中有伴了。
江南已定,范文程、洪承疇等,撰頌詞,修賀表,又有一番忙碌。過了數日,又有兩處捷報,一是英親王阿濟格,報稱追逐李闖,無戰不勝,闖賊遁至武昌,入九宮山,被村民斲斃,獲住賊叔及妻妾,並死黨左光先、劉宗敏等,俱審實正法了。了結李闖,即從阿濟格奏報中敘明,以省筆墨。一是豫親王多鐸,報稱安慶、寧國、常州、蘇州、松江各府,統已降順,別遣貝勒博洛,及新授援浙閩總督張存仁,南下杭州去了。此時佳音迭至,喜氣盈廷,皇太后吉特氏,及攝政王多爾袞,統喜歡得了不得。偏提出他兩人,筆亦尖刻。兩人復私下商議,南征西討諸將帥,在外多時,應召他回朝休養,再作後圖,國家大事,偏稱私議,句中有句。遂令英、豫兩親王,奏凱還朝。
是時英親王阿濟格,正由武昌順流東下,略定江西,降左良玉子夢庚,得師十萬,聞廷寄到來,仍自江西回湖北,規定全省,隨即北還。豫親王多鐸,接到召還的諭旨,收拾金銀財帛,並選了江南美婦數名,帶同北返。那時美婦中有一個孀姝,姓劉名三季,後來做了豫王福晉,便是從這次挈去,稗史中曾稱作孀姝奇遇,小子不得不略略說明:這個劉三季,系虞邑黃亮功的繼妻。亮功病歿,三季守孀,被清軍掠獻多鐸。多鐸見她天然秀媚,不同凡豔,就要逼她侍寢。三季抵死不從,把頭觸柱,險些兒作了血污美人。幸虧婢媼眾多,把她攔住。她尚大哭大踴,弄得亂頭散發,別個婦女,到這般田地,也沒甚可觀,偏這三季發長委地,萬縷香絲,光同黑漆,尤覺動人憐愛。多鐸不敢相強,只令婢媼小心服侍,多方勸解。到了回京的時候,便帶了三季同還,居以大廈,被以華縠,奉以珍饈,三季毫不轉意,隨後聞她有個愛女,名叫珍兒,流落江南,遂令清兵沿途訪覓,竟被尋著,致書三季,三季始漸漸解懮。事有湊巧,豫邸福晉忽喇氏,一病身亡,多鐸又令能說能話的婢媼,許她作為繼室。畢竟婦女心腸,未免勢利,不由的化剛為柔。婦女失貞,大都如此。多鐸遂派良工制就鳳冠命服,賜與三季,三季親手收了。多鐸喜極,就命侍女十餘名,把三季換了穿戴,簇擁登堂,成就大禮。從此下邑孤孀,居然做極品命婦了。
當時英、豫二王還朝後,與攝政王多爾袞相見,俱蒙慇懃款待,獨肅王豪格,自山東還京,見了攝政王,偏碰著許多釘子,竟不知所為何因。讀者試猜之!攝政王平日,喜歡中亦帶著三分愁悶,一班攀龍附鳳的功臣,從旁窺測,無從捉摸﹔可巧貝勒博洛的捷音,又到北京,原來馬士英自南京出走,奉了弘光帝母妃,南走杭州,適潞王常■,流寓在杭,馬士英就勸他監國。潞王尚未允洽,不意清貝勒博洛,已率兵抵餘杭,馬士英與總兵方國安,上前迎敵,連戰連敗,向西竄逸。清兵追至錢塘江,沿江立營,杭人料他潮至必沒,誰知潮神也趨奉清兵,竟三日不至。清兵渡江攻城,潞王無兵無餉,哪裡還能固守?只好與巡撫張秉貞等,開門乞降罷了。攝政王看了捷報,也無甚得意,淡淡的擱過一邊,他的心思,無非與豪格反對,苦於無法可除,正在躊躇。忽報故明兵部尚書張國維等,奉了魯王朱以海,監國紹興,故明禮部尚書黃道周等,奉了唐王朱聿鍵,稱帝福建,多爾袞皺了一回眉,便召范文程、洪承疇等會議,並問:「魯唐二王,是否前明嫡派?」承疇答稱:「魯王是明太祖十世孫,世封山東,唐王是明太祖九世孫,世封南陽。」多爾袞道:「明朝的子孫,為何有這般多呢?一個弘光,方才除掉,偏偏又興起兩個來。」言未畢,復有警報傳到,明給事中陳子龍,總督沈猶龍,吏部主事夏允彝,聯合水師總兵黃蜚、吳志葵,起兵松江,明兵部尚書吳易,舉人沈兆奎,起兵吳江,明行人盧象觀,奉宗室子瑞昌王盛瀝,起兵宜興,明中書葛麟,主軍王期昇,奉宗室子通城王盛澂,起兵太湖,明主事荊本徹,員外郎沈廷揚,起兵崇明,明副總兵王佐才,起兵崑山,明通政使侯峒曾,進士黃淳耀,起兵嘉定,明禮部尚書徐石麟,平湖總兵陳梧,起兵嘉興,明典吏閻應元陳明遇,起兵江陰,明僉都御史金聲,起兵徽州,有幾個是通表唐王,遙受封拜,有幾個是近受魯王節制,還有明益王朱由本據建昌,永寧王朱慈炎據撫州,明兵部侍郎楊應麟據贑州,各招五嶺峒蠻,冒險自守等語。螳斧雖不足當車,然皆為故明宗室遺臣,不謂無志,故每條上皆係以明字。多爾袞皇然起立道:「這麼,這麼!起兵的人,東數支,南數支,看來東南一帶,是不容易到手了。」范文程道:「爝火之光,何足以蔽日月?總教天戈一指,就可一概蕩平。」多爾袞道:「英豫二王,甫命還朝,不便再發,現在驅遣何人?」文程道:「莫如洪老先生。他能文能武,請他督理南方軍務,定能奏效。」承疇聞言,謙遜一番。多爾袞不允,承疇方唯唯聽命。既作貳臣,何必強辭?擬令貝勒博洛,仍駐杭州,貝勒勒克德渾暨都統葉臣,出守江南。三人議定,便照例奏請,即於次日下旨。承疇以下,除博洛在杭外,各奉命去訖。
越宿復下一諭,令海內軍民人等,薙發易服,違者立斬。原來清帝入關,政從寬大,薙發與否,暫聽民便,此次諭下,怕死的人,哪個敢以頭易發?自然奉旨遵行。是時江南使臣左懋第,尚羈居北京太醫院,他的隨員艾大選,也遵旨薙發,被懋第杖死。多爾袞聞了此事,命懋第弟懋泰進去詰責。懋第正色道:「汝乃滿清降官,何得冒稱吾弟?」叱出懋泰,懋泰回報多爾袞,多爾袞親自提審,懋第直立不跪。多爾袞喝令跪下,懋第道:「我乃天朝使臣,安肯屈膝番邦?」多爾袞道:「汝國已亡,汝主已戮,尚有何朝可說?」懋第道:「大明宗支,散處東南,一日不盡,一日不亡,就使絕滅,我是明臣,甘為明死,要殺就殺。」多爾袞道:「汝已食清粟一年,還得自稱明臣麼?」懋第道:「汝奪明粟,無理已甚,反說我食清粟,真是強橫!」可殺不可劫,確是純儒。多爾袞道:「你何故殺你隨員?」懋第道:「我殺隨員,與你何干!」多爾袞道:「你為何不肯薙發?」懋第道:「頭可斷,發不可斷。」如聞其聲。多爾袞道:「好個倔強的男子!」頗識英雄。語未畢,左側閃出一人道:「懋第為崇禎帝來,可饒命,為福王來,不可饒命。」懋第怒目道:「你是大明會元陳名夏,有何面目敢來插嘴?你怕死,我不怕死。」多爾袞道:「你不怕死,就令你死。」命左右推出宣武門外處斬。懋第已死,多爾袞暗暗歎息道:「明朝的臣子,如此忠義,恐怕中原是未能平定呢。」
不言多爾袞擔懮,且說清貝勒勒克德渾率兵南下,沿途所經,多望風迎降。蘇州巡撫王國寶,松江提督吳兆勝,吳淞總兵李成棟,統遣使奉書,願效麾下。勒克德渾用以漢攻漢的計策,令降臣前驅,出兵略地。到了常州,擊敗松江水師黃蜚、吳志葵,進略崑山,戰勝王佐才,旁陷崇明,又破了荊本徹,乘勝到嘉定,圍攻數日。偏這侯峒曾、黃淳耀二人,激厲兵民,死守不下。那時為虎作倀的李成棟,運到大炮數尊,接連攻城,守兵猶隨缺隨修,毫不退怯。可奈天意偏不令固守,一陣陣的大雨,似傾盆的下來,雨過炮發,隨處崩陷,成棟引著清兵,一擁入城。侯、黃二人,猶率死士巷戰,自朝至暮,峒曾力竭,挈二子投水死。淳耀入僧舍自縊死。城中尚有未死的兵民,被成棟下令屠戮。今日屠,明日屠,後日又屠,接連三天,共死了數萬人,遍地皆血肉了。成棟之肉,其足食乎?幸虧勒克德渾檄成棟攻松江,方才罷手,率兵離城。後人稱為嘉定三日屠,便是這場慘劇。
成棟既離了嘉定,便與清將馬喇希恩格圖會合,進襲松江,松江系沈猶龍把守,成棟恰想出一條賺城計,令兵士偽作漢裝,冒充黃蜚、吳志葵軍,夤夜叩城。猶龍墮入狡謀,開城放入。成棟飭兵士亂殺亂斲,並一陣亂箭,射死了沈猶龍。松江既陷,成棟復出師攻江陰,正在發兵,忽有清兵入報,將黃蜚、吳志葵二人,由金山獲到。看官!你道這吳、黃二人,如何被獲呢?原來吳、黃二人,自常州退至松江,被馬喇希恩格圖,分兵追襲,連戰連敗,船既被焚,身亦遭擒。成棟恰視為奇貨,竟帶了二人至江陰。暗伏下文。江陰故典史閻應元,夙諳兵法,為城中士紳推舉,一意抗清,清將軍勒克德渾,曾遣降將劉良佐往攻。那城上的守具,一是毒矢,一是火磚,一是木銃,毒矢射人即死,火磚著人即燃,木銃中儲火藥,投下時,機發木裂,火藥猛爆,所當立靡,這都是閻應元監工造成,用禦敵軍。良佐的部兵,圍攻數日,多燒得焦頭爛額。良佐想得一法,用牛皮帳遮蔽兵士,令之穴城,不意城上擲下巨石,牛皮洞穿。良佐復將牛皮帳作三層,用九梁八柱,架將起來,擋住巨石。那時城上恰用燒滾的桐油,撥將下去,帳篷又破。良佐正急得了不得,李成棟已到,率生力軍去猛撲一番,也被守兵擊退。成棟大怒,將黃蜚、吳志葵,推至城下,令他勸降。讀至此,始知成棟用意。黃、蜚緘口無言,還是吳志葵說了數語。應元答道:「大明有降將軍,無降典史。」降將軍聽著。良佐亦拍馬向前,遙語應元道:「區區江陰,寧能久守,若變計降清,爵位不在良佐下,請足下三思!」應元道:「大明養士三百年,不料出汝等侯伯,毫無廉恥。應元猶有心肝,寧為義死,不為利生。」言畢,一聲梆響,火箭齊發,慌得良佐連忙倒退,拍馬而回。黃蜚、吳志葵已被火箭射傷,由軍士牽回清營,未兒病歿。會江寧運到大炮數十尊,馬喇希恩格圖,亦率兵趕到,四面夾攻,守兵死傷無數,仍是抵死勿動。奈老天又連日霪雨,把城堞衝壞數處,守兵防不勝防,竟被清兵攻入後門。應元血戰一場,身中數箭,乃下馬投入水中。清兵追至,將應元曳出,牽至劉良佐、李成棟前,應元罵不絕口,遂被殺。陳明遇舉家自焚,滿城男婦,無一降者。李成棟又倡議屠城,將城內外居民,一一殺訖,屍如山積,共計城內死九萬七千餘名,城外死七萬五千餘名。後來江陰遺民,只有五十三人,躲避寺觀塔上,方得保全。自從清兵南下,殺戮最慘的地方,揚州、嘉定以外,要算江陰。堅強不屈的好男兒,要算故典史閻應元。大書特書。小子曾記江陰城樓,有閻典史絕筆一聯云:
八十日帶發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
十萬人同心死守,留大明三百里江山。
欲知以後情事,且看下回分解。
弘光帝之死不足惜。四鎮中有黃得功,使臣中有左懋第,臨難捐軀,足為南朝官吏留一氣節。至魯王監國,唐王稱帝,故明遺老,多投袂而起,力圖規復,事雖不成,志實可嘉。閻典史以區區微官,死守孤城八十日,尤見忠誠。本回直敘事實,而詳略不同,亦費斟酌。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02:23:54
第十六回 南下鏖兵明藩覆國 西征奏凱清將蒙誣
卻說江陰被陷,明遺臣已亡了一半,只有宜興、太湖、吳江、徽州等處,尚有抗清的明臣。至是勢孤力危,眼見得要保不住了。宜興的瑞昌王盛瀝,是由盧象觀擁戴,象觀謀潛襲南京,密約城內同黨,作為內應﹔適洪承疇到江南,搜出奸細,設伏城外,待象觀率兵到來,伏兵四起,把象觀的兵,殺得七零八落,連瑞昌王也遭擒戮。只象觀奪路亂竄,奔投葛麟王期昇,象觀方到太湖,清降將吳兆勝,已奉洪承疇命令,率兵踵至。兩下打了一仗,葛麟王期昇的兵艦,統被清兵火箭射入,隨風延燒,葛王等躍岸逃去。通城王盛澂,已隨了火德星君,歸位去了。又亡了兩個明宗室。
吳兆勝又進攻吳江,途中遇著吳易伏兵,殺得大敗虧輸,失去兵船二十艘。當貝勒博洛,自杭州北還,擊敗徐石麟於嘉興,逐走陳梧於平湖,沿途略地,直至吳江,遇著吳兆勝敗軍,與之聯合,再攻吳易。吳易總道兆勝敗走,不復防備,誰知清兵四面分攻,炮擊火燃,將吳易軍艦,燒得一隻不留。
江南民兵,至此已盡,洪承疇遂遣都統葉臣,總兵張天璜,進攻徽州。故明僉都御史金聲,方招募義勇,分駐要塞,聯絡故巡撫邱祖德,職方郎中尹民興,推官溫璜吳應箕等,互為援應,並遣使通表福州。是時唐王在福州稱帝,年號隆武,接閱金聲奏牘,喜不自勝,命他為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總督諸道兵馬。金聲亦感激圖報,取旌德,拔寧國,聲威頗振。怎奈人心未死,天意難違,節守忠操,行不讓乎孤竹,志圖規復,事更棘於厓山。清兵從間道入叢山關,直趨績溪,繞出金聲背後,金聲急麾兵回援,正與清兵相持。忽來了賊心賊肝的黃澍,口口聲聲,說要恢復大明,金聲道他是故明臣子,可共患難,不意他竟暗通清將,乘夜開城,放入清兵。一班遺老,被殺被擒,只逃脫一個尹民興。內中有個江天一,系金聲高足弟子,同時被清兵擒住,見了承疇,說承疇是個死人,竟將崇禎帝祭承疇文朗誦起來。身雖臨危,語總快意。承疇聽得面紅耳赤,不禁老羞成怒,將擒住的人,一一斬訖。
此時建昌撫州,已被清降將金聲桓,率兵攻克。益王朱由本、永寧王朱慈炎俱竄死。長江上下游略定,捷報紛紛到京,提心吊膽的攝政王,又稍稍稱快。只魯、唐二王,尚踞浙閩,不得不再行進攻。意欲遣豪格前去,適流賊張獻忠,盤踞四川,任情屠掠,難民流徙他處,紛紛泣吁清廷。多爾袞遂趁這機會,命豪格為靖遠大將軍,不如加他綠頭巾。令偕平西王吳三桂等西略四川。浙閩的軍事,仍令博洛前行,封他為征南大將軍,偕都統圖賴,貝子屯齊,南下杭州。
小子不能並敘,只好先敘博洛南下事:博洛奉命南下,仍到杭州,聞魯、唐二王,自相水火,不覺大喜。看官!你道這魯、唐二王,何故相仇呢?唐王是叔,魯王是姪,唐王欲魯王退就藩屬,嘗遣使齎餉銀十萬兩,犒勞浙東軍士,魯王不納。這餉銀卻被方國安劫去,強盜行為,何知禮義?浙、閩遂成仇敵。博洛聞此消息,正好乘隙進攻,漁人來了。率兵渡錢塘江涉江將半,東南風起,來了一隻乘風鼓浪的大艦,艦首立著一位盔甲鮮明的主將,正是故明兵部尚書張國維。特為表暴。兩下麾眾摶戰,不一時,博洛的坐船,被明軍擊了一個大窟窿,驚駛回岸,清兵亦相率奔回,登岸返城。國維乘勝至城下,竭力攻打,忽報方國安擁了魯王已至東岸,國維只得退回迎駕,暫時休息。可巧馬士英、阮大鋮二人,亦奔到國安營,國安與他臭味相投,便在魯王面前,力為保薦,又要這兩賊來送浙東了。又請調國維守義烏。國維一去,清兵遂運舟載炮,大舉渡江。國安不敢力拒,亟挾魯王遁回紹興。清兵渡江而進,國安大恐,馬、阮二人,遂勸他降清,且嗾執魯王以獻。幸虧魯王察覺,單身走脫,至石浦,遇著故定西侯張名振,航海東去。方國安竟率馬士英、阮大鋮等,赴清營投降。
大鋮復導清兵進攻金華,金華城守未堅,被清兵用炮轟入,殺戮甚慘,故明大學士朱大典闔門殉節。轉攻義烏,張國維抵死守禦,無如勢孤力弱,餉匱兵虛,相持數日,漸漸支撐不住。國維知不可為,遙望江南,拜別明陵,作了絕命詩三章,投水而死。浩氣千秋。清兵遂入義烏,進拔衢州,明知府伍經正等皆死節。浙東已定,博洛遂下令移師福建,眼見得唐王也保不住了。唇亡齒寒。
且說唐王據守福建,頗思振作,不似弘光帝的昏庸,宮內也沒有什麼嬖寵,只有王妃曾氏,知書達禮,好算一位賢內助。當時長江下游的民兵,統已淪亡,只楊廷麟尚固守贑州,受唐王封為兵部尚書,又有故湖廣總督何騰蛟,收降李闖餘眾,與湖南巡撫堵胤錫,上書唐王,力謀恢復。唐王封騰蛟為定興伯,兼東閣大學士,胤錫為兵部右侍郎,兼右僉都御史。
騰蛟請唐王移都湖南,被鄭芝龍等所阻。芝龍系海盜出身,崇禎初,始投降明朝,代平海寇,明朝擢封為南安伯。他仗著擁戴功勞,握了重權,挾制唐王。唐王無奈,命大學士黃道周出關募兵,為扈衛計。道周手無寸鐵,只帶著幕客數員,閒關跋涉,直抵婺源。偏這洪承疇偵悉行蹤,竟遣兵襲擊中途,將他截獲。那時忠誠貫日的黃道周,怎肯做承疇第二?迫降不允,但從容賦詩,書絕命詞於衣帶間。臨刑這一日,過東華門,立住不走,向監斬官道:「此處與高皇帝陵寢相近,便是道周死地,不必他去。」監斬官憐他忠烈,就在東華門外行刑,幕下士賴雍、蔡紹謹、趙士超等皆從死。
唐王聞道周殉難,痛哭一場,決意冒險赴湘,自福州出發,直至延平。其時楊廷麟亦遣使迎駕,怎奈鄭芝龍嗾使軍民,劫王留閩,自願出關拒敵。唐王行推轂禮,送他出關。他一到關前,適洪承疇遣使招降,許他侯爵,他遂假托海寇入犯,須往備御,拜疏即行。何不叫唐王再行推轂禮。守關將士,多隨了芝龍前去,仙霞嶺二百餘里,空無一人。清貝勒博洛遂自衢州出發,率兵過嶺,長驅入關。方國立、馬士英、阮大鋮三人,引導入金衢,未得褒賞,怏怏失望,有不願隨行的意思。清兵迫令速行,大鋮稍為遲慢,被清兵推入崖下,腦裂身死。該死久了。國安、士英,隨至建寧,密議通閩,被博洛搜出私書,將二人雙雙斬首。好為崇禎弘光出氣。
博洛既陷了建寧,直指延平,唐王聞報大驚,急召左右商議,延平知府王士和請唐王速奔汀州,唐王欲士和扈蹕,士和道:「臣有守城責,當與城存亡,只求聖駕無恙,臣死亦瞑目了。」於是唐王急挈了曾妃,並擁十餘麓殘書,倉皇出走。是梁湘東一流人物。士和聞清兵將到,亦麾眾出避,自己退入內署,整冠自縊。清兵入城後,復西追唐王。唐王奔至汀州,從騎已多半溃散,只有故總兵姜正希,率兵來衛,方得入城守禦。清前鋒統令努山,閱七日始抵汀州城下,正希出戰不利,退回城中。忽報城西有明軍數百名,豎幟前來,正希只道是遺老入衛,開城相應,誰料來者都是敵兵,急忙揮眾抵敵,已是不及。那時清兵蜂擁入城,霎時間已將唐王曾妃等擄去。正希還思截奪,可奈箭如飛蝗,不能上前,部兵多被射傷,只得遁走。清兵擄了唐王等,東渡九瀧江,渡將半,忽聽得一聲嗚咽道:「陛下宜殉國,妾先去了。」清兵忙各注視,見曾妃已躍入水中,撈救無及,只落了汪汪碧水,渺渺貞魂。賢哉曾氏,不愧知書達禮。曾妃已死,清兵監守愈嚴,唐王屢思自盡,苦無覓死地,遂想了一個絕粒的法子,沿途不食半菽。連尋死也要用計,可憐可歎。既到福州,城內外已統是清兵紮駐,貝勒博洛早襲占福州了。努山牽唐王見博洛,博洛也不細問,令幽系別室。這唐王已槁餓數日,奄奄垂盡,是夕便滴下血淚幾許,長歎一聲,瞑目而逝。福唐桂三王中,還算唐王死得明白。博洛分兵下漳泉諸郡,閩地盡為清有。鄭芝龍即奉表降清,獨芝龍的兒子成功,前蒙唐王賜姓,封為御營中軍都督,受明厚恩,不肯攜貳,竟約了鄭鴻逵、鄭彩,出奔海島去訖。犁牛之子騂且角。博洛在閩休養數天,尚想發兵下贑,嗣接到洪承疇咨文,說已遣降將金聲桓,攻拔吉安及贑州,明守將楊廷麟投水自盡,江西郡縣已次第肅清了。楊廷麟殉節事,於此處敘明。
博洛遂拜本告捷,靜待後命。
話分兩頭,且說清肅親王豪格偕平西王吳三桂,發兵西行,到了陝西,適明舊將孫守法、王光恩、武大定、賀珍等,起兵興安、漢中,進踞西安。豪格令總督孟喬芳和洛輝,率兵攻破西安,連下興安、漢中,孫守法等遁走,遂留貝子滿達等,搜陝西餘孽。自與吳三桂進軍四川,此時四川人民,已被張獻忠殺死大半。獻忠自得四川後,僭號大西國王,無一日不殺人民,將卒以殺人多少論功,小孩多被蒸食,婦女被擄,令部眾輪流姦淫,並割下弓足,聚成一大堆,號稱蓮峰。纏足婦女其聽之!偽府中養獒數千,部下朝會,必縱獒使嗅,被嗅者立斬,叫作天殺。又立出一種剝皮刑,皮未剝盡,其人已死,就將司刑的人,剝皮抵罪。偽都督張君用、王明等數十人,殺人最少,即加剝皮刑,並屠全家。自古以來,無此殘賊。因此兵民交憤,常欲暗殺獻忠。獻忠聞知,不問誰何,一意屠戮﹔復盡毀成都宮室,拆去城牆,自率部眾出川北,欲盡殺川北守兵。偽將劉進忠遁入陝西,到漢中遇著清兵,下馬乞降,願為嚮導。豪格遂令進忠前行,部兵後隨,日夕催趲,直達四川西充縣界,紮下營盤,飭前哨往探。回報獻忠正在西充屠城,豪格立命拔營,到了鳳凰山,正值漫天大霧,曉色迷濛,遂即逾山前進。適獻忠屠盡西充,麾眾出城,兩下相遇,被清兵衝殺過去,一陣亂劈,獻忠不知清兵多少,還拿著殺人的手段,左抵右擋。霎時間日光微逗,大霧漸開,獻忠左右四顧,手下所剩無幾,連義子孫可望、劉文秀、李定國等人都不知去向,此時方著急起來,大吼一聲,殺開血路,望西而走。獻忠嗜殺人粗莽可知,故作者又另具一種敘法。清章京雅布蘭見獻忠脫逃,忙抽弓搭箭,覷住獻忠頭顱,射了過去,一聲喝著,獻忠已翻身落馬。雅布蘭即縱馬上前,拔刀去殺獻忠,清兵踴躍隨上,刀斬槍戳,把這窮凶極惡的劇賊,葅為肉醬。不足償川民之命。豪格遂分兵四剿,計破賊營百有三十,四川略定。
吳三桂忙向豪格賀喜,偏這豪格悶悶不樂。三桂問故?豪格只是不答,反滴下幾點淚來。三桂越加動疑,只是呆看豪格。遲了半晌,方見豪格答道:「兔死狗烹,也是常事,但我又不在此例。」三桂驚異道:「莫非功高招忌麼?」豪格歎道:「並非功高招忌,乃是色上有刀。」說至此,又復停住。三桂已是猛悟,不敢再提此事,另說拜本奏捷等情。豪格道:「勞你囑咐文稿員,辦一奏折便了。」寫盡豪格牢騷。三桂應聲退出,飭繕奏疏,與豪格聯銜報捷。
過了一月,諭旨已下,命豪格還朝,留吳三桂鎮守漢中,特簡總兵李國英為四川巡撫,豪格就把一切政務,交與李國英,自偕吳三桂回至漢中,復與三桂話別。臨別時握三桂的手道:「汝宜保重!咱們恐不復相見了。」斷頭語。三桂勸慰一番,並托豪格寄書家中,擇日遷移家眷。沅姬有福,豪格可憐。豪格應允,就帶了本旗人馬,回京復命。
順治帝御殿慰勞,賜宴回邸。征夫遠歸,陌頭宜慰,誰知香衾未穩,緹騎忽來,驀地將豪格牽入宗人府,縛置囹圄,說他剋扣軍餉,浮領兵費。豪格欲上書辯誣,偏偏被上峰阻抑,好似啞子吃黃連,說不盡的苦惱。又聞得福晉博爾濟錦氏,竟日夜留住攝政王府中,原來為此。那時羞憤交並,免不得懨懨成病。不到一月,把生龍活虎的英雄,變作了骨瘦形枯的病鬼。
是時鄭親王濟爾哈朗,英親王阿濟格,統紛論攝政王的過失,連他兄弟多鐸,也有後言。弟偎紅,兄亦倚翠,何庸後言?不意貝子屯齊,竟訐告鄭親王罪狀,有旨革去親王爵,降為郡王,罰銀五千兩。英親王張蓋午門,又犯大不敬的罪名,亦降為郡王。豫親王把黃紗衣一襲,贈與吳三桂子應熊,復說他私饋禮物,罰銀二千兩,這幾個豪貴勛戚,為了細故,或貶或罰,還有何人敢忤攝政王?自然人人吹牛,個個拍馬,今日一本奏疏,說是攝政王如何大功,宜免跪拜禮,明日又上一本奏疏,說是攝政王視帝如子,帝亦當視王如父。此時順治帝不過十餘齡,外事統由攝政王主持,內事都由太后吉特氏處置,這數本奏折呈入太后眼中,不由的滿懷歡喜,就降下兩道懿旨,一道是說攝政王勛勞無比,不應跪拜,著永遠停止,一道是說叔父古稱猶父。此後皇上宜尊攝政王為皇父。名足副實。從此攝政王多爾袞,毫無拘忌,凡宮中什物,及府庫財帛,隨意挪移,太后尚賜他禁臠,遑論什物財帛。日間在宮與太后敘舊,夜間在邸,與肅王福晉取樂,好算是清皇親內第一個福星了。小子曾有一詩為豪格呼冤云:
欲加之罪豈無辭﹔縲紲橫施不自知。
為語人休貪豔福,由來禍水出娥眉。
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續敘。
南中義旅,屢僕屢興,其弊在散而無紀,涣而不群。唐,魯二王,以叔姪之親,亦自相水火,獨不思輔車相依,唇亡齒寒。曩令戮力同心,共圖興復,則清將雖勇,亦多屬酒色之徒,豈必不可敵者,乃滿盤散沙,不值一掃,魯王遁,唐王俘,東南遺老,大半淪亡,寧不可恫?若張獻忠之殘虐,自古罕匹,史稱川中人民,被殺亦萬萬有奇,天道好生,胡不早為誅殛,而必假手於清軍耶?清豪格為明誅馬阮,復為川民戮獻忠,系清帥中之最得人心者,乃偏令其釁起帷房,不得其死,天耶人耶?帝閽何處,欲問無從,讀本回,令人感歎不置。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02:24:18
第十七回 立宗支粤西存殘局 殉偏疆岩下表雙忠
且說明唐王敗沒後,其弟聿■,逃至廣州,故明大學士蘇觀生等,倡議兄終弟及,奉聿■為帝,改年紹武,招海上,徐、馬、鄭、石四姓盜魁,授為總兵,又去招安海盜,太屬不鑒覆轍。冠服不及裁制,就假諸優伶,暫時服用。正是一班優孟,可笑!同時肇慶恰擁立桂王由榔。桂王系明神宗孫,世封梧州,由故明兵部尚書丁魁楚,及兵部侍郎瞿式耜,迎駕勸進,改年永歷,頒詔湖南雲貴等省。湖廣總督何騰蛟,與湖南巡撫堵胤錫,奉詔稱臣,願為擁護。那時桂王恰遣給事中彭燿,主事陳嘉謨,敕諭廣州,令聿■退就藩王禮,並與蘇觀生爭敘倫次,齗齗抗辯,惱得觀生性起,將彭、陳二人殺訖,即日發兵攻肇慶,令番禺人陳際泰督師。桂王亦遣兵部林嘉鼎,率兵赴三水拒敵。比閩、浙情形,又降一等。這陳際泰用了誘敵計,殺敗林嘉鼎,乘勢薄肇慶,虧得瞿式耜督兵至峽口,力御際泰,肇慶方安。
觀生得了捷報,不由的意氣揚揚,大作威福。小勝即驕,何足成事?忽聞清降將李成棟,奉貝勒博洛命,由閩趨粤,連下潮州惠州,觀生尚毫不在意。過了數日,城外炮聲四起,始出署探望,驀見清兵已擁進東門,急忙召兵持戰。倉猝調遣,哪裡還來得及?就使來了幾個兵卒,也統做了無頭之鬼。觀生沒法,逃至給事中梁鍙家,邀鍙同死。鍙佯為應諾,分室投繯,觀生已直挺挺的懸在樑上,梁鍙恰慢騰騰的踱出房中,妙對。當即解下觀生屍首,獻與清軍,復導清軍追擒聿■。觀生以此等人為友,安得不死?聿■用此等人為臣,安得不亡?聿■被獲,清卒仍照常饋食。聿■道:「我若飲汝一勺水,何以見先人於地下?」揮去食具,夜間乘守卒不備,即解帶自縊。與乃兄聿鍵相似,可謂難兄難弟。
成棟既得廣州,分兵攻高雷各州,自督軍進攻肇慶。此時瞿式耜尚在峽口,即奏請增兵,決一死戰。偏偏桂王左右,有個司禮監王坤,只勸桂王西走。丁魁楚也附和王坤,遂不從式耜言,連夜出奔。式耜聞信,急回軍挽駕。到了肇慶,聞桂王已西去數日﹔馳至梧州,又聞桂王已奔平樂﹔及抵平樂見桂王,那時肇慶梧州,統已失陷。復由王坤倡議,轉走桂林。式耜想出言勸阻,轉思桂林通道湖廣,可與何騰蛟相倚,亦非無策,乃扈駕前行。
獨丁魁楚遲遲不發,密遣人至成棟處求降,比王坤且不如。數日未得回音,只得收拾財帛,挈領妻妾子女出城。城外僱了四十號船,裝載眷屬及行李,一帆風順,直達岑溪,巧與成棟船相遇,魁楚便投刺請謁,總道成棟以禮相待,既過了成棟船,但見成棟端坐不動,忽一聲拍案道:「左右與我拿下這匹夫!」魁楚尚欲有言,可奈兩手已被反縛。又見有數十人縛過來,仔細一望,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嬌妻美妾,寵子愛女,不由的心如刀割,忙即跪下,哀求饒命。晚矣晚矣!成棟道:「你的主子,哪裡去了?」魁楚道:「已去桂林。」成棟道:「你為何不隨去?」魁楚道:「聞得將軍到此,特來投誠。」成棟道:「我處卻不容你貪詐的賊子。」魁楚道:「魁楚並沒有什麼貪詐?」成棟笑道:「你不貪詐,哪裡有許多金帛?你今不必狡賴,吃我一刀便了。」魁楚哭道:「願盡獻船中所有,贖我老命!」早知命重財輕,何必貪財壞命?成棟道:「你的金帛,已在我處,還勞你獻什麼?」魁楚大哭道:「願乞一子活命!」成棟不由分說,喝令左右,將魁楚子斬訖,接連又將他妻女斬訖,妾四人斬了兩個,留了兩個。以兩妾代一子,總算成棟有情,然被人受用,何如盡付刀下?魁楚嚇得魂飛天外,跌倒船中,砉然一聲,化為兩段。可為貪詐者鑒。
成棟既殺了魁楚,即入據平樂,越宿復進攻桂林。桂王聞報大恐,適武岡鎮將劉承胤,奉何騰蛟命,率兵到全州。王坤復請桂王往投,式耜苦諫不從,自願留守桂林,桂王乃命麾下焦璉為總兵,助式耜守城,當偕王坤等走全州。不二日,清兵已到桂林城下,總督朱盛濃,巡按御史辜延泰,皆杳如黃鶴,只式耜仗著一片忠心,激厲將士,由焦璉帶領出城,與清兵連戰兩晝夜。式耜亦出城督陣,再接再厲,連卻清兵。及回城後,苦乏庫帑,將夫人邵氏的簪珥,盡行取出,充作軍餉。守兵感激涕零,誓殺退清兵。是夕,即搗入清營,人自為戰,把清兵殺得落花流水,棄甲而逃,當即追趕數十里而回。越是拼命,越是得生。
式耜又命焦璉收復平樂梧州,遣人至桂王處報捷。時桂王已至全州,鎮將劉承胤開城出迎,起初尚未盡禮,後來漸漸跋扈,自稱安國公,黨羽爪牙,統封伯爵,將司禮監王坤,逐出永州,王坤該逐,只是桂王吃苦。且揚言清兵將至,瞿式耜已降清,迫桂王徙武岡州。既到武岡,承胤愈加專恣,桂王不堪脅迫,密遣人求救於何騰蛟。是時清廷正命孔有德為平南大將軍,偕耿仲明、尚可喜等,進兵湖南,所向皆克。騰蛟麾下的鎮將,或遁或亡,連騰蛟也不能抵禦,自長沙走衡州,堵胤錫亦出走永定衛。清兵連拔長沙湘陰,進薄衡州,騰蛟又自衡奔永,尋又被清兵追逼,直走白牙市。途次接桂王密函,匆匆走謁。桂王與他密議良久,怎奈騰蛟只赤手空拳,沒有能力可除承胤。適趙印選、胡一青兩將從贑州到武岡,桂王乃命二將隸屬騰蛟,密令後圖。騰蛟領命,辭還白牙,途次被承胤黨羽圍住,虧得趙、胡兩人,前護後擁,殺出重圍。既還白牙市,聞瞿式耜戰勝桂林,並規復廣西全省,遂徒步往依。到了桂林,與式耜相見,情投意合,稍稍安心。尋聞劉承胤已降清兵,武岡被陷,免不得一番驚惶,式耜愈加著急。嗣探得桂王已潛走象州,乃聯名奏請還駕。至桂王已回桂林,即開了一番會議,命湘粤諸將分路出守,互相接應,諸將領命去訖。
這清將軍孔有德,降了武岡,進拔梧州,正擬入攻桂林,忽聞金聲桓、李成棟統已附明,江西、廣東兩省,復為明有,不覺大驚,忙引兵趨還湖南。途中已接到促歸的上諭,別命尚可喜、耿仲明移師救江西,他樂得半途歇舵,匆匆北上去了。
單說金聲桓本左良玉部將,清師南下,聲桓自九江趨降,清廷授聲桓為總兵,令取江西全省。江西已定,聲桓自恃功高,欲升巡撫,不意清廷卻簡任章於天撫贑,一場大功,化作流水,免不得怏怏失望,密與黨羽王得仁,擬通款永歷。事尚未發,被巡按御史董學成察悉,告知章於天。聲桓得此消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令王得仁闖入撫署,殺了學成,縛住於天,迎在籍故明大學士姜曰廣入城,號召全省,通表桂王,又做那故明臣子。反覆小人,不足道也。
此事傳到廣東,廣東提督李成棟,與聲桓的境遇,大略相似。成棟本高杰部將,以徐州降清,奔走東南,屢作功狗,自桂林敗退後,又擊死明遺臣陳邦彥、張家彥、陳子壯等,還紮廣州,未沐重賞,總督佟養甲,復遇事抑制,忿懑的了不得。一日,接到金聲桓密函,約他反正,他尚躊躇未定﹔是夕,入愛妾珠圓室,悶悶不樂。這珠圓是雲間歌伎,被成棟擄掠得來,寵號專房,一雙慧眼,煞是厲害,窺破成棟情形,即喁喁細問。成棟將聲桓密函,遞與一閱。珠圓閱畢,便問成棟道:「據將軍看來,反正的事情,應該不應該?」成棟沈吟不語。珠圓道:「清朝是滿族,我輩是漢人,為什麼幫了滿清,自戕同種?妾看反正事情,極是正當辦法。況將軍曾為明臣,如何甘降異族?妾實難解。」這婦人大有見識,與陳圓圓判若天淵。成棟不覺起立道:「看你不出,你卻有這番議論,我非無意反正,但恐反正後,清兵到來,勝負難料,萬一戰敗,如卿玉質娉婷,也恐殃及。」珠圓也起立一旁,柳眉微蹙道:「將軍為妾故,甘心遺臭,這反是妾累將軍,妾請即死,以成將軍之志。」言畢,將成棟身上的佩劍拔出,刺入頸中。成棟連忙攔阻,已是血濺蝤蠐,遺蛻委地,遂抱屍大哭一場,隨說道:「女子,女子,是了,是了!」煞是可佩!遂取了前明冠服,對著珠圓的屍首,拜了四拜,該拜。命即入殮。
次晨,令部兵齊集教場,聲言索餉,佟養甲出城撫輯,成棟劫養甲叛清,一面傳檄遠近,一面上表桂王。此報一傳,四方騷動,蜀中故將李占春,及義勇楊大展等起兵,分據川南、川東,張獻忠餘黨孫可望、李定國等,率眾據雲南、山西,大同鎮將姜壤據山陝,皆上表桂王,願為臣屬。何騰蛟復自桂林出發,乘湖南空虛,攻克衡、永各州,聯絡湖南諸鎮將。魯王以海,亦遣張名振等進略閩、浙海濱。風雲變色,斥騎滿郊,弄得清廷遣將調兵,非常忙碌。
當由攝政王多爾袞,大開軍事會議,以漢將多不可恃,應派親貴重臣,分地征剿。遂命都統譚泰為征南大將軍,同著都統和洛輝,自江寧赴九江,會了耿仲明、尚可喜,專攻江西、廣東,復濟爾哈朗親王原爵,封勒克德渾為順承郡王,會了孔有德,專攻湖南、廣西,連孔、耿、尚三王,亦差親貴監守,真是嚴密得很!進博洛為端重郡王,尼堪為敬謹郡王,令攻大同,吳三桂、李國翰等,分征川陝,洪承疇仍留鎮江寧,經略沿海各地。大兵四出,晝夜不停。
譚泰等到了江西,連拔九江、南康、饒州諸府,直達南昌省城。金聲桓方攻贑州,聞報急返,譚泰令精兵四伏,另率羸卒誘敵,遇著聲桓前隊,一戰便走。聲桓驅兵前進,到了七里街,伏兵盡起,四面放箭,將聲桓射下馬來。清兵正上前來殺聲桓,忽閃出一員丑將,面目漆黑,發具五色,手執一柄大刀,盤旋左右,把清兵嚇得個個倒退。眼見得聲桓被救,走入城中。這丑將尚與清兵酣鬥一場,從容回城。清兵探得醜將姓名,就是王得仁,因呼他為王雜毛。譚泰命軍士用鎖圍法,掘濠載版,遍築土壘,為久攻計。聲桓大窘。王得仁請出襲九江,斷敵餉道,聲桓不從,只遣人縋出城外,向李成棟處求救。誰知待了月餘,杳無音信,城中糧食又將告盡,不由的緊急萬分。
這王雜毛日夕巡城,始終不懈,清兵怕他厲害,不敢猛攻。可巧城東武都司署內,有一年輕女子,身容窕窈,楚楚動人,被王雜毛窺見,即到都司署求為繼室,不由武都司不肯,巧鳳隨鴉,難為都司女。剋日成婚,大開筵宴。自金聲桓以下,都去賀喜,不是賀喜,直是賀死。各盡歡而散。居圍城中,有何歡喜?大約都是祈死。三更將盡,城外炮聲大震,聲桓亟登陴探視,見清兵群集得勝門,忙率眾抵禦,不料有清兵一隊,暗從進賢門緣梯而上,城遂陷。聲桓率眾巷戰,身中兩箭,舊時的箭瘡復發,遂投水死。姜曰廣亦赴水自盡,清兵即搜剿餘眾,到了王雜毛署內,還是閉門高臥。此時王雜毛想尚在研究箭法。當即斬門而入,猛見王雜毛裸體出來,清兵曉得厲害,一陣亂箭,把雜毛身上,插成刺蝟一般,可憐這武都司女,亦死於亂軍之中。箭尚不怕,何惜開刀。原來清兵已偵得王雜毛娶婦消息,先數日故意緩攻,到了雜毛娶婦這一夕,始下令攻城,卻又佯攻得勝門,暗令奇兵從進賢門入,遂得了南昌城。
南昌既下,進趨贑州,贑州守將王進庫,本未歸明,前時金聲桓攻贑,進庫偽稱願降,只是誘約不出。後來聲桓向粤乞援,李成棟亦越嶺來攻,進庫仍用老法子,去賺成棟。成棟還軍嶺上,嗣因進庫背約,復大舉攻贑,進庫乘其初至,突出精騎拒戰,擊退成棟。成棟走信豐,清兵由贑州南追,警報達成棟左右,僉議拔營歸廣州。成棟不允,部下大半亡去。那時成棟進退兩難,只命左右進酒痛飲﹔飲盡數鬥,醺然大醉,左右挽他上馬,到了河邊,不辨水陸,策馬逕渡,渡至中流,人馬俱沉,明時遺臣,多亡於成棟之手,一死不足贖罪,但是有負珠圓。部兵四散,清兵遂進陷廣州。
是時清鄭親王濟爾哈朗亦率兵下湖南,湖南諸鎮將,望風奔溃。何騰蛟聞警,亟自衡州趨長沙,到了湘潭,探悉清兵將到,遂入湘潭城居守。城內虛若無人,正想招集溃兵,忽有舊部將徐勇求見,騰蛟開城延入,徐勇帶數騎入城,見了騰蛟,低頭便拜。拜畢,勸騰蛟降清。騰蛟道:「你已降清麼?」徐勇才答一「是」字。騰蛟已拔劍出鞘,欲殺徐勇,勇躍起,奪去騰蛟手中劍,招呼從騎,擁騰蛟出城,直達清營。騰蛟不語亦不食,至七日而死。湘、粤諸將,聞騰蛟凶信,多半逃入桂林。桂王復欲南奔,式耜力諫不聽,遂走南寧。一味逃走,真不濟事。
會清恭順王孔有德,已轉戰南下,克衡、永各州,進逼桂林。式耜檄諸將出戰,皆不應﹔再下檄催促,相率遁去。桂林城中,至無一兵,只有明兵部張同敞,自靈州來見。式耜道:「我為留守,理應死難,爾無城守責,何不他去?」同敞正色道:「昔人恥獨為君子,公乃不許同敞共死麼?」可謂視死如歸。式耜遂呼酒與飲,飲將酣,式耜取出佩印,召中軍徐高入,令齎送桂王。是夕,兩人仍對酌。至天明,清兵已入城,有清將進式耜室,式耜從容道:「我兩人待死已久,汝等既來,正好同去,」倒也有趣。便與偕行。至清營,危坐地上。孔有德對他拱手道:「哪位是瞿閣部先生?」式耜道:「即我便是,要殺就殺。」有德道:「崇禎殉難,大清國為明復仇,葬祭成禮,人事如此,天意可知。閣部毋再固執。我掌兵馬,閣部掌糧餉,與前朝一轍,何如?」式耜道:「我是明朝大臣,焉肯與你供職?」有德道:「我本先聖後裔,時勢所迫,以致於此。」同敞接口大罵道:「你不過毛文龍家走狗,遞手本,倒夜壺。安得冒托先聖後裔?」罵得痛快,讀至此應浮一大白。有德大憤,自起批同敞頰,並喝左右刀杖交下。式耜叱道:「這位是張司馬,也是明朝大臣,死則同死,何得無禮?」有德乃止,復道:「我知公等孤忠,實不忍殺公等,公等何苦,今日降清,明日即封王拜爵,與我同似,還請三思。」式耜抗聲道:「你是一個男子漢,既不能盡忠本朝,復不能自起逐鹿,靦顏事虜,作人鷹犬,還得自誇榮耀麼?本閣部累受國恩,位至三公,夙願殫精竭力,掃清中原,今大志不就,自傷負國,雖死已晚,尚復何言。」語語琳瑯。有德知不可屈,館諸別室,供帳飲食,備極豐盛。臬司王三元,蒼梧道彭擴,百端勸說,只是不從,令薙發為僧,亦不應,每日惟賦詩唱和,作為消遣。過了四十餘日,求死不得,故意寫了幾張檄文,置諸案上,被清降臣魏元翼攜去,獻諸有德。有德命牽出兩人就刑,式耜道:「不必牽縛,待我等自行。」至獨秀岩,式耜道:「我生平頗愛山水,願死於此。」遂正了衣冠,南面拜訖。同敞在懷中取出白網巾,罩於身上,自語道:「服此以見先帝,庶不失禮。」遵同就義。同敞直立不僕,首既墜地,猶猛躍三下。時方隆冬,空中亦霹靂三聲。浩氣格天。式耜長孫昌文,逃入山中,被清降將王陳策搜獲,魏元翼勸有德殺昌文,言未畢,忽僕地作吳語道:「汝不忠不孝,還欲害我長孫麼?」須臾,七竅流血死,但聞一片鐵索聲。有德大驚,忙伏地請罪,願始終保全昌文。也只有這點膽量。一日,有德至城隍廟拈香,忽見同敞南面坐,懍懍可畏,有德奔還,命立雙忠廟於獨秀岩下。瞿張二人唱和詩,不下數十章,小子記不清楚,只記得瞿公絕命詩一首道:
從容待死與城亡,千古忠臣自主張。
三百年來恩澤久,頭絲猶帶滿天香。
式耜一死,自此桂王無柱石臣,眼見得滅亡不遠了,容待下回再敘。
何騰蛟、瞿式耜二公,擁立桂王,號召四方,不辭困苦,以視蘇觀生之所為,相去遠矣。梁鍙、丁魁楚、劉承胤輩,吾無譏焉。然何、瞿二公,歷盡勞瘁,至其後勢孤援絕,至左右無一將士,殆所謂忠藎有餘,才識未足者。至若金聲桓、李成棟二人,雖曰反正,要之反覆陰險,毫不足取,即使戰勝,亦豈遂為桂王利?是亦梁鍙、丁魁楚、劉承胤等之流亞也。本回為何、瞿二公合傳,附以張司馬同敞,餘皆隨事敘入,為借賓定主之一法,看似夾雜,實則自有線索,非徒鋪敘已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02:24:42
第十八回 創新儀太后聯婚 報宿怨中宮易位
卻說清鄭親王濟爾哈朗,及都統譚泰兩軍,俱已奏捷清廷,鄭親王且奉旨還朝,獨博洛尼堪,出征大同,尚與姜瓖相持不下,且四處接到警耗,統是死灰復燃的明故官,招集數百人,或千人,東馳西突,響應姜瓖。博洛不得不分兵堵御,一面遣人飛報北京,請速添兵。攝政王多爾袞,竟率英王阿濟格等,自出居庸關,拔去渾源州,直薄大同,多時不出風頭,想是心中又癢了。與博洛相會。攻撲數日,城堅難下。適京中齎來急報,因豫王多鐸出痘,病勢甚重,促多爾袞班師。多爾袞得了此信,遣人招姜瓖投降,瓖答以闔城誓死,乃留阿濟格幫助博洛,自率軍退還。到了居庸關,聞多鐸已歿,忙入京臨喪。劉三季仍要守孀,大約是個孤鸞命。越日,肅親王豪格亦斃獄中,多爾袞許豪格福晉,往獄殮葬。姪婦葬夫,必由其叔允許,想是滿清特別法。又數日,孝端皇太后崩,孝端太后,系順治帝嫡母,她生平不預政治,所以宮內大權,統由吉特氏主張,此次崩逝,宮廷內應有一番忙碌。惟吉特太后,前時雖握大權,總不免有些顧忌,到此始毫無障礙,可以從心所欲了。伏筆。
多爾袞因太后崩逝,召阿濟格還,令貝子吳達海往代。過了月餘,始接到大同軍報,略稱各處叛兵,多半平定,只大同仍然未下。多爾袞未免焦急,再遣阿濟格西行。阿濟格一到大同,城內已經食盡,守將楊振威,刺殺姜瓖,開城降清。阿濟格入城,恨城內兵民固守,殺戮無數,並鏟去城牆五尺,當即上書奏捷。朝旨令誅楊振威,即日班師。阿濟格奉旨,將楊振威出正法,該殺。隨將政務交與地方官,奏凱還朝。
攝政王多爾袞,既接山陝捷音,心中自然舒暢,在邸無事,正好與肅王福晉,朝歡暮樂。偏這攝政王元妃,屢與攝政王反目。醋瓶倒翻了。攝政王看她似眼中釘,氣得元妃終日發抖,釀成一種鼓脹病。心病還須心藥治,心藥難求,心病日重,到了臨危時候,欲與攝政王訣別。怎奈貴人善忘,待久不至,那元妃越發氣悶,霎時間痰湧而逝。死不瞑目。當時大小官員,得此消息,忙去弔喪。太后亦贈了許多賻儀。兩白旗牛錄章京以上各官,及官員妻妾,都為服孝,其餘六旗統去紅纓。發靷這一日,車馬儀仗,不亞梓宮。送葬的大員,擬了敬、孝、忠、恭四字,作為元妃的諡法。想又是范老先生手筆。攝政王也無心推究,遂將這四字封贈元妃,算是飾終的道禮。以後繼室的問題,不言可知,總輪著這位裊裊婷婷的姪婦了。
喪事已畢,攝政王擬擇定吉日,與肅王福晉成婚,成就了正式夫婦。忽來了宮監二人,說是奉太后命,召王爺入宮。攝政王不敢違慢,即隨了宮監入見太后。太后屏去宮女,與攝政王密談半日,攝政王方出宮回邸。是何大事?既到邸中,即著人去請范老先生,又令邀同內院大學士剛林,及禮部尚書金之俊議事。三人應召而至,攝政王格外謙恭,將三人邀入內廳,命左右進酒共飲。飲到半酣,攝政王令左右至外廂伺候,自與范老先生耳語良久。說話時,攝政王面目微赬,范老先生也覺皺眉。刻畫盡致,令人費解。語畢,由范老先生轉告剛林、金之俊。畢竟金之俊職掌禮部,熟諳儀注,說是這麼辦,這麼辦,便好成功。愈敘愈迷。攝政王聞言大喜,即向三人拱手道:「全仗諸位費心!」三人齊聲道:「敢不效力。」次日即由金之俊主稿,推范老先生為首,遞上那從古未有的奏議。看官!你道奏說什麼話?小子尚記大略。內稱皇父攝政王新賦悼亡,皇太后又獨居寡偶,秋宮寂寂,非我皇上以孝治天下之道。依臣等愚見,宜請皇父皇母,合宮同居,以盡皇上孝思。伏維皇上聖鑒云云,原來為此,真是從古未有。此本一上,奉批王大臣等議復。鄭親王濟爾哈朗等,向知多爾袞厲害,不敢不隨聲附和。復命禮部查明典禮,由金之俊獨奏一本,援引比附,說得盡善盡美。如何援引,如何比附,惜著書人未曾錄明。當於順治六年冬月,由內閣頒發一道上諭,略云:
朕以衝齡踐祚,撫有華夷,內賴皇母皇太后之教育,外賴皇父攝政王之扶持,仰承大統,倖免失墜。今皇母皇太后獨居無偶,寂寂寡歡,皇父攝政王又賦悼亡,朕躬實深歉仄。諸王大臣合詞籲請,僉謂父母不宜異居,宜同宮以便定省,斟情酌理,具合朕心。爰擇於本年某月某日,恭行皇父母大婚典禮,謹請合宮同居,著禮部恪恭將事,毋負朕以孝治天下之意!欽此。
上諭即頒,太后宮內及禮部衙門,忙碌了好幾天。到了皇父母大婚這一日,文武百官,一律朝賀,內閣復特頒恩詔,大赦天下。各省風化案,不惟宜赦,還應加賞,金之俊何見不及此?京內外各官加級,免各省錢糧一年。
太后與攝政王倍加恩愛,不必細說,只是攝政王尚憶念姪婦,未免偷寒送暖,嗣經太后盤詰,無可隱諱,不知攝政王如何懇求,始由太后特恩,許為側福晉。順治七年春月,攝政王多爾袞復立肅王福晉博爾濟錦氏為妃,百官仍相率趨賀。後人曾有數句俚詞道:「漢經學,晉清談,唐烏龜,宋鼻涕,清邋遢,」即指此事,惟《東華錄》上,只載攝政王納豪格福晉事,不及太后大婚,聞由乾隆時紀昀所刪。
閒文少敘,單說攝政王多爾袞,既娶了太后,又娶了肅王福晉,真是一箭雙雕,非常快樂。此外妃嬪,雖尚有一、二十人,多爾袞都視同嫫母,不去親幸。旁人各自豔羨,無如好色的人,有一種癖病,得了這一個,又想那一個,得了那一個,又想把天下美人,都收將攏來,藏在一室。銷金帳裡,夜夜試新,軟玉屏中,時時換舊,方覺得心滿意足。俗語說得好:「癡心女子負心漢。」多爾袞也未免要作負心人了。偷漢者其聽之!
一日,朝鮮國王李淏,遣使進貢,並呈一奏折,內稱:「倭人犯境,欲築城垣,因恐負崇德二年之約,故特籲請,俾免殘破之患」等語。多爾袞覽了一遍,猛觸起一件情緒來,即命朝鮮來使,暫住使館,候旨定奪。又宣召內大臣何洛會入府,授了密語,到使館中,與朝鮮使臣相見。兩下商議多時,朝使唯唯聽命,別飭隨員馳稟國王。這國王李淏,前曾入質清朝,因其父李淏歿後,得歸國嗣位,深感多爾袞厚恩,此時不得不唯命是從,立命返報。當由何洛會稟知多爾袞,次日即發下朝鮮國奏牘,批了「准其築城欽此」六字。使臣即奉命而回。著書人又故作秘密,令閱者猜疑。
過了月餘,攝政王府內,竟發出命令,率諸王大臣出獵山海關。王大臣奉命齊集,等候出發。越宿,攝政王出府,裝束得異樣精彩,由僕從擁上龍駒﹔一鞭就道,萬馬相隨,不多日,已到關外。此時正是暮春天氣,日麗風和,草青水綠,一路都是野花香味,四面蜂蝶翩翩,好象歡迎使者一般。語帶雙關,非尋常稗官家筆墨。經過了無數高山,無數森林,並不聞下令駐紮,到了寧遠,方入城休息。一住三日,亦沒有圍獵命令。醉翁之意不在酒。諸王大臣紛紛議論,統是莫明其妙。只何洛會出入稟報,與攝政王很是投機。王大臣向他詰問,也探不出什麼消息。何洛會搗鬼,著書人亦搗鬼。次日,又下令往連山驛,諸王大臣一齊隨行。到了連山,何洛會已經先到,帶了驛丞,恭迎攝政王入驛。但見驛館內鋪設一新,五光十色,爛其盈門,把王大臣弄得越發驚疑。我亦越疑。攝政王直入內室,何洛會也隨了進去。歇了片刻,始見何洛會出來,招呼諸王大臣略談原委,王大臣俱相視而笑,閱者尚在夢中,無從笑起。隨即偕何洛會同赴河口,迤邐前行。淡光映目,但見岸側有一大船,岸上有兩乘彩輿,輿旁有朝鮮大臣站立,見王大臣至,請了安,便請艙中兩女子登陸上輿。兩女子都服宮裝,高綰髻雲,低垂鬟鳳,年紀統將及笄,彷彿一對姊妹花。當由何洛會及諸王大臣,導引入驛,下了輿,與攝政王交拜,成就婚禮。諸王大臣照例恭賀,便在驛中開起高宴。這一夕間,巫峽層雲,高唐雙雨,說不盡的歡娛。
但這兩女究係何人?恐閱者已性急待問,待小子從頭敘來。這兩女子系朝鮮公主,崇德年間,多爾袞隨太宗征朝鮮,攻克江華島,將朝鮮國王家眷,一一拿住,當面檢驗,曾見有幼女二人,年僅垂髫,頗生得丰姿楚楚。多爾袞映入眼波,料知長成以後,定是絕色。及朝鮮乞盟,發還家屬,多爾袞亦擱過不提。此次朝鮮國奏請築城,陡將十年前事,兜上心來,遂遣何洛會索娶二女,作為允許築城的交換品。朝鮮國此番築城,應稱作公主城。朝鮮國王無可奈何,只得飭使臣送妹前來。多爾袞恐太后聞知,所以秘密行事,假出獵為名,成就了一箭雙雕的樂事。一箭雙雕四字,格外確切。住驛月餘,方挈了朝鮮兩公主入京。此時對了肅王福晉,未免薄倖,多爾袞也管不得許多,由她怨罵一番,便可了事。只太后這邊,不便令知,當暗囑宮監等替他瞞住。
自是多爾袞時常出獵,臨行時,定要朝鮮兩公主相隨。不耐福晉怨罵,所以挈豔出獵,可惜瞞不住閻羅奈何?青春易過,暑往寒來,多爾袞一表儀容,漸漸清減,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乎?只出獵的興趣,尚是未衰。是年十一月,往喀喇城圍獵,忽得了一種喀血症,起初還是勉強支持,與朝鮮兩公主,研究箭法,後來精神恍惚,竟至上牀閉著眼,只見元妃忽喇氏,開了眼,乃是朝鮮兩公主。多爾袞自知不起,但對了如花似玉的兩公主,怎忍說到死字?可奈冥王不肯容情,厲鬼竟來索命,臨危時,只對著兩公主垂淚,模模糊糊的說了「誤你誤你」四字。半年恩愛,即成死別,確是誤人不少。
多爾袞已歿,訃至北京,順治帝輟朝震悼。越數日,攝政王柩車發回,帝率諸王大臣縞服出迎。太后未知在列否?奠爵舉哀,命照帝制喪葬。帝還宮,令議政諸王,會議睿親王承襲事。是時已值殘臘,王大臣照例封印,暫從攔置。至順治八年正月,始議定睿親王襲爵,歸長子多爾博承受。只是人在勢在,人亡勢亡,當多爾袞在日,勢燄熏天,免不得有飲恨的王大臣,此次正思乘間報復,適值順治帝親政,下詔求言。王大臣遂上折探試,隱隱干涉攝政王故事。惟皇太后尚念攝政王舊情,從中調護,折多留中不發。王大臣探悉此情,復賄通宮監,令將多爾袞私納朝鮮公主稟白太后。太后方悟多爾袞時常出獵,就是借題取巧,竟發恨道:「如此說來,他死已遲了。」王大臣得了此句綸音,便放膽做去,先劾內大臣何洛會,黨附睿親王,其弟胡錫,知其兄逆謀,不自舉首,應加極刑。得旨,何洛會及弟胡錫,著即凌遲處死。要搗媒醬了。
原來順治帝已十五齡,窺破宮中曖昧,亦懷隱恨,方欲於親政後加罪泄憤,巧值王大臣攻訐何洛會,便下旨如議。王大臣得了此旨,已知順治帝隱衷,索性推鄭親王列了首銜,追劾睿親王多爾袞罪狀。雖是多爾袞自取,然亦可見炎涼世態。大略說他種種驕僭,種種悖逆,並將他逼死豪格,誘納姪婦等事,一一列入。又賄囑他舊屬蘇克薩哈詹岱穆濟倫,出首伊主私制帝服,藏匿御用珠寶等情,順治帝不見猶可。見了這樣奏章,就大發雷霆,赫然下諭道:
據鄭親王濟爾哈朗等奏,朕隨命在朝大臣,詳細會議,眾論僉同,謂宜追治多爾袞罪,而伊屬下蘇克薩哈詹岱穆濟倫,又首伊主在日,私制帝服,藏匿御用珠寶,曾向何洛會吳拜蘇拜羅什博爾惠密議,欲帶伊兩旗,移駐永平府,又首言何洛會曾遇肅親王諸子,肆行罵詈,不述肅王福晉事,想係為吉特太后遮羞。朕聞之,即令諸王大臣詳鞫皆實,除將何洛會正法外,多爾袞逆謀果真,神人共憤,謹告天地太廟社稷,將伊母子並妻,所得封典,悉行追奪。佈告天下,咸使聞知。
此諭下後,復詔雪肅親王豪格冤,封豪格子富壽為顯親王。鄭親王富爾敦,亦受封為世子。又將剛林、祁充裕二人,下刑部獄,訊明罪狀,著即正法。大學士范文程,也有應得之罪,命鄭親王等審議。嚇得這位范老頭兒,坐立不安,幸虧他素來圓滑,與鄭親王不甚結怨,始議定了一個革職留任的罪名。范老頭兒免不得向各處道謝,總算是萬分僥倖。
話休敘煩,且說順治帝尚未立後,由睿親王在日,指定科爾沁卓禮克圖親王吳克善女為後。是年二月,卓禮親王吳克善送女到京,暫住行館,當由巽親王滿達海等,請舉行大婚典禮。順治帝不許。明明遷怒。延至秋季,仍沒有大婚消息。這位科爾沁親王在京,已六七月,未免煩躁起來,只得運動親王,托他稟命太后,由太后降下懿旨,令皇帝舉行大婚禮。順治帝迫於母命,不好遽違,只得命禮部尚書準備大典,即於八月內欽派滿、漢大學士尚書各二員,迎皇后博爾濟錦氏於行轅。龍旌鳳輦,倍極輝煌,宮娥內監侍衛執事人等,分隊排行,簇擁皇后入宮,至丹墀降輿。這時候天子臨軒,百官侍立,諸王貝勒六部九卿,沒有一個不到,正是清室入關後第一次立後盛舉。大書特書。宮女攙扶皇后,徐步上殿,那皇后穿著黃服繡帔,滿身都是金鳳盤繞,珍翠盈頭,珠光耀目,當即面北而立,由禮部尚書捧讀玉冊,鴻臚寺正卿贊禮,導皇后跪伏聽命。冊讀畢,鴻臚寺導皇后起立,文華殿大學士,捧上皇后寶璽,武英殿大學士,捧上璽綬,由坤寧宮總監跪接,轉授宮眷,佩在皇后身上。皇后再向帝前俯伏,口稱臣妾博爾濟錦氏,謹謝聖恩。謝訖,帝退朝,皇后正位,群臣朝賀。禮畢入宮,笙簫迭奏,仙樂悠揚,隨與皇帝行合巹禮。次日,帝率後到慈寧宮請安,遂加上皇太后尊號,稱為昭聖慈壽恭簡皇太后。敘立後事,已見大禮齊備,不應無端廢立。只是順治帝終究不樂,隔了兩年,竟將皇后降為靜妃,改居側宮。大學士馮銓等,奏請「深思詳慮,慎重舉動,萬世瞻仰,將在今日。」帝不省,反嚴旨申飭。禮部尚書胡世安等復交章力諫,奉旨「皇后博爾濟錦氏,系睿王於朕幼衝時,因親定婚,冊立之始,即與朕意志不恊,宮閫參商。該大臣等所陳,未悉朕意,著諸王大臣再議。」鄭親王濟爾哈朗復奏聖旨甚明,無庸再議。全是私意。於是改冊科爾沁鎮國公綽爾濟女為後,從前的正宮博爾濟錦氏,竟自此不見天日,幽鬱而死。
小子曾有詩詠順治帝廢後事云:
國風開始詠睢鳩,王化由來本好逑。
為怨故王甘黜後,倫常缺憾已先留。
清宮事暫且按下,小子又要敘那明桂王了。諸君少安,請看下回。
本回全敘多爾袞事,納肅王福晉與娶朝鮮二女,《東華錄》紀載甚明,固非著書人憑空捏造。至如母后下嫁事,乾隆以前,聞亦載諸《東華錄》。胡人妻嫂,不以為怪,嗣聞為紀昀刪去。此事既作為疑案,然證以張蒼水詩,有「春官昨進新儀注,大禮恭逢太后婚」二語,明明指母后下嫁事,是固無可諱言者也。多爾袞好色亂倫,罪狀確鑿,但身歿以後,諸王彈劾,競為其暗蓄逆謀,此則羅織成文,未足深信。以手握大權之多爾袞,捽孤兒如反掌,何所顧忌而不為乎?彼投阱下石之徒,誣陷成案,吾轉為多爾袞慨矣。若順治帝為隱怨故,至廢其後博爾濟錦氏,尤失人君之道。觀其敕諭禮臣,謂後辦睿王所主議,冊立之始,即與朕意志未恊,是則後固明明無罪者,特嫉睿王而遷怒於後耳。遷怒於後而廢之,謂非冤誣得乎?冤誣臣子且不可,況夫婦乎?本回歷歷表明,於睿王之功過,順治帝之得失,已躍然紙上。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02:25:06
第十九回 李定國竭忠扈駕 鄭成功仗義興師
卻說明桂王自竄奔南寧後,湖廣各省,已為清有,清封孔有德為定南王,鎮守廣西,耿仲明為靖南王,尚可喜為平南王,鎮守廣東。為後三藩伏根。旋耿仲明死,其子繼茂襲爵,鎮守如舊。桂王勢日窮蹙,不得已求救於孫可望。這可望系張獻忠黨羽,認獻忠為義父,本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魔星,獻忠伏誅,他即竄入雲南。雲南本故明黔國公鎮守地,被土官沙定洲所逐,夫人焦氏自焚死,可望偽稱焦夫人兄弟,助天波復仇,擊退定洲,乘勢蟠踞。其黨李定國、劉文秀、艾能奇、白文選、馮雙禮等,推可望為部長。可望遣定國追殺定洲,定洲死,雲南全省,統歸可望,可望遂僭稱為王,國號後明,以干支紀年,鑄興國通寶錢,居然稱孤道寡起來。南面王人人想做,何怪可望?只是李定國與可望同等,可望稱尊,定國不樂,可望借閱武為名,到了操場,專尋定國隙頭,將定國杖了五十,定國憤恨不已。可望恐人心離散,思借名服眾,遂備黃金三十兩,琥珀四塊,馬四匹,遣使至桂王處求封。桂王命可望為景國公,定國文秀等封列侯。可望不受,自稱秦王,竟派兵襲黔東,陷川南,把故明的鎮將,殺逐得乾乾淨淨。強盜管什麼忠義。桂王窮竄南寧,朝不及夕,沒奈何再遣欽使,封可望為冀王,可望仍不受。又加封真秦王,乃令部將到南寧迎駕。一面派李定國馮雙禮等,率步騎八萬,由全州攻桂林,一面派劉文秀、王復臣、張光璧等,率步騎六萬,分道出敘州重慶,直攻成都。
這李定國一枝兵,鋒利無前,所到之處,無人敢當。沅靖武崗全州,統被定國攻破,孔有德忙檄部將沈永忠,出去抵截,不值定國一掃。永忠退至桂林,定國亦接踵追至。桂林兵少,有幾個守陴將士,瞧見定國兵到,都靜悄悄的溜脫。有德不能守禦,奔入府中,偕其妻痛哭一場,雙雙自縊。可償瞿式耜等性命。百姓獻了城,定國飛章告捷,使者回來,報稱永歷帝已移駕安隆,封主帥為西寧郡王,定國倒也心喜。忽報清親王尼堪,率隊至湘,清經略洪承疇,又自江寧至長沙,湖南危急。定國立率步騎往救,到了辰州,陣斬清降將徐勇,可償何騰蛟性命。進至衡州,遇著清尼堪大兵。兩下對仗,定國佯敗,誘清兵追至叢林,一聲號炮,推出無數偉象,張牙舞爪,向清兵亂撲。這清兵向來沒有見過,頓嚇得魂膽飛揚,逃命都來不及,還管什麼主帥?尼堪正想拍馬回奔,突遇一象衝到,將馬推翻,把尼堪掀倒地下,這象便從尼堪身上騰過,霎時皮破血流,死於非命。極寫定國,為後文扈駕張本。
定國得了勝仗,暫駐武崗,方思進攻衡州,忽報秦王有使命到來,請至沅州議事。定國欲行,右軍都督王之邦,出帳諫阻。定國問他緣由,之邦道:「近聞秦王劫了永歷帝,居安隆所,陽為尊奉,實是禁錮,每日肴饌,很是惡劣,他早已有心篡逆,只怕你王爺一人,此番請至沅州,有何好意?倘或前去,必遭毒手。」定國道:「我若不去,孫可望必定追來,衡州尚有清兵,兩面夾攻,如何對待?」之邦道:「不如退回廣西,再作後圖。」定國點頭,謝絕來使,竟引本部向廣西退去,馮雙禮自回。
孫可望得去使回信,不由的心中憤怒,親率人馬追趕﹔途次遇著劉文秀敗還,方知入川各軍,已被吳三桂殺敗,復臣中箭身亡,川中打仗,用虛寫實,為李定國抬高身份。驚愕之餘,越加懊惱,沒奈何帶了文秀,向寶慶進發。中道又會著馮雙禮一同進行。到了寶慶,巧與清兵相遇。這清兵就是尼堪部眾,由貝勒屯齊接領,南徇衡永,望見可望軍中的龍旗,隨風飄舞,屯齊即拔箭在手,搭在弓上,颼的一箭,射倒龍旗,立率精騎衝入敵陣。可望部下,不見帥旗,已自慌張,又經清兵搗入,銳不可當,便擁著可望逃走。文秀雙禮,本是不得已相隨,至此亦一齊退去。可望吃了一場大虧,遁至貴州,搜獲故明宗室,一律殺死,賊性復發。遂自率內閣六部等官,立太廟,定朝儀,改邱文為八疊,盡易舊制。一心思想做皇帝。
桂王在安隆聞報,料知可望心變,與中官張福祿,閣老吳貞毓等密商,遣林青陽至廣西,召李定國前來扈駕。青陽出發,托詞乞假歸葬,一去不還。桂王等得不耐煩,又差翰林院孔目周官前往催促,不料被馬吉翔得知消息。馬本孫可望心腹,自然暗報可望,可望立派部將鄭國至安隆,迫桂王交出首謀,曹操、司馬懿尚親自逼宮,可望只令部將進逼,可謂每況愈下。桂王戰慄不能答。還虧中官福祿自出承認,明末總算這個中官。與吳貞毓等同受械系,由鄭國嚴刑拷訊,共得通謀十八人,即將福祿凌遲,吳貞毓處絞,其餘斬首。冤冤相湊,林青陽回來復命,亦被鄭國殺死。鄭國回報可望,可望即遣白文選至安隆劫駕。桂王聞文選到來,嚇得魂不附體,只是嗚嗚哭泣。活象一兒女子狀態,安得成中興事業?文選進宮,見桂王神色慘沮,也覺黯然,遂跪奏道:「孫可望遣臣迎駕,原來不懷好意。臣聞西寧王將到,令他護駕,尚可無慮。」桂王扶起文選道:「得卿如此,不愧忠臣。但可望勢力浩大,奈何?」文選道:「可望蓄謀不軌,部下都說他不是,劉文秀已通款西寧了。他逆我順,何必畏他?」桂王才放了心。
過了數日,果聞定國兵到,即開城延入。定國恰恭恭敬敬的行了臣禮,桂王喜出望外,親書詔敕,封定國為晉王。定國即請桂王駕幸雲南,並言劉文秀在雲南待駕,可以無虞。桂王恨不得立刻脫險,即令定國文選等扈蹕,剋日出發,安安穩穩的到了雲南。劉文秀果不爽舊約,排隊迎入﹔進了城,把可望府第改作行宮。文秀受封為蜀王,文選受封為鞏昌王。部署甫定,警報遙傳,孫可望興兵犯闕,桂王命文選馳諭可望,與他議和。可望將文選拘住,偽上奏章,請歸妻孥。桂王即派人送還可望妻子。可望因妻子還黔,遂大起兵馬,入犯雲南。可望部將馬進忠等,多不直可望,與文選定了密計,進說可望道:「文選威名服眾,欲要攻滇,非令他為將不可。」可望道:「他與李定國勾通,如何可使為將?」馬進忠道:「聞他現已悔過,願為大王效力。」可望遂命進忠引入文選,文選佯作恭順狀態,一味趨承,喜得可望手舞足蹈,立命文選為大元帥,馬進忠為先鋒,發兵十四萬先行。留馮雙禮守貴州,自率精兵為後應。
警報飛達滇中,桂王下旨削可望封爵,命晉王李定國,蜀王劉文秀,發兵討賊。定國文秀,不過帶了萬人,甲仗又不甚完全,到了三岔河,望見敵軍已扎住對岸,眾寡相去,不啻數倍。定國與文秀商議,文秀擬借交趾地界,作戰敗退處地,定國慨然道:「永歷孤危,全仗你我兩人,恊力禦敵,若未戰先怯,是自喪銳氣,何以行軍?現在只有拼命與戰,決一雌雄。我想孫賊部下,多半離心,未必定是他勝我敗。」定國、文秀的心術,可見一斑。計議已定,即於翌晨渡河前進。那對岸的敵軍,卻退後數里,一任定國兵上岸。定國望將過去,見敵陣中懸有龍旗,龍旗又來了。料知可望亦到,遂率兵逕搗中堅。此衝彼阻,才交得三、五合,定國部將李本高身中兩箭,跌斃馬下。定國大驚失色,方欲退兵,忽見可望陣後紛紛大亂。左有馬進忠,右有白文選,旗幟鮮明,從可望軍內自行殺出,招呼定國揮兵大進。弄得可望神志昏亂,忙拍馬而逃。定國驅殺至十里外,方與白文選、馬進忠兩人,並轡而回。看官!你想這次打仗,不是白文選等暗中用計,哪肯容定國渡河、戰勝可望呢?
可望奔回貴州,遙望城門緊閉,城上豎著的旗幟,大書明慶陽王馮字樣,不覺驚訝起來,正思呼城上人答話,猛見馮雙禮上城俯視道:「我已歸順永歷帝了,永歷帝封我為慶陽王,命守此城,與你無涉。」這數語氣得可望發昏,回顧手下殘騎,所剩無多,不能再戰﹔且妻子統在城中,若與他爭鬧起來,定是性命難保,不得已忍氣吞聲,求雙禮還他妻子。老賊也有今日。雙禮乃開了半扉,就門隙中放出數人,可望一瞧,妻孥如故,財物蕩然,禁不住垂下淚來。他的妻子更不必說。半生搶劫,一旦全休。可望癡立一回,方挈著妻子逕奔長沙,投降清經略洪承疇去了。
這事且擱過一邊,小子要敘出一個海外英雄來。看官!你道海外英雄,姓甚名誰?就是鄭芝龍的兒子鄭成功。應第十六回。芝龍降清,成功獨航海赴廈門,募兵興義,仍奉隆武正朔﹔至隆武帝殉國,永歷帝正位,復遣使奉表永歷,受封為延平郡公。成功竟大舉攻閩,連陷漳浦、海澄等縣,進圍長泰。清閩、浙總督陳錦,自舟山移師赴援,一場海戰,被成功殺得大敗虧輸,不但長泰被陷,連平和、詔安、南靖等處,統被成功奪去。陳錦惶急萬狀,急向清廷求援,清封芝龍為同安侯,令作書勸成功歸降。成功接閱文書,看到「父既歸清,兒亦宜薙發投誠」等語,不禁憤憤道:「今來一薙發國,當即薙發,倘來一穿心國,我亦將遵命穿心麼?」快人快語。
即拒絕來使,下令進攻漳州,並懸賞購陳錦首。
歇了幾天,忽來了兩個閩人,獻上陳錦首級。成功問兩人姓名職務,一個是陳錦記室李進忠,一個是陳錦僕人庫成棟。成功又問是誰殺陳錦,成棟應聲是我,說聲未絕,兩手已被成功親卒反縛,由成功喝令處斬,怪極!嚇得成棟跪求饒命,連進忠亦跪倒叩頭。成功指成棟道:「你與陳錦有主僕之誼,如何忍心害主,把他首級來獻?我原是懸賞購陳錦首,但你不應殺他,所以我特罪你。」復問進忠道:「這罪奴有妻子否?」進忠道:「有的,現亦隨來。」成功道:「好好。他妻子到來,應照賞格發給,教他死亦瞑目。」賞罰確得當,是英雄作用。便命左右推出成棟斬訖,隨將賞銀付與進忠,令他轉交成棟妻子。進忠領了賞銀,不敢多說,就退出帳外去了。保全性命,還算幸事。忽廈門又來使人,報稱魯王以海,自舟山逃到廈門,應否接待?成功道:「魯、唐叔姪,自相魚肉,太屬可恨。」應該責備。使人說:「魯王已奉表永歷,削去監國名號了。」成功道:「既如此,應照明宗室例優待便是。」看官!你道魯王何故到廈門,他自竄身海外,隨身只有張名振一人,應十六回。很是蕭條,幸浙中遺臣張肯堂等,渡海奔赴,約得十餘人,遂把南澳作了根據地。嗣後襲踞舟山,約故行人張煌言,共圖恢復。不料清總督陳錦,都統金礪,提督田雄等,駕著大艦,來攻舟山。魯王也遣張名振、張煌言等,率兵迎敵。開了幾仗,倒也沒甚勝負,怎奈天不容明,海面上陡起大霧,罩住舟山。清兵乘霧攻入,守兵措手不及,相率溃散。名振、煌言,亟奉魯王出走。名振弟名揚,闔室自焚。張肯堂自縊死。魯王的妃子張氏,及禮部尚書吳鐘巒、兵部尚書李向中等,皆殉難。清兵複分追魯王,魯王窮蹙無歸,不得已走依成功。成功遣使人回廈門,自督軍圍攻漳州,適清都統率兵至璋,與城中守兵夾攻成功。成功腹背受敵,只得退保海澄。金礪追至城下,被成功一陣擊退,乃留兵守海澄,自回廈門見魯王,復與張名振、張煌言晤談。兩下各述己志,二張是始終為魯,成功是始終為唐,彼此不便節制,商定了一個分地駐紮、互相援應的計策。二張奉魯王移駐金門,煌言復招集遺眾,進窺南京,到了吳淞口,襲奪清艦數十艘,進破崇明,轉趨丹陽,謁明太祖陵,激厲軍士,直指南京進發。忽聞魯王逝世,只得折回吳淞,尋又聞名振病亟,馳回金門。到金門後,名振已死,僅留遺書一函,勸他勉圖恢復。主喪友歿,日暮途窮,煌言至此,不禁涕淚交並。天實為之,謂之何哉?沒奈何為主發喪,為友營葬,把出兵的念頭,暫時擱置。
這且慢表,且說鄭成功駐節廈門,改稱廈門為思明州,分所部為七十二鎮,設立儲賢館、儲才館、察言司、賓客司、印局、軍器局等,井井有條。廳間供永歷帝位,有所封拜,必向座奏聞。部下感他忠義,無不敬服。當張煌言帶兵入江,正擬出師策應,嗣聞魯王名振相繼謝世。煌言退回金門,也自歎息一番,專使弔唁,暫休兵不動。一日,清廷派了兩位欽差,齎敕來廈,封成功為海澄公。成功道:「我只知奉明帝敕,不知有清帝敕。」將來使遣回。隔了一月,成功弟渡,隨了清使三人,又到廈門。成功與清使相見於報恩寺中,清使令成功跪受詔書,成功道:「成功系大明臣子,不受清詔。」直截了當。清使阿山道:「今日奉皇上聖旨,賜汝福、興、泉、漳四府地,皇恩不可謂不重,汝宜受詔,薙發投誠。」成功正色道:「四府本是明地,何勞爾國賞賜?爾國舊封,只建州一區,如今踞我中原,太屬無理,成功愧不能為明恢復,還說要我薙發降敵麼?海不枯,石不爛,成功不降清。」言畢,拱手自回。
光明磊落。是晚,鄭渡入見成功,出其父芝龍書,並略說「兄若不降,父命難保。」成功閱父書畢,慨然道:「忠孝不能兩全,為稟老父,乞諒愚忠。」鄭渡再三相勸,成功只是不從,鄭渡痛哭而出。次日,清使挈鄭渡北去,成功忙寫了復書,遣鄭讜追上鄭渡,將書交訖,鄭讜自回。鄭渡隨清使歸報芝龍,呈上復書。芝龍拆書瞧閱,上寫道:
兒以孤身僻居海隅,嘗欲效秀夫之節,修包胥之忠,藉報故國,聊達素志。不意清廷海澄公之命,突然而至,兒不得已按兵以示信,繼而四府之命又至,兒又不得已按兵以示信﹔談席未終,敕使乃嘵嘵以薙發為請。嗟嗟!今中國土地數萬里,亦已淪陷,人民數萬萬,亦已效順,官吏亦已受命,衣冠禮樂,制度文物,亦已更易,所僅留為殘明故跡者,兒頭上數根發耳。今而去之,一旦形絕身死,其何以見先帝於地下哉?且自古英雄豪傑,未有可以威力脅者,今乃嘖嘖以薙發為詞,天下豈有未稱臣而輕自去發者乎?天下豈有彼不以實許,而我乃以實應者乎?天下豈有不相示以信而遽請薙發者乎?天下豈有事體未明,而遂欲糊塗了事者乎?父試思之!兒一薙發,將使諸將盡薙發耶?又將使數十萬兵士皆薙發耶?中國衣冠相傳數千年,此方人性質,又皆不樂與滿夷居。一旦盡變其形,勢且激變,爾時橫流所激,不可抑遏,兒又竊竊為滿夷危也。昔吾父見貝勒時,甘言厚幣,父今日豈盡忘之?父之尚有今日,天之賜也,非滿夷之所賜也。兒志已決,不可挽矣。倘有不諱,兒只縞素復仇,以結忠孝之局。
兒成功百拜。
芝龍閱畢,蹙著眉道:「我的老命,看來要斷送在他手中了。」隨將原書呈奏順治帝。順治帝本封芝龍為同安侯,至是將他削職圈禁。一面命沿海督撫,固守汎界﹔一面飭鄭親王世子濟度為定遠大將軍,率師防閩。濟度出京,聞成功已連擾閩、浙海濱,進據舟山,遂兼程南下。到閩後,與成功連戰數次,一些兒沒有便宜,反失了戰艦幾艘,喪了戰將幾員。成功連獲勝仗,遂大治兵馬,銳意規復。從征甲士,選定十五萬,五萬習水戰,五萬習騎射,五萬習步擊,另外挑選萬人,來往策應。適自滇中來使,封成功為延平郡王,招討大將軍、金門張煌言亦率兵來會,成功大喜,遂豎起奉旨招討的大旗,命中軍提督甘輝為先鋒,總兵馬信萬禮為第二隊,親統大軍為後援,請張煌言前導。揚旂鼓棹,陸續前進,行到羊山,忽遇著數陣颶風,撞沉巨艦數十艘,漂沒士卒數千名,不祥之兆。於是只好停泊舟山,修理舟楫。
忽接到數處警報,海澄守將黃梧及舊部將施瑯,俱背鄭降清,清兵三路攻滇,成功不覺大憤,忙將舟楫修竣,揚帆再出。張煌言統領前部,由崇明入江,至金、焦二山,但見江中橫截鐵索,舟不能前。煌言令人泅水,暗把鐵索斲斷,遂乘著風潮,聯檣而進。到了瓜洲,與清提督管效忠相遇。兩下酣鬥,鄭軍奮勇齊上,效忠寡不敵眾,鳧水而逃,被鄭軍水師統領羅蘊章,入水追擒,推出斬首,當下掃清瓜洲敵艦,直逼鎮江,炮聲隆隆,震驚天地,城外北固山上,駐有清兵,下山來救,由鄭軍一陣亂斲,殺得馬仰人翻,濠平屍積。敗兵逃入城中,門未及閉,鄭軍一擁而入,城遂陷。鎮江屬邑,望風迎降。成功命直搗南京,帳下一人大叫道:「不可,不可!」正是:
鬥力不如鬥智,用兵先在用謀。
未知此人是誰,待下回再行交代。
有孫可望之跋扈,適形李定國之忠,有鄭芝龍之卑鄙,益見鄭成功之義,一則扈蹕滇中,一則興師海外,雖其後齎志以終,卒鮮成效,然忠義固有足多者。成功心跡光明,尤加定國一等,故敘述亦格外生色。張煌言、張名振二人夾寫在內,即為明捐軀諸遺老,亦並敘姓名,作者風世之心,可概見矣。文字之不苟作如此。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02:25:29
第二十回 日暮途窮寄身異域 水流花謝撒手塵寰
卻說鄭成功欲進攻南京,帳內有部將諫阻,這部將便是中軍提督甘輝,當下獻計道:「我軍深入南京,清廷必發兵來救,前有守兵,後有援兵,我軍孤處其間,豈非陷入重圍?現不如將我軍分作兩路,一路取揚州,堵住山東來軍,一路據京口,截斷兩浙漕運,嚴扼咽咳,號召各郡,南畿不戰自困,那時可以唾手而得了。」甘輝之說,未始非策,然必須雲貴未破,方用得著,否則能保清軍不自江而下耶?成功道:「此計未免太迂。據我看來,南京清兵,多已調往雲貴,現在不乘勝攻取,更待何時?況清提督馬進寶,已自松江遣人通款,南京城虛援絕,還有多大本領,敢與我對敵?自然是馬到成功了。」遂不聽甘輝之言,命水軍泝江而上,直至南京。先向孝陵前率軍祭奠,隨後作了一篇檄文,傳佈遠近﹔令張煌言別率所部,由蕪湖進取徽、寧各路,自率兵攻南京。
兩江總督郎廷佐聞鄭軍已至,急遣將分守要害,成功圍攻不下,惟接連得煌言捷報,說是太平、寧國、徽州、池州等府,都已攻克,成功不勝欣喜,料想南京一城,不日可拔。成功之心已驕矣。忽報郎廷佐遣人下書,成功傳見,把來書閱看,乃是願獻城池,惟城內人心不一,須要慢慢勸導,限期半月,方可獻納。成功喜甚,即批回照准。其實郎廷佐的書信,乃是緩兵之計,他已聞得雲、貴獲勝,桂王遠遁,清兵可自西返東,來援南京,因此托詞獻城,寬延時日。成功不知是詐,竟墮入他計中,按兵不攻了。
小子且把雲、貴獲勝的事情,插敘數行:自孫可望降了洪承疇,具述桂王庸弱的情形,承疇遂上表清廷,請乘機大舉。清政府本無心西略,欲棄雲、貴兩省,給與桂王偏安,及得了承疇奏疏,承疇為滅永歷之魁。遂定議西征,命貝子洛託為寧南靖寇大將軍,會同經略洪承疇,從湖南進發﹔命平西王吳三桂為平西大將軍,偕都統墨爾根李國翰,從漢中四川進發﹔命都統卓布泰為征南大將軍,率提督錢國安,向廣西進發。三路兵馬,擬至貴州會齊,同入雲南。洛託、承疇一軍,出靖沅、鎮遠,至貴陽,擊走守將馬進忠,遂入據貴陽城。三桂一軍,由重慶至遵義,擊退守將劉鎮國,獲糧三萬石,降兵五千,遂入占遵義城。卓布泰一軍,亦連陷南丹、那地、獨山諸州,至貴陽來會。三路連章告捷,清廷復授豫王子信郡王鐸尼為安遠大將軍,率禁旅至貴州,總統三路兵馬。鐸尼令洛託、承疇,略屯貴陽,辦理糧餉,自督諸軍三路入滇。每路兵五萬,各帶著半月糧草,浩蕩前進。
是時,桂王部下劉文秀已死,軍政統歸李定國執掌。定國聞貴州已陷,亟遣白文選至七星關,抵住西路,馮雙禮至雞公背,抵住中路,張光璧至黃草壩,抵住東路,自守北盤江鐵索橋,居中策應。清兵三路,明兵亦三路。七星關係滇、蜀交界的要險,峭岸阻江,山同壁立,三桂到了關外,見關內已有人守住,料難攻入,他卻佯作攻狀,別遣部將繞出苗疆,拊擊背後,文選只防前面進攻,不料後面復有清兵出現,頓時驚溃,竄入霑益州。明軍一路已敗。黃草壩在南盤江右岸,由張光璧率師扼守,將江中各船,一概擊沈,阻住清軍渡江。卓布泰到了左岸,無船可濟,便在岸上紮營。兩邊隔江發炮,未曾接仗,適有泗城土司岑繼祿,到卓布泰前獻策,教他繞道下游,渡過對岸。卓布泰從土司言,遂於夜間分兵,直走下游,用人泅水,把鑿沉各船,扛至岸側,塞好漏洞,乘夜潛渡。張光璧尚呆守南盤江,誰知清兵已至北盤江。李定國聞清兵過河,急率兵三萬,堵住雙河口。清兵殺奔前來,定國揮軍死戰,擊退清兵。到了次日,清兵復至,乘風縱火,火隨風捲,野燎燭天,定國抵當不住,只得退走。明軍二路俱敗。到了北盤江見馮雙禮亦狼狽奔回,報稱清兵勢大,不勝抵禦,雞公背已被奪去。明軍三路俱敗。定國驚懼,將江內鐵索橋燒斷,與雙禮走回雲南,清兵追至北盤江,見對岸已無明軍,便搭造浮橋,逾江而進。
明桂王聞定國敗還,擬連夜出奔,行人任國璽獨請死守,尚在未決,只見定國進來,泣奏一切,桂王便與議去守情形,定國道:「行人議是﹔但前途尚寬,今暫移蹕,捲土重來,猶為未遲。」桂王聽了此語,遂決意出走永昌,命定國斷後。行未數里,白文選自霑益追至,定國遂把殿後軍,付與文選,自率精騎扈駕前去。清兵三路會齊,直入雲南城,洪承疇亦自貴陽趨雲南。鐸尼令諸軍進追桂王至玉龍關,遇著白文選軍,乘勢猛撲。文選部下,只有數千人馬,哪裡禁得住三路大軍?苦戰多時,人馬將盡,便拍轉馬頭,率領殘卒,逃出右甸去了。
警報傳至永昌,桂王復匆匆逃走。定國令總兵靳統武,帶兵四千扈駕,自率精兵六千,據住磨盤山,專待清兵。磨盤山在永昌城東,一名高黎貢山,為西南第一穹嶺,山路崎嶇,僅通一騎,定國料清兵窮追,必從此山經過,遂把六千兵分作三支,令部將竇名望,率兵二千伏住山口,高文貴率兵二千伏住山腰,王璽率兵二千伏住山後。自己高坐山巔,管著號炮。遙望清兵迤邐前來,正是漫山遍野,不辨多少,他卻自言自語道:「任你無數人馬,到了此地,恐怕虎落檻阱,無能為力了。」慢著!
歇了半晌,見清兵已從山口進來,因山口狹隘,將橫隊變作直隊,魚貫而進,不禁大喜。約歷一、二時,清兵入山,還不過一萬多名,猛聽得一聲炮響,清兵個個下馬,停住不進。接連又是無數炮聲,霎時煙霧迷蒙,只覺得鼓角聲、喊殺聲、兵器碰撞聲,合著天上的風聲,山谷的回聲,鬧成一片,正自驚疑不定,突然來了一個飛炮,向空墜下,不偏不倚的,在定國頭上滾將下來,故作驚人之筆。嚇得定國心頭亂跳,急忙把頭一偏,那飛炮恰恰在定國身邊擦過,墜落腳邊。前面塵土,被這飛炮一激,揚起空中,任你定國智勇深沈,也自鎮定不住,忙回身逃落山下,向西急走。到了半路,始見高文貴踉蹌奔來,手下殘兵,只剩一千多人,報稱:「清兵迭放巨炮,煙火滿山,我軍無從暗伏,不得已出來對仗,可奈清兵勢大,竇、王二將,已經陣亡,六千人已失四千,某只得衝圍前來。」定國道:「可恨可恨,不知誰人泄漏消息。」隨即合兵而去。
原來清兵自雲南出發,渡過路江,沿途經過,不遇一敵,他即仗著銳氣,越嶺進行,適有故明大理寺卿盧桂生,熱心富貴,竟至鐸尼軍前,報說山上有伏。桂生可惡。鐸尼急令前隊,舍騎而步,以炮發伏。伏兵齊起,與清兵鏖鬥一場,殺死清都統以下十餘員,精兵數千。竇名望、王璽亦戰死。此次若非桂生泄計,就使不能殺盡清兵,也要大大吃虧,只是天已亡明,不容定國成功,所以清兵得轉敗為勝。可為長太息者此也。
那時桂王西走騰越,為從官李國泰、馬吉翔所阻,轉走南甸,順著江流前去。到一大河,四望無際,招問土人,答稱此河名囊木河,過河即是緬甸國界。靳統武請走還騰越,李國泰、馬吉翔不從。桂王恐清兵追來,亦不願退回,巧值故黔國沐天波前來扈駕,說與緬人相識,遂決議渡河。惟靳統武不願,仍奔覓定國去了。
桂王至緬甸境,緬人令從官盡去兵器,方許前行。桂王無奈,命從官拋棄兵械,僱了車馬,進蠻暮,緬人具四舟來迎。行三日,至緬都,不令桂王登岸。又五日,至赭硜停舟,方導桂王上陸,引入草屋中。屋外編竹為城,左右都是緬婦貿易。緬人多短衣赤足,桂王從官,亦忘卻本來面目,雜入緬婦貿易場中,坐地喧笑,呼奴縱酒,正是孱君無志,徒成失國之寓公,從吏貪生,甘作窮途之丐卒,這且按下慢提。
且說清信郡王鐸尼,因桂王已奔緬甸,奏捷北京,得旨令大軍回朝,留吳三桂鎮守雲南,封三桂妻為福晉,命其子應熊在京供職,妻以太宗第十四女和碩公主,清降將中,要算是第一優待了。順治帝以蕩平雲、貴,方擬郊迎功臣,飲至策賞,不期江南警報,紛紛遞到,順治帝大驚,忙召滿廷文武,商議退敵,便道:「朕即位十數年,南征北討,沒有一日安息,現聞雲、貴已捷,明宗垂盡,朕道是輿圖一統,得享承平,不料這個鄭成功,又來作祟,江南四府三州二十二縣,都報失守,南京危在旦夕,看來還不能安枕。朕想做皇帝很沒趣味,倒不如做個和尚,象西藏的達賴、班禪,安閒也安閒,尊榮也尊榮,豈不快活自在麼?」順治帝自知苦趣,頗已悟道,奈何後人偏喜做皇帝?當時文武百官都跪奏道:「天子英武聖明,古今無兩,區區小丑,不日敉平,何庸過勞聖慮。」確肖馬屁朋友的口脗。順治帝道:「朕擬簡率六師,自去親征,除絕那廝逆眾,然後脫卸萬幾,擇個安靜地方,去享清福。明日各王大臣,隨朕至南苑閱師,不得有誤!」文武百官,齊聲遵旨而出。次日,各官都先集南苑,恭候御駕,到了辰牌時候,御駕已至,兩旁文武站立,俟順治帝登座,個個請過了安,遂命滿漢健兒,八旗勁旅,整整的操練了一天。操畢,御駕回宮,次晨升殿,擬擇日出師。適兵部尚書呈遞驛奏,系是江南總督郎廷佐拜發,內稱崇明總兵梁化鳳,擊退鄭逆,陣斬賊將甘輝等,鎮江、瓜州俱已克復。世祖大喜,命梁化鳳為江南提督,先圖形進呈,並授內大臣達素為安南將軍,會同閩、浙總督李率泰進擊廈門,務絕根株。旨下,文武百官,又皆叩賀,隨即退朝不表。
惟這梁化鳳如何擊退鄭成功?應由小子表明。上文說到鄭成功進薄南京,中了郎廷佐的緩兵計,按兵不攻,這是成功第一失著。郎廷佐恰飛檄調兵,梁化鳳即奉檄往援,兩邊相持數日,化鳳登高望敵,遙見敵營不整,樵蘇四出,軍士都在後湖嬉游,鄭軍如此怠玩,安得不敗?然亦由驕盈而致。便入署稟明廷佐,夤夜襲營。是夕,化鳳帶了勁騎五百,潛出神策門,先搗白土山,出鄭軍不意,衝入前鋒餘新寨內。餘新從睡夢中驚醒,倉卒起來,不及持械,被化鳳活擒而去。成功聞報,忙率軍相救,化鳳已自入城,無從奪回餘新。次晨,成功因廷佐失信,令甘輝守營,自出江上調發水師,夾攻南京。不料成功去後,清兵傾城出來,殺入鄭營,甘輝上前攔阻,兩下酣戰,勝負未分。突聞營後射入銃炮,後隊不戰先亂。甘輝前後受敵,只自死戰不退,無奈部將多已逃走,僅剩數百殘兵,東衝西突,哪裡還支持得住?清兵執著長槍,四面攢聚,甘輝尚竭力招架,無如馬已被搠,蹷倒前蹄,眼見得甘輝墜地,不得生存了。
此時成功適在江上,見敗軍陸續奔來,方知大營已破,長歎一聲,命殘兵次第下船,自己亦匆匆下艙。未曾坐定,梁化鳳已率水師追到,把火箭火球拋擲過來。成功無心戀戰,急飭軍艦東走,駛到崇明,已喪失了好幾艘。遂揚帆出海,逃回廈門,張煌言尚在徽寧,聞報鄭軍敗退,剛在驚疑,忽長江上游,來了一支清兵,乃是從貴州凱旋,還援江南。煌言揮兵奮擊,打沉敵艦數艘,餘艦退去。誰知夜間炮聲震天,煌言登舟四望,前後左右,都是敵艦,連忙換坐小船,偷出重圍。回頭一瞧,自己的艦隊,盡由祝融氏替他收拾,也無暇顧惜,只命水手駛入小港,捨舟登陸,逾山過嶺,繞出浙省,仍渡錢塘江出海。到了海外,聞鄭成功去奪台灣,頓足浩歎,遂貽書成功,略說道:
中原板蕩,明社為墟,僅存思明州一塊土,為四海所屬望,遺民所依歸。殿下奈何棄此十萬生靈,而與紅毛夷爭海島乎?且苟安一隅,將來金、廈兩門,亦不可守。古人云:
「寧進一寸死,毋退一尺生。」惟殿下實圖利之!
原來閩海中有一大島,名叫台灣,直長二千五百里,橫闊五百里,倒是一個海外桃源。成功父芝龍為海盜時,曾恃此島為出沒地,芝龍入降,此島為荷蘭人所據。荷蘭向稱紅毛夷,在島中寄泊市舶,並築土城數十處,屯住僑民。成功自江南敗歸,以進取無成,謀奪台灣為窟穴,適清靖南王耿繼茂,自廣東移鎮閩地,與將軍達素,總督李率泰,分出漳州、同安,合攻廈門,被成功一鼓擊退。回應前文。成功遂移師至台灣,巧值潮漲風順,麾艦進鹿耳門,荷人倉卒難支,遂與成功議和,願即遷讓。荷人已去,成功遂入居台灣,與金、廈作為犄角。獨這張煌言恐他無志恢復,因作書相勸,待了多日,不見回音,乃浮海至台州,到南田島停泊,入居島中,暫且慢表。
再說吳三桂留守雲南,本沒有什麼大事,可以安穩度日,他偏欲剪滅明宗,上了一本奏章,這奏叫作「三患二難疏」。他說:「李定國、白文選等,托名擁戴,引著溃眾,肆擾邊境,患在門戶﹔土司易被煽惑,偏地蠭起,患在肘腋﹔投誠將士,或繫念故明,邊聞有警,攜貳乘機,患在腠理﹔這便叫作三患。」又說:「滇中米糧騰踴,輸挽絡繹,在在需資,養兵難,安民亦難﹔這便叫作二難。」總結是:「當及時進剿,淨盡根株,方得一勞永逸。」等語。順治帝因中原混一,已存一厭世心,不欲再勞兵眾,清不欲除永歷,偏這三桂硬要出頭,真正可殺!覽了此奏,猶在遲疑。朝上一班大臣,都贊成三桂議論,乃命內大臣愛星阿為定西將軍,赴滇會剿。愛星阿到滇後,與三桂進兵木邦,擒住白文選,直入緬境。一面傳諭緬酋,索獻桂王,一面飛報捷音。
順治帝得此捷奏,料知大功告成,已在旦夕,悠然遠念,有心高蹈。只是宮中有位董鄂妃,乃是南中漢人,被虜北去,沒入宮內,順治帝見她身材窈窕,秀外慧中,竟把她格外寵幸,封為貴妃。「回頭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少年天子,未免多情,為此一縷絲牽,未忍遽辭塵網。這老天偏要成全順治帝初志,竟降了二豎下來,陪著董妃左右,從此董妃日漸瘦弱,一病不起,膏肓成痼,藥石無靈,可憐一朵嬌花,竟與流水同逝。順治帝十分悲痛,輟朝五日,特諭禮部,略稱:「皇貴氏董鄂妃薨逝,奉聖母皇太后懿旨,宜追封為皇后,以示褒崇。朕仰承慈諭,用特追封,加以諡號,諡曰孝獻莊和至德宣仁端敬皇后。」順治帝頗稱英武,只廢後寵妃兩大案,為一生缺憾。禮部奉旨,辦理喪葬事宜,自必格外從豐,無庸細說。這是順治十七年仲秋事。梧桐葉落,翡翠衾寒,轉眼間霜雪連天,益增忉怛。順治帝經此慘事,益看破世情,遂於次年正月,脫離塵世,只留重詔一紙,傳出宮中。詔曰:
太祖太宗創垂基業,所關至重,元良儲嗣,不可久虛。朕子玄曄,佟氏所生,八歲岐嶷穎慧,克承宗祧,茲立為皇太子﹔即遵典制,持服二十七日,釋服即皇帝位,特命內大臣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鼇拜為輔臣。伊等皆勛舊重臣,朕以腹心寄托,其勉矢忠藎,保翊衝主,佐理政務,佈告中外,咸使聞知。
此詔一傳,各王大臣非常驚疑,都說昨日早朝,皇上康健如恒,怎麼今日會晏起駕來?且遺詔上面,亦並沒有說起病源,正是奇怪得很。當下照例哭臨,輔政四大臣及信郡王鐸尼、大學士洪承疇等,奉了八齡的新主,即帝位於太和殿,這便是皇三子玄曄嗣位。擬定年號叫康熙,次年改元,尊為清聖祖仁皇帝。後人有清涼山贊佛詩,相傳是詠清世祖事,其詩道:
雙成明靚影徘徊,玉作屏風璧作台。
薤露雕殘千里草,清涼山下六龍來。
詩中有雙成及千里草字樣,是暗指董鄂妃,清涼山是五台山上一峰,是暗指世祖出家,小子也不能辨別真假,只好作為疑案。順治朝事已終,下回開篇,要說康熙朝了。
翦滅明宗之策,屍之者洪承疇,成之者吳三桂。二人舊為明臣,何無香火情乃爾?清世祖頗稱知足,本欲留片土以存明祀,而洪、吳二臣,先後慫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其初心固堪共諒也。厥後中原大定,敝履尊榮,借過眼之曇花,證前途之覺果,斯正所謂大解脫者。明眼人瀏覽本章,應知所褒貶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02:25:51
第二十一回 弒故主悍師徼功 除大憝衝人定計
卻說康熙帝即位,由四位輔政大臣,盡心佐理,首擬肅清宮禁,將內官十三衙門,盡行革去。什麼叫作十三衙門?即司禮監、尚方司、御用監、御馬監、內官監、尚衣監、尚膳監、尚寶監、司設監、兵仗局、惜薪司、鐘鼓司、織染局便是。這十三衙門中,所用的都是太監,順治帝在日,曾立內十三衙門鐵牌,嚴禁太監預政,只因衙門未撤,終不免鬼鬼祟祟,暗裡藏奸,康熙帝即位,就裁撤十三衙門,宮廷內外,恭讀上諭,已自稱頌不置。清聖祖為一代令主,所以開場敘事即表明德政。到了元年三月,平西王吳三桂、定西將軍愛星阿先書三桂,特標首惡。奏稱:「奉命征緬,兩路進兵,緬酋震懼,執偽永歷帝朱由榔獻軍前,滇局告平。」此奏一上,特降殊旨,進封三桂為親王,鎮守如故,命愛星阿即日班師。原來桂王寄居緬甸,本已困辱萬分。李定國時在景線,連上三十餘疏,迎駕往彼,都被緬人阻住。定國復出軍攻緬城,緬人固守不下,忽聞清兵亦來攻緬,只得引還景線。適緬酋巴哇喇達姆摩弒兄自立,欲借清朝的勢力,壓服緬人,遂陰使通款清兵,願執獻桂王。三桂應允,限期索獻。緬酋遂發兵三千,圍住桂王住所,托名詛盟,令從官出飲咒水。馬吉翔先出,開了頭刀,李國泰作了吉翔第二,接連是走出一個,殺死一個,共死四十二人。惟沐天波與將軍魏豹,格死緬人數名,自刎而亡。馬、李等死有餘辜,惟沐天波似覺可惜。桂王自知不免,含淚修書,遣人投遞清營,交與吳三桂,其辭非常沉痛,詳錄如下:
將軍新朝之勛臣,亦舊朝之重鎮也。世膺爵秩,封藩外疆,烈皇帝之於將軍,可謂厚矣。國家不造,闖賊肆惡,覆我京城,滅我社稷,逼我先帝,戮我人民,將軍志興楚國,飲泣秦庭,縞素誓師,提兵問罪,當日之初衷,固未泯也。奈何遂憑大國,狐假虎威,外施復仇之名,陰作新朝之佐?逆賊既誅,而南方土宇,非復先朝有矣。諸臣不忍宗社之顛覆,迎立南陽,枕席未安,干戈猝至,弘光北狩,隆武被弒,僕於此時,幾不欲生,猶暇為社稷計乎?諸臣強之再三,謬承先緒,自是以來,楚地失,粤東亡,驚竄流離,不可勝數。猶賴李定國迎我貴州,接我南安,自謂與人無患,與世無爭矣。而將軍忘君父之大德,圖開創之豐功,提師入滇,覆我巢穴,由是僕渡荒漠,聊借緬人以固我圉,山遙水長,言笑誰歡,只益悲矣。既失山河,苟全微息,亦自息矣。乃將軍不避阻險,請命遠來,提數十萬之眾,窮追逆旅,何以視天下之不廣哉?豈天覆地載之中,猶不容僕一人乎?抑封王賜爵之後,猶欲殲僕以徼功乎?既毀我室,又取我子,讀鴟鴞之章,能不慘然心惻乎?將軍猶是世祿之裔,即不為僕憐,獨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獨不念列祖列宗乎?即不念列祖列宗,獨不念己之祖若父乎?不知大清何恩何德於將軍,僕又何仇何怨於將軍也?將軍自以為智,適成其愚,自以為厚,適成其薄,千載而下,史有傳,書有載,當以將軍為何如也?僕今日兵衰力弱,煢煢之命,懸於將軍之手矣,如必欲僕首領,則雖粉骨碎身,所不敢辭﹔若其轉禍為福,或以遐方寸土,仍存三恪,更非敢望,苟得與太平草木,同沾雨露於新朝,縱有億萬之眾,亦當付於將軍矣。惟將軍命之!
這封書信,若到別人手中,也要存點惻隱,為桂王顧恤三分,偏這忍心害理的吳三桂,毫不動心,仍檄催緬酋速獻桂王。桂王方等三桂復書,忽見緬兵七、八十名,蜂擁而入,不問情由,把桂王連人帶座,抬了就走。還有桂王眷屬二十五人,號哭相隨。桂王此時精神恍惚,由他抬著,經過了若干路程,滿望是荊蔓葛藤,無情一碧。正是荊天棘地。到了緬都城外,見有大營數座,旗幟分懸,右首是平西大將軍字樣,左首是定西大將軍字樣,緬兵從平西大將軍營內進去,放下桂王,出營自去。這裡自有營兵接住,桂王問此處是哪裡?營兵道:「是清平西大將軍吳王爺大營。」桂王道:「是否平西王吳三桂。」營兵應了一個「是」字,桂王歎了數聲。又見眷屬多蓬頭赤足,被緬兵押令入營,到桂王前,個個放聲大哭。營內走出一員部將,大喝道:「王爺出來,休得胡鬧!」狐假虎威。眷屬被他一嚇,噤住哭聲。
少頃,一位雄糾糾氣昂昂的大員,帶了數名護衛,緩步出來,對了桂王,一個長揖。桂王見他頭戴寶石頂,身穿黃馬褂,早料著是大將軍模樣,恰故意問是誰人?答稱「清平西王吳,……」說到吳字,停住。桂王道:「你便是大明平西伯吳三桂麼?」偏要提出大明二字,桂王也算辣口。三桂聞得「大明」二字,好象天雷劈頂一般,頓時毛骨俱悚,不由的雙膝跪下,顫聲道:「是。」天良終自難泯。桂王道:「好一個平西伯,果然能乾!可惜是忘本了。但事到如今,也不必說,朕正思北去,一謁祖宗十二陵寢,你能替朕辦到,朕死亦瞑目了。」三桂仍顫聲道:「是。」桂王命他起來。三桂即辭歸營內,對眾將道:「我自從軍以來,大小經過數百戰,並沒有什麼恐懼,不意今日見這末代皇帝,偏令我跼蹐難安,真正不解,真正不解。」有何難解?隨令部將護著桂王及桂王家眷,簇擁前行,自己邀同愛星阿,拔營歸滇。不幾日到了雲南省城,將桂王拘禁別室,與愛星阿商議處置桂王的法子。愛星阿擬獻俘北京,聽朝廷發落。吳三桂道:「倘中途被劫,奈何?據我愚見,不如奏請就地處決為是。」愛星阿系滿人,尚不欲死永歷,何物三桂,悍忍至此?愛星阿不便抗議,照三桂意拜發奏折。到了四月十四日,奉了清聖祖諭旨:「前明桂王朱由榔,恩免獻俘,著即傳旨賜死。欽此。」誌明月日,作為明宗絕滅一大紀念。三桂立即升帳,傳齊馬、步各軍,將桂王及眷屬二十餘人,都擁到篦子坡法場,令即絞決。桂王也不多說。只有桂王儲嗣,年只十二齡,大罵三桂道:「三桂黠賊!我朝何負於汝?我父子何仇於汝?乃竟置我死地。天道有知,必不令黠賊善終!」是日,天昏地暗,風霾交作,滇人無不悲悼,改喚篦子坡為迫死坡。福、唐、桂三藩事,至此結局。
時李定國方聯結暹羅、古刺諸國,擬大舉攻緬,索還桂王,忽聞緬人已把桂王獻與吳三桂,急引兵追截﹔途次,又聞桂王被弒,望北大哭,嘔血數升。兵士見主帥已病,請即退還。回到猛獵,病勢日重一日,臨危時,尚三呼永歷帝,悠然而逝。還算是他。
定國已死,西陲無遺患,獨東南尚有張煌言、鄭成功。煌言隱居南田島,隨從只有數人,明知大勢已去,無能為力,只是忠心未泯,還與台灣常通音問,屢促成功進兵。不料成功一病身亡,煌言聞訃大哭道:「延平一歿,還有何望?」從此深島屏居,謝絕一切,暇時或著書遣悶,借酒消愁。一日,方在門外閒眺山水,見有數人著了明裝,走到煌言面前,瞧了又瞧。煌言方自驚詫,但聽來人道:「君非張煌言先生麼?」煌言不便道出姓名,卻轉問來人。來人道:「我等皆故明遺民,因聞先生居此,特來拜謁。先生何必隱匿名姓,難道疑我等為奸細麼?」煌言便邀到窟穴,彼此各道姓字,無非是張三、李四一流人物。坐談之頃,滿口思明,聲聲忠義,與煌言說得非常投機,並云:「島口有來舟數號,舟中同志,約數百人,一成一旅,也可中興,請先生出去一會,訂定盟約,共圖恢復便是。」煌言熱心復明,便隨了來人,步至島口,果見口外泊船數艘,將要上船,舟中突起數人,都是辮發的清兵,煌言始知中他詭計。清兵提起鐵索來縛煌言,煌言厲聲道:「士可殺不可辱!」道言未絕,岸上引誘煌言的來人,即搖手阻住。當下偕煌言上船,乘著風勢,到了寧波,復由寧波轉達杭州,由清兵上岸,僱了肩輿,抬煌言入署。巡撫趙廷臣下階迎接,請他上坐,便嘮嘮叨叨的勸他降清。煌言道:「如公厚誼,非不足感,但煌言義不事清,有死無二。任他辯如秦、儀,不能搖動方寸,還是早日就死,完我貞心。」廷臣見無可說,便從他志願,送出清波門,令他就義,把遺骸送入鳳凰山中。迄今鳳凰山有張蒼水先生墓,就是煌言遺冢。
這時候,鎮守閩地的耿繼茂,復與閩督李率泰,水師提督施瑯,借了荷蘭國夾板船數艘,攻剋金、廈二島,複名思明州為廈門。鄭軍退保台灣,由成功子經據守台地,仍奉永歷正朔,效節海外。清廷將鄭芝龍正法,並其子鄭成恩、世恩、世蔭等,亦一律斬首。芝龍臨刑時,長歎道:「早知如此,何必投降。」悔已遲了。鄭經聞芝龍受刑,痛乃祖之被戮,悲厥考之無成,搶地呼天,枕戈飲血,可奈逋地徒成孤立,銜石不足填波,只得遵晦養時,再作計較。
那時八齡天子,坐享承平,歸馬放牛,修文偃武,太常紀績,頒世祿以報功,勝國搜賢,予隆諡以表節。光陰荏苒,已是四年,天子大婚,冊內大臣噶布喇女何舍裡氏為皇后,龍鳳雙輝,滿廷慶賀。太皇、太后與皇太后,各上徽號,雖是照例應有的事情,免不得錦上添花,愈加熱鬧。只范文程、洪承疇等一班勛臣,先後逝世,朝綱國計,統歸輔政四大臣管理。這四大臣中,索尼是四朝元老,資格最優,人品亦頗公正。遏必隆蘇克薩哈勛望較卑,凡事俱聽索尼主裁。獨這鼇拜隨征四方,自恃功高,橫行無忌,連索尼都不在眼中,他想把索尼諸人,一一除掉,趁著皇帝衝幼,獨攬大權,因此暗中設法,先從蘇克薩哈下手。蘇克薩哈系正白旗人,鼇拜乃鑲黃旗人,順治初年,睿親王多爾袞曾把鑲黃旗應得地,給與正白旗,別給鑲黃旗右翼地,旗民安居樂業,已二十多年。鼇拜倡議,欲將原地各歸原旗,明明是借題生釁。宗人府會議照准,遂命直隸總督朱昌祚,巡撫王登聯,會同國史館大學士蘇納海,經理易地事宜。俗語說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安居樂業的旗民,無緣無故要他遷徙,不免要多費財力﹔況且原地易還,屯莊亦須互換,彼此各有損失,各有困難,自然而然的怨恨起來。蘇納海、朱昌祚、王登聯等,俯順輿情,奏請停止,康熙帝召見四大臣,將原奏交閱。鼇拜怒道:「蘇納海撥地遲誤,朱昌祚阻撓國事,統是目無君上,照例應一律處斬。」這是鼇拜自創的律例。康熙帝問索尼等人道:「卿等以為何如?」遏必隆連忙答道:「應照輔臣鼇拜議。」索尼亦隨即接口道:「臣意也是如此。」口脗略有不同,然都是敲順風鑼。只蘇克薩哈俯首無言。鼇拜怒目而視,恨不將蘇克薩哈吞入肚中,轉向康熙帝道:「臣等所見皆同,請皇上發落!」康熙帝猶在遲疑,鼇拜即向御座前,檢出片紙,提起御用的硃筆,寫著:「蘇納海、朱昌祚、王登聯,不遵上命,著即處斬」十七個大字,匆匆逕出。索尼等亦隨了出來。鼇拜就將矯旨付與刑部,刑部安敢怠慢,即提到蘇納海、朱昌祚、王登聯三人,出市曹,一概梟首。暗無天日。
康熙帝見鼇拜這副情形,遂有意親政,陰令給事中張維赤等聯銜奏請。貝勒王大臣同聲贊成,獨鼇拜不發一詞。康熙帝又延了年月,直到康熙六年秋季,始御乾清門聽政。隔了數日,索尼病逝,鼇拜欲加專恣,蘇克薩哈恐不能免禍,遂呈上奏折,略云:
臣以菲材,蒙先皇帝不次之擢,廁入輔臣之列,七載以來,毫無報稱,罪狀實多。茲遇皇上躬親大政,伏祈令臣往守先皇帝陵寢,如線餘息,得以生全,則臣仰報皇上豢育之恩,亦得稍盡。謹此奏聞。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02:26:14
第二十二回 蓄逆謀滇中生變 撤藩鎮朝右用兵
卻說清康親王杰書等,既審問鼇拜,明白復奏,不日,由內閣傳下諭旨。其詞道:
鼇拜系勛舊大臣,受國厚恩,奉皇考遺詔,輔佐政務,理宜精白乃心,盡忠報國。不意鼇拜結黨專權,紊亂國政,紛更成憲,罔上行私,凡用人行政,鼇拜欺藐朕躬,恣意妄為。文武官員,欲令盡出其門。內外要路,俱伊之奸黨。班布爾善、穆裡瑪塞本得、阿思哈、噶褚哈訥莫、泰壁圖等,結為黨與,凡事先於私家商定乃行﹔與伊交好者,多方引用,不合者即行排陷,種種奸惡,難以枚舉。朕久已悉知,但以鼇拜身系大臣,受累朝寵眷甚厚,猶望其改行從善,克保功名以全始終。乃近觀其罪惡日多,上負皇考付托之重,暴虐肆行,致失天下之望。遏必隆知其惡,緘默不言,意在容身,亦負委任。朕以罪狀昭著,將其事款命諸王大臣公同究審,俱已得實,以其情罪重大,皆擬正法。本當依議處分,但念鼇拜效力多年,且皇考曾經倚任,朕不忍加誅,姑從寬免死,著革職籍沒,仍行拘禁。遏必隆無結黨事,免其重罪,削去太師職銜及後加公爵。班布爾善、穆裡瑪、阿思哈、噶褚哈塞本得、泰壁圖、訥謨,或系部院大臣,或系左右侍衛,乃皆阿附權勢,結黨行私,表裡為奸,擅作威福,罪在不赦,概令正法。其餘皆系微末之人,一時苟圖僥倖,朕不忍盡加誅戮,寬宥免死,從輕治罪。至於內外文武官員,或有畏其權勢而倚附者,或有身圖幸進而依附者,本當察處,姑從寬免。自後務須洗心滌慮,痛改前非,遵守法度,恪共職業,以期副朕整飭紀綱、愛養百姓之至意。欽此。
刑部奉到諭旨,即遵照辦理,自是文武百官,方曉得康熙帝英明,不敢肆無忌憚。這事傳到外省,別人倒還不甚介意,只有那兩朝柱石功高望重的吳三桂,偏覺心中不安起來。事有湊巧,廣東鎮守平南王尚可喜,因其子之信酗酒暴虐,不服父訓,恐怕弄出大禍,遂用了食客金光計,奏請歸老遼東,留子鎮粤,他的意思,無非望皇上召還,得以面陳一切,免致延累。適值康熙帝除了鼇拜,痛恨權臣,見了此奏,即令吏部議復。吏部堂官,早窺透康熙的意思,議定藩王現存,兒子不得承襲,尚可喜既請歸老,不如撤藩回籍等語。康熙帝遂照議下逾。
吳三桂在雲南,日日探聽朝廷消息,他的兒子吳應熊曾招為駙馬,在京供職,所有國事,朝夕飛報。尚可喜還未接諭,吳三桂早已聞知,當下寫了密函,寄到福建。此時靖南王耿繼茂已死,由其子靖忠襲封,仍鎮守福建地方,得了三桂密書,就照書中行事,上了折子,奏請撤兵。折奏到了北京,吳三桂奏折亦到,大致與靖忠相同。如此恭順,殊出意料。及看到後文,始知吳、耿命意。康熙帝召集廷臣會議,各大員多膽小如鼷,主張勿撤﹔又命議政王及各貝勒議決,也是模稜兩可。康熙帝道:「朕閱前史,藩鎮久握重兵,總不免闖出禍來,朕意還是早撤。況吳三桂子應熊,耿精忠弟昭忠、聚忠等,都在京師供職,趁此撤藩,彼等投鼠忌器,尚不至有變動。」獨具見解。兵部尚書明珠,戶部尚書米思翰,刑部尚書莫洛,聽到此語,就隨聲附和起來,不是說聖意高深,就是說聖明燭照。極力諂媚。康熙帝遂准奏撤藩,差了侍郎哲爾旨,學士博達禮往雲南,戶部尚書梁清標往廣東,吏部左侍郎陳一炳往福建,經理各藩撤兵起行事宜。
三桂聞了此信,大吃一驚,暗想道:「我去奏請撤藩,乃是客氣說話,不料他竟當起真來。」遂密與部下夏國相馬寶計議。馬寶道:「這乃調虎離山之計,王爺若願棄甲歸田,也不必說,否則當速謀自立,毋再遲疑。」夏國相道:「馬公之言甚是。但現在且練兵要緊,等待朝使一到,激動軍心,便好行事。」一吹一唱,吳氏香火,要被他斷送了。三桂便於次日升帳,傳齊藩標各將,往校場操演。各部將遵著號令,不敢懈怠。以後日日如此,除夏國相、馬寶及三桂兩婿郭壯圖、胡國柱外,統是莫明其妙。
一日,傳報欽使到來,三桂照常接詔,一面留心腹部員款待兩使,一面部署士卒,檢點庫款,宛似辦理交卸的樣子。整頓已畢,便召眾將士齊到府堂,令家人抬出許多箱籠,開了箱蓋,搬出金銀珠寶,紬緞衣服各類,擺列案前,隨向將士說道:「諸位隨本藩數十年,南征北討,經過無數辛苦,現今大局漸平,方想與諸位同亨安樂,不期朝廷來了兩使,叫本藩移鎮山海關,此去未知凶吉,看來是要與諸位長別了。」並不要他就死,如何說是長別?眾將士道:「某等隨王爺出生入死,始有今日,不知朝廷何故下旨撤藩?」三桂道:「朝旨也不便揣測,大約總是『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意思。本藩深悔當年失策,輔清滅明,今日奉旨戍邊,不知死所,這也是本藩自作自受。確是自作自受。只可憐我許多老弟兄,汗馬功勞,一旦化為烏有。」說到此處,恰裝出一種悽惶的形狀﹔並把手指向案前道:「這是本藩歷年積蓄,今日與諸位長別,各應分取一點,留個紀念。他日本藩或有不測,諸位見了此種什物,就如見了本藩。罷罷罷,請諸位上來,由我分給!」眾將士都下淚道:「某等受王爺厚恩,願生死相隨,不敢再受賞賜。」三桂見眾將士已被煽動,隨即說道:「欽使已限定行期,不日即當起程,諸位還要這般謙遜,反使本藩越加不安。」眾將士方欲再辭,忽從大眾中閃出兩人,抗聲道:「什麼欽使不欽使?我等只知有王爺,不知有欽使。王爺若不願移鎮,難道欽使可強逼麼?」三桂視之,乃是馬寶、夏國相,卻假作怒容道:「欽使奉聖旨前來,統宜格外恭敬,你兩人如何說出這等言語,真是瞎鬧!」馬寶、夏國相齊聲道:「清朝的天下,沒有王爺,哪裡能夠到手?這語是極。今日他已非常快樂,反使王爺跋涉東西,再嘗苦味,這明明是不知報德。王爺願受清命,某等恰心中不服!」三桂道:「休得亂言!俗語說道:『君要臣死,不得不死。』只我前半生是明朝臣子,為了闖賊作亂,借兵清朝,報了君父大仇。你尚知有君父麼?本藩因清朝頗有義氣,故爾歸清,至永歷帝到雲南時,本藩也有意保全,無如清廷硬要他死,不能違拗,只得令他全屍而亡,虧他飾詞。把他好好安葬。現在遠徙關外,應向永歷帝陵前祭奠一回,算作告別,諸位可願隨去麼?」眾將士個個答應。
三桂入內更衣,少頃,即出。眾將士見他蟒袍玉帶,竟渾身換了明朝打扮,所謂反覆小人。又都驚異起來。三桂令家人扛了牛羊三牲,帶同將士,到永歷帝墳前酬酒獻爵,伏地大哭。這副急淚,如何預備?眾將士見他哭得悲傷,也一齊下淚,正在悲切之際,不料兩欽差又遣使催行。三桂背後躍出胡國柱,拔了佩刀,把來人砍翻。三桂大哭道:「你如何這般鹵莽?叫我如何見欽使?軍士快與我捆了國柱,到欽使前請罪!」眾將士呆立不動,三桂催令速捆。馬寶上前道:「王爺如要捆國柱,不如將某等一齊捆去。」三桂道:「你們如此刁難,難道欽使不要動氣麼?」馬寶道:「兩個京差,怕他什麼!」三桂道:「欽使不怕,還有撫台,你可怕麼?」胡國柱道:「不怕不怕,我就去殺他!」眾將士道:「我等同去!」三桂連忙攔阻,只攔得一半,一半隨著國柱忿忿前去。不消多少工夫,胡國柱提著血淋淋的人頭,向地下一擲。三桂拾起一看,正是巡撫朱國治的首級,復慟哭道:「朱中丞!朱中丞!本藩並不要害你,九泉之下,休怨本藩!」分明叫國柱去殺朱撫,還說不要害他,哪個相信?復對眾將士道:「你等無法無天,叫我如何辦理?」眾將士同聲道:「請王爺做了主子,殺往北京便了。」滿盤做作,都為這兩句說話。三桂收淚道:「當真麼?當真可做此事麼?」眾將士道:「王爺系明朝舊臣,復明滅清,乃堂堂正正的事情,如何不可?」此語乃三桂所厭聞。三桂道:「北兵到來,奈何?」眾將士道:「火來水淹,將來兵擋,有什麼害怕?」三桂道:「你等陷我至此,肯為我盡力麼?」大家統大呼道:「願盡死力!」這一聲,彷彿象雷聲一般,震驚百里。三桂率兵回府,急命手下將哲博兩欽差捉住,拘禁獄中,寫了旗幟,豎起府前。旗上寫的是「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吳」十一字。一面趕撰檄文,其文道:
本鎮深叨明朝世爵,統鎮山海關,一時李逆倡亂,聚眾百萬,橫行天下,旋寇京師,痛哉毅皇烈後之崩摧,痛矣東宮定藩之顛跌。文武瓦解,六宮紛亂,宗廟邱墟,生靈塗炭,臣民側目,莫敢誰何,普天之下,竟無仗義興師。本鎮獨居關外,矢盡兵窮,淚血有乾,心痛無聲。不得已許虜藩封,暫借夷兵十萬,身為前驅,斬將入關,李賊遁逃,誓必親擒賊帥,斬首以謝先帝之靈,復不共戴天之仇。幸而渠魁授首,方欲擇立嗣君,更承宗社,不意狡虜再逆天背盟,乘我內虛,雄踞燕京,竊我先朝神器,變我中國冠裳,方知拒虎進狼之非,追悔無及。將欲反戈北逐,適值先皇太子幼孩,故隱忍未敢輕舉,避居窮壤,艱晦待時,蓋三十年矣。彼夷君無道,奸邪高位,道義之士,悉處下僚,斗筲之輩,咸居顯爵。君昏臣暗,彗星流隕,天怨於上,山嶽崩裂,地怒於下。本鎮仰觀俯察,正當伐暴救民,順天聽人之日也。爰率文武共謀義舉,卜甲寅正月元旦,推奉三太子,水陸兵並發,各宜懍遵誥誡!
上首署銜,就是大旗上面的十一字,只是檄文中有推奉三太子一語,他是憑空捏造,說是崇禎帝三太子,留在周皇親家,當迎他為主,自己權稱元帥以便號召。遂以甲寅年為周元年,甲寅年乃康熙十三年。令軍民蓄髮易服,改張白幟,擇日祭旗出兵。
三桂處置已畢,時已夜深,退入內寢,甫抵寢門,忽一婦人號啕前來,扯住三桂袍袖道:「你要殺我兒子了。」三桂一看,乃是繼室張氏。原來三桂元配,被李闖所殺,三桂即繼配張氏為妻,應熊即張氏所出。後來重得陳圓圓,不甚寵愛繼室。三桂瞋目道:「死一兒子何妨,叫我不死便好。」君父尚且不管,管什么兒子?把袖一扯,摔倒張氏,張氏放聲大哭。這時陳圓圓早到雲南,正在內室,聞得門外吵鬧,急移步出來,兩面勸解,一面扶起張氏,勸慰一番,令侍女送回正寢,一面迎三桂入臥室,問明原委。三桂將當日情形,敘述一遍,圓圓俯首長歎。三桂問道:「愛妃亦以此舉為未然否?」圓圓道:「妾自出世以來,起初遭家不造,鬻為歌伎,輾轉流離,得侍王爺。每憶當年留住京師,為寇所掠,心中尚時常震恐,到了今日,安榮已極。妾聞知足不辱,知止不殆,長此奢華,恐遭天忌,願王爺賜一淨室,俾妾茹素修齋,得終天年,實為萬幸!」三桂道:「我正思創立帝業,冊你為後,你卻欲淨室修齋,令我不解。」圓圓道:「自古到今,都為了爭帝爭王,擾得人民不寧,實在是做了皇帝,一日萬幾,也是沒甚趣味。妾少年時,自顧姿容,亦頗不陋,常有非分的妄想,目今身為王妃,安享榮華,反覺塵俗難耐。為王爺計,倒不如自卸兵權,偕隱林下,做個范大夫泛舟五湖,寧不快樂?何苦爭城奪地,再費心力,再擾生靈?」陳圓圓頗已瞭解,可惜三桂不醒。三桂默然不答。圓圓復再三相勸,怎奈三桂已勢成騎虎,不能再下,喟然道:「不能流芳百世,亦當遺臭萬年。」為此一念,誤盡人心。圓圓知無可挽回,便於次晨起來,向三桂前求一僻室靜居。三桂此時心亂如麻,便即應允。當下圓圓即出遊城外,見城北一帶地方空敞,枕水倚山,中間有一沐氏廢園,甚為幽雅,便入園佈置,令奴僕等就地整刷,作為淨修的居室。一住數年,三桂也不去纏擾,別選美人,充了下陳。圓圓畢竟有福,到三桂將敗時,一病身逝,三桂命葬在商山寺旁。絕代尤物,倒安安穩穩的與世長辭了。
這也不在話下,單說三桂既叛了清朝,號召遠近,貴州巡撫曹申吉,提督李本深,雲南提督張國柱,亦起兵相應。獨雲貴總督甘文焜,得了此信,倉猝出貴陽府,帶了一子及十餘從騎,兼程趕至鎮遠,調兵守城。偏這兵士不從號令,反把甘文焜圍住。文焜先將兒子殺死,然後自刎。兵部郎中黨務禮,戶部員外郎薩穆哈,正在貴州辦差,迎接三桂眷屬至京,一聞警信,嚇得魂不附體,忙坐上快馬,疾忙加鞭,星夜趲行,一口氣跑到北京,下了馬,闖入午內。守門侍衛,攔阻不住。他二人直到殿下,大聲報道:「不好了!不好了!吳三桂反!」說到反字,已神昏氣厥,撲倒階前。適值早朝未罷,殿上百官下階俯視,回奏是黨務禮、薩穆哈二人,康熙帝即命侍衛將二人抹入。二人尚是神昏顛倒,歇了半晌,方漸漸醒轉,開眼一看,乃在殿上。這二人官微職卑,從沒有上殿啟奏的故例,到了此時,悚惶萬狀,急忙跪伏丹墀,口稱:「奴才萬死,奴才萬死。」康熙帝傳旨,叫他們據實奏來!二人把三桂造反,撫臣朱國治,督臣甘文焜被殺事,詳奏一遍。復稱:「奴才晝夜疾馳,一路到京,已十二日,只望奏瀆天聽,不意神魂不定,闖入殿前,自知謬戾,求皇上處重!」康熙帝道:「爾等聞警馳報,星夜前來,倒也忠實可嘉。只是欠鎮定一點,以致如此。朕特赦爾罪,下次須謹飭方好!」兩人忙謝恩趨出。
康熙帝問王大臣道:「這事應如何辦理?」大學士索額圖奏道:「奴才前日曾慮撤藩太速,致生急變,現在事已如此,只好安撫三桂,令世守雲南,當可了事。」康熙帝道:「三桂已反,難道尚肯聽命麼?」索額圖道:「三桂若不肯聽命,請將主張撤藩的人,從重治罪,這也是釜底抽薪的一法。」米思翰、明珠、莫洛三人,亦在殿上,聽到治罪一語,不覺面如土色。既要諂媚,何必畏縮?康熙帝道:「胡說!徙藩是朕的本意,難道朕先自己治罪,謝這叛賊?」索額圖連忙跪伏,自稱不知忌諱,該死該死。康熙帝叱退索額圖,立命兵部尚書明珠,在殿前恭錄上諭,命都統巴爾布,率滿洲精騎三千,由荊州馳守常德,都統珠滿率兵三千,由武昌馳守岳州,都督尼雅翰、赫葉席布根、特穆占、修國瑤等,分馳西安、漢中、安慶、兗州、鄖陽、汝寧、南昌諸要地,聽候調遣。寫到此處,外面又遞到湖廣總督蔡毓榮,加緊急報,也是奏聞雲南變事。康熙帝旁顧順承郡王勒爾錦道:「勞你一行,就封你為寧南靖寇大將軍,統師前敵!」勒爾錦遵旨謝恩。又顧莫洛道:「命你為經略大臣,督理陝西軍務!」莫洛亦遵旨謝恩。康熙帝復命明珠,錄寫三桂罪狀,削除官爵,宣佈中外﹔並令錦衣衛拿逮額駙吳應熊下獄。明珠恭錄聖旨畢,即奏道:「閩、粤兩藩,如何處置,應乞聖旨明示!」康熙帝道:「暫令勿撤可好麼?」明珠奉命續錄,隨即退朝。自是羽檄飛馳,勁旅四出,周太尉發兵泗上,乘傳前來,裴節度進搗蔡州,輕車夜至,這一場有分教:
蕩蕩中原開殺運,隆隆方鎮挫強權。
欲知戰事如何,請諸君續看下回。
自古藩鎮,鮮有不生變者。撤亦反,不撤亦反﹔與其遲撤而養旤益深,不若早撤而除患較易。清聖祖力主撤藩,正英斷有為之主。洎乎倉卒告警,舉朝震動,聖祖獨從容遣將,鎮定如恒,且不允索額圖之請,自損主威,聖祖誠可謂大過人者。或謂滿漢相猜,由聖祖始,不知滿人入關,漢人實為之倀,罪在漢人,不在滿人。吳三桂為漢賊之魁,天道有知,斷不令其長享安榮也。本回敘三桂狡詐,及聖祖英明,非頌聖祖,實病三桂,插入陳圓圓一段,尤足令三桂愧死。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02:26:38
第二十三回 馳偽檄四方響應 失勇將三桂回軍
卻說吳三桂既據了雲貴,遂遣部將王屏藩攻四川,馬寶等自貴州出湖南,陷了沅州。三桂聞湖南得勝,復令夏國相、張國柱等,引兵繼進。湖南守將,已十多年不見兵革,弓馬戰陣,統已生疏,此番遇著吳軍,個個望風奔竄。吳軍直逼長沙,巡撫盧震,即調提督桑額入援,誰知桑額早已逃去。盧震倉皇無措,也只得棄了長沙,奔往他方。清都統巴爾布、珠滿等,奉命出師,行至途次,聞報吳軍已得長沙,驚慌得了不得,遂扎住營寨,逗留不進。滿員多是沒用。於是常德、岳州、衡州、澧州一帶,先後失陷,四川巡撫羅森,因王屏藩攻入境內,急就近向湖廣乞救,尋聞湖南已經失守,清兵不敢前進,他暗想吳軍勢大,清兵不能救湖南,哪裡能救四川?遂召提督鄭蛟麟,總兵譚洪、吳之茂等商議。鄭蛟麟已受三桂密札,方想動手,到了巡撫署內,遂慫慂降吳,羅森正中下懷,命通款吳軍,聯絡王屏藩,背叛清朝。眼見得四川全省,又為三桂所有了。
耿精忠鎮守福建,本與三桂通同一氣,至是聞三桂已得湘、蜀,欲起兵遙應,是時福建總督范承謨,系三朝元老文程之子,與精忠誼關親戚,精忠也管不得許多,把他拘禁起來﹔易了漢裝,三路出兵,派總兵曾養性出東路,攻打浙江省內的溫州、台州,白顯忠出西路,攻打江西省內的廣信、建昌、饒州,又令都統馬九玉出中路,攻打浙江省內的金華、衢州。滇、閩、粤三藩中,已是兩路構變,獨尚可喜始終事清,毫無叛志。三桂通書招誘可喜,可喜將來使拘住,把來書呈奏清廷。三桂聞使人被拘,大怒,急密函致耿精忠,令攻擊廣東。精忠遂勾通潮州總兵劉進忠,差他進兵圖粤,復約台灣鄭經,夾攻粤海。中原大震,各地告急本章,象雪片般傳達清廷。康熙帝復令貝勒尚善為安遠靖寇大將軍,出助順承郡王勒爾錦,由鄂攻湘,貝勒洞鄂為定西大將軍,出助經略大臣莫洛,由陝攻蜀,這兩路是恊攻吳三桂。又命安親王岳樂為定遠平寇大將軍,出師江西,康親王杰書為奉命大將軍,貝子傅喇塔為寧海將軍,出師浙江,這兩路是攻耿精忠。另授簡親王喇布為揚威大將軍,鎮守江南。這一路是策應四路。
詔旨甫下,忽報廣西將軍孫延齡戕殺巡撫,降順三桂,康熙帝歎氣道:「不料孫延齡也是這般。」原來延齡系故定南王孔有德女婿,有德殉難廣西,閤門死事,僅遺一女,名四貞,留養宮中,視郡主食俸,及長,嫁與延齡為妻。夫以妻貴,因命他鎮守廣西,管轄南藩,祿位與滇、閩、粤三王,相去無幾。只是這位孔郡主,仗著自己勢力,常要挾制延齡,延齡屢與他反目。三桂起事,密使相招,延齡想背了清朝,免受閨房壓制,為了河東獅,甘從滇南狼,延齡殊不值得。因此降順三桂。康熙帝還道是待他厚恩,無端背義,誰知他卻是為厚恩所迫,生了異心。
閒文少表,單說康熙帝聞延齡附逆,急封尚可喜為親王,授可喜子之孝為平南大將軍,之信為討寇將軍,會同廣西總督金光祖,進討延齡。四面八方,派遣停當,滿望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不料湖南、四川、江西、浙江、廣西諸省,還沒有克復消息,陝西的警報,又紛達北京了。
先是清經略大臣莫洛入陝西境,提督王輔臣,總兵王懷忠,先去迎接。莫洛自以為身任經略,節制全省,要擺點威風出來,鎮壓軍心,見了王輔臣、王杯忠兩人,並不用好言撫慰,反責他觀望遷延,不即赴敵。速死之兆。輔臣等怏怏退出。莫洛到了西安,西安將軍瓦爾喀與莫洛同是滿人,兩下會敘,頗覺親熱。莫洛發議,欲把提督以下,盡易滿員,還虧瓦爾喀諫阻,說是「用兵之際,難易生手。」因此輔臣、懷忠,官職如舊,但心中已未免懷恨了。
莫洛令瓦爾喀出師漢中,自己留守西安。瓦爾喀帶了輔臣、懷忠,兼程前進,到漢中,尚無敵蹤,遂一路進至保寧。忽有探馬來報,敵將王屏藩已出略陽,分扼棧道了。瓦爾喀大驚,與王輔臣等商議行止。輔臣道:「略陽一斷,水運阻塞,棧道一斷,陸運阻絕。我軍無餉可運,不戰亦困,看來只好急退廣元,向經略處催餉,免致意外疏虞。」瓦爾喀依了輔臣的計議,退至廣元駐紮,遣人到西安催餉。西安餉道亦斷,哪裡還發得出?分明是鋪臣狡謀。待了月餘,毫無音響。軍中你言我語,互相怨望。瓦爾喀令王懷忠出去勸諭,兵士反嘩噪起來,都說沒有糧餉,如何打仗?懷忠制服不住,只得回稟瓦爾喀。又令王輔臣出帳撫慰,輔臣甫出帳外,外面頓時大鬧,喧聲四起,嚇得瓦爾喀驚魂不定,身子都發抖起來。幸王懷忠猶有良心,一手扯住瓦爾喀,從帳後逃走。還是保全官職的好處。外面的兵士,隨輔臣入帳,見瓦爾喀不知去向,也不喧嘩了。顯見是輔臣授意。
輔臣向兵士道:「將軍已逃,將來劾奏一本,我等都要受罪,奈何?」兵士道:「聞得平西王優禮將士,到處傳檄,現在不如前去通款,免得受死。」輔臣道:「汝等既有此心,我可為汝等成全。吾初意欲事一而終,今事已至此,只得與汝等共生死了。」道言未絕,帳外遞進驛報,乃是莫經略出發西安,將到寧羌州。輔臣道:「莫洛前來,如何是好?」兵士道:「大家上前抵禦,殺死這混帳經略,便可了事。」輔臣道:「既如此,快隨我前行。」兵士都踴躍願從,星夜趕到寧羌,分頭埋伏﹔又在大路中立了虛營,豎著大清旗幟,專等莫洛到來。
莫洛因清廷屢次催戰,又遣貝子洞鄂來陝,他想洞鄂一到,我若仍在西安,顯是逗遛不進,沒奈何帶兵出城,一步懶一步,一日緩一日。輔臣等得不耐煩,著人催逼,只說是:「保寧兵變,急求援應。」莫洛方催兵趲程。這日正到寧羌,已近日暮,寧羌四面皆山,逕路崎嶇,樹木叢雜。莫洛上岡瞭望,見山下有清營駐紮,料是輔臣遣來接應,忙令部隊向前接進。猛聽得一聲號炮,伏兵四起,箭彈齊發,統向莫洛軍中射來。莫洛茫無頭緒,只是率兵前進。不向後退,偏望前進,想是責人觀望,所以如此。他想過了此地,便好與輔臣合軍,就使傷折幾個人馬,也沒甚要緊。原來為此。行出山口,巧遇輔臣前來,莫洛大喜,不防一彈射中咽喉,翻身落馬。死得爽快。輔臣殺了莫洛,便大叫道:「降者免死!」莫洛部兵,見無路可逃,只得投降。
貝子洞鄂,方到西安,適瓦爾喀逃回,已知保寧兵變﹔旋又聞莫洛被戕,哪裡還敢出來?都是一班飯桶。忙飭八百里加緊驛報,飛遞入京。
輔臣即與王屏藩會合,乘勢攻陷各郡。三桂聞陝南得手,發銀二十萬,犒賞輔臣部下,命與王屏藩分擾秦隴,自率大兵出發雲南,赴常澧督戰。臨行時,其妻張氏復要向三桂索還兒子,三桂乃放出哲、博二欽使,浼他回京復奏,願與清廷議和,清廷如肯裂土分封,不殺應熊,當即罷兵。哲、博二使唯唯連聲,回京去訖。算是明哲保身。三桂又通使西藏,請達賴喇嘛代為奏陳,大約不外息事罷兵數語。康熙帝連接警報,也焦灼萬分﹔又因哲、博二使復奏,及達賴喇嘛疏陳,越加忐忑不定,復開軍士會議。
此時明珠已升任恊辦大學士,上前奏道:「三桂不除,朝廷斷沒有安枕日子,乞皇上始終用兵,勿為搖動。」康熙帝道:「朕意亦是如此,可惜各路將士,都不肯用力。」明珠道:「各路將士,受了國恩,亦未必個個無良﹔但將士固應效勞,軍械亦貴精利,奴才聞得西洋人南懷仁,善造火炮,比我國紅衣大炮厲害得多,並且非常輕便,可以越山渡水。若令他多制此炮,運到軍前,不怕三桂不敗。」康熙帝道:「南懷仁麼?是否現任欽天監副官?」明珠應了聲是。康熙帝忙諭兵部傳旨,戶部發銀,叫南懷仁招募西人,趕緊制炮。明珠又奏道:「三桂子應熊,現已監禁,應即處死,俾各路將帥,曉得天威震赫,不敢觀望。就是西藏達賴,亦應嚴旨申斥方好。」康熙帝便命將吳應熊處絞,及應熊子世霖,亦俱絞死。一面傳旨嚴斥達賴,復向明珠道:「陝西兵變,輔臣附逆,莫洛聞已被戕,恐怕洞鄂亦靠不住。」明珠道:「輔臣子繼貞,前曾舉發逆札,馳奏來朝,怎麼今朝甘心附逆?」康熙帝道:「莫非與莫洛有隙麼?」明珠道:「繼貞尚在京中,請召他一問便知。」康熙帝即令侍衛召入繼貞,繼貞只道是為父受罪,跪在階下,身子亂抖。駙馬且要處絞,怪不得繼貞發抖。康熙帝見他觳觫情形,反憐恤起來,隨問道:「你父與莫洛,是否有隙?」繼貞戰聲道:「是。」康熙帝道:「你父果與莫洛有隙,朕意還可恕他。」繼貞仍答稱:「是是。」康熙帝又道:「朕命你持敕招撫,叫你父速即歸誠。」繼貞不說別話,只接連說了好幾個「是」字。多說「是,」少說話,是清吏秘訣。明珠向繼貞道:「何不謝恩?」繼貞被明珠提醒,方磕頭道:「謝萬萬歲隆恩!」康熙帝命他急速動身,繼貞還是俯伏謝恩。外面呈進驛奏,乃是甘肅提督張勇,奏稱:「斬了偽使,附繳偽札。」康熙帝即命張勇為靖逆將軍,便宜行事,交來使領詔回去。康熙帝退朝,王大臣散班,只有王繼貞在階下,還象犬兒一般的伏著﹔確是犬兒。幸得太監通知,方起身趨出,向內閣領了詔敕,匆匆奔回。腳膝倒還不痛嗎?
且說三桂既到湖南,夏國相等連請渡江北犯,三桂不從,他只望清廷允他要求,划江為國﹔嗣聞其子應熊被戮,勃然大憤,遂留兵七萬,守住岳澧諸水口,又分兵七萬,守住長沙及湘、贑交界,親率精騎赴湖北鬆滋縣,遙應西北,擬從陝西繞攻京畿。是時王輔臣已由陝入隴,攻陷平涼、鞏昌、秦州一帶,烽火四徹。甘肅提督張勇,偕總兵王進寶,急至鞏昌阻遏敵軍,兩邊相持不下,忽聞寧夏提督陳福,為標兵所戕,急向清廷告急。清廷遣天津總兵趙良棟,馳赴寧夏,並命大學士都統圖海為撫遠大將軍,任西征事,節制洞鄂以下諸軍。圖海頗諳兵略,為滿大臣中翹楚。因聞王輔臣佔據平涼,當即向平涼進發,一面約張勇夾攻。到了平涼,張勇亦率王進寶來會,圖海道:「王輔臣在平涼,王屏藩在漢中,兩人隱為犄角,我軍圍攻平涼,王屏藩必來相救,現請兩將軍輕騎入陝,截住屏藩,此處待老夫督兵圍攻,不患不勝。」張勇、王進寶奉命去訖。
圖海扎住了營,自去相度形勢,回帳召集部將,各授密計。是夜嚴裝以待,到了二更時候,聞城內隱隱有號炮聲,隨率部將出營。不多時,王輔臣開城潛出,率兵到清營前,一聲喊殺,突入清寨,不料寨中毫無人影,只有燈光數點,輔臣知是中計,急率軍退出,見寨外已佈滿清兵,好象天羅地網一般。輔臣一馬當先,提起大刀,左斲右劈,把清兵衝開兩邊,剩出一條血路,率軍逃走。奔至城下,見有一軍前來接應,輔臣一看,乃是虎山墩守兵,忙道:「誰叫汝等前來?」守兵答道:「適有一卒來報,據言主帥劫營被困,所以特來援應。」輔臣頓足道:「吾中圖海詭計,看來此城難保了。」部將問明情由,輔臣道:「此城保障,全在虎山墩,我故用精兵扼守,不料清兵冒充我卒,調兵離山,他卻不費氣力,占住此墩,居高望下,城內虛實,都被瞧見,如何能守?」圖海密計,從輔臣口中敘出。部將道:「某等前去奪回便好。」輔臣道:「他用心占住此墩,還肯被我奪回麼?」部將執意要去,輔臣乃派兵五千,前去奪墩,自率兵入城防守。不到數時,果然五千兵只剩一半,踉蹌逃回。輔臣忙差人去漢中乞援,數日不見回音,復派兵出城衝突數次,都被清兵殺退。圖海分兵斷敵餉道,城中益加惶恐。又聞炮聲隆隆,溜彈飛入城中,守兵多被打傷。輔臣恐兵心溃變,沒奈何上城彈壓,晝夜不懈。
這日正在巡城,見城下來一清將,叫開城門,輔臣開城延入,通問姓名,乃是參議道周昌,奉撫遠大將軍命,前來招撫。輔臣躊躇未決,周昌道:「將軍困守孤城,身處絕地,此時不亟圖反正,尚待何時?況聖恩高厚,前曾遣令郎特敕撫慰,格外體恤,將軍當早接洽。趁此自返,朝廷決不加罪,將軍仍可完名,豈不甚善?」輔臣道:「犬子繼貞,曾持敕到來,某亦嘗具疏謝罪,但至今未蒙赦詔,恐怕一旦歸降,仍遭不測。」繼貞持敕事,即從兩人口中補敘。周昌道:「將軍如慮及此事,盡可放心。現在撫遠大將軍,因前日一戰,將軍能殺出重圍,格外愛重,曾囑某致意將軍,倘慮天威不測,願力為擔保,誓不相負。」周昌也算能言。輔臣道:「既如此,請閣下先回!某當遣部將前來訂約。」
周昌隨出城回營,稟報圖海。圖海道:「現已接得固原捷報,張勇等將王屏藩擊退,輔臣內乏糧草,外無救兵,不怕他不降。」到了次日,果然來了謝天恩,由輔臣遣至乞降。圖海召入天恩,呈上輔臣書,內稱如蒙保全,即願投誠。圖海當即批回。輔臣即開城迎入清兵。圖海入城,表聞清廷,並請特頒赦詔,康熙帝自然應允,這也不在話下。
時三桂已到鬆滋,方遣降將楊來嘉等進略隕陽,命與王輔臣、王屏藩聯絡進兵。忽傳到王屏藩敗報,接連又聞平涼失守,輔臣降清,三桂面色驟變。正驚疑間,有一將匆匆奔入,遞上急報,三桂連忙拆閱,乃是留守長沙夏國相乞援,即問道:「常澧並沒有警信,如何長沙告起急來?」我亦要疑。來將道:「現因江西軍大至,運到西洋大炮數十尊,我軍不能抵擋,所以前來告急。」三桂道:「江西的耿軍,已被清兵殺退麼?」來將道:「耿軍沒有什麼確實消息,大約總是敗仗。現聞江西的清兵,乃是什麼安親王岳樂統帶,來攻湖南的。」三桂道:「軍情如此,看來只好回援湖南,再作計較。」於是拔營回湘,先令胡國柱、馬寶火急前進,去守長沙,自率水師順流而下。途次,聞勒爾錦出虎渡口,尚善入洞庭湖,江湖險要,多被清兵占去,不覺大驚﹔忙令母子揚帆飛駛,到了虎渡口,見岸上已無清兵,略略放心﹔轉入洞庭湖,亦沒有什麼尚善,越加寬慰。原來勒爾錦、尚善等,聞三桂回軍援湘,早已遁去,因此三桂由江入湖,毫無阻擋。到了長沙,馬寶已紮營城外,四圍濬掘重濠,佈滿鐵蒺藜。三桂見守法嚴密,大加獎勵。入城見胡國柱,方知夏國相往醴陵禦敵,遂命部將高大節,帶領精騎四千,往助夏國相,高大節驍勇善戰,乃是三桂部下最得用的大將,此番出赴醴陵,又有一番惡戰。正是:
彼思逐鹿, 此願從龍﹔
不有天甲, 誰戢元凶。
未知高大節能得勝否,請向下回再閱。
本回以吳三桂為主腦,耿精忠、孫延齡、王輔臣等,皆旁枝也。然敘輔臣事獨詳,蓋三桂既得湖南,非不欲涉江北上,只因清兵雲集荊襄,不得已按兵常澧,待釁而動。王輔臣兵變之日,正有釁可乘之時,若使通道秦晉,潛襲燕京,則荊襄重兵,幾成虛設,勒爾錦、尚善輩,又皆庸懦無能,未必能返旆回援。是知輔臣之叛降,實三桂成敗之關鍵。敘輔臣,即所以敘三桂也。閱本回,方見詳略之間,自費斟酌。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02:27:01
第二十四回 兩親王因敗為功 諸藩鎮束手聽命
卻說高大節到了醴陵,來助夏國相,相見畢,國相道:「前時我軍已入江西,奪了萍鄉縣,方思與耿軍會合,直攻南昌,不料清安親王岳樂,殺敗耿軍,把廣信、建昌、饒州等處,都占了去,他又從袁州來攻長沙。我領軍至江西阻御,因他有西洋大炮數十尊,很為厲害,所以敵他不過,退回醴陵。」高大節道:「岳樂前來,江西必然空虛,末將不才,願帶本部兵四千,繞出岳樂背後,公擊其前,我掩其後,必獲全勝。」夏國相道:「此計甚妙!但將軍只有四千部兵,恐怕不夠,須就我處撥添兵馬方好。」大節道:「兵在精不在多,從前岳飛只有嵬兵五百,能破金人數萬。況部下的兵,已有四千,哪裡還不夠用?」的是將才。國相大喜,即令大節去訖。
且說清安親王岳樂,奉命南征,到了建昌,適值閩藩總兵白顯忠,攻陷城池,岳樂督攻不下。嗣從北京運到西洋大炮,接連轟城,顯忠大恐,棄城遁去,岳樂乘勝克復廣信、饒州。會清廷命他進攻湖南,遂從袁州進發,遇著夏國相前鋒,一陣炮彈,把他擊退,乃在袁州休息三日,進攻湖南,一面咨請簡親王喇布,移鎮江兵至南昌,在後策應,也算精細。自是放心大膽,督兵前進。將至醴陵,忽聞流星馬來報,敵將高大節已率兵數萬,從間道去攻袁州了。岳樂驚道:「袁州是吾後路,若被佔領,大有不便,這卻如何是好?」部將伊坦布道:「看來只好催簡王爺進守袁州,我軍方可前進。若不如此,恐要腹背受敵哩。」岳樂依議,扎住營寨,差人飛咨簡親王。不防前面又有探子前來,報稱夏國相從醴陵來了。岳樂急傳令回軍,霎時大營齊拔,卷旆還轅,約行百餘里,天色已晚,見前面有一大山,岳樂便命倚山紮營,待明日再行。這時候軍心已懈,巴不得紮營留宿,部署已畢,埋鍋造飯,飽餐一頓,正欲就寢,突聞山下炮聲響亮,全營大驚。岳樂急命偵騎探望,回報這山名螺子山,山形如螺,樹木蓊翳,也不知敵兵多少,只是偏插偽周旗號,岳樂道:「山勢既如此峭峻,我軍不宜上山,速發大炮向山轟擊。」營兵得令,就扛著西洋大炮出營。岳樂親自督放,對著山上,撲通撲通的放著無數彈子。等到煙霧飛散,遙望過去,大周旗幟,仍然如舊。岳樂再命放炮,又是撲通撲通的一陣,山上旗幟,雖打倒了數十面,還有多半豎在那裡。岳樂道:「不好了,我中了敵計了。」伊坦布驚問緣由,岳樂道:「這分明是疑兵,你聽山下並沒影響,反使我軍失卻無數彈子。」曉得遲了,炮彈已放完了。便止住兵士放炮,命將大炮抬還營內。甫入營,忽山上鼓聲亂鳴,矢石齊發。岳樂復出營觀望,見山上有一隊敵兵馳下,當先一騎,大叫道:「岳樂休走!」此時岳樂魂膽飛揚,急上馬逃走。營兵見統帥已逃,還有哪個敢去截陣,自然沒命的亂跑了。一陣亂竄,自相踐踏,竟死了無數人馬,連伊坦布也不知下落,西洋大炮,更不必說。
岳樂既逃過了螺子山,天已黎明,驚魂漸定,遂收拾殘兵,奔回袁州,滿望簡親王喇布,在袁州接應,不料袁州城上,已插了大周旗幟。周幟又見,能不驚心。岳樂正在驚疑,又聽城東北角有一片喊殺聲音,岳樂忙登高遙望,正是周兵追殺清兵。岳樂捏了一把汗,暗想:「此時不上前救應,我軍亦沒有站足地了。」遂下山部勒隊伍,繞城馳救。周兵見後面有清軍殺到,只得回馬來敵岳樂。岳樂驅兵掩殺,怎奈周兵隊裡的大將,一支槍神出鬼沒,竟把清兵刺倒無數。岳樂知不能取勝,領兵殺出,望東北而去。那將也不追趕,收兵入袁州城。原來那將正是高大節,他從間道繞出袁州,把袁州城奪下,當下遣了百騎,埋伏螺子山,作為疑兵。他料岳樂回軍,必從此山經過,見了旗幟,定要放炮,炮彈已盡,那時回到袁州,可以截擊。適值清簡親王喇布,來應岳樂,到了大覺寺,大節即出兵對仗,殺得喇布大敗而逃。總算岳樂去擋了一陣,大節方才退回。只是大節部兵,僅有四千,為什麼探馬報稱恰有數萬?這叫作兵不厭詐,大節欲恐嚇清軍,所以有此詐語。
語休敘煩,這一句是說部常套,實則上文數語,乃是要言,若非如此表明,閱者都要不明不白。且說岳樂迤邐奔回,喇布等還道是敵軍追趕,後來見了清幟,方把部兵扎住,與岳樂相會。兩下細敘,岳樂始知高大節厲害,歎道:「此人若在江西,非朝廷福。」言未畢,探報吉安亦已失守。岳樂與喇布道:「看來我等只好暫回南昌,再圖進取。」喇布已經喪膽,自然依了岳樂,同到南昌去了。
那邊高大節既得了全勝,複分兵佔據吉安,飛遣人至醴陵、長沙告捷。此時吳三桂已移師衡州,只留胡國柱居守。國柱得了捷報,也自歡喜。不意國柱部下,有副將韓大任素與大節不睦,入見國柱道:「大節確是勇將,但恐不能保全始終。」國柱道:「你何以見得?」大任道:「平涼的王輔臣,非一員勇將麼?援此進讒,不怕國柱不信。為什麼轉降清朝?」國柱道:「他前時本是清臣,所以仍舊降清。」大任道:「清臣且不怕再降,何況大節?前聞大節在王爺下,常自謂智勇無敵,才力出王爺上,若使清廷遣人招致,封他高爵,哪有不變心之理,」讒人之口,偏是格外中聽。國柱道:「據你說來,如何而可?」大任獻了調回的計策,國柱道:「調回大節,何人去代?」大任又做了自薦的毛遂,國柱遂令大任去代大節,大節不服,大任也不與爭論,遣人飛報國柱,說他擁兵抗命。四字足矣。國柱大怒,飛檄召回,大節無奈,把軍事交與大任,出城歎道:「周家氣運,看來要斷送在他們手中了。」隨即怏怏而回。既到長沙,又被國柱痛斥一番。大節憤無可泄,遂致得疾。臨危時,函報夏國相,請他注意袁州,末署「大節絕筆」四字。也是傷心,可惜事非其主。
國相接讀來函,大為歎息,急向長沙添兵,擬再進江西略地。忽接江西警信,袁州已失,韓大任退守吉安,不禁頓足道:「大節若在,何至於此?」正欲發兵赴援,適長沙遣馬寶、王緒帶兵九千來到,國相遂命兩人去救吉安。兩人行了數日,已抵洋溪下游,隔溪便是吉安城,遙見城下統紮清營,布得層層密密,城上雖有守兵,恰不十分嚴整。馬寶向王緒道:「我看清兵很多,城中應危急萬分,為什麼城上守兵,不甚起勁?」王緒道:「我們且先開炮,遙報城中。若城中有炮相應,我軍方可渡河。」馬寶點了點頭,便命兵士開炮,接連數響,城中恰寂然無聲。馬寶道:「這正奇怪!莫非韓大任已降清兵麼?」王緒道:「大任害死大節,刁狡可知,難保今日不投降清兵?」馬寶道:「他若已經降清,我等不宜深入,還須想個善全的法子。」言未畢,見清營已動,忙道:「不好了!清兵要過河來了。」忙令後軍作了前軍,前軍作了後軍。馬寶與王緒親自斷後,徐徐引退。行未數里,後面喊聲大起,清兵已經追到。馬寶令軍士各挾強弩,等到清兵相近,一聲號令,箭如雨發,清兵只得站住。馬寶能軍。馬寶復退數里,清兵又追將過來,馬寶仍用老法子射住清兵。此法用了數回,清兵仍依依不捨,馬寶惱了性子,大喝一聲,領兵回馬廝殺。這邊清兵,系簡親王喇布統帶,喇布本是個沒用人物,因見敵軍退走,想趁此占些便宜,立點功勞,不防馬寶回身酣鬥,眼見得敵他不過,即拍馬馳回,軍士都跟了退去,反被馬寶殺了一陣,奪了許多甲仗,從容歸去。
喇布仍退到吉安城下,也不敢急攻。城內的韓大任,並未曾投降清兵,只因隔河鳴炮,還疑是清兵誘他出來,所以寂然不動,嗣聞清兵追擊馬寶,已自懊悔不及,遂於昏夜間開城逃去。喇布還道大任出來劫營,只令部兵守住營寨,由他渡河去訖。康熙帝用了這等庸將,反能逐去敵軍,一來是康熙帝洪福齊天,二來是吳三桂惡貫滿盈,天道不容,所以轉敗為勝。
江西略定,浙江亦迭報勝仗,康親王杰書等,起初到了浙江,亦沒有什麼得利,幸虧總督李之芳,扼守浙西,連敗曾養性、馬九玉等軍,敵勢少衰。無如馬九玉固守衢州,之芳累攻不下,曾養性固守溫州,杰書等亦圍攻無效,清廷屢次詰責,杰書焦急異常,還虧貝子傅喇塔,請移師衢州,與之芳並力合攻,免得兵分力弱。杰書依議,便舍了溫州,連夜趕到衢州,與之芳合軍攻打。時馬九玉擁兵數萬,占住衢河南岸的九龍山,保護城池,又分兵萬人屯紮大溪灘,保護餉道。傅喇塔復獻了截擊敵餉的計策,帶了精騎,衝破大溪灘敵營。九玉聞餉道被截,急下山來救,巧遇杰書、李之芳兩軍,渡河過來,九玉欲乘流邀擊,偏這清兵連放西洋大炮,傷了九玉兵數百,九玉立足不住,引兵退還。杰書、之芳渡河追殺,九玉急收兵回營,可奈山下密布木樁,前時想阻住清兵,到此反把自己阻住,須要魚貫而入,不能驟進。清兵又接連放炮,可憐九玉部下的兵,不是折脰,便是斷臂。之芳復令兵士縱火,烈烈騰騰的燒將起來,大小木樁,一概燃著,頓時飛燄撲疊,焚去營帳無算。九龍山變作火燄山。九玉見勢不支,忙領了步騎數百,從山後逃下。冤冤相湊,碰著傅喇塔回軍接應,數百殘兵,不值喇塔一掃,九玉沒命的亂跑,走了數里,見喇塔不來追趕,方才停住。檢點手下,只剩了三十騎,長歎一聲,逃回福建去了。
杰書等立拔衢州,令李之芳回軍攻擊曾養性,自偕傅喇塔南下,轉西攻仙霞關。這時候的耿精忠,方聯絡鄭經,去攻廣東,陷潮州、惠州二郡,平南親王尚可喜,急命其子之孝,趨惠州攔截耿軍,不料廣西提督馬雄,與孫延齡通同一氣,來攻高、雷二州,總兵祖澤清,又望風迎降。可喜東西受敵,一面向江西乞援,一面促其子之信拒敵。之信本不服父訓,至是已隱受三桂偽札,運動部兵,把可喜幽禁起來,可喜忠清不忠明,故受逆子之信之報應。也自易幟改服,叛了清朝。可喜氣憤已極,嘔血身亡。
之信越加猖獗,江西將軍舒恕,及都統莽依圖,率兵援廣州,反被之信用炮擊退。總督金光祖及巡撫佟養巨,亦與之信相連,通款三桂。三桂封之信輔德親王,命他助款充餉,又遣董重民來代金光祖,馮蘇來代佟養巨。這信傳到之信耳中,暗想三桂索餉遣款,分明是來箝制,忙與金光祖商議,仍舊背周降清。等了董重民等到粤,把他拘住,率軍民薙發反正,西出兵拒馬雄,東出兵拒耿精忠。
精忠方擬對敵,聞報清兵已破馬九玉,攻入仙霞關,急回軍福建,途次,又聞曾養性、白顯忠二將,統已降清,不覺魂飛天外。原來李之芳回軍浙東,適遇白顯忠自江西敗回,聲言將由浙趨閩,斷絕康親王後路,之芳頗覺驚恐。隨營委員陸孔昭入帳稟道:「某與白顯忠二裨將,素來相識,請前去說降,教他擒獻白顯忠。」之芳大喜,立命前去。隔了數日,果然把白顯忠擒來。之芳召入,當由陸孔昭引二將進來,代為紹介。一姓范名時榮,一姓王名鎬,之芳獎慰一番,隨後將白顯忠推入。之芳下座,親解其縛,勸他悔過投誠,顯忠便即依允。之芳與顯忠同到溫州,又命顯忠入城勸降。曾養性勢孤力蹙,哪有不願降之理。看官!你想耿精忠三路出兵,至此盡歸烏有,能不進退維谷嗎?趕到福州,又聞清兵將到,精忠忙檄令各處總兵嚴守。檄差回報,建寧、延平等郡,已投降清軍,漳州、泉州、汀州等郡,已獻降鄭經,精忠經此一嚇,暈絕於地。左右用姜湯灌醒,下淚道:「這遭休了!」
坐定後,見府外遞進文書,精忠拆閱,乃清康親王前來勸降。精忠一想,欲要不降,如何抵敵清軍?欲要降清,總督范承謨尚在,定要陳他逆跡,將來仍難保全。左思右想,毫無計策,忽想了一條兩頭燒通之計。一面遣他兒子顯祚,赴延平去接清兵,並獻出偽總統印,一面將范承謨絞死,省得將逆跡表揚。到了此時,還要殺害范承謨,煞是凶狡過人,然亦是速死之道。康親王杰書,遂進據福州,耿精忠率文武百官屬出城迎降,願隨大兵立功贖罪。杰書當將實跡奏聞,同時尚之信亦遣人赴江西,到清簡親王喇布軍前乞降,喇布亦據實上奏。康熙帝因三桂未除,不便聲罪,仍留耿尚爵位,命他立功抵罪。
於是浙江、福建、廣東三省,次第略定,只廣西尚在未靖,孫延齡降周叛清時,受臨江王封爵,曾瞞住郡主孔四貞。後來被四貞聞知,勸他反正,他卻不從。適故慶陽知府傅宏烈,舊被三桂攻訐,謫戍蒼梧,此時獨招集民夫,力圖恢復。莽依圖復出師廣東,去會宏烈,延齡聞了此信,未免悔恨,又因閩、粤二藩,統已降清,越加著急。躊躇再四,只有請教娘子軍一法,當下入見四貞,四貞卻滿臉怒容,不去理睬。延齡挨至四貞面前,輕輕的叫了幾聲郡主。四貞道:「你叫我什麼?」延齡道:「我從前不聽你言,弄錯主意,目下危急萬分,求郡主憐念夫婦恩情,為我解圍。」四貞含嗔道:「象你的負恩忘義,還念什麼夫妻?我從前再三相勸,叫你不要叛清,你不但一句不聽,反從此不入我室,離開了我,去做什麼王爺。好好!你去做王爺去!我是沒福的人,不要再來惹我!」說畢,將身子扭轉一邊。惟妙惟肖。延齡到了此時,也顧不得什麼氣節,只得向郡主腳邊,跪了下去,做一出梳妝跪池。一面扯著郡主衣衫,千姊姊萬姊姊的哀告。從來婦女的性情,容易發惱,亦容易轉軟,又況延齡丰姿俊美,與四貞本是一對璧人,兩美並頭,卿卿我我,只因意見微異,漸致乖離,此次經延齡一番溫柔,自然回過心來,便道:「你悔已遲了,叫我如何解圍?」延齡道:「我已仍願降清,但恐皇上罪我,求郡主入京去見太后,暗中轉圜,免我受罪,我死亦感激你了。」無端說一死字,亦是讖語。四貞聞延齡說一死字,頓時淚下,畢竟還是夫婦。便道:「你是好好兒活著,為什麼自己咒死,你既然要我赴京,事不宜遲,我就明日動身。」延齡喜極,忙與郡主料理行裝。是夕,就在郡主前極力報效一宵,只此一宵歡聚,嗣後無相見期了。次日,即送孔郡主北上。
事有湊巧,傅宏烈亦致書相勸,邀他共迓清軍。延齡答書:「請宏烈先至廣東,導達悔意,此外一律遵命。」這等事情,傳達湖南,三桂急調胡國柱、馬寶二將,速出廣東,復囑從孫吳世琮密計,馳赴廣西。世琮倍道前進,逕至桂林,仍用給臨江王文書,教他前來領餉。就是密計。延齡正缺餉項,還道三桂未悉彼情,樂得取些餉銀,聊救眉急,當即開城出迎。世琮誘他入營,暗中卻已佈滿伏兵,等到延齡入帳,世琮方數他背叛的罪狀。延齡即欲退出,被伏兵一陣亂剁,砍為肉泥。我為孔四貞一哭。世琮入據桂林,復進占平樂。
時清將莽依圖,正由廣東赴廣西,聞胡國柱、馬寶奉三桂命,來奪廣東,亟回軍赴援,適遇於韶州城下,與戰不利,退入韶州固守。胡國柱等極力攻撲,莽依圖巡視城北,見城堞未堅,令部卒築起一層土牆,兩重守護。果然胡國柱兵,登高發炮,把城堞毀去,惟土牆無恙,城得不陷。莽依圖正在焦灼,突聞城東鼓角喧天,回頭一望,遙見清兵如飛而至,前面的大纛,繡著「江寧將軍」四大字。莽依圖趁這機緣,領兵殺出,內外互應,將胡國柱等殺退,追斬無算,遂接江寧兵入城。江寧將軍,叫作額楚,奉廷命來援廣東,巧與莽依圖合軍,並力殺退胡、馬二人,遂留額楚守韶州,莽依圖赴廣西去訖。
胡國柱、馬寶兩人,奔回湖南,三桂大驚,又聞清廷命將軍穆占,來助岳樂,連拔永興、茶陵、攸縣、酃縣、安仁、興寧、郴州、宜章、臨武、藍山、嘉禾、桂東、桂陽十三城,益自震恐。他卻在恐懼的時候,發生一個癡念,竟想做起皇帝來了。不做皇帝死不休。小子又發了詩興,湊成七絕一首,詠吳三桂道:
燕北甘招強虜入,滇南又執故皇還。
君親陷盡思為帝,可惜皤皤兩須斑。
這時候,三桂已六十七歲了。他想勢力日蹙,年紀又衰,得做了一番皇帝,就使不能傳世,也算英雄收場。遂令軍士在衡山築壇,居然郊天即位,小子暫停一回筆,俟下回再行細表。
陝西入清,三桂已失攻勢,至江西復為清有,斷湖南之右臂,三桂且不能守湖南,遑言攻耶?閩、粤二藩,更不足論。延齡輩尤出閩、粤下,小勝即喜,小挫即懼,安能為三桂臂助?三桂既失陝西、閩、粤諸奧援,其領地自雲、貴以外,只存四川、湖南,及廣西之一部,反欲南面稱帝,豈以一稱帝號,遂足籠絡人心,令諸將樂為之用乎?皇帝皇帝!誤盡天下英雄,害盡世間百姓,吾願自今以後,永遠不復聞此二字。本回敘江西事,是記三桂之失勢,敘閩、粤及廣西事,是記三桂之失援,末以稱帝作總寫,盡三桂一生魔障,炎炎者滅,隆隆者絕,世人可以醒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02:27:24
第二十五回 僭帝號遘疾伏冥誅 集軍威破城殲叛孽
卻說吳三桂起事以來,已歷五年,康熙十三年創建國號,假稱迎立明裔,其實稱周不稱明,早已存了帝制自為的思想。所以爭戰五年,並沒見有什麼三太子。到了康熙十七年,竟在衡州築壇,祭告天地,自稱皇帝,改元昭武,稱衡州為定天府,置百官,封諸將,造新歷,舉雲貴川湖鄉試,號召遠近。殿瓦不及易黃,就用黃漆涂染,搭起蘆舍數百間,作了朝房。這日正遇三月朔,本是豔陽天氣,淑景宜人,不料狂風驟起,怒雨疾奔,把朝房吹倒一半,瓦上的黃漆,亦被大雨淋壞,莫謂天道無知。三桂未免懊惱,只得潦草成禮,算已做了大周皇帝。黃袍已經穿過,可謂心滿意足。當下調夏國相回衡州,命他為相,令胡國柱、馬寶為元帥,出御清兵。
是時清安親王岳樂,由江西入湖南,前鋒統領碩岱,已攻克永興。永興縣系衡州門戶,距衡州只百餘里,胡國柱、馬寶等,奮勇殺來,清兵出城抵敵。兩下混戰一場,清兵不能取勝,仍退入城中。歇了數日,清兵又出城掩擊,復被胡國柱等殺回。接連數戰,總是周軍得勝。原來清前鋒統領碩岱,也是滿族中一員驍將,只因永興是周軍必爭的地方,永興一失,衡州亦保不住,所以胡國柱等冒死力爭,碩岱雖勇,總不能敵,只得入城固守,靜待援兵。岳樂聞周軍猛攻永興,即遣都統伊裡布,副都統哈克山,前來援應,就在城外紮營,作為犄角。不防馬寶分軍來攻,個個是踴躍爭先,上前拚命,伊裡布哈克山,本沒有什麼勇力,遇了周軍,好象泰山壓頂一般,連逃走都來不及。一陣廝殺,兩人都戰歿陣中。碩岱出城接應,又被胡國柱截住,沒奈何退入城內。將軍穆占,自郴州發兵來援,因聞伊裡布等戰歿,不敢前進,只遠遠的立住營寨。胡國柱三面環攻,止留出城東一角,因有河相阻,不便合圍。還虧碩岱振刷精神,晝夜督守,城壞即補,且築且戰。胡國柱又與馬寶分軍,馬寶截住援兵,不能並力攻城,清營雖是遠立,倒也還算有力。因此城尚不陷。
康熙帝恐師老日久,屢欲親征,議政王大臣紛紛諫阻,有的說是:「京師重地,不宜遠離。」有的說是:「賊勢日蹙,無勞遠出。」於是令諸將專力湖南,暫罷親征的計策。惟這三桂因即位的時候,冒了一點風寒,時常發寒發熱,由夏及秋,沒有爽適的日子。好漢只怕病來磨,又況三桂年近古稀,生了幾個月的病,如何支持得起?到了八月初旬,痰喘交作,咯血頻頻,有時神昏顛倒,譫語終宵。夏國相領了文武各員,日日進內請安。
這日,國相又復入內,到臥榻前,見三桂雙目緊閉,只是一片呻吟聲。國相向諸將道:「永興未下,軍事緊急,皇上反病勢日重,如何是好?」諸將尚未回答,忽見三桂睜開雙目,瞪視國相多時,失聲道:「阿喲!不好了!永歷皇帝到了!」尋復閉目慘呼,大叫「皇上饒命!皇上饒命!」國相等聞此慘聲,都嚇得毛髮森豎,只得到三桂耳邊,輕輕叫道:「陛下醒來!」連叫數聲,三桂方有些醒悟,又開眼四顧,見了夏國相等人,忍不住流淚道:「卿等都系患難至交,朕還沒有什麼酬勞,偏這……」說到「這」字,觸動中氣,喘作一團。國相道:「陛下福壽正長,不致有什麼不測,還請善保龍體為是。」三桂把頭略點一點。國相復請太醫入內,診了一回脈,退與國相耳語道:「皇上脈象欠佳,看來只有一日可過了。」國相把眉一皺,也不言語。三桂氣喘略平,又向國相道:「朕非不欲生,但這冤鬼都集眼前,恐要與卿等長別,未識目前軍事如何?」國相道:「永興已屢報勝仗,諒不日可以攻下,請陛下寬心!」三桂道:「陝西、廣西,有警信否?」國相等答道:「沒有。」三桂道:「卿等且退!容朕細思,到晚間再商。」國相等奉命退出,將到二更,復一同入宮,但覺宮門裡面,陰風慘慘,鬼氣森森,作者素乏迷信,因三桂作惡多端,理應有此果報。國相等助桀為虐,賊膽心虛,當亦因虛生幻,因幻成真。甫入宮門,見眾侍妾團聚一旁,不住的發顫。猛聞三桂作哀鳴狀,一聲是「皇上恕罪!」一聲是「父親救我!」大書君父。又模模糊糊的說了數語,彷彿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八字。就三桂口中自述,筆愈透辟。國相等聽了半晌,心頭都突突亂跳。大家站了一回,三桂似又清醒起來,咳嗽了好幾聲,侍兒撩起牀帳,捧過痰盂,接了三桂好幾口血。三桂見帳外有許多官員,命侍兒懸起半帳,國相等復上前請安。三桂道:「卿等少坐,待朕細囑。」國相等告了坐,三桂一絲半氣的說道:「朕神氣恍惚,時患昏暈,自思生平行事,大半舛錯,今日悔已無及。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長子應熊,也是為朕所害,目下只一孫世璠,留居雲南,可惜年幼,朕死後,勞卿等同心輔助!」國相等齊聲應命。三桂歇了一歇,又道:「湘、滇遙隔,朕當親書遺囑。」命侍兒取筆墨過來,自己欲令侍兒扶起,可奈渾身疼痛,片刻難支,復睡下呻吟一回。國相便請道:「陛下不必過勞,臣可恭錄聖諭。」三桂點頭,國相便展箋握管,待了許久,三桂一言不發,仔細一看,已自暈了過去。國相即命眾侍妾上前調護,自率百官出了宮門。好一歇,復偕太醫同入宮中,但聽宮內已動了哭聲。國相忙對大眾搖手,大家方把哭聲止住。國相復目示太醫,令太醫臨榻診視,診畢,太醫道:「皇上此時,不過稍稍痰塞,還未宴駕,大家切勿再哭!」痰塞不死,這是話裡有話。言畢,即匆匆退出。國相命侍兒放下御帳,朝夕守護,只是大忌哭聲。眾侍妾莫明其妙,只得唯命是從。
國相退出宮外,忙令人召回胡國柱、馬寶。胡、馬二人,自永興急歸,由國相延入,屏去左右,密語二人道:「主上已宴駕了。」胡、馬二人,大吃一驚,問道:「何時宴駕?」國相道:「就在昨夜。主上命太孫世璠嗣立,我已夤夜令人去迎,閱此方知上文出去一歇的事情。並命宮中秘不發喪。主上遺囑,要我等同心輔助,還請兩公遵旨。」胡、馬二人,自然答應。國相又道:「我前時勸先帝疾行渡江,全師北向,先帝不從,今日敵兵四合,較前日尤覺困難,依我愚見,只好仍行前計,越是拚命,越不會死,越是退守,越不得生。這四語卻是名言。不但雲南、貴州可以棄去,連湖南也可不管,目前只有北向以爭天下。陸軍應出荊襄,會合四川兵馬,直趨河南,水軍順下武昌,掠奪敵艦,據住上游。那時冒險進去,或可僥倖成功,二公以為何如?」馬寶道:「這且不可!先帝經過百戰,患難餘生,尚不肯輕棄滇、黔,自失根本,目下先帝又崩,時事日非,哪裡還可冒險輕舉?況滇、黔山路崎嶇,進可戰,退可守,萬一為敵所敗,還可退據一方。」國相不待馬寶說畢,便歎道:「我能往,寇亦能往,恐怕敵兵雲集,就使重谷深岩,也是保守不住。」馬寶還欲爭辯,胡國柱道:「現在且暫主保守,俟有機會,再圖進取。」國相見識頗高,但此時清兵四合,北上亦非善策。國相默然。
過了數日,世璠已到衡州,就在衡州即位,國相率百官叩賀,議定明年為洪化元年,隨發哀詔,頒布國喪。胡國柱等因新帝尚幼,不宜久居衡州,仍令隨員郭壯圖、譚延祚等,迎喪扈駕,還處雲南。郭壯圖等挈了世璠,回滇而去。
清兵聞三桂已死,人人思奮,個個圖功,安親王岳樂,簡親王喇布,統率大兵入湖南,克復岳州、常德,順承郡王勒爾錦,駐紮荊州,已好幾年,此時亦膽大起來,渡過長江,攻取長沙。千軍萬馬,直逼衡州,任你夏國相足智多謀,胡國柱、馬寶衝鋒敢戰,也只得棄城遁走。廣西巡撫傅宏烈,與將軍莽依圖,又攻破平樂,進復桂林,吳世琮敗死陝西。大將軍圖海,偕提督王進寶、趙良棟等,攻破漢中,連拔保寧,王屏藩窮蹙自殺,王進寶、趙良棟復乘勝入川。川地自歸三桂後,只擔任周軍糧餉,未見兵革,忽聞王、趙二將,率軍殺來,逃的逃,降的降,成都一復,川西川南,勢如破竹,迎刃而下。於是吳世璠所有的地方,只剩得雲、貴兩省了。兔起鶻落,是一手好筆仗。
康熙帝迭接捷報,把親征的議論,原是擱起不談,且因康親王杰書、安親王岳樂在外久勞,召還京師,復逮回順承郡王勒爾錦、簡親王喇布、貝子洞鄂、貝勒尚善、都統巴爾布珠滿將軍舒恕等,說他勞師糜餉,誤國病民,一律治罪。另命貝子彰泰為定遠平寇大將軍,代岳樂後任,自湖南趨雲、貴,又以雲、貴多山,當令步兵綠營居前,滿騎居後,特授湖廣總督蔡毓榮為綏遠將軍,節制漢兵先進。另授趙良棟為雲、貴總督,統川師進搗,貝子賴塔為平南將軍,統閩、粤兵進攻。三路大兵,浩浩蕩蕩,統向雲、貴進發。彰泰既到湖南,與蔡毓榮相會,督兵進攻楓木嶺,擊死守將吳國貴,進攻辰龍關。逕狹箐密,只容一騎,夏國相等自衡州敗還,留胡國柱守住隘口,一夫當關,萬夫莫入。相持數月,彰泰焦急起來,懸了重賞,招募敢死士卒,潛逾峻嶺,繞入關後,襲破國柱營寨。國柱敗走,退至貴陽,這楓木嶺與辰龍關,系是由湘通黔的要隘,二隘既破,清兵由險入夷,勇往直前。忽又接到清廷詔旨,略道:
軍興數載,供億浩繁,朕恐累民,不忍加派科斂,因允諸臣條奏,凡裁節浮費,改折漕貢,量增鹽課雜稅,稽查隱漏田賦,核減軍需報銷,皆用兵不得已之意,事平自有裁酌。至滿洲、蒙古漢軍,久勞於外,械朽馬斃,朕深悉其苦,其迅奏膚功,凱旋之日,所有借貸,無論數百萬,俱令戶部發幣代還。朕不食言,昭如日月,其宣示中外,咸使聞知。
此詔一下,軍士格外效命,遂自平越趨責陽。胡國柱出戰不利,退守數日。清兵用西洋巨炮,連日轟放,城陷數丈,清兵一鼓而上,國柱又棄城遁去。蔡毓榮率兵逕進,彰泰暫屯貴陽,分兵復遵義、安順、石阡、都勻、思南等府。別命提督桑格,進攻盤江。盤江守將李本深,毀去鐵索橋,向後退走。桑格招土官速搭浮橋,允給重資。土司齊集江邊,爭來搭造,眾擎易舉,一夕便成。錢可通靈。桑格率兵渡過對岸,急追李本深,本深還是慢慢退去,只道清兵築橋,斷沒有這等迅速,誰知清兵已經追到,嚇得本深心膽俱碎,忙下了馬,匍匐乞降,總算蒙桑格收受了。
這時候,蔡毓榮進兵黔西,直指平遠,夏國相自雲南調集勁旅,練成象陣,與王會、高起隆同至平遠城抵禦。平遠西南多山,國相令部兵依山紮營,掩住象陣,專候毓榮到來。毓榮仗著戰勝的銳氣,驅兵大進,路上毫不停留,既到平遠,見山下敵營林立,便上前衝突,國相令營兵堅壁勿動。待清兵衝突數次,銳氣少懈,然後發了密令,把營兵分開左右,推出象陣。毓榮急令兵士發炮,怎奈兵士已心慌意駭,腳忙手亂,炮未燃著,象已衝來,那時只顧保全性命,還有何心放炮?兵士逃得快,象愈趕得快,頃刻間倒斃無數,屍如山積,毓榮也沒命的逃去,直退了三十里,方收拾殘兵,扎住了寨。
隔了兩日,復進軍十里立營。又次日,復進軍十里。兵士都怕象陣厲害,未敢前進,只因軍令如山,不得不硬著頭皮,勉強上前。是夕,毓榮升帳,召諸將聽令。將士還道又要出戰,個個膽戰心驚,到了帳下,但見毓榮向諸將道:「雲南多產野象,從前敬謹親王尼堪,為象陣所迫,身歿陣中,應前一十九回事。我前次失記,中了敵計,為他所敗,部下多遭慘死,今已有計破他象陣,眾將應同心敵愾,為我弟兄們復仇。」諸將聽得有破敵的謀划,又復鼓舞起來,一齊喊聲得令。毓榮又道:「野象非人力可敵,當用火攻的計策,今夜先在營外密布火種,待明日前去誘敵,引了敵兵至此,縱火燒他,象必返奔,轉為我用,乘此追殺,必得全勝。」諸將遵令自去,分頭佈置。
次晨,毓榮手執紅旗,督兵進戰,國相等開營接仗,約戰數合,又把營兵兩旁分開,毓榮即掉轉紅旗,望後急走。國相又驅出象陣,猛力追趕,毓榮佯作驚慌之狀,令兵士四散奔竄。敵軍恃有象陣,只望前追,約行十里,不防火種驟發,勢成燎原,那些野象,已有好幾只跌入火坑,餘象都向後返奔,反衝動敵軍本隊。國相知是中計,忙令軍士分列兩旁,讓各象奔過,勒兵再戰,怎奈軍心已經恐慌,隊伍不免錯亂,這邊蔡毓榮又合兵殺來,頓時全軍溃竄,國相無法阻住,令王會、高起隆率軍先走,自領精騎斷後,一邊且戰且走,一邊且追且擊。毓榮又傳令窮追,把國相逐出貴州境界,方才收軍。從此吳世璠又失貴州了。敘次明白。
且說貝子賴塔,自廣西攻雲南,令傅宏烈在後策應,是時馬雄已死,其子馬承蔭降清,留守南寧,部下多桀驁不馴,仍有變志。宏烈奏請馬軍隨征,免為內地患,未接復旨,不料為承蔭所聞,邀宏烈親往部勒。宏烈即行,部將多說承蔭狡悍,不如勿去。宏烈道:「承蔭已降,奈何疑他?」逕領數十騎往南寧。承蔭率眾出迎,格外恭順。宏烈偕承蔭入城,城門陡闔,伏兵齊起,竟將宏烈拿下囚送雲南。吳世璠勸宏烈降,宏烈大罵道:「爾祖未叛時,我即劾奏,早知爾家必要造反,我恨不早滅爾家,難道還肯從你麼?」世璠命左右將宏烈處斬,宏烈罵不絕口而死。此信傳到賴塔軍中,賴塔急檄莽依圖攻南寧,承蔭也率象陣迎敵。虧得莽依圖已聞蔡軍消息,也照毓榮計策,擊敗承蔭。承蔭入城拒守,莽依圖圍攻數日,總督金光祖亦率兵前來,兩下合軍攻破南寧。活擒承蔭,解京磔死。
廣西已定,賴塔遂一意進攻,與蔡毓榮軍相遇,直趨雲南。貝子彰泰繼進,沿途相率迎降。各軍至歸化寺,距雲南只三十里,世璠惶急萬狀,方擬遣夏國相等再出拒敵,忽報趙良棟由川赴滇,乃令夏國相、胡國柱、馬寶等,移阻趙軍,別命郭壯圖領步騎數萬迎戰三十里外。郭壯圖向守雲南,未嘗禦敵,至是亦驅野象數百頭,列為前軍。部將武安時諫道:「夏國相曾用象陣,為敵所敗,駙馬何故復循覆轍?」郭壯圖道:「夏國相貪功追敵,是以致敗,吾不過令象衝鋒,並非靠象追敵,有何不可。」誰知不然。於是直趨歸化寺,與清兵接仗。清貝子彰泰在左,賴塔在右,兩路夾攻,郭壯圖率軍死戰,自卯至午,五卻五進,蔡毓榮見不能取勝,忽生一計,縱火焚林,林中烈燄上騰,嚇得眾象紛紛亂竄。彰泰賴塔,乘勢掩擊,郭壯圖只得敗走。三用象陣,都被擊退,可謂至死不悟。
清兵遂進逼雲南省城,世璠復調夏國相等回救,趙良棟又尾追而來。孤城片影,四面楚歌,吳世璠保守五華山,飭健卒乞師西藏,又被趙良棟查獲,眼見得圍城援絕,指日滅亡。夏國相、馬寶、胡國柱、郭壯圖等,明知滅亡不遠,只因身受遺命,以死自誓,兩邊復血肉相薄,延續數月。到康熙二十年十月中,城中糧盡,軍心遂變,南門守將方志球,陰與蔡毓榮相通,放蔡軍入城,由是諸軍齊進,胡國柱急來攔阻,一炮飛來,正中面頰,立即斃命。夏國相、馬寶猶督兵巷戰,被清兵圍裹,大叫:「降者免死。」部兵遂倒戈相向,把夏國相、馬寶都戳下馬來,擒獻清軍。蔡毓榮即馳上五華山,守將郭壯圖自殺,餘兵統已溃散,當即衝入世璠住所,見世璠已懸樑自盡,侍女等一齊下跪,哀乞饒命。毓榮約略一顧,忽覺侍女中間,有兩人生得非常美麗,淚容滿面,猶自傾城。毓榮仔細詢問,方知是三桂遺下的寵姬,便命軍士好生保護,不得有違。正囑咐間,將軍穆占亦率兵進來,聽見毓榮囑咐的言語,忙道:「蔡將軍不要獨得,須留一個與我。」這樣東西,原來人人歡喜。毓榮無法,遂將一美姬分與穆占,一美姬帶出自用。隨後諸軍齊到,爭取子女玉帛,只趙良棟嚴禁部下擄掠,僅取藩府簿籍,留獻京師。捷報傳達清廷,下旨析三桂骸骨,頒示海內。世璠首級及夏國相等,解送北京。後來夏國相、馬寶等,盡被凌遲處死,吳氏遂亡。小子又有一詩道:
滇南一破籍長淪,天定由來竟勝人。
假使吳宗能永古,人生何必重君親。
滇藩已滅,還有閩、粤二藩,尚在未撤,究竟作何處置,且俟下回再說。
三桂稱帝之日,天大風雨,雖屬適逢其會,要不可謂非天怒之兆。稱帝以後,未幾遘疾,曩昔冤厲,叢集而來,此亦作者烘托筆墨,然固一神道設教之苦心也。三桂已死,大局瓦解,作者故作簡筆,一一收束,愈見滅亡之速。三寸不律,繚繞煙雲,忽如萬岫迷濛,忽如長空迅掃,不可謂非神且奇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02:27:48
第二十六回 台灣島戰敗降清室 尼布楚訂約屈俄臣
卻說諸清將殲滅滇藩,陸續班師,到了北京,聞尚之信、耿精忠,亦已逮到治罪。原來尚之信歸命後,清廷屢促出師,他只逗留不進,及三桂已死,始從征廣西,駐軍宣武,會之信弟之孝,謀襲藩位,遣藩下人張士選赴京告密。清京遂遣侍郎宜昌阿等,馳往按問,當由都統王國棟出證罪狀。之信聞知,自廣西馳歸,襲殺國棟。宜昌阿便檄粤軍,擒歸之信,有旨賜死。之孝亦坐罪革職。尚藩完了。耿精忠亦為諸弟所劾,召至京師,交部議罪。大學士明珠首言精忠應加極刑,遂把精忠磔死。耿藩又了。惟孫延齡妻孔四貞,為太后義女,且勸夫反正,先至京師聲明,有旨實封郡主,祿贍終身。於是大赦天下,詔戶部發帑代償宿負,並減免用兵各省賦稅,特下一道明諭道:
當滇逆初變時,多謂撤藩所致,欲誅建議之人以謝過者。朕自少時,見三藩勢燄日熾,不可不撤,豈因三桂背叛,遂諉過於人?今大逆削平,瘡痍未復,其恤兵養民,與天下休息。
三藩已平,中國本部十八省,及關東三省,都屬大清版圖,真成了浩蕩乾坤,昇平世界。獨有台灣鄭經,抗志海外,偏不受清朝命令。海外田橫。先是精忠叛清時,與經同攻廣東,精忠歸閩降清,汀州、泉州、漳州等郡,皆為經所據。精忠與清親王杰書,合軍攻經收復各郡。經退守廈門,嗣復令部將劉國軒等,分路入犯,攻陷海澄,圍攻漳泉,巡撫吳興祚與將軍賴塔,出兵泉州,總督姚啟聖與提督楊捷,出兵漳州,鄭軍始退。只海澄仍為國軒所據,湖南水師萬正色,督率戰艦二百艘,由海赴閩,與興祚、啟聖等,水陸夾攻,遂復海澄,並奪回金、廈二島。鄭經及國軒,仍退據台灣。將軍賴塔意欲招撫鄭經,省得再來纏擾,遂著人致書鄭經,意旨婉轉,頗承朝廷屢次招撫苦心。其中涉及議約不成之事,均將責任推諉於封疆諸臣,執泯削髮登岸,彼此齟齬,對於鄭經,則匆恕詞,信中有云:
「足下父子,自辟荊榛,且眷懷勝國,未嘗如吳三桂之僭妄。本朝亦何惜海外一彈丸地,不聽田橫壯士,逍遙其間乎?今三藩殄滅,中外一家,豪傑失時,必不復思噓已灰之燄,毒瘡痍之民。若能保境息民,則從此不必登岸,不必薙發,不必易衣冠,稱臣入貢可也。不稱臣,不入貢,亦可也。以台灣為箕予之朝鮮,為徐福之日本,與世無患,與人無爭,而沿海生靈,永息塗炭,惟足下圖之!
鄭經得書,復請如約,只要把海澄縣作為互市公所。賴塔倒也有意允許,不意總督姚啟聖,偏說出許多後患,堅持不可。偏是漢人作梗。一場和議,化作飛灰。
鄭經有子數人,長子克■,最賢,頗知禮賢下士,經連年出外,一切國事,都交克■管理,並不聞有什麼失政。只克■乃是乳婢所生,並非嫡出,家人統看他不起,不過鄭經愛寵克■,又無過可摘,只得大家隱忍。嗣鄭經連為清軍所敗,退歸台灣,鬱鬱不得志,乃效戰國時信陵君故事,日近醇酒婦人,借消愁悶,哪裡曉得酒能伐性,色足戕身,警世名言。天下沒有流連酒色的人,能延年益壽,不到一二年,釀成一種頭昏目眩的病症,心腎兩虧。日漸加重,竟致不起。遺言命克■嗣位,奈家人素來輕視克■,群小又憚他明察,合力構謀,不怕克■不死。侍衛馮錫范甘作禍首,勾通內外,此時成功妻董氏尚存,聽了左右讒言,平白地將克■鴆死,擁立鄭經次子克■為主,襲爵延平郡王。克■幼弱,不能理事,諸事統由馮錫范決斷。錫范驕橫不法,大失人心。台灣要保不牢了。諜報傳入內地,閩督姚啟聖非常得意,想乘此吞滅台灣了。
姚啟聖系浙江會稽人,證明漢族。少年時已膽大敢為,後來從征有功,康親王杰書竭力保奏,竟擢為福建總督。福建迭遭兵燹,十室九空,康親王收服耿藩,驅逐鄭氏,表面看是平靖,內容實是撩亂。當時閩中住著一王、一貝子、一公、一伯,及將軍、都統各員,都帶著皇室禁旅、滿洲健兒。這班兵士,吃了百姓的糧米,占了百姓的房屋,還要百姓的子弟,給他當差,百姓的妻女,畀他侍寢,可憐這等小百姓,敢怒而不敢言。到了康親王奉旨班師,兵士們擄去金帛,不可勝計,還有眉清目秀一班俊僕,嬌嬌滴滴的一班婦女,兵士不肯捨去,也要把他們帶回。姚啟聖假義行仁,面請康親王下令禁止,暗地裡設法償還,計捐金二十萬兩,拔還難民二萬多人,這不可謂非姚氏功德。因此閩人感激異常,多擺著長生祿位,供奉這位總督姚公。人人說亂世時難以做官,吾謂亂世時做官反易,如若不信,請看姚啟聖。啟聖暗想,人民已受籠絡,功勞還是尋常,總要做一件大大的事業,方不愧為清家柱石。適值台灣內亂,立即奏了一本,說是台灣主少國危,時不可失。康熙帝便令王大臣會議,內閣學士李光地請即照准,康熙帝遂降旨准奏。啟聖復力保降將施瑯,材可大用,得旨授施瑯為福建水師提督,加太子太保銜。武將加文銜,也是清朝創舉。
施瑯本鄭氏舊將,習知海上險要,到任後,日夕督操,練成水師軍二萬,分載戰船三百艘,指日攻打台灣。會彗星出現,尚書梁清標,及給事中孫蕙,疏陳天象告警,不宜用兵,有詔暫停進剿。施瑯力主出師,朝議又遷延數月。到康熙二十二年,因施瑯屢次上奏,遂如所請。又是一個賣主求榮。台灣在福建東北,姚啟聖欲候北風進取台灣,施瑯獨請乘南風先取澎湖。且言:「澎湖不破,台灣無取理,澎湖失,台灣不戰自溃。」遂疏請力任討賊,留督臣在廈門濟餉。康熙帝又言聽計從,於是施瑯遂進兵澎湖。守將劉國軒四面築垣,環列火器,把澎湖守得格外嚴密。施瑯遣游擊藍理為先鋒,乘潮進薄,自乘樓船繼進。國軒令守兵連放火炮,間以矢石,自晝至夜,相持不下。忽然颶風大起,波如山立,戰船隨流簸蕩,支撐不住。國軒駕船而出,直衝樓船,施瑯急督兵迎敵,猛被一箭射來,正中瑯目,瑯不禁失聲,幾乎跌倒。幸虧總兵吳英,見主帥受傷,一面令親卒保護施瑯,一面率軍士力戰,炮矢齊發,射退國軒,大風亦漸漸平息,兩邊鳴金收兵。
次晨,施瑯定計分攻,力懲前創,命總兵陳蟒,率五十艘攻雞籠嶼,總兵魏明,率五十艘攻牛心灣,自督五十六艘分作八隊,直搗中堅,仍用藍理為先鋒,另具八十艘為後應。國軒見清軍繼出,正擬堅守,仰見東南角上,微雲漸合,立命發兵。部長曾遂道:「施瑯再來,必懲前轍,我軍不如固守為是。」國軒道:「今日必有大風,正可一鼓殲敵,何為不出?」曾遂問道:「主帥何以知有大風?」國軒以手指東南角,示曾遂道:「汝在海上多年,難道不知海上氣候,雲合風生,雷鳴風止麼?」曾遂喜躍而出,率領戰艦,先來迎敵。適遇一清艦駛至,舟上大書藍理二字,曾遂知清軍前鋒已到,喝令水兵接仗。此時正值盛暑,藍理裸著半體,立在船頭,兩手執著雙刀,先把敵兵劈下了數十個,敵兵見藍理兇猛,各執長槍刺來,藍理將雙刀亂削,削斷槍桿無數,又砍了好幾個敵兵。自身也著了十多槍。誰叫你裸體?陡遇一彈飛來,掠過藍理肚腹,藍理向後而倒。那邊曾遂大呼道:「藍理死了!」突見藍理躍起,持刀大吼道:「藍理尚在,曾遂死了。」應對有趣。復連呼:「殺賊,殺賊!」震聲如雷。施瑯聞藍理被傷,急率軍艦上前,見藍理腹破腸出,鮮血淋漓,忙令藍理弟藍瑗、藍珠,翼藍理下了小舟,掬腸入腹,裹好創處,載回營中。
說時遲,那時快,國軒已聯檣而來,接應曾遂,奮力相撲。施瑯命各隊分列,人自為戰,槍戟並舉,箭彈互施,真殺得天日無光,風雲變色。突然間天空中一聲霹靂,響徹海濱,國軒不勝駭愕,曾遂以下諸將士,都相顧失色,軍心一亂,哪裡還願抵敵?眼見得敗陣退還。清軍乘勢掩殺,焚毀敵艦百餘艘,斃敵兵萬餘名,國軒倉卒退至牛心灣,遇清將魏明殺來,不敢抵當,另走雞籠嶼,又遇著清將陳蟒,前後左右,統是清兵,沒奈何逃奔台灣去了。
施瑯乘勝至台灣,舟泊鹿耳門,膠淺被擱,敵艦復來攻擊。施瑯連忙對仗,火箭火彈,互擲一陣,怎奈敵兵如蟻而來,施瑯舟不能動,被他四面圍住。正緊急間,藍理搖舟來救。敵大驚,相率披靡。藍理左手執盾,右手執刀。躍上敵船,連斬巨魁十餘人,敵兵鳧水遁去。乃請施瑯易舟,瑯執理手,並問創疾。藍理笑道:「主帥有急,就使創裂至死,亦顧不得許多。」副將義務,理應如此。遂與施瑯轟擊鄭軍,鄭軍退去。
次晨,海上大霧迷濛,潮高丈餘,施瑯、藍理等鼓舟而入,國軒方在島上督守,見清軍隨潮進來,推案起立,歎道:「聞先王得台灣,鹿耳門潮漲,今又這般,豈非天數麼?」遂遣使迎降,繳出延平郡王招討大將軍印,獻出台灣版籍。自順治十八年,成功據台灣獨立,二十三年而亡。
施瑯遣人由海道告捷,七日至京,康熙帝大喜,封施瑯為靖海侯,命克塽等入都,授克塽海澄公,劉國軒、馮錫范亦封伯爵。克塽以下,皆得受封,康熙帝算是厚道,然馮錫范亦得伯爵,未免賞罰不當。遂於台灣闢地墾荒,設一府三縣,隸屬福建省。自是清朝威力,遠達海外,琉球、暹羅、安南諸國都,遣使朝貢,連歐洲的意大利、荷蘭等國,亦通使修好,請開海禁,求互市。廷議准海濱通商,設粤海、閩海、浙海、江海四關,置吏榷稅,這就是沿海通商的基礎,小子且按下慢表。
且說中國北方,有個俄羅斯國,元朝時,已被蒙古兵滅掉大半,到了元朝衰微,俄羅斯又漸漸強盛起來,把蒙人盡行驅逐,獨霸一方。滿清初興,遣兵略黑龍江,俄羅斯亦發遠征軍,越外興安嶺,到黑龍江北岸。會清兵入關,無暇遠略,俄將喀巴羅領了幾百個俄兵,將黑龍江北岸的雅克薩地佔據了去,用土築城,屯兵把守,複分兵下黑龍江,被清都統明安達禮及沙爾呼達,先後擊退,只是雅克薩城佔據如故。
康熙二十一年,三藩削平,海內無事,康熙帝想驅除俄人,略定東北,先差副都統郎坦,托名出獵,渡過黑龍江,偵探雅克薩城形勢。郎坦回奏俄兵稀少,容易掃除,康熙帝乃決意征俄,預命戶部尚書伊桑阿,赴寧古塔督造大船,並築造墨爾根、齊齊哈爾兩城,添置十驛,以便水陸通餉。又遣薩布素為黑龍江將軍,籌畫戰備,令蒙古車臣汗,斷絕俄人貿易。二十二年,俄將模裡尼克率可薩克兵六十多人,自雅克薩城出發,直到黑龍江下流。適遇清船巡弋,一鼓而起,把六十多個可薩克兵,盡行拿住。模裡尼克沒有飛毛腿,自然一並捉來,送到齊齊哈爾拘禁。
二十三年,清兵至雅克薩城勸降,俄兵不從。
二十四年,清都統彭春率水陸兩軍北征,陸軍約萬人,隨帶巨炮二百門,水軍五千人,戰艦百艘,從松花江出黑龍江,齊集雅克薩城下,俄將圖爾布青嚴行拒守,部下兵只四百多名,彭春令他把城退讓,引兵歸國,圖爾布青恃著驍勇,不肯聽命,清兵始用巨炮轟城,圖爾布青開城接戰,以一抵十,以十抵百,倒也一番鏖鬥,確是一員勇將。怎奈眾寡懸殊,究不相敵,只得棄了土城,退至尼布楚。彭春令軍士將土城毀去,率兵凱旋,誰知到了次年,圖爾布青偕了陸軍大佐伯伊頓,又到雅克薩地,不怕死的硬頭皮。築起土壘,駐兵守禦。彭春復引兵八千,運大炮四百門進攻,圖爾布青令伯伊頓守住土壘,自率部兵抵死拒戰。他手下不過四百多人,前次傷亡了數十名,只剩得三百多人,他獨能與八千清兵往來衝突,清兵圍住了這邊,他衝到那邊,圍住了那邊,復衝到這邊。清初勁旅,尚難把三百俄兵,一鼓殲滅,可見俄兵強悍情形。彭春焦躁起來,督令開炮。圖爾布青還不管死活,來奪炮具。轟的一聲,圖爾布青中彈倒斃,俄兵方逃入壘中。
伯伊頓部下,亦只一、二百名,同了圖爾布青部下遺兵,死守不去。清兵放炮轟壘,他卻掘了地洞,令部兵穴居避彈,彈來躲入,彈止鑽出,壘有殘缺,隨時修補,弄得清兵沒法。適荷蘭貢使在都,自稱與俄羅斯毗鄰,願作居間調人。康熙帝遂命荷蘭使臣,遺書俄國,責他無故寇邊。旋得俄皇大彼道復書,略言:「中俄文字,兩不相通,因致衝突。現已知邊人構釁,當遣使臣詣邊定界,請先釋雅克薩圍兵。」康熙帝因窮兵徼外,未免過勞,遂允與議和,飭彭春解圍暫退。於是俄遣全權公使費耀多羅,到外蒙古土謝圖汗邊境,遣人至北京,請派官與議。康熙帝命內大臣索額圖等往會,途次聞土謝圖與準噶爾搆兵,不便交通,復折回京師,再遣從官繞道出境,通信俄使,議定以尼布楚為會場。索額圖又奉使至尼布楚,帶領西洋教士張誠、徐日升作為譯官,另備精兵萬餘人,水陸並進,直達尼布楚城外。俄使費耀多羅亦率千人到尼布楚,見清使兵衛甚盛,頗有懼色。外交全恃兵力。次日在城外張幕開會,兩國公使及從人畢集,護兵各二百餘人,手執兵刃,侍立兩旁。俄使開議,語言輈磔,索額圖全然不懂,經張誠翻譯,始知俄使要求,以黑龍江南岸歸清,北岸畀俄。索額圖道:「哪有此理?今日俄欲議和,須東起雅克薩,西至尼布楚,凡俄領黑龍江及後貝加爾湖殖民地,一律歸我方可。」以尼布楚歸中國,足阻俄人東來之鋒,索額圖初議,很是有理。俄使費耀多羅也不懂索額圖的說話,復由張誠譯出,交與俄使。俄使閱畢,只是搖頭。索額圖見和議不諧,逕自回營。翌日復會,索額圖稍稍退讓,擬把尼布楚地,作為兩國分界。俄使亦不允,索額圖又盛氣回營。張誠等往來調停,復由索額圖少讓,北以格爾必齊河及外興安嶺為界,南以額爾古納河為界,俄人所有額爾古納河南堡寨,當盡移河北。俄使尚堅執不從,索額圖遂召水陸兩軍,會齊城下,擬即攻城。俄使不得已照允。
遂於康熙二十八年訂約互換,約凡六條,大旨如下:
一 自黑龍江支流格爾必齊河,沿外興安嶺以至於海,凡嶺南諸川,注入黑龍江者,屬中國,嶺北屬俄。
二 西以額爾古納河為界,河南屬中國,河北屬俄。
三 毀雅克薩城,雅克薩居民及物用,聽遷往俄境。
四 兩國獵戶人等,不得擅越國界,違者送所司懲辦。
五 兩國彼此不得容留逃人。
六 行旅有官給文票,得貿易不禁。
約成,勒碑格爾必齊河東及額爾古納河南,作為界標,用滿、漢、蒙古、拉丁及俄羅斯五體文字,這叫作中俄《尼布楚條約》。正是:
外交開始成和約,後盾堅強怵外人。
自是中俄修好,百餘年不興兵革。蒙古以北,已斷轇轕,只蒙古尚未平靖,且待下回再說平定蒙古的方略。
台灣孤懸海外,向未入中國版圖,鄭成功占踞二十餘年,至其孫克塽降清,台灣始為清有,風止潮漲,一戰成功,豈真天意使然?亦強弱不敵之一證也。至若尼布楚議和,清史上稱為最榮譽之條約,實則俄兵遠來,勢孤而弱,清軍近發,勢盛而強。此約之成,寧非強弱不同之再證乎?然彭春再出,窮年累月,不能破一雅克薩土壘。索額圖原議不諧,終至讓步,俄之強已可知已。文中一鱗一爪,莫非敘述,亦莫非眉目,在善讀者默會可耳。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02:28:15
第二十七回 三部內哄禍起蕭牆 數次親征蕩平朔漠
上回說到索額圖赴會時,本自蒙古通道,因土謝圖與準噶爾搆兵,中道被阻,以致折回。索額圖與俄訂約,已於上回敘畢,只準噶爾搆兵一事,還未說明,本回正要續說下去。卻說中國長城外,就是蒙古地方,分作三大部:一部與長城相近,叫作漠南蒙古,亦稱內蒙古﹔內蒙古的北境,又有一部,叫作漠北喀爾喀蒙古,亦稱外蒙古,這兩部統是元太祖成吉思汗的後裔﹔還有一部在西邊,叫作厄魯特蒙古,乃是元太師脫歡,及瓦剌汗也先的後裔。漠南蒙古,內分六盟,清太宗時已先後歸附,獨喀爾喀、厄魯特兩大部,尚未帖服。喀爾喀還遣使乞盟,厄魯特從未通使,清朝亦視同化外,不去過問。只厄魯特自分四部,一名和碩特部,一名準噶爾部,一名杜爾伯特部,一名土爾扈特部。準噶爾部最強,順治年間,準噶爾部長巴圖爾渾台吉,併吞附近部落,勢力漸盛。康熙初,渾台吉死,其子僧格嗣立。僧格死,其子索諾木阿拉布坦嗣立。僧格弟噶爾丹,把姪兒殺死,篡了汗位,(外人稱頭目為汗)並將和碩特、杜爾伯特、土爾扈特等部,盡行霸據﹔
於是向東略地,欲奪喀爾喀蒙古。
喀爾喀蒙古,舊分土謝圖、札薩克、車臣三部,土謝圖與札薩克相連,札薩克汗,娶了一妾,人人說她是西施轉世,天女化身﹔此女又來作祟。豔名傳到土謝圖部,土謝圖汗,竟成了一個單相思病,他卻想出了一個計策,陽稱到札薩克部賀喜,令部下包裹軍械,分載橐駝身上,假說是賀喜的送禮,隨帶了部役數百名,向札薩克部進發。這蒙古地方,本沒有什麼宮室城郭,就使是頭目住所,也不過立個木柵,疊些土壘,便算了事。土謝圖汗既到,就有札薩克部役接著,通報頭目。札薩克汗出來迎入,席地而坐。土謝圖汗便道:「聞得貴汗新納寵姬,特來道賀!」札薩克汗答道:「不敢當,不敢當!小妾已娶得多日了。」土謝圖汗道:「敝處與貴部,雖系近鄰,有時也消息不通,直到近日方知,特備薄禮相遺,尚祈笑納。」札薩克汗道:「這是更不敢拜領了。」土謝圖汗道:「這也何必客氣!只是貴姬豔名遠噪,叨在鄰誼,可否一容相見?」札薩克汗道:「這又何妨。」說罷,便召愛姬出室,與土謝圖汗行相見禮。土謝圖汗見她頎長白皙,楚楚可人,不覺心旌搖曳,魂魄飛揚,即定一定神,召部役解囊入內,喝聲道:「何不動手?」札薩克汗茫無頭緒,但見土謝圖汗的部役,從橐中取出物件,光芒閃閃,都是腰刀。好一分賀禮。札薩克汗也管不得愛姬,轉身就逃。那位愛姬,正想隨走,怎奈兩腳如釘住一般,不能前行,被土謝圖汗攔腰抱住,出外就跑。喜可知也。這等部役一聲吆喝,趕了橐駝,都回去了。
札薩克汗既失愛姬,頓時大怒,召齊部役,來攻土謝圖部。土謝圖汗知札薩克汗不肯干休,急遣人聯絡車臣汗與札薩克汗對敵。札薩克汗不能抵當,率眾敗走。三部相哄,遂惹出一個大禍祟來。禍首非別,就是準噶爾部大頭目噶爾丹。其實禍首不是噶爾丹,乃是札薩克的美姬。噶爾丹聞了此信,差人到札薩克部,願與調停。札薩克汗大喜,便叫原使到土謝圖部,索還愛妾。覆水難收,索還何用?原使應命至土謝圖,坐索札薩克汗的愛姬。看官!你想土謝圖汗費了好些心機,把這個美人兒,抱回取樂,哪裡肯原璧歸趙?已非全璧。偏這使人惡言辱罵,惱了土謝圖汗,將使人殺死。噶爾丹借詞報復,揚言借俄羅斯兵,來攻土謝圖。土謝圖汗大懼,忙整守備,待了數月,毫無影響,到邊界窺探,亦沒有俄兵入境,只有幾個外來喇嘛,四處遊牧。蒙俗向以遊牧為生,鄰境往來,也是常事,土謝圖汗毫不在意。鎮日裡與搶來的美人調情飲酒,不防噶爾丹領了三萬勁騎,道出札薩克部,越過杭愛山,直入土謝圖境,與遊牧喇嘛會合,使為前導,引至土謝圖汗住所。時正夜靜,土謝圖汗擁著美人,酣臥帳中,忽覺得火燄飆起,呼聲震天,宛如千軍萬馬排山倒海而來,他也不辨是何處人馬,忙從帳後竄去。噶爾丹殺入帳中,不見一人,到處搜尋,只剩得一個美人兒,睡在牀上,縮做一團。噶爾丹也不去驚她,命部騎在帳外駐紮,自回內室,做了札薩克汗第三,慢慢的抱住嬌娃,享受個中滋味。一夕換得二郎君,畢竟美人有福。到了次日,複分兵為兩路,一路東出,襲破車臣部,一路西出,襲破札薩克部。假虞伐虩,噶爾丹頗有狡謀。他便踞著喀爾喀王庭,募集兵士數十萬,聲勢大張。
這喀爾喀三部人民,窮蹇無歸,只得投入漠南,到中國乞降。康熙帝命尚書阿爾尼發粟賑贍,且借科爾沁水草地,暫畀遊牧。噶爾丹也遣使入貢,康熙帝便令阿爾尼勸諭噶爾丹,要他率眾西歸,盡還喀爾喀侵地。噶爾丹拒絕清命,反日夕練兵,竟於康熙二十九年,借追喀爾喀部眾為名,選銳東犯,侵入內蒙古。尚書阿爾尼急率蒙古兵截擊。噶爾丹佯敗,沿途拋棄牲畜帳幙。蒙古兵貪利爭取,隊伍錯亂,噶爾丹返身來攻,阿爾尼不及整隊,被他一陣掩擊,殺得大敗虧輸,鼠竄而遁。
康熙帝得了敗報,定議親征,先命裕親王福全為撫遠大將軍,率同皇子允礽,出長城古北口,恭親王常寧為安北大將軍,率同簡親王雅布,出長城喜峰口,並命阿爾尼率舊部,會裕親王軍,聽裕親王節制。又別調盛京吉林及科爾沁兵助戰。車駕擬親幸邊外,調度各路大兵。是年七月,康熙帝啟鑾出巡,方出長城,忽得探報,恭親王軍在喜峰口九百里外,被噶爾丹殺敗回來,康熙帝命諸軍急進﹔途次,又聞噶爾丹前鋒,已到烏蘭布通,距京師只七百里,康熙帝倒也驚愕起來,飛詔徵調裕親王軍,到烏蘭布通,會截敵兵。旋得裕親王軍報,已至烏蘭布通駐紮,帝心少安。
且說噶爾丹乘勝南趨,到烏蘭布通,遇著清營阻住,遂遣使入見裕親王,略言追喀爾喀仇人,闌入內地,非敢妄思尺土,但教執畀土謝圖汗,即當班師。裕親王福全,把來使叱回。次日,兩軍對仗,噶爾丹用了駝城,依山為陣。什麼叫作駝城?他用橐駝萬餘,縛足臥地,背加箱垛,蒙蓋濕氈,環列如柵,作為前蔽,所以名叫駝城。前有象陣,後有駝城,倒是極妙巧對。清軍隔河立陣,前面純立火炮,遙轟中堅,自午至暮,駝皆倒斃,駝城中斷。清軍分作兩翼,越河陷陣,遂破敵疊,噶爾丹乘夜遁去。次日,遣喇嘛至清營乞和。福全飛報行在,有詔「速即進兵,毋中他緩兵之計」,於是福全急發兵追趕,已自不及。噶爾丹奔回厄魯特,遺失器械牲畜無算,復遣人齎書謝罪,誓不再來犯邊,康熙帝偶有不適,遂諭來使回報噶爾丹,嗣後不得犯喀爾喀一人一畜,來使唯唯而去,遂詔諸王班師。第一次親征,第一次班師。
三十年,康熙帝以喀爾喀新附部眾數十萬,應用法令部勒,且准部寇邊,由土謝圖汗啟釁,不能不嚴加訓斥,乃議出塞大閱,先檄內外蒙古各率部眾,豫屯多倫泊百里外,靜候上命。過了數日,車駕出張家口,至多倫泊,盛設兵衛,首召土謝圖汗,責他奪妾開釁。土謝圖汗頓首謝罪,帝乃加恩特赦,留他汗號。復諭車臣、札薩克二汗,約束本部,永遠歸清,二汗亦即首謝恩。於是編外蒙古為三十七旗,令與內蒙古四十九旗同例,又因蒙俗素信佛教,命在多倫泊附近,設立匯宗寺,居住喇嘛,仍聽蒙人遊牧近邊,自此外蒙歸命。
隔了兩年,擬遣三汗各歸舊牧,誰知噶爾丹又來尋釁,屢奉書索土謝圖汗,並陰誘內蒙古叛清歸己,科爾沁親王據實奏聞,康熙帝令科爾沁親王,復書噶爾丹,偽許內應,誘令深入。噶爾丹果選騎兵三萬名,沿克魯倫河南下。克魯倫河在外蒙古東境,他到了河邊,竟停住不進。康熙帝又令科爾沁致書催促,去使還報,噶爾丹聲言借俄羅斯鳥槍兵六萬,等待借到,立刻進兵。真是乖刁。科爾沁復馳奏北京。康熙帝道:「這都是捏造謠言,他道是前次敗走,因火器不敵我軍的緣故,所以佯言借兵,恐嚇我朝,朕豈由他恐嚇的?」料敵頗明。
遂召王大臣會議,再決親征。
康熙三十五年,命將軍薩布素,率東三省軍出東路,遏敵前鋒。大將軍費揚古,振武將軍孫思克等,率陝、甘兵出寧夏西路,斷敵歸道。自率禁旅出中路,由獨石口趨外蒙古,約至克魯倫河會齊,三路夾攻。是年三月,中路軍已入外蒙古境,與敵相近,東西兩軍,道阻不至,帝援兵以待。訛言俄兵將到,大學士伊桑阿懼甚,力請回鑾。康熙帝怒道:「朕祭告天地宗廟,出師北征,若不見一賊,便即回去,如何對得住天下?況大軍一退,賊必盡攻西路,西路軍不要危殆麼?」叱退伊桑阿,不愧英主。命禁旅疾趨克魯倫河,手繪陣圖,指示方略。從行王大臣,還是議論紛紛,各執一見,帝獨遣使噶爾丹促他進戰。噶爾丹登高遙望,見河南駐紮御營,黃幄龍纛,內環軍幔,外布網城,護衛兵統是勇猛異常,不由的心驚腳癢,拔營宵遁。狡黠的人,往往膽小。翌日,大軍至河,北岸已無人跡,急忙渡河前追,到拖諾山,仍不見有敵蹤,乃命回軍﹔獨命內大臣明珠,把中路的糧草,分運西路,接濟費揚古軍。
是時噶爾丹奔馳五晝夜,已到昭莫多,地勢平曠,林箐叢雜,喝爾丹防有伏兵,格外仔細,步步留心。俄聞林中炮聲突發,擁出一彪兵來,統是步行,約不過四百多名,噶爾丹手下尚有萬餘人,統是百戰劇寇,遇著這廝小小埋伏,全不在意。大眾爭先馳突,清兵不敢抵抗,且戰且走,約行五六里,兩旁小山夾道,清兵從山右趨入。噶爾丹勒馬,遙見小山頂上,露出旗幟一角,大書大將軍費字樣,便率眾上山來爭。清兵據險俯擊,矢銃迭發,敵兵毫不懼怯,前隊倒斃,後隊繼進,幸虧清兵陣前,設列拒馬木,阻住敵騎,噶爾丹乃止住東崖,依崖作蔽,一面令部兵舉銃上擊,聲震天地,自辰至午,死戰不退。忽山左繞出清兵千名,襲擊噶爾丹後隊,後隊統是駝畜婦女,只有一員女將,身披銅甲,腰佩弓矢,手中握著雙刀,腳下騎著異獸,似駝非駝,見清兵掩殺過來,她竟柳眉直豎,殺氣騰騰,領著好幾百悍賊,截殺清兵,清兵從沒有與女將對仗,到了此時,也覺驚異,便與女將戰了數十回合,只殺得一個平手。不料噶爾丹竟敗下山來,衝動後隊,山上清兵,從高臨下,把子母炮接連轟放。山腳下煙霧迷漫,但見塵沙陡起,血肉紛飛,敵騎抱頭亂竄,約有兩三個時辰。山上山下,只留清兵,不留敵騎。清兵停放銃炮,天地開朗,准部兵倒地無數,連穿銅甲的這位女將,也頭破血流,死於地下。紅顏委地,弔古戰場文中,卻未曾載入。看官!你道這員女將是哪一個?就是噶爾丹妃阿奴娘子,准部呼她為可敦。此時札薩克汗的愛姬,未知尚生存否?若尚存在,倒可升作可敦了。可敦善戰,力能抵住清兵,只因噶爾丹聞後隊被襲,返顧卻退,清兵乘勢殺下,敵兵大亂,自相凌藉,遂至可敦戰歿,只逃去了噶爾丹。
費揚古止諸將窮追,收兵回營,當即置酒高會,與諸將道:「今日戰勝,都是殷總兵化行之力,殷總兵勸我如此設伏,方得一鼓破敵,還請殷總兵多飲數杯,聊申本帥敬意。」說畢,親自酌酒,遞與殷化行。化行雙手捧杯,一飲而盡,接連又是兩杯,化行統共飲乾,離座道謝。化行是寧夏總兵,上文曾敘說費揚古率陝、甘兵出寧夏西路,化行隨征獻計,得此勝仗,所以費揚古特別獎勞。當時清營中歡聲雷動,由費揚古飛報捷音。康熙帝大悅,慰勞有加,仍命費揚古留防漠北,遣陝、甘軍凱旋,自率禁旅還京。第二次親征,第二次班師。
噶爾丹復奔回厄魯特,途中聞報僧格子策妄阿布坦,為兄報仇,佔據準噶爾舊疆,拒絕噶爾丹。噶爾丹欲歸無所,竄居阿爾泰山東麓。康熙帝聞噶爾丹窮蹙,召使歸降,噶爾丹仍倔強不至。越年,康熙帝復親征,渡過黃河,到了寧夏,命內大臣馬思哈,將軍薩布素,會費揚古大軍深入,並檄策妄阿布坦助剿。噶爾丹聞大軍又出,急遣子塞卜騰巴珠,到回部借糧。回部在天山南路,當噶爾丹強盛時,亦歸服噶爾丹,至是回人將其子拘住,囚獻清軍。噶爾丹待糧無著,不知所為,左右親信,又相率逃去,或反投入清營,願為清兵嚮導。噶爾丹連接警信,有的說:「清兵將到。」有的說:「策妄阿布坦亦領部眾來攻。」有的說:「回部亦助清進兵。」好象打落水狗。一夕數驚,徬徨達旦。噶爾丹自言自語道:「中國皇帝,真是神聖,我自己不識利害,冒昧入犯,弄得精銳喪亡,妻死子虜,目今進退無路,看來只好自盡罷了。」遂即服毒而死。
帳下只遺一女,他的族人丹吉喇,便挈了他的女兒,隨帶噶爾丹骸骨,擬至清營乞降,札薩克汗愛姬不知下落,想已被噶爾丹弄死了。不想中途被策妄阿布坦截住,將丹吉喇等捆起來,送交行在。康熙帝頒詔特赦,命丹吉喇為散秩大臣,噶爾丹子塞卜騰巴珠,也得了一等侍衛,俱安插張家口外,編入察哈爾旗。土謝圖、車臣、札薩克三汗,遣歸舊牧。此時土謝圖汗與札薩克汗相遇,不知應作何狀。辟喀爾喀西境千餘里,增編部屬為五十五旗,朔漠悉定,康熙帝銘功狼居胥山而還。第三次親征,第三次班師。既至京師,大饗士卒,俘得老胡人數名,能彈箏,善作歌,帝賞以酒,各使奏技。中有一人能作漢語,笳歌淒楚,音調悲壯,但聽他嗚嗚咽咽的唱道:
「雪花如血撲戰袍,奪取黃河為馬槽。滅我名王兮,虜我使歌,我欲走兮無駱駝,嗚呼黃河以北奈若何!嗚呼北斗以南奈若何!
康熙帝聞歌大笑,並賞他金銀數兩,橐駝一匹。小子讀這歌詞,又技癢起來,隨作詩一首道:
絕北親征耀六師,往還三次始平夷﹔
鎸碑勒石誇奇績,算是清朝全盛時。
看官欲知後事,請至下回再閱。
天生尤物,必傾人國,既亡札薩克,復亡土謝圖,至車臣部亦遭累及,甚至噶爾丹亦因此興師,因此覆滅。是可知妹喜禍夏,妲己禍商,褒姒禍周,史冊垂戒,非無因也。康熙帝為有清一代英主,三次親征,卒平朔漠,撻伐之功,未始不盛﹔但必鎸碑紀績,沾沾自喜,毋乃驕乎!秦始皇瑯琊刻石,竇車騎燕然勒銘,殊不足訓。以康熙帝之明,胡為效此?假故事以警世,揭心跡以垂譏。作者之用意深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02:28:36
第二十八回 爭儲位冢嗣被黜 罹文網名士沉冤
卻說康熙帝聰明英武,算作絕頂,即位以後,滅明裔,掃叛王,降台灣,和俄羅斯,服喀爾喀,平準噶爾,他的聖德神功,小子已敘述大略。他還巡幸五台山,共計五次,南巡又六次。巡幸五台的緣故,有人說他是出去省親,因順治皇帝即位十八年,看破紅塵,到五台山削髮為僧,康熙帝屢去探視,每到五台,必令從騎停住寺外,單身進謁,直至順治帝已死,方才不去。這件事只可付作疑案,小子未曾目見,不敢信為實事。若講到巡幸東南,《東華錄》上,明明說為治河的緣故,其實康熙帝意思,亦並不是單為治河,當時治河能手,有於成龍、靳輔等人,專管河務,都是考究地理,熟悉水性,難道康熙帝真是生而知之的聖人,略略巡閱,便能將河道大勢,了然目中,格外籌畫得精密麼?他的深意,無非是昭示威德,籠絡人心﹔所以禪山謁陵,蠲租免稅,凡經過的地方,威德並用﹔東南的小百姓,從此怕他的威嚴,感他的德惠,把前明撇在腦後,個個愛戴清朝,清朝二百多年的基業,就此造成。若呆讀《東華錄》上文字,不加體會,便是笨伯,哪裡曉得康熙帝的作用?小說中有這般大議論,可謂得未曾有。但本書於敘述間,亦常夾有微議,我請將原文略換數字,指示閱者雲,若呆讀此書的文字,不加體會,便是笨伯,哪裡曉得著書人的作用。只是康熙帝恰有一大失著,晚年來弄得懊喪異常,到去世的時候,反致不明不白,待小子細細道來:康熙帝有二十多個兒子,長子名叫允禔,就是初征噶爾丹時,作裕親王福全的副手。古語道:「立嫡以長」,論起年紀來,允禔應作太子,但他乃妃嬪所生,不由皇后產出。皇后何舍裡氏,只生一子允礽,允礽生下,皇后便歿,康熙帝夫婦情深,未免心傷﹔且因允礽是個嫡長,宜為皇儲,就於允礽二歲時,先立為皇太子。二歲立儲,未免太早。後來重立皇后,妃嬪亦逐漸增加,一年一年的生出許多兒子,內中有四皇子胤禎,秉性陰沉,八皇子允禩,九皇子允禟,更生得異常乖巧,康熙帝格外愛寵一點。但既立允礽為太子,自然沒有掉換的心思。允礽漸長,就令大學士張英為太子師傅,教他詩書禮樂,又命儒臣陪講性理,南巡北幸時,亦嘗帶了允礽出去遊歷,總算是多方誘導﹔至親征噶爾丹,又要太子監國,宮廷中也沒有生出事來。
噶爾丹既平,東西南北,都已平靖,萬民樂業,四海澄清,康熙帝春秋漸高,也想享點太平弘福,有時讀書,有時習算,有時把酒吟詩,選了幾個博學宏詞老先生,陪侍左右,與他評論評論。這老先生輩,總是極力揄揚,交口稱頌。康熙帝又叫他纂修幾種書籍,什麼《佩文韻府》,什麼《淵鑒類函》,什麼《數理精蘊》,什麼《曆象考成》,什麼《韻府拾遺》,什麼《駢字類編》,還有《分類字錦》,《子史精華》,《皇輿全覽》等書﹔就是人人購買的《康熙字典》,也是這時候編成的。開了書櫥,一律搬出。每種書籍,統有御制序文,究竟是皇帝親筆,也不知是儒臣捉刀,涉筆成趣。小子無從深考。但日間與儒臣研究書理,夜間總與後妃共敘歡情,枕邊衾裡,免不得有陰謀奪嫡、媒孽允礽的言語。起初康熙帝拿定主意,不聽婦言,後來諸皇子亦私結黨羽,構造蜚語,吹入康熙帝耳中,漸漸動了疑心。宮中後妃人等,越發搖唇鼓舌,播弄是非,你唆一句,我挑一語,簡直說到允礽蓄謀不軌,窺伺乘輿,可笑這個英武絕倫的聖祖仁皇帝,竟被他內外盅惑,把允礽當作逆子看待。怪不得周幽、晉獻。康熙四十七年七月,竟降了一道上諭,廢皇太子允礽,並將他幽禁咸安宮,令皇長於允禔及皇四子胤禎看守。於是這個儲君的位置,諸皇子都想補入。皇八子允禩,模樣兒生得最俊,性情亦格外乖刁,在父皇面前,越自慇懃討好,暗中卻想害死允礽,絕了後患。
事有湊巧,有一個相面先生,叫作張明德,在都中賣藝騙錢,哄動一時。貝子貝勒等,統去請教,明德滿口趨奉,統說他是什麼富,什麼貴。看官!試想社會中人,有幾個不喜歡奉承?因此都說這明德知人休咎,彷彿神仙一般。允禩懷著鬼胎,暗想自己相貌,究竟配不配做皇帝,遂換了衣裝,去試明德,誰知明德一邊,早已有人知風通報,等到允禩進去,明德即向地跪伏,口稱萬歲。允禩連忙搖手,明德見風使帆,導允禩入內室,細談一番,一面說允禩定當大貴,一面又俯伏稱臣。允禩喜甚,不但露出真面,反與明德密定逆謀。明德偽稱有好友十餘人,都能飛簷走壁,他日有用,都可招致出來效勞。允禩遂與他定了密約,辭別回宮﹔甫入禁門,遇著大阿哥允禔,被他扯住,邀至邸中,原來允禔曾封直郡王,另立府邸,當時屏去左右,向允禩道:「八阿哥從哪裡來?」滿俗向稱皇子為阿哥,所以允禔沿習俗語,叫允禩為八阿哥。允禩道:「我不過在外邊閒游,沒有到什麼地方去?」允禔笑道:「你休瞞我!張明德叫你萬歲呢。」允禩驚問道:「大阿哥如何曉得?」允禔道:「我是個順風耳,自然聽見。」允禩道:「你既曉得,須要為我瞞過父皇。」允禔道:「這個自然,只可惜允礽不死,昨日聞有消息,父皇欲仍立允礽為太子。」允禩頓足道:「這恰如何是好?」允禔道:「我恰有一個妙法,但不知你做皇帝,什麼謝我?」允禩道:「我若得了帝位,當封大阿哥為並肩皇帝。」允禔道:「不好不好,世上沒有並肩皇帝。況我仍要受你的封,不如勿做為是。」急得允禩連忙打恭,懇求妙策。允禔道:「你既要我設法,現在牧馬廠中,有個蒙古喇嘛,精巫盅術,能咒人生死,若叫他害死允礽,豈不是好?」允禔非真心待弟,觀下文便知。允禩喜甚,便托允禔即日照行,揖別而去。想做皇帝,便要弄殺阿哥,帝位之害人甚矣。
允禔即去與蒙古喇嘛商議,蒙古喇嘛,名叫巴漢格隆,與允禔為莫逆交,至是允禔與商,便取出鎮壓物十多件,交與允禔。允禔攜歸,想去通知允禩,轉念道:「我明明是皇長子,太子既廢,我宜代立,為什麼去助允禩?」當下躊躇一會,忽躍起道:「照這樣辦法,好一網打盡了。」葫蘆中賣什麼藥?遂匆匆入宮,見了康熙帝,把允禩與張明德勾通事,密奏一遍。康熙帝即令侍衛捉拿張明德,霎時間,明德拿到,立召內大臣問過口供,出宮門,凌遲處死。張明德面貌中,定要犯凌遲罪,但明德自會相面,何不趨吉避凶?一面飭宗人府將允禩鎖禁,允禩一想,這事只有大阿哥得知,我叫他瞞住父皇,他莫非轉去密奏麼?他要我死,我亦要他死,一班犬子,奈何奈何?遂對宗人府正道:
「願見父皇一面!」宗人府落得容情,便帶入宮內。
康熙帝見了允禩,勃然大怒,把他批頰兩下。允禩泣道:「兒臣不敢妄為。都是大阿哥教兒臣行的。」康熙帝怒道:「胡說!他教你行,還肯告訴我麼?」允禩道:「父皇如若不信,可去拿問牧馬廠內的蒙古喇嘛。」康熙帝又命侍衛將蒙古喇嘛拿到,嚴刑拷訊,得供是實,隨差侍衛至直郡王府,不由允禔分說,竟入內搜索,連地板盡行掘起,果然有好幾木人頭兒,埋在土內。侍衛取出,回宮奏復,康熙帝震怒得了不得,拔出佩刀,叫侍衛去殺允禔。侍衛至此,也不敢逕行奉命,跪伏帝前,代允禔求恕。此時早有宮監報知惠妃,惠妃系允禔生母,得了此信,三腳兩步的趨入,跪在地下,膝行而前,連磕了幾個響頭,口稱求皇上開恩開恩。康熙帝見此情狀,不由的心軟起來,便道:「愛妃且起!」惠妃謝過了恩,起立一旁,粉面中珠淚瑩瑩,額角上已突起兩塊青腫。美人幾乎急殺,天子未免有情,遂將佩刀收入,命侍衛起來,帶出允禩拘禁﹔又對惠妃道:「看你情面,饒了允禔,但我看他總不是個好人,須派人看管方好。」惠妃不敢再言,謝恩回宮。康熙帝即親書硃諭,將允禔革去王爵,即在本府內幽禁,領班侍衛,奉旨去訖。
康熙帝經此一怒,便激出病來,是晚遂不食夜膳,次日,微發寒熱,便令御醫診治。諸皇子親視湯藥,皇四子胤禎晨夕請安,且從中婉說廢皇太子的冤枉,深愜帝意,於是釋放廢太子,亦令入宮侍疾。越數日,帝疾漸愈,乃令廢皇太子及諸皇子近前,並宣召諸王入內,隨即申諭道:「朕暇時披覽史冊,古來太子既廢,往往不得生存,過後人君又莫不追悔。朕自拘禁允礽後,日日掛念。近日有病,只皇四子默體朕心,屢保奏廢皇太子允礽,勸朕召見。朕召見一次,愉快一次,嗣命在朕前守視湯藥,舉止頗有規則,不似從前的疏狂,想從前為允禔鎮魘,所以如此迷惑,現在既已改過,須要從此洗心。古時太甲被放,終成令主,有過何妨改之。即是今日諸臣齊集,或為內大臣,或為部院大臣,統是朕所簡用,允礽應親近伊等,令他左右輔導。崇進德業,方不負朕厚望。四皇子胤禎,幼年時微覺喜怒不定,目下能曲體朕意,慇懃懇切,可謂誠孝。五皇子允祺,七皇子允祐,為人淳厚,藹然可親,允礽亦應格外親熱。自此以後,朕不再記前愆,但教允礽日新又新,朕躬何憾!爾王大臣等須為我教導允礽,毋致再蹈覆轍!」諸王大臣未曾答復,只見皇四子跪奏道:「兒臣奉皇父諭旨,說兒臣屢保奏廢皇太子,兒臣實無其事。蒙皇父褒嘉,兒臣不敢承受。」故意推辭,所謂秉性陰沉。康熙帝微哂道:「爾在朕前,屢為允礽保奏,爾以為沒有證據,所以當眾強辯。爾果不欲居功,爾衷尚堪共諒﹔爾如畏允禔、允禩,故意圖賴,便非正直,轉大失朕意了。」知子莫若父。皇四子叩首稱謝,又奏道:「十年前侍奉皇父,因兒臣喜怒不定,時蒙訓誡,近十來年,皇父未曾申飭,兒臣省改微誠,已荷皇父洞鑒,今兒臣年逾三十,大概已定,喜怒不定四字,關係兒臣身上,仰懇皇父於諭旨內,恩免記載,兒臣深感鴻慈。」康熙帝便對王大臣道:「近十年來,四阿哥確已改過,不見有忽喜忽怒形狀,朕今不過偶然諭及,令他勉勵,不必盡行記載便了。」喜怒不定四字,都要爭辯,顯見陰鷙。不知《東華錄》已俱登出,爭辯何益?
諸王大臣遵旨退出,私自議論,都料廢太子又要重立,果然到了次年,復立允礽為皇太子,頒詔天下,遣官祭告天地宗廟社稷,並封皇三子允祉為誠親王,皇四子胤禎為雍親王,皇五子允祺為恒親王,皇七子允祐為淳郡王,皇十子允■為敦郡王,皇九子允禟、皇十二子允祹、皇十四子允禵俱為固山貝子。又追究魘魅事,將蒙古喇嘛巴漢格隆,處以磔刑,人家不怕他魘死,他卻被人剮死了。這事暫算了結。不料翰林院編修戴名世,作了一部《南山集》,又興起大獄來了。
先是康熙初年,浙江湖州府莊廷鑨,素習儒業,平時頗留心史籍,一日,到市上閒游,見有一爿舊書坊,他卻踱將進去,隨手翻閱,舊書內中有一抄本夾入,視之,乃是明故相朱國楨的稿本。稿中記錄明朝史事,自洪武至天啟,都有編述,他即將此稿買回。招了幾個好朋友,互覽一番,友人統未曾見過,個個說是秘本。文人常態,專喜續貂,就各搜集崇禎年間事情,補入卷末,並將自己姓名,及友人姓名,一一附記,算是生平得意之作。廷鑨死後,家人將此書刊行,適故歸安縣令吳之榮,失業家居,見了此書,讀到崇禎朝,有毀謗滿人等語。之榮遂上書告訐,清廷即令浙江大吏,按書中姓名,一一搜捕。已死的開棺戮屍,未死的下獄正法。廷鑨是個首犯,開棺戮屍,不消說得,還把他兄弟駢戮,家產籍沒,真是可憐。吳之榮復職升官,為了此事,士人多鉗口結舌,不敢妄談。偏這戴名世身居翰苑,清閒無事,著了一部《南山集》出來,集中彩錄明桂王事,乃抄襲桐城人方孝標遺書,並不是名世創造的。都察院御史趙申喬,竟指使是誹謗朝廷,拜疏奏發。又是一個拍馬屁的官吏。康熙帝准了奏章。即飭拿名世下獄,命六部九卿會審。名世供詞抄錄方孝標《滇黔紀聞》是實。當由六部九卿議奏,內說戴名世有心抄錄,作大不敬論,應置極刑,方孝標亦應戮屍,方、戴族人,俱應坐死。此奏一上,自然照准,可憐名世為這文字因緣,身被寸磔,戴氏族中,與名世五服相連,統皆斬首。進士方苞,因是方孝標同宗,亦係獄論死。幸虧大學士李光地極力洗釋,方苞得以出獄。方氏族人,除孝標子弟外,也總算矜全了幾個。這是康熙五十年間事。自此體制愈嚴,蒙蔽愈重。康熙帝年已六旬,精神亦漸漸衰退,比不得壯年時候,事事明察。到了五十一年,皇太子允礽,又不知為著什麼事,觸怒了康熙帝,又把允礽廢黜,禁錮起來。小子但聞有御筆硃諭一道,略云:
前因允礽行事乖戾,曾經禁錮,繼而朕躬抱疾,念父子之恩,從寬免宥。朕在眾前,曾言其似能悛改,伊在皇太后眾妃諸王大臣前,亦曾堅持盟誓,想伊自應痛改前非,晝夜警惕。乃自釋放之日,乖戾之心,即行顯露,數年以來,狂易之疾,仍然未除,是非莫辨,大失人心。朕今年已六旬,知後日有幾,天下乃太祖、太宗、世祖所創之業,傳至朕躬,非朕所創立,恃先聖垂貽景福,守成五十餘載,朝乾夕惕,耗盡心血,竭蹷從事,尚不能詳盡,如此狂易成疾,不得眾心之人,豈可付托乎?故將允礽仍行廢黜禁錮,為此特諭。
允礽再廢後,康熙帝立定主意,不再言立太子事。諸皇子個個窺測,探不出什麼消息,便浼王大臣上書奏請。誰知上一次書,受一次訓責,甚且還要治罪。諸王大臣方在疑慮,忽西域來了警信,報稱策妄阿布坦殺進西藏去了。正是:
大內未曾蠲宿釁,極邊又已啟兵爭。
西藏系清朝藩屬,遇著外侮,又要勞動清兵了。諸君試看下回,便自分曉。
冢嗣被黜,名士沉冤,皆專制之燄使然。惟專制故,天下始羨皇帝之尊嚴。官民受皇帝之壓制,不敢妄想,獨眾皇子濟濟比肩,皆有世襲之望,於是勾通內外,覬覦儲位,雖以清聖祖之英明,不能免巫盅咒詛之禍。惟專制故,天下始怨皇帝之刻毒,一語失檢,罪及妻孥,禍延宗族,生固難免,死且戮屍,當時畏其威而不敢動,後世必有起而報復者,雖以清聖祖之德惠,不能逃千秋萬世之譏。本回為清聖祖病,抑且為清聖祖惜。且隱懸一專制影子,留戒後世,是文字有關國體者,可謂稗官中上乘文字。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02:28:57
第二十九回 聞寇警發兵平藏衛 苦苛政倡亂據台灣
卻說中國西偏,有最高的大山一座,名叫喜馬拉雅。喜馬拉雅山北,有一種圖伯特人,聚族而居,號為西藏,古時與中國不相通,唐朝時部眾漸盛,入侵中華,唐史上稱它為吐蕃國。唐太宗李世民,因它屢次寇邊,沒有安靖的日子,不得已將宗女文成公主,嫁他國王噶木布,算是兩國和親,干戈得以少息。這文成公主素信佛教,在西藏設立佛寺,供奉釋迦牟尼佛像,自此西藏臣民,個個皈依,變成了一個佛教國。傳到元朝時候,元世祖南下吐蕃,邀請吐蕃拔思巴為帝師,冊封大寶法王,令他管領藏地,總握政教兩大權。他的子孫,取名薩迦胡土克圖。薩迦就是釋迦的轉音,胡土克圖乃是再世的意義。服飾尚紅,得娶妻生子,世人稱為紅教。傳到明朝,紅教徒漸漸不法,信用日衰,甘肅西寧衛中,出了一個宗喀巴,入大雪山修行得道,別立一派,禁娶妻生子,衣飾尚黃,稱作黃教。蕃眾大加敬信,勢力不亞法王。宗喀巴死,有兩大弟子,一名達賴,一名班禪,統居前藏拉薩地。他因教中嚴禁娶妻,不得生子,遂另創一嗣續法,說是達賴、班禪兩喇嘛,喇嘛即高僧之意。世世轉生,達賴死後,第一世轉生,是敦根珠巴,第二世轉生,是根敦堅錯。傳到第三世轉生,是鎖南堅錯,較有高行,蒙古諸部,入藏歡迎,邀他至漠南說教,黃教遂流傳蒙古。第四世轉生,是雲丹堅錯,勢力越加擴張,漠北蒙古,因居地荒僻,不得親承教旨,另奉宗喀巴第三弟子哲卜尊丹巴後身,為大胡土克圖,總理外蒙古教務,居住庫倫。第五世達賴轉生,叫作羅卜藏堅錯,用他近親桑結為第巴。什麼叫作第巴?便是中國所稱管理政務的官員。達賴喇嘛,只理教務,不管政事,自第二世達賴起,已另置第巴等官,代理國政。是時紅教未絕,後藏地方護法教主,叫作藏巴汗,藏巴汗反對黃教,桑結欲除滅了他,省得出來作梗,遂聯絡厄魯特蒙古,遣和碩特部長固始汗,引兵入後藏,襲殺藏巴,另奉班禪喇嘛移駐後藏。從此藏地分前後二部,前藏屬達賴管轄,後藏屬班禪管轄。敘述詳明。
固始汗本居青海,曾受清太宗冊封,康熙三十七年,固始汗第十子達什巴圖爾,來京朝貢,康熙帝又封他為親王。固始汗得清廷援助,聲勢頗強,至是有功黃教,復得了前藏東部喀木地,命子達責鎮守,漸漸干涉前藏事情。桑結一想,殺了一個藏巴汗,又來了一個達延汗,未免引狼入室,自取禍殃。適值噶爾丹威振西域,桑結復陰與連結,叫他出兵青海,襲破和碩特部。桑結初意,頗高於吳三桂等,但仍不能脫離外人,終非善策。達賚勢力,亦因此一挫。未幾達賴五世歿,桑結秘不發喪,偽傳達賴命令,任意妄行。噶爾丹入寇中國,桑結亦陰為慫慂,至噶爾丹敗走,乃遣使入貢,詐稱奉達賴命,求賜桑結封爵。清廷未察真偽,封桑結為圖伯特國王,到了噶爾丹走死後,丹吉喇等來降,方報桑結矯偽情狀,康熙帝賜書切責,桑結還詐稱部屬未靖,不敢遽泄達賴喪事,今當另立達賴,擇日發喪。康熙帝因道途遼遠,不便細查,且由他將錯便錯的過去。桑結又欲去毒殺拉藏汗,事泄無成。拉藏汗即和碩部達賚姪兒。達賚死,拉藏汗嗣,聞桑結有意害他,遂集眾潛入拉薩,將桑結捉來,一刀兩段。刁狡的人,總歸速死。復把桑結所立的達賴,指為贗鼎,擒獻清廷,另立新達賴伊西堅錯為第六世。
康熙帝嘉他恭順,封拉藏為翼法恭順汗。偏這青海諸蒙古,不信伊西堅錯為真達賴,另立了一個噶爾藏堅錯,在青海坐牀,請清廷速賜冊印。自是達賴變了兩個,誰真誰假,不能辨悉,倒象一出雙包案。兩下爭論,遂引出策妄阿布坦的兵禍來了。策妄截獻噶爾丹骸骨,奉表清廷,非常遜順,康熙帝命划阿爾泰山西麓至天山北路一帶,給彼遊牧。策妄得此廣土,竟想做第二個噶爾丹,併吞諸部。第一著下手,是娶了土爾扈特部阿玉奇汗女,做了妻室,復誘他妻弟背了阿玉奇,將父逐出俄羅斯。他假稱發兵幫助,竟把土爾扈特部佔據起來。土爾扈特部勢本衰弱,自然也服了他。第二著下手,又是依樣畫葫蘆,拉藏汗有一姊,年近花信,不知經策妄如何運動,復許嫁了他。我怪拉藏汗的阿姊,何故甘心做小老婆?想是策妄定有媚內手段,一笑。策妄娶了拉藏姊,又把那元配生的女兒,許與拉藏汗子丹衷,令他入贅伊犁,不即放歸。親上加親,外面似非常親熱,誰知他滿懷鬼蜮,詭計多端,丹衷離國日久,欲挈婦偕回,策妄許他歸國,發兵護送。行了好幾個月,方入藏境,拉藏汗聞子婦回來,率領次子蘇爾札,到達穆阿附近,一面迎接新婦,一面犒賞護送軍。兩下相遇,丹衷夫婦,謁見已畢,拉藏汗便命在行帳開筵,令護送軍一律與宴。拉藏汗素性嗜酒,至此因子婦回國,格外暢飲,一杯未了又一杯,接連是十百千杯,飲得酩酊大醉,酣臥牀上。這邊的護送軍,飲畢出外,就在拉藏汗行帳外紮好了營。
是夜准部將官大策零又至,部下有六千兵馬,會合護送軍,殺入拉藏帳內。拉藏汗手下衛兵,本是不多,況又大家吃得沉醉,還有何人抵當?准部兵一擁而入,殺死了拉藏汗,把他次子蘇爾札捆起來,餘外不是被殺,便是被捆,只剩了一對新夫婦,一個是策妄嬌婿,一個是策妄嬌兒,總算用些情面,不去縛他。丹衷還算運氣。隨即潛到拉薩,騙入拉薩城,把個半真半假的新達賴拘入暗室,做個坐關和尚。妙語解頤。
這信傳到清廷,康熙帝本已遣靖逆將軍富寧安,率兵駐紮巴裡坤,防備西域,至是急命傅爾丹為振武將軍,祁裡德為恊理將軍,出阿爾泰山,會合富寧安軍,嚴備準噶爾入寇,另遣西安將軍額魯特,督兵入藏,侍衛色稜為後應,康熙五十七年,兩軍次第渡木魯烏蘇河,分道深入。大策零分軍迎戰,只數合便退。明是誘敵。額魯特率兵追入,色稜繼進,到喀喇烏蘇河岸,大策零留有伏兵,頓時四起,截住清兵。額魯特等料知陷入重地,率兵猛撲,怎奈這番敵軍,純是精銳,與前時接仗,大不相同。額魯特不能前進,只得退後,不料後面流星馬又到,報稱准兵繞出後路,把軍餉截奪去了。清兵聞軍餉被劫,不戰自亂,額魯特、色稜兩人,極力彈壓,勉強鎮定。過了數日,糧盡矢窮,准兵四面聚集,好似天羅地網一般,一陣攻擊,清兵全營覆沒,都做了沙場之鬼。雖是戰死,幸而死在西方,免得童男童女接引。
康熙帝接了敗報,再命皇十四子允禵為撫遠大將軍,駐節西寧,升任四川總督年羹堯,備兵成都,擬分道進發。敕封噶爾藏堅錯為達賴六世,檄蒙古兵扈從達賴,隨大軍直入西藏,於是蒙古各汗王貝勒,各率部兵至青海,恭候清兵出塞。康熙五十九年春,詔移允禵移駐木魯烏蘇河治餉,令將西寧軍付都統延信出青海,年羹堯仍坐鎮四川,令將川軍付護軍統領噶爾弼出打箭爐,分趨藏境。大策零聞清兵分出,自拒青海軍,另遣部兵三千餘人,抵當噶爾弼。噶爾弼副將岳鍾琪,素有膽略,領親兵六百名,首先開路,至三巴橋,系入藏第一險要。岳鍾琪招募番眾,許他重賞,令詐降守橋兵,裡應外合,竟把三巴橋占住。噶爾弼率軍來會,忽聞准部兵來奪三巴橋,頭目叫作黑喇瑪,有萬夫不當之勇,噶爾弼頗驚慌起來。岳鍾琪道:「有鍾琪在,就使來了紅喇瑪,也不怕他,待明日擒他便是。」是夕,岳鍾琪率兵出營,潛掘陷坑,上用青草蓋住,令兵士帶了鉤索,伏在陷坑裡面。部署已定,然後回營。次晨,黑喇瑪仗著勇力,飛奔前來,岳鍾琪出兵對敵,誘黑喇瑪至陷坑旁。黑喇瑪有勇無謀,但知上前追殺,不料腳下有坑,一腳蹈空,墜入坑內,任你黑喇瑪膂力過人,至此被伏兵鉤住,急切不能展身。伏兵緊緊捆縛,扛入清寨。黑喇瑪受擒,餘眾不戰自降,方擬鼓行入藏,忽來了大將軍檄文,令待青海軍並進。噶爾弼躊躇未決,岳鍾琪道:「我兵只齎兩月糧餉,從川西到此,已過了四十多日,若再待青海軍,糧餉食盡,如何入藏?現不如乘機疾進,沿途招撫番眾,用番攻番,約十日可抵拉薩,出其不意,容易蕩平。」噶爾弼欲集眾議決,鍾琪道:「事在必行,何須多議!鍾琪不才,願噴此一腔熱血,仰報朝廷,請於明晨即行。」鍾琪系岳武穆王二十一世孫,武穆仇金,鍾琪忠清,似不能善繩祖武,惟為清攻藏,恰有可原。噶爾弼也不多言。
次晨,岳鍾琪即用皮船渡河,直趨西藏,途中遇土司公佈,用好言撫慰,公佈很為感激,遂代為招集番兵七千,引鍾琪入拉薩。鍾琪觀番兵可恃。遂分部兵三千名,繞截大策零餉道,自領番眾趨拉薩城。拉薩城內,只有幾個准兵,見岳軍大至,盡行逃散。鍾琪長驅入城,號召大小第巴,宣示威德,除助逆喇嘛的,殺了五人,並幽禁九十多人,其餘一概赦免,那時僧俗都頂禮膜拜,感謝再生。
這時候,青海軍統領延信,正與大策零相持,連敗大策零數陣,策零欲退回拉薩,又被岳軍截住,進退兩難,遂扒山過嶺,遁回伊犁,途中崎嶇凍餒,死了大半。延信遂送新達賴入藏登座,令拉藏汗舊臣康濟鼐,掌前藏政務,頗羅鼐掌後藏政務,留蒙古兵二千駐守,奉詔班師,各回原地鎮守,西藏暫歸平靖。康熙帝又要咬文嚼字,親制一篇平定西藏碑文,命勒石大招寺中,小子也不暇細錄。
只是康熙帝安樂一次,總有一次懮愁,相逼而來。懮樂相循,禍福相倚,是顛撲不破的事理。入藏軍已報凱旋,台灣忽報大亂。說來可笑,台灣亂首,乃是一個販鴨營生的小百姓,名叫一貴,他的姓恰與大明太祖皇帝相同。嘗見人家婚喪事,排列儀仗,每借同姓的頭銜,書入頭行牌,以示烜赫。一貴雖是販鴨,然與明祖同姓,亦自足誇。自施瑯收服台灣後,台民雖稍有蠢動,事發即平,至康熙晚年,用了一個貪淫暴虐的王珍,實授台灣知府,沒有稅的要加稅,沒有糧的要征糧,百姓不服,就要拿來打屁股,或枷號幾個月,還有一切訴訟事件,有錢即贏,無錢即輸,因此台民怨憤異常。官逼民反。這個朱一貴,雖是販鴨為生,他卻有幾個酒肉朋友,一叫黃殿,一叫李勇,一叫吳外,這三人素不安分,與朱一貴恰很是莫逆,一日,到了酒樓,一面吃酒,一面談論平日事情,黃殿問一貴道:「近日朱大哥生意可好?」一貴搖頭道:「不好不好!現在這個混帳知府,棺材裡伸手,死要銅錢,連我販賣幾只鴨,也要加捐。我此番販鴨一千隻,反蝕了好幾千本錢,看來只好罷休哩。」小本經營,不應加重捐,觀此便知。李勇、吳外齊聲道:「這般狗官,總要殺掉他方好。」該殺!一貴道:「只有我等幾個小百姓,哪裡能殺知府?」黃殿道:「要殺這個混帳知府,也是不難,只此處非講事堂,兄弟們不要多嘴。」黃殿乖。言畢,以目示意。大家飲完了酒,由一貴付了酒鈔,遂同至一貴家內,彼此坐定,黃殿道:「朱大哥你道是販鴨好,是做皇帝好?」一貴醉醺醺的笑道:「黃二弟真吃醉了,販鴨的人,怎麼好同皇帝去比?」黃殿道:「朱大哥想做皇帝否?」一貴大笑道:「象我的人,只能販鴨,哪裡會做皇帝?」黃殿道:「明太祖朱元璋曾充廟祝,後來一統江山,好端端的做了皇帝。大哥也是姓朱,販鴨雖賤,比廟祝要略勝三分,水無斗量,人無貌相,要做皇帝,何難之有?」一貴聽了此言,不覺手舞足蹈起來,便道:「我就做皇帝,黃二弟等須要幫助我。」黃殿道:「總教大哥不要驚慌,明日就請大哥南面為王。」一貴乘著醉意,便道:「我果有一日為王,就使千刀萬剮,亦是甘心。」賭什麼氣?罰什麼咒?天道昭彰,不容妄說。黃殿道:「一言為定,不要圖賴。」一貴道:「自然不賴。」
黃殿便邀同李勇、吳外,告別而去。
到了次日,黃殿復同李勇、吳外,帶了一、二百個流氓,抬了箱籠,匆匆到一貴家來。一貴不知何故,慌忙問道:「黃二弟!你同這許多人,到我家何干?」黃殿道:「請你即日做皇帝。」一貴此時,已把昨日的酒話,統共忘記,至此始恍惚記憶起來,便笑道:「昨日乃是酒後狂言,如何作準?」黃殿道:「不能,不能!昨日你已認實,今朝不能圖賴。就使你要不做,也不容你不做。」說畢,就命手下開了箱衣,取出黃冠黃袍,把朱一貴改扮起來。一貴道:「你等太會戲弄我了。」黃殿道:「哪個來戲你?」頓時七手八腳,將朱一貴舊服扯去,穿了黃冠黃服,一個販鴨的小民,居然要他坐在南面,做起強盜大王來了。看官!你道這套黃冠黃袍,是哪裡來的?他是從戲子那裡借來,暫時一穿,還有一套蟒袍宮裙,續行取出。黃殿趨入內室,扶出一個黃臉婆子,教她改裝。可憐這黃臉婆子,嚇得發抖,哪裡敢穿這衣服?黃殿也顧不得什麼嫌疑,竟將蟒袍披在黃臉婆子身上,引她至一貴左側坐下。不與她系宮裙,黃殿未算週到。於是大眾取出衣服,一律改扮,穿紅著綠,擠作一堆,向朱一貴夫婦叩起頭來。煞是好看。弄得朱一貴夫婦受也不是,不受也不是,索性象木偶一般。大家拜畢,竟去外邊劫掠,擄些金銀財帛,做起旗帳,造了軍器,占了民房數十間,就揭竿起事。
一夫作俑,萬人響應,不到十日,竟招集了數千人。台灣總兵歐陽凱,急議發兵往剿,游擊劉得紫素稱知兵,至是請行。歐陽凱不許,偏遣一個龐大無能的周應龍,領兵前去。敵寨距府城只三十里,周應龍沿途停止,三十雖路,走了三日,敵眾依山拒守,應龍也不去攻擊,反縱兵焚掠近村。村民大憤,相率從賊。南路奸民杜君英,亦乘此作亂,與朱一貴連合,襲殺鳳山參將苗景龍,府城大震。歐陽凱帶了劉得紫,及副將許雲,率兵一千五百,親剿一貴,黃殿、李勇、吳外等,出寨迎敵,許雲躍馬陷陣,賊皆辟易,黃殿等都逃入山中。會水師游擊游崇功,亦自鹿耳門入援,歐陽凱大喜,只道是敵眾膽落,毫不設備。過了兩日,朱一貴、杜君英合軍大至,遙見塵頭起處,約有數萬人馬,迤邐前來。清兵先已膽寒,面面相覷。歐陽凱急出抵禦,正接仗間,把總楊泰立在歐陽凱背後,忽然躍起,將歐陽凱刺落馬下。劉得紫急忙趨救,不防楊泰又一槍刺來,得紫急閃,坐騎已中了一槍,那馬負痛踣地,把得紫掀落地上,也被叛兵擒住。霎時官軍大亂,許雲、游崇功攔阻不住,賊軍又圍裹攏來,只得拼命血戰。到了日中,矢炮俱盡,各手刃數十人,自刎而亡。
於是水師游擊張賢、王鼎等,率兵千餘,戰艦數十艘,逃出澎湖。台灣道梁文暄,知府王珍等,盡驅港內商舶漁艇,逃出鹿耳門。周應龍逃得更快,竟遁入內地。朱一貴進陷台灣府,大掠倉庫,復得鄭氏舊貯炮械硝磺鉛鐵等,非常歡喜。北路奸民賴池、張岳,亦同日陷諸羅縣,擊殺參將羅萬倉,凡七日而全台陷。朱一貴大會部眾,犒宴三日,自稱中興王,國號永和,封黃殿為輔國公,兼銜太師,李勇、吳外等為侯,以下封了許多將軍總兵。袍服不及裁制,戴了一頂明朝冠,便算了事。裡面擄了無數婦女,充作妃嬪。一貴左擁右抱,說不盡的快活。比黃臉婆子何如?台灣百姓,編出一種歌謠道:
頭戴明朝冠,身衣清朝衣。
五月稱永和,六月還康熙。
看了這種謠傳,朱一貴的王位,恐怕是不穩固了。究竟朱一貴做了幾日台灣王,下回再行詳敘。
達賴轉生,明是佛教欺人之說,狡黠諸徒,利用之以攬權勢,於是真偽達賴之問題生。內哄未休,外侮已至,卒至全藏大亂,欺人者適以自欺,亦何益乎?清聖祖既遣將平藏,何不於此時設置賢吏,昌明政教,有以移其風而易其俗?乃復送一無知無識之達賴,入藏坐牀,平一時之亂或有餘,平一世之亂則不足,此所謂敷衍目前之計,無怪其旋平旋亂也。若台灣收入版圖,已數十年,芟荊棘,夷溪洞,用夏變夷,推行風教,吾知數十年內,亦可收功。乃所用非人,徒知殃民,不知化民,一販鴨徒揭竿作亂,僅七日而全台俱陷,何擾亂之速耶?有清一代,惟聖祖最號英明,而於絕域政教,不甚厝意,遑問自鄶以下乎?閱本回,應令人歎惜。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02:29:19
第三十回 暢春園聖祖賓天 乾清宮世宗立嗣
卻說朱一貴既陷台灣,逃官難民,盡至澎湖,澎湖守將,倉猝不知所為,亦盡室登舟,將渡廈門,百姓驚惶得了不得。獨守備林亮決計固守,馳赴海濱,攔住官民家眷,不准內渡,人心稍稍鎮定。水師提督施世驃,自廈門至澎湖,南澳總兵藍廷珍,奉閩督檄令,亦至澎湖來會。於是命守備林亮,千總董芳為先鋒,率領艦隊八千人,直搗鹿耳門。適朱一貴與杜君英爭長,自相殘殺,確是強盜行為。鄉民憤一貴暴掠,又各結民團,保護村落。清兵聞一貴內亂,百姓不附,頓時勇氣百倍﹔到了鹿耳門,岸上大炮迭發,林亮、董芳,冒死直進,遙望岸上炮台,火藥累積,林亮飭水兵用炮還擊,注射火藥,炮聲過處,火藥上衝,震得海水陡立,天地為昏。那時岸上的守兵,統彈得不知去向。林亮、董芳,即捨舟登岸,率兵直入。施世驃、藍廷珍,亦帶領大軍隨進,節節進攻,隨剿隨撫。看官!你想這等朱一貴、杜君英的混帳東西,哪裡敵得住幾員虎將?連戰連敗,連敗連走,清兵乘勢追殺,直薄台灣城下,東西南北,佈滿兵隊,大炮的聲音,鎮日不息。朱一貴束手無策,只躲在偽宮內,對了一班王妃王妾,哭泣不止。此時究竟是販鴨好?是做皇帝好?還是外面的軍師黃殿,想了一個劫營的計策,於夜間潛開城門,突擊清營,誰知早被藍廷珍料著,擺了一個空營計,待李勇、吳外等殺入,伏兵一齊掩擊,象砍瓜切菜一般。林亮斬了李勇,董芳刺死吳外,只剩了後隊的黃殿,急忙逃回,轉身一望,城門已閉,城上立著一員大將,不是別人,乃是清游擊劉得紫。突如其來。原來劉得紫被楊泰擒去,獻與一貴,一貴頗重得紫名,不去殺他,把他禁住學宮。得紫不食三日,情願餓死。諸生林臯、劉化鯉,密勸得紫受食,徐圖恢復,得紫乃飲食如常,此次黃殿出城劫營,把城中部眾,盡行拔出,林、劉二生,遂邀集良民,擁得紫出學宮,閉了城門,請得紫上城拒守。黃殿進退無路,投濠自盡。施世驃下令,降者免死,於是叛眾盡降。劉得紫開城迎入,把前情敘說一遍,世驃即令導入偽宮,擒出朱一貴,審問屬實,推入囚籠。室內的偽妃偽嬪,統教民間自認,令他帶去。做了數日妃嬪,滋味如何?統計清兵攻入鹿耳門,進復台灣府城,也是七日。世驃複分兵搜剿南北兩路,擒到杜君英等,與朱一貴檻送北京,一概凌遲處死。千刀萬剮之言驗了,一貴自思,甘心不甘心?復將棄台逃走的道府廳縣,盡行治罪。只王珍已懼罪自盡,命即剖棺梟示。王珍是個首惡,可惜不把他凌遲。施世驃等各邀獎敘,也不必細說了。
且說康熙帝因台灣再平,八荒無事,自己又年將七旬,明知風燭草霜,衰年易邁,索性開了一個盛會,凡滿、漢在職官員,及告老還鄉,得罪被譴的舊吏,年紀六十五以上的人,統召入乾清宮,一一賜宴。這時候,正是康熙六十一年春間,天氣晴和,不寒不暖,一班老頭兒,團坐兩旁,差不多有一千個,圍住這個老皇帝,飲起酒來,皇帝又特別加恩,叫他們不要拘謹,大眾奉諭,開懷暢飲。酒興半酣,老皇帝動了詩興,做成七律詩一首,命與宴諸臣,按律恭和。這班老頭兒,把詩文一道,多半束諸高閣,滿員是簡直未曾用過工夫,至此要他個個吟詩,幾乎變成一種虐政,幸虧這班老人有些乖刁,預料這老皇帝召他飲酒,免不得咬文嚼字,因此早打好通關,先與幾個能詩作賦的老朋友,商量妥當,倩他作了搶替,一面復賄通宮監,托令傳遞,所以當場都吟成一詩,恭呈御覽,雖是好歹不一,總算不至獻丑。詩中大意,千首一律,無非是歌功頌德一套爛語。等到詩已做成,日近黃昏,大眾散席,謝了聖恩,出宮而去。這場盛宴,叫作千叟宴,康熙帝倒也非常得意。太監得了銀子,還要得意。可奈盛筵不再,好景難留,轉瞬間已是冬月,大學士九卿等,方擬次年聖壽七旬,預備大慶典禮,誰料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康熙帝竟生起病來。這場病非同小可,竟是渾身火熱,氣急異常,太醫院內幾個醫官,輪流入內診脈,忙個不了。服藥數劑,稍稍減退,身子漸覺爽快,氣喘也少覺平順,只是精神衰邁,一時未能回覆,所以未便起牀。諸皇子朝夕問安,皇四子胤禎,此次侍奉,卻不見十分慇懃,每遇夜間,總要到理藩院尚書府內,密談一回。有何大事。這理藩院尚書名叫隆科多,乃是皇四子的母舅。句中有眼。過了數日,康熙帝病體,又好了一些,因臥牀多日,未免煩躁,要出去閒逛一番。皇四子胤禎入奏,父皇要出去散心,不如至暢春園內,地方寬敞,又是近便,最好靜養。康熙帝道:「這也是好,只冬至郊天期已近了,朕躬不能親往,命你恭代,須預先齋戒為是。」皇四子胤禎聞了此諭,未免躊躇。為什麼事躊躇?康熙帝見他情形,便問道:「你敢是不願去?」胤禎即跪奏道:「兒臣安敢違旨,但聖體未安,理應侍奉左右,所以奉命之下,不覺遲疑。」康熙帝道:「你的兄弟很多,哪個不能侍奉?你只管出宿齋所,虔誠一點便好。」胤禎無奈,遵旨退出。是夜,又與這個母舅隆科多,密議了一夕大事。
次日,康熙帝到暢春園,諸皇子隨駕前往,隆科多本是皇親,也隨同幫護。獨皇四子胤禎已去齋所,不在其中。有隆科多作代表,已經夠了。又過了數天,康熙帝病症復重,御醫復輪流診治,服了藥全然無效,反加氣喘痰湧,有時或不省人事,諸皇子都著了忙,只隆科多說是不甚要緊。是夜,康熙帝召隆科多入內,命他傳旨,召回皇十四子,只是舌頭蹇澀,說到十字,停住一回,方說出四子二字。隆科多出來,即遣宮監去召皇四子胤禎,翌晨,胤禎至暢春園,先見了隆科多,與隆科多略談數語,即入內請安。康熙帝見他回來,痰又上湧,格外喘急。諸皇子急忙環侍,但見康熙帝指著胤禎說道:「好!好!」只此兩字,別無他囑,竟兩眼一翻,歸天去了。諸皇子齊聲號哭,皇四子胤禎,大加哀慟,比諸皇子尤覺悽慘。真耶假耶?
隆科多向諸皇子道:「諸阿哥且暫收淚,聽讀遺詔!」此時諸皇子中,惟允禵遠出未歸,允礽仍被拘禁,未能擅出奔喪,允禩先已釋放,一同在內,聽得遺詔二字,先嚷道:「皇父已有遺詔麼?」隆科多道:「自然有遺詔,請諸阿哥恭聽!」便即開讀道:「皇四子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仰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允禩、允禟齊聲道:「遺詔是真麼?」隆科多正色道:「誰人有幾個頭顱,敢捏造遺詔?」於是嗣位已定,皇四子趨至御榻前,復撫足大慟,親為大行皇帝更衣,可謂誠孝。隨即恭奉大行皇帝還入大內,安居乾清宮。喪事大典,悉遵舊章,不必細表。後人有滿清宮詞一首,紀此事道:
新月如鉤夜色闌,太醫直罷藥爐寒。斧聲燭影皆疑案,是是非非付史官。
統計康熙帝在位六十一年,守成之中,兼寓創業,南征北討的事情,上文已經詳敘,若講到內外各大吏,也算是清正的多,貪污的少。自鼇拜伏罪後,後來只有大學士明珠,佐命有功,得康熙帝信任,未免露出驕恣情狀,然總不如鼇拜的專橫。此外名臣如魏裔介、魏象樞、李光地、湯斌等,都通理學,於成龍、張伯行、熊賜履、張鵬翮、陸隴其等,都守清操,彭孫遹、高士奇、朱彝尊、方苞等,雖沒有什麼功業,也要算治世文臣,有的通經,有的能文,肚子中含有學問,與一班酒囊飯袋,究竟兩樣。康熙帝也好學不倦,上自天象地輿音樂法律兵事,下至騎射醫藥,蒙古西域拉丁文書字母,無乎不窺,無乎不曉﹔兼且自奉勤儉,待民寬惠,六十年間,蠲租減賦的諭旨,時有所聞,所以全國百姓,統是畏服﹔滿族中得此奇人,總要算出乎其類,拔乎其萃了。評論確當。
可惜晚年來儲位未定,遂致宴駕後,出了一樁疑案。這位秉性陰沉的四阿哥,竟登了大寶,擬定年號是雍正兩字,以次年為雍正元年,是為世宗憲皇帝。第一道諭旨,便封八阿哥允禩,十三阿哥允祥為親王,令與大學士馬齊,舅舅隆科多,總理內外事務。第二道諭旨,命撫遠大將軍允禵,回京奔喪,一切軍務,由四川總督年羹堯接續辦理。兩諭俱有深意,休作閒文看過。
過了殘臘,就是雍正元年元日。雍正皇帝升殿,受朝賀禮畢,連下諭旨十一道,訓飭督撫提鎮以下文武各官,大致意思是「守法奉公,整躬率物,倘有不法情事,難逃朕衷明察,毋貽後悔!」次日復視朝,百官俱至,雍正帝問百官道:「昨日元旦,卿等在家,作何消遣。」眾官員次第回答,或說飲酒,或說圍棋,或說是閒著無事﹔只有一個侍郎,臉色微赬,聽眾人俱已答畢,不能再推,只得老老實實的說道:「微臣知罪,昨晚與妻妾們玩了一回牌。」雍正帝笑道:「玩牌原乾例禁,昨日乃是元旦,你又只與家中人消遣,不得為罪。朕念你秉性誠實,毫無欺言,特賞你一物,你持回去,與妻妾並看罷!」說畢,擲下小紙包一個。侍郎拾在手中,謝恩而退﹔回到家中,遵著上諭,取出御賜的物件,叫妻妾同看﹔當即拆開紙包,大家一瞧,個個嚇得伸舌,復將昨日玩過的紙牌,仔細一檢,恰恰少一張。看官試掩卷一猜!應知這紙包中,不是別物,定是昨日所失的一張紙牌兒。那時有一位姨太太道:「昨日的紙牌,是我收藏,當時也不及細檢,不知如何被皇帝拿去一張?難道當今的聖上,是長手佛轉世麼?」侍郎道:「不要多嘴,以後大家留意便是。」這位姨太太偏要細問,侍郎走出戶外,四週圍瞧了一番,方入戶閉門,對妻妾道:「我今日還算大幸,聖上問我昨日的事,我曉得這個聖上,不比那大行皇帝,連忙老實說了,聖上方恕我的罪,賜我這張紙牌﹔若少許欺騙,不是殺頭,便是革職哩!」眾妻妾又都伸舌道:「有這麼厲害!」侍郎道:「當今皇上做皇子時,曾結交無數好漢,替他當差辦事,這班人藏有一種殺人的利器,名叫血滴子。」說到此處,忽聽簷上一聲微響,侍郎大驚失色,連忙把頭抱住。疑心生暗鬼。眾妻妾不知何故,有幾個膽小的,忙躲入桌下。歇了半晌,一物從窗中縱入,侍郎越加膽怯,勉強一顧,乃是一隻狸斑貓。侍郎至此,不覺失笑,隨令眾妻妾各歸內室。眾妻妾經此一嚇,也不敢再問這血滴子。
小子恐看官尚未明白,只好補說數語,再入正傳。這血滴子是什麼東西?外面用革為囊,裡面卻藏著好幾把小刀,遇著仇人,把革囊罩他頭上,用機一撥,頭便斷入囊中,再用化骨藥水一彈,立成血水,因此叫做血滴子。這乃雍正皇帝同幾位綠林豪客,用盡心機想出來的。
這班綠林豪客的首領,便是四川總督年羹堯,羹堯系富家之子,幼時脾氣乖張,專喜耍槍弄棍,他的父親年遐齡,請了好幾個教書先生,教他讀書,都被羹堯逐去。後來得了一個名師,能文能武,把羹堯壓服,方才學得一身本領。這名師臨別贈言,只有「就才斂范」四字。羹堯起初倒也謹佩師訓,嗣後與皇四子胤禎結交,受他重托,招羅幾個好漢,結拜異姓兄弟,幫助這位皇四子。皇四子就保薦年羹堯,說他材可大用。康熙帝召見,果然是一個虎頭燕頷,威風凜凜的人物,遂連次超擢,從百總、千總起,直升至四川總督。皇四子外恃年羹堯,內仗隆科多,竟得了冠冕堂皇的帝位。他恐人心不服,有人害他,遂用了這班豪客,飛簷走壁,刺探人家隱情。撫遠大將軍允禵,督理西陲軍務,是雍正帝第一個對頭,不但怕他帶兵,還要防他探悉隱情。因此借奔喪為名,立刻調回,令年羹堯繼任。上文第二道諭旨,已自表明。至允禵回京後,免不得有點風聲聞知,且允禩、允禟輩,又要同他細敘前情,語言之間,總帶了三分怨望,誰知早已有人密奏,雍正帝即調往盛京,令他督造皇陵。允禵已去,又降了一道上諭,命總理王大臣道:
貝子允禵,原屬無知狂悖,氣傲心高,朕屢加訓誨,望其改悔,以便加恩,但恐伊終不知改,而朕必欲俟其自悔,則終身不得加恩矣。朕惟欲慰我皇妣皇太后之心,著晉封允禵為郡王,伊從此若知改悔,朕自疊沛恩施,若怙終不悛,則國法具在,朕不得不治其罪。允禵來時,爾等將此旨傳諭知之!
這道上諭,真正離奇,既要封他為郡王,又說他什麼無知,什麼不悛,這是何意?古人說得好:「將欲取之,必姑與之。」雍正帝登位,先封允禩為親王,也是這個用意。不過允禩本得罪先帝,人人曉得他的罪孽,所以加他封爵,絕不多談。上文第一道諭旨,更自表明。獨這允禵,乃先帝愛寵的驕子,前時並沒有什麼處分,只可先把他無影無蹤的罪名,加在身上,一面假作慈悲,封為郡王,令臣民無從推測,然後好慢慢擺佈。
過了數月,又想出一個新奇法子,召集總理王大臣及滿漢文武官員,齊集乾清宮。大眾不知有什麼大事,都捏著一把汗。雍正威權,已見一斑。到了宮內,但見雍正皇上,南面高坐,諭眾官道:「皇考在日,曾立二阿哥為太子,後來廢而又立,立而又廢。皇考晚年,常悶悶不樂,朕想立儲系國家大計,不立不可,明立亦不可。爾等有何妙策?」王大臣齊聲道:「臣等愚昧,憑聖衷定奪便是!」雍正帝道:「據朕想來,建立太子,與一切政治不同。一切政治,須勞大眾參酌,立太子的事情,做主子的理應獨斷。譬如朕有幾個皇子,倘必經大眾議過,方可立儲,恐怕這個王大臣,說是這個阿哥好,那個王大臣,說是那個阿哥好,豈不是築室道旁,三年不成麼?既如此說,何必召王大臣會議?只是明立太子,又未免兄弟爭奪,惹出禍端,朕再三籌畫,想出一種變通的法子,將擬定皇儲的詔旨,親寫密封,藏在匣內。」說到此處,把頭向上面一望,手向上面一指,隨即道:「便安放在這塊正大光明匾額後面,可好麼?」諸王大臣等,自然異口同聲,都說思慮周詳,臣下豈有異議?雍正帝遂命諸臣退出,只留總理事務王大臣在內,自己密書太子名字,封藏匣內,令侍衛緣梯而上,把這錦匣安放匾額後面,總算儲位已定。這方匾額,懸在乾清宮正中,正大光明四字,乃是雍正帝御筆親書,這也不在話下。
總理事務王大臣,只看見這匣子,不曉得裡面的名字,究竟是哪一位阿哥,後來雍正帝晏駕,方將此匣取下,開了匣子,才識密旨中寫著皇四子弘歷,正大光明,恐未必是這樣講法。這弘歷是皇后鈕祜祿氏所出,相傳鈕祜祿氏,起初為雍親王妃,實生女孩,與海寧陳閣老的兒子,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鈕祜祿氏恐生了女孩,不能得雍親王歡心,佯言生男,賄囑家人,將陳氏男孩兒抱入邸中,把自己生的女孩子,換了出去。陳氏不敢違拗,又不敢聲張,只得將錯便錯,就算罷休。後人也有一首宮詞,隱詠這事道:
果然富貴亦神仙,內使傳呼敞御筵。
不辨呂嬴與牛馬,上方新賜洗兒錢。
立儲事已畢,忽接到川督年羹堯八百里緊報,「青海造反」,為這四字,又要勞動兵戈了。看官少憩,待小子續編下回。
本回起首二十行,只結束台灣亂事,不足評論。接續下去,便是清聖祖晏駕事,後人互相推測,議論甚多。或且目世宗為楊廣,年羹堯、隆科多為楊素、張衡,事鮮左證,語不忍聞,作書人所以不敢附和也。惟聖祖欲立皇十四子允禵,皇四子竄改御書,將十字改為於字,此則故父老皆能言之,似不為無因。但證諸史錄,亦不盡相符。作者折衷文獻,語有分寸。至世宗嗣位,開手即鬼鬼祟祟,繪出一種秘密情狀,立儲,大事也,乃亦以秘密聞,然則天下事亦何在不容秘密耶?司馬溫公云:「事無不可對人言,」清之世宗,事無一可對人言,以視乃父之寬仁,蓋相去遠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02:32:29
第三十一回 平青海驅除叛酋 頒硃諭慘戮同胞
卻說青海在西藏東北,本和碩特部固始汗所居地,固始汗受清朝冊封,第十子達什巴圖爾,又受清封為和碩親王,前文已經表過。應二十九回。達什死,子羅卜藏丹津襲爵。羅卜藏丹津陰謀獨立,欲脫清廷羈絆,遂於雍正元年,召集附近諸部,在察罕羅陀海會盟,令各復汗號,不得再遵清廷封冊,自己叫作達賴渾台吉,統率諸部。又暗約策妄阿布坦為後援,擬大舉入寇。偏是丹津的同族額爾德尼,及察罕丹津兩人,不願叛清,被丹津用兵脅迫,兩人竟挈眾內奔。是時清兵部侍郎常壽,適駐西寧,管理青海事務,因額爾德尼來奔,奏聞清廷。雍正帝尚未探悉隱情,只道是青海內哄,即遣常壽往青海調停,常壽到了青海,丹津不由分說,竟將常壽拘禁起來。川督年羹堯,飛草奏報,奉命授年羹堯為撫遠大將軍,進駐西寧,四川提督岳鍾琪,任奮威將軍,參贊軍務。年羹堯分兵兩路,北路守疏勒河,防丹津內犯,南路守巴塘裡塘,阻丹津入藏,又檄巴裡坤鎮守將軍富寧安等,見上第二十九回。出屯吐魯番,截住策妄援兵。丹津三路援絕,只號召遠近喇嘛二十萬眾,專寇西寧。岳鍾琪自四川出發,沿途剿撫,解散丹津黨羽,西陲一帶,統已廓清,乘勢至西寧,遙見西北郭隆寺旁,聚集番僧無數,鍾琪即令兵士前進,驅殺番僧。那時番僧並沒有十分勇略,不過一點劫掠的伎倆,忽見大軍紛至,勢甚兇猛,哪裡還敢抵敵?呼嘯一聲,四散奔逃,被岳軍追過三條峻嶺,焚去十七寨及庐舍七千餘,斬首六千級,餘眾都竄還青海,丹津聞敗大驚,送歸常壽,奉表請罪。原來是銀樣鑞槍頭。清廷不許,益促年羹堯進兵。
羹堯擬集兵四萬餘名,由西寧鬆潘甘州疏勒河,四面進攻,約於雍正二年四月內出發。岳鍾琪請道:「青海地方寥闊,寇眾不下十萬,我軍四路會攻,彼若亦四散誘我,擊彼失此,擊此失彼,恐要四面受敵哩。愚見不如先期發兵,乘春草未生時,搗其不備,方為上策。」羹堯遲疑未決,鍾琪飛驛上奏,並願率精兵四千,自去殺賊。頗有膽略。雍正帝准奏,把西征事專任鍾琪。鍾琪遂於二月出師,途次見野獸奔逸,料知前面定有間諜,嚴陣前行,果遇敵騎數百,四面兜圍,殺得一個不剩﹔復連夜進兵,沿路殲敵數千,於是敵無哨探,鍾琪令部兵蓐食銜枚,宵行百六十里,直抵丹津帳外,拔柵而入。這時丹津正抱著兩三個番婦,並頭睡熟,不料清兵撲至,倉猝之中,扯了一件番婦衣,披在身上,從帳後逃出,騎了白駝,向西北逃去。男裝女扮,倒也好看。鍾琪一陣追剿,殺斃無數,真個是屍橫遍野,血流成渠,一面掃穴犁庭,摉出丹津的弟妹,及敵黨頭目數十人,頭目殺訖,弟妹押解京師,招降男女數萬,奪得駝馬牛羊器械甲仗無算。自出師至破敵,凡十五日,往返兩月,好算奇捷。詔封年羹堯一等公,岳鍾琪三等公,勒碑太學,如康熙時征准部例。岳鍾琪又進剿餘黨,以次蕩平,先後拔青海地千餘里,分其地賜各蒙古,分二十九旗,設辦事大臣於西寧,改西寧衛為府城。青海始定。
雍正帝既平外寇,復一意防著內訌,這日召舅舅隆科多入內議事,議了許久,隆科多始自大內退出。眾王大臣聞這消息,料知雍正帝必有舉動。到了次日,降旨派固山貝子允禟往西寧犒師,王大臣亦看不出什麼異事。過了兩日,又命郡王允■巡閱張家口,王大臣也沒有什麼議論。只是廉親王允禩未免悶悶不樂。調虎離山,其兆已見。又過了十餘日。兵部參奏,「允■奉使口外,不肯前往,捏稱有旨令其進口,竟在張家口居住」云云。有旨:「著廉親王允禩議奏。」惡!允禩復陳,應由兵部速即行文,仍令允■前往,並將不行諫阻的長史額爾金,交部議處。有旨:「允■既不肯奉差,何必再令前往,額爾金無關輕重,何必治罪,著允禩再議具奏。」專尋著允禩,其意何居?允禩無法,只得再奏:「允■不肯前往,捏旨進口,應革去郡王,逮回交宗人府禁錮。」於是雍正帝批交諸王貝勒貝子公,及議政大臣,速議具奏。諸王大臣已俱知聖意,不得不火上添油,井中投石,把一個郡王,逮回圈禁宗人府去了。拿了一個。允■罪狀已定,不料宗人府又上一本,彈章內稱:「貝子允禟,差往西寧,擅自遣人往河州買草,踏看牧地,抗違軍法,橫行邊鄙,請將允禟革去貝子,以示懲儆。」當即奉旨:「允禟革去貝子,安置西寧。」拿下兩個。
是年冬月,廢太子允礽,忽在咸安宮感冒時症,雍正帝連忙著太醫診治,復派舅舅隆科多,前往探問。廢太子見了隆科多愈加氣惱,病勢日增,服藥無效。雍正帝又許他入內侍奉,不到十天,廢太子竟死了。雍正帝立即下旨,追封允礽為和碩理密親王,又封弘晰母為理親王側妃,命弘晰盡心孝養。理親王侍妾曾有子女者,俱令祿贍終身。又親往祭奠,大哭一場。並封弘晰為郡王。一班拍馬屁的王大臣,都說聖上仁至義盡,就是雍正帝自說:「二阿哥得罪皇考,並非得罪朕躬,兄弟至情,不能自已,並非為邀譽起見。」吾誰欺,欺天乎?只郡王弘晰奉了遺命,在京西鄭家莊辟一所私第,奉母寧居,不聞朝事,總算一個明哲保身的貴冑。
雍正三年春,廉親王允禩,怡親王允祥,大學士馬齊,舅舅隆科多,奏辭總理事務職任,得旨照允,惟廉親王允禩懷挾私心,遇事阻撓,不得議敘。看官!試想人非木石,哪有不知恩怨的道理?這雍正帝對待兄弟,這般寡恩,這般樹怨,自然那兄弟們滿懷忿恨,也想報復,偏這雍正帝刻刻防備,凡允禩、允禟、允■、允禔的秘密行為,令隨帶血滴子的豪客,格外留心偵察。一日,西寧探客來報,說:「九阿哥允禟在西寧,用西洋人穆經遠為謀主,編了密碼,與允禩往來通遞,大約是蓄謀不軌,請聖上密防!」隨呈上一封密函,乃是九阿哥與八阿哥的書信,被探客竊取得來。雍正帝反覆觀看,任你聰明伶俐,恰是一句不懂﹔當即收藏匣中,令探客再去細察。又一日,盛京探客亦到,報稱:「十四阿哥允禵,督守陵寢,有奸民蔡懷璽,到院投書,稱允禵為真主,允禵並不罪他,反將書上要緊字樣,裁去塗抹,所以特來報聞。」雍正帝誇獎一番,打發去訖。這個探客已去,那個探客又來,據言,「八阿哥允禩,日夜詛咒,求皇上速死。」雍正帝勃然大怒,詔大學士等撰文,告祭奉先殿,削允禩王爵,幽禁宗人府,移允禟禁保定,逮回允禵治罪。復陰令廷臣上本參奏,不到數天,參劾允禩、允禟、允禵的奏章,差不多有數十本。隆科多等尤為著力,臚陳罪狀,允禵四十大罪,允禟二十八大罪,允禩十四大罪,俱乞明正典刑。雍正帝恰令諸王大臣,再三復議。諸王大臣再三力請,堯曰宥之三,臯陶曰殺之三,本出蘇東坡論說,想雍正帝定是讀過,所以作此情狀。方才下旨,把允禩、允禟削去宗籍,允禵拘禁,改允禩名為阿其那,允禟名為塞思黑。「阿其那」、「塞思黑」等語,乃是滿洲人俗話,「阿其那」三字,譯作漢文,就是豬。「塞思黑」三字,譯作漢文,就是狗。還有數道長篇大論的硃諭,小子錄不勝錄,只好將著末這一道,錄供眾覽如下:
我皇考聰明首出,文武聖神,臨御六十餘年,功德隆盛,如征三藩,平朔漠,皆不動聲色,而措置帖然。凡屬兇頑,無不革面洗心,望風響化。而獨是諸子中,有阿其那、塞思黑、允禵者,奸邪成性,包藏禍心,私結黨援,妄希大位,如鬼如蜮,變幻千端,皇考曲加矜全寬宥之恩,伊等並無感激悔過之意,以致皇考震怒,屢降嚴旨切責,忿激之語,凡為臣子者,不忍聽聞。聖躬因此數人,每懮憤感傷,時為不豫,朕侍奉左右,安慰聖懷,十數年來,費盡苦心,委曲調劑,此諸兄弟內廷人等所共知者。及朕即位,以阿其那實為匪黨倡首之人,伊若感恩,改過自新,則群邪無所比暱,黨與自然解散,是以格外優禮,晉封王爵,推心任用。且知其素務虛名,故特獎以誠孝二字,鼓舞勸勉之。蓋朕心實望其遷善改過也。乃伊辦理事務,懷私挾詐,過犯甚多,朕俱一一寬免,未罰伊一人之俸,未治伊家下一人之罪,亦始終望其遷善改過耳。迄今三年有餘,而悖逆妄亂,日益加甚,時以盅惑人心,擾亂國政,煩朕心激朕怒為事。而公廷之上,諸王大臣之前,竟至指誓天日,詛咒不道,不臣之罪,人人髮指。朕思此等兇頑之人,不知德之可感,或知法之可畏,故將伊革去王爵,拘禁宗人府,而阿其那反向人云:「拘禁之後,我每飯加餐,若全屍以歿,我心斷斷不肯。」似此悖逆之言,實意想所不到,古今所罕有也。總之伊自知從前所為之事,久為朕心洞悉,且為天地所必誅,捫心自問,殊無可赦之理,遂以伊毒忍之性度朕,故為種種桀驁狂肆之行,以激朕怒,但欲朕置伊於法,使天下不明大義之人,或生議論,致朕之聲名,有損萬一,以快其不臣之心,遂其怨望之意。朕受皇考付托之重,統御寰區,一民一物,無不欲其得所,以共享皇考久道化成之福,豈於兄弟手足,而反忍有傷殘之念乎?且朕昔在藩邸時,光明正大,諸兄弟才識,實不及朕,待朕悉皆恭敬盡禮,不但不敢侮慢,並無一語爭競,亦無一事猜嫌,此歷來內外皆知者,不待朕今日粉飾過言也。今登大位,豈忽有藏怒匿怨之事,而欲修報復乎?無奈朕昆弟中,有此等大奸大惡之徒,而朕于家庭之間,實有萬難萬苦之處,不可以德化,不可以威服,不可以誠感,不可以理喻,朕展轉反覆,無可如何,含淚呼天,我皇考及列祖在天之靈,定垂昭鑒。阿其那與塞思黑、允禵、允■、允禔結為死黨,而阿其那陰險詭譎,實為罪魁﹔塞思黑之惡,亦與相等﹔允禵等狂悖糊塗,受其籠絡,聽其指揮,遂至膠固而不解。總之此數人者,希冀非分,密設邪謀,賄結內外朋黨,煽惑眾心,行險僥倖之輩,皆樂為之用,私相推戴,而忘君臣之大義。此風漸積,已二十餘年,惟朕知之最詳最確。若此時不將朕所深知灼見者,分晰宣諭,曉示天下,垂訓後人,將來朕之子孫,欲明晰此逆黨之事,恐年歲久遠,或有懷挾私心之輩,借端牽引,反致無罪之人,枉被冤抑。況朕之所深知者,在廷諸臣,未必能盡知之,三年以來,朕遇便則備悉訓示,明指伊等居心行事之奸險﹔今在廷諸臣,雖知之矣,而天下之人,未必能知之。此是非邪正,所關甚大,朕所以不得不反覆周詳,剖悉曉諭也。諸王大臣臚列阿其那、塞思黑、允禵各款,合詞糾參,請正典刑以彰國法,參劾之條,事事皆系實跡,而奏章中所不能盡者,尚有多端,難以悉數。今諸王大臣以邪黨不翦,姦宄不除,恐為宗社之懮,數次力引大義滅親之請者,固為得理,但朕受皇考付托之重,而手足之內,遭遇此等逆亂頑邪,百計保全而不得,實痛於衷,不忍於情。然使姑息養奸,優柔貽患,存大不公之私心,懷小不忍之淺見,而不籌及國家宗社之長計,則朕又為列祖列宗之大罪人矣。允禔、允■、允禵,雖屬狂悖乖張,尚非首惡,已皆拘禁,冀伊等感發天良,悔改過惡。至阿其那復塞思黑治罪之處,朕不能即斷,俟再加詳細熟思,頒發諭旨,可將諸王大臣等所奏,及朕此旨頒示中外,使咸知朕萬難之苦衷,天下臣工,自必諒朕為久安長治之計,實有不得已之處也。特諭。
這諭下後,不到數日,順承郡王錫保入奏,阿其那死了。雍正帝故作驚訝道:「阿其那有什麼重病,竟致身死?看守官也太不小心,既見阿其那有病,為何不先報知?」錫保道:「據看守官說,昨日晚餐,阿其那還好好兒吃飯,不料到了夜間,暴疾而亡。」雍正帝頓足道:「朕想他改過遷善,所以把他拘禁,不忍加誅,誰知他竟病死了。」正嗟歎間,宗人府又來報道:「塞思黑在保定禁所,亦暴疾身死。」雍正帝歎道:「想是皇考有靈,不是皇考乃是血滴子。把二人伏了冥誅,若使不然,他二人年尚未老,為什麼一同去世呢?」次日,諸王大臣合詞奏請,阿其那、塞思黑逆天大罪,應戮屍示眾,其妻子應一律正法。同黨允禵允■亦應斬決。允禩允禟等即果不法,究是雍正帝兄弟,允禩允禟已死,允禵允禟不過殘喘苟延,諸王大臣還要奏請斬決,連妻子都要正法,若非暗中唆使,哪有這般大膽?奉旨:「阿其那、塞思黑已伏冥誅,應毋庸議!其妻子從寬免誅,逐回母家,嚴加禁錮。方不再奏。後人有詩詠此事道:
阿其那與塞思黑,煎豆燃箕苦不容。
玄武門前雙折翼,泰陵畢竟勝唐宗。
允禩允禟死後,雍正帝已除內患,復想出一種很毒的手段,連年羹堯、隆科多一班人物,也要除滅了他,這真算是辣手。下回表明一切,請看官往後續閱!
蕩平青海,功由岳鍾琪,年羹堯第拱手受成而已,封為一等公,酬庸何厚?且聞其父年遐齡,亦晉公爵,其長子斌列子爵,次子富列男爵,賞浮於功,寧非別有深意耶?後人謂世宗之立,內恃隆科多,外恃年羹堯,不為無因。作者既於前回表明,本回第據事直敘,兩兩對勘,已見隱情。若允禩允禟等,不過於聖祖在日,潛謀奪嫡而已,世宗以計得立,即視之若眼中釘,始則虛與委蛇,繼則屢加呵責,匪惟斥之,且拘禁之﹔匪惟禁之,且暗殺之。改其名曰阿其那,曰塞思黑,曾亦思阿其那、塞思黑為何人之子孫?自己又為何人之子孫乎?辱其兄弟,與辱己何異,與辱及祖考又何異。雖利口喋喋,多見其忍心害理而已。作者僅錄硃諭一道,已如見肺肝,王大臣輩無譏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02:33:08
第三十二回 兔死狗烹功臣驕戮 鴻罹魚網族姓株連
卻說撫遠大將軍年羹堯,本是雍正帝的心腹臣子,青海一役,受封一等公﹔其父遐齡,亦封一等公爵,加太傅銜,賜緞九十匹﹔長子斌封子爵﹔次子富亦封一等男,古人說得好:「位不期驕,祿不期侈」,年羹堯得此寵遇,未免驕侈起來。況他又是雍正帝少年朋友,並有擁戴大功,自思有這個靠山,斷不至有意外情事,因此愈加驕縱。平時待兵役僕隸,非常嚴峻,稍一違忤,立即斬首。他請了一個西席先生,姓王字涵春,教幼子唸書,令廚子館僮,侍奉維謹。一日,飯中有谷數粒,被羹堯察出,立即處斬。又有一個館僮,捧水入書房,一個失手,把水倒翻,巧巧潑在先生衣上,又被羹堯看出,立拔佩刀,割去館僮雙臂。嚇得這位王先生,日夜不安,一心只想辭館,怎奈見了羹堯,又把話兒噤住,恐怕觸忤東翁,也似廚子館僮一般,戰戰兢兢,過了三年,方得東翁命令,叫幼子送師歸家。這位王先生,離開這閻羅王,好像得了恩赦,匆匆回家﹔到了家門,蓬蓽變成巨廈,陋室竟作華堂,他的妻子,出來相迎,領著一群丫頭使女,竟是珠圍翠繞,玉軟香溫,弄得這位王先生,茫無頭緒,如在夢中。後經妻子說明,方知這場繁華,統是東家年大將軍,背地裡替他辦好,真是感激不盡。那位年少公子,奉了父命,送師至家,王先生知他家法森嚴,不敢叫他中道折回﹔到了家中,年公子呈上父書,經先生拆閱,乃是以子相托,叫幼子居住師門,不必回家。先生越發奇怪,轉想年大將軍既防不測,何不預先辭職,歸隱山林?這真不解!其實羹堯總難免一死,即使歸隱,亦恐雍正不肯放過。當時亦不便多嘴,便將來書交年公子自閱。公子閱畢,自然遵了父命,留住不歸。先生也自然格外優待,且不必說。
只年將軍總是這般脾氣,喜怒無常,殺戮任性,起居飲食,與大內無二,督撫提鎮,視同走狗,在西寧時,見蒙古貝勒七信的女兒,姿色可人,遂不由分說,著兵役抬回取樂,一面令提督吹角守夜,提督軍門,總道他得了嬌娃,無暇巡察,差了一個參將,權代守夜。誰知這位年大將軍,精神正好,上了一次舞台。又起身出營巡邏,見守夜的乃是參將,並不是提督,遂即回營,把提督參將,一齊傳到,喝令斬決示眾。但他既殘忍異常,如何軍心這般畏服?他殺人原是厲害,他的賞賜,也比眾不同,一賜千萬,毫不吝惜,所以兵士絕不謀變。惟這賞錢從哪裡得來?未免納賄營私,冒銷濫報。雍正帝未除允禩允禟等人,雖聞他種種不法,還是隱忍涵容,等到允禩允禟,已經拘禁,他索性把同與秘謀的人,也一律處罪,免得日後泄漏。手段真辣。一日下諭,調年羹堯為杭州將軍,王大臣默窺上意,料知雍正帝要收拾羹堯,便合詞劾奏。雍正帝大怒,連降羹堯十八級,罰他看守城門。他在城門裡面,守得格外嚴密,任你王孫公子,絲毫不肯容情,因此挾怨的人,愈沿愈多。王大臣把他前後行為,一一參劾,有幾條是真憑實據,有幾條是周內深文,共成九十二大罪,請即凌遲處死。還是雍正帝記念前勞,只令自盡,父子等俱革職了事。
惟年富本不安本分,著即處斬,所有家產,抄沒入官。
年羹堯已經伏法,還有隆科多未死,雍正帝又要處治他了。都察院先上書糾劾隆科多,說他庇護年羹堯,例應革職。得旨:「削去太保銜,職任照舊。」嗣刑部又復上奏,劾他挾勢婪贓,私受年羹堯等金八百兩,銀四萬二千二百兩,應即斬決。有旨:「隆科多才尚可用,恰是有才。免其死罪,革去尚書,令往理阿爾泰邊界事務。」隆科多去後,議政王大臣等,復奏隆科多私鈔玉牒,存貯家中,應拿問治罪。奉旨准奏,即著緹騎逮回隆科多,飭順承郡王錫保密審,錫保遵旨審訊,提出罪案,質問隆科多。隆科多道:「這等罪案,還是小事,我的罪實不止此。只我乃是從犯,不是首犯。」錫保道:「首犯是哪一個?」隆科多道:「就是當今皇上。」錫保道:「胡說!」隆科多道:「你去問他,哪一件不是他叫我做的。他已做了皇帝,我等自然該死。」彷彿隋朝的張衡。錫保不敢再問,便令將隆科多拘住,一面鍛鍊成獄,說他大不敬罪五件,欺罔罪四件,紊亂朝政罪三件,奸黨罪六件,不法罪七件,貪婪罪十七件,應擬斬立決,妻子為奴,財產入官。雍正帝特別加恩,特下諭旨道:
隆科多所犯四十款重罪,實不容誅,但皇考升遐之日,召朕之諸兄弟,及隆科多入見,面降諭旨,以大統付朕。是大臣之內,承旨者惟隆科多一人,不啻自認。今因罪誅戮,雖於國法允當,而朕心實有所不忍。隆科多忍負皇考及朕高厚之恩,肆行不法,朕既誤加信任於初,又不曾嚴行禁約於繼,惟有朕身引過而已。在隆科多負恩狂悖,以致臣民共憤,此伊自作之孽,皇考在天之靈,必昭鑒而默誅之。何不用血滴子。隆科多免其正法,於暢春園外,附近空地,造屋三間,永遠禁錮。伊之家產,何必入官,其妻子亦免為奴。伊子岳興阿著革職,玉桂著發往黑龍江當差。欽此。
雍正帝本是個刻薄寡恩的主子,喜怒不時,刑賞不測,他於年羹堯、隆科多二人,一令自盡,一飭永禁,惟家眷都不甚株累,分明是紀念前功,格外矜全的意思。只前回說這年大將軍,系血滴子的首領,此次年將軍得罪,難道這種俠客,不要替他復仇麼?據故老傳說:雍正帝既滅了允禩、允筸一班兄弟,復除了年羹堯、隆科多一班功臣,他想內外無事,血滴子統已沒用,索性將這班豪客,誘入一室,陽說飲酒慰勞,暗中放下毒藥,一古腦兒把他鴆死,絕了後患,所以血滴子至今失傳。這種遺聞,畢竟是真是假,小子無從證實,姑遵了先聖先師的遺訓,多聞闕疑便了。
只是年羹堯案中,還牽連文字獄兩案:浙人江景祺,作西征隨筆,語涉譏訕,年羹堯不先奏聞,目為大逆罪,把汪景祺立即斬決,妻子發往黑龍江為奴。還有侍講錢名世,作詩投贈年羹堯,頌揚平藏功德,諂媚奸惡,罪在不赦,革去職銜,發回原籍。榜書「名教罪人。」懸掛錢名世居宅,總算是格外寬典。此外文字獄,亦有數種:江西正考官查嗣庭,出了一個試題,系大學內「維民所止」一語,經廷臣參奏,說他有意影射,作大逆不道論。小子起初也莫名其妙,後來覓得原奏,方知道他的罪證,原奏中說「維」字「止」字,乃「雍」字「正」字下身,是明明將「雍正」二字,截去首領,顯是悖逆。可憐這正考官查嗣庭未曾試畢,立命拿解進京,將他下獄,他有冤莫訴,氣憤而亡。還要把他戮屍梟示,長子坐死,家屬充軍。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又有故御史謝濟世,在家無事,注釋《大學》,不料被言官聞知,指他毀謗程、朱,怨望朝廷。順承郡王錫保參了一本,即令發往軍台效力。這個謝濟世竟病死軍台,不得生還。秦皇焚書坑儒,亦是此意。相傳雍正年間,文武官員,一日無事,使相慶賀,官場如此,百姓可知,這真叫法網森嚴呢。
另有一種案子,比上文所說的,更是重大,待小子詳細敘來:浙江有個呂留良,表字晚村,他生平專講種族主義,隱居不仕。大吏聞他博學,屢次保薦,他卻誓死不去。家居無事,專務著作,到了死後,遺書倒也不少,無非論點夷夏之防,及古時井田封建等語。當時文網嚴密,呂氏遺書,不便刊行,只其徒嚴鴻逵、沈在寬等,抄錄成編,作為秘本。湖南人曾靜,與嚴、沈兩人,往來投契,得見呂氏遺著,擊節歎賞。尋聞雍正帝內誅骨肉,外戮功臣,清宮裡面,也有不乾不淨的謠傳。他竟發生癡想,存了一個尊攘的念頭。中了書毒。他有個得意門生,姓張名熙,頗有膽氣,曾靜與他密議,張熙道:「先生之志則大矣,先生之號則不可。」曾靜道:「《春秋》大義,內夏外夷,若把這宗旨提倡,哪有不感動人心?你如何說是不可?」張熙道:「滔滔者,天下皆是也,靠我師生兩個,安能成事?」曾靜道:「居!吾語汝!」滿口經書,確是兩個書癲子。遂與張熙耳語良久。張熙仍是搖頭,曾靜道:「他是大宋岳忠武王後裔,難道數典忘祖麼?況滿廷很加疑忌,他亦晝夜不安,若有人前往游說,得他反正,何愁大業不成?」張熙道:「照這樣說來,倒有一半意思,但是何人可去?」曾靜道:「明日我即前往。」張熙道:「先生若去,吉凶難卜,還是弟子效勞為是。」有事弟子服其勞,張熙頗不愧真傳。曾靜隨寫好書信,交與張熙,並向張熙作了兩個長揖,張熙連忙退避。次日,張熙整頓行裝,到業師處辭行。曾靜送出境外,復吩咐道:「此行關係聖教,須格外鄭重!」迂極。張熙答應,別了曾靜,逕望陝西大道而去。
這時川陝總督正是岳鍾琪,張熙晝行夜宿,奔到陝西,問明總督衙門,即去求見。門上兵役,把他攔住,張熙道:「我有機密事來報制軍,敢煩通報。」便取出名帖,遞與兵役。由兵弁遞進名帖,鍾琪一看,是湖南靖州生員張熙八個小字,隨向兵弁道:「他是個湖南人氏,又是一個秀才,來此做什麼?不如回絕了他!」兵弁道:「據他說有機密事報聞,所以特地前來。」鍾琪道:「既如此,且召他進來!」兵弁出去一會,就帶了張熙入內。張熙見了岳鍾琪只打三拱,鍾琪也不與他計較,便問道:「你來此何干?」張熙取出書信,雙手捧呈。鍾琪拆閱一周,頓時面色改變,喝令左右將張熙拿下。左右不知何故,只遵了總督命令,把張熙兩手反。張熙倒也不甚驚懼,鍾琪便出坐花廳,審問張熙,兩旁兵弁差役,齊聲呼喝,當將張熙帶進,令他跪下。鍾琪道:「你這混帳東西,敢到本部堂處獻書,勸本部堂從逆,正是不法已極,只我看你一個書生,哪有這般大膽,究竟是被何人所愚,叫你投遞逆書?你須從實招來,免受刑罰!」張熙微笑道:「制軍系大宋忠武王後裔,獨不聞令先祖故事麼?忠武王始終仇金,曉明攘夷大義,雖被賊臣搆陷,究竟千古流芳。公乃背祖事仇,寧非大誤,還請亟早變計,上承祖德,下正民望,做一番烈烈轟轟的事業,方不負我公一生抱負。」鍾琪大喝道:「休得胡說!我朝深恩厚澤,浹髓淪肌,哪個不心悅誠服?獨你這個逆賊,敢來妄言。如今別話不必多說,但須供出何人指使,何處巢穴。」張熙道:「揚州十日,嘉定三日,這是人人曉得的故事,我公視作深恩厚澤,真正奇聞。我自讀書以來,頗明大義,內夏外夷,乃是孔聖先師的遺訓,如要問我何人指使,便是孔夫子,何處巢穴,便是山東省曲阜地方,所供是實。」詼諧得妙。鍾琪道:「你不受刑,安肯實供?」喝左右用刑。早走上三四個兵役,把張熙撳翻,取過刑杖,連撻臀上,一五一十的報了無數,連臀血都澆了出來。張熙只連叫孔夫子,孔老先生,終沒有一句實供。鍾琪復命左右加上夾棍,這一夾,比刑杖厲害得多,真是痛心徹肺,莫可言狀。張熙大聲道:「招了,招了。」兵役把夾棍放寬,張熙道:「不是孔夫子指使,乃是宋忠武王岳飛指使的。」妙語。鍾琪連拍驚堂木,喝聲快夾。兵役復將夾棍收緊,張熙哼了一聲,暈絕地上。兵役忙把冷水噴醒,鍾琪喝問實供不實供?張熙道:「投書的是張熙,指使的亦是張熙,你要殺就殺,要剮就剮。哼、哼、哼!我張熙倒要流芳百世,恐怕你岳鍾琪恰遺臭萬年。」鍾琪暗想道:「我越用刑,他越倔強,這個蠢漢,不是刑罰可以逼供的。」當命退堂,令將張熙拘入密室。
過了兩夕,忽有一個湖南口音,走入張熙囚室內,問守卒道:「哪個是張先生?」守卒便替他指引,與張熙照面。張熙毫不認識,便是那人開口道:「張兄久違了!」張熙不覺驚異起來。那人道:「小弟與張兄乃是同鄉,只與張兄會過一次,所以不大相識。」張熙問他姓名。那人道:「此處非講話之所。惟聞張兄創傷,特延傷科前來醫治,待張兄傷愈,再好細談。」說畢,便引進醫生,替他診治,外敷內補,日漸痊可。那人復日夕問候,張熙感他厚誼,一面道謝,一面問他來歷。那人自說現充督署幕賓,張熙越加驚疑。那人並說延醫診治,亦是奉制軍差遣,張熙道:「制軍與我為仇,何故醫我創傷?」那人起身四瞧,見左右無人,便與張熙附耳道:「前日制軍退堂,召我入內,私對我說道:『你們湖南人,頗是好漢。』我當時還道制軍不懷好意,疑我與張兄同鄉,特來窺探,我便答道:『這種人心懷不軌,有什麼好處?』制軍恰正色道:『他的言語,倒是天經地義,萬古不易,只他未免冒失,哪裡有堂堂皇皇,來投密書,我只得把他刑訊,瞞住別人耳目,方好與他密議。』隨央我延醫診治。我雖答應下來,心裡終不相信,所以次日未來此處。處處反說,不怕張熙不入彀中。不意到了夜間,制軍復私問延醫消息,並詢及張兄傷痕輕重如何?我又答道:『此事請制軍三思,他日倘傳將出去,恐怕未便,況當今密探甚多,總宜謹慎為是。』制軍悵然道:『我道你與他同鄉,不論國防,也須顧點鄉誼,你卻如此膽小,聖言微義,從此湮沒了。』隨又取出張兄所投的密書,與我瞧閱,說著:『書中語語金玉,不可輕視。』我把書信閱畢,繳還制軍,隨答道:『據書中意思,無非請制軍發難,恐怕未易成功。』這一句話,惱了制軍性子,頓時怒容滿面道:『我與你數年交情,也應知我一二,為什麼左推右阻?』我又答道:『據制軍意見,究屬如何?』制軍道:『我是屢想發難,只惜無人幫助,獨木不成林,所以隱忍未發,若得寫書的人,邀作臂助,不患不成。你且將張某醫好,待我前去謝罪,詢出寫書人姓字,前去聘他方好。』又叫我嚴守秘密,我見制軍誠意,並因張兄同鄉,所以前來問候。」張熙聽他一派鬼話,似信非信,便道:「制軍如果有此心,我雖死亦還值得。但恐制軍口是心非。」那人便接口道:「現今皇上也很疑忌制軍,或者制軍確有隱衷,也未可知。」故作騰挪之筆,可謂善餂。說畢辭去。
隔了一宿,那人竟與岳制軍同至密室。岳制軍謙恭得了不得,聲聲說是恕罪﹔又袖出人參二支,給他調養,並說道:「本擬設席壓驚,只恐耳目太多,不便張皇,還請先生原諒!」敘了許久,也不問起寫書人姓字,作別而去。嗣後或是那人自來,或是制軍同至,披肝露膽,竭盡真誠。張熙被他籠住,不知不覺的把曾靜姓名,流露出來。岳鍾琪當即飛奏,並移咨湖南巡撫王國棟,拿問曾靜。雍正帝立派刑部侍郎杭弈祿,正白旗副都統海蘭,到湖南會同審訊。曾靜供稱生長山僻,素無師友,因歷試州城,得見呂留良評論時文,及留良日記,因此傾信。又供出嚴鴻逵、沈在寬等,往來投契等情。杭弈祿等據供上聞,雍正帝復飛飭浙江總督李衛,速拿呂留良家屬,及嚴鴻逵、沈在寬一干人犯,並曾靜、張熙,一並押解到京,命內閣九卿讞成罪案。留良戮屍,遺書盡毀。其子毅中處斬,鴻逵已病歿獄中,亦令梟首。在寬凌遲處死。罪犯家屬,發往黑龍江充軍。曾靜、張熙,因被惑訛言,加恩釋放。惟將前後罪犯口供,一一匯錄刊布,冠以聖諭,取名大義覺迷錄,頒行海內,留示學宮。可憐呂留良等家眷,被這虎狼衙役,牽的牽,扯的扯,從浙江到黑龍江,遙遙萬里,備極慘楚,單有一個呂四娘,乃留良女兒,她卻學成一身好本領,奉著老母,先日遠颺去了。小子湊成七絕一首道:
文字原為禍患媒,不情慘酷盡堪哀。
獨留俠女高飛去,他日應燃死後灰。
雍正帝既懲了一干人犯,復洋洋灑灑的下了幾條諭旨,小子不暇遍錄,下回另敘別情。
年羹堯、隆科多二人,與謀奪嫡,罪有攸歸,獨對於世宗,不為無功。世宗殺之,此其所以為忍也。且功成以後,不加裁抑,縱使驕恣,釀成罪惡,然後刑戮有名,斯所謂處心積慮成於殺者。讀禁隆科多諭旨,不啻自供實跡。言為心聲,欲蓋彌彰,矯飾亦奚益乎?文獄之慘,亦莫過於世宗時,一獄輒株連數十百人,男子充戍,婦女為奴,何其酷耶?本回於雍正帝事,僅敘其大者,此外猶從闕略,然已見專制淫威,普及臣民,作法於涼,必致無後。
呂嬴牛馬,亶其然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09:34:31
第三十三回 畏虎將准部乞修和 望龍髯苗疆留遺恨
卻說羅卜藏丹津遠竄後,投奔準噶爾部,依策妄阿布坦。清廷遣使索獻,策妄不奉命。是時西北兩路清軍,已經撤回,惟巴裡坤屯兵,仍舊駐紮。雍正五年,策妄死,子噶爾丹策零立,狡黠好兵,不亞乃父。雍正帝擬興師追討,大學士朱軾,都御史沈近思,都說時機未至,暫緩用兵,獨大學士張廷玉,與上意相合。乃命傅爾丹為靖遠大將軍,屯阿爾泰山,自北路進,岳鍾琪為寧遠大將軍,屯巴裡坤,自西路進,約明年會攻伊犁。雍正帝親告太廟堂子,隨升太和殿,行授鉞禮,並親視大將軍等上馬啟行。是日天本晴朗,忽然陰雲四合,大雨傾盆,旌纛不揚,征袍皆濕。不祥之兆。沿途露餐風宿,到了汎地,駐紮數月。會羅卜藏丹津,與族屬舍楞,謀殺噶爾丹策零,奪據准部。事泄,丹津被執。身作寓公,還想吞滅主人翁,真正該死!噶爾丹策零遣使特磊到京,願執丹津來獻。於是有旨令兩大將軍暫緩出師,回京面授方略。令提督紀成斌,副將軍巴賽,分攝兩路軍事。不料噶爾丹策零聞將軍召還,竟遣兵二萬,入襲巴裡坤南境科舍圖牧場,搶奪牲畜。紀成斌倉卒無備,不及赴援,幸虧總兵樊廷、副將冶大雄,急率二千兵馳救。總兵張元佐亦領兵來會。力戰七晝夜,方殺退敵眾,奪回牲畜大半。詔獎樊廷、張元佐等,降紀成斌為副將,仍令傅爾丹、岳鍾琪各赴軍營。
傅爾丹容貌修偉,頗有雄糾氣象,無如徒勇寡謀,外強中乾。一個繡花枕頭。先是與岳鍾琪同時出師,沿途紮營,兩旁必列刀槊,鍾琪問他何用?傅爾丹道:「這種刀槊,統是我的傢伙,擺立兩旁,所以勵眾。」鍾琪微笑,出了營,語自己的將佐道:「將在謀不在勇,徒靠這個軍器,恐不中用。這位傅大將軍,未免要臨陣蹉跌呢!」此次奉命再出,亟至科爾多,策零遣大小策零敦多布,率兵三萬,進至科爾多西邊博克托嶺。傅爾丹聞報,命部將往探,捉住番兵數名回來,由傅爾丹訊問。番兵答道:「我軍前隊千餘人,已至博克托嶺,帶有駝馬二萬隻,後隊現尚未到。」傅爾丹道:「你等願降否?」番兵道:「既已被捉,如何不降?」傅爾丹大喜,令為前導,即發兵萬人隨襲敵營。忽有數人入諫道:「降兵之言不可信,大帥宜慎重方好!」傅爾丹視之,乃是副都統定壽、永國、海壽等人,便道:「你等何故阻撓?」開口便說他阻撓,活肖鹵莽形狀。定壽道:「行軍之道,精銳在先,輜重在後,斷沒有先後倒置的道理,況據降兵報稱,敵兵前隊,只千餘名,駝馬恰有二萬頭,這等言語,顯是不情不實,請大帥拷訊降卒,自得真供。」已經道破,人人可曉,偏這傅爾丹不信。傅爾丹叱道:「他已願降,如何還要拷訊?就使言語不實,他總有兵馬扎住嶺上,我去驅殺一陣,逐退賊兵,亦是好的。」總是恃勇輕敵。便令副將軍巴賽,率兵萬人先進,自率大兵接應。巴賽挑選精騎四千,跟降卒前行,作為先鋒,三千為中軍,三千為後勁,勒馬銜枚,疾趨博克托嶺。去尋死了。到了嶺下,望見嶺上果有駝馬數十頭,番兵數十名,巴賽忙驅兵登嶺,番兵立刻逃盡,剩下駝馬,被清兵獲住。是釣魚的紅曲蟺。復向嶺中殺入,山谷間略有幾頭駝馬,四散吃草,仍是誘敵。前鋒不願劫奪,大抵嫌少。只管疾行。後隊見有駝馬,爭前牽勒,猛聽得胡笳遠作,番兵漫山而來。巴賽亟想整隊迎敵,各兵已自嘩亂,霎時氈裘四合,把清兵前後隔斷,前鋒到和通泊陷入重圍,只望後隊援應,後隊的巴賽又望前隊回援,兩不相顧,大眾亂竄。番兵趁這機會,萬矢齊射,清兵前鋒四千名陷沒和通泊,巴賽身中數箭,倒斃谷中。六千人不值番兵一掃,蕩得乾乾淨淨。
這時候,傅爾丹已到嶺下,暫把大兵扎住,擬窺探前軍情形,再定進止。忽見番兵乘高而下,呼聲震天,傅爾丹亟命索倫蒙古兵抵禦,科爾沁蒙古兵,懸著紅旗,土默特蒙古兵,懸著白旗,白旗兵爭先陷陣,紅旗兵望後遁走。索倫兵驚呼道:「白旗兵陷沒,紅旗兵退走了。」各軍隊聞了此語,嚇得心驚膽戰,你也逃,我也走,只恨爹娘少生兩條腿子,拚命亂跑。傅爾丹驚惶失措,也只得且戰且走。勇在哪裡?番兵長驅掩殺,擊斃清兵無數,傷亡清將十餘員,只傅爾丹手下親兵二千名,保住傅爾丹逃回科爾多。番兵俘得清兵,用繩穿脛,盛入皮囊內,系在馬後,高唱胡歌而去。清兵都做了入網之魚。
敗報傳到北京,雍正帝急命順承郡王錫保代為大將軍,降傅爾丹職。別遣大學士馬爾賽,率兵赴歸化城,扼守後路。那邊大小策零,既敗傅爾丹,遂乘勝進窺喀爾喀,繞道至外蒙古鄂登楚勒河,惹出一個大對頭來。這個大對頭,名叫策凌,他是元朝十八世孫圖蒙肯的後裔,幼時曾居北京,侍內廷,尚公主,後來帶了家眷,還居外蒙古塔米爾河。他的祖宗蒙肯,尊奉黃教,達賴喇嘛給他一個三音諾顏的美號。藏俗叫善人為三音,蒙古俗叫官長為諾顏,蒙藏合詞,譯作漢文,就是好官長的意義。策凌襲了祖宗的徽號,隸入土謝圖汗下,他因喀爾喀與准部毗連,預練士卒,防備准寇,適值小策零繞道來攻,策凌先遣六百騎挑戰,誘他追來,自率精騎,躍馬衝入。敵將喀喇巴圖魯,勇悍善戰,持刀來迎,被策凌大喝一聲,立劈喀喇巴圖魯於馬下。小策零部眾,見喀喇被殺,無不股栗,當即退走。策凌追出境外,俘馘數千名,方令退兵。馳書奏捷,奉旨晉封親王,命他獨立,不復隸土謝圖。自是喀爾喀蒙古內,特增三音諾顏部,與土謝圖、札薩克、車臣三汗,比肩而立了。
小策零敗還後,屯兵喀喇沙爾城,至雍正十年六月,糾眾三萬,偷過科爾多大營,復圖北犯。順承郡王錫保,急檄策凌截擊,策凌兼程前進,將至本博圖山,忽接塔米爾河警信,准兵從間道突入本帳,把子女牲畜,盡行掠去,策凌憤極,對天斷髮,誓殲敵軍,一面返斾馳救,一面告急錫保,請師夾攻。策凌部下,有一個脫克渾,綽號飛毛腿,一晝夜能行千里,他渾身穿著黑衣,外罩黑氅,每登高峰,探敵虛實,用兩手張開黑氅,好像老鷹一般,敵兵就使望見亦疑是塞外巨鷹,不去防備,他卻把敵兵情勢,望得明明白白,來報策凌。活似戲子中一個開口跳。策凌至杭愛山西麓,得脫克渾報知,敵兵就在山後,便令部兵略略休息,到夜間逾山而下,如風如雨,殺入敵營。這等番兵得勝而歸,飽餐熟睡,迨至驚覺,摸刀的不得刀,摸槍的不得槍,也有鑽出頭而頭已落,也有伸出腳而腳已斷,也有掣出刀,卻殺了自己頭目,點起銃,卻打了自己部兵,只有腳生得比人長的,耳生得比人靈的,先行疾走,方得逃出。策凌奮力追趕,殺到天明,追至鄂爾昆河,左阻山,右逼水,中間橫亙一大喇嘛廟,叫作額爾德尼寺,敵無去路,仍冒死回撲。策凌躍出陣前,也不顧死活,惡狠狠的與敵相搏。究竟敵兵已敗,未免膽怯,蒙兵方勝,來得勢盛,兩下拚命,也有分別。這一場惡戰,敵兵一半被殺,一半擠入水中,不但掠去的子女牲畜,盡被策凌奪回,就是小策零帶來的輜重甲杖,亦統行丟棄。小策零率領殘騎,扒山遁去。策凌滿望錫保出兵邀擊,誰知錫保所遣的丹津多爾濟,觀望卻避,竟被小策零生還。馬爾賽已奉命移守拜達裡克城,亦約束諸將,閉門不出。小策零沿城西走,城內將士,請馬爾賽發令追襲,馬爾賽仍是不允。將士大憤,自出追敵,怎奈敵已走盡,只得了少許敵械,回入城中。策凌一一奏聞,詔斬馬爾賽,革錫保郡王爵,封策凌為超勇親王,授平郡王福彭為定邊大將軍,代錫保職,用策凌為副手,守住北路。
時西路將軍岳鍾琪,駐守巴裡坤,按兵不動,只檄將軍石雲倬等,赴南山口截准兵歸路。石雲倬遷延不進,縱令溃兵遠颺。岳鍾琪劾奏治罪,大學士鄂爾泰並劾岳鍾琪擁兵數萬,縱投網送死之賊,來去自如,坐失機會,罪無可貸,遂詔削岳鍾琪大將軍號,降為三等侯,尋復召還京師,命鄂爾泰督巡陝甘,經略軍務,並令副將軍張廣泗,護寧遠大將軍印。廣泗奏言准夷專靠騎兵,岳鍾琪獨用車營,不能制敵,反為敵制,因此日久無功,雍正帝復奪鍾琪職,交兵部拘禁。
張廣泗受任後,壁壘一新,無懈可擊,准酋噶爾丹策零,亦遣使請和。雍正帝召王大臣會議,或主剿,或主撫,還是雍正帝乾綱獨斷,對王大臣道:「朕前奉皇考密諭,准夷遼遠,不便進剿,只有誘他入犯,前後邀截,方為上策。現經上年大創,他已遠徙,不敢深入,我兩路大兵,暴露已久,不如暫時主撫,再作遠圖。」這諭一下,諸王大臣同聲贊成,乃降旨罷征,遣侍郎傅鼐,及學士阿克敦,往准部宣撫。准酋欲得阿爾泰山故地,超勇親王策凌,堅持不可,往復爭論,直到乾隆二年,始議定阿爾泰山為界,准部遊牧,不得過界東,蒙人遊牧,不得過界西,總算勉就和平,這且按下慢表。
且說中國西南,有一種苗民,很是野蠻,相傳軒轅黃帝以前,中國地方,本是苗民居住,後來軒轅黃帝,與苗族頭目蚩尤,戰了一場,蚩尤戰敗被殺,餘眾竄入南方,後復逐漸退避,伏處南嶺,名目遂分作幾種:在四川的叫作僰﹔在兩廣的叫作僮﹔在湖南貴州的叫作■﹔在雲南的叫作倮。這數省中的苗民,要算雲、貴最多,官長管不得許多,向來令他自治。地方自治制,要算由苗民發起。他族中有幾個頭目,總算歸官長約束,號為土司。吳三桂叛亂時,雲、貴土司頗為所用,事平後,清廷也無暇追究,苗民不服王化,專講劫掠,邊境良民,被他騷擾得了不得,雍正皇帝用了一個鑲黃旗人鄂爾泰,做了雲、貴總督,他見苗民橫行無忌,竟獨出心裁,上了一本奏折,內說:「苗民負險不服,隱為邊患,要想一勞永逸,總須改土為流,所有土司,應勒令獻土納貢,違者議剿。」這奏一上,盈廷王大臣,統嚇得瞠目伸舌,這也是尋常計策,王大臣等詫為奇議,可見滿廷多是飯桶,毫無遠見。只雍正帝服他遠識,極力嘉獎道:「奇臣,奇臣!這是天賜與朕呢。」因飭鑄滇、黔、桂三省總督印,頒給鄂爾泰,令他便宜行事。鄂爾泰剿撫並用,擒了烏蒙土司祿萬鍾,及威遠土目札鐵匠,鎮遠叛首刁如珍,降了鎮雄土司隴慶侯,及廣西土府岑映震,新平土目李百疊,於是雲、貴生苗二千餘寨,一律歸命,願遵約束。自從雍正四年,到了九年,這五年內,鄂爾泰費盡苦心,開闢苗疆二三千里,麾下文武,如張廣泗、哈元生、元展成、韓勛、董芳等,統因平苗升官,鄂爾泰亦受封伯爵,雍正帝連下批札,有「朕實感謝」等語。這位鄂伯爵的功勞,真正是獨一無二了。功勞恰也不小。
雍正十年,召鄂爾泰還朝,授保和殿大學士,旋因准部內侵,命督巡陝、甘,經略軍務。張廣泗又早調任西北,護理寧遠大將軍事,自是苗疆又生變端,雍正十三年春,貴州台拱九股苗復叛,屯兵被圍,營中樵汲,都被斷絕。軍士掘草為食,鑿泉以飲,死守經月,方得提督哈元生援兵,突圍出走。哈元生擬大舉進剿,怎奈巡撫元展成,輕視苗事,與哈元生意見不合,只遣副將宋朝相,帶兵五千,進攻台拱,甫至半途,遇苗民傾寨而來,眾寡不敵,相率溃退。苗民遂迭陷貴州諸州縣,有旨發滇、蜀、楚、粤六省兵會剿,特授哈元生為揚威將軍,副以湖廣提督董芳,嗣又命刑部尚書張照為撫苗大臣,熟籌剿撫事宜。
哈元生沿途剿苗,迭複名城,頗稱得手,不想副將馮茂,誘殺降苗六百餘名,暨頭目三十餘人,餘苗逃歸傳告,糾眾詛盟,先把妻女殺死,誓抗官兵,遍地蔓延,不可收拾。張照到了鎮遠,還是腐氣騰騰的密奏改流非計,不如議撫。哈元生、董芳,亦因政見不同,互相齟齬。尋議分地分兵,滇、黔兵隸哈元生,楚、粤兵隸董芳,彼此不相顧應,一任苗民東衝西突,沒法弭平。朝上這班王大臣,爭說鄂爾泰無端改流,釀成大禍,專事咎入,實屬可恨!鄂爾泰時已還朝,迫於時論,亦上表請罪,力辭伯爵,雍正帝允如所請,只仍命鄂爾泰直宿禁中,商議平苗的政策。
張廣泗聞鄂爾泰被貶,心中也自不安,奏請願即革職,效力軍前,雍正帝尚在未決。一日,正與莊親王允祿,果親王允禮,大學士鄂爾泰、張廷玉,在大內議事,自未至申,差不多有兩個時辰,方命退班。鄂爾泰因苗族未平,格外掂念,回到宅中,無情無緒的吃了一頓晚餐。懮心君國,是愛新覺羅氏忠臣。忽見宮監奔入,氣喘吁吁,報稱:「皇上暴病,請大人立刻進宮!」鄂爾泰連忙起身,馬不及鞍,只見門外有一煤■主,跨上疾走,馳入宮前,下了馬,疾趨入內,但見御榻旁人數無多,只皇后已至,滿面淚容。鄂爾泰揭開御帳,不瞧猶可,略略一瞧,不覺哎喲一聲,自口而出。正在驚訝,莊親王果親王亦到,近矚御容,都嚇了一大跳。莊親王道:「快把御帳放下,好圖後事。」一面並請皇后安,皇后嗚咽道:「好端端一個人,為什麼立刻暴亡?須把宮中侍女內監,先行拷訊,有究原因方好。」還是鄂爾泰顧全大局,隨道:「侍女宮監,未必有此大膽,此事且作緩圖,現在最要緊的是續立嗣君。」莊親王接口道:「這話很是,乾清宮正大光明匾額後,留有錦匣,內藏密諭,應即祇遵。」隨督率總管太監,到乾清宮取下秘匣,當即開讀,乃「皇四子弘歷為皇太子,繼朕即皇帝位。」二語。是時皇子弘歷等,已入宮奔喪,隨即奉了遺詔,命莊親王允祿,果親王允禮,大學士鄂爾泰、張廷玉輔政。經四大臣商酌,議定明年改元乾隆。乾隆即位,就是清高宗純皇帝。但雍正帝暴崩的緣故,當時諱莫如深,不能詳考,只雍正以後,妃嬪侍寢,須脫去衵衣,外罩長袍,由宮監負入,復將外罩除去,裸體入御。據清宮人傳說,這不是專圖肉慾,乃是防備行刺、懲前毖後的緣故。小子不敢深信,雍正帝能偵探內外官吏,寧獨不能制馭妃嬪?惟後人有詩一首道。
重重寒氣逼樓台,深鎖宮門喚不開﹔
寶劍革囊紅線女,禁城一嘯御風來。
據這首詩深意,系是專指女俠,難道是上文所說的呂四娘為父報仇麼?是真是假,一俟公論。下回要說乾隆帝事情了。
惟戰而後能和,惟剿而後可撫。對待外人之策,不外乎此。准部入犯,非戰不可,清世宗決意主剿,善矣。乃誤任一有貌無才之傅爾丹,致有和通泊之敗,若非策凌獲勝,不幾殆甚。至苗疆之變,罪不在鄂爾泰,張照、董芳輩實屍其咎。不能剿,安能撫?此將才之所以萬不可少也。世宗自矜明察,而所用未必皆材,且反以明察亡身,蒲留仙《聊齋志異》載有俠女一則、或說即呂四娘軼事,信如斯言,精明之中,須含渾厚,毋徒效世宗之察察為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09:35:00
第三十四回 分八路進平苗穴 祝千秋暗促華齡
卻說乾隆帝即位後,朝政頗尚寬大,凡宗室人等,舊被圈禁,至是一律釋放。封允■、允禵公爵,復阿其那、塞思黑紅帶,收入玉牒。自己的兄弟骨肉亦均封為親王。已故弟兄,各追封賜諡。尊母鈕祜祿氏為皇太后。冊立元妃富察氏為皇后。母族後族,都另眼相看。又把岳鍾琪、陳泰等釋出獄中。赦汪景祺、查嗣庭家屬罪,命他回籍。因此宗室覺羅,勛戚故舊官吏人民,沒一個不頌揚仁德。確能乾盅。只雲、貴叛苗,未曾平靖,乾隆帝初次用兵,不得不稍示威嚴,特逮回張照、哈元生、董芳治罪,哈元生似屬可免。別授張廣泗為七省經略,節制各路人馬。廣泗本是治苗的熟手,到了貴州,統盤籌算,想了一個暫撫熟苗、力剿生苗的計策,握定宗旨,自易下手。隨即上奏道:
臣到任後,巡閱大勢,默觀夫叛苗之所以蔓延,張照等之所以無功者,由分戰兵守兵為二,而合生苗熟苗為一也。兵本少而複分之使單,寇本眾而復毆之使合,其謬可知。且各路首逆,咸聚於上下九股清江丹江高坡諸處,皆以一大寨,領數十百寨,雄長號召,聲勢犄角,我兵攻一方,則各方援應,彼眾我寡,故賊日張,兵日挫。為今日計,若不直搗巢穴,殲渠魁,溃心腹,斷不能涣其黨羽。惟暫撫熟苗,責令繳凶獻械,以分生苗之勢,而大兵四出,同搗生苗逆巢,使彼此不能相救,則我力專而彼力分,以整擊散,一舉可滅,而後再懲從逆各熟苗,以期一勞永逸,庶南人不復反矣。伏乞聖鑒!
乾隆帝覽畢,命他照奏辦事。張廣泗遂調集貴州兵馬,齊屯鎮遠,扼守雲、貴通衢,特選精兵萬餘人,用四千兵攻上九股,四千兵攻下九股,自統五千餘名,攻清江下流各寨。號令嚴明,所向克捷。
乾隆元年春,復檄調各省援兵,分作八路,一齊發動,如潮前進。那時苗民雖奮死抗拒,究竟一隅草寇,不敵七省大兵,風飄雨掃,瓦解土崩,所有未死的逆苗,都逃入宿巢去了。廣泗會集大軍,進攻巢穴,行了數日,遙見一座大山,擋住去路,危崖如削,峻嶺橫空,四圍又都是小山攢住,蜿蜿蜒蜒的約有數百里。好稱山國。廣泗扎住了營,召進熟苗數名,問道:「這個地方叫作什麼?」熟苗道:「這名牛皮大箐,廣闊得了不得,北通丹江,南達古州,西拒都勻八寨,東至清江台拱,差不多有五百里方圓,向系生苗老巢。幽密得很,就是近地苗蠻,亦沒有曉得底細。」廣泗道:「據你說來,簡直是無人可入的,本經略卻是不怕,偏要進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便令熟苗退出。
次日,召集部將,令攻牛皮大箐,將士統有難色,廣泗拍案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國家費了無數軍餉,所為何事?難道叫你坐食不成?本經略受國厚恩,圖報正在今日,如得一戰成功,好與你等同膺巨賞,萬一失敗,本經略亦不忍獨生,願與大眾同死此地。天下事不患不成,但患不為,果使戮力同心,生死與共,何怕這牛皮大箐?何憚這待死苗民?」慷慨激昂。將士見主帥發怒,自然唯唯從命。廣泗又道:「據熟苗言這牛皮大箐內,險惡異常,本經略豈肯冒昧從事,叫你前去尋死?但我來彼入,我去彼出,曠日持久,何時得了,好在各處已無叛苗,我軍糧餉尚足,正應設法搜掘,謀個一勞永逸的善策。現在令各軍分守箐口,先截叛苗出路,他向來不知耕作,料想箐內,決無良田,不出一月,他自坐困,我們卻節節進攻,步步合圍,何愁不濟?」將士聽了此言,方個個歡喜起來,爭願效力。是所謂好謀而成。
廣泗遂傳令諸軍,密堵箐口,又在箐外四布伏兵,嚴防逋逸,圍了半月,始漸漸進逼,得步進步,得尺進尺,叛苗無處覓食,多在箐中餓斃。起初還有幾個強悍的,出來馳突,統被圍軍斬捕,後來不見苗蹤。廣泗遂驅軍大進,行入箐內,但見叢莽塞逕,老樾蔽天,霧雨冥冥,瘴煙冪冪,極大的蛇虺,極惡的野獸,出沒其間。廣泗令軍士縱火焚林,霎時間火勢騰上,滿山滿野,統是濃煙,動植各物,無不燒死。就是這等叛苗,也躲無可躲,竄出峒外,一半被殺,一半被捉,還有這種苗妻苗女,苗子苗孫,都已餓得骨瘦如柴,跪在峒旁,抱著頭慘呼饒命。官兵也無暇分辨,亂砍亂戳,覆巢下無完卵,游釜中無生魚,幸虧廣泗下令禁止慘戮,還算保存了幾個。紅頂子都由人血染成。
大箐已破,又搜剿附逆熟苗,分首惡次惡脅從三等,首惡立誅,次惡嚴辦,脅從肆赦。約曆數月,先後掃蕩,共毀除一千二百二十四寨,赦免三百八十八寨,陣斬苗民一萬七千餘名,俘二萬五千有零,獲銃炮四萬六千五百具,刀矛弓弩標甲,多至十四萬八千件。宥其半俘,收其叛產,設九衛屯田,養兵駐守。乾隆帝聞報大喜,命廣泗總督貴州,兼管巡撫事,賜輕車都尉世職,並豁免苗疆錢糧,永不征收。苗民訴訟,仍從苗俗習慣,不拘律例。自是雲、貴邊境,才算平靖。
苗疆已定,海內承平,乾隆帝乃偃武修文,命大學士等訂定禮樂,鄂爾泰、張廷玉兩大臣,悉心斟酌,規據三禮,考正八音,把朝儀定得格外嚴密,樂章彩得格外整齊。又復連年五穀豐登,八方朝貢,真個是全盛氣象,備極榮華。此時做個皇帝,方稱躊躇滿志。乾隆帝記起世宗遺旨,令在京三品以上,及各省督撫學政,保薦博學鴻詞,嗣因世宗晏駕,不及舉行,至此正好纘成先志,開試文科。遂命各省文士,一律進京,計得一百七十六員,在保和殿考試。吟風弄月,摛藻揚華,篇篇是錦繡文章,個個是鼓吹盛世。當由大總裁等評定甲乙,恭呈御覽。乾隆帝拔取雋才十五員,遵照康熙年例,一等五人,授翰林院編修,二等十人,授翰林院檢討及庶吉士。各員謝恩任職,也不在話下。
只這乾隆帝坐享太平,垂裳而治,未免要想出這歡娛的事情來。禁城裡面的花園,算是暢春園最大,前明時懿戚徐偉作為別墅,園內花木參差,亭台軒敞,別具一番風景。聖祖在日,曾賜名暢春,復命於園內北隅,築屋數間,賜名圓明,令皇子在此讀書。世宗未登位時,最喜在圓明園飲酒吟詩,登位後,大興建築,樓台亭榭,添了無數。暢春園附近,又有一長春仙館,比暢春園規模略小,館中倒也異樣精緻,乾隆帝踵事增華,令把三處並為一處,發出庫中存款,命工部督工改造。這一場建築,比世宗時闊大得多。東造琳宮,西增復殿,南築崇台,北構杰閣,說不盡的巍峨華麗。又經這班文人學士,良工巧匠,費了無數心血,某處鑿池,某處疊石,某處栽林,某處蒔花,繁麗之中,點綴景致,不論春秋冬夏,都覺相宜。又責成各省地方官,搜羅珍禽異卉,古鼎文彝,把中外九萬里的奇珍,上下五千年的寶物,一齊陳列園中,作為皇帝家常的供玩。略略數語,金銀已不知貴得多少了。從前秦始皇築阿房宮,陳後主起臨春、結綺、望仙三閣,隋煬帝營顯仁宮芳華苑,料想也不過如此。以秦始皇、陳後主、隋煬帝相比,價值何如?這年園工告成,乾隆帝奉了皇太后,到園遊覽,並下特旨,自後妃以下,凡公主福晉,宗室命婦,以及椒房眷屬,概令入園玩賞,於是大家遵旨入園。是日,春光藹藹,曉色融融,乾隆帝護著皇太后鑾駕,到了園內,後妃公主等,一律相隨,兩旁迎駕的人,統已站著。乾隆帝龍目一瞧,一半是風鬟霧鬢,素口彎腰,此時也不暇評豔。直至行宮裡面,下了輿,隨太后步入,大眾向兩宮磕頭,除老年婦人外,都裝扮得天仙相似,獨有一位命婦,眉似春山,眼如秋水,面不脂而桃花飛,腰不彎而楊柳舞,真個是閉月羞花,沈魚落雁。乾隆帝顧了這個麗人,暗想道:「這人很有些面善,未識是誰家眷屬?」只是當眾人前,不好細問,便呆呆的坐著。眾人又轉向皇后處,請過了安,但見皇后起立,與那麗人握手道:「嫂嫂來得好早!」麗人卻嬌滴滴道:「應該恭候!」乾隆帝聽了兩人問答,方記起這位麗人,乃是皇后的親嫂子,內務府大臣傅恒的夫人。當由太后傳下懿旨道:「今日來此遊覽,大家不必拘禮。」眾人都又謝恩。太后又諭道:「遊覽不如徐步,坐了輿,反沒甚趣味。」乾隆帝恰不聽見,心不在焉,聽而不聞。還是皇后答了「恐勞聖體」四字。太后道:「我雖年老,徐步數里,想亦不至吃力。」乾隆帝方稟道:「聖母既要步行,叫輦駕跟著便是。要徐步,便徐步,要乘輿,便乘輿。」太后道:「這倒很好。」宮監獻茶,太后以下,統已飲畢,遂出來四處閒游。皇帝皇后緊緊的跟著太后。皇后後面,便是傅夫人。皇帝頻頻回顧,傅夫人頗有些覺得,也有意無意,瞻仰御容。到一處,小憩一處。日中在離宮午餐,直到傍晚,太后方興盡回宮,皇帝皇后,亦一同隨返。皇后與傅夫人,又是握手敘別,皇帝更戀戀不捨,臨別時還回顧數次。傅夫人站立了好一歇,等到兩宮不見,方坐轎回去。一縷情絲,已經牽住。
乾隆帝自此日起,常掂念著傅夫人,鎮日裡無情無緒,連皇后也不曉得他的心思,請問數次,不見回答。一日,遇著皇后千秋節,由太后預頒懿旨,令妃嬪開筵祝壽。乾隆帝竟開心起來,忙至慈寧宮謝恩,皇后更不必說。乾隆帝回到坤寧宮,對皇后道:「明日是你生辰,何不去召你嫂子入宮,暢飲一天?」皇后道:「她明日自應到來,何必去召?」乾隆帝道:「總是去召她穩當。前日去逛圓明園,我見你兩人很是親熱,此番進來,好留她盤桓數日,與你解悶。」恐要增悶。皇后嘿然。乾隆帝即傳宮監,叫他奉皇后命,明晨召傅夫人入宮宴賞。宮監去了一回,復奏傅夫人正預備祝千秋節,明日遵旨入宮。是夕,乾隆帝便宿在皇后宮內。次日早起視朝,不見有什麼大事,當即輟朝入宮。文武百官,隨駕至宮門外,祝皇后千秋。祝畢,大眾散去。乾隆帝到坤寧宮,見眾妃嬪及公主福晉等,齊集宮中,傅夫人亦已在內。此時乾隆帝目中,只見有傅夫人。因御駕進來,個個站立,按照儀注行禮。乾隆帝忙道:「一切蠲免。今日為皇后生辰,奉皇太后懿旨賜宴,大家好歡飲一天。若仍要拘牽禮節,倒反自尋苦惱,朕卻不願吃這苦頭。」隨令大家卸了禮服,一概賜坐。偏是傅夫人換了常服,越加妖豔,頭上梳就旗式的髻子,發光可鑒,珠彩橫生﹔身上穿一件桃紅灑花京緞長襖,襯著這杏臉桃腮,嬌滴滴越顯紅白﹔襖下露出藍緞鑲邊的褲子,一雙天足,穿著滿幫繡花的京式旗圓。乾隆帝目不轉睛的瞧著了她,她卻嫣然一笑道:「壽禮未呈,先蒙賜宴,這都是皇太后皇上的厚恩,臣妾感激不盡。」理應以身報德。乾隆帝道:「姑嫂一體,何用客氣。」嫂可代姑,原是一體。當下傳旨擺宴,乾隆帝請傅夫人上坐。傅夫人道:「哪有冠履倒置的道理?」於是皇帝坐首席,皇后坐次席,第三席應屬傅夫人。傅夫人又謙讓一番,各位公主福晉等因傅夫人系皇后親嫂,自然格外尊崇,定要傅夫人坐第三席,傅夫人仍堅執不肯。乾隆帝道:「此處不是大廷上面,須按品列次,嫂子就坐了罷!」傅夫人無奈遵旨。比坐位重大的事情,亦應遵旨,但只一坐何妨。公主福晉等依次坐下,眾妃嬪亦侍坐兩旁。這次壽筵,正是異常豐盛,說不盡的山珍海味。飲到半酣,大眾都帶著酒意,脫略形跡,乾隆帝發了詩興,要大家即事聯詩。公主福晉等嚷道:「這個旨意,須要會吟詩的方可遵從,若不會吟詩,只得違旨。就使皇上要治罪,也是無可奈何了。」乾隆帝道:「不會吟詩,罰飲三杯,只皇后與嫂嫂,卻不在此例。」大眾方各無言。當由乾隆帝起句道:「坤闈設帨慶良辰。」皇后即續下道:「奉命開筵宴眾賓。」乾隆帝聞皇后吟畢,便道:「第三句請嫂嫂聯吟!」傅夫人道:「這卻不能,情願遵旨罰飲三杯。」乾隆帝道:「前說過嫂嫂不在此例,就使不會吟詩,也要硬吟的。況且姑姑能詩,嫂嫂沒有不能的道理。」這是從姑嫂一體語推闡出來,傅夫人只得想了一想,便吟道:「臣妾也叨恩澤逮。」乾隆帝道:「我接罷,『兩家並作一家春』,這句好不好?」恰是妙句。傅夫人極口贊揚。此心已許君皇了。乾隆帝又命眾人拇戰一回,釵聲釧聲,及一片呼三喝四的嬌聲,擠成一番熱鬧。傅夫人連飲了幾杯,酡顏半暈,星眼微餳,一片春意。乾隆帝見她已醉,命宮女扶至別宮暫寢,復令大家閒散一番,乾隆帝也出宮而去。
隔了一小時,大家重複入席,飲酒數巡,時已未刻,皇后令宮女去視傅夫人,宮女去了,好一歇,未見回報。等到大家用過了膳,宮女始含笑而來,報稱傅娘娘臥室緊閉,不便入內。皇后道:「皇上呢?」宮女道:「皇上麼?」說了兩聲皇上,停住後文。皇后已微覺一半,不問下去。隱忍得妙。大家散了宴,少坐片刻,日影西沈,宮中統已上燈,便各謝宴退出。是晚只傅夫人不勝酒力,留住宮中。不勝酒力,卻勝人力。次晨,乾隆帝仍出視朝,不愧英主。傅夫人方至坤寧宮告辭,皇后對她一瞧,雲鬟半嚲,猶帶睡容,昨宵的況味如何?便微哂道:「嫂子恭喜!」已含醋意。這一語,說得這位傅夫人,不知不覺,面上一陣一陣的熱起來了,當即匆匆辭去。
自此皇后見了乾隆帝,不似前日的溫柔,乾隆帝也覺暗暗抱愧,少往坤寧宮。昭陽殿裡,私恨綿綿,誰知禍不單行,皇后親生子永璉,竟於乾隆三年,一病不起,醫藥無靈。這位璉哥兒,本已由乾隆帝遵照家法,密立皇儲,至此溘逝,這皇后恨上加恨,痛上加痛,哭得死去活來。乾隆帝趁這時機,打疊起溫柔功夫,百般勸解,再三引咎,允她再生嫡子,定當續立為儲,並諡永璉為端慧皇太子,賜奠數次,皇后方才回心轉來,過了數年,又生下一子,賜名永琮,總道他長命長壽,克承大統,怎奈生了兩年,陡出天花,又致夭折。看官!你想這富察皇后,此時還有趣味麼?乾隆帝想了一法,借東巡為名,奉皇太后率皇后啟鑾,暗中實為皇后懮悶,借此消遣。伉儷情也算從重。謁了孔陵,祭了岱岳,凡山東名勝的地方,統去遊覽,奈這皇后悲悼亡兒,無刻去懷,外邊雖強自排遣,內裡不知怎樣難過。沿途山明水秀,林靜花香,別人看了,都覺襟懷爽適,入她眼中,獨成慘綠愁紅﹔又復冒了一些風寒,遂在舟中大發寒熱。乾隆帝即令隨帶醫官,診脈進藥,服了下去,好似飲水一般,復徵召山東名醫,盡心診治,亦是沒效,連忙下旨回鑾,甫到德州,皇后已暈了數次,乾隆帝隨時慰問,也沒有一言相答﹔到皇太后來視,方模模糊糊的說了「謝恩」二字。臨終時,對著乾隆帝,只滴了數點紅淚。後人有詩惋歎道:
星霓蒼龍失國儲,巫陽忽又叫蒼舒。
長秋從此傷盡落,雲黯纖阿返桂輿。
皇后已崩,乾隆帝念自結褵以來,與皇后非常恩愛,只為了傅夫人,稍稍乖離,後來又復和恊,不想中道淪亡,失了一位賢後,正是可痛,遂對棺大慟一場。皇太后聞知,忙令乾隆帝先歸,自己與莊親王允祿、和親王弘晝,緩程回京。乾隆帝遵了母訓,帶同大行皇后梓宮,兼程回去。欲知後事,下回再講。
苗疆未平,清高宗無此愉快,皇后千秋節,亦無此鬧熱,虢姨不來,內盅何從而起?皇后富察氏之猶得永年,未可知也。本回敘平苗事,寫得聲威震疊,敘祝壽事,寫得喜氣汪洋,而最後尾聲,則又寫得哀痛動人。歡容變作啼容,好景無非幻景,讀此可以悟往復平陂之理。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09:35:29
第三十五回 征金川兩帥受嚴刑 降蠻酋二公膺懋賞
卻說乾隆帝自德州回京,途次感傷,不消細說﹔到京後,命履親王允祹等,總理喪事,奉安皇后梓宮於長壽宮,諸王大臣,免不得照例哭臨﹔宮中妃嬪及福晉命婦,統為皇后服喪。傅夫人系皇后親嫂子,自然格外盡禮。乾隆帝見她淡裝素服,別具丰神,未免起了李代桃僵的思想,可惜羅敷有夫,不能強奪,只得背地裡做個襄王,重證高唐舊夢。好在傅夫人每日伴靈,在宮內留宿,不是伴死,卻是伴生。柳暗抱橋,花欹近岸,費長房暫縮相思地,女媧氏勉補離恨天,這位乾隆帝,方漸漸解了悼亡的懮痛。嗣因皇太后還宮,恐乾隆帝悲傷過甚,要替他續立皇后,乾隆帝以小祥為期,太后也不便勉強。因此坤寧宮中,尚是虛左以侍,只冊諡大行皇后為孝賢皇后,並把大行皇后母家,格外恩遇,晉封後兄富文公爵。餘外不是封侯,就是封伯,共得爵位十四人,並升任傅恒為保和殿大學士,兼戶部尚書。一大半為了令正。「外家恩澤古無倫」,這句滿清宮詞,就是為此而作。
內喪粗了,外釁復起,大金川土司莎羅奔,忽又侵入川邊來了。這個金川土司,是四川省西邊土司中的一部,本系吐蕃領地,明朝時,部酋哈伊拉本內附,因他信奉喇嘛教,封為演化禪師。嗣後分為二部,一部居大金川,一部居小金川。順治七年,小金川酋卜兒吉細,與川吏往來,由川吏保為土司,康熙五年,復授大金川酋嘉勒巴演化禪師印。嘉勒巴孫莎羅奔,從清將軍岳鐘琪征藏,頗有功,清廷又升他為金川安撫司。乾隆初,莎羅奔勢漸強盛,令舊土司澤旺,管轄小金川部,又把他愛女阿扣,嫁與澤旺為妻。阿扣貌美性悍,憎澤旺粗鄙,不甚和睦,澤旺事事依從,她總悶悶不樂﹔只澤旺弟良爾吉,生得姿容壯偉,阿扣見了,未免動心。良爾吉正在青年,哪有不知風月的勾當?與阿扣眉來眼去,非止一日,奈因澤旺在旁,不便下手,這日應該有事,澤旺擬出外遊獵,良爾吉托病不從,等到澤旺已去,他即闖入內寢,想與阿扣調情。色膽天來大。阿扣正手托香腮,呆坐出神,見良爾吉進來,便起身相迎。良爾吉久蓄邪念,管什麼叔嫂嫌疑,竟似餓鷹一般,將阿扣摟住求歡。阿扣假作推開,急得良爾吉下跪道:「我的娘!今日須救我一救!」阿扣道:「我不是觀世音菩薩,如何救你?」良爾吉道:「阿嫂正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阿扣瞅了良爾吉一眼,便道:「好一個急色兒,起來罷!」良爾吉站起身來,不由分說,竟將阿扣抱入帳中,你半推半就,我又驚又愛,小子若再描繪情狀,要變作誨淫導奸,只說一句良爾吉盜嫂便了。到了步武陳平地步。
澤旺遊獵回來,那時叔嫂二人,早已雲收雨散,內外分居。但天下事若要不知,除非莫為,閨房中曖昧事情,免不得要傳到澤旺耳中,澤旺不得不少加管束。阿扣及良爾吉,不能常續舊歡,心中未免懊惱,會聞莎羅奔侵略打箭爐土司,頗得勝仗,良爾吉乘間與阿扣商量,擬請莎羅奔調澤旺從軍,省得阻攔好事。阿扣大喜,佯托歸寧,密稟她老子莎羅奔,獻了調遣澤旺的計策。莎羅奔遂著人徵調澤旺,澤旺向來懦弱,不願與別部土司啟釁,當即辭卻。來人回報莎羅奔,莎羅奔大怒,飭部眾去拿澤旺。阿扣忙出帳請道:「要拿澤旺,何須興動部眾,只叫著數人,隨女兒前去,包管澤旺拿到。」回去續歡,也是要緊。莎羅奔遂依他女兒的計策,挑選頭目二人,率健婢數十名,送女回小金川。澤旺接著,只得款待來使,犒飲已畢,來使辭歸,由澤旺送出帳外﹔忽來使變了臉,命手下健卒擒住澤旺,澤旺大叫我有何罪。來使道:「你奉調不至,所以特來請你。」澤旺部下,攘臂而起,方想奪回澤旺,當由良爾吉攔阻道:「我兄系大金川女婿,此去當不至受辱,若一動兵戈,大家傷了和氣,反不得了。」小金川部眾,聞了此語,遂束手不動,由大金川來使,劫了澤旺而去。
良爾吉回入帳中,忙至內寢,但見阿扣含笑道:「我的計策好不好?」良爾吉道:「今日當竭力報效。」阿扣啐了一聲,便整頓酒肴,對酌起來。飲酣興至,兩人又寬衣解帶,做那鴛鴦勾當。從此名為叔嫂,暗實夫婦。
清廷聞莎羅奔內侵,遂命張廣泗移督四川,相機勦治。廣泗入川後,率兵至小金川駐紮,忽報良爾吉求見,當由廣泗召入。良爾吉跪在地下,假作大哭道:「莎羅奔不道,將長兄澤旺擒去,現在生死未卜,懇大帥急速發兵,攻破大金川,奪回長兄,恩同再造。」張廣泗不知是詐,便叫他起來,勸慰一番,令作前軍響導,往討莎羅奔。
這大金川本是天險,西濱河,東阻大山,莎羅奔居勒烏圍,令他兄子郎卡,居噶爾厓,勒烏圍、噶爾厓兩處,非常險峻,四川巡撫紀山,曾遣副將馬良柱等,率兵進,未得深入。張廣泗奏調兵三萬,分作兩路,一由川西入攻河東,一由川南入攻河西﹔河東又分四路,兩路攻勒烏圍,兩路攻噶爾厓,以半年為期,決意蕩平。怎奈河東戰碉林立,易守難攻。什麼叫作戰碉?土人用石築壘,高約三四丈,彷彿塔形,裡面用人守住。四面開窗,可放矢石,每奪一碉,須費若干時日,還要傷死數百人。這碉雖毀,那碉復立,攻不勝攻,轉眼間已是半年,毫無寸效。張廣泗急得沒法,牛皮大箐不足畏,遇著戰碉,反致沒法,軍事之難可知。命良爾吉另尋間道。良爾吉道:「此處無間道可入,只有從昔嶺進攻,方可直入噶爾厓,但昔嶺上面,恐已有人固守,進攻亦是難事。」張廣泗道:「從前貴州的苗巢,何等艱險,本制軍還一鼓蕩平,何怕這區區昔嶺呢?倘若畏險不攻,何時得平大金川?」遂命部將宋宗璋、張應虎,及張興、孟臣等,分路搗入,仍用良爾吉作為前導,誰知這良爾吉早已密報莎羅奔,令他趕緊防禦,等到清兵四至,番眾鼓噪而下,把清兵殺得四分五裂。張興、孟臣戰死,宋宗璋、張應虎逃回。廣泗還道良爾吉預言難攻,格外信用。良爾吉兩面討好,莎羅奔竟將愛女充賞,令與良爾吉為夫婦。良爾吉快活異常,只瞞住張廣泗一人,日間到了清營,虛與周旋,夜間回入本寨,偕阿扣通宵行樂。樂固樂矣,如天道難容何?廣泗毫不覺察,惟仍用以碉逼碉的老法子,自乾隆十二年夏月攻起,到十三年春間,只攻下一二十個戰碉,此外無功可報。
會聞故將軍岳鐘琪到來,廣泗出營迎接,因他老成望重,雖起自廢籍,倒也不敢輕視。鐘琪入廣泗營,兩下會議,廣泗願與鐘琪分軍進攻。鐘琪攻勒烏圍,廣泗攻噶爾厓,方在議決,忽報大學士訥親,奉命經略,前來視師。張、岳兩人,又至十里外遠迎,但見訥親昂然而至,威嚴得了不得,見了兩帥,並不下馬。兩帥上前打拱,他只把頭略點一點。該死的東西。既到戰地,扎住大營,廣泗等又入營議事,訥親把廣泗飭責一番,廣泗大不謂然,負氣而出。訥親遂調齊諸將,下令限三日取噶爾厓,總兵任舉,參將賈國良,最號驍勇,奉訥親命,領兵急進。此時良爾吉得了此信,忙遣心腹到噶爾崖,報知郎卡,教他小心抵禦。郎卡遂挑選勁卒,埋伏昔嶺兩旁,自率精騎下噶爾崖,專待清兵廝殺。任舉、賈國良驅軍直入,如風馳電掣一般,到了昔嶺,山路崎嶇,令軍士下馬前行,任舉在前,賈國良在後,任舉兵已逾嶺而進,賈國良兵尚在嶺中,忽兩邊突出兩路番兵,把清兵衝斷。任舉令前軍排齊隊伍,與番兵角鬥,互有殺傷,只賈國良的後軍,截留嶺內,無可施展,番兵用箭亂射,任你賈國良武藝絕倫,也被無情的箭鏃,攢集身中,傷重而亡,這邊任舉還不知國良戰死,抖擻精神,驅殺番兵,不想郎卡又到,一支生力軍殺入,任舉不能支持,奈前後無路,自知不能生還,便拚了命,殺死番兵數十名,大叫一聲,嘔出狂血無數。番兵圍將攏來,復格死數人,方才暈絕,兵士亦大半做了刀頭之鬼。
訥親聞了敗報,方識大金川厲害,亟召張廣泗等商議,隨向廣泗道:「任舉、賈國良,兩員驍將,統已陣亡,我不料區區金川,有這般厲害。還請制軍等別圖良策!」廣泗道:「公爺智深勇沈,定能指日滅賊,如廣泗輩碌碌無能,老師糜餉,自知有罪,此後但憑公爺裁處,廣泗奉命而行便了。」這番言語,分明是譏諷訥親。這亦是廣泗短處。訥親暗覺慚愧,勉強道:「凡事總須和衷辦理,制軍不應推諉,亦不可別生意見。」廣泗道:「據愚見想來,只有用碉逼碉一法,待戰碉一律削平,勒烏圍、噶爾厓等處,便容易攻入了。」俟河之清,人壽幾何?廣泗未免呆氣。岳鐘琪接口道:「據大金川地圖看來,勒烏圍在內,噶爾厓在外,若從昔嶺進攻,就使得了噶爾厓,距賊巢還有數百里,道迂且長,不如改尋別路為是。」廣泗道:「昔嶺東邊,尚有卡撤一路,亦可進兵。」鐘琪道:「從卡撤進兵,中間仍隔噶爾厓,與昔嶺也差不多。愚見不如另攻黨壩,黨壩一入,距勒烏圍只五、六十里,山坡較寬,水道亦通,破了外隘,便可進攻內穴,敢請公爺與制軍斟酌!」訥親茫無頭緒,不發一言。廣泗復道:「黨壩一方,已著萬人往攻,但亦不能得手。且澤旺弟良爾吉等,都說取道黨壩,不如從昔嶺卡撤,兩路進兵便當。良爾吉是此地土人,應熟悉地理,況又有志救兄,諒不致誤。」鐘琪微笑道:「制軍休再信良爾吉,良爾吉與他嫂子,暗裡通姦,土人多已知曉,制軍不可不防!」廣泗道:「良爾吉與嫂子犯奸,不過是個人敗德,於軍事沒甚關係。」廣泗不致這般呆,大約受了馬屁的滋味。鐘琪道:「嫂可盜,要什麼兄長,難道還肯真心助我麼?」廣泗道:「如此說來,都是我廣泗不好,嗣後廣泗不來參與軍情,那時定可成功呢。」說畢,起身別去。鐘琪亦辭了訥親,回到營中,暗想廣泗這般負氣,將來恐累及自己,遂修了一本奏折,劾廣泗信用漢奸,防生他變。訥親亦奏劾廣泗老師糜餉各事。乾隆帝覽奏大怒,立命逮廣泗回京,又因訥親曠久無功,另遣傅恒代任經略,親賜御酒餞行,並命皇子及大學士,送至良鄉。內嫂子已疊受厚恩,內兄自應加禮。
傅恒去後,張廣泗已逮解到京,先由軍機大臣審問。廣泗把許多錯誤,都推在訥親身上。乾隆帝親自復訊,廣泗仍照前復對。乾隆帝怒道:「你果好好佈置,剋日奏功,朕亦不令訥親到川,你既失誤軍機,還要諉過別人,顯是負恩誤國。朕若赦你,將來如何御將?」便問軍機大臣道:「張廣泗應如何處罪?」軍機大臣道:「按律應斬。」乾隆帝即命德保勒爾森為監刑官,把廣泗出午門斬訖。負氣的人,終歸自苦。隨傳旨令訥親明白復奏。
過了月餘,復奏已到,也是一派諉過的話頭,乾隆帝又惱了性子,將原奏擲地,飭侍衛至訥親家,取出訥親祖父遏必隆的遺劍,發往軍前,令訥親自裁。川內三大帥,只剩岳鐘琪一人,還算保全,將士們都嚇得膽戰心驚。
傅恒至軍,由岳鐘琪密稟良爾吉罪狀,遂召良爾吉入帳。良爾吉從容進見,傅恒喝左右拿下。良爾吉忙道:「大帥何故拿我?」傅恒喝道:「你蔑兄奸嫂,漏泄軍機,本經略已探聞的確,今日叫你瞑目受死。」良爾吉還想抗辯,傅恒喝左右斬訖報來。霎時間獻上首級,傅恒令懸竿示眾,一面擺隊出營,入小金川寨中,令軍士擒出阿扣,比良爾吉擁抱時趣味何如?責她背夫淫叔的罪名。阿扣哀乞饒命,恁你如何長舌,已不中用。傅恒道:「萬惡淫婦,還想求生麼?」責人固明,責己若何?亦喝左右斬訖。可憐一對露水夫妻,雙雙畢命。是淫惡的果報。
敵間已除,軍容復整,傅恒又定了直搗中堅的計策,隨即上表奏道:
臣經略大學士傅恒跪奏。金川之事,自臣到軍以來,始知本末。當紀山進討之始,惟馬良柱轉戰直前,其鋒甚銳,斯時張廣泗若速濟師策應,乘賊守備未周,殄滅尚易,乃坐失機會,宋宗璋逗留於雜谷,張應虎失機於的郊,致賊將盡據險要,增碉備御,七路十路之兵,無一路得進。及訥親至軍,未察情形,惟嚴切催戰,任舉敗沒,銳挫氣索,晏起偷安,將士不得一見,不聽人言,不恤士卒,軍無鬥志,一以軍務委張廣泗,廣泗又聽奸人所為,惟恃以卡偪卡,以碉偪碉之法。無如賊碉林立,得不償失,先後殺傷數千人,尚匿不實奏。臣查攻碉最為下策,槍彈惟及堅壁,於賊無傷,而賊不過數人,從暗擊明,槍不虛發,是我惟攻石,而賊實攻人,且於碉外開濠,兵不能越,而賊得伏其中,自上擊下,又戰碉銳立,高於中土之塔,建造甚巧,數日可成,隨缺隨補,頃刻立就。且人心堅固,至死不移,碉盡碎而不去,炮方過而又起。客主勞佚,形勢迥殊,攻一碉難於克一城。即臣所駐卡撤左右山頂,即有三百餘碉,計半月旬日得一碉,非數年不能盡,且得一碉輒傷數十百人,較唐人之攻石鋒堡,尤為得不償失。如此曠日持久,老師糜餉之策,而訥親、張廣泗尚以為得計,臣不解其何心也。兵法:「攻堅則瑕者堅,攻瑕則堅者瑕」,惟有使賊失其所恃,而我兵乃得展其所長。臣擬俟大兵齊集,同時大舉,分地奮攻,而別選銳師,旁探間道,裹糧直入,逾碉勿攻,繞出其後,即以圍碉之兵,作為護餉之兵,番眾無多,外備既密,內守必虛,我兵即從捷徑搗入,則守碉之番,各懷內顧,人無鬥志,均可不攻自溃。卡撤為攻噶爾厓正道,嶺高溝窄,臣既身為經略,當親任其難。至黨壩一路,岳鐘琪雖稱山坡較寬,可以水陸並進,兼有卡裡等隘,可以間道長驅,但臣按圖咨訪,隘險亦幾同卡撤,且瀘河兩岸,賊已阻截,舟難逕達,惟可酌益新兵,兩路並進,以分賊勢,使其面面受敵,不能兼顧,雖有深溝高壘,漢奸不能為之謀,逆酋無所恃其險矣。至於奮勇固仗滿兵,而嚮導必用土兵,土兵中小金川尤驍勇。今良爾吉之奸諜已誅,驅策用之,自可得力。前此訥親、張廣泗,每得一碉,即撥兵防守,致兵力日分,即使毀除,而賊又於其地立卡,藏身以傷我卒,是守碉毀碉,均為無益。近日賊聞臣至,每日各處增碉,猶以為官兵狃於舊習,彼得恃其所長,不知臣決計深入,不與爭碉,惟俟大兵齊集,四面佈置,出其不意,直搗巢穴,取其渠魁,約四月間當可奏捷矣。謹此上奏。
這篇大文,乃是乾隆十四年正月奏聞,乾隆帝留中不發。過了數日,反促傅恒班師回朝。傅恒復奏:「賊勢已衰,我兵且戰且前,已得險要數處,功在垂成,棄之可惜。若不掃穴擒渠,臣亦無顏回京」等語。乾隆帝復頒寄諭旨,反覆數千言,且說:「蕞爾土司,即掃穴犁庭,不足示武。」看官!你道乾隆帝是何命意?他因興師以後,已經二年,殺了兩個大臣,又失了任舉良將,未免懊悔,因此屢促班師。
此時大金川酋莎羅奔,已斷內應,並因連年抵禦,部眾亦死了不少,遂釋歸澤旺,遣師至清營謝罪。傅恒叱退來使,與岳鐘琪分軍深入,連克碉卡,軍聲大震。莎羅奔又遣人至岳鐘琪營,願繳械乞降,鐘琪因前征西藏,莎羅奔舊隸麾下,本來熟識,遂輕騎往抵勒烏圍。莎羅奔聞鐘琪親至,遂率領部眾,出寨恭迎,羅拜馬前。鐘琪責他背恩負義,莎羅奔叩首悔過,願遵約束,隨遣番人至大營前,闢地築壇,預設行幄。壇成,莎羅奔父子,從鐘琪坐皮船出峒,及到壇前,清經略大學士傅恒已高坐壇上,莎羅奔等俯伏壇下,由傅恒訓責一番,令返土司侵地,獻凶酋,納兵械,歸俘虜,供傜役。莎羅奔一一聽命,乃宣詔赦罪。諸番焚香作樂,獻上金佛一尊,首頂佛經,誓不復反。傅恒始下壇歸營,莎羅奔率眾退去。訥親,張廣泗連戰無功,傅恒獨一鼓平蠻,想系傅夫人的幫夫運。捷報奏達京師,乾隆帝大悅,優詔褒獎,比傅恒為平蠻的諸葛武侯,盟回紇的郭汾陽,遂封他為一等忠勇公,何不封他元緒公。岳鐘琪為三等威信公,立召凱旋,命皇長子及諸王大臣郊勞。既入禁城,乾隆帝御紫光閣,行飲至禮,賜經略大學士忠勇公傅恒,及隨征將士宴於豐澤園,復賞他御制詩章。中有一聯云:
兩階千羽欽虞典,大律官商奏采薇。
傅恒既歸,傅夫人不能時常進宮,乾隆帝要繼立皇后了。
繼後為誰?容待下回敘明。
訥親、張廣泗二人,處罪從同,而罪狀不同。廣泗信漢奸,比匪人,輕視訥親,積不相容,固有難逭之罪,然金川艱險,戰碉林立,非廣泗之出兵搗毀,則傅恒分路深入之計,恐亦未能驟行。且廣泗逮還,高宗親訊,以其抗辯而殺之,尤為失當。廣泗有罪,理屈詞窮,殺之可也,乃廣泗尚有可辨之處,而高宗不問曲直,立置重刑,刑戮任情,得毋太過!況廣泗有平苗之大功,尤應曲為赦宥乎?傅恒一出,叛酋乞降,雖由間諜之被誅,然其時金川精銳,已皆傷亡於張廣泗之手,廣泗不幸而衝其堅,傅恒特幸而乘其敝耳。莎羅奔舊隸岳鍾琪麾下,至此亦由鍾琪輕騎往撫,始悔罪投誠,是則金川之平,功亦多出岳鍾琪,傅恒因人成事,得沐榮封,兼邀諸葛、汾陽之譽,寧能無愧?意者其殆由虢姨承寵,特別■恩歟?本回敘金川戰事,實隱指高宗刑賞之失宜。至良爾吉蔑兄盜嫂,阿扣背夫淫叔,不過作為渲染詞料,然其後授首軍前,揭竿示眾,亦可見天道禍淫之報,於世道人心,不無裨益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09:35:52
第三十六回 御駕南巡名園駐蹕 王師西討叛酋遭擒
卻說孝賢後崩逝後,已是小祥,乾隆帝至梓宮前親奠一回。奠畢,慈寧宮傳到懿旨,宣召乾隆帝進宮。到太后前請過了安,太后道:「現在皇后去世,已滿一年,六宮不可無主,須選立一人方好。」乾隆帝嘿然不答。其將誰語?太后道:「宮內妃嬪,哪一個最稱你意?」乾隆帝道:「妃嬪雖多,沒一個能及富察,奈何?」富察二字,含糊得妙。太后道:「我看嫻貴妃那拉氏,人頗端淑,不妨升她為後。」乾隆帝沈吟半晌,便道:「但憑聖母主裁!」太后道:「這也要你自己願意。」乾隆帝平日頗盡孝道,至此也不欲違逆母命,沒奈何答了一個「願」字。退出慈寧宮,又輾轉思想了一番,想什麼?乃於次日下旨,冊封嫻妃那拉氏為皇貴妃,攝六宮事。那拉氏不即立後,乾隆帝之意可知。直到孝賢皇后二週年,尚未冊立正宮,經太后再三催促,方立那拉氏為皇后。參商之兆,已萌於此。此時鄂爾泰已死,張廷玉亦因老乞歸,鄂、張二人,本受世宗遺旨,身後俱得配享太廟,嗣因鄂、張各存黨見,朝官依附門戶,互相攻訐,事為乾隆帝所聞,心滋不悅。廷玉乞歸時,又堅請身後配享,觸忤龍顏,嚴旨詰責,追繳恩賜物件,革去伯爵,並不令配享。硬要做滿族奴才,致觸主怒,何苦何苦!廷玉驚慌得了不得,後來一病身亡,總算乾隆帝優待老成,仍令配享太廟,廷玉好瞑目了。這是後話。
乾隆帝因宮廷中事,都未愜意,不免煩惱,便想到別處閒游,借作排遣。十五年春季,奉了皇太后,巡幸五台山,秋季又奉皇太后臨幸嵩岳,兩處遊玩,仍不見有什麼消遣的地方。他想外省的景致,還不及一圓明園,就時常到圓明園散悶,這日,在園中閒逛,起初是天氣陰沈,不甚覺得炎熱,到了午後,雲開見日,遍地陽光,掌蓋的忘攜御蓋,被乾隆帝大加申斥,忽隨從中有人說道:「典守者不得辭其責。」乾隆帝便問道:「誰人說話?」那人便跪倒磕頭。乾隆帝見他唇紅齒白,是一個美貌的少年,隨問道:「你是何人?」那人稟道:「奴才名和珅,是滿洲官學生,現蒙恩充當鑾儀衛差役,恭奉御輿。」乾隆帝道:「你是官學生,充這舁輿的差使,未免委屈,朕拔你充個別樣差使,可好麼?」和珅感激的了不得,便磕了九聲響頭,朗聲道:「謝萬歲萬萬歲天恩!」和珅初蒙主知,已極意貢諛,望而知為妄臣。乾隆帝便令他跟住身後,有問必答,句句稱旨,引得龍心大開,回到宮中,竟命他作宮中總管。這和珅驟膺寵眷,打疊精神,伺候顏色,乾隆帝想著什麼,不待聖旨下頒,他已暗中覺察,十成中總管八九成,因此愈加寵任,乾隆帝竟日夜少他不得,後人說他是彌子瑕一流人物,小子無從搜得確據,不敢妄說。
只乾隆帝素愛冶游,得了和珅以後,越加先意承志,說起南邊風景,很是繁華。乾隆帝道:「朕亦想去游幸一次,只慮南北迢遙,要勞動宮民,花費許多金錢,所以未決。」和珅道:「聖祖皇帝六次南巡,臣民並沒有多少怨咨,反都稱頌聖祖功德。古來聖君,莫如堯舜。《尚書·舜典》上,也說五載一巡狩,可見巡幸是古今盛典,先聖後聖,道本同揆,難道當今萬歲,反行不得麼?況且國庫充盈,海內殷富,就使費了些金銀,亦屬何妨。」乾隆帝生平,最喜倣效聖祖,又最喜學著堯舜,聽了和珅一番言語,正中下懷,自來英主多願愛民,後來亦多被小人導壞,漢武、唐玄與清高宗皆此類也。便道:「你真是朕的知己!」遂降旨預備南巡。和珅討差,督造龍舟,建得窮工奇巧,備極奢華,把康、雍兩朝省下的庫儲,任情揮霍,好象用水一般﹔和珅從中得了數十萬好處,乾隆帝還獎他辦事幹練,升他做了侍郎。這叫做升官發財。和珅復飛咨各省督撫,趕修行宮,督撫連忙募工修築,又把水陸各道,一律疏通,準備巡幸。乾隆十六年春正月,乾隆帝奉皇太后啟鑾,宮中挑選了幾個妃嬪,作為陪侍,皇后獨沒福隨游,伉儷之情可想。外面除留守人等,盡令扈從,儀仗車馬,說不勝說,數不勝數。開路先鋒,便是新任侍郎和珅,御駕所經,督撫以下,盡行跪接,一切供奉,統由和珅監視。和珅說好,乾隆帝定也說好,和珅說不好,乾隆帝定也說不好。督撫大員,都乞和珅代為周旋,因此私下饋遺,以千萬計。
兩宮舍陸登舟,駕著龍船,沿運河南下,由直隸到山東,從前已經遊歷,沒甚可玩,只在濟寧州耽擱一日。由山東到江蘇,六朝金粉,本是有名,乾隆帝為此而來,自然要多留幾天。揚州住了好幾日,蘇州又住了好幾日,所有名勝的地方,無不遊覽。蘇杭水道最便,復自蘇州直達杭州,浙省督撫,料知乾隆帝性愛山水,在西湖建築行宮,格外軒敞。兩宮到了此地,游遍六橋三竺,果覺得湖山秀美,逾越尋常。乾隆帝非常喜悅,不是題詩,就是寫碑﹔有時腦筋笨滯,命左右詞臣捉刀,並召試諸生謝墉等,賞給舉人,授內閣中書。又親祭錢塘江,渡江祭禹陵,復回至觀潮樓閱兵。
忽報海寧陳閣老,遣子接駕,乾隆帝奇異起來,還是太后叫他臨幸一番,太后應已覺著了。遂自杭州至海寧。此時陳閣老聞御駕將到,把安瀾園內,裝潢得華麗萬分,陳府外面的大道,整治得平坦如鏡,隨率領族中有職男子,到埠頭恭候。隔了數時,遙見龍舟徐徐駛至,拍了岸,便排班跪接,奉旨叫免。陳閣老等候兩宮上岸登輿,方謝恩而起,恭引至家。陳老夫人,亦帶了命婦,在大門外跪迎,兩宮又傳旨叫免,乃起導兩宮入安瀾園,下輿升坐。接駕的一班男婦,復先後按次叩首。兩宮命陳閣老夫婦,列坐兩旁,陳閣老夫婦又是謝恩。餘外男婦等奉旨退出。於是獻茶的獻茶,奉酒的奉酒,把陳家忙個不了。幸虧隨從的人,有一半扈蹕入園,有一半仍留住舟中,所以園內不致擁擠,兩宮命陳閣老夫婦侍宴,隨從的文武百官,宮娥采女,亦分高下內外,列席飲酒,大約有一、二百席,山南海北的珍味,沒一樣不彩列,並有戲班女樂侑宴,這一番款待,不知費了多少金錢。只乾隆帝御容,很有點像陳閣老,陳老太太有時恰偷覷御容,似乎有些驚疑的樣子,究竟乾隆帝天亶聰明,口中雖是不言,心中恰是詫異,酒闌席散,奉了太后,與陳閣老夫婦,到園中遊玩一周,回入正廳。乾隆帝諭陳閣老夫婦道:「這園頗覺精緻,朕奉太后到此,擬在此駐蹕數天。但你們兩位老人家,年力將衰,不必拘禮,否則朕反過意不去,只好立刻啟行了。」陳閣老忙回道:「兩宮聖駕,不嫌褻陋,肯在此駐蹕數日,那是格外加恩,臣謹遵旨!」皇帝到了家裡,陳閣老以為光寵,我說實是晦氣。太后亦諭道:「此處伺候的人很多,你兩老夫婦,可以隨便疏散,不必時時候著。」閣老夫婦謝恩暫退。
是夕,乾隆帝召和珅密議,說起席間情況,囑和珅密察。和珅奉旨,屏去左右,獨自一人在園間踱來踱去,假作步月賞花的情形。更深夜靜,四無人聲,和珅不知不覺,走到園門相近,仍不聞有什麼消息,正想轉身回至寢室,忽見園角門房內,露出燈光一點,裡面還有唧唧噥噥的聲音,便輕輕的掩至門外,只聽裡面有人說道:「皇上的御容,很像我們的老爺,真是奇怪。」接連又有一人道:「你們年紀輕輕,哪裡曉得這種故事?」前時說話的人又問道:「你老人家既曉得故事,何不說與我們一聽。」和珅側著耳朵,要聽他對答,不料下文竟爾停住,只有一陣咳嗽聲,咯痰聲,不肯直敘,這是文中波瀾。不免等得焦躁起來。虧得裡面又在催問,那時又聞得答語道:「我跟老爺已數十年,前在北京時,太太生了一位哥兒,被現今皇太后得知,要抱去瞧瞧,我們老爺只得應允,誰料抱了出來,變男為女,太太不依,要老爺立去掉轉,老爺硬說不便,將錯就錯的過去。現在這個皇上,恐怕就是掉換的哥兒呢。」這兩句話,送入和珅耳中,暗把頭點了數點。忽聽裡面又有人說道:「你這老總管亦太粗莽,恐怕外面有人竊聽。」和珅不待聽畢,已三腳兩步的走了。路中碰著巡夜的侍衛,錯疑和珅是賊,的確是個民賊。細認乃是和大人,想上前問安,和珅連忙搖手,匆匆的趨回寢室。睡了一覺,已是天明,急起身至兩宮處請安。乾隆帝忙問道:「有消息麼?」和珅道:「略有一點消息,但恐未必確實。」乾隆帝道:「無論確與不確,且說與朕聽!」和珅道:「這個消息,奴才不敢奏聞。」乾隆帝問他緣故,和珅答稱:「關係甚大,倘或妄奏,罪至凌遲。」乾隆帝道:「朕恕你罪,你可說了。」和珅終不敢說,乾隆帝懊惱起來,便道:「你若不說,難道朕不能叫你死麼?」和珅跪下道:「聖上恕奴才萬死,奴才應即奏聞,但求聖上包涵方好!」乾隆帝點了點頭,和珅便將老園丁的言語,述了一遍。乾隆帝吃了一驚,慢慢道:「這種無稽之言,不足為憑。」聰明人語。和珅道:「奴才原說未確,所以求聖上恕罪!」乾隆帝道:「算了,不必再說了。」忽報陳閣老進來請安,乾隆帝忙叫免禮,並傳旨今日啟鑾,還是陳閣老懇請駐蹕數天,因再住了三日,奉太后回鑾,陳閣老等遵禮恭送,不消細說。
兩宮仍回到蘇州,復至江寧,登鍾山,祭孝陵,泛秦淮河,登閱江樓,又召試諸生蔣雍等五人,並進士孫夢逵,同授內閣中書。駐蹕月餘,方取道山東,仍還京師。回京後,乾隆帝欲改易漢裝,被太后聞知,傳入慈寧宮,問道:「你欲改漢裝麼?」乾隆帝不答,太后道:「你如果要改漢裝,便是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我亦要讓你了。」乾隆帝連稱不敢,方才罷議。冕旒漢制終難復,徒向安瀾駐翠蕤。
日月如梭,忽忽間又過三年,理藩院奏稱準噶爾台吉達瓦齊,遣使入貢,乾隆帝問軍機大臣道:「准部長噶爾丹策零,數年前身死,嗣後立了那木札爾,又立了喇嘛達爾札,擾亂數年,朕因他子孫相襲,道途又遠,所以不去細問。什麼今日,換了個達瓦齊?」軍機大臣道:「那木札爾,系噶爾丹策零次子,策零死,那木札爾立,後來因昏庸無道,被他女兄的丈夫弒掉了,另立策零庶長子喇嘛達爾札,現在喇嘛達爾札,又被部眾弒掉,改立達瓦齊,這達瓦齊聞是准部貴族大策零子孫呢。」乾隆帝道:「照這般說,達瓦齊系策零僕屬,膽敢篡立,實是可恨,朕擬興師問罪,免他輕視天朝。」正商議間,又接邊臣奏折,內稱:「輝特部台吉阿睦撤納,為達瓦齊所敗,願率眾內附」等語。乾隆帝即命阿睦撤納來京陛見,並卻還達瓦齊貢使。阿睦撤納奉了上諭,當即到京求見,由理藩院尚書帶入,阿睦撤納叩首畢,乾隆帝問道:「你便是輝特部台吉麼?」阿睦撤納答道:「是。」乾隆帝又問道:「你如何與達瓦齊開戰?」阿睦撤納道:「達瓦齊篡了准部,還想蠶食他方,臣本與他划疆自守,毫無干涉,他無端侵入臣境,臣與他戰了一場,被他殺敗,因此叩關內附,仰乞大皇帝俯賜矜全!」乾隆帝見他身材雄偉,言語爽暢,不覺喜悅,便道:「朕正想發兵討達瓦齊,你來得很好。」阿睦撤納道:「大皇帝果發義師,臣願作為前導。」乾隆帝道:「你肯為朕盡忠,朕卻不吝重賞。」阿睦撤納謝恩而出。乾隆帝即召集王大臣,會議發兵計畫,並言蕩平准部,就在阿睦撤納身上。軍機大臣舒赫德奏道:「臣看阿睦撤納相貌猙獰,必非善類,請聖上不要信他!」乾隆帝怫然不悅,便厲聲道:「據你說來,達瓦齊是不應討麼?」舒赫德道:「達瓦齊非不應討,但阿睦撤納,乞皇上不可重用!」乾隆帝復厲聲道:「阿睦撤納是生長彼地,地理人情,都應熟悉,朕若不去用他,難道用你不成!」舒赫德素性剛直,還要接口道:「聖上要用這阿睦撤納,請將他部下餘眾,徙入關內,免得後患。」乾隆帝怒道:「你這般膽小,如何好做軍機大臣?」叱侍衛逐出舒赫德。舒赫德歎息而去。忠言逆耳,令人嗚咽。傅恒見乾隆帝發怒,忙上前道:「聖上明燭萬里,此時正好出征准部,戡定西陲。」這等拍馬屁的伎倆,想是從閨訓得來。乾隆帝怒容漸霽,徐答道:「究竟是你有些智謀。但還是今年出兵,明年出兵?」傅恒道:「據臣愚見,今年且先籌備起來,待明年出兵未遲。」乾隆帝准奏,遂下旨飭八旗將士先行操練,並封阿睦撤納為親王。
看官!你道這阿睦撤納,究竟是何等樣人?他的言語,究竟可靠不可靠?小子須要補述一番方好。阿睦撤納是丹衷的遺腹子,丹衷系策妄女婿,策妄借結婚政策,滅了丹衷的父親拉藏汗,應第二十九回。丹衷窮無所歸,寄食准部,免不得怨恨策妄,策妄又把丹衷害死,將自己的女兒,改醮輝特部酋,只五、六月生了一個男孩子,就是阿睦撤納。阿睦撤納長大起來,繼了後父的位置,見准部內亂,蓄志併吞,先幫助達瓦齊,殺了喇嘛達爾札,自己遷至額爾齊斯河,脅服杜爾伯特部。達瓦齊也陰懷疑忌,大舉攻阿睦撤納,阿睦撤納乃托名內附,想借清朝兵力,滅掉達瓦齊,自己好佔據準噶爾。巧遇乾隆帝好大喜功,聽了阿睦撤納的言語,決計用兵。會准部小策零屬下薩拉爾,及達瓦齊部將瑪木特,先後降清,阿睦撤納又促請出師。於是乾隆二十二年春,命尚書班第為定北將軍,出北路。陝甘總督永常為定西將軍,出西路。北路用阿睦撤納為前導,授他做定邊左副將軍。西路用薩拉爾為前導,授他做定邊右副將軍。瑪木特做了北路參贊,西路參贊,用了內大臣鄂容安。兩副將軍各領前鋒先進,將軍參贊等次第進行。浩浩蕩蕩,直達准部。沿途經過的部落,望見兩副將軍大纛,多識是前時故帥,望風崩角,拜謁馬前。到了夏間,兩路大軍並至博羅塔拉河,距伊犁只三百里。達瓦齊聞報,慌做一團,倉猝徵兵,已來不及,只帶了親兵萬人,向西北出奔,走入格登山去了。清軍長驅追襲,將到格登山,夜遣降將阿玉錫等,率領二十餘騎,往探路程。阿玉錫想奪頭功,竟乘夜突入敵營,拍馬橫矛,威風凜凜,達瓦齊部眾,還道是清軍齊到,四散奔逃。真不濟事。達瓦齊也落荒竄去,扒過大山,投入回疆。他想平日要好的回酋,只有烏什城主霍吉斯,一口氣奔到烏什城。霍吉斯也出城迎接,誰知進了城門,一聲胡哨,伏兵盡發,把達瓦齊拿住。達瓦齊向霍吉斯道:「我與你一向至交,如何縛我?」霍吉斯也不與多說,取出清帥檄文,與他細瞧。達瓦齊道:「好好!你總算賣友求榮了。」該罵!當下被霍吉斯推入囚車,解送清營。清兩帥回到伊犁,這時候,羅卜藏丹津還縶在伊犁獄中,遂一並擒出,與達瓦齊檻送京師。
乾隆帝得了紅旗捷報,召兩軍凱旋,親御午門,行獻俘禮。達瓦齊及羅卜藏丹津,觳觫萬狀,搗頭如蒜。隆乾帝大笑道:「這樣人物,也想造反,正是夜郎自大,不識漢威哩。」遂傳旨赦他死罪。一面大封功臣,首獎大學士傅恒襄贊有功,再加封一等公。馬屁又被他拍著了。定北將軍班第封一等誠勇公,副將軍薩拉爾,封一等超勇公,副將軍阿睦撤納,晉封雙親王,食親王雙俸,參贊瑪木特封為信勇公,銘功勒石,說不盡的誇耀。永常鄂容安等未沐榮封,不識何故。又擬復額魯特四部遺封,封噶爾藏為綽羅斯汗,巴雅特為輝特汗,沙克都為和碩特汗,還有杜爾伯特部,就封了阿睦撤納。乾隆帝的意思,無非是犬牙相錯、互生箝制的道理,誰知阿睦撤納雄心勃勃,竟想雄長四部,漸漸的跋扈起來。正是:
非我族類, 其心必異﹔
過嚴則怨, 過寬則肆。
不數月,留守伊犁大臣,奏報阿睦撤納造反了,乾隆帝聞報大驚,究竟阿睦撤納如何謀反,且看下回分解。
此回敘陳閣老事,非傳陳閣老,傳高宗也。敘阿睦撤納事,非傳阿睦撤納,亦傳高宗也。高宗第一次南巡,便覺揮霍不貲,厥後南巡複數次,勞民費財,可想而知。陳閣老事,尚是本回之賓,不過假故老遺傳,作為渲染耳。南巡以後,復議西征,寫出高宗好大喜功氣象,阿睦撤納來降,乃是適逢其會,是阿睦撤納亦一賓也,達瓦齊則成為賓中賓矣。閱者當如此體會,方見作書人本旨。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09:36:17
第三十七回 滅准部餘孽就殲 蕩回疆貞妃殉節
卻說達瓦齊就俘後,清師奉旨凱旋,只留班第、鄂容安二人,帶了隨兵五百名,與阿睦撤納,辦理伊犁善後事宜。阿睦撤納移檄鄰部,諱言降清,陽稱清廷命他統領各番,來平此地﹔又暗囑黨羽四布流言,欲安准部,必須立阿睦撤納為大汗。班第鄂容安遣使密奏,乾隆帝亦付他密旨,令誘誅阿睦撤納。看官!你想阿睦撤納率眾西行,已似大魚縱壑,哪裡還肯來入網呢?況班第鄂容安,手下只有五百名隨兵,也不好冒昧舉事。接了朝旨,按住不發,惟促阿睦撤納入朝。阿睦撤納竟號召徒眾,來攻班第鄂容安。班第鄂容安且戰且走,馳了三百餘里,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了數十騎,番兵卻有數千追來,班第料不能脫,拔刀自刎,鄂容安也只得步他後塵了。這是乾隆帝害他。
是時定西將軍永常,已奉朝旨出駐木壘,聞報番兵大至,退兵巴裡坤,移糧哈密,因此阿睦撤納,聲燄愈盛。清廷逮回永常,命公爵策楞前代,玉保富德達爾黨阿為參贊,出巴裡坤進剿。玉保分軍先進,忽有番卒來報,阿睦撤納已由他部下諾爾布擒獻,玉保大喜,即向策楞處報捷。策楞也不辨真偽,飛章奏聞,不想過了數日,毫無影響。將軍參贊,先後馳至伊犁,阿睦撤納,已遠颺至哈薩克了。原來阿睦撤納聞大兵前進,恐不能敵,特差了番卒,馳到清營,假稱被擒,他卻望西遁去。策楞玉保中了他的緩兵計,到了伊犁,你怨我,我怨你,怨個不了,總歸無益。策楞玉保統是沒用人物,還虧阿睦撤納不用誘敵計,只用援兵計,尚得安抵伊犁。
乾隆帝聞知消息,復將策楞玉保革職。令達爾黨阿為將軍,飛速追剿,又命巴裡坤辦事大臣兆惠,為定邊右副將軍,出兵赴援,滿望旗開得勝,馬到成功。誰知達爾黨阿,到哈薩克邊界,又被阿睦撤納騙了一回,佯稱哈薩克汗願擒獻阿酋。往返馳使,仍無要領,額魯特三部新封台吉,反一律謀變,與阿睦撤納通同一氣。阿睦撤納間道馳還,大會諸部。這達爾黨阿還在哈薩克邊境,檄索罪人,正是可笑。只定邊右副將軍兆惠,率兵千五百人,已至伊犁,探得額爾特諸部,已皆叛亂,自知孤軍陷敵,不能久駐,忙領兵馳回。沿途一帶,統是敵壘,兆惠拼命衝突,走一路,殺一路,殺到烏魯木齊,刀也缺了,彈也完了,糧也盡了,可憐這等兵士,身無全衣,足無全襪,每日又沒有全餐,只宰些瘦駝疲馬,勉強充饑,正苦得了不得。老天又起風下雪,非常嚴冷,兆惠想遣人乞援,也不知何處有清兵,驛傳聲息,到處隔斷。忽聞番兵又踴躍前來,把烏魯木齊圍得鐵桶相似,兆惠泣向軍士道:「事已至此,看來我輩是不得活了。但死亦要死得合算,狠狠的殺它一場,方值得死哩。」軍士道:「大帥吩咐,安敢不從!但糧盡馬疲,奈何?」正在危急,忽東北角鼓聲喧天,有一支兵馬到來,兆惠登高一望,遙見清軍旗幟,不禁大喜,謝天謝地。番兵見援兵已到,不知有多少大兵,一聲吆喝,解圍而去。番眾實是無能。兆惠出寨迎接,乃是侍衛圖倫楚,因兆惠久無音信,率兵二千來探信息,無意中救了兆惠。兆惠與他握手進營,住了一日,便同回巴裡坤。當下飛書告急。
乾隆帝命逮達爾黨阿回京,授超勇親王策凌子成袞紮布,為定邊左副將軍,出北路,仍令兆惠出西路往剿。此次兆惠懲鑒前轍,挑選精騎,帶足糧草,誓師進發,決平叛寇。巧值綽羅斯部噶爾藏汗,被兄子噶爾布篡弒,噶爾布又被部下達瓦殺死。輝特和碩特兩部中,痘疫盛行,多半死亡,兆惠趁這機會,殺將過去,好象摧枯拉朽一般。番眾戰一陣,敗一陣,諸部酋長先後敗死,阿睦撤納又弄得倉皇失措,急急如喪家犬,漏網魚,仍竄至哈薩克。兆惠率兵窮追,到哈薩克界,哈薩克汗阿布賚,遣使至軍,願擒獻阿睦撤納。兆惠對來使道:「你主願擒獻阿逆,須於三日內繳到,過了三日,本將軍恰是不依,驅兵進攻,玉石俱焚,那時不要後悔!」來使唯唯而去。越二日,哈薩克又遣使到軍,報稱阿睦撤納,狡黠萬狀,我國正欲擒獻,不料被他走脫,逃入俄羅斯去了。現奉汗命,前來請罪,並貢獻方物,仰求大帥赦宥!」兆惠見他惶迫情狀,料知語言無欺,只得略加訓斥,命他回去。一面即飛奏清廷,由理藩院行文俄國,索交叛酋。後來俄國飭人搜捕,阿睦撤納已患痘身亡,只把屍首送交清吏。於是命成袞紮布歸鎮烏裡雅蘇台,留兆惠搜剿餘孽。自乾隆二十二年至二十五年,清兵先後追剿,自山谷僻壤及川河流域,沒一處不尋到,沒一處不搜滅,統計額魯特二十餘萬戶,出痘死的約四成,竄走俄羅斯哈薩克等處約二成,被清兵剿滅的約三成,還有一成編入蒙古籍,不過二萬戶,而且婦女充賞,丁壯為奴,額魯特遺民,自此寥落了。阿睦撤納料是絕大的掃帚星轉世。
准部既平,清廷乃畫疆分土,設官築城,駐防用滿兵,屯糧用旗兵,特簡任伊犁將軍,作了一個統轄的元帥。天山北路,方入清室版圖,免不得鎸碑勒石,旌德表功,費了幾個儒臣筆墨,成了幾篇煌煌大文,這也不消細說。
但乾隆帝得隴望蜀,平了准部,又想南服回疆。這回疆就在天山南路,與准部只隔一山,起初系元太祖次子察哈台領土,傳了數世,回教祖摩訶末子孫,由西而東,爭至天山南路,生齒漸蕃,喧客奪主,察哈台的後裔,反弄到沒有主權。因此天山南路,變作回疆。康熙時,噶爾丹強盛,舉兵南侵,把元裔諸汗,遷到伊犁,並將回教頭目阿布都實特,亦拘去幽禁。噶爾丹敗死,阿布都實特脫身歸清,聖祖賞他衣冠銀幣,遣官送到哈密,令還故地。阿布都實特死,其子瑪罕木特,想自立一部,不受準噶爾約束。策妄又遣兵入境,將瑪罕木特及他兩個兒子,統拿至伊犁,幽禁起來。及清將軍班第等到伊犁後,瑪罕木特已死,長子布那敦,次子霍集占,尚被拘縶。班第奏聞清廷,得旨釋布那敦歸葉爾羌,令他統轄舊部,留霍集占居住伊犁,職掌教務。不到數月,阿睦撤納謀反,准部復亂,霍集占反率眾助逆,等到清副將軍兆惠,攻入伊犁,阿睦撤納西走,霍集占亦遁入回疆。兆惠剿平准部,奏遣副都統阿敏圖,南往招撫。
這個那布敦膽子頗小,願遵清朝指揮,偏偏胞弟霍集占,自北路遁歸,諫那布敦道:「我遠祖摩訶末,聲靈赫濯,天下聞名,傳到我輩子孫,反受人家壓制,真是惶愧萬分。現在准部已亡,強鄰消滅,不謀獨立,更待何時?」語頗不錯,可惜不度德,不量力。那布敦道:「清兵來攻,如何抵當?」霍集占道:「清軍新得准部,大勢未定,料他無暇進兵,就使率軍南來,我也可據險拒守,等他兵疲糧絕,逃去都來不及,怕他什麼?」那布敦尚在遲疑,霍集占又道:「哥哥若要降清,恐怕從今以後,世世要做奴僕過去,他要我的金錢,我只得將金銀奉去,他要我的妻子,我只得將妻子送去,他要我的頭顱,我也只得把頭顱獻去。我們兄弟兩人,還有安靜的日子麼?」我亦要問霍集占道,你不降清,金銀管得住麼?妻子守得牢麼?頭顱保得定麼?這叫做自去尋死。那布敦被他說得動心,遂依了阿弟的計畫,錯了,完了。便召集回眾,自立為巴圖爾汗,傳檄各城,戒嚴以待。
回戶數十萬眾,向來迷信宗教,因那布敦兄弟,的是摩訶末後裔,稱他為大小和卓木,和卓木三字,乃是回語,譯作漢文,便是聖裔的意義,至此得了聖裔的檄文,自然望風響應。只庫車城主鄂對,恐怕強弱不敵,率了黨羽,擬奔伊犁,途次與阿敏圖相遇,仍令回轉庫車,同去招撫。不料霍集占聞鄂對出走,已遣部下阿布都馳到庫車,把鄂對親族一一殺死,登陴固守。鄂對聞報,大哭一場,嗣與阿敏圖商議,請亟歸伊犁,添兵復仇。阿敏圖道:「我是奉命招撫,今不見叛眾,便想回去,叫我如何對將軍?」鄂對再三諫阻,阿敏圖只是不從,也是一個不識時務。且令鄂對先回伊犁。他只帶了百餘騎,馳到庫車,阿布都誘他入城,一陣亂剁,憑你阿敏圖如何忠誠,也入閻羅寶殿去了。清廷因兆惠剿撫准部,尚未竣事,別命都統雅爾哈善為靖逆將軍,率兵征回。雅爾哈善自吐魯番進攻庫車,大小和卓木引軍數千,越大戈壁來援,與清兵戰了兩次,都被打得落花流水,大小和卓木,退入城中﹔清兵乘勢圍攻,城堅難拔,提督馬得勝,募敢死兵六百名,暗掘地道,晝夜不息,將及城中,守兵聞地下隱有響聲,料是穿穴,便循途按索,到了城腳邊,掘下一洞,適通地道守兵,把草塞住,用火燃著,煙燄衝入穴中,可憐六百個清兵,不能進,不能退,都被燒得烏焦巴弓。好象竹管裡煨泥鰍。雅爾哈善經此大創,不敢力攻,大小和卓木乘機遁還,阿布都也率眾逃去。
清兵只得了一個空城,乾隆帝聞知大怒,飭將雅爾哈善馬得勝等,盡行正法,仍命兆惠移師南征。兆惠檄調各路兵,尚未到齊,因朝旨催促,即率步騎四千餘先進,過了天山,收復沙雅爾阿克蘇烏什等城,住阿克蘇城數日。後兵未至,兆惠性急如火,留副將軍富德駐阿克蘇,等待後軍,他竟帶了二、三千人,冒險前行。途中偵知大和卓木那布敦,在葉爾羌,小和卓木霍集占在喀什噶爾,乃再分兵八百名,使副都統愛隆阿,遏住喀什噶爾援路,自率千餘騎,逕趨葉爾羌。葉爾羌城東有河,叫作葉爾羌河,亦稱黑水,兆惠兵少,不能進攻,便倚水立營。遙見葉爾羌城南駝馬往來,是個闊大的牧場,兆惠欲奪作軍用,逕命兵士渡河,河上本有木橋,清兵跨橋而過,橋未拆斷,誘敵可知。方過了四百騎,誰知橋下暗有伏兵,鐃鉤齊起,將木橋鉤斷,城中出回兵五千騎,前來邀擊。隔河清兵,不能相救,河西四百騎,哪裡當得住回兵?急忙棄了馬匹,鳧水逃回。貪小失大。回兵復搭好了橋,逾橋東來,後面又添了步兵萬人,張著兩翼,來圍清兵。兆惠左右衝突,馬中槍,再斃再易,總兵高天喜戰歿,參贊明瑞亦受傷,雖殺了番兵千名,究竟眾寡懸殊,支持不住,只得退入營中,趕緊築壘,準備固守。番兵亦築起長圍,四面攻打,槍炮如雨,幸虧清營靠著叢林,槍彈多飛入林中,清兵伐樹,得了鉛彈數萬枚,還擊回兵,又復掘井得水,掘窖得粟,賴以不困。
兆惠遣了五卒,分路赴阿克蘇告急,又檄愛隆阿還軍阿克蘇,催援軍同至。愛隆阿未到阿克蘇,富德已接警報,忙率軍三千,冒雪赴援,到了呼拉瑪,距葉爾羌尚三百餘里,忽遇喀什噶爾回兵,截住去路,轉戰四晝夜,回兵越來越多,將富德軍圍住,接連數日,杳無援兵,富德急得了不得,一日,天氣昏黑,入夜尤甚,回兵各燃著火把,輪流進撲,富德連忙抵禦,拼命鏖鬥,突聞一片喊聲,自東而至,回兵紛紛倒退。富德乘勢殺出,火光中來了一員清將,乃是愛隆阿,富德大喜,即與愛隆阿合兵。愛隆阿道:「巴裡坤參贊阿公,亦到。」富德忙拍馬去會阿大臣,這位阿大臣,名叫阿裡袞,他奉了廷旨,領兵六百名,解馬二千匹,駝一千頭,至阿克蘇,適值愛隆阿去催援軍,遂合軍前來,解了富德的圍。回兵在夜間不辨多少,四散溃遁。富德愛隆阿,與阿裡袞兩下相見,欣喜過望,也不及休息,同趨葉爾羌。兆惠日望援軍,遙聞炮聲大作,料知援軍已至,即勒兵突圍,內外夾攻,殺敵千餘,毀了敵壘,同還阿克蘇。
過了冬,已是乾隆二十四年。阿克蘇已集清兵新舊軍凡三萬人,分道進行,兆惠由烏什攻喀什噶爾,富德由和闐攻葉爾羌,每路兵各萬五千,大小和卓木聞清兵大至,不敢迎敵,帶了妻孥僕從,並攜輜重,逾蔥嶺西遁,清兵奮勇追趕,到阿爾楚山,前面見有回眾,大半是老弱殘兵,富德料是誘敵,令明瑞阿桂為左翼,阿裡袞巴祿為右翼,先據了左右二峰,然後富德領著中軍,從山口進去。進了山口,果然伏兵四起,那時清兵左右兩翼,從上殺下,把伏兵一齊殺退,追攻二十餘里,戮回兵無數,並斬他驍將阿布都,大小和卓木逃至巴達克山,大和卓木那布敦,挈了家眷先走,小和卓木霍集占,手下還有萬人,倚山為陣,率眾死戰。富德又分軍兩路,左右夾攻,用了大炮,向敵轟擊,霍集占不能支,逾山而遁,誰知前面山路逼促,又有輜重塞住,一時急走不脫﹔後面又被清軍追上,進退兩難。富德令降人鄂對等,豎起回纛,大呼招降,回眾情願投順,蔽山而下,聲如奔雷,霍集占忙奪路逃脫,偕那布敦急入巴達克山。巴達克山部酋,聞大小和卓木,擁眾而至,遣使探問,霍集占見了來使,命回報酋長,立刻親迎。來使出語不遜,霍集占拔出佩刀,把他斬首。窮蹙至此,還要妄為,真正該死。於是巴達克山部酋,興兵拒戰,和卓木兄弟,連妻孥舊僕,只有三四百人,被巴達克兵圍住,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都束手就縛,個個被他擒去。巴達克部酋,為使臣報仇,將大小和卓木,一齊梟首,還想將他家屬,統行處死,適清使持到檄文,索獻罪犯,他樂得賣個人情,把大小和卓木的頭顱,及他家眷等,盡行繳出。金銀也丟了,妻子也拋了,頭顱也斷送了。富德命軍士押著回酋家屬,馳歸大營,與兆惠聯銜奏捷。乾隆帝命陝甘總督楊應琚,籌辦回疆善後事宜,兆惠等俱召還京師,遂封兆惠為一等公,加賞宗室公品級鞍轡,富德封一等侯,並賞戴雙眼翎,參贊大臣阿裡袞明瑞等,俱賞戴雙眼翎,又記起從前舒赫德的忠直,還他原職,其餘在事各官員,俱交部議敘。又做了幾篇平定回部的碑文,內外勒石,稱頌功德。
到次年二月,兆惠等奏凱還朝,乾隆帝親至良鄉,舉行郊勞典禮。兆惠富德等領隊到壇,格外嚴肅。乾隆帝下壇迎接,兆惠以下,都下馬見駕,叩首謝恩。乾隆帝親自扶起,說了許多慰勞話兒,遂一同登壇。乾隆帝升了御幄,當由軍士將大小和卓木家眷,推到壇前。這時乾隆帝龍目俯瞧,見有一位絕色婦女,也是兩手反,列入罪犯隊裡,乾隆帝不禁憐惜起來,便問道:「這是叛回的家眷麼?」兆惠應了聲「是。」乾隆帝道:「婦女無知,也遭此縲紲,瞧她情狀,很是可憐,朕擬一律赦宥。」兆惠忙道:「罪人不孥,乃是聖主仁政,皇上恩赦了她,她定然感激不淺。」拍馬屁的又到了。乾隆帝傳旨釋縛,眾回家眷,叩首謝恩,獨這絕色女子,雖是隨班俯伏,她口中恰絕不道謝。比眾不同。
郊勞禮畢,御駕還宮,立召和珅入見,和珅進內請安畢,乾隆帝問道:「朕見叛回眷屬中,有個絕色婦人,未知是誰?」和珅道:「待奴才探問的確,再來奏聞!」說畢,趨出,不一時又入大內,奏稱絕色婦人,乃是小和卓木霍集占的妃子,回人叫她香妃,因她身上有一種奇香,天然生成,所以有此佳號。」乾隆帝歎道:「朕做了天朝皇帝,不及那回部逆酋。」和珅道:「逆酋已死,這個佳人,被我軍拿來,聖上要如何處置,便作如何處置。據奴才想來,回酋的幸福,究竟不及我天朝皇帝哩。」乾隆帝道:「朕想把她叫入宮中,但恐外人談論,奈何?」和珅道:「罪婦為奴,本是我朝成例,今將香妃沒入掖廷,有何不可?」小人最喜逢君之惡。乾隆帝大喜,便命宮監四名,隨和珅去取香妃,好一歇,這三字乃從乾隆帝心中勘出。和珅已到,宮監導入香妃,玉容未近,芳氣先來,既不是花香,又不是粉香,別有一種奇芬異馥,沁人心脾。走近御座前,乾隆帝見她柳眉微蹙,杏臉含顰,益發動人憐愛。宮監叫她行禮,她卻全然不睬,只是淚眼瑩瑩。乾隆帝道:「她生長外域,未識中朝禮制,不必多事苛求。」便命宮監引入西苑,收拾一所寢宮,令她居住,並命宮監小心伺候。宮監已去,和珅亦退。次日,乾隆帝視朝畢,又召和珅入內,和珅見乾隆帝面帶愁容,暗暗驚異,只聽乾隆帝諭道:「香妃不從,如何是好?」和珅道:「她蒙恩特赦,又承聖上格外抬舉,如何不從?」乾隆帝道:「她口中說的回語,朕卻不能盡懂,幸宮中有個番女,頗諳回文,朕命她翻譯出來,據言:『國破君亡,情願一死。』朕亦不好強逼,你可有什麼計策?」和珅想了一會,便道:「從前豫親王多鐸,得了劉三季,起初也很是倔強,後來好好兒做了豫王福晉,和睦得了不得。應二十二回。婦人家大都如此,總教待得她好,她自然回心轉意。」乾隆帝道:「恐不容易。」和珅道:「她是做過回妃,一切飲食起居,統是回部格式,現若令她吃回式的菜蔬,穿回式的衣服,居回式的房屋,另擇回部老婦,伺候了她,不怕她不漸漸服從。」乾隆帝依了和珅的計策,凡香妃服食,概募回教徒供奉,又在西苑造起回式房屋,並築回教禮拜堂,選了數名老回婦,導香妃出入遊覽。怎奈香妃情鐘故主,淚灑深宮,一片貞心,始終不改。乾隆帝百計勸誘,她卻寂然漠然。有一日,被宮女苦勸不過,她竟取出一柄匕首來,刀光閃閃,冷氣逼人,宮女都嚇得倒躲。這事傳到慈寧宮,太后恐乾隆帝被害,趁著乾隆帝郊天,住宿齋所,竟傳旨宣召香妃,問她志趣。她只說了一個「死」字,太后遂勒令殉節。後人有詩詠香妃事道:
雛鬟生長大苑西,鈿合無情寶劍攜,
帝子不來花已落,紅顏黃土玉鉤迷。
香妃已死,乾隆帝尚未聞知,後來得了音耗,究竟傷感與否,容小子下回表明。
阿睦撤納及大小和卓木,統不過脅惑徒眾,盜弄潢池,故卒為兆惠所殲滅耳。不然,兆惠一鹵莽武夫,只知猛進,動輒被圍,得一智勇兼全之敵帥,吾恐兆惠將為塞外鬼,安能生還玉門,昂然為座上公平?惟香妃以一被虜之婦人,臨以天子之尊威,始終不為所辱,凜節捐軀,臨難不苟,番邦中有是婦,愧煞世人多矣。
作者亟為表揚,可作彤史一則。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09:36:43
第三十八回 游江南中宮截發 征緬甸大將喪軀
卻說乾隆帝郊天禮畢,回至宮中,聞報香妃已死,這一驚非同小可,忙走入香妃寢室,但見室邇人遠,淒寂異常。便把侍過香妃的宮監,傳來問話,宮監就將太后賜香妃自盡事,說了一遍。乾隆帝道:「可曾入殮麼?」宮監道:「早經入殮,且已埋葬得兩日了,」乾隆帝道:「為什麼不來報知?」宮監道:「奉太后娘娘命,因聖上郊天,不准通報。」乾隆帝頓足道:「這件事情,太后也太辣手了,」宮監道:「太后娘娘,恐香妃不懷好意,所以把她賜死。」乾隆帝道:「香妃死時,形狀如何?」宮監道:「香妃雖死,面色如生,全不見有慘死形狀。」乾隆帝道:「可敬,可敬,畢竟是朕沒福消受。」乾隆帝得了香妃,未嘗強暴,嗣聞太后賜香妃自盡,也不與太后嘔氣,這等舉動,尚是難得。當下憑弔了一回,灑了幾點惜花的眼淚。
自此悶悶不樂,幾乎激成一種急病,還虧御醫早日調治,方能漸漸平安。只是悲懷未釋,無從排解,偏偏皇十四子永璐,皇三子永琪,又接連病逝﹔正是花淒月冷,方深埋玉之悲,芝折蘭摧,又抱喪明之痛,未免有情,誰能遣此?傅恒和珅等百計替他解悶,總不能得乾隆帝歡心,還是和珅知心著意,想出重幸江南的計議來,乾隆帝頗也願意,到慈寧宮稟知太后,太后正因皇帝過傷,沒法勸慰,聞了此語,便道:「我也想出去散悶。俗語說得好:『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這蘇杭地方的風景,很是可玩。只前次南巡,皇后未曾隨去,她已正位數年,也應叫她去玩耍一番,你意何如?」乾隆帝不敢違命,只得答道:「聖母命她隨去,謹當遵旨!」
當下定了日子,啟蹕南巡,一切儀仗,仍照前時南巡成制,不過多備了皇后鳳輦一乘,龍舟等略加修飾,水陸起程,概如上年舊例。各省督撫,接駕當差,格外勤謹,只山東濟寧州顏希深,下鄉賑饑,擅令開倉發粟,把供奉皇差的事情,反一律擱起。兩宮到了濟寧州,御道上並沒有什麼供張,也不見知州迎駕。和珅道:「哪個混帳知州,敢如此藐法麼?」便令役從立傳知州顏希深,回報顏希深下鄉賑饑去了。和珅大怒,方想飭拿知州家屬,適山東巡撫前來接駕,和珅向他發怒道:「你的屬官,為什麼這般糊塗?想你前時忘記下劄的緣故。」山東巡撫道:「卑職於月前下劄,早飭他恭迓鑾輿,哪裡敢忘記一點?」和珅道:「他下鄉賑饑,應有公文申詳,你既叫他辦差,哪裡還有工夫賑饑?這件事顯見得老兄糊塗了。」山東巡撫道:「卑職也沒有允他賑饑,他亦沒有公事上來,真正不解。」和珅微笑道:「一點點知州官兒,不奉撫台札飭,擅敢發倉賑饑,自來也沒有的。老兄欺我,我去欺誰,你自己去奏明皇上罷!」寫出和珅威勢。這句話,嚇得山東巡撫屁滾尿流,一面令僕役去拿顏希深,一面下了龍舟,跪在兩宮面前,只是磕頭,口稱奴才該死,奴才該死。奴膝婢顏,無逾於此。兩宮倒驚疑起來,問他何故?這時和珅已踱了進來,代奏道:「濟寧知州顏希深,目無皇上,既不來供差,又不來迎駕,奴才正問這山東撫臣哩。」乾隆帝道:「顏希深到哪裡去了?」和珅答道:「聞說顏希深下鄉賑饑,撫臣糊塗,佯作不知,求聖上明察!」寥寥數語,比上十款還要厲害。乾隆帝正想親鞫山東撫臣,遙聽岸上隱隱有哭泣聲,便問和珅道:「岸上何人哭泣?」和珅出外探望,回奏:「顏希深的老母,由山東撫役拘到,是以哭泣。」乾隆帝怒道:「令她進來!」一聲詔諭,外面即推進一個白髮老嫗,眼淚汪汪,向前跪下,口稱臣妾何氏叩頭。太后見她老態龍鐘,暗加憐恤,急開口問何氏道:「你是濟寧知州的母親麼?」何氏微應道:「是。」太后又問道:「你兒子到哪裡去?」老嫗道:「前日河工出了險,地方紳士,環請急賑,臣妾兒子顏希深,因預備恭迓聖駕,不敢離身,怎奈難民紛紛來署,哀吁不休。臣妾見他悽慘萬狀,令兒子希深發粟賑饑,希深因未奉省飭,不敢擅行,臣妾素仰聖母仁慈,聖上寬惠,一時愚見,竟把倉粟開發,囑子希深下鄉施賑,快去快回。不料希深今尚未到,將供差接駕的大禮,竟致延誤,臣妾自知萬死,伏乞慈鑒!」老婦頗善口才。太后見她應對稱旨,不禁喜形於色道:「你倒是一片婆心。古語說道:『國無民,何有君?』就使禮節少虧,亦應赦宥。」說到這句,便顧乾隆帝道:「赦了她罷!」不愧孝聖二字。乾隆帝尚未回答,和珅卻見風使帆,忙道:「聖母仁恩,古今罕有。」忽而作威,忽而貢諛,這種人最是可恨。乾隆帝至此,自然也說出「遵旨」二字。太后便令何氏起來,何氏謝恩起立。這時山東巡撫,還是俯伏一旁,彷彿犬兒一般,太后也命他退出。山東巡撫,真是蒙著皇恩大赦,連磕數頭,起身退出。外面又稟報濟寧知州顏希深,恭請聖安,太后問道:「顏希深來了麼?」便傳旨著令進見。希深膝行而進,匍匐近前,急得「微臣該死」四字,都說不清楚。太后卻笑起來道:「你不要這般驚慌!皇上已加恩赦你。本來巡幸到此,亦沒有這般迅速,巧巧遇著順風,所以先到一二天,想你總道是來得及的,因此貽誤。」好太后。顏希深聞已恩赦,便放下了心,慢慢的奏道:「微臣下鄉賑饑,總道事已速了,不意饑民很多,誤了日子,微臣因胥吏放賑,恐致乾沒,不敢不親自監察,今日返署,敬聞聖駕已巡幸到此,不及恭迎,罪當萬死。幸蒙恩赦,感激莫名!」太后道:「你的母親,亦已在此,你起來罷!」顏希深謝過了恩,慢慢起身,方見老母也站立一旁。太后復賜何氏旁坐,問了年齡子女等情,由何氏一一奏明。太后復道:「你回署去,須常教你兒子愛國愛民,方不失為賢母。」何氏連聲遵旨。太后又命宮監兩名,扶他上船,令顏希深隨母回署。後來顏希深歷級上升,做到河南巡撫,且不必細表。
單說兩宮自濟寧啟行,一路上看山玩水,頗覺爽適,乾隆帝命先幸江寧,一面向和珅道:「江寧是個名勝的地方,前次南巡,只留駐了幾日,聞得秦淮燈舫,傳播一時,究竟不知如何?」和珅道:「此次皇上可多留數天,奴才謹當探察。」到了江寧,文武各官,照例迎駕,不消細說。和珅見了江寧總督,密令他飭辦秦淮畫舫,預備遊覽。是日兩宮登陸,駐蹕江寧,隔了一宵,和珅借觀風問俗的名目,導皇上微行。乾隆帝早已會意,不帶隨員,只命和珅扈從前往,行到秦淮河岸邊,早泊有絕大畫舫一艘,和珅引乾隆帝登舟,舟中都是花枝招展的美人兒,一擁上前,磕頭請安。乾隆帝與和珅,雖不道出真相,假名假姓的說了一番。那班美人兒,統是有名的妓女,見多識廣,料知不是俗客,況經地方官飭他當差,定然是扈蹕南巡的著名人物,還差一著。便格外慇懃,奉了乾隆帝上坐,大家四圍簇擁。乾隆帝龍目四瞧,這一個綽約芳姿,那一個窈窕麗質,默默的品評了一回,隨向和珅道:「北地胭脂,究不及南朝金粉,你道如何?」和珅應了聲:「是。」當下擺好酒席,乾隆帝面南而坐,和珅面北而坐,君臣禮總算不亂。東西兩旁,統是美人兒挨次坐下。席間備極豐腆,淺斟緩酌,微逗輕顰,已而酒熱耳紅,興高采烈,一面令舟子划入江心,一面令眾妓齊唱豔曲,嬌聲婉轉,響遏行雲,耳鬢撕磨,魂消新雨。迨至夕陽西下,已近黃昏,萬點燈光,蕩漾水面,彷彿此身已入仙宮,別具一番樂境。此時乾隆帝已自醺然,免不得色迷心醉,左擁右抱,玉軟香溫,和珅亦趁這機會,分嘗數臠。好一個篾片。到了次日,尚戀戀不捨,仍在舟中飲酒言歡,忽聞外面一片鬧聲,送入耳中,和珅即到後艙探望,見外面有一來船,船中有數人與舟夫爭鬧,和珅忙探頭艙外,向鄰船搖手,鄰船中人,見是和珅,方欲開口,和珅忙道:「知道了,你等去罷!」原來鄰船不是別人,乃是兩個侍衛及太監數名,奉太后命,來尋皇帝。和珅早已猜著,不便與他細說,所以含糊回答。鄰船得了消息,自然回去。和珅入艙,與乾隆帝附耳數語,便命舟夫搖船攏岸,飲完了酒,起岸而返。
太后見皇帝已回,也不暇細究,便命起鑾至杭,乾隆帝遂傳旨明日啟蹕,次晨即自江寧啟行,直達杭州。途次為了秦淮河事,與皇后反目起來。皇后自正位後,沒有什麼恩遇,心中早已鬱悶,此次秦淮河事,被宮監泄漏,忍耐不住,便與乾隆帝鬥口。乾隆帝本不愛這皇后,自然沒有好話,皇后氣憤不過,竟把萬縷青絲,一齊翦下。這也未免過甚。滿俗最忌翦發,發已翦去,連仁愛的太后,也不便迴護。乾隆帝大加忿怒,竟命宮監數名,將皇后送回京師,兩宮到杭,又遊覽數日。乾隆帝因皇后挺撞,餘怒未息,也不願久留在外,便奉太后匆匆回京。自此與皇后恩斷義絕,皇后懮憤成疾,延了一載,淚盡血枯,臨危時候,乾隆帝反奉皇太后,到木蘭秋獮去了。皇后聞知此信,痰喘交作,霎時氣絕。當由留京王大臣奏聞行在,乾隆帝下諭道:
據留京辦事王大臣奏:皇后於本月十四日未時薨逝。皇后自冊立以來,尚無失德,去年春,朕恭奉皇太后巡幸江浙,正承歡洽慶之時,皇后性忽改常,於皇太后前,不能恪盡孝道﹔比至杭州,則舉動尤乖正理,跡類瘋迷,因令先程回京,在宮調攝。經今一載餘,病勢日劇,遂爾奄逝。此實皇后福分淺薄,不能仰承聖母恩眷,長受朕恩禮所致,若論其行事乖違,即予以廢黜,亦理所當然,朕仍存其名號,已為格外優容,但飾終典禮,不必復循孝賢皇后大事辦理,所有喪儀,止可照皇貴妃例行,交內務府大臣承辦,著將此宣諭中外知之!
這是乾隆二十九年八月內的諭旨。乾隆帝罷獵回京,滿大臣力爭後儀,只是留中不報,自是乾隆帝竟不立後,到乾隆六十年,禪位嘉慶帝,其時嘉慶帝生母魏佳氏,已經病歿,乃追封為孝儀皇后。這且慢表。
且說中國南徼的緬甸國,自執獻永歷後,與中國毫無往來,不臣不貢。至乾隆十八年,雲南石屏州民吳尚賢,赴緬東卡瓦部開礦,立了一個茂隆銀廠。尚賢運動部酋,請將礦稅入貢。中國復勸緬王莽達喇上表稱藩,緬王遂遣使進貢,呈上馴象數匹,涂金塔一座,乾隆帝也頗加賞賚。不料雲南大吏,誘尚賢回國,說他中飽廠課,拘入獄中。尚賢一片愛國心,被疆吏無端誣陷,有冤莫訴,憤極而亡。滇吏可殺。茂隆銀廠,當即閉歇。嗣後緬甸內亂,木疏地方的土司,名叫雍藉牙,率眾入緬,殺平亂黨,自立為緬甸王,稱新緬甸國,緬都無人反對,只桂家木邦兩土司,不肯服他,聯兵進攻。雍藉牙命子莽紀瑞率兵迎戰,把桂家木邦部眾,盡行殺敗。木邦土司罕底莽被殺,桂家土司宮裡雁,竄入滇邊。桂家本明桂王官屬後裔,嘗設波龍銀廠,很有資財,雲南總督吳達善,聞他巨富,令他傾囊以獻。貪官可殺。宮裡雁不允,吳達善命邊吏驅逐出境。宮裡雁沒法,走入孟連土司。這孟連土司刁派春,素與吳達善交通,聞知宮裡雁入境,潛率部眾,邀擊宮裡雁。宮裡雁不及防備,被他擒住,並將宮裡雁妻孥金銀,一並拿去。
刁派春將宮裡雁縛獻雲南,復將宮裡雁的金銀,一半分送吳達善,一半留作自用。只宮裡雁妻囊占,頗有三分姿色,他卻不忍割愛,想她做小老婆,不愧姓刁。遂於夜間召囊占入室,逼她同寢。囊占不從,他竟想用強暴手段,急得囊占路絕計生,佯言願侍巾櫛,但須釋放僕役,並擇吉行禮,方好從命。刁派春中了她計,遂將僕役放出,令仍侍囊占,又命大設筵宴,與囊占成婚。囊占裝出柔媚態度,侍刁派春飲酒。刁派春樂的要不得,由囊占接連代斟,灌得酩酊大醉。囊占召齊故僕,將刁派春剁作幾段,刁派春算刁,誰知別人比他更刁。遂命故僕引導,啟戶竄去。此時孟連部眾,因吃了喜酒,都已睡熟,哪個去管他這種閒帳。到了次日,始知頭目被殺,急忙去追囊占。誰知她早已逃入孟艮土司去了。
囊占到了孟艮,探聞丈夫已被吳達善殺死,哭得死去活來﹔好一個智女,好一個烈女。既怨緬甸,復怨中國,遂籲請孟艮土司,要他入犯滇邊,為夫報仇。孟艮部酋,見她悲慘,也不論什麼強弱,便入侵滇邊。總督吳達善只知搜括金銀,此外毫無本領,聞報滇邊不靖,忙遣人到京運動調任。俗語道:「錢可通神。」用了幾萬金銀,便奉旨調任川陝,令湖北巡撫劉藻,往督雲南。
劉藻到任,令總兵劉得成,參將何瓊詔,游擊明洪等,三路防剿,沒有一路不敗。劉藻束手無策,朝旨嚴行詰責,並命大學士楊應琚往滇督師。楊應琚到雲南,劉藻恐他前來查辦,懮懼交並,自刎而死。這是乾隆三十年間事。
會滇邊瘴癘大作,孟艮士兵退去,楊應琚乘間派兵進攻孟艮,孟艮兵多半病死,不能抵禦,一半逃去,一半迎降。應琚見事機順手,欲進取緬甸,騰越副將趙宏榜且言:「緬酋新立,木邦蠻莫諸土司,統願內附,應乘勝急進。」應琚即上疏奏聞,極陳緬甸可取狀。一面移檄緬甸,號稱天兵五十萬,大炮千門,將深入緬境,如該酋畏威知懼,速即投降,免致塗炭。大言何益?一面分遣譯人到孟密木邦蠻莫景線各土司,誘使獻土納貢,並為具表代陳。其時緬酋雍藉牙早死,再傳至次子孟駿,他見了應琚檄文,毫不畏懼,反率眾略邊。各土司又首鼠兩端,並不是誠心內附,於是趙宏榜領兵五百,由騰越出鐵壁關,襲據蠻莫土司的新街。新街系中緬交通要道,緬兵不肯干休,水陸並進。陸兵攻陷木邦景線,水軍進攻新銜,趙宏榜聞緬兵突至,急拋了器械,燒了輜重,走還鐵壁關。慣說大話的人,最是沒用。緬兵尾追宏榜,直至關外。
應琚得了敗耗,又驚又悔,頓時痰喘交作,飛章告病。清廷急令兩廣總督楊廷璋赴滇襄辦,又遣侍衛傅靈安,帶了御醫,往視應琚疾,並察軍事。楊廷璋馳入滇境,遣雲南提督李時升,率兵萬四千人,進防鐵壁關,時升又分道出兵,遣總兵烏爾登額出木邦,朱侖出新街。緬酋聞清兵分出,率眾佯退,遣使乞和。時升信為真情,停止兩路進兵,與緬人議款。楊應琚聞了議和消息,喜歡起來,病也漸愈,遂與時升聯銜奏捷。又要做假戲文了。楊廷璋知緬事難了,樂得退職,遂奏言應琚病痊,臣謹歸粤,得旨召還京師。應琚也巴不得廷璋離滇,省得窺破隱情。廷璋去後,忽聞緬兵繞入萬仞關,縱掠騰越邊境,應琚又惶急萬分,飛檄烏爾登額,及總兵劉得成赴援。緬兵見有援軍,向鐵壁關退走,鐵壁關本由李時升等把守,不敢截擊,由他殺出,應琚反匿不上聞。會傅靈安密奏趙宏榜朱崙失地退守,李時升臨敵畏避,未親行陣,於是清廷始悉軍情,嚴旨詰責應琚。應琚反盡推到烏爾登額劉得成身上,得旨一並逮問,令伊犁將軍明瑞,移督雲、貴,明瑞未至時,由巡撫鄂寧代理。鄂寧奏稱應琚貪功啟釁,掩敗為勝,欺君罔上各情形,乾隆帝大怒,立逮應琚到京,迫他自盡。此時楊應琚不知作何狀。
及明瑞到滇,先後調滿洲兵三千,雲、貴四川兵二萬餘名,大舉征緬,令參贊額爾景額,及提督譚五格,率兵九千名出北路,由新街進行,自率兵萬餘人,由木邦南下,約會於緬都阿瓦。啟行時,連旬淫雨,泥泞難行,明瑞只得緩緩前進,自夏至冬,始至木邦。木邦守兵,聞風早遁,明瑞留兵五千駐守,使通餉道,自率軍渡錫箔江,進攻蠻結,連破緬兵十二壘,軍威大振。乾隆帝聞報捷音,封明瑞誠勇嘉毅公。明瑞越加感奮,向緬都進發﹔途次險峻異常,馬乏草,牛踣途,緬人又堅壁清野,無糧可掠。走入絕路。將士請結營駐守,俟北路軍有消息,再定進止,明瑞不允,仍督兵前趨。這時嚮導乏人,屢次迷路,旋繞了好幾日,方到象孔,部兵疲憊已極,北路軍仍無音信。像孔距緬都尚有七十里,明瑞因兵勞食盡,料知難達,乃回兵至猛籠,得了敵糧少許,留駐數日,待北路軍﹔北路軍仍舊不至,乃擬由原路退歸,不防緬酋率眾來追,聲勢浩大,明瑞且戰且行,令部將觀音保哈國興等,更番殿後,步步為營,每日只行三十里。緬兵雖不敢圍攻,奈總尾追不捨,每晨聽清軍吹角起行,他也起身追逐,行至蠻化,山路叢雜,明瑞令部兵紮營山頂,緬兵亦紮營山腰。明瑞傳集諸將道:「敵兵藐我太甚,須殺他一陣方好。」觀音保哈國興等,唯唯聽命。當下明瑞令觀音保等分頭埋伏,次日五鼓,命兵士接連吹角,嗚嗚之聲,震徹山谷。緬兵只道清兵啟行,爭上山追逐,忽遇伏兵突出,萬槍齊發,那時連忙奔逃,走得快的,失足隕崖,走得慢的,中槍倒斃,趾頂相藉,坑谷皆滿。小勝不足喜。自是緬兵不敢近逼,每夜必遙屯二十里外。明瑞飭將士休息數日,徐徐退回。到了小猛育,已與木邦相近,猛聽得胡哨齊起,四面敵兵蝟集,約有好幾萬人,明瑞大驚道:「罷了!罷了!」正是:
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中亡。
未知明瑞性命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高宗南巡,皇后截發,當時史官諱惡,只載跡類瘋迷之諭,實則伏有原因,中宮固非無端瘋迷也。著書人把賞花飲酒諸事,顯為揭櫫,雖或言之過甚,然亦出自故老傳聞,未嘗憑空蜮射。且多歸罪和珅,和珅固導帝微行者,不得謂事無左證也。下半回敘征緬事,與上文不相關涉,乃是從編年體裁,接連敘下。吳達善、劉藻、楊應琚等,無一勝任,賕帥當道,蠹吏盈邊,清室蓋中衰矣。明瑞猛將,孤軍征緬,徒自喪軀,可為太息。高宗不悟,猶以好大喜功為事,其亦可以已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09:37:16
第三十九回 傅經略暫平南服 阿將軍再定金川
卻說明瑞到小猛育,見緬兵四集,不覺大驚,急忙扎住了營,召諸將會議。將士自象孔退回,途中已行了六十日,這六十日內,晝夜防備追兵,沒有一刻安閒,此時四面皆敵,眼見得不能抵擋,當下會議迎敵諸將,面面相覷。明瑞道:「敵已知我力竭,所以傾寨前來,但不知北路軍情,究竟如何?難道是統已覆沒麼?我現在只決一死戰,明知不能脫身,然到援絕勢孤的時候,還沒有一人不盡力,沒有一人不致死,將來敵人亦知難而退,我死後,繼任的人,當容易辦理了。諸將以為何如?」觀音保道:「大帥且不怕死,何況我輩?惟我輩死在沙場,內地還沒人知曉,這到可慮。」明瑞道:「我擬乘夜突圍,令兵士前行,我願斷後,那時敵兵追來,我好死擋一陣,前面的兵士,總可逃脫幾個,通報內地,叫他嚴守邊疆,奏調別帥,豈不是好?」倒是赤膽忠心。當下議決,人人已知必死,倒也沒有甚麼傷感。
轉瞬間已是黃昏,鼓角不鳴,拔寨齊出,哈國興率領前隊,觀音保率領中隊,明瑞與侍衛數十人,率領親兵數百名斷後。哈國興一馬當先,衝殺出來,緬兵不及措手,竟被他衝開血路,殺出重圍。及觀音保繼進,緬兵已四麵包圍,把觀音保圍住,明瑞見中隊被圍,急率後軍援應,捨命相爭,人自為戰,以一當十,以十當百,怎奈緬兵密密層層,旋繞上來,明瑞觀音保等,衝破一重,又被第二重截住,衝破第二重,又被第三重截住。從黃昏殺到天明,四面一望,仍舊是銅牆鐵壁一般,手下將士,已傷亡過半,再接再厲,酣鬥了兩小時。觀音保中槍倒斃,明瑞帶領的侍衛,喪失殆盡。明瑞亦著了槍彈數粒,大吼一聲而死。這場死戰,只哈國興帶兵數百名逃歸,餘都覆沒,真是可痛。
但北路的額爾景額一軍,究竟到哪裡去呢?原來額爾景額從新街南行,進次老官屯,被緬兵阻住,相持月餘,額爾景額病死,他的阿弟額爾登額代統全軍,屢戰屢敗,退至旱塔。緬兵由間道襲擊木邦,木邦兵守五千人,出戰不利,飛書至滇中告急。總督鄂寧,七檄額爾登額往援。額爾登額不應,反迂道回鐵壁關,再從明瑞出師的路程,往救木邦。古語說道:「救兵如救火。」他卻不走近路,轉回關內,遠繞而出,那時木邦早已陷沒。留守參贊珠魯訥等,早已陣亡。緬兵從木邦回到小猛育,適值明瑞退到彼處,遂乘機邀擊。後面追趕明瑞的緬兵,又乘勢追上,還有老官屯及旱塔諸處的緬眾,也一並趨至,四面楚歌,遂把明瑞逼入鬼箓。補敘得明明白白。總督鄂寧,飛報敗耗,乾隆帝大怒,立命鄂寧押解額爾登額,及譚五格到京治罪,另授傅恒為經略大臣,阿裡袞阿桂為副將軍,舒赫德為參贊大臣,迅速赴滇,再議大舉。傅恒等遵旨起程,額爾登額譚五格已解到,有旨將額爾登額凌遲處死,譚五格立斬決,罪犯親族,一律充戍。
旋因鄂寧不親援明瑞,降補福建巡撫,戴罪自效。雲、貴總督,著阿桂補授。阿桂先至雲南,聞緬甸與西鄰暹羅國開釁,擬約暹羅夾攻緬甸,旋因交通不便,復至罷議。乾隆三十四年四月,經略傅恒至雲南邊境,擬分兵三路,水陸並進,調滿漢精銳五六萬名,騾馬六萬餘匹,凡京城之神機火器,河南之火箭,四川之九節銅炮,湖南之鐵鹿子,及在滇製造的軍裝藥械,靡不齊備。直到新秋,經略祭纛啟行,渡過金沙江上游的戛鳩江,由西而南,孟拱孟養各土司,獻象獻牛,還算效順。無如南方炎熱未退,暑雨熏蒸,士馬已多僵病﹔又未識道路,愈難深入。傅恒無可如何,退歸蠻莫。
先是阿桂在蠻莫造舟,及是舟成,得戰艦百艘,閩粤水師,陸續趨集,遂由蠻莫江出伊臘瓦底河,遙望緬兵,艤舟對岸,並有陸兵駐紮沙灘。阿桂阿裡袞率步兵登岸,專攻敵營,副將哈國興,侍衛海蘭察,率舟師專攻敵舟。緬兵出營截擊,阿桂令步兵齊放矢銃,復用勁騎左右衝入,緬兵抵敵不住,嘩然溃散。哈國興亦乘上風進攻敵舟,正欲迎敵,被風簸蕩,自相撞擊,覆溺數千,江水為赤。阿裡袞經此一役,積勞成病,傅恒亦病不能興,慮深入非計,令轉攻老官屯敵壘。
老官屯本額爾登額屯兵處,敵壘甚堅,編豎木柵,柵外掘濠,濠外又橫臥大樹,銳枝外向,清兵用大炮轟擊,彈丸都被樹枝隔住,不得奏效﹔再伐箐中數百丈老藤,係以巨鉤,夜往鉤柵,又被敵人斲斷﹔復用盾牌兵持了油柴,沿柵縱火,適值反風,柵不能爇,反燒了自己的盾牌,只得卻下。阿桂百計綢繆,想不出破敵法子,最後用了穴地埋藥的計策,藥線一燃,藥性猛發,敵柵突起丈餘。清兵鼓噪而前,總道這次可以破柵,誰知柵忽平落,俄頃柵復突起,旋又平落,如是三次,柵不復動。仍舊無效。緬兵也頗危懼,阿桂又遣戰艦越過木柵,阻截西岸敵援,於是緬兵有乞和意,老官屯非敵根據地,傅恒出了全力去攻老官屯,已非勝算,況又不能攻入乎?強弩之末,難穿魯縞,信然。遣使議款。傅恒令進表納貢,返土司侵地。緬使欲歸他木邦蠻莫孟拱孟養諸土司。議未恊,緬使竟去。會阿裡袞病歿,傅恒病亦加重,乃遣哈國興單騎入柵,與緬帥議定和約:緬甸對中國行表貢禮,歸俘虜,返土司侵地,中國將木邦蠻莫孟拱孟養諸部人口,還付緬甸。傅恒逐焚舟熔炮,匆匆班師。
這番出征,先後糜餉數千萬,明瑞戰死,傅恒阿桂等,雖稱勝敵,其實也不算有功。所訂和議,兩邊仍未嘗實行,緬人索還土司,清廷征他入貢,雙方仍然齟齬。傅恒回京後,懮恚而亡。夫人尚在否。乾隆帝令阿桂備邊,酌出偏師,略緬邊境,阿桂探聞緬酋孟駿,破滅暹羅,氣勢張甚,奏言:「偏師不足濟事,不如休息數年,復圖大舉。」乾隆帝因他忤旨,將阿桂召還,遣尚書溫福往代。
緬事未了,兩金川警報復至,自大金川酋莎羅奔乞降後,川邊平靜了十多年,莎羅奔老病,兄子郎卡主土司事,漸漸桀驁,侵擾鄰境,不受四川總督的命令。乾隆帝命川督阿爾泰,檄川邊九土司,環攻郎卡,九土司中,惟小金川與綽斯甲,還算強大,其餘如鬆岡梭磨卓克基沃日革布什咱黨壩巴旺七土司,統是弱小,不是大金川敵手。阿爾泰雖奉了上諭,他意中只想苟且息事,命郎卡釋怨修和。郎卡遂與綽斯甲聯婚,並以女嫁小金川酋僧格桑。僧格桑即澤旺子,澤旺昏耄,由僧格桑代主土司。未幾,郎卡病死。郎卡子索諾木,與僧格桑為郎舅親,訂立攻守同盟的條約。番人專恃結婚政策,為併吞鄰部計,兩金川以和親故,獨結攻守同盟,知識程度,頗出准部諸酋上,但其不利清室則一也。索諾木誘殺革什布咱土司,僧格桑亦屢攻沃日,阿爾泰因沃日被侵,發兵往援,僧格桑竟與川軍開仗,川軍退還。乾隆帝聞報,責阿爾泰養癰貽患,罷職召回,尋即賜死。另調滇督溫福,自雲南赴四川督師征討,又命侍郎桂林為川督,襄贊軍事。
溫福桂林,先後到川,溫福由汶川出西路,桂林由打箭爐出南路,夾攻小金川,南路副將薛琮,恃勇輕進,入黑龍溝,被番兵圍住。薛琮向桂林處求救。桂林逗留不進,薛琮戰死,全軍陷沒,桂林還隱匿不報。旋由溫福奏聞,乃授阿桂為參贊大臣,代桂林職。阿桂至軍,督兵渡小金川,連奪險要,直抵美諾。美諾系小金川巢穴,僧格桑出戰不利,遂帶了妻妾數人,逃入大金川,只留老父澤旺,病臥牀中。寧可無父,不可無妻妾。阿桂入帳,把澤旺縛獻京師,另檄索諾木繳出僧格桑。索諾木不奉命,當由溫福阿桂,請旨清廷。廷命溫福為定邊將軍,阿桂為副將軍,移師討大金川,仍分兩路進發。
大金川地本險惡,從前訥親、張廣泗,屢遭失敗,至此溫福進兵,也被番眾阻住。溫福令提督董天弼,還守小金川,自率軍駐紮木果木地方。番眾照昔年故事,遍築碉卡,抗拒清兵。溫福也徒知攻碉,得不償失。兩邊正相持不下,忽有探馬飛報:「番眾入小金川,董軍門兵溃散了。」溫福令他再探,忽又報道:「糧台被劫了。」溫福仍飭令再探,糧已被劫,還探什麼?他卻視若無事,仍不設備。如此從容,不念退兵咒,定念往生咒。俄聞槍聲四起,番眾如潮湧至,先奪炮局,繼斷汲道,清營內運糧夫役,紛紛避入。溫福令營兵閉住壘門,一概不准入營。於是內外鼓噪,軍心大震。番眾乘勢突進,槍如雨發,溫福茫無頭緒,一彈飛來,適中要害,當即暈斃。營兵見主將已死,霎時四散,被番眾兜殺一陣。幸虧海蘭察聞警往援,救出溃兵萬數千名,且戰且退。
此時阿桂方出河東,聞報小金川復陷,忙整軍馳回,出屯翁古爾壟,奏報溫福陣亡情形,得旨命阿桂為定西將軍,豐伸額明亮為副將軍,調發鍵銳火器營二千名,至川助剿。阿桂再與明亮等,分攻小金川,轉戰五晝夜,仍抵美諾,驅出番兵,再復小金川地,仍奏請力攻大金川。乾隆帝以土司恃險反覆,重勞用兵,非大舉深入不可,遂先將澤旺磔死,阿扣待久了。隨飭阿桂等掃穴犁庭,方許蕆事。阿桂誓師進討,複分三路進行:一軍由東路入,阿桂自為統帥,一軍攻大金川西南,一軍攻大金川西北,由豐伸額明亮各為統領,三道並進,如火如荼。怎奈大金川裡面,重重築壘,層層設隘,自乾隆三十九年正月,阿桂出師,奮力殺入,節節進攻,擊破敵壘無數,大小數百戰,直到七月,始至勒烏圍附近。勒烏圍前面皆山,番兵據險扼守,第一重名博瓦山,第二重名那穆山,最是險峻,阿桂令海蘭察額森特海祿三路繞攻博瓦山後,福康安成德特成額三路仰攻博瓦山前。猛搏三晝夜,方殺上博瓦山,占了第一重門戶。休息二日,復進攻那穆山。這山地勢尤險,防守越嚴。阿桂仍令前後分攻,數日無效。適西北路統領明亮亦已殺到,會集阿桂軍,並力攻撲,仍是不下,海蘭察向稱驍勇,至是大憤,遙望那穆山上,守兵布得密密層層,只西邊最高峰上,雖有兩個大戰碉,碉裡恰空若無人,他獨帶領死士六百名,乘昏夜時候,猱升而上,趾頂相接,直到黎明,六百人都登瞭高峰,搗入碉中。每碉不過數十名番兵,一陣狂掃,立刻殲除。餘外守山的番眾,總道是絕壁峭立,沒人可上,誰料上面插起大清旗號,錯疑是飛將軍從天而下,頓時人心大亂,被山下的清兵,殺上山腰,番眾除逃竄外,概被殺死。第二重門戶又破,勒爾圍已無可守,索諾木沒法,鴆殺僧格桑,並將僧格桑家屬,一並獻出,請停止攻擊。阿桂訊驗僧格桑的屍首,的確是真,只僧格桑的家屬內,只有僧格桑的妾,沒有僧格桑的妻,索諾木頗有手足情。怒斥來人,勒兵再入。索諾木無從乞和,命部下極力防守。
這時已是秋末冬初,天氣陰寒,雨雪霏霏,恁你阿桂奮厲無前,也不能直搗敵穴。過了年,又過了春季,漸漸冰雪消融,路上方可行動。阿桂等轉戰而前,只一二十里地面,卻攻了三四個月,方到烏勒圍。豐伸額軍亦至,三路會攻,又足足一月,方破入烏勒圍。可謂艱險。索諾木已與從祖莎羅奔,先期走噶爾崖,清兵整隊復進,番兵又分道拒戰,接連又是數月,始抵噶爾崖城下。阿桂自啟行以來,至此已歷兩年,途中幾經艱苦,恨不得立平噶爾崖,稍泄胸中忿氣,奈攻了三五日,毫不見效,又攻了一二十日,雖轟壞城堞數處,仍被敵兵補好。直至乾隆四十一年二月,城中食盡,索諾木始與莎羅奔,挈家族二千餘人出降,阿桂立飭人獻俘京師,乾隆帝御午門受俘,因索諾木莎羅奔等罪大惡極,著凌遲處死。其餘家族人等,或斬或絞,或永遠監禁,或充發為奴。封阿桂為一等誠謀英勇公,豐伸額本襲公爵,加賞繼勇字號,明亮封一等襄勇伯,海蘭察摧堅奪隘,格外超擢,封為一等超勇侯,額森特福康安等,均各封賞有差,留明亮為四川將軍,改大金川為阿爾吉廳,小金川為美諾廳,直隸四川省,令明亮鎮守。阿桂等一律凱旋,郊勞飲至,如傅恒例。
越數月,再令阿桂赴雲南,與總督李侍堯,勘定邊界,嚴守戰備,擬再圖緬甸。緬酋孟炮,聞風知懼,原奉表入貢,獻還俘虜,惟求開關互市。阿桂令先將俘虜釋放,他只放出了一半,阿桂不允,仍移檄詰責。偏這孟炮病歿,嗣子贅角牙繼立,國內大亂,叛臣孟魯,弒了贅角牙,孟魯又被國人殺死,迎立雍藉牙少子孟雲。西鄰暹羅,因緬甸內訌,背緬獨立,推戴僑民鄭昭為國王,規復舊土,驅逐緬甸守兵,移都盤谷,復興兵攻緬甸,報復舊怨,並遣使航海入貢中國。鄭昭歿,子華嗣,清封鄭華為暹羅國王。孟雲恐清廷聯絡暹羅,夾攻緬甸,乃由木邦賚金塔一,馴象八,及寶石番毯等,款關來貢,並將俘虜一並送還。清廷乃敕賜冊印,封孟云為緬甸國王,並諭暹羅緬甸,不得繼續用兵。自是暹羅緬甸,統服屬清朝,小子曾有七絕一首云:
連番降旨命征誅,一將功成萬骨枯。
為問紫光遺像在,可曾頂上血模糊?
俚句中有紫光二字,乃是指紫光閣故事。乾隆帝命繪功臣列像於紫光閣,前傅恒,後阿桂,是乾隆朝最智勇的大將。紫光閣上,後先輝映。方在紀實銘勛,忽接台灣警報,土豪林爽文作亂﹔一波才平,一波又起,欲知台灣肇亂情形,請諸君續閱下回。
傅恒阿桂系乾隆朝名將,抑亦乾隆朝福將。有明瑞之喪師小猛育,而後傅恒乃慎重將事,有溫福之戰死木果木,而後阿桂乃堅忍成功。天下事經一度失敗,始增一番懲創,明瑞溫福之不幸,即所以成傅、阿二人之幸耳。傅、阿二人歿,嗣後有名將,少福將,故乾隆朝為清室極盛時代,亦即清室中衰時代。此回傳傅、阿二人事,實隱伏清史關鍵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09:37:34
第四十回 平海島一將含冤 定外藩兩邦懾服
卻說台灣自朱一貴亂後,清廷因地方遼闊,添設彰化縣及北淡水同知,政府意思,總道多設幾個官吏,可以勤求民隱,哪裡曉得多一個官,只多一分剝削,與百姓這方面,反有損無益呢?乾隆五十一年,台灣土豪林爽文亂起,這林爽文本沒有什麼勢力,只因台民半是土著,半是客籍,彼此不睦,時常械鬥,地方官不去彈壓,爽文假和解為名,結了幾個黨羽,設起一個天地會來,起初入會的人,不過數十名,後來越結越多,連官署的差役,也都入會。官吏雖有些風聞,終究得過且過,不願查究,因循坐誤,是官吏老手段。因此天地會竟橫行了數十年。適值總兵官柴大紀,受職到台,聞知天地會橫行無忌,遂令台灣知府孫景燧,彰化知縣俞峻,副將赫生額,游擊耿世文,帶兵緝捕。這孫景燧等統是酒囊飯袋,哪裡敢去緝捕會匪?奈因上峰督飭,沒奈何前去搜查。
林爽文本住彰化縣的大理杙,地方很是險僻,孫景燧等不敢深入,只在五里外紮營,無緣無故,將五里外的村落,縱火焚毀,兵役乘勢搶擄,劫奪一空。村中的百姓,並非天地會黨羽,無罪遭禍,鋌而走險,都逃入大理杙中,哭報爽文,哀求保護。又是一場官逼民反。爽文乃糾眾出來,夤夜攻營,孫景燧等連忙逃走,帶去的兵士,多被殺死,爽文遂進陷彰化,破諸羅,擾淡水,貪官污吏,死的死,逃的逃。柴大紀忙令兵備道永福,固守府城,自率兵出城五十里,到鹽埕橋,遇著爽文前鋒,奮力殺退,府城總算保全。大紀派人到福建告急,水師提督黃仕簡,陸路提督任承恩,副將徐鼎士,陸續帶兵渡海,來援台灣。大紀接著,由黃仕簡分派將士,督令恢復諸城,不想福建的援兵,統是沒用,都被爽文殺敗﹔任承恩親攻敵巢,見了路途險僻,也畏懼不前﹔只柴大紀收復諸羅,濬濠增壘,力任守禦。
清廷因黃任無功,嚴旨召還,命提督常青為靖逆將軍,往台灣督師﹔父命署浙閩總督李侍堯,調粤兵四千,浙兵三千,駐防滿兵一千,赴台助剿。且因江南提督藍元枚,系藍廷珍子,素習台事,調赴軍前,與福州將軍恒瑞,同為參贊,各將吏次第進行,藍元枚到台病卒,常青恒瑞率兵數千,至府城相近,與林爽文相遇,望將過去,旗戟隱隱,隊伍層層,不知有多少人馬,嚇得常青恒瑞拍馬而逃,走入城中。林爽文料他沒用,不去攻城,只蠶食村落,脅令入會,旬日得十餘萬眾,圍攻諸羅。
諸羅當南北要衝,為府城屏蔽,爽文因大紀扼守,最稱勇悍,誓要破滅此城,免他作梗,因此把諸羅城團團圍住,並分了一支黨羽,截他餉道。大紀率守兵四千,晝夜防禦,看了敵勢少懈,復引兵突出,奪他輜重。城中糧餉,賴以不絕。爽文想截人餉道,誰知自己的餉,反被人奪去,所謂烏合之眾,不敵紀律之師。爽文遣人詐降,又賄通內應,都被大紀察出,一一斬首。
這時候,常青也遣總兵魏大斌,參將張萬魁,游擊田藍玉,副將蔡攀龍等,往援諸羅,三次進兵,三次敗退。恒瑞督兵進援,亦因敵勢浩大,在途中扎住。清廷屢次催問,常青恒瑞只請添兵,乾隆帝又將他革職,命福康安代常青,海蘭察代恒瑞,升柴大紀為陸路提督參贊大臣,密令大紀衛民出城,再圖進取。大紀奏言:「諸羅為府城北障,諸羅失陷,府城亦危,且半年來深溝高壘,守禦甚固,一朝棄去,難以克復。城箱內外的百姓,不下四萬,也不忍一概拋棄,任賊蹂躪,只有死守待援」等語。好總兵,好提督,好參贊大臣。乾隆帝覽了奏章,眼淚都熬不住,一點一滴,濕透奏本﹔真耶假耶!隨即傳旨到台灣,嘉獎大紀,封大紀為義勇伯,改諸羅縣為嘉義縣,俟克復台灣,與福康安同來瞻覲云云。
福康安是傅恒的兒子,乾隆帝非常眷愛,未知是否龍種?他隨阿桂出征有功,曾封三等嘉勇男,嗣復出定回疆,平了幾個小小回匪,晉封侯爵。福康安往援台灣,途次聞爽文勢盛,也奏請增兵,奉旨嚴飭。虧得海蘭察願當前敵,飛速進兵,仗著順風,越海抵港,帆檣列數里,各村民見大兵雲集,望風解散,爭為鄉導。海蘭察揚言攻大理杙,暗中擬直趨嘉義城。爽文恐大理杙有失,分兵回救,海蘭察遂進兵嘉義,沿途遇著幾處埋伏,統由海蘭察衝散,怒馬直入,所向披靡。到嘉義城下,奮戰一場,殺退敵圍。福康安聞前鋒得勝,自然膽大起來,也領兵到嘉義城,柴大紀出城相迎,只向福康安請安,不行跪拜禮,福康安心中已是不悅,佯為謙遜,叫大紀並馬入城。大紀也不推辭,跨馬導入,照清朝軍制,下屬迎接上司,須要身執櫜鞬,不能並馬入城,柴大紀屢受褒封,身膺伯爵,自思與福康安也差不多,少許失禮,料亦不妨。豈知這福康安度量淺狹,挾恨懷仇,柴大紀的性命,要斷送在福康安手中了。
福康安入城後,休息一晝夜,仍命海蘭察先進,自率兵為後應,往搗大理杙巢穴。到了大理杙,時已昏暮,大理杙中,衝出一支人馬,烈炬迎戰。海蘭察分兵千餘,暗伏溝塍間,候敵近來,銃矢齊發。從暗擊明,發無不中,敵眾連忙滅火,鳴鼓來攻。海蘭察復命軍士按聲衝擊,斃敵無數,敵眾倒也抵死不退。海蘭察躍馬入陣,衝出敵背,竟赴大理杙。部眾想回馬去追,福康安兵已到,此時敵眾倉皇失措,霎時溃散。海蘭察入大理杙,林爽文攔截不住,攜家屬走集埔,大理杙巢穴,一鼓蕩平。只林爽文遁入集埔間,依險竄伏,壘石為壘,迴環數里,海蘭察偕侍衛數十名,易服緝捕,尋至集埔,已得敵蹤,遂暗伐箐中老藤,扳壘而上,林爽文不及防備,被他擒住,爽文家屬,沒一個走脫,獻至京師,盡行磔死。
福康安海蘭察,俱晉封公爵,獨柴大紀偏革職拿問。讀至此語,令人吃驚。自福康安入嘉義城後,已著人馳遞密奏,說大紀詭譎取巧,奏報不實,乾隆帝倒也聖明,料知大紀屢蒙褒獎,稍涉自滿,對福康安失禮,因被參劾,遂將這種旨意,批發出來,福康安受了幾句申飭。看官!你道福康安肯就此罷手麼?接連又是幾本彈章,復運動那奉旨查辦的德成,復奏:「大紀如何貪黷,如何寬縱,」乾隆帝尚在未信,命浙、閩總督李侍堯查奏。李侍堯畏福康安威勢,自然隨聲附和,乾隆帝又將任承恩、恒瑞等,逮回親訊,任承恩、恒瑞等一干人犯,都說大紀釀成禍亂,暗中掣肘,恁你乾隆帝什麼英明,柴大紀什麼義勇,至此昏蔽誣衊,就降了革職拿問的聖旨。
柴大紀自念無辜,到京被訊,寧有憑空自誣的道理,自然呼冤不置。乾隆帝親加復訊,大紀仍微訴枉曲,龍顏動怒,竟命正法,可憐一片忠心的柴大紀,無罪遭刑,橫屍燕市。比殺張廣泗還要冤枉,可見做皇帝的人,多是沒良心。任承恩、恒瑞等,反得保全性命,還有這位諂媚取容的和珅,前已屢次超升,授職大學士,至此說他辦理軍機,勤勞懋著,封他為三等伯,賞用紫韁。懸空夾入。
乾隆帝又命將功臣圖像,方親制功臣像贊,鎮日裡咬文嚼字,忽接兩廣總督孫士毅奏報,略稱:「安南內亂,國王黎維祁出亡,遺臣阮輝宿,奉王族二百多人,叩關乞援」等語。這安南國在暹羅東邊,明時嘗服屬中國,嗣分為大越、廣南二部,黎氏主大越,阮氏主廣南。清順治末年,吳三桂等定雲南,大越王黎維■,曾遣使勞軍。康熙五年,嗣王黎維禧,又奉表入貢,受清冊封。後來黎氏漸衰,攝政鄭棟,陰圖纂立,恐廣南王干涉,乃陰嗾廣南土酋阮文岳,舉兵作亂,自為外援。文岳與弟文惠、文慮,乘此發難,轉戰十數年,竟將廣南王攻滅,分北部三州與鄭棟。文惠自稱泰德王,鄭棟也自稱鄭靖王。隔了幾年,鄭棟死了,棟子二人,一名宗,一名幹,爭奪父位。文惠引文岳趨入,陽稱排解,誘殺宗幹兄弟,遂進至大越。大越王黎維■,驚慌的了不得,忙與他議和,給他兩郡﹔又把嬌嬌滴滴的愛女,送與文惠,畀他受用。文惠總算罷休,在大越稱臣拜相。越年,黎維■卒,嗣孫黎維祁立,文惠載了許多珍寶,及馴象百頭,還歸廣南,留鄭氏遺臣貢整,鎮守都城。貢整想扶黎抗阮,奪回象五十頭,文惠大怒,發廣南兵攻大越,貢整戰死,維祁出走。文惠攻入黎京,盡毀王宮,把宮內妃嬪及金銀財寶,搜括而去。一個愛女尚且不足,又添了許多妃嬪,許多金帛,大越總算晦氣。
高平府督阮輝宿,挈了黎氏宗族二百口,遁至廣西求救。乾隆帝覽了孫士毅奏章,暗想黎氏守藩奉貢,理應保護,遂命孫士毅安撫黎氏家屬,發兵代黎氏復仇。這旨一下,孫士毅立即調兵,與提督許世亨出鎮南關,至涼山分路而進,沿途得土民歡迎,進薄富良江。阮文惠派兵扼住南岸,據險列炮,阻截清軍。許世亨見江勢繚曲,望不及遠,遂令軍士佯運竹木,築橋待渡,他自己率兵二千,恰繞道潛渡。南岸守卒,只防對岸的清兵,用炮轟擊,不料世亨繞出背後,乘高大呼,聲震山谷。是夕,天色黑暗,廣南兵陡聞喊聲,只道清兵大至,霎時溃退。黎明,清兵畢濟,整隊至大越國都,城中百姓,都來迎接,跪伏道旁。孫士毅、許世亨入城宣慰,見宮室拆毀殆盡,已平成瓦礫場,不便留駐,仍出城還營。黎維祁避匿民村,到夜間方敢出來,詣營見孫士毅,九頓首謝援。
先是乾隆帝因安南道遠,奏報需時,特豫撰冊封,郵寄軍前,令孫士毅便宜從事。士毅遂宣詔封維祁為安南國王,且馳報廣西,歸黎家屬。捷奏到京,乾隆帝促令班師,士毅以阮氏未俘,還想深入廣南,執渠立功。貪心不足。阮文惠暗籌軍備,陽言乞降,士毅信以為真,懸軍黎城,專待降人。癡心妄想。乾隆五十四年元旦,士毅令軍士飲酒張樂,慶祝新年,大帥逍遙,萬人醺醉,自旦至暮,筵席始散。眾人正要就寢,營外炮聲震天,阮兵蜂擁而至。士毅即率軍出營,火光中見前面排著象陣,蹀躞而來,士毅知是厲害,急令軍士退走。黑夜間不辨彼此,自相踐踏,當下拋戈棄甲,奔至富良江。士毅一馬當先,逾橋逕渡,隨著的兵士,三停中只過一停,士毅回顧,對岸追兵,奮勇殺來,忙命軍士將橋拆去。是時許世亨等尚未逾橋,弄得進退無路,那邊追兵上前圍攻,許世亨等都戰死。官兵夫役萬餘人,一半被殺,一半落水。逃還鎮南關的殘兵,只剩了三千名。士毅上疏自劾,你要保全性命,還裝出什麼矯情?乾隆帝恰說他變出意外,罪有可原,這正是特別殊恩,令人莫測。
福康安時適督閩,奉旨調任兩廣,代孫士毅,福康安方到任,阮文惠已遣兄子光顯,奉表請降,他的降表上改名光平,略言:「世守廣南,與安南乃是敵國,並沒有君臣名分。文惠曾在大越攝政,尚得謂非君臣麼?且只蠻觸自爭,非敢抗衡上國,請來年親覲京師,並願立廟國中,祀中國死綏將士。」福康安得了降表,遂奏請阮光平恭順輸誠,不必用兵。乾隆帝准奏,只責他兩件事情:第一件,因次年八旬萬壽,飭光平來京祝嘏﹔第二件,飭他在安南地方,為許世亨等立祠。他已自己情願,何用復飭?光平一一應允。遂賜光平敕印,封安南國王,黎維祁的家屬,光平算不去滅他,由他投入廣西。乾隆帝以天厭黎民,不堪扶植,天何言哉?命他挈屬來京,編入漢軍旗籍。
次年,乾隆帝八旬萬壽,舉行慶典,禮部定出祝嘏儀注,比從前萬壽聖節,格外繁華,格外鄭重。屆了誕辰,阮光平遵旨入覲,先行到京,暹羅、緬甸、朝鮮、琉球及西藏兩喇嘛,蒙古各盟旗,西域各部落,俱遣使表祝。乾隆帝御太和殿,受慶賀禮。八荒環叩,萬眾嵩呼,禮畢入宮,皇子皇孫皇曾孫皇玄孫,依次舞彩,稱祝如儀。宮廷內外,大宴三日,特旨普免天下錢糧,表示普天同慶的意思。真是千載一時,可惜極盛難繼。
只西藏雖遣使祝釐,境內恰非常擾亂,駐藏大臣保泰,專務蒙蔽,經藏使來京詳陳,始悉藏境情狀。西藏自康熙晚年,服屬中國,不侵不叛,雍正初,復設駐藏大臣,監察政治,達賴、班禪兩喇嘛,不能自由行動,因此安靜了數十年。乾隆帝七旬萬壽時,第六世班禪喇嘛,曾至京祝壽,內廷賞賜,及王公大臣佈施,約數十萬金,還有許多珍品寶物。班禪欣喜過望,方擬西還,忽病痘而死。隨從僧侶,奉骸骨歸藏,所有遺資,統行帶回。班禪兄仲巴胡土克圖,向為班禪管理內庫,得了這種竟外財帛,一古腦兒收入私囊,不但沒有佈施寺院,分給將士,連自己的阿弟,也分文不與。知利己不知利人,世人皆然,無怪仲巴。他的阿弟瑪爾巴,憤懑的了不得,遂南入廓爾喀,誘使入寇。阿兄原是無情,阿弟也是不義。廓爾喀在喜馬拉耶山南麓,與藏境毗連,向系蠻民雜居,分葉楞布顏庫木三部,嗣為西境酋長布拉吞並,合作一國,稱廓爾喀。廓酋因瑪爾巴的訴請,遂興兵犯藏邊,駐藏大臣保泰,檄問廓酋起釁的緣故,他卻借商稅增額,食鹽糅土等事,作為話柄。保泰尚未奏聞,只欲與廓人議和,會藏使在京祝嘏,奏陳一切,乾隆帝始命保泰據實陳奏,一面令侍衛巴忠,將軍鄂輝成德等,援藏征廓。去了數月,巴忠等奏稱廓人畏罪投誠,願入貢乞封。乾隆帝覽奏,疑是真話,召還巴忠,留鄂輝為四川總督,成德為四川將軍。
次年,廓人又大舉入藏,保泰奏稱敵勢浩大,請移班禪至前藏。班禪亦飛章告急,略說:仲巴胡土克圖,已挈資遁去。後藏被廓人騷擾,有「日夕待援」等語。是時乾隆帝在熱河行圍,連接警報,大加驚疑,適巴忠正在扈駕,忙召入訊問,巴忠言語支吾,只說前時辦理不善,願馳赴藏地,效力贖罪。乾隆帝嚴加申斥,巴忠即投水尋死。乾隆帝越加懷疑,飛飭鄂輝、成德,明白復奏。鄂輝、成德不敢隱瞞,始將前時辦理隱情,和盤托出,惟只稱於己無與,都推在死人巴忠身上。原來巴忠、鄂輝、成德三人,前時到藏,按兵不戰,只與廓人調停賄和,陽囑廓人奉表入賀,陰令西藏許給歲幣五千金,廓人乃退。達賴班禪尚在夢裡,後來廓人索交歲幣,杳無回音,因再舉深入,大掠後藏。乾隆帝既悉此情,方知鄂輝、成德,也是靠不住的人物,遂命嘉勇公福康安為將軍,超勇公海蘭察為參贊,調索倫滿兵,及屯練士兵進討。
乾隆五十七年二月,福康安等由青海入後藏,廓人已飽掠財帛,陸續運回,只留千餘人駐守,探得清兵入剿,退至鐵索橋,斷橋相拒。福康安與敵相持,海蘭察潛由上游結筏,渡河登山,繞出敵營後面,廓兵見前後受敵,自然竄去。福康安等直入廓境,廓酋遣使乞和,福康安不許,三路進兵,六戰六捷,逾大山二重,先後殺敵數千,入敵境七百多里。將近廓爾喀都城,兩面皆山,中隔一河,廓兵分紮山上,互為犄角,福康安彩悉南岸山後,即廓爾喀國都,擬渡河直攻南山。海蘭察請扼河立營,阻住北岸廓兵,福康安仗著銳氣,渡過南岸,冒雨登山。山上木石雨下,隔河隔山的敵兵,又三路來犯,福康安不能支,且戰且卻。虧得海蘭察率著後隊,未曾前進,當即奮力殺敵,救還福康安。福康安的功勞,純是海蘭察幫他造成,富察氏實有天幸。
廓人赴印度行援,印度已為英吉利屬國,設有總督,允他出兵,無如待久不至,廓人恐清軍復攻,再遣使卑詞請和。福康安乃與訂和議,令獻還所掠財寶,定五年一貢例,隨即班師回藏,留番兵三千名,漢、蒙兵一千名,駐守藏境,餘師凱旋。乾隆帝復賞福康安世襲一等輕車都尉,海蘭察舊系二等公爵,晉封為一等公,隨征將士,交部議敘。又因達賴、班禪的嗣續法,積久生弊,兄弟子姓,相繼擅權,弄出仲巴兄弟,慢藏誨盜的禍祟來,此時懲前毖後,立了一個掣簽的法子,將藏俗所稱達賴、班禪的化身,書名簽上,插入瓶中。等到前絕後繼,掣簽為定。這瓶供在西藏大招寺,叫作金奔巴瓶,無非是神道設教,籠絡藏民的政策。乾隆帝遂自稱十全老人,御制十全記,用滿、漢、蒙、藏四種文字,刊碑立石,留作乾隆朝的大紀念。什麼叫作十全?小子有杜撰的歌詞道:
清高宗,六十年,為了準噶爾,兩次征邊。
定回疆,再定金川,靖台灣,服安南緬甸,紫光閣上競凌煙。
又有那廓爾喀,先後乞憐,功也全,福也全,這才算十樣完全。
一年一年的過去,乾隆帝已六十年了。乾隆帝年已八十五歲,想出一個內禪的計議來,欲知內禪情事,請俟下回披露。
本回為福康安立傳,平台灣,曰福康安之功,平安南,曰福康安之功,平廓爾喀,曰福康安之功,其實福康安亦安得謂有功者,台灣一役,賴海蘭察奮勇爭先,一戰破敵,即日解諸羅圍,叛黨奪氣,大亂以平。至若廓爾喀之戰,福康安冒險輕進,微海蘭察在後援應,彼且無生還之望,遑能平敵耶?最可恨者,柴大紀忠勇絕倫,第以不執櫜鞬禮,必欲置諸死地,良將風度,斷不若是。高宗極加寵眷,無怪後世以龍種疑之。讀本回,可以知福康安之為人,可以知清高宗之馭將。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14:49:52
第四十一回 太和殿受禪承帝統 白蓮教倡亂釀兵災
卻說乾隆帝在位六十年,多福多壽多男子,把人生榮華富貴的際遇,沒一事不做到,沒一件不享到。他的武功,上文已經略敘,他的文字亦非常講究。即位的第一年,就開博學鴻詞科﹔第二年又令未曾預考各生,一律補試。十四年,特旨命大學士九卿督撫保舉經儒,授任國子監司業﹔南巡數次,經過的地方,嘗召諸生試詩賦,舉人進士中書等頭銜,賞了不少,又編造巨籍,上自經注史乘,下至音樂方術語學,約有數十種,比康熙時還要加倍。三十六年,開五庫全書館,把古今已刊未刊的書籍,統行編校,匯刻一部,命河間才子紀昀,做了總裁。
紀昀字曉嵐,博古通今,能言善辯,乾隆帝特別眷遇,別樣事情,講不勝講,只據「老頭子」三字的解釋,便見紀昀的辯才。他身子很是肥碩,生平最畏暑熱﹔做總裁時,在館內校書,適值盛夏,炎酷異常,他便赤著膊圈了辮,危坐觀書。巧逢乾隆帝踱入館門,他不及披衣,忙鑽入案下,用帷自蔽,不料已被乾隆帝瞧見,傳旨館中人照常辦事,不必離座,館中人一齊遵旨。乾隆帝便踱到紀昀座旁,靜悄悄的坐著。紀昀伏了許久,汗流浹背,未免焦躁起來,聽聽館中人寂靜無聲,就展開了帷,伸首問眾人道:「老頭子已去麼?」語方脫口,轉眼一瞧,座旁正坐著這位首出當陽的乾隆帝,這一驚正是不小。向著他道:「紀昀不得無禮。」紀昀此時只得出來穿好了衣,俯伏請罪。乾隆帝道:「別的罪總可原諒,你何故叫我老頭子?有說可生,無說即死。」眾人聽見這句上諭,都為紀昀捏一把汗。誰知紀昀卻不慌不忙,從容奏道:「老頭子三字,乃京中人對著皇帝的統稱,並非臣敢臆造,容臣詳奏。皇帝稱萬歲,豈不是老?皇帝居兆民之上,豈不是頭?皇帝便是天子,所以稱子。這『老頭子』三字,從此流傳了。」聰明絕頂。乾隆帝撚鬚笑道:「你真是個淳於髡後身,朕便赦你起來罷。」紀昀謝恩而起。自此乾隆帝越加優待,等《四庫全書》告竣,連番擢用,任總憲三次,長禮部亦三次。此外如沈德潛彭元瑞諸人,也蒙乾隆帝恩遇,然總不及紀昀的信任。
只是乾隆帝雖優禮文士,心中恰也時常防備:內閣學士胡中藻,著《堅磨生詩》集,內中有觸犯忌諱等語,遂把他梟首﹔鄂爾泰姪兒鄂昌,做了一篇《塞上》吟,稱蒙古為胡兒,也說他暗斥滿人,將他賜死﹔沈歸愚錄有《黑牡丹》詩,身後被訐,追奪官階﹔江西舉人王錫侯,刪改《康熙字典》,別著字貫,又飭逮下獄﹔浙江舉人徐述夔,著一《柱樓》詩,不知如何吹毛索瘢,指他悖逆,他已經病死,還要把他戮屍。
乾隆朝的文字獄,比雍正朝也差不多。
總之專制時代,皇帝是神聖無比,做臣子的能阿諛諂媚,多是好的,若是主文譎諫,便說他什麼詆毀,什麼叛逆,不是斬首,就是滅族,所以揣摩迎合的佞臣,日多一日。到乾隆晚年,僉壬之徒,賄賂公行,乾隆帝只道是安富尊榮,威福無比,誰知暗地裡已伏著許多狐群狗黨,這狐群狗黨的首領,系是誰人?就是大學士和珅。
無論皇親國戚,功臣文士,沒有一個及得來和珅的尊寵。乾隆帝竟一日不能離他,又把第十個公主,嫁他兒子豐紳殷德。未嫁時候,乾隆帝最愛惜十公主,幼時女扮男裝,常隨乾隆帝微行,乾隆帝又常帶著和珅扈駕。十公主見著和珅,叫他丈人,和珅格外趨奉。十公主要什麼,和珅便獻什麼。一日,同行市中,見衣鋪中掛著紅氅衣一件,十公主說了一聲好,和珅便向鋪中買來,費了二十八金,雙手捧與十公主。乾隆帝微笑,對著公主道:「你又要丈人破鈔。」十公主原是歡喜,和珅卻比十公主還要得意。這件故事,都人傳為趣談,其實常人家的用人,也多是趨奉東家兒女,不足為和珅責。後來十公主長成,就配了豐珅殷德,豐珅殷德比男妾差不多。和珅與乾隆帝竟作了兒女親家。一個抬轎夫,寵榮至此,可謂古今罕聞。因此和跂肆行無忌,內外官僚,多是和珅黨羽,把攬政柄三十年,家內的私蓄,乾隆帝還不及他。他的美妾孌童,豔婢俊僕,不計其數。還有一班走狗,仗著和珅威勢,在京城裡面,橫衝直撞,很是厲害。御史曹錫寶,為了他家奴劉全,借勢招搖,家資豐厚,劾奏一本﹔乾隆帝令廷臣查勘,廷臣並不細查,只說錫寶風聞無據,反加他妄言的罪名。一個家奴,都參他不倒,何況和珅呢?
一日,乾隆帝召諸王大臣入內,擬把帝位傳與太子,自己稱太上皇。諸王大臣,倒也沒甚驚疑,不過表面上總稱聖上康頤,內禪事還可從緩。獨和珅吃了一大驚,他想嗣王登位,未免失卻尊寵,急忙啟奏道:「內禪的大禮,前史上雖是常聞,然也沒有多少榮譽。惟堯傳舜,舜傳禹,總算是曠古盛典。但帝堯傳位,已做了七十三載的皇帝﹔帝舜三十徵庸,三十在位,又三十餘載,始行受禪。當時堯舜的年紀,都已到一百歲左右,皇上精神矍鑠,將來比堯舜還要長壽,再在位一二十年,傳與太子,亦不算遲,況四海以內,仰皇上若父母,皇上多在位一日,百姓也多感戴一日,奴才等近沐恩慈,尤願皇上永遠庇護﹔犬馬尚知戀主,難道奴才不如犬馬麼?」情現乎詞。這番言語,說得面面圓到。從前的時候,和珅如何說,乾隆帝便如何行,偏這次恰是不從,也是和珅數到。只聽乾隆帝下諭道:「你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朕二十五歲即位,曾對天發誓,若得在位六十年,就當傳位嗣子,不敢上同皇祖六十有零的年數。今蒙天佑,甲子已周,初願正償,何敢再生奢望?皇子永璉,不幸早世,惟皇十五子顒琰,克肖朕躬,朕已遵守家法,書名密緘,藏在正大光明匾額後面,現即立顒琰為皇太子,命他嗣位﹔若恐他初登大寶,或致叢脞,此時朕躬尚在,自應隨時訓政,不勞你等懮慮。」和珅無詞可說,只得隨王大臣等一同退出,暗中復運動和碩禮親王永恩等,聯名匯券,請乾隆帝暫緩歸政。乾隆帝仍把對天發誓的大意,申說一番,並擬定明年為嘉慶元年,即飭禮部恭定典禮。
於是內禪已決,禮部因內禪制度,乃是創例,清朝未曾行過,須要參酌古制,揆合時宜,定得冠冕堂皇,方饜乾隆帝的心目。巧於迎合。足足忙碌了一個月,才把內禪大典,錄奏聖裁。乾隆帝見得體制尊崇,立批照行。先冊立顒琰為皇太子,追封皇太子生母令懿皇貴妃為孝儀皇后,位居孝賢皇后之次。候嘉慶元年元旦,舉行歸政典禮。和珅知事無可挽,忙到皇太子處賀喜,說了無數恭維的話。偏這皇太子不甚喜歡,只淡淡的對答數語。和珅隨即辭退。馬屁拍錯了。皇太子傳進長史官,命嗣後和珅來見,不必進報,和珅頗為驚懼。還虧乾隆帝雖擬歸政,仍是大權在手,乾隆帝活一日,和珅也活一日,因此和珅早夜祝禱,但願乾隆帝永遠活著,免生意外的危險。
話休敘煩,且說湖南貴州交界的地方,有一大山,綿亙數百里,叫作苗嶺,統是苗民居住。康、雍、乾三朝,次第招徠,苗民多改土歸流,與漢民往來交接,漢民亦漸漸移居苗地,嗣後喧賓奪主,不免與苗民涉訟。地方官單論財勢,不講曲直,苗民多半吃虧,心很不悅。適貴州銅仁府悍苗石柳鄧,素稱桀黠,倡議逐客民,復故地。苗眾同聲附和,遂揭竿叛清。湖南永綏苗石三保,鎮筸苗吳隴登,吳半生,乾州苗吳八月,各聚眾響應,四出劫掠,騷擾川、湖、貴三省邊境。於是湖南提督劉君輔,馳保鎮筸,湖廣總督福寧,亦調集兩湖諸軍,援應劉君輔,雲、貴總督大學士福康安,又督雲、貴兵進銅仁府,四川總督和琳,復統川兵至貴州,與福康安會攻石柳鄧,柳鄧敗走,苗寨四十餘被毀,貴州苗略定。福康安遣總兵花連布,率兵二千人攻永綏,劉君輔亦自永綏轉戰而至,兩軍相會,攻破石三保,解了永綏的圍。只乾州已由吳八月等陷沒,各軍分道進攻,多被苗民截住,只劉君輔因乾州險阻,繞出西北,得了兩三回勝仗,怎奈兵單餉寡,一時未能規復。旋經福康安迭破要塞,逐走石三保,生擒吳半生,永綏鎮筸的悍苗,稍稍平定,一意規復乾州。不料石三保石柳鄧等,都竄依吳八月,吳八月復進據平隴,居然稱起吳王來了。吳八月也要發賺。
清廷方定期內禪,急望福康安等剿平叛苗,首封福康安貝子,和琳一等伯,加賜從徵兵丁一月餉銀,限期蕩平。福康安亦懸賞招撫,添兵會剿,吳隴登雖已願降,並誘擒吳八月,奈吳八月的兒子廷禮廷義,後與隴登等仇殺不休,福康安手下將士,又觸冒瘴雨,病的病,死的死,弄得剿撫兩窮。
海蘭察已死,福康安何能為。
轉眼間已是殘冬,過了除夕,便是嘉慶元年第一日。乾隆帝御太和殿,舉行內禪大典,親授皇太子御寶。皇太子敬謹跪受,率諸王大臣先恭賀太上皇,賀畢,太上皇還宮,皇太子遂登帝位,受群臣朝賀,隨頒行太上皇傳位詔書,普免全國錢糧,並下大赦詔。是日的繁華熱鬧,不消細說。授受成禮,內外開宴,歡呼之聲,遍達宮廷。越數日,奉太上皇帝命,冊立嫡妃喜塔臘氏為皇后。又越數日,侍太上皇帝御寧壽宮開千叟宴。正在興高采烈的時候,外面遞進湖北督撫的奏折,內說枝江、宜都二縣,白蓮教徒聶杰人、劉盛鳴等,糾眾滋事,請派兵迅剿等語。嘉慶帝總道是區區教匪,有什麼伎倆?即飭湖北巡撫惠齡,專辦剿匪事宜,誰知警報接續傳來,林之華髮難當陽縣,姚之富發難襄陽縣,齊林妻王氏發難保康縣,鄖陽、宜昌、施南、荊門、來鳳、酉陽、竹山、鄧州、新野、歸州、巴東、安陸、京山、隨州、孝感、漢陽、惠臨、龍山數十州縣,同時擾亂。教徒的聲勢,幾遍及湖北了。
嘉慶帝大驚,忙稟知太上皇,與太上皇商議妥當,即傳旨命西安將軍恒瑞,率兵趨湖北當陽縣,剿林之華,都統永保,侍衛舒亮,鄂輝,剿姚之富及齊王氏,枝江教匪,專飭鄂督畢沅,及惠齡剿辦。諸軍奉詔並進,自正月至四月,先後奏報,殺賊數萬,其實多是虛張功績。只枝江教徒聶杰人,總算被總兵富志那擒住,餘外的教徒,反越加鴟張。
看官!你道這等教徒,為什麼這般厲害呢?白蓮教的起源,也不知始自何時,小子參考史策,元末有韓林兒,明季有徐鴻儒,相傳是白蓮教中人,後來統歸剿滅,追溯源流,方是歷史小說。但總沒有搜除淨盡。已死的灰,尚且復燃,何況是未盡死呢?
乾隆年間,有一個安徽人,姓劉名鬆,他是白蓮教首領,在河南鹿邑縣傳教,借持齋治病的名目,偽造經咒,誑騙錢財,即是黃巾賊一流人物。官吏因他妖言惑眾,把他捕著,問成重罪,充發甘肅。他的徒眾劉之恊、宋之清等,未曾被獲,仍分投川、陝、湖北一帶,傳播邪教,呆頭呆腦的百姓,受他欺騙不少。到乾隆晚年,教徒竟多至三百萬人。劉之恊復捏造謠言,遣徒四播,傳說劫運將至,清朝又要變作明朝,百姓若要免禍,須亟求真命天子保護。可憐這種呆百姓,聞了此言,統求劉之恊指出真命天子,劉之恊遂奉了鹿邑同黨王姓的孩子,本名發生,冒充朱明後裔,作為真命天子。煽動流俗,擇日豎旗。忽被官吏探悉,將王發生一干人犯,統同擒住,劉之恊亦提拿在內,由吏役押至半途,得了劉之恊重賄,將之恊放走,只解到了王發生。年猶乳臭,乾隆帝格外開恩,把他充軍了事,還有幾個叛徒,盡行斬首。另下旨大索劉之恊。河南、湖北、安徽三省的官吏,得了聖旨,遂命一班狼心狗肺的差役,罵得很是。下鄉搜緝,挨戶索詐,有錢的百姓,還好用錢買命,無錢的百姓,被差役指作叛徒,下獄受苦。武昌同知常丹葵,更糊塗得了不得,不怕罪人多,只怕罪人少,索性將無辜百姓,捉了數千人,羅織成罪,因此百姓大加怨憤。適值貴州、湖南、四川等處,興師征苗,沿途不無騷擾,販鹽鑄錢的愚民,又因朝旨嚴禁私鹽私鑄,窮困失業,遂仇官思亂,把「官逼民反」四字,作了話柄,趁著教民四起,一律往投﹔從此向入教的,原是結黨成群,向未入教的,也是甘心從逆。
這班統兵剿匪的大員,又都變作和珅黨羽,總教和珅處恭送金銀,就使如何貽誤軍事,也屬不妨。豺狼當道,安問狐狸。嘉慶帝略有所聞,因太上皇寵愛和珅,不好就用辣手,只得責成統兵各官,分地任事。保康的教徒,歸永保恒瑞剿辦,當陽的教徒,歸畢沅、舒亮剿辦,枝江、宜都的教徒,歸惠齡、富志那剿辦,襄陽的教徒,歸鄂輝剿辦。
永保奏言教匪現集襄陽,異常猖獗,姚之富、齊王氏俱在此處,劉之恊亦在其中,為各路教匪領袖,應調集諸軍,合力並攻等語。嘉慶帝覽奏,復命直隸提督慶成,山西總兵德齡,各率兵二千往會。無如官多令雜,彼此推諉,姚之富狡悍異常,且不必說,獨這齊林妻王氏,雖是一個婦人,她卻比男子還要厲害。
齊林本是教徒,起事的時候,還未曾死,經了一回小小的戰仗,便中了彈子,把性命送脫。齊王氏守了寡,卻繼著先夫遺志,組織一大隊,由襄陽府衝出安陸府,直向武昌,頭上帶著雉尾,身中圍著鐵甲,腳下穿著小蠻靴,跨了一匹駿馬,彷彿是戲中裝扮的一員女將軍。她的臉面頗也俊俏,性情頗也貞烈,手中一對繡鸞刀,頗也有數十人敵得住,可惜迷信邪教,弄錯了一個念頭,徒然作了叛眾的女頭目。若使不然,那南宋的梁夫人,晚明的秦良玉,恐怕不能專美呢。平心之論。只是官兵遇著了她,往往望風遁走,究竟是怕她的嬌力,抑不知是懼她的色藝,幸虧天公連日大雨,洪水暴發,阻住她的行蹤,不令進薄武昌,湖北省城還算平靜。清廷屢加詰責,命永保總統湘北諸軍,打了幾個勝仗,方把姚之富、齊王氏驅回西北。當陽、枝江等處,亦屢破教徒,陝、甘總督宜綿,又奉旨助剿,略定鄖陽一帶。湖北境內,只襄陽及宜昌二府,尚有餘寇未靖,其餘已統報肅清了。誰知四川達州民徐天德,與太平縣民王三槐、冷天祿等,又糾眾作亂,告急奏章,又似雪片一般,飛達京師。正是:
日中則昃, 月盈則蝕﹔
亂機一髮, 不可收拾。
未知嘉慶帝如何處置,且待下回表明。
清高宗決意內禪,自謂不敢擬聖祖,此是矯飾之論。高宗好大喜功,達於極點,十全備績,五世同堂,諭旨中屢有此語﹔但尊不嫌至,貴不厭極,因發生一內禪計議,舉帝位傳與仁宗,自尊為太上皇,大權依然獨攬,名位格外優崇,高宗之願,於是償矣。豈知累朝元氣,已被和珅一人,斵喪殆盡,才一內禪,才一改嘉慶年號,白蓮教徒,即騷然四起,豈仁宗之福,果不逮高宗?若釀之也久,則發之也烈,誰為之?孰令致之?吾則曰惟和珅,吾又曰惟清高宗。本回處處指斥和珅,即處處揭櫫高宗。用人不慎,一至於此,固後世之殷鑒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14:50:25
第四十二回 誤軍機屢易統帥 平妖婦獨著芳名
卻說四川的亂事,也是從搜捕教徒而起。先是金川一役,溫福陣亡,官兵溃散,一班游勇,欲歸無所,與失業夫役,無賴悍民,互相勾結,四處剽掠。官吏聞警往捕,遂收入白蓮教會,冀他援應。適達州知州戴如煌,老昏顛倒,飭胥吏搜緝教徒,把富戶拘了無數,乘勢勒索。徐天德也被拘去,費了些錢財,方得釋放。戴如煌彷彿常丹葵,徐天德彷彿劉之恊,可謂無獨有偶。天德本達州土豪,平日與教徒隱通聲氣,至是越加憤激,乘襄陽教徒竄入川東,遂結連舉事。王三槐、冷天祿等,亦是天德要好朋友,天德倡亂,他亦聞風而起。四川總督英善,成都將軍勒禮善,出兵防剿,毫無功效。徐天德等反由川入陝,大掠興安,陝督宜綿聞警,急回軍至陝,與教徒相遇,大戰於興安城外,教徒敗走,陝邊雖已略靖,川省仍然糜爛。警信達至北京,嘉慶帝正急得沒法,幸湖南、貴州的叛苗,已由內大臣額勒登保、將軍明亮等,先後剿平,乃命額勒登保移赴湖北,明亮移赴達州。
但前回說的征苗大員,乃是雲、貴總督福康安,暨四川總督和琳,此次忽變作額勒登保等人,小子須要交代明白。嘉慶元年五月,福康安始擒住苗酋石三保。吳八月子廷禮亦病死,官兵遂進逼乾州。城將破,福康安竟卒於軍中。和琳代福康安任,攻陷乾州,乃遣內大臣額勒登保等,專攻平隆。隔了兩月,和琳又歿,額勒登保復奉旨繼任。湖北將軍明亮,亦接清廷命令,往會額勒登保,助攻平隴,到了冬天,才把平隴攻破,將吳氏庐舍,盡行焚毀。又擒斬石柳鄧父子及吳廷義等,苗亂算已肅清。嘉慶帝封額勒登保為威勇候,明亮為襄勇伯,移剿教匪。
額勒登保馳赴湖北,明亮馳赴達州,是時湖北方面,由永保剿辦襄陽教徒,惠齡剿辦宜昌教徒。永保部兵最多,本可兜圍叛眾,一鼓殲敵,奈永保專知尾追,不知迎擊,教徒忽東忽西,橫躪無忌,嘉慶帝怒他縱敵,逮京治罪,命惠齡總統軍務。惠齡至襄陽,擬圈地聚剿,飛檄河南巡撫景安,發兵截擊。景安系和珅族孫,仗著和珅勢力﹔升任撫台,得了惠齡檄文,率兵四千出屯南陽,表面上算是發兵,其實逍遙河上,無非喝酒打牌。部下的弁兵,不見有什麼軍令,樂得坐酒肆,嫖妓女,消遣時日。有幾個狡黠的,還要去姦淫擄掠,暢所欲為,景安也不過問。因此教徒分作三隊,直趨河南,姚之富、齊王氏出中路,李全出西路,王廷詔出北路,到處擄脅。不整隊,不迎戰,不走平原,只數百為群,忽分忽合,忽南忽北,牽制官兵。此之謂流寇。景安反避匿城中,閉門不出。湖北追兵,也是隨意逗留,由他衝突。一班糊塗蟲。嘉慶帝隨下旨切責諸將道:
去歲邪教起長陽,未幾及襄鄖,未幾及巴東歸州,未幾四川達州繼起。至襄陽一賊,始則由湖北擾河南﹔繼且由河南入陝西,若不亟行掃蕩,非但老師糜餉,且多一日蹂躪,即多一日瘡痍。各將軍督撫大臣,身在行間,何忍貿無區畫?若謂事權不一,則原以襄陽一路責惠齡,達州一路責宜綿,長陽一路責額勒登保,若言兵餉不敷,已先後調禁旅及鄰省兵數萬,且撥解軍餉及部帑,不下二千餘萬。昔明季流寇橫行,皆由閹宦朋黨,文恬武嬉,橫征暴斂,厲民釀患﹔今則紀綱肅清,勤求民隱,每遇水旱,不惜多方賑恤,且普免天下錢糧五次,普免漕糧三次,蠲免積逋,不下億萬萬。此次邪匪誘煽,不過烏合亂民,若不指日肅清,何以奠九寓而服四夷?其令宜綿惠齡額勒登保等,各奏用兵方略,及刻期何日平賊,並賊氛所及州縣若干,難民歸復若干,瘡痍輕重,共十分之幾,善籌恤以聞。欽此。
這詔一下,各路統兵將帥,未免有些注意起來。彼議分剿,此議合攻,忙亂了一會子,仍舊沒有結果。
只將軍明亮,及都統德楞泰,引征苗軍赴達州,連敗徐天德、王三槐等。四川鄉勇羅思舉,亦助清兵奮擊,先後斃教徒數萬名。徐、王、冷三人,止剩殘眾一二千,勢少衰。忽河南教徒,將三隊並為一隊,趨入陝西,復由陝西渡過漢水,仍分道入川,徐天德等得了這路援兵,又猖獗起來。嘉慶帝復責惠齡、恒瑞等,追賊不力,防漢不嚴,盡奪從前封賞,令戴罪效力。改命宜綿總統川陝軍務,惠齡以下,悉聽節制。連易三帥,統是沒用。
宜綿既任了統帥,仍立定合圍掩群的計議,想把教徒逼至川北,一古腦兒殺個淨盡,偏這齊王氏、姚之富等人,也會使刁,只怕清帥行這一策,他自突入川北,見路徑崎嶇,人煙稀少,掠無可掠,奪無可奪,便急急忙忙的想竄回陝西。不料川陝交界地方,清兵密密層層,截住去路。齊王氏、姚之富、王廷詔、李全等,當下會議,擬仍走湖北,獨李全仍欲留川。於是齊王氏、姚之富作了頭隊,王廷詔作了後隊,糾眾東走,與李全相別。兩隊各帶萬餘人,出夔州,趨巴東,破興山,再分路疾趨。齊王氏、姚之富由東北行,出保漳南康,直向襄陽,王廷詔剿平滇亂,聖祖封他為總兵官,傳到龍躍,世職遞降,只剩了一個千總職銜。他的妹子龍麼妹,頗生得才貌兼全,能文能武,此次接到勒保檄文,偏值龍躍生病不能充役,龍麼妹便代兄當差,竟跨了駿馬,帶了數十苗女,及數百苗兵,赴清營聽調。巧值王囊仙韋七綹須,至南籠與清軍對仗,兩路夾攻,把勒保圍住,龍麼妹飛騎陷陣,殺退王韋,救出勒保,是晚便作為嚮導,引勒保兵襲洞灑寨。寨主王囊仙,因出兵得勝,留住韋七綹須筵宴,正乘著酒興,裸體講經,肉身說法,應妖術。不防龍麼妹引著清兵,突入寨中,王、韋二人,連穿衣都來不及,韋七綹須赤身接戰,王囊仙只著了一件小衫,也來助陣。龍麼妹匹馬當先,巧與王囊仙遇著,兩下廝殺,頗是一對敵手。麼妹亦防她有妖術,把手中寶劍,繞住王囊仙不放,囊仙不覺著急,只得拼命相撲。王囊仙對著韋七綹須,或有籠絡的幻術,偏偏遇了龍麼妹,以女對女,哪裡還使得出幻術來?此時韋七綹須,已被清兵圍住,不能脫逃,你一槍,我一刀,雙拳不敵四手,被清兵活捉了去。囊仙見七綹須遭擒,心中著忙,刀法散亂,麼妹一手舞著寶劍,隔開囊仙的刀,一手把囊仙腰下的絲縧用力一扯,囊仙支持不住,跌倒地上。麼妹手下的苗女,一擁上前,將她捆縛停當,扛抬去了。洞灑寨已破,當丈寨自然隨陷,勒保修本報捷,只說是自己的功勞,並不提起麼妹。九重深遠,哪裡知曉?只命將王囊仙、韋七綹須,就地正法,封勒保為威勤侯。麼妹的官績,都付諸流水而去。後人陳雲伯留有長歌一闋,贊龍麼妹道:
羅旗金翠翻空綠,鬟雲小隊弓腰束。
樂府重歌花木蘭,錦袍再見秦良玉。
甲帳香濃麗九華,玉顏龍女出龍家。
白圍燕玉天機錦,紅壓蠻雲鬼國花。
小姑獨處春寒重,正峽雲間不成夢。
喚到芳名只自憐,前身應是洞花鳳。
一卷龍韜薦褥薰,登壇姽嫿自成軍。
金階台榭森兵氣,玉寨闌干起陣雲。
昔年叛將滇池起,金馬無聲碧雞死。
水落昆池戰血斑,多少降旛盡南指。
銅鼓無聲夜渡河,獨從大師挽天戈。
百年宣慰家聲在,鐵券聲名定不磨。
起家身襲千夫長,阿兄意氣凌雲上。
改土歸流近百年,傳家猶賽龍台丈。
雪點桃花走玉驄,李波小妹更英雄。
星馳蓬水魚婆劍,月抱羅洋鳳女弓。
白蓮花壓黔雲黑,九驛龍場堠烽逼。
一紙飛書起段功,督帥羽檄催軍急。
阿兄臥病未從征,阿妹從容代請纓。
元女兵符親教戰,拿龍小部盡媌■。
紅玉春營三百騎,美人虹起鴉軍避。
戰血紅銷蛺蜨裙,軍符花蹔鴛鴦字。
秋夜談兵繡■涼,白頭老將愧紅妝。
圍香共指花■市,■騎爭看雲嚲娘。
敵中妖女金蠶盅,甲仗彌空勝白羽。
金虎宵傳羅鬘力,紅羅夜演天魔舞。
八隊雲旂夜踏空,擒渠爭向月明中。
晉陽掃淨無傳箭,都讓肅娘第一功。
春山雪滿桃花路,鑄銅定有銘勛處。
八百明駝阿檻歸,三千銅弩蘭珠去。
當年有客賦從戎,親見傜仙玉帳中。
珠■翠眊天人樣,豔奪胭脂一角紅。
軍書更有簪花格,蠻箋小幅珍金碧。
誰傍相思寨畔居,鈴名紅軍芙蓉石。
功成歸去定何如,跳月姻緣夢有無?
惆悵金鐘花落夜,丹青誰寫美人圖。
南籠已平,清廷總道勒保很有智略,就調任四川,命他督師。究竟勒保的戰略如何,容待下回分解。
川楚變起,宿將凋零,初任永保為統帥,而永保無功,繼以惠齡,而惠齡無功,代以宜綿,而宜綿仍無功。此由和珅當道,專閫者多系庸將,第知迎合,未嫻韜略,以至於此。勒保平一區區苗寨,猶仗龍麼妹之力,始得成功。麼妹戰績,不獲上聞,賴陳雲伯先生作歌贊美,始知蠻寨中有此奇女子。可見天下不患無才,一蠻女且足千秋,何況丈夫?弊在上下蒙蔽,妒功忌能,庸駑進,騏驥退,衰世之兆成矣。君子聞鼓鼙聲,則思將帥之臣。
作者: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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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9-9 14:50:59
第四十三回 撫賊寨首領遭擒 整朝綱權相伏法
卻說勒保馳驛入川,川中教徒,勢甚猖獗,勒保率兵進剿王三槐,擒殺幾個無名小卒,便虛張功績,連章奏捷。嘉慶帝下旨嘉獎,說他入川第一功,專令搜捕王三槐。這時候湖北教徒,因齊姚已死,謀與川北教徒聯絡,悉眾南趨,李全高均德一股,由陝入川,還有張漢潮劉成棟一股,也是齊姚餘黨,由楚入川。朝旨以陝楚各賊,均逼入川境,四川滿漢官兵,不下五萬,勒保宜會同諸將,齊心蹙賊,毋致竄逸。其令額勒登保明亮,專剿張漢潮劉成棟,德楞泰專剿高均德李全,並會同惠齡恒瑞,夾剿羅其清冉天儔,宜綿專守陝境,毋使川寇入陝,景安專守楚境,毋使川寇入楚,勒保於專剿王三槐徐天德外,仍兼偵各路敵情,相機佈置,務期蕩平等語。勒保接了此旨,自思身任統帥,總要擒住一二首逆,方好立功揚名,初意恰是不錯。遂接連發兵先攻王三槐。怎奈三槐據守東鄉縣的安樂坪,地勢很險,手下黨羽又多,官兵不能進去,反被他出來攻擊,傷斃不少。勒保還是一味謊奏,今天殺賊數百,明天殺賊數千,不想嘉慶帝有些覺察,竟下諭責他徒殺脅從,不及首逆,官兵陣亡,以多報少,殺賊乃以少報多,無非妄冀恩賞,有意欺上,此後不得再行嘗試。這數語正中勒保心病,勒保見了,嚇得渾身是汗。
想了一日,又定出一個妙計,廣募鄉勇,令衝頭陣,綠營兵,八旗兵,吉林,索倫兵,以次列後,再教他去攻三槐。他的意思,是鄉勇送死,不必上報,免得朝廷有官兵陣亡,以多報少的責罰。好主見!起初如羅思舉桂涵等人,頗也為他盡力,殺敗敵兵一二陣,後來聞知自己的功勞,統被別人冒去了,也未免懊惱起來。自此鄉勇同官兵,互相推諉,索性由教徒自由來往。勒保的妙策,又遭失敗。朝旨復嚴責勒保老師養賊,勒保懮悶已極,左思右想,毫無計策。勒公也智盡能索了。無奈與幾個心腹人員,私下密議,各人都蹙了一回眉頭,無詞可對。
忽有一個辦文案的老夫子,起立道:「晚生倒有一條計策,未知可行不可行?」勒保喜形於色,便拱手問計。那人道:「朝廷的諭旨,是要大帥專剿王三槐,若得擒住了他,便可復命。」勒保道:「這個自然。」那人道:「現任建昌道劉清,前做南充知縣時,曾奉宜制軍命,招撫王三槐,三槐嘗隨他至營,嗣因宜制軍放他回去,他復橫行無忌,現在不如仍命劉清前往招撫,誘他前來,檻送京師,那時豈不是大大的功勞?」
勒保大喜,隨命他辦好文書,傳劉道台速即來營。
劉清是四川第一個清官,百姓呼他為劉青天,王三槐羅其清等,也素嘗敬服,若使四川官員,個個似劉青天,就使叫他造反,也是不願。無如貪污的多,清廉的少,所以激成大禍。此次劉清奉了統帥的文書,遂帶了文牘員貢生劉星渠,星夜趕來,到大營稟見。勒保立即召入,見面之下,格外謙恭。劉清便問何事辱召。勒保便把招撫王三槐計策,敘說一遍。劉清道:「三槐那廝,很是刁蠻,卑職前次曾去招撫,他明允投降,後來又是變卦,這人恐不便招撫,還是用兵剿滅他才好。」勒保道:「朝廷用兵,已近三年,人馬已失掉不少,軍餉已用掉不少,仍然不能成功。若能招撫幾個賊目,免得勞動兵戈,也是權宜的計策。老兄大名鼎鼎,賊人曾佩服得很,現請替我去走一趟!三槐如肯投順,我總不虧待他。賊目一降,賊眾或望風歸附,也未可知,豈非川省的幸福麼?」口是心非,奈何?劉清無可推諉,只得應允,當下即起身欲行。勒保令派都司一員,隨同前往。
三人到了安樂坪,通報王三槐。三槐聞劉青天又到,出寨迎接,非以德服人者不能。請劉清入寨,奉他上坐。劉清就反覆勸導,叫他束手歸誠,朝廷決不問罪。三槐道:「青天大老爺的說話,小民安敢不遵?但前次曾隨青天大老爺,到宜大人營裡,宜大人並沒有真心相待,所以小民不敢投順。現在換了一個勒大人,小民未曾見過,不知他是否真意?倘將我騙去斬首,還當了得。」頗肖強盜口脗。劉清道:「這卻不用懮慮。勒大帥已經承認,決不虧待。」三槐尚是遲疑,劉清心直口快,便道:「你既有意外的疑慮,就請你同了我的隨員,往見勒大帥,我便坐在此處,做個抵押,可好麼?」三槐道:「這卻不敢,我願隨青天大老爺同往,如青天大老爺,肯將隨員留在此處,已是萬分感激。」劉清應諾。
三槐即隨了劉清,動身出寨,安樂坪內的徒黨,素知劉青天威信,也不勸阻三槐,於是劉清在前,三槐在後,直到勒保大營。先由劉清入帳稟到,勒保即傳集將士,站立兩旁,擺出一副威嚴的體統,好看不中用。傳王三槐入帳。三槐才入軍門,勒保就喝聲拿下,兩旁軍士,應命趨出,如狼如虎,將王三槐捆住。劉清忙稟道:「王三槐已願投降,請大帥不必用刑!」誰知這位勒大帥,豎起雙眉,張開兩目,向著劉清道:「呸!他是大逆不道的白蓮教首,還說是不必用刑麼?」劉清道:「大帥麾下的都司,卑職屬下的文案生,統留在安樂坪中,若使將王三槐用刑,他兩人亦不能保全性命,還求大帥成全方好。」勒保轉怒為笑道:「你道我就將他正法麼?他是朝廷嚴旨拿捕,自然解送京師,由朝廷發落。朝旨要赦便赦,要殺便殺,不但老兄不能作主,連本帥也不敢作主呢。若為了一個都司官,一個文案生,就把他釋放,將來,朝旨詰責下來,哪個敢來擔任?」總教自己官職保牢,別人的性命都又不管。劉清道:「卑職願擔此責。」到底不弱。勒保哈哈大笑道:「今朝捕到匪首,也是老兄功勞。本帥哪裡好抹煞老兄,請你放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劉清道:「功勞是小事,信實是大事。今朝王三槐來降,若將他檻送京師,將來賊眾都要疑阻,不敢投誠,那時恐要多費兵力,總求大帥三思!」勒保道:「這恰待日後再說,且管目前要緊。」隨令軍士將三槐監禁,自己退入後帳,命這位定計誘賊的老夫子,修折奏捷去了。
劉清歎息而退,待了一日,文牘員劉星渠逃回,劉清問他如何得脫?答稱:「賊眾因三槐未歸,欲將貢生及都司償命,貢生無法,只得哄稱勒公要重用三槐,自當暫時留住。賊眾因貢生是劉青天屬員,半疑半信,貢生就與他說代探消息,溜了出來。都司也欲同回,被眾賊留住。如果勒公變計,恐怕都司的性命,是不保了。」劉清道:「勒公無信,我亦上他的當,將來辦理軍務,必較前為難。我們且回任去罷!」隨即寫了辭行的稟單,飭役夫投遞大營,自己帶了劉星渠,匆匆去訖。
過了數日,上諭已下,內稱據勒保奏攻克安樂坪賊巢,生擒賊首王三槐,朕心深為喜悅,著晉封勒保為威勤公,伊弟永保,前因剿匪不力,革職逮京,交刑部監禁,現並加恩釋放,以示權衡功罪,推恩曲宥至意。接連又是一道上諭,晉封軍機大臣大學士和珅公爵,戶部尚書福長安侯爵,這個旨意,顯見是太上皇誥敕,嘉慶帝難違父命,方有這道諭旨。勒保遂令部將把王三槐解送京師,一面再攻安樂坪。其時安樂坪餘黨,聞王三槐押解進京,將都司殺死,另奉冷天祿為頭目,抗拒官兵。官兵晝夜圍攻敵寨,鹽糧將盡,冷天祿詐請投降,夜間卻偷襲清營,官兵不及防備,頓時敗退。
徐天德亦屢攻川東州縣,騷擾不休,勒保再想招撫,奈教徒防著王三槐覆轍,個個拼出性命,不來上鉤,反比從前越加刁悍。人而無信不知其可。只川北的羅其清,被額勒登保擒獲,冉其儔被德楞泰惠齡擊斃,川北巨酋,總算授首。此外如陝督宜綿,專在教匪不到的地方,安營立寨,終年未曾一戰。他倒享福。景安越加無事,寇至則避,寇去則出,軍中號他迎送伯。肇錫嘉名。
悠悠忽忽,已是嘉慶四年了。四年以前,外間軍事,日日吃緊,宮廷裡面,沒甚大事,只皇后喜塔臘氏病逝,改冊皇貴妃鈕祜祿氏為皇后,未免忙碌了一回,四年正月,太上皇生起病來,嘉慶帝侍疾養心殿。吁天祈禱,倍切虔誠。無如壽數已終,帝閽夢夢,太上皇的病,陡然沉重,名醫都束手沒法,竟爾「嗚呼哀哉,」嘉慶帝擗踴大慟,頗盡孝思﹔越四日,即命軍機大臣擬了一道諭旨,頒給四川湖北陝西諸將帥道:
我皇考臨御六十年,四征不庭,凡窮荒絕徼,無不指日奏凱,從未有勞師數年,糜餉數千萬,尚未蕆事者。自末年用兵以來,皇考宵旰勤勞,大漸之前,猶時望捷音,迨至彌留,親執朕手,頻望西南,似有遺憾。若教匪一日不平,朕即一日負不孝之疚,內而軍機大臣,外而領兵諸將,同為不忠之臣,邇年皇考春秋日高,從事寬厚,即如貽誤軍事之永保,嚴交刑部治罪,仍旋邀寬宥。其實各路縱賊,何止永保一人,奏報粉飾,揜敗為功,其在京諳達侍衛章京,無不營求赴軍,其歸自軍中者,無不營置田產,頓成殷富,故將吏日以玩兵養寇為事。其宣諭各路領兵大小諸臣,戮力同心,刻期滅賊,有仍欺玩者,朕惟以軍法從事。
這旨一下,內外大臣,已覺得嘉慶親政第一道上諭,便已嚴厲異常,不同前日,暗料數日以內,必有一番大大的黜陟。不防嘉慶帝格外迅速,過了兩日,便令侍衛鎖拿大學士公和珅,戶部尚書侯爵福長安下獄。
自太上皇崩後,和珅原是慄慄危懼,不過想不到這般辣手,這日正與姬妾們談論後事,忽有十數個侍衛。直入府中,豪僕還不知死活,上前喝阻。眾侍衛大聲道:「有聖旨到來,請你相爺接讀!」豪僕聞聖旨二字,方個個伸舌,入內通報。和珅此時,心裡已七上八下,勉強出來接旨。當由宣詔官站在上面,和珅跪在下邊,但聽宣詔官朗誦上諭道:「和珅欺罔擅專,情罪重大,著即革職,鎖交刑部嚴訊!欽此。」和珅不聽猶可,聽了數句上諭,魂靈兒飛入九霄,正在沒法擺佈,那侍衛鐵面無情,將他牽曳而去。還有好幾個侍衛,留管前後門,準備查抄。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裡面的老太太姨太太駙馬爺少公子少奶奶等,都哭哭啼啼,急得沒法,只得請出乾隆帝的十公主來,一班兒跪在地上,向他磕頭求救。額駙豐紳殷德,且搶上幾步,也顧不得夫妻名義,忙向公主繡鞋邊跪下,搗頭如蒜,牀下踏板想亦跪慣,此次也不算奇怪。弄得公主難以為情,忙叫大眾從長商議。大家方才起來,統是淚容滿面,萬分悽惶。公主也不禁流淚,情願入宮轉圜,當即帶了侍女四名,乘輿出門。侍衛見了公主,不便攔阻,由她去訖。
誰想過了兩日,又有數行諭旨道:
和珅受大行太上皇帝特恩,由侍衛拔擢至大學士。在軍機處行走多年,叨沐殊施,無有其比。朕親承付托之重,猝遭大故,苫塊之中,每思三年無改之義,皇考簡用重臣,斷不肯輕為變易。今和珅情罪重大,並經科道諸臣,列款參奏,實有難以刻貸者。是以朕於恭頒遺詔日,即將和珅革職拿問,臚列罪狀,特諭眾知,除交在京王公大臣會審定擬外,著通諭各督撫,將指出和珅各款,應如何議罪?並此外有何款跡?
各據實復奏。
原來嘉慶帝素恨和珅,因太上皇在日不好顯斥,廷臣也不敢參奏。到太上皇已崩,御史廣興,給事中廣泰王念孫等,窺破嘉慶帝意旨,一個說和珅偷改硃諭,一個說和珅擅取宮女,一個說和珅私藏禁物,一個說和珅漏泄機密,此外如遇事把持,貪贓不法,勾結黨羽,殘害賢良等款,不計其數。共列成二十大罪,惹得嘉慶帝怒氣勃勃,立欲將和珅治罪。適值十公主入宮面請,嘉慶帝越加懊惱。嗣經公主再三哀求,只准饒了和珅家屬,不饒和珅,因此遂下了這道諭旨。公主倒臉。和珅家內,還道公主不肯著力,其實公主到嘉慶帝前,也似豐紳殷德一般,下跪磕頭,無如皇帝不允,公主也沒奈何。嘉慶帝遂令刑部嚴訊,二十款大罪中,和珅雖賴了一半,有一半尋出證據,無可抵賴,只得招認。當下就著欽差查抄,欽差到和珅宅內,便將前堂後廳,內室寢房,統行查閱。但見和珅的房屋,統用冉木造成,體剩彷彿寧壽宮,華麗彷彿圓明園,陳列的古玩奇珍,卻比大內還多一二倍,頓時由侍衛帶同番役,一一抄出。計開:
赤金首飾共三千六百五十七件,東珠八百九十四粒,珍珠一百七十九掛,散珠五斛,紅寶石頂子七十三個,祖母綠翎管十一個,翡翠翎管八百三十五個,奇楠香朝珠六百九十八掛,赤金大碗五十對,玉碗十對,金壺四對,金瓶兩對,金匙四百八十個,金盆一對,金盂一對,水晶缸五對,珊瑚樹二十四株,玉馬一隻,銀杯四千八百個,珊瑚筷四千八百副,鑲金象箸四千八百副,銀壺八百個,翡翠西瓜一個,猞猁猻皮八十張,貂皮二百六十張,青狐皮三十八張,黑狐皮一百二十張,玄狐皮統十件,白狐皮統十件,洋灰皮三百張,灰狐腿皮一百八十張,海虎皮三十張,海豹皮十六張,西藏獺皮五十張,紬緞四千七百三十卷,紗綾五千一百卷,繡蟒緞八十三卷,猩紅洋呢三十匹,嗶嘰三十匹,各色布四十九捆,葛布三十捆,各色皮衣一千三百件,綿夾單紗絹衣三千二百件,御用緯帽二頂,織龍黃馬褂二件,醬色緞四開禊袍二件,白玉玩器六十四件,西洋鐘錶七十八件,玻璃衣鏡十架,小鏡三十八架。銅錫等物七千三百餘件,紋銀一百零七萬五千兩,赤金八萬三千七百兩,錢六千弔,房屋一千五百三十間,花園一所,房地契文五箱,借票二箱,雜物不計。
統共一百零九號,除金銀銅錢外,有二十六號,當時估起價來,已值銀二萬二千三百八十九萬餘兩。另外八十三號,還未曾估價。若照樣計算,差不多有八九萬萬兩。自古以來,無論王崇石愷,不及和珅十分之一,就是中外的皇帝,也沒有這種大家私。嘉慶帝見了查抄的數目,也不覺暗暗驚異,下旨賜和珅自盡。福長安事事阿奉和珅,著收監,候秋後處決。和珅弟和琳,追革公爵,只額駙豐紳殷德,因顧著十公主臉面,曲加體恤,免他罪名,叫他在家安住,不許出外滋事。和珅次子豐紳殷綿等,概革去封爵,回本旗當閒散差。大學士蘇凌阿,系和琳姻親,和珅引他入相,年逾八十,老邁龍鐘,勒令休致。侍郎吳省蘭李潢,太僕寺卿李光雲等,統系和珅引用,黜革有差。此旨一下,眼見得和珅休了。貪刻一生,徒歸泡影。豐紳殷德,虧是娶了一個公主,還好安耽度日。應該補磕幾個響頭。就是和珅的妻妾家眷,也都是公主暗中保全。小子有詩詠和珅道:
權奸貪冒古來無,一死何曾足蔽辜?
畢竟猶留郎舅誼,九重特旨赦妻孥。
和珅伏法後,嘉慶帝振刷精神,又有一番作為,姑俟下回再詳。
王三槐無端起亂,假邪教以惑民,川中生靈,因之塗炭,律以應得之罪,固無可貸。但既誘之來降,不宜再行檻送,兵不厭詐,此事恰不宜詐也。勒保急功近利,但顧目前,不顧日後,當時封為上公,固覺顯赫,然勒保所恃者,惟和珅,勒保封公,和珅亦封公,內外蒙蔽,不問可知,和珅敗而勒保亦無幸矣。和珅為相二十餘年,家中私蓄,幾乎不可勝算。乾隆時,清政府歲入,止七千萬,和珅家產,適當清廷二十年歲入之一半而強,然卒之全歸籍沒,貪官污吏之結局如此。後之身為公僕者,亦何不奉為殷鑒耶?炎炎者滅,隆隆者絕,況為貪官?況為污吏?讀此回,可為居官鑒。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14:51:22
第四十四回 佈德揚威連番下詔 擒渠獻馘逐載報功
卻說和珅伏誅之日,正王三槐押解到京之時。嘉慶帝命軍機大臣等,審問三槐,供稱「官逼民反」四字。嗣經嘉慶帝親訊,三槐仍咬定原供。嘉慶帝道:「四川的官吏,難道都是不法麼?」三槐道:「只有劉青天一人。」三槐被劉清誘擒,仍然不怨,供出劉青天行狀,可見良心未泯,公論自存,貪官污吏,不如盜賊遠甚。嘉慶帝道:「哪個劉青天?」三槐道:「現任建昌道劉清。」嘉慶帝又道:「只有一個劉青天麼?」三槐道:「劉青天外,要算巴縣老爺趙華,渠縣老爺吳桂,雖不及劉青天,還算是個好官,另外是沒有了。」嘉慶帝聽了此言,不由的感慨起來,隨命將三槐下獄,暫緩行刑。又下諭道:
國家深仁厚澤百餘年,百姓生長太平,使非迫於萬不得已,安肯不顧身家,鋌而走險?皆由州縣官吏朘小民以奉上司,而上司以饋結和珅。今大憝已去,綱紀肅清。下情無不上達,自當大法小廉,不致復為民累。惟是教匪迫脅良民,及遇官兵,又驅為前行以膺鋒鏑,甚至剪髮刺面,以防其逃遁,小民進退皆死,朕日夜痛之。自古惟聞用兵於敵國,不聞用兵於吾民,其宣諭各路賊中被脅之人,有能縛獻賊首者,不惟宥罪,並可邀恩﹔否則臨陣投出,或自行逃出,亦必釋回鄉里,俾安生業。百姓困極思安,勞久思息,諒必一見恩旨,翕然來歸。其王三槐所供川省良吏,自劉清外,尚有知巴縣趙華,知渠縣吳桂,其量予優擢以從民望。至達州知州戴如煌,老病貪劣,胥役五千,借查邪教為名,遍拘富戶,而首逆徐天德、王學禮等,反皆賄縱,民怨沸騰,及武昌府同知常葵,奉檄查緝,株連無辜數千,慘刑勒索,致聶人傑拒捕起事,其皆逮京治罪。難民無田庐可歸者,勒保即督同劉清,熟籌安置,或仿明項忠原杰,招撫荊襄流民之法,相度經理。
遍諭川楚陝豫地方,使咸知朕意。
自此諭下後,內外官吏,方知嘉慶帝平日實是留心外事,並非沒有知覺。且諭旨中含有慈祥惻怛意思,頗不愧廟號仁宗的仁字。仁宗二字,就此補出。但當時統兵的將帥,一時不能全換,嘉慶帝逐漸改易,另有數道諭旨,並錄於後。
和珅壓閣軍報,欺罔擅專,致各路領兵大臣,恃有和珅蒙庇,虛冒功級,坐糜軍餉,多不以實入奏。姑念更易將帥,一時乏人,勒保仍以總統授為經略大臣,其川陝湖北河南督撫,及領兵各大將咸受節制,以一事權。明亮額勒登保,均以副都統授為參贊大臣,別領官軍,各當一路,有不遵軍令者,指名參奏。川楚軍需,三載經費,至逾七千餘萬,為從來所未有,皆由諸臣內恃和珅護庇,外踵福康安和琳積習,在軍惟笙歌酒肉自娛,以國帑供其浮冒,而各路官兵鄉勇,餉遲不發,致枵腹無褌,牛皮裹足,跌行山谷。此弊始於畢沅在湖北,而宜綿英善在川,相沿為例。今其嚴行察核,毋得再蹈前愆,致乾重咎!
宜綿前後奏報,皆屯駐無賊之處,從未與賊交鋒,且已老病,令解任來京。惠齡曠久無功,為賊所輕,著即回京守制。景安本和珅族孫,平日趨奉阿附,每於奏事之便,稟承指使,恃為奧援,剿堵皆不盡力,駐軍南陽,任楚賊犯豫,直出武關,惟尾追,不迎截,致有迎送伯之號。甚至民裹糧請軍,拒而不納,武員跪求擊賊,不發一兵,為參將廣福面誚,反挾憤誣劾,其獲封伯爵,亦攘道員完顏岱捕浙川邪教功,張皇入奏,欺君罔上,誤國病民,著即拿解來京,照律懲辦!
數道上諭,真似雷厲風行,統兵各官,不寒而慄。勒保也只得打疊精神,悉心籌畫,令額勒登保德楞泰,剿徐天德冷天祿,明亮剿張漢潮,自己駐紮梁山,居中調度。自嘉慶四年正月至六月,只額勒登保一軍,斬了冷天祿,德楞泰一軍,與徐天德相持,追入鄖陽,明亮一軍,徒奔走陝西境內,未得勝仗。勒保雖有所顧忌,不敢全行欺詐,然江山可改,本性難移,終究是見敵生畏,多方諉飾。新任湖廣總督倭什布,據實參奏,嘉慶帝復下諭道:
勒保經略半載,莫展一籌,惟彙報各路情形,按旬入告。近據倭什布奏,川賊接踵入楚,不下二萬,有北趨荊襄之勢,既不堵截,又不追剿,是勒保竟擇一無賊之處,駐營株守,罪一﹔且屢奏均言不必增兵,而附奏又請撥餉五百萬,若迫不及待,自相矛盾,意圖浮冒,罪二﹔各路奏報,多王三槐餘黨,勒保止將首逆誘擒,而置餘匪於不問,罪三﹔軍營報奏,大半親隨之人,而兵勇錢糧,並不按期給發,以致枵腹跣行,凍餒山谷,幾同乞丐,士馬何由飽騰,罪四。勒保上負兩朝委任之恩,下貽萬民倒懸之苦,著即令尚書魁倫,副都御史廣興,赴川逮問治罪!其經略事務,暫由明亮代理。欽此。勒保逮回京師,永保偏出署陝撫,這也奇怪。因明亮剿辦張漢潮,遲延無功,陝西未能肅清,於自己方面,大有不便,因劾明亮觀望,明亮亦劾永保推諉,雙方互訟,嘉慶帝命陝督鬆筠密查。鬆筠上疏,大略言:「經略明亮素號知兵,所言似合機宜,究無實效。將軍恒瑞前在湖北,戰跡稱最,但年近六旬,精力大減,恐不勝任。提督慶成,身先士卒,頗有膽量,奈中無主見,只能帶領偏師,不能出謀發慮。署陝撫永保無謀無勇,專圖利己,過輒歸人,獨額勒登保英勇出群,其次惟德楞泰,若要平賊,非用此二人不可。」鬆公頗有知人之識。於是朝旨命尚書那彥成,佩欽差大臣關印,赴陝監明亮軍,兼會同鬆筠勘問。那彥成到陝後,細探情實,兩人俱有不合,遂與鬆筠聯銜奏參。明亮永保褫職逮問,連慶成也在其內。適明亮追斬張漢潮,朝旨以挾嫌僨事,功不蔽罪,仍令逮解至京,命額勒登保代任經略。
額勒登保系滿洲正黃旗人,舊肅海蘭察麾下,討台灣,征廓爾喀,嘗隨海公建功立業,每戰必策馬當衝,爭先陷陣。海公曾對他道:「你真是個將材,可惜不識漢字。我有一冊兵書,叫你熟讀,他日自然會成名將。」額勒登保得了贈書,遂日夕揣摩,居然熟練,能出奇制勝。看官!你道這兵書是甚麼典籍?原來是一冊《三國演義》,由漢文譯作滿文,海公也曾作為枕中秘本,贈了額勒登保,無非是傳授衣缽的意思。彷彿范仲淹授狄青《左氏春秋》。額勒登保手下,且有漢將兩員,統是姓楊,一名遇春,四川崇慶州人,一名芳,貴州鬆桃廳人。遇春夢神授黑旗,故以黑旗率眾,敵望見即知為楊家軍。楊芳好讀書,通經史大義,應試不售,乃出充行伍,為遇春所拔識。陣斬冷天祿,實出二楊的功勢。額勒登保為經略時,遇春已授任總兵,楊芳尚只一都司官,額公特保舉遇春為提督,楊芳為副將。二人得額公知遇,尤為出力。就是羅思舉桂涵兩鄉勇,亦因額公做了統帥,有功必賞,願效驅馳。可見為將不難,總在知人善任呢。
話休敘煩,單說額勒登保受了經略的印信,大權在手,不患掣肘,便統籌全局,令文案員修好奏折,獨自上疏道:
臣數載以來,止領一路偏師,今蒙簡任經略,當通籌全局,教匪本內地編氓,原當招撫以散其眾,然必能剿而後可撫,且必能堵而後可剿。從前湖北教匪多,脅從少,四川教匪少,脅從多,今楚賊盡逼入川,其餘川東巫山大寧接壤者,有界嶺之險可扼,是湖北重在堵而不在剿﹔至川陝交界,自廣元至太平千餘里,隨處可通,陝攻急則折入川,川攻急則竄入陝,是漢江南北,剿堵並重﹔川東川北,有嘉陵江以阻其西南,餘皆崇山峻嶺,居民大半依山傍水,向無村落,懲賊焚掠,近俱扼險築寨,大者數千人,小亦數百名,團練守禦,而川北形勢,更便於川東,若能驅各路之賊,逼歸川北,必可聚而殲旃,是四川重在剿而不在堵﹔雖賊匪未必肯逼歸一處,但使所至俱有堡寨,星羅棋佈,而官兵鼓行隨其後,遇賊即迎截夾擊,所謂以堵為剿,寧不事半功倍?此則三省所同。臣已行知陝楚,曉諭修築,並定賞格,以期兵民同心蹙賊。至從征官兵,每日遄征百十里,旬月尚可耐勞,若閱四五年之久,無冬無夏,即騾馬尚且踣斃,何況於人?而續調新募之兵,不習勞苦,更不如舊兵之得力,臣之一軍所以尚能得力者,實以兵士所到之處,亦臣所到之處﹔兵士不得食息,臣亦不得食息。自闔營將弁,無不一心一力,而各路不能盡然。近日不得已將臣所領之兵,與各提鎮互相更調,以期人人精銳,足以殲敵。恐勞聖慮,特此奏聞。
據這奏牘看來,確是老成謀畫,不比凡庸,自是軍務方有起色。
會德楞泰追逐徐天德,轉戰陝境,與高均德等相遇,德楞泰乘著大霧,襲擊高均德,把他擒住,有旨授德楞泰為參贊大臣。高均德死後,不料復有冉天元,收集均德殘眾,與徐天德合,非常厲害。額勒登保親自督剿,令楊遇春領左翼,穆克登布領右翼,穆克登布也是一員驍將,但與楊遇春不甚相合。遇春因天元善戰,非他賊比,須先用全力相搏,殺敗了他,方好分隊追擊。額公亦贊成此議,獨穆克登布意不為然。到了蒼溪,聞與冉天元相近,穆克登布竟恃勇先進,繞出冉天元前面,忽伏兵齊起,前後夾攻,將穆克登布圍住。穆克登布猛力衝突,不能出圍,幸虧山寨鄉勇,出壘救應,始拔出穆克登布,將士傷了不少。穆克登布經此大創,別人料他總要小心,誰知他依然如故,仍力追冉天元,馳至老虎堊,旁有大山,穆克登布躍馬逕上,直據山巔。楊遇春據山腰,天元正伏山中,先出攻楊遇春軍。遇春堅壁不動,天元無可奈何。轉身攻穆克登布,冒死突上,山巔促狹,恁你穆克登布如何驍勇,也施展不出什麼伎倆。天元進一步,穆克登布退一步,愈逼愈緊,穆克登布的營帳,自山巔墜下,頓時軍中大亂,陷死副將十餘名,兵士不能悉計。
右翼軍敗溃,天元再攻左翼軍,乘高下壓,遇春抵死力戰。自傍晚殺到天明,天元始退。遇春部下,也傷亡了若干名。師克在和,不和必敗。額勒登保大憤,檄德楞泰夾擊冉天元,不防川北的王廷詔一股,竟由川北入漢中,西窺甘肅,額勒登保聞報,又引軍星夜赴援,並令德楞泰隨後策應。冉天元復東渡嘉陵江,分犯潼川錦州龍安,將北合甘肅諸寇。川陝甘一帶,同時告警。清廷不得已,再用明亮為領隊大臣,赴湖北,赦勒保罪,授任四川提督,赴四川,屢黜屢陟,清廷可謂無人。
並詔德楞泰回截冉天元,命為成都將軍。
德楞泰奉命回南,探得冉天元在江油縣,急由間道邀擊。天元層層設伏,德楞泰步步為營,十蕩十決,連奪險隘,轉戰馬蹄岡。時已薄暮,德楞泰見伏兵漸稀,正思下馬稍憩,偶見東北角上,赤的的一枝枝號火騰起,直上雲霄,德楞泰驚道:「我兵已陷入伏中了。」一急。話言未絕,西北角上,又見起了兩支號火,再急。德楞泰忙令眾兵排開隊伍,分頭迎敵。轉身一望,西南角及東南角上,都是閃閃火光,沖天四起,馬聲雜亂,人聲鼎沸。三急。德楞泰料知伏兵不止一、二路,亟分作四路抵禦,佈置才畢,敵兵已由遠及近,差不多有七、八路。四急。德楞泰傳令齊放矢銃,放了一陣,敵兵毫不退怯,反圍裹攏來。德楞泰見敵兵各持竹竿,竿上纏繞濕絮,矢中的箭鏃,銃中的彈丸,多射在濕絮上,不甚傷敵,所以敵仍前進,於是傳令人自為戰。五急。官兵知身入重圍,也不想什麼生還,惡狠狠的與他鏖鬥,血戰一夜,天色黎明,敵兵仍是不退。六急。再戰一日,方漸漸殺退敵兵。官兵埋鍋造飯,蓐食一餐,餐畢,四面喊聲又起,忙一齊上馬,再行廝殺,又是一日一夜。七急。是日官兵又只吃了一頓飯,夜間仍是對敵。八急。德楞泰暗想道:「敵兵更番迭進,我乒尚無援應,若再同他終日廝殺,必至全軍覆沒呢。」遂下令且戰且走。
官兵陣勢一動,冉天元料是敗卻,麾眾直進,行得稍慢的,多被悍目自行殺死,此時敵眾不得不捨命窮追。官兵戰了三日三夜,氣力已盡,肚子又饑,沒奈何紛紛溃散。九急。德楞泰亦覺得人困馬乏,便帶了親兵數十名,躍上山巔,下馬喘息,自歎道:「我自從軍以來,從沒有遇著這等悍賊,看來此番要死在此地了。」正自言自語間,猛聽得一聲大叫道:「德楞泰哪裡走?」這一句響徹山谷。德楞泰忙上馬瞭望,見山下一人,揮著鞭,舞著刀,衝上山來。這人為誰?正是冉天元。十急。德楞泰胸中已橫著一死字,倒也沒甚驚恐,且因走上山來,只有一冉天元,越發膽壯,便也大呼道:「冉賊!你來送死麼?」一面說話,一面拈弓搭箭,颼的一聲,正中冉天元的馬。那馬負著痛,一俯一仰,把冉天元掀落背後,骨碌碌滾下山去。德楞泰拍馬下山,親兵亦緊隨而下,見冉天元正擱住斷崖藤上,德楞泰忙從親兵手中,取了鉤頭槍,將冉天元鉤來,擲在地上,親兵即將他縛住。山下的兵,正上山接應冉天元,見天元被擒,拼命來奪,德楞泰復與交戰,忽山後又有一支人馬,逾山而至,從山頂衝下。又為德楞泰一急。德楞泰連忙細瞧,認得是山後的鄉勇,德楞泰大喜。此中真是天幸。敵兵見鄉勇馳到,轉身復走。德楞泰偕鄉勇下山招集餘兵,逐北二十里。這一場惡戰,自古罕有,德將軍三字驚破敵膽,另外帶兵官,多冒德將軍旗幟,教徒不辨真假,一見輒逃。川西肅清,川東北雖有餘孽,不足為患。適勒保至川,遂將肅清餘黨事,交付勒保,自赴額勒登保軍。
額勒登保追王廷詔,沿途屢有斬獲,王廷詔復自甘返陝,那彥成堵剿不力,有旨嚴譴,會河南布政使馬慧裕,緝獲教主劉之恊於葉縣,檻送京師,立正典刑。並諭軍機大臣道:
前據馬慧裕奏寶豐郟縣地方,有匪徒焚掠之事,旋據葉縣稟,緝獲首犯劉之恊,本日馬慧裕馳奏,已收寶豐等處,白蓮教匪徒千餘名,悉數殲除,並提到眼目,認明劉之恊屬實,劉之恊為教匪首逆,勾連蔓延,荼毒生靈,乃該犯仍敢在豫省糾結,潛謀起事,並欲為陝楚教匪接應,實堪痛恨。仰賴昊穹垂慈,皇考默佑,俾豫省新起教匪一千餘人,立時剿捕淨盡,擒獲首逆,明正刑誅,可見教匪劫數已盡,從此各路大兵,定可刻期蕆事。朕於欣慰之餘,轉覺惻然不忍,蓋教匪本屬良民,只因劉之恊首先簧鼓,附從日眾,徵兵剿辦,已閱數年,無論百姓無辜,橫遭殺戮,被脅多人,迫於不得已,即真正白蓮教,皆我大清赤子,只因一時愚昧,致罹重罪。至各股賊首,先後就誅者,無不身受極刑,全家被戮,雖孽由自作,亦係聽從劉之恊倡教而起。白蓮教獲罪於天,自取滅亡,其頑梗可惡,其愚蠢可憐。朕仰體上天好生之仁,於萬無可貸中,寬其一線,著經略額勒登保,參贊德楞泰,及各路帶兵大員,與各督撫等,將劉之恊擒獲一事,廣為宣傳,並傳諭賊營,伊等教首,已就誅戮,無可附從。至於裹脅之人,本系良善百姓,何苦為賊所累,自破身家,如能幡然悔悟,不但免誅,並當妥為安置。即實係同教,畏罪乞命,棄械歸誠,亦必貸其一死。若經此番曉諭之後,仍復怙惡不悛,則是伊等甘就駢誅,大兵所到,誅戮無遺,亦氣數使然,不能復加矜貸。額勒登保等鼓勵將士,務期迅歸賊氛,奠安黎庶,同膺懋賞,將此通諭知之。
嘉慶帝又親制一篇邪教說,有「但治從逆,不治從教」的意旨。自是教徒失所倚靠,逐漸變計,化作良民。此時劇寇,只有王廷詔在陝西,徐天德在湖北,德楞泰由川赴陝,與額勒登保合軍,追襲王廷詔。楊遇春為先鋒,至龍池場,分兵埋伏,誘廷詔追來,一鼓擒住,並獲散頭目十數人,餘眾走湖北,由德楞泰引兵追剿,與明亮夾擊、圈逼徐天德、樊人傑於均州。天德、人傑,先後投水溺死。川楚陝三省的悍目,斬俘殆盡,不過還有餘孽未靖了。此時已是嘉慶六年的夏季。
正是:
萬丈狂瀾爭一霎,七年征伐病三軍。
諸君欲知後事,且待下回再閱。
仁宗初政,頗有黜佞崇忠扶衰起敝之象。和珅一誅,而軍務已有起色,勒保一黜,而寇氛以次肅清,可見立國之道,全恃元首,元首明則庶事康,元首叢脞則萬事隳,彼額勒登保德楞泰之得建奇功,莫非元首知人之效,然七年勞役,萬眾遭殃,不待洪楊之變,而清室衰兆見矣。故善讀滿史者,皆以高宗之末為清室盛衰關鍵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14:51:45
第四十五回 撫叛兵良將蒙冤 剿海寇統帥奏捷
卻說川楚陝三省的教徒,頭目雖多歸擒戮,餘孽尚是不少。額勒登保德楞泰,又往來搜剿,直到嘉慶七年冬季,始報大功戡定。嘉慶帝祭告裕陵,高宗陵。宣示中外,封額勒登保一等威勇侯,德楞泰一籌繼勇侯,均世襲罔替,並加太子太保,授御前大臣。勒保封一等伯,明亮封一等男,碌碌因人。楊遇春以下諸將,爵秩有差。
自此以後,裁汰營兵,遣散鄉勇,兵勇或無家可歸,或歸家不敷食用,又經發放恩餉各官吏,層層克剝,七折八扣,煞是可恨。因此游兵冗勇,又糾眾戕官,出沒為患。復經額德兩將帥,東剿西撫,忙了一年,事始大定。自教徒肇亂,勞師九載,所用兵費,竟至二萬萬兩,殺傷的教徒不下數十萬,清兵鄉勇的陣亡,五省良民的被難,且算不勝算,無從查考。和珅之肉,其足食乎?只這位嘉慶帝,當軍事緊急時,很是審慮周詳,勵精圖治,到西北平定,內外官吏,又是歌功頌德,極力鋪張,嘉慶帝也道是功德及民,漸漸的驕侈起來。逸豫忘身,中主多半如此。慶賞萬壽,下嫁公主,挑選妃嬪,儀注都非常繁備,金銀也用了許多。
還有一樁賞罰倒置的事情:川楚陝平靖後,因地勢阻奧,增設營泛,陝西省中添了一個寧陝鎮,就用楊芳做了鎮台,寧陝的地方,地險糧貴,當時創議的人,因例餉不足兵用,酌定每月加給鹽米銀,每人五錢,三年遞減,次年屆期應減一錢,布政使朱勛,以未奉部文,並四錢也都停發,兵士大嘩。會陝西提督楊遇春,方奉旨入覲,寧陝總兵楊芳調署提督,副將楊之震護寧陝鎮,將嘩噪的兵士,不問曲直,統拿來笞杖一頓,一味蠻做。兵士愈加怨憤。內有兩個小頭目,都是姓陳,一名達順,一名先倫,居然糾眾抗命,殺死副將游擊,劫了庫中的銀兩,放出獄中的罪犯,趁勢大亂。時楊遇春尚未出境,朝旨即命他回剿,另簡成都將軍德楞泰為欽差大臣,赴陝督師,遇春到方柴關,叛兵設伏以待,推蒲大芳為首領,大芳驍桀善戰,竟將遇春圍住,官兵叛卒,互相認識,竟不肯聽遇春號令,紛紛四散。遇春止率親兵數十名,登山斷後,見大芳策馬而來,大聲叱道:「你何故造反?」大芳見是遇春,就下馬遙跪,哭訴營官克餉的情形。遇春道:「營官克餉,你可上訴,何苦做此大逆不道的勾當。」大芳道:「現在已處騎虎之勢,不能再下,須求大帥諒我!」言畢,起身逕去。還虧遇春平日恩信及人,不至被迫。
是時楊芳亦馳來相救,遇春與他商議,楊芳道:「叛兵都經過百戰,並非一時烏合,若要除滅了他,很不容易。況官兵九載勤勞,瘡痍未復,又前時與叛兵多系同功一體,以兵攻兵,終無鬥志。聞叛首蒲大芳見了大帥,尚下馬遙跪,卑鎮家屬,亦由大芳送至石泉。可見大芳雖叛,還有舊部情誼。卑鎮願親自出撫,若得大芳歸降,便可迎刃而解。」遇春喜甚,即命楊芳去撫大芳。到了大芳營前,敵矛林立,軍壘森嚴,楊芳的背後,有隨員數名,都嚇得戰戰兢兢,請楊芳折回。楊芳道:「天佑蒼生,我必不死。且為國息兵,雖死何恨。汝等若果畏懼,不妨退還。讓我一人前去便了。」遂揚鞭獨進,直入大芳營。大芳忙出來迎見,楊芳向著大芳,慟哭失聲道:「我與汝等戮力數年,同患難,共生死,彷彿如家人骨肉一般,今朝兩下對壘,反同仇敵,我不忍見汝等身隕族滅,所以單騎前來,請你等先殺了我,免得見你慘禍。」蒲大芳等聽了這番言語,不由的不感激,便道:「我等小兵,安敢冒犯鎮台大人?大人真心相待,大芳也有天良,寧不知感。只朝廷未必肯赦前罪,奈何?」楊芳道:「你果誠心悔過,我當於欽差大人前,極力保免,要生同生,要死同死,要犯罪同犯罪,不使你等獨受災殃。」沉痛語,亦刻摯語,安得不令大芳敬服?大芳到此,不禁涕零,即聲隨淚下道:「鎮台大人,真是我的生身父母。我若再自逆命,恐怕皇天也不容我呢。」已五體投地了。當下對眾人道:「大芳今日已悔前過,情願聽這位楊鎮台大人,楊鎮台令我活,我就活,楊鎮台要我死,我亦甘死,若兄弟們不以為然,一概聽便。」大眾齊聲道:「願隨楊大人。」楊芳見叛兵都願就降,便道:「眾位都願相隨,乃是很好的了。但倡亂的人,曾在此處麼?」大芳道:「不在此處。」楊芳道:「這卻不便赦他。他戕了官,劫了庫,破了獄,無法無天,若不照律究辦,還要什麼政府?」先寬後緊,可謂善於操縱。大芳道:「這都在大芳身上,請大人放心!」楊芳隨即回營。
過了兩日,大芳果誘縛陳先倫陳達順二人,獻至清營,束手歸命,這次亂事,若非楊芳單騎招撫,以誠服人,眼見得叛兵四出,如火燎原,比川楚陝三省的教徒,還要厲害幾倍呢。德楞泰將二陳磔死,其餘依了楊芳的議論,盡行赦宥,釋歸原伍。只奏折上卻說是叛卒窮蹙乞命,把楊芳招撫事,擱起不提。
詎料嘉慶帝忽下嚴旨,說德楞泰寬縱專擅,竟要將他嚴譴。德楞泰急得沒法,又上了一篇奏章,推在楊芳一人身上。德公尚且不德,何況別將。嘉慶帝遂將楊芳革職充戍,蒲大芳二百餘人,亦命隨楊芳發充伊犁,又密令伊犁將軍鬆筠,將蒲大芳等誘誅。楊遇春亦坐罪降為總兵,德楞泰處罰罪輕,總算革職留任。後德楞泰調任陝西,剿平西鄉叛兵,賞還原職。德公也天良發現,密奏楊芳功,方將楊芳赦回,然已受侮不少了。忠而被謗,最堪憤惋。西北一帶,經數次痛剿,已算無事,偏偏東南的海寇,又興起波,掀起浪來。海洋開禁,自康熙年間起頭,康熙帝嘗任用客卿,如西洋人湯若望、南懷仁等,俱命司歷務,外洋商船,得了內援,便在中國海濱互市,往來江浙閩粤間。乾隆末年,安南阮光平父子,竊位據國,國庫中很是缺乏,他卻想了一個盜賊政策,招集沿海無賴,給他兵船,封他官爵,叫他在海中劫掠商船,充作國用,這種政策,倒是特色。於是海寇日盛一日。嘉慶五年,海寇駕艇百餘艘,聚逼台州,居然想上岸劫奪,浙江定海鎮總兵李長庚,生長閩海,素識海中險要,且忠勇得了不得,是日聞警,帶領三鎮水師,出口抵禦,巧值颶風陡起,雷雨大作,寇艇多半撞溺,有幾百個海寇,避風上岸,被長庚捉得一個不剩,當場審訊,內中有四個頭目,系是安南總兵,佩有安南王敕印。長庚大怒,把四人磔死,並行文安南,將敕印擲還。
會安南又有內亂,廣南王後裔阮福映,自暹羅入國,得暹人援助,恢復舊土,滅了新阮,方思聯絡清朝,遂一面聲明縱寇誨盜,系阮光平父子所為,與己無涉,一面奉表入貢,求清冊封,乞仍以越南名國。嘉慶帝封他為越南國王,令嚴杜海寇,阮福映遵敕照辦。怎奈海寇已是不少,雖失了安南政府的保護,終究野心未戢,仍然出沒海上。就中有兩個悍頭目,叫著蔡牽朱濆,兼並群盜,號令一方。蔡牽有百數十艇,朱濆也有百艇,把閩海作了根據,無論何國的商船,一出海洋,須要繳通行稅四百圓,進港加倍,就是買路錢的別名。因此他二人竟做了海上富豪。又交通陸地會匪,使陰濟兵械,餉械充足,猖獗萬分,官兵都奈何他不得。
只一智勇深沉的李長庚,還好與他酣戰幾場,但長庚單知忠國,不善逢迎,不如是,不足為忠臣。往往為上司所忌。可恨可歎!嘉慶帝因長庚有功,擢他為福建提督,閩督玉德,偏與長庚反對,奏稱長庚籍隸福建,須要迴避,似乎名正言順。朝旨乃調任浙江。浙江巡撫阮元,系江蘇儀征縣人,素擅文名,兼通武略,見了李長庚,談了一回剿寇事宜,甚為合意,遂大加賞識。惺惺惜惺惺。長庚獻造船制炮兩大策,阮撫台一律採用,即為籌款十餘萬兩,交與長庚。天下無難事,總教現銀子,長庚得了這項巨款,就放著膽子,造起大船三十艘,名叫霆船,鑄就大炮四百尊,就各船配搭,乘風破浪,所向披靡,連敗蔡牽於岐頭東霍等洋,擒住賊目張如茂等,兵威大振。嘉慶八年,蔡牽至定海,到普陀山進香,長庚探悉,將霆船一齊放出,四面掩擊。蔡牽不及防備,忙跳下小船,單舸逃去。餘外大艇,多被長庚一陣炮彈,打得篷穿桅折﹔並傳令舟師追趕。
此時的蔡牽,正如喪家犬,漏網之魚,逃至閩洋,又見霆船追至,據著上風,不能衝突,他連忙取了數萬銀子,遣人至閩督玉德處乞降。玉德見了銀子,好似蒼蠅見血,叮住不放,為了此物,誤盡天下官吏。還管什麼真假,立飭興泉道慶徠,赴海口招撫。蔡牽與慶徠約,如果許降,須令李長庚退兵回港,勿得窮追。慶徠飛報玉德,玉德飛飭李長庚回兵。長庚明知蔡牽詐降,無如提督的位置,要受督撫節制,總督有命,不得違拗,未免落了幾點英雄淚,帶兵回港。
蔡牽恰慢慢兒修好檣械,備好餱糧,揚帆遁去。暗地裡恰賄通姦商,替他製造巨艦,比霆船還要高大,只說載貨出洋。一出了口,便交與蔡牽。蔡牽得此巨艦,又縱橫海上,劫得台灣米數千擔,接濟朱濆,與濆合勢,再犯溫州。溫州總兵胡振聲,倉皇失措,領了一班不整不齊的水師,出去截擊,不值牽、濆兩人一掃,非但全軍覆沒,連胡振聲亦溺斃水中。牽、濆連■八十餘,返馳入閩,閩中沒有一人敢上前抵敵。
嘉慶帝聞悉情形,命長庚總統閩浙水師。長庚感恩圖報,令溫州海壇二鎮為左右翼,日夕操練,於嘉慶九年仲秋,向馬跡洋出發。淨海無波,水天一色,正好行軍時候。兵行數十里,遙見前面有一海島,左右兩翼,泊著敵船,帆檣矗立,簇隱如林,差不多一二百艘。長庚把令旗一揮,大小戰艦,並行而進,看看敵船將近,令各艦隊齊放巨炮。蔡牽、朱濆也將戰船駛開,一字兒的排著,用炮還擊。霎時間煙霧迷濛,波飛浪立。長庚仔細一瞧,右邊是蔡牽戰船,左邊是朱濆戰船。他卻把自己坐船,直衝中心,轟的一炮,把敵陣中間的船篷,打落半邊,那船向後倒退。長庚乘勢突入,將敵陣衝作兩段。朱濆見陣勢已亂,率艦逃走。蔡牽勢成孤立,也轉舵前奔。長庚扯滿風篷,追殺過去,擊沉敵船二艘,並將蔡牽的坐船篷索,亦都擊斷。虧得蔡牽的船身高大,船篷雖壞,尚能馳駛,拼命逃了出去。長庚方傳令收兵。
是年冬,敗朱濆於甲子洋。次年夏,又敗蔡牽於青龍港,蔡牽屢敗屢奮,索性聚船百餘艘,東犯台灣,攻入鹿耳門,沉舟塞港,截阻官兵援應,並結連土匪萬餘人,圍攻府城,自稱鎮海王。全台大震。閩督玉德,飛報清廷。嘉慶帝忙飭成都將軍德楞泰,佩欽差大臣關防,調四川兵三千赴剿,將軍賽衝阿為副,令速出兵。
兩將軍尚未出境,李長庚已到台灣,總是他捷足。他見鹿耳門已被塞住,尋出一條小港來,這港名叫安平港,可以直入府城,於是令總兵許鬆年、王得祿,駕了小舟,率兵潛入,自己守住南汕北汕兩口,堵住蔡牽出路。蔡牽只道鹿耳門已經塞住,盡可向前進攻,誰料許鬆年、王得祿,已從間道攻入。蔡牽急分兵抵禦,五戰都敗,失了三十多號小戰船,並黨羽千餘人。蔡牽料台灣難下,急從北汕港遁走,將要出口,見口外有大艦數艘堵住,最高的艦上,立著一位大帥,手執令旗,威風凜凜,望將過去,不是別人,正是生平最怕的李長庚。蔡牽想上前衝突,後面的追兵又至,前後都用大炮轟擊,蔡牽管了前,不能管後,管了後,又不能管前,急得叫苦連天,投身無路。長庚下令道:「今日不擒蔡逆,更待何時,諸將士宜乘此努力。」這令一下,諸將士奮力前攻,巴不得立擒蔡牽。
怎奈將士固已齊心,老天偏不做美,一陣怪風,從海中掀起,波濤怒立,戰艦飄搖,官兵急切不能自主,被蔡牽奪路逃走。一出海外,遼廓無垠,長庚只率兵三千,哪裡阻截得住?僅奪了十多號戰船。嘉慶帝還說他任賊遠颺,奪去翎頂,皇帝總沒良心。德楞泰等一律截回,長庚憤極,復率兵力剿,退至福寧,岸上無一卒夾擊,蔡牽、朱濆,復連合來攻。長庚猛力殺退,蔡牽又與朱濆分兵,竄入浙海。只台州到定海,長庚尾追不捨,專擊牽舟,牽受創又遁,有旨賞還翎頂。長庚憤怒少舒。
不防浙撫阮公,丁懮去任,長庚慨然太息,與三鎮總兵商議道:「我自統領水師以來,全仗阮公幫助,稍得舒展。今阮公又去,知我無人,看來是難望成功呢?」三鎮總兵道:「浙撫已去,閩督尚在,統帥何必懮慮。」長庚道:「不要提起這位閩督玉公,我要造船,他說無銀﹔我要調軍,他說無兵。台灣一役,我與諸君盡力截住蔡逆,雖是天公不公,起了颶風,被他走脫,然使玉公出兵相助,這蔡逆已被我殺敗,狼狽萬狀,何患不能追擒?就令玉公不願出兵。卻肯預先給發銀兩,畀我造成大船,那時船身高大,究竟抵得住風潮,不妨衝風追襲。你看蔡逆的坐船,比我的坐船,要高五六尺,他在驚風駭浪中,尚能駕駛自如,我卻不能,睜著眼由他逃去,真正可恨!」良將無功,多被上峰掣肘之故,不獨李公為然。三總兵聽到此語,也不禁忿恨起來,便一齊道:「統帥既要造船,某等願捐廉相助。」長庚道:「諸君美意,煞是可敬。但我亦早有此意,還恐玉帥不允。」三總兵道:「且稟報玉帥,再作計較。」長庚修好稟單,飭呈閩督,得了回批,果然說造船需時,朝廷有旨速剿,不便久待,毋得濡滯乾咎。妒功忌能,莫逾於此。長庚忙召三總兵,將回批與他瞧閱,三總兵憤憤道:「統帥本可專折奏陳,何不詳報皇上呢?」長庚歎道:「我輩統是漢人,漢人十句話,不及滿人一句。朝廷總是信玉帥,不信長庚,如何是好?」滿漢界限,區畫早分。三總兵道:「今上聖明,或不至此,統帥總是奏陳為是。」長庚不得已,便將平日情形,據實列奏。嘉慶帝果真聖明,把閩督玉德革職拿問,另命阿林保繼任閩督。
阿林保到任,長庚免不得到閩賀喜,阿林保置酒款待,席間敘起剿寇事。這位新總督阿公,拈著幾根鼠須,沉吟一回,已露奸象。隨笑嘻嘻的向長庚道:「大海捕魚,何時入網?我兄弟恰有一策,不知可用得否?」長庚道:「敢不請教。」我亦要請教。阿林保道:「海外遼闊,事無左證,李總統但斬了一酋,即說是蔡牽首級,報至我兄弟衙門,我兄弟便可飛章報捷,餘外的賊子,統歸善後辦理。照這樣處置,你受上賞,我亦得邀次功,比窮年累月的跋涉鯨波,僥倖萬一,豈不是較好麼?」原來如此!長庚不禁勃然道:「大帥叫長庚殺賊,長庚恰不怕死,久視海舶如庐舍,若照這樣捏詐虛報的辦法,長庚不敢聞命。」阿林保道:「我也無非為你打算,你定要擒真蔡牽,兄弟也不便多管。」長庚道:「長庚誓與賊同死,不與賊同生。」阿林保不待長庚言畢,便道:「算了!好好一個人,如何情願求死?要死何難,要死不難。」長庚至此,不能不死。長庚滿腹憤怒,只是不好發洩,勉強飲了幾杯,謝宴趨出。阿林保即密劾長庚,不到一月,彈章三上,不是說長庚恃才,就是說長庚怯戰,一心想置長庚於死地,小子敘說到此,也滿懷憤激,吟成一絕句道:
岳王功敗遭秦檜,道濟名高嫉義康,
自古忠奸不兩立,但憑人主慎端詳。
未知嘉慶帝如何發落,且待下回再敘。
康熙以後,已乏練達之滿員,而滿漢畛域,反日甚一日。蓋滿員漸成無用,內而政務,外而邊事,多仗漢人贊助,相形之下,未免見絀,由愧生妒,由妒生忌,於是漢員立功,往往為滿員所側目,不加殘害不止。張廣泗、柴大紀等事,見於乾隆朝,楊芳充戍,李長庚殉難,見於嘉慶朝,後人或目為專制之毒,實則不僅專制而已。漢人十語,不及滿人一語,即為本回中眼目。德楞泰已負楊芳,後且求如德楞泰者,尚不可得,此漢滿之所以終成水火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14:52:13
第四十六回 兩軍門復仇慰英魄 八卦教煽亂鬧皇城
卻說嘉慶帝連得阿林保密疏,也未免疑惑起來,只因前時阮元等人,都極力保薦李長庚,且海上戰功,亦惟長庚居多,半信半疑,暫且留中不發,密令浙撫清安泰查復。清安泰雖不及阮元,恰不是阿林保的糊塗,但看他復奏一本的文詞,已略見一斑了。大旨說道:
長庚熟海島形勢,風雲沙線,每戰自持柁,老於操舟者不能及﹔且忘身殉國,兩載在外,過門不入,以捐造船械,傾其家資,所俘獲盡以賞功,故士爭效死﹔且身先士卒,屢冒危險,八月中剿賊漁山,圍攻蔡逆,火器雨下,身受多創,將士亦傷百有四十人,鏖戰不退,故賊中有「不畏千萬兵,只畏李長庚」之語。惟海艘越二三旬,即須燂洗,否則苔黏■結,駕駛不靈,其收港並非逗留。且海中剿賊,全憑風力,風勢不順,雖隔數十里,旬日尚不能到也,是故海上之兵,無風不戰,大風不戰,大雨不戰,逆風逆潮不戰,陰雨濛霧不戰,日晚夜黑不戰,颶期將至,沙路不熟,賊眾我寡,前無泊地,皆不戰。及其戰也,勇力無所施,全以大炮相轟擊,船身簸蕩,中者幾何?我順風而逐,賊亦順風而逃,無伏可設,無險可扼,必以鉤鐮去其皮網,以大炮壞其舵牙篷胎,使船傷行遲,我師環而攻之,賊窮投海,然後獲其一二船,而餘船已飄而遠矣。賊往來三省,數千里皆沿海內洋,其外洋灝瀚,則無船可掠,無嶴可依,從不敢往。惟遇剿急時,始間以為逋逃之地,倘日色西沉,賊直竄外洋,我師冒險無益,勢必回帆收港,而賊又逭誅矣。且船在大海中,浪起如昇天,落如墜地,一物不固,即有覆溺之懮。每遇大風,一舟折桅,全軍失色。雖賊在垂獲,亦必舍而收泊,易桅竣工,賊已遠遁﹔數日追及,桅壞復然,故嘗累月不獲一賊。夫船者,官兵之城郭營壘車馬也。船誠得力,以戰則勇,以守則固,以迫則速,以衝則堅。今浙省兵船,皆長庚督造,頗能如式。惟兵船有定制,而閩省商船無定制,一報被劫,則商船即為敵船。愈高大,多炮多糧,則愈足齎寇。近日長庚剿賊,使諸鎮之兵,隔斷賊黨之船,但以隔斷為功,不以擒獲為功﹔而長庚自以己兵專注,蔡逆坐船圍攻,賊行與行,賊止與止﹔無如賊船愈大,炮愈多,是以兵士明知盜船貨財充足,而不能為擒賊擒王之計。且水陸兵餉,例止發三月,海洋路遠,往返稽時,而事機之來,間不容髮,遲之一日,雖勞費經年,不足追其前效,此皆已往之積弊也。非盡矯從前之失,不能收將來之效﹔非使賊盡失其所長,亦無由攻其所短,則岸奸濟賊之禁,尤宜兩省合力,乃可期效。謹奏。
這篇奏牘,說得剴切真摯,把李長庚一生經濟,及海上交戰情形,統包括在內。確是前清奏牘中罕見之作。嘉慶帝覽了此奏,方悉阿林保妒功情狀,下旨切責。略說:「阿林保甫蒞任旬月,專以去長庚為事,倘聯誤聽讒言,豈非自殺良將?嗣後剿賊事宜,責成長庚一人,阿林保不得掣肘!若再忌功誣劾,玉德就是前車之鑒。」諭旨也算嚴切,無如巨奸未去,忠臣總無安日。並飭造大梭船三十艘,未成以前,先僱大商船助剿。阿林保見彈劾無效,反遭詰責,氣得暴跳如雷,獨自一人亂叫道:「有我無長庚,有長庚無我,我總要他死。他死了,方出我胸中的氣。」遂飛檄催戰。
原來清廷定例,總督多兼兵部尚書職銜,全省水陸各軍,統歸節制。長庚雖總統水師,不能不受阿林保命令。長庚方思修理船隻,整備軍械,為大舉出洋的計劃,那阿林保的催戰文書,三日一道,五日兩道,長庚休戰,不到一月,他恰下了十數道檄文。秦檜用十二金牌,促岳武穆班帥,阿林保恰用十數道檄文,促李忠毅出戰,行跡不同,用心則一。長庚歎道:「我不死在海賊手裡,也難逃奸臣計中,看來不如與賊同死罷!」遂召集諸將剋日出師,一面修好家書,寄與夫人吳氏,內說:「以身許國,不能顧家。」並將落齒數枚,一同緘固,著人送回家中。這次出發,憑著一股怒氣,駛船出港。敵船見長庚出來,望風趨避,都逃至粤海中。長庚追至竿塘,方尋著敵船數隻,接連放炮,擊壞敵船兩艘,活擒盜目一名,系是蔡牽姪兒,名叫天來。蔡牽因長庚至粤,復北航至浙,長庚也追到浙江,到溫州海面,把他擊敗。他又自浙竄粤,自粤竄閩,盤旋海上,長庚只是不捨。遇著了他,便首先衝陣,不管死活,與他爭戰,弄得蔡牽走頭無路,連敗數次。
嘉慶十二年,命總兵許鬆年等擊朱濆,自率精兵專剿蔡牽,朱濆被許鬆年擊敗,勢已窮蹙,長庚亦連敗蔡牽數陣,蔡牽只剩得海船三艘,長庚擬一鼓殲敵,檄福建水師提督張見升一同窮追。蔡牽逃至黑水洋,長庚率水師追及,蔡牽逃無可逃,與長庚決一死戰。長庚親自擂鼓,督眾圍攻,約戰了兩個時辰,牽船上的風帆,觸著彈子,霎時破裂,長庚令兵士乘勢縱火,直逼牽船後艄,火勢炎炎,燔及牽船,兵士各握著兵器,想隨著火勢,撲將過去。猛聽得蔡牽船後,一聲炮發,彈丸穿入長庚船中,兵士向後一顧,見統帥長庚,已跌倒在船板上,連忙施救,咽喉中已鮮血直流,無可救藥。阿林保聞報,諒必得意非凡。軍中失了主帥,自然慌亂。本來張見升跟著後面,不妨過船代督士卒,少持半日,即可殲賊,誰知他是阿林保心腹,不愁蔡牽生,但願長庚死,當下便引船逕退,眾兵船亦相率退駛。蔡牽帶了殘船三艘,竟遁安南。這信傳達京師,嘉慶帝大為震悼,何益?特旨追封壯烈伯,賜諡忠毅,飭地方官妥為保護,送柩回籍,俾立專祠。已經死了,特恩何用?隨命長庚裨將王得祿、邱良功二人,升任提督,分率長庚舊部,叫他同心敵愾,為長庚報仇。
是時蔡牽、朱濆,俱已勢衰力竭,閩督又改任方維甸,浙撫又重任阮元,軍機大臣復換了戴衢亨,將相恊力,內外一心,殲除這垂亡小丑,自然容易得很。許鬆年在閩海擊斃朱濆,濆弟朱渥,率眾乞降。王、邱二提督,聞鬆年已立大功,自己恐落人後,隨慷慨誓師,決擒蔡牽,蔡牽已招集殘眾,再入閩浙海面,直到定海的漁山,二提督躡蹤追剿,乘著上風,奮呼轟擊,轉戰至綠水洋,天已昏黑,縱火燒賊舟,不想風浪大起,蔡牽復乘浪脫走。二提督憤極,當晚商議,邱良功對王得祿道:「前日臨行時,撫帥阮公,曾教我等分船隔攻,專注蔡逆,明日要擒蔡牽,須用此策。」王得祿道:「此計甚好。」次晨復出師窮追,蔡牽一見即逃,駛出黑水洋,邱良功趕忙追上,令艦隊各自分堵,自己坐的船,與蔡牽坐船並列,專攻蔡牽。王得祿坐船亦至,與邱良功船並列,接應邱良功。兩下裡誓死猛撲,煙硝蔽天,忽良功坐船上的風篷,與蔡牽坐船上的風篷,結成一塊,蔡眾持著長矛,將良功的風篷扯毀,復用椗札住良功坐船。良功大喝一聲,執了雪亮的寶刀,去劈敵椗,說時遲,那時快,敵眾的長矛,已刺入良功腳上,血流如注。良功部下,見主帥受傷,毀椗脫出。蔡牽正思逃走,王得祿又揮眾直上,彈如貫珠,蔡牽仍誓死抵拒,戰至日暮,牽船中彈丸已盡,待別舟相援,又被閩浙二軍隔住,自顧不暇。王得祿料敵勢已蹙,縱火焚牽船尾樓,忽身上中了數顆炮彈,雖覺得疼痛,卻沒有彈丸的猛烈。仔細一瞧,並不是彈丸,那是外洋通用的銀圓。得祿大呼道:「賊船內彈藥已完,打過來統是銀圓,不能傷人。軍士替我盡力向前,擒渠受賞。」軍士一看,果見船板上面,銀圓爆入不少,頓時膽子愈壯,氣力愈大,一面放火,一面用槍矛鉤斷牽船篷桅。牽知無救,遂首尾舉炮,將坐船自裂,連人連船,沉落海中。積年逋寇,逃入龍王宮裡去躲避,餘黨大半乞降。王得祿、邱良功收兵而回,忙用紅旗報捷。詔封王得祿二等子,邱良功二等男,於是閩浙二洋,巨盜皆滅。若敘首功,當推李長庚第一,阮元為次。粤洋尚存幾個艇盜,被粤督百齡嚴斷接濟,飭兵搜剿,弄得個個窮蹙,情願投誠乞命,粤盜亦平。
嘉慶帝內懲教匪,外懲海盜,遂下旨嚴禁西洋人刻書傳教,適粤民陳若望,私代西洋人德天賜,遞送書信地圖,事發被拿,下刑部訊鞫,究出傳教習教多人,遂把德天賜充發熱河,幽禁額魯特營房,陳若望充發伊犁,給額魯特人為奴,傳教習教一干人犯,亦照例充配。過了數年,西洋人蘭月旺,又潛入湖北傳教,被耒陽縣查悉,將他獲住,解入省中,報聞刑部,又照律治罪,處以絞決。教案萌芽。
這時候,英吉利人屢乞通商,亦奉旨批斥,忽廣東沿海的澳門島外,來英艦十三艘,艦長叫作度路利,投書粤督,聲明願恊剿海寇,只求通商為報。粤督吳熊光,以海寇漸平,抗詞拒絕,英艦仍逗留未去,反入澳門登岸,分據各炮台。熊光據事奏聞,有旨責熊光辦理遲延,革職留任。並說:「英艦如再抗延,當出兵剿辦。」熊光通知英將,英將乃起椗回國。
五口通商之朕兆。
已而英國復遣使臣墨爾斯,直入京師,與政府直接交涉,願結通商條約,清廷迫他行跪拜禮,他恰不從,當即驅逐回國。英人未識內情,暫時罷手,清廷還道是威震五洲,莫餘敢侮。夜郎自大。嘉慶帝方西幸五台,北狩木蘭,消遣這千金難買的歲月,到嘉慶十六年,彗星現西北方,欽天監奏言星象主兵,應預先防備,嘉慶帝復問星象應在何時?經欽天監細細查核,應在十八年閏八月中,應將十八年國八月,移改作十九年閏二月,或可消弭星變。天道遠,人道邇,徒將閏月移改,難道便可弭變麼?嘉慶帝准奏,又詔百官修省,百官為重,君為輕,也是當時創例。這等百官,多是麻木不仁的人物,今朝一慌,明朝沒事,就罷了。
忽忽間已是二年,嘉慶帝也忘了前事。七月下旬,秋狩木蘭,啟鑾而去,不想宮廷裡面,竟鬧出一件大禍祟來。原來南京一帶,有一種亡命之徒,立起一個教會,叫作天理教,亦名八卦教,大略與白蓮教相似,號召黨羽,遍布直隸河南山東山西各省,內中有兩個教首:一個是林清,傳教直隸﹔一個是李文成,傳教河南。他兩人內外勾結,一心思想謀富貴,做皇帝,眼目。聞得欽天監有星象主兵,移改閏月的事情,便議乘間起事,捏造了兩句讖語,說是:「二八中秋,黃花落地。清朝最怕閏八月,天數難逃,移改也是無益。」這幾句話兒,哄動愚民,很是容易。又兼直隸省適遇旱災,流民雜沓,聚嘯成群,林清就勢召集,並費了幾萬銀子,買通內監劉金高廣福閻進喜等作為內應,京中發難,比外省尤為厲害,我為嘉慶帝捏一把汗。一面密召李文成作為外援。
文成到京兩次,約定九月十五日起事,就是欽天監原定嘉慶十八年閏八月十五日。但天下事若要不知,除非不為,林、李兩人密乾的謀畫,只道人不知,鬼不覺,誰料到滑縣知縣強克捷,竟探聞這種消息,飛速遣人密集巡撫高杞,衛輝知府郎錦麒,請速發兵掩捕。那高撫台與郎知府,疑他輕事重報,擱過一邊。克捷急得了不得,申詳兩回,只是不應。克捷暗想:「李文成是本縣人氏,他蓄謀不軌,將來發洩,朝廷總說我不先防備。撫台府憲,今朝不肯發兵,事到臨頭,也必將我問罪,哪個肯把我的詳文宣佈出來?我遲早終是一死,還是先發制人為妙。就使死了,也是為國而死,死了一個我,保全國家百姓不少。」好一個知縣官。主見已定,待到天晚,密傳衙役人眾,齊集縣署聽差。衙役等聞命,當即趕到縣衙,強克捷已經坐堂,見衙役稟到,便吩咐道:「本官要出衙辦事,你等須隨我前去,巡夜的燈籠,拿人的傢伙,統要備齊,不得遲誤!」衙役不敢怠慢,當即取出鐵索腳鐐等件,伺候強克捷上轎出衙。
克捷禁他吆喝,靜悄悄的前行,走東轉西,都由強克捷親自指點。行到一個僻靜地方,見有房屋一所,克捷叫轎夫停住,轎夫遵命停下。克捷出了轎,分一半衙役,守住前後門,衙役莫名其妙,只得照行。有兩三個與李文成素通聲氣,也不敢多嘴。還有一半衙役,由克捷帶領,敲門而入。李文成正在內室,夜餐方畢,聞報縣官親到,也疑是風聲泄漏,不敢出來。克捷直入內室,文成一時不能逃避,反儼然裝出沒事模樣。強克捷原是精細,李文成恰也了得。克捷喝聲拿住,衙役提起鐵鏈,套入文成頸上,拖曳回衙。
克捷即坐堂審問,文成笑道:「老爺要拿人,也須有些證據,我文成並不犯法,如何平空被拿?」克捷拍案道:「你私結教會,謀為不軌,本縣已訪得確確鑿鑿,你還敢抵賴麼?好好實招,免受重刑!」文成道:「叫我招什麼?」克捷道:「你敢膽大妄為,不用刑,想也不肯吐實。」便喝令衙役用刑。衙役應聲,把夾棍碰的擲在地上,拖倒文成,脫去鞋襪,套上夾棍,恁你一收一緊,文成只咬定牙關,連半個字都不說。強克捷道:「不招再收。」文成仍是不招。克捷道:「好一個大盜,你在本縣手中,休想活命!」吩咐衙役收夾加敲,連敲幾下,刮的一聲,把文成腳脛爆斷。文成暈了過去,當由衙役稟知。
克捷令將冷水噴醒,釘鐐收禁。
克捷總道他腳脛已斷,急切不能逃走,待慢慢兒的設法訊供,怎奈文成的黨羽,約有數千人,聞得首領被捉,便想出劫獄戕官的法子。於九月初七日,聚眾三千,直入滑城,滑城縣署,只有幾個快班皂役,並沒有精兵健將,這三千人一擁到署,衙役都逃得精光,只剩強克捷一門家小,無處投奔,被三千人一陣亂剁,血肉模糊,都歸冥府。是清宮內的替死鬼。亂眾已將縣官殺死,忙破了獄,救出李文成。文成道:「直隸的林首領,約我於十五日到京援應,今番鬧了起來,前途必有官兵阻攔,一時不能前進,定然誤了林大哥原約,奈何奈何?」眾黨羽道:「我等聞兄長被捉,趕緊來救,沒有工夫計及後事,如今想來,確是太鹵了。」文成道:「這也難怪兄弟們,可恨這個強克捷誤我大事,我的腳脛,又被他敲斷,不能行動,現在只有勞兄弟們,分頭幹事,若要入都,恐怕來不及了。林大哥!我負了你呢。」當下眾教徒議分路入犯,一路攻山東,一路攻直隸,留文成守滑養病。
嘉慶帝在木蘭聞警,用六百里加緊諭旨,命直隸總督溫承惠,山東巡撫同興,河南巡撫高杞,迅速合剿﹔並飭沿河諸將弁,嚴密防堵。這旨一下,眼見得李文成黨羽,不能越過黃河,只山東的曹州定陶金鄉二縣,直隸的東垣長明二縣,從前只散佈教徒,先後響應,戕官據城,餘外防守嚴密,不能下手。京內的林清,恰眼巴巴望文成入援,等到九月十四日,尚無音信,不知是什麼緣故?焦急萬分。他的拜盟弟兄曹福昌道:「李首領今日不到,已是誤期,我輩勢孤援絕,不便舉動。好在嘉慶帝將要回來,聞這班混帳王大臣,統要出去迎駕,這時朝內空虛,李首領也可到京,內外夾攻,定可成功。」林清道:「嘉慶回京,應在何日?」曹福昌道:「我已探聽明白,一班王大臣,於十七日出去接駕。」林清道:「二八中秋,已有定約,怎好改期?」曹福昌道:「這是杜撰的謠言,哪裡能夠作準?」林清道:「無論准與不准,我總不能食言,大家果齊心乾去,自然會成功的。」強盜也講信實。他口中雖這般說,心中倒也有些怕懼,先差他黨羽二百人,藏好兵器,於次日混入內城,自己恰在黃村暫住,靜聽成敗。
這二百個教徒,混入城內,便在紫禁城外面的酒店中,飲酒吃飯,專等內應﹔坐到傍晚,見有兩人進來,與眾人打了一個暗號,眾人一瞧,乃是太監劉金高廣福,不覺喜形於色,就起身跟了出去,到店外分頭行走。一百人跟了劉金,攻東華門,一百人跟瞭高廣福,攻西華門,大家統是白布包頭,鼓噪而入。東華門的護軍侍衛,見有匪徒入內,忙即格拒,把匪徒驅出門外,關好了門。西華門不及防禦,竟被教徒衝進。反關拒絕軍禁,一路趨入,曲折盤旋,不辨東西南北,巧值閻進喜出來接應,叫他認定西邊,殺入大內,並用手指定方向,引了幾步。進喜本是賊膽心虛,匆匆自去。這班教徒向西急進,滿望立入宮中,殺個爽快,奪個淨盡,奈途中多是層樓杰閣,擋住去路,免不得左右旋繞,兩轉三轉,又迷住去路。遙見前面有一所房屋,高大的很,疑是大內,遂一齊撲上,斬關進去,裡面沒有什麼人物,只有書架幾百箱,教徒忙即退出,用火把向門上一望,扁額乃是文穎館,復從右首攻進,仍然寂靜無聲,也是列箱數百具,一律鎖好,用刀劈開,箱中統是衣服。又轉身出來,再看門上的扁額,乃是尚衣監,寫出昏瞶形狀,真是絕妙好辭。不由的焦躁起來,索性分頭亂闖。有幾個闖到隆宗門,門已關得緊閉,有幾個闖到養心門,門亦關好。內中有一頭目道:「這般亂撞,何時得入大內?看我爬牆進去,你等隨後進來,這牆內定是皇宮呢。」言畢,即手執一面大白旗,猱升而上,正要爬上牆頭,牆內爆出彈丸,正中這人咽喉,哎的一聲,墜落牆下去了。正是:
順天者存, 逆天者亡﹔
天不亡清, 寧令猖狂?
畢竟牆內的彈丸是何人放的?待小子下回表明。
海寇剿平,未幾即有天理教之變,內亂相尋,清其衰矣。要之皆內外酣嬉,用人未慎之故。閩有玉德阿林保,於是蔡牽朱濆,擾攘海上數年,良將如李長庚,被迫而死。迨疆吏得人,內廷易相,王邱二提督,即以蕩平海寇聞。迨教徒隱伏直豫,溫承惠高杞等,又皆漫無覺察,屍位素餐﹔強克捷既已密詳,高杞尚不之應,微克捷之首拘李文成,則屆期發難,內外勾通,清宮尚有幸乎?然克捷被戕,高杞蒙賞,死者有知,寧能瞑目?以視李長庚事,不平尤甚。且煌煌宮禁,一任奄豎之受賄通匪,直至斬關而進,尚未識叛黨之由來,吾不識滿廷大吏,所司何事?嘉慶帝西巡北幸,方自鳴得意,而抑知變患生於肘腋,干戈伏於蕭牆,一經爆發,幾至傾家亡國,其禍固若是其酷也。展卷讀之,令人感慨不置。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14:52:37
第四十七回 聞警回鑾下詔罪己 護喪嗣統邊報驚心
卻說教徒中彈墜下,放彈的人,是皇次子綿寧。皇次子時在上書房,忽聞外面喊聲緊急,忙問何事?內侍也未識請由,出外探視,方知有匪徒攻入禁城,三腳兩步的回報。皇次子道:「這還了得!快取撒袋鳥銃腰刀來!」內侍忙取出呈上。皇次子佩了撒袋,掛了腰刀,手執鳥銃,帶了內侍到養心門。貝勒綿志,亦隨著後面,皇次子命內侍布好梯子,聯步上梯,把頭向外一瞧,正值匪徒爬牆上來,皇次子將彈藥裝入銃內,隨手一捺,彈藥爆出,把這執旗爬牆的人,打落地上,眼見得不能活了。一個墜下,又有兩個想爬上來,皇次子再發一銃,打死一個,貝勒綿志,也開了一銃,打死一個,餘眾方不敢爬牆,只在牆外亂噪,打死一兩個人,便見辟易,這等教徒,實是沒用。齊聲道:「快放火!快放火!」大家走到隆宗門前,放起火來。皇次子頗覺著急,忽見電光一閃,雷聲隆隆,大雨隨聲而下,把火一齊撲滅。有幾個匪徒,想轉身逃去,天色昏黑,不辨高低,失足跌入御河。當時內傳來報,說是天雷擊死,皇次子方才放心。
此時留守王大臣,已帶兵入衛,一陣搜剿,擒住六、七十名,當場訊問,供稱由內監劉金高廣福閻進喜等引入。隨命兵士將三人拿到,起初供詞狡展,經教徒對質,無可報賴,始供稱該死。皇次子一面飛報行在,一面入宮請安,宮中自後妃以下,都已嚇得發抖,及聞賊已淨盡,始改涕為歡。嘉慶帝接到皇次子稟報,立封皇次子為智親王,每年加給俸銀一萬二千兩,綿志加封郡王銜,每年加給俸銀一千兩,並下罪己詔道:
朕以涼德,仰承皇考付托,兢兢業業,十有八年,不敢暇豫。即位之初,白蓮教煽亂四省,黎民遭劫,慘不忍言,命將出師,八年始定。方期與我赤子,永樂昇平。忽於九月初六日,河南滑縣,又起天理教匪,由直隸長垣,至山東曹縣,亟命總督溫承惠率兵剿辦,然此事究在千里之外﹔猝於九月十五日,變生肘腋,禍起蕭牆,天理教匪七十餘眾,犯禁門,入大內,有執旗上牆三賊,欲入養心門,朕之皇次子親執鳥槍,連斃二賊,貝勒綿志,續擊一賊,始行退下,大內平定,實皇次子之力也。隆宗門外諸王大臣,督率鳥槍兵,竭二日一夜之力,剿捕搜拿淨盡矣。我大清國一百七十年以來,定鼎燕京,列祖列宗,深仁厚澤,愛民如子,聖德仁心,奚能縷述?朕雖未能仰紹愛民之實政,亦無害民之虐事,突遭此變,實不可解。總緣德涼愆積,惟自責耳。然變起一時,禍積有日,當今大弊,在『因循怠玩』四字,實中外之所同,朕雖再三告誡,奈諸臣未能領會,悠忽為政,以致釀成漢唐宋明未有之事。較之明季梃擊一案,何啻倍蓗?言念及此,不忍再言。予惟返躬修省,改過正心,上答天慈,下釋民怨。諸臣若願為大清國之忠良,則當赤心為國,竭力盡心,匡朕之咎,移民之俗﹔若自甘卑鄙,則當掛冠致仕,了此殘生,切勿屍祿保位,益增朕罪。筆隨淚灑,通諭知之。
這次禁城平亂,除皇次子及貝勒綿志外,要算儀親王永璇,成親王永璇,最為出力。兩親王都是嘉慶帝的阿哥,嘉慶帝對待兄弟,頗稱和睦,不象那先祖的薄情,所以平日儀成兩邸,很有點勢力。此次留守禁城,督剿教匪,又蒙嘉獎,將所有未經開復的處分,一概豁免。革步軍統領吉綸,及左翼總兵玉麟職,命尚書托津英和回京,查辦餘逆,飭陝西總督那彥成為欽差大臣,督兵飛剿河南,然後從白澗回鑾。
托津英和到了黃村,聞教首林清,已經擒住,趕即進京。自九月十五日起,至十九日,雷電不絕,風霾交作,鎮日裡塵霧蔽天,晝夜差不多的光景,因此京城裡面,人心恐慌,謠言四起,虧得托津英和等,已經到京,方曉得鑾輿無恙,到嘉慶帝回宮,遂漸漸鎮定。都是巡幸的滋味。二十三日,嘉慶帝親御瀛台,訊明教首林清,及通匪諸太監,證供屬實,均令凌遲處死,傳首畿內。
是時李文成脛疾未愈,不能遠出,眾教徒又為官兵所阻,只聚集道口鎮,欽差大臣那彥成,偕提督楊遇春,率兵至衛輝府。遇春向來英勇,即日帶親兵數十名,由運河西進,直至道口,遇著教徒一隊,約有數千人,當即大呼突擊,策馬先驅。教徒見他黑旗遠揚,知是楊家軍,先已驚慌得很,紛紛渡河遁回。遇春追過了河,擒斬教徒二百多名,方擬回營﹔檢點親兵,尚少二人,復衝入敵隊,奪還二屍,始暫歸北岸,待那彥成到來,一齊進兵。
不想等了兩日,那欽差竟不見到,原來那彥成到了衛輝,本想即日進兵,因接高撫台來文,內說教徒勢大,未免也有些膽怯,高杞自己膽怯,還要去嚇別人。擬俟調山西甘肅吉林索倫兵來助,然後進戰。遇春是個參贊,拗不過大帥,只得日日等著,虧得嘉慶帝聞知消息,嚴促那彥成進兵,方不敢違慢,馳至軍營。
楊遇春進攻道口鎮,教徒出營探望,瞧見楊家軍又至,齊聲叫道:「不好了!不好了!髯將軍又來了!」遇春年已將老,頦下多髯,因此教徒稱他作髯將軍。髯將軍一到,教徒棄營而遁,一邊逃,一邊追,那欽差又渡河策應,克復桃源進圍滑城。
忽探馬來報,尚書托津,已平定直隸教匪,所帶的索倫兵,已奉旨來助剿滑城了。接連又有人報道:「山東的教匪,也被鹽運使劉清,剿殺淨盡。」那彥成向楊遇春道:「直隸山東統歸平靖,只河南未平,滑縣又是古滑州舊治,城堅土厚,一時不能攻下,奈何?」遇春道:「劉清文吏,尚建奇功,參贊受國厚恩,誓破此城,擒這賊首。」那彥成道:「劉清向稱劉青天,不特能文,兼且能武,真不愧本朝名臣。老兄亦是本朝人傑,成功應在目前,不必著急。」這且頗得激將之法。
正談論間,索倫兵已到,由那彥成召入,命隨楊遇春攻城。遇春督兵開炮,彈丸迭發,打破城牆外面,中間恰是不動,反把彈丸顆顆裹住﹔經遇春仔細察看,方知牆土裹沙,炮遇土則入,遇沙則止,所以不能洞穿。遇春連攻數日,總不能破,又用了掘隧灌水的計策,亦被守兵察覺,統歸無效。是時楊芳仍任總兵,也在營中,便獻計道:「這城堅固難下,若要攻入,必須多費時日,愚意不如三面圍攻,留出北門,待他出走,掩殺過去,方可得手。」遇春依計,便將北門留出不攻。果然這日黃昏,桃源賊首劉國明,從北門潛入,護李文成出城,將西走太行山,為流寇計。楊芳連忙追擊,文成走入輝縣山,據住司寨,經楊芳奮勇殺入,正在亂剁亂斲的時候,猛見裡面火光衝起,直透雲霄,教徒統已四散。由楊芳馳入寨中,撲滅了火,撥出文成屍首,已是烏焦巴弓,當下收兵回到滑城。滑城尚未攻入,楊芳佯向北門築柵,似乎要四面兜圍,守兵專力攻御,他卻到西南角上,暗掘舊隧,裝滿火藥,等到夜半,令官兵退下三里,甲騎以待,自率親卒燃著藥線,引入地道,藥性暴發,宛似天崩地陷,把城牆轟坍二十多丈,磚石上騰,屍骸飛擲,官兵爭先奪城,蟻附而入。守城首領牛亮臣、徐安國等,巷戰許久,都就擒獲,檻獻京師磔死,滑縣平定,天理教徒,悉數殄滅,那彥成得晉封三等子,授太子太保,楊遇春三等男,楊芳劉清等,賞賚有差。強克捷首發逆謀,為賊所害,賜諡忠烈,世襲輕車都尉,飭於滑縣及原籍韓城,建立專祠。
那彥成擬請入覲,朝旨命移剿陝西三才峽賊。三才峽賊,多是木商夫役,歲饑停工掠食,地方官下令捕緝,他即推了萬二為首領,糾眾抗命。巡撫朱勛,張皇入告,托詞教匪作亂,因此朝命那彥成迅速赴剿。及那彥成到陝,這個萬二的小丑,已由總兵祝廷彪、吳廷剛兩人破滅掉了。此後各地亂民,亦時思蠢動:江西百姓胡秉輝,買得殘書一本,內有陣圖及俚語,假稱天書,擁朱毛俚為首領,居然設立國號,叫作後明,適阮元調任贑撫,率兵密捕,把朱毛俚、胡秉輝等,一齊捉住,首犯凌遲,從犯斬決。安徽百姓方榮升,偽造匿名揭帖,上印九龍木戳,散佈大江南北,江督百齡,多方偵探,竟得首從主名,拿到百數十人,先後正法。雲南邊外夷民高羅衣,聚眾萬人,劫掠江外土司,自稱窩泥王,被滇督百齡擊破,羅衣走死﹔從子高老五,又襲稱王號。渡江攻臨安府,又由百齡派兵擒獲,立即正法。雖是癬疥之疾,總非承平之兆。
到嘉慶二十五年,嘉慶帝閒著無事,循例秋狩木蘭,親王貝勒,免不得出去扈駕。不意嘉慶帝到木蘭後,駐蹕避暑山莊,竟生了一種頭痛發熱的病症。起初總道偶冒暑氣,不足為患,仍然照常治事,嗣後日日加重,竟爾大漸。召御前大臣賽衝阿,索特那木多布齊,軍機大臣托津,戴均元,庐蔭溥,文孚,內務府大臣禧恩和世泰,恭擬遺詔。嘉慶帝回光返照,心中尚是清楚,傳示諸大臣,說於嘉慶四年,已遵守家法,密立次子綿寧為皇太子,現在隨蹕至此,著即傳位於皇太子綿寧,即皇帝位。未幾駕崩,皇次子智親王,稽顙大慟,擗踴無算,當命御前侍衛吉倫,馳驛回哀,請母后安,尊母后鈕鈷祿氏為皇太后,封弟惇郡王綿愷為惇親王,綿愉為惠郡王,綿忻已封瑞親王,無從加封,仍從舊稱。皇太后懿旨,傳諭留京王大臣馳寄皇次子,即正大位,皇次子因梓宮未回,命即起程,奉梓宮回京,方行即位禮。八月中旬,梓宮至京師,奉安乾清宮,皇次子始即帝位於太和殿,頒詔天下,以明年為道光元年,是為宣宗,尊諡大行皇帝為仁宗睿皇帝,卜葬昌陵。
道光帝即位數日,想起自己的名字,上一字與兄弟相同,若要避諱,未免不便,遂改「綿」為「旻,」叫作旻寧。旻寧二字,飭臣民不得妄寫,綿字不諱。專從小節上著想,道光帝行誼可知。他又念著乾隆、嘉慶兩朝,東征西討,南巡北幸,把庫款用盡,只好格外儉省,把宮中需用的銀兩,省而又省,自己服食一切,也比從前的皇帝,減下若干﹔後妃以下,統教屏去繁華,概從樸實﹔宮娥采女,又放了許多出宮。且命親王貝勒等,務從節儉,不得廣納姬妾,任意揮霍。用意頗善,可惜不知大體。朝上一班王大臣,揣摩迎合,上朝的時候,格外裝出節儉的樣子,朝冠朝服,多半敝舊,道光帝瞧著,頗也喜歡,誰知他退朝回府,仍舊是錦衣美食,居移氣,養移體呢?
還有一個豫親王裕興,酗酒漁色,竟鬧出一樁風化案來。豫邸中有一使女,名叫寅格,年方二八,楚楚動人,裕興看上了她,時常向她調戲,她卻懷著玉潔冰清的烈志,始終不肯順從。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惹得裕興懊惱,情急計生,趁著大行皇帝幾筵前行大祭禮,親王貝勒及福晉命婦,統去磕頭,他也不能不去按班排列﹔輪著了他,匆匆忙忙的行過了禮,趕即乘車先回。別人還道他染著急病,誰知他的病證,不是什麼受寒冒暑,乃是一種單思病。到了邸中,不叫別人,只叫那心上人兒寅格。寅格不知何故,忙即趨入,裕興哄她跟入內室,將門關住。寅格方慌張起來,裕興道:「你也不必慌張,今日不由你不從。」隨手去扯寅格,急得寅格臉色通紅,只說「王爺動不得」五字。裕興見她紅生兩頰,愈覺可愛,色膽如天,還管什麼主僕名義,竟將她推倒炕上,不由分說,亂褫下衣。寅格極力撐拒,怎奈窈窕女兒,不敵裕興的蠻力,霎時間,被裕興剝得一絲不掛,恣意輕薄,約過了一個時辰,方才歇手。既要磕老頭,又要磕小頭,裕興此日也忙極了。寅格負著氣,忍著痛,開門走出,回入自己房中,越想越羞,越羞越恨,哭了一會,聞得外面一片喧聲,料是福晉等歸來,急忙解帶懸樑,自縊而死。身雖被污,心實無愧。這時福晉等不見寅格,正飭婢媼使喚,一呼不應,兩呼三呼又不應,撬開房門,向內一瞧,嚇得亂跑,頓時滿屋鼎沸,通報裕興,別人都甚驚異,獨裕興視作平常。經眾人留心探視,才曉得強姦情由,一傳十,十傳百,被宗人府得知,據實參奏。道光帝大怒,欲將裕興賜死,還是惇瑞兩親王,替他挽回,從輕發落,革裕興王爵,交宗人府圈禁三年,期滿釋放。強姦逼死,照清朝律例,應置大辟,裕興從輕發落,總未免顧全面子,只難為了寅格。
道光帝餘怒未消,回疆又來警報。據說回酋張格爾,糾眾滋事,屢寇邊界,道光帝即召集王大臣問道:「回疆已安靜多年,為什麼又會作亂?莫非參贊大臣斌靜,昏庸失德,不能安治回民麼?」王大臣道:「聖上明見,洞燭萬里,大約總是斌靜不好,惹出這個張格爾來。現在且令伊犁將軍就近查勘,再定剿撫事宜。」道光帝准奏,即令伊犁將軍慶祥,往勘回疆。
慶祥奉旨,即日出發,一到回疆,回民爭來控訴,不是貪虐,就是姦淫,又是一個闖禍的祖宗。當即據實奏聞。原來回疆自大小和卓木死後,各城統設辦事領隊大臣,獨喀什噶爾,設一參贊大臣,統轄各城官吏。參贊大臣的上司,就是伊犁將軍,每年征收貢賦,十分中取他一分,以前時准部的苛求,兩和卓的騷擾,寬得許多。清廷又嘗慎選邊吏,或是由滿員保舉,或是由大吏左遷,撫馭得法,回民賴以休息,視朝使如天人。到嘉慶晚年,保舉不行,派往回疆各官,多用內廷侍衛,及口外駐防,這班人員,偏把回疆作了利藪,與所屬司員章京,任情剝削,一切服食日用,統向回城伯克征索。伯克系回城土官的名目,他與清吏狼狽為奸,借著供官的話柄,■派回戶,需索百端,回疆通用赤銅普爾錢,錢形橢圓,中無孔,每一枚當內地制錢五文,大約如近今通用的銅圓。喀什噶爾每年征收普爾錢八九千緡,葉爾羌征收萬餘緡,和闐征收四五千緡,還有各種土產,如氈裘金玉緞布等類,統要隨時奉獻,只嫌少,不嫌多。伯克得四成,章京得四成,辦事大臣得二成,大家作福作威,肆行無忌﹔甚且選有姿色的回女,入置署中,要陪酒,就陪酒,要侍寢,就侍寢。這位參贊大臣斌靜,樂得同他混做一淘,司員章京及各城伯克,又向參贊大臣處竭力討好,彩了上等的子女玉帛,供奉進去。回女本沒甚廉恥,見了參贊大臣,彷彿如天上神仙,斌靜又是個色中餓鬼,多多益善,竟至白晝宣淫,裸體相逐。好做參贊大臣肉屏風。只是回女的父兄丈夫,既受了層層克剝,還要把家中女眷,由他糟塌,正是痛上加痛,氣上加氣。適值大和卓木孫子張格爾,隨父薩木克,遁居浩罕國邊境,通經祈福,傳食部落,聞知參贊斌靜荒淫失眾,遂思報復祖仇,聲言替回民雪憤,糾眾寇邊。頭目蘇蘭奇忙來通報,章京綏善,反說他無風生浪,叱逐出去。蘇蘭奇大憤,出寨從賊,反做了張格爾的嚮導。當時領隊大臣色普征額,領兵防禦,打了一回勝仗,將張格爾驅逐出境,擒了百餘人,回入喀城,與斌靜同賞中秋節。斌靜先將擒住各人,一概斬首,然後肆筵設席,坐花賞月。司員把盞,回婦侑歌,正高興得了不得。詎料慶將軍暗查密訪,把他平日所做的事情,和盤托出,奉旨將斌靜革職逮問,派永芹代任,正是:
昨日酣歌方得意,今朝鐵鏈竟加頭。
嗣後永芹接任,能安撫回民與否,且看下回分解。
木蘭秋狩,本清代祖制,所以示農隙講武之意。但觀兵第為末務,耀德乃是本原,仁宗連番北狩,一變而亂興宮禁,再變而駕返鼎湖,可見講武之舉,不足為訓。及宣宗嗣位,力自撙節,清帝中之以儉德聞者,莫宣宗若。然亦徒齊其末,未揣其本,省衣減膳之為,治家有餘,治國不足。內如裕興,外如斌靜,荒淫失德,寧知體黼座深衷,隨時返省乎?讀此回,可以知人君務末之非計。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14:53:02
第四十八回 愚慶祥敗死回疆 智楊芳誘擒首逆
卻說永芹到了回疆,也是沒有擺佈,雖不比斌靜荒淫,無如庸庸碌碌,總不能立平匪亂。張格爾卻外集黨羽,內通回戶,屢次騷掠近邊,清兵出塞,他即遠遁﹔又或詭詞乞降,變端百出,弄得永芹束手無策,因循遷延,直達三年。道光五年夏季,邊報張格爾大舉入寇,領隊大臣巴彥圖,自恃勇力,率兵二百人,出塞掩捕,走了四百里,並沒有張格爾蹤跡,他竟勃然大憤,行到布魯特地方,見有回眾遊牧,率妻挈子,約有二、三百人,遂縱兵殺將過去。回眾嚇得四散,只有青年婦女,黃口兒童,一時不能急走,被他見一個,殺一個,可憐這班無罪無辜的婦孺,都做了身首異處的屍骸。大約命中注定,要被巴彥圖殺死。巴彥圖憤已少洩,當下回軍,逾山越嶺而還,無復行列。誰知逃走的回民,因婦子被殺,哭訴回酋汰列克,汰列克大怒,領部眾二千名前來追襲,把巴彥圖圍住,十個殺一個,霎時間把清兵掃光,隨即與張格爾聯合進兵,勢甚猖獗。永芹無可隱諱,慌忙拜本乞援。道光帝召還永芹,令伊犁將軍慶祥往代。又命大學士長齡往代慶祥。
慶祥到喀什噶爾,召集司員章京,及各城伯克會議。伯克中有個阿布都拉,自稱詳悉回務,慶祥便把張格爾情形,詳細問他。他卻說張格爾乃是假名,冒充和卓木後裔,前時乃是阿奇木王努斯謊報,遂至哄動一時,為叢毆爵。參贊大人現到此處,不必勞動兵戈,只教聲明張格爾不是回裔,那時回眾自不去從他,亂事便可消滅了。慶祥信以為真,一面出示曉諭回民,一面奏劾阿奇木王努斯謊報的罪狀。純是囈語。張格爾得了此信,也恐眾心離散,帶了五百多人,突入回城,拜奠他先祖和卓木墳墓。回徒叫和卓墳為瑪雜,非常敬信。瑪雜在喀城外,距喀城約八十多里,乾隆時,大小和卓木被誅,所有喀城外舊存和卓等墓,仍奉旨令回戶看守,毋得樵彩污穢,下此諭時,實是為了香妃。張格爾欲借祭祖為名,固結眾心,因有這番舉動,恊辦大臣舒爾哈善,領隊大臣烏淩阿,忙入報慶祥。慶祥急召阿布都拉,阿布都拉已不知去向,想也去拜奠和卓墓了。頓時倉皇失措,還是舒烏兩人稟道:「張格爾深入喀境,非發兵驅逐不可。」慶祥點頭,命二人帶兵千餘名,去攻張格爾。朝發夕至,仗著銳氣,擊殺回眾四百人,張格爾退入大瑪雜內,倚著三重牆垣,誓死固守﹔復遣人出布謠言,說清軍要鏟除聖墓,屠盡回族子孫。回民聞言大恐,遂聚集數千人,去救張格爾。舒烏兩大臣,正圍攻瑪雜,忽見回眾如潮湧至,急分兵抵禦,不防張格爾也乘勢殺出,內外夾攻,把清兵殺得七零八落。舒大臣陣亡,烏大臣踉蹌奔回,入見慶祥。慶祥急調各營卡兵,盡集喀什噶爾,保守喀城。
張格爾倒還不敢進逼,飭人往浩罕國乞援。浩罕王摩訶末阿利,新即位,知人善任,威服附近哈薩克諸部,當時有百回兵不如一安集延的傳聞。安集延就是浩罕東城。張格爾聯約浩罕,俟得回疆西四城後,子女玉帛,情願公分,還許割讓喀城,作為酬勞。浩罕王大喜,即允發兵,令去使先回。張格爾知有後援,遂率軍大進,前哨到了渾河,探得喀域外面,只有三座清營,報知張格爾,張格爾道:「這麼說來,天山北路的清軍,尚未南下,我等趕緊前進方好。」遂下令渡河。
忽報浩罕王率兵親到,不由的驚疑道:「浩罕兵來得這般迅速,真出意外,我初意總道清兵大集,所以通使浩罕,乞師相助,現在喀城守兵甚少,旦夕可下,還要浩罕兵何用?」就想抵賴。隨遣使赴浩罕軍前,叫他不必前進。浩罕王憤怒,竟率軍渡河,圍攻喀城。張格爾卻止住不行,暗中密布兵隊,阻截浩罕王歸路。太覺陰險。浩罕王攻城數日,急切難下,又探知張格爾不懷好意,恐腹背受敵,乘夜遁回。才渡過渾河對岸,樹林中殺出一班回眾,大叫浩罕王休走,吃我一刀。浩罕王不瞧猶可,瞧了一瞧,正是張格爾,氣得無名火高起三丈,麾兵接戰,黑夜裡不辨回眾多少,越殺越多,只覺得四面八方,統是回子旗幟,憑爾安集延兵馬精銳,到此也心慌膽怯,敗陣而逃。浩罕王奪路走脫,還有安集延兵二三千名,被張格爾圍住,無可投奔,沒奈何繳械乞降。
張格爾收為親兵,進攻喀城,此時喀城外面的清營,抵禦安集延兵,已是數日,累得人疲馬倦,藥盡刀殘,哪裡禁得起張格爾這支生力軍,又復殺到,領隊大臣烏淩阿,穆克登布,統同戰歿。慶祥坐守孤城,左思右想,無能為計,只認定了一個死字,投繯自盡。還算忠臣。喀城無主,即被張格爾攻破,張格爾又分據英吉沙爾葉爾羌和闐三城。回疆西四城俱陷。
清廷連接警信,遣兵調將,忙個不了。聖旨下來,命署陝甘總督楊遇春為欽差大臣,統陝甘兵五千,馳赴回疆,會諸軍進剿。署陝西巡撫盧坤,赴肅州理餉。這旨方下,又接到伊犁將軍長齡急奏,內稱:「逆酋已踞巢穴,全局蠢動,喀城距阿克蘇二千里,四面回村,中多戈壁,斷非伊犁烏魯木齊六千援兵,所能克復,懇請速發大兵四萬,以一萬五千分護糧台,以二萬五千進戰」等語。道光帝覽奏畢,即硃批授長齡為揚威將軍,頒給印信,軍營大小官員,悉聽節制,伊犁將軍職務,暫由德英阿代理。又命山東巡撫武隆阿,率吉林黑龍江三千騎,出嘉峪關,與陝甘總督楊遇春,同為參贊大臣,進剿逆回。
統計回疆分八城,西四城已俱失陷,還有東四城未失,一名喀喇沙爾,一名庫車,一名烏什,一名阿克蘇。阿克蘇為東方屏蔽,張格爾遣兵入犯,直至渾巴什河,距阿克蘇只四十里,城中兵不盈千,人心惶惶,虧得辦事大臣長清,遣參將王鴻儀,領兵六百,扼住河岸,再戰再勝,回眾始卻。會援兵亦雲集阿克蘇,東四城方得保全。
道光帝又飭長齡查辦歷任回疆各吏,長齡復奏斌靜色普徵額巴彥圖綏善各人情狀,有旨拘斌靜色普徵額下獄,擬斬監候,綏善充發黑龍江,巴彥圖濫殺僨事,不得因陣亡例,列入恤典。又詔令辦理糧餉大臣,定則例,繪圖說,核實開銷,不准妄費。並開回疆銅山,鑄普爾錢,撥烏裡雅蘇台及伊犁各牧廠中牛馬橐駝,接濟軍用。自是回疆軍務,漸有起色。
道光七年,揚威將軍長齡,率步騎二萬二千名,由阿克蘇出發,一路進行,未見敵蹤。至洋阿巴特沙漠,時已半月,糧且食盡,方惶急間,忽探報五六里外,有敵營數座。長齡下令道:「我兵自阿克蘇到此,糧食將盡,現聞敵營已在前面,不乘此殺賊囤糧,尚待何時!」將士得了此令,個個摩拳擦掌,踴躍願往。長齡分軍士為三隊,自與楊遇春督率中軍,武隆阿領左翼,楊芳領右翼,三路進攻。回眾據岡迎敵,由高臨下,聲勢頗銳。清兵奪糧心急,不顧矢石,拚命殺上,回眾不能抵抗,紛紛溃竄,遺下牲畜糗糧,盡被清兵搬回。清兵得食,勇氣百倍,追至沙布都特,地多葦湖,回徒四處分紮,決水成沮,阻住清兵去路。長齡命步卒冒險越渠,用短兵接戰,復麾騎兵繞左右淺渠,橫截入陣。回營見清兵驟至,忙開銃迎擊,不料貯藥失火,把自己營帳燃著,那時救火都來不及,還有何心接仗。清兵趁勢殺入,射死回徒頭目,奪了回徒旗鼓,回眾又復四竄,追北數十里,擒馘萬計。回眾實是沒用。
清兵復進至阿瓦巴特,見有偵騎數百,遇清兵,慌忙反走,長齡恐有埋伏,飭兵止追,夜遣吉林勁騎,從左右間道繞出敵後,次日方拔營齊進,用槍炮兵為前列,藤牌兵為後勁,沿途果遇埋伏,兩下酣鬥,槍炮迭施,回眾也冒死撐拒。藤牌兵自清陣內驅出,個個穿著虎衣,躍入敵陣,回眾尚是死戰,怎奈回馬疑虎至,向後倒退,頓時轍亂旗靡。吉林勁騎,又從後面殺到,回眾大溃。安集延二帥,亦被清兵殺死。
清兵再進至渾河北岸,張格爾親率眾十餘萬,阻河列陣,橫亙二十餘里,築壘為蔽,鑿穴列銃,鼓角震天。長齡望見敵勢浩大,未免心怯,上文逐層敘來,長齡頗有韜略,此次見敵勢浩大,便自心怯,所謂一鼓作氣,再衰三竭者歟?忙與楊遇春商議,遇春道:「賊勢果然浩大,但我兵且堅壘不動,夜遣死士分擾敵營,不要殺入,只叫他擾亂賊心,使他自眩,便好相機進攻。」長齡依計而行,遂遣死士數百人,乘筏夜渡,鼓噪河中。張格爾屢出巡哨,喧囂達旦。次夜,長齡擬仍用疑兵,忽西南風起,撼木揚沙,天昏如墨,不辨南北,長齡急令退營。楊遇春入帳道:「大帥退營何故?」長齡道:「賊據形勢,逼近咫尺,且彼眾我寡,恐不相敵,倘因天昏地黑,渡河而來,四面蹙我,豈不要全軍覆沒麼?所以我擬退營十餘里,俟明晨天霽,再進未遲。」總不脫一怯字。遇春道:「大帥所慮雖是,據愚見想來,乃是天助我兵的時候,要擒張格爾,就在今夜。」有膽有識。長齡不覺起立,便道:「參贊有何妙計?」遇春道:「賊軍雖眾,只知並作一隊,依壘自固,兵略疏淺,可想而知。我兵遠來,利在速戰,若與他隔河相持,今日不戰,明朝不攻,師老糧竭,那時不能進,不能退,反中了深溝高壘的賊計。現在天適昏暗,賊不防我急渡,我竟渡河過去,出其不意,攻其無備,不怕張格爾不敗。看楊某仗劍為大帥殺賊哩!」寫得精彩。長齡道:「參贊此言,也是有識,但我軍渡河,倘被他半渡邀擊,如何是好?」遇春道:「這也不難,大帥可遣索倫兵千騎,繞趨下游,牽制賊勢,遇春願自率親兵,向上游急渡,據住上風,兩路得手,大帥自可從容過河了。」長齡尚在躊躇,遇春道:「寇不可翫,時不可失,請大帥急速准行!」於是長齡把退營的軍令,改作進兵的軍令,照遇春計劃,先從上下游潛渡,乘風破浪,直達彼岸。遇春令前隊扛著巨炮,直薄敵營。張格爾尚在夢裡,被炮聲震醒,忙起牀督戰,這時候,炮聲與風沙聲相雜,宛似數十萬大兵,摧壓壘門,弄得人人喪膽,個個驚心。到了天明,索倫兵從下游趨至,長齡亦親督大兵,逾河前來,風止霧霽,乘勢衝入敵壘,張格爾率眾竄去。回俗統著高履,履後無跟,行走時許多不便,且各裹糗糧,負載累重,至此為逃命要緊,拋了重負,棄去高履,遍地統是橐舄。清軍遂進薄喀什噶爾城下,一鼓登城,擒住張格爾甥姪,及安集延兩偽帥,並從逆伯克等,殺敵無算,活擒回徒四千多名。
長齡即將克復喀城情形,由六百里加緊馳奏,滿望朝廷論功行賞,不想朝旨批回,略說:「命將出師,期殲元惡,今乃臨巢兔脫,棄前功,留後患,罪無可辭,長齡奪紫韁,楊遇春奪去太子太保銜,武隆阿奪去太子少保銜,仍著勒限捕獲!」這諭旨也出人意外。長齡未免怏怏,楊遇春倒不在意,仍率師攻克英吉沙爾及葉爾羌,又使楊芳復和闐。西四城都已規復,乃出塞覓捕張格爾。二楊各率兵四千,分道西進,遇春屯色勒庫,芳屯阿賴,南北相去十餘站。阿賴系蔥嶺山脊,乃回疆通浩罕要道,浩罕留兵駐守,聞清兵驟至,據險阻截,楊芳當先突陣,浩罕兵且戰且退,才行一二里,嶺路越險,伏兵遽發,鏖戰一晝夜,清兵損失甚眾,還虧楊芳素有節制,步步為營,嚴陣出險,方得生還。長齡復據事陳奏,有旨責「諸將孤軍深入,勞師糜餉,不如罷兵。姑留官兵八千防喀城,餘兵九千,即隨楊遇春出關,楊芳代為參贊,與長齡武隆阿籌畫善後事宜,明白奏聞!」這旨下後,遇春自然遵旨東還,長齡與兩參贊籌議一番,武隆阿議將西四城仍歸回徒,長齡意見亦同,楊芳因新任參贊,不便力爭,由長齡武隆阿分上奏折,驛呈清廷。道光帝見有二奏本,先展開長齡的奏折,把官銜等不去細瞧,單瞧那善後的籌畫道:
愚回崇信和卓,猶西番崇信達賴喇嘛,已成不可移之錮習,即使張逆就擒,尚有其兄弟之子在浩罕,終留後患,勢難以八千留防之兵,制百萬犬羊之眾。若分封伯克,令其自守,則如伊薩克玉素普等,助順官兵,均非白回所心服之人,惟有赦故回酋那布敦之子阿布都裡,乾隆中羈在京師者,令歸總轄西四城,庶可以服內夷,制外患。
道光帝覽到此處,大怒道:「長齡想是老昏顛倒了。高宗純皇帝,費了無數心力,方將逆酋那布敦除滅,逆裔阿布都裡囚解進京,給功臣家為奴,朕即位時,照例恩赦,畀脫奴籍。此番因張逆作亂,照親屬緣坐例,正應將他治罪,長齡反要朕釋歸阿布都裡,不是老昏顛倒,哪裡有這種謬論?但不知武隆阿什麼計法,想總說長齡的不是呢。」隨即將武隆阿奏折,續行展開,大略瞧道:
善後之策,留兵少則不敷戰守,留兵多則難繼度支。前次大兵進剿,賊即有外襲烏什,內由和闐直驅阿克蘇之謀,幸克捷迅速,奸謀始息。臣以為西四城各塞,環逼外夷,處處受敵,地不足守,人不足臣,非如東四城為中路必不可少之保障,與其糜有用兵餉於無用之地,不若歸並東四城,不須西四城兵費之半,即鞏若金甌,似無需更守西四城漏扈。
道光帝不待覽畢,將兩奏折統行擲下,隨召軍機大臣入內道:「長齡昏謬,欲歸逆裔阿布都裡,使長舊部,武隆阿趨奉長齡,亦是這樣說話。你去擬旨,將他二人革職,暫時留任,另授直隸總督那彥成為欽差大臣,速赴回疆,代籌善後,方不誤事。」軍機大臣,當即照面諭擬定,由道光帝閱過,始行頒發。道光帝又道:「阿布都裡鬚髮往邊省監禁,你可咨文刑部,立即發配。」軍機大臣唯唯而退。
長齡接到革職消息,大吃一驚,不由的坐立不安,誰叫你想出縱虎歸山之策?忙請楊參贊商議,楊參贊想了一回,說出了一個反間的計策,長齡方喜形於色。忽懮忽喜,患得患失。看官!你道楊參贊的反間計,從何處入手?原來回徒向分兩派,一派叫做白山黨,一派叫做黑山黨。張格爾是白山黨首領,據喀城時,嘗濫用威權,虐殺黑山黨,黑山黨大憤,多陰通清營,長齡奏折中所說的伊薩克玉素普等,統是黑山黨徒,與白山黨互有嫌隙。解釋上文白回二字,筆不滲漏。楊芳遂就此生計,密遣黑山黨出卡造謠,揚言官兵全撤,喀城空虛,諸回統望和卓轉來。這語傳入張格爾耳中,頓時喜出望外,遂糾合殘眾,復來窺邊。先令偵騎入探,果不見官兵蹤跡,遂潛入阿爾古回城。時近歲暮,張格爾擬待除夕日,襲喀什噶爾,晝夜整備軍械,忙個不了。是夕,張格爾親出巡城,遙見東北角上,隱隱有人馬行動,不覺失聲道:「不好了!不好了!清兵來了!」急忙開城出走。後面已報清軍殺到,為首大將,正是楊芳。張格爾無心戀戰,拚命奔逃,楊芳也拚命追趕,至喀爾鐵蓋山,回徒奔散殆盡,只剩張格爾三十餘騎,棄馬登山。楊芳忙令副將胡超,都司段永福,繞出山後,堵住去路,自率親卒從前面登山,兜拿張格爾。張格爾扒過山頭,向山後亂跑,猛聽得有人叫道:「張賊快來受死!』張格爾心中一急,腳下一絆,向後便倒。正是:
準備鐵籠擒虎豹,安排陷阱縶豺狼。
未知張格爾果否遭擒,容至下回敘明。
張格爾之倡亂,與大小和卓木不同。大和卓木有管轄回部之權,張格爾無之﹔小和卓木有主持回教之權,張格爾又無之。彼從挾唪經祈福之伎倆,傳食部落,勢不能偏惑愚民,捽而去之,本易事耳。乃斌靜以後,繼以永芹,永芹以後,繼以慶祥,不能平亂,反致釀亂,數百回徒,直入瑪雜,響應者以數萬計。回疆西四城,接續被陷,何其速耶?慶祥死事,長齡繼任,轉戰而前,連敗回眾,張格爾之無能可知。然渾河一役,長齡又欲折回,幸賴楊遇春之定計渡河,驅逐回酋,以次規復西四城,是長齡辦不過一慶祥之流亞,微楊忠武,吾知其亦無功也。厥後捐西守東之議,尤屬悖謬,西四城為東四城之屏蔽,無西四城,尚可有東四城乎?宣宗嚴詞詰責,迫令殲敵,而掩捕之功,復出楊芳,滿員無材,事事仗漢將為之,而清廷猶以右滿左漢為得計,亦安怪亂世之相尋不已耶。本回宗旨,實為二楊合傳,以滿員相較,尤見二楊功績。
二楊固人傑矣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14:53:29
第四十九回 征浩罕王師再出 剿叛傜欽使報功
卻說張格爾失足墜地,就被清將捆縛而去,清將不是別人,就是楊芳所遣的副將胡超,都司段永福,當下紅旗報捷,道光帝大喜,立封大學士長齡為二等威勇公,陝西固原提督楊芳,為三等果勇侯,命長齡率師凱旋,留楊芳駐紮回疆,與那彥成籌辦善後事宜。乾隆中葉以來,久不行獻俘禮,此次擒獲張格爾,道光帝思繩祖武,踵行盛舉,遣官告祭太廟社稷,親御午門樓受俘,儀仗森嚴,不消細說。受俘後,廷訊張格爾罪狀,著即寸磔梟示。又命慶祥子文輝,烏淩阿子忠泰,隨監刑官同往市曹,看視行刑,並把張格爾心肺取出,交與文輝忠泰,到該父墓前致祭,用慰忠魂。威武極了。楊遇春、武隆阿等,亦傳旨嘉獎,自長齡以下,得有功將士四十人,一律繪圖紫光閣。並因軍機大臣曹振鏞王鼎玉麟諸人,辦事勤勞,亦許附入紫光閣列像。
滿廷官員,歌功頌德,合詞請加上尊號,道光帝已漸驕盈,怎禁得這班飯桶又來拍馬。奉旨:「以康熙乾隆年間,尚未允行,勢難俯准,惟念銘功偃武,皆由聖母福庇,國有大慶,允宜祇循令典,備極顯揚,朕謹當躬率王大臣等,加上皇太后徽號,共伸賀悃,所有應行典禮,飭所司敬謹詳議」等語。於是禮部又有一番忙碌,自夏至冬,籌備了好幾月,方得舉行恭上皇太后徽號,稱作恭慈康豫安成皇太后。禮成頒詔天下,覃恩有差。越年,又親制碑文,勒石大成殿外,比康熙乾隆兩朝,尤覺得踵事增華,備極誇耀。共計出師至獻俘,用去帑銀約數千萬兩,節省多年不夠一擲。正熱鬧間,那彥成奏本到京,略說:「張逆就擒後,曾檄諭浩罕布哈爾等國,縛獻逆裔家屬,今浩罕遣使來賀,只言俘虜可返,和卓子孫不可獻,究應如何處置?仰求聖訓,以便遵行。」道光帝便提起硃筆,批在折後,其詞道:
逆孥么麼,無關邊患,那彥成楊芳等,只應嚴守卡倫,禁其貿易,俟夷計窮蹙,自將縛獻求市,毋須檄索!
看這數句批示,便可見道光帝心思了。那彥成窺破意旨,先後奏善後章程數十條,什麼安內策,什麼制外策,說得津津有味,其實多是紙上談兵,空中樓閣。紙糊中國。道光帝聞內外安靜,遂召那彥成楊芳二大臣還朝。
二大臣於道光九年回京,安集延即於道光十年入寇。當時那彥成的制外策中,把浩罕留居內地的僑民,一概驅逐,且並他財產收沒。倒是理財妙策,惜似盜賊行為。僑民憤甚,探知大兵已歸,即一面稟報浩罕王摩訶末阿利,一面至布哈爾,迎奉張格爾兄摩訶末玉素普為和卓,糾眾入邊。浩罕王又遣將哈庫庫爾,及勒西克爾等,率兵策應。警報傳到回疆,回郡王伊薩克,飛報參贊大臣札隆阿。札隆阿是個終日不醒的酒鬼,斌靜第二。接到警報,恰糊糊塗涂道:「張逆家屬,統已授首,還有什麼阿哥?這都是伊薩克貪功妄報,在本大臣手裡,休使這般伎倆,」遂叱回來使,並恐伊薩克先行馳奏,也修好奏章,略言:「南路如果有事,惟臣是問。」該死!過了數日,邊城的告急文書,陸續遞到,札隆阿被他嚇醒,方命幫辦大臣塔新哈,副將賴永貴,分路迎擊。二將去訖,札隆阿復安然飲酒,昏昏沈沈的過了數天。忽外面又遞到緊急公文,札隆阿恰有意無意的,取過一瞧,但見上面寫著幫辦大臣塔新哈,副將賴永貴,誤中賊計,遇伏陣亡,頓時面如土色,把一張關公臉,變做了溫元帥臉,趣語。好一歇兒不說話。外面又遞進葉爾羌稟報,更覺惶急萬分,展開一閱,乃是葉爾羌辦事大臣璧昌,馳報勝仗,不禁失聲道:「還好還好。」於是督兵守城,方有一些興會起來。
是時那彥成子容安,為伊犁參贊大臣,奉旨統伊犁兵四千。馳赴阿克蘇督剿,聞敵兵勢盛,擬俟烏魯木齊兵至,然後進軍。統是畏生怕死。葉爾羌又復被攻,幸虧璧昌決河灌敵,出城痛擊,敵兵始不敢近城,只是沿途擄掠,轉入喀什噶爾。見城上守兵,頗還嚴整,也無意進攻,專劫城外回莊,把子女玉帛,搜掠殆盡。札隆阿忙向阿克蘇乞援,容安擁重兵八九千,反繞道烏什,趨向敵兵不到的和闐去屯駐了。會尋快活。清廷聞容安逗兵不進,下旨革職,命哈豐阿繼任,又遣大學士公長齡,陝甘總督楊遇春,固原提督楊芳,參贊大臣哈朗阿,調兵赴援。哈豐阿先至喀什噶爾,敵兵解圍而去,飽颺出塞。
迨楊芳哈朗阿等到喀城,已無一敵。
札隆阿恐朝廷問罪,與幕中老夫子商量一條諉過的法子,只說伊薩克通賊,潛襲南路,所以前此未曾聞知,有南路無事的奏報。及見了楊芳哈朗阿,仍把這樣話兒,搪塞過去。楊、哈兩人,被他蒙混,也代札隆阿上奏洗刷。札隆阿鑽營之力,頗也不小。會大學士長齡,行至葉爾羌,接讀上諭,令與伊犁將軍玉麟,會審札隆阿伊薩克案,乃折回阿克蘇。玉麟亦奉命而至,當下會讞,究出主謀草奏的幕友,得坐實札隆阿罪狀,奏達清廷。部擬札隆阿斬監候,令先枷示阿克蘇兩月。長齡依議辦法,把札隆阿枷出署門,連這位謀畫刁狡的老夫子,也一律枷示。都賞他吃獨桌,依舊是主賓相陪。調授璧昌為喀什噶爾參贊大臣。
長齡擬由伊犁烏什喀城三路,出討浩罕,浩罕王慌張起來,亟通貢俄羅斯,乞兵相助。俄人拒絕去使,不許入境。浩罕王無奈,乃遣使臣三人到喀城,備述七十餘年通商納貢的舊好,及五年來閉關絕市的苦累,請修好如舊。長齡提出和議兩條,第一條縛獻叛酋,第二條放還被虜兵民。浩罕使臣,因未奉汗命,俟還報後,方與訂約。長齡將來使留住一人,遣還二使,並命伯克霍爾敦同往。等了兩月,霍爾敦始回,報言被虜兵民,可以釋還,惟縛獻回酋,回經所無,只可代為監守,惟要求通商免稅,及給還僑民資產二事。長齡即上奏道:
臣聞安邊之策,振威為上,羈縻次之。浩罕與布喀爾達爾丸斯喀拉提錦諸部落,犬牙相錯,所屬塔什及安集延等七處,均無城池,其臨戰皆以騎賊衝陣,然不能於馬上施銃,倘遇連環鳥槍,則騎賊先奔。又卡外布魯特哈薩克,皆受其欺凌,爭求內徙。而卡內回眾,亦俱恨其擄掠,遂欲聲罪致討,但選精銳三四萬人,整旅而出,並於伊犁烏什邊境,聲稱三路並進,先期檄諭布哈爾等部,同時進攻,則不待直搗巢穴,而其附近偽部,已群起乘釁,四面受敵,可一舉掃蕩。惟是一出塞後,主客殊形,自喀浪圭卡倫,至浩罕千六百餘里,中有鐵列克嶺,為浩罕布魯克交界,兩山夾河,僅容單騎,兩日方能出山,此路最險,不值勞師遠涉。擬遣還所留來使一人,令伯克霍爾敦寄信開導,為相機羈縻之計,如此,則師不勞而浩罕亦就範矣。謹奏。
道光帝准奏,命長齡從浩罕要請,定了和約。浩罕大喜過望,又遣使至喀城,抱經立盟,通商納貢,西城事總算了結。後來喀什噶爾參贊大臣,移至葉爾羌,駐滿漢兵六千,居中控馭,別留伊犁騎兵三千,陝甘步兵四千,分駐各城。回疆的防禦,方漸漸稠密了。
偏偏國家多難,湖南永州傜目趙金龍,又糾眾作亂。先是永州有一種奸民,結起一個天地會。強劫傜寨牛谷,傜民向官廳控訴,奈官署中的胥吏,統與天地會連結,不但狀詞不准,反加他誣告罪名。胥吏不殺,天下無治日。氣得傜民發昏,個個去請教趙金龍。金龍倡言復仇,差他同黨趙福才,招集廣東散傜三百餘人,湖南九衝傜四百餘人,焚掠兩河口,殺死會黨二十多名。江華知縣林光梁,永州鎮左營游擊王俊,率兵役往捕,被傜眾擊退。總兵鮑友智調兵七百,偕永州知府李銘紳,桂陽知州王元鳳等,分頭夾擊,乘風縱火,毀壞傜巢,斃傜三百名。趙金龍收拾殘眾,竄往藍山,所至虜脅,竟得二三千人。藍山官吏,向省中告急,巡撫吳榮光,飛檄提督海凌阿往援,海凌阿點了五百名將士,風馳雨驟的趕援藍山,見前面有去路兩條,一是大路,一是小路,副將馬韜等,請從大路進兵,海凌道:「救兵如救火,大路總是迂迴,不如由小路進去,較為直截。」正議論間,路旁有役夫數名,被海凌阿瞧見,傳至軍前,問大路通藍山,與小路有無遠近?役夫答稱小路近十多里,海凌阿遂由小路進發,並令役夫前導,誰知役夫乃是傜民假扮,引海凌阿走入絕路,才走數里,兩旁統是仄逕,天又下起雨來,滿路泥泞,狼狽不堪,只路旁役夫,卻是很多,都願替官兵代舁槍械,官兵樂得快活,彎彎曲曲,行將過去。好稱作酆都城。一步狹一步,一路險一路,忽然山頂吹起胡哨,有無數傜匪,乘高衝下,官兵赤手空拳,如何對敵?忙教役夫轉來。那班役夫,攜著官兵槍械,反轉身來殺官兵,官兵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好伸了頭頸,一個個由他開刀。海凌阿以下,統被殺死。
趙金龍既得勝仗,聲勢張甚,桂陽常寧諸土傜,都來歸附,號稱數萬。清廷急命湖廣總督盧坤,湖北提督羅思舉,督師往討,又移貴州提督餘步雲助剿。增調常德水師,及荊州滿騎數千,歸盧坤節制。盧坤偕羅思舉至永州,聞報趙金龍率八排傜,及江華錦田各寨傜為一路,趙福才率常寧桂陽傜為一路。還有趙文鳳率新田寧遠藍山谷傜為一路,三路都出沒南嶺,互為犄角。羅思舉遂獻策道:「傜皆山賊,倚山為窟,我兵與他山戰,他長我短,定難取勝,看來只好誘入平原,逼歸一路,令他技無可施,方可殲滅。」盧坤鼓掌稱善,且道:「照這樣說,常德水師,荊州滿騎,統是沒用,不如改調鎮筸苗疆兵,前來助剿方好。」羅思舉道:「大帥明見極是。但此處未設糧台,輸運不便,現應派兵勇護送糧餉,步步為營,一面堅壁清野,檄將弁分路防堵。賊無可掠,自然散入平原,容易中計。」盧坤道:「老兄謀略,本憲很是佩服,就請照行便了。」從善如流,可稱良帥。當下奏罷常德荊州調兵,另調苗疆兵助剿,又將羅思舉計議,統行列入,末說思舉定能滅賊,不致有負委任等語。思舉格外感激,盧坤且叫他便宜行事。將帥乘和,帥必有大功。
於是思舉分兵進逼,將西南各路扼住,免他竄入兩粤,單留東面一路,由他出來。當時三路傜四五千人,及虜脅婦女三四千,都被官兵驅逼出山,東竄常寧縣屬的洋泉鎮。這鎮為常寧水口,有溪通舟,市長數里,牆垣堅厚,叛傜把市民逐出,擁眾占守。思舉從後追至,笑道:「虎落平原,蝦遭淺水,不怕他不絕滅了。」忙檄各守隘兵,速來合圍。適鎮筸兵已調到,思舉親自督陣,率鎮筸兵猛撲敵垣。鎮筸兵素稱趫捷,跳躍如飛,有數十名躍上牆頭,亂砍叛傜,叛傜倒也了得,與鎮筸兵相持,始終不退。鎮筸兵前隊傷墮,後隊繼登,斃傜數百,傜眾兀自守住﹔爭殺兩日,各守隘兵統已到齊,傜眾登牆,大呼乞降。思舉不允,督攻益力。諸將道:「叛傜已降,何必再攻?」思舉道:「這是明明詐計,他不繳軍械,不獻首逆,但憑一聲呼降,便好允他麼?我欲允他,他仍竄入山中,那時前功盡棄,還當了得。」諸將個個敬服,遂奉思舉命令,合力進攻。毀牆巷戰,叛傜雖是呼降,仍然死鬥。究竟寡不敵眾,被清兵擊斃六千,只散傜八九百,拒守市內大宅。思舉料宅內定匿匪首,禁用大炮﹔定要活擒該逆,將士冒死攻入,搜尋宅內。只獲頭目數十名,婦女數十名,單不見趙金龍。經思舉當場訊問,方知趙金龍已中槍身死,急忙飭軍士尋金龍屍首,一面飭人至盧坤處報捷。
盧坤忙即奏聞,過了三日,帳外報欽差大人到來,由盧坤出營相迎,欽差不是別個,乃是戶部尚書宗室禧恩,盛京將軍瑚鬆額。盧坤先請過聖安,隨接欽差入營,寒暄已畢,禧恩先開口道:「兄弟奉命視師,到此已聞大捷,真是可賀。」盧坤道:「不敢不敢,這都仗皇上洪福,將士勤勞,所以一舉成功呢。」禧恩道:「現在逆首趙金龍,想已擒住。」盧坤道:「這卻尚未。據提督羅思舉來報,已訊過趙逆妻子,說是中槍身死了。」禧恩道:「羅思舉太也糊塗,未曾擒住趙金龍,如何報捷?老兄現已出奏否?」盧坤道:「坤已照思舉來文,於三日前出奏。」禧恩道:「倘將來趙逆未死,反變了欺君罔上,兄弟定要得了真犯,方可復旨。」說現成話,最是容易。盧坤道:「現聞思舉已搜訪逆屍,不患不得確據。」瑚鬆額插嘴道:「盧制軍亦太相信屬將了。逆首未得,如何奏捷?」一吹一唱,無非妒功。盧坤默然不答。忽報羅思舉回營求見,盧坤命即傳入,思舉入帳,向欽差前請了安。禧恩便問道:「你就是提督羅思舉麼?」思舉答了一個「是」字,轉對盧坤行禮。盧坤起立還禮,命他旁坐。思舉未曾坐定,禧恩復問趙逆已拿住否?思舉道:「趙逆已死,只有遺屍。」禧恩搖頭道:「屍首哪裡靠得住?」總要尋隙。思舉道:「現已得了真屍,身上尚佩劍印,請欽差大人驗明。」賴有此耳。禧恩便同瑚鬆額出帳驗屍,並驗劍印是實,再命俘虜細認,都說無訛。禧恩還想駁詰,只一時想不出話。
忽藍山又來急報,由盧坤接過一瞧,捧交禧恩,禧恩閱畢,笑道:「趙金龍算是真死,趙仔青又來了。我說叛傜還沒有淨盡呢。」盧坤道:「幸逢大人到此,就請大人出令,坤亦願效前驅。」禧恩道:「大家同去可好。」當下同至衡州,由禧恩命,仍令羅思舉為前鋒,餘步云為後應,往剿藍山。兩人方領命前去,京中詔旨已到,盧坤羅思舉平傜有功,賞戴雙眼花翎,並世襲一等輕車都尉。禧恩見了此詔,免不得稱賀一番。隔了幾天,羅思舉捷音已至,說是生擒趙仔青,禧恩便向盧坤道:「羅提督確是一員良將,不枉老兄青眼。」越是小人,越會轉風。盧坤道:「這也全仗大人栽培!」自是置酒高會,朝夕談心,與盧坤格外莫逆,盧坤也只得虛與周旋。及羅思舉回到衡州,禧恩瑚鬆額,都出來相迎,非常客氣。思舉道:「賴欽差大人威靈,得活擒趙逆仔青。」禧恩道:「這是羅提督的功勞,何必謙遜。」前後大不相同。當下推出趙仔青,訊明確實,命即磔死。
忽京中又來詔旨,命禧恩瑚鬆額率餘步雲,赴廣東剿連州八排傜。禧恩瑚鬆額不敢不去,只得與盧坤相別,移師廣東。原來八排傜的作亂,也是為奸民衙役激迫而起。八排傜向有黃瓜寨,被奸民衙役劫奪,因到官廳起訴,連州同知蔡天培,斷民役償傜千二百金,民役不償,寨傜遂出掠報復。天培即向粤督處告變,粤督李鴻賓,令提督劉榮慶,署按察使慶林,率兵二千堵御。榮慶主撫,慶林主剿,意見不合。會新任廣東按察使楊振麟到省,聞楚師告捷,將士同膺懋賞,遂也起了貪利徼功的思想,慫慂李鴻賓出師。鴻賓遂偕提督率兵進剿,八排傜首八人,出山跪迎,願將黃瓜寨逆傜獻出,請即回師。鴻賓佯為應允,至逆傜縛獻到軍,一律斬訖,兵仍不退,反奏稱:「殺賊七百名。」傜眾大憤,負嵎死拒,官兵進攻,峒險箐密,接連遇伏,自相驚溃。三路皆敗,游擊都司等官,死了數十。兵士死了千數。清廷因褫李鴻賓、劉榮慶職,命禧恩瑚鬆額移師往剿。
禧恩等到粤,初意也想奮力進攻,嗣後探得傜峒奇險,不易深入,只是虛報捷音,所奏殺賊,皆數百計,其實按兵不動,並未嘗經過一仗。專會說人,要自己去做,卻如此搪塞。會聞盧坤移督廣東,計程將至,心中未免焦灼起來。他在湖南時詰責盧坤,未獲首逆,此次恐盧坤要來報復,你也要慌了,然何不效阿林保的計策。忙令楊振麟赴傜寨招撫。傜眾懲八人故事,不肯出來,官兵又懲李劉前敗,不敢進去,旬日不見一傜,禧恩愈加著急,只催振麟剋日招降,遲則嚴參。一派官話。振麟無法,只得把庫內銀子取來亂用,出示佈告叛傜,如肯投誠,當有重賞。傜眾還疑是誑言,振麟又令熟傜赴寨,作了抵質,傜眾方有一二人出來嘗試,果得銀洋鹽布,領受而歸。於是傜眾貪利踵至,十日間得數百人。並縛黃瓜寨附近傜三人出獻,算作首逆。禧恩遂奏報肅清,不欺君者如是,不罔上者如是,令人可笑可恨。俟盧坤一到,交印即行。可稱狡猾。
南北暌違,道光帝自稱明察,終究被他瞞過,加封禧恩為不入八分輔國公,賞戴三眼孔雀翎,瑚鬆額餘步雲,均世襲一等輕車都尉。王大臣等,又上表慶賀,還有宮內的全妃鈕祜祿氏,用了七巧板兒,排出「六合同春」四大字,獻呈御覽。道光帝大喜,即封鈕祜祿氏為皇貴妃。後人有宮詞一首道:
蕙質蘭心並世無,垂髫曾記住姑蘇。
譜成「六合同春」字,絕勝璇璣織錦圖。
全貴妃得此寵遇,未知後來如何,下回再行續敘。
中國大患所在,第一項是個欺字。誇誕錮蔽,皆由自欺而致。宣宗一平西域,即鋪張揚厲,行受俘禮,繪功臣像,上母后尊號,勒石大成殿外,誇耀達於極點,要之一欺人而已。上欲欺下,下亦欺上,札隆阿容安禧恩瑚鬆額等,無在非欺,即那彥成長齡諸人,當時稱為功首,亦曷嘗實事求是乎?幸而浩罕小國不足道,土傜烏合尤不足道,苟且即可了事,敷衍尚能塞責。宮廷上下,且以為河清海宴,可以坐享承平,庸詎知大患之隱伏其間耶?回傜平,宣宗愈驕,朝臣愈佞,上下愈以欺飾為務,而中國始多難,本回固一束上起下之轉捩文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14:53:52
第五十回 飲鴆毒姑婦成疑案 焚鴉片中外起兵端
卻說皇貴妃鈕祜祿氏,系侍衛頤齡的女兒,幼時嘗隨官至蘇州,蘇州女子,多年慧秀,通行七巧板拼字,作為蘭閨清玩,鈕祜祿氏隨俗演習,後來熟能生巧,發明新制,斲了木片若干方,隨字可以拼湊,人人羨她聰明,稱她靈敏,且生就第一等姿色,模樣與天仙相似,天仙的容色如何?我欲一問作者。豔名慧質,傳誦一時。道光時親選秀女,頤齡便把女兒送入,這樣如花似玉的芬容,哪得不中了聖意?當下選入宮中,就沐恩幸。美人承寵,天子多情,立即封為貴人。這鈕祜祿氏,本是伶俐得很,侍側承歡,善窺意旨,道光帝越瞧越愛,越愛越寵,不一年就升為嬪,再一年復升為妃,因她才貌雙全,特賜一個「全」字的封號。偏老天亦憐愛佳人,特地下一個龍種,於道光十一年六月初九日,生了一子,取名弈詝,就是後來嗣位的咸豐帝。而且事有湊巧,皇后佟佳氏,竟爾病故,全妃鈕祜祿氏,既封為皇貴妃,與皇后只差一級,皇后崩逝,自然由全妃補缺。
道光十三年,大行皇后百日服滿,皇貴妃鈕祜祿氏,奉皇太后懿旨,總攝六宮事務,越一年冊為皇后,追封皇后父故乾清門二等侍衛,世襲二等男,頤齡為一等承恩侯,諡榮禧,由其孫瑚圖哩襲爵,冊後典禮,一律照舊。只道光帝心中恰比第一次冊後時,尤為欣慰。
又過一年,皇太后六旬萬壽,命禮部恭稽祝典,格外準備。屆期這一日,道光帝率王公大臣,詣壽康宮行慶賀禮,皇后鈕祜祿氏,亦率六宮妃嬪,詣太后前祝嘏,奉皇太后命,宮廷內外,一概賜宴。
道光帝素知孝養,見皇太后康健逾恒,倍加喜悅,親制皇太后六旬壽頒十章。皇后鈕祜祿氏,向來冰雪聰明,詩詞歌賦,無一不能。這會因御制皇太后壽頌,她也技癢起來,恭和御詩十章,獻上太后,道光帝越加快意。
獨這皇太后別寓深衷,當時雖不露聲色,後來恰與道光帝閒談,說起皇后敏慧過人,未免有些惋惜模樣。道光帝甚為驚異,細問太后。太后恰道出緣由。略說:「婦女以德為重,德厚乃能載福,若仗著一點材藝,恐非福相。」太后未免迂腐,然也不無見識。這句話,亦不過一時評論,沒甚介意,偏偏傳到皇后耳中,竟不以為然。她想:「本身已做國母,又生了一個皇子弈詝,雖是排行第四,然皇長子皇次子皇三子等,統已夭殤,將來欲立太子,總輪著自生的皇兒,皇兒嗣位,自己若是在世,便也挨到太后的位置,難道還算沒福麼?」為此一念,遂不知不覺的,與太后成了嫌隙。
胸中有了三分芥蒂,面上總要流露出來﹔每日遵著宮制,到太后前請安、說長道短的時候,不免含著譏刺。看官!你想太后是個帝母,又是鈕祜祿氏的親姑,豈肯受這惡氣?有時當面訓斥,有時或責道光帝不善教化。帝後兩人,素來恩愛,道光帝得了懿旨,免不得通知皇后。那時皇后越加懊惱,見了皇太后,也越加挺撞。婦人多半固執,觀此益信。兩宮嬪監,又播弄是非,搖唇鼓舌,無風尚是生浪,況明明婆媳不和呢?
蹉跎數載,誹語流言,佈滿宮閫,到道光十九年臘月,皇后偶患寒熱,皇太后親自臨視,詳問疾苦,頗也慇懃。過了年已是元旦,皇后病已少瘥,起至太后前叩頭賀喜。過了二日,太后特派太監,賜皇后一瓶旨酒,皇后謝過了恩,把酒酌飲,很是甘美,竟一飲而盡,到夜間不知怎麼竟崩逝了。畢竟紅顏薄命。當時宮中傳出上諭道:
皇后正位中宮,先後事朕多年,恭儉柔嘉,壷儀足式,竊冀侍奉慈幃,藉資內佐,遽爾長逝,痛何可言!著派惠親王綿愉,總管內務府大臣裕誠,禮部尚書奎照,工部尚書廖鴻荃,總理喪儀。欽此。
相傳道光帝遇了後喪,非常痛悼,心中也很自動疑,但因家法森嚴,不便異論﹔且素性頗知孝順,只好隱忍過去,皇太后卻去親奠三次。貓哭老鼠假慈悲。道光帝命皇四子弈詝守著苫塊大禮,居侍梓宮。是年冬,封靜貴妃博爾濟錦氏為皇貴妃,就將皇四子交代了她,命她小心撫字。靜貴妃奉了上命,自不敢違,又兼皇后在日,曾蒙皇后另眼相看,至此皇四子年甫十齡,一切俱宜照顧,便提起精神,朝夕撫養。只這位道光帝伉儷情深,時常哀戚,特諡大行皇后為孝全皇后,嗣後不另立中宮,暗報多年情誼。並擬立皇四子為皇太子,這是後話。後人卻有宮詞記孝全皇后事,其詩列後:
如意多因少小憐,螘杯鴆毒兆當旋。溫成貴寵傷盤水,天語親褒有孝全。
喪事才了,忽東南疆吏報稱西洋的英吉利國,發兵入寇,為此一場兵禍,遂弄得海氛迭起,貽毒百年。堂堂華夏,竟被外人窺破,把我五千年來的古國,看做一錢不值呢。言之痛心。這英吉利是歐羅巴洲中的島國,平時政策,專講通商。本國內的交通,固不必說,他因環國皆水,造起許多商舶,駛出外洋,這邊買賣,那邊販運,得了利息,運回本國,遂漸漸富強起來。
明末清初的時候,歐洲的葡萄牙國、荷蘭國、西班牙國、法蘭西國、美利堅國,多來中國海面互市,英吉利人,也揚帆載貨,隨到中國,適值亞洲西南的印度國,為了英人通商,互生嫌隙,兩邊開仗,印度屢敗,英人屢勝,印度沒法,竟降順英國。印度的孟加拉及孟買地方,專產鴉片,英人遂把這物運到中國,昂價兜銷。
這物含有毒質,常人吸了,容易上瘾,起初吸著,精神陡長,氣力倍生,就使晝夜幹事,也不疲倦﹔及至吸上了瘾,精神一天乏一天,氣力一日少一日,往往骨瘦如柴,變成餓鬼一般,此時欲要不吸,倒又不能。半日不吸這物,眼淚鼻涕,一齊迸出,比死還要難過。因此上瘾的人,只會進步,不會退步,從前明朝晚年,已有此物運入,神宗曾吸上了瘾,呼為福壽膏,晏起晚朝,把國事無心辦理。但輸入不多,百姓還輪不著吸,到英國得了印度,遍地種植,專銷別國,他自己的百姓,不准吸食,單去貽害外人。外洋的國度,曉得此物利害,無人過問,獨我中國的愚夫愚婦,把它作常食品,你也吸,我也吸,吸得身子瘦弱,財產精光。既剝我財,又弱我種,英人真是妙算。嘉慶時,英國遣使至京,乞請通商,因不肯行跪拜禮,當即驅逐,通商事毫無頭緒,應四十六回。只鴉片竟管進來。道光帝即位,首申鴉片煙禁,洋艘至粤,先由粤東行商,出具所進貨船,並無鴉片甘結,方准開艙驗貨,如有欺隱,查出加等治罪。隨又飭海關監督,有無收受鴉片煙重稅,應據實奏聞﹔又申諭海口各關津,嚴拿夾帶鴉片煙﹔又定失察鴉片罪名。三令五申,也算嚴厲得很,無如沿海奸民,專為作弊,包攬私販,仍然不絕。且因清廷申禁,那包賣的窯口,反私受英人賄賂,於中取利,大發其財。自道光初年到了中葉,禁令無歲不有,鴉片煙的輸入,無歲不增,每歲漏銀約數千萬兩,於是御史朱成烈,鴻臚寺卿黃爵滋,先後奏請嚴塞漏卮,培固國脈。道光帝令各省將軍督撫,各議章程具奏,當時沒有一人不主張嚴禁。湖廣總督林則徐,說得尤為剴切,大略言:「煙不禁絕,國度日貧,百姓日弱,數十年後,不惟餉無可籌,並且兵無可用。」道光帝覽奏動容,下旨吸煙販煙,都要斬絞﹔並召林則徐入京,面授方略,給欽差大臣關防,令赴廣東查辦。
這位林公系福建侯官縣人,素性剛直,辦事認真,自翰林院庶吉士,歷級升官,做到總督,無論何任,他總實心實力的辦去,一點沒有欺騙。實是難得。此番奉旨赴粤,自然執著雷厲風行的政策,恨不把鴉片煙毒,立刻掃除。兩廣總督鄧廷楨,也是個正直無私的好官,與林則徐相見,性情相似,脾氣相投,遂覺得非常莫逆。則徐問起鴉片事件,廷楨答稱已奉廷旨,吸煙罪絞,販煙罪斬,現在已拿得無數煙犯,禁住監中,專待欽使大人發落。則徐道:「徒拿煙犯,也不濟事,總要把鴉片躉船,一概除盡,絕他來源,方是一勞永逸呢。」廷楨道:「講到治本政策,原是要這般辦理,但恐洋人不允,奈何?」則徐道:「鴉片躉船,現有多少艘數?」廷楨道:「聞有二十二艘,寄泊零丁洋中。」則徐道:「零丁洋雖是外海,終究與內海相近。他不過是暫時趨避,將來總要把鴉片煙設法販賣。據兄弟意見,先令在洋躉船,把鴉片悉數繳銷,方准開艙買賣。」廷楨聞言,躊躇半晌,方答道:「照這麼辦,非用兵力不可。」則徐道:「這也何消說得。鄙見先令沿海水師分路扼守,然後與他交涉便了。」兩人計議已定,隨傳令水師提督,派兵扼守港口。林則徐本有節制水師的全權,下了幾個劄子,提鎮以下,唯唯聽命,頓時調集兵船,分佈口門內外。
廣東向有十三家洋行,販運外洋貨物,則徐把洋行司事,統同傳到,叫他傳諭洋商,限三日內盡繳出躉船內的鴉片。各司事領了諭帖,只得轉遞英商,英商忙稟知英領事義律,義律毫不著急,反到澳門出逛去了。狡猾。各英商觀望遷延,你推我諉,只道中國官吏,都是虎頭蛇尾,沒甚要緊,誰料這個林欽差,言出法隨,到三日期滿,見英商沒有複音,便移咨粤海關監督,封閉各商舶貨物,停止貿易﹔又將洋人僱用的買辦,拿捕下獄。此事沿海商船,不止一國,為了英人違禁,把別國也都停止,免不得埋怨英人,英領事義律,無可避匿,勉強來省,入洋館中,照會中國,願繳出鴉片煙一千零三十七箱。則徐又把義律來文,持與鄧廷楨察閱,廷楨道:「鴉片躉船有二十多艘,哪裡止一千多箱。」則徐道:「每艘躉船,約裝若干?」廷楨道:「每艘裝載,差不多有一千箱。」則徐不禁憤怒起來,便道:「英領事太覺可惡!取了二十分中的一分,想來搪塞,林某不比別人,難道任他戲弄?」遂發陸軍千名﹔圍住洋館,又令水師出發,截住躉船餉道,恁他狡黠萬端的義律,到此亦束手無法,願將鴉片二萬零二百八十三箱,一概繳出。林則徐遂會同鄧廷楨,及粤撫怡良,赴虎門驗收。零丁洋內的躉船,計二十二艘,陸續駛至虎門,繳出煙箱,每箱償茶葉五斤,復傳集外洋各商,令他具永不售賣鴉片甘結,如再營私販賣,人即正法,貨船入官。
則徐遂與鄧怡兩督撫,聯銜入奏。將先後查辦鴉片煙情事,據實陳明,並請將鴉片送京銷毀。道光帝召集王大臣商酌,王大臣等,多說廣東距京甚遠,途中恐有偷漏抽換的弊端,不如就粤銷毀為便。道光帝准奏,遂傳諭道:
奏悉!所繳鴉片煙土,飭即在虎門外銷毀完案,無庸解送來京,俾沿海居民,及在粤夷人,共見共聞,咸知震讋。該大臣等唯當仰體朕意,核實稽查,毋致稍滋弊混!欽此。
林則徐等奉到此旨,就令在虎門海岸,把鴉片二萬零二百八十三箱,統共堆積,下令焚毀。這焚毀的法兒,並不是真用一把火,將鴉片一箱一箱的燒掉,他就虎門海岸,鑿起兩個方塘,直十五丈,橫十五丈,前設涵洞,後通水溝,先將食鹽投入,引水成滷,再加石灰,使水騰沸,方把鴉片一一投下,煙隨灰燃。自然溶化,開了涵洞,令隨潮出海,連煙灰都蕩滅無蹤了。海龍大王,未知愛吸鴉片否?若愛吸這福壽膏,這個機會,很是難得。
這次焚毀鴉片,沿海居民,統來瞧看,人潮人海,擁擠不堪,內中拍手稱快的,倒有一大半﹔只上了煙瘾的愚夫愚婦,一時沒得吸,未免難過﹔還有運售的洋商,私販的奸民,心中更加怏怏。英領事義律,因英國商民,無端失此大利,痛恨得了不得。則徐佈告各國商人,如願通商,須具甘結,這甘結內,便是:「此後如夾帶鴉片,船貨沒官,人即正法」數語。別國統願照約,惟義律不願,由廣州退出,航赴澳門,請則徐至澳門會議。則徐不許,禁絕薪蔬食物入澳,義律挈妻子及流寓英人五十七家,聚居尖沙嘴商船,潛招英國兵船數艘,借名索食,突攻九龍島。被清參將賴恩爵用炮擊沈一艘兵船,義律倒也有些驚慌。葡萄牙浼人出來轉圜,願遵清國新律,惟請削「人即正法」一語。則徐飛奏清廷,道光帝批回奏折云:
既有此番舉動,若再示柔弱,則大不可。朕不慮卿等孟浪,但誡卿等不可畏葸,先威後德,控制之良法也,特此手諭。
林則徐接此諭後,回絕英領事義律。義律再派兵船,寄泊口外,攔住遵結各船,不准入口。則徐聞報,令水師提督關天培,率領兵船五艘,出洋查辦。英船見中國兵船出口,先開炮轟擊,天培發炮還應,擊壞英船柁樓,死了好幾個水手。英船轉入官浦,由天培尾追,一陣擊退。天培乘勝追至尖沙嘴,把英船逐出老萬山外洋。清廷連聞勝仗,王大臣遂多半主戰,大理寺卿曾望顏,且請封關禁海,盡停各國貿易。全然不知世事。道光帝令則徐議奏,則徐復陳英國違禁,與他國無與,現只有禁英通商,不便一例峻拒等語。道光帝乃只停英人貿易,諭旨如下:
英吉利夷人,自議禁煙後,反覆無常,若准其通商,殊屬不成事體,至區區關稅,何足計較。我朝撫綏外國,恩澤極厚,英夷不知感戴,反肆鴟張,我直彼曲,中外咸知。自外生成,尚何足惜?其即將英吉利國貿易停止!欽此。
中英兩國,自此絕交,義律報達英國政府,請速發兵。英國政體,是君主立憲,向設上下兩議院,當時即開議院會議,有幾個力持正道的人,頗說鴉片貿易,殊不正當,若為此事開戰,有損英吉利名譽。英政府因此躊躇三日,怎奈議員宗旨不一,彼此投票解決,主戰派多占九票,遂下令印度總督,調集屯兵萬五千人,令加至義律統陸軍,伯麥統海軍,直向中國進發。正是:
過柔則弱, 過剛必折﹔
滾滾海氛, 一發莫遏。
欲知後來勝負,待小子停一停筆,下回再行錄敘。
鴆毒一案,千古傳疑。不敢信其必有,亦不敢謂其必無。但鈕祜祿氏挾才自恃,因寵生驕,姑婦之間,總不免有勃谿之隱,所以暴崩之後,遂生出種種疑議。宮中之疑團未釋,而海外之戰釁又開。宣宗始終自大,卒至海氛一發,不可收拾。古人有言:「刑於寡妻,至於兄弟,以御于家邦。」刑於之化未端,無怪家邦之多事也。本回前後敘事,截然不同,而從夾縫中窺入隱微,實足互勘對證,宣宗之為君可知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23:55:58
第五十一回 林制軍慷慨視師 琦中堂昏庸誤國
卻說英國發兵的警報,傳到中國,清廷知戰釁已開,命林則徐任兩廣總督,責成守禦﹔調鄧廷楨督閩,防扼閩海。則徐留心洋務,每日購閱外洋新聞紙,陰探西事,聞英政府已決定主戰,急備戰船六十艘,火舟二十隻,小舟百餘只,募壯丁五千,演習海戰﹔自己又親赴獅子洋,校閱水師,軍容頗盛。能文能武,是個將相材。道光二十年五月,特書年月,志國恥之緣起。英軍艦十五艘,汽船四艘,運送船二十五艘,舳艫相接,旌旗蔽空,駛至澳門口外,則徐已派火舟堵塞海口,乘著風潮出洋,遇著英船,放起一把火來。英船急忙退避,已被毀去杉板船兩隻。
英將伯麥,賄募漢奸多名,令偵察廣東海口,何處空虛,可以襲入。無奈去一個,死一個,去兩個,死一對。最後有幾個漢奸,死裡逃生,回報伯麥,說海口布得密密層層,連漁船蜑戶,統為林制台效力,不但兵船不能進去,就使光身子一個人,要想入口,也要被他搜查明白,若有一些形跡可疑,休想活著。看來廣東有這林制台,是萬萬不能進兵呢。伯麥道:「我兵跋涉重洋,來到此地,難道罷手不成?」漢奸道:「中國海面,很是延長,林制台只能管一廣東,不能帶管別省,別省的督撫,哪裡個個象這位林公,此省有備,好攻那省,總有破綻可尋﹔而且中國的京師,是直隸,直隸也是沿海省分,若能攻入直隸海口,比別省好得多哩。」為虎作倀,煞是可恨!伯麥聞言大喜,遂率艦隊三十一艘,向北進駛。
則徐探悉英艦北去,飛咨閩、浙各省,嚴行防守。閩督鄧廷楨,早已佈置妥帖。預募水勇,在洋巡邏,見英船駛近廈門,水勇便扮做商民模樣,乘夜襲擊,行近英艦,突用火罐噴筒,向英艦內放入,攻壞英艦舵帆,焚斃英兵數十。英兵茫無頭緒,還道是海盜偷襲,連忙抵敵,那水勇卻蕩著划槳,飛報內港去了。伯麥修好舵帆,復進攻廈門。金廈兵備道劉曜春,早接水勇稟報,固守炮台,囊沙疊垣,敵炮不能洞穿,那炮台還擊的彈力,很是厲害,響了數聲,把敵艦轟壞好幾艘。伯麥料廈門也不易入,復趁著東北風,直犯浙海。
浙海第一重門戶,便是舟山,四面皆海,無險可扼。浙省官吏,又把舟山群島,看作不甚要緊的樣子。英艦已經駛至,還疑外國商舶,毫不防備。當沿海戒嚴時,就使是外國商舶,亦須稽查,況明明是兵艦乎?英人經粤、閩二次懲創,還不敢陡然登岸,只在海面游弋。過了兩三天,並沒有兵船出來襲擊,遂從群島中駛入,進薄定海。定海就是舟山故地,因置有縣治,別名定海,後來遂把定海舟山,分作兩地名目。定海設有總兵,姓張名朝發,平時到也懷著忠心,只謀略卻欠缺一點,褒貶無私。不去襲擊外洋,專知把守海口。英艦二十六艘,連檣而進,朝發方下令防禦。中軍游擊羅建功,還說外洋炮火,利水不利陸,請專守城池,不必注重海口。越是愚夫,越說呆話。朝發道:「守城非我責任,我專領水師,但知扼住海口,不令敵兵登岸,便算盡職。」隨督師出港口。
英將遣師投函,略說:「本國志在通商,並非有意激戰,只因廣東林、鄧二督,燒我鴉片煙萬餘箱,所以前來索償。若賠我煙價,許我通商,自應麾兵回國」等語。朝發叱回,令軍士開炮轟擊,英艦暫退。翌晨,英艦復齊至港口,把大炮架起桅檣上面,接連轟入,勢甚兇猛。港內守兵,抵當不住,船多被毀。朝發尚冒死督戰,左股上忽中一彈,向後暈倒,親兵趕即救回,於是紛紛溃退。英兵乘勝登岸,直薄定海城下。定海城內無兵。知縣姚懷祥,遣典史金福,招募鄉勇數百,甫至即溃。懷祥獨坐南城上,見英兵緣梯上城,奔赴北門,解印交僕送府,自刎死。朝發回至鎮海,亦創重而亡。
敗報到京,道光帝即命兩江總督伊裡布,赴浙視師。伊裡布尚未抵浙,英將伯麥,復遺書浙撫,浙撫烏爾恭額,料知書中,沒甚好話,不願拆閱,竟將原書發還。伯麥方擬進攻,適領事義律至軍,請分兵直趨天津。伯麥依言,遂與義律率軍艦八艘,向天津進發。
道光帝因定海失守,未免懮慮,常召王大臣會議。軍機大臣穆彰阿以諂諛道寵,平時與林則徐等,本不相和恊,至是遂奏林則徐辦理不善,輕開戰釁,宜一面懲辦林則徐,一面再定和戰事宜。又是一個和珅。道光帝尚在未決,忽由直隸總督琦善,遞上封奏一本,內稱:「英國兵船,駛至天津海口,意欲求撫。我朝以大字小,不如俯順外情,罷兵息事為是。此等言語,最足熒惑主聽。且粤督林則徐,辦理禁煙,亦太操切,伏乞皇上恩威並濟,執兩用中」等語。道光帝覽了奏牘,又去召穆彰阿商量。穆彰阿與琦善,本是臭味相投的朋友,穆彰阿要害林則徐,琦善自然竭力幫忙。況且這班奸臣,屈害忠良,是第一能手,欲要他去抵禦外人,他卻很是怕死,一些兒沒能耐。
相傳義律到津,直至總督衙門求見,琦善聞英領事來署,當即迎入,義律取出英議會致中國宰相書,交與琦善。琦善本由大學士出督直隸,展開細瞧,半字不識,隨令通事譯讀。首數句無非說東粤燒煙,起自林、鄧二人,春間索償,被他詬逐,所以越境入浙,由浙到津。琦善聽了,尚不在意。後來通事又譯出要約六條,隨譯隨報。看官!你道他要求的是什麼款子?小子一一開錄如下:
第一條 賠償貨價。
第二條 開放廣州、福建、廈門、定海、上海為商埠。
第三條 兩國交際,用平等禮。
第四條 索賠兵費。
第五條 不得以英船夾帶鴉片累及居留英商。
第六條 盡裁洋商(經手華商)浮費。
琦善聽畢,沈吟了好一會,方向義律道:「汝國既有意修和,那時總可商議。明日請貴兵官來署宴敘便了。」義律別去,次日,琦善令廚役備好筵宴,專待客到。約至巳牌時候,英國水師將弁二十餘人,統是直挺挺雄糾糾的走入署中。琦替接入,見他威武非凡,不由的心頭亂跳。見了二十多人,便已畏懼,若多至十倍百倍,定然向他下拜了。英兵官雖不能直接與他談論,然已瞧透他畏怯情狀,便箕踞上坐,命隨來的通事傳說,「本國已發大兵若干萬,炮船若干艘,即日可到中國。若中國不允要求,請毋後悔!」這番言語,嚇得琦善面色如土,忙央通事說情,願為轉奏。英將弁眉飛色舞,樂得大嚼一回,吃他個飽。席散後,琦善便據事奏陳,當由穆彰阿一力推薦,道光帝便命琦善赴粤查辦。琦善聞命,即與英領事義律,約定赴粤議款。義律等徐返舟出,琦善入京聽訓,造膝密陳,廷臣多未及聞知。迨琦善出京,部中接山東巡撫托渾布奏報,略稱:「義律等自津回南,路過山東,接見時很是恭順。大約為自己寫照。今因琦中堂赴粤招撫,彼亦返粤聽命」云云。嗣又接到伊裡布奏本,據說:「與英人訂休戰約,願還我定海」等語。部臣方識琦善、伊裡布,統是一班和事老。有幾個見識稍高,已料到後來危局,然內有穆彰阿,外有琦善、伊裡布,內外朋比,說亦無益,還是得過且過,做個仗馬寒蟬。這也難免誤國之罪。
這且慢表,且說林則徐方加意海防,嚴緝私販,每月獲到販煙人犯,總有數起,則徐一一奏聞。起初接到廷寄,多是獎勉的話頭,一日,傳到京抄,上載大學士琦善奉旨赴粤查辦,則徐不禁浩歎,正扼腕間,又接批發奏折的硃諭道:
外而斷絕通商,並未斷絕﹔內而查拿犯法,亦不能淨盡。無非空言搪塞,不但終無實濟,反生出許多波瀾。思之曷勝憤懑,看汝又以何詞對朕也。特諭。
則徐覽畢無語。幕友在旁瞧著,不禁氣憤,隨道:「大帥這般盡力,反得這般批諭,令人不解。」則徐歎道:「信而見疑,忠而被謗,古今來多出一轍。林某自恨不能去邪,所以遭此疑謗。現既奉諭申斥,不得不自去請罪。」隨即磨墨濡毫,草擬請罪折子,並加附片,願戴罪赴浙,投營效力,當下交給幕友謄清,即日拜發。甫發奏折,又來嚴旨一道:
前因鴉片煙流毒海內,特派林則徐馳往廣東海口,會同鄧廷楨查辦。原期肅清內地,斷絕來源,隨地隨時,妥為辦理。乃自查辦以來,內而奸民犯法,不能淨盡﹔外而私販來源,並未斷絕。本年福建、浙江、江蘇、山東、直隸、盛京等省,紛紛徵調,糜餉勞師。此旨林則徐辦理不善之所致。林則徐、鄧廷楨著交部分別嚴加議處。兩廣總督,著琦善署理,未到任以前,著怡良暫行護理。欽此。
越數日,大學士署理兩廣總督琦善到任,此時粤督印信,已由林則徐交與怡良﹔怡良復交與琦善。琦善接印在手,別樣事不暇施行,先查刺林則徐罪狀,怎奈遍閱文書,無瑕可摘﹔隨召水師提督關天培,總兵李廷鈺等入見,責他首先開釁,此後須要格外謹慎,方可免咎。關、李等氣憤填胸,只因總督系頂頭上司,不好出言辯駁,勉強答應而退。琦善擺著欽差架子,也不出送。
忽巡捕傳進英領事義律來文,琦善忙即展閱,閱罷,急下令將沿海兵防,盡行撤退﹔並舊募之水勇漁艇,一律解散。還是怡良聞著此信,趕到督署探問,琦善把義律來書,交與怡良瞧閱,口中卻說道:「兄弟並不是趨奉洋人,只聖上已經主撫,不得不從圓一點。照英領事的書中,要我退兵,我只得把兵撤退,推誠相與,方好成全撫議。」明明是畏敵如虎,反說得與己無涉。怡良道:「夷情叵測,不可不防,還求中堂明察!」琦善撚鬚笑道:「兄弟在直隸時,已與義律面約休戰,還怕什麼?」
小騙碰著大騙。怡良無可再說,隨即告別。
琦善方欣欣得意,專等義律來署議款。等了數日,毫無消息,只有屬員來報,或說是獲住漢奸,或說是捕到私販,或說是英艦出入海口,偵探虛實。惹得琦善性起,大怒道:「好好一個中國,都被這等混帳東西,鬧成這種模樣。是自己說自己。此後若再來嘗試,定不姑貸!」屬員碰著這個頂子,大家都回到衙中,吃著睡著,樂得安逸,不管閒帳。
琦善又招了一個粤人鮑鵬,作為翻譯官,差他往來傳信。鮑鵬曾在西商處,充過買辦,為義律所奴視,琦中堂偏當他作奇材看待,言無不聽,計無不從,因此義律越知琦善無能,日夜增船橹,造攻具,招納叛亡,準備角戰。琦善卻一些兒不防,一些兒不備,只叫鮑鵬催促義律複音。
這日,鮑鵬帶來復文一角,琦善即命鮑鵬譯出,內說:「前索六款,統求准議,還請割讓香港一島,畀英國兵商寄居,是否限三日答復!」這封書,便是外人所說哀的美敦書,是挑戰的意思。琦善頓足道:「這都是林則徐闖出來的禍祟,他既要我准他六款,還要什麼香港一島,如何是好?」鮑鵬道:「香港是海口荒島,就使允給了他,也沒甚要緊。」分明是個漢奸。琦善道:「這個卻未便照准。」鮑鵬道:「書中限期,只有三日,三日不復,他便要率兵進港來了。」琦善道:「你卻去對英領事說,叫他靜心伺候,待我出奏,再行答復。」鮑鵬應命而去。琦善卻令幕賓修了一個模糊影響的奏折,拜發出去。
隔了兩宿,鮑鵬回報義律不肯遵命,說是:「且開了仗,再好議和。」琦善大驚,正在慌張,沙角炮台將陳連升,齎文請援,琦善不願發兵,仍遣鮑鵬赴英艦議和。鮑鵬陽雖應命,暗中卻往別處耽擱了好幾天,琦善還道他磋磨和議,不加著急,忽由飛騎來報:「陳副將連升,與英兵開戰,轟斃英兵四百多人,後因火藥傾盡,力竭身亡,連升子舉鵬與千總張清鶴,統已陣歿。沙角炮台,已失陷了。」琦善道:「有這麼事!」竟象作夢。接連又報:「大角炮台,亦被英人陷沒,千總黎志安,受傷出走。」琦善皺眉道:「我已著鮑鵬去止英兵,什麼鮑鵬不來,英兵只管進攻。」
語未畢,署外傳進手本,乃總兵李廷鈺求見。琦善道:「我沒有傳他回省,他來做什麼?」真心昏蛋。傳遞手本的巡捕,答稱李鎮台說有緊急事情,因此進省稟見。琦善方命傳入,相見畢,廷鈺稟道:「沙角、大角兩炮台,俱已陷落,英兵已進攻虎門,請大帥急速發兵,由卑鎮帶去把守!」琦善道:「我奉旨前來議撫,並不是與英開戰,怎好添兵尋釁?」夢人說夢話。廷鈺道:「英兵不願就撫,奈何?」琦善道:「我已著鮑鵬前去相商,諒無不成,明後日便可沒事,老兄不必過慮!」廷鈺道:「大帥不要過信鮑鵬,鮑鵬前曾私販煙土,犯過罪案,倘再被他通洋舞弊,恐怕禍患不淺。」琦善閉著目,只是搖頭。廷鈺下淚道:「虎門系粤東門戶,虎門一失,省城萬不能保。廷鈺等死不足惜,大帥恐亦未便。」說到這一句,琦善方張目道:「據你說來,是必要添兵的。現調兵二百名,給你帶去,可好麼?」廷鈺道:「二百名不夠分佈。」琦善道:「再添三百,湊成五百,想總夠了。」好象買賣人論價,可笑之至。廷鈺方起身告辭,琦善又道:「老兄帶了五百兵出去,只可黑夜中潛渡,若被英人得知,責我添兵,那時萬不肯就撫了。」廷鈺又氣又笑,告別出外,急赴虎門守威遠炮台去了。
琦善正遣發廷鈺出署,見鮑鵬進來,好象得了寶貝,忙問撫議如何?鮑鵬答稱義律必欲照約,方許退兵。琦善道:「你如何今日才來?」鮑鵬道:「卑職前日奉命前去,義律只是不見,守候數日,方得見他,磋商許久,仍無成議。只是請大帥允准要約,非但把炮台歸還,連定海亦即交付。」琦善道:「你再去與他商議,前六款中,煙價償他若干,廣州可以開放,香港亦可婉商,餘事待後再談。」鮑鵬去了一會,又回報:「義律已經首肯,請大帥出訂和約。」琦善道:「話雖如此,但我尚未奏准,如何與他訂約?」鮑鵬道:「可去訂一草約,然後奏准未遲。」琦善從鮑鵬言,借查閱炮位為名,與義律會於蓮花城,願償煙價七百萬圓,並許開放廣州,割讓香港。義律亦許歸還定海,及沙角、大角兩炮台。雙方議定草約,琦善還署,即咨伊裡布接收定海,一面即據義律來文,說出不得不撫情形,奏達清廷。
道光帝未經大創,安肯遽允?即命御前大臣弈山為靖逆將軍,提督楊芳、尚書隆文為參贊大臣,赴粤剿辦,並降旨道:
覽奏,曷勝憤懑。不料琦善怯懦無能,一至於此!該夷兩次在浙江、粤東肆逆,攻占縣城炮台,傷我鎮將大員,荼毒生民,驚擾郡邑,大逆不道,覆載難容。無論繳還定海,獻出炮台之語,不足深信。即使真能退地,亦只復我疆土,其被戕之官兵,罹害之民人,切齒同仇,神人共憤﹔若不痛加剿洗,何以伸天討而示國威?弈山、隆文兼程前進,迅即馳赴廣東,整我兵旅,殲茲丑類!務將首從各犯,通夷漢奸,檻送京師,盡法處治。至琦善身膺重寄,不能聲明大義,拒絕要求,竟甘受其欺侮,已出情理之外﹔且屢奉諭旨,不准收受夷書,膽敢附折呈遞,代為懇求,是何居心?且據稱同城之將軍、都統、巡撫、學政及司道府縣,均經會商,何以折內阿精阿、怡良等,並未會銜?所奏顯有不實,琦善著革去大學士,拔去花翎,仍交部嚴加議處!欽此。
琦善接旨,不由的身子發抖,又聞伊裡布亦奉飭回任,料知朝廷變了和議,將來如何答復英人?惶急了數天,忽又接到京中家報,說是家產都要籍沒了,心中一急,昏暈倒地,不省人事。家不可忘,國恰可賣。正是:
內家而外國, 義本同休戚﹔
誤國即誤家, 身敗名亦裂。
未知琦善性命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焚煙之舉,雖未免過激,然使省省有林、鄧,則善戰善守,英何能為?且但患畏葸,不患孟浪,本出自宣宗之口,林、鄧二公,不過奉上而為之耳。何物穆彰阿,敢行煬蔽,妨賢病國,縱敵殃民,弛一日之大防,釀百年之遺毒。不知者謂鴉片之禍,起自林文忠,其知者則固謂在彼不在此也。琦善奸黨,右穆左林,隳車實,長寇仇,莫此為甚。讀此回,令人惋惜,又令人憤激﹔雖本事實之不平,亦由抑揚之得體。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23:56:34
第五十二回 關提督粤中殉難 奕將軍城下乞盟
卻說琦善聞家產籍沒,頓時昏絕,經家人竭力施救,方漸漸甦醒,垂著淚道:「早知英人這樣厲害,朝局這樣反覆,穆中堂這樣坐視,我也不出來了。」悔已無及。於是再召鮑鵬密議。鮑鵬道:「大人不必著急!總叫得英人歡心,不與大人為難。後事歸後人處置,大人即可脫然無累了。」琦善思前想後,亦沒有救急法子,只得搜羅歌女,擺列盛筵,時常請英使享宴,遷延時日,這英領事義律,及英將伯麥等抱著始終不讓的宗旨,外面卻與琦善周旋,大飲大吃,酒酣耳熱,還抱著歌女取樂。廣東鹹水妹,想是從此而起。正在花天酒地時候,朝旨已下,琦善接讀朝旨,方悉家產籍沒的原因,實是怡良一奏而起。小子先錄登當時的上諭道:
香港地方緊要,前經琦善奏明,如或給與,必致屯兵聚糧,建台設炮,久之覬覦廣東,流弊不可勝言﹔旋又奏請准其在廣東通商,並給與香港泊舟寄住。前後自相矛盾,已出情理之外﹔況此時並未奉旨允行,何以該督即令其公然占踞。覽怡良所奏,曷勝憤憾!朕君臨天下,尺土一民,莫非國家所有,琦善擅予香港,擅准通商,膽敢乞朕格外施恩,且伊被人恐嚇,奏報粤省情形,妄稱地理無要可扼,軍器無利可恃,兵力不堅,民心不固,摘舉數端,危言要挾,不知是何肺腑?如此辜恩誤國,實屬喪盡天良。琦善著即革職拿問,所有家產,即行查抄入官!欽此。
琦善讀畢,眼淚復如泉水湧下,隨道:「我與怡良,無仇無隙,如何把我參奏?且他的奏稿中,不知說的什麼說話,真是可恨!」責人不責己。當下著人到撫署中,抄出怡良奏稿,回報琦善,由琦善接瞧道:
自琦善到粤以後,如何辦理,未經知會到臣,忽外間傳說:「義律已在香港出有偽示,逼令彼處民人,歸順彼國」等語。方謂傳聞未確,盅惑人心,隨據水師提督轉據副將稟抄偽示前來,臣不勝駭異。惟大西洋自前明寄居香山縣屬之澳門,相沿已久,均歸中國之同知縣丞管轄,而議者猶以為非計,今該夷竟敢脅天朝士民,占踞全島,該處去虎門甚近,片帆可到,沿海各州縣,勢必刻刻防閒,且此後內地犯法之徒,必以此為藏納之藪,是地方既因之不靖,而法律亦有所不行﹔更恐犬羊之性,反覆無常,一有要求不遂,必仍非禮相向,雖欲追悔從前,其何可及?伏思聖慮周詳,無遠不照,何待臣鰓鰓過計。但海疆要地,外夷公然主掌,並敢以天朝百姓,稱為英國之民,臣實不勝憤憾!第一切駕馭機宜,臣無從悉其顛末,惟於上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欽奉諭旨,調集兵丁,預備進剿,並令琦善同林則徐、鄧廷楨妥為辦理,均經宣示。臣等晤見時,亦請添募兵勇,以壯聲威,固守虎門炮台,防堵入省要隘。今英夷窺伺多端,實有措手莫及之勢。現既見有夷文偽示,不敢緘默,謹照錄以聞。
琦善瞧完,又氣又懼,急得手足冰冷。忽有水師提督關天培,遞來急報,說:「英艦復來攻虎門,請派兵速援!」琦善此時,已如死人一般,還有什麼心思去顧虎門?隨把急報擱起,一概不管。
原來英領事義律,已聞清廷主戰消息,與伯麥定議續攻,趁奕山、楊芳、隆文等未曾到粤,即調齊兵艦,高扯紅旗,向虎門進發。水師提督關天培,正守靖遠炮台,一面飛速請援,一面督軍防禦﹔遙見英艦如飛而至,天培督令軍士開炮,炮聲數響,倒也擊著英艦數艘,可恨未中要害,只把鐵甲上面,打破了幾個窟窿。英艦冒險衝入,兩下裡炮聲震天,轟個不住。天培手下,多中炮倒斃,只望援軍前來接應,誰知相持多時,毫無援音。英艦得步進步,所發炮彈,越加接近,宛如雨點雷聲,沒處躲避,驀然間一顆飛彈,從天培頭上落來,天培把頭一偏,那彈正中左臂,接連又是數顆彈丸,把天培身邊幾個親兵,大半擊倒。兵士便嘩亂起來,你逃我走,個個要管自己的性命。天培左臂受傷,已忍痛不住,又見兵士紛紛溃敗,大呼道:「英人可惡,琦善可恨!天培從此殉國了。」一恨千古。就將手中的劍,向頸上一抹,一道魂靈,直昇天府。
英人乘勝登岸,佔據了靖遠炮台,轉攻威遠、橫檔兩炮台。兩炮台上的守兵,已自聞風奔溃,總兵李廷鈺,副將劉大忠,禁止不住,也只得退走。眼見得兩炮台盡陷,虎門失守,英人將虎門各隘,所列大炮三百餘門,及上年林則徐購得西洋炮二百餘門,統行奪去﹔並且長驅直入,進薄烏湧。烏湧距省城只六十里,鎮守員是總兵祥福,率同游擊沈占鼇,守備洪連科,竭力拒戰。殺了一兩日,寡不敵眾,彈藥又盡,祥總兵及麾下二將,臨敵捐軀,同時畢命,大帥怕死,裨將雖死無益。省城大震。幸虧參贊大臣楊芳,率湖南兵數千至城內,楊參贊素有威名,人心賴以少安。
是時畏懦無能的琦善,已由副都統英隆,奉旨押解進京,只怡良尚任巡撫,即與楊芳相見。當下談起琦中堂議撫事情,怡良道:「琦中堂在任時,單信任漢奸鮑鵬,墮了英領事義律詭計,一切措置,力反林制台所為。林制台處處籌防,琦中堂偏處處撤防,所以英人長驅直入。現在虎門險要,已經失去,烏湧地方,又復陷落,省城危急異常。幸逢參贊馳至,還好仗著英威,極力補救。」楊芳道:「琦中堂太覺糊塗,撫議未成,如何就自撤藩籬?現在門戶已撤,叫楊某如何剿辦?看來只好以堵為剿,再作計較。」怡良道:「英兵已入烏湧,海面不必講了,現只有堵塞省河的辦法。」楊芳道:「省河有幾處要隘?」怡良道:「陸路的要隘,叫作東勝寺﹔水路的要隘,叫作鳳凰岡。」楊芳道:「這兩處要隘,有無重兵防守?」怡良道:「向來設有重兵,被琦中堂層層撤掉,琦中堂被逮,兄弟方籌議防守。但陸兵尚敷調遣,水師各船,被英人毀奪殆盡,弄到無艦可調,無炮可運,兄弟正在焦急哩。」楊芳道:「艦隊已經喪失,且扼守河岸要緊。」遂派總兵段永福,率千兵扼東勝寺﹔總兵長春,率千兵扼鳳凰岡。兩將才率師前去,探馬已飛報英艦闖入省河。楊芳擬自去視師,遂起身與怡良告別,帶了親兵數百名,親到河岸督戰﹔行近鳳凰岡,遙聞炮聲不絕,知已與英兵開仗,忙拍馬前進到鳳凰岡前,見總兵長春,正在岸上耀武揚威,督兵痛擊,英艦已向南退去。楊芳一到,長春方前來迎接,由楊芳下馬慰勞一番,再偕長春沿河巡視,遠望南岸河身稍狹,頗覺險要,便向長春道:「那邊卻是天然要口,為什麼不見守兵?」長春答道:「河身稍狹的區處,便是臘德及二沙尾,聞林制軍督師時,曾處處駐兵,後來都由琦中堂撤去,一任英使出入,所以空空蕩蕩,不見一兵。」楊芳剛在歎息,忽見南風大起,潮水陡漲,忙道:「不好!不好!」急傳令守兵,一齊整隊,排列岸上。楊果勇,不愧將材,可惜大勢已去。長春問是何意?楊芳向南一指,便道:「英艦又乘潮來也。」長春望將過去,果見一大隊輪船,隱隱駛入,比前次更多一二倍,連忙令軍士擺好炮位,灌足火藥,準備迎擊。
頃刻間,英艦已在眼前,即令開炮出去,撲通撲通的聲音,接連不斷,河中煙霧迷蒙,彈丸跳擲。那英艦仗著堅厚,只管衝煙前進,還擊的飛炮火箭,亦很猛烈。楊芳、長春兩人,左右督戰,不許兵士少懈。兩邊轟擊許久,潮亦漸退,英艦方隨潮出去。楊芳道:「真好厲害!外人這般強悍,中國從此無安日了。」知幾之言。是夜,即在鳳凰岡營內暫宿。
次晨,美國領事,到營求見,由兵弁入報。楊芳道:「美領事有什麼事情,要來見我?」遲了半晌,方命兵弁請美領事入營。兩下相見,分賓主坐定,各由通事傳話。美領事先請進埔開艙。楊芳道:「我朝與貴國,本沒有失好意見,上諭原准貴國通商,只是英人猖獗異常,與我尋釁,所以連累貴國。這是英人不好,並非我國無情。」美領事道:「聞英人亦不欲多事,只因天朝不准通商,兩邊誤會,才有此戰。竊想通商一事,乃天朝二百年來恩例,何妨一例通融,仍循舊制。」楊芳道:「我朝原許各國通商,寧獨使英人向隅?奈英人私賣違禁的鴉片,不得不與他交涉。且英人很是刁狡,今朝乞撫,明朝挑戰,如何可以通融?」美領事道:「這倒不妨。英領事義律,已有筆據呈交呢。」隨取出義律筆據,交與楊芳。楊芳瞧著,乃是幾行漢文,有「不討別情,惟求照常貿易,如帶違禁貨物,願將船貨入官」等語,便道:「照這筆據,似還可以商量。但英商再有販運違禁貨物,那便怎麼處置?」美領事道:「英國商人,並未隨同茲事,若准他通商,貨船便即入口,就使英兵要戰,英商也是不肯,反可制服兵船,豈不是斂兵息爭的好事麼?」楊芳道:「貴領事既與他說情,本大臣就替他奏請便是。只英艦不得無故闖入,須等上諭下來,或和或戰,再行答復。」美領事應諾而去。
楊芳回省與怡良商議,彼此意見相同,遂聯銜會奏,大旨以敵入堂奧,守具皆乏,現由美領事為英緩頰,姑借此羈縻,為退敵收險之計。此奏很是。這奏一上,總道廷旨允從,失之東隅,還可收之桑榆,誰知道光帝偏偏不依,真正氣數。竟下旨嚴斥道:
覽奏,憤懑之至!現在各路徵調兵丁一萬六千有餘,陸續抵粤,楊芳乃遷延觀望,有意阻撓,汲汲以通商為請,是復蹈琦善故轍,變其文而情則一,殊不可解。若如此了結,又何必命將出師,徵調官兵。且提鎮大員,及陣亡將弁,此等忠魂,何以克慰?楊芳、怡良等,只知遷就完事,不顧國家大體,殊失朕望,著先行交部嚴議。弈山、隆文經朕面諭一切,必能仰體朕意,現已到粤,兵多糧足,自當恊力同心,為國宣勞,以膺懋賞,斷不准提及通商二字,坐失機宜,此次批折,著發給閱看。欽此。
是時靖逆將軍弈山,及參贊隆文,還有總督祁■,俱已到粤,楊芳接見,便與敘起戰事利害,及奏請羈縻緣由。弈山道:「皇上的意思是決計主剿,所以參贊出奏,致遭嚴斥。兄弟亦知粤東空虛,但難違上命,奈何?」祁■道:「聞得前時林制軍,辦理的很是嚴密,何妨請他一議!」弈山點頭稱善,當由祁■取出名刺,去請林則徐。
原來林則徐雖已被譴,尚未離粤,聞祁■相邀,隨即入見。祁■引他見了弈山,弈山便問防剿事宜。則徐道:「現在寇入堂奧,剿堵兩難。省城又是卑薄得很,無險可扼,欲要挽回大局,很不容易。只有暫時設法羈縻,計誘英艦,退至獵德二沙尾外面,連夜下樁沉船,用重兵大炮把守,令他無從闖入。一俟風潮皆順,葦筏齊備,再議乘勢火攻,方出萬全。」弈山默然不答。意中還不以為然,想總要吃個敗仗,方覺爽快。祁■道:「聞省河一帶,都有英船出沒,如何誘他出去?」則徐道:「那總有法可想。」祁■道:「這卻還仗大力。」則徐道:「林某在粤待罪,恨不將英人立刻驅逐,奈因琦中堂處處反對,無能為力,負罪愈深。今日得公等垂青,林某敢不效死。」忠忱貫日。言未畢,外面報聖旨下來,要林公出接。則徐忙出去接旨,系授則徐四品京堂,馳赴浙江會辦軍務。則徐束裝即行,粤東失了臂助。
義律待了多日,未見楊芳複音,復來催索煙價。弈山叱回,即欲發兵出戰。楊芳諫道:「兵船未備,水勇未集,此時不宜浪戰,還請固守為是!」弈山道:「各省兵士,已調集一萬七千名,粤兵亦有數萬,若再頓兵不戰,上頭亦要詰責,只好與他拼一死戰便了。」若能與他拼一死戰,也不失為忠臣,只怕是空說大話。於是令提督張必祿,屯西炮台,出中路,楊芳由泥城出右路,隆文屯東炮台,出左路﹔並遣四川客兵,及祁■所募水勇三百名,駕著小舟,攜火箭噴筒,駛出省河,突攻英船。英船不及防備,被焚桅船二隻,舢舨船二隻,小船五隻,英兵亦斃了數百名,並誤傷美人數十。又開罪美國了。弈山聞報,正欣喜過望,慢著!忽遞到敗耗,說是英兵來打回覆陣,把我兵輪三艘毀去,我兵敗退,英艦已闖入十三洋行面前,弈山又懮慮起來。忽喜忽懮,活繪出一個庸帥。次日,探馬又飛報英兵大至,天字炮台守將段永福敗走,炮台被陷,炮台上面的八千斤大炮,都被英人奪去﹔接著又報泥城炮台守將岱昌及劉大忠,亦已敗退。弈山搓手道:「不得了!不得了!」何不出去死戰?忙檄兩參贊及張必祿回守省城。自己不敢出戰,到也罷了,還要調回別人保護自己,真是沒用的東西!
公文才發,又接到緊急軍報,據稱:「港內筏材油薪船,並水師船六十多艘,統被英兵及漢奸燒盡。現在英兵已進攻四方炮台了。」弈山此時,好象兜頭澆下冷水,一盆又一盆身子都冷了半截,免不得上城瞭望。目中遙見火光燭天,耳中隱聞炮聲震地,他在城上踱來踱去,急得愁腸百結,突見東南角上有旗號展出,後面隨著許多人馬,不覺大驚,險些兒跌下城來,仔細一瞧,乃是自己兵隊,方略定了一定神。等到兵馬已到城下,後隊乃是兩參贊押著,忙即下城,開門延入。楊芳道:「四方炮台,據省城後山,為全城保障,現聞英兵進攻,參贊等正思馳援,因奉調回來,不敢違命。好在城中尚無要事,待楊某出去救應。」奕山道:「不,不必。昨日閩中到有水勇,已由祁督遣調往援,此刻城中吃緊,全仗諸公保護,千萬不要離城。」
正議論間,探報四方炮台,又被英人奪去。楊芳著急道:「怎麼如此迅速!楊芳都著急起來,我知這位弈將軍,恐怕連話都說不出了。四方炮台一失,敵兵據高臨下,全城軍民,如坐穽中,奈何奈何?」弈山道:「這這這,全仗楊楊果勇侯,出出力保全。」楊芳不暇答應,急率軍士登城固守,佈置才畢,城北的火箭炮彈,已陸續射來。楊芳親至城北督防,兀坐危樓,當著箭彈,終日不退。老天恰也憐他忠心,鎮日裡大雨傾盆,把英人射來的火器,沾濕不燃。城中人心,稍稍鎮定。
看官!你道英人何故這麼強?粤兵何故這麼弱?小子細查中外掌故,方知英領事義律,雖是求撫,暗中卻屢向本國調兵。水軍統帥伯麥,早到中國,經過好幾次戰仗,上文統已敘明﹔陸軍統帥加至義律,亦到粤多日﹔這時候復來了陸軍司令官臥烏古,帶了好幾千雄兵,來粤助陣,所以英兵越來得厲害。這邊粤中將弁,因海口已失,心中早已惶懼﹔弈山又是個紙糊將軍,名目新鮮。並不敢出去督戰。大帥安坐省城,將弁還肯盡力麼?因此英兵進一步,粤兵退一步﹔英兵越進得猛,粤兵越退得遠。炮台失了好幾個,兵船軍械,奪去無數,將弁恰是一個不傷。應為將弁賀喜。弈山住在圍城中,既不敢戰,又不敢逃,只好虛心下氣,向屬員問計。苦極!還是廣州知府餘保純,獻了一個救急的妙法子,無非是「議和講款」四字。當由餘保純出去議款,經了無數口舌,復由美利堅商人,居中調停,定了四條款子,開列如下:
第一條 廣東允於煙價外,先償英國兵費六百萬圓,限五日內付清。
第二條 將軍及外省兵,退屯城外六十里。
第三條 割讓香港問題,待後再商。
第四條 英艦退出虎門。
餘保純回報弈山,弈山唯唯聽命。遂搜括藩運兩庫,得了四百萬圓,還不夠二百萬圓,由粤海關湊足繳付英人。一面又下令出城,退屯六十里外的小金山。楊芳敢怒而不敢言,只請留城彈壓,弈山也沒有工夫管他,逕自出去。隆文隨著出城,心中也憤恚萬分。到了小金山,隆文生起病來,竟爾逝世。小子敘到此處,也歎息不置,隨筆成一七絕道:
主和主戰兩無謀,庸帥何能建遠猷?
城下乞盟太自餒,西江難濯粤中羞。
和議已定,英人曾否退兵?且待下回再詳。
去了一個琦善,又來了一個弈山。清宣宗專信滿人,以致專閫諸帥,多屬庸駑,雖以老成歷煉之楊芳,屢建奇績,洊膺侯爵,至此發言建議,猶不能邀宣宗之信用﹔彼關天培輩,寧尚值宸衷一顧?忠憤者徒自捐軀,狡黠者專圖倖免,邊事之壞,自在意中。觀琦善之被逮,為之一快﹔繼任者為一弈山,又為之一歎。關天培等之殉難,為之一慟﹔楊芳、怡良會奏之被斥,尤為之一惜。至城下乞盟,願允四款,更不禁涕淚交垂矣。書中自成波瀾,閱者心目中,應亦轆轤不置。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23:57:01
第五十三回 效屍諫宰相輕生 失重鎮將帥殉節
卻說英國兵艦,自收到兵費後,總算拔椗出口,慢慢兒的退去,從佛山鎮取道泥城,經蕭關三元裡。三元裡裡民,因英人沿途肆掠,憤憤不平,遂糾眾攔截,豎起平英團旗幟,把英兵圍住。英兵終日衝突,不能出圍,統帥伯麥亦受傷。義律亟遣漢奸混出圍場,遣書餘保純求救。保純亟率兵往解,翼義律等出圍,始得脫去。弈山不敢實奏,捏稱:「焚擊英船,大挫凶鋒,義律窮蹙乞撫,只求照舊通商,永不售賣鴉片,惟追交商欠六百萬圓。當由臣等與他議約,令他退出虎門外面。」道光帝高居九重,只道弈山是親信老臣,不至捏飾,當下准奏,誰知他是一片鬼話。楊芳奏請撫議,並不要六百萬償銀,反加申斥﹔弈山飾詞上告,將賠償兵費之款,捏稱追交商欠,雖改重從輕,而償銀總是確實,乃反准奏不駁,謂非重滿輕漢而何?
朝中只惱了一個大學士王鼎,上了一道奏章,說:「撫議萬不可恃,將軍弈山,其償銀媚外罪,較琦善尤重。」這篇奏牘,好似朝陽鳴鳳,曲高和寡,哪裡能回動聖聽?況王鼎是山西蒲城人氏,並非皇帝老子戚族,憑你口吐蓮花,總是不肯相信。當時留中不發,後來細問內監,方知道光帝覽了奏牘,倒也有點動容,經權相穆彰阿袒護弈山,不說弈山有罪,反說弈山有功,因此把奏章擱起不提。王中堂得此消息,已自憤恨,適廷議追論林則徐罪狀,謫戍伊犁,恊辦大學士湯金钊,因保薦林則徐材可重用,亦遭嚴譴,連降四級。王中堂料是穆彰阿暗中唆使,氣得滿腹膨脹,隨即囑咐家人,願效史魚屍諫,草了遺疏數千言,歷述穆彰阿欺君誤國,不亟治罪,大局無安日,海疆無寧歲。結尾有「臣請先死以謝穆彰阿」等語。遺疏寫畢,讀了一遍,便歎道:「奸賊若除,我死亦瞑目了。」當下將遺疏恭陳案上,並用另紙一條,留囑家人,飭他明日拜發﹔隨望北謝恩,懸樑自盡。其跡似迂,其心無愧。
這一死傳到王大臣耳中,很是驚異。穆彰阿是個多心人,料得王中堂無病而逝,必有緣故,然而憑空懸想,總不能摸著頭腦,搔頭挖耳的想了一會,暗道:「有了,有了!」忙飭家僕去召一個謀士。謀士非別,乃是戶部主事軍機章京聶澐。聶澐一到,穆彰阿囑他探聽王中堂死事。聶澐與王中堂兒子王伉,向來熟識,此番受穆彰阿囑托,遂借弔喪為名,當夜前去偵察。行過弔禮,由王家僕役引入客廳。聶澐遂私問王中堂死狀,王僕遂一五一十,告訴聶澐,並說出遺疏大略。聶澐道:「我與你家大少爺,素來莫逆,你去取出遺疏,令我一瞧!」王僕道:「現在少爺忙得很,不便通報。」聶澐道:「你不必通報少爺,你私下去取了出來,我一瞧過,便好歸還。」王僕尚是為難,聶澐允給他千金。俗語說的好:「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況不過盜取一張文牘,稍費手腳,坐得千金,那裡有做不到的道理?王僕去了片刻,即將遺蔬取來。聶澐一瞧,嚇得瞠目伸舌,便向王僕道:「這篇遺疏,虧得未上,若上了這疏,貴東人要惹大禍了。」王僕知識有限,也吃了一驚。聶澐道:「我既允你千金,快隨我去取!這遺疏由我取去,另換一張方好。」當下不及告辭,匆匆逕去。王僕隨到聶寓,由聶澐取出筆墨,另寫數行,假作王鼎遺疏,付與王僕,復檢出銀票千兩,作為贈資。王僕稱謝而去。
聶澐忙把遺疏,轉呈穆彰阿。穆彰阿瞧了一遍,說道:「險極,險極!這事幸虧有你,你是拔貢出身,還好應試,將來我總設法謝你一個狀元。」雙手瞞天,無事不可為,區區狀元,值得甚麼。聶澐歡喜異常,把千金都不提起,直到後來為穆彰阿所聞,方照數給還。待至禮部試期,穆彰阿不忘前言,替他暗通關節。總算信實。偏同考官中有個山西人,本充御史,得了聶澐試卷,竟藏好篋中,上了鎖,絕不提起,到填榜時候,主司房考,不得聶卷,相顧錯愕。還是御史自說:「某夕閱卷,不戒於火,有一卷為火所燼,想來便是聶卷。榜發後,當自議請處了。」好好一個狀元,被這侍御送掉,應為聶澐扼腕。嗣後御史自請處分,解職回籍,這位權勢赫弈的穆中堂,到也沒法害他,只一手提拔聶澐,歷任至太常侍卿,這是後話慢表。
且說弈山與英人議和,單就廣東一省,議定休兵息戰,此外全不相關。清廷只道是和議已定,可以沒事,令江、浙各省裁兵節餉。不意英人仍不肯罷兵,一面率軍艦退出虎門,經營香港,規復廣東貿易,一面復思借戰勝餘威,率軍北進。適伯麥調印度戰艦至粤,遂與義律等決議北犯,途次遇著颶風,撞破坐船。弈山祁■等,張皇入告,說:「英艦漂沒無數,浮屍蔽海。」道光帝還疑是海神有靈,飭頒藏香,令祁■敬謝禱天。可笑!
英政府令大使璞鼎查,代義律職,海軍少將巴爾克,代伯麥職,義律、伯麥回國。璞鼎查、巴爾克,會同臥烏古,帶領軍艦九艘,汽船四艘,運送船二十三艘,於道光二十一年七月,游弋閩海,進犯廈門。此時鄧廷楨已得罪革職,與林則徐同戍伊犁,閩浙總督換了顏伯燾。這位顏制台,頗熱心拒外,到任後方督修戰備,奈朝旨反令他裁兵節餉,只好緩緩佈置。忽聞英兵入犯,急馳至廈門防禦﹔甫到廈門,英艦已闖入鼓浪嶼口。顏制台急飭兵開炮,接連炮響,轟沉英國火輪船五艘。英艦反蜂擁齊進,彈丸如雨點般打來。他的炮彈,不是望空亂發,只並力攻一炮台。一台破,再攻一台。廈門口岸,本有炮台三座,起初顏制台防他分攻,也派兵分守,誰知他卻一座一座的攻打,這座被毀,那座早已震動。兼且炮台統用磚石砌成,未疊沙垣,彈丸飛至,不是擊坍,便是擊破。自辰至酉,炮台多半毀壞。英兵用小船駁到岸邊,分路登岸,官軍不能抵禦,水陸皆溃。金門鎮總兵江繼芸,身中炮彈,落水溺死。副將凌志,署淮口都司王世俊,水師把總紀國慶,楊肇基,季啟明等,各力戰而亡。英兵據了炮台,反將炮台上面的大炮,移轉向北,對著廈門官署轟擊,房屋七洞八穿,興泉永道劉曜春,同知顧效忠,皆遁走。顏制台也只得退守同安。
英兵乘勢劫掠,廈民大憤,推陳姓為首,聚集五百人,抗英五千眾。英兵用大炮,廈民用抬槍,打了一仗,英兵死了百人,廈民只死三人,因此英兵不敢久駐,仍退泊鼓浪嶼。越數日,又進攻廈門,副將林大椿,游擊王定國,又被擊斃。還虧提督普陀保,總兵那丹珠,督兵力御,擊沉英艦一艘,方揚長而去。顏制台初奏廈門失守,旋即報稱收復,奉旨責他先事疏防,降三品頂戴留任。
閩海少安,英艦轉入浙海。適兩江總督裕謙,繼伊裡布後任,至浙視師。裕欽差任事剛銳,可惜未嫻武備。先是調林則徐到浙,亦係由他密薦,則徐方感他知遇,竭力籌防,怎奈遣戍命下,不能逗遛。兩下相別,彼此灑了幾點熱淚。裕謙雖非將才,然存心很是忠誠,著書入秉公褒貶,並不以滿人少之。會裁兵節餉的上諭,頒到浙江,裕欽差心中,大不謂然,時常遣人偵探英艦動靜。忽報英兵在粤,新增戰艦,聲言將移兵入浙,連忙寫好奏本,請清廷轉飭弈山,問明何故有英人入浙傳言?該英人是否誠心乞撫,抑仍是得步進步故智?誰料廷旨批回,反說:「英人赴浙,出自風聞,不足為據,著裕謙仍遵前皆,酌量撤兵,不必為浮言所惑,以至糜餉勞師。」這位裕欽差,看到此語,不禁歎氣道:「敵常增兵,我反撤兵,兩不抖頭,可笑可恨!想來總是穆中堂主見。穆彰阿穆彰阿!你要誤盡國家了!」
隨赴鎮海閱防。途中接廈門失陷消息,飛檄定海鎮總兵葛雲飛,處州鎮總兵鄭國鴻,安徽壽春鎮總兵王錫朋,統兵五千,嚴守定海。這三位總兵,統是忠肝義膽,葛公雲飛,尤智勇雙全。雲飛系浙江山陰人氏,是武進士出身,超擢至定海鎮總兵﹔道光十九年,丁父懮回籍﹔二十年,海疆事棘,奪情起用。他因定海先嘗陷落,收復後,守備空虛。雲飛到任,請三面築城,環列巨炮,堵住竹山門深港,使不復通舟﹔且增築南路土城,與五奎山諸島相犄角。裕欽差到浙時,頗有心採用,奈朝廷叫他裁兵,囑他節餉,他若還要築城增壘,豈不是違拗聖旨?因此把築城事中止。這時三總兵同到定海,手下兵只有五千。三總兵閱視形勢,議扼要駐守。王錫朋願守曉峰嶺,鄭國鴻願守竹山門,道頭街一帶,歸葛雲飛扼守。惟曉峰嶺背面負海,有間道可入,三鎮兵只三千名,不敷分派,且炮火亦不夠用。由王、葛二公商議,請增派兵船及大炮,堵住間道。
當下飛詳鎮海,裕謙接到詳文,邀浙江提督餘步雲,共議添兵事宜。步雲道:「浙江要口,第一重是定海,第二重是鎮海,鎮海比定海,尤為要緊。現在鎮海防兵,亦只數千,自顧不暇,還有什麼兵馬炮火,可以調遣?」王、葛兩總兵,亦有詳文到步雲處,步雲已戒他死守,毋望援兵。三總兵死了。裕謙道:「這麼一個要緊海口,只有幾千兵馬!」餘步雲道:「上年恰不止此數,因朝旨屢促裁兵,所以減去三分之一,現在只四千名營兵了。」裕謙道:「這正沒法可想,只得聽天由命。天若不亡浙江,定海應保得住,鎮海也可無慮。本大臣以身許國,到危急時,拼死報君便了。」忠有餘而智不足,即此可知。
步雲退出,戰信已到,英兵已來攻定海,駛進竹山門,被我軍奮勇迎擊,轟斷英船大桅桿,英兵已退去了。裕謙稍稍放心。過了兩日,又報英兵繞出吉祥門,入攻東港浦,被我炮擊卻,現英人改由竹山嘴登岸。鄭鎮台正在截擊哩。接連又到緊急文書兩角:一角是王總兵錫朋詳文,一個是葛總兵雲飛詳文。裕謙展開一瞧,統是請大營濟師,便道:「怎麼處?怎麼處?定海兵尚有五千,此處兵恰只四千,難道三總兵未曾知悉麼?若我親去督戰,恐怕鎮海沒人把守,我看這餘軍門步雲,事事推諉,很是刁猾,恐怕也靠不住呢。現在沒處調兵,奈何,奈何?」就將詳文擱過一邊,只自一人愁眉兀坐。
適值天氣沈陰,連日霪雨,弄得越加愁悶,遂出了營,上東城眺望。突見城外招寶山,懸著白旗,不由的慌張起來,便下城去召總兵謝朝恩。朝恩未至,警信又到,乃是曉峰嶺失陷,王總兵錫朋,中槍陣亡,壽春營溃散。裕謙正在驚愕,朝恩已踉蹌進來,報稱竹山門失守,鄭總兵亦戰歿了。裕謙道:「莫非訛傳。把王總兵誤作鄭總兵。」鄭王二姓,百家姓上本是聯接,王已先死,鄭何能免?道言未絕,外面已遞進敗耗,確是鄭國鴻又死。裕謙道:「三總兵已死二人,單剩一個葛雲飛,想總支持不住。好!好!三總兵不要怨我不救,看來我也是難保了。」說畢,淚如雨下。朝恩見主帥傷心,也陪了兩三點淚珠,一面恰勉強勸慰。裕謙道:「我恰不是怕死,若怕死也不來督師了。只可惜三員大將,一朝俱盡,國家從此乏材。還有一樁可疑的事情,招寶山上,如何豎起白旗來?」朝恩道:「招寶山上,乃是餘提督軍營,為什麼豎起白旗?卑鎮倒也不解。」裕謙道:「開戰掛紅旗,乞和掛白旗,這是外洋各國通例。現在本帥並不要乞和,英兵還未到鎮海,那餘軍門偏先懸白旗,情跡可知。我朝養士二百年,反養出這般賣國的大員來,越叫人痛惜三總兵。」朝恩道:「待卑鎮去問明提台,再作區處。」朝恩趨出,外面又傳報葛總兵雲飛陣亡。統用虛寫,比實寫尤覺悽慘。裕謙此時又悲又惱,悲的是三總兵陣歿,惱的是餘步雲異心。躊躇一夜,想出一個盟神誓眾的法兒。兒戲何益?
待到天明,忽見巡捕進來,呈上手本,說是義勇徐保求見。裕謙問徐保隸何人部下?巡捕答稱是葛鎮台部下。裕謙遂傳令入見。徐保入帳,請過了安,便稟道:「葛鎮台陣歿,現由小兵舁屍內渡,已到此處。」裕謙問葛鎮台陣歿情狀,徐保答道:「英人從曉峰嶺間道攻入,先破曉峰嶺,次陷竹山門,王、鄭二鎮台,先後陣亡,葛鎮台扼住道頭街,孤軍激戰,鎮台手掇四千斤大炮,轟擊英兵,英兵冒死不退。鎮台持刀步鬥,陣斬英酋安突得,無如英兵來得越多,我鎮台拼命督戰,刀都斲缺三柄,英兵少卻。鎮台擬搶救竹山門,方仰登時,突來兩三員敵將,夾攻鎮台,鎮台被他劈去半面,鮮血淋漓,尚且前進﹔不防後面又飛來一彈,洞穿胸前,遂致殞命。小兵到夜間尋屍,見我鎮台直立崖石下,兩手還握刀不放。左邊一目,睒睒如生,小兵欲負屍歸來,那屍身兀立不動,不能挪移。隨由小兵拜祝一番,請歸見太夫人,然後屍身方容背負,駕著小船,潛渡至此。」裕謙歎道:「好葛公!好葛公!」當下命隨員偕了徐保,往去祭奠,並檄大吏護喪還葬,一面飛章出奏。
料理已畢,遂召集部將,設著神位,飭同宣誓,總兵以下,統共到來,獨餘步雲不到。裕謙正思啟問,謝朝恩已近前稟道:「餘軍門已差武弁伺候。」裕謙冷笑道:「想是本帥不曾親邀,所以不到。」那邊提轅武弁,聞了此語,急忙上前請安,稟稱軍門現患足疾,特來請假。裕謙搖頭道:「敵兵到來,那足自然會好了。」既曉得步雲異心,如何不先為撤換?叱退武弁,隨至神位前祭告。此時牲醴早陳,香燭齊爇,當由裕欽差行跪叩禮,眾將官亦隨同跪叩。裕欽差親讀誓文,無非勸勉屬下文武,同仇敵愾,倘有異心,神人共殛等語。不求己而求神,簡直是搗鬼。方才讀罷,猛聽得隱隱炮聲,自遠至近,不由的驚訝起來,便即起身誓眾道:「本帥的誓文,想大家都已聽明,不日間英兵到來,須靠大家同心抵禦,有功立賞,有罪立刑。」總兵謝朝恩,先應了聲「得令」,眾將士也隨聲附和。裕謙方命軍士們撤了神位祭禮,正思向謝朝恩追問招寶山白旗緣故,探馬忽報英兵來了。謝朝恩即抽身告辭,裕謙執著朝恩手道:「這城屏障,便是招寶山及金雞嶺兩處。老兄駐守金雞嶺,本帥很是放心,只有招寶山放心不下。」朝恩道:「這要看朝廷洪福,卑鎮願以死報。」當下由裕謙親送出營,朝恩匆匆別去。
裕謙遂登陴守城,城下忽來了餘步雲,由兵士將弁,啟門放入。步雲逕上城來見裕謙,裕謙便道:「軍門足疾已愈麼?」步雲道:「足疾尚未痊可,因敵兵入境,不得不前來請教。」裕謙道:「誓死對敵,此外沒有什麼法子。」步雲道:「敵兵很是厲害,萬一挫失,全城要糜爛了。」裕謙道:「這也沒法。依你怎麼處?」步雲道:「據步雲愚見,只可暫事羈縻。外委陳志剛人頗能乾,不如叫他前去議撫。」裕謙笑道:「我道軍門有什麼妙策,城下乞盟的事件,本帥卻不願聞。」步雲道:「大帥既不願議撫,此處恐守不住,只好退守寧波。」裕謙正色道:「敵到鎮海,便退寧波,敵到寧波,將退何處?我與軍門都受朝廷重任,難道叫我逃走麼?」步雲碰了一個釘子,下城自去。
約過兩三個時辰,遙見招寶山上,已換了英國旗號,裕謙大驚道:「不好了!餘步雲賣去招寶山了。」果然探馬報來,招寶山被陷,餘軍門不知下落。接著,又報:「英兵攻金雞嶺,謝朝恩擊死英兵數百,因招寶山失守,軍士驚溃,謝鎮台身中數創,也即殉難,金雞嶺又被英人奪去了。」裕謙道:「罷罷罷!」言未畢,英兵已到城下。城外守兵,逃避一空。裕謙下城,解下城防,交副將豐伸泰送與浙撫,自己投奔學宮前,跳入泮池。經家人撈救,已剩得奄奄一息。文武官員,聞裕謙投水,都棄城逃走。只有縣丞李向南,冠帶自縊。臨死對,還有兩首絕命詩。其詩道:
有山難撼海難防,匝地奔馳盡犬羊﹔
整肅衣冠頻北拜,與城生死一睢陽。
孤城欲守已倉皇,無計留兵只自傷,
此去若能呼帝座,寸心端不聽城亡。
英兵遂乘勝入城,踞了鎮海。欲知後事,且看下回。
本回以王相國鼎及裕欽差謙為主腦,兩人皆清室忠臣,惜乎其為愚忠。王鼎屍諫,無論其遺疏未上,為奸黨用賄取去,即使不然,穆彰阿方沐君寵,能一擊即倒乎?古人有為國除奸者矣,寧必屍諫?裕謙明知餘步雲之奸,不能立申軍法,如穰苴之斬莊賈,已成大錯﹔且定海孤懸海外,與其萬不可守,曷若內捍鎮海,自固堂奧,乃以三鎮敢死之將,置諸必不可守之城,以兩端懷異之人,授以險要必爭之地。用隋侯珠,彈千仞雀,卒至兩城迭陷,力竭軀捐,雖曰見危授命,於國事究何補焉?故忠固足憫,忠而愚,蓋不能無疵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23:57:25
第五十四回 弈統帥因間致敗 陳軍門中炮歸仁
卻說英兵入鎮海城,懸賞購緝裕謙,因裕謙在日,嘗將英人剝皮處死,且掘焚英人屍首,所以英人非常忿恨。其時裕謙經家人救出,舁奔寧波,聞到這個信息,又由寧波奔餘姚,裕謙一息餘生,至此方才瞑目。進至蕭山縣的西興壩,浙撫劉韻珂差來探弁,接著裕欽差屍船,替他買棺入殮。當由劉韻珂據事入奏,奏中並敘及餘步雲心懷兩端等情。看官!你道這餘步雲究往何處去呢?步雲自入城見裕謙後,回到招寶山,見英兵正向山後攀登,他竟不許士卒開炮,即棄炮台西走,先到寧波,繼走上虞。生了三隻腳,還假稱有病。英兵攻入寧波,復犯慈溪,還恐內地有備,焚掠一回,出城而去。
清廷聞警,特旨授弈經為揚威將軍,侍郎文蔚,都統特依順為參贊,馳赴浙江防剿﹔粤撫怡良為欽差大臣,移駐福建,調河南巡撫牛鑒,總督兩江,分任南北沿海的守禦。弈經奏調川、陝、河南新兵六千,募集山東、河南、江淮間義勇,及沿海亡命徒數萬。下手便錯。以道光二十二年元旦至杭州,大小官員,出城迎接,不消細說。弈經格外起勁,留參贊特依順駐守杭州,自己偕參贊文蔚,督兵渡江,進次紹興。沿途頗也留意招徠,故福建水師提督王得祿,願至軍前投效,弈經嫌他年老,勸他回籍。前泗州知州張應雲,入營獻計,弈經虛心下問。應雲道:「英人深入內地,都由漢奸替他導引,其實漢奸所為,不過貪圖賄賂,並沒有什麼恩義相結。現聞寧波紳民,統延頸盼望大軍,那班漢奸,又都是本地百姓,若大帥亦懸重賞招撫,漢奸可變作洋諜,大軍出剿,使他作為內應,定卜成功。這便是兵法上所說的『因間』二字,敢乞大帥明鑒!」張應雲因間之計,並非全然紕謬,但亦視乎善用不善用耳。弈經道:「這策恰是很妙,但叫誰人去招呢?」應雲道:「卑職不才,願當此任。」弈經大喜,遂議定進兵方略:令參贊文蔚率兵二千,出屯慈溪城北的長溪嶺﹔副將朱貴,參將劉天保,率兵二千,出屯慈溪城西的大寶山,專圖鎮海﹔總兵段永福率兵勇四千,偕張應雲出襲寧波﹔故總兵鄭國鴻子鼎臣,統率水勇東渡,規復定海﹔海州知州王用賓,出駐乍浦,僱漁舟渡岱山,策應鼎臣﹔弈經自率兵勇三千,駐紮紹興東關鎮,接運糧餉,調度兵馬。
計劃已定,各路同時出發,只望旗開得勝,馬到成功。誰知鄭鼎臣航海東去,遇著大風顛簸,先蕩得七零八落,沒奈何收兵回來,帆檣已損破不少,總算數千名水勇,還幸生全。王用賓出渡岱山,因鼎臣遇風回航,反致孤軍深入。到定海附近,被英人偵悉,放炮的放炮,縱火的縱火,連忙逃回,漁船已一半被毀了。一路完結。
段永福與張應雲居然招集許多義勇,又收買漢奸,令為內應,先由段永福伏兵城外,約期正月晦日攻城,偏這漢奸反覆無常,陽與張應雲聯絡,暗中卻把師期通報英將。兩面賺錢,不愧漢奸二字。英將巴爾克,忙與濮鼎查商議。濮鼎查是英國有名的謀士,便定了一個將計就計的法子,先期佯開城門,誘段永福入城。虧得永福刁猾,只令前隊五百人進去,一入城中,兩旁火彈雨下,英兵左右殺出,段軍轉身就逃。腳長的人,逃出了一半性命,還有一半,統做了寧波城中的炮灰。永福、應雲,不敢再戰,先後奔回東關。兩路完結。
還有出屯慈溪的兩將,素稱驍勇,劉天保欲立首功,先自發兵,甫至鎮海城外,就大聲呼噪。英兵聞警登城,接三連四的開放大炮,招寶山上的英兵,又發炮相應,憑你劉天保如何勇力,究竟血肉身子,敵不過兩邊炮彈,只得退回大寶山。朱貴接著埋怨他不先通知,以致敗退,劉天保尚倔強不服。不想英兵反水陸並進,來攻大寶山。劉天保紮營山左,朱貴率長子昭南,紮營山右。英兵自右攻入,朱貴麾兵迎擊,前隊用抬炮數十,更迭激射,擊斃英兵三四百名,英兵前仆後繼,只是不退。朱貴父子,亦拼命相搏,從辰時戰到申時,朱軍饑渴交加,單望天保軍相救,天保軍竟鎮日不到。忽來了一支人馬,衝陣而入,朱貴還道是天保軍至,誰知他一入陣中,倒戈相向,才識是洋人賣通的鄉勇,前來抗拒官軍。朱貴怒極,下令搜殺,奈隊伍已被衝亂,洋人乘間抄襲,後面導引水師登岸,巨炮火筒,射燒營帳,煙燄蔽天。這時候,天保軍亦受衝擊,反從山左竄到山右,弄得朱軍越亂。朱貴見勢不支,猶誓死格鬥,把手中所執大旗,插在地上,搶著一柄大刀,拍馬馳赴敵陣,見一個,殺一個,大約殺了幾十個英人,身上亦著了數創,馬亦受傷。朱貴被馬掀下,英兵統用著長矛,來戳朱貴,不防朱貴突然躍起,把敵矛奪住兩桿,左右衝蕩,嚇得英兵紛紛倒退。英將見戰朱貴不下,暗中攜著手槍,乘朱貴殺入,陡發一彈,可憐蓋世英雄,倒斃沙場上面。長子昭南,見父已倒地,忙衝出父屍前,猛力抗拒,意中想保護父屍﹔怎奈英兵攢聚,雙拳不敵四手,雖格殺英兵數名,已是身無完膚,大叫一聲而亡。父忠子孝,朱氏有光。手下親兵二百五十人,沒一個不殉難。還有知縣顏履敬,在後面督糧,距大寶山二里,聞報朱軍鏖鬥,登高觀戰,遙見朱軍危急,奮然道:「我與朱恊台交好多年,理應出去幫助。」忙脫了外衣,拔出佩刀,下山馳赴,僕從上前諫阻,履敬道:「我此去明知一死,但能上報君恩,下全友誼,死亦甘心,何足懼哉?」僕從見主子不允,也只得隨著,馳入陣中,死鬥一場,統中炮身死。死友義僕,足垂千古。
劉天保奔回長溪嶺,促文蔚往援朱貴,文蔚不允,部下亦代為力請,始許發兵二百。時已薄暮,傳報朱軍覆沒,慌得面如土色,急令截回二百兵,夤夜逃走。我不解道光帝何故專用這等人物,想總由平時會拍馬屁。到了東關,那位揚威將軍弈經,早已接得敗耗,遁到杭州去了。
先是兩江總督伊裡布,奉旨回任,因家人張喜往來英船,事涉通番,被逮入都,按律遣戍。浙撫劉韻珂,與伊裡布素有感情,上了一道奏章,說他因公得罪,心實無他。英人向來器重伊裡布,就是伊僕張喜,亦素得洋人傾服,倘令伊裡布來浙效力,該英人不復內犯,亦未可定,伏望俯賜採納等語。保薦伊裡布,無非叫他議和。道光帝竟言聽計從,赦伊裡布罪,賞他七品頂戴,令赴浙營效力。並授宗室尚書耆英署杭州將軍,連宗室都任命出來,道光帝之心如揭。與參贊齊慎,一同赴浙。又密諭弈經,叫他注意防堵,暫勿出戰,靜俟機會。英將見浙省不敢發兵,遂欲轉略長江,斷絕南北交通,威嚇中國,先勒索寧波紳士,犒軍銀一百二十萬圓,才許退兵。紳士無奈,東湊西借,方得如數交去。英艦乃退,只留兵千餘名,輪船四艘,駐守定海。
弈經忙奏陳收復寧波,劉韻珂亦照樣馳奏。奏折才發,乍浦的警報又到。乍浦系浙西海口,向屬嘉興府管轄,駐有漢兵六千三百人,滿兵千七百人,副都統長喜,及同知韋逢甲,率兵抵禦,遙見英艦列陣而來,好象山阜一般,滿漢兵先已氣索,弄得腳忙手亂。英艦尚未近岸,他卻亂放槍炮,一顆兒都沒有放著。等到英艦攏岸,彈藥已經用盡。那邊英兵,蓬蓬勃勃,炮彈如雨點般打來,岸上的官兵,赤手空拳,焉能抵擋?自然敗北而逃。長喜、韋逢甲禁喝不住,也只得退回城中。英兵登陸進攻,猛撲東門,城上炮石齊發,擊傷英兵多名,英兵繞攻南門,長喜亦由東至南,奮力督守。忽見城中火起,煙塵抖亂,長喜料知漢奸內應,欲下城搜捕,那時英兵已緣梯登城,長喜左攔右阻,致受重傷,遂下城投水。經親兵救出,隔宿乃亡。韋逢甲力戰多時,炮傷左脅,亦即斃命。佐領隆福額特赫,翼領英登布,驍騎校該杭阿等,統同殉難。佐領果仁布妻塔塔拉氏,懼城陷被辱,與二女投井死。生員劉楙被虜,由英人逼寫告示,不從被殺。傭工陸貴,遇著英兵,叫他抬炮,他反大罵,被英兵一槍戳死。木工徐元業,也被英人執住,令他引搜婦女,他卻自刎而盡。還有庠生劉東藩女,年二十二,尚未出嫁,英兵見她生有姿色,用刀脅劉,令女受污,女不從,也投入井中。劉進女鳳姑,年十九,出城避難,遇英兵尾追,不能急走,反回身痛詈,甘心受刃。餘外殉難的人,多不知名姓,無從紀載,相傳共七百多人。揚忠表節,是好稗官。自從英人犯浙,別處城邑百姓,多望風先避,獨乍浦猝遭失陷,趨避不及,罹禍最酷。上自官弁,下至工役婦女,寧為玉碎,毋為瓦全,也算是歷史上光榮呢。古道猶存,今亡矣夫。
適值伊裡布至浙,巡撫劉韻珂,亟令赴英艦議款,英將巴爾克未許。還是家人張喜下船一談,巴爾克只索還俘虜十數名,揚帆退去。張喜有這般能力,真也奇怪。當由劉韻珂一一奏明,伊裡布遂由七品銜,升至副都統了。承蒙家人抬舉。英艦自乍浦退出,轉入江蘇,駛至吳淞口,江南提督陳化成,夙具將略,本系福建同安縣人,清廷鑒他忠勇,特破迴避本鄉的故例,超擢廈門提督。嗣因江防緊急,調任江南。方才到任,即迭接定海、鎮海敗耗。江、浙是毗連省分,浙省遇警,江南應該戒嚴。吳淞又是長江南面的要口,向設東西兩炮台,互為犄角,化成督兵把守,三閱寒暑,與士卒同甘苦,就使風霜雨雪,他也同將弁們,在營住宿,軍中感他惠愛,呼他作為陳佛,及英兵進逼吳淞,總督牛鑒,也到寶山縣督防。牛鑒膽氣很小,忙召化成熟商。寶山距吳淞只六里,一召便到,牛鑒見了,別事不聞提起,單問保全生命的法兒。化成道:「大帥不要驚慌!吳淞口向設炮台,用炮扼險,可決勝仗。只叫大帥坐鎮寶山,不可輕出輕入!那時化成自能退敵。」牛鑒道:「可靠得住麼?」化成道:「兵家勝負,雖是不能預料,但一夫拼命,萬夫莫當。總叫上下將弁,戮力同心,何愁不勝?」牛鑒道:「全仗!全仗!」化成告退,仍回吳淞。參將周世榮接著,問制軍有無對敵方略?化成微笑道:「老哥別問!只我與你的福氣,統是不薄。」世榮不覺驚訝,化成道:「明日與英人開戰,得了勝仗,我與你同受上賞﹔萬一戰敗,死且不朽,非福而何?」當夜,遣別將守東炮台,自與周世榮守西炮台。
次日,化成手執紅旗,登台揮戰。英艦先發炮射來,化成亦發炮出去。一邊仰攻,一邊俯擊,兩下裡喊殺震天,煙霧蔽日。相持多時,化成走到最大的炮門後面,親自動手,望准英艦,放將出去,不偏不歪,正中英艦的煙囱,一聲炸裂,沉下海底去了。台上的官兵,齊聲歡呼。化成又開第二炮,這一炮,卻沒有前時的准,只擊斷了英艦的桅桿,放到第三炮,仍不過擊斷船桅﹔第五六回放炮,卻是射不著﹔接連打了數十回,雖擊死英兵數百名,終不能打沉英船。化成性急起來,把住錨頭,仔細窺著,適有一艦鼓輪駛入,化成連擊兩炮,一炮擊著敵艦的汽鍋,一炮擊著敵艦的輪葉,那艦向下一沉,又望上一躍。一躍一沉,鑽入水底,只剩了桅桿的頭梢,微露海面。筆筆曲折,真好筆仗。這邊台上鼓噪如雷,比第一炮越發歡躍。化成亦欣喜非常。
這位牛大帥,聞知官兵得勝,也想到軍前揚威,跨上寶馬,馳出南門。不要他輕出,他偏輕出。徐州兵亦隨著前來,由總兵王志元押陣。牛大帥意氣揚揚,只道英艦已退出口外,他來虛張聲勢,托詞策應。縱著馬上了海塘,見兩邊正在酣戰,你一炮,我一槍的轟擊,他已驚得目瞪口呆﹔突然面前落下一顆流彈,險些兒把靈魂飛去,轉身就跑。這一跑,跑出大禍祟來了。不要他輕入,他偏輕入。原來台上兵弁,聞制台親來督戰,正格外奮勇,忽見牛制台奔回,徐州兵統同駭散,海塘上杳無人跡,還道後面伏著英兵,不禁慌亂﹔心中一慌,手中漸漸疏懈。這時英兵攻西炮台不下,方轉攻東炮台,東炮台守兵,聞西炮台炮聲漸稀,錯疑西炮台已經失守﹔又經牛大帥一逃,不由的魂銷魄喪,棄台而走。
英兵乘勢登岸,踞了東炮台,復來夾攻西炮台。化成前後受敵,危急萬分,周世榮請化成退兵,化成拔劍叱道:「庸奴,庸奴!我誤識汝。」世榮易服潛逃。這位陳提台化成,尚竭力支撐,手燃巨炮,猛擊英兵,怎奈顧前不能顧後,後面的炮彈,接連打來,化成受了數彈,噴下幾口狂血,捨生取義去了。守備韋印福,千總錢金玉、許林、許攀桂,外委徐大華、姚雁字等,見提台陣亡,感他平時的恩惠,情願隨死,乃與英兵鏖戰許久,究竟眾寡不敵,先後戰歿。武進士劉國標,趁這血戰的時候,奪出陳化成屍身,背負而出,藏在蘆葦裡面,嗣經嘉定縣令練廷璜,遣人舁至關帝廟殯殮。百姓多扶老攜幼,爭來哭奠,生榮死哀,陳提台也好瞑目。只牛制軍奔回寶山,未曾喘息,忽報東西兩炮台,統已失陷,提督以下,多半殉難,英兵已來攻寶山了。牛鑒不待聽畢,忙帶親兵若干,拼命出走。英兵勢如破竹,直入寶山,轉陷上海,又揚帆入長江口,去追這位牛大帥。江浙有幾句童謠道:
一戰甬江口, 制台死, 提台走﹔
再戰吳淞口, 提台死, 制台走﹔
死的死,走的走,沿海碼頭多失守。
究竟牛鑒能逃得性命否,容待下回再表。
弈經、牛鑒,平時本無功績可言,乃用以作折衝之選,其致敗也宜矣。朱貴父子,及陳提台化成,皆驍勇善戰,一誤於文蔚之不救,一誤於牛鑒之猝逃,弈經於無可諉之中,猶可強諉,牛鑒則膽小如鼷,聞炮驚走,坐亂軍心,徒委陳化成於敵手,為國家失一良將,其罪殆不可勝誅矣。本回於朱、陳戰狀,極力形容,即所以甚弈經、牛鑒之罪。旁及死事諸將弁,及殉節諸工役婦女,尤足愧煞庸奴。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9 23:57:49
第五十五回 江甯城萬姓被兵 靜海寺三帥定約
卻說牛鑒自寶山逃走,沿路不暇歇腳,一直奔回江寧。英兵即溯江直入,逕攻松江。松江守將姓尤名渤,乃是壽春鎮總兵,從壽春調守松江城。他聞英兵入境,帶著壽春兵二千,到江口待著。英兵見岸上官軍,一隊一隊的排列,嚴肅得很,他也不在心上,仗著屢勝的威勢,架起巨炮,向岸上注射。尤總兵見敵炮放來,令兵士一齊伏倒﹔待炮彈飛過,又飭兵士盡起,發炮還擊。這二千壽春兵,是經尤總兵親手練成,坐作進退,靈敏異常,俄而起,俄而伏,由尤總兵隨手指揮,無不如意。英兵放來的炮彈,多落空中,官兵放去的炮彈,卻有一大半擊著。相持兩日,英兵不得便宜,轉舵就走,分擾崇明、靖江、江陰境內,都被鄉民逐出。
當下英將巴爾克、臥烏古,及大使濮鼎查,密圖進兵的計策。臥烏古的意思,因長江一帶,水勢淺深,沙線曲折,統未知曉,不敢冒昧深入,還是濮鼎查想了一個妙計。看官!你道他的妙計是怎樣?他無非用了銀錢,買通沿江漁船,引導輪船駛入。中國人多是貪財,所以一敗塗地。沿途進去,測量的測量,繪圖的繪圖,查得明明白白,並探得左右無伏,遂決意內犯。
鎮江紳士,得此消息,忙稟知常鎮通海道周頊。周頊同紳士巡閱江防,紳士指陳形勢,詳告堵截守禦事宜。周頊笑道:「諸君何必過慮!長江向稱天塹,不易飛渡,江流又甚狹隘,水底多伏暗礁,我料英兵必不敢深入。他若進來,必要擱淺。等他擱淺的時候,發兵夾擊,便可一舉成功,何必預先籌備,多費這數萬銀錢呢?」敵已在前,他還從容不迫,也是可哂。遂別了紳士,逕自回署。誰知英艦竟乘潮直入,追薄瓜洲,城中兵民,已經逃盡,無人抵敵。英兵轉窺鎮江,望見城外有數營駐紮,就開炮轟將過去。這鎮江城外的營兵,乃是參贊齊慎,及提督劉允孝統帶,聞得敵炮震耳,沒奈何出來對敵,戰了一場。敵炮很是厲害,覺得支持不住,還是退讓的好,一溜風跑到新豐鎮去。又是兩個不耐戰。
城內只有駐防兵千名,綠營兵六百,老弱的多,強壯的少,軍械又不甚齊備,副部統海齡,恰是個不怕死的硬漢,率兵登城,晝夜守禦,英兵進薄城下,攻了兩日,不能取勝。又是臥烏古等想出聲東擊西的詭計,佯攻北門,潛師西南,用火箭射入城中,延燒房屋。海齡正在北門抵禦,回望西南一帶,火光沖天,英兵已經上城,料知獨力難支,忙下城回署,將妻妾兒女,一古腦兒,鎖入內室,放起火來,霎時間闔門一炬,盡作飛灰。海齡在大堂上,投繯殉節。英兵入城,把餘火撲滅,搜捕官吏,已經一個不留。沿江上下的鹽船估舶,或被英兵炮毀,或被梟匪焚掠,一片煙燄,遮滿長江。揚州鹽商,個個驚恐,想不出避兵法兒,只得備了五十萬金的厚禮,恭送英兵,才蒙饒恕。英艦直指江寧,東南大震。
牛制台奔回江寧,總道是離敵已遠,可以無恐,城中張貼告示,略稱:「長江險隘,輪船汽船,不能直入,商民人等,盡可照常辦事,毋庸驚惶!」這班百姓見了文告,統說制台的言語,總可相信。那時電報火車,一些兒都沒有,但叫官場如何說,百姓亦如何做,到了鎮江失守,南京略有謠傳,牛制軍心裡雖慌,外面還裝出鎮定模樣,兵也不調,城也不守。簡直是個木偶。忽然江寧北門外,烽火連天,照徹城中,城內外的居民,紛紛逃避。牛制軍遣人探聽,回報英兵艦八十多艘,連檣而來,已至下關。牛制軍被這一嚇,比在寶山海塘上那一炮,尤覺厲害。
呆了好一歇,忽報伊裡布由浙到來,方把靈魂送回,才會開口,好一個救星。道了「快請」二字。伊裡布入見,牛鑒忙與他行禮,獻茶請坐,處處慇懃。便道:「閣下此來,定有見教。」伊裡布道:「伊某奉詔到此,特來議撫。」牛鑒道:「好極,好極!中英開釁,百姓擾得苦極了,得公議撫,福國利民,還有何說?」伊裡布道:「將軍耆英,亦不日可到,議撫一切,朝旨統歸他辦理。伊某不過先來商議,免得臨時著忙。」牛鑒聽罷,便道:「耆將軍尚未到來,英兵已抵城下,這且如何是好?」伊裡布道:「小價張喜,與英人多是相識,現不如寫一照會,差他前去投遞,便可令英人緩攻。」牛鑒道:「照會中如何寫法?」伊裡布道:「照會中的寫法,無非說欽差大臣耆英,已奉諭旨,允定和好,請他不必進兵。再令小價張喜,與他委婉說明,包管英人罷兵。」牛鑒喜極,隨令文牘員寫好照會,即挽伊裡布叫入張喜,親自囑托,即刻令投送英船。張喜唯唯而去。老家人又出風頭。去了半日,才來回報,牛鑒不待開口,忙問道:「撫議如何?」張喜道:「據英使濮鼎查說,和議總可商量,但耆將軍到此無期,曠日持久,兵不能待,須就食城中方可。」牛鑒聞他和議可商,已覺放心﹔及聽他就食城中的要約,又著急起來,便道:「據這句話,明明是要來攻城,這卻如何使得?」張喜道:「家人亦這樣說,同他辯駁多時,他說要我兵不入城,須先辦三百萬銀子送我,作了兵餉,方好靜候耆將軍。」大敲竹槓。牛鑒道:「這也是個難題目。銀子要三百萬,哪裡去辦?」
道言未絕,外面報副將陳平川稟見,牛鑒傳入。平川請過了安,向牛鑒道:「壽春鎮的援兵,已到城下,求大帥鈞示,何日開戰?」牛鑒道:「要開戰麼?這事非同兒戲,倘一失敗,南京難保,長江上游,處處危急,豈不是可怕麼?」平川道:「不能戰,只好固守,請下令閉城,督兵登陴方好。」牛鑒道:「你又來了。前日將軍德珠布,聞英兵已到,飭十三城門統行關鎖。你想朝廷現主撫議,如何可閉城固守,得罪英人?我與伊都統費盡口舌,才爭得『已啟申閉,四字。德將軍掌管全城鎖鑰,我沒奈何去懇求他,你如何也說出這等話來?」平川道:「耆將軍尚在未到,撫議尚無頭緒,倘英人登岸攻城,城中沒有防備,如何抵敵?」牛鑒不禁變色道:「英將並不來攻城,你卻祝他攻城,真正奇怪!本帥自有辦法,不勞你們費心!」當下怒氣勃勃,拂衣起座,返身入內。不愧姓牛。平川只得退出。
牛鑒到了內廳,親寫了一封急信,叫乾役兩名,把信付他,令他加緊馳驛,去催耆欽使。一面又命張喜,再赴英艦,與他附耳談了數語。什麼秘計,諸君試一猜之!張喜領命又去。
看官!你道這個家人張喜,真能夠與英帥面談麼。原來英艦中有個末弁,叫作馬利遜,能作漢語,張喜與馬利遜認識,數次往返,統由馬利遜介紹﹔此次仍由馬利遜引見濮鼎查,兩邊言語,也由馬利遜傳譯。濮鼎查就問三百萬兵餉,可曾備齊麼?張喜道:「耆將軍即日可到,和事就可開議。牛大帥恐貴使性急,特遣張某前來相告。貴國初意,無非為了通商的事情,現我朝願允許通商,貴國當可罷兵了。」濮鼎查道:「要我罷兵,也是容易,但須依我幾件事情。第一件須賠償煙價,要一千二百萬圓。」張喜道:「廣東已給過六百萬圓,如何今日還要倍索?」濮鼎查道:「那是兵費,不是煙價。現在我兵由粤到此,餉項又用去數千萬,亦須照例賠償。」張喜不禁伸舌,便道:「還要賠兵費麼?」濮鼎查道:「煙價、兵費外,香港是要割讓的。香港以外,還要把廣州、福州、廈門、寧波、上海五港口,開埠通商。」張喜道:「款子有這麼多!」濮鼎查道:「還有,還有。講和以後,俘虜是要放還﹔將來兩國通使,應用平等款式。此外如我國的商民,損失頗多,也應酌量賠償。煩你去通報貴國公使,如肯照允,當即退兵。」濮鼎查真是潑辣。張喜不敢辯論,便辭別了濮鼎查,當由馬利遜送他登岸。張喜向馬利遜道:「議和的條件,這般厲害,恐怕是不易辦到。」馬利遜道:「我與你向來熟識,不妨對你直言。這是我國所索,並非中國所許。此次我國興兵,通商為主,不在銀錢,但得兩三港貿易,已能如願,餘事由中國裁酌便了。」張喜點頭告別。相傳馬利遜本是中國人,因在英領事處,服役多年,投入英籍。英領事嘉他勤慎,所以拔他作了英官。馬利遜這番言語,也算是暗地關會,格外有情。
張喜據實回報,牛鑒不好遽復,又延挨了兩三天,忽聞欽差大臣耆英到了,牛鑒忙出城迎接。耆英入城,談起和戰事宜,與牛鑒很是投機。也是牛類。剛擬去拜會英帥,英帥的照會已到,大略照前時所說的款子。耆英按照各款,稍稍駁詰,即行咨復。不料英使濮鼎查,定要件件依他,方許講和,否則明日開戰。這個照會答復過來,急得耆英、牛鑒、伊裡布,沒法擺佈。忽報英艦高懸紅旗,聲勢汹汹,準備開仗。耆英不得已,復遣張喜赴英船,與約翌朝會商。濮鼎查卻翻著臉道:「還要商議什麼?允與不允,一言可決。聞汝大帥還添調壽春兵,與我接仗,我卻不怕,明日同你交鋒便了。」張喜忙說:「沒有這事。」濮鼎查不信,還是馬利遜從旁緩頰,方說:「明日辰刻,如再不允,我兵一齊登岸,運炮至鍾山頂上,轟碎你的全城,休要後悔!」分明恫嚇。張喜還報。
翌晨,耆英遣侍衛咸齡,藩司黃恩彤,寧紹台道鹿澤長,往英艦會商。兩邊磋議了一回,由濮鼎查定出數款:第一款,是清、英兩國,將來當維持平和。這一條是面子上語,無關得失。第二款,是清國須給英兵費洋一千二百萬圓,商欠三百萬圓,賠償鴉片煙六百萬圓,共二千一百萬圓,限三年繳清。第三款是,開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五港,為通商口岸,許英人往來居住。第四款是,割讓香港。第五款是,放還英俘。第六款是,交戰時為英兵服役的華人,一律免罪。第七款是,將來兩國往復文書,概用平行款式。第八款是,條約上須由清帝鈐印。咸齡等見了此款,明知厲害得很,但是耆將軍等一意主和,不好再行申駁,只說:即日照奏,請俟政府批回,即可定約。」濮鼎查道:「須要趕緊,遲則不便。」咸齡等唯唯趨出,急報知耆英等,將條約草案呈上。耆英也不待瞧明,即與牛、伊二人會銜,飭文牘員寫好奏章,由八百里加緊驛使,馳奏北京。
道光帝覽奏,未免懊惱,立召軍機大臣會議。軍機大臣不敢多嘴,只大學士穆彰阿道:「兵興三載,糜餉勞師,一些兒沒有功效,現在只有靖難息民的辦法。等到元氣漸蘇,再圖規復不遲。惟鈐用御寶一條,關係國體,不便允准,應飭耆英等改用該大臣關防,便好了案。」見小失大,忽近圖遠,真好相才。道光帝遲疑一會,才道:「照你辦罷!」當由軍機處擬旨,飭耆、牛、伊三人遵行。
耆、牛、伊三人,奉到上諭,見各款都已照准,只有鈐用御寶,須改易三大臣關防,暗想這是最後一款,諒來英使總可轉圜,遂令張喜至英艦知會,約期相見。馬利遜先問張喜道:「議和各款,已批准麼?」張喜道:「件件批准,只鈐用御寶事不允。」馬利遜道:「我國最重鈐印,這事不允,各議款都無效了。」張喜突然一驚,半晌道:「且待三帥等會過英使,再作計較。」馬利遜道:「我國禮節,與中國不同,欽使制府,必欲來會,請用我國的平行禮。」張喜道:「是否免冠鞠躬?」馬利遜道﹔「免冠鞠躬,仍是平時的禮節,軍禮只舉手加額便是。」張喜道:「簡便得很,我去稟明便了。」
兩人別後,轉瞬屆期,耆、牛、伊三帥,帶領侍衛司道,逕往英舟。濮鼎查出來相見,兩下用了平行禮,分賓主坐定,訂定盟約,倒也歡洽異常。耆、牛、伊回城後,又想了一樁拍馬屁的法子,備好牛酒,於次日親去犒師,到了英舟,濮鼎查忽辭不見。真會做作。三人馳回,急令張喜去問馬利遜,一時回報,據英使意見,日前議定各款,一字不能改易,如或一字不從,只好兵戎相見,毋煩犒勞!耆英道:「他如何知我消息?我昨日與英使相會,因初次見面,不好驟提易印二字,今日是借了犒師的名目,去議這件款子。偏偏他先知覺,不識有哪個預報詳情?」張喜在旁,垂頭不答。牛鑒道:「為了這事仍要用兵,殊不值得,想聖上英明得很,且再行申奏,仰乞天恩俯准,當無不可。」耆英道:「如何說法?」伊裡布道:「奏中大意,只叫說鈐用御寶,乃是彼此交換的信用。我國用御寶,彼國君主,亦應照辦,講到平行款式,尚屬可行。這麼說來,想皇上亦不至再行申斥。況內有穆中堂作主,我們備一密函,先去疏通,自然容易照准了。」耆英依言照辦,奏折上去,果然降旨依議。耆英等再赴英艦,與濮鼎查申明允議,約定儀鳳門外的靜海寺中,兩下換約。屆期免不得有一番手續,小子不欲再詳,只好大書道光二十二年七月二十四日,即西曆一千八百四十二年八月二十九日,清英結南京條約,和議告成,便算完案。第一次國恥。但英艦尚未退去,兵弁多上岸遊覽,江南華麗,遠勝他省,青年婦女,妝扮得百般妖豔,英兵不懂中國禁忌,就上前去握手相親,嚇得婦女們大叫救命,惱了許多男子漢,說他怎麼無禮,將英兵圍住,手打腳踢,著實的敲了一頓。這一場瞎鬧,幾乎又惹起大交涉來。英將要下令赴鬥,耆、牛、伊三人,亟遣黃藩司前去道歉。那英將不肯干休,定欲按問,沒奈何將鬧事的百姓,拿了幾個,枷號示眾。不願作元緒公,恰要他吃獨桌。並出示曉諭軍民,只說:「外洋重女輕男,握手所以示敬,居民不要誤會,致啟嫌隙!」若比握手更親一層,便是相敬如賓了。眾百姓似信非信,因內外交相脅迫,只得忍氣吞聲罷了。
到八月終旬,英兵先得六百萬圓償金,方退出江寧,還屯舟山。長江一帶無英兵,惟舟山及鼓浪嶼,英兵尚不肯撤退,須俟償款交清,方行撤去。清廷無可奈何,只好一期一期的解他賠款。道光帝痛定思痛,想懲辦一二庸帥,遮蓋自己臉面。廷臣窺伺意旨,參本彈章,陸續投呈,於是道光帝連下諭旨。牛鑒革職逮問,命耆英代任江督,弈山、弈經、文蔚,亦仿牛鑒例逮治,餘步雲正法。獨伊裡布特沐重恩,升任欽差大臣,赴粤議互市章程,這是議和的功績,清廷原特別優待他的。
轉瞬間又是一年,春王正月,詔閩督怡良讞台灣獄。革台灣總兵達洪阿,兵備道姚瑩職,海內嘩然。這件案情,也是從英兵入境而起。英艦入犯的時候,曾遣偏師窺台灣,達洪阿、姚瑩督率參將邱鎮功,守禦雞籠口,見英艦駛入,開炮抵敵,轟退英兵。當下捷報到京,道光帝下旨嘉獎。嗣後英兵又窺大安港,達洪阿、姚瑩,預設埋伏,誘敵進口,英艦鼓輪直入,巧巧觸著暗礁,霎時間伏兵齊起,奮勇上船,擒住白人二十四名,黑人一百六十五名,炮二十門,及英兵所得浙軍器械,約數百件。捷報再上,道光帝親書硃諭,賞達洪阿太子少保銜,加姚瑩二品頂戴。達、姚二人,將英俘監住,請旨正法,有旨批准。達洪阿等也算謹慎,把黑人一百六十四名斬首,留白人不殺。到了江寧議和,兩國當交還俘虜,台灣只交出白人。英使濮鼎查,尋了閒隙,遍訴江、浙、閩粤諸大吏,略說:「台中兩次俘獲,均系遭風難民。鎮台達洪阿、道台姚瑩,垂危邀功,請會奏懲處!」這位和事老耆英,連忙上奏,洋奴,洋奴!達洪阿聞這消息,也具奏聲明原委,最後的一篇奏牘,恰是自請開缺,候欽派大臣查辦。道光帝遂飭怡制台渡台訊究,一面將達、姚二人撤任。正是:
功罪不明先受譴,忠奸未辨已蒙冤。
畢竟怡制台訊究後,達、姚二人得罪與否,請看下回分解。
中英開釁,為禁煙而起,屢戰屢敗,直至江寧受困,情見勢絀,不得已而乞和。種種條款,令人難堪,耆、牛、伊三大臣,唯唯諾諾,不敢少違。英人始願,且不及此,何其怯歟?顧後人以此為五口通商之始,目為耆、牛、伊罪案,吾謂通商尚不足病,重洋洞辟,萬國交通,中國寧能長此閉關乎?但戰事為禁煙而起,至和議成後,於禁煙二字,絕不提及,是真可怪。英人未嘗不允禁煙,我既事事如約,則禁煙二字,應不難乘此提議,數十百年之積毒,不至長遺,尚足為萬一之補救。乃議和諸臣,見不及此,清宣宗亦屢敗而懼,含糊了事。虎頭蛇尾,能毋為外人窺破耶?本回寫牛鑒,寫伊裡布,寫耆英,暗中實寫宣宗。語重心長,隱含無數感慨。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0 09:21:55
第五十六回 怡制軍巧結台灣獄 徐總督力捍廣州城
卻說閩浙總督怡良,本是達、姚二人的頂頭上司,只回軍務倥傯,朝廷許他專折奏事,達、姚遂把始末戰事,直接政府,閩督中不過照例申詳,多未與議,因此怡良亦心存芥蒂。此次奉旨查辦,大權在手,樂得發些虎威,聊泄前恨。外不能禦侮,內卻偏要擺威,令人可惱!到了台灣,騶從雜沓,儀仗森嚴,台中百姓,聞得怡制台為辦案而來,料與達鎮台、姚道台一方面,有些委屈,途中先攔輿鼓噪,爭說達、姚二官員的好處,制台大人,不必查究。達洪阿得了此信,連忙親往馳諭,百姓們才漸漸解散。
怡制台一入行轅,門外又有一片鬧聲,經巡捕來報,外面的百姓,每人各執香一炷,闖入行轅來了。怡良問為何事?巡捕答稱,百姓口中,無非為達鎮台、姚道台伸冤。此時達、姚二人,見過怡制台,已自回署,怡良忙著人傳見。不一時,達、姚俱到,百姓分開兩旁,讓兩人入轅。怡良此時,只得裝出謙恭模樣,起身相迎,與兩人行過了禮,隨說:「兩位統是好官,所以百姓這般愛戴。現仍勞兩位勸慰百姓,禁止喧鬧,兄弟自然與二位伸冤。」達、姚二人忙稟道:「大帥公事公辦,卑職等自知無狀,難道為了百姓,便失朝廷賞罰麼?」正答議間,外面的喧聲,越加鬧熱。怡良忙道:「二位且出去勸解百姓,再好商量。」達、姚二人,只好奉命出來,婉言撫慰。眾百姓道:「制台大人,既已到此,何不出來坐堂,小百姓等好親上呈訴。」達姚二人,乃再請怡制台坐出堂去,曉諭百姓。怡良沒法,親自出堂,見外面有無數百姓,執著香,黑壓壓的跪了一地。前列的首頂呈詞,由巡捕攜去,呈與怡良。怡良大略一瞧,便道:「本憲此來,原是與達鎮、姚道伸冤,汝等百姓,好好靜候,千萬不要喧嘩。」眾百姓尚是不信,又經達姚二人,再三勸慰,百姓方才出去。
怡良又邀達、姚二人入內,便道:「二位的政聲,兄弟統已知悉,但上意恐有誤撫議,所以遣兄弟前來。」一面取出密旨,交與二人閱看,內有「此案如稍有隱飾,致朕賞罰不公,必誤撫局,將來朕別經察出,試問怡良當得何罪」等語。煬灶蔽聰,前後多自相矛盾。兩人閱過上諭,便道:「卑職等的隱情,已蒙大帥明察,甚是感德不忘,現只請大帥鈞示便了!」怡良道:「現在英人索交俘虜,台中擒住的英人,已多半殺卻,哪裡還交付得出?兄弟前時曾有公文寄達兩位,叫兩位不要殺戮洋人,兩位竟將他殺死一大半,所以今日有這種交涉。」達洪阿道:「這是奉旨照辦,並非卑鎮敢違鈞命。」怡良道:「君要臣死,不得不死。專制時代的讕語。現在撫議已成,為了索交俘虜一事,弄得皇上為難,做臣子們也過意不去。為兩位計,只好自己請罪,供稱:『兩次洋船破損,一系遭風擊碎,一系被風擱沉,實無兵勇接仗等事。前次交出白人數十名,乃是台中救起的難民,此外已盡逐波臣,無處尋覓。」照此說來,政府可以藉詞答復,免得交涉棘手了。」計策恰好,只難為了達、姚。達洪阿不禁氣忿道:「據大帥鈞意,飭卑鎮等無故認罪,事到其間,卑鎮等也不妨曲認。但一經認實,豈非將前次奏報戰仗,反成謊語?欺君罔上,罪很重大,這卻怎麼處?」怡良道:「這倒不妨,兄弟當為二位轉圜。」遂提筆寫道:「此事在未經就撫以前,各視其力所能為。該鎮、道志切同仇,理直氣壯,即辦理過當,尚屬激於義憤。」寫到此處,又停了筆,指示兩人道:「照這般說,兩位便不致犯成大罪,就使稍受委屈,將來再由兄弟替你洗刷,仍好復原。這是為皇上解圍,外面不得不把二位加罪,暗中卻自有轉圜餘地。兄弟准作保人,請兩位放心!」如此做作,可謂苦心孤詣。達、姚二人,沒奈何照辦。
怡良就將寫好數語,委文牘員添了首尾,並附入達、姚供狀,馳驛奏聞。道光帝一並瞧閱,見怡良奏中,末數語,乃是:「一意鋪張,致為借口指摘,咎有應得」三語。總不肯放過。遂密逮達、姚二人入都,交刑部會同軍機大臣審訊。隱瞞百姓,陽謝英人,苦極苦極!道光帝自己思想,無故將好人加罪,究竟過意不去,刑部等的定讞,也是不甚加重,遂由道光帝降旨道:
該革員等呈遞親供,朕詳加披閱,達洪阿等原奏,僅據各屬文武士民稟報,並未親自訪查,率行入奏,有應得之罪。姑念在台有年,於該處南北兩路匪徒,疊次滋擾,均迅速蕆事,不煩內地兵丁,尚有微勞足錄。達洪阿、姚瑩,著加恩免其治罪!業已革職,應毋庸議!欽此。
台灣的交涉,經這麼一辦,英人算無異言。這是怡制台的功勞。奈自洋人得勢後,氣燄日盛一日,法、美各國,先時嘗願作調人,江寧和約,不得與聞,免不得從旁譏議﹔況且中國的敗象,已見一斑,自然乘勢染指。是時欽差大臣伊裡布赴粤,與英使濮鼎查,開議通商章程,尚未告成,伊已病歿。清廷命兩江總督耆英,繼了後任,訂定通商章程十五條。自此英人知會各國,須就彼掛號,方可進出商船,輸納貨稅。法、美各商,以本國素未英屬,不肯仰英人鼻息,遂直接遣使至粤,請援例通商。耆英不能拒,奏請許法、美互市,朝旨批准,隨於道光二十四年,與美使柯身,恊定中美商約三十四款,又與法使拉萼尼,恊定中法商約三十五款,大旨仿照英例。惟約中有「利益均霑」四字,最關緊要。耆英莫名其妙,竟令他四字加入,添了後來無數糾葛,又上法、美的當。這且待後再詳。
只江寧條約,五口通商,廣州是排在第一個口岸,英人欲援約入城,粤民不肯,合詞請耆英申禁。耆英不肯,眾百姓遂創辦團練,按戶抽丁,除老弱殘廢,及單丁不計外,每戶三丁抽一,百人為一甲,八甲為一總,八總為一社,八社為一大總,懸燈設旗,自行抵制英人,不受官廳約束。會英使濮鼎查,自香港回國,英政府命達維斯接辦各事。達維斯到粤,請入見耆英。耆英曉得百姓厲害,即遣廣州知府劉浔,先赴英艦,要他略緩數日,等待曉諭居民,方可入城相見。
知照後打道回衙,適有一鄉民挑了油擔,在市中賣油,衝了劉本府馬頭,被衙役拿住,不由分說,撳倒地上,剝了下衣,露出黑臀,接連敲了數十百板。市民頓時嘩鬧,統說官府去迎洋鬼子入城,我們百姓的產業,將來要讓與洋人,應該打死。這句話,一傳兩,兩傳十,惱得眾人性起,趁勢嘯聚,跟了劉本府,噪入署中。劉本府下了輿,想去勸慰百姓,百姓都是惡狠狠一副面孔,張開臂膀,恨不得奉敬千拳。嚇得劉本府轉身就逃,躲入內宅。百姓追了進去,署中衙役,哪裡阻攔得住?此時闖入內宅的人,差不多有四五千。幸虧劉本府手長腳快,扒過後牆,逃出性命,剩得太太、姨太太、小姐、少奶奶等,慌做一團,殺雞似的亂抖。百姓也不去理他,只將他箱籠敲開,搬出朝衣朝冠等件,擺列堂上。內中有一個赳赳武夫,指手畫腳的說道:「強盜知府,已經投了洋人,還要這朝衣、朝冠何用?我們不如燒掉了他,叫他好做洋裝服色哩!」眾人齊聲贊成。當下七手八腳,將朝衣、朝冠等,移到堂下,簡直一把火,燒得都變黑灰。倒是爽快,但也未免野蠻。又四處搜尋劉本府,毫無蹤跡。只得罷手,一排一排的出署。
到了署外,督撫已遣衙役張貼告示,叫百姓亟速解散,如違重究。眾百姓道:「官府貼告示,難道我們不好貼告示麼?」奇聞。當由念過書的人,寫了幾行似通非通的文字,貼在告示旁邊,略說:「某日要焚劫十三洋行,官府不得干預,如違重究!」趣極。這信傳到達維斯耳內,也不敢入城,退到香港去了。百姓越發高興,常在城外尋覓洋人,洋人登岸,不是著打,就是被逐。英使憤甚,迭貽書耆英,責他背約。耆英辯無可辯,不得已招請紳士,求他約束百姓,休抗外人。紳士多說眾怒難犯,有幾個且說:「百姓多願從戎,不願從撫,若將軍督撫下令殺敵,某雖不武,倒也願效前驅。」越說越遠!耆英聽了,越加懊恨,當即掇茶謝客。返入內宅,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展毫磨墨,拂箋寫信,下筆數行,折成方勝,用官封黏固,差了一個得力家人,付了這信,並發給路費,叫他星夜進京,到穆相府內投遞。家人去訖,過了月餘,回報穆相已經應允,將來總有好音。耆英心中甚喜,只英使屢促遵約,耆英又想了一個救急的法兒,答復英使,限期二年如約。於是耆英又安安穩穩的過了一年。
道光二十七年春月,特召耆英入京,另授徐廣縉為兩廣總督,葉名琛為廣東巡撫。這旨一下,耆英額手稱慶,暗中深感穆相的大德,前信中所托之事,讀此方知。日日盼望徐、葉二人到來。等了數月,徐、葉已到,耆英接見,忙把公事交卸,匆匆的回京去了。撒了一泡瀾屎。
光陰如箭,倏忽間又是一年。英政府改任文翰為香港總督,申請二年入城的契約,舊事重提,新官不答。廣東紳士,已聞知消息,忙入督署求見,由徐廣縉延入。紳士便開口道:「英人要求無厭,我粤萬不能事事允行。粤民憾英已久,大公祖投袂一舍,負杖入保的人,立刻趨集,何慮不勝?」廣縉道:「諸君既同心禦侮,正是粤省之福,兄弟自然要借重大力。」
紳士辭去,忽由英使遞來照會,說要入城與總督議事。廣縉忙即照復,請他不必入城,若要會議,本督當親至虎門,上船相見。過了兩日,廣縉召集吏役,排好儀仗,出城至虎門口外,會晤英使文翰。相見之下,文翰無非要求入城通商,廣縉婉言謝卻。當即回入城中,與巡撫葉名琛,商議戰守事宜。名琛是個信仙好佛的人,一切事情,多不注意﹔況有總督在上,戰守的大計劃,應由總督作主。此時廣縉如何說,名琛即如何答。城中紳士,又都來探問,爭說:「義勇可立集十萬,若要開仗,都能效力,現正佇候鈞命!」廣縉道:「英人志期入城,我若執意不許,他必挾兵相迫,我當預先籌備。等他發作,然後應敵,那時便彼曲我直了。」紳士連聲稱妙。
不想隔了一宿,英船已闖入省河,連檣相接,輪煙蔽天,闔城人民,統要出去堵截。廣縉道:「且慢!待我先去勸導,叫他退去。他若不退,興兵未遲。」隨即出城,單舸往諭。文翰見廣縉隻身前來,想劫住了他,以便要求入城。兩下方各執一詞,忽聞兩邊岸上,呼聲動地,遂往艙外一望,幾乎嚇倒。原來城內義勇,統已出來,站立兩岸,好象攢蟻一般,槍械森列,旗幟鮮明,眼睜睜的望著英船,口內不住的喝逐洋人。文翰一想,眾寡情形,迥不相同,萬一決裂,恐各船盡成齏粉,於是換了一副面龐,對著徐制台虛心下氣,情願罷兵修好,不復言入城事。中國百姓,能時時如此,何患洋人?廣縉亦溫言撫慰。勸他休犯眾怒,方好在廣州海口,開艙互市。文翰應允,就送廣縉回船,下令將英船一律退去。
廣縉遂與名琛合奏,道光帝覽奏大悅,即手諭道:
洋務之興,將十年矣。沿海擾累,糜餉勞師。近年雖累臻靜謐,而馭之之法,剛柔不得其平,流弊以漸而出。朕深恐沿海居民蹂躪,故一切隱忍待之,蓋小屈必有大伸,理固然也。昨因英使復申粤東入城之請,督臣徐廣縉等,迭次奏報,辦理悉合機宜。本日又由驛馳奏,該處商民,深明大義,捐資禦侮,紳士實力匡勷。入城之議已寢。該英人照舊通商,中外綏靖,不折一兵,不發一矢,該督撫安內撫外,處處皆抉摘根源,令外人馴服,無絲毫勉強,可以歷久相安。朕嘉悅之忱,難以盡述,允宜懋賞以獎殊勛。徐廣縉著加恩賞給子爵,准其世襲,並賞戴雙眼花翎。葉名琛著加恩賞給男爵,准其世襲,並賞戴花翎以昭優眷。發去花翎二枝,著即分別祇領!穆特恩、烏蘭泰等,合力同心,各盡厥職,均著加恩照軍功例,交部從優議敘。候補道許祥光,候補郎中伍崇曜,著加恩以道員盡先選用﹔並賞給三品頂戴。至我粤東百姓,素稱驍勇,乃近年深明大義,有勇知方,固由化導之神,亦其天性之厚﹔難得十萬之眾,利不奪而勢不移。朕念其翊戴之功,能無惻然有動於中乎?著徐廣縉、葉名琛宣佈朕言,俾家喻戶曉,益勵急公親上之心,共享樂業安居之福。其應如何獎勵,及給予扁額之處,著該督撫獎其勞勩,錫以光榮,毋稍屯恩膏以慰朕意。餘均著照所議辦理!欽此。
這道上諭,已是道光二十九年四月內的事情。道光帝以英人就範,從此可以無患,所以有小屈大伸的諭旨。誰知英人死不肯放,今年不能如願,待到明年﹔明年又不能如願,待到後年﹔總要達到目的,方肯罷手。外人的長處,便在於此。這且慢表。
且說道光帝即位以來,克勤克儉,頗思振刷精神,及身致治,無如國家多難,將相乏材,內滿外漢的意見,橫著胸中,因此中英開釁,林則徐、鄧廷楨、楊芳等,幾個能員,不加信任,或反貶黜。琦善、弈山、弈經、文蔚、耆英、伊裡布等,庸弱昏昧,反將更迭任用。琦善、弈山、弈經、文蔚四人,雖因措置乖方,革職逮問,嗣後又復起用。御史陳慶鏞,直言抗奏,竟說是刑賞失措,未足服民。道光帝也嘉他敢言,復奪琦善等職。怎奈貴人善忘,不到二年,又賞弈經二等侍衛,授為葉爾羌參贊大臣,弈山二等侍衛,授為和闐辦事大臣,琦善二等侍衛,授為駐藏大臣,後竟升琦善四川總督,並授恊辦大學士,弈山也調擢伊犁將軍。林、鄧二人,未始不蒙恩起復,林督雲貴,鄧撫陝西,然後究賢愚雜出,邪正混淆,又有權相穆彰阿,彷彿乾隆年間的和珅,妒功忌能,貪贓聚斂,弄得外侮內訌,相逼而來。道光帝未免悒悒。俗語說得好:「懮勞足以致疾。」道光帝已年近古稀,到此安能不病?天下事往往禍不單行,皇太后竟一病長逝,道光帝素性純孝,悲傷過度。皇四子福晉薩克達氏,又復病歿。種種不如意事,叢集皇家,道光帝痛上加痛,懮上加懮,遂也病上加病了。總括一段,抑揚得體。
正是: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
究竟道光帝的病體,能否痊癒,待至下回續敘。
道光晚年,為民氣勃發之時。台灣讞案,達洪阿、姚瑩,幾含不白之冤,閩督怡良,又思借端報復,微台民之合詞訴枉,達、姚必遭冤戮。雖復奏案情,仍有「一意鋪張,致遭指摘」等語,然上文恰諭其志切同仇,激於義憤,於譴責之中,曲寓保全之意,皆台民一爭之效也。至若廣州通商,為江寧條約所特許,英人入城,粤民拒之,以約文言,似為彼直我曲之舉,然通商以海口為限,並非兼及城中,立約諸臣,當時不為指出界限,含糊其詞曰廣州,固有應得之咎,而於粤民無與。耆英誘約而去,徐廣縉銜命而來,微粤民之同心禦侮,廣縉且被劫盟,以此知吾國民氣,非真不可用也。但無教育以繼其後,則民氣只可暫用,而不可常用。本回於台、粤民氣,寫得十分充足,實為後文反擊張本。滿必招損,驕且致敗,作者已寓有微詞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0 09:22:23
第五十七回 清文宗嗣統除奸 洪秀全糾眾發難
卻說道光帝身體違和,起初尚勉強支持,日間臨朝辦事,夜間居圓明園慎德堂苫次。孝思維則。延至三十年正月,病勢加重,自知不起,乃召宗人府宗令載銓,御前大臣載垣、端華、僧格林沁,軍機大臣穆彰阿,賽尚阿,何汝霖,陳孚恩,季芝昌,內務府大臣文慶,入圓明園苫次,諭令諸大員到正大光明殿額後,取下秘匣,宣示御書,乃是「皇四子弈詝」五字,遂立皇四子弈詝為太子。道光帝時已彌留,遂下顧命道:「爾王大臣等,多年效力,何待朕言。此後夾輔嗣君,總須注重國計民生,他非所計。」諸臣唯唯聽命。一息殘喘,延到日中,竟爾賓天去了。皇四子遂率內外族戚,及文武官員,哭臨視殮,奉安入宮,不煩細敘。
這皇四子弈詝,本是孝全皇后所出,前文已經敘過。道光帝早欲立為皇儲,嗣後又鍾愛皇六子弈詝,漸改初意,不過孝全崩逝,疑案未明,道光帝始終悲悼,倘若不把皇四子立為太子,總有些過意不去,因此逡巡未決。是時濱州人侍讀學士杜受田,在上書房行走,授皇子讀書,他與皇四子感情最深,滿擬皇四子入承宗社,將來穩穩是個傅相。旋因道光帝意有別屬,未免替皇四子捏一把汗。一日,皇四子到上書房請假,適值左右無人,只一位杜老先生,兀坐齋中,皇四子便向他長揖,並說請假一日。杜老先生問他何事?皇四子答稱奉父皇命,赴南苑校獵。杜老先生便走至皇四子前,與他耳語道:「四阿哥至圍場中,但坐觀他人馳射,萬勿可發一槍一矢﹔並當約束從人,不得捕一生物。」皇四子道:「照這麼說,如何覆命?」杜老先生道:「覆命時,四阿哥須如此如此,定能上邀聖眷。這是一生榮枯關頭,須要切記!」筆下半現半隱,令人耐讀。皇四子答應而去。行到圍場,諸皇子興高采烈,爭先馳逐,獨他一人呆呆坐著,諸從人亦垂手侍立。諸皇子各來問道:「今日校獵,阿哥為什麼不出手?」皇四子只說是身子未快,所以不敢馳逐。獵了一日,各回宮覆命,諸皇子統有所得,皇六子弈詝,獵得禽獸,比別人更多,入報時,尚露出一種得意模樣。偏偏皇四子兩手空空,沒有一物。道光帝不禁怒道:「你去馳獵一鎮日,為何一物沒有?」皇四子從容稟道:「子臣雖是不肖,若馳獵一日,當不至一物沒有。但時當春和,鳥獸方在孕育,子臣不忍傷害生命,致干天和﹔且很不願就一日弓馬,與諸弟爭勝。」道光帝聽到此語,不覺轉怒為喜道:「好!好!看汝不出有這麼大度,將來可以君人。
我方放心得下哩。」於是遂密書皇四子名,緘藏金匣。
道光帝崩,皇四子為皇太子,即皇帝位,以明年為咸豐元年,是謂文宗。即位後,尊諡道光帝為宣宗成皇帝。又因生母孝全皇后,早已崩逝,咸豐帝素受靜皇貴妃撫養,至此尊為康慈皇貴太妃,奉居壽康宮﹔後尊為太后,奉居綺春園,就是宣宗頤養太后的住所。以七阿哥弈詝生母琳貴妃,溫良賢淑,亦尊為琳貴太妃,奉居壽安居西所,統格外敬禮,一體孝養。隨封弟弈誴為惇親王,弈詝為恭親王,弈譞為醇郡王,弈詥為鍾郡王,弈譓為孚郡王﹔且追念杜師傅的擁戴大功,立擢為恊辦大學士。知恩報恩,確不愧君人之度。杜師傅更力圖報稱,所有政務,時常造膝密陳,因此求賢旌直的詔旨,連篇迭下。起擢故雲貴總督林則徐,漕督周天爵,總兵達洪阿,道員姚瑩等,多是杜恊揆暗中保薦,中外翕然稱頌。還有一種最得人心的上諭,由小子錄述如下:
任賢去邪,誠人君之首務。去邪不斷,則任賢不專。方今天下因循廢墜,可謂極矣。吏治日壞,人心日澆,是朕之過。然獻替可否,匡朕不逮,則二三大臣之職也。穆彰阿身任大學士,受累朝知遇之恩,不思其難其慎,同德同心,乃保位貪榮,妨賢病國﹔小忠小信,陰柔以濟奸回,偽學偽才,揣摩以逢主意。從前戎務之興,穆彰阿傾排異己,深堪痛恨。如達洪阿、姚瑩之盡忠宣力,有礙於己,必欲陷之。耆英之無恥喪良,同惡相濟,盡力全之。似此之固寵竊權者,不可枚舉。我皇考大公至正,惟知以誠心待人,穆彰阿得以肆行無忌,若使聖明早燭其奸,則必立寘重典,斷不姑容。穆彰阿恃恩益縱,始終不悛,自本年正月,朕親政之初,遇事模稜,緘口不言。迨數月後,則漸施其伎倆,如英船至天津,伊猶欲引耆英為腹心,以遂其謀,欲使天下群黎,復遭塗炭。其心陰險,實不可問。潘世恩等保林則徐,伊屢言林則徐柔弱病軀,不堪錄用﹔及朕派林則徐馳往粤西,剿辦土匪,穆彰阿又屢言林則徐未知能去否。偽言熒惑,使朕不知外事,其罪即在於此。至若耆英之自外生成,畏葸無能,殊堪詫異。伊前在廣東時,惟抑民以媚外,罔顧國家。如進城之說,非明驗乎?上乖天道,下逆人情,幾至變生不測。賴我皇考洞悉其偽,速令來京,然不即予罷斥,亦必有待也。今年耆英於召對時,數言及如何可畏,如何必應事周旋,欺朕不知其奸,欲常保祿位,是其喪盡天良,愈辯愈彰,直同狂吠,尤不足惜。穆彰阿暗而難知,耆英顯而易著,然貽害國家,厥罪維鈞。若不立申國法,何以肅綱紀而正人心?又何以使朕不負皇考付托之重歟?第念穆彰阿系三朝舊臣,若一旦竟寘之重法,朕心實有不忍,著從寬革職,永不敘用。耆英雖無能已極,然究屬迫於時勢,亦著從寬降為五品頂戴,以六部員外郎候補。至伊二人行私罔上,乃天下所共見者,朕不為已甚,姑不深問。辦理此事,朕熟思審度,計之久矣,實不得已之苦衷,爾諸臣其共諒之!嗣後京外大小文武各官,務當激發天良,公忠體國,俾平素因循取巧之積習,一旦悚然改悔,毋畏難,毋苟安,凡有益於國計民生諸大端者,直陳勿隱,毋得仍顧師生之誼,援引之恩,守正不阿,靖共爾位,朕實有厚望焉。佈告中外,咸使知朕意,欽此。
原來咸豐帝即位時,天津口外,突來英船兩艘,只說是赴京弔喪。直隸總督據事奏聞,咸豐帝召問穆彰阿及耆英兩人,統答稱英人請助執紼,無非為修好誠意,不如命他入京。獨咸豐帝心中不以為然,隨命直隸總督婉言謝卻。英船亦起椗退去。於是咸豐帝因英人恭順,回憶前次海疆肇釁,實由議撫諸臣,未戰先怯,釀成種種失敗的結果,遂追論前罪,將穆、耆二人,分別譴責。穆、耆二人,罪無可逭,但為英人弔喪起見,亦未免近於周內,兩國通好,弔賀固宜,乃以卻之使去,即目為恭順,因追論疆事失敗之罪,揆情度理,殊嫌失當。穆、耆二人,雖因新主當陽,未免有些寒心。然一年還沒有過得,就使上頭變臉,也不至這般迅速。誰料迅雷不及掩耳,革職奪級的上諭,陡然下來,穆彰阿欲想挽回,已經沒法,只得除下了紅寶石頂子,脫下了一品仙鶴補服,沒情沒緒的領了一班妻妾子婦,回入自己的旗籍去了。還算運氣。耆英做過大學士,一落千丈,降到五品頂戴,自想也沒有臉面在朝打諢,也謝職而去。這且不必細表。
但咸豐帝諭旨中,有派林則徐馳赴粤西,剿辦土匪等語,小子敘到這事,竟要大大的費一番筆墨了。先是道光二十八年,兩廣歲饑,盜賊蠭起,廣西的東南一帶,做了強盜窠,變成一個強梁世界。慶遠府有張家福、鍾亞春,柳州府有陳亞葵、陳東興,浔州府有謝江殿,象州有區振祖,武宣縣有劉官生、梁亞九,統是著名的盜魁,四處劫掠,橫行鄉里。巡撫鄭祖琛年老多病,很是怕事,偏偏這強盜東馳西突,沒有一日安靜,百姓苦的了不得,到各處地方官稟報。地方官差了幾個衙役,下鄉查緝,捕風捉影,簡直是一個沒有拿到。還有一班猾吏,與強盜多是同黨,外面似奉命緝盜,暗裡實坐地分贓,百姓越加焦急,又推了就地紳士,向撫院呈訴。這位吃飯不管事的老撫台,見了數起呈文,都是詳報盜案,免不得叫出幾位老夫子,令他寫好了幾角公文,飭府州縣嚴行捕盜。公文發出,鄭老撫台又退入內室,吃著睡著,享那自在的閒福。筆筆成趣。這班府州縣各官,早知鄭撫台沒甚嚴峻,也學那鄭撫台模樣,糊糊塗涂的過去,憑他什麼申飭,仍舊毫不在意。百姓沒法,不得已自辦團練,守望相助。從此百姓自百姓,官吏自官吏,官吏不去過問百姓,百姓也不去倚靠官吏。自鄭老撫台以下各官,樂得在署中安享榮華,擁著嬌妻美妾,吸盡民膏民脂。不意桂平縣金田村中,起了一個天空霹靂,直把那四萬萬方裡的中國,震得蕩搖不定,鬧到十五六年,方才平靖,這也是清朝的大關煞,中國的大劫數。敘入洪楊亂事,應具這副如椽大筆。
金田村內,有個大首領,姓洪名秀全,本系廣東花縣人氏,生於嘉慶十七年。早喪父母,年七歲,到鄉塾中讀書,念了幾本四書五經,學了幾句八股試帖,想去取些科名,做個舉人進士,便也滿願,怎奈應試數場,被斥數場。文字無靈,主司白眼。他家中本沒有什麼遺產,為了讀書趕考,更弄得兩手空空,沒奈何想出救急的法子,賣卜為生,往來兩粤。把洪氏歷史,敘得格外明白,就可定實洪氏一生行誼。忽聞有位朱九濤先生,創設上帝教,勸人行道,自言平日嘗鑄鐵香爐,鑄成後就可駕爐航海。秀全疑信參半,就邀了同邑人馮雲山,去訪九濤。見面勝於聞名,便拜九濤為師,誠心皈依。九濤旋死,鐵香爐曾鑄成否?秀全繼承師說,仍舊布教。適值五口通商,西人陸續來華,盛傳基督教義,基督教推耶穌為教主,也尊崇上帝,有什麼《馬太福音》,及《耶穌救世記》等書。秀全購了一二部,暇時瞧閱,與自己所傳的教旨,有些相象,他就把西教中要義,彩了數條,羼入己意,匯成一本不倫不類的經文。謬稱上帝好生,在一千八百年前,見世人所為不善,因降生了耶穌,傳教救世。現在人心又復澆薄,往往作惡多端,上帝又降生了我,入世救人。上帝名叫耶和華,就是天父,耶穌乃上帝長子,就是天兄。異想天開。這派說話,已是戛戛獨造了。
後來與雲山赴廣西,居桂平、武宣二縣間的鵬化山中,借教惑民,結會設社,會名叫作三點會,取洪字偏旁三點水的意義。桂平人楊秀清,韋昌輝,貴縣人石達開、秦日綱,武宣人蕭朝貴,爭相依附。秀全與蕭朝貴,最稱莫逆,就把妹子許嫁了他。洪妹名叫宣嬌,倒有三分色藝,朝貴很是畏服﹔為此一段姻緣,越發鞠躬盡瘁,幫助秀全。秀全得親這幾個黨羽,遂差他分投各邑,輾轉招集,運動了桂平富翁曾玉珩,入會輸資,信教受業。秀全趁這機會,開起教堂,更立會章,不論男女,皆可入會傳教,更不論尊卑老幼,凡是男人,統稱兄弟,凡是婦女,統稱姊妹。越是混帳。每人須納香鐙銀五兩,作為會費。這樁是第一要緊。起初被誘的人,尚是寥寥,秀全與馮雲山、蕭朝貴等,密議了一個計策,裝成假死。外面不知是假,聽說洪先生已死,都來弔唁。蕭朝貴因是妹婿,做了喪主,受弔開喪。秀全便直挺挺的仰臥在靈牀上,但見靈幃以外,有幾個上來拜奠,有幾個焚化紙錢,有幾個會中婦女,還對著靈幃,嬌滴滴的發作哀聲,你也哭聲洪哥哥,我也哭聲洪哥哥,這位洪哥哥,聽到此處,暗中笑個不了,勉強忍住了數日。倒也虧他。日間裝作死屍模樣,夜間與幾個知己,仍是飲酒談心。過了七天,突把靈幃撤去,靈牀抬出外面焚掉。當下驚動無數鄉民,都來探問。蕭朝貴答稱洪先生復生,因此人人傳為異事。
洪先生復遍發傳單,說要講述死時情狀,叫鄉民都來觀聽。看官!你道這等愚夫愚婦,能夠不墮他術中麼?當下就在堂中設起講壇,擺列桌椅,專等鄉民聽講。到開講這一日,遠近趨集,齊入教堂,比看戲還要鬧熱。只見上面坐著一位道冠道服,氣宇軒昂,口中叨叨說法,這個不是別人,就是已死復生的洪秀全。但聽秀全說道:「我死了七日,走遍三十三天,閱了好幾部天書,遇了無數天神天將,並朝見天父,拜會天兄,真是忙的了不得。世間一年,天上只有一日,列位試想這七日內,天上能有多少時候?我見天上的仙闕瓊宮,正是羨煞,巴不得在天父殿下,充個小差使,做個逍遙自在的仙人。怎奈天父說我塵限未滿,仍要回到凡間,勸化全國人民,救出全國災厄,方准超凡歸仙。餘外還有無數訓辭,都是未來的世事。天機不可泄漏,我所以不便詳告。最要緊的數句,不能不與列位說明:「清朝氣數將盡,人畜都要滅絕,只有敬拜天父,尊信天兄,方可免災度厄。我前時設會傳教,還是憑著理想,今到天上見過天父天兄,才信得真有此事。列位如願入會懺悔,定能趨吉避凶,我可與列位做個保人,不要錯過機會。」說到此處,即由馮雲山、蕭朝貴等,取出一本名簿,走到壇下,朗聲呼道:「列位如願入會,趕緊前來報名。」於是聽講的人,統願報名入會,只愁會費沒有帶來,與馮、蕭諸人商量暫欠。馮雲山道:「暫欠數日不妨,但已經報過了名,會費總當繳納,限期七日一律繳清,如或延宕,要把姓名除沒,將來災難萬不能逃呢。」那班愚民齊聲答應,一一報名,登錄會簿,隨退出堂外。有錢的即刻去繳,沒有錢的就典衣鬻物,湊足五兩數目,趕至堂內繳訖。愚民可憐。
秀全開講數日,入會的人,累千盈萬。黨徒也多了,銀子也夠了,留住廣西,秀全遂蓄著異謀,想乘機發難,遂令馮雲山募集同志,自己返到廣東,招徠幾個故鄉朋友,共圖起事。秀全已去,雲山且招兵買馬,日夕籌備,漸被地方官吏察覺,出其不意,將雲山拿去。雲山入獄,富翁曾玉珩等,費了無數銀錢,上下納賄,減輕罪名,遞解回籍。此時秀全已招了好幾個朋友,方想再赴廣西,巧遇雲山回來,仍好同行。轉入廣西省平南縣,遇著土豪胡以晃,意氣相投,又聯作臂助,各人在以晃家一住數日。楊秀清、韋昌輝、石達開、秦日綱諸人,聚居金田村,日俟秀全到來,望眼將穿。旋探得秀全寄居在以晃家內,忙率眾迎至金田。秀全見金田寨內,多了幾個新來的豪客,互通姓名,一個系貴縣人林鳳祥,一個系揭陽縣人羅大綱,一個系衡山縣人洪大全,談吐風流,性情豪爽,喜得洪秀全心花怒開,傾肝披膽的講了一會,當下殺牛宰豕,歃血結盟,誓做異姓弟兄,大有桃園結義,梁山泊拜盟的氣象。當下第一把椅子,就推了洪秀全,第二把椅子,推了楊秀清。洪、楊慨然不辭,竟自承諾,隨令眾人蓄髮易服,托詞興漢滅胡,竟就金田村內,豎起大元帥洪的旗幟來了。小子記得石達開有一詩云:
大盜亦有道,詩書所不屑。
黃金似糞土,肝膽硬如鐵。
策馬度懸崖,彎弓射胡月。
人頭作酒杯,飲盡仇讎血。
這一首詩中,已寫盡這班人物粗莽豪雄的狀態。但推那洪秀全作為首領,也未免擇錯主子,小子不欲細評,且至下回敘述洪楊起事的戰史。
高宗用一和珅,釀成川、楚、陝之亂凡九年。清宣宗用一穆彰阿,釀成洪楊之亂凡十五年。養奸之禍,若是其甚歟!曰:一奸人進,群奸亦連類而升,內而公卿庶尹百執事,外而督撫道府州縣,皆奸黨也。無在非奸黨,即無在非亂源,掊克聚斂,激成民怨,伏處草澤者,乘間而起,天下無寧日矣。迨至奸謀敗露,菑害已至,雖誅奪元凶,亦覺其晚。齊王氏一婦人耳,猶能擾攘四五省,洪秀全傳會西教,詐死惑民,一發而不可收拾。非跳樑者之果有異能,殆權奸當道,小民鋌走之所由致也。本回可與五十一回參看,而用筆則詳略褒貶,具見苦心。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0 09:22:47
第五十八回 欽使迭亡太平建國 悍徒狡脫都統喪軀
卻說洪秀全楊秀清等,蟠踞了金田村,氣燄日盛,桂平知縣差了幾十皂班快班,前往緝捕,不是被殺,就是被逐﹔而且風聲日緊,有戕官據城的謠傳。桂平縣官,連忙申詳府道,府道又申詳巡撫。鄭撫台祖琛,杜門不出,方喜盜案漸稀,清閒度日,忽接桂平警報,內說洪楊蓄謀不軌,與尋常盜賊不同,他不禁懮慮起來,搔頭挖耳的思想。想了半日,尚無妙策,就邀了幾位幕賓,同議剿匪事宜。三個縫皮匠,比個諸葛亮,竟想出一個奏報北京迅派大員的計策。當由幕友修好奏折,即日拜發。咸豐帝覽奏之下,便召杜恊揆受田入議,受田力保故雲貴總督林則徐,及故提督向榮。於是朝旨特下,派林則徐為欽差大臣,向榮為廣西提督,迅赴粤西剿辦﹔一面令鄭祖琛出省督師。鄭撫台接到此旨,一喜一懼:喜的是有人接替,可以少卸肩子﹔懼的是欽使未到,仍要出省剿匪。左思右想,無可奈何,只得帶了綠營兵數千,出了省城,慢慢的南下,行至平樂府,竟就此屯駐了。原來平樂府西南,就是浔州府,桂平是浔州首縣,鄭老撫台明哲保身,暗想平樂府尚是安靖,若再南行,便要近著盜窠,倘或被圍,恐怕老命都要送脫﹔因此半途中止,裹足不前。這個妙策,想也是幕友教他。
會提督向榮馳到桂林,聞巡撫已出省督師,料想金田一面,由撫台親自督剿,當不致蔓延四出,自己不如向柳州、慶遠一帶,先剿土匪,翦滅洪楊羽翼,然後夾攻金田,較易蕩平。主見一定,遂飭弁飛陳鄭撫台。鄭撫台不知可否,令他便宜行事。於是向榮遂出柳州、慶遠,轉入思恩、南寧,沿途殺逐無數盜賊,頗有摧枯拉朽的威勢。
怎奈鄭撫台安駐平樂,洪楊等也暫不出發,只是蓄糧備械,從容佈置,方思剋日大舉,忽探得欽差大臣林則徐,奉旨前來,秀全大驚道:「罷了罷了!林公一到,我輩休了。」石達開在旁道:「大哥何膽怯至此?難道不聞水來土掩,將到兵迎麼?」秀全道:「並非愚兄膽怯。這林公智勇雙全,英人尚敵他不過,何況我輩?」石達開道:「弟亦曉得林公厲害,但我軍餉械充足,總可支撐數月。倘果不能支撐,兄弟們尚可航海逃命,且待林公到來,再圖進止!」秀全聽說,略略放心,只差人窺探林欽差行程。
過了一二天,探報林欽差已到潮州普寧縣,廣西巡撫鄭祖琛,革職遣戍,由林欽差兼任巡撫事。秀全愈加惶急,正躊躇間,見洪大全趨入,笑容滿面道:「大哥恭喜!林欽差死了。」秀全不覺躍起,便問道:「可真麼?」大全道:「自然真的。現聞滿清政府,已命前兩江總督李星沅,繼任欽差大臣,廣西藩司勞崇光,署理巡撫了。」秀全道:「這全仗上帝保佑,上帝偏偏保佑他們,想是中國百姓,該遭大劫。但不識李星沅是何等人物?」大全道:「想總不及林欽差能耐。鄙意不若乘他未到,趕速發兵。」秀全道:「很好很好。」忙召楊秀清等定議出發。石達開道:「若要出兵,預先做張檄文,聲明貪官污吏的罪孽,才算得師出有名呢。」秀全道:「這須勞老弟大筆!」石達開道:「論起文字一道,還要讓大全兄。」秀全隨令大全草檄,不到一時,草成檄文道:
奉承天道弔民伐罪大元帥洪謹以大義佈告天下:竊以朝有奸臣,甚於盜賊﹔署中酷吏,無異豺狼,利己殃民,剝閭閻以充囊橐,賣官鬻爵,進諂佞而抑賢才﹔以致上下交征,生民塗炭。富貴者稔惡不究,貧窮者含憤莫伸,言者痛心,聞者裂眥。即以錢漕一事而論,近加數倍,三十年之稅,免而復征,重財失信,挖肉敲脂,民財竭矣。劇盜四起,嗷鴻走鹿,置若罔聞,外敵交攻,割地賠錢,視為常事,民命窮矣。朝廷恒舞酣歌,諱亂世而作太平之宴,官吏殘良害善,掩毒燄而陳人壽之書,萑苻佈滿江湖,荊棘遍叢道路,民也何罪?遭此鞠凶!我等志士仁人,傷心惻目,用是勸人為善。設教牖蒙,乃當道斥為莠民,誣為匪類,欲逞殘民之燄,遽操同室之戈。我等環顧同胞,義難袖手,因之鼓勵同志,出討巨奸。凡我百姓兄弟,不必驚惶!商賈農工,各安生業!富者助餉,貧者效力,智者恊謀,勇者仗義,共襄盛舉,再造昇平,則虎狼戢而天日清,蠹賊除而苗禾殖矣。倘有愚民助桀為虐,怙惡不悛,天兵所到,必予誅夷,凜之慎之!檄到如律令。
檄文一發,便制定旗幟,取炎漢以火德旺的意義,全用紅色,更令人人用紅布包頭,紮束妥當,各執軍械,排齊隊伍,從金田村出發,進屯大黃江,遂分攻桂平、武宣、貴縣、平南等縣,前鋒直到象州。清廷再授周天爵署廣西巡撫,加總督銜,迅赴廣西辦理軍務。既遣李星沅,復遣周天爵,初次著手,已嫌駢枝。復命兩廣總督徐廣縉,派兵夾剿。廣縉遣副都統烏蘭泰,赴廣西佐理軍事,與向提督榮,分統二軍,進剿洪楊。又是歧出。
向榮兵至馬鹿嶺。馬鹿嶺在大黃江對面,由秀全遣兵堵守。向榮一鼓而上,驅散洪軍,追至武宣,又與洪軍酣戰。洪軍敗走,入紫荊山。此時烏蘭泰軍亦到,分頭攻截,又因李星沅已馳抵柳州,周天爵亦馳抵桂林,俱派兵恊剿。無如李、週二人,意見未合,■星沅素重向榮名,所遣各軍,統令歸向榮節制。周天爵兼任督務,以權出向榮上,派遣將弁,暗中授意,令直接撫轅管轄,不受提轅干涉。烏蘭泰又為廣東總督所派遣,更與向榮各豎一幟,各分門戶。向榮迭遭牽掣,自然要向李欽使處嘵嘵申訴。李欽使飛咨周署撫,又遭周署撫辯駁,李欽使也未免憤激,疏請簡派統帥,一面進次武宣,懮心內焚,遂致病作。星沅系湖南湘陰人氏,秉性忠孝,疊任封疆大員,累建政績。道光帝晏駕,他自江南入京,哭臨盡禮。咸豐帝即位,召對大廷,語多稱旨,並因母老乞歸。咸豐帝鑒他誠摯,允他暫歸省親。適林則徐病歿普寧,乃復下旨令為欽差大臣。星沅入告母陳太夫人,即馳赴粤西,至是病日增劇,竟致不起。遺疏言:「賊不能平,不忠﹔養不能終,不孝﹔殮用常服,以彰臣咎。」咸豐帝見他遺疏,也不禁垂淚,推重李星沅,便陰貶周天爵。一面優旨嘉愍,賜予祭葬﹔一面令大學士賽尚阿,率都統巴清德,副都統達洪阿,督京師精兵四千人,赴粤視師。周天爵聞星沅病故,遂劾奏向榮不遵節制。咸豐帝因星沅疏中有隱怨天爵等語,遂罷天爵督師,褫總督銜,改用鄒鳴鶴為廣西巡撫。
賽尚阿至軍,即飭各路進攻紫荊山。紫荊山前面,叫作新墟,後面叫作雙髻山,豬仔峽,統是異常險隘。當下達洪阿攻西南,烏蘭泰攻西北,總兵李能臣經文岱攻東南,巴清德會集向榮軍,自紫荊山後路攻入,直登豬仔峽,據住要口。洪楊等拼命抵敵,究因要口已失,不能支持,遂率眾倒退。向榮等步步緊逼,進奪雙髻山要隘。洪軍乃棄了紫荊山,分水陸兩路,竄入永安州。賽尚阿即馳疏奏捷,得旨嘉獎。當時總道巢穴已破,可以指日肅清。不想永安失守的警信,又報入清營。原來永安本乏守備,洪楊等窺他空虛,竟率眾攻入守城,官吏早逃得不知去向。秀全既得了永安城,遂與會黨擬定國號,叫作太平天國。國名亦不倫不類。自稱天王,封楊秀清為東王,蕭朝貴為西王,馮雲山為南王,韋昌輝為北王,石達開為翼王,洪大全為天德王,秦日綱、胡以晃等四十餘,各稱丞相軍師,居然要與大清國抗衡了。純是皇帝思想,安知援救同胞?清軍因他蓄髮易服,稱為發逆﹔亦叫他作長毛賊。
他卻呼清軍為妖。
賽尚阿聞洪楊已入永安,急移屯陽朔縣,督諸軍追剿。諸軍統領,總要算向榮、烏蘭泰最勇,追至永安城下,立營數十。向榮統北路,烏蘭泰統南路,旗幟鮮明,刀槍密布,險些兒要踏破城池。怎奈兩將素不相容,你要速,我要緩﹔你要合,我要分﹔一連數月不下。失機在此。烏蘭泰麾下,有故秀水知縣江忠源,素為知兵,至是往返調停,總未能解嫌釋怨。會都統巴清德病歿,兵士亦多觸暑瘴,銳氣漸衰。江忠源夜出巡邏,見永安城北角獨闕圍兵,忙入營稟烏蘭泰道:「現在長毛都聚集城內,全靠今日合圍,悉敵殲除,方免後患。卑職巡繞四週,見城北獨留出不圍,倘被他竄逸,將來四出為殃,大為可慮。」烏蘭泰道:「城北歸向軍門督攻,我卻不便干涉。」忠源道:「這事關係甚大,還請大人與向軍門熟商。」烏蘭泰默然不答。忠源道:「大人若不便與商,待卑職自去見向軍門,只請大人命下便是。」熱誠可敬。烏蘭泰道:「這卻不妨聽便。」忠源奉命,逕至向營求見,由向軍門召入,行過了禮,便獻上合圍的計議。向榮道:「古人說得好:『困獸猶鬥。』若將這城四面圍住,賊眾無路可走,定然誓死固守。現已攻了兩三個月,未能破入,兄弟所以撤去一隅,誘他出來,以便截擊。一則得城較易,二則亦不怕他遁去,豈非兩全之策麼?」忠源道:「大人明見,未始不能破賊,但我現有三萬多人,賊眾不過萬餘,我眾彼寡,盡可合圍。若恐血肉相搏,所失亦多,何不斷他樵彩,絕他水道,使他自亂?不出十日,包可攻入了。」向榮仍是不依,忠源退出,自歎道:「此計不用,我輩難逃大劫了。」遂回報烏蘭泰,歇了數天,托病自去。可惜!
洪秀全見城北無兵,便有意溃圍,自己帶領楊秀清、馮雲山、石達開出北門,令洪大全、秦日綱等出東門,蕭朝貴、韋昌輝等出南門,林鳳祥、羅大綱出西門,乘著黑夜,一聲吶喊,便向四門殺出。清軍雖也日夜防備,怎奈全城悍黨,猛撲出來,好象餓虎饑鷹一般,這邊圍住,那邊被他衝出,那邊圍住,這邊被他衝出。烏蘭泰適在東門,望見洪大全等出來,忙率兵抵敵,大全亦轉尋烏蘭泰角鬥,兩下酣戰,畢竟烏蘭泰勇力過人,奮戰數合,將洪大全活捉過去。天德王要歸天了。秦日綱忙來搶救,已是不及,復惡狠狠的與烏蘭泰相撲。烏蘭泰麾軍四逼,把秦日綱困在垓心。日綱正在危急,巧逢蕭朝貴、韋昌輝兩路殺入,救出日綱,清總兵長瑞、長壽二人,忙去攔阻,怎禁得蕭韋一軍,大刀闊斧,逢人便砍,二總兵措手不及,都喪掉了性命。蕭朝貴、韋昌輝、秦日綱等,合眾東走,烏蘭泰尚不肯捨,只飭人押解洪大全入京,自率兵尾追而去。
是時北門無兵,由洪楊等拍馬驅出,行了一二里,突遇清兵攔住,為首大將,正是向榮。當下火光如炬,槍聲如雷,兩軍混戰多時,殺得地慘天愁,塵昏月暗。秀全部下,統是異常精銳,憑你向軍門如何能耐,不過殺了一個平手。不防林鳳祥、羅大綱等,又從西邊殺到,秀全得了這軍,格外抖擻精神,與向軍死戰。向榮尚拼命攔截,誰知老天又偏偏下起雨來,弄得官兵拖水帶泥,有力難使。總兵董先甲、邵鶴齡,又先後戰歿,眼見得這位洪天王,要被他竄去了。向榮收兵入城,檢點隊伍,已傷亡不少,慨然道:「悔不聽江忠源計策,相持數月,只得了一座空城,目下賊眾北竄,定去窺伺省會,省會一失,廣西全省統難保了。」前策已失,此策亦只得了一半。隨即整頓兵隊,出了永安城,從間道馳赴桂林去訖。
這邊烏蘭泰尾敵東追,遙望蕭韋各軍,繞山北走,料知敵眾將犯省垣,遂命軍士竭力趕上,將到六塘墟,敵眾已不知去向,當下扎住了營,令偵騎四探,回報賊兵已踞住墟中。烏蘭泰升帳,傳集將弁,便道:「本都統受國厚恩,願與賊同生死,現聞賊眾已踞六塘墟,想必是休養數日,出犯省城,不乘此奮力邀擊,省城定要遭殃。」說到此處,令部下取過一盂,突拔佩刀,向臂上刺入,頓時血灑盂中,復令攪入清水,陳於案上,向將弁道:「諸君如熱忱報國,請飲此血!」將弁等不敢違慢,便個個向前,各呷一口。飲畢,拔營北進,直指六塘墟,急如電掣,疾若星馳。勇有餘而智不足。行入墟口,夕陽已是西下,但見樹木叢雜,路徑紛歧。副將金玉貴上前稟請,擬就此暫駐,待明晨進兵。烏蘭泰道:「行軍全靠銳氣,若待至明日,氣便衰了。本都統定要今日殲賊,雖死不辭。」讖語。金玉貴不敢多言,即隨烏蘭泰前進。愈入愈險,愈險愈暗,一聲鼓響,長毛從暗中殺出。左有秦日綱,右有韋昌輝,烏蘭泰全然不懼,列炬開戰。你一刀,我一槍,爭個你死我活。相搏多時,韋、秦二人率眾退去,烏蘭泰仍驅軍窮追。直到將軍橋,日綱、昌輝逾橋過去,烏蘭泰亦怒馬當先,跑過了橋,官兵逐隊隨上,甫過一半,豁喇一聲,橋樑中斷,墜水的人,不計其數。惱得烏蘭泰怒氣沖天,索性向前,不顧後面,忽見前面來了一大隊長毛,打著東王、南王旗號,讓過韋秦,截住烏蘭泰。烏蘭泰不管死活,上前衝突。此時天尚未明,猛聽得一陣炮響,彈子如飛蝗般射來,烏蘭泰身先士卒,毫無遮護,身中竟著了三彈,跌下馬來。部將田學韜,疾忙趨救,巧巧一彈飛到面前,躲閃不及,正中腦袋,腦漿迸出,死於非命。烏蘭泰亦狂噴鮮血,大叫一聲而亡。可為勇者鑒。霎時間烏軍前隊,統被長毛殺斃,只後隊還在橋南,由金玉貴帶著,正思渡水接應,見長毛兵已回殺前來,料知主將陷沒,忙令部兵整陣而退。自己獨怒目橫矛,立於橋側,大呼道:「長髮賊敢過來鬥三百合否?」長毛見他單騎直立,不覺驚異,便去稟報楊秀清。秀清拍馬趨出,在橋北遙望,見玉貴身穿白袍,威風凜凜,不由的暗暗驚歎,隨道:「這位白袍將,好象唐朝薛仁貴,我等不要惹他,讓他去罷!」長毛思想,不過爾爾。當下麾兵退去。玉貴亦舒徐不迫,回呼部兵,改道趨桂林。
原來洪秀全出永安時,相約北趨,至此會合韋秦各軍,得了勝仗,遂直犯桂林,進逼城下。抬頭一望,守城兵統已嚴列,防備的非常週到。秀全對眾人道:「這個鄒妖,到很有點來歷。你看他防兵密布,好嚴肅得很哩。」話尚未畢,城上的槍炮,已一齊射來,秀全轉身就走,退五里下寨。次日,復遣石達開、韋昌輝等,率眾進攻,又被守兵擊退。回報妖將向榮,亦在城中,秀全道:「怪不得!怪不得!我道鄒妖那有這般厲害!」又接連攻了數日,一些兒不得便宜,俄報東岸 碟洲又有妖兵來了,秀全忙令馮雲山前去迎敵。雲山去訖,達開獻計道:「廣西僻處偏隅,無足輕重,我軍不如悉銳北上,道出兩湖,據江為守,相機以爭中原,方為上策。」秀全鼓掌道:「好計,好計!」遂下令拔寨都起,東出 碟洲想策應馮雲山。忽接前哨來報,南王追妖兵至蓑衣渡,中炮身亡。秀全不聽猶可,聽了雲山死信,魂靈兒都飛入九霄雲外。接連又報天德王被解入京,慘遭極刑。秀全大叫道:「痛哉,痛哉!」一語出口,兩眼直視,竟向前撲倒。真耶假耶?正是:
揭竿才托中興號,聞耗先驚死黨亡。
洪秀全倒地後,若果身死,倒也風平浪靜了﹔但秀全是個亂世魔王,人叫他死,天偏叫他不死,這正沒法,容小子下回接敘。
洪楊發難金田,尚是麼魔小丑,林公不亡,洪楊徒航海出走,與波臣為伍已耳。林公即亡,繼起者果同心恊力,合圖撲滅,則聚而殲之,尚為易事。乃李、周相嫉,烏、向不睦,坐使入網之魚,終致漏網﹔陷阱之獸,又復脫阱。雖曰天數,寧非人事?本回敘洪楊四出之原因,以見將帥不和之大弊。語曰:「和氣致祥,乖氣致戾。」觀此益信。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0 09:23:09
第五十九回 駱中丞固守長沙城 錢東平獻取江南策
卻說洪秀全暈厥過去,經眾人七手八腳,扶起灌救,半晌才漸漸醒來,不禁長歎道:「出師未捷,先傷兩將,使我如失左右手,真是可痛可恨!」眾人極力解勸。秀全又問道:「那個妖將,傷我兄弟雲山?」探弁答稱是「江忠源。」看官!你道這江忠源何故又來?他自托病告歸後,料得長毛必逸出永安,北犯桂林,桂林有失,必入湖南。湖南系忠源原籍,為保全桑梓起見,不得不募勇赴援。適有同裡劉長佑,與忠源意氣相投,忠源遂邀為臂助,招集鄉勇千人,出援桂林,甫到 碟洲,已被馮雲山截住。忠源佯退,誘雲山至蓑衣渡,數槍並發,將雲山擊死。秀全聞到江忠源姓名,還不曉得他的智略,便道:「什麼江妖,敢傷我南王?兄弟們替我前去,除滅江妖,報復大仇。」眾人齊聲得令,個個摩拳擦掌,向蓑衣渡殺去。
只見江軍紮在蓑衣渡對岸,部下甚是寥寥。秀全命部眾劫奪民船,渡將過去﹔才到中流,這船竟停住不動。對岸開了一炮,四面八方,小船齊集,統用火槍火箭,向長毛船上擲去。秀全仗著多人,冒火死鬥。不想南風陡起,火勢愈猛,一船被焚,那船又燃﹔要想回船逃生,恁你划槳搖橹,總是窒礙難行。秀全不信,令死黨泅水窺探,回報:「船底統是大樹,七枒八檥,把船隻牽住,所以不便行動。」從悍黨口中述出,才識江忠源妙計。秀全急棄掉大船,改乘小船,駛到岸旁,登陸東竄。這一仗,燒死了許多長毛兵,乃是洪秀全出兵以來,未曾受過的大虧。不過長毛可以隨處擄脅,沿途經過,村落為墟,戰敗時只剩殘兵疲卒,轉眼間又是士飽馬騰。行為如此,還稱他作義兵,誰其信之?
江忠源聞長毛東走,飛稟欽差大臣賽尚阿,出師攔截。這賽大臣的行蹤,小子久不提起,只好從此處補敘。原來賽大臣無他謀略,專工趨避,自長毛逸出永安後,他已從陽朔潛返桂林。嗣聞桂林又要被兵,復從桂州退至永州。永州系湖南門戶,此番長毛東走,正望永州進發,所以江忠源飛請出師。忠源著急萬分,那賽大臣卻雍容坐鎮,視作沒事模樣,因此洪秀全掠地攻城,勢如破竹。提督餘萬清,駐守道州,聞長毛將至,棄城遁去,秀全等從容入城。占踞月餘,複分兵破江華、永明、嘉禾、藍山等縣,轉入桂陽州郴州。
警報直達長沙。長沙是湖南省城,巡撫駱秉章,與秀全本是同鄉,幼時又與秀全同學,嘗在暑夜同浴魚池。秀全出了一課,要秉章屬對。秀全的出句,是「夜浴魚池,搖動滿天星鬥,」秉章的對句,是「早登麟閣,挽回三代乾坤」。兩人志趣,少小時已見一班。兩人各自驚歎。此次成為仇敵,秀全未免畏懼三分,遂在郴州逗留不進。蕭朝貴上帳請道:「大哥何不去奪長沙?留在此地做什麼?」秀全道:「長沙有駱秉章守住,非可輕敵,只好慢慢進兵。」朝貴道:「一日過一日,等到妖兵四集,我們要坐睏了,還是趕緊進兵為是。」秀全尚在遲疑,被朝貴催逼不過,只得移攻永興。永興城內的縣官,聞敵先溃,秀全復長驅直入。朝貴仍請進攻長沙,秀全道:「妹夫!你不要性急,駱秉章非同小可,不應冒昧進攻。」朝貴道:「大哥休張他人銳氣,滅自己威風!我兵從廣西到湖南,只蓑衣渡吃了場虧,此外戰無不勝,攻無不取,簡直是不曾費力。駱妖系湖南巡撫,湖南一省,統歸他管轄,為什麼不派重兵分守?據我看來,毫不中用。大哥怕他,朝貴卻不怕他呢。」言未畢,探馬來報,駱秉章已罷官了,現在繼任的巡撫,叫作張亮基。朝貴便起身道:「大哥所怕的駱妖,已經罷職,這是天意叫我去取長沙,小弟願去走一遭。」秀全道:「你既要去,須多帶人馬。」朝貴道:「不必,不必,小弟部下有銳卒千人,已經敷用,包管可得長沙。」秀全應允。朝貴入內,別了洪宣嬌,宣嬌囑他小心,朝貴道:「區區長沙城,有何難取?若不取得,誓不回軍。」你道還想生還麼?隨與宣嬌作別,竟帶了千名死士,出永興城,向東北進發。
這蕭朝貴果然厲害,一經出兵,好似風馳雨驟的過去,破安仁縣,轉陷攸縣,及醴陵縣,進薄長沙城下。湖南新任巡撫張亮基,尚未到省,舊撫駱秉章,因總督程矞釆出駐衡州,無從交卸,所以還在城中,突聞長毛已來攻城,忙率提督鮑起豹,登陴守禦,並飛檄各鎮入援。城內兵民,不道長毛來得這般迅速,統驚慌的了不得,幸虧駱秉章晝夜巡查,隨時撫慰,鮑起豹留心防堵,甚至向城隍廟中,舁出神像,置諸城樓,與他對坐,藉安民心。想入非非。朝貴攻了數日,沒有效果,氣得暴跳如雷,喝令部兵猛撲。城上守兵,險些兒抵擋不住,忽見清總兵和春、常祿、李瑞、德亮等,率軍馳至,朝貴才停住勿攻,固壘自守。和春等見朝貴壁壘森嚴,軍械環列,到也不敢惹他,只在城外扎住了營,相持又數日。
會清廷因長毛圍急,賽尚阿、程矞釆二人坐駐衡永,畏縮不前,嚴旨把他革職,調徐廣縉馳督兩湖,並促廣西提督向榮,速援湖南。向榮嘗輕視賽尚阿,不願受他節制,所以桂林圍解,他便托病安居,不肯前敵,至賽已革職,方才啟行。向榮未抵長沙,江忠源已倍道馳至,兩人相較,優劣自見。遙望朝貴兵分據城外天心閣,立柵甚堅。忠源道:「閣上地勢甚高,賊眾據此,長沙危了。」急領兵爭奪天心閣,一場惡戰,方把朝貴兵殺退。朝貴憤極,仍督眾攻南門,手執令旗,當先躍登﹔不防城上飛下一彈,對準朝貴頭上,撲的一聲,把頭顱轟破,墜地而死。西王應歸西天。
死信傳至永興,秀全大吃一驚,與秀清道:「我說駱秉章有些才智,不可輕敵,偏這蕭妹夫硬要前去,被他擊斃,寧不痛心!」秀清未答,洪宣嬌已號哭入帳,問阿哥來討丈夫,弄得秀全無言可答。還是秀清從旁勸解,並許率眾復仇,宣嬌方肯止哭,於是率眾北行,飛撲長沙。宣嬌亦領了一班大腳婦女,自成一隊,跟隨軍後。不愧強盜婆。其時張亮基及向榮,統到長沙城內,援軍大集,數近五萬。秀全屢攻無效,復廣募礦夫,屢鑿地道。地雷兩發,俱被向榮麾下鄧紹良、瞿騰龍等,搶險堵塞,反傷斃長毛數百名。秀全沒法,潛令解圍。
宣嬌尚不肯從,秀全許他另置男妾,方隨同西去。
江忠源率兵馳逐,途遇秀全斷後軍,鏖戰被刺,傷腓墜馬,逃免回營。入城見新撫亮基,力陳河西一帶,兵備空虛,請調兵扼堵,亮基也依計調遣。奈河西諸將,都畏長毛聲勢,作壁上觀。秀全遂從容走寧鄉,破益陽,出湘陰,渡洞庭,直達岳州。岳州文武各官,自提督博勒恭武以下,統已逃去。秀全整隊而入,得了武庫一所,啟門細瞧,甲仗炮械,不計其數,乃是吳三桂遺物。秀全喜出望外,傳令進攻漢陽,先向江口劫奪商船五千餘艘,駕載部眾,舳艫蔽江,旌旗耀日,順流而下,直抵漢陽。知府董振鐸,死守三日,救兵不至,城被陷,振鐸率家丁巷戰而死。知縣劉宏庚自縊。秀全轉向漢口焚掠五晝夜,百貨為空。
時值隆冬,江水已涸,中漲巨洲,秀全令部眾連舟為梁,環貫鐵索,從漢陽接到武昌,環城設壘。巡撫常大淳,督兵數百拒守。向榮自湖南馳救,至洪山下寨。洪山在武昌城東,向榮因漢口已失,不欲並守孤城,所以在洪山立營,與城中遙為犄角。駐紮才定,楊秀清率眾夾攻,見向營堅壁勿動,幾回衝突,統被擊退。是夕月色無光,秀清總道向軍初到,不敢襲擊,便安心睡著。誰料到了夜半,寨外人馬喧天,鼓聲震地,秀清從夢中驚覺,忙起來抵敵,見向軍如潮湧入,一將躍馬入營,舞著大刀,左右亂砍,秀清不見猶可,見了這人,大喝道:「好個背義負盟的張嘉祥,來!來!來!我與你拼三百合罷。」隨拍馬向前,持刀力戰,約十數合,耳邊但聽得一片呼聲,都道:「快捉楊賊!」秀清心怯,轉身便逃。怎奈向軍緊追不捨,部眾已被他殺得七顛八倒,正在危急,幸石達開、林鳳祥前來救應,與向軍惡鬥一場,還殺不過向軍,又來了陳坤書、郜雲官等一枝新兵,方才戰退向軍。這番敗仗,長毛兵死了不少,被毀營壘十幾座,失去槍炮二千有餘。秀清咬牙切齒,恨煞張嘉祥,連石達開等,亦憤憤不已。這是張國梁第一次立功。
看官!你道張嘉祥是何等樣人?他本是廣東高要縣的大盜,洪楊倡亂,召張入黨。初次與向榮對壘,秀清令嘉祥率二百人,至向營詐降,向榮探知來意,留住二百人,另易二百壯士,從嘉祥出戰,大敗賊眾。秀清遂將嘉祥妻子,一並殺訖。嘉祥不能轉去,遂投順向榮,改名國梁,向榮亦格外優待。只秀清還不曉得他改名,所以曾叫他為嘉祥。
向榮得此大勝,正思進兵援城,忽天雨如注,朔風凜冽,兵士不能前進,只好緩待數天。經這一雨,武昌城被地雷轟破,常大淳以下藩臬各官,統同殉難。清廷聞警,因徐廣縉逗留湘潭,延不到任,以致寇勢日熾,遂革職逮問。授向榮為欽差大臣﹔起故大學士琦善,選兵駐河南。此老又現。調張亮基署湖廣總督﹔潘鐸署湖南巡撫﹔截住駱秉章回京,令署撫湖北。原來駱秉章前次罷官,實被賽尚阿劾奏。賽尚阿奉命督師,道出湖南,供張獨薄,遂劾他吏治廢弛,因此奪職。補足上文,且貶賽尚阿。嗣因賽尚阿得罪,朝旨乃仍令撫楚。這時候,已是咸豐二年十二月了。
秀全便在武昌度歲,居然御朝受賀,大開盛宴。適外面來報,有一書生求見,遞上名刺,秀全一瞧,乃是浙江歸安人錢江,便道:「白面書生,何知大事。」已露驕態。言下有拒絕意。還是石達開上前說:「現時正要延攬人才,不宜謝客。」因命召入。錢江進內,長揖不拜。秀全見他氣度雍容,到也有些器重,便令錢江旁坐,問他來歷。錢江答道:「錢某前時曾充林則徐幕賓,林公罷職,英兵入境,錢某集眾明倫堂,鼓勵紳民,方思聯合上下,出去抵敵,乃混帳官府,主張和議,反說錢某無端滋事,飭知縣梁星源,捕某下獄,後被押解回籍,鬱鬱久居。今聞大王起義,是以不遠千里,前來求見。」明珠暗投,也是可惜。秀全道:「你既來此,有何見教?」錢江道:「大王欲手定中原,此處非久居之所,還應亟圖進取,方可得志。」秀全道:「我亦作這般想。但聞滿廷怕我北伐,已遣什麼琦善,率大兵阻截河南。看來河南非急切可攻,只好暫住武昌,相機行事。」錢江道:「武昌居四戰之地,萬難長守。況向榮現逼城下,設或清兵再集,那時四面受困,如何是好?」秀全道:「進兵四川可好麼?」錢江道:「也是不好。為大王計,第一著是取江南,第二著是取河南,第三著是取山東。從前明太祖破滅胡元,也是從這三路進發,大王現欲破滅滿清,何不仿行此策?」計畫未嘗不是,馬屁也算會拍了。秀全聞到此言,不禁眉飛色舞,便道:「先生真是異才!今日正在開宴,請先生暢飲三杯,再當領教。」錢江也不推辭,只與幾位頭目,行過相見禮,便在洪天王側侍宴。天王便問他表字,叫作東平。飲至半酣,議論風生,樂得秀全手舞足蹈,彷彿如劉備遇孔明,苻堅遇王猛一般。興盡席散,錢江乘夜做了一篇好文字,於次日入呈秀全,秀全展閱道:
草莽臣錢江上言:伏維天王起義之初,笄發易服,欲變中國二百年胡虜之制,籌謀遠大,創業非常,知不以武昌為止足也明矣。今日之舉,有進無退,區區武昌,守亦亡,不守亦亡﹔與其坐以待亡,孰若進而冀其不亡?不乘此時長驅北上,徒苟安目前,懈怠軍心,甚無謂也。或謂武昌襟帶長江,控汴梁而引湘鄂,據險自固,然後間道出奇。以一軍出秦川,定長安,或以一軍趨夔州,取成都。不知秦隴四塞,地錯邊鄙,人悍物嗇,糧食艱難。且重關疊險,縱我攻必克,必大費兵力,勞而無成,固貽後悔。得不償失,亦棄前功,況削其支爪,究不若動其腹心之為愈也。至於四川一局,今昔異形。其在蜀漢之時,先以諸葛之賢,繼以姜維之志,六出九伐,不得中原寸土,賴吳據長江之險以為唇齒,尚難得志,況今日哉?方今天下財庫,大半聚於東南,當此逐鹿於寧謐之時,欲以四川一隅敵天下,江知無能為也。以江愚昧,不如舍西而東,金陵建業,皆帝王建都之所。淮灑汴梁,實真人龍起之方。宜先取金陵,以為基本,次取開封以為犄角,終出濟南以圖進取。握齊魯之運河,可以坐困通倉之食,截南北之郵傳,可以牽制勤王之師。如此而有不成功者,江未信也。故為今日計,莫若急趨江南。南京底定,招集流亡,秣厲兵馬,扼要南堵,揮軍北上。左出則趨江北以進戰,急則可調淮揚之軍以繼之﹔右出則據黃河以拒敵,急則可調開歸之軍以應之。再發銳卒以圖西略,徇行河內州縣,直抵燕翼無返旆﹔更遣偏師以收南服,戡定浙東郡邑,閒窺閩粤無輕舉。兵不止於一路,計必出於萬全。外和諸戎,內撫百姓,秦蜀一帶,自可傳檄而定,此千載一時之機會也。自漢迄明,天下之變故多矣。分合代興,原無定局。晉亂於胡,宋亡於元,類皆恃彼強橫,賺盟中夏,然皆不數十年而奔還舊部,從未有毀滅禮義之冠裳,削棄父母之毛血,如今之甚且久者。帝王自有真,天意果誰屬?復我文物,掃彼腥羶,陣堂旗正,不必秘詐,軍行令肅,所至如歸。彼縱有滿洲蒙古殫精竭慮之臣,吉林索倫精騎善射之將,雖欲不望風投順,我百姓其許之乎?更有期者,草茅崛起,締造艱難,必先有包括之心,寓乎宇宙,而後有旋乾轉坤之力。知民之為貴,得民則興﹔知賢之為寶,求賢則治。如漢高祖之恢廓大度,如明太祖之夙夜精勤。一旦天人應合,不期自至。否則分兵而西,武昌固不能久守,且我之勢力一涣,即彼之勢力復充。久而久之,大勢一去,不能復振,噬臍之悔,誠非江所忍言者矣。筦見所及,不敢自隱,伏乞採擇施行!
秀全閱畢,便道:「奇才,奇才!」錢江開口稱臣,已中秀全之意,故極口獎賞。遂封錢江為軍師,即於咸豐三年正月元旦,連舟萬餘,載資糧軍火財帛,及所掠男婦五十萬,棄武昌東下。沿江守卒,望風披靡,只壽春總兵恩長,奉江督陸建瀛命,在中流截擊,麾下只松江兵二千名,不值長毛一掃,恩長戰死,舟師盡溃。陸建瀛方率兵數千,移舟上駛,才到九江,接到恩長死耗,從兵恟懼,霎時溃散。建瀛手下,只有十七人,駕著二舟,踉蹌走江寧。真不濟事。秀全遂於正月初九日破九江,十七日陷安慶,安徽巡撫蔣文慶自盡。秀全留安慶三日,得藩庫銀三十餘萬兩,漕米四十餘萬石,又掠得子女玉帛無數。驅運入舟,乘勝東指,連破太平蕪湖等縣,擊斃福山總兵陳勝元,至正月二十九日,已到江寧城下。連營二十四座,列舟自大勝關達七里洲,水陸兵號稱百萬,晝夜兼攻,憑南京城如何堅固,也要被他踏平了。小子有詩記事道:
天昏地黯鬼神愁,百萬強徒出石頭,
想是東南應遇劫,欃槍一現碎金甌。
究竟江寧被陷否,下回再行分解。
本回前半截是傳駱秉章,後半截是傳錢東平。駱秉章系清室名臣,長沙一役,駱已罷職,猶督兵固守,始終保全。洪秀全解圍西去,雖渡洞庭,陷武漢,而後路卒為所握。湖南不下,湘北寧能長有乎?且其後洪氏之滅,多出湘勇力,假使當時無駱秉章,則長沙已去,即有曾、羅諸人,何所恃而募勇?何所據而練軍?以此知長沙之倖存,實為保障大江之鎖鑰。清有駱公,清之幸也。錢東平掉三寸舌,獻取江南之計,不得謂其非策。明太祖嘗建都金陵矣,安得謂江南之不必取耶?惟棄武昌而不守,殊為失算。武昌據長江下游,可南可北,可東可西,洪氏有兵百萬,何不分兵東下,一守武昌,一取江南,聯絡長江上下以固根本,而顧勸其舍西取東也,奚為乎?助洪氏者,東平也,誤洪氏者,亦東平。東平固不足道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0 09:23:32
第六十回 陷江南洪氏定制 攻河北林酋挫威
卻說江寧被困,總督陸建瀛率綠營兵守外城。將軍祥厚,副都統霍隆武,率駐防兵守內城。城外商民,亦自募義勇隊出擊,守陴官兵發炮助戰。義勇兵系臨時召募,究竟不諳戰陣,被長毛殺敗,轉身逃回,城上的炮聲,還是不絕,一陣彈子,把義勇打死無數,餘眾駭溃。長毛兵乘勢撲城,陸制台本是個文吏出身,不善督兵,勉強守了七八日,外援不至,彈丸又盡,長毛在儀鳳門外,暗穴地道,埋藏地雷,一聲爆發,城崩數丈。守門兵連忙搶築,連駐守別門的將弁,也聞聲趕集,專堵一隅。不防長毛別隊,偏從三山門越城而入,外城遂陷。陸制台自殺,秀全等進了外城,復攻內城,祥厚、霍隆武,又拼命防禦,閱兩晝夜,力竭身亡,內城亦破。長毛不問好歹,不管親仇,見財便奪,逢人便砍,遇有姿色的婦女,拖的拖,拉的拉,姦淫強暴,無所不至。豈是興漢人物?城中官紳及兵民死難,多至四萬餘人,時咸豐三年四月十日也。從洪氏東下以來,連書月日,一以見各城之易失,一以志洪氏之極盛。
秀全出所獲貲財,大犒將士,部眾都稱他萬歲,他亦居然稱朕,稱部下頭目為卿。皇帝想到手了。隨召集東王楊秀清,北王韋昌輝,翼王石達開等,及軍師錢江會議。錢江復上興王策,大旨在注重北伐﹔此外如設官開科,抽釐助餉,通商睦鄰,墾荒開礦諸條,一一申明。秀全道:「先生的奏議,統是因時制宜的良策,朕自當次第施行。但金陵系王氣所鍾,朕即欲建都定鼎,可好麼?」錢江尚未回答,東王楊秀清道:「弟意本欲進攻河朔,昨聞老舟子言,河南水少無糧,地平無險,倘戰被困,四面受敵。此處以長江為天塹,城高池深,民富食足,正是建都的地方,何必異議!」錢江因東王勢大,不好多言,只說:「東王計畫,很是有理,只鎮江、揚州一帶,亟宜攻取,方可隔斷南北清軍,鞏固金陵根本。」秀清道:「這著原是要緊。」遂不待秀全下令,竟向大眾道:「何人敢去取鎮江、揚州?」丞相林鳳祥應聲願往。秀清道:「林丞相膽略過人,此去必定獲勝。但一人卻是不足,還須數人同去方好。」當下羅大綱、李開芳、曾立昌等,都願隨鳳祥前行。秀清道:「甚好,甚好!」遂請秀全發令,命眾人率眾去訖。
秀全復道:「朕既在此地建都,難道仍稱為南京麼?」秀清道:「我朝既名天國,何不就稱為天京?」長毛口脗。秀全大喜,就把總督衙門,改為王宮,揀擇故家大宅,作為諸王府,募集工匠,大興土木,修築得非常華麗。於是定官制,立朝儀,訂法律官制,以王位為最大,統轄一切政務,次為丞相,有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等名目,兼理文武。行軍則專屬武職,叫作天將,有三十六檢點,及七十二指揮。又設立女官,分充宮府中女簿書,算是男女平等。朝儀設君臣座位,免去一切拜跪儀文。會議時依次坐定,言者起立,方許發言。法律如蓄妾有禁,賣娼有禁,纏足有禁,鬻奴有禁,吸鴉片有禁,略似西國的摩西十誡,號為天條,犯者立誅。以三百六十六日為一年,有閏日,無閏月。每七日一禮拜,贊美上帝。另建說教台,高數丈,演說宗教,常作天父附身的模樣。總之是不古不今不中不西的一般制度。確評!宮殿既成,正殿叫作龍鳳殿,匾額是「龍鳳朝陽」四字,旁有兩聯,一聯是:「虎賁三千,直掃幽燕之地﹔龍飛九五,重開堯舜之天。」一聯是:「撥妖霧而見青天,重整大明新氣象﹔掃蠻氛以光祖國,挽回漢室舊江山。」這兩聯,大約是錢軍師手筆。秀全把掠取女子,選擇好幾十名,充作妃嬪,遂諏吉行升御禮,戴紫金冕,前後垂三十六旒,穿黃龍袍,渾身統用繡金盤成,當下升了御座,受文武百官朝賀。總算如願。禮畢,就在殿中大饗群臣。
忽報清欽差大臣向榮,統率大兵數萬,已到城東孝陵衛紮營了。秀全大驚道:「這個向妖,怎麼慣與我作對?總要設法除滅了他,方可安心。」道言未絕,又報清欽差大臣琦善,統率直隸、陝西、黑龍江馬步各軍,與直隸提督陳金綬,內閣學士勝保,已自河南出發,來攻天京了。秀全道:「怎麼好?怎麼好?」錢江起座道:「陛下不必著急!揚州一帶,已由老將林鳳祥等出去攻略,當能截住北軍﹔況琦善那廝,前在粤時,很是沒用,這路兵不足為慮。只向榮很是耐戰,又有張國梁為助,聲勢浩大,須要派遣重兵,屯駐城外,才可無虞。」正議論間,鎮江揚州的捷音,絡繹前來,並接林鳳祥奏議,略說:「二月二十一日,拔鎮江,二十三日,陷揚州,一路進行,毫無阻礙。現得金銀若干,子女若干,齎送天京,伏祈賞收。惟滿廷遣琦善到此,統率各妖,約有數萬,臣觀他營伍不整,攻城不力,毫不足懼,但留臣指揮曾立昌,防守揚州,已足堵御,臣願率兵北伐」等語。秀全向錢江道:「果不出軍師所料。」錢江道:「林丞相雖是雄才,惟孤軍深入,未免疏虞,應請添派大兵,作為後應方好。」秀清道:「就派吉丞相文元前去。」錢江道:「吉丞相麼?」言下有不足意。秀清道:「吉文元系北王親戚,當不致有異心。」錢江道:「並非防他有異心,但為北伐計,非計出萬全不可。」秀清道:「方今滿清精銳,已聚南方,北省地面,料必空虛,有林、吉二人前去,何慮不勝?」錢江不便再爭,遂由秀清派吉文元去訖。原來吉文元妹子,嫁與北王韋昌輝,韋為北王,楊為東王,兩人勢力相當,楊欲獨攬大權,恐韋從旁牽掣,因此先把吉文元調開,削他羽翼,以便將來篡立。錢江窺破此意,只因洪楊為患難交,疏不間親,只得嘿然。韋楊內哄張本。
秀全便道:「江北妖營,已不足慮,江南妖營,如何抵禦?」錢江道:「第一著是添派重兵,分堵要口,只叫堅守得住,不必與他開仗﹔待他曠日持久,兵心懈弛,自有破敵之策。第二著是分擾安徽、江西,截他後路,斷他餉道,憑他如何驍勇,不能耐久,將來總是難逃吾手。」秀全亟稱妙計。秀清道:「安徽、江西,系江南上流,關係甚大。看來安徽一帶,須勞翼王,江西一帶,須勞北王,我願與天王共守此城。現在我軍部下,如李秀成、陳玉成等,統是後起英雄,叫他分堵江南,何怕向、張二妖。」仍是私意。秀全道:「好!好!」遂命北王韋昌輝出兵江西,翼王石達開出兵安徽。諸王統已調開,秀清可橫行無忌了。兩王各帶天將數十人,長毛數萬眾,分路而去。
秀清又遣派部下各將,分堵雨花台、天保城、秣陵關各要口,密布得銅牆鐵壁相似,遂一味驕淫奢佚,恢拓府第至周圍四五里,服食起居,概與秀全相等。搜取城內美女三十六人,充作妾媵,號為王娘,統是破瓜年紀,綽約丰神﹔又與天妹洪宣嬌私相來往,亦未免有苟合勾當。每一出門,前後擁護數千人,金鼓旌旄等類數十件,又有洋縐五色巨龍一大條,長約百丈,高亦丈餘,行不見人,隨著音樂,大吹大打的過去﹔然後繼以大轎,轎夫五十六人,轎內左右,立著一對男女,右系孌童,左系嬌妾,一捧茗甌,一執蠅拂,彷彿神仙相似。每晨高坐府中,官屬先以次進見,隨後去朝洪天王。這位天王,亦耽情酒色,鎮日裡在後宮取樂,十日中只有一二日視朝,軍事文報,刑賞黜陟,一任秀清所為。秀清又是個色中餓鬼,漸漸弄得形神尩弱,還要慫慂天王,速開男女各科,由秀清主試,錢江為副。男狀元取了池州人程文相,女狀元取了金陵人傅善祥。男狀元乃是陪賓,秀清注意在女狀元。男科題為《蓄髮》檄,程文相文中有云:「髮膚受父母之遺,無翦無伐﹔鬚眉乃丈夫之氣,全受全歸。忍看辮發胡奴,衣冠長玷,從此簪纓華冑,髦弁重新。」由錢江拔為男狀元。女科題為《北爭》檄,傅善祥文中有云:「問漢官儀何在?燕雲十六州之父老,已嗚咽百年﹔執左單於來庭,遼衛八百載之建胡,當放歸九甸。今也天心悔禍,漢道方隆,直掃北庭,痛飲黃龍之酒﹔雪仇南渡,並摧北伐之巢。」由錢江拔為女狀元。秀清本不甚通文,統歸錢江取錄,只看中這女狀元,才貌俱全,便叫她充東王府女簿書,日司文牘,夜共枕席。女狀元感恩圖效,格外婉媚恭順,太無廉恥。秀清非常合意。不料積寵生嬌,批判牋牘,信口詆罵,屢言首事諸酋,狗矢滿中,甚至秀清亦被她批得一文不值。秀清憤怒起來,竟說她嗜吸黃煙,枷號女館。狀元二字掃地了。紅顏女子,受了這般凌辱,免不得懨懨成病。病中上書秀清。內稱:「素蒙厚恩,無以報稱,代閱文書,自盡心力,緣欲夜遣睡魔,致乾禁令,偶吸煙草,又荷不加死罪,原冀恩釋有期,再圖後效,詎意染病三旬,瘦骨柴立,似此奄奄待斃,想不能復睹慈顏,謹將某日承賜之金條脫一,金指圈二,隨表納還,藉申微意。」秀清閱畢,又動了憐惜之意,忙令釋放,並令閒散養痾,許她遊行無禁。原來長毛定制,除諸王丞相及大小官吏外,男歸男館,女歸女館,不得夾雜﹔就使本是夫婦,也不得同宿,違犯天條,雙雙斬首。傅善祥得任意遊行,乃是秀清特令,後來善祥竟不知去向,大索不得,頗稱狡獪,可惜失身於賊。這是後話。
且說林鳳祥帶領二十一軍出滁州,據臨淮關,進破鳳陽,兵鋒銳甚。吉文元又由浦口攻亳州,與鳳祥合軍,北趨河南。江北清營,亟令勝保分兵追躡,那林吉兩人,率著悍黨,兼程前進,好似狂風驟雨,片刻不停。勝保未入河南,林、吉已陷歸德,河南巡撫陸應谷,督兵出城,向歸德防剿,誰料警報到來,長毛已由間道趨開封。開封系河南省會,陸撫台安能不急?飛檄藩司沈兆雲等,登陴固守。沈兆雲才接撫劄,整備守城,林鳳祥前隊,已撲到城下。城中守兵,倉猝聚集,正在驚惶,虧得新任江寧將軍托明阿,方督三鎮兵過河南,乘便入援,與城兵內外夾擊,足足戰了兩晝夜,才把長毛兵殺退。林、吉小挫。
林鳳祥因開封難下,直趨河北,分兵圍鄭州滎陽縣,牽制南岸的清兵,自己卻與吉文元潛收煤艇,夤夜渡河,進搗懷慶府城。清廷已授直隸總督訥爾經額為欽差大臣,與尚書恩華,率精兵數千,馳赴河南。到了懷慶,正與林、吉相遇,林鳳祥方穴隧攻城,見援軍已至,只得分兵抵截。城中聞有援兵,知府以下,個個膽壯,格外奮力,堅守不懈。憑他如何設法,總被城中堵住。隔了數日,鄭州滎陽的長毛,亦敗竄過河,托明阿尾追而到。李開芳諫林鳳祥道:「頓兵城下,兵家所忌,我軍不如轉旆東趨,從大名進逼天津,攻心扼吭,方為上策。」鳳祥道:「懷慶扼黃河要害,懷慶不下,轉向東行,倘若腹背受敵,如何是好?」遂不聽李開芳言,一面飭人至江寧乞援,一面豎柵為城,一面深溝高壘,為自固計。兩下相持復十日,勝保又到,開芳仍請變計,鳳祥只是不從。失計在此。先後與清兵血戰,計十數次,鳳祥總不能稍佔便宜。駒光如駛,竟逾月餘,清廷下旨嚴責各軍,訥爾經額與恩華、托明阿、勝保三人,不免焦灼,遂督勵將士,誓破長毛。當下分兵三路,奪攻敵柵,那邊開炮,這邊縱火,霎時間煙燄蔽空,積成紅光一片。林鳳祥等固守不住,只得棄柵出來,抵死相撲。那官軍亦拼命攔截,飛炮流彈,簡直在各兵頭下亂滾。吉文元躲避不及,中彈倒斃。長毛見傷了一個主將,只殺得一條血路,擁著林鳳祥北走。林、吉大挫。
這一戰,鳳祥麾下的精銳,幾已死盡。訥爾經額凱旋直隸,托明阿南赴江寧,單由勝保追擊鳳祥。鳳祥後無退路,竟竄入山西。
山西巡撫哈芳,一些兒都沒有預備,邊境空虛得很。鳳祥又乘虛突入,從垣曲縣出曲沃縣,連拔平陽府城,進至洪洞縣,適江寧援兵二萬人,由曾立昌、許宗揚等統帶,自東而來,與鳳祥相會。鳳祥大喜,再合軍東趨,尋出潞城、黎城兩縣間的小路,卷旗掩鼓,疾驅至臨洺關。臨洺關在直隸邯鄲縣北,系直隸省要隘。訥爾經額率軍凱旋,方在關內駐紮,忽有探馬來報,說西南角上有一大隊人馬,懸著大清旗號,向關上趕來。訥欽差茫無頭緒,便道:「這枝兵從何而至?難道是勝保的兵麼?」飭令再探!探馬才出,那支兵已蜂擁而至,不管三七二十一,竟衝入關中,訥軍摸不著頭腦,有幾個上前攔阻,不料來軍一齊動手,把攔阻的官軍殺得一個不剩。訥爾經額尚在營內,聞外面一片喊殺聲,出來探望,才叫得一聲苦。原來衝入關內的人馬,前隊服著清裝,後面統是紅布包頭的長毛,當時失聲叫道:「長毛到了!長毛到了!」兵士聞著「長毛」兩字,不由的膽戰心搖,三十六著,走為上著,統抱頭竄去。訥爾經額也是逃命要緊,跨馬疾走。這一大隊長毛,正是林鳳祥用了詭計,掩襲訥軍,鳳祥也算聰明,無如天不容他。當下乘勢追殺,把清兵擊死多人,一逕馳到深州。
深州各官,早已遁去,無阻無礙,聽長毛入城。
深州距京師只六百里,警報遞入清廷,與雪片相似。咸豐帝亟命惠親王綿愉為大將軍,科爾沁郡王僧格林沁為參贊大臣,督京旗及察哈爾精兵,星夜馳剿。時勝保已收復山西平陽府,自山西趨入直隸,亦奉旨代訥爾經額後任,與惠親王、僧郡王等,夾攻長毛。這位僧郡王有萬夫不當之勇,是蒙旗第一個人物,手下的親兵,也似生龍活虎一般,這番奉命視師,仗著一股銳氣,連破敵營十數座,擊斃長毛七八百人,殺得林鳳祥不能住足,棄了深州,東走天津,又被勝保夾擊一陣,鳳祥不敢攻天津城,退據靜海,漸漸窮蹙了。三次大挫,不死何待?
北方稍靜,南方偏騷擾異常。安徽省城安慶府,被石達開再陷,江西省城南昌府,又被韋昌輝圍攻。楊秀清又遣豫王胡以晃,丞相賴漢英石祥貞等,分頭接應。皖贑兩省,糜爛不堪,幾無一人與長毛對手。只有升任按察使江忠源,奉命赴江南大營幫辦,行次九江,聞南昌圍急,倍道往援,才算得了一回勝仗,入南昌城助守。不意吉安又起了土匪,聯絡長毛,圍困府城,江忠源飛書至湖南告急,為這一書,激出一位清室中興的大功臣來。看官!你道大功臣是誰?就是湖南湘鄉人曾國藩。
國藩字伯涵,號滌生。他降生的時候,家人夢見巨蟒入室,鱗甲燦然,嘗相傳為異事。道光十八年中進士,至道光末年,已升至禮部右侍郎。咸豐元年,詔求直言,國藩應詔,有詳陳聖德三端,預防流弊一折,語語切直,幾乾罪譴。還虧大學士祁雋藻,及國藩會試時房師季芝昌,極力解救,方得免罪。二年丁母懮回籍,適洪楊四擾,烽火彌天,有旨令他幫助巡撫張亮基,督辦團練,搜查土匪。他本是理學名家,擬請守制終喪,不欲與聞軍事,適友人郭嵩燾,勸他墨絰從戎,不違古禮,於是投袂而起,募農夫為義勇,用書生為營官,仿明朝戚繼光束伍成法,逐日操練,遂創成團練數營。湘軍發軔。已而張亮基移督湖北,駱秉章回撫湖南,國藩與秉章很是投契,練勇亦愈集愈多,是時得忠源乞援書,遂入見駱撫道:「江岷樵系戡亂才,不可不救。」原來江忠源表字岷樵,國藩在京時,江適會試,謁見國藩,談了一會方去。國藩曾說他後必立名抗節,至此與駱撫議妥,遂遣湘勇千二百,楚勇二千,營兵六百,屬編修郭嵩燾,及道員夏廷樾,知縣朱孫貽,帶領赴援。忠源弟忠濟,暨諸生羅澤南,亦各率子弟鄉人,隨同前去。湘軍出境剿敵,好算破題兒第一遭了。看官記著。正是:
建州一脈延王氣,衡岳三湘出輔臣。
湘軍出境以後,勝敗如何,當於下回交代。
洪氏之不終也宜哉!定都江寧,尚無關得失,乃安居縱樂,荒淫無度,軍國大事,盡歸楊秀清掌握,秀清專權自恣,淫佚與洪氏同,而驕縱且倍之。君相若是,寧能成功乎?林鳳祥等率眾北犯,本系洪氏勝算,越淮入汴,所向無前,可謂銳矣。然不乘清軍未集之時,馳入齊魯,進窺燕都,而乃西趨懷慶,迂道力爭,復從山西間道,繞入直隸,師勞力竭,安能不敗?寧待深州大挫,始知其無成耶?然觀洪楊之皮相西法,屠毒同胞,即使北犯而勝,亦無救於亡。故本回為洪楊惜,亦為洪楊病。林鳳祥、吉文元輩,猶為本回之賓。項莊舞劍,意在漢王,閱者當於言外求之。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0 09:23:54
第六十一回 創水師衡陽發軔 發援卒岳州鏖兵
卻說湘軍出援江西,到了南昌,長毛即上前抵敵,兩下酣戰起來。究竟湘軍是初次出山,敵不過百戰餘生的悍卒。羅澤南等又統是文質彬彬的書生,憑他如何奮勇,受著這厲害的槍彈,不是倒斃,就是受傷,虧得江忠源引兵殺出,才接應湘軍入城。檢點兵士,湘楚軍及營兵,已喪失一二百名,羅澤南的朋友,亦死了七人。當下與江忠源商議,忠源道:「鋼非煉不成,劍非磨不銳,湘楚各勇,仗義而來,很是可敬,但未經磨煉,不能與悍黨爭鋒。目下不如出擊土匪,先求經驗﹔若能把土匪剿平,也可翦長毛羽翼。那時長毛少了援應,解圍而去,亦未可知。」老成遠見。眾人齊聲贊成。於是夏廷樾出攻樟樹鎮,羅澤南出攻安福縣,江忠濟及劉長佑,出攻泰和縣,留郭嵩燾、朱孫貽兩人,偕江忠源守城。不到半月,各路土匪統已平靖,各軍亦陸續歸來。忠源遂會集將士,督率出城,與長毛惡鬥一場,竟將長毛殺退,追至十數里外乃回。
湘楚軍始有喜色。
郭嵩燾道:「這城雖已解圍,無如賊勢飈忽,來往無定。且東南各省,多半阻水,江中統是賊舟,一日遇風,可行數百里,解了這邊的圍,就向那邊圍住,我若馳救那邊,他又到這邊來了。他由水路,我由陸路﹔他用舟楫,我用營壘﹔他逸我勞,何能平賊?現在須亟辦長江水師,沿江剿堵,方能取勝。」忠源鼓掌稱善,遂令嵩燾回湖南,請國藩代為奏請。國藩具疏詳陳,主張造船購炮,募兵習操,洋洋灑灑數千言,無非是肅清江面的大計劃。朝旨准奏,即命國藩照奏施行。國藩奉命,自長沙移至衡州,趕造戰船,創辦水師,經過無數手續,問過無數熟手,才造成戰船三種:一種叫作快蟹,船式最大,用槳工二十八人,橹八人﹔一種叫作長龍,比快蟹略小,用槳工十六人,橹四人﹔一種叫作三板,船最小,用槳工十人。每船各置艙長一名,炮手三名,頭工二名,柁工一名,副柁二名。快蟹系營官坐船,長龍作為正哨,三板作為副哨,募集水師五千人,日夕操練,共成十營。六營兵自衡州募來,即令成名標、諸殿元、楊載福、彭玉麟、鄒漢章、龍獻琛六人,作為營官。四營兵由湘潭募來,即令褚汝航、夏鑾、胡嘉垣、胡作霖四人,作為營官。褚汝航曾任粤省同知,頗諳水師情形,遂兼任水師總統。又增募陸師五千人,分為十三營,派周鳳山、儲玫躬、林源恩、鄒世琦、鄒壽璋、楊名聲及國藩季弟國葆等,分營統帶。並特保舉游擊塔齊布為副將,充作先鋒。極力敘寫,為殄滅長毛張本。水陸共得萬餘人,由國藩總轄,一俟船炮辦齊,糧械完備,即擬沿湘而下,與長毛決一雌雄。
忽報長毛攻陷九江,分股竄湖北。署湖廣總督張亮基,兵溃田家鎮,江忠源赴援,亦被殺敗,長毛已進趨武昌了。國藩道:「前閱京報,湖廣總督,已由吳老先生補授,張署督已調撫山東,為什麼出兵打仗,還是張署督主持呢?」過了數日,接到湖廣總督緊急公函,拆開一瞧,乃是新督吳文熔乞援手書。原來吳文熔系國藩座師,聞武漢危急,乃馳抵武昌,張亮基才得交卸。此時長毛兵已連破黃州、漢陽,武昌吃緊萬分,因向國藩處求救。國藩苦炮械未齊,一時不能出發,奈朝旨亦來催促,上奉君命,下顧師恩,不得不酌遣數營,赴鄂救急。正在派遣,又遞進吳督文書,總道是二次促援,及展閱後,方知長毛已經擊退,並說衡湘水師,關係全局,宜加意訓練,毋輕赴敵。國藩才放下了心,停軍不發。
誰知安徽的警信,又日緊一日。自石達開攻破安慶,安徽文武大吏,皆避至庐州,權作省治。奈長毛酋秦日綱又至,連陷舒、桐二城,在籍侍郎呂賢基殉難,日綱直趨庐州。朝旨授江忠源巡撫安徽,且飭國藩出兵,與忠源同援庐州。國藩擬部署大定,始行出發,而忠源已由鄂赴皖,冒雨前進,到六安州,將士多病,忠源亦疲憊不堪。六安吏民,遮道乞留。忠源不可,留總兵音德布統千人入守,自率數百人,力疾至庐州。庐州城內的官吏,已多半逃去,糧械一無所有,只有千餘名營兵,及千餘名團勇,連忠源帶去親卒數百,統得三千人,忙督率登陴,誓死守城。才隔一宵,秦日綱已薄城下,忠源仗著一片熱誠,激厲將士,日夜捍御,日綱倒也無法可施,方思撤圍東去,忽胡以晃自安慶馳至,步騎約十餘萬,來助日綱,密結城中知府胡元煒,作為內應,從水西門掘了地道,埋藥爇火,轟陷城牆十多丈。忠源猶拼死堵塞,且戰且築,不想胡元煒已潛開南門,放長毛入城,霎時間火勢燎原,闔城鼎沸。忠源知不可為,掣佩刀自刎。手下一僕,從後面抽去佩刀,背忠源出走。忠源齧僕耳,血流及肩,僕不堪痛苦,將忠源委地。長毛亦已追及,忠源復徒手搏戰,格殺長毛數人,身中七槍,投水自盡。果不出國藩所料。敗報傳至衡州,國藩歎息不已,正悲悼間,黃州又來警耗,報稱湖北總督吳文熔陣亡,國藩大驚。原來吳文熔初到武昌,巡撫崇綸,擬移營城外,陰謀脫逃,文熔即至撫署,約與死守,崇綸不以為然。文熔憤甚,拔出佩刀,擲諸案上,厲聲道:「城存與存,城亡與亡,司道以下敢言出城者,污吾刀!」於是崇綸不敢異議。至武昌圍解,崇綸慮不相容,私念不如先發制人,遂奏劾文熔閉城坐守。朝廷信崇綸言,信漢人,總不如信滿人。促文熔出省剿賊,文熔方調貴州道員胡林翼,率黔勇六百人會剿。林翼未至,朝命已到,不得已帶了七千人,出赴黃州,適值殘臘雨雪,滿途軍士,相率僵斃,崇綸又遇事掣肘,軍械輜糧,不肯接應。文熔歎道:「吾年過六十,何惜一死?可惜死得不明不白。」隨進薄黃州,休息數日,已是咸豐四年正月中。文熔探得長毛張燈高會,遂發兵襲擊,不料反墮敵計,中途遇伏,官軍嘩溃。文熔率都司劉富成,往來衝突,手刃長毛數十名,究因軍心懈散,寡不敵眾,竟下馬叩辭北闕,投河而亡。國藩聞座師凶信,復探悉崇綸傾陷狀,便切齒道:
「可恨崇綸,我若得志,必誅此人。」
忽又有朝旨到營,令速率炮船兵勇,出援武昌。國藩乃傳集水陸兵馬,從衡州起程,到長沙取齊。水師沿湘而下,陸師分道而前,這一隊擊楫中流,那一隊揚鞭大道,正有如火如荼的聲勢。表揚處具有深意。途次聞長毛兵已陷岳州,破湘陰,入寧鄉,不禁失聲道:「了不得!了不得!」遂命水師趨湘陰,陸師趨寧鄉,褚汝航率數船先進,湘陰城內的長毛,望風退去。國藩聞前隊得利,督戰船繼進,才到洞庭湖口,十八姨忽然作怪,狂飈陡作,白浪滔天。這班戰船內艙長柁工,連忙下帆拋錨,尚且支撐不住。一陣亂蕩,兩船相撞,慌亂了許多時辰,方有些風平浪靜。檢點船隻,已損失好幾十號,勇丁亦溺斃了數百名。國藩令收入內港,暫緩出師。
忽接陸軍詳報寧鄉得勝,長毛遁去,國藩道:「這是還好。」言未畢,又有兵目來報,儲統領玫躬逐北陣亡,國藩連叫可惜。接連又有人報稱:「鄒統領壽璋,楊統領名聲等,殺敗長毛,追至岳州,不料王統領鑫,自羊樓司溃回,衝動我軍,長毛又乘勢殺來,我軍亦被殺敗了。」國藩道:「王璞山專喜大言,我前時曾勸他斂抑,他竟不信,反與我別張一幟,今朝失敗,咎由自取,可惜我軍亦被牽動,應亟去接應方好。」遂令褚汝航率領水師三營,赴岳州援應陸師,汝航甫去,警信又來,長毛復殺入湘江,踞住靖港,別遣一隊繞襲湘潭,占住長沙上游,頓時觸動了國藩的忠憤,口口聲聲埋怨王璞山。小子前次敘述水陸各將,未曾說起王璞山,不得不補敘明白。璞山即王鑫表字,與國藩同裡,國藩治團練時,嘗相助為理。嗣因王鑫負才恃氣,與國藩意見不合,遂自募鄉勇二千多人,別為一軍,至此聞長毛竄入湖南,獨率鄉勇阻截,才牴羊樓司,遇著長毛大隊撲來,鄉勇膽怯,不戰自溃。國藩既與他微有嫌隙,又因鄒楊各軍,被他牽擾,長毛乘勝長驅,掩入上游,心中遂越加懊恨,於是檄塔齊布回援湘潭,自督舟師迎擊靖港。
方才出發,貴州道胡林翼到來。林翼字貺生,號潤芝,湖南益陽縣人氏,也是個進士出身,素有韜略。吳文熔初督雲貴,正值林翼需次貴州,相見之下,大加賞識。及文熔移督湖廣,因調林翼為助。曾、胡齊名,敘述所以獨詳。林翼到湖南,聞吳督已經戰歿,途中又被長毛阻隔,只得來見曾國藩。國藩延入,抵掌高談,吐棄一切,說得國藩非常傾心,當下令林翼率了黔勇,偕塔齊布同往湘潭。塔齊布系旗籍中翹楚,胡林翼系漢員中巨擘,一個膂力過人,一個智謀出眾。兩將直至湘潭,打一仗,勝一仗,長毛頭目,沒有一個是他敵手。
只曾國藩出師靖港,遇著西南風,水勢湍急,被長毛乘風殺來,戰船停留不住,紛紛奔溃。國藩憤極,猝投水中,虧得左右趕緊撈救,總算不死。兩次出湖,第一次遭風漂沒,第二次遇敵溃散,可見治事甚不容易。隨退駐省城南門外妙高峰寺,定了一回神,便召眾將弁商議道:「靖港一敗,北面受困,倘或湘潭失守,南面又要吃緊,豈不要前後受敵麼?」楊載福起身道:「今日的時勢,只有添兵去救湘潭,湘潭得勝,後路無虞,方可並力驅逐敵船。載福不才,願帶水師一營,去助塔副將。」國藩尚在躊躇,彭玉麟道:「楊君之計甚是,此處且堅守勿動,待湘潭收復,水陸夾攻,不怕長毛不敗。彭某也願同去一走!」國藩見彭、楊二人,主見相同,便即依從。彭、楊遂整集船舶,扯起風帆,命柁工水手向南速駛。
到了湘潭附近,遙聽岸上一片戰鼓聲,震得波搖浪動,料知此時定在開戰,令更加檣急進,直薄湘潭城下,見長毛水陸兩路,夾攻湘軍,塔齊布、胡林翼兩人,分頭抵敵,正是血肉相薄的時候,楊載福出立船頭,當先衝入,彭玉麟繼進。長毛不意水師猝至,相顧愕眙,剛思回船相撲,不防火彈火藥,飛入船中,煙燄冒空直上,船內的長毛,腳忙手亂,這邊未曾救滅,那邊又被燒著。長毛見不是路,多半棄船登岸,剩得小船數艘,划槳飛奔,也被彭、楊手下追及,開炮轟沉。逃上岸的長毛,碰著塔、胡兩軍,正在截殺,楊載福、彭玉麟已燒盡敵船,也擺船近岸,躍登岸上,用刀一招,水師陸續隨上,殺得長毛遍地是血,死了四五千人。長毛知湘潭難保,一溜風逃得精光。塔、胡、彭、楊四營官,收復湘潭城,差專弁至長沙報捷。
國藩日盼消息,接到捷書,乃奏陳靖港、湘潭勝負各情,並自請交部議罪。奉旨:「靖港敗衄,不為無咎,姑念湘潭全勝,加恩免罪,趕緊殺賊自贖。湖南提督鮑起豹,未聞帶兵出省,僅知株守,有負委任,著即革職,所有提督印信事務,暫由塔齊布署理」等語。國藩接旨,即檄塔齊布回省。塔齊布入見,國藩就告知恩眷,並慰勞一番。塔齊布亦深為感謝。
國藩復將水陸各軍,汰弱留強,重整規模,指日進剿。
適值廣西知府李孟群,率水勇千名,廣東副將陳輝龍,率戰艦數艘,同到長沙,都向曾營內投遞手本,由國藩同時接見。國藩本是虛心下氣,延攬人材的主帥,無論何人進謁,總叫他不要拘束,隨便自陳。這是曾公第一好處。兩人縱談了一回,統是意氣自豪,不可一世,輝龍尤睥睨一切。國藩暗暗嗟歎,只囑咐他小心兩字。暗伏二人結果。
辭出後,軍弁來報,華容、常德、龍陽各縣城,統被賊陷。國藩道:「賊勢至此,我軍不能再緩了。」言未已,澧州、安鄉等城,又報失守,接連來了一枝湖北敗兵,保著湖北巡撫青麟,逃至長沙。國藩道:「巡撫有守城的責任,為什麼逃至此地?莫非武昌已失守麼?」看官記著湖北巡撫,本是崇綸,崇綸丁艱去職,由學政青麟攝篆,總督乃是台湧,接吳文熔職任。台湧出省剿賊,長毛偏泝江而上,連破安陸府、荊門州,直逼荊襄。幸虧荊州將軍官文,遣游擊王國才,率兵勇千七百人,擊退長毛,長毛重複下竄,轉攻武昌。青麟未諳軍旅,又因城中餉匱,不能固守,只得棄了城奔到長沙。武昌再陷。青麟投刺曾營,國藩拒不見面,入城去見駱巡撫,駱秉章亦不甚款待,遂繞道奔赴荊州,途次奉旨正法,台湧亦革職,並命曾國藩迅速進剿。於是國藩分水師為三路,褚汝航、夏鑾等為第一路,陳輝龍、何鎮邦、諸殿元等為第二路,國藩自率楊載福、彭玉麟等為第三路。陸師亦分三路,中路屬塔齊布,西路屬胡林翼,東路屬江忠淑、林源恩。六路大兵,一齊出發。
早有細作通報長毛,長毛倒也驚慌,退出常澧,專守岳州。褚汝航、夏鑾,鼓棹直前,駛至南津,長毛出港迎戰,正殺得難解難分,陳輝龍、何鎮邦、諸殿元復到,兩路夾攻,長毛漸卻。楊載福、彭玉麟,又督戰船駛入,把長毛的戰船,衝作四五截,眼見得長毛大敗,棄掉戰船十數艘,拚命的逃去了。水師乘勝驅至岳州,守城的長毛,還想抵禦,誰知塔齊布亦自陸馳到,與水師夾擊岳州城,一陣鼓噪,把長毛趕得無影無蹤。隨即迎曾帥入城。安民已畢,當令前哨偵探敵蹤,回報長毛水軍在城陵磯,陸軍在擂鼓台。國藩道:「這兩處離城不遠,仍舊在岳州門口,還當了得。」急命水師攻城陵磯,陸師攻擂鼓台,各將都奉命出發。只國藩在城留守,眼望旌旗,耳聽消息。第一次軍報,城陵磯水師大勝,獲戰船七十六艘,斃長毛千餘,生擒一百三十名﹔第二次軍報,陸師已薄擂鼓台,戰敗賊酋曾天養。國藩自語道:「這次可直達湖北了。」過了一日,接到第三次軍報,水師追長毛至螺磯,途遇南風,為敵所乘,褚汝航、夏鑾、陳輝龍、何鎮邦、諸殿元等,先後戰歿,國藩大驚失色,正是:
勝敗靡常, 佹得佹失﹔
軍情變幻, 不可預測。
欲知後來勝負情形,試看下回分解。
曾國藩始練湘勇,繼辦水師,沿湖出江,為剿平洪楊之基礎,後人目為漢賊,以其輔滿滅漢故。平心而論,洪楊之亂,毒痡海內,不特於漢族無益,反大有害於漢族,是洪楊假名光復,陰張凶燄,實為漢族之一大罪人。曾氏不出,洪楊其能治國乎?多見其殘民自逞而已。故洪楊可原也而實可恨,曾氏可恨也而實可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0 09:24:14
第六十二回 湘軍屢捷水陸揚威 畿輔復安林李授首
卻說褚汝航等進兵螺磯,遇著逆風,被長毛順風縱火,燒掉了三十多艘戰船,褚汝航等不肯退走,硬要與長毛拚命。陳輝龍越加氣憤,從火中跳進躍出,指揮部下,究竟水火無情,一眾英雄,陸續畢命。這信傳達岳州,試想這再接再厲的曾大帥,能不驚心動魄麼?虧得楊、彭二將,又差軍弁飛速進見,報稱退守陵磯,扼住要口,長毛已經退去,國藩稍稍放心,只想褚汝航等患難至交,到此盡行戰歿,未免痛心﹔隨令同知俞晟代汝航,令他收拾餘燼,再圖大舉。愈失敗,愈激厲,遺大投艱,端恃此舉。
正佈置間,軍報又到,塔軍門大破擂鼓台,陣斬賊目曾天養。國藩一想,陸師得此大勝,正好抄至城陵磯,會合水師,進攻長毛,只恐塔齊布勢孤,不敷調遣﹔方在躊躇,忽報周鳳山、羅澤南自長沙到來,國藩大喜,立即延入。周、羅二人行禮畢,便道:「駱中丞聞水師新挫,特遣某等前來聽差。」原來二人本留守長沙,奉駱撫命來助國藩,國藩遂令周鳳山赴擂鼓台,羅澤南赴城陵磯。二人甫去,李孟群又到。孟群父卿谷,曾官湖北按察使,武昌再陷,卿谷殉難,孟群得此凶信,日夜泣血,稟請駱撫,願前敵報仇﹔當下入見曾帥,號淘大哭。國藩也陪了數點眼淚,隨即溫言勸慰,令他駛至城陵磯,幫助水師。
自是水陸兩軍,齊集城陵磯。城陵磯附近有高橋,長毛紮下營寨,作為城陵磯犄角。塔軍門奉國藩檄,匹馬單刀,直趨高橋,長毛率眾來撲,塔軍門把刀一招,後面的羅、李各軍,統趕上來殺長毛。長毛鬥不過,敗奔城陵磯。湘軍乘勢追上,城陵磯的長毛,約有二萬餘名,傾巢出來,惡狠狠的來敵湘軍。塔軍門一馬當先,衝入長毛隊裡,打長毛時,滿人中之最得力者,只一塔齊布,可謂碩果僅存。湘軍隨後殺入。適天雨如注,東南風大作,湘軍乘風猛撲,人人拚命,個個爭先,拔去竹籤數丈,躍過濠溝兩重,殺聲與風雨聲相應,震動天地,嚇得長毛步步倒退。湘軍越發奮勇,連毀敵壘十餘坐,水師亦擊沉敵船數十艘,從城陵磯殺到螺山,從螺山殺到金口,簡直是沒有歇手,任他長毛兇悍,總是敵不住湘軍。戰了兩三日,把東岸的旋湖港,芭蕉湖,道林磯,鴨欄磯,又西岸的觀音洲,白螺磯,陽林磯,各處地方的敵壘,一掃而空。從此由岳入湘的門戶,方穩固無虞了。保全湖南,虧此一戰。
國藩接著捷報,就從岳州出發,進駐螺山,拜疏奏捷。有旨賞給三品頂戴。國藩上疏力辭,並附陳李孟群忠勇奮發,思報父仇,現在服尚未闋,請從權統領水師,借專責成。朝旨擢孟群為道員,不准國藩辭賞。國藩復出駐金口,飭水陸兩軍,乘勝窮迫,聲勢撼天,所向無敵。適荊州將軍官文,亦遣將魁玉、楊昌泗等,率五千人來會,軍容愈盛,遂復蒲圻、嘉魚等縣,直入武漢境內。是時湖北總督,換了楊霈,亦收復蘄水、羅田,及黃州府屬各城,北路亦漸次肅清。
國藩遂召集諸將,商取武昌。羅澤南袖出一圖,指示諸將道:「欲攻武昌,須出洪山、花園兩路,花園瀕江環城,聞悍賊悉眾死守,洪山賊勢少減,然亦屯有重兵。羅某願攻洪山。」塔齊布微笑道:「羅山先生,避難就易,未免不公。」原來囉澤南字羅山,素講理學,湘鄉人多執贄為弟子。羅山從軍,弟子亦多半相隨,軍中多稱為羅山先生。只羅山向來持重,不輕出戰,塔齊布屢次挑激,此次因花園一路,要塔往攻,所以出言誚讓。國藩忙道:「羅山亦並非膽怯,只慮部下不足,現加派兵二千,令羅山弟子李迪庵,統帶接應,羅山便好往攻花園了。」代為解圍,真好主帥。澤南應允,隨率兵去訖。
塔齊布去攻洪山,澤南自為前鋒,令弟子李續賓為後應。續賓即迪庵名,與澤南同隸湘鄉縣籍,身長七尺,膂力過人,至此始獨率一軍,隨澤南進行。澤南將到花園,長毛已出來迎截,兩造正鏖戰不下,忽北岸火光燭天,大炮聲陸續不絕。長毛恐江面失敗,無心戀戰,慌忙退入壘中。原來花園北瀕大江,內枕青林湖,長毛南北列營,置炮累累,向北者阻清水師,向南者阻清陸軍。國藩既遣去澤南,復令楊載福、俞晟、彭玉麟、李孟群、周鳳山等,率水師前後進擊,縱火焚敵船,火炮火球,飛擲如雨,敵船被毀幾盡。長毛的屍首,浮滿江濱。澤南趁勢攻敵壘,壘有九,四面立柵,上列巨炮,澤南令軍士攜著手槍,俯伏而進。長毛開槍轟擊,軍士毫不畏懼,執槍滾入,近壘始起。前列奮登,後隊繼上,自辰至酉,連克八壘,還有一壘,是長毛大營,悉眾來爭。澤南手下,已覺疲乏,幾乎不能支持,巧值李續賓到來,一支生力軍,橫厲無前,將長毛一陣擊退。長毛尚據營自固,適俞晟、楊載福等,已自江登陸,夾攻長毛大營。長毛至此,已勢窮力竭,只得棄營逃走。極寫花園之不易攻入。澤南進薄武昌,塔齊布亦攻克洪山,隨後踵至,城內長毛宵遁,遂復武昌。隔岸的漢陽城,由荊州軍統領楊昌泗,奉曾公命,渡江收復,相距只一小時。還有黃州府城,亦由知府許賡藻,率團勇攻克,僥倖生存的長毛,四散竄去。
國藩馳至武昌,奏報武昌、武漢的情形,由咸豐帝下諭道:
覽奏,感慰實深。獲此大勝,殊非意料所及。朕惟兢業自持,叩天速救民劫也。欽此。
隔了一日,又有諭旨一道,寄至武昌。其辭云:
此次克復兩城,三日之內,焚舟千餘,蹋平賊壘淨盡,運籌決策,甚合機宜。尤宜立沛恩施,以彰勞功。曾國藩著賞給二品頂戴,署理湖北巡撫,並加恩賞戴花翎,塔齊布著賞穿黃馬褂。欽此。
國藩奉詔後,疏稱母喪未除,不應就官,堅辭巡撫職任。奉旨照允,仍賞給兵部侍郎銜,另授陶恩培為湖北巡撫,飭曾國藩順流進剿。國藩遂統領水陸各軍,沿江東行,下大冶,拔興國,破蘄州,直達田家鎮。田家鎮系著名險隘,東面有半壁山,孤峰峻峙,俯瞰大江,一夫為守,萬夫莫開。長毛復從半壁山起,置橫江鐵鎖四道,欄以木簰,遍列槍炮,另置戰船數千艘,環為大城,好象一座巨島,岸上又有敵壘二十餘座。湘軍自蘄黃東下,陸師先至,塔、羅二將為統領,與田家鎮長毛,開了一仗,雖擒斬了數千名,尚不能越雷池一步。
至楊載福、彭玉麟等踵至,定議分水師為四隊:第一隊用洪爐大斧,熔鑿鐵鎖﹔第二隊挾炮進攻,專護頭隊﹔第三隊俟鐵鎖開後,駛至下游,乘風縱火﹔第四隊守營各勇,依令並舉。四隊排齊,楊載福率副將孫昌凱,作為第一隊先導,熔斬鐵鎖,駛舟驟下,餘三隊陸續繼進。開炮的開炮,放火的放火,逼得長毛上天無路,入地無門。那時岸上的塔、羅二軍,望見水師已經得手,亦各宣軍令,急攻敵壘,先進者賞,退後者斬。各軍士拚命向前,刀削槍截,尚不濟事,也順風縱起火來。於是江中縱火,岸上亦縱火,燒了一日一夜,就使銅牆鐵壁,也變成了一片焦炭。不亞當年赤壁情景。可憐紅巾長髮,死於水,死於火,死於刀兵槍彈,都向鬼門關上報到。還有一小半長毛,不該死在此地,統紛紛逃命。這次乃是湘軍同長毛第一次惡戰,岸上的長毛營二十三座,江中的長毛船五六千艘,被祝融氏收得精光,遂拔田家鎮。自是湘軍威名震天下。
長毛首領陳玉成,竄至廣濟,聯合秦日綱、羅大綱等,分守各要隘,怎禁得塔、羅二軍,乘勝前來,步步逼人,節節進剿,連趨避都來不及,還有何心抵當?廣濟不能守,轉走黃梅。黃梅乃湖北、江西、安徽三省總匯的地方,陳、秦、羅三個頭目,並力死拒,挑選悍卒數萬名,駐紮城西的大河埔,分遣萬餘名守小池口,萬餘名扼城北,數千名游戈水陸,互為援應。塔軍才至雙城驛,距大河埔十里,尚未立營,玉成已率眾殺來,虧得塔軍素有紀律,奮登山岡,立住腳跟,養足銳氣,衝殺而下。正酣鬥間,楊、彭等已攻進小池口,不由玉成不走。湘軍水陸齊進,立毀大河埔敵營,城北的長毛,已望風遁去。塔齊布猛撲城頭,首受石傷,裹創再攻,長毛不能支,縋城竄去,遂復黃梅。
國藩進駐田家鎮,連日奏捷,又附陳吳文熔被陷狀,應前回。奉旨令崇綸自盡,並優獎國藩。國藩因湖北略平,遂督軍順流東下,直攻九江。湖北下竄的長毛,糾合安慶新到的長毛,固守九江城,急切不能攻下。那時河北的長毛,恰有肅清的消息,小子只好將九江戰事,暫擱一擱,別敘那河北情形。筆似分水犀。
長毛丞相林鳳祥,自深州敗走,返據靜海,分兵屯獨流及楊柳青二鎮,作為犄角。清將勝保,進攻不能下,且被長毛殺敗一陣。咸豐四年正月,清郡王僧格林沁,亦率軍趨至,會合勝軍,先攻獨流鎮。獨流鎮的長毛,最是獷悍,固壘抗拒,清軍連衝數次,都被擊退,惱了有進無退的僧郡王,嚴申軍法,留勝保軍堵住楊柳青,自率精騎踹入敵營。長毛更番堵御,奈見了僧王虎威,都已心驚膽栗,且戰且走。這邊僧軍更抖擻精神,上前奮殺,不一時已將敵營踏破。僧軍轉旆攻楊柳青,見勝軍已經殺入,接踵而進,立刻蕩平。二鎮已破,靜海的長毛,自然立腳不住,由鳳祥挈領南竄,入踞阜城。
阜城縣外,有堆村、連村、林家場三處,俱占要害,鳳祥就分兵屯駐,連寨以待。僧王一到,相度地勢,立派副都統郭什訥、達洪阿、副將史榮椿、侍衛達崇阿等,分頭縱火。東延西燃,把三村房屋,燒得一間不留,逃得慢的長毛,都做了火燒鬼,逃得快的,還算走入城中。僧王正圍攻阜城,滿擬指日克復,忽報安徽長毛,由金陵遣至山東,偷渡黃河,攻陷金鄉縣,於是急遣將軍善祿等,分兵馳援。
過了一日,廷寄復下,令勝保速赴山東,堵剿匪目曾立昌、許宗揚。原來曾立昌、許宗揚二人,由鳳祥派遣,暗使往會山東長毛,攻擾臨清州,冀解阜城的圍困,鳳祥確是多智,奈勢已窮蹙何?所以清廷有此諭旨。勝保到了山東,臨清州聞已失陷,山東巡撫張亮基,奉旨革職遣戍,連勝保、善祿等,亦遭褫革,戴罪自效。勝保氣的了不得,偕善祿馳攻臨清,日夜轟擊。城內的長毛,頗有能耐,一味堅守,勝保大憤,督軍士三面猛攻,單剩南面一隅,放走長毛。長毛因有隙可逃,漸漸鬆懈,被清兵一擁登城,城立拔,長毛紛紛南奔。
勝保不及安民,即出城追趕,到了冠縣,一蓬火,燒死長毛頭目陳世保。曾立昌、許宗揚等,落荒而逃,遁至曹縣,四面築起木城,為固守計。勝保追至曹縣,與善祿密議道:「曾、許兩賊,已是窮蹙,定不能固守此城﹔但彼竄我追,何時方能住手?必須想一斬草除根的計策,方便收軍。」善祿躊躇一會,也無良法,只請勝保周視地形。勝保留善祿攻城,自率輕騎數十名,往各處巡閱一天。是晚回營,即與善祿附耳數語,令善祿分兵去訖。
到了夜半,勝保傳軍士各執火具,往焚木柵,霎時間煙燄蔽天,嚇得長毛四散奔逃,勝保恰趁這黑霧迷漫的時候,麾眾上城,曾、許二人,知不可守,即棄城出竄。勝軍恰緊緊追趕。時已黎明,曾、許兩人,逃至漫口,見前面水色微茫,料無去路,正思沿河竄逸,忽河側有一支兵殺到,視之,乃係清將軍善祿所領的馬兵。善祿於此處出現,上文附耳數語,即此可見。曾、許急忙回頭,勝保又率步兵追到,馬步夾攻,就使曾、許兩人有三頭六臂,也是抵擋不住,「嘓咚嘓咚」數聲響,曾立昌、許宗揚,都投入水中,眼見得兩道靈魂,隨河伯當差去了。差使不斷,尚是幸事,恐怕河伯要帶去問罪,奈何?其餘的長毛,不是赴水,定是身死刀下,悉數殄除,無一漏網。
東境業已肅清,勝保整軍而回,途次聞林鳳祥,已竄入連州。看官!你道林鳳祥何故入連州呢?他聞曾、許已攻入臨清,擬乘此還軍,聯絡曾、許,遂棄了阜城,南竄連州,占踞連鎮。僧王率眾南追,勝保也移師會剿,總道林鳳祥已成甕鱉,不日可平。誰知鳳祥真來得厲害,自知無生還望,索性拚著老命,堅持到底。僧王攻一日,鳳祥守一日,僧王攻一月,鳳祥守一月,僧王方焦躁的了不得,忽有長毛自南門殺出,勢甚兇悍,僧王急麾兵攔阻,已是不及,被他突圍而去。這突圍的長毛統領,乃是李開芳。原來鳳祥尚未知山東敗耗,特遣開芳南走,接應曾、許,合軍來援。開芳到了山東,曾、許已溺斃多日,無處求救,瘋狗噬人,不管好歹,窺見高唐州守備空虛,竟一鼓陷入,殺死知州魏文翰,他尚思分踞村莊,陡聞城外鼓角喧天,清將勝保,已率軍追至城下,沒奈何登陴死守。自是勝保圍高唐,僧格林沁圍連鎮,此攻彼守,足足相持了半年。
僧王本是個驍悍人物,到此也無可奈何,看看冬季將盡,兩湖的捷報,連日傳來,僧王恨不得立破敵壘,晝攻夜撲,一息不停,方將連鎮踏平了一半。連鎮系東西二砦,聯絡而成,所以叫作連鎮,僧王費了無數氣力,才將西鎮攻破。鳳祥收拾餘燼,堅守東鎮,直至咸豐五年正月,糧盡力窮,方被僧軍猛力攻入。鳳祥尚是死戰,可奈前後左右,統是僧軍,此牽彼扯,活活的被他擒住,檻送京師。僧王再移軍攻高唐,高唐自勝保圍攻,也是半年有奇,李開芳的堅忍,不亞鳳祥,僧王仗著初到的銳氣,攻撲一番,仍然無效。他卻想了一計,令全軍一律退去。是時城內聞僧軍到來,到也驚惶,及見城外的清兵,盡行退去,不得不乘機出竄。詎料行未數里,清兵竟漫山蔽野的掩殺過來,開芳知不能敵,回頭狂奔,直到荏平縣屬的馮官屯,入村踞守。那時開芳手下的長毛,只有五百多人,尚與僧、勝兩軍,堅持了兩個月。僧王決河灌敵,開芳始無路可走,終被僧軍擒去,解往京師,與鳳祥並受凌遲罪。河北肅清,洪天王的兵力,從此只限於南方,不能展足了。林、李一死,已定洪氏興亡之局。小子又有俚句一首,詠林鳳祥、李開芳道:
北上鏖兵固善謀,孤軍轉戰死方休。
如何所事偏非主,空把明珠作暗投。
僧王凱旋,清廷行凱撤典體,免不得有一番熱鬧。那時咸豐帝喜慰非常,遂釀出一場大公案來,小子且至下回敘明。
本回為洪氏興亡之關鍵,自曾國藩戰勝江湖,而湘軍遂橫厲無前﹔自僧格林沁肅清燕魯,而京畿乃完全無缺。南有曾帥,北有僧王,是實太平軍之勁敵,而清祚之所賴以保存者也。林鳳祥、李開芳二人,為太平軍之佼佼者,轉戰河北,至死方休。令洪氏子一入金陵,用以攻北,即親率全軍為後應,則河北之籌備未足,江南之牽掣無多,一鼓直上,天下事殆未可料。不此之圖,徒令林、李兩頭目,孤軍圖河,至京畿被困,已挽救無方,林、李死而洪氏已亡其半矣。讀此回已見洪氏子之必亡。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0 09:24:39
第六十三回 那拉氏初次承恩 圓明園四春爭寵
且說咸豐帝迭聞捷報,心中欣慰。少年天子,蘊藉風流,只因長毛蔓延,烽煙未靖,不免宵旰勤勞,連那六宮妃嬪,都無心召幸。這番河北肅清,江南復連報勝仗,自然把懮國懮民的思想,稍稍消釋。大凡一個人,遇著安逸時候,容易生出淫樂的念頭,況咸豐帝身居九五,年方弱冠,哪裡能拋除肉慾?若抑若揚,絕妙好辭。即位二年,曾冊立貴妃鈕祜祿氏為皇后。皇后幽嫻靜淑,舉止行動,端方得很,咸豐帝只是敬她,不甚愛她。此外妃嬪,雖也不少,都不能悉如上意。只有一位那拉貴人,芙蓉為面,楊柳為眉,模樣兒原是齊整,性情兒更是乖巧﹔兼且通滿漢文,識經史義,能書能畫,能文能詩,滿清二百多年宮闈裡面,第一個能乾人物,要算這位那拉氏。就使順治皇帝的母親,相傳是色藝無雙,恐怕還不能比擬呢。回應孝莊後。
這位那拉氏籍貫,說將起來,恰要令人一嚇,她就是被清太祖滅掉的葉赫國後裔。回應第二回。太祖因掘出古碑,上有「滅建州者葉赫」六字,所以除滅葉赫。只因太祖皇后,本是葉赫國女兒,為了一線姻親,特令苟延宗祀,但不過陰戒子孫,以後休與結婚。順治後頗謹遵祖訓,傳到咸豐時候,已是年深月久,把祖訓漸漸忘懷﹔且因那拉氏的祖宗,並非勛戚出身,入宮時只充一個侍女,後來漸遭寵幸,封為貴人。清制:皇后以下,一妃二嬪,貴人列在第三級,與皇后尚差四等,本來是不甚注意,誰知後來竟作了無上貴婦。命耶數耶!
那拉氏幼名蘭兒,父親叫作惠征,是安徽候補道員,窮苦得不可言狀,遺下一妻二女,回京乏資,虧了個清江知縣吳棠,送他賻儀三百兩,方得發喪還京。看官!你道這吳知縣何故送他厚賻?吳宰清江時,曾有副將奔喪回籍,與吳有同僚舊誼,因副將舟過清江,乃遣使送給厚儀,不意去使誤送鄰船。這鄰船就是那拉氏姊妹北歸,正慮川資不繼,忽來了這項白鏹,喜從天降。那是吳縣官得知誤送,幾欲索還,旋聞系惠征喪船,從前也有一面緣,就將錯便錯的過去,不過把去使訓斥了一頓。誰知後來的高官厚祿,都是這三百兩銀子的報酬。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也是吳縣官運氣。蘭兒曾語妹道:「他日吾姊妹兩人,有一得志,休要忘吳大令厚德。」志頗不小。
回京後,過了一二年,正值咸豐改元,挑選秀女,入宮備使。蘭兒奉旨應選,秀骨姍姍,別具一種丰韻,咸豐帝年少愛花,自然中意,當即選入宮中,服侍巾櫛。蘭兒素好修飾,到此越裝得秀媚。娥眉不肯讓人,狐媚偏能惑主。用討武瞾檄中語,已寓深意。只因咸豐帝政躬無暇,蘭兒的佳運,尚未輪著,所以暫屈轅下。到了咸豐四年,這蘭兒命入紅鸞,緣來福輳,竟居然得邀天寵了。一日,咸豐帝退朝入宮,面上頗有喜色,適值皇后奉太后召,赴慈寧宮。宮嬪競上前請安,蘭兒也在後面隨著跪下,被咸豐帝瞧見,不由的惹起情腸,當下令宮嬪各回原室,獨留蘭兒問話。蘭兒一寸芳心,七上八下,也不知是禍是福,遂向咸豐帝重行叩見。咸豐帝溫顏悅色道:「你且起來,立在一旁!」蘭兒復叩首道:「謝萬歲爺天恩。」這六個字從蘭兒口中吐出,彷彿似雛燕聲,黃鶯語,清脆得了不得。待蘭兒遵諭起侍,由咸豐帝仔細端詳,身材體格恰到好處,真個是增之太長,減之太短,亭亭玉立,無一不韻。那滿頭的萬縷青絲,尤比別人格外潤澤,玄妻鬒發,不過爾爾﹔還有一雙慧眼,俏麗動人,格外可愛。情人眼裡出西施,況蘭兒確是可人。頓時把這位少年天子,目不轉瞬的注著蘭兒。蘭兒不覺俯首,粉臉上暈起桃紅,含著三分春意,愈覺秀色可餐。咸豐帝瞧了一回飽,方問她年歲姓名。蘭兒一一婉答,咸豐帝猛然記憶道:「不錯不錯,你入宮已一兩年了。朕被這長毛鬧得心慌,將你失記,屈居宮婢,倒難為你了。」這數語傳入蘭兒耳膜,感激得五體投地,又叩謝溫語優獎的天恩。咸豐帝見她秀外慧中,越加憐愛,恨不得立命承御,適值皇后回宮,不得不遣發出去。看官記著!這一夕,咸豐帝就在別宮,召進蘭兒,特沛恩膏。蘭兒初承雨露,弱不勝嬌,輸萬轉之柔腸,了三生之夙孽。綺麗中帶譏諷語。一宵恩愛,曲盡綢繆,把咸豐帝引入彀中,翌日,即封她為貴人。她從此仗著色藝,竭力趨承,不到一兩年工夫,竟由聖天子龍馬精神,鑄造出一個小皇帝來。
這且慢表,單說清宮挑選秀女,不限年例。咸豐帝因寵幸那拉貴人,免不得續添宮娥,準備服役,遂又下旨重選秀女。滿蒙各族女孩兒,年在十四歲以上,二十歲以下,一概報名聽選。只有財有勢的旗員,不忍拋兒別女,方賄賂宮中總監,替他瞞住,餘外不能隱蔽。一日,正是皇上親視秀女期限,一班旗下的女子,都與父母哭別,隨了太監,往坤寧宮門外,排班候駕。自辰至未,車駕不至,諸女來自民間,驟睹宮衛森嚴,已是心中忐忑﹔兼且站立多時,饑腸轆轆,未免怨恨起來。嗟歎聲,嗚咽聲,雜沓並作。總監怒喝道:「聖駕將至,汝等倘再哭泣,觸動天威,恐加鞭責,那時追悔無及。」諸女被他一喝,越發慌張,戰慄無人色。
忽有一女排眾直前,朗聲道:「我等離父母,絕骨肉,入宮聽選,統是聖旨難違,家貧莫贖,沒奈何到此。就使蒙恩當選,也是幽閉終身,與罪犯囚奴相似。人孰無情,試想父母鞠育深恩,無以為報,生離甚於死別,寧不可慘?況現在東南一帶,長毛遍地,今日稱王,明日稱帝,天下事已去大半,我皇上不知下詔求賢,慎選將帥,保住大清江山,還要戀情女色,強攫良家女,幽閉宮禁中,令她們終身不見天日,一任皇上行樂,歷朝以來的英主,果如是麼?我死且不怕,鞭撲何懼?滿清一代的奏議,多是媕阿取容惶悚感激的套話,鋪寫滿紙,不意有此女丈夫,真正難得。這一番話,說得宮監們個個伸舌。事有湊巧,咸豐帝御駕適到,太監料已聽見,忙將這女子縛住,牽至咸豐帝前請罪,叫她下跪。她偏不跪,仍抗言道:「奴一女子,粗知大義,不比你們齷齪小人,專知逢君之惡。今日特來請死,何跪之有?」咸豐帝龍目一瞧,見她莊容正色,英氣逼人,不禁心折,便令太監替她釋縛,溫言諭道:「你前番的說話,朕在途中,只聽得一半,你再與朕道來!」那女子照前複述,毫無囁嚅情狀。咸豐帝道:「你真不怕死麼?」那女子道:「聖上賜奴死,奴死了,千秋萬古,頗識奴名,但不知聖上將自居何等?」說到此句,便欲把頭觸柱。王鼎屍諫,不及此女。咸豐帝忙令太監攔住,便極口贊道:「奇女,奇女!朕命宮監送你回家便了。」並召諸秀女上前,問願入選否?諸女皆不敢答。咸豐帝道:「汝等都沒有答應,想是不願入選,宮監可一一送還,不准無禮!」咸豐帝之不亡,賴有此耳。於是直言的女子,領了眾女俯伏謝恩,隨眾太監出去。
咸豐帝回宮,尚記念這奇女子,等到太監復旨,便問此女何人?太監奏稱:「此女出身寒微,他父是個驍騎校官職,是小得很哩。」咸豐帝道:「你不要輕視此女,此女若不識文字,斷不能為此言。」太監道:「萬歲爺真是聖明。聞女家甚貧,全靠這女課童度日,得資養親哩。」咸豐帝道:「忠孝兩全,確是奇女,不意我旗人中,恰有這般閨秀,朕倒要設法玉成,保全她一世方好。」自是咸豐帝時常留意,嗣因某親王喪偶,遂代為指婚。小子並非杜撰,可惜這女子姓氏,一時無從搜考,只好待他時查出,再行補敘。
且說咸豐帝聞了旗女直言,頗思勵精圖治,日夕聽政,連那拉貴人都無心召幸。一日朝罷,接閱兵部侍郎曾國藩奏報:「水陸各軍,合攻九江城,賊堅守不能下,臣督水師三板船駛入鄱陽湖,毀去賊船數千艘,追賊至大姑塘,被賊抄襲後路,將內湖外江隔斷,賊復夜襲臣船,倉猝抵禦,竟致敗衄,臣座船陷沒,案卷蕩然。臣自知失算,愧對聖上,願馳敵死難,經臣羅澤南勸臣自贖,臣是以待死候旨,伏乞交部嚴加議處!臣雖死,且感恩不朽」云云。咸豐帝瞧了又瞧,不禁長歎,便召軍機大臣入內,將奏報遞閱。內中有個滿軍機文慶,閱奏畢,便道:「曾國藩確是忠臣,即如此次敗仗,毫不隱諱,據實自劾,已見他存心不欺。現在東南一帶,如國藩的忠誠,實無幾人,皇上果加恩寬宥,他必愈加感激,時思報稱。奴才愚見,欲滅發逆,總在這國藩身上呢。」文慶頗獨具真鑒。咸豐帝沈吟半晌,方道:「你說亦是,你去擬旨罷!」文慶便草擬上諭,略說:「曾國藩自出岳州後,與塔齊布等恊力同心,掃除群丑,此時偶有小挫,尚於大局無損。曾國藩自請嚴議之處,著加恩寬免」等語。擬畢,由咸豐帝瞧過,隨即頒發。
只咸豐帝心中,未免怏怏,有幾個先意承志的宮監,便導咸豐帝去逛圓明園。這圓明園是全國著名的靈園,園中一切佈置,沒有一件不玲瓏精巧,豁目賞心。所有樓台殿閣,不計其數﹔昔人所謂五步一樓,十步一閣,也差不多的景象。作者慣將亡國殷鑒作為比擬,可為善諷。此外如青鬆翠柏,瑤草琪花,碧澗清溪,假山幻嶂,更覺得密密層層,迷離心目。咸豐帝朝罷餘閒,嘗去遊玩。這日到了園中,正值隆冬天氣,花木多半蕭疏,不免鬧中帶寂,咸豐帝轉灣抹角,向各處逛了一周,終覺得無情無緒。行一步,歎一聲。宮監知龍心未悅,只得曲意奉承,多方湊趣。有一慧且黠的某總管,竟啟口稟奏道:「這園內的花草,得邀宸盼,也算是修來幸福。可惜經冬凋謝,不能四時皆春,現應續選名花入園,令它顏色常新,方不負聖躬寵眷。」咸豐帝聞言微笑道:「世上沒有不凋的花草,任它萬紫千紅,一遇風霜,便成憔悴,除非是有美人兒,或者還可代得。」某總管道:「本年挑選秀女,萬歲爺聖德如天,叫她們個個回家。倘若不然,令群女入值園內,豈不是眾美畢具了?」咸豐帝道:「一班都是旗女,也不見什麼好處。」總管道:「萬歲爺貴為天子,富有天下,只叫一道聖旨,令各省選女入侍,就使西子太真,亦可立致。」歷代主子,統由此輩教壞。咸豐帝道:「祖制不准彩選漢女,哪裡可由朕作俑?」總管又道:「宮裡應遵祖制,園內想亦無妨。」硬要逢君之惡,殊屬可恨!咸豐帝想了一回,便道:「這也須秘密辦理,不宜聲張。」某總管說聲遵旨,俟咸豐帝游畢,即隨駕回宮。
不到半年,南中已獻入漢女數十名,供值圓明園,分居亭館,個個是纖穠合度,修短得中。更有那裙下雙彎,不盈三寸,為此金蓮瘦削,越覺體態輕盈。咸豐帝得了許多美人,每日在園中游賞,巧遇豔陽天氣,春色爭妍,悅目的是鬢光釵影,撲鼻的是粉馥脂芳。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香國蜂王,任情恣彩,今夕是這個當御,明夕是那個侍寢,內中最得寵幸的,計有四人,咸豐帝賜她們芳名,叫作牡丹春,杏花春,武林春,海棠春。
牡丹春住在圓明園東偏,宮院名牡丹台,嗣改名鏤月開雲﹔杏花春住在圓明園西室,宮院名杏花村館﹔武林春住在圓明園南池,池上建起一座寢宮,天然佳妙,池名武林春色,宮院亦就池出名﹔海棠春住在圓明園北面,宮院恰不是海棠名號,偏叫作綺吟堂。在咸豐帝的意思,乃是將四春佳麗,分居四隅,綰住那一年春色,自己作為護花使者。樂將極矣。無如雨露雖是宏施,膏澤總難遍及,重門寂寂,夜漏遲遲,聽隔院之笙歌,惱人情緒,看陌頭之楊柳,倍觸愁腸。由悲生怨,由怨生妒,酸風醋霧,迷漫全園。誰意四春奪寵之時,正值太后彌留之日,咸豐帝入侍慈躬,好幾日不到圓內,羊車望幸,愈覺無期。接連又是太后崩逝,哭臨奉安的手續,忙了兩三個月。咸豐帝頗盡孝思,百日以內,未嘗入園。至易夏為秋,時日已多,哀思漸殺,方再入園中游幸。當時四春娘娘,都已料聖駕將臨,眼巴巴的在園探望。偏這杏花春慧心獨運,捷足先登,數日前已遍賂值園宮監,叫他留意迎駕。那宮監得了好處,自然格外獻功,咸豐帝未入園門,狡太監已先探報。杏花春即帶領宮眷等,至要路迎迓,遙見御駕徐徐過來,早已輕折柳腰,俯伏在地。是時因太后喪期,妃嬪等都遵制服孝,杏花春淺妝淡抹,越顯得雲鬟鬒黑,玉骨清芬。咸豐帝瞧將過去,好似鶴立雞群,分外奪目,多日不見,益令人醉。忙龍行虎步的走將攏來,令她起立。杏花春珠喉婉轉,先稟稱臣妾迎駕,繼稟稱臣妾謝恩,然後站起嬌軀,讓咸豐帝先行,自率宮眷等後隨。到了寢宮,又復叩首請安。咸豐帝叫她不必多禮,並賜旁坐。這時候的杏花春自然提足精神,慇懃獻媚,把這咸豐帝籠住不放。留連至晚,即留宿在杏花村館。翌日,復由咸豐帝特旨,開群芳宴,傳諭各宮妃子貴人,都到杏花村館領宴。那時六院三宮,接奉聖諭,就使心中未愜,也只好聯翩前來。園內的牡丹春、武林春、海棠春,滿肚子含著醋意,終究不敢不到。只有鈕祜祿後,領袖宮闈,天子不能妄召,所以未嘗與宴。還有一位那拉貴人,奉了命,竟叫宮監回奏,稱病不赴。咸豐帝聖度汪洋,總道她身懷六甲,無暇責備,誰知入宮見嫉,她已別有心腸。那拉氏之心術,已露一班。是日,杏花村館,大集群芳,「花為帳幄酒為友,雲作屏風玉作堆,」說不盡的綺膩風光,描不完的溫柔情態。咸豐帝至此,樂得不可言喻。恐怕此時的歡樂,只有咸豐帝一人,杏花春或尚得其半,此外則陽作歡娛,陰懷妒忌,未必盡如帝意也。但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圓則易缺,滿則易傾,咸豐帝一生,也只有這場韻事,算作極樂的境遇了。後人曾有詩詠道:
纖步金蓮上玉墀,四春顏色鬥芳時﹔
圓明劫後宮人在,頭白誰吟湘綺詞?
咸豐帝罷宴後,次日早朝,忽接到六百里加緊奏章,忙拆開一閱,乃是荊州將軍官文,奏稱武昌復失,巡撫陶恩培以下,大半殉難,不禁大驚。看官!要知武昌失守情形,待小子下回說明!
酒色財氣四字,為人生最大之魔障,而色之一關,尤為難破,其釀禍亦最甚。士大夫之家無論已,試觀歷朝以來,亡國之朕,大半由於女色。若僅僅酗酒,僅僅嗜財,僅僅使氣,雖不能無弊,國尚不至於亡。咸豐帝頗號英明,當時稱為小堯舜,觀其聞選女之讜言,不加以罪,反褒獎之,其器識已可見一斑,然卒未能屏除肉慾,幸那拉,嬖四春,為主德累,四春尚未足亡清,而那拉實為亡清之張本,夫豈真遺碑成讖,非人力可以挽回者?主德可以格天,主不德,天數始不能逃也。本回專載清宮事,於咸豐帝之明昧,或抑或揚,隱寓勸懲之義,而於前後各回歷述戰事外,列此一回,尤足令人醒目。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0 09:25:00
第六十四回 羅先生臨陣傷軀 沈夫人佐夫抗敵
卻說湖北巡撫陶恩培,蒞任兩月,因省城初復,元氣中枵,兵民寥落,守備空虛,陶撫方趕緊籌防,不料長毛大至,連破漢口、漢陽,直達武昌。小子於六十二回中,曾敘武昌克復事,由曾國藩苦心孤詣,塔齊布以下將弁,效死前驅,方得殺敗長毛,奪回武漢,為什麼長毛又得達武昌呢?看官不必動疑,小子即要詳敘。自曾國藩戰敗鄱陽,內湖外江,水師隔絕,長毛複分軍趨長江上游。湖北總督楊霈,本有兵勇二萬名,駐紮廣濟,適值咸豐四年除夕,營中置酒高會,總道長毛麕集九江,一時不致復來,且安安穩穩的過了殘臘,再作計較。失之毫釐,謬以千里。正在歡飲酣呼的時候,營外忽然火起,急忙出營瞭望,那火勢已經燎原,火光中躍出無數紅巾,個個是執著大刀,橫著長槍,向營內撲來。營兵醉眼模糊,錯疑是祝融肆虐,帶來的火兵火卒,涉語成趣其實是長毛掩襲,縱火攻營,等得營兵回報,還有何人敢去抵敵?楊霈倉皇失措,嚇得魂不附體,連逃走都來不及,幸虧將官李士林,效死抗敵,截住營前,楊霈方得向營後走脫。士林本是個長毛出身,經楊霈招降,恩禮相待,所以得他保護,逃了性命。虧此一著。奔到漢口,暗料長毛必進薄武漢,不如擇個僻靜處,將就安身,遂借防敵北竄的名目,一溜風趨至德安府,才住了腳。
這時長毛泝江而上,如風馳電掣一般,陷漢口,破漢陽,竟到武昌省城。巡撫陶恩培麾下,只有兵勇二千,連守城尚且不足,那裡能出城堵截?等到長毛已逼城下,勉率司道等登陴固守,一面遣人至江西求援。曾國藩正被長毛截入鄱陽,不能展足,至此聞武昌危急,只得飛檄外江水師統領俞晟,帶了幾艘戰船,去援武昌﹔又保薦胡林翼為湖北臬司,付他陸軍六千名,從間道赴武昌。水陸兩軍,星夜前進,至小河口、鸚鵡洲、白沙洲等處,被長毛阻住。開了數仗,小小獲勝,誰知長毛另股,復由興國上竄,逕撲省城。陶撫台已困守多日,怎禁得長毛麕集,一時迫不及防,竟被長毛攻入。陶撫以下,如知府多山,游擊陶德燾等,皆力戰陣亡。武昌三陷。胡林翼等馳救無及,只得扼守金口,收集溃卒,再圖恢復。
廷旨擢林翼為湖北巡撫,更飭曾國藩分軍赴援。國藩想棄了江西,轉援湖北,一時不能解決,乃召幕賓會議。湘鄉生員劉蓉,向與國藩友善,國藩許他為臥龍,至是適襄戎幕,遂起座道:「江西形勢,上下受敵,我軍孤懸此地,如在甕中,決非萬全計策。但今欲往援湖北,坐棄江西,亦屬非計。我軍一去,九江賊眾,必內破南昌,上走鄂岳,乃是越不得了。看來眼前只可整繕水師,接應陸師,務期攻克九江,才得西援東剿。」國藩點頭稱善﹔遂檄塔軍門,仍圍九江,不可輕動,自己馳抵南昌,添置船炮。
忽報饒州、廣信兩府城,接連失陷,國藩頗為驚惶,羅澤南時正在營,投袂而起,願往一剿。國藩遂撥他高弟李續賓軍,一同去訖。可見為主帥者,不可無良將為輔。去了數日,得廣信捷音,報稱:「羅李兩軍,連克大水橋、陳家山,乘勝追剿,擊斃長毛首領,立復廣信府城」等語,國藩稍稍心安。
楊載福、彭玉麟,因船炮尚未備齊,暫時乞假回湖南,國藩應允。楊、彭二人甫去,九江陸師,又來了一封燒角文書,報稱塔軍門病歿了。又是一驚。這位塔軍門齊布,由侍衛揀發外任,從都司薦擢提督,所向有功。鄱陽湖一戰,水師陷入湖中,四面皆敵,幾乎全軍覆沒,虧得他帶領陸軍,截住岸上長毛,血戰獲勝,遙為聲援。那時鄱陽湖內的長毛,多自去救應陸兵,於是楊、彭諸將,方得收拾殘師,退扼上游。前回敘鄱陽戰事,只錄曾國藩奏報中數語,未曾詳明,故此處復補入事跡。這回圍攻九江,計已多日,憤激的了不得,致患心病,半日即劇,死於軍中。國藩聞信,不暇哀悼,忙出城下船,率領水師出發九江。途中遇敵船來撲,由國藩一聲號令,紛紛殺出。長毛見他來勢兇猛,也即退讓。國藩無心追趕,竟至九江陸師營內,哭奠一番。並聞塔軍門部曲童添雲,先日陣亡,免不得也去祭奠。隨令幾員將士,擁護喪車回籍﹔並命周鳳山暫代塔任,用好言撫慰部眾,叫他繼述塔公遺志。塔軍門待下有恩,與士卒同甘苦,因此塔雖病歿,軍心不變。滿人中得此良將,也算奇特。
國藩復遣水師攻湖口,初次得勝,繼復失利,退紮青山,又由國藩馳撫。部署已定,回駐南康。途次聞義寧縣失陷消息,又擬調兵往救﹔嗣復接到羅澤南來書,知已由廣信馳還,收復義寧,書中復陳述厲害,稱:「東南大勢在武昌,得武昌乃可控制江皖,江西亦得屏蔽。若株守江西,徒與賊搏戰,無益大局,請自率所部,逕出湖北,規復武昌,再引軍東下,取登高建瓴局勢,會合水陸各軍,合力攻湖口,截住敵船上下,方可肅清江西。」國藩服他議論,但因江西三面皆敵,塔軍門已死,楊、彭尚未到來,一旦有急,無人可使,所以遲遲未答。
澤南等待數日,未見複音,遂單騎至南康,面陳機宜,國藩允准派五千精卒為助。劉蓉進見道:「大帥麾下,惟恃塔、羅兩君,塔公已亡,羅公又令他遠行,將來緩急誰恃?」國藩道:「我也曉得這個苦況,但為東南大局計,不得不然。倘羅軍能迅復武昌,自可回救江西。我是雖困猶榮了。」劉蓉道:「照此說來,原是不能不去,劉某不才,願隨羅公一行,或可少資臂助。」援湖北即是救江西,劉霞軒畢竟不弱。說著,羅澤南已來辭行,國藩即遣劉蓉同去。澤南道:「得劉君為助,還有何說!但九江一帶的陸師,只宜堅守,不宜屢攻,願明公轉飭諸將。」國藩道:「敬聽忠告。」於是澤南啟程,經國藩送出城外,握手依依,猶有留連不捨之狀,曾、羅二人,自此永訣。國藩道:「羅山此去,為國立功,不負大丈夫壯志。後會有期,謹從此別!」澤南道:「不復武昌,誓不見公。」壯士一去不復還,大有易水悲歌氣象。國藩聞言,神經為之悵觸,但號令已出,不好收回,便歎息而別。郭嵩燾又送了一程,至柴桑村,澤南請嵩燾回去,嵩燾道:「曾帥坐困江西,君去必不能支,如何是好?」澤南道:「曾公所治水師,幸能自立,但教曾公常在,便無他患。俗語說得好:『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天苟不亡清朝,此老斷不至死。」確論。隨與嵩燾揖別,至義寧領了部卒,向西進發。
沿途疊接探報,楊載福,彭玉麟二將,已由湘撫駱秉章遣募水師,赴鄂助剿,鄂署撫胡林翼,已自金口進薄武昌。澤南頗為喜慰,遂分軍為三,自領中營,李續賓領左營,劉蓉領右營,風馳雨驟的趕入湖北,一戰克通城,再戰克崇陽,進拔蒲圻,並復咸寧。適胡林翼軍,自漢陽敗退,渡江而南,與澤南相會。林翼道:「長毛真厲害得很,我屢攻武昌不下,轉攻漢陽,幾陷賊中,幸鮑都司春霆,划船相救,方得免禍,看來長毛還不易除滅哩。」澤南道:「鮑都司非即鮑超麼?他系四川奉節縣人氏,曾隸塔軍門部下,後由曾帥拔充哨官,隨戰洞庭,異常驍勇,確是一員猛將,將來必立奇功。」鮑超歷史,從澤南口中敘出,筆法善變。林翼道:「羅山兄所見,與弟相同。」澤南道:「現在德安一路,消息如何?」林翼道:「從前楊制軍回屯德安,欲遣我駐紮漢川,截賊北走。羅山兄!試想武漢為長江咽喉,武漢不復,賊將四出,哪裡還能堵截?我便具疏力爭,虧得聖明在上,俯從愚見,所以在此相持。不意楊制軍棄了德安,直走棗陽,真是畏縮得很。現在改任荊州將軍官文為湖廣總督,西凌阿為欽差大臣,進攻德安,比從前稍有起色了。」借此數語,了結楊霈。正談論間,忽報偽翼王石達開,率眾數萬,將到蒲圻城下了。澤南起身道:「蒲圻新復,又來悍寇,真個了不得。羅某且去殺他一陣再說。」林翼道:「君為前驅,我為後應,能夠殺退此賊,還好合攻武漢。」於是澤南在前,林翼在後,兩軍趨至蒲圻,正遇石達開前鋒。澤南鼓勇而前,英風銳氣,辟易千人。長毛前隊散去,後隊繼上。胡軍隊亦到,接應羅軍。兩下酣鬥,直殺到天昏地暗,鬼哭神愁,石達開才麾眾退去。羅、胡收軍入城,次日出探,石達開已馳入江西去了。澤南道:「賊去江西,曾帥越加危急,看來我軍只可急攻武昌,必待武昌克復,方得返援江西。」林翼亦以為然,遂合軍直趨武昌,分屯城東洪山,及城南五里墩。
是時欽差大臣西凌阿,攻德安不克,有旨革職,令官文代任督師。官文連破德安、漢川,進薄漢陽。長毛堅守武漢,屢攻不下,江西警報,日甚一日,澤南憤極,誓死攻城。長毛亦不甘退讓,每夜遣悍卒出城襲營。澤南設伏數處,誘敵進來,伏兵陡起,將長毛圍住。長毛拚命殺出,已有四百個頭顱,向地上滾去。妙語。自咸豐六年正月至二月,大小百數十戰,羅軍雖勝多敗少,總不能撲入城中。
三月朔,忽有大星隕落西北。晨起,大霧漫天,長毛蜂擁出城,與羅軍決一死戰。這番對仗,不比往日,那長毛都是舍了命,前來猛撲,險些兒把羅軍殺退。羅軍多是鄉里子弟,夙負氣誼,不肯相棄,總算還抵擋得住。澤南執旗指揮,憑他槍林彈雨,總是不退一步。怎奈槍彈無情,射中左額,血下沾衣,澤南忍痛收軍,長毛亦退入城去。
胡林翼聞澤南受傷,忙來視病,起初見澤南還可支持,到三月八日,病不能起,汗出如瀋,林翼入視,不禁流涕。澤南張目,見林翼在側,握住林翼手,便道:「武漢未克,江西復危,不能兩顧,正是可恨。我死不足惜,弟子迪庵,可承我志,願公提挈,期滅此賊。」林翼點頭,澤南遂瞑目而逝。澤南已受布政使職銜,至此出缺,由林翼疏奏,優旨照巡撫陣亡例撫恤,並賜祭葬,予諡忠節。羅山是興清功臣,且以書生赴大敵,其志可嘉,故敘述獨詳。
林翼遂令李續賓代統羅軍,仍紮洪山,林翼亦仍駐五里墩。會江西乞師文書,星夜投遞,林翼不得已,派兵四千往援。援師未至,江西省已大半糜爛。先是太平國翼王石達開,攻入安徽省城,頗知聯結民心,張榜安民,斟定賦稅,百姓頗有些畏服。既而秦日綱又至,攻破庐州,擊斃江忠源,安徽全省,幾盡入長毛手。達開遂率眾旁出,馳至湖北,被胡、羅二軍擊退,轉入江西,連破義寧,新昌,瑞州,臨江各城。廣東土寇,復逃出湖南,侵入江西邊境,陷安福、分宜、萬載等縣,聯絡長毛,合趨袁州,南昌戒嚴。
國藩飛檄周鳳山軍,解九江圍,回駐樟樹鎮,屏蔽省會。此時江西陸師,只有周鳳山一支人馬,水師統將,如楊、彭等,又皆在湖北助剿。國藩危急萬分,惟馳檄兩湖,乞濟援師,奈遠水難救近火,一時總盼望不到。忽有一人敝衣草履,跨著大步,走入曾營。營弁欲去通報,他迫不及待,逕入內見曾國藩。國藩一瞧,乃是彭玉麟,不覺大喜,便道:「雪琴來得真好。」雪琴系玉麟表字,呼字不呼名,系朋友通例。玉麟答稱:「因江西緊急,徒步來此,七百里路,走得兩日半,今日才到。」國藩道:「你真是我的好友!」遂派領水師,赴臨江縣扼剿。
正在調遣,周鳳山敗報已到,乃是兵溃樟樹鎮。國藩忙自南康趨南昌,助巡撫文俊守城,奈吉安府、撫州府等,又陸續失守,江西七府一州五十餘縣,統被陷沒。只南昌、廣信、饒州、贑州、南安五郡,尚為清屬。廣信府在撫州東,長毛酋楊輔清,由撫州進攻,虧得一員女將軍,佐夫守城,激厲兵民,才將府城保住。這位女將軍是誰?乃是林文忠公則徐女,署廣信知府沈葆楨妻。大書特書。
沈葆楨自御史出任知府,原任是九江,未到任,九江已陷,乃改署廣信。此時正在河口辦糧,城中吏民,聞長毛將至,逃避一空。及葆楨聞信,馳歸署中,只剩了一個夫人。外而幕僚,內而僕婢,統已星散。葆楨問道:「你何故獨留?」林氏道:「妾為婦人,義當隨夫。君為臣子,義當守城。君舍城安往?妾舍夫安適?」大義凜然,不愧林公令愛。葆楨道:「區區孤城,如何能守?」林氏道:「內署尚有金帛,妾已檢出,準備犒軍。大堂上已設巨鍋一隻,可以炊爨,準備餉軍。現在且令軍民暫時守城,再作計較。」葆楨道:「幕友已去,僕婢已散,何人辦理文書?何人充當廚役?」林氏道:「這個不難,妾都可以代勞。」
於是葆楨召兵民入署,取出內署金帛及簪珥等屬,指示兵民道:「長毛將到,這城恐不可守,汝等可取此出走,作為途中盤費。我食君祿,只能與城存亡,從此與汝等長別。」遣將不如激將,葆楨也有智謀。兵民齊聲答道:「我等願隨大老爺同守此城,長毛若來,殺他幾個,亦是好的。就使殺他不過,也願與城同盡。」葆楨道:「汝等有此忠誠,應受本府一拜。」隨即起座,恭恭敬敬的向兵民一揖。兵民連忙跪下,都道:「小的哪裡敢當!總憑大老爺使喚便是。」葆楨令兵民起立,遂將金帛等分給,兵民不肯受賜。葆楨執意不允,兵民遂各受少許,一一拜謝。
當下林夫人出堂,荊布釵裙,左手攜米,右手汲水,到大鍋前司炊。兵民望見,便道:「太太如何執爨?」林夫人道:「汝等為我守城,我應為汝造飯。」兵民道:「城是國家的城,並非老爺太太應該守城,小人們不必守城﹔老爺太太這般恩待,小人們如何過意得去?」林夫人道:「但得諸位盡力,我與老爺已感激多了。少許勞苦,何足掛齒?」隨即造好了飯,令兵民飽食一餐。兵民各執了軍械,踴躍登城,葆楨自去巡視一周,返入署內,與夫人林氏道:「兵民等雖已感我恩義,情願死守,但寡不敵眾,奈何?」林氏道:「此去至玉山,約九十里,有浙江總兵饒廷選駐守,他系先父舊部,當可乞援。」葆楨道:「如此甚好,待我修起書來。」林氏道:「君是巡城要緊,文牘一切,由妾代理。」隨即入內修書,修好後,出交葆楨。葆楨取來一瞧,字字作淡紅色,既不是墨,又不是硃,忙看下款,乃是林氏血書四字,即張著目呆看林氏。林氏道:「君毋過慮!這是指血書成,不甚要緊。」葆楨聞言,也為墮淚。
此書一發,那總兵饒廷選,自然兼程馳到。饒廷選入城,長毛才薄城下,遙見城上旌旗嚴整,已自驚心,不想城中復殺出一員饒鎮台手下將士,統似生龍活虎一般,一當十,十當百,殺得長毛大敗虧輸,退五里下寨。次日,饒鎮台又來攻營,後面是沈本府押隊,帶來兵勇越多,呼聲震動天地,長毛先已膽怯,戰了幾個回合,便即逃去。這番勝仗,傳入曾國藩耳中,自然將夫婦共守事,奏達清廷,廷旨擢葆楨為兵備道,後且升任江西巡撫。文肅公自此成名,夫人城並垂不朽。士民感頌慈蔭,至今不絕。
這且慢表,且說江西警報,遍達兩湖,經湖北巡撫胡林翼,遣兵四千,馳至湖南,巡撫駱秉章,亦派劉長佑、蕭啟江,分道赴援。國藩弟國華,又募兵數千,轉戰而東,連克新昌、上高各城,直抵瑞州。國藩乃再遣李元度、劉於浔、黃虎臣等,分頭接應。自是江西與兩湖,漸漸通道,軍務方有起色。誰知江南大營,竟於咸豐六年五月間敗溃,向榮懮死,洪天王氣燄驟漲一倍,正是:
貔虎合群方逞勇,鯨鯢得勢又揚鬐。
欲知大營溃敗情形,且至下回再表。
塔、羅二人,為曾氏麾下之最著名者。但塔本武夫,從軍是其天職,羅為文士,獨能組成一旅,親當大敵,亦古今來之罕見者也。且以理學名家,具兵學知識,尤為難能可貴。或者猶以反抗洪氏少之,抑知洪氏盜也,生平行事,無一足取。試問明火執仗,殺人越貨諸徒,為民間害,設處聖明之世,其有不立殺無赦乎?周公誅管蔡,猶不失為聖人,蓋亂賊必誅,無論親疏,不得恕罪。執是以論,於羅山何病?若沈夫人以一婦女身,具偉丈夫膽略,是殆所謂巾幗而鬚眉者非耶?林公家法,可於其女見之。是回為名士杰女合傳,可以作士氣,可以當女箴。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0 09:25:24
第六十五回 瓜鎮喪師向營失陷 韋楊斃命洪酋中衰
卻說江南大營,系是欽差大臣向榮統轄,張國梁為輔,自咸豐三年起,駐紮南京城外孝陵衛,與江北大營相犄角。江北大營統帥琦善,本是個沒用人物,圍攻揚州幾一年,兵餉用得不少。左副都御史雷以諴,正奉命巡閱河防,聞琦善師久無功,請旨剿賊,捐資募勇,自成一軍,紮營揚州城東面,與琦善大營作為犄角。又復仿江都仙女鎮抽釐章程,創設板釐活釐的名目,收充軍需。板釐是取諸坐賈,按月征收,活釐是取諸行商,設卡征收,看貨物的貴賤,作為等差﹔大約每百文中,取他兩三文,商賈尚不致病累,軍餉恰賴是接濟,當時稱他為妙法,都照樣循行。此特一時權宜之策,乃軍興以後,相沿未絕,至今益厲,商民交怨,不得謂非雷氏之作俑。琦善大營,自然照辦,不必細說。
當下士飽馬騰,正期一鼓殲敵,朝旨又責成琦善,叫他剋日破城,殲除務盡,毋使旁突滋擾。會洪秀全遣丞相賴漢英援揚,為副都統薩炳阿等所敗,琦善因勝而驕,自謂無恐,哪知賴漢英竟赴瓜洲,殺退參將馮景尼,師長鑣及鹽大使張翊國。揚州長毛,得知瓜洲道通,遂率全股衝出揚城,會合賴漢英,佔據瓜洲,琦善徒得了一個空城,有旨責琦善不力,革職留效,馮景尼正法,師長鑣等遣戍。琦善惶急異常,令總兵瞿騰龍進剿瓜洲,騰龍陣亡。警報傳至揚州,急得琦善成病,不數月而逝。江寧將軍托明阿,奉旨代琦善任。托明阿的才識,與琦善也差不多,只浦口一戰,稍獲勝仗,然亦虧向榮派員夾攻,方得此勝。嗣後擁兵自固,毫無進取,因此江北大營,遠不及江南大營的威望。但向榮、張國梁,雖是有些智勇,誓復金陵,究竟金陵城大而堅,洪楊又作為根據地,悉銳固守,被圍兩三年,仍舊負嵎抗拒﹔兼且遣眾四擾,牽動官兵,向榮又不能坐視不救,只得分兵援應。以故轉戰頻年,迄無成效。褒貶處煞有分寸。
會上海一帶,土匪蠭起,占住縣城,與長毛勾通。江蘇巡撫吉爾杭阿,督總兵虎嵩林,參將富安,守備向奎等,水陸進攻,足足攻了好幾個月,始由江寧府知府劉存厚,挖地成穴,埋入地雷,轟蹋城垣二十多丈,方得克復上海縣。上海既復,進攻鎮江,鎮江已由提督餘萬青,奉向大臣檄,率兵萬餘,攻打數月。吉撫領兵八九千人,到鎮江城下,與餘提督分營對立,仍用了老法兒,開隧種火,轟去了一小段城牆角。正擬督兵入城,不料城中長毛,已探悉轟城的計策,遣悍卒潛出,繞至吉營背後,鼓噪而入,幸虧吉營尚有紀律,一時不致溃亂,當下返身拒敵,鏖鬥一場,方將長毛殺退。回望城頭,轟陷的城隙,已由長毛用土塞住。料知進攻無益,只得退休,白費了掘地埋藥的工夫,蹉跎蹉跎,又是一年。鎮江的長毛,與瓜洲的長毛,不但蟠踞如故,並且雙方聯絡,氣燄越盛。
金、焦兩山,雖有總兵周士法、陳國泰兩部,率艦分泊,怎奈逍遙坐視,一任長毛往來。長毛藐視已久,一面把兩處勾結,暗襲揚州,一面遣人知會南京,請發兵接應。揚州知府世琨,安坐城中,總道瓜洲、鎮江,都已圍住,長毛雖插翅不能飛來,忽聞城外喊殺連天,忙上城探望,已是滿地紅巾,倉猝調兵,應者寥寥﹔只有參將祥林,領了數百個羸兵弱卒,前來聽令。世琨令他登陴守禦,不到一日,已被長毛攻陷。祥林巷戰許久,力竭身亡。世太守也算殉城畢命。善善從長,不拚其美。這位托大臣得知此信,遣了幾員將官,來救揚州。揚州城已於前日失守,援軍初到城下,尚未住腳,長毛忽自城內衝出,汹汹的殺將過來。一陣亂掃,把援軍掃得四散。
隔了幾天,詔書特下,革托明阿及陳金綬、雷以諴職,令都統德興阿代任。德興阿驟遭寵遇,格外效力,親督兵至揚州城西北隅,猛撲城頭,一當十,十當百,任你長毛如何兇悍,也只得縮著手,抱著頭,棄城出走。可見用兵全在冒死。揚州算是再克,鎮江、瓜洲,仍然不下。蘇撫吉爾杭阿,頗具血誠,默念城下頓兵,何日方了,躊躇再四,想出了一條釜底抽薪的計策,竟欲截斷長毛的糧道。當下與知府劉存厚商議道:「野戰不如扼要,攻堅不若斷糧,這是軍法上最要秘訣。我聞發賊運糧,全恃高資為通道,高資一斷,賊技自窮,非但鎮江、瓜洲,可以立復,即金陵逆首,亦只能束手受擒。老兄以為何如?」存厚道:「撫帥所言,確是制賊的妙策,卑職很是贊成。」吉撫道:「我欲截彼糧道,彼豈不防此一著,必須有堅忍能耐的幹員,方能當此重任。」存厚慨然起立道:「卑職願去。」吉撫道:「老兄肯去最好。萬一有急,兄弟定來救應。」存厚即辭了吉撫,帶領知縣鬆壽,鹽大使張翊國,飛馳而去。
看官!這糧道是全軍的性命,長毛聞存厚前往,哪有不出兵力爭之理?存厚既到高資,就煙墩山倚岡為寨,紮了品字式三個營盤。過了一天,已來了鎮江長毛數千名,前來撲營,被存厚一陣擊退。又過了兩日,復來了無數長毛,乃是金陵遣來的精銳,如蠅逐臭,如蟻附羶,爭向煙墩山撲來。劉存厚到了此時,明知眾寡懸殊,不是對手,只因奉命到此,早把生死置諸度外。長毛拚命攻撲,存厚拚命抵禦,炮聲震地,煙霧迷天,戰了兩三個時辰,忽報鬆壽、張國翊,均已陣亡,三營中失去二營,不由不令存厚心驚,只得收兵入寨,守住孤營,專待援應。極寫劉存厚。
這消息傳到吉撫軍中,吉撫立率兵前往,將到高資,遙見黃旗紅巾,滿坑滿山,連劉營都望不清楚,諸將都已失色。吉撫即欲殺入,有一偏將攔馬稟道:「賊為護糧而來,生死所關,安肯輕去?我軍不過萬人,主客情形,相去懸絕,看來不如退守為是。」吉撫憮然道:「我以一部郎,不數年任開府,仗節麾,受恩深重,何敢貪生?今若一戰而勝,賊糧可斷,逆穴可平,上紓天子的懮思,下解生民的疾苦。萬一失敗,願捐軀報知遇恩。況我與劉知府曾面約往援,豈可失信?」懷忠履信,吉撫可謂完人。言畢,即當先衝入,眾將亦不得不隨往,前馳後驟,竟將長毛衝倒數百名,劈開一條血路,直入劉存厚營。長毛見吉撫入內,霎時四合,百炮齊鳴,千彈並發,吉撫聞這聲耗,登高四望,正覷那長毛的隙處,意欲舍堅攻瑕,俄聞蚩的一聲,忙睜睛瞧著,忽有滾圓的一粒炮子飛將前來,撞著腦袋,如石擊卵,頓時鮮血直流,痛極而僕。眾軍見主帥暈斃,統是驚駭異常,長毛即一擁前進,殺的殺,劈的劈,軍士見不可敵,大家是逃命要緊。有幾百名隨著劉存厚左右衝突,欲翼吉撫屍身出圍,可奈長毛圍繞得緊,殺一重,又一重,存厚力竭氣喘,大吼一聲而亡。這是一場血戰,故敘述較詳。吉、劉兩人,都已殉難,圍攻鎮江的餘萬青,也立腳不定,自然撤圍,長毛遂四出紛擾。
欽差大臣向榮亟命張國梁馳剿。國梁系江南大營的棟柱,自圍攻金陵後,轉戰無虛日,金陵悍酋屢次出犯,都由國梁殺退﹔各處聞警,得國梁馳救,亦無不克復。此時正收復江浦,渡江回營,接向大臣命令,不及休息,率兵即行,至丁卯橋遇著長毛,一鼓蕩平﹔進至五峰口,又殺掉了數百名長毛﹔再進至九華山,見長毛駐紮較多,他卻偃旗息鼓,佯為退走﹔至夜間揮兵前往,把敵營踏平好幾座。這一股英風銳氣,正足辟易千人。
長毛戰不過國梁,都竄回金陵。國梁正尾追西歸,遙見大營火起,營內的兵勇,狼狽奔來,料知營中遇變,加鞭疾行。到了孝陵衛不見大營,只見遍地是火,長毛正殺得高興,仗火肆威,當下不知向公下落,只揀著長毛多處,揮刀直入,左衝右蕩,尚尋不著向大帥。忽見東南角上,火光熒熒,尚現出向字旗幟,忙奮勇殺將過去。那長毛如蜂如蟻,裹將攏來,他恰不管利害,仗著一柄大刀,東劈西削,無不披靡。殺了好一歇,方逼近向字旗邊,見向帥正危急萬分,急呼道:「國梁在此,保大帥出圍!」向榮聞國梁兵到,氣為一振,即眾將士亦變怯為勇,拼著命隨了國梁,突出重圍。長毛亦不敢追趕,由國梁保著向公,自淳化鎮退保丹陽。為張國梁寫生,故江南大營失陷,仍寫得燁燁有光。這次大營失陷,是由向大臣分兵四出,麾下兵寡將單,鎮江長毛,與金陵長毛,窺破向營情形,互約夾攻,前後縱火,向軍腹背受敵,以致大溃。這是頓兵堅城的壞處。
向榮至丹陽後,嬰城固守,長毛分途逼圍,重營疊壘,勢甚鴟張。向榮懮憤成疾,由國梁收集散卒,激厲將士,開城再戰,連破長毛營寨,斬首數千級,丹陽方轉危為安。無如向榮病終不起,臨危時,以軍事付國梁,並囑咐道:「汝才足辦賊,我死何憾!」國梁垂淚受命,忽向榮自牀上躍起道:「終負朝廷恩。」言畢而僕,遂殞。江南提督和春,奉旨代向榮督師,國梁以提督銜幫辦軍務,人心稍固。
獨這位洪天王秀全,聞江南大營,都被擊退,向榮又死,遂自以為強盛無匹,越加驕淫。楊秀清手握大權,至此益妄作妄行,每日掠奪佳麗,輪班入侍,可憐三吳好女子,被這楊賊糟蹋無數。有崇拜洪楊者,心中所慕,亦是為此,不然,何以有楊梅都督,花界大王。奈秀清最寵的是傅善祥,善祥逸去,秀清大索不得,悵望異常,恰巧揚州獻一個美人兒,姓朱名九妹,年十九,能詩文,才貌與善祥相似。秀清是歡喜極了,即令入值東王府,代善祥職,夜間即要她侍寢。九妹不從,娉婷弱質,不敵混世魔王,卒被他強暴脅迫,恣意淫污。九妹恨甚,陽作歡笑容,暗中誓不與俱生,趁著秀清飲酒,偷放砒毒。不料被秀清察破,迫她自飲,毒發而斃。又有江寧李氏女,選入東王宮,亦遭淫辱,她在髻內藏小刀寸許,伺秀清醉酒酣睡,直刺其喉。秀清適轉身,誤中左肩,秀清大怒,立呼左右用點天燈刑。什麼叫作點天燈?係用布帛將人束住,漬油使透,倒桿上,燒將起來。看官!你道慘不慘呢?又有一個趙碧娘,丰姿秀美,年僅十五六,初被擄充繡館女工,碧娘本是一手好針繡,制了二冠,呈諸東王。秀清見她精緻絕倫,稱賞不置。不意被同館所妒,說她內襯穢布,裂視果然。即令館監先加杖責,訊是何人指使?碧娘矢口自承,遂令於明晨點天燈示眾。時碧娘已經昏暈,棄桂樹下,夜半始醒,醒即自縊,才免慘焚。秀清怒無所泄,竟殺守者,及知情不舉的數十人。看官!你道慘不慘呢。再加一語,益令人髮指,崇拜洪楊者其聽之!
秀清一想,民女多是靠不住,只有天妹洪宣嬌,素與交好,不如娶她過來,巧值秀清妻死,便娶天妹作了繼室,天妹倒也願意成親。這日是個伏天,秀清飭制大涼牀,窮工極巧,四面玻璃,就中注水,養大金魚百數,荇藻交橫,微風習習,秀清、宣嬌裸體交歡,一對淫夫淫婦,只嫌夜短,不慮晝長。但秀清本有許多姬妾,自從宣嬌娶入,都成了有夫的寡婦,長夜綿綿,令人難耐。適有東府承宣陳宗揚,生得一表人材,面如冠玉,惹得這班王娘,統願屈體俯就,要宗揚來替秀清。宗揚沒有分身法兒,久之久之,自然鬧出事來。
淫惡之報。
秀清下令,斬了宗揚。宗揚是韋昌輝妻弟,昌輝時在江西,得了此信,暗暗懷恨。正值秀清惡貫已滿,由秀全降下密旨,召昌輝回南京。昌輝率眾回來,秀清不許入城,由昌輝再三懇請,願留部下在城外,只帶隨從數十名進來,乃為秀清所許,入見秀全。秀全佯怒道:「現在天國軍權,歸東王執掌,你豈不知?東王不要你回來,你何得擅回?快去東王府請罪!東王若肯赦你,你宜速赴泛地。」言畢,恰暗暗垂淚。昌輝覷見,料知天王見迫,不便明告,隨往東王府請謁求赦。秀清立即延入,昌輝央懇向天王前緩頰。秀清道:「弟事自當代請,但我將以八月生日,進稱萬歲,弟知之否?」昌輝道:「四兄勛高望重,巍巍無比,早宜明正位號。不過弟在外征妖,未敢明請哩。」當即跪下,叩稱萬歲,並令隨從各員,亦跪稱萬歲,秀清大喜,命即賜宴,昌輝以下,一律犒飲。昌輝入席,起初還是極力趨承,嗣見秀清微醉,便起立道:「天王有命,秀清謀逆不軌,著即加誅!」秀清聞言欲避,昌輝從員,已一擁而上,將他砍死。想做皇帝,誰料遭此結果。擁入內室,把他子女侍媵,一一斬首,只剩了天妹洪宣嬌,由昌輝摟抱而去。
返入北王府內,先與宣嬌合歡,然後報知天王。
不意東王餘黨,集眾攻北王府。昌輝復開城召入部眾,與東王黨互鬥,你殺我,我殺你,兩下相殺,城河為赤。忽翼王石達開,自江西馳回,燕王秦日綱,亦自安徽趨至,兩人俱奉天王密旨,入靖內亂。既入城,聞秀清已被昌輝殺死,兩黨鏖戰不休,遂相與調停。昌輝不服,定要殺盡東王餘黨,當下惱了石達開,便大聲道:「你既殺了東王,也好罷手,為什麼滅他家族?你滅他家族,還嫌不足,定要除他餘黨,我天國不為東王而亡,恐要為你而亡了。」昌輝不答,達開憤憤而出。是夜翼王、燕王兩府,統被昌輝手下圍住,秦日綱出問被殺,翼王府內,竟是全家被害。獨達開不知如何察覺,竟縋城出走,將糾合部眾入犯。昌輝去報秀全,秀全不覺失聲道:「汝不聽達開言,倒也罷了,今將他全家殺死,莫怪他不肯干休。昌輝嘿然,竟自趨出,反戈圍天王府。天王兄弟仁發、仁達,暗與東王黨講和,同攻昌輝。昌輝敗走,東王黨趁勢入北王府,見一個,殺一個,不特昌輝妻妾,統做了刀頭之鬼,就是宣嬌玉骨,也被大眾剁成肉泥。想被天父召去了。昌輝出城,手下只剩數十人,渡江至清江浦,適遇前使在外的東王黨,將他擒住,押送江寧。秀全命即磔死,將首級送與達開,溫詞召達開回來。
達開怨憤少泄,返入江寧,大家推他輔政,如秀清故事。怎奈秀全心懷疑忌,只恐達開如韋、楊一般,仁發、仁達,又與達開意見不合,達開就辭別天王,出城逕去。這次秀全謀除秀清,密召韋、石諸人,還是錢軍師代他決策,後見韋、楊內哄,他竟不知去向。從此秀全失了一個參謀,內外政事,都由仁發、仁達主持,越加棼亂。了結諸王,並了結錢江。
是時曾國藩在江西,得兩湖援軍,攻克南康,曾國華等亦收復瑞州,李元度、劉於淳諸將,復取宜黃、崇仁、新淦等縣,江西軍務,漸有起色。會官文拔漢陽城,擊斃長毛軍的鍾丞相,劉指揮。胡林翼拔武昌城,生擒長毛檢點古文新等十四人,武漢三失三復。湘軍遂乘勝收黃州、興國、蘄州、蘄水、廣濟等處,僅十日間,肅清湖北。於是楊載福率領水師四百餘艘,李續賓率領陸師八千餘人,沿江東下,連戰皆克,直達九江。國藩在南昌聞報,親赴九江勞師,途次聞蕭啟江、劉長佑二軍,已奪得袁州﹔其弟國荃,亦組成一部吉字軍,由萍鄉入會周鳳山,攻取安福。喜信迭來,精神益爽。到了九江,但見水陸兩軍,聲勢甚盛,楊、李兩統領,都來迎謁。那時這位奔走倉皇的曾大帥,不禁喜逐顏開,攜了楊、李兩將手,慰勞一番,並傳見水陸將弁,一一慰諭﹔又出餉銀分犒兵士。三湘豪傑,七澤健兒,個個歡騰,人人效命,立思踏平九江城。怎奈攻了月餘,仍未見效。轉瞬已是咸豐七年,國藩在營中度歲,過了正月,擬移節瑞州,忽由湘鄉發來訃聞,乃是國藩父竹亭封翁壽終。國藩大慟一回,立即奔喪。瑞州的曾國華,吉安的曾國荃,亦先後馳歸,到家中守制去了。正是:
出則盡忠, 入則盡孝。
吁嗟曾公, 無忝名教。
國藩既歸,朝議令他墨絰從戎,由國藩固請終制,此是正理。乃詔令總兵楊載福,道員彭玉麟,就近統領兵勇,並命兩湖巡撫,酌派陸軍赴江西助剿。這回已可作結束,待小子休息一刻,再敘下回。
琦善之不逮向榮,人盡知之。顧向榮頓兵三年,師老日久,亦犯兵家之忌。行軍之要素有二:一仗氣勢,二仗紀律。三年無功,氣勢餒矣,紀律亦安望常嚴?即非分兵四出,亦安保其不傾覆者?或謂蘇撫吉爾杭阿,不攻高資,則鎮江不致撤圍,城內之太平軍,無自糾合金陵,夾攻向營,向營即可以不覆,是說似是而實非。高資既為敵軍運糧之處,則向榮早宜設法要截,寧必待吉撫乎?吉撫之不成,眾寡不敵致之也。就令吉撫不死,向營寧能長保乎?惟金陵韋、楊二酋,一勝即驕,自相殘殺,此可以見盜賊之必亡。不然,金陵之圍已解,向榮歿,曾國藩被困南昌,洪氏正可乘勢而逞,天下事,未可知也。本回前半截敘向營之被陷,有以見專閫之非才,後半截敘韋、楊之自殘,有以見劇盜之必滅。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0 09:25:47
第六十六回 智統領出奇制勝 愚制軍輕敵遭擒
卻說湖北巡撫胡林翼,奉旨派兵援贑,即遣李續賓赴瑞州,文翼赴吉安。湖南巡撫駱秉章,亦遣江忠義、王鑫赴臨江。是時吉安、臨江兩處,尚在長毛手中。臨江方面,由劉長佑、蕭啟江進攻,相持不下﹔吉安方面,自曾國荃去後,諸將各存意見,積不相容。適江西巡撫文俊罷職,代以耆齡,耆齡恐臨江失守,遂一面調王鑫至吉安,一面奏起曾國荃,仍統吉安軍。王鑫既到吉安,長毛酋石達開前鋒正到,兩下交戰一場,互有勝負。這位王鑫頗有才名,他亦以安邦定國自命,至此與長毛另股,相搏數日,一些兒沒有便宜,反傷失軍士數百名,未免心中怏怏﹔其言之不怍,則為之也難。自是懮憤成病,終日在牀上呻吟。忽報石達開自至,軍中大愕,急稟知王鑫,急得王鑫冷汗交流,霎時間口吐白沫,竟到閻羅殿去報到。暗寓譏刺。虧得國荃馳至,軍心方定。
國荃即率軍擊石達開,達開是長毛中一個黑煞星,至是因韋、楊內哄,孤軍出走,悲憤得了不得,還有何心戀戰?既到吉安,見國荃軍容甚整,他竟不戰而去。先到的長毛,因後隊無故退回,自然一哄隨行,走得稍慢的長毛,反被國荃追至,殺斃了好幾百名。嗣因長毛去遠,仍回軍圍攻吉安。
這時楊、彭二將圍九江,已將一年,守城悍酋林啟榮,屢出兵相撲,都被楊、彭擊敗﹔他卻一意固守,始終不懈,楊、彭二將,倒也無法可施。且因外江內湖的水師,被阻三年,仍然不能溝通。楊、彭商議多日,由玉麟建議,力攻石鍾山。這石鍾山是江湖的要口,長毛布得密密層層,作九江城的保障,所以湘軍內外隔絕。楊、彭二人,懸軍九江城下,左首要防著九江,右首要防著石鍾山,兩面兼顧,為礙甚多,於是決意攻石鍾山,密遣人暗約內湖水師,裡應外合,又與陸軍統領李續賓,商定秘謀,令他照行。此處用暗寫,以免平衍。
發兵這一日,內湖水師,先冒死衝出湖口,依山列陣,長毛無日不防他出來,自然率眾堵御。但長毛內也有能人,一則恐楊、彭夾攻,二則恐李續賓也舍陸登舟,前來接應,故寫長毛防備,以顯楊、彭妙策。旋探知李續賓已先日拔營,往宿太等地方去了,長毛遂專力御兩面水師。楊、彭二將,聞內湖水師已出湖口,遂將戰船分作兩翼,鼓棹疾進。那時山上山下的長毛,已分頭抵敵,這裡方擊楫渡江,那邊已投鞭斷水,兩軍接仗,都是把性命丟在雲外,惡狠狠的搏戰,自午至暮,足足鬥了四、五個時辰,喊殺之聲,尚然未絕﹔兩下列炬如星,再接再厲,你不讓,我不走,直殺到天愁地慘,鬼哭神號。猛然見山上火起,照徹江中,映著水波,好象火龍一條,夭矯出沒,頃刻間煙燄迷騰,滿江皆赤。長毛都驚愕不知所措,回望山頂,恍如一座火燄山,矗起江面,憑他渾身是膽,到此也不寒而慄。一夫駭走,萬夫卻行,湘軍趁這機會,把長毛殺得四分五裂,如摧枯,如拉朽,未及天明,已奪得戰艦八十九艘,炮千二百尊,殺斃長毛萬餘人。外江內湖的水師,並合為一。這一場惡戰,若非李續賓佯赴宿太,乘夜渡江,繞出石鍾山後,登山縱火,尚未見水師定獲大勝。敘明前次秘謀,可謂兵不厭詐。楊、彭至天明收軍,檢點部下,十分中亦死了兩分,傷了三分,正是由性命換了出來。後來由曾國藩奏聞,就石鍾山上建昭忠祠,便是因傷亡太多,借祠立祭,妥侑忠魂,這且慢表。
且說湖口既克,下游六十里,就是彭澤縣。彭澤縣南有小孤山,也是挺立江中,長毛據高為壘,就南北兩岸,修築石城,環以深濠,密排樁木,藉此守彭澤縣,作為九江聲援。長毛酋賴漢英,踞城扼守,已歷四年,楊載福合軍進取,到彭澤縣南岸,飭兵士登陸,佯修營壘,作長圍狀。長毛出城猛撲,築營的兵士,都紛紛逃走。那時長毛爭先追趕,直到急水溝,只聽得一聲號炮,萬馬奔騰,楊載福親統大軍,於長毛背後殺到。長毛知勢不妙,連忙回軍,已是不及,沒奈何與楊軍接戰,無如後面又有兵至,把長毛衝作數截。長毛心慌意亂,只得人人自顧性命,各尋生路,奔回城中。這長毛後面的敵兵,看官不必細問,就可曉得是築營佯敗的兵士了。楊載福率眾掩殺,擒斬無算,立即圍住彭澤城,四面攻打了一日。次日撤去兩隅,單從西南兩面猛攻,賴長毛漢英,亦令長毛並力抵禦,自辰至暮,兩造軍士,都有些困乏起來。攻城的兵士,漸漸懈手,守城的兵士,亦漸漸放鬆。賴酋也總道無虞,不防城東突有清軍登陴,拔去賴字的長毛旗,換了李字的清軍旗,嚇得賴酋手足失措,只好招呼部眾,開了北門,一齊逃走。看官記著!楊軍單攻西南,已是明明有意,留出東北兩面,一面約李續賓夜襲,一面放賴漢英出逃,這有勇無謀的賴長毛,正中了楊提督的妙計。名為漢英,實是漢愚,不敗何待?賴漢英出了彭澤城,擬逃往小孤山,到了江邊,張目一望,只叫得一聲苦,正思拍馬回走,沿江已有清兵殺來,一片喊殺的聲音,震動江流,不知有多少清兵。幸漢英忙中有智,急脫去軍裝,除下紅巾,一溜煙的逃脫,所遺部眾,被清兵殺得一個不留。閱至此處,方知楊載福放走賴酋,亦自有計,只賴酋尚不該死耳。後人有詩詠這事道:「彭郎奪得小姑回。」小孤山亦稱小姑山,彭郎就指玉麟。
楊載福攻城時,彭玉麟已分兵攻小孤山,奪山破城,可巧是同一日,只相隔了幾小時。賴酋逃至江岸,上山下水,已統懸彭字大旗,此時除微服潛逃外,還有何法?楊、彭、李既連拔要害,掃清九江上下游敵壘,遂專力攻九江。
這時候,和春、張國梁自丹陽合兵,復進攻江寧屬縣,攻克句容、溧水等城,仍逼鎮江。鎮江是金陵犄角,前次餘、吉二人,圍久無功,都因金陵屢次出援,所以失利。這番張國梁來攻鎮江,仍用吉爾杭阿舊法,自率兵營高資,扼敵糧道,長毛屢次來爭,國梁竭力抵拒。長毛戰一仗,敗一仗,連敗四次,方不敢來敵國梁,只扼守運河北岸,築壘相拒。可見吉撫之計,未嘗不是,但兵力不逮國梁,故成敗異勢。國梁亦不去硬奪,但蓄養了數天,密約總兵虎嵩林、劉季三、餘萬青、李若珠等,合力攻城。鎮江長毛,狃於前勝,不甚措意,至四總兵殺到,如狂風驟雨一般,震撼城垣,氣騰貔虎,鋒剸蛇虺,草木皆兵,風雲變色,長毛見了這般軍容,不覺大驚,急率眾堵御,開炮擲石,忙個不了。怎奈顧了東管不到西,顧了西管不到東,方在走投無路,那赫赫威靈的張軍門大旗,亦乘風飄到。長毛望見旗號,越加股栗,城外的清兵,偏格外起勁,城牆也似駭他的威望,竟一塊一塊的墜將下來。清兵即溃垣而入,破了城,搜殺數千人,只尋不著長毛酋吳知孝,追到江邊,也沒有蹤跡,料是逸圍而去。
國梁收復鎮江城,德興阿也克復瓜洲。原來德興阿駐節揚州,聞鎮江長毛,與清軍相持,料知江南的長毛,無暇兼顧江北,遂益勒兵攻瓜洲,四面兜裹,突將土城攻破﹔長毛無路可逃,多被清兵殺斃。有幾十百個長毛竄出城外,又由清水師截擊,溺斃無遺。敘德興阿克瓜洲,與張國梁事,簡略不同,已可見兩人之優劣。
南北捷書相望,和春、張國梁仍進規江寧,又組成一個江南大營。事有湊巧,江西的臨江府,也由湖南遣來的援軍,一鼓攻入,劉長佑積勞成病,乞假暫歸,代以知府劉坤一,與蕭啟江軍同向撫州,江西已大半平定,眼見得九江一帶,亦不日可平了。暫作一束。
誰想內亂方有轉機,外患又復相逼,廣東省中,又鬧出極大的風波來。廣東的禍胎,始自和事老耆英。英商入城一案,經粤督徐廣縉單舸退敵,英使文翰,才不復言入城事,接五十六回。廣東安靜了幾年。長毛倡亂,廣東亦不被兵革,只徐廣縉調任湖廣後,巡撫葉名琛,就升為總督,會英政府召回文翰,改派包冷來華。包冷復請英商入城,名琛不許,包冷屢次相嬲,名琛竟不答復。有時連咨請別事,他也束諸高閣,清廷因廣東數年無事,總道他坐鎮雍容,定有絕大才略,授他體仁閣大學士,留任廣東,名琛益大言自負。咸豐六年,英政府復遣巴夏禮為廣東領事,巴夏禮又來請入城,名琛仍用老法子,一字不答。巴夏禮素性負氣,竟日夜尋釁,謀攻廣東。適值東莞縣會黨作亂,按察使沈棣輝,督官紳兵勇,把會黨擊退,棣輝列保兵勇戰功,請名琛疏薦,名琛也擱置不提,兵勇自是懈體,一任黨匪逃去。黨首關巨、梁楫等,遁居海島,投入英籍,獻議巴復禮,請攻廣東。名琛原是糊塗,黨匪亦太喪心。巴復禮遂訓練水手,待時發作。
冤冤相湊,海外來了一隻洋船,懸掛英國旗幟,船內卻統是中國人。巡河水師,疑是漢奸托英保護,登船大索,將英國旗幟拔棄,並將舟子十三人,一概鎖住,械系入省,以獲匪報。名琛也不辨真假,交給首縣收禁。忽由巴夏禮發來照會一角,名琛有意無意的,接來一瞧,內稱貴省水師,無故搜我亞羅船,殊屬無理。舟子非中國逃犯,即使得罪中國,亦應由華官行文移取,不得擅執。至毀棄我國國旗,有污我國名譽,更出意外等語。當下名琛瞧畢,便道:「我道有什麼大事,他無非為索還水手,嘮嘮叨叨的說了許多,那個有這般空工夫,與他計較?」隨召入巡捕,叫他知照首縣,發放舟子十三人,送還英領事衙門。不意到了次晨,首縣稟見,報稱:「昨日著典史送還英船水手,英領事匿不見面,只由通事傳說,事關水師,不便接受。」名琛道:「聽他便是,你且仍把水手監禁,不必理他。」首縣唯唯而退。
不到三日,水師統領,遣人飛報英艦已入攻黃埔炮台。名琛道:「我並不與英人開釁,為什麼攻我炮台?」好象做夢。正驚訝間,雷州府知府蔣音卬,到省求見,由名琛傳入。名琛也不及問他到省緣故,便與他講英領事瞎鬧情形。蔣知府道:「據卑府意見,還是向英領事處,問明起釁情由,再行對付。」名琛道:「老兄所見甚是,便煩老兄去走一遭。」蔣知府不好推辭,就去拜會英領事,相見之下,英水師提督亦在座。蔣知府傳總督命,問他何故尋釁?兩人同答道:「傳言誤聽,屢失兩國和好,請知府歸語總督,一切事情,須入城面談。」蔣知府回報名琛,名琛道:「前督徐制軍,已與英使定約,洋人不得入城,這事如何通融?」蔣知府不敢多言,當即退出。巴夏禮又請相見期,名琛以入城不便,謝絕來使。巴復禮再請入城相見,名琛簡直不答。於是巴夏禮召集英兵,由水師提督統帶,入攻省城,只聽一片炮聲,震天動地。名琛並不調兵守城,口中只念著呂祖真言寶訓。巡撫柏貴,藩司江國霖,急忙進見,共問退敵的計策。名琛道:「不要緊!洋人入城,我可據約力爭,怕他怎麼?」柏貴道:「恐怕洋人不講道理。」名琛道:「洋人共有多少?」柏貴道:「聞說有千名左右。」名琛微笑道:「千數洋人,成甚麼事!現在城內兵民,差不多有幾十萬,十個抵一個,還是我們兵民多。中丞不聞單舸赴盟的徐制軍麼?英使文翰,見兩岸有數萬兵民,便知難而退,況城內有數十萬兵民,他若入城,亦自然退去。」道言未絕,猛聽得一聲怪響,接連又是無數聲音,柏、江兩人,嚇得什麼相似,外面有軍弁奔入,報稱城牆被轟坍數丈,柏貴等起身欲走,名琛仍兀坐不動。鎮定工夫要算獨步。柏貴忍不住,便道:「城牆被轟坍數丈,洋兵要入城了,如何是好?」名琛假作不聞,柏江隨即退出。是夜洋人有數名入城,到督撫衙門求見,統被謝絕,洋人也出城而去。名琛聞洋人退出,甚為欣慰,忽報城外火光燭天,照耀百里。名琛道:「城外失火,與城內何干?」歇了半日,柏巡撫又到督轅,說:「城外兵勇暴動,把洋人商館及十三家洋行,統行毀去,將來恐更多交涉。」名琛道:「好粤兵!好粤兵!驅除洋人,就在這兵民身上。」柏撫道:「聞得法蘭西、美利堅商館,亦被燒在內。」名琛道:「統是洋鬼子,辨什麼法不法,美不美?」柏撫台又撞了一鼻子灰,只得退出。柏貴比葉名琛雖稍明白,然亦是個沒用人物。
是時已值咸豐六年冬季,倐忽間已是殘臘,各署照例封印,名琛閒著,去請柏、江二人談天。二人即到,名琛延入,分賓主坐下。名琛開口道:「光陰似箭,又是一年,聞得長江一帶,長毛聲勢少衰,但百姓已是困苦得很,只我廣東,還算平安,就是洋人亂了一回,亦沒甚損失,當時兩位都著急得很,兄弟卻曉得是不要緊呢。」柏撫道:「中堂真有先見之明。」名琛掀髯微笑道:「不滿二位,我家數代信奉呂祖,現在署內仍供奉靈像,兄弟當日,即乞呂祖飛乩示兆,乩語洋人即退,所以兄弟有此鎮定呢。」原來如此。柏撫道:「呂祖真靈顯得很。」名琛道:「這是皇上洪福,百神效靈。聞得本年新生皇子,系西宮懿嬪所出,現懿嬪已晉封懿妃,懿妃夙稱明敏,有其母,生其子,將來定亦不弱。看來我朝正是中興氣象,區區內亂外患,殊不足慮。」隨即談了一會屬員的事情,何人應仍舊,何人應離任,足足有兩個時辰,方才辭客。看官!你道名琛所說的懿妃,是什麼人?便是上回敘過的那拉氏。那拉氏受封貴人後,深得咸豐帝歡心,情天做美,暗孕珠胎,先開花,後結果,第一次分娩,生了一個女孩兒,第二次分娩,竟產下一位皇兒,取名載淳。咸豐帝時尚乏嗣,得此兒後,自然喜出望外,接連加封,初封懿嬪,晉封懿妃,比皇后只差一級了。此咸豐六年事,所以夾敘在內。
這且慢表,且說英領事巴夏禮,因入攻廣州,仍不得志,遂馳書本國政府,請派兵決戰。英國復開上下議院,解決此事。英相巴米頓力主用兵,獨下議院不從。嗣經兩院磋商定議,先遣特使至中國重定盟約,要索賠款,如中國不允,然後興兵。於是遣伯爵額爾金來華,繼以大輪兵船,分泊澳門、香港﹔又遣人約法蘭西連兵,法人因商館被毀,正思索償,隨即聽命。額爾金到香港,待法兵未至,逗遛數月,至咸豐七年九月,方貽書名琛。名琛方安安穩穩的在署誦經,忽接英人照會,展開一瞧,乃是漢文,字字認識,其詞道:
查中英舊約,凡領事官得與中國官相見,將以聯氣誼,釋嫌疑。自廣東禁外人入城後,浮言互煽,彼此壅閼,致有今日之釁。粤民毀我洋行,群商何辜,喪其資斧?擬約期會議償款,重立約章,則兩國和好如初,否則以兵戎相見,毋貽後悔,西曆一千八百五十七年十月日。大英國二等伯爵額爾金署印。
名琛閱畢,自語道:「混帳洋人,又來與我滋擾了。」接連遞到法、美領事照會,無非因毀屋失貲,要求賠款,只後文獨有「英使已決意攻城,願居間排解」二語。名琛又道:「一國不足,復添兩國,別人怕他,獨我不怕。」有呂祖保護,原可不怕。遂將各照會統同擱起,仍咿咿唔唔的誦經去了。到了十一月,法兵已至,會合額爾金,直抵廣州,致名琛哀的美敦書,限四十八小時內,答復償款換約二事,否則攻城。名琛仍看作沒事一般。將軍穆克德訥,巡撫柏貴,藩司江國霖,聞著此信,都來督署商戰守事。名琛道:「洋人虛聲恫嚇,不必理他。」穆將軍道:「聞英、法已經同盟,勢甚猖獗,不可不防!」名琛道:「不必不必。」穆將軍道:「中堂究有什麼高見,可令弟等一聞否?」名琛道:「將軍有所不知。兄弟素信奉呂祖,去歲洋兵到來,兄弟曾向呂祖前扶乩,乩語洋兵即退,後來果然。前日接到洋人照會,兄弟又去扶乩,乩語是十五日,聽消息,事已定,毋著急。祖師必不欺我,現已是十二日了,再過三四日,便可無事。」將軍等見無可說,只得告退。
是日英兵六千人登陸,次日,據海珠炮台,千總鄧安邦,率粤勇千人死戰,殺傷相當,奈城內並無援兵,到底不能久持,竟致敗退。又越日,英、法兵四面攻城,炮彈四射,火燄沖霄,城內房屋,觸著流彈,不是延燒,就是摧陷,總督衙門也被擊得七洞八穿。名琛此時頗著急起來,捏了呂祖像,逃入左都統署中。呂祖不來救駕,奈何?柏巡撫知事不妙,忙令紳士伍崇曜出城議和,一面去尋名琛,等到尋著,與他講議和事宜,名琛還說「不准洋人入城」六字。倔強可笑。柏撫不別而行,回到自己署中,伍崇曜已經候著,報稱洋人要入城後,方許開議。柏撫急的了不得,正欲去見將軍,俄報城上已豎白旗,洋兵入城,放出水手,搜索督署去了。柏撫正在沒法,只見洋兵入署,迫柏撫出去會議。柏撫身不由主,任他擁上觀音山。將軍、都統、藩司等,陸續被洋人劫來。英領事巴夏禮亦到,迫他出示安民,要與英、法諸官一同列銜。此時的將軍、巡撫,好似猢猻上鎖,要他這麼便這麼。安民已畢,仍導軍撫都統回署,署中先有洋將占著,竟是反客為主。柏撫尚記念名琛,私問僕役,報稱被洋將擁出城外去了。於是軍撫聯銜,劾奏名琛,奉旨將名琛革職,總督令柏撫署理,這是後話。
且說名琛匿在都統署,被洋人搜著,也不去難為他,還是呂祖暗中保佑。仍令他坐轎出城。下了兵輪,從官以手指河,教他赴水自盡,名琛佯作不覺,只默誦呂祖經。先被英人擄到香港,嗣又被解至印度,幽禁在鎮海樓上。名琛卻怡然自得,誦經以外,還日日作畫吟詩,自稱海上蘇武。他的詩不止一首兩首,小子曾記得二律道:
鎮海樓頭月色寒,將星翻怕客星單﹔
縱雲一范軍中有,爭奈諸軍壁上觀。
向戍何心求免死,蘇卿無恙勸加餐﹔
任他日把丹青繪,恨態愁容下筆難。
零丁飄泊歎無家,雁札猶傳節度衙﹔
門外難尋高士米,鬥邊遠泛使臣槎。
心驚躍虎笳聲急,望斷慈烏日影斜﹔
惟有春光依舊返,隔牆紅遍木棉花。
名琛在印度幽禁,不久即死。英人用鐵棺鬆槨,收殮名琛屍,送回廣東。廣東成為清英法三國公共地,英人猶不肯干休,決議北行。法、美二使,亦贊成,連俄羅斯亦牽入在內,當下各率艦隊,離了廣州,向北鼓輪去了。欲知後事、請閱下回。
行軍之道,固全恃一智字,即坐鎮全城,對待鄰國,亦曷嘗可不用智。楊載福之屢獲勝仗,迭據要害,雖非盡出一人之力,然同寅恊恭,和衷共濟,卒能出奇制敵,非智者不及此。若葉名琛之種種顢頇,種種遷延,誤粤東,並誤中國,不特清室受累,即相沿至今,亦為彼貽誤不少。列強環伺,連雞並棲,皆自名琛啟之。誤中國者名琛,名琛之所以自誤者,一愚字而已。且一智者在前,則眾智畢集,彭、李諸人之為楊輔是也。一愚者在上,則眾愚亦俱至,穆、柏諸人之為葉輔是也。此回前後分敘,一智一愚,不辨自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0 09:26:08
第六十七回 四國耀威津門脅約 兩江喋血戰地埋魂
卻說英法俄美四國艦隊,自廣東駛至上海,各遣員齎書赴蘇州,見江蘇巡撫趙德轍。德轍把來書瞧閱,乃是致滿大學士裕誠書,當即與洋員說明,願將來書投遞北京,叫他在上海候復,洋員答應自去。趙德轍即咨送江督何桂清,何桂清時駐常州,接德轍咨文,並四國來書,遂飛驛馳奏。咸豐帝立召大學士裕誠,及軍機大臣會議。議了半日,方定計簡放黃宗漢為欽差,赴粤辦理交涉,一面由裕誠署名,答復英法兩國,是令他速赴廣東,與黃宗漢會商﹔並說本大臣參謀內政,未預外事,不便直接。復美使書,也是令他赴粤,不過有要他排解的意思。復俄使書,略說中俄原約,只在黑龍江互市,如有相爭事件,可速赴黑龍江,自有辦事大臣接商,無庸與本大臣交涉。這等復書,仍飭江督何桂清轉交。偏這英使額爾金,法使噶羅,不肯照行,仍牽率俄美兩使,向天津進發。
咸豐八年三月,四國軍艦,雲集白河口,投書直督譚廷襄,仍請轉達首相。廷襄是照例奏聞,詔令戶部侍郎崇禮,內閣學士烏爾焜泰,馳赴天津,會同直督,照會各國使臣,約期開議。不意英法兩使,復稱欽差非中國首相,不便和議,決詞拒絕。外人得步進步,原是狡獪,然亦由中國自召。只俄美兩使,算是接見,相與往來,但不過是空言敷衍,毫無效果。這位譚制台,恰格外巴結,差了武弁,駕著小船,引導洋人進出。洋人本未識大沽險要,至此往來窺測,探悉路徑,又見大沽防務疏忽得很,突於四月初八日,駛入小輪船數艘,懸起英法兩國紅旗,開炮擊大沽炮台。守台官游擊沙春元、陳毅等,倉猝迎戰,卒以眾寡不敵,次第殉難,前路炮台陷。副都統富勒登太,守住後路,猝聞前軍失守,逃得不知去向,後路炮台又陷。這一仗戰爭,提督張殿元,總兵達年,副將德奎,在大沽附近,吃糧不管事,由他搗入。咸豐帝聞警大怒,把提督、總兵、副將各人,革職拿問,特命親王僧格林沁,帶兵赴天津防守﹔又命親王綿愉,總管京師團防事務,嚴行巡邏。
僧親王抵天津後,俄美二使,願居間排解,只乞改派相臣議款。僧親王復據實陳奏,咸豐帝不得已,命大學士桂良,吏部尚書花沙納,再赴津議款。這時候,清廷大臣,如惠親王綿愉,尚書端華,大學士彭蘊章等,關心和議,記起這位和事老耆大臣來,當即聯銜保奏。要送他老命了。咸豐帝立命陛見,和事老耆英,挺然出來,造膝密陳,似乎有絕大經濟,不由咸豐帝不信,叫他自展謀猷,不必附合拘泥,隨賞給侍郎銜,飭至天津商辦。耆英抵津,坐著綠呢轎,逕去拜會英使,投刺進去。等候了好一歇,由翻譯出來,說聲擋駕。耆英私問翻譯,為什麼不見?翻譯道:「耆大人想忘記廣東的事情了。原約許英人二年入城,什麼到了四五年,尚未踐約。耆大人!你還是回去的好,免得多勞往返。」譏諷之言,不堪入耳。耆英回見桂良,便將此事說明,挽桂良奏請召回。桂良隨即出奏,耆英即收拾行李,馳還通州。忽有廷寄頒到,令他仍留天津,自行酌辦。耆英回京心急,仍自啟行﹔到了京師,巧遇巡防大臣綿愉,問他未奉諭旨,如何回來?耆英便說英使懷恨,不便在津,是以急回。綿愉恐坐保舉失察罪,即上本參劾。咸豐帝本不悅耆英,接閱此奏,便降旨詰責,說他離差罪小,諉過罪大,有負委任,賜令自盡。可憐這位和事老,白髮蒼顏,還不得善終,這也是甘心誤國的報應。外交官聽著!
誰知耆英雖死,衣缽恰傳出不少,桂良、花沙納,統是得著耆英的秘訣。英人要約五十六條,法人要約四十二條,都一一照奏。小子於英法要求各條款,也記不勝記,只最關緊要的,約有數條:第一是各派公使駐京﹔第二是准洋人持照至內地遊歷通商﹔第三是增開牛莊、登州、台灣、潮州、瓊州等處為商埠﹔第四是長江一帶,自漢口至海濱,由外人選擇三口,以便往來通貨﹔第五是洋人得挈眷屬在京居住﹔第六是償英國商耗銀二百萬兩,軍費亦二百萬兩,法國減半。奏折一上,廷臣鼓噪,都主張駁斥。你一本,我一本,大半痛哭陳辭,賽過賈長沙、陳同甫一流人物,其實統是紙上空談,無裨實用。還是咸豐帝曉明大局,料知無人能戰,無地可守,沒奈何忍痛許和。
俄使公普,美使列衛廉,據利益均霑的通例,亦要求訂約,桂良、花沙納,仍行奏請。咸豐帝無話可說,只傳旨准奏,欽此,便算了事。四國使臣,與清國兩欽差,各訂約簽押,因要鈐用國寶,須費一番手續,定期來年互換,於是各國艦隊,次第退出,這叫作天津和約。
是年,江南軍事,亦勝敗不一。九江城為林啟榮所據,堅忍能軍,十易寒暑,固守如故。楊、彭、李會集水陸各軍,濬濠環攻,連番猛撲,終不能下﹔復開地道數處,迭毀東南二門,登城者再,卒被擊退。李續賓痛勵將士,再行掘隧,曾國華亦自長沙趨至,助續賓連夜掘穴,地道又成。乃飾水陸軍十六營,四門進攻,攻至夜半,由地道舉火,地雷驟發,磚石飛騰,迤東而南的城垣,轟坍一百多丈。湘軍痛兩次傷亡的慘劇,誓死復仇,人人思奮,踴躍先登,呼聲動天地,衝鋒掩殺,約兩三時,擊斃長毛一萬七千多名,積屍如山,流血成渠。憑啟榮怎麼強悍,雙手不敵四拳,終被他剁為肉泥。還有悍酋李興隆,也隨了啟榮,為洪天王殉節,九江乃平。李續賓因功邀賞,得加巡撫銜,專折奏事。曾國華亦得同知銜。
撫州、建昌,同時肅清,只吉安長毛,尚是死守,曾國荃屢攻未克,回湘添募營勇,大舉進攻。也是吉安長毛,該當數盡。先是守城的長毛首領,計有二人,一為先鋒李雅鳳,一為丞相翟明海。李、翟連番出城,衝擊曾營,屢被殺敗,翟明海敗仗尤多。兩人互相埋怨,惱了李雅鳳,竟將明海殺死。明海的部下,開城竄去。李雅鳳勢孤力弱,由國荃乘間攻入,巷戰許久,將雅鳳擒住,解省正法。自相魚肉,斷沒有好結果,大則韋楊,小則翟李,可為前鑒。
江西已平,於是朝旨令李續賓軍圖安徽,再起曾國藩督師。國藩至江西,聞長毛分竄浙、閩,督師往援,途次聞浙西一帶,長毛不多,尚無大礙,只閩省浦城、崇安、建陽、鬆溪、政和各縣,竄入紅巾,烽火相尋。國藩令蕭啟江、張運蘭赴閩剿辦,兵甫出發,忽有大股長毛,回撲江西撫州、建昌,兩府戒嚴。虧得劉長佑出來督軍,截住新城,把長毛擊退,長毛仍還入閩境,蕭張兩路兵馬,分道趨閩,因天雨連綿,嶺路泥泞,軍士又復遇疫,中道折回。
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閩中未聞報捷,皖中先已喪師。山龍過脈,自成一線。自洪天王建都江寧,恃安徽為門戶,兵糧軍械,全杖安徽接濟,所以安徽境內的長毛,個個是幾經挑選,方許駐守。督率守兵的頭目,起初是翼王石達開,素稱驍將,嗣後是英王陳玉成,驍勇幾出達開上。玉成眼下有雙疤,官軍叫他四眼狗。這四眼狗,確是厲害,清將聞他悍名,個個吐舌,偏這不怕死的李續賓,硬要與他反對。與狗作死對頭,殊不值得。續賓沿江入皖,仗著勇氣,倍道而前,平太湖,拔潛山,下桐城、舒城,千百個小長毛,都抱頭竄去。忽聞四眼狗攻撲庐州,遂麾軍急進,一意赴援。部將諫道:「現在安慶未克,若進攻庐州,恐怕安慶長毛,要截我後路,不如在桐城休養數日,相機而行。」續賓道:「安慶方面,已有都將軍馬隊進攻,長毛必並力守城,無暇與我為難,我軍正可進攻庐州。」原來荊州將軍都興阿,方奉旨圖皖,接應續賓,前鋒為鮑超、多隆阿,正進趨集賢關,所以續賓有此計議。部將道:「都將軍既至安慶,我軍正好與他聯絡,先把安慶克復,再圖庐州未遲。」續賓瞋目道:「救急如救火,庐州危急萬分,安能不救?倘庐州一陷,狗賊回援安慶,連都將軍也站立不住,我軍在此何為?」部將又道:「我軍不過數千人,前無導,後無繼,孤軍直入,萬一遇險,奈何?」續賓道:「這可發書湖北,請兵援應便是。」當下寫了一書,遣人馳送,另派兵駐守舒、桐各城,簡了精銳,星夜前馳,直抵三河鎮。這鎮系寧皖交通的要道,距庐州只五十里,長毛環築大城,厚屯兵馬,防守得非常嚴密,諸將又請續賓擇地駐營,等待援兵。續賓才駐紮了一天,到了次日,湖北杳無援音。原來此時的胡林翼,已丁懮去位,總督官文,得續賓書,不以為意,簡直是一兵不發。畢竟是個滿員。續賓又待了一日,不覺焦躁起來,復麾軍欲出。諸將又再三勸阻,續賓憤憤道:「我自用兵以來,只知向前,不知退後。就使死敵,也是我輩帶兵的本分。明日定要破他堅壘,除死方休!」可以死,可以無死,死傷勇。諸將始不敢多言。
翌晨,即下令進逼敵壘,續賓執旗當先,將士緊緊隨著,不管他槍彈飛來,總是冒死衝入。自晝至夜,連平長毛九座營盤,檢點部下,死了參將蕭意文,都司胡在位,及兵勇千餘人。忽後面戰鼓喧天,喊聲大震,長毛如牆而至,遙望旗號,乃是太平天國英王陳、太平天國侍王李。續賓道:「四眼狗到了。什麼還有侍王李?想是李世賢的狗頭。」隨即列好陣腳,專待敵軍。說時遲,那時快,四眼狗前鋒已到,與續賓部下,血戰起來。長毛兵有十多萬,續賓兵只有四五千人,眼見得長毛陸續趨上,把續賓軍圍住,圍了一重,又是一重。重重圍住,直圍到數十重。續賓還拚命衝突,怎奈四面如銅牆鐵壁,有力也沒處使,將士又逐漸倒斃。續賓歎道:「今日敗了,是我殉節之日了。」回顧諸將,令各自逃生。諸將道:「公不負國,我等豈可負公?」續賓乃傳令見月出走。未幾月出,續賓爭先陷陣,長毛叢集,哪怕續賓三頭六臂,到此也不能脫免。參將彭友勝,游擊胡廷槐、饒萬福、鄒玉堂、杜延光,守備趙國梁,先後戰死。續賓亦力竭身亡。續賓一死,軍心大亂,越要急走,越是先死。同知曾國華,及知府王忠駿,知州王揆一,同知董容方,知縣楊德誾等,皆殉難。道員孫守信,同知丁銳義,堅守中右營三日,彈藥水火都盡,營破死之。次第敘來,可見續賓之死,亦由剛愎之咎。桐、舒、潛、太四邑,復被陷沒。都興阿也撤安慶圍,退屯宿鬆,皖楚大震。
湖廣總督官文,湖南巡撫駱秉章,飛章入告,請調曾國藩移師援皖。朝旨令國藩統籌全局,斟酌具奏。國藩乃具疏上陳,最要緊的數語,錄述如下:
就數省軍務而論,安徽最重,江西次之,福建又次之。計惟大口南岸,各置重兵,水陸三路,鼓行東下。剿皖南則可以分金陵之賊勢,剿皖北則可以分庐州之賊勢。北岸須添足馬步三萬人,都興阿、李續宜、鮑超等任之﹔南岸須添足馬步二萬人,臣率蕭啟江、張運蘭任之﹔中流水師萬餘人,楊載福、彭玉麟任之。至江西軍務,亦分兩路,臣與撫臣耆齡任之,臣任北路,耆齡任南路,閩省兵力,足以自了,尚可無慮。
奉旨准議。惟起復胡林翼,仍任湖北巡撫。林翼受任,出駐黃州,拊循士卒,嚴防長毛入犯。長毛果欲泝江而上,被多隆阿、鮑超擊退。國藩正擬出圖皖南,忽報長毛大酋石達開,率眾趨江西,攻陷南安縣城。國藩急檄蕭啟江等往援。才到南安,達開已棄城出走。捷書方至,國藩幕下,接連又聞庐州失守,李孟群殉難。孟群自戰勝湘鄂,即由朝旨令他援皖,獨當一面,以累功擢安徽布政使,兼署安徽巡撫事。其實孟群的才識,也沒什麼過人,聞他的妹子素貞,恰是熟諳兵法,饒有膽力。孟群出軍,素姑必戎裝相從。一日,孟群被圍,別將都不敢往援,獨素姑怒馬躍入,手斬數十人,護孟群歸,甲裳都赤,軍中驚為天神,連長毛亦怕她雌威。比洪宣嬌何如?嗣是孟群格外敬服,有所討伐,必令素姑相隨。至官、胡兩軍攻漢陽,孟群兄妹偕往,一場血戰,素姑陣亡,年才二十歲。清廷重男不重女,到武漢克復後,把素姑的血戰功,也並加在孟群身上,所以孟群由知縣出身,迭次超擢,竟至方面。表揚閨閫,獨顯幽光。惟孟群自喪妹後,失去一個臂助,惘惘的到了安徽,正值連天烽火,遍地寇氛。到了庐州,適四眼狗糾眾大至,連戰數日,卒因眾寡不敵,敗退官亭,紮了數營,擋住庐州的西面的長毛。至李續賓戰死三河,都興阿撤圍安慶,四面無援,只剩孟群一軍,孑然孤立,哪裡還支持得住?不到數日,庐州失守,長毛大股,都來撲孟群營,副將鄧清,知縣李孟政兩營,先被攻破,紛紛溃散。長毛並力攻中營,從早起戰到晚間,中營復陷。孟群持矛屹立,厲聲罵賊,長毛一擁而上,尚被孟群刺死三名,未幾遇害。千總沈國泰覓獲遺骸,始得歸葬。國藩聞這凶耗,悲他父子殉節,格外傷心。誰知還有一妹。
尋又報石達開竄入湖南,湖南系國藩故里,桑梓攸關,急個不了。忙咨湘撫駱秉章,令他趕緊堵御。秉章正在籌防,為這一場匪警,又引出一個大人物來。為人最要立點事業,看後世稗官家,要敘一出色人物。下筆且是不苟。這位大人物是誰?乃是湘陰縣人左宗棠。聞名久矣。宗棠字季高,少年倜黨不羈,常以王佐才自許,駱撫曾招致幕下,待以上賓禮。屬僚有事稟白,都付他裁決。名高致謗,權重招忌,幾乎把宗棠性命,斷送在駱撫手中。可為有才者歎。永州總兵樊燮,剛愎自用,駱撫劾他驕倨,有旨革職,不意樊燮運動都察院,奏稱無罪。廷旨令湖廣總督官文查辦,官文隱袒樊燮,密查駱撫彈章,出宗棠手,竟召宗棠對簿武昌,擬他重辟。駱撫疏爭不得,亟函致在京編修郭嵩濤,令他向軍機大臣肅順處說情。嵩濤與宗棠同鄉,自然暗中關說,並挽南書房行走潘祖蔭,疏救宗棠﹔接連又是曾、胡二公,上疏薦宗棠才可大用。內外設法,始得將宗棠保全,脫罪回籍。險哉宗棠!至達開竄入湖南,擊敗總兵劉培元、彭定泰等,陷桂陽及興寧、宜章等縣,駱撫夙重宗棠,再請出山,委以軍事。宗棠亟檄劉長佑、江忠義、田興恕等還援,一月內成軍四萬人,澤隘設守。官、胡二督撫,復飛咨都興阿將軍,調撥吉林、黑龍江馬隊回鄂,馳赴湘南,並派知府肅翰慶,率水師炮船三十二隻,克期會長沙。
時石達開沿途裹脅,挾眾二三十萬,意欲踞險自雄,與洪天王另張一幟。大約仍是帝王思想。初攻武岡祁陽,城堅不能拔,轉攻寶慶,連營百餘里。劉長佑、田興恕各援軍,先後踵至,與石達開血戰數次,殺傷相當。胡撫以寶慶重地,不可無良將為統帥,乃遣李續宜統五千人往,所有援軍,悉歸節制。達開頗憚續宜威名,聞他前來,亟挑選精悍,裹三日糧,誓破寶慶。續宜兼程而至,與劉長佑會商軍務,為避實擊虛計,從北路進攻,遂渡資水而西,擊達開背後。達開正誓死攻城,不防續宜從後掩入,或橫截,或包抄,或旁敲,或側擊,弄得達開茫無頭緒,只得且戰且走。清軍已經得勢,如旋風一般的追將過去。達開又回戰幾仗,總是當不住兵鋒。戰一回,傷亡幾千長毛。戰兩回,又傷亡幾千長毛。看看已斃了二萬多人,料難住足,不得已呼嘯一聲,向西南逃竄去了。達開亦如強弩之末。
湖南解嚴,續宜還鄂,曾國藩聞桑梓無恙,方才安心。忽朝旨促他入川,令他堵截達開,國藩不敢違慢,急率兵泝江而上。及到湖北,探聞無達開入蜀消息。看官!你道達開到哪裡去?他已經竄入廣西,都是這位官制軍,聞風虛報,奏調曾軍,弄得這位曾侍郎奔波不息,官制軍恰暗裡笑著呢。官文人品,如是如是。
國藩行抵黃州,與林翼會敘,握手道故,非常親昵。國藩道:「官制軍的脾氣,煞是可怪。不知吾兄如何對付?」林翼道:「為了一位官制軍,左季高幾喪了性命。此次石逆入湘,若非季高尚在,兄弟倒措手不及了。」國藩道:「季高得生,聞仗肅軍機暗中挽回,肅公頗還知人。」林翼道:「這也是季高不該死。肅軍機哪裡靠得住?不然,本年順天鄉試,正考官柏中堂,如何被他葬死呢?」國藩歎息道:「明珠和珅,鬧得如此厲害,未罹重辟,柏葰究是一個大學士,偏為了科場舞弊,竟致身首兩分,天下事原有幸有不幸哩!」林翼道:「科場中的弊端,聞柏中堂並未預知,榜發後查勘原卷,說是硃墨不符,誤中了一個唱戲的平齡。究竟平齡是否唱戲?是否冒名?是否柏中堂家人,暗中掉卷?兄弟不在朝中,無從確查。論起理來,不過一個失察的處分,偏這肅尚書順,定議按律處斬,與同考官程炳釆同死市曹,若是一位滿大員,斷不至此。」柏葰處斬,是咸豐九年間事,曾胡二公口中敘明,以省筆墨,是簡略得當處。國藩道:「議親議貴,古今一轍,恰也莫怪。但吾兄與官制軍同處,頗稱莫逆,此中必有良法,倒要請教。」林翼道:「說來可笑。那日官制軍的姨太太,做三十歲生辰,分柬請客,司道等都不願往賀,我為時局計,不得不例外通融,赴賀督轅。司道們見我前往,也不好不去,樂得官制軍喜笑顏開,要與我約為兄弟。次日,他的姨太太親來謝步,拜我母親為義女,從此以後,遇著軍國大事,總算承他恊力同心。滌公!你想可笑不可笑麼?」畢竟胡公有才。國藩道:「這是枉尺直尋的辦法,我也要照樣一學,到武昌去走一遭。」林翼道:「滌公!你去做什麼?」國藩道:「我現在決計圖皖,恐怕官制軍同我作對,幾句奏語,又要我忙著。」林翼聞言,不禁失笑。國藩道:「安徽長毛,厲害得很,我若往剿,兄須助我。」林翼道:「這個不勞囑咐,同為朝廷辦事,可以相助,無不盡力。」國藩告別,逕趨武昌,與官文談論皖事,格外謙恭。官文亦格外敬禮。自是國藩不慮牽掣,由湖北還趨宿鬆去了。平勃交歡,即是此意。小子曾有詩道:
滿人當道漢人輕,漢滿由來是不平﹔
畢竟通儒才識廣,好從權變立功名。
國藩去後,林翼亦移駐英山,恊圖安徽,將來總有一番戰仗,小子下回表明。
本回敘事,看似叢雜,實則上半回是敘戰將之不力,以致大沽失守,迫允要求,下半回是敘戰將之盡忠,因之兩江屢敗,仍未退縮。至其關鍵處,則仍注重將相。桂良、花沙納無外交才,唯唯諾諾以外,無他技也,若曾、胡二公,文足安邦,武能禦侮,清之不亡,賴有此耳。肅順官文,吾亦擬諸自鄶以下。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0 09:26:28
第六十八回 戰皖北諸將立功 退丹陽大營又溃
卻說胡巡撫林翼,移駐英山,即命多隆阿總統諸軍,用鮑超為前鋒,蔣凝學為後援,浩浩蕩蕩,殺奔太湖。四眼狗陳玉成,聞清軍大集,急糾合捻匪首領龔瞎子、張洛型等,由庐州上攻,有眾十多萬。捻匪是什麼人物?相傳捻字是捏聚的意義,無賴亡命,捏聚成群,肆行劫掠,因此叫他捻匪﹔或又因他明火劫人,捻紙捻脂,叫作捻匪。這種匪徒,起自山東,康熙年間,已是四伏,但當清朝興盛,官吏嚴行緝捕,所以隨聚隨散,未敢稱亂﹔延到洪楊發難,騷擾東南,捻匪亦乘機起事。首領龔瞎子、張洛型等,佔據安徽蒙城縣雉河集,恣意出沒。清廷曾命太僕寺卿袁甲三,率軍剿辦。但捻匪性質,與長毛不同,長毛有爭城奪地的思想,專從險要上著手,所踞城池,總派人防守,捻匪以雉河集為根據,稱作老巢,老巢以外,不去佔據﹔有時四出擄掠,所得金銀財寶,統是搬歸老巢。當出發時,先傳令整頓行具,名曰整旗,臨行則用馬前驅,叫作邊馬。邊馬在先,大股在後,遇著官兵,可戰便戰,不可戰,就四散走開,不留人影。獨老巢恰四面固守,依險負嵎,就使有千軍萬馬,一時也攻不進去。所以這位袁太僕,剿辦了好幾年,仍舊不見平靜。袁太僕也是沒用。此次陳玉成欲犯江淮,暗中勾結龔、張兩捻首,同敵清軍。捻匪出現。多隆阿正到太湖,接這警信,忙令鮑超回軍小池驛,阻住發捻,適與陳玉成相遇。鮑超兵只有數千,玉成兵恰有數萬,那時狗性狂發,又似三河圍李續賓一般,把小池驛團團圍住。鮑超本是一員猛將,竭力搏戰,總不能殺出重圍﹔飛書至多隆阿處告急。多隆阿撤去太湖的圍師,星夜趕援,仍被敵軍隔斷,不能前進。鮑超被圍數日,不見援軍,急得眼中出火,鼻竅生煙,忙取出兩紙,各隨便寫了幾筆,差幾個得力將弁,趕至曾、胡二處乞援。
國藩時在建昌,正擬探聽各軍消息,忽由外面遞進告急書,不瞧猶可,瞧著時,便道:「鮑春霆危急極了!」急傳令調發營軍,火速進援。後來幕府閱鮑超來書,乃是一個斗大的包字,包字外一個大圈,大圈外面,又有無數小圈,都是莫名其妙。還是曾公替他解釋,講明包字即鮑字右旁,外加大圈小圈,乃是被敵重重圍住的意思。春霆若非危急異常,斷不出此,所以趕派援軍救應。嗣聞胡撫亦發兵馳援,便道:「胡潤芝畢竟聰明,也曉得春霆用意。」潤芝系胡撫林翼表字,春霆就是鮑總兵超。虧有曾、胡二公,方識鮑超書意,否則鮑其休矣!鮑超得了援軍,遂出兵大戰,兩邊抖擻精神,打了一日一夜,不分勝敗。巧值東南風大起,清軍適當上風,放起火來,風猛火烈,熊熊燄燄,撲入敵壘。長毛捻眾,頓時大亂。四眼狗陳玉成,擁著黃蓋羽葆,尚是兀立指揮,鮑超殺得性起,馳馬直前,大呼道:「四眼狗快來受死!」刀隨聲下,望玉成腦袋上劈下,虧得玉成眼明手快,忙用刀架住。戰了數合,見長毛已經溃散,玉成也虛掩一刀,落荒敗走。龔瞎子、張洛型等,也都遁去。敵壘七十餘座,成為焦土。四眼狗數年積蓄,統被祝融氏收去,狗威才漸漸落風了。
太湖城內的長毛,聞玉成敗耗,棄城夜遁,竄入潛山。多隆阿等督兵進剿,距城數里,長毛已悉眾撲來。多隆阿治軍有律,見長毛大至,令部眾嚴陣以待。長毛衝突數次,只受了無數槍彈,不動清兵分毫。驀然間鼓角齊鳴,清軍分兩翼殺出,勇壯的了不得,塵埃滾滾,殺氣騰騰,此時長毛銳氣已衰,哪裡還能抵敵?三腳兩步的向北而逃。將到城下,見前面排著馬隊,懸著清軍旗號,一鍘齊的立著,嚇得長毛膽戰心搖,不敢入城,只好從斜刺裡逃將過去。清軍馬步合隊,向後尾追,直至青草塥,連人帶草的亂刈,把長毛的頭顱,砍落無數﹔有幾個腳生得長,命不該絕,才得漏脫。
看官閱此,方知多隆阿嚴陣不動的時候,已暗遣馬隊截敵歸路,瘟長毛管前不管後,自然中計。長毛已死得許多,還要說他是瘟,冤哉!於是太湖、潛山二縣,都由多隆阿收復。接連克鳳陽,復建德,拔太平、石埭及涇縣,各路捷書,先後紛馳。老成練達的曾國藩,遂決議率部軍攻安慶。適四弟國荃,復自湖南募勇馳至,國藩即分部眾與國荃,令他出集賢關,規復安慶去了。
忽報江南大營又溃,張國梁戰死,和春退走常州,亦傷重身亡,國藩不禁歎息。原來和春、張國梁,自組成大營,直指江寧後,第一仗,攻克秣陵關,第二仗,大破長毛於七甕橋、雨花台等處。洪天王汹懼異常,令在安徽的長毛,占踞來安縣城,作大江南北的聲援。偏這和大臣派了總兵成明,恊領博奇等,潛師夜襲,竟將來安城克復,江寧愈形危蹙。洪遣沿江駐紮的長毛,出兵四擾。怎奈清水師已隨處密布,總兵李德麟、吳全美等,分頭截擊,又殺斃長毛二千多名。洪天王憤恚已極,飭眾出太平、神策兩門,分犯大營。副將張玉良、馮子材等,踴躍入陣,奪得長毛大纛,竟將悍目的頭顱,借了數顆。趣語。長毛雖稱強悍,也是怕死,沒奈何退回城中。和春又定了一計,令軍士溝濠築垣,把江寧周城百餘里,都用短垣圍住,然後將部下八萬人,星羅棋佈,環繞四週。江中復用舢舨聯絡,成一水營,水陸兼顧,內外相維,竟把一座江寧城,圍得水泄不通。故作反筆。
俗語起得好:「狗急跳牆」,這洪秀全做了十幾年天王,難道竟沒有一點主見嗎?況且手下有一班黨羽,三個縫皮匠,比個諸葛亮,到了無可奈何的時候,窮思極想,畢竟也有一條救急的方法出來。說得入情入理。當下由李秀成獻議,仍用多方誤敵的計策,對付江南的大營。秀成乃是長毛中後起人傑,雖然是仍抄老文章,但欲解江寧的圍困,捨此更無別法。洪天王信用了他,就命江西、安徽的長毛,分擾浙閩,牽制江南大營,總教江寧解圍,不各重償。江西長毛酋應命,遂出兵犯浙江。果然浙中大吏,向江南大營乞援,和春只好分兵南下,派周天受援浙,忽聞長毛又竄入閩省,浙閩是毗連的行省,既援浙,不得不援閩,復派周天培赴援。孤軍轉戰,往往累月不歸。又蹈向榮復轍。
會四眼狗陳玉成自皖東敗走,回攻浦口,德興阿猝不及防,竟被四眼狗搗入,全營溃退,走入揚州。江浦、天長、儀征等縣,次第失陷。四眼狗餘威尚在,竟長驅至揚州,攻西北門,這時候的德興阿,恰在江口水師舟中,安安穩穩的坐著,一任揚州受敵。揚州沒有一定的主帥,見長毛圍攻西北,便由營總富明阿,守備詹啟綸,分率馬步各軍,出北門對敵,守備張德彪出西門迎戰。兩邊正酣鬥不下,那四眼狗刁滑得很,窺南門守禦空虛,竟分兵逾城而入。城既被破,富、詹等人,自然不敢戀戰,奪路而逃。德興阿聞這消息,倒也驚惶起來,驚惶何用。急走邵伯湖,收集溃卒,紮營萬福橋,扼守東北,一面向江南大營乞師。你的江北大營何處去了?和春不得已,遣張國梁渡江而北,會集江北軍,攻揚州城。突有長毛開城出敵,由國梁飛馬迎擊,單刀直上,勇不可當。長毛狂奔回城,城尚未閉,國梁已一馬躍入,麾兵前進,立復揚州。移攻儀征縣,亦隨手而下。只六合縣在江寧北面,一介孤城,獨當勁敵,自縣令溫紹原募勇居守,已歷六年。這六年間,大小百戰,屢殲紅巾,至德興阿退駐邵伯,揚州疊陷,六合益危。這次張國梁已克揚州,自然統兵往援。到陳板橋,距城尚十餘里,長毛知張軍且至,分銳出阻,一面穴隧轟城。國梁方與長毛接仗,六合城已被轟坍,紹原投水死,妻孥亦殉節。這信傳至張軍,惱了這位張軍門,恨不把長毛立刻蕩平。無如長毛來得很多,一隊殺退,一隊又來,殺敗了數十隊,方沒有擋路的長毛,正思進攻六合。忽由大營傳檄,令他速援溧水,軍令如山,不得不南轅前往。至溧水,城早被陷,總兵張玉良,已奉調進攻。國梁巡視形勢,見城西有高古山,岡巒環抱,彷彿畫屏,遂依山立營,踞住要害,姑把圍城的事情,責成玉良。看似國梁推諉,實則讓首功於玉良,看官不要錯過!玉良遂著副將馮子材、陳朝宗等,豎梯登城。城上矢石如飛,由馮、陳二將,裹創力戰,卒將守陴兵殺退,率兵入城。是時正有大股長毛,來救溧水,到高古山,由張國梁帶兵殺出,左衝右突,如入無人之境。長毛陣中,有個黃衣頭目,不知死活,執刀來鬥,戰未數合,被國梁手起刀落,劈於馬下。頭目已斃,部眾立即溃散。國梁擊退援軍,令玉良得復縣城,可見國梁之功,亦是不小。當由兩張合軍窮追,各處兜截,生擒了幾個長毛酋,什麼洪國宗,什麼銅天侯,都就軍前正法,叫他到天父天兄處,銷差去了。妙語解頤。
怎奈江南得捷,皖北喪師,正值李續賓戰死三河,四眼狗異常猖獗,皖南的告急文書,又疊至江南大營。和春復派總兵江長貴往都門青陽,總兵戴文英,副將朱承先赴寧國,營內的兵士,又分去了萬人。長毛復從九洑洲率眾而來,那時仍勞動這位張軍門,躬率大隊,前去橫掃了一陣。和春因屢次告捷,未免驕盈,遂劾奏德興阿師久無功,清廷諫行言聽,竟奪德興阿職,令和春兼轄大江南北,自是轄地益廣,軍事益繁。德興阿固是當劾,但和春立營江南,也只靠了張國梁,算不得什麼大才。和春既受了兼轄的重任,不得不出些風頭,當下令總兵李若珠攻六合,偏偏不如所願,若珠敗還,長毛乘勝至浦口,列營皆溃。前時援閩的周天培,正回軍駐紮浦口,力戰身亡,餘軍退保江浦。此時的長毛軍,氣燄越張,東伺揚儀,西逼江浦,南窺溧水,虧得張國梁渡江督剿,三戰三捷,擊走江浦長毛,下浦口,破沿江敵壘八大座,縱火焚九洑洲,把長毛老巢,燒得烏焦巴弓。
國梁回江南,與和春定議招降,解散賊黨,申明大義,諭令去逆就順,有七里洲守營長毛謝茂廷,壽德洲守營長毛秦禮國,俱暗約投誠,願為內應。這壽德洲系江寧上關的屏蔽,七里洲系江寧下關的藩籬,兩洲內溃,待張軍門國梁一到,外殺進,裡殺出,弄得長毛不知頭路,只好棄了關,逃命要緊。不到一晝夜,連克重關,平長毛營壘數十,獲大炮百餘,戰船六十,拔難民男婦五千餘人。自這場戰勝長毛,金陵城外的犄角,削除殆盡。和春以下諸將士,滿意攻剋金陵,易如反手。誰知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為山九仞,功虧一簣,竟令一座威耀無比的大營,倏忽間化作子虛烏有的幻境。見道名言。
閒話休表,單說洪天王秀全,聞上下關接連失守,焦急萬分,就近飭皖南軍,陷涇縣、旌德縣,並破廣德州,由廣德州竄入浙湖安吉縣境,道出武康,直撲浙江省城。浙撫羅遵殿,分路乞援,待久未至。長毛在清波門外,暗掘地道,轟塌城垣三十餘丈,羅撫麾兵抵敵,可奈眾寡懸殊,戰了半日,只落得忠魂千古,闔屬捐軀。獨有杭州將軍瑞昌,與副都統來存,勒兵堅守滿城,鏖戰六晝夜,尚未被陷。適值張玉良奉和春命,到了杭城,長毛本無意據杭,不過為江寧撤圍計,牽掣江南大營,使他分兵四顧,免注全力,所以聞玉良援浙,即開城出走,向餘杭上竄,連陷長興、建平、溧陽等縣。至清軍尾追痛擊,他又隨取隨舍,把佔據的縣城,一概棄去。明明是亟肆以疲,多方以誤之計。和春既兼轄南北,復奉旨遙督浙江軍,正是趾高氣揚的時候,況迭接浙江捷音,自謂無敵不摧,無戰不克,麾下將士,亦逐漸驕蹇,營規日弛,防守日懈﹔又因餉運艱難,每四十五日,只發一月的糧餉,俟大功成後,一律補給,兵勇滿懷不服,未免退有後言。咸豐十年閏三月七日,皖浙的長毛,分道並進,紛撲大營。張國梁晝夜拒戰,一些兒沒有休息,接連八日八夜,長毛越來越多﹔究竟人生只有一副血肉,一副精神,要這般的打仗,憑你無上的好漢,也鬧得筋疲力衰,支持不住。十四日天大雷雨,至夜奇寒,國梁尚統兵搏戰,忽營中無故火起,一剎那間,遍及各營。國梁知軍心已變,急翼和春出營,退守丹陽。長毛並力追來,破了溧陽,據了宜興,進攻丹陽城。當時尚憚國梁威名,不敢逼近,遍築土壘,步步為營。嗣後令死士潛入清營,伺國梁出戰,從後狙擊,中國梁腰,國梁回刺死士,背上又中了數槍,受創甚深。尚握著刀連斲數人,衝開一條血路,至丹陽濱,下了馬,向北再拜,一躍入水。水波一動,這烈烈轟轟的張軍門,已漩沉水底,與世長辭了。可惜!
國梁已死,偌大的丹陽城,眼見得保守不住,當由眾將士保著和春,突圍出走。將抵常州,回顧後面的長毛,尚是緊追不捨。和春返身迎戰,突來一粒槍彈,不偏不倚,正中胸前,當即拍馬回走,退至滸墅關,狂血直噴,頓時身死。營務處湖北提督王俊,壽春總兵熊天喜,俱陣亡。獨江督河桂清,率司道逃至蘇州,被蘇撫徐有壬所拒,桂清走上海。長毛奪了常州,進攻蘇州,蘇州兵不滿四千,還是老弱居多,不習戰事。徐撫激厲拊循,勉強支持了數日,終被長毛攻入,徐撫死之。小子有詩寄嘅道:
紅巾四擾太披猖,百戰將軍飲血亡﹔
怪底後人偏不諒,誣稱漢賊實荒唐。
警耗傳至京師,朝旨把死事諸臣,一一撫恤,獨將何桂清革職拿問,另簡大臣為江督。朝右紛議未決,這次倒是軍機大臣肅順,保著了一個大才,後來果如所言。欲知此人是誰?看官且猜一猜,待小子下回說明。
江皖相依,隱為唇齒。皖不復,江寧必不克。曾胡二公,決議圖皖,不以三河之覆轍為懼者,攻其所必救,兵法固然,無能避也。和春頓兵城下,蹈向榮覆轍,而驕蹇且過之。師勞必惰,將驕必敗,大營之溃,固意中事,所惜者亡一良將耳。讀是回,可知行軍之得失。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0 09:26:49
第六十九回 開外釁失律喪師 締和約償款割地
卻說清廷擬簡放江督,廷臣多推胡林翼,獨肅順奏稱林翼未可輕動,不如任用曾國藩。肅順以驕恣聞,推重楚賢,是其特識。咸豐帝從肅順言,遂命國藩任兩江總督,督辦江南軍務。國藩奉旨,即具奏道:
目下安慶一軍,已薄城下,為克復金陵張本,不可遽撤。臣奉恩命權制兩江,駐紮南岸,以固吳會之人心,而壯徽寧之聲援。臣亟商官文、林翼,酌撥萬人,先帶起程,仍分遣員弁回湘募勇,趕赴行營,以資分撥。至於糧糈軍械,必以江西、湖南為根本,臣咨商兩省撫臣,竭兩省之力,辦江楚三省之防,佈置漸定,然後可以言剿矣。是否有當?伏乞聖鑒!
奏上,奉諭照所擬辦理﹔並因胡林翼奏保左宗棠,特給四品京堂,襄辦國藩軍務。國藩復與胡林翼會商,調鮑超部下六千人,及朱品隆、唐義訓等所領三千人,渡江而南,駐紮徽州祁門縣。
秀全聞曾國藩出駐皖南,料知東圖江寧,遂封李秀成為忠王,帶同古隆賢、賴裕新等,率長毛數萬,直入安徽。時左宗棠、鮑超各軍,尚未到皖,李秀成已由廣德州趨寧國府,守將周天受戰死,寧國被陷,徽州戒嚴,國藩即遣李元度接辦徽防。元度甫至徽州,長毛酋侍王李世賢,率大股長毛又至,元度不能支,退保開花。世賢破徽州府城,進逼祁門,國藩惶急萬分,幸虧鮑超率軍到來,張運蘭亦聞警馳援。於是遣鮑超出守洹亭,張運蘭出守黟縣,正在難解難分之際,忽由北京遞來八百里加緊排單,促國藩帶兵勤王。突如其來,令人莫測。小子只有一枝筆,不能雙方並敘,只好把祁門軍事,暫擱一歇,先將那北京緊急軍情,敘述一番。
上回說的天津和約,須至次年互換,次年便是咸豐九年,各國艦隊,駛赴天津,遵例換約。適值僧格林沁,在大沽口經營防務,修築炮台,叢植木樁,遙見洋艦飛駛前來,忙遣員盪舟出口,往晤各國使臣,告以大沽設防,請改由北塘駛入。使臣多半聽命,獨英艦長卜魯士,系額爾金兄弟,抗不遵行,竟駛入大沽,把截住港口的鐵鏈,用炮炸裂,卜魯士坐船當先,隨後有英俄法小輪船十三艘,魚貫而進,居然豎起紅旗,要與中國開戰。外人論力不論理,可為一歎。僧王也傳下軍令,俟外人逼近炮台,方開炮轟擊。卜魯士竟將港內的鐵鎖木樁,一概毀掉,進攻炮台。守兵開炮還擊,把英艦轟沉數艘,餘船亦中炮不能行動,只有一艘逸去。英兵死了數百,炮台上面的武弁,亦傷亡數人。只美使華若翰遵約,改道行走,才得換約。
清廷狃於小勝,方私相慶賀,不料英人暗圖報復,在廣東修造船隻,招募潮勇,再圖入犯。咸豐十年六月,英使額爾金,法使噶羅,復率艦隊,北犯天津,僧格林沁料洋人必取道大沽,或由北塘襲入大沽後路,遂派重兵守住大沽南岸,一面在北塘密埋地雷。英將額爾金狡猾異常,先將各船在口外游弋,一步兒不敢放入,暗中卻派遣漢奸,入口偵探。岸上守兵,總道英艦未曾攏岸,沒甚要緊,誰知裡面的虛實,早已被漢奸窺去。英人用了舢舨小船,乘夜入北塘口,挖去地雷,長驅而進。副都統德興阿駐守北塘裡面的新河,率兵拒戰,連吃敗仗,英法聯兵萬八千人,追入內港。適潮水退出,舟被膠住,額爾金、噶羅頗驚慌起來,連忙豎起白旗,佯稱請款,僧格林沁還道他有意議和,不敢邀擊。大誤。誰知潮水一漲,英法各艦,鼓棹直前,僧王尚不在意,等他傍岸登陸,方麾勁騎堵御,英法聯兵,排成一大隊,各執精利火器,專俟清軍過來,一聲號令,眾槍兢發,發無不中,清兵都從馬上墜下,霎時間三千鐵騎,如牆齊隕,只剩七人逃回。僧格林沁始悔失策,然已不可救藥了。
英法聯兵,遂自後面攻北岸炮台,提督樂善,忙上前迎敵,英兵連擲開花彈,飛入火藥庫,訇然一聲,好似天崩地裂,不但守台兵弁,向空飛去,連那炮台都坍陷一半。此時的樂提台,也不知衝至何處,連屍首都不見了。僧格林沁尚兀守南炮台,朝旨飛促退還,僧王不敢違旨,遂退軍張家灣。遇著大學士瑞麟,統京旗兵九千出防,僧王道:「我守南岸炮台,還好保護津門,不知上頭聽了何人,令我退守。我退一步,敵進一步,如何是好?」僧王之言,亦未必由衷。瑞相道:「現在順親王端華,尚書肅順,都主張撫議,所以上頭召王爺退守,且已令侍郎文俊,前粤海關監督恒祺,往天津議款去了。」正議論間,探報天津被陷,僧格林沁頓足不已。這是自悔失計,並非怨及召還,看官莫被瞞過!忽又報文俊、恒祺,被洋人拒回,朝旨已改派桂良前往。僧王道:「此時議和,恐怕沒有這般容易。」
隨與瑞麟同駐通州,靜待後命。
桂良抵津與英人開議撫事,英使額爾金,及參贊巴夏禮,提出要求條款:一是要增軍費,二是要天津通商,三是要各國公使,酌帶洋兵數十名,入京換約。桂良以聞,咸豐帝嚴旨拒絕,飭僧格林沁、瑞麟,嚴防外人內犯。京師亦飭令戒嚴。英使見和議不就,復從天津派兵北上,擾及河西務,京城裡面,一日數驚。端華、肅順,想了一個避難的法兒,請咸豐帝駕幸木蘭。這語一傳,廷臣大嘩,十個人中到有六七個不贊成。咸豐帝躊躇未決,因召南軍入援。
副都統勝保,時在河南,接旨最早,急會同貝子綿勛,調九旂禁兵萬人,馳赴通州助剿。且聞咸豐帝有北狩信息,上疏諫阻,力請咸豐帝坐鎮京師,不可為一二奸佞所誤。咸豐帝優詔褒答。勝保正擬出師,英法兵已逼張家灣,勝保未曾與外人交戰,還道外人沒有能耐,遂上馬馳去,不意洋人一見面,就撲通撲通的槍聲,放將過來。勝保起初倒也不怕,麾軍上前,往來督戰。英法領隊官,望見勝保戴著紅頂子,穿著黃馬褂,料知是督兵大帥,命軍士叢槍注擊,勝保防不勝防,一粒彈子,飛到面前,適中右頰,勝保忍不住痛,顛落馬下。虧得親軍救起,上馬逃走。主帥一逃,將士自然溃散。
僧、瑞二營,不戰先怯,也從通州退還北京,駐紮城外。
咸豐帝聞報,一面遣怡親王載垣,再赴通州議和,一面收拾行李,出駐圓明園。載垣馳至通州,由桂良接著,議好照會,請英法兩使入城議和。英法兩使,答於次日相見。越日,載垣、桂良等,在通州城內天岳廟,預備筵宴,恭候英法使臣。約至巳牌,始報英法使臣到來。載垣等慌忙迎接,但見一排兒洋兵,護著兩乘綠呢大轎,直入廟中。轎子歇下,跨出兩人,一個是法使噶羅,一個不是英國正使,乃是參贊巴夏禮。英使額爾金,真會擺架子。兩下相見畢,載垣便命開宴,兩下分賓主坐定,酒至數巡,載垣方談到和議。法使噶羅,倒還和顏悅色,口中說是情願修和,獨巴夏禮攘袂起道:「今日的事情,鬚面見中國皇帝,方可定約。」載垣、桂良兩人,面面相覷,不能回答。巴夏禮又道:「我等遠居歐洲,久欲觀光上國,現擬每國各帶千人入京覲見。但兩國禮節不同,此番請用軍禮罷了。」舌劍唇槍,巴夏禮真英國能臣。載垣沈吟半晌,想出了「請旨定奪」四字,回答巴夏禮。巴夏禮露出不悅情狀,宴畢,傲然逕出。法使噶羅,總算還歡然道別。適值僧王帶兵進來,探聽和議消息,載垣與他談起巴復禮情形,僧王躍起道:「待我去拿住了他再說。」當即跳上馬鞍,一鞭逕去。活寫鹵莽。桂良恐乾和議,忙上馬隨了出來,行未數里,遙見僧王已將英法二使截住,急加鞭趕到。僧王正把巴夏禮捆縛停當,並要去縛法使噶羅。桂良連忙遙手,向僧王道:「法使恭順,不可縛他。」僧王道:「桂中堂替他懇情,就饒他去罷!」噶羅才得脫身,由桂良送了一程,道歉告別。
英使額爾金,聞參贊被擒,不由的憤怒起來,便率洋兵長驅而北。警報遞入圓明園,雪片相似,端華、肅順一班大臣,驚惶萬狀,唯慫慂咸豐帝北狩。於是咸豐帝命端華入宮,密挈後妃等出幸。此時康慈王太后,早已去世,補筆不漏。只由皇后鈕祜祿氏,皇貴妃那拉氏以下,統隨端華至圓明園,約有一百多人,皇長子載淳亦在其內。咸豐帝又令四春娘娘,也收拾完備,於咸豐十年八月八日,啟鑾北狩,後妃以下,皆隨駕同行。端華、肅順及軍機大臣穆廕、匡源、杜翰等,一律扈蹕。途次始傳旨到京,命恭親王弈訢為全權大臣,留守京師,僧格林沁、瑞麟、勝保各軍,仍駐城外防剿。
此時京內居民,聞皇帝出走,紛紛遷避。禁旅多奉調扈駕,剩下幾個老弱殘兵,也漸漸逃散。連僧、瑞等麾下兵弁,亦都解體。偏這英法兵不肯罷手,揚旗鳴炮,直逼京城。恭王忙召在京王大臣商議,王大臣主見不一,惟大學士周祖培,尚書陳孚恩等,仍擬主撫。恭王沒法,也只有講和的計策。忽由桂良遞入英照會,索交巴夏禮,恭王再與王大臣會商,許久不決。恭王道:「巴夏禮於前日解到,我曾謂僧、怡二王,未免鹵莽,現在不放不可,欲放又不能,恰是為難得很。」恒祺此時在京,便稟恭王道:「巴夏禮不放,撫議斷無成日。且兩國相爭,不斬來使,本是我國古禮,現在不如放他回去,借他的口,去報英使額爾金,速來換約。」恭王道:「照你說來,也是有理,就著你去辦罷。」到此地步,實是為難,無怪恭王多疑少決。恒祺去了半日,回報巴夏禮已放出城外,叫他去問撫議了。恭王稍稍放心。又閱半日,突聞外面人聲馬嘶,鬧成一片,接連是隆隆的炮聲,拍拍的槍聲,不絕於耳。正欲派人出探,忽一內監踉蹌奔入,報道:「不好了!洋兵攻入內城了。」恭王道:「僧王、瑞相、勝副都統等,到哪裡去了?」內監道:「這也不知底細。但聞城外各軍,見了洋兵,統已逃去,剩得僧王爺、瑞中堂、勝大人三個,赤手空拳,無可迎敵,只得由洋人入城了。」恭王大驚失色,忽見恒祺又趨入道:「洋人縱火燒圓明園。」恭王頓足道:「怎麼好?」恒祺道:「現在只好向洋人說情,叫他不要縱火。」恭王道:「勞你前去一說便是。」恒祺不敢違慢,跨著馬馳到圓明園,園外統是洋兵守住,恒祺會說幾句英語,說是前來請和,洋兵始放他進去。一入園門,見祝融氏正在肆威,蘭宮桂殿,鳳閣龍樓,已被毀去數座。恒祺向沒火處走入,劈面正碰著巴夏禮同一個洋裝的中國人,巴夏禮佯作不見,還與那人指手畫腳,導引放火。刁惡。恒祺忍著一股氣,先與那洋裝的中國人,搭訕起來,問他姓名籍貫。他卻大聲道:「誰人不曉得我龔孝拱,還勞你來細問!」看官!你道龔孝拱是何人?他是晚清文人龔定庵長子,他的學問,不亞乃父,旅居上海多年,各國語言文字,統知一二,只性情怪僻得很,不屑與人談話,巧遇了英人威妥瑪,在上海開招賢館,延為秘書,月致千金。孝拱得了脩脯,便去孝敬歌妓,父母妻子,一概不管,只納了一個妓女為妾,頗稱眷愛,時人叫他龔半倫,他亦以半倫自號。半倫的意義,說他生平不知五倫,只寵愛一個小老婆,算作半倫。此人可殺。這次英人北犯,他恰跟了入京,燒圓明園,實是他唆使。巴夏禮是外人,恃強逞威,尚不足怪,半倫何物,乃敢出此?恒祺見不是路,乃與巴夏禮扳談,巴夏禮才脫帽行禮。閻王好見,小鬼難當。恒祺便道:「現在我國與貴國議和,何故在此縱火?」巴夏禮道:「你們中國人,專會放刁,今日議和,明日又議和,終究沒有結果,還要把我去監禁數日,你想天下有無此理?所以我在此縱火泄忿。」恒祺再向他謝罪,巴夏禮道:「如中國果真心議和,限你三日開紫禁城,迎我入議。再我被執的時候,還有幾個從員,也被拿去,現應立刻放還,方可議和。」恒祺唯唯從命,但請他不再放火。巴夏禮也含糊答應。恒祺忙回報恭王,恭王再命恒祺釋放英俘,不想到了獄中,已有英人數名倒斃。恒祺這一急,真急得手足冰冷,也不暇去問獄卒,轉身就飛報恭王。恭王又呆得木偶一般,還是恒祺想了一法,照會巴夏禮,說是待和議成後,一律釋放。偏這巴夏禮耳朵很長,已探悉英人監斃數名,索性大燒圓明園,把這一二百年的建築,幾千百間的殿閣,連那點綴的亭台花木,擺設的器皿什物,燒了三日三夜,變成了一堆瓦礫場。只有珍奇古玩,由龔半倫帶領洋兵,搜取淨盡。半倫得了百分之一,運到上海變賣,作為嫖費,嫖光吃光,發狂而死,這是後話。
且說巴夏禮既毀圓明園,復聲言要攻紫禁城,恭王又召入恒祺,商量救急的法兒。恒祺想了一會,方道:「法使噶羅,倒還和平,若去請他排解,或可轉圜。」恭王聞言,又欲令恒祺往會法使。恒祺道:「這個差使,還是請桂中堂去罷。桂中堂與法使有些投機,可以去得。」於是恭王遂遣桂良去見法使,法使頗肯居間調停。這是禮送法使的好處。桂良先回,隨後法使的照會亦到,內說英使額爾金,索撫恤監斃英人銀五十萬兩,須立即付過,方可蒞盟修好。恭王不得已,大加搜括,湊足五十萬兩銀子,解至英營,並約於禮部衙門內恭候議和。九月九日,與英使議約,免不得又要設宴。恭王太苦,遭此重陽。是日黎明,恭王弈訢,率同大學士賈楨,周祖培,尚書趙光,陳孚恩,侍郎潘曾瑩,宋晉等,具了儀衛甲仗,先至禮部衙門等候。好一歇,才見英使額爾金,參贊巴夏禮,乘輿而至。恭王率眾官迎入,行過了禮,分東西坐定。額爾金提議換約,除八年原議五十六條外,還要加添數條,賠償兵費,增開口岸,派駐領事。經恭王再四磋磨,通事往返傳命,議定償他兵費一千二百萬兩,增辟天津為商港,各口許駐英國領事。總不外謹遵台命四字。雙方允妥,彼此入席,酒酣興盡而散。翌日,復請法使噶羅,至禮部共商和議。法使算是有情,只索兵費六百萬兩。恭王一口應承,也照英使例盛筵相待,迎送如儀。
十一日與英使換約,恭王據實奏聞。咸豐帝已至熱河,覽奏未免歎息,但木已成舟,不能再變,只好降旨允准。獨俄使伊格那替業幅,圓滑得很,所得權利,比英法要加數倍,他表面還非常和平,暗中卻厚索利益。中俄通商,向止恰克圖一處,咸豐三年,始行文中國,假勘界為名,陰圖占地,清政府征剿長毛,且來不及,還有何心對付外人,自然把此事擱起。俄人竟自由行動,直入黑龍江,通過愛琿。黑龍江將軍弈山,派員禁阻,俄人不聽,乃奏聞清廷。政府命弈山與他交涉,俄人索龍江北岸地,弈山竟唯唯從命,訂了愛琿條約。後來英法興兵,俄使也率領艦隊,隨在後面,大沽一戰,英法各艦,多遭損失,退還廣東,獨俄使入京,於咸豐十年五月,另訂專約十二條,大致是兩國往來,平等相待,海口通商,照英法例。還要派遣領事,隨帶兵船,這叫作天津專約。到了英法聯軍入京,硬要入城開議,恭王膽小,不敢照允,俄使伊氏,趁這機會,入勸恭王叫他在禮部衙門會議,可以無患。原來禮部衙門,與俄使館相近,所以擔任保護。恭王才放著膽,與英法使臣相見。和議成後,俄使便來索酬,再訂北京條約,舉烏蘇裡河東岸地,統划歸俄人。看官!你道這俄使乖不乖?巧不巧?正是: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哀我中華,蹙國萬里。
外患稍平,有旨阻南軍入援,於是太平天國氣數將盡了。
小子且停一歇筆,再敘詳情。
本回專敘外交事情,為國恥上增一紀念,即為交涉上廣一見聞。當時內亂方亟,外患復來,為清廷計,萬無可戰之理。秉國諸公,早應審時度勢,認定方針,天津之創,已昭覆轍,彼來換約,只好以禮相迎,不宜再開戰釁。雖勸令改道,名正言順,英使不從,曲固在英,然我果善為調停,則必不至有後此之結果。乃忽戰忽和,忽和忽戰,小勝即喜,小敗即怯,我之伎倆,早為所窺,猶且首鼠兩端,茫無定見,至於京師陷沒,海椗被焚,始俯首乞盟,償款不足,則益之,商埠不足,則增之,增之益之而又不足,則割地以畀之。誰秉國政,辨不早辨耶?長沙尚在,當不至痛哭流涕長太息而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0 09:27:09
第七十回 聞國喪長悲國士 護慈駕轉忤慈顏
卻說曾國藩駐節祁門,接到勤王詔命,與胡林翼往復馳書,籌商北援的計策。怎奈安徽軍務,正在吃緊,一時不能脫身﹔且長毛目的,專注祁門,分三路來攻:一出祁門西邊,陷景德鎮,一出祁門東邊,陷婺源縣,一出祁門北邊,逾羊棧嶺,直趨國藩大營。國藩麾下,只有鮑超、張運蘭二軍,還是得用,奈已調發出去,弄得孤營獨立,危急萬狀。國藩不得已自去抵敵,行至途次,聞長毛數萬到來,軍心大恐,霎時溃退,只得回轉祁門。國藩能將將,不能將兵,所以屢出屢敗。虧得左宗棠馳至婺源,六戰六勝,把長毛驅逐出境,東路始通。鮑超、張運蘭,復破長毛於羊棧嶺,長毛亦即遁走,北路方才安靖,國藩心中稍慰。廷寄亦於此時到來,阻住入援。自是國藩益加意防剿。到咸豐十一年春季,左宗棠與鮑超合軍,克復景德鎮,軍威大振。左宗棠得賞三品京堂,鮑超得賞珍物。
已而張運蘭攻克徽州,左宗棠收復建德,祁門解嚴。
國藩移駐東流縣,檄鮑超助攻安慶。安慶為長江重鎮,自曾國荃進攻,長毛遂各處竄擾,冀國荃撤圍自救。偏這國荃不肯撤圍,日夜攻撲﹔就是當祁門緊急時,國藩受困,他也無心顧及,硬要攻破此城。長毛恨極,遂集眾十萬,由陳玉成統帶,來援安慶。國荃趁他初到,分軍圍城,自己卻督率精銳,出其不意,衝入敵營。長毛自遠道會集,方在勞乏的時候,勉強抵敵,心志未定,沒有不敗的道理。當被國荃一陣殺退,玉成尚思整隊再戰,忽報胡林翼移營太湖,遣多隆阿、李續宜等前來安慶,玉成料是不佳,改圖上攻,從間道繞出霍山,一鼓攻入,接連破了英山,直趨湖北,拔了黃州,分兵取德安、隨州。四眼狗到底不弱。胡林翼急檄李續宜回援,玉成留黨羽守德安,自率眾三萬復回安慶,撲攻國荃營數日。國荃憑濠堵御,好似長城一般,玉成不能克﹔鮑超自南岸進攻,多隆阿自東岸進攻,玉成走踞集賢關,忙調集楊輔清等,再至安慶,築起十九壘,援應城中﹔留悍酋劉瑲林,屯駐關內,作為後應。國藩檄鮑超攻集賢關,楊載福率炮船水師助國荃,守住營濠﹔多隆阿移駐桐城,截剿長毛後援。自四月至七月,相持不下。胡林翼復遣成大吉助鮑超,兩軍夾攻,猛撲七晝夜,方得攻入,擒住悍酋劉瑲林,解京正法。集賢關已下,陳、楊兩酋,斷了後應,曾國荃氣燄越張,會合楊載福炮船,水陸攻擊,連毀敵壘十九座,陳玉成、楊輔清等遁去。安慶城內的長毛,至是始孤立無助。到七月下旬,糧又告絕,守城悍酋葉芸來,悉銳突圍,被國荃截住,無路可鑽,只得退回。國荃逼城築壘,掘隧埋藥,於八月朔日,地雷暴發,轟坍城牆,國荃率軍殺入,城內長毛,沒有一個逃避,大家冒死巷戰。等到筋疲力盡,槍折刀殘,方個個畢命。自葉芸來以下,共死一萬六千人。安慶被長毛佔據,已歷九年,國荃得此雄都,戡定東南的基礎,才得立定。
國藩聞捷,馳至安慶受俘,當下飛章奏告。奏折甫發,忽接到一角咨文,乃是從熱河發來,拆開一瞧,頓時大哭。原來七月十七日,咸豐帝駕崩熱河,國藩深感知遇,悲動五中,怪不得涕淚俱下。只咸豐帝年方及壯,如何就會宴駕?待小子細細敘來。咸豐帝即位初年,頗思勵精圖治,振飭一新,無如國步艱難,臣工玩愒,內而長毛,外而洋人,搖動江山,日勞睿慮。咸豐帝日坐愁城,免不得尋些樂趣,借以排悶。那拉貴妃,四春娘娘,就因此得寵。但蛾眉是伐性的斧頭,日日相近,容易斲喪精神﹔況且聯軍入京,乘輿出走,朝受風霜,暮驚烽火,到這個時候,就使身體強壯的人,也要急出病來。褒貶得當。至和議告成,恭王遣載垣奏報行在,並請回鑾日期,咸豐帝詳問京中情形,載垣便據實復陳,圓明園燒了三日三夜,內外庫款,摉括淨盡,你想咸豐帝得此消息,心中難過不難過呢?咸豐帝心灰意懶,自然不願回鑾,便說天氣漸寒,朕擬暫緩回京,待明春再定行止。載垣也不規諫,反極口贊成,便令隨行的軍機大臣,錄了上諭,頒發到京。載垣留住行在,算是扈駕,他與鄭親王端華,恊辦大學士戶部尚書肅順,本是要好得很,至此遂同攬政權,鞏固權勢。這三人中,肅順最有智謀,載垣、端華的謀畫,都仗肅順主持。景壽、穆廕、匡源、杜翰、焦祐瀛五個軍機,隨駕北行,便是肅尚書一力保舉,作為走狗。肅順所最忌的有兩人,一個是皇貴妃那拉氏,一個是恭親王弈訢。那拉貴妃,是個士女班頭,宮中一切事務,多由那拉指使,咸豐帝非常寵任,皇后素性溫厚,不去預聞。恭王系咸豐帝介弟,權出怡、鄭二王上,所以肅順時常忌他。北狩的主見,也是肅順主張,他想離開恭王,叫他去辦撫議。辦得好,原不必說﹔辦得不好,可以加罪。且恭王在京,距熱河很遠,內中只有一個那拉貴妃,究係女流,不怕她挾持皇帝,因此在京王大臣,陸續奏請回鑾。肅順與怡、鄭二王,總設法阻止。冬季說是太寒,夏季說是太熱,春秋二季,無詞可藉,只說是京中被了兵燹,悽慘得很。咸豐帝得過且過,一挨兩挨,挨到十一年六月,竟生成一場不起的病症。二豎相煎,便成絕症,況三豎乎。病已大漸,即召載垣、端華、肅順、景壽、穆廕、匡源、杜翰、焦祐瀛八人,入受顧命,立皇子載淳為皇太子﹔並因太子年幼,淳淳囑咐,要他盡心竭力,夾輔幼君。八人奉命而出,過了一日,咸豐帝竟崩於避暑山莊行殿寢宮,享年三十一歲。載垣、端華、肅順等,即扶六歲的皇太子,在柩前即了尊位,便是穆宗毅皇帝。當下尊皇后鈕祜祿氏,及生母皇貴妃那拉氏,都為皇太后。擬定新皇年號,是祺祥二字。後來尊諡大行皇帝為文宗顯皇帝,並上皇太后徽號,叫作慈安皇太后,生母皇太后徽號,叫作慈禧皇太后。後人呼她們為東太后、西太后。
這且慢表。
單說載垣、端華、肅順等,扶新皇帝嗣位,自稱為參贊政務王大臣,先頒喜詔,後頒哀詔。在京王大臣,多至恭王府議事。恭王弈訢道:「現在皇上大行,嗣主年幼,一切政權,想總在怡、鄭二王,及尚書肅順了。」言至此,歎了數聲。王大臣等多與肅順不合,且見恭王有不足意,便齊聲道:「王爺系大行皇帝胞弟,論起我朝祖制,新皇幼衝,應由王爺輔政,輪不到怡、鄭二王身上,肅尚書更不必說呢。」恭王雖沒有回答,頭已點了數點。
正籌議間,忽報宮監安得海自熱河到來。安得海系那拉太后寵監,恭王料有機密事件,便辭退王大臣,獨召安太監進府。安太監請過了安,恭王引入秘室,與他講了一日,別人無從聽見,小子也不敢虛撰。安太監於次晨匆匆別去,恭王即髮指日奔喪的折子。這折子遞到熱河,怡、鄭二王,先去展閱,閱畢,遞與肅順。肅順大略一瞧,便道:「恭王借口奔喪,突來奪我等政權,須阻住他方好。」怡親王道:「他是大行皇帝胞弟,來此奔喪,名正言順,如何可以阻他?」肅順道:「這有何難?即說京師重地,留守要緊,況梓宮不日回京,更無庸來此奔喪。照這樣說,難道不名正言順麼?」肅順的機謀,恰也不劣,無如別人還要比他聰明,奈何?怡親王大喜,便令肅順批好原折,頒發出去。
這事方佈置妥帖,忽御史董元醇,遽上一折,請兩宮皇太后垂簾訓政。怡親王一瞧,便道:「放屁!我朝自開國以來,並沒有太后垂簾的故例,哪個混帳御史,敢倡此議?」肅順道:「這是明明有人指使,應嚴加駁斥,免得別人再來嘗試。」於是再由肅順加批,把祖制兩字,抬了出來,將原折駁得一文不值。末後有「如再莠言亂政,當按律加罪」等語。批發以後,三人總道沒有後患,哪裡曉得這等批語,統是沒效!咸豐帝臨終時,這世傳受命的御寶,早被西太后取去,肅順雖是聰敏,這件事恰先輸了一著。一著走錯,滿盤是輸,所以終為西太后所制。西太后見怡親王等獨斷獨行,批諭一切,並未入稟,遂去與慈安太后商議。慈安太后,本無意垂簾,被西太后說得異常危急,倒也心動起來,便道:「怡、鄭諸王,懷著這麼鬼胎,如何是好?」西太后道:「除密召恭王弈訢外,沒有別法。」慈安太后點頭,遂由西太后擬定懿旨,請慈安太后用印。慈安太后道:「前日先皇所賜的玉璽,可用得麼?」西太后道:「正好用得。」隨取玉璽鈐印,乃是篆文的同道堂印四字,仍遣安得海星夜趲程,去召恭王。
約越一旬,恭王弈訢,竟兼程馳至。肅順留意偵探,聞恭王到來,忙報知怡、鄭二王。怡、鄭二王,大吃一驚,正想設法對付,忽報恭王弈訢來見。三人只得出迎,接入後,先由載垣開口,問:「六王爺何故到此?」弈訢道:「特來叩謁梓宮,並慰問太后。」載垣道:「前已有旨,令六王爺不必到來,難道六王爺未曾瞧過?」弈訢說是未曾接到,並問何時頒發?載垣屈指一算道:「差不多有十多天了。」弈訢道:「這且怪不得,兄弟出京,已七八天了。」這是詭語。肅順即插口道:「六王爺未經奉召,竟自離京,京城裡面,何人負責?」弈訢道:「這且不妨。在京王大臣,多得很哩。現在京內安靜如常,還怕什麼?況兄弟此來,一則是親來哭臨,稍盡臣子的道理﹔二則是來請兩宮太后安,明後日即擬回京。這裡的事情,有諸公在此,是最好的了。兄弟年輕望淺,還仗諸位指教。」肅順尚未回答,忽從載垣背後,走出一人,朗聲道:「叩謁梓宮原是應該的,若要入覲太后,恐怕未便。」弈訢瞧將過去,乃是軍機大臣杜翰,便道:「為何不便?」杜翰道:「兩宮太后,與六王爺有叔嫂的名義,叔嫂須避嫌疑,所以不應入覲。」弈訢不覺奇異,正想辯駁,奈載垣、端華、肅順三人,都隨聲附和,好似杜翰的言語,當作聖經賢傳。恭王一想,彼眾我寡,不便與他爭執,還是另外設法為是。隨道:「諸位的說法,卻也不錯,拜托諸位代為請安便了。」這是恭王深沈處。
當下辭出,回到寓所,巧值安得海已在寓守候,弈訢又與他密議一番,安得海頗有小智,竟想出一個妙法,與弈訢附耳低言。弈訢眉頭一皺,似乎有不便照行的意思。復經安得海細說數語,弈訢方才應允。安得海辭去,是日傍晚,夕陽西下,暮色沈沈,避暑山莊寢門外,來了一乘車子,車中坐著的,彷彿是個宮娥,守門侍衛,正欲啟問,安太監已自內出來,走到車前,搴動簾帷,攙著一位宮裝的婦人下來。侍衛瞧著,確是婦女,由她隨安太監進去。次日黎明,宮門一開,這位宮裝的婦人,仍由安太監引導出門,乘輿逕去。約到辰牌時候,恭王弈訢,又復出現,赴梓宮前哭臨。次日,即至怡、鄭兩王處辭行。看官!你想恭王弈廕,奉太后密召而來,難道不見太后,便匆匆回去麼?上文說的宮裝的婦人,來去突兀,想來總是恭王巧扮,由安得海引他出入,暗中定計,瞞過侍衛的眼珠﹔若是明眼人窺著,自能瞧破機關。那班侍衛,雖是怡、鄭二王的爪牙,畢竟沒甚智識,總道是個婦人,也不去通報怡、鄭二王,所以竟中了宮內外的秘計。敘述清楚。
恭王去後,兩宮太后便傳懿旨,准即日奉梓宮回京。載垣、端華、肅順三人,又開密議。載垣意思,遲一日,好一日,肅順道:「我們且入宮去見太后,再行定議。」三人遂一同入宮,對著兩位太后,請了安,兩旁站定。西太后便諭道:「梓宮回京的日子,已擬定麼?」載垣道:「聞得京城情形,尚未安靜,依奴才愚見,不如展緩為是。」西太后道:「先皇帝在日,早思回鑾,因京城屢有不靖的謠言,以致遷延歲月,齎恨以終。現若再事逗留,奉安無期,豈不是我等的罪孽?你們統是宗室大臣,親受先皇帝顧命,也該替先皇帝著想,早些奉安方好。」三人默然不答。西太后瞧著慈安太后道:「我們兩人,統系女流,諸事要靠著贊襄王大臣,前日董御史奏請訓政,贊襄王大臣,也未與我輩商量,驟加駁斥,我也不去怪他。但既自命贊襄,為什麼將梓宮奉安,都不提起?自己問自己,恐也對不起先皇帝呢。」慈安太后也不多說,只答了一個「是」字。肅順此時忍耐不住,便道:「母后訓政,我朝祖制,未曾有過,就使太后有旨垂簾,奴才等也不敢奉旨。」西太后道:「我等並不欲違犯祖制,只因嗣王幼衝,事事不能自主,全仗別人輔助,所以董元醇一折,也不無可彩處。你等果肯竭誠贊襄,乃是很好的事,何必我輩訓政!但現在梓宮奉安,嗣主回京的兩樁大事,尚且未曾辦就。哼!哼!於贊襄二字上,恐有些說不過去。」載垣聽了此語,心中很不自在,不覺發言道:「奴才等贊襄皇上,不能事事聽命太后,這也要求太后原諒。」西太后變色道:「我也叫你贊襄皇上,並不要你贊襄我們,你既曉得『贊襄皇上』四個字,我等便感你不淺。你想皇上是天下共主,一日不回京,人心便一日不安,皇上也是一日不安,所以命你等檢定回京日子,勞你等奉喪扈駕,早日到京,乃就是贊襄盡職了。」端華也開口道:「梓宮奉安,及太后同皇上回鑾,原是要緊的事情,奴才等何敢阻難。不過恐京城未安,稍費躊躇呢。」西太后道:「京中聞已安靜,不必多慮,總是早日回去的好。」三人隨退即出。
肅順氣的要不得,又與怡、鄭二王,回寓會商,定了一計,擬派怡親王侍衛兵丁,護送後妃,在途中刺殺西太后,聊以泄忿﹔就擬定九月二十三日,皇太后皇上,奉梓宮回京。到了啟行這一日,由怡、鄭二王扈從皇太后皇上,肅順、穆廕等護送梓宮。照清室禮節,大行皇帝靈櫬啟行,皇帝及後妃等,都行禮奠酒,禮畢,立即先行,以便在京恭迎,此次自然照例辦理,鑾輿在前,梓宮在後。載垣等預定的密計,擬至古北口下手,偏這西太后機警得很,密令侍衛榮祿,帶兵一隊,沿途保護。那拉後才具確是不小。榮祿系西太后親戚,有人說西太后幼時,曾與榮祿訂婚,後因選入宮中,遂罷婚約,這話未免虛誣。但榮祿生平,忠事西太后,西太后得此人保駕,恁你載垣、端華,如何乖巧,竟不敢下手。及至古北口,大雨滂沱,榮祿振起精神,護衛兩宮,自晨至夕,不離兩宮左右,一切供奉,統由榮祿親自檢視。載垣、端華二人,只有瞪著兩目,由他過去。
九月二十九日,皇太后皇上,安抵京城西北門,恭王弈訢,率同王大臣等,出城迎接,跪伏道旁。當由安太監傳旨,令恭王起來。恭王謝恩起身,隨鑾輿入城,載垣、端華,左右四顧,見城外統是軍營駐紮,兩宮經過時,都俯伏行禮,不由的心中忐忑。只因梓宮尚未到京,想一時沒有變動,便各回原邸安宿一宵。翌晨起來,剛思入朝辦事,忽見恭王弈訢,大學士桂良、周祖培,帶了侍衛數十名,大著步進來。載垣接著便問何事?弈訢道:「有旨請怡王解任。」載垣道:「我奉大行皇帝遺命,贊襄皇上,那個令我解任?」弈訢道:「這是皇太后皇上諭旨,你如何不從?」正在爭論,端華亦走入廳來,約載垣同去入朝,見了弈訢、載垣兩人相爭,還不知是何故,只見弈訢對著他道:「鄭王已到,真正湊巧,免得本邸往返。現奉諭旨,著怡、鄭二王解任!」端華嗤的一笑,隨道:「上諭須要我輩擬定,你的諭旨,從哪裡來的?」弈訢取出諭旨,令二人瞧閱。二人不暇讀旨,先去瞧那鈐印。但見上面鈐著御寶,末後是「同道堂印」四字。載垣問此印何來?弈訢道:「這是大行皇帝彌留時,親給兩宮皇太后的。」載垣、端華齊聲道:「兩位太后,不能令我等解任。皇帝衝幼,更不必說。解任不解任,由我等自便,不勞你費心!」弈訢勃然大憤道:「兩位果不願接旨麼?」兩人連說:「無旨可接。」弈訢道:「御寶不算,有先皇帝遺傳的『同道堂印』,也好不算麼?」弈訢此時,也只知太后了。喝令侍衛將兩人拿下。後人有詩詠同道堂璽印道:
北狩經年蹕路長,鼎湖弓劍望灤陽﹔
兩宮夜半披封事,玉璽親鈐同道堂。
畢竟兩人被拿後,如何處置,且至下回續敘。
以國士待我,當以國士報之,曾公之意,殆亦猶是。若載垣、端華、肅順輩,以宗室懿親,不務安邦,但思擅政,何其跋扈不臣若此?無莽操才,而有莽操之志,卒之弄巧成拙,反受制於婦人之手,寧非可媿?惟慈禧心性之敏,口給之長,計慮之深,手段之辣,於本回中已嶄然畢露。吳道子摹孔子像,道貌如生,作者殆亦具吳道子之腕力矣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1 17:09:12
第七十一回 罪輔臣連番下詔 剿劇寇數路進兵
卻說載垣、端華兩人,被弈訢飭侍衛拿下,載垣端華道:「我兩人無故被譴,究係如何罪名?」弈訢道:「你聽著!待我宣旨。」遂捧著諭旨朗讀道:
上年海疆不靖,京師戒嚴,總由在事之王大臣等,籌畫乖方所致。載垣等復不能盡心和議,徒誘獲英國使臣,以塞己責,致失信於各國,澱園被擾,我皇考巡幸熱河,實聖心萬不得已之苦衷也。嗣經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王大臣等,將各國應辦事宜,妥為經理,都城內外安謐如常,皇考屢召王大臣議回鑾之旨,而載垣、端華、肅順,朋比為奸,總以外國情形反覆,力排眾論。皇考宵吁焦勞,更兼口外嚴寒,以致聖體違和,竟於本年七月十七日,龍馭上賓,朕搶地呼天,五內如焚,追思載垣等從前蒙蔽之罪,非朕一人痛恨,實天下臣民所痛恨者也。朕御極之初,即欲重治其罪,惟思伊等系顧命之臣,故暫行寬免,以觀後效。孰意八月十一日,朕召見載垣等八人,因御史董元醇敬陳管見一折,內稱請皇太后暫時權理朝政,俟數年後,朕能親裁庶務,再行歸政﹔又請於親王中簡派一二人,令其輔弼﹔又請在大臣中,簡派一二人,充朕師傅之任。以上三端,深合朕意。雖我朝向無皇太后垂簾之儀,朕受皇考大行皇帝付托之重,惟以國計民生為念,豈能拘守常例?此所謂事貴從權,特面諭載垣等著照所請傅旨。該王大臣等嘵嘵置辨,已無人臣之禮﹔擬旨時又陽奉陰違,擅自改寫,作為朕旨頒行,是誠何心?且載垣等每以不敢專擅為詞,此非專擅之實跡乎?縱因朕衝齡,皇太后不能深悉國政,任伊等欺蒙,能盡欺天下乎?此皆伊等辜負皇考深恩,若再事姑容,何以仰對在天之靈?又何以服天下公論?載垣、端華、肅順,著即解任!景壽、穆廕、匡源、杜翰、焦祐瀛,著退出軍機處!派恭親王會同大學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將伊等應得之咎,分別輕重,按律秉公具奏!至皇太后應如何垂簾之儀,一並會議具奏!欽此。
載垣、端華聽畢,便道:「恭王!你是西後的心腹,總算是亡清的功臣。滅清朝者葉赫,這句話要應驗了。罷!罷!罷!我等與你同去。」句中有眼。當下恭王弈譞,令侍衛等牽出載垣、端華,到宗人府署,交宗令看管,即入宮復旨。西太后畢竟辣手,就命將載垣、端華、肅順,革去爵職,著宗人府會同大學士九卿等,嚴行議罪。一面派睿親王仁壽,醇郡王弈譞,迅將肅順拿問。
睿、醇兩王,奉了懿旨,遂帶領侍衛番役百名,出了京城,兩人在途中密商,托詞迎接梓宮,以便誘擒肅順。計畫已定,行了百餘里,正與梓宮相遇,扈送梓宮的第一大員,趾高氣揚,正是御前大臣肅順。兩王下了馬,與肅順拱手,肅順亦下馬相迎,隨即由肅順導至梓宮前,行過了禮。兩王復對了肅順,好言慰勞,肅順正欲探鑾輿消息,便問兩宮皇太后及皇上安。睿親王仁壽,說了一個「安」字,醇郡王弈譞,獨說是到了驛站,再好細談。三人同行了一程,已至梓宮停歇的地點,大眾停住。仁壽、弈鬒便在站中吃了晚餐,餐畢,又曆數小時,各人都要安寢,惟肅順尚與二王閒談。弈譞不覺起立道:「有旨拿革員肅順!」肅順大驚,但見侍衛、番役等,已一齊進來,將肅順按住,上了鎖。肅順喧噪道:「我犯何罪?」弈譞道:「你的罪多得很,且至宗人府再說。」肅順道:「哪個叫你來拿我?」弈譞道:「奉上諭拿你」,肅順道:「六歲小兒,何知拿人?無非是裡面的那拉氏,同我作對。你等都是那拉氏走狗,她要這麼,你便這麼!呂雉、武瞾出世,我等老臣,原是該死。」從肅順口中譏刺慈禧,用筆便靈。弈譞也不與多辯,便命侍衛帶著肅順,夤夜進京。次日巳牌,便降旨道:
前因肅順跋扈不臣,招權納賄,種種悖謬,當經降旨將肅順革職,派令睿親王仁壽,醇郡王弈訢,即將該革員拿交宗人府議罪。乃該革員接奉諭旨後,咆哮狂肆,目無君上,悖逆情形,實堪髮指。且該員恭送梓宮,由熱河回京,輒敢私帶眷屬行走,尤為法紀所不容。所有肅順家產,除熱河私寓,令春佑嚴密查抄外,其在京家產,著即派西拉布前往查抄,毋令稍有隱匿!欽此。
是日即授恭王弈訢為議政王,在軍機處行走。何不派他西後處行走?越二日,梓宮已抵得勝門,兩宮皇太后及皇上,出得勝門跪迎,奉梓宮入紫禁城,停乾清宮。於是大學士賈楨,副都統勝保等,亟請太后訓政。大學士周祖培,奏改建元年號,因原擬祺祥二字,意義重複,應請更正。一班拍馬屁朋友,都應時出來。當由兩宮下諭,命議政王、軍機大臣等,改擬新皇年號。議政王等默窺慈懷,恭擬同治二字進呈。西太后瞧這兩字,暗寓兩宮同治的意義,私心竊慰,遂命以明年為同治元年,頒告天下。翌日復降旨一道,其辭云:
載垣、端華、肅順,於七月十七日皇考升遐,即以贊襄政務王大臣自居,實則我皇考彌留之際,但面諭載垣等,立朕為皇太子,並無令其贊襄政務之諭。載垣等乃造作贊襄名目,諸事並不請旨,擅自主持,即兩宮皇太后面諭之事,亦敢違阻不行。御史董元醇條奏皇太后垂簾事宜,載垣等獨擅改諭旨,並於召對時,有伊等系贊襄朕躬,不能聽命於皇太后,伊等請皇太后看折,亦係多餘之語,當面咆哮,目無君上情形,不一而足。且每言親王等不可召見,意存離間,此載垣、端華、肅順之罪狀也。肅順擅坐御位,於進內廷時,當差時,出入自由,目無法紀,擅用行宮內御用器物,於傳取應用物件,抗違不遵,並請兩宮皇太后應分居召對,詞氣之間,互有抑揚,意在構釁,此又肅順之罪狀也。一切罪狀,均經母后皇太后,聖母皇太后,面諭議政王、軍機大臣,逐款開列,傳知會議王大臣等知悉,茲據該王大臣等,按律擬罪,請將載垣、端華、肅順凌遲處死,當即召見議政王弈訢,軍機大臣戶部左侍郎文祥,右侍郎寶鋆,鴻臚寺少卿曹毓瑛,惇親王弈誴,醇郡王弈譞,鍾郡王弈詥,孚郡王弈譓,睿親王仁壽,大學士賈楨、周祖培,刑部尚書綿森,面詢以載垣等罪名,有無一線可原?據該王大臣等,僉稱載垣、端華、肅順,跋扈不臣,均屬罪大惡極,於國法無可寬宥。朕念載垣等均屬宗人,遽以身罹重罪,悉應棄市,能無淚下?惟載垣等前後一切專擅跋扈情形,實屬謀危社禝,是皆列祖列宗之罪人,非獨欺凌朕躬,為有罪也。在載垣等未嘗不自恃為顧命大臣,縱使作惡多端,定邀寬宥,豈知贊襄政務,皇考並無此諭?若不重治其罪,何以仰副皇考付托之重?亦何以飭法紀而示萬世?即照該王大臣所擬,均即凌遲處死,實屬情真罪當。惟國家本有議親議貴之條,尚可量從末減,姑於萬無可貸之中,免其肆市。載垣、端華,均著加恩賜令自盡!肅順悖逆狂謬,較載垣等尤甚,本應凌遲處死,現著加恩改為斬立決。至景壽身為國戎,緘默不言,穆廕、匡源、杜翰、焦祐瀛,於載垣等竊權政柄,不能力爭,均屬辜恩溺職。穆廕在軍機大臣上行走最久,班次在前,情節尤重。該王大臣等,擬請將景壽、穆廕、匡源、杜翰、焦祐瀛革職,發往新疆,效力贖罪,均屬咎有應得。惟以載垣等凶燄方張,受其鉗制,均有難於爭衡之勢,其不能振作,尚有可原。御前大臣景壽,著即革職,加恩仍留公爵,並額駙品級,免其發遣。兵部尚書穆廕,著即革職,加恩改為發往軍台效力贖罪。吏部左侍朗匡源,署禮部右侍郎杜翰,太僕寺卿焦祐瀛,均著即行革職,加恩免其發遣。欽此。
是旨一下,即派肅親王華豐,刑部尚書綿森,往宗人府逼令載垣、端華二人自殺。又派睿親王仁壽,刑部右侍郎載齡,至宗人府拿出肅順,至午門監斬。三人臨死時,都痛罵西太后及恭王弈訢。肅順越罵得厲害,索性連西太后歷史,背了一遍,方才就刑。自己失策,罵亦何益?三人已死,盈廷大吏,哪個還敢違忤母后?遂於十月甲子日,六齡幼主,在太和殿重行即位禮,受王大臣等朝賀。十一月朔日,奉兩宮皇太后,在養心殿垂簾聽政。同治元年二月十二日,皇帝在弘德殿入學讀書,特簡禮部尚書前大學士祁雋藻,管理工部事務前大學士翁心存,工部尚書倭仁,並翰林院編修李鴻藻授讀。嗣是清廷政治,都由兩宮太后主張,慈安後本無意訓政,垂簾後不過掛個名目,萬事都是慈禧專斷,慈安坐受其成。慈禧後煞是英明,用人行政,多有特識。東南軍務,專責成兩江總督曾國藩,令他統轄江蘇、安徽、江西三省,並浙江全省軍務,所有四省巡撫提鎮以下,悉歸節制。這般重大的責任,自清朝開國以來,連皇親國戚,都沒有受此異數。國藩是個漢員,獨邀朝廷重眷,豈不是慈禧太后的慧眼麼?
是時湖北巡撫胡林翼,自太湖還援湖北,收復黃州、德安等處,積勞成疾,得咯血症,竟病歿武昌,遺疏薦李續宜為代。朝旨即命續宜為湖北巡撫。曾國藩以轄地太大,恐怕疏忽,特薦左宗棠督辦浙江軍務,奉旨令左宗棠赴浙剿賊,浙省提鎮以下,均歸左宗棠調遣,豈不是慈禧後的從諫如流麼?
只安徽知府吳棠,經慈禧垂簾後,累次超擢,不幾年竟授四川總督,這是未免私意。然古來漂母一飯,韓信猶報千金,慈禧幼年,受過吳公的大德,知恩報恩,乃是慈禧後的厚道,不足為怪。圓明園內四春娘娘,後來竟不知下落,或說是發放出宮,或說是被慈禧處死。大約處死一說,不足為據。漢朝人彘,唐室醉嫗,言者慘鼻,獨清宮恰未聞有此慘劇,也總算是慈禧的好處。
話休煩絮,這一段是敘西太后初政時行誼。且說曾國荃克復安慶,滿擬沿江而下,直搗江寧,只濱江兩岸各要隘,駐紮的長毛,尚是不少,國荃會同楊載福水師,節節進剿,連克敵壘。長毛酋忠王李秀成,侍王李世賢,竄入江西,復陷瑞州。國藩飛檄鮑超赴援。鮑超兼程馳去,前面懸紅綾丈餘,中間大書一「鮑」字,沿途經過,長毛望見「鮑」字旗幟,即紛紛逃去。秀成、世賢,還想與他對敵,無如部眾膽落,一戰即溃,被鮑超連破七十餘營,驅逐出境。江西又報肅清。強弩之末,難穿魯縞。
國荃聞江西已平,上游安靖,遂與國藩會商,進攻江寧。國藩恐兵勇不足,令國荃回至湖南,添募鄉勇。奉旨賞國荃頭品頂戴,任浙江按察使,授鮑超浙江提督,恰是令他援浙的意思。浙江自張玉良收復後,長毛仍四擾不休,且因和春兵溃,蘇、常相繼淪陷,江浙交界的嘉興縣,至此也遭殃及。玉良率兵往援,連戰不利,退入杭城,屬縣多失守。李秀成、李世賢,又自江西入浙境,攻陷嚴州。玉良復自省城出剿,總算將嚴州克復。秀成等竄至湖州,城紳趙景賢,募集團勇,一陣擊退。李世賢走入江西,李秀成走入安徽。世賢被左宗棠擊敗,秀成被鮑超殺退,兩人仍竄入浙境,復陷嚴州及金華,順道浦陽江,從臨浦鎮攻蕭山、諸暨,勢如破竹,進據紹興,轉攻杭州。是時浙江巡撫,已改任王有齡,堅守兩月,援絕,乃齧指寫成血書,飛至安徽乞援。國藩注重江皖,不願分師,唯促左宗棠由贑赴浙,左軍未入浙境,省城已是不支。張玉良師至江乾,又被長毛列炮擊斃,城內糧盡援絕,遂致失守。
巡撫王有齡,將軍瑞昌,及總兵饒廷選,一概死難。
國藩聞浙江被陷,自請嚴議,詔從豁免,反授他恊辦大學士職銜﹔西太后權術,可愛可敬。並命左宗棠為浙江巡撫,令與曾國藩統籌大局,亟圖補救等語。國藩感激異常,越思竭力報效,適朝旨因杭城陷沒,淞滬戒嚴,飭國藩派員防剿。國藩物色人材,又保舉一員大人物,看官道是誰人?就是後來的傅相李鴻章。鴻章字少荃,安徽合肥縣人,道光年間進士,曾任福建省道員。國藩聞他多才,招為募賓,嘗疏請簡於江北,興辦淮揚水師,事未果行。至是因政府旁求將帥,遂薦他才大心細,勁氣內斂,堪膺封疆重寄,奉旨報可。國藩即令鴻章回募鄉勇,照湘軍成制,練淮徐兵丁,又選湘軍名將程學啟、郭鬆林,做他幫手。鴻章初出茅庐,悉心訓練,遂組成鄉勇一大隊,稱為淮軍,作湘軍的後勁。淮軍出現。同治元年二月,鴻章率淮勇至安慶,國荃與弟國葆,亦率湘勇馳至,於是統轄東南的曾大帥,顯出生平絕大的抱負,調遣精兵猛將,分路出剿,進攻江寧的兵馬,歸國荃統帶,佐以楊載福、彭玉麟二路水師,規取江蘇的兵馬,歸李鴻章統帶,佐以黃翼升的水師﹔恢復浙江的兵馬,歸左宗棠統帶。另調廣西臬司蔣益澧,率所部至浙助剿﹔庐州一帶,歸多隆阿剿辦﹔寧國一帶,歸鮑超剿辦﹔李續宜已調撫安徽,穎州一帶,歸他戡定。數路大軍,統由曾大帥節制。餘外還有淮上的袁甲三,揚州的都興阿,鎮江的馮子材,雖未經曾帥調遣,亦由曾帥統籌兼顧。正是馬援聚殿前之米,張華推局上之枰,金玦分頒,鐵騎四出,眼見得太平天國,要保不住了。好一部點將錄。
國藩駐節安慶,居中指揮,軍書旁午,捷報飛傳。都興阿獲勝天長,左宗棠克復遂安,曾國荃、國葆,會合水陸各軍,一破長毛於荻港,再破長毛於望城崗,三破長毛於銅城閘。拔巢縣、含山縣、繁昌縣及和州,乘勢奪西梁山,復太平府城。彭玉麟入金柱關,襲據東梁山,收復蕪湖縣,與國荃合逼江寧。
多隆阿進攻庐州,擊敗四眼狗陳玉成,緣梯登城,玉成遁去。玉成為太平天國名將,至此被多軍擊走,日暮途窮,往依練總苗沛霖。沛霖系安徽鳳台縣人,嘗為團練頭目,時人叫他苗練,頗有威名。太平天國誘他叛清,畀以封爵,旋由清副都統勝保,招撫沛霖,奏擢道員。沛霖首鼠兩端,居心叵測,適勝保復出駐穎州,沛霖感勝保薦擢,遂誘四眼狗入城,出其不意,把他捆住,並將他家眷部屬,盡行拿下,解送穎州勝保營。勝保勸降,玉成不從,乃檻送京師,有旨令在河南衛輝府伏法。只玉成妻很有姿色,中勝保意,留住營中,作為侍妾。婦人家水性楊花,有幾個曉得貞烈?昨日偶玉成,今日偶勝保,總教是個有情男子,就是袍衾與裯,亦所甘願。好一個雌狗娘。勝保憐她秀媚,非常寵愛。後來苗練復叛,勝保被逮,連侍妾押解過河,為德愣額所見,說是陳玉成賊婦,不得隨行,將侍妾軋住。其實德楞額也愛她美色,截住這個淫婦,自己受用去了。一般是狗,一般是賊。
玉成既死,楚皖間遂沒有劇寇。鮑超又攻克寧國府城,走太平輔王楊輔清,降其將洪容海。曾國荃亦連克秣陵關、大勝關,進駐雨花台,距江寧城僅四里﹔分軍與國葆,留屯三汊河江東橋一帶,傍水築壘,輸通餉道。好一座金陵城,至此既失了皖南的犄角,復受水陸各軍的圍困,洪秀全焦急萬狀,亟促李秀成、李傳賢還援。兩李未至,國荃軍忽遭疾疫,病的病,死的死,國藩令國荃退守,國荃執意不允。忽報李秀成率蘇、常悍黨二十萬人,還救江寧,要去攻撲國荃大營了。國藩聞警,亟奏請另簡大臣,馳赴江南,有「分重大之責任,挽艱難之氣數」等語。旋奉上諭,節錄如左:
朝廷信用楚軍,以曾國藩忠勇,發於至誠,倚以挽救東南全局。今疾疫流行,將士摧折,深虞隳士氣而長寇氛,此無可如何之事,非該大臣一人之咎。意者朝廷政事多闕,是以上干天和,我君臣當痛自刻責,實力實心,勉圖禳救之方,為民請命,以冀天心轉移,事機就順。刻下在京,固無可簡派之人,環顧中外,才力氣量,如曾國藩者,一時實難其選。該大臣素嘗學問,時勢艱難,尤當任以毅力,矢以小心,仍不容一息少懈也。欽此。
國藩接旨,知京中已無意發兵,飛檄調蘇州程學啟軍,浙江蔣益澧軍,馳救國荃大營。怎奈接得覆書,都說軍務吃緊,不能應命,竟令這足智多謀的曾大帥,弄得無法可施。正是:
帷幄方聞成算定,疆場可奈寇氛深。
究竟國荃大營,果被長毛陷沒否?看官不要性急,續閱下回自知。
載垣、端華、肅順,非無可殺之罪,但為抗爭垂簾事,驟置重辟,則未免冤誣。母后臨朝,歷代所戒,至若兩宮垂簾,尤為歷代所未有。即謂嗣主衝幼,專貴從權,究不得因故舊諫諍,橫加誅戮。本回迭錄諭旨,正以明三人罪案,無非為抗爭垂簾而致。且諭中有兩宮皇太后,將三人罪狀,面諭議政王、軍機大臣,是所謂罪狀者,俱出皇太后之私意,慈安本無意構成此獄,主其事者,實為慈禧,哲婦固可畏也。獨信用曾國藩,實為慈禧之卓識,畀以重任,言聽計從,卒能削平大難,戡定東南,清之不亡於洪氏,慈禧與有力焉。然吾聞狄仁杰姨盧氏云:「吾止有一子,不願使事女主」,令曾公聞之,得毋為之汗顏乎?若以剿滅長毛,目為漢賊,吾尚無取此說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03:21:18
第七十二回 曾國荃力卻援軍 李鴻章借用洋將
卻說曾國荃進攻江寧,長毛酋李秀成,率眾馳援,國藩恐其弟有失,檄江浙軍助剿,許久不至,此時江寧及蘇浙三處,都在血戰的時候,小子只有一枝筆,不能並敘,只好先接著上文,敘述國荃對敵事。國荃兵不滿萬,合楊、彭兩路水師,尚不滿二萬人,加以瘟疫盛行,死亡相繼,正危急的了不得。突聞李秀成帶了數十萬長毛,自蘇常到來,國荃誓眾固守,預濬營濠,堅築壁壘,準備抵敵。佈置才畢,秀成已經馳到,麾眾猛撲。國荃堅壁勿動,秀成不能入,乃結成營壘二百餘座,圍住國荃營。國荃晝不得安,夜不得眠,只指揮三軍,竭力堵御。秀成令部眾更迭進攻,前隊不勝,後隊繼上﹔後隊不勝,前隊復上。無如國荃真是能耐,憑他如何攻法,總是守定營盤,一動都沒有動。接連十晝夜,彼此未曾休息,到第十日早起,炮聲陡發,山鳴谷應,震得營盤都搖搖不定。國荃部將倪桂,亟率軍堵截,突來了一顆炮彈,滴溜溜滾將下來,撲的一聲,彈丸炸開,遍地都是火星。倪桂被火觸著,立即倒斃。軍士汹汹道:「這是開花炮!這是開花炮!」言未絕,國荃已怒馬直出,把首叫開花炮的人,一刀削去腦袋,竟上前親擋炮彈。寫得突兀。恰值第二個炮彈又至,國荃將手中令旗對彈一拂,那彈墮入濠中,偏偏不炸。實是天幸。軍士瞧著,才知開花炮彈,也不是個個會炸的,膽氣一壯,自然向前。國荃下令,用火箭火球,飛擲出去,長毛到死了不少,只是抵死勿退。次日,天氣陰沈,間以微雨,開花炮越發沒效。一連下雨好幾日,長毛用槍來攻,國荃令軍士持槍還擊,相持之下,國荃面上受了一粒彈子,血流交頤,他忍著痛,益向前督戰。軍士見主帥如此奮勇,自然努力效死。到第十六日間,李世賢又自浙趕來,擁著無數人馬,來助秀成,望將過去,差不多有十數萬,一到濠外,就來猛撲。這時候,曾營裡面,已是九死一生,逃又沒處逃,躲又沒處躲,索性拚了命去,與長毛死鬥,殺了兩晝夜,方得稍稍休息。除已死的軍士外,也沒一個不汗透重衣,腿臂麻木。解開戰袍,有重傷的,也有輕傷的,國荃親與將弁裹創,將弁又與部下裹創,指臂相聯,痛癢相關。因此人人感德,個個齊心。帶兵官聽者!
過了數天,長毛反不甚起勁,似乎有些懈怠的樣子,國荃向眾將道:「此必有詐,須格外小心!」果然到了次晨,一聲怪響,土石上飛,壁壘坍去數丈,長毛逾垣而進,前仆後繼,國荃亟命將士亂擲火球,夾以槍炮,足足支撐了三個時辰,方將進來的長毛,擊斃了幾千名,缺口亦堵塞完工。長毛又白費心思,懊喪回營。嗣後長毛仍暗開地道,私埋火藥。國荃分軍為三,一軍專務防堵,一軍增築內牆,一軍專伺地道。長毛掘地洞七處,都被曾營發覺,搶險塞住,長毛已自心灰,守兵尚有餘力。國荃竟開壁出戰,鼓號一響,如潮衝出,長毛見了,無不失色。當下被國荃衝破營盤十餘座,斬首數百級,方才回營。長毛見曾營難下,分兵去截餉道,餉道系國葆保護,早已防得嚴密,只國葆也遭時疫,寒熱交乘,此時力疾從公,強起督戰,與長毛打一仗,勝一仗。國荃複分軍接應,又將長毛殺退。自同治元年閏八月十九日起,直至十月初四日,共計四十六天,國荃目不交睫,衣不解帶,與長毛相持,憤恨已極,軍士也怒氣填胸。初五日黎明,長毛又來環攻,國荃率全營軍士,開壁出來。這次比前次厲害,真是一當百,百當千,千當萬,踏破敵營數十座,長毛望風披靡,好象瓦解土崩一般,秀成、世賢,支持不住,分途溃去。國荃大營之圍始解,這是湘軍第一場惡戰。著書人亦精心結撰。
曾營內的將士,獰目髹面,皮肉幾盡﹔國荃亦疲憊不堪﹔國葆竟一病不起,於十一月十八日卒於軍。國葆字季洪,易名貞幹,系本籍諸生,從軍後累戰有功,晉同知銜,此次復擢升知府,因積勞病歿,由李鴻章奏請逾格優恤,特旨照二品例飾終,予諡靖毅,敕建專祠,宣付史館立傳。
這且按下,且說李鴻章帶領淮勇,正擬出發,適江蘇紳士錢鼎銘、潘馥等,備銀十八萬兩,至皖迎師。鴻章遂乘了便船,與程學啟、郭鬆林諸將,同抵上海。上海系各國通商碼頭,與蘇州相近,長毛既據蘇州,並欲東圖上海,蘇鬆太道吳煦,聯合英法各軍,設立會防局,分頭防禦。美人華爾,出守松江,連破長毛,尤為出力,及鴻章至上海,部下各兵,統是衣冠樸陋,不禁大笑。鴻章道:「兵貴能戰,不在華美,待吾一試,笑也未遲。」忽有吳縣諸生王韜求見,由鴻章召入,王韜獻計道:「此處大吏,屢借洋兵攻敵,愚意以招募洋兵,人少餉費,不如令本國壯勇充數,只僱洋人教練火器,自可收效。」鴻章甚以為是。王韜去後,道員吳煦進謁,鴻章便問洋將優劣?吳煦道:「英國水師提督何伯,法國水師提督卜羅德,統願幫助中國,但他是外國艦長,不受我國駕馭。最好是美人華爾,他是獲罪本國,逃匿上海,經吳某與美領事商洽,替他洗刷罪名,代我教練洋槍。他已死心塌地,為我出力,若招他練兵,必無變志。」鴻章大喜,便命吳道台檄調華爾。不到二日,華爾馳至,鴻章好言勸勉,令他竭誠練勇。華爾一口應承,遂募鄉勇三千人,歸華爾督練,叫作常勝軍。
適朝旨命鴻章署理江蘇巡撫,鴻章初受兵事,兼轄疆圻,遂令參將李恒嵩,會同華爾,並聯絡英法兵,攻克嘉定、青浦二城。英提督何伯,請鴻章會攻浦東廳縣,乃令程學啟、劉銘傳、郭鬆林、滕嗣武、潘鼎新諸將,進兵南匯縣的周浦鎮,作為北路﹔英提督何伯,法提督卜羅德,自松江進金山衛,作為南路。兩軍才發,忽聞李秀成出攻太倉州,知州李慶琛兵溃,秀成進攻嘉定,洋兵敗走,嘉定復陷,青浦垂危。鴻章急調程學啟,移扼虹橋,截擊秀成,復咨英法兩提督,馳救青浦。時英法兩提督,正攻克奉賢,接鴻章咨文,移師青浦,適遇秀成部眾,兩下開戰,卜羅德中槍身死,何伯驚退。華爾正守青浦城,見英法各軍敗溃,亦突圍出走松江。秀成直犯上海,薄程學啟營。學啟兵只八百人,秀成兵不下十萬,眾寡懸絕,學啟毫不畏懼,親登營牆,見長毛圍營數十匝,他卻自放開山炮,轟擊長毛。長毛九卻九進,屍與濠平,將藉屍登牆﹔忽東北角上,來了一支大隊,旗幟飄揚。學啟用遠鏡窺望,見旗上大書「署江蘇巡撫李」六字,知是鴻章來援,大呼出擊。長毛駭愕起來,隨即卻走。鴻章與學啟,合軍追殺過去,刀斬斧劈,好似削瓜切菜,殺得沿途盡是血水。秀成帶來有十二個悍酋,都抱頭鼠竄而去。這場大勝,映入洋人眼簾,傳到洋人耳鼓,才曉得淮軍勇敢,李撫英偉,不敢揶揄了。合肥自此著名。
嗣是復南匯,復金山衛,復青浦、嘉定。長毛酋慕王譚紹洸,聽王陳炳文,復糾蘇、杭、嘉興長毛,從崑山、太倉入犯,鴻章檄諸軍堵截,聽程學啟指揮。學啟分道進擊,譚、陳二酋,退據三江口,紹洸屯江北,炳文屯江南。鴻章親去督戰,令劉銘傳當中堅,郭鬆林當左,程學啟當右,自辰至未,長毛堅守勿退,鬆林、銘傳,率軍士冒死逾濠,匍伏而前。有黃衣酋登牆迎戰,被鬆林覷准要害,一槍洞胸,黃衣酋墮地,長毛駭噪。學啟乘勢攻入,身中數傷,仍裹創疾前,長毛不能抵當,且戰且走。官軍三面掩殺,長毛大敗而遁,鬆滬解嚴,詔實授鴻章江蘇巡撫。
時寧紹台道史致鄂,因長毛攻陷慈谿,向滬上乞救。鴻章令華爾率常勝軍往援,復慈谿城,華爾中炮死,常勝軍還松江,由美人白齊文,代為統帶。不料白齊文閉城索餉,隨處劫奪,鴻章解白齊文兵柄,勒令歸國,另用英將戈登續統常勝軍。白齊文反投入李秀成處,陰為謀主,旋被浙軍擒住,解至上海訊治,中途舟覆溺死,這是後話。外人之不可濫用如此。
鴻章既解鬆滬圍,遂進規蘇常,招降常熟長毛駱國忠,及太倉長毛錢壽仁,搗福山,取崑山,逼蘇州。李秀成自江寧敗還,趨入江北,聞寧國府城已被鮑超攻破,東西梁山,又由國荃分軍守禦,遂回走蘇州。適值李鴻章督兵進攻,秀成倍道來援,逕至常熟,但見城上刀槍齊列,為首一員將官,面目很熟,仔細一瞧,確是駱國忠,不過已改服清裝。秀成便大呼道:「你如何背叛天朝?」國忠道:「忠王!你也是一時豪傑,難道不識時務麼?洪氏滅亡在邇,你不如下馬乞降,免得玉石俱焚。」為秀成特留身分。秀成瞋目叱道:「我是烈烈丈夫,寧效汝等昧良!」道言未絕,兩旁鼓聲亂鳴,左有李鴻章,右有劉銘傳,兩路軍蜂擁而來。秀成忙分軍迎敵,炮聲槍聲,鬧成一片。殺了三四個時辰,長毛毫不懈怠,越戰越悍,越悍越戰,不防後面殺入郭鬆林,戴板揮刀,十蕩十決,渾身都被人血汙漬,好象一個血人兒。長毛相顧驚愕,霎時溃退。官軍追至無錫,秀成入城拒守,調戰艦百艘,雲集城外,作為犄角。郭鬆林會合黃翼升水師,定議火攻,巧巧遇著順風,一把火起,烈燄騰空,把長毛百艘戰艦,燒得一隻不留。李秀成兀坐城樓,見江中火發,料知戰艦失守,忽報戰船已被燒盡,水兵死了萬餘,不由的涕淚交垂,便道:「這是天絕我天國了。」何不上訴天父?
正欲棄城出走,城外來了白齊文,在上海掠得輪船二艘,入獻秀成,並說:「船中載有巨炮,很是厲害。」秀成也管不得好歹,便出城下船,親去一試,對著黃翼升水師,突開巨炮,一炮甫發,對面的戰船,果轟破了數艘。再令開第二炮,不防對面來了兩三艘划船,約離秀成座船丈許,為首的執著短刀,一躍而過,隨後又有數十名兵士,陸續跳上,來殺秀成。秀成認得首領,是錢壽仁,便道:「錢壽仁!你做什麼?」壽仁道:「哪個是錢壽仁?我卻是周壽昌,特來取你首級。」這人比駱國忠更凶。原來錢壽仁卻是假姓名,降清朝後,複姓名為周壽昌。秀成也不再多說,便持刀對敵。無如清水師越來越多,索性縱火焚船,秀成見事機已急,只得棄了座船,跳至白齊文船,拔■遁去。
清軍奪了無錫,乘勝追至蘇州,秀成已先入城,與譚紹洸等固守。清軍運至炸炮二十具,把城外敵壘,統行毀去。學啟攻城南,戈登攻城北,鴻章親自指麾,誓破此城,城中恟懼。秀成、紹洸,率悍黨萬人,突出婁門拒戰,學啟令驍將王永勝,陳忠德,陳有升,周良才,龔生陽,朱寶元等,分頭攔截,自已至未,將城中長毛殺回。鴻章令將士射書入城,略說:「降者免死,斬酋出降者有賞。」於是城中悍將郜雲官,縋城夜出,逕詣副將鄭國魁營,甘心投誠。國魁引至程學啟處,雙方訂約,願斬譚紹洸首以獻。學啟並命殺李秀成,雲官不忍,只允殺譚而去。自此學啟一面攻城,一面專等內應,接連數日,毫無影響。忽一夜,天黑如墨,胥門水瀆,隱約有鼓棹聲。學啟聞報,忙親自巡閱,已不見片影,因天昏月暗,不便追襲,只命軍士格外留心,誰知李秀成已於是夜出走。秀成心靈眼快,窺透郜雲官異謀,三十六著,走為上著,遂將城守事付與紹洸,對他慟哭一場,握手為別。秀成已做了鎩羽之鳥。秀成已去,紹洸勢孤,苦守數日,郜雲官令部將汪有為,隨紹洸巡城,出其不意,從紹洸背後一槍,貫入心窩,霎時倒斃。紹洸手下,還有親從千餘人,與雲官奮鬥,怎禁得雲官同志,多至數萬人,不到一時,統與紹洸背包裹去了。
雲官開齊門迎降,學啟入城,撫視降酋,共有八人,都是容貌猙獰,彷彿魔鬼。八人至學啟前,仍傲然自若。學啟按名檢閱,第一個是太平國納王郜雲官,第二個是比王伍貴文,第三個是康王汪安均,第四個是寧王周文佳,還有范啟發、張大洲、汪懷武、汪有為四人,俱自署天將。學啟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好言撫慰。郜雲官道:「李帥既准我等投誠,應該替我等保舉,大的是總兵,小的是副將。」學啟道:「這個自然,兄弟應代白李帥。」雲官道:「還有一樁要求,我等部下,差不多有二十營,須仍歸我八人統帶,駐紮閶胥盤齊四門。盜賊心腸,總是不改。學啟也隨口答應,言甘心苦。匆匆出城,與李鴻章談了一夜。次晨入城,令八人出謁受賞,八人欣然領諾。學啟先出城,部署諸軍,張設營幄,約至午牌,鴻章在營高坐,候八人入見。八人騎馬出城,到營方才下馬,由學啟導入,行過了禮,鴻章令兩旁坐定。學啟出營,帶兵逕入,八人方在驚愕,不料鴻章下令,將八人拿下。八人手無寸鐵,如何抵擋?即被學啟部兵擒住。八人大呼無罪,學啟道:「你托名投降,居心狡詐,妄想擁兵弄權,恃眾橫行,還說無罪麼?」便請軍令將八人正法。鴻章尚在猶豫,學啟道:「虎已縛住,萬難再放,他甘心負譚紹洸,寧不敢負我大帥?」鴻章點頭,當下把八人推出,霎時間獻上血淋淋的八顆首級。學啟將首級懸出,傳令城內外長毛,各繳軍械,不得再生異心,否則以此為例。長毛觳觫萬狀,多將軍械繳出,只有二千餘人,不肯遵行,又被學啟一一殺訖,遂整眾入蘇州城。獨戈登以殺降非義,痛詈學啟,誓不相容,洋人尚義,不無可敬。虧得鴻章委曲調停,才肯罷手。
鴻章加太子少保銜,戈登亦得賞頭等功牌,並銀萬兩。這是鴻章作用。遂分軍兩路,一路由程學啟,劉秉璋,潘鼎新,李朝斌統帶,兜剿浙西長毛,遙應左宗棠,蔣益澧軍,肅清江浙通道:一路由鴻章自行督領,率李鶴章,劉銘傳等,進攻常州,與曾國荃、鮑超軍相呼應。兩路大兵,分頭出發,勢如破竹,所向無敵。學啟下平湖、乍浦、海鹽、澉浦,直攻嘉興,太平堵王黃文金,自湖州趨援,由學啟一鼓擊退,遂促將士登嘉興城。城上槍炮雨下,血肉枕藉,學啟憤甚,持矛親登,額上中了一彈,復墜城下。部將劉士奇、王永勝,見主將受傷,怒氣填胸,麾眾繼上,人聲鼎沸,炮彈縱橫,長毛酋挺王劉得功,榮王廖發壽,不能阻攔,被他一擁而入,城遂破,劉、廖二酋戰死。學啟負創回蘇州,醫治漸愈,只額下留有敗骨,飲食不便。學啟非常忿懑,竟將敗骨剜出,創口復裂,大叫數聲而亡。這是好殺降人之報。
此時鴻章已克宜興,拔溧陽,進圍常州,水陸炮聲如雷。太平守將護王陳坤書,烈王費天將,凶狠有名,至是與鴻章連戰數次,無一得勝。城外營壘,陸續被毀,只好入城死守。鴻章督兵猛撲,連日不下,又值春雨綿綿,越生阻礙。鴻章調回嘉興軍,並力攻城,等到天已大晴,風向城內,遂乘風放炮,煙燄迷天。這城牆已受大雨浸漬,不甚堅固,被炮一擊,頓時坍壞數十丈。陳、費二悍酋,用人塞缺,炮過彈炸,手足旗幟磚石,飛揚天中,盤旋空際。長毛原是忍心,鴻章亦乏仁術。鴻章令郭鬆林、王永勝、劉永奇、周盛波,攜藤牌噴筒,冒死殺入,在城上接戰良久,鬆林生擒陳坤書,周盛波生擒費天將,長毛見頭目被擒,各棄械乞降。常州以咸豐十年四月六日失陷,越四年克復,月日時都不爽,時人稱為奇事。蘇常已復,江蘇全省,除江寧外,已都平靖。長毛多分竄江西,由曾國藩檄鮑超軍還援,李鴻章亦分軍代堵,獨撤去常勝軍,遣戈登歸國。自是淮軍名譽,推重世界,並稱李鴻章能善馭洋將,鴻章的功勞,算是很大了。語下有不足意。小子有詩詠此事云:
淮軍練就掃紅巾,百戰賢勞算藎臣﹔
可惜誅鋤非異種,猶留慚德笑歐人。
這詩末韻,系指李鴻章使德,與德相俾斯麥閒談,盛述自己打長毛的功勞。俾斯麥道:「歐洲人以殺異種為榮,若專殺同種,反屬可恥。」鴻章不禁自慚。良心發現。這且不必細說,下回續敘江浙的事情,請看官接閱便了。
本回敘曾、左二人之戰功,亦即敘李秀成之敗史。太平軍中,後起驍將,無如李秀成,率數十萬眾,馳救江寧,圍攻曾國荃營,四十餘日,終被國荃擊退,眾不敵寡,詎不可怪?迨轉援蘇州,一籌莫展,遇戰即怯,臨敵即溃,何其困憊若此?蓋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左氏之言,其明證也。以長毛之暮氣,當湘淮各軍之朝氣,其敗亡也宜矣!曹操至赤壁而蹷,苻堅至淝水而挫,寧特一秀成然哉?若借洋將,殺降酋,第一時權宜之策耳,不足以為訓。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03:21:42
第七十三回 戰浙東包團練死藝 克江甯洪天王覆宗
卻說李鴻章克復甦常的時候,左宗棠在浙,亦屢獲勝仗。宗棠自克復遂安後,嚴州一帶,依次肅清。太平侍王李世賢,率金華大股長毛,圍衢州,宗棠親自往援,殺敗世賢,世賢回金華。台州為閩將林文察所復,寧波為寧紹台道史致鄂,及英將丟樂德克等所復。惟湖州被太平堵王黃文金,輔王楊輔清攻破,團紳趙景賢被執,不屈死。宗棠以浙省長毛,金華最眾,決計由衢州攻金華,乃遣蔣益澧等,拔龍游蘭溪,金華長毛,亦棄城遁去。
看官!你道金華長毛,為什麼不戰而溃?他因諸暨有個包立身,很是厲害,遂一齊拔營,去圍包村。真是呆鳥!包立身世務農業,膂力過人,他幼時曾習奇門遁甲,上知天象,下知地理,他因長毛犯浙,聚集村人,築塞設堡,專與長毛相抗。長毛去一千,死一千,去二千,死二千,因此長毛大憤,糾眾圍攻,有「寧失南京,毋失包村」的意義。以包村抵南京,未免擬不於倫。時蘇鬆兵備道吳曉帆,本系浙人,代理藩司事,聞包立身有異能,欲招致幕下,引為己助,苦無人前去致意。適佐雜班中,有個馮仰山,自稱系立身姑表兄弟,曉帆令他蓄髮三月,備文前往。到了包村附近,見四面都紮長毛營壘,馮逡巡不敢入,巧遇包村勇目,逸出村外,與仰山素識,引他繞道二百里,始得入村。仰山單身前進,被村中巡勇捉住,疑為長毛細作,虧得仰山認包至戚,乃引馮入見,各道艱苦。是時包村附近數百里居民,都搬至包村避難,倚包先生若長城,連仰山家眷,也在其內。仰山與家族相見,不覺欣慰,便備述吳公所招意。立身歎道:「我亦知孤村無援,勢難固守,且兵糧僅支兩月,安能持久。只村內百姓群集,棄之不忍,欲要一同出圍,恐不容易,是以尚在躊躇。」包先生頗具婆心。
正議論間,忽聞村外炮聲隆隆,料是長毛猛攻,便邀仰山登高瞭望,遙見前山上面,設有大炮,正對村施擊。立身輪指一算道:「這炮在艮方,今日月神適犯我村,恐於我不利。」言未已,急推仰山伏地,自己亦向地伏著。但聽得一聲響亮,炮子簌簌然從上飛過,仰山嚇得亂抖。立身道:「嗣後不妨,可以起來。」立身遂脫帽散發,跣足仗劍,如道家步罡狀,選了勇目三名,衣皂隨行,自己喃喃誦咒,飛行而去。勇目緊隨不捨,仰山猶立在高阜,只見立身出村,竟馳至前山,把劍向前一指,守炮的長毛,紛紛撲地。立身即令勇目三人,將炮抬歸。仰山即馳下迎迓,立身已在前面。三人所抬的炮,不下四五百斤,仰山不禁奇異,便道:「弟與兄自幼同學,並未識兄有異術,後來弟赴蘇州,遠離鄉井,聞兄嘗韜晦田園,罕至城市,何時得六甲真傳,具此神妙?」立身道:「我於二十年前,曾遇異人授我秘冊,雖非全帙,然天文地理,略知一二,此刻去取敵炮,就是六丁縮地法,可惜我所學習,還是皮毛,若能盡知底細,雖有千萬長毛,亦何足慮!」仰山又問長毛何時可平?立身道:「我夜觀星象,並占易數,江浙長毛,不久即平。只我村恐保不住。」兩人隨談隨走,已至營中。
立身升帳,傳集村勇,即發令道:「明日當有大雨,汝等出戰,向西殺去,定能衝破賊營,雖然不能大勝,也可殺賊數百,挫他凶鋒。」仰山因天久不雨,疑信參半。到了次日,村勇三千人,執五色旂,分作五隊,奉令出去。啟行時,天色猶霽,一出村門,忽然黑雲層合,大雨滂沱,仰山瞠目良久。約一小時,村勇已整隊回來,報稱破賊西營,得牲口器械數十具。仰山忙問立身道:「既已得勝,何不追殺一陣?」立身道:「賊勢猶旺,不應追殺,追殺必敗。」俄有長毛入村求見,立身命他進來,長毛說:「奉天將令,願以紹興府城相讓,嗣後毋與天兵作對。」立身笑道:「這明明是誘我的計策,無論浙東俱陷,孤城難守,且入城後,如入陷阱,糧草更易斷絕,將來恐無人得脫了。」喝令立斬來使,仰山請道:「來使不要殺他,不如放他回去,叫他解圍為是。」立身搖頭道:「他那裡就肯解圍?殺了他,免得再來嘗試。」太屬粗莽!當下將通使的長毛,推出斬訖。
長毛酋聞了此信,越發調兵進攻,仰山未免焦急,遂請回報吳公,發兵接應,並欲挈眷同行。立身道:「試為一卜。」卜得吉占,便道:「老弟啟行,便在今夕。」是夜大雨,立身命仰山束裝,攜眷出村,只飭護勇六人,仿著長毛服色,改裝相送。仰山不敢多請,只與立身訂約,速定行期。立身應允,與仰山握別。仰山冒雨而出,黑暗中見有無數衛兵,戴著紅帽,穿著皂衣,站立兩旁。仰山怯甚,私問護勇,勇但搖手,引仰山繞出小徑,匆匆別去。
仰山去後,長毛愈集愈眾,防立身有異術,遍掠民間婦女,將她們上下衣服褫去,赤身露體,驅作前隊。婦女活活遭劫。又用雞羊狗血,盛入噴筒,向村中亂射。立身被他厭禳,所用法術,未免不靈,遂決計突圍。先占一卦,大驚道:「細察卦象,惟今夜二鼓可出,若交子正,便無出圍的日子,大禍且不遠了。」遂令團勇速即收拾,約黃昏啟程。夜餐已畢,便令團勇四千人,分作五隊,隊各八百人,用紅旗隊作先鋒,次白旗隊,又次是青黃兩隊,皂旗殿後。時值戌初,紅旗隊已發,遠聞金鼓震天,槍炮聲相續不絕,立身正調發白旗隊,忽見村中百姓,扶老攜幼,聚哭包門,都說包先生若去,我等從亦死,不從亦死,現在只有留住包先生,仗他保護,或可苟延性命。立身出來勸慰,怎奈人聲鼎沸,連包先生的說話,沒有一人聽得清楚,只是阻住門前,不容出去。立身頓足道:「這是天數,時將錯過,大限難逃,奈何奈何?」因令後隊暫停不發。這時紅旗隊已衝圍而去,白旗隊隨後繼進。長毛料村人絕糧夜遁,不去追趕前隊,獨率眾搗入村中,噴筒火箭,接連射入。頓時火光燭天,殺聲震地,村勇已無鬥志,又值難民紛擾,不戰先亂,當下被長毛毀門衝入,見屋便燒,逢人便刃,滿村盡被煙燄迷住,進退無路。殺到天明,村中已雞犬不留,包先生亦不知去向,大約已死在亂軍中。有人謂包先生已經遁去,只包先生有一妹子,也知兵法,被長毛擒住,五馬分屍,這也不知是真是假,小子不敢妄斷。恃術者卒以術敗。
包軍一破,蔣益澧軍已到,長毛已打得筋疲力盡,聞左軍到來,料知抵敵不住,霎時逃散。有幾個逃得慢的,被蔣軍截住,沒奈何匍匐乞降,遂復諸暨。寧波軍亦進克上虞、台州,並復紹興府城。朝命授左宗棠為閩浙總督,兼署浙江巡撫。宗棠檄蔣益澧軍,自諸暨直下,取道臨浦義橋,直趨蕭山,渡錢塘江,規取杭州。復令水師驍將楊政謨,與益澧會楊政謨把江上敵舟,縱火燒盡,遂薄望江門。太平守將聽王陳炳文,飛調附近各長毛,會援杭州,益澧遣康國器、魏喻義等,分頭堵截,自督高連陞等,屯六和塔萬鬆嶺,俯瞰杭城。既而左宗棠亦自嚴州移駐富陽,征法國總兵德克碑,率洋槍隊攻陷富陽城。宗棠進薄餘杭,命德克碑轉助益澧,這時蘇軍已克嘉興,海寧守將蔡元隆,向蔣益澧處納款請降,於是杭城餉絕援窮。陳炳文出城死戰,自晨至暮,不能取勝,仍回城督守。德克碑用炸炮轟鳳山門,城塌三丈。炳文率眾堵塞,益澧不能入,再令德克碑晝夜炮擊,城中危急萬分,炳文知不可守,遂夤夜開北門出走。杭城遂復。餘杭守將康王汪海洋,亦棄城走德清。宗棠乃移駐省城,與益澧經營善後事宜,全浙百姓,方漸漸蘇息。後人有《聞見篇》四章,古節古音,不減杜少陵《哀江頭》諸作。小子走筆至此,記將起來,不忍割愛,爰次第錄成,供諸君一讀。
《豬換婦》朝作牧豬奴,暮作牧豬婦,販豬過桐庐。睦州婦人賤於肉,一婦價廉一斗粟,牧豬奴牽豬入市廛,一豬賣錢十數千,將豬賣錢錢買婦。中婦少婦載滿船,篷頭垢面清淚漣,我聞此語坐長吁。就中亦有千金軀,嗟哉婦人豬不如?
《屋劈柴》屋劈柴,一斧一酸辛,昔為棟與梁,今成樵與薪。市兒詆價苦不就,行行繞遍江之濱。江風射人天作雪,饑腹雷鳴皮肉裂,江頭邏卒欺老人,奪柴炙火趨城闉。老人結舌不能語,逢人但道心中苦,明朝老人無處尋,茫茫一片江如銀。
《娘煮草》龍游城頭梟鳥哭,飛入尋常小家屋。攫食不得將攫人,黃面婦人抱兒伏,兒勿驚!娘打鳥,兒饑欲食娘煮草。當食不食兒奈何?江皖居民食草多。兒不見門前昨日方離離,今朝無復東風吹。兒思食稻與食肉,兒胡不生太平時。
《船養姑》月彎彎,動高柳,烏篷搖出桐江口。鄰舟有婦初駕船,亂頭粗服殊清奸,橹聲時與歌聲連。月彎彎,照沙岸,明星耿耿夜將半。誰抱琵琶信手彈,三聲兩聲摧心肝,無窮幽怨江漫漫?或言婦本江山女,名隸江花第一部,頭亭巨艦屬官軍,兩妹亦被官軍擄,婦人無大惟有姑,有夫陷賊音信無。富商貴冑聘不得,婦去姑老將安圖?嗚呼!婦去姑老將安圖?婦人此義羞丈夫。
浙江本是僻處東南的海疆,與全局沒甚關係,長毛起初並不注意,後來江寧被困,長毛才竄入浙省,欲分江寧圍軍的勢力,因此浙省被兵,百姓辛苦流離,已到這樣地步。看官!你想江西、安徽的地方,三五次吃這長毛苦頭,比浙江的情形,更如何呢?後人還說長毛乃是義兵,實是革命的大人物,小子萬萬不敢贊同。索性駁倒長毛,免得盜賊藉口。話休煩絮,小子且要補述石達開事情。應六十七回。石達開自江寧出走,初至江西,與曾國藩相持﹔旋走湖南,被駱秉章遣將擊走﹔馳入廣西,又為蔣益澧等所破。達開此時,已自張一幟,與洪秀全不通聞問。自思湖廣一帶,無可駐足,不如竄入滇蜀,還可獨霸一方。其時川寇藍大順、李永和,方四出劫掠,達開與他勾通,乘機入蜀。清廷因駱秉章剿寇有功,令他移督四川。秉章督師西上,先剿平藍、李二寇,然後專力圍攻達開。達開生平,奔突萬餘里,蹂躪百餘城,專以出沒邊地,避實蹈瑕為能事。秉章遂將計就計,與暮僚劉蓉定議,決逼達開入邊,四面兜剿,使他無路可走,自入羅網。達開果率大隊西渡金沙江,擬向越雋廳出發。秉章遣重兵潛躡其後,並檄邛部土司嶺承恩橫截其前。達開避入小徑,至柴打地方,想由大渡河過去。適值天雨如注,山水暴發,不能逕渡。天意亡項,何由免脫。川將唐友耕追至,達開奔老鴉游,友耕會合土兵,左右環逼,達開尚欲渡河,甫至半渡,為諸軍所蹙,大半溺死。達開妻妾五人,及幼子俱沈於河。只達開鳧水而遁,直至對岸,巧遇嶺承恩候著,乘他上來,一鼓擒住,檻送軍前。友耕押達開至成都,對簿時猶侃侃談論,口若懸河。自稱年三十三,凡太平天國諸將,及清軍諸帥,都加貶辭,獨推重曾國藩,說他知人善任,規畫精嚴,實是得未曾有的大帥。英雄識英雄,可惜達開自誤。後竟被磔於成都市。
嗣是洪氏所有的要地,只一江寧城,餘外雖尚有黨羽,分擾贑皖,勢已成為弩末。秀全自知窮蹙,將各處頭目,一律封王,滿望他感激圖效,誰意封王越多,紀律越亂,一切號令,轉不得行。曾國荃聞蘇浙俱已得手,獨江寧未克,日夜獎厲諸軍,節節進攻。李秀成領敗眾數萬,分佈丹陽、句容間,自率數百騎入江寧,勸秀全棄都避難。秀全不從,秀成貽書李世賢,約他就食江西,自留江寧助守,屢出死黨撲國荃營。國荃添募兵勇,先奪雨花台,次平聚寶門外石壘九座,分軍扼孝陵衛,只九洑洲為江寧對岸重鎮,長毛集數百戰艦,嚴行擁護,一面接應城中,一面遏截長江。又有闌江磯,草鞋峽,七里洲,燕子磯,上關,下關諸隘,都豎長毛旗號,氣勢甚盛。楊載福已改名岳斌,率水師至九洑洲,與彭玉麟分隊夾擊。彭玉麟自草鞋峽進,楊岳斌自燕子磯進,各帶火槍火彈,隨擲隨入。洲兩岸純是蘆荻,岳斌用油澆灌,遍地縱火,大江南北,煽成一片火光,長毛屯船,多被燒著。彭玉麟率總兵成發翔,冒煙直上,先登南岸,北岸長毛,尚與楊岳斌死戰,總兵胡俊友中炮死,岳斌大憤,傳令洲破乃還師,否則傳餐而戰,必破此洲乃已。部將俞俊明、王吉、任星元等,更番迭攻,戰至日暮,將士乘暗登洲,冒炮爭上,踐屍而過,九洑洲竟破,萬餘寇無一脫死,並獲馬三百餘匹。
自此洲破後,江寧益困,國荃乘勢攻克鍾山石壘。這鍾山石壘,長毛叫作天保城,乃是江寧城外第一保障。天父想已死了,所以保守不住。國荃得了此隘,遂得合圍。鮑超又攻克句容、金壇,長毛溃走江西,鮑超會合楊岳斌水師,同追長毛,向江西而去。彭玉麟又移駐九江。清廷恐國荃勢孤,亟令李鴻章助攻江寧。看官!你想曾國荃自進攻江寧以後,費了無數心血,吃了無數辛苦,才得把江寧城團團圍住,此時功成八九,偏有人出來分功,非但國荃不願,就是國荃部下諸將士,也是沒一個情願呢。李鴻章本是國藩保薦,自然不欲奪國荃功勞,只推說有病在身,延久不至,將輪船經費五十萬兩,撥充國荃營餉。國荃復鼓勵將士,攻克龍膊子山陰堅壘,這壘比鍾山還要堅固,長毛叫作地保城。天也不保,地也不保,洪天王不死何待?地保城得手,就在城上造起炮台,日發大炮射擊城中。可憐城中糧草早絕,饑民嗷嗷,天王府內,供給蔥韮菜菔白菜,幾與黃金同價。始而米盡,繼之以豆﹔豆盡,繼之以麥﹔麥盡,繼之以熟地薏米黃精,或牛羊豬犬雞鴨等物。復盡,用苧根草根,調糖蒸熟,糊成藥丸一般,取了一個美名,稱作甘露療饑丸,還想騙人。名目雖好,無濟實事。這班饑民,夜間私自縋城,出來就食,嗣後長毛也禁止不住,白日裡亦縋城而出。
到同治三年五月,洪天王挨不得苦,仰藥自盡。洪仁發、仁達等,擁立幼主福瑱即位,年紀不過十五六齡。國荃聞這消息,飭軍士輪流苦攻,連鑿地道三十餘穴,俱被城內堵住。復由國荃部將李臣典,率吳宗國等,從敵炮極密處,重開地道。至六月十六日,地道告成,國荃懸不次之賞,嚴退後之誅,安放引線,用火燃著。不到一刻,驀地火發,聲如霹靂,轟開城垣二十餘丈。煙塵蔽空,磚石如雨,李臣典率官軍蟻附爭登,從缺口衝入,長毛用火藥傾盆而下,軍隊少卻。彭毓橘、蕭孚泗等,手刃數人,弁勇皆奮,分路齊進。王遠和、王仕益、朱洪章、羅雨春、沈鴻賓、黃潤昌、熊上珍等進擊中路,直撲天王府。劉連捷、張詩日、譚國泰、崔文田等,進擊右路,由台城趨神策門,適朱南桂、朱惟堂、梁美材諸人,亦從神策門緣梯而入,兵力益厚,鏖戰至獅子山,奪取儀鳳門。左路由彭毓橘、武明良等,自內城舊址,直擊至通濟門。蕭孚泗、熊登武、蕭慶衍、蕭開印等,複分途奪取朝陽、洪武二門,時太平忠王李秀成,率眾巷戰,見大勢已去,擬向旱西門奪路衝出,不料清將陳湜、易良虎等,正由旱西門攻進,被他攔住,不得已折回清涼山,隱匿民房。黃翼升率水師攻奪中關,攔江磯石壘,進薄旱西門,遂與陳湜、易良虎,奪取水西、旱西兩門,全城各門皆破。
天色已晚,只天王府尚未攻入,國荃令軍士暫行休息,惟督王遠和、王仕益、朱洪章等,夤夜搏戰。三更時,天王府突然舉火,衝出悍黨千餘人,手執洋槍,向民房街巷狂奔。官軍也不去追趕,齊入天王府內,撲滅煙燄,檢點遺屍,多是府內宮女,單不見秀全屍首,及幼主福瑱。時已天明,國荃復下令閉城,搜殺三日夜。斃長毛十餘萬人。這也太慘。到十九日,蕭孚泗搜獲洪仁發、李秀成等,訊得實供,方識秀全屍首,瘞埋宮內,幼主福瑱,乘官兵夜戰時,已由缺口遁走。當下飛報曾國藩,由國藩主稿,推湖廣總督官文居首,連銜入告。隨奉上諭道:
本日官文、曾國藩,由六百里加緊紅旗奏捷,克復江寧省城一折,覽奏之餘,實與天下臣民,同深嘉悅。發逆洪秀全,自道光三十年倡亂以來,由廣西竄兩湖三江,並分股擾及直隸山東等省,逆蹤幾遍天下。咸豐三年,占踞江寧省城,僭稱偽號,東南百姓,遭其荼毒,慘不忍言。罪惡貫盈,神人共憤。我皇考文宗顯皇帝,赫然震怒,恭行天罰,特命兩湖總督官文為欽差大臣,與前任湖北巡撫胡林翼,肅清楚北上游,胡林翼駐紮宿鬆一帶,籌辦東征﹔復特授曾國藩為兩江總督,並命為欽差大臣,東征江皖,號令既專,功績日著。十一年七月,我皇考龍馭上賓,其時江浙郡縣,半就淪陷,遺詔諄切,以未能迅殄逆氛為憾。朕以衝幼,寅紹丕基,祇承先烈,恭奉兩宮皇太后垂簾聽政,指示機宜,授曾國藩恊辦大學士,節制四省軍務,以一事權。該大臣自受任以來,即建議由上游分路剿賊,飭彭玉麟、楊岳斌、曾國荃等,水陸並進,疊克沿江城隘百餘處,斬馘外援逆匪十數萬人,合圍江寧,斷其接濟。本年六月十六日,曾國荃率諸將克復江寧,多年悍賊,經各將士於十七八日,搜殺淨盡。三日之內,斃賊十餘萬人,偽王偽主將偽天將,及三千餘名,無一得脫者。此皆仰賴昊蒼眷佑,列聖垂庥,兩宮皇太后孜孜求治,識拔人材,用能內外一心,將士用命,成此大功。上慰皇考在天之靈,下孚溥海人民之望。自維藐躬涼德,何以堪此?追思先皇未竟之志,不克親見成功,悲愴之懷,何能自已?此次洪逆倡亂粤西,於今十有五載,竊踞金陵,亦十有二年,蹂躪十數省,淪陷百餘城,卒能次第蕩平,殄除元惡,該領兵大臣等,櫛風沐雨,艱苦備嘗,允宜特沛殊恩,用酬勞勛。欽差大臣恊辦大學士兩江總督曾國藩,自咸豐三年,在湖南首倡團練,創立舟師,與塔齊布、羅澤南等,屢建殊功,保全湖南郡縣,克復武漢等城,肅清江西全郡,東征以來,由宿鬆克潛山太湖,進駐祁門,疊復徽州郡縣,遂拔安慶省城,以為根本,分檄水陸將士,規復下游州郡。茲幸大功告蕆,逆首誅鋤,實由該大臣籌策無遺,謀勇兼備,知人善任,調度得宜。曾國藩著賞加太子太保銜,錫封一等侯爵,世襲罔替,並賞戴雙眼花翎。浙江巡撫曾國荃,以諸生從戎,隨同曾國藩剿賊數省,功績頗著。咸豐十年,由湘募勇,克復安慶省城。同治元二年,連克巢縣、含山、和州等處,率水陸各營,進逼金陵,駐紮雨花台,攻拔偽城,賊眾圍營,苦守數月,奮力擊退。本年正月,克鍾山石壘,遂合江寧之圍,督率將士鏖戰,開挖地道,躬冒矢石,半月之久,未經撤隊,克復全城,殄除首惡,實屬堅忍耐苦,公忠體國。曾國荃著賞太子少保銜,錫封一等伯爵,並賞戴雙眼花翎。記名提督李臣典,於槍炮叢中,開挖地道,誓死滅賊,從倒口首先衝入,眾即隨之,因而得手,實屬謀勇過人,著加恩錫封一等子爵,並著賞穿黃馬褂,戴雙眼花翎。蕭孚泗督辦炮台,首先奪門而入,並搜獲李秀成、洪仁發,實屬勛勞卓著,加恩錫封一等男爵,並賞戴雙眼花翎。欽此。
其餘文武一百二十餘員,亦論功進秩有差,一場大亂,總算從此結束。
曾國藩由安慶至江寧,始發掘洪秀全屍首,遍體統用繡龍黃緞包裹,頭禿無髮,須已閒白,遵尚異教,不用棺木。國藩令即戮屍,焚骨揚灰,並將洪仁發、李秀成等處死。只洪福瑱不知下落,國藩奏稱大約已死,其實洪福瑱已出走廣德,轉入湖州去了。小子又有一詩道:
覆巢自古無完卵,密網由來少漏魚﹔
為語暴徒應反省,天心彰癉果何如?
畢竟洪福瑱能逃出性命否,容下回續敘詳情。
包立身以一隅團勇,抗數十萬勁寇,事雖不成,亦足自豪。然天下惟正可以勝邪,斷未有以邪克邪者。後世以異術推包立身,吾謂包之敗,正坐此異術之害也。獨怪長毛不圖挽大局,徒甘心於寸土,不勝為笑,勝之不武。死一包立身,若九牛亡一毛,於官軍無損,於洪氏無益,何其愚頑若此?洪氏至死不悟,尚欲以苧麻草根,取名甘露療饑丸,令民間如法泡制。百姓無長物久矣,即有草根,何處得蔗漿?「天下饑,何不食肉糜」,自古有此笑語,洪氏子亦其流亞也。江寧一陷,斃長毛十數萬眾,殺戮固未免太過,抑亦長毛冥頑不靈,自致死地,強梁者不得其死,觀此益信。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03:22:06
第七十四回 僧親王中計喪軀 曾大帥設謀制敵
前回說到洪福瑱出走,自廣德轉入湖州。其時浙江諸郡縣,次第克復,獨湖州尚為長毛酋黃文金所守,蘇浙官軍,會攻未下。文金迎幼主福瑱,至湖州就食,左宗棠、李鴻章探知消息,急檄部將努力圖功。於是浙將高連陞,王月亮、蔡元吉、鄧光明等,攻湖州東南,蘇將郭鬆林、劉士奇、王永勝、楊鼎勛等,攻湖州西北,迭毀城外石壘,連破敵眾。黃文金率悍黨數萬,啟西門出戰,郭鬆林督水陸軍攻其左,王永勝由山逕攻其右。文金袒露兩臂,銜刀狂突,往返數回,終被槍炮截住。文金尚冒死力爭,忽報浙軍已攻入湖州東門,頓時心慌意亂,擁福瑱西走,遁至寧國府山中,不料兜頭碰著鮑超,大殺一陣,殲斃無算,沒奈何回走浙江淳安。途中又遇浙將黃少春,弄得文金無路可奔,捨命相撲,身被數十創,方突出重圍。聞李世賢、汪海洋等在江西,決計由浙赴贑。約行數十里,文金創病大發,嘔血而亡,遺命兄弟黃文英,力衛福瑱入江西境。文金亦晉荀息流亞。
文英遂挾福瑱至廣信,浙軍緊追不捨,前面又有江西軍要擊,只得轉趨石城。記名按察使席寶田,方在崇仁攻李世賢,探聞洪福瑱已入江西,防他與世賢軍聯合,急率輕騎由間道出截,至石城縣楊家牌地方,危崖盤鬱數十里,夕陽已銜掛山麓,暮色如畫。前鋒逗遛不進。寶田召前鋒前校,問伊何故逗遛?將校以日暮對。寶田怒道:「過嶺即逋寇所在,汝何懈我軍心?」喝令推出斬首,諸將股慄,奮勇而上。走了一夜,嶺路漸平,東方亦漸明亮,遙見嶺下有一簇長毛,正在早炊,軍士大呼而下,長毛錯愕相顧,不及逃避。黃文英勉強格拒,馬躓被擒﹔還有洪族中洪仁 、洪仁政,及他 酋數十人,亦被寶田軍擒住,單不見了洪福瑱。寶田訊問黃文英等,都不肯實供,只俘虜中有一牧馬小兒,由寶田誘出供詞,說小天王逃遁不遠,尚在山中。寶田乃分兵堵住谷口,自督部將沿山搜尋,甕中捉鱉,網裡捕魚。不到二日,部將周家良,報稱已擒住洪福瑱,當下由寶田親鞫,可憐十五六歲的童子,殺雞似的亂抖,只答了一個「是」字。寶田即將洪福瑱及黃文英等押解南昌。巡撫沈葆楨,迅速奏聞,上諭下來,叫他就地正法。自是福瑱被磔,黃文英、洪仁 、洪仁政等,都隨了小天王,同登鬼箓去了。了結洪氏。
是時太平酋康王汪海洋,正糾合餘眾十萬,來迎福瑱,距戰處僅百里,聞得福瑱被虜,眾心解散,海洋氣奪,竄入福建。李世賢亦自贑入閩。閩省空虛無兵,不意窮寇猝至,汀漳二郡,盡被蹂躪。按察使張運蘭,率五百人拒戰,眾寡不敵,陷沒陣中,被他支解而死﹔提督林文察,亦戰死漳州,閩省大震。左宗棠飛檄黃少春、劉明燈,自衢州趨延平為中路軍﹔劉典、王德榜,自建昌趨汀洲為西路軍﹔高連瑱自寧波泛海,趨福州出興泉為東路軍。三路官軍至閩,不甚得手,李鴻章亦遣郭鬆林、楊鼎勛,統軍乘輪船至閩,合圍漳州,鮑超亦自江西至武平,各軍會集。李世賢、汪海洋,乃由閩竄粤。海洋攻入鎮平,李世賢亦至,由海洋郊迎入城。兩人議論軍事,意見不合,海洋竟刺殺世賢,到此還要相殺,可謂至死不悟。又欲返走江西,為席寶田所阻,殺了一場。海洋背受矛傷,仍回廣東,陷嘉應州。左宗棠促鮑超率軍赴粤,自己亦入粤督師。由是浙軍圍嘉應州東南,鮑軍當州城西面,北面由粤軍方耀軍環攻,惟南面駐紮敵營。海洋傾寨出戰,官軍失利,嗣復出攻浙軍,黃少春、劉典、王德榜等亦敗卻。長毛得勝,可謂回光返照。海洋乘勝追趕,黃少春等選槍炮隊抵禦海洋,更番注射,長毛反奔。諸軍聞浙營得勝,三面夾攻,海洋中炮死,餘黨敗入城中,推僧王譚體元主城守事。譚體元懦弱無能,開南門出走,官軍追至黃沙嶂,山回谷絕,荒僻無人,將長毛逼入谷內,四圍兜剿,長毛膽落,環跪乞降,體元及諸魁皆被誅,太平軍才殺盡無遺。時已同治四年十二月了。了結長毛餘眾。
長毛盡殲,捻子尚騷擾山東、河南、陝西等省,清廷命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及湖廣總督官文會剿捻子。官文本是個因人成事的腳色,雖然出省督師,卻只遷延觀望,獨僧親王驍悍善戰,所向無前。同治二年,攻破雉河集老巢,擒斬捻酋張洛型,只洛型從子張總愚遁去。適苗練沛霖復叛,陷壽州,圍蒙城,攻臨淮,眾號百萬。僧王毫不畏懼,直向蒙城進發。那時苗練部下,聞到僧格林沁四個大字,統已魂馳魄喪,望風歸降。苗沛霖勢成孤立,被僧王逼得無路可走,為部下所殺。另有沛霖一班義兒,個個生得眉清目秀,彷彿美人兒一般,遇著這粗豪勇莽的僧王,偏生成一種好殺的奇癖,每獲一人,總叫劊子手細細剮碎,他卻當作一樣樂事,坐在上面,斟酒暢飲。犯人越哀號,他越快活。所以苗練一死,這班狡童俱同歸於盡。南風固不足愛,其如慘無人道何?
僧王復回軍河南,馳入湖北,降長毛餘黨藍成春、馬融和等,逼死扶王陳得才,獨捻匪張總愚,糾合黨羽任柱、賴文洸,東奔西竄。僧王追到東,他卻走到西,僧王追到西,他又走到東,憑你僧王勇悍過人,他竟不與一戰,專尋山谷沮洳,峰回路阻的地方,分隊匍伏。僧王手下,統是滿蒙鐵騎,在平原曠野間,無人敢擋,若逢著山路崎嶇,騎不得騁,馬不得馳,真是有力也沒處用。獨僧王不管厲害,只飭諸將追入,諸將稍有違慢,他便鞭責杖笞,不肯少恕,所以諸將聞令,無一敢怠。奈一入山中,屢遇賊伏,良將恒齡、舒通額、蘇剋金等,統同戰死。僧王愈怒,日夕馳二三百里。宿不入館,衣不解帶,席地而寢,天未明,即令軍士造飯,早餐一頓,餘外盡帶乾糧,僧王執鞭在手,上馬疾馳,主帥一動,將士自個個隨上。奈這捻子狡猾得很,從湖北竄河南,又從河南竄山東,弄得僧軍晝夜窮追,氣竭力弱。總兵陳國瑞、何建鼇,叩馬諫阻。僧王那裡肯從,只命將士盡力追趕,一程復一程,直到曹州。已是英雄末路。此時已是同治四年四月,天氣微炎,南風習習,僧軍多追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遙聽山後隱隱有號炮聲,僧王傳令速進,當下爬山過嶺,越了幾個巒頭,仍不見敵蹤,只小坳內有樵夫數名,不待僧軍往問,他已走謁馬前,報稱捻匪在前,願為前導。分明有詐。僧王大喜,便令樵夫前行,自率軍緊緊相隨,但見暮靄橫空,落霞散綺,孤鴉覓隊,倦鳥歸林,敘入暮景,另有一番描寫。軍士不及夜餐,已是面帶饑容,勉強前進。忽聞四面吶喊,前後左右,擁出無數捻子,把僧軍困在垓心。僧王尚不在意,只督令諸將殺賊,捻眾偏不與力敵,專用槍炮亂擊,相持一二時,天色昏黑,僧軍汹汹欲溃。諸將請突圍出走,僧王不許,再三固請,乃飭召引路的樵夫,仍擬從原路殺出。樵夫恰也不逃,只說王爺隨小的出去,決不有誤。僧王尚命親兵進酒,飲了數鬥,吃得酒氣醺醺,才提鞭上馬,那馬偏無故倔強,兀立不動。僧王加了幾鞭,馬反跳躍起來,險些兒把僧王掀下。馬亦有知,人不如馬奈何?僧王易馬突圍,眼睜睜望著樵夫,殺將出去。
誰意樵夫引著僧王,偏向捻子最多處引入,總兵陳國瑞,見捻子重重攔阻,料知樵夫心懷不良,忙叫王爺速回。那樵夫聞國瑞大呼,霎時變臉,怒目相向,反叫捻子圍殺僧王,國瑞忙挺身出救,無如捻子如蜂擁上,把僧王、國瑞衝作兩截。國瑞捨命上前,連突數次,統被捻子擊回。此時國瑞知無可救,只得自己尋條血路,衝殺出來。等到國瑞殺出,天色已經微明,檢點手下殘卒,只剩了數百人,方思下馬暫憩,見有一隊敗卒,踉蹌而來。國瑞忙問王爺何在?有一敗卒道:「黑夜中人自為戰,未識王爺下落。但百忙中見有賊首戴著三眼花翎,揚揚而去。賊首哪裡來的花翎,想總是王爺殉難了。」國瑞道:「我等且再向前去探尋王爺蹤跡,果得確實消息,方可奏聞。」部兵總不敢前行,由國瑞登高瞭望,已不見捻子片影,遂帶部兵趨回原地。沿途屍如山積,仔細檢視,覓得總兵何建鼇,及內閣學士全順屍身,未免歎息。復尋將過去,只見一屍,臥叢箐中,有身無首,旁有一屍,卻還身首俱全。國瑞令軍士辨認,才識身首俱全的死屍,乃是僧王帳前馬卒,無首的死屍,不是別人,正是親王僧格林沁,身上已受了八創。國瑞相對淚下,遂率軍士羅拜,舁屍歸省。連何總兵、全學士的屍身,也一同載回。當下飛章奏告,兩宮太后亟下懿旨,從優議恤,准建專祠,並令配享太廟,予諡曰忠。
小子敘到此處,於上文樵夫底細,尚未詳述,究竟樵夫是真是假?不得不補敘數語。樵夫實是捻子桂三假扮,導僧王走入絕地,僧王一味粗莽,不暇詳辨,所以中計。繳足上文。
這時曾國藩正在南京,聞僧王輕騎追敵,每日夜行三百里,國藩歎道:「兵法忌之,必蹷上將軍。」方擬草疏密陳,忽報廷寄到來,僧王在曹州戰歿,令他攜帶欽差大臣關防,赴山東剿捻,所有直隸、山東、河南三省綠旗各營,及文武官弁,統歸節制。兩江總督職任,由李鴻章暫署,另命劉郇膏護理江蘇巡撫。先是朝旨賜國藩為毅勇侯,國荃為威毅伯,官文為果威伯,左宗棠為恪靖伯,李鴻章為肅毅伯。國藩持盈戒滿,自思於功臣中,獨膺侯爵,未免高而益危,至此接節制三省的上諭,遂上疏力辭,朝旨不許,只催他速赴山東,國藩不得已受命。是時捻眾方戰勝僧王,鴟張益甚,自山東編造木筏,搜劫民船,蓄意北犯,畿輔戒嚴。兩江署督李鴻章,恐直隸兵單,亟遣布政使潘鼎新,統帶鼎字淮軍十營,由海道赴天津,與直督劉長佑,籌固京防。捻眾乃還集亳州一帶,窺伺雉河。又想歸老巢來了。曾國藩聞這警耗,急調劉銘傳、周盛波等,率本部淮軍往援。劉周兩統領,向在鴻章麾下,系淮軍中著名健將,此次奉調出剿,縱橫掃蕩,所向無前。捻首任柱、賴文洸,雖竭力抗拒,究竟不是他對手,霎時間陣勢已亂,分頭竄去,雉河得轉危為安。
朝旨獎賞有差,並促曾國藩克期平捻。國藩老成持重,復陳目下情形,萬難迅速,一因楚勇裁撤殆盡,僅存三千作為親兵外,現只留劉松山一軍,及劉銘傳淮勇各軍,不敷調遣,當另募徐州勇丁,就楚軍規模,開齊兗風氣,最快亦須數月,方可成軍﹔二因捻匪戰馬極多,單靠步兵,斷不足當騎賊,須派員赴古北口採辦戰馬,在徐州添練馬隊,乃可進兵﹔三因扼賊北竄,全恃黃河天險,現辦黃河水師,亦須數月,始可就緒﹔四因直隸一省,應另籌防兵,分守河岸,不宜令河南兵卒,兼顧河北。末後最要緊數語,乃是齊豫蘇皖四省,不能處處顧到,山東只能辦兗沂曹濟四郡,河南只能辦歸陳兩郡,江蘇只能辦徐淮海三郡,安徽只能辦庐鳳潁泗四郡。這十三府,系捻匪出沒的地方,可以責成臣辦,此外須責成本省督撫,屯駐泛地,各有專屬等語。確是老成持重之言。兩宮太后方倚重國藩,自然照准。
國藩恰安排多日,方出駐徐州。那時捻眾恰東馳西突,隨地蔓延,忽擾安徽,忽走山東,忽入河南,雖由官軍四處追剿,總難圈住敵鋒。朝旨免不得詰問國藩,又由國藩復奏,大致謂:「捻匪已成流寇,官兵不能與之俱流,現惟擇要駐軍,不事馳逐,軍餉器械,由水道轉運,江南作根本,清江浦作樞紐,溯淮潁而上,可達臨淮關,溯運河而上,可達徐州濟寧。目下正分設四鎮重兵,安徽以臨淮為老營,歸劉松山駐紮。山東以濟寧為老營,歸潘鼎新駐紮。河南以周家口為老營,歸劉銘傳駐紮。江蘇以徐州為老營,歸張樹聲駐紮。一處有急,三處往援,首尾相應,或可以拙補遲,徐圖功效。」清廷也不能駁他,只好聽他緩緩的佈置。曾侯不求速效,隱懲僧邸覆轍,然平捻之機,實自此始。
會張總愚竄入南陽,兩宮太后又焦急起來,令李鴻章督帶楊鼎勛等軍,馳赴一帶防剿。結末又有「與曾國藩妥同商酌,不必拘泥諭旨,務期計出萬全」云云。國藩恰奏稱:「河洛無可剿之賊,淮勇亦無可調之師,李鴻章若果入洛,豈肯撤東路佈置已定之兵,挾以西行,坐視山東江蘇之糜爛而不顧?」等語。看曾侯此奏,似憤懑得很。還有李鴻章一奏,更說得剴切懇摯,他奏疏中有三大綱,曾由小子憶著,節錄以供眾覽,便知當日用兵的情形。其文云:
臣按我朝從前武功,專恃兵力,此次軍務,全資勇力。臣初至軍營,習聞周天爵、福濟、琦善、向榮、和春諸臣之議論,皆謂綠旗弁兵,馴謹而易調遣,各省勇丁,桀驁而少紀律,其不得已而用勇,就地召募,隨時遣汰,尚無甚流弊,若遠調數千里外,終必嘩溃誤事。咸豐初年,廣西所募潮勇最多,向榮、張國梁,帶赴江南,沿途騷擾,卒至十年三月金陵之變,一溃而不可收拾矣。自曾國藩、江忠源、胡林翼、李續賓等創練楚勇,不用一兵,蓋深知綠營廢弛已久,習氣太深,萬不足以殺敵致果。而以楚將練楚勇,恩信素孚,法制嚴密,又由湖南北轉戰江皖,一水可通,人地相宜,是以歷久而能成功。然李續宜、唐訓方以楚勇剿淮北之捻,劉長佑以楚勇剿直隸之騎馬賊,均未大著功效,則以離鄉太遠,南北異宜,勇性未能馴服,何能得其死力?曾國藩有鑒於斯,故於金陵克復,東南軍事將竣,即將所部湘勇,全行遣撤,但屬臣暫留淮勇,以備中原剿捻,自係因地制宜。
夫捻匪系皖豫東三省無賴糾合而成,其隸皖籍者,大都蒙亳潁宿人,皆在淮北。臣籍隸庐州,實在淮南。所部淮勇,則庐州,六安,安慶,揚州人居多,皆濱江之處,於長江上下防剿最宜。軍士戰於其鄉,亦較得力。若赴河洛山陝,水土不習,誠恐遷地勿良,勇心涣散。朝廷期望於臣,欲以西北軍事相屬,不過以臣在吳,粗立戰功,而臣亦唯賴所部將士,踴躍用命。若令臣去,而平素所用之健將勁兵,不得隨行,臣復何能為役?曾國藩籌設徐州、濟寧、周家口等處防軍,皆臣部最出力者。臣若不調西行,則聲勢不能大振。若全調他往,則東皖無以自立。若另圖添募馬步,而隨身先無親信可恃之兵勇,必致僨事,無裨全局,此兵勢不能遽分者一也。
凡欲滅賊,必先治兵,欲強兵,必先足餉,欲籌餉,必先得人與地。臣自咸豐三年至八年,皆在皖北軍中,竊見和春、鄭魁士之軍,戰陣頗勇,旋因餉缺而溃。袁甲三、翁同書繼之,更因餉絕而敗。即十年江南大營之溃,十一年浙江之陷,皆由於糧餉斷絕。官文、胡林翼,籌鄂餉以供東征,曾國藩進圖江皖,以江西、湖南、廣東釐金為餉源,左宗棠以浙餉辦閩浙之賊,臣以蘇滬入款,辦江浙之賊,皆能自我為政,轉諭不匱,幸而蕆事。從古至今,言兵事未有不先籌餉糈者也。曾國藩夏間奉命剿捻,臣忝署江督,即以後路籌餉,引為己任以安其心。數月來分屯豫東蘇皖千餘里,湘淮兵勇四萬餘,糧運供支,源源接濟,又兼籌蘇鬆揚州留防各陸營,長江外海各水師,皖南江西防剿遣撤各湘軍之餉,雖以入抵出,不敷尚多,竭力勻撥,幸無貽誤。臣若奉命西征,則現在進圖剿捻後路分防各軍之餉,尚無專責之人,即臣帶兵遠出,餉源當居於何處?籌餉當責成何人?且欲圖兜滅北捻,必須多練馬隊以備衝突,廣置車騾以資轉運,餉需甚鉅,豫中蹂躪已久,力難供應。若專指蘇餉,目下蘇滬稅釐,分供前敵,淮軍已虞饑溃,再添練馬步,人數益多,道路益遠,勢必不支。臣一經離任,恐亦不能遙制,此餉源不能專恃者二也。
臣軍久在江南剿賊,習見洋人火器之精利,由是盡棄中國習用之抬槍鳥槍,而變為洋槍隊,現計出省及留防陸營五萬餘人,約有洋槍三四萬桿,銅帽月需千餘萬顆,粗細洋火藥,月需十餘萬斤,均按月在上海、香港各洋行,先期彩買,陸續供支。臣每親自料理,又有開花炮隊四營,一為潘鼎新帶往濟寧,一交劉秉璋鎮守蘇州,其副將羅榮光、劉玉龍兩營為臣親兵,現分守金陵城外之下關江東橋兩處江口,以杜奸人覬覦。臣若出省督師,必須酌量調往,藉壯聲勢。惟炮隊所用器械子彈,盡仿洋式,所需銅鐵木煤各項工料,均來自外國,故須就近設局製造。蘇州先設有三局,嗣因丁日昌在滬購得機器鐵廠一座,將丁日昌、韓殿甲兩局,移並上海鐵廠,曾經奏明欲再移設金陵,為久遠計。臣若遠赴他省,則炮局與鐵廠,久必廢弛,不但技藝不能漸精,且慮工費多有缺乏,而臣軍接濟,亦有斷絕之時,此軍火不能常常接濟者三也。
臣所慮者只此三端,倘蒙皇上天恩,俯憫愚忱,熟思審處,俾微臣帶兵遠出,日後無掣肘之患,臣得效命疆場,幫同曾國藩,為國家殲此殘孽,萬死何辭!謹奏。
奏入,奉諭照舊辦理,毋庸更張。於是曾國藩在徐州,除分設四鎮外,添練馬隊一支,令李鴻章弟昭慶統帶,作為一隊游擊兵,令他先赴河南,然後移節前進,駐紮周家口,居中調度。捻眾聞報,竟另辟一路,竄入湖北,任柱、賴文洸向黃岡,張總愚向襄陽,蘄黃一帶,遍地寇氛。曾國藩急調劉銘傳援鄂。銘軍一至,任張兩大股捻子,又並竄山東,連撲運河,被潘鼎新軍擊敗。又入河南,遇著銘軍回援,復東走淮徐,忽東忽西,忽分忽合,弄得官軍疲於奔命。當由從容坐鎮的曾大帥,想一個防河圈捻的計策出來,正是:
欲防獸逸先施穽,為恐鴻飛且設羅。
畢竟曾侯所設的計策,是否有效,且看下回分解。
捻眾四出滋擾,純系盜賊性質,無爭城奪地之思想,其知識更出洪楊下。然其東西馳突,來去飄忽,比洪楊尤為難平。以此伏跡者一二百年,構亂者十三四年。僧親王銳意平捻,所向無前,戮張洛型,誅苗沛霖,鐵騎所經,風雲變色,乃其後卒為張總愚等所困,戰歿曹南。蓋有勇無謀,以致於此。曾李二公,更事既多,行軍自慎,讀其奏疏,不啻舉二十年戰事,盡繪紙上,故本回可為輕躁者戒,慎重者勖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03:22:32
第七十五回 溃河防捻徒分竄 斃敵首降將升官
卻說欽差大臣曾國藩,因捻眾四出為患,決議扼守沙河、賈魯河,逼捻眾入西南,為竭澤而漁之計。自河南周家口以下,至槐店止,這一帶屬沙河,自周家口以上至朱仙鎮止,這一帶屬賈魯河,兩處統設重兵扼守。自朱仙鎮以北四十里,至汴梁省城,又北三十里,至黃河南岸,無河可扼,挖濠設防。自槐店以下至正陽關,尚是沙河餘流,亦派重兵駐紮。自正陽關以下,統濱淮河,由水師與皖軍會防。各分泛地,逐層佈置,依次緊逼,免得捻眾四溢。規畫已定,遂檄劉銘傳、潘鼎新、周盛波各軍,分防沙河,嚴扼要隘,遍築牆堡。捻首張總愚與牛老紅,正渡沙河南下,任柱與賴文洸,亦渡淮並趨南路,這防河圈捻的計策,正用得著。各鎮官軍,方擬四面兜剿,不料夏雨過多,水勢盛漲,南陽微山等湖,與運河連成一片,各路所築堤牆,多半坍毀。想系捻眾尚未該絕,所以如此。兼且積潦盈途,深過馬腹,軍中米糧子彈,輸運遲滯,文報往來,亦多延誤,民庐漂沒,餓莩盈野,捻勢因之益橫。張、牛、任、賴,並合全力,由汴梁省城附近,排牆而進,直犯豫軍。豫軍只有撫標二營,敵不住大股捻匪,立時溃退。那捻眾夷塹填濠,向東馳去。
是時劉銘傳方在朱仙鎮,遙望火光漸迤西北,料知豫中泛地有警,忙令烏爾圖那遜,帶領馬隊向東馳援,唐殿魁帶領步軍,望北截剿。兩軍到開封境內,捻眾大股,已渡過黃河,竄入山東,只有幾個小捻匪,剩落後面,做了刀頭之鬼。當下山東告警,菏澤、曹縣、鄆城、鉅野一帶,紛紛乞援。警報迭達清廷,這種酒囊飯袋的王大臣,遂交章彈劾國藩,說他暮氣已深,不能再當重任。慣說現成話。事為國藩所聞,未免氣憤,竟至成疾,因上疏請假。朝命李鴻章攜帶關防,馳赴徐州,調度湘淮各軍,防衛淮徐以東,並與山東巡撫閻敬銘,商辦山東軍務,互相策應。
及鴻章到徐州後,劉銘傳、潘鼎新兩軍,已躡捻眾至鄆北,與捻眾戰了一仗,大獲全勝。捻眾復折回西竄,又入河南,謀決黃河,斷流徒涉,方在薄河掘堤,銘鼎兩軍,先後追至,捻眾分路散走,張總愚由河南竄陝西,任柱、賴文洸由河南竄安徽,自是張稱西捻,任、賴稱東捻。這位懮讒畏譏的曾侯,已告假了數日,索性再上奏章,自稱剿捻無功,願即開缺撤封,降為散員,留營效力。曾侯亦思效張子房耶?兩宮太后垂念舊勛,不從所請,令他在營調理,賞假一月,這一月內,著李鴻章署理欽差大臣,國藩尚請開缺另簡,以專責成。李鴻章也上疏推辭,仍把分兵籌餉的兩樣難處,申奏一番。朝議遂將曾李二人,易一位置,兩人不便再違,遂遵旨奉行。
當曾李交替的時候,東捻復從安徽回河南,從河南竄湖北。國藩弟國荃,時為湖北巡撫,聞東捻竄入,出駐德安,飛咨欽差大臣李鴻章,調兵進剿。鴻章急檄劉銘傳、劉秉璋等,自周家口拔隊進固始商城,與周盛波張樹珊各軍,分道入鄂。任柱、賴文洸,本思由湖北入陝西,聯合西捻,因被曾國荃所扼,不能前進,遂率眾直趨德安,綿亙數十里。周盛波、張樹珊軍,正自河南馳至,與捻眾開仗,任、賴麾眾衝突,由周、張開放炸炮,連環轟擊,捻尚未退。前者僕,後者繼,自未至戌,鏖戰四時,周、張兩軍,拋了無數炸炮,遍地爆裂,斃捻無數,捻眾始折奔西北。張樹珊與盛波軍,東西分追,相距約二十餘里。樹珊至德安府境王家灣,遙見捻眾在前,尚不下數萬名,當即麾兵直上,至新家閘。捻眾列陣以待,樹珊分兩翼夾進,自督副隊居中,用馬隊為外護,奮勇殺入,斃敵無算,捻眾復回頭竄去。兵法有云:「窮寇莫追,」樹珊仗著銳氣,滿望得當殲敵,仍率兵踴躍前進,為這一追,適中兵法所忌,又蹈僧王覆轍了。好勇者其聽之!樹珊前追數十里,忽後面喊聲大起,有大隊捻子殺到,前面的捻子,也轉身夾擊,把張軍前後隊衝斷。樹珊久戰無繼,免不得窮蹙起來,戰至夜半,不得出圍,所督副隊及親兵,傷亡殆盡。樹珊自知必死,大呼陷陣,殺傷略當,力盡墮馬,遂遇害。樹珊庐州人,系張樹聲兄弟,自咸豐四年,隨兄至皖北帶勇,隸李鴻章麾下,樹聲以謀勝,樹珊以勇勝,相輔而行,故所向有功。至同治四年,樹聲赴徐海道任,樹珊已洊升至右江鎮總兵,此次奉命援鄂,鴻章頗慮其輕敵,令與周盛波合進。不意樹珊偏孤軍追敵,竟墮了捻子前後夾攻的詭計。敘明樹珊履歷,猶是旌忠之意。
劉銘傳聞樹珊敗沒,馳至德安,會周盛波軍,追蹤進躡,擊敗捻眾於下沙港,捻眾東竄棗陽,西折至安陸府屬的尹漋河。時鮑提督超,正駐軍樊城,銘傳與他函商,約期夾擊。銘軍由北而南,先至尹漋河,望見捻眾均紮駐對岸,遂留王德成、龔元友兩營,護守輜重,自率大眾渡河。至中流,捻眾作要擊狀,被銘軍炮彈擊退。銘軍既登對岸,捻眾不戰而走,由銘軍追殺五六里。銘傳老將,胡猶不知捻匪詐計?此可見行軍之難。忽有緊報傳來,說是捻子已渡河劫輜重,銘傳大驚,急分前敵步隊三營,馬隊三營回顧後路,六營方發,任賴二捻,竟悉眾回撲銘軍,銘傳即分中左右三軍迎敵。戰不多時,左軍統帶劉盛藻,敗退過河,捻子並力攻中右兩軍,中軍營官李錫增,中彈身亡,銘傳也不能支,只得且戰且退。右軍統帶唐殿魁被困,戰沒陣中,於是捻眾乘勢掩殺,虧得王德成、龔元友兩營,沿河救應,方得護銘傳過河。捻眾又渡河追來,銘傳正在危急,幸鮑超親率霆軍來援,兩軍齊奮,方將捻眾殺退,向安陸西路竄去。銘傳收拾餘軍,五停中已喪失一停,詢問王龔兩營官,才知搶劫輜重乃是捻子謠言,故意誤人,搖動銘傳軍心之計,銘傳懊喪不迭,奏聞清廷,自請處分。有旨加恩寬免,只責劉盛藻督隊不力,拔去花翎,撤去勇號,仍令帶罪圖功。其餘陣亡將士,各賜恤有差。捻匪計中有計,不可謂無人。
同治六年,李鴻章抵徐州,朝旨令他任湖廣總督,仍著在營督軍剿捻。鴻章接旨後,復自徐至周家口,定議先剿東捻,後剿西捻,又因樹珊戰歿,銘傳敗退的緣故,料得窮追無益,決計用曾老舊謀,仍主圈地。聞任、賴等尚在鄂境,劫掠裹脅,乃檄各路統領,陸續赴鄂,圍攻捻眾。賴文洸刁猾得很,與任柱商議,由鄂竄豫,至信陽州。劉銘傳急統軍回防,周盛波亦隨後踵至,兩路夾擊,陣擒捻黨汪老魁、陳大狗、祝老伏等十八人,斬餘捻二千餘名,只陣亡總兵劉啟福。任、賴經此大創,只得折回,轉而圖皖,又被劉秉璋、楊鼎勛等擊敗。任、賴急得沒法,還想下竄,由劉銘傳馳入鄂邊,攔頭痛剿,連敗數陣。適時當仲夏,天久不雨,湖河盡涸,人馬轉戰疲憊,無水不足以制敵。水溢不足制敵,水涸又不足制敵,流寇確是難剿。鴻章正在懮慮,俄聞捻眾又逼近南陽,忙檄劉銘傳尾追,周盛波迎截,潘鼎新、劉士奇等分路兜剿。任、賴聞風東趨,竟自河南窺山東,日夕馳數百里,勢如飆發。各軍馳追不及,竟被他衝破運防,直達濟寧。運防是什麼要隘?因前次曾侯督師時,除豫省賈魯河、沙河兩岸設防外,又於山東省的運河東岸,修堤築牆,防捻東竄。豫防溃陷,運防尚屹然如故。任、賴等遠竄鄂中,距運防已遠,戍卒多懈,不防捻眾突然馳至,衝過運河東岸長牆,把東軍防營內的軍械,搶掠殆盡,並擄脅民船,迫渡全師。東軍統帶王心安,水師統帶趙三元,都逃得不知去向,一任捻眾所為,這叫作蝗蟲吃稻,蚱蜢當災。王心安太安心了,趙三元想是癩頭鼋轉世,故鳧水隱去。
鴻章聞報,亟自周家口赴歸德,調集淮軍全營,赴東防堵。劉銘傳、潘鼎新為淮軍領袖,因捻眾漸趨登萊,遂建倒守運防,進扼膠萊的計議,鴻章甚為贊成,遂派銘軍由濟寧向泰安、萊蕪,逕趨青州為中路,鼎軍由濰縣昌邑赴萊州為北路,又派徐州鎮董鳳高,昭通鎮沈宏富馬步十五營,由郯城蘭山進莒州為南路,三路兜截而前,期逼二捻酋到海濱,使他進退無路,束手就斃。於是將大略疏陳,復旨命他移駐東境,就近調度。鴻章乃再自歸德趨濟寧,又調周盛波、劉秉璋、楊鼎勛各軍,分戍運河。並咨河南巡撫李鶴年,派張曜、宋慶兩軍扼東平,並約安徽巡撫英翰,派黃秉鈞、張得勝、程文炳各軍,扼守宿遷上下游一帶。並調水師三營,入運巡護。乃弟李昭慶,亦令守韓莊八閘。各軍陸續到防,旌旗飄蕩,戈戟森然。就中有坍陷的河堤,毀壞的牆垣,令弁勇趕緊修築,不論炎風烈日,統是晝夜不停。這一番佈置,真是密密層層,象銅牆鐵壁一般,一些兒沒有滲漏。鴻章復親去巡視,東至運河,西至膠萊河,都已籌防完固。只淮河西岸,統是沙灘,接近海口,一時不及築牆,當遣東軍十營防堵,想亦無妨。遂回駐濟寧,眼睜睜的望著捷報。佈置妥帖,總望有成,誰料尚有缺點。
第一次報到,捻匪竄即墨縣,由東撫率軍擊退﹔第二次報到,捻匪犯新河,由潘鼎新軍擊退﹔第三次報到,捻匪大股撲豫軍,由宋慶等並力殺敗,追奔二十餘里。鴻章暗想道:「這番的捻匪,已入我籠中,就使插翅也難飛去了。」過了兩三日,接到一角緊要文書,拆開一瞧,乃是捻匪全股,從海神廟撲渡濰河,王心安營溃,營官胡祖勝等陣亡,亡字未曾看完,不由的將來文擲下,勃然道:「混帳的王心安,前次為運防失陷,已經革職,只望他效力贖罪,他又溃走,誤我大事,真正可恨!但尚有王成謙十營,為什麼坐視不救呢?」看官聽著!這王成謙系候補道員,就是東軍十營的統領,濰河西岸,歸他防堵,他因營牆未成,不免心虛,左思右想,只有已革總兵王心安,原紮辛安莊,頗有營牆掩護,遂與他商議,令他移駐海神廟。海神廟系在海口,心安總道捻匪不來,便亦允商。都是避難就易的想頭。當下將所部四營移紮,偏這任柱、賴文洸,與他作對,竟從此衝出,心安又跳身遁去。王成謙袖手旁觀,竟被捻眾一擁過河。心安善走,成謙善避,真是一對好同宗。至劉銘傳、潘鼎新,及董鳳高、沈宏富等,聞警馳至,那捻眾已似漏網魚,脫籠鳥,遠颺而去。惱得李鴻章無自泄憤,一口氣都噴在王成謙身上,拜表彈劾,立即革職。一面專顧運防,親赴台莊,妥慎佈置。
清廷的王大臣,又疑議起來。一班飯桶,又想出頭。說是:「膠萊且溃,何論運河?」即寄諭詢問李鴻章。鴻章復奏:「膠萊河防三百餘里,尚不可靠,沿運千里,似更難恃,但從前議守運河,原恐膠萊河防,倉猝難成,所以畫一圓圈,扼捻歸路,檄皖豫鄂各軍,出境守運,既便顧外,尤便顧內。若自撤運防,令捻匪得以竄逸,將來流毒數省,貽害無窮。」這數語感動天聽,有旨報可。果然任賴二酋,急欲突出運河,竄至宿遷,幸虧劉銘傳、潘鼎新、周盛波各軍攔住廝殺,截回捻眾。任、賴又圖撲蘇境,經各軍前截後追,打一仗,輸一仗,沒奈何仍返山東。是時已秋盡冬初,捻酋聞濰縣有糧,想擄掠一番,為御冬計,不意銘軍急急追來,任柱等方到濰縣,銘軍潛躡而至,乘其不備,夤夜攻入,把捻巢截作三段,捻眾大亂。捻黨王雙如等被斬,張斯、潘德、楊三窪等受擒,任柱、賴文洸,尚抵死拒戰,當由銘軍疊放排槍,中者死,著者傷。又斃捻眾數千人,獲住好幾個頭目。任、賴也幾乎成擒,只得落荒逃走。任柱等經此一戰,吃虧的了不得,所有精悍,多半被殲。奔到日照縣,那劉銘傳仍不肯捨,率馬步兩隊追至,槍彈無情,又將任柱右耳擊傷,任柱再向南竄,逕奔江蘇贑榆縣境。遙望後面塵頭又起,料知銘軍殺到,不禁大憤,向手下黨羽道:「今日定要決一死戰,有他無我,有我無他。汝等如不從令,先血吾刃。」一味蠻抗,有何益處?當下選捻子數萬名,設伏城東叢林中,自己恰裹創以待。劉銘傳追至贑榆,也防任柱設伏,分兵兩路,一路由城東進,派副都統善慶、溫德勒克統帶,一路由城西進,派總兵陳振邦及副將徐邦道、勇目陳鳳樓等統帶。陳振邦等甫過西關,正遇著賴文洸,率馬步數千人前來,兩下接仗,不到數合,賴捻即退,振邦麾眾尾追,甫及裡許,喊聲大起,有一大股捻子,都執著長矛,相夾而進。賴捻也轉身殺來,振邦頗覺心寒,幸來了劉盛休、唐定奎兩將領著步隊,接應振邦,夾擊捻眾。捻眾毫不畏怯,奮勇死鬥,正殺得難解難分。劉銘傳親督全軍,搖旗而至,那邊暋不畏死的任柱,望見銘傳親來,就將叢林內的伏捻,一齊號召,向刺斜裡殺出。說時遲,那時快,善慶、溫德勒克一支人馬,也從城西繞到,敵住任柱。東來西應,頗覺好看。這時候炮聲飈發,彈燄星攢,一面是只思脫險,猛鷙異常,一面是滿望立功,悍勇無匹。酣鬥了好幾時,尚是不分勝負。忽然煙霧四塞,昏不見人,賴文洸一股,紛紛退走,劉銘傳趁這機會,派劉克仁步隊六營,及丁壽昌、滕學義等,乘著霧,由城北繞出,攻任捻的背後。自率各軍會合善慶等,專攻任柱。任柱分股相拒,越鬥越狠,瘌狗一般不管死活,一味亂噬。不到數刻,劉克仁、丁壽昌等,從背後衝入捻陣,捻眾始亂。獨任柱指麾自若,仍一些兒沒有驚慌。劉銘傳下令,得任賊首,立膺上賞,軍士越加感奮,踴躍上前。怎奈任柱手下的悍捻,煞是能耐,左擋右攔,無隙可入。猛聽得一聲大叫道:「任柱中槍死了。」這聲傳出,捻眾驚噪,乃大奔。銘傳揮軍掩殺,窮追二十餘里,擒斬千餘名,奪得騾馬器械無數,方才收軍。
當下拜表奏捷,敘明降人潘貴升的首功。有旨自銘傳以下,均加賞賚。獨降人潘貴升,補用千總,並賞加游擊銜,又給銀二萬兩。看官!你道這潘貴升,何故獨蒙優賞呢?原來貴升見任捻勢蹙,曾向陳鳳樓馬隊營內,密信乞降,願殺任捻為進身階。這日兩邊接仗,戰久不下,貴升混入清營,密報哨官鄧長安,計殲捻首。長安為語銘傳,令他立功受賞。貴升即返,也是任柱命數該絕,天大煙霧,前後迷濛,被貴升施槍洞胸,頓時斃命。貴升大呼而出,至銘軍處報功。捻眾無頭自亂,焉有不溃之理?補敘任柱中槍之原因,是作者慣手。小子曾戲作十六字道:
任柱不任,貴升偏貴。
天道昭彰,賊死無悔。
任柱已死,只剩了一個賴文洸,獨木不成林,不怕他不死了。欲知後事,且看下回。
圈地剿捻之謀,實是制捻勝算。曾國藩剏之於前,李鴻章踵之於後,蕭規曹隨,不是過也。乃一溃河防,而言官文劾曾侯,再溃河防,而言官群詆李督,眾口鑠金,積毀銷骨,設非老成人,堅持到底,鮮有不隳成謀,破全局者。閫外之事,將軍主之,此乃顛撲不破之至理,悠悠之口無取焉。任柱為捻徒各股總頭目,桀黠稱最,自被其下潘貴升所刺,而捻眾乃瓦解矣。然非圈地制捻之計行,則任柱之勢不蹙,貴升固捻黨耳,豈肯反噬乎。讀此回吾服李督,吾尤服曾侯。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03:23:02
第七十六回 山東圈剿悍酋成擒 河北解嚴渠魁自盡
卻說捻眾自任柱死後,推賴文洸為首領,文洸激厲眾捻,為任柱復讎,自贑榆縣奔至海州,收拾餘燼,再圖大舉。會清軍營內又添了一員郭鬆林,郭向隸李督麾下,平蘇常有功,應七十二回。任福建陸路提督,前時因病乞假,此番病癒來營,由李鴻章派撥馬步二十營,交他統帶,令赴前敵。鬆林與劉銘傳是老同寅,自然竭力幫助,會泮昇新至海州,擊敗賴文洸於上莊鎮,降捻黨五營頭目李宗詩,復追入山東諸城縣境,途次遇邊馬游弋,亟飭將士前進,步步為營﹔行不數里,果見捻眾數百騎,如飛而至,被鼎軍一陣痛擊,都拍馬逃去。鼎新向步軍各統領道:「這是捻匪慣技,明明誘我,使我中伏,我恰偏要追去,汝等須步步留意,倘或伏賊齊來,不要驚惶,只教立定腳跟,靜待號令。」捻匪慣技,已被清將瞧破,這叫作鼯鼠技窮,安能不斃?諸將齊聲答應,鼎新即自率馬隊,分東西兩路追入,步軍隨後徐進,一聲胡哨,捻眾從岡嶺三路壓下,好象風捲潮湧,飈忽而來,鼎新恰從容指揮,令前後馬步兩隊,各自嚴列,用槍對敵,不得妄動,違令者斬。此令一出,各軍士屹立不動,憑捻眾如何衝突,只用槍彈對付,捻眾無法可施,所有銳氣,已自不戰而挫。鼎新見捻眾已怠,鳴鼓進軍,前馬隊,後步兵,縱橫馳突,銳不可當,殺得捻眾叫苦連天,一霎時跑得精光。
自是賴文洸一籌莫展,只向壽光,昌邑,濰三縣交界處,往來盤旋,到濰縣東北安堌地方,又想抄襲陳文,從海灘竄渡內地。突見清軍大隊,搖旗而來,旗上都大書一劉字,不是舊日的王心安。文洸到此,逃已不及,倉皇整隊,迎拒銘軍。方交戰間,但聞四面八方,都是清軍殺到,口口聲聲的呼殺賴賊,文洸不免慌張,忙衝開血路,向東狂奔,一口氣馳至杞城,旗靡轍亂,毫無紀律。驀聞前面有炮聲槍聲,振響空中,清軍隨聲而出,當頭攔截,為首一員大將,紅頂花翎,躍馬突入。這位大將是誰?就是郭軍門鬆林。文洸尚不知他厲害,呼眾迎戰,被郭鬆林手刃數人,方曉得不是等閒,正思回走原路,誰知銘軍又復趕到。文洸勢成死地,不得不力戰求生,遂令步隊居中,馬隊分兩翼,翕張凶燄,惡狠狠的相撲,究竟弱不敵強,被銘、鬆各軍,追至河曲,群捻自相殘踏,屍橫狼藉,後路的捻眾多鳧水逃去,賴文洸也總算幸脫。想還有幾日好活。
各官軍復跟蹤追剿,直至膠州縣的小南溝,趁他未備,又盡力掩殺一陣,只剩了幾個老捻子,及七八千殘眾隨著賴酋,竄至壽光縣界。官軍四路相逼,蹙至海隅,圈入南北洋河巨彌河中間,河水甚深,捻眾背水死戰,鬆林、鼎勛兩軍,從東面攻入,銘傳率大軍從西面攻入,把捻眾衝得四分五裂。文洸死鬥一日,看看支撐不住,索性把馬匹輜重,盡行棄掉,輕騎東奔。銘軍令兵士不得妄取,專力追趕,由洋河追至彌河,捻眾已零星四散,文洸還想衝突運防,奔至沭陽,遇著皖軍程文炳,略戰數合,當即折回,復至淮安,有李昭慶、劉秉璋、黃翼升水陸各軍駐紮,眼見得不能過去,再竄揚州。適道員吳毓蘭,奉李督檄,統帶淮勇防戍,聞捻徒突至,出隊迎擊,文洸不敢戀戰,仍且戰且奔,追殺至瓦窯鋪,天大風雨,昏黑莫辨,戰至五鼓,斃捻數百名。此時文洸已入圍中,無路可竄,竟縱火焚毀民屋,想借此搖惑官軍,以便漏網。毓蘭正防這一著,麾軍冒火搜剿,但見火光中有一巨酋,騎著黃馬,手執黃旗,指揮殘捻,料知是賴文洸,疊發數槍,擊中文洸馬首,文洸隨馬僕地,毓蘭急督親卒突進,生生的將他擒住。審訊是實,就地正法,餘捻不過數百人,擒斬殆盡,就使有幾個逃出,也被各軍搜殺無遺。
東捻各股,一律蕩平,朝達捷書,夕頒賞典。李鴻章蒙賞加一騎都尉世職,提督劉銘傳以下,均沐厚賚,曾國藩籌餉有功,已升授體仁閣大學士,至此亦加一雲騎尉世職。清廷待遇功臣,也算不薄了。紅頂子都從人血染出。就中一位勾通捻匪的張七先生,占踞山東省肥城縣的黃崖山,也被官軍入山窮剿,殺得一個不留。這位張七先生名叫積中,本江南儀征縣人,少時曾讀過詩書,應試不雋,他窮極思遷,竟去投贄周星垣門下,拜他為師。周稱太谷先生,素講修煉採補術,門徒頗盛。積中學了五六年,盡得師承。太谷被江督百齡,拿去正法,門徒統行逃匿,積中也避至山東,尋聞禁緝漸寬,遂借傳教為名,不論男女,盡行收錄。有時占候風角,推測晴雨,頗覺有驗,因是被惑的人,日多一日﹔連一班莫名其妙的官僚,也有些將信將疑,遠近遂稱他為張聖人。不知是文聖人,是武聖人。事有湊巧,捻匪騷擾山東,他恰托詞籌防,占住黃崖山,疊石為砦,依山作壘,引誘愚民,說是北方將亂,只此間可以避兵。鄉民越加信從,趨之若騖。他偏裝腔作勢,不輕易見人,平日講授教旨,無非叫他高徒趙偉堂、劉耀東等,作為代表,他自己只同兩個女弟子,深居密室,也不知研究什麼經典。大約是閨門秘術戲圖之類。這兩個女弟子的芳名,一名素馨,相傳是太谷孫婦﹔一名蓉裳,系一個吳家新孀。山中每月必設祭一二次,每祭必在深夜,香煙繚繞,滿室皆馨。積中仗劍居中,兩女盛裝夾侍,莊嚴的了不得。非教中人,不能入窺,鄉里都稱為張聖人夜祭。誰知後來竟約會捻徒,揭竿起事。捻徒失敗,一座孤危的黃崖山,哪裡還保得住?被官軍一陣亂殺,覆巢下無完卵,不特積中就戮,連素馨、蓉裳兩女侍,也沒有著落,大約不是逃,就是死,一場好因緣,都化作劫灰了。死則同穴,可以無恨。
話分兩頭,且說東捻失勢的時候,正西捻蔓延的日子。西捻首領張總愚,自河南竄入陝西,適值叛回騷擾陝甘,遂與他聯絡一氣。陝回的頭目,叫作白彥虎,甘回的頭目,叫作馬化隆。他因發捻肇亂,亦乘機擾清,清廷曾赦勝保舊罪,令他往討,師久無功,逮問賜死,應第七十一回。更調多隆阿往代。多隆阿迭破回砦,嗣後亦傷重身亡,再命楊岳斌督師,又因病乞歸。西警頻聞,惱了這位恪靖伯左宗棠,自請往討,為國效力。兩宮太后,欣然批准,立命移督陝甘。
宗棠到了陝西,聞捻回勾結,上疏剿捻宜急,剿回宜緩,朝旨自然照辦。宗棠即令提督劉松山,及總兵郭寶昌、劉厚基等,率軍驅捻,不令捻回合勢。張總愚遂自秦入晉,自晉入豫,自豫入燕,直擾保定、深州等處,京畿戒嚴。盛京將軍都興阿,奉命赴天津,嚴行防堵﹔並調李鴻章督師北上,會剿西捻。鴻章不敢遲慢,即檄各路兵馬,啟程前進。惟劉銘傳創疾驟發,不能乘騎,乞假養痾,因此未與。
鴻章既到畿南,以河北平原曠野,無險可守,只得堅壁清野,令捻徒無處掠食,然後再用兜剿的法子。於是勸令就地紳民,趕築圩寨,一遇寇警,即收糧草牲畜入寨內,免為匪掠。紳民倒也遵諭籌辦,無如張捻已四處竄突,連築堡也來不及。第一次接仗,郭鬆林、潘鼎勛各軍,破張捻於安平城下﹔第二次接仗,河南陝西各軍亦到,與郭鬆林等會合,躡捻至饒陽縣境,襲斬捻黨邱德才、張五孩﹔第三次接仗,捻偷渡滹沱河,鬆林、鼎勛兼程追到,陝軍統領劉松山,豫軍統領張曜、宋慶,亦先後踵至,各路截擊,渡河各捻,殺斃甚眾,張捻向南竄逸﹔第四次接仗,捻自直隸竄河南,復自河南回直隸,各軍截剿於滑縣的大伾山,又獲大勝﹔第五次接仗,仍在滑縣,捻用誘敵計引誘官軍,記名提督陳振邦陣亡,其餘各軍,也傷失不少。討東捻用詳敘,討西捻用簡述,並非詳東略西,實因東西捻之情勢,大略相同,為避重複計,不得不爾。朝旨遂易寬為嚴,左宗棠先已被譴,至是李鴻章亦罣吏議,連直隸總督官文,及河南巡撫李鶴年,統革職留任。
左宗棠向負盛氣,督軍前敵,親至畿聲,與李鴻章會商軍務,決議嚴守運防,蹙賊海東。統是抄襲曾文。規畫方定,張捻已直走天津,虧得郭鬆林等冒雨忍饑,日夜馳數百里,抄出敵前,擊敗張捻,捻始折回。從前張捻的計策,很是厲害,他從陝西到京畿,飈疾異常,本擬馬到成功,立奪津沽,不期淮勇亦倍道來援,日夕爭逐,未能逞志。他又故意竄至河南,牽掣淮軍南下,然後疾卷回犯津沽,出人不意,掠奪奧區。偏這郭鬆林等,與捻眾角逐已久,熟悉狡謀,防他回襲,與之並趨而北,且比他趕向上風。一場酣鬥,竟得勝仗,自此敵謀乃沮,折入運東。總敘數語,申明上文。
李鴻章遂力主防運,擬先扼西北運河,聯築長牆,絕捻出路。適郭鬆林等追捻南下,道出滄州,滄州南有捷地壩,在運河東岸,當減河口,以時啟閉,蓄泄濟運,減河水深,足限敵騎竄津之路。鴻章飛飭郭鬆林,騰出潘鼎新、揚鼎勛兩軍,築減河長牆八十餘里,分兵扼守,津防以固。再調淮直豫陝皖楚各軍,各守運河泛地,運防亦因是告成。鴻章又親率周盛波行隊,由德州沿運河,察勘形勢,尚未回轅。張捻果率眾撲減河長牆,見淮軍整隊出迎,料不可敵,不戰即走﹔至鹽山附近,突遇兩支大軍,一支是湘軍劉松山,一支是豫軍張曜、宋慶,由陝督左宗棠統率前來。兩下對壘,張捻大吃其虧,由鹽山遁去,走入荏平高唐境內。嗣是捻中無一步隊,專恃馬軍,每人備馬三四,倏忽易騎,勢如飄風疾雨,遇敵即奔,追亦難及。鴻章只飭各軍添築長牆,一層緊一層,一步緊一步,圈地益蹙,捻勢亦益衰。嗣至沙河左近,被鬆林等探悉行蹤,乘雨潛襲,列陣而進,行十餘里,渡過沙河。捻方起隊欲走,行列未定,驀見官軍突至,不覺大驚,急思策馬前奔,怎奈泥淖載途,騎不能聘,此時前有鬆林,後有鼎新,前後夾擊,馬步連環迭進,無不以一當百,槍丸如雨而下,呼聲雷動。捻眾大衄,官軍乘勢壓追,直抵商河城下。自沙河至商河三十里,沿途伏屍,頂趾相接,張總愚尚親率黑旗隊,回戰數次,被官軍排槍齊放,著了彈子數粒,墜落馬下。旁有騎卒數十名,忙將總愚扶起,翼之而遁。這一場大戰,斃捻徒二三千名,生擒千餘名,還有五千餘騎,向東馳脫。
鴻章復奏調劉銘傳赴軍,聯絡各路,逼捻入山東省,至濟陽境內,斬尾捻二百餘級,生獲捻黨鄭文起,餘捻折向南遁,竄入黃河沿岸的老海窪,鳧水狂奔。各官軍亦鳧水進逼,由水登陸,把捻中最悍頭目程二老坎、程三老坎、張錦泗、週六等,統共殺死。張捻輾轉至德州,連番搶渡運河,都由炮船民團擊溃。著名悍捻張正邦、張正位、張可師、張九臨、尹湯成、李老懷、邱麻子等,率舊夥繳械乞降。張總愚再竄商河,已零零落落,不能成隊。劉銘傳等復率隊來追,迫總愚於黃河運河間,八面圍攻,生擒總愚愛子張葵兒,及其兄宗道、弟宗先、姪正江,並悍目程四老坎、馬老三、樊大等,統就陣前梟首。總愚於亂軍逸出,東北走至徒駭河濱,顧手下只有八騎,不禁涕泗橫流,下馬與八人永訣,投水而逝。全屍而死,還是張捻之幸,看官莫以項羽相比。及官軍追至,六騎死矛刃下,兩騎被擒,西捻亦就此肅清。當由六百里馳驛奏捷,李鴻章、左宗棠等,自然官還原職,其餘得力將弁,亦獎敘有差。軍機大臣恭親王弈訢,暨文祥、寶鋆、沈桂芬諸人,也因贊襄機務,昕夕慎勤,得邀特賞。就是親郡王貝勒貝子公,及內外文武,大小臣工,概蒙賞加一級。撥開雲霧,重睹承平,又是一番好景象了。語中有刺。
只陝甘叛回,尚未平靖,由左宗棠入覲,奏稱五年以後,定可報績。兩宮太后非常欣慰,令他即日還陝。宗棠受命,風馳電掣而去。左公好大喜功,言下自見。還有雲南一帶,亦有叛回滋擾,雲貴總督潘鐸,被叛回馬榮殺死,虧得代理藩司岑毓英,密撫回酋馬如龍,合擊馬榮,一鼓殲除。毓英本粤西諸生,帶勇入滇,累著戰功,潘鐸死後,朝命勞崇光繼任。崇光一見毓英,大加賞識,遂將雲貴軍事,委任毓英。會黔苗陶新春兄弟,無端倡亂,毓英又出省討平。師出未歸,迤西回酋杜文秀,聚眾數十萬,連陷二十餘城,直犯省會。勞制軍急檄毓英回援,毓英倍道返省,戈矛耀日,旌旆迎風,叛回聞他威名,先已股栗,待至交戰,岑軍果個個勇猛,大小回壘數十,被岑軍一一踹破。文秀回踞大理府,毓英遂晉升雲南巡撫。兩宮皇太后,及同治皇上,料知陝甘雲貴一帶,不日可以蕩平,遂將平日宵旰懮勞的心思,改作安閒自在的態度。慈安太后素性貞淑,倒也沒甚變態,獨這花容月貌,聰明伶俐的慈禧後,未免放蕩起來,寵了一個安得海,鬧出一場招搖撞騙的笑話。正是:
安者危之機,逸者欲之漸﹔
宵小伏宮闈,怪象從此現。
欲知安得海招搖情形,待下回再行表明。
東西捻同一性質,所以制東捻者在圈地,則制西捻應亦如之。本回敘東捻事較詳,述西捻事少略,為省繁避復起見,細評中已言及之,閱者應自默會也。或謂洪氏子有帝王思想,與著書人寓意不同,故特加貶筆,東西捻則來去飈忽,未嘗踞一城,占一地,似較洪氏為可原。不知洪氏為大盜,東西捻為流寇,大盜不可恕,流寇其可恕乎?同一病國,同一殃民,何分之有?著書人仍深斥之,所以遏亂萌,防流弊也。張積中言祇行詭,惡似較淺,而心更可誅,故特附入篇中,以垂炯戒。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03:23:29
第七十七回 戮權閹丁撫守法 辦教案曾侯遭譏
卻說慈禧太后在宮無事,靜極思動,未免要想出消遣的法子。她生平最喜看戲,內監安得海,先意承志,替太后造了一座戲園,招集梨園子弟,日夕演戲。安得海亦侍著太后,日夕往觀,彷彿唐宮,只慈禧厚福,恰比楊玉環要加十倍。因此安太監愈得太后歡心。安太監於兩宮垂簾時,曾有參贊秘謀的功績,至此權力越大,除兩宮太后外,沒一個敢違忤他,就是同治皇帝,也要讓他三分。宮中稱他小安子,都奉他如太后一般。慈禧後有時高興,連咸豐帝遺下的龍衣,也賞與小安子。直視小安子如咸豐帝,比武後寵張昌宗何如?當時有個御史賈鐸,素性鯁直,聞得小安子擅權,專導慈禧後看戲,每演一日,賞費不下千金,他心中憤懑得很,竟切切實實的上了一本,奏中不便指斥慈禧,只說是「太監妄為,請飭速行禁止,方可杜漸防微」等語。慈禧太后覽奏,卻下了一道懿旨,責成總管太監,認真嚴察。如太監有不法等情,應由總管太監舉發,否則定將總管太監革退,還要從重治罪。內外臣工,見了此旨,都稱太后從諫如流,歌頌的了不得。其實慈禧是借此沽名,宮中仍按日演戲,且令小安子為總管,權柄日盛一日。
適值粤捻蕩平,海內無事,小安子活不耐煩,想出京游賞一番﹔恰巧同治皇上,年逾成童,兩宮欲替他納後,派恭親王等,會同內務府及禮工二部,豫備大婚典禮。小安子乘機密請,擬親往江南,督制龍衣。慈禧太后道:「我朝祖制,不准內監出京,看來你還是不去的好。」小安子道:「太后有旨,安敢不遵?但江南織造,向來進呈的衣服,多不合式,現在皇上將要大婚,這龍衣總要講究一點,不能由他隨便了事。而且太后常用的衣服,依奴才看來,也多是不合用的,所以奴才想自去督辦,完完全全的制成幾件,方好復旨。」慈禧後素愛裝扮,聽小安子一番說話,竟心動起來。只是想到祖制一層,又不便隨口答應,當下狐疑未決。究竟是個女流。小安子窺透微意,便道:「太后究竟慈明,連採辦龍衣一件事,都要遵照祖制,其實太后要怎麼辦,便怎麼辦,若被祖制二字,隨事束縛,連太后都不得自由呢。」慈禧後性又高傲,被這話一激,不禁發語道:「你要去便去,只這事須要秘密,倘被王大臣得知,又要上疏奏劾,連我也不便保護。」小安子聞慈禧應允,喜得叩首謝恩。慈禧又囑他沿途小心,小安子雖口稱遵旨,心中恰不以為然。隨即辭了太后,束裝就道,於同治八年六月出京,乘坐太平船二隻,聲勢勩赫,船頭懸著大旗一面,中繪一個太陽,太陽中間,又繪著三足烏一隻。這是何意?大約是天子當陽的意義。兩旁插著龍鳳旗幟,隨風飄揚。船內載男女多人,前有孌童,後有妙女。安得海是個閹人,要孌童妙女何用?我卻不解。品竹調絲,悠揚不絕。
道出直隸,地方官吏,差人探問,答稱奉旨差遣,織辦龍衣。看官!你想這班地方官,多是趨炎附羶的朋友,聽得欽差過境,自然前去奉承。況又是赫赫有名的小安子,慈禧太后以下,就算是他,哪個敢不唯命是從?小安子要一千金,便給他一千金,小安子要一萬金,也只得如數給他。安得海喜氣洋洋,由直隸南下山東,總道是一路順風,從心所欲,不意惡貫滿盈,偏偏碰著一個大對頭。這大對頭姓丁,名寶楨,貴州省平遠州人,問起他的官職,便是當時現任的山東巡撫。剿捻寇時,曾隨李鴻章等,防堵有功,連級超擢。生平廉剛有威,不喜趨奉。一日,在簽押房親閱公牘,忽接到德州詳文,報稱欽差安得海過境,責令地方供張,應否照辦?寶楨私訝道:「這安得海是個太監,如何敢出都門?莫非朝廷忘了祖訓麼?」當即親擬奏稿,委幕友趕緊抄就,立差得力人員,囑他由六百里馳驛到京,先至恭王邸報告,托他代遞奏章。
原來恭王弈訢,見安得海威權太重,素不滿意,接著丁撫奏折,立刻入宮去見太后。可巧慈禧後在園觀劇,不及與聞,也是安得海該死。恭王便稟知慈安太后,遞上丁寶楨密奏,由慈安後展閱一周,便道:「小安子應該正法,但須與西太后商議。」恭王忙奏道:「安得海違背祖制,擅出都門,罪在不赦,應即飭丁寶楨拿捕正法為是。」慈安太后尚在沈吟,半晌才道:「西太后最愛小安子,若由我下旨嚴辦,將來西太后必要恨我,所以我不便專主。」慈安懦弱。恭王道:「西太后麼?以祖制論,西太后也不能違背。有祖制,無安得海,還請太后速即裁奪。若西太后有異言,奴才等當力持正論。」慈安後道:「既如此,且令軍機擬旨,頒發山東。」恭王道:「太后旨意已定,奴才即可謹擬。」當下命內監取過筆墨,匆匆寫了數行,大致說:「安太監擅自出都,若不從嚴懲辦,何以肅宮禁而儆效尤?著直隸、山東、江蘇各督撫速派幹員,嚴密拿捕,拿到即就地正法,毋庸再行請旨」等語。擬定後,即請慈安太后蓋印。慈安竟將印蓋上,由恭王取出,不欲宣佈,即交原人兼程帶回。
直隸、山東,本是毗連的省分,不到三天,已至濟南。丁撫接讀密諭,立飭總兵王正起,率兵追捕,馳至泰安縣地方,方追著安太監坐船。王總兵喝令截住,船上水手毫不在意,仍順風前進,忙在河邊僱了民船數隻,飛棹追上,齊躍上安太監船中。安得海方才聞知,大聲喝道:「哪裡來的強盜,敢向我船胡鬧?」王總兵道:「奉旨拿安得海,你就是安得海麼?」安得海卻冷笑道:「咱們是奉旨南下,督辦龍衣,沿途並沒有犯法,哪有拿捕的道理,你有什麼廷寄,敢來拿我!」王總兵道:「你不要倔強,朝旨豈可捏造麼?」便令兵弁鎖拿安得海。安得海竟發怒道:「當今皇帝也不敢拿我,你等無法無天,妄向太歲頭上動土,難道尋死不成?」兵弁被他一嚇,統是不敢上前,氣得王總兵兩目圓睜,親自動手,先揮去安得海的藍翎大帽,然後將安得海一把扯倒,令兵弁取過鐵鏈,把他鎖住。兵弁見主將下手,不敢不從,當將安得海捆縛停當,餘外一班人眾,統行拿下。隨令水手回駛濟南。
丁撫正靜候消息,過了兩天,王總兵已到,立即傳見,接談之下,知安得海已經拿到,即傳集兩旁侍役,出坐大堂。兵弁帶上安得海,便喝問:「安得海就是你麼?」安得海道:「丁寶楨!你還連安老爺都不認得,作什麼混帳撫台?」丁撫也不與辯駁,便離了座,宣讀密諭,讀至「就地正法」四字,安得海才有些膽怯,也只有這點膽量。徐徐道:「我是奉慈禧太后懿旨,出來督辦龍衣的。丁撫台!你敢是欺我麼?」漸漸口軟。丁撫道:「這是何事,敢來欺你!」安得海道:「朝旨莫非弄錯,還求你老人家復奏一本,然後安某死也甘心。」丁撫道:「朝命已說是毋庸再請,難道你未聽見?」安得海還想哀求,遲了。怎奈丁撫台鐵面無情,竟飭劊子手將他出,一聲號炮,安得海的頭顱,應刃而落,其餘一干人犯,暫羈獄中,候再請旨發落。
復奏到京,又由恭王稟報慈安太后,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令將隨從太監,一並絞決。還有一道嚴飭總管的諭旨,聯翩而下。丁撫自然遵旨辦理,將安得海隨從陳玉麟、李平安等,訊系太監,立即處絞。此外男女多名,充戍的充戍,釋放的釋放,總算完案。
這件事情,慈禧後竟未曾得知,直至案情已了,方傳到李蓮英耳中,急忙轉告慈禧。李蓮英是什麼人物?也是一個極漂亮的太監。安得海在時,蓮英已蒙慈禧寵幸,只勢力不及安得海。此時安得海已死,蓮英心中,恰很快活,因巴結慈禧要緊,便去詳報。慈禧後大驚道:「有這件事麼!為何東太后全未提起?想系是外面謠傳,不足憑信。」蓮英道:「聞得密諭已降了數道,當不至是謠言。」慈禧後道:「你恰去探明確鑿,即來稟報。」蓮英得了懿旨,逕往恭邸探問。恭王無從隱諱,只好實告。蓮英道:「慈禧太后的性子,王爺也應曉得,此番水落石出,恐怕慈禧太后是不應許呢。」恭王道:「遵照祖制,應該這樣辦法。」蓮英微笑道:笑裡藏刀。「講到祖制兩字,兩宮垂簾,也是祖制所沒有,如何你老人家卻也贊成?」以矛攻盾,煞是厲害!恭王被他駁倒,一時回答不出。蓮英便要告辭,做作的妙。恭王未免著急,順手扯著蓮英,到了內廳,求他設法。蓮英方才獻策道:「大公主在內,很得太后歡心,可以從中轉圜。若再不得請,奴才也可替王爺緩頰。」恭王喜道:「這卻全仗……」蓮英不待說完,即接口道:「奴才將來要靠王爺照拂時候,恰很多哩!區區微效,何足掛齒?」隨又請恭王繳出密諭稿底,恭王即檢付一紙,那是東後的諭旨,臨別時還叮嚀囑托。蓮英一肩擔任,連說:「王爺放心,總在奴才身上。」內侍母后,外結親王,蓮英開手,便比安得海高一著。當下別了恭王,匆匆回宮,將密諭呈上。由慈禧後瞧閱道:
本月初三日,丁寶楨奏,據德州知州趙新稟稱,有安姓太監乘坐大船,捏稱欽差,織辦龍衣,船旁插有龍鳳旗幟,攜帶男女多人,沿途招搖煽惑,居民驚駭等情。當經諭令直隸山東各督撫,派員查拿,即行正法。茲按丁寶楨奏,已於泰安縣地方,將該犯安得海拿獲,遵旨正法。
慈禧後閱到此語,不禁花容變色,幾乎要墮下淚來。隨又閱下道:
其隨從人等,本日已諭令丁寶楨分別嚴行懲辦。我朝家法相承,整飭官寺,有犯必懲,綱紀至嚴。每遇有在外招搖生事者,無不立治其罪。乃該太監安得海,竟敢如此膽大妄為,種種不法,實屬罪有應得。經此次嚴懲後,各太監自當益加儆慎,仍著總管太監等,嗣後務將所管太監,嚴加約束,俾各勤慎當差。如有不安本分,出外滋事者,除將本犯照例治罪外,定將該管太監一並懲辦。並通諭直省各督撫,嚴飭所屬,遇有太監冒稱奉差等事,無論已未犯法,立即鎖拿奏明懲治,毋稍寬縱!欽此。
慈禧後閱罷,把底稿撕得粉碎,大怒道:「東太后瞞得我好,我向來道她辦事和平,不料她亦如此狠心,我與她決不干休。」說著,便命李蓮英隨往東宮。蓮英道:「這事也不是東太后一人專主。」索性和盤托出,免得後來枝節。慈禧後道:「此外還有何人,除非是弈訢了?可恨可恨!」蓮英道:「太后一身關係社稷,不應為了安總管,氣壞玉體。」隨即替慈禧捶背。言動皆善於迎合。約半小時,見慈禧氣喘少息,隨道:「安總管也太招搖,聞他一出都門,口口聲聲,說奉太后密旨,令各督撫州縣報效巨款,所以鬧出這樁案情。」歸罪安得海,便好開脫恭王。慈禧後道:「有這等事麼?他亦該死!但東太后等不應瞞我。」
正絮語間,忽由宮監來報,榮壽公主求見。這榮壽公主,便是恭王女兒,宮中稱她大公主,她為文宗所寵愛,文宗崩後,慈禧後因自己無女,就認她為乾女兒,入侍宮中,封她為榮壽公主,蓮英與恭王密談,說起大公主,就是指她。回宮後,即密遞消息,叫她前來懇求。慈禧正欲發洩怒意,便道:「叫她進來!」榮壽公主入見,請過了安。慈禧後道:「你父親做得好事!」公主佯作不解,蓮英從旁插口道:「就是安總管的事情,大公主應亦好曉得了。」公主忙向慈禧跪下,叩頭道:「臣女在宮侍奉,未悉外情,今日方有宮人傳說,臣女即回謁臣父,據稱安總管招搖太甚,東撫丁寶楨,飛遞密奏,剛值聖母觀劇,恐觸聖怒,不敢稟白,所以僅奏明慈安太后,遵照祖制辦理。」慈禧後道:「你總是為父迴護。」公主再碰頭乞恩,慈禧後道:「這次姑開恩饒免,你去回報你父,下次瞞我,不可道我無情。」公主謝恩趨出。慈禧後還欲往東宮,蓮英道:「太后聖度汪洋,恭王爺處尚且恩釋,難道還要與東太后爭論麼?有心不遲,不如從長計議。」伏後案。慈禧後見蓮英伶俐,語語中意,遂起了桃僵李代的意思,把他擢為總管。蓮英感太后厚恩,鞠躬盡瘁,不消細說。包括無窮。
光陰如箭,又過一年,天津地方,鬧出一場教案,險些兒又開戰釁,總算由曾國藩等委曲調停,方免戰禍。原來中外互市以後,英法俄美諸商民,紛紛來華,時有交涉。天津和約,復訂保護傳教的條約,通商以後,又來了許多教士,更未免與華民齟齬。清廷特建總理各國衙門,並在各口岸設通商大臣專管外交。嗣是德意志、丹麥、荷蘭、西班牙、比利時、意大利、奧大利、日本、秘魯等國,各請互市,均由總理衙門與訂條約。曾國藩、李鴻章等,留心外事,自愧不如,乃迭請剏辦新政,改習洋務。廷臣又據了用夏變夷的古訓,先後奏駁。滿首相倭仁,尤為頑固,事事梗議。夏蟲不可語冰。幸兩宮太后信用曾、李,次第准行。同治二年,在京師立同文館﹔三年,遣同知容閎出洋,採辦機器﹔四年,命兩江總督,兼充南洋大臣,設江南製造局於上海﹔五年,置福建船政局﹔七年,派欽差大臣志剛、孫家穀,偕美人蒲安臣,遊歷西洋,與美國訂互派領事,優待遊學等約﹔九年,命直隸總督兼充北洋大臣,增設天津機器局。總敘一段,以志中國新政。在清廷方面,也算是破除成例,格局一新,其實還是洋務的皮毛,只好作為外麵粉飾。評論的確。而且辦事的人,統是敷衍塞責,毫無實心。內地的百姓,又是風氣不通,視洋人如眼中釘。適值天津有匪徒武蘭珍迷拐人口,被知府張光藻,知縣劉杰緝獲,當堂審訊,搜出迷藥,供稱系教民王三給與。民間遂喧傳天主教堂,遣人迷拐幼孩,挖目剖心,充作藥料。當時一傳十,十傳百,以訛傳訛,並將義冢內露出的枯骨,均為教堂棄擲﹔人情汹汹,都要與教堂反對。通商大臣崇厚,及天津道周家勛,往會法國領事豐大業,要他交出教民王三,帶回署中,與蘭珍對質。蘭珍又翻掉原供,語多支離,無可定讞。崇厚飭役送王三回教堂,一出署門,百姓爭罵王三,並拾起磚石,向王三拋擊,弄得王三皮破血流。王三哀訴教士,教士轉訴豐大業,豐大業不問情由,一直跑到崇厚署,咆哮辱詈。崇厚用好言勸慰,他卻不從,竟向袋中取出手槍,擊射崇厚。崇厚忙避入內室,一擊不中,憤憤出署。途中遇著知縣劉杰,正在勸解百姓,他又用手槍亂擊,誤傷杰僕。百姓動了公憤,萬眥齊裂,頓時一擁而上,把他推倒,你一拳,我一腳,不到半刻,竟將這聲勢赫弈的豐大業,毆斃道旁。豐大業固由自取,百姓亦屬無謂。隨即鳴鑼聚眾,闖入教堂,看見洋人及教民,便贈他一頓老拳。至若器具什物等件,盡行搗毀。百姓忿尚未泄,索性放一把火,將教堂燒得精光,眼見得鬧成大禍了。
是時曾國藩已調任直隸總督,方因頭暈請假,朝命力疾赴津,與崇厚會同辦理。曾侯到津,主張和平解決,不欲重開兵端,蹈道咸年間的覆轍。又因崇厚就職多年,久習洋務,凡事多虛心聽從。怎奈崇厚非常畏縮,見了法使羅淑亞,竟不能據理與辯。羅淑亞要求四事:一是賠修教堂,二是安葬領事,三是懲辦地方官,四是嚴究兇手。崇厚含糊答應,為了含糊二字,貽誤交涉不少。報知曾侯。曾侯擬允他兩三條,獨懲辦地方官一事,因與主權有礙,不肯照允。法使羅淑亞,得步進步,反來一照會,竟欲將府縣官,及提督陳國瑞抵償豐大業性命,否則有兵戎相見等語。曾侯到此,也未免躊躇起來。崇厚又從旁攛掇,似乎非允他照辦,不能了事。於是奏劾府縣官的彈章,即日拜發。有旨「逮知府張光藻,知縣劉杰,交部治罪。」這旨一下,天津紳民大嘩,爭詈崇厚及曾國藩。曾侯因亦自悔。那崇厚還欲巴結外人,力主府縣議抵,並昌言洋人兵堅炮利,不許即將發難。惹得曾侯懊惱,當即發言道:「洋人道我沒有防備,格外怕死麼?我已密調隊伍若干,糧餉若干,暗中設防。就使事情決裂,也管不得許多。況我自募勇剿賊以來,此身早已許國,幸賴朝廷洪福,將帥用命,得以掃盡狂氛。目下舊勛名將,雖止十存四五,然還有左宗棠、李鴻章、楊岳斌、彭玉麟諸人,志切時艱,心存君國,且久經戰陣,才力勝我十倍。我年過花甲,有渠等在,共匡帝室,我雖死亦可瞑目了。」崇厚撞了一鼻子灰,嘿然退出,單銜獨奏。略說「法國勢將決裂,曾國藩病勢甚重,請由京另派重臣來津辦理。」曾侯亦因諭旨垂詢,據實復奏道:
查津民焚毀教堂之日,眾目昭彰,若有人眼人心等物,豈崇厚一人所能消滅?其為訛傳,已不待辨。至迷拐人口,實難保其必無。臣前奏請明諭,力辨洋人之誣,而於迷拐一節,言之不實不盡,誠恐有礙和局。現在焚毀各處,已委員興修。教民王三,由該使堅索,已經釋放。查拿兇犯一節,已飭新任道府,拿獲九名,拷訊黨羽。惟羅淑亞欲將三人議抵,實難再允所求。府縣本無大過,送交刑部,已屬情輕法重,彼若不擬構釁,則我所不能允者,當可徐徐自轉。彼若立意決裂,雖百請百從,仍難保其無事。諭旨所示,弭釁仍以起釁,確中事理,且佩且悚。外國論強弱,不論是非,若中國有備,和議或稍易定。竊臣自帶兵以來,早矢效命疆場之志。今事雖急,病雖深,此心毫無顧畏,不過因外國要挾,盡變常度。
區區微忱,伏乞聖鑒。
奏上,清廷派兵部尚書毛昶熙等,到津會辦教案。一面調湖廣總督李鴻章,及在籍提督劉銘傳,到京督師,防衛近畿。毛昶熙隨員陳欽,素有膽略,到津後,與法使侃侃力辨。法使不能詰,只固執前說,逕行回京。崇厚奉旨出使法國,即由陳欽署理通商大臣。曾侯遂與陳欽會奏羅淑亞回京緣由,請中外一體堅持定見,並將連日會議情形,具報總理衙門。當由總理衙門轉奏,奉諭著李鴻章馳赴天津,會同曾國藩等迅速緝凶,詳議嚴辦,及早擬結。曾、李乃分別定擬,把滋事人民十五人正法,軍流四人,徒刑十七人。朝旨又命將張光藻、劉杰充戍黑龍江,教案才結。
一事甫了,一事又起,兩江總督馬新貽,被刺客張汶祥刺斃,凶信到京,這老成練達的曾侯爺,又要奉旨調動了。小子有詩詠曾侯云:
天為清廷降藎臣,百端盡付宰官身。
從知輿論難全信,後世如曾有幾人?
欲知曾侯調動情形,且待下回再敘。
安得海之伏法,予服丁寶楨,予尤佩慈安太后。丁寶楨不畏疆御,敢於彈劾,其膽量誠有過人之處。慈安太后遇事溫厚,獨於安得海一案,經恭王慫慂,即密令拿捕正法,此為慈安太后一生明斷,迄今都人士,稱頌不衰。至若天津教案,曾國藩辦理少柔,致遭物議,實則當時有不得不柔之勢。粤捻初平,西陲未靖,海內傷痍,方資休養,豈尚可輕開邊釁,蹈昔時旋戰旋和之失耶?予讀此回,於前半見丁撫之能剛,於後半見曾侯之能柔,且以見兩宮垂簾之時,廷旨多滿人意,不可謂非慈安之力,誰謂慈安非賢後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03:23:53
第七十八回 大婚禮成坤闈正位 撤簾議決乾德當陽
卻說天津教案,甫行辦竣,江督馬新貽被戕,有旨授李鴻章總督直隸,調曾國藩回督兩江。是年適當國藩六十壽辰,御賜「勛高柱石」匾額一面,福壽字各一方,梵佛銅像一尊,玉如意一柄,蟒袍一襲,還有吉綢線縐等件。國藩入朝謝恩,當由慈禧太后問他天津情形,並令他速赴江南。國藩一一應答,隨即退出,於同治九年十月出都,沿途無事,直至江寧督署接印視事。清廷以前督被刺,事關重大,並命欽差鄭敦謹南下,會同審問,傳集中軍官,旗牌官,巡捕官,王命司,護印司,護敕司,刀斧手,捆手,劊子手,洋槍隊,馬刀隊,鋼叉隊,排得密密層層,異常威赫。曾侯爺與鄭欽使,同升公座,喝令帶上張逆犯。當由兩旁兵役,一聲吆喝,推上張汶祥當面。曾、鄭兩公,先用威嚇,後用刑訊。這張汶祥毫無實供,只說是刺死馬新貽,可以泄忿,大事已了,願即受死。曾侯又問他是何人主使,他卻大聲道:「要刺馬新貽是我,刺殺馬新貽也是我,好漢做事一身當,憑你如何處治便了。」鄭欽差還想設詞誘騙,他索性說主使的人,便是你們。弄得曾、鄭二公無法可施,只得奏稱該犯實無主使,應處極刑。廷旨准奏,即著凌遲處死。
列位看到此處,應該問作書的人,究竟這張汶祥,為著何事,去刺馬新貽?小子也無從實考,只聽得故老相傳,馬新貽未顯達時,曾與一個結義兄弟,非常莫逆。嗣因義兄弟娶了一位妻房,生得柳腰杏臉,嫵媚過人,他就覷在眼中,豔羨的了不得。一時不便勾搭,日思夜想,幾乎害成一種單思病。冶容誨淫。但他在宦途中,是個鑽營的能手,由縣丞起馬,不數年連升總督。看官!你想中國有幾個總督大員,一朝權在手,就把事來行。他外面裝出一副義重情深的形狀,把義兄弟立刻提拔,差他出外辦公,又令他把家眷搬入衙門,說是便於照管,叫他放心前去。他義兄弟感謝不盡,即將家眷安頓督署內,奉委就道。這馬新貽已擺好迷陣,不怕他妻房不上勾當,他妻房究係女流,那裡曉得這種圈套?一入署中,即被他灌得爛醉,扯入寢室,寬衣解帶,無所不至。等到醒來,悔已無及。馬新貽又拿出溫存手段,婦人家總帶三分勢利,暗想馬新貽是現任總督,比自己的丈夫要尊貴數倍﹔又兼性情相貌,都比丈夫勝過幾籌,事已如此,索性由他擺弄,自己也樂得快活。總是馬新貽不好。後來馬新貽越加寵愛,她也越加柔媚,鶼鶼比翼,合力同心,只願地久天長,諧成眷屬,單怕她丈夫回來。一年復一年,她丈夫惹動兒女情腸,屢次申文請假,馬新貽不但不准,且下了一角密札,給他辦事地方的長官,說他勾通大盜,證據確鑿,不必審訊,飭即密捕正法。這義兄弟茫無頭緒,冤冤枉枉的拿去斬首。誰叫你娶了豔妻?密報到省,喜得馬新貽手舞足蹈,總道是大患已除,可以安心取樂,誰料他義兄弟竟有好友,聞知這事,動起義憤,竟到兩江督署左右,專等馬新貽出門,托詞攔輿訴冤。三腳兩步的走到輿前,手持利刃,刺入新貽胸膛。隨役連忙拿住,新貽已不省人事,抬回署內,見他情婦模模糊糊的說了「我害你,你害我」兩語,兩眼一翻,雙足一蹬,竟嗚呼哀哉了。那時情婦一想,為了自己一人,害死兩條性命,天良發現,也懸樑自盡。嗣經臬司審問刺客,只答稱「好漢張汶祥,刺死馬新貽」,餘外全無實供。後經曾、鄭二大員復審,供語已見上文,不必重敘。俠客做事,往往不欲宣佈,這事可見一斑。近來說張汶祥也是革命人物,如徐錫麟刺恩銘相同,恐怕未必確實。將來清史告成,或有真傳,也未可知,小子只好借此了案,再敘別事。好筆墨!
且說同治帝即位後,悠悠忽忽,過了十年。同治帝的年紀,已十七歲了。尋常百姓人家,也要替他授室,何況是至尊無上的天子?滿蒙王公,有幾個待字的女兒,那一個不想嫁入宮中,做個椒房貴戚?只慈禧太后單生了這個兒子,那得不細心擇婦,成就一對佳偶?自八年間起,籌備大婚典禮,已是留意調查,直到十年冬季,方才挑選了幾個淑媛。一個是狀元及第現任翰林院侍講崇綺的女兒,系是阿魯特氏﹔一個是現任員外郎鳳秀的女兒,系是富察氏﹔一個是舊任知府崇齡的女兒,系是赫舍哩氏﹔一個是前任都統賽尚阿的女兒,也系阿魯特氏,才貌統是差不多。慈禧後已經選定,免不得與慈安後商量。慈安後道:「女子以德為主,才貌到還是第二層,未知這四女中,那個德性最好,堪配中宮?」的是正論。慈禧後道:「聞得這四個女子,崇女年紀最大,今年已十九歲,鳳女年紀最輕,今年才十四歲。」慈安後即接口道:「皇后母儀天下,總是年長的老成一點。」慈禧後呆了一呆,隨道:「鳳女雖是年輕,聞她很是賢淑。」慈安後道:「皇后冊定,妃嬪也不可少,這等女孩子,都選作妃嬪便了。」慈禧後道:「且去傳弈訢進來,叫他一酌。」慈安點頭,即命宮監去召恭王。不一時,恭王入見,向兩太后行禮畢,慈禧後就說起立後情事,恭王也主張年長。名正言順,說得慈禧不好不依,後來嘉順不終,伏線在此。隨於次年仲春降諭道:
欽奉慈安皇太后,慈禧皇太后懿旨,皇帝衝齡踐阼,於今十有一年,允宜擇賢作配,正位中宮,以輔君德,而襄內治。茲選得翰林院侍講之女阿魯特氏,淑慎端莊,著立為皇后,已著欽天監諏吉,於本年九月舉行。所有納彩大征,及一切事宜,著派恭親王弈訢,戶部尚書寶鋆,會同各該衙門詳核典章,敬謹辦理!特諭。
這諭一下,恭親王等揣摹慈禧後性情,很愛奢華,所定典制,比往時繁縟數倍。正在預備的時候,忽由江蘇巡撫奏報,兩江總督曾國藩出缺,恭親王也吃了一驚,急忙入奏兩宮太后。兩宮太后很為歎息,命同治帝輟朝三日,即下諭追贈太傅,照大學士例賜恤,予諡文正,入祀京師昭忠祠、賢良祠﹔並於湖南原籍,江寧省城,建立專祠﹔生平政績,宣付史館。一等侯爵,著伊子曾紀澤承襲,次子附貢生曾紀鴻,長孫曾廣鈞,均著賞給舉人。還有曾廣鈞、曾廣銓一班孫兒,亦賞給員外郎主事等職銜。並派穆騰阿等,接連往祭。有御賜祭文碑文等,都是翰苑手筆,小子錄不勝錄,但抄述兩篇如下:
御賜祭文曰:朕惟功懋懋賞,信圭表延世之勛,思贊贊襄,雕俎厚飾終之典。爰申斝奠,用賁絲綸。爾原任大學士兩江總督一等毅勇侯贈太傅曾國藩,賦性忠誠,砥躬清正,起家詞館,屢持節而淪才,洊陟卿曹,輒上書而陳善。值皇華之載賦,聞風木而遄歸。忽鄉鄰有鬥之頻驚,潢池盜弄,懍戰陣無勇之非孝,墨絰師興。奇功歷著於江淮,大名永光於玉帛。俾正鈞衡之位,仍兼軍府之尊。一等酬庸,錫侯封於帶礪﹔雙輪曳羽,飄翠影於雲霄。重鎖鑰而任北門,百僚是式﹔還儆戒而惠南國,萬眾騰懽。方期碩輔之延年,豈意遺章之入告?老成忽謝,震悼良深!頒厚賻於帑金,遣重臣而奠輟。特易名於上諡,贈太傅之崇階。列祀典於昭忠賢良,建專祠於金陵湘渚。彝章載考,祭典特頒。天不憖遺一老,永懷翊贊於元臣,人可贖兮百身,用寄咨嗟於典冊。靈其不昧,尚克欽承。
又御賜碑文曰:朕惟台衡績懋,樹峻望於三公,鐘鼎勛垂,播芳徽於百世。寵頒紫綍,色焕丹珉。爾原任大學士兩江總督一等毅勇侯贈太傅曾國藩,秉性忠純,持躬剛正,闡程朱之精蘊,學茂儒宗﹔儲方召之勛獻,器推公輔。登木夭而奏賦,清表風規﹔歷芸館而遷資,誠孚日講。屢持使節,兼校春闈,薦擢卿班,允諧宗伯。溯建言之直節,荷殊遇於先朝。凡茲靖獻之丹忱,早具忠誠之素志。乃突來夫粤匪,俾訓練夫楚軍。拔岳郡而克武昌,功成破竹﹔靖章江而平皖水,威振援枹。兩江尊總制之權,九伐重元戎之命,朕丕承基緒,眷念成勞,榮銜特畀以青宮,峻望更登諸黃閣。辭節制於三省四省,彌見寅恭﹔精調度於湘軍淮軍,務嚴申令。聯蘇杭為犄角,堅壘同摧﹔倚昆季為爪牙,逆巢早搗。金陵奏凱,慰皇考知人善用之明﹔玉詔酬庸,褒元老決勝運籌之略。既析圭而列爵,亦壘翠以飄纓。既而畿輔量移,因之闕廷展覲。汲黯近戇,實推社稷之臣﹔楊震厚遺,無慚清白之吏。惟是瘡痍未復,每厪念夫天南,鎖鑰攸司,仍遄歸於江左。方謂功資坐鎮,何期疾遽淪殂?贈太傅而階崇,祀賢良而譽永。專祠遍祭,世賞優頒。易名以表初終,核實允孚文正。於戲!鬆楸在望,倍懷麟閣之遺型﹔金石不磨,長荷鸞綸之錫寵。欽茲巽命,峙爾豐碑!
從此這效忠清室的曾侯爺,長辭人世,其生也榮,其死也哀,也算是千古不朽了。此老系清代偉人,所以敘述獨詳。曾侯出缺,繼任的便是肅毅伯李鴻章,倒也不在話下。
日月如梭,已屆同治帝大婚吉期,先封皇后父崇綺為三等承恩公,母宗室氏瓜爾佳氏均為公妻一品夫人。九月十二日甲午,因大婚期邇,遣官祭告天地太廟。次日乙未,同治帝御太和殿,閱視皇后冊寶,遣惇親王弈誴為正使,貝勒弈劻為副使,持奉冊寶詣皇后邸,冊封阿魯特氏為皇后。又遣大學士文祥為正使,禮部尚書靈桂為副使,齎冊印至員外郎鳳秀第,封富察氏為慧妃。是夕,復命惇親王弈誴,及貝子載容,行奉迎皇后禮。越日子刻,皇后在邸中拜辭祖先,出升鳳輿,前陳鼓樂,後擁儀衛,由大清中門行御道,至乾清宮降輿。皇上穿好禮服,在坤寧宮等著。宮眷引進皇后,行合巹禮。皇后奉觴,皇上賜琖,兩旁細樂悠揚,笙簫迭奏。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都為下文反射。又越日丁酉,皇上率皇后詣壽皇殿行禮,詣慈安皇太后、慈禧皇太后前行禮。禮畢,上御乾清宮。適慧妃亦送入宮中,由皇后帶領朝賀。又越日戊戌,皇后朝兩太后於慈寧宮,盥饋醴饗如儀。嗣是上兩宮徽號,受群臣慶賀,賜皇后親屬,暨滿漢王大臣,及蒙古外藩使臣等宴,並賞賚辦事諸臣有差。知府崇齡女赫舍哩氏,及副都統賽尚阿女阿魯特氏,亦次第入宮。崇齡女受封瑜嬪,賽尚阿女受封珣嬪,少年天子,左抱右擁,今夕到這邊,明夕到那邊,皇恩浩蕩,雨露普施,愉快得莫可言喻。這一段文字,統為嘉順皇后敘寫。
隔了數天,內閣復傳出上諭道:
欽奉兩宮皇太后懿旨,前因皇帝衝齡踐阼,時事多艱,諸王大臣等不能無所稟承,姑允廷臣垂簾之請,權宜辦理。皇帝典學有成,當春秋鼎盛之時,正宜親統萬幾,與中外大臣共求治理,宏濟艱難,以仰副文宗顯皇帝付托之重。著欽天監於明年正月內選擇吉期,舉行皇帝親政典禮,一切應行事宜,及應復舊制之處,著軍機大臣大學士會同六部九卿,敬謹妥議具奏!欽此。
看官!這慈禧太后,本是個貪攬大權的英雌,為什麼即肯歸政呢?大約發生此議,總由慈安後主張。慈安後本不願垂簾,被慈禧後抬上此座,這時皇后已經冊立,皇帝已值成年,慈安後意欲息肩,遂倡議歸政。慈禧後不便辯駁,又想同治帝是親生兒子,將來如有大政,總要稟白母后,暗中仍可攬權。當即隨聲附和,下了懿旨。欽天監遵旨擇吉,定於次年正月二十六日舉行,禮部衙門又要敬謹籌備起來。部曹不患沒飯吃。事有湊巧,皇上親政的日子,甫行頒布,雲南督撫的捷報,陸續奏聞。是時雲貴總督勞崇光,在任病歿,以前任滇撫劉岳昭升任總督,與巡撫岑毓英合剿回匪。岳昭坐鎮省中,仍委岑毓英出省剿辦。回酋杜文秀,占踞大理府城,僭擬王制,附近各郡縣,多被吞並。岑毓英既撫回酋馬如龍,薦任提督,令他招降群回,又聯結雲南苗酋,恊攻杜文秀。文秀漸漸窮蹙,所裾各郡縣,次第失去,只剩大理一城,孤危得很。岑軍復四面兜圍,百計攻撲,文秀自知無辜,把子女分寄大司衡楊榮,大經略蔡廷棟家中,托他照顧,自己與妻妾數人,服毒自盡。部下見他將死,舁出城外,投降岑軍。毓英先驗明杜酋正身,梟首示眾,隨問城中情形,知回眾尚有數萬,恐他後來反覆,傳令三日內齊繳軍械,回眾以半年為期,毓英佯為應諾,密令部將楊玉科,選死士數百,同太和縣官入城受降。城外恰嚴布重兵,掘了大坑,專等回眾出迎,玉科入城後,驅回眾出城,可憐回眾無知無識,個個陷入重圍,跌下坑內,被岑軍活活埋死。毓英彷彿李鴻章,玉科彷彿程學啟。楊榮、蔡廷棟,統由岑軍擒住,一律磔死。只有文秀女兒秋娘,與母何氏,逃出城外,孤身隻影,流落天涯,就使有志報讎,究竟是一個女孩子,哪個肯去幫助?延了數年,老母何氏先死,秋娘也玉碎香沈,同歸於盡。只留有一封書信,相傳是秋娘遺墨,小子還約略記得其詞云:
妾,家亡國破之人也。先君子早年,恫滿人之虐,因眾志,倡義旗,保固一方,以待清宴。外抗邊夷,內靜狂寇,比於竇融張軌,豈遑多讓?妾生長深宮,略諳詩禮,亦儼然金枝玉葉也。昊天不弔,苗賊助凶,四十萬人,一齊解甲。先君既抱恨臬路,弱女遂零落天涯。嗟乎!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所含辛茹苦,苟且偷生者,希冀手屠苗賊之脰,以復不共之仇也。不意薄命人,命薄於紙,輾轉風塵,所遭輒不如意,豈以平生志節猶存,不甘屈下之故耶?秣陵倉猝,滬瀆流離,蹉跎之痛,遂及老母。閒關來粤,乃復逢君。欲述苦衷,難於傾吐。疇昔一夕話,君憶之否?蓋改弦易轍之志,於此決矣。果也雛兒淺躁,入我彀中,不幸詬起禧閨,事機不遂,老賊狡猾,遂動猜疑。記先君子方盛之時,苗賊親來納款,當時妾侍於側,賊遽以奏簫為請,先君愛妾,不欲委之虎口,以少長相遠為詞。彼乃憤怒,中夜斬關而出。釁起於妾,遂致覆祀滅宗。嗟乎!此恥則西江不濯,此恨則萬世不復,哀哉!天下丈夫,惟君尚能垂憐薄命,用敢略述腹心,使君知區區清白身,非甘心作河間婦者也。計書達時,妾魂當散為輕塵,淹為蟲沙久矣。天長地久,蒙恥飲恨,痛如之何!
魂與筆銷,無多贅述!
據這書看來,秋娘的大讎,實是苗酋。苗酋本與杜文秀相聯,因欲求秋娘為妾,被文秀所拒,遂降服岑毓英,滅了文秀。秋娘逃出後,委身柳巷,留意英雄,得了一個如意郎君,仍不能替她報讎,秋娘自己亦不能成事,終至齎志以歿,其間曲折,苦無信史可據,只剩了一鱗一爪,遺傳後世,說來也甚可憐。惟清廷得這捷音,說聖天子洪福齊天,才擬親政,就有雲南肅清的好消息,兩宮太后也非常歡悅。轉瞬間過了殘臘,又是新年,八方昇平,四海無事,宮廷內外,喜氣洋洋,免不得照例慶賀,又有一番忙碌。到了二十日外,又降了上諭數行道:
欽奉慈安端裕皇太后、慈禧端佑皇太后諭旨:皇帝寅紹丕基,於今十有二載,春秋鼎盛,典學有成,茲於本月二十六日,躬親大政。欣慰之餘,倍深兢惕。因念我朝列聖相承,無不以敬天法祖之心,為勤政愛民之治。況數年來東南各省,雖經底定,民生尚未乂安。滇隴邊境,及西北路軍用未藏,國用不足,時事方艱。皇帝日理萬機,敬念惟天惟祖宗所以托付一人者,至重且巨。祇承家法,夕惕朝乾,於一切用人行政,孳孳講求,不敢稍涉怠忽。視朝之暇,仍略討論經史,深求古今治亂之源。克儉克勤,勵精圖治,此則垂簾聽政之初心,所夙夜跂望而不能或釋者也。在廷王大臣等,允宜公忠共矢,勿避怨嫌,本日召見時,業已諄諄面諭。其餘中外大小臣工,亦當恪恭盡職,痛戒因循,宏濟艱難,弼成上理,有厚望焉。欽此。
到了二十六日,兩宮撤簾,同治帝親政,王大臣們,又有一番歌功頌德的賀表。看似挖苦,實是真相。兩宮太后,又加上徽號。東太后加了康慶二字,西太后加了康頤二字。親政數月,陝甘總督左宗棠,又收降靖邊縣土匪董福祥,迭復各城,逐陝回叛酋白彥虎,擒甘回叛酋馬化隆,奏報關內肅清,有旨賞給左宗棠一等輕車都尉世職。將軍金順,提督徐占彪以下,俱邀升敘。並飭左宗棠督師出關,征撫西域,當下龍心大悅,遂想出及時行樂的念頭來。正是:
人逢喜事精神爽,時際承平逸欲多。
未知同治帝如何行樂,請看下回便知。
本回敘事,以立後歸政為大綱。有清十數傳,立後事多矣,是書獨於順治立後,同治立後,敘述較詳,因順治後無故被廢,同治後不得令終故也。悲於終,不得不詳於始。治國之道,本自齊家,家不齊,國能治乎?至若歸政之舉,所以志兩宮垂簾,初次告蕆。慈安太后秉性沖和,倡言歸政,無可譏議﹔慈禧太后猶在試驗之期,一切用人行政,皆幾經審慎,故稱頌者多而毀謗者少。訓政十年,東南戡定,西北漸平,兩宮之力居多焉。然曾侯歿而清廷少一偉人,已有人亡政息之慨,左岑效績邊陲,反以釀九重之縱欲,外寧必有內懮,朕兆其已見乎?故本回事略,作清廷之過渡時代觀可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03:24:19
第七十九回 因歡成病忽報彌留 以弟繼兄旁延統緒
卻說同治帝親裁國政,一年以內,倒也不敢怠忽,悉心辦理。只是性格剛強,頗與慈禧太后相似。慈禧太后雖已歸政,遇有軍國大事,仍著內監密行查探,探悉以後,即傳同治帝訓飭,責他如何不來稟白。偏這同治帝也是倔強,自思母后既已歸政,為什麼還來干涉?母后要他稟報,他卻越加隱瞞,因此母子之間,反生意見。獨慈安太后靜養深宮,凡事不去過問,且當同治帝進謁時候,總是和容愉色,並沒有一毫怒意。同治帝因她和藹可親,所以時去省視,反把本生母后,撇諸腦後。慈禧太后愈滋不悅,有時且把皇后傳入宮內,叫她從中勸諫。皇后雖是唯唯遵命,心中恰與皇帝意旨相合。花前月下,私語喁喁,竟將太后所說的言語,和盤托出,反激動皇帝懊惱。背後言語,總有疏虞,傳到慈禧太后耳中,索性遷怒皇后,銜恨切骨。皇后死了。
同治帝亦很是懊悵。內侍文喜、桂寶等,想替主子解懮,多方迎合,便慫慂同治帝,重建圓明園。這條計畫,正中同治帝下懷,自然准奏,即飭總管內務府擇日興工。諭中大旨卻說是備兩宮皇太后燕憩之用,所以資頤養,遂孝思,其實暗中用意,看官自能明白,不煩小子絮述。含蓄語,尤耐意味。惟恭親王弈訢,留心大局,暗想國家財政,支絀得很,如何興辦土木?便進諫同治帝,請他中阻。同治帝一番高興,被這老頭兒出來絮聒,心中很不自在。那弈訢反嘮嘮叨叨,把古今以來的君德,如何勤,如何儉,說個不休,惹得同治帝暴躁起來,便道:「修造圓明園,無非為兩宮頤養起見。我記得孟子說過:『尊親之至,莫大乎以天下養。』恭王要把古訓規勸,所以同治帝也引古語回駁。現擬造個小園子,還不好算得養親,皇叔反說有許多窒礙,我卻不信。」弈訢還想再諫,同治帝怒形於色,拂袖起身,踱入裡邊去了,弈訢只得退出。
冤冤相湊,弈訢退出宮門,他兒子載澂,卻入宮來見同治帝,原來載澂曾在宏德殿伴讀,自小與同治帝相狎,到同治帝親政,退朝餘暇,常令載澂自由入宮,談笑解悶。這日載澂求見,內侍即入內奏聞,偏偏同治帝不令進謁。載澂莫名其妙,仍舊照往時玩笑的樣子,說道:「皇上平日,非常豁達,為什麼今天擺起架子來?」說畢,揚長而去。內侍未免多事,竟將載澂的說話,一一奏明。同治帝大怒道:「他的老子,剛來饒舌,不料他又來胡鬧。他說我擺架子,我就擺與他看。」便宣召軍機大臣大學士文祥進見,文祥奉旨趨入,同治帝道:「恭王弈訢,對朕無禮,他兒子載澂,更加不法,朕意將他父子賜死,叫你進來擬旨。」文祥不聽猶可,聽了此諭,連忙跪下,只是磕頭。同治帝道:「你做什麼?」文祥道:「恭、恭親王弈、弈訢,勤勞素著,就使他犯了罪,也求皇恩特赦!」同治帝冷笑道:「朕曉得了!你等都是他的黨羽,所以事事迴護。」文祥又磕了幾個頭,隨答道:「奴才不、不敢。」同治帝又道:「賜死太重,革爵便了。」文祥到此,不敢違旨,只好草草擬就,捧呈御覽。同治帝閱畢,點了點頭,便道:「你將這稿底取去,明日就照此頒布罷!」文祥領旨退出,也不回府,一直跑到恭王邸中,密報恭王。恭王也是著急,忙邀幾個知己商議。三個縫皮匠,比個諸葛亮,一面由文祥飛稟慈禧太后,一面由御史沈淮、姚百川出頭,擬定奏折,內稱:「聖上飭造圓明園,頤養聖母,實是以孝治天下之盛德,但圓明園被焚毀後,一切景致,盡付銷沈,不如三海名勝,近在宮掖,飭工修築,易於觀成」等語。巧於措詞。折才擬就,文祥已自宮中出來,回報恭王。據說:「草定諭旨,已由西太后取去,諒可擱置。」恭王才稍稍放心,次日沈、姚兩御史,又把奏折呈上,同治帝閱到『易於觀成』一語,方有些回心轉意,當命內閣擬詔,即日宣佈道:
前降旨諭令總管內務府大臣,將圓明園工程,擇要興工,原以備兩宮皇太后燕憩,用資頤養而遂孝思。本年開工後,聞工程浩大,非克期所能蕆功,現在物力艱難,經費支絀,軍務未甚平安,各省時有偏災,朕仰體慈懷,不欲以土木之工,重勞民力,所有圓明園一切工程,均著即行停止,俟將來邊境乂安,庫款充裕,再行興修。因念三海近在宮掖,殿宇完固,量加修理,工作不致過繁。著該管大臣查勘三海地方,酌度情形,將如何修葺之處,奏請辦理!欽此。
過了數日,同治帝視朝,巧值恭王弈訢,隨班朝見,由同治帝瞧著,翎頂依然照舊,不由的詫異起來。退朝後,立召文祥入見,問前次諭旨,已將弈訢革去親王,何故翎頂照常?文祥無可辯說,只推在西太后一人身上。奏稱:「聖母聞知,飭收成命,所以恭王爺爵銜照舊。」同治帝怒道:「朕既親政,你等須遵朕諭旨,難道知有母后,不知有朕麼?」隨將文祥斥罵一頓,叱令滾出,立刻提起硃筆,寫了數行,令內侍張示王大臣道:
傳諭在廷諸王大臣等,朕自去歲正月二十六日親政以來,每逢召對恭親王時,語言之間,諸多失儀,著革去親王,世襲罔替,降為郡王,仍在軍機大臣上行走。並載澂革去貝勒郡王銜,以示薄懲。
這諭才行宣佈,不到數時。西太后處,已由弈訢、文祥二人,進去泣訴。當蒙西太后勸慰,令他退出,即傳同治帝入內,嚴詞訓責,令給還恭王父子爵銜。氣得同治帝啞口無言,只好出命內閣,於次日再行降旨道:
朕奉慈安端裕康慶皇太后、慈禧端祐康頤皇太后懿旨,昨經降旨將恭親王革去親王世襲罔替,降為郡王,並載澂革去貝勒郡王銜,在恭親王於召對時,言語失儀,原為咎有應得,惟念該親王自輔政以來,不無勞勛足錄,著加恩賞還親王,世襲罔替。載澂貝勒郡王銜,一並賞還。該親王仰體朝廷訓誡之意,嗣後益加儆慎,宏濟艱難,用副委任!欽此。
自有這番手續,同治帝連日怏怏。文喜、桂寶二人,又想出法子,導同治帝微行,為這一著,要把十三年的青春皇帝,斷送在他兩人手中了。宵小可畏。
京師內南城一帶,向是娼寮聚居的地方,酒地花天,金吾不禁。同治帝聽了文喜、桂寶的說話,帶了兩人,微服出遊,到了秦樓楚館,嘗試溫柔滋味,與宮中大不相同。滿眼嬌娃,個個妖豔,眉挑目語,無非賣弄風騷,淺透輕顰,隨處生人憐惜。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燈紅酒綠,玉軟香溫。既而玉山半頹,海棠欲睡,羅襦半解,薌澤先融,衣扣輕鬆,柔情慾醉。描不盡的媚態,說不完的綢繆,倒鳳顛鸞,為問漢宮誰似?尤雲殢雨,錯疑神女相逢。從此巫峰遍歷,帝澤皆春,願此生長老是鄉,除斯地都非樂境。春光漏泄,諫草上呈,當時內務府中,有一個忠心為主的滿員,名叫桂慶,因帝少年好色,恐不永年,請將盅惑的內侍,一並驅逐。至若禍首罪魁,應立誅無赦。且請皇太后保護聖躬,毋令沈溺。真是語語剴切,言言沈摯。有此諫官,還是滿廷餘澤。同治帝原是厭聞,西太后恰也不懌。西太后是何用心?想是左袒內監的緣故。桂慶即辭職回籍。以道事君,不可則止,桂慶頗有古大臣風度。嗣是同治帝每夕出遊,追歡取樂,到了次晨,王大臣齊集朝房,御駕尚未返闕。恭親王以下,統已聞知,因鑒前時圓明園事情,不敢犯顏直諫,只暗中略報西太后,西太后恰也訓戒數次。嗣因同治帝置諸不聞,忤了慈容,索性任他遊蕩,惟朝廷大事,叫恭親王等格外留心。同治帝越加愜意,適西太后四旬萬壽,總算在宮中住了兩天,照例慶賀。
是年沒甚要政,只與中國通商的日本國,有小田縣民,及琉球國漁人,航行海外,遇風漂至台灣,被生番劫殺,日本遣使詰責,清廷答稱生番列在化外,向未過問。明明台灣百姓,如何說是化外?日本遂派中將西鄉從道,率兵至台,攻擊生番。閩省船政大臣沈葆楨,及藩司潘蔚,往台查辦,又說台灣系中國屬地,日本不得稱兵。語多矛盾,煞是可笑!西鄉從道哪裡肯允,且言琉球是他保護國,所有被殺的漁人,統要中國賠償。葆楨遂函商直督李鴻章,令奏撥十三營,赴台防邊。日本見台防漸固,又遣專使大久保利通至京,與總理衙門交涉。當由英使威妥瑪居間調停,令中國出撫恤銀十萬兩,軍費賠款銀四十萬兩,才算了事,日兵乃退出台灣。其實琉球亦是中國藩屬,並非日本保護國,清廷辦理外交的大員,單叫台灣沒有日兵,便是僥倖萬分,哪裡還要去問琉球?琉球已失去了。
同治帝一意尋花,連什麼台灣,什麼琉球,一概不管。朝朝暮暮,我我卿卿,不意樂極悲生,受了淫毒,起初還可支持,延到十月,連頭面上都發現出來。宮廷裡面,盛稱皇上生了天花,真也奇怪。御醫未識受病的緣由,只將不痛不癢的藥味,搪塞過去,庸醫殺人。因此蘊毒愈深,受病癒重。十一月初,御體竟不能動彈,冬至祀天,遣醇親王弈譞恭代行禮,所有內外各衙門章奏,都呈兩宮皇太后披覽裁定。王大臣等,總道是皇上染了痘症,沒有什麼厲害,況且年未弱冠,血氣方剛,也不至禁受不起,大家不過循例請安,斷不料變生意外,帝疾竟至大漸,到十二月初五日,崩於養心殿東暖閣。慈禧太后飛調李鴻章淮軍入都,自己與慈安太后,同御養心殿,立傳惇親王弈誴、恭親王弈訢、孚郡王弈譓、惠郡王弈詳、貝勒載治、載澂、一等公弈謨、御前大臣伯彥訥、謨祜、軍機大臣寶鋆、沈桂芬、李鴻藻、總管內務府大臣英桂、崇綸、魁齡、榮祿、明善、桂寶、文錫、弘德殿行走徐桐、翁同龢、王慶祺、南書房行走黃鈺、潘祖廕、孫貽經、徐郙、張家驤等入見。親王以下,尚未悉皇帝賓天情事,但見宮門內外,侍衛森列,宮中一帶,又是排滿太監,佈置嚴密,大異往日狀態,不禁個個驚訝﹔行至養心殿內,兩宮太后已對面坐定,略帶愁慘面色。王大臣等不暇細想,各按班次請安,跪聆慈訓。慈禧後先開口道:「皇上病勢,看來要不起了,聞皇后雖已有孕,不知是男是女,亦不知何日誕生,應預先議立皇嗣,免得臨時侷促。」諸王大臣叩頭道:「皇上春秋鼎盛,即有不豫,自能漸漸康泰,皇嗣一節,似可緩議。」慈禧後道:「我也不妨實告,皇帝今日已晏駕了。」這語一傳,王大臣等,哭又不好,不哭又不好,有幾個忍不住淚,似乎要垂下來形狀。其實都是做作,但此時倒也為難。慈禧後道:「此處非哭臨地方,須速決嗣主為要。」諸王大臣不敢發議,只有恭王弈訢,仗著老成,便抗言道:「皇后誕生之期,想亦不遠,不如秘不發喪。如生皇子,自當嗣立,如所生為女,再議立新帝未遲。」慈禧後大聲道:「國不可一日無君,何能長守秘密?一經發覺,恐轉要動搖國本了。」軍機大臣李鴻藻,弘德殿行走徐桐,南書房行走潘祖廕,都碰頭道:「太后明見,臣等不勝欽佩。」慈安太后也插口道:「據我意見,恭親王的兒子,可以入承大統。」恭王聞言,連稱不敢,隨奏道:「按照承襲次序,應立溥倫為大行皇帝嗣子。」慈禧後又不以為然,便道:「溥倫族系,究竟太遠,不應嗣立。」原來溥倫系過繼宣宗長子弈譓,血統上稍差一層,所以被慈禧後駁去。恭王尚要啟奏,慈禧後畢竟機警,便對慈安後道:「據我看來,醇王弈譞子載湉可以繼立,應即決定,不可耽延時候。」恭王心中,很不贊成,連我也不贊成,無怪恭王。即向弈譞道:「立長一層,好全然不顧麼?」不特立長而已,且置大行皇帝於何地?弈譞便叩頭力辭,慈禧後道:「可由王大臣投票為定。」慈安太后沒有異言,當由慈禧後命眾人起立,記名投票。投訖發閱,只醇王等投溥倫,有三人投恭王子,其餘皆如慈禧意,投醇王子,於是大位遂決。不必運動,而眾大臣多投醇王子,慈禧之權力可知。看官!你道慈禧太后,何故定要立醇王子?第一層意思,是立了溥字輩為嗣,便是入繼同治帝,同治帝有了嗣子,同治後將尊為太后,自己反退處無權,因此決意不願﹔第二層意思,醇王福晉,便是慈禧後的妹子,慈禧入宮,作為媒妁,她想親上加親,必無他虞。兼且醇王子年僅四齡,不能親政,自己可以重執大權,所以不顧公論,獨斷獨行。眾大臣竭力逢迎,才成了這樣局面。這時候已當夜間九句鐘,狂風怒號,沙土飛揚,天氣極冷,慈禧後即派兵一隊,往西城醇王邸中,迎載湉入宮,又派恭親王留守東暖閣,不是親他,實是防他。宮內外統用禁旅嚴衛,督隊的便是步軍統領榮祿。隨即頒布遺詔道:
朕蒙皇考文宗顯皇帝覆育隆恩,付畀神器,衝齡踐阼,仰蒙兩宮皇太后垂簾聽政,宵旰懮勞,嗣奉懿旨,命朕親裁大政,仰惟列聖家法,一以敬天法祖,勤政愛民為本,自維薄德,敢不朝乾夕惕,惟日孜孜。十餘年來,稟承懿訓,勤求上理,雖幸官軍所至,粤捻各逆,次第削平,滇黔關隴,苗匪回匪,分別剿撫,俱臻安靖。而兵燹之餘,吾民創痍未復,每一念及寤寐難安。各直省遇有水旱偏災,凡疆臣請蠲請賑,無不立沛恩施。深宮兢惕之懷,當為中外臣民所共見。朕體氣素強,本年十一月適出天花,加意調護,乃邇日以來,元氣日虧,以致彌留不起,豈非天乎?顧念統緒至重,亟宜傳付得人,茲欽奉兩宮皇太后懿旨,醇親王之子載湉,(此二字貼黃)著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入承大統為嗣皇帝。嗣皇帝仁孝聰明,必能欽承付托。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惟日矢懮勤惕厲,於以知人安民,永保我丕丕基。並孝養兩宮皇太后,仰慰慈懷,兼願中外文武臣僚,共矢公忠。各勤厥職,用輔嗣皇帝郅隆之治,則朕懷藉慰矣。喪服仍依舊制,二十七日而除。佈告天下,咸使聞知!
同治帝崩,年只十有九歲,新帝載湉,入嗣文宗,尊諡同治帝為穆宗,封皇后阿魯特氏為嘉順皇后,改元光緒,即以明年為光緒元年,是謂德宗。當下諸王大臣,希旨承顏,奏請兩宮皇太后重行訓政。慈安太后頗覺討厭,並不免有三分傷感,獨慈禧太后,因同治帝不肯順從,時常懷恨,此時重出訓政,頗慰初念,倒也沒甚悲痛。所最傷心的,莫如同治皇后,入正中宮,只有兩年,突遭大喪,折鸞離鳳,已是可慘,還有慈禧太后,對著她很不滿意。這番立嗣,非但不令她預聞,而且口口聲聲,罵她狐媚子,狐媚子。她哭得悽慘一點,越觸動慈禧太后惡感,戟指罵道:「狐媚子!你媚死我兒子,一心思想做皇太后!哼哼!象你這種人,想做太后,除非海枯石爛,方輪到你身上。」這番言語,已是令人難堪。嗣復下了一道懿旨,內稱大行皇帝無嗣,俟嗣皇帝後生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子,牽強得很。這正是斷絕皇后希望。當時嗣皇改元,兩宮訓政,盈廷慶賀,熱鬧得很。只同治後獨坐深宮,淒涼萬狀,暗想腹中懷姙,未識男女,即使生男,亦屬無益,索性圖個自盡,還是完名全節。主意已定,只望見父一面,與他訣別。巧值宮內賜宴,承恩公崇綺亦在其內,宴畢,順道入視。父女相持大哭,到臨別的時光,皇后只說了一聲,兒本薄命,望父親不必記念。閱者不忍卒讀。次晨,宮內即傳出皇后凶信,這般下場,何如民家?滿廷臣工,很是驚異,大臣不言,小臣卻忍耐不住,呈上諫章,第一個是內閣侍讀學士廣安奏道:
竊惟立繼之大權,操之君上,非臣下所得妄預。若事已完善,而理當稍為變通者,又非臣下所可緘默也。大行皇帝,衝齡御極,蒙兩宮皇太后垂簾勵治,十有三載,天下底定,海內臣民,方得享太平之福。詎意大行皇帝,皇嗣未舉,一旦龍馭上賓?凡食毛踐土者,莫不叫天呼地。幸賴兩宮太后,坤維正位,擇繼咸宜,以我皇上承繼文宗顯皇帝為子,並欽奉懿旨,俟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仰見兩宮皇太后宸衷經營,承家原為承國,聖算悠遠,立子即是立孫。不惟大行皇帝得有皇子,即大行皇帝統緒,亦得相承勿替。計之萬全,無過於此。惟是奴才嘗讀宋史,不能無感焉。宋太后遵杜太后之命,傳弟而不傳子,厥後太宗偶因趙普一言,傳子竟未傳姪,是廢母后成命,遂起無窮駁斥。使當日後以詔命鑄成鐵券,如九鼎泰山,萬無轉移之理,趙普安得一言間之?然則立繼大計,成於一時,尤貴定於一代。況我朝仁讓開基,家風未遠,聖聖相承,夫復何慮。我皇上將來生有皇子,自必承繼大行皇帝為嗣,接承統緒,第恐事久年湮,或有以普言引用,豈不負兩宮太后貽厥孫謀之至意?奴才受恩深重,不敢不言,請飭下王公大學士六部九卿會議,頒立鐵券,用作弈世良謨。謹奏。
這篇奏牘,言人所不敢言,滿員以內,好算得庸中佼佼,鐵中錚錚了。偏偏懿旨說他冒昧瀆陳,殊甚詫異,著即申飭。於是王公以下,樂得做了仗馬寒蟬,哪個還敢多嘴?同治帝的喪禮,還算照著舊制,勉強敷衍,同治後的喪禮,簡直是草草了事,不過加了孝哲二字的諡法,飾人間耳目。光緒四年,葬穆宗毅皇帝孝哲毅皇后於惠陵,大小臣工,照例扈送。有一個小小京官,滿腔不平,欲言不可,不言又不忍,他竟抱了屍諫的意見,殉義於惠陵附近的馬神橋,上了一本遺折,比廣安所奏,尤為痛切。正是:
古道猶存,臣心不死﹔
效節史魚,直哉如矢!
未知折中有何言論,屍諫的究是何人,且待下回再敘。
同治帝之崩,相傳為遊蕩所致,天花之毒,明系飾言,作者固非誣毀。但慈禧後為同治帝生母,不應以帝稍忤顏,遂成閒隙,尋常民家,母子不和,猶關家計,況帝室乎?且縱帝遊蕩,釀成淫毒,得疾以後,又不慎重愛護,以致深沈不起。母子之間,殊不能無遺憾焉。若光緒帝之立,種種原因,備見書中,無非為慈禧一人私意。嘉順皇后,由此自盡。「昭陽從古誰身殉,彤史應居第一流。」我為嘉順哭,猶為嘉順幸,而慈禧之手段,於此益見。
呂武以後,應推此人。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03:24:43
第八十回 吳侍御屍諫效忠 曾星使功成改約
卻說當時屍諫的忠臣,乃是甘肅臯蘭人吳可讀。可讀舊為御史,因劾奏烏魯木齊提督成祿,遭譴落職,光緒帝即位,起用可讀,補了吏部主事。因見帝後迭喪,後嗣虛懸,早思直言奏請,但是廣安一奏,猶且被斥,自己本是漢人,又系末秩微員,若欲奏陳大義,必遭嚴譴。且吏部堂官,也必不肯代奏,於是以死相要,將遺折呈交堂官。堂官諒他苦心,沒奈何替他代奏,當由兩宮太后展閱道:
奏為以一死泣請懿旨,預定大統之歸,以畢今生忠愛事。竊罪臣聞治國不諱亂,安國不忘危,危亂而可諱可忘,則進苦口於堯舜,為無疾之呻吟,陳隱患於聖明,為不祥之舉動。罪臣前因言事憤激,自甘或斬或囚,經王大臣會議,奏請傳臣質訊,乃蒙先皇帝曲賜矜全,既免臣於以斬而死,復免臣於以囚而死,又復免臣於以傳訊而觸忌觸怒而死。犯三死而未死,不求生而再生,則今日罪臣未盡之餘年,皆我先皇帝數年前所賜也。乃天崩地坼,忽遭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之變,欽奉兩宮皇太后懿旨,大行皇帝龍馭上賓,未有儲貳,不得已以醇親王之子,承繼文宗顯皇帝之子,入承大統,為嗣皇帝,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罪臣涕泣跪誦,反覆思維,以為兩宮皇太后,一誤再誤,為文宗顯皇帝立子,不為我大行皇帝立嗣。既不為我大行皇帝立嗣,則今日嗣皇帝所承大統,乃奉我兩宮皇太后之命,受之於文宗顯皇帝,非受之於我大行皇帝也。而將來大統之承,亦未奉有明文,必歸之承繼之子,即謂懿旨內既有承繼為嗣一語,則大統之仍歸繼子,自不待言。罪臣竊以為不然。自古擁立推戴之際,為臣子所難言,我朝二百餘年,祖宗家法,子以傳子,骨肉之間,萬世應無間然,況醇王公忠體國,中外翕然,稱為賢王,王聞臣有此奏,未必不怒臣之妄,而憐臣之愚,必不以臣言為開離間之端。而我皇上仁孝性成,承我兩宮皇太后授以寶位,將來千秋萬歲時,均能以我兩宮皇太后今日之心為心。而在廷之忠佞不齊,即眾論之異同不一,以宋初宰相趙普之賢,猶有首背杜太后之事,以前明大學士王直之為國家舊人,猶以黃竑請立景帝太子一疏,出於蠻夷,而不出於我輩為愧。賢者如此,遑問不肖?舊人如此,奚責新進?名位已定者如此,況在未定,不得已於一誤再誤中,而求歸於不誤之策,惟仰祈我兩宮皇太后再行明白降一諭旨,將來大統,仍歸承繼大行皇帝嗣子,嗣皇帝雖百斯男,中外及左右臣工,均不得以異言進。正名定分,預絕紛紜,如此則猶是本朝祖宗來子以傳子之家法。而我大行皇帝,未有子而有子﹔即我兩宮皇太后,未有孫而有孫。異日繩繩緝緝,相引於萬代者,皆我兩宮皇太后所自出,而不可移易者也。罪臣所謂一誤再誤,而終歸於不誤者此也,彼時罪臣即以此意擬成一折,呈由都察院轉遞,繼思罪臣業經降調,不得越職言事。且此何等事?此何等言?出之大臣重臣親臣,則為深謀遠慮,出之小臣疏臣遠臣,則為輕議妄言。又思在廷諸臣忠道最著者,未必即以此事為可緩,言亦無益而置之,故罪臣且留以有待。洎罪臣以查辦廢員內,蒙恩圈出引見,奉旨以主事特用,仍複選授吏部,邇來又已五六年矣。此五六年中,環顧在廷諸臣,仍未念及於此者。今逢我大行皇帝永遠奉安山陵,恐遂漸久漸忘,則罪臣昔日所留以有待者,今則迫不及待矣。仰鼎湖之仙駕,瞻戀九重﹔望弓劍於橋山,魂依尺帛。謹以我先皇帝所賜餘年,為我先皇帝上乞懿旨於我兩宮皇太后之前。惟是臨命之身,神志瞀亂,折中詞意,未克詳明,引用率多遺忘,不及前此未上一折一二,繕寫又不能莊正。罪臣本無古人學問,豈能似古人從容?昔有赴死而行不成步者,人曰:「子懼乎?」曰:「懼!」曰:「既懼何不歸?」曰:「懼吾私也,死吾公也。」罪臣今日亦猶是。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罪臣豈敢比曾參之賢?即死,其言亦未必善。惟望我兩宮皇太后我皇上,憐其哀鳴,勿以為無疾之呻吟,不祥之舉動,則罪臣雖死無憾。宋臣有言:「凡事言於未然,誠為太過﹔及其已然,則又無所及,言之何益?可使朝廷受未然之言,不可使臣等有無及之悔。」今罪臣誠願異日臣言之不驗,使天下後世笑臣愚,不願異日臣言之或驗,使天下後世謂臣明。等杜牧之罪言,雖逾職分,效史鰌之屍諫,只盡愚忠。罪臣尤願我兩宮皇太后我皇上,體聖祖世宗之心,調劑寬猛,養忠厚和平之福,任用老成,毋爭外國之所獨爭,為中華留不盡!毋創祖宗之所未創,為子孫留有餘!罪臣言畢於斯,願畢於斯,命畢於斯。再罪臣曾任御史,故敢昧死具折,又以今職不能專達,懇由臣部堂官代為上達。罪臣前以臣衙門所派隨同行禮司員內,未經派及罪臣,是以罪臣再四面求臣部堂官大學士寶鋆,始添派而來。罪臣之死,為寶鋆所不及料,想寶鋆並無不應派而誤派之咎。時當盛世,豈容有疑於古來殉葬不情之事?特以我先皇帝龍馭永歸天上,普天同泣,故不禁哀痛迫切,謹以大統所系,貪陳縷縷,自稱罪臣以聞。
兩宮皇太后閱畢,慈禧太后心中很是不樂,外面恰裝出一種坦適樣子,向慈安太后道:「這人未免饒舌,前已明降諭旨,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還要他說什麼?」慈安太后道:「一個小小主事,敢發這般議論,且寧死不諱,總算難得!」慈安究竟持平。慈禧後歇了半晌,方道:「且著王大臣等會同妥議,可好麼?」慈安後應了聲好,遂命內閣擬旨,著將吳可讀原折交廷臣會議。王大臣等合議許久,多以清代家法,自雍正後,建儲大典,未嘗明定,此次若從可讀奏請,明定繼統,即與建儲沒甚分別,未免有違祖制。此時還有什麼祖制?又因可讀屍諫,確是效忠清室,一概辯駁,心中亦屬難安。當下公擬了一番模糊影響的言語,復奏上去。最好是這種手段。嗣後徐桐,翁同龢,潘祖廕三人又聯銜上了一折,寶廷、張之洞,且各奏一本,兩宮太后參酌眾議,隨降懿旨道:
前於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五日降旨,俟嗣皇帝生有皇子,即承繼大行皇帝為嗣,原以將來繼統有人,可慰天下臣民之望。第我朝聖聖相承,皆未明定儲位,彝訓昭垂,允宜萬世遵守。是以前降諭旨,未將繼統一節宣示,具有深意。吳可讀所請頒定大統之還,實與本朝家法不合。皇帝受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將來誕生皇子,自能慎選元良,纘承統緒,其繼大統者,為穆宗毅皇帝嗣子,守祖宗之成憲,示天下以無私,皇帝亦必能善體此意也。所有吳可讀原奏,及王大臣等會議折,徐桐、翁同龢、潘祖廕聯銜折,寶廷、張之洞各一折,並閏三月十七日及本日諭旨,均著另錄一分,存毓慶宮。至吳可讀以死建言,孤忠可憫,著交部照五品官例議恤!欽此。
此旨一下,同治帝一生事情,化作煙雲四散,吳可讀慷慨捐軀,也不過留個名兒罷了。
駒光如駛,倏忽間已是光緒五年。琉球國被日本滅掉,改名沖繩縣,這信傳到中國,總理衙門的人員,才記得琉球是我屬國,與日本交涉。日本簡直不理,只好作為罷論。忽又接到伊犁交涉消息,好大喜功的左宗棠,決意主戰,於是總署諸公,又有一番絕大的忙碌。先是陝回叛酋白彥虎,出走西域,依附安集延酋阿古柏,安集延系浩罕東城,阿古柏即安集延城主。他因回疆蠢動,中國政府專剿粤捻,無暇西略,遂乘機攻入,踞了喀什噶爾,脅服回徒,自稱畢調勒特汗。清廷以時艱餉絀,擬暫棄關外地,獨左宗棠已平陝甘,決計進兵,借了華洋商款,充作軍餉。光緒二年,督辦新疆軍務,自駐肅州調度,令都統金順,提督張曜,率兵駐哈密,京卿劉錦棠,及提督譚上連,譚拔萃,餘虎恩等,分道進攻,連敗阿古柏兵,克復烏魯木齊,及附近各城,北路略定。到光緒四年,劉錦棠軍自北趨南,張曜軍自西趨東,夾擊阿古柏。阿古柏想走回安集延,奈浩罕全國,統被俄羅斯占奪,欲歸無路,仰藥而亡。只阿古柏長子伯克胡裡,尚據英吉沙爾,喀什噶爾,葉爾羌,和闐四城,白彥虎又竄往依附。適遇錦棠等進剿,胡裡不能抵敵,偕白彥虎遁入俄境,南路亦平。左宗棠晉封二等侯,劉錦棠加封二等男,隨征將士,統邀獎敘。
只新疆西北有伊犁城,地味饒沃,俄人乘亂進來,把伊犁占去,陽稱幫中國暫時保管。天下無此好人。至回亂已平,清政府欲索回伊犁,遂派吏部侍郎崇厚,出使俄國,畀他全權,商辦伊犁事宜。這位崇欽使素來膽怯,天津教案,已見過他的伎倆,清廷還認是專對能手,要他前去辦理這案。列位試想如虎如狼的俄國,能給他一點便宜麼?果然雙方開議,俄人要索很奢,崇欽使不能答辯,格外遷就,訂了十八條約章,只歸還伊犁一城,西境的霍爾果斯河左岸,及南境的帖克斯河上流兩岸,都要割讓俄人,還要中國給償俄銀五百萬盧布。俄幣制名,價有漲跌,價漲時一盧布約合中國規銀九錢三分一釐,價跌時約七錢左右。而且增開口岸,添設領事,凡勘界行輪運貨免稅等條件,統是奪我權利。崇欽使不問政府,仗著全權行事的招牌,竟驟然決然的簽定了押,語頗沁脾。咨報總理衙門。王大臣等把約文細閱,統說是不便照行,當下有一班意氣囂凌,文彩焕發的言官,洋洋灑酒揮成千萬言,奏聞兩宮。你主調兵,我主調將,都要與俄開戰。最利害的,是請誅崇厚,彷彿是崇厚一誅,俄人即可嚇倒。書生之見。兩宮太后,大為感動,令總署駁斥原約,將崇厚褫職逮問,一面垂詢左宗棠和戰情形。宗棠慷慨激昂,上了一篇奏章,好似蘇東坡萬言書。小子筆不勝錄,只錄他後半篇道:
察俄人欲踞伊犁為外府。為占地自廣,借以養兵之計,久假不歸,佈置已有成局。我索舊土,俄取兵費巨資,於俄無損而有益。我得伊犁,只剩一片荒郊,北境一二百里間,皆俄屬部,孤注萬里,何以圖存?況此次崇厚所議第七款,接收伊犁後,霍爾果斯河及伊犁山南之帖克斯河歸俄屬,無論兩處地名,中國圖說所無,尚待詳考,但就方向而言,是划伊犁西南之地歸俄也。自此伊犁四面,俄部環居,官軍接收,墮其度內,固不能一朝居耳。雖得必失,庸有幸乎?武事不競之秋,有划地求和者矣,茲一矢未聞加遺,乃遽議捐棄要地,饜其所欲,譬猶投犬以骨,骨盡而噬仍不止。目前之患既然,異日之懮何極?此可為歎息痛恨者矣!金順錫綸,擬緩收伊犁,而以沿邊喀什噶爾、烏什、精河、塔爾巴哈台四城,宜足兵力,濬餉源,廣屯田,堅城堡,先實邊備,自非無見,惟伊犁沿邊無定議,謀新疆者非合南北兩路通籌不可。現在伊犁界務未定,則收還一節,自可從緩計議。喀什噶爾烏什,規畫已周,毋庸再議,其塔爾巴哈台,精河,急須加意綢繆,應由金順錫綸,自行陳奏請旨外,所有崇厚定議畫押十八款內償費一節,業經奉有諭旨,第八款所稱塔城界址,擬稍改,照同治三年界址,尚只電報,應俟崇厚奏到再議。第十款於舊約喀什噶爾庫倫設領事官外,復議增設嘉峪關,烏裡雅蘇台,科布多,哈密,吐魯番,烏魯木齊,古城七處,十四款並有俄商運俄貨,走張家口嘉峪關,赴天津漢口,過通州西安漢中,運土貨回國,均經總理衙門奏奉諭旨接駁外,第二款中國允即恩赦居民,業經遵旨照辦,被賊官截阻賚示委員,不准張帖。第三款伊犁民人遷居俄國,入籍者,準照俄人看待,意在脅誘伊犁民人歸俄。而以空城貽我,與阻截賚示委員,同一用心。第四款俄人在伊犁,準照管舊業,雖伊犁交還,中外商民雜處,無界限可分,是包藏禍心,預為再踞之計。至商務允其多設口岸,不獨奪華商生理,且以啟蠶食之機。總理衙門原奏,籌慮深遠,實已纖細畢周。諭旨允行,則實受其害,先允後翻,則曲仍在我,應設法挽回以維全局。竊維邦交之道,論理亦論勢,本山川為疆索,界畫一定,截然而不可逾。彼此信義相持,垂諸久遠者理也﹔至爭城爭地,不以玉帛而以興戎,彼此強弱之分,則在勢而不在理。所謂勢者,合天時人事言之,非僅直為壯而曲為老也。俄踞伊犁,在咸豐十年同治三年定界之後,舊附中國與中國民人雜處各部落,被其脅誘,俄官即視為所屬,借以肆其憑陵。俄之取浩罕三部也,安集延未為所並,其酋阿古柏畏俄之逼,率其部眾,陷我南疆,我復南疆,阿古柏死,逆子竄入俄境。俄乃認安集延為其所屬,欲借為侵占回疆膄地之根,現冒稱喀什噶爾住居之俄屬,本隨帕夏而來之安集延餘眾。俄之無端冒為己屬,實與交還伊犁,仍留復踞地步,同一居心,觀其交還伊犁,而仍索南境西境屬俄,其詭謀豈僅在數百里土地哉?界務之必不可許者此也。俄商志在貿易,本無異圖,俄官則欲借此為通西於中之計,其蓄謀甚深,非僅若西洋各國,只爭口岸可比。就商務言之,俄之初意,只在嘉峪關一處,此次乃議及關內,並議及秦蜀楚各處,非不知運腳繁重,無利可圖,蓋欲借通商便其深入腹地,縱橫自恣,我無從禁制耳。嘉峪關設領事,容尚可行,至喀什噶爾通商一節,同治三年雖約試辦,迄未舉行,此次界務未定,姑從緩議。而烏裡雅蘇台,科布多,哈密,吐魯番,烏魯木齊,古城等處,廣設領事,欲因商務蔓及地方,化中為俄,斷不可許。此商務之宜設法挽回者也。此外俄人容納叛逆白彥虎一節,崇厚曾否與之理論,無從懸揣,應俟其復命時,請旨確詢,以憑核議。臣維俄人自占踞伊犁以來,包藏禍心,為日已久。始以官軍勢弱,欲誑榮全入伊犁,陷之以為質,繼見官軍勢強,難容久踞,乃借詞各案未結以緩之。此次崇厚全權出使,俄臣布策,先以巽詞餂之,枝詞惑之,復多方迫促以要之,其意蓋以俄於中國,未嘗肇啟戰端,可間執中國主戰者之口。又忖中國近或厭兵,未便即與決裂,以開邊釁,而崇厚全權出使,便宜行事,又可牽制疆臣,免生異議。是臣今日所披瀝上陳者,或尚不在俄人意料之中。當此時事紛紜,主懮臣辱之時,苟心知其危,而復依違其間,欺幽獨以負朝廷,耽便安而誤大局,臣具有天良,豈宜出此?就事勢次第而言,先之以議論委婉而用機,次之決戰陣堅忍而求勝,臣雖衰庸無似,敢不勉旃!
兩宮太后依議,特遣世襲毅勇侯出使英法大臣大理寺少卿曾紀澤,備述官銜,隱寓紫陽書法。使俄改約,並命整頓江海邊防,北洋大臣李鴻章,籌備戰艦。山西巡撫曾國荃,調守遼東,派劉錦棠幫辦西域軍務,加吳大澂三品卿銜,令赴吉林督辦防務,飭彭玉麟操練長江水師,起用劉銘傳、鮑超一班良將,內外忙個不了。俄國亦派軍艦來華,游弋海上,險些兒要開戰仗,虧得曾襲侯足智多謀,能言善辯,與俄國外部大臣布策反覆辯難,弄得布策無詞可答,只是執著原約,不肯多改。巧值俄皇被刺,新主登基,令布策和平交涉,布策始不敢堅持原議。曾襲侯雖是專對才,亦虧機緣相湊。兩邊重複開談,足足議了好幾個月,方才妥洽,計改前約共七條:
一 歸還伊犁南境。
二 喀什噶爾界務,不據崇厚所定之界。
三 塔爾巴哈台界務,照原約修改。
四 嘉峪關通商,照天津條約辦理,西安漢中及漢口字樣,均刪去。
五 廢松花江行船至伯都訥專條。
六 僅許於吐魯番增一領事,其餘緩議。
七 俄商至新疆貿易,改均不納稅為暫不納稅。此外添續盧布四百萬圓。
簽約的時候,已是光緒七年,雖新疆西北的邊境,不能盡行歸還,然把崇厚議定原約改了一半,也總算國家洪福,使臣材具了。我至此尚恨崇厚。沿江沿海,一律解嚴,改新疆為行省,依舊是昇平世界,浩蕩乾坤。王大臣等方逍遙自在,享此庸庸厚福,不意宮內復傳出一個凶耗,說是慈安太后驟崩,小子曾有詩詠慈安後云:
牝雞本是戒司晨,和德宣仁譽亦真。
十數年來同訓政,慈安遺澤尚如春。
這耗一傳,王大臣很是驚愕,畢竟慈安太后如何驟崩,且至下回分解。
本回錄兩大奏摺,為晚清歷史上生色。吳說似迂,左議近誇,但得吳可讀之一疏,見朝廷尚有效死敢諫之臣工,得左宗棠之一折,見疆臣尚有老成更事之將帥。光緒初年之清平,幸賴有此。或謂吳之爭嗣,何裨大局?俄許改約,全恃曾襲侯口舌之力,於左無與?不知千人諾諾,不如一士諤諤,盈廷諧媚,而獨得吳主事之力諫,風厲一世,豈不足令人起敬乎?外交以兵力為後盾,微左公之預籌戰備,隱攝強俄,雖如曾襲侯之善於應對,能折衝樽俎乎?直臣亡,老成謝,清於是衰且亡矣。人才之不可少也,固如此夫!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15:11:29
第八十一回 朝日生嫌釀成交涉 中法開釁大起戰爭
卻說慈安太后的崩逝,很是一樁異事。為什麼是異事呢?慈安太后未崩時,京師忽傳慈禧病重,服藥無效,詔各省督撫進良醫,直督李鴻章,江督劉坤一,鄂督李瀚章,都把有名的醫生,保薦進去。慈禧一病數月,慈安後獨視朝,臨崩這一日,早晨尚召見恭親王弈訢,大學士左宗棠,尚書王文韶,恊辦大學士李鴻藻等,慈容和怡,毫無病態,不過兩頰微赤罷了。恭親王等退朝後,約至傍晚,內廷忽傳慈安後崩,命樞府諸人速進,王大臣等很為詫異,都說:「向例帝後有疾,宣召御醫,先詔軍機大臣知悉,所有醫方藥劑,都命軍機檢視,此次毫無影響,且去退朝時候,止五小時,如何有此暴變?」但宮中大事,未便揣測,只好遵旨進去。一進了宮,見慈安後已經小殮,慈禧後坐矮凳上,並不象久病形狀,只淡淡的說道:「東太后向沒有病,近日亦未見動靜,忽然崩逝,真是出人意外。」對人言只可如此。眾王大臣等,不好多嘴,惟有頓首仰慰。左宗棠意中不平,頗思啟奏,只聽慈禧後傳諭道:「人死不能再生,你等快出去商議後事!」善箝人口。於是左宗棠亦默然無語,偕王大臣等出宮,暗想後妃薨逝,照例須傳戚屬入內瞻視,方才小殮,這回偏不循故例,更覺可怪。奈滿廷統是唯唯諾諾,單仗自己一片熱誠,也是無濟於事,因此作為罷論。
天下事若要人不知,除非莫為。相傳光緒帝幼時,亦喜歡與慈安後親近,彷彿當日的同治帝,慈禧後已滋不悅。到光緒六年,往東陵致祭,慈安太后,以咸豐帝在日,慈禧後尚為妃嬪,不應與自己並列,因令慈禧退後一點。慈禧不允,幾至相爭,轉想在皇陵旁爭論,很不雅觀,且要招褻瀆不敬的譏議,不得已忍氣吞聲,權為退後﹔回到宮中越想越氣,暗想前次殺小安子,都是恭王慫慂,東後贊同,這番恐又是他煽動,擒賊先擒王,除了東後,還怕什麼弈訢?只有一事不易處置,須先行斟酌,方好下手。看官!你道是什麼事情?咸豐帝在熱河,臨危時,曾密書硃諭一紙,授慈安後,略說:「那拉貴妃如恃子為帝,驕縱不法,可即按祖制處治。」後來慈安後取示慈禧,令她警戒一二。慈禧後雖是剛強,不敢專恣,還是為此。東陵祭後,她想消滅遺旨,正苦沒法,巧遇慈安後稍有感冒,太醫進方,沒甚效驗,過了數日,不藥而愈。慈安後遂語慈禧,說服藥實是無益。慈禧微笑,慈安不覺暗異。忽見慈禧左臂纏帛,便問她何故?慈禧道:「前日見太后不適,進葠汁時,曾割臂肉片同煎,聊盡微忱。」真乎假乎,我還欲問慈禧。慈安聞了此言,大為感動,竟取出先帝密諭,對她焚毀,隱示報德的意思,其實正中了慈禧的隱謀。一著得手,兩著又來。慈安後竟致暴崩,謠言說是中毒,小子姑就軼聞,略略照敘,也不知是真是假。只慈禧後並不持服,乃是實事。筆裡藏刀。
話休絮述,且說慈安後已崩,國家政治,都由慈禧太后一人專主,不必疑忌。慈禧至此,方覺得心滿意足,任所欲為。國喪期未滿,奉安未屆,暫命恭王弈訢等照常辦事。越年,慈安太后合葬東陵,加諡孝貞,生榮死哀,臨時又有一番熱鬧。
葬禮才畢,東方的朝鮮國,忽生出一場亂事,釀成中日的交涉。原來朝鮮國王李熙,係由旁支嗣立,封生父李應罡為大院君,主持國柄。李熙年長,親裁大政,大院君退處清閒,黨與亦漸漸失勢。王妃閔氏,才貌兼全,為李熙所寵幸,閔族中倚著王妃的勢力,次第用事,盡改大院君舊政。大院君素主保守,拒絕日本,閔族公卿,多主平和,與日本結江華條約,開元山津與仁川二口岸,給日本通商。朝鮮本中國藩屬,總理衙門的大員,偏視為無足重輕,絕不過問。朝鮮恰暗生內訌,一班守舊派,又請大院君出頭,與閔族反對。時當光緒八年,朝鮮兵餉缺乏,軍士嘩變,守舊派遂趁勢作亂,揚言入清君側,闖進京城,把朝上大臣及外交官,殺死了好幾個,並殺入王宮,搜尋閔妃,可巧閔妃聞風避匿,無從搜獲,遂鼓噪至日本使館,戕殺日本官吏數人。真是瞎鬧。警報傳至中國,署直隸總督張樹聲,亟調提督吳長慶等,率軍入朝鮮。長慶頗有才幹,到了漢城,陽說來助大院君。大院君信為真言,忙到清營會議。大魚自來投網,正好被長慶拿住,立派幹員,押解天津﹔還有百餘個黨首,亦由長慶捕獲,盡置諸法。這時候日本亦發兵到來,見朝鮮已沒有亂事,只得按住了兵,索償人命。當下由長慶代作調人,令朝鮮賠款了事。日本還要屯兵開埠,朝鮮國王唯唯聽從,自己與日本立約,才算了案。自後中日兩國,各派兵駐紮朝鮮京城。朝鮮既為我屬,日本何得駐兵?當時以吳長慶等執歸大院君稱為勝算,於日本駐兵事置諸不論,可謂懵然。大院君到天津後,由張樹聲請旨發落,奉旨李應罡著在保定安置。後來朝鮮又復鬧事,比前次還要瞎噪,小子本好連類敘下,只中間隔了一場中法開釁的戰史,依著年月日次序,只好將中法戰史開場,表敘明白。
中法戰釁,起自越南,越南王阮光纘,為故廣南王阮福映所滅,仍認中國為宗主國,入貢受封。惟阮福映得國時,曾賴法教士幫助,借了法國兵士,滅掉阮光纘,原約得國以後,割讓化南島作為酬謝,且許通商自由。後來越南不盡遵約,且無故戕害教民,法人憤怒,遂派軍艦至越南,破順化府沿岸炮台,乘勝闌入,奪南方要口的西貢,並陷嘉定、邊和、定祥三州。越南國王,無法可施,沒奈何割地請和,這是咸豐年間事。同治初,復開兵釁,再訂和約,又割永隆、安江、河仙諸州,畀之法國,南圻盡為法據。法人得步進步,得尺進尺,不到幾年,又說越南虐待教士,要求越南允他二事:第一條,要越南王公,信奉天主教﹔第二條,要在越南北圻的紅河通航。兩國尚未定約,法人已托詞保商,派兵駐河內、海防等處。目無全虜。
是時越南有一個慣打不平的好漢,姓劉名永福,系廣西上思州人氏,乃是太平國餘黨。他部下有數百悍卒,張著黑旗,叫作黑旗軍,或叫他黑旗長毛。劉永福素性豪爽,見越南被法所逼,以大欺小,很是無禮,遂帶了黑旗兵,幫越南王抗拒法人。法將安鄴,勾結越匪黃崇英,謀踞全越。永福聞安鄴屯兵河內,竟由間道繞赴,出其不意,攻破法兵,將法將安鄴殺死。越南王聞報,一喜一懼,喜的是劉永福戰敗法人,懼的是法人將來報復。於是再與法國議和,於同治末年,恊訂和約數條,大致認越南為獨立國,令斷絕他國關係,以及河內通商,紅河通航等條件。一面檄劉永福罷兵,封為三宣副都督,管轄宣光、興化、山西三省,越南暫就平靜。
獨越匪黃崇英,尚出沒越南北境,進窺南寧。兩廣總督劉長佑,率師巡邊,連破崇英黨羽,躡崇英至河陽,一鼓擒住,並將他妻子一律駢誅。長佑奏凱入關,只留駐千人防邊。光緒五年,越邊又有吳終及蘇嘓漢等,倡亂殃民,越南王又求助清廷,清政府即命粤督劉長佑,再出越南,替他靖亂。長佑遂率提督馮子材,由龍州出發,旗開得勝,馬到成功,不數月間,亂黨已無影無蹤了。越南王很為感激,怎奈法人得知此信,據約詰責,約章上是越南獨立,既認與他國斷絕關係,如何請清軍代平亂事?越南王絕不答復。法國遣將李威利,進攻河內,黑旗軍又來出頭,一陣廝殺,非但將法人擊敗,直把李威利殺斃。法人大舉入越,海陸並進,陷河內、南定、河陽等地,只山西一帶,由劉永福扼守,不能攻入。法海軍轉趨順化府,順化系越南都城,守城兵統是飯桶,一些兒都沒用,聞報法兵來攻,嚇得魂飛天外,保著越南王出都避難。法兵遂入據越都,越南王再向法乞和,法人要越南降為保護國,且割讓東京與法。越南王但求息事,不管好歹,竟允了法人的要約。
清廷接信大驚,飛檄駐法公使曾紀澤,與法交涉,不認法越條約,又令岑毓英調督雲貴,出關督師,與劉永福恊力防法,擢彭玉麟為兵部尚書,特授欽差大臣關防,馳驛赴粤﹔故山西巡撫曾國荃,赴署粤督,籌備軍糈﹔東閣大學士兩江總督左宗棠,督辦軍務,兼顧江防。一班老臣宿將,分地任事。廉將軍猶能強飯,馬伏波再出據鞍。勁氣橫秋,餘威懾敵,法人倒也不敢暴動,差了艦長福祿諾等,直到天津,去訪直督李鴻章,無非說些願歸和好等語,但越商總要歸法保護。咬定一樁宗旨,有何和議可說。李鴻章既不照允,也不堅拒,只用了模稜兩可的手段,對付外交。此老未免油滑,然已帶三分暮氣。適粤關稅司美國人德摧林,願作毛遂,居間調停,竟與李鴻章訂定五條草約,准將東京讓法,清軍一律撤回。惟法越改約,不得插入傷中國體面語。越南已去,還有什麼體面?雙方允議,鴻章當即奏聞,總理衙門的王大臣,也與李爵帥一般見識,總教體面不傷,管什麼萬里越南?隨即核准,批令鴻章簽押。
這邊玉帛雍容,方與法使互訂和局,那邊雲南兵將,已進至諒山,尚未接到和好消息,法將突勒,亦入諒山駐紮。兩下相遇,滇軍磨拳擦掌,專待角鬥,突勒亦不肯讓步,頓時開了戰仗,你開槍,我放炮,相持半日,法兵受了好多損失,向後退去。中國人向來自大,聞了這場捷音,個個主戰,幾乎有滅此朝食的氣概,偏偏法人行文總署,硬索償款一千萬磅,總署不允,法愈增兵至越南,攻陷北寧。岑毓英退駐保勝,扼守紅河上游,法復派軍艦至南洋,襲攻台灣,把基隆奪去。幸虧故提督劉銘傳,奉旨起復,督辦台灣軍務,他即兼程前進,到了台灣,以守為戰,法人才不敢入犯,把基隆守住。
法提督孤拔,轉入閩海,攻打馬尾。馬尾系閩海要口,駐守的大員,叫作張佩綸,佩綸是個白面書生,年少氣盛,恃才傲物,本在朝上任內閣學士官職,談鋒犀利,沒人賽得他過,講起文事來,周召不過如此,講起武備來,孫吳還要敬避三舍。其言之不怍則為之也難。清廷大加賞識,特簡為福建船政大臣,會辦海疆事宜。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中外官僚,方說朝廷拔取真才,頌揚聖哲。合肥伯相李鴻章,也因他多材多藝,稱賞不置。這張佩綸更睥睨不群,目空一切,既到福州,與總督何璟,巡撫張兆棟會敘,高談闊論,旁若無人,督撫等也莫名其妙。因聞他素負才名,諒來必有些學識,索性將全省軍務,都推到佩綸身上。佩綸居然自任,毫不推辭﹔任事數月,並沒有整頓軍防,單是飲酒吟詩,圍棋挾妓。有的說是名將風流,大都這樣,有的說是文人狂態,徒有虛名。
這年秋季,在值法孤拔率艦而來,直達馬江。好象是一塊試金石。海軍將弁,聞風飛報,佩綸毫不在意,簡直如沒事一般。過了一宵,法艦仍在馬江游弋,尚未駛入口內,那時張佩綸談笑自若,反邀了幾個好友,暢飲談心,忽報管帶張得勝求見,佩綸道:「我們喝酒要緊,不要進來瞎報!」才閱片刻,又報管帶張成入謁,佩綸張開雙目,向傳報的軍弁叱道:「我在此飲酒,你難道不曉得麼?為什麼不擋住了他?」軍弁道:「張管帶說有緊急軍情,定要面稟,所以不敢不報。」佩綸道:「有什麼要事?你去問來。」軍弁去了半晌,回稱法兵輪已駛入馬尾,應預備抵敵,懇大人速諭機宜。佩綸冷笑道:「法人何從欲與我接仗,不過虛聲恫嚇,迫我講和,我只按兵不動,示以鎮定,法人自然會退去的。我道他是何等高見,誰知恰是如此。你去傳諭張管帶,叫他不要妄動便好。」軍弁唯唯,剛欲退出,佩綸又叫他轉來,便道:「你去與張管帶說明,第一著是法艦入口,不准先行開炮,違令者以軍法從事。」軍弁又答應連聲,自去通知張管帶,佩綸仍安然痛飲,喝得酩酊大醉,興盡席殘,高朋盡散。佩綸一臥不醒,法艦已自進口,準備開炮轟擊。中國兵輪,也有十多艘,船上管帶,各著弁目走領軍火,請發軍令。不意佩綸尚在黑甜鄉玩耍,似乎可高枕無懮的樣子。門上因昨日碰了釘子,不敢通報,弁目只在門房伺候,那邊兵輪內的管帶,急切盼望,杳無回音,欲要架炮迎擊,既無軍令,又無彈丸,真正沒法得很。約到巳牌時候,尚不見軍令領到,法艦上已將大炮架起,紅旗一招,炮彈接連飛來。中國兵輪裡面,毫無防備,管帶以下,急得腳忙手亂,不消一個時辰,已被擊破四五艘,還有未曾擊壞的兵輪,只是逃命要緊,紛紛拔椗,向西北逃命。奈法艦不稍容情,接連追入,炮聲越緊,炮彈越多,中國兵輪,又被擊沉了好幾艘。海軍艦隊,喪亡幾盡。這時候佩綸才醒,聽得炮聲震耳,還說何人擅自放炮,起牀出來。外面已飛報兵輪被毀,接續傳到七艘,於是輕裘緩帶的張大臣,也焦灼起來,急命親兵二人,隨著開了後門一溜煙的逃去。確是三十六策中的上策。法艦乘勝進攻,奪了船塢,毀了船廠,復破了福州炮台,佔領澎湖各島。廷旨令左宗棠飛速赴閩,與故陝甘總督楊岳斌,幫辦閩省軍務,調曾國荃就江督任,續辦江防。左宗棠到閩後,奉旨查辦張佩綸,佩綸已由督撫訪尋,在彭田鄉覓著,疇昔豪氣,索然而盡,只有筆底下卻還來得,草了一篇奏牘,自請處分。內中有「格於洋例,不能先發制人,狃於陸居,不能登舟共命」等語。巧於脫卸。左宗棠憐他是個名士,也為他洗刷迴護。大約是惺惺惜惺惺。清廷以佩綸罪無可逃,責左宗棠袒護罪員,甘陷惡習,著傳旨申斥。佩綸逮京治罪,充戍黑龍江完案。
馬江方報敗仗,諒山又聞失守,鎮南關守將楊玉科陣亡。慈禧不禁震怒,把統兵的大員,議處的議處,鎸級的鎸級,並有一道罷免恭王的懿旨,亦蟬聯而下,處心積慮久矣。立言頗極微妙,今錄述如下:
欽奉慈禧康頤昭豫莊誠皇太后懿旨:現值國家元氣未充,時艱猶巨,政多叢脞,民未敉安。內外事務,必須得人而理,而軍機處實為內外用人行政之樞紐,恭親王弈訢等,始尚小心匡弼,繼則委蛇保榮﹔近年爵祿日崇,因循日甚,每於朝廷振作求治之意,謬執成見,不肯實力奉行。屢經言者論列,或目為壅蔽,或劾其委靡,或謂簋不飭,或謂昧於知人。本朝家法綦嚴,若謂其如前代之竊權亂政,不惟居心所不敢,亦實法律所不容。只以上數端,貽誤已非淺鮮,若仍不改圖,專務姑息,何以仰副列聖之偉業?貽謀將來,皇帝親政,又安能臻諸上理?若竟照彈章一一宣示,即不能復議親貴,亦不能曲全耆舊,是豈寬大之政所忍為哉?言念及此,良用惻然。恭親王弈訢,大學士寶鋆,入直最久,責備宜嚴,姑念一系多病,一系年老,茲特錄其前勞,全其末路,弈訢著加恩仍留世襲罔替親王,賞食親王全俸,開去一切差使,並撤去恩加雙俸,家居養疾!寶鋆著原品休致!恊辦大學士吏部尚書李鴻藻,內廷當差有年,只為囿於才識,遂致辦事竭蹷,兵部尚書景廉,只能循分供職,經濟非其所長,均著開去一切差使,降二級調用!工部尚書翁同龢,甫直樞庭,適當多事,惟既別無建白,亦有應得之咎,著加恩革職留任,仍在毓慶宮行走,以示區別!朝廷於該王大臣之居心辦事,默察已久,知其決難振作,誠恐貽誤愈重,是以曲示矜全,從輕予譴。初不因尋常一眚之微,小臣一疏之劾,遽將親藩大臣,投閒降級也。嗣後內外臣工,務當痛戒因循,各摅忠悃。建言者秉公獻替,務期遠大,朝廷但察其心,不責其跡,苟於國事有補,無不虛衷嘉納,倘有門戶之弊,標榜之風,假公濟私,傾軋攻訐,甚至品行卑鄙,為人驅使,就中受賄,必當立抉其隱,按法懲治不貸,將此通諭知之!
恭親王既已罷免,軍機處另用一班人物。恭親王的替身,就是禮親王世鐸。還有戶部尚書額勒和布、閻敬銘、刑部尚書張之萬,也都命在軍機上行走。工部侍郎孫毓汶,因與李蓮英莫逆,亦得廁入軍機。慈禧太后又下特旨:「軍機處遇有緊要事件,著會同醇親王弈譓商辦。」國子監祭酒盛昱,左庶子錫鈞,御史趙爾巽見了這諭,以醇親王系光緒帝父親,入直軍機,殊非所宜,是極。遂援古斟今,聯翩入奏,請收回成命。慈禧後思想靈敏,把垂簾二字提出,說:「當垂簾時代,不得不用親藩,俟皇帝親政,再降懿旨。在廷諸臣,當仰體上意,毋得多瀆!」這旨一下,言官等又箝口無言。
只是海氛未靖,邊報相尋,朝旨調湖南巡撫潘鼎新,移至廣西,與岑毓英聯軍迎剿,並令提督蘇元春與馮子材、王孝祺、王德榜等,率軍援鎮南關。馮王諸將,恰是異常奮勇,一到了關,即開關出戰。任憑法人槍炮厲害,他卻督著人馬,冒死進去。槍炮越多的地方,清車越加不怕。星馳飈卷,岳撼山搖,直至兩軍接近,連槍炮都成沒用,當下各用短兵,互相搏擊。法人雖是強悍,至此已失所長,不得不漸漸退下。清軍勇氣,陡增十倍,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川。自從中法開釁,這場惡鬥,獨出法人意外。法人才有點怕懼,棄了諒山。岑毓英聞諒山克復,亦秣馬厲兵,親督大軍,鼓行前進,連敗法兵,迭克要隘。臨洮一戰,陣斬法將七人,殺斃法兵三千數百名,獲輜重槍炮軍械無算,進搗河內,威聲大振。法提督孤拔,困守澎湖,連接越南敗耗,已是鬱憤,上書政府,請速派兵再戰。適值法內閣連番更迭,主戰主和,毫無定見。孤拔大憤,索性帶了兵艦,闖入浙江三門灣,夜深月朗,孤拔輕輕的扒上桅竿,窺探內地形勢,不防一聲怪響,竟將孤拔擊落船中。正是:
明槍容易躲,暗箭最難防。
未知孤拔性命如何,待小子下回再說。
朝鮮越南,皆中國藩屬,安能與日法兩國私立條約?總理衙門人員,不聞則已,既已聞之,勢不能袖手旁觀,置諸不問。乃得過且過,坐聽藩屬之日削,一若秦越肥瘠,漠不相關者。然朝鮮之亂,吳長慶等急入漢城,誘執大院君以歸。日本師至,亂事已靖,於此不懲前毖後,猶令朝日自行結約,寧非大誤?法越之爭有年矣,中國不聞援據公法,與法交涉,法入越境,越南王再三乞和,清廷又不過問。迨越南請兵平亂,始由粤督劉長佑等,代為戡定,其誤與對待朝鮮,同出一轍。天津和約,不與法爭宗主權,乃尚欲保存體面,掩耳盜鈴,煞是可笑。曲突徙薪之不早,至於焦頭爛額晚矣!迨焦頭爛額而仍無效,不且晚之又晚耶!諒山失守,馬江敗績,焦頭爛額,尚且無成。誰司外交,一至於此!讀此令人痛惜不置!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15:11:54
第八十二回 棄越疆中法修和 平韓亂清日恊約
卻說孤拔入襲浙境,浙江提督歐陽利,已先機預防,飛檄海口炮台守將,嚴行堵御。守將靜候數天,未見動靜,未免懈怠起來。也是孤拔命運該絕,闖入三門灣的時候,遙望岸上刁鬥無聲,未知有備無備,因此猱升桅竿,窺探內容。適值炮台上面,有一巡卒,見敵艦連檣而來,暗想不及通報,他竟仗著膽子,逕去開炮。撲通一聲,不偏不倚,正中桅竿上的孤拔。孤拔受著彈丸,腦子一暈,自然墜落。此時炮台守將,聞有炮聲,驚訝的了不得,忙飭弁目查明。弁目到了炮台,那放炮的巡卒,還是接連開放。弁目厲聲道:「你如何未奉軍令,擅自試炮?」巡卒至此,才覺得弁目來前,回頭行禮,稟明原委。弁目向外瞭望,果見有兵艦數艘徐徐退去。隨道:「你雖擊退敵艦,然總是未奉軍令,恐乾軍法,快到軍署內請罪為是!」巡卒默然,隨了弁目,去見統領。虧得統領還有些明白,仍飭查明,再定功罪。次晨,聞報法艦轟壞二艘,法提督孤拔亦已斃命,不禁喜出望外,向提督歐陽利去報捷。一面赦了巡卒擅令的罪名,拔為弁目。大約運氣到了。浙江海面,浪靜風平,提督歐陽利,免不得虛張戰績,奏達清廷,當即奉旨嘉獎,歐陽利以下多蒙優敘。歐陽利還是運氣。
孤拔一死,法軍奪氣,諒山粤軍及臨洮滇軍,都是雄心勃勃,恨不得立刻規復全越,掃除法人,正在耀武揚威的時候,忽又傳到天津議和的消息。眾戰將疑信參半,個個扼腕興嗟。還有欽差大臣督辦粤東海防的彭玉麟,接到此信,氣得白鬍鬚根根豎起,連聲叫道:「哪一個和事老專要議和?」隨即拈紙抒毫,繕就奏疏數千言,大致說:「有五不可和:法人無端生釁,不加懲創,遽與議和,不可一﹔法人未受懲創,即來請款,是必中藏詭譎,不可二﹔法人即不索兵費,但求越境通商,恐將來取償於後,必加十倍,不可三﹔就外強中乾的法人,不問情罪,降心求和,恐各國將環向而起,不可四﹔雲南物產富饒,西人垂涎已久,若與議和,必許通商,廣傳邪教,密布羽翼,一旦竊發,將何以支,不可五。」又言:「有五可戰:揣敵情可戰﹔論將才可戰﹔察民情可戰﹔彩公法可戰﹔卜天理可戰。」言言激烈,語語忠誠。這奏拜發後,出使法國的曾紀澤,也有密電到京,說法國內閣迭更,宗旨若不定,與我國議和,必須還我越南宗主權,方可允議。誰知中外大臣的奏牘,終不敵一全權大臣肅毅伯李鴻章。鴻章與法使巴特納,竟在天津磋定和約,共計十款,最要緊的幾條:一、是法人佔領東京。二、是越南歸法人保護。三、是法兵不得過越南北圻,與中國邊界,中國亦不派兵至北圻。四、是留據台灣的法兵,一律撤回。五、是中國允於保勝以上,諒山以北,辟商埠二處。這約訂後,一二百年來的南藩,拱手讓與法人,法人不索兵費,還算他的情誼。後來開龍州、蒙自兩商場,許法人互市,就是彼此有情的對待。從此赫赫有名的肅毅伯,遂負了秦檜、賈似道的大名。這也未免過甚。彭左岑馮諸公,心中都是怏怏,只因廷旨許和,停戰撤兵,沒奈何收兵斂伍,賦了一篇歸去來辭。
但這肅毅伯李鴻章,也是個中興名臣,為什麼硬主和議?他為了中外交涉,雜沓而來,法越事情,正在著緊,朝鮮又發生亂事。上次朝日交涉,朝鮮國臣樸詠孝赴日本謝罪,鑒日本國維新的效果,歸謀變法,聯絡一班有名人物,如金玉均、洪英植等,組成維新黨,主張倚靠日本。獨朝內執政諸大臣,多主守舊,領袖閔詠駿,系椒房貴戚,素來頑固,願事清朝,與維新黨反對。這維新黨中人,統是少年志士,意氣凌人,仗著日本作了靠山,時思推倒政府,日本國趁這機會,復用外交手段,勾結維新黨,勸他獨立,願為臂助。維新黨總道他情真意切,一些兒不疑心,這叫作引虎自衛。居然率領黨人,發起難來,召日本兵入宮,先搜閔族貴官,自閔詠駿以下,一律殺死,連閔妃也飲刃而亡。只有國王李熙,尚未殺死,黨人脅他速行新政。李熙變作雞籠內的雞兒,無論要他什麼,只得唯唯聽命。樸詠孝攬了大權,兼任兵部,金玉均為左相,洪英植為右相,其餘一班黨人,統授要職。
此時駐紮朝鮮的吳長慶,因法越事起,調至金州督防。繼任的提督,也與長慶同姓,名叫兆有,聞了朝鮮宮內的亂事,急召總兵張光前商議。光前推舉一人,說他智勇深沈,定有妙計,應邀他解決這問題。看官!你道是誰?就是當時幫辦營務,近時民國大總統袁世凱。大名鼎鼎。世凱名慰亭,河南項城縣人,袁總督甲三,便是他的從祖。捻匪肇亂,他曾出駐皖豫,奉旨剿辦,倒也立過戰績。世凱父名保慶,本生父名保中,少時倜儻不羈,昂藏自負。段學士靖川,有知人名,嘗說他非凡品﹔嗣因鄉試不第,棄舉子業,納粟得同知銜。提督吳長慶聞他多材,延作幕賓,襄辦營務。在營時,曾替長慶約束軍士,號令一新。朝鮮國王常問長慶借將練兵,長慶就薦他出去。至長慶調任,還有部兵截留朝鮮,便奏請委他管帶。張總兵亦很是器重,所以經軍門垂詢,便欲邀他會商。吳兆有忙著親兵攜刺往招,世凱昂然而至,彼此行過了禮,兩旁坐定。兆有就談及朝鮮情形,商議救護的計策。世凱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現在請急速發兵,搗入朝鮮宮內,除了亂黨,護出朝王,再作計較!」此公原有膽有識。吳兆有道:「聞得朝鮮宮內,有日本兵守衛,恐怕不易攻入。」世凱道:「幾個日本兵,怕他什麼?」張光前道:「袁公議論,頗是先聲奪人的計策,未知軍門大人以為何如?」吳兆有道:「計非不是,但必須至北洋請示,方好舉動。」世凱道:「救兵如救火,若要請示北洋,必至遲慢,倘被別人走了先著,反為不妙。」吳張二人尚面面相覷,世凱見他沒有決斷,便道:「既要到北洋請示,請立辦好文書,飭快輪飛遞為要。」二人應允,即辦就公文,派泰安輪船飛遞。
兵輪才發,朝鮮國王,已密遣金允植、南廷哲至清營求救。吳張二人,仍不敢遽允,嗣由探馬密報,黨人擬廢去國王,改立幼君,依附日本,背叛清朝,吳兆有才有些著急,可奈北洋回音未轉,自己部兵不多,恐怕不敵日本,尚是遲疑不決。外面又來了袁公世凱,未曾坐下,即向吳張二人道:「亂黨的消息,兩公想亦聞知。若再不發兵入宮,不但朝鮮已去,連我輩歸路,都要被他截斷,只好在朝鮮作鬼了。」吳張二人,被他一激,倒也奮發起來,實是保全性命要緊。隨道:「據老兄高見,究竟如何辦法?」世凱道:「為今日計,只有迅速調兵,分路進攻,能夠一鼓攻入,肅清朝鮮宮禁,我們便占上風,不怕日本出來作梗。」吳兆有道:「應分幾路?」世凱道:「該分三路進攻。軍門大人領中路,鎮台大人領右路,袁某不才,願當左路。」吳兆有尚有難色,世凱不禁憤懑,奮然道:「二公如以中路為費手,袁某願當此任!吳軍門率左,張鎮台率右,彼此接應,不愁不勝。」吳兆有道:「就如這議,今夜發兵。」
是夜天色微明,三路清軍,銜枚出發,嚴陣而行,到了朝鮮宮門,已是殘夜將盡,袁世凱督令猛攻,裡面槍聲,也劈劈拍拍的放將出來。袁軍前隊,傷了數十名,似乎要向後卻避,世凱傳令,不准退後,違令立斬。這令一傳,軍法如山,軍士方冒險前進,霎時間攻破外門,進至內門。忽後面抄到日本兵,來攻袁軍,世凱分兵抵擋,這時腹背受敵,膽大敢為的袁公,倒也吃驚不小,惟隊伍恰依然不亂。巧值提督吳兆有,已從左路殺到,一陣夾擊,才將日本兵殺退。清軍抖擻精神,再接再厲,槍聲陸續不絕,震得屋瓦齊飛,宮牆洞陷。剛在得勢的時候,又來了朝鮮兵數百名,由世凱一瞧,乃是曾經自己教練過的兵卒,熟門熟路,同德同心,當下把內門破入。維新黨不管死活,還要前來阻攔,被清軍排槍迭擊,斃了幾十人。洪英植亦戰死在內。樸詠孝,金玉均等,方從宮後逃去。
吳袁二人,整隊而入,張光前右路兵亦到。人家得勝,他方到來,可謂知幾之士。朝鮮宮內,已是空空洞洞,不見有什麼人物。清軍仔細搜尋,只有幾個宮娥女僕,躲匿密室,餘外統已不知去向。當由吳袁張三人,詰聞國王世子蹤跡,據說:「乘宮中大亂時,逃出宮外。」世凱令軍士趕即找尋,在王宮前後左右,尋了一周,杳無影響。世凱未免焦灼。忽有朝鮮舊臣來報:「國王世子,在北門關帝廟內。」世凱大喜,遂與吳張二人,會議往迎。這個差使,吳提督恰直任不辭,確是好差使。忙率部兵前去。袁張已掃清宮闕,收兵回營,不一會,朝鮮國王及世子,也隨了吳提督進來。國王見了袁世凱,很是感謝,並請追緝樸詠孝、金玉均等。世凱道:「樸金諸叛黨,現在想總逃至日本使館,不如先照會日使竹添進一郎,叫他即速交出,否則用兵未遲。」張吳連聲稱善,隨即寫好照會,遣兵弁送與日使。未幾兵弁還報,日本使館內,已無人跡,公使竹添進一郎,聞已逃回本國,往濟物浦去了。於是袁吳張三人,送朝鮮國王還宮,一場大亂,化作煙銷日出,總算是袁公世凱的大功。
無如日本人煞是厲害,遣了全權大使井上馨,到朝鮮問罪,又令宮內大臣伊藤博文,農務大臣西鄉從道,來與中國交涉。這三位日本大員,統是明治維新時緊要偉人,這番奉命出使,自然不肯捨臉。井上馨到了朝鮮,仍直接與朝鮮開議,要索各款,無非要朝鮮償金謝罪等語。朝鮮國王無可奈何,別人又不便與議,只好暗中訊問袁世凱。世凱正接北洋來信,說是伊藤、西鄉兩日員,到了天津,聲言清軍有意尋釁,不肯干休,朝廷已派吳大澄、續昌二人,東來查辦。看官!你想袁公是個英挺傲岸的人物,哪裡肯受這惡氣?當即請了假,回到北洋。謁見肅毅伯李鴻章,極陳利害,大意是:「要監督朝鮮,代操政柄,免得日人覬覦」。李鴻章頗為歎賞,但心中恰是決計持重,不願輕動,反教世凱斂才就範,休露鋒鋩。老袁後半生行事,實是承教合肥。世凱太息而出。
這位李肅毅伯,已受朝命,為餘權大臣,與日本使臣議約。肅毅伯專講國家體面,擺設全副儀仗,振起全副精神,在督署中請日使進見。難為後繼。日使伊藤博文及西鄉從道,瞻仰威儀,倒也沒甚驚慌,坦然直入,侃侃辯論。議定款約兩大條:第一條,清日兩國,派駐朝鮮的兵,一律撤去﹔第二條,兩國將來,若派兵到朝鮮,應互先通知,事定後即行撤回,彼此依議簽約,中日已定和議。清廷吳兆有等,都遵約歸國,連大院君亦放回去,朝鮮國王李熙勢孤援絕,對了日本要索各款,無非是謹遵台命四字,賠了銀洋十一萬圓,向他謝罪了案。從此日人得步進步,已認朝鮮為保護國,中國如肅毅伯等,還說朝鮮是我藩屬,兩不相對,各有見解,總不免後來決裂,只好算作暫時結束。暗伏下文。
越南已去,朝鮮亦半失主權,法日兩國,滿意而歸,英吉利不甘落後,遂乘此脅取緬甸。緬甸當乾隆年間,國王孟雲,受清廷冊封,定十年一貢的制度,久為中國藩屬。道光初年,英並印度,與緬甸西境相接,緬甸西境有阿剌幹部,適有內亂,向緬甸乞援,緬甸借出援為名,竟佔據阿剌幹部。阿剌幹部眾不服,復向印度英總督處求救。英總督遂發兵攻緬。緬人連戰連敗,沒奈何與他講和,願割讓阿剌乾地,並償英國兵費二百萬磅。緬人不圖自強,徒然銜怨英人,遇著英商入境,任意凌辱。亡國之由,多在於此。英人憤無可遏,又起兵攻略緬甸,把緬甸南境的秘古地方,占奪了去。到光緒十一年,法取越南,日圖朝鮮,英人聞中國多事,索性起了大兵,直入緬京,廢了國王,設官監治。中國無事時,尚不過問,多事時,還有什麼工夫。光緒十二年,英人兼並上下緬甸,編入英領印度內。雲貴總督岑毓英奏聞,清廷王大臣,又記起昔年檔冊,緬甸為我屬國。事事如此,大約由貴人善忘的緣故。此時駐法使臣曾紀澤,因爭論中法和約,調任英使,總署衙門又發電到英京,命他至英廷抗議。貓口裡挖鰍。英人已將緬甸全部列入版圖,佈置得停停噹噹,哪裡還肯交還?曾紀澤費盡心力,據理力爭,起初是要他歸還緬甸,英人不理,後來復要他立君存祀,仍守入貢舊例,英人又是不從。可歎這位曾襲侯說得舌敝唇焦,談到山窮水盡,才爭得「代緬入貢」四字。其實也是有名無實的條約。當時還按期進呈方物,嗣因清室愈衰,把此約亦撇在腦後。此非曾襲侯無能,乃王大臣因循之誤。英人得了緬甸,還要入窺雲南,滇緬勘界,屢費周折,後來結果,終究是英人得利,中國吃虧,雲南邊徼又被英人割去無數。昔也日辟國百里,今也日蹙國百里,這也是中國的氣數。
越南,緬甸的中間,還有一暹羅國,也是中國藩屬,按年朝貢,洪楊亂後,貢使中絕。自從越南歸法,緬甸歸英,英法各想併吞暹羅,勢均力敵,互生衝突,旋由兩國會議,許暹羅獨立自主,彼此不得侵略。只暹羅所轄的南掌地方,取來公分,至今暹羅尚算倖存,不過與中國早脫關係。從此中國的南服屏藩,喪失無餘了,說來真是可歎!清廷王大臣,多是醉生夢死,不顧後患。慈禧太后逐漸驕侈,還想起造頤和園來,做個享福的區處。小子敘述至此,殊不能為慈禧諱了。
有詩詠道:
東南迭報海氛來,割地償金不一回﹔
聖母獨饒頤養福,安排仙闕競蓬萊。
頤和園的風景,真是一時無兩,欲知建築的原因,容待下回續述。
合肥伯李鴻章,非真秦檜、賈似道之流亞也,誤在暮氣之日深,與外交之寡識。越南一役,中國先敗後勝,法政府又競爭黨見,和戰莫決,彼心未固,我志從同,乘此規復全越,料非難事。乃天津訂約,將與法使議和,但求省事,不顧損失,暮氣之深可知矣。朝鮮再亂,維新黨召日本兵入宮,日本未嘗知照中國,遽爾稱兵助亂,其曲在彼,不辨自明。袁世凱倡議入援,偕吳張二將,代逐亂黨,翊王免難,日使竹添進一郎,至遁回濟物浦,我已一勝,日已一挫,斯時日本,猶未存與我決裂之想。為合肥計,亟應聲明朝鮮之為我屬,一切交涉,當由中國主持,胡為井上馨至朝鮮,仍任朝鮮自與訂約?伊藤西鄉至天津,乃與訂公同保護之約乎?光緒三四年間,日本咨照清廷,稱朝鮮為自主國,不認為我藩屬,經總理衙門抗辯,內稱:「朝鮮久隸中國,其為中國所屬,天下皆知。即其為自主之國,亦天下皆知。日本豈能獨拒?」妙語解頤,日本人嘗一笑置之。合肥知識,殆亦猶此。即或稍勝,亦百步與五十步之比耳。外交無識,寧有善果?越南去,朝鮮危,緬甸暹羅,相繼喪失,不得謂非合肥之咎。本回實為合肥寫照,暗寓譏刺之意。書法不隱,足繼董狐直筆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15:12:24
第八十三回 移款築園撤簾就養 周齡介壽聞戰驚心
卻說頤和園開工,乃是光緒十一二年的時候,耗去經費,約不下三千萬金。這時國帑支絀,三千萬金的巨款,從何而來?相傳是從海軍款項下,調撥過去。中法一戰,馬江敗績,閩海艦隊,喪亡殆盡,清廷因海氛日惡,決議大興海軍,整頓海防,將台灣划為一省,改福建巡撫為台灣巡撫,原有福建巡撫事,歸浙閩總督兼管。並在北京設海軍衙門,命醇親王弈譞作為總辦,弈劻、李鴻章作為會辦,善慶、曾紀澤作為幫辦。五大臣公同商酌,擬先從北洋入手,督練第一支海軍,擇定盛京旅順口,山東威海衛為軍港。醇親王弈譞,本沒有海軍經驗,弈劻、善慶,不消說起,只有李鴻章、曾紀澤二人,素稱是究心洋務,曾紀澤又時常出使外洋,主持海軍的要人,自然要推李鴻章。但海軍問題,繁費得很,免不得要籌集巨資。鴻章苦心籌畫,接連奏請,朝上總是駁的多,准的少。巧婦難為無米炊,妙手空空,如何興得起海軍?鴻章沒法,親自入覲,密探內廷意旨。當由太后身旁的寵監李蓮英,傳出消息,說是:「太后近年,有意靜居,擬造個園子,以便頤養,苦無的款可籌,時常煩躁,所以遇著各省籌款的事項,往往有駁無准。」鴻章沈吟一會,便與李蓮英附耳數語,蓮英點了好幾回頭。要造頤和園,恐亦是他慫慂出來。鴻章即回至天津,嗣凡有所奏請,無不照准。
看官!你道這位李伯爺,是什麼妙想?他與李蓮英定議,欲借海軍名目,責成各疆吏歲撥定款,就中提出一半,作了造園經費,一半作了海軍經費,兩事都可成就。確是籌款妙法。慈禧太后聞言欣慰,於是大興土木,把清漪園舊址,闢地建築,改名叫頤和園。造了兩三年,方才告竣。園中的樓台殿閣,亭軒館榭,實是數不勝數。最著名的是樂壽堂正殿,即慈禧太后住所,規模很是壯麗。又有仁壽殿亦相彷彿,系召見王大臣處。還有頤樂殿,是太后聽戲的地方,更造得窮工極巧。殿外就是戲台,分上中下三層,上層顏曰慶演昌辰,中層顏曰承平豫泰,下層顏曰歡臚榮曝。將戲台敘得更詳,作者之意可知。此外有知春亭,夕佳樓,芸碧館,藕香榭,養雲軒,瞰碧台,寶雲閣,雲鬆巢,邵窩,貝闕,石舫,荇橋等佳境,無妙不臻,有美畢具。這園本倚萬壽山,泉清水秀,草長花香,山巔更建一佛香閣,軒廠華麗,上出雲霄。慈禧太后在園時,每日必登閣遊覽,俯瞰全園,氣象萬千。下有千步廊,曲折而下,直達殿門,所以往來甚便。歷述園中勝景,寫盡當時奢侈。園已告成,慈禧太后將移居園內,降了一道懿旨,即日歸政。醇親王弈譞,禮親王世鐸,先後上疏,無非因帝年尚幼,懇請太后再行訓政數年。太后俯准所請,隨帶同光緒帝,幸頤和園,把內閣軍機處以下各機關,都遷入園內辦理,就是梨園子弟,也與官僚一同居住。直把官場作戲場。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北洋海軍,辦了一二年,既集了好多經費,總要掩飾全國耳目,購了幾只戰船,募了幾千艦隊,才報成立。奉旨派醇親王弈譞,到天津巡閱,肅毅伯李鴻章,即飭幹員辦差,佈置行轅,務期完美。不料內廷又來了密函,由李鴻章展閱一周,忙召辦差的委員入內,叫他在行轅裡面,再佈置一個房間。體制雖略遜一籌,裝飾須格外精雅,不得疏忽!委員不敢多問,只得小心辦理,一切鋪設,已覺妥當,方回轅稟報。經李伯爺自去察視,到了正廳,系預備醇親王居住,他倒不過大略一瞧,便算了事。轉入廂房,反留心檢點,那一件還嫌粗率,這一件更嫌簡慢。委員暗暗驚訝,私自揣測,究竟是何人來此居住,要這般仔細挑剔?我亦不解。但奉上司命令,不得不再行掉換。過了數日,醇親王已到碼頭,當由李鴻章親去迎迓,辦差的委員,亦隨同前去,留心窺伺。見李伯爺謁過醇親王後,即與醇親王旁邊的隨員,慇懃問話,很帶著謙恭樣子。委員未曾認識,嗣聞李伯爺稱他總管,方曉得是赫赫有名的太監李蓮英。從旁面寫入,比實敘還要厲害。醇親王與李蓮英,一齊上岸,直抵行轅,由李鴻章送入,周旋一番。又引李蓮英到廂房,滿口說是委屈,李蓮英左右一瞧,只淡淡的答了費心二字。宿了兩宵,醇親王臨場校閱,李蓮英隨侍在後,當由李鴻章傳出軍令,飭海軍會操。艦隊排檣而至,或分或合,或縱或橫,映入醇親王眼簾中,只覺得整齊錯落,如火如荼。無異盲人。閱畢,極力褒獎。李鴻章只是撚鬚微笑。這一笑恰有微意。又過數天,醇親王與李蓮英,方辭別回京。這次閱操,又糜費了許多銀兩,李蓮英處又須安置妥貼,一古腦兒在海軍裡報銷,連委員都是瞠目伸舌。
李蓮英回京後,威勢愈盛,宮中稱他九千歲。御史朱一新,偏呆頭呆腦的奏了一本,內有「李蓮英隨醇親王閱兵,恐蹈唐朝監軍覆轍」等語。慈禧後勃然震怒,立命降級,調補主事。這旨下後,還有那個敢衝撞李蓮英?一班蠅營狗鑽的人物,總教鑽入李總管門路,不怕沒有官做。轉眼間已是光緒十四年,光緒帝年已十八,大婚期屆,冊立皇后。這皇后是誰家淑女?說將起來,又與慈禧後大有關係。從前立同治皇后時,慈禧後的主張,原是屬意鳳秀的女兒。旋由東太后決立年長,因把崇綺女為皇后,後來常與慈禧後反對,至死方休。這次光緒帝又要立後,慈禧後自然加意揀選。她想胞弟桂祥,曾任副都統,生有一女,與光緒帝年紀相仿,遂與光緒帝指婚。是年十月間,特降懿旨,立副都統桂祥女葉赫那拉氏為皇后,並選侍郎長敘兩女,備作妃嬪。次年二月,光緒帝大婚,一切排場,與前代略同,小子若再敘述,筆意未免重複,不如概從簡略。大婚禮畢,即封長敘長女那拉氏為瑾嬪,次女為珍嬪。慈禧後即下諭撤簾。歸政典禮,雖是照同治朝依樣舉行,總要另畫一個葫蘆,費點手續。況慈禧後是個喜歡熱鬧的人,踵事增華,自在意中。歸政後連加太后徽號,於「慈禧端祐康頤昭豫莊誠」外,添了「壽恭欽獻」四字,湊成了十四個。慈禧後喜溢眉宇,格外暢適。又因中外無事,沒甚牽掛,遂率同李蓮英等,頤養園中,或是登山,或是游湖,或是聽戲,或是抹牌,有時隨作書畫,消遣光陰。皇后本不善書,經慈禧太后指教,亦能了悟草法,得心應手。後來能書擘窠大字,嘗自署齋名,叫作延春閣。她本是慈禧後姪女,平時能得慈禧歡心,因此慈禧遊玩,常令皇后隨從。慈禧後既有可意的內侍,又有如願的佳婦,左右侍奉,正是快樂得很。
忽由河道總督吳大澄,呈上奏折,乃是請尊醇親王稱號,善拍馬屁!內稱醇親王督辦海軍,功績卓著,且自為帝父,應予尊崇。先引孟子「聖人人倫之至」的遺訓,後引史事,謂宋朝的濮議,王珪司馬光,與歐陽修所議不合,從前高宗純皇帝御批,以歐說為是。又明朝的世宗,欲追尊生父興獻王帝號,群臣爭執,高宗御批,亦加駁斥。應請皇太后特旨,加醇親王徽號,遂皇上孝敬之忱,塞薄海臣民之望云云。奏上,太后即降旨如下:
本日據吳大澄奏請飭議尊崇醇親王典禮一折,皇帝入繼文宗顯皇帝,寅承大統,醇親王弈譞,謙卑謹慎,翼翼小心,十餘年來,深宮派辦事宜,靡不殫竭心力,恪恭盡職。每遇優加異數,皆再四涕泣懇辭。前賞杏黃轎,至今不敢乘坐,其秉心忠赤,嚴畏殊常。非從深宮知之最深,實天下臣民所共諒。自光緒元年正月初八日,醇親王即有豫杜妄論一奏,內稱歷代繼統之君,推崇本生父母者,以宋孝宗不改子偁秀王之封為至當,慮皇帝親政後,僉壬幸進,援引治平嘉靖之說,肆其奸邪,豫具封章,請俟親政時,宣示天下,俾千秋萬載,勿再更張。其披瀝之忱,自古純臣居心,何以過此?此深宮不能不嘉許感歎,勉從所請者也。茲當歸政伊始,吳大澄果有此奏,若不將醇親王原奏,及時宣示,則後此邪說競進,妄希議禮梯榮,其患何堪設想?用特明白曉諭,並將醇親王原奏發抄,俾中外臣民,咸知我朝隆軌,超越古今,即賢王心事,亦從此可以共白。嗣後鬫名希寵之徒,更何所容其覬覦乎?將此通諭中外知之!
越年,醇親王病歿。未歿時,慈禧太后屢率光緒帝至醇邸問疾,因醇親王福晉,本是太后親妹子,醇親王又始終忠事太后,恭邸罷職,醇邸即續攬軍機,一切政務,隨時請太后指示,不敢獨斷獨行。怪不得太后格外親信,格外優待。臨歿,太后極為痛惜,定稱號曰皇帝本生考,予諡曰賢。喪葬一切,典禮特崇。惟諭中有「不可過事奢侈,致傷王生時恭儉盛德」。仍是防他僭越。並令將醇邸分為二處,一處崇祀醇親王祖宗,一處為光緒帝發祥地點。醇親王次子載澧襲爵,三子載洵,四子載濤,皆封公。醇親王薨後,光緒帝雖然親政,凡事仍稟白慈宮,不敢專主。慈禧太后亦嘗令皇后及李蓮英,暗中監察,免蹈同治覆轍。光緒帝恰也養晦遵時,沒甚違忤。
自十五年至二十年,只有與英吉利、俄羅斯,稍有交涉。英國為了哲孟雄,啟釁搆兵,哲孟雄在西藏南境,介居布丹,廓爾喀兩部中間,布、廓兩部,同為西藏藩屬。廓、哲失和,英人嘗助哲敗廓,令哲王割讓大吉嶺,及附近印度的平原,作為己有,算是出兵的酬謝費。嗣後屢有要索,哲人憤恨,竟將英人囚住。英人遂發兵攻哲,哲王哪裡能抵擋英人?免不得肉袒牽羊,乞降大不列顛旗下。引虎者終為虎噬,亞洲諸小國皆蹈此失。英人得了哲孟雄,又把布丹亦收為屬部。哲、布已失,西藏藩籬被撤,藏人震懼,日思規復,至哲部隆吐地方,設立卡房。英人安肯干休?自然要與西藏為難,攻毀卡房,並據藏南要隘。中國的駐藏大臣,向不中用,至是令幫辦大臣升泰赴任,與英國總理印度大臣蘭士丹,在印度孟加拉會議,定藏印條約八款,承認哲為英屬,勘定藏哲分界,才得和平了結。後來復把藏南的亞東地方,開為商埠,許英人互市,這也是司空見慣,不足為奇。
至與俄國交涉的事情,係為帕米爾高原。帕米爾為新疆西南邊徼,在蔥嶺外面,北通浩罕安集延,為亞洲最高的陸地。亞洲大山,多自帕米爾發脈,中國曾建設卡倫,並據伊犁西境,遂迫中國將卡倫撤去,中國不允。已而英人復降服阿富汗,嗾阿人逐中國卡倫兵,俄國以英人復來染指,忙出兵據帕米爾。於是中俄英三國,皆有違言。經中國出使大臣洪鈞、許竹筠,先後會議,結果是俄人得了大利,英人次之,中國最是吃虧,把帕米爾高原,盡行棄掉,只以蔥嶺為界,清政府因中國幅員,素號遼廓,割了一些兒荒徼,也沒有十分痛苦。總教身家保住,管什麼邊疆荒地?到光緒二十年,是慈禧太后六旬萬壽。又是天大的喜事。壽辰在十月十日。正二月間,就飭王大臣預備祝嘏典禮,仿照康熙、乾隆時故例。著各省將軍督撫,先期派員來京,慶祝聖母萬壽,一面飭內務府督率工役,自大內至頤和園,統要蓋搭燈棚,點綴景物,並要沿途建設經壇,由喇嘛僧帶領僧眾,唪誦壽生真經。頤和園內,還要造大牌樓,作聖母萬壽紀念。內務府因庫款支絀,授意內外大員,預送壽禮,大員們哪個不想巴結?彼此會議各捐俸銀二十五成,作了萬壽的送費,聊表微忱。內中有個西安將軍榮祿,於俸銀二十五成外,更獻了許多金銀珍寶,頓時喜動慈顏,立召內用。榮祿本太后功臣,熱河回蹕,全仗榮祿隨扈,為什麼外任西安,就了閒散的職任?原來榮祿扈駕回京,慈禧後記念大功,擢為內務府總管,宮廷得自由出入。每有要事,慈禧後亦常與商量,同治帝賓天時,榮祿尚入直宮中,很邀寵眷。到了光緒六年,忽由光緒帝師傅翁同龢密白太后,劾榮祿濁亂宮禁的罪狀,慈禧後不信,暗中恰是加意偵查,果然事出有因。這位有膽有識的榮大臣,竟在某妃房中,竭忠效力,確是有膽,確是有識。被慈禧後親見親聞,當下怒氣勃發,立將榮祿驅逐出京,革去官職。慈安崩後,慈禧後又記起榮祿,疑是慈安設計陷害,俾折臂助,但因榮祿犯罪太重,不欲驟然起用。自是榮祿失官數年,嗣後不知榮祿如何運動,又超擢為西安將軍。想來總是李總管的大力。此番奉召入都,再任步軍統領,壽禮確是多送。自然格外小心,格外勤謹。預備祝壽期內,他亦著力幫忙。慈禧太后復降恩旨,晉封瑾、珍二嬪為妃,此外貴人等,亦照例遞升。宗室外藩王公,及中外文武大臣都馳恩覃封,官上加官,爵上晉爵,滿擬屆了壽期,做一場普天同慶的曠典。誰料一到五月,朝鮮又闖起大禍,弄得中日開釁,陡起戰雲。清軍連戰連敗,慈禧太后懊悵異常,不得不另降懿旨,罷除慶賀。小子曾記當時有一上諭云:
朕欽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皇太后懿旨:本年十月,予六旬慶辰,率士臚歡,同深忭祝。屆時皇帝,率中外臣工詣萬壽山行慶賀禮,自大內至頤和園,沿途蹕路所經,臣民報效,點綴景物,建設經壇。予因康熙隆乾年間,歷屆盛典崇隆,垂為成憲,又值民康物阜,海宇乂安,不能過為矯情,特允皇帝之請,在頤和園受賀。詎意自六月後,倭人肇釁,侵予藩封,尋復毀我舟船,不得已興師致討。刻下干戈未戢,徵調頻仍,兩國生靈,均罹鋒鏑。每一念及,憫悼何窮?前因念士卒臨陣之苦,特頒內帑三百萬金,俾資飽騰。茲者慶辰將屆,予亦何心侈耳目之觀,受台萊之祝耶?所有慶辰典禮,著仍在宮中舉行。其頤和園受賀事宜,即行停辦!朕仰承懿旨,孺懷實有未安,再三籲請,未蒙慈允。敬維盛德所關,不敢不仰遵慈意,為此特諭!欽此。
一場盛舉,化作煙銷,日本太是無情,海軍真也不力。屆壽辰時,只在園內排雲殿受賀,就算完結。後人有宮詞一絕道:
別殿排雲進壽觥,慈懷日夕軫邊情。
諸州點景皆停罷,饋餉頻聞發大盈。
究竟中日何故開戰,且到下回續敘。
母后訓政,既非美事,亦非易事。歷代有此成例,乃因主少國疑,不得已而出此耳。然閻竇臨朝而常侍橫,武韋專政而奄豎興,鄭李恃寵而璫禍熾。後妃專政,往往為中官所播弄,墮其術中而不之覺。以慈禧太后之英明,而前有安得海,後有李蓮英。李蓮英之擅權,較諸安得海,尤專且久。頤和園之建築,李蓮英導之也,六旬萬壽之侈備典禮,何一非自李蓮英等,曲意逢迎,隱圖中飽耶?貴冑若醇親王,元老若李肅毅伯,猶且不敢忤李蓮英,遑論他人?故慈禧二次之訓政,幾與李蓮英訓政無異。本回敘慈禧,實即敘李蓮英。敘李蓮英,即不啻敘慈禧。清朝二百數十年之國祚,斲喪於李總管一人之手,內監之禍烈矣哉!慈禧後殆猶可原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15:12:55
第八十四回 葉志超敗走遼東 丁汝昌喪師黃海
卻說朝鮮自迭遭亂事,國勢愈衰,國王李熙,又是個貪安圖逸的人,凡事都因循苟且,不願振作,因此日貧日弱,寇盜紛起,日本尤為垂涎,獨中國置若罔聞。駐英法德俄使臣劉瑞芬,明察外事,思患預防,曾致書北洋大臣李鴻章,建了兩策:上策欲乘他內敝,收他全國,改為行省﹔次策應約同英美各國,公同保護,方足保全朝鮮。結尾是朝鮮安全,東三省亦可無虞等語。莫謂秦無人。李鴻章亦以為然,將劉書上之總署,總署諸公,多是酒囊飯袋,醉生夢死,管甚麼朝鮮存亡。應罵!鴻章孤掌難鳴,也只能得過且過。
光緒二十年,朝鮮國全羅道東阜縣,有東學黨起事,黨魁叫作崔時亨,自號緯大夫。這東學黨徒,並不是留學東瀛,乃是剽竊佛老緒論,妄參己意,輾轉傳授。國王因他妖言惑眾,出兵捕治。崔時亨遂揭竿起事,連敗王兵,復從全羅道轉攻忠清道,聲勢非常厲害。國王李熙,忙向中國告急,並咨照中國駐使。看官!你道這駐使系是誰人?便是當年幫辦營務的袁世凱。世凱接讀咨文,飛電北洋,當由北洋派遣提督葉志超,及總兵聶士成等赴援。李鴻章頗也精細,遵守天津條約,電告駐日欽使汪鳳藻,叫他知照日本。日本真是厲害,不肯後人一著,派大島圭介率兵赴朝鮮。兩國兵隊,先後出發,欽差袁世凱,聞葉提督已到牙山,隨即致書葉提督,請他出示曉諭,解散亂黨。亂黨究係是烏合之眾,見了一紙文告,嚇得四散奔逃。朝鮮失守的地方,不戰自復。清軍擬即撤回,只日本兵,恰有進無退。袁欽使照會大島圭介,仍援天津約文,謂彼此撤兵。此次中日交涉,中國原未違約。大島圭介含糊照復,暗中反添兵派將,陸續運到朝鮮,分守釜山仁川的要害。日本因兩番落後,故此次用著全力來。袁欽使復電達北洋,請預防決裂,速籌戰備。無如肅毅伯李鴻章,明知中日開釁,必須海戰,北洋海軍,雖然辦了好幾年,恰是外強中乾,不堪一戰,誰叫你把海軍經費,撥造頤和園。因此復袁使電文,只要他據約力爭,並咨照總理衙門,與駐華的日使小村壽太郎,速即和平辦理。
總署王大臣,統是糊塗顢頇,尚說朝鮮是我藩屬,所以發兵平亂,日本不得干涉。為了這語,又被日使藉口,他道是朝日兩國,有直接條約,中日兩國,為了朝鮮,亦曾訂有天津約章。朝鮮明明自主國,不過他國度很小,未能自保,所以由我兩國共同保護,何得說我國不得干涉?據他的說話,很象理直氣壯。總署王大臣,無可辯駁,反仗著自己餘威,要與日本開戰。你上一折,我上一本,統說區區日本,無理如此,宜亟發海陸兩軍,聲罪致討。光緒帝少年好勝,瞧了各大臣奏章,也銳意主戰,催促北洋大臣李鴻章,速剿倭寇。統是自大的口脗。此時這李伯爺,好象啞子吃黃連,說不出的苦楚。復飛電駐日汪使,叫他詰問日本外部,何故違背天津專約,不肯撤兵?日外部又提出條件,是要與中國同心恊力,改革朝鮮內政。又是個冠冕堂皇的題目。汪使電復李鴻章,李鴻章尚是持重,不肯主戰,奈內外官員,不識外情,不是說李伯爺膽怯,就是說李伯爺面軟,連袁欽使世凱,也總道北洋海軍,可以一試,請命北洋,願即回國,決與日本開仗。李鴻章尚未答復,日本兵已入朝鮮王宮,幽禁國王李熙,推大院君主持國柄,並宣告朝鮮獨立。那時連翼翼小心的李伯爺,也只得開戰,召袁欽使回國。朝旨又三令五申,派副都統豐伸阿,提督馬玉昆,總兵衛汝貴,左寶貴等,各帶大兵,由陸路進發。
日本用先發制人的手段,乘清軍尚未雲集,即進攻牙山的清軍。葉軍門志超,恇弱無能,鎮日裡飲酒高臥,忽報日兵將來攻擊,連忙向北洋求救。李鴻章聞警,還恐自己先行發兵,將來要被日本指摘,想了一計,向英商處租瞭高升輪船,載兵二營,出援牙山。不意到了豐島,日本已暗伏軍艦,截住去路,連珠炮發,將高升輪船擊沉。船內的兵士,統行漂沒。可憐可憐!葉志超待了數日,不見援兵到來,正急得沒有擺佈,還是總兵聶士成,有些膽量,慷慨誓師,願決一戰。忽由探馬來報日兵已到成歡,士成即持鞭請行,見志超面色如土,半晌才說了兩語道:「老兄小心前去!兄弟當守……守住此地。」言下已有逃意。士成領命赴敵,不半日已到成歡,恰遇日兵整隊前來,士成即傳令開槍,兩下裡殺了一陣,只見煙霧迷天,彈丸蔽日。約戰了兩個小時,日兵恰向後退去,士成追襲一程,方收隊紮營,即差兵弁往牙山報捷。到的次晨,差去的兵弁,尚沒有回來,日本大隊又到。這次日本兵,不似前次的怯戰,遙望過去,已是精銳得很。士成倒也不怕,仍下令開營迎敵。營門甫開,炮彈已到,聶軍連忙還擊,正在酣戰時候,差去的兵弁才到,報稱牙山已沒有大兵,聞葉軍門已退駐平壤去了。這語一傳,兵心漸懈,日本兵又是漫山遍野,雜沓而來。士成到此,未免心驚,料知支持不住,乃命部兵移前作後,嚴陣而退。士成好算不弱。日本兵恰不敢進逼,由士成退去。士成回到牙山,果然不見一卒,長歎了數聲。暗想部下只有數千兵馬,萬不能保守這地,與其孤軍死敵,不如全師早返,於是傳令退兵,齊回平壤,眼見得牙山要地,被日兵占去。罪在葉志超,不在聶士成。
士成到了平壤,謁見葉志超,問他何故退兵?志超支吾了一會,士成又道:「成歡已敗日兵,軍門大人若果多留數天,牙山也可保得住。」也未可必。志超道:「老兄戰功,兄弟已經探聞,報告朝廷,現在遼東派來的人馬,已會集此處,總教此處得勝,牙山雖失,還可無虞。」士成也不敢多說,隨即退出。志超仍然日坐營中,並沒有什麼舉動。豐伸阿、馬玉昆、左寶貴、衛汝貴等,見了志超,無非說的應酬常套,也未聞商及機宜。士成背地嗟歎,暗自灰心。日兵聞清軍雲集平壤,倒也扎住牙山,一時不敢進發,葉志超樂得快活幾天。忽接到北京電報,令他節制各軍,拜為統帥。聶士成擢為提督,將弁獲獎數十員,軍士得賞銀二萬兩。志超喜出望外,設筵慶賀,置酒高會。各路統領,少不得親自賀喜,熱鬧了好幾天。
但志超本非將才,驟升統帥,哪個去畏服他?所有號令一切,多半是陽奉陰違,連志超營內的將弁,也是逐隊四出,姦淫擄掠,無所不為。朝鮮百姓,本是愛戴清朝,簞食壺漿,來迎王師,不料清兵都妄作妄行,反致朝民失望。志超的意思,總教守住平壤,餘事都可不問,因此劃分守泛,令豐伸阿、馬玉昆、左寶貴、衛汝貴各將,駐紮平壤城四面。看看中秋將近,日兵尚沒有消息,正擬大排筵席,宴賞良辰。突聞哨卒來報,日將野津,已統兵來攻平壤,人馬很是不少。志超大吃一驚,急傳豐伸阿、馬玉昆、左寶貴、衛汝貴,各將商議。志超道:「日兵已要逼近,諸位可有退敵的計策麼?」各將的資格,要算豐伸阿,他先開口答道:「全憑統帥調度!」志超道:「據兄弟看來,還是深溝高壘,不戰為妙。」各將尚未見答,就中惱了左寶貴,向志超道:「現在的戰仗,不比從前刀槍時代,炮火很是厲害,斷非土石所能抵擋,不如趁日本未逼近時,先行迎截,方為上計。」葉志超臉色忽變,半晌才道:「我意主守,老兄主戰,想老兄總有絕大勇力,可以退敵,不妨請老兄自便!」陷死左寶貴,就在此數語內。寶貴道:「統帥是節制各軍,卑鎮安敢自由進退?但是這次開戰,關係國家不少,卑鎮奉命東來,早已誓死對敵,區區寸心,要求統帥原諒!」志超道:「老兄曉得國家,難道兄弟不曉得國家麼?」未曾開戰,先自爭論,焉得不敗?豐伸阿等見兩人鬧起意見,只得雙方勸解,談論了好一歇,並沒有什麼定議,外邊的警報,恰絡繹不絕。寶貴勃然起座,對諸將道:「寶貴食君祿,盡君事,敵兵已到,只有與他死鬥的一法。若今日不戰,明日又不戰,等到日兵抄過平壤,截我歸路,那時只好束手待斃了。諸公勉之!寶貴就此告辭!」已甘永訣!當即忿忿而出。豐伸阿、馬玉昆亦別了志超,自回營中。只衛汝貴少留片刻,與志超密談數語,不知是何妙計,大約總是預謀保身的秘訣。
且說左寶貴到了營中,遙聞炮聲隆隆,料知日兵已近,當命部下各兵,排齊隊伍,鳴角出營。寶貴當先領陣,行不一里,已見火燄沖霄,日兵的炮彈,如雨點般打將過來。寶貴自然督軍還擊,砰砰訇訇,撲撲簌簌,互轟了大半天。日兵煞是厲害,前敵殘缺,後隊補入,槍子射得越急,炮彈放得越猛。左軍這邊前隊亦多傷亡,後隊的兵士,亦督令照補。寶貴喝令一齊放槍,自己越小心督察,忽見後隊所持的軍械,多是手不應心,有的是放不出彈,有的是彈未放出,槍已炸破。寶貴還道他是操練未精,手執快刀,斲了幾個,後來見兵士多是這般,他急從兵士手中奪過了槍,親自試放,用盡氣力,也不見彈子出來。仔細一瞧,機關多已鏽損,不禁失聲道:「罷了罷了。」看官!你道這種槍械,為何這般不中用?原來中國槍械,多從外國購來,北洋大臣李鴻章,聞德國槍炮最利,就向他工廠內訂購槍械若干,不想運來的槍械,一半是新,一半是舊。當時只知檢點槍支,哪個去細心辨認?這番遇著大戰仗,便把購備的槍桿,陸續發出。左軍前隊的兵士,乃是臨陣衝鋒的上選,所用槍械,時常試練,把廢窳的已經剔去,後隊的或系臨時招募,隨便給發槍械,因此上了戰仗,有此蹉跌。部將請寶貴退兵,寶貴歎道:「本統領早知今日,所願多殺幾個敵人,就是一死也還值得。不料來了一個沒用的統帥,又領了一種沒用的槍支,坐使敵軍猖獗,到了這個地步。」道言未絕,突然飛到一彈,寶貴把頭一偏,正中在肩膀上。日本兵又如潮湧上,衝動左軍陣勢。寶貴尚忍痛支持,怎奈敵炮接連不斷,把左軍打倒無數。寶貴身上,又著了數彈,口吐鮮血,暈倒地上。可憐可憐!蛇無頭不行,兵無將自亂,霎時間全軍溃散,逃得一個不留。
這時候日本兵三路進攻,豐都統、馬提督也分頭抵截,豐伸阿本沒有能耐,略略交綏,便已卻退。馬玉昆頗稱驍勇,督領部眾,鏖戰一回,只因槍械良窳不齊,打出去的槍彈,不及日本的厲害。日本的槍子,一發能擊到百數步,中國的槍子,只有六七十步可擊,已是客主不敵。況又有機關不靈,施放不利的弊病,哪裡能長久支持?憑你馬提督如何勇悍,也只得知難而退。甫到平壤城,見城上已豎起白旗,好稱救命旗。馬玉昆馳入城內,見葉統帥坐在廳上,身子兀自亂抖。玉昆便問高豎白旗的緣故?志超道:「左寶貴已經陣歿,衛汝貴已經走掉,閣下與豐公,聞又不能得利,偌大的平壤城,如何能守得住?只好扯起白旗,免得全軍覆沒。」玉昆見主帥如此怯戰,也是無法可想。聶士成本隨著志超,守住平壤城,一再諫阻,終不見從,也是說不盡的憤悶。
日本兵直薄城下,望見城上已豎白旗,守著萬國公法,停炮不攻。志超恰趁這機會,夤夜傳令,靜悄悄的開了後門,率諸將遁還遼東。這計恰用著了。這諸路兵士,一半是奉軍,一半是淮軍,都經李鴻章訓練,日人頗憚他威名,到此始覺得清軍沒用,益放膽進攻。據了平壤,又占了安州、定州,得機得勢,要渡過鴨綠江,來奪遼東了。清朝的陸軍,已一敗塗地,統退出朝鮮境,還有黃海沿岸的海軍,懸著龍旗,隨風飄蕩,日本軍艦十一艘,駛出大同江,進迫黃海,清海軍提督丁汝昌,聞日艦到來,也只得列陣迎敵。當時清艦共有十二艘,定遠、鎮遠,最大﹔致遠、靖遠、經遠、來遠、濟遠、平遠次之﹔廣甲、廣丙、超勇、揚威又次之。汝昌傳令,把各艦擺成人字陣,自坐定遠艦上,居中調度,準備開戰。遙望日艦排海而來,彷彿如長蛇一般,大約是個一字陣。汝昌即飭將弁開炮,其實兩軍相隔,尚差九里,炮力還不能及,憑空的放了無數炮彈,拋在海中。開手便已獻丑。日艦先時並不回擊,只是開足汽機,向前急駛。說時遲,那時快,日本的游擊艦,已從清軍左側駛入,抄襲清軍後面,日本主將伊東祐亨,駕著坐船,帶領餘艦,來攻清軍前面。那時炮才迭發,黑煙繚繞,迷濛一片。不到一時,中國的超勇艦,著了炮彈,忽然沉沒。清軍少見多怪,惹起了兔死狐悲的觀念,頓時慌亂起來。一經慌亂,便各歸各駛,弄得節節分離,彼此不相援應。這艦隊中管帶,只有致遠管帶鄧世昌,經遠管帶林永升,具著赤膽忠心,願為國家效死。日艦浪速,與致遠對轟,兩邊方在起勁,又來了一艘日本巨艦,名叫吉野,比浪速艦還要高大,也來轟擊致遠。致遠船身受傷,惱得鄧世昌性起,親督炮架,測准吉野敵樓,一炮一炮的轟去。吉野艦內的統帶官,急忙駛避,世昌飭令追去,艙中報彈藥已盡,不便再追,世昌慨然道:「陸軍已聞敗績,海軍又要失手,堂堂中國,被倭人殺得落花流水,還有何顏見江東父老?不如拚掉性命,撞沉這吉野艦,與他俱盡,死亦瞑目,便令鼓輪前進。看看將追上吉野,不意觸著魚雷,把船底擊碎,海水流入船內,漸漸的沉入海去。世昌以下,一律殉難。可憐可憐!
經遠管帶林永升,與日本赤城艦相持。赤城艦的炮火,攢射經遠,經遠中彈突然火發,林永升不慌不忙,一面用水撲火,一面窺准敵艦,轟的一炮,正中敵艦要害,成了一個大窟窿。敵艦回身就走,永升死不放鬆,傳令追襲,也是氣數該絕,追了一程,又被水雷觸裂,沉下海中。可憐可憐!兩員虎將,同時死難,餘外的戰艦,越加心慌。濟遠管帶方伯謙,向來膽小,本是在旁觀望,遙見致遠經遠,都被擊沉,還有何心觀戰?忙飭舵工轉舵,機匠轉機,向東逃走。冤冤相湊,撞在揚威艦上,揚威已自受傷,經不起這麼一撞,隨波亂蕩,不能自主。海水潑入船內,隨即沉沒。濟遠艦只管著自己,逃入旅順口內,廣甲、廣丙兩艦,也跟著逃遁,只留了定遠、鎮遠、靖遠、來遠、平遠五艘,尚在戰線範圍內,被日艦圍住奮擊。丁汝昌還算堅忍,迭放大炮,轟沉日本西京丸一艘,並擊傷日本鬆島艦。奈定遠艦也中了五六炮,失戰鬥力,靖遠、平遠、來遠三艦,亦受了重傷,突圍出走,單剩定遠、鎮遠,勢孤力竭,不得已衝出戰域,駛入口內。丁汝昌尚肯自盡,故書中敘述海戰,比葉志超陸軍較有聲勢。這一場海戰,兵艦失掉五艘,餘艦亦多傷損。二十餘年經營的海軍,不耐一戰,正是中國莫大的恥辱。小子敘述到此,淚隨筆下,立成悲悼詩一絕道:
海濱一戰覆全師﹔太息煙雲起滅時。
我為合肥應墮淚,構園貽誤少人知。
海陸軍統已失敗,中日的勝負已定,日本還不肯罷戰,竟想把中國併吞下去。小子要灑一番痛淚,只好把筆暫停一停,待下回再行詳敘。
中日一戰,為清室衰亡張本,即為中國孱弱張本。世人皆歸咎合肥,合肥固不得為無罪,但不得專咎合肥一人。海軍經費,屢請屢駁,合肥不得已,移其半以造頤和園,而海軍才有眉目。否則甲午一役,雖欲求一敗衄之海戰,亦不可得,寧非尤足羞者。惟選將非人,購械不慎,不得謂非合肥之咎。葉志超、丁汝昌輩,多由合肥一手提拔,彼皆非專閫才,胡為而推轂乎?當時勇毅如左寶貴,忠憤如鄧世昌、林永升,俱足為於城選,僅令其率偏師,充管帶,受制於一二庸夫之下,徒令其戰死疆場,飲恨以歿,以視曾文正之知人善任,合肥多慚色矣。若譏其遷延觀望,不願開戰,至於內外交迫,孤注一擲,以至敗亡,說雖近似,而吾且以此為合肥原。盈廷虛憍,交口主戰,合肥猶知開戰之非策,不可謂非一隙之明。知彼知己方足與言對外,假使當日從合肥言,勉從和議,尚不至失敗若此。此回為合肥一生恨事。敘葉志超,敘丁汝昌,無一非為合肥寫照。作者固別蓄深意,閱者亦當別具眼光,毋滑口讀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15:13:18
第八十五回 失律求和馬關訂約 市恩索謝虎視爭雄
卻說葉志超既逃歸遼東,丁汝昌又敗回旅順,警報迭達北京,光緒帝大為懊惱,即命將葉志超、丁汝昌革職,衛汝貴、方伯謙拿問,並嚴責北洋大臣李鴻章。李鴻章只得自請議處,又把海軍敗績的緣由,推在方伯謙等身上。奉旨令將方伯謙軍前正法。遲早一死,為何要逃?李鴻章咎亦難辭,拔去三眼翎,褫去黃馬褂,改命提督宋慶出兵旅順,提督劉盛休出兵大連灣,將軍依克唐阿出兵黑龍江。三路兵駐守遼東,防堵日本。嗣又命宋慶統制各路人馬。各路統領,與宋慶資格多是不相上下,忽接朝廷旨意,要歸他節制,免不得鬱鬱寡歡。又是敗象。宋慶到了九連城,收集平壤敗兵,倚城下寨。九連城瀕鴨綠江口,為遼東第一重門戶,這重門戶不破,遼東自可無恙。宋慶把守此處,也算是因地設險。當下傳集各統將,分守泛地,叫他努力防禦。各統將雖是面從,心中很是不悅,出了大營,滿肚裡都受著委曲,你也不願盡力,我也不肯效命,勉強起程,按著所派泛地,率軍進行。
那邊的日本兵,確是勇迅,聞鴨綠江西岸,清軍未曾嚴守,當即率兵飛度。過了鴨綠江,浩浩蕩蕩,殺奔九連城。這時劉盛休、依克唐阿、馬玉昆、豐伸阿、聶士成諸將,沿途抵敵,都殺不過日兵。清軍退一里,日兵進一里,清兵退十里,日兵進十里,待日軍進薄九連城,各路統將,統已遠遠的避去,只剩了城中一個老宋。老宋聞諸軍皆溃,獨力難支,沒奈何棄城出走,退守鳳凰城。嗣又因鳳凰城孤懸嶺外,不便扼守,復棄城西遁。統帥一走,各將愈聞風而逃,日本兵遂進占鳳凰城,複分三路。一路出西北,撲連山關﹔一路出東北,攻岫岩州﹔一路出東南,窺金州大連灣。不到數日,各路都已得手,只連山關一路,被依克唐阿與聶士成兩軍,南北夾攻,得而復失,並傷斃中尉一員。鳳凰城日軍來援,又被依軍殺退。依將軍是久敗思奮,所以尚得一二回勝仗,聶軍門本是個出色當行的人材,當中國初次發兵時,已擬率陸軍進搗韓城,調海軍進扼仁川港口。這是先發制人的妙計,可惜當時不用。嗣因空言無補,沒人見用,到了牙山,又為葉提督所制,憤憤而退。此次見清軍連溃,彼此不相照應,連自己也只得節節退步。後來得了依將軍一臂之力,遂得轉敗為勝。隨又行文各帥,願自率部下人馬,抄襲敵軍後面,斷他餉道,令他不久自亂,那時首尾夾攻,定能克敵。此計亦妙,可惜又不見用。各路將帥,有一半說是危計,有一半簡直不答。適廷旨又調他入關,保護畿輔,將行的時候,還殺敗日兵數次,所以鳳凰城東北一帶,尚沒有名城失陷。東路自岫岩州陷落,日兵又連陷海城,清軍都退到遼西,靠了遼河,作為防蔽,總算暫時敷衍過去。
獨東南一隅,既無良將,又無重兵,只有旅順口向稱天險,內闊外狹,層山環抱,有一夫當關,萬夫莫入的形勢。丁汝昌反認作絕地,且因戰艦待修,轉入威海衛,暫避敵燄,只留了總辦龔照嶼居住旅順。日兵既陷了金州大連灣,擬乘勢攻旅順,但恐旅順險峻,不易攻入,遂先勾引漢奸,令他混入口內,四貼日人告示,聲言日兵於某日取旅順,居住的兵士,應及早投降,否則大兵一到,玉石俱焚,無貽後悔。明明是虛聲恫喝。龔照嶼得著此信,嚇得魂不附體,忙坐了魚雷艇,順風逃去。還有一班駐守的人員,見照嶼已遁,個個慌亂,帶了槍械,各自逃生。一個重大的要口,變作杳無人影的空谷。至日兵入港,清軍已逃去兩日了。日兵不費一彈,不發一槍,把北洋第一個軍港,唾手而得,真是絕大的喜事。
這時候日本兵艦,已縱橫遼海,北面的蓋平營口,已在囊中,南面的榮城登州,又彷彿握在掌內。狼狽不堪的丁汝昌,方困守威海衛外的劉公島,只望日兵饒恕了他,不來作對。誰知日兵偏不許他獨生,鼓著大艦,駕起巨炮,又向劉公島進攻。可憐汝昌手下,只有幾片敗鱗殘甲,一陣轟擊,定遠、威遠、來遠三艘,又被打沉,丁汝昌亦受了彈傷,劉公島勢處孤危,萬不能守。日兵還是接連開炮,四圍攻打。汝昌到此,垂頭喪氣,飭兵士豎起白旗,一面致書日將,約不得傷害地方民命,自己哭了三四次,仰藥自盡。還是好漢。日兵遂據劉公島,並入威海衛,於是北洋第二個軍港,亦被日本奪去。所有敗殘軍艦,統歸日兵佔領。清廷還起恭親王弈訢,總理海軍事務,其實遼海沿岸大小兵輪,只有旭日旗招颭,並沒有龍旗片影,還要管理什麼海軍?
光緒帝迭聞敗報,召王大臣會議,從前銳意主戰,慷慨激昂的諸人物,至此都俯首無言。獨有二個滿員,上書言事,煞是可笑。一個滿御史,請起用檀道濟為大將,檀道濟是劉宋時人,死了一二千年,為什麼奏請起用?他因同僚擬用董福祥,假名檀道濟以示意。他即問檀道濟三字,如何寫法?經同僚書示,遂冒昧照奏。又有一個滿京堂,奏稱日本東北,有兩個大國,一是緬甸,一是交趾,日本畏他如虎,請遣使約他夾攻,必可得志。想是做夢。光緒帝見了這等奏章,又氣又恨,只得與恭王等商議,定了一個請和的計策,命侍郎張蔭桓、邵友濂,赴日本議和。日本很是厲害,拒絕兩使。他說這等小官,不配講和。弄得張邵二人,垂頭喪氣,踉蹌歸來。清廷方議改派,惱了一個安御史維峻,抗詞上奏,雖不似滿員的荒謬,也多牽強附會,都下偏傳誦一時,小子將原奏詳錄,以供看官一粲,道:
奏為疆臣跋扈,戲侮朝廷,請明正典刑,以尊主權而平眾怒,恭折仰祈聖鑒事。竊北洋大臣李鴻章,平日挾北洋以自重,當倭賊犯順,自恐寄頓倭國之私財,付之東流,其不欲戰,固系隱情。及詔旨嚴切,一意主戰,大拂李鴻章之心,於是倒行逆施,接濟倭賊煤米軍火,日夜望倭賊之來,以實其言。而於我軍前敵糧餉火器,故意勒掯之。有言戰者,動遭呵斥。聞敗則喜,聞勝則怒。淮軍將領,望風希旨。未見賊,先退避,偶遇賊,即驚溃,李鴻章之喪心病狂,九卿科道亦屢言之,臣不復贅陳。惟葉志超、衛汝貴均系革職拿問之人,藏匿天津,以督署為逋逃藪,人言嘖嘖,恐非無因。而於拿問之丁汝昌,竟敢代為乞恩,並謂美國人有能作霧氣者,必須丁汝昌駕馭。此等怪誕不經之說,竟敢陳於君父之前,是以朝廷為兒戲也,而樞臣中竟無人敢為爭論者。良由樞臣暮氣已深,過勞則神昏,如在雲霧之中。霧氣之說,入而俱化,故不覺其非耳。張蔭桓、邵友濂為全權大臣,未明奉諭旨,在樞臣亦明知和議之舉,不可對人言,既不能以死生爭,復不能以去就爭,只得為掩耳盜鈴之事,而不知通國之人,早已皆知也。倭賊與邵友濂有隙,竟敢索派李鴻章之子李經方為全權大臣,尚復成何國體?李經方為倭賊之婿,以張邦昌自命,臣前劾之。若令此等悖逆之人前往,適中倭賊之計。倭賊之議和,誘我也。我既不能激厲將士,決計一戰,而乃俯首聽命於倭賊,然則此舉非議和也,直納款耳,不但誤國而且賣國。中外臣民,無不切齒痛恨,欲食李鴻章之肉。而又謂和議出自皇太后意旨,太監李蓮英實左右之,此等市井之談,臣未敢深信。何者?皇太后既歸政皇上矣,若猶遇事牽制,將何以上對祖宗,下對天下臣民?至李蓮英是何人斯?敢干預政事乎?如果屬實,律以祖宗法制,李蓮英豈復可容?惟是朝廷被李鴻章恫喝,未及詳審利害,而樞臣中或系李鴻章私黨,甘心左袒,或恐李鴻章反叛,姑事調停。初不知李鴻章有不臣之心,非不敢反,實不能反。彼之淮軍將領,皆貪利小人,無大伎倆,其士卒橫被剋扣,則皆離心離德,曹克忠天津新募之卒,制服李鴻章有餘,此其不能反之實在情形,若能反則早反耳。既不能反,而猶事挾制朝廷,抗違諭旨,彼其心目中,不復知有我皇上,並不知有皇太后,而乃敢以霧氣之說戲侮之也。臣實恥之,臣實痛之!惟冀皇上赫然震怒,明正李鴻章跋扈之罪,佈告天下,如是而將士有不奮興,倭賊有不破滅,即請斬臣以正妄言之罪。祖宗監臨,臣實不懼。用是披肝膽,冒斧鑕,痛哭直陳,不勝迫切待命之至!謹奏。
奏上,有旨「安維峻呈進封奏,肆口妄言,著即革職,發往軍台效力!」是日恭親王適請假。次日入朝,始知這事,斥同僚道:「這等奏折,不值一噱,付諸字麓內,便好了事。諸公欲令豎子成名麼?」恭親王尚是有識。正議論間,朝旨又下,派李鴻章為全權大臣,速赴日本議和。恭王即飭軍機處辦事人員,電達天津。李鴻章接著此旨,明知戰敗求和,還有什麼光彩?但事已如此,欲救眉急,不得不硬著頭皮,指日前往。方就道時,先電商各國駐華公使,請為臂助。俄使喀希尼,慨然答復,願保全中國疆土,代拒日本。言太甘者心必苦。李鴻章始航行而東,到日本山陽道海口,地名馬關,日本已遣專使伊藤博文,及陸奧宗光,在馬關守候。鴻章在途中,屢接中國警耗,日本北據營口,南占澎湖,心中正焦灼,見了伊藤、陸奧兩人,寒暄已畢,便請停戰。伊藤、陸奧不允,必欲先訂和約,方許停戰,經鴻章再三磋商,才提出停戰條件。看官!你道條件是什麼要約?他說要山海關、大沽口及天津三處,作了抵押品。這三處乃是京畿要口,押與日本,簡直是引狼入室,叫這位李欽差如何答應?沒奈何把停戰問題,暫時擱起,先把和款商量起來。伊藤、陸奧煞是厲害,要索各款,統是不堪忍受。鴻章與他辯論,他卻絕不理會,反將冷語諧詞,調侃鴻章。鴻章此時,既不敢反唇相譏,又不便屈意俯就,只得熬了一肚子氣悶,拿出遷延手段,敷衍他們。今朝說,明朝再議,明朝說,後日再議。未免有情,誰能遣此?一日,自會所返寓,鴻章因連日會議,毫無效果,坐在馬車中,正自忐忑不定,突聽得槍聲一發,忙從左邊一顧,不防劈面來了一顆彈子,正中左顴。鴻章忍著痛,急呼日本警察,日警過來,見鴻章顴血直噴,忙去捉拿刺客。鴻章也不及問刺客情狀,匆匆回寓。病了好幾日,警聞直達歐美,各國新聞紙,爭說日人無理,大有攘臂直前,代鳴不平的意見。日本始自知理屈,遣使謝罪,並飭日醫替他調治。伊藤、陸奧亦至李寓道歉,隨允轉圜和議。鴻章即要約停戰,伊藤、陸奧亦即照允。日本刺客,恰是清國功臣。嗣後申定和議,伊藤、陸奧終究不肯多讓,李鴻章無可如何,勉依條約十一款。大綱如下:
一 認朝鮮為自主國。
二 償日本兵費二百兆兩。
三 割讓遼東半島,及台灣澎湖。
四 開沙市、重慶、蘇州、杭州為商埠。
五 中日舊訂之約章,一律廢止,嗣後日貨進口,運往內地,得暫行租棧,免納稅鈔。並於通商各口,得自由製造。
日本全權大使伊藤博文、陸奧宗光,中國全權大使李鴻章,於光緒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三日簽約。國恥!兩江總督張之洞,憑著書生意見,諫阻和議,內有「賂倭不如賂俄,所失不及一半,就可轉敗為勝,懇請飭總署及出使大臣,急與俄國商定條約,如肯助我攻倭,脅倭盡廢全約。即酌量劃分新疆,或南路數城,或北路數城」等語。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張之洞讀書有素,難道轉忘此說麼?這奏雖留中不發,王大臣等多以為是,紛紛主張親俄政策。
俄使喀希尼,居然請政府仗義責言,聯合德法二國,替清廷索還遼東,先用三國聯名公文,直致日本外部,迫他把遼東還清,日皇睦仁,本是全球著名的英主,到手的遼東,哪裡肯歸還中國?免不得直言抗駁。俄德法三國,遂各派艦隊東來,有幾艘寄泊遼海,有幾艘直薄長崎,聲勢汹汹,要與日本決戰。日本自與中國開釁後,雖連戰連勝,勢如破竹,究竟勞師糜餉,傷亡了若干人,耗費了若干銀子,也弄得財力兩竭。況俄德法統是有名強國,不似中國的空虛,大丈夫能屈能伸,只好暫時抱屈,允還遼東,惟增索贖遼東費一百兆兩。嗣經三國公斷,減至三十兆兩成議。日使林董至北京,與李鴻章訂還遼東半島約,中日戰事,至此才了。
只日本收領台灣時,台民大駭,懇請收回成命。清廷不答,台民推巡撫唐景嵩為總統,駐守台北,拒絕日人。日本發兵赴台灣,景嵩方擬抵敵,不意撫署兵叛,焚署劫庫,擾得景嵩手足無措,倉猝內渡。台北既失,台南系總兵劉永福駐紮,厲兵秣馬,亦思與日本一戰。終因寡不敵眾,棄台奔還。台灣版圖,遂長被日兵佔領了。得易失亦易。
中國經此大挫,方歸咎李鴻章,罷直督職,令他入閣。俄使喀希尼,欲來索謝,因李閒居,暫緩申請。越年春,俄皇行加冕禮,各國都派頭等公使往賀,中國亦擬派王之春作賀使。喀希尼入見總署,抗言:「俄皇加冕,典禮最崇,王之春人微望淺,出使我國,莫非藐視我國不成?」總署王大臣,嚇得面色如土,急問喀希尼,須何等大員,方配賀使?喀希尼道:「非資望如李中堂不可。」朝旨乃改派李鴻章。喀希尼復賄通宮禁,轉稟太后,說是還遼義舉,必須報酬,請假李鴻章全權,議結這案。鴻章出使時,由慈禧太后特別召見,密談半日,方辭別出都。一到俄都聖彼得堡,加冕期尚未至,俄大藏大臣微德,佯與李鴻章格外交歡,時常過談,暗中恰利誘威迫,提出條約數件,令鴻章畫押。鴻章方恨煞日人,自思聯俄拒日,也是一策,遂草草定議。俄國不用外務大臣出頭,反差了大藏大臣,與鴻章密議,實是避各國的耳目。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不怕李伯相不墮計中。巧極狡極!
等到加冕期過,李鴻章遊歷歐洲,俄使喀希尼,竟將俄都所定的草約,遞交總署,要中國皇上親鈐御寶。全署人員,統是驚愕,不得不進呈御覽。光緒帝龍目一瞧,見草約中所列條件,開口是中俄恊力御日六字,頗也心慰。彷彿是釣魚的紅曲鱣。看到後面,乃是吉林、黑龍江兩省鐵路,許俄國專造,復准俄駐兵開礦,暨借俄員訓練滿洲軍隊並租借膠州灣為軍港。光緒帝不禁大怒道:「照這幾條約文,是把祖宗發祥的地方,簡直賣與俄國了。」便將草約擱過一邊,不肯鈐印。俄使喀希尼,聞光緒帝拒絕草約,不肯鈐印,日來總理衙門脅迫。一連幾天,還沒有的確的回報,即告總署王大臣道:「此約若不批准,當即日下旗回國。」王大臣聽了這語,好似雷劈空中,驚惶萬狀,忙即稟報太后,說俄使要下旗回國,明明示決裂的意思。中國新遭敗衄,哪堪再當強俄?慈禧後已與李鴻章,密定聯俄政見,至是命交軍機處,與俄使定約,不由總理衙門,也是掩耳盜鈴。並親迫光緒帝簽押。光緒帝逆不過太后,勉強蓋印,眼中恰忍不住淚,好象珍珠一般,累累下垂。獨慈禧後面色如常,毫不動容。印已蓋定,草約變作真約,由軍機處發交俄使,俄使似得了活寶,即日攜約就道,親自送還俄都。東三省的幅員,輕輕斷送,遂釀成日俄戰爭的結果。
法國亦得了滇邊陸地,及廣西鎮南關至龍州鐵路權,並辟河口思茅為商埠,與中國訂了專約,也算有了酬報。獨德國未得謝禮,隱自銜恨,中國亦絕不提起。三國牽率而來,獨令德國向隅,必要待他開口,也是憒憒。過了一年,山東曹州府地方,偏偏出了教案,殺傷德國教士二人。總理衙門得著此信,方慮德使出來要索,又有一番大交涉,不料德使海靖,雖是行文詰責,倒也沒有甚麼嚴厲,總署還道是德使有情,延挨了好幾天。忽接山東電報,德國兵艦突入膠州灣,把炮台佔據去了。正是:
漏屋更遭連夜雨,破船又遇打頭風。
欲知中德和戰的結局,小子已寫得筆禿墨乾,俟下回分解。
馬關議和為合肥一生最失意事,敦請再四,毫無成效,至被刺客所擊,始得以顴血博和議,可為痛心!然果以此事為足辱,則應返國圖強,日申儆討,臥薪嚐膽,苦心焦思以為之,安見十年生聚,十年教訓,不能如范大夫之霸越沼吳乎?乃受日本之壓迫,憤而求逞,反欲丐俄人以為助,張之洞等書生管見,尚不足責,合肥名為老成,顧亦作此拒虎進狼之計,殊不可解!俄索遼東,糾合德法,三國何愛於清室,肯作此仗義執言之俠舉,此寧待智者而始知之耶?與日本和,割地償金,所患者猶僅一日本,至俄德法牽率而來,名為助我,實則愚我,我得遼東半島,而仍費三萬萬兩之巨款,受惠不多,而索酬者已踵相接,種種要挾,貽害無窮,此則合肥最大之咎﹔而中日一役,全軍皆沒,其為失固猶淺也。觀於此,可知恃人不恃己之失計。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15:13:55
第八十六回 爭黨見新舊暗哄 行新政母子生嫌
卻說德國兵艦突入膠州灣內,佔據炮台,驚報傳至總理衙門,總署辦事人員,都異常驚愕,忙派員去問德使海靖。海靖提出六條要約,大致是將膠州灣四週百里,租與德國,限期九十九年。何不湊成一百年?還要把膠州至濟南府的鐵路,歸他建築,路旁百里的礦山,歸他開彩。若有半語不從,立刻要奪山東省。看官!你想中國的海軍,已化為烏有,陸軍又一蹷不振,赤手空拳,無可打仗,除奉令承教外,還有何策?只好一律照允。但膠州灣的地方,照中俄密約,已允租與俄國,此番又轉給德人,俄使自然不肯干休,急向總署詰問。總署無詞可答,奈何奈何!好似啞子吃黃連,說不盡的苦楚。虧得李伯爺一場老臉,出去抵擋,把膠州灣一處,換了旅順、大連灣二處,還算是中國便宜,租期二十五年,與德國相較,少了七十四年,這才是中國的真便宜,可惜不好算數。准他建築炮台,並展長西伯利亞路線,通過滿洲,直到旅順為終點,才算了結。
總署人員,因俄德交涉,已經議妥,方想休息數天,飲酒看戲,挾妓鬥牌,不意英使又來了一個照會,略說:德國租了膠州灣,俄國租了旅順、大連灣,如何我國終沒有租地?難道貴國不記得從前約章,有「利益均霑」四字麼?可見從前約文,都有伏筆,苦在中國不懂,鑄成大錯。總署不好回駁,只得仍請這位李伯爺,與英使商議。英使索租威海衛,並要拓九龍司租界。九龍司在廣東海口,北京和約,割界英國,英人屢思展拓租界,苦無相當機會,此次適得要挾地步,遂與威海衛一同索租。李鴻章允展九龍租界,拒絕威海衛。兩下爭論多時,英使拍案道:「貴國何故將旅順、大連灣租與俄人?膠州灣租與德國!俄德據了這數處地方,儲兵蓄械,一旦南下,是要侵占長江的範圍。長江一帶,是我國通商的勢力圈,若被他侵占,還當了得。所以我國索租威海衛,防他南來,並非我國硬要租借這地。」鴻章還要辯論,英使怫然起座道:「你若能索還旅順、大連灣、膠州灣三處,我國不但不租威海衛,連九龍司也奉還中國。如若不能,休要固執!」言畢,碧眼驟張,虯髯倒豎,簡直是要開仗的情形。比馬關議約,還要難受。鴻章無可奈何,結果是唯唯聽命。前日英名,而今安在。威海衛租期,照俄國旅順、大連灣二處。九龍司展拓租界,照德國租膠州灣年限,這都是光緒二十四年的事情。
翌年,廣州附近,突有法國兵官,被中國人民戕害,法人效德國故智,把兵艦闖進廣州灣,安然占踞。總理衙門料知無力挽回,樂得客氣,與法使訂約,將廣州灣租與法國,限期如德租膠澳例。國恥重重,何時一灑。
俄德英法都得了中國的良港,頓時惹起歐美各國的觀感,歐洲南面的意大利國,無緣無故,也來索租浙江的三門灣,總署這番倒強硬起來,簡直不允。意大利國總算顧全友誼,不願硬索。廷臣以各國紛索海口,不如自己一律開放,索性給各國通商,還可彼此牽制,免生覬覦,雖非上策,卻不失為下策。乃自把直隸省的秦皇島,江蘇省的吳淞口,福建省的三都澳,盡行開埠。各國見海口盡辟,無從要索,才算罷休。自此以後,中國腐敗的情狀,統已揭露,朝野排外的氣燄,索然俱盡,且漸漸變成媚外風氣。外國僑民,勢力益張,華民與有交涉,不論曲直,官府總是袒護洋人。鬱極思奮,憤極思通,中國從此多事了。暗為拳匪伏線。
且說光緒帝親政,已是數年,這數年內喪師失地,一言難盡。光緒帝很是不樂,默念衰弱至此,非亟思變法不可。只朝臣多是守舊,一般頑固的官員,恐怕朝廷變法,必要另換一種人物,自己祿位不能保住,因此百計營謀,私賄李蓮英,托他在太后前極力轉圜,不可令皇上變法。太后因中日一役,多是皇帝主張,未經慈命,輕開戰釁,弄得六旬萬壽的盛典,半途打消,未免生恨﹔又經寵監李蓮英,從旁攛掇,遂與皇帝暗生嫌隙。只是外有恭王弈訢,再出為軍機大臣領袖,老成穩練,內有慈禧後妹子醇王福晉,系光緒帝生母,至親骨肉,密為調停,所以宮闈裡面,還沒有意外變動。光緒二十四年二月,恭王得了心肺病,逐日加重,太后率光緒帝視疾,前後三次,又命御醫診治,統是沒效。四月初旬,病歿邸中,遺折是規勸皇上應澄清仕途,整練陸軍﹔又言一切大政,須遵太后意旨,方可舉行。恭王雖亦阿附太后,然心地尚稱明白,遺折勸光緒帝遵奉慈命,亦是地位使然。若恭王尚存,戊戍之變,庚子之亂,當可不作。太后特降懿旨,臨邸奠輟,賜諡曰忠,入祀賢良祠,即令恭王孫溥偉承襲親王。光緒帝亦隨附一諭,命臣下當效法恭王竭盡忠悃。懿旨在前,太后之有權可知。但天下事福不雙行,禍不單至,醇王福晉又生成一不起的病症,纏綿牀褥,服藥無靈,竟爾溘逝。慈禧後未免傷心,光緒帝尤為悲慟,外失賢輔,內喪慈母,從此光緒帝勢成孤立,內外沒有關切的親人。
當時軍機處重要人材,一個是禮親王世鐸,一個是刑部尚書剛毅,一個是禮部尚書廖壽豐,一個是戶部尚書翁同龢。這四個軍機大臣內,剛毅最是頑固,翁同龢要算維新。剛毅在刑部時,與諸司員閒談,稱臯陶為舜王爺,駕前刑部尚書臯大夫,「陶」本讀如「遙」,他卻仍讀本音﹔每遇案牘中有「庾斃」字樣,常提筆改「瘦」字,反叱司員目不識丁﹔到了入值軍機,閱四川奏報剿辦番夷一折,內有『追奔逐北』一語,連說川督糊塗,擬請傳旨申斥。適翁同跂在旁,問他何故?他道:「『追奔逐北』一語,定是『逐奔追比』四字誤寫。」翁同龢仍茫然不解。他又說道:「人人稱你能文,如何這語還沒有悟到?逆夷奔逃,逐去捕住,追比他往時劫掠的財物,方是不錯。若作逐北字樣,難道逃奔的逆夷,不好向東西南三面,一定要向北麼?」講的有理,我倒很佩服他。翁不禁失笑,勉強忍住,替他解明古義。他尚搖頭不信,只不去奏請。算他知幾。
翁同龢系光緒帝師傅,帝五歲時,翁即入宮。他本是江蘇省常熟縣人,江蘇系近世人文薈萃的地方,翁又學問淹博,看了迂疏愚蠢的滿員,好似眼中釘,滿員遂與翁有隙。光緒二十年,翁曾奏參軍機孫毓汶等,經光緒帝准奏,罷斥孫毓汶,此外亦有數人免職,遂將翁補入軍機。還有李鴻藻,潘祖廕二人,亦同時補入。李鴻藻系直隸人,與同治帝師傅徐桐友善。兩人為北派領袖,素主守舊。潘祖廕亦江蘇人,與翁同龢友善,為南派翹楚,素主維新。兩派同直軍機,互爭勢力。守舊派聯結太后,維新派聯結皇帝。於是李黨翁黨的名目,變稱後黨帝黨。後黨又渾名老母班,帝黨渾名小孩班。
門戶紛爭,不祥之兆。
光緒二十三年,潘、李統已病故,徐桐失了一個臂助,遂去結交剛毅、榮祿諸人。剛與翁本無夙怨,不過剛毅生平,素有滿漢界限,他腦中含著十二字秘訣。看官!你道他是那十二字?乃是:「漢人強,滿人亡﹔漢人疲,滿人肥」十二字。無論什麼漢人,他總是不肯相容。徐亦漢人,何故友善。榮祿因翁曾訐發私事,應八十三回。暗地懷恨,徐桐與他聯絡,勢力益固。這邊翁師傅孤危得很,恭王在日,尚看重他的學問,另眼相待,恭王一死,簡直是沒有憑藉,單靠了一個師傅的名望,有什麼用處?況這光緒皇上,名為親政,實事事受太后壓制﹔還有狐假虎威的李蓮英,常與光緒帝反對,從中播弄。這李蓮英本是宮監,專務迎合,為什麼單趨承太后,不趨承光緒帝?其間也有一個原因,小子正在追述禍根,索性也敘了一敘。
蓮英有個妹子,貌甚美麗,性尤慧黠,並識得幾個文字。蓮英得寵,挈妹入宮,慈禧太后見她韶秀伶俐,極力贊美﹔入侍數月,太后的一舉一動,一嚬一笑,統被她揣摩純熟,曲意承歡。慈禧太后憐愛異常,比李蓮英尤加寵幸,常叫她為大姑娘,每日進膳,必令她侍食,且賜旁坐。連太后自己的胞妹,還沒有這般優待。六旬萬壽的時節,醇王福晉蒙懿旨特召,入園看戲,福晉因自己身分,反敵不過蓮英妹子,佯稱有疾,不肯赴召。嗣經懿旨再三催促,勉強入園。慈禧後還按禮接待,那蓮英妹子,卻昂然列坐,連身子都不抬一抬。福晉眼中,實在看不過去,仍托疾避席,還歸邸中。但蓮英獻妹的意思,不是單望太后愛寵,他想仗著阿妹的恣色,盅惑皇上,備選妃嬪,將來得生一子,作慈禧太后第二,自己的後半生,還好比前半生威顯幾倍。第二個李延年。因此光緒帝入園請安時,他的妹子,起初遵兄吩咐,很獻慇懃,眉挑目語,故弄風騷。偏偏這假癡假呆的光緒帝,對了這種柔情,好象守著佛誡,無眼耳鼻舌生意,恁她甚麼美豔,甚麼挑逗,總是有施無報,惹得美人兒生了懊惱,遇著皇帝入園,索性一眼不睬。這還是籠絡手段,莫認她是無情。光緒帝才窺透心腸,暗想李蓮英如此陰險,不可不防,辜負美人厚情,皇帝真也少福。於是把蓮英也漸漸疏遠。
蓮英一計不中,又生一計,時常到太后面前,捏報光緒帝過失。慈禧後起初倒也明白,遇皇上請安,只勸他性情和平,寬待下人。後來經蓮英兄妹,百端讒構,遂添了太后惡感。太后回宮,皇帝必在宮門外跪接,稍一遲誤,便生間言。若皇帝到園省視,也不能直入太后室中,必跪在門外,候太后傳見。李蓮英又作了一條新例,不論皇親國戚,入見太后,必須先索門包,連皇上也要照例。外面還道皇上什麼尊貴,誰知光緒帝反受這樣荼毒,積嫌之下,不免含恨。本可與別人談敘,借為排遣,奈內外左右,多是太后心腹,連皇后也是個女偵探,替太后監察皇帝。旁皇四顧,鬱將誰語?只有翁師傅素來密切,還好與他密談兩三語。翁師傅見皇帝懮苦,遂保薦一個人材。看官!你道是誰?就是南海康先生有為。
此時康先生才做了工部主事,他生平喜新惡舊,好談變法事宜,只因官卑職小,人微言輕,沒有一人服他偉論。獨翁師傅竟垂青眼,一手提拔。光緒帝特別召見,奏對時洋洋數千言,彷彿淮陰侯壇上陳詞,諸葛公隆中決策,每奏一語,光緒帝點一點頭,良久方令退出。自從清朝開國以來,召見主事,乃是二百數十年來罕有的際遇。康主事感懷知己,連上三疏,統是直陳利弊,暢所欲言。光緒帝本有意變法,經他迭次陳請,自然傾心採用,遂於二十四年四月中,接連降旨,廢時文,設學堂,裁冗員,改武科制度,開經濟特科,又下決意變法的上諭道:
數年以來,中外臣工,講求變法自強。邇者詔書數下,如開特科,裁冗兵,改武科制度,立大小學堂,皆經一再審定,籌之至熟,妥議施行。惟是風氣尚未大開,論說莫衷一是。或狃於老成懮國,以為舊章必應墨守,新法必當擯除。眾喙嘵嘵,空言無補。試問時局如此,國勢如此,若仍以不練之兵,有限之餉,士無實學,工無良師,強弱相形,貧富懸絕,豈真能制梃以撻堅甲利兵乎?朕惟國是不定,則號令不行,極其流弊,必至門戶紛爭,互相水火,徒蹈宋明積習,於國政毫無裨益。即以中國大經大法而論,五帝三王不相襲,譬之冬裘夏葛,勢不兩立。用特明白宣示,中外大小諸臣,自王公以及士庶,各宜努力向上,發憤為雄,以聖賢義理之學,植其根本,又須博彩各學之切於時務者,實力講求,以救空疏迂謬之弊。專心致志,精益求精,毋徒襲其皮毛,競騰其口說,務求化無用為有用,以成通經濟變之才。京師大學堂,為各行省之倡,尤應首先舉辦,著軍機大臣總理各國事務王大臣,會同妥速具奏!所有翰林院各部院司員,各門侍衛,候補候選道府州縣以下,各官大員子弟,八旗世職,各武職後裔,其願入學堂者,均准入學肄習,以期人才輩出,共濟時艱。不得敷衍因循,徇私援引,致負朝廷諄諄告誡之至意,將此通諭知之!
這諭未下的時候,光緒帝也預備一著,先往頤和園稟白太后,太后亦未嘗阻撓,恰說:「變法也是要緊,但毋違背祖制,毋損滿洲權勢,方准施行。」太后自問,曾毋違祖制否?又言:「翁同龢斷不可靠,應及早罷官為是。」光緒帝唯唯而出,遂一意飭行新政,特設勤政殿,諮商政要。常召康主事密議一切,擬旨多出康手,康薦同志數人,如內閣候補侍郎楊銳,刑部候補主事劉光第,內閣候補中書林旭,江蘇候補知府譚嗣同,統稱他才識淹通,可以重用。光緒帝便各賞四品卿銜,令在軍機章京上行走。康有高弟梁啟超,及胞弟康廣仁,亦經康主事薦引。因他未曾出仕,一時不能超拔,只好緩緩錄用。但這班維新黨人,統是資卑望淺,一旦擢用,盈廷大員,靡不側目。且朝變一制,暮更一令,所有改革事宜,多需禮部核議,弄得禮部人員,日無暇晷。禮部尚書懷塔布,系太后表親,又有許應騤,亦是太后平日信任,兩人素來守舊,見了這番手續,憤悶已極,恨不得將維新黨人,立刻攆逐。因此一切新政,關係禮部衙門,免不得暗中擱置。御史宋伯魯、楊深秀,與康有為等氣味相投,上書參劾許應騤,說他阻撓新政。光緒帝覽奏震怒,本擬即行革職,因礙著太后面子,令他明白復奏。許即按照原奏,逐條辯駁,並劾康有為妄逞橫議,勾結朋黨,搖惑人心,混淆國事,請即斥逐回籍。光緒帝見許復奏,揭康短處,心滋不悅。過了數日,御史文悌,又參奏:「宋伯魯、楊深秀二人,欺君罔上,若非立加罷斥,必啟兩宮嫌隙。」頓時觸怒天顏,斥他莠言亂政,挑動黨爭,命即奪職。
文悌忙求懷塔布往頤和園乞救。太后不答,但迫令光緒帝速斥翁同龢。一經下手,便劅本根,太后手腕,畢竟不同。光緒帝沒法,只得令開缺回籍。次日,又由太后特降懿旨,令簡榮祿為直隸總督,裕祿在軍機處行走。光緒帝又不能不允。兩祿攬權,明奪光緒帝天祿。暗中探聽消息,乃是從懷塔布讒構所致,遂也赫然下諭,把禮部尚書懷塔布、許應騤,及侍郎坤岫、徐會澧、溥頲、曾廣漢等六人,一律免職。守舊黨見了這旨,嚇得神志頹喪,陸續至頤和園,鑽營運動,求太后重執朝政。太后恰從容不迫,談笑自若,城府深沈。暗地裡恰著著安排。
還有一個不自量力的王照,次第上書,先請翦發易服,繼請皇帝奉太后遊歷日本。這等奏牘,守舊黨聞所未聞。又有最關重要的一著,觸犯李總管蓮英。維新黨人,以欲行新政,必斥太監,光緒帝深恨李蓮英,正想乘此開刀,急得李蓮英走頭無路,率著嬌嬌滴滴的妹子,泣訴太后,磕頭無數,不由太后不從,當下與蓮英密議,定了一個秘計,密寄榮祿。榮祿隨即上折,請帝奉太后往天津閱兵。光緒帝覽到此奏,滿腹躊躇,即到頤和園稟聞太后。太后很是喜歡,命光緒帝即行下諭,定期九月初五日,奉太后赴津閱操。光緒帝回宮,雖遵照慈命,准即閱操,心中總懷疑不定,遂傳召一班維新人物,到勤政殿面議。康主事造膝密陳:「此去閱操,前途很險,預乞聖裁!」光緒帝連忙搖手,令他出外商妥,入宮詳奏。康主事退出,與同志暗地商量,議定一釜底抽薪的計策,先殺榮祿於天津督署內,既殺榮祿,即調陸軍萬人,星夜入都,圍住頤和園,劫太后入城,圈禁西苑,俾終餘年。無權無勇,奈何得行此策。商定後,即由康主事入宮密奏,光緒帝沉吟不答。經康力勸,方說待天津事定後再辦。康乃退。
這時候,朝旨已命全國立官報局,任康為上海總局總辦。又設譯書局,命康徒梁啟超總辦。康梁因密圖大事,尚留住京師。光緒帝聽了康主事秘計,籌劃了好幾日,暗想畿內兵權,握在榮祿手中,不便輕舉,除非得一膽大心細的人物,先奪榮祿兵權,萬難成事。日思夜想,覓不出這樣人材。適值直隸按察使袁世凱入覲,光緒帝聞他膽大敢為,當即召見,先問他新政是否合宜,袁極力贊揚。光緒帝不得不信,隨又問道:「倘令汝統帶軍隊,汝肯忠心事朕否?」袁即磕頭道:「臣當竭力報答皇上厚恩。一息尚存,必思圖效。」未必未必。次日即降諭道:
現在練兵緊要,直隸按察使袁世凱,辦事勤奮,校練認真,著開缺以侍郎候補,責成專辦練兵事務。所有應辦之事宜,著隨時具奏!當此時局艱難,修明武備,實為第一要務。袁世凱當勉益加勉,切實講求訓練,用副朝廷整飭戎行之至意!欽此。
守舊黨見了此諭,彼此猜疑,急去稟報太后。其實宮廷內外,太后已密布心腹,時令傳達,就是康有為入宮,亦經內監密報。只謀圍頤和園的事情,尚未聞知。太后曾令光緒帝下諭,凡二品以上官授任,當親往太后處謝恩,此番袁世凱擢任侍郎,官居從二品,理應照敕奉行。到頤和園謝恩時,太后立即召見,細問召對時語。袁一一照奏,太后道:「整頓陸軍,原是要緊,但皇帝也太覺匆忙,我疑他別有深意,你須小心謹慎方好!」袁自然答應。到八月初五日,袁請訓往天津,光緒帝出乾清宮召見,用盡方法,不使言語漏泄。殿已古舊黑暗,晨光透入頗微,光緒帝坐在龍座,已是末次了。告袁密謀,命袁往津,即向督署內捉殺榮祿,隨即帶兵入都,圍執太后﹔俟辦事已竣,當續任直隸總督,千萬勿誤!袁唯唯趨出。臨行時付他小箭一支,作為執行證據。袁即坐第一次火車出京。光緒帝總道是委任得人,十有九穩,不意下午五句鐘,榮祿竟乘專車入京。人耶鬼耶?俗語有道: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畢竟榮祿何故入京,容待下回說明。
清室不競,外患迭乘,此時不革故鼎新,萬不能挾強返弱。頑固諸徒,迂腐荒謬,固不足責,無論剛毅之顯分畛域,自速其亡,即如徐桐、李鴻藻、懷塔布、許應騤輩,但務株守,各爭黨見,亦何在不足誤國。但維新黨人,銳意更張,亦未免欲速不達。善醫者診治弱症,必先培其元,然後可以祛邪,元氣未培,猛加以克伐之劑,恐轉有立蹷之弊。為政之道,何以異是?且圍園劫後之謀,名不正,言不順,慈禧究非武瞾,維新黨人之力,寧及五王?乃欲冒天下之不韙,以皇帝作孤注,甚為計不亦太疏乎?經著書人按事鋪敘,隨手抑揚,益知守舊派固無所逃罪,維新派亦不能免譏。一擊不中,十日大索,可恫亦可惜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15:14:28
第八十七回 慈禧後三次臨朝 維新黨六人畢命
卻說袁世凱上午赴津,榮祿下午抵京,此中隱情,不煩小子說明,看官當一目了然。含糊得妙。榮祿抵京這一日,正值慈禧後還宮,親祭蠶神。祭畢,退入西苑。照清朝故例,外省官員入京,非奉有召見特旨,不得入宮。榮祿不管禁令,他不用人引導,逕至西苑叩謁。當由守門人阻住,榮祿忙道:「咱們有機密要事,入稟太后,懇迅速引見。」守門人本是太后心腹,與榮祿聯同一氣,且榮祿系太后親戚,倉猝入宮,必有特別大事,便引了榮祿直至太后前。榮祿急忙下跪,磕頭如搗蒜,太后忙問何故?榮祿泣道:「求老佛爺救命!」老佛爺三字,乃是滿人尊稱帝後的徽號。榮祿因乞命要緊,所以不稱太后,直呼老佛爺。太后道:「禁城裡面,你有什麼事要我救命?這裡沒有甚麼危險?宮裡也不是你避難的地方,你如何冒昧前來?」榮祿請屏去左右,太后即令內監退出,只留李蓮英一人。榮祿即將皇帝密謀,一一陳奏。太后問:「此事可真麼?」榮祿從靴中取出小箭一支,作為確證。這支小箭,系光緒帝親授袁侍郎,如何落在榮祿手中?太后大怒,立命榮祿傳集滿親貴數人,並守舊黨首領世鐸、剛毅等俱到,又有懷塔布、許應騤二人,亦蒙特召,皆會集太后前,黑壓壓的跪滿一地,叩請太后速出訓政,挽救危機。太后准議,飭榮祿帶兵入衛。榮祿答稱親兵已有數千人來京,大約此時可到。榮祿確有智識,無怪太后寵任。太后道:「甚好,甚好!」隨令榮祿召兵進來,將禁城內的侍衛,一律調出。再命榮祿仍回天津,截住康黨,毋任狡脫。榮祿奉命而去。
不防會議的時候,有個孫姓太監,素為光緒帝所親信,得了這個消息,忙去報知光緒帝。光緒帝知事已泄漏,恐康有為必遭逮捕,忙自草一諭,令孫太監密遞康主事。其諭道:
諭工部主事康有為:前命其督辦官報局,此時聞尚未出京,實堪詫異!朕深念時艱,思得通達時務之人,與商治法。康有為素日講求,是以召見一次,令其督辦官報,誠以報館為開民智之本,職任不為不重,現籌有的款,著康有為迅速前往上海,毋再遷延觀望!欽此。
康主事瞧罷,見確是皇帝手筆,且諭中有召見一次的話兒,亦係掩飾耳目,暗伏機關,明人不用細說,便謝了孫太監,送別出門,自己匆匆隨出,不暇通報同志,連阿弟廣仁,也不及詳告。行至車站,天已微明,當即乘火車出京,一抵塘沽,忙搭輪直往上海。及榮祿到京,康有為已乘輪南下。榮祿忙電飭上海道速即查拏。
這時候,光緒帝已被撤政柄,幽禁瀛台。原來八月初六日清晨,光緒帝登太和殿,方閱禮部奏折,預備秋祭典禮,忽由宮監傳出懿旨,宣召帝至西苑。帝出殿,宮監已在殿門外竚候,引帝入西苑內,即由李蓮英帶領閹黨,簇擁光緒帝登舟,直達瀛台。瀛台系西苑湖中一個小島,環島皆水,光緒帝到了此間,料知沒有好結果,不禁淚下。李蓮英厲色道:「太后即來,皇后亦至,難道萬歲爺還怕寂靜麼?」言畢自去,留內監守衛。約一時許,太后已到,皇后珍妃等亦在後相隨。光緒帝忙即跪接,太后怒目視帝,戟指叱道:「你入宮時,年只五歲,立你為帝,撫養成人,今已將二十年,不是我一力保護,你哪得有今日?你要變法維新,我也不來阻你,你為什麼聽人唆弄,忘我大德,還要設計害我?你試細想一想,應該不應該的?」光緒帝跪伏地上,戰慄不能出聲。我為光緒帝道,此後願生生世世,勿生帝王家。太后又歎道:「我想你的薄命,有何福氣做皇帝,現在親貴重臣,統請我訓政,沒有一人向你。就使漢大臣中,有幾個助你為惡,你還道是好人,其實統是奸臣,我自然有法處治。」說至此,恨恨不已,似乎有即行廢立的形狀。惱了一個珍妃,突出皇后前面,向太后跪下,籲請太后寬恕帝罪,勿加斥責。太后怒道:「象你這種狐媚子,也配著與我講話麼?」珍妃憤極,不覺大膽道:「皇帝系一國共主,聖母亦不能任意廢黜。」這句話尚未說完,面上已撲的一聲,受著一個嘴巴,粉靨陡起桃花,不禁垂首。但聽太后厲聲道:「快與我將這狐媚子,牽了出去,圈禁宮內。」當由內監請珍妃起來,帶領回宮,引到一個密室,把她幽閉。長門寂寂,誰慰寂寥,免不得珠淚瑩瑩,長此愁苦,這且慢表。
單說慈禧後尚在瀛台,痛責光緒帝,經李蓮英從旁解勸,只有他還配講話。方命還蹕,令皇后留住帝處,監視皇帝言動,此外不准擅召一人。太后回宮,飛飭步軍統領,逮捕維新黨人,當時拿住楊深秀、譚嗣同、楊銳、林旭、劉光第、康廣仁等六人,下刑部獄中,一面密議廢立事件。王大臣等都不敢決議,慈禧後究屬聰明,暗想驟然廢立,恐惹起中外干涉,乃即以帝名降諭道:
現在國事艱難,庶務待理,朕勤勞宵旰,日綜萬幾,兢業之餘,時虞叢脞。恭溯同治年間以來,慈禧端佑康頤昭穆莊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兩次垂簾聽政,辦理朝政,弘濟時艱,無不盡美盡善。因念宗社為重,再三吁懇慈恩訓政,仰蒙俯如所請,此乃天下臣民之福。由今日始在便殿辦事,本月初八日,朕率諸王大臣,在勤政殿行禮,一切應行禮儀,著各該衙門敬謹預備!欽此。
這諭下後,眼見得光緒皇上,與廢立無異了。只是維新黨首康有為未曾拿獲,太后哪裡肯饒恕他?再飭步軍統領,挨戶搜查,務期拿獲嚴辦。十日大索,仍無影響。時康已乘輪赴滬,全然不知京內消息,輪船上又毫無風聲,自己更不便探聽,只好悶坐房艙中,消磨時日。過了三四天,輪船已到吳淞口,有為正開窗瞭望,但見有小火輪一艘,迎面而來。小輪上站著西人,喝令大輪停止,他即駛近大輪,一躍而上。手中持有照相片一紙,向艙內四處尋人,尋到康有為,將照片對證。形容畢肖,便將他一把扯住。有為未免著忙,隨問何事?這個西人已通華語,便道:「你在京中闖什麼禍,由上海道嚴密捉拿。」有為頗諳西國法律,便說:「奉旨來辦官報局,出京時,並沒有這般消息,現在不知何故被逮。想因康某倡行新政,被舊黨挾嫌的緣故。」西人道:「你便是維新黨首康先生麼?據你說來,也不過是政治犯,西國律例上不便引渡,你且放心,快隨我前去!」有為不便多說,即隨著西人,換坐小輪。吳淞口本是西人範圍,哪個敢來過問?有為一走,大輪自然放汽進口,到了碼頭,見滬兵已布列岸上,遇客登岸,加意偵察。誰知這位康先生,早隨西人到關上,改坐英國威海司軍艦,直赴香港去了。命不該死,總有救星。
還有梁啟超聞風尚早,逃出塘沽,逕投日本兵船,由日本救護,直往日本,至橫濱上岸,借宿旅館,專探康先生下落。歇了好幾天,康自香港到來,師弟重逢,好如隔世。談起諸同志被拿,不勝歎息,淚下沾襟。從此師弟兩人,逋亡在外,遊歷各地,組織報館,倒也行動自由,言論無忌。直到宣統三年,革命軍起,方才歸國,這是後話。
且說八月八日,清廷大集朝臣,請出這位威靈顯赫的皇太后三次臨朝,光緒帝也暫出瀛台,入勤政殿,向太后行三跪九叩禮,懇請太后訓政。太后俯允,仍命遵昔時訓政故例。退朝後,光緒帝仍返瀛台。嗣後雖日日臨朝,卻是不准發言,簡直同木偶一般。這班頑固老朽的守舊黨,統是欣欣得意,喜出望外。太后又借了帝名,屢次下諭,托言朕躬有恙,令各省徵求名醫。當有幾個著名醫生,應征入都。診治後,居然有醫方脈案,登錄官報。實在光緒帝並沒有病,不過悲苦狀況,比生病還要厲害。醫生視病時,又由太后監視,拜跪禮節,繁重得很,已弄得頭昏腦暈,還有甚麼診視心思?況醫生視病,不外望聞問切四字,到了這處,四字都用不著。臨診時不好仰視,第一個望字,是抹掉了。屏氣不息,系臣子古禮,醫官何得故違?第二個聞字,又成沒用。醫官不能問皇帝病,只由旁人代述,第三個問字,也可除去。名為切脈,實是用手虛按,不敢略重,寸關尺尚不可辨,何況臟腑內的病症?第四個切字,有什麼用處?諸名醫視病後,未免得了賄賂,探出帝病形狀,遂模模糊糊的寫了脈案,開了醫方,把無關痛癢的藥味,寫了幾種,上呈軍機處轉奏帝前,也不知光緒帝曾否照服,這也不在話下。
只是海內的輿論,儒生的清議,已不免攻擊政府,隱為光緒帝呼冤。有幾個膽大的,更上書達部,直問御疾。一手不能掩天下目,奈何?其時上海人經元善,夙具俠忱,聯絡全體紳商,頒發一電,請太后仍歸政皇上,不必以區區小病,勞動聖母。倘不速定大計,恐民情誤會,一旦騷動,適召外人干涉,大為可慮。這樣激烈的話頭,確是得未曾有,到了太后眼中,頓時大怒,降旨嚴斥。還有密旨令江蘇巡撫拿辦。元善恰預先趨避,走匿澳門。太后又密電各省督撫下詢廢立事宜。兩江總督劉坤一守正不阿,首先反對。高岡鳴鳳。各督撫遂多半附和。各國使臣,聞著這信,亦仗義力爭,於是二十多年的光緒帝,實際上雖已失政,名義上尚具尊稱。太后還欲臨幸天津,考察租界情形,兼備遊覽,經榮祿力阻,乃收回天津閱操的成命。召榮祿入都,授軍機大臣,節制北洋軍隊,兼握政治大權。直隸總督一缺,著裕祿出去補授。隱伏拳匪禍亂。太后遂與榮祿商議,處置維新黨事,榮祿力主嚴辦,遂由刑部提出楊深秀、譚嗣同等六人,嚴加審訊,六人直供不諱,又在康寓中抄出文件甚多,無非攻訐太后隱情。六人寓中,亦有排議太后案件。太后聞報,非常震怒,不待刑部復奏,已將六人處斬,並於次日借帝名下諭道:
近因時事多艱,朝廷孜孜圖治,力求變法自強,凡所設施,無非為宗社生民之計。朕懮勤宵旰,每切兢兢,乃不意主事康有為,首創邪說,惑世誣民,而宵小之徒,群相附和,乘變法之際,隱行其亂法之謀,包藏禍心,潛圖不軌。前日竟有糾約亂黨,謀圍頤和園,劫制皇太后,陷害朕躬之事,幸經覺察,立破奸謀。又聞該亂黨私立保國會,言保中國不保大清,其悖逆情形,實堪髮指。朕恭奉慈闈,力崇孝治,此中外臣民之所共知。康有為學術乖僻,其平日著述,無非離經叛道,非聖無法之言。前因講求時務,令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章京上行走,旋令赴上海辦理官報局,乃竟逗留輦下,搆煽陰謀,若非仰賴祖宗默佑,洞燭幾先,其事何堪設想?康有為實為叛逆之首,現已在逃,著各省督撫一體嚴密查拿,極刑懲治。舉人梁啟超與康有為狼狽為奸,所著文字,語多狂謬,著一並嚴拿懲辦。康有為之弟康廣仁,及御史楊深秀、軍機章京譚嗣同、林旭、楊銳、劉光第等,實係與康有為結黨,陰圖煽惑,楊銳等每於召見時,欺蒙狂悖,密保匪人,實屬同惡相濟,罪大惡極。前經將各該犯革職,拿交刑部訊究,旋有人奏,若稽時日,恐有中變,朕熟思審慮,該犯等情節較重,難逃法網,倘語多牽涉,恐致株累,是以未俟覆奏,於昨日諭令將該犯等即行正法。此事為非常之變,附和姦黨,均已明正典刑,康有為首創逆謀,罪惡貫盈,諒亦難逃法網。現在罪案已定,允宜宣示天下,俾眾咸知。我朝以禮教立國,如康有為之大逆不道,人神所共憤,即為覆載所不容。鷹鸇之逐,人有同心。至被其誘惑,甘心附從者,黨類尚繁,朝廷亦皆察悉,朕心存寬大,業經明降諭旨,概不深究株連。嗣後大小臣工,務當以康有為為炯戒,力扶名教,共濟時艱,所有一切自強新政,胥關國計民生,不特已有者,亟應實力舉行﹔即尚未興辦者,亦當次第推廣,於以挽回積習,漸臻上理,朕實有厚望焉。將此通諭知之!
看官讀這上諭,似除六人正法,嚴拿康梁外,不再株連,並言新政亦擬續行,表面上很是明恕,不想假名的上諭,又是聯翩直下。尚書李端棻、侍郎張蔭桓、徐致靖、御史宋伯魯、湘撫陳寶箴,或因濫保匪人,或因結連亂黨,輕罪革職,重罪充軍,及永遠官報,罷撤小學,規複製藝,撤銷經濟特科,所有各種革新機關,一概反舊,這便是戊戌政變,百日維新的結果。後人推譚嗣同等六人,為殺身成仁的六君子,並有詩弔他道:
不欲成仁不殺身,瀏陽千古死猶生。
即人即我機參破,斯溺斯饑道見真。
太極先天周茂叔,三閭繼述楚靈均。
洞明孔佛耶諸教,出入無遮此上乘。
東漢前明殷鑒在,輸君巨眼不推袁。
愛才豈竟來黃祖,密詔曾聞討阿瞞。
十日君恩嗟異數,一朝緹騎遍長安。
平戎三策何多事?抔土今還濕未乾。
太后既盡除新黨,力反新政,遂貌托鎮靜,安定了一年。這一年內所降諭旨,不是說母子一體,就是說母子一心,再加幾句深仁厚澤的套語,撫慰百姓。百姓倒也受他籠絡,沒甚變動。不意到光緒二十五年十二月中,竟立起大阿哥溥儁來,究竟是何理由,待至下回再說。
維新諸子之功過,已見上回總評。至若慈禧太后之所為,一經敘述,並未周內深文,而已覺強悍潑辣,彷彿呂武,非經紳商之電爭,江督之抗議,各國使臣之反對,幾何而不如呂後之私立少帝,武後之擅廢中宗也。夫慈禧以英明稱,初次垂簾,削平大難,世推為女中堯舜,胡為歷年愈久,更事益多,反不顧物議,倒行逆施若此?意者其亦由新黨之過於操切,激之使然乎?密謀被發,全局推翻,幸則竄跡海邦,不幸則殺身燕市,自危不足,且危及主上,危及全國,操切之害,一至於此,吾不能為維新諸子諱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15:15:05
第八十八回 立儲君震驚匕鬯 信邪術擾亂京津
卻說大阿哥溥儁,系道光帝曾孫,端郡王載漪的兒子,雖與光緒帝為猶子行,然按到支派的親疏,論起繼承的次序,溥儁不應嗣立。且光緒帝年方及壯,何能預料他沒有生育,定要立這儲君?就使為同治帝起見,替他立嗣,當時何不早行繼立,獨另擇醇王子為帝呢?這等牽強依附的原因,無非為母子生嫌而起。慈禧後三次訓政,恨不得將光緒帝立刻去,只因中外反對,不能逕行,沒奈何勉強含忍,蹉跎了一載光陰。但心中未免隨時念及,口中亦未免隨時提起。端郡王載漪,本沒有什麼權勢,因太后疏遠漢員,信任懿親,載漪便乘間幸進。他的福晉,系阿拉善王女兒,素善詞令,其時入直宮中,侍奉太后,太后遊覽時,常親為扶輿,格外討好,遂得太后寵愛。溥儁年方十四,隨母入宮,性情雖然粗暴,姿質恰是聰敏。見了太后,拜跪如禮,太后愛他伶俐,叫他時常進來,隨意頑耍,因此溥儁亦漸漸得寵。載漪趁這機會,覬覦非分,一面囑妻子日日進宮,曲意承歡,一面運動承恩公崇綺,及大學士徐桐,尚書啟秀。崇綺自同治後崩後,久遭擯棄,閒居私第,啟秀希望執政,徐桐思固權位,遂相與密議,定了一個廢立的計策,想把溥儁代光緒帝。利欲薰心,不遑他顧。只因朝上大權,統在榮祿掌握,若非先為通意,與他聯絡,斷斷不能成事。當下推啟秀為說客,往謁榮第,由榮祿迎入。寒暄甫畢,啟秀請密商要事,榮祿即導入內廳,屏去侍從,便問何事待商?啟秀便與附耳密談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榮祿大驚,連忙搖首。啟秀道:「康黨密謀,何人先發?太后聖壽已高,一旦不測,當今仍出秉政,於公亦有不利。」榮祿躊躇一會,其心已動。隨道:「這事總不能驟行。」啟秀又道:「伊霍功勛,流傳千古,公位高望重,言出必行,此時不為伊霍,尚待何時?」先以禍怵之,後以利動之,小人真善於措詞。榮祿道:「這般大事,我卻不能發難。」啟秀道:「崇、徐二公,先去密疏,由公從旁力贊,何患不成?」榮祿還是搖首,半晌才道:「待吾細思!」啟秀道:「崇、徐二公,也要前來謁候。」榮祿道:「諸公不要如此鹵莽,倘或弄巧成拙,轉速大禍。崇、徐二公,亦不必勞駕,容我斟酌妥當,自當密報。」啟秀隨即告別,回報崇、徐二人,崇、徐仍乘輿往見榮祿。到了榮第,門上出來擋駕,怏怏退回。又與啟秀商議道:「榮中堂不肯見從,如何是好?」啟秀道:「榮中堂非沒有此心,只是不肯作俑,二公如已決計,不妨先行上疏,就使太后不允,也決不至見罪,何慮之有?」是夕,二人遂密具奏折,次晨入朝,當即呈遞。
退朝後,太后覽了密奏,即召諸王大臣入宮議事。太后道:「今上登基,國人頗有責言,說是次序不合,我因帝位已定,不便再易,但教他內盡孝思,外盡治道,我心已可安慰。不料他自幼迎立,以至歸政,我白費了無數心血,他卻毫不感恩,反對我種種不孝,甚至與南方好人,同謀陷我,我故起意廢立,另擇新帝,這事擬到明年元旦舉行。汝等今日,可議皇帝廢後,應加以何等封號?曾記明朝景泰帝,當其兄復位後,降封為王,這事可照行否?」諸王大臣面面相覷,不發一言。獨大學士徐桐,挺然奏道:「可封為昏德公。從前金封宋帝,曾用此號。」喪心之言。太后點頭,隨道:「新帝已擇定端王長子。端王秉性忠誠,眾所共知,此後可常來宮中,監視新帝讀書。」端王聞了此語,比吃雪還要涼快,方欲磕頭謝恩,忽有一白髮蒼蒼的老頭子,叩首諫道:「這事還求從緩!若要速行,恐怕南方騷動。太后明睿,所擇新帝,定必賢良,但當待今上萬歲後,方可舉行。」太后視之,乃是軍機大臣大學士孫家鼐,陡然變色,向孫道:「這是我們一家人會議,兼召漢大臣,不過是全漢大臣體面,汝等且退!待我問明皇帝,再宣諭旨。」王大臣等遵旨而退。獨端王怒目視孫,大有欲得甘心的形狀,孫即匆匆趨出,於是端王等各回邸中。
是時榮祿尚在宮內,將所擬諭旨,恭呈御覽。太后瞧畢,便問榮祿道:「廢立的事情,究屬可行不可行?」榮祿道:「太后要行便行,誰敢說是不可。但上罪不明,外國公使,恐硬來干涉,這是不可不慎!」太后道:「王大臣會議時,你何不早說?現在事將暴露,如何是好?」榮祿道:「這也無妨,今上春秋已盛,尚無皇子,不如立端王子溥儁為大阿哥,繼穆宗後,撫育宮中,徐承大統,此舉才為有名,未知慈意若何?」太后沉吟良久,方道:「我言亦是。」遂於十二月二十四日,召近支王貝勒,御前大臣,內務府大臣,南上兩書房翰林,各部尚書,齊集儀鑾殿。景陽鐘響,太后臨朝,光緒帝亦乘輿而至,至外門下輿,向太后拜叩。太后召帝入殿,帝復跪下,諸王公大臣等仍跪在外面。太后命帝起坐,並召王公大臣皆入,共約三十人,太后宣諭道:「皇帝嗣位時,曾頒懿旨,俟皇帝生有皇子,過繼穆宗為嗣,現在皇帝多病,尚無元嗣,穆宗統系,不便虛懸,現擬立端王子溥儁為大阿哥,承繼穆宗,免致虛位。」言至此,以目視光緒帝道:「你意以為是否?」光緒帝哪敢多說,只答「是是」兩字。隨命榮祿擬旨,擬定後,呈太后閱過,發落軍機,次日頒發。太后即命退朝,翌晨即降旨道:
朕衝齡入承大統,仰承皇太后垂簾訓政,慇懃教誨,巨細無遺,迨親政後,正際時艱,亟思振奮圖治,敬報慈恩,即以仰副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乃自上年以來,氣體違和,庶政殷繁,時虞叢脞,惟念宗社至重,前已吁懇皇太后訓政。一年有餘,朕躬總未康復,郊壇宗廟諸大祀,不克親行。值茲時事艱難,仰見深宮宵旰懮勞,不遑暇逸,撫躬循省,寢食難安。敬溯祖宗締造之艱難,深恐勿克負荷,且入繼之初,曾奉皇太后懿旨,俟朕生有皇子,即承繼穆宗毅皇帝為嗣。統系所關,至為重大,懮思及此,無地自容。諸病何能望愈,用再叩懇聖慈,就近於宗室中,慎簡賢良,為穆宗毅皇帝立嗣,以為將來大統之界。再四懇求,始蒙俯允,以多羅郡王載漪之子溥儁,繼承穆宗毅皇帝,欽承懿旨,欣幸莫名。謹敬仰遵慈訓,封載漪之子為皇子,將此通諭知之。
旨下後,大阿哥入居青宮,仍辟弘德殿,命崇漪充師傅,徐桐充監管。大阿哥不喜讀書,只有兩隻洋狗,是他所鐘愛,入宮第二日,即帶了進去,有識的人,已料他是不終局了。只大阿哥正位青宮,端王權力,從此益大。徐桐、剛毅、啟秀等,極力贊助,遂闖出一場古今罕有的奇禍。看官!你道是什麼禍祟?便是拳匪肇亂,聯軍入京,兩宮出走,城下乞盟,訂約十數款,償金數百兆,弄得清室衰亡,中國貧弱,一點兒沒有生氣。說將起來,正是傷心!小子未曾下筆,身已氣得發顫,淚已落了無數,若使賈太傅、陳同甫一班人物,猶在此時,不知要痛哭到哪樣結果?憤激到甚麼地步?拳匪之禍,關係中國興亡,故不得不慨乎言之。
話休敘煩,待小子細細表明。拳匪起自山東,就是白蓮教遺孽。本名梅花拳,練習拳棒,捏造符咒,自稱有神人相助,槍炮不能入。山東巡撫李秉衡,人頗清廉,性質頑固,聞得拳匪勾結,他卻不去禁阻,反許聚眾練習。秉衡奉調督川,繼任的名叫毓賢,乃是一個滿員,比秉衡還要昏謬,竟視拳匪為義民,格外優待。因此拳匪遂日盛一日,蔓延四境。當中東開戰的時候,直隸、山東,異常恐慌,官商裹足,人民遷徙,未免有蕩析流離的苦趣。到了馬關約成,依然無恙,官商人民等,方漸漸安集。適天津府北鄉,開挖支河,掘起一塊殘碑,字跡模糊,仔細辨認得二十字,略似歌訣,其文道:「這苦不算苦,二四加一五。滿街紅燈照,那時才算苦。」眾人統莫名其妙。及拳匪起事,碑文方有效驗。難道真有天數麼?拳匪中有兩種技藝,一種叫作金鐘罩,一種叫作紅燈照。金鐘罩系是拳術,向來習拳的人,有這名號,說是能避刀兵。只紅燈照的名目,未經耳聞,究竟紅燈照是什麼技術?原來紅燈照中,統是婦女,幼女尤多。身著紅衫褲,挽雙丫髻,年長的或梳高髻,左手持紅燈,右手持紅巾,及紅色折扇,先擇靜室習踏空術,數日術成,持扇自煽,說能漸起漸高,上躡天空,把燈擲下,便成烈燄。時人多信為實事,幾乎眾口一詞,各稱目睹,其實統是謠傳。所造經咒,尤足令人一噱。唐僧、沙僧、八戒、悟空八字,乃是無上秘訣。八字念畢,猝然倒地,良久乃起,即索刀械,捏稱齊天大聖等附體,跳躍而去。又有幾個,說是楊香武、紀小唐、黃飛虎附身,怪誕絕倫,不值一辯。偏偏這巡撫毓賢,尊信得很。
毓賢本系端王門下走狗,趨炎附熱,得放東撫,他即密稟端王,內稱:「東省拳民,技術高妙,不但刀兵可避,抑且槍炮不入。這是皇天隱佑大阿哥,特生此輩奇材,扶助真主,望王爺立即招集,令他保衛宮禁,預備大阿哥即真」等語。端王接稟,喜歡的了不得,暗想太后不即廢立,實是怕洋人干涉,若得這種拳民保護,便可驅逐洋人,那時大阿哥穩穩登基,自己好作太上皇,連慈禧後都可廢掉,何況這光緒帝呢?如見肺肝。便即入宮告知太后。太后起初不信,援述張角、孫恩故事,拒駁端王。若說是立刻輕信,便不成為通文達史的慈禧後!端王道:「老佛爺明見千里,欽佩莫名!但據撫臣毓賢密報,的確是真。毓賢心性忠厚,或不至有欺罔等情。奴才愚見,不如飭直督裕祿,招集拳民數十人,先行試驗。果有異術,然後添募,選擇忠勇諸徒,送到內廷供奉,傳授侍衛太監,將來除滅洋人,報仇雪恨,老佛爺得為古今無二的聖後,奴才等亦得叨附旗常,寧不甚妙?」太后聞他說得天花亂墜,不由的不動心,便道:「這語也是有理,就飭裕祿查明真偽便了。」誤入迷途,可恨可歎。
端王退出,即命軍機擬旨,密飭裕祿招集拳民,編為團練,先行試辦。裕祿與端王,又是一鼻孔出氣,忙行文到山東咨照毓賢,毓賢即將大隊拳民送至,由裕祿一一試驗,只見他個個強壯,人人精悍,紅巾紅帶,揮拳如籌。惟槍炮有關性命,不便輕試,只好模糊過去。便令設立團練局,居住拳民,豎起大旗一面,旗中大書義和團三字。拳民輾轉勾引,逐漸傳授,不數月間,居然聚成數萬,裕祿竟當他作十萬雄師。光緒二十六年春,山東直隸一帶,已成拳匪世界。在天津的匪首,第一個叫作王德成,第二個叫作曹福田,第三個叫作張德成。王自稱老師傅,曹稱大師兄,張稱二師兄,其餘還有許多首領,敘不勝敘。團練局中,不敷居住,遂分居廟宇。廟宇又不足,散入民宅。令家家設壇,人人演教。見有姿色婦女,強迫她們習紅燈照,日間陽令學習,夜間恣意姦淫。令人髮指。又姘識津門土娼,推了一個淫妓為紅燈照女首領,托名黃連聖母,能療團民傷痛。這位糊塗昏瞶的裕制軍,聞聖母到津,竟朝服出迎,恭恭敬敬的接入署內,向她參拜。聖母傲然上坐,絕不少動。好看得很。制軍行禮畢,由團民簇擁出署,入神廟中,彷彿如城隍娘娘一般,上供神食,黃幔低垂,紅燭高燒,一班愚民,跪拜擁擠,幾乎沒有插足地。聖母以下,又有三仙姑、九仙姑等,年紀統不過二十歲上下,面上各帶妖態,其實多是平康裡中人物。後來津城失陷,聖母仙姑,都不知去向,大約已升入仙班去了。涉筆成趣。
天津拳匪,越聚越多,尋至四散,於是淶水戕官的警報,接沓而來。淶水縣有天主教堂,招收教徒,某鄉民與教徒涉訟,始終不勝,挾嫌成仇,適拳匪散入淶水,即在某鄉民家,招眾習拳。某鄉民想藉他勢力,報復教徒,教徒也預防禍害,密稟淶水縣官。縣官祝芾,據情詳報大憲,由大憲札復,說是愚民無知,不必剿捕,日久自當解散。祝大令奉了此札,自然不敢剿辦。旋經教士再四稟懇,又經領事照會大吏,乃由省中派出楊副將福同,率領馬步兵數百人,到場彈壓。楊尚未到,拳匪已號召徒黨,圍住教堂,攻進大門,見人便殺,不論男女長幼,統是亂刀齊下,砍成肉醬。霎時間火燄沖霄,屍骨塞路。拳匪手舞足蹈,歡聲雷動。適楊副將兼程馳到,先用勸諭手段,令他拋棄兵械,便是良民。拳匪不從,各執刀槍相向。官兵僅執空槍,未及裝彈,只得退後數步。不料拳匪糾眾直上,亂擊亂刺,楊副將飭兵士裝彈,彈一裝好,槍聲齊發,拳匪多應聲倒斃,當即溃散。既曰槍炮不入,何故應聲倒斃?次日,楊副將率兵進剿,又斃拳匪數十名。匪徒到處號召,分途四伏,用了誘敵的計策,引楊入伏。楊副將身先士卒,冒險直進,經過好幾個村落,樹盡匪起,蜂擁而來。楊副將連忙抵敵,不料馬驚踣地,把楊副將掀翻地上,匪徒乘勢亂戮,眼見得一位恊戎,死於非命。官軍失了主將,自然奔回。拳匪得勝,越加驕橫,蔓延各處。裕祿不得已奏聞,朝旨雖令嚴拿首要,解散脅從,暗中恰飭直督妥為安插,並令恊辦大學士剛毅及順天府尹兼軍機大臣趙舒翹,出京剿辦。
剛毅、趙舒翹到了涿州,正值涿州地方官,緝捕拳匪,拿住數人。剛毅即命放還,趙舒翹亦不敢多嘴,隨同附和。當由剛毅帶了許多拳匪,回到京師。二人入朝復旨,請太后信任義和團,用為軍隊,抵制洋人,斷不至有失敗等事。總管太監李蓮英,也在內竭力贊助,屢述義和團神奇。六十多歲的老太后,至此遂誤入迷團,變成守舊黨的傀儡。只大學士榮祿,獨說義和團全系虛妄,就使有小小靈驗,亦係邪術,萬不可靠,屢將此意稟白太后。怎奈太后左右,統是端王黨羽,滿口稱贊義和團,單有榮祿一人反對,彼眾我寡,哪裡還能挽回?太后又令端王管轄總理衙門,啟秀為副,對付交涉。莊王載勛,恊辦大學士剛毅,統率義和團,準備戰守。於是京城裡面,來來往往,無非拳匪,騷擾的了不得。
是時京畿設武衛前後左右四軍,由宋慶、聶士成、馬玉崐、董福祥四人分領。董福祥本甘肅巨匪,經左宗棠收撫後,超擢甘肅提督,調入內用,統帶武衛後軍,駐紮薊州。董軍部下,純系甘勇,董又一粗莽武夫,受端王暗中籠絡,命他率軍入衛。看官!你想此時的拳匪,已是橫行京都,肆無忌憚,又加那一班輕躁狂妄,毫無紀律的甘勇,成群結隊,驅入京中,這京城還能安靜麼?當下毀鐵路,拆電線,搗洋房,紛紛擾擾,鬧個不休。並擁到正陽門內東交民巷,把各國公使館,團團圍住,鎮日攻打。各公使拚命防守,一面咨照總署,嚴詞詰問。總署已歸端王管理,所有洋人公文,簡直不理。正陽門內外,被焚千餘家,獨使館仍巋然存在,不被攻入。一個使館尚不能攻入,還想抵制聯軍,煞是可笑。清廷還要降旨,嘉獎拳民及甘勇,拳匪越加得勢,甘勇也越發胡行。那個意氣揚揚的端郡王,坐在總署,只望攻入使館的捷音,忽報日本使館書記官杉山彬,被甘勇殺死永定門外,端王大叫道:「殺得好,殺得好。」隨又報德國公使克林德男爵,擬來總署,途次由拳民擊斃,端王喜極,又連聲叫道:「好義民!好義民!」正在說著,由外面遞進一角緊急公文,乃直督裕祿所發。端王拆開一瞧,皺了皺眉,與啟秀密談數語,遂入宮奏報太后。太后道:「洋人真是可惡,聯絡八國,來索大沽炮台,這事倒不易處置。」端王道:「有這班義民效力,還怕什麼洋鬼子?請太后即降旨宣戰便了。」太后遲疑未決,端王道:「這事已成騎虎,萬難再下。老佛爺若瞧著外交團照會,就要不戰,也是不能。」太后道:「什麼照會?」端王道:「奴才已著啟秀進呈,在門外恭候懿旨。」太后立命宣入,啟秀行過了禮,即把照會呈上。太后不瞧猶可,瞧了一瞧,不覺大怒,把照會一擲,起座拍案道:「他們怎麼敢干涉我的大權?這事可忍,何事不可忍?我也顧不得許多了。拚死一戰,比受他們的欺侮,還強得多哩。」隨命端王後秀,預召各王大臣,於明晨會議儀鑾殿,二人唯唯退出。看官!你道這照會中是甚麼言語,激怒太后?小子探聽明白,乃是端王囑啟秀假造出來,內說:「要太后歸政,把大權讓還皇帝,廢大阿哥,並許洋兵一萬入京。」太后不辨真偽,因此大怒,決意主戰。正是:
既不知己,又不知彼﹔
以一敵八,何往不殆?
欲知王大臣會議情形,俟至下回續敘。
端王不見用,則大阿哥不立,大阿哥不立,則亦無拳匪之亂。拳匪系白蓮教餘孽,種種荒誕,稍有識者,即知虛妄,寧以聰明英毅之慈禧後,獨見不及此?就令一時誤聽,偶信邪言,而最蒙親信之榮祿,再三諫阻,則應亦幡然悔悟,胡為始終不悛,長此執迷乎?蓋一念之誤,在憎光緒帝,再念之誤,在愛大阿哥,愛憎交迫,憧憧往來,於是聰明英毅之美德,均歸烏有,而為端王輩所播弄,開古今未有之大禍,斯即欲為慈禧諱,要亦無能諱矣。詩曰:「哲婦傾城」。婦既哲矣,何故有傾城之禍?觀於此而始知詩言之非誣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15:15:28
第八十九回 袒匪殃民聯軍入境 見危授命志士成仁
卻說清廷會議這一日,軍機大臣世鐸、榮祿、剛毅、王文詔、啟秀、趙舒翹皆到。天色將明,太后獨御儀鑾殿,垂詢開戰事宜。榮祿含淚跪奏道:「中國與各國開戰,原非由我啟釁,乃是各國自取﹔但圍攻使館,決不可行,若照端王等主張,恐怕宗廟社稷,俱罹危險。且即殺死使臣數人,也不能顯揚國威,徒費氣力,毫無益處。」太后怒道:「你若執定這個意見,最好是勸洋人趕快出京,免至圍攻,我不能再壓制義和團了。你要是除這話外,再沒有別的好主意,可即退出,不必在此多話。」榮祿叩頭而退。啟秀由靴中取出所擬宣戰諭旨,進呈慈覽。太后隨閱隨語道:「很好,很好!我的意思,也是這樣。」又問各軍機大臣是否同意?軍機大臣不敢異言,都說:「誠如聖意。」
太后乃入宮早膳,約過一二小時,復御勤政殿,召見各王公。光緒帝亦到,候太后轎至,跪接而入。端王載漪、慶王弈劻、莊王載勛、恭王溥偉、醇王載澧、貝勒載濂、載瀅,及端王弟載瀾、載瀛,並軍機大臣,六部滿漢尚書,九卿,內務府大臣,各旗副都統,黑壓壓的擠滿一殿。飯桶何多。但聽太后厲聲道:「洋人此次侮我太甚,我不能再為容忍。我始終約束義和團,不欲開釁,直至昨日看了外交團致總理衙門的照會,竟敢要我歸政,才知此事不能和平解決。皇帝自己承認不能執掌政權,外國何得干預?現在聞有外國兵艦,駛至大沽,強索大沽炮台,無禮已極,如何忍耐得住?諸下大臣等如有所見,不妨直陳!」言畢,坐待了好一歇,不見有什麼奏請。太后又側視光緒帝,問他意見。光緒帝遲疑良久,方說:「請聖母聽榮祿言,勿攻使館,應即將各國使臣,送至天津。」言至此,仰瞻太后容貌,已是略變。太后後面站著李蓮英,好象護法韋馱,威稜四射。光緒帝不禁震懾,回看各王公,正對著端王眼光,彷彿如惡煞神一般,非常兇悍,嚇得戰戰兢兢,急回臉稟太后道:「這乃最大的國事,不敢決斷,仍請太后作主。」做這種皇帝,實是可憫。太后不答。
時趙舒翹已升任刑部尚書。當即上奏,請明發上諭,滅除內地洋人,免作外國間諜,洩露軍情。太后命軍機大臣斟酌復奏。於是兵部尚書徐用儀、戶部尚書立山、吏部左侍郎許景澄、內閣學士聯元、太常寺卿袁昶,依次進諫,統說:「與世界各國宣戰,寡不敵眾,必至敗績。外侮一入,內亂隨發,後患不堪設想,懇求皇太后皇帝聖明裁斷」等語。袁昶並言:「臣在總理衙門當差二年,見外國人多和平講禮,不致干涉中國內政。據臣愚見,請太后歸政的照會,未必是真。」這句話,正打動端王心坎,即勃然變色,斥袁昶道:「好膽大的漢奸,敢在殿中妄說!」隨又向太后道:「老佛爺肯聽這漢奸的說話麼?」太后命袁昶退出,並責端王言語暴躁,不應面辱廷臣。面辱不可,擅殺其可乎?隨命軍機頒發宣戰的諭旨,電達各省,又令榮祿明白通知各使,如願今晚離京,即應派兵保護,妥送至津。各王公陸續退出,只端王及弟載瀾,尚留殿中,奏對多時,大約是密陳戰術,外人無從聞知,小子亦無從臆造。
只許、袁二公自退朝後,又聯銜上奏,極陳拳匪縱橫恣肆,放火殺人,激怒強鄰,震驚宮闕,實屬罪大惡極,萬不可赦。請責成大學士榮祿,痛行剿辦,並懸賞緝獲拳匪首領,務絕根株,然後可阻住洋兵,削平巨患。正是語語剴切,言言沈摯。奏上後,好似石投大水,毫無影響,此外都作仗馬寒蟬﹔許、袁二公不勝焦灼,方擬續上諫章,忽聞外省督撫,亦通電力阻,因此暫行擱筆,再探宮廷消息。
看官!你道外省督撫,是哪個最識時務?最矢忠忱?待小子一一表來:原來這時的山東巡撫毓賢已調任山西,後任便是袁世凱。世凱知拳匪難恃,決意痛剿,只因端王等袒護拳匪,不好違背,他卻想了一個妙法,札飭屬吏,略說:「真正拳民,已赴京保衛宮廷,若留住本省,練拳設壇,必是匪徒冒托,應立懲無赦!」於是山東省內文武各官,日夕搜捕,所有拳匪,死的死,逃的逃,不到數日,全省肅清。此公恰是多材。還有兩廣總督李鴻章,老成練達,他自中東戰後,調入內閣,做個閒官,因見溥儁入嗣,端王專權,宮中必生亂端,將來左右為難,不如討個差使,離開宮禁,免致牽連。天緣湊巧,兩廣總督譚鐘麟開缺,他正好乘機運動,果然得旨外放,補授粤督,權勢自然不弱。此公恰是多智。又有一個總督張之洞,文採風流,善觀時勢,朝野想望豐彩,也算是總督中的翹楚。此公實是狡猾。這三省外,最忠誠的要算兩江總督劉坤一。劉系湖南人,洪楊亂時,曾隨曾左彭楊諸人,屢立戰功。曾左彭楊,次第病歿,單剩他管轄兩江,與李伯相同為遺老。光緒帝未遭廢立,全虧他倡議保全,這番聞拳匪肇亂,已經憤激萬分。一日,正在簽押房閱視文書,忽由京中傳到電報,急忙譯出,低聲讀道:
我朝二百數十年深仁厚澤,凡遠人來中國者,列祖列宗,罔不待以懷柔。迨道光咸豐年間,俯准彼等互市,並乞在我國傳教,朝廷以其勸人為善,勉允所請。初亦就我範圍,遵我約束,詎料三十年來,恃我國仁厚,一意拊循,乃益肆梟張,欺凌我國家,侵犯我土地,蹂躪我人民,勒索我財物,朝廷稍加遷就,彼等負其凶橫,日甚一日,無所不至。小則欺壓平民,大則侮慢神聖,我國赤子,仇怨鬱結,人人欲得而甘心。此義勇焚燒教堂,屠殺教民所由來也。
讀至此,不禁失色道:「這等亂民,還說他是義勇,真正奇怪!」隨又讀道:
朝廷仍不開釁,如前保護者,恐傷我人民耳。故再降旨申禁,保衛使館,加恤教民,故前日有拳民教民,皆我赤子之諭,原為民教解釋宿嫌,朝廷柔服遠人,至矣盡矣。乃彼等不知感激,反肆要挾,昨日公然有杜士立照會,令我退出大沽口炮台,歸伊看管,否則以力襲取,危詞恫喝,意在肆其猖獗,震動畿輔。平日交鄰之道,我未嘗失禮於彼,彼自稱教化之國,乃無禮橫行,專恃兵堅器利,自取決裂如此乎?朕臨御將三十年,待百姓如子孫,百姓亦戴朕如天帝,況慈聖中興宇宙,恩德所被,浹體淪肌,祖宗憑依,神祇感格,曠代所無。朕今涕泣以告先廟,慷慨以誓師徒,與其苟且圖存,貽羞萬古,孰若大張撻伐,一決雌雄?
讀到這句,又大驚道:「阿喲!不好了!竟要同各國開戰麼,這事還當了得。」隨即停住讀聲,一目瞧下:
連日召見大小臣工,詢謀僉同。近畿及山東等省義兵,同日不期而集者,不下數十萬人,下至五尺童子,亦能執干戈,衛社稷。彼尚詐謀,我恃天理﹔彼憑悍力,我恃人心。無論我國忠信甲冑,禮義乾橹,人人敢死,即土地廣有二十餘省,人民多至四百餘兆,何難翦彼凶燄,張國之威?其有同仇敵愾,臨陣衝鋒,抑或仗義捐資,助益餉項,朝廷不惜破格懋賞,獎勵忠勛。苟其自外生成,臨陣退縮,甘心從逆,竟作漢奸,即刻嚴誅,決無寬貸。爾普天臣庶,其各懷忠義之心,共泄神人之憤,朕實有厚望焉!欽此。
閱畢,歎息一會,即令辦理折奏的老夫子,先擬電稿,後擬奏折,統是力阻戰事,次第拜發。一面分電各省督撫,詳詢意見,經李鴻章、張之洞、袁世凱等復電,都說:「拳匪難恃,不應開戰,已發電諫阻。」劉制軍稍稍放心。忽聞大沽炮台失守,羅提督榮光逃回天津,警報如雪片相似,擬再上書極諫﹔適前川督李秉衡,奉旨巡閱長江,亦電復到來,大致與各督撫相同,接連又來了北京電報,譯出後,又有一道催辦兵餉的上諭。其辭道:
昨已將團民仇教,剿撫兩難,及戰釁由各國先開各情形,諭李鴻章、李秉衡、劉坤一、張之洞矣。爾各督撫度勢量力,不欲輕搆外釁,誡老成謀國之道。無如此次義和團民之起,數月之間,京城蔓延已遍,其眾不下數十萬,自民兵以至王公府第,處處皆是,同聲與洋教為難,勢不兩立。剿之則即刻禍起肘腋,生靈塗炭,只合徐圖挽救。奏稱:「信其邪術以保國」,似不諒朝廷萬不得已之苦衷。爾各督撫知內亂如此之急,必有寢食難安,奔走不遑者,安肯作一面語耶?此乃天時人事,相激相隨,遂至如此。爾各督撫勿再遲疑觀望,迅速籌兵籌餉,立保疆土。如有疏失,唯各督撫是問!特此電諭。
劉制軍覽到此諭,料知朝廷已執意主戰,非筆舌可以挽回,就使屢次諫爭,也是無益。但北方已經開仗,各國兵艦,必陸續來華,將來游弋海面,東南亦必吃緊,牽動全局,塗炭生靈,在所不免。當下左思右想,苦無良策,正躊躇間,接各國領事來文,都是:「中外開釁,禍由拳匪,洋人在華,仍求保護」等情。劉制軍忽然觸悟,想出一個保護東南,為民造福的法子來。虧得有此一著。隨即電達各督撫商議大計。又由東南各督撫回電,極力贊成,遂由自己倡首,聯合李鴻章、張之洞、袁世凱三總督,與各國領事開議,東南一帶,決不開戰,洋人亦不得無故侵擾。各國領事,統言:「須請命政府,猝難定約。」巧值聯軍統帥英提督西摩爾,簡率輕軍,自大沽進攻楊村,被董軍及拳匪擊退,中國嘩傳大捷。外人確遭小挫,各國領事,未免驚心動魄,遂竭力慫慂政府,與中國東南各督撫定約。此約一定,東南才得安枕。到了後來議和的時節,還可援為話柄,這也是東南不該遭劫,中國不應滅亡,方得此救國救民的好督撫,主持大計,這且按下慢表。各省獨立之機,亦未始不萌芽於此。且說各國兵艦,自齊集大沽口後,即索讓炮台,提督羅榮光婉詞拒絕,洋兵即開炮轟擊。羅提督不能守,奔回天津。是時天津一帶,統被拳匪蟠據,山東拳匪,為巡撫袁世凱驅逐,亦相率到津,勒民供給,兼索官餉,稍有不從,肆行擄掠。並至紫竹林租界,殺人放火,見有洋行洋房,立即焚毀﹔並四處張貼俚詞,語多不倫不類。有「天兵天將,八月齊降,重陽滅盡洋人,神仙歸洞」等語。此等無稽之言,大半為小說所誤。各國聯軍統帥西摩爾,登陸馳援,帶兵不多,遇著大股拳匪,及董福祥部下甘勇,略開戰仗,死了幾個洋兵,西摩爾以寡眾不敵,當即折回。在津拳匪,越發興高采烈,似乎洋人已被他滅盡。總督裕祿,連忙奏捷,朝旨格外褒獎,賞拳匪及甘軍銀子各十萬兩。自是兵匪聯結,搶奪不休,只有聶提督士成,素嫉拳匪,飭部眾不得袒護,拳匪亦仇視聶軍。當戰事未開的時候,聶軍門駐紮蘆台,保護鐵路,拳匪擬把鐵路燒燬,正在傾澆煤油,沿軌放火,不料聶軍門猝至,勒令解散。拳匪佯為聽令,乘聶不備,挺刃而起,猛撲聶軍。虧得聶軍素有紀律,結陣自固。拳匪四面圍攻,一匪首猱上電桿,執旗指揮,被聶軍門望見,開槍遙擊。初擊不中,再擊,正中匪首股中,顛踣地上。遂有軍門親衛躍馬而出,刃及匪首腰際,匪首隨僕隨起,連受數刃,仍不見斃,衛卒亦驚為神﹔迨至下馬追及,猛斲匪首項領,領始隨手而落,才知拳匪實無異術,不過與江湖賣藝,稍知運氣者相同,這是拳匪真本領。隨即攜首返報。拳匪見首領被殺,連忙逃遁,已被聶軍擊死數百人,拳匪遂恨聶不置。
後來大沽失守,聶奉旨赴津防守,途遇拳匪,各持刀奔至,急馳入督署﹔拳匪亦直入署中,指名硬索。裕祿先為剖辯,繼為緩頰,復邀聶與匪首相見。匪首尚欲挾聶至壇,聶堅持不往,匪首悻悻而去。自此聶軍每為拳匪所戕,訴諸裕祿。裕祿陽出排解,暗中恰上疏彈劾,朝命革職留任。聶軍憤無可泄,會馬提督玉昆,隨宋慶來津防守,聶入馬營訴苦。馬玉昆道:「君斯時疑謗交乘,只有直前赴敵一法,若能勝敵,原是最妙,否則馬革裹屍,也算是以身報國的大丈夫。是非千古,聽諸後人。今欲與拳匪爭論,實是無益。九重深遠,呼籲無聞,請明見裁察!」聶聞言,亦料得進退兩難,只好謹遵友教。會聞洋兵又鼓勇殺來,勢如破竹,將薄天津城下,遂與母太夫人訣別,命護衛親校,送太夫人回裡,彷彿周遇吉別母。並揮將弁使去。將棄跪請效命。聶軍門不禁淚下,隨道:「我死是分內事,汝等進不死於敵,退必死於匪,既死還被通洋的惡名,汝等何必隨我俱盡?」將弁仍不肯去,隨聶出營。行了數十里,遇著洋兵前鋒,聶已自知必死,當先衝敵,將校隨上,勇氣百倍,互擊了四五時,敵已少卻,戰頗得手。不防後面喊聲大起,槍彈齊飛,聶軍道是洋兵掩襲,回首一望,乃是頭裹紅巾,腰紮紅帶的拳匪,急呼將校道:「汝等殺退拳匪,自行逃生,我死於此便了。」將校牽著馬韁,乞軍門回營,軍門用刀將馬韁割斷,衝入敵陣,身中數彈而亡。洋人嘉他勇敢,不忍傷屍,聽部卒負歸。拳匪反挾刃相向,意欲捽屍萬段,方足泄忿。幸虧洋兵趕上,擊退拳匪,始得全屍歸葬。朝命還說他:「督師多年,不堪一試,殊堪痛恨!姑念他為國捐驅,著加恩開復處分,照提督陣亡例賜恤!」這正是冤枉到底呢。
聶軍已敗,只馬玉昆統率數營,扼守京津車道,並令拳匪恊力對敵。洋兵節節攻入,拳匪跳舞而前,一遇槍炮,立即反奔,反致衝動官軍。官軍還要讓他歸路,否則拳匪且倒戈相向,因此官軍越加困難。會馬軍統帶草笠,拳匪指為洋奴。屢向裕祿嘵嘵,欲與馬軍開仗,裕祿與馬軍門婉商數次,不得已將草笠除去。馬軍門亦憤恨異常,與洋人交戰,常拚命相爭,願隨聶軍門於地下。洋兵見他奮勇,倒也懼怯三分。一日,馬軍又與洋兵對壘,酣戰多時。馬軍前仆後繼,一往無前,把洋兵逼還租界,正擬乘勝追逐,忽東南風大起,暴雨驟下,馬軍被雨撲面,不能開目,反被洋兵順風轟擊,大半傷亡,只得退回原地。自聶軍門陣亡,善陣善戰,要算馬軍門部下,亦謹守軍法,臨敵不避,非義不取,洋兵推為中國名將。這次敗挫,全因草笠不戴,無從蔽雨,致為洋兵所乘,傷斃甚眾。不特軍門痛恨拳匪,即將校也辱罵不止。時宋慶已奉旨節制各軍,聞馬軍敗退,已知津城難守,三十六著,走為上著,復檄馬軍退守北倉,防洋兵北上。馬軍奉檄退守,洋兵遂進薄津城。宋慶本是無能,中日一役,已是可鑒。
裕祿不勝驚慌,忙請拳首商議守禦,拳首還說:「不妨,已遣神團守護城南,定可無慮。」裕祿深信不疑。至死不變,強哉矯!拳首自去,次日召集匪黨,托詞開城出戰,一出了城,哄然四散。洋兵趁這機會,攻入城南,裕祿尚在署中,恭候義民捷音,忽由巡捕入報,洋兵已經入城。裕祿起身便逃,耳中但聞一片槍炮聲,嚇得心膽俱裂,馳出北門,逕投馬營。只羅榮光已先服藥自盡,天津既陷,聯軍大振。日本兵最多,計萬二千人,俄兵八千人,英美兵各二千五百人,法兵千人,德兵二百五十人,奧兵一百五十人,意兵最少,只五十人。適德國統領瓦德西,復率德奧美軍繼至,聯軍遂改推瓦德西為統帥,長驅北向。
宮廷中屢聞驚耗,軍機大臣,還不敢據實奏聞,只端王仗膽入奏道:「天津已被洋鬼子占去,都是義和團不肯虔守戒律,以致戰敗。現聞直督裕祿,與宋慶、馬玉昆等,退守北倉,洋鬼子頗占勢力。但北京極其堅固,鬼子決不能來。」太后怒道:「今晨榮祿上奏,據言前日外國照會,現已查出,乃是軍機章京連文衝捏造,你同啟秀唆使,現在弄到這個地步,你有幾個頭顱,敢這般大膽?」端王連忙叩頭道:「奴才不、不敢!」太后道:「我今朝才曉得你的心肝了。你想兒子即位,你好監國,這等癡心妄想,勸你趁早罷休!我一天在世,一天沒有你做的,放小心點,再不安分,就趕出宮去,家產充公。象你的行為,真配你的狗名!」端王名載漪,乃是犬旁,所以有如此云云。端王自用事以來,從沒有太后呵斥,此番是破題兒第一遭,俯伏在地,只是磕頭。由內監奏聞太后,報稱甘軍統領董福祥求見。太后厲色道:「叫他進來!」董入內跪下,太后道:「你好!你好!從上月起,已來奏過十多次,都說圍攻使館的勝仗,為什麼到今朝還不攻破呢?」董福祥答道:「臣來求見,正為這事。臣聞武衛軍中有大炮,若攻使館,立即片瓦不留,臣向他索取幾回,榮祿立誓不肯借用。並言老佛爺即使有旨,也是不從。請老佛爺速即罷斥榮祿!」太后大怒道:「不許說話!你是強盜出身,朝廷用你,不過叫你將功贖罪,象你這狂妄樣子,目無朝廷,仍不脫強盜行逕,大約活得不耐煩了。快滾出去!以後非奉旨意,不准進來!」董謝恩趨出,太后命速召榮祿,內監奉旨而去。
太后見端王尚是跪著,亦令滾出。端王出宮,正值榮祿趨入,端王在外探聽消息,約有兩三小時,方聞榮祿出來。當由內監密報,太后令榮中堂速辦禮物,送與使館,並要他轉飭慶王,前往慰問。又命調李鴻章補授直督,由榮中堂擬旨電發。連忙回頭,已經遲了。端王道:「迅雷不及掩耳,真是出人意外。」那密報端王的內監道:「還有許侍郎、袁京卿二人,又上疏參劾各大臣,聞連王爺亦被劾在內」。端王聞言,不禁氣衝牛鬥,大聲道:「都是這班漢奸,蒙蔽太后,所以太后痛責我們,我總要殺死了他,才見老子手段。」次晨,已由軍機處發出奏稿,端王不待瞧畢,便請徐桐、剛毅、趙舒翹、啟秀等密議,定下計策。徐桐等方去,忽報李秉衡進謁,即由端王迎入,談論間頗為款洽。端王又密囑周旋,李秉衡應命而退。原來李秉衡應詔勤王,一入北京,把從前袒匪的故態,又流露出來。太后召見時,稟稱:「願自赴敵,決一死戰。」太后喜甚,大加信任,因此端王托他臂助,秉衡即密奏:「許、袁二人,擅改諭旨,從前太后頒發各諭,於待遇洋人事件,殺字統改為保護字樣,專擅不臣,應加誅戮。」太后又勃然怒髮,斥為趙高復生,應加極刑。這語一傳,端王不待奉旨,便令刑部尚書趙舒翹,拿許、袁二人下獄,絕不審訊,即於次日押赴市曹,令刑部侍郎徐承煜監斬,兩公都以直諫得禍。袁公文學治術,尤稱卓絕,所上奏本,統系袁主稿。後人有詩三章弔之云:
八國聯兵竟叩闕,知君卻敵補青天。
千秋人痛晁家令,曾為君王策萬全。
民言吳守治無雙,士道文翁教此邦。
黔首青衿各私祭,年年萬淚咽中江。
西江魔派不堪吟,北宋新奇是雅音。
雙井半山君一手,傷哉斜日廣陵琴。
欲知二公臨刑情狀,請看官續閱下回。
拳匪亂起,京津塗炭,八國聯兵,合從而來,猶逞其一時意氣,憤然主戰,真令人不可思議。中東之役,以一敵一,尚且全軍覆沒,乃反欲以一服八耶?就使拳匪果有異術,亦未便輕於嘗試,外人並未嘗與我啟釁,而我乃毀教堂,戕教士,甚至圍攻使館,甚且殺害公使,野蠻已甚,無一合理。證諸有史以來,從未聞有此背謬者。聶、馬二軍門,良將也,以仇匪而致敗,聶且甘心殉難。許侍郎、袁京卿二人,名臣也,以忠諫而致禍,同罹慘刑。丹心未泯,碧血長埋。誰為為之,以至於此?或謂東南督撫,不奉朝命,徒令一隅開戰,致陷孤危。是不然。中國孱弱久矣,寧有以一服八之理?且幸得此督撫之反抗,始得障護東南,保全大局,再造之恩,殊不在曾左下。故吾謂清之亡,實皆自滿人使之,於漢人無尤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15:15:51
第九十回 傳諫草抗節留名 避聯軍蒙塵出走
卻說許、袁二公,被刑部飭赴市曹,刑部侍郎徐承煜,系徐桐子,比乃父還要昏憒,至是奉端王命,作監斬官,既到法場,叱褫二公衣。許侍郎道:「未曾奉旨革職,何為褫衣?」承煜不能答。袁京卿道:「我等何罪遭刑?」承煜道:「你乃著名的漢奸,還要狡辯甚麼?」袁京卿道:「死也有死的罪名。我死不足惜,只是沒有罪證。汝等狂愚,亂謀禍國,罪該萬死!我死之後,看汝等活到幾時?」又轉語許景澄道:「不久即相見地下,將來重見天日,消滅僭妄,我輩自能昭雪,萬古留名。」說著,兩邊已是拳匪環繞,拔刀擬頸。袁京卿亦厲聲道:「士可殺不可辱,我輩大臣,自有朝廷國法,何煩汝等動手?」言至此,號炮已發,二公從容就刑。忠臣殉國,諫草流傳,參劾通匪各大臣,已是第三次奏章。第一疏已略見上文,第二疏是請保護使館,萬勿再攻﹔第三疏尤為切直,小子不忍割愛,錄出如下:
奏為密陳大臣信崇邪術,誤國殃民,請旨嚴懲禍首,以遏亂源而救危局,仰祈聖鑒事:竊自拳匪肇亂,甫經月餘,神京震動,四海響應,兵連禍結,牽掣全球,為千古未有之奇事,必釀成千古未有之奇災。昔咸豐年間之發匪捻匪,負嵎十餘年,蹂躪十數省,上溯嘉慶年間之川陝教匪,淪陷三四省,竊據三四載,當時興師振旅,竭中原全力,僅乃克之。至今視之,則前數者為手足之疾,未若拳匪為腹心之疾也。蓋發匪捻匪教匪之亂,上自朝廷,下自閭閻,莫不知其為匪。而今之拳匪,竟有身為大員,謬視為義民,不肯以匪目之者。亦有知其為匪,不敢以匪加之者。無識至此,不特為各國所仇,且為各國所笑。查拳匪揭竿之始,非槍炮之堅利,戰陣之訓練,徒以「扶清滅洋」四字,號召群不逞之徒,烏合肇事,若得一牧令將弁之能者,蕩平之而有餘。前山東撫臣毓賢,養癰於先,直隸總督裕祿,禮迎於後,給以戰具,傅虎以翼。夫「扶清滅洋」四字,試問何從解說?謂我國家二百餘年深恩厚澤,浹於人心,食毛踐土者,思效力馳驅,以答覆載之德,斯可矣。若謂際茲國家多事,時局艱難,草野之民,具有大力,能扶危而為安,扶者傾之對,能扶之即能傾之,其心不可問,其言尤可誅。臣等雖不肖,亦知洋人窟穴內地,誠非中國之利,然必修明內政,慎重邦交,觀釁而動,擇各國中之易與者,一震威稜,用雪積憤。設當外寇入犯時,有能奮發忠義,為滅此朝食之謀,臣等無論其力量何如,要不敢不服其氣概。今朝廷方與各國講信修睦,忽創滅洋之說,是謂橫挑邊釁,以天下為兒戲。且所滅之洋,指在中國之洋人而言,抑括五洲之洋人而言?僅滅在中國之洋人,不能禁其續至。若盡滅五洲各國之洋人,則洋人之多於華人,奚啻十倍?其能盡滅與否,不待智者知之。不料毓賢、裕祿,為封疆大吏,識不及此。裕祿且招攬拳匪頭目,待如上賓,鄉里無賴棍徒,聚千百人,持義和團三字名帖,即可身入衙署,與該督分庭抗禮,不亦輕朝廷羞當世士耶?靜海縣之拳匪張德成、曹福田、韓以禮、文霸之、王德成等,皆平日武斷鄉曲,蔑視官長,聚眾滋事之棍徒,為地方巨害,其名久著,土人莫不知之,即京師之人,亦莫不知之。該督公然入諸奏報,加以考語,為錄用地步,欺君罔上,莫此為甚。又裕祿奏稱:「五月二十夜戌刻,洋人索取大沽炮台屯兵,提督羅榮光,堅卻不允,相持至丑刻,洋人竟先開炮攻取,該提督竭力抵禦,擊壞洋人停泊輪船二艘。二十二日,紫竹林洋兵分路出戰,我軍隨處截堵,義和團分起助戰,合力痛擊,焚毀租界洋房不少。」臣詢由津來京避難之人,僉謂擊沉洋船,焚毀洋房,實屬並無其事。而我軍及拳匪,被洋兵擊斃者,不下數萬人,異口同聲,決非謠傳之訛。甚有謂:「二十日洋人攻擊大沽炮台,系裕祿令拳匪攻紫竹林先行挑釁」等語。此說或者眾怨攸歸,未可盡信,而誑報軍情,竟與提督董福祥,詐稱使館洋人,焚殺淨盡,如出一轍。董福祥本系甘肅土匪,窮迫投誠,隨營戰力,積有微勞,蒙朝廷不次之擢,得有今職,應如何束身自愛,仰答高厚鴻慈?乃比匪為奸,形同寇賊,跡其狂悖之狀,不但辜負天恩,益恐狼子野心,或生他患。裕祿屢任兼圻,非董福祥武員可比,而竟昏憒乃爾,令人不可思議。要皆希合在廷諸臣謬見,誤為我皇太后皇上聖意所在,遂各倒行逆施,肆無忌憚,是皆在廷諸臣欺飾錮蔽,有以召之也。大學士徐桐,索性糊塗,罔識利害﹔軍機大臣恊辦大學士剛毅,比奸阿匪,頑固性成﹔軍機大臣禮部尚書啟秀,膠執己見,愚而自用﹔軍機大臣刑部尚書趙舒翹,居心狡獪,工於逢迎。當拳匪甫入京師之時,仰蒙召見王公以下,內外臣工,垂詢剿撫之策。臣等有以團民非義民,不可恃以禦敵,無故不可輕與各國開釁之說進者。徐桐、剛毅等,竟敢於皇太后皇上之前,面斥為逆說。夫使十萬橫磨劍,果足制敵,臣等凡有血氣,何嘗不欲聚彼族而殲旃。否則自誤以誤國,其逆恐不在臣等也。五月間,剛毅、趙舒翹奉旨前往涿州,解散拳匪,該匪勒令跪香,語多誣妄。趙舒翹明知其妄,語其隨員人等,則太息痛恨,終以剛毅信有邪術,不敢立異,僅出告示數百紙,含糊了事,以業經解散覆命。既解散矣,何以群匪如毛,不勝獮薙?似此任意妄奏,朝廷盍一詰責之乎?近日天津被陷,洋兵節節進逼,曾無拳匪能以邪術阻令前進,誠恐旬日之間,勢將直撲京師。萬一九廟震驚,兆民塗炭,爾等作何景象?臣等設想及之,悲來填膺,而徐桐、剛毅等,談笑漏舟之中,晏然自得,一若仍以拳匪可作長城之恃,盈廷惘惘,如醉如癡。親而天潢貴冑,尊而師保樞密,大半尊奉拳匪,神而明之。甚至王公府第,聞亦設有拳壇,拳匪愚矣,更以愚徐桐、剛毅等。徐桐、剛毅等愚矣,更以愚王公。是徐桐、剛毅等,實為釀禍之樞紐,若非皇太后皇上,立將首先袒護拳匪之大臣,明正其罪,上伸國法,恐廷臣僉為拳匪所惑,疆臣之希合者,接踵而起,又不止毓賢、裕祿數人。國朝數百年宗社,將任謬妄諸臣,輕信拳匪,為孤注之一擲,何以仰答列祖列宗在天之靈?臣等愚謂時止今日,間不容髮,非痛剿拳匪,無詞以止洋兵。非誅袒護拳匪之大臣,不足以剿拳匪。方匪初起時,何嘗敢抗旨辱官,毀壞官物?亦何敢持械焚劫,殺戮平民?自徐桐、剛毅等稱為義民,拳匪之勢益張,愚民之惑滋甚,無賴之聚愈眾。使去歲毓賢能力剿該匪,斷不至為蔓延直隸,使今春裕祿能認真防堵,該匪亦不至闌入京師。使徐桐、剛毅等,不加以義民之稱,該匪尚不敢大肆焚掠殺戮之慘。推原禍首,罪有攸歸,應請旨將徐桐、剛毅、趙舒翹、啟秀、裕祿、董福祥、毓賢,先治以重典,其餘袒護拳匪,與徐桐、剛毅等謬妄相若者,一律治以應得之罪。不得援議親議貴,為之末減,庶各國恍然於從前縱匪肇釁,皆謬妄諸臣所為,並非朝廷本意。棄仇尋好,宗社無恙,然後誅臣等以謝徐桐、剛毅諸臣。臣等雖死,當含笑入地。無任流涕具陳,不勝痛憤惶迫之至,伏乞皇太后皇上聖鑒!
小子統觀清朝奏議,諂媚居多,切直很少,就使君相有失,也是亂拍馬屁,不是說欽佩莫名,就是說莫名惶悚,哪個犯顏敢諫呢?許、袁二公,彈劾當道,不避權貴,老虎頭上抓癢,雖被老虎吞噬,究竟直聲義膽,流傳千古,好算替清史增光了。端王殺了許袁,又想漢尚書徐用儀、滿尚書立山,及學士聯元,也是與我反對,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也把他除滅。只有榮祿得寵太后,不好妄動,暫且寄下頭顱,再作計較。不論滿漢,一概斬首,很是妙法。當下密囑拳匪矯詔逮捕,將徐用儀、聯元、立山三人,次第拿到,送刑部獄。徐用儀居官四十多年,謹慎小心,遇事模稜,本沒有甚麼肝膽,此次因拳匪事起,恰也忍耐不住,誰知竟觸怒權奸,陷入死地。聯元本崇綺門下士,起初亦鄙塞不通,嗣因女夫壽富,與言歐美治術,始漸開明,至是因反抗端王,疏劾拳匪,亦同罹禍。立山內務府旗籍,任內府事二十年,積資頗饒,素性豪侈,最愛的是菊部名伶,北裡歌伎,都下有名伎綠柔,與立山相暱,載瀾亦暱綠柔,紅粉場中,惹起醋風。且載瀾雖封輔國公,入不敷出,所費纏頭,不敵立山,妓女見錢是血,遇著有錢的闊老,格外巴結,載瀾相形見絀,挾嫌成恨。與許袁二公相較,亦有優劣。立山死後,門客星散,獨伶人十三旦,往收屍首,經理喪事。立尚書生平得了這個知己,也不枉做官一場。奚落立山,亦諷刺門客。
端王殺了五大臣,餘怒尚未平息,暗地裡還排布密網,羅織成文。到了七月初旬,聞報北倉敗績,裕祿退走楊村,隨又報楊村失陷,裕祿自殺,端王雖然著急,心中還仗一著末尾的棋子。看官!你道是哪一著殘棋?原來李秉衡奏請赴敵,朝旨遂命他幫辦武衛軍務,所有張春發,陳澤霖各軍,統歸節制。李秉衡出京督師,端王日盼捷音,誰料李秉衡到河西務,用盡心力,招集軍隊,張春發、陳澤霖等陽聽調遣,陰懷攜貳。洋人日逼日近,官兵轉日懈日弛,恁你愛戴端王,有志滅洋的李秉衡,也是沒法,只好服了毒藥,報太后、端王的恩遇。秉衡一死,不但張、陳各軍,紛紛溃退,就是各路武衛軍隊,也四散奔逃。還有這班義和團,統已改易前裝,大肆搶掠。可憐溃兵敗匪,擠做一糟,百姓不堪騷擾,反眼巴巴的專望洋兵。洋兵到一處,順民旗幟,高懸一處。百姓雖乏愛國心,然非權奸激變,亦決不至此。
七月十七日聯軍入張家灣,十八日進陷通州,二十日直薄京城。榮祿連日入宮稟報太后,太后自悔不及,只有對著榮祿,嗚嗚哭泣。啜其泣矣,何嗟及矣!榮祿道:「事已至此,請太后不必悲傷,速圖善後事宜!」太后止淚道:「前已電召李鴻章入京議和,奈彼逗留上海,不肯進來,反來一奏,說我議和不誠,硬要我先將妖人正法,並罷斥信任拳民的大臣。他是數朝元老,還作這般形態,奈何,奈何?」說著,即檢出李鴻章原奏,遞交榮祿。榮祿接著瞧道:
自古制夷之法,莫如洞悉虜情,衡量彼己,自道光中葉以來,外患漸深,至於今日,危迫極矣。咸豐十年,英法聯軍入都,毀圓明園,文宗出走,崩於熱河,後世子孫,固當永記於心,不忘報復﹔凡我臣民,亦宜同懷敵愾者也。自此以後,法並安南,日攘朝鮮,屬地漸失,各海口亦為列強所據。德占膠州,俄占旅順、大連,英占威海、九龍,法占廣灣,奇辱極恥,豈堪忍受?臣受朝廷厚恩,若能於垂暮之年,得睹我國得勝列強,一雪前恥,其為快樂,夫何待言!不幸曠觀時勢,唯見懮患之日深,積弱之軍,實不堪戰,若不量力,而輕於一試,恐數千年文物之邦,從此已矣。以卵敵石,豈能倖免?即以近事言之,聚數萬之兵,以攻天津租界,洋兵之為守者,不過二三千人,然十日以來,外兵之傷亡者,僅數百人,而我兵已死二萬餘人矣。又以京中之事言之,使館非設防之地,公使非主兵之人,而董軍圍攻,已及一月,死傷數千,曾不能克。現八國聯軍,節節進攻,即得京師,易如反掌。皇太后皇上即欲避難熱河,而今日尚無勝保其人,足以阻洋兵之追襲者。若至此而欲議和,恐今日之事,且非甲午之比。蓋其時日本之伊藤,猶願接待中國之使,如今日任田拳匪,圍攻使館,犯列強之眾怒,朝廷將於王公大臣中,簡派何人,以與列強開議耶?以宗廟社稷為孤注之一擲,臣思及此,深為寒心!若聖明在上,如拳匪之妖術,早已剿滅無遺,豈任其披猖為禍,一至於此?歷覽前史,漢之亡,非以張角黃巾乎?宋之削,非以信任妖匪,倚以禦敵乎?臣年已八十,死期將至,受四朝之厚恩,若知其危而不言,死後何以見列祖列宗於地下?故敢貢其戇直,請皇太后皇上立將妖人正法,罷黜信任邪匪之大臣,安送外國公使至聯軍之營,臣奉諭速即北上,雖病體支離,仍力疾冒暑遄行。但臣讀寄諭,似皇太后皇上仍無誠心議和之意,朝政仍在跋扈奸臣之手,猶信拳匪為忠義之民,不勝懮慮!臣現無一兵一餉,若冒昧北上,唯死於亂兵妖民,而於國毫無所益。故臣仍駐上海,擬先籌一衛隊,措足餉項,並探察列強情形,隨機應付,一俟辦有頭緒,即當兼程北上,謹昧死上聞!
榮祿瞧畢,呈還原奏,便道:「李鴻章的奏折,恰也不錯。現在欲阻止洋人,只好將袒護拳匪的罪魁,先行正法,表明朝廷本心,方可轉圜大局。」太后默然,忽見瀾公踉蹌奔入,大聲叫道:「老佛爺!洋鬼子來了。」言未已,剛毅也隨了進來,報稱有洋兵一隊,駐紮天壇附近。太后道:「恐怕是我們的回勇,從甘肅來的。」剛毅道:「不是回勇,是外國鬼子,請老佛爺即刻出走。不然,他們就要來殺了。」太后遲了半晌,才道:「與其出走,不如殉國。」榮祿道:「太后明見很是。」太后道:「你快去收集軍隊,準備守城,待我定一會神,再作計較。」榮祿應命退出。載瀾、剛毅亦退。
是日召見軍機,接連五次,直到夜半,復行召見。光緒帝亦侍坐太后旁,等了好一會,只剛毅、趙舒翹、王文韶三人進來。太后道:「他們到哪裡去了,想都跑回家去了。丟下我母子二人不管,真是可恨!」剛毅道:「洋兵已經攻城,皇太后皇上不如暫時出幸,免受洋鬼子惡氣!」太后道,「榮祿叫我留京,我意尚在未定。」剛毅道:「洋鬼子厲害得很,聞他帶有綠氣炮,不用彈子,只叫炮火一燃,這種綠氣噴出,人一觸著,便要僵斃,所以我兵屢敗,兩宮總宜保重要緊,何苦輕遭毒手。」何不叫拳匪前去抵敵?太后道:「照此說來,只好暫避。但你們三人總要跟隨我走。」三人齊聲遵旨。太后復向王文韶道:「你年紀太大了,我不忍叫你受此辛苦,你隨後趕來罷!」王文韶道:「臣當盡力趕上。」光緒帝聞言,亦開口道:「是的,你總快快盡力趕上罷!」太后又語剛毅、趙舒翹道:「你們兩人會騎馬,應該隨我走,沿路照顧,一刻也不能離開!」二人又唯唯連聲。太后令他退出,整備行裝,候旨啟行。三人才退,宮監來報洋鬼子已攻進外城了,太后忙回入寢宮,卸了旗裝,喚李蓮英梳一漢髻,太后平時最愛惜青絲,烏雲壓鬢,垂老不白一莖。相傳同治年間,李蓮英曾得何首烏,獻入太后蒸服,因有此效,每當梳洗,必令蓮英篦刷,蓮英做了梳頭老手,每日不損太后一發。又善替太后裝飾,向例宮中梳髻,平分兩把,叫作叉子頭,垂後的叫作燕尾,蓮英為太后梳成新式,較往時髻樣尤高。油光脂澤,不亞玄妻。淡淡點綴,已見慈禧後性質。這時改作漢髻,太后尚顧影自憐道:「詎料今天到這樣地步。」當下叫宮監取一件藍夏布衫,穿在身上,又命光緒帝、大阿哥,及皇后瑾妃,統改了裝,扮作村民模樣,隨召三輛平常騾車,帶進宮中,車夫也沒有官帽。眾妃嬪等,統於寅初齊集,太后諭眾妃嬪道:「你們不必隨去,管住宮內要緊!」又命崔太監至冷宮,帶出珍妃。珍妃到太后前,磕頭請安。太后道:「我本擬帶你同行,奈拳眾如蟻,土匪蠭起,你年尚韶稚,倘或被擄遭污,有損宮闈名譽,你不如自裁為是。」珍妃到此,自知必死,便道:「皇帝應該留京。」太后不待說完,大聲道:「你眼前已是要死,還說甚麼?」便喝崔某快把她牽出,叫她自尋死路。光緒帝見這情形,心中如刀割一般,忙跪下哀求。太后道:「起來,這不是講情時候,讓她就死罷,好懲戒那不孝的孩子們,並叫那鴟梟看看,羽毛尚未豐滿,就啄他娘的眼睛。」光緒帝向外一顧,見崔太監已牽出珍妃。珍妃還是向帝還顧,淚眼瑩瑩,慘不忍睹。我且不忍讀此文,況在當局?不到一刻,崔監回報,已將珍妃推入井中。一個凶到底,一個硬到底。光緒帝嚇得渾身亂抖。太后道:「上你的車子,把簾子放下,免得有人認識。」光緒帝上了車,太后令溥倫跨轅,自己亦坐入車內,放下簾子,叫大阿哥跨轅,令皇后瑾妃亦同坐一車。又命李蓮英道:「我知道你不大會騎馬,總要盡力趕上,跟我走。」始終不忘老李。蓮英應命。太后復飭車夫,先往頤和園,倘有洋鬼子攔阻,你就說是鄉下苦人,逃回家去。車夫唯唯,天尚未明,三輛騾車,已自神武門出走,只端王載漪,及剛毅、趙舒翹,乘馬隨行。途中幸沒有洋兵攔阻,一直到頤和園,太后等入園坐了片刻,略用茶膳。外面又有太監來報,洋鬼子追來了。太后忙率著皇帝等,上車急奔。
行了六七十里,日已西斜,還沒有吃飯的地方。又行數里,到了貫市。貫市是個荒涼市鎮,只有一個回回教堂,有幾個回子居住。太后見天色將晚,便令車夫向教堂借宿,回子還算有情,慨然應允。進了教堂,便飭車夫覓購食物,怎奈貫市地方,尋不出什麼佳點,只有綠豆粥一物,由車夫買了一大盂,呈上兩宮。太后、皇帝等人,見了這物,既是齷齪,又是冰冷,本想不去吃它,怎奈饑腸轆轆,沒奈何吃了一碗,勉強充饑。這等美味,應該叫他一嘗。教堂中本沒有被褥等件,太后又不說真名真姓,哪個來侍奉老佛爺,到了夜間,隨地臥著,只太后睡一土炕,忍凍獨眠,朦朦朧朧的睡了一回。比寧壽宮況味何如?光緒帝寤不成寐,輾轉反側,未免自言自語道:「這等況味,統是義民所賜。」太后偏偏聽見,便嗔道:「你豈不知屬垣有耳麼?休要多嘴!」翌晨早起,出了教堂,又坐著騾車趕路。接連三日,尚無官廳,統是隨便歇宿,無被無褥,無替換衣服,也無飯吃,只有小米粥充饑。直到懷來縣,縣令吳永,起初未得報告,毫無預備。忽聞太后到署,手忙腳亂,連朝服都不及穿著,即由便衣跪接,迎入署中。太后住縣太太房,皇上住簽押房,皇后住少奶奶房。太后至房中,手拍梳頭桌道:「我腹饑得很,快弄點食物來吃!無論何物,都可充饑。」吳大令哪敢怠慢,囑廚子備了上等菜蔬,雖不及宮中的美備,比途次的粗茶稀粥,何止十倍?這時李蓮英早到,太后急命他改梳滿髻,梳畢進膳。正大嚼間,慶親王弈劻及軍機大臣王文韶趕到。太后極喜,並分燕窩湯賞給,且道:「你們三日內所受困苦,大約與我等相同,我等已狼狽不堪了。」慶王、王文韶,謝過了恩,太后命慶王回京,與聯軍議和。慶王支吾了一會,太后道:「看來只好你去。從前英法聯軍入都,虧得恭王弈訢,商定和議,你也應追效前人,勉為其難罷了。」慶王見太后形容憔悴,言語淒楚,不得已硬著頭皮,遵了懿旨,在懷來縣休息一天,即告別回京。後人有詩詠兩宮西狩道:
宮車曉出鳳城隈,豆粥蕪蔞往事哀。
玉鏡牙梳渾忘卻,慈幃今夜駐懷來。
欲知兩宮西狩詳情,及京中議和略狀,統在下回表明,請看官再行續閱。
本回兩錄諫草,一為許、袁二公文,一為李伯相文。當時宮廷昏憒情狀,兩諫草中已備載無遺,閱者讀之,不能不為慈禧咎。迨聯軍入京,倉猝西走,猶必置珍妃於死地,然後啟程,婦人情性,輒蹈偏端,愛之則非常寵幸,雖為所播弄,至身敗名裂而不恤﹔惡之則非常痛恨,當艱難困苦之遭,且出一潑辣手段,殄絕私仇,以泄昔時之忿。故牝雞司晨,惟家之累,古人有深戒焉。西走之時,三日薄粥,一飽難求,曾不足以示罰,冥冥中殆隱有主宰,不欲因此斃後,必俟瓦解土崩,而後促登冥箓歟?天道無憑若有憑,葉赫亡清之讖,其信也夫!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15:16:22
第九十一回 悔罪乞和兩宮返蹕 撤戍違約二國鏖兵
卻說兩宮西狩,京城已自失守,日本兵先從東直門攻入,佔領北城,各國兵亦隨進京城,城內居民,紛紛逃竄。土匪趁勢劫掠,典當數百家,一時俱盡,這北城先經日兵佔據,嚴守規律,禁止騷擾,居民叨他庇護,大日本順民旗,遍懸門外。可為一歎。各國兵不免搜掠,卻沒有淫殺等情,比較亂兵拳匪,不啻天淵。紫禁城也虧日兵保護,宮中妃嬪,仍得安然無恙。滿漢各員,也有數十人殉難。聯元女夫壽富,慷慨賦詩,與胞弟仰藥自盡。大學士徐桐,也總算自縊。承恩公崇綺,偕榮祿同奔保定,住蓮花書院。崇綺亦賦絕命詩數首,投繯畢命。榮祿先取崇綺遺折,著人馳奏,自己亦趕赴行在。太后聞崇綺自盡,甚為傷悼,降旨優恤。等到榮祿趕到,兩宮已走太原,召見時,先問崇綺死時情狀,既殺其女,焉用其父?慈禧之意,無非一順我生逆我死之私見耳。然後議及善後計策。榮祿答道:「只有一條路可走。」太后問是哪一條路?榮祿道:「殺端王及袒拳匪的王公大臣,以謝天下,才好商及善後事宜。」太后不答。總是左袒。光緒帝亦獨傳榮祿入見,囑他快殺端王,不可遲緩。榮祿答道:「太后沒有旨意,奴才何敢擅行?皇上獨斷下諭的時候,現在業已過了。」滿口怨憤,難為光緒帝。
太后僑居太原,山西巡撫毓賢,慇懃供奉,太后也不加詰責,還道他是忠心辦事,只是要瞞中外耳目,不得不推皇帝出頭,頒發幾句罪己話頭,並令直督李鴻章為全權大臣,會同慶王弈劻,與各國議和。李伯相雖是個和事老,但到這個地步,要與各國恊議和局,正是千難萬難,所以卸了廣東督篆,行至上海,只管逗留,等到聯軍入京,行在的詔旨,屢次催逼,不得已啟程北上,由海道至天津,由天津至北京。但見京津一帶,行人稀少,滿目荒涼,未免歎息。大有箕子過殷之感。既到京中,慶王弈劻先已在京,兩人商議一番,遂去拜會這位瓦德西統帥。
瓦德西自入京後,占居儀鑾殿。當時聯軍駐京,多守規則,惟德軍較為狠鷙,苛待居民,留守王大臣,哪個敢去爭論?甚且肆筵設席,供應外國兵官,把自己的姨太太,請出侍宴,巴結的了不得,廉恥喪盡。德軍益任意橫行。就中有個名妓賽金花,借色迷人,居民倒受了好些厚惠。賽金花原姓傅名彩雲,籍隸皖省,年十三,僑居滬上,豔幟高張,里門如市。洪學士鈞,一見傾心,慨出重金,購為簉室,攜至都下,寵擅專房。旋學士升任侍郎,持節使英,一雙比翼,飛渡鯨波。英女皇維多利亞年垂八十,雄長歐洲,見了彩雲,亦驚為奇豔,曾令她並坐照像。青樓尤物,居然象服雍容。學士卸任後,載回京邸。相如固然消渴,文君別具琴心,兩三俊僕,替學士夜半效勞,學士作了元緒公,於心不甘,於情難捨,懮瘵而死。彩雲不惜降尊,竟與洪僕結成膩友,既而私蓄略盡,所歡亦,仍返滬作賣笑生涯,改名賽金花。蘇人公檄驅逐,轉入津門,徐娘半老,丰韻依然。會值瓦德西統軍過津,心喜獵豔,得了賽金花,很加寵愛。大清的儀鑾殿,作了德帥的藏嬌屋。帳中密語,枕畔私盟,瓦將軍無不俯從。賽金花乘間進言,願為京民請命,因此瓦帥嚴申軍法,部勒各軍,京民賴以少靖。王大臣的姨太太,反不及一淫妓,可愧可丑!後來聯軍撤回,賽金花仍入歌樓,虐婢致死,被刑官押解回籍。既知保民,何故虐婢?婦女究竟難恃?瓦將軍返國,德皇聞他穢行,亦加嚴譴,這也不在話下。尤物畢竟害人。
且說慶王、李相拜會德帥瓦德西,瓦德西頗為歡迎。李相又曾與瓦德西會過,彼此握手,歡顏道故。及談到和議,瓦德西亦曾首肯,不過說要與各國會議。慶王、李相又去拜會各國公使,各公使接見後,主張不一,嗣後與瓦帥恊議,先提出兩大款:第一條是嚴辦罪魁,第二條是速請兩宮回京。兩條照允,方可續議和款。慶王、李相只得電奏行在,太后猶豫未決。各國聯軍,因未見複音,整隊出發,攻陷保定,旁擾張家口。慶、李急得沒法,一面飛電報聞,一面再晤瓦帥,極力勸阻。瓦帥擁豔尋歡,恰還無意西進,只要求速允前議。偏偏慈禧太后,聞聯軍從北京殺來,越奔越遠,竟由太原轉趨西安。臨行時接著慶、李電奏,勉強敷衍,毓賢開缺,又命大臣擬諭一道,電復北京,其詞云:
此次開釁,變出非常,推其致禍之由,實非朝廷本意,皆因諸王大臣縱庇拳匪,開釁友邦,以致貽懮宗社,乘輿播遷。朕固不能不引咎自責,而諸王大臣等無端肇禍,亦亟應分別重譴,加以懲處。莊親王載勛、怡親王溥靜、貝勒載濂、載瀅,均著革去官職!端郡王載漪,著從寬撤去一切差使,交宗人嚴加議處,並著停俸!輔國公載瀾、都察院左都御史英年,均著交該衙門嚴加議處!恊辦大學士吏部尚書剛毅、刑部尚書趙舒翹,著交都察院交部議處,以示懲儆!朕受祖宗付托之重,總期保全大局,不能顧及其他。諸王大臣等謀國不臧,咎由自取,當亦天下所共諒也!欽此。
這道上諭,明明是袒護罪魁,並沒一個嚴刑重罰。各國公使,不是小孩子,哪裡肯聽他搪塞,就此干休呢?慶、李二大臣,宣佈電諭,各使臣當即拒絕。慶、李不得已,再行電奏。是時兩宮已到西安,剛毅在途中病死,得全首領,要算萬幸。又接慶、李奏牘,方將端王革職圈禁,毓賢充戍邊疆,董福祥革職留任。這諭頒到北京,各使仍然不允,慶、李兩大臣,因屢次遷延,一年已過,只好遵著便宜行事的諭旨,決意將各國提出兩事,逕行照允,然後商訂和議。議了數次,聽過了多少冷話,看過多少臉面,方才有些頭緒,共計十二款,錄下:
一 戕害德使,須謝罪立碑。
二 嚴懲首禍,並停肇禍各處考試五年。
三 戕害日本書記官,亦應派使謝罪。
四 污掘外人墳墓處,建碑昭雪。
五 公禁輸入軍火材料凡二年。
六 償外人公私損失,計四百五十兆兩,分三十九年償清,息四釐。
七 各國使館划界駐兵,界內不許華人雜居。
八 大沽炮台及京津間軍備,盡行撤去。
九 由各國駐兵,留守通道。
十 頒帖永禁軍民仇外之諭。
十一 修改通商行船條約。
十二 改變總理衙門事權。
以上十二大綱,經雙方議定,由慶、李電奏,預請照行。太后到此,無可如何,即命兩人全權簽定草約,隨又降懲辦罪魁的上諭道:
京師自五月以來,拳匪倡亂,開釁友邦,現經弈劻、李鴻章與各國使臣在京議和,大綱草約,業已畫押。追思肇禍之始,實由諸王大臣等,昏謬無知,囂張跋扈,深信邪術,挾制朝廷,於剿辦拳匪之諭,抗不遵行,反縱信拳匪,妄行攻戰,以致邪燄大張,聚數萬匪徒於肘腋之下,勢不可遏。復主令鹵莽將卒,圍攻使館,竟至數月之間,釀成奇禍。社稷阽危,陵廟震驚,地方蹂躪,生民塗炭。朕與皇太后危險情形,不堪言狀,至今痛心疾首,悲憤交深。是諸王大臣等信邪縱匪,上危宗社,下禍黎元,自問當得何罪?前經兩降諭旨,尚覺法輕情重,不足蔽辜,應再分別等差,加以懲處。已革莊親王載勛,縱容拳匪,圍攻使館,擅出違約告示,又輕信匪言,枉殺多命,實屬愚暴冥頑,著賜令自盡!派署左都御史葛寶華,前往監視。已革端郡王載漪,倡率諸王貝勒,輕信拳匪,妄言主戰,致肇釁端,罪實難辭,降調輔國公!載瀾隨同載勛,妄出違約告示,咎亦應得,著革去爵職!惟念俱屬懿親,特予加恩,均著發往新疆,永遠監禁,先行派員看管。已革巡撫毓賢,前在山東巡撫任內,妄信拳匪邪術,至京為之揄揚,以致諸王大臣,受其煽惑,又在山西巡撫任,復戕害教士教民多名,尤屬昏謬兇殘,罪魁禍首。前已遣發新疆,計行抵甘肅,著傳旨即行正法!並派按察使阿福坤監視行刑。前恊辦大學士吏部尚書剛毅,袒庇拳匪,釀成巨禍,並曾出違約告示,本應置之重典,惟現已病故,著追奪原官,即行革職!革職留任甘肅提督董福祥,統兵入衛,紀律不嚴,又不諳交涉,率意鹵莽,雖圍攻使館,係由該革王等指究,難辭咎使,本應重懲,姑念在甘肅素著勞績,回漢悅服,格外從寬降調。都察院左都御史英年,於載勛擅出違約告示,曾經阻止,情尚可原,惟未能力爭,究難辭咎,著加恩革職,定為斬監候罪名。英年、趙舒翹兩人,均著先行在陝西省監禁!大學士徐桐、降調前四川總督李秉衡,均已殉難身故,惟貽人口實,均著革職,並將恤典撤銷!經此次降旨後,凡我友邦,當其諒拳匪肇禍,實由禍首激迫而成,決非朝廷本意。朕懲辦禍首諸人,並無輕縱,即天下臣民,亦曉然於此案之關係重大也。欽此。
過了數日,已是新年,行在雖停止慶賀,隨駕的王大臣們,總不免有一番忙碌。忽又接到北京電奏,說是各國使臣,還嫌懲辦罪魁,處罰不嚴,應酌請加重等語。於是英年、趙舒翹也不能保全了,當下賜令自盡。又有啟秀、徐承煜於京城被陷時,不及逃避,被日本兵拘住,囚禁順天府署中。慶、李兩全權密奏,啟、徐俱國家重臣,與其被外人拘戮,不如自請正法,還得保全主權。太后允奏,命慶、李照會日本兵官,將兩人索回,行刑菜市口。啟秀還神色自若,轉語日本兵官道:「中日本唇齒相依,同文同種,與他國異,自悔從前錯誤,鹵莽從事,此後望貴國助我中華,變通治法,漸圖自強,我死亦感德了。」日本兵官倒也好言勸慰。只徐承煜已面如死灰,口中還極稱冤枉。可記監斬許、袁二公否?啟秀向承煜道:「你還要說甚麼?我兩人奉旨就刑,不是洋人的意思,死亦何怨?」言畢,即由劊子手動刑,霎時身首異處,算是袒護拳匪的結果。毓賢在甘肅正法,臨刑時尚自作挽詞一聯道:
臣死君,妻妾死臣,誰曰不宜?最堪憐老母九旬,孤女七齡,耄稚難全,未免致傷慈孝治。
我殺人,朝廷殺我,夫復何憾?所自愧奉君廿載,曆官三省,涓埃莫報,空嗟有負聖明恩。
後人說毓賢居官時,操守廉潔,聲名頗盛,死後貧無一錢,也沒有一件新衣,足以備殮,可惜為攘夷一說所誤,至於庇護拳匪,倒行逆施,終至首領難保,身死邊疆,這真所謂失之毫釐,謬以千里了。有一善可錄處,著書人總代為表揚,即此可見公道。
兩宮西幸,已將一年,袒護拳匪的罪魁,死的死,殺的殺,或遣戍,或奪職,已是不留一個。只日夜隨侍太后的李蓮英,依然無恙。駕出走時,卻也有些害怕。後來和議告成,還恐洋人指名坐罪,因此中外各官,力請兩宮回鑾,蓮英尚從中暗阻。嗣聞洋人索辦罪魁,單上不及己名,慶王又密函相告,力保無事,李總管幸逃法網,權勢猶存,阻止回鑾的計畫,才行作罷。惟京中財產多半遺失,也就慫慂太后,催解貢銀。太后本是個嗜利婦人,料得聯軍入京,私積已盡,正思借此規復,既為太后,還要私產何用?遂聽了李總管言,竭力搜括。李總管樂得分潤,中飽了若干萬兩,方與兩宮一同還京。回鑾以前,先把大阿哥廢黜,復將徐用儀、立山、許景澄、聯元、袁昶五人,追復原官。又命醇親王載澧赴德,侍郎那桐赴日本,遵約謝罪。改總理衙門為外務部,班出六部上。此外如保護洋人,改易新政,旁求賢才的上諭,亦接連下了幾道。各國見清廷悔禍,命將聯軍撤回,只酌留洋兵一二千人,保護使館。太后聞京中已經安靖,復得最好消息,宮中儲藏的寶物,亦未被掠去,遂決意回京。
溽暑已過,正值秋涼,太后挈著光緒帝等,由西安啟蹕,騶從極多,沿途供張,備極完美。比北京出走時情形,大不相同。行未數程,聞報全權大臣李傅相鴻章病歿,太后下旨優恤,除各省曾經立功的地方,許立專祠外,並在京師准立一祠,賜諡文忠,備極榮典。命王文韶繼任李職,商訂和約未了事宜。兩宮在途中行了兩三月,無甚可紀,直到冬季,始至北京,接見各國公使及公使夫人,都是慇懃款待。太后此時,頗欲引用賈誼五餌三表的法子,駕馭洋人,其實大錯鑄成。外洋各國,非匈奴比,五餌三表之法,實用不著。只恨自己未習洋文,一切應酬,不便直接,未免心中怏怏。可巧來了兩個閨媛,本是旗員女兒,隨父出洋好幾年,能通數國語言文字,至此歸國入覲,做了宮中招待員,把一個癡心妄想的西太后,喜歡極了。看官聽著!待小子報明兩位閨媛的姓名。這兩閨媛,系同胞姊妹,一名德菱,一名龍菱,乃是曾任法欽使裕庚的女公子。裕庚系滿洲鑲白旗人,字朗西,由軍功洊封公爵,他曾出使日本,又使法國,使節所臨,眷屬亦都隨著。此時正卸任回國,入覲太后,太后聞他二女秀慧,遂當面傳旨,令飭二女至頤和園陛見。當由裕夫人帶領二女,遵旨入園。德菱、龍菱從未到過頤和園中,此次隨母入覲,自然格外注意。但見園中廣敞異常,所有佈置,都是異樣精彩,目不勝睹。第八十三回中,已將園中景致,大略敘明,故此處不復復敘。既到仁壽殿外,由太監導入殿側耳房,陳列著紫檀桌椅,統是雕鏤精工,壁上懸著各式自鳴鐘,短針正指到五點五十分,母女三個,少憩片時,旋有李總管到來,居然穿著二品公服,戴著紅頂孔雀翎。太監亦闊綽至此,不亞當年魏忠賢。裕夫人頗有些認識,即挈女起迎,那總管也笑容可掬,與裕夫人談了數句,無非是循例寒暄,及太后就要召見等語,語畢即去。二女問明裕夫人,方知這位翎頂輝煌的總管,就是赫赫有名的李蓮英。隨後又有幾位宮眷,導他母女三人出了耳房,經過三重院落,到了正殿,殿額上大書樂壽堂三字,應八十三回。殿內立著婦女數人,大約年輕的居多。就中有一位旗婦,裝束略異,且髻上戴著金鳳凰,與別人更覺不同。裕夫人瞧著,認得是光緒皇后,正欲入殿請安,忽見數宮女護著太后,從屏後出來,到了寶座間,將身坐定。後面踱出李總管,即傳旨陛見。當下裕夫人率同二女,趨蹌入殿,一例拜跪報名,由特旨叫他起立。太后略問一番,裕夫人一一答述,太后又仔細瞧那二女,不覺生愛,起握二女手道:「你兩人煞是可愛,難為這裕欽使,生就這粉妝玉琢的兩女兒。你兩人可願在此伴我麼?」兩女本伶俐得很,即欲跪下謝恩。太后便道:「不必拘禮,你肯遵我的意旨,叫我做老祖宗,晨夕侍著,我就喜歡你了。」兩女連聲遵旨。太后復命皇后等,與她們相見,母女三人,先請過皇后的安,嗣與各宮眷一一行禮,這等宮眷們,無非是各邸的郡主,相見後,太后復囑皇后道:「你可引他母女們,入內玩耍,我且到朝房一轉,再來與他們敘談便是。」皇后唯唯聽命,太后即舉步出殿。殿外早已備著露輿,俟太后上輿後,前後左右,統是很體面的太監,簇擁而去。這位李總管蓮英,本與太后時刻不離,至此隨著同行,更不必說了。微詞。皇后以下,恭送太后上輿畢,即引裕家母女三人,轉身入內,閒談消遣,至太后回園後銷差。未幾太后回來,賜母女三人午餐,午後復賞她們聽戲。太后最愛的是梆子調,與德菱姊妹,談論腔調的好處。德菱姊妹,不敢不隨聲附和。其實一片征聲,已寓亡國之音,後人有詩歎道:
潑寒妙樂奏昇平,南府新開散序成。
不是曲終悲伴侶,似嫌激征雜秦聲。
未知德菱姊妹,曾否在園侍奉,且看下回分解。
中外議和,訂約十二款,不必一一推究利弊,即此四百五十兆之賠款,已足亡中國而有餘。原約賠款計四百五十兆兩,分三十九年償清,息四釐,子母並計,不啻千兆。此千兆巨款,盡由中國人負擔,以二三權貴之頑固昏謬,釀成莫大巨禍,以致四萬萬人民,俱凋瘵捐瘠,千載以後,不能不歎息痛恨於若輩也。載漪以下,黜戮有差,其實萬死不足蔽辜。閹豎李蓮英,且安然無恙。孔子言婦人為難養,況可使之屢次臨朝,庇護此肉不足食之狐鼠耶?迨回鑾以後,不能悔過圖強,且反欲援五餌三表之計,駕馭洋人。當時賈長沙猶徒托空言,無當實用,況如近今之外洋各國,其智識遠出匈奴上乎?至如裕家二女之入園,本屬無關得失,但就微論著,可見慈禧後之心,無非為便嬖使令起見。國已危矣,臥薪嚐膽且不暇,尚愛他人之希旨承顏,自圖快活耶?德菱姊妹,尚有學問,非李蓮英妹比,故未聞有濁亂宮禁之弊,否則不入嬖幸傳者幾希。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15:16:48
第九十二回 居大內聞耗哭遺臣 處局外嚴旨守中立
卻說裕朗西夫人,及德菱姊妹,陪著太后,足足一日。俄見夕陽西下,天也將瞑,太后方命裕家母女回家,並囑她即日來宮。裕夫人不好違拗,自然連稱遵諭。臨別時,太后又賜她衣料食物等件,母女叩首謝恩,不必細說。母女回家後,即把入覲情形,及太后促召入宮的意旨,與裕庚說明。掌上雙珠,雖不欲使離左右,無如煌煌懿旨,不敢有違,只得略略收拾,指日入宮。光陰似箭,倏忽兩天,裕夫人仍率領二女,入宮覲見。太后見她遵旨前來,愉快得不可言喻﹔叫人家好兒女入宮當差,使之無暇事親,恐非以孝治天下之道。當下引她到仁壽宮右側房內,命她住著,所有應用各物,都叫宮監置備﹔惟衣服被褥等,已由裕家母女,隨身帶入。太后令裕夫人指導宮監,隨意安排,自己帶著德菱姊妹入宮,隨即囑咐德菱道:「看你聰明伶俐,恰是我一個大幫手。聞你通數國方言,倘有外婦入覲,你可與我做翻譯。平日無事,好與我掌管珠寶首飾。我這裡宮眷雖多,看來都不及你呢!」德菱復奏道:「老祖宗特恩,命臣女當這重差。只恐臣女年齡尚稚,更事無多,萬一有誤,反致辜負天恩,還請老祖宗俯鑒微忱,令臣女退就末班,學著辦事便是!」太后笑道:「你亦何用自謙,我看你不致荒謬,你且試辦數天,再作處置!」德菱只得謝恩受職。太后復顧龍菱道:「你年紀較輕,可跟著你姊,隨便辦事。」龍菱也謝過了恩。此時光緒帝適來請安,德菱欲趨前行禮,轉思太后在前,恐於未便。至光緒帝趨出,德菱隨著出來,循例謁駕,不料被太后覺著,已大聲呼德菱名。德菱連忙走入,雖未遭太后斥責,仰見太后面上,已含有怒容。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是惑也。從此德菱格外小心,一切舉止,都是三思而後行。
一住數日,忽報俄使夫人勃蘭康覲見,太后即令德菱迎賓,自己帶著李總管,至仁壽堂受覲。光緒帝也總算與座。德菱引著勃夫人,到了殿中,行覲見禮,太后亦起與握手。兩下寒暄數語,統由德菱傳譯。勃夫人又與光緒帝行禮,光緒帝亦答禮如儀。太后下了座,引勃夫人入宮,敘談片刻,又命德菱導她去見皇后。周旋已畢,即令賜勃夫人午餐,由眾宮眷陪食。席間略仿西式,每人都設專菜。德菱奉太后命,坐了主席,慇懃款待,與勃夫人宴飲盡歡。席散後,勃夫人復進謁太后,謝了宴,由太后賜她寶玉一方,勃夫人謝了又謝。慈禧後之意,以為優待西婦,可以聯絡邦交,不知外人所欲,並不在此,豈區區宴賜所能籠絡耶?待勃夫人去後,太后語德菱道:「你隨父出使法國,並不是俄國,為何恰懂俄國語言?」德菱道:「俄語本不甚解,但俄人亦慣操法語,所以尚堪應對。」太后道:「你與勃夫人所說,統是法國語麼?」德菱道:「多半是法國語。」太后道:「勃夫人的裝束,也總算華麗了,但我恰不甚喜歡西裝。她滿身不著珠寶,總覺裝潢有限。我生平恰最愛珠寶呢,可惜西幸一次,喪失甚多。目下只剩下數百盒,你應與我收管方好。」愛珠寶不愛才德,總不脫婦女習氣。隨起身道:「你且跟我來!」
德菱遵旨隨著,偕太后入儲珍室,但見室內箱櫥林列,左首標著黃簽,是珍藏內府的秘笈,右首標著紅簽,是供奉老佛的珠寶。太后命宮監取鑰,叫德菱啟視右櫥,櫥開後,裡面都是金鑲玉嵌的盒子,大小不一,有長有方。盒外只標著號碼,不列物名。第一盒奉命取出,啟視盒內,貯有精圓的明珠,晶瑩的寶石,光芒閃閃,統是無上奇珍。第二盒又奉命取視,乃是珠玉紮成的飾物,蟲魚花草,色色玲瓏。第三四盒,系瑪瑙珊瑚等類,光怪陸離,無不奪目。第五六盒藏著簪環,第七八盒藏著釵釧。鏤金刻玉,美不勝收。看到第十盒,方覺金飾居多,珠玉較少。太后語德菱道:「這十盒算是上選,餘外亦無甚足觀了。若非庚子之變,何止於此!」誰叫你信端王,誰叫你用拳匪?言下有懊喪狀。虧得德菱伶牙俐齒,婉婉轉轉的勸慰幾句,太后方從這十盒內,揀了兩三件佩物,懸在身上,隨令德菱藏盒扃櫥,尋復向德菱道:「拳匪的亂事,外人總道我暗中作主,其實統是載漪那廝的主張。到了聯軍入京,我初意是願殉社稷,經剛毅等力勸出京,方才西幸,途中受了無數苦楚。及次年回京,差不多換了個世界。我累年積蓄,被洋人攜去不少,我想洋人也好知足了。未必!目下我國新敗,元氣難復,只好與洋人略略周旋,我的心中,總不甚相信洋人,洋人所制的器械,我國或不及他,洋人所講的政教,難道我國果不及他嗎?」可見回鑾以後,所行新政,全不由衷。德菱正思回答,忽有宮監踉蹌奔入,報稱榮中堂已出缺了,太后驚愕道:「我昨日尚差宮監探視,聞他還不甚要緊,如何今日就死?咳!他死後,哪個還有象他忠誠?」言至此,竟似鯁在喉,撲簌簌的垂下淚來。太后一生,多仗榮祿保護,無怪聞死垂淚。德菱不好不勸,只得稟請道:「老祖宗慈體,亦請保重,祈勿過傷!」太后道:「你哪裡知我的苦衷,他是我患難與共的大臣。」德菱不敢再勸,由太后淒惋許久,方見太后吩咐道:「今日你也疲乏了,你可隨意出外,不必侍著!」德菱聞此數語,恍似皇恩大赦,退回自己的房中去了。這位老祖宗,實是不易侍奉。
次日太后臨朝,由內務府遞上榮中堂遺折,太后即啟視道:
為病處危篤,恐今生不能仰答天恩,謹跪上遺折,恭請聖鑒事:竊奴才以駑下之才,受恩深重,原冀上天假以餘年,力圖報稱。追思奴才起身侍衛、咸豐十年,國勢岌岌,內則奸臣蓄謀不軌,外則英法聯軍,佔據京師,宗廟震驚,宮駕出狩,駐蹕熱河。奴才備位侍從,文宗顯皇帝聖躬不豫,漸至彌留,奴才乘間進言於皇太后,發覺鄭、怡二王之陰謀。及聖駕賓天,奸王僭稱攝政,圖謀不軌,皇太后身處危險之中,有非臣下所忍言者。幸上天佑助,皇太后沈幾默運,宗社危而復安。自此之後,兩宮太后垂簾聽政,叛亂削除,昇平復睹,奴才蒙恩升任內務府大臣。當穆宗毅皇帝賓天之際,皇太后親命奴才迎請皇上入宮,以社稷重大之事,付之奴才。受命之下,惶悚感激,易可言喻!奴才雖竭盡心力,豈能仰報於萬一耶?其後受任步軍統領,觸犯聖怒,七年之中,閉門思罪。皇上親政,復蒙慈恩出任西安都統,既而仍回原職。光緒二十四年,皇太后皇上鑒於國勢之弱,決意彩行新法,以圖自強,皇上召見奴才,蒙恩簡任直肅總督,命以破除積習,勵行新政。孰意康有為借口變法,心懷逆謀,致為新政之阻。皇上誤信誇誕之詞,一時之間,偶虧孝道,親筆書諭,言變法之事,為皇太后所阻,又謂皇太后干預國政,恐危國家,對於奴才,數動天威,幾罹斧之誅。奴才密見皇太后,陳述康黨逆謀﹔皇太后立允奴才等所請,再出垂簾,以迅雷之威,破滅奸黨。光緒二十六年,諸王大臣昏愚無識,尊信拳匪,蒙蔽朝廷,雖以皇太后之聖明,不免為其所動,直至宗廟淪陷,社稷阽危,竟以國家之重,輕徇妖術,奴才屢請皇太后睿識獨斷,不蒙信納,數奉申斥,懮懼無術。四十日中,靜候嚴罰。然皇太后仍時時召奴才垂詢,雖聖意未能全回,而得稍事補救,各國公使,不致全體遇害,故事過之後,時荷天語感謝。自西安回鑾之初,即將肇禍之王公大臣,分別定罪,漸次改革庶政,不得急激,期臻實效。兩年以來,改革已不少矣。聖駕回京,如日再中,東西各國,亦均感皇太后之仁慈。奴才自去年以來,舊病時發,勉強支撐,兩月之前,請假開缺,蒙皇太后時派內侍慰問,賞賜人參,傳諭安心調理,病痊即行銷假,思意疊沛,無奈奴才命數將盡,病久未痊,近復咳嗽喘逆,呼吸短促,至今已瀕垂絕之候。一息尚存,唯願皇太后皇上勵精圖治,續行新政,使中國轉弱為強,與東西各國並峙。奴才在軍機之日,見朝廷用人,時有人地不宜者,此乃中國致弱之源。奴才以為改革之根本,尤在精選地方官吏,及顧恤民力,培養元氣之一端。皇太后皇上深居九重之中,閭閻疾苦,難以盡知,擬請仿行康熙乾隆兩朝出巡之故事,巡行各省,週知民情。奴才方寸已亂,不能再有所陳,但冀我皇太后皇上聲名愈隆,得達奴才宿願,則雖死之日,猶生之年。謹將此遺折,交奴才嗣子桂良呈請代遞。臨死語多世繆,伏祈聖鑒赦宥!奴才榮祿跪上。備錄遺折,可見以上各回之錄榮祿事,無一虛誣。
太后覽遺折畢,即諭王大臣道:「榮祿一生忠誠,庚子亂時,尤為盡力。現在不幸病故,須格外優恤方好!」慶親王弈劻在側,便奏請賜陀羅經被,及賞銀三千兩治喪。太后點著頭,並道:「據他功績,應否入賢良祠!」慶王連忙贊成。太后又道:「應派親王前去祭奠否?」慶王又奏稱應派。於是派恭王率領侍衛十人,前往致祭,此恭王乃弈劻子,看官莫誤作弈劻。並令禮部擬諡,隨即退朝。越日,由禮部擬上諡法數則,太后即圈出文忠二字,復再賜祭席一桌,並命將榮祿事績,宣付國史館立傳。在任一切處分,均予開復,並賞其子以優等襲職等語。太后待遇榮祿,好算是始終盡禮了。句中有句。
過了多日,太后把憶念榮祿的哀思,漸漸減殺,愛仍往頤和園,遊覽自娛。一年容易,又是春宵,園中花木盛開,太后遍邀各國公使眷屬,入園遊宴。美公使康格夫人,作為外眷的領袖,還有美參贊韋廉夫人,也隨著前來。此外如西班牙公使佳瑟夫人,日本公使尤吉德夫人,葡萄牙代理公使阿爾密得夫人,法參贊勘利夫人,英參贊瑟生夫人等,聯翩踵至,隨身各帶女眷,黑踏踏的聚集一堂,先行了覲見禮,然後到別宮賜宴。宴畢,統在園中遊覽一周。大眾推康格夫人作了代表,至太后處道謝。康格夫人帶著一個女子,生得細腰綽約,身態苗條,太后瞧著,覺得她俏麗絕倫,遂欲問她姓氏。當由康格夫人代答,德菱傳譯,叫作克姑娘,乃是個女畫士。太后問她能否寫真?又經德菱與克姑娘談了一會,然後詳稟太后,說是:「寫真系克姑娘慣技,她正欲繪就慈容,送到路易博覽會去。」太后躊躇半晌,方道:「她既欲繪我肖像,叫她緩日前來便好。」德菱把這語傳達,然後兩人興辭而去。
太后便語德菱道:「我朝舊例,帝後的像,須俟萬歲千秋後,方可照繪。今克姑娘欲為我畫像,我又不便當面回覆,如何是好?」德菱道:「現在世界開通,越是聖明的帝後,越得肖像流傳各國,俾作紀念。英女皇維多利亞的肖像,幾乎傳遍地球,如老祖宗福壽雙全,何妨破例一繪!」太后聽到此語,方有些高興起來,無非喜諛。便道:「既如此,且擇個吉辰,令她來繪。」當即取出歷本,選了一個黃道吉日,飭人至美使館,通知克女士。屆期克姑娘入宮,對太后行禮畢,即請太后端坐開繪。太后此時已服盛裝,肅容上坐,約數刻鐘,見克姑娘並不開手,專睜著綠色的眸子,向太后呆瞧。太后語德菱道:「她眈眈視我,何故?」德菱道:「外人繪像與華人不同,外人落筆,先就神情上注意,所以繪成後,格外生色。聞她是畫中名手,臨池審慎,無怪其然。」確是游過外洋,見多識廣,故言之了了。太后道:「照汝說來,待她畫成,費時不少,我恰是不耐久坐的。」德菱道:「待臣女與她商量,或者可簡便一點。」當下與克女士商議,傳述太后的意思,克女士頗能體會,格外遷就,每日臨繪一小時,繪至兩星期才罷。及呈與太后,果然眉目如生。與拍照相似。太后很是喜歡,命賞千金。古人千金買骨,慈禧後獨千金買容。誰知懮喜相尋,一喜之後,又是一懮。宮監報到消息,說是日俄將要開戰,把東三省作交戰場。東三省是中國幅員,如何被外人作為戰場?太后又未免焦勞。
這日俄開戰的事情,從何而起?小子先將原因表明。原來拳匪擾亂時,黑龍江將軍壽山,阿附端王,立意排外。適俄兵入黑龍江,欲假道黑龍江省城,至哈爾濱保護鐵路。哈爾濱在省城西南,系滿洲鐵路的中心點,壽山非但不允,反出兵去攻哈爾濱,一面厲兵秣馬,反由受琿城侵入俄境。自討苦吃。俄人正苦無隙可乘,得了這個好機會,遂磨拳擦掌,分三路進發。東路由琿春,中路由三姓,兩路趨援哈爾濱。西路陷愛琿,擊斃副都統鳳翔,並將中俄交界的屯駐旗人,統驅入黑龍江,進攻齊齊哈爾。即黑龍江省城。壽將軍束手無策,只有一條死路,還可走得,遂仰藥自盡,俄軍合趨吉林,轉向奉天,所至蹂躪。清兵及官吏,無一敢抗,東三省幾盡歸俄人掌握。奉天將軍增祺,鑒了壽山覆轍,遇著俄兵,事事聽命。俄兵陸續增添,多至十八萬人。等到北京議和後,俄使特別要挾,擬把東三省利權,一概取去。李相不從,俄使多方恫喝,強迫李相簽押。東南督撫及士紳,聯電力爭,英日兩國,也有違言,李相氣憤成病,竟至不起。東三省事,暫從緩議。
至光緒二十八年,始由慶王弈劻,大學士王文韶,與俄使雷薩爾,訂交收東三省條約。東三省的俄兵,限十八個月內,分三期撤退。此約定後,總道俄國如約撤兵,誰知俄國狡猾得很,第一次屆期,只略略減退幾名。第二次屆期,俄兵一個不去,反在吉林增加兵額,中國不敢詰責。那時虎視東業的日本國,與英國密訂攻守同盟,又聯合了美國,勸清政府急開放滿洲,作為各國通商場,免得俄人壟斷。清政府就將此言照會俄使,俄使百計阻撓,俄兵又遷延未撤。於是日人不肯坐視,自與駐日俄使,直接會商,硬要俄國撤兵。俄使不允所請,竟致兩國決裂,於光緒二十九年十二月宣戰,把遼東作了戰場。
看官!你想這女掌男權,統轄全國的慈禧太后,女掌男權,統轄全國八字,正是西太后的好頭銜。焉有不耽懮之理?立召滿漢王大臣入宮,面議這事。當時滿大臣領袖,要算慶親王弈劻,漢大臣領袖,要算孫家鼐、瞿鴻璣。各人談論多時,議定了一個良法,奏聞太后。太后道:「東三省系祖宗陵寢所在,關係甚大。汝等議定這麼計策,可保陵寢無礙麼?」慶王道:「俄日戰線,想必不惹著陵寢,當可無虞。」太后道:「且電問各省疆吏,是否贊同?」慶王遵旨,即命軍機處擬電拍發。隔了一天,各省將軍督撫,多覆電贊成,復由慶王匯稟太后,太后就令擬好諭旨,頒發出去。諭云:
日俄兩國,失和用兵,朝廷軫念彼此均系友邦,應按局外中立之例辦理,著各省將軍督撫,通飭所屬文武,並曉諭軍民人等,一體欽遵,以篤邦交而維大局,勿得疏誤!特此通諭知之!欽此。
這道諭旨,乃就萬國公法,援引局外中立一條,做了火燒眉毛的擋牌。兩客交鬥於門內,主人反作鼾睡,也是千古奇聞。復諭令駐紮俄日兩國的欽使,咨照他外部,宣佈中立意旨。俄國沒甚答覆,只日本恰聲請中國仍須防守,由駐日楊欽使電聞。太后遂派馬提督玉昆帶兵十營駐山海關,郭總兵殿輔帶兵四營,駐張家口,復令駐日楊欽使,與日本鄭重交涉,凡東三省的陵寢宮殿,及城池官衙,人命財產,交戰國不得損傷。戰後無論誰勝,東三省的主權,仍應歸中國云云。日本總算應允,然後酌定全國中立章程,及遼東戰地界限規則,頒布中外。
不到幾日,遼左方面,鼓聲鼕鼕,炮聲隆隆,日俄兩國的海陸軍,竟開起戰仗來了。太后甚注意日俄戰事,每日飭人採購西報,叫德菱譯呈。開戰的起手,是海軍交綏,仁川的俄艦,統被日軍擊沉。旅順口黃金山下的俄艦,又遭日軍轟沒。嗣後乃是陸軍對壘,日軍入遼東半島,連敗俄兵,九連、鳳凰、牛莊、海城等處,次第被日軍佔據。太后向德菱道:「俄大日小,不意反為日敗。」德菱道:「行軍全仗心力,不論眾寡。日人此番打仗,上下一心,聞得男子荷械從軍,婦人盡撤簪珥,充作軍餉,所以臨陣無前,屢次獲勝。」太后點頭,隨又道:「日勝俄敗,遠東尚可保全,我的懮心,到也可消釋一二了。」恃人不恃己,何足解懮?言未已,外面又遞進西報,由德菱譯出,呈與太后。太后接著,不覺驚異,正是:
優勝劣敗,弱肉強食。
國運靡常,所視惟力。
欲知太后驚異緣由,試看下回自知。
慈禧後之喜諛好奢,曾見近今印行之《清宮五年》記,原書即德菱女士所著。本回第節錄一二,而慈禧後之性情舉止,已可概見。拳匪之亂,聯軍入京,為慈禧後一大懲創,至回京以後,不思發憤圖強,猶戀戀於珠寶首飾,寶非所寶,不亡何待?榮祿為慈禧一生之忠僕,榮祿死而慈禧失一臂助,恤典特優,固無足怪。惟遺折中有精選官吏,及顧恤民力,培養元氣等語,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慈禧胡不力行之耶?至如日俄之戰,禍仍胎自拳亂,清庭不敢袒俄,又不敢袒日,僅守局部中立,坐視關東之橫被兵革,未由保護,天下之痛心疾首,孰逾於此?當時或有以日人仗義,出於抗俄,為中國幸者。夫日本何愛清室?又何愛中國?不過報宿憤,爭權勢。昔俄以索還遼東抗日本,今日本遂亦以迫還關東抗俄,要之皆利我之東三省耳。觀此回不能無恨於拳亂,並不能無憾於慈禧後。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15:17:19
第九十三回 爭密約侍郎就道 返欽使憲政萌芽
卻說德菱譯出的新聞,乃是日韓特訂條約。韓國疆域,由日本政府保護,一切政治,亦由日本政府贊襄施行。太后閱畢,便道:「韓國就是朝鮮國,當日馬關條約,曾迫我國承認朝鮮自主,為何今日要歸日本保護呢?可見外國是沒有什麼公法,如此過去,朝鮮恐保不住了。」何不切唇亡齒寒之懼?正在驚愕的時候,慶王弈劻,忽入宮稟報,俄艦逸入上海,由日使照會我外務部,迫令退出,現在雙方交涉,尚未議妥,因此入奏太后。太后道:「現聞日勝俄敗,一切交涉,總須顧全日本體面為是。」慶王道:「據奴才愚見,誠如聖訓。」太后道:「我國雖弱,究竟是個獨立國,也不宜令俄艦逸入,壞我中立。你去飭知外務部,電令南洋大臣,速迫俄艦出口!」慶王遵旨退出。太后復自語道:「外人論力不論理,遼東戰局,究不知如何結果,京師相距不遠,未免心寒。早知日俄有這番爭端,不如暫住西安,稍覺安逸呢。」德菱在旁,也不敢多談。
當日無別事可記,到了次日,京中謠言不一,盛傳兩宮又要西幸。有一個汪御史鳳池,竟信為實事,做了一篇奏疏,阻止西巡,待太后臨朝時,率爾上陳。太后閱畢,怒道:「日俄戰事,我國嚴守中立,京城內外,一律安堵,為什麼我要西巡?這等無稽之言,如何形入奏牘?」遂向慶王弈劻道:「速叫軍機處傳旨申飭,嗣後如有謠言惑眾,應著步軍統領衙門順天府五城御史,一體拿辦!」誰叫你想念西安?慶王唯唯遵諭,自然令軍機處照旨恭擬,即日頒發。這也不在話下。
過了一年,日俄戰事,還是未息,中國總算沒有出險,不過將各省官職,裁並了好幾處,且廢制藝,試策論,興辦京師大學堂,把新政辦了好幾樁。又派商約大臣呂海寰,與葡使新訂商約二十條,出使英國大臣張德彝,與英外部會訂保工章程十五條,約中大旨,無非是保護兩國工商,彼此統有些利益。只駐藏大臣有泰,恰來了一道緊急公電,報稱英將榮赫鵬入藏,與藏官私自訂約,請朝廷速與交涉,於是外務部又要著忙。是謂急時抱佛腳。原來日俄未戰的時候,俄人曾南下窺藏,密遣員聯絡達賴,令他親俄拒英。達賴頗被他運動,陰與英人齟齬。從前光緒十九年,清參將何長榮,與英使保爾,訂定藏印條約,承認亞東開關,許英人通商。亞東在西藏南境,毗連印度,此約訂後,英人嘗從印度入境,至藏互市。達賴偏同他反對,種種掯阻,英商未免吃苦。只因俄人暗中袒護,英政府也未便發難。會日俄戰起,英政府乘機圖藏,令印度總督,遣將榮赫鵬率兵深入。榮赫鵬遂帶了英兵三千,印兵八千,廓爾喀兵三千,及工兵二千,長驅北向,攻入藏境。看官!你想這腐敗不堪的藏民,哪裡能敵他紀律森嚴的英將?達賴不知厲害,竟召集一班番官,向釋迦佛前,祈禱了好幾次,居然仗著佛力,令番官一齊出來,與英將接仗。兩下對壘的時光,相距還差數百步。那英兵的槍炮,已是撲通撲通的亂響,藏官不知何故遭瘟,都是應聲而倒。想是佛來接引,令往西方享福,故無病而亡。前隊既斃,後隊自然逃走。英將率眾追趕,自江孜北進,所向披靡,如入無人之境。及到拉薩,這位主持佛教的達賴喇嘛,早已聞警遠颺,逃到庫倫去了。何不請韋馱保護?達賴一遁,城中無主,還虧噶爾丹寺的長老,仗著膽出迓英軍,與他講和。英將榮赫鵬,遂趁勢恫喝,迫他立約十條,不由寺長不允。簽約後,方經駐藏大臣有泰探悉,電達清廷,清外務部茫無頭緒,由尚書侍郎,會議一番,定出一個主見,仍復電令有泰就近開議。
這位有大臣,本是個糊塗人物,他當英藏開戰的時候,未嘗設法勸解,等到兩造定約,木已成舟,還有何力挽回?況且英將榮赫鵬,已奏凱回去,再與何人商議?當下召到噶爾丹寺長,令他抄出密約,仍行電達,並奏稱達賴貽誤兵機,擅離招地,應革去封號。身任駐藏大臣,坐令英兵壓藏,不知應革職否?清廷知他沒用,也不去依他奏請,只令外務部討論約章的利害。侍郎唐紹儀素來研究外交,遂指出約中的關礙。原約共有十條,最要緊的是除前約亞東開埠外,更辟江孜、噶大克為商埠,此後是印度邊界,至亞江噶三處,藏人不得設卡,須添英員監督商務。所有英國出兵費用,應由藏人賠償五十萬磅。償款未清以前,英兵酌留春丕,俟償清後方得撤回。還有一條定得更凶,乃是藏地及藏事,非經英國照允,無論何國不得干預。看官試想!西藏是中國領土,兵權財權,統歸駐藏大臣管轄,此次英藏私自立約,有無論何國不得干預的明文,是全把西藏占奪了去,哪裡還是中國的管轄權呢?唐侍郎指出此弊,外務部堂官,自然著急,當據實奏聞,並保薦唐紹儀為全權大臣,赴藏改約。唐使至藏,照會英國,派員會議,辯論了好幾年,英員堅執不允,直到三十二年,英始承認中國有西藏領土權,允不占並藏地,及干涉藏政,此外不肯改易。唐侍郎也無可奈何,只得將就畫押。這是後話。
且說日俄交戰,已是一年,俄國的海陸軍,屢戰屢敗,日本戰艦,進陷旅順口,奉天省城,也被日本陸師占住,俄人尚不肯干休,竟派波羅的海艦隊,大舉東來。波羅的海,在歐洲北面,系俄國西境的領海,他要從西到東,繞越重洋,路有一萬八千里。今日到某處,明日到某處,早被日人探悉。就是艦隊中一切情形,日人也耳熟能詳,因此養精蓄銳,預先籌備。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俄艦遠道而來,艦中人已疲乏得很,兼且未諳路徑,未識險要,貿貿然駛到日本海,即使有通天手段,一時也用不出。況日本系三島立國,四週都是海峽,海峽裡面,正好設伏,掩擊俄艦。他聞俄艦將至,料必從對馬海峽駛入,暗集水師,密為佈置,不怕俄艦不墮入計中。這俄艦也防著險要,無如勢不能避,只好闖入對馬峽。一入峽中,四面八方的日艦,統行駛集,把俄艦困在垓心,你開槍,我放炮,一齊動手,弄得俄兵防不勝防,御不勝御。惡龍難鬥地頭蛇,打了一仗,被日兵殺得大敗虧輸,戰無可戰,逃無可逃,只得束手歸降,做了俘虜。日俄戰事,雖與中國大有關係,然究與中外開戰不同,故敘筆概從簡略。
日俄勝負已決,於是美國大統領羅斯福,出來調停,勸日俄休兵息戰。俄人此時,因鞭長莫及,不能再事調兵,日人以俄國究係強大,遷延非計,得休便休,遂各允了美統領的佈告,各派公使到美國會議,就樸子茅斯作會議場。日使小村氏,提出要索各款共計十一條:第一條是索償戰費﹔第二條是承認朝鮮主權﹔第三條是要俄國割讓樺太島﹔第四條是旅順大連灣的租借權,要讓與日本﹔第五條是俄國撤退滿洲兵﹔第六條是承認保全清國領土,及開放門戶﹔第七條是哈爾濱以南的鐵路,亦須割讓﹔第八條是海參崴的幹線,應作為非軍事的鐵道﹔第九條是竄入中立港的兵艦,當交與日本﹔第十條是限制東洋的俄國海軍﹔第十一條是沿海州的漁業權等,亦應歸與日本。這十一條款子,經俄使槐脫抗議,所有賠償兵費,割讓樺太,中立港竄入軍艦的交與,及限制俄國海軍四大問題,概不承諾。再四磋商,方允將樺太島南半部,讓與日本,餘三條一概取消。日本亦總算承認,和議遂成。東三省的俄兵,才如約撤退,領土權交還中國,惟路礦森林漁業邊地,各項交涉,仍日日相逼,清廷不敢不允。從此北滿洲為俄人的勢力圈,南滿洲為日人的勢力圈,名為中國的東三省,實則已歸日俄的掌握了。總是中國晦氣。
自日俄戰爭後,中國人士,統說專制政體,不及立憲政體的效果。什麼叫作專制政體?全國政權,統歸君主一人獨斷,所以叫作專制。什麼叫作立憲政體?君主只有行政權,沒有立法權,一國法律,須由國會中的士大夫議定,所以叫作立憲。日本自明治維新,改行新政,把前時專制政體,改作君主立憲,國勢漸漸強盛,因此一戰敗清,再戰勝俄,俄國政體,還是專制,終被日本戰敗。自是中國人的思想言論,驟然改變,反對專制的風潮,日盛一日。這是中國人慣技。慈禧太后雖然不願,也只得依違兩可,與王公大臣,商定粉飾的計策,停止科舉,注重學堂,考試出洋學生,訓練新軍,革除梟首凌遲等極刑,並禁刑訊。復派遣載澤、紹英、戴鴻慈、徐世昌、端方五大臣出洋,考察政治,於光緒三十一年七月啟行。臨行這一日,官僚多出城歡送,五大臣聯翩出發,才到正陽門車站,方與各同寅話別。忽聽得豁喇一聲,來了一顆炸彈,炸得滿地是煙硝氣,五大臣急忙避開,還算保全性命。大幸。載澤、紹英,已受了一些微傷,嚇得面色如土,立即折回。
看官!你道這顆炸彈,從哪裡來的?說來又是話長,小子略略敘述,以便看官接洽。原來康梁出走時,立了一個保皇會,號召同志,招集黨徒,散放富有貴為等票,傳佈中外。在外遊學的學生,與充工販貨的僑民,倒被他聯絡不少。獨有一個廣東人孫文,表字逸仙,主張革命,與康梁意見不同。他童年時在教會學堂肄畢,把平等博愛的道理,印入腦中,後來又到廣州醫學校內,學習醫術。學成後,在廣州住了兩三年,借行醫為名,結識幾個志士,立了一個秘密會社。嗣因同志漸多,改名興中會,自己做了會長。李鴻章未沒時,他竟冒險到京,訪到李寓,與李談了一回革命事情。李以年老為辭,他遂回到廣州,湊集幾個銀錢,向外國去購槍械,竟想指日起事。事不湊巧,秘謀被泄,急航海逃至英國。粤督譚鍾麟,拿他不住,探聽他遁至外洋,飛電各國公使,密行查拿。駐英使臣龔照璵,誘他入館,把他禁住,虧得從前有位教師,是個英國人,名叫康德利,替他設法救出。自此以後,這位孫會長格外小心,遍遊歐美各國,遇有寓居外洋的華人,往往結為好友。有幾個志士,願入黨的,有幾個富翁,願助餉的。他住在海外,倒也不愁穿,不愁吃,單愁革命不成,欲想回國,又恐怕自投羅網,只得時常與同志通信。有廣東人史堅如,與中山是莫逆朋友,結了幾個黨人,要去借兩廣總督德壽的頭顱。不料德壽的頭顱,保得很牢,反將史堅如的頭顱,借得去了。這是革命流血第一個志士。嗣後又有湖南人唐才常,想在漢口起事,佔據兩湖,又被鄂督張之洞查悉,拿獲正法。才常死後,廣東三合會首領鄭弼臣,受孫文運動,願聽指揮,發難惠州,又遭失敗。過了一年,湖南人黃興,在長沙密謀革命,亦被泄漏。黃遁走日本,嗣又潛回上海,邀了同志萬福華,刺殺前桂撫王之春。福華被拿,黃亦就獲,經問官審訊,黃無證據,始得釋,乃航海東去。浙江人蔡元培、章炳麟,在上海組集會社,開設報館,鼓吹革命。四川人鄒容,又著了一冊《革命軍》,被江督魏光燾聞知,飭上海道密拿。元培走脫,章、鄒二人被捉,鄒容在獄病故,章炳麟幽禁數年,方得釋放。到光緒三十一年,湖商人胡瑛,湖北人王漢,謀刺欽差鐵良,尾至河南彰德府,無隙可乘,王漢憤極,將手槍對著自己胸前,一發而斃。胡瑛料知無成,亦遁往日本。歷歷寫來,簡而不漏。接連又有五大臣出洋事,惱動了一位志士吳樾。樾系皖北桐城人,生得慷慨激昂,自命為暗殺黨先鋒,他與五大臣毫無私仇,只為了排滿主義,挾著炸彈,潛身進京。這日聞五大臣乘車出發,他先在車站坐待,等到五大臣陸續入站,將上火車,就取出炸彈,突然拋去。五大臣到底有福,未遭毒手,那僕役們恰死了好幾個。誤中僕役,恰難為一顆炸彈。當下大起忙頭,由全班巡警,分路搜查,竟不見有可疑人物,只火車外面,有好幾具屍首,仔細檢查,除被炸的僕役外,有一血肉模糊的屍骸,粗具面目,恰沒有人認識,復將衣服內一一檢查,懷中尚藏有名片,大書吳樾姓名,名下又有皖北人三字,烈士徇名。大眾料是革命黨中人物,彼此相戒,幾乎風聲鶴唳,杯弓蛇影。鬧了月餘,始漸平靜。徐世昌、紹英不願出洋,清廷只得改派了尚其亨、李盛鐸。五大臣駕艦出遊,自日本達美國,轉赴英德。考察了數國政治,吸受些文明氣息,遂從外洋擬了一折,把各國憲政大略,敘述進去。差不多如王荊公萬言書,結末是請速改行立憲政體,期以五年。中國人的熱心。這奏折傳達清廷,皇太后尚遲疑未決,至次年七月,五大臣回國,由兩宮召見數次,他五人各暢所欲言,說得非常痛切。太后也為動容,遂於光緒三十二年七月十三日,頒發預備立憲的上諭道:
朕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懿旨:我朝自開國以來,列聖相承,謨烈昭垂,無不因時損益,著為憲典。現在各國交通,政治法度,皆有彼此相因之勢,而我國政令,積久相仍,日處阽危,懮患迫切,非廣求智識,更訂法制,上無以承祖宗締造之心,下無以慰臣庶治平之望,是以前簡派大臣分赴各國,考查政治。現載澤等回國陳奏,皆以國勢不振,實由於上下相睽,內外隔閡,官不知所以保民,民不知所以護國。而各國之所以富強者,實由於實行憲法,取決公論,君民一體,呼吸相通,博彩眾長,明定權限,以及籌備財用,經畫政務,無不公之於黎庶。又兼各國相師,變通盡利,政通民和,有由來矣。時處今日,惟有及時詳晰甄核,仿行憲政,大權統於朝廷,庶政公諸輿論,以立國家萬年有道之基。但目前規制未備,民智未開,若操切從事,徒飾空文,何以對國民而昭大信?故廓清積弊,明定責成,必從官制入手。亟應先將官制分別議定,次第更張,並將各項法律,詳慎釐訂,而又廣興教育,清理財政,整頓武備,普設巡警,使紳民明悉國政,以預備立憲基礎。著內外臣工切實振興,力求成效,俟數年後規模粗具,查看情形,參用各國成法,妥議立憲實行期限,再行宣佈天下。視進步之遲速,定期限之遠近。著各省將軍督撫,曉諭士庶人等,發憤為學,各明忠君愛國之義,合群進化之理,勿以私見害公益,勿以小忿敗大謀,尊崇秩序,保守和平,以預備立憲國民之資格,有厚望焉!欽此。
這篇諭旨,在清廷以為空前絕後的政策,其實紙上空談,連實行的期限,尚且未定,已可見慈禧後的粉飾手段了。當下派載澤等編纂新官制,停捐例,禁鴉片,創設政務處及編製館等,似乎銳意維新,不涉空衍。並命慶親王弈劻為總核大臣,這慶親王仰承慈眷,把懿旨格外凜遵,不到幾日,就將京內外官制,核定崖略,具折奏陳:徒改官制,擺成一個空架子,究於國家何益?內閣軍機處,暫仍舊貫,把六部改作十一部,首外務部,次吏部,次民政部,次度支部,次禮部,次學部,次陸軍部,次法部,次農工商部,次郵傳部,次理藩部,每部設尚書一員,侍郎二員,不分滿漢,都察院改為都御史一員,副都御史二員,大理寺改為大理院,太常光祿鴻臚三寺,並入禮部,國子監並入學部,太僕寺並入陸軍部,這算是京內官制的改革。各省督撫下,設布政、提法、提學三司,交涉紛繁的省分,增交涉使,有鹽省分,仍留鹽法使,或鹽法道與鹽茶道,東三省設民政、度支兩使,代布政使職任。又裁撤分巡分守各道,添設巡警勸業二道,分設審判廳,增易佐治員,這算是外省官制的改革。換湯不換藥,何足醫國。官制粗定,復開憲政編查館,建資政院,中央立統計處,外省立調查局,並派汪大燮、於式枚、達壽三大臣,分赴英德日三國考察憲法。正在忙碌時候,忽報革命黨人趙聲肇亂萍鄉,清政府方道是宣佈立憲,可以抵製革命,誰知革命黨仍舊橫行,免不得意外懮慮。嗣聞萍鄉縣已經嚴防,黨人無從侵入,有幾個已拿下了,有幾個已槍斃了,只主張起事的趙聲,恰遠颺得脫,遍索無著。有人查得趙聲履歷,乃是江蘇丹徒人,表字伯先,系南洋陸師學堂第一次畢業生,與吳樾很是投契。吳樾未死的時候,曾遺書趙聲,有「君為其難,我為其易」的密約。趙聲也有贈吳的詩章,小子曾記得二絕云:
淮南自古多英杰,山水而今尚有靈。
相見塵襟一瀟灑,晚風吹雨大行青。
一腔熱血千行淚,慷慨淋漓為我言。
大好頭顱拼一擲,太空追攫國民魂。
清廷聞萍鄉已靖,又漸漸放心,不意御史趙啟霖,平白地上了一折,竟參劾黑龍江署撫段芝貴,連及農工商部尚書載振,又惹起一番公案來,看官欲明底細,請向下回再閱。
光緒之季,清室已不可為矣。外則列強環伺,以遼東發祥地,坐視日俄之交爭而不能止,西藏服屬二百年,又被英人染指,剝喪主權。外交之失敗,已不堪問。內則黨人蠭起,昌言革命,紛紛起事,前仆後繼,子房之椎,勝廣之竿,皆內溃之朕兆。內外交迫,不亡可待?清廷即急起圖治,實行立憲,亦恐未足固國本,樹國防,況徒憑五大臣之考察,數月間之遊歷,襲取各國皮毛,而即謂吾國立憲,已十得八九,不暇他求,其誰信之?本回依事直書,而夾縫中屢寓貶筆,是固所謂皮裡陽秋者耶。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15:17:58
第九十四回 倚翠偎紅二難競爽 剖心刎頸兩地招魂
卻說農工商部尚書載振,系慶親王弈劻子,他因慶王執掌朝綱,子以父貴,曾封鎮國將軍及貝子銜。自官制改更,把工部易名農工商部,就令他作為部長。一介貴公子,只可管領花叢,如何能主持實業?少年顯達,倜儻風流,前時未任部長,嘗悅妓女謝珊珊,招至東城餘園侑酒,備極媟褻。御史張元奇曾專折奏參,說他為珊珊傅粉調脂,失大臣體。折上留中,慶王心中似乎過不下去,令封閉南城妓館,盡驅諸妓出京。鶯鶯燕燕,紛紛逃避,也算是紅粉小劫,奈振貝子最愛賞花,遇著這般禁令,暗中未免埋怨。正是太殺風景。虧得境隨時易,舊事漸忘,兩宮寵眷,較前益隆。公子竟冠部曹,美人復來都下。一班裊裊婷婷的麗姝,漸集京津。內京有個楊翠喜,破瓜年紀,嫵媚動人,又生就一副好歌喉,專演花旦戲,登台一唱,滿場喝采,且將戲中淫媟情狀,描摹得惟妙惟肖,頓時哄動都人。振貝子聞這豔名,哪得不親去賞鑒?相見之下,果然名不虛傳。那楊美人本藉此為生,晤著這般闊老,位尊多金,年輕貌秀,自然格外巴結。一醉留髡,願諧白首。好一出賣胭脂。振貝子雖然應允,但總不免有些顧忌,未便遽貯金屋。忽被黑龍江道員段芝貴聞知,竟替翠喜贖出歌樓,充為侍婢,獻進相府,喜得振貝子心花怒開,忙替他運動一個署撫缺,報他厚德。不料河南道監察御史趙啟霖,竟聞風上疏,劾他私納歌妓,並參段署撫夤緣親貴,物議沸騰。在趙御史恰也多事,慈禧後不得不派官調查。醇親王載澧、大學士孫家鼐等,奉派查辦,把振貝子巧為開脫,只將「事出有因,查無實據」八字,做了回話手本。官場通病。趙啟霖遂以謊奏革職,只這位揣摩迎合的段署撫,已先時撤去重差,未由復任,也算暫時倒運。案結後,言路大嘩,慶王又令振貝子具疏辭職,奉旨雖准他開缺,恰仍溫語褒獎,說他年富力強,才識穩練,有此本領,故善作護花鈴。仍應隨時留心政治,以資驅策。那時都御史陸寶忠、御史趙炳麟等,還是不服,上了寬容台諫一折。
蒼蠅碰石廊柱,終究是不生效力。
振貝子一場趣案,既瓦解冰消,他的兄弟載搏,也有好花癖性,訪豔藏嬌,成為常事。此次見阿兄無累,格外放膽做去,偏來了一個蘇寶寶,與搏二爺有些因果,合做露水姻緣。寶寶別號情天樓,幼時本騃稚愚笨,不甚出色。乃姊叫作媛媛,在上海操賣淫業,名盛一時,寶寶私心豔羨,極力模仿乃姊,巧為妝飾。到了十四五歲,居然盡態極妍,一個黃毛丫頭,竟變成了盛鬋丰容的麗女。還有一樁媚骨柔聲,超出乃姊上。乃姊因妒成嫉,橫加摧折,同胞尋仇,系中國人恒態,無怪蘇媛媛。寶寶發憤為雄,偏離了阿姊,獨張一幟。只因時運未至,操業不能稱心。可巧有一老妓從北京回來,見了寶寶,視為奇貨,即挈她北上。時來運轉,遷地果良,竟結識了一個搏二爺,彼此定情,你貪我愛,這一段風流趣史,流傳都中,報紙上又為他誇揚,一傳十,十傳百,連他老子弈劻,也都聞知,把他嚴詞訓責。搏二爺無可奈何,只得忍痛割愛,暫避譏嘲。過了數月,舊性復發,又與一個名妓洪寶寶結不解緣,搏二爺專愛寶寶。與阿兄適成匹敵,真個是難兄難弟。當時某酒樓有題壁詩四絕,很有趣味,第一首云:
翠鈿寶鏡訂三生,貝闕珠宮大有情﹔
色不誤人人自誤,真成難弟與難兄。
第二首云:
竹林清韻久沈寥,又過衡門賦廣騷﹔
轉綠回黃成底事,誤人畢竟是錢刀。
第三首云:
紅巾舊事說洪楊,慘戮中原亦可傷﹔
一樣誤人家國事,血脂新化口脂香。
第四首云:
嬌癡兒女豪華客,佳話千秋大可傳﹔
吹皺一池春水綠,誤人多少好姻緣。
這四詩所指,即詠女伶楊翠喜,名妓洪寶寶事。後來御史江春霖,又劾直隸總督陳夔龍,及安徽巡撫朱家寶兒子朱綸,說陳是慶王的乾女婿,朱綸是振貝子的乾兒子,朝旨又責他牽涉瑣事,肆意誣蔑,著回原衙門行走。時人又擬成一副諧聯云:
兒自弄璋爺弄瓦,
兄會偎翠弟偎紅。
這聯傳誦一時,推為絕對。正是一門盛事。只台諫中有了二霖,反對慶邸父子,免不得惱了老慶。江春霖籍隸福建,趙啟霖籍隸湖南,此時漢大學士瞿鴻璣,與趙同鄉,老慶暗怨趙啟霖,遂至遷怒瞿鴻璣。肚疼埋怨灶司。滿漢相軋,漢相敵不過滿相,已在意中。待至運動成熟,竟由惲學士毓鼎出頭,參劾瞿鴻璣四大款:什麼授意言官,什麼結納外援,什麼勾通報館,什麼引用私人,惱動了慈禧太后,竟欲下旨嚴譴。幸而查辦大臣孫家鼐、鐵良等,代瞿洗釋,改大為小。這瞿中堂算得免斥革,有旨以「開缺回籍」四字,了結此案。二霖扳不倒,老慶一鼎已足壓雙木,可見清廷敝政。
自是全台肅靜,樂得做仗馬寒蟬,哪個還出來尋釁?這慈禧太后恰清閒了不少,每日與諸位宮眷,抹牌聽戲。戲子譚鑫培,是伶界中泰鬥,專唱老生戲,入園供直,相傳譚演《天雷報》一劇,唱得異常悱惻,居然空中應響,起了一個大霹靂,時人因稱他作譚叫天,太后呼他為叫天兒。叫天兒上台,沒一個不表歡迎,所以京中人都著譚迷,幾乎舉國若狂。當時肅親王善耆,任民政部尚書,在宗室中稱是明達,也未免嗜戲成癖。先時與叫天兒作莫逆交,得了幾句真傳,竟微服改裝,與名伶楊小朵,合演《翠屏山》,善耆扮石秀,楊扮潘巧雲,演到巧雲斥逐石秀時,楊斥善耆道:「你今天就是王爺,也須與我滾出去!」聽戲的人,有認得善耆的,都為楊伶捏一把汗,偏這善耆毫不介意,反覺面有喜容,所以譚叫天亦極口稱贊,說是可授衣缽,惟他一人。官場原是戲場,肅王曠達,何妨小試。
一班梨園子弟,正極承慈眷的時候,忽一片駭浪,發自安徽。一個管轄全省的恩巡撫,被一候補道員徐錫麟,手槍擊死。這警電傳到北京,嚇得這位老太后,也出了一回神,命即停止戲劇,匆匆回宮,連頤和園都不敢去。「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想清宮情景,也如唐宮裡差不多哩。小子聞那道員徐錫麟,系浙江紹興人,曾中癸卯科副貢,科舉廢後,在紹興辦了幾所學堂,得了兩個好學生,一姓陳名伯平,一姓馬名宗漢,嗣因自己未曾習武,復赴德國入警察學堂,半年畢業,匆匆回國。適他表親秋女士瑾,也從日本留學回家,秋女士的儀表,不亞男子,及笄時,曾出嫁湖南人王某,兩人宗旨不同,竟成怨偶。不意天壤間乃有王郎。她即赴東留學,學成歸國,至上海遇著徐錫麟,談起宗旨,竟爾相同,無非是有志革命。當下徐錫麟創設光復會,叫陳、馬兩學生做會員,自任為會長,聯絡各處同志,結成一個小團體。既而偕秋女士同回紹興,把前立的大通學校,認真接辦,注重體操,隱儲作革命軍,嗣接同鄉好友陶成章來書,勸他捐一官階,廁入仕途,以便暗中行事。錫麟深以為然,他家本是小康,又經同志幫助,湊成了萬餘金,捐了一個安徽候補道,銀兩上兑,執照下頒,錫麟領照到省,參見巡撫恩銘,恩撫不過按照老例,淡淡的問了幾句。錫麟口才本是很好,見風使帆,引磁觸鐵,居然把恩撫一副冷腸,漸漸變熱。官場中的迎合,虧他揣摩。傳見數次,就委他作陸軍小學堂總辦﹔旋又因他警察畢業,兼任他做巡警會辦。他得了這個差使,盡心竭力,格外討好,暗中恰通信海外,托同志密運軍火,相機起事。恩撫全然不知,常贊他辦事精勤。不想兩江總督端方,來了密電,內稱革命黨混入安徽,叫恩撫嚴密查拿。恩撫立傳徐錫麟進見,示他譯出的電文,錫麟一瞧,不由的吃了一驚。這電文內所稱黨首,第一名就是光漢子,幸下文沒有姓名,還得暫時瞞住,佯作不解狀,從容對恩撫道:「黨人潛來,應亟加防備,職道請大帥嚴飭兵警,認真稽查!」恩撫道:「老兄辦事,很有精神,巡警一方面,要托老兄了。」錫麟應聲而別,回寓後與陳、馬二人密商,主張速行起事,先發制人,是年已是光緒三十三年。錫麟擬趕辦學堂畢業,請恩撫到堂,行畢業禮,乘間刺殺恩銘。議定後,遂備文申詳,定於五月二十八日行畢業禮,經恩撫批准,錫麟即密招黨人,屆期會集安慶,內應外合,做一番大大的事業。誰料到二十八日外,忽由恩撫傳見,命他改期。錫麟驚問何故?這一驚比前更大。恩撫說二十八日,系孔子升祀大典,須前去行禮,無暇來堂,所以要提早兩日。錫麟躊躇了一會,只推說文憑等件,都未辦齊,恐不能提早。恩撫微笑,半晌才道:「趕緊一些,便好辦齊,有什麼來不及哩!」錫麟觀形察色,未免有些尷尬,不好再說。恩撫已舉茶辭客,錫麟回寓,又與陳、馬二人密議多時,統是沒法,只得拚了性命,向前做去。到了二十六日,錫麟命在學堂花廳內,擺設筵席,預埋炸藥,俟恩撫到堂,先行請宴,索性連巡撫以下各官,一概炸死,以便發難。辰牌時候,司道等俱至堂中,恩撫亦乘轎到來,由錫麟一一迎入。獻茶畢,恩撫便命閱操,錫麟忙回稟道:「請大帥先飲酒,後閱操!」恩撫道:「午後有事,不如先閱操為便。」便傳集全堂學生,齊立階下。恩撫率司道坐堂點名,忽走入學務委員顧鬆、請恩撫就座少緩。錫麟聽著,疑顧鬆已知密謀,遂不管好歹,從懷中取出炸彈,向前拋去,偏偏炸彈不炸。想是司道等不該死。
恩撫聽見響聲,忙問何事?顧鬆接口道:「會辦謀反。」說時遲,那時快,恩撫面前,又是一彈飛至。恩撫忙把右手一遮,剛剛擊中右腕,這顆槍彈,是馬宗漢放出來的。錫麟見未中要害,竟取出手槍兩支,用兩手連放,擊射恩銘。恩銘受了數創,最厲害的一彈,穿過小腹,立即暈倒。文巡捕陳永頤忙去救護,一彈中喉,又復斃命。武巡捕德文,也身中五彈,頓時堂中大亂。恩撫手護軍將恩銘背出,恩銘尚未至斃,一聲呼痛,一聲叫拿徐錫麟。藩司馮煦,帶了各官,越門而逃,錫麟忙叫關門,奈被顧鬆阻住,竟放各官出門。錫麟大憤,執了馬刀,趕殺顧鬆,顧鬆欲逃,被陳伯平開了一槍,了結性命。錫麟見各官已去,與陳、馬二徒脅迫學生多名,趨占軍械所。城內各兵,已奉藩司命圍攻,錫麟命伯平守前門,宗漢守後門,內外轟擊了一回,被官兵攻入,擊死陳伯平,捉住馬宗漢,單單不見徐錫麟。就近搜查,到方姓醫生家,竟被搜著。冤家相遇,你一手,我一腳,把錫麟打至督練公所。當由藩司馮煦,臬司毓鍾山,坐堂會審。錫麟立而不跪。馮煦厲聲喝道:「恩撫是你的恩帥,你到省未幾,即委兼差,你應感激圖報,為什麼下此毒手?且有同黨幾人?」錫麟道:「這是私恩,不是公憤,你等也不配審我,不如由我自寫。大丈夫做事,當磊磊落落,一身做事一身當,何容隱諱?」馮煦道:「很好。」便命左右取過紙筆,令他自書。錫麟坐在地上,提筆疾書道:
我本革命黨大首領,捐道員,到安慶,專為排滿而來。滿人虐我漢族,將近三百年,綜觀其表面立憲,不過牢籠天下人心,實主中央集權,可以膨脹專制力量。滿人妄想立憲便不能革命,殊不知中國人之程度,不夠立憲。以我理想,立憲是萬萬做不到的。若以中央集權為立憲,越立憲的快,越革命的快。我只拿定革命宗旨,一旦乘時而起,殺盡滿人,自然漢人強盛,再圖立憲不遲。我蓄志排滿,已十餘年,今日始達目的,本擬殺恩銘後,再殺端方、鐵良、良弼,為漢人復仇,乃殺恩銘後,即被拿獲,實難滿意。我今日之舉,僅欲殺恩銘與毓鍾山耳。恩撫想已擊死,可惜便宜了毓鍾山。此外各員,均系誤傷,惟顧鬆系漢奸,他說會辦謀反,所以將他殺死。爾言撫台是好官,待我甚厚,誠然。但我既以排滿為宗旨,即不能問滿人作官好壞。至於撫台厚我,係屬個人私恩,欲殺撫台,乃是排滿公理。此舉本擬緩圖,因撫台近日稽查革命黨甚嚴,恐遭其害,故先為同黨報仇。且要當大眾面前,將他打死,以成我名。爾等再三問我密友二人,現已一並就獲,均不肯供出姓名,將來不能與我大名並垂不朽,未免可惜,所論亦是。但此二人皆有學問,日本均皆知名,以我所聞,在軍械所擊死者,為光復子陳伯平,此實我之好友。被獲者,或系我友宗漢子,向以別號傳,並無真姓名。此外眾學生程度太低,無一可用之人,均不知情。你們殺我好了,將我心剖了,兩手兩足斬了,全身砍碎了,均可。不要冤殺學生,學生是我誘逼去的。革命黨本多,在安慶實我一人。為排滿故,欲創革命軍,助我者僅光復子、宗漢子兩人,不可拖累無辜。我與孫文宗旨不合,他也不配使我行刺,我自知即死,因將我宗旨大要,親書數語,使天下後世,皆知我名,不勝榮幸之至!徐錫麟供。
寫畢,擲交公案。藩臬兩司,已得實供,復聞恩銘已死,便商議一番,擬援張汶祥刺馬新貽案,懲辦錫麟。一面電奏北京,一面將錫麟釘鐐收禁。隔了兩天,京中復電照辦,並命馮煦署理皖撫,馮煦即命將錫麟挪出正法,復剖胸取心,致祭恩撫靈前。刑已減輕,如何仍此慘酷?復將馬宗漢訊問得供,亦推出梟首。又傳電浙江,查辦徐氏家屬,浙江巡撫張曾敭,接著此信,忙飭紹興府貴福遵行。錫麟父徐梅生,向來守舊,曾告錫麟忤逆,至是到會稽縣自首。縣令李端年調查舊卷,果有梅生控子案,遂不去逼迫,只飭交捕廳管押。錫麟弟偉,正去安徽訪兄,被馮署撫拿住,供稱與兄意見不合。今欲到表伯俞巡撫處省視,路過安慶,順道訪兄,不意被拿,兄事實不知情。馮撫察無虛語,又因他供與湘撫俞廉三有親,未免袒護一點,遂把他減輕罪名,監禁十年。只紹興府貴福,本系滿人,格外巴結,不但將徐氏家產,抄沒入官,並把大通學堂,也勒令封閉﹔並令差役入內檢查。適值秋瑾女士,偶憩校中,差役不由分說,竟將她拿入府署,給她紙筆,逼令供招。秋瑾提筆寫一「秋」字,經堂下令她寫下,她又續書六字,湊成了一句詩,乃是「秋風秋雨愁煞人」一語。貴福道:「這句便是謀反的意想。」不知所據何典?所引何律?遂夤夜電稟張撫,說是:「秋瑾勾通徐錫麟,謀叛已有實據,現在拿獲,應請正法!」張撫聞有謀叛確證,復電就地處決。可憐這位秋女士,被至軒亭口,憤無從泄,竟爾受刑。同善堂發棺收殮,以免暴骨。那貴福既殺了秋瑾,復令兵役到處搜查,忙亂了好幾日,查不出有革命黨蹤跡。兵役異想天開,遇著居民行客,任意敲詐,連禿頭和尚,天足婦人,統說他是徐秋二人黨羽,得了賄賂,方才釋手。約有一兩個月,兵役已經滿意,始復稱沒有革命黨。貴福照稟張曾敭,曾敭電達安徽,並奏報北京,才算了案。杭紹的百姓,只有三魂六魄,已嚇去了一半。至民國光復後,方把徐氏家產發還,並將秋女士遺骸改葬西湖,碣書鑑湖女俠秋璿卿墓。璿卿即秋瑾表字,鑑湖女俠,乃秋瑾別號。後人有輓徐志士並秋女俠對聯兩副,頗覺可誦:輓徐志士一聯云:
鐵血主義,民族主義,早已與時俱臻﹔未及睹白幟飄揚,地下英靈應不暝。
只知公仇,安識私恩,胡竟為數所厄?幸尚有群雄繼起,天涯草木俱生春。
輓秋女士一聯云:
今日何年?共諸君幾許頭顱,來此一堂痛飲。
萬方多難,與四海同胞手足,競雄廿紀新元。
皖浙事方了,粤省又有會黨起事,正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清室江山,總要被他收拾了。待小子下回再敘。
立憲之偽,於改革官制見之。官制雖更,而一班絝袴少年,以涂脂抹粉之手段,竟爾超升高位,欲其改良政治也得乎?迨御史攻訐,老羞成怒之弈劻,不知整飭家法,反令遷謫言官,甚至同寅大僚,亦受嫌被黜,周厲監謗,不是過也。徐錫麟謂越立憲的快,越革命的快,斯言實獲我心。疆吏趨承上旨,加以慘戮,激之愈烈,發之辦愈速。徐死後僅閱五年,而鄂軍發難,清社墟矣。
書有之:「四海困窮,天祿永終」,信然!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15:18:23
第九十五回 遘奇變醇王攝政 繼友志隊長亡軀
卻說粤東西兩省,自洪楊蕩平後,尚有餘黨孑遺,當時雖幸逃性命,本心終是未改,隱名韜姓的圂了幾年,聯絡幾個老朋友,免不得又來出頭。什麼三點會,三合會,統是藏著洪天王的姓,想與洪天王復仇。革命黨人,利用這班會黨,密與通信,叫他起事,因此廣東韶平縣的會黨,攻黃岡恊鎮衙門﹔惠州府的會黨,謀變七女湖﹔欽州的會黨,也聞風踵起,攻陷防城。只是烏合之眾,終究不能濟事。革命黨聯絡會黨,也太覺拉雜。官兵一出馬,兩三仗便把會黨擊敗,四散逃走。清廷以為癬疥微疾,不足深慮,獨直督袁世凱,以內懮外患,交迫而起,奏請實行立憲。鄂督張之洞,以各校學生,日趨浮囂,好談革命,奏請設存古學堂,冀挽頹風。一促維新,一擬存古,看似兩岐,實是同一般用意。清廷遂召兩督入京,統補授軍機大臣,另下詔化除滿漢畛域,令內外各官條陳辦法。當下各官吏應詔陳言,有說宜許滿漢通婚,有說要實行立憲,籌定年限。慈禧太后,倒也無乎不可,遂改考查政治館為憲政編查館,叫他按年籌備。憲政編查館諸公,遂提出九年的期限,擬自光緒三十四年起,至四十二年止,將預定各事,陸續辦齊,按年列表,上陳慈鑒。日月逝矣,歲不我與,奈何?奉諭:「逐年籌備事宜,照單察閱,統是立憲要政,必須秉公認真,次第推行」云云。宮廷中的意見,總道是諭旨迭下,可以銷弭隱禍,籠絡人心,徒托空言,何濟於事?偏偏民情愈奮,民氣益張。蘇浙兩省,為了滬杭甬鐵路,決議自辦,拒絕英國借款﹔山西人為了外人開礦,有失利權,決立礦務公司,力圖抵制﹔安徽又開鐵礦大會,恊爭江浙鐵路借款,並力請自辦浦信鐵路﹔廣東人因外務部許稅司管理西江捕權,會議力爭。這一樁,那一件,都來與政府交涉。軍機處的王大臣,及各部堂官,忙得日無暇晷,磋磨又磋磨,調停復調停,方才敷衍過去。
忽聞廣西鎮南關,又有革命黨攻入,奪去右輔山炮台三座。有旨切責桂撫,令他指日克復。桂撫連忙調兵派將,運械輸糧,與革命軍對壘。官兵的餉械,陸續前來,革軍的餉械,只是孤注。相持了好幾日,革軍已是械盡糧空,沒奈何仍走外洋。桂撫遂上折報功,有幾個有運氣的將士,升官蒙賞,又沐了好些皇恩。這些甜味兒也要吃完了。
勉勉強強過了一年,已是光緒三十四年了。過年的時候,宮中照例慶祝,又有一番熱鬧。初十日是皇后千秋節,除太后皇帝外,眾人統向皇后祝壽。元宵這一日,花燈絢彩,煙火幻奇,宮中復另具一番景色。不意日本公使,來了一個照會,內稱粤海關擅扣汽船,侮辱國旗,要求外務部賠償損失,嚇得外務部瞠目結舌,正擬拍電去粤,粤省的大吏,已有電文傳到,照電譯出,系日本汽船二辰丸私運軍火,接濟民黨,由粤海關查出,搜得槍枝九十四箱,子彈四十箱,當將二辰丸扣留,卸去日本國旗。外務部據事答復,偏偏日使不認,硬要同清廷嘔氣,彼此舌戰了一回,日使竟取出強權手段,欲以武力對待。外務部無如彼何,只好事事應允,釋船懲官,賠款謝罪,才算了結。強國有公理,弱國無公理,可為一歎。粤民大憤,擬停止日貨交易,日使又強迫外務部,令粤督嚴禁,中國人虎頭蛇尾,五分鐘熱心,不久即消滅淨盡,日貨仍充塞街中了。我同胞聽著。
那時西陲的廓爾喀尼泊爾兩國,恰遣使入貢,達賴喇嘛,前次避入庫倫,至是聞英藏案結,回至西寧,亦上表入覲。太后特旨嘉許,命地方官優禮相待。到京後,賜居雍和宮,加封為誠順贊化西天大善自在佛。徒事羈縻,不足以服達賴。會太后誕辰將至,便留達賴替他祝壽,自己暢游頤和園萬壽山,圖個盡歡。大約自己亦知不永。到了萬壽期內,城內正街,裝飾一新,宮中設一特別戲場,演戲五日,這是拳匪以後第一次盛典。達賴喇嘛亦帶領屬員,向太后叩祝,外國使臣,各遣員祝賀。只光緒帝已經抱病,不能率王大臣行禮,但於萬壽日早晨,由瀛台至儀鑾殿,勉強拜祝。太后見他顏色憔悴,形容枯槁,亦未免動了慈心,命太監扶掖上轎,令帝回入瀛台。是日下午,太后挈後妃福晉太監等,泛舟湖中,天氣晴和,湖光一碧,太后老興勃發,命妃嬪福晉等,改著古衣,扮做龍女善男童子,李蓮英扮韋馱,自己扮觀音大士,拍一照相,留作紀念。七十餘年的歷史,統作幻影觀可也。游至日暮,興盡方歸。歸途中涼風拂拂,侵入肌骨,又多吃乳酪蘋果等物,竟至病痢。翌日尚照常理事,批閱奏折多件。又越日,太后皇帝都不能御殿。達賴聞太后染疾,呈上佛像一尊,稟稱可鎮壓不祥,應速往太后萬年吉地,妥為安置。太后喜甚,病幾少瘥。翌日仍御殿,召見軍機大臣,命慶王送佛像至陵寢。慶王聞命,遲疑一會,才奏稱:「太后皇上,現皆有病,奴才似不便離京。」太后道:「這幾日中,我不見得就會死,我現在已覺得好些了。無論怎樣,你照我話辦就是。」慶王不敢違旨,始奉佛像去訖。次日,太后皇帝同御便殿,直隸提學使傅增湘陛辭,太后道:「近來學生,思想多趨革命,此等頹風,斷不可長。你此去務盡心力,挽回末習方好。」言下頗為傷感,傅增湘應令趨退,太后即宣召醫官入內診病。
自是光緒帝不復視朝,太后亦休養宮中,未曾御殿。御醫報告兩宮病象,均非佳兆,請另延高醫診視。軍機處特派員請慶王速回,一面增兵衛宮,稽查出入,伺察非常。慶王接信,兼程入京,一到都下,聞光緒帝病重,太后已擬立醇王子溥儀為嗣,當下入宮謁見太后。太后即向慶王道:「皇上病重,看來要不起了。我意已決,立醇王子溥儀。」慶王道:「就支派上立嗣,溥倫是第一個應繼,其次還是恭正溥偉。」太后道:「我意已定,不必異議。從前我將榮祿的女兒,與醇王配婚,便等她生下兒子,立為嗣君,報榮祿一生的忠心。榮祿當庚子年防護使館,極力維持,國家不亡,全仗彼力。那個主張攻使館,請太后下一轉語來。今年三月,曾加殊恩與榮祿妻室,現已飭迎醇王子溥儀入宮,授醇王為監國攝政王了。」慶王聞言,暗想木已成舟,無可再說,便道:「太后明見,想亦不錯。」太后又道:「皇上終日昏睡,清醒時很少,你去看他一看,倘或醒著,可將此意傳知。」
慶王便轉至瀛台,到光緒帝寢榻前,但見光緒帝雙目睜著,氣喘吁吁,瘦骨不盈一束。榻下只有一兩個老太監,充當服役,連皇后瑾妃都不在側,未免觸景生悲,暗暗墮淚。當時請過了安,光緒帝亦兩淚含眶,便有氣無氣的向慶王道:「你來得很好!我已令皇后往稟太后,恐不能長侍慈躬,請太后選一嗣子,不可再緩。」慶王便婉述太后旨意,光緒帝半晌才道:「立一長君,豈不更好?但不必疑惑,太后主見,不敢有違。」到死還不敢批評太后,驚弓之鳥,煞是可憐!慶王道:「醇王載澧,已授為監國攝政王,嗣君雖幼,可以無慮。」光緒帝道:「這且很好,但我,……」說到我字,喉中竟哽咽起來。慶王連忙勸慰,便道:「皇上不必愴懷,如有諭旨,奴才當竭力遵辦。」光緒帝道:「你是我的叔父行,不妨直告。我自即位以來,名目上亦有三十多年,現在溥儀入嗣,還是承繼何人?」慶王聞了此語,倒也躊躇了一會﹔想定計畫,才道:「承繼穆宗,兼祧皇上。」光緒帝道:「恐怕太后未允。」慶王道:「這在奴才身上。」言未畢,太監報稱御醫入診,當由慶王替光緒帝傳入。醫官行過了禮,方診御脈。診罷辭退,慶王亦隨了出來,問御醫道:「脈象如何?」御醫道:「龍鼻已經煽動,胃中又是隆起,都非佳兆。」慶王問尚有幾日可過?御醫只是搖頭。
慶王料是不久,便別了御醫,逕稟太后。太后道:「各省不知有無良醫,應速征入都方好。」還要良醫何用?慶王道:「恐來不及了。」太后道:「你卻去叫軍機擬旨,如有良醫,速遣入診,我也病重得很。」慶王退出。還有宮監們旁構讒言,說皇帝前數日,聞太后病,尚有喜色。太后發怒道:「我不能先他死。」小人之可惡如此。是日下午,太后聞報帝疾大漸,便親至瀛台視疾,光緒帝已昏迷不省,太后命宮監取出長壽禮服,替帝穿著,帝似乎少醒,用手阻擋,不肯即穿。向例皇上彌留,須著此禮服,若崩後再穿,便以為不祥。太后見帝不願穿上,便令從緩,延至五句鐘駕崩,是日為光緒三十四年十月二十一日。太后、皇后、妃嬪二人,及太監數人在側。太后見帝已崩逝,匆匆回宮,傳諭降帝遺詔,並頒新帝登基喜詔。慶王聞耗,急趨入宮,見遺詔已經謄清,忙走前瞧閱道:
朕自衝齡踐阼,寅紹丕基,荷蒙皇太后幬育仁慈,恩勤教誨,垂簾聽政,宵旰懮勞,嗣奉懿旨,命朕親裁大政,欽承列聖家法,一以敬天法祖,勤政愛民為本。三十四年中,仰稟慈訓,日理萬機,勤求上理,念時勢之艱難,折衷中外治法,輯和民教,廣設學堂,整頓軍政,振興工商,修訂法律,預備立憲,期與薄海臣庶,共亨昇平。各直省遇有水旱偏災,凡疆臣請賑請蠲,無不恩施立沛。本年順直東三省,湖南、湖北、廣東、福建等省,先後被災,每念我民滿目瘡痍,難安寢饋。朕躬氣血素弱,自去歲秋間不豫,醫治至今,而胸滿胃逆,腰痛腿軟,氣壅咳喘諸證,環生迭起,日以增劇,陰陽俱虧,以致彌留,豈非天乎?顧念神器至重,亟宜傳付得人,茲欽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懿旨,以攝政王載澧子溥儀,入承大統,在嗣皇帝仁孝聰明,必能仰慰慈懷,欽承付托,懮勤惕厲,永固邦基。爾京外文武臣工,其清白乃心,破除積習,恪遵前次諭旨,各按逐年籌備事宜,切實辦理!庶幾九年以後,頒布立憲,克終朕未竟之志。在天之靈,藉稍慰焉。喪服仍依舊制,二十七日而除。佈告天下,咸使聞知。
慶王瞧畢,便稟太后道:「新皇入嗣,是否承繼穆宗?」太后道:「這個自然。吳可讀曾至屍諫,難道竟忘記麼?」慶王道:「承繼穆宗,原應該的,但大行皇帝,亦不可無後,應由嗣皇兼祧。」太后不應,慶王再請,太后且有怒容。慶王叩頭道:「從前穆宗大行,未曾立嗣,因有吳可讀屍諫。現今皇上大行,若非籌一兼顧的法子,仍如穆宗無嗣,安得沒有第二個吳可讀,仍行屍諫故事?將來應如何對待,還乞太后聖裁。」太后被他駁住,才忍著性子道:「你去擬旨來,待我一閱。」慶王即起,取紙筆,草擬遺詔道:
欽承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懿旨:前因穆宗毅皇帝,未有儲貳,曾於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三日降旨,皇帝生有皇子,應承繼穆宗毅皇帝為嗣。今大行皇帝龍馭上賓,亦未有儲貳,不得已以攝政王載澧之子溥儀,承繼穆宗毅皇帝為嗣,兼承大行皇帝之祧。
兼祧之制已定,光緒帝才算有嗣。最感激的,乃是光緒皇后。慶王等退出,時已夜半,太后才得安寢。次日尚召見軍機與皇后攝政王,及攝政王福晉,談論多時。復用新皇帝名目,頒一上諭,尊太后為太皇太后,皇后為太后,其時尚談及慶祝尊號,及監國授職的禮節。到了午膳,太后方飯,忽然間一陣頭暈,猝倒椅上。李蓮英等忙扶太后入寢宮,睡了好一歇,方才醒轉,令召光緒皇后、攝政王載澧,及軍機大臣等齊集,咐吩各事,從容清晰。並云:「病將不起,此後國政應歸攝政王辦理。」隨令軍機大臣擬旨,大略如下:
奉太皇太后懿旨:昨已降諭,以醇王為監國攝政王,稟承予之訓示,處理國事。現予病勢危急,自知不起,此後國政,即完全交付監國攝政王。若有重要之事,必須稟詢皇太后者,即由監國攝政王稟詢裁奪。
看這道上諭,可見慈禧後愛憐姪女,與待同治皇后,大不相同。不但愛憐姪女,且暗蓄那拉族勢力。慈禧後叮囑既畢,喉中頓時痰壅,咯了幾口,休養了好一會。軍機大臣,尚未趨退,當下命草遺詔。軍機擬詔畢,呈慈禧後,慈禧後還能凝神細閱,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又命軍機加入數語,才算定稿。到了傍晚,漸漸昏沉,忽又神氣清醒,諭王大臣道:「我臨朝數次,實為時勢所迫,不得不然。此後勿再使婦人預聞國政,須嚴加限制,格外防範!尤不得令太監擅權,明末故事,可為殷鑒。」說到末句,已是不大清楚。臨終時偏有此遺囑,所謂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喉中的痰,又壅塞起來。面色微紅,目神漸散,隨即逝世。時僅兩日,遭了兩重國喪,宮廷內外,鎮定如常,這還是慈禧一人的手段。越日即傳佈遺詔道:
予以薄德,祇承文宗顯皇帝冊命,備位宮闈。迨穆宗毅皇帝,衝年嗣統,適當寇亂未平,討伐方殷之際,時則發捻交訌,回苗俶擾,海疆多故,民生凋敝,滿目瘡痍,予與孝貞顯皇后,同心撫視,夙夜懮勞,秉承文宗顯皇帝遺謨,策勵內外臣工,暨各路統兵大臣,指授機宜,勤求治理,任賢納諫,救災恤民,遂得仰承天庥,削平大難,轉危為安。及穆宗毅皇帝即世,今大行皇帝入嗣大統,時事愈艱,民生愈困,內懮外患,紛至沓來,不得不再行訓政。前年宣佈預備立憲詔書,本年頒示預備立憲年限,萬機待理,心力俱殫,幸予氣體素強,尚可支持。不期本年夏秋以來,時有不適,政務殷繁,無從靜攝,眠食失宜,遷延日久,精力漸憊,猶未敢一日暇逸。本年二月一日,復遭大行皇帝之喪,悲從中來,不能自克,以致病勢增劇,遂致彌留。回念五十年來,懮患迭經,兢業之心,無時或釋。今舉行新政,漸有端倪,嗣皇帝方在衝齡,正資啟迪,攝政王及內外諸臣,尚其恊心翊贊,固我邦基!嗣皇帝以國事為重,尤宜勉節哀思,孜孜典學,他日光大前謨,有厚望焉!喪服二十七日而除,佈告天下,咸使聞知!
遺詔既下,準備喪葬典禮,務極隆崇。加諡曰孝欽顯皇后,諡光緒帝為德宗景皇帝。越月,嗣皇帝溥儀即位,年甫四齡,由攝政王扶掖登基,以明年為宣統元年,上皇太后徽號曰隆裕皇太后,並頒攝政王禮節,及覃恩王公大臣有差。
京中一弔一賀,方在熱鬧得很,忽報安徽省又起革命風潮。大眾還道徐錫麟復生,驚疑不定,後來探聽的確,方知發難的首領,乃是炮隊隊官熊成基。成基因徐錫麟慘死,心懷不平,適值前炮營正目范傳甲,與錫麟乃是故交,錫麟死時,曾對著屍首,慟哭一回,被撫院衛隊撞見,飛奔得脫。是時聞兩宮崩逝,遂潛至安慶,運動熊成基起事。成基應允,密召部下營兵,宣告革命。部眾倒也贊成,當即編成命令十三條,定於十月二十六日頒布。處置既定,又暗約弁目薛哲在城內接應。屆期十點鐘,炮營內全隊俱發,先至陸軍小學堂,破門而入,直趨操場軍械室,取得槍桿﹔又至火藥庫,奪了子彈,正想長驅入城,不料城門已是緊閉。成基還待薛哲接應,等了許久,毫無影響,遂在沿城小山上架炮轟城。連放數炮,城不能破,反被城上轟擊過來,死傷部眾數十人。正在著忙,忽聞長江水師,已奉江督端方命令,來救安慶,成基料知事泄,便率眾向西北遁走。途中解散部眾,隻身獨行。沿路記念范傳甲,不知如何下落。行到山東,適遇一位好友從安慶來,兩下相敘,才知范傳甲謀刺大吏,未成被獲,已是就義,不禁涕淚交橫。友人復勸他遠走遼東,免被緝獲,成基應諾而去。
到了宣統二年,貝勒載洵,出使英國,賀英皇加冕,道出哈爾濱,成基想把他刺死,偏偏載洵的衛隊,布得密密層層,孑身無從下手,只得眼睜睜由他過去。不過成基心總未死,擬乘載洵回國,再行著手。一面聯絡石往寬、喻培倫二人,做了臂助。無如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載洵從原路歸來,成基方與石、喻二友,執著手槍,拚命入刺,哪知槍還未發,已被巡警捉住。三個人拿住了一雙半,解到吉林,由巡撫審訊,三人直供不諱,眼見得性命難保了。軍官也要革命,雖不中,不遠矣。
這且擱下不提,單說皖亂已平,江督端方,即報知攝政王,攝政王稍覺安心。只光緒帝曾有遺恨,密囑攝政王,攝政王握了大權,便想把先帝恨事,報復一番。正是:
遺命不忘全友愛,宿仇未報速安排。
畢竟所為何事,且從下回敘明。
慈福太后之歿,距光緒帝崩,僅一日耳,後人嘖有煩言,或謂光緒帝已崩數日,宮內秘不發喪,直至嗣皇定位,慈禧復逝,因次第宣佈。或謂光緒帝之崩,實在太后臨終之後,守舊黨人,恐光緒帝再出親政,不免於禍,遂設法置諸死地。以訛傳訛,成為千古疑案。予考中外成書,於兩宮謝世,並無異論,是則悠悠之口,不足為憑。著書人據事敘錄,末嘗羼入謬論,存其實也。獨慈禧太后兩立幼君,至於光緒帝崩,復迎立四齡幼主,入宮踐阼。意者其尚望延年,仍行訓政歟?否則為光緒後留一地步,維持葉赫族永久權勢,而因有此舉也。後人曾有詠宮詞云:
納蘭一部首殲誅,婚媾仇讎筮脫弧。
二百年來成倚伏,兩朝妃後姪從姑。
即是以觀,葉赫亡清之讖,不特應於慈禧後一人之身,隆裕後亦與焉。皖中革命,先徐後熊,影響及仕途軍界,清之不亡無幾矣。隆裕後尚無亡國之咎,不過慈禧當國數十年,天人交怨,特假隆裕以泄其忿耳。慈禧考終,不及見遜位之禍,慈禧其亦幸矣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15:18:49
第九十六回 二顯官被譴回籍 眾黨員流血埋冤
卻說攝政王載澧,因記起光緒帝遺恨,亟圖報復,遂密召諸親王會議。慶王弈劻等,都至攝政王第中,由攝政王取出光緒帝遺囑,乃是的確親筆,朱書五個大字。慶王弈劻瞧著,便道:「這事恐行不得。」攝政王道:「先帝自戊戌政變以後,幽居瀛台,困苦的了不得,想王爺總也知道。現在先帝駕崩,遺恨終身,在天之靈,亦難瞑目。」言畢,面帶淚容。慶王道:「畿輔兵權,統在他一人手中,倘欲把他懲辦,以致禁軍激變,如何是好?」故抱含蓄之筆。攝政王嘿然不答。慶王又道:「聞他現有足疾,不如給假數天,再作計議。」攝政王勉強點頭。看官,你道光緒帝恨著何人?遺囑內是什麼要語?小子探明底細,乃是「袁世凱處死」五字。一鳴驚人。原來戊戌變政時,光緒帝曾密囑袁世凱叫他赴津去殺榮祿。袁去後,榮祿即進京稟報太后,照應八十七回。太后再出訓政,把帝幽禁終身,不能出頭。你想光緒帝的心中,如何難過?能夠不引為深恨麼?榮祿本系太后心腹,光緒帝還原諒三分,只老袁奉命赴津,不殺榮祿,反令榮祿當日赴京,那得不氣煞恨煞?榮祿死後,老袁復受了重任,統轄畿內各軍,權勢益盛。太后復格外寵遇,因此光緒帝愈加憤悶。臨危時,聞胞弟載澧,已任攝政王,料得太后年邁,風燭草霜,將來攝政王總有得志日子,所以特地密囑。攝政王奉了兄命,趁這大權在手,自然要遵照施行。可奈慶王從中阻止,只得照慶王的計畫,從寬辦理。那老袁亦得著風聲,便借足疾為名,疏請辭職。攝政王便令他開缺回籍,他即收拾行李,竟回項城縣養痾。攝政王因老袁已去,將端方調任直督,保衛京畿。
宣統改元,半年無事,隆裕太后在宮娛養,免不得因情寄興,想揀個幽雅地方,閒居消遣。適大內御花園左側,有土阜一區,很是爽敞,向由堪輿家言,不宜建築。隆裕後性頗曠達,破除禁忌,竟飭工匠在土阜上興築水渠,四圍濬池,引玉泉山水回繞殿上。窗櫺門戶,無不嵌用玻璃,隆裕太后自題扁額,叫作靈沼軒,俗呼為水晶宮。土木初興,中元復屆,太皇太后梓宮,尚未奉安,隆裕記念慈恩,特飭造大法船一隻,用紙紮成,長約十八丈有零,寬二丈,船上樓殿亭榭,陳設俱備,侍從篙工數十人,高與人等,統穿真衣。上設寶座,旁列太監宮女,及一切器用,下面跪著身穿禮服的官員,彷彿平日召見臣工的形狀。中懸一黃緞巨帆,上書「普渡中元」四大字。船外圍繞無數紅蓮,內燃巨燭,都人推為巨制。統是民血,何苦如此?攝政王用皇帝名致祭舟前,祭畢,將大法船運至東華門外,敬謹焚化。一時男婦老幼,都來觀集,歎為古今罕見。這項報銷,聞達數十萬金。過了兩月,奉安屆期,前三日間,又焚去紙紮人物,駝馬器用等,不可勝計。
奉安這一日,車馬喧闐,旌旗嚴整,簇擁著太皇太后金棺,迤邐東行。攝政王載澧,騎馬前導。隆裕太后率領嗣皇及妃嬪人等,乘輿後送。兩旁都是軍隊警吏,左右護衛,炫耀威赫景象,幾乎千古無兩。極盛難繼。全隊向東陵進發,東陵距京約二百六十多里,四面松柏蓊蔚,後為座山,與定陵相近。定陵就是咸豐帝陵寢,從前由榮祿監陵工,只東陵一穴,共費銀八百萬兩,這場喪費,比光緒帝喪費,要加二倍有餘。光緒帝梓宮奉安,較早半年,彼時只費銀四十五萬兩有零。太后奉安,費銀一百二十五萬兩有零。相傳攝政王曾擬節省糜費,因那拉族不悅,沒奈何擺了一場體面,不過國庫支絀,未免竭蹷得很,這也不必細表。
單說隆裕太后到了東陵,下輿送窆,忽見旁邊山上,有一攝影器擺著,數人穿著洋裝,對準新太后拍相。隆裕太后大怒,喝令速拿,侍從忙趕將過去,拿住洋裝朋友兩名,當場訊鞫。供稱係奉直督端方差遣,隆裕太后勃然道:「好膽大的端方,敢這麼無禮,我定要把他懲辦!」隆裕當時,很欲效法慈禧。送窆禮畢,憤憤回京,即命攝政王加罪端方,擬將他革職拿問。還是攝政王從旁婉解,極稱:「端方已是老臣,乞太后寬恕一點。」於是罪從末減,定了革職回籍,才算了案。端既革職,王大臣們,方識得隆裕手段,不亞乃姑。只端方素愛滑稽,最好用聯語嘲人,同官中被他侮弄,未免銜恨,見了革職的諭旨,也很為暢快。小子曾記得端方有二聯語,趣味獨饒,一是嘲笑同官趙有倫,一是嘲笑同官何乃瑩。二人姓名,也是天然對偶。趙有倫系京師富家兒,目不識丁,賴他母舅張翼,提拔入資郎,累得闊差,至充會典館纂修。一塊沒字碑,看作藏書麓,已未免遭人謗議。趙又出了千金,購一妓女為妾,偏偏他大婦是個河東吼,立刻攆逐,不得已賃一別舍,居住小星。大婦又偵悉趙謀,禁趙自由出門,歸家少遲,輒遭詬誶。端方遂做了一聯,嘲笑有倫云:
一味逞豪華,原來大力弓長,不僅人誇富有。
千金買佳麗,除是明天弦斷,方教我去敦倫。
又代著一額,乃是「大宋千古」四字。有倫聞知,還極口稱贊。每出遇人,常詡詡自述,嗣經好友替他講解,方絕口不談了。何乃瑩曾官副憲,性甚頑固,戊戌政變,規復八股,由何所奏,後因袒庇拳匪革職,何本庚辰翰林館改部,簽分工曹。妻室某氏,因何失翰林,大發雌威,何無言可答,直至長跪榻前,方蒙饒恕。既入工部,往拜某尚書,具贄百金。
某尚書嫌他禮薄,呵斥備至,端方又撰一聯道:
百兩送朱提,狗尾乞憐,莫怪人嫌分潤少。
三年成白頂,蛾眉構釁,翻令我作丈夫難。
清例,翰林七品戴金頂,改為部曹,已成六品,例戴白頂。
額曰:「何若乃爾」。這兩聯確是有味,但滑稽談,容易肇禍,所以同僚中也常嫉視。此次遣人至陵前攝影,亦太兒戲,所以觸怒太后,竟致革職。若長此革職回籍,倒也安然,可惜還想做官,終至身死西蜀。
端方去後,京中沒甚大事,忽然間又到殘冬。只京中雖是平安,外面恰很危險。英法日俄諸國,各訂立關係中國的密約。俄人增兵蒙古,英人窺伺西藏,法人覬覦雲南,中國大局,危迫萬分,滿廷親貴,還是麻雀叉叉,姨娘抱抱,妓女嫖嫖,簡直是癡聾一樣。是年各省已開諮議局,輿論以速開國會,縮短立憲期限,為救亡的計策,遂推舉代表,齊赴京師,要求速開國會,至都察院遞請願書。都察院置不理,竟將請願諸書擱過一邊。各代表又遍謁當道,竭力陳請。旗籍亦舉了代表,加入請願團,都察院無可推諉,始行入奏。奉旨因不及籌備,且從緩議。各代表無可如何,只好紛紛回籍,擬至次年申請。翌年,朝鮮國又被日本併吞,國王被廢,亞東震動。各省政團商會,及外洋僑民,各舉代表,聯合諮議局代表議員,再赴北京,遞呈二次請願書,清政府仍然不允。
於是革命黨人,密謀愈急。
粤人汪兆銘,曾肄業日本法政學校,畢業後,投入民報館,擔任幾篇報中文字。原來民報館正是革命黨機關,報中所載的論說,無非是痛詈清廷,鼓吹革命。兆銘在此辦理,顯見得是個同志。他聞得載澧監國,優柔寡斷,所信用的,無非叔姪子弟,已是憤激得很,會民報館又被日本警察干涉,禁止發行,兆銘決計回國,乾這革命的事業。他想擒賊必先擒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便離了日本,潛赴北京,並邀同志黃樹中,同至京內。樹中在前門外琉璃廠,開了一爿照相館,做了僑寓的地點,每日與兆銘往來奔走,暗暗佈置,幸未有人窺破。約過數月,忽有外城巡警多人,圍住照相館,警官似虎如狼,趨入館內,搜緝汪兆銘、黃樹中。汪黃二人,料知密謀已泄,毫不畏懼,立隨巡警出門,到了總廳。廳長問明姓名,二人便直認不諱,由總廳送交民政部。民政部尚書善耆,坐堂審訊,先問兩人姓名,經兩人實供後,隨問地安門外的地雷,是否你兩人所埋。兩人直捷應聲道:「確是我們埋著。」善耆道:「你埋著地雷何用?」兩人答道:「特來轟擊攝政王。」渾身是膽。善耆道:「你與攝政王何仇?」汪兆銘答道:「我與攝政王沒甚仇隙,不過攝政王是個滿人首領,我所以要殺他。」善耆道:「本朝開國以來,待你漢人不薄,你何故恩將仇報?」兆銘大笑道:「奪我土地,奴我人民,剝我膏血,已經二百多年,這且不必細說﹔現在強鄰四逼,已兆瓜分,攝政王既握全權,理應實心為國,擇賢而治,大大的振刷一番,或尚可挽回一二。詎料監國兩年,毫無建樹,中外人民,請開國會,一再不允,坐以待亡。將來覆巢之下,還有什麼完卵?我所以起意暗殺。除掉了他,再作計較。」善耆本號曠達,聽了此言,也似有理,便道:「你們兩人,必分首從,究竟那個是主謀?」黃樹中忙說「是我。」汪兆銘怒對樹中道:「你何嘗主張革命?你曾向我勸阻,今朝反來承認,為我替死,真正何意?」回頭對善耆道:「主謀的人,是我汪兆銘,並非黃樹中。」樹中也說:「是我主謀,並非汪兆銘。」善耆見他二人爭死,也不禁失聲道:「好烈士!好烈士!」又向二人道:「你兩人果肯悔過,我可赦你不死。」兩人齊聲道:「你等滿親貴如肯悔禍,讓了政權,我死亦無他恨。」善耆不能辯駁,令左右將二人暫禁,自己至攝政王第中,報明底細。攝政王道:「地安門外,是我上朝的出入要路,他敢在此埋著地雷,謀為不軌,若非探悉密謀,我的性命,險些兒喪在他手,請即重辦為是!」善耆道:「革命黨人,都不怕死,近年以來,梟首剖心,也算嚴酷,他們反越聚越多,竟鬧到京中來了。依愚見想來,就使將他立刻正法,餘外的革命黨又至,辦也辦不完,還是暫從寬大,令他感我恩惠,或可銷除怨毒,也末可知。」攝政王道:「難道汪、黃兩人,竟好釋放麼?」善耆道:「這也不能,且永遠監禁,免他一死。」攝政王點頭,善耆退出,便令將汪、黃送交法部獄中。法部尚書廷杰憤憤道:「肅王爺也太糊塗,奪我權柄,饒他死罪,是何道理?」命司獄官揀一黑獄,將汪、黃釘了鐐銬,羈黑獄中。
不言二人在獄受苦,且說革命黨聞汪、黃失敗,又被拿禁,大家都是悲憤。趙聲,黃興,一班首領,仍擬集眾大舉,先奪廣東為根據地。原來廣東是中國富饒的地方,兼且交通便當,所以革命黨人,屢次想奪廣東,立定腳跟,漸圖擴張。無如廣東大吏,防備嚴密,急切不得下手,只好相時而動。暗中從南洋辦到二十多萬金,購到外洋槍藥炸彈,因恐路中有人盤查,專用女革命黨,運入廣州,租了房屋,藏好火器。門條上面,統寫某某公館,或寫利華研究工業所,或寫學員寄宿舍。又把各種文書,如營制餉章軍律札符安民告示,保護外人告示,照會各國領事文,取締滿人規則,預先屬草。籌備了好幾月,已是宣統三年,清廷方開設資政院,贊成縮短立憲期限下,旨以宣統五年為期,實行開設國會,並令民政部飭國會請願團,即日解散。請願團尚欲繼續要求,當由清廷下令驅逐,如再逗留,還要拿辦,各代表踉蹌出京。大廷專制,物議沸騰,革命黨以為機會已到,公推黃興為總司令,招集義友,約於宣統三年四月朔舉行。
適值粤人馮如,在美國學造飛行機,竣工回國,往見粤督張鳴岐,自言在美國學制飛艇,已二十多年,現更自出心裁,造成一艇,能升高三百五十尺,載重四百餘噸,此番回國,已將飛機運歸,準備試驗。張督即命馮如再往海口,載回飛艇,擇日試演。這個消息傳出,省城官紳商民,爭欲先睹為快。馮如擇定日期,擬於三月初十日,在燕塘試放。屆期這一日,遠近到者數萬人,紅男綠女,絡繹途中,真個是少見多怪,哄動全粤。廣州將軍孚琦,系榮祿從姪,聞得燕塘試演飛機,亦想一廣眼界,當下坐了綠呢大轎,排仗出城。清制,將軍不能擅自出城,孚琦欲廣目界,違制私出,只道清廷無由遙制,誰知冥官偏不留情。一到燕塘,張督等統已出場,相見畢,彼此坐定。霎時間飛艇上升,越騰越高,但聽得大眾驚詫聲,鼓噪聲,談笑聲,鬧成一片。不但百姓齊聲喝采,連大小文武各員,也稱為奇物。孚琦更為快慰,只因身任將軍,有守城責,不便多留城外,便起身辭了各官,先行入城。甫至城門口,忽聞轟的一聲,孚琦探頭出望,巧巧一顆子彈,飛中額上。可謂一廣額界。孚琦慌忙大喝道:「有革命黨,快快拿住!」這話一說,反把手下親兵,嚇得四散,連轎夫也棄轎遠走。孚琦正在驚慌,那槍彈還是接連飛來,憑你渾身是鐵,也要洞穿,彈聲中止,放彈的人,跳躍而去。適值張督等回來截住,刺客一時不能逃避,槍彈又未裝就,即被兵警擒住。這時才去看孚將軍,早已鮮血淋漓,全無氣息,轎子已打得七洞八穿,玻璃窗亦碎作數片。廣州府正堂,及番禺縣大令,忙飭轎夫抬回屍首,一面押著刺客,隨張督等一同進城。張督立飭營務處審訊,刺客供稱:「姓溫名生財,曾在廣九鐵路做工,既無父母,又無妻小,此次行刺將軍,係為四萬萬同胞復仇。今將軍已被我擊死,我的義務盡了,願甘償命!」問官欲究詰同黨,溫生財道:「四萬萬漢人,便是我同黨。」問官又欲詰他主使,溫生財道:「擊死孚琦是我,主使也就是我,何必多問!」視死如歸。問官得了確供,便向督署中請出軍令,立刻用刑。
溫生財既死,官場中格外戒嚴,紛紛調兵入城。黃興等聞這消息,頓足不已,大呼為溫生財所誤。當下秘密會議,有說目下未便舉動,且暫時解散,再作後圖。獨黃興主張先期起事,提出三大理由:
第一條是說我等密謀大舉,不應存畏縮心。
第二條是說大軍入城,有進無退,若半途而廢,將失信用,後來難以作事。
第三條是蓄謀數年,惹起各國觀瞻,若不戰而退,恐被外人笑罵。
眾人聞這三條理由,恰是確實情形,不得不舉手贊成,遂決計起事。到了三月二十九日,官場也微悉風聲,防守越嚴。黃興謂束手待斃,不如冒險進取,遂於是日下午六點鐘出發,他們先想了一個計策,著敢死團坐了轎子,向總督衙門內,一直抬入。管門的人,還道他是進見總督,不敢上前攔住,那敢死團已闖進衙門,便亂擲炸彈,將頭門炸壞,擊斃管帶金振邦。敢死團復向二門搗進,直到內房,並不見有總督,也不見有總督家眷。原來總督張鳴岐,聞風聲緊急,早將家眷搬在別處,只有自己留住署內。是日聽得衙門外面,槍聲大作,忙令巡捕探悉。巡捕未出內室,外面已報革命黨進衙,不免心慌意亂,虧得巡捕扯住了他,從室中走上扶梯,開了窗,正是當鋪後牆,他兩人即攢出窗門,越過當鋪後簷,逕入當鋪中。眾朝奉認得張督,自然接待,張督不暇安坐,急令朝奉引出偏門,三腳兩步的,走入水師統領署內。水師統領李准,已聞督署起火,正擬調兵救護,忽報張督微服前來,便迎進花廳,作揖才罷,張督即令發兵拿革命黨。李准請張督暫住書室,自己忙調動城內防營,速救督署,復親自上馬出衙,趕至督轅前,見營兵已與革黨酣戰。黨人氣燄很盛,槍桿統是新式,看看防營中人,有點抵擋不住,李准大喝一聲,催各兵竭力向前,能獲住黨人一名,便有重賞。那時眾兵聽見有賞二字,爭先殺敵,黨人雖拚命死戰,究竟寡不敵眾,有幾個中彈死了,有幾個跌倒地上,被拿去了,漸漸的剩了數十人,只得望後退走。李准帶了營兵,追向前去,到了大南門,又遇著一隊黨人,混戰一場,黨人又死了一半,四散奔逃。李准見四面統有火光,複分營兵為數隊,向各處兜拿。火起處不得赴救,總教要路攔住,不使黨人逃竄,就算有功。所以黨人無從得利,次日清晨,還有黨人一大群,去奪軍械局,又被營兵殺退。營兵到處搜索,黨人無路可走,竟擁入米肆中將米袋運至店口,堆積如山,阻住營兵。營兵搬不勝搬,槍彈又打不進去,正在沒法,李准下令,用火油澆入店中,燒將起來。可憐黨人前後無路,多被燒死。這日黨人死了無數,城中損失,恰不甚多。因黨人不肯騷擾居民,見有老幼婦女,嘗扶他回家,就是街中放火,也不過是搖惑軍心的計策,往往自放自救。到了四月朔日,城中已寂靜無聲了。那時張鳴岐已回到督署,將捉到黨人若干名,一一審訊。黨人統是慷慨直陳,無一抵賴。張督便命一半正法,一半收監。旋由同善堂內檢點各處屍首,向黃花岡埋葬。後來經黨人自己調查,陣亡的著名首領,約有八十九人,姓名錄下:
林 文 林覺民 林尹民 林常拔 方聲洞 陳與桑
陳更新 陳汝環 陳文波 陳可均 陳德華 陳 敏
陳啟言 陳 福 陳 才 馮超驤 馮仁海 馮 敬
馮雨蒼 劉六湖 劉元棟 劉 鋒 劉鍾群 劉 鐸
李 海 李 芳 李雁南 李 晚 李 生 李海書
李文楷 徐滿凌 徐培漢 徐禮明 徐日培 徐保生
徐廣滔 徐沛流 徐應安 徐钊良 徐 端 徐容九
徐鬆根 徐廉輝 徐茂苗 徐培深 徐習成 徐林端
徐進台 羅 坤 羅 俊 羅 聯 羅 乾 羅仲霍
石經武 石慶寬 榮肇明 勞 培 馬 侶 馬 勝
周 華 韋雲卿 梁 緯 喻紀雲 龐 鴻 龐 雄
何天華 王 明 姚國梁 宋玉琳 饒輔廷 餘東鴻
日 全 雷 勝 黃鶴鳴 杜鳳書 蕭盛躋 游 禱
秦大誘 伍吉三 郭繼梅 洗 選 程耀林 葛郭樹
黎 新 吳 潤 彭 容 廖 勉 江繼厚
這八十九人內,有七十二人葬在黃花岡,只黃興,趙聲,及胡漢民,李燮和數人,總算逃出香港,才免拿獲。趙聲恨事不成,病癰而死,與黃花岡諸君相見地下,這是廣州流血大紀念。民國紀元,當三月二十九日,為黃花岡志士週年期,上海某報,曾有一副輓聯云:
黃花岡下多雄鬼,五色旗中弔國殤。
廣州流血後,水師提督李准,得了黃馬褂的重賞,清政府也以為泰山可靠,越加放心。從此陽說立憲,陰加專制,不到數月,又想出一個鐵路國有的計策,闖出一件大大的禍事來了。欲知後事,請看下回。
攝政王載澧,監國三年,未聞大有失德,而國勢日危,實由於變亂已深,不可救藥。故謂亡清之咎,專屬攝政王,我不敢信。但必以攝政王可告無罪,亦豈其然?當其監國之始,嚴譴袁端二大臣,似覺剛克有餘,乃其後太阿倒持,政權旁落,叔姪子弟遍要路,無一干濟才,但惟是貪婪淫欲,掊克為生,是豈恐其亡之不速,而故速其亡耶?誰秉國政,顧任其驕縱若此?革命黨人乘機騷動,一敗而清廷相慶,再敗而清廷益相賀,三敗四敗,而清廷且自以為無恐矣。抑知敗者愈奮,勝者愈驕,革命革命之聲喧傳海外,雖欲不亡,不可得也。故廣州一役,人為革黨悲,吾為清室懼,天奪之鑒而益其疾,覘國者於此決興亡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15:19:16
第九十七回 爭鐵路蜀士遭囚 興義師鄂軍馳檄
卻說清政府聞廣州捷報,方在放心,安安穩穩的組織新內閣。慶王弈劻,資望最崇,作為總理,自不消說。漢大臣中,如孫家鼐、鹿傳霖、張之洞等,先後逝世,只有徐世昌,歷任疆圻,兼掌部務,算是一位老資格,遂令他與那尚書桐,作為內閣總理的副手。內閣以下,如外務、民政、度支、學務、吏、禮、法、陸軍、農工、郵傳、理藩各部,統設大臣、副大臣各一員,從前尚書、侍郎的名目,悉行改革。凡舊有的內閣軍機處,亦一律撤去。又增一海軍部,命貝勒載洵為大臣,並設軍諮府,命貝勒載濤為管理。洵、濤統是攝政王胞弟,翩翩少年,丰姿原是俊美,可惜胸中並沒有軍事知識,只仗著阿兄勢力,占居樞要。一對繡花枕,好看不中用。各省諮議局聯合會上書,略稱:「內閣應負責任,不宜任懿親為總理,請另簡大員,改行組織。」折上,留中不報。聯合會再上書續請,方接復旨,據言:「用人系君主大權,議員不得干預!」頓時全國大嘩。
還有郵傳部大臣盛宣懷,倡起鐵路國有的議論,慫慂攝政王施行。中國的鐵路,自造的只有三四條,餘外多借外款建築,甚且歸外人承辦。光緒晚年,各省商民,知識新開,才聽得借款築路,由外人監督,連土地權也保不住,於是創議自辦,把京漢、北京至漢口。粤漢廣東至漢口。兩大乾路,集款贖回,又由四川到漢口一線,亦由川漢商民,自行興築,這也是保全鐵路的良策。偏偏這位盛大臣宣懷,要收歸國有,難道果有絕大款項,能買回這鐵路麼?據盛大臣奏章,說是:「川粤鐵路,百姓無錢續辦,不如收為國有,借債造路。此路一成,償了外債,還有盈餘。」說話似乎中聽,其實只好去騙攝政王。除攝政王外,若非與盛大臣串同舞弊,簡直是騙不進的。盛大臣是常州人,他家私約幾百萬,也算是中國一個富翁。他的錢財,多半從做官來的,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也好知足,還要做什麼郵傳部大臣?還要想什麼鐵路國有的計策?無如他總想不通,看不破,家中的姨太太,弄了好幾十個,費用浩大,揮金如土。他的子弟們,又是浪吃浪用,不肯簡省,累得這位盛老頭兒,還不能回家享福。他運動了一個郵傳部缺分,本是很好,可奈晚清路航郵電各局,多抵外債,進款也是有限,他從沒法中想出一法,借鐵路國有的名目,去貸外款幾千萬,一來可以敷衍目前,二來有九五回扣,可入私囊。等到外人討還,他已早到棺材裡去了。就使壽命延長,尚是未死,借主是清朝皇帝,與己無涉,中人勿賠錢,樂得眼前受用。攝政王視事未久,不甚曉得暗中弊端。慶親王弈劻,總教有點分潤,也與盛大臣一樣想頭,此倡彼和,居然把盛大臣原奏,批准下來。這段文字,寫得淋漓盡致。
盛大臣遂與英美德法四國,訂定借款,辦粤漢川漢鐵路。外人正想做些投資事業,一經盛大臣與他商議,把路作押,自然謹遵台命。那時盛大臣又想出辦法,把從前川粤漢的百姓已垫路本,統作七折八扣的計算,從中又好取利若干,而且不必還他現錢,只用幾張鈔票,暫時搪塞,便好將百姓的路本,取作國用,一舉數得,真是無上妙法。誰知百姓不肯忍受,竟要反抗政府。咨政院也奏請開臨時會,參議四國借款。各省諮議局,直接申請,要請政府收回鐵路國有成命。盛大臣一概不理,且慫慂攝政王,下了幾道上諭,說甚麼不准違制,說甚麼格殺勿論,百姓看了這等話頭,越加氣惱。川人格外憤激,開了一個保路大會,定要與政府為難。川督趙爾豐,與將軍玉昆,將川中情形,聯銜上奏。這時盛大臣已有二三百萬回扣到手,哪裡還肯罷休?巧值端方入京,運動起復,費了十萬金,得著一個鐵路總辦的缺分。盛大臣本幫他運動,所以同他商議,要他去壓制川民,就可升任川督。端方利令智昏,居然滿口答應,要去送掉老命了。草整行裝,立即啟程。行抵武昌,聞川民鬧得不可開交,商人罷市,學堂罷課,不覺暗想道:「趙爾豐如此無能,一任民人要挾,如何可作總督?」遂夤夜擬一奏折,叫文稿員繕就,翌晨出發,奏中極說:「趙督庸懦,須另簡幹員」,大有捨我其誰的意思。嗣得政府復電,令他入川查辦,端方遂向鄂督瑞祐,借兵兩隊,指日入川。此時可算威風。
川督趙爾豐,本是著名屠戶,起初見城內百姓,捧著德宗景皇帝的牌位,到署中環跪哀求,心中也有些不忍,因此有暫緩收回的奏請。旋聞端方帶兵入川,料是來奪飯碗,不禁焦急起來。欲利人,難利己﹔欲利己,難利人。兩利相權,總是利己要緊。人人為此念所誤。忽外面傳進了一紙,自保商榷書,列名共有十九人,他正想把這十九人傳訊,那十九人中,竟有五人先來請見。爾豐閱五人名片,是諮議局議長蒲殿俊、副議長羅綸、川路公司股東會長顏楷、張瀾、保路會員鄧孝可,不由的憤憤道:「都是這幾人作俑,牽累老夫,非將他們嚴辦不可!」遂傳令坐堂。巡捕等茫無頭緒,只因憲命難違,不得不喚齊衛隊,立刻排班。趙屠戶徐踱出來,堂皇上坐,始喚五人進見。五人到了堂上,瞧這情形,大為驚異。但見趙屠戶大聲道:「你五人來此何為?」鄧孝可先發言道:「為路事,故來見制軍,請制軍始終保全。且聞端督辦帶兵入川,川民惶懼的了不得,亦乞制軍奏阻。」趙屠戶道:「你等敢逆旨麼?本部堂只知遵旨而行!」願為滿奴。這句話惱動了蒲殿俊,便道:「庶政公諸輿論,這明是朝廷立憲的諭旨,制軍奈何不遵?況四川鐵路,是先皇帝准歸商辦,就是當今皇上,亦須繼承先志,可容那賣國賣路的臣子,非法妄為嗎?」觀此可知川民捧景帝牌位之用意。說得趙屠戶無言可駁,益發老羞成怒,強詞奪理道:「你等欲保全路事,亦須好好商量,為什麼叫商人罷市,學堂罷課?你等心猶未足,且聞要抗糧免捐,這非謀逆而何?」殿俊道:「這是川民全體意旨,並非由殿俊等主張。」趙屠戶取出自保商榷書,擲示五人道:「你們自去看來!這書上明明只書十九人,你五人名又首列。哼哼!名為紳士,膽敢劫眾謀逆,難道朝廷立憲,就可令你等叛逆麼?」五人瞧著,尚思抗辯,趙屠戶竟喝令衛弁,將五人拿下。衛弁奉令來縛五人,忽聽大門外一片嘩聲,震動天地,望將過去,約不下千人。頭上都頂著德宗景皇帝神牌,口口聲聲,要釋放蒲羅等。惹得屠戶性起,命衛隊速放洋槍,這令一下,槍聲四射,起初還是開放空槍,後來見百性不怕,竟放出真彈子來,把前列的傷了數名。大眾越加動怒,反人人拚著性命,闖入署中。正在不可開交的時候,虧得將軍玉昆,飛馬前來,下了馬,挨入督轅,先撫慰民人一番,然後進商趙屠戶,勸他不要激變。屠戶鐵石心腸,還是堅執一詞,玉昆不待應允,竟命將蒲羅等五人,釋了縛,隨身帶出,又勸大眾散歸、大眾才陸續歸去。
趙屠戶憤猶未息,竟奏稱亂民圍攻督署,意圖獨立,幸先期偵悉,把首要擒獲﹔嗣復聯絡鄂督瑞澂,迭上奏章,說如何擊退匪徒,說如何大戰七日,其實不過用兵監謗,與鄉間百姓鬧了兩三場,他便捕風掠影,捏詞陳奏,想就此冒點功勞,可以保全祿位。川民自保,趙督亦自保,勢已分裂,如何持久?鄂督瑞澂,聞川省議員蕭湘,由京過鄂,潛差人將他拘住,發武昌府看管。原來蕭在京時,曾反對借債築路,瑞澂把他拘禁,無非巴結政府,與趙屠戶心計,彼此一律。看官!試想民為國本,若沒有百姓,成何國度?況且清廷已籌備立憲,凡事統在草創中,難道靠了幾個虎吏,就可成事麼?大聲疾呼。清政府閱趙督奏折,還道川境大亂,仍用前兩廣總督岑春暄,前往四川,會同趙爾豐辦理剿撫事宜。岑意主撫,行到湖北,與鄂督商議,意見相左。又與趙爾豐通信,爾豐大驚,想道:「既來了端老四,又來了岑老三,正是兩路夾攻,硬要奪我位置。」奪他位置,其患猶小,將來恐不止此,奈何?連忙寫了復書,婉阻岑春暄,說是日內即可肅清,毋庸勞駕等語。岑得書,也不欲與他爭功,便上書托疾,暫寓武昌,借八旗會館,作為行轅,這是宣統三年八月初的事情。
轉瞬間,已到中秋,省城戒嚴,說有大批革命黨到了,春暄還不以為意。後來聞知總督衙門內,拿住幾個革命黨,他也不去細探。至十九夜間,前半夜還是靜悄悄的,到了一兩點鐘時候,忽聽得有劈劈拍拍的聲音,接著又是馬蹄聲,炮聲,槍聲,嘈雜不休。連忙起牀出望,外面已火光燭天,屋角上已照得通紅。方驚疑間,但見僕人踉蹌走來,忙問何事?僕人報稱:「城內兵變。」春暄道:「恐怕是革命黨。我是查辦川路,僑居此地,本沒有地方責任,不如走罷。」使命僕人收拾行裝,挨到天明,自己扮了商民模樣,只帶了一個皮包,挈僕出門。到了城門口,只見守門的人,臂上都纏著白布,他也莫明其妙,混出了城,匆匆的行到漢口,趁了長江輪船,逕回上海去了。倒也清脫。
原來這夜的擾亂,正是民軍起事,光復武昌的日子。是歷史上大紀念日。鄂督瑞澂,未出仕時,在滬曾犯拐騙珠寶案,公廨出票拘提,他即遁去。後來不知如何鑽營,迭蒙拔擢,相傳與澤公有葭莩誼,因此求無不應。他本識字無多,肄業的肄字,嘗讀作肆音,士人傳為笑柄。此次擢任鄂督,除逢迎政府外,別無他能。八月初九日,接到外務部密電,略說:「革命黨陸續來鄂,私運軍火,並有陸軍第三十標步兵,作為內應,聞將於十五六日起事,宜速防範」云云。他見了這種電文,飛飭陸軍第八鎮統領張彪,分佈軍隊,按段巡查。督署內外,佈滿軍警,又命文武大小各官,不得賞中秋節,連自己亦無心筵宴,日夜不得安枕。過了十五六兩日,毫無動靜,方才有些安心。十七日晚間,始與妻妾,補賞中秋,大家格外歡樂。宴畢,十二巫峰,任他遊歷,也總算是樂極了。樂極以下,便是生悲。翌日,接到荊襄巡防隊統領沈得龍電文,說:「在漢口英租界拿獲革黨劉汝夔、邱和商兩名,已著護軍解省。」瑞澂將電文交與巡捕,令頒發營務處,俟劉、邱兩人解到聽審。次日,又接張彪電話,說:「在小朝街拿革黨八人,內有一女革黨,叫作龍韻蘭,又有陸軍憲兵隊什長彭楚藩,內通革黨,亦已查出拿下。同時在雄楚樓北橋高等小學堂間壁洋房內,拿獲印刷告示繕寫冊子的革黨五人。」接連又接到關道齊耀珊稟,說:「洋房公所吳愷元,於漢口俄租界寶善裡內,捉到秦禮明、龔霞初二名,並搜出炸彈、手槍、旗幟、印信、札文底冊、信件甚多。」剛在一起一起的舉發,外面又解到革黨楊宏勝一名,說在黃士陂千家街地方小雜貨店內,捉了來的。瑞澂被他鬧昏,咐吩巡捕道:「如有革黨解到,不必瑣報,總叫暫收獄中,我索性總審一堂,盡行將他正法,免得耽懮。」巡捕應聲而出。是晚督署內復查出炸藥一箱,有教練隊軍兵二人形跡可疑,拿訊時,果然由他運入,立即梟首。十九辰刻,瑞澂坐了大堂,審訊革黨,有幾個直認不諱,把他正法,有幾個尚無實供,仍令收禁。
審訊已畢,適張彪到署,瑞澂把搜出名冊,交他詳閱。並說:「名冊中牽連新軍,應即嚴查!」張彪告別回營,便飭將弁向各營查詰,營兵人人自危,遂密約起事,一火燒熟。定於十九夜間九點鐘後,放火為號,一齊到火藥局會齊,先搬子彈,後攻督署。可憐瑞澂、張彪等,尚在睡夢中。是晚月色微明,滿天星鬥懸在空中,聽城樓更鼓,已打二下,忽然紅光一點,直衝九霄。工程第八營左隊營中,列隊齊出,左右手各系白巾,肩章都已扯去。督隊官阮榮發、右隊官黃坤榮、排長張文瀾等,出營阻攔。大家統說:「諸位長官,如要革命,快與我輩同去!」阮黃諸人,還是神氣未清,大聲喝阻。語尚未絕,槍彈已鑽入胸膛,送他歸位。當下逐隊急趨,遇著阻擋,一律不管,只請他吃彈子。到了楚望台邊,有旗兵數十人攔住,被他一陣排槍,打得無影無蹤,遂撲入火藥局內,各將子彈搬取。此時十五恊兵士,已齊集大操場,隨帶彈藥,同工程營聯合,去攻督署。適遇防護督署的馬隊,阻止前進,兵士齊叫道:「彼此都系同胞,何苦自相殘殺?」倘令長存此心,何患國家不治?馬隊中聽得此言,很是有理,遂同入黨中。於是分兵三處,一向鳳凰山,一向蛇山,一向楚望山,各將大炮架起,對著督署轟擊,霎時間將督署頭門毀去,各兵從炮火中,奔入督署,找尋瑞澂,誰知瑞澂早已率同妻妾,潛逃出城,到楚豫兵輪上去了。轉身去尋張彪,也與瑞澂同一妙法,逃得不知去路。虧得會逃,保全老命。
各兵擁集督轅,天色漸明,大眾公推統領,倒是齊聲一致的,願戴一位黎恊統。亂世出英雄。這黎恊統名元洪,字宋卿,湖北黃岡縣人,從前是北洋水師學堂的學生,畢業後,嫻陸海軍戰術,中東一役,黎曾充炮船內的兵目,因見海軍敗沒,痛憤投海,為一水兵救起,由煙台流入江南,適值張之洞為江督,一見傾心,立寫「智勇深沉」四大字,作為獎賞。嗣張督調任兩湖,黎亦隨去。及張入京,未幾病逝,黎仍留鄂,任二十一混成恊恊統,為人溫厚和平,待士有恩,所以軍隊無不樂戴。眾議既定,都奔到黎營內,請出黎恊統,要他去做都督。黎公起初不允,旋由大眾勸迫,才說:「要我出去,須要聽我號令:第一條,不得在城內放炮。第二條,不得妄殺滿人。此外如搶劫什物,姦淫婦女,搗毀教堂,騷擾居民等事,統是有乾法律,萬不可行!諸位從與不從,寧可先說,免得後悔。」大眾齊聲遵令,遂擁著黎公到諮議局,請他立任都督,把諮議局改作軍政府,邀議長湯化龍,出任民政。
部署漸定,遂發了密令,命統帶林維新帶兵去襲漢陽。林統帶連夜渡江,襲據了兵工廠,隨向漢陽城進發。漢陽知府,不待兵到,早已遠颺,正是不勞一炮,不血一刃,唾手得了漢陽城。旋又分兵過河,占住了漢口鎮。漢口有各國租界,當由鄂軍政府,照會各國領事,請他中立,並願力任保護外人生命財產。各領事見他舉動文明,也是欽佩,遂與軍政府聲明中立條約三件:
一 是無論何方面,如將炮火損害租界,當賠償一億七萬兩。
二 是兩方交戰,必在二十四點鐘前,通告領事團。
三 是水陸軍戰線,必距離租界十英里外。
鄂軍政府一一承認,遂由各國領事團,宣佈中立文,並與軍政府訂定條約,凡從前清政府,與各國約章,繼續有效,此後概當承認。賠款外債,照舊擔負,各國僑民財產,一概保護。惟各國如有陰助清政府,及接濟滿清政府軍械,應視為仇敵。所獲物品,盡行沒收。雙方簽定了押,遂由鄂軍政府,撰布檄文,傳達全國。其文道:
中華開國四千六百零九年八月 日,中華民國軍政府檄曰:夫春秋大九世之仇,小雅重宗邦之義,況以神明華冑,匍匐犬羊之下,盜憎主人,橫逆交逼,此誠不可一朝居也。惟我皇漢遺裔,弈葉久昌,祖德宗功,光被四海。降及有明,遭家不造,蕞爾東胡,曾不介意。遂因緣禍亂,盜我神器,奴我種人者,二百六十有八年。凶德相仍,累世暴殄,廟堂皆豕鹿之奔,四野有豺狼之歎。群獸嘻嘻,羌無遠慮。慢藏誨盜,遂開門揖讓,裂棄土疆,以苟延旦夕之命,久假不歸,重以破棄。是非特逆胡之罪,亦漢族之奇羞也。幕府奉茲大義,顧瞻山河,秣馬厲兵,日思放逐,徒以大勢未集,忍辱至今。天奪其魄,牝雞司晨,塊然胡雛,冒昧居攝,遂使群小俱進,黷亂朝綱,鬥聚金璧,以官為市,強敵見而生心,小民望而蹙額。犬羊之性,好食言而肥,則復有偽收鐵道之舉,喪權誤國,劫奪在民。憤毒之氣,鬱為雲雷。由鄂而湘而粤而川,扶搖大風,卷地俱起。土崩之勢已成,橫流之決,可翹足而俟。此真逆胡授命之秋,漢族復興之會也。幕府總攝機宜,恭行天罰,懼義帥所指,或未達悉,致疑畏之徒,遇事惶惑,僻遠諸彥,莫知奮起,用先以獨立之義,佈告我國人曰:在昔虜運方盛,則以野人生活,彎弓而鬥,睒目舚舌,習為豺狼,是以索倫凶聲,播越遠近。入關之初,即擇其強梁,遍據要津,而令吾民輸粟轉金,豢其丑類,以制我諸夏。傳且九葉,則放誕淫侈,夤緣苟偷,以襲取高位。枯骨盈廷,人為行屍,故太平之戰,功在漢賊,甲午之役,九廟俱震。近益岌岌,祖宗之地,北削於俄,南奪於日,廟堂闃寂,卿相嘻嘻,近貴以善賈為能,大臣以賣國相長,本根已斬,枝葉瞀亂。虎皮蒙馬,聊有外形。舉而蹴之,若拉枯朽,是虜之必敗者一。昔三桂啟關,漢家始覆,福酋定鼎,益因緣漢賊,為之佐命。稍浴漢風,遂事羈縻,維時中邦,大勢已去,義士竄伏,迂儒小生,勿能自固,遂被迫脅,反顏事仇,漸化腥羶,遂忘大義,合薰於蕕,以逆為正,孑孑貪夫,時效小忠。虜遂奄然高踞,驕吸民脂,浸淫二百年,漢族義師,屢蹷不起,爰及洪王,幾復漢土,曾胡左李,以本族之彥,倒行逆施,遂使虜危而復安,久留不去,此實孝孫之已醉,非逆胡之可長也。方今大義日明,人心思漢,觥觥碩士,烈烈雄夫,莫不敬天愛祖,高其節義。雖有縉紳,已污偽命,以彼官邪,皆輿金輦璧,因貨就利,鄙薄驕虛,毋任艱巨。虜實不競,漢臣復匱,盲人瞎馬,相與徘徊,是虜之必敗者二。邦國遷移,動在英豪,成於眾志,故杰士奮臂,風雲異氣,人心解體,變亂則起。十稔以還,吾族巨子,斷脰決腹者,已踵相接。徒以民習其常,毋能大起,虜遂起持其間,因以苟容,遷延至今,乃以立憲改官,詐為無信,借款收路,重陷吾民,星星之火,乘風燎原。川湘鄂粤之間,編戶齊民,奔走呼號,一夫奮臂,萬姓影從,頹波橫流,敗舟航之,是虜之必敗者三。昔我皇祖黃帝,肇造中夏,奄有九有。唐虞繼世,三王奮跡,則文化彬彬,獨步宇內,煌煌史冊,逾四千年。博大寬仁,民德久著,衡之西歐,則遜其條理已耳。先覺之民,神聖之冑,智慧優渥,宜高踞土疆,折衝宇宙,乃銳降其種,低首下心,以為人役,背先不孝,喪國無勇,失身不義,潛德幽光,望古遙集。瞻我生身,弔景慚魂。返性則明,知恥則勇,孝子不匱,永錫爾類,則漢族之當興者一。大道之行,天下為公,國有至尊,是曰人權。平等自由,樂天歸命。以生為體,以法為界,以和為德,以眾為量。一人橫行,諡曰獨夫,涼彼武王,遂有典刑。滿虜僭竊,更益驕恣,分道駐防,坐食齊民,厚祿高官,皆分子姓。脅肩諂笑,武斷朝堂,國土國權,斷送唯意。束我言論,遏我大群,擾我閭閻,誣我善良,鋤我秀士,奪我民業,囚我代表,殺我議員,天地晦盲,民聲銷沉。牧野洋洋,檀車煌煌,復我自由,還我家邦,則漢族之當興者二。海水飛騰,雄強參會,弱國孱種,夷為犬豕。民有群德,朝有英彥,威能達旁,乃競爭而存耳。惟我中華,厄於逆虜,根本參差,國力遂糜。虜更無狀,魚餒肉敗,腥聞四布,遂引群敵,乘間抵隙,邊境要區,割削盡去,拊背扼吭,及其祖廟,臥榻之間,鼾聲四起,耳目蔀覆,手足縶維,遂使我漢土堂奧盡失,民氣痿痺,將破碎顛連,轉饜封豕,不去慶父,魯難未已,廓而清之,駿雄良材,握手俱見,萬幾肅穆,群敵銷聲,則漢族之當興者三。維我四方猛烈,天下豪雄,既審斯義,宜各率子弟,乘時躍起,雲集響應。無小無大,盡去其害,執訊獲丑,以奏膚功。維我伯叔兄弟,諸姑姊妹,既審斯義,宜矢其決心,合其大群,堅忍其德,綿系其力,進戰退守,與猛士俱。維爾失節士夫,被逼軍人,爾有生身,爾亦漢族,既審斯義,宜有反悔,宜速遷善,宜常懷本根,思其遠祖,宜倒爾戈矛,毋逆義師,毋作姦細。維爾胡人,爾在漢土。爾為囚徒,既審斯義,宜知天命,宜返爾部落,或變爾形性,願化齊民,爾則無罪,爾乃獲赦宥。幕府則與四方俊傑,為茲要約曰:「自州縣以下,其各擊殺虜吏,易以選民,保境為治。又每州縣,興師一旅,會其同仇,以專征伐,擊殺虜吏。肅清省會,共和為政,幕府則大選將士,親率六師,犁庭掃穴,以復我中夏,建立民國。」幕府則又為軍中之約曰:「凡在漢胡苟被逼脅,但已事降服,皆大赦勿有所問。其在俘囚,若變形革面,願歸農牧,亦大赦勿有所問。其有挾眾稱戈,稍抗顏行,殺無赦﹔為間諜,殺無赦﹔故違軍法,殺無赦。」以此佈告天下,如律令。
又有一闋興漢軍歌,尤覺得慷慨異常,小子備錄於此,以供眾覽道:
地發殺機,中原大陸蛟龍起,好男兒濯手整乾坤﹔拔劍斲斷胡天雲。復我皇漢,完我自由,家國兩尊榮。樂利蒸蒸,世界大和平,中外禔福樂無垠。好男兒!撐起雙肩肩此任!
鄂軍一起,清廷大震,立命陸軍部及軍諮府,派兵赴鄂,欲知誰勝誰負﹔請至下回表明。
盛宣懷為亡清罪魁,實足為民國功臣。鐵路國有之策不倡,則爭路之風潮不起,鄂軍即或起義,其成功與否,尚未可知,故謂盛為民國功臣可也。趙端諸人,皆為淵驅魚,為叢驅雀之流,清無此人,烏乎亡?民國無此人,烏乎興?然則趙端諸人,其亦皆民國功臣耶?鄂軍之起,實自天怒人怨致之。檄文一篇,說得淋漓酣鬯,足為吾華生色。而本回敘事,亦氣勢蓬勃,抑揚得當,是固皆好手筆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15:19:46
第九十八回 革命軍雲興應義舉 攝政王廟誓布信條
卻說清廷聞武昌兵變,即派陸軍兩鎮,令陸軍大臣蔭昌督率前往,所有湖北各軍及赴援軍隊,均歸節制調遣。一聞鄂耗,即派陸軍大臣前往,勢成孤注,可見清政府之鹵莽。又令海軍部加派兵輪,飭薩鎮冰督駛戰地,並飭程允和率長江水師,即日赴援。一面把瑞澂、張彪等革職,限他剋日收復省城,帶罪圖功。種種諭旨,傳到武昌。黎都督元洪,恰也不慌不忙,只分佈軍隊,嚴守武漢,專待北軍到來,一決雌雄。從容佈置,便見老成。有弁目獻計軍政府,請拆京漢鐵路若干段,阻止北軍前來。黎都督道:「我軍將要北上,如何拆這鐵路?目前所慮,只患兵少,不敷防禦,現擬暫編步兵四恊,馬隊一標,炮隊兩標,工輜隊各一營,軍樂隊一營,權救眉急。」於是出示招兵,不到三日,已有二萬人入伍,遂令各隊長日夕操練,預備對壘。復出一翦發命令,無論軍民人等,一律翦辮,把前清時候的豬尾巴,統行革去。翦辮是第一快事。當下擇定八月二十五日祭旗,立紅黃藍白黑五色旗為標幟,屆期天氣晴明,黎都督率同義師,誠誠懇懇的禱了天地,讀過祝文,然後散祭。大家飲了同心酒,很有直搗黃龍的氣勢。
是日聞北軍統帶馬繼增,已率第二十二標抵漢口,駐紮江岸。清陸軍大臣蔭昌,亦出駐信陽州,海軍提督薩鎮冰,復率艦隊到漢,在江心下椗。雙方戰勢,漸漸逼緊。黎都督先探聽漢口領事團,知已與清水陸軍,簽定條約,不准毀傷租界。租界本在水口一帶,水口擋住,裡面自可無虞,清水師已同退去一般。黎都督就專注陸戰,於二十六日發步兵一標,赴劉家廟,布列車站附近。是時張彪軍尚在此駐紮,鄂軍放了一排槍,張軍前列,傷了數十人,隨即退去。鄂軍也不追趕,收隊回營。
次日,鄂軍複分隊出發,重至劉家廟接仗,那邊仍來了張彪殘兵,與河南援軍會合,共約一鎮,載以火車。鄂軍隊裡的督戰員,是軍事參謀官胡漢民,令軍隊蛇行前進,將要接近,見河南軍猛撲過來,氣勢甚銳,漢民復下一密令,令軍隊閃開兩旁,從後面突開一炮,擊中河南兵所坐的火車頭,車身驟裂。河南兵下車過來,鄂軍再開連珠炮,相續不絕,慌似千雷萬霆,震得天地都響。兩下相持了數點鐘,河南兵傷了不少,方嘩然退走,避入火車,開機馳去。一剎那間,又復馳了轉來,不意撲塌一聲,車竟翻倒,鄂軍乘機猛擊,且從旁抄出一支奇兵,把河南兵殺得落花流水,大敗而逃。看官!這河南兵去而復回,明明是出人不意,攻人無備的意思,如何中途竟致覆車呢?原來河南兵初次退走,有許多鐵路工人在旁,倡議毀路,以免清軍復來。當時一齊動手,把鐵軌移開十數丈。河南兵未曾防備,偏著了道兒,越弄越敗,懊悔不迭。這便是倒灶的影子。至傍晚兩軍復戰,清軍在平地,鄂軍在山上。彼此轟擊,江心中的戰艦,助清陸軍,開炮遙擊,約有二小時,鄂軍隊中發出一炮,正中江元炮船,船身受傷,失戰鬥力,遂駛去。各艦亦陸續退出,直至三十里外。翌日再戰,各艦竟遁回九江去了。清水師雖是無用,亦不至怯敵若此,大約是不願接仗之故。
至第三次開戰,鄂軍復奪得清營一座,內有火藥六車,快槍千支,子彈數十箱,白米二千包,銀洋十四箱,以及軍用器物等,都由鄂軍搬回。第四次開戰,鄂軍復勝,從頭道橋殺到三道橋,得著機關炮一尊。第五次開戰,鄂軍用節節進攻法,從三道橋攻進灄口。清軍比鄂軍,雖多數倍,怎奈人人解體,全不耐戰,一大半棄甲而逃,一小半投械而降。陸軍大臣督兵而來,恰如此倒臉,真是氣數。
自經過五次戰仗,鄂軍捷電,遍達全國,黃州府,武昌縣,淝陽州,宜昌府,沙市,新堤,次第響應,豎滿白旗。到了八月三十日,湖南民軍起義,逐去巡撫餘誠格,殺斃統領黃忠浩,推焦達峰為都督,陳作新為副都督,只焦達峰是洪江會頭目,冒托革命黨人,當時被他混過,後來調查明白,民心未免不服,暫時得過且過,徐作計較。同日,陝西省亦舉旗起義,發難的頭目,系第一恊參謀官,兼二標一營管帶張鳳翽,及三營管帶張益謙,兩人統是日本士官學校畢業生,一呼百應,攻進撫署。巡撫錢能訓,舉槍自擊,撲倒地下。兩管帶攻入後,見錢撫尚在呻吟,倒不去難為他,反令手下扶入高等學堂,喚西醫療治。其餘各官,逃的逃,避的避,只將軍文瑞,投井自盡,全城粗定,正副兩統領,自然推舉兩張了。
餘誠格自湖南出走,直至江西,會晤贑撫馮汝騤,備述湖南情形,且敘且泣。馮撫雖強詞勸慰,心中恰非常焦灼,俟誠格別後,勞思苦想,才得一策,一面令布政使籌集庫款,倍給陸軍薪餉,一面命巡警道飭役稽查,旦夕不怠,城內總算粗安。偏偏標統馬毓寶,舉義九江,逐去道員保恒,及九江府樸良。九江系全贑要口,要口一失,省城也隨在可虞,不過稍緩時日便了。銅山西奔,洛鐘東應。
此時各省警報,紛達清廷,攝政王載澧,驚愕萬狀,忙召集內閣總理老慶,恊理徐世昌,及王大臣會議。一班老少年,齊集一廷,你瞧我,我瞧你,面面相覷,急得攝政王手足冰冷,幾乎垂下淚來。老慶睹此情形,不能一言不發,遂保薦一位在籍的大員,說他定可平亂。看官!你道是何人?乃係前任外務部尚書袁世凱。攝政王嘿然不答。老慶道:「不用袁世凱,大清休了。」用了袁世凱,大清尚保得住麼?攝政王無奈下諭,著袁世凱補授湖廣總督。又有一大臣道:「此次革黨起事,全由盛宣懷一人激變,他要收川路為國有,以致川民爭路,革黨乘機起釁,為今日計,非嚴譴盛宣懷不可。」於是盛大臣亦奉旨革職。過了兩三天,袁世凱自項城復電,不肯出山。內閣總理老慶,又請攝政王重用老袁,授他為欽差大臣,所有赴援的海陸各軍,並長江水師,統歸節制。又命馮國璋總統第一軍,段祺瑞總統第二軍,均歸袁世凱調遣。袁世凱仍電奏足疾未愈。樂得擺些架子。攝政王料他紀念前嫌,不欲再召。忽由廣州來電,將軍鳳山,被革命黨人炸死。鳳山在滿人中,頗稱知兵,清廷方命任廣州將軍,乘輪南下,既抵碼頭,登岸進城。到倉前街,一聲奇響,震坍牆垣,巧巧壓在鳳山轎上,連人帶轎,搗得粉碎。臨時只有一黨人斃命,聞他叫作陳軍雄,餘皆遁去。攝政王聞知此信,安得不驚?沒奈何依了老慶計策,令陸軍大臣蔭昌,親至項城,敦請袁世凱出山。那時這位雄心勃勃的袁公,才有意出來。時機已至。蔭昌見他應允,欣然告別,返至信陽州,趁著得意的時候,竟想出一條好計,密令在湖北軍隊,打仗時先掛白旗,假作投降,待民軍近前,陡起轟擊,便可獲勝。湖北帶兵官,依計而行,果然鄂軍不知真偽,被他打死了數百人,敗回漢口,把劉家廟大智門車站各地,盡行棄去。蔭昌聞這捷音,樂不可支,忙電奏京都,說民軍如何溃敗,官軍如何得勝,並有可以進奪武漢等語。攝政王稍稍安心。
嗣聞瑞澂、張彪,都逃得不知去向,遂下令嚴拿治罪。其實鴻飛冥冥,弋人何篡,攝政王也無可奈何。默思川湖各地,必須用老成主持,或可平亂,來不及了。遂命岑春暄督四川,魏光濤督兩湖。岑、魏都是歷練有識的人,料知大局不可收拾,統上表辭職。那時只有催促這位老袁,迅速赴敵。老袁至此,始從彰德裡第動身,渡過黃河,到了信陽州,與蔭昌相會。蔭昌將兵符印信,交代明白,匆匆回京復命。卸去肩子了。
這位袁老先生,確是有點威望,才接欽差大臣印信,在湖北的清軍,已是踴躍得很,磨拳擦掌,專持廝殺。總統第一軍的馮國璋,又由京南下,擊退民軍,縱火焚燒漢口華界,接連數日,煙塵蔽天,可憐華界居民,或搬或逃,稍遲一步,就焦頭爛額。更可恨這清軍仗著一勝,便姦淫擄掠,無所不為。見有姿色的婦女,多被他拖曳而去,有輪奸致死的,有強逼不從,用刀戳斃的。就是搬徙的百姓,稍有財產,亦都被他搶散。正在興高采烈的時候,忽有鄂軍敢死隊數百人,上前攔截,清軍視若無睹,慢騰騰的對仗。不意敢死隊突起奮擊,如生龍活虎一般,嚇得清軍個個倒退。還有後面的鄂軍,見敢死隊已經得勢,一擁而前,逢人便殺,清軍逃得快的,還保住頭顱,略一遲緩,便已中槍倒斃。這場惡戰,殺死清軍三千五百多名,在漢口華界的清軍,幾乎掃蕩一空。有在街頭倒斃的兵,腰中還纏著金銀洋錢,哪裡曉得惡貫滿盈,黃金難買性命,撲通一槍,都伏維尚饗了。可為貪利者作一棒喝。
清軍還想報復,不意袁欽差命令到來,竟禁止他非法胡行,此後不奉號令,不准出發。各軍隊也莫名其妙,只好依令而行。原來袁世凱奉命出山,胸中早有成竹,他想現今革命軍,且萬萬殺不完的,死一起又有一起,我如今不若改剿為撫,易戰為和。只議撫議和的開手,也須提出幾條約款,方可與議。當下先上奏折,大旨是開國會,改憲法,並罷斥皇族內閣等件,請朝廷立即施行。攝政王覽了此奏,又不覺狐疑起來。正顧慮間,山西省又聞獨立,巡撫陸鍾琦死難。陸鍾琦係由江南藩司升任,到任不過數月,因陝西已歸革命軍,恐他來襲邊境,遂派新軍往守潼關。新軍初意不願,故設種種要求,有心激變。陸撫恰一一答應,新軍出城而去。次日偏又回來,闖進撫署,迫陸撫獨立。陸撫說了一個不字,那新軍已舉槍相向,待陸撫說到第二個不字,槍彈立發,適中陸胸。陸子亮臣,系翰苑出身,曾遊學外洋,至是適來省父,勸父姑從圓融,誰意禍機猝發,到署僅隔宿,竟見乃父喪軀。父子恩深,如何忍耐,即取出手槍還擊。此時的革命軍,還管著什麼餘地,順我生,逆我死,眾槍齊發,又將亮臣擊斃。陸撫父子殉難,雖是盡忠一姓,心跡尚屬可原,故文字間獨無貶筆。再擁進內署,把陸撫眷屬,復槍斃了好幾人。撫署已毀,轉至藩臬兩署,擁藩司王慶平、提法使李盛鐸至諮議局,迫他獨立。兩司不從,被禁密室,另推恊統閻錫山為都督。錫山受任後,婉勸李盛鐸出任民政,盛鐸乃允。只王慶平執意如故,由錫山釋放使歸。
山西省的警信方來,江西省的耗音又至。江西自九江兵變後,省城戒嚴,勉強維持了幾天。紳商學各界,組織保安會,將章程呈報撫署,請馮汝騤做髮起人,馮撫倒也承認。嗣軍界亦入保安會,請馮撫即舉義旗,馮撫不允,於是各軍隊夜焚撫署,霎時間火光燭天,馮撫自署後逃出,匿入民房。藩司以下,亦皆走避。革命軍出示安民,方擬公舉統領,適馬毓寶自九江馳至,由各界歡迎入城,當於教育會開會,以高等學堂為軍政府,仍舉馮汝騤為都督。汝騤聞這消息,料軍民都無惡意,遂出來固辭,乃改舉恊統吳介璋任都督,劉起鳳任民政長,汝騤交出印信,挈眷歸去。馬毓寶亦返九江。江西獨立,最稱安穩。
這時候的雲南省,也由恊統蔡鍔倡義,與江西省同日獨立。雲南邊隅,次第為英法所占,是年英兵復占踞片馬,滇民力爭不得,未免怨恨政府,兼以各省獨立,軍界躍躍欲試,遂由恊統蔡鍔開會,召集將弁,同時發作,舉火為號。第一營統帶丁錦不從,被他驅逐,隨攻督署,迫走總督李經羲,即改督署為軍政府,舉蔡鍔為都督。各軍搜捕各官吏,拿住世藩司,因他不肯降順,一槍結果了他的性命。只李督在滇,頗有政績,經各軍搜出後,蔡鍔獨優禮相待,勸他為民軍盡職。李督心有未安,情願回籍。蔡鍔不便強留,由他攜眷回去。可見做官不應貪虐,到變起時,尚得保全性命。且因督署總是老衙門,舍舊謀新,將都督府遷至師範學堂,會同起事諸人,組織各種機關,並電各州縣即日反正。不到數日,雲南大定。
這數省的電音,傳至攝政王座前。正急個不了,內廷的王公大臣,又紛紛告假,連各機關辦事人,十有九空。老慶、載澤等並沒有法子,還是各爭意見,彼此上奏,願辭官職。貝勒載濤,也辭去軍諮大臣的缺分,弄得這個攝政王,呆似木雕,終日只是淚珠兒洗面,到無可奈何之際,不得不請老慶商量。老慶只信任一個袁世凱,便把內閣總理的位置,一心讓與袁公,且勸攝政王概從袁議。攝政王已毫無主意,遂授袁為內閣總理大臣,叫他在湖北應辦各事,佈置略定,即行來京。越重任,越將清社送脫。一面取消內閣暫行章程,不用親貴充國務大臣,並將憲法交資政院恊議。資政院的老臣,先請下詔罪己,速開黨禁,然後好改議憲法。攝政王惟言是從,下了罪己詔,開了黨人禁,方由資政院擬定憲法大綱十九條,擇定十月初六日,宣誓太廟。可奈各省民氣,日盛一日,憑你如何改革,他總全然反對。
上海的製造局,系東南軍械緊要地,九月十三日,被革命黨人陳其美,率眾攻入,復占了上海道縣各署,公舉其美為滬軍都督,吳淞口隨即起應,遍懸白旗,寶山縣亦即光復。滬上人民,歡聲如雷。正在相慶,貴州獨立的電報,亦到滬瀆,說是巡撫沈瑜慶以下,盡行驅逐,現舉楊藎誠為正都督,趙德全為副都督,全境安謐等語,滬軍政府越覺歡躍,立派軍士五十餘人,至蘇州運動軍營,共建義旗。各軍官一律應允,夤夜出發軍隊,齊集城下。十四日天明時,城門一開,各軍魚貫而入,逕至撫署喧呼革命。蘇撫程德全,仗膽登堂,問他來意。各軍齊請程撫獨立。程撫沒法,只好贊成,但飭軍隊勿擾百姓。各軍大呼萬歲,即在門外連放九炮,懸起江蘇都督府大旗。至十五日,蘇城內外,就遍懸白旗,程撫居然改做都督,選紳士張謇、伍廷芳、應德閎等,分任民政、外交、財政等事,並截斷蘇寧鐵路,派兵扼守,以防南京。江蘇系官長獨立,真是不血一刃,較江西尤為快利。
江蘇既定,滬上復遣敢死隊到杭州,浙撫增韞,正焦愁萬分,每日召官紳會議,紳士以獨立二字為請,增撫總是不從。至敢死隊到杭,密寓撫署左近,約各營乘夜舉事。於是筧橋大營的兵士,入艮山門占住軍械局,南星橋大營的兵士,入清波門占住藩運各署。敢死隊懷著炸彈,猛撲撫署,一入署門,第一個拋彈的首領,乃是女志士尹銳志,聞她系紹興嵊縣人,嘗在外洋遊學,灌入革命知識,此次挈她妹子銳進,同來效力。首擲炸彈,毀壞撫署,衛隊及消防隊不敢抵敵,統行入黨。急得增撫避匿馬房,被黨人一把抓出,拖至福建會館幽禁。藩司吳引孫等,一律逃去。未及天明,全城已歸革命軍佔領,推標統周赤城為司令官,以諮議局為軍政府。臨時都督,舉了童訓,童訓自請取消,另舉前浙路總理湯壽潛。湯尚在滬,由周赤城派專車往迎。只杭州將軍德濟,尚不肯投順,幾乎決裂,兩邊要開炮相鬥,幸海寧士民杭幸齋,至滿營妥議,方才停戰。等到湯督到杭,復與滿人訂了簡約:
(一)改籍,(二)繳械,(三)暫給餉項,徐圖生活。滿人料不可抗,唯唯聽命,自是全城遂安。浙江獨立,也算迅捷,且有女志士先入撫署,尤為特色。後來增撫等人,都由湯都督釋回。
長江流域各省,多半光復,只湖南都督,改推議長譚延闓。焦、陳二人,被革軍查出違法的證據,將他梟首,復槍斃焦黨數名,稽查數天,仍歸平靖。回應上文。只駐紮信陽的袁大臣,奉了回京組閣的諭旨,先遣蔡廷乾、劉承恩到武昌,與黎都督議和。黎都督定要清帝退位,方肯弭兵。經蔡、劉二員再四商榷,終不見允,只得回覆袁大臣。袁大臣見議和無效,默默的籌畫一番,復召馮、段二統領,密議辦法,將軍事佈置妥當,才擬啟程北上。成算在胸,可南可北。袁未到京,宣誓太廟的日期已至,攝政王率領諸王大臣到太廟中,焚香爇燭,叩頭宣誓。誓文云:
維宣統三年十月六日,監國攝政王載澧,攝行祀事,謹告諸先帝之靈曰:惟我太祖高皇帝以來,列祖列宗,貽謀宏遠,迄今將垂三百年矣。溥儀繼承大統,用人行政,諸所未宜,以致上下暌違,民情難達,旬日之間,寰逼紛擾,深恐顛覆我累世相傳之統緒。茲經資政院會議,廣彩列邦最良憲法,依親貴不與政事之規制,先裁決重大信條十九條。其餘緊急事項,一律記入憲法,迅速編纂。且速開國會,以確定立憲政體,敢誓於我列祖列宗之前。
隨即頒布憲法信條十九條。
一 大清帝國之皇統,萬世不易。
二 皇帝神聖,不可侵犯。
三 皇帝權以憲法規定為限。
四 皇帝繼承之順序,於憲法規定之。
五 憲法由資政院起草議決,皇帝頒布之。
六 憲政改正提案權,屬於國會。
七 上院議員,由國民於法定特別資格公選之。
八 總理大臣由國會公選,皇帝任命。其他國務大臣,由總理推舉,皇帝任命。皇族不得為總理及其他國務
大臣,並各省行政官。
九 總理大臣受國會彈劾,非解散國會,即總理大臣辭職,但一次內閣,不得解散兩次國會。
十 皇帝直接統率海陸軍,但對內使用時,須依國會議決之特別條件。
十一 不得以命令代法律。但除緊急命令外,以執行法律,及法律委任者為限。
十二 國際條約,非經國會議決,不得締結。但宣戰構和,不在國會會期內,得由國會追認之。
十三 官制官規,定自憲法。
十四 每年出入預算,必經國會議決,不得自由處分。
十五 皇室經費之制定及增減,概依國會議決。
十六 皇室大典,不得與憲法相抵觸。
十七 國務員裁判機關,由兩院組織之。
十八 國會議決事項,由皇帝宣佈之。
十九 第八條至第十六各條,國會未開以前,資政院適用之。
頒布以後,在清室已算讓到極點,與民更始。可奈民心始終不服。兩廣、安徽、福建等省,又次第舉起獨立旗來,正是:
人意難回天意去,民權已現帝權終。
看官欲知後事,請至下回再閱。
鄂師一起,四方響應,中國之不復為清有,已可知矣。蔭昌、薩鎮冰輩,率全國之師,對付一隅,屢戰未捷,是豈皆蔭、薩二人,韜略未嫻,不堪與黎軍敵耶?周武有言:「紂有億兆夷人,離心離德,予有亂臣十人,同心同德。」觀於清末,而古人之言益信。至若載澧攝政,僅二年餘,此二年間,亦非有大惡德,但以腐敗之老朽,癡呆之少年,使操政柄,猝致激變,載澧亦不得謂無咎焉。迨各省告警,雲集響應,始有宣誓告廟之舉,晚矣。故本回只據事直書,而瓦解土崩之狀,已令人目不勝接,徒有浩歎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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