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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蔡東藩]明史通俗演義(本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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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15:24:57
標題:
[蔡東藩]明史通俗演義(本文完)
本帖最後由 小黑明融 於 2015-9-23 16:07 編輯
書名:
歷史通俗演義 - 明史通俗演義
作者:
蔡東藩(1877~1945),名郕,字椿壽,號東帆,清山陰縣臨浦(今屬蕭山)人。十四歲中秀才,後又進京朝考,名列優貢,分發福建候補知縣。因不滿官場惡習,數月即稱病回鄉。辛亥革命之後,曾先後在杭州及紹興等地教書。
從1916年開始,到1926年為止,蔡東藩用十年的心血和驚人的毅力,先後完成了前漢(附秦朝)、後漢、兩晉、南北朝、唐、五代、宋、元、明、清、民國共十一部歷史通俗演義,合稱《歷朝通俗演義》,時間跨度自秦始皇到民國九年,凡二千一百六十六年。加上《西太后演義》及《歷朝史演義》兩部,總共撰寫了十三部計七百廿四萬字的通俗史巨著,其內容跨越時間之長、人物之眾、篇制之巨,堪稱歷史演義之最。被人譽為“一代史家,千秋神筆”。
蔡東藩作品的最大特色在於他對歷史真實的嚴格追求。他寫歷史演義,“語皆有本”,力求其主要情節均有歷史記載作為根據。自然,作為“演義”,他也有虛構,特別是人物對話。但是,他很謹慎,力求符合特定歷史環境和特定歷史人物的性格,不敢任意編造。
內容:
大明朝一代之歷史演義。既有真實史話亦有通俗野說。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15:25:45
第一回 揭史綱開宗明義 困涸轍避難為僧
江山無恙,大地春回,日暖花香,窗明几淨,小子擱筆已一月有餘了。回憶去年編述《元史演義》,曾敘到元亡明續的交界﹔嗣經臘鼓頻催,大家免不得一番俗例:什麼守歲?什麼賀年?因此將元史交代清楚,便把那管城子放了一月的假。現在時序已過去了,身子已少閒了,《元史演義》的餘味,尚留含腦中,《明史演義》的起頭,恰好從此下筆。淡淡寫來,興味盎然。元朝的統系,是蒙族為主﹔明朝的統系,是漢族為主。明太祖朱元璋,應運而興,不數年即驅逐元帝,統一華夏,政體雖猶是君主,也算是一位大革命家,大建設家。嗣後傳世十二,凡一十七帝,歷二百七十有六年,其間如何興?如何盛?如何衰?如何亡?統有一段極大的原因,不是幾句說得了的。先賢有言:「君子道長,小人道消,國必興盛﹔君子道消,小人道長,國必衰亡。」這句話雖是古今至言,但總屬普通說法,不能便作一代興衰的確證。
小子嘗謂明代開國,與元太祖元世祖的情形,雖然不同,但後來由興而衰,由盛而亡,卻蹈著元朝五大覆轍。看官欲問這五大弊嗎?第一弊是骨肉相戕﹔第二弊是權閹迭起﹔第三弊是奸賊橫行﹔第四弊是宮闈恃寵﹔第五弊是流寇殃民。這五大弊循環不息,已足斲喪元氣,傾覆國祚﹔還有國內的黨爭,國外的強敵,膠膠擾擾,愈亂愈熾,勉強支持了數十百年,終弄到一敗塗地,把明祖創造經營的一座錦繡江山,拱手讓與滿族,說將起來,也是可悲可慘的。提綱挈領,眼光直注全書。目今滿主退位,漢族光復,感世變之滄桑,話前朝之興替,國體雖是不同,理亂相關,當亦相去不遠。遠鑒胡元,近鑒滿清,不如鑒著有明,所以元、清兩史演義,既依次編成,這《明史演義》,是萬不能罷手的。況乎歷代正史,卷帙最多,《宋史》以外,要算《明史》。若要把《明史》三百三十二卷,從頭至尾,展閱一遍,差不多要好幾年工夫。現在的士子們,能有幾個目不窺園,十年攻苦,就使購置了一部《明史》,也不過庋藏書室,做一個讀史的模樣,哪裡肯悉心翻閱呢?並非挖苦士子,乃是今日實情。何況為官為商為農為工,連辦事謀生,尚覺不暇,或且目不識丁,胸無點墨,怎知道去閱《明史》?怎知道明代史事的得失?小子為通俗教育起見,越見得欲罷不能,所以今日寫幾行,明日編幾行,窮年累月,又輯成一部《明史演義》出來。宜詳者詳,宜略者略,所有正史未載,稗乘偶及的軼事,恰見無不搜,聞無不述,是是非非,憑諸公議,原原本本,不憚瑣陳。看官不要惹厭,小子要說到正傳了。說明緣起,可見此書之不能不作,尤可見此書之不能苟作。
卻說明太祖崛起的時候,正是元朝擾亂的時間。這時盜賊四起,叛亂相尋,黃岩人方國珍,起兵台溫,潁州人劉福通,與欒城人韓山童,起兵汝潁,羅田人徐壽輝,起兵蘄黃,定遠人郭子興,起兵濠梁,泰州人張士誠,起兵高郵,還有李二、彭大、趙均用一班草寇,攻掠徐州、弄得四海紛爭,八方騷擾。各方寇盜,已見《元史演義》中,故用簡筆敘過。元朝遣將調兵,頻年不息,只山童被擒,李二被逐,算是元軍的勝仗,其餘統不能損他分毫,反且日加猖獗。那時元順帝昏庸得很,信奉番僧,日耽淫樂,甚麼演揲兒法,即大喜樂之意。甚麼秘密戒,亦名雙修法,均詳《元史演義》。甚麼天魔舞,造龍舟,制宮漏,專從玩意兒上著想,把軍國大事,撇在腦後﹔賢相脫脫,出征有功,反將他革職充軍,死得不明不白﹔佞臣哈麻兄弟,及禿魯帖木兒,導上作姦,反言聽計從,寵榮得甚麼相似。冥冥中激怒上蒼,示他種種變異,如山崩地震旱乾水溢諸災,以及雨血雨毛雨氂,隕星隕石隕火諸怪象,時有所聞,無非令順帝恐懼修省,改過遷善。不意順帝怙惡不悛,鎮日裡與淫僧妖女,媚子諧臣,講演這歡喜禪,試行那秘密法,雲雨巫山,唯日不足。於是天意亡元,群雄逐鹿,人人都挾有帝王思想。劉福通奉韓山童子林兒為帝,國號宋,據有亳州﹔徐壽輝也自稱皇帝,國號天完﹔張士誠也居然僭號誠王,立國稱周。一班草澤梟雄,統是得意妄行,毫無紀律,不配那肇基立極奉天承運的主子,所以上天另行擇真,湊巧濠州出了一位異人,姿貌奇杰,度量弘廓,頗有人君氣象,乃暗中設法保佑,竟令他撥亂反正,做了中國的大皇帝,這人非他,就是明太祖朱元璋。以匹夫為天子,不可謂無天意。近時新學家言,專屬人事,抹煞天道,似亦未足全信,故此段備詳人事,兼及天心。
朱元璋,字國瑞,父名世珍,從泗州徙居濠州的鍾離縣,相傳系漢鍾離得道成仙的區處。世珍生有四子,最幼的就是元璋。元璋母陳氏,方娠時,夢神授藥一丸,置諸掌中,光芒四射,她依著神命,吞入口中,甘香異常。及醒,齒頰中尚有餘芳。至懷妊足月,將要分娩,忽見紅光閃閃,直燭霄漢,遠近鄰里,道是火警,都呼噪奔救,到了他的門外,反看不見甚麼光燄,復遠立回望,仍舊熊熊不滅。大眾莫名其妙,只是驚異不置。後來探聽著世珍家內,生了一個小孩子,越發傳為奇談,統說這個嬰兒,不是尋常人物,將來定然出色的。就史論史,不得目為迷信。這年乃是元文宗戊辰年,誕生的時日,乃是九月丁丑日未時。後人推測命理,說他是辰戌丑未,四庫俱全,所以貴為天子,這也不在話下。惟當汲水洗兒的時候,河中忽有紅羅浮至,世珍就取作兒衣,迄今名是地為紅羅港,是真是假,無從詳究。總之豪傑誕生的地方,定有一番發祥的傳說,小子是清季人,不是元季人,自然依史申述,看官不必動疑。
且說朱世珍生了此兒,取名元璋,相貌魁梧,奇骨貫頂,頗得父母鍾愛。偏偏這個寧馨兒,降生世間,不是朝啼,就是夜哭,想是不安民間。呱呱而泣,聲音洪亮異常,不特做爹娘的日夕驚心,就是毗連的鄰居,也被他噪得不安。世珍無法可施,不得已禱諸神明,可巧鄰近有座皇覺寺,就乘便入禱,暗祝神明默佑。說也奇怪,自禱過神明後,乳兒便安安穩穩,不似從前的怪啼了。世珍以神佛有靈,很是感念,等到元璋週歲,復偕陳氏抱子入寺,設祭酬神,並令元璋為禪門弟子,另取一個禪名,叫作元龍。俗呼明太祖為朱元龍,證諸正史,並無是說,嘗為之闕疑,閱此方得證據。光陰易過,歲月如流,元璋的身軀,漸漸的長成起來,益覺得雄偉絕倫。只因世珍家內,食指漸繁,免不得費用日增,可奈時難年荒,入不敷出,單靠著世珍一人,營業餬口,哪裡養得活這幾口兒?今日吃兩餐,明日吃一餐,忍饑耐餓,挨延過日,沒奈何命伯仲叔三兒,向人傭工,只留著元璋在家。元璋無所事事,常至皇覺寺玩耍,寺內的長老,愛他聰明伶俐,把文字約略指授,他竟過目便知,入耳即熟,到了十齡左右,居然將古今文字,通曉了一大半。若非當日習練,後來如何解識兵機,曉明政體?世珍以元璋年已成童,要他自謀生計,因令往裡人家牧牛。看官!你想這出類拔萃的小英雄,怎肯低首下心,做人家的牧奴?起初不願從命,經世珍再三訓導,沒奈何至裡人劉大秀家,牧牛度日。所牧的牛,經元璋喂飼,日漸肥壯,頗得主人歡心。牧民之道,亦可作如是觀。無如元璋素性好動,每日與村童角逐,定要自作渠帥,諸童不服,往往被他捶擊,因此劉大秀怕他惹禍,仍勒令回家。
轉眼間已是元順帝至正四年了,濠泗一帶,大鬧饑荒,兼行時疫。世珍夫婦,相繼逝世,長兄朱鎮,又罹疫身亡,家內一貧如洗,無從備辦棺木,只好草草藁束,由元璋與仲兄朱鏜,舁屍至野。甫到中途,驀然間黑雲如墨,狂飆陡起,電光閃閃,雷聲隆隆,接連是大雨傾盆,彷彿銀河倒瀉,澎湃直下,元璋兄弟,滿體淋濕,不得已將屍身委地,權避村舍,誰料雨勢不絕,竟狂潑了好多時,方漸漸停止。元璋等忙去察視,但見屍身已沒入土中,兩旁浮土流積,竟成了一個高壠,心中好生奇異,詢諸裡人,那天然埋屍的地方,卻是同裡劉繼祖的祖產。當下向繼祖商議,繼祖也不覺驚訝,暗思老天既如此作怪,莫非有些來歷,不如順天行事,樂得做個大大的人情,遂將這葬地慨然贈送。史中稱為鳳陽陵,就是此處。不忘掌故。元璋兄弟,自然感謝。誰料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仲叔兩兄,又染著疫病,一同去世,只剩了嫂姪兩三人,零丁孤苦,涕淚滿襟。這時元璋年已十七,看到這樣狀況,頓覺形神沮喪,日夕彷徨,輾轉躊躇,無路可奔,還不若投入皇覺寺中,剃度為僧,倒也免得許多苦累,計畫已定,也不及與嫂姪說明,竟潛趨皇覺寺,拜長老為師,做了僧徒。未幾長老圓寂,寺內眾僧,瞧他不起,有時飯後敲鐘,有時閉門推月,可憐這少年落魄的朱元璋,晝不得食,夜不得眠,險些兒做了溝中瘠,道旁殣,轉入輪回。受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那時元璋熬受不住,想從此再混過去,死的多,活的少,不得不死裡求生,便忍著氣攜了袱被,托了缽盂,雲遊四方,隨處募食,途中越水登山,餐風飽露,說不盡行腳的困苦。到了合肥地界,頓覺寒熱交侵,四肢沉痛,身子動彈不得,只得覓了一座涼亭,權行寄宿。昏瞶時,覺有紫衣人兩名,陪著左右,口少渴,忽在身旁得著生梨,腹少饑,忽在枕畔得著蒸餅,此時無心查問,得著便吃,吃著便睡,模模糊糊的過了數日,病竟脫體。霎時間神清氣爽,昂起頭來,四覓紫衣人,並沒有甚麼形影,只剩得一椽茅舍,三逕鬆風,見《明史·太祖本紀》,並非捏造。他也不暇思索,便起了身,收拾被囊,再去游食。經過光固汝潁諸州,雖遇著幾多施主,究竟仰食他人,朝不及夕。挨過了三年有餘,仍舊是一個光頭和尚,袱被外無行李,缽盂外無長物。乃由便道返回皇覺寺,但見塵絲蛛網,佈滿殿廡,香火沉沉,禪牀寂寂,不禁為之驚歎。他揀了一塊隙地,把袱被缽盂放下,便出門去訪問鄰居。據言:「寇盜四起,民生凋敝,沒有甚麼餘力,供養緇流,一班游手坐食的僧侶,不能熬清受淡,所以統同散去。」這數語,惹得元璋許多嗟歎。嗣經鄰居檀越,因該寺無人,留他暫作住持,元璋也得過且過,又寄居了三四年。
至正十二年春二月,定遠人郭子興,與黨羽孫德崖等,起兵濠州,元將撤裡不花,奉命進討,憚不敢攻,反日俘良民,報功邀賞。於是人民四散,村落為墟。皇覺寺地雖僻靜,免不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元璋見鄰近民家,除赤貧及老弱外,多半遷避,自己亦覺得慌張,捏著了一把冷汗。欲要留著,恐亂勢紛紛,無處募食,不被殺死,也要餓死﹔欲要他去,可奈荊天棘地,無處可依,況自己是一個禿頭,越覺得棲身無所。左思右想,進退兩難,乃步入伽藍殿中,焚香卜爻,先問遠行,不吉﹔復問留住,又不吉﹔不由的大驚道:「去既不利,留又不佳,這便怎麼處?」忽憶起當年道病,似有紫衣人護衛,未免為之心動,復虔誠叩祝道:「去留皆不吉,莫非令舉大事不成!」隨手擲筊,竟得了一個大吉的徵兆。當下躍起道:「神明已示我去路,我還要守這僧缽,做什麼?」遂把缽盂棄擲一旁,只攜了一條敝舊不堪的薄被,大踏步走出寺門,逕向濠州投奔去了。小子恰有一詩詠道:
出身微賤亦何傷,未用胡行舍且藏。
贏得神明來默示,頓教真主出濠梁。
欲知元璋投依何人,且看下回續敘!
前半回敘述緣起,為全書之楔子,已將一部明史,籠罩在內﹔入後舉元季衰亂情狀,數行了之,看似太簡,實則元事備見元史。此書以明史為綱,固不應喧賓奪主也。後半回敘明祖出身,極寫當時狼狽情狀,天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如明祖朱元璋,殆真如先哲之所言者,非極力演述,則後世幾疑創造之匪艱,而以為無足重輕,尚誰知有如許困苦耶?至若筆力之爽健,詞致之顯豁,尤足動人心目,一鳴驚人,知作者之擅勝多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15:26:46
第二回 投軍伍有幸配佳人 捍孤城仗義拯主帥
卻說朱元璋出寺前行,一口氣跑到濠州,遙見城上兵戈森列,旗幟飄揚,似有一種嚴肅的氣象,城外又有大營紮著,好幾個赳赳武夫,守住營門。他竟不遑他顧,一直闖入,門卒忙來攔阻,只聽他滿口喧嚷道:「要見主帥!」當下驚動了營中兵士,也聯翩出來,看他是個光頭和尚,已覺令人驚異,嗣問他是何姓氏?有無介紹?他也不及細說,只說是朱元璋要見主帥。大眾還疑他是奸細,索性把他反縛,擁入城中,推至主帥帳前。元璋毫不畏懼,見了主帥,便道:「明公不欲成事麼?奈何令帳下守卒,縶縛壯士?」自命不凡。那上面坐著的主帥,見他狀甚奇兀,龍形虎軀,開口時聲若洪鐘,不禁驚喜交集,便道:「看汝氣概,果非常人,汝願來投效軍前麼?」元璋答聲稱是。便由主帥呼令左右,立刻釋縛,一面問他籍貫里居。元璋說明大略,隨即收入麾下,充作親兵。看官!你道這主帥為誰?便是上回所說的郭子興。至此始點醒主帥姓名,文不直捷。
子興得了元璋,遇著戰事,即令元璋隨著。元璋感激圖效,無論什麼強敵,總是奮不顧身,爭先衝陣。敵軍畏他如虎,無不披靡,因此子興嘉他義勇,日加信任。一日,子興因軍事已了,踱入內室,與妻張氏閒談,講到戰事得手,很覺津津有味。張氏亦很是喜慰。嗣複述及元璋戰功,張氏便進言道:「妾觀元璋,不是等閒人物,他的謀略如何,妾未曾曉,惟他的狀貌,與眾不同,將來必有一番建樹,須加以厚恩,俾他知感,方肯為我出力。」張氏具有特識,也算一個智婦。子興道:「我已拔他為隊長了。」張氏道:「這不過是尋常報績,據妾愚見,還是不足。」子興道:「依汝意見,將奈何?」張氏道:「聞他年已二十五六,尚無家室,何不將義女馬氏,配給了他?一可使壯士效誠,二可使義女得所,倒也是一舉兩得呢!」子興道:「汝言很是有理,我當示知元璋便了。」次日升帳,便召過元璋,說明婚嫁的意思。元璋自然樂從,當即拜謝。子興便命部將兩人,作為媒妁,選擇良辰,準備行禮。
小子敘到此處,不得不補述馬氏來歷。先是子興微時,曾與宿州馬公為刎頸交。馬公家住新豐裡,佚其名,其先世為宿州素封,富甲一鄉,至馬公仗義好施,家業日落,妻鄭媼生下一女,未幾病逝。馬公殺人避仇,臨行時曾以愛女托子興,子興領回家中,視同己女。後聞馬公客死他方,益憐此女孤苦,加意撫養。子興授以文字,張氏教以針黹,好在馬氏聰慧過人,一經指導,無不立曉。與明祖朱元璋,恰是不謀而合。至年將及笄,出落得一副上好身材,模樣端莊,神情秀越,穠而不豔,美而不佻﹔還有一種幽婉的態度,無論如何急事,她總舉止從容,並沒有疾言遽色。的是國母風范。所以子興夫婦,很是鍾愛,每思與她聯一佳偶,使她終身有托,不負馬公遺言。湊巧元璋投軍,每戰輒勝,也為子興夫婦所器重,所以張氏倡議,子興贊成,天生了一對璧人,借他夫婦作撮合山,成為眷屬,正所謂前生注定美滿姻緣呢。說得斐亹可觀。
吉期將屆,子興在城中設一甥館,令元璋就館待婚,一面懸燈結彩,設席開筵,熱鬧了兩三日,方才到了良辰﹔當由儐相司儀,笙簧合奏,請出了兩位新人,行交拜禮﹔接連是洞房合巹,龍鳳交輝,一宵恩愛,自不消說。和尚得此,可謂奇遇。自此以後,子興與元璋,遂以翁婿相稱,大眾亦另眼看待,爭呼朱公子而不名。惟子興有二子,素性褊淺,以元璋出身微賤,無端作為贅婿,與自己稱兄道弟,一些兒沒有客氣,未免心懷不平。元璋坦白無私,那裡顧忌得許多?偏他二人乘間抵隙,到子興面前,日夕進讒,說他如何驕恣?如何專擅?甚且謂陰蓄異圖,防有變動。子興本寵愛元璋,不肯輕信,怎奈兩兒一倡一和,時來絮聒,免不得也惶惑起來。愛婿之心,究竟不及愛子。元璋不知就裡,遇有會議事件,仍是侃侃而談,旁若無人。某日為軍事齟齬,竟觸動子興怒意,把他幽諸別室,兩子喜歡得很,想從此除了元璋,遂暗中囑咐膳夫,休與進食。事為馬氏所知,密向廚下竊了蒸餅,擬送元璋。甫出廚房,可巧與張氏撞個滿懷,她恐義母瞧透機關,忙將蒸餅納入懷中,一面向張氏請安。張氏見她慌張情狀,心知有異,故意與她說長論短,馬氏勉強應答,已覺得言語支吾﹔後來柳眉頻蹙,珠淚雙垂,幾乎說不成詞,經張氏挈她入室,屏去婢媼,仔細詰問。方伏地大哭,稟明苦衷。張氏忙令解衣出餅,那餅尚熱氣騰騰,黏著乳頭,好容易將餅除下。眼見得乳為之糜,幾成焦爛了。難為這雞頭肉。張氏也不禁淚下,一面命她敷藥,一面叫入廚子,速送膳與元璋。是夕,便進諫子興,勸他休信兒言。子興本是個沒主意的人,一聞妻語,也覺得元璋被誣,即命將元璋釋放,還居甥館。張氏復召入二子,大加呵斥,二子自覺心虛,不能強辯,也只好俯首聽訓。嗣是稍稍顧忌,不敢肆惡,元璋也得少安了。虧得有此泰水。
越數日,接到軍報,徐州被元軍克復,李二敗走。又越日,守卒來報,彭大趙均用率眾來降,願謁見主帥。子興聞知,亟令開城延入,以賓主禮相見。彼此寒暄,頗為歡洽。當下設宴款待,飲酒談心。突由探馬馳入,報稱元軍追趕敗兵,將到城下了。統帥叫作賈魯。子興不禁皺眉道:「元兵又來,如何對待?」可見子興沒用。旁座一人起言道:「元軍乘勝而來,勢不可當,不如堅壁清野,固守勿戰,令他老師曠日,銳氣漸衰,方可以逸待勞,出奇制勝。」眾聞言,注目視之,乃是嬌客朱元璋。明寫元璋獻計,是破題兒第一遭。彭大趙均用問子興道:「這位是公何人?」子興答是小婿。彭大便道:「令坦所言,未嘗不是。但聞足下起義徐州,戰無不勝,此刻元兵到來,何妨出城對敵,殺他一個下馬威,免使小覷。某等雖敗軍之將,也可助公一臂,聊泄前恨。」子興鼓掌稱善。匆匆飲畢,撤了酒肴,整備與元軍廝殺。看官聽著!這彭大趙均用,本是著名盜魁,與李二通同一氣。李二兵敗竄死,彭趙兩人,皆被元軍殺退,立腳不住,投奔濠州。子興聞他大名,以為可資作臂助,所以甚表歡迎,虛已以聽。錯了念頭。元璋不便再言,勉強隨著子興,出城迎敵,彭趙也率眾後隨。方才布成陣勢,見元軍已大刀闊斧,衝殺前來,兵卒似蟻,將士如虎,任你如何抵拒,還是支撐不住。子興正在慌忙,忽後隊紛紛移動,退入城闉,霎時間牽動前軍,旗靡轍亂,子興撥馬就回,元軍乘勢搶城,虧得元璋帶領健卒,奮鬥一場,方將元軍戰卻,收兵入城﹔力寫元璋。一面闔城固守,登陴禦敵。元軍復來猛攻,由元璋晝夜捍御,還算勉力保全。
子興退回城中,彭大復來密談,把後隊退兵的錯處,統推到趙均用身上。子興又信以為真,優禮彭大,薄待趙均用,又是一番釁隙。均用從此含怨。可巧子興黨羽孫德崖,募兵援濠,突圍入城,子興與議戰守事宜,德崖主戰,子興主守,意見未恊,免不得稍有齟齬。均用乘此機會,厚結德崖,擬除了子興,改奉德崖為主帥。看官!你想此時的草澤英雄,哪個不想做全城的頭目?當濠州起兵時,德崖與子興,本是旗鼓相當,因子興較他年長,不得不奉讓一籌,屈己從人,此次由均用從中媒糱,自然雄心勃勃,不肯再作第二人思想。子興尚是睡在鼓中,一些兒沒有分曉,就是元璋在城,也只留意守禦,無暇偵及秘謀。
一夕,元璋正策馬梭巡,忽奉張氏密召,立命進見。當下應召入內,見張氏在座,已哭得似淚人兒一般,愛妻馬氏,也在旁陪淚,不禁驚詫起來,急忙啟問。張氏嗚嗚咽咽,連說話都不清楚﹔應有此狀,虧他描摹。還是馬氏旁答道:「我的義父,被孫德崖賺去了,生死未卜,快去救他!」元璋聞言,也不及問明底細,三腳兩步的跑出室外,即號召親兵,迅赴孫家。一面遣人飛報彭大,令速至孫家救護子興。說時遲,那時快,元璋已馳入孫門。突被門卒阻住,元璋回顧左右道:「我受郭氏厚恩,忍見主帥被賺,不進去力救麼?兄弟們替我出力,打退那廝!」眾卒奉命上前,個個揮拳奮臂,一哄兒將門卒趕散。元璋當先衝入,跨進客堂,適德崖與均用密議,見元璋到來,料知來救子興,恰故意問道:「朱公子來此何干?」元璋厲聲道:「敵逼城下,連日進攻,兩公不去殺敵,反賺我主帥,意欲圖害,是何道理?」德崖道:「我等正邀請主帥,密議軍機,不勞你等費心。你且退!守城要緊,休得玩忽!」元璋道:「主帥安在?」德崖怒目道:「主帥自有寓處,與你何干?」元璋大忿,方欲動手,驀聞外面有人突入道:「均用小人,何故謀害郭公,彭大在此,決不與你干休!」元璋聞聲,越覺氣壯,雄赳赳的欲與德崖搏鬥。德崖見兩人手下,帶有無數健卒,陸續進來,擠滿一堂,不由的怕懼起來,反捏稱主帥已返,不在我家。元璋憤答道:「可令我一搜嗎?」德崖尚未答應,彭大已從後插嘴道:「有何不可?快進去!快進去!」於是元璋擁盾而入,直趨內廳,四覓無著,陡聞廳後有呻吟聲,躡跡往尋,見有矮屋一椽,扃鐍甚嚴,當即毀門進去,屋內只有一人,鐵鏈鋃鐺,向隅暗泣,凝目視之,不是別人,正是濠州主帥郭子興,主帥如此,太覺倒霉。是時不遑慰問,忙替他擊斷鎖鏈,令部兵背負而出。德崖與均用,睜著眼見子興被救,無可奈何。元璋即偕彭大趨出,臨行時又回顧德崖道:「君與主帥同時舉義,素稱莫逆,如何誤聽蜚言,自相戕賊?」又語趙均用道:「天下方亂,群雄角逐,君既投奔至此,全靠同心恊力,共圖大舉,方可策功立名,願此後休作此想!」言已,拱手而別。前硬後軟,妙有權術。弄得孫趙兩人,神色慚沮,反彼此互怨一番,作為罷論。此事悉本《太祖本紀》。惟《本紀》敘此事,在濠未被圍之前,而谷著《紀事本末》,則言此事在被圍之時,且事實間有異處,本編互參兩書,以便折衷。
元璋既救出子興,仍加意守城,會元軍統帥賈魯,在營罹病,日漸加劇,以是攻擊少懈。越年,賈魯病死,元軍退去。自濠城被圍,迄於圍解,差不多有三四月,守兵亦多半受傷。元璋稟知子興,擬另行招募,添補行伍,子興照允,將此事委任元璋。元璋即日還鄉,陸續募集,得士卒七百名,內中有二十四人,能文能武,有猷有為,端的是開國英雄,真皇輔弼。為後文埋根。這二十四人何姓何名?待小子開列如下:
徐達 湯和 吳良 吳楨 花雲 陳德 顧時 費聚 耿再成 耿炳文 唐勝宗 陸仲亨 華雲龍 鄭遇春 郭興 郭英 胡海 張龍 陳桓 謝成 李新材 張赫 周銓 周德興
元璋得了許多英材,與他們談論時事,很是投機。當下截止招募,帶領七百人回濠,稟報子興。子興按名點卯,七百人不錯一個,便算了事,惟署元璋為鎮撫,令所募七百人,歸他統率。元璋拜謝如儀。隔了數日,元璋方料理簿書,有一人進來稟謁,視之乃是徐達,便問道:「天德有何公幹?」徐達見左右無人,便造膝密陳道:「鎮撫不欲成大業麼?何故鬱鬱居此,長屈人下?」元璋道:「我亦知此地久居,終非了局,但羽毛未滿,不便高飛,天德如有高見,幸即指陳!」徐達道:「郭公長厚,德崖專橫,彭趙又相持不下,公處此危地,事多牽掣,萬一不慎,害及於身,奈何不先幾遠引?」識見高人一層。元璋道:「我欲去此他適,必須有個脫身的計策,否則實滋疑竇,轉召危機。」徐達道:「郭公籍隸定遠。目今定遠未平,正好借此出兵,想郭公無不允行。」元璋道:「我方募兵七百名,署為鎮撫,若統率南行,無論謠諑易生,即郭公亦多疑慮。」徐達道:「七百人中,可用的不過二十餘人,公只將二十餘人率著,便足倚任,此外一概留濠,那時郭公便不致動疑了。」元璋點頭道:「天德此言,甚合我意,我當照行。」徐達乃趨出候命。達字天德,元璋稱字不稱名,便是器重徐達的意思。徐達為開國元勛,故從特筆。元璋即入稟子興,出徇定遠,並請將原有部兵,歸屬他將,只率二十四人同行。子興欣然應允。不出徐達所料。於是元璋整裝即行,這一行,有分教:
踏破鐵籠翔彩鳳,衝開潛窟奮飛龍。
欲知南徇定遠情形,請看官續閱下回。
投軍為明祖奮跡之始,成婚為明祖得助之始,救郭子興為明祖報績之始,募兵七百,得英材二十四,為明祖進賢之始,逐層寫來,有聲有色。他若郭子興之庸柔,孫德崖之貪戾,彭大之粗豪,趙均用之刁狡,皆為明祖一人反射。尤妙在用筆不直,每述一事,輒用倒戟而出之法,使閱者先迷後醒,益足饜目。看似容易卻艱辛,閱僅至此,已自擊節不置。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15:27:10
第三回 攻城掠地迭遇奇材 獻幣釋嫌全資賢婦
卻說徐達、湯和等二十餘人,隨著元璋,南略定遠。定遠附近有張家堡,駐紮民兵,號驢牌寨。元璋請費聚往察情形,費聚返報寨中乏食,意欲出降。元璋大喜道:「此機不可坐失。」便命費聚前導,另選數人為輔,上馬急行。將到寨前,遙見寨中有二將出來,大聲呼著,說是來者何為?費聚心恐,叩馬諫元璋道:「彼眾我寡,未便深入,不如回招人馬,然後前來。」元璋笑道:「多人何益,反令彼疑。」有膽有識。言畢下馬,即褰裳渡濠,逕詣寨門,寨主倒也出見。元璋道:「郭元帥與足下有舊,聞足下孤軍乏食,恐遭敵噬,因遣我等相報,若能相從,請即偕往,否則移兵他避,免蹈孤危。」寨主唯唯從命,只請元璋留下信物,作一證據,元璋慨解佩囊,給與寨主,寨主邀與入營,獻上牛酒,大家飽餐一頓,食畢,元璋即請寨主促裝,寨主以三日為期。元璋道:「既如此,我且先返,留費聚在此,與君同來便了。」寨主允諾,元璋即策馬而歸。徐達等接見元璋,詢明情狀。徐達道:「恐防有變。」料事如神。元璋哂道:「我亦慮此。」所見相同。徐達道:「達聞寨兵約三千人,若負約來爭,眾寡不敵,請即募兵以備不虞。」元璋稱善,即懸旗招兵。閱三日,約得壯士三百人。忽見費聚踉蹌奔還,喘聲道:「不、句不好了!不好了!該寨主自食前言,將有他變。」元璋投袂道:「小丑可恨,我當立擒此賊。」於是拔營齊赴,且令壯士潛匿囊中,詭作軍糧,載以小輿,頃刻抵寨,遣人告寨主道:「郭元帥命持軍糧來,請寨主速出領取!」寨主正愁乏食,聞信大喜,飛步而出。元璋接見,即令運囊下車,一聲吶喊,壯士皆破囊突出,立將寨主拿下。果然妙計。元璋又命部下縱火,攻毀營壘,嚇得寨兵無處逃遁,齊呼願降,乃將寨兵縱放,把舊壘一炬成墟,當下收檢降兵,一律錄用,只嚴責寨主負約,申行軍律,喝令斬訖。該殺。嗣是遠近聞風,多來歸附。
獨定遠人繆大亨,擁眾二萬人,受元將張知院驅遣,屯踞橫澗山。元璋與徐達商議,定下一條好計,密授花雲,令他照行。花雲分兵去訖。且說繆大亨所率部眾,本系民間義勇,不受元將拘束。嗣因張知院設法聯結,乃受他節制。此時聞元璋已破驢牌寨,恰也隱有戒心,日夕防範。接連數日,毫無影響,防務漸漸鬆懈。一夕,正闔營酣寢,夢中覺得有呼噪聲,蹴踏聲,相率起牀出視,不料外面已萬炬齊明,火光燭地,把全營照得通紅,頓時眼目昏花,不知所措。大亨情急欲逃,方才上馬,見敵兵已毀營殺入,為首一員大將,裹著鐵甲,駕著鐵驪,持了一柄大刀,飛舞而來,險些兒把腦袋砍破,急忙用刀架住,啟口問道:「黑將軍快通名來,休得亂砍!」來將答道:「我乃濠州大將花雲,特來借你的頭顱。」妙語解頤。大亨道:「彼此無仇,何故相犯?」花雲道:「元主無道,天怒人怨,我等仗義而來,正為弔伐起見,你既糾眾起義,應具同心,為什麼反受元將監督,甘心作倀?我所以特來問罪,你若悔過輸誠,我亦既往不咎,倘或說一不字,我的刀下,恰不肯半點容情。」聲容俱壯。大亨尚擬抗拒,怎奈部眾已倉皇失措,人仰馬翻,只得忍氣答道:「要我投誠,也是不難,還請將軍息怒!」花雲道:「你既聽我良言,尚有何說,你令部眾棄械投誠,我亦當禁軍屠戮。」大亨應允,便兩下傳令,一邊釋械,一邊停刀。復經花雲婉轉曉諭,說得大亨非常佩服,連降眾都是傾心。於是橫澗山二萬義兵,統隨著花雲,來歸元璋。元璋好言撫慰,正在按名錄簿,又得軍士喜報,橫潤山旁寨目秦把頭,也率眾來降了。隨即傳令入見,免不得溫詞獎勉,一面檢閱秦把頭部眾,約共得八百人。人多勢旺,威聲大震。
定遠人馮國用,與弟國勝,也挈眾來歸,元璋見他儒冠儒服,溫文爾雅,不覺起敬道:「賢昆王冠服雍容,想總是讀書有年,具有特識,現在天下未定,何術蕩平?願有以教我!」國用道:「大江以南,金陵為最,龍蟠虎踞,向屬帝王都會,公既率師南略,請先拔金陵定鼎,然後命將四出,救民水火,倡行仁義,勿貪子女玉帛,天下歸心,何難平定?」後來元璋行事,悉本是言,故錄述獨詳。元璋大悅,令國用兄弟,入居帷幄,參贊戎機。一面下令拔營,向滁陽進發。途次有一人迎謁,舉止不凡,由元璋問他姓名,答稱:「李姓名善長,字百室,是本地人氏,籍隸定遠。」元璋又欲考核才識,叩問方略,善長從容答道:「從前暴秦不道,海內紛爭,漢高崛起布衣,豁達大度,知人善任,不嗜殺人,五載即成帝業。今元綱既紊,天下崩裂,與秦末相同,公系濠產,距沛不遠,山川王氣,鍾毓公身,若能效漢高所為,亦當手定中原,難道古今人必不相及麼?」又一個王佐之言。元璋又歡慰非常,留居幕下,掌任書記,籌備糧運。居然作蕭相國。復飭花云為先鋒,帶著前隊,飛速進行。
花雲當先開道,孑身前驅,途遇土匪數千人,毫不畏怯,提劍躍馬,橫衝而過。各軍陸續隨上,如入無人之境。群盜自相驚顧道:「黑將軍來了,勇不可當,休與爭鋒!」言畢,各分道散去。花雲直至滁陽,竟薄城下。城內守吏,聞風早遁,只有流寇往來,入城搶掠,一聞花雲軍至,連忙逃出城外。可巧被花雲截住,亂斲亂殺,信手掃蕩,滾去頭顱無數,眼見得滁城內外,一鼓肅清了。真是容易。元璋率軍入城,安民已畢,忽來了一個少年,兩個童兒,少年呼元璋為叔,一童兒呼元璋為母舅,一童兒呼元璋為義父,俱由元璋接見。欣喜之中,恰帶著幾分酸楚。看官道是何人?待小子說個明白:少年系元璋的姪兒,名叫文正,自從元璋為僧,彼此不通聞問,差不多有八九年。一童系元璋姊子,盱眙人,姓李名文忠,其母已死,隨父避難,流離轉徙,又與父相失,九死一生,方得到滁。一童系元璋的寄子,姓沐名英,定遠人,幼時父母雙亡,沿途乞食,元璋在濠州時,出城巡察,見他面貌雄偉,無寒乞相,特命他隨歸,令妻馬氏撫養,視同己子。此時結伴同來,重行聚首,悲喜交集,自在意中。文忠年最幼,只十四歲,走近元璋身前,依依不捨,元璋戲摩其頂,文忠亦牽著元璋衣襟,捉弄不已。元璋笑道:「外甥見舅,彷彿見母,所以如此親昵,我看你母早亡,你父想亦殉難,不如隨我姓朱罷!」文忠道:「願從舅命。」元璋又顧沐英道:「你既為我寄子,也可改姓為朱。」沐英亦惟命是從。李沐兩人,後皆立功封王,故並筆詳敘。三人俱留住滁陽。
元璋復遣將四出,取鐵佛崗,攻三汊河口,收全椒、大柳諸寨,正在戰勝攻取的時候,突有泗州差官到來,說是奉郭元帥命令,飭鎮撫移守盱眙。元璋驚訝道:「郭公何時到泗州?」來使道:「這是彭趙兩公的計畫,郭元帥擇善而從。」元璋又問道:「濠州何人把守?」來使道:「孫公德崖,留守濠州。」元璋沈吟半晌道:「我知道了。彭趙兩人,挾主往泗,且令我移軍盱眙,以便就近節制,這正是一網打盡的好計。但我只知有郭公命,不知有彭趙命,你去回覆了他,教他休逞刁謀,我元璋不是好惹呢!」彭趙情跡,從元璋口中敘出,既省筆墨,且寫元璋之智。來使語塞,告別而去。嗣是元璋格外注意,常遣偵騎至泗州,探聽消息。約越兩旬,偵騎回報,彭趙兩人,爭權內哄,彭大中矢身亡,部曲為趙所並,氣燄益張。結果彭大。元璋歎道:「均用得勢,郭公更危了。」當下與李善長商議,令善長寫就一書,遣人賚遞均用,其書道:
公昔困彭城,南趨濠,使郭公閉門不納,死矣。得濠而踞其上,更欲害之,母乃所謂背德不祥乎?郭公即易與,舊部俱在,幸毋輕視,免貽後悔!
均用得書,心中雖是憤恨,恰也顧忌三分,不敢遽害子興。惟元璋在滁,尚恐均用為逆,一時不及往救,左思右想,定了一條賄賂計,立遣人賚送金帛,賄通均用左右,令他設法脫免子興。果然錢神有靈,青蚨一去,泰岳飛來,大雅不群。元璋忙開城迎接,見子興挈著妻孥,及義女馬氏,接踵而至,當即迎入城中,推子興為滁陽王,令所有部眾,悉歸子興節制。可謂長厚。子興甚是歡悅。誰知過了一月,子興又變過了臉,漸漸的疏淡元璋,性情反覆,實是可殺。凡元璋親信的將士,多被召用,連元璋記室李善長,也欲收置麾下。善長涕泣自訴,誓不肯行,子興不能相強,方才罷休。
嗣是元璋格外韜晦,遇有戰事,輒不與聞,子興也不願與議。偏是猜忌越深,讒言越盛,有說元璋不肯出戰,有說元璋出戰,不肯效力,子興統記入腦中。適值寇兵到滁,子興立召元璋入帳,令他往剿。元璋應聲願往,子興又另遣一將,與元璋並轡出城。此將何用?分明是監督元璋。甫與寇兵相接,該將已身中流矢,拍馬走還,真是飯桶。陣勢幾亂。寇兵俱乘間殺來,幸元璋搴旗而前,麾眾直上,搏鬥了好多時,方將寇兵擊退,元璋馳回報功,子興仍不加禮貌,只淡淡的敷衍了數語。元璋未免懊喪,返入內室,長吁短歎,悶悶不已。馬氏在旁慰問道:「聞夫君出戰得勝,妾正欣慰非常,何故夫君尚有慍色?」元璋歎息道:「卿一婦人,安知我事?」馬氏道:「妾知道了,莫非因妾義父,薄待夫君麼?」元璋道:「卿既知悉,何勞再說!」馬氏道:「君亦察知義父的隱情麼?」元璋道:「前此忌我專擅,我願撤銷兵權,今此疑我推諉,我卻爭先殺敵,偏他仍是未愜,今我無從揣測,想總是與我有仇罷了。」馬氏道:「並非與夫君有仇,敢問夫君屢次出征,有無金帛歸獻?」元璋愕然道:「這卻沒有。」馬氏道:「他將出戰,還兵時必有所獻,君何故與別人不同!」元璋道:「他們是虜掠得來的,我出兵時,秋毫無犯,那裡來的金帛?就使從敵兵處奪了些兒,也應分給部下,奈何獻與主帥?」馬氏道:「軫恤民生,慰勞將士,應該作此辦法,但義父未察君情,反疑君為乾沒,是以不快於心。今妾幸有薄蓄,當出獻義母,俾向義父前說情,可保後來釋怨。」好馬氏,好賢婦,我願範金事之。元璋道:「依卿所言便了。」是夕無話,越日,馬氏即檢出金帛,親呈義母張氏。張氏果喜,即與子興說明。子興怡然道:「元璋頗有孝心,我前此錯疑了他。」所爭僅此,令人憤歎。自此疑釁漸釋,遇有軍事,仍與元璋熟商。元璋感念內助,伉儷益敦。又越數日,子興二子,邀元璋出城宴飲,馬氏聞知,即密語元璋道:「君宜小心!從前義父挾嫌,多由兩人播弄,今乃設宴款君,恐是不懷好意。可辭則辭,休墮他計!」元璋笑道:「區區二豎,何能害我?我當設法免難,願卿勿懮!」言畢趨出,即與王子二人,乘馬赴飲。甫至中途,元璋忽從馬上躍下,對天喃喃,若有所見。既而復騰身上馬,攬轡馳還。王子忙驚呼道,「同約赴飲,何為半途奔回?」元璋回叱道:「我不負你,你何故設計害我?幸空中神明指示,說你兩人置毒酒中,令我中道馳歸,免得中毒!」言已,縱馬自去。兩人汗流浹背,俟元璋走遠,方密語道:「酒中下毒,是我兩人的秘謀,此外無人得知,他如何瞧透機關?莫非果有神明不成?」呆鳥。當下怏怏同歸,收拾了一片歹心,就使至乃父前,也決口不談元璋功過,於是翁婿恊好,郎舅無尤,好好一座滁陽城,從此鞏固,元璋亦稱快不置。應謝賢妻。
會元軍進圍六合,六合主將,至滁求救,子興素與六合有隙,拒不發兵。元璋進諫道:「六合與滁,唇齒相依,六合若破,滁不獨存,應即赴援為是。」子興躊躇良久,問來使道:「元兵約有若干?」來使道:「號稱百萬。」子興不禁伸舌道:「這、句這般大兵,何人敢去一行?」帳下都面面相覷,不發一言。鼯鼠技窮,越顯出蛟龍厲害。元璋道:「某雖不材,願當此任。」如聞其聲。子興道:「且先問卜,何如?」元璋道:「卜以決疑,不疑何卜。」子興乃允,即令來使先返,隨撥兵萬人,歸元璋統領,剋日前往。元璋去後,子興專望捷音,越數日得了軍報,說是六合解圍,自然快慰。又越一日,探馬來報,元兵大舉攻滁,子興大驚道:「元璋何往?」探馬報稱未知,嚇得人人喪膽,個個驚心,小子有詩詠道:
軍事由來變幻多,猝逢大敵急如何?
若非閫外英雄在,日暮何人得返戈。
畢竟滁陽何故被兵,元璋何故未歸,小子暫一擱筆,姑至下回交代。
昔周武有十亂而得天下,邑姜與焉。先聖歎為才難,才固難矣,愚意則更有進者,自古帝王崛起,有外輔,尤須有內助。邑姜之功,不亞周召,故武王宣誓,獨廁邑姜於十亂之列,非十亂以外,必無才彥,不過德有大小,功有巨細,舉十亂,可以概餘子耳。若明祖朱元璋之南略定滁,外得徐湯諸人以為之佐,猶之周召也,而內則全資馬氏,馬氏亦一邑姜歟?本回內外兼敘,注重得人,閱之可以知明祖開國之由來,非僅工敘述已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15:27:35
第四回 登雉堞語驚張天祐 探虎穴約會孫德崖
卻說郭子興接著軍報,驚悉元兵來攻,連忙問及元璋,又未見率兵回來,究竟是何原因?待小子申說明白。原來泰州人張士誠,佔據高郵,由元丞相脫脫督諸軍進討,大敗士誠部眾,乘勝分兵圍六合。六合主將向滁陽求救,元璋率耿再成等往援,與元兵對仗,互有勝負。尋以元兵勢大,未便久持,故意斂兵,潛入民舍,另遣婦女倚門,戟手痛詈,元兵恐他誘敵,相率驚愕,不敢逼入,漸漸引去。那時元相脫脫,早聞知滁陽出授,想出了一條釜底抽薪的計策,竟分兵來攻滁陽。這邊元璋未歸,那邊元兵將到,探馬遇警即報,未嘗面面顧到,所以把元璋一邊,答稱未知。子興舊部,統是酒囊飯袋,一些兒不中用,聞得這般警報,怎得不驚?怎得不慌?說明底細,足令閱者一快。
正是危急倉皇的時候,又一探馬來報:「朱將軍回來了。」是一位大救星。子興得此一信,方將出竅的魂靈,收轉身中,方欲出城親迓,緩則墮淵,急則加膝,是庸主待人常態。元璋已率眾進城,彼此晤敘,不及細談,只與商量防敵的計策。元璋道:「火來水掩,兵來將擋,怕他甚麼?」子興稍稍放心,隨命元璋出戰。元璋自然奉命,不及休息,又復麾眾出城,探聽元兵行蹤,距城已不過十里,連忙設伏澗旁,令耿再成帶著數百人,渡澗誘敵,自己在城下立營,專待元兵到來。是謂好謀而成。元兵似風馳電掣一般,直指滁陽,途中遇著耿再成,看他手下的兵士,很是有限,全然不放在眼裡,一聲呼噪,爭先驅殺。再成的兵好似風捲殘雲,頃刻逃散。分明誘敵。元兵奮力追趕,走近澗邊,見敗兵鳧水逸去,也紛紛下馬,褰裳涉流﹔猛聽得鼓角齊鳴,兩岸林間,殺出無數人馬,前隊都列著弓箭手,個個拈弓搭矢,向元兵射來。元兵躲避不及,忙即渡回,已是一半中箭,倒斃澗中。元璋見元兵中計,復率大隊趕來。在城將吏,聞元璋得手,也不待子興命令,一擁而出,踴躍爭功。此是若輩慣技,幸元兵別無秘計,否則全城休矣。大眾追了一程,還是元璋勒馬停住,聲言窮寇勿追,方才收兵。途中拾得元兵棄械,不計其數,統是歡喜得很,返入城中,向子興前報捷去了。元璋尚恐元兵再至,密囑部曲戒嚴,旋聞元相脫脫,已削職充戍,方喜慰道:「元朝大將,只靠脫脫一人,他已貶謫,餘人不必慮了。」嗣聞脫脫接連被讒,遠竄賜死,禁不住一喜一歎,含蓄不盡,令閱者自思!脫脫之貶死,關係元朝存亡,故特筆提明。這是後話不提。
且說元璋在滁無事,復有一位長身鐵面的英雄,自稱從虹縣來投,姓名叫作胡大海,特來求見朱公。又復一番敘法。元璋聞報,亟命延入,瞧將過去,覺得相貌堂堂,威風凜凜,便起身相迎,令他旁坐,一問一答,無非是說行兵要略,兩下裡很是投機,元璋即命他為先鋒。轉眼間已是至正十五年,城中兵食,日漸缺乏,子興召諸將籌畫軍糈,元璋進言道:「困守孤城,何處得糧?鄰近惟和陽城,未經騷亂,想必儲有積粟,何妨遣將往取。」諸將笑道:「朱公子談何容易,和陽雖小,城高池深,又有重兵守著,如何取得?」元璋道:「我亦非不知此,但不能力勝,還當智取,難道就坐困不成?」是極。子興忙問計將安出。元璋道:「從前攻民寨時,曾得庐州兵三千,頗稱勇敢,今可令他椎結左衽,穿著青衣,扮作北軍模樣,帶著橐駝四頭,駕運貨物,只說是庐州兵護送北使,至和陽賞賚將士,一面用絳衣兵潛隨後面,俟青衣兵賺開城門,舉火為號,便可掩他不備,鼓行直入。城池到手,還怕糧餉不為我有麼?」子興喜道:「此計甚善。」諸將亦齊聲贊成。毛遂所謂公等碌碌,因人成事者也。當下令張天祐率青衣兵先行,耿再成率絳衣兵後隨,先後相隔數里,陸續向和陽進發。
天祐至陽關,和陽父老,聞北使過境,攜著牛酒,出關迎獻。當由天祐接受,揀了一個僻靜地方,歡呼暢飲,幾忘朝暮。得魚忘筌。煞是可笑。至再成兵將近和陽,眼睜睜的望著前面,並不見有煙火動靜,停住了好一歇,仍是杳然。再成還道自己來遲:火已舉過,忙率眾趨至城下,守將也先帖木兒,急令閉城,用飛橋縋兵出戰。再成不見天祐,已是心亂,勉強招架元兵,戰了數合,突來了一支硬箭,慌忙躲閃,已中左肩,險些兒跌下馬來,倉皇失措,只好撥馬返奔。元兵追至千秋壩,日暮收兵,從容歸去。不期行到半途,斜刺裡殺到一支青衣兵,橫衝直撞,任意蹂踏,想是靠著酒力。元兵措手不及,被他一鼓衝散。看官不必細猜,便可知是張天祐所領的兵馬。至此才到。天祐既衝散元兵,一口氣跑到城邊,但見西門上面,立著一位長身闊面的大將,盔甲耀光,似曾相識,寫出昏黃景象。正疑訝間,只聽得大將呼道:「張將軍來遲了。」這是何人?令我無從捉摸。這一語傳到耳中,方覺聞聲知名。看官道是何人?乃是朱元璋部下的湯和。點出姓名,尚不知從何而來?筆法奇變,可推絕頂。天祐又喜又驚,待湯和開城放入,忙即問明底細。湯和道:「我是奉朱元帥密令,從間道到此,接應諸公,乃到了城下,並沒有諸公蹤跡,只有飛橋架著城上,我就乘便登城,想去拿也先帖木兒,誰料他卻刁狡得很,竟一溜煙走了。我看夜色已昏,不便窮追,因在城上恭候諸公。」說畢大笑,天祐未免懷慚。就湯和口中,敘出原因,真是計中有計,極寫元璋智慮。一笑一慚,尤是好看。湯和再問耿再成下落,天祐茫無頭緒,反還問湯和,湯和囅然道:「與君偕行,君尚未知,我本繞道而來,如何得曉?想是兩下失約,他見機回去了。目今已得此城,遣使報捷,自見分曉。」當下寫就捷書,遣人赴滁去訖。
且說耿再成敗歸,稟報軍情,子興問及天祐。再成道:「末將薄城,並不見他形影,想他必先行入城,被敵察覺,一律加害。」子興道:「如此奈何?」元璋在旁道:「恐尚未然。」恃有湯和之遣。正說著,又聞元使叩城,齎書招降。子興道:「招降書又到,想天祐必陷沒了。」元璋道:「且先接來書,後見來使。」子興點頭,即令門卒索交來書,遞進察閱。書中只說:「大兵將到,速宜投誠,毋自貽悔」等語。元璋道:「咄!何物胡虜,敢出此言?為今計,應整兵示威,休使輕覷!」子興道:「兵多調出,城守空虛,如何示威?」元璋道:「某自有計,王見來使,幸勿自餒!」隨即趨出,令三門守卒,總集南門,兩旁森列,填塞街衢,方開南門呼來使入。既至帳前,叱來使膝行進見。來使倔強不允,經元璋喝令左右,撳翻地上,才匍匐入帳。子興語來使道:「汝主昏庸,海內大亂,我為保民起見,特起義師,濠滁一帶,以次敉平,汝主反妄怒逞兵,要約招降,難道我果偷生怕死麼?」來使道:「降與不降,任憑裁酌,我係奉命而來,應該以禮相見,為何這般威虐?」子興道:「威虐甚麼?」來使道:「小小一座滁州城,靠著幾千名烏合之眾,竟敢背叛天朝,屈辱天使,還說不是威虐麼?」口硬如此,真是個倔強漢。諸將在旁,聽著此語,不由的氣憤填胸,彼此拔劍出鞘,欲殺來使。元璋忙搖手阻住,只大聲道:「來使無禮,應即驅逐!」子興遂喝令左右,攆出來使。過了一日,並不見有元兵到來,元璋方語諸將道:「諸公欲殺來使,不知殺了一人,於我何益?且彼將謂我殺使滅口,競奮而來,轉滋大患,何如恫喝示威,縱之使去,令他傳聞大眾,有所忌憚,自不敢進。」虛者實之,即此之謂。諸將方才無言。
元璋又以張湯諸將,各無音耗,復稟准子興,親率鎮撫徐達,參謀李善長,及健卒千人,往略和陽。途次始接和陽捷報,大眾歡歡喜喜的馳入和陽。既入城,查聞天祐部下,橫行殺掠,乃邀天祐至前,與語道:「諸軍自滁來,多劫人財帛,掠人婦女,此等行為,竊所不取,應申明軍紀,方能安眾。」天祐道:「前事不必提起,此後當禁止劫掠便了。」元璋不便再言,心下很是不悅。未幾,得子興來檄,令元璋總領和陽軍事。元璋以天祐等人,多系子興部曲,慮不相下,乃將來檄留存,暫不發布﹔只令開軍事會議,在廳上設著兩席,左右分列。俗例向是尚右,諸將先入,各占右席,元璋後至趨左,提議軍事,諸將皆瞠目相顧,獨元璋剖決如流,屈服眾人,諸將方稍稍敬服。元璋遂創議辟城,分工增築,諸將任其半,自己任其半,約三日竣工。屆期,元璋工竣,諸將尚未就,於是元璋宣召諸將,出檄宣讀。讀畢,就南面坐,正色道:「奉滁陽王檄,統諸公兵,並非由我專擅,今只一築城小事,乃皆愆期,試問他事曷濟?自今以後,違令當斬,願諸公莫怪!」示之以才,臨之以莊,方可壓倒一切。諸將始惶恐聽命。元璋即傳令將士,所得財帛婦女,一應歸還原主,於是人民大悅,有口皆碑了。明祖之所以得民者在此。
是時元世子禿堅,樞密副使絆任馬,及民軍元帥陳埜先,分屯新塘青山雞籠山等處,阻絕和陽餉道。元璋留李善長居守,自率兵分道往攻,禿堅等俱敗退。獨陳埜先乘元璋出兵,竟繞道來襲和陽,虧得善長預先防備,俟埜先薄城,率銳出戰,一番搏擊,俘獲無算,埜先落荒遁去。至元璋歸來,得悉此事,極稱善長智勇,自不必說。一日,有門卒進報,濠州帥孫德崖到了。元璋不識來因,坦然出迎,彼此接見,並馬入城。既登堂,元璋問明來意,德崖道:「濠州乏食,特來乞糧。」元璋允諾,留宴數日,一面稟報子興。不意子興與德崖有隙,竟親領大兵,自滁赴和,來執德崖。度量太窄,何能成事?迨元璋聞知,默料子興此來,定與德崖尋釁,頓時左右為難,不得已先與德崖說明,德崖即起身告別。元璋恐他中道遇仇,復親送至二十里外。可謂仁至義盡。及歸,與子興接著。子興勃然道:「你為何放走德崖?」元璋道:「德崖雖得罪吾王,然究竟患難初交,不應遽絕﹔且前此構釁,都由趙均用讒諂所致。現在居守濠州,保我梓桑,尚無大過,還望吾王矜宥!」言之有理。子興聽說,無可奈何,勉強住了一宿,仍率兵回滁,鬱怒之下,得了一個肝逆症,水米不進,不到數日,一命嗚呼。不死胡為。其子天敘,忙遣人飛報元璋,元璋得訃,星夜馳至滁州,發喪開弔,悲慟不已。子興舊部,見元璋如此忠義,各自感愧,議奉元璋為王。元璋不從,經大眾再三慫慂,方權為統帥,兼領子興部曲。一面馳檄各處,一面挈領妻孥,仍返和陽。
那時孫德崖已返濠州,接到滁州檄文,不禁憤憤道:「元璋那廝,煞是可恨!我前去問他借糧,他佯為允諾,暗中恰通知子興,與我尋仇,幸我早走一著,方得免害。此次子興去世,他未嘗與我函商,擅為統帥,藐我太甚,我當興兵前去,與他賭個雌雄。」部將吳通獻計道:「元璋並有滁和,氣燄方盛,若出兵與爭,恐難取勝,不如借開會慶賀為名,誘他來濠撫眾,就席間刺殺了他,借泄餘恨。」德崖連稱好計,計固甚善,如皇天不佑何。遂令部下繕就一書,只說是公為統帥,輿情歡忭,茲於濠城開會慶賀,取名興隆,願即日速駕惠臨,俾資瞻仰,無任翹企等語。當由德崖緘印,遣人齎投和陽。元璋得書,欣然願往。徐達道:「德崖桀驁,恐有詐謀,元帥不宜前行。」元璋道:「鴻門與宴,漢高未嘗罹害,但教得人保護,便可無虞。」隱然以漢高自居。言未已,旁閃出一人道:「末將不才,願隨元帥同往。」元璋視之,系是吳楨,乃笑道:「樊噲重生,尚有何慮?」元璋非不知冒險,亦好奇之意爾。胡大海亦挺身道:「某亦願往。」元璋道:「你與徐天德等,率軍後隨,遇有急變,速即殺出為要。」徐胡二人,俱唯唯聽命。當下檢選壯士千名,令徐達胡大海等率著,自與吳楨縱轡前行,即日至濠。
孫德崖已得使人還報,急命吳通等佈置妥當,然後離城十里,來迎元璋。遙見元璋當先而來,後面護衛的兵馬,也不過千人,暗中大喜道:「那廝中吾計了。」慢著!遂下馬相見,挽手入城。寒暄已畢,即令開宴,並將元璋所帶將士,一齊調開帳外,盡令暢飲。只吳楨一人,緊緊的隨著元璋,寸步不離。彷彿《黃鶴樓》中之趙子龍。當下分席坐定,酒過數巡,德崖語元璋道:「日前進謁,蒙足下惠愛,脫我陷阱,甚是感激,今郭帥已亡,兵權無統,以輩次論,應屬不才掌管,乃前得來檄,知足下已為統帥,難道不分長幼麼?」元璋道:「這是郭帥舊部,共同推戴,我不過權時統轄,他日再當另議。」德崖道:「今日便可讓我,何待他日。」元璋起座道:「這卻不能。」德崖便大呼道:「眾將何在?」一聲喝令,萬眾齊入,霎時間刀械並舉,都上前來殺元璋。正是:
蕭牆隱有干戈伏,豪傑都從險難來。
未知元璋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智取和陽,俱本正史,一經敘述,便寫得奇奡突兀,曲折迴環,此由用筆之妙,故神變乃爾。至若孫德崖邀宴事,未見正史,而稗乘相傳,以及鄉曲婦孺,俱知有興隆會一事,或者史官失載,亦未可知。且德崖與子興並起,子興生卒,及其子天敘之存亡,史筆俱詳,而德崖不見下落,其有闕文也無疑。作者援引稗官,補入此事,有文徵文,無文征獻,寧得以虛誣目之?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15:28:02
第五回 郭家女入侍濠城 常將軍力拔彩石
卻說孫德崖喝令左右,來殺元璋,元璋身旁只一吳楨,雙手不敵四拳,任你力大無窮,怎能敵得住眾人?他卻情急智生,仗著劍來奔德崖,德崖不是吳楨敵手,猛被抓住,充作護盾,抵擋眾兵,驚得德崖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忙道「不、句不要如此!」吳通等恐傷及德崖,縮手不迭,但聞吳楨厲聲道:「你從前到了和陽,我主帥如何待你,今乃借名宴會,誘我主帥到此,伏兵求逞,試想我主帥踐信而來,大眾聞知,你乃設計陷害,無論有我保護,不令主帥遭你毒手,就使不然,你的狡詐手段,難道可得人信服麼?」這數語理直氣壯,說得大眾都是咋舌。比樊噲尤為智勇。德崖喘急道:「依將軍言,應該如何?」吳楨道:「要你送我主帥出城,萬事全體。」德崖不待說畢,滿口答應。吳楨仍扭著德崖,不肯放鬆,出了廳,招呼徐達胡大海等,保著元璋先行,自與德崖後隨。吳通等不敢動手,只好任他出去。既出城闉,吳楨把德崖一推,道聲去罷。德崖方眼花繚亂,站立不住,誰料胡大海持斧奔還,手起斧落,把德崖劈作兩段。該殺!該殺!吳通等見德崖被害,憤怒的了不得,便號令眾兵,傾城出戰。吳楨見大海闖禍,忙令徐達衛著元璋,急行而去,自與大海領著壯士,截住廝殺,兩下死鬥,賭個你死我活,約半時,勝負未分。吳楨恐寡不敵眾,傳令且戰且行,未及裡許,見元璋帶著大隊人馬,回來援應,頓時歡喜萬分,精神陡長,又返身來奪濠城。吳通知不可敵,飛馬奔還,不防吳楨緊緊隨著,吳通入城,吳楨也躍馬疾上,擲劍過去,適中吳通腦後,倒撞馬下。此時城不及閉,由元璋驅軍擁入,如削瓜切菜一般,殺死了許多濠將,濠兵走投無路,元璋乃下令降者免死,於是大眾投械,匍匐乞降。
看官閱至此處,恐未免動起疑來,濠州與和陽相隔,雖是不遠,究竟非一時三刻,可能往還,元璋才得脫身,如何即能率兵來援呢?我亦要問。原來李善長恐元璋有失,復命郭興、郭英等,帶著萬人,前來接應,將到濠城,適與元璋相值,遂由元璋親自統轄,返身來救吳楨等人,得獲大勝。當下撫兵息民,全城立定。元璋觸起鄉情,復命椎牛釃酒,號召故鄉父老,入城宴飲。這真所謂興隆會。席間來了郭山甫,就是郭興、郭英的父親,元璋格外優待,並命興英兄弟,侍父勸餐。山甫善相人術,嘗相元璋狀貌,稱為大貴,複語興英道:「我觀汝儕,亦可封侯。」以此元璋在濠募兵,應第二回。山甫即令二子相從,至此飲畢入謝,並願令愛女入侍,想該女狀相亦應封妃。元璋欣然允諾。次日,即令興英兄弟,去迎妹子,約閱半日,即挈妹進見。元璋瞧著,淡妝淺抹,衝雅宜人,是一個閒靜妃子。心中很是喜慰,婉問芳齡,答稱二九,便命為簉室,即夕設宴稱觴,合歡並枕。脂香滿滿,人面田田,從教夙夜在公,允合衾禂長抱。後來元璋登基,封為寧妃,姑且擱下慢題。
且說元璋住濠數日,留兵戍守,自率郭興兄妹,及徐達、吳楨等一班人眾,逕回和陽。入城後,接到亳州來檄,上書大宋龍鳳元年,不禁奇異起來,瞧將下去,乃是封郭天敘為都元帥,張天祐為右副元帥,自己的名下,有左副元帥字樣。便召天祐問道:「這檄何來?」天祐道:「劉福通現據亳州,迎立韓林兒為主,自稱小明王,國號宋,建元龍鳳,傳檄至此,想是令我歸附的意思。」元璋道:「大丈夫豈甘為人下麼?」志大言大。天祐道:「韓林兒自稱宋裔,又有劉福通為輔,占踞中原,勢力方張,元帥亦不可輕視。」元璋笑道:「君願往歸,不妨做他的右副元帥,我恰不受。」快人快語。天祐道:「元帥不願受職,確是高見,難道不材便貪職不成?但劉福通既然勢大,不妨權時聯絡,免他與我作對,這也是將計就計的法子。」未免畏葸。元璋沈吟半晌,方道:「這也有理。」遂遣謝來使,一面號令軍中,稱是年為龍鳳元年。此舉未免失當。是年為元至正十五年。
轉瞬旬餘,忽由胡大海引入一人,年方弱冠,威武逼人。元璋問他姓名?當由胡大海代述:「姓鄧名友德,與大海同籍虹縣,現自盱眙來歸。」元璋又問道:「他從前充過何役?」大海道:「他父名順興,曾起義臨濠,與元兵戰死,兄友隆,又病沒,經他代任軍事,每戰得勝。今聞元帥威名,願由末將介紹,來投麾下。」元璋道:「據你說來,他的勇略,過於乃父乃兄,我當替他改名,易一愈字,可好嗎?」事見鄧愈列傳。那人即拜謝賜名。元璋甚喜,立命為管軍總管。復簡閱軍士,日夕操練,擬乘此擊楫渡江,規畫金陵。會有懷遠人常遇春,稟性剛毅,膂力過人,出常遇春。年二十三,為盜魁劉聚所得。遇春見他四出抄掠,毫無遠圖,便棄了劉聚,來投元璋。行至半途,忽覺疲倦起來,遂假寐田間,恍惚間遇一金甲神,擁盾呼道:「起起!你的主君來了。」當下驚悟,才覺是南柯一夢。忙把雙目一擦,四面探望,正值元璋帶著數騎,巡弋而來。他即迎謁馬前,自報姓氏,並陳述過去的事實,願投效戎行。元璋微笑道:「想你為饑餓乏食,所以到此,況你本有故主,我如何奪他?」遇春頓首泣道:「劉聚只是一盜,不足有為,聞公智勇深沈,禮賢下士,是以不嫌道遠,特來拜投,得承知遇,雖死猶生。」下文死事,隱伏於此。元璋道:「你願從我渡江麼?」遇春道:「公如有命,願作先鋒!」元璋道:「先鋒麼?且俟取太平後,授你此職。」遇春拜謝,遂與元璋同歸。
元璋以渡江不可無舟,正在懮慮,忽報巢湖帥廖永安兄弟,及俞廷玉父子,遣人納款,願率千艘來附。元璋大喜道:「這是天賜成功,機不可失。」便諭來使先歸,一面召集眾將,親往收軍。原來巢湖帥廖、俞諸人,嘗結連水砦,防禦水寇,庐州盜魁左君弼招降,廖、俞不從,君弼遂遣眾扼住湖口,不令出入,乃從間道貽書,輸款元璋,無非是乞援的意思。至元璋已到巢湖,廖永安與弟永忠,俞廷玉率子通海、通淵、通源,及餘將桑世杰、張德勝、華高、趙庸、趙馘等,均上前迎接,由元璋慰勞一番,即令調集各船,揚帆出湖,直至銅城閘,已越湖口,寰宇澄清,一碧如洗,並沒有敵舟攔阻。永安方入賀元璋道:「明公到此,先聲奪人,寇眾不戰自溃,從此可安心渡江了。」言未已,忽報前面有大艦駛至,元璋即與永安出艙遙望,但見樓船數艘,逐浪而來,上載兵士無數,並懸著一幅大旗,寫著「元中丞」等字樣,奇筆不測。永安驚訝道:「莫非是元將蠻子海牙麼?他現為中丞,屯兵百里外,如何聞報至此,與我作梗?」元璋道:「不是左君弼勾結,定是貴部下與君未恊,泄漏軍機,現不如暫避敵鋒,改覓間道出去,方為得計。」永安道:「此間只有兩路可出,除此地外,只有馬腸河了。」元璋即命回走馬腸河,迅駛而去,元兵恰也不來追趕。轉入馬腸河中,凝神遠眺,也隱隱有重兵駐紮。元璋大疑,亟令永安檢查各舟,有無缺乏?尋查得眾人俱在,只少一小舟,掌舟的叫作趙普勝。元璋便語永安道:「照此看來,馬腸河口,亦有元兵阻住,我等不便越險,且擇要屯泊,再作計較。」永安乃令各舟退屯黃墩。元璋復與永安約,擬從陸路歸和陽,取舟同攻。實則元璋無舟,恐永安亦有異圖,意欲借著兵力,鎮服永安等人,所以匆匆登岸,取道竟歸。窺透元璋心事。
既返和陽,急募集商船,載著精兵猛士,復至黃墩督眾往攻元兵。時值仲夏,氣候靡常,江上忽颳起一陣怪風,黑雲隨卷,如走馬一般,霎時間大雨滂沱,河水陡漲。元璋乘機奮勇,令各舟魚貫而前,一齊從小港中,殺出峪溪口,奔向大船而來。蠻子海牙忙躍上船頭,迎風抵敵,不意巢湖各艦,輕捷便利,忽東忽西,忽左忽右,忽環攻,忽颺去,恁你蠻子海牙如何威猛,怎奈船高身重,進退不靈,顧了這邊,不及那邊,顧了那邊,不及這邊﹔相持數時,料知殺他不過,一聲呼嘯,竟回船自去。倒是三十六計中的上計。元璋督兵追趕,奪了許多器械。至元兵去遠,方從浔陽橋通舟,直入江中。天雨已霽,兩岸波平,紅日當空,青山欲滴。絕妙一幅大江圖。元璋正臨流四眺,忽見永安入艙,稟問所向。元璋道:「此去有彩石鎮,素稱險要,兵備必固﹔惟牛渚磯前臨大江,不易扼守,我且攻下牛渚,再圖彩石未遲。」於是乘風舉帆,舳艫齊發,不多時,前軍已達牛渚磯,磯上不過數百元兵,被常遇春等一陣擊射,逃得一個不留。元璋復傳令各軍,趁著銳利,轉攻彩石磯。這彩石磯陡絕江濱,高出江面約丈許,元兵屯積如嵦,守磯統領,便是蠻子海牙。他在峪溪拒戰不利,預料元璋必乘勝渡江,因此踞磯坐守,專待元璋到來。元璋督領舟師,正要近岸,猛聽得一聲鼓號,磯上的矢石,如驟雨一般,飛灑過來。元璋料難輕敵,命將戰船一字兒排住,下令軍中道:「有先登此磯者受上賞,當為正先鋒!」郭英應聲而出,領著一班長槍手,冒險前進,將及上磯,不意前面的士卒,多中箭倒斃,郭英也幾乎被射,幸虧退避得快,矢力未及,才得脫險。胡大海見郭英敗退,氣衝牛鬥,奮勇繼上,那磯上的炮箭,注射愈密,竟似無縫可鑽,隨你力大無窮,一些兒不中用,也只好漸漸退回。連寫郭英、胡大海之敗退,以襯常遇春之勇。
元璋到此,亦無法可施。突見常遇春率著藤牌軍,飛舸疾至,忙高呼道:「常將軍欲奪頭功,正在此日。」說時遲,那時快,遇春已左手執盾,右手挺戈,鼓勇而前,看看距磯不遠,竟不管什麼死活,奮身一躍,直上磯頭。元將老星卜喇先,急用長矛刺來,遇春將戈盾挾住矛桿,大喝一聲,把老星卜喇先推僕,順手刺死。郭英、胡大海等,復一擁登磯,刀劈槍刺,把元兵殺死無數。蠻子海牙已立足不住,只好收拾殘兵,一哄兒走了。彩石已拔,元璋大喜,遂授常遇春為先鋒。賞足副功。自是沿江諸壘,多望風迎降。
元璋聞將士聚議,多欲收取糧械,為班師計,因語徐達道:「此次渡江,幸而克捷,若引兵歸去,元兵復至,功敗垂成,江東終非我有了。」徐達奮然道:「何不進取太平?」正要你說此語。元璋稱善,當即下令,將各船斬斷纜索,放急流中,順水東下,一面諭諸將道:「太平離此甚近,願與諸將偕行,取了再說。」諸將見無可歸,只得隨著元璋,直薄太平城下,架梯懸索,四面齊登。元平章完者不花,萬戶萬鈞,達魯花赤,亦元官名。普魯罕忽裡等,抵敵不住,棄城遁去,惟太平路總管靳義,赴水自盡。元璋入城安民,嚴申軍律,一卒違令,立斬以徇,全城肅然。一面具棺葬靳義屍,碣書義士,一面延訪耆碩,優禮相待。
耆儒陶安、李習等,率父老入見,元璋與陶安語時事,安乃進言道:「方今四方鼎沸,豪傑並爭,攻城屠邑,互相雄長,窺他志趣,惟在子女玉帛,毫無撥亂安民的思想。明公率眾渡江,神武不殺,以此順天應人,何患不成大業?」元璋道:「我欲取金陵,何如?」安復答道:「金陵帝王都,形勝稱最,乘此佔領,作為根踞,然後分兵四出,所向必克。古語有云:『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明公何不速圖?」與馮國用之言暗合。元璋甚喜,遂改太平路為太平府,置太平興國翼元帥府,自領元帥事。授李習為知府,用李善長為帥府都事,汪廣洋為帥府令吏,陶安參贊幕府,仍沿用宋龍鳳年號,旗幟戰衣,皆尚紅色。小子有詩詠道:
炎漢由來火德王,赭袍赤幟亦何妨。
只因年號稱龍鳳,猶愧男兒當自強。
太平已定,哨馬來報,元將蠻子海牙,又遣兵來了。那時又有一場廝殺,且至下回說明。
自朱元璋投營起義,所有舉動,未免以智術服人,然猶不失為王者氣象。惟用韓林兒年號,為一生之大誤。林兒姓韓不姓趙,何得詭稱宋裔,且宋亡久矣,豪傑應運而興,當邁跡自身,何用憑借?厥後有瓜步之沈,近於弒主,始基不慎,貽玷終身,可勝嘅歟!至若常遇春之力拔彩石磯,為渡江時第一大功,元璋即授任先鋒,既足報功,尤得踐信,於此可見其能用人,於此可見其能立業。且入太平後,嚴軍紀,卹義士,延耆儒,種種作用,無非王道。而龍鳳年號,仍然沿襲,意者由徐李諸人,為霸佐而非王佐乎?瑕瑜並錄,褒貶寓之。體會入微,是在閱者。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15:29:01
第六回 取集慶朱公開府 陷常州徐帥立功
卻說元璋得了太平,城中原是安靜,惟城外一帶,尚統屬元兵勢力。元中丞蠻子海牙,調集巨艦,截住彩石姑孰口,並檄令義兵元帥陳埜先,及裨將康茂才,率水陸兵二萬人,進逼太平。元璋乘他初至,立率諸將出戰,一面命徐達、鄧愈,別出奇兵,繞道至敵後,潛伏襄城橋。埜先到了城下,磨拳擦掌,專待廝殺。未幾城門大開,守兵一齊殺出,後面有許多健卒,擁著一位大元帥,龍姿鳳表,器宇不凡,正暗暗驚異間,忽見空中起了一道霞光,結成黃雲,護住元璋麾蓋,益覺驚疑不已。各兵亦相率觀望,不意元璋已麾兵殺來,橫厲無前,人人披靡。埜先料不可敵,率眾退走。奔至襄城橋,炮聲驟發,徐達、鄧愈兩路兵馬,左右殺出,急得埜先無路可奔,沒奈何挺著長槍,來戰鄧愈。約數合,被鄧愈用矛格槍,舒開猿臂,把埜先活擒過去。寫鄧愈。餘軍見主帥被擒,紛紛溃散。有一半逃得慢的,都做了刀頭之鬼。康茂才潛遁。徐達、鄧愈得勝回城,即將埜先推入帳前,元璋命左右將他釋縛,好言撫慰。埜先道:「要殺便殺,生我何為?」元璋道:「天下大亂,豪傑蠭起,勝得人附,敗即附人,你既自稱豪傑,正當通時達變,何苦輕生?」埜先遲疑半晌,方稱願降。遲疑二字,已伏下文。元璋復令招降舊部,埜先即發書去訖。
至埜先出帳,馮國用進諫道:「此人獐頭鼠目,不可輕信。」寫馮國用。元璋默然。越宿,埜先入帳,報稱部曲多來投降。元璋令他召入,一一記名,仍命歸埜先統轄。埜先稱謝而出。元璋又飭徐達等,分道略地,溧水、溧陽、句容、蕪湖等處,接連攻下,擬進取集慶路。埜先忽入稟道:「某蒙主帥不殺之恩,願率舊部自效,往取集慶。」元璋許諾。馮國用又暗中諫阻,元璋道:「人各有志,從元從我,聽他自便罷了。」元璋此言,令人不解。埜先既去,閱數日,遣人齎書報聞,由元璋啟閱,略云:
集牀城右環大江,左枕崇崗,三面據水,以山為郭,以江為池,地勢險阻,不利步戰。昔王渾、王濬造戰船,謀之累年,而蘇峻、王敦,皆非陸戰以取勝,隋取江東,賀若弼自揚州,韓擒虎自庐州,楊素自安陸,三道戰艦,同時並進。今環城三面阻水,元師與苗軍聯絡其中,建寨三十餘里,攻城則慮其斷後,莫若南據溧陽,東搗鎮江,據險阻,絕糧道,示以持久,集慶可不戰而下也。
元璋覽至此,囅然一笑,含有深意。即以書示李善長。善長道:「埜先狡詐,欲令我老師曠日麼?」一語道破,然不若元璋之尤為深沉。元璋道:「不煩多言,只勞你與我作覆。」善長應命,即提筆寫道:
歷代之克江南者,皆以長江天塹,限隔南北,故須會集舟師,方克成功。今吾渡江據其上游,彼之咽喉,我已扼之,捨舟而進,足以克捷,自與晉隋形同勢異,足下奈何舍全勝之策,而為此迂迴之計耶?此復。
寫畢,呈上察閱,元璋鼓掌稱善,遂發還來使,並命張天祐至滁陽,邀同郭天敘部兵,助攻集慶。此舉又有深意。郭天敘接著天祐,懷疑未決,天祐道:「得了集慶,便可南面稱帝,北圖中原,足下何憚。乃不敢進。」天敘大喜,立刻發兵,也不及會同元璋,竟與天祐率軍東下。甫抵秦淮河,元南台御史大夫福壽,督師阻住,兩下對壘,福壽執著大刀,左旋右舞,勢甚兇猛,不特天敘當他不住,就是天祐上前,戰了數合,也殺得渾身是汗,撥馬逃回。正在退走,忽前面遇著一枝人馬,為首一員統領,挺槍而來,視之乃是陳埜先。天祐喜甚,只道他前來救應,忙上前招呼,誰知兩馬甫交,竟被埜先一槍,刺中咽喉,倒斃馬下。天敘見天祐被殺,急欲從旁逃遁,巧值福壽趕到,手起刀落,揮作兩段。想做皇帝的趣味。埜先遂與福壽合兵,任意掃蕩,有幾個命不該死,逃向元璋處通報去了。閱至此,始知元璋之計。
埜先追趕敗兵,道過葛仙鄉,肆行劫掠。鄉中有民兵數百人,頭目叫作盧德茂,頗有俠氣,至是聞報,密遣壯士五十人,各著青衣,持牛酒出迎。埜先不知是計,遂與十餘騎先行。約裡許,青衣兵自後突起,攢槊競刺,把埜先等十餘人,殺得片甲不回。襲人者亦被人襲,可見狡詐無益。及埜先從子兆先,得知凶信,來鄉報復,盧德茂已潛自引去,鄉民亦大半遠颺,只剩了空屋數百間,無可殺掠,方挈著部曲,還屯方山。元璋聞知各種消息,一面收集天敘敗卒,一面擬進攻方山,為天敘復仇。借名興師,計中有計。
忽又接得軍報,蠻子海牙,復帶領舟師數萬,襲踞彩石磯,將進窺太平了。元璋大憤,便欲親去一戰。常遇春挺身道:「不勞元帥親征,只教末將前行,便可殺退那廝。」元璋道:「將軍此去,須要小心,若有挫失,太平即尚可保,和州必遭陷沒。大眾家眷,都從此休了。」遇春領命,率著廖永忠、耿炳文等,駕舟而去。將至彩石磯,海牙已聯檣來迎,遇春先授諸將密計,令各舟散佈江心,四面攻擊,自率健卒駕一舸,奮勇衝突。海牙恰也不懼,仗著艦大兵多,麾旗酣鬥,是時已為至正十六年仲春,江上輕飈,蕩漾不定,百忙中敘入此文,看似閒筆,實是要語。初戰時,海牙尚據著順風,頗便擊射,不意相持半日,風竟隨帆而轉,遇春一方面的將士,竟順風縱起火來,風助火烈,火仗風威,一霎時把海牙船纜,盡行燒斷,分作數截,那船上亦被燒著,連撲救都是不及,還有何心戀戰?遇春左右指揮,各舟四集,都乘勢躍上敵船,亂砍亂剁,可憐一班元兵,不是赴水,便是飲刀。海牙忙改乘小舟,抱頭竄去,所有兵艦,盡被遇春等奪住,奏凱而回。彩石磯兩次得勝。
自是江上無一元兵,高掌遠蹠的朱元帥,無西顧懮,遂親督諸將,進取集慶路,真個是水陸並行,兵威浩蕩。陳兆先不知死活,還率眾來爭。一場角逐,生擒了陳兆先,收降了三萬六千人,兆先亦情願投誠。釋兆先而不殺,可知為天敘復仇之說,盡是虛言。諸將恐降眾過多,防有他變,元璋歎道:「去逆效順,還有何求?」當下挑選降眾,得勇士五百人,令備宿衛,環榻而寢。帳中除元璋自己外,只留馮國用一人。想他當亦諫阻,故特留侍以試之。元璋獨解甲登牀,酣眠達旦,一夕無事,眾心乃安。全是權術。
越數日,元璋復令馮國用,帶著五百降卒,作為衝鋒,五百人感激思奮,馳至蔣山,先登陷陣,擊退元兵,長驅至金陵城下。元將福壽,築柵為壘,屯兵固守,馮國用率隊攻柵,前仆後繼,徐達、常遇春等,次第踵至,你推我扳,竟將各柵毀去。元兵四溃,元將福壽,督兵出戰,眾寡不敵,又被殺退。徐、常等猛力圍攻,一連數日,伺隙齊登,福壽尚巷戰竟夕,至筋盡力疲,方大呼道:「城存與存,城亡與亡。」言訖,舉劍向頸上一橫,鮮血直噴,頓時斃命。旌揚忠臣。金陵已破,諸將奉元璋入城,揭榜安民,一面召集官吏父老,溫言慰諭道:「元朝失政,生民塗炭,我率眾至此,無非為百姓除害,汝等各守舊業,勿生疑懼!賢人君子,能相從立功,我當重用。舊政不善,汝等可一一直陳,我當立除。官吏毋得貪暴,虐我良民!」大眾聞言,拜謝而出,互相慶慰。各處義兵,次第來降,康茂才等亦聞風欽服,共得士卒五十萬人,乃改集慶路為應天府,置天興建康翼元帥府,以廖永安為統軍元帥,禮聘儒士夏煜、孫炎、楊憲等十餘人,一律錄用。復以福壽為元殉節,斂屍禮葬,闔城大定。乃命徐達為大將,率諸將浮江東下,攻克鎮江,又分兵下金壇、丹陽等縣,以湯和為統軍元帥,駐守鎮江,再命鄧愈、邵成、華高、華雲龍等,率兵攻克廣德路,改名為廣興府,即以鄧愈為統軍元帥,駐守廣興,諸將以元璋威名日著,勸進爵為王,元璋不允,只自稱吳國公,置江南等處行中書省,親督省事,授李善長、宋思賢為參議,陶安、李夢庚等為左右司郎中員外郎都事等官,復置江南行樞密院,以徐達、湯和同僉樞密院事,置帳前親軍,以馮國用為總制都指揮使,設前後左右中五翼元帥府,及五部都先鋒,設官分職,井井有條。一面遣將至和州,迎接眷屬,護送至府,即就元御史台居住。骨肉歡聚,喜氣重重,大明二百數十年的基業,便自此創始了。點清本旨,暫作一束。
先是徐達、湯和等下鎮江,收降盜目陳保二,及徐達兵歸,湯和復入僉樞密院事,保二心變,竟誘執詹、李二守將,奔投張士誠。士誠此時,正迭陷平江、松江、湖州、常州等處,又收得蠻子海牙的遺眾,聲勢甚盛,至保二歸降,自然收留,並將詹、李二將拘住。警報達應天府,元璋以二將被拘,恐遭毒手,只得先與通好,以便索還二將。遂修書一緘,命楊憲齎送士誠。楊憲馳至平江,入見士誠,士誠遂展閱道:
昔隗囂據天水以稱雄,今足下據姑蘇以自王,吾深為足下喜。吾與足下,東西境也,睦鄰守圉,保境息民,古人所貴,吾甚慕焉。自今以後,通使往來,毋惑於交構之言,以生邊釁。
士誠閱至此,即把書擲下道:「元璋欲比我為隗囂麼?」恐你且不若隗囂。喝令左右將楊憲拘禁,立發水師攻鎮江。元璋即遣徐達往御,到了龍潭,把士誠兵一鼓擊退,總道士誠氣沮,不敢再來,遂收兵駐鎮江城。誰料士誠不得鎮江,卻移兵潛襲宜興,守將耿君用不及防備,城陷身亡。元璋聞報大驚,忙遣使馳諭徐達道:「士誠起自鹽梟,詭計多端,今來寇鎮江,已與我為敵﹔且襲據宜興,志不在小,將軍宜速出毗陵,先機進取,毋墮狡謀。」此亦一襲魏救趙之計。徐達得令,即向常州進發。
常州即古毗陵地,徐達軍至常州,築壘圍攻,士誠遣張、湯二將來援,達即退軍十八里,設伏以待,自率老弱殘兵,前去誘敵。張、湯二將,出營交戰,望見徐達部下,器械不整,七長八短,不禁大笑起來,互相告語道:「人說朱元璋用兵如神,為什麼這般羸弱,看來是不值一掃呢!」你既聞他威名,如何不加疑慮。當下麾兵出戰,直前相搏。徐達不及遮攔,且戰且行﹔一走一追,忽達十餘里,突然間閃出鐵騎數千,橫衝而來。當先一員大將,鐵盔鐵甲,好生威武,手提方天畫戟,直刺張、湯二將。看官道是何人?乃是徐達部下,行軍總管趙均用。張、湯二將,見均用殺至,料是遇伏,慌忙用槍招架。兩人敵住一人,還覺得有些費力,怎禁得徐達翻身殺來,與均用雙戰二將。二將見不是路,撥馬返奔,走不多遠,又聽得一聲呼哨,伏兵復起,嚇得張、湯二將,魂飛九霄,連坐騎都不由駕馭,沿路四竄。想也被嚇慌了。豁喇一響,二將都馬失前蹄,身隨馬蹷。巧值均用殺到,喝令擒縛,兩個中捉住一雙。此段從《士誠本傳》,不從《紀事本末》。餘眾溃走,還報士誠。
士誠惶恐,乃奉書求和,遣裨將孫君壽,齎至應天,願歲輸軍糧二十萬石,黃金五百兩,白金三百斤。元璋復書,責他開釁召兵,罪有所歸,既願乞和,應釋歸使人將校,每歲輸糧應增至五十萬石。當令孫君壽持書去訖。轉瞬旬餘,士誠並無複音。又越數日,得徐達軍報,略稱:「鎮江新附軍,被士誠所誘,謀變牛塘,達幾為所困,幸常遇春、廖永安、胡大海等來援,方得脫險。並擒住士誠部將張德」云云。元璋勃然大憤,復命耿炳文率兵萬人,進攻長興,俞通海、張德勝等率舟師略太湖,張鑒、何文正,募淮軍攻泰興,趙繼祖、郭天祿、吳良等,合師攻江陰。先後並舉,環擊士誠。一面促徐達速下常州,不得遲誤。接連敘下,如火如荼。士誠聞常州圍急,遣呂珍赴援,別命趙打虎馳救長興,炳文馳至長興城下,守將李福安、答失蠻等,登陴守禦。兩下正相持未決,適值趙打虎到來,喘息未定,被炳文兜頭痛擊,立營不住,只好退走,奔至城西門。不意城門緊閉,屢呼不開,後面追兵又到,只得向湖州遁去。名曰打虎,實是沒用。原來趙打虎系著名悍目,自投士誠部下,屢立奇功,此次來援宜興,城守李福安等,總料他唾手卻敵,不想一到便敗,方知耿軍難敵,有意獻城,待打虎被拒而去,遂出城投降。
炳文收了兩人,並得戰船三百餘艘,立即報捷。元璋命置永興翼元帥府,以耿炳文任元帥職,統兵居守。士誠又遣左丞潘原明,元帥嚴再興,來寇長興。距城數里,猝遇炳文偏將費聚,從旁突擊,殺獲數百人,原明等遁去。只常州尚相持未下,常遇春分兵四出,斷他餉道,城中兵士乏食,免不得惶急起來。呂珍屢出城相爭,統被徐達擊退。俄而城中食盡,只有數千餓卒,哪裡還支持得住?那時呂珍也顧不得城池,夤夜開門,衝圍自走。城中無主,當然失陷,徐達遂引兵入城。自至正十六年九月,圍攻常州,至十七年三月乃下,也算是一番勁敵。小子有詩贊徐達道:
輟耕隴上喜從龍,迭戰江東挫敵鋒。
不是濠梁應募去,誰知鄉曲有奇農。達世業農。
常州告捷,徐達又奉元璋命令,移師寧國。欲知寧國戰事,容待下回續詳。
本回前半截以攻集慶為主,後半截以攻常州為主,集慶下則踞江而守,可進可退,常州下則屏蔽有資,可東可西,此朱氏王業之所由創,抑徐達首功之所由建也。若縱埜先,遣天敘、天祐,飭諸將蹙士誠,無在非元璋之智謀,一經作者揭出,便如燃犀燭渚,無處不顯。而全神貫注,則總在集慶與常州。元璋之注意在此,作者之注目亦在此。即如後之閱者,可借此以知當日之軍事,並可以知是書之文法。否則勢如散沙,毫無紀律,便不成妙事妙文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15:29:27
第七回 朱亮祖戰敗遭擒 張士德縶歸絕粒
卻說徐達奉元璋命,率常遇春等往攻寧國,寧國城守甚堅,與常州不相上下,守將楊仲英、張文貴等,尚沒有甚麼能耐,惟有一將勇悍異常,姓名叫作朱亮祖。點筆不弱。亮祖六安人,稱雄鄉曲,號召民兵,元廷授為義兵元帥,元璋取太平時,亮祖曾率眾投誠,嗣因性急難容,與諸將未恊,復叛歸元軍。至是聞徐、常等進圍寧國,遂聯絡守將,悉心恊御。徐達將到城下,立營未定,亮祖即出搦戰,一枝長槍,直前挑撥,飄飄如梨花飛舞,閃閃如電影吐光,任你徐元帥麾下,個個似虎似羆,也一時敵他不住,逐漸倒退。極寫亮祖。當下惱了常遇春,抖擻精神,上前迎敵。彼此交鋒,大戰五十餘合,不分勝負。亮祖虛晃一槍,佯敗退走,遇春拍馬趕去,不防亮祖挺槍回刺,竟戳中遇春左腿,遇春忍痛返奔,亮祖又回馬追來,虧得趙德勝、郭英二將,並出敵住,兩下裡鼓聲震天,重行鏖戰。城中又來了張文貴,接應亮祖,亮祖槍法愈緊,連趙德勝、郭英等,也覺心慌,同時退下。徐達恐諸將有失,忙鳴金收軍,被亮祖追殺一陣,喪亡了千餘人。次日又與亮祖接戰,仍一些兒不佔便宜。接連數日,未得勝仗,反又失了許多人馬。徐達情急得很,不得已據實稟報。
元璋聞亮祖如此驍勇,即親率大軍,兼程而至。徐達接著,申述交戰情形,元璋道:「擒他不難,明日臨陣便了。」翌晨升帳,召吳楨、周德興、華雲龍、耿炳文四將至前,授他密計,令隨駕出征,一面命唐勝宗、陸仲亨等,率步兵數千,亦授以密計,令他先去。吳良、吳楨等,只待元璋出營,便好廝殺,偏偏元璋並不動身,朱亮祖反率眾挑戰,元璋又延了數刻,方從容上馬,率軍而出。兩陣對圓,吳楨躍馬而前,與亮祖交戰數十合,返騎而走。亮祖來追,周德興又提刀接戰,大約亦數十合,又縱馬回陣。華雲龍復出去接著,又是依樣葫蘆。待至耿炳文出戰後,殺得亮祖性起,竟挺槍馳入元璋陣內,來殺元璋。中他計了。元璋麾眾倒退,誘他追了數里,復回身殺搏,命四將並力圍攻。前輪戰,後合圍,不怕亮祖不入彀中。亮祖身敵四將,尚不覺怯,左擋右架,又戰了一時許,漸覺氣力不加,方伺隙殺出圈子,馳回原路。吳楨等緊緊隨著,一些兒不肯放鬆,亮祖且戰且走,將要返城,忽突出唐、陸諸將,攔住馬首,他亦不與爭鋒,只執著短刀,亂砍馬足。亮祖猝不及防,被他剁著馬蹄,馬力已乏,禁不起痛楚,頓蹷倒地上。那時亮祖還一躍而下,不隨馬蹷,可奈吳楨、耿炳文兩將,已追至背後,雙槍並舉,來刺亮祖。亮祖急忙轉身,奮鬥兩將,陸仲亨乘他酣戰,竟取出絆馬索,潛套亮祖的雙足。亮祖不及顧著,右足一躥,誤入套中,仲亨盡力一扯,亮祖站立不穩,方似玉山頹倒,吳、耿二人,急下馬撳住,才得將他捆縛,飭軍扛抬而去。縛亮祖用著全力,文筆亦不放鬆。守將楊仲英、張文貴亟來相救,已是不及,反被掩擊一陣,殺得七零八落,踉蹌逃回。時已天暮,元璋收兵還營,令將亮祖推入。元璋笑語道:「你降而復叛,今將如何?」躊躇滿志之言。亮祖朗聲道:「公若生我,當為公盡力,否則就死,何必多言!」
元璋道:「好壯士!」便下座親為解縛,亮祖乃叩謝。
越宿,元璋飭造飛車,編竹為重蔽,一夕即就,數道並進。守將楊仲英度不能支,開城迎降。張文貴守志不屈,先殺妻孥,然後自刎。元璋既入寧國,擬往攻宣城,亮祖願率兵自行,經元璋特許,去後才數日,捷報已到。宣城由亮祖攻下了。此從《紀事本末》及《通鑑輯覽》,與《朱亮祖傳》小異。元璋乃留徐達、常遇春等駐寧國,靜俟後命,自率軍返金陵。未幾接得趙繼祖、俞通海軍報,太湖大捷,降士誠將王貴,擊走呂珍,元璋欣慰。嗣聞通海接戰時,矢中右目,仍奮勇擊退敵軍,當下贊不絕口,並遣使慰問去訖。無非激勵他將。接連復得張鑒、何文正捷音,說是泰興已克,擒住援將楊文德,元璋道:「兩路得勝,士誠應喪膽了。但未知趙繼祖、吳良等,進兵江陰,勝負如何?」吳楨聞言入稟道:「兄長在外,尚無確實消息,願主公增兵恊助為是!」好兄弟。元璋道:「將軍骨肉情深,何妨竟往!我撥兵五千人,令你帶去便了。」吳楨拜謝,次日即領兵出發。未到江陰,已有捷報齎入金陵,略稱先據秦望山,後入城西門,全城平定。元璋嘉吳良功,擢為分院判官,令督兵防守江陰,並傳諭吳楨,不必班師,令他與兄恊守,嚴備士誠。原來江陰地扼大江,實為東南要衝,又與平江接壤,相距僅百餘里,因此令他恊防。吳良、吳楨奉命後,戮力設備,軍容甚盛,士誠屢遣將往攻,都被擊走,江陰方安。歸結前回三路人馬,筆不滲漏。
元璋又命鄧愈、胡大海進攻徽州,檄徐達、常遇春等進兵常熟,又是兩路兵馬。小子只有一枝筆,不能並敘,只好先敘徽州事。鄧、胡兩將,率兵至績溪,守將不戰而降。轉入休寧,一鼓登城,遂長驅抵徽州。元守將八爾思不花,及萬戶吳納等,開門拒敵,怎禁得鄧、胡二將的銳氣,戰不多時,便即敗回。鄧愈便督兵猛攻,八爾思不花等乘夜潛遁,愈入城,忙遣胡大海分兵窮追,至白鶴嶺,擊死吳納,餘將遁去。元璋聞捷,改徽州路為興安府,命鄧愈鎮守,飭胡大海攻婺源。
既而元苗帥楊完者,自杭州率眾數萬,來攻徽州。徽州甫經攻克,守備未完,又分軍與胡大海,只剩數千人在城,如何敵得住數萬苗兵?鄧愈飛檄胡大海,回軍援城,一面鼓勵將士,潛伏門右,令將城門大開,靜待苗兵。苗兵掩至,忽見此狀,相率驚愕,不敢遽入。彷彿是空城計。正在躊躇,突聞西北角上,有一彪人馬殺至,當先的不是別人,就是胡大海。苗將呂才,忙提刀接戰,不及三合,被大海大喝一聲,劈死馬下。鄧愈見大海馳還,亦率兵出應,殺得苗兵七顛八倒,四分五裂,苗帥楊完者撥馬先逃,偏將吳辛、董旺、呂升等,走得稍慢,都被鄧愈軍擒住,入城斬訖。嗣恐完者復至,留住胡大海,別命裨將王弼、孫虎攻婺源,亦應手而下。於是馳報金陵,再行請令。
這邊方得勝仗,那邊又獲渠魁。接入徐達一路。徐達、常遇春等,出師常熟,行至半途,由探馬來報:「張士德率兵來援了。」徐達道:「士德麼?他小字叫作九六,系士誠親弟。士誠作亂,統是他一人主謀,浙西一帶,亦是他略定,聞他素得士心,智勇兼備,此次到來,定有一番惡鬥,恐怕是不易輕敵呢!」士德出身,借此敘過。言未已,忽有一將上前道:「偌大一個鹽販,怕他甚麼?末將願充頭陣,若叨元帥洪福,定能把他擒住。」達視之,乃是領軍先鋒趙德勝,便道:「將軍願去,不患不勝,但總須慎重小心,千萬不要輕戰,我便當前來接應哩。」是謂臨時而懼。德勝領命,帶著萬人,踴躍前去。將到常熟,恰遇士德軍到,兩軍不及答話,就兵對兵,將對將,鏖鬥起來。德勝善用槊,士德善使刀,刀槊對舞,端的是棋逢敵手,將遇良材,自午至申,差不多有百餘合,士德刀法,毫不散亂,德勝暗暗喝采,意欲設計擒他,便用槊將刀一格,回馬就走。偏是士德刁狡,見德勝未敗而奔,料知有詐,竟勒馬停住,鳴金收軍。確是有些智識。德勝見士德去遠,亦據險下寨。次日復率眾迎戰,士德也毫不畏避,復提刀對仗,又戰了幾十回合。德勝正在設計,突聞有弓弦響聲,忙留神顧著,可巧一箭飛來,距德勝咽喉,不過咫尺,德勝用槊一劈,這飛來的箭桿,方的溜溜般拋向別處去了。德勝大呼道:「張九六!你想用暗箭傷人麼?大丈夫當明戰明勝,如何用這詭計?」士德聞言,撥馬回陣,兩下裡復各收軍。不是寫士德,是寫德勝。德勝返營,悶坐帳中,適由大營齎書投到,當即延入,展書閱畢,發還來使,便密令手下親兵,照書行事,親兵應令而去。德勝復吩咐軍士,一鼓造飯,二鼓披掛,三鼓往劫士德營,不得有誤。軍士紛紛議論,統說士德足智多謀,難道不慮及此?只因將令難違,不得已如命而行。反襯下文。是夕天氣晦暗,斜月無光,時交三鼓,德勝上馬先行,令軍士後隨,靜悄悄的馳去。及至士德營前,只准軍士吶喊,不准入營,自己恰從斜刺裡去訖。軍士莫名其妙,惟有遵令呼噪,突見營門大開,士德躍馬提刀,率眾殺出,驚得軍士不知所措,正思退走,適值德勝轉來,麾眾旁行,士德緊緊追著,約有半里,突遇一山,見德勝引兵進去,也趕入谷口,轉了數彎,德勝兵恰不見了。是時已知中計,急命部眾退還,行未數武,不期一腳落空,連人帶馬,跌入陷坑。他卻奮身一躍,跳出坑外,誰知坑外又有一將,持著槊,向他背後一捺,復墜入坑中。奇事奇筆。兩邊的撓鉤手,一齊奮勇,將他鉤起,捆去了。看官!你道持槊是誰?便是趙先鋒德勝。德勝見士德成擒,好生歡喜,復呼令軍士,把士德部眾殺散,馳回營中。這次計劃,都是徐達密書指授,經德勝運用入神,益覺先後迷離,令人無從揣測。原來徐達書中,只令德勝乘夜襲營,賺士德出營追趕,用陷坑計活擒士德。德勝尚恐士德乖刁,瞧破機謀,恰好親兵隊裡,有一人面貌,與德勝相似,德勝密付衣甲,令與掘塹兵同行,約以夜間三鼓,潛至士德營旁,易了裝,與自己參換,於是有真德勝,復有假德勝,假德勝馳至軍前,麾軍旁趨,真德勝卻伏在陷坑左右,專待士德。果然士德中計,迭墜陷坑,乃得成擒。士德受擒後,尚疑德勝有分身法,就是德勝部下的軍士,也待至戰畢回營,方才分曉。若非有此詳釋,我亦含惑不解。這且休提。
且說士德成擒,常熟守將,聞風逃去,德勝入城安民,一面遣人押解士德,至徐達營。達訊明屬實,復轉解至應天,元璋不去殺他,軟禁別室,待以酒食,令通書士誠,歸使修好。士德恰重賄館人,另易一函,從間遵馳送士誠,教他拜表降元,連兵攻金陵。士誠尚是未決,嗣聞士德絕粒身亡,由悲生懼,乃決計歸順元朝,致書江浙平章達什帖睦爾,請他代奏。達什為言於朝,授士誠太尉,連士誠弟士信,亦授官有差。這消息傳到應天,諸將多生疑慮,元璋道:「士誠狡悍,怎肯傾心歸元?不過現當新敗,假此嚇人,我哪裡就被他嚇呢?」料敵如見。
正說著,有探子來報,青衣軍元帥張明鑒,襲據揚州,逐元鎮南王孛羅普化,日肆屠戮,滿城居民,多被殺死了。元璋奮然道:「我有志救民,怎忍看他糜爛?部下諸將,何人敢往討罪?」繆大亨應聲道:「末將願往。」李文忠亦閃出道:「甥兒願往。」元璋見二人相爭,便語文忠道:「你年未弱冠,便期破敵,我心甚慰。依我所見,往攻揚州,著繆將軍去,你去策應池州兵便了。」文忠道:「池州有何人先往?」元璋道:「我已檄調常、廖諸將,自銅陵進取池州,你快去策應為是!」文忠年少,未曾領兵衝鋒,故軍事或未與聞,而敘筆即借此納入,是文中之善於銷納者。文忠乃喜,與繆大亨各率偏師,分投去訖。才閱旬餘,大亨已攻破揚州,收降青衣軍數萬,自押降帥張明鑒、馬世熊等,前來繳令。元璋命即延入,大亨道:「張明鑒日屠居民,殘害太甚,現查得城內遺黎,只有十八家,末將雖收降明鑒,不敢擅為安置,所以親押而來,請主帥自行發落!」元璋道:「將軍有勞了。」當下命將明鑒傳入,責他無故殃民,罪無可赦,喝令梟首,惟赦他妻孥死罪。次及馬世熊,世熊道:「屠害居民,俱出張明鑒一人,某不敢為非,現有義女孫氏為證,某部下得了孫氏,某且收為義女呢。」元璋命領孫氏進來,世熊即出挈孫氏入廳,弓鞋細碎,冉冉而前,面如出水芙蓉,腰似迎風楊柳,美固美矣,然未必永年。一道神采,映入眾目,都不禁為之暗羨。既至案下,斂神屈膝,低聲稱是難女孫氏稟見。元璋亦溫顏問道:溫顏二字,已寫出元璋心思。「你是何方人氏?」孫氏道:「難女籍隸陳州,因父兄雙亡,從仲兄蕃避兵揚州,又被馬世熊部眾所掠,世熊憫氏孤苦,育為義女,因此得保餘生。」元璋不待說畢,便道:「你年齡幾何?曾字人未?」問她字人與否?亦有微意。孫氏答稱十八歲,及說得尚未字人一語,頓覺紅雲上頰,弱不勝嬌。元璋道:「說也可憐,你不如在此居住罷!」孫氏嘿然不答。元璋即令起身,飭屏後僕媼,導入後宮,一面發落馬世熊,令他食祿終身。閱一日,便納孫氏為妾,命她侍寢。孫氏含羞俯首,任所欲為。弱女及笄,已是帳中解舞,將軍尚武,何妨枕上弄兵。柔情似水,豔筆難描,至元璋即真後,封為貴妃,位眾妃上,與馬氏僅隔一肩,寵遇有加。天恩浩蕩,大約是格外憐憫的意思。語中有刺。小子有詩詠道:
不經患難不諧緣,得寵都因態度妍。
自古英雄多好色,恤孤原屬口頭禪。
元璋正在歡娛,忽池州有急報到來,當即傳入問話,欲知詳細軍情,待小子再續下回。
朱亮祖,驍將也,非極力敘寫戰謀,不足以見元璋之智。張士德,勍敵也,非極力敘寫戰事,不足以見德勝之勇。亮祖受擒,寧國自破,士德被執,常熟自下,此猶為表面文字。再進一解,則元璋之不殺亮祖,益以見操縱之神,而他將自心服矣。德勝之得獲士德,益以孤強敵之勢,而士誠亦奪魄矣。關係頗大,故演述從詳。餘事皆依次帶入,無非一文中銷納法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15:29:54
第八回 入太湖廖永安陷沒 略東浙胡大海薦賢
卻說常遇春、廖永忠二將,率水陸兵攻下池州,擒殺天完將洪元帥等,當即遣人告捷。元璋問明來人,便令傳諭常、廖二將,說是:「天完將士,多不足慮,惟他部下有陳友諒,方在猖獗,不可不防!」言畢,即命來人馳回。小子前演元史,曾將天完僭國的詳情,及陳友諒出身,一一表白,獨此書未曾敘過,不得不約略說明。天完兩字,便是第一回中,所說羅田人徐壽輝的國號。友諒乃漁家子,起自淝陽,往攻壽輝,壽輝闇弱,為部帥倪文俊所制,友諒即諂奉文俊,願受指揮。文俊謀殺壽輝,未克而去,友諒尚佯與委蛇,從至黃州,暗中恰嗾使文俊部眾,說他背主不祥,宜為壽輝除害。部眾信為真言,倉猝起變,擊死文俊。當下並有文俊部眾,自稱平章政事,不過通信壽輝,陽為報告,壽輝制不住文俊,哪裡制得住友諒?數語了了。自是友諒順江東下,破安慶,陷龍興、瑞州,分兵取邵武、吉安,自入撫州。尋又取建昌、贑汀、信衢等地,直搗池州。池州被陷,遂與太平為鄰。元璋乃遣常、廖諸將,攻取池州,並因池州已下,傳諭嚴防友諒。友諒果遣戰艦百餘艘,猛將十數員,來爭池州,幸常遇春等先已籌備,一俟友諒兵到,四面衝擊,殺退各船。
元璋聞池州退敵,調李文忠南下,會同鄧愈、胡大海等,徇建德路。文忠奉令南趨,略定青陽、石埭、旌德諸縣,至徽州昱嶺關,會同鄧愈、胡大海軍,出遂安,抵建德。沿途屢破敵眾,進逼城下,一鼓齊登。元守將不花等,棄城遁去。文忠得擢為帳前統制親兵指揮使,入城鎮守,改建德路為嚴州府。嗣鄧愈往徇江西,胡大海往略浙東,只李文忠扼守孤城,不防張士誠遣將來襲,水陸掩至。文忠在城外設伏,先把他陸軍殺退,復將所斬俘馘,載巨筏中,乘流而下,連他的水軍,也一哄兒嚇走了。統是沒用的傢伙。士誠心總未死,西邊失勢,又到東邊,屢發兵進窺常州。虧得湯和馳援,連敗敵眾。未幾又轉寇常熟,復為廖永安擊走。元璋以宜興密邇常州,此時為士誠所據,常州總未免被兵,遂命大將軍徐達率領將士,往攻宜興。兵方發,忽聞友諒遣黨趙普勝,攻陷池州,守將趙忠戰死。太平守將劉友仁往援,亦敗沒。元璋驚悼不已,奈因各路兵將,統去截擊張士誠,一時無可調撥,只好令趙德勝固守太平一帶,防他深入。一面促徐達速下宜興,以便移攻池州。此時元璋亦覺受困。偏徐達等到了宜興,一攻數月,還是未下,急得元璋滿腹焦煩,出濠以來,無此懮勞。日夕籌畫,定下一計,忙寫就密書,遣使馳至徐達營中,令他察閱。達展讀道:
宜興城小而堅,未易猝拔,聞其城西通太湖,張士誠餉道所由,若斷其餉道,軍食內乏,破之必矣。
達覽書大喜,發使還報,遵令即行。遂遣總兵丁德興,分兵遏太湖口,自與平章邵榮等,並力攻城。果然糧盡兵溃,宜興隨下。廖永安趁著勝仗,竟率兵深入太湖,舟至半途,卻值士誠麾下的呂珍,鼓舟而至。冤家遇著對頭,就在湖濱大戰起來。向來太湖兩岸,水勢深淺不一,蘆葦縱橫,煙波浩渺,呂珍乖巧得很,令各舟忽出忽沒,忽進忽退,害得永安跋來赴往,使不出甚麼勇勁,頓時焦躁異常,命掌篙的人,盡力趕去。哪知呂珍輕舟誘敵,實是一條詭計。永安的坐船,先時很是活潑,撐了裡許,忽被淺灘擱住,休想再動分毫,正在著急,驀見蘆葦中蕩出幾只小舟,舟子統是漁人打扮,永安不辨誰何,命將小舟撐近大船,一舟甫至,永安即一躍而下,尚未立穩,那舟子竟拔出短刀,把永安砍傷右臂。永安動彈不得,竟被舟子一聲鼓噪,將永安掀翻縛住。看官不必細問,便可知這種舟子,統是呂珍手下的將士了。不解之解。永安被擒,當由呂珍押獻士誠,士誠頗愛永安才勇,勸他歸順。永安怒目視道:「我豈肯降你這梟目麼?」寫永安之忠。士誠遂把他拘住獄中。至元璋聞耗,立即遺書士誠,願歸所獲三千人,易一永安。士誠記著亡弟遺恨,拒絕去使,永安卒死於平江。尋元璋封為楚國公,迎喪郊祭,很是盡禮。暫且按下不表。
且說永安敗陷,另授楊國興統帶舟師。國興復出太湖口,收集各艦,迭破張士信兵,平宜堰口二十六寨,一面趕修宜興城,城完守固。士誠復遣水陸軍夾擊,統由國興殺退,宜興無恙。元璋方調徐達兵規復池州,達率俞通海、趙德勝等,到池州城下,那時友諒黨趙普勝,尚駐紮池州,一聞徐達兵到,即執著雙刀,出來對陣。俞通海望見普勝,大喝道:「你是我的舊部,為什麼叛歸友諒?」回應第五回。普勝道:「人各有志,你休來管我!」通海大憤,遂挺矛與戰。矛去刀迎,刀來矛抵,惡狠狠的戰了多時,通海幾敗。德勝見通海戰他不下,忙撥馬往助,雙戰普勝,尚只殺得一個平手。嗣經徐達麾兵殺上,方將普勝擊退。徐達回營,語通海道:「普勝那廝,驍勇絕倫,怪不得他叫作雙刀,若明日再戰,我當用計勝他。」次日,先令偵騎哨探,回報趙普勝瀕江立營,四面豎柵,倚以自固。徐達道:「有了。俞將軍可帶領舟師,襲他後面,我與趙將軍領著陸軍,攻他前面,明攻暗襲,不懮不勝。」俞通海領命前去。徐達密語趙德勝,令他率兵先出,殺至普勝營前。普勝即開營抵敵,由趙德勝奮起精神,與他酣鬥數十合,普勝越戰越勇,德勝虛晃一刀,勒馬就走。普勝乘勢趕來,約四五里,適值徐達引軍馳至,接應德勝,德勝又回馬奮鬥,兩下夾攻,普勝倒也不懼。忽聞後面隱隱有號炮聲,恐是江營有失,不敢戀戰,曉得遲了。遂舍德勝,馳回原營,將到營前,叫苦不迭。看官道是何故?乃是營柵上面,已懸著俞字旗號。原來俞通海乘普勝遠追,已襲入江營,奪了巨艦數艘,把普勝營兵逐去。普勝見了,懊悔不及,尚欲拼命奪營,怎奈徐達、趙德勝軍趕至,通海軍又復殺出,腹背受敵,勢不能支,沒奈何大吼一聲,向西遁去。
徐達、趙德勝即移軍攻城,池州守將洪鈞,不知厲害,尚麾兵出城,與德勝交鋒。戰未數合,被德勝賣個破綻,把洪鈞活擒過來。守兵見主帥被擒,都棄城逃走,池州立下。徐達一面報捷,一面檄調俞廷玉、張德勝等,聯兵進攻安慶。俞廷玉率舟師先進,不期與趙普勝相遇。普勝自池州敗走,到了安慶,料知徐達等必乘勝進攻,他便伏兵港中,專待截擊,遙見廷玉到來,便順風吹起胡哨,各舟聞聲競至,圍攻廷玉坐船。廷玉挺立船頭,督兵猛戰,約有一兩個時辰,兀自支持得住。誰知普勝覷住廷玉,猝發標箭,適中廷玉左腮,廷玉忍不住痛,暈僕艙中。將軍難免陣中亡。頓時舟中大亂,虧得通海前來接應,才將全舟救出,餘舟多被普勝奪去。廷玉竟痛極身亡。通海大慟,忙奔回徐達營中,報明敗狀。徐達也不禁歎息,即令通海送柩還鄉,並遣人馳報應天。
是時元璋以胡大海出師浙東,屢攻婺州未下,正思督兵親往,得著此耗,倒也沉吟起來。諸將以普勝如此強悍,恐再出池州,為長江患。元璋道:「普勝勇而寡謀,友諒貪而忮功,若用計離間,一夫已足,何庸過懮?」隨遣一員牙將,潛至安慶,與普勝門客趙盟,敘起鄉誼,格外交歡。嗣復投書趙盟,恰故意誤送普勝。普勝私下展閱,語多隱約難詳,心中大疑,遂疏趙盟。趙盟不能自安,竟與牙將同至應天,來附元璋。不特普勝中計,連趙盟亦中計。元璋格外優待,給他重金,令往友諒軍中,散佈謠言,無非是普勝恃功,謀叛友諒等語。友諒果然動疑,也中計了。遣使覘普勝虛實。普勝哪裡得知,見了使人,尚滿口侈述戰功,驕矜不已。使人返報友諒,友諒即帶著重兵,自至安慶,只說與普勝會師,進攻池州。普勝忙至雁漢口迎迓,才登舟,即被拿下,一語未完,已經身首異處了。可報廷玉之仇。趙盟回稟元璋,元璋大喜,厚賞趙盟。是豢之也。遂調回徐達,令與李善長留守應天,自率兵十萬,用常遇春為先鋒,由寧國出徽州,轉向婺州進發。
至蘭溪,有士人王宗顯進謁,並呈上胡大海薦書。元璋接見,問他籍貫,答稱原籍和州,寄寓嚴州。元璋道:「君寓此有年,能識婺州內容麼?」宗顯道:「某有故人吳世杰,居近婺城,可以探問。」元璋即令他去訖。不數日,宗顯馳還,報稱:「守將離心,不難攻入。」元璋喜道:「我得婺州,當令汝作知府。」宗顯拜謝。又啟行至婺州,會著胡大海。大海進謁,行過了禮,便稟道:「婺州與處州為犄角,元參政石抹宜孫,為處州守將,常發兵來援,所以屢攻未下。現因主公將到,他探知消息,又遣參謀胡深,運著獅子車數百輛,前來抵禦。目下聞已到鬆溪了。」元璋道:「石抹宜孫,用車師來援此城,未免失計。鬆溪山多路狹,車不可行,若遏以精兵,便可破他。援兵一破,此城自不勞而下了。」應該嘲笑。大海答聲稱是。元璋又道:「聞你義子德濟,很是驍勇,何不撥與健卒數千,令他去截援師?」大海應令出去,即遣子德濟,領銳卒數千,竟往鬆溪。至梅花門,已遇胡深運車馳到,德濟鼓噪而前,驚得胡深迎戰不及,意欲將車退後,以便廝殺。可奈梅花門依著龍門山,林箐叢雜,嶺路崎嶇,就是未遇敵時,已覺七高八低,難以行車,此時大敵當前,進退失據,沒奈何棄了車輛,引軍逃去。不出元璋所料。
德濟返營報功,元璋即督兵攻城。城中守將帖木烈思與石抹厚孫,即石抹宜孫之弟。兩不相下,無心防禦,裨將寧安慶,知不可守,夜遣都事李相縋城請降,約開東門納兵。元璋許諾,李相返城,即將東門大啟,常遇春、胡大海等一擁而入,竟把帖木烈思、石抹厚孫等擒住。全城已破,當由元璋入城,下令禁止侵暴,並改婺州路為寧越府,即用王宗顯知府事。算是踐言。開郡學,聘碩儒,延葉儀、宋濂為五經師,戴良為學正,吳沈為訓導。時喪亂日久,學校湮廢,至此始聞有弦誦聲。
未幾又有樂平儒士許瑗進謁。瑗有才智,放浪吳、越間。及入見,語元璋道:「方今元祚垂盡,四方鼎沸,竊聞有雄略乃可馭雄才,有奇識乃能知奇士,明公欲掃除僭亂,非收攬英雄,難於成功。」元璋道:「誠如君言。我今求賢若渴,方廣攬群材,共圖康濟。」許瑗道:「果如此,天下不難定了。」元璋大喜,即授為博士,留居帷幄。既而元璋欲還歸應天,乃召胡大海與語道:「寧越為浙東重地,我因你才勇,特命你居守。現聞衢州守將宋伯顏不花,多智術,處州守將石抹宜孫,善用士,紹興為士誠將呂珍所據,數郡與寧越相近,我留常遇春在此,與你恊力,乘間往取三郡。但此三郡守將,俱系勁敵,千萬小心為要!」大海頓首拜受。元璋又囑咐常遇春數語,令與胡大海恊同行事,乃即日起程,率軍返應天。
元璋去後,常遇春即進攻衢州,用呂公車、仙人橋、長木梯、懶龍爪等攻具,擁至城下,高與城齊。又於大西門城下潛穴地道,高下並攻。守將宋伯顏不花,煞是厲害,束葦灌油,燒呂公車,用長斧砍木梯,架千斤秤鉤懶龍爪,並築夾城防穴道,井井有條,毫不慌忙。遇春屢攻不克,乃用聲東擊西的法子,明攻北門,潛襲南門。宋伯顏不花未及防備,竟被突入南門甕城中,毀壞守具,合城驚惶。院判張斌度不能支,遣使約降,夜出小西門迎大軍入城,守兵盡溃。宋伯顏不花逃避不及,被常遇春活擒而歸。遇春還寧越,胡大海留遇春駐守,自約耿再成攻處州。想因遇春得衢,故亦不甘坐守。再成曾出兵縉雲,倚黃龍山為根據,立柵屯兵,借遏敵衝。元參政石抹宜孫,自駐處州,另遣將分守要塞,備御再成。諸將皆怠玩無鬥志。胡深時守龍泉,聞胡、耿合兵來攻,料知守地難保,竟棄軍來降。無非為德濟嚇慌。大海問他處州詳情,深言兵弱易攻,遂出師樊嶺,與再成會,夾擊桃花嶺、葛渡等寨,應手而下,進薄處州城。宜孫出戰敗績,走閩中。大海入城撫民。再成又出兵西略,建寧七邑皆降。既而宜孫復收集散卒,欲復處州,至慶元,為再成擊斃。捷書迭達應天,元璋喜甚,命耿再成駐守處州,胡大海還鎮寧越。尋復改寧越府為金華府。大海雅意攬賢,查得金處有四大儒,遂一一登諸薦牘,請元璋立刻征用。元璋即遣使齎幣,禮聘四賢,有三人應征而往,一個就是浦江人宋濂,一個是龍泉人章溢,一個是麗水人葉琛,還有一位青田名士,位置自高,經元璋再三徵求,方出山來輔真主。彷彿劉備之遇諸葛。正是:
得逢雷雨經綸日,才識風雲際會時。
欲知此人是誰,且至下回再詳。
此回為過渡文字。元璋得金陵後,除附近元軍外,只有張士誠一路,與他為難。元軍涣惰不足道,士誠尚以戰為守,無甚大志,元璋處之,猶易與耳。至友諒猖獗,順江而下,於是元璋左右受敵,幾不勝防。廖永安陷沒太湖,俞廷玉戰死長江,皆足為金陵奪氣。非敵將被間,浙軍獲勝,元璋其危矣乎!作者雙管齊下,東西夾敘,雖曰按時述事,而不為分段表清,忽說與士誠兵戰,忽說與友諒兵爭,蓋隱隱繪一忙亂情形,俾閱者知當日大勢,若是其亟。至青田定計,熟權緩急,而戰事次序,乃可得而分矣。故曰本回為過渡文字。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15:30:25
第九回 劉伯溫定計破敵 陳友諒挈眷逃生
卻說青田名士,迭征乃至。這人為誰?系姓劉名基,字伯溫,就是翊贊朱氏,創成明室的第一位謀臣。鄭重出之。先是元至順間,基舉進士,博通經史,兼精象緯學,時人論江左人物,推基為首,以為諸葛孔明,不過爾爾。江浙大吏,屢征不出,至石抹宜孫守處州,經略使李國鳳屢稱基才,請他重用。宜孫僅召為府判,不與兵事,基仍棄官歸青田。時黃岩人方國珍,據溫、台、慶元等路,騷擾浙邊,大吏猶專事羈縻,不加討伐,基屢請嚴剿,不見從,乃歸募同志,部勒成軍,借避寇患。及胡大海下處州,聞名往聘,基仍謝絕。大海乃請命元璋,齎幣往聘,猶不肯起。及元璋命總制孫炎,致書固請,乃慨然道:「我昔游西湖,見西北有異雲,曾謂是天子氣,十年後當應在金陵。今朱氏創興,禮賢下士,應天順人,我不妨前往,助他一臂,得能有成,也不負我生平志願了。」於是束裝就道,逕詣應天。
元璋聞他來見,忙下階恭迎,賜以上坐,從容與論經史,及咨以時事,基應對如流,暢談要策,共得十八條。元璋喜甚,便道:「我為天下屈先生,先生幸毋棄我!如有指陳,願安受教。」可謂虛己以聽。基乃語元璋道:「明公據有金陵,甚得地勢,但東南有張士誠,西北有陳友諒,屢為公患。為明公計,必須掃除二寇,方可北定中原。」元璋蹙額道:「這兩人勢頗不弱,如何可以剿滅?」基答道:「禦敵當權緩急,用兵貴有次序,張士誠一自守虜,尚不足慮,陳友諒劫主稱兵,地據上游,無日忘金陵,應先用全力,除了此害。陳氏滅,張氏勢孤,一舉可定。然後北向中原,造成王業,明公曾亦設此想麼?」確是坐言起行之計,不比前文進謁之士,專務泛論,無裨軍謀。元璋道:「先生妙計,很是佩服,此後行軍,全仗先生指導!」基始應聲而出。元璋即命有司築禮賢館,使基入居,宋濂、章溢、葉琛三人,亦住館內。嗣命濂任江西等處儒學提舉,並遣世子受經。授章、葉為營田司僉事。惟留基入主軍務,事無大小,一律咨詢。基頗感知遇,遂壹意參贊,知無不言。元璋嘗呼為先生而不名,語人時,每比基為張子房,不愧留侯。真所謂君臣相遇,如魚得水了。
元璋方簡閱軍馬,準備出師,忽聞陳友諒挾了徐壽輝,艤舟東下,進攻太平,正擬遣將往援,忽由太平逃來溃兵,稟稱太平失陷,花將軍闔門死事,連知府許瑗,院判王鼎,統已殉節了。敘太平被陷事,恰先述稟報,後及詳情,是倒戟而出之法,與上文各節不同。元璋不禁失驚道:「有這般事麼?我的義兒文遜,怎麼樣了?」來兵答道:「想亦盡忠了。」元璋失聲大慟,經諸將從旁勸解,尚是流涕不止。原來黑將軍花雲與元璋養子朱文遜,同守太平。及友諒來攻,兩人率兵三千名,鏖戰三日,友諒不能入。會大雨水漲,友諒引巨舟薄城西南,令士卒夜登舟尾,緣梯登堞,遂入城。花雲、文遜,巷戰一夜,力屈遭擒。文遜被殺,雲忽奮臂大呼,激斷繩索,奪了守兵的短刀,左右亂砍,殺死五六人。眾兵一齊殺上,傷他右臂,復被縶住,雲大罵道:「賊奴敢傷害我,我主且至,必砍爾等為肉泥!」有聲有色,雖死不朽。眾兵聞言大怒,竟把他縛住船檣,一陣射死。雲妻郜氏,亦赴水殉節。子煒,方三歲,侍女孫氏,抱煒遠竄,被亂兵掠至九江。元璋常求花氏後裔,苦無所得,至友諒敗歿,才見一皓首龐眉的老人,帶著孫氏,負兒而來。當下接兒在手,置著膝上,撫頂歎道:「虎頭燕頷,不愧將種,黑將軍算不虛死了。」言畢,即命賜老人衣。誰知老人倏忽不見,四處找尋,仍無下落,弄得元璋也驚疑起來,依史而陳,並非虛譔。隨即問明孫氏,孫氏泣拜道:「奴自逃出太平,為亂軍所擄,軍中恨兒夜啼,由奴拔質簪珥,寄養漁家。嗣奴復潛竊兒出,脫身東走,登舟渡江,江中復遇亂軍,將奴與兒推入江心,幸得斷木附著,飄入蘆渚。七日無食,只取蓮實充饑。巧逢老人到來,救奴及兒同行至此。奴萬死一生,得將此兒保存,伏乞推恩收育,不負小主人一番忠誠。」孫氏可謂義婢。元璋亦流淚道:「主忠僕義,萬古流芳,我不惟保養此兒,連你亦應矜恤。只與你同來的老人,究竟何姓何名?為何不知去向?」孫氏道:「他只自稱雷老,不說實名。」元璋遲疑半晌,方說了「忠孝格天」四字,應有此理。仍命孫氏撫養花煒,歲給祿糈。至煒年長成,累官指揮僉事,孫氏亦受旌封,這是後話,暫且不表。
且說陳友諒既得太平,急謀僭號,遣壯士椎殺壽輝,便假彩石五通廟為行宮,自稱皇帝,國號漢,改元大義。命鄒普勝為太師,張必先為丞相,張定邊為太尉,一面遣使約張士誠,同攻應天。士城不敢遽允,遣還來使。此劉基所謂自守虜也。不然,東西相應,應天寧不危乎?友諒怒道:「鹽儈不來,我豈不能下金陵麼?」大言不慚。遂大集舟師,自江州直指應天。舳艫蔽空,旌旗掩日,自頭至尾,差不多有數十里。彷彿曹操八十萬大兵。警報飛達應天,元璋即召眾將會議,眾將紛紛獻計,有說友諒兵盛,宜出城迎降的,有說應走據鍾山,徐圖規復的,獨劉基瞋目無言。胸有成竹。元璋退入,召基問話,基答道:「說降說走,都可斬首,斬了他方可破賊。」我亦云然。元璋道:「依先生高見,計將安出?」基答道:「天道後舉者勝,我以逸待勞,何患不克?」元璋稱善。基復密語良久,下文統暗括在內。元璋益喜,復出廳升座。眾將又上來獻議,或請遣兵先復太平,或請主帥親自出征,又換了一派議論,想是斬首之言,已被聞知。統被元璋駁去,只命參謀范常,貽書胡大海,命他出搗信州,牽制友諒後路。范常應聲而出,自去照行。元璋又召康茂才入內,與語道:「聞汝與友諒相知,能否通詐降書麼?」茂才道:「願如尊命!且家有老閽,曾事友諒,遣使齎書,必信無疑。」元璋喜道:「既如此,快修書出發!」茂才應令,立寫就詐降書,並密囑司閽數語,令乘一小舟,逕投友諒軍前。友諒得書,便問道:「康公何在?」司閽答道:「現守江東木橋。」友諒即待以酒食,令他還報道:「歸語康公,我到江東橋,三呼老康,即當倒戈內應,不可誤事!」利令智昏。司閽唯唯連聲。返報茂才,茂才即入稟元璋,元璋笑道:「友諒友諒!已入我彀中了。」急令李善長帶了工役,乘著月夜,把江東木橋,改為鐵石,一夕而成,大書江東橋三字,令人一望便知。善長還報,元璋即命常遇春、馮國勝、此時馮國用已歿,弟勝承襲兄職。華高等,率帳前五翼軍,伏石灰山側,徐達伏兵南門外,並各囑道:「我當統兵至盧龍山,你等可遙望山上,豎著赤幟,便知寇至﹔改豎黃幟,乃可麾兵殺出,休得有誤!」諸將領命去訖。此兩路是防陸。又命楊璟駐兵大勝港,張德勝、朱虎等,領舟師出龍江關外。此兩路是防江。分撥已定,乃親自督兵出城,至盧龍山駐紮,專待友諒兵來。
不一日,友諒果聯舟東下,至大勝港,口甚狹,僅容三舟,瀕岸又見有重兵駐著,楊璟兵出現。恐被出擊,不敢停留,遂退出大江,逕來覓江東橋。距橋約半里,已有江東橋三字,映射眼波,只橋是大石砌成,並非木質,未免心中懷疑,至此尚不知中計,確是笨伯。復駛近橋邊,連呼老康老康,憑他叫破喉嚨,並沒有人出應,只有空中聲浪,回了轉來,也答他是老康兩字。妙甚。趣甚。友諒才知中計,但因船多人眾,恰還沒有慌忙,復下令向龍江進發。既抵龍江,即遣萬人登岸立柵,聲勢銳甚。時方酷暑,烈日炎炎,元璋服紫茸甲,在山上張蓋督兵,嗣見將士揮汗如雨,立命去蓋,與將士同曝日中。馭兵之道在此。將士欲下山奪柵,元璋道:「天將下雨,汝等且就食,俟乘雨往擊未遲。」想是劉軍師教他。諸將昂頭四顧,並沒見有雲翳,大都莫名其妙,只好遵令就食。食方畢,西北風驟起,黑雲四至,大雨傾盆而下,元璋即命將士下山拔柵,一面豎起赤幟。友諒見立柵被拔,亦麾眾力爭。兩下相殺,雨忽停止。元璋復改豎黃幟,並發鼓聲。於是常遇春等自左殺到,徐達自右殺到,把登岸的敵兵,統驅入水中。友諒忙麾舟渡軍,舟甫離岸,張德勝、朱虎又領舟師殺來,嚇得友諒不知所為,偏偏潮神又與他為仇,來時潮漲,去時潮落,把數百號兵船,一概膠住淺灘,不能移動。友諒無法可施,忙改乘小舟,飛槳逃出,其餘軍士,亦多投水逃生,有一半不善泅水的,統沉沒江心,至河伯處當差去了。元璋復命諸將追襲,自率親兵,收奪敗艦,共得巨艦百餘艘,戰舸數百,連友諒所乘的大船,亦一律獲住,船中尚留著康茂才書,元璋不覺失笑道:「呆鳥呆鳥!」言已,復檢點俘虜,共得七千餘人,押領而歸。
且說友諒易舟西遁,又見敵舟遠遠追來,忙下令加槳飛逃,至慈湖,距敵舟不過數丈,正在著急,又遇火箭射至,烈燄飛騰,那時急不暇擇,只好駛舟近岸,一躍登陸,鼠竄而去。這邊的張德勝、朱虎及廖永忠、華雲龍等,哪裡肯捨,毀了友諒的舟,復上岸力追,直抵彩石。不防友諒得了援兵,回馬來戰,張德勝首先陷陣,致受重傷,死於軍中。廖永忠、華雲龍等,見德勝陷沒,勃生義憤,捨命衝鋒,一場死鬥,仍將友諒殺敗,友諒方棄甲曳兵,逃回江州去了。友諒一敗。嗣是徐達復太平,胡大海取信州,馮國勝等取安慶,露布飛馳,歡聲騰躍。偏友諒不肯干休,遣張定邊攻安慶,李明道攻信州,安慶竟被奪去,信州由李文忠往援,擒住明道,獻至應天。明道願降,並言友諒可取狀,於是元璋復造了龍驤巨艦,親率舟師,再攻安慶。廖永忠、張志雄等,奮勇當先,拔了水寨,進兵攻城,自旦至暮不能下。劉基獻議道:「安慶城高而固,急切不能攻下,何若移師江州,破他巢穴。」的是勝著。元璋不待說畢,即下令撤圍,鼓舟西上。聰明人不消細說。舟過小孤山,遇有數舟來降,舟中有兩員大將,一個叫作傅友德,一個叫作丁普郎。元璋召入,問明來歷,知系友諒部將,棄暗投明,自然心喜。且見友德較為英武,便命他仍率原舟,作為前導。沿途遇著江州巡兵,一概招降,稍有不服,立刻掃淨。片帆風順,逕達江州城下。友諒聞報,尚疑是士卒誤傳,待至城外鼓角喧天,方知敵兵果到,慌忙整兵守禦。彷彿做夢。惟江州抱水依山,也是一座堅城,友諒倚作巢穴,簡直是不易攻的。當下一攻一守,相持兩日,城完如故。友諒稍稍放心,不想到了夜間,敵兵竟登城殺入,急得友諒手足無措,忙挈妻逃出城門,乘舟西奔,逃至武昌去了。友諒二敗。原來元璋用劉基計,密測城堞高度,令工兵在各艦尾,搭造天橋,乘著暗夜,一列將船倒行,直逼城下,天橋與城堞,巧巧銜接,將士援橋登城,不費甚麼氣力,竟得殺入城中,友諒還道神兵自天而下,哪得不倉猝逃去?原來如此。
江州已下,南昌守帥胡廷瑞,也遣使鄭仁杰輸誠,唯請勿散他舊部。元璋頗有難色,劉基在後,潛踢元璋所坐胡牀,元璋大悟,又似張子房之躡沛公。乃遣仁杰還,並賜書慰諭,准如所請。廷瑞即遣甥康泰齎書請降,自是餘乾、建昌、吉安、南康諸郡縣,相繼投誠。元璋又命趙德勝、廖永忠、鄧愈等,分兵四出,略瑞州、臨江,拔浮梁、樂平,並攻克安慶贑皖一帶,十得七八。元璋乃率軍東還,道出南昌,胡廷瑞率甥康泰及部將祝宗等,出城迎謁。元璋慰勞有加,並令廷瑞等同歸應天,留鄧愈駐守南昌,葉琛任知府事。臨行時,廷瑞密白元璋,以祝宗、康泰二人,不甚可恃,元璋乃令二人歸徐達節制,從征武昌,不意元璋才歸,祝宗、康泰果謀叛返兵,襲入南昌。葉琛戰死,鄧愈單身逃免。幸徐達旋師平亂,誅祝宗,赦康泰,南昌復定。元璋聞報,方轉懮為喜道:「南昌控引荊、越,系西南藩屏,今為我有,是陳氏一臂斷了,但非骨肉重臣,恐不可守。」乃改南昌為洪都府,命姪兒朱文正為大都督,統率趙德勝、薛顯等,與參政鄧愈,一同往守。各將方去,忽由浙東迭來警耗,報稱胡大海、耿再成兩將,被刺身亡,元璋又出了一大驚,小子走筆至此,又有一詩詠道:
大功未就已身捐,百戰沙場總枉然。
只有遺名垂竹帛,忠魂猶得慰重泉。
畢竟胡、耿兩將如何被刺,且看下回分解。
本回所敘,純系朱、陳兩方戰事,而朱氏之得勝,又全屬劉基之功。陳友諒既得太平,即乘勝東下,聲勢銳甚,金陵諸將,議降議避,莫衷一是,元璋雖智不出此,然非劉基之密為定計,則未必全勝。史傳多歸美元璋,此係善則稱君之常例,演史者所當推陳出新,不得仍如史官云云也。至若江州之役,南昌之降,則劉基本傳中,亦歷述其匡贊之功。天生一朱元璋,復生一劉伯溫,正所以成君臣相濟之美,非揭而出之,曷由顯劉青田之名乎?惟近世小說家,有以神奇稱基者,則未免附會,轉失其真,是固本書所不取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2 15:30:45
第十回 救安豐護歸小明王 援南昌大戰偽漢主
卻說胡大海留守金華,耿再成留守處州,本是犄角相應,固若金湯。惟金、處本多苗軍,胡、耿兩將,多雅意招攬,不分畛域。苗將蔣英、劉震、李福等,歸降胡大海,李佑之、賀仁德等,歸降耿再成。胡、耿皆留置麾下,一例優待,怎奈狼子野心,終不可恃。為濫收降將者,作一棒喝。蔣英、李福等先謀作亂,商諸劉震,震頗不忍,李福謂舉行大事,不能顧及私恩,於是震亦相從,先以書勾通處州苗將,令同時舉兵,一面稟請大海,至八詠樓下觀弩。大海不知是詐,挺身而出,將上馬,忽有苗將鍾矮子跪馬前,詭稟蔣英罪狀。大海未及答,回顧蔣英,不料被英突出鐵錘,擊中頭腦,頓時腦漿迸出,死於非命。英即斷大海首,脅從大海部兵。大海子關住及郎中王愷,俱被英等殺死。惟典史李斌,懷著省印,縋城至嚴州告急。李文忠亟遣何世明、郭彥仁等往討,張德濟亦自信州奔赴,這邊方鬧個不了,那邊又響應起來。此所謂銅山西崩,洛鐘東應。李佑之、賀仁德等,先接蔣英等書,尚未敢動,至大海被殺,即放膽作亂。耿再成方與客飲,聞變調軍,兵卒未滿二十人,佑之等已經殺入,再成叱道:「賊奴!何負爾等,乃敢造反?」言未已,佑之等已攢槊環刺,再成揮劍,連斷數槊,卒因賊眾槊多,不勝防備,身中數創,大罵而死。分省部事孫炎及知府王道同,均遇害。再成子天璧,方奉命往處州,征發苗兵,中途聞變,亟遣人至李文忠處乞援,一面糾集再成舊部,急赴父難。
這時候的警報,早達應天,元璋未免痛悼,並語劉基道:「金、處有失,衢州恐亦被兵,如何是好?」劉基道:「賊眾烏合,尚不足慮,且嚴州有李將軍,就近赴援,制賊有餘,若慮及衢州,不材願往鎮撫。且前因兵事倥傯,以至喪母未葬,此時正可乘便回籍,為公及私了。」元璋喜道:「先生願行,尚有何說!」遂撥了得力將士,令基帶去,以便調遣。基星夜前進,到了衢州,守將夏毅,忙迎基入城,並語衢州亦多訛言,基雲無妨,當下派兵四駐,並揭榜安民,一夕即定。確是大材。嗣發書至各處屬縣,諭以鎮靜無恐,休得自擾!各縣亦相安無事。一瞬旬餘,聞金華叛將蔣英等已敗投張士誠,處州叛將李佑之等,亦由李文忠部將與耿天璧等擊死,不出先生所料。遂遣使馳報應天,自回原籍葬母去了。元璋得劉基使報,又接李文忠捷書,自然欣慰,遂命李文忠為浙江行中書省左丞,總制嚴、衢、信、處諸郡軍馬。以耿天璧襲父職,留守處州。後由李文忠出攻杭州,得獲蔣英等,刺血祭大海,尋復追封大海為越國公,再成為高陽郡公,事且慢表。歸結胡大海、耿再成二人。
且說劉基回籍葬母,在家丁懮,方國珍亦馳書慰唁,基答書稱謝,並宣示元璋威德,勸他歸附。國珍乃遣使至應天,進貢方物。元璋甚喜,貽書劉基,慰勞備至。又常遙咨軍事,並約期促赴應天,基於至正二十二年春還籍,至二十三年春復出,適元璋擬親援安豐,基即進諫道:「友諒、士誠,耽耽思逞。為主公計,不如勿行為是。」元璋道:「小明王被圍甚急,我向奉他龍鳳年號,不忍袖手旁觀,因此不得不往。」基嘿然。原來基初至應天,見中書省曾設御座,奉小明王韓林兒虛位,每當春秋佳節,自元璋以下,皆向座前行慶賀禮,基獨不往,且憤憤道:「一個牧豎,奉他何為?」獨具隻眼。至是韓林兒居亳州,為元統帥察罕帖木兒所敗,偕劉福通遁至安豐。張士誠又乘隙往攻,率眾十萬,圍住安豐城。劉福通不能敵,飛使從間道至應天,哀乞援師。基不欲往援,所以諫阻,偏偏元璋不從,竟率徐達、常遇春等,兼程而往。及至安豐,城已失守,福通被殺,林兒在逃。士誠將呂珍,據城列柵,水陸連營,徐達等拔他中壘,乘勝進擊,不想前面阻著大濠,一時不能逾越,後面偏遇呂珍殺至,分著左右兩翼,圍裹攏來,竟把徐達等困住垓心。虧得常遇春率軍橫擊,三戰三勝,才得擊走呂珍,追了一程,呂珍復得庐州左君弼援軍,翻身再戰,復被徐達、常遇春等殺退。元璋乃命徐達等攻庐州,自率兵往覓林兒,得諸途中,送居滁州,自回應天。為此一行,險些兒把龍蟠虎踞的都城,被人暗襲。虧陳友諒見近忘遠,只把五六十萬的大兵,專攻南昌,不襲應天,令這位暗叨天佑的元璋公,還好從容佈置,與友諒鏖戰鄱陽湖,決最後的勝負。說來話長,由小子從頭至尾,演述出來,以便看官詳閱。欲敘鄱陽戰事,先用如椽之筆,承上起下,見得此戰關係甚大,非尋常戰事可比。
這友諒因疆宇日蹙,愧憤交集,意欲破釜沉舟,與元璋決一死戰,於是大作戰艦,每舟分三級,高約數丈,上下人語不相聞,房室俱備,中可走馬,行軍之道,全在靈活,況江中之戰,不比海中,造此大艦何為者?當下載著百官家屬,及所有士卒六十萬,悉數東來。孤注一擲,越是呆鳥。到了南昌,便把各艦停住,準備攻城。何不直搗金陵。守帥朱文正,聞友諒傾國而來,急命鄧愈守撫州門,趙德勝守官步、士步、橋步三門,薛顯守章江、新城二門,牛海龍等守琉璃、澹台二門,自率精銳二千人,居中節制,往來策應。那友諒親自督兵,猛撲撫州門,兵士各持笠帽大的盾牌,上御矢石,下鑿城垣。不多時,但聽得一聲怪響,城竟坍壞二十多丈。各兵方擬擁入,忽見裡面銃聲迭發,射出許多火星,熊熊炎炎。閃鑠如電,稍被觸著,不是焦頭,就是爛額,此時欲用盾牌遮蔽,哪知盾系竹製,遇著火尤易燃燒,大眾多是畏死,自然逐步倒退。鄧愈即飭兵豎柵,柵未豎成,外兵又進,兩下接仗,不得不血肉相搏。正危急間,文正督諸將來援,且戰且築。外兵怎肯歇手,連番殺入,連番退出,等到城牆修畢,內外屍骸,好似山積。文正麾下的猛將,如李繼先、牛海龍、趙國旺、許珪、朱潛等,統已戰死了。友諒休兵數日,復攻新城門,忽城內突出一支人馬,似龍似虎,銳不可當,首將便是薛顯,提刀突陣,尤為兇猛。友諒將劉震,不顧好歹,上前攔住,被薛顯橫腰一刀,揮作兩段,餘眾披靡。薛顯殺了一陣,收兵而回。入城後,檢點將士,只不見百戶徐明,探問下落,才知窮追被擒,惋惜不已。友諒憤攻城不下,自己沒用,憤亦何益?增修戰具,移攻水關。水關有柵,文正集壯士防守,見友諒兵至,從柵縫中迭出長槊,迎頭刺擊。友諒兵也是厲害,奪槊更進,不防裡面換用鐵戟刺出,奮手去奪,都一聲慘號,七顛八倒。看官道這鐵戟上有何物?乃是用火淬過,一經著手,立即灼爛。自是無人近前,水關又無恙了。友諒乃分兵攻陷吉安、臨江,招降李明道,殺死曾萬中,復擒住劉齊、朱叔華、逍天麟三人,至南昌城下開刀,並呼城上守兵道:「如再不降,以此為例。」守兵不為動。友諒復攻官步、士步兩門,趙德勝日夕巡城,指麾士卒,忽來了一支硬箭射中腰眼,深入六寸,頓時忍痛不住,拔劍歎道:「我自壯歲從軍,屢受創傷,未有如此厲害,今日命該當絕,只恨不能從我主公,掃清中原。」言至此,猝然暈僕,竟爾逝世。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德勝歿後,軍士越奮,友諒亦越攻不下,但總不肯捨去,鎮日裡圍住這城。真是呆鳥。文正佯遣兵納款,令他緩攻,陰令千戶張子明,偷越水關,赴應天告急。
子明扮做漁夫模樣,搖著漁舟,唱著漁歌,混出石頭城,晝行夜止,半月始達應天,易服見元璋。元璋始悉南昌被困狀,且問友諒兵勢如何?子明道:「友諒傾國而來,兵勢雖盛,戰死恰也不少。現在江水日涸,巨艦轉駛不靈,且師久糧匱,蹙以大兵,不難立破。」元璋道:「你先歸報文正,再堅守一月,吾當親自來援。」子明領諾,仍改作漁翁裝,搖舟疾返,不意到了湖口,竟被友諒邏卒拘住。去時得脫,歸時始被執,暗中也有天意。友諒道:「你是何人?敢如此大膽。」子明道:「我是張子明,至應天乞援的。」直言得妙。友諒復道:「元璋曾來援否?」子明道:「即日便至。」尤妙。友諒道:「你若有志富貴,不如出語文正,說是應天無暇來援,令他速降。」子明瞪目道:「公休欺我!」反詰尤妙。友諒道:「決不欺你。」子明道:「果不相欺,我便去說。」友諒便命人押至城下,命與文正答話。子明高聲呼道:「朱統帥聽著!子明使應天已回,主上令我傳諭,堅守此城,援軍不日就到了。」彷彿春秋時之晉解揚,但楚莊不殺解揚,而友諒殺子明,安能成霸?友諒聞言大怒,立將子明殺死,這且按下。
且說元璋因南昌圍急,飛調徐達等回軍,集師二十萬,禡纛龍江,克期出發。至湖口,先遣指揮戴德,率著兩軍,分屯涇江口、南湖嘴,遏友諒歸路。又檄信州兵馬,守武陽渡,防友諒逃逸。安排已就,然後駛舟再進。友諒自圍攻南昌,已閱八十五日,至是聞元璋來援,遂撤圍東下,至鄱陽湖迎戰。元璋率著舟師,從鬆門入鄱陽湖,抵康郎山,遙見前面檣如林立,艦若雲連,料是聯舟逆戰的友諒軍,便語諸將道:「我觀敵舟首尾連接,氣勢雖盛,進退欠利,欲要破他,並非難事。」徐達在旁道:「莫如火攻。」元璋道:「我意亦然。」乃分舟師為二十隊,每舟載著火器弓弩,令各將士駛進敵船,先發火器,次放硬箭。眾將士依計而行,果然一戰獲勝,殺敵軍一千五百餘人。徐達身先諸將,奪住巨舟一艘。俞通海復乘風縱火,焚敵舟二十餘只,餘將宋貴、陳兆先等,亦相率死戰。這時候,前後左右的敵船,多半被火,連徐達所坐的大船,也被延燒,達忙令兵士撲滅火勢,奮力再戰。元璋恐達有失,遣舟往援,達得了援舟,越覺耀武揚威,爭先驅殺。不意敵兵避去徐達,卻爭來圍攻元璋,元璋見敵兵趨集,急欲鼓船督戰,船行未幾,忽被膠住。友諒驍將張定邊,乘隙入犯,一聲號召,四面的漢兵,搖橹雲集,把元璋困住垓心。指揮程國勝,與宋貴、陳兆先等,忙率兵抵住,一當十,十當百,拼個你死我活,真殺得天昏地黯,日色無光。那張定邊煞是勇悍,只管四面指麾,重重圍裹。宋貴、陳兆先捨命抗拒,身中數十創,竟斃舟中。元璋至此,也不覺失色。死是人人所怕。裨將韓成進稟道:「殺身成仁,人臣大義,臣願代死紓敵,敢請主公袍服,與臣易裝,總教主公脫難,臣死何妨!」紀信又復出現。元璋沉吟不答。韓成方欲再言,只聽得敵舟兵士,呼噪愈急,聲勢汹汹中,約略有速殺速降等字樣,益令朱公急殺。急得韓成不遑再待,只呼道:「主公快聽臣言,否則同歸於盡,有何益處?」元璋乃卸下衣冠,遞與韓成。韓成更衣畢,復把冠戴在頭上,顧道元璋道:「主公自重!韓成去了。」比易水歌尤為悲壯。元璋好生不忍,奈事在眉急,不得不由他自去。韓成登著船頭,高叫道:「陳友諒聽著!為了你我兩人,勞師動眾,糜爛生靈,實屬何苦?我今且讓你威風,你休得再行殺戮!你看你看。」說至看字,撲咚一聲,竟投入水中去了。小子有詩贊韓成道:
滎陽誑楚願焚身,誰意明初又有人。
水火不情忠骨滅,空留史筆紀貞臣。
韓成既死,敵攻少緩,只張定邊尚不肯退,忽覺颼的一聲,一支雕翎箭,正向張定邊右額射至。定邊失聲道:「罷了!罷了!」小子不知此箭何來,待查明底細,再行詳述。
是回本旨,系欲承接上文,敘入南昌被圍,鄱陽大戰事。因中間有胡、耿被害,及安豐一段情節,不能不敘,故隨手插入。胡、耿為有功之臣,敘其始,紀其末。安豐之行,關係尤大,南昌幾乎失守,金陵幾乎被襲,揭而出之,非特事實之不漏,抑以見軍國事之不能稍失也。陳友諒不襲應天,專攻南昌,著手之誤,不待細說。且以六十萬眾,攻一孤城,相持至八十餘日,猶不能下,是殆所謂強弩之末,魯縞難穿,奚待鄱陽之戰,始見勝負耶?惟朱、陳二氏之興亡,實以鄱陽一戰為關鍵,故是回下筆,不敢苟且,亦不敢簡率,閱者於此得行文之法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3 01:37:27
第十一回 鄱陽湖友諒亡身 應天府吳王即位
卻說陳友諒驍將張定邊,正圍攻元璋,突被一箭射來,正中右額,這箭不是別人所射,乃是元璋部下的參政常遇春。當下射中定邊,駛舟進援,俞通海亦奮勇殺到。定邊身已負創,又見遇春諸將,陸續到來,沒奈何麾舟倒退。這江中水勢,卻也驟漲,把元璋的坐船,湧起水面,乘流鼓蕩,自在遊行。想是韓成應死此地,不然,大江之水,何驟淺驟漲耶?元璋趁勢殺出,復令俞通海、廖永忠等,飛舸追張定邊。定邊身受數十箭,幸尚不至殞命,輕舟走脫。時已日暮,元璋乃鳴金收軍,嚴申約束,並歎道:「劉先生未至,因罹此險,且喪我良將韓成,可悲可痛!」當下召徐達入艙,並與語道:「我恐張士誠襲我都城,所以留劉先生守著,目下強寇未退,勢應再戰,你快去掉換劉先生,請他星夜前來,為我決策,方免再誤!」劉基未至,從元璋口中敘出,以省筆墨。徐達夤夜去訖。
閱數日,基尚未至,友諒復聯舟迎戰,旌旗樓橹,遙望如山。元璋督兵接仗,約半時,多半敗退。惱得元璋性起,立斬隊長十數人,尚是倒退不止。郭興進稟道:「敵舟高大,我舟卑下,敵可俯擊,我須仰攻,勞逸不同,勝負自異。愚見以為欲破敵軍,仍非火攻不可。」元璋道:「前日亦用火攻,未見大勝,奈何?」正說著,只見扁舟一葉,鼓浪前來,舟中坐著三人,除參謀劉基外,一個服著道裝,一個服著僧裝,道裝的戴著鐵冠,尚與元璋會過一面,姓名叫作張中,別字景和,自號鐵冠道人,元璋在滁時,鐵冠道人曾去進謁,說元璋龍瞳鳳目,有帝王相,貴不可言。元璋尚似信未信,後來步步得手,才知有驗。補敘鐵冠道人,免致遺珠。此時與劉基同來,想是有意臂助。只有一個僧裝的釋子,形容古峭,服色離奇,素與元璋未識。至是與元璋晤著,方由劉基替他報名,叫作周顛,系建昌人氏,向在西山古佛寺棲身,博通術數,能識未來事,劉基嘗奉若師友,因亦邀他偕行。不沒周顛。元璋大喜,忙問破敵的法兒。劉基道:「主公且暫收兵,自有良策。」元璋依言,便招兵返旆,退走十里,方才停泊,於是復議戰事。劉基也主張火攻,元璋道:「徐達、郭興等,統有是說,奈敵船有數百號,哪裡燒得淨盡?況縱火全仗風勢,江上風又不定,未必即能順手,前次已試驗過了。」說至此,鐵冠道人忽大笑起來,元璋驚問何因?鐵冠答道:「真人出世,神鬼效靈,怕不有順風相助麼?」元璋道:「何時有風?」周顛插入道:「今日黃昏便有東北風。」此係測算所知,莫視他能呼風喚雨。元璋道:「高人既知天象,究竟陳氏興亡如何?」周顛仰天凝視,約半晌,把手搖著道:「上面沒他的坐位。」元璋復道:「我軍有無災禍。」周顛道:「紫微垣中,亦有黑氣相犯,但旁有解星,當可無慮。」都為下文伏線。元璋道:「既如此,即勞諸君定計,以便明日破敵。」周顛與鐵冠道人齊聲道:「劉先生應變如神,盡足了事,某等雲遊四方,倏來倏往,只能觀賀大捷,不便參贊戎機。」不愧高人。元璋知不可強,令他自由住宿,復顧劉基道:「明日請先生代為調遣,準備殺敵。」劉基道:「主公提兵親征,應親自發令為是,基當隨侍便了。」元璋允諾。基復密語元璋道:「如此如此。」元璋益喜。遂令常遇春等進艙,囑授密計,教他一律預備,俟風出發,常遇春領命而去。
轉瞬天晚,江面上忽颳起一陣大風,從震坎兩方作勢,陣陣吹向西南。友諒正率兵巡邏,遙見江中來了小舟七艘,滿載兵士,順風直進,料是敵軍入犯,忙令兵眾彎弓搭箭,接連射去,哪知船上的來兵,都是得了避箭訣,一個都射不倒,趣語。反且愈駛愈近。此時知射箭無用,改令用槊遙刺,群槊過去,都刺入敵兵心胸,不意敵兵仍然不動,待至抽槊轉鋒,那敵兵竟隨槊過來,仔細一看,乃是戴盔環甲的草人。大眾方在驚疑,忽敵船上拋過鐵鉤,搭住大船,艙板裡面的敢死軍,各爇著油漬的蘆葦,並硫磺火藥等物,紛紛向大船拋擲,霎時間烈燄騰空,大船上多被燃著。友諒急令兵士撲滅,怎奈風急火烈,四面燃燒,幾乎撲不勝撲。常遇春等又復殺到,弄得友諒心慌意亂,叫苦不迭。所授密計,一概發現。惱動了友諒兩弟,一名友仁,一名友貴,帶領平章陳普略等,冒火迎戰。友仁眇一目,素稱梟悍,普略綽號新開陳,也是一條膽壯力大的好漢。偏偏祝融肆虐,憑你甚麼大力,但教幾陣黑煙,已薰得人事不知,所以友仁、友貴等,接戰未久,已陸續倒斃水中。友諒知不能敵,麾兵西遁,無如大船連鎖,轉掉不靈,等到斷纜分逃,焚死溺死殺死的,已不計其數。只元璋部將張志雄等,舟檣忽折,為敵所乘,竟被圍住。志雄窘迫自剄,他將餘昶、陳弼、徐公輔皆戰死。還有丁普郎一人,身受十餘創,頭已脫落,尚植立舟中,持刀作戰狀。及援兵四至,救出那舟,將士大半傷亡,只奪得屍骸,令他歸葬罷了。戰雖獲勝,尚傷亡多人,是之謂危事。
友諒逃了一程,見敵舟已遠,頓時咬牙切齒,與諸將計議道:「元璋狡獪,用火攻計,折我大軍無數,此仇如何得報?我見元璋坐船,檣是白色,明日出戰,但望見白檣,並力圍攻,殺了他方泄我恨。」恐無此好日。部眾領命。到了翌晨,又鼓勇東來,只望白檣進攻,誰意前面列著的船檣,統成白色,辨不出甚麼分別,不敘元璋這邊,含蓄得妙。頓時相顧驚愕﹔但已奉出戰命令,不好退回,只得上前奮鬥。元璋自然麾眾接戰,自辰至已,相持不下。忽劉基躍起大呼道:「主公快易坐船!」元璋亦不遑細問,急依了基言,改乘他舟。基亦隨至,並用雙手虛揮,面作喜色道:「難星過了。難星過了。」言未已,但聞一聲炮響,已將原舟彈裂。元璋且驚且喜,複語劉基道:「此後有無難星?」基答道:「難星已過,盡可放心。」既寫劉基,亦回應周顛語。於是元璋麾舟更進,時友諒高坐舵樓,正辨出元璋坐船,用炮擊碎,滿疑元璋必死,不想元璋又督兵殺來,很是驚駭,沒精打彩的下舵樓去了。
且說元璋部將廖永忠、俞通海等,駕著六舟,深入敵中,舟為大艦所蔽,無從望見,好似陷沒一樣。俄頃見六舟將士,攀登敵舟,逢人便殺,見物即燒,那時元璋所有的將士,益覺勇氣百倍,呼聲震天,波濤立起,日為之暗。敵船大亂,怎禁得元璋部下,殺一陣,燒一陣,刀兵水火,一齊俱到,害得進退無路,只好與鬼商量,隨他同去。最可笑的,舟高且長,操橹的人,不識前面好歹,兀自載了同舟敵國,吶喊狂搖,到了火熾,已是不及逃命。大舟之害,如是如是。友諒到此,狼狽已極,虧得張定邊拼命救護,才得衝出重圍,退保鞋山。元璋率諸將追至罌子口,因水面甚狹,不好輕進,便在口外寄泊,友諒亦不敢出戰。相持一日,元璋部將欲退師少休,請諸元璋,未得邀允。俞通海復入稟道:「湖水漸淺,不如移師湖口,扼江上流。」元璋因問諸劉基。基答道:「俞將軍言之有理,主公且暫時移師,待至金木相犯的日時,方可再戰。」乃下令移師,至左蠡駐紮。友諒亦出泊渚磯,兩下又相持三日,各無動靜。元璋乃遣使遺書友諒道:
公乘尾大不掉之舟,頓兵敝甲,與吾相持。以公平日之強暴,正當親決一死戰,何徐徐隨後,若聽吾指揮者,無乃非丈夫乎?唯公決之!盡情奚落,令人難堪。
使方發,忽報友諒左右二金吾將軍,率所部來降。元璋甚喜,接見後,慰勞備至,問明情由,乃是左金吾主戰,右金吾主退,俱不見從,兩人料友諒不能成事,因此來降。元璋道:「友諒益孤危了。」既而復有人來報,說是去使被拘,並將所獲將士,一律殺死,元璋道:「他殺我將士,我偏歸他將士,看他如何?」遂命悉出俘虜,盡行縱還,受傷的並給藥物,替他治療﹔此等處全是權術。並下令道:「此後如獲友諒軍,切勿殺他。」一面又致書友諒道:
昨吾舟對泊渚磯,嘗遣使齎書,未見使回,公度量何淺淺哉?江淮英雄,惟吾與公耳。何乃自相吞並?公今戰亡弟姪首將,又何怒焉?公之土地,吾已得之,縱力驅殘兵,來死城下,不可再得也。設使公僥倖逃還,亦宜卻帝名,待真主。不然,喪家滅姓,悔之晚矣!丈夫謀天下,何有深仇?故不憚再告。嘲諷愈妙。
友諒得書忿恚,仍不作答,只分兵往南昌,劫糧待食。偏又被朱文正焚殺一陣,連船都被他毀去,嗣是進退兩窮。元璋復命水陸結營,陸營結柵甚固,水營置火舟火筏,戒嚴以待。一連數日,突見友諒冒死出來,急忙迎頭痛擊,軍火並施。友諒逃命要緊,不能顧著兵士,連家眷都無心挈領,只帶著張定邊,乘著別舸,潛渡湖口,所有餘眾,且戰且逃。由元璋追奔數十里,自辰至酉,尚不肯捨。驀見張鐵冠自棹扁舟,唱歌而來,元璋呼道:「張道人!你何閒暇至此?」鐵冠笑道:「友諒死了,怎麼不閒?怎麼不暇?」元璋道:「友諒並沒有死,你休妄言!」鐵冠大笑道:「你是皇帝,我是道人,我同你賭個頭顱。」趣甚。元璋亦笑道:「且把你縛住水濱,慢慢兒的待著。」彼此正在調侃,忽有降卒奔來,報稱友諒奔至涇江,復被涇江兵襲擊,為流矢所中,貫睛及顱,已斃命了。張鐵冠道:「何如?」言畢,划槳自去。身如閒鷗,真好自在。
元璋又追擒敗眾,共獲得數千人,及一一查核,恰有一個美姝,及一個少年,問明姓氏,美姝系友諒妃闍氏,少年系友諒長子善兒。越日,復得降將陳榮,及降卒五萬餘名,查詢友諒死耗,果系確實。已由張定邊載著屍身,及友諒次子理,奔歸武昌去了。友諒稱帝僅四年,年才四十四。初起時,父普才曾戒他道:「你一捕魚兒,如何謀為大事?」友諒不聽。及僭號稱帝,遣使迎父,父語使人道:「兒不守故業,恐禍及所生。」終不肯往,至是果敗。
元璋方奏凱班師,至應天,語劉基道:「我原不應有安豐之行,使友諒襲我建康,大事去了,今幸友諒已死,才可無虞。」回應前回,且明友諒之失計。於是告廟飲至,歡宴數日。元璋亦高興得很,乘著酒意,返入內寢,偶憶著闍氏美色,比眾不同,遂密令內侍召闍氏入室,另備酒肴,迫她侍飲。闍氏初不肯從,尋思身懷六甲,後日生男,或得復仇,沒奈何耐著性子,移步近前。元璋令她旁坐,歡飲三觥,但見闍氏兩頰生紅,雙眉舒黛,波瞳含水,雲鬢生光,不由的越瞧越愛,越愛越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驀然離座,把闍氏輕輕摟住,擁入龍牀。闍氏也身不由己,半推半就,成就了一段風流佳話。每納一婦,必另備一種筆墨,此為個人描寫身分,故前後不同。後來生子名梓,恰有一番特別情事,容至後文交代。次日復論功行賞,賜常遇春、廖永忠、俞通海等彩田,餘賜金帛有差。只張中、周顛二人,不知去向,未能懸空加賞,只好留待他日。
大眾休養月餘,再率諸將親征陳理,到了武昌,分兵立柵,圍住四門,又於江中聯舟為寨,斷絕城中出入,又分兵下漢陽、德安州郡。未幾已值殘年,元璋還應天,留常遇春等圍攻武昌,次年即為元至正二十四年,正月元日,因李善長、徐達等屢表勸進,乃即吳王位,建百司官屬,行慶賀禮。以李善長為左相國,徐達為右相國,劉基為太史令,常遇春、俞通海為平章政事,汪廣洋為右司郎中,張昶為左司都事,並諭文武百僚道:「卿等為生民計,推我為王,現當立國初基,應先正紀綱,嚴明法律。元氏昏亂,威福下移,以致天下騷動,還望將相大臣,慎鑒覆轍,恊力圖治,毋誤因循!」李善長等頓首受命。轉瞬兼旬,武昌尚未聞報捷,乃復親往視師,這一次出征,有分教:
江漢肅清澄半壁,荊楊混一下中原。
欲知武昌戰勝情形,且俟下回再表。
周顛仰天,鐵冠大笑,劉基之手揮難星,王者所至,諸神效靈,似乎戰勝攻取,皆屬天事,無與人謀。吾謂友諒亦有自敗之道,江州失守,根本之重地已去,及奔至武昌,正宜斂兵蓄銳,徐圖再舉,乃迫不及待,孤注一擲,喪子弟,失愛妃,甚至身死人手,為天下笑,是可見國之興亡,實關人謀,不得如項羽之刎首烏江,自諉為非戰之罪也。闍氏一節,正史未載,而秘史獨有此事,諒非虛誣。冶容誨淫,何怪元璋?失道喪身,遑問妻孥?惟後文有潭王梓之叛,乃知色為禍根,大傾人國,小傾人城,如元璋之智,猶不免此,其他無論已。表而出之,以為後世戒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3 10:28:07
第十二回 取武昌移師東下 失平江闔室自焚
卻說吳王元璋,因武昌圍久未下,遂親往視師。既至武昌,即相度形勢,探得城東有高冠山,聳出城表,漢兵就此屯駐,倚為屏蔽。吳王審視畢,此後敘述元璋俱稱吳王。便語諸將道:「欲破此城,必奪此山,哪個敢率兵上去?」諸將面面相覷,獨傅友德奮然道:「臣願往!」元璋大喜,便問需兵若干名?友德道:「何用多人!只得數百銳卒,便可登山。」元璋令他自行簡選,友德揀得壯士五百人,乘夜至山下,一鼓齊登。山上守兵,矢石疊下,友德面中一矢,鏃出腦後,脅下復中一矢,仍然當先殺上。郭興等見他奮勇,也麾兵馳應,立將守兵殺退,占住此山,自是俯瞰城中,瞭如指掌。城中守將陳英杰,素稱驍桀,見高冠山被占,氣憤的了不得。越日,挨至二鼓,竟縋城出來,混入吳營,逕至中軍帳下。吳王方坐胡牀,突然瞧著,便大呼道:「郭四快為我殺賊!」郭四即郭英小字,是夕正輪著值帳,聞著呼聲,忙持槍奔入,適與刺客照面,手起槍落,將他刺死。吳王即解所服紅錦袍,披在郭英身上,並拍肩獎諭道:「卿系我的尉遲敬德,賊謀雖狡,難逃我虎將手中,不怕他不為我滅了。」元璋以漢高祖自比,復以唐太宗自居,是謂有志竟成。郭英拜受而出。
又越日,探馬來報,漢岳州守將張必先,率潭岳兵來援,已到夜婆山了,吳王道:「潑張到來,宜用計勝他。」遂召常遇春入帳,授以密計,令他速去,遇春領命,率兵逕往。過了五日,遇春已擒住張必先,即來繳令。元璋復命將必先推至城下,使諭守將道:「你等只靠一潑張,今已為我擒,還有何人可靠?速即投誠!免致糜爛。」張定邊立在城上,呼必先道:「你如何被他擒住?」必先道:「不必說了,漢數已終,兄亦應速降為是。」定邊至此,也瞠目不能答,自下城樓去了。原來必先善槊,以驍捷聞,綽號叫作潑張,此次被遇春用了埋伏計,把他擒住,因此守城諸將,為之奪氣,連膽力兼全的張定邊,也不覺惱喪異常。吳王知城中膽落,乃遣降將羅復仁入城諭降,且語復仁道:「你去傳諭陳理,教他即日來降,不失富貴。」復仁頓首道:「主上仁德,使陳氏遺孤,得保首領,尚有何言?臣前事陳氏,舊主氣誼,不敢竟忘,今得主上推恩,使臣不致食言,臣死亦無恨了。」吳王道:「我決不欺你。」復仁乃去。越半日,返報陳理願降,吳王乃大開軍門,行受降禮。陳理銜璧肉袒,率張定邊等趨入,俯伏座前。理尚年幼,戰慄不敢仰視,吳王不禁憐惜,親自扶起,並婉諭道:「我不爾罪,休要驚慌!」言已,又命理入城,勸慰其母,所有府中儲蓄,令他自取,一切官僚,俱命挈眷自行,城中百姓饑荒,運米給賑,闔城大悅。只納了一個闍氏,未免失德。漢、淝、荊、岳諸郡,皆望風歸降。遂立湖廣行中書省,令參政楊璟居守。帶了陳理,還歸應天,封他為歸德侯。陳理還算造化。會江西行省,齎獻友諒鏤金牀,吳王道:「這便是蜀孟昶的七寶溺器,留他何用?」仍隱以唐太宗自比。立命毀訖。為闍氏計,恐有遺憾。一面命在鄱陽湖康郎山,及南昌府兩處,各建陣亡諸將士祠,算是褒忠報功的至意。一將功成萬骨枯。
陳氏既平,乃改圖張氏。張士誠聞吳王西征,乘間略地,南至紹興,北至通泰、高郵、淮安、濠泗,又東北至濟寧,幅員漸廣,日益驕恣,令群下歌頌功德,並向元廷邀封王爵。元廷不許,士誠遂自稱吳王,同時有兩個吳王,恰也奇異。治府第,置官屬,以弟士信為左丞相,女夫潘元紹為參謀,一切政事,俱由他二人作主。士信荒淫無狀,鎮日裡戲逐樗蒱,奸掠婦女,諧客歌妓,充滿左右。有王敬夫、葉德新、蔡彥夫三人,充做篾片,最邀信任。軍中有十七字歌謠道:「丞相做事業,專用王、蔡、葉,一朝西風起,乾癟!」好歌謠。吳王元璋乘這機會,遣徐達、常遇春等略取淮東,大軍所至,勢如破竹,下泰州,圍高郵,士誠恰也刁猾,潛遣舟師數百艘,溯流侵江陰。守將吳良、吳楨,嚴陣待著,正擬與士誠兵接仗,卻值吳王元璋親自來援,一番夾擊,大敗士誠舟師,獲士卒二千人。徐達等聞江陰得勝,努力攻城,守兵溃去,即將高郵占住,轉攻淮安。士誠將徐義,率舟師援應,被徐達夜出奇兵,掩殺一陣,奪了戰船百餘艘,徐義連忙逃走,還算保全性命。淮安守將梅思祖,見機出降,並獻所部四州。統是一班飯桶。徐達復還攻興化,也是一鼓而下,淮東悉平。
先是士誠曾遣將李濟,襲據濠州,想是從元璋處學來。元璋攻他高郵,他也遣據濠州。至是吳王元璋,命韓政、顧時等進攻,城中拒守甚堅,經政等鼓勵士卒,用著雲梯炮石,四面並攻,毀壞無數城堞。李濟知不可支,開城迎降。吳王元璋聞濠州已下,乃率濠籍屬將,還鄉省墓,置守塚二十家,賜故人汪文、劉英粟帛,並招集父老,置酒歡宴。興半酣,語父老道:「我去鄉日久,艱難百戰,乃得歸省墳墓,與父老子弟重複相見,今苦不得久留,與父老暢飲盡歡,所願我父老勤率子弟,孝弟力田,蔚成善俗,一鄉安,我也得安了。」父老皆歡聲稱謝。吳王臨行,復令有司除免濠州租賦。力效漢高。
還至應天,又命徐達為大將軍,常遇春為副將軍,率師二十萬討張士誠,並下令軍中道:「此行毋妄殺!毋亂掠!毋發邱壟!毋毀庐舍!毋毀損士誠母墓!違令有刑。」軍律固應如此,然亦無非籠絡人心。一面召徐達、常遇春入內,密問道:「爾等此行,先攻何處?」遇春道:「逐梟必毀巢,去鼠必薰穴,此行當直搗平江。平江得破,餘郡可不勞而下。」吳王道:「你錯想了。士誠起自鹽販,與張天麒、潘原明等,強梗相同,倚為手足,士誠窮蹙,天麒等恐與俱死,必並力相救,天麒出湖州,原明出杭州,援兵四合,如何取勝?今宜先攻湖州,剪他羽翼,然後移兵平江,不患不勝。」又密語徐達道:「前日士誠部將熊天瑞來降,看他來意,非出本心,將軍勿泄吾謀,只令天瑞從行,但雲直搗平江,他必叛歸張氏,先去通知,如此,便墮我計中了。」達與遇春,俱受命去訖。吳王又檄李文忠趨杭州,華雲龍向嘉興,同時發兵,牽掣敵勢,文忠、雲龍等自然依令而行。分兵三路。
且說徐達、常遇春率二十萬眾,自太湖趨湖州,沿途遇著敵將,無戰不勝,擒住尹義、陳旺、石清、汪海等人。張士信駐守崑山,聞風遁去。徐達查閱將士,不折一人,只少了一個熊天瑞,想是叛歸士誠去了,果如元璋所言。當下乘機前進,直至湖州三里橋。張天麒受士誠封職,官右丞,駐兵湖州,聞徐達來攻,忙率偏將黃寶、陶子寶等,分道迎戰。黃寶出南路,適與常遇春相值,一戰便走,真不耐戰。遇春追至城下,黃寶不及入城,回馬再戰,被遇春手到擒來。天麒子寶得黃寶被擒消息,頓時氣餒,不戰自退。天麒也是如此,吳王所言,未免太看重他了。徐達進兵圍城,守兵各無鬥志,相率驚惶。會得援將李伯昇,由荻港潛入城中,人心稍定。探馬報知徐達,達乃分派將士,環布四面,嚴截援軍。忽又聞士誠將呂珍、朱暹及五太子等,率兵六萬,已到城東了。達語遇春道:「呂珍、朱暹,都稱驍悍,還有甚麼五太子,聞系士誠養兒,短小精悍,能平地躍起丈餘,今率重兵來援,須小心防戰方好哩。」遇春道:「公圍城,某截援師,相機進戰,定可無虞。」達許諾,遂分兵十萬,給遇春調遣。遇春率兵至姑嫂橋,連築十壘,分守要隘。呂珍等不敢近城,只在城東舊館,設立五寨,與遇春相持,遇春也不與交鋒,唯留意截他餉道。會探得士誠女夫潘元紹,運糧至烏鎮,遂發兵夜襲,一陣擊退。尋復聞士誠遣將徐志堅,領舟師來襲姑嫂橋屯兵,復令男士埋伏橋邊,乘他初至,突出邀擊﹔老天也有意相助,風狂雨驟,日暗天昏,害得徐志堅進退無路,竟被諸勇士生生擒去。還有冒失鬼徐義,奉士誠命,前來探聽舊館戰事,也遭截住,虧得士誠遣了赤龍船親兵,前來援義,義始得脫。遇春急遣王銘等,載著火具,往毀赤龍船,船中不及防備,受著烈火,霎時俱盡,徐義等遁去。那時五太子屯兵舊館,因各軍敗溃,忿不可遏,竟收集舟師,來擊遇春營。遇春出營接仗,見五太子麾下,齊唱軍歌,嘩噪而至,真是人人奮勇,個個爭先,兩下裡廝殺起來,似乎遇春一邊,稍遜一籌,險些兒被他擊卻。巧值薛顯鼓舟而至,順風縱火,把五太子的兵船,又燒得烏焦巴弓,於是五太子也有力難施,只好逃還舊館,與呂珍、朱暹等,商議一個善全的法兒。呂珍、朱暹彼此相覷,支吾了好一歇,只想了一條納款輸誠的計策。確是好計。五太子也顧不得甚麼,便與呂珍、朱暹,出降遇春軍前。跳不出圈子去了。遇春即馳報徐達,達令呂珍等至城下,招呼李伯昇、張天麒等出降。伯昇、天麒沒奈何齎送降書,迎徐達入城,湖州遂下。
士誠聞湖州被陷,甚是驚慌,不料杭州、嘉興,又迭來警信,平章潘原明,以杭州降李文忠,同僉宋興,以嘉興降華雲龍,兩路用虛寫。不由的魂飛天外,連身子都發顫起來。嗣聞吳江又復失陷,參政李福,知州楊彝,統已降敵,乃亟遣部將竇義等,出城扼守。誰知竇義等毫不中用,到了城南鮎魚口,戰不數合,就敗了回來,喪失戰船千餘艘。士誠滿懷懮懼,又越二日,城外炮聲隆隆,鼓聲淵淵,知是敵軍殺到,忙調兵登陴,飭令固守。翌晨,恰自己巡城,一登城樓,俯視四面八方,統豎著敵軍旗幟,葑門駐著徐達軍,虎邱駐著常遇春軍,婁門駐著郭興軍,胥門駐著華雲龍軍,閶門駐著湯和軍,盤門駐著王弼軍,西門駐著張溫軍,北門駐著康茂才軍,東北駐著耿炳文軍,西南駐著仇成軍,西北駐著何文輝軍,殺氣騰騰,幾無餘隙。閱者至此,亦為膽落。弄得這位張大王,心煩意亂,不知所為,下城後,只命一班勇勝軍,加意防守。勇勝軍統是劇盜出身,每遇戰鬥,慓悍異常,士誠格外寵遇,統賞他銀鎧錦衣,並賜他美號,叫作十條龍。這十條龍恰是不弱,受命禦敵,無不效死,因此徐達等晝夜環攻,不能得手。另遣俞通海帶了偏師,往略太倉、崑山、崇明、嘉定諸州縣,次第平定,還軍繳令,見平江仍屹峙如故,不覺怒氣填膺,當先撲城,誰知城上矢石,煞是厲害,攻了一時,身中數矢,痛甚乃還。徐達看他病劇,送回應天,數日而亡。吳王元璋,未免悲慟。且因平江圍久未下,貽書士誠,許以竇融、錢俶故事,士誠不報。光陰易過,又是數月,士誠焦灼得很,竟遣徐義、潘元紹等,率勇勝軍潛出西門,繞至虎邱,往襲常遇春營。遇春先已偵知,馳至盤門,與王弼聯軍截住。兩軍相會,你衝我突,良久未決。士誠復親督銳師出援,來勢甚猛,遇春麾下楊國興戰死,餘眾稍卻。遇春拊王弼背道:「君系著名猛將,能為我奮勇殺敵否?」王弼應聲出馬,揮著雙刀,大呼入敵陣,敵眾不覺辟易。遇春復乘勢掩殺,竟將士誠部眾,逼至沙盆潭,士誠連人帶馬,墮入潭中,幾乎溺死。十條龍統下水相救,及士誠登岸,十條龍已死了九條。想是龍王乏使,故一律招去。士誠肩輿還城,檢點殘兵,傷亡無數,竟捶胸痛哭起來。有何益處?忽有一客求見,願陳至計。士誠召入道:「你有何言?」客答道:「公可知天數麼?從前項羽喑嗚叱咤,百戰百勝,終為漢高所敗,自刎烏江,天數難逃,可為前鑒。公以十八人入高郵,擊退元兵百萬,東據三吳,有地千里,南面稱孤,不亞項羽,若能愛民恤士,信賞必罰,天下不難平定,何至窮困若此?」士誠道:「足下前日不言,今日已不及了。」客復道:「前日公門如海,子弟親戚,壅蔽聰明,敗一軍不知,失一地不聞,內外將帥,美衣玉食,歌兒舞女,日夕酣飲,哪裡防有今日?就使叩門入諫,公亦不願與聞。」侃侃而談,確中隱害。士誠喟然道:「事成既往,尚有何說?」客復道:「鄙見卻有一策,未知公肯從否?」士誠道:「除死無大難,果有良策,亦不妨相告。」客又道:「公試自思,比陳友諒何如?友諒且兵敗身喪,可知天命所在,人力難爭。今公恃湖州,湖州失了,恃嘉興,嘉興失了,恃杭州,杭州又失了,今獨守此地,誓以死拒,徒死何益?不如早從天命,自求多福。況應天已有書至,曾許公以竇融、錢俶故事,公即去王號,尚不失為萬戶侯,何得何失,願公早自為計!」雖為說客,語亦甚是。士誠沉吟良久道:「足下且退,容我熟圖!」客乃退去。看官道此客為誰?乃是李伯昇遣來的說士。士誠躊躇達旦,決計不降,乃復率兵突出胥門,復被常遇春殺退。張士信督兵守城,又被飛炮擊中頭顱,立時身死。獨熊天瑞死力抵禦,因城中木石俱盡,甚至拆毀祠宇民居,作為炮料,連番擊射。徐達令軍中架木如屋,伏兵攻城,矢石不得傷。接連又是數日,方才攻破葑門。常遇春亦攻破閶門新寨,蟻附而進,守將唐杰、周仁、徐義、潘元紹等,抵敵不住,先後迎降。士誠尚收集餘兵二三萬,至萬壽寺東街督戰。那時大勢已去,不到片時,已是紛紛溃散,士誠忙逃歸內城。徐達等復乘勢殺入,但見士誠宮中,猛騰烈燄,彷彿似雨後長虹,紅光四映。小子有詩歎道:
群雄逐鹿肇兵爭,坐失機謀國自傾。
成敗相差惟一著,闔宮自毀可憐生。
究竟士誠宮內如何被火,且待下回說明。
陳理降而士誠不降,士誠似尚為硬漢。顧吾謂士誠之智,且出陳理下,陳理幼弱無能,且經乃父之敗沒,兀守危城,自知不支,雖銜璧乞降,猶得受封為歸德侯,保全其母,不失富貴,友諒有知,應亦自慰。若張士誠以泰州鹽儈,據有浙東,拓及吳江,設能禮賢愛民,明刑敕法,則江南雖小,固可坐而王也。況乎朱、陳相競,連歲交兵,彼為蚌鷸,我為漁人,寧不足以制勝?乃優柔寡斷,內外相蒙,卒予朱氏以可乘之隙。至於兵敗地削,孤城被圍,齊雲一炬,闔室自焚,妻孥且不保,亦何若長為鹽儈之為愈乎?讀本回,勝讀《張士誠列傳》,而筆勢蓬勃,亦莊亦諧,尤足令人饜目。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3 10:28:26
第十三回 檄北方徐元帥進兵 下南閩陳平章死節
卻說張士誠宮中,有一座齊雲樓,系士誠妻劉氏所居。士誠兵敗,嘗語劉氏道:「我敗且死,爾等奈何?」劉氏道:「君勿過懮,妾決不負君。」至城陷,即命乳媼金氏,抱二幼子出室,驅群妾侍女登樓,令養子辰保,置薪樓下,放起火來。霎時間烈燄沖霄,把一座高樓,盡成灰燼﹔所有群妾侍女,統被祝融氏收去,劉氏即投環畢命。自死便了,何必將群妾侍女,盡付一炬。士誠獨坐室中,左右皆散走,徐達命降將李伯昇,往勸士誠出降。伯昇逕詣士誠室門,屢叩不應,至壞門而入,但見士誠冠冕龍裳,兩腳懸空,也做了懸樑客。伯昇忙令降將趙世雄,解繩救下,士誠竟甦醒轉來。何必復活。適值潘元紹亦至,再三開導士誠,士誠終瞑目無言。乃用舊盾載了士誠,舁出葑門,登舟送應天。士誠仍不食不語,奄奄待斃。到了龍江,仍然堅臥不起。眾兵將士誠舁至中書省,由李善長曉臂百端,勸他歸順。士誠竟出言不遜,倔強何用?惱動了李善長,稟報吳王元璋,擬置諸死。吳王尚欲保全,哪知士誠乘人不備,竟自縊死。士誠起兵,在元至正十三年,至二十四年,自稱吳王,二十七年,縊死金陵,由吳王元璋,給棺殮葬。降將多赦罪不問,惟叛將熊天瑞被執,梟首示眾。吳會皆平,改平江為蘇州府,吳王又論功行賞,封李善長為宣國公,徐達為信國公,常遇春為鄂國公,餘皆進爵有差。
惟平江未下時,吳王曾遣廖永忠至滁州,迎韓林兒歸應天,諸將以林兒到來,擬仍奉為帝,獨劉基不可。嗣聞林兒至瓜步,竟爾暴卒,或說劉基密稟吳王,令廖永忠覆林兒舟,致遭溺斃,是真是假,也無從證實,但林兒本不足為帝,乘此死了,還算得時。吳王元璋,替他喪葬,然後除去龍鳳年號,改為吳元年,立宗廟社稷,建宮室,訂正樂律,規定科舉。至平江已下,江東大定,乃分道出師,用正兵略中原,遣偏師徇南方。又是雙管齊下。
先是元相脫脫,謫死雲南。從脫脫貶死事,接入元廷略史,既回應第四回文字,且使閱者便於接洽。河北一帶,多半淪沒,幸察罕帖木兒起兵關陝,轉戰大河南北,平晉冀,復汴梁,定山東,滅賊幾盡。吳王元璋,曾遣使致書察罕,與他通好,察罕留使不遣,只貽書作答。嗣察罕為降將田豐所殺,元廷以察罕養子王保保,代理軍務。王保保即擴廓帖木兒,率兵復仇,擒殺田豐,乃歸還吳王使人,並致書勸吳王歸元。元廷亦遣尚書張昶,航海至慶元,授吳王元璋為江西平章,吳王不受。擴廓智勇,不讓乃父,惟與河南平章孛羅帖木兒,屢次搆兵,牽動宮掖。元太子愛猷識理達臘,與擴廓善,令調兵討孛羅。孛羅即舉兵犯闕,逐太子,幽二皇后奇氏。虧得威順王和尚,陰結勇士,刺死孛羅,元廷少安。擴廓送太子還都,受封為河南王,總制諸道軍馬,代太子出師江南。不意關中四將軍,抗命不服,四將軍為誰?一名李思齊,一名張良弼,一名孔興,一名脫列伯,彼此聯盟,推李思齊為盟主,拒絕擴廓。擴廓怒不可遏,竟轉旆西趨,與李思齊等力爭,兩下相持經年,元廷屢遣使和解,各不奉詔。授人以隙,大都由此。尋順帝復特別賜諭,令擴廓專事江淮,擴廓必欲略定關中,然後南下,於是順帝不悅。太子還都時,密謀內禪,與擴廓商議未恊,亦懷隱恨。父子同忌擴廓,乃削他官職,奪他兵權,並由太子總統諸軍,專備擴、廓。看官!你想擴廓英年好勝,哪裡肯受此屈辱,卸甲歸田呢?當下佔據太原,抗命不臣。順帝正擬調兵進討,哪知應天一方面,已命徐達為征虜大將軍,常遇春為副將軍,率師二十五萬,北向進行,追溯前事,簡而不陋。並馳檄齊、魯、河、洛、燕、薊、秦、晉間,其文道:
自宋祚傾移,元主中國,此豈人力?實乃天授。自是以後,元之臣子,不遵祖訓,廢壞綱常,有如大德廢長立幼,泰定以臣弒君,天歷以弟鳩兄,至於弟收兄妻,子烝父妾,上下相習,恬不為怪。夫君人者斯民之主,朝廷者天下之本,禮義者御世之防,其所為如彼,豈可為訓於天下?及其後世,荒淫失道,加以宰相擅權,憲台報怨,有司毒虐,於是人心離叛,天下兵起。使我中國之民,死者肝腦塗地,生者骨肉不保,雖因人事所致,實天厭其德而棄之也。當此之時,天運循環。億兆之中,當降生聖人,立綱陳紀,救濟斯民,今一紀於茲,未聞有濟世安民者,徒使爾等戰戰兢兢,處於朝秦暮楚之地,誠可矜憫!方今河、洛、關、陝,雖有數雄,阻兵據險,互相吞噬,皆非人民之主也。予本淮右布衣,因天下亂,為眾所推,率師渡江,居金陵形勢之地,得長江天塹之險,今十有三年。西抵巴蜀,東連滄海,南控閩、越,湖、湘、漢、淝、兩淮、徐、邳,皆入版圖,奄及南方,盡為我有,民稍安,食稍足,兵稍精,控弦執矢,日視我中原之民,久無所主,深用疚心。予恭承天命,罔敢自安,方欲遣兵北伐,拯生民於塗炭,復漢官之威儀,慮人民未知,反為我仇,挈家北走,陷溺尤深。故先諭告,兵至民人勿避!予號令嚴肅,無秋毫之犯,爾民其聽之!
先是吳王元璋,與諸將籌議北伐事宜,常遇春謂當直搗元都,吳王不以為然,謂宜先取山東,繼入河南,進拔潼關,然後往攻元都,令他勢孤援絕,自然易下。再西向雲中、太原,進及關、隴,以期統一。戕其手足,方及元首,的是勝算。下文進兵次序,俱括在內。於是諸將稱善,即由徐達、常遇春統著重兵,由淮入河,向山東進發。達等去訖,又命湯和為征南將軍,吳楨為副,率常州、長興、宜興、江淮諸軍,討方國珍,胡廷美亦為征南將軍,廷美即廷瑞,見第九回。因避元璋字,故改瑞為美。何文輝為副,率師攻閩,平章楊璟,左丞周德興、張彬,率武昌、荊州、潭、岳等衛軍,由湖廣進取廣西,從兩路中分出四路。小子不能並敘,只好依著戰勝的次序,陸續寫來。
方國珍自通好應天,嘗遣使貢獻方物,及吳王元璋與陳友諒、張士誠相角逐,他復乘隙略地,據有瀕海諸郡縣,吳王遣博士夏煜、楊憲往諭國珍,國珍答語,多半支吾。吳王恨他反覆,進兵溫州,國珍又使人謝過,且詭稱俟克杭州,便當納土。至杭州已平,國珍據土如故,吳王乃致書責問,並征貢糧二十萬石,國珍置之不理。已而湯和、吳楨奉命南征,用舟師出紹興,乘潮夜入曹娥江,夷壩通道,直至餘姚,守吏李樞降,分兵攻上虞,亦不戰而服,遂進圍慶元。國珍方治兵守城,誰意院判徐善,已率父老,開城納款,害得國珍孤掌難鳴,不得已帶領餘眾,浮海而去。如此無用,何必倔強。湯和遂分徇定海、慈溪等縣,得軍士三千人,戰船六十艘,銀六千九百餘錠,糧三十五萬四千六百石,正擬航海追討,聞吳王又遣廖永忠,自海道南來,遂出師與會,夾攻國珍。國珍遁匿海島,尚望台、溫二路,未盡淪陷,借為後援,乃迭接警耗,台、溫諸地,也被吳王麾下朱亮祖,次第奪去。弟國瑛,子明完,俱赤著雙手,遁入海來。至是窮蹙無策,怎禁得湯和、廖永忠的人馬,又復兩路殺到,彷彿攪海龍一般,氣勢甚銳,那時欲守無險,欲戰無兵,惶急得甚麼相似。幸湯將軍網開一面,遣人齎書招降,乃令郎中承廣,員外郎陳永,偕至軍前,獻上銅印銀印二十六方,銀一萬兩,錢二千緡,又令子明完奉表稱臣。其詞云:
臣聞天無不覆,地無不載,王者體天法地,於人亦無所不容。臣荷主上覆載之德舊矣,不敢自絕於天地,故一陳愚衷。臣本庸才,遭時多故,起身海島,非有父兄相借之力,又非有帝制自為之心。方主上霆擊電掣,至於婺州,臣愚即遣子入侍,固已知主上有今日矣。將以依日月之末光,望雨露之餘潤,而主上推誠佈公,俾守鄉郡,如故吳越事。臣遵奉條約,不敢妄生節目,子姓不戒,潛構釁端,猥勞問罪之師,私心戰兢,用是令守者出迎,然而未免浮海,何也?孝子之於親,小杖則受,大杖則走,臣之情事,正與此類。即欲面縛,待罪闕廷,復恐嬰斧鉞之誅,使天下後世,不知臣得罪之深,將謂主上不能容臣,豈不累天地大德哉?迫切陳詞,伏惟矜鑒!
吳王元璋,本怒國珍狡詐,意欲聲罪加戮,及覽表,見他詞旨淒惋,情緒哀切,錄表之意在此,然亦無非喜諛耳。不覺轉怒為憐道:「方氏未嘗無人,我亦何必苛求?」隨即賜復書道:「我當以投誠為誠,不以前過為過,汝勿自疑,幸即來見!」國珍得書,乃率部屬謁湯和營,和送國珍等至應天。吳王御殿升座,由國珍行禮畢,即面責道:「汝何為反覆,勞我戎師?今日來謁,毋乃太遲!」國珍頓首謝罪。虧他忍耐。吳王又問前日呈表,出自何人手筆?國珍答系幕下士詹鼎所草。吳王點首,遂命詹鼎為詞臣,其餘盡徙濠州,浙東悉平。後來吳王即真,厚遇國珍,賜第京師,又官他二子,國珍竟得善終,這是後話不題。國珍了。
且說湯和等既克國珍,遂由海道赴閩,接應胡廷美軍。閩地為陳友定所據,友定福清人,起自驛卒,事元平寇,屢著功績,元授為福建行省平章政事,嘗遣兵侵處州,為參軍胡深所敗。深進拔鬆溪,獲守將陳子玉,入攻建寧,為友定將阮德柔所襲,馬蹷被擒。友定頗加優禮,嗣為元使所迫,遂殺深。深有文武才,守處州五年,威惠甚著,及被執,天象告變,日中現黑子,劉基謂東南當失大將,已而果驗。吳王聞報震悼,飭使賜祭,追封縉雲郡伯。不沒胡深,所以敘入。及胡廷美、何文輝等率兵南下,由江西趨杉關,先遣使赴延平,招降友定。友定怒殺使人,瀝血酒中,與眾酌飲,誓死不降。廷美聞知,督眾猛進,陷光澤,克邵武,下建陽,直逼建寧。友定簡選精銳,往守延平,留平章曲出,同僉賴正孫,副樞謝英輔,院判鄧益等,以眾二萬守福州。湯和、吳楨、廖永忠等,揚帆出海,不數日,掩至福州五虎門,駐師南台。守將曲出等,領眾出南門拒戰,為湯和部將謝得成等擊敗,退入城中。湯和遂率兵圍城,攻至黃昏,接著守將袁仁降書,願開門納師,以翌晨為約。待至黎明,果然南門大啟,乘機擁入,曲出、賴正孫、謝英輔等皆遁去,鄧益戰死,參軍尹克仁,赴水自盡,僉院伯鐵木兒,殺妻妾及兩女,縱火焚屍,復拔劍自刎。和入城後,撫輯軍民,獲馬六百餘匹,海船一百五艘,糧十九萬餘石,分兵略興化及莆田等十三縣,一律平定,遂鼓行而西。
適胡廷美、何文輝等,已克建寧,降守將達裡麻及翟也先不花等,亦鼓行而南。兩軍相距,不過百里,延平大震,陳友定督師出城,遇湯和等馳至,一陣廝殺,友定軍敗退,湯和進薄城下,城中守將,復請出戰。友定道:「彼軍遠來,銳氣方張,我若與戰,徒傷吏士,不如以山為墉,以壑為塹,蓄利器,飽士馬,與他久持,看他如何勝我?」計非不善,但如公太褊急何?諸將乃唯唯聽命。友定率諸將登城,日夜勒吏士擊刁鬥,披甲兀立,不得更番休息,亦不得交頭接耳,違令立斬。於是兵吏多有怨聲,部將蕭院判、劉守仁,偶有違言,友定大怒,殺蕭院判,奪守仁兵,守仁縋城出降,士卒亦多遁去。會軍器局被火,城中炮聲震地,湯和等知有內變,蟻附上城,城遂破。友定呼謝英輔等,入與永訣道:「公等自為計,我當為大元死,誓不降敵。」英輔含涕而出,與魯達花赤官名見上。白哈麻,著了朝服,自經而死。友定坐省堂,仰藥自盡。賴正孫等出降。湯和等既入城,撫視友定,尚有微溫,遂令人將他舁出,至水東門外,天大雷雨,友定復甦。其子名海,自將樂馳謁軍門,願與父共死,遂由湯和遣使,把他父子並解應天。吳王面詰道:「元室將亡,你為誰守?你害我胡將軍,又殺我使人,兇暴太甚,今被擒至此,尚有何說?」友定厲聲道:「要殺便殺,何必多言?」吳王乃命衛士,將他父子牽出,梟首市曹。小子有詩贊友定道:
王師南下奮貔貅,大將成擒八閩休。
父既捐軀兒亦死,忠臣孝子足千秋。
友定既死,汀、泉、漳、潮諸郡,相繼歸降,閩地悉平。
閩事亦了。還有楊璟一路偏師,俟至下回交代。張士誠之死,與陳友定之死,死等耳,而士誠不能為義士,友定恰可為忠臣。士誠始叛元,繼復降元,又繼復叛元,反覆無常,一盜竊所為,被虜不食,自經而死,何足道乎?友定則始終事元,至於兵敗身虜,誓死不降,應天入對之言,尚凜凜有生氣,謂非忠臣不得也。若方國珍之束手歸降,乞憐金陵,以視士誠且不若,遑論友定?篇中依事敘述,各具身分,至插入北伐一段,敘及元朝諸將,寥寥數語,亦寓抑揚。閱者於詞旨中窺之,皮裡陽秋,昭然若揭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3 10:28:48
第十四回 四海歸心誕登帝位 三軍效命直搗元都
卻說楊璟、周德興、張彬等,自湖廣出師,南達永州,守將鄧祖勝拒戰,當即敗退,元全州平章阿思蘭赴援,亦被擊走。祖勝斂兵固守,璟分營築壘,就西江造了浮橋,渡兵攻城。計曆數旬,城中食盡,祖勝仰藥死,永州遂下。復由周德興、張彬移攻全州,平章阿思蘭遁去,全州亦陷。時廖永忠等已平閩地,奉吳王命,會同贑州指揮使陸仲亨,進掠廣東,元左丞何真,遣都事劉克佐,繳上印章,並籍所部郡縣戶口,甲兵錢谷,奉表歸附。吳王聞報,稱他保境息民,令永忠好生看待,視作漢竇融、唐李勣一般,且特令乘傳入朝。永忠至東莞,何真出迎,永忠即傳著主命,待以殊禮,遣使與偕,同赴應天,自率兵進廣州。元參政邵宗愚詐獻降書,被永忠察覺,乘夜往襲,擒住宗愚,立命斬訖。嗣復會集朱亮祖軍,逕入梧州,擊死元吏部尚書普顏帖木兒,進次藤州,守將吳鏞出降。亮祖複分兵西進,所向皆捷,連破浔桂鬱林。元海南海北道元帥羅福等,及海南分府元帥陳乾富等,均望風納款,情願輸誠。只楊璟、周德興、張彬等,自永州進攻靖江,數旬不下。朱亮祖亦領兵往會,各駐象鼻山下,四面圍攻,仍然未克。楊璟憤極,令將西江濠水,一律放乾,從濠中築起土堤,通城北門,然後誓師猛撲,一鼓登城。惟內城兀守如故,元平章也兒吉尼,驅兵出戰,大敗而回。萬戶皮彥高、楊天壽,被楊璟部將胡海擒住,璟優待彥高,命至城下招降。城中總制張榮,與彥高善,遂用書系矢,射入璟營,約以是夜出降。俟至二鼓,榮又遣使裴觀,縋城出見,楊璟即給白皮帽百餘,俾作標識,以免誤殺。裴觀還城,即於四鼓後啟賓賢門,納楊璟軍。元平章也兒吉尼,走投無路,竄至伏波門,適遇朱亮祖等殺入,略一交手,便被擒去。先是張彬攻城,為守將所詬,彬大憤,至是入城,欲將兵民一概屠戮,虧得楊璟下令,不准妄殺一人,彬無可如何,只得罷手,歸美楊璟,意在尚仁。眾心乃安。嗣是移師郴州,降兩江土官黃英、岑巴延等,廖永忠亦遣指揮耿天璧,攻破賓州、象州,元平章阿思蘭,偕子僧保,齎印歸誠。兩廣大定,楊璟等振旅而還,是年為元順帝至正二十八年,即明太祖洪武元年。特別點醒,畫分朝代。
自方國珍降順後,李善長等復奉表勸進,吳王不允,表至三上,乃命具儀以聞。李善長等便參酌成制,定了一篇宜古宜今的大禮,呈上吳王察閱。吳王略加損益,乃由太史令劉基,擇定吉日,准於戊申年正月四日即皇帝位,國號明,改元洪武。先期三日,築壇南郊,一應禮儀俱備。吳王復命群臣,齋戒沐浴,至期同赴南郊,先祭天地,次及日月星辰、風雲雨雷、五嶽四瀆、名山大川諸神。壇下鼓樂齊奏,壇上香煙繚繞,當由吳王親自登壇,行祭告禮。旁立太史令劉基,代讀祝文道:
洪武元年歲次戊申,正月壬申朔,越四日乙亥,天下大元帥皇帝臣朱元璋,敢昭告於皇天後土,日月星辰,風雲雷雨,天神地祇之靈曰:天地之威,加於四海,日月之明,昭於八方,雲雷之勢,萬物咸生,雨露之恩,萬民咸仰。伏以上天生民,俾以司牧,是以聖賢相承,繼天立極,撫臨億兆。堯舜相禪,湯武弔伐,行雖不同,受命則一。今胡元亂世,宇宙昏濛,四海有蜂蠆之懮,八方有蛇蠍之禍。
群雄並起,使山河瓜分,寇盜齊生,致乾坤棄滅。臣生於淮河,起自濠梁,提三尺以聚英雄,統萬民而救困苦。托天之德,驅一隊以破肆毒之東吳,仗天之威,連千艘以誅梟雄之北漢。因蒼生無主,為群臣所推,臣承天之基,即帝之位,恭為天吏,以治萬民。今改元洪武,國號大明,仰仗明威,掃盡中原,肅清華夏,使乾坤一統,萬姓咸寧。沐浴虔誠,齊心仰告,專祈恊贊,永荷洪庥。尚饗!
祝畢,吳王率群臣拜跪如儀。是日天宇澄清,風和景霽,氤氳香霧,縹緲祥輝,與連朝雨雪,陰霾的氣象,迥不相同。人人說是景運休征,昇平豫兆。冠冕堂皇。祭畢下壇,李善長率文武百官,都城父老,揚塵舞蹈,山呼萬歲。五拜三叩首畢,吳王引世子及諸王子,文武群臣,祭告宗廟。追尊高祖考曰玄皇帝,廟號德祖。尊祖考曰恒皇帝,廟號懿祖。祖考曰裕皇帝,廟號熙祖。皇考曰淳皇帝,廟號仁祖。妣皆皇后。禮成返蹕,升殿受群臣朝賀,並命劉基奉冊寶,立妃馬氏為皇后,世子標為皇太子,仍以李善長、徐達為左右丞相,劉基為御史中丞兼太史令。諸功臣皆進爵有差。自是明室肇基,帝位已定,史家稱他為明太祖,小子也要改稱了。
太祖罷朝還宮,語馬後道:「朕起自布衣,得登帝位,外恃功臣,內恃賢後,每憶從前與郭氏同居,備嘗艱苦,若非皇后從中調停,日貯糗糒脯修等物,濟朕匱乏,朕亦安有今日?蕪蔞豆粥,滹沱麥飯,時記於心,永久不忘。他如為朕司書,為朕隨軍,為朕親緝甲士衣鞋,種種勞苦,不勝枚舉。古稱家有良婦,猶國有良相,今得賢惠如後,朕益信古語不虛了。」不忘賢後,固所宜然。較諸唐明皇之長生殿,情景不同。馬後道:「妾聞夫婦相保易,君臣相保難,陛下不忘妾同貧賤,願無忘群臣同艱難。」後來明太祖薄待功臣,已為馬後瞧破。太祖道:「唐有長孫皇后,嘗諫太宗不忘魏徵,卿亦可謂媲美古人呢。」馬後道:「妾何敢上比古人。」太祖道:「卿無父母,尚有宗族,朕當訪召入朝,悉加爵秩,何如?」馬後叩謝道:「爵祿所以待賢,不應私給外家,妾願陛下慎惜名器,勿徇私恩!」至理名言。太祖點首。
是夕無事,越宿視朝,頒即位詔於天下,追封皇伯考以下皆為王,又封後父馬公為徐王,後母鄭媼為王夫人,修墓置廟,四時致祭。越月丁祭,祀先師孔子於國學,用太牢。又越數日,詔衣冠悉如唐制,令群臣修女誡,戒後妃毋預政,征天下賢才為守令,命四方毋得妄獻。所有興利除弊諸事宜,次第增損,筆難盡述。
且說徐達、常遇春等,引兵入山東,至沂州,致書義兵都元帥王宣,諭令速降。王宣揚州人,曾為司農掾,治河有功,命為招討使。尋從元平章也速復徐州,授為都元帥。宣子名信,亦隨察罕帖木兒破田豐,以功敘官,令與乃父同鎮沂州。信得達書,一面遣使犒軍,一面奉表應天。太祖即命徐唐臣至沂州,授信江淮平章政事,令從大將軍徐達北征。哪知王信意在緩兵,並不是真心降順。他卻密往莒、密募兵,擬來襲擊明師。至唐臣到後,信尚未返,宣乃佯為迎入,使居客館,夜間調兵興甲,為劫使計。幸虧唐臣預先防備,易裝走脫,潛入達軍,達即命都督馮勝,即馮國勝。率師急攻,勝開壩放水,灌入城中,宣料不能支,乃開門迎降。達令宣作書招信,遣鎮撫孫惟德馳往,反為所殺。於是達責宣反覆,將他梟首,王信走山西。嶧州趙蠻子,莒州周黼,海州馬驪,及沭陽、日照、贑榆諸縣,俱相率來降。轉攻益都路,元宣慰使普顏不花,力戰不支,與母妻訣別,出城鏖鬥,卒為明軍所擒,不屈被殺。元總管胡濬,知院張俊,皆自盡。普顏不花妻阿魯真,亦抱了子女,同入井中。夫死忠,妻死節,元季人物,應首屈一指了。闡揚忠義。由是下東平,降東阿,拔濟南,陷濟寧,取萊陽,各路守將,不是聞風遁去,便是解甲投降。太祖又遣湯和修造海舟,接濟北征軍餉,並命康茂才再率萬人,援應北征軍,兵多糧足,威燄尤盛。常遇春分兵克東昌,元平章申榮自縊,徐達引兵徇樂安,元郎中張仲毅投誠。山東全境,盡為明有。
達乃移軍入河南,與遇春會師並進。湖廣行省平章鄧愈,亦受命為征戍將軍,率襄、漢軍略南陽,遙應達軍。達克永城、歸德、許州,直入陳橋,元汴梁守將李克彝,聯絡左君弼、竹昌等,互為犄角,力抗明師。左君弼本庐州盜魁,應第五回。受元廷招撫,駐兵河南,李克彝令守陳州,聲勢頗也不弱。太祖聞知,拘住君弼母妻。一面遣使致書道:
曩者兵連禍結,非一人之失,予勞師暑月,與足下從事,足下乃舍其親而奔異國,是皆輕信群下之言,以至於此。今足下奉異國之命,與予接壤,若欲興師侵境,其中輕重,自可量也。且予之國乃足下父母之國,合肥乃足下邱隴之鄉,天下兵興,豪傑並起,豈惟乘時以就功名?亦欲保全父母妻子於亂世。足下以身為質,而求安於人,既已失策,復使垂白之母,糟糠之妻,天各一方,以日為歲,足下縱不以妻子為念,何忍忘情於父母哉?功名富貴,可以再圖,生身之親,不可復得。足下能留意,盍幡然而來?
予當棄前非,待以至誠,決不食言!
君弼得書未報,太祖又特遣使臣,送君弼母歸陳州,母子相見,免不得有一番談話。況明太祖雖拘他母妻,仍舊以禮相待,他母到了陳州,自然據實曉諭,就使君弼素性驍鷙,至是也感激流涕,便邀同竹昌,率所部詣徐達營,情願歸降。這是太祖權術動人。李克彝失了犄角,孤立無助,頓時棄城西走,徐達遂安安穩穩的收了汴梁城,留僉事陳德居守,自率步騎入虎牢關。至河南塔兒灣,元將脫目帖木兒,領兵五萬,在洛水北岸列陣,旗幟整齊,刀矛森峙。常遇春怒馬當先,左手執弓矢,右手執長槍,突入敵陣。敵軍二十餘騎,各執長戟,來刺遇春,遇春彎弓射箭,喝一聲著,將他前鋒射斃,餘騎倒退。遇春麾動大軍,奮力掩擊,殺得敵軍七零八落,東倒西歪。脫目帖木兒竄去,達遂進薄河南城下。元河南行省平章梁王阿魯溫,顧命要緊,也不管什麼氣節,只好送款軍門,開城迎降。蒙族臣子,理應與城存亡,乃望風崩角,無乃非忠。筆誅之以聲其罪。嵩、陝、陳、汝諸州,次第平定。
明太祖聞河南已平,乃親至汴梁,會大將軍徐達,謀取元都。達與遇春等,俱至行在謁見,由太祖慰勞畢,便議進取元都的計畫。徐達道:「臣自平齊、魯,下河、洛,王保保即擴廓帖木兒,詳見上,後仿此。逡巡太原,觀望不進,張良弼、李思齊等,侷促西陲,毫無遠略,元都聲援已絕,就此進兵,必克無疑。」太祖攜圖指示道:「卿言固是,惟北土平曠,騎戰為先,今宜先選驍將,作為先鋒,將軍率水陸兩軍,作為後應,發山東粟米,充給饋餉,由秦趨趙,轉臨清而北,直搗元都,那時絕他外援,自然內溃,都城可不戰即下了。」又語馮勝道:「卿可發兵往取潼關,潼關得手,勿遽西進,且選將守關,阻他出來,爾即回汴梁,聲應大將軍,毋得有誤!」達與勝受命而出。勝即日出師,往攻潼關,元將李思齊、張良弼,已率師分遁關外,勝未至關,先遣健卒夜攜火具,潛至良弼營前,放起一把火來,燒得營帳通紅。良弼自夢中驚起,總道敵兵潛來劫營,立飭各兵披甲上馬,出營迎戰,誰知殺了一場,統是自家人馬,連忙收兵,已傷亡了數百名,自知立營不住,退入關內。李思齊聞這消息,也驚慌起來,即移軍葫蘆灘。此之謂勇於私鬥,怯於公戰。兩軍遷移未定,那馮勝已率兵掩去,殺進潼關。思齊棄輜重,走鳳翔,良弼也遁入鄜城去了。馮勝入關,引兵西至華州,守將多遁去。勝因奉太祖命,不得不中道輟回,調指揮於光、金興旺等留守,自率軍還汴梁。
太祖聞潼關得手,北伐軍已無後慮,乃自回應天,命徐達等進取元都,以毋妄殺人為約。達遂檄都督同知張興祖,平章韓政,都督副使孫興祖,指揮高顯等,調集益都、濟寧、徐州諸軍,會集東昌,規定計畫,分道徇河北地,連下衛輝、彰德、廣平,進次臨清,獲元將李寶臣,都事張處仁,用為嚮導。使傅友德帶著輕兵,開陸路,通步騎,顧時濬河通舟師,水陸並進,直抵長蘆,元守將左僉院遁去。達分兵下德州、青州,復會師進達直沽,得海舟七艘,用架浮橋,借通人馬。常遇春、張興祖等,各率舟師沿河而進,步騎遵陸而前,元丞相也速防禦海口,未曾交戰,部眾先奔,也速也只好遁去。達又進兵通州,立營河東岸,遇春立營河西岸,諸將欲乘銳攻城,指揮郭英進言道:「我師遠來,敵軍居守,勞逸相殊,不宜急攻。何若乘其不意,掩擊為是。」翌晨,天忽大霧,四面陰霾,英用千人伏道旁,自率精騎三千,直抵城下。元知樞密院事卜顏帖木兒,率敢死士萬餘名,張兩翼而出。英與戰數合,佯作敗走狀,卜顏帖木兒率兵來追,中途遇伏,被他截作兩橛。郭英又轉身殺來,卜顏帖木兒猝不及防,由英挺手中槍,刺墜馬下,當經英軍縛住,牽了過去。元軍沒了主帥,哪個還敢爭鋒,頓時大溃。英乘勝追殺,斬首數千級。及收兵回來,統帥徐達,已引兵入城,擒住的卜顏帖木兒,已梟首懸竿,號令軍前。休息三日,復出師進搗元都,不意元順帝已先出走,只有淮王帖木兒不花,及左丞相慶童等,尚是留著。小子有詩歎元順帝道:
彼昏日甚太無知,都下淪胥悔已遲。
爭說蒙兒好身手,昔何強盛後何衰。
未知元都如何被陷,容至下回續詳。
南方戡定,而明祖稱帝,天道後起者勝,誠非虛言。且有史以來,得國之正,首漢高,次明祖,漢高時尚有呂後,不無遺憾,明祖則得耦馬氏,聿著徽音。終明之世,無宮壺濁亂事,殆較漢代而上之矣。本回插入馬後一段,所以表揚婦德,不敢沒美也。至如徐達之北征,皆由廟算所定,告捷成功,事事不出明祖之所料,有明祖之雄才大略,始能撥亂世,反之正,且始終以不嗜殺人為本,其卒成大業,傳世永久也宜哉!若元順帝之致亡,吾無譏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3 10:29:09
第十五回 襲太原元擴廓中計 略臨洮李思齊出降
卻說元順帝聞通州被陷,惶急異常,亟御清寧殿,集三宮後妃,及太子愛猷識理達臘,準備北行。左丞相失烈門,及知樞密院事黑廝,宦官伯顏不花進諫道:「陛下宜固守京都,臣等願募集兵民,出城拒戰。」順帝道:「孛羅擴廓,屢次構亂,京中守備,空虛已久,如何可守?」伯顏不花大慟道:「天下是世祖的天下,陛下當以死守,奈何輕去?」順帝道:「今日豈可復作徽、欽?朕志已決,毋庸多言!」伯顏不花再三泣諫,順帝拂袖還宮。到了黃昏,召淮王帖木兒不花,及丞相慶童入內,囑令淮王監國,慶童為輔。兩人受命趨出,遂於夜半三鼓,開建德門,挈後妃太子北去。徐達率著明師,進薄齊化門,將士填濠登城而入,達亦上齊化門樓,擒住元淮王帖木兒不花,及左丞相慶童,平章迭兒必失樸賽不花,右丞相張康伯,御史中丞滿川等,勸令歸降,皆不從,一律處斬,宦官伯顏不花,先已自盡,元宣府鎮南威順諸王子六人,亦為明軍所擒。達遂封府庫圖籍寶物,用兵守故宮殿門,不准侵入。宮人妃主,令原有宦侍護視。號令士卒,秋毫無犯,人民安堵,市肆不移。於是遣將赴應天告捷,一面命薛顯、傅友德、曹良臣、顧時等,率兵分巡古北諸隘口,一面令華雲龍經理故元都,增築城垣,專待太祖巡幸。是段為元亡之結束。
太祖聞報,下詔褒獎北征軍,且以應天為南京,開封為北京,並訂定六部官制,各設尚書侍郎等官。先是明初官制,略仿元代,立中書省,總天下吏治。置大都督府,統天下兵政。設御史台,肅朝廷綱紀。至是改立六部,定為吏、戶、禮、兵、刑、工等名目。後來胡惟庸伏法,復罷中書省,廢丞相等官,以尚書任天下事,侍郎為副。複分大都督府,為五軍都督府,統屬兵部節制,權力遠不如前。並增設都察院,統轄台官,這是後話慢表。敘述明初官制,以便閱者考核。
且說太祖以元都既定,啟蹕北巡,留李善長與劉基居守,自率文武百官,渡江北行。雨師灑道,風伯清塵,遙望六龍,相率額手。沿途所經,蠲免逋賦。既至北京,御奉天門,召元室故臣,詢問元政得失。故臣中有一文吏,姓馬名昱,頓首道:「元得國以寬,失國亦以寬。」太祖道:「朕聞以寬得國,不聞以寬失國。元季君臣,日就淫佚,馴至淪亡,是所失在縱弛,並非由過寬所致。聖王行政,寬亦有制,不以廢事為寬﹔簡亦有節,不以慢易為簡。總教施行適當,自可無弊。」馬昱之言,不能無失,明祖之言,恐亦未能實踐。馬昱慚謝而退。太祖又令放元宮人,免致怨曠。此外一切佈置,概如徐達所定。當下命徐達、常遇春出師取山西,副將軍馮勝,偏將軍湯和,平章楊璟,隨軍調遣,太祖自還南京。
達受命西征,分道並進。常遇春攻下保定、中山、真定等處,馮勝、湯和、楊璟等,下懷慶,越太行,取澤潞,將逼太原。元將擴廓帖木兒,遣麾下楊札兒,來攻澤州,與楊璟、張彬等相遇於韓家店。兩陣對圓,刀槍並舉。楊璟、張彬等藐視元軍,只道他沒甚能力,一鼓便可擊退,哪知楊札兒很是驍悍,部下又統經百戰,個個拚命爭先,戰了多時,非但擊不退元軍,反被他衝動陣勢,禁遏不住,只好一同敗下,一驕便敗。連忙稟報大將軍。大將軍徐達,調都督副使孫興祖,僉事華雲龍,出守北平,自率大軍趨太原。途次聞元順帝赦擴廓罪,還他原官,令出雁門關,由保安州經居庸關,來攻北平。當下集諸將會議,諸將或稟請回援,徐達道:「北平重地,有孫都督等扼守,定能抵敵得住,此次王保保全師遠出,太原必虛,我軍如乘他不備,直抵太原,傾他巢穴,他進無可戰,退無可依,在兵法上,所謂批吭搗虛的計策,就使他還救太原,已是不及,那時進退失利,必為我所擒了。」計議已定,遂引兵逕進。果然擴廓還兵自救,前鋒萬騎突至,差不多有排山倒海的聲勢。這邊傅友德、薛顯,兩騎並出,指麾健卒,與他酣鬥一場,方才把他擊退。擴廓紮營城西,兵約數萬,郭英登高遙望,返報遇春道:「敵兵雖多,不甚整齊,立營雖大,不甚謹飭,請乘夜踹營,當可決勝。」遇春入語徐達,達亦以為然。正籌畫間,忽報擴廓營中,有密使齎書至此。當由達開緘覽畢,退入帳後,寫好復書﹔遣使去訖。隨即升帳調兵,陸續出發。是夜天氣陰晴,薄雲四布,將及三鼓,郭英率精騎三百人,躡至敵營附近,一聲炮響,四面縱火,紅光炎炎,不殊曉日。遇春也統著大隊,鼓噪前進。敵營裡面,也有一隊人馬,吶喊出來。兩邊相見,並不廝殺,反傳了一聲暗號,引著明軍,撲向主營而去。故作疑陣。擴廓帖木兒方燃燭坐帳中,使兩童子捧書侍立,正擬接書展閱,忽聞營外喊殺連天,料知內外有變,急忙推案而起,連靴子都不及穿齊,赤著一腳,跑出帳外,跨上一匹劣馬,舉鞭亂敲,覓路北遁,手下只有十八騎隨去。遇春等殺入營帳,營中已紛紛溃亂,經遇春下令,降者免死,於是相率棄械,跪降馬前。共得兵四萬人,馬四萬匹。看官聽著!這擴廓也是有名大將,難道強敵在前,全不防備?況他至三鼓以後,尚燃燭看書,明明不是個糊塗人物,為何明軍劫營,慌急到這般情形呢?原來擴廓部下,有一將名豁鼻馬,默睹元運已終,明祚方盛,早有率眾歸降的意思,且聞徐達虛心下士,不殺降人,越覺投誠心亟,因此背了擴廓,暗中遞書徐達,願為內應。達即復書相約,互通暗號,所以得手如此容易。敘明原因。擴廓既遁,太原自下,徐達又乘勢收大同,分遣馮勝等徇猗氏、平陽諸縣,擒元右丞賈成、李茂等,榆次、平遙、介休,以次攻克,山西悉平。
太祖接著捷報,心中愉快,自不消說。倏忽間已是洪武二年,太祖親定功臣位次,命在江寧西北雞籠山下,建立功臣廟,已死的功臣,設像崇祀,未死的虛著坐位,共得二十一人,以大將軍徐達為首。小子依史錄述如下:
徐達字天德,濠州人。常遇春字伯仁,懷遠人。李文忠字思本,盱貽人,太祖甥。鄧愈虹人,初名友德。湯和字鼎臣,濠人。沐英字文英,定遠人,太祖養子。胡大海字通甫,虹人。馮國用勝之兄,定遠人。趙德勝濠人。耿再成字德甫,五河人。華高含山人。丁德興定遠人。俞通海字碧泉,濠人,徙於巢。張德勝字仁甫,合肥人。吳良定遠人,初名國興。吳楨良之弟,初名國寶。曹良臣安豐人。康茂才字壽卿,蘄人。吳複字伯起,合肥人。茅成定遠人。孫興祖濠人。
未幾,又以廖永安、俞通海、張德勝、桑世杰、耿再成、胡大海、趙德勝七人,配享太廟,並因徐達攻破元都,得元十三朝實錄,乃詔修元史,命李善長為監修,宋濂、王禕為總裁,並征隱士汪克寬、胡翰、陶凱、曾魯、高啟、趙汸等十六人為纂修,閱六月書成。惟順帝未有實錄,又遣使往訪遺事,於次年續修,不到幾月,也即告竣。後人謂史多簡率,不足徵信,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徐達等既平山西,復奉命進圖關陝,關中諸將,已推李思齊為統帥,駐兵鳳翔。太祖嘗遣使諭降,思齊不報,至是因大軍將發,復貽書詔諭道:
前者遣使通問,至今未還,豈所使非人,忤足下而留之與?抑元使適至,不能隱而殺之?若然,亦事勢之常,大丈夫當磊磊落落,豈以小嫌介意哉?夫堅甲利兵,深溝高壘,必欲竭力抗我軍,不知竟欲何為?昔足下在秦中,兵眾地險,雖有張思道即張良弼。專尚詐力,孔興等自為保守,擴廓以兵出沒其間,然皆非勍敵。足下不以此時圖秦自王,已失其機,今中原全為我有,向與足下為犄角者,皆披靡竄伏,足下以孤軍相持,徒傷物命,終無所益,厚德者豈為是哉?朕知足下鳳翔不守,則必深入沙漠以圖後舉,然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倘中原之眾,以塞地荒涼,一旦變生肘腋,妻孥不能相保矣。且足下本汝南之英,祖宗墳墓所在,深思遠慮,獨不及此乎?誠能以信相許,幡然來歸,當以漢竇融之禮相報,否則非朕所知也。
思齊得書,頗有降意,獨思齊養子趙琦,不願降明,勸思齊西入吐蕃,思齊乃遲疑未決。明大將軍徐達,遂統兵入關,直搗奉元。張良弼正與孔興、脫列伯等,分駐鹿台,為奉元援,忽聞明將郭興,卷甲而來,不禁大懼,立即遁去。奉元守將哈麻圖,棄城走盩屋,為民兵所殺。元西台御史桑哥失裡,郎中王可,檢討阿失不花,三原尹朱春,俱抗節自盡。時關中苦饑,達奉太祖命,每戶賑米二三石,民心大悅。遇春遂進攻鳳翔,李思齊從趙琦言,逕奔臨洮。遇春遂入鳳翔,徐達亦至,復會議進兵事宜。眾將獻議道:「李思齊現走臨洮,本應乘勝追殺,但張良弼尚據慶陽,良弼才智,不如思齊,慶陽地勢,不如臨洮,且先將慶陽奪來,再攻臨洮未遲。」徐達道:「諸君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慶陽城險兵悍,未易猝拔,臨洮西通番戎,北界河湟,倘被思齊久踞,聯外固內,將來根深蒂結,為患非淺。今乘他初往,蹙以重兵,思齊不西走,只束手就縛罷了。臨洮既克,旁郡自不勞而下。」此謂避實擊虛。於是眾將稱善,即留湯和守營壘,指揮金興旺等守鳳翔,自率兵度隴克秦州,下寧遠,入鞏昌。遣馮勝攻臨洮,顧時、戴德攻蘭州。蘭州一攻即下,惟馮勝至臨洮,李思齊尚欲固守,不意趙琦起了歹心,私竊寶貨婦女,逃匿山谷間,思齊長歎數聲,沒奈何舉城乞降。思齊尚如此,良弼更不足道,可見關中四將,俱不足恃。馮勝將思齊送至達營,達又命人送至南京,太祖卻也優禮相待,並命為江西行省左丞。思齊不之官﹔留居京師。太祖又傳諭軍前,除飭常遇春還備北平外,餘軍令盡隨大將軍往攻慶陽。且謂張良弼兄弟多詐,即或來降,亦宜小心處置,勿墮狡計!徐達受命即行,出蕭關,拔平涼。張良弼大懼,令弟良臣守慶陽,自奔寧夏。途次遇著擴廓軍,被他活捉而去。良臣聞警,遂以慶陽降明軍。徐達遣薛顯入城,慰諭軍民,良臣出迎道左,匍匐馬前,非常恭順。顯入城慰諭畢,出屯城外。虧有此著,然亦未始非徐達所授。良臣驍捷善戰,軍中號為小平章,他本欲誘顯入城,等到夜間,閉城劫殺,至顯屯兵城外,計不得逞,乃於夜間潛開城門,領兵殺出。顯率騎兵五千人,拚命抵拒,夜間昏黑莫辨,被良臣四面攢射,中了流矢,負創急奔,馳至達營。檢閱兵士,已傷亡了一半,又失去了指揮張焕。達語諸將道:「主上明見萬里,今日事出意外,果如所言。但良臣困守一隅,終取敗亡,我當與諸君共滅此獠!」諸將齊稱得令。於是俞通源出略西路,顧時出略北路,傅友德出略東路,陳德出略南路,達率諸將出中路,直趨慶陽,四面圍住。良臣出兵挑戰,被徐達麾軍奮擊,敗入城中,一面遣人至擴廓處求援。擴廓時在寧夏,遣將韓札兒攻陷原州,為慶陽聲援,達即遣馮勝出驛馬關,御韓札兒。驛馬關距慶陽三十里,馮勝馳至,聞韓札兒又陷涇州,忙星夜前進,途遇韓札兒軍,一鼓擊退,進至邠州,因札兒去遠,方還屯驛馬關。是時常遇春早至北平,偕偏將李文忠,驅兵北進,至錦州,擊敗元將江文清,入全寧,又敗元丞相也速,進攻大興州,守將又遁。一路馬不停蹄,逕達開平。元順帝自燕京出走,正在開平駐紮,聞明軍復至,又倉皇遁去。遇春追奔數十里,擒斬元宗王慶生,及平章鼎珠等,降將士萬人,得車萬輛,馬三千匹,牛五萬頭,薊北悉平,乃還軍。
遇春擬馳回慶陽,恊攻張良臣,不防到了柳河州,竟遇暴疾,霎時間全體疼痛,連從前醫愈的箭創,也無端溃裂起來。那時自知不起,亟召李文忠入帳,囑托軍事,與他永訣。
正是:
北虜已熸臣力竭,西征未捷將星沈。
未知遇春性命如何,且至下回分解。
本回總旨,在敘擴廓、李思齊事。擴廓、李思齊,皆元室大將,一則駐兵太原,遇敵劫營,倉猝驚溃,一則稱長關中,聞敵即退,窮蹙乞降。始何其悍?終何其衰?得毋所謂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者耶?張良弼輩,更出思齊下,良臣雖悍,困守慶陽,已同甕鱉。晉、冀下而秦、隴去,雖有魯陽,不克返戈。然原其禍始,莫非自離心離德之所致也。觀元室之所以亡,益知涣群之獲咎,觀明祖之所以興,益信師克之在和。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3 10:29:32
第十六回 納降誅叛西徼揚威 逐梟擒雛南京獻俘
卻說常遇春偶罹暴疾,將軍事囑托李文忠,復與諸將訣別,令聽文忠指揮,言訖即逝。壽僅四十歲。遇春沈鷙果敢,善撫士卒,陷陣摧鋒,未嘗少怯,雖未習書史,用兵卻暗與古合。自言能將十萬眾,橫行天下,所以軍中稱他為常十萬。大將軍徐達,年齒比遇春尚輕二歲,遇春為副,受命惟謹,尤為難得。太祖聞報,不勝悲悼,喪至龍江,用宋太宗喪趙普故事親往祭奠,賜葬鍾山原,贈太保中書右丞相,追封開平王,諡忠武,配享太廟。明室功臣,首推徐、常,故於死事後,敘述較詳。詔命李文忠代遇春職,趨會徐達師,助攻慶陽。文忠行至太原,由巡卒走報,元將脫列伯等,圍攻大同,文忠語左丞趙惟庸等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總教有利於國,專擅何妨?目今大同被攻,正宜急救,若必稟命後行,豈不失機?」惟庸等皆以為然,遂由代郡出雁門,至馬邑,猝遇元平章劉帖木兒,率游騎數千掩至,當即迎頭痛擊,殺敗敵眾,並將劉帖木兒,亦擒了過來。再進至白楊門,拿住黠寇四天王。因天色將晚,雨雪紛飛,乃擬擇地安營。營既下,下雪愈大,漫山皆白,文忠卻未敢休息,引著數騎,入山巡察。走了一轉,覺山前山後,雪地上似有行人蹤跡,便策馬回軍,麾眾前行五里,才阻水立寨。諸將莫名其妙,未免私議。文忠召諸將入帳道:「我看山上雪逕分明,定有伏兵出沒,前地立營,定多危險,今移駐此地,稍覺安穩。但亦須嚴裝待著,靜候號令,如有妄動等情,軍法具在,莫怪無情!」初任統帥,不得不先行曉諭。諸將唯唯聽命。果然到了夜半,敵兵大至,文忠下令營中,只准守,不准戰。至敵兵近前,見營門緊閉,吶喊了好幾次,並不見有接戰的兵馬,再擬上前衝突,哪知梆聲一發,炮矢如飛蝗般射來,敵兵隊裡的主帥,就是脫列伯,料知營中有備,麾兵漸退。未幾雞聲報曉,晨光熹微,文忠令將士蓐食秣馬,先發兩營挑戰。飭令奮鬥,不得少卻,自在營中靜待消息。脫列伯軍,正在晨炊,突見明軍到來,不遑朝餐,即上馬迎敵,自寅至辰,兩下相搏,未分勝負。探馬因元軍甚盛,恐眾寡不敵,屢來報知文忠,意欲請他援應,文忠仍夷然自若,並不發兵。胸有成竹。未幾日過已牌,雪已初霽,澹澹的露著陽光,景色如繪。文忠陡然出帳,上馬先驅,引著兩翼大兵,馳入敵陣。至此才知妙計。元軍已有饑色,正在勉強支持,怎禁得一支生力軍,如泰山壓頂一般,包抄過來,此時欲戰無力,欲走無路,個個驚惶失措,就是這位脫列伯,也似啞子吃黃連,說不出的苦楚。方擬殺條血路,向北遁走,哪知文忠躍馬上前,一槍刺來,正中脫列伯馬首,頓時馬蹷前蹄,脫列伯隨馬僕地,明軍一擁而上,把脫列伯擒捉而去。餘眾見主將被擒,自然無心戀戰,紛紛下馬乞降。文忠命即停刃,收集降卒,約得萬餘,馬匹輜重,不計其數。當下返營,召入脫列伯,親為解縛,與他共食,脫列伯感激不置。後來被解至京,太祖亦命釋縛,賜他冠帶衣服,且語群臣道:「桀犬吠堯,各為其主,況朕不逮堯舜,何必復念前嫌?」自是脫列伯安居南京,以祿壽終。還有孔興一人,本與脫列伯偕攻大同,及脫列伯被擒,孔興走綏德,為部將所戕,攜首降明。元順帝時走和林,得此消息,不禁歎息道:「天命已去,無可為矣。」不怨己而怨天,是為亡國之君。原來脫列伯等攻大同,本受元主命令,經此挫折,乃不敢再行南向,懮懮悶悶的過了一年,竟爾病逝,事見下文。
且說李文忠既定大同,擬馳赴慶陽,途中接到捷音,得知慶陽已下,乃稟請行止,靜待後命。這慶陽攻克的情形,小子也不能不表白一番。張良臣悍鷙絕倫,且有養子七人,各善用槍,人呼為七條槍。當時張良弼麾下,有一驍將綽號金牌張,為軍中冠,自有良臣七個養子,軍中又相語道:「不怕金牌張,只怕七條槍。」良臣恃此七人,所以不肯屈服。且因慶陽城高險,上有井泉,可以據守,又倚擴廓為聲援,賀宗哲、韓札兒為羽翼,姚暉、葛八為爪牙,滿望就此勝敵,徐圖恢復。徐達圍攻數月,恰也一時難下,惟每日鼓勵將士,嚴行攻守。良臣屢出突圍,東門被顧時擊卻,西門被馮勝殺退,遣人赴寧夏求援,又被明軍緝獲,弄到糧汲俱窮,兵民俱困,不得已登城乞降。徐達以他反覆無常,不肯應允。可憐良臣計窮力竭,援絕食空,甚至殺人煮汁,和泥為食,勉強充腹救死。姚暉等知事不濟,私下開門納降。達勒兵自北門進去,良臣與養子七人,已是餓憊不堪,無力再戰,沒奈何投入井中。達軍倒戟而出,縛至達前,由達數責罪狀,立命推出斬首。良臣父子八人,只好伸頸就戮。七條槍變作七條鬼了。先是元將賀宗哲陰援良臣,入寇鳳翔,金興旺死力抵禦,宗哲不能入,及慶陽已下,宗哲引退,徐達遣顧時、薛顯、傅友德等,往追不及,乃引軍還。誰意宗哲轉掠蘭州,警報迭至達營,又由達遣馮勝往擊,宗哲遁去,於是奏凱班師,留馮勝總制軍事。達南還後,擴廓乘虛襲蘭州,明指揮張溫,為蘭州守將,整兵迎戰,擴廓兵少卻,溫斂兵入城,擴廓復進兵合圍,繞城數匝。鞏昌守將於光,率兵往援,至馬蘭灘,遇伏馬躓被擒,至蘭州城下,令呼張溫出降。光大呼道:「我不幸被執,大兵即至,公等但堅守好了。」敵兵怒披光頰,遂遇害。城中守禦益固,馮勝亦發兵往援,擴廓知不能下,卷旆引去。太祖聞知,贈恤於光,擢張溫為都督僉事,一面下令北征,仍命徐達為大將軍,李文忠、鄧愈為左副將軍,馮勝、湯和為右副將軍,於洪武三年正月,禡纛出發。
臨行時,太祖問諸將道:「元主遲留塞外,王保保犯我蘭州,日夕圖逞,不滅不已。卿等出師,何處為先?」諸將道:「保保屢寇邊疆,無非因元主猶在,有心翊助,若我軍直取元主,保保自然失勢,可以不戰而降。」太祖道:「王保保方率兵寇邊,正應出師往討,若舍了保保,直取元主,是忽近圖遠,不能算作善策。朕意擬分兵兩道:一令大將軍自潼關出西安,直取王保保,一令左副將軍出居庸關,入沙漠,追襲元主,使他自救不暇,方可得勝。這就所謂一舉兩得呢!」諸將共稱妙計,遂各分道而行。
太祖又愛擴廓才,意欲招他來降,又遣李思齊持書往諭。思齊與擴廓有仇,太祖寧不知之?此時令往諭降,亦有借刀殺人之意。思齊不敢違命,硬著頭,出使寧夏。擴廓卻以禮相待,惟說及招降二字,獨毅然不答,尋遣騎士送思齊還,至塞下,語思齊道:「主帥有命,請留一物為別。」思齊道:「我遠來無所齎送,奈何?」騎士道:「珍玩財寶,我主帥並無所愛,但愛公一臂,幸乞相贈!」欲取思齊之臂,是嫉他不以臂助,擴廓之意如見。思齊知不可免,遂拔出佩劍,自砍左臂,臂斷血流,竟致暈倒。痛哉痛哉!騎士替他裹創,並敷以藥,至思齊甦醒,即拾起左臂,作別上馬去了。思齊負創歸來,見過太祖,不數日即報斃命。最不值得。徐達聞擴廓不肯受詔,兼程疾進,直抵安定。擴廓退屯車道峴,達遣左副將軍鄧愈,步步進逼,步步立柵。擴廓復退駐沈兒峪,兩軍隔溝立壘,一日數戰,彼此戒嚴。明左丞胡德濟,即大海子。紮營東南,時至夜半,突聞營外火起,倉猝不知所為,一營大亂,元軍乘勢殺入,虧得徐達自督親兵,前來相救,才將元軍殺退。原來擴廓夜遣千餘人,從間道逾溝,潛劫德濟營,德濟未及防備,幾致陷沒。至徐達出援後,立傳德濟入帳,責他怠弛,喝令左右將他下,並語諸將道:「德濟違律當斬,念他是功臣後裔,權寄頭顱,械送京師,請皇上自行發落便了。」言畢,又飭拿德濟部將,自趙指揮以下將校數人,統行推出營外,一律正法。真是軍令如山。諸將不敢請恕,大家瞠目伸舌,震悚異常。次日整眾出戰,全軍爭奮,片刻逾溝,擴廓尚未成陣,明軍早已殺到,亮晃晃的大刀,威稜稜的長槍,潑刺刺的硬箭,一齊都至,彷彿似電掣雷轟,無人敢當。元郯王、濟王,及國公閻思孝,平章韓札兒、虎林赤、嚴奉先、李景昌、察罕不花等,都紛紛落馬,被明軍生擒活捉,扛抬而去。擴廓知不能支,忙挈妻子數人,落荒遁去,慌忙中不及辨路,狂奔了一日夜,但聞流水聲潺潺不絕,立足細看,原來已是黃河沿岸,待要過河,恨無船隻,正躊躇間,只聽後面喊聲又起,不禁歎道:「前阻大河,後有追兵,真天絕我了。」言未已,忽見上流有一段浮木,隨水漂來,長約數丈,大可十圍,不覺轉悲為喜,忙率妻子跨上浮木,將手中所持的方天戟,當了篙槳,飛搖而去。後面追趕的兵將,正是明都督郭英,望著河邊,寂無一人,只道他奔入寧夏,還是覓路窮追,及到寧夏相近,仍然杳無蹤跡,方才回軍。哪知擴廓帖木兒,已奔投和林去了。這場大戰,明軍獲得元將千餘人,士卒八萬餘人,馬萬餘匹,駱駝驢畜,亦差不多有二萬餘只,遂進克淝州,入連雲棧,攻下興元。鄧愈亦自臨洮進克河州。可見兵貴有律,亦貴作氣。惟都督孫興祖,率孤軍出五郎口,猝遇敵軍,力戰身死。奏報南京,由太祖追封為燕山侯。胡德濟械送至京,太祖念大海功勞,不忍加罪,立命釋放,只傳諭徐達道:「將軍欲效衛青不殺蘇建故事,難道不聞穰苴立誅莊賈麼?且將軍在軍中,執法如山,不妨立誅,今械送來京,朕且念他前功,不忍正法。自今以後,將軍休得姑息,輕縱法度!」太祖此言,仍以權術待人。達將此諭傳示軍中,將士益遵約束,不敢怠慢,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李文忠出居庸關,降服興和,進兵察罕諾爾,擒元平章祝真,入駱駝山,擊走元太尉蠻子,平章沙不丁、朵兒只八剌等,乘勝搗開平。元平章上都罕等,驚得甚麼相似,無可設法,只得把開平圖籍,雙手捧獻,乞降軍前,會聞元順帝病歿應昌,太子愛猷識理達臘嗣位,秩序未定,遂乘隙進兵,倍道往赴。元嗣主愛猷識理達臘迭接警報,哪裡還敢抵當?忙帶同嫡子買的裡八剌,及後妃宮娥,諸王將相官屬數百人,開城出走,不防明軍前鋒已到,竟將他一班人眾,截作兩段。元將百家奴、胡天雄等,保著愛猷識理達臘拚命北走,剩下買的裡八剌等,生生被明軍擒去。應昌沒有主子,自然被陷,李文忠率軍逕入,搜得宋、元玉璽、金寶玉冊、鎮圭、大圭、玉斧等物,並駝馬牛羊無算。又麾兵追元嗣主,直至北慶州,未及乃還。道出興州,遇元國公江文清,戰不數合,即將他擒住,降兵卒三萬多人,至紅羅山,又降楊思祖部眾萬餘人,當下遣使告捷,並押解買的裡八剌等至南京。太祖臨朝,群臣稱賀,中書省臣楊憲,且請獻俘太廟,太祖道:「古時雖有獻俘的禮儀,但周武王代殷時,曾否有此制度?」楊憲道:「武王事已不可知,唐太宗時曾行此制。」太祖道:「唐太宗待王世充,原有此舉,若遇隋朝子孫,自不出此。況元主中國百年,朕與卿等父母,統賴他生養,後王不肖,乃致滅亡,何忍將他子孫,作為俘虜?」言畢,即令買的裡八剌,以本服朝見。見畢,太祖溫言慰諭,賜他冠帶,封為崇禮侯,所虜妃嬪人等,只令入朝中宮,馬後也好生待遇。退出後,又由太祖賜第龍光山,畀他居住。元代子孫,得此優待,總算天幸。還有寶冊等物,令貯府庫,不必進呈。先是諸將克元都,得所有寶物,一律上獻。馬後語太祖道:「元有是寶,乃不能守,大約帝王自有寶呢。」太祖笑道:「後意謂得賢為寶麼?」馬後拜謝道:「誠如陛下言!」好皇后。太祖記著,因命寶冊悉貯庫內,一面頒平朔漠詔於天下。閱數月,徐達、李文忠等,振旅入朝,至龍江,太祖親出郊勞,還都歡宴,不消細說。越二日,以武成告郊廟,令大都督府暨兵部,敘諸將功績。太祖自定次第,妥為處置,乃於洪武三年十一月丙申日,親御奉天殿,大封功臣,王公以下文武百官,分列兩階,只見御爐香裊,集萬道之祥光,旭日晨升,啟九天之閶闔。重睹漢官儀制,束帶峨冠,備聆盛世元音,敲金戛玉。贊揚語原不可少。群臣拜舞畢,即由丹陛傳下綸音,進封李善長為韓國公,徐達為魏國公,常茂即遇春子。為鄭國公,李文忠為曹國公,鄧愈為衛國公,馮勝為宋國公,湯和以下皆封侯,共得二十八人,所有分封諸臣,悉賜誥命鐵券。善長、徐達等頓首拜謝,太祖即退朝。越數日,又封中書右丞汪廣洋為忠勤伯,御史中丞劉基為誠意伯,史稱太祖屢欲相基,且累擬進爵,基再三辭謝,所以基功不亞善長,善長封公,基只封伯,這是基所自願,並非太祖薄待。表明劉基謙德。小子有詩詠明初功臣道:
入朝拜爵作公侯,功到成時應重酬。
不是沙場經百戰,旗常安得姓名留。
太祖既封功臣,尚有一篇議論,表明開國情由,容小子下回再述。
關中四將,毫無智略,一經大敵,非降即死,此所謂亂事有餘,成事不足者也。張良臣降而復叛,力竭被殺,事雖未成,心尚可恕。王保保為將門子,乃前敗於太原,後敗於沈兒峪,屢蹷不振,孑身遠遁,明祖稱為奇男子,得毋為不虞之譽耶?元太子愛猷識理達臘,昔在燕都,好預軍事,以致瓦裂,嗣入應昌,未經迎敵,即已狂奔,嫡子被俘,母妻不保,是殆所謂景升之子豚犬耳?然尚得苟延殘喘,倖存宗祀者,得毋由元世祖之待遇宋裔,猶為盡禮,天特留之以示報歟?然明祖之封侯賜第,禁令獻俘,亦不可謂其非仁,宜乎其遺祚之長,不亞唐、宋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3 10:29:56
第十七回 降夏主蕩平巴蜀 擊元將轉戰朔方
卻說太祖封功臣後,又賜宴三日,宴畢,群臣入謝,太祖賜坐華蓋殿,與論開國原因,怡然道:「朕起鄉里,本圖自全,及渡江後,遍覽群雄,徒為民害,張士誠、陳友諒,尤為巨蠹,士誠恃富,以昏庸敗。友諒恃強,以鹵莽敗。朕獨無所恃,惟不嗜殺人,布信義,行節儉,與卿等同心共濟,初與二寇相持,士誠尤逼近,或謂宜先擊士誠,朕以友諒志驕,士誠器小,志驕必喜事,器小無遠圖,所以先攻友諒。鄱陽一役,士誠不能出姑蘇一步,為他援應。若使先攻士誠,姑蘇堅守,友諒必空國而來,那時恐腹背受敵了。至北定中原,先山東,次河、洛,兵及潼關,尚緩圖秦、隴,無非因王保保與關中四將,統是百戰餘生,未能遽下﹔且彼知情急,並力一隅,更不易定,所以突然返旆,北搗燕都。燕都既舉,然後西征張、李,使他望絕勢窮,不戰自克。惟王保保猶力抗不屈,確是梟悍,假使燕都未下,與他角力,恐至今尚未必決勝呢。」言畢大笑。躊躇滿志之言,但未嘗歸功諸臣,只自誇張智略,為功臣計,應早告退,寧必待兔死狗煮耶?群臣交口稱頌,毋庸細表。
惟大封功臣以前,尚有分封諸王一事,小子因前文順敘戰功,不便夾入,只好在此處補敘出來。標明次序,一筆不苟。原來太祖深意,擬懲宋、元孤立的弊端,欲仿行封建制度,元初亦分封諸王,太祖寧未聞之?乃審擇名城大都,預王諸子,待他年長,一律遣就藩封,作為屏蔽。當時曾封子九人,從孫一人,俱為王爵,列表如下:
第二皇子樉為秦王,封西安。第三皇子棢為晉王,封太原。第四皇子棣即成祖。為燕王,封北平。第五皇子橚為吳王,後改周王。封開封。第六皇子楨為楚王,封武昌。第七皇子榑為齊王,封青州。第八皇子梓為潭王,封長沙。第九子早殤。第十皇子檀為魯王,封兗州。從孫守謙太祖兄子,文正子。為靖江王,封桂林。
所有制祿,親王歲萬石,置相傅官屬,護衛甲士,多至萬九千人,最少三千人。冕服車旗邸第,僅下天子一等,公侯不得抗禮,體制甚是隆重。後來尾大不掉,遂成燕王靖難的禍祟,這也是立法防弊,弊反愈多了。後文再表。列入此段,原為後文埋根。
且說洪武四年正月,點醒年月。下詔伐蜀,令中山侯湯和,為征西將軍,江夏侯周德興,德慶侯廖永忠為副,率舟師自瞿塘進。潁川侯傅友德為征虜前將軍,濟寧侯顧時為副,率步騎自秦、隴進。浩浩蕩蕩,往討明昇。這明昇是何等人物?前文未曾提及,此處不得不急為表明。先是徐壽輝部下,有隨州人明玉珍,身長八尺餘,目重瞳子,受壽輝命,屯守淝陽。嗣與元兵相搏,飛矢中右目,遂成獨隻眼。項羽重瞳,尚難成事,況一目已眇耶?後來入據重慶,奄有蜀地,至壽輝被弒,遂自稱隴蜀王。元至正二十二年事。未幾復稱帝,國號夏。僭號四年,未嘗遠略。既而病逝,子昇襲位。明軍克元都,昇亦致書稱賀。太祖遣使求大木,昇亦應命。尋復遣平章楊璟,往諭歸降,昇獨不從。璟歸,復貽昇書,曉諭禍福。其書云:
古之為國者,同力度德,同德度義,故能身家兩全,流譽無窮,反是者輒敗。足下幼衝,席先人業,據有巴、蜀,不咨至計,而聽群下之議,以瞿塘、劍閣之險,一夫負戈,萬人無如之何,此皆不達時變,以誤足下之言也。昔據蜀最盛者,莫如漢昭烈,且以諸葛武侯助之,綜核官守,訓練士卒,財用不足,皆取之南詔,然猶朝不謀夕,僅能自保。今足下疆場,南不過播州,北不過漢中,以此准彼,相去萬萬。而欲借一隅之地,延命頃刻,可謂智乎?我主上仁聖威武,神明響應,順附者無不加恩,負固者然後致討,以足下年幼,未忍加師,數使使諭意,復遣璟面諭禍福,所以待明氏者不淺,足下可不深念乎?且向者如陳、張之屬,竊據吳、楚,造舟塞江河,積糧過山嶽,強將勁兵,自謂無敵,然鄱陽一戰,友諒授首,旋師東討,張氏面縛。此非人力,實天命也。足下視此何如?友諒子竄歸江夏,王師致伐,勢窮銜璧,主上宥其罪愆,剖符錫爵,恩榮之盛,天下所知。足下無彼之過,而能幡然覺悟,自求多福,則必享茅土之封,保先人之祀,世世不絕,豈不賢智矣哉?若必欲倔強一隅,假息頃刻,魚游沸鼎,燕巢危幕,禍害將至,恬不自知,璟恐天兵一臨,凡今為足下謀者,他日或各自為身計,以取富貴,當此之時,老母弱子,將安所歸?
禍福利害,了然可睹,惟足下圖之!
明昇得書,仍是不答。及明軍水陸進攻,蜀丞相戴壽,及平章吳友仁,定計設防,用鐵索為鏈,橫斷瞿塘峽口。又於峽內羊角山旁,亦鑿穿石壁,係以鐵鏈,架著飛橋,上載炮石,抵禦敵軍。此吳人故智耳,何足抵禦敵軍?湯和等率舟至峽,竟不得進。獨傅友德疾趨至峽,潛渡陳倉,即韓信暗渡陳倉之計。扳援山谷,晝夜行抵階州。守將丁世珍,猝不及防,棄城遁去。友德得了階州,又進拔文州、綿州,將渡漢江。適水漲不得渡,乃削木為牌,約數千張,書克階、文、綿日月,投漢水中,順流而下。蜀中拾牌視書,相率驚駭。戴壽聞報,忙與吳友仁還援,會同司寇向大亨,出御漢州。友德驅軍進攻,連戰皆捷。戴壽、向大亨敗走成都,吳友仁走保寧。時瞿塘守禦漸疏,明副將軍廖永忠,密遣健卒數百人,穿著青蓑衣,持糗糧水筒,並舁小舟,逾山度關。蜀山多草木,明軍躡跡潛行,多為草木所蔽﹔又因服色皆青,更不能辨,因此無人知曉。永忠料健卒已越關西,遂率舟師猛攻,各舟用鐵裹頭,中載火器,逆流而進。守將鄒興,盡銳來拒,永忠令軍士奮力上前,一面接戰,一面縱火,霎時間江上通紅,鐵索盡斷。果然不中用。鄒興正不能支,忽後面有數十小舟,駕著青衣兵,鼓噪而下,那時前後夾攻,就使鄒興渾身是膽,到此也腳忙手亂,不知所為﹔突然間一箭飛至,穿透腦袋,眼見得一個蜀帥,倒入舟中,魂靈兒往見閻王去了。鄒興既死,蜀兵大溃,永忠遂進趨夔州。只見城門大開,城中已無一兵,任他自由進去。越日,湯和亦至,與永忠會晤,議搗重慶。永忠即挺身登舟,麾軍復進,入次銅羅峽,重慶大震。明昇年尚幼稚,越嚇得魂不附體,當下集群臣會議,左丞劉仁,勸昇出奔成都,昇母彭氏涕泣道:「成都可到,也不過苟延旦夕,不如早降,尚得保全民命。」彭氏此言,還算明白。昇聞言,乃遣使齎表乞降。湯和與廖永忠偕至重慶,昇面縛銜璧,率官屬迎降馬前。和下馬受璧,永忠亦替他解縛,好言撫慰,並下令諸將不得侵擾,隨即入城安民,並遣使押送明昇,並昇母彭氏,同赴南京。
惟成都、保寧,尚堅守不下,傅友德進圍成都。戴壽、向大亨並馬躍出,帶領一班弓弩手,飛箭射來,明軍前隊,多被射倒,連友德也身中流矢。友德裹創復戰,部兵亦拚死殺上,戴、向二人,方抵敵不住,回馬入城。越數日,城門復啟,友德忙麾軍入城,不防城中突出象陣,踴躍前來,勢不可當。幸友德已預備炮石,接連擊射,把象陣裂作數截,象返奔入城,門卒多被踐踏,不及閉門,明軍便一擁而入。戴壽、向大亨不能再戰,只得束手請降。友德復移軍保寧,巧值周德興等,亦領兵到來,兩下夾攻,頓時城垣擊破,一齊殺進。吳友仁無路可逃,被明軍擒住,保寧遂下。只丁世珍自階州遁去,復集餘眾來襲文州,殺明將朱顯忠。友德親自赴援,世珍復遁。嗣復進寇秦州,又被友德擊敗,走宿梓潼廟,為其下所殺,於是蜀地悉平。
明昇至南京,待罪午門外,群臣又請太祖御殿受俘,如孟昶降宋故事。無非貢諛。太祖道:「昇年幼稚,事由臣下,與孟昶不同。可令他進來朝見,不必伏地待罪。」言畢,即宣昇入見。昇戰慄異常,太祖復和顏婉諭,立授爵歸義侯,賜第京師。又是一個陳理。及湯和等自蜀班師,帶著戴壽、向大亨、吳友仁等,道出夔峽,戴壽、向大亨鑿舟自沈,吳友仁曾導昇抗明,被縛舟中,無從覓死,所以解至南京,太祖命斬首市曹。其餘降將,發戍徐州。越年,有人告陳理、明昇,俱有怨言,太祖道:「童稚無知,不應苛求,但恐被小人盅惑,將不能保全始終,不若遷處遠分,免生釁隙。」乃將陳理、明昇,轉徙高麗國去了。降王終覺沒趣。
且說元擴廓敗奔和林,元嗣主愛猷識理達臘,仍以兵事相委,擴廓乃發兵擾邊。太祖復命徐達為征北大將軍,出雁門,趨和林。李文忠為左副將軍,出居庸,趨應昌。馮勝為右副將軍,出金蘭,趨甘肅。達用都督藍玉為先鋒,至野馬川,遇擴廓部下的游騎,臨川飲馬,遂掩殺過去。敵騎驚遁,棄馬數百匹。追入圖拉河,與擴廓接仗,戰約數時,擴廓敗走,藍玉長驅直進,各軍都仗著威力,爭先追敵。擴廓恰竄入山谷,越嶺北竄。藍玉防有伏兵,擬飭軍士少停,軍士不肯駐足,定欲滅敵方體。太輕覷擴廓了。一逃一追,統已越過嶺北,猛聞一聲胡哨,元兵四出,統將就是賀宗哲,來戰藍玉。擴廓又復殺回,把明軍衝為數截。首尾不能相顧,腹背統是受敵。更兼嶺路崎嶇,進退兩難,大眾到此,才曉得擴廓厲害,叫苦不迭。遲了遲了。藍玉忙令擇路回軍,親自斷後,哪知喊聲四起,草木皆兵。各軍急不擇路,不是墜崖,就是填壑。元軍又緊緊追逼,殺一陣,傷亡數百人,殺兩陣,又傷亡數百人。正在危急難分的時候,幸徐達督師來援,方得殺退敵兵,救出孤軍。達回營,檢查軍士,共死萬餘人,不禁歎息道:「劉誠意伯曾與上言,擴廓不可輕視,我此番略一輕意,便中他計,這是我的過失,不能專責將校呢。」躬自厚而薄責於人,確是大將器度。遂上表自劾。表方發,接到左右兩路捷音,方轉悶為喜道:「兩軍告捷,主上也可寬心了。」真心為主,全無妒忌,令人可敬可愛。
原來馮勝從蘭州進兵,由傅友德先行,直趨西涼,連敗元兵,射死元平章卜花,降元太尉鎖納兒加等。進至亦集乃路,次別駕山,擊退元岐王朵耳只班,擒住元平章長加奴等二十七人。又分兵至瓜沙州,斬獲甚眾,方才折回。右路的李文忠,率都督何文輝等,至臚朐河,留部將韓政守住輜重,自率輕兵持二十日糧,倍道急進。元太師合剌章蠻子,悉眾來拒,列陣阿魯渾河岸,軍容甚盛。文忠督兵與戰,他卻麾眾直上,圍裹攏來。自午至申,戰他不退,反且越來越眾。明將曹良臣、周顯、常榮、張耀等,陸續戰死。文忠也馬中流矢,下騎督戰。偏將劉義,亟以身蔽文忠,直前奮擊。指揮李榮,復將自己乘馬,授與文忠,自奪敵騎乘著,拚命衝殺。文忠得馬,又據鞍橫槊,當先突圍。士卒也鼓勇死戰,一當十,十當百,頓將元兵擊退。追至青海,敵又大集,文忠據險自固,多張疑兵。敵疑有伏,皆引去。文忠亦椎牛饗士而還。顧時與文忠分道入沙漠,持糧且盡,陡遇元兵,部眾疲乏不能戰,時獨引銳卒數百人,躍馬前趨,大呼殺敵。元兵驚走,棄掉的輜重牛馬,都被明軍搬歸。敘左右兩路戰事,與中路稍分詳略,以別輕重。
太祖迭接軍報,慰勞三軍,所有徐達敗仗,亦寬宥不問,只命徐達、李文忠,回鎮山西、北平,練兵防邊。自是邊疆雖稍有戰事,亦不過彼來我拒,無復遠出。擴廓亦不敢深入,隨元嗣主遠徙金山。到了洪武七年,詔遣崇禮侯買的裡八剌北還,令故元宦官二人護行,並遺書諭元嗣君,令他撤除帝號,待若虞賓。元主不答。太祖又招降擴廓,前後七致書,終不見報。擴廓於洪武八年八月,病歿哈拉那海的衙庭。哈拉那海系一大湖,在和林北,妻毛氏,亦自經死。太祖嘗宴集群臣,問天下奇男子為誰?群臣皆以常國公對。太祖拊鞞歎道:「卿等以常遇春為奇男子麼,遇春雖是人傑,我尚得他為臣,惟元將王保保,終不肯臣我,這正是奇男子呢!」群臣愧服。先是明軍入元都,曾擄得擴廓妹子,充入宮庭,至是竟冊為秦王樉妃。兄不屑臣明,妹甘為明婦,究竟鬚眉氣勝於巾幗。小子有詩贊擴廓道:
抗命稱兵似逆倫,誰知板蕩識忠臣。
疾風勁草由來說,畢竟奇男自有真。
擴廓既歿,後來殘元能否保存,且俟下回說明。元末群雄,以明玉珍僭號為最晚,即以明玉珍據地為最僻。本書敘至十六回,未曾提及,非漏也。玉珍僻處偏隅,無關大局,前文不遑敘述,故置諸後文,以便總敘,且俾閱者易於覽觀。蓋此書與編年史不同,佈局下筆,總以頭緒分明為主。且書中於追溯補敘等事,必有另筆表明,於總敘之中,仍寓事實次序,可分可合,誠良筆也。至若北征擴廓一段,三路分寫,亦覺條分縷析,眉目分明,是殆集史家小說家之長,兼而有之,故能頭頭是道,一覽了然。若夫明昇之致亡,擴廓之不屈,事跡已著,無俟贅述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3 10:30:20
第十八回 下征書高人抗志 泄逆謀奸相伏誅
卻說元擴廓病歿後,尚有無太尉納哈出,屢侵遼東。太祖飭都指揮馬雲、葉旺等,嚴行戒備。至納哈出來攻,設伏襲擊,大敗元兵,納哈出倉皇遁去,嗣是北塞粗安。惟太祖自得國以後,有心偃武,常欲將百戰功臣,解除兵柄,只因北方未靖,南服亦尚有餘孽,一時不便撤兵,只好因循過去,但心中總不免懷忌,所以草創初定,即擬修明文治,有投戈講學的意思。洪武二年,詔天下郡縣皆立學。三年復設科取士,有鄉會試等名目。鄉試以八月,會試以二月,每三年一試,每試分三場。第一場試四書經義,第二場試論判章表等文,第三場試經史策。看官聽著!我中國桎梏人才的方法,莫甚於科舉一道,凡磊落英奇的少年,欲求上達,不得不向故紙堆中,竭力研鑽,到了皓首殘年,仍舊功名未就,那大好光陰,統已擲諸虛牝了。嘗聞太祖說過:「科舉一行,天下英雄,盡入彀中。」可見太祖本心,並不是振興文化,無非借科舉名目,籠絡人心。科舉亦有好處,不過以經義取士,太不合用。到了後來,又將四書經義,改為八股文,規例愈嚴,範圍愈狹,士子們揣摩迎合,莫不專從八股文用功,之乎者也,滿口不絕,弄得迂腐騰騰,毫無實學經濟。這種流毒,相沿日久,直至五六百年,方才改革,豈不可歎惜痛恨麼?後人歸咎明祖作俑,並非冤屈。論斷謹嚴。
太祖又徵求賢才,遣使分行天下,採訪高人逸士,並及元室遺臣。是時山東有一俠士,姓田名興,嘗往來江淮,以商為隱。太祖微時,與興相遇,興識為英雄,出資賙恤,並與太祖結為異姓兄弟。至太祖得志,興恰遠引,遇有軍士不法情狀,乃致書報聞,書中不寫己名,但雲某當懲治。太祖知系興所為,按書照辦,惟無從訪他住址。洪武三年,江北六合、來安間,有猛虎害人,官吏懸賞捕虎,無人敢應。興乃奮身出來,與虎相搏,十日間格殺七虎,居民都歡呼不已,爭迎興至家,設宴款待,官吏亦齎金為謝,興獨不受。不愧俠名。這事奏達京師,太祖料是田興,立即遣使往征,興不赴召。
嗣又由太祖手書,齎遞與興,書云:
元璋見棄於兄長,不下十年,地角天涯,無從晤覿。近聞兄在江北,為除虎患,不禁大喜。遣使敦請,不我肯顧。未知何開罪至此?人之相知,莫如兄弟。我二人雖非同胞,情逾骨肉。昔之懮患,與今之安樂,所處各當其時。元璋固不為懮樂易交也。世未有兄因弟貴,而閉門逾垣,以為得計者,皇帝自皇帝,元璋自元璋,元璋不過偶然作皇帝,並非一作皇帝,便改頭換面,不是朱元璋也。本來我有兄長,並非作皇帝便視兄長如臣民也。國家事業,兄長能助則助之,否則聽兄自便,只敘兄弟之情,不談國家之事。美不美?江中水,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再不過江,不是腳色。兄其聽之!
興得此書,乃野服詣闕,太祖出城親迎,入城歡宴,格外親昵,比自家骨肉,還要加上一層。一過月餘,太祖敬禮未衰,席間偶談及國事,興正色道:「天子無戲言。」於是太祖不敢再談。興又屢次告別,經太祖苦留,方羈居京師,未幾即歿。不亞嚴光,事見田北湖田興傳。
還有元行省參政蔡子英,自元亡後,從擴廓走定西,擴廓敗遁,子英單騎走關中,亡入南山。太祖聞他姓名,遣人繪形往求,得諸山中。傳詣京師,至江濱,又潛遁去。未幾復被獲,械過洛陽,見湯和,長揖不拜。和呼令下跪,仍抗顏不從。和命爇火焚須,復不為動。乃遣送至京,太祖親為脫械,待以客禮。嗣命列職授官,終不肯受,因瀝誠上書道:
陛下乘時應運,削平群雄,薄海內外,莫不賓貢。臣鼎魚漏網,假息南山,曩者見獲,復得脫亡,重煩有司追跡。而陛下以萬乘之尊,全匹夫之節,不降天誅,反療其疾,易冠裳,賜酒饌,授以名爵,陛下之恩,包乎天地矣。
臣非不欲自竭犬馬,但名義所存,不敢輒渝初志。自惟身本韋布,知識淺陋,過蒙主將知薦,仕元十有五年,愧無尺寸功以報國士之遇。及國家破亡,又復失節,何面目見天下士?管子曰:「禮義廉恥,國之四維。」今陛下創業垂統,正當挈持大經大法,垂示子孫臣民,奈何欲以無禮義寡廉恥之俘囚,而廁諸新朝賢士大夫之列哉?臣日夜思維,咎往昔之不死,至於今日,分宜自裁,陛下待臣以恩禮,臣固不敢賣死立名,亦不敢偷生苟祿。若察臣之愚,全臣之志,禁錮海南,畢其生命,則雖死之日,猶生之年。昔王蠋閉戶以自縊,李芾闔門以自屠,彼非惡榮利而樂死亡,顧義之所在,雖湯鑊有不得避也。眇焉之軀,上愧古人,死有餘恨,惟陛下裁察!
太祖覽書,更加敬重,留館儀曹。一夕,子英忽大哭不止,旁人問為何事?子英說是記念舊君,因此流涕。太祖知不可奪,乃命有司送出塞外,令從故主。足愧貳臣。
子英以外,又有元行省都事伯顏子中,曾守贑州。陳友諒破贑,子中倉猝募吏民,與戰不勝,脫走閩中。陳友定辟為員外郎,計復建昌,浮海至元都報捷,累遷吏部侍郎,持節發廣東何真兵救閩。適何真降明,子中跳墮馬下,跌損一足,為明軍所得,執送廖永忠軍前。永忠脅令投降,誓死不屈,乃釋縛令去。子中變姓名,戴黃冠,遊行江湖間,太祖求之不得,簿錄子中妻子,子中仍不往。尋復由明布政使沈立本密薦,遣使幣聘,子中太息道:「今日死已遲了。」作歌七章,遍哭祖父師友,飲鴆而死。死有重於泰山者。子中得之。
太祖又恐廷臣蒙蔽,嘗與侍從數人,易服微行,一面採訪才能,一面偵察吏治,一面調查民情,所以江淮一帶,恒有太祖君臣蹤跡。相傳太祖微幸多寶寺,步入大殿,見幢幡上盡寫多寶如來佛號,因語侍從道:「寺名多寶,有許多多寶如來?」學士江懷素聞言,知太祖意在屬對,便脫口答道:「國號大明,無更大大明皇帝。」恰是絕對。太祖大喜,而擢為吏部侍郎。迨入遊方丈,見有紙條黏貼門首,上書維揚陳君佐寓此。君佐少有才,脫略不羈,曾與太祖有一面交,太祖立呼相見。君佐出謁畢,太祖笑問道:「你當初極善滑稽,別來已久,猶謔浪如昔麼?」君佐默然。太祖又問道:「朕今已得天下,似前代何君?」君佐道:「臣見陛下龍潛時候,飯糗茹草,及奮飛淮泗,與士卒同甘苦,猶食菜羹糲飯,臣以為陛下酷肖神農,否則何以嘗得百草?」妙語解頤。太祖鼓掌大笑,令他隨行。偶過酒肆,太祖即帶同入飲,酒肆甚小,除酒豆外,沒甚菜蔬。太祖又出對道:「小村店三杯五盞,沒有東西。」君佐隨聲應道:「大明君一統萬方,不分南北。」屬對亦工。太祖又大笑,並語君佐道:「你隨朕入朝,做一詞臣,何如?」君佐道:「陛下比德唐虞,臣願希蹤巢許,各行其志,想陛下應亦許臣。」是田興第二,興且不入正史,遑問君佐?此史筆之疏忽處。太祖乃不加強迫,與他告別自歸。
越數日,又出外微行,偶遇一士人,見他文採風流,便與坐談。士人自稱重慶府監生,太祖又命屬對,出聯道:「千里為重,重水重山重慶府。」士人也不假思索,便對道:「一人為大,大邦大國大明君。」太祖大喜。無非喜諛。問明寓址,方與作別。次日,即遣使齎賞千金,士人才知是遇著太祖,欣幸不已。大約有些財運。太祖又嘗於元夕出遊,市上張燈慶賞,並列燈謎。謎底系畫一婦人,手懷西瓜,安坐馬上,馬蹄甚巨。太祖見了,不禁大怒,還朝後,即命刑官查緝,將做燈謎的士民,拿到杖死。刑部莫名其妙,奏請恩宥。太祖怒道:「褻瀆皇后,犯大不敬罪,還說可寬宥麼?」刑官仍然不解,只好遵旨用刑。後來研究起來,才知馬後系淮西婦人,向是大腳,燈謎寓意,便指馬後,所以觸怒太祖,竟罹重辟。做了一個燈謎,便罹大辟,可見人貴慎微。
太祖嘗自作詩云:「百僚已睡朕未睡,百僚未起朕先起。不如江南富足翁,日高一丈猶擁被。」先是江南富家,無過沈秀,別號叫作沈萬三。太祖入金陵,欲修築城垣,苦乏資財,商諸沈秀。秀願與太祖分半築城,太祖以同時築就為約,秀允諾。兩下裡募集工役,日夜趕造,及彼此完工,沈秀所築這邊,比太祖趕先三日。豪固豪矣,奈已遭主忌何?太祖陽為撫慰,陰實刻忌。嗣沈秀築蘇州街,用茅山石為心,太祖說他擅掘山脈,拘置獄中,擬加死罪。還是馬後聞知,替他求宥。太祖道:「民富侔國,實是不祥。」馬後道:「國家立法,所以誅不法,非以誅不祥。民富侔國,民自不祥,於國法何與?」太祖不得已釋秀,杖戍雲南。秀竟道死,家財入官。太祖原是忮刻,然亦可為聚財者鑒。至太祖作詩自怨,為蘇州某富翁所聞,獨歎息道:「皇上積怨已深,禍至恐無日了。」遂力行善舉,家產蕩然。既而太祖又吹毛求疵,誅求富人,富家蕩產喪身,不計其數,獨某富翁已經破產,得免罪名,這也說不勝說。
且說太祖得國,武臣立功,要推徐達、常遇春,文臣立功,要推李善長、劉基。劉基知太祖性質,所以封官拜爵,屢辭不受。善長官至右丞相,爵韓國公,免不得有些驕態。太祖有意易相,劉基謂:「善長勛舊,能調和諸將,不宜驟易。」太祖道:「善長屢言卿短,卿乃替他說情麼?朕將令卿為右相。」基頓首道:「譬如易柱,必得大木,若用小木作柱,不折必僕,臣實小材,何能任相?」太祖道:「楊憲何如?」基答道:「憲有相材,無相器。」太祖復問道:「汪廣洋如何?」基又道:「器量褊淺,比憲不如。」太祖又問及胡惟庸,基搖首道:「不可不可,區區小犢,一經重用,僨轅破犁,禍且不淺了。」太祖默然無言。已而楊憲坐誣人罪,竟伏法。善長又罷相,太祖竟用汪廣洋為右丞相,胡惟庸為左丞。廣洋在相位二年,浮沈祿位,無所建白,獨惟庸狡黠善諛,漸得太祖寵任。太祖遂罷廣洋職,令惟庸升任右相。劉基大戚道:「惟庸得志,必為民害,若使我言不驗,還是百姓的幸福呢。」惟庸聞言,懷恨不置。會因甌閩間有隙地,名叫談洋,向為鹽梟巢穴。基因奏設巡檢司,鹽梟不服管轄,反糾眾作亂。基子璉據實奏聞,不先白中書省,惟庸方掌省事,視為蔑己,越加憤怒,遂嗾使刑部尚書吳雲劾基,誣稱談洋有王氣,基欲據以為墓,應加重辟。太祖似信非信,只把基奪俸,算作了案。基懮憤成疾,延醫服藥,反覺有物痼積胸中,以致飲食不進,遂致疾篤。太祖遣使護歸青田,月餘逝世。後來惟庸得罪,澈底查究,方知毒基致死,計出惟庸,太祖很是惋惜。怎奈木已成舟,悔亦無及了。劉基非無智術,惟如後人所傳,稱為能知未來,不無過譽,使基能預算,何致為惟庸謀斃?
惟庸既謀斃劉基,益無忌憚,生殺黜陟,惟所欲為。魏國公徐達,密奏惟庸奸邪,未見聽從,反被惟庸聞知,引為深恨,遂陰結徐達閽人,嗾使訐主。不料閽人竟直告徐達,弄巧轉成拙,險些兒祿位不保,驚慌了好幾日,幸沒有甚麼風聲,才覺少安。患得患失,是謂鄙夫。繼思與達有隙,究竟不妙,遂想了一計,囑人與善長從子作伐,把姪女嫁給了他,好與善長結為親戚,做個靠山。善長雖已罷相,究尚得寵,有時出入禁中,免不得代為迴護。善長之取死在此。惟庸得此護符,又漸覺驕恣起來。會惟庸原籍定遠,舊宅井中忽生竹筍,高至數尺,一班趨附的門客,都說是瑞應非凡。又有人傳說,胡家祖父三世墳上,每夜紅光燭天,遠照數里。看似瑞應,實是咎征。惟庸聞知消息,益覺自負。是時德慶侯廖永忠,僭用龍鳳,太祖責他悖逆,賜令自盡。平遙訓導葉伯巨,上書言分封太侈,用刑太繁,求治太速,又觸太祖盛怒,下獄瘐死。此二事插入,是賓中賓。內外官吏,岌岌自危。尋又因安吉侯陸仲亨,擅乘驛傳,平涼侯費聚,招降蒙古,無功而還,皆奉詔嚴責。此二事是主中賓。二人心不自安,惟庸乘機勾結,聯為羽翼。令在外收輯兵馬。又陰結御史中丞陳寧,私閱天下兵籍,招勇夫為衛士,納亡命為心腹。一面又托親家李存義,即李善長弟。往說善長,伺間謀逆。善長初頗驚悸,以為罪當滅族。嗣經存義再三勸告,也覺依違兩可,不能自決。為此一誤,已伏死征。惟庸以善長並未峻拒,以為大事可就,即遣明州衛指揮林賢,下海招約倭寇,又遣元故臣封績,致書元嗣君,請為外應。喪心病狂,一至於此。正在日夜謀變,又聞汪廣洋賜死事,益加急迫。原來廣洋罷相數年,又由惟庸薦引,入居相位,惟庸所為不法,廣洋雖知不言。會御史中丞涂節,上陳劉基遇毒,廣洋應亦與聞,太祖遂責廣洋欺罔,貶戍雲南,尋又下詔賜死。於是惟庸益懼,一面賄通涂節臂助,一面密結日本貢使,作為退步。洪武十三年正月,惟庸入奏,詭言京宅中井出醴泉,邀太祖臨幸。太祖信以為真,還是夢夢。駕出西華門,內使雲奇,突衝蹕道,勒馬言狀,氣逆言結,幾不成聲。太祖以為不敬,叱令左右,撾棰亂下。雲奇右臂將折,勢且垂斃,尚手指惟庸宅第。太祖乃悟,忙返駕登城,遙望惟庸宅中,饒有兵氣,知系謀逆,立發羽林軍掩捕。涂節得知此信,也覺禍事臨頭,意圖脫罪,急奔告太祖,說是惟庸妄謀劫主。道言未絕,羽林軍已將惟庸縛至,由太祖親自訊究。惟庸尚不肯承,經涂節質證,不能圖賴,乃將惟庸牽出,寸磔市曹。小子有詩詠道:
怪底人君好信諛,怕聞吁咈喜都俞。
佞臣多是蒼生蠹,磔死吳門未蔽辜。
惟庸磔死,還有惟庸黨羽,究屬如何辦法,待下回賡續敘明。
田興抗節不臣,蔡子英上書不屈,伯顏子中作歌自盡,此皆所謂仁人義士,本書極力表彰,所以揚潛德,顯幽光,寓意固甚深也。惟太祖一書,子英一書,猶有可考,而伯顏子中之歌詞七章,無從搜錄,為可惜耳。太祖微行,未見正史,而稗乘備傳其事,益見太祖之忮刻。忮刻者必喜阿諛,故楊憲、汪廣洋、胡惟庸諸人,陸續登庸,雖依次黜戮,而誤國已不少矣。劉基有先見之明,猶遭毒斃,儉人之不可與共事,固如此哉!然亦未始非太祖好諛之過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3 10:30:41
第十九回 定雲南沐英留鎮 征漠北藍玉報功
卻說太祖既磔死惟庸,復將陳寧等一律正法,涂節雖自首,究屬與謀,亦加以死刑,僚屬黨羽,連坐甚眾,誅戮至萬餘人。惟李善長、陸仲亨、費聚三人,因患難初交,不忍加罪,特置勿問。嗣聞雲奇傷重身亡,大為悼惜,追封右少監,賜葬鍾山。翰林學士承旨宋濂,時已致仕,仲子璲與長孫慎,俱坐惟庸黨被刑,並飭有司械濂至京,下獄論死。馬後亟進諫道:「民家為子弟延師,尚始終相敬,況宋濂親授皇子,獨不可為他保全麼?」太祖道:「既為逆黨,何能保全?」馬後又道:「濂早家居,必不知情。」太祖憤然道:「此等事非婦人所知。」後乃嘿然。會後侍食,不御酒肉,太祖問故?後流涕道:「妾聞宋先生將要被刑,不勝痛惜,願為諸兒服心喪呢。」太祖投管而起,即命赦濂,安置茂州。屢敘馬後諫事,實為賢後留芳。濂行至夔州,得病而歿。通計濂傅太子十餘年,言動必以禮,一生為文,未嘗苟作。日本使嘗奉敕請文,以百金為獻,卻不受。海外諸國,朝貢使至,必問濂安否。卒時年已七十二,朝野中外,無不痛惜。述濂之賢,以形太祖之刻。這且按下不提。
且說洪武十四年秋季,詔命傅友德為征南將軍,藍玉為左副將軍,沐英為右副將軍,率步騎三十萬,往征雲南。雲南,古滇地,素稱蠻服。漢武帝時,彩雲現南方,遣使往察,起自洱河,因置雲南郡,諭滇酋入朝。唐以後為段氏所據,國號大理。元世祖南下,擒段興智,以第五子忽哥赤為雲南王,仍錄段氏子孫,恊守封疆。忽哥赤死,子松山嗣,受封梁王。至元順帝時,把匝剌瓦爾密襲位,為明玉珍所攻,走營金馬山,尋得大理援軍,擊退玉珍。元主北去,雲南如故。太祖以地甚僻遠,不欲用兵,特命翰林院待制王禕,持節招諭,頗得優待。嗣因元嗣主遣使征餉,脅令降禕,禕不屈遇害。尋復遣湖廣行省參政吳雲往諭,又被殺。於是命傅友德等南征,旌旗蔽江而下。既至湖廣,友德調都督郭英、胡海、陳桓等,領兵五萬,由四川永寧趨烏撤,自督大軍由辰沅趨貴州,克普定,下普安。元梁王把匝剌瓦爾密,遣司徒平章達裡麻,將兵十餘萬,出駐曲靖,抵禦明軍。沐英獻議道:「元兵料我遠來,一時不能深入,我若倍道急趨,出其不意,定可破敵。」友德點首稱善,遂夤夜進師,將至曲靖,忽大霧四塞,茫不見人。明軍冒霧疾進,直抵白石江。江在曲靖東北,距城不過數里,達裡麻才得聞知,急率銳卒萬人,瀕江截阻。友德又用沐英計,整師臨流,佯作欲渡狀,暗中卻別遣奇兵,從下流潛渡,出敵陣後,樹幟鳴鼓。達裡麻大驚,忙分軍抵敵。沐英見敵陣已動,料知敵已中計,急麾軍渡江,長刀蒙盾,破他前隊。元軍氣索,倒退數里。明軍乘勢進逼,矢石雨發,呼聲動天地。英復親麾鐵騎,橫衝而入,直至達裡麻纛下,大喝一聲,挺槍直刺。達裡麻被他一嚇,竟顛仆馬下,那時明軍伸手過來,自然把他擒去。當下俘眾二萬餘,橫屍十餘里。
友德慰諭俘囚,縱使歸業,蠻人大喜,到處歡迎。
友德複分遣藍玉、沐英等趨雲南,自率眾趨烏撤,為郭英等聲援。元梁王把匝剌瓦爾密,聞知達裡麻敗耗,無心守城,遁入羅佐山。適右丞驢兒自曲靖遁歸,至梁王前,極陳明軍強盛狀,梁王慨然道:「生為元裔,死作元臣。」言畢,遂將龍衣卸下,用火焚去,復驅妻子投溺滇池,自與左丞達的,右丞驢兒,向北遙拜,刎頸而死。元室親藩,死事最烈,莫若梁王。故《明史·梁王列傳》,亦特別旌揚。藍玉、沐英,軍至板橋,右丞觀音保出降。玉等整軍入城,戒輯軍士,安定人民。又分兵進取臨安諸路,迎刃皆下。是時郭英、胡海、陳桓等,早入赤水河,斬木造筏,夜半齊渡。元右丞實卜引軍拒戰,相持未決。至傅友德大軍赴援,實卜顧視驚惶,立即遁去。友德遂得烏撤地。因烏撤無城,飭軍築造,尚未竣工,實卜復招集蠻眾,鼓噪而來。友德倚山為營,戒兵士不得妄動,俟至敵氣已懈,才開營出戰,自高臨下,勢如瀑布噴湧,無人敢當。是即彼竭我盈之計。實卜回馬就走,途遇芒部土酋,率眾來援,又翻身接仗。惱動了十萬明軍,左馳右突,前進後隨,殺死了許多蠻官,蠻眾大溃,實卜又落荒竄去,好稱逃將軍。烏撤遂得完城。又進克七星關,直通畢節,遠近蠻部,如東川、烏蒙、芒部等,統望風降附。
自是雲南境內,大半平定,只有大理未下。藍玉、沐英自雲南進攻,土酋叚世,聚眾扼下關,守禦甚固。沐英審度形勢,料不易拔,遂別出奇兵,令王弼、胡海兩將,各授密計,分道去訖。原來大理城倚點蒼山,西臨洱河,並有上下二關,勢甚險固。沐英遣王弼密趨上關,胡海潛登點蒼山,都從間道繞越,攀援而上。叚世是個蠻牛,只曉得防著下關,誰意王弼、胡海兩軍,已繞出背後,從內殺出,沐英又從外殺入,兩路夾攻,就使叚世三頭六臂,也是不能脫逃,一陣嘩亂,被明軍擊翻地上,活捉去了。叚世就擒,城即陷入。沐英又分兵取鶴慶,略麗江,破石門關,下金齒,諸蠻部一律降服,雲南悉平。沐英偕藍玉回軍雲南,與傅友德等會集滇地,聯名報捷,並籌辦善後事。嗣接太祖詔諭,令傅友德、藍玉等班師,留沐英鎮守雲南。英設官立衛,墾田屯兵,均力役,定貢額,民賴以安。太祖念沐英功,遂命沐氏世守雲南,這且待後文再表。
惟當時雲南邊境,有平緬部,與金齒接壤,前代未通中國,至元朝始遣使招降,授土酋為宣慰司。元末的宣慰司,叫作思倫發,因聞金齒降明,恐遭討伐,亦遣使朝貢。詔仍授他為宣慰使,尋又命兼統麓川地。思倫發漸漸桀驁,居然造起反來,有眾十餘萬,入寇景東。沐英檄都督馮誠往御,戰敗引還,千戶王昇死難。英擬親督軍往討,會接詔敕,只令他屯兵要害,以逸待勞,乃遵旨籌防,自楚雄至景東,每百里置一營,率兵屯種,觀釁後動。思倫發見無懈可擊,也退伏了一兩年。後謀誘集群蠻,入寇摩沙勒寨,都指揮寧正,受沐英命,迎頭痛擊,大破群蠻,斬首千五百級,思倫發引為深恥,竟傾寨前來,眾號三十萬,入寇定邊。沐英聞報,急選驍騎三萬,晝夜兼行,及抵敵營,壓壘而陣,令都督馮誠挑戰。敵營內忽躍出萬人,驅象三十餘只,舞蹈而前。馮誠欲返奔,指揮張因,時為前鋒,獨不慌不忙,彎弓搭矢,叫一聲著,中象左膝,象即僕地,復一矢射中敵帥。馮誠見張因得手,亦命兵士接連注射,死敵數百人,獲一象而還。沐英喜道:「賊無他技,容易破滅了。」知彼知己,百戰百勝。乃下令軍中,置火銃神機箭為三行,先後列著,更迭擊射。複分軍為三隊,命馮誠居前,寧正居左,都指揮湯昭居右,鼓勇前進。敵復驅象出營,象皆披甲,兩旁置槊,以備擊刺。陣既交,群象突出,明軍銃箭俱發,聲震山谷。象返走,敵遂四溃。蠻目昔剌,獨麾健卒來鬥明軍,勢甚兇猛。沐英登高遙望,見左軍少卻,即取下佩刀,命左右取帥首來。左帥見一人握刀馳下,料知不佳,遂拚著性命,奮呼突陣,各軍隨上,無不以一當百,蠻眾大敗,斬首三千級,俘獲萬餘人,得生象三十七頭,敵渠各身受巨創,伏斃象背。有幾個僥倖逃生的,都不知去向,思倫發亦單身遁走。沐英回軍,休養數月,擬集眾深入,思倫發得報大懼,遣使謝罪,並願歲貢象馬白金等物,乃仍令為宣慰使。麓川、平緬俱平。結束滇事。
話分兩頭,且說元嗣主愛猷識理達臘,於洪武十一年夏季謝世,子脫古思帖木兒嗣位,免不得又來侵邊。大將軍徐達,及副將軍湯和等,奉命馳御,擒住元平章別裡不花,元兵敗退。既而徐達、李文忠先後病歿,太祖很是悲悼,追封達為中山王,文忠為岐陽王,立碑賜祭,備極榮哀。太祖嘗語諸將道:「受命即出,成功即歸,不矜不伐,婦女無所愛,財帛無所取,中正無疵,光同日月,只有大將軍徐達一人。達為功首,故備錄太祖贊語。今不幸溘逝,喪一良弼了。」言下很是唏噓。嗣是飭邊固守,好幾年不出塞。至洪武二十年,元太尉納哈出,擁眾金山,屢侵遼東,乃命馮勝為大將軍,傅友德、藍玉為左右副將軍,率師二十萬北征。勝至通州,遣哨馬出鬆亭關,探悉元兵多屯駐慶州,遂令藍玉輕兵往襲。時適大雪,元兵未曾防備,不意明軍突至,連逃走都是不及。元平章果來被殺,果來子不蘭奚受擒,明軍得勝回營,勝遂會集大軍,齊出鬆亭關,進逼金山,並遣降將乃剌吾,往諭納哈出,速即歸降。納哈出未免心動,令左丞劉探馬赤等,至勝營獻馬。勝遣人送赴京師,一面驅軍急進,逕薄納哈出營。納哈出驚惶失措,由乃剌吾再與勸導,乃率數百騎詣藍玉軍前。玉大喜,設宴款待。納哈出酌酒酬玉,玉解衣給納哈出,令他穿著,然後飲酒。納哈出不允,彼此爭讓許久。納哈出竟取酒澆地,且操著蒙語,戒飭從騎。適鄭國公常茂,系馮勝女夫,隨勝出征,亦在座中。茂部下或解蒙語,密告常茂,說是納哈出謀遁。茂即上前搏擊,刺傷納哈出右臂。常茂此舉,殊太鹵莽。納哈出大憤,虧得都督耿忠,代為排解,引他見大將軍。大將軍馮勝,好言撫慰,並令耿忠與同寢食,納哈出方才無語。勝以納哈出既降,即將他所有妻孥將校,一律招集,相偕同歸。臨行時命都督濮英,率兵三千人斷後。濮英遲行一程,突被溃卒邀擊,馬蹷被擒,英剖腹自盡。馮勝失了濮英,無從報命,不得已諉罪常茂,說他無端激變,把他械系入京。茂與勝名雖翁婿,事輒齟齬,抵關後,大為不服,亦訐奏勝罪狀。翁婿相殘,常茂固非,馮勝亦誤。太祖密令偵查,有言勝私匿名馬,強納敵女,並使閽人至納哈出妻前,行酒求珠寶。恐未盡實。於是太祖忿怒,將馮勝、常茂一並懲治,謫茂至龍州安置,收勝大將軍印綬,勒令歸第鳳陽。再命藍玉為大將軍,唐勝宗、郭英為副,仍出軍北征,進至慶州。時元嗣主脫古思,屯捕魚兒海,距慶州約數百里,玉諜知消息,從間道馳入,直抵百眼井,已近捕魚兒海,四望寂寥,杳不見敵。玉勒馬欲歸,定遠侯王弼道:「我等提十萬眾,深入沙漠,未見敵人,遽行班師,如何復命?」玉沈吟未決。弼請令軍士穴地為炊,毋使敵望見煙火,至夜乃可發兵。玉依計而行。是晚大風揚沙,漫天昏黑,玉用弼為前鋒,逕趨捕魚兒海。見元主果營海岸,吶喊而入,嚇得元主心驚膽落,挈同家眷,驟馬奔逃。元太尉蠻子,倉猝拒戰,約略交鋒,頭已落地。弼率大軍追趕,擒住元主次子地保奴,及故太子必裡禿妃,並公主以下百餘人,還有官屬三千,男女七萬,馬牛駝羊十五萬,一並籍錄,馳報京師。太祖大悅,遣使勞軍,諭中比玉為衛青、李靖,總算是綸音優渥了,及還師,晉封玉為涼國公。玉身長面赤,有大將才,屢次立功,漸膺寵眷,且娶常遇春妻弟,遇春女為太子標元妃,與太子為轉彎親戚,因此恃功挾勢,濅成驕蹇。自地保奴及妃主入京,太祖賜與居第,月給廩餼,元妃頗有姿色,玉日夕過從,免不得有勾搭情事。都中人言嘖嘖,為太祖所聞,召玉切責。元妃因此懷慚,自經而死。死得不清白。太祖命將所賜藍玉鐵券,鎸入玉罪,令他鑒戒。玉仍不改,多蓄莊奴假子,霸佔東昌民田,種種不法,遂以速死。是時馬後早崩,太子隨逝,魯王檀嗜藥亡身,潭王梓謀變自焚,秦王樉召還被錮,周王樉棄國被遷,釀成太祖懊恨,迭興黨獄。韓國公李善長,尚且賜死,那跋扈專恣的藍玉,還有甚麼生望?小子有詩歎道:
功狗由來未易全,況兼驕恣挾兵權。
朱公泛棹留侯隱,畢竟聰明足免愆。
以上所敘各種情跡,俟小子逐段交代,看官欲知詳細,請閱下回。
本回敘雲南事,傳梁王,亦傳沐英也。梁王之忠,已見細評,若明得雲南,全出沐英力,而雲南人民,亦戴德不忘,終明世二百七十餘年,沐氏子孫守雲南,罕聞亂事,黔寧之功,固不在中山開平下也。藍玉與沐英,同事疆場,為明立勛,不一而足。捕魚兒海一役,謀雖出於王弼,而從善如流,不為無功。自是殘元餘孽,陵夷衰微,數十年無邊患,誰謂玉不足道者?乃身邀寵眷,志滿氣溢,既不能急流勇退,復不能恭讓自全,遂致兔死狗烹,引頸就戮。明雖負德,藍亦辜恩。藉非然者,玉氏子孫,亦何至不沐氏若乎?前後相照,一則食報身後,一則族滅生前,後之君子,可以知所處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3 10:31:03
第二十回 鳳微德杳再喪儲君 鳥盡弓藏迭興黨獄
卻說馬皇后翊贊內治,所有補闕匡過等事,屢見前文,恰是古今以來一位賢後,洪武十五年八月崩逝,不但太祖慟哭終身,不復立後,就使宮廷內外,也歌思不忘。小子讀馬後遺傳,時常景仰,所以前文敘述,於馬後有關係事,必援筆寫入。還有數條軼聞,也須一一補出,作為後來的女范。可謂有心人。先是太祖起兵,戰無虛日,後隨軍中,輒語太祖以不嗜殺人。至冊後以後,儉約如故,身御澣濯,雖敝不即易,嘗謂此係弋綈遺法。宮嬪敬服,擬為東漢時的明德馬後。後生五子,周王橚最幼,放誕不羈,至就藩開封,後遣慈母江貴妃隨往,給以常御敝衣一襲,及杖一支,語貴妃道:「王如有過,請披衣加杖,倘再倔強,馳驛報聞,毋得輕恕!」橚聞言悚懼,就藩後不敢為非。後崩,橚始少縱,棄國游鳳陽。太祖憤怒,命徙至雲南,尋因懷念後德,仍勒令歸藩。隨筆說明周王橚事。後遇歲災,輒率宮人蔬食,太祖謂已發倉賑恤,不必懷懮,後謂賑恤不如預備,太祖甚以為然。平時又累問百姓安否?且云:「帝為天下父,自己為天下母,赤子不安,父母如何可安?」名論不刊。及太祖幸太學還,後問及生徒,知有數千人,便慨然道:「諸生皆有廩食,可以無饑,但他的妻子,從何取給?」太祖亦為動容。乃立紅板倉儲糧,歲給諸生家屬,生徒頌德不置。後雖貴,猶親自主饋,早晚御膳,格外注視。妃嬪等勸她自重,後語妃嬪道:「事夫須親自饋食,從古到今,禮所宜然。且主上性厲,偶一失飪,何人敢當?不如我去當衝,還可禁受。」既而進羹微寒,太祖舉碗擲後,後急忙躲閃,耳畔已被擦著,受了微傷,更潑了一身羹污。後熱羹重進,從容易服,顏色自若。妃嬪才深信後言,並服後德。宮人或被幸得孕,後倍加體恤,妃嬪等或忤上意,後必設法調停。有言郭景祥子不孝,嘗持槊犯景祥,太祖欲將他正法,後奏道:「妾聞景祥止一子,獨子易驕,但亦未必盡如人言,須查明屬實,方可加刑。否則殺了一人,遽絕人後,轉似有傷仁惠了。」的是仁人之言,不得視為婦人之仁。嗣太祖察知被誣,方歎道:「若非後言,險些兒將郭家宗祀,把他斬斷呢。」李文忠守嚴州時,楊憲上書誣劾。後謂憲言不宜輕信,文忠乃得免罪。春坊庶子李希賢,授諸王經訓,用筆管擊傷王額,太祖大怒,後勸解道:「譬如使人制錦,只可任他剪裁,不應為子責師。」太祖乃罷。此外隱護功臣,事多失傳,就在宮禁裡面,也不能盡詳。至病亟時,群臣請禱祀求良醫,後語太祖道:「生死有命,禱祀何益?世有良醫,亦不能起死回生。倘服藥不效,罪及醫生,轉增妾過。」明淑如此,我願終身崇拜之。太祖歎息不已。繼問後有無遺言。後嗚咽道:「妾與陛下起布衣,賴陛下神聖,得為國母,志願已足,尚有何言?不過妾死以後,只願陛下親賢納諫,慎終如始罷了。」親賢納諫四字,括盡古今君道。言訖而逝。壽五十一歲。宮人慟哭失聲,即外廷百官,亦一律銜哀。宮中嘗作追憶歌道:
我後聖慈,化行家邦,撫我育我,懷德難忘。懷德難忘,於萬斯年,毖彼下泉,悠悠蒼天。
九月葬孝陵,臨葬遇風雨雷電,太祖愀然不樂,召僧宗泐入,與語道:「後將就窆,令汝宣偈。」泐隨口說偈道:
雨落天垂淚,雷鳴地舉哀。西方諸佛子,同送馬如來。
宣偈畢,天忽開霽,乃啟輀往葬,太祖甚是心慰,賜泐百金。後來尊諡馬後為孝慈皇后。馬後以下,位置要算孫貴妃。奈孫貴妃已早去世,乃令李淑妃攝六宮事。淑妃,壽州人,父名杰,洪武初曾任廣武衛指揮,北征戰死。太祖聞杰女慧美,遂納為妃嬪,倍加寵遇。未幾淑妃又歿,乃以郭寧妃充攝六宮。結述李郭二妃,回應第五回及第七回。終太祖身世,不復立後,總算是不忘伉儷的遺意。
太子標繫馬後長子,太祖與陳友諒交戰時,馬後嘗負標從軍,及標得立儲,繪成負子圖,藏懷中。會李善長等賜死,太子進諫道:「皇父誅夷太濫,恐傷和氣。」太祖默然。次日,以棘杖遺地,令太子拾起,持在手中。太子有難色,太祖笑道:「朕令汝執杖,汝以為杖上有刺,怕傷汝手,若得棘刺除去,就可無虞。朕今所戮諸臣,便是為汝除刺,汝難道不明朕意麼?」棘刺原屬宜防,但有害過棘刺者,何不防之?太子頓首道:「上有堯舜之君,下有堯舜之民。」言未畢,太祖面忽改色,突然離座,持榻欲投。太子起身急走,一面探懷中所繪圖,棄擲地上。太祖拾視,頓時大慟,方免追責。
適魯王檀好餌金石,毒發致死,太祖諡他為荒,隱寓恨意。潭王梓有心謀變,弄到夫婦俱焚,太子益不自安,日懷危懼。忮刻之私,危及骨肉,可見人主不宜好刻。原來潭王梓的來歷,小子於十一回中,曾敘他母妃闍氏,系陳友諒妃子,遺腹生梓。梓年漸長,就封長沙。臨行辭母,母問道:「汝將何往?」梓答稱:「至國。」母問:「汝國何在?」答言:「在長沙。」母又問:「何人封汝?」答言:「受父所封。」母又道:「汝父何在,尚能封汝?」梓知有異,跪詢母意。母乃流涕與語,詳述前事,並言前日屈身事仇,實為汝一點骨血,汝今年長,毋忘前恨。梓飲泣受命而去。到了長沙,終日悶悶不樂,惟日與府僚設醴賦詩,聊作消遣。既而妻父於顯,及妻弟琥,坐胡惟庸黨被誅,遂潛謀作亂。太祖遣使召見,梓懼謀泄,因憤憤道:「寧見閻王,不見賊王。」言已,縱火焚宮。與妃於氏並投火中,霎時間骨肉焦灼,同歸於盡。其母闍氏,亦懮悔成疾,數日遂亡。與子婦同歸冥途,恰也可喜,惟見陳友諒恐不能無愧耳。史傳謂梓由達定妃所出,達定妃又不著姓氏,想因明代檔案,諱莫如深,無從參考,所以含糊過去。
至若李善長賜死一案,仍是被胡惟庸牽連。善長弟存義,與惟庸結兒女親,惟庸得罪,存義本須連坐,太祖因顧念勛戚,赦他死罪,貶置崇明。善長未嘗入謝,遂致太祖懷恨。善長又營建大廈,向信國公湯和,假用衛卒三百名,湯和雖是應允,暗中恰封章入告。已而京中吏民,為黨獄誅累,坐罪徙邊,共約數百人,內有丁斌等系善長私親,善長替他求免,益觸主怒,竟命將丁斌逮問。斌本給事胡惟庸家,一經訊鞫,反將李存義當日,如何交通惟庸情事,和盤說出。丁斌不至如此沒良,總由獄吏承旨誘供之故。刑官不好怠慢,復逮李存義父子嚴訊。存義父子,熬刑不住。又把通逆情由,諉與善長。恃彼為韓國公耶?那時一班朝臣,希承意旨,聯章交劾善長,統說是大逆應誅。落穽下石,令人悲歎。太祖還欲議親議功,格外寬宥,貓拖老鼠,裝甚麼假慈悲。偏偏太史又奏言星變,只說此次占象,應在大臣身上,須加罰殛,於是太祖遂下了嚴旨,賜善長自盡。可憐善長已七十七歲,活活的投繯畢命。所有家屬七十餘人,盡行被戮。只有一子李琪,曾尚臨安公主,得蒙免死,流徙江浦。既說占象應在大臣,則善長一死足矣,何必戮及家屬多至七十餘人。外如吉安侯陸仲亨,延安侯唐勝宗,平涼侯費聚,南雄侯趙庸,江南侯陸聚,宜春侯黃彬,豫章侯胡美,即胡定瑞。滎陽侯鄭遇春等,一並坐獄論死。總算殺得爽快。太祖且條列諸臣罪狀,作姦黨錄,佈告天下。
當時只有虞部郎中王國用,痛善長被誣,浼御史解縉起草,替他訟冤。拜本上去,好似石沉大海,毫無複音。國用還是運氣,否則又將下獄矣。太子標仁恕性成,心中很過不下去,頗肖馬後。至進諫被責,越覺怏怏。會太祖以關中險要,竟欲遷都,秦王樉恐失去封地,頗有怨言。太祖又召還拘禁,命太子親往關中,卜都相宅,並調查秦王過失。太子還都,代陳秦王無罪,涕泣請免。太祖尚未深信,太子遂懮悒成疾,於洪武二十五年夏月,瞑目歸天。喪葬禮畢,諡為懿文太子。前回結末數語,至此方一律敘清。
是時太祖已迭納數妃,連生十數子,椿為蜀王,皇十一子。柏為湘王,皇十二子。桂為代王,皇十三子。楧為肅王,皇十四子。植為遼王,皇十五子。㮵為慶王,皇十六子。權為寧王,皇十七子。楩為岷王,皇十八子。橞為谷王,皇十九子。鬆為韓王,皇二十子。模為瀋王,皇二十一子。楹為安王,皇二十二子。檉為唐王,皇二十三子。棟為郢王,皇二十四子。為伊王,皇二十五子。連從前所封九王,共得二十四子。這二十四子中,惟燕王棣最為沈鷙,太祖謂棣酷肖自己,特別鐘愛。至太子薨逝,意欲立棣為儲君,只因太子已生五子,嫡長早殤。次子叫作允炆,即建文帝年亦濅長,倘或舍孫立子,未免於禮未合,乃親御東角門,召群臣會議。太祖先下諭道:「國家不幸,太子竟亡。古稱國有長君,方足福民,朕意欲立燕王,卿等以為何如?」學士劉三吾抗奏道:「皇孫年富,且系嫡出,孫承嫡統,是古今的通禮。若立燕王,將置秦王、晉王於何地?弟不可先兄,臣意謂不如立皇孫。」援經立議,不得以靖難兵變,咎及三吾。太祖聞言,為之淚下,乃決立允炆為皇太孫。
先是太子在日,涼國公藍玉,與太子有聞接戚誼,嘗相往來。接入前回藍玉事,以便承上起下。自北征還軍,語太子道:「臣觀燕王在國,舉動行止,與皇帝無異。又聞望氣者言,燕有天子氣,願殿下先事預防,審慎一二!」太子道:「燕王事我甚恭,決無是事。」藍玉道:「臣蒙殿下優待,所以密陳利害,但願臣言不驗,不願臣言幸中。」太子默然。及藍玉趨退後,未免有人聞知,傳報燕王,燕王銜恨不已。及太子薨逝,燕王入朝,即奏稱:「在朝公侯,縱恣不法,將來恐尾大不掉,應妥為處置」云云。這句話,雖是冠冕堂皇,暗地裡卻指著藍玉,請太祖按罪嚴懲。藍玉桀驁如故,一些兒不加檢點,尋又出捕西番逃寇祁者孫,並擒建昌衛叛帥月魯帖木兒,威燄愈盛,意圖升爵。哪知太祖反冷眼相待,並不升賞。至皇太孫冊立,乃命他兼太子太傅,別召馮勝、傅友德歸朝,令兼太子太師。玉攘袂大言道:「難道我不配做太師麼?」嗣是怏怏不樂。遇有入朝侍宴,所有言動,一味驕蹇,太祖越加疑忌。從此玉有奏白,無一見從。玉嘗私語僚友,指斥乘輿道:「他已疑我了。」既知見疑,何不速退。此語一傳,便有錦衣衛蔣瓛,密告藍玉謀逆,與鶴慶侯張翼,普定侯陳垣,景川侯曹震,舳艫侯朱壽,東莞伯何榮,及吏都尚書詹徽,戶部侍郎傅友文等,設計起事,將伺皇上出耕藉田,乘機劫駕等情。太祖得了此信,立命錦衣衛發兵掩捕,自藍玉以下,沒一個不拿到殿前,先由太祖親訊,繼由刑部鍛鍊成獄,無論是真是假,一古腦兒當作實事,遂將他一並正法,並把罪犯族屬,盡行殺死。甚至捕風捉影,凡與藍玉偶通訊問的朝臣,也難免刀頭上的痛苦,因此列侯通籍,坐黨夷滅,共萬五千人,所有元功宿將,幾乎一網打盡。比漢高待功臣,還要加慘。太祖意尚未足,過了年餘,潁國公傅友德,奏請給懷遠田千畝,非但不准,反將他賜死。定遠侯王弼,居家歎道:「皇上春秋日高,喜怒不測,我輩恐無噍類了。」為這一語,又奉詔賜死。宋國公馮勝,在府第外築稻場,埋甔地下,架板為廊,加以磟碡,取有鞺鞳聲,走馬為樂。有怨家入告太祖,訐勝家居不法,稻場下密藏兵器,意圖謀變云云。太祖遂召勝入,賜酒食慰諭道:「卿可安心!悠悠眾口,朕何至無端輕信?」言下,甚是歡顏。勝以為無虞,儘量宴飲,誰知飲畢還第,即於是夜暴病,害得七孔流血,數刻即亡。可痛可恨!
總計開國功臣,只有徐達、常遇春、李文忠、湯和、鄧愈、沐英六人,保全身名,死皆封王。但徐、常、李、鄧四公,都死在胡藍黨獄以前,沐英留鎮雲南,在外無事,得以考終。湯和自死最遲,他是絕頂聰明,見太祖疑忌功臣,便告老還鄉,絕口不談國事,所以享年七十,壽考終身。敘明六王生卒,是用筆綿密處。這也不必細表。且說太祖既迭誅功臣,所有守邊事宜,改令皇子專任。燕王棣最稱英武,凡朔漠一帶,統歸鎮守,他遂招兵養馬,屢出巡邊。洪武二十三年,率師出古北口,收降元太尉乃兒不花。二十九年,復出師至撤撤兒山,擒斬元將孛林帖木兒等數十人,太祖聞報大喜,嘗謂肅清沙漠,須賴燕王。至三十一年,秦王樉、晉王棢俱薨,乃命燕王棣總率諸王,得專征伐。其時太祖已經老病,尚傳諭燕王道:
朕觀成周之時,天下治矣。周公告成王曰:「詰爾戎兵,安不忘危之道也。」朕之諸子,汝獨才智,秦晉已薨,汝實為長。攘外安內,非汝而誰?爾其總率諸王,相機度勢,用防邊患,奠安黎庶,以答上天之心,以副吾付托之意!其敬慎之,毋怠!
自是燕王權力愈盛,兵馬益強,又兼燕京為故元遺都,得此根據,越覺雄心勃勃了。統為下文伏線。洪武三十一年閏五月,太祖崩,年七十有一,遺詔命太孫允炆嗣位。且言諸王鎮守國中,不必來京。允炆依著遺詔,登了御座,一面奉著梓宮,往葬孝陵,追諡為高皇帝,廟號太祖,以明年為建文元年。允炆後遭國難,沒有廟諡,明代沿稱為建文帝。清乾隆元年,始追諡為恭閔惠皇帝。小子編述至此,也援明朝故例,稱他做建文帝便了。本回就此結束,只有一詩詠明太祖道:
濠梁崛起見真人,神武天生自絕倫。
獨有晚年偏好殺,保邦從此少能臣。
欲知建文帝即位後事,且至下回續敘。
是回敘事,看似拉雜寫來,頭緒紛繁,實則一線到底。太祖性本雄猜,賴有馬後之賢,從容補救,故洪武十五年以前,雖有胡惟庸一獄,而李善長、宋濂、陸仲亨、費聚等,尚得保全,黨禍固未劇也,至馬後崩而殺機迫矣。父子尚懷猜忌,遑問功臣?善長賜死,株連多人,甚至秦、周諸王,亦擬加罪。懿文太子,雖不能保全元功,猶能保全骨肉,不可謂非仁且恕者。然卒以是懮鬱成疾,至不永年,是太子之薨,亦未始非太祖促之也。太子歿而藍獄即興,連坐至萬餘人,元功宿將,相繼俱盡,何其殘忍至此?燕王之酷肖乃父,亦無非天性忮刻,相感而孚耳。故是回總旨,在敘太祖之好猜,隱為燕王靖難張本,自翦羽翼,反害子孫,忮求果奚為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3 10:31:22
第二十一回 削藩封諸王得罪 戕使臣靖難興師
卻說建文帝嗣位,詔令各地藩王,毋須來京,於是諸王皆遣使朝賀,不復入覲。獨燕王棣星夜南下,將至淮安,被兵部尚書齊泰聞知,稟白帝前,遣使出阻,促令還國,燕王怏怏北還。自是啟嫌。先是太祖在日,因建文帝頭顱少偏,性又過柔,恐不能擔負重器,時以為懮。一日,令他詠月,收束兩句:「雖然隱落江湖裡,也有清光照九州。」隱伏詩讖太祖見了,頗為不悅。後復令他屬對,出語云:「風吹馬尾千條線。」建文帝答道:「雨打羊毛一片羶。」太祖聞言,面色頓變。是時燕王在側,獨上前奏對,乃是「日照龍鱗萬點金」七字,太祖不禁叫絕道:「好對語!」恰是冠冕堂皇。自是太祖愈愛燕王,不欲立建文為儲。偏學士劉三吾,請立太孫,乃勉徇所請。俗語說得好,棋無一著錯,為這一著,遂釀成骨月相戕的禍祟,以致兵戈迭起,殺運侵尋。回應首回第一弊,且隱為下文作引。
建文帝本是個仁柔寡斷的人物,但他對各地藩王,恰也有些疑忌。即位以後,親信的侍臣,第一個便是齊泰,第二個乃是侍讀黃子澄。齊、黃二人,實為首禍,故特筆提出。一夕,忽召子澄入內,與語道:「先生可記得東角門談話麼?」子澄應聲道:「臣不敢忘。」建文帝遂令子澄為太常侍卿,參領國事。原來建文帝為太孫時,嘗坐東角門,語子澄道:「諸叔各就藩封,擁兵自固,設有變端,如何對付?」子澄答稱無妨,且舉漢平七國的故例,作為證據,建文帝方才歡慰。建文不及景帝,子澄寧欲作晁錯耶?至此回憶前言,乃復與子澄語及,無非是令他輔翼,監制外藩的意思。既而戶部侍郎卓敬,密書上奏,略稱:「燕王智慮過人,酷類先帝,現在鎮撫北平,地勢形勝,士馬精強,萬一有變,不易控制,應徙封南昌為是。」建文帝覽畢,於次日召敬入殿,語敬道:「燕王骨月至親,應無他變。」敬叩首道:「陛下豈不聞隋文楊廣的故事麼?父子至親,尚具逆謀。」不導建文以親親之誼,反促其疑忌諸王。未免悖謬。建文帝不待說畢,便道:「卿且休言!容朕細思。」這語傳出外廷,頓時流言四起,都說新主有意削藩。那時燕王先偵知消息,上書稱疾。他如周、齊、湘、代、岷諸王,多不自安,互相勾結。周王橚次子有㷲,曾封汝南王,竟密告橚不法事,以子證父不得為直。辭連燕、齊、湘三王。建文帝忙召齊泰、黃子澄,入內密議。齊泰道:「諸王中惟燕最強,除了燕王,餘人可不討而服。」黃子澄插口道:「齊尚書說錯了,欲要圖燕,先須翦他手足。周王系燕王母弟,今既密謀不軌,何妨將他拿來,先行處罪。一足除周,二足懲燕。」建文帝道:「周、燕相連,豈肯就捕?」子澄道:「陛下不必過懮,臣自有計。」建文帝大喜道:「朕得先生,可無他懮了。凡事當盡委先生。」太過信了。子澄頓首謝命,偕齊泰出來,當下召曹國公李景隆,即李文忠子。授他密計,令即前往。景隆依計而行,出都時,率兵千人,揚言奉命防邊,道出汴梁,周王橚聞著此信,毫不防備,那知景隆到了開封,竟率兵襲入王宮,把周王橚及妃嬪人等,統行拿下,押解至京。建文帝見了周王,恰又憐憫起來,意欲放他回國。是謂婦人之仁。泰與子澄堅持不可,乃廢橚為庶人,流竄蒙化。橚子皆別徙。未幾又召橚還京,錮禁獄中。
越月餘,天象告警,熒惑守心。四川岳池教授程濟,夙通術數,上書言星應兵象,並在北方,來年必有戰禍。這書到京,建文帝未免動疑,只面子上恰不便相信,只說是程濟妄言,飭四川長官拿解進京。濟入都,由帝親訊,濟大呼道:「陛下囚臣,明歲無兵,殺臣未遲。」乃將濟下獄。都督府斷事高巍,痛心時政,獨剴切上書道:
昔我高皇帝上法三代之公,下洗嬴秦之陋,封建諸王,凡以護中國,屏四裔,為聖子神孫計,至遠也。然地大兵強,易致生亂。諸王又多驕逸不法,違犯朝制,不削則廢法,削之則傷恩。賈誼曰:「欲天下之治安,莫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無邪心。」今盍師其意,勿施晁錯削奪之謀,而效主父偃推恩之策,令西北之子弟諸王,分封於東南,東南諸王子弟,分封於西北,小其地,大其城,以分其力,如此則藩王之權,不削而自削矣。臣又願陛下益隆親親之禮,歲時伏臘,使問不絕,賢如河間東平者,下詔褒賞﹔不法如淮南濟北者,始犯則容,再犯則赦,三犯而不改,則告廟削地而廢處之,寧有不順服者哉?謹奏!
疏入不報。齊泰、黃子澄等,承建文帝密旨,日思削燕,只因燕王棣地廣兵強,一時不便下手。燕王雖在北平,所有京中消息,無不聞知,一面佯稱疾篤,一面謀諸僧人道衍。這道衍系是何人?他本姚姓,名廣孝,籍隸蘇州,出家為僧,法名道衍,自稱得異人傳授,預知休咎。從前太祖封藩,多擇名僧為諸王師傅,此舉實令人不解。道衍得派入燕邸,一見燕王,便說他當為天子。燕王大悅,待若上賓,所有謀議,均與道衍熟商。道衍又薦引兩人,一個姓袁名珙,善相術,一個姓金名忠,善卜易。珙入見燕王時,即趨前拜賀。燕王驚問何意?珙對道:「殿下龍行虎步,日角插天,怕不是個太平天子麼?」燕王道:「近日廷臣屢議削藩,區區北平,尚恐難保,還有甚麼奢望?」珙對道:「殿下已年近四十了,一過四十,須必過臍,便登大寶。若有虛言,願挖雙目。」燕王益喜,復令金忠卜筮,得爻大吉。因此有意發難,與三人朝夕聚謀。
道衍首倡練兵,為整備計,但恐有人泄漏消息,暗地裡穴通後苑,築室地下,圍繞重牆,密砌瓴甓瓦缶。室內督造兵械,室外養了無數鵝鴨,令他鶃鶃齊鳴,擾亂聲浪。這種行動,除燕王左右外,沒人與聞,還道是神不知,鬼不覺。可奈天下事,若要不知,除非莫為。這燕邸日夕儲兵,免不得有人發洩,一傳十,十傳百,鬧得南京城內,也統說燕王不臣,指日圖變。齊泰、黃子澄兩人,本是留心燕事,得有音聞,便去報知建文帝。建文帝忙問良策。黃子澄謂先發制人,不如討燕。齊泰獨以為未可,只請遣將戍開平,調燕藩護衛兵出塞,密翦羽黨,然後觀釁討罪。兩人計議,先後矛盾,已是不能成事。建文帝從齊泰言,命工部侍郎張昺為北平布政使,都指揮謝貴、張信,掌北平都司事。一面令都督宋忠,出屯開平,調燕邸衛兵,隸忠麾下,但稱是防禦北寇。掩耳盜鈴。並遣都督耿瓛,練兵山海關,徐凱練兵臨清,嚴行戒備。又飛召燕番騎指揮關童等,馳還京師。佈置已定,乃命修太祖實錄,追尊懿文太子為孝康帝,廟號興宗,母呂氏為皇太后,冊妃馬氏為皇后,子文奎為皇太子,封弟允熥為吳王,允熞為衡王,允熙為徐王,免不得有一番忙碌。又用侍講方孝孺議,更定官制,內外官品勛階,悉仿周禮更定,且條訂禮制,頒行天下。方氏雖一代正人,然未免迂腐,看他下手,便是急其所緩。正在整修內政的時候,忽報湘王柏、齊王榑、代王桂等,統蓄異圖。當由建文帝分道遣使,發兵收印。柏自焚宮室,彎弓躍馬,投火身亡。橚逮錮京師,桂幽禁大同,均廢為庶人。一波才平,一波又起,西平侯沐晟,又奏稱岷王楩行事不法,得旨照齊、代例,亦削職為民,流徙漳州。連削諸藩,無怪燕王速反。隨飭刑部侍郎暴昭,戶部侍郎夏原吉,充採訪使,分巡天下。暴昭到了北平,偵悉燕王陰謀,飛使告密,請即預防。建文帝方在躊躇,忽報燕世子高熾、高煦、高燧,因太祖小祥,來京與祭,當飭令傳入,與帝相見。彼此問答,除高煦有矜色外,兩世子執禮甚恭,建文帝稍覺心安。至小祥祭畢,齊泰擬留住三人,作為質信,因此一時未行。燕王正防這一著,急遣人馳奏,只說病危且死,速遣三子北歸。明明是假。建文帝復召齊、黃二人,示以奏牘。齊泰仍主持原議,不欲遣回。黃子澄獨啟奏道:「不若遣歸,令他勿疑。」乃傳旨令三子歸國。旨方下,忽有魏國公徐輝祖入見。輝祖系徐達子,達女為燕王妃,燕王三世子,皆達女所出,與輝祖有甥舅誼。至是輝祖入奏道:「臣三甥中,唯高煦勇悍無賴,非但不忠,且將叛父,他日必為後患,不如留住京中,免得胡行。」建文帝默然不答。建文之病,便在於此。輝祖退出,帝復召問輝祖弟增壽,及駙馬王寧,都袒護高煦,保他無事。且雲王言不宜反汗,乃悉聽北去。高煦臨行,潛入輝祖廄中,盜了一匹名馬,加鞭疾馳。至輝祖察覺,遣人往追,已是不及。煦渡江而北,沿途亂殺吏民,至涿州,又殺驛丞,返見燕王。燕王也不及細問,惟滿臉堆著笑容,並語三子道:「我父子重得相聚,真是天助我了。」過了數日,忽有朝旨下來,嚴責高煦擅殺罪狀,燕王置諸不問。又越數日,燕官校於諒、周鐸等,被張昺、謝貴賺去,執送南京,燕王忙遣人探問,已而返報,兩人都被戮京師,害得燕王懊喪異常,嗟歎不已。未幾又奉旨切責,燕王遂佯狂披發,走呼街頭,奪取市人酒食,語言顛倒,有時奄臥溝渠,竟日不起。虧他裝作。張昺、謝貴,聞王病狀,入邸問視。時方盛夏,紅日炎炎,燕邸內獨設著一爐,熾炭甚烈,燕王身披羔裘,兀坐爐旁,還是瑟瑟亂抖,連呼天冷。張、謝二人,與他談話,他卻東掇西扯,滿口荒唐。孫臏假瘋,不是過也。張、謝信為真疾,辭別後,暗報朝廷。獨燕長史葛誠,與張、謝莫逆,密語張、謝道:「燕王詐疾,公等慎勿為欺。」張、謝尚似信非信。嗣燕王使百戶鄧庸,詣闕奏事,齊泰將鄧庸拿住,請帝親訊,具言燕王謀逆狀。乃發符遣使,往逮燕府官屬,並密令謝貴、張昺,設法圖燕,使約長史葛誠及指揮盧振為內應。又以北平都指揮張信,舊為燕王信任,命他掩執燕王。
信受命不知所措,入內白母。母大驚道:「不可不可。吾聞燕王當有天下,王者不死,豈汝一人所能擒他麼?」張信之母,豈亦知術數諳相卜耶?言未畢,京中密旨又到,催信趕緊行事。信艴然道:「為甚麼性急至此?」乃往燕邸請見。燕王托疾固辭,三造三卻。信卻想了一計,易了微服,乘著婦人車,逕入燕府,說有要事密稟。燕王乃召入,信見燕王臥著,拜倒牀下。燕王仍戟指張口,作瘋癲狀。信頓首道:「殿下不必如此,有事盡可告臣。」燕王尚瞪目道:「你說甚麼?」信又道:「臣有心歸服殿下,殿下恰故意瞞臣,令臣不解。實告殿下,朝旨令臣擒王,王果有疾,臣當執王解京,否則應早為計,無庸深諱。」張信未免負主。言至此,猛見燕王起牀下拜道:「恩張恩張!生我一家,全仗足下。」信答拜不迭,彼此扶掖而起。信遂將京中密旨,和盤說出。燕王立召僧道衍等,入內密議。適天大風雨,簷瓦飛墮,燕王有不悅色。道衍進言道:「這是上天示瑞,殿下何故不懌?」燕王謾罵道:「禿奴純是瞎說,疾風暴雨,還說是祥瑞麼?」道衍笑道:「飛龍在天,哪得不有風雨?簷瓦交墮,就是將易黃屋的預兆,為什麼說是不祥?」燕王乃轉懮為喜,徐問道衍,如何措置?道衍道:「殿下左右,惟張玉、朱能兩人,最為可恃,請速召入,令他募集壯士,守衛府中,再圖良策未遲。」燕王稱善,遂命張玉、朱能,依計行事。尋又與道衍等商定良策,方才散會。
越數日,朝使至北平,來逮燕府官屬,張昺、謝貴等,遂親督衛士,圍住燕府,迫令將官屬交出。朱能入報,燕王道:「外兵甚眾,我兵甚寡,奈何?」又是假話。朱能道:「擒殺張昺、謝貴,餘何能為?」燕王方道:「教你募集壯士,共得若干人?」朱能道:「已有八百人到此。」燕王道:「已夠用了。你與張玉分率四百人,潛伏兩廡,待我誘入貴、昺,擲瓜為號,你等一齊殺出,便可除此二奸。」朱能領命而去。
燕王遂稱疾愈,親御東殿,受官僚謁賀。退殿後,即遣使往語貴、昺道:「朝廷遣使來收官屬,可悉依所坐姓名,一一收逮,請兩公速來帶去!」貴、昺聞言,尚遲疑未至。燕王復遣中官往催,只說所逮官屬,已經縛住,請即收驗,遲恐有誤。貴、昺乃帶著衛士,逕詣府門,司閽阻住衛士,但令貴、昺入內。貴、昺不便回身,只好令衛士在門外候著,自隨中官逕入。既到殿上,見燕王曳杖出來,笑臉相迎。兩人謁見畢,便由燕王賜宴,酒過數巡,忽出瓜數盤,置於席上。燕王語兩人道:「適有新瓜進獻,願與卿等共嘗時味。」貴、昺稱謝。燕王自進片瓜,忽怒詈道:「今編戶齊民,對著兄弟宗族,尚相賙恤,乃身為天子親屬,性命偏危在旦夕,天下何事可為,亦何事不可為。」越是帝王家,越不能顧恤宗族,燕王乃猶未知耶?言畢,擲瓜於地。瓜方墜下,驀見兩廡殺出伏兵,鼓噪而入,捽住貴、昺,並葛誠、盧振下殿。燕王擲杖起立道:「我生什麼病!我為奸臣所迫,以致於此。今已擒獲奸臣,不殺何待!」遂命將貴、昺等四人,一律梟首。貴、昺被殺,門外關著的衛兵,盡行散逸。連圍城將士也聞報溃散。
北平都指揮彭二聞變,急跨馬入市,集兵千餘人,欲入端禮門。燕王遣壯士龐來興、丁勝等,麾眾出鬥,格殺數人,便即逃散。彭二見不可支,亦倉皇遁去。燕王遂收逮葛誠、盧振家族,盡行處斬。一面下令安民,城中大定。都督宋忠,得著此耗,自開平率兵三萬,至居庸關,因膽怯不敢進攻,退保懷來。於是燕王誓師抗命,削去建文年號,仍稱洪武三十二年,自署官屬,以張玉、朱能、邱福為都指揮僉事,擢李友直為布政司參議,拜金忠為燕紀善,秣馬厲兵,揚旗擊鼓,居然造起反來。他恰自稱為靖難軍,小子有詩詠道:
北平興甲似無名,發難偏稱靖難兵。
如此強藩真跋扈,晉陽書叛豈從輕?
畢竟燕王能否成功,且看下回分解。
封建制度,莫盛於周,而東周之弱,實自此致之。厥後漢七國,晉八王,唐藩鎮,元海都篤哇諸汗,皆尾大不掉,釀成禍亂。明祖不察,復循是轍,未幾而即有靖難之師。論者謂建文嗣祚,道貴睦親,乃聽齊泰、黃子澄之言,削奪諸藩,激成燕王之變,是其咎應屬建文。說固似矣,但大都耦國,終為後患。削亦反,不削亦反,誤在案驗未明,屢興大獄。周、齊、湘、代、岷諸王,連日芟除,豆煎釜泣,兔死狐悲,寧有智慮過人之燕王,甘心就廢,束手歸罪耶?且所倚以謀燕者,惟責之張昺、謝貴、張信諸人,信既反覆不忠,貴、昺又未能定變,為燕所縛,如豚犬然。內乏廟謨,外無良弼,坐使靖難軍起,一發難收,是不能不為建文咎也。本回所敘,即為建文啟釁之源,福為禍倚,由來漸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3 10:31:42
第二十二回 耿炳文敗績滹沱河 燕王棣詐入大寧府
卻說燕王棣誓師抗命,下諭將士,大旨以入清君側為名,招降參政郭資,副使墨麟,僉事呂震,及同知李濬、陳恭等,一面遣使馳驛,齎奏朝廷。其辭云:
皇考太祖高皇帝,艱難百戰,定天下,成帝業,傳至萬世,封建諸子,鞏固宗社,為磐石計。奸臣齊泰、黃子澄,包藏禍心,橚、榑、柏、桂、楩五弟,不數年間,並見削奪,柏尤可憫,闔室自焚。聖仁在上,胡寧忍此?蓋非陛下之心,實奸臣所為也。心尚未足,又以加臣,臣守藩於燕,二十餘年,寅畏小心,奉法循分。誠以君臣大義,骨肉至親,恒思加慎,為諸王先。言重言重,恐怕未必。而奸臣跋扈,加禍無辜,執臣奏事人,箠楚交下,備極苦毒,迫言臣謀不軌,遂分派宋忠、謝貴、張昺等於北平城內外,甲馬馳突於街衢,鉦鼓喧闐於遠邇,圍守城府,視臣如寇仇,迨護衛人執貴、昺,始知奸臣欺詐之謀。竊念臣於孝康皇帝,同父母兄弟也,今事陛下如事天也,譬伐大樹,先翦附枝,親藩既滅,朝廷孤立,奸臣得志,社稷危矣。臣伏睹祖訓有云:「朝無正臣,內有奸惡,則親王訓兵待命,天子密詔諸王統領鎮兵討平之。」臣謹俯伏俟命。
書入,建文帝尚遲疑未決,總是因循致誤。那燕王已出師通州,降指揮房勝,進陷薊州,擒殺都督指揮馬宣,乘夜趨遵化。指揮蔣雲、鄭亨等,又皆開城迎降,復遣銳卒擊奪居庸關。守將餘瑱,敗走懷來。時都督宋忠,正在懷來駐紮,聞居庸關失守,忙率兵來援,並下令軍中道:「爾等家屬,統在北平,現聞被燕兵屠戮,積屍盈途,快隨我前行,報仇泄恨。」激怒之計,未始不善,但惜系詐言耳。軍士聞了此言,個個怒目切齒,摩拳奮掌,爭向居庸關殺去。一到關前,遙見燕軍前隊的旗幟,統系熟識,旗下列著士卒,不是父兄,就是子弟,彼此慰問,都稱無恙。當下惱動軍心,大呼宋都督欺我,一聲嘩噪,相率倒戈。宋忠列陣未定,不防這前軍嘩變,自相殘殺,正在腳忙手亂,那燕軍復乘勢殺來,眼見得人仰馬翻,不可收拾,當下全軍大溃。都指揮孫泰,本是一員驍將,也被流矢所中,戰死陣中。宋忠逃奔入城,門不及閉,被燕軍一擁而入,四處搜殺,至廁間覓獲宋忠,並擒住餘瑱,一律殺死。諸將校先後受縛,共一百餘人,統因主將已亡,情願捐生,或自刎,或被殺,懷來遂陷。山後諸州皆震動。開平、龍門、上谷、雲中諸守將,望風降附。谷王橞鎮守宣府,也因地近懷來,恐遭兵禍,竟棄了國土,逃奔南京去了。
京中迭聞警耗,建文帝乃祭告太廟,削棣屬籍,廢為庶人,詔示天下,特命宿將耿炳文,為征虜大將軍,駙馬都尉李堅,都尉寧忠為副,率師討燕。子澄又請命安陸侯吳杰,江陰侯吳高,都督都指揮盛庸、潘忠、楊鬆、顧成、徐凱、李文、陳暉、平安等,分道並進。且從獄中放出程濟,擢為翰林院編修,充作軍師,護諸將北行。一面傳檄山東、河南、山西三省,合給軍餉。臨行時,建文帝諭令將士道:「昔蕭繹舉兵入京,常號令軍中,謂一門以內,自逞兵威,實屬不祥。今爾等將士,與燕王對壘,亦須善體此意,毋使朕有殺叔父名。」湘東故事,何足取法。況湘東因此失國,建文寧未之聞乎?耿炳文等領命出師,共計三十萬人,陸續至真定,當命徐凱率兵駐河間,潘忠率兵駐莫州,楊鬆率先鋒九千人駐雄縣,約忠為應。
燕王使張玉往探虛實,玉返報道:「炳文年老,潘、楊有勇無謀,行軍安營,統乏紀律,看來俱不足為。惟我軍欲南下,宜先取潘、楊,方可通道。」宿將凋零久矣,只一炳文亦老羸不勝任,誰為為之?以至於此。燕王稱善,即命移軍涿州,進屯桑婁。時值中秋,天高月朗,燕軍統渡過白溝河,直薄雄縣城下。楊鬆毫不防備,乘著中秋佳節,大家宰牛飲酒,醉飽酣眠,不料時至夜半,燕軍緣城而上,大刀闊斧,砍入城中,等到楊鬆驚起,慌忙迎敵,已是不及措手,霎時間九千兵士,悉數戰歿,楊鬆亦死於亂軍之中。一班酒鬼,盡入冥途。燕王既得雄縣,便諭諸將道:「潘忠近在莫州,未知城破,必引眾來援,我便好生擒他了。」妙算在胸。當下命千戶譚淵,領兵千餘,渡月漾橋,埋伏水中,俟潘忠兵過,據住橋樑,斷他歸路。譚淵受計去訖。燕王即麾兵出城,列陣待著。果然潘忠引兵前來,越過月漾橋,直趨雄縣。將到城下,望見前面統是燕軍,不禁心慌,一經交綏,燕軍如生龍活虎,銳不可當,潘忠料不可支,只好且戰且行。回至橋邊,忽由水中跳出一人,大喝道:「譚淵在此!何不受縛?」潘忠尚未看清,已被譚淵手起槍落,刺倒馬下。譚淵手下諸兵士,搶步出水,把潘忠擒去。潘軍腹背受敵,紛紛投水溺死。潘、楊俱了。
燕王遂趨入莫州,休息三日,復會議進兵所向。張玉道:「何不逕趨真定?彼眾新集,我軍乘勝進攻,一鼓可下。」燕王依言,即向真定進發。途次獲得耿部下張保,由燕王好言撫慰,保自稱願降。燕王遂問耿軍情形。保答道:「耿軍共三十萬人,先到的有十三萬,分營滹沱河南北岸。」燕王道:「你既誠心歸降,我縱你歸去,只說是兵敗被執,竊馬逃歸,所有雄、莫戰狀,及我兵直趨真定,統可直告炳文便了。」張保唯唯而去。諸將上前稟道:「大王直趨真定,本欲掩他不備,奈何遣保返告?」我亦欲問。燕王笑道:「諸將有所不知。前未知耿軍虛實,因欲襲他不備,今知他半營河南,半營河北,南北互援,不易取勝,何若令他知我行蹤,使他並南歸北,才可一舉盡殲。且使聞雄、莫敗狀,挫損銳氣,這是兵法上所謂先聲後實呢。」諸將方齊稱妙計。燕王即帶著數騎,逕趨真定東門,擒住耿軍二人,訊問耿軍情狀,果將南兵盡移北岸,隨即遣張玉、譚淵、馬雲、朱能等,繞出城西南,連破耿軍二營。炳文出城迎戰,張玉等率軍奮擊,兩下裡喊殺連天,爭個你死我活。不防燕王復親率鐵騎,沿城夾攻,橫貫南陣,耿軍大亂。炳文支持不住,慌忙逃回。朱能率敢死士後追,至滹沱河,炳文眾尚數萬,復列陣向能。能奮勇大呼,衝入炳文陣中,炳文軍士,已經重創,無心戀戰,相率披靡。一時踐踏死的,不計其數。棄甲投降的,又有三千餘人。副將李堅、寧忠,都督顧成,都指揮劉燧等,統被擒去。炳文逃入真定,閉門固守。燕軍攻城,三日不能下,引還北平去了。
建文帝聞炳文戰敗,很是懊惱,便召問齊泰、黃子澄道:「炳文老將,尚且摧鋒,為之奈何?」子澄道:「勝敗兵家常事,不足深慮,臣思曹國公李景隆,材堪大用,不如命代炳文。」齊泰道:「景隆能文不能武,斷不可用。」建文不聽,即拜景隆為大將軍,賜通天犀帶,親餞江滸,行推轂禮。景隆赴軍,耿炳文卸任自歸,監察御史韓鬱,以出師無功,獨憤然上疏道:
臣聞人主親其親,然後不獨親其親。今諸王親則太祖之遺體也,貴則孝康帝之手足也,尊則陛下之叔父也,乃豎儒偏見,病藩封太重,疑慮太深,於是周王既廢,湘王自焚,齊、代相繼被摧,為計者必曰兵不加則禍必稔,實則朝廷激之變也。今燕舉兵兩月矣,前後調兵不下五十萬,而一矢無獲,將不效謀,士不效力,徒使中原赤子,困於轉輸,民不聊生,日甚一日,臣恐陛下之懮方深也。諺曰:「親者隔之不斷,疏者屬之不堅」,此言深有至理。伏願陛下鑒察,興滅繼絕,釋齊、代之囚,封湘王之墓,還周王於京師,迎楚、蜀為周公,俾各命世子持書,勸燕罷兵守藩,慰宗廟之靈,篤親親之誼,不勝幸甚。是亦迂腐之談。
建文帝得了此奏,置諸高閣。只催命景隆進兵。景隆至德州,收集炳文將卒,並調諸路兵五十萬,進營河間。燕王聞報,喜諭諸將道:「從前漢高祖用兵如神,還只能將兵十萬,景隆豎子,有甚麼才能,乃給他五十萬眾?這正是自取敗亡呢。」言未已,有探馬報說:「明將吳高、耿瓛、楊文等,進軍永平」,燕王投袂遽起,即欲麾軍往援,諸將入請道:「大王出援永平,倘景隆乘虛來襲,如何是好?」燕王道:「景隆不足畏,我出援永平,正欲誘他前來,先破吳高,後破景隆,統在此舉。」當下令世子高熾居守,並戒他堅守勿戰,自率軍逕詣永平。吳高本來膽小,忽聞燕軍大至,竟棄了輜重,退保山海關,燕軍從後追去,斬首數千級。景隆聞燕王出援永平,果引兵薄北平城下,築壘九門,燕世子高熾,督城固守,連婦女也令登陴,亂擲瓦礫。景隆軍令不嚴,竟爾驟退。瓦礫猶能退軍,況矢石乎?景隆豎子,固不足畏。高熾又夜遣勇士,縋城劫營,營中自相驚擾,竟退到十里以外,方敢駐足。獨有都督瞿能,憤怒交迫,自率二子及精騎千餘,直攻張掖門,勢且登城,偏景隆因他擅出,滿懷猜忌,勒令緩攻。既不知兵,又懷私意,不敗何待?守兵連夜用水沃城,翌晨結水成冰,很是光滑,不能再登。兩軍相持不下,這時候,燕王已移師東北,潛襲大寧。原來大寧屬寧王權鎮守,東控遼左,西接宣府,所屬朵顏三衛騎兵,都驍勇善戰。燕軍發難,明廷恐寧王與合,召還京師,寧王抗不受命,坐削護衛。燕王乘隙貽書,並潛師隨後。諸將以大寧無患,北平垂危,請燕王熟權緩急,還救北平。燕王道:「今從劉家口逕趨大寧,數日可達,聞大寧城內,只有老弱居守,所有將士,均派往鬆亭關,我能襲取大寧,撫綏將士家屬,鬆亭關自不戰而降。若北平深溝高壘,縱有雄師百萬,一時也難攻取,待我取了大寧,還援北平,尚是未遲。」陸續敘來,統見燕王妙算。遂從間道登山,馳抵大寧城下,暗令健卒四伏,自己單騎入城,一見寧王,握手大慟,只說建文負我,現在北平被圍,旦夕且下,求吾弟設法救我,替我表謝請赦。真做得象,更兼寧王此時亦有狐兔之悲,能不墮其彀中耶?寧王也相對欷歔,備加慰藉。一面代草表章,情詞娓娓,請貸燕王一死。表發後,設宴相待,笑語慇懃。接連數日,城外的伏兵,多混跡入城,與三衛部長,互相聯絡。燕王方托故告辭,寧王送出郊外,置酒餞行。第一杯遞與燕王,一飲而盡﹔第二杯復遞到燕王手中,燕王忽將杯擲地道:「伏兵何在?」人情反覆,一至於此,煞是可歎。言甫畢,一聲呼噪,燕軍盡至,竟擁了寧王南行,三衛彉騎,袖手旁觀,大寧都指揮朱鑒,上前爭奪,竟被燕軍殺死。燕王又麾兵入城,揭示安民,只把寧府妃妾世子,及所有寶貨,一擁而出,馳至鬆亭關。關上將士,已接家屬通報,有心歸燕,統在馬首迎降。燕王派兵分守要害,隨驅著大寧降眾,還向北平。至會州,簡閱將士,設立五軍,命都指揮張玉將中軍,朱能將左軍,李彬將右軍,徐忠將前軍,房忠將後軍,每軍各置左右副將,以大寧降眾,分隸各軍,浩浩蕩蕩,馳援北平。
是時天氣嚴冷,雨雪紛飛,燕王兵至孤山,暫駐北河西,河水汪洋,無舟可渡。燕王望空默祝道:「天若助我,今夜河水結冰。」這一語也是燕王希冀非分,不意上天竟似有耳,河伯也是效靈,一夕嚴風,將河冰結得甚固。天神果助逆乎?抑助順乎?燕軍凌晨探視,詫為奇異,反報燕王。燕王大喜,即麾兵渡河。適值李景隆移營河濱,先鋒都督陳暉渡河截擊,被燕軍一陣驅殺,大敗奔回。燕軍渡河上岸,回視河冰復解,大家喜得神助,遂抖擻精神,直搗景隆大營。自午至申,連破七寨,景隆不能抵禦,夤夜遁去。燕軍進抵城下,見城外尚有南軍九壘,奮呼殺入,城中亦鼓噪出兵,內外夾攻,哪有不破之理?頓時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渠。有幾個逃脫的兵士,星夜南奔,追上景隆殘軍,同返德州去了。景隆既至德州,不免懊悵得很,擬再調軍馬,期至來春大舉,忽聞有朝旨下來,嚇得面如土色,至開詔跪讀,竟加封景隆為太子太師,這是事出意外,連景隆都莫名其妙呢。小子有詩歎道:
敗軍僨轍有明刑,誰料恩榮賜闕廷。
莫怪建文終遜國,誤施賞罰失常經。
畢竟景隆如何邀賞,容至下回敘明。
明太祖殺戮功臣,幾無唯類,至建文嗣位,所存者第一耿炳文。炳文系偏將才,非大帥才也,滹沱河一役,事事不出燕王所料,其才之劣,已可概見。然耿炳文敗回真定,燕軍攻城不下,三日即引還,意者其猶以炳文為宿將,未易攻取乎?至若景隆僅優文學,素未典兵,安可寄以干城之任?子澄誤薦,建文誤用,宜其喪師覆轍也。史稱燕王善戰,寧王善謀,燕寧接壤,燕既發難,正應優詔諭寧,令躡燕後,為兩面夾攻之計,乃復削其護衛,為淵驅魚,即非燕王之計誘,恐燕寧亦必相聯,兔死狐悲,誰不知之?建文帝不謀及此,而盈廷諸佐,又不聞舉此以告,坐使燕藩日盛,禍及滔天,天下事之可長太息者,孰逾於是?讀之令人作三日嘔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3 10:32:02
第二十三回 折大旗南軍失律 脫重圍北走還都
卻說李景隆敗回德州,明廷反加封太子太師,賞罰倒置,究是何因?看官不要性急,待小子補敘出來。原來景隆敗報到京,由黃子澄暗中匿住,反奏稱交戰獲勝,不過因天氣寒冷,未便行兵,所以暫回德州,俟春再舉。建文信為實事,遂封景隆為太子太師,景隆受詔後,自己都是不解,嗣接子澄密書,方知子澄代為掩飾,真是感激不盡﹔且書中勉令再舉,亦合己意。遂飛檄各處,招集兵士,到建文二年孟春,各處兵馬齊集,差不多有五六十萬人,正擬祭旗出發,忽報燕王出攻大同,亟督師往援,道出紫荊關,餘寒尚重,冰雪齊封,軍士各叫苦不迭。幸得偵騎反報,燕王已由居庸關,入返北平,於是相率趨歸。軍士南歸情急,拋棄無數鎧仗,以便速行。還有一班敝兵羸卒,不能熬受凍餓,多半死亡。未曾對仗,且如此狼狽,真令人短氣。
景隆回軍月餘,又誓師德州,會同武定侯郭英,安陸侯吳杰等,進兵真定,得兵六十萬,列陣數十里。燕王聞報,語諸將道:「李景隆等都無能為,惟靠了數十萬兵卒,想來謀我,哪知人多易亂,前後不相應,左右不相謀,將帥不專,號令不一,何能成事?爾等但嚴裝待著,敵來即擊,怕他甚麼?」雖是安定軍心,恰亦寓有至理。張玉道:「何不先往白溝河,扼住要害,以逸待勞?」燕王點頭道:「爾言卻也有理。」遂麾眾先往。到了三日,偵悉景隆前鋒都督平安,已將馳到,燕王道:「平安豎子,前曾從我出塞,今日敢來衝鋒,我當前去破他。」當下拔營復進,渡過五馬河,直抵蘇家橋。猛聞炮聲驟響,伏兵猝起,當先一員大將,挺矛突陣,就是南軍都督平安。隨後又有都督瞿能父子,亦躍馬而來,刀光閃閃,逢人便砍。燕兵猝不及防,向後倒退,幾乎旗靡轍亂。忽有三員驍將,出陣攔阻,與平安交戰起來,燕軍望將過去,一是內官狗兒,一是千戶華聚,一是百戶谷允,三對兒盤旋廝殺,頗似棋逢敵手,將遇良材,戰至日暮,方各鳴金收軍。次日,景隆、英、杰等俱到,還有魏國公徐輝祖,亦奉命至師,數人商定一計,暗將火器埋著地下,然後出兵誘敵。燕軍不知是詐,一鼓趕來,突覺火器爆發,煙燄沖天,燕軍多燒得焦頭爛額,連忙返奔,燕王也不能禁止,只好親自斷後。逃了一程,天色已昏,四顧手下,只有三騎,愁雲慘淡,林樹蒼茫,竟不辨東西南北。俄聞水聲潺潺,料知已到白溝河,急急跑到水濱,下馬伏地,諦視河流,方得辨明方向,倉卒渡河,直達北岸,始見本營所在地,馳入帳中,才得安息。隨諭諸將秣馬蓐食,翌日再戰。
轉瞬天明,使張玉將中軍,朱能將左軍,陳亨將右軍,房寬為先鋒,邱福為後應,共率馬步兵十餘萬,渡河列陣。南軍營內的瞿能父子,約了平安,先後趨出,巧值房寬到來,兩下相交,不到十合,平安怒馬陷陣,寬眾披靡,頃刻奔溃。張玉等見寬已敗陣,統有懼色,獨燕王大喝一聲,自麾健卒數千人,先出陣前,捨命衝突,高煦率張玉等繼進,一場惡戰,真殺得山搖地動,日暗天昏。忽南軍陣裡,梆聲一響,發出了無數硬箭,向燕軍射來,這箭鏃好象生眼,都到燕王馬頭旋繞,馬屢被創,三易三蹷,南軍復乘勢相逼,急得燕王無法可施,也取強弩對付,連射一陣,箭又盡了,乃拔劍左右奮擊,砍傷數人,劍又缺折不堪用,適身旁有騎兵中箭,倒斃馬下,那馬溜韁欲馳,被燕王一手拉住,縱身上馬,加鞭北走。馬甫上堤,忽聽後面大呼道:「燕王休走!徐能來擒你了。」燕王也不及回顧,只揚鞭作招呼狀,情急智生,彷彿曹操之入濮陽城。徐能疑有伏兵,不敢窮追。約過片時,燕王得高煦等救兵,復回馬殺來,巧值平安馳到,一枝矛神出鬼沒,刺死北軍統領陳亨,徐忠急來相救,又被平安拔劍亂斲,傷了二指,指頭將斷未斷,忠忍痛將殘指砍去,裂衣裹創,奮勇再戰。高煦恐燕王有失,也當先奮鬥,幾殺得難解難分。時已晌午,燕軍少懈,瞿能父子,乘隙上前,大呼滅燕,連砍燕騎百餘人。越雟侯俞通淵,陸涼衛指揮滕聚,見瞿能父子得手,也縱馬隨入,正在踴躍爭先的時候,忽覺北風陡起,猛撲南軍,沙石飛揚,迷人雙目,接連是一聲怪響,把景隆身前的大纛,折做兩段。天意可知。景隆料知不佳,正擬鳴金收軍,忽然燕軍隊裡,射出各種火具,火隨風發,霎時燎原。南軍有力難施,只好回馬逃走,陣勢一動,便至大亂。燕王趁這機會,親率勁騎數千,繞出景隆陣後,突入馳擊。前面的高煦,復督領將士,一齊縱火,順風痛殺。可憐這瞿能父子,及俞通淵、滕聚等,俱戰歿陣中,葬身火窟。平安獨力難支,也只好匹馬奔逃。南軍大溃,勢如山崩。燕王麾眾奮追,直至月漾橋,除南軍棄械投降外,被殺死的數不勝數。郭英向西遁去。郭英也是宿將,至此亦不中用,可見主有福,方覺將有力。景隆南走德州,拋棄器械輜重,好似山積,連御賜的璽書斧鉞,也一並拋去。還虧徐輝祖率兵斷後,方不至片甲不回。過了數日,燕王復進攻德州,未到城下,景隆先已出走,剩下儲糧百餘萬石,至燕軍入城,安安穩穩的得了糧草,聲勢越振。
是時山東參政鐵鉉,方督餉赴景隆軍,聞景隆敗還,忙馳入濟南,與參軍高巍,收集溃亡,共誓死守。景隆也遁至濟南,紮營城外。燕軍乘勝進攻,景隆眾尚十餘萬,倉猝迎戰,又被燕軍殺敗,單騎遁去。於是燕軍築壘圍城,經鐵鉉、高巍兩人,督眾固守,圍久不下。警報飛達南京,建文帝不免心慌,沒奈何與齊泰、黃子澄商量,佯示罷免,遣使赴燕軍議和。一面召李景隆還京,所有軍務,飭左都督盛庸代理,並升鐵鉉為山東布政司使,幫辦軍事。看官!你想這燕王棣狠鷙心成,既已發難,哪肯半途罷手?見了朝使,置諸不理,只命將士奮力攻城,且射書城中,諭令速降。鐵鉉撕破來書,擲出城外,燕王大憤,令將士決水灌城,城內陡成澤國,頓時軍民汹汹。鐵鉉下令道:「軍民無恐,本司自有良策,靜守三日,便可破敵。」軍民得了此令,也不知他葫蘆中賣什麼藥,且依令安心待著。我亦張目瞧著。這位布政使鐵鉉,居然不慌不忙,暗中差遣乾役,出城求降。及差人還報,燕王已允,約明日入城,鐵鉉佯撤守具,又召集父老數百人,密囑一番,令出城赴燕王營。燕王聞有父老到來,未免詫異,遂出營巡視。只見父老等俱俯伏道旁,涕泣請道:「奸臣不忠,使大王蒙犯霜露,跋涉至此,大王系高皇帝子,民等乃高皇帝百姓,哪敢違大王命?但民等不習兵革,驟見大兵壓境,未識大王為國為民的苦心,還疑是有心屠戮。大王如真心愛民,請退師十里,單騎入城,民等當備具壺漿,歡迎大王。」燕王大喜。也入彀中,若非命不該絕,必死鐵板之下。好言撫慰,令他回城。次日下令退軍,只率勁騎數人,跨馬張蓋,渡過吊橋,直達城下。城門果已大開,門內有無數兵民伏著,高呼千歲。燕王揚揚得意,徐行而入,方至門首,驀聽得踢踏一聲,連忙上視,不瞧猶可,瞧了一眼,那城上竟放下一塊鐵板,差不多有數千斤,虧得眼明手快,勒馬倒退,未及數尺,板已壓下,正中馬首,碎成齏粉。為燕王捏一把汗。燕王驚墮馬下,旁有騎士扶起,另進一馬,縱轡馳去。橋下本設有伏兵,見燕王將要過橋,出水來拆橋板,偏偏橋築甚堅,一時不能遽毀,竟被燕王越橋逸去。真是天意。鐵鉉忙出城來追,已是不及。至回城後,歎息不已。
越宿聞炮聲震天,燕軍又到,鉉忙督兵登陴,那炮石煞是厲害,彈著城牆,多成窟窿。燕軍且擊且攻,聲勢張甚,鉉恐城被擊破,又想了一計,懸出了一方神牌,上書「太祖高皇帝之靈」七字,想入非非。字樣甚大,射入燕王目中,自覺難以為情,停止炮擊。守兵得運土補隙,城復堅固。鉉復密約盛庸,內外夾攻,擊敗燕眾。燕王憤急得很,左思右想,一時無從得計。僧道衍進諫道:「頓兵堅城,師老且殆,不如暫歸北平,容圖後舉。」燕王乃撤圍北去。鉉及盛庸等出兵追敵,直至德州,城內燕軍,聞燕王北還,亦無心固守,棄城遁去,德州遂復。庸、鉉拜表奏捷,有旨封庸為歷城侯,擢鉉為兵部尚書,尋復詔庸總兵北伐,拜平燕將軍。副將軍吳杰進軍定州,都督吳凱進軍滄州,遙為犄角,合圖北平。
這消息傳達燕王,燕王不以為意。恰下令出擊遼東。又搗鬼了。諸將士各有異言,兵至通州,張玉、朱能入稟道:「大敵當前,正應抵禦,乃出師遼東,捨近圖遠,竊為不解。」燕王聞言,屏退左右,又與兩人密語道:「如此如此。」兩人方頓首稱善,遂倍道趨天津,過直沽,下令將士,循河而南。將士復驚詫起來,燕王道:「爾等道我欲東反南,走錯路頭麼?我夜見白氣二道,東北至西南,占得南征大利,所以改道南行。」還要搗鬼。將士方才無言。燕王更引軍疾趨,一晝夜行三百里,遇著南軍偵騎,盡行殺斃。走到天明,已抵滄州城下。滄州鎮帥吳凱,探得燕軍出擊遼東,毫不設備,只遣兵四出伐木,修築城牆,不意燕兵猝至,亟督兵分守城堞,眾皆股栗,不及穿甲,燕將張玉,遽率壯士登城東北隅,肉薄齊飛,仍不少卻。吳凱料不能守,忙與都督程暹,都指揮俞琪、趙滸、胡原等,開城出走。行了裡許,突遇著燕將譚淵,帶著健卒,截住去路。吳凱等心忙意亂,勉強抵敵,可奈手下統已溃散,被燕軍左擒右斲,傷斃了萬餘人。還有兵士三千名,見不是路,都下馬降敵,剩得吳凱、程暹等數員將官,如何抵擋,也只得束手就縛。誰知那譚淵兇險得很,佯收降卒,密令軍士掘下坑塹,至夜間盡驅降卒入坑,活活埋死,只把那吳凱、程暹等,械送燕王。燕王見功成計遂,一語道破,舉上文各種疑團,均已了明。很是喜慰,命將所有俘虜,所得輜重,悉數解運直沽舟中,送達北平。自率眾循河而南,復抵德州。盛庸堅壁不出,燕王攻城不下,引兵掠臨清、大名,越汶上,至濟寧。盛庸遂大合鐵鉉、平安各軍,出屯東昌,殺牛犒將士,誓師厲眾,背城列陣,並排著火器毒弩,專待燕軍到來。燕軍仗著屢勝的威風,飛行而至,一見南軍,即鼓噪殺入,怎禁得火器迭發,繼以毒弩,不是糜爛,就是慘斃。燕王見前隊將士,多半受傷,憤懑的了不得,竟親率精騎,冒著險來衝南軍。盛庸見燕王親至,恰故意分開兩翼,一任燕王殺入,待燕王衝入中堅,復糾兵包圍,繞至數匝。燕王才知中計,慌忙奪路,左馳右突,好似銅牆鐵壁一般,無從得脫。燕將朱能、周長等,望見燕王被困,急率番騎馳救,突入圍中,奮力死鬥,才殺開一條血路,護翼燕王出圍。張玉還道燕王未脫,拚命殺入,突被南軍一陣亂箭,射斃馬下。看官覽到此處,幾疑南軍能射死張玉,獨不能射中燕王,難道燕王有避箭訣,所以南軍不敢放箭,聽他逃去麼?我亦要問。這個原因,試回閱前敘建文帝的命令,便可曉得。建文帝曾飭臨陣諸將,毋使朕負殺叔父名,應二十一回。因此諸將不敢加矢燕王,只想燕王窘迫自縛,投降軍前,哪知燕王有帝王相,憑你如何設計,他總遇著救星,化凶為吉,所以全軍雖敗,恰令各將前奔,自己獨匹馬單刀,且戰且退。南軍紛紛追逼,又被他彎弓搭箭,射斃數人。等到南軍齊上,卻又來瞭高煦、華聚等,一陣擊退南軍,揚長而去。
燕王奔還北平,檢閱將士,喪失二三萬,復聞大將張玉戰歿,不禁慟哭道:「兵敗不足慮,獨喪我良輔,實可痛恨。」諸將聞言,亦涕下不已。燕王經此次大創,意欲少休,獨道衍進言道:「臣前謂師行必克,但費兩日,兩日就是東昌的昌字,今東昌遭敗,已成過去,此後必獲全勝。」於是燕王復搜卒補乘,俟至來年再舉,暫且按下。
且說建文帝聞東昌大捷,歡慰非常,一面祭告太廟,一面開復齊泰、黃子澄原官,就是召還京師的李景隆,也赦罪勿問。有罪勿誅,如何振飭軍紀?御史大夫練子寧,宗人府經歷宋征,御史葉希賢,並奏言景隆失律喪師,且懷貳心,須亟正刑典,然後可謝宗社,勵將士。黃子澄亦上書請誅。是你舉薦包庇,何不自請坐罪?各奏上去,只留中不發,是時已是建文三年,建文帝方大祀圜丘,行慶賀禮,忽報燕王棣又出師北平,由保定南下了。帝乃命盛庸各軍嚴行堵御,正是:
捷書上達方相賀,敵騎重來又啟爭。
欲知兩軍決戰情形,且至下回再表。
本回敘南北戰事,一誤於李景隆,再誤於盛庸,白溝河之戰,燕王矢盡劍折,逸走登堤,景隆不麾軍追擒,使燕王得遇救殺回,轉致敗溃,是景隆之咎,固無可辭。若盛庸固明明奏捷東昌矣,烏得而言其誤乎?曰,既誘燕王入圍,何不仍用火器強弩,對待燕王。乃任其得救而逸,非誤而何?或謂建文有詔,不殺叔父,盛庸不敢違命,以至於此。曰: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苟利於國,專之可也。使乘此得殺燕王,則燕軍瓦解,大功告成,何至有再出之患乎?由斯以觀,則李景隆固有誤國之罪,盛庸亦不得謂非誤國也。故吾謂盛庸之罪,不亞於李景隆。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3 10:32:23
第二十四回 往復貽書囚使激怒 倉皇挽粟遇伏失糧
卻說燕王棣信道衍言,於建文三年春月,復出師南犯,臨行時,自撰祭文,哭奠陣亡將士張玉等,並脫下所服戰袍,焚賜陰魂。將士家父兄子弟,無不感泣。燕王見人心奮激,即整兵至保定,與諸將議所向。邱福等請攻定州,燕王謂不如攻德州,乃移軍東出。途次接著偵報,說盛庸已駐兵夾河。燕王便自率三騎,來覘庸陣。庸結陣甚堅,見燕王掠陣而過,忙遣千騎追趕。燕王仗著善射,連發數箭,射倒追騎五六人,加鞭馳脫。嗣又率步騎萬餘,來薄庸陣。庸軍擁盾自蔽,矢刃不能入。燕王恰令壯士用著長矛,上前鉤盾。兩下牽扯,燕軍即乘隙攻入。燕將譚淵,見敵陣內塵埃滾滾,想已蹂亂,急欲上前爭功,策馬而出,部下指揮董中峰,亦隨著出來,正要衝入敵陣,兜頭遇著一員敵將,執著長槍,來戰譚淵。不數合,敵將虛晃一槍,勒馬回陣,譚淵縱馬追入,不防被敵將回槍一刺,適中咽喉,撞落馬下。坑人者卒死人手。董中峰忙來相救,又被敵將拔劍一揮,砍作兩段。這敵將叫作莊得,乃是盛庸麾下的都指揮,燕軍見譚淵陷沒,不覺驚退。莊得乘勢驅殺,燕軍大挫,燕王且戰且行。可巧燕將朱能,率鐵騎前來接應,燕王即讓過兩人,令他當先,自己從間道繞出,來襲南軍背後。慣用此著。南軍專向前面截殺,不防後面又有一軍殺來,這是盛庸疏虞處。南軍措手不及,頓時大亂。燕王擊破庸陣,與朱能、張武等,合軍喊殺,惱得這個莊指揮,不管死活,一味向前亂闖,還有驍將楚智、張能,也拚命相爭。燕軍見他勇悍,索性把他圍住,用了強弩毒矢,四面攢射,莊得身中數箭,竟致斃命,張能兀自搴著皂旗,往來衝突,不到片時,也集矢如蝟,死於非命,他尚手執大旗,植立不僕,燕軍素畏張能,呼他為皂旗張,及死後兀立,還不敢近前。惟楚智持著雙刀,左劈右砍,殺死燕軍數人,幾已突出重圍,誰知一箭飛來,正中右臂,箭頭有毒,痛不可支,頓時暈倒在地,被燕軍活捉而去,嗣後甦醒轉來,亂罵燕王,遂致遇害。時已天暮,兩邊各斂兵入營。燕王檢點將士,也傷了無數,又失了大將譚淵,悲憤交迫,竟帶同十餘騎,逼盛庸營,露宿一宵。意不可測。
到了天明,四面皆圍著庸兵,左右請燕王急遁。燕王仍談笑自若,待至日出,吹動畫角,招集騎兵,從容上馬,穿營而去。盛庸諸將,相顧愕眙,連一箭也不敢發,由他往返自如。燕王固奇,盛庸諸將,亦覺可怪。越日復戰,燕軍陣東北,盛庸陣西南,苦戰一日,互有殺傷。兩軍統覺疲乏,各擬鳴金收兵,忽東北風大起,塵霧蔽天,砂礫擊面,兩軍瞇目,咫尺不見人影。風師又來助陣。燕王麾旗大呼,縱左右翼橫擊庸軍,鼓聲震地。庸軍正思歸休,哪禁得燕軍殺來,不戰而溃。燕軍乘風追趕,至滹沱河口,逼庸軍入水,踐溺死的,不計其數。盛庸退保德州,沒奈何據實申報。
建文帝正因宮嬪翠紅,投繯自盡,頗為傷感,及接著敗報,益覺驚惶無措。原來翠紅姓王,臨淮人,年十八入宮,二十得倖,貌既可人,才又軼眾,早知燕王有異志,勸帝翦除,帝斥她離間骨肉,降隸宮娥。至燕兵發難,頗憶翠紅前言,仍欲把她復位,偏宮中多懷妒忌,暗進讒言。翠紅聞著,憤無可泄,竟取了三尺白綾,斷送一條性命。還是死得乾淨。建文帝聞她自縊,也為悲淚不置,瘞葬水西門外的萬歲岡。述翠紅事,可補正史之缺。悲懷未了,警信復來,又只得召入齊泰、黃子澄,密商許久,令他出外募兵,恰故意下詔竄逐,遣使與燕王議和。燕王不從,且上書請罷盛庸、吳杰、平安各兵。建文帝又召問方孝孺。孝孺道:「燕兵久叛大名,天將暑雨,勢且不戰自疲,今宜令遼東諸將,入山海關攻永平,真定諸將,渡蘆溝橋搗北平,彼必歸救,我用大兵躡後,不難擒住燕王。現且佯與報書,往返數月,懈彼軍心,謀定勢合,便可進兵往蹴,一鼓蕩平。」看似好計,奈不足欺騙燕王。建文帝連聲稱善,即遣大理寺少卿薛嵓,持詔赦燕王罪,令即罷兵歸藩。嵓尚未至,燕王又與吳杰、平安等,交戰藁城。吳杰、平安夾攻燕軍,矢如雨集,燕軍多中箭陣亡,燕王所建大旗,亦被叢矢注射,七洞八穿。方驚慮間,空中大風倏至,又來幫助燕王,比夾河一戰的風勢,還要厲害,拔木飛沙,吼聲如雷。燕王復麾兵四蹙,恁你吳杰、平安,如何勇力,也不得不棄兵遁走,可憐南兵走頭無路,多被燕軍殺死。驍將鄧戬、陳鵬等,陸續被擒。吳杰、平安走入真定,喪師數萬。燕王俘獲南軍萬人,除將士外,悉數縱還。又分兵略順德、廣平、河北諸郡縣,氣燄越盛。
大理寺少卿薛嵓,齎詔入燕營,燕王讀詔畢,怒對薛嵓道:「汝臨行時,上有何言?」嵓答道:「皇上有旨,殿下早晨釋甲,朝廷暮即班師。」燕王獰然笑道:「這語不能誑三尺小兒,乃欲來誑我麼?」嵓戰慄不能對,使非其人,多辱君命。燕將大嘩,群請殺嵓。燕王道:「兩國相爭,不斬來使,況他曾奉詔到此,爾等休得妄言!」既知有君,如何造反?這也是欺人之語。乃令蹐遍觀各營,戈矛旗鼓,相接百餘里,嚇得蹐汗流浹背,跼蹐不安。燕王留嵓數日,嵓告別欲歸,燕王語嵓道:「為我歸語天子,我父即天子之大父,天子父系我同產兄,我為親藩,富貴已極,尚復何望?無非望做皇帝,何必過謙?且天子待我素厚,只因權奸讒構,釀成釁隙,我為救死起見,不得已發兵南來,今幸蒙詔罷兵,不勝感戴。但奸臣尚在,大軍未還,我軍心存惶惑,未肯遽散,望皇上立誅權奸,遣散各軍,我願率諸子歸罪闕下,恭候皇上處治。」一派甘言,恐亦不能欺三尺小兒。
嵓唯唯聽命。燕王復令中使送他出境。
嵓沿途不敢逗留,數日到京。方孝孺先與嵓晤,詳問燕事。嵓把燕王所言,具述一遍,孝孺嘿然。及嵓入見帝,亦備述前意,且言燕軍甚盛,不易破滅。帝語孝孺道:「果如嵓言,是曲在朝廷,齊、黃二人,誤朕太甚了。」孝孺道:「陛下使嵓宣諭燕王,嵓反為燕王作說客,如何可信?」於是帝又游移未決。總是優柔寡斷。既而吳杰、平安等,收集溃卒,往斷北平餉道,燕王未免懷懮,乃遣指揮武勝,復馳奏到京,大略言朝廷已許罷兵,盛庸等獨擁兵未撤,且絕臣餉道,顯違詔旨,請從嚴懲辦云云。建文帝得了此奏,頗有罷兵意,便將原奏示方孝孺,且語孝孺道:「燕王為孝康皇帝同產弟,系朕親叔父,若逼他過甚,如何對得住宗廟神靈?」孝孺抗奏道:「陛下果欲罷兵麼?兵罷不可復聚,若他長驅犯闕,如何對付?臣願陛下母為所欺,速誅武勝,與他決絕,那時士氣一振,自必得勝。」前雲佯與往來,今復請與決絕,且欲誅使以激其怒,自相矛盾,安望成功。建文帝又信了孝孺,縛勝下錦衣獄。忽寬忽嚴,太無定見。
燕王聞報大怒,即遣都指揮李遠等,率輕騎六千餘人,改換南軍衣甲,混入濟寧、谷亭一帶,與南軍混雜,乘機縱火,把南軍所積糧餉,一炬成灰。燕將邱福、薛祿,複合兵破濟州城,潛遣兵抄掠沛縣,又放起一把無名火,將南軍糧船數萬艘,一齊毀盡,所有軍資器械,統成煨燼,河水盡熱,魚鱉皆浮死。彷彿曹軍之焚烏巢。自是南軍乏糧,愈覺短氣,至盛庸聞耗,遣將袁宇率軍邀截,又被李遠設伏擊敗,斬首數千級。這消息傳到京城,大為震動。方孝孺乃獻上一計,欲離間燕王父子,請遺書高熾,允他王燕,令他父子相疑,自成亂釁。建文帝稱為奇謀,慢著!即命孝孺草書,遣錦衣衛千戶張安,齎書投燕。燕世子高熾,偏是乖巧,得書後並不啟封,竟差了騎兵數名,衛著張安,送交軍前。燕中官黃儼,本諂奉高燧,與高熾不甚相合,他聞知張安來意,即遣人馳報燕王,燕王頗也疑心,轉問高煦。高煦本是個狠戾人物,管甚麼兄弟情誼,自然添些兒壞話。湊巧差騎已到,送入張安,並呈原書。燕王展閱畢,不禁驚喜道:「險些兒殺我世子。」遂命將張安拘禁,更復書慰勉高熾,那時方孝孺一番計畫,又徒成畫餅了。計固未佳。
盛庸因餉道不通,焦悶異常,即檄大同守將房昭,引兵入紫荊關,據易州西水寨,窺伺北平。平安亦從真定出兵,擬向北平進擊。燕王時在大名,遣將朱能等截擊平安,自領大軍往攻房昭。房昭被困多日,向真定乞援,真定發兵往救,被燕王設伏齊眉山下,一鼓擊退,斬獲無數。房昭勢窮援絕,只得棄寨西遁,溃圍時喪亡多人。平安到了半途,也被朱能殺敗,走還真定。燕王得了許多輜重,凱旋北平。
建文帝屢聞敗耗,無計可施,忽憶著太祖臨崩,嘗有遺囑委托梅殷,要他力扶幼主,遂召他入朝,商決軍事。梅殷系汝南侯梅思祖從子,通經史,善騎射,曾尚太祖女寧國公主,素得太祖寵眷,太祖彌留時,殷亦傳側,太祖囑他道:「諸王強盛,太孫稚弱,煩你盡心輔佐,如有犯上作亂,應為朕出師討罪。」殷頓首受命。至是奉詔入朝,建文帝提起遺言,意欲命他出鎮,殷直任不辭,遂受職總兵,出鎮淮安,募集淮安兵民,號四十萬,駐守淮上,防扼燕軍。一面由寧國公主,致書燕王,責以君臣大義,燕王不答。是時朝廷中官,出使外省,多半侵暴百姓,怨言四起,台臣交章劾奏,建文帝格外懊惱,嚴旨斥責,並令所在地方官,逮系罪犯,盡法懲治。中官怨忿交迫,索性喪盡天良,密遣人馳赴北平,具言京師如何空虛,如何可取。蠹國殃民,端在此輩。燕王不禁慨然道:「頻年用兵,何時得了?要當臨江一決,不再返顧呢。」道衍亦勸燕王直趨南京,燕王遂大舉誓師,擇日出發。一路馳突,所向無前,連陷東平、濟陽諸州縣,斷絕徐州餉道,並破蕭沛及宿州。京師聞警,命徐輝祖往援山東。輝祖星夜前行,至小河,聞都督何福,與燕軍交戰,大獲勝仗,平安轉戰至北阪,亦殺敗燕軍,兩處勝仗,隨筆寫過。心下大慰。即驅眾至齊眉山,與何福合兵,復與燕軍廝殺。兩下裡捨命角逐,自午至酉,勝負相當。燕將李斌,衝鋒突陣,忽被流矢射中馬首,馬倒被擒。斌系著名健將,受擒後尚格殺數人,方才斃命,燕軍為之奪氣,隨即溃散。燕將王真、陳文,亦皆戰死。燕王退走數十里,才得安營。眾將因屢次敗起,請還師休養,俟釁再動。燕王道:「兵事有進無退,稍稍失敗,何可遽回?公等但顧目前,寧識大計?」言已,復下令軍中道:「欲渡河北歸,請趨左!否則趨右。」此令殊誤。眾將多趨左。燕王大聲道:「爾等既不願南行,任從自便!」言下很有怒容。朱能即出為調停道:「諸君獨不聞漢高遺事麼?漢高十戰九敗,終有天下,今我軍尚勝多敗少,如何便有退心?」太祖屢效漢高,朱能亦以漢高擬燕王,父子皆思創業,安得不骨肉相戕耶?諸將始嘿然無言。燕王恐兵士嘩變,好幾日衣不解甲,夜不安寢。
這消息傳將出來,南軍很是相慶,還有京內一班廷臣,聞這捷報,爭說燕軍且遁,京師不可無良將鎮守,應召魏國公還京等語。建文帝又疑惑起來,遂下詔召還輝祖。輝祖一返,何福勢孤,燕王復遣朱榮、劉江等,率輕騎截南軍餉道,且令游騎擾他樵彩。何福支持不住,只得移營靈璧,以便就糧。平安運糧赴何福營,率馬步兵六萬為衛,令糧車居中,陸續進發,將到靈璧,不防燕軍已預先待著,驟出邀擊,競來奪糧。平安慌忙抵敵,殺了半日,未能退敵,再命弓弩手更迭放箭,射倒燕軍千餘名,敵始稍卻。平安方欲進行,忽見燕王督軍親到,來勢很猛,一時不及攔阻,竟被燕軍橫貫入陣,分作兩橛。說時遲,那時快,何福聞平安到來,也開壁來援,與平安合擊燕軍,酣戰多時,殺傷相當,燕王又麾軍退去。未敗又退,仍是狡計。平安、何福兩人,總道燕軍已退,可無他慮,慢慢兒押著糧車,往靈璧營。約行數里,天色微昏,暮靄四合,野景蒼茫,前面叢林錯雜,濃綠成陰,只見黑壓壓的一團,辨不出甚麼枝幹。既寫夜色,又點夏景。各軍正放心過去,猛聞胡哨四起,鉦鼓隨鳴,林間殺出千軍萬馬,衝斷南軍,當先馳入的統將,不是別人,就是燕王次子高煦。南軍已經戰乏,哪禁得這支生力軍?況兼林深色暝,不知有多少人馬,兵刃未交,心膽已碎,大家逃命要緊,還管那甚麼糧餉?平安、何福,尚想勉力抵禦,後面又來了燕王的大軍,眼見得不能抵敵,只好奪路逃走,及到靈璧,不但糧車盡失,且喪師萬餘人,傷馬三千餘匹。何福、平安以下,統是相對欷歔,勉強閉寨拒守,是夜還幸沒事,未見燕軍進攻,只營中糧食已盡,勢難復留,當由眾將會議,移師至淮河就糧。何福也以為然,定於次日夜間,以放炮三聲為號,一齊拔營。眾將得令,好容易挨過一日,晚餐以後,各軍收束停當,專待炮響起程。俄聞外面炮聲已起,接連三響,正與號令相合,遂一齊開門,趨出營外。誰知四面八方,統列著燕軍,一俟南軍出營,捉一個,殺一個,好似砍瓜切菜一般。這一番,有分教:
全巢盡覆無完卵,巨劫難逃盡作灰。
未知南軍能否逃生,且至下回交代。
燕王起兵三年,身臨戰陣,親冒矢石,瀕死者屢矣,而卒不死,雖曰天命,要莫非自建文帝縱之。燕王無君,建文帝亦不必有叔。如以為叔姪之誼,不忍遽忘,則曷若迎歸燕王,讓以大位,俾息兵安民之為愈乎?乃既削燕王屬籍,廢為庶人,又復下詔軍前,毋使朕負殺叔父名,坐使燕王放膽,任意橫行,無人敢制。且聞敗即懼,聞捷即喜,喜怒無常,恩威妄用,當國家多難之秋,顧可若是之胸無定見乎?燕王始終不臣,建文游移失據,成敗之機,胥於此分之。故本回以燕王為賓,以建文帝為主,而軍事之勝敗,尚不過為一種之形容。閱者賞其詞,尤當識其意,庶不負作者苦心。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3 10:32:47
第二十五回 越長江燕王入京 出鬼門建文遜國
卻說何福、平安等,拔營欲走,偏遇燕軍薄壘,猝不及防,而且號炮三聲,也是燕軍所放。燕軍並不知何福號令,只因夤夜襲營,鳴炮進攻,可巧與何福號令相合,福軍誤為自己鳴炮,爭欲出走,這真所謂冤冤相湊呢。說明前回情事。燕軍趁勢亂殺,頓時全營紛擾,人馬蹂躪,濠塹俱滿。副總兵陳暉,侍郎陳性善等三十餘人,或戰歿,或被執,連驍將平安,也倉猝馬蹷,為燕軍獲住,只有何福單身逃脫。這次戰事,所有南軍精銳,悉數傷亡,嗣是一蹷不振。黃子澄聞報大哭道:「大事已去,我輩萬死,不足贖誤國罪名。」你也自悔麼?乃上書請調遼兵十萬,至濟南與鐵鉉合,截擊燕軍歸路。建文帝准奏,飛飭總兵楊文,調遼兵至直沽。不料又被燕將宋貴,兜頭襲擊,遼兵皆溃,楊文就擒,並沒有一兵一將,得至濟南。
燕王遂長驅至泗州,收降守將周景初。安民已畢,往謁祖陵。陵下父老,都來叩見。燕王遍賜酒肉,親加慰勞。父老皆喜,拜謝而去。燕王即欲渡淮,聞盛庸領馬步兵數萬,戰艦數千,列淮南岸,嚴陣以待,恰也不敢造次進兵,乃遣使至淮安,往見駙馬梅殷。只說要進香淮南,懇他假道。梅殷道:「皇考有訓,禁止進香,不遵先命,便是不孝。」叱使令去。使人返報,燕王大怒,復致書梅殷,略言:「本藩出兵到此,為入清君側起見,天命有歸,何人敢阻?不早見機,後悔無及。」殷得書亦憤,竟將來使耳鼻,盡行割去,並語來使道:「暫留你口,歸報殿下,君臣大義,可不曉得麼?」這語回報燕王,燕王無可奈何,另擬取道鳳陽。鳳陽知府徐安,聞燕王至淮,拆浮橋,匿舟楫,斷絕交通。燕軍又不能渡。
燕王躊躇一會,想出了一條好計,召邱福、朱能等入帳,密囑令去,自引軍至淮水北岸。指揮將士,艤舟揚筏,張旗鳴鼓,偽作欲渡狀。南軍對岸瞧著,整備兵械,嚴裝設防,專待燕軍南渡,襲擊中流。那知燕軍鼓噪多時,並沒有一舟一筏,渡越過來。明明有計,盛庸如何不防?南軍瞪目遙望,差不多有小半日,各自還營暫息,忽營外喊聲驟起,殺到許多燕軍,人亂馬嘶,嚇得南軍魂不附體。看官道這支燕軍,從何而來?原來是邱福、朱能等,受了密計,帶著驍勇數百人,西行二十里,從上流僱了漁舟,偷渡淮水,繞至南軍營前,奮勇殺入。盛庸並不預防,還疑燕軍飛到,慌忙出帳上馬,意圖逃走,不意馬亦驚躍,反將盛庸掀了下來,庸跌僕地上,手足被傷,幾乎不能動彈,虧得手下親兵,把他扶起,掖登小舟,倉皇遁去。蛇無頭不行,兵無主自亂,頓時全營大溃。燕王乘機飛渡,上岸夾擊,立將南軍掃淨,盡獲淮南戰艦,遂下盱眙,陷揚州,殺死都指揮崇剛,及巡按御史王彬,別遣指揮吳庸,諭下高郵、通泰、儀真等城,遂進營高資港,艤舟江上,旗鼓蔽天。
京師震恐異常,建文帝忙遣御史大夫練子寧,侍郎黃觀,修撰王叔英等,分道徵兵。各鎮觀望不前,或且輸款燕王,有意歸附。還有朝上六卿大臣,恐在京遭困,多半籲請出守,以便四逸,京內越覺空虛。建文帝亦越覺惶急,沒奈何下詔罪己,暗中恰召還齊泰、黃子澄,商決最後的要策。一誤再誤胡為乎?方孝孺入奏道:「今日事急,且許割地議和,暫作緩兵之計。俟至募兵四集,再決勝負。」此老又出迂謀。建文帝流淚道:「何人可使?」孝孺道:「不如遣慶城郡主。」建文帝點首,乃以呂太后命,遣郡主往燕營。郡主系燕王從姊,既見燕王,燕王先哭,真耶偽耶?郡主亦哭,彼此對哭一場。燕王方問道:「周、齊二王何在?」郡主道:「周王已召還京師,齊王仍在獄中。」燕王歎息不置。郡主徐申帝意,燕王道:「皇考分土,尚不能保,何望割地?且我率兵來此,無非欲謁孝陵,朝天子,規復舊章,請赦諸王,令奸臣不得蒙蔽主聰,我即解甲歸藩,仍守臣禮,若徒設詞緩兵,今日議和,明日仍戰,徒令吾姊往返,反墮奸臣計中,我非愚人,賺我何為?」孝孺迂謀,又被燕王一口道破。郡主不便再言,只得告歸。燕王送出營外,複語郡主道:「為我歸謝皇上,我與皇上至親相愛,並無歹意。只恐未必。但請皇上從此悔悟,休信奸謀!且為傳語弟妹,我幾不免,賴宗廟神靈,佑我至此。相見當不遠了。」是滿意語。
郡主還白建文帝,帝復問方孝孺,孝孺道:「長江天塹,可當百萬兵,陛下不必畏懼。」還是迂談。言未畢,錦衣衛走報,蘇州知府姚善,寧波知府王璡,徽州知府陳彥回,樂平知縣張彥方,永清典史周縉,各率兵來勤王了。建文帝稍稍放心,便一一召見,溫言慰勉,令各出屯城外。一面命兵部侍郎陳植,往江上督師。會燕王進軍瓜州,命中官狗兒,不愧燕王功狗。偕都指揮華聚,領前哨兵,出浦子口。盛庸、徐輝祖,合兵逆擊,殺敗狗兒、華聚等。敗兵返報燕王,燕王欲議和北還,湊巧次子高煦,引兵到來,燕王大喜,忙出營相見,撫煦背道:「世子多疾,轉戰立功,所賴惟汝。」此語足啟高煦奪嫡之心,燕王亂國不足,尚欲傳諸高煦耶。高煦聞命踴躍,遂努力來擊庸軍,庸軍小卻。會侍郎陳植到營,慷慨誓師,甚至痛哭流涕,可奈軍心已變,恁你舌吐蓮花,也是沒效。都督僉事陳瑄,竟受燕王運動,領舟師往降燕王。還有陳植麾下的金都督,亦欲叛去,植窺破金意,召入詰責,不料反觸動彼怒,竟將陳植殺死,率眾降燕。燕王問明底細,立誅金都督,且具棺斂植,遣官送葬白石山。權術可愛。於是設祭江神,誓師競渡。舳艫銜接,旌旗蔽空,微風輕颺,長江不波,鉦鼓聲遠達百里,南軍相率駭愕。盛庸等麾眾抵禦,未曾交戰,已先披靡,燕軍前哨登岸,只有健卒數百,來衝庸軍,庸軍大亂,霎時盡溃。至燕王渡江後,引軍窮追,直達數十里。南軍除被殺外,統已散逸,單剩盛庸一人一騎,落荒走脫。燕軍乘勝下鎮江,擬休養數日,進薄京城。
建文帝聞報,徘徊殿廷,束手無策,復召方孝孺商議。孝孺請速誅李景隆,建文不從。廷臣鄒公瑾等十八人,聞孝孺言,即擁景隆上殿,各舉象笏,沒前沒後的亂擊,把他打得頭破血流。景隆原是可誅,但事已至此,誅亦無益。一班廷臣,攢笏亂擊,更失朝儀,可笑可歎!建文帝且喝住眾官,只命景隆上前奏對。景隆俯伏丹墀,叩首不已。到了後來,方說出議和二字。虧他想著。建文帝即委任景隆,令與兵部尚書茹瑺,再至燕營議和。兩人見了燕王,俱伏地頓首。彘詬無恥。燕王冷笑道:「公等來此何干?」景隆接連碰頭道:「奉主上命,特來乞和,願割地分南北。」燕王不待說畢,便道:「我從前未有過舉,無端加罪,削為庶人,公等身為大臣,未聞替我緩頰,今反來作說客麼?我今救死不暇,要土地何用?況今割地何名?皇考已明明給我北藩,都由奸臣播弄,下詔削奪,總教繳出奸臣,我便罷兵。天日在上,決不食言!」敢問後來何故篡國?景隆等拜謝回京。建文帝令景隆再赴燕營,只說:「罪人已加竄逐,俟拿住後即當繳出。」景隆頗有難色,帝乃命諸王偕行。燕王見諸王到來,開營迎入。諸王具述帝意,燕王道:「諸弟試思上言,是真是假?」諸王齊聲道:「大兄明鑒,想必不謬。」燕王道:「我此來但欲得奸臣,餘無他意。」遂設酒宴飲。諸王遣使歸報。廷臣以燕王不肯議和,多勸帝他徙,暫避兵鋒。方孝孺獨抗奏道:「京城裡面,尚有勁兵二十萬,城高池深,糧食充足,今宜盡撤城外民居,驅民運木入城,令北軍無可依據,彼時將不戰自走呢。」迂腐極矣。建文帝依計而行,令民撤屋運木。時方盛暑,居民不願搬拆,各縱火焚屋,連日不息。孝孺復請令諸王分守都城,帝亦依言,命谷王穗、安王楹率著民兵,分段防守。齊泰、黃子澄,尚欲出外募兵,請命帝前,不待建文准奏,便即自去。泰奔廣德州,子澄奔蘇州,無非為避難計。建文帝不禁太息道:「事出若輩,乃棄朕遠遁麼?」這叫做罪歸於主。正說著,外面已報燕軍薄城,建文帝尚召方孝孺問計。孝孺請堅守待援,萬一不濟,當死社稷。」可與適道,未可與權。
帝聞奏,倍加惶急。御史魏冕,踉蹌趨入,報稱左都督徐增壽密謀應燕,帝尚未信,尋復有人接連入奏,乃命左右拿到增壽,面數罪狀,親自動手,掣出佩刀,把他砍死。怒尚未息,復見翰林院編修程濟,跑入殿中,大呼道:「不好了,不好了,燕軍已入城了!」建文帝道:「這麼容易,莫非有人內應麼?」程濟道:「谷王穗、李景隆等,開金川門,迎入燕王,所以京城被陷。」建文帝流淚道:「罷!罷!朕未嘗薄待王公,他竟如此負心,還有何說?」程濟道:「御史連楹,曾佯叩燕王馬前,欲刺燕王,不幸獨力難成,反被殺死。」建文帝復道:「有此忠臣,悔不重用,朕亦知過,不如從孝孺言,殉了社稷罷。」言畢,即欲拔刀自盡。少監王鉞在側,忙伏奏道:「陛下不可輕生,從前高皇帝升遐時,曾有一篋,付與掌宮太監,並遺囑道:「子孫若有大難,可開篋一視,自有方法。」程濟插口道:「篋在何處?」王鉞道:「藏在奉先殿左側。」左右聞了此言,都說大難已到,快取遺篋開視。建文帝即命王鉞取篋,須臾有太監四人,扛一紅篋入殿,這篋很覺沈重,四圍俱用鐵皮包裹。連鎖心內也灌生鐵。當由王鉞取了鐵锥,將篋敲開,大家注視篋中。統疑有甚麼秘緘,可以退敵,誰知篋中藏著度牒三張,一名應文,一名應能,一名應賢,連袈裟僧帽僧鞋等物,無不具備,並有薙刀一柄,白銀十錠,及朱書一紙,紙中寫著,應文從鬼門出,餘人從水關御溝出行,薄暮可會集神樂觀西房。建文帝歎息道:「數應如此,尚復何言?」程濟即取出薙刀,與建文祝發。想曾習過薙發司務。吳王教授楊應能,因名符度牒,願與帝祝發偕亡。監察御史葉希賢道:「臣名希賢,宜以應賢度牒屬臣。」遂也把發薙下。三人脫了衣冠,披著袈裟,藏好度牒,整備出走﹔一面命縱火焚宮。頓時火光熊熊,把金碧輝煌的大內,盡行毀去。皇后馬氏,投火自盡。妃嬪等除出走外,多半焚死,建文帝痛哭一場,便欲動身。在殿尚有五六十人,俱伏地大慟,願隨出亡。可雲難得。建文帝道:「人多不便出走,爾等各宜自便。」御史曾鳳韶牽住帝衣,且叩頭道:「臣願一死報陛下恩。」建文帝也不及回答,麾衣出走。那時誓死相從的,還有九人,從帝至鬼門。鬼門在太平門內,系內城一矮扉,僅容一人出入,外通水道。建文帝傴僂先出,餘亦魚貫出門。門外適有小舟待著,舟中有一道裝老人,呼帝乘舟,並叩首稱萬歲。帝問他姓名,答稱:「姓王名昇,就是神樂觀住持。」奇極怪極。且云:「昨夜夢見高皇帝,命臣來此,所以艤舟守候。」想是太祖僧緣未滿,故令乃孫再傳衣缽。帝與九人登舟,舟隨風駛,歷時已至神樂觀,由王昇導入觀中。時已薄暮,俄見楊應能、葉希賢等十三人同至,共計得二十二人,由小子按著官銜,編次如下:
兵部侍郎廖平 刑部侍郎金焦 編修趙天泰、程濟 檢討程亨 按察使王艮 參政蔡運 刑部郎中梁田玉 監察御史葉希賢 中書舍人梁良玉、梁中節、宋和、郭節 刑部司務馮㴶 鎮撫牛景先、王資、楊應能、劉仲 翰林待詔鄭洽 欽天監正王之臣 徐王府賓輔史彬 太監周恕楊應能、葉希賢等見帝,尚俯伏稱臣。建文帝道:「我已為僧,此後應以師弟相稱,不必行君臣禮了。」諸臣涕泣應諾。廖平道:「大家隨師出走,原是一片誠心,但隨行不必多人,更不可多人,就中無家室牽累,並有膂力可以護衛,方可隨師左右,至多不過五人,餘俱遙為應援,可好麼?」建文帝點首稱善。於是席地環坐,由王昇呈進夜膳,草草食畢。比御廚珍饈何如?當約定楊應能、葉希賢、程濟三人,日隨帝側。應能、希賢稱比邱,濟稱道人,馮㴶、郭節、宋和、趙天泰、牛景先、王之臣六人,往來道路,給運衣食。六人俱隱姓埋名,改號稱呼。餘十數人分住各處,由帝順便寓居。帝復與諸人計議道:「我留此不便,不如遠去滇南,依西平侯沐晟。」史彬道:「大家勢盛,耳目眾多,況新主意尚未釋,倘或告密,轉足滋害,不如往來名勝,東西南北,皆可為家,何必定去雲南?」帝隨口作答,是夜便寄宿館中。天將曉,帝足痛不能行,當由史彬、牛景先兩人,步至中河橋,覓舟往載。適有一艇到來,舟子系吳江人,與史彬同籍。彬頗相識,問明來意,係由彬家差遣,來探消息。彬大喜,反報建文帝,願奉帝至家暫避。帝遂出觀駕舟,同行為葉、楊、程、牛、馮、宋、史七人,餘俱作別,訂後會期。及舟至吳江,彬奉帝還家,居室西偏曰清遠軒,帝改名水月觀。親筆書額,字作篆文。越數日,諸臣復至,相聚五晝夜。帝命歸省。至燕王即位,削奪逃亡諸臣官銜,並命禮部行文,追繳先時誥敕。蘇州府遣吳江邑丞鞏德,至史彬家索取誥敕等件,彬與相見,鞏德謂,建文皇帝聞在君家,是否屬實?彬答言未至,鞏德微哂而去。建文帝聞著此信,知難久住,遂與楊、葉兩比邱,及程道人,別了史彬,決計往雲南去了。建文帝好文章,善作詩歌,曾記他道出貴州,嘗題詩壁間,留有二律云:
風塵一夕忽南侵,天命潛移四海心。
鳳返丹山紅日遠,龍歸滄海碧雲深,
紫微有象星還拱,玉漏無聲水自沈。
遙想禁城今夜月,六宮猶望翠華臨。
閱罷楞嚴磬懶敲,笑看黃屋寄團瓢。
南來瘴嶺千層迥,北望天門萬里遙。
款段久忘飛鳳輦,袈裟新換袞龍袍。
百官此日知何處,惟有群烏早晚朝。
建文去國,京中作何情狀,且待下回表明。
燕王渡淮,南京已不可守,此時除議和外,幾無別法。然野心勃勃如燕王,豈肯就此議和,解甲歸去?郡主之遣,諸王之行,益令燕王藐視。至若李景隆、茹瑺輩、伏地乞憐,更為國羞,尚何益乎?至金川門啟,大內自焚,乃有建文出亡之說,紅篋留貽,君臣祝發,事屬怪誕不經,豈太祖果有先覺,預為乃孫計耶?或謂由青田劉基之預謀。考之正史,基亦無甚奇跡,不過建文出亡,剃度為僧,未必無據。就王鏊、陸樹聲、薛應旗、鄭曉、朱國楨諸人,所載各書,皆歷歷可稽。即有舛訛,亦未必盡由附會,惟紅篋事或屬諸子虛耳。乃祖以僧而帝,乃孫由帝而僧,往復循環,殆亦明史中一大異事耶?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3 10:33:06
第二十六回 拒草詔忠臣遭慘戮 善諷諫長子得承家
卻說燕王棣入京後,只魏國公徐輝祖,尚抵敵一陣,兵敗出走,此外文武百官,多迎謁馬前。燕王接見畢,馳視周、齊二王,相見時互相慰問,涕淚滿頤,隨即並轡歸營,召集官吏會議。兵部尚書茹瑺,先至燕王前叩頭勸進。可丑。燕王道:「少主何在?」茹瑺道:「大內被火,想少主已經晏駕了。」燕王蹙額道:「我無端被難,不得已以兵自救,誓除奸臣,期安宗社,意欲效法周公,垂名後世,不意少主不諒,輕自捐生,我已得罪天地祖宗,哪敢再登大位,請另選才德兼備的親王,纘承皇考大業呢。」得罪是真,辭位是假。茹瑺復頓首道:「大王應天順人,何謂得罪?」言未已,一班文武官僚,都俯伏在前,黑壓壓跪滿一地,齊聲道:「天下系太祖的天下,殿下系太祖的嫡嗣,以德以功,應正大位。」何功何德?燕王猶再三固辭,群臣固請不已。燕王道:「明日再議。」翌晨,群臣又叩營勸進。燕王乃命駕入城,編修楊榮迎謁道:「殿下今日先謁陵呢?先即位呢?」也是無聊之言。燕王聞言,即命移駕謁陵,一面令諸將守城,大索齊泰、黃子澄、方孝孺等,分別首從,懸賞通緝。至謁陵禮畢,復回京安撫軍民,並諭王大臣道:「諸王群臣,合詞勸進,我實不德,未能上承宗廟,怎奈固辭不獲,只得勉徇眾志。王大臣等各宜恊力同心,匡予不逮!」王大臣等唯唯聽命。遂詣奉天殿即皇帝位,受王大臣朝賀。可謂如願以償。
先是建文中有道士遊行都市,信口作歌道:「莫逐燕,逐燕日高飛,高飛上帝畿。」都人不解所謂,已而道士杳然。至燕王即位,方驚稱道士為神,這也不必細表。單說燕王即位,下令清宮三日,諸宮人女官太監,多半殺死,惟前曾得罪建文,方得寬宥。燕王召宮人內侍,詢以建文所在。宮人等無從證實,把馬皇后殘骸,稱為帝屍。乃命就灰燼中撥出屍首,滿身焦爛,四肢殘缺,辨不出是男是女,只覺得慘不忍睹。燕王也不禁垂淚道:「癡兒癡兒?何為至此?」試問是誰致之?是時侍讀王景在側,由燕王問他葬禮。王景謂當以天子禮斂葬。燕王點首,便令將馬後殘屍,斂葬如儀。貓拖老鼠假慈悲。忽有一人滿身縞素,趨至闕下,伏地大哭,聲震天地。燕王聞著,即喝令左右速拿,當由鎮撫伍雲,拿住入獻。燕王凝視道:「你就是方孝孺麼?朕正要拿你,你卻自來送死。」孝孺抗聲道:「名教掃地,不死何為?」燕王道:「你願就死,朕偏待你不死,何如?」言訖,命左右帶孝孺下獄。原來燕王大舉南犯,留僧道衍輔佐世子,居守北平。道衍送燕王出郊,跪啟道:「臣有密事相托。」燕王問是何事?道衍道:「南朝有文學博士方孝孺,素有學行,倘殿下武成入京,萬不可殺此人。若殺了他,天下讀書種子,從此斷絕了。」雖是器重孝孺,未免言之太過。燕王首肯,記在心裡,所以大索罪人,雖列孝孺為首犯,意中恰很欲保全,迫他臣事。且召他門徒廖鏞、廖銘等,入獄相勸。孝孺怒叱道:「小子事我數年,難道尚不知大義麼?」廖鏞等返報燕王,燕王也不以為意。
未幾欲草即位詔,廷臣俱舉薦孝孺,乃復令出獄。孝孺仍衰絰登陛,悲慟不已。燕王恰降座慰諭道:「先生毋自苦!朕欲法周公輔成王呢。」孝孺答道:「成王何在?」燕王道:「他自焚死了。」孝孺復道:「何不立成王子?」燕王道:「國賴長君,不利衝人。」孝孺道:「何不立成王弟?」燕王語塞,無可置詞,勉強說道:「此朕家事,先生不必與聞。」遁辭知其所窮。孝孺方欲再言,燕王已顧令左右,遞與紙筆,且婉語道:「先生一代儒宗,今日即位頒詔,煩先生起草,幸勿再辭!」孝孺投筆於地,且哭且罵道:「要殺便殺,詔不可草。」燕王也不覺氣憤,便道:「你何能遽死?就使你不怕死,獨不顧九族麼?」孝孺厲聲道:「便滅我十族,我也不怕。」說至此,復拾筆大書四字,擲付燕王道:「這便是你的草詔。」燕王不瞧猶可,瞧著紙上,乃是「燕賊篡位」四字,觸目驚心,然孝孺也未免過甚。不由的大怒道:「你敢呼我為賊麼?」喝令左右用刀抉孝孺口,直至耳旁,再驅使系獄。詔收孝孺九族,並及朋友門生,作為十族。每收一人,輒示孝孺。孝孺毫不一顧,遂一律殺死。旋將孝孺牽出聚寶門外,加以極刑。孝孺慷慨就戮,賦絕命詞道:「天降亂離兮,孰知其由?奸臣得計分,謀國用猶。忠臣發憤兮,血淚交流。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嗚呼哀哉!庶不我尤。」孝孺弟孝友,亦被逮就戮,與孝孺同死聚寶門外。臨刑時,孝孺對他淚下,孝友口占一詩道:「阿兄何必淚潸潸,取義成仁在此間。華表柱頭千載後,旅魂依舊到家山。」都人稱為難兄難弟。可惜愚忠。孝孺妻鄭氏,及二子中憲、中愈,皆自經。二女年未及笄,被逮過淮,俱投河溺死。宗族親友,及門下士連坐被誅,共八百七十三人,廖鏞、廖銘等俱坐死。滅人十族,不愧燕賊大名。
齊泰、黃子澄先後被執,由燕王親自鞫訊,兩人俱抗辯不屈,同時磔斃。還有兵部尚書鐵鉉,受逮至京,陛見時毅然背立,抗言不屈。燕王強令一顧,終不可得,乃命人將他耳鼻割下,爇肉令熟,納入鉉口,並問肉味甘否?自古無此刑法。鉉大聲道:「忠臣孝子的肉,有何不甘?」燕王益怒,喝令寸磔廷中。鉉至死猶罵不絕口,燕王復令人舁鑊至殿,熬油數鬥,投入鉉屍,頃刻成炭。導使朝上,屍終反身向外。嗣命人用鐵棒十餘,夾住殘骸,令他北面,且笑道:「你今亦來朝我麼?」一語未完,鑊中熱油沸起,飛濺丈餘,燙傷左右手足。左右棄棒走開,屍身仍反立如前。不愧鐵鉉。燕王大驚,乃命安葬。戶部侍郎卓敬,右副都御史練子寧,禮部尚書陳迪,刑部尚書暴昭、侯泰,大理寺少卿胡閏,蘇州知府姚善,御史茅大芳等,皆列名罪案,陸續逮至,彼此不肯少屈,備受慘毒,不是擊齒,就是割舌,甚且截斷手足,到了殺死以後,還要滅他三族。他如太常少卿廖昇,修撰王艮、王叔英,都給事中龔泰,都指揮葉福,衡府紀善周是修,江西副使程本立,大理寺丞鄒瑾,御史魏冕,皆在燕王攻城時,見危自殺。又有禮部尚書陳迪,戶部侍郎郭任,禮部侍郎黃觀,左拾遺戴德彝,給事中陳繼之、韓永,御史高翔、謝昇,宗人府經歷宋徵,刑部主事徐子權,浙江按察使王良,漳州教授陳思賢等,先後死難。既而給事中黃鉞,赴水死﹔御史曾鳳韶,自經死﹔王度謫戍死﹔谷府長史劉璟,劉基次子。下獄死﹔大理寺丞劉端,被捶死﹔中書舍人何申,嘔血死。小子也述不勝述,但就死事較烈的官僚,錄寫數十人。最奇怪的是東湖樵夫,姓氏入傳,每日負柴入市,口不二價,一聞建文自焚,竟伏地大慟,棄柴投湖,這統叫作壬午殉難的忠臣義士。建文四年,歲次壬午,故稱壬午殉難。惟左僉都御史景清,平時倜儻尚大節,至燕王即位,聞他重名,令還舊任,他仍受命不辭,委蛇朝右。有人從旁竊笑,說他言不顧行,偷生怕死,他也毫不為意。遷延至兩月餘,欽天監忽奏稱異星告變,光芒甚赤,直犯帝座。燕王頗為留意。八月望日,燕王臨朝,驀見景清衣緋而入,未免動疑。朝畢,景清忽奮躍上前,勢將犯駕,燕王立命左右將他拿下,搜索身旁,得一利刃,便叱問意欲何為?清慨然道:「欲為故主報仇,可惜不能成事。」燕王大怒,把他剝皮。清含血直噴御衣,謾罵至死,骨肉被磔,懸皮長安門。一日,燕王出巡,駕過門右,所懸的皮,自斷繩索,撲向燕王面前。燕王很是詫異,立命取皮付火。既而晝寢,夢清仗劍入宮,突然驚覺,憤憤道:「何物鬼魂,還敢作祟?」隨令夷滅九族,輾轉牽連,稱為瓜蔓抄,株累甚眾,村落為墟。淫刑以逞,何苦乃爾?自是建文舊臣,除歸附燕王外,死的死,逃的逃,只魏國公徐輝祖,與燕王為郎舅親,燕王不忍加誅,親自召問。輝祖垂淚,不發一言,似受教桃花夫人,不免太怯。遂命下法司審治,迫他引罪自供。輝祖不言如故,惟索筆為書,寫著父為開國功臣,子孫免死數字。難辭偷生之誚。燕王覽後,越加動怒,轉念他是元勛後裔,國舅至親,究應特別從寬,只削爵勒歸私第。追封徐增壽為武陽侯,進爵定國公,子孫世世襲爵。一來是憫他被殺,二來是令繼中山。徐達封中山王,曾見前文。燕王又想到駙馬梅殷,尚駐兵淮上,未免可慮,遂迫令寧國公主,齧指流血,作書招殷。殷得書慟哭,並問建文帝下落。來使答言出亡。殷喟然道:「君存與存,我且忍死少待。」乃偕來使還京,燕王聞殷至,下殿迎勞道:「駙馬勞苦。」殷答道:「勞而無功,徒自汗顏。」燕王默然,心中很是不樂,只因一時不便加罪,且令歸私第,慢慢兒的設法,事見下文。直誅其隱。
且說燕王懷恨建文,始終未釋,乃下詔革去建文年號,凡建文中所改政令條格,一概廢去,仍復舊制。且追奪興宗孝康皇帝廟號,仍諡懿文太子,遷太后呂氏至懿文陵,廢興宗子允熥、允熞為庶人,禁錮鳳陽。只興宗少子允熙,令隨母居陵,改封甌寧王,奉太子祀。四年後邸中被火,允熙暴卒,或疑為燕王所使,未知是否。建文帝長子文奎,曾立為皇太子,至是年才七齡,燕王遍覓不得,大約是隨後馬氏,投入火中。少子文圭,只二歲,時尚未死,幽住中都廣安宮,號為建庶人。自命為周公者,乃作此舉動乎?改建文四年為洪武三十五年,以明年為永樂元年,大祀天地於南郊,頒即位詔,大赦天下。命侍讀解縉,編修黃淮,入直文淵閣,侍讀胡廣,修撰楊榮,編修楊士奇,檢討金幼孜,同入直預機務,稱為內閣。內閣之名自此始。參預機務亦自此始。「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依然是昇平盛世了。語帶諷刺。後來燕王棣廟號成祖,史家都稱他成祖皇帝,小子也不得不依樣稱呼,改名燕王為成祖。言下有不滿意。且燕王即位有日,至是始呼成祖寓貶之意益見。成祖復大封功臣,公爵二人,侯爵十四人,伯爵亦十四人,敘次如下:
邱福 淇國公 朱能 成國公 張武 成陽侯 陳珪 泰寧侯 鄭亨 武安侯 孟善 保安侯 火真 同安侯 顧成 鎮遠侯 王忠靖安侯 王聰 武成侯 徐忠 永康侯 張信 隆平侯 李遠 安平侯 鄭亮 成安侯 房寬 思恩侯 王寧 永春侯 徐祥 興安伯 徐理武康伯 李濬 襄城伯 張輔 信安伯 唐雲 新昌伯 譚忠 新寧伯 孫岩 應成伯 房勝 富昌伯 趙彝 忻城伯 陳旭 雲陽伯 劉才廣恩伯 王佐 順昌伯 茹瑺 忠誠伯 陳瑄 平江伯
前此戰死將士,盡行追封。周、齊、代、岷四王,統復原爵,各令歸國。谷王橞以開門功,厚加賞賜,改封長沙。惟寧王權被誘入關,曾由成祖面許,事成後當平分天下。及成祖即位,擱置不提,但把他留住京師。想是貴人善忘。寧王權也不敢爭約,只因大寧殘破,勢無可歸,乃上書乞徙封蘇州。成祖不許,權復乞徙封錢塘,又不許。兩地逼近南京,所以成祖不許。寧王屢不得請,竟屏去從兵,只與老中官數人,偕往南昌,臥病城樓,久不還京。成祖乃把南昌封他,就布政司署為王邸,瓴甋規制,一無所更。權亦自是韜晦,惟構精庐一區,讀書鼓琴,不問外事,才得保全性命。總算明哲保身。
成祖立妃徐氏為皇后,後系徐達長女,幼貞靜,好讀書,冊妃後,孝事高皇后。高皇后崩,後蔬食三年。至靖難兵起,世子高熾居守,一切部署,多由後悉心規畫。及立為皇后,上言:「南北戰爭,兵民疲敝,此後宜大加休息,所有賢才,皆高皇帝所遺,可用即用,不問新舊。」成祖深為嘉納。當追封徐增壽時,後又力言椒房至戚,不應加封,成祖不從,竟封定國公,命子景昌襲爵。後聞命,以意所未願,竟不致謝。悍如成祖,有此賢後,也是難得。成祖也不加詰責。惟成祖三子,統系後出,後位既定,應立太子,高煦從戰有功,不免自負,意圖奪嫡,暗中運動淇國公邱福,駙馬王寧,密白成祖,請立高煦。成祖亦以高煦類己,有意立儲,獨兵部尚書金忠,力持不可。金忠由道衍所薦,隨軍占卜,迭有奇驗,應二十一回。至是已任職兵部,恰援古今廢嫡立庶諸禍端,侃侃直陳,毫不少諱。守經立說,不得目為江湖人物。成祖頗信任金忠,因此左右為難,不能驟決。是時北平已改稱北京,設順天府,仍命世子高熾居守。高煦隨侍南京,設謀愈亟。金忠知不利太子,嘗與解縉、黃淮等,說及此事,共任調護。會成祖以建儲事宜,問及解縉。解縉應聲道:「皇長子仁孝性成,天下歸心,請陛下勿疑!」成祖不答。縉又頓首道:「皇長子且不必論,陛下寧不顧及好聖孫麼?」原來成祖已有長孫,名叫瞻基,系世子高熾妃張氏所生。分娩前夕,成祖曾夢見太祖,授以大圭,鎸有「傳之子孫永世其昌」八大字,成祖以為瑞征。既而彌月,成祖抱兒注視,謂此兒英氣滿面,足符夢兆,以此甚為鐘愛。及成祖得國,瞻基年已十齡,嗜書好誦,智識傑出,成祖又譽不絕口。解縉察知已久,遂提及長孫瞻基,默望感動主心,可謂善諫。成祖果為所動,惟尚不能決定。隔了數日,成祖出一虎彪圖,命廷臣應制陳詩。彪為虎子,圖中一虎數彪,狀甚親昵,解縉見圖,援筆立就,呈上成祖。成祖瞧著,乃是一首五絕,其詩道:
虎為百獸尊,誰敢觸其怒?
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顧。
瞧畢,不禁暗暗感歎。究竟世子得立與否,且看下回續表。
方孝孺一迂儒耳,觀其為建文立謀,無一可用,亦無一成功。至拒絕草詔,猶不失為忠臣,然一死已足謝故主,何必激動燕王之怒,以致夷及十族,試問此十族之中,有何仇怨,而必令其同歸於盡乎?燕王任情屠戮,考諸歷史,即暴如桀紂,亦不至若是之甚。一代忠臣義士,凌夷殆盡,而懿親如徐輝祖、梅殷,亦不肯輕輕放鬆,甚至兄嫂之尊,亦視若仇讎,貶死侮生,不顧後議。惟於黨惡諸臣,則不問是非,悉加封賞,翹首天閽,胡為使此陰賊險狠之叛王,得享其成耶?本回詳敘死難諸臣,旌之也。歷敘封賞諸臣,愧之也。後文立儲一段,幾又啟骨肉相爭之禍,微金忠、解縉之力諫,則喋血蕭牆,燕王將及身見之矣。不令燕王得見此禍,吾猶恨天譴之未及也。昭昭者天,夢夢者亦天,讀此回令人感慨無窮。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3 10:33:26
第二十七回 梅駙馬含冤水府 鄭中官出使外洋
卻說成祖得解縉詩,知他借端諷諫,心中很是感歎。尋復問及黃淮、尹昌隆等,大家主張立嫡,乃決立世子高熾為皇太子,高煦封漢王,高燧封趙王。煦應往雲南,燧應居北京,燧本與太子留守北平,奉命後沒甚異議,獨高煦怏怏不樂,嘗對人道:「我有何罪?乃徙我至萬里以外。」於是逗留不行。成祖恰也沒法,暫且聽他自由,後文再表。
單說成祖殺戮舊臣,不遺餘力,只盛庸留鎮淮安,反封他為歷城侯。想由前時屢縱燕王,因此重報。李景隆迎降有功,加封太子太師,所有軍國重事,概令主議。導臣不忠,莫妙於此。又召前北平按察使陳瑛,為副都御史,署都察院事。瑛滁州人,建文初授職北平,密受燕府賄賂,私與通謀,為僉事湯宗所劾,逮謫廣西,至是得成祖寵召,好為殘刻,遇獄事,往往鍛鍊周納,牽連無辜。獄囚累累,徹夜號冤,兩列御史掩泣,瑛獨談笑自若,且語同列道:「此等人若不處治,皇上何必靖難。」因此忠臣義士,為之一空。未幾,又誣劾盛庸心懷異謀,得旨將盛庸削爵,庸畏懼自殺。不死於前,而死於後,死且貽羞。耿炳文有子名濬,曾尚懿文太子長女,建文帝授為駙馬都尉,成祖入京,濬稱疾不出,坐罪論死。炳文自真定敗歸,鬱鬱家居,瑛又與他有隙,捕風捉影,只說炳文衣服器皿,有龍鳳飾,玉帶用紅筊,僭妄不道。這一語奏將上去,正中成祖皇帝的猜忌,立飭錦衣衛至炳文家,籍沒家產。炳文年將七十,自思汗馬功勞,徒成流水,況復精力衰邁,何堪再去對簿,索性服了毒藥,往地下尋太祖高皇帝,替他執鞭去了。語冷而雋。李景隆做了一年餘的太師,也由瑛等聯結周王,劾他謀逆,遂致奪職,禁錮私第,所有產業,悉數歸官。這卻應該。
自此陳瑛勢燄愈盛,迎合愈工,忽想到駙馬梅殷,與成祖不恊,應前回。遂又上了一道表章,略稱殷畜養亡命,與女秀才劉氏朋邪詛咒等情。成祖即諭戶部尚書,考定公侯伯駙馬儀仗人數,別命錦衣衛執殷家人,充戍遼東。至永樂三年冬季,召殷入朝,都督譚深,指揮趙曦,奉成祖命,迎接殷駕,並轡至笪橋下,竟將殷擠入水中,殷竟溺死。譚、趙二人非密授成祖意旨,安敢出此?譚、趙二人,返報成祖,只說殷自投水,成祖不問。其情愈見。偏都督同知許成,備知二人謀殺底細,原原本本,據實陳奏。成祖不便明言,只得將譚、趙二人逮系,命法司訊實懲辦。那時寧國公主,聞著凶耗,竟趨入殿中,牽衣大哭,硬要成祖賠她駙馬。這一著頗是厲害。成祖好言勸慰,公主只是不受,一味兒亂哭亂撞。還是徐皇后出來調停,好容易勸她入宮,一面啟奏成祖,立誅譚、趙,並封她二子為官,算做償命的辦法。成祖不好不從,即封她長子順昌為中府都督同知,次子景福為旗手衛指揮使,並命把譚深、趙曦,限日正法。兩人真十足晦氣。一面遣中官送歸公主,為殷治喪,賜諡榮定,特封許成為永新伯。偏他恰是交運。梅殷麾下,有降人名瓦剌灰,事殷有年,很是忠誠。殷死後終日慟哭。至譚、趙伏法時,他卻伏闕呼籲,請斷二人手足,並剖腸挖心,祭奠陰靈。成祖本已心虛,又不好不從他所請。瓦剌灰叩頭謝恩,趨出朝門,立奔法場,把譚、趙二人的屍首,截斷四肢,又破胸膛,挖出鮮血淋淋的一副心腸,跑至梅殷墓前,陳著祭案,叩頭無數,且大哭了一場﹔隨解下衣帶,套頸自縊,一道忠魂,直往西方。不沒義僕。寧國公主,至宣德九年始歿,這且擱下不提。
且說皇太子高熾,奉命南來,將職務交與高燧,自偕僧道衍等趨入京師。成祖見瞭高熾,不過淡淡的問了數聲,及道衍進謁,恰賜他旁坐,推為第一功臣,立授資善大夫,及太子少師,並命復原姓,呼為少師而不名。好一個大和尚。道衍舞蹈而出,揚揚自得,至長洲探問親舊,大家以道衍貴顯,多半歡迎,獨同產姊拒不見面,道衍不禁驚異,硬求一見。姊使人出語道:「我的兄弟曾做和尚,不聞有什麼太子少師。」是一個奇婦人。道衍沒法,改易僧服,仍往見姊。姊仍拒絕,經家人力勸,方出庭語道衍道:「你既做了和尚,應該清淨絕俗,為甚麼開了殺戒,闖出滔天大禍,害了無數好人?目今居然還俗,來訪親戚,人家羨你貴顯,我是窮人,不配做你的阿姊。你去罷!休來歪纏!」快人快語,我讀至此,應浮一大白。道衍不敢與辯,反被她說得汗流滿面,踉蹌趨出,惘惘然去訪故友王賓。賓亦閉門不納,但從門內高聲道:「和尚錯了!和尚錯了!」八字足抵一篇絕交書。道衍乃歸京,以僧寺為居宅,除入朝外,仍著緇衣。成祖勸他蓄髮,不受命。賜第及兩宮入,亦皆卻還。至永樂十七年乃死,追封榮國公。
先是太祖在日,嚴禁宦官預政,在宮門外豎著鐵牌,為子孫戒。建文嗣位,待遇內侍,亦從嚴核。至靖難兵起,宦官多私往燕營,報知朝廷虛實,應二十四回。所以成祖得決計南下,攻入京師。即位後封賞既頒,宦豎等尚嫌不足,弄得成祖無可設法。所謂小人難養。會鎮遠侯顧成,都督韓觀、劉真、何福等,出鎮貴州、廣西、遼東、寧夏諸邊,乃命有功的宦官,與他偕行,賜公侯服,位諸將上。既而雲南、大同、甘肅、宣府、永平、寧波等處,亦各遣宦官出使,偵察外情。宦寺專橫,實自此始。尋復派宦官鄭和,遊歷外洋,名為宣示威德,實是蹤跡建文。原來建文帝出亡雲南,駐錫永嘉寺,埋名韜晦,人無從知,成祖疑他出亡海外,因命鄭和出使,副以王景和等,特造大船六十二艘,載兵士三萬七千餘人,多齎金幣,從蘇州劉家港出發,沿海而南,經過浙、閩、兩粤,直達占城。占城在交趾南,距南洋不遠,當時地理未明,還道是由東至西,可以算作西洋,並呼鄭和為三保太監,所以有三保太監下西洋之說。注釋明晰。
鄭和等既到占城,並不見有建文帝形跡,暗想建文無著,未免虛此一行,不如招致蠻方,令他入貢,方不負一番跋涉。當下與王景和等商議,決意遍歷諸邦,自占城南下,直至三佛齊島國。這島系廣東南海人王道明所辟,道明出洋謀生,得了此島,開創經營,遂成部落,自為酋長。後為鄰島爪哇所滅,改名舊港。海盜陳祖義,又將爪哇兵民逐去,據有此地,南面稱王。鄭和到了舊港,別遣王景和等,率舟二十餘艘,往諭爪哇婆羅洲,自領隨從百人,往見祖義,並傳大明天子命令,賜給金帛。祖義聞得厚賞,自然出迎,設酒款待,一住數日,鄭和便勸他每歲朝貢。看官!你想這陳祖義是積年大盜,只知利己,不知利人,起初聞有金帛頒來,喜出望外,因此出迎鄭和,嗣聞要他年年進貢,哪裡肯割捨方物,便即出言拒絕。鄭和拂袖而出,回至船上,點齊兵士,往攻祖義。祖義也出來抵敵,究竟烏合之眾,不敵上國之兵,戰不多時,敗北而逃。鄭和據住海口,與他相持。祖義窮蹙得很,遣人至鄰島乞援。不意爪哇婆羅洲各島,已受王景和詔諭,歸服明朝。去使懊喪歸來,祖義越加惶急,入夜潛逃,偏被鄭和探悉情形,四面布著伏兵,一俟祖義出來,把他團團圍住。祖義只乘一小舟,帶了三十餘人,哪裡還能抵敵?眼見得束手就縛,俘獻和前。問你再要金帛否?和便領兵上岸,直入島中,召集居民,宣示祖義罪狀,命他另舉一人,作為島主,按時入貢,永為大明屬地。島民頓首聽命,和遂押解祖義,退出島外。再向尼科巴、巴拉望、麻尼拉等處,宣揚詔命,示以罪犯,遠近震懾,紛紛歸附,多願隨和入貢。
和乃回京報命,一次出洋,算是得手。成祖大喜,又命他載著金帛,遍賜歸化諸邦。一帆出海,重至外洋,自三佛齊國以下,統優禮相待,奉若神明。鄭和給賞已畢,復發生奇想,縱舟西航。頗有冒險性質。煙波浩渺,海水蒼茫,憑著一路雄風,直達西方的錫蘭國。錫蘭也是一島,孤懸海表,島中氣候極熱,不分冬夏,草木蕃盛,禽獸孳生。居民多系巫來由種,酋長叫作亞列苦柰兒,鄭和到此,亞列苦柰兒恰也出迎,又是一個陳祖義。引和遍觀猛獸,曲示慇懃。原來亞列苦柰兒,喜蓄虎豹獅象,遇著閒暇,輒弄獅為樂,居民得罪,便投畀虎豹,任他爭食。鄭和不知底細,經亞列苦柰兒與他說明,才覺驚異起來。越日,亞列苦柰兒復請和觀獅鬥,和恐他懷著異心,托疾不往,遣人探視,果得亞列苦柰兒狡情,意欲嗾獅噬和,和遂潛身遁去。看官閱此,或疑和在異域,語言不通,如何能察悉異謀?這是情理上應該表明。原來隋唐以後,已有我國商船,往來南洋,能通蠻語。此次鄭和出使,即僱商人為嚮導,彼此語言,由他翻譯,所以外域情形,不難偵悉。亞列苦柰兒自知謀泄,即發兵民數千,追捕鄭和。和已早至舟中,運兵登陸,準備廝殺。亞列苦柰兒不識好歹,與他搏鬥,有敗無勝。後來又放出虎豹獅象,作為前驅,來沖和軍。和軍備有巨炮,轟將過去,這種虎豹獅象,忍不住苦痛,望後奔逸,反衝擾亞列苦柰兒的兵民。亞列苦柰兒大敗逃歸,和軍乘勝進擊,如入無人之境,不一日搗破巢穴,生擒亞列苦柰兒,幾似《三國演義》中之木鹿大王,但彼系虛造,此實真事。並將他所有妻子,一古腦兒捉來,二次又得手了。檻送到京。成祖越加喜慰,至鄭和謁見時,慰勞備至,厚給賞賜。
鄭和休息數月,又自請出洋,成祖自然准奏,駕輕就熟,往至南洋一大島中。這島叫作蘇門答剌,也有國王世子。世子名叫蘇乾利,得罪國王,將他下獄。世子的爪牙心腹,沒命的跑至海口,適值鄭和到來,與他相遇,他便一一詳告,和遂乘機出兵,助他一臂。那時內應外合,島中大亂,國王不能支持,立即遠颺。蘇乾利出獄為王,和令他稱臣入貢,蘇乾利恰又不允。和怒道:「忘恩負義,如何立國?」遂麾兵進薄王宮,宮牆高峻得很,彷彿似一座大城,蘇乾利募兵固守,急切不能攻下。和四面布兵,把王宮圍得水泄不通,宮中無糧可食,無水可汲,只有數十頭牲畜,宰殺當糧,也不足一飽。蘇乾利無法可施,不得已奪門逃走,和軍掩殺過去,頓將他一鼓擒住。當下撫定島民,別立新主,與他訂了朝貢的約章,然後斂兵退出,轉至鄰近各島,無不望風投誠,願遵約束。和復西南航行,繞出好望角東北,直至呂宋。呂宋國王,亦奉幣稱臣,然後還京。鄭和三次出洋,屢擒番酋,論其功績,不亞西洋哥倫布。
後來復屢往南洋,直至七次,有一次驟遇颶風,天地為昏,波濤洶湧,和所率六十餘船,多半漂去,等到日暮風息,只剩了十多艘,所失不可勝計。惟成祖好大喜功,因鄭和出洋以後,雖不獲建文蹤跡,卻能使南洋各國,盡行歸化,也要算他是一位佐命功臣,一切耗失,悉數不問。南洋商民,欣羨中國貨物,多來互市,中國東南海中,嘗有番舶出沒,自是航路日辟,交通日盛,漸漸的成為華洋通商時代了。
這時候的安南國,適有內亂,又惹起一場南征的兵事來,說來話長,小子且略敘本末,方好說到戰事。安南古名交趾,元時曾服屬中國。洪武初,國王陳日煃,遣使朝貢,得太祖冊封,仍使為安南國王。日煃卒,兄子日煃嗣位,熞兄叔明,弒熞自立,復遣使入貢明廷。廷臣以王名不符,請旨斥責,叔明乃上書謝罪,願讓位於弟日煓。日煓忽殂,弟日煒嗣。煓煒相繼為王,暗中大權,實仍由叔明把持。叔明與占城搆兵數年,戰爭不息,其女夫黎季犁,頗有智勇,擊退占城兵,與叔明並執國政。叔明病死,季犁獨相,竟弒了國王日煒,別立叔明子日焜。未幾,又將日焜弒死,並將他二子顒,陸續殺斃,遂大戮陳氏宗族,立子蒼為皇帝,自為太上皇,詐稱系舜裔胡公滿後人,國號大虞,紀元天聖。想只知一胡公滿,故不憚改黎為胡。適值成祖即位,竟上表稱賀,季犁改名胡一元,蒼改名為,且詭言陳氏絕後,是陳甥,為眾所推,權署國事。成祖亦防他是詐,傳諭安南國陪臣耆老,詢明陳氏有無後嗣?胡遣使還奏,仍照前言,成祖乃循例加封。不意安南舊臣裴伯耆,詣闕告難,接連是故王日煃弟天平來奔,請兵復仇,成祖立遣使赴安南,責問胡篡弒罪狀。胡與乃父商議,想出一條調虎離山的計策,願請陳天平歸國,成祖信為真言,命都督僉事黃中、呂毅,大理卿薛嵓,率兵五千,護天平南歸。既到芹站,山路奇險,林菁叢深,軍行不得成列,突遇伏兵四起,鼓噪而前,天平不及防備,被他殺死,薛嵓亦遇害,黃中、呂毅,奪路竄還,才得保全首領。當下拜表至京,惱動了成祖皇帝,遂發大兵八十萬,命成國公朱能等,禡牙南征,正是:
不殊漢武開邊日,猶是元廷黷武時。
欲知南征情狀,且至下回再詳。
本回前段是承接上文,大意已見前評,惟梅殷溺死,顯系譚深、趙曦默承上意而為之,成祖之刻,於此益見。誅譚、趙,官梅殷二子,只足以欺婦人,不足以欺後世。且薄待懿親,重用閹寺,釀成一代厲階,更為失德之尤。嗚呼成祖!倒行逆施,不及身而致亂,其殆徼有天幸乎?後半敘鄭和出使事,雖宣威異域,普及南洋,為中國歷史所未有,然以天朝大使,屬諸閹人,褻瀆國體,毋亦太甚。且廣齎金帛,作為招徠之具,以視西洋各國之殖民政策,何其大相逕庭耶?人稱鄭和為有功,吾獨未信。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3 10:33:45
第二十八回 下南交殺敵擒渠 出北塞銘功勒石
卻說成國公朱能,受命為征夷大將軍,統師南行,西平侯沐晟,新城侯張輔為副,以下共有二十五將軍,及兵士八十萬,分道並進,一軍出廣西,一軍出雲南。朱能到了龍州,得病身亡,有旨以張輔升任。輔自廣西出兵,進破隘留、雞陵二關,南抵芹站,搜捕伏兵,造橋濟師。沐晟亦由蒙自進軍,拔木通道,斬關奪隘,立營白鶴江,遣使至張輔軍,約期相會。胡聞明軍入境,派兵四駐,依宣江、洮江、沱江、富良江四川,樹柵築寨,綿長九百里。且沿江置樁,盡取國中舟艦,排列樁內,所有江口,概置橫木,嚴防攻擊。張輔入次富良江,命驍將朱榮,往嘉林江口,擊破敵兵,再進至多邦隘。沐晟亦沿洮江北岸,與多邦隘對壘,兩軍南北列峙,互為聲援。
多邦隘已設土城。很是高峻,城下設有重濠,濠內密置竹刺,濠外多掘坎地,守具嚴備,人馬如蟻。張輔下令軍中道:「安南所恃,莫若此城,此城一拔,便如破竹。大丈夫報國立功,就在今日,若能先登此城,不憚重賞。」從張輔口中述多邦隘之險要。將士踴躍聽命。輔復以夜為期,是夜四鼓,遣都督僉事黃中,率銳騎數千,舁著攻具,銜枚疾走,越重濠,架雲梯,緣城而上,指揮蔡福等先登,諸軍後繼,霎時間萬炬齊明,銅角競響,敵兵倉皇失措,矢石不得發,皆退走城下。蔡福入城破扉,放入大軍,與敵兵巷戰起來。敵驅大象出陣,盡力衝突,幾不可當,誰知張輔軍中,忽擁出無數猛獅,兩旁護著神銃,隨獅進去,接連擊射。大象見了猛獅,立即返奔,自相蹴踏,又被一陣銃擊,害得人象並僕,血肉模糊,敵酋梁民猷、祭伯樂等,同時被殺,餘眾半死半逃,由輔軍窮追數十里,斬馘了好幾萬名。
看官聽著!這象陣是南方慣習,倒也沒甚希奇,惟張輔陣中,如何得了許多猛獅?幾令人莫明其妙。實在大象是真的,猛獅是假的。張輔身在軍中,早探悉城柵中間,列有象陣,暗地裡裂布繪獅,蒙在馬上,一俟象陣衝來,便將假獅突出。究竟象是畜類,不知真假,驀見獅至,盡皆卻走。就是蒙馬虎皮的法兒。輔軍因獲大勝,長驅薄東西兩都。東都即古龍編城,西都即古九真城。張輔、沐晟至東都,一鼓即下,遣參將李彬向西都。西都守將,亦聞風遁去。三江州縣,次第歸降。輔、晟兩軍,復節節進剿,連敗敵兵。到了膠水縣悶海口,地勢溽暑,不便駐兵,敵眾卻負嵎自固,輔與晟商定秘計,佯為退師,至咸子關,令都督柳升駐守,大軍竟退至富良江。果然敵艦紛來,佐以步卒,水陸兵不下數萬,輔麾兵回擊,大敗敵眾,斬首無算,江水為赤。又南追入悶海口,季犁父子,僅率數小舟,向海門涇遁去,適遇水涸,棄舟登岸,輔等率舟師追至,被膠不得前,忽天大雷雨,水漲數尺,各舟畢渡。咸稱天助,乃飛檄柳升夾攻,水陸並進。直至奇羅海口,由柳升部下王柴胡,擒住季犁及其子澄。次日,土人武如卿,亦縛獻黎蒼,及蒼子芮,並蒼臣黎季等,於是安南悉平。
輔奏稱安南本中國地,陳氏子孫,已被黎氏戮盡,無一孑遺,不若改為郡縣,如中國制,或得一勞永逸云云。成祖准奏,乃置交趾布政使司,都指揮使司,按察司,分十七府,設四十七州,一百五十七縣,衛十二,所一,市舶司一,改雞陵關為鎮彝關,以尚書黃福兼布按二司,都督呂毅為都司,黃中為副。佈置已定,先由都督柳升,檻送黎季犁父子至闕前。成祖御奉天門受俘,置季犁及子蒼於獄,赦澄及芮。既而出季犁戍廣西,釋蒼居京師,封張輔為英國公,沐晟為黔國公,所有將士,封賞有差。凱奏時,飲至受賞,成祖且親制平安南歌,作為寵錫,這是永樂六年春間事。不遺年月。
孰料由春至秋,僅歷半年,安南復亂,免不得又要勞師。夷性難馴。先是明軍至安南,陳氏故官簡定出降,隨征黎氏,頗得戰功。嗣因安南平定,不復立陳氏後,心中不服,乘間脫逃至化州,聯合群盜鄧悉等,自稱日南王,國號大越。乘大軍北還,出攻咸子關,扼三江府往來要道。簡定對於陳氏,不可謂不忠,但反抗明朝,未免不度德,不量力。諸州縣相率響應,黎氏餘黨,亦多往附。內有陳季擴、鄧景異等,尤稱猖獗。交趾布政司黃福,飛奏至京,亟請增兵。成祖立命黔國公沐晟,發兵數萬,由雲南出征。且令兵部尚書劉儁,往贊軍事。沐晟率軍南下,至生厥江,與簡定相遇,彼此交鋒,筒定佯敗卻走。劉儁等驅軍追趕,不防陳季擴、鄧景異等,兩路殺出,衝動陣勢,竟致大亂。劉儁馬躓被執,都督呂毅,及布政使參政劉昱等皆戰死。這是狃勝而驕之故。沐晟倉猝收軍,計已傷亡萬人,沒奈何奏報敗狀。成祖也出了一驚,只好再請出英國公張輔,令他前往。又命清遠侯王友為副帥,率師二十萬啟行。這邊尚在中途,那邊情形又變,簡定為陳季擴所逼,將王位讓與季擴,自稱上皇。季擴系蠻人,詭托陳氏後裔,號召全國。蠻人有何知識,信以為真,大眾趨附,勢愈猖獗。鄧景異恰進攻盤灘,守將徐政陣亡。沐晟沿邊固守,專待輔軍到來。至永樂七年秋季,輔軍方至,進薄咸子關。安南兵聯舟蔽江,不下千艘,輔飭各軍乘風縱火,猛燒敵艦。敵眾驚溃,溺死無算。生擒敵目二百餘人,獲船四百餘艘。鄧景異等登岸狂奔,輔麾軍追殺,景異返身接仗,各用短兵相擊,又敵不過輔軍,敗投季擴。季擴自稱陳氏後人,上書乞封,輔拒絕不受,進軍清化,季擴遠遁。簡定遲了一步,不及遠行,但匿跡美良山中。輔軍入山搜尋,見簡定縮做一團,當即牽出,送入大營。輔遂將簡定檻送京師,至即伏法。再進軍追陳季擴等,至凍潮州,生擒季擴黨羽范友、陳原卿等二千人,悉數坑死,築屍為京觀。
會有朝使馳至,召輔還京,留沐晟鎮守。輔引軍自歸,晟復追陳季擴至靈長海口,擊敗敵眾。季擴窮蹙,奉表乞降。成祖以師勞日久,姑從所請,諭令季擴為交趾右布政使。季擴陽為受命,陰仍四掠,乃復令張輔往討。輔至安南,嚴申軍令,都督僉事黃中,違命不順,立斬以徇,眾皆股栗,相率用命。於是與沐晟合軍,決計平寇,越月常江,渡神投海,過西心江,至愛子江,所有沿途敵眾,盡行掃蕩。敵將阮師檜,以象陣來攻,輔親為前驅,連發二矢,一矢將象奴射落,再矢將象鼻射破,象驚躍四散,敵眾大愕。前用象陣,為輔所敗,至此復用象陣,真是呆鳥。經輔軍乘勢掩擊,頓將敵兵衝成數截,亂斲亂剁,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渠。阮師檜竄入深山,由輔率將校徒步入捕,竟得尋獲。鄧景異也在山中,一並拿住,立刻磔死。陳季擴出走老撾,都指揮師祐躡跡窮追,攻破老撾三關,蠻人溃散。只剩陳季擴及妻妾數人,生縶以歸。輔命囚解至京,雙雙斬首。與妻妾同時伏法,可謂不願同日生,只願同日死。自輔三下安南,三擒偽王,威震蠻服,無不畏懷。成祖暫命留守交趾,南陲得以無事。
小子且把南方擱下,再敘及北方時事。從前元嗣主脫古思帖木兒,為明將藍玉所破,敗走喀喇和林,應十九回。至土拉河畔,為長子也速迭兒所弒,部眾不服,相率離散。是時蒙古疏族帖木兒,方平定中央亞細亞,統轄西域諸汗國,略印度,破埃及,聲勢大震。元初分封諸王,西北一帶,有察合台、窩闊台、伊兒、欽察四汗國。窩闊台國先亡,餘汗亦次第衰微。帖木兒起自察合台國,並有各地,參閱作者《元史演義》便見詳情。聞元嗣為明軍所逼,竄走一隅,不禁憤怒起來,遂招集殘元部眾,大舉東征,竟欲恢復中原,統一世界。好大志向。軍報直達南京,成祖忙飭西寧衛守將宋晟,統率陝甘各軍,加意守禦。幸帖木兒在道病歿,西徼少安。帖木兒子孫爭位,無暇及明,蒙族終致不振。也速迭兒篡位後,國中弒戮相尋,數傳至坤帖木兒,又為臣下鬼力赤一作郭勒齊。所弒,自去蒙古國號,別稱韃靼可汗。元室改號韃靼,以此為始。部民以鬼力赤並非元裔,多不從命。元太祖弟溯只後裔阿嚕台乘間殺鬼力赤,迎立坤帖木兒弟本亞失裡為汗,自為太師,號召四方,漸臻強盛。韃靼西邊有瓦剌部,為元臣猛可帖木兒後裔,與韃靼不睦,酋長叫作瑪哈木,成祖起兵北平,曾防瑪哈木內襲,與他通和。及入京為帝,封瑪哈木為順寧王。瑪哈木恃有內援,遂常與韃靼為難。借他人以敵同族,瑪哈木也是失算。阿嚕台往擊瓦剌,反為所敗。成祖聞他互相仇殺,亦欲乘此機會,收服韃靼。永樂六年,特遣降臣劉鐵木兒不花,持著璽書,並織錦文綺等物,往撫韃靼汗本雅失裡,本雅失裡不受命。越年,又遣給事中郭驥往諭,竟為所殺。成祖不便罷手,遂授淇國公邱福為征虜大將軍,偕王聰、火真、王忠、李遠等,統兵十萬,北征韃靼。一面先諭瓦剌部,出兵夾攻。瓦剌部酋瑪哈木,不待邱福兵至,已襲破韃靼都城。本雅失裡與阿嚕台,徙居臚朐河旁。
邱福一至,探悉韃靼已敗,總道是勢窮力蹙,立可掃滅,遂率輕騎千人先行,途次遇韃靼游兵,迎頭擊破,追殺過河,擒住敵目一人,問明本雅失裡下落。敵目答已倉皇北走,去此不過三十里。福大喜道:「擒賊先擒王,此行定可得手了。」參將李遠諫道:「敵眾恐有詐謀,須偵查確實,方可進兵。且後軍尚未到齊,姑俟大兵會集,再進未遲。」福怒道:「你敢撓我軍心麼?敵酋在前,不擒何待?」一聞諫言,便即動怒,活畫邱福鹵莽。李遠又道:「將軍辭行時,皇上亦再三告誡,兵宜慎重,毋為敵紿,難道將軍忘了不成?」借李遠口中,補出成祖囑語。邱福愈怒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妄托天子威靈,敢來嘵舌。軍法具在,莫怪無情。」李遠不敢再言。王忠復力陳不可,福仍不從,麾眾直入。蒙兵遇著,未戰即走,誘至深林叢菁中,吹起胡哨,伏兵四起,把邱福等困住垓心,繯繞數匝。邱福、火真、王忠等,衝突不出,先後戰歿。李遠、王聰率五百騎突圍出走,被敵兵追至,酣戰了好幾時,亦力盡身亡。後軍聞警趕至,又被蒙兵大殺一陣,傷斃了一大半,餘眾遁還。
成祖聞報,因邱福不聽良言,追奪封爵,下令來春親征。轉眼間已是永樂八年,遂率師北巡,命戶部尚書夏元吉,輔皇長孫瞻基,留守北京,接運軍餉。自領王友、柳升、何福、鄭亨、陳懋、劉才、劉榮等,督師五十萬出塞,至清水原,水多鹹苦不可飲,人馬皆渴,成祖方以為懮。忽西北二里許,有泉湧出,味甚甘冽,軍中賴以不困。成祖賜名神應泉。再進至臚朐河,次蒼山峽,前鋒巡弋隊獲敵數人,箭一枝,馬四匹,料知去敵不遠,遂由成祖下令,渡河前進。本雅失裡不敢接戰,北走斡難河。即元太祖肇興地。成祖飭眾奮追,至斡難河畔,追及本雅失裡,驅殺過去,大敗敵眾。本雅失裡棄輜重牲畜,只率七騎遁去。先是本雅失裡聞帝親征,擬與阿嚕台率眾西遁,阿嚕台不從,於是君臣離析,本雅失裡走而西,阿嚕台走而東。成祖以本雅失裡遠遁,不欲窮追,即命移師征阿嚕台,時已盛暑,兵行沙漠,揮汗如雨,日間不便跋涉,只好乘夜東行。既渡飛雲壑,偵悉阿嚕台住處,便遣使持敕諭降。阿嚕台詭言遵諭,即派數騎隨使報命,自率精銳潛躡於後。成祖得去使還報,即登高東望,遙見數里以外,塵土飛揚,差不多有千軍萬馬,急奔而來,不禁瞿然道:「阿嚕台既雲來降,為何帶此重兵?莫非前來襲我麼?」處處留心,確是智囊。亟命諸將嚴陣以待。阿嚕台到了陣前。果然縱兵入犯,成祖麾令奮擊,銃、矢齊發,射中阿嚕台馬首,阿嚕台翻落馬下,至部兵扶起阿嚕台,眾已大亂,阿嚕台料知不支,易馬返奔,被明軍追殺過去,好似風掃落葉,頃刻而盡。成祖以天氣過熱,收軍還營,休養一日,即命班師。阿嚕台聞大軍退去,又派殘騎尾行,成祖正防他來襲,沿途設伏,佯令數人滿載輜重,在後尾隨。蒙騎貪掠貨物,競來爭奪,猝遇伏發,四面圍攻,殺得一騎不留,乃安安穩穩的奏凱而回。還次擒狐山,勒石銘功,有「瀚海為鐔,天山為鍔,一掃風塵,永清朔漠」十六字。再還次清流泉,有「於鑠六師,禁暴止侮,山高水清,永彰我武」十六字。至七月中旬,始至北京,御奉天殿,大受朝賀,論功行賞有差。
諸將方共慶功成,不意都御史陳瑛,竟劾奏寧遠侯何福,私懷怨望。成祖以福為建文舊臣,未免動疑,福竟懼罪自縊。那時成祖聞知,未免怏怏不樂。過了秋季,啟蹕南歸,行至山東臨城縣,侍妃權氏,忽得暴疾,竟爾逝世,累得成祖哀悼異常,小子有詩詠道:
赤日炎炎扈六飛,王師力敞始南歸。
臨城一慟紅顏逝,不重功臣重愛妃。
欲知權妃來歷,且至下回表明。
明代之好大喜功,莫如成祖,觀其討安南,征漠北,莫非窮兵黷武之舉。彼蓋因得國未正,懼貽來世口實,不得不耀武揚威,期蓋前愆於萬一,然已師不勝勞,財不勝費矣。成國公張輔,頗有遠圖,不特三擒番酋,疊著奇功,即如建設郡縣,主張殖民,實不愧為拓邊勝算。假令長畀鎮守,教養兼施,吾知南人當不復反矣,何至後日之屢服屢叛乎?成祖志在張威,不在務本,故於張輔之三下安南,暫命留守,未幾即行召還,而漠北一役,未曾平定蒙族,即銘功勒石,自誇功績,謂非好大喜功不得也。成祖之成,殆不能無愧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3 10:34:05
第二十九回 徙樂安皇子得罪 鬧蒲台妖婦揭竿
卻說成祖南返臨城,遇愛妃權氏病逝,不覺哀慟異常。小子欲述權氏來歷,還須先將徐後事,補敘出來。徐皇后秉性賢淑,善佐成祖,成祖亦頗加敬愛,所有規諫,多半施行。後常召見各命婦,賜冠服鈔幣,並婉諭道:「婦人事夫,不止饋食衣服,須要隨時規諫。朋友的言語,有從有違,夫婦的言語,婉順易入。我旦夕侍上,嘗以生民為念,汝等亦宜勉力奉行」云云。嗣後復搜采女憲女誡,作內訓二十篇,又類編古人嘉言懿行,作勸善書,頒行天下。永樂五年七月,忽然患病不起,竟致去世。成祖很是悲悼,特命於靈谷、天禧二寺間,薦設大齋,聽群臣致祭。追諡仁孝皇后,歷六年方安葬長陵。後有妹名妙錦,端靜有識,成祖聞她賢名,欲聘為繼後,偏偏妙錦不從。內使女官,絡繹至第,宣示上意,妙錦固拒不納。女官直入閨中,堅請妙錦出見。妙錦不得已,乃徐徐起立道:「我無婦容,不足備六宮選,乞代奏皇上,另擇賢媛。」女官敦勸再三,妙錦只是不答。及女官內使,還宮復命,妙錦竟削髮為尼。姊為賢後,妹作貞女,可與中山王並傳不朽。成祖懊喪得很,不復立後,只命王貴妃攝六宮事。曲摹乃父。
會朝鮮國貢美女數人,內有權氏,最為嬌豔,肌膚瑩潔,態度娉婷,端的是閉月羞花,沉魚落雁﹔又有一種特別技藝,善吹玉簫,著名海曲。成祖當面試吹,抑揚抗墜,不疾不徐,到後來興會入神,竟把那宛轉嬌喉,度入簫中,鶯簧無此諧聲,燕語無此葉律,確是美女吹簫,不得移作他用。惹得成祖沈迷聲色,擊節稱賞。曲罷入宮,即夕召幸,華夷一榻,雨露宏施,說不盡的倒鳳顛鸞,描不完的盟山誓海。點染風流。越宿即列為嬪御,逾月復冊為賢妃,授妃父永均為光祿卿,備極寵眷。到了成祖北征的時候,權妃請隨駕同行,成祖也非她不歡,遂令她戎裝偕往。至奏凱班師,權妃竟冒了暑氣,懨懨成疾,紅顏命薄,芣芑無靈,她尚勉強伴駕,挨到山東,至臨城縣行幄,實是支持不住,風淒月落,玉殞香消,可憐一載鴛儔,竟化作曇花幻影。成祖格外哀慟,賜葬嶧縣,親自祭奠,予諡恭獻。返京後,尚追念不置,復於朝鮮所貢美女中,選幸四人,各封女職。最美的為任順妃,次為李昭儀,又次為呂倢伃,又次為崔美人。四女雖各具姿容,究竟色藝不及權妃,成祖無可奈何,只得將就了事。
其時有位王孀姝,家住海南,才藝無雙,永樂二年,召入宮掖,充為司彩。司彩系明宮女官,宮中聚藏緞匹,歸她掌管。成祖有意召幸,嘗命與權妃同輦。王氏跪啟道:「妾系嫠婦,不敢充下陳,請陛下收回成命!」成祖嘉她節烈,特賜金幣,許令歸家。她在宮時常作記事詩,流傳禁掖。小子曾記得一絕云:「璚花移入大明宮,一樹芳香倚晚風。贏得君王留步輦,玉簫吹徹月明中。」此外佳句尚多,小子也記不勝記了。徐女王嫠,俱不見正史,得此闡揚,可作彤史數則。這且休表。且說成祖次子高煦,本就封雲南,煦不肯行,應二十七回。及成祖北征,煦亦隨往,凱旋時,因嗣子尚留北京,請乘便挈還,暗寓深意。成祖聽他所為。嗣又請得天策衛為護衛,自開幕府,未幾復乘間請增兩護衛,密語左右道:「如我英武,難道不配做秦王李世民麼?」居然欲殺建成、元吉。又嘗自作詩云:「申生徒守死,王祥枉受凍。」這兩句詩,明明是挾恨乃父,流露奪嫡的意思。某日,成祖命太子高熾,偕煦謁孝陵,太孫瞻基亦隨往。太子體肥重,且遇足疾,由兩太監扶掖而行,尚屢失足,煦在後大言道:「前人蹉跌,後人知警。」語未畢,忽後面有人應聲道:「還有後人知警哩。」煦聞言回顧,見是太孫瞻基發言,不禁失色。自己心虛。煦長七尺餘,輕爨善騎射,兩腋有龍鱗數片,以此自負。成祖雖已立儲,心常不忘煦功,每與諸大臣微語東宮事,大臣總說是太子賢明,將來必是守成令主,因此成祖不便再言。貴妃王氏,又密受徐後遺命,始終保護太子。太子妃張氏,且親執庖爨,事帝甚謹,為此種種原因,所以儲位尚得保全。
會齊、岷二王,復以驕恣得罪,削爵廢藩。兩王之廢,隨筆帶過。煦遂乘間進言,譖及侍讀解縉,內外壅蔽,且漏泄禁中密語,應按罪懲罰等語。成祖餘怒未息,便將縉謫徙廣西,降為參議。會成祖北征,留太子居守南京,縉入謁太子,即還原任。無故歸謁東宮,縉亦不能辭咎。這事被煦聞知,說他私覲東宮,必有隱謀。幾危太子。頓時激怒成祖,立逮縉入京下獄,拷掠備至。還是縉自認罪狀,一語不及太子,方得免興大獄,但將縉囚禁天牢。後來錦衣衛掌管紀綱,受煦密囑,令獄卒用酒飲縉,醉移雪中,活活凍斃。大理寺丞湯宗,宗人府經歷高得暘,中允李貫,編修朱紘,檢討蕭引高等,俱坐縉罪被系,庾死獄中。原來太子得立,由解縉力諫所致,事為高煦探悉,銜恨切骨,定欲置諸死地。縉被誣死,還有編修黃淮,亦曾預議立儲,時已升任右春坊大學士,頗得帝眷,一時動彈不得,煦尤日夜計慮,謀去黃淮,本擬聯結都御史陳瑛,伺隙彈劾,不料成祖自北還南,查得瑛平生險詐,誣陷多人,竟將他下獄論死,這是好讒的果報。天下稱快。只高煦失一臂助,怏怏不已。至永樂十一年間,成祖北巡,命太子監國,留輔諸臣,除尚書蹇義,諭德楊士奇,洗馬楊溥外,便是學士黃淮。越年,成祖還京,太子遣使往迎,稍遲一步,煦即構造蜚語,中傷太子。成祖亦起疑心,竟將黃淮、楊溥等逮問,意欲加誅。且密令兵部尚書金忠,按驗太子罪狀。虧得金忠極力挽救,願以全家百口,為太子保證,太子乃得免禍。金忠名副其實。
惟黃淮、楊溥,仍系獄中,終成祖世不得釋。
高煦越加驕縱,私選各衛健士為爪牙,潛圖變逆。成祖稍稍察覺,乃把煦改封青州,飭令就國。煦仍奏請留傳左右,不願就道。復經成祖申諭,煦尚遷延自如,且擅募軍士三千餘人,不使隸籍兵部,但終日逐鷹縱犬,騷擾京都。兵馬指揮徐野驢,捕得一二人,按罪懲治,煦竟到署親索,與野驢談了一二語,不稱己意,竟從袖中取出鐵爪,撾殺野驢。驕橫已極。廷臣尚不敢詳奏,嗣煦復僭用乘輿車服,為帝所聞,乃密詢尚書蹇義,義懼煦威燄,推辭未知。及復問楊士奇,士奇頓首道:「漢王初封雲南,不肯行,復改青州,又仍不行,心跡可知,無待臣言。惟願陛下早善處置,使有定所,保全父子恩親,得以永世樂利。」還是他較為忠直。成祖默然不答。疑乎信乎?越數日,又訪得高煦私造兵器,蓄養亡命,及漆皮為船,演習水戰等事。於是勃然大怒,立召煦至,面詰各事。煦無可抵賴,一味支吾。當由成祖勒褫冠服,囚縶西華門內,勢且廢為庶人,還是太子從旁勸解。太子義全骨月,所以後稱仁宗。成祖厲聲道:「我為你計,不得不割去私愛,你欲養虎自貽害麼?」太子泣請不已,乃削高煦兩護衛,誅左右數人,徙封山東樂安州,勒令即日前行。煦計無所出,只好拜別出京,一鞭就道了。下文再表。
且說成祖既平定南北,加意內治,命工部尚書宋禮濬會通河,興安伯徐亨,工部侍郎蔣廷瓚、金純,濬祥符縣黃河故道。漕運既通,河流亦順,又命平江伯陳瑄,督築海門捍潮堤八十餘丈。且於嘉定海岸,培築土山,以便海舟停泊。山週四百丈,高五十餘丈,立堠表識,遠見千里。成祖賜名寶山,後來立邑於此,名寶山縣,便是明永樂時的遺蹟,略作紀念。惟沿海一帶,屢有倭寇出沒,頻年未息。倭寇即日本國民,來華寇掠,所以叫作倭寇。日本在朝鮮國東境,距朝鮮只一海峽,元世祖時,威振四夷,獨日本不服,世祖發兵十餘萬東征,途遇暴風,全軍覆沒。日本終抗命不庭。嗣日本南北分裂,時相攻伐,及南敗北勝,南方殘眾,流寓海口,侵及朝鮮。朝鮮方擁李成桂為國王,成桂頗有智勇,力足防邊,且遣使通好中國,得明太祖冊封,為明外藩。朝鮮歷史,亦從此處插入,是用筆銷納處。倭寇遂遷怒明朝,剽掠中國海岸。太祖嘗貽書日本,請禁邊寇,終不見答。乃特設沿海衛所,專意防倭。成祖時,日本足利義滿氏,統一南北,航海入貢,受封為日本國王。成祖又飭令嚴禁海盜,怎奈海盜不服王化,足利氏亦無能為力,所以入寇如故。經明廷先後出師,如安遠伯柳升,平江伯陳瑄,及總兵官劉江,皆破倭有功,沿海才得少安。為嘉靖時征倭作引。
會接貴州警報,思州宣慰使田宗鼎,與思南宣慰司田琛,搆怨興兵,仇殺不已。成祖密令鎮遠侯顧成,率兵前往,相機剿撫。先是明平雲南,貴州土官,聞風歸附,太祖嘉他效順,概令原官世襲,賦稅由他自輸,不立制限,但設一都指揮使,擇要駐守。永樂初年,鎮守貴州的長官,便是鎮遠侯顧成。顧成既密受朝命,遂潛入思州、思南二境,出其不意,把宗鼎與琛,一並拿住,檻解京師。成祖將他二人斬訖,分貴州地為八府四州,設布政使司,及提刑按察使司,派工部侍郎蔣廷瓚,署貴州布政使事。陸續敘過,都是本回中銷納文字。
誰知到了永樂十八年,山東蒲台縣中,忽出了一場亂事,為首的巨匪,乃是一個女妖名叫唐賽兒。下半回以此為主腦,故提筆較為注重。賽兒為縣民林三妻,並沒有什麼武略,不過略有姿首,粗識幾個文字,能誦數句經咒。林三病死。賽兒送葬祭墓,回經山麓,見石隙中露有石匣,她即取了出來,把匣啟視,內藏異書寶劍,詫為神賜。書中備詳秘術及各種劍法,當即日夕誦習,不到數月,居然能役使鬼神﹔又剪紙作人馬可供驅策,如欲衣食財物,立令紙人搬取,無不如意。她復削髮為尼,自稱佛母,把所得秘法,輾轉傳授,一班愚夫愚婦,相率信奉,多至數萬。無非是平原呂母及平原女子遲昭平之類。地方官聞她訛擾,免不得派役往捕,唐賽兒哪肯就縛,便與捕役相抗。兩下齟齬,當將捕役殺斃數人。有幾個見風使帆的狡捕,見賽兒持蠻無禮,先行溜脫,返報有司,有司不好再緩,便發兵進剿。賽兒到此地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竟糾集數萬教徒,殺敗官兵,據住益都卸石棚寨揭竿作亂。奸民董彥杲、賓鴻等,向系土豪,武斷鄉曲,一聞賽兒起事,便去拜會,見賽兒仗劍持咒,剪紙成兵,幻術所施,竟有奇驗,遂不勝驚服,俱拜倒賽兒前,願為弟子。佛母收佛徒,皆大歡喜。從此日侍左右,形影不離,兩雄一雌,研究妖法,越覺得行動詭秘,情跡離奇。怕不是肉身說法。訓練了好幾月,便分道出來,連陷益都、諸城、安州、莒州、即墨、壽州諸州縣,戕殺命官,日益猖獗。青州衛指揮高鳳,帶領了幾千人馬,星夜進剿,到了益都附近,時已三鼓,前面忽來了無數大鬼,都是青面獠牙,張著雙手,似蒲扇一般,來攫鳳軍。鳳軍雖經過戰陣,從沒有見過這般鬼怪,不由的嘩噪起來。董彥杲、賓鴻,率眾掩至,鳳軍不能再戰,盡被殺害,鳳亦戰死。莒州千戶孫恭等,得悉敗狀,恐敵不住這妖魔鬼怪,只好遣人招撫,許給金帛,勸他收兵。董彥杲等抗命不從,反將去使殺斃。
那時各官錯愕,不得不飛章奏聞,成祖敕安遠侯柳升,及都指揮劉忠,率著禁衛各軍,前往山東。各官統來迎接,且稟稱寇有妖術,不易取勝。是為諉過起見。柳升冷笑道:「古時有黃巾賊,近世有紅巾寇,都是借著妖言,煽惑愚民。到了後來結果,無非是一刀兩段。諸君須知邪不敵正,怕什麼妖法鬼術?況是一個民間孀婦,做了匪首,憑她如何神奇,也不過麼麼伎倆,我自有法對待,諸君請看我殺賊哩。」言罷,即進擊卸石棚寨,密令軍士備著豬羊狗血,及各種穢物,專待臨陣使用。途次遇著寇兵,當即接戰,忽見唐賽兒跨馬而來,服著道裝,彷彿一個麻姑仙,年齡不過三十左右,尚帶幾分風韻。半老徐娘。兩旁護著侍女數名,統是女冠子服式。賽兒用劍一指,口中唸唸有詞,突覺黑氣漫天,愁霧四塞,滾滾人馬,自天而下。柳升忙令軍士取出穢物,向前潑去,但見空中的人馬,都化作紙兒草兒,紛紛墜地,依舊是天清日朗,浩蕩乾坤。妖術無用。賽兒見妖法被破,撥馬便走,寇眾自然隨奔,逃入寨中,閉門固守。
柳升麾軍圍寨,正在猛攻,忽有人出來乞降,只說是寨中糧據汲道。忠至東門,夜遇寇兵來襲,飛矢如蝗。忠不及預防,竟被射死。柳升安居營中,總道是妖術已破,無能為力,前言確是有識,至此偏獨輕敵,遂至喪師縱寇,可見驕兵必敗。不意夜半溃軍逃還,報稱劉忠陷沒,慌忙往救,已是不及。還攻卸石棚寨,寨中已虛無一人,賽兒以下,盡行遁去。惟賓鴻轉攻安邱,城幾被陷,幸都指揮僉事衛青,方屯海上備倭,聞警飛援,與邑令張璵等內外合攻,殺敗賓鴻,斃寇無數,剩了些敗殘人馬,逃至諸城,被鼇山衛指揮使王貴,截住中途,一陣殺盡,只唐賽兒在逃未獲。及柳升至安邱,衛青迎謁帳前,升反斥他無故移師,喝令捽出,於是刑部尚書吳中,劾升玩縱無狀,由成祖召還下獄,擢衛青為都指衛使,一面大索賽兒,盡逮山東、北京一帶的尼覡道姑,到京究辨。可憐大眾無辜,枉遭刑虐,結果統是假賽兒,不是真賽兒。俄得山東軍報,說是真賽兒已拿到了,盈廷官吏,相率慶賀,丑。正是:
篝火狐鳴天地暮,昆岡燄熾鬼神愁。
未知賽兒曾否伏誅,且至下回交代。
本回宗旨,內敘高煦奪嫡,外敘唐賽兒揭竿,而外此各事,俱用銷納法插入,但亦不至渺無關係。因高煦事敘入宮中,而徐後諸人之品節以彰,因唐賽兒事敘入畿外,而邊疆諸事之叛服以著,如繩貫錢,有條不紊,此可見著述之苦心,非信手掇拾者比也。且高煦驕縱,弊由溺愛,賽兒詭秘,弊在重僧,於欲言之中,更得不言之秘,善讀者自能知之。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3 10:34:26
第三十回 窮兵黷武數次親征 疲命勞師歸途晏駕
卻說唐賽兒亂後,山東各司官,多以縱寇獲譴,別擢刑部郎中段民為山東左參政。段民到任,頗能實心辦事,所有冤民,盡予寬宥,惟密飭乾役,往捕賽兒。不數日賽兒縛到,由段民親訊,她卻談笑自若,直認不諱。段民覺有變異,命以利刃截她手足,誰知純鋼硬鐵,反不及玉臂蓮鉤,刀鋒已缺,手足依然,不得已嚴加桎梏,把她嬌怯身軀,概用鐵索纏住,然後置入囚車,派遣得力人員,解送京師。行到半途,天光漸黑,驀見前後左右,統是猙獰厲鬼,高可數丈,大約十圍,腰間系著弓矢,手中執著大刀,惡狠狠的殺將過來。看官!你想這等押解巨犯的兵役,如何抵敵?大家顧命要緊,棄了囚車,四散避開。何不用穢物解之。待至厲鬼已去,返顧囚車,裡面只有一堆鐐銬,並沒有甚麼唐賽兒。彼此瞠目許久,只好回報段民。段民沒法,也只得據實復奏。明廷一班官吏,方聞妖婦解京,都想前去驗視,至段民奏至,越發詫為奇事。成祖也不加責問,但命將所拘尼媼,一律放還,這頗能知大體。連柳升亦釋出獄中,釋放柳升未免失刑。內外安謐,只唐賽兒究不知何處去了。
話分兩頭。且說成祖擊敗阿嚕台,奏凱還京,越年,阿嚕台卻遣使貢馬,且奉表稱臣。成祖以他悔罪投誠,特命戶部收受貢物,並厚犒來使,遣令去訖。會瓦剌部酋瑪哈木,攻殺韃靼汗本雅失裡,另立答裡巴為汗,自專政權。阿嚕台復使人來告,成祖乃命駕北巡,親探虛實。既至北京,復得阿嚕台表奏,略言:「瑪哈木弒主逞強,請天朝聲罪致討,臣願率所部,效力衝鋒」云云。成祖大喜,封阿嚕台為和寧王,一面諭責瑪哈木,且征使朝貢。瑪哈木竟不受命,當由成祖下詔,再行親征,仍帶了柳升、鄭亨、陳懋、李彬等,一班宿將,浩蕩前行,太孫瞻基,亦隨駕出發。成祖語侍臣道:「朕長孫聰明英睿,智勇過人,今肅清沙漠,使他躬歷行陣,備嘗艱苦,才知內治外攘,有許多難處呢。」侍臣稱頌不已。無非面諛。是年為永樂十二年,二月間啟行,四月間至興和,五月間出塞,次楊林城,六月間到三峽口。前鋒劉江,遇著敵騎數千名,一鼓擊退。成祖料敵必大至,嚴陣以待。尋獲間諜數名,問明詳細。得悉瑪哈木離此不遠,索性兼程前進:至忽蘭忽失溫地方,望見塵頭大起,有無數蒙兵踴躍而來,後面擁著麾蓋,蔽著兩人,一是韃靼汗答裡巴,一是瓦剌酋瑪哈木。成祖登高指揮,命柳升、鄭亨等攻敵中堅,陳懋,王通攻右翼,李彬、譚青、馬聚攻左翼。三軍奉令進攻,火器齊發,聲震天地。瑪哈木恰也能耐,領著蒙兵,左攔右阻,並迭發強弩,射住明軍。鄭亨身中流矢,負痛退還。陳懋、王通,也被蒙兵截住,不能取勝。李彬、譚青等與敵酣鬥,殺傷相當。都指揮滿都,受傷過重,倒斃陣中。成祖見各隊相持,未分勝負,遂自高阜躍下,親率鐵騎衝陣,橫掃敵軍。柳升以下,見主上躬冒矢石,也不得不捨命爭先,大呼殺敵。俗語說得好:「一夫拚命,萬夫莫當。」況有數萬人努力前驅,無論甚麼強敵,總是抵擋不住。瑪哈木敗陣而逃,部眾自然溃散。明軍追越兩高山,直達土拉河,斬首數千級。成祖尚欲窮追,還是皇太孫叩馬諫阻,才令班師。窮寇勿追,皇太孫恰是有識。還至三峰山,阿嚕台遣頭目鎖住等來朝,且言阿嚕台有疾,所以不至。成祖好言撫慰,並給米百石,驢百匹,羊百頭,別賜他屬部米五千石。鎖住等拜謝而去。成祖還京,瑪哈木也貢馬謝罪,詞極卑順。勉效阿嚕台。成祖又納貢館使,宥他前愆,惟瑪哈木與阿嚕台,始終不和,互相仇殺,亦互來報捷。成祖亦利他構釁,隨意敷衍,毫不詰問。無非欲自做漁翁。既而瑪哈木病死,子脫歡嗣位,遣使朝貢,仍許襲爵。獨阿嚕台生聚漸繁,兵儲漸富,居然桀驁起來,每遇明使,箕踞謾罵,有時且把明使拘留。成祖一再馳諭,阿嚕台全然不改,反驅眾入寇邊疆。
警報屢達京師,成祖以胡人反覆,必為後患,決計遷都北京,就近控馭。永樂十九年春間,車駕北遷,特旨大赦。明遷北京自此始。廷臣以遷都不便,紛紛有異言。未幾忽發火災,把奉天、謹身、華蓋三殿,燒得牆坍壁倒,棟折榱崩,成祖未免惶悚,令群臣條奏闕失,直言無隱。僚屬奉旨上言,多以遷都為非是。主事蕭儀,及侍讀李時勉,語尤痛切。成祖大怒,竟殺了蕭儀,下李時勉於獄中,並將給事柯暹,御史鄭維垣等,謫徙邊疆。既令群臣直言,復以直言加罪,出爾反爾,殊屬不情。一面再議北征。兵部尚書方賓,力言糧儲支絀,未便興師,乃復召戶部尚書夏原吉,問邊儲多寡。原吉奏稱所有邊儲,只足供戍卒,不足給大軍。且言頻年師出無功,戎馬資儲,十喪八九,災眚間作,內外俱疲,應順時休養,保境息民為要。即如聖躬少安,亦須調護,毋須張皇六師。成祖聞言,為之不懌,仍令原吉往查開平糧儲。既而刑部尚書吳中入對,大旨與方賓同,成祖怒道:「你亦學方賓麼?我將殺賓,免你效尤。」賓聞言大懼,竟自經死。成祖竟命將吳中系獄,並飭錦衣衛逮原吉還京,再問親征得失。原吉具奏如初。成祖益怒,亦飭令下獄。專制淫威,煞是厲害。遂命侍郎張本等,分往山東、山西、河南及應天諸府,督造糧車,發丁夫挽運,會集宣府,以次年二月為期。
光陰易過,倏忽新春,成祖即率軍起程,師次雞鳴山,探悉阿嚕台遠遁,諸將請率兵深入。成祖道:「阿嚕台非有他計,譬諸貪狼,一得所欲,即行遁去,追他無益。且俟草青馬肥,出開平,逾應昌,出其不意,直抵敵巢,然後可破穴犁庭了。」前則執意親征,茲復禁止深入,總之予智自雄,不欲群臣多口。嗣是徐徐進行,一路過去,不見有甚麼敵騎,如入無人之境。成祖命軍士開槍獵獸,或臨場校射,賜宴作樂。御制平戎曲,使全軍歌唱節勞。至五月中旬,始度偏嶺,發隰寧,至西涼亭。亭為故元往來巡幸地,故宮禾黍,野色蕭條,成祖慨然道:「元朝創築此亭,本欲子孫萬代,永遠留貽,哪裡防有今日?古人謂天命無常,總要有德的皇帝,方才保守得住。否則萬里江山,亦化作過眼煙雲,何況區區一亭呢。」乃下令禁止伐木。六月出應昌,次威遠,開平探馬走報,阿嚕台進寇萬全,諸將請分兵迎擊,成祖道:「這是阿嚕台詐計,不能相信。他恐我直搗巢穴,佯為出兵,牽制我師。我若分兵往援,正中彼計。」遂疾馳而進,敵果遁去。成祖料敵可謂甚明。大兵進駐沙胡原,拿住阿嚕台部屬,一一訊問。據言:「阿嚕台聞大軍到來,惶恐已極,他母及妻,統罵阿嚕台昧良,無端負大明皇帝,所以阿嚕台窮極無奈,已盡棄家屬,及駝馬牛羊輜重,向北遠遁了。」成祖道:「獸窮必走,也是常情,但恐他挾有詐謀,不可不防。」嗣復獲得敵騎數人,所言悉與前符。乃命都督朱榮、吳成等,盡收阿嚕台所棄牛羊駝馬,焚毀輜重,指日還師,乘便擊兀良哈三衛。兀良哈三衛,即大寧屬地,自遼沈起直,至宣府,延長三千餘里,元置大寧路於此。元得大寧,即封皇子權為寧王,另封兀良哈三衛,處置降人,以阿北失裡等為三衛都指揮同知。成祖起兵,誘執寧王權,應二十二回。並將寧王部屬,悉數移入北平。兀良哈三衛,奉命惟謹,且發兵從戰,所向有功。成祖即以大寧地盡畀兀良哈,作為犒賜。
此是東周封秦之覆轍,成祖何故蹈之。
自此遼東宣府一帶,藩籬撤去,門庭以外,就是異族。成祖約他為外藩,平居使偵探,有急使捍衛,無如異族異心,未免攜貳。自阿嚕台恃強抗命,遂與兀良哈三衛勾通。三衛中朵顏衛最強,次為泰寧衛,次為福餘衛,既附合阿嚕台,遂時入塞下。成祖北征旋師,語諸將道:「阿嚕台恃兀良哈為羽翼,所以敢為悖逆,今阿嚕台遠遁,兀良哈勢孤,應移師往討,平定此寇。」當下簡選精銳數萬人,分五路搗入,自率鄭亨、薛祿等,直入西路。師次屈裂兒河,兀良哈驅眾數萬,前來抵敵,忽被陷入澤中,成祖即指揮騎兵,衝殺過去,斬首數百級。敵自相踐踏,勢幾散亂。成祖登高瞭望,見敵兵散而復聚,料有接應兵至,遂命吏士持神機弩,潛伏深林,自張左右翼出陣夾擊。敵兵突衝左翼軍,左翼軍佯退,引敵入深林中,一聲號炮,伏兵齊發,箭如飛蝗般射去,敵遂驚溃。左翼軍反擊敵腹,右翼軍猛攻敵背,敵兵死傷無算,追奔三十餘里,盡毀三衛巢穴,然後下令班師,還京受賀。又是一番跋涉了。
次年七月,又有阿嚕台寇邊消息,成祖笑道:「去秋親征,渠意我不能復出,朕當先駐兵塞外,以逸待勞。」即命皇太子監國,車駕擇日發京師。三次北征。師行月餘,進至沙城,阿嚕台屬下,知院阿失帖木兒、古納台等,率妻子來降,由成祖詳問阿嚕台情形。阿失帖木兒稟道:「今夏阿嚕台為瓦剌所敗,部屬溃散,勢日衰微。今聞大軍遠出,必疾走遠避,哪裡還敢南向呢?」成祖甚喜,賜他酒食,俱授千戶。惟大軍仍然前進,至上莊堡,由先鋒陳懋來報,說是韃靼王子也先土於,挈眷投誠。成祖大喜,語侍臣道:「遠人來歸,應格外旌異,方便招徠。」隨即令陳懋引見,當面獎諭,特封他為忠勇王,賜名金忠。是時兵部尚書金忠已卒,豈成祖欲令他後繼,所以不嫌複名歟?並授他甥把罕台為都督,部屬察卜等統為都指揮,賜冠帶織金襲衣,一面下詔南旋。此次北征最屬無謂。
越年,為永樂二十二年,即成祖皇帝末年,諜報阿嚕台復寇大同,忠勇王金忠,請成祖發兵,願為前鋒自效,於是成祖復大舉北征。第四次了。行抵隰寧,仍不見有敵人蹤跡,心知邊報不實,未免爽然。會有金忠部將把裡禿,獲到敵哨,具言阿嚕台早已遠颺,現聞在答蘭納木兒河。成祖即督軍疾趨,直達開平,遣中官伯力哥,往諭阿嚕台屬部道:「王師遠來,只罪阿嚕台一人,他無所問,倘若頭目以下,輸誠來朝,朕當優與恩賚,決不食言。」至伯力哥還報,阿嚕台部落,亦多遠遁,無可傳命,成祖乃決計入答蘭納木兒河。沿途見遺骸甚眾,白骨累累,因飭柳升督率軍士,掇拾道殣,妥為瘞埋,自制祭文,具酒漿等物,奠爵酹土,聊慰孤魂。又進次玉沙泉,以答蘭納木兒河已近,即命前鋒金忠、陳懋等先發,自為後應。金忠、陳懋等到了答蘭納木兒河,彌望荒蕪,不特沒有敵寨,就是車轍馬跡,也是一律漫滅,無從端倪。大家瞭望一番,不知阿嚕台所在,只好遣人復奏。成祖又遣張輔等窮搜山谷,就近三百里內外,沒一處不往搜尋,也只有蔓草荒煙,並不見伏兵逃騎,張輔等亦只好空手復命。真是彼此搗鬼。成祖不禁詫異道:「阿嚕台那廝,究到何處去了?」張輔奏道:「陛下必欲擒寇,願假臣一月糧,率騎深入,定不虛行。」成祖道:「大軍出塞,人馬俱勞乏得很,北地早寒,倘遇風雪,轉恐有礙歸途,不如見可而止,再作計較。」言未已,金忠、陳懋等亦已回營,奏稱至白邙山,仍無所遇,以攜糧已盡,不得不歸。成祖歎息多時,便下令還京。又是白跑一次。
道出清水源,見道旁有石崖數十丈,便命大學士楊榮、金幼孜,刻石紀功,並諭道:「使萬世後知朕過此。」不見一敵,何功可言?然自知不再到此,亡征已見。銘功畢,成祖少有不豫,升幄凴几而坐,顧內侍海壽問道:「計算路程,何日可到北京?」海壽答道:「八月中即可到京。」出塞四次,連路程都不能計,不死何待?成祖復諭楊榮道:「東宮涉歷已久,政務已熟,朕歸京後,軍國重事,當悉付裁決。朕惟優游暮年,享些安閒餘福罷了。」恐老天不肯許你,奈何?楊榮聞言,免不得諛頌數語。至雙流濼,遣禮部尚書呂震,以旋師諭皇太子,並昭告天下。入蒼崖戌,病已甚篤,夜不安寐,偶一閉目,便見無數冤鬼,前來索命。好殺之驗。待至驚醒,但見侍臣列著左右,不禁唏噓道:「復原吉愛我!」再行至榆木川,氣息奄奄,不可救藥了。自知不起,遂召英國公張輔入內,囑咐後命,傳位皇太子高熾,喪禮一如高皇帝遺制。言訖,呼了幾聲痛楚,當即崩逝。張輔與楊榮、金幼孜商議,以六師在外,不便發喪,遂熔錫為椑,載入遺骸,仍然是翠華寶蓋,擁護而行。暗中遣少監海壽,馳赴太子,太子遣太孫奉迎,太孫至軍,始命發喪,及郊,由太子迎入仁智殿,加殮納棺,舉喪如儀。成祖卒年六十五,尊諡文皇帝,廟號太宗,至嘉靖十七年,復改廟號為成祖。太子高熾即位,以次年為洪熙元年,史稱為仁宗皇帝,小子自然沿稱仁宗了。本回就此收場,唯有一詩詠成祖道:
閒關萬里有何求,財匱師勞命亦休。
車載沙邱遺恨在,梟雄只怕死臨頭。
欲知仁宗即位後情形,請看官再閱下回。
阿嚕台、瑪哈木等,叛服靡常,原為難馭之寇。然成祖一出,靡戰不勝,其不足平可知矣。此後即有犯順消息,可遣一智勇深沉之將,如英國公張輔者,出為戰守,當亦足了此事。乃必六師遠出,再三不已,萬里閒關,甚至不見敵軍蹤影,何其僕僕不憚煩乎?況按夏原吉所奏,當日度支,已甚支絀,以全國之賦稅,糜費於無足重輕之邊事,可已不已,計毋太絀。要之一好大喜功之心所由致也,迨中道彌留,始言夏原吉愛我,晚矣。好酒者以酒亡,好色者以色亡,好兵者以兵亡,成祖誠好兵者哉!然以濫刑好殺之成祖,猶得令終,吾尚為成祖幸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4 01:57:17
第三十一回 二豎監軍黎利煽亂 六師討逆高煦成擒
卻說仁宗即位,改元洪熙,立命將夏原吉、黃淮、楊溥等,釋出獄中,俱復原官。應二十九回。原吉入朝奏對,大旨以賑饑蠲賦,罷西洋取寶船,及雲南交趾各路採辦,仁宗一一依行。未幾以楊榮、金幼孜、楊士奇、黃淮等,皆東宮舊臣,忠實可恃,遂進榮為太常卿,幼孜為戶部侍郎,兼文淵閣大學士,士奇為禮部侍郎,兼華蓋殿大學士,黃淮為通政使,兼武英殿大學士,楊溥為翰林學士。既而榮與士奇,統擢為尚書,內閣職務,自是漸重了。
先是仁宗少時,太祖未崩,嘗命他分閱章奏。仁宗留意考察,凡關係軍民利病,必先呈上覽,至文字稍有錯誤,並未表出。太祖指示道:「兒閱章奏,奈何不核及文字?」仁宗答道:「偶有筆誤,不足瀆天聽,所以未曾表明。」太祖點首不答。嗣復問及堯、湯時候,水旱連年,百姓如何生活?仁宗答以堯、湯仁政,惠及民生,因此水旱無懮。太祖大喜道:「好孫兒!有君人度量了。」所謂少成若天性。嗣為皇太子,屢被高煦、高燧等讒構,終以誠敬孝謹,得免禍難。及即位,任用三楊,修明庶政,與民休息,儼然有承平景象。仁宗嘗在池亭納涼,吟成五律一首道:「夏日多炎熱,臨池憩午涼。雨滋槐葉翠,風過藕花香。舞燕來青瑣,流鶯出建章。援琴彈雅操,民物樂時康。」引入此詩,注重結末二語。後人讀到此詩,每想仁宗風儀,幾似虞舜鼓琴,薰風解慍,不愧為守文令主。又嘗在思善門外,建弘文館,與儒臣講論經史,終日不倦。夏日遍賜水果諸鮮,冬日遍賜貂狐等物。每語諸臣道:「朕與諸卿講論,覺得津津有味,若一入後宮,對著內侍宮人,便覺索然,未知卿等厭棄朕否?」諸臣聞命,頓首稱頌,自不必說。皇后張氏,為彭城伯張麒女,冊妃時,謹修婦道,成祖嘗謂幸得佳婦,仁宗得保全儲位,也虧著賢後從中調停,所以仁宗敬愛有加,宮闈中雖有妃嬪,沒甚寵幸。除張後外,只譚妃一人,善承意旨,得蒙恩遇罷了,為殉主伏筆。這且慢表。
且說安南平定,曾設交趾布政司,留英國公張輔鎮守,未幾即召輔還京,從征漠北,別命豐城侯李彬繼統軍事,尚書黃福綜理民政。福有威惠,頗得交人畏服。惟李彬麾下,曾有太監馬騏任職監軍,騏按定交趾貢物,每歲需扇萬柄,翠羽萬襲,正供以外,還要多方勒索。交民痛苦得很,互相怨恨,遂互相煽動,因復闖出一個渠魁,擾亂安南。都是小人壞事。
這渠魁叫作何名?便是俄樂縣土官黎利。
黎利初從陳季擴,充金吾將軍,季擴就擒,利歸降明軍,令為巡檢。至馬騏肆虐,他即乘機驅脅,挾眾作亂,自稱平定王,用弟黎石為相國,段莽為都督,聚黨范柳、范宴等,四出剽掠。參政侯保、馮貴,率軍往討,被他圍住,力戰身亡。明廷聞警,遣榮昌伯陳智為左參將,助李彬出剿,轉戰有年,才得削平亂黨,惟黎利逃匿老撾,屢捕未獲。嗣李彬應召還京,由陳智代任,監軍亦另易中官,名叫山壽。去了一個,又來一個。這山壽貪財好貨,與馬騏相似。黎利乘間納賄,潛自老撾遁還寧化州,詐言乞降。山壽得了賄賂,遂替他奏請朝廷,求赦黎利。適成祖崩逝,仁宗踐位,壽入朝慶賀,且言利已願降,若遣使往諭,定然來歸。仁宗躊躇良久,方道:「蠻人多詐,不便深信。」山壽叩頭道:「如利不來,臣當萬死。」利令智昏。仁宗復道:「黃福有無異議?」山壽又奏道:「福居交趾,已十八年,從前馬騏密奏先帝,謂有異志,臣不敢仍如騏言。但久居異域,與民同利,今交趾知有黃福,不知有朝廷,恐亦非懷柔本旨呢。」善於進讒,比馬騏還要陰險。仁宗默然無語。俟山壽退出,即下旨召黃福還京,已為邪言所惑。飭兵部尚書陳洽,代掌交趾布按司事。福在交趾,編戶籍,定賦稅,興學校,置官司,屢召父老宣諭德意。中官馬騏,怙恩虐民,福輒遇事裁抑,騏懷恨在心,所以誣奏。成祖擱過不提,至山壽入讒,仁宗馳諭召歸,福奉命即行,交人扶老攜幼,相率走送,甚至挽轅號泣,不忍言別。福好言婉諭,只托稱後會有期,才得離了安南,逕還京師。
黎利聞黃福召還,謀變益急,遂糾眾攻茶龍州。交趾都司方政,領兵往援,與戰不利。指揮伍雲陣歿,守將琴彭亦戰死。利陷入茶龍,轉寇諒山,殺死守吏易先,硬把諒山占去。榮昌伯陳智,懦弱無能,又與都司方政,不相輯睦,遂沒法定亂,只好飛使馳奏,候旨定奪。全然不智,如何名智?仁宗方信山壽言,遣壽齎敕往諭,授黎利為清化知府。及接陳智奏報,還道是山壽有材,足以撫寇,即飛飭陳智按兵以待,候山壽到了交趾,恊議以聞。於是陳智推諉上命,一任黎利猖獗,勒兵不發。尚書陳洽,見陳智遷延釀亂,甚是懊惱,即奏稱賊首黎利,名雖求降,實是攜貳,招聚逆黨,日益滋蔓,乞飭統帥陳智,早滅此賊,綏靖邊疆云云。仁宗乃復授陳智為征夷將軍,出討黎利。智尚在徘徊,至山壽入境,又一意主撫,賊勢從此益張了。
且說仁宗既冊定皇后,隨立子瞻基為皇太子,餘子瞻埈、瞻墉、瞻墡、瞻堈、瞻墺、瞻塏、瞻垍、瞻珽皆封王,命太子居守南京,意欲仍還南都,詔令北京都司,復稱行在。一面宥建文諸臣,放還永樂時坐戍家屬,並復魏國公徐欽原爵。欽系輝祖子,輝祖忤成祖意,奪爵歸第。應二十七回。未幾,輝祖病歿,子欽復得襲封。永樂十九年,欽入朝,不辭逕去,成祖怒欽無禮,削職為民,至是乃給還故爵。且屢命法司慎刑,諭楊士奇、楊榮、金幼孜三人,審決先朝重囚,必往同讞,遇有冤抑,不惜平反云云。他如免租施賑,亦時有所聞。不意洪熙元年五月中,二豎為災,帝躬不豫,才越兩日,病竟垂危。忙飭中官海壽,馳召皇太子瞻基。海壽甫抵南京,仁宗先已歸天。太子即日就道,自南而北,謠傳漢王高煦,謀在途中設伏,邀擊太子,左右請整兵為衛,或言應從間道北行。太子道:「君父在上,何人敢妄行?」當下馳驛入都。至良鄉,太監楊瑛,偕尚書夏原吉、呂震,捧遺詔來迎,傳位皇太子。太子受詔,入哭盡哀,越十日即皇帝位,追尊皇考為昭皇帝,廟號仁宗,皇后張氏為太后,又以譚妃投繯殉主,追贈為昭容恭禧順妃。得未曾有。統計仁宗在位,僅越一年,享年四十有八。太子瞻基即位,改元宣德,史稱他為宣宗。小子亦沿例稱呼。宣宗立後胡氏,系錦衣衛百戶胡榮女,並冊孫氏為貴妃。並舉貴妃,為後文廢後張本。召翰林學士楊溥入內閣,與楊士奇等同參機務。命大理寺卿胡槩,參政葉春,巡撫南畿。自是遇有災亂,輒遣大臣巡撫,後來置為定員,三司職權,乃日漸從輕了,明初外省官制,置布政、按察、都指揮三司,分掌政、刑、兵三事。及巡撫設而三司失權。這卻不必細說。
惟漢王高煦,自徙居樂安後,仍然不法,聞仁宗猝崩,召還太子,本欲發兵邀擊,因迫於時日,不及舉行。宣宗即位,恰奏陳利國安民四事,宣宗如奏施行。及改元初日,煦復遣人獻元宵燈,侍臣入啟宣宗道:「漢府來使,多是窺探上意,心存叵測。前時漢王子瞻圻,留居北京,每將朝廷情事,潛報漢王,平均一晝夜間,多至六七次,先帝防他漏泄,徙至鳳陽守陵。此次陛下登基,漢王又藉口奏獻,使人常至,詭情如見,不可不防。」仁宗徙瞻圻事,就此帶出,以省筆墨。宣宗道:「永樂年間,皇祖嘗諭皇考及朕,謂此叔有異心,但皇考待他甚厚,朕亦應推誠加禮,寧他負我,毋我負他。」乃馳書報謝。煦日夜製造軍器,籍丁壯為兵,出死囚,招亡命徒,奪府州縣官民畜馬,編立五軍四哨,授指揮王斌為太師,知州朱恒,長史錢巽為尚書,千戶盛堅,典仗侯海為部督,教授錢常為侍郎,遣人約山東都指揮靳榮為助,期先取濟南,然後犯闕。
御史李濬,致仕歸田,家住樂安,得著這個消息,急棄家易服,從間道馳入京師,上書告變。山東文武軍民,與真定等衛所,亦飛報高煦亂狀。適煦遣心腹枚青,往約英國公張輔,請為內應,輔縶青以聞。宣宗遣中官侯泰,賜高煦書,慰勉備至。煦反盛兵見泰,厲聲道:「靖難兵起,若非我出死力,哪有今日?太宗輕聽讒言,削去護衛,徙我樂安,仁宗徙以金帛餌我,今又動言祖制,脅我謹守臣節,我豈能鬱鬱居此,毫無舉動?你試看我士飽馬騰,兵強力壯,欲要橫行天下,也是不難。速歸報你主,執送奸臣,免我動手!」竟欲效乃父耶?但福命不及乃父,奈何?泰不敢抗辯,唯唯而出﹔既還京,也含糊復命。
隔了數日,煦遣百戶陳剛,賚奏入朝,奏中語多悖逆,且指夏原吉為罪首,定欲索誅。宣宗乃動憤起來,夜召諸大臣入議,擬遣陽武侯薛祿,往討高煦。大學士楊榮抗言道:「陛下獨不見李景隆事麼?」宣宗轉顧原吉,原吉先免冠謝死罪。宣宗矍然道:「卿何為作此態?莫非為高煦奏請麼?煦無從啟釁,只得借卿為口實,朕非甚愚,何至為煦所欺?」原吉謝恩畢,方奏道:「為今日計,宜卷甲韜戈,星夜前往,方可一鼓蕩平。若命將出師,迂遠無濟,轉蹈李景隆覆轍。榮言甚是。」楊榮遂勸帝親征。宣宗召張輔入內,與商親征事,輔對道:「高煦有勇無謀,外強中怯,今請假臣二萬人,即可縛煦獻闕,何必勞動至尊。」楊榮道:「煦謂陛下新立,必不自行,所以肆行無忌,若臨以天威,事無不濟,臣願負弩前驅。」宣宗為之動容,乃決意親征,以高煦罪狀,申告天地宗廟山川百神,命陽武侯薛祿、清平伯吳成為先鋒,少師蹇義,少傅楊士奇,少保夏原吉,太子少傅楊榮,太子少保吳中,尚書胡濙、張本,通政使顧成等,扈蹕隨征。留鄭王瞻埈,襄王瞻墡居守。定國公徐永昌,彭城伯張昶,安鄉侯張安,廣陵伯劉瑞,忻城伯張榮,建平伯高遠,及尚書黃淮、黃福、李友直等,恊守京師。復敕遣指揮黃謙,暨平江伯陳瑄,出守淮安,防煦南竄。部署既定,遂統率大營五軍將士,即日出京,鉦鼓聲遠達百里。既至楊村,宣宗顧從臣道:「卿等料高煦今日,計將安出?」蹇義道:「樂安城小,不足展布,彼或先取濟南,為根據地。」言未已,楊溥又插口道:「高煦前日,嘗請居南京,今必引兵南去。」宣宗笑道:「卿等所料,未必盡然。濟南雖近,未易攻取,且聞大軍將至,亦不暇往攻。若防他走入南京,未始非高煦夙願,但他的護衛軍,家屬多居樂安,豈肯棄此南走?高煦性多狐疑,今敢謀反,無非因朕年少新立,未能親征﹔若遣將往討,他得甘言厚利,作為誘餌,希圖與他聯合。今朕親至,已出彼料,哪裡還敢出戰?朕意煦必成擒了。」料敵如神,然亦皆由楊榮等指導之力。從臣等唯唯聽命。又向前行進,遇著樂安逃軍,備述高煦情形,略如宣宗所料。宣宗大喜,發給揭帖數紙,令回樂安貼示,一面仍貽書高煦道:
朕惟張敖失國,本諸貫高,淮南受誅,成於伍被。自古小人事藩國,率因之以身圖富貴,而陷其主於不義,及事不成,則反噬主以圖苟安,若此者多矣。今六師壓境,王能悔過,即擒倡謀者以獻,朕與王削除前過,恩禮如初,善之善者也。王如執迷不悟,大軍既至,一戰成擒,又或麾下以王為奇貨,執王來獻,王何面目見朕,雖欲保全,不可得也,王之轉禍為福,一反掌間耳。其審圖之!
書發後,得前鋒薛祿馳奏,報稱高煦已下戰書,約於明日出戰。宣宗遂令大軍蓐食兼行,夜半至陽信縣,官吏皆入樂安城,無人迎謁。大軍即趨至樂安,圍攻四門。時已天明,守城兵慌忙登陴,舉炮下擊。宣宗命發神機銃箭,仰射城上。硝煙四散,聲震如雷。守兵股栗,多半竄伏逃生。日光晌午,危城將墮,諸將擬攀城而入,宣宗不允,暫行停攻,復傳書入城,諭高煦出降。煦仍不答。宣宗又命書詔敕數道,令將士系諸箭上,射入城中,曉示禍福利害。城中人士,得了諭旨,多欲將高煦執獻。煦狼狽失據,乃密遣心腹將士,縋城至御幄前,奏稱限期一夕,與妻子訣別,即當出城歸罪。前雲可橫行天下,如何未戰即降?宣宗允准,來使去訖。是夜高煦盡取所造兵器,與各處交通文書,盡付一炬。火光燭天,通宵不絕。轉眼間天已大明,煦擬出城聽命,忽來一人阻住道:「殿下寧一戰而死,如何出降受辱?」煦視之,乃是太師王斌。煦悵然道:「城池卑狹,不足禦敵,奈何?」王斌再欲有言,煦復道:「你且照常辦事,容我細思。」斌乃退出。煦遂潛行出城,逕至宣宗行幄前,席藁待罪。群臣奏謂正法,宣宗道:「煦固不義,但祖宗待遇親藩,自有成例,勿為已甚。」群臣復舉大義滅親四字,堅請加刑,宣宗不許,只令高煦入見,取群臣彈章視煦。煦略略瞧著,面色如土,忙頓首道:「臣罪萬死萬死,生殺唯陛下命。」昔日威風,而今安在?宣宗令煦作書,召諸子同歸京師。王斌、朱恒等倡導不軌,罪在不赦,亦一律系歸。改樂安為武定州,令薛祿、張本二人鎮守,餘軍凱旋。高煦父子家屬,被系入京,宣宗命廢為庶人,築室西安門內,禁錮高煦夫婦,號為逍遙城,飲食供奉如常。王斌、朱恒等皆伏誅。煦被禁數年,寧王權上書,請赦煦父子,不獲見允,煦大為怨望,宣宗親往察視,見煦箕踞坐地上,免不得斥責數語。及宣宗轉身欲歸,煦竟伸出一足,把宣宗勾倒地上。宣宗大怒,俟起立後,令力士舁出銅缸,覆住煦身。缸重三百餘斤,煦用力負缸,缸竟移動。宣宗復命積炭熏缸,越一時,炭熾銅熔,任你高煦力大無窮,也炙得烏焦巴弓了。好似竹管煨泥鰍。小子有詩歎高煦道:
庸材也欲逞強梁,暴骨揚灰枉自傷。
莫向釜中悲煮豆,追原禍始是文皇。
高煦炙死,諸子皆誅,還有趙王高燧,亦被嫌疑,是否能保全性命,且看下回敘明。
仁宗在位,不過一年,而任賢愛民,善不勝書。史稱天假之年,俾其涵濡休養,則德化之盛,應與漢文景比隆,是仁宗固不愧為仁也。惟信用宦官山壽,召還黃福釀成交趾之亂,不無微憾,然亦為安邊息民起見,因為撫之一字所誤,仁有餘而智不足,略跡原心,其尚堪共諒歟。高煦不道,竟欲上效乃父,藉口除奸,幸宣宗從諫如流,決意親征,六師一至,煦即失措,出城乞降,席藁待罪,彼才智不逮成祖,而君非建文,臣非齊黃,多見其速斃已也。厥後銅缸燃炭,身首成灰,何莫非煦之自取乎?明有仁宣,足與言守成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4 01:58:32
第三十二回 棄交趾甘隳前功 易中宮傾心內嬖
卻說趙王高燧,與高煦是一流人物,難兄難弟。從前亦常思奪嫡,與中官黃儼等,密謀廢立,事泄後,黃儼伏誅,燧以仁宗力解,始得免罪,仁宗徙燧封彰德。及高煦抗命,暗中也勾結高燧,約同起事。煦既受擒,六師畢歸。戶部尚書陳山,出京迎駕,奏稱應乘勝移師,襲執趙王。宣宗轉問楊榮,榮很是贊成。復問蹇義、夏原吉,兩人亦無異言。遂由楊榮傳旨,令楊士奇草詔。士奇道:「太宗皇帝惟三子,今上惟兩叔父,罪無可赦,法應嚴懲,情有可原,還宜曲宥。若一律芟除,皇祖有靈,豈不深恫?」榮厲聲道:「此係國家大事,豈你一人所得沮麼?」楊榮名為賢臣,胡亦執拗成性。士奇道:「高煦受擒,趙王必不敢反,何苦要皇上自戕骨肉,士奇不敢草詔。」時楊溥在側,與士奇意合,遂從容說道:「且入諫皇上,再作計議。」榮聞溥言,艴然逕去,即往見宣宗。溥與士奇,接踵而入,司閽只放入楊榮,不令二人入內。二人正彷徨間,適蹇義、夏元吉,奉召前來,士奇即浼令入諫。蹇義道:「上意已定,恐難中阻。」士奇道:「王道首重懿親,如可保全,總宜調護為是。還望二公善為挽回!」蹇義頷首而入,即以士奇言轉陳帝前。宣宗乃返入京師,不復言彰德事。既而廷臣猶有煩言,或請削趙王護衛,或請拘趙王入京,宣宗沈吟未決,復召士奇入問道:「朝右多議及趙王,究應如何處置?」士奇道:「今日宗室中,惟趙王最親,陛下當曲予保全,毋惑群議!」宣宗道:「朕今日只有一叔,怎得不愛?但欲為保全,須有良法。朕意擬將群臣劾章,封示趙王,令他自處,卿意以為何如?」士奇道:「得一璽書,更為週到。」宣宗便命士奇起草,親自閱過,蓋好御印,即令駙馬都尉廣平侯袁容,與左都御史劉觀,同赴彰德,示以璽書,並廷臣劾章。趙王喜且泣道:「我得更生了。」遂優待袁容、劉觀,並上表謝恩,願獻護衛。自是群議始息。宣宗乃重用士奇,薄待陳山,且歲賜趙王,概如常例。趙王得以令終,於宣德六年去世,幸全首領。這且休表。
且說榮昌伯陳智,與都指揮方政,恊守交趾,因黎利叛服無常,奉命往討,續前回。至茶龍州,兩人意見未洽,反為黎利所乘,吃了敗仗。那時宣化賊周臧,太原賊黃菴,芙留賊潘可利,雲南寧遠州紅衣賊長擎,俱蠭起作亂,遙應黎利。宣宗聞警,諭責智、政,削奪官爵,令在軍中效力贖罪。特簡成山侯王通,佩征夷大將軍印,充交趾總兵官,都督馬瑛為參將,率師南征。仍命尚書陳洽,參贊軍務。通與瑛先後南下,瑛至清威,適黎利弟黎善,陷廣威州,分軍四擾,與瑛軍相遇。被瑛軍兜頭痛擊,紛紛敗去,瑛方紮營休息。王通亦引兵到來,兩下合軍,進屯寧橋。通欲乘勝進擊,尚書陳洽道:「前面地勢險惡,宜慎重進行,不如擇險駐師,覘賊虛實,再定行止。」通叱道:「兵貴神速,何得遲疑?」洽不便再諫。通即麾兵渡河。適遇天雨,道路泥泞,人馬不能成列,霎時間伏兵驟起,縱橫衝蕩,通受創即走,全師大溃。陳洽憤起,怒兵突陣,身中數創,顛墜馬下﹔左右掖起,願與俱還,洽勃然道:「我身為大臣,見危致命,正在今日,難道可偷生苟免麼?」足愧王通。隨即揮刀復入,斲死賊兵數人,自知力竭,刎頸而死。通敗回交州,尚得自言神速麼?黎利即自率精兵,入犯東關。通聞報大懼,陰遣人與利議和,願為利乞封,且割清化以南地,俾利管轄。利陽為受款,限日受地,通遂不待朝命,擅檄清化等州,令官吏軍民,盡還東關,即以土地讓與黎利。知州羅通,擲檄痛詆道:「名為統帥,擅敢賣城,看他如何復命?我只知守土,不知有他。」遂攖城拒守,黎利往攻不能下。
先是都督蔡福守義安,為黎利所圍,未戰即降,至是黎利令招致羅通。通見福至城下,厲聲呵責,說他不忠不義。福羞慚滿面,低頭馳去。利知清化難下,移兵攻鎮城平州。知州何忠懷,潛行出城,擬至交州乞援,中途為賊所執,押送黎利。利酌酒與飲道:「何知州的大名,我仰慕久了。能從我,不患不富貴。」忠懷大詈道:「賊奴!我乃天朝臣,豈食汝狗彘食?」當下奪杯在手,擲中利面,流血盈頤。利大怒,遂將忠懷殺害,一面麾眾寇交州。王通出兵與戰,竟得勝仗,斬獲偽官以下萬餘人,利惶懼遁去。諸將請王通追擊,通又憚不敢發。一年怕蛇咬,三年爛稻索。利得整軍復出,圍攻昌江。都指揮李任、顧福,日夜拒戰。至九閱月,糧盡援絕,竟被攻陷,任、福皆自刎畢命。中官馮智,北向再拜,與指揮劉順,知府劉子輔,投繯殉難。馮智頗不愧忠臣。子輔有惠政,民素愛戴,子輔死後,闔家全節,吏民亦相率死難,無一降賊,全城為墟。闡揚忠節。
警報遙達京城,宣宗又命安遠侯柳升,統兵往援,保定伯梁銘為副,都督崔聚充參將,尚書李慶參贊軍務。且以黃福舊在交趾,深得民心,亦令隨軍同往,仍掌交趾布按二司。柳升會集諸軍,進至隘留關,黎利與王通,已有和議,聞升等南下,詭稱應立陳氏後裔,具書乞和。升得書,並未啟視。只將原書奏聞,一面督軍入境,連破關隘數十,直達鎮夷關。梁銘、李慶皆因憊致病,惟升意氣自若,尚欲長驅直入。郎中史安,主事陳鏞,問李慶疾,且語慶道:「主帥已涉驕矜,擁兵輕進,倘遇敵伏,易致挫衄。寧橋覆轍,可為前鑒,還望公代為諫阻,寧可持重,不可躁率。」慶倚枕稱善,強自起牀,走告柳升。升笑道:「我自從軍以來,大小經過百戰,難道怕這么麼小丑麼?」輕敵甚矣。慶復言之再三,升含糊答應,令慶等留營養痾,自率百騎至倒馬坡,躍馬逾橋。後隊正擬隨上,橋樑猝斷,迫不及渡,但見對岸伏兵猝起,把升圍住。升左衝右突,竟不能脫,未幾即中鏢身死。所隨百騎,盡行戰歿。那時後軍只好退回,梁銘、李慶竟致急死。崔聚復整軍入昌江,與賊酣鬥,賊驅眾大至,飛矢攢射,聚受傷被執,史安、陳鏞等皆陣亡,官軍大溃,七萬人只剩數千,逃入交州。
黃福至雞鳴關,亦為賊所得,掣出佩刀,意欲自刎。賊眾把刀奪去,且下馬羅拜道:「公系我生身父母,何可遽死?前時公若不歸,我等哪敢出此?」福叱道:「朝廷未嘗負爾等,爾等為何從逆?」賊眾復道:「守土官僚,如果盡若我公。就使教我為逆,我等也不忍為。怎奈官逼民反,不得不然。」言下都有慘容,且語且泣,福亦為之下淚。賊目取出白金餱糧,作為饋物,並令數人舁著肩輿,送福出境。福至龍州,舉所贈物盡歸入官。
是時王通在交州,聞升軍敗沒,越加惶懼,忙與黎利議和,出城築壇,束帛載書,教利立陳暠為陳氏後,訂約休兵。其實交趾並沒有陳暠,全系王通、黎利,串同捏造,借此蒙蔽明廷。通贈利綺錦,利賂通珍寶,彼此歡宴了一日,議定由黎利遣使,奉表獻方物。通亦令指揮闞忠,偕黎使入朝,當由鴻臚寺代呈表章,其詞云:
安南國先臣陳日煃三世嫡孫陳暠,惶恐頓首上言:曩被賊臣黎季犁父子。篡國弒戮,臣族殆盡。臣暠奔竄老撾,以延殘息,歷二十年。近者國人聞臣尚在,逼臣還國,眾言天兵初平黎賊,即有詔旨訪求王子孫立之,一時訪求未得,乃建郡縣。今皆欲臣陳情請命,臣仰視天地生成大恩,謹奉表上請,伏乞明鑒!
宣宗覽畢,即召集廷臣會議,示以來表。英國公張輔道:「這是黎利詐謀,必不可從,當再益兵討賊,臣誓將元凶首惡,縶獻闕下。」蹇義、夏原吉,也說是不可輕許。獨楊榮、楊士奇,料宣宗有意厭兵,因言交趾荒遠,不如許利,藉息兵爭。宣宗乃決計罷兵,遂遣侍郎李琦、羅汝敬等,齎詔撫諭交趾,赦除利罪,令具陳氏後人事實以聞。一面召王通、馬瑛,及三司衛所府州縣官吏,悉數北還。於是三十年來經營創造的安南,一旦棄去。李琦等未到交趾,王通已由陸路還廣西,陳智及中官馬騏、山壽,由水路還欽州。及奉詔到京,群臣交章彈劾,統說通棄地擅和,騏恣虐激變,壽庇賊殃民,情罪最重,應即明正典刑。宣宗意存寬大,只把王通、馬騏、山壽等,暫系獄中,便算罷休。宣宗號稱英明,雜何姑息養奸?嗣李琦自交趾還京,黎利又遣人隨至,奉表言陳暠已死,陳氏絕嗣,由臣利權時監國等語。宣宗明知有詐,只因事已至此,無可奈何,就將錯便錯的,混過去了。
是時已為宣德三年,邊事總算擱起,宮中忽起暗爭。小子於前回表過,宣宗立後胡氏,並冊孫氏為貴妃。已見得後妃並重,隱肇爭端。果然不到二年,即鬧出廢後問題來。原來孫貴妃出身頗微,系永城主簿孫忠女,幼時穎慧絕倫,貌亦姣美,天生麗質。偶為張太后母所見,大為稱羨。張太后母,即彭城伯夫人,當張為妃時,已出入宮中,成祖擬為皇太孫擇配,彭城夫人,即盛稱孫氏賢淑,應選為太孫妃。當下傳旨選入,見孫氏女尚僅十齡,乃令在宮撫養,從緩定奪。過了七年,太孫年長,奉旨選妃,司天官奏稱星氣在奎婁間,當自濟河求佳女。適濟寧人百戶胡榮,生女七人,獨飾第三女充選。成祖見她貞靜端淑,遂冊為太孫妃。彭城夫人,聞了此信,以孫氏女既有定約,偏為胡氏女所奪,心中很是不平,即入宮啟奏成祖,請他改命。成祖不便反汗,但命立孫氏女為太孫嬪。及仁宗嗣阼,張後正位,彭城夫人,又向張後前喋喋不休。老媼煞是多事。張後素性寡言,任她如何慫慂,只是默然不答。到了宣宗登基,亦稍稍傾向孫嬪,所以冊後禮成,便冊孫嬪為貴妃。明初定例,冊後用金寶金冊,冊貴妃有冊無寶,宣宗特命尚寶司制就金寶,賜給貴妃,一如後制。已隱露並後匹嫡的意思。這位孫貴妃體態妖嬈,性情狡黠,少成若天性。百般取悅上意,幾把這位宣宗皇帝,玩弄在股掌中。宣宗年已三十,尚無嫡子,未免愁歎,嘗語孫貴妃道:「後有疾不育,卿無疾亦不育,難道朕命中應無子麼?」孫貴妃聞言,猝然下跪,佯作羞態道:「妾久承雨露,覺有異征,紅潮不至,已閱月餘,莫非是熊夢不成?」你難道定知生男?宣宗大喜道:「卿如生男,當立卿為後。」孫貴妃佯驚道:「後位已定,妾何敢相奪?願陛下勿出此言!」宣宗道:「好貴妃!好貴妃!」隨親為扶起,抱置膝上,喁喁與語,大約有厭恨胡後的意思。貴妃且曲為解勸,宣宗嘉她有德,益稱歎不置。將欲取之,必固與之,此陰柔之所以可畏也。
流光易逝,倏忽間已八九月,孫貴妃居然分娩,生下一個麟兒,當由宮人報聞宣宗。宣宗喜出望外,即至貴妃宮中驗視,經侍媼抱出佳兒,啼聲響亮,覺為英物。後來廟號英宗,宜為英物。宣宗滿面笑容,取兒名為祁鎮,並慰勞貴妃數語,隨即趨出,傳旨大赦。看官!你道這皇子祁鎮,果是貴妃所生麼?貴妃想欲奪後,恰想出一條秘計,暗中與懷孕的宮人,定了易呂為嬴的密約。適值宮人生男,遂取作己子,誑騙宣宗。宣宗哪知秘謀,總道是貴妃親生。才閱數日,即擬立乳兒為皇太子,廷臣希承意旨,也接連上章奏請。恐也由貴妃運動。宣宗遂召張輔、蹇義、楊榮、夏原吉、楊士奇入內,隨諭道:「朕有一大事,與卿等商議,卿等為我一決。朕三十無子,中宮有病不得育,據術士推算,謂中宮祿命,不能產麟,今幸貴妃有子,當立為嗣,朕聞母以子貴,乃是古禮,但不知何以處中宮?卿等為朕設一良法!」輔等奉旨,面面相覷,不發一言。宣宗又略舉後過,楊榮矍然道:「如陛下言,何妨廢後呢?」榮前時欲拘趙王,及此又倡議廢後,吾不知其具何肺腸。宣宗道:「廢後有故事麼?」楊榮道:「宋仁宗廢郭後為仙妃,便是成例。」宣宗復顧輔等道:「卿等何皆無言?」士奇忍耐不住,便頓首奏道:「臣事帝後,猶子事父母,母即有過,子當幾諫,怎敢與議廢母事?」輔與原吉,亦跪啟道:「此乃宮廷大事,須待熟議。」宣宗復問道:「此舉得免外議否?」士奇道:「宋仁宗廢郭後,孔道輔、范仲淹等,力諫被黜,至今貽譏史冊,怎得謂為無議?」還是士奇守正。宣宗不懌,拂袖竟入,輔等乃退。
越日,宣宗御西角門,復召楊榮、楊士奇至前,問以昨議如何?榮從懷中取出一紙,奉呈宣宗。宣宗瞧著,所書皆誣後過失,多至二十事,不禁變色道:「渠曷嘗有此大過?這般誣毀,獨不怕宮廟神靈麼?」宣宗非無一隙之明,乃楊榮逢君誣後,罪實可殺。隨顧士奇道:「爾意究應如何?」士奇道:「漢光武廢後詔書,嘗謂事出異常,非國家福。宋仁宗廢後後,亦嘗見悔,願陛下慎重。」宣宗仍不為然,麾令退去。又越數日,仍召問張輔等數人,輔等仍依違兩可。獨士奇啟奏道:「皇太后神聖,應有主張。」宣宗道:「與卿等恊議,便是太后旨意。」我卻未信。士奇不便多言。宣宗見士奇不答,遂令輔等皆退,獨命士奇隨入文華殿,屏去左右,密諭士奇道:「朕意非必欲黜後,但事不得已,總須卿為朕設策。」意亦太苦,無非為一孫貴妃。士奇固辭,經宣宗諭至再三,方仰顧道:「中宮與貴妃,有無夙嫌?」宣宗道:「彼此很是和睦,近日中宮有病,貴妃時常往視,可見深情。」這便是她狡詐。士奇道:「既然如此,不若乘中宮有疾,由陛下導使讓位,尚為有名。」宣宗點首,士奇即退出。約過旬日,宣宗復召見士奇,與語道:「卿策甚善,中宮果欣然願讓,雖太后不許,貴妃亦不受,但中宮的讓志,已甚堅決了。」恐亦由受迫所致。士奇道:「宋仁宗雖廢郭後,恩禮不衰,願陛下善保始終,無分厚薄。」無聊語。宣宗道:「當依卿奏,朕不食言。」於是廢後議遂定,小子有詩詠道:
寧有蛾眉肯讓人,詭言熊夢幻成真。
長門從此悲生別,一樣皇恩太不均。
欲知廢後立儲詳情,且俟下回續敘。
交趾一役,誤在遣將之非人。王通、柳升,俱非將才,乃命為專閫,惘惘出師,通一蹷而不振,升再入而戰歿。卒至下詔遣使,修好撤藩,城下之盟,恥同新鄭,割地之議,辱甚敬瑭,宣宗固不善籌邊,而張輔、蹇義、夏原吉、三楊諸人,要亦不能辭其咎也。若夫廢後之議,更屬不經。後無可廢之罪,乃墮狡謀而乖恩義,失德孰甚。士奇再三諫阻,卒不能格正君心,徒以勸讓一策,曲為補苴,實則一掩耳盜鈴耳。觀此回乃知宣宗不得謂明,其臣亦不得謂良,寧特楊榮之足斥已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4 01:58:59
第三十三回 享太平與民同樂 儆權閹為主斥奸
卻說宣宗用士奇言,勸後退位,佈置已定,先立子祁鎮為太子,由禮臣奉上冊寶。孫貴妃欣喜過望,恰故意稟白宣宗道:「後病痊,自當生子,妾子敢先後子麼?」口仁義而心鬼蜮,此等人最屬可恨。宣宗道:「朕當立你為後,休得過謙!」貴妃又佯為固辭,宣宗不允。會胡後已上表辭位,遂命退居長安宮。後性喜靜,不好華飾,至是黃老學,益懷恬退。張太后深加憐憫,嘗召居清寧宮。內廷朝會宴饗,必命後居孫後上,孫後嘗怏怏不樂。無如太后隱為保護,也只好得過且過,不便與爭。後來宣宗亦頗自悔,嘗自解為少年事,年已逾壯,安得稱為少年?因賜號故後為靜慈仙師。至英宗正統七年,太皇太后張氏崩,後號慟不已。越年亦殂,這是後話不提。
且說宣宗既冊立孫後,很是欣慰,遂設宴西苑,宴集大臣。西苑在禁城西偏,中有太液池,周十餘里,池中架著虹梁,藉通往來。橋東為圓台,台上有圓殿,其北即萬歲山,山上有殿亭六七所,統系金碧輝煌,非常閎麗。沿池一帶,滿植嘉樹,所有名花異卉,更不勝數。池上玉龍盈丈,噴泉出水,下注池中,圓殿後亦有石龍吐水相應,彷彿與瀑布相似。宣宗更命在殿旁築一草舍,作為郊天祭地時齋宮,雖是矮屋三間,恰築得格外精雅,真個是糒濬福地,差不多閬圃仙居。蹇義、夏原吉、楊榮、楊士奇等十八人,奉召入苑,宣宗已在苑中候著,由諸臣謁畢,命駕環游,先至萬歲山,次泛太液池,宣宗親指御舟道:「治天下有如此舟,利涉大川,全賴卿等。」蹇義諸人,聞命叩謝。宣宗令內侍舉網取魚,約得數尾,飭交司廚作羹,即在舟中小飲,遍及群臣。乘著酒興,賦詩賡唱。你一語,我一句,無非是頌揚政績,鼓吹休明。既而捨舟登殿,賜宴東廡,飲的是玉液瓊漿,吃的是山珍海錯,且由宣宗特旨,有君臣同樂,不醉無歸二語,因此諸臣開懷暢飲,無不盡歡。席終,復各賜金帛縧環玉鉤等物,大家頓首稱謝,方才散歸。
過了數旬,值張太后生辰。大受群臣朝賀。禮畢後,宣宗親奉太后游西苑,詞臣畢從。既至苑中,由宣宗親掖慈輿,上萬歲山,奉觴上壽,太后大悅,酌飲宣宗,且與語道:「方今天下無事,我母子得同此樂,皆天與祖宗所賜。天下百姓,就是天與祖宗的赤子,汝為人君,能保安百姓,不使饑寒,庶幾我母子可長享此樂了。」仁人之言。宣宗離席叩謝,是日亦盡歡始散。未幾又奉太后謁陵,宣宗親執櫜鍵,騎馬前導,至清河橋,下馬扶太后輦,徐徐行進,畿民夾道拜觀,陵旁老稚,亦皆山呼迎拜。太后顧宣宗道:「百姓愛戴皇帝,無非以帝能安民,應慎終如始,毋負民望!」宣宗唯唯遵教。俟謁陵已畢,復奉太后過農家。太后宣召村婦,問及生業安否?村婦應對俚樸,如家人然,太后喜甚,賜給鈔幣飲食。村婦亦進獻野蔬家釀,太后取嘗訖,復畀宣宗道:「這是農家風味,不可不嘗。」隨事教導,不愧賢母。宣宗亦領食數味。及還,宣宗見道旁有耕夫,特向他取耒,親自三推,隨顧侍臣蹇義等道:「朕三推已不勝勞,況長此勞動呢?」亦賜給耕夫鈔幣。其他所過農家,各有特賞,頓時歡聲載道,交頌聖明。
嗣是勵精圖治,君臣交儆,興利除弊,任賢去佞,仍以北京為帝都,免致重遷。仁宗意欲南遷,見三十一回中,本回特敘此文,補筆不漏。一面命工部尚書黃福,及平江伯陳瑄,經略南漕,妥為輸運。又選郎中況鍾、趙豫、莫愚、羅以禮,及員外郎陳本深、邵旻、馬儀,御史何文淵、陳鼎等九人,出為知府,一律稱職。況鍾守蘇州,鋤強植良,號稱能吏。趙豫守松江,恤貧濟困,號稱循吏。兩太守遺愛及民,聲名較著。嗣復用薛廣等二十九人,亦多政績。又擢曹弘、吳政、趙新、趙倫、於謙、周忱為侍郎,分任南北巡撫。謙在山西,忱在江南,任官最久,尤得民心。大書特書,不沒賢能。「喜逢國泰民安日,又見承平大有年。」這位從容御宇的宣宗皇帝,制祖德歌,作猗蘭操,吟織婦詞,著豳風圖詩,揚風扢雅,坐享安閒﹔有時且作畫數張,所繪人物花卉,備極精工,嘗畫黑兔圖,鬆雲荷雀圖,黑猿攀檻圖,賞賜王公,珍為秘寶。又敕造宣紙,至薄能堅,至厚能膩,裁剪成箋,有菊花箋、紅牡丹箋、灑金箋、五色粉箋等名目。他若褐色香爐,藍紗宮扇,青花脂粉箱,統由大內創制,流傳禁外。香爐形式不一,爐底多用匾方印,陽鑄大明宣德年制,印地光滑,蠟色可愛。宮扇用竹骨二十餘,黏以藍紗,承以木柄,可收可放,隨意卷舒,嘗有御制六字詩云:「湘浦煙霞交翠,剡溪花雨生香。掃卻人間煩暑,招回天上清涼。」所賦便是此物。青花脂粉箱系是磁質,花紋曼體,覆承兩窪,子母隔膜,周圍有小竇可通,靈妙無匹。或謂先由暹羅國貢入,宣宗飭匠仿造,窮年累月,僅成十具。兩具給與孫後,餘均分賞宮嬪。宮中又嘗鬥蟋蟀,宣宗最愛此戲,曾密召蘇州地方官,彩進千枚。當時有歌謠云:「促織瞿瞿叫!宣宗皇帝要。」種種玩耍,無非因天下太平,有此清賞。好在宣宗未嘗荒耽,不過借物抒懷,為消遣計,看官休要誤視。當作宋徽宗、賈似道一流人物呢。點醒正意。
宣宗一日微行,夜漏已遲,尚帶四騎至楊士奇宅。士奇倉皇出迎,頓首道:「陛下一身,關係至重,奈何輕自到此?」宣宗笑道:「朕思卿一言,所以親至。」遂與士奇談了數語,方才還宮。越數日,宣宗復遣內監范弘,往問士奇,謂微行有何害處?士奇道:「皇上惠澤,未必遍洽寰區,萬一怨夫冤卒,伺間竊發,豈不是大可慮麼?」後過旬餘,果由捕盜校尉,獲住二盜,鞫供得實,乃欲乘帝出行,意圖犯駕。宣宗方喟然吸道:「今才知士奇愛朕呢。」以此益器重士奇。士奇亦知無不言,屢有獻替。三楊中要推士奇。
宣德三年,宣宗出巡朔方,擊敗兀良哈寇眾,五年及九年,又兩出巡邊,俱至洗馬林。諸將請乘便擊瓦特部,士奇與楊榮,極力奏阻,因此偃武而歸。會夏原吉、金幼孜先後病歿,蹇義亦老病,國事悉賴三楊。宣宗優游一二年,忽然得病,竟至大漸,令太子祁鎮嗣位,所有國家大事,稟白太后而後行。詔書甫就,竟報駕崩。統計宣宗在位十年,壽三十有八,生二子,長即太子祁鎮,次名祁鈺,為賢妃吳氏所出。祁鎮年才九齡,外廷嘖有煩言,爭說太子年幼,不能為帝,甚至侵及太后,謂太后已取金符入內,將召立襄王瞻墡。楊士奇語楊榮道:「嗣主幼衝,謠諑紛起,倘有不測,危及宮廷。我輩受先皇厚恩,理應力保幼主,扶持國祚。」榮允諾,遂率百官入臨。適太后御乾清宮,女官佩刀劍值侍,召二楊入見。二楊叩首畢,即請見太子。太后道:「我正為此事,特召二卿。二卿系先朝耆舊,須夾輔幼主,毋負先帝!」二楊復頓首道:「敢不遵旨。」太后遂令二楊宣入百官,一面召太子出見,指示群臣道:「這就是新天子,年甫九齡,全仗諸卿調護!」群臣聞太后言,各伏謁呼萬歲。戲劇中有二進宮一出。便是就此演出。當下奉太子登位,大赦天下,以明年為正統元年,是為英宗,追諡皇考為章皇帝,廟號宣宗。尊張太后為太皇太后,孫後為皇太后,封弟祁鈺為郕王。
會吏部尚書蹇義已歿,舊臣除三楊外,資格最崇,要算英國公張輔。其次即尚書胡濙。太皇太后委任五臣,凡遇軍國重務,悉付裁決。內侍請垂簾聽政,太皇太后道:「祖宗成法,明定禁律,汝等休得亂言!」彭城伯張㫤,都督張昇,皆太皇太后兄弟,但令朔望入朝,不得與聞國政。昇有賢名,楊士奇請加委任,終不見從。是時宮中有一個巨蠹,名叫王振,為司禮太監,特筆表明,隱寓懲惡之義。振狡黠多智,曾事仁宗於東宮,宣德時,已有微權。英宗為太子,振朝夕侍側,及英宗即位,遂命掌司札監,格外寵任,且嘗呼他為先生。振遂擅作威福,於朝陽門外築一將台,請帝閱兵,所有京營各衛武官,校試騎射,名為閱武,其實是收集兵權,為抵制文臣起見。直誅其隱。且矯旨擢指揮紀廣為都督僉事,廣以衛卒守居庸,往投振門,大為契合,遂奏廣為武臣第一,不待朝旨,即予超擢,宦官專政自此始。應第一回權閹之弊。振尚慮威權不足,意欲加譴大臣,隱示勢力,適值兵部尚書王驥,及右侍郎鄺埜,奉旨籌邊,遲延未復。振遂潛導英宗,令召驥、埜二人入殿,面責道:「爾等欺朕年幼麼?如此怠玩。成何國體?」隨喝令左右,執二人下獄,右都御史陳智,希振意旨,亦劾張輔回奏稽延,並訐科道隱匿不發,應該連坐。那時九歲的小皇帝,曉得甚麼,自然由王振先生作主,振因張輔是歷朝勛舊,不便加刑,只命將科道等官,各杖二十。及太皇太后聞知,忙令停杖,已是不及。惟王驥、鄺埜,總算由太皇太后特旨,釋出獄中。太皇太后甚是不悅,親御便殿,召張輔、楊士奇、楊榮、楊溥、胡濙五人入見。英宗東首上立,五大臣西首下立。太皇太后顧英宗道:「此五大臣系先帝簡任,留以輔汝,一切國政,應與五大臣共議,非得他贊成,不准妄行!」英宗含糊答應。太皇太后又回顧五臣,見楊溥在側,召他至前道:「先帝念卿忠,屢形愁歎,不意今復得見卿。」溥不禁俯伏而泣,太皇太后亦流涕不止。原來仁宗為太子時,因僚屬被讒,溥及黃淮等皆下獄,見第三十回。仁宗每在宮中言及,嗟歎不已,及即位,始一概釋放。見三十一回。黃淮於宣德八年辭歸,惟楊溥擢任禮部尚書,與楊士奇等同直內閣。太皇太后感念前事,乃有是言。嗚咽片時,復由太皇太后飭令女官,宣王振入殿。振向前跪伏,太皇太后勃然道:「汝侍皇帝起居,多不法事,罪不可赦,今當賜汝死!」振聞言大驚,正擬復辯,那左右女官,已拔劍出鞘,架振頸上,嚇得他魂不附體,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何不將他一刀殺死,免得後來闖禍。英宗見這情形,忙匍匐地上,替他求免,五臣亦依次跪下。太皇太后道:「皇帝年少,不識此等小人,佐治不足,誤國有餘,我今姑聽皇帝及諸大臣,暫將他頭顱寄下,但從此以後,切不可令他干預國政!」隨又命王振道:「汝若再思預政,決不饒汝!」振叩首謝恩,太皇太后叱令退去,振戰慄而出,五大臣亦奉旨退朝。
太皇太后挈英宗入宮,不勞細敘,惟王振經此一跌,不得不稍稍斂戢,約有三四年不敢預事。至正統五年,太皇太后老病,楊士奇、楊榮等,亦多衰邁,王振又漸萌故態,想乘此出些風頭,便步入內閣,適與楊士奇、楊榮相見,徐問道:「公等為國家任事,勞苦久了,但公等已皆高年,後事待何人續辦?」與你何干?士奇道:「老臣盡瘁報國,死而後已。」言未畢,榮復插入道:「此言錯了。我輩衰殘,不能長此辦事,當選舉少年英材,使為後任,才得仰報聖恩。」振喜形於色,方告別而去。士奇與榮道:「這等小人,如何與他謙遜?」榮答道:「渠與我等,厭恨已久,一旦中旨傳出,牽掣我等,勢且奈何?不如速舉一二賢人,入閣輔政,尚可杜他狡謀。」語雖近似,但三楊同心,尚不能去一奸璫,後人其如振何?士奇始釋然道:「如公高見,勝我一著,很是佩服。但應舉賢人,如侍講馬愉、曹鼐等,何如?」榮答道:「還有侍講苗衷、高穀等,不亞愉、鼐,亦可保薦。」士奇唯唯,散值後即草好薦表,於次日進呈。有旨但令「馬愉、曹鼐,入閣參預機務,苗、高二人罷議。」
未幾楊榮病歿,閣臣中失一老成,王振又問士奇道:「吾鄉中何人堪作京卿?」無非欲市恩鄉人。士奇道:「莫若山東提舉僉事薛瑄。」原來薛瑄籍隸山西,與王振同鄉,振遂奏白英宗,召瑄為大理寺少卿。瑄至京,士奇使謁振,瑄瞿然道:「拜爵公朝,謝恩私室,瑄豈敢出此麼?」名論不刊。士奇贊歎不已。越數日,會議東閣,振亦在座,公卿見振皆趨拜,惟一人獨立,振知為薛瑄,先與拱手,瑄始勉強相答,自是振銜怨乃深。會奉天、華蓋、謹身三殿,修築告成,永樂時,三殿被災,至是始成。大宴群臣,獨王振不得與宴。英宗如失左右手。潛命內侍往候王先生。內侍至王振宅,聞振方厲聲道:「周公輔成王,有負扆故事,我獨不可一坐麼?」前時永樂帝嘗自命周公,此次輪著王振,正一蟹不如一蟹。內侍復命,英宗明知祖宗成制,宮內太監,不得與外廷宴享,奈心中敬愛王先生,只恐惹他動惱,不得不破例邀請,好一個徒弟。便命開東華中門,宣振入宴。振始揚揚自得,騎馬而來,到了門前,百官已迎拜馬前,振乃下馬趨入,飲酣乃去。
正統七年,冊立皇后錢氏,一切禮儀,免不得勞動王先生,王先生頤指氣使,哪個還敢怠慢?司禮監應出風頭。英宗反加感激。是年十月,太皇太后張氏病劇,傳旨問楊士奇、楊溥,以國家有無大事未舉。士奇忙繕好三疏,逐日呈遞。第一疏言建文帝臨御四年,雖已出亡,不能削去年號,當修建文帝實錄。第二疏言太宗有詔,收方孝儒等遺書者論死,今應弛禁。第三疏尚未呈入,太皇太后已崩。士奇等入哭盡哀,獨這位陰賊險狠的王先生,心中大喜,好似拔去眼中釘,從此好任所欲為了。小子有詩詠道:
誤國由來是賊臣,權閹構禍更逾倫。
三楊甘作寒蟬侶,莫謂明廷尚有人。
欲知王振不法行為,且俟下回再敘。
本回敘宣宗事,過不掩功,亦善善從長之義。明代守文令主,莫若仁宣,著書人未嘗諱過,亦未敢沒功。律以董狐直筆,紫陽書法,庶幾近之。且於太皇太后張氏,及大學士楊士奇,極力表彰,無美不著。至若況鍾,趙豫諸賢吏,亦一律敘入,揚清激濁,殆有深意存焉。王振用事,禍啟英宗,太皇太后洞燭其奸,令女官擬刃於頸,其明智更不可及。乃帝臣乞請,不即加誅,大奸未去,貽誤良多。至於慈躬大漸,垂詢國事,士奇擬上三疏,僅呈其二,而未聞列振罪惡,力請嚴懲,是士奇之謀國,尚不太皇太后若也。明多賢後。若太皇太后張氏者,其尤為女中人傑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4 01:59:26
第三十四回 王驥討平麓川蠻 英宗敗陷土木堡
卻說司禮監王振,因太皇太后既崩,遂得肆行無忌。先是太祖置鐵牌於宮門,高約三尺,上鑄「內官不得干預朝政」八字,振竟將鐵牌攜去。自在皇城築一大宅,宅東建智化寺,豎碑祝釐,侈述功德。翰林院侍講劉球,上言十事,大旨在勤聖學,親政務,用正士,選禮臣,核吏治,慎刑罰,罷土木,定法守,息兵爭,儲武備,說得井井有條,頗切時弊,惟未嘗劾及王振,振亦不以為意。偏有個欽天監正彭德清,倚振為奸,公卿多趨謁。球與同鄉,獨不為禮,德清恨甚,遂摘球疏中語,謂振道:「這便是有意劾公呢。」一語夠了。振聞言大怒,遂逮球下獄,且囑錦衣衛指揮馬順,置球死地。順遂夜攜小校入獄,令持刀殺球。球大呼太祖太宗,聲尚未絕,首已被斷,血流遍體,尚屹立不動。順竟命將屍身支解,瘞獄戶下。畢竟忠魂未泯,先祟小校,暴病斃命,次祟馬順子,病狂大哭,突捽順發,拳足交下,並痛詈道:「老賊!我劉球並無大過,你敢趨附逆閹,害死我麼?看你等將來如何?我先索你子去罷。」言已,兩目上翻,僕地而死。事見正史,足為奸黨者戒。順附振如故,振且恣肆益甚。
會某指揮病歿,有一遺妾,很是妖豔,振從子山,與她勾搭,擬娶還家,偏為指揮妻所阻。山嗾妾誣妻毒夫,至都御史衙門,擊鼓申訴。最毒婦人心。都御史王文,親自訊究,初頗持正不阿,後竟受山運動,嚴刑脅供,迫令誣服。大理寺少卿薛瑄,洞悉冤誣,駁還讞案。文遂劾瑄受賄,故出人罪,朝旨竟將瑄嚴譴,系獄論死。瑄有三子,上書以長子淳代死,次幼二子戍邊,乞贖父罪。有詔不許,瑄將被刑。振有老僕,在爨下坐泣,為振所見,問明緣由。這老僕嗚咽道:「聞薛夫子將受刑,不禁心傷呢。」權閹家中,難得有此義僕。振意少解。會兵部侍郎王偉,亦上書申救,乃免死除名,放歸田裡。既而國子監祭酒李時勉,請改建國子監,由振奉旨往驗,時勉不加禮貌,振竟懷恨,即坐時勉擅伐官樹罪,枷號監門。太學生三千多人,上疏營救,並經孫太后父孫忠,為白太后,轉述帝前,方才得釋。是時楊士奇懮憤成疾,乞病告歸。士奇子稷不肖,為言官所劾,逮入獄中。可憐士奇懮上加懮,竟爾逼死。還有大學士楊溥,孤掌難鳴,敷衍了兩三年,亦得病謝世。士奇號西楊,溥號南楊,前時楊榮號東楊,並稱三楊。三楊為四朝元老,尚為振所敬憚,至是陸續病終,振正好坐攬大權,任情生殺。內使張環、顧忠,匿名訐振,受了磔刑。駙馬都尉石璟,偶詈了家閹呂寶,為振所聞,說他賤視同類,飭令下獄。大理寺丞羅綺,參贊寧夏軍務,嘗詆中官為老奴,由總兵官討好王振,訐他罪狀,坐戍邊疆。監察御史李儼,謁振不跪,亦被戍。霸州知州張需,得罪中官,又被逮至京,箠楚幾死。惟光祿寺卿餘亨,詐稱詔旨,日支御膳供振,得擢為戶部侍郎。工部郎中王祐,拜振為義兒,不敢蓄須,嘗對振言兒當似爺,亦得擢為工部侍郎。府部院諸大臣,及在外方面大僚,每當朝覲,必先至振第,最少納百金,多則千金萬金,稱爺稱父,不計其數。齷齪已極。
其時有麓川一役,也是王振始終主張,用兵數次,雖得獲勝,究竟勞師數十萬,轉餉半天下,得不償失,功不補患,待小子敘述出來,以便看官細評。麓川地接平緬,在雲南西徼,洪武中沐英平雲南,平緬酋思倫發,亦率眾內附,太祖命兼統麓川,為平緬麓川宣慰司。應第十九回。已而思倫發復叛,復經沐英討平,分地為三府,一名孟養,一名木邦,一名孟定,皆屬雲南管轄。思民失官,倫發病死,子思任發桀黠喜兵,謀復乃父故地,適孟養、木邦,與緬甸相仇殺,遂乘機出擊,侵略麓川。黔國公沐晟,據實奏聞,且請發兵進討。明廷會議,或主剿,或主撫,議論不一。王振欲示威荒服,決計出師,乃命都督方政,會集沐晟,及晟弟沐昂,率兵討思任發。思任發聞大軍將至,貽書沐晟,願入貢輸誠,晟信以為真,無出征意,政以為詐,必欲進擊,且請造舟濟師,晟皆不許。政獨引兵渡龍川江,至高黎共山下,擊敗蠻眾,斬首三千餘級,乘勝深入,擬搗思任發巢穴,轉戰力疲,遣使至晟處乞援,晟恨他違制,延不發兵。思任發料政疲乏,突出象陣衝擊,政竟戰死,全軍覆沒。明廷接到警耗,嚴旨責晟,晟懼罪暴卒,乃令昂代統各軍,久亦無功。思任發卻遣頭目陶孟等,帶著象馬金銀,入京貢獻,且奉表謝罪。廷臣請就此罷兵,獨王振定欲平蠻,調還甘肅總兵官蔣貴等,令在京待命。兵部尚書王驥,揣知振意,亦力主用兵。於是令蔣貴為平蠻將軍,都督李安、劉聚為副,王驥總督軍務,侍郎徐晞轉輸軍餉,大發東南諸道十五萬人,刻期並進。既至雲南,由王驥部署諸將,分三路攻入。思任發立營龍川江,樹柵固守,官軍合攻不能下,會大風驟起,驥遂命縱火焚柵,蠻眾乃溃,長驅抵木籠山,連破七寨,直搗蠻巢。思任發恰也狡黠,暗地分兵,從間道繞出,來襲官軍背後,幸驥預先戒備,但令各營堅壁勿動。蠻眾衝突數次,好似銅牆鐵壁,不能挫損分毫。驥卻令都指揮方瑛,潛攻敵寨,思任發排著象陣,來截方瑛,被方軍矢射銃擊,象陣溃散。思任發尚死守寨中,會右參將冉保,亦由東路擊破諸寨,率兵來會,驥命截守西峨渡,自率諸將四面環攻,西風又作,復行縱火,敵寨立破,斬馘無算。思任發挈了二子,竄走緬甸,驥留兵屯守,奏凱班師。明廷飲至論賞,進封蔣貴為定西侯,王驥為靖遠伯,餘皆升賞有差。已發兵兩次了。
思任發聞大軍北旋,復自緬甸入寇,英宗語蔣貴、王驥等道:「蠻眾未靖,死灰復燃,卿等為再行。」貴、驥等頓首受命,遂起兵如前。發卒轉餉,多至五十萬人。大軍至金齒,檄緬人獻思任發,緬人佯諾不遣。驥語貴道:「緬甸黨賊,不得不討。」貴亦贊成驥言,遂邀同都督沐昂,分道大進。貴身為前驅,麾眾渡江,焚敵舟數百艘,大戰一晝夜,殺敵幾盡。再諭緬人縛獻巨魁。緬人答書,以思任發子思機發,竊據者藍,麓川別寨。恐他致仇為解。驥乃率兵赴者藍,搗入思機發寨中,思機發遁去,只獲他妻子,及部目九十餘人,當即露佈告捷。廷議以勞師已久,飭令還軍。驥遂置隴川宣慰司,引師北歸。三次往返。越年餘,雲南千戶王政,奉敕幣宣諭緬酋,令繳出思任發,否則大軍且至。緬酋恐懼,乃執思任發及妻孥部屬三十二人,付與王政。思任發不食垂死,政遂將他斬首,函獻京師。惟思機發仍出據孟養,屢諭不從,詔令沐晟子沐斌往討。晟死後,斌襲爵。斌至孟養,以糧盡瘴作引還。王振必欲生擒思機發,再慫慂英宗,仍命王驥總督軍務,率都督宮聚,左右副總兵張軏、田禮等,剋日南征。四次用兵。驥渡龍川江,直抵金沙江,思機發列柵西岸,抵拒官軍。官軍造浮橋濟師,大呼奮擊,毀柵攻入。思機發不能支,退保鬼哭山巔,又被官軍擊破,落荒遁去。驥追至孟冉海,地去麓川千餘里,土番皆望風驚顧道:「自古漢人,從沒有渡過金沙江,今王師到此,莫非天威不成?」驥沿途宣撫,因恐饋餉不繼,收軍引還。不意思機發少子思陸,復由蠻眾擁戴,仍據孟養。驥知寇終難滅,乃與思陸約,立石金沙江為界,與他宣誓道:「石爛海枯,爾乃得渡。」思陸亦惶懼聽命,驥乃班師還朝。總計麓川一役,自正統四年出兵,直至十四年,方算做一場歸束。文亦止此,作一歸束。
但當時軍書旁午,日有征發,免不得騷擾民間,東南一帶的土匪,乘隙煽亂,統以誅王振為名,所在揭竿。閩賊鄧茂七,據陳山寨,自稱鏟平王,攻陷二十餘縣,經御史丁瑄,集眾往剿,馳擊半年,才得蕩平。礦盜葉宗留、陳鑑湖等,遙應茂七,剽掠浙江、江西、福建諸境,勢日猖獗。茂七伏誅,鑑湖自欲為王,殺死宗留,居然建立偽號,糾眾攻處州。浙江大理寺少卿張驥,遣人往撫,曉以利害,鑑湖還算聽命,情願歸降。
東南才報平靖,西北陡起烽煙,先是兀良哈三衛,屢次入寇,宣宗北巡,曾擊退寇眾,後來仍出沒塞下。英宗嘗遣成國公朱勇等,勇系朱能子。分兵四出擊兀良哈,連破敵營,斬獲萬計。兀良哈三衛濅衰,惟懷恨甚深,竟去連結瓦剌部。入犯邊疆。瓦剌部長馬哈木死後,子脫歡嗣,應三十回。與韃靼部頭目阿嚕台,日相仇敵,阿嚕台竟為脫歡所殺,餘眾東徙。韃靼汗答裡巴已死,脫歡立脫古思帖木兒曾孫脫脫不花,為韃靼繼汗,自為太師,專攬權勢。既而脫歡又死,子乜先嗣。乜先亦作也先,《通鑑輯覽》作額森。乜先嘗遣使入貢,王振以粉飾太平為名,賞賚金帛無數。至正統十四年,乜先以二千人貢馬,號稱三千,振令禮部點驗人數,按名給賞,虛報的一概不與,所有請求,只准十分之二,乜先大憤,又經兀良哈三衛往訴,遂大舉入寇。韃靼汗脫脫不花,勸阻不從,也只好隨他發兵。於是脫脫不花,率兀良哈部眾,入寇遼東。阿拉知院寇宣府,並圍赤城。乜先自擁眾寇大同。至貓兒莊,參將吳浩迎敵,一戰敗死。西寧侯宋瑛,武進伯朱冕,率兵往援,又均戰歿寧和。
警報與雪片相似,飛入京城,英宗只信任王振先生,便向他問計。王振道:「我朝以馬上得天下,太祖太宗,都是親經戰陣,皇上春秋鼎盛,年力方強,何不上法祖宗,出師親征呢?」說得冠冕堂皇,奈後人不及前人何?英宗聞言大喜,便召集群臣,諭令隨蹕北征。是時熒惑入南斗,廷臣都防有他變,兵部尚書鄺埜,侍郎於謙,遂力言六師不宜輕出,英宗不從。吏部尚書王直,又率百官再三諫阻,亦不見納。先生之言,原不可違。竟下詔令郕王居守,自率六軍親征。英國公張輔,暨公侯伯尚書侍郎以下,一律隨行,軍士凡五十萬人。王振侍帝左右,寸步不離,沿途命令,統由他一人主持。不愧為先生。及至居庸關,群臣請駐蹕,俱被駁斥。進次宣府,連日風雨,人情汹汹,群臣又交章請留。振大怒道:「朝廷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難道未見一敵,便想回去麼?語似近理,但問他有何把握?再有抗阻,軍法不貸。」好象一位王軍師。遂麾兵再進。一路上威風凜凜,無人敢攖。成國公朱勇等白事,皆膝行聽命。尚書鄺埜、王佐等,偶忤振意,罰跪草中,俯伏竟日。欽天監正彭德清,系振私人,入語振道:「象緯示儆,不可復前,若有疏虞,危及乘輿,何人當此重責?」振又大聲道:「即或有此,亦是天命。」學士曹鼐進言道:「臣子不足惜,主上系社稷安危,豈可輕進?」振終不從。至陽和,兵已乏糧,僵屍滿路,眾益危懼,振仍擬決計北行。直至大同,中官郭敬,向振密阻,振始有還意,下令班師。總是同類之言,還易入聽,然亦遲了。大同總兵郭登,告學士曹鼐等,請車駕速入紫荊關,方保無虞。曹鼐轉白振前,振又不聽。振系蔚州人,初欲邀帝至家,向蔚州進發,嗣恐損及鄉禾,復改道宣府。忽有偵騎來報,乜先率眾來追,將到此地了。振不以為意,只遣朱勇率三萬騎,往截乜先,勇輕率寡謀,倉猝就道,進軍鷂兒嶺,突遇敵兵殺出,左右夾攻,殺掠幾盡。鄺埜聞知此信,急請車駕長驅入關,嚴兵斷後。奏牘上呈,並不見報。埜再詣行殿力請,振叱道:「腐儒曉得甚麼兵事?再言必死。」難道腐豎反知兵事麼?喝左右將埜推出。振偕英宗徐徐南還,至土木堡,日尚未晡,去懷來僅二十里。群臣欲入保懷來,振檢點自己輜重,尚少千餘輛,命駐兵待著。輜重可換性命否?時當仲秋,天氣尚熱,人馬行了二日,很是燥渴,四處覓水,不得涓滴。及掘井二丈餘,仍然乾涸,軍士驚慌得很,急遣偵騎遠覓。返報南去十五里,有一小河,奈敵軍前哨,已到河邊,不便往汲了。諸將聞敵軍將到,越覺慌亂,振尚意氣自如。延至夜半,敵軍紛紛趨至,都指揮郭懋等,急上馬迎戰,殺了半夜,敵越來越多,竟將御營團團圍住。正在惶急,忽報乜先使至,持書議和。英宗命曹鼐草敕,遣通事二名,隨北使偕去。振急傳令拔營,想是輜重已到,不然,前何遲遲?後何急急?將士等得此機會,好似重囚遇赦,趕先奔走。行不上三四里,行伍又亂,驀聞炮聲四起,敵騎又復殺到,大刀闊斧,奮砍官軍。那時官軍饑渴難當,逃歸心急,還有甚麼氣力,對付敵兵?敵兵左馳右驟,大呼快降。官軍要命,棄甲投械不迭。英國公張輔,泰寧侯陳瀛,駙馬都尉井源,都督梁成、王貴,尚書鄺埜、王佐,內閣學士曹鼐、張益等百餘人,還想勒兵抵禦。哪知敵兵接連放箭,所有將士,多被射死,連張輔等一班輔臣,也都中箭身亡。張輔老臣,至此始死於沙場,可謂建文帝吐氣。英宗不禁慌張,只睜著眼顧視王振,振至此亦抖個不住。王先生威福享盡了。護衛將軍樊忠,憤憤道:「皇上遭此危難,都是王振一人主使,即如將士傷亡,生靈塗炭,亦何一不自他闖禍?我今為天下殺此賊子。」言至此,即袖出鐵錘,猛擊振首,撲蹋一聲,頭顱擊碎,鮮血直噴,倒斃地上。快哉!快哉!當下請英宗上馬,率領騎兵,冒死突圍。怎奈敵兵層裹,竟沒有一毫出路,忠竟力戰身亡。英宗見忠已死,無法可施,重下雕鞍,坐地休息。忽有敵兵一隊,破圍竟入,竟將英宗一擁而去,正是:
滾滾寇氛敢犯駕,堂堂天子竟蒙塵。
未知英宗性命如何,且看下回續敘。
麓川之役,以一隅騷動天下,可已而不已者也。瓦剌入寇,決議親征,張皇六師,亦菲無策,較諸麓川之勞師動眾,宜較為有名矣。然王振擅權,威逾人主,公侯以下,俱受制於逆閹之手,幾曾見刑餘腐豎,能殺敵致果者耶?魚朝恩監軍,而九節度皆溃。智勇如郭子儀,且亦在溃散之列。況出塞諸將,不逮子儀遠甚,安在其不敗衄也。惟王振之決意勸駕,實肇自麓川之捷,彼以為麓川可勝,則瓦剌亦何不可勝,設能一戰克敵,則功莫與匹,捽天子且如反掌,遑問張輔、朱勇諸人耶?然天道惡盈,佳兵不祥,古有明征,矧屬閹豎?樊忠一錘,大快人心,惜乎其為時已晚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4 01:59:49
第三十五回 誅黨奸景帝登極 卻強敵於謙奏功
卻說英宗被虜北去,警報馳達闕下,在京留守諸臣,將信未信,正與郕王議畢軍情,退朝歸第,忽見敗卒累累,奔入京城。隨後有蕭維楨、楊善等,亦踉蹌馳來,百官驚問道:「乘輿歸來麼?」蕭、楊統是搖首。百官又問道:「你兩人都隨著乘輿,怎麼你等已歸,乘輿不返?」蕭、楊被他詰住,瞠目不答。經百官再三究詢,才說出乘輿被陷四字。百官忙入報郕王,郕王又轉稟孫太后,那時宮廷鼎沸,男婦徬徨,孫太后、錢皇后等,更哭得似淚人兒一般。至窮究英宗下落,連蕭、楊都不知情。喧攘了好幾日,方接懷來守臣飛章,報稱英宗被留虜廷,已有旨遙索金帛。於是太后搜括宮中珍寶,載以八駿名馬,皇后錢氏,復添入金珠文綺,遣使詣乜先營,願贖皇帝還京。看官!你想乜先既得了英宗,豈肯輕輕放還?所遺金寶馬匹等物,老實收受,但羈住英宗不放。去使還報太后,太后無法,只好召集群臣,大開會議。侍講徐珵上言道:「京師疲卒羸馬,不滿十萬,倘乜先乘勝進來,如何抵敵?愚意不若且幸南京。」尚書胡濙道:「我能往,寇亦能往。某只知固守京師,不宜懼敵南遷。」侍郎於謙道:「哪個敢倡議遷都?如欲南遷,實可斬首。試思京師為天下根本,京師一動,大事去了。北宋南渡,可為殷鑒。請速召勤王兵,誓死固守。」學士陳循道:「於公所言,很是合理。」太監興安大聲道:「京師中有陵廟,如或大眾南去,何人再來守著?徐侍講貪生畏死,不足與議國事,快與我出去!」言固甚當,但太監又來干政,實是不祥。珵懷慚而退,議遂定。太后遂命郕王總統百官,嗣復立皇長子見深為太子,見深甫二歲,令郕王翼輔,詔告天下道:
邇者寇賊肆虐,毒害生靈,皇帝懼懮宗社,不遑寧處,躬率六師問罪。師徒不戒,被留敵廷。神器不可無主,茲於皇庶子三人,選賢與長,立見深為皇太子,正位東宮,仍命郕王為輔,代總國政,撫安百姓,佈告天下,咸使聞知。
特錄此詔,見得太子已定,後來景泰帝擅易,貪私可知。
郕王祁鈺,既受命輔政,每日臨朝議政,令於謙為兵部尚書,繕修兵甲,固守京城,謙直任不辭。一語已見忠忱。廷臣復交章追劾王振,言振傾危宗社,罪應滅族,若不奉詔,死不敢退。墡王遲疑未決。遲疑何為?指揮馬順,叱群臣道:「王振已死,說他甚麼?」這語甫出,惱動了給事中王竤,越班向前,一把抓住順發,怒目顧視道:「汝仗著王振,倚勢作威,今尚敢來多嘴麼?」馬順還是不服,亦執住王竤,你一拳,我一腳,鬥毆起來。眾官見馬順倔強,都氣得發豎冠衝,頓時一擁上前,交擊馬順。順雖武夫,奈雙手不敵四拳,竟被眾官拖倒,拳毆足踢,立刻打死。劉球之言驗矣。朝儀大亂,郕王驚避入內,眾復擁入,定要族誅王振。太監金英,傳旨令退,眾又欲捽英,英忙走脫。晦氣了毛、王兩中官,被眾拖出門外,一陣亂毆,復致擊斃。郕王又欲抽身,於謙搶進一步,扶住郕王,請即降旨,從眾所請。郕王乃令都御史陳鎰,率衛卒籍王振家,並將他闔門老幼,盡行拿下。鎰奉命即往,不到一時,已把王振家族,及振從子王山,一概押到,山反縛跪庭中,眾官都向他唾罵,呶呶不絕。此時某指揮妾,不知亦在列否。於謙即傳郕王命令,驅出罪犯,盡行斬訖。至陳鎰籍產復命,共得金銀六十餘庫,玉盤百座,珊瑚樹六七十株,其他珍玩無算。眾官再請籍振黨,郕王一一允從。自彭德清以下各家,次第籍沒。中官郭敬,正自大同逃歸。亦飭令下獄,抄沒家資,眾始拜謝退出。是日事起倉猝,賴謙鎮定。謙排眾翊王,累得袍袖俱裂。既退朝,吏部王直,執謙手道:「朝廷幸賴有公,若如我等老朽,雖多何益?」謙遜謝而散。
話分兩頭,且說乜先既虜住英宗,從部下伯顏帖木兒議,好生看待,並欲以女弟嫁給英宗。英宗侍臣,只有校尉袁彬,及譯使吳官童等數人,官童密語英宗道:「乜先欲以妹配陛下,殊不可從。陛下為萬乘主,豈可下為胡婿麼?」英宗躊躇半晌,方道:「身被羈縶,不便拒絕,奈何?」官童道:「臣自有言對付。」便往語乜先道:「令妹欲配給皇上,足見盛情,但皇上在此,不當野合,須俟車駕還都,厚禮聘迎,方為兩全。」乜先乃止。嗣復欲選胡女薦寢,又由官童婉辭道:「留俟他日,為爾妹從嫁,當並以為嬪御。」語頗合體。乜先乃不復多言,惟總不肯放還英宗,且擁至宣府城下,偽傳上命,飭守將楊洪、羅守信開門迎駕。楊洪令守卒答道:「臣只知為皇上守城,他事不敢聞命。」乜先見楊洪固拒,復擁至大同,堅索金幣。廣寧伯劉安,都督郭登,亦閉城不出,校尉袁彬,用首觸門,大呼接駕,劉安等乃出城見英宗。英宗密語道:「乜先聲言歸我,情偽難測,卿等須嚴行戒備。」安等受命,獻上蟒龍袍一襲。英宗轉賜敵目伯顏帖木兒。乜先見了劉安,仍索資犒軍。安以金至駕還為約。乃入城搜括金銀,約得萬餘,送給乜先。郭登聞信,語手下親信將弁道:「這是明明欺我呢,不若將計就計,劫還車駕,方為上策。遂募壯士七十餘人,激以忠義,約事成畀他爵祿。士皆踴躍聽命,正擬乘夜出劫,忽報乜先擁帝馳去,計遂不行。登乃練兵修械,誓死捍邊,大同賴以保全。明廷擢他為總兵官,鎮守大同。又封楊洪為昌平伯,鎮守宣府。惟居庸關一帶,尚屬空虛,由於謙薦舉員外郎羅通,令提督各軍,盡力守禦。乜先見邊備日嚴,恰也不敢進攻,只擁著這位奇貨可居的英宗,往來塞外,所有蘇武廟、李陵碑諸名勝,統去遊覽。行至黑鬆林,乜先設宴款待英宗,且令自己妻妾,奉觴上壽,歌舞為樂。彷彿強盜請財神。英宗得過且過,除與乜先宴會外,常住在伯顏帖木兒營中,雖得伯顏夫妻,優禮相待,畢竟身在虜中,事事受制﹔兼且中外風俗,全然不同,所居的是毳幕韋帳,所食的是羶肉酪漿,狀況淒涼,不勞細述。
惟郕王祁鈺,留守京師,免不得有左右侍臣,慫慂為帝。郕王恰也有意,但一時不便即行。直揭郕王隱衷,並非深刻。會都指揮岳謙,出使瓦剌,回京後口傳帝旨,令郕王繼統。並無書證,安知非郕王暗中授意?郕王佯為謙讓,廷臣複合辭勸進,俱說車駕北狩,皇太子幼衝,當此懮患危疑的時候,斷不可不立長君,俾安宗社。郕王猶再三固辭,經群臣入奏太后,太后降旨,令郕王即位,郕王方才受命,喜可知也。遙尊英宗為太上皇帝,擇日踐阼。看官記著!這年是正統十四年九月,郕王登基,以次年為景泰元年。後來英宗復辟,復將他削去帝號,仍稱郕王。至憲宗成化十一年,追還尊稱,立廟祭饗,諡為景帝。小子此後,也以景帝相稱,暫稱英宗為上皇,以存實跡。特別表明,俾清眉目。
話休敘煩,且說景帝即位,遣都指揮僉事季鐸,詣上皇所,詳述情事,並致書乜先,亦舉即位事相告。乜先本挾上皇為奇貨,至是聞景帝嗣立,似把上皇置諸度外,不由的失望起來。適有太監喜寧,從上皇北狩,叛附乜先,乜先遂與他商議。喜寧獻計道:「現在紫荊關一帶,守備空虛,不如乘此叩關,詭言奉上皇還京,令守吏開關相迎,我等留下守吏,乘勢入關,直薄京城,京城被攻,定要南遷,燕都可為我有了。」閹人之狡詐如此。乜先大喜,遂擁上皇至紫荊關,途次遇通政使謝澤。鬥了一仗,澤敗績被殺。乜先直抵關下,詭傳上皇諭旨,命守備都御史孫澤,都指揮韓青接駕。孫、韓率千騎出關,往迎上皇,不意伏兵驟起,把他困住垓心,兩人衝突不出,自刎而亡。關吏聞主將戰死,立時溃散。乜先率軍入關,長驅東進,京師大震。
明廷赦成山侯王通罪,命為都督,升鴻臚寺卿,楊善為副都御史,恊守京城。於謙復請釋放石亨,令總京營兵馬。石亨初守萬全,因土木被圍,勒兵不救,坐逮詔獄。景帝從於謙言,令他帶兵贖罪。獨任謙總督各營,令諸將均歸節制,凡都指揮以下,有不用命,先斬後奏。謙乃召集軍士,約得二十二萬人,列陣九門外。石亨請毋出師,但堅壁以待,謙艴然道:「寇勢張甚,奈何示弱!」乃身先士卒,擐甲出城,自營德勝門,涕泣誓師,期以必死。於是人人感奮,勇氣百倍。可見行軍全在作氣。乜先擁上皇過易州,至良鄉,進次蘆溝橋,沿途無人攔阻,只有父老接駕,進獻茶果羊酒等物。上皇遙為撫慰,一面作書三封,一奉皇太后,一致景帝,一諭諸大臣,由番使遞入京營。太監喜寧,並囑番使傳語,邀大臣迎駕。番使依詞直達,並齎交上皇三書,當由於謙傳報景帝,帝命通政司參議王復,為右通政,中書舍人趙榮,為太常少卿,出城朝見。喜寧又私語乜先道:「來使官卑,當更易大臣。」乜先點首,遂與王復、趙榮道:「爾皆小官,可速去,當令於謙、石亨、胡濙、王直等來。若要上皇還駕,除非金帛,萬萬不可。」王復、趙榮,無可答辯,只與上皇遙見一面,便被乜先勒歸。
廷臣尚欲議和,遣人至軍中問謙。謙答道:「今日只知有軍旅,他不敢聞。」乜先待了兩日,不得議和消息,遂縱兵大掠,焚三陵殿寢祭器,自麾勁騎攻德勝門。謙設伏空舍,但遣數百騎誘敵。乜先弟博啰及平章卯那孩,率眾輕進,伏兵從暗處覷著,待敵兵將近,一齊殺出,迭用火器擊射,博啰當先受創,倒撞馬下。卯那孩來救博啰,不防火箭射來,正中咽喉,立即斃命。餘眾紛紛逃去。石亨出安定門,來截逃兵,乜先也遣兵接應,兩下裡又廝殺起來,亨與從子石彪,各持巨斧,劈入敵陣,敵向西溃走,追至西城,敵復卻而南。乜先乘官軍拒戰,潛襲西直門,都督孫鏜,慌忙迎敵,力斬敵前隊數人,乘勢追逼。乜先驅軍大進,一場混戰,鏜漸覺不支,返身欲趨入城中。給事中程信,閉門不納,只與都督王通,都御史楊善,在城上鼓噪助威,並用槍炮遙擊敵軍。鏜見無歸路,也只好麾軍奮鬥,人人血戰,喊殺連天。正在拚命相持的時候,石亨亦率軍馳到,兩下夾攻,始將乜先擊退。乜先曾奉上皇居土城,至是退還,為居民所擊,亂投磚石。明將王竑、毛福壽等又至,乜先望見旗幟,不敢復前。退至土城數里外,勉強安營。於謙探知上皇未去,命石亨等夜半出兵,往擊乜先營,出其不意,擊死萬人。乜先復遁,一面召還土城兵,仍劫上皇西去。謙遣將窮追,石亨及從子彪,追至清風店,復敗敵眾。孫鏜等追至固安,又得勝仗。乜先憤無所泄,令伯顏帖木兒擁著上皇,出紫荊關,自引軍攻居庸關。時已天寒,守將羅通,汲水灌城,水沍成冰,堅而且滑,敵不得近。乜先住城下七日,料知城不易攻,只好還師。偏偏羅通追來,三戰三北,傷亡無算,弄得乜先神色沮喪,狼狽遁去。乜先實是無能。上皇出紫荊關,連日雨雪,跋涉甚艱,虧得袁彬隨侍,晝為執鞭,夜為溫寢。還有蒙古人哈銘,及衛沙狐狸,亦鎮日相隨,侍奉不懈。乜先劫上皇至瓦剌部,脫脫不花亦不甚得手,引眾北歸,見了上皇,也總算以禮相待,別遣使人赴京獻馬,意欲議和。景帝擬卻還馬匹,胡濙、王直道:「聞脫脫不花,與乜先有隙,名雖君臣,陰實猜忌,何妨收受獻物,優待來使,這也是兵法上的反間計呢。」景帝稱善,乃命來使入見,賜他酒饌,並賞金帛及衣服,來使歡謝而去。景帝以乜先退走,京師解嚴,論功行賞,以於謙、石亨,立功最大,封亨為武清侯,加謙少保銜,總督軍務。謙固辭不允,方才受命。既而乜先復遣使來京,仍言欲送上皇還駕,廷臣又主張和議,謙獨毅然道:「社稷為重,君為輕,毋墮敵人狡計。」遂拒絕來使,一面申戒各邊,專力固守,勿為敵愚。復加派尚書石璞守宣府,都御史沈固守大同,都督王通守天壽山,僉都御史王竑昌平,都御史鄒來學,提督京都軍務,平江伯陳豫守臨清,副都御史羅通守山西,此外防邊諸將,概仍原職,暫不變遷。乘著朝廷少暇,尊皇太后孫氏為上聖皇太后,生母賢妃吳氏為皇太后,景帝生母,與英宗異,前文已詳。立妃汪氏為皇后。典禮修明,宮廷慶賀。
過了殘臘,就是景泰元年,乜先復遣兵寇大同。總兵郭登,出師抵禦,師行數十里,始與敵兵相值,登高遙望,敵兵如攢蟻一般,差不多有萬餘名。登手下只有八百騎,眾寡懸殊,免不得各有懼色,遂紛紛稟請還軍。登叱道:「我軍去城將百里,一思退避,人馬疲倦,寇騎來追,還能自全麼?」說至此,拔劍置案道:「敢言退者斬。」此與前文王振意,自覺不同。言下即驅兵前進,逕薄敵營。敵來迎戰,登連發二矢,射斃敵目二人,乘勢躍出,復手刃敵目一人,敵眾披靡。登麾眾繼進,呼聲震天地,嚇得敵眾心驚膽戰,只恨爺娘少生兩腳,逃的不快。一奔一趕,直至栲栳山,復斬首二百餘級,盡奪所掠而還。自土木敗後,邊將無敢與寇戰,登以八百騎破寇萬人,推為戰功第一。明廷聞他戰捷,封為定襄伯,自是邊將益奮,爭思殺敵。朱謙在宣府得勝,杜忠在偏頭關得勝,王翱在遼東得勝,馬昂在甘州得勝,修城堡,簡精銳,軍氣大振,無懈可擊。還有一樁可喜的事情,那叛閹喜寧,竟被宣府參將楊俊擒送京師,小子也為明廷慶幸,然已是貽誤多多了。因詠有一詩道:
引狼入室由王振,為虎作倀有喜寧。
惡貫滿盈惟一死,誅奸尚恨乏嚴刑。
未知喜寧如何被擒,容至下回聲明。
郕王祁鈺,為英宗介弟,英宗被虜,由皇太后命,立英宗子見深為皇太子,以郕王為輔,是郕王只有攝政之責,監國可也,起而據天位,不可也。於少保忠誠報國,未聞於郕王即位,特別抗議,意者其亦因喪君有君,足以奪敵之所恃乎。昔太公置鼎,漢高嘗有分我杯羹之語,而太公得以生還,道貴從權,不得以非孝目之。於公之意,毋乃類是。且誅閹黨,拒南遷,身先士卒,力捍京師,卒之返危為安,轉禍為福,明之不為南宋者,微於公力不及此。其次則即為郭登,於在內,郭在外,乜先雖狡,其何能為?所未慊人心者,第郕王一人而已。書中敘述甚明,褒貶外更有微詞,閱者於此,可以覘筆法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6 17:51:00
第三十六回 議和餞別上皇還都 希旨陳詞東宮易位
卻說太監喜寧,自叛降乜先後,嘗導他入邊寇掠,且阻上皇南還。上皇恨寧切骨,輒與侍臣袁彬密議,謀殺叛閹,但急切不能下手。寧亦最忌袁彬,誘彬出營,把他困住,虧得上皇聞報,親往解救,方得脫身。彬乃與上皇定一密計,只說遣喜寧還國,索取金帛,一面令衛士高磐,與寧偕行。寧不知是計,忙去通報乜先,願為一往。臨行時,袁彬暗授錦囊,內藏密書,令系髀間,投遞宣府總兵官。磐唯唯從命,即與喜寧就道。不數日即到宣府,參政楊俊,聞上皇遣使到來,即出城迎接,把酒接風。磐已解下錦囊,暗付楊俊。俊托故離座,私下一閱,統已分曉,便潛令軍士,小心伺候。喜寧恰也機警,見楊俊多時不出,防有他變,即立起身來,意欲逃席。不防高磐在旁,竟將他雙手挾住,大呼楊參將快拿逆閹。俊正引兵出來,令數人齊上,似老鷹拖小雞一般,立刻抓去,打入囚車,押送京師。那時還有何幸,自然問成極刑,磔死市曹。死有餘辜。
高磐返報上皇,上皇大喜道:「逆閹受誅,我南歸有日了。」當命袁彬轉達乜先,略言喜寧挺撞邊吏,因此被擒,乜先憤憤,便遣兵入寇宣府,與喜寧報仇。偏遇著守將朱謙,縱兵奮擊,殺得他七零八落,大敗而逃。嗣復以奉還上皇為名,轉寇大同。先鋒隊至城下,都仰首叫道:「城內守將,速來迎駕!」定襄伯郭登,料知有詐,佯同鎮將以下,各著朝服出迎,暗中卻令人伏在城上,俟上皇入城,即下閘板,佈置就緒,才開城高叫道:「來將既送歸上皇,請令上皇先行,護從隨後。」敵兵置諸不理,仍擁著上皇前來。郭登等返入門內,候著乘輿,不意敵兵竟爾停住,遲疑半刻,即奉上皇返奔,疾馳而去。登不便馳擊,只好閉城自守罷了。乜先見計又不行,越覺氣沮,惘惘然還至部落,默思明廷已有皇帝,徒挾一廢物,毫無用處,且脫脫不花,與阿拉知院,屢有齟齬,不若與明廷議和,送還上皇,既得市惠,尤可結援。計畫已定,便令阿拉知院,遣參政完者脫歡,借貢馬為名,來入懷來,互商和議。
邊將轉奏朝廷,廷臣擬遣使往報,太監興安出呼群臣道:「公等欲報使,何人堪為富弼、文天祥?」太監又來出頭,然窺他語意,實是希承風旨。尚書王直道:「據汝所言,莫非使上皇陷虜,再為徽、欽不成?」一語直誅其心,且以宋事答宋事,尤不啻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興安語塞。乃命給事中李實為禮部侍郎,大理寺丞羅綺為少卿,及指揮馬顯等,令齎璽書,往諭瓦特君臣。既而脫脫不花及乜先,先後遣使至京,決計送還上皇。景帝猶豫未決,尚書王直首先上疏,請即遣使恭迎。胡濙等又復聯名奏請。景帝乃御文華殿,召群臣會議,且諭道:「朝廷因通和壞事,欲與寇絕,卿等乃屢言和議,是何理由?」王直跪奏道:「上皇蒙塵,理宜迎復。今瓦剌既有意送歸,何不乘此迎駕,免致後悔。」景帝面色頓變,徐答道:「朕非貪此位,乃卿等強欲立朕,今復出爾反爾,殊為不解。」貪戀帝位,連阿兄俱可忘卻,富貴之誤人大矣哉!眾聞帝言,瞠目不知所答。於謙從容道:「大位已定,何人敢有他議?惟上皇在外,理應奉迎,萬一敵人懷詐,是彼曲我直,我得聲罪致討,何必言和。」景帝顏色少霽,乃對於謙道:「從汝從汝。」帝位不移,自可曲從。乃再擬遣使。右都御史楊善,慨然請行,中書舍人趙榮亦請往,乃命二人為正使,更以都指揮同知王恩,錦衣衛千戶湯胤勣為副,齎金銀書幣,出都北行。適禮部侍郎李實等南歸,中途相值,實述乜先語,謂迎使夕來,大駕朝發。善額手道:「既如此,我等迎歸上皇便了。」兩下相別,南北分途,實等還京復命,不消細說。
善以此次出使,決不虛行,檢閱所齎各物,除金幣外無他賜,乃獨捐資俸,添購各種新奇等件,隨身帶往。既至瓦剌,暫寓客館。館伴田氏亦中國人,留飲帳中。善與語甚歡,即以所齎各物,酌送田氏。田氏甚喜,即入語乜先。越宿,善等與乜先相見,亦大有所遺。乜先亦大喜。善因詰問道:「太上皇帝在位時,貴國遣來貢使,多至二三千人,各有賞給,金幣載途,相待不薄,乃反背盟見攻,果屬何意?」乜先道:「何為削我馬價?且所給幣帛,多半翦裂,前後使人,多留京不返,難道非待我太薄麼?」善答道:「太師貢馬,歲有增加,常常如此,恐難為繼﹔又不忍固拒,所以給價略少。太師試自計算,總給價目,比從前多少何如?至若翦裂幣帛,乃通事所為,朝廷亦時常查考,事發即誅。就是太師貢馬,亦有劣弱,貂裘亦有敝壞,難道是太師本意嗎?且太師貢使,多至三四千人,有為盜的,或犯法的,歸恐得罪,潛自逃去,於我朝無干,我朝亦不欲留他,留他果有何用呢?」乜先聽著,也覺得語語合理,不由的辭色漸和。善又道:「太師一再出兵,攻我邊陲,戮我兵民數十萬,太師部曲,料亦死傷不少,上天好生,太師好殺,難道不要犯天忌麼?今若送還上皇,和好如故,化干戈為玉帛。寧不甚善?」善於詞令,不愧善名。乜先聽了天忌二字,不禁失色。原來乜先虜住上皇,嘗欲加害,一夕正思犯駕,忽天大雷雨,把他乘騎擊死,因此中沮。嗣復見上皇寢幄,每夜有赤光罩住,似龍蟠狀,異謀為之益戢。是補筆。至是聞楊善言,適與所見相符,自然氣餒色恭,當下復問楊善道:「上皇歸國,更臨御否?」善答道:「天位已定,不便再移。」乜先復問道:「中國古時有堯舜,稱為聖主,究竟事實如何?」善答道:「堯把帝位讓舜,今上皇把帝位讓弟,古今固一轍呢。」娓娓動人。乜先益悅服。伯顏帖木兒勸乜先留善,別遣使赴燕京,要求上皇復位。乜先道:「曩令遣大臣來迎,今大臣已至,不應失信。」遂引善見上皇。擇定吉日,送上皇啟行。乜先早在營前,設宴祖餞,奉上皇上坐,自率妻妾等奉觴上壽,並彈琵琶侑酒。楊善旁侍,乜先顧善道:「楊御史何不就座?」善口中雖是答應,身子仍植立不動。上皇亦顧善道:「太師要你坐,你何妨就坐?」善復啟道:「君臣禮節,不敢少違。」上皇笑道:「我命你就座罷。」善乃叩頭稱謝,然後坐在偏席,少頃即起。乜先贊道:「中國大臣,確是有理,非我等所敢仰望呢。」當下開樽暢飲。上皇因指日得還,也飲得酩酊大醉,日暮各散歸原營。到了次日,伯顏帖木兒等,也各輪流餞行。越日又餞飲各使,及隨從諸臣。又越日,上皇才啟駕南行。乜先預築土台,請上皇登座,自挈妻妾部長,羅拜台下。禮畢登程,乜先及部長等,送至數十里外,各下馬解脫弓箭戰據,作為獻禮,然後灑淚而別。獨伯顏帖木兒,送上皇至野狐嶺,攜榼進酒,並揮淚道:「上皇去了,不知何日再行相見?」上皇感他供奉的私惠,一面稱謝,一面也流淚兩行。飲畢,伯顏帖木兒屏去左右,密語上皇侍臣哈銘道:「我等敬事上皇,已閱一年,但願上皇還國,福壽康強,我主人設有緩急,亦得遣人告訴,請轉達上皇,莫忘前情!」哈銘允諾。上皇勸伯顏帖木兒回馬,伯顏帖木兒尚依依不捨,直送出野狐嶺口,重進牛羊等物。上皇攬轡慰藉,彼此又復垂淚,經楊善等促駕南行,才與伯顏帖木兒言別。伯顏帖木兒大哭而歸,如此氣誼,實是難得,想與英宗前生,定有夙緣。仍命麾下頭目,率五百騎護送上皇還京。
這消息早達京城,景帝不能不迎,命禮部具儀以聞。尚書胡濙,議定禮節,即日復奏。景帝偏從減省,只命以一輿兩馬,迎上皇入居庸關,待入安定門,方易法駕。給事中劉福,上言禮貴從厚,不宜太薄。景帝道:「朕恐墮寇狡計,所以從簡。且昨得上皇書,曾言禮毋過煩,朕豈得違命?」言不由衷,然已如見其肺肝。群臣不敢再言。會千戶龔遂榮,投書大學士高穀,略言:「上皇為兄,今上為弟,奉迎應用厚禮。且今上亦當避位懇辭,俟上皇固讓,才得受命。唐肅宗故事,可為成法」云云。高穀袖書入朝,與王直等商議。尚書胡濙,即欲把原書上呈,都御史王文,獨以為未可。兩下裡方在齟齬,給事中葉盛,已入內面奏,有詔索書。烝等即以書進,且言肅宗迎上皇禮,正可仿行。景帝怒道:「遂榮何人,敢議朝廷得失!」隨傳旨逮問遂榮。遂榮倒也硬朗,自縛詣闕,仍執前詞,竟至下獄坐罪,一係數年,始得脫囚。景帝遣太常少卿許彬至宣府,翰林院侍讀商輅至居庸,迎上皇入京。約過數日,上皇已至京城,景帝出東安門迎接,下馬載拜。上皇亦下馬答拜,相持悲泣,各述授受意。遜讓良久,乃送上皇入南宮。百官隨入,行朝見禮,隨即下詔大赦。詔詞中有數語道:「禮惟有隆而無替,義則以卑而奉尊,雖未酬復怨之私,庶稍遂厚倫之願。」輕描淡寫了幾句,分明將監國二字,變成篡國,涕泣推遜,無非掩飾耳目,自欺欺人罷了。直書無隱。
上皇自居南宮後,名似尊崇,實同禁錮。閒庭草長,別院螢飛,遇著歲時生誕,並沒有廷臣前來朝賀,雖有胡濙等上表申請,一概置諸不理。惟脫脫不花及乜先等,頗時時念及上皇,遣人貢獻,上皇每次俱有答禮。景帝心滋不懌,即諭敕乜先道:「前日朝廷遣使,未得其人,飛短流長,遂致失好。朕今不復遣,設太師有使,朕當優禮待遇,但人數毋得過多,賞賚乃可從厚,惟太師鑒原,勿違朕意!」這道諭敕,方才頒發,適脫脫不花使人又至,且還所掠招撫使高能等,請修舊好。景帝欲將他拒絕,還是王直等痛陳利害,始款待來使,賜他酒宴。但朝使依然不遣,只令來使齎書還報,算作了事。極寫景帝懊悵情形。
會岷王楩子廣通王徽煠,及弟陽宗王徽焟,以景帝構奪兄位,心中不服,竟煽誘諸苗,頒發偽敕,封苗酋楊文伯等為侯,令糾眾攻武岡州。是時湖廣總督侯璡,與副總兵田禮正,擊破貴州叛苗,俘獲甚眾。楊文伯聞風畏懼,不敢受徽煠私敕,只遣部眾二千名,隨去使蒙能等赴武岡。事被徽煠兄徽煣所聞,急上表呈報。徽煣曾封鎮南王,由景帝頒諭嘉獎,一面發兵拿逮徽煠,禁錮京師,徽焟亦被錮鳳陽,皆廢為庶人。及蒙能等至武岡,兩王已就逮,那時顧命要緊,慌忙竄去,潛入粤西,勾結生苗,自號蒙王,騷擾了好幾年,始由官兵蕩平,這且慢表。
且說景帝迎還上皇,內外無事,苗眾雖有亂耗,亦不日肅清。時已景泰三年,會當盛夏,景帝閒坐宮中,語太監金英道:「東宮誕辰將到了。」英答道:「尚未。」景帝道:「七月初二日,不就是太子生日麼?」英頓首道:「是十一月初二日。」景帝默然不答。看官!你道景帝此言,果是記錯日子麼?他因世子見濟,是七月二日生辰,年已十餘歲,意欲立為太子,可繼帝統,無如兄子見深,已立為青宮,一時不好改換,所以把見濟生辰,充做太子生日,佯作錯誤,試探金英口氣。偏金英據實申陳,好似未明意旨一般。實是以偽應偽。弄得景帝無詞可說,又躊躇了數日,畢竟忍耐不住,再與中官興安等熟商。安初亦頗以為難,經景帝再三諄囑,不得不勉從上命,代為設法,暗中與陳循、高穀、江淵、王一寧、蕭鎡、商輅等,旦夕密議。各人依違兩可,不敢遽決。事有湊巧,來了一道邊疆的奏章,署名叫作黃,系廣西土目,因平匪有功,得擢為都指揮使。他有庶兄黃,曾為思明土知府。年老,子鈞襲官,謀奪世職,率領己子,及驍悍數千人,夜襲家,殺死父子,支解屍首,納入甕中,埋諸後圃。總道是無人發洩,誰知僕福童,竟走告憲司。巡撫李棠,及總兵武毅,聯銜奏聞,有旨嚴捕黃父子。急得沒法,忙遣千戶袁洪,到京行賄,意圖保全性命。當有內監被他賄通,令他奏請易儲。當即倩了名手,繕就奏牘,呈入宮中,由景帝瞧著,其詞道:
太祖百戰以取天下,期傳之萬世。往年上皇輕身禦寇,駕陷北廷,寇至都門,幾喪社稷。不有皇上,臣民誰歸?今且逾二年,皇儲未建,臣恐人心易搖,多言難定,爭奪一萌,禍亂不息。皇上即循遜讓之美,復全天敘之倫,恐事機叵測,反覆靡常,萬一羽翼長養,權勢轉移,委愛子於他人,寄空名於大寶,階除之下,變為寇仇,肘腋之間,自相殘蹙,此時悔之晚矣。語語打入景帝心坎。乞與親信大臣,密定大計,以一中外之心,絕覬覦之望,天下幸甚!臣民幸甚!
景帝閱畢,不禁喜慰道:「萬里以外,不料有此忠臣。」兄且可殺,寧知有君。遂下旨令釋罪,並將原書發交禮部,傳示群臣集議:且命興安齎著金銀,分賜內閣諸學士,每人黃金五十兩,白銀百兩。越日,禮部尚書胡濙,即召集百官,與議易儲事。王直、於謙以下,各相顧眙愕。都給事中李侃、林聰,及御史朱英,抗言不可,議久未決。太監興安厲聲道:「此事不能不行。如以為未可,請勿署名,何必首鼠兩端?」王振已死,即有興安繼起,何明代之好用閹人耶?眾官不敢再抗,只好唯唯署議。於少保未免模稜。乃由胡濙復奏,但稱:「陛下膺天明命,中興邦家,緒統相傳,宜歸聖子,黃奏是。」這奏呈入,不到半日,即下旨報可,著禮部具儀,擇吉易儲,一面簡置東宮官。官屬既定,遂立皇子見濟為皇太子,改封故太子見深為沂王,有詔特赦,宮廷宴賀。不料皇后汪氏,偏據著正理,力為諫阻,竟與景帝反目,又鬧出一場廢立的事情。小子有詩詠道:
監國翻成篡國謀,雄心未饜又忮求。
如何巽語猶難入,甘把中宮一旦休。
欲知廢後底細,待至下回說明。
歷述瓦剌餞別情狀,見得乜先、伯顏輩,尚有深情,而景帝之不欲迎駕,勉強舉行,負愧多矣。繼述景帝易儲情形,見得金英、興安輩,實為謀主,而廷臣之相率受賂,媕阿卑鄙,寡恥甚矣。若夫錄楊善之才辯,益所以表其忠,載黃之疏詞,益所以著其譎。外此或抑或揚,從詳從簡,具有微意,有心人吐屬,固非尋常筆述家,所得與同日語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6 17:51:20
第三十七回 拒忠諫詔獄濫刑 定密謀奪門復辟
卻說皇后汪氏,性頗剛正,力持大體,惟所生皆女,獨無子嗣,皇子見濟,系杭妃所出,景帝欲立見濟為太子,汪後獨諫阻道:「陛下由監國登基,已算幸遇,千秋萬歲後,應把帝統交還皇姪。況儲位已定,詔告天下,如何可以輕易呢?」景帝不悅,後來決意易儲。汪氏又復力諫,說至再三,惹得景帝動惱,竟奮然道:「皇子非你所生,所以懷妒得很,不令正位青宮。你不聞宣德故例,胡後無出,甘心讓位,前車具在,未知取法,反且多來饒舌,難道朕要你管麼?」言畢,抽身而起,竟往杭妃宮中去了。汪後遭此訶責,心甚不甘,嗚嗚咽咽的哭了一夜,竟令女官代草一疏,願將後位讓與杭妃。景帝順水行舟,自然照准,遂援了宣德廢後的故事,頒告群臣,不待臣工議奏,即將汪後遷入別宮,改冊杭妃為皇后。父作子述,可見貽謀不可不臧。
且因太監興安,有易儲功,格外寵用。興安素性佞佛,建了一座大隆福寺,費至數十萬,逾年始成,非常閎麗,便面請景帝臨幸。禮部郎中章綸,上章奏阻,鹽運判官楊浩,除官未行,亦直言申奏,景帝乃中輟不行。會御用監阮浪,在南宮服侍上皇,上皇愛他勤敏,賞給鍍金繡袋,及鍍金刀各一件。浪與內使王瑤,甚是親昵,竟將賜物轉贈。賜物安可贈人?阮浪太屬莽浪。王瑤年齡尚輕,並無閱歷,得了繡袋寶刀,欣然佩帶身邊,不意為錦衣指揮盧忠所見,隱為詫異,即邀瑤至家,設酒與飲,閒談甚歡,漸漸問及寶刀繡袋。瑤和盤說出,盧忠索閱一番,不由的計上心來,便假意慇懃,且命妻出為勸酒。瑤不便郤情,並見他妻頗貌美,益覺目眩神癡,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不消多時,已將他灌得爛醉,東斜西倒,一步也走不得。忠令人扶瑤起座,就客廳睡下,輕輕的解了金刀繡袋,星夜打點公文,並呈入刀袋等物,具說阮浪受上皇命,以袋刀結瑤,意圖復辟,瑤自醉中說出,因此飛章上告。景帝震怒,立降嚴旨,將阮浪、王瑤二人,逮系詔獄,令法司窮究。刑訊了好幾回,浪、瑤不肯誣供,只把實情上訴。瑤此時酒已醒了。盧忠聞著,未免後悔,暗想他二人如此抗直,倘或反坐起來,還當了得,不如往詢卜筮,預占吉凶。患得患失,自是小人情態。遂屏去侍從,獨行至卜者仝寅家。全寅少瞽,性聰敏,學占驗術,所言多奇中。及與盧忠代卜,得了一個天澤履卦,忠尚未表明實情,寅不禁搖首道:「易言:『履虎尾,咥人凶,』不咥人猶可,咥人則凶。」這一語說出,嚇得盧忠面如土色,勉強答道:「汝試依卦占斷,不必隱諱。」寅復道:「上天下澤為之履,天澤不分,凶象立見。敢問所為何事?請即示明。」忠見他語語中肯,彷彿似仙人一般,只好說明大略。寅笑道:「無怪卦象甚凶,試思今上與上皇,前為君臣,今為兄弟,天澤素定,豈可紊亂?汝乃欲他叛君背兄,是明明所謂咥人了。此大凶兆,一死且不足贖罪。」大義微言,非江湖賣卜者比。忠聞言大懼,忙求寅替他禳解。寅答道:「獲罪於天,禳解何益?」忠再三哀懇,寅方道:「履道坦坦,幽人貞吉,君能作幽人麼?」忠戰慄道:「我為原訴,何從隱避?」寅想了一會,悄悄與忠附耳,說了幾句,忠才拜謝而去。不數日,忽傳盧忠病狂,在市上行走,滿口胡言,歌哭無常,於是中官王誠,及學士商輅,入白景帝道:「盧忠病風不足信,望陛下休聽妄言,致傷大倫!」景帝意始少釋,並逮盧忠下獄。未幾又釋出,謫戍廣西,令他帶罪立功。仍是有意迴護。阮浪久錮,王瑤磔死,只他最是晦氣,然亦可為好酒耽色者戒。一場大案,總算化作冰消了。
是年冬月,乜先復遣使至京,賀來年正旦,且貢名馬。尚書王直,請遣使答報,有詔飭兵部議決。於謙道:「去年乜先使來,臣聞他弒主為逆,嘗請發兵討罪,未邀俞允,今反欲遣使答報麼?」原來景泰二年,乜先曾弒主脫脫不花,於謙請討逆復仇,景帝不從,至是乃復阻遣使,竟得罷議。惟脫脫不花被弒情由,亦須補敘明白。先是脫脫不花娶乜先姊,生了一子,乜先欲立以為嗣,脫脫不花未允,且與乜先夙有違言。乜先遂攻脫脫不花,脫脫不花敗走,經乜先追擊,殺死脫脫不花,把他妻孥收沒,自稱監國。至景泰四年,且僭立為汗,復遣使致書,稱大元田盛可汗。田盛二字的音義,與天聖相似,末署添元元年。景帝答書,亦稱他為瓦剌汗。景帝不從於謙之請,且稱他為汗,亦是投鼠忌器之意。乜先遂日漸驕恣,且據有脫脫不花的妃妾,左抱右擁,朝歡暮樂,害得朝政不理,部眾分解。蛾眉誤國,中外一轍。阿拉知院求為太師,乜先不許,且將阿拉二子,盡行殺斃。阿拉大怒,糾眾攻乜先,乜先沈湎酒色,毫不設備,竟被阿拉拿住,數他三罪道:「漢兒血在汝身,脫脫不花汗血在汝身,烏梁海血亦在汝身。天道好還,今日汝當死。」乜先無詞可答,竟被阿拉一刀,揮作兩段。阿拉欲繼立為汗,忽被韃靼部目孛來殺入,戰敗身死。孛來奪乜先母妻,並玉璽一方,訪得脫脫不花子麻兒可兒,仍擁立為韃靼汗,號稱小王子。自是瓦剌驟衰,韃靼復熾,事見後文,姑且慢表。此段是承前啟後文字。
且說皇子見濟,立為東官,僅閱一年有餘,忽得奇疾,竟致不起。可謂沒福。景帝悲慟得很,命葬西山,諡為懷獻。禮部郎中章綸,及御史鍾同,以東宮已歿,並無弟兄,不如仍立沂王,藉定人心。湊巧兩人入朝,途中相遇,彼此談至沂王,甚至泣下,遂約定先後上疏,同為前茅,綸為後勁。退朝後,同即抗疏上陳,略云:
父有天下,固當傳之於子。乃者太子薨逝,足知天命有在。今皇儲未建,國本猶虛,臣竊以為上皇之子,即陛下之子,沂王天資厚重,足令宗社有托,伏望擴天地之量,敦友於之仁,擇日具儀,復還儲位,實祖宗無疆之休。臣無任待命之至!
疏入後,景帝心殊不悅,勉強發交禮部,令他議奏。禮部尚書胡濙等,窺上意旨,料知原奏難行,只把緩議二字,搪塞了事。那時章綸依著原約,因月朔日食,進呈修德弭災十四事,差不多有數千言,內有悖孝悌一條云:
孝悌者百行之本,願陛下退朝後,朝謁兩宮皇太后,修問安視膳之儀。上皇君臨天下,十有四年,是天下之父也。
陛下親受冊封,是上皇之臣也。上皇傳位陛下,是以天下讓也。陛下奉為太上皇,是天下之至尊也。陛下宜率群臣,於每月朔望,及歲時節旦,朝見於延安門,以盡尊崇之道,而又復太后於中宮,以正天下之母儀,復皇儲於東宮,以定天下之大本,則孝弟悉敦,和親康樂,治天下不難矣。
景帝覽到此奏,不禁大怒。時已日暮,宮門上鑰,有旨自門隙中傳出,命錦衣衛執綸下獄。越日,復逮系鍾同,飭刑部嚴究主使。同、綸兩人,供稱意由已出,並非人授。刑部說他抵賴,盡情拷掠,一連血比三日,語不改供。會大風揚沙,天地晝晦,伸手不辨五指,刑官也害怕起來,方將二人還系獄中,把獄案漸漸緩下。不意南京大理寺少卿廖莊,又遙上奏章,請景帝朝謁上皇,優待上皇諸子。景帝閱未終疏,即擱過一邊。過了一年,莊因事到京,詣東角門朝見,頓觸起景帝舊嫌,說他平時狂妄,飭杖八十,謫為定羌驛丞。可憐這廖莊無辜受災,既受杖傷,還要奔波萬里,辛苦備嘗,正是禍來天上,變出意中。誰要你多嘴?內侍復入白帝前,言罪魁禍首,實自同、綸。景帝乃特取巨梃,交給法司,令就獄中杖同及綸,每人五百下。同竟杖斃,綸死而復甦,仍拘獄中。刑部給事中徐正,揣摩迎合,上言沂王嘗備位儲副,恐被臣民仰戴,不宜久居南宮,應徙置封地,以絕人望。這奏上去,總料是饜愜帝心,足邀寵眷,哪知降旨下來,語語駁斥,謫戍窮邊。該死。自此廷右諸臣,統做了反舌無聲,把建儲事絕不提起。
忽忽間已是景泰七年,元宵甫屆,皇后杭氏,竟罹了風寒,起初是寒熱交侵,嗣後變成重症,一到仲春,嗚呼哀哉,景帝又復悼亡,自不消說。其時宮中有個李惜兒,本系江南土娼,流轉京師,姿態妖豔,色藝無雙,都下狹邪子弟,評騭花榜,目為牡丹花。聲譽傳入禁中,為景帝所聞,更令內侍召入,一見傾心,即夕侍寢。惜兒是妓女出身,枕席上的奉承,比妃嬪等不啻天淵,景帝暢快異常,備極恩遇。可憐無德的女人,往往因寵生驕,因驕成悍,入宮不過兩三年,與景帝恰反目數次。畢竟龍性難馴,耐不住婦女磨折,一場吵鬧,逐出宮外。未免薄倖。杭皇后本得帝寵,又遭病歿,此外雖有妃嬪數人,僅備小星,沒甚才貌,情懷惻惻,長夜漫漫,教景帝如何度日?當下彩選秀女,得了一個麗姝,體態輕盈,身材嫋娜,性情容止,都到恰好地位,惹得景帝越瞧越愛,越愛越寵,春風一度,無限歡娛,因她生父姓唐,遂封為唐妃。越半年又晉封貴妃。每游西苑,必令貴妃乘馬相隨。一日,馬驚妃墮,幾乎受傷。景帝鞭責馬夫,打個半死,別令中官劉茂,揀選良駿,控習以待。又增建御花房,羅致各省奇葩名卉,作為游賞處所。風流天子,綽約佳人,相對含歡,無夕不共,好一座安樂窩,嘗遍那溫柔味,無如好夢難長,彩雲易散,到了景泰八年元且,朝賀禮畢,忽覺龍體違和,好幾日不能臨朝。百官問安左順門,太監興安出語道:「公等皆朝廷股肱,不能為社稷計,徒日日問安,有何益處?」眾官語塞,諾諾而退。到了朝房,大眾以興安所言,意在建儲,御史蕭維楨等,擬請復沂王為太子。學士蕭鎡,以沂王既退,不便再立,須另擇元良為嗣。彼此酌定,遂繕好奏折,呈請立儲。待了數日,方有中旨頒下,謂朕偶有寒疾,當於十七日臨朝,所請著無庸議。眾官見了此旨,又面面相覷,莫名其妙。會將郊祀,帝輿疾出宿齋宮。明代故例,每歲正月大祀天地於南郊。因病日加劇,勢難親臨,乃召武清侯石亨至榻前,命攝行祀事。
亨見帝病甚,退語都督張軏,及太監曹吉祥道:「公等欲得功賞麼?」張、曹二人聞言,不禁奇詫起來,便驚問何事?亨密語道:「皇帝病已深了,立太子,何如復上皇。」吉祥躍起道:「石公好計!石公好計!」小人無不好事。亨復道:「此係我一人主見,還須得老成一決。」張軏道:「商諸太常卿許彬,可好麼?」亨點首稱善。當下同至許彬宅,與商密計。彬矍然道:「這是不世大功,事在速為,可惜我年已老,無能為力,惟意中恰有一人,何不往商?」亨問為誰?彬答道:「便是徐元玉。」亨等喜謝而出。看官道徐元玉是何人?就是當年倡議南遷的徐珵。珵因南遷議,為景帝所薄,久不得遷,他卻諂事大學士陳循,屢托保薦,循果屢登薦牘,景帝見徐珵名,好似一個眼中釘,輒擯不用。循語珵道:「官家怕見你名,須改易為是。」珵乃易名有貞,別字元玉。無巧不成話,適值黃河決口,屢堙屢圯,循遂運動廷臣,薦舉有貞。景帝果也忘懷,竟擢他為僉都御史,督治黃河。有貞福至心靈,把屢堙屢圯的決口,熔鐵下水,竟得塞住。且疏濬下流,暢達河道,河患遂滅。還京復命,復邀獎敘,進左副都御史,尋調右副都御史。追溯徐有貞履歷,要言不煩。及石亨等到有貞家,說及復辟大計,有貞很是贊成,並雲須令南宮知此意。軏答道:「昨已密達上皇了。」有貞道:「俟得復報乃可。」越日為上元節,有貞夜至亨家,復密議了一宵。又越日黃昏,亨等又訪告有貞,謂已得南宮復報,請早定計。有貞至屋後露台上,仰觀天象已畢,即下對亨等道:「紫薇垣已有變象,事在今夕,不可失機。」是否搗鬼?隨又報語道:「如此如此,不患不成。」石亨、張軏、曹吉祥三人,當即趨出,自去籌備。有貞焚香祝天,默禱一番,隨即與家人訣別道:「事成後功在社稷,共享富貴,否則禍必殺身,除非做鬼回來。」家人攬袪挽留,有貞不顧,揮手竟去。時當三鼓,禁中衛士,因有十七日視朝的旨意,已啟禁門。有貞踉蹌趨入,逕至朝房候著,約歷半時,亨、軏等率領群從子弟,一擁並入。依據《天順實錄》,不從《紀事本末》。是時天色晦冥,星月無光,亨、軏等左顧右盼,方見有貞,便問道:「事果濟否?」有貞道:「必濟無疑。」此時即不能濟事,亦只好捨命做去。遂率眾薄南宮門,門扃甚固,連叩不應。有貞命眾取巨木至,懸繩於上,用數十人舉木撞門。門右牆垣,陡被震坍,大眾乘隙進去,入謁上皇。上皇時尚未寢,秉燭觀書,見他排闥而入,不覺驚問道:「你等何為?」眾俯伏稱萬歲。上皇道:「莫非請我復位麼?這事須要審慎。」可見上皇已經接洽。有貞等齊聲道:「人心一致,請陛下速即登輿!」言畢即起,呼兵士舉輿入內。眾兵士遑遽不能舉,有貞等掖著上皇,出坐乘輿,助挽以行。忽見天色明霽,星月皎然,上皇顧問有貞等職名,有貞一一奏對。須臾至東華門,司閽厲聲呵止。上皇亦厲聲道:「我是太上皇,有事入宮,何人敢拒?」司閽聞聲趨視,果然不謬,遂由他進去。直入奉天殿,有貞為導,兩階武士,用鐵爪擊有貞,也虧上皇呵叱,才行退去。時黼座尚在殿隅,由眾推至正中,請上皇下輿登座,一面鳴鐘擂鼓,大啟諸門。百官方至朝房,候景帝視朝,聞奉天殿有呼噪聲,呵叱聲,繼而有鐘鼓聲,相率驚駭。驀見有貞出殿,大呼道:「太上皇復位了,眾官何不進謁?」百官聞言益驚,但變出非常,事已至此,何人敢行抗拒?不得已各整衣冠,登殿排班,依次跪伏,三呼萬歲。正是:
冕旒重見當王貴,嵩岳依然效眾呼。
欲知復辟後事,請看官再閱下回。
景帝居上皇於南宮,情同禁錮,其蔑視上皇也久矣。盧忠假事生風,而阮浪、王瑤,遂致獲罪,至於見濟病歿,杭後隨逝,景帝已無子嗣,亦可返躬愧省,復立沂王,乃猶拒諫飭非,淫刑以逞,奚怪石亨輩之再圖復辟乎?惟景帝病已危篤,神器豈能虛懸?他日立君,舍英宗其將奚屬?石亨希邀功賞,結合徐有貞等,遽為復辟之計,行險僥倖,成亦無名。奪門二字,貽笑千秋,然亦何莫非景帝猜忌之深,始激而成此變也。若乜先弒主之不討,李妓、唐妃之邀寵,猶其餘事,然亦可以見景帝之深心,投鼠而輒忌器,納妾而思毓麟,天不從人,蔑倫者其亦觀此自返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6 17:51:39
第三十八回 於少保沈冤東市 徐有貞充戍南方
卻說景帝方臥疾齋宮,正值殘夢初回。爐香欲燼,忽聞鐘鼓聲喧,來自殿上,不禁驚異起來,忙呼問內侍道:「莫非是於謙不成?」此語頗奇。內侍錯諤未答。既而內監走報,說及南宮復辟事。景帝連聲道:「好!好!好!」說著,氣喘不已,面壁而臥。這邊方獨臥欷歔,那邊正盈廷慶賀,徐有貞復辟功成,即刻受命入閣,參預機務。一面與大學士陳循,草詔諭群臣,日中再正式即位,歷史上復稱英宗,小子也自然沿稱英宗。文武百官,再行朝謁,由有貞宣讀諭旨,略稱:「土木一役,乘輿被遮,建立皇儲,並定監國,不意監國挾私,遽攘神器,易皇儲,立己子,皇天不佑,嗣子先亡,殃及己身,遂致沈疾。朕受臣民愛戴,再行踐阼,咨爾臣工,各恊心力。」云云。朗讀已畢,群臣頓首聽命。忽又有詔旨傳下,逮少保於謙,大學士王文、陳循、蕭鎡、商輅,尚書俞士悅、江淵,都督范廣,太監王誠、舒良、王勤、張永下獄。謙等尚列朝班,當由錦衣衛一一牽去錮入獄中。迅雷不及掩耳。先是石亨為謙所薦,統師破敵,城下一役,亨功不如謙,獨得封侯,未免內愧,乃疏薦謙子冕為千戶。謙上言:「國家多事,臣子不得顧私恩,石亨身為大將。未聞舉一幽隱,乃獨保薦臣子,理亦未恊,臣決不敢以子濫功。」這數語傳入亨耳,未免憤恨。亨從子彪,行為貪暴,又為謙所奏劾,出戍大同,因此亨益怨謙。徐有貞嘗求官祭酒,浼謙先容,謙亦嘗登入薦牘,卒不得用。有貞疑謙未肯盡力,亦生怨隙。及英宗復辟,兩人得為功首,正好借此報復,遂誣稱於謙、王文,欲迎立襄王瞻墡,瞻墡系仁宗第五子,曾見三十一回中。應即下獄懲罪。陳循、蕭鎡、商輅等,從前嘗傾向景帝,罪有所歸,亦難寬貸。英宗正感念二臣,自然言聽計從,不待群臣退朝,即將數人拿下。越日,即飭徐有貞等訊究。王文、於謙,出獄對簿,文抗辯道:「迎立外藩,須有金牌符信,遣人必用馬牌,究竟有無此事》內府兵部二處,可以查驗,何得無故冤人?」有貞道:「事尚未成,自無實跡,但心已可誅,應當定罪。」文復抗聲道:「犯罪必須證據,天下有逆揣人心,不分虛實,遂可陷人死地麼?」說至此,辭色俱厲。謙顧語王文道:「石亨等報復私仇,定欲我等速死,雖辯何益?」都御史蕭維楨在座,也插口道:「於公可謂明白。事出朝廷,承也是死,不承也是死。」專制之世,方有是語。當下將謙、文等還系詔獄,即由徐有貞、蕭維楨諸人,以意欲二字,鍛鍊成詞,倉猝入奏,英宗猶豫未忍道:「於謙實有功,不應加刑。」有貞攘臂直前道:「不殺於謙,今日事有何名譽?」殺了於謙,難道便有大名麼?英宗乃詔令棄市。臨刑這一日,愁雲慘霧,蔽滿天空,道旁人民,莫不泣下。岳王之死,稱為三字獄,於少保之死,可稱為二字獄。太后聞謙死,亦嗟悼累日。曹吉祥麾下,有一指揮名朵耳,亦作多喇。親攜酒醴,哭奠於謙死所。吉祥聞知,把他痛打一頓,次日復哭奠如故,吉祥亦無可奈何。謙妻子坐罪戍邊,當錦衣衛查抄時,家無餘資,只有正屋一間,封鐍甚固,啟門查驗,都系御賜物件,連查抄的官吏,也為涕零。都督同知陳逵,收謙遺骸,歸葬杭州西湖,後人稱為於少保墓。每年紅男綠女,至墓前拜禱,絡繹不絕。相傳祈夢甚靈,大約是忠魂未泯的緣故,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謙、文既死,太監舒良、王誠、張永、王勤等,一並就刑。陳循、俞士悅、江淵謫戍。蕭鎡、商輅削職為民。范廣與張軏有嫌,錮禁數日,復遭刑戮。軏復潛殺前昌平侯楊俊,以俊在宣府時,不納英宗,所以坐罪。嗣軏入朝,途中猝得暴疾,舁歸家中,滿身青黑,呼號而死。或謂范廣為祟,或謂楊俊索命,事屬渺茫,難以定論。惟敘功論賞時,軏得封太平侯,貴顯不過月餘,即致暴斃,真所謂過眼浮雲,不必欣羨呢。得保首領,還算幸事。其時石亨得封忠國公,張軏弟輗,得封文安侯,都御史楊善封興濟伯,石彪封定遠伯,充大同副總兵。徐有貞晉職兵部尚書,曹吉祥等,予襲錦衣衛世職,袁彬為錦衣衛指揮同知,出禮部郎中章綸於獄,授禮部侍郎,召廖莊於定羌驛,給還大理寺少卿原官,追贈故御史鐘同,大理寺左丞,賜諡恭愍,並令一子襲廕,大家歡躍得很。惟有貞意尚未足,常向石亨道:「願得冠側注從兄後。」側注系武弁冠名,石亨為白帝前,乃晉封武功伯,嗣復錄奪門功臣,封孫鏜為懷寧伯,董興為海寧伯,此外加爵晉級,共三千餘人。一朝天子一朝臣,尚書王直、胡濙,及學士高穀,均見機乞歸,英宗命吏部侍郎李賢,太常寺卿許彬,前大理寺少卿薛瑄,入閣辦事。一面改景泰八年為天順元年,大赦天下。復稱奉太后誥諭,廢景泰帝仍為郕王,送歸西內。太后吳氏,復號宣廟賢妃,削皇后杭氏位號,改稱懷獻太子為懷獻世子。欽天監正湯序,且請革除景泰年號,總算不允。未幾郕王病歿,年僅三十,英宗命毀所營壽陵,改葬金山,與夭殤諸王墳,同瘞一處,且令郕王妃嬪殉葬。唐妃痛哭一場,當即自盡。畢竟紅顏命薄。被廢的汪後,曾居別宮,至是亦欲令殉葬,侍郎李賢道:「汪妃已遭幽廢,所生兩女,並皆幼小,情尤可憫,請陛下收回成命。」皇子見深,此時已屆十齡,粗有知識,備陳汪後被廢,由諫阻易儲事。英宗乃免令殉葬,尋復立見深為太子。太子請遷汪妃出宮,安居舊邸,所有私蓄,盡行攜去。既而英宗檢查內帑,記有玉玲瓏一物,少時曾佩繫腰間,推為珍品,屢覓無著,當問太監劉桓,桓言景帝曾取去,想由汪妃收拾。乃遣使向妃索歸,只稱無著。再三往索,終不肯繳。左右勸妃出還,妃憤憤道:「故帝雖廢,亦嘗做了七年天子,難道這區區玉件,也不堪消受麼?我已投入井中去了。」英宗因此銜恨。後有人言汪妃出攜甚多,又由錦衣衛奉旨往取,得銀二十萬兩,他物稱是。可憐這汪妃身畔,弄得刮垢磨光,還虧太子見深,念著舊情,時去顧問,太子母周貴妃,與汪妃素來投契,亦隨時邀她入宮,敘家人禮,汪妃方得倖保餘生,延至武宗正德元年,壽終舊邸。這是守正的好處。郕王於成化十一年,仍復帝號,追諡曰景,修繕陵寢,祭饗與前帝相同。汪妃葬用妃禮,祭用後禮,合葬金山,追諡為景皇后,這都是後話不題。
單說襄王瞻墡,就封長沙,資望最崇,素有令譽。英宗北狩,孫太后意欲迎立,曾命取襄國金符,已而不果。襄王卻上書太后,請立太子,命郕王監國。及英宗還都,襄王又上書景帝,宜朝夕省問,朔望率群臣朝謁,毋忘恭順等語。英宗全然未知。復辟以後,信了徐有貞、石亨讒言,誣戮於謙、王文,且疑襄王或有異圖,嗣檢得襄王所上二書,不禁涕淚交下,忙賜書召他入敘。有二書俱在,始信金縢等語。金縢系周公故事。襄王乃馳驛入朝,賜宴便殿,慰勞有加。且命添設護衛,代營壽藏。至襄王辭歸,英宗親送至午門外,握手泣別。襄王逡巡再拜,伏地不起。英宗銜淚道:「叔父尚有何言?」襄王頓首答道:「萬方望治,不啻饑渴,願省刑薄斂,馴致治平。」敢拜昌言。英宗拱手稱謝道:「叔父良言,謹當受教。」襄王乃起身辭行。英宗依依不捨,待至襄王行出端門,目不及見,才怏怏回宮。自是頗悔殺謙、文,漸疏徐、石。曉得遲了。
石亨自恃功高,每事輒攬權恣肆,嗣被英宗稍稍裁抑,心知有異,遂與曹吉祥朋比為奸,倚作臂助。獨徐有貞窺伺帝意,覺得石亨邀寵,漸不如前,不得不微為表異,要結主眷,以此曹、石自為一黨,與有貞貌合神離。凶終隙末,小人常態。可巧英宗與有貞密語,被內豎竊聽明白,報知曹吉祥。吉祥見了英宗,卻故意漏泄出來,引得英宗驚問,只說是有貞相告,英宗遂益疏有貞。會曹、石二人,強奪河間民田,御史楊瑄列狀以聞,英宗稱為賢御史,將加重用。吉祥大懼,忙至英宗前哭訴,說是楊瑄誣妄,應即反坐罪名,英宗不許,繼而彗星示儆,掌道御史張鵬、周斌等,約齊同僚,擬交章請懲曹、石,挽回天變。事為給事中王鉉所聞,密達石亨。亨急轉告吉祥,同至英宗前,磕頭無算。英宗不禁大訝,問明情由。曹、石齊聲奏道:「御史張鵬,為已誅太監張永從子,聞將為永報仇,結黨構釁,陷害臣等。臣等受皇上厚恩,乞賜骸骨,雖死不忘。」說至此,又嗚嗚咽咽的哭將起來。虧他裝詐。英宗道:「陷害不陷害,有朕作主,張鵬何能死人?卿等且退!
朕自留心便了。」兩人拜謝而出。
隔了一宵,果然彈章上陳,痛詆曹、石,為首署名的便是張鵬,次為周斌,又次為各道御史,連楊瑄也是列名。英宗閱未終章,便出御文華殿,按著奏疏上的名氏,一一召入,擲下原奏,令他自讀,明白復陳。斌且讀且對,神色自若,讀至冒功濫賞等語,英宗詰問道:「曹、石等率眾迎駕,具有大功,朝廷論功行賞,何冒何濫?」斌答道:「當時迎駕,止數百人,光祿寺頒賜酒饌,名冊具在,今超遷至數千人,不得謂非冒非濫。就使明明迎駕,也是貪天功為己有,怎得無端恣肆呢?」這數語理直氣壯,說得英宗無詞可答,但總不肯認錯,仍命將瑄、鵬諸人,一律下獄。所謂言莫予違。刑官等討好曹、石,搒掠備至,責問主使,詞連都御史耿九疇、羅綺,亦逮系獄中。石亨、曹吉祥,意欲乘此機會,一網打盡,復入陳御史糾彈,導自閣臣,徐有貞、李賢等,與臣有嫌,陰為主謀,所以瑄、鵬等有此大膽,誑奏朝廷。英宗聞言益憤,索性將徐有貞、李賢兩人,並下囹圄。全獄冤氣,上激天空,風發雨狂,電掣雷轟,下雹如雞卵,擊毀奉天門角,連正陽門下的馬牌,都飛擲郊外。石亨家內,水深數尺,曹吉祥門前,大樹皆折,鬧得人人震恐,個個驚慌。大約是天開眼。欽天監正湯序,本系亨黨,至是亦上言天象示儆,應恤刑獄。我謂其膽小如鼷。英宗乃釋放罪囚,出徐有貞為廣東參政,李賢為福建參政,羅綺為廣西參政,耿九疇為江西布政使,周斌等十二人為知縣。楊瑄、張鵬戍邊衛。別命通政使參議呂原,及翰林院修撰岳正,入閣參預機務。尚書王翱,以李賢無辜被累,奏請留京,英宗亦頗重賢,乃從翱所請,並復原官,尋又擢為吏部尚書。
曹、石見李賢復用,很是懊喪,適值內閣中有匿名書帖,謗斥朝政,為曹、石二人聞知,遂奏請懸賞查緝。岳正入奏道:「為政有禮,盜賊責兵部,姦宄責法司,哪有堂堂天子,懸賞購奸的道理?且急則愈匿,緩則自露,請陛下詳察。」是極。英宗稱善,不復深究。既而正復密奏英宗,言:「曹、石二人,威權過重,恐非皇上保全功臣的至意。」英宗道:「卿為朕轉告兩人。」正遂往語曹、石,曹、石復入內跪泣,免冠請死。曹系閹豎,宜有婦人性質,亨一武夫,何專學泣涕耶?英宗未免自愧,溫言勸慰,一面責正漏言。既要他轉告,又責他漏言,英宗之昏庸可知。正對道:「曹、石二家,必將以背叛滅族,臣體陛下微旨,令他自戢,隱欲保全,他尚未識好歹麼?」此語太激烈了。英宗默然無言。曹、石二人聞著,愈加忿恨。會承天門災,命正草罪己詔,正歷陳時政過失,曹、石遂構造蜚語,謂正賣直訕上,得旨貶正為欽州同知。正入閣僅二十八日,既被謫,道過本籍漷縣,入家省母,留住月餘,復為尚書陳汝言所劾,逮系詔獄,杖戍肅州。岳正去後,曹、石又追究匿名書,誣指徐有貞所為,英宗也不遑細察,竟令將有貞拿還,下獄搒治,終無供據。曹、石復入奏英宗道:「有貞嘗自撰武功伯券,辭云:『纘禹武功,禹受舜禪。』武功為曹操始封,有貞覬覦非分,罪當棄市。」捕風捉影,何其叵測。英宗遲疑半晌,令二人退出,轉詢法司馬士權。士權道:「有貞即有匿謀,亦不至自撰誥券,敗露機關呢。」英宗方才省悟,乃命有貞免死,發金齒為民。後來石亨伏法,有貞得釋歸田裡,放浪山水間,十餘年乃死。了結有貞,然比曹、石之誅,得毋較勝。禮部侍郎薛瑄,見曹、石用事,喟然道:「君子見機而作,不俟終日,還欲在此何為?」遂乞歸引去。江西處士吳與弼,由李賢疏薦,被征入朝,授為左諭德,與弼固辭。居京二月,托辭老病,亦引歸。英宗尚為故太監王振立祠,封曹吉祥養子欽為昭武伯,寵幸中涓,始終未悟。惟有一事少快人心,看官道是何事?乃是釋建庶人文奎於獄。文奎系建文帝少子,被系時年權二齡,見二十六回。至是始得釋出,令居鳳陽,賜室宇奴婢,月給薪米,並聽婚娶出入。時文奎年已五十七,出見牛馬,尚不能識。未幾即病歿。小子有詩詠道:
王道由來不罪孥,乳兒幽禁有何辜?
殘年始得瞻天日,牛馬未知且亂呼。
欲知後事如何,且俟下回續敘。
英宗復辟以後,被殺者不止一於少保,而於少保之因忠被讒,尤為可痛。曹、石專恣以來,被擠者不止一徐有貞,而徐有貞之同黨相戕,尤為可戒。於少保君子也,君子不容於小人,小人固可畏矣。徐有貞小人也,小人不容於小人,小人愈可畏,君子愈可憫也。故前回前半篇,以於少保為主,後半篇以徐有貞為主。與於少保同時就戮,及徐有貞同時被謫者,雖不一而足,要皆主中賓耳。標目之僅及於少保、徐有貞,可以知用意之所在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6 17:51:59
第三十九回 發逆謀曹石覆宗 上徽號李彭抗議
卻說兵部尚書陳汝言,與曹、石通同一氣,平時甚趨奉曹、石,因得由郎中遷擢尚書,自是勾結邊將,隱樹爪牙,漸漸的威福自專,看得曹、石二人,平淡無奇,不肯照前巴結,且暗把曹、石過惡,入奏帝前。看官!你想這曹、石二人,靠了徐有貞的密計,得封高爵,後來還要排陷有貞,況陳汝言由他提拔,偏似狂狗反噬,如何不氣?如何不惱?一報還一報,何必懊恨?當下囑使言官,奏劾汝言貪險情形,即蒙准奏,把汝言逮獄,查抄家產,不下數十百萬。英宗命將抄出財物,悉陳入內廡下,召石亨等入視,並勃然道:「於謙仕景泰朝,何等優遇?到了身死籍沒,並無餘物。汝言在位,不過一年,所有財物,多至如此,若非貪贓受賄,是從哪裡得來?」你才曉得嗎?言下復連呼道:「好於謙!好於謙!」亨等自覺心虛,不敢回答,只是垂頭喪氣,逼出了一身冷汗。英宗含怒而入,亨等掃興而出。
既而韃靼部頭目孛來,見三十六回。入犯安邊營。由大同總兵定遠伯石彪,率眾奮擊,連敗敵眾,斬馘數百,獲馬駝牛羊二萬餘,遣使報捷。英宗依功行賞,進彪為侯。彪為亨姪,亨既封公,彪又封侯,一門鼎盛,表裡為奸,那時權力越大,氣燄越盛,無論內外官吏,統要向他叔姪前巴結討好,才得保全官職。只是天下事盛極必衰,滿極必覆,饒你如何顯榮,結果是同歸於盡。爭權奪利者聽之!石彪縱恣異常,免不得有人密奏,激動帝怒,遂有旨召彪還朝。彪貪戀權位,陰使千戶王斌等,詣闕乞留。英宗料知有詐,收斌等入獄,嚴刑拷問,果得實情,即飛飭石彪速歸。彪既到京,立刻廷訊,並令王斌等對質,更供出他種種不法,藏有龍衣蟒服,違式寢牀等情。還有一樁最大的要件,乃是英宗歸國,乜先曾遵著前約,前約見三十五回。送女弟至大同,托石彪轉獻京師,彪見女姿色可人,佯為應允,暗中恰用強佔住,自行消受。所以有違式寢牀。其時英宗尚居南宮,內外隔絕,哪知此事?乜先也不遑問及,後來復為阿拉所殺,越覺死無對證,誰料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竟被王斌等說明情偽,無從抵賴,於是英宗大怒,奪他未婚妻,安得不怒。置彪獄中。
石亨急得沒法,只好上章待罪,請盡削弟姪官爵,放歸田裡,有旨不許。至法司再三鞫彪,辭連石亨,因交章劾亨恣肆,應置重典,於是勒亨歸第,罷絕朝參。且召李賢入問道:「石亨當日有奪門功,朕欲稍從寬宥,卿意以為何如?」賢答道:「陛下尚以奪門二字,為美名麼?須知天位系陛下固有,謂為迎駕則可,謂為奪門則不可。奪即非順,如何示後?當日算僥倖成功,若使事機先露,亨等死不足惜,不審置陛下何地。」入情入理。英宗徐徐點首。賢又道:「若景泰果不起,群臣表請復位,豈不名正言順?亨等雖欲升賞,何從邀功?而且老成耆舊,依然在職,何至有殺戮黜陟等事,致干天象?就是亨等亦無從貪濫。國家太平氣象,豈不益盛?今為此輩減削過半了。」英宗道:「誠如卿言。」及賢退後,詔令此後章奏,勿用奪門字樣,並飭查冒功受官諸人,得四千餘名,一律黜革,朝署為清。
先是石亨得勢,賣官鬻爵,每以納賄多寡,作授職高下的比例。時人有朱三千龍八百的謠傳。朱是朱詮,龍是龍文,兩人都賂亨得官,所以有此傳言。僉都指揮逯杲,也奔走石亨門下,鑽營賄托,因得保舉。至石彪得罪,石亨被嫌,杲遂獨上一本,備陳石亨招權納賄等情。想是可惜銀錢,否則爾以賄來,如何劾人?英宗嘉他忠誠,遂令伺亨行動。他恐石亨復用,勢且報復,遂專心偵察。也是石亨命運該絕,有一家人為亨所叱,遂將亨怨望情形,密告逯杲。適值天順四年正月,彗星復現,日外有暈,杲遂上書奏變,說是石亨怨望日甚,與從孫石俊等,日造妖言,謀為不軌,宜趕緊治罪。英宗覽奏,亟頒示閣臣。閣臣希旨承顏,自然說應正法。那時石亨無路可走,只得束手受縛,就系獄中。獄吏冷嘲熱諷,朝拷暮逼,所謂打落水狗。害得石亨受苦不堪,活活的氣悶死了。石亨一死,石彪的頭顱,哪裡還保得住?一道詔旨,將他斬首。兩家財產,盡行充公。何苦作威作福,惟乜先的妹子,不知如何下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太監曹吉祥,懷著兔死狐悲的想頭,恐自己亦遭波及,不得不先行防備。他在正統年間,嘗出監軍,輒選壯士隸帳下。及歸,仍將壯士蓄養家中,所以家多藏甲。養子欽得封昭武伯,手下亦多武弁。至是復招集死黨,作為羽翼。千戶馮益,曾與往來,欽嘗問益道:「古來有宦官子弟,得為天子麼?」益答道:「君家魏武帝,便是中官曹節後人。」欽大喜,留益宴飲,醉後忘形,密談衷曲,且令他嬌嬌滴滴的妻妾,出侍廳中,與益把盞。不怕作元緒公耶?益擅口辯,且滔滔不絕,滿口恭維,說得曹欽心花怒開,不啻身居九重,連他嬌妻美妾,也吃吃癡笑,好幾張櫻桃小口,都合不攏來。涉筆成趣。等到酒闌席散,益又說是相機而行,幸勿躁率,欽連聲稱是,囑益秘密。益自然從命,所以一時未曾舉動,也未曾泄漏。
倏忽間又是一年,韃靼部頭目孛來等,分道入寇,攻掠山陝甘肅邊境。明廷正擬遣尚書馬昂,及懷寧伯孫鏜,督軍往討。兵尚未發,孫鏜等留待京中。英宗注意軍務,日夕閱奏,忽見了一本奏章,乃是諸御史交劾曹欽,說他擅動私刑,鞭斃家人曹福來。心下一動,隨即提起筆來,批了數語,大旨以朝廷法律,不得濫用,大小臣工,俱應懍遵。曹欽擅斃家人,殊屬不合,當澈底查究云云。批好後,即將原奏頒發。一面令指揮逯杲按治,毋得徇情。曹欽聞知此事,不禁驚愕道:「去年降敕捕石將軍,今番輪著我了。若不早圖,難免大禍。」禍已臨頭,早圖何益?當下邀請馮益等,密謀大事。欽天監正湯序,亦在座中,報稱七月二日,發遣西征師,禁城早辟,此時正可設法。馮益大喜道:「機會到了,機會到了。」要殺頭了。曹欽忙問良策,益答道:「請伯爵密達義父,約他於朔日夜間,潛集禁兵,準備內應,伯爵號召徒眾,從外攻入,內外合力,何患不成?」欽喜道:「好極好極。我兵入殿,即可廢帝,事成後,請馮先生為軍師,可好麼?」想是做夢。益稱謝不盡。
計劃已定,過了數夕,便是七月朔日,召黨人夜宴,專待夜半行事。指揮馬亮,曾與謀在座,酒過數巡,猛然觸起心事,默念事若不成,罪至滅族,不若出首為是,遂逃席而去。奔入朝房,巧遇恭順侯吳瑾,在朝值宿,竟一一告知。吳瑾大驚道:「有這般事麼?懷寧伯孫鏜,明日辭行,今夜亦留宿朝堂,我去通報他便了。」言已,疾趨出室,往語孫鏜。鏜急草疏數語,從大內門隙塞入。英宗得了此疏,忙遣禁旅收逮曹吉祥,並敕皇城及京師九門,勿得遽啟。是時曹欽尚未及覺,馬亮逃席,尚且未曉,還能成大事麼?乘著數分酒興,帶了家將,及弟鈜、、鐸三人,跨馬而出,直奔長安門。見門扃如故,料知事泄,即轉身馳至逯杲家。杲方欲入朝,啟門出來,突遇曹欽兄弟,手起刀落,斃於非命。欽斬下杲首,持奔西朝房,見御史寇深待朝,復一刀殺死了他。轉入西朝房,正與吏部尚書李賢相遇,賢不及趨避,被欽手下家將,擊傷左耳。幸欽在後喝住,並握賢手道:「公系好人,我今日為此事,實由逯杲激變,並非出我本心,煩公代為奏辯!」情願不做皇帝了。賢尚在驚疑,那曹欽竟擲下一個首級,大聲道:「你可看是逯杲麼?」一面說,一面走入朝房,見尚書王翱,亦在內坐著,便不分皂白,上前擊縛。賢忙趨入道:「君不要這般莽撞!我與王公聯銜入奏,保你無罪,何如?」欽大喜,乃釋翱縛,當由賢索筆繕疏,模模糊糊的寫了數語,交與曹欽。欽攜疏至長安左門,從門隙投疏。門堅密,疏不得入,便令家將縱火焚門。守門兵士,拆卸御河磚石,將門緊緊堵住,一時燒不進去。欽等只在門外呼噪,聲徹宮中。懷寧伯孫鏜,看調兵不及,急語長次二子,令在長安門外,大呼有賊謀反。霎時間集得西征軍二千人,奮擊曹欽。工部尚書趙榮,亦披甲躍馬,高呼殺賊有賞,也集得數百人。兩邊夾攻,欽等料難成功,且戰且走。這時候天色大明,恭順侯吳瑾,率五六騎出觀,猝與賊遇,力戰而死。尚書馬昂,及會昌侯孫繼宗,率兵陸續到來,才把欽兵殺死過半。欽弟鈜、、鐸等,都被擊斃。天又大雨,欽狼狽奔歸,投入井中。官軍一齊追至,殺入欽家,不論男女長幼,統賞他一碗刀頭面。曹欽妻妾想做後妃,不意變作這般結果。只不見逆賊曹欽,嗣至井中找尋,方見欽已溺斃,當將屍首撈出,拖至市曹,專待旨下。須臾英宗臨朝,眾官入奏,即命將曹吉祥赴市中,與曹欽兄弟四人屍首,一古腦兒聚在一處,魚鱗寸割,萬剮凌遲。極言重刑,為閱者一快。湯序、馮益等,自然連坐。所有曹氏的親黨,與欽同謀,盡問成死罪,先後伏誅。於是晉封孫鏜為侯,馬昂、李賢、王翱,並加太子少保,馬亮告叛有功,擢為都督,將士等升賞有差。追封吳瑾梁國公,贈寇深少保,以擒賊詔示天下。曹、石兩家,從此殄滅了。
且說內變粗定,西征軍暫不出發,留衛京師,怎奈西北警報,日有數起,乃命都督馮宗充,及兵部侍郎白圭,代馬昂、孫鏜等職,統軍西行,屢戰獲勝。孛來欲大舉入犯,會韃靼汗麻兒可兒,與孛來仍然未恊,彼此仇殺無虛日,因此孛來不能如願,只好上書乞和。英宗遣指揮使唐昇,齎敕往諭。孛來乃允歲貢方物,總算暫時羈縻罷了。看似插敘之筆,實與前後統有關係,閱者幸勿錯過。會粤西苗猺作亂,據住大藤峽,出掠民間,由都督僉事顏彪,奉旨往剿,連破七百餘寨,猺勢稍平。為後文韓雍征猺張本。英宗以內外平靖,免不得久勞思逸,便大興土木,增築西苑,殿閣亭台,添造無數。除奉太后遊覽,及率妃嬪等臨幸外,亦嘗召文武大臣往游,並賜筵宴。且於南宮舊居,亦增置殿宇,雜植四方所貢奇花異樹,備極工雅。每當春暖花開,命中貴及內閣儒臣,隨往玩賞,賜果瀹茗,把酒吟詩,彷彿與宣德年間,差不多的快活。怎奈光陰易過,好景難留,太后孫氏於天順六年告崩。至天順八年正月,英宗亦罹疾,臥病文華殿。適有內侍讒間太子,乃密召李賢入內,告明一切。賢伏地頓首道:「太子仁孝,必無他過,願陛下勿信邇言。」英宗道:「依卿所說,定須傳位太子麼?」賢又頓首道:「宗社幸甚!國家幸甚!」英宗蹷然起牀,立宣太子入殿。賢扶太子令謝,太子跪持上足,涕淚交下。英宗亦為感泣。父子欷歔一會,方才別去。越數日,英宗駕崩,享年三十八,遺詔罷宮妃殉葬,太子見深嗣位,尊諡皇考為英宗,以明年為成化元年,是謂憲宗皇帝。
當下議上兩宮尊號,又惹起一番爭論。原來英宗後錢氏無子,太子見深,系周貴妃所出,英宗雅重錢後,嘗欲加封後族,後輒遜謝,因此後家未聞邀封。英宗北狩,錢後傾資送給,每夜哀泣吁天,倦即臥地,致折一股,並損一目。英宗還國,幽居南宮,行止不得自由,時常煩悶,虧得錢後隨時勸慰,方能釋懮。明多賢後,錢後亦算一人。至復辟後,太監蔣冕,入白太后,謂周貴妃有子,當升立為後。語為英宗所聞,當將蔣冕斥出。及孫太后崩逝,錢後復追述太后故事,且為胡廢後白冤。應三十二回。英宗始知非孫後所生,且追上胡廢後尊諡,稱為恭讓皇后。錢後弟欽鐘,殉土木難,英宗欲封其子雄,後又固辭,有此種種賢德,遂令英宗敬愛有加。到龍體彌留時,尚顧命李賢,說是錢後千秋萬歲後,應與朕同葬。李賢將遺言恭錄,藏置閣中。憲宗即位,周貴妃密囑太監夏時,令運動閣臣獨立自己為太后。夏時遂倡言錢後無子,且損肢體,當視胡廢後成例,獨立上生母為太后。李賢力爭道:「口血未乾,何得遽違遺命?」夏時道:「先帝在日,不嘗尊生母為太后麼?難道治命尚不可從?」學士彭時道:「胡太后以讓位故,所以遲上尊號,今錢皇后名位具在,未嘗讓去,怎得照辦?」夏時道:「錢皇后亦無子嗣,何妨就草讓表。」彭時道:「先帝時未曾行此,我輩身為臣子,乃敢迫太后讓位麼?」夏時厲聲道:「公等敢有貳心麼?難道不怕受罪?」情理上說不過去,便乃狐假虎威,小人之無忌憚如此。彭時拱手面天道:「太祖太宗,神靈在上,敢有貳心,不受顯誅,亦遭冥殛。試思錢皇后不育,何所規利,必與之爭,不過皇上當以孝治人,豈有尊生母,不尊嫡母的道理?」說至此,李賢復插入道:「兩宮並尊,理所當然,彭學士言甚是,應請照此復命。」夏時不能與辯,負氣逕去。尋由中官覃包,奉諭至閣,命草兩宮並尊詔旨。彭時又道:「兩宮並尊,太無分別,應請於錢太后尊號,加入正宮二字,方便稱呼。」覃包再去請命,未幾即傳諭准議,乃尊皇后錢氏為正宮慈懿皇太后,貴妃周氏為皇太后。草詔既定,包潛語李賢道:「上意原是如此,因為周太后所迫,不敢自主,若非公等力爭,幾誤大事。」言已,持草詔去訖。越宿頒下詔旨,擇日進兩宮太后冊寶,小子有詩詠道:
嫡庶那堪議並尊,只因子貴作同論。
若非當日名臣在,一線綱常不復存。
兩宮既上尊號,未知後事如何,請看官再閱下回。石亨怨望,尚只憑家人數語,逯杲一疏,而謀逆實跡,尚未發現,安知非由落穽下石之所為者?且石彪鎮守大同,威震中外,而飛詔促歸,即行抵京,不聞擁兵以叛,是石彪尚知有朝廷,未若曹欽之居然肆逆也。欽為曹吉祥養子,吉祥籍隸中涓,竟令養子為逆,敢為內應,可見欽之逆謀,吉祥實屬與聞,或且為之倡議,亦未可知,閹豎之禍人家國,固如此哉!憲宗即位,兩宮並尊,本屬應有之理,而貴妃陰恃子貴,密囑內監夏時,參預閣議,時乃狐假虎威,呵叱大臣,若非彭時等守正不阿,鮮有不為所搖奪者。先聖有言,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不遜,遠之則怨,觀於此而益信。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6 17:52:21
第四十回 萬貞兒怙權傾正後 紀淑妃誕子匿深宮
卻說兩宮太后,既上尊號,第二種手續,便是冊立皇后的問題。先是孫太后宮中,有一宮人萬氏,小字貞兒,本青州諸城人氏,父貴為本縣掾吏,坐法戍邊,貞兒年僅四歲,沒入掖廷,充小供役,過了十多年,居然變成一個絕色的女子,豐容盛鬋,廣頰修眉,秀慧如趙合德,肥美似楊太真,萬貴妃以體肥聞。孫太后愛她伶俐,召入仁壽宮,令司衣飾。憲宗幼時,嘗去朝見孫太后,貞兒從旁扶掖,與憲宗相親近,漸漸狎昵。到了憲宗復冊東宮,貞兒年逾花信,依然往來莫逆,彼此無猜。天順六年,孫太后崩,憲宗年已十四歲了,知識粗開,漸慕少艾,便召這位將老未老的萬貞兒,入事東宮。貞兒年過三十,猶是處子,華色未衰,望將過去,不啻二十許人。她生平不作第二人想,因從前無機可乘,不能入侍英宗,未免歎惜,至此得服侍太子,便使出眉挑目逗的手段,勾搭儲君。好在憲宗已開情竇,似針引線,如漆投膠,居然在華枕繡衾間,試那鴛鴦的勾當。一個是新硎初發,努力鑽研,一個是久旱逢甘,盡情領受,半榻風光,占盡人間樂事。絕似《紅樓夢》中之初試雲雨,但寶玉、襲人年齡相當,不足為異,萬妃之於憲宗,年幾逾倍,居然勾合得未曾有,且彼幻此真,尤稱奇事。自此相親相愛,形影不離,英宗哪裡知曉。只道兒年漸長,應與他選妃,當有中官奉旨,選入淑媛十二名,由英宗親自端詳,留住三人,一姓王,一姓吳,一姓柏,俱留居宮中,未曾冊立。英宗崩後,兩宮太后,以嗣主新立,年已十六,不可不替他冊後,使為內助,遂命司禮監牛玉,重行選擇。玉以先帝時曾選入三人,吳氏最賢,可充後選,當由太后復加驗視,見吳女體態端方,恰也忻慰。便命欽天監擇吉,禮部具儀,冊吳女為後。憲宗迫於母命,不好不從。
後位既定,即命萬貞兒為貴妃,王氏、柏氏為賢妃。萬貴妃雖然驟貴,心中很不自在,前時只一人專寵,至此參入數人,無怪芳心懊惱。每次謁見吳後,裝出一副似嗔似怒的臉兒。惹得吳後懊惱,起初還是勉強容忍,耐到二十多日,竟有些忍受不住,免不得出言斥責。萬貴妃自恃寵幸,半句兒不肯受屈,自然反唇相譏,甚至後說一句,她說兩句,那時吳後性起,竟命宮監將她拖倒,由自己取過杖來,連擊數下。吳後亦太鹵莽。
看官!你想這萬貴妃肯遭委屈麼?回入己宮,哭泣不止,湊巧憲宗進來,益發頓足大哭,弄得憲宗莫名其妙,連呼貴妃,詢明緣故。貴妃恰故意不說,經侍女稟明原委,頓時觸怒龍心,揮袖奮拳,出門欲去。貴妃見憲宗起身,料必往正宮爭鬧。年少氣盛,或反鬧得不成樣子,便搶上一步,牽住憲宗衣裙,返入房中,佯為勸慰。欲擒反縱。憲宗又是懊恨,又是憐恤,慢慢兒替貴妃解衣,見她雪膚上面,透露好幾條杖痕,不由的大怒道:「好一個潑辣貨,我若不把她懲治,連皇帝都不做了。」萬貴妃嗚咽道:「陛下且請息怒!妾年已長,不及皇后青年,還請陛下命妾出宮,休被皇后礙目。那時皇后自然氣平,妾亦免得受杖了。」明是反激。憲宗道:「你不要如此說法,我明日就把她廢去。」萬貴妃冷笑道:「冊立皇后,是兩宮太后的旨意,陛下廢後,不怕兩太后動惱麼。」再激一句。憲宗道:「我自有計。」貴妃方才無言。計已成了。憲宗命內侍設酒,親酌貴妃,與她消氣。酒後同入龍牀,又是喁喁私語,想無非是廢後計劃,談至夜半,方同入好夢去了。
次日,憲宗起牀,便入稟太后,只說吳後輕笑輕怒,且好歌曲,不足母儀天下,定須廢易為是。錢太后一語不發,周太后卻勸阻道:「一月夫婦,便要廢易,太不成體統了。」憲宗道:「太后如不見許,兒情願披發入山,不做皇帝。」肯拋棄萬貴妃麼?周太后沈吟半晌,方道:「先帝在日,曾擬選立王女,我因司禮監牛玉,說是吳後較賢,且看她兩人姿貌,不相上下,所以就立吳女,哪知她是這般脾氣呢。現據我的意見,皇兒可將就了些,便將就過去,萬一不合,就請改立王女便了。」總是溺愛親生子。憲宗不便再言,只得應聲而出。意中實欲立萬貴妃。轉身去報萬貴妃,貴妃仍不以為然。憲宗一想,且廢了吳後,再作計議,遂出外視朝,面諭禮部,即日廢後。禮部已受萬貴妃囑托,並不諫阻,遂承旨草詔。略云:
先帝為朕簡求賢淑,已定王氏,育於別宮,待期成禮。太監牛玉,以複選進吳氏於太后前,始行冊立。禮成之後,朕見其舉動輕佻,禮度率略,德不稱位,因察其實,始知非預立者。用是不得已請命太后,廢吳氏退居別宮。牛玉私易先帝遺意,罪有應得,罰往孝陵種菜,以示薄儆。此諭!
這詔頒下,吳後只好繳還冊寶,退居西宮。萬貴妃尚覬覦後位,嘗慫慂憲宗,至太后前陳請。憲宗恰也有心,替她說項。太后嫌她年長,始終不允。好容易過了兩月,後位尚是未定,復經太后降旨,促立王氏,憲宗無奈,乃立王氏為皇后。好在王氏性情柔婉,與萬貴妃尚是相安,因此遷延過去。王後亦恐蹈覆轍。成化二年,萬貴妃生下一子,憲宗大喜,遣中使四出祈禱山川諸神,祝為默佑。誰知不到一月,兒竟夭殤。嗣是貴妃不復有娠,只一意妒忌妃嬪,不令進幸。憲宗或偷偷祟祟,得與妃嬪交歡一次,暗結珠胎,多被貴妃暗中察覺,設法打墮。憲宗不但不恨,反竭力奉承貴妃。貴妃所親,無不寵用,貴妃所疏,無不貶斥。妃父貴授都督同知,妃弟通授錦衣衛都指揮使,還有眉州人萬安,由編修入官禮部,與貴妃本非同族,他卻賄通內使,囑致慇懃,自稱為貴妃子姪行。貴妃遂轉達憲宗,立擢為禮部侍郎,入閣辦事。
成化四年正月,憲宗命元夕張燈,將挈貴妃遊覽。翰林院編修章懋、黃仲昭,檢討莊泉,上疏諫阻。憲宗不從,且責懋等妄言,降謫有差。當時以懋等三人,與修撰羅綸,同著直聲,稱為翰林四諫。羅綸的諫諍,是因大學士李賢,以父喪起復,奏稱非禮,觸動帝怒,被黜為福建市舶司副提舉。賢亦不為挽救,未幾賢卒。賢歷仕三朝,稱為碩輔,惟居喪戀官,不救羅綸,為世所詬,因此羅綸成名,李賢減譽。插入此段,實為結束李賢起見,且彰四諫士美名。內侍梁芳、韋興、錢能、覃勤、王敬、鄭忠、汪直等,日進美珠珍寶,諂事萬貴妃,外面且托言採辦,苛擾民間,怨聲載道。憲宗亦有所聞,終以貴妃寵任數豎,不敢過問。芳、興等且為妃祈福,召集番僧羽流,侈築祠廟宮觀,動用內帑,不可勝計,甚至府藏為虛,憲宗也未嘗禁止,總教貴妃合意,無論甚麼事件,都可聽他所為。貴妃年已四十,尚寵幸如此,想是善房中術耳。
會慈懿皇太后錢氏崩,周太后欲另營陵寢,不使與英宗合葬,萬貴妃亦希承周太后意,勸帝從母后命,憲宗意頗懷疑,遂召群臣會議。彭時首先奏對道:「合葬裕陵,英宗陵名。神主祔廟,此係故制,何必另議。」憲宗道:「朕豈不知?但母后旨意,不以為然,奈何?」彭時復對道:「皇上以孝事兩宮,從禮即為大孝,祔葬何妨?」是時商輅已經召還,仍令入閣,並有學士劉定之等,亦在朝列,俱合詞上奏道:「皇上大孝,當以先帝心為心,今若將大行太后梓宮安厝左首,另虛右首以待將來,便是兩全其美了。」憲宗略略點首,便即退朝。越日仍未見詔,彭時復恭上一疏,略云:
大行皇太后祔位中宮,陛下既尊之為慈懿皇太后,在先帝伉儷之情,與陛下母子之義,俱炳然矣。今復以祔葬之禮,反多異議。是必皇太后千秋之後,當與先帝並尊陵廟,惟恐二後同配,非本朝制耳。夫有二太后,自今日始,則並祔陵廟,亦當自今日始。且前代一帝二後,其並配祔者,未易悉數。即如漢文帝尊薄太后,雖呂後得罪宗社,尚得與長陵同葬。宋仁宗尊李宸妃,雖章獻劉後無子,猶得與真宗同祭太廟。何則?並尊不相格也。今陛下純孝,遠邁前代,而祔葬一節,反出漢文、宋仁下,臣未之信。且慈懿既祔,則皇太后千秋之後,正足驗兩宮雍穆,在生前既共所尊,而身後更同其享,此後嗣觀型所由起也。今若陵廟之制未合,則有乖前美,貽譏來葉矣。伏乞皇上採擇施行!
憲宗得了此疏,復下禮部集議。禮部尚書姚廷夔。合廷臣九十九人,皆請如彭時言。憲宗尚召語群臣道:「悖禮非孝,違親亦非孝,卿等為朕籌一良法。」群臣執議如初,並由姚廷夔率百官等,跪文華門候旨。自巳至申,仍未降旨,只傳諭百官暫退。百官伏地大哭道:「若不得旨,臣等不敢退去。」廷臣哭諫自此始。商輅、劉定之等,復入內勸上降旨,如群臣議。群臣乃齊聲呼萬歲,依次退歸。祔葬議行,盈廷無詞。過了一年,成化五年。柏賢妃生下一子,取名祐極。又閱一年,成化六年。復由紀淑妃生下一子,這子便是後來的孝宗。生時無名,且亦不令憲宗與聞。看官欲問明原因,請看小子敘述!
原來紀妃系賀縣人,本土官女,饒有姿色,性亦靈敏,蠻中推為女中選。成化三年,西南蠻部作亂,襄城伯李瑾及尚書程信等,督師往討,先後焚蠻寨二千,俘獲男女無算。隨手帶過征蠻事。紀女亦被俘至京,充入掖庭。王皇后見她秀慧,親授文字,命守內藏。憲宗偶至內藏臨幸,適與紀女相值,問及內藏多寡數目。紀女口齒伶俐,應對詳明,頓時契合龍心,便就紀女寢榻中演了一出龍鳳合串,雨露恩濃,熊羆夢葉。過了數月,紀女的肚腹,居然膨脹起來,不料被萬貴妃偵知,令心腹侍婢,密往鉤治。那侍婢頗有良心,復報貴妃,只說是紀氏病痞。貴妃疑信參半,惟勒令退出內藏,謫居安樂堂。目無皇后,任所欲為。紀氏十月妊足,分娩生男,料知不便撫養,忍著性把兒抱出,交與門監張敏,囑使就溺。敏驚歎道:「皇上未有子嗣,奈何輕棄骨血?」隨將兒藏入密室,取些粉餌飴蜜,暗地哺養。萬貴妃尚遣人伺察,始終未見動靜,卻也罷休。奇妒若此,亦是奇聞。幸喜廢後吳氏,貶居西內,與安樂堂相近,頗知消息,往來就哺,才得保全嬰兒生命。有十八年帝位可居,自然遇著救星。憲宗全未聞知,但知有皇子祐極一人,生長二齡,即命為皇太子。到了次年二月,太子竟患起病來,勢甚兇猛,醫藥無靈,才越一晝夜,竟爾夭逝。宮人太監等,都知這事有些希奇,暗暗查訪,果系萬貴妃下的毒手。但因貴妃寵冠六宮,威行禁掖,哪個敢向虎頭上去搔癢?確是個雌老虎。大家箝口結舌,還是明哲保身的上計。
時光易過,倏到了成化十一年,憲宗因受制貴妃,亦常怏怏,又兼思念亡子,更覺抑鬱寡歡。一日召太監張敏櫛發,攬鏡自照,見頭上忽有白髮數莖,不覺愁歎道:「老將至了,尚無子嗣,何以為情?」張敏伏地頓首道:「萬歲已有子了。」憲宗愕然道:「朕子已亡,哪裡還有子嗣?」敏又叩首道:「奴言一出,性命不保,願萬歲為皇子作主,奴死不恨。」此時司禮監懷恩,亦在上側,也跪奏道:「張敏所言不虛。皇子久育西內,現已六歲了。因懼禍患,所以匿不上聞。」憲宗大喜,即日駕幸西內,遣張敏等至安樂堂,迎接皇子。紀氏抱兒大哭道:「我兒既去,我命恐難保了。兒在此處潛養,已閱六年,今日前去,看見穿黃袍有須的,就是兒父,兒去恭謁便了。」說著時,即為兒易一小緋袍,抱上小輿,命張敏等擁護而去。及至西內階下,兒尚胎發未翦,毵毵垂肩,竟自輿中趨下,投入憲宗懷中。憲宗抱置膝上,撫視良久,悲喜交集,垂著淚道:「是兒類我,確是我子。」敏即將紀氏被幸年月,及生子情狀,詳述一遍。憲宗並召見紀氏,握手涕泣,命居西內。一面命司禮監懷恩,往告內閣,閣臣無不歡喜。隨即飭禮部定名,叫作祐樘,頒詔中外,越日冊封紀氏為淑妃。大學士商輅,因此事揭露後,仍恐惹禍,蹈太子祐極的覆轍,但又不便明言,只好與同僚酌定一疏,呈將進去,略說:「皇子聰明岐嶷,國本攸系,更得貴妃保護,恩逾己出。但外議謂皇子母因病別居,久不得見,宜移就近所,令母子朝夕相接,一切撫育,仍藉貴妃主持。」云云。憲宗准奏,移紀妃居永壽宮,且時常召見,與飲甚歡。嗣是宮內妃嬪,稍稍放膽,蒙幸懷妊,及已經分娩的皇子,次第報聞。邵宸妃生子祐杭,張德妃生子祐檳,還有姚安妃、楊恭妃、潘端妃、王敬妃等陸續進御,亦陸續生男,螽斯衍慶,麟趾呈祥,只萬貴妃滿懷痛苦,日夕怨泣,到了忍無可忍的時候,又用那藥死太子的手段,鴆殺紀妃。有說是紀妃被逼自縊的,有說是貴妃遣人勒死的,這也不必細考,總之被貴妃害斃,無甚疑義。太監張敏,聞紀妃暴卒,情知不能免禍,即禱祝蒼天,求佑皇子祐樘安康,自己也吞金死了。好中官。小子有詩詠道:
禍成燕啄帝孫殘,雛子分離母骨寒。
瓜熟不堪經再摘,存兒幸有一中官。
宮中情事,已見一斑,此後要敘入外事了。看官少安毋躁,待小子續述下回。
以三十餘歲之萬貴妃,乃寵冠後宮,權傾內外,竊不知其何術而得此。意者其有夏姬之術歟?觀其陰賊險狠,娼嫉貪私,則又與呂雉、武曌相似。天生尤物,擾亂明宮,雖曰氣數使然,亦憲宗不明之所致耳。柏賢妃生子祐極,中毒暴亡,紀淑妃生子祐樘,至六齡而始表露,宮掖之中,幾同荊棘,不罹呂武之禍,猶為憲宗幸事。然於人彘醉媼,已相去無幾矣。本回主腦,純為萬貴妃著筆,而宮廷大小諸事,隨手插入,尤得天衣無縫之妙。閱其鉤心斗角之處,便知非率爾操觚者所得比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6 17:52:42
第四十一回 白圭討平鄖陽盜 韓雍攻破藤峽猺
卻說憲宗即位以後,宮闈中的情事,前回已略見一斑,其間有荊襄盜賊,湘粤苗猺,平涼叛酋,亦時常出沒往來,屢為民患。明廷亦發了好幾次兵馬,遣了好幾回將帥,總算旗開得勝,漸漸敉平,小子亦不能含糊說過,只好一一敘明。荊襄上游為鄖陽,地界秦、豫、楚三省,元季流賊嘯聚,終元世不能制。洪武初,衛國公鄧愈,出兵往討,始得剿洗一空。怎奈是地多山,箐深林密,官軍凱旋,流寇復聚。起初還不敢出頭,到了成化元年,適遇年歲饑荒,流民日聚,遂鬧出一場亂案來了。內中有個頭目,姓劉名通,力能舉千斤石獅子,綽號叫作劉千斤。劉千斤有個同伴,本名石龍,綽號叫作石和尚。兩人糾集黨羽數萬,佔據梅溪寺,高揭黃旗,推劉千斤為漢王,建元德勝,偽署將軍元帥數十人,以石和尚為謀主,四出劫掠。無非明火執仗的強盜,安能成大事?指揮陳昇等,帶了數千人馬,前去征剿,反被他四面夾攻,殺得片甲不回。明廷接著警報,方知賊勢猖獗,非同小可,乃命撫寧伯朱永,為討賊總兵官,兵部尚書白圭,提督軍務,太監唐慎、林貴為監軍。處處不脫太監,我實不懂。別令湖廣總督李震,副都御史王恕,會同三路兵馬,直搗賊巢。白圭到了南陽,偵悉劉千斤等,在襄陽房縣豆沙河等處,分作七寨,據險自固,遂擬用四路進軍,一自南漳入,一自安遠入,一自房縣入,一自谷城入,犄角並進,互相策應。當下拜表奏聞,朝旨俞允,遂自率大軍出南漳,派偏將林貴、鮑遠等出安遠,喜信、王信等出房縣,王恕率指揮劉清等出谷城。總兵官朱永有疾,留鎮南陽。東西南北四路兵馬,浩浩蕩蕩,殺奔賊寨。劉千斤自恃力大,親來抵截大軍。白圭用誘敵計,引劉千斤至臨城山中,猝發伏兵,左右夾攻,殺得他七顛八倒。劉千斤奪路逃脫,方知官軍厲害,千斤之力,不足恃了。意欲從壽陽竄出陝西,不意到了壽陽,已有官軍截住,為首的統兵大將,系是明指揮田廣。劉千斤知不是路,轉身就走,由田廣率兵尾追,直至古口山。劉千斤逃入山中,負嵎踞守。田廣扼住山口,俟諸軍陸續到來,一路殺入,人人奮勇,個個爭先,當時格斃劉千斤子劉聰,及偽都司苗虎等一百餘人。劉千斤退保後岩,山勢愈峻,天又下雨,泥淖難行。適尚書白圭親至,身先士卒,麾兵直進。山上的木石,如雨點般擲將下來,破頭碎額,不計其數。白圭命劉清率千餘騎,從間道繞出賊後,一面率諸軍從前攻入。劉千斤率賊數萬,迎頭抵拒,只管前面,不管後面,方在酣戰的時候,突聞後面喊聲大震,鼓角齊鳴,各賊返身一顧,但見滿山是火,煙燄沖天,不由的魂膽飛揚,紛紛亂竄。怎奈山路崎嶇,七高八低,越性急,越踏空,墜崖墮澗,跌死過半。此外逃避不及的,統作刀頭之鬼。劉千斤尚提著大刀,左右飛舞,官兵數百人上前,尚不能挨近身軀,反被他劈死數十人,嗣經強弩四射,面中數創,方大吼一聲,倒在地上。各軍一擁上去,把他撳住,用了最粗的鐵鏈,纏住他身,才覺動彈不得,一任扛抬而去。恃勇無益。還有苗龍等四十人,亦一並擒住,囚解京師,眼見得是照叛逆例,磔死市曹了。惟石和尚、劉長子二人,越山遁去,轉掠四川,招集敗眾,屯匿巫山。各軍進逼,合圍月餘。石和尚在巢穴內,糧食俱盡,當由指揮朱英,奉白圭命,誘招劉長子,令他縛石和尚,解送軍前。劉長子沒法,遂將石和尚拿下,送交喜信營。喜信將石和尚打入囚車,佯慰劉長子,命誘執劉千斤妻連氏,及偽職常通、王靖、張石英等,六百餘人。至諸人一一誘到,竟變過了臉,也把劉長子一並就縛,奏凱還朝。石和尚、劉長子磔死,餘犯盡行斬首,荊、襄告平。朱永封伯,白圭進太子少保,餘將各加官進祿。只指揮張英,為諸將所忌,進讒朱永,說他受賄,被永捶死,真所謂冤沉地下呢。朱永坐享成功,反捶死首功張英,可歎可恨。這是成化二年間事。
後至成化六年,劉千斤餘黨李鬍子,復糾合小王洪、石歪膊等,往來南漳、內鄉、渭南間,復集流民為亂,偽稱太平王,立一條蛇、坐山虎等綽號。官軍累捕不獲,再命都御史項忠,總督河南、湖廣、荊、襄軍,四面兜剿,擒李鬍子於竹山縣,擒小王洪等於鈞州尤潭,俘斬二千人,編戍萬餘人,遣還鄉里,共四十萬人。內中有許多流民,未嘗為惡,亦不免玉石俱焚,棄屍江滸。項忠且自詡功績,豎平刑、襄碑,或呼為墮淚碑,實是冷嘲熱諷的意思。比羊祜墮淚碑何如?又越六年,經都御史原杰,經略鄖陽,就地設府,墾荒田,編戶籍,人民樂業,闔境帖然。杰勞苦成疾,奉旨召還,竟在驛舍中逝世。鄖民聞訃,無不泣下,這且擱過不提。
且說荊、襄未平的時候,廣西大藤峽苗猺,亦嘯聚為亂,湖南、靖州苗,群起響應。右都督李震,受命討靖州苗,連破八百餘寨,威振西南。苗獠呼為金牌李,不敢復反。惟大藤峽在廣西浔州境內,萬山盤曲。有一大藤橫亙兩崖,彷彿似天造地設的橋樑,因此呼為大藤峽。峽中猺人,緣藤往來不絕。峽北巖洞,多至一百餘處,最幽深險峻的,有仙人關、九層崖等洞。峽南有牛腸村、大岵村,亦稱險要。英宗時,猺人作亂,經都督僉事顏彪,連破猺寨,猺患少息。應三十九回。惟猺酋侯大狗,始終未獲。至顏彪班師,仍出掠廣東高、廉、雷、肇等境,守臣無術剿平,上書待罪,且請選將征討。兵部尚書王竑,奏稱浙江左參政韓雍,文武全才,可令往討,乃召雍為僉都御史,贊理軍務。特簡都督趙輔,為征夷將軍,統兵南征。
雍先至南京,會齊諸將,共議進兵方略。諸將齊聲道:「兩廣殘破,群盜屯聚,應分兵撲滅為是。為今日計,莫若令一軍入廣東,驅使散去,然後用大軍直入廣西,節節進剿,方可困賊。」雍聞言冷笑道:「諸將只知其一,未知其二,試思賊已蔓延數千里,隨在與戰,適足疲我將士,何若仗著銳氣,直搗大藤峽巢穴?心腹既溃,餘賊如釜底遊魂,怕他甚麼?」擒賊先擒王。的是行軍要著。諸將不敢多言。至趙輔一到,與雍談及軍事,很是投機,便把一切行止,聽雍調度。雍即帶領諸軍,倍道前進,由全州出桂林,途次遇著陽洞諸苗,即麾兵與戰,勢如破竹,洞苗大溃。惟指揮李英等四人,觀望不前,立斬以徇,眾皆股栗,壁壘一新。
雍披按地圖,曉諭諸將道:「賊眾以修仁、荔浦為羽翼,宜先剿平二處,使孤賊勢。」諸將此時,無不應命。乃督兵十六萬人,分五路攻入,所向披靡。修仁先平,荔浦隨下,遂乘勝向峽口進發。俄見道旁有數百人跪著,老少不一,老年服飾似裡民,少年服飾似儒生,口稱:「我等百姓,苦賊已久,今聞大兵到此,願為嚮導。」雍不待說畢,便喝兵役,將數百人一一拿下,帶入帳中。諸將皆詫異起來,但見雍升座怒叱道:「你等統是苗賊,敢來謊我!左右快與我搜來!」兵士不敢違慢,把數百人身上一搜,果皆藏著利刃,鋒芒似雪,便命推出轅門,盡行梟首。復飭把屍首支解,刳出腸胃,分掛林箐間,累累相屬。猺眾聞知,驚為天神。就是雍麾下將士,亦不禁歎服。我亦服他有識。
雍嚴肅如王公相等,營門設銅鼓數千,儀節詳密。三司長吏見雍,皆長跪白事,悚慴如小吏。忽有新會丞陶魯入見,長揖不拜,雍叱道:「你來此何為?」陶魯道:「來與明公擊賊。」雍復道:「賊眾據險自衛,非大兵不可入。我看部下文武數百人,無一可往,方在愁慮,你能當此重任麼?」陶魯道:「不但言能,且很容易。」雍怒道:「蕞爾小邑,尚不能理,今遇悍賊,反說得如此容易,正是大言不慚,快快退去,免得受笞!」魯又道:「明公不欲平賊麼?從前蔣琬、龐統,輒廢邑事,後乃為蜀漢名臣,公幸勿棄魯,願平賊自效。」雍見魯神色自若,料有異才,不禁改容道:「丞肯為國效力,尚有何說,但不知需兵多少?」並不執拗到底,韓雍可謂將才。魯答道:「三百人夠了。」雍笑道:「三百人哪裡夠用?」魯復道:「兵貴精不貴多,三百人已是多了。但必需嚴行選練,才可使用。」雍令他自擇。魯標式為約,號令軍前道:「有能力舉百鈞,矢射二百步者來!」是時大軍共十五六萬人,合式如約,只得二百五十名。得用之兵,其難如此。復另募數日,方得湊成三百名數目,自行督練,椎牛犒饗,共嘗甘苦,士卒爭願為死,稱為陶家軍。
雍督諸將四面並進,猺酋侯大狗,聞大軍齊至,把婦女輜重,安置貴州橫石、李塘諸崖,自糾死黨數萬,悉力堵截峽南,排柵堅密,滾木礧石鏢槍毒矢等,更番迭射。官軍登山仰攻,煞費氣力。雍申令軍中,有進無退。閱數時,山上的猺眾,及山下的官軍,統有些疲倦起來,槍聲箭聲,若斷若續,驀見陶魯擁盾而出,大呼道:「麾下壯士,快從我來!」兩語未畢,那三百名陶家軍,都左手執盾,右手持刀,魚貫以進,呼聲震山峽。猺眾急忙抵拒,亂下矢石,不料這陶家軍,很是勇悍,兔起鶻落,狖迅猱升,任他矢石如雨,毫不膽怯,只管向前猛登。韓雍見前軍得勢,復督兵繼進,猺眾支持不住,逐步退後。至官軍各上山岡,又由雍出令,縱火焚山,烈燄飛騰,可憐這猺眾東奔西走,無處躲避,多燒得焦頭爛額,剩得數千名悍猺,擁著侯大狗,竄入橫石崖。雍飭兵窮追,道行數日,始見崖谷。侯大狗上九層樓等山,絕崖懸壁,勢控霄漢,且用著千斤礧石,滾壓下來,響聲若雷,岩谷皆應。雍令軍士停住崖下,鼓噪不絕,一面遣陶家軍繞出後山,潛陟巔頂,令他覷賊懈怠,舉炮為號。自卯至未,賊漸漸力疲,木石亦盡。雍正擬進攻,隱隱間聞有炮聲,急督將士冒險登山,大眾援藤扳葛,蟻附而上。陶家軍亦自後攻入,漫山奮擊,連數日夜,鏖戰百合,方把猺眾削平,生擒侯大狗七百八十餘人,斬首三千二百餘級,磨崖勒石,載明平猺歲月,並將大藤斬斷,絕猺人往來的孔道,改名大藤峽為斷藤峽,複分兵捕雷、廉、高、肇諸寇,先後肅清。捷報馳抵京師,憲宗傳旨嘉獎,即召趙輔還朝,晉封武靖伯,韓雍為右副都御史,提督兩廣軍務,擢陶魯為僉事,餘亦按功給賞。嗣命雍開府梧州,令行禁止,盜賊屏息。至成化十年,為中官黃沁所譖,罷歸鄉里,越五年病歿。粤人懷念不忘,立祠致祭。正德中始追諡襄毅,也是褒功恤死的意思。
還有平涼一役,出了好幾次大兵,才得奏捷。平涼在甘肅西境,從前明平陝西,故元平涼萬戶把丹,率眾歸附,太祖授為平涼衛千戶,令仍舊俗,不起科傜。傳孫滿俊,與王豪、李俊相連結,挾貲稱雄,土人稱他為滿四。平涼奸民,犯法避罪,往往倚滿四為護符。有司飭役往捕,統由滿四出頭硬阻,日久成習,不得不勞動官軍,前去搜剿。滿四遂激眾為亂,叛據石城,來與官軍反抗。石城系唐吐蕃石堡城,高踞山巔,四壁削立,只有一線可通出入。官軍屢次上山,都被擊退。實是沒用。滿四遂與李俊分踞要害,四稱招賢王,俊稱順理王,兩下裡各有萬餘人。俊攻固原千戶所,中箭斃命,惟滿四負嵎如故。都指揮邢瑞、申澄,率各衛軍至石城,猛撲一晝夜,不意滿四竟糾眾殺下,由高臨卑,勢如建瓴,官軍墜死無數,申澄也馬蹷被殺,只有邢瑞狼狽逃歸,賊勢大盛,關中震動。明廷得耗,飛檄陝西巡撫都御史陳介,總兵寧遠伯任壽,廣義伯吳琮,及巡撫延綏都御史王銳,參將胡愷,會兵進剿。陳介等率軍輕進,不待延綏兵至,便直趨石城,距城約十里許,忽有賊眾數千,遮道出迎,佯稱乞降。陳介頗為躊躇,吳琮道:「無論他是真降,或是假降,我軍總有進無退為是。」遂麾兵直入。將到城下,只見賊驅著牛羊出來,望將過去,差不多有數千頭,官軍還道他是真心投降,用了牛羊犒勞,大家不及防備,忽聽胡哨四起,前後左右,統是賊兵殺到,那時官軍叫苦不迭,連忙招架,已是不及。陳介、任壽、吳琮等,捨命衝突,方殺開一條血路,走保東山,遺失軍資甲械,均以千計。事聞於朝,命將陳介、任壽、吳琮三人,逮解至京,按罪下獄。另授都督劉玉,為平虜副將軍,副都御史項忠,總督軍務,再討石城。又起復前大理寺少卿馬文升為都御史,巡撫陝西,調兵恊剿。項忠、馬文升先後至固原,分六路進兵,連敗賊眾。劉玉一至,見各軍得勝,乘勢長驅,進薄城下。滿四傾寨出戰,發矢如蝟,劉玉身中流矢,頓時驚退,諸軍皆卻。賊步步進逼,玉幾被困。幸項忠停住不行,親斬千戶一人,作為眾戒,於是全軍復振,易退為進。滿四料不可敵,斂眾入城,劉玉乃裹痛徇軍,下令合圍。相持兼旬,尚不能下。項忠以持久非計,督兵急攻,賊頗恟懼,潛縋城出降。忠給票縱還,自是出降益眾。會有賊目楊虎狸,乘夜出汲,為官軍所擒,忠喝令斬首,楊虎狸俯伏乞命,乃勸令降順。虎狸允諾,且請自效。忠知虎狸可用,賜以金帶鉤,縱使入城,誘滿四出戰東山,用了四面埋伏的計,專候滿四到來。正是:
整備鐵籠囚猛虎,安排香餌釣金魚。
欲知滿四曾否就擒?請看下回便知。
語有之:「川澤納污,山藪藏疾。」故林深箐密之中,往往為盜賊藏身之地,兵去則出,兵來則伏,非有善謀之將,敢死之士,犁其穴而掃其庭,則必不能絕其跡。劉千斤,莽夫耳,侯大狗,蠢奴耳,何足以稱王爭霸?不過有山可恃,有穴可藏,借此以抗王命,為一時負嵎計耳。有白圭之督師,而劉千斤失所恃,雖勇何益?有韓雍之主謀,而侯大狗失所據,雖險亦夷?萑苻之盜,必盡殺乃止,始知寧猛毋寬,公孫僑固有先見也。至若平涼一役,亦幸有項忠之為先驅耳。項忠擒李鬍子、小王洪等,已見奇績,而滿四又為彼所擒,時人以墮淚譏之,吾謂一家哭何如一路哭也。刑亂國用重典,刑亂民亦何獨不然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6 17:53:04
第四十二回 樹威權汪直竊兵柄 善譎諫阿丑悟君心
卻說叛酋滿四,正在窮蹙,見楊虎狸被擒復歸,亟問他脫逃情由。虎狸隨口胡謅,並說官軍輜重,盡在東山停頓,不妨乘夜掩取,說得滿四轉懮為喜,即於夜間率眾出城。行至東山附近,伏兵四起,競前相撲。滿四倉皇突陣,墜馬就擒,餘眾多半受戮。項忠乘勝撲城,城中另立頭目火敬為主,仍然拒守。忠令各軍圍住東西北三面,獨留南面不圍,鼓噪了一晝夜。火敬等料不能支,竟於夜半遁去。官軍從後追躡,復將火敬擒住。只有滿四從子滿能,逃入青山洞,漸被項忠偵悉,用火薰入洞中。滿能倉皇出走,亦被擒獲,並拿住滿四家屬百餘口。諸軍窮搜山谷,又獲賊五百餘人,男婦老幼共數千人,並將石城毀去,所有俘虜,就地正法。惟把滿四、火敬兩人,械送京師,按律伏誅,自在意中。項忠、劉玉班師到京,按功升賞,不消細說。
憲宗聞各處叛寇,依次蕩平,心下很是喜慰。萬貴妃慇懃獻媚,每遇捷報,輒在宮中張筵慶賀。可謂善承意旨,無怪寵冠後宮。就中有個太監汪直,年少慧黠,善事貴妃,因得憲宗寵幸。為主及奴,真是多情天子。這汪直系大藤峽猺種,猺賊平定後,被俘入宮,充昭德宮內使。昭德宮便是萬貴妃所居,汪直能伺貴妃喜怒,竭力趨承,貴妃遂一意抬舉,密白帝前,令掌御馬監事。第二個安祿山。先是妖人李子龍,妖言妖服,盅惑市人,內使鮑石、鄭忠等,非常敬信,常引子龍入宮遊玩,並導登萬歲山,密謀為逆。不意被錦衣衛聞知,預先舉發,當將二監拿下,並誘執李子龍,一並梟首。嗣是憲宗欲偵知外事,令汪直改換衣服,帶領錦衣官校,私行出外,查察官民舉動,但有街談巷議,無不奏聞。憲宗益以為能,即於東廠外設一西廠,命汪直為總管。東廠系成祖時所建,專令中官司事,伺察外情。至是別張一幟,所領緹騎人數,比東廠加倍,因此聲勢出東廠上。錦衣百戶韋瑛,職隸東廠,諂事汪直。直即倚為心腹,往往掀風作浪,興起大獄,所有冤死的官民,不計其數。朝廷諸臣,雖皆側目,莫敢發言。惟大學士商輅抗疏上奏道:
近日伺察太繁,政令太急,刑網太密,人情疑畏,洶洶不安。蓋緣陛下委聽斷於汪直,而直又寄耳目於群小也。
中外騷然,安保其無意外不測之變?往者曹欽之反,皆逯杲有以激之,一旦禍興,猝難消弭。望陛下斷自宸衷,革去西廠,罷汪直以全其身,誅韋瑛以正其罪,則臣民悅服,自帖然無事矣。否則天下安危,未可知也。臣不勝惶懼待命之至!
憲宗覽疏大怒道:「用一內監,何足危亂天下?」即命內監懷恩,傳旨詰責。商輅並不慌忙,正色說道:「朝臣不論大小,有罪當請旨逮問。汪直敢擅逮三品以上京官,是第一樁大罪。大同宣府,乃邊疆要地,守備官重要,豈可一日偶缺?汪直擅械守備官,多至數人,是第二樁大罪。南京系祖宗根本重地,留守大臣,直擅自搜捕,是第三樁大罪。宮中侍臣,直輒易置,是第四樁大罪。直不去,國家哪得不危?」這數語侃侃直陳,說得懷恩為之咋舌,當即回去復旨。項忠已升任兵部尚書,也率九卿嚴劾汪直,憲宗不得已,令直仍歸掌御馬監,調韋瑛戍邊衛,暫罷西廠,中外大悅。惟憲宗猶寵直未衰,仍令秘密出外,探刺陰事。適有御史戴縉,九年不遷,非常懊喪。至此見汪直仍邀寵眷,索性迎合上意,密奏一本,極言西廠不應停止,汪直所行,不但可為今日法,且可為萬世法。竟視汪直為聖人,大小戴有知,必不認其為子孫。憲宗准奏,下詔重開西廠。汪直的氣燄,從此益盛。
先是直掌西廠,士大夫無與往還,惟左都御史王越,與韋瑛結交,遂間接通好汪直。吏部尚書尹旻,也是個寡廉鮮恥的人物,想去巴結權閹,因浼越為介,謁直西廠中,甚至向他磕頭。身長吏部,無恥若此,我為明吏羞死。直不禁大喜。獨兵部尚書項忠,傲不為禮,一日遇直於途,直下輿相看,忠竟不顧而去。是亦太甚。直恨忠益深,王越謀代忠職,每與直言及忠事,作切齒狀。忠且倡率九卿,劾奏直不法事,先令郎中姚璧,請尹旻署名。尹旻道:「兵部主稿,當由項公自署便了。」姚璧道:「公系六卿長,不可不為首倡。」尹旻怒道:「今日才知我為六卿長麼?」不中抬舉。當將草奏擲還,不肯簽名。一方通報韋瑛,令他轉達汪直。會西廠果停,直忿怒異常,與忠勢不兩立,至重設西廠,引用了一個吳綬,作為爪牙。吳綬曾為錦衣衛千戶,嘗從項忠討荊、裹盜,違法被劾,致受譴責。他竟與忠挾嫌,至汪直處求掌書記,直即允諾。且因綬頗能文,密行保薦,有旨授他為鎮撫司問刑。綬即嗾使東廠官校,誣忠受太監黃賜請托,用劉江為江西都指揮,憲宗真是糊塗,竟令忠對簿。看官!你想這項忠高傲絕俗,哪肯低首下心?當下抗辯大廷,毅然不屈。惱得憲宗性起,竟將他削職為民。汪直又譖商輅納賄,輅亦乞罷,聽令自歸。尚書薛遠、董方,右都御史李賓等,並致仕歸田,於是蠅營狗苟的王越,居然升兵部尚書,兼左都御史掌院事。愈榮愈丑。王越以外,還有遼東巡撫陳鉞。先是遼東寇警,陳鉞因冒功掩殺,激變軍民,明廷命馬文升往撫,開誠曉諭,相率聽命。汪直偏欲攘功,請命憲宗,挾同私黨王英,馳向遼東,一路上耀武揚威,指叱守令,不啻奴僕,稍有違忤,立加鞭撻。各邊都御史,左執鞭弭,右屬櫜鍵,趨迎恐後,供張極盛。既至遼東,陳鉞郊迎蒲伏,恪恭盡禮,凡隨從汪直的人員,各有重賄。汪直大喜,筵宴時窮極珍錯,飲得汪直酩酊大醉,滿口贊揚。難得邀他褒獎。越宿即赴開原,再下令招撫。文升知他來意,便把安撫功勞,推讓與他,惟所有接待儀文,不如陳鉞。汪直未免失望,草草應酬,即返遼東,且與陳鉞述及文升簡慢。鉞不但不為解免,反說文升恃功自恣等情,小人最會逞刁。一面加意款待,格外巴結。酣飲了好幾日,直欲辭歸,復經鉞再三挽留,竟住了數十天,方才回京。一入京城,即劾奏文升行事乖方,應加嚴譴。憲宗也不分皂白,竟逮文升下獄,尋謫戍重慶衛,並責諸言官容隱不發,廷杖李俊等五十六人。
是時韃靼汗麻兒可兒已死,眾立馬固可兒吉思為汗,馬固可兒吉思汗,與孛來不和,屢生嫌隙,陰結部屬毛裡孩等,使圖孛來,偏為孛來所知,竟弒了馬固可兒吉思汗。毛裡孩不服,糾眾攻殺孛來,遣使通好明廷。憲宗以無約請和,恐防有詐,竟卻使不納。毛裡孩遂糾集三衛,見三十九回。屢寇山陝。撫寧侯朱永等,出師抵禦,得了幾次勝仗,毛裡孩始退。誰料一敵甫退,一敵又來。長城西北境有河套,黃河由北繞南,與圈套相似,因得此名,唐張仁願曾築三受降城於此。地饒水草,最宜耕牧。蒙古屬部孛魯乃、札加思蘭、孛羅忽等,潛入套中,據地稱雄,屢寇延綏。朱永移師往御,王越亦奉旨參贊。塞外未聞殺敵,京中屢得捷音,想是王越妙計。越等升賞有差,寇仍據套自若。既而越為三邊總制,延綏、甘肅、寧夏為三邊,設立總制,自王越始。札加思蘭且迎元裔滿都魯為汗,自稱太師,一意與明邊為難,大舉深入,直抵秦州、安定諸邑。總算王越出力,偵悉寇虜妻子畜產,俱在紅鹽池,潛率總兵官許寧,游擊將軍周玉,星夜前進,襲破敵帳,殺獲甚眾。及寇飽掠而返,妻子畜產,蕩然無存,只好痛哭一場,狼狽北去。
嗣聞札加思蘭,為部眾脫羅乾、亦思馬因等所殺,滿都魯亦死,諸強酋相繼略盡。越遂討好汪直,慫慂北征,說是乘勢平寇,大功無比云云。直喜甚,忙面奏憲宗,當即下詔,命朱永為平虜將軍,王越提督軍務,監軍便是汪直。克期興師,向西進發。越與直會著,恰勸直令朱永繞道南行,自與直帶領輕騎,逕詣大同。探悉敵帳在威寧海子,泊名。即挑選宣府、大同兩鎮兵馬,共得二萬名,倍道深入。適值天大風雨,兼以下雪,白晝晦冥,空山岑寂。越等直至威寧,寇眾毫不防備,如何抵敵,紛紛溃散,只剩老弱婦女,作為俘虜,並馬駝牛羊數千匹,一齊搬歸,便馳書告捷。憲宗即封越為威寧伯,增直俸祿三百石。惟朱永迂道無功,不得封賞,悵悵的領兵回來。上了王越的當。
亦思、馬因等以庐帳被襲,密圖報復,待王越退師,復糾眾出掠,且犯宣府。那時汪直、王越兩人,又想借寇邀功,請旨出發,偏偏寇眾狡詐,聞直等又至,移眾西走,轉寇延綏,直等赴援不及,虧得指揮劉寧,巡撫何喬新,千戶白道山等,分道出御,各得勝仗,寇燄少衰。亦思、馬因病死,誰知又出了一個悍酋,仍稱小王子,率眾三萬,寇大同,連營五十里,聲勢張甚。總兵許寧,斂兵固守,小王子竟到處焚掠,毀壞代王別墅。代王成鍊,從寧出戰,寧無奈出駐城外,與巡撫郭鏜分營立柵,互為犄角。尋見有寇騎十餘,控弦而來,太監蔡新部下,首出迎擊,寧所部軍士,亦次第殺出,寇騎拍馬逃走,官軍不肯捨去,猛力追趕。途中遇著伏兵,被殺得落花流水,幸參將周璽等馳至,才救出各兵,馳入城中。檢點敗卒,已喪失了千餘人。許寧尚掩敗報捷,奈寇眾長驅直入,雖經宣府巡撫秦紘,總兵周玉,力戰卻敵,寇燄尚是未衰。巡按程春震,乃劾寧敗狀,寧得罪被謫,連郭鏜、蔡新統同獲譴。一面頒詔,令汪直、王越嚴行防剿,毋得少懈。直與越方擬還京,得了這道詔旨,弄得進退兩難,只好乞請瓜代,有詔不許。其時陳鉞已入居兵部,復為代請,又經憲宗切責,把鉞免官。未幾罷西廠,又未幾調王越鎮延綏,降汪直為南京御馬監,中外欣然。只王越、汪直兩人,不知為什麼緣故,竟失主眷,彼此歎息一番,想不出什麼法子,沒奈何遵著朝旨,分途自去。誰叫你喜功出外?誰叫你恃勢橫行?
小子細閱明史,才知汪直得罪的原因,複雜得很。若論發伏摘奸的首功,要算是小中官阿丑。一長可錄,總不掩沒。阿丑善詼諧,且工俳優,一日演戲帝前,扮作醉人的模樣,登場謾罵,另有一小太監扮作行人,出語阿丑道:「某官長到了。」阿丑不理,謾罵如故。小太監下場後,復出場報道:「御駕到了。」阿丑仍然不理。及三次出報,說是「汪太監到了」。阿丑故作慌張狀,卻走數步。來人恰故意問道:「皇帝且不怕,難道怕汪太監麼?」阿丑連忙搖手道:「休要多嘴!我只曉得汪太監,不可輕惹呢!」阿丑可愛。此時憲宗曾在座中,聞了這語,暗暗點首。阿丑知上意已動,於次日再出演劇,竟倣效汪直衣冠,手中持著兩把大斧,挺胸而行。旁有伶人問道:「你持這兩斧做什麼?」阿丑道:「是鉞,不是斧。」那人又問持鉞何故?阿丑道:「這兩鉞非同小可。我自典兵以來,全仗著這兩鉞呢。」那人又問鉞為何名?阿丑笑道:「怪不得你是呆鳥,連王越、陳鉞,都不知道麼?」憲宗聞言微哂。及戲劇演畢,又接覽御史徐鏞奏折,系劾奏汪直罪狀,略云:
汪直與王越、陳鉞,結為腹心,互相表裡,肆羅織之文,振威福之勢,兵連西北,民困東南,天下之人,但知有西廠,而不知有朝廷,但知畏汪直,而不知畏陛下,寖成羽翼,可為寒心。乞陛下明正典刑,以為奸臣結黨怙勢者戒!於此時始上彈章,亦是揣摩迎合之意。
憲宗覽後,尚在躊躇。還是戀戀不捨。會東廠太監尚銘,以獲賊邀賞,恐汪直忌功,不無讒構,遂探得汪直隱情,及王越交通不法情事,統行揭奏。憲宗乃決意下詔,遷謫直、越。禮部侍郎萬安,及太常寺丞李孜省等,又先後糾彈直、越。遂並直奉御官,一體革去。削王越伯爵,奪還誥券,編管安陸州。直黨陳鉞,及戴縉、吳綬等,俱削職為民。韋瑛謫戍萬全衛。瑛復自撰妖言,誣指巫人劉忠興十餘人,暗圖不軌,及到庭對質,全屬子虛,方將瑛正法梟首。且起用前兵部尚書項忠,給還原官﹔召還前兵部侍郎馬文升,令為左都御史,巡撫遼東。中外都喁喁望治。
其實一黨方黜,一黨復升,熒惑不明的憲宗,哪裡能久任正士,盡斥儉人?萬安內結貴妃,得邀寵眷,李孜省系江西贓吏,學五雷法,厚結中官梁芳、錢義,以符箓進,得授為太常寺丞。還有江夏妖僧繼曉,與中官梁芳相識,自言精通房術,不亞彭籛。適憲宗春秋正高,自嫌精神未足,不足對付妃嬪,就是老而善淫的萬貴妃,亦未免暗中憎恨。梁芳雙方巴結,即將繼曉薦入,令他指導憲宗,並廣彩春藥,進奉御用。憲宗如法服餌,盡情採戰,果然比前不同,一夕能御數女,喜得憲宗心滿意足,亟封繼曉為國師。繼曉母朱氏,本娼家女,喪夫有年,免不得有曖昧情事。繼曉卻極陳母節,有旨不必勘核,立予旌揚。繼曉精通房術,想是得諸母教。飲水思源,其母應得旌表。自是繼曉所言,無不曲從。繼曉願為帝祈福,就西市建大永昌寺,逼徙民居數百家,糜費帑項數十萬,這還不在話下。惟繼曉淫狡性成,見有姿色婦女,往往強留入寺,日夜交歡,京中百姓,被他脅辱,自然怨聲載道,呼泣盈塗。刑部員外郎林俊,忿懑的了不得,遂上疏請斬繼曉及太監梁芳。看官!你想憲宗如何肯聽?閱疏才畢,立飭逮俊下獄,拷訊主使。都督府經歷張黻,抗表救解,又被逮系獄中。司禮太監懷恩,頗懷忠義,便面奏憲宗,請釋二人。宦官中非無善類。憲宗大憤,遽提起案上端硯,向懷恩擲去。幸懷恩把頭一偏,硯落地上,未曾擊中。憲宗拍案大罵道:「你敢助林俊等謗朕嗎?」恩免冠伏地,號哭不止。憲宗又把恩叱退。恩遣人告鎮撫司道:「你等諂事梁芳,傾陷林俊,俊死,看你等能獨生麼?」鎮撫司方不敢誣罪,也為奏免。憲宗氣憤稍平,乃釋二人出獄,貶俊為雲南姚州判官,黻為師宗知州。二人直聲震都下,時人為之語道:
御史在刑曹,黃門出後府。
二人被謫,感動天閽。成化二十一年元旦,憲宗受賀退朝,午膳甫畢,忽聞天空有巨聲,自東而西,彷彿似霹靂一般。究竟是否雷震,容小子下回表明。
汪直以大藤餘孽,幼入禁中,不思金日磾寶瑟之忠,妄有安祿山赤心之詐,刺事西廠,傾害正人,酷好弄兵,輕開邊釁,吏民之受其荼毒,不可勝計,要之皆萬貴妃一人之所釀成也。王越、陳鉞等,倚直勢以橫行,朝臣豈無聞見?乃皆箝口不言,反待一優孟衣冠之阿丑,借戲進諫,隱格主心,是盈廷寮寀不及一阿丑多矣。迨巨蠹受譴,始聯章劾奏,欲沽直名,曾亦回首自問,靦顏目愧否耶?況劾奏諸人,仍不出萬安、李孜省等,彼此同是儉邪,不過排除異黨,為自張一幟計耳。觀此回純敘汪直事,我敢為述古語曰朝無人。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6 17:53:26
第四十三回 悼貴妃促疾亡身 審聶女秉公遭譴
卻說憲宗聞空中有聲,疑是雷震,亟出宮門瞻望,只見天空有白氣一道,曲折上騰,復有赤星如碗,從東向西,轟然作響,不禁為之悚懼。是夜心神不安,越宿臨朝,即詔群臣詳陳闕失。吏部給事中李俊,應詔陳言,略云:
今之弊政最大且急者,日近幸干紀也,大臣不職也,爵賞太濫也,工役過煩也,進獻無厭也,流亡未復也。天變之來,率由於此。夫內侍之設,國初皆有定制,今或一監而叢十餘人,一事而參六七輩,或分佈藩郡,享王者之奉,或總領邊疆,專大將之權,援引儉邪,投獻奇巧,司錢谷則法外取財,貢方物則多端責賂,殺人者見原,僨事者逃罪,如梁芳、韋興、陳喜輩,不可枚舉。惟陛下大施剛斷,無令干紀,奉使於外者,悉為召還,用事於內者,嚴加省汰,則近幸戢而天意可回矣。今之大臣,非夤緣內臣,則不得進。其既進也,非憑依內臣,則不得安。此以財貿官,彼以官鬻財,無怪其賂受四方,而計營三窟也。惟陛下大加黜罰,勿為姑息,則大臣知警,而天意可回矣。夫爵以待有德,賞以待有功,今或無故而爵一庸流,或無功而賞一貴幸,方士獻煉服之書,伶人奏曼衍之職,掾吏胥徒,皆叨官祿,俳優僧道,亦玷班資,一歲而傳奉或至千人,數歲而數千人矣。數千人之祿,歲以數十萬計,是皆國之租稅,民之脂膏,不以養賢才,乃以飽奸蠹,誠可惜也。如李孜省、鄧常恩輩,尤為誕妄,此招天變之甚者,乞盡罷傳奉官,毋令污玷朝列,則爵賞不濫,而天意可回矣。都城佛剎,迄無寧工,京營軍士,不復遺力,如國師繼曉,假術濟私,糜耗特甚。中外切齒,願陛下內惜資財,外恤民力,不急之役,姑賜停罷。則工役不煩,而天意可回矣。近來規利之徒,率假進奉為名,或錄一方書,市一玩器,購畫圖,制簪珥,所費不多,獲利十倍,願陛下留府庫之財,為軍國之備,則進獻息而天意可回矣。陝西、河南、山西,赤地千里,屍骸枕籍,流亡日多,萑苻可慮,願陛下體天心之仁愛,憫生民之困窮,追錄貴倖鹽課,暫假造寺資財,移賑饑民,俾苟存活,則流亡復而天意可回矣。臣奉明詔陳言,不敢瞻徇,謹乞陛下採納施行,無任跂望之至!
疏入,憲宗卻優詔褒答,竟降調李孜省、鄧常恩等,且把國師繼曉,革職為民,斥罷傳奉官至五百餘人。給事中盧瑀,御史汪瑩,主事張吉,及南京員外郎彭綱等,見李俊入奏有效,都摭拾時弊,次第奏陳。今朝你一本,明朝我一本,惹得憲宗厭煩起來,索性不願披覽,只密令吏部尚書尹旻,此人尚在麼?將奏牘所署的名銜,紀錄屏右,俟有奏遷,按名遠調。俊、瑀等遂相繼出外,或以他事下吏。事君數,斯辱矣,孜省、常恩等仍復原官,得寵尤甚。
一日,憲宗查視內帑,見累朝所積金銀,七窖俱盡。遂召太監梁芳、韋興入內,詰責道:「糜費帑金,罪由汝等。」興不敢對。芳獨啟奏道:「建寺築廟,為萬歲默祈遐福,所以用去,並非浪費。」憲宗冷笑道:「朕即饒恕你等,恐後人無此寬大,恰要同你等算帳。」此語幾啟巨釁,若非貴妃速死,太子能不危乎?說得梁芳等渾身冰冷,謝罪趨出,忙去報知萬貴妃。時貴妃已移居安喜宮,服物侈僭,與中宮相等。梁芳一入,即叩頭呼娘娘不置。貴妃問為何事?梁芳將憲宗所言,傳述一遍,並說道:「萬歲爺所說後人,明明是指著東宮,倘或東宮得志,不但老奴等難保首領,連娘娘亦未免干連呢!」貴妃道:「這東宮原不是好人,他幼小時,我勸他飲羹,他竟對著我說,羹中有否置毒,你想他在幼年,尚如是逞刁,今已年將弱冠,怕不以我等為魚肉。但一時沒法擺佈,奈何?」梁芳道:「何不勸皇上易儲,改立興王?」貴妃道:「是邵妃所生子祐杭麼?」言下尚有未愜之意,奈己子已先夭殤何?梁芳道:「祐杭雖封興王,尚未就國,若得娘娘保舉,得為儲君,他必感激無地,難道不共保富貴麼?」掀風作浪,統是若輩。貴妃點首。等到憲宗進宮,憑著一種盅媚的手段,誣稱太子如何暴戾,如何矯擅,不如改立興王,期安社稷等語。你是個野狐精,安可充土神谷神。憲宗初不肯允,哪禁得貴妃一番柔語,繼以嬌啼,弄得憲宗不好不依。年將六十,尚能搖惑主心,不知具何魔力?次日,與太監懷恩談及,懷恩力言不可。憲宗大為拂意,斥居鳳陽,正擬下詔易儲,忽報泰山連震,御史奏稱應在東宮。憲宗覽奏道:「這是天意,不敢有違。」遂把易儲事擱起。萬貴妃屢次催逼,憲宗只是不睬。貴妃挾恨在胸,釀成肝疾,成化二十三年春,憲宗郊天,適遇大霧,人皆驚訝,越日慶成宴罷,將要還宮,有安喜宮監來報道:「萬娘娘中痰猝薨了。」憲宗大詫道:「為什麼這般迅速?」官監默然無言。經憲宗至安喜宮,審視龍榻,但見紅顏已萎,殘蛻僅存,不禁涕淚滿頤,再詰宮監,才知貴妃連日納悶,適有宮女觸怒,她用拂子連撻數十下,宮女不過覺痛,她竟痰厥致斃。憲宗憮然道:「貴妃去世,我亦不能久存了。」彷彿唐明皇之於楊玉環。當下治喪告窆,一切擬皇后例,並輟朝七日,加諡萬氏為恭肅端慎榮靖皇貴妃。
喪葬既畢,憲宗常悶悶不樂,惟李孜省善能分懮,有時召對,多合帝心,乃擢為禮部侍郎。畢竟鴻都幻術,不能親致紅妝,春風桃李,秋雨梧桐,觸景無非慘象,多懮適足傷身,是年八月,憲宗寢疾,命皇太子祐樘,視事文華殿,越數日駕崩,享年四十一。太子即位,是為孝宗,諡皇考為憲宗皇帝,尊皇太后周氏為太皇太后,皇后王氏為皇太后,以次年為弘治元年。赦詔未下,即降旨斥諸倖臣。侍郎李孜省,太監梁芳,外戚萬喜,萬貴妃弟。及私黨鄧常恩、趙玉芝等,俱謫戍有差。並罷傳奉官二千餘人,奪僧道封號千餘人,宮廷一清,乃大赦天下,隨立妃張氏為皇后。魚台丞徐頊,疏請上母妃尊諡,並追究薨逝原因,孝宗飭群臣會議,或言宜逮萬氏親族究治。萬安已擢為大學士,聞著廷議,惶急的了不得,忙對群僚道:「我、我久與萬氏不通往來。」群僚皆相顧竊笑。有何可笑?恐大眾多是如此。幸孝宗天性仁厚,恐傷先帝遺意,盡置不問,萬安才得無事,方在欣慰,不意過了數日,太監懷恩到閣,手持一小木篋,付與萬安道:「皇上有旨,這豈是大臣所為?」萬安尚莫名其妙,發篋後見有小書一本,末尾署著臣安進三字,系是從前親筆所寫,才憶當日隱情,不禁愧汗浹背,俯伏地上。庶吉士鄒智,御史姜洪、文貴等,正在閣中,窺見書中所列,俱系房中術,遂哄堂散去。懷恩亦回宮復旨,萬安仰首起來,見閣中已無一人,慌忙起身趨歸。越二日宣安入朝,令懷恩朗誦彈章,起首署名,就是庶吉士鄒智等人,讀至後來,都開列萬安罪狀。安尚磕頭哀求,毫無去志。恩讀畢,走近萬安身前,摘去牙牌,大聲道:「速去速去,免得加罪!」安始惶遽歸第,乞休而去。實是便宜。
孝宗嘗悲念生母,遣使至賀縣訪求外家,終不可得。其後禮臣上言,請仿太祖封徐王故事,擬定母后父母封號,且立祠桂林,春秋致祭。一面追諡生母紀氏為孝穆太后,有旨允准,並答復禮部道:
孝穆太后,早棄朕躬,每一思念,惄焉如割。初謂宗親尚可旁求,寧受百欺,冀獲一是,卿等謂歲久無從物色,請加封立廟,以慰聖母之靈。皇祖既有故事,朕心雖不忍,又奚敢違?可封太后父為慶元伯,母為伯夫人,立廟桂林府,飭有司歲時致祭,毋得少懈,以副朕報本追源之至意!
大學士尹直,奉旨撰冊文,有云:「睹漢家堯母之稱,增宋室仁宗之慟。」孝宗記在心中,每當聽政餘暇,迴環誦此二語,往往欷歔泣下。又因憲宗廢後吳氏,保抱維謹,具有鞠育深恩,一切服膳,概如太后禮,這也可謂孝思維則了。允宜褒揚。
且說憲宗末年,所用非人,當時有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的謠傳。三閣老指萬安、劉翊、劉吉,六尚書指尹禕、殷謙、周洪謨、張鵬、張鎣、劉昭,這九人旋進旋退,毫無建白,所以有此時評。及孝宗即位,勵精圖治,黜佞任賢,起用前南京兵部尚書王恕,為吏部尚書﹔進禮部侍郎徐溥,為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擢編修劉健為禮部侍郎,兼翰林學士,入閣辦事﹔召南京刑部尚書何喬新,為刑部尚書﹔南京兵部尚書馬文升,為左都御史﹔禮部侍郎邱濬,進大學衍議補一書,得賚金幣,下詔刊行,尋升為禮部尚書﹔令徐溥專理閣務﹔逮梁芳、李孜省下獄,孜省瘐死,梁芳充戍,流鄧常恩、趙玉芝等至極邊,誅妖僧繼曉,所有紙糊泥塑的閣老尚書,淘汰殆盡。
惟劉吉尚存,右庶子張昇,上疏劾吉,說他口蜜腹劍似李林甫,牢籠言路如賈似道,應即予罷斥等語,未見俞允。庶吉士鄒智,進士李文祥,監察御史湯鼐,又交章彈劾,鼐尤抗直,疏中所陳,不止劉吉一人,連王恕、馬文升等所為,亦具有微詞。廷僚未免忌鼐,吉更銜恨刺骨,御史魏璋,系吉私人,密受吉命,日伺鼐短。適壽州知州劉槩,饋鼐白金,並遺以書云:「夢一人牽牛陷澤中,得君手提牛角,引牛出澤。人牽牛,適象國姓朱字,大約是國勢將傾,賴君挽救,因有此兆。」鼐得書甚喜,宣示友人。沾沾自足,適以取禍。璋聞風得間,遂劾鼐妖言誹謗,致逮入獄。槩亦連帶被系。劉吉且誣鼐私立朋黨,與鄒智、李文祥等,統是一鼻孔出氣,於是智與文祥亦坐罪。御史陳景隆等,與璋為莫逆交,希附吉意,奏請一體加刑,幸刑部尚書何喬新,及侍郎彭韶,堅持不可,王恕亦上疏申救。不念被劾之嫌,王恕不愧恕字。乃將鼐、槩戍邊,鄒智、李文祥貶官,魏璋反得擢為大理寺丞。惟劉吉以鼐等獲生,都是何喬新主持,恨恨不已。會喬新外家與鄉人爭訟,遂暗唆御史鄒魯,劾奏喬新受賄曲庇。喬新知系劉吉挾嫌,拜疏乞歸,既而窮治無驗,鄒魯停俸,喬新竟致仕不起,刑部尚書一職,即由彭韶代任。吉復傾排異己,奏貶御史姜洪、姜綰,誣陷南京給事中方向等,中外側目,呼他為劉棉花,因他屢彈屢起的緣故。
只是日中則昃,月盈必虧,從古無不衰的顯宦,亦無不敗的佞臣,可作達官棒喝。劉吉造言生事,免不得為孝宗所聞。漸漸的減損恩寵,吉尚戀棧不休。孝宗後張氏,系都督同知張巒女,冊妃後,伉儷甚歡。及張氏進妃為後,父巒得封壽寧伯,巒卒,加贈昌國公,子鶴齡襲封侯爵,還有鶴齡弟延齡,未曾晉爵,孝宗亦擬加封,命吉撰誥券,吉請盡封周、王二太后家子弟,方可挨及後族。此語恰似有理。孝宗不懌,竟遣中宦至吉家,勒令致仕,吉乃謝病告歸。既而王恕、彭韶等,多為貴戚近臣所嫉,先後引去。邱濬病歿,禮部侍郎李東陽,及少詹事謝遷,相繼入閣。遷頗守法奉公,東陽第以文學著名,不及王恕、彭韶諸人的忠直,所以諫疏漸稀。
其時海內乂然,承平無事,貴州都勻苗,稍稍作亂,由巡撫鄧廷讚討平。北方小王子,及脫羅乾子火篩,雖偶為邊患,又經甘肅總兵官劉寧,戰守有方,斂眾退去。邊事用略筆敘過。孝宗政體清閒,自然逐漸怠弛。內監李廣、楊鵬輩,得乘隙希寵,導帝游畋。太子諭德王華,入侍經筵,講唐李輔國與張後表裡用事,說得非常懇切。侍講玉鏊,詳陳書義,至文王不敢盤於游田句,再三引伸,孝宗也頗感悟,優禮相答。可奈外臣的規諷,不若近侍的諂諛,一暴十寒,未見巨效,且因東廠未革,仍然由內侍作主,舞文弄弊。湊巧有一件訟案,為刑部郎中丁哲,員外郎王爵承審,違犯了東廠意旨,竟欲將哲等論罪,擬定徒流,這案的曲直,待小子敘述出來,以便看官評斷。先是千戶吳能,生女名滿倉兒,姿首妖冶,性情淫蕩,能屢戒不悛。以女付媒媼,售與樂婦張氏,張婦又轉售與樂工袁璘為妻。能妻聶氏,與能本非同意,至能死後,訪女下落,前往領認。哪知滿倉兒不認為母,白眼相待。聶氏憤甚,與子定計,誘劫滿倉兒歸家,藏匿秘室。袁璘往贖不允,告至刑部。丁哲、王爵,同訊得情,駁斥袁璘數語。璘竟信口謾罵,惱動了丁哲、王爵,竟飭衙役重笞袁璘。璘受笞歸家,憤無所泄,數日病死。御史陳玉等,檢驗袁璘屍身,確系病斃,即填就屍格備案,由他埋葬了結。誰料楊鵬從子,素與滿倉兒有染,滿倉兒竟自秘室逸出,往訴冤情。楊鵬從子,引她進見叔父,只說是刑部枉斷,袁璘屈死。楊鵬不知就裡,但覺滿倉兒楚楚可憐,為浼東廠鎮撫司,奏劾丁哲、王爵殺人無辜,罪應論抵。有旨令法司再訊,細細盤詰。滿倉兒無從抵賴,仍然水落石出,奈因東廠面子,不敢不委曲顧全,只將滿倉兒予杖,嫩皮肉怎禁笞杖,我尚為滿倉兒呼冤。且坐丁哲等杖人至死的罪狀,奏擬徒流。刑部吏徐珪,代抱不平,竟抗疏奏道:
聶女之罪,丁哲等斷之審矣。楊鵬暗唆鎮撫司,共相欺蔽,陛下令法司審問得實,因懼東廠,莫敢公斷。夫以女誣母,僅予杖責,丁哲等才能察獄,反坐徒流之罪,輕重倒置如此,皆東廠劫威所致也。臣在刑部三年,見鞫問盜賊,多東廠鎮撫司緝獲,或校尉挾私誣陷。或為人報仇,或受首惡贓,令旁人抵罪。刑官洞見其情,莫敢改正,以致枉殺多人。臣願陛下革去東廠,以絕禍源,則太平可致。臣一介微軀,自知不免,與其死於虎口,孰若死於朝廷?願陛下斬臣首,行臣言,雖死無恨!言疏上去,朝旨非但不准,反斥他情詞妄誕,革職為民。丁哲、王爵,亦一同放歸。小子有詩歎道:
一朝綱紀出中官,腐豎刑餘慣作姦。
抗疏甫陳嚴譴下,忠臣空自貢心丹。
欲知後事若何,且看下回分解。
憲宗非無一隙之明,觀其優答李俊,立斥佞人,何嘗不辨明善惡。至於內帑用盡,責及中官,泰山連震,保全太子,雖得謂非明主之所為。誤在小人日多,君子日少,內嬖近臣,互相煬蔽,於是中知之主,往往為所盅惑,忽明忽昧,有始鮮終,憲宗其較著者也。若夫孝宗之明,遠過憲宗。即位以後,勤求治理,置亮弼之輔,召敢言之臣,斥奸佞之豎,杜嬖幸之門,人材濟濟,卓絕一時,乃無何而外戚進,又無何而內豎橫,老成引退,戚宦肆行,滿倉兒一案,顛倒是非,罪及能吏。明如孝宗,猶蹈此轍,人君進賢退不肖之間,其關係為何如哉?讀此能無慨然!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6 17:53:46
第四十四回 受主知三老承顧命 逢君惡八豎逞讒言
卻說弘治八年以後,孝宗求治漸怠,視朝日晏,太監楊鵬、李廣,朋比為奸,蔽塞主聰,廣且以修煉齋醮等術,慫慂左右,害得聰明仁恕的孝宗,也居然迷信仙佛,召用番僧方士,研究符箓禱祀諸事。大學士徐溥,及閣臣劉健、謝遷、李東陽等,俱上書切諫,引唐憲宗、宋徽宗故事為戒,孝宗雖無不嘉許,心中總寵任李廣,始終勿衰。廣越加縱恣,權傾中外,徐溥懮憤得很,致成目疾。不能拔去眼中釘,安得不成目疾?三疏乞休,乃許令致仕。適韃靼部小王子等,復來寇邊,故兵部尚書王越,貶謫有年,復遣人賄托李廣,暗中保薦,乃復特旨起用,令仍總制三邊軍務。越年已七十,奉詔即行,七十老翁,何尚看不破耶?馳至賀蘭山,襲破小王子營,獲駝馬牛羊器仗,各以千計,論功晉少保銜。李廣所舉得人,亦邀重賞。廣每日獻議,無不見從。會勸建毓秀亭於萬歲山,亭工甫成,幼公主忽然夭逝,接連是清寧宮被火。清寧宮為太皇太后所居,被災後,由司天監奏稱,謂建毓秀亭,犯了歲忌,所以有此禍變。太皇太后大恚道:「今日李廣,明日李廣,日日鬧李廣,果然鬧出禍事來了。李廣不死,後患恐尚未了呢。」這句話傳到李廣耳中,廣不覺戰慄異常,暗語道:「這遭壞了,得罪太皇太后,還有何幸?不如早死了罷!」也有此日。遂悄悄還家,置鴆酒中,一吸而盡,睡在牀上死了。
孝宗聞李廣暴卒,頗為惋惜,繼思李廣頗有道術,此次或屍解仙去,也未可知,他家中總有異書,何勿著人搜求。孝宗也有此呆想,可知李廣盅惑之深。當下命內監等,至廣家搜索秘籍,去不多時,即見內監挾著書簿,前來復命。孝宗大喜,立刻披覽,並沒有服食煉氣的方法,只有那出入往來的帳目,內列某日某文官饋黃米若干石,某日某武官饋白米若干石,約略核算,黃米白米,何啻千萬,不禁詫異起來。黃米白米,便是服食煉氣的方法,何用詫異?便詰問左右道:「李廣一家,有幾多食口?能吃許多黃白米?且聞廣家亦甚狹隘,許多黃白米,何處窖積?」真是笨伯。左右道:「萬歲有所未知,此乃李廣的隱語,黃米就是黃金,白米就是白銀。」孝宗聽到此語,不覺大怒道:「原來如此!李廣欺朕納賄,罪既難容,文武百官,無恥若此,更屬可惡!」至此方悟,可惜已晚。即手諭刑部,並將簿據頒發,令法司按籍逮問。看官聽說,李廣當日,聲勢烜赫,大臣不與往還的,真是絕無僅有,一聞此信,自然一個個寒心,彼此想了一法,只好乞救壽寧侯張鶴齡,昏夜馳往,黑壓壓的跪在一地,求他至帝前緩頰。壽寧侯初不肯允,奈各官跪著不起,沒奈何一力擔承,待送出各官,即親詣大內,托張後轉圜,張後婉勸孝宗,才得寢事。
孝宗經此覺悟,乃復遠佞臣,進賢良。三邊總制王越,經言官交劾,懮恚而死,特召故兩廣總督秦紘,代王越職。紘至鎮,練壯士,興屯田,申明號令,軍聲大振。內用馬文升為吏部尚書,劉大夏為兵部尚書。文升在班列中,最為耆碩,所言皆關治平。大夏曾為戶部侍郎,治河張秋,督理宣大軍餉,歷著功績。是時為兩廣總督,迭召始至,孝宗問何故遲滯?大夏頓首道:「臣老且病,竊見天下民窮財盡,倘有不虞,責在兵部,恐力不勝任,所以遲行,意欲陛下另用良臣呢。」孝宗道:「祖宗以來,征斂有常,前未聞民窮財盡,今日何故至此?」大夏道:「陛下以為有常,其實並無常制,臣任職兩廣,歲見廣西取鐸木,廣東取香藥,費以萬計,其他可知。」孝宗復道:「今日兵士如何?」大夏道:「窮與民等。」孝宗道:「居有日糧,出有月糧,何至於窮?」大夏道:「將帥侵克過半,哪得不窮!」孝宗歎息道:「朕在位十五六年,乃不知兵民窮困,如何得為人主呢?」人君深居九重,安能事事盡知?故歷代明主,必採納嘉言。乃下詔禁止供獻,及各將帥扣餉等情。
普安苗婦米魯作亂,由南京戶部尚書王軾,督師往討,連破賊營,格殺米魯。瓊州黎人符南蛇,聚眾為逆,經孝宗用戶部主事馮顒計,以夷攻夷,懸賞購募土兵,歸巡守官節制,令斬首惡。轉戰半年,遂得平定,南蛇伏誅。孝宗益究心政務,嘗與李東陽、劉健、謝遷三人,詳論利害,三人竭誠盡慮,知無不言。遇有要事入對,又由孝宗屏去左右,促膝密談,左右不得聞,從屏間竊聽,但聞孝宗時時稱善。當時有歌謠云:「李公謀,劉公斷,謝公尤侃侃。」還有左都御史戴珊,亦以材見知,與劉大夏寵遇相同。適小王子、火篩等入寇大同,中官苗逵貪武功,奏請出師。孝宗頗欲准奏,閣臣劉健等委曲勸阻,尚未能決,乃召大夏及珊,入問可否。大夏如劉健言。孝宗道:「太宗時頻年出塞,今何故不可?」大夏道:「陛下神武,不亞太宗,奈將領士馬,遠不及前,且當時淇國公邱福,稍違節制,即舉十萬雄師,悉委沙漠,兵事不可輕舉,為今日計,守為上策,戰乃下策呢。」珊亦從旁贊決。孝宗爽然道:「非二卿言,朕幾誤事。」由是師不果出。
一日,劉大夏、戴珊,同時入侍,孝宗與語道:「時當述職,諸大臣皆杜門,廉潔如二卿,雖日日見客,亦屬無妨。」言至此,即袖出白金賞給,且語道,「聊以佐廉,不必廷謝,恐遭他人嫉忌呢。」有功加賞,乃朝廷之大經,何必私自給與?孝宗此舉,未免失當。珊嘗以老疾乞歸,孝宗不許,大夏代為申請,孝宗道:「卿代為乞休,想是由彼委托。譬如主人留客,意誠語摯,客尚當為強留,戴卿獨未念朕情,不肯少留嗎?」也是意誠語摯。大夏頓首代謝,趨出告珊。珊感且泣道:「上意如此,珊當死是官了。」到了弘治十八年,點明歲次,為孝宗壽終計數,與上文述成化二十三年事,同一筆法。戶部主事李夢陽,上書指斥弊政,反覆數萬言,內指外戚壽寧侯,尤為直言不諱。壽寧侯張鶴齡,即日奏辯,並摘疏中陛下厚張氏語,誣夢陽訕皇后為張氏,罪應處斬。孝宗留中未發。後母金夫人,復入宮泣訴,不得已下夢陽獄。金夫人尚籲請嚴刑,孝宗動怒,推案入內。既而法司上陳讞案,請免加重罪,予杖示懲。孝宗竟批示夢陽復職,罰俸三月。越日,邀金夫人游南宮,張後及二弟隨侍,入宮筵宴,酒半酣,金夫人與張皇后皆入內更衣,孝宗獨召鶴齡入旁室,與他密語,左右不得與聞,但遙見鶴齡免冠頓首,大約是遭帝詰責,惶恐謝罪的緣故。孝宗善於調停。自是鶴齡兄弟,稍稍斂跡。孝宗復召劉大夏議事,議畢,即問大夏道:「近日外議如何?」大夏道:「近釋主事李夢陽,中外歡呼,交頌聖德。」孝宗道:「若輩欲杖斃夢陽,朕豈肯濫殺直臣,快他私憤麼!」大夏頓首道:「陛下此舉,便是德同堯舜了。」未免近諛。
孝宗與張後,始終相愛,別無內寵,後生二子,長名厚照,次名厚煒,厚照以弘治五年,立為太子,厚煒封蔚王,生三歲而殤。孝宗宵旰忘勞,自釋放夢陽後,僅歷二月,忽然得病,竟至大漸。乃召閣臣劉健、李東陽、謝遷至乾清宮,面諭道:「朕承祖宗大統,在位十八年,今已三十六歲,不意二豎為災,病不能興,恐與諸先生輩,要長別了。」健等叩首榻下道:「陛下萬壽無疆,怎得遽為此言?」孝宗歎息道:「修短有命,不能強延,惟諸先生輔導朕躬,朕意深感,今日與諸先生訣別,卻有一言相托。」言至此,略作休息,復親握健手道:「朕蒙皇考厚恩,選張氏為皇后,生子厚照,立為皇儲,今已十五歲了,尚未選婚,社稷事重,可即令禮部舉行。」健等唯唯應命。孝宗又顧內臣道:「受遺旨。」太監陳寬扶案,李璋捧筆硯,戴義就前書草,無非是大統相傳,應由太子嗣位等語。書畢,呈孝宗親覽。孝宗將遺詔付與閣臣,複語健等道:「東宮質頗聰穎,但年尚幼稚,性好逸樂,煩諸先生輔以正道,使為令主,朕死亦瞑目了。」知子莫若父,後來武宗好游,已伏此言。健等又叩首道:「臣等敢不盡力。」孝宗乃囑令退出。翌日,召太子入,諭以法祖用賢,未幾遂崩。又越日,太子厚照即位,是為武宗,以明年為正德元年。
是時太皇太后周氏已崩,崩於弘治十七年,此是補筆。太后王氏尚存,乃尊太后為太皇太后,皇后張氏為太后,加大學士劉健,及李東陽、謝遷等為左柱國,以神機營中軍二司內官太監劉瑾,管五千營。敘武宗即位,便提出劉瑾,為揭出首惡張本。劉瑾本談氏子,幼自閹,投入劉太監門下,冒姓劉氏,來意已是叵測。得侍東宮。武宗為太子時,已是寵愛。劉瑾復結了七個密友,便是馬永成、谷大用、魏彬、張永、邱聚、高鳳、羅祥七人,連劉瑾稱為八黨。後又號作八虎。這八人中,瑾尤狡獪,並且涉獵書籍,粗通掌故,七人才力不及,自然推他為首領了。武宗居苫塊中,恰也不甚悲慼,只與八人相依,暗圖快樂,所有應興應革的事情,概置勿問。大學士劉健等,屢次上疏言事,終不見報。健乃乞請罷職,才見有旨慰留。兵部尚書劉大夏,吏部尚書馬文升,見八虎用事,料難挽回,各上章乞賜骸骨,竟邀俞允。兩人聯袂出都,會天大風雨,壞郊壇獸瓦,劉健、李東陽、謝遷,復聯名奏陳,曆數政令過失,並指斥宵小逢君,甚是痛切。哪知復旨下來,只淡淡的答了聞知兩字。轉瞬間冊後夏氏,大婚期內,無人諫諍。劉瑾與馬永成等,日進鷹犬歌舞角觗等戲,導帝遊行。給事中陶諧,御史趙佑等,看不過去,自然交章論劾。原奏發下閣議,尚未稟復,戶部尚書韓文,與僚屬談及時弊,欷歔泣下,郎中李夢陽進言道:「公為國大臣,義同休戚。徒泣何益!」文答道:「計將安出?」夢陽道:「近聞諫官交劾內侍,已下閣議,閣中元老尚多,勢必堅持原奏,公誠率諸大臣固爭,去劉瑾輩,還是容易,此機不可輕失哩。」文毅然道:「汝言甚是。我年已老,一死報國便了。」隨命夢陽草奏。稿成,更由文親自刪改。次日早朝,先於朝房內宣示九卿諸大臣,浼他一同署名,當由各官瞧著,略云:
伏睹近日朝政益非,號令失當,中外皆言太監馬永成、谷大用、張永、羅祥、魏彬、邱聚、劉瑾、高鳳等,造作巧偽,淫蕩上心,擊球走馬,放鷹逐犬,俳優雜劇,錯陳於前,至導萬乘與外人交易,狎昵媟褻,無復禮體,日遊不足,夜以繼之,勞耗精神,虧損志德,此輩細人,惟知盅惑君上,以便己私,而不思皇天眷命,祖宗大業,皆在陛下一身,萬一遊宴損神,起居失節,雖虀粉若輩,何補於事?竊觀前古閹宦誤國,為禍尤烈。漢十常侍,唐甘露之變,其明驗也。今永成等罪惡既著,若縱而不治,將來益無忌憚,必患在社稷。伏望陛下奮乾綱,割私愛,上告兩宮,下諭百僚,明正典刑,潛消禍亂之階,永保靈長之祚,則國家幸甚!臣民幸甚!
大眾瞧畢,便道甚好甚好,當有一大半署名簽字。俟武宗視朝,即當面呈遞。武宗略閱一周,不由的愁悶起來,退了朝,嗚嗚悲泣,過午不食。一派孩兒態。諸閹亦相對流涕。武宗躊躇良久,乃遣司禮監王岳、李榮等,赴閣與議,一日往返至三次,最後是傳述帝意,擬將劉瑾等八人,徙置南京。劉健推案大哭道:「先帝臨崩,執老臣手,囑付大事,今陵土未乾,遂使宦豎弄權,敗壞國事,臣若死,何面目見先帝?」謝遷亦正色道:「此輩不誅,何以副遺命?」王岳見二人聲色俱厲,頗覺心折,慨然道:「閣議甚是。」遂出閣復旨。越日,諸大臣奉詔入議,至左順門,當由劉健提議道:「事將成了,願諸公同心恊力,誓戮群邪。」尚書許進道:「過激亦恐生變。」健背首不答。許進之言,非無見地,劉健等亦未免過甚耳。忽見太監李榮,手持諸大臣奏牘,臨門傳旨道:「有旨問諸先生。諸先生愛君懮國,所言良是,但奴輩入侍有年,皇上不忍立誅,幸諸先生少從寬恕,緩緩的處治便了。」大眾相顧無言。韓文獨抗聲數八人罪,侍郎王鏊亦續言道:「八人不去,亂本不除。」榮答道:「上意原欲懲治八人。」王鏊又道:「倘再不懲治,將奈何?」榮答道:「不敢欺諸先生,榮頸中未嘗裹鐵,怎得欺人誤國?」劉健乃語諸大臣道:「皇上既許懲此八人,尚有何言?惟事在速斷,遲轉生變,明日如不果行,再當與諸公伏闕力爭。」諸大臣齊聲應諾,乃相率退歸。
武宗意尚未決,由司禮監王岳,聯絡太監范亨、徐智等,再四密議,決議明旦發旨捕奸。時吏部尚書一職,已改任了焦芳,芳與瑾素來交好,聞得這般消息,忙著人走報。瑾正與七個好友密議此事,得報後,都嚇得面如土色,伏案而哭。獨瑾尚從容自若,冷笑道:「你我的頭顱,今日尚架住頸上,有口能言,有舌能掉,何必慌張如此?」不愧為八虎首領。七人聞言,當即問計,瑾整衣起身道:「隨我來!」七人乃隨瑾而行。瑾當先引導,逕詣大內,時已天暮,武宗秉燭獨坐,心中忐忑不定。瑾率七人環跪座前,叩頭有聲。武宗正要啟問,瑾先流涕奏陳道:「今日非萬歲施恩,奴輩要磔死喂狗了。」說得武宗忽然動容,便道:「朕未降旨拿問,如何遽出此言?」瑾又嗚咽道:「外臣交劾奴輩,全由王岳一人主使,岳與奴輩同侍左右,如何起意加害?」武宗道:「怕不是麼!」瑾又道:「王岳外結閣臣,內制皇上,恐奴輩從中作梗,所以先發制人,試思狗馬鷹犬,何損萬機,岳乃造事生風,傾排異己,其情可見。就是閣臣近日,亦多驕蹇,不循禮法,若使司禮監得人,遇事裁制,左班官亦怎敢如此?」輕輕數語,已將內外臣工,一網打盡。武宗道:「王岳如此奸刁,理應加罪。只閣員多先帝遺臣,一時不便處置。」瑾又率七人叩首泣奏道:「奴輩死不足惜,恐眾大臣挾制萬歲,監督自由,那時要太阿倒持呢。」對症發藥,真是工讒。武宗素性好動,所慮惟此,不禁勃然怒道:「朕為一國主,豈受閣臣監制麼?」中計了。瑾又道:「但求宸衷速斷,免致掣肘。」再逼一句,兇險尤甚。武宗即提起硃筆,立書命劉瑾入掌司禮監,兼提督團營,邱聚提督東廠,谷大用提督西廠,張永等分司營務,飭錦衣衛速逮王岳下獄。數語寫畢,交與劉瑾,照旨行事。瑾等皆大歡喜,叩謝退出,當夜拿住王岳,並將范亨、徐智等,一律拘至,拷掠一頓。
到了天明,諸大臣入朝候旨,不意內旨傳出,情事大變,料知事不可為,於是劉健、謝遷、李東陽皆上疏求去。瑾矯旨准健、遷致仕,獨留李東陽。東陽再上書道:「臣與健、遷,責任相同,獨留臣在朝,何以謝天下?」有旨駁斥。看官道是何故?原來閣議時健嘗推案,遷亦主張誅佞,惟東陽緘默無言,所以健、遷被黜,東陽獨留。究竟是少說的好,無怪忠臣短氣。一面令尚書焦芳,入為文淵閣大學士,侍郎王鏊,兼翰林學士,入閣預機務。鏊曾議除八人,乃尚得入閣,想是官運尚亨。充發太監王岳等至南京。岳與亨次途中,為刺客所殺。惟徐智被擊折臂,幸虧逃避得快,還得保全性命。這個刺客,看官不必細猜,想總是瑾等所遣了。劉健、謝遷,致仕出都,李東陽祖道餞行,飲甫數杯,即歎息道:「公等歸鄉,留我在此,也是無益,可惜不得與公同行。」言畢為之泣下。健正色道:「何必多哭!假使當日多出一言,也與我輩同去了。」東陽不禁慚沮,俟健、遷別後,悵悵而返。小子有詩詠道:
名利從來不兩全,忠臣自好盡歸田。
怪他伴食委蛇久,甘與權閹作並肩。
嗣是中外大權,悉歸劉瑾,瑾遂橫行無忌,種種不法情形,待至下回再敘。
自李廣畏懼自殺,按籍始知其貪婪,於是孝宗又黜佞崇賢,刻意求治,此如日月之明,偶遭雲翳,一經披現,則仍露清光,未有不令人瞻仰者也。惜乎天不假年,享年僅三十有六,即行崩逝。嗣主踐阼,八豎弄權,劉健等矢志除奸,力爭朝右,不得謂非忠臣,但瑾等甫恃主寵,為惡未稔,果其徙置南京,睽隔天顏,當亦不致禍國,必欲迫之死地,則困獸猶鬥,況人乎?尚書許進之言,頗耐深味,惜乎劉健等之未及察也。要之嫉惡不可不嚴,尤不可過嚴,能如漢之郭林宗,唐之郭汾陽,則何人不可容?何事不可成?否則兩不相容,勢成冰炭,小人得志,而君子無噍類矣。明代多氣節士,不能挽回氣運,意在斯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6 17:54:11
第四十五回 劉太監榜斥群賢 張吏部強奪彼美
卻說劉瑾用事,肆行排擊,焦芳又與他聯絡,表裡為奸,所有一切政令,無非是變更成憲,桎梏臣工,杜塞言路,酷虐軍民等情。給事中劉、呂翀,上疏論劉瑾奸邪,棄逐顧命大臣,乞留劉健、謝遷,置瑾極典云云。武宗覽疏大怒,立飭下獄。這疏草傳至南京,兵部尚書林瀚,一讀一擊節道:「這正是今世直臣,不可多得呢!」南京給事中戴銑,素有直聲,聞林瀚稱賞呂、劉,遂與御史薄彥徽,拜疏入京,大旨言元老不可去,宦豎不可任,說得淋漓感慨,當由劉瑾瞧著,忿恨的了不得。適值武宗擊球為樂,他竟送上奏本,請為省決。惡極。武宗略閱數語,便擲交劉瑾道:「朕不耐看這等胡言,交你去辦罷!」昏憒之至。劉瑾巴不得有此一語,遂傳旨盡逮諫臣,均予廷杖,連劉、呂翀兩人,亦牽出獄中,一並杖訖。南京御史蔣欽,亦坐戴銑黨得罪,杖後削籍為民。出獄甫三日,欽復具疏劾瑾,得旨重逮入獄,再杖三十,舊創未復,新杖更加,打得兩股上血肉模糊,伏在地上,呻吟不絕。錦衣衛問道:「你再敢胡言亂道麼?」欽忽厲聲道:「一日不死,一日要盡言責。」愚不可及。錦衣衛復將他系獄,昏昏沉沉了三晝夜,才有點甦醒起來,心中越想越憤,又向獄中乞了紙筆,起草劾瑾,方握管寫了數語,忽聞有聲出自壁間,淒淒楚楚,好象鬼嘯,不禁為之擱筆。聽了一回,聲已少息,復提筆再書,將要脫稿,鬼聲又起,案上殘燈,綠燄熒熒,似滅未滅,不由的毛髮森豎,默忖道:「此疏一入,諒有奇禍,想系先靈默示,不欲我草此疏呢。」當下整了衣冠,忍痛起立,向燈下祝道:「果是先人,請厲聲以告。」祝禱方罷,果然聲淒且厲,頓令心神俱灰,揭起奏稿,擬付殘燄,忽又轉念道:「既已委身事主,何忍緘默負國,貽先人羞?」遂奮筆草成,念了一遍,矍然道:「除死無大難,此稿斷不可易呢。」鬼聲亦止。欽竟屬獄吏代為遞入,旨下又杖三十,這次加杖,比前次更加厲害,昏暈了好幾次。杖止三十,連前亦不過九十,安能立刻斃人,這明是暗中受囑,加杖過重,令其速斃耳。至拖入獄中,已是人事不省,挨了兩夜,竟爾斃命。惟諫草流傳不朽,其最末一奏,小子還是記得,因錄述於後。其詞道:
臣與賊瑾,勢不兩立,賊瑾蓄惡,已非一朝,乘間啟釁,乃其本志。陛下日與嬉游,茫不知悟,內外臣庶,懍如冰淵,臣昨再疏受杖,血肉淋漓,伏枕獄中,終難自默,願借上方劍斬之。朱云何人,臣肯稍讓。臣骨肉都銷,涕泗交作,七十二歲之老父,不復顧養,死何足惜?但陛下覆國亡家之禍,起於旦夕,是大可惜也。陛下誠殺瑾,梟之午門,使天下知臣欽有敢諫之直,陛下有誅賊之明。陛下不殺此賊,當先殺臣,使臣得與龍逄、比乾,同游地下,臣誠不願與此賊並生也。臨死哀鳴,伏冀裁擇。
這時候的姚江王守仁,任兵部主事,王文成為一代大儒,所以特書籍貫。見戴銑等因諫受罪,也覺忍耐不住,竟誠誠懇懇的奏了一本。哪知這疏並未達帝前,由劉瑾私閱一遍,即矯詔予杖五十,已斃復甦,謫貴州龍場驛丞。守仁被謫出京,至錢塘,覺有人尾躡而來,料係為瑾所遣,將置諸死,遂設下一計,乘著夜間,佯為投江,浮冠履於水上,遺詩有「百年臣子悲何極?夜夜江潮泣子胥」二語。自己隱姓埋名,遁入福建武夷山中。嗣因父華就職南京,恐致受累,乃仍赴龍場驛。那時父華已接到中旨,勒令歸休去了。戶部尚書韓文,為瑾所嗛,日伺彼短,適有偽銀輸入內庫,遂責他失察,詔降一級致仕。給事中徐昂疏救,亦獲譴除名。文乘一鸁而去。瑾又恨及李夢陽,矯詔下夢陽獄中,因前時為文草疏,竟欲加以死罪。夢陽與修撰康海,素以詩文相倡和,至是浼康設法,代為轉圜。康與瑾同鄉,瑾頗慕康文名,屢招不往。此時顧著友誼,不得已往謁劉瑾。瑾倒屣出迎,相見甚歡。康乃替夢陽緩頰,才得釋獄。為友說情,不得謂康海無恥。嗣是閹燄熏天,朝廷黜陟,盡由劉瑾主持,批答章奏,歸焦芳主政。所有內外奏本,分為紅本白本二種。廷臣入奏,必向劉瑾處先上紅本。一日,都察院奏事,封章內偶犯劉瑾名號,瑾即命人詰問,嚇得掌院都御史屠滽,魂飛天外,忙率十三道御史,至瑾宅謝罪,大家跪伏階前,任瑾辱罵。瑾罵一聲,大眾磕一個響頭,至瑾已罵畢,還是不敢仰視,直待他厲聲叱退,方起身告歸。屠滽等原是可鄙,一經演述,愈覺齷齪不堪。瑾以大權在手,索性將老成正士,一古腦兒目為奸黨,盡行擯斥,免得他來反對。當下矯傳詔旨,榜示朝堂,其文云:
朕以幼衝嗣位,惟賴廷臣輔弼其不逮,豈意去歲奸臣王岳、范亨、徐智竊弄威福,顛倒是非,私與大學士劉健、謝遷,尚書韓文、楊守隨、林瀚,都御史張敷萃、戴珊,郎中李夢陽,主事王守仁、王綸、孫槃、黃昭,檢討劉瑞,給事中湯禮敬、陳霆、徐昂、陶諧、劉、艾洪、呂翀、任惠、李光翰、戴銑、徐蕃、牧相、徐暹、張良弼、葛嵩、趙仕賢,御史陳琳、貢安甫、史良佐、曾蘭、王弘、任諾、李熙、王蕃、葛浩、陸昆、張鳴鳳、蕭乾元、姚學禮、黃昭道、蔣欽、薄彥徽、潘鏜、王良臣、趙祐、何天衢、徐珏、楊璋、熊倬、朱廷聲、劉玉翰、倪宗正遞相交通,彼此穿鑿,各反側不安,因自陳休致。其敕內有名者,吏部查令致仕,毋俟惡稔,追悔難及。切切特諭!
榜示後,且召群臣至金水橋南,一律跪伏,由鴻臚寺官朗讀此諭,作為宣戒的意思。群臣聽罷詔書,個個驚疑滿面,悲憤填膺。自是與瑾等不合的人,見機的多半乞休,稍稍戀棧,不遭貶謫,即受枷杖,真所謂豺狼當道,善類一空呢。到了正德三年,午朝方罷,車駕將要還宮,忽見有遺書一函,拾將起來,大略一瞧,乃是匿名揭帖,內中所說,無非是劉瑾不法情事,當即飭交劉瑾自閱。瑾心下大憤,仗著口材,辯了數語,武宗也無暇理論,逕自返宮。想是遊戲要緊。瑾即至奉天門,立傳眾官到來,一起一起的跪在門外,前列的是翰林官,俯首泣請道:「內官優待我等,我等方感激不遑,何敢私訐劉公公?」哀求如此,斯文掃地。劉瑾聞言,把頭略點,舉起右肱一揮,著翰林官起去。後列的是御史等官,見翰林院脫了干係,也照著哀訴道:「我等身為台官,悉知朝廷法度,哪敢平空誣人?」諫官如此,亦足齒冷。瑾聞言獰笑道:「諸君都系好人,獨我乃是佞賊,你不是佞賊,何人是佞賊?如果與我反對,盡可出頭告發,何必匿名攻訐,設計中傷。」說至此,竟恨恨的退入內室去了。眾官不得發放,只好仍作矮人,可憐時當盛暑,紅日炎蒸,大眾衣冠跪著,不由的臭汗直淋,點滴不止。太監李榮看他狼狽情狀,頗覺不忍,恰令小太監持與冰瓜,擲給眾官,俾他解渴,一面低聲勸慰道:「現時劉爺已經入內,眾位暫且自由起立。」眾官正疲倦得很,巴不得稍舒筋骨,彼此聽了李榮言語,起立食瓜,瓜未食完,只見李榮急急走報道:「劉爺來了!來了!」大眾忙丟下瓜皮,還跪不迭。犬豕不如。劉瑾已遠遠窺見情形,一雙怪眼,睜得如銅鈴相似,至走近眾官面前,恨不得吞將下去。還是太監黃偉,看了旁氣不服,對眾官道,「書中所言,都是為國為民的事,究竟哪一個所寫?好男子,一身做事一身當,何必嫁禍他人?」劉瑾聽了為國為民四字,怒目視黃偉道:「什麼為國為民,御道蕩平,乃敢置諸匿名揭帖,好男子豈乾此事?」說罷,復返身入內。未幾有中旨傳出,撤去李榮、黃偉差使。榮與偉太息而去。等到日暮,眾官等尚是跪著,統是氣息奄奄,當由小太監奉了瑾命,一齊驅入錦衣衛獄中,共計三百多名,一大半受了暑症。越日,李東陽上疏救解,尚未邀准,過了半日,由瑾察得匿名揭帖,乃是同類的閹人所為,樂得賣個人情,把眾官放出獄中。三百人踉蹌回家,刑部主事何鉞,順天推官周臣,禮部進士陸伸,已受暑過重,竟爾斃命。死得不值。
是時東廠以外,已重設西廠,應上文且補前未明之意。劉瑾意尚未足,更立內廠,自領廠務,益發喜怒任情,淫刑求逞。逮前兵部劉大夏下獄,坐戍極邊,黜前大學士劉健、謝遷為民,外此如前戶部尚書韓文,及前都御史楊一清等,統以舊事幹連,先後逮系。經李東陽、王鏊等,連疏力救,雖得釋出,仍令他罰米若干,充輸塞下。眾大臣兩袖清風,素鮮蓄積,免不得鬻產以償。還有一班中等人民,偶犯小過,動遭械系,一家坐罪,無不累及親鄰。又矯旨驅逐客籍傭民,勒令中年以下寡婦盡行再醮﹔停棺未葬的,一概焚棄。名為肅清輦轂,實是借端婪索。京中人情汹汹,未免街談巷議。瑾且令人監謗,遇有所聞,立飭拿問,杖笞兼施,無不立斃。他還恐武宗干涉,乘間慫慂,請在西華門內,造一密室,勾連櫛比,名曰豹房,廣選諧童歌女,入豹房中,陪侍武宗,日夜縱樂。武宗性耽聲色,還道是劉瑾好意,越加寵任。因此瑾屢屢矯旨,武宗全然未聞。李東陽委蛇避禍,與瑾尚沒甚嫌隙。王鏊初留閣中,還想極力斡旋,嗣見瑾益驕悖,無可與言,乃屢疏求去。廷臣還防他因此致禍,迨經中旨傳出,准他乘傳歸鄉,人人稱為異數。鏊亦自幸卸肩,即日去訖。乞休都要防禍,真是荊棘盈塗。
此時各部尚書,統系劉瑾私人,都御史劉宇,本由焦芳介紹,得充是職,他一意奉承劉瑾,與同濟惡。凡御史中小有過失,輒加笞責,所以深合瑾意。瑾初通賄賂,不過數百金,至多亦只千金,宇一出手,即以萬金為贄儀。可謂慷慨。瑾喜出望外,嘗謂劉先生厚我。宇聞言,益多饋獻。未幾即升任兵部尚書,又未幾晉職吏部尚書。宇在兵部,得內外武官賄賂,中飽甚多,他自己享受了一半,還有一半送奉劉瑾。及做了吏部尚書,進帳反覺有限,更兼銓選郎張襘,系劉瑾心腹,從中把持,所有好處,被他奪去不少。宇嘗自歎道:「兵部甚好,何必吏部。」這語傳入瑾耳,瑾即邀劉宇至第,與飲甚歡,酒至數巡,瑾語劉宇道:「聞閣下厭任吏部,現擬轉調入閣,未知尊意何如?」宇大喜,千恩萬謝,盡興而去。次日早起,穿好公服,先往劉瑾處申謝,再擬入閣辦事。瑾微哂道:「閣下真欲入相麼?這內閣豈可輕入?」想是萬金,未曾到手。宇聞此言,好似失去了神魂一般,呆坐了好半天,方怏怏告別。次日即遞上乞省祖墓的表章,致仕去了。腰纏已足,何必戀棧,劉宇此去,還算知機。
宇既去位,張綵即頂補遺缺,不如饋瑾若干。變亂選格,賄賂公行,金帛奇貨,輸納不絕。蘇州知府劉介,夤緣張綵,由綵一力提拔,入為太常少卿。介在京納妾,雖系小家碧玉,卻是著名尤物。綵素好色,聞著此事,便盛服往賀,介慌忙迎接,慇懃款待。飲了幾觥美酒,綵便要嘗識佳人,介不能卻,只得令新人盛妝出見,屏門開處,但見兩名侍女,擁著一個麗姝,慢步出來,環珮聲清,脂粉氣馥,已足令人心醉,加以體態輕盈,身材嫋娜,彷彿似嫦娥出現,仙女下凡,走至席前,輕輕的道聲萬福,斂衽下拜。驚得張綵還禮不及,急忙離座,竟將酒杯兒撞翻。綵尚不及覺,至新人禮畢入內,方知袍袖間被酒淋濕,連自己也笑將起來。描摹盡致。早有值席的侍役,上前揩抹,另斟佳釀,接連又飲了數杯。酒意已有了七八分,綵忽問介道:「足下今日富貴,從何處得來?」介答道:「全出我公賞賜。」綵微笑道:「既然如此,何物相報?」介不暇思索,信口答道:「一身以外,統是公物。憑公吩咐,不敢有私。」綵即起座道:「足下已有明命,兄弟何敢不遵?」一面說著,一面即令隨人入內,密囑數語,那隨役竟搶入房中,擁出那位美人兒,上輿而去。綵亦一躍登輿,與介拱手道:「生受了,生受了。」兩語甫畢,已似風馳電掣一般,無從追挽。劉介只好眼睜睜的由他所為,賓眾亦驚得目瞪口呆,好一歇,方大家告別,勸慰主人數語,分道散去。介只有自懊自惱罷了。到口的肥羊肉,被人奪去,安得不惱。
張綵奪了美人,任情取樂,自在意中。過了數月,又不覺厭棄起來,聞得平陽知府張恕家,有一愛妾,豔麗絕倫,便遣人至張恕家,諷他獻納。恕自然不肯,立即拒復。綵討了沒趣,懷恨在心,便與御史張襘密商。綵即運動同僚,誣劾恕貪墨不職,立逮入京。法司按問,應得謫官論戍,恕受此風浪,未免驚駭,正要鑽營門路,打點疏通,忽見前番的說客,又復到來,嘻嘻大笑道:「不聽我言,致有此禍。」恕聽著,方知被禍的根苗,為珍惜愛妾起見,愈想愈惱,對了來使,復痛罵張綵不絕。來使待他罵畢,方插口道:「足下已將張尚書罵彀了,試問他身上,有一毫覺著麼?足下罪已坐定了,官又丟掉了,將來還恐性命難保,世間有幾個綠珠,甘心殉節,足下倘罹不測,幾個妾媵,總是散歸別人,何不先此回頭?失了一個美人,保全無數好處哩。」說得有理。恕沈吟一回,歎了口氣,垂首無言。來使知恕意已轉,即刻趨出,竟著驛使至平陽,取了張恕愛妾,送入張綵府中,恕方得免罪。
小子有詩歎道:
畢竟傾城是禍胎,為奴受辱費遲徊。
紅顏一獻官如故,我道黃堂尚有才。
閹黨竊權,朝政濁亂,忽報安化王寘鐇,戕殺總兵官,傳檄遠近,聲言討瑾,居然造反起來。欲知成敗情形,且待下回續表。
本回純為劉瑾立傳,見得劉瑾無惡不為,比前時王振、曹吉祥、汪直一流人物,尤為狠戾,讀之尤令人切齒。李東陽委蛇其間,尚得久居相位,無怪世人以靦顏譏之。然陳太邱之弔張讓,亦自有枉尺直尋之見,不得全為東陽咎也。劉宇、張綵,皆系閹黨,劉宇去而張綵得勢,兩奪他人愛妾,無人訐發,明廷尚有公理乎?吾謂明臣未必畏張綵,實畏劉瑾,金水橋之聽詔,奉天門之跪伏,令人膽怵心驚,何苦為劉介、張恕一伸冤憤。且介亦自取其咎,恕復仍得好官,多得少失,無怪其盡為仗馬寒蟬也。武宗不明,甘聽閹黨之播弄,國之不亡,猶幸事耳。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6 17:54:53
第四十六回 入檻車叛藩中計 縛菜廠逆閹伏辜
卻說安化王寘鐇,系慶靖王朱曾孫,為太祖第十六子,就封寧夏,其第四子秩炵,於永樂十九年間,封安化王,孫寘鐇襲爵。素性狂誕,覬覦非分,嘗信用一班術士,為推命造相體格,俱言後當大貴。還有女巫王九兒,教鸚鵡妄言禍福,鸚鵡見了寘鐇,輒呼他為老皇帝,寘鐇益自命不凡,暗結指揮周昂,千戶何錦、丁廣等,作為爪牙,招兵買馬,伺機而動。會值正德五年,瑾遣大理寺少卿周東,至寧夏經理屯田,倍征租賦。原田五畝,勒繳十畝的租銀,原田五十畝,勒繳百畝的租銀,兵民不能照償,敲撲脅迫,備極慘酷。更兼巡撫安惟學,系劉瑾私人,抵任後,一味行使威福,甚至將士犯過,杖及妻孥。必杖其妻何為?想是愛看白臀肉。部眾恨至切骨。寧夏衛諸生孫景文,與寘鐇素相往來,遂入見寘鐇道:「殿下欲圖大事,何勿乘此機會,倡眾舉義?」寘鐇大喜,即由景文家置酒,邀集被辱各武弁,暢飲言歡。席間說及寘鐇素有奇征,可輔為共主,趁此除滅貪官,入清閹黨,不但宿憤可銷,而且大功可就。各武弁都欣然道:「願如所教。就使不能成事,死亦無恨!」當下歃血為盟,訂定始散。景文即轉告寘鐇,寘鐇遂密約周昂、何錦、丁廣等,即日起事。
可巧陝邊有警,游擊將軍仇鉞,及副總兵周英,率兵出防。總兵姜漢,別簡銳卒六十人為牙將,令周昂帶領,何錦為副。昂、錦兩人,遂與寘鐇定計,借設宴為名,誘殺巡撫總兵以下各官。總兵姜漢,及鎮守太監李增、鄧廣漢等,惘惘到來,入座宴飲,惟周東及安惟學不至。大家正酣飲間,忽見周昂、何錦等,持刀直入,聲勢汹汹。姜漢慌忙起座,正要啟問原因,誰知頭上已著了一刀,頓時暈倒,再復一刀,結果性命。李增、鄧廣漢,無從脫逃,也被殺死。當下糾眾至巡撫署,把安惟學一刀兩段,轉至周少卿行轅,又將周東拖出,也是一刀了結。殺得爽快。寘鐇遂令景文草檄,聲討劉瑾,及張綵諸人罪狀,傳佈邊鎮,一面焚官府,劫庫藏,放罪囚,奪河舟,製造印章旗牌,令何錦為討賊大將軍,昂、廣為左右副將軍,景文為軍師,招平鹵城守將張欽為先鋒,定期出師,關中大震。
陝西守吏,忙遣使飛驛馳奏,瑾尚想隱瞞過去,暫不上聞,只矯旨飭各鎮固守,命游擊將軍仇鉞,及興武營守備保勛,發兵討逆。鉞方駐玉泉營,聞寘鐇謀叛,率眾還鎮,途次遇寘鐇使人勸他歸降,鉞佯為應諾,及至鎮,臥病不出。寘鐇因他久歷戎行,熟悉邊疆形勢,隨時遣何錦、周昂等,往詢戰守事宜。仇鉞道:「朝內閹黨,煞是可恨,今由王爺仗義舉兵,較諸太宗當日,還要名正言順,可惜孱軀遇疾,一時不能效命,俟得少愈,即當為王前驅,入清君側呢。」何錦頗也狡黠,恐他言不由衷,隨答道:「仇將軍情義可感,現有貴恙,總宜保養要緊,惟麾下兵精士練,還乞暫借一用,幸勿推卻!」鉞不待思索,便答道:「彼此同心,何必言借?」說著,即將臥榻內所貯兵符,交與何錦。錦喜形於色,接受而去。何錦乖,不知仇鉞尤乖。
鉞乃暗遣心腹,密約保勛兵至,裡應外合。適陝西總兵曹雄,亦遣人持書約鉞,具言楊英、韓斌、時源等,各率兵屯紮河上,專待進兵,請為接應等語。鉞撚鬚半晌,計上心來,婉覆來人去訖,當即報告寘鐇,謂官軍已集河東,請速派兵阻住,毋使渡河。寘鐇自然相信,亟遣何錦等往截渡口,僅留周昂守城。寘鐇復出城祭祀社稷旗纛等神,使人呼鉞陪祭,鉞復以疾辭。寘鐇祭畢返城,遣周昂往視鉞病,鉞暗中佈置壯士,俟昂入寢室,由壯士握著鐵錘,從後猛擊,可憐他腦漿迸流,死於非命。鉞即一躍起牀,披甲仗劍,跨馬出門,帶著壯士百餘人,直抵城下。城卒見是仇鉞到來,只道他病恙已痊,前來效力,忙大開城門接入。鉞等擁入安化王府,湊巧孫景文等出來迎接,鉞竟指揮壯士,出其不意,將他拿下,一共捉住十餘人,再大著步趨入內廳。寘鐇方聞外庭呼噪,搶步出視,兜頭遇著仇鉞,剛欲上前握手,不防鉞右臂一揮,竟將寘鐇撲倒,壯士從後趨上,立刻把寘鐇撳住,縛起來,寘鐇才曉得是中計,追悔也不及了。以百餘人往執寘鐇如縛犬豕一般,此等庸奴,還想做皇帝,可笑!寘鐇子台潽,及黨羽謝廷槐、韓廷璋、李蕃、張會通等忙來搶救,又被鉞率著壯士,抖擻精神,將他打倒,一並擒住。統是不中用的人物。隨即搜出安化王印信,鈐紙書檄,命何錦速還。何錦部下,有都指揮鄭卿,與仇鉞素來認識,鉞遣部將古興兒,密勸鄭卿反正,使圖何錦。錦留丁廣等守河,方率眾退歸,不防鄭卿已運動軍士,中途為變,事起倉猝,如何抵擋?錦只好孤身西走。其時曹雄、保勛等已渡河而西,殺敗丁廣、張欽諸人,丁、張等也向西竄去。適與何錦相遇,同奔賀蘭山。官軍陸續往追,至賀蘭山下,堵住山口,分兵向山中搜索,把丁廣、張欽等捉得一個不留。統計寘鐇倡亂,只有一十八日,便即蕩平。
京中尚未接捷音,只聞著仇鉞助逆消息,劉瑾也遮瞞不住,沒奈何入報武宗。武宗忙集諸大臣會議,李東陽奏請宥充軍罰米官員,停征糧草等件,冀安人心。劉瑾尚有難色,武宗此時,也不能顧及劉瑾,竟照東陽所奏,頒詔天下,復命涇陽伯神英充總兵官,太監張永監軍,率京營兵前往討逆。廷臣請起用前右都御史楊一清,提督軍務,武宗亦惟言是從,立召一清入朝,托付兵權。急時抱佛腳,可見武宗全無成心。劉瑾與一清不合,獨矯詔改戶部侍郎陳震,為兵部侍郎,兼僉都御史,一同出征。明是監制一清。各將帥方出都門,仇鉞等捷書已到,乃召涇陽伯神英還都,命張永及楊一清等,仍往寧夏安撫。時道路相傳,總督率京營兵至,將屠寧夏,一清恐謠言激變,亟遣百戶韋成齎牌曉諭,略稱:「大憝已擒,地方無事,朝廷但遣重臣撫定軍民,斷不妄殺一人。」云云。既至寧夏,又出示:「朝廷止誅首惡,不問脅從,各部官員,不許聽人誣陷,敢有流造訛言,當以軍法從事!」於是浮言頓息,兵民安堵。太監張永,檄鎮守撫按,逮捕黨犯千餘人。一清分別輕重,重罪逮系,輕犯釋放,先遣侍郎陳震,押解寘鐇等入京,自與張永留鎮待命。寘鐇等到京伏誅,有旨令張永回朝,封仇鉞為咸寧伯,留楊一清總制三邊軍務。一場逆案,總算了清。
先是楊一清與張永西行,途中談論軍事,很是投機,至講及劉瑾情狀,永亦恨恨不平,一清探他口氣,才知劉瑾未柄政時,原與張永等莫逆,到了專權以後﹔張永等有所陳請,瑾俱不允。又嘗欲以他事逐永,永巧為趨避,方得免禍。密談了好幾日。一清方扼腕歎道:「藩宗有亂,還是易除。宮禁大患,不能遽去,如何是好?」永驚問何故?一清移座近永,手書一瑾字。連瑾字都不敢明言,閹燄可知,然他日仍假手閹黨,除去此獠,益見有勢不可行盡。永亦附耳語道:「瑾日夕內侍,獨得恩寵,皇上一日不見瑾,即鬱鬱寡歡,今羽翼既成,耳目甚廣,欲要除他,恐非易事。」一清悄悄答道:「公亦是皇上信臣,今討逆不遣他人,獨命公監軍,上意可知。公若班師回朝,伺隙與皇上語寧夏事,上必就公,公但出寘鐇偽檄,並說他亂政矯旨,謀為不軌,海內愁怨,大亂將起,我料皇上英武,必聽公誅瑾。瑾誅後,公必大用,那時力反瑾政,收拾人心,呂強、張承業後,要算公為後勁,千載間只有三人,怕不是流芳百世麼?」說得娓娓動聽,非滿口阿諛者可比。永皺眉道:「事倘不成,奈何?」一清道:「他人奏請,成否未可知,若公肯極言,無不可成。萬一皇上不信,公頓首哀泣,願死上前,上必為公感動,惟得請當即施行,毋緩須臾,致遭反噬。」永聽言至此,不覺攘臂起座道:「老奴何惜餘年,不肯報主?當從公所言便了。」一清大喜,又稱揚了好幾句,方擱過不提。至張永奉旨還朝,一清餞別,復用指蘸著杯中餘滴,在席上畫一瑾字。永點首會意,拱手告別。將至京,永請以八月望日獻俘,瑾故意令緩。原來瑾有從孫二漢,由術士餘明,推算星命,據言福澤不淺,該有九五之尊。又是術士妄言致禍,可為迷信者戒。瑾頗信以為真,暗中增置衣甲,聯絡黨羽,將於中秋起事。適值瑾兄都督劉景祥,因病身亡,不至殺身,好算運氣。瑾失一幫手,未免窘迫。永又請是日獻俘,與瑾有礙,所以令他延期。但天下事若要不知,除非莫為,京城裡面,已嘩傳劉瑾逆謀,眾口一詞,只有這位荒誕淫樂的武宗,還一些兒沒有知曉。昏憒至此,不亡僅耳。
張永到京,恰有人通風與他,他即先期入宮,謁見武宗。獻俘已畢,武宗置酒犒勞,瑾亦列席,從日中飲到黃昏,方才撤席,瑾因另有心事,稱謝而出。永故意逗留,待至大眾散歸,方叩首武宗前,呈上寘鐇偽檄,並陳瑾不法十七事。又將瑾逆謀日期,一一奏聞。武宗時已被酒,含糊答道:「今日無事,且再飲數杯!」禍在眉睫,尚作此言,可發一笑。永答道:「陛下暢飲的日子,多著呢。現在禍已臨頭,若遲疑不辦,明日奴輩要盡成虀粉了。」武宗尚在沈吟,永又催促道:「不但奴輩將成虀粉,就是萬歲亦不能長享安樂呢!」武宗被他一激,不覺酒醒了一大半,便道:「我好意待他,他敢如此負我麼?」正說著,太監馬永成亦入報道:「萬歲不好了!劉瑾要造反哩。」武宗道:「果真嗎?」永成道:「外面已多半知曉,怎麼不真?」永復插口道:「請萬歲速發禁兵,往拿逆賊。」武宗道:「甚好,便著你去乾罷!我到豹房待你。」永立即趨出,傳召禁卒,竟至劉瑾住宅,把他圍住。時已三鼓,永麾兵壞門直入,逕趨內寢。瑾方在黑甜鄉中,做著好夢,是否夢做太上皇?驀地裡人聲喧雜,驚逐夢魔,披衣起問,一辟寢門,即遇張永,永即朗聲道:「皇上有旨,傳你去呢!」瑾問道:「皇上在哪裡?」永答道:「現在豹房。」瑾顧家人道:「半夜三更,何事宣召?這真奇怪呢!」永復道:「到了豹房,便知分曉。」瑾整了衣冠,昂然趨出。行未數步,即有禁兵上前,將他縛住,瑾尚是呵叱不休,禁兵不與計較,亂推亂扯的,牽了出去,連夜啟東朱門,縛瑾菜廠內。
越日早朝,武宗即將張永所奏,曉示閣臣,閣臣面奏道:「非查抄劉瑾府中,不足證明謀反的真假,恐瑾尚不肯認罪呢。」武宗遲疑半晌道:「待朕自往查抄便了。」言下尚有疑衷。即帶著文武百官,親至瑾宅,由錦衣衛一一搜索,自外至內,無不檢取,共得金二十四萬錠,又五萬七千八百兩,元寶五百萬錠,一百五十八萬三千六百兩,寶石二斗,奇異珍玩,不計其救。還有八爪金龍袍四件,蟒衣四百七十件,衣甲千餘,弓弩五百,最可怪的是兩柄貂毛扇,扇柄上暗藏機栝,用手扳機,竟露出寒光閃閃的一具匕首。武宗不禁瞠目道:「好膽大的狗奴!他果然謀逆了。」到此方深信嗎?乃整駕回朝,立傳旨下瑾詔獄,盡法審鞫,一面鉤捕逆黨,把吏部尚書張綵,錦衣衛指揮楊玉、石文義等,一並下獄。於是六科十三道,共劾瑾罪,一古腦兒有三四十條,就是劉瑾門下的李憲,也上書劾瑾,比別人更說得出透。大家打落水狗,如李憲輩,更是狗自相齩。劉瑾聞李憲訐奏,冷笑道:「他是我一手提拔,今也來劾我麼?」誰叫你去提拔他?越日廷訊逆案,牽瑾上階。刑部尚書劉璟,見了瑾面,不由的臉紅耳熱,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平日黨附巨奸,至此不便落臉,我還說他厚道。瑾睜著兩眼,厲聲道:「滿朝公卿,盡出我門,哪個敢來審我?」不啻自供。眾官聞言,多面面相覷,退至後列,獨有一人挺身出語道:「我敢審你。我是國家懿戚,未嘗出入你門,怎麼不好審你?」瑾瞧將過去,乃是駙馬都尉蔡震,也不覺吃了一驚。蔡震又道:「公卿百官,統是朝廷命吏,你乃雲出你門下,目無皇上,應得何罪?」隨叱左右道:「快與我批頰!」左右不敢違慢,把劉瑾的兩頰上,狠狠的撻了數十下,瑾禁不住叫痛起來。笞杖別人,比你痛苦何如。震復叱道:「你在家中,何故擅藏弓甲?」瑾支吾一會,方說道:「這、這是保衛皇上呢!」震笑道:「保衛皇上,須置在宮禁中,如何藏著你室?就是龍袞蟒袍,亦豈你等可服?若非謀為不軌,那得制此衣物?真跡已露,還有何辯?」這數語,說得劉瑾啞口無言,只好匍伏叩頭。震即令牽還獄中,入內復旨。即日下詔,謂逆瑾罪狀確鑿,毋庸復訊,著即磔死。所有逆瑾親屬,一律處斬。於是威燄熏天的逆閹,竟遭臠割,都人士爭啖瑾肉,以一錢易一臠,頃刻而盡。肉不足食,都人士獨不怕腌臢嗎?
瑾親族十五人,一一伏法,從孫二漢,自然也賞他一刀。想做皇帝的結果。二漢臨刑時,涕淚滿頤道:「我原是該死,但我家所為,統是焦芳、張綵兩人,攛掇起來。張綵今亦下獄,諒他也不能倖免,獨焦芳安然歸裡,未見追逮,我心實是未甘呢。」原來焦芳、張綵,先後附瑾,芳嘗稱瑾為千歲,自稱門下,瑾妄作妄行,多半由芳嗾使,及張綵得勢,芳勢少衰,綵於瑾前舉芳陰事,瑾即當眾辱芳,芳慚沮乞歸,距瑾死不過兩月餘。張綵獄成擬斬,他竟在獄斃命,下詔磔屍,指揮劉玉、石文義等,皆處死,惟芳止除名。芳子黃中,已由侍讀升任侍郎,性甚狂恣。芳有美妾,系土官岑濬家眷,濬得罪沒入,為芳所據。黃中也覺垂涎,平時在父左右,已不免與那美人兒,有眉挑目逗等情,及芳失勢將歸,愁悶成疾,他竟以子代父,把美人兒誘入己室,居然解衣同寢,做些無恥的勾當。那美人兒厭老喜少,恰也兩相情願,但外人已紛紛傳播,至焦芳除名,黃中尚未曾受譴,御史等交章論劾,並把那子烝父親的罪狀,一並列入,乃將黃中褫職。美人兒仍得團圓,較諸張綵之死,不容二妾陪去,所得多矣。外如戶部尚書劉璣,兵部侍郎陳震等,統削籍為民。小子有詩詠道:
一陽稍複化冰山,天道難雲不好還。
到底惡人多惡報,刑場相對淚空澘。
罪人伏法,有功的例當封賞,張永以下諸人,又彈冠相慶了。欲知詳細,請閱下回。
有劉瑾之不法,而後有寘鐇之叛。有寘鐇之為逆,而後有劉瑾之誅。兩兩相因,同歸於盡,不得謂非武宗之幸事。天意不欲亡明,因使寘鐇作亂,以便張、楊二人之定謀,卒之處心積慮之二凶,一則未戰而即成擒,一則甫出而遽就縛,外懮方弭,內患復除,謂非天祐得乎?不然,如昏迷沉湎之武宗,乃能倉猝定變耶?閱者乃於此覘惡報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6 17:55:19
第四十七回 河北盜橫行畿輔 山東賊畢命狼山
卻說劉瑾等伏罪遭誅,張永以下,相率受賞,永兄富得封泰安伯,弟容得封安定伯,魏彬弟英,得封鎮安伯,馬永成弟山,得封平涼伯,谷大用弟大玘,得封永清伯,均給誥券世襲。張永等出了氣力,可惜都給與兄弟。張永等身為太監,雖例難封爵,究竟權勢烜赫,把持政權,不過較劉瑾時稍差一點。閣中換了兩個大臣,一是劉忠,一是梁儲,兩人前日,俱為瑾所排斥,至是同召入閣,俱授吏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李東陽居官如故。弊政微有變更,大致仍然照舊,百姓困苦,分毫未舒,免不得有盜賊出現。
其時有個大盜張茂,窟穴霸州,家中有重樓復壁,可藏數十百人。鄰盜劉六、劉七、齊彥名、李隆、楊虎、朱千戶等都與他往來,倚為逃藪。茂又與太監張忠,對宇同居,結為兄弟,時常托忠納賄權閹。馬永成、谷大用諸人,得了好處,也引他為友,他竟假扮閹奴的模樣,混入豹房,恣行遊覽。武宗哪裡管得許多,鎮日與三五美人,蹴踘為樂,就是有十個張茂,也只道是中官家人,不為張茂所刺,想是百神呵護。茂遂出入自由,毫無忌憚﹔有時手頭消乏,仍去做那劫奪的勾當。一日在河間府出手,突被參將袁彪,率兵來捕,茂雖有同黨數人,究因眾寡不敵,敗陣逃還,偏偏袁彪不肯干休,查得張茂住處,竟帶領多兵,要與他來算帳。茂聞風大懼,忙向好兄弟張忠處求救。忠言無妨,便留住張茂,一面預備盛筵,俟袁彪到來,即請他入宴。彪不便推卻,應召赴飲。忠竟令張茂陪賓,東西分坐。飲了數巡,張忠酌酒一大觥,送與袁彪道:「聞參戎來此捕盜,為公服務,足見忠心。但兄弟恰有一事相托!」說至此,即手指西座張茂,轉語袁彪道:「此人實吾族弟,幸毋相厄!」又舉一巵與茂道:「袁將軍與你相好,今後勿再擾河間。」茂自然唯唯從命。彪亦沒奈何應諾,飲盡作別,即率兵自歸。茂幸得脫險,轉瞬間故態復萌,仍是四出劫掠。可巧御史寧杲,奉命捕盜,到了霸州,察悉張茂是個盜魁,即召巡捕李主簿入見,飭他捕茂。李主簿知茂厲害,且素聞茂家深邃,一時無從搜捕,左思右想,情急智生,他竟扮了彈琵琶的優人,邀二三同伴,逕詣張茂家彈唱。茂是綠林豪客,生性粗豪,不防他人暗算,遂召他入內侑酒。李主簿善彈,同伴善唱,引得張茂喜歡不迭,留他盤桓數日。他得自在遊行,洞悉該家曲折,那時托故告別,即於夜間導著寧杲,並驍勇數十人,逾垣直入,熟門熟路的進去,竟將張茂擒住,用斧斲斷茂股,扛縛而歸。
餘盜楊虎、齊彥名、劉六、劉七等聞張茂被擒,慌忙托張忠斡旋。忠入與馬永成商議,永成索銀二萬兩,方肯替他說情。強盜要擄人勒贖,不意明廷太監,反要擄盜索賄。看官!你想這強盜所劫金銀,統是隨手用盡,哪裡來的餘蓄?大家集議一番,不得主意,楊虎起言道:「官庫中金銀很多,何不借些使用?」劫官償官,確是好計。言尚未終,竟大踏步去了。是夕即邀集羽翼,往毀官署。署中頗有準備,一聞盜警,救火的救火,接仗的接仗,絲毫不亂,楊虎料難得手,一溜煙的走了。劉六、劉七聞楊虎失敗,恐遭禍累,忙向官署自首。當由官署收留,令他捕盜自效,一住數月,也捉到好幾個毛賊。但是盜賊性情,不喜約束,經不起官廳監督,又復私自遁去。嗣是抗官府,劫行旅,不到數旬,竟聚眾至好幾千人,騷擾畿南。
霸州文安縣諸生趙鐩,頗有膂力,豪健自詡,人呼他為趙瘋子。六等亂起,鐩挈妻女避難,暫匿河邊蘆葦中,不料被眾賊所見,前來擄掠。鐩慌忙登岸,妻子亦隨著同逃,無如三寸蓮鉤,不能速行,走不數步,被賊追及,把他妻女拉住,看她有幾分姿色,竟欲借河岸為裀褥,與她做個並頭花。那妻女等驚駭異常,大呼救命,鐩轉身瞧著,怒氣填胸,竟三腳兩步,搶將過去,提起碗大的拳頭,左揮右擊,無人可當,眾賊一哄而散,有兩人逃得稍慢,被他格斃。湊巧劉六、劉七等,大隊到來,見趙鐩如此威風,不由的憤怒起來,當即麾眾上前,將趙鐩困在垓心。鐩孤掌難鳴,敵不住許多盜黨,不一時即被擒住。劉六顧鐩道:「你是何人?膽敢撒野。」鐩張目叱道:「好一個呆強盜,連趙瘋子都不認識麼?」頗有膽氣。劉六聞言,親與解縛,一面勸慰道:「原來是趙先生,久仰俠名,惜前此未曾面熟,竟致冒犯,還乞先生原諒!」復道:「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何必與我客氣?」劉六道:「貪官污吏,滿布中外,我等為他所逼,沒奈何做此買賣。今得先生到此,若肯入股相助,指示一切,我情願奉令承教呢!」劉六頗善籠絡。趙鐩一想,劉六頗有義氣,不如將就答應,一來可保全性命,二來可保全妻孥,且到後來再說,隨語劉六道:「欲我入股,卻也不難,但不要姦淫擄掠,須嚴申紀律,方可聽命。」想為妻女受驚之故,因有此語。劉六道:「全仗先生調度。」鐩又道,「家內尚有兄弟數人,不若一並招來,免致受累。」六亦允諾。鐩即率妻女還家,收拾細軟,並與弟鐇、鎬等,募眾五百人,逕詣河間,遣人通報劉六等,一同來會。於是畿南一帶,統是盜蹤。
是時承平日久,民不知兵,郡縣望風奔溃,甚至開門揖盜,以故群盜無忌,越發橫行。趙鐩與楊虎、劉三、邢老虎等往掠河南,劉六、劉七與齊彥名等往掠山東,分道揚鑣,所至蹂躪。明廷亟命惠安伯張偉充總兵官,都御史馬中錫提督軍務,統京營兵出剿流賊。偉系仁宗後姪曾孫,出自絝袴,素不知兵,中錫又是個白面書生,腐氣騰騰,竟欲效漢龔遂治渤海故事,招撫賊眾,沿途盡出榜示,大略謂:「潢池小丑,莫非民生,所在官司,不得無故捕獲,好好的供給勸導。如若悔過聽撫,一律宥死。」確是迂腐。劉六等見了此示,倒也禁止殺掠,將信將疑。中錫至德州桑兒園,居然單車簡從,直投賊壘。劉六出寨迎謁,由中錫開誠曉諭,六隨口答應,惟命是從。待中錫已返,便擬遣散黨羽,往降官軍。劉七奮臂道:「俗語說得好,『騎虎難下』,目今內官主政,國事日非,馬都堂能自踐前言麼?」六乃不敢決議。潛令黨人到京,探聽中貴,並無招降消息。又將山東所劫金銀,運送權倖,求下赦令,計復不行。劉六、劉七等遂大肆劫掠。惟至故城縣中,相戒勿入馬都堂家。馬籍隸故城,舉室獨完。遂謗騰中外。廷臣統劾他玩寇殃民,連張偉一並就逮。偉革職閒住,中錫竟瘐斃獄中。
兵部尚書何鑒,以京軍不能討賊,請發宣府、延綏二鎮兵助討。有旨允准,且命兵部侍郎陸完,總制邊軍,所有邊將許泰、郤永、馮禎等悉聽調遣。師出涿州,忽報寇眾已至固安,將犯京師。武宗聞著,也惶急得很。此時尚清醒麼?亟親御左順門,召大學士李東陽、梁儲、楊廷和及尚書何鑒商議,且諭道:「賊向東來,師乃西出,彼此相左,奈何?」何鑒道:「陸侍郎去京不遠,可飛驛召還,賊聞大軍入衛,自然遠遁了。」武宗鼓掌稱善。鼓掌二字用得妙。鑒即飭使追還陸完,令他東趨固安,堵截賊眾。許泰、郤永亦自霸州進攻,前後夾擊,連破賊寨。完請再發大同、遼東兵恊助,以便早日蕩平,乃調大同總兵張俊,游擊江彬等入征。江彬進來,又是一個大禍來。谷大用以賊勢漸衰,自請督師,冀邀封賞。武宗遂以大用提督軍務,伏羌伯毛銳為總兵官,太監張忠監神槍營,皆出會完。張忠為大盜張茂好友。如何令他監軍?劉六等聞王師大出,避銳南下,連破日照、海豐、壽張、陽谷、曲阜等縣城,進攻濟寧,焚去糧船千二百艘。大用等到了臨清,遙聞賊勢浩大,觀望不前。想是要追悔了。六料他沒用,竟舍了濟寧,從間道卷甲北趨,意欲乘武宗祀天,潛行劫駕,哪知被尚書何鑒偵覺,立刻奏聞,即夕嚴設守備,防得水泄不通。待至黎明,武宗召問何鑒,應否郊祀?鑒奏稱:「兵防嚴密,盡可無慮,不如早出主祭,藉安人心。」武宗准奏,即乘輦出城,直抵南郊,從容禮成而還。
六知有備,不敢入犯,西掠保定去了。
這時候的趙瘋子等方轉掠河南,橫行而東,直至徐州,分眾攻宿遷。淮安知府劉祥,率兵逆賊,未戰先溃。賊眾追逼至河,官軍溺斃無算,祥馬蹷被執。趙鐩審訊劉祥,尚無虐民情事,縱使歸去,隨即渡河南行,殺高郵等衛官軍三百餘人,劫住指揮陳鵬。轉攻靈璧,突入城中,又把知縣陳伯安縛住。趙鐩勸他入黨,伯安不屈,反斥責賊眾。劉三在旁,聽不下去,竟拔出寶刀,奔向伯安,欲借他的頭顱。鐩急忙攔阻,語劉三道:「陳大令忠直可嘉,不如放他歸去為是。」劉三乃停住了手,當由鐩放還伯安,並將指揮陳鵬,也釋縛縱歸。嗣是所過州縣,先約官吏師儒,無庸走避,但教望風迎順,一體秋毫無犯。瘋子不瘋,頗有儒者氣象。後至鈞州,以前吏部尚書馬文升,家居城中,戒毋妄入,繞城逕去,轉入泌陽,至焦芳家搜掠一番。芳已遠匿,鐩令束草為人,充作芳像,自持刀亂剁道:「我為天下誅此賊。」言已,即令手下放火,把焦氏一座大廈,燒得乾乾淨淨。如此方真成焦氏。並將焦氏先冢,盡行鏟平。官吏聽者。復渡河北行,陷歸德府。守備萬都司,及武平衛指揮石堅,率兵千餘,來擊趙鐩。鐩收眾南遁,將渡小黃河,還顧官軍追至,返身接戰,殺得官軍七零八落,大敗而逃。鐩令眾休息一日,然後渡河。楊虎自恃勇悍,獨率死黨楊寧等九人,臨河奪舟,踴躍欲渡。不意武平衛百戶夏時,率兵伏著,俟虎已下船,鼓噪而出,用了強弩巨石,一齊擲去,竟將楊虎的坐船,擊沉河中,虎等溺斃。鐩聞虎被溺,急忙馳救,但見流水潺潺,煙波渺渺,不但楊虎等無影無蹤,就是官軍亦不見一個,只得憑弔一番,整眾南渡。劉三因楊虎已死,同黨中沒有鷙類,遂思擁眾自尊,當下與趙鐩商議,只說是無主必亂。鐩已瞧透私意,索性順風使帆,推他為主。他遂自稱為奉天征討大元帥,令鐩為副,分眾十三萬為二十八營,說是上應二十八宿,各樹大旗為號,又置金旗二面,大書:「虎賁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龍飛九五,重開混沌之天。」嘗見太平天國中亦有此聯,惟混沌二字,改作堯舜,想是從此處抄來。這四語是趙瘋子手筆,劉三為之大喜。復約劉六、劉七等分掠山東、河南,劉六復攻霸州。明廷召回谷大用、毛銳等,抵禦劉六,途次與六相遇,大用駭急先奔,只配做太監,不配做監軍。毛銳也隨後趨避,官兵都走了他娘,管甚麼劉六、劉七。六與七反追殺一陣,奪了官兵許多甲仗。大用等狼狽回京,武宗也不去罪他,但別遣都御史彭澤,咸寧伯仇鉞,接統軍務。澤與鉞頗有威望,既奉命出師,遂倡議按地圈剿。山東一方面,歸兵部侍郎陸完征討,自率軍逕趨河南。適趙鐩等攻唐縣,二十八日不能下,邢老虎得病身亡,得保首領,算是幸事。鐩並有邢眾,轉掠襄陽、樊城、棗陽、隨州等處,可巧彭澤、仇鉞統軍到來,與趙瘋子遇著西河,兩下交鋒,混殺一陣。此次官軍都是精銳,更兼澤、鉞兩人持刀督陣,退後立斬,所以人人效命,個個先驅,任你趙瘋子如何權略,也吃了一大敗仗,傷亡了二千餘人,喪失馬騾器械無數,剩了殘兵敗卒,向南急奔,至河南府地方,會同劉三,直攻府城。總兵馮禎,領軍追至,鏖戰了一晝夜,禎竟陣亡,賊亦被殺多人,夜奔汝、潁。朱臯鎮官兵截擊,斬馘甚眾,賊倉皇渡河,先後淹斃,又不計其數。仇鉞復率大軍趨至,連戰皆捷,逼至土地坡,由指揮王瑾,射中劉三左目。三痛不可忍,縱火自焚。只趙鐩竄走德安,行至應山,料知事不能成,適遇行腳僧真安,因願受剃度,懷牒亡命。其黨邢本道等散奔隨州,被湖廣巡撫劉丙拿住,細細拷問,方知趙瘋子做了和尚。前時不做和尚,至此已是遲了。乃檄各鎮飭兵跡捕。趙瘋子行至武昌,走入飯店中,要酒要肉,大飲大嚼,和尚吃葷,安得不令人瞧破?想是命中該死,所以有此糊塗。武昌衛軍人趙成、趙宗等見他形跡可疑,跟入店中,等到趙瘋子酒意醺醺,方相約動手,前牽後扯,把他推倒店樓,抬至府署報功。當由府解入省中,搜出度牒,的系趙鐩無疑,遂檻送京師,依大逆不道例,凌遲處死。群盜中還算是他,乃亦不免極刑,畢竟盜不可為。河南肅清。
彭澤、仇鉞等移師山東,往助陸完。陸完正與劉六、劉七等往來爭鬥,互有殺傷。劉六、劉七復得了一個女幫手,很是厲害。這女盜為誰?便是楊虎妻崔氏。崔氏本系盜女,練習一身拳棒,兼帶三分嫵媚,平時嘗騎著一匹黃驃馬,往返盜窟,盜眾見她勇過乃夫,送給一個混號,叫作楊跨虎。本是楊虎之妻,乃綽號叫作跨虎,可見雌虎更凶於雄虎。及楊虎死後,又稱她為楊寡婦。清有齊寡婦,明有楊寡婦,誠不約而同。楊寡婦謀復夫仇,潛至山東招集舊好,投入劉六、劉七壘中。劉六等自然歡迎,是否存著歹心?相偕四掠,轉入利津,偏偏遇著僉事許逵。這許逵很通兵法,前為樂陵知縣,捍守孤城,屢次卻敵,積功擢為僉事,此次引兵到來,個個如生龍活虎一般,恁你百戰的劉六、劉七,跨虎的楊寡婦,也覺招架不住,敗退棗林。途次復為督滿御史張縉及千戶張瀛截殺一陣,弄得七零八落,逃入河南,轉至湖廣,為官軍所迫,劉六死水中,劉七與楊寡婦挾眾東走,出沒長江。侍郎陸完,自臨清馳至江上,分扼要害,與賊相持。賊尚行蹤飄忽,倏東倏西。仇鉞又自山東馳至,還有副總兵劉暉率遼東兵,千總任璽率大同兵,游擊郤永率宣府兵,一古腦兒齊集大江,與賊死戰,且用火焚毀賊舟。劉七等走保狼山,各軍陸續進攻。劉暉在山北,郤永在山南,皆擁盾跪行而上,手施槍炮,且上且攻,盾上矢集如蝟,仍然不退,遂攻入賊寨。劉七自山後逃下,身中流矢,赴水斃命。齊彥名中槍死,只有楊寡婦一人,不知下落,大約是死於亂軍中了。小子有詩歎道:
為掃萑苻動六軍,三年零雨始垂勛。
昆崗焚盡遺灰在,玉石誰為子細分。
盜魁盡死,餘眾皆殪,自正德五年至七年,用兵三載,方得平定,陸完、彭澤等奏凱還朝,以後情事,下回再表。河北群盜之起,勢似烏合,若得良將出剿,一鼓可以蕩平,乃所用非人,議撫不成,議剿無力,遂至盜賊橫行,蔓延五省。幸得彭澤、仇鉞等倡議分剿,各專責成,於是盜之在河南者,平定於先,盜之在山東者,亦逼入長江,殲除於後。盜雖削平,而五省生靈,魚糜肉爛,又復竭諸道兵力,費若干帑項,經三載而約定,乃歎星星之火,易至燎原,非杜漸防微不可也。惟趙瘋子假仁仗義,卒至身名兩敗,竟受極刑,最不值得。劉六、劉七、楊虎、齊彥名等不足誅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6 17:55:45
第四十八回 經略西番鎮臣得罪 承恩北闕義兒導淫
卻說河北群盜,一體蕩平,免不得又要酬庸。陸完、彭澤,俱得加封太子少保,仇鉞竟封咸寧侯,內閣李東陽、楊廷和、梁儲、費宏俱得加蔭一子,連谷大用弟大寬也得封高平伯。還有太監陸殪內掌神槍營,說他督械有功,貽封弟永得為鎮平伯。又是太監弟運氣。方在君臣交慶的時候,忽由四川遞到警報,乃是保寧賊藍廷瑞餘黨連陷州縣,勢日猖獗,總制尚書洪鍾無力剿平,乞即濟師等語。先是湖廣、江西、四川等省,連年饑饉,盜賊並起。湖廣有淝陽賊楊清、邱仁等,江西有東鄉賊王鈺五、徐仰三等,桃源賊汪澄二、王浩八等,華林賊羅先權、陳福一等,贑州賊何積欽等,所至蔓延。明廷遣尚書洪鍾,總制湖廣、四川軍務,左都御史陳金,總制江西軍務。陳金到了江西,剿撫兼施,依次平靖。洪鍾出湖廣,檄布政使陳鎬及都指揮潘勛,擊破賊黨,肅清湖湘,再移師入蜀。蜀寇藍廷瑞自稱順天王,鄢本恕自稱刮地王,廖惠自稱掃地王,結眾十萬,縱掠川中。洪鍾與巡撫林俊,總兵楊宏,相機剿捕,尚稱得手。廖惠就擒,嗣復誘降藍廷瑞、鄢本恕等,設伏邀宴,把他一並擒斬。餘黨廖麻子、喻思俸等在逃未獲,不到數月,又復結成巨黨,分劫州縣。巡撫林俊,素得民心,至是與洪鍾有嫌,且因中官弟姪,寄名兵籍,往往冒功求賞,拒不勝拒,遂疏乞致仕。朝旨准奏,蜀民乞留不允,因此民情愈怨,相率從盜。廖麻子、喻思俸等,結眾至二十萬。洪鍾派兵分剿,日不暇給,乃奏請增兵。此段系是補敘,並及湖廣、江西亂事,是補筆中銷納法。武宗召群臣廷議,或請派兵助剿,或請簡員督師,議論不一。獨御史王繪,劾奏洪鍾縱寇殃民,請即另易大員。於是將鍾罷職,命太子少保都御史彭澤率總兵時源西征。
澤至四川,征集苗兵,圈剿賊眾,但開東北一面,縱賊出走。廖麻子、喻思俸等遂竄入漢中。澤又逼他入山,四面圍攻,竟將廖、喻諸賊,次第擒誅。復回軍掃平內江、營昌等處,四川大定。蜀寇雖多,不及河北群盜之狡悍,所以用筆從略。有詔封彭澤為太子太保,授時源為左都督。澤請班師回朝,廷議未許,令他暫留保寧鎮撫。未幾即調任甘肅,令他提督軍務,經理哈密。哈密一事,說來又是話長,不得不追溯源流,表明大略。邊塞重事,特別表明。原來哈密在甘肅西北,即唐時伊吾庐地。今屬新疆省。元末以威武王納忽裡鎮守。明太祖定陝西、甘肅諸鎮,嘉峪關以西,暫置不問,至永樂二年,方傳檄招降。其時納忽裡已死,子安克帖木兒嗣,奉詔貢馬,受封為忠順王,即置哈密衛。忠順王,再傳為孛羅帖木兒,被弒無子,由王母代理國事。尋因韃靼部加兵,避居赤斤苦峪,且遣使奏請明廷,願以外孫把塔木兒,襲封王爵,鎮守哈密。時已成化二年,憲宗覽奏,頒發兵部議聞。兵部復請以把塔木兒為右都督,代守哈密,攝行王事。當下依議傳旨,把塔木兒自然奉命。既而把塔木兒病死,子罕慎嗣職,哈密鄰部土魯番,適當強盛,頭目阿力,自稱速檀,一作蘇勒坦,意即可汗之類。率眾襲哈密,逐走罕慎,擄了王母,劫去金印。甘肅巡撫婁良以聞,廷臣主張恢復,因舉高陽伯李文,右通政劉文,馳往征討,將至哈密,聞眾已溃散,不敢深入,止調集番兵數千,駐守苦峪。會速檀阿力,遣使入貢,且致書李文,只稱王母已死,金印緩日歸還。李文等不待朝命,即還兵復旨。過了半年,並不聞還印消息,乃更鑄哈密衛印,頒賜罕慎,即就苦峪立衛,給他土田,俾得居住。越數年,速檀阿力死。罕慎得乘間進兵,復入哈密。嗣又為阿力子阿黑麻所誘,殺死城下。阿黑麻恐明廷詰責,遣人入貢,並請代領西域。有旨令歸還城印,且飭哈密衛目寫亦虎仙往諭。阿黑麻總算聽命,繳上金印,及歸還城池。於是兵部尚書馬文升,議別立元裔為王,藉攝諸番,乃詔求忠順王近裔。元安定王,從子陝巴,納入哈密,阿黑麻復屢與構釁,陝巴復被擒去。經甘肅巡撫許進等,潛入哈密,逐去阿黑麻,留守牙蘭,又絕土魯番互市。阿黑麻始懼,乃將陝巴釋歸。至正德元年,陝巴去世,子拜牙郎襲爵,淫虐無道,不親政事。土魯番酋阿黑麻亦死,子滿速兒據位,用了甘言厚幣,誘引拜牙郎。拜牙郎棄了哈密,投往土魯番。甘心棄國,令人不解。滿速兒奪他金印,即遣部目火者他只丁,往據哈密,又投書甘肅巡撫,辭多倨悖。都御史鄧璋,方總制甘肅軍務,當即奏聞。大學士楊廷和等,乃交薦彭澤可用,出略甘涼。
澤得調任消息,再辭不許,乃自川中啟節,逕抵甘州。適火者他只丁入掠赤斤、苦峪諸處,聲言與我萬金,當即卷甲退兵,返還哈密城印。澤正籌議剿撫事宜,忽報哈密衛目寫亦虎仙到來,忙急召入,詢及土魯番與哈密近狀。寫亦虎仙道:「滿速兒勢燄方強,一時恐難平定,不若㗖以金帛,俾就羈縻,那時哈城可還,金印可歸,比勞師動眾,好得多了。」澤聽了此言,暗思番人嗜利,失了些須金帛,免動多少兵戈,也未始非權宜計策,遂依了寫亦虎仙所言,並遣他齎幣二千疋,白金器一具,往給滿速兒,說令和好,速還哈密城印。賂番使和,澤太失計。哪知寫亦虎仙已與滿速兒通同一氣,此次見澤,實是為滿速兒作一說客,澤不知是詐,反將金帛厚遺,他便往報滿夷兒,教他再請增幣,即還城印。澤以增幣小事,遽從所請,一面上言番酋悔過效順,不必用師,哈密城印,即可歸還。武宗大喜,便召澤還京。巡按御史馮時雍,奏稱彭澤講和辱國,應加懲處,疏入不報。
滿速兒探知彭澤還朝,兵事已寢,哪裡肯歸還城印?反且四出侵掠。甘肅巡撫李昆,遣使詰問滿速兒,滿速兒又遣寫亦虎仙等,來索所許金幣。俗語所謂你討上船錢,我討落船錢。昆欲遵原約,有兵備副使陳九疇,出阻道:「彭總督處事模稜,今撫帥又欲齎寇麼?不可不可!」昆答道:「並非齎寇,不過原約在先,不便失信。」九疇道:「欲要增幣,必須歸還城印,且令送拜牙郎歸國,方可行得。但番人多詐,應留寫亦虎仙為質,等到城印繳清,拜牙郎送歸,才把寫亦虎仙,放他回去。」昆乃留住寫亦虎仙只令隨使回去,給他雜幣二百匹,令將拜牙郎及哈密城印,來換寫亦虎仙。隨使去後,好幾日不得回報。李昆正在疑慮,忽有探卒入稟道:「滿速兒引兵萬騎,來犯肅州了。」昆即召九疇商議,九疇道:「火來水掩,將來兵擋,怕他什麼?」遂調兵守城,遣游擊芮寧出御。芮寧戰死,番兵迫城下,九疇晝夜梭巡,漸聞哈密降回居肅州,有內應消息,即發兵掩捕,獲得降回頭目失拜煙答等,捶死杖下。潛於夜間縋兵出城,襲破番營。滿速兒敗走瓜州,又被副總兵鄭廉邀擊,狼狽不堪,馳還土魯番,復遣人求和。九疇謂,滿速兒狡黠不臣,應拒絕來使,勿令與通。李昆不從,竟馳驛奏聞。
兵部尚書王瓊,曾與彭澤有隙,方偕錦衣衛錢寧,設謀搆陷,請窮詰增幣主名,嚴加部議。適失拜煙答子米兒馬黑麻,詣闕訟冤,說是陳九疇屈死乃父。王瓊遂劾澤欺罔辱國,九疇輕率激變,一並逮鞫。連哈密衛目寫亦虎仙亦解至京師。戶部尚書石玠,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彭澤、陳九疇,出鎮邊疆,為國定謀,功足掩罪,請免重譴!」王瓊聞言大忿道:「納幣寇廷,致貽後患,尚得謂功足掩罪麼?」玠不能答。彭、陳二人,幾不免死刑。幸楊廷和代為轉圜,乃將彭、陳減死,削職為民。寫亦虎仙竟得脫罪,留居京師。他本狡黠多詐,與米兒馬黑麻,結為一黨,趨奉錦衣衛錢寧,入侍宮廷。武宗愛他敏慧,逐漸寵幸,賜他國姓,列為義兒。當時義兒甚多,無論外吏中官,亡虜走卒,總教得武宗歡心,都得賜姓為朱,拜武宗做乾兒子,統共計算,約有二百餘人。可謂博愛。這二百餘人中,第一個得寵,要算錢寧,第二個便是江彬。錢寧幼時,貧苦得很,寄鬻太監錢能家。能死後,寧年已長,轉事劉瑾,因得入侍武宗。平居善承意旨,漸邀寵幸。甚至武宗昏醉,嘗倚寧為枕,徹夜長眠。彷彿彌子瑕,想他面龐兒定亦俊白。有時百官候朝,待至晌午,尚未得武宗起居消息,從此君王不早朝。必須俟錢寧通報,方可入殿排班。寧以此得掌錦衣衛,招權納賄,勢傾百僚。江彬為大同游擊,自調入剿盜後,班師獲賞。應前回。他聞錢寧大名,靠著戰爭所得財物,私下投贈。財物自乾沒而來,原不足惜。寧遂引彬入豹房,覲見武宗。彬本有口才,又經錢寧先容,奏對自然稱旨。武宗大喜,升為左都督,嗣復與錢寧一同賜姓,充做義兒,留侍左右,與同臥起。又多一個陪夜。錢寧見彬奪己寵,替他作枕,還不好麼。深悔從前引進,未免多事,誰教你愛財物。漸漸的有意排擠。彬從旁察覺,想了一計,入與武宗談及兵事。武宗問長道短,正中彬意,遂乘機奏道:「目今中原勁旅,要算邊兵最強,京營士卒,遠不及他。試看河北群盜,全仗邊兵蕩平,若單靠京營疲卒,恐至今尚未肅清哩!」徐徐引入。武宗動色道:「京營如此腐敗,哪足防患?若欲變弱為強,須用何法?」彬又奏道:「莫妙於互調操練,京兵赴邊,邊兵赴京,彼此易一位置,內外俱成勁旅了。」武宗點首,極稱妙計,遂飭調四鎮兵入京師。大學士李東陽等極力諫阻,俱不見納。四鎮兵奉旨到京,四鎮兵即宣府、大同、遼東、延綏。由武宗戎裝披掛,親臨校閱,果然軍容壯盛,手段高強,心中大悅,立召總兵許泰、劉暉等,溫言嘉獎,各賜國姓。嗣是稱四鎮兵為外四家軍,又命江彬為統帥,兼轄四家。於是江彬權勢越張,就使有十個錢寧,也不能把他扳倒了。江彬計劃,至此說明。武宗且挑進宮監,教他習練弓箭,編成一軍,親自統率,與彬等日夕馳逐,呼噪聲,弓馬聲,遍達九門,嘈雜不絕。宮廷內外,統是不安,獨武宗歡慰異常,李東陽屢諫無效,乞休而去。也虧他熬練到此。楊廷和因丁懮告歸,吏部尚書楊一清,入預閣務,不過辦事幾個月,已與江彬、錢寧等做了對頭,情願謝職歸田。各大員多半歸休,江彬益肆行無忌,導上縱淫。會延綏總兵官馬昂,以奸貪驕橫,革職閒居,聞江彬新得上寵,入京謁彬,希圖開復原官。江彬沉思一會,帶笑說道:「足下能辦到一事,保你富貴如故。」昂亟問何事,江彬笑道:「不必說了。就是說明,恐你亦辦不到。」故意不說,尤為奸險。昂情急道:「除是殺頭,沒有辦不到的事情。」彬乃密授昂計,昂欣然應聲而去。看官道是何策?原來馬昂有一妹子,容顏絕世,歌舞騎射,般般皆能,年甫及笄,嫁與指揮畢春。彬與昂同籍宣府,從前曾見過數次,暗中垂涎,偏偏弄不到手,此次因武宗漁色,囑他採訪佳人,彬遂借端設計,欲令昂送妹入宮,一則可銷前日悶氣,二則可固後來榮寵。昂也為得官要緊,竟依計照行,托詞母病,誘妹歸寧,及到家內,方說出一段隱情。那妹子聞入宮為妃,恰也情願,只一時不好承認,反說阿哥胡鬧。經昂央告多時,方淡掃蛾眉,由他送入京中。江彬接著,見她豐姿秀媚,比初見時尤為鮮豔,不禁色膽如天,摟住求歡。那美人兒本認識江彬,素羨彬威武出眾,就也半推半就,任他玩弄,足足享受了三天,先嘗後進,江彬畢竟效忠。方令她盛飾起來,獻入豹房。武宗見了如花如玉的美人,管甚麼嫁過不嫁過,賜了三杯美酒,即令侍寢。婦女家心存勢利,格外柔媚,惹得武宗視為珍奇,朝夕不離。當下將馬昂開復原官,昂弟炅、㫤等,都蒙寵賜蟒衣,又賜昂甲第於太平倉東,真所謂君恩汪濊,光耀門楣了。只是畢春晦氣。御史給事中等,聞這消息,聯表奏諫,甚且舉以呂易嬴,以牛易馬的故事,引為炯戒,武宗均擱置不報,美人情重國家輕。且時常與彬夜遊,幸昂私第。君臣歡飲,適有一盤魚膾,味甚佳美,武宗贊不絕口,並問由何人烹調?彬奏稱為簉室杜氏承辦。武宗道:「卿妾至馬家司肴,確見友誼。但君臣一倫,比友較重,朕亦欲暫借數天,可好麼?」彬不防武宗有此一語,心中懊惱不及,但言既出口,駟馬難追,只好唯唯從命。你也有這錯著麼?次日硬著頭皮,囑杜氏裝飾停當,輦送豹房。武宗見這位杜美人,比馬美人差不多,日間命她烹魚,夜間竟喚她侍寢,日調魚膾,夜奉蛤湯,杜氏確是能手。從此久假不歸,彬亦無可奈何,只徒呼負負罷了。惟武宗得隴望蜀,有了馬、杜兩美人,尚嫌未足。一日,召問江彬道:「卿籍隸宣府,可知宣府多美人嗎?」想是從馬、杜兩美人推類及之。彬答道:「宣府本多樂戶,美婦恰也不少。聖意如欲選擇,何妨親自游觀。」武宗眉頭一皺道:「朕亦甚欲出遊,但恐無故游幸,大臣要來諫阻,奈何?」彬又答道:「秋狩是古時盛典,目今時當仲秋,何妨借出獵為名,暫作消遣。況乘此遊歷邊疆,也可校閱兵備,何必鬱鬱居大內呢?」武宗沈吟半晌,又道:「朕未曾舉行秋狩事宜,今欲創行此典,必須整備扈蹕,檢選吉日,就使大臣們不來諫阻,也要籌備數天。況扈從人多,仍是不得自由,朕不如與卿微服出行,省卻無數牽制呢。」彬應聲遵旨,遂於正德十二年八月甲辰日,乘著月夜,與江彬急裝微服,潛出德勝門去了。正是:
風流天子微行慣,篾片官兒護駕來。
欲知游幸後如何情形,容待下回再表。
彭澤一出平河北盜,再出平四川賊,不可謂非良將材。至後經略哈密,納幣土魯番,致為所欺,豈長於平盜賊,短於馭番夷歟?毋亦由朝氣已衰,暮氣乘之,乃有此措置失當歟?然王瓊以私嫌構釁,罪彭澤並及陳九疇,假公濟私,情殊可惡。故吾謂彭澤非不當劾,劾彭澤由於王瓊,乃正不應劾而劾者也。若夫錢寧、江彬本無大功,驟膺殊寵,彬尤導上不法,罪出寧上,武宗喜弄兵,彬即導以調練,武宗好漁色,彬即導以縱淫,甚至奪畢春之妻,進獻豹房,一意逢君,無惡不為。然天道好還,奪人妻者,妾亦為人所奪,吾讀至此,殊不禁為之一快也。然武宗之淫荒,自此益甚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6 17:56:07
第四十九回 幸邊塞走馬看花 入酒肆游龍戲鳳
卻說武宗帶著江彬,微服出德勝門,但見天高氣爽,夜靜人稀,皓月當空,涼風拂袖,飄飄乎遺世獨立,精神為之一爽,兩人徐步聯行,毫不覺倦。轉瞬間雞聲報曉,見路上已有行車,遂僱著輿夫,乘了車逕赴昌平。是日眾大臣入朝,待了半日,方偵得武宗微行消息,大家都驚詫起來。大學士梁儲、蔣冕、毛紀等急出朝駕了輕車,馬不停蹄的追趕,行至沙河,才得追及武宗,忙下車攀轅,苦苦諫阻。偏是武宗不從,定欲出居庸關。梁儲等沒法,只得隨著同行。可巧巡關御史張欽,已得武宗到關音信,即馳使呈奏,其詞道:
比者人言紛紛,謂車駕欲度居庸,遠遊邊塞,臣謂陛下非漫遊,欲親征北寇也。不知北寇猖獗,但可遣將徂征,豈宜親勞萬乘?英宗不聽大臣言,六師遠駕,遂成土木之變,匹夫猶不自輕,奈何以宗社之身,蹈不測之險?今內無親王監國,又無太子臨朝,國家多事,而陛下不虞禍變,欲整轡長驅,觀兵絕塞,臣竊危之!比聞廷臣切諫皆不納,臣愚以為乘輿不可出者有三:人心搖動,供億浩繁,一也﹔遠涉險阻,兩宮懸念,二也﹔北寇方張,難與之角,三也。臣職居言路,奉詔巡閱,分當效死,不敢愛死以負陛下。惟陛下鑒臣愚誠,即日返蹕,以戢人言而杜禍變,不勝幸甚!
原來武宗出遊時,韃靼部小王子,頗有寇邊的警耗。張欽不欲直指武宗的過失,因借邊警為言,諫阻乘輿。可奈武宗此時,遊興正濃,任你如何奏阻,總是掉頭不顧。行行復行行,距關不過數里,先遣人傳報車駕出關。張欽令指揮孫璽,緊閉關門,將門鑰入藏,不准妄啟。分守中官劉嵩,擬往迎謁,欽出言阻住道:「此關門鑰,是你我兩人掌管,如果關門不開,車駕斷不能出,違命當死!若遵旨開關,萬一戎敵生心,變同土木,我與君職守所在,追究禍源,亦坐死罪。同是一死,寧不開關,死後還是萬古留名呢。」正說著,前驅走報,車駕已到,飭指揮孫璽開關。璽答道:「臣奉御史命,緊守關門,不敢私啟。」前驅返報武宗,武宗又令召中官劉嵩問話。嵩乃往語張欽道:「我是主上家奴,該當前去,御史秉忠報國便了。」劉嵩尚算明白。欽見嵩去後,負了敕印,仗劍坐關門下,號令關中道:「有言開關者斬!」相持至黃昏,復親自草疏,大略言:「車駕親征,必先期下詔,且有六軍護衛,百官扈從,今者寂然無聞,乃雲車駕即日過關,此必有假托聖旨,出邊勾賊的匪徒。臣只知守關捕匪,不敢無端奉詔」云云。疏已草就,尚未拜發,使者又至關下,催促開關。欽拔劍怒叱道:「你是什麼人,敢來騙我?我肯饒你,我這寶劍,卻不肯饒你呢。」來使慌忙走還。武宗益憤,方擬傳旨捕欽,忽見京中各官的奏疏,如雪片般飛來,就是張欽拜發的奏牘,亦著人遞到,一時閱不勝閱,越覺躁急得很。江彬在旁進言道:「內外各官,紛紛奏阻,反鬧得不成樣子,請聖上暫時涵容,且返京師,再作計較。」武宗不得已,乃傳旨還朝。一語便能挽回,若彬為正人,豈非所益甚多?隔了數日,飭張欽出巡白羊口,別遣谷大用代去守關,隨即與江彬易了服裝,混出德勝門,加一混字,全不象皇帝行逕。星夜趕至居庸關,只與谷大用打個照面,遂揚鞭出關去了。
一出了關,即日至宣府,是時江彬早通信家屬,囑造一座大廈,名為鎮國府第,內中房宇幽深,陳設華麗,說不盡的美色崇輪。武宗到了宅中,已是百色俱備,心中大喜,一面飭侍役馳至豹房,輦運珍寶女御,移置行轅,一面與江彬尋花問柳,作長夜遊。但見宣府地方,所有婦女,果與京中不同,到處都逢美眷,觸目無非麗容,至若大家閨秀,更是體態苗條,纖穠得中。袁子才詩云:「美人畢竟大家多,」於此益信。江彬導著武宗,駕輕就熟,每至夜分,闖入高門大戶,迫令婦女出陪。有幾家未識情由,幾乎出言唐突,經江彬與他密語,方知皇帝到來,各表歡迎,就使心中不願,也只好忍氣吞聲,強為歡笑。武宗也不管什麼,但教有了美人兒,便好盡情調戲,歡謔一場。有合意的,就載歸行轅,央她奉陪枕席,江彬也不免分嘗禁臠,真是恩周雨露,德溥乾坤。諷刺俱妙。
過了月餘,復走馬陽和,適值韃靼小王子率眾五萬入寇大同,單兵官王勛登陴固守,相持五日,寇不能下,復移眾改掠應州。應州與陽和密邇,警報紛至,武宗自恃知兵,便擬調兵親征。江彬奏道:「此係總兵官責任,陛下何必親犯戎鋒。」武宗笑道:「難道朕不配做總兵官麼?」彬又道:「皇帝自皇帝,總兵官自總兵官,名位不同,不便含混。」武宗道:「皇帝二字,有甚麼好處?朕卻偏要自稱總兵官。」言至此,又躊躇半晌,才接著道:「總兵官三字上,再加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便與尋常總兵官不同了。」彬不便再言,反極口贊成。這叫作逢君之惡。武宗遂把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十二字,鑄一金印,鈐入鈞帖,調發宣大戍兵,親至應州禦寇,小王子聞御駕親征,倒也嚇退三分,引軍逕去。武宗運氣,比英宗為佳,所以遇著小王子,不似乜先厲害。武宗率兵窮追,與寇眾後隊相接,打了一仗,只斬敵首十六級,兵士卻死傷了數百。幸喜寇眾已有歸志,只管遠颺,不願進取,所以武宗得飭奏凱歌,班師而回。全是侈汰。乘著便路,臨幸大同。京中自大學士以下,屢馳奏塞外,力請回鑾,武宗全然不睬,一味兒在外游幸。南京吏科給事中孫懋,聞武宗出塞未歸,也齎疏至大同,略云:
都督江彬,以梟雄之資,懷儉邪之志,自緣進用以來,專事從諛導非,或遊獵馳驅,或聲色貨利,凡可以盅惑聖心者,無所不至。曩導陛下臨幸昌平等處,流聞四方,驚駭人聽,今又導陛下出居庸關,既臨宣府,又過大同,以致寇騎深入應州。使當日各鎮之兵未集,強寇之眾沓來,幾不蹈土木之轍哉?是彬在一日,國之安危,未可知也。伏乞陛下毋惑儉言,將彬置罪,即日回鑾以安天下,然後斥臣越俎妄言,梟臣首以謝彬,臣雖死不朽矣!謹請聖鑒!
看官!你想京師中數一數二的大員,接連奏請,還不能上冀主聽,指日還鑾,何況一個小小給事中並且路途遙遠,去睬他什麼?錄述奏疏,恰是為他卑遠。會楊廷和服闋還京,得知此事,也拜疏一本,說得情理俱到,武宗雖不見從,恰稱他忠誠得很,仍令入閣。廷和即約了蔣冕,馳至居庸關,擬出塞促上還蹕。偏是中官谷大用,預承帝囑,硬行攔阻,廷和等無法可施,只好怏怏還京。武宗留駐大同,游幸數日,沒有甚麼中意,想是沒有美人。便語江彬道:「我等不若到家裡走罷!」原來武宗在宣府行轅,樂而忘返,嘗信口稱為家裡,江彬已是慣聞,便飭侍從整備鑾駕,馳還宣府。
一住數日,武宗因路途已熟,獨自微行,連江彬都未帶得,信步徐行,左顧右盼,俄至一家酒肆門首,見一年輕女郎,淡妝淺抹,豔麗無雙,不禁目眩神迷,走入肆中,借沽飲為名,與她調遣。那女子只道他是沽客,進內辦好酒肴,搬了出來,武宗欲親自接受,女子道:「男女授受不親,請客官尊重些兒!」隨將酒肴陳設桌上。武宗見她措詞典雅,容止大方,益覺生了愛慕,便問道:「酒肆中只你一人麼?」女子答道:「只有兄長一人,現往鄉間去了。」武宗又問她姓氏,女子腼腆不言。武宗又復窮詰,並及乃兄名字,女子方含羞答道:「奴家名鳳,兄長名龍。」武宗隨口贊道:「好一個鳳姐兒。鳳兮鳳兮,應配真龍。」絕妙湊趣。李鳳聽著,料知語帶雙敲,避入內室。武宗獨酌獨飲,不覺愁悶起來,當下舉起箸來,向桌上亂敲,驚動李鳳出問。武宗道:「我獨飲無伴,甚覺沒味,特請你出來,共同一醉。」李鳳輕詈道:「客官此言,甚是無禮,奴家非比青樓妓女,客官休要錯視!」武宗道:「同飲數杯,亦屬無妨。」李鳳不與鬥嘴,又欲轉身進內。武宗卻起身離座,搶上數步,去牽李鳳衣袖。竟要動粗。嚇得李鳳又驚又惱,死命抵拒,只是一個弱女子,哪及武宗力大,不由分說,似老鷹拖雞一般,扯入內室。李鳳正要叫喊,武宗掩她櫻口道:「你不要驚慌,從了我,保你富貴。」李鳳尚是未肯,用力抗拒,好容易扳去武宗的手,喘吁吁的道:「你是甚麼人,敢如此放肆?」武宗道:「當今世上,何人最尊?」李鳳道:「哪個不曉得是皇帝最尊。」武宗道:「我就是最尊的皇帝。」李鳳道:「哄我作甚麼?」武宗也不及與辯,自解衣襟,露出那平金繡蟒的衣服,叫她瞧著。李鳳尚將信未信,武宗又取出白玉一方,指示李鳳道:「這是御寶,請你認明!」李鳳雖是市店嬌娃,頗識得幾個文字,便從武宗手中,細瞧一番,辨出那「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字,料得是真皇帝,不是假皇帝,且因平時曾夢身變明珠,為蒼龍攫取,駭化煙雲而散,至此始覺應驗。況武宗游幸宣府,市鎮上早已傳揚,此番僥倖相逢,怕不是做日後妃嬪,遂跪伏御前道:「臣妾有眼無珠,望萬歲恕罪!」武宗親自扶起,趁勢抱入懷中,臉對臉,嘴對嘴,親了一會美滿甘快的嬌吻。上方面舌度丁香,下方面手寬羅帶,霎時間羅襦襟解,玉體橫陳,武宗自己,亦脫下征袍,闔了內戶,便將李鳳輕輕的按住榻上,縱體交歡。正是庐家少女,親承雨露之恩,楚國襄王,又作行雲之夢。落殷紅於寢褥,狼藉胭脂,沾粉汗於征衫,嬌啼宛轉。剛在彼此情濃的時候,李龍已從外進來,但見店堂內虛無一人,內室恰關得很緊,側耳一聽,恰有男女媟褻聲,不由的憤怒起來,亟出門飛報弁兵,引他捉奸。不意弁目進來,武宗已高坐堂上,呼令跪謁。自作皇帝自喝道,煞是好看。弁目尚在遲疑,李鳳從旁嬌呼道:「萬歲在此,臣下如何不跪?」弁目聽得萬歲兩字,急忙俯伏稱臣,自稱萬死。李龍亦嚇得魂不附體,急跪在弁目後面,叩頭不迭。武宗溫諭李龍,著至鎮國府候旨。一面命弁目起身,出備輿馬,偕李鳳同入鎮國府中。李龍亦到府申謁,得授官職,蒙賜黃金千兩。
轉瞬間已是殘冬,京內百官,又連篇累牘的奏請回鑾。武宗亦戀著鳳姐兒,無心啟程,且欲封鳳姐為妃嬪,令她自擇。李鳳固辭道:「臣妾福薄命微,不應貴顯,今乃以賤軀事至尊,已屬喜出望外,何敢再沐榮封?但望陛下早回宮闕,以萬民為念,那時臣妾安心,比爵賞還榮十倍呢。」好鳳姐比江彬勝過十倍。武宗為之頷首。且見李鳳玄衣玄裳,益顯嬌媚,所以暫仍舊服,不易宮妝。李鳳又嘗於枕畔筵前,委婉屢勸,武宗乃擇於次年正月,車駕還京。光陰似箭,歲運更新,武宗乃啟蹕回都,帶著李鳳及所有美人,一同就道,到了居庸關,忽天大雷雨,驚動嬌軀,關口所鑿四大天王,又是怒氣勃勃,目若有光。畢竟李鳳是小家碧玉,少見多怪,偶然睹此,不覺驚駭異常,暈倒車上。武宗忙把她救醒,就關外借著驛館,作為行宮,令李鳳養疾。李鳳伏枕泣請道:「臣妾自知福薄,不能入侍宮禁,只請聖駕速回,臣妾死亦瞑目了。」我不忍聞。武宗亦對她垂淚道:「朕情願拋棄天下,不願拋棄愛卿。」李鳳又嗚咽道:「陛下一身,關係重大,若賤妾生死,何足介懷?所望陛下保持龍體,惠愛民生。」說至此,已是氣喘交作,不能再言,過了片刻,兩目一翻,悠然長逝了。化作煙雲,應了夢兆,但觀她將死之言,恰是一位賢女子。武宗大為震悼,命葬關山上面,待以殊禮,用黃土封塋,一夜即變成白色。武宗道:「好一個賢德女子,至死尚不肯受封,可惜朕無福德,不能使她永年,作為內助。但一女子尚知以社稷為重,朕何忍背她遺言?」當下命駕入關。
不數日即至德勝門,門外已預搭十里長的彩棚,懸燈結彩,華麗非常。還有彩聯千數,盡繡成金字序文,以及四六對句,無非是宣揚聖德,誇美武功。最可笑的,是對聯頌詞上,所具上款,只稱威武大將軍,下款百官具名,也將臣字抹去,但列著職銜名姓,聞系武宗預先傳示,教他這般辦法,所以眾官不敢違旨,一切奉令而行。真同兒戲。楊廷和、梁儲等率領眾官,備著羊羔美酒,到彩棚旁恭候,但見全副鑾駕,整隊行來,一對對龍旌鳳濊,一排排黃鉞白旌,所有爪牙侍衛,心腹中官,以及宮娥采女,不計其數。隨後是寶蓋迎風,金爐噴霧,當中擁著一匹紅鬃駿馬,馬上坐著一位威武大將軍,全身甲冑,儀表堂皇,就是明朝的武宗正德皇帝。褒中寓貶。眾官一見駕到,伏地叩頭,照例三呼。武宗約略點首,隨下坐騎,徐步入彩幄中,升登臨時寶座。眾官復隨入朝謁,楊廷和恭捧瑤觴,梁儲執斝斟酒,蔣冕進奉果榼,毛紀擎獻金花,次第上呈,慶賀凱旋。想是戰勝無數美人,所以具賀凱旋哩。武宗飲了觴酒,嘗了鮮果,受了金花,欣然語眾官道:「朕在榆河,親斬一敵人首級,卿等曾知道嗎?」好算是虛前空後的武功。廷和等聞旨,不得不極力頌揚。正是無可奈何。武宗大喜,復下座出帳,馳馬入東華門,逕詣豹房去了。眾官陸續歸第。小子有詩詠道:
仗劍歸來意氣殊,百官蒲伏效嵩呼。
賈臯射雉夫人笑,我怪明廷盡女奴。
武宗還京以後,曾否再游幸,且俟下回說明。
武宗性好游嬉,而倖臣江彬,即凱其所好,導以佚游。彬之意,不但將順逢迎,且欲避眾攘權,狡而且鷙,已不勝誅﹔甚且多方盅惑,使之流連忘返,怙過遂非,索婦女於夜間,稱寓府為家裡,失德無所不至﹔而又自稱總兵,不君不臣,走馬陽和,猝遇強敵,其不遭寇盜之明擊暗刺,尚為幸事。然其行事,一何可笑也。游龍戲鳳一節,正史不載,而稗乘記及軼聞,至今且演為戲劇,當不至事屬子虛。且聞武宗還宮,實由李鳳之死諫,以一酒家女子,能知大體,善格君心,殊不愧為巾幗功臣,楊廷和輩,且自慚弗如矣。亟錄之以示後世,亦闡揚潛德之一則也。
作者: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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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9-16 17:56:36
第五十回 覓佳麗幸逢歌婦 罪直諫杖斃言官
卻說武宗還京,適南郊屆期,不及致齋,即行郊祀禮。禮畢,縱獵南海子,且令於奉天門外,陳設應州所獲刀械衣器,令臣民縱觀,表示威武。忙碌了三五天,才得閒暇。又居住豹房數日,猛憶起鳳姐兒,覺得她性情模樣,非豹房諸女御所及,私下嗟歎,悶悶不樂。江彬入見,武宗便與談及心事,江彬道:「有一個鳳姐兒,安知不有第二個鳳姐兒?陛下何妨再出巡幸,重見佳人。」武宗稱善,復依著老法兒,與江彬同易輕裝,一溜煙似的走出京城,逕趨宣府。關門仍有谷大用守著,出入無阻。楊廷和等追諫不從,典膳李恭,擬疏請回鑾,指斥江彬。疏尚未上,已被彬聞知,陰嗾法司,逮獄害死。給事中石天柱刺血上疏,御史葉忠,痛哭陳書,皆不見報。閒游了兩三旬,忽接到太皇太后崩逝訃音,太皇太后見四十四回。不得已奔喪還京,勉勉強強的守制數月。到了夏季,因太皇太后祔喪有期,遂托言親視隧道,出幸昌平。到昌平後,僅住一日,竟轉往密雲,駐蹕喜峰口。
民間訛言大起,謂武宗此番游幸,無非彩覓婦女,取去侍奉,大家駭懼得很,相率避匿。永平知府毛思義,揭示城中,略言:「大喪未畢,車駕必無暇出幸,或由奸徒矯詐,於中取利,爾民切勿輕信!自今以後,非有撫按府部文書,若妄稱駕至,藉端擾民,一律捕治勿貸!」民間經他曉諭,方漸漸安居,不意為武宗所聞,竟飭令逮系詔獄﹔羈禁數月,才得釋出,降為雲南安寧知州。武宗住密雲數日,乃返至河西務,指揮黃勛,借詞供應,科擾吏民。巡按御史劉士元,遣人按問,勛竟逃至行在,密賂江彬等人,誣陷士元。武宗命將士元拿至,裸系軍門,杖他數十。可憐士元為國為民,存心坦白,偏被他貧官污吏,狼狽為奸,平白地遭了杖辱,無從呼籲。武宗管甚麼曲直,總要順從他才算忠臣,例得封賞,否則視為悖逆,濫用威刑,這正所謂喜怒任情,刑賞倒置呢。
實是專制餘毒。
到了太皇太后梓宮,出發京師,武宗方馳還京中,仍著戎服送葬,策馬至陵,就飲寢殿中。一杯未了又一杯,直飲得酒氣薰蒸,高枕安臥,百官以梓宮告窆後,例須升主祔廟,不得不請上主祭。入殿數次,只聽得鼾聲大作,不便驚動,只好大家坐待﹔直至黃昏,武宗方夢回黑甜,起身祭主,猛聽得疾風暴雨,繼以響雷,殿上燈燭,一時盡滅,侍從多半股栗,武宗恰談笑自如。此君也全無心肝。禮畢還宮,御史等因天變迭至,籲請修省。疏入後,眼睜睜的望著批答,不料如石沉大海一般,毫無影響。過了數日,恰下了一道手諭,令內閣依諭草敕,諭中言寧夏有警,令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朱壽,統六師往征,江彬為威武副將軍扈行。可發一噱。大學士楊廷和、梁儲、蔣冕、毛紀等見了這諭,大都驚愕起來,當下不敢起草,公議上疏力諫。武宗不聽,令草詔如初。楊廷和稱疾不出,武宗親御左順門,召梁儲入,促令草制。儲跪奏道:「他事可遵諭旨,此制斷不敢草。」武宗大怒,拔劍起座道:「若不草制,請試此劍!」儲免冠伏地,涕泣上陳道:「臣逆命有罪,情願就死。若命草此制,是以臣令君,情同大逆,臣死不敢奉詔。」武宗聽了此語,意中頗也知誤,但不肯簡直認錯,只把劍遙擲道:「你不肯替朕草詔,朕何妨自稱,難道必需你動草麼?」言已逕去。
越宿,並未通知閣臣,竟與江彬及中官數人,出東安門,再越居庸關,駐蹕宣府。念念不忘家裡,可謂思家心切。閣臣復馳疏申諫,武宗非但不從,反令兵戶工三部,各遣侍郎一人,率司屬至行第辦事。一面日尋佳麗,偏偏找不出第二個鳳姐兒。江彬恐武宗愁煩,又導他別地尋嬌,乃自宣府趨大同。復由大同渡黃河,次榆林,直抵綏德州。訪得總兵官戴欽,有女公子,色藝俱工,遂不及預先傳旨,竟與江彬馳入戴宅。戴欽聞御駕到來,連衣冠都不及穿戴,忙就便服迎謁,匍匐奏稱:「臣不知聖駕辱臨,未及恭迎,應得死罪。」武宗笑容可掬道:「朕閒游到此,不必行君臣禮,快起來敘談!」特別隆恩。戴欽謝過了恩,方敢起身。當即飭內廚整備筵席,請武宗升座宴飲,彬坐左側,自立右旁。武宗命他坐著,乃謝賜就坐。才飲數杯,武宗以目視彬,彬已會意,即開口語欽道:「戴總兵知聖駕來意否?」戴欽道:「敢請傳旨。」江彬道:「御駕前幸宣府,得李氏女一人,德容兼備,正擬冊為宮妃,不期得病逝世。今聞貴總兵生有淑女,特此臨幸,親加選擇,幸勿妨命!」戴欽不敢推辭,只好說道:「小女陋質,不足仰覲天顏。」彬笑道:「總兵差了,美與不美,自有藻鑒,不必過謙。」戴欽無奈,只得飭侍役傳入,飾女出見。不多時,戴女已妝罷出來,環珮珊珊,冠裳楚楚,行近席前,便拜將下去,三呼萬歲。武宗亟宣旨免禮,戴女才拜罷起來。但見她豐容盛鬋,國色天香,端凝之中,另具一種柔媚態度。是大家女子身分。當由武宗瞧將過去,不禁失聲稱妙。江彬笑語戴欽道:「佳人已中選了,今夕即煩送嫁哩!」戴女聞著,芳心一轉,頓覺兩頰緋紅。武宗越瞧越愛,還有何心戀飲,匆匆喝了數杯,便即停觴。江彬離座,與戴欽附耳數言,即偕武宗匆匆別去。過了半日,即有彩輿馳至,來迎戴女。欽聞了彬言,正在躊躇,驀見彩輿已到,那時又不敢忤旨,沒奈何硬著頭皮,遣女登輿。生離甚於死別,戴女臨行時,與乃父悲泣相訣,自不消說。去做妃嬪,還要哭泣嗎?武宗得了戴女,又消受了幾日,復命啟蹕,由西安歷偏頭關,逕詣太原。
太原最多樂戶,有名的歌妓,往往聚集。武宗一入行轅,除撫按入覲,略問數語外,即廣索歌妓侑酒。不多時,歌妓陸續趨至,大家獻著色藝,都是嬌滴滴的面目,脆生生的喉嚨,內有一婦列在後隊,獨生得天然俏麗,脂粉不施,自饒美態,那副可人的姿色,映入武宗眼波,好似鶴立雞群,不同凡豔。當下將該婦召至座前,賜她御酒三杯,令她獨歌一曲。該婦叩頭受飲,不慌不忙的立將起來,但聽她嬌喉婉轉,雅韻悠揚,一字一節,一節一音,好似那麼鳳度簧,流鶯綰曲,惹得武宗出了神,越聽越好,越看又越俏,不由的擊節稱賞。到了歌闋已終,尚覺餘音繞樑,裊裊盈耳,江彬湊趣道:「這歌婦的唱工,可好麼?」武宗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溺情如許。說畢,復令該婦侍飲。前只賜飲,此則侍飲。那歌婦幸邀天眷,喜不自禁,更兼那幾杯香醪,灌溉春心,頓時臉泛桃花,渦生梨頰,武宗瞧著,忍不住意馬心猿,便命一班女樂隊,盡行退去,自己牽著該婦香袂,逕入內室,那婦也身不由主,隨著武宗進去。看官!你想此時的武宗,哪裡還肯少緩?當即將該婦鬆了鈕釦,解了羅帶,挽入羅幃,飽嘗滋味。比侍飲又進一層。最奇的是歡會時候,仍與處子無二,轉令武宗驚異起來,細問她家世履歷,才知是樂戶劉良女,樂工楊騰妻。武宗復問道:「卿既嫁過楊騰,難道楊騰是患天閹麼?」劉氏帶喘帶笑道:「並非天閹,實由妾學內視功夫,雖經破瓜,仍如完璧。」武宗道:「妙極了,妙極了。」於是顛鸞倒鳳,極盡綢繆。寫劉女處處與戴女不同,各存身分。自此連宵幸御,佳味醰醰,所有前此寵愛的美人,與她相比,不啻嚼蠟。武宗心滿意足,遂載輿俱歸,初居豹房,後入西內,寵極專房,平時飲食起居,必令與俱,有所乞請,無不允從。左右或觸上怒,總教求她緩頰,自然消釋。宮中號為劉娘娘,就是武宗與近侍談及,亦嘗以劉娘娘相呼。因此江彬以下,見了這位劉娘娘,也只好拜倒裙下,禮事如母,尊榮極矣,想為楊騰妻時,再不圖有此遇。這且慢表。
且說武宗在偏頭關時,曾自加封鎮國公,親筆降敕,有云:「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朱壽,統領六師,掃除邊患,累建奇功,特加封鎮國公,歲支錄五千石,著吏部如敕奉行!」愈出愈奇。楊廷和、梁儲等,聯銜極諫,都說是名不正,言不順,請速收回成命。武宗毫不見納。又追錄應州戰功,封江彬為平虜伯,許泰為安邊伯,此外按級升賞,共得內外官九千五百五十餘人。及載劉娘娘還京,群臣奉迎如前儀,未幾又思南巡,特手敕吏部道:「鎮國公朱壽,宜加太師。」又諭禮部道:「威武大將軍太師鎮國公朱壽,令往兩畿山東,祀神祈福。」復諭工部,速修快船備用。敕下後,人情汹汹,閣臣面阻不從。翰林院修撰舒芬,憤然道:「此時不直諫報國,尚待何時?」遂邀同僚崔桐等七人,聯名上疏道:
陛下之出,以鎮國公為名號,苟所至親王地,據勛臣之禮以待陛下,將朝之乎?抑受其朝乎?萬一循名責實,求此悖謬之端,則左右寵幸之人,無死所矣。陛下大婚十有五年,而聖嗣未育,故凡一切危亡之跡,大臣知之而不言,小臣言之而不盡,其志非恭順,蓋聽陛下之自壞也。尚有痛哭泣血,不忍為陛下言者:江右有親王之變,指寧王宸濠事,見後。大臣懷馮道之心,以祿位為故物,以朝宇為市廛,以陛下為弈棋,以委蛇退食為故事,特左右寵幸者,智術短淺,不能以此言告陛下耳。使陛下得聞此言,雖禁門之前,亦警蹕而出,安肯輕褻而漫遊哉?況陛下兩巡西北,四民告病,今復聞南幸,盡皆逃竄,非古巡狩之舉,而幾於秦皇、漢武之游。萬一不測,博浪柏人之禍不遠矣。臣心知所危,不敢緘默,謹冒死直陳!
兵部郎中黃鞏,聞舒芬等已經入奏,乞閱奏稿,尚以為未盡痛切,獨具疏抗奏道:
陛下臨御以來,祖宗紀綱法度,一壞於逆瑾,再壞於佞幸,又再壞於邊帥之手,至是將蕩然無餘矣。天下知有權臣,而不知有陛下,寧忤陛下而不敢忤權臣,陛下勿知也。亂本已生,禍變將起,竊恐陛下知之晚矣。為陛下計,亟請崇正學,通言路,正名號,戒游幸,去小人,建儲貳,六者並行,可以杜禍,可以弭變,否則時事之急,未有甚於今日者也。臣自知斯言一出,必為奸佞所不容,必有蒙蔽主聰,斥臣狂妄者,然臣寧死不負陛下,不願陛下之終為奸佞所誤也。謹奏!
員外郎陸震,見他奏稿,歎為至論,遂願為聯名,同署以進。吏部員外郎夏良勝,及禮部主事萬潮,太常博士陳九川,復連疏上陳。吏部郎中張衍瑞等十四人,刑部郎中陳俸等五十三人,禮部郎中姜龍等十六人,兵部郎中孫鳳等十六人,又接連奏阻。連御醫徐鏊,亦援引醫術,獨上一本。武宗迭覽諸奏,已覺煩躁得很,加以江彬、錢寧等人從旁媒糱,遂下黃鞏、陸震、夏良勝、萬潮、陳九川、徐鏊等於獄,並罰舒芬等百有七人,跪午門外五日。既而大理寺正周敘等十人,行人司副餘廷瓚等二十人,工部主事林大輅等三人,連名疏又相繼呈入。武宗益怒,不問他甚麼奏議,總叫按名拿辦,一律逮系。可憐諸位赤膽忠心的官員,統是鐵鏈郎當,待罪闕下,晝罰長跪,夜系囹圄。除有二三閣臣,及尚書石鐇疏救外,無人敢言。京師連日陰霾,日中如黃昏相似。南海子水溢數尺,海中有橋,橋下有七個鐵柱,都被水勢摧折。金吾衛指揮張英,慨然道:「變象已見,奈何不言?」遂袒著兩臂,挾了兩個土囊,入廷泣諫。武宗把他叱退,他即拔刀刺胸,血流滿地。衛士奪去英刃,縛送詔獄,並問他囊土何用。英答道:「英來此哭諫,已不願生,恐自剄時污及帝廷,擬灑土掩血呢。」也是傻話。嗣復下詔杖英八十。英胸已受創,復經杖責,不堪痛苦,竟斃獄中。復由中旨傳出,令將舒芬等百有七人,各杖三十,列名疏首的,遷謫外任,其餘奪俸半年。黃鞏等六人,各杖五十,徐鏊戍邊,鞏、震、良勝、潮俱削籍,林大輅、周敘、餘廷瓚各杖五十,降三級外補,餘杖四十,降二級外補。江彬等密囑刑吏,廷杖加重,員外陸震,主事劉校、何遵,評事林公黼,行人司副餘廷瓚,行人詹軾、劉槩、孟陽、李紹賢、李惠、王翰、劉平甫、李翰臣,刑部照磨劉珏等十餘人,竟受刑不起,慘斃杖下。明之盡罪諫官,以此為始。武宗又申禁言事,一面預備南征,忽有一警報傳來,乃由寧王宸濠,戕官造反等情,說將起來,又是一件大逆案出現。
小子有詩歎道:
寧死還將健筆扛,千秋忠節效龍逄。
內廷臣子無拳勇,可奈藩王未肯降。
畢竟宸濠如何謀反,待小子稍憩片刻,再續下回。觀武宗之所為,全是一個遊戲派,滑稽派。微服出遊,耽情花酒,不論良家女子,及樂戶婦人,但教色藝較優,俱可占為妃妾,是一遊戲派之所為也。身為天子,下齒臣工,自為總兵官,並加鎮國公及太師,寧有攬政多日,尚若未識尊卑,是一滑稽派之所為也。閣臣以下,相率泣諫,寧死不避,其氣節有足多者,而武宗任情侮辱,或罰廷跪,或加廷杖,蓋亦由奴視已久,處之如兒戲然。充類至盡,一桀而已矣,一紂而已矣,豈徒若漢武帝之稱張公子,唐莊宗之稱李天下已哉?書中陸續敘來,情狀畢現,可歎亦可笑也。
作者: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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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9-18 11:30:40
第五十一回 豢群盜寧藩謀叛 謝盛宴撫使被戕
卻說寧王宸濠,系太祖子寧王權五世孫,寧王權為成祖所給,徙封江西,見第二十二回及二十七回。歷四世乃至宸濠,宸濠父名覲鈞,嘗納娼女為妾,乃生此兒。及年長,輕佻無威儀,術士李自然、李日芳等,反說他龍姿鳳表,可為天子。又是術士作祟。又謂南昌城東南,有天子氣,因此宸濠沾沾自喜。當劉瑾得志時,曾遣中官梁安,輦金銀二萬到京,賄通劉瑾,朦朧奏請,准改南昌左衛為寧藩護衛,且准與南昌河泊所一處,宸濠遂得養兵蓄財,陰圖潛竊。及劉瑾伏誅,兵部議奏,又將他護衛革去,他越覺心中怏怏,謀變益亟。
先是兵部尚書陸完,為江西按察使,與宸濠頗為投契,及完掌兵部,宸濠復饋遺不絕,求完代為設法,給還護衛。完復書宸濠,請他援引祖訓,上書自請,方可代為申奏等語。適值伶人臧賢,得寵武宗,有婿在御前司鉞,犯了國法,充南昌衛軍,宸濠力為照拂,並托他轉達乃翁,在京說項,臧賢自然應允。宸濠一面上疏,一面暗遣心腹,載寶入京,寓居臧賢家中,將所攜的珍品,分饋權要,乞為疏通,大家亦無不心許。只有大學士費宏,籍隸江西,素知宸濠蓄有異謀,嘗在朝中宣言道:「聞寧王輦金入京,謀復護衛,若聽他所為,我江西人必無噍類,我在閣一日,必不允行。」陸完、臧賢,聞費宏言,不敢鹵莽行事,只好商諸錢寧。錢寧已得了厚賂,遂與陸完定計道:「三月十五日,系廷試進士的日子,內閣與部院大臣,皆須至東閣讀卷,公可於十四日,投復寧王乞復護衛疏,我與楊公廷和說知,請他即日批准,那時還怕費宏反抗麼?」陸完大喜,依計行事,果然手到成功,竟復寧藩護衛。嗣復恐費宏反對,大家進讒誣宏,勃令致仕。宏南歸時,宸濠又遣人行劫,縱火焚宏舟,行李皆為灰燼,只宏挈眷走脫,還算幸事。
宸濠又討好武宗,知武宗性愛玩具,特於元宵節前,獻入奇巧燈彩,所有魚龍人物,活動如生﹔且遣人入宮懸掛,代為裝置,依簷附壁,張著數十百盞異燈。武宗見了,大加贊賞。及武宗回入豹房,猛聽得人聲鼎沸,警鐸亂鳴,不知是何變故?忙馳向院中仰望,但見一片紅光,衝達雲霄,把全院照得通紅,心中大為驚異。又走上平台觀看,那火勢越燒越猛,遠近通明。內侍憑著臆測,即啟奏武宗道:「這失火的地方,怕不是乾清宮麼?」武宗反笑說道:「好一棚大煙火,想是祝融氏趁著元宵,也來點綴景色哩。」正是笑話。次日並不查勘,還是楊廷和等上疏,請武宗避殿修省,武宗才下了一道詔旨,略將遇災交儆的套話,抄襲幾句,便算了結。張燈失火,原不得謂天災,修省何用?
宸濠已潛結內援,復私招外寇,劇盜楊清、李甫、王儒等百餘人,統是江湖有名的響馬,都受了寧藩招撫,入居府中,號為把勢。宸濠以無人統率,未免散漫,又禮聘鄱陽湖盜首楊子喬,做了群盜的統領,並聞舉人劉養正,讀書知兵,延入府中,密訪機務。劉舉宋太祖陳橋兵變故事,作為談資,聽得宸濠孜孜忘倦,歎為奇材,就把那歷年隱圖,和盤說出,請他臂助。劉養正本是個篾片朋友,一味兒獻諛貢媚,稱他為撥亂真人,宸濠益喜,竟呼養正為劉先生,留居幕府,待若軍師。江西按察司副使胡世寧,偵知寧府舉動,不便隱忍,乃發憤上疏道:
寧王自復護衛以來,騷擾閭閻,鈐束官吏,禮樂政令,漸不出自朝廷,臣恐江西之患,不止群盜也。伏乞聖明廣集群議,簡命才節威望大臣,兼任提督巡撫之職,假以陳金、彭澤之權,陳金、彭澤事見四十八回。銷隙寢邪於無形﹔並飭王自主其國,仰遵祖訓,勿撓有司以防未然,庶內有以安宗社,外有以保懿親,一舉兩善,無逾於此。謹祈准奏施行!
這疏一上,武宗頗也疑懼,遂命河南左布政孫燧,為右副都御史,巡撫江西。宸濠聞著,未免反側不安,只得申奏朝廷,諉過近屬,先將自己的罪狀,洗刷一番﹔又奏胡世寧離間親親,妖言誹謗,請立刻逮問等說。這奏章方才拜發,朝旨已升世寧為福建按察使。宸濠佯為餞別,請他入宴,飲食中置著毒物,一時未曾發洩。至世寧就道後,腹痛異常,瀉了幾次惡血,幾乎喪命。道經浙江,因家住浙境,就便省墓,哪知捕逮世寧的中旨,已至浙江,著巡浙御史潘鵬,就近拘拿。幸浙江按察使李承勛,與世寧交好,急留世寧入署,令他改姓埋名,從間道歸命京師,免致暗算。世寧依計前行。果然潘鵬受了宸濠密托,遣人在要途守候,擬拿到世寧,即置死地。虧得世寧先事預防,不遭毒手。到京後又秦辯寧王必反,有旨駁斥,拘系獄中。世寧雖入囹圄,依舊孤忠未泯,接連上了三書,俱不見報。錦衣校尉,反受了中官密囑,連番拷掠,害得世寧氣息奄奄,僅存殘喘。中官錢寧等,尚說他誣告親王,定欲加他死罪。大理寺少卿胡瓚抗言道:「寧王謀為不軌,幸得世寧舉發,這般功臣,反欲加他死罪,奈何服天下?」未幾,江西撫按孫燧、李潤等,復奏稱世寧無罪,乃得減死,仍謫戍遼東、沈陽衛。胡瓚奪俸受懲。
宸濠因武宗無嗣,糟蹋許多婦女,尚未得產一兒,可見寡慾生男之說,實有至理。復陰托錢寧,令取中旨,召己子入京,司香太廟。寧又替他面奏,但說寧王如何勤孝,慫慂武宗,用異色龍箋報賜。這異色龍箋,尋常罕用,只有御賜監國書牘,方用此箋。武宗也不分皂白,就依了錢寧言,裁答下去。宸濠得書大喜,遂欲拓建府居,制擬大內。左布政張嵿,以土地屬自己管轄,不許侵占,宸濠乃送他食品四項,一系乾棗,一系鮮梨,一系生薑,一系芥菜。嵿啟視畢,呼來使劉吉道:「我知寧王的用意了。他欲我早離此地,免得與他反對。但臣子受命朝廷,行止一切,不得擅專,寧王也是人臣,難道得干預我麼?」說得劉吉啞口無言。嵿即將原物退還,交給劉吉攜歸。宸濠沒法,只好取出金帛,再去求錢寧設法。寧囑吏部調嵿還都,升為光祿寺卿,嵿乃離任去訖。還是運氣。
宸濠又令黨羽王春、餘欽等,招募劇盜凌十一、閔廿四、吳十三等五百餘人,與楊清等同匿丁家山寺,劫掠民財商貨,儲入府庫。復厚結廣西土官狼兵,以及南贑、汀漳等處各峒蠻,使為外援。一面遣人往廣東,收買皮帳,制成皮甲。且在邸第內私立冶廠,督造槍刀盔甲,並佛郎機銃等,砧錘丁當的聲音,徹夜不絕。會吳十三等,往劫新建庫銀七千兩,藏置窩主何順家中,事為巡撫孫燧聞悉,立飭南昌知府鄭瓛,率役破窠,取歸庫銀,拘戮何順。孫燧復派兵捕盜,拿住吳十三等,械系南康府獄中。凌十一、閔廿四,竟往報宸濠,召集群盜,劫還吳十三。不願做藩王,甘去做盜魁,想是做藩王的趣味,不如盜賊為佳。孫燧大憤,迭行奏聞,書凡七上,都被宸濠遣黨邀截,無一得達。惟自劾乞休一疏,總算到京,也不見有甚麼批答。
時僉事許逵,見四十七回。就任江西按察司副使,密謁孫燧,請他先發制人。燧恐兵力未足,遲遲不發,適宸濠父死,居苫塊間,矯情飾禮,陰嗾南昌生徒揄揚孝行,一面脅迫孫燧,據事奏聞。燧欲緩他逆謀,依言具奏。武宗覽奏道:「百官賢應該升職,寧王賢何必申奏,孫燧也太糊塗了。」糊塗皇帝,應有此糊塗臣子。太監張忠在旁,即啟奏道:「稱寧王孝,便譏陛下不孝﹔稱寧王勤,便譏陛下不勤。」武宗驚異道:「孫燧敢如此麼?」張忠道:「這恐由錢寧、臧賢所主使。他兩人交通寧王﹔早謀為逆,難道陛下尚未聞知麼?」原來江彬與錢寧有隙,張忠素附江彬,所以乘間傾寧。都是好人。武宗被忠一說,為之動容。東廠太監張銳,大學士楊廷和,初亦黨濠,無非有錢到手。至是知濠謀逆,且聞武宗已入忠言,乃議再削寧藩護衛,以免後患。御史蕭淮,又盡情舉發,並言寧藩偵卒,多寄匿臧賢家。於是詔飭校尉,至賢家搜查。賢家多復壁,外蔽木櫥,內通長巷,寧藩偵卒林華,竟從復壁中逸去。校尉以形跡可疑四字,入復上命。楊廷和請仿宣宗處趙府故事,見三十二回。遣勛戚大臣往諭,叛跡已著,豈宣諭所得了耶?武宗准奏,因令太監賴義,駙馬都尉崔元,都御史顏頤壽等,持諭戒飭,乘便收撤護衛。
這邊方奉命登程,那邊正開筵祝壽,原來宸濠生辰,系六月十三日,屆期懸燈演戲,設宴徵歌,寧府中非常熱鬧。所有鎮守官,巡撫官,按察司,都御史等,都趨府祝賀,齊集一堂,大家歡呼暢飲,興高采烈。忽報林華到來,當由宸濠傳入,林華踉蹌登堂,尚帶三分氣喘,意欲稟報京事,無奈眾官滿座,不便直陳,只得張皇四顧。宸濠心知有異,便召他入內,屏人與語。約歷片時,方再出陪賓。大眾正在酣醉時候,也無暇問及,等到酒闌席散,客去天昏,宸濠便召劉養正、劉吉密議,將林華所報情形,複述一遍。養正道:「事急了,俗語有雲,先下手為強,若再遲疑,要為人所制了。」宸濠即請他設計,由養正沈思一會,方道:「有了有了。」隨即與宸濠附耳道:「如此如此。」兩個有了,兩個如此,好一對仗。說了數語,把一個寧王宸濠,引得歡天喜地。當下召入盜首吳十三、凌十一、閔廿四等,授他密計,令各率黨羽,帶領兵器,分頭埋伏去訖。
轉瞬天明,即召致仕都御史李士實入府,將乘機起事的意思,與他說了。士實本與宸濠交遊,聽知此話,唯唯從命。辰牌將近,巡鎮三司各官,陸續前來謝宴,依次拜畢,但見府中護衛,帶甲露刃,盡入庭中。宸濠出立露台,大聲道,「孝宗在日,為李廣所誤,抱民家養子,紊亂宗祧,我列祖列宗,不得血食,已是一十四年。昨奉太后密旨,令我起兵討賊,爾等曾知道麼?」眾官聞言,面面相覷。獨巡撫孫燧,毅然道:「密旨何在?取來我瞧!」宸濠叱道:「不必多言,我今擬往南京,你願保駕麼?」居然自稱御駕。孫燧怒目視濠道:「你說什麼?可知道天無二日,臣無二主,太祖法制具在,哪個敢行違悖?」言未已,但聽宸濠大呼道:「把勢快來!」四字說出,吳十二、凌十一、閔廿四等,俱應聲入內。當由宸濠發令,將孫燧縛起來,眾官相顧失色。按察司副使許逵,上前指濠道:「孫都御史,是朝廷大臣,你乃反賊,擅敢殺他麼?」復顧孫燧道:「我曾雲先發制人,未邀允許,今已為人所制,尚有何言?」孫燧尚是忠臣,但不從逵言,亦嫌寡斷。宸濠復指令群盜,縛住許逵,並問逵有何說?逵叱道:「逵只有一片赤心,哪肯從你反賊?」且縛且罵。燧亦痛詈不絕。宸濠大怒,令校尉火信等,把兩人痛毆,擊斷孫燧左臂,逵亦血肉模糊,兩人氣息僅屬,由宸濠喝令牽出城門,一同斬首。逵臨死,尚痛罵道:「今日賊殺我,明日朝廷必殺賊。」至兩人殉義時,天空中炎炎的烈日,忽被黑雲遮住,慘澹無光,宸濠反借此示威,並將御史王金,主事馬思聰、金山,右布政胡濂,參政陳杲、劉斐,參議許效廉、黃宏,僉事顧鳳,都指揮許清、白昂,及太監王宏等,統行拘住,械鎖下獄。馬思聰、黃宏,絕粒死了。宸濠遂令劉養正草檄,傳達遠近,革去正德年號,指斥武宗,授劉養正為右丞相,李士實為左丞相,參政王綸為兵部尚書,總督軍務大元帥。分遣逆黨婁伯、王春等四出收兵,脅降左布政使梁宸,按察使楊璋,副使唐錦諸人。一面令吳十三、閔廿四等,奪船順流,往攻南康,知府陳霖遁去,轉攻九江,兵備副使曹雷,及知府汪穎等亦遁。數城俱陷,大江南北皆震。
為了這番亂事,遂引出一位允文允武的儒將,削平叛藩,建立奇功,這位儒將是誰?就是前時反對劉瑾,謫戍龍場驛的王守仁。大書特書。守仁自謫居龍場,因俗化導,苗黎悅服。當劉瑾伏誅,調任庐陵知縣,未幾召入京師,累遷鴻臚寺卿。尋因江西多盜,擢他為僉都御史,巡撫南贑、汀、漳。既蒞任,即檄閩、廣兩省會兵,先討大帽山賊,連破四十餘寨,擒賊首詹師富。復進討大庾、橫水、左溪諸賊,逐去賊首謝志山等,所在蕩平。贑州知府邢珣,吉安知府伍文定,亦奉檄平定桶岡,招降賊首藍廷鳳,破巢八十有四,俘斬六千有奇。守仁又誘斬浰頭賊首池仲容,及弟仲安,追餘賊至九連山,掃清巢穴,芟雉無遺。數十年巨寇,一並肅清,遠近驚服如神明。守仁因境內大定,往謁宸濠。濠留他宴飲,適李士實亦同在座,彼此談論時政得失。士實道:「世亂如此,可惜沒有湯武。」已有煽動宸濠之意。守仁道:「即有湯武,亦須伊呂。」宸濠道:「有湯武便有伊呂。」守仁道:「有了伊呂,必有夷齊。」彼此標示暗號,煞是機鋒暗對。宴畢散去。宸濠知守仁不肯相從,屢欲加害,守仁也暗中防備,巧值福州三衛軍人進貴等作亂,警報傳至京師,兵部尚書王瓊,語主事應典道:「進貴事小,寧藩事大,我意欲調王守仁一行,借著進貴亂事,給他敕書,俾他得調動兵馬,相機行事,他日有變,不患呼應不靈了。」王瓊此言,恰是有識,然亦由守仁命不該死。應典很是贊成。遂奏請賜敕王守仁,令查處福州亂軍。守仁奉命即行,所以宸濠起事,江西守臣,多遇害被執,獨守仁得免。守仁行至豐城,豐城知縣顧佖,已得宸濠反信,告知守仁,並說宸濠有懸購守仁的消息,守仁臨機應變,立刻易服改裝,潛至臨江。知府戴德孺,聞守仁遠來,倒屣出迎,請他入城調度,這一番有分教:
奇士運籌期破賊,叛藩中計倏成擒。
畢竟守仁如何定計,且看下回表明。
本回敘宸濠謀變始末,簡而不漏,詳而不煩。宸濠包藏禍心,已非一日,宮廷豈無所聞?誤在當道得賄,暗中袒護,俾得從容佈置,豢盜賊,制兵甲,直至戕害撫臣,名城迭陷,設無王瓊之先行設法,王守仁之馳歸決策,則大江上下,偏布賊黨,明廷尚有豸乎?大學士楊廷和,身居重要,初亦與叛藩往來,至蕭淮等舉發奸謀,尚欲援宣德故事,遣使往諭,促使為變。孫燧、許逵之被害,未始非廷和致之。廷和之誤國且如此,彼錢寧、臧賢輩,何足責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8 11:42:17
第五十二回 守安慶仗劍戮叛奴 下南昌發兵征首逆
卻說王守仁到了臨江,與知府戴德孺接談,德孺向守仁問計,守仁道:「是處地瀕大江,且與省會甚近,易攻難守,不若速趨吉安,還可整頓防務,抵禦叛賊。」德孺又問道:「我公曉暢軍機,料敵如神,今日宸濠舉兵,應趨何向?」守仁道:「為宸濠計,恰有上中下三策:若他直趨京師,出其不意,最是上策。否則逕詣南京,大江南北,亦必受害,雖非上策,也是中策。如或專據南昌,不越雷池一步,便是下策。他日王師齊集,四面夾攻,便如甕中捉鱉,束手成擒了。」確是料敵如神。德孺很是佩服。守仁即轉赴吉安,與知府伍文定,籌商戰守機宜。守仁道:「賊若出長江,順流東下,南京必不可保,我已定下計策,令他不敢東行。十日以後,各軍調集,那時可戰可守,便不足慮了。」文定道:「寧王暴虐無道,久失人心,哪裡能成大事?得公為國討賊,何患不濟?」守仁道:「古人說的臨事而懼,好謀而成,現在發兵伊始,須先備糧食,修器械,治舟楫,一切辦齊,方免倉皇。」此是用兵要訣。文定道:「公言甚是。某雖不才,願為效力。」守仁大喜,即與文定籌備軍事,一面遣騎四出,向各府州投遞檄文,略言:「朝廷早知寧王逆謀,已遣都督許泰率京軍四萬南下,兩湖都御史秦金,兩廣都御史楊旦,及本都御史會兵,共十六萬人,趨集南昌。大兵所過,沿途地方有司,應供軍糧,毋得因循誤事,自乾罪咎」等語。一派虛言。這檄傳出,早被宸濠偵悉,信為實事,但緊緊的守住南昌,不敢出發。
李士實與劉養正兩人,恰日日慫慂宸濠,早攻南京,宸濠頗為心動。忽由偵騎遞到蠟書,亟忙展視,不禁失色。原來蠟書一函,是巡撫南贑王守仁,密貽李士實、劉養正兩人,內稱:「兩公有心歸國,甚是欽佩,現已調集各兵,駐守要害,專待叛酋東來,以便掩擊,請兩公從中慫慂,使他早一日東行,即早一日殲滅,將來論功行賞,兩公要算巨擘呢。」這一封密書,若由明眼人瞧著,便料是守仁的反間計,宸濠哪裡曉得,還道是李、劉二人,私通守仁,暗地裡將書擱起,所有二人言語,從此皆不肯輕信。二人亦無可奈何,但暗暗嗟歎罷了。上文敘宸濠中計,從守仁一邊著筆,此處從宸濠一邊,著筆妙有參換。
宸濠堅守南昌,閱十餘日,並不見有大兵到來,方知中了守仁的詭計,追悔不及,遲了。忙請李士實、劉養正商議,兩人仍依著前言,勸宸濠急速東行。宸濠乃留宜春郡王拱樤,與內官萬銳等守南昌,自率李士實、劉養正、閔廿四、吳十三等,共六萬人,號稱十萬,分五哨出鄱陽湖,蔽江而下。令劉吉為監軍,王綸為參贊,指揮葛江為都督,宸濠親督中堅,所有妃媵、世子、侍從等,都載舟從行。比陳友諒還要呆笨。舟至安慶,投書城中,招守吏出降。猛聞城頭一聲鼓響,士卒齊登,頓時旗幟飛揚,刀矛森列,從刀光幟影中,露出三員大將,一個是都督僉事楊銳,一個是知府張文錦,一個是指揮崔文,統是滿身甲冑,八面威風,寫得精神奕奕。齊聲道:「反賊休來!」宸濠亦高聲答道:「本藩奉太后密旨,親自討賊,並非造反,你等休得認錯,快快開城出降,免得一死!」知府張文錦道:「我奉皇上命令,守土撫民,不似你反賊橫行無狀,你若自知罪惡,早些束手受縛,我等還好替你洗刷。如再執迷不悟,即日身首分離,宗祀滅絕,你休後悔!」宸濠大怒,即督眾攻城。城上矢石雨下,把前列的攻卒,射傷多人,連宸濠的盔纓上面,也中了一箭,險些兒射破頭顱。宸濠吃了一驚,麾眾暫退。次日復進兵撲城,城上固守如故。自晨至暮,一些兒不佔便宜。接連數日,城守依然。時浙江留守太監畢貞,起兵應濠,遣僉事潘鵬,即上文巡浙御史時,已就職僉事。到了安慶,助濠攻城。鵬本安慶人,遣家屬持書入城,諭令速降。崔文撕碎來書,拔劍在手,將來使揮作兩段。復梟下首級,擲出城外。宸濠復令鵬至城下,呼崔文等答話。崔文道:「你食君祿,受君恩,為什麼甘心降賊?我不配與你講談。」一言至此,復把使人的屍首,剁作數截,一塊一塊的投將下來,並說道:「叛奴請看!就是你日後的榜樣。」鵬憤怒交迫,戟手指詈。文在城上拈弓搭箭,意欲射鵬,鵬慌忙走脫。既而城上縛著罪犯數十人,由張文錦親自監斬,並呼城下軍士道:「你等皆朝廷兵士,朝廷也養你不薄,如何錯了念頭,反為叛賊效力?須知大逆不道,罪至滅族。看看!這是叛奴潘鵬的家屬,今日為鵬受罪呢。」言畢,即喝令左右,把潘鵬家屬,無論男婦老幼,都是一刀一個,梟首示眾。宸濠的軍士,眼睜睜的瞧著城上,頗有些悔懼起來,獨潘鵬悲忿異常,請命宸濠,誓破此城。奈張文錦等恊力同心,隨機應變,饒你如何憤激,全不中用。宸濠不覺愁歎道:「偌大一座安慶城,尚是攻不進去,還想甚麼金陵呢?」看似容易做似難,誰叫你造反。
王守仁在吉安,已征集各兵,出發漳樹鎮。臨江知府戴德孺,袁州知府徐璉,贑州知府邢珣,端州通判胡堯元、童琦,推官王暐、徐文英,以及新淦知縣李美,太和知縣李楫,寧都知縣王天與,萬安知縣王冕等,各率兵來會,共得八萬人,悉聽守仁號令,進抵豐城。守仁集眾官會議,推官王暐進言道:「現聞寧王攻安慶城,連日不能下,諒他必兵疲氣沮,若率大兵往援,與安慶守兵,前後夾攻,必能破賊。寧賊一敗,南昌可不戰而下了。」此是行兵常道。守仁道:「君但知其一,未知其二。試想我軍欲救安慶,必越南昌,困難情形,且不必說,就是與宸濠相持江上,勢均力敵,未見必勝,安慶城內的守兵,也可勞敝,但能自保,不足為我援應,彼時南昌賊兵,出我後面,絕我餉道,南康、九江的賊眾,又合力謀我,使我腹背受敵,豈非自蹈危地麼?依我意見,不如逕攻南昌。」見識高人一籌。王暐又道:「寧王經畫旬餘,方才出兵,他恃南昌為根據,勢必留備甚嚴,我軍進攻,未必一時可拔。安慶被圍日久,孤城易陷,未得南昌,先失安慶,恐非良策。」守仁微笑道:「你太重視這反賊了。他遲遲發兵,實是中了我計,徘徊未決,後知為我所給,忿激而出,精銳多已隨行,所有南昌守兵,必甚單弱,我軍新集,氣勢正銳,不難攻破南昌。他聞南昌危急,哪肯坐失巢穴,勢必還兵自救,安慶自可撤圍。等他到了南昌,我已把南昌奪下,賊眾自然奪氣。首尾牽制,賊必為我所擒了。」所謂知彼知己,百戰百勝。王暐方才悅服,眾官亦相率贊成。乃將全隊人馬,分為十三哨,每哨多約三千人,少約千五百人,伍文定願為先鋒,守仁應允,只囑他次第薄城,各攻一門。九哨作正兵,四哨作游兵。正兵責成攻擊,游兵往來策應。正在分囑的時候,忽有偵騎來報,寧王曾在南昌城南,預置伏兵,作為城援。守仁道:「知道了。」佈置從容,毫不著急。遂召知縣劉守緒入內道:「宸濠雖預置伏兵,諒不過數千人,我給你騎兵五千,夤夜出發,須從間道潛行,掩襲過去,不怕伏兵不滅,這就叫作將計就計。」守緒領命自去。
守仁遂於七月十九日發兵,至二十日黎明,齊至汎地,當即下令軍中,一鼓薄城,再鼓登城,三鼓不登者斬,四鼓不登,戮及隊將。一面寫了檄諭,縛在箭上,射入城中,令城中百姓,各閉戶自守,勿助亂,勿恐畏逃匿,遂飭各軍整頓攻具,攜至城下。霎時間鼓聲大震,各軍蟻附城下,把雲梯繩索等物,一概紮縛停當,豎將起來,等到鼓聲再響,都緣梯齊上,奮勇攀城。城上雖有守卒,拋下矢石,怎奈官軍拚命而來,前仆後繼,御不勝御。又遠遠望著城南伏兵,並不見到,但覺得一片火光,返射城頭,料知伏兵亦遭截擊,劉守緒一路用虛寫。不禁魂飛魄散,大家吶喊一聲,索性走了他娘,各逃性命。至第三通擊鼓,各軍已半入城內,開了城門,招納外兵。守仁麾軍大進,如入無人之境。劉守緒亦已掃蕩伏兵,隨入城中。全城已破,分帖安民告示,並嚴申軍律,不准騷擾。贑州、奉新的兵馬,多系收來降盜,一入城中,多行劫掠,不遵約束,事為守仁所聞,飭各將官捕獲數人,立斬以徇,兵民才得相安。紀律不得不嚴。守仁復帶領各兵,圍搜王宮,忽見王宮高處,黑煙騰湧,如驅雲潑墨一般,繼而煙霧中鑽出一道火光,衝上層霄,照得全城皆赤,頓時爆裂聲,坍陷聲,及號哭聲,陸續不絕。守仁令各兵用水撲火,一時火勢炎炎,無從撲滅。各兵正忙個不了,突見火光影裡,擁出一群人來,疾走如飛,伍文定眼快,喝令軍士,速即拿住。眾兵追上,手到拿來,不曾走脫一人,獻至軍前審問,就是宜春郡王拱樤,以及逆黨萬銳等人,當將他系入檻車,再行滅火入宮。宮人多葬身火窟,有未曾被火的,一律拘系,訊系脅從吏民,盡行遣散。檢點倉庫,金銀錢谷,存蓄尚多,這都由宸濠窮年累月,橫征暴斂,所得百姓的脂膏,作為謀叛的費用。守仁取了一半,犒賞從征的將士,餘剩的統檢數登籍,嚴加封閉,這且慢表。
且說守仁在吉安時,已將宸濠反狀,飛報京師,並疏請速黜奸邪,禁止游幸等情。武宗時在豹房,接到此奏,也覺慌張起來,當召諸大臣集議。許泰、劉暉等紛紛獻計,議論不一,尚書王瓊獨宣言道:「有王伯安在,不久自有捷報,慮他什麼?」伯安便是守仁別字。瓊前時請敕徵調,正為防備宸濠起見,所以有此一說。應上回。大眾將信將疑,江彬獨請武宗親征,武宗早欲南巡,正好借此為名,好算湊巧。遂傳旨內閣,略稱:「宸濠悖逆天道,謀為不法,即令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鎮國公朱壽,統各鎮邊兵征剿,所下璽書,改稱軍門檄。」楊廷和等上疏諫阻,毫不見從,只收逮太監蕭敬、秦用、盧朋,都督錢寧,優人臧賢,尚書陸完等,一並下獄,籍沒家產。一面令江彬速發禁軍,前驅出發,自己帶著妃嬪人等,啟蹕出京。此時最寵愛的劉美人,適有微疾,不及隨行,武宗與她密約,擬定車駕先發,遣使續迎。美人出一玉簪,交給武宗,作為日後迎接的證據。本是個樂婦出身,生就水性楊花,何需信物?武宗藏簪袖中,至蘆溝橋,策馬疾驅,簪竟失落,大索數日不得。到了臨清州,遣中使往迎美人,美人辭道:「不見玉簪,怎敢赴召?」中使返報,武宗獨乘著單舸,晝夜疾行,馳至京師,才將美人並載,一同南行。內外從官,竟沒有一人知覺,可見武宗的本意,並不在親征宸濠,實是要親選南威哩。駕才出京,王守仁捷音已到,武宗留中不發,只慢慢兒的南下。
小子且把南巡事暫擱,先將守仁擒宸濠事,敘述明白。插入武宗南征一段,以便下文接筍。守仁既得了南昌,休息二日,即擬遣伍文定、徐漣、戴德孺等,分道出兵。忽由偵卒走報,寧王宸濠,撤安慶圍,來援南昌了,守仁道:「我正要他還兵自救哩。」回應前言。眾官道:「此次叛王宸濠,挾怒而來,兵鋒必銳,恐不可當,我軍只宜堅壁固守,休與他戰。待他久頓城下,糧盡援絕,勢將自溃,那時可乘隙追擒了。」亦似有理。守仁道:「諸君又說錯了。宸濠兵馬雖眾,多系烏合,聞他所到的地方,徒恃焚掠,威驅勢迫,並沒有部勒的方法,嚴肅的號令。且自謀變以來,未曾經過大敵,與他旗鼓相當,一決勝負,所稱士馬精強,不過徒有虛名,毫不足懼。他所誘惑人心的要著,無非是事成封爵,富貴與共等套話。現在安慶不能取,南昌又被我攻下,進無可進,退無可退,眾心懈亂,自在意中,試問世上哪一個人,肯平白地拚了性命,去求那不可必得的富貴呢?我今仗著機勢,發兵邀擊,他必不戰自溃,豈尚能與我相持麼?」正說著,帳外又報撫州知府陳槐,亦率兵到來,守仁喜道:「兵厚力集,不擒逆藩,更待何時?」當下接見陳槐,溫言慰勞,並檢閱新兵,一一安頓,不消絮述。越宿,復得偵報,說是宸濠的先鋒隊,已至樵舍。守仁即登堂升座,召集各將士道:「今日是叛藩就擒的日子,望諸君為國效勞,努力破賊!」眾將士齊聲應令。守仁傳伍文定至座前道:「前驅的責任,仍然勞君,請君勿辭!」文定欣然應諾,便召餘恩道:「你去接應伍太守,我有錦囊一枚,內藏秘計。可至軍前啟視,與伍太守依計而行,不得有誤!」言訖,遂取出錦囊,遞與文定。兩人領命去訖。又傳邢珣近前道:「我亦授你錦囊一個,你可照計行事,小心勿違!」邢珣亦受命而去。複語徐璉、戴德孺道:「兩公可分兵兩隊,作為左右翼,夾擊賊兵,不患不勝。」兩人亦唯唯去訖。上文用虛寫,此處用明示,無非為筆法矯變計耳。守仁分遣諸將後,也帶著親兵數千名,出城駐紮,專待各路捷音。小子有詩詠道:
誰言文吏不知兵,帷幄紆籌似孔明。
試看洪都操勝算,千秋猶自仰文成。文成系守仁諡法。
欲知勝負如何,待小子下回續詳。
寧藩之叛,料敵決勝,志平叛逆者,全賴一王守仁。而楊銳、張文錦、崔文等,亦不為無功。守仁計賺宸濠,俾其株守南昌,不敢東下者旬日,可謂巧矣。但旬日以後,宸濠出攻安慶,若非楊銳、張文錦等,以三人捍孤城,則安慶一陷,乘勢東行,金陵豈尚可保乎?雖宸濠智謀有限,紀律不嚴,未必能畫江自守,與錢鏐比,然既得金陵,可戰可守,如欲指日蕩平,恐非易事。故守仁為本回之主腦,而楊銳、張文錦、崔文等,亦一賓中主也。觀文中敘安慶之守,及南昌之下,皆寫得有聲有色,躍動紙上,有是事不可無是文,有是文不可無是筆。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8 11:42:47
第五十三回 伍文定縱火擒國賊 王守仁押俘至杭州
卻說宸濠圍攻安慶,相持半月有餘,尚不能下,正擬督兵填濠,期在必克,忽接到南昌被圍消息,不免心慌意亂,急令撤兵還救。李士實進諫道:「南昌守兵單弱,敵不過王守仁,我若還救,恐已不及了。」也有見識。宸濠道:「丞相欲再攻安慶麼?」士實道:「這也不必。依著愚見,南昌無須還救,安慶亦可撤圍。」宸濠道:「照你說來,此後到哪裡去?」士實道:「何不逕取南京,即位稱尊?那時傳檄天下,大江南北,容易平定,還怕江西不服麼?」這便是守仁所說中策。宸濠沈吟半晌,復道:「南昌是我根本重地,金銀錢谷,積儲尚多,我若失去這項積儲,何處再得軍用?現在無論如何,只好還救南昌,顧全根本,然後再圖別策。」已不勞你費心了。士實見進諫無益,默然退出,自歎道:「不用吾言,還有何望呢?」誰叫你明珠暗投。
宸濠見士實退出,即督率將士登舟,溯江而上,直抵揚子江口,先遣精兵二萬,還救南昌,自率大兵後應。先鋒隊順風揚帆,聯舟直上,越過樵舍,進逼黃家渡,望見前面已有戰船,分作兩排列著,船上各插旗號,在前的是伍字旗,在後的是餘字旗,伍、餘兩軍出現。他也不管什麼伍、餘、元、卜,只仗著順風順勢,鼓噪前進。伍、餘兩人,早已展閱錦囊,依著誘敵的秘計,佯為交戰,鬥不數合,返舟急走,一逃一追,逃的是假,追的是真。宸濠聞前軍得利,也率眾繼進,只前軍與後軍,相隔尚遠,前軍亦不勝相顧,爭先恐後,弄得斷斷續續。恰巧邢珣奉了密計,繞出敵軍先鋒隊後面,衝擊過去,邢軍出現。敵軍不及防備,頓時忙了手腳,哪知前面的伍、餘兩軍,又復翻身殺來,一陣掃蕩,把敵船擊沉無數。宸濠遠遠瞧見,即飭各舟赴援,不料行近戰線,左右炮響,殺出兩路兵船,左邊兵船上,懸著徐字旗號,右邊兵船上,懸著戴字旗號,徐、戴兩軍也出現。兩翼官兵,攔腰截擊。宸濠顧東失西,顧西失東,戰不多時,撞舟折舵聲,及呼號慘叫聲,攪成一片,擾擾不已。伍、餘各軍,已將前行的敵船掃淨,來助戴、徐。四五路的官兵,夾擊宸濠。宸濠惶急異常,只好下令退走,好容易在官兵裡面,衝開一條血路,向東逃生。官兵趕了數十里,擒斬二千餘級,奪得船械無數,方才收兵。
宸濠退保八字腦,夜間泊舟,與黃石磯相對。宸濠見磯勢頗險,問左右道:「此磯叫作何名?」左右多雲未知,惟有一小卒是饒州人,素悉地形,即上前答道:「這地名黃石磯。」宸濠大怒道:「你敢來訕笑我麼?」言未畢,已拔出佩刀,把小卒殺死。咄咄怪事。劉養正進諫道:「大王何故殺此小卒?」宸濠尚帶著怒氣,悍然道:「他說是王失機,難道此磯已知我失敗,不是明明訕笑我麼?」養正道:「他說的黃字,是黃色的黃字,不是大王的王字,他說的石字,是石板的石字,不是失敗的失字,磯字與失機的機字,也是不同,幸勿誤會。」宸濠方知為誤殺,乃令軍士將小卒屍首,舁瘞岸上,歎息罷了。但附從各將士,見宸濠如此昏瞶,料知不能成事,紛紛散去。
宸濠正愁悶無聊,忽又接著軍報,守仁已遣知府陳槐、林椷等攻九江,曾璵、周朝佐等攻南康。宸濠大驚道:「曾璵是建昌知府,頗有材名,他也幫助王守仁,去攻南康麼?借宸濠口中,敘出曾璵,省卻文中轉折。若南康、九江,被他奪去,我還有什麼土地?奈何奈何!」養正道:「事已至此,不必說了。現在只有振作軍心,再圖一戰。若得戰勝守仁,奪還南昌,即無他慮。」宸濠道:「我看此間將士,為了前次一敗,多已懈體,不如盡發南康、九江兵,與他一戰,何如?」官軍正圖南康、九江,他卻欲調兵助戰,正是牛頭不對馬尾。養正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大王何惜些須金帛,不肯犒士?若懸賞購募,與守仁決一死戰,當可得勝,何必調兵他處呢?」宸濠尚疑信參半,一面檄調南康、九江兵馬,一面出了賞格,將士有當先效命的,賞千金,突陣受傷,加給百金。這令一下,果然人人拚死,鼓舟再進。
行未數里,已與官軍相遇。兩下對仗,宸濠的將士,比前日大不相同,刀槍並舉,炮銃迭發,一股銳氣,直撲官軍。官軍被他殺傷,竟至數百名,稍稍退卻。伍文定統領全師,瞧這情形,忙躍登船頭,掣出佩劍,把臨陣退縮的兵士,砍死了五六名﹔又把令旗一揮,率動各戰船,向那槍林彈雨中,掩殺上去。是時戰雲密布,毒燄漫空,拳頭大的火星,一顆顆,一點點,飛入伍文定舟中。文定毫不膽怯,仍然挺身矗立,督軍死戰,驀然間火星爆裂,彈向文定面上,將文定連鬢長鬚,燒去一半。文定只用手一拂,墜落火星,一些兒沒有驚惶,指揮如故。垂敗的官兵,見主將如此鎮定,毫不畏死,也不由的感憤起來。當下將對將,兵對兵,槍對槍,炮對炮,酣戰多時。宸濠見不能取勝,也撥船突陣,不防有一炮射來,正中他坐船,一聲怪震,把船頭擊得粉碎,江中波浪,隨同震蕩,各戰船都搖動起來。宸濠在百忙中,移過別船,部眾相率驚駭,頓時大溃。等到煙消火滅,只見官軍尚在那裡,所有宸濠的戰船,已逃至樵捨去了。伍文定檢查戰功,復擒斬二千餘級,申報守仁,預備再戰。
宸濠吃了第二次敗仗,懊悵得很,復收合餘燼,聯結殘舟,成了一個方陣,連檣自守﹔盡出所有金帛,賞犒死士。這事被守仁聞悉,忙遣人致文定書,當由文定啟視,書中沒有別語,只有「急用火攻」四字。文定道:「我亦已有此意。」彷彿瑜、亮。遂邀集餘恩、邢珣、徐漣、戴德孺等,議定埋伏夾擊等計策,各攜火具,分道並進。會宸濠召見群下,迭述敗狀,擬將臨陣先逃的部目,牽出數人,斬首示懲。各部目多系劇盜,哪肯奉諭,枉送性命。遂一哄兒爭辯起來,你推我諉,噪個不住。你要收羅盜賊,還你這般結果。探卒忽入船嘩報道:「官軍來了!官軍來燒我舟了!」宸濠聽著,大驚失色,忙推案出望,但見前後左右,已是火勢炎炎,燒個正著。時值秋燥,江上的秋風大作,四面八方,火頭亂越,就是要想救滅,急切也是不及。官軍乘著火勢,紛紛躍上舟陣。原來縱火的官軍,便是餘恩、邢珣、徐璉、戴德孺四路水師,與伍文定計議妥當,各駕輕舟,埋伏隱處,等到風色一順,分頭舉火,所以東西南北,面面燒著。宸濠在船頭上,癡望多時,只見邢珣自左殺來,戴德孺自右殺來,餘恩攻後,伍文定攻前,自己部下的將士,紛紛投水,毫無抵禦的能力,不禁流涕道:「大事去了!」正說著,副舟也已被火,嚇得宸濠幾乎暈倒,慌忙走入船艙,與妃嬪等相對痛哭。這等無用的人物,也想造反嗎?正妃婁氏,挺身立起道:「妾前時曾諫止殿下,休負國恩,殿下不從,乃有今日。罷罷!殿下負了皇上,妾不忍負著殿下。」說至此,疾步趨至船頭,奮身一跳,投入水中。義烈可敬。各妃嬪見婁妃殉難,也都丟開性命,又聽得嗶嗶剝剝,火勢愈燒愈近,大家料難逃生,各啟舟艙,陸續投水,統向龍宮處報到。只有宸濠泣涕漣漣,何不隨妃嬪入水?挈著世子儀賓,兀在舟中坐住。官軍四面躍入,即將宸濠父子,用著最粗的鐵鏈,捆縛停當,牽出船外,移向伍文定坐船。宸濠舉目一瞧,所有丞相、元帥等,都已兩手反翦,縛置船中。這叫作患難與共。彼此吁歎,閉目待斃。伍文定等分頭擒拿,將著名叛黨,一應鎖住,不曾漏脫一個。如李士實、劉養正、徐吉、凃欽、王綸、熊瓊、盧行、羅璜、丁瞶、王春、吳十三、凌十一、秦榮、葛江、劉勛、何鏜、王信、吳國士、火信等,盡行械系,共有數百餘人。還有被執及脅從各官,如太監王宏,御史王金,主事金山,按察使楊源,僉事王疇、潘鵬,參政陳杲,布政司梁宸,都指揮郟文、馬驥、白昂等人,也一並拘住。共擒斬叛兵三千餘級,溺死的約三萬人,燒死逃去的,無可計算。所有燒不盡的軍械軍需,以及溺水的浮屍,積聚江心,掩蔽數里。尚有數百艘賊船,臨時斬斷繩索,四散狂逃,經伍文定遣兵追剿,依次蕩滅。
守仁所遣陳槐、曾嶼等,亦攻復九江、南康二郡,並在沿湖等處,捕戮叛黨二千餘人。各將吏陸續返報,回到南昌。守仁尚在城外駐節,一一迎勞,彼此甚歡。伍文定手下將士,押住宸濠,推至守仁座前。守仁正欲詰責,宸濠忽開口哀呼道:「王先生!本藩被你所擒,情願削去護衛,降為庶人,請先生顧著前誼,代為周全。」談何容易?守仁正色道:「國法具在,何必多言!」宸濠方才無語。南昌士民,聚觀道旁,齊聲歡呼道:「這位叛王,酷虐無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可見天道昭彰,報應不爽哩!」有幾個江西官吏,本與宸濠相識,見了宸濠,也出言指示。宸濠泣語道:「從前商朝的紂王,信了婦言,致亡天下,我不信婦言,乃至亡國。古今相反,追悔已遲。婁妃!婁妃!你不負我,我卻負你,死也晚了。家有賢妻,夫不遭禍,宸濠何獨未聞?守仁聞了此言,也為歎息,隨命水夫撈認婁妃屍骸,從豐殮葬。眾將獻上宸濠函篋,內貯書信,多系京官疆吏,往來通問,語中未免有勾結情形。守仁不暇細閱,悉付與祝融氏,托他收藏﹔力持大體,造福不淺。一面露佈告捷,才率軍入城。嗣聞武宗已啟蹕南征,應上回。急奏上封章,略云:
臣於告變之際,選將集兵,振揚威武,先收省城,虛其巢穴,繼戰鄱湖,擊其惰歸。今宸濠已擒,逆黨已獲,從賊已掃,閩廣赴調軍士已散,驚擾之民已定。竊惟宸濠擅作威福,睥睨神器,招納流亡,輦轂之動靜,探無遺蹟,臣下之奏白,百不一通。發謀之始,逆料大駕必將親征,先於沿途伏有奸黨,期為博浪、荊軻之謀。今逆不旋踵,遂已成擒,法宜解赴闕門,式昭天討,然欲付之部下各官,誠恐潛布之徒,乘隙竊發,或虞意外,臣死有餘憾矣。蓋時事方艱,賊雖擒,亂未已也。伏望聖明裁擇,持以鎮定,示以權宜,俾臣有所遵循,不勝幸甚!
這疏本意,明明是諫阻南巡,且請將逆藩就地正法,以免意外。不料武宗得奏,毫不採用,只飭令將逆藩看管,聽候駕到發落。太監張忠,及安邊伯許泰等,因守仁前日上疏,有罷斥奸邪,禁止游幸等語,應上回。心中未免挾嫌,想是賊膽心虛。入奏武宗,但云:「守仁先曾通逆,雖有功勞,未足掩罪。」幸武宗尚有微明,不去理睬。忠、泰又貽書守仁,謂「逆藩宸濠,切勿押解來京。現在皇上親征,須將宸濠縱入鄱湖,待皇上親與交戰,再行一鼓成擒,論功行賞。如此辦理,庶幾功歸朝廷,聖駕不虛此行了。」煞是可笑,虧他寫得出來。守仁不為之動,竟不待武宗旨意,自將宸濠押出南昌,擬即北發。偏偏忠、泰兩人,遣使齎威武大將軍檄文邀截途中,勒令將宸濠交付。守仁又復不與,避道走浙江,欲從海道押解至京,夤夜到錢塘,不料太監張永,又在杭州候著。守仁見了張永,先把那計除劉瑾的功績,贊美一番,說得張永非常歡慰。見風使帆,不得不然。計除劉瑾,事見四十六回。守仁復進言道:「江西百姓,久遭濠毒,困苦不堪﹔況且大亂以後,天復亢旱成災,百姓有衣無食,有食無衣,若復須供給京軍,將必逃匿山谷,聚眾為亂。當日助濠,尚是脅從,他日揭竿,恐如土崩瓦解,剿撫兩窮。足下公忠體國,素所欽佩,何不在京中諫阻御蹕,免多周折呢?」委婉動人。張永歎道:「王先生在外就職,怪不得未識內情。皇上日處豹房,左右群小,盅惑主聰,哪個肯效忠盡言?我是皇上家奴,只有默輔聖躬,相機諷諫便了,我此次南行,非為掩功而來,不過由皇上素性固執,凡事只宜順從,暗暗挽回﹔一或逆命,不但聖心未悅,並且觸怒群小,讒言易入,孤憤誰知,王先生試想!於天下大計,有甚麼益處?」至情至理,令人心折。守仁點首道:「足下如此忠誠,令人敬服。」張永道:「我的苦心,也惟有先生知道呢。」守仁乃將忠、泰邀取宸濠,並從前致書等情,一一說明。張永道:「我所說的群小,便指若輩。王先生將若何處置?」守仁道:「逆藩宸濠,已押解到此,好在與足下相遇,現擬將這副重擔,卸與足下,望足下善為處置,才畢微忱。」張永道:「先生大功,我豈不知,但不可直遂逕行。有我在,斷不使先生受屈,務請放心!」守仁乃將宸濠囚車,交付張永,乘夜渡浙江,繞道越境,還抵江西。
張永押解宸濠,即日就道,途次語家人道:「王都御史赤心報國,乃張忠、許泰、江彬等,還欲害他,日後朝廷有事,將何以教忠?我總要替他保全呢。」庸中佼佼,還算張永。是時武宗已至南京,命張忠、許泰、劉暉等,率京軍赴江西,再剿宸濠餘黨。軍尚未發,永已馳到,入見武宗,備說守仁如何忠勤,且奏明忠、泰諸人偽狀,武宗方才相信。江彬等再進讒言,一概不准。張忠又入奏道:「守仁已至杭州,如何不來南京,謁見聖躬?就使陛下有旨召他,恐他也未必肯來。目無君上,跋扈可知。」讒入罔極。武宗又遣使江西,促召守仁。又被他盅惑了。守仁奉召,馳至龍江,將要入見。張忠復遣人截住,不使進謁。守仁憤甚,即脫下朝衣,著了巾綸野服,避入九華山去了。張永聞知此事,又入奏武宗道:「守仁一召即來。中道被阻,今已棄官入山,願為道士。國家有此忠臣,乃令他投閒置散,豈不可惜!」武宗乃馳諭守仁,即令還鎮,授江西巡撫。擢知府伍文定為江西按察使,邢珣為江西布政司右參政,且令守仁再上捷書。守仁乃改易前奏,言奉威武大將軍方略,討平叛逆,復將諸嬖幸姓名,亦一一列入,說他調劑有功。江彬等方無後言。武宗遂於南京受俘,令在城外設一廣場,豎著威武大將軍旗纛,自與江彬等戎服出城。到了場中,飭令各軍四面圍住,方將宸濠放出,去了桎梏,令他兀立,親自擂起鼓來,飭兵役再縛宸濠,然後奏凱入城。彷彿做猢猻戲。小子有詩詠道:
國事看同兒戲場,侈心太甚幾成狂。
縱囚伐鼓誇威武,笑柄貽人足哄堂。
未知武宗何日回鑾,且俟下回續表。
宸濠聚集嬪從百官,聯舟江上,不特上中二策,未能舉行,即下策亦不能用,直無策而已矣。李士實謀取南京,尚從大處落手,而宸濠戀戀南昌,自投死路,婁妃初諫不從,至於投水殉難,宸濠有此謀士,有此賢妃,而執迷不悟,宜乎速斃。但李士實誤投闇主,婁妃誤嫁叛王,士實尚自取其咎,婁妃並非自取,乃承父母之命而來,夫也不良,竟遭慘死,吾不能不為之痛惜也。守仁親建大功,幾為宵小所搆,釀成冤獄,幸有太監張永,為之斡旋,豈忠可格天,彼蒼不忍沒其功,乃出張永以調護之耶?吾謂守仁智足達權,其心固忠,其忠非愚,故尚得明哲保身,否則不為岳武穆、於少保也幾希。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8 11:43:20
第五十四回 教場校射技擅穿楊 古沼觀漁險遭滅頂
卻說武宗在南京受俘,本可即日回鑾,但武宗南巡的本旨,實為著南朝金粉,羨慕已久,因此托詞親征,南來游幸,哪裡肯指日回京?況路過揚州時,先由太監吳經,彩選處女寡婦,供奉行在,武宗正樂得左擁右抱,圖個盡歡﹔並生平最愛的劉娘娘,又載與俱南,體心貼意,般般週到,那時武宗安心行樂,還記得甚麼京師。有時覺得閒暇,即帶著數騎,出外打獵。嘗獵揚州城西,留宿上方寺,甚是滿意。嗣後成為習慣,屢出馳逐。虧得這位劉娘娘,愛主情深,婉言勸阻,每經武宗出遊,往往輕裝隨去。算一個女監督。武宗也不忍拂意,但身旁帶著劉妃,未便東馳西驟,只好往各處寺觀,游憩了事。所賜幢旛錦繡,梵貝夾冊,悉署威武大將軍名號,及劉娘娘的姓氏,或竟寫著劉夫人。江彬等扈蹕南京,巴不得武宗留著,多一日好一日,他好蹧蹋婦女,凌辱官民。
太監張忠,安邊伯許泰,因前旨未曾取消,竟率京軍赴江西,沿途逞著威風,任情勒索,且不必說,及到了南昌,與守仁相見,傲慢無禮。守仁卻慇懃款待,備盡東道情誼,忠、泰毫不知感。還有給事中祝續,御史章綸,隨軍司事,望風附勢,日與兵士等,造作蜚語,誣衊守仁,由朝至暮,各呼守仁姓名,謾罵不絕。有時守仁出署,兵士等故意衝道,預備彼此爭鬧,可以乘隙啟釁。守仁一味包容,非但置之不較,反且以禮相待。兵士無法,只好退去。守仁又密遣屬吏,潛誡市人,令將所有婦女,暫徙鄉間,免生事端。一面安排牛酒,犒賞京軍。許泰聞信,先往阻止,並飭軍士勿受。守仁乃遍張揭貼,略稱北軍遠來,離鄉作客,自有各種苦處,本省居民,以主待賓,務宜盡禮,如有狎侮等情,察出勿貸。居民本敬服守仁,看了揭帖,無不惟命是從,因此與北軍相處,格外退讓。守仁以柔道待人,確是良法,但亦由平日愛民,民皆奉命維謹,故不致惹禍。守仁每出,遇見北軍長官,必停車慰問,親切異常。北軍有病,隨時給藥,北軍病歿,厚給棺葬。看官!你想人非木石,遭此優待,寧有不知感激的道理?插此數語,可見張忠、許泰不得齒列人類。大眾統相語道:「王都堂待我有恩,我等何忍犯他。」自此南昌城內,恰安靜了許多。
會值冬至節日,居民新經喪亂,免不得祭奠亡魂,酹酒舉哀。北軍觸景生悲,動了思家的念頭,紛紛求歸。張忠、許泰,概不准請,軍士多出怨聲,忠、泰佯若不聞,反欲往教場校閱。令出如山,誰敢不遵?先期這一日,由忠、泰齎書撫署,邀請守仁率軍到場。守仁復書照允,越日昧爽,守仁帶著江西軍,先往教場候著。約閱片時,方見張忠、許泰,策馬而來,後面隨著的兵士,不下萬人。守仁鞠躬相迎,忠、泰才下馬答禮。三人步至座前,分了賓主,依次坐下。許泰開言道:「今日天高氣爽,草軟馬肥,正是試演騎射的時候,所有南北將士,統是軍國干城,現在叛亂初平,懲前毖後,應互相校射,以示揚激,這也是我輩帶兵官,彼此應盡的職務。」言畢,呵呵大笑。守仁暗想,昨日書中,只稱校閱京軍,並未敘及南北校射,今日到了教場,驟提出校射二字,明明是乘我未備,有意刁難。且罷!我自有對待的方法,何必多懮,忠、泰兩人的暗計,借此敘出。隨即答道:「伯爵不忘武備,顯見忠忱,但敝處所有精銳,統已遣派出去,分守要區,現今在城的兵弁,多半老弱,恐不堪一較呢。」張忠微哂道:「王都堂何必過謙,如逆藩宸濠,聚眾十萬,橫行江湖,閣下調集勁旅,奉行天討,聞捷書上面,報稱宸濠起事,只有三十五日,便即蕩平。這三十五日內,與宸濠交戰,想不過十多日,若非兵精將勇,那有這般迅速哩?」三十五日平逆,亦借張忠口中補敘,惟張忠所言,看似譽揚,實多諷刺。守仁道:「只全仗皇上的威靈,諸公的教導,守仁何力之有?」許泰道:「一譽一謙,談至何時,虛言不如實驗罷。」遂傳令校射,軍士已鵠候多時,聞了令,即在百步外張著靶子,先請江西軍射箭。守仁道:「主不先賓,自然由京軍先射呢。」京軍聞言,當下選出善射的數十人,接連發矢,十箭內約中七八箭,銅鼓聲鼕鼕不絕,張忠也連聲喝采,自覺面上生光。許泰卻笑著道:「十得七八,總算有數箭未中,不能算做甚麼精呢。」京軍射畢,自然輪到江西軍。江西軍弓馬生疏,不過十中四五,張忠不禁失笑道:「強將手下無弱兵,為什麼這般沒用?」當面奚落。許泰道:「有了強將,兵弱何妨?」守仁恰神色不變,便道:「我原說不堪一較,兩公休怪!」張忠又接口道:「許公謂有了強將,兵不妨弱,想王都堂總有神技呢。」許泰道:「王都堂能射箭麼?」愈逼愈緊。守仁道:「射法略知一二,惟素習文事,未嫻武技,還祈兩公原諒!」許泰道:「既知射法,何妨試箭。」守仁道:「班門之下,怎敢弄斧?」張忠道:「有斧可弄,何畏班門?」兩人一吹一唱,逼得守仁無詞可答,遂奮身離座道:「兩公有命,敢不敬從,就此獻丑便了。」言已,就走將下去,呼隨從帶馬過來,當即一躍上馬,先跑了一回蹚子,到了箭靶豎著,留神一瞧,然後返轡馳回,就眾人發矢的位置,取了弓,拔了箭,不慌不忙,拈弓搭矢,左手如抱嬰兒,右手如托泰山,喝一聲著,那箭已放了出去,不偏不倚,正中紅心。南北軍士,齊聲喝采,銅鼓聲亦震得異響。一箭甫中,一箭復來,巧巧與第一支箭,並桿豎著,相距僅隔分毫。鼓聲又震,喝采愈高。守仁躍下馬來,拈著第三支箭,側身續射,這一箭射去,正對準第二支箭桿,颼的一聲,將第二支箭,送了出去,這箭正插入第二支箭原隙內。王公固擅絕技,文筆亦自不群。大眾睹此奇異,沒一個不踴躍歡呼,連鼓聲都無人聽見。守仁尚欲再射,不防背後有人拊著,急忙返顧,乃是安邊伯許泰,便道:「獻丑了,獻丑了。」許泰道:「都堂神箭,不亞當年養由基,怪不得立平叛逆,我等已領教過了,就此歇手罷。」原來忠、泰兩人,總道守仁是個文官,沒甚武藝,可以借端嘲笑,誰知他竟有這般技射,這還不過出人意料﹔偏是守仁射中一箭,北軍也同聲喝采,聲震遠邇。於是張忠在座,密語許泰道:「我軍都輸服他了,如何是好?」許泰聞言,即下座止住守仁,教他休射。守仁正好借此收場,遂撤隊而歸。守仁與忠、泰告別時,見兩人面色,很是怏怏,不覺肚中暗笑。回署以後,過了一天,便聞忠、泰有班師消息,再閱一宵,果然兩人同來辭行。守仁免不得設著盛筵,臨歧餞別。總計忠、泰駐兵江西,共歷五月有餘,假肅清餘孽為名,蟠據南昌,其實是叛黨早殲,不勞再剿﹔北軍並沒有出城,只有忠、泰兩人,捕風捉影,羅織平民,無辜株連,沒收財產,人民受他荼毒,不知凡幾。待至班師令下,相率歸去,真是人心喜悅,如去芒刺,這且擱下不題。
且說武宗駐蹕南京,遊行自在,大有樂不思蜀的形景。江彬又乘機慫慂,勸武宗游幸蘇州,下浙江,抵湖湘。武宗在京時,嘗聞蘇州多美女,杭州多佳景,正欲親往一遊,飽看景色,聞著彬言,適中下懷。自正德十四年冬季至南京,至十五年正月,尚未言歸,反飭群臣議行郊禮。此時大學士梁儲、蔣冕等,亦隨駕出行,接奉詔敕,謂郊禮一行,回鑾無日,萬不可依詔定議,乃極力諫阻。疏至三上,始得邀准。就是游幸蘇、浙,倒也罷議,惟總不肯回鑾。悠悠忽忽,過了半年,尚沒有還京音信。但聞江彬倚勢作威,驅役官民,如同走狗,成國公朱輔,因事忤彬,罰他長跪軍門,才得了事。獨魏國公徐鵬舉,徐達七世孫。邀彬赴宴,中門不啟,又不設座中堂,頓時惹動彬怒,大聲問故。鵬舉恰正襟拱手道:「從前高皇帝曾幸私第,入中門,坐中堂,此後便將中門封閉,中堂也同虛設,沒人再敢僭用的。今蒙將軍辱臨,怎敢褻慢?但若破了故例,便與大逆相等,恐將軍也不願承受哩。」彬聽了此言,明知鵬舉有心為難,但是高皇帝三字,抬壓出來,如何抵抗得過?只好變嗔作喜,自認無知,勉勉強強的飲了數杯,即行告別。還有南京兵部尚書喬宇,守正不阿,彬嘗遣使索城門鎖鑰,宇獨正言拒絕,大旨以門鑰一項,關係甚大,從前列祖列宗的成制,只令守吏掌管,雖有詔敕,不敢奉命。彬聞報無法,只得罷休。有時彬矯旨需索,宇又必請面復始行。究竟偽難作真,臣難冒君,任你江彬如何擺佈,也不免情虛畏罪,自願取消。直道事人也有好處。宇又倡率九卿台諫,三次上章,請即回鑾。武宗召彬與商,彬請下詔嚴譴,武宗躊躇道:「去年在京師時,加罪言官,未免太甚,今日何可再為,不如由他去罷。」彬乃嘿然。武宗只諭令各官,盡心治事,稍遲數日,便當回鑾云云。各官接到此旨,沒奈何再行恭候。過了一月,仍舊不見動靜,惟行宮裡面,屢有怪異傳聞,或說有物如豬首,下墜御前,或說武宗寢室中,懸著人首,謠言百出,人情汹汹。大學士梁儲語蔣冕道:「春去秋來,再不回鑾,恐生他變。況且謠諑紛紜,多非佳兆,我輩身為大臣,怎忍坐視。」蔣冕道:「不如伏闕極諫,得請乃已。」梁儲允諾,即於夜間繕疏,至次日,兩人跪伏行宮外,捧著奏章,帶哭帶號,約歷兩三時,方有中官出來,把奏章取去。又閱一時,由中官傳旨令退,兩人叩首道:「未蒙准奏,不敢退去。」中官又入內代奏,武宗乃宣諭還京,兩人方起身退出,即令扈從人等,籌備還蹕事宜。又越數日,諸事都已備妥,申請啟蹕。武宗還想延挨,忽聞宸濠在獄,有謀變消息,乃起程北歸。
是夕武宗親祭龍江,駐蹕儀征,次日至瓜州地面,大雨時行,暫就民家避雨。待雨過天霽,乃從瓜州渡江,臨幸金山,遙望長江一帶,氣象萬千,很覺快慰。隔了一日,登舟南渡,幸故大學士楊一清私第,飲酒賦詩,載賡迭和,又流連了兩三日。一清從容婉諫,請武宗速回京師。武宗才離了楊宅,向揚州進發。到了寶應地界,有一巨浸,名叫泛光湖,武宗見湖光如鏡,游魚可數,不禁大喜道:「好一個捕魚的地方。」遂傳旨停舟。揚州知府蔣瑤,正來接駕,武宗即命備辦網罟等物。蔣瑤不敢違慢,即日照辦,呈交御船。偏偏太監邱得,有意索賄,一味挑剔,甚至召責蔣瑤,把他鎖系起來。蔣瑤無奈,只好挽人疏通,奉了厚賂,方得銷差脫罪。清官碰著貪豎,還有何幸。武宗命宮人侍從等,拋網湖心,得魚較多的有賞,得魚過少的則罰。大家划著坐船,分頭下網,武宗開艙坐觀,但見三三五五,攬網取魚,不覺心曠神怡,流連忘倦,約歷半日,各舟方搖蕩過來,紛紛獻魚。武宗按著多寡,頒了賞賜,大眾拜謝,乃下令罷漁。嗣見進獻的魚中,有一魚長可數尺,暴睛巨口,比眾不同,隨即戲說道:「這魚大而且奇,足值五百金。」江彬在側,正恨蔣瑤未奉例規,此例安在?邱得已經妄索,江彬又要尋隙,正是好官難為。即啟奏道:「泛光湖得來巨魚,應賣與地方有司。」武宗准奏,著將巨魚送與蔣瑤,守取價值復命。弄假成真,無非兒戲。過了一時,蔣瑤親來見駕,叩首已畢,即從懷中取出簪珥等物,雙手捧呈道:「臣奉命守郡,不敢妄動庫銀,搜括臣家所有,只有臣妻佩帶首飾,還可上應君命,充做銀錢,此外實屬無著,只得束身待罪。」武宗笑道:「朕要此物做甚麼,適才所說,亦不過物歸原主,應給賞銀。你既沒有餘資,便作罷論。你所攜來各物,仍賞與你妻去罷!」蔣瑤叩謝。可見武宗並非殘虐,不過逢場作戲,喜怒任情而已,所有不法行為,俱為宵小導壞。武宗又道:「聞此地有一瓊花觀,究竟花狀如何?」蔣瑤頓首道:「從前隋煬帝時,嘗到此賞玩瓊花,至宋室南渡,此花憔悴而死,今已絕種了。」武宗怏怏道:「既無瓊花,可有另外的土產麼?」蔣瑤道:「揚州雖號繁華,異產卻是有限。」武宗道:「薴麻白布,不是揚州特產嗎?」蔣瑤不敢多言,只好叩頭道:「臣領命了。」武宗命退,瑤即返署,備辦細布五百匹,奉作貢物,比較魚價如何。武宗方下旨開船。
從揚州行抵清江浦,重幸太監張陽家,設宴張燈,徵歌選色,君臣共樂,接連三日。武宗問張陽道:「朕過泛光湖,觀魚自適,頗足快意,清江浦是著名水鄉,諒亦有湖沼大澤,足以取魚。」張陽奏對道:「此間有一積水池,是彙集澗溪各流,水勢甚深,魚族繁衍,或者可以布網呢。」武宗喜道:「你可先去預備網罟,朕擇明日觀漁。」張陽領旨,即去辦就。到第二日,武宗帶著侍從,即往積水池濱,瞧將過去,層山百疊,古木千章,環抱一沼,頗似洞壑清幽,別具一種雅致。武宗語張陽道:「這池占地不多,頗覺幽靜,但欲取魚,不能駕駛大船,只好用著漁舟呢。」張陽道:「池中本有小舟,可以取用。」武宗道:「在哪裡?」張陽道:「多泊在外面蘆葦中。」武宗道:「知道了。」當下舍陸登舟,行不一里,果見兩岸蒙茸,泊有漁船。武宗命侍從等,各駕小舟,四散捕魚。武宗瞧了一會,不覺興發,也擬改乘漁船,親自捕魚。張陽道:「聖上不便親狎波濤。」武宗道:「怕甚麼?」遂仗著威武,躍登小舟,有太監四名,隨著下船。二太監划槳,二太監布網,漸漸的蕩入中流。那水中適有白魚一尾,銀鱗燦爛,曄曄生光,武宗道:「這魚可愛,何不捕了它去?」二太監領命張網,偏偏這魚兒刁滑得很,不肯投網,網到東,魚過西,網到西,魚過東,網來網去,總不能取。武宗懊恨起來,竟從舟中取出魚叉,親自試投,不防用力太猛,船勢一側,撲咚撲咚數聲,都跌落水中去了。小子有詩詠道:
千金之子不垂堂,況復宸躬系萬方。
失足幾成千古恨,觀魚禍更甚如棠。
未知武宗性命如何,且至下回續詳。
有文事者必有武備,孔子所謂我戰必克是也。王守仁甫立大功,即遭疑謗,幸能通變達機,方得免咎。至忠、泰校射,獨令試技,夫身為大將,寧必親執弓刀,與人角逐,諸葛公羽扇綸巾,羊叔子輕裘緩帶,後世且盛稱之,何疑於守仁?然此可為知者言,難與俗人道也。迨迭發三矢,無不中彀,宵小庶無所借口矣,此文事武備之所以不容偏廢也。武宗任情游幸,偏愛漁獵,泛光湖觀魚,尚嫌未足,積水池捕魚,且欲親試,豈得魚數尾,便足為威武大將軍耶?未懍馮河之戒,幾占滅頂之凶,假令無王守仁之先平叛逆,而欲借張忠、許泰輩隨駕親征,其不蹈建文之覆轍者鮮矣。然則武宗不覆於鄱陽湖,僅溺於積水池,受驚成疾,返殂豹房,其猶為幸事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18 11:43:48
第五十五回 返豹房武宗晏駕 祭獸吻江彬遭囚
卻說武宗墜入水中,險些兒被水淹死,幸虧操舟的兩太監,曾在京內太液池中,習慣泅水,雖遭覆溺,毫不畏懼,亟游近武宗身旁,將武宗手腳握住,推出水面。各舟聞警齊集,才將武宗攙入舟中,還有兩太監入水,用力掙扎,也經旁人救起。惟武宗生平,並未經過游泳,並且日日縱欲,元氣甚虧,寒秋天氣,又是凜冽,所以身雖遇救,已是鼻息細微,人事不省了。威武大將軍,乃不堪一溺麼?那時御舟中曾帶著御醫,趕緊用著方法,極力施救,武宗才把池水吐出,漸漸甦醒,只元氣總難挽回,龍體從此乏力。大學士楊廷和等,請速還京,武宗也覺倦游,遂傳旨速歸。輕舟蕩漾,日行百里,不數日即抵通州,隨召各大臣集議,處置宸濠。楊廷和等上言,請如宣宗處高煦故例,御殿受俘,然後議刑。獨江彬謂應即誅逆,免滋他患。武宗正恐宸濠為變,北還時,每令濠舟與御舟,銜尾行駛,以防不測。至是用江彬言,遽令宸濠自盡。濠死後乃令燔屍,越三日,始還京師,大耀軍容,首逆已死,耀軍何為?輦道東西,列著許多兵士,盔甲森嚴,戈鋌並耀,各逆黨一並牽至,令他兩旁跪著。尚書陸完,都督錢寧,統因逆案牽連,做了矮人,大家褫去上身衣服,赤條條的反縛兩手,背上懸揭白幟,大書姓名罪狀。還有逆黨眷屬,不問男婦長幼,都是裸體反接,挨次跪著。武宗戎裝跨馬,立正陽門下,閱視良久,才將附逆著名的奸黨,飭令正法,懸首竿上,延長數里,餘犯仍回系獄中,武宗方策馬入內,還憩豹房。後來錢寧伏法,陸完謫戍,只太監蕭敬,獨運動張忠,願出二萬金,買了一個性命。錢可通靈。餘黨多庾斃獄中,不消細說。
武宗以親征凱旋,復降特旨,令定國公徐光祚,駙馬都尉蔡震,武定侯郭勛,祭告宗廟社稷。越數日,又補行郊祀大典。武宗只好親自主祭,駕至天壇,循例行禮,初次獻爵,由武宗跪拜下去,不覺心悸目暈,支撐不住,侍臣連忙扶掖,半晌方起,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自覺腥穢難當,渾身發顫,再也不能成禮了。當下委著王公,草草畢祭,自己乘著安輿,返入大內。轉眼間已是殘年,爆竹一聲除舊,桃符萬戶更新,武宗因病體未痊,飭免朝賀。一病數月,又屆季春,月朔適遇日蝕,陰霾四塞,都人士料為不祥,惟江彬等越加驕恣,竟矯傳上旨,改西官廳為威武團營,自稱兵馬提督,所領邊卒,也是狐假虎威,桀驁愈甚。都下汹懼,不知所為。武宗臥病豹房,懵然罔覺,經御醫盡心調治,日進參苓,終不見效。真元耗損,還有何救?司禮監魏彬,密詢御醫,統已搖首,乃走至內閣,語大學士楊廷和道:「皇上不豫,醫力已窮,不如懸賞巨金,求諸草澤。」廷和聞著,知他言中有意,是何意思?請看官一猜。沉吟一會,方啟口道:「御醫久侍聖躬,必多經驗,譬如人生倫序,先親後疏,親近的人,關係痛癢,自然密切,疏遠的人,萬不能及。據我想來,總須親近的人,靠得住呢。」啞謎中已表大旨。魏彬唯唯而去。過了兩日,武宗病癒沉重,自知不起,從昏昏沉沉中,偶然醒來,開眼一瞧,見太監陳敬、蘇進兩人,侍著左右,便與語道:「朕疾至此,已不可救了,可將朕意傳達太后,此後國事,當請太后宣諭閣臣,妥為商議便了。」言至此,氣不相續,喘息良久,復太息道:「從前政事,都由朕一人所誤,與你等無涉,但願你等日後謹慎,毋得妄為!」武宗已知自誤,則此次顧命,應即召大臣入囑,何為僅及中官?況逢惡長非,全出若輩,乃雲與他無涉,可見武宗至死,尚是未悟。陳敬、蘇進,齊聲遵旨,俟武宗安睡後,才去通報張太后。待張太后到了豹房,武宗已不能言,惟眼睜睜的瞧著太后,淌下幾點淚珠兒。太后尚含淚慰問,誰知他兩眼一翻,雙腳挺直,竟自歸天去了,壽僅三十一歲。筆下俱含刺意。
太后亟召楊廷和等至豹房,商議立儲事宜。廷和請屏去左右,方密稟太后道:「江彬不臣,勢將謀變,若聞皇上晏駕,必且迎立外藩,挾主興兵,為禍不淺。請太后先事預防呢!」太后道:「如此奈何?」廷和道:「現只有秘不發喪,先定大計。此處耳目甚近,不如還至大內,好作計較。」太后聞言,也不及悲慟,即刻乘輦還宮。廷和隨入宮中,略行籌議,便即赴閣。太監谷大用及張永,亦入閣探信。廷和道:「皇上大漸,應立皇儲。」張永道:「這是目前最要的事情。」廷和即袖出祖訓,宣示諸人道:「兄終弟及,祖訓昭然。興獻王長子,系憲宗孫,孝宗從子,皇帝從弟,按照次序,當然繼立。」梁儲、蔣冕、毛紀等,齊聲贊成道:「所言甚是,就這般辦罷!」張永、谷大用,亦無異言,乃令中官入啟太后。廷和等至左順門,排班候旨。忽見吏部尚書王瓊,率九卿入左掖門,厲聲道:「立儲豈是小事?我為九卿長,乃不使與聞麼?」廷和等也無暇與辯,瓊亦自覺沒趣,正懊悵間,中官已傳宣遺詔,及太后懿旨,頒詔群臣。遺詔有云:
朕紹承祖宗丕業,十有六年,有辜先帝付托,惟在繼統得人,宗社生民有賴。皇考孝宗敬皇帝親弟興獻王長子厚熜,聰明仁孝,德器夙成,倫序當立。遵奉祖訓兄終弟及之文,請於皇太后與內外文武群臣,合謀同辭,即日遣官迎取來京,嗣皇帝位,恭膺大統。
群臣覽此遺詔,方知武宗已經賓天,大家都相驚失色。只因遺詔已下,帝統有歸,即欲辯論,也是無益,樂得含忍過去。吏部尚書王瓊,也只好一言不發,隨進隨退罷了。還算見機。廷和等返入內閣,一面請命太后,遣谷大用、張永等,往豹房奉移梓宮,入殯大內,一面議遣官迎興世子入都,明朝故例,奉迎嗣主,必須由中貴勛戚,及內閣一人偕行。勛戚派定壽寧侯張鶴齡,及駙馬都尉崔光,中官派定谷大用、張錦,部臣派定禮部尚書毛澄,惟所有閣員,除廷和外,要算梁儲、蔣冕二人,資望最優。廷和方握政權,無暇出使,蔣冕是廷和幫手,若遣他出去,轉令廷和勢孤。廷和暗中屬意梁儲,只怕他年老憚行,默默的想了一會,方顧著梁儲道:「奉迎新主,例須派一閣員,公本齒德兼尊,應當此任,但恐年高道遠,未便首途呢。」故意反激。儲奮然道:「國家最大的政事,莫如迎主,我雖年老,怎敢憚行呢?」廷和大喜,遂遣發各人去訖。
是時國中無主,全仗廷和一人主持。廷和復入白太后,請改革弊政。太后一一照允,遂托稱遺旨,罷威武團練諸營,所有入衛的邊兵,概給重資遣歸,黜放豹房番僧,及教坊司樂人﹔遣還四方所獻婦女﹔停不急工役﹔收宣府行宮金寶,悉歸內庫。還有京城內外皇店,一並撤銷。原來武宗在日,曾令中官開設酒食各肆,稱為皇店,店中借酒食為名,羅列市戲妓歌,及鬥雞逐犬等類,非常熱鬧。武宗時往店中遊冶,至必微服,醉或留髡。中官且借店納賄,官民為之側目。補筆不漏。至是統令停罷,中外大悅。
獨有一個倔強鷙悍,睥睨宮闈的賊臣,聞了此事,甚是不樂,看官不必細問,便可知是提督兵馬的江彬。彬自改組團營,日在外面辦事,無暇入宮,就是武宗晏駕,他也尚未得聞,忽奉飭罷團營,及遣歸邊卒的遺詔,不禁動色道:「皇上已賓天麼?一班混帳大臣,瞞得我好緊哩。」這正所謂曉得遲了。適都督李琮在側,便進言道:「宮廷如此秘密,疑我可知。為總戎計,不如速圖大事,幸而成功,富貴無比,萬一不成,亦可北走塞外。」為江彬計,確是引此策最佳。彬猶豫未決,即邀許泰商議。泰亦頗費躊躇,徐徐答道:「楊廷和等敢罷團營,敢遣邊卒,想必嚴行預備,有恃無恐,提督還應慎重為妙。」有此一言,江彬死了。彬答道:「我不作此想,但未知內閣諸人,究懷何意?」許泰道:「且待我去一探,何如?」彬乃點首。
泰即與彬別,驅馬疾馳,直抵內閣,巧巧遇著楊廷和。廷和毫不慌忙,和顏與語道:「許伯爵來此甚好,我等因大行皇帝,倉猝晏駕,正在頭緒紛繁,欲邀諸公入內,恊同辦事,偏是遺詔上面,罷團營,遣邊兵,種種事件,均仗公與江提督,妥為著疊,所以一時不敢奉請呢。」許泰道:「江提督正為此事,令兄弟前來探問,究係軍國重事,如何裁奪?」廷和道:「奉太后旨,已去迎立興世子了。來往尚需時日,現在國務倥傯,全無把握,請伯爵往報江公,可能一同偕來,商決機宜,尤為歡迎。」罷兵事歸諸遺詔,立儲事歸諸太后,自己脫然無累,免得許泰多疑。許泰欣然允諾,告別而去。著了道兒。廷和料他中計,即招司禮監魏彬,及太監張永、溫祥,共入密室,促膝談心。事事靠著中官,可見閹人勢力,實是不小。廷和先開口語彬道:「前日非公談及,幾誤大事。現已嗣統有人,可免公慮。但尚有大患未弭,為之奈何?」魏彬道:「說了御醫,便談倫序,可見我公亦事事關心。借魏彬口中,補出前次啞謎,文可簡省,意不滲漏。今日所說的大患,莫非指著水木旁麼?」仍用半明半暗之筆。廷和尚未及答,張永接口道:「何不速誅此獠?」快人快語。廷和道:「逆瑾伏法,計出張公,今又要仰仗大力了。」張永微笑。廷和又將許泰問答一節,詳述一遍,復與張永附耳道:「這般這般,可好麼?」又用虛寫法。永點首稱善,轉告魏彬、溫祥,兩人俱拍手贊成。計議已定,當即別去。魏彬遂入啟太后,稟報密謀,太后自然允議。
過了一日,江彬帶著衛士,跨馬前來,擬入大內哭臨。魏彬先已候著,即語彬道:「且慢!坤寧宮正屆落成,擬安置屋上獸吻,昨奉太后意旨,簡派大員及工部致祭,我公適來,豈不湊巧麼?」江彬聞著,很是歡喜,便道:「太后見委,敢不遵行。」魏彬入內一轉,即齎奉懿旨出來,令提督江彬及工部尚書李鐩,恭行祭典等語。江彬應命,改著吉服,入宮與祭。祭畢退出,偏遇著太監張永,定要留他宴飲。都是狹路相逢的冤鬼。江彬不便固辭,隨了他去。即在張永的辦事室內,入座飛觴。想是餞他死別。才飲數巡,忽報太后又有旨到,著即逮彬下獄。彬擲去酒杯,推案即起,大踏步跑了出去,馳至西安門,門已下鑰,慌忙轉身北行,將近北安門,望見城門未閉,心下稍寬,正擬穿城出去,前面忽阻著門官,大聲道:「有旨留提督,不得擅行。」彬叱道:「今日何從得旨!」一語未了,守城兵已一齊擁上,將他撳翻,緊緊縛住。彬尚任情謾罵,眾兵也不與多較,只把他鬍鬚出氣。彬罵一聲,須被拔落一兩根,彬罵兩聲,須被拔落三五根,待彬已罵畢,須也所剩無幾了。倒是個新法兒。彬被執下獄,許泰亦惘惘到來,剛被緹騎拿住,也牽入獄中。還有太監張忠,及都督李琮等,亦一並縛到,與江彬親親昵昵,同住囹圄。一面飭錦衣衛查抄彬家,共得金七十櫃,銀二千二百櫃,金銀珠玉,珍寶首飾,不可勝計。又有內外奏疏百餘本,統是被他隱匿,私藏家中。刑部按罪定讞,擬置極刑,只因嗣皇未到,暫將此案懸擱,留他多活幾天。既而興世子到京,入正大位,乃將讞案入奏,當即批准,由獄中牽出江彬,如法捆,押赴市曹,凌遲處死。李琮為江彬心腹,同樣受刑。錢寧本拘系詔獄,至是因兩罪並發,一同磔死。又有寫亦虎仙,亦坐此伏誅。惟張忠、許泰,待獄未決,後來竟夤緣貴近,減死充邊,這也是未免失刑呢。了結江彬黨案。
閒話休表,且說楊廷和總攝朝綱,約過一月有餘,每日探聽迎駕消息,嗣接諜報,嗣皇已到郊外了,廷和即令禮官具儀。禮部員外郎楊應魁,參酌儀注,請嗣皇由東安門入,居文華殿,擇日即位,一切如皇太子嗣位故例。當由廷和察閱,大致無訛,遂遣禮官齎送出郊,呈獻嗣皇。興世子看了禮單,心中不悅,顧著長吏袁崇臯說道:「大行皇帝遺詔,令我嗣皇帝位,並不是來做皇子的,所擬典禮未合,應行另議。」禮官返報廷和,廷和稟白太后,由太后特旨,令群臣出郊恭迎,上箋勸進。興世子乃御行殿受箋,由大明門直入文華殿,先遣百官告祭宗廟社稷,次謁大行皇帝幾筵,朝見皇太后。午牌將近,御奉天殿,即皇帝位,群臣舞蹈如儀。當下頒布詔書,稱奉皇兄遺命,入奉宗祧,以明年為嘉靖元年,大赦天下,是謂世宗。越三日,遣使奉迎母妃蔣氏於安陸州,又越三日,命禮臣集議崇祀興獻王典禮,於是群喙爭鳴,異議紛起,又惹起一場口舌來了。正是:
多言適啟紛爭漸,貢媚又來佞倖臣。
欲知爭論的原因,且從下回詳敘。
武宗在位十六年,所行政事,非皆暴虐無道,誤在自用自專,以致媚子諧臣,乘隙而入,借巡閱以便游幸,好酒色以致荒亡,至於元氣孱弱,不克永年,豹房大漸之時,尚謂誤出聯躬,與群小無涉,何始終不悟至此?或者因中涓失恃,恐廷臣議其前罪,矯傳此命,亦未可知,然臥病數月,自知不起,尚未稟白母后,議立皇儲,置國家大事於不問,而謂甚自悟禍源,吾不信也。若夫江彬所為,亦不得與董卓、祿山相比,不過上仗主寵,下剝民財,逞權威,斥忠直,暴戾恣睢已耳。迨罷團營而營兵固安然,遣邊卒而邊卒又安然,未聞嘩噪都中,謀為陳橋故事,然則彬固一庸碌材也。楊廷和總攬朝綱,猶必謀諸內侍,方得誅彬,內侍之勢力如此,奚怪有明一代,與內侍同存亡乎?觀於此而不禁三歎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1 12:11:00
第五十六回 議典禮廷臣聚訟 建齋醮方士盈壇
卻說世宗即位,才過六日,便詔議崇祀興獻王,及應上尊號。興獻王名厚杭,系憲宗次子,孝宗時就封湖北安陸州。正德二年秋,世宗生興邸,相傳為黃河清,慶雲現,瑞應休征,不一而足。恐是史臣鋪張語,不然,世宗並無令德,何得有此瑞征?至正德十四年,興獻王薨,世宗時為世子,攝理國事,三年服闋,受命襲封。至朝使到了安陸,迎立為君,世子出城迎詔,入承運殿開讀畢,乃至興獻王園寢辭行,並就生母蔣妃前拜別。蔣紀嗚咽道:「我兒此行,入承大統,凡事須當謹慎,切勿妄言!」世子唯唯受教。臨行時,命從官駱安等馳諭疆吏,所有經過地方,概絕饋獻,行殿供帳,亦不得過奢。至入都即位,除照例大赦外,並將正德間冒功鬻爵,監織榷稅諸弊政,盡行革除。所斥錦衣內監旗校工役等,不下十萬人。京都內外,統稱新主神聖,並頌楊廷和定策迎立的大功。世宗遣使迎母妃,並起用故大學士費宏,授職少保,入輔朝政,朝右並無異議。只尊祀興獻王一節,頗費裁酌。禮部尚書毛澄,因事關重大,即至內閣中,向楊廷和就教。廷和道:「足下不聞漢定陶王、宋濮王故事麼?現成證據,何妨援引。」毛澄諾諾連聲,立刻趨出,即大會公卿台諫諸官,共六十餘人,聯名上議道:
竊聞漢成帝立定陶王為嗣,而以楚王孫景後定陶,承其王祀,師丹稱為得禮。今上入繼大統,宜以益王子崇仁,益王名祐檳,憲宗第六子。主後興國,其崇號則襲宋英宗故事,以孝宗為考,興獻王及妃為皇叔父母,祭告上箋,稱姪署名,而令崇仁考興獻,叔益王,則正統私親,恩禮兼盡,可為萬世法矣。
議上,世宗瞧著,勃然變色道:「父母名稱,可這般互易麼?」言已,即令原議卻下,著令再議。時梁儲已告老歸裡,惟蔣冕、毛紀,就職如故,與大學士楊廷和堅持前議。重複上疏,大旨:「以前代君主,入繼宗祧,追崇所生,諸多未合。惟宋儒程頤,議尊濮王典禮,以為人後者謂之子,所有本生父母,應與伯叔並視,此言最為正當。且興獻祀事,今雖以益王子崇仁為主,他日仍以皇次子為興國後,改令崇仁為親藩。庶幾天理人情,兩不相悖了。」世宗覽到此疏,仍是不懌,再命群臣博考典禮,務求至當。楊廷和等復上封章,謂:「三代以前,聖莫如舜,未聞追崇瞽瞍。三代以下,賢莫如漢光武,未聞追崇所生南頓君。惟陛下取法聖賢,無累大德。」這疏竟留中不報。毛澄等六七十人,又奏稱:「大行皇帝,以神器授陛下,本與世及無殊。不過昭穆相當,未得稱世。若孝廟以上,高曾祖一致從固,豈容異議?興獻王雖有罔極深恩,總不能因私廢公,務請陛下顧全大義!」世宗仍然不納。惟追上大行皇帝廟號,稱作武宗,把崇祀濮王典禮,暫且擱起。適進士張璁,入京觀政,欲迎合上旨,獨自上疏道:
朝議謂皇上入嗣大宗,宜稱孝宗皇帝為皇考,改稱興獻王為皇叔父,王妃為皇叔母者,不過拘執漢定陶王、宋濮王故事耳。夫漢哀宋英,皆預立為皇嗣,而養之於宮中,是明為人後者也。故師丹、司馬光之論,施於彼一時猶可。
今武宗皇帝,已嗣孝宗十有六年,比於崩殂,而廷臣遵祖訓,奉遺詔,迎取皇上入繼大統,遺詔直日興獻王長子,倫序當立,初未嘗明著為孝宗後,比之預立為嗣,養之宮中者,較然不同。夫興獻王往矣,稱之為皇叔父,鬼神固不能無疑也。今聖母之迎也,稱皇叔母,則當以君臣禮見,恐子無臣母之義。禮長子不得為人後,況興獻王惟生皇上一人,利天下而為人後,恐子無自絕父母之義。故皇上為繼統武宗而得尊崇其親則可,謂嗣孝宗以自絕其親則不可。或以大統不可絕為說者,則將繼孝宗乎?繼武宗乎?夫統與嗣不同,非必父死子立也。漢文帝承惠帝之後,則弟繼,宣帝承昭帝之後,則以兄孫繼,若必強奪此父子之親,建彼父子之號,然後謂之繼統,則古當有稱高伯祖皇伯考者,皆不得謂之統矣。臣竊謂今日之禮,宜別為興獻王立廟京師。
使得隆尊親之孝,且使母以子貴,尊與父同,則興獻王不失其為父,聖母不失其為母矣。
世宗覽到此疏,不禁心喜道:「此論一出,我父子得恩義兩全了。」即命司禮監攜著原疏,示諭閣臣道:「此議實遵祖訓,拘古禮,爾等休得誤朕!」楊廷和將原疏一瞧,便道:「新進書生,曉得甚麼大體!」言已,即將原疏封還。司禮監仍然持入,還報世宗。世宗即御文華殿,召楊廷和、蔣冕、毛紀入諭道:「至親莫若父母,卿等所言,雖有見地,但朕把罔極深恩,毫不報答,如何為子?如何為君?今擬尊父為興獻皇帝,母為興獻皇后,祖母為康壽皇太后,卿等應曲體朕意,毋使朕為不孝罪人呢!」區區尊諡,未必果為大孝。廷和等不以為然,但奉召入殿,不便當面爭執,只好默默而退。待退朝後,復由三閣臣會議,再擬定一篇奏疏,呈入上覽,略云:
皇上聖孝,出於天性,臣等雖愚,夫豈不知。禮謂所後者為父母,而以其所生者為伯叔父母,蓋不惟降其服而又異其名也。臣等不敢阿諛將順,謹再直言瀆陳!
疏入不報。給事中朱鳴陽、史於光,及御史王溱、盧瓊等,又交章劾璁,其詞云:
臣等聞興獻王尊號,未蒙聖裁,大小之臣,皆疑陛下垂省張璁之說耳。陛下以興獻王長子,不得已入承大統,雖拘長子不得為人後之說,璁乃謂統嗣不同,豈得謂會通之宜乎?又欲別廟興獻王於京師,此大不可。昔魯桓僖宮災,孔子在陳聞火,曰其桓僖乎?以非正也。如廟興獻王於京師,在今日則有朱熹兩廟爭較之嫌,在他日則有魯僖躋閔之失,乞將張璁斥罰,以杜邪言,以維禮教,則不勝幸甚!
各疏次第奏入,世宗一味固執,始終不從。嗣興獻王妃蔣氏,已到通州,聞朝議欲考孝宗,不禁憤恚道:「是我親生的兒子,奈何謂他人父?謂他人母?」婦人尤覺器小。並諭朝使道:「爾等受職為官,父母等猶承寵誥,我子為帝,興獻王的尊稱,至今未定,我還到京去做什麼?」說至此,竟嗚嗚咽咽的哭將起來。描摹盡致。朝使等奉命恭迎,瞧著這般形狀,反致不安,只好入報世宗。世宗聞報,涕泣不止,入稟張太后,情願避位歸藩,奉母終養。也會做作。張太后一面慰留,一面飭閣臣妥議,楊廷和無可奈何,始代為草敕,略言:「朕奉聖母慈壽皇太后懿旨,慈壽皇太后即張太后,武宗五年,以寘鐇平定,上太后尊號曰慈壽。以朕纘承大統,本生父興獻王宜稱興獻帝,母宜稱興獻後。憲廟貴妃邵氏稱皇太后,即興獻王母。仰承慈命,不敢固違」云云。在廷和的意思,以為這次禮議,未合古訓,只因上意難違,不得已借母后為詞,搪塞過去,顯見得閣臣禮部,都是守正不阿,免得後人訾議了。誰知張璁得步進步,又上《大禮或問》一書,且謂:「議禮立制,權出天子,應奮獨斷,揭父子大倫,明告中外。」於是世宗又復心動。適值禮官上迎母禮儀,謂宜從東安門入,世宗不待瞧畢,即將原議擲還。禮官再行具議,改從大明東門,世宗意仍未懌,竟奮筆批示道:「聖母至京!應從中門入,謁見太廟。」總算乾綱奮斷。這批示頒將下來,朝議又是嘩然。朝臣也徒知聚訟。大眾都說:「婦人無入廟禮。太廟尊嚴,更非婦人所宜入。」那時張璁又來辯論道:「天子雖尊,豈可無母?難道可從偏門出入麼?古禮婦三日廟見,何嘗無謁廟禮。九廟祭祀,後亦與祭,怎得謂太廟不宜入呢?」張璁之議,雖是拘泥,然廷議更屬不通,無怪為張璁所扼。世宗又飭錦衣衛安排儀仗,出迎聖母。禮部上言,請用王妃儀仗,世宗不聽,乃備齊全副鑾駕﹔迎母自中門入都,謁見太廟。楊廷和以璁多異議,心甚怏怏,遂授意吏部,出除南京主事。璁雖南去,世宗已先入璁言,復頒下手詔,擬於興獻帝後,加一皇字。楊廷和等復上疏諫阻,世宗概置不理。巧值嘉靖元年正月,清寧宮後殿被火,廷和等趁這機會,奏稱:「宮殿被災,恐因興獻帝後加稱,未安列聖神靈,特此示儆」云云。給事中鄧繼曾,亦上言:「天有五行,火實主禮,人有五事,火實主言。名不正即言不順,言不順即禮不興,所以有此火災。」恐怕未必。世宗頗為感懼,乃勉徇眾請,稱孝宗為皇考。慈壽皇太后為聖母,興獻帝後為本生父母,暫將皇字擱起。稱孝宗帝後為繼父母,稱興獻帝後為本生父母,兩言可決,於義最恊,聚訟何為乎?
過了兩月,因世宗冊後陳氏,特上兩宮尊號,稱慈壽皇太后為昭聖慈壽皇太后,武宗皇后為莊肅皇后,皇太后邵氏為壽安皇太后,興獻後為興國太后,萱蔭同春,夭桃啟化,好算是兩宮合德,一室太和。老天無意做人美,偏偏壽安皇太后邵氏,生起病來,醫藥無效,竟爾崩逝。這位邵太后本憲宗貴妃,為興獻王母,興王就藩,母妃例不得行,仍住宮中。所以不必奉迎。及世宗入繼大統,邵年已老,雙目失明,喜孫為帝,摸世宗身,自頂至踵,歡笑不絕。至是得病歸天,世宗仍欲祔葬茂陵,即憲宗墓。屢下廷議。禮官不敢固爭。楊廷和等上疏,只托言:「祖陵久窆,不應屢興工作,驚動神靈。」世宗不納,決意祔葬,只別祀奉慈殿罷了。禮部尚書毛澄,以議禮未恊,懮恚成疾,抗疏乞休,至五六次,未邀允准。既而疾甚,又復申請,乃准奏令歸。澄匆匆就道,舟至興濟,竟致謝世。先是澄在部時,申議大禮,世宗嘗遣中官諭意,澄奮然道:「老臣雖是昏耄,要不能隳棄古禮,只有歸去一法,概不與聞便了。」以道事君,不合則去,毛澄有焉。惟世宗頗器重毛澄,雖再三忤旨,恩禮不衰。及聞澄病歿道中,猶加惋悼,贈為少傅,諡曰文簡,這且休表。
且說世宗改元以後,除廷議大禮,紛紛爭論外,甘肅、河南、山東數省,亦迭有亂警。甘肅巡撫許銘,與總兵官李隆不睦,隆唆部兵毆殺許銘,居然作亂。世宗起用陳九疇為僉都御史,巡撫甘肅,按驗銘事,誅隆及叛黨數人,才得平靖。河南、山東的亂事,係由青州礦盜王堂等,流劫東昌、兗州、濟南,殺指揮楊浩。有旨限山東將吏,即日蕩平,將吏等恐遭嚴譴,分道逐賊,賊不便屯聚,流入河南。嗣經提督軍務右都御史俞諫,調集兩畿、山東、河南各軍,悉力圍剿,方把流賊一律掃除。錄此兩事,以昭事實,否則嘉靖初年,豈竟除議禮外,無他事耶?
嘉靖二年夏季,西北大旱,秋季南畿大水,世宗未免懮懼。太監崔文,奏稱修醮可以禳禍,乃召見方士邵元節等,在宮中設立醮壇,日夕不絕。香花燈燭,時時降召真仙,鑼鈸幢幡,處處宣揚法號。又揀年輕內監二十人,改服道裝,學誦經懺等事,所有乾清宮、坤寧宮、西天廠、西番廠、漢經廠、五花宮、西暖閣、東次閣等,次第建醮,幾將九天閶闔,變作修真道院。大學士楊廷和代表閣臣,吏部尚書喬宇代表部臣,俱請斥遠僧道,停罷齋醮。給事中劉最,又劾崔文引進左道,虛糜國帑諸罪狀,乞置重典。世宗非但不從,且謫最為廣德州判官,作為懲一儆百的令典。楊廷和、喬宇等,只好睜著雙眼,由他醮祀。最被謫出京,崔文猶憾最不已,嗾使私人芮景賢,誣奏一本,內稱劉最在途,仍用給事中舊銜,擅乘巨舫,苛待夫役。頓時激動帝怒,立將最逮還京師,拘系獄中,已而革職充戍。世宗之剛愎自用,於此益見。給事中鄭一鵬,目擊時弊,心存救國,因抗疏力諫道:
臣巡光祿,見正德十六年以來,宮中自常膳外,鮮有所取。邇者禱祀繁興,制用漸廣,乾清、坤寧諸宮,各建齋醮,西天、西番、漢經諸廠,至於五花宮、西暖閣、東次閣,亦各有之。或日夜不絕,或間日一舉,或一日再舉,經筵俱虛設而無所用矣。傷太平之業,失天下之望,莫此為甚。臣謂挾此術者,必皆魏彬、張銳之餘黨,曩以欺先帝,使生民塗炭,海內虛耗,先帝已誤,陛下豈容再誤?陛下急誅之遠之可也。伏願改西天廠為寶訓廠,以貯祖宗御制諸書,西番廠為古訓廠,以貯五經子史諸書,漢經廠為聽納廠,以貯諸臣奏疏,選內臣謹畏者,司其筦鑰。陛下經筵之暇,游息其中,則壽何至不若堯舜?治何至不若唐虞乎?臣雖愚鈍,千慮不無一得,敢乞陛下立停齋祀,放歸方士,如有災禍,由臣身當之。謹此具奏!
世宗覽奏,方批答道:「天時饑饉,齋祀暫且停止。」未幾又頒內旨,令中官提督蘇杭織造。楊廷和以監織已罷,仍命舉行,實為弊政,當即封還敕旨,直言諫阻,世宗大為不悅。自世宗入都即位,廷和以世宗英敏,雖值衝年,頗足有為,自信可輔導太平,所以軍國重事,不憚諫諍。及大禮議起,先後封還御批凡四次,執奏幾三十疏,世宗雖示優容,意中已是銜恨﹔內侍遂從中挑釁,只說他跋扈專恣,無人臣禮,蟊賊未除,終為國害。說得世宗不能不信。至諫阻織造一事,大忤上意。廷和乃累疏乞休,正在君臣相持的時候,那南京刑部主事桂萼,忽遙上封章,請改稱孝宗為皇伯考,興獻帝為皇考,興國太后為聖母,並錄侍郎席書,員外郎方獻夫二疏以聞。為此一奏,復惹起一番爭執,幾乎興起大獄來了。小子有詩詠道:
甘將唇舌作干戈,可奈無關社稷何。
一字爭持成互鬥,誰知元氣已銷磨?
畢竟桂萼所奏,有何理由,且看下回詳敘。
明自太祖得國,至於武宗,蓋已更十主矣。除景帝祁鈺,因變即位外,皆屬父子相傳,無兄終弟及者。惟武宗崩後,獨無子嗣,當時豈無武宗猶子,足承統緒,而必迎立世宗,惹起大禮之議,此實楊廷和等之第一誤事也。世宗既已入嗣,於孝宗固有為後之義,然以毛裡至親,改稱叔父叔母,於情亦有未安。誠使集議之初,即早定本生名號,加以徽稱,使世宗得少申敬禮,則張璁等亦無由乘間進言﹔乃必強詞爭執,激成反對,此尤楊廷和等之第二誤事也。不寧惟是,廷和等身為大臣,既因議禮齟齠,隱忤帝意,則此後宵小進讒,政令未合,亦無自繩愆糾謬,格正君心。蓋君臣之際,已啟嫌疑,雖有正論,亦難邀信。如齋醮一事,明為無益有損之舉,而世宗惑於近言,以致遂非拒諫,其情弊已可見矣。故世宗之剛愎自用,不無可議,而吾謂激成世宗之剛愎者,楊廷和等實主之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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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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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9-21 12:11:23
第五十七回 伏朝門觸怒世宗 討田州誘誅岑猛
卻說南京主事桂萼,與張璁同官,璁至南京,與萼相見,談及禮議,很是不平。萼極力贊成璁說,且主張申奏。適聞侍郎席書,及員外郎方獻夫,奏稱以孝宗為皇伯,興獻帝為皇考,俱由閣臣中沮,不得上達。萼乃代錄兩疏,並申明己意,運動京官,代為呈入。當由世宗親閱,其詞云:
臣聞古者帝王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未聞廢父子之倫,而能事天地主百神者也。今禮官以皇上與為人後,而強附末世故事,滅武宗之統,奪興獻之宗,夫孝宗有武宗為子矣,可復為立後乎?武宗以神器授皇上矢,可不繼其統乎?今舉朝之臣,未聞有所規納者何也?蓋自張璁建議,論者指為干進,故達禮之士,不敢遽言其非。竊念皇上在興國太后之側,慨興獻帝弗祀三年矣,而臣子乃肆然自以為是,可乎?臣願皇上速發明詔,循名考實,稱孝宗曰皇伯考,興獻帝曰皇考,而別立廟於大內,興國太后曰聖母,武宗曰皇兄,則天下之為父子君臣者定。至於朝議之謬,有不足辯者,彼所執不過宋濮王議耳。臣按宋臣范純仁告英宗曰:「陛下昨受仁宗詔,親許為仁宗子,至於封爵,悉用皇子故事,與入繼之主不同。」則宋臣之論,亦自有別。今皇上奉祖訓,入繼大統,果曾親承孝宗詔而為之乎?則皇上非為人後,而為入繼之主明矣。然則考興獻帝,母興國太后,可以質鬼神俟百世者也。臣久欲上請,乃者復得見席書、方獻夫二臣之疏,以為皇上必為之惕然更改,有無待於臣之言者。乃至今未奉宸斷,豈皇上偶未詳覽耶?抑二臣將上而中止耶?臣故不敢愛死,再申其說,並錄二臣原疏以聞。
世宗讀一句,點一回首,讀數句,把首連點數次,直至讀畢,方歎賞道:「此疏關係甚大,天理綱常,要仗他維持了。」遂下廷臣集議。尚書汪俊,正承乏禮部,會集文武眾臣二百餘人,並排萼議,世宗不聽。給事中張翀等三十二人,御史鄭本公等三十一人,又復抗章力論,以為當從眾議。世宗斥他朋言亂政,詔令奪俸。修撰唐臯,上言宜考所後以別正統,隆所生以備尊稱。後經內旨批駁,說他模稜兩可,亦奪俸半年。汪俊等見帝意難回,乃請於興獻帝後,各加皇字,以全徽稱。世宗尚未愜意,召桂萼、張璁,還京與議,並因席書督賑江淮,亦並召還。楊廷和見朝政日非,決意求去,世宗竟准他歸休。言官交章請留,俱不見答。嗣遇興國太后誕辰,敕命歸朝賀,宴賞有加。至慈壽太后千秋節,獨先期飭令免賀,修撰舒芬,疏諫奪俸,御史朱淛、馬明衡、陳逅、季本,員外郎林惟聰等,先後奏請,皆遭譴責。原來興國太后入京時,慈壽太后,猶以藩妃禮相待,興國太后甚為失望。及世宗朝見,太后情亦冷淡,因此世宗母子,力遏眾議,必欲推重本生,把興獻帝後的尊稱,駕出孝宗帝後的上面,才出胸中宿忿。補敘此段,可見世宗母子,全出私情。都御史吳廷舉,恐璁等入都,仍執前說,乃請飭諸生及耆德大臣並南京大臣,各陳所見,以備採擇。璁、萼復依次上疏,申明統嗣不同的理由。璁且謂今議加稱,不在皇與不皇,實在考與不考,世宗很是嘉納。即召大學士蔣冕、毛紀、費宏等,諭加尊號,並議建室奉先殿側,祀興獻帝神主。冕啟奏道:「臣願陛下為堯舜,不願陛下為漢哀。」又是隔靴搔癢之談。世宗變色道:「堯舜之道,孝悌而已,這兩語非先賢所常稱麼?」冕等無詞可答,只好唯唯而退。世宗遂敕諭禮部,追尊興獻帝為本生皇考恭穆獻皇帝,上興國太后尊號為本生聖母章聖皇太后。又謂:「朕本生父母,已有尊稱,當就奉先殿側,別立一室,奉安皇考神主,聊盡孝思」云云。禮部尚書汪俊又上議道:
皇上入奉大宗,不得祭小宗。為本生父立廟大內,從古所無。惟漢哀帝嘗為共王立廟京師,師丹以為不可。臣意請於安陸廟增飾,為獻皇帝百世不遷之廟,俟後襲封興王子孫,世世奉享。陛下歲時遣官祭祀,亦足以伸至情矣。
寧必建室為乎?乞即收回成命,勿越禮訓!
世宗一概不納,只促令鳩工建室,限日告成,俊遂乞休,奉旨切責,准令免官,遺缺命席書繼任。書未到京,由侍郎吳一鵬權署部事。既而一鵬受命,與中官賴義等,迎主安陸。一鵬上疏奏阻,並不見納,只好束裝就道,迎主入京。時已建室工竣,即就室安主,名為觀德殿。大學士蔣冕,以追尊建室,俱由世宗親自裁決,未經內閣審定,不由的憤憤道:「古人謂有官守,有言責,不得其職,便可去位?我備員內閣,不能匡救國事,溺職已甚,還要在此何用?」因連疏求罷。世宗以詹事石珤,素與廷和未恊,擬引他入閣,贊成大禮,乃聽冕致仕,即命珤為吏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入預機務。珤入閣後,偏不肯專意阿容,一切政論,多從大體。適戶部侍郎胡瓚,上言大禮已定,席書督賑江淮,實關民命,不必征取來京。珤亦以為言,並請停召璁、萼二人。世宗不得已准奏,飭璁、萼仍回原任。時璁、萼已奉召啟程,途中聞回任消息,意大沮喪,乃複合疏上呈,極論兩考為非是。且云:「本生二字,對所後而言,若非將二字除去,則雖稱皇考,仍與皇叔無異。禮官有意欺君,臣等願來京面質」等語。世宗得疏後,心又感動,復令二人入都。璁、萼遂兼程至京,既入都門,聞京官與他反對,勢甚汹汹,欲仿先朝馬順故事,激烈對待。馬順事見三十五回。萼懼不敢出,璁避居數日,方才入朝。退朝後恐仇人狙擊,不敢走回原路,悄地裡溜出東華門,避入武定侯郭勛家。勛為郭英五世孫。勛與璁晤談,意見頗合,允為內助。偏偏給事中張淛等,連章劾璁、萼及席書、方獻夫等,乞即正罪。有旨報聞。淛取群臣彈章,匯送刑部,令預擬璁等罪名。尚書趙鑒,私語淛道:「若得諭旨,便當撲殺若輩。」淛大喜而退,免不得與同僚談及。那知一傳十,十傳百,竟被深宮聞悉,切責淛、鑒,並擢璁、萼為翰林學士,方獻夫為侍講學士。璁、萼與獻夫,恐眾怒難犯,奏請辭職,世宗不許。學士豐熙,修撰舒芬、楊慎、廷和子。張衍慶,編修王思等,均不願與璁、萼同列,各乞罷歸,有詔奪俸。給事中李學曾等,御史吉棠等,上疏申救,俱遭譴謫,甚至下獄。還有南京尚書楊旦、顏頤壽、沈冬魁、李克嗣、崔文奎,及侍郎陳鳳梧,都御史鄒文盛、伍文盛等,復以為言,又被內旨斥責。員外薛惠,著《為人後解》,力駁璁、萼奏議,也被世宗察知,逮系獄中。當下惱動了尚書喬宇,竟抗疏乞休,略言:「內降恩澤,先朝輒施諸佞倖小人,士大夫一經參預,即為清議所不容。況且翰苑清華,學士名貴,乃令萼、璁等居此,小人道長,君子道消,何人願與同列?臣已老朽,自愧無能,願賜罷黜,得全骸骨」云云。世宗責他老悖,聽他歸田。於是萼、璁兩人,以臆說得售,益發興高采烈,條陳十三事,差不多有數千言。小子述不勝述,但將十三條的大綱,列表如下:
(一)三代以前,無立後禮。(二)祖訓亦無立後明文。(三)孔子射於矍圃,斥為人後者。(四)武宗遺詔,不言繼嗣。(五)禮無本生父母名稱。(六)祖訓姪稱天子為伯叔父。(七)漢宣帝、光武,俱為其父立皇考廟。(八)朱熹嘗論定陶事為壞禮。(九)古者遷國載主。(十)祖訓皇后治內,外事無得干預。(十一)皇上失行壽安皇太后三年喪。(十二)新頒詔令,決宜重改。(十三)台官連名上疏,勢有所迫,非出本心。
這十三條綱目,奏將上去,世宗非常稱賞,立遣司禮監傳諭內閣,除去冊文中本生字樣。大學士毛紀,力持不可。世宗御平台,召毛紀等面責道:「此禮決當速改,爾輩無君,欲使朕亦無父麼?」毛紀等免冠趨退。世宗遂召百官至左順門,頒示手敕,更定章聖皇太后尊號,除去本生字樣,正名聖母,限四日恭上冊寶。百官不服,會同九卿詹事翰林給事六部大理行人諸司,上章力爭。疏凡十三上,俱留中不報。尚書金獻民、少卿徐文華倡言道:「諸疏留中,必改稱孝宗為皇伯考了,此事不可不爭。」吏部右侍郎何孟春道:「憲宗朝,議慈懿太后徽號,及合葬典禮,虧得先臣伏闕力爭,才得邀准,今日又遇此舉了。」回應三十九回。楊慎道:「國家養士百餘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言之太過。編修王元正,給事中張淛亦齊聲道:「萬世瞻仰,在此一舉,今日如不願力爭,應共擊勿貸。」當下大集群僚,共得九卿二十三人,翰林二十二人,給事二十人,御史三十人,諸司郎官及吏部十二人,戶部三十六人,禮部十二人,兵部二十人,刑部二十七人,工部十五人,大理寺屬十二人,都跪伏左順門,大呼高皇帝孝宗皇帝不置。世宗居文華殿,聞聲才悉,即遣司禮監諭令退去,群臣跪伏如故。尚書金獻民道:「宰輔尤宜力爭,如何不至?」即遣禮部侍郎朱希周,傳報內閣。大學士毛紀、石珤,亦赴左順門跪伏。自辰至午,屢由中官諭退,終不肯去。世宗大怒,命錦衣衛收系首事,得豐熙、張翀、餘翱、餘寬、黃待顯、陶滋、相世芳、毋德純八人,一律下獄。楊慎、王元正乃撼門大哭,一時群臣齊號,聲震闕廷。幾同病狂。世宗愈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命盡錄諸臣姓名,拘住馬理等一百三十四人。惟大學士毛紀、石珤,尚書金獻民,侍郎何孟春等,勒令退歸待罪。越數日,謫戍首事八人,四品以上奪俸,五品以下予杖,編修王相等十六人,因杖受傷,先後畢命。死得不值。大學士毛紀,請宥伏闕諸臣罪,被世宗痛責一番,說他要結朋奸,背君報私,紀遂致仕而去。世宗遂更定大禮,稱孝宗為皇伯考,昭聖皇太后為皇伯母,獻皇帝為皇考,章聖皇太后為聖母。嗣是修獻皇帝實錄,立獻皇帝廟於京師,號為世廟,並命席書至京,編成《大禮集議》,頒示中外。到了嘉靖五年,章聖皇太后謁見太廟及世廟,大學士費宏、石珤,力諫不從,費宏入閣後,未嘗出言規諫。至是才聞力諫,想是飯碗已滿了。反被璁、萼等暗中進讒,害得他不能不去。自是輔臣喪氣,引為大戒,終世宗朝,內閣大臣,大半委蛇朝右,無復強諫了。明朝氣運,亦將衰亡了。再越二年,即嘉靖七年。《大禮集議》成,由世宗親制序文,改名為《明倫大典》,刊布天下,且追論前議禮諸臣罪狀,明降敕文道:
大學士楊廷和,謬主濮議,尚書毛澄,不能執經據禮,蔣冕、毛紀,轉相附和,喬宇為六卿之首,乃與九卿等官,交章妄執,汪俊繼為禮部,仍從邪議,吏部郎中夏良勝,脅持庶官,何孟春以侍郎掌吏部,煽惑朝臣,伏闕喧呼,朕不為已甚,姑從輕處。楊廷和為罪之魁,以定策國老自居,門生天子視朕,法當戮市,特寬宥削籍為民。毛澄病故,追奪前官。蔣冕、毛紀、喬宇、汪俊,俱已致仕,各奪職閒住。何孟春情犯特重,夏良勝釀禍獨深,俱發原籍為民。其餘南京翰林科道部屬大小臣衙門各官,附名入奏,或被人代署,而己不與聞者,俱從寬不究。其先已正法典,或編戍為民者不問。爾禮部揭示承天門下,俾在外者咸自警省。
議罪以後,應即議功。以張璁為吏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桂萼為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兩人私自稱慶,喜出望外,且不必說。
惟當變禮築廟的時候,田州指揮岑猛作亂,免不得勞動王師,出定亂事。田州為廣西土司,諸族聚處,岑氏最大,自稱為漢岑彭後裔。明初,元安撫總管岑伯顏以田州歸附,太祖嘉他效順,特設田州府,令伯顏知府事。四傳至猛,與思恩知府岑濬構釁。濬亦猛族,互爭雄長。濬攻陷田州,猛遁走得免。都御史總督廣西軍務潘蕃,發兵誅濬,把思恩、田州兩府,統改設流官,降猛千戶,東徙福建。正德初年,猛賂劉瑾,得復為田州府同知,兼領府事,招撫遺眾,覬復祖職。嗣從征江西流賊,所至侵掠,惟以流賊得平,敘功行賞,進授指揮同知。猛尚未滿意,遂懷怨望。先是猛嘗納賄有司,自督府以下,俱為延譽。至受職指揮,未得復還原官,他想從前賄賂,多系虛擲,不如仗著兵力,獨霸一方,免得趨奉官府,耗費金銀。自是督府使至,驕倨相待,使人索賄,分毫不與,甚且侵奪鄰境,屢為邊患。巡撫都御史盛應期,奏猛逆狀。請兵討猛,尚未得報。應期以他事去官,都御史姚鏌繼任,甫至廣西,即再疏請剿。得旨允准,乃檄都指揮沈希儀、張經、李璋、張佑、程鑒等,率兵八萬,分五道進兵。別令參議胡堯元為監軍,總督軍務。猛聞大軍入境,情殊惶急,不敢交戰,竟出奔歸順州。歸順州知州岑璋,系猛婦翁,猛不喜璋女,與璋有嫌,想是同姓為婚之故。至此急不暇擇,乃率眾往投。姚鏌聞猛奔歸順,懸賞通緝,又恐璋為猛婦翁,不免助猛,因召沈希儀問計。希儀道:「猛與璋雖系翁婿,情不相洽,末將自有計除猛,約過數旬,必可報命。」胸有成竹,不待多言。姚鏌甚喜,即令他自去妥辦。希儀至營,與千戶趙臣商議。臣與璋本來熟識,聞希儀言,願往說璋,令誘猛自效。希儀即遣赴歸順,兩下相見,寒暄甫畢,璋即設宴款臣,臣佯為不悅。璋再三詰問,臣終不言。璋心益疑,挽臣入內,長跪問故。臣潸然泣下,這副急淚,從何處得來?璋亦流淚道:「要死就死,何妨實告。」中計了。臣又囁嚅道:「我為故人情誼,所以迂道至此,但今日若實告足下,足下得生,我反死了。」璋大驚道:「君果救我,我決不令君獨死。」言畢,指天為誓。臣乃語璋道:「鄰境鎮安,非與君為世仇麼?今督府懸賞緝猛,聞猛匿君處,特令我往檄鎮安,出兵襲君。我不言,君死﹔我一出口,君必為自免計,我死。奈何奈何?」璋頓首謝道:「請君放心。猛娶吾女,視同仇讎,我正欲殺他,恐他兵眾,所以遲遲。若得天兵相助,即日可誅猛了。猛子邦彥,現守隘口,我先遣千人為內應,君可馳報大營,發兵往攻,內外夾擊,邦彥授首,殺猛自容易呢。」臣大喜而返,報知希儀,即夕往攻邦彥。果然內應外合,把邦彥的頭顱,唾手取來。猛聞邦彥被殺,驚惶的了不得。璋反好言勸慰,處猛別館,日沒供張,環侍美女,令他解悶圖歡。猛懮喜交集,日與美女為樂,比故婦何如?問及大兵,詭稱已退。至胡堯元等到了歸順,檄索猛首,樟乃持檄示猛道:「天兵已到,我不能庇護,請自為計。」一面遞與鴆酒,猛接酒大罵道:「墮你狡計,還有何說?」遂將鴆酒一口飲下,霎時毒發,七竅流血而死。璋斬下猛首,並解猛佩印,遣使馳報軍前,諸將乃奏凱班師。猛有三子,邦彥敗死,邦佐、邦相出亡,所有猛黨陸綬、馮爵等俱被擒,惟盧蘇、王受遁去。隔了一年,盧蘇、王受,又糾眾為亂,陷入田州城,正是:
芟夷未盡枝猶在,烽燧才消亂又生。
畢竟亂事能否再平,且至下回續表。
大禮議起,諸臣意氣用事,以致世宗忿激,稱宗築廟,世宗固不為無失,而群臣跪伏喧呼,撼門慟哭,亦非善諫之道。事君數,斯辱矣,豈學古入官之士,尚未聞聖訓耶?楊慎謂仗節死義,張翀謂萬世瞻仰,幾若興邦定國,全賴此諫,試問於伏闕紛爭之後,有何裨益?即令世宗果聽其言,亦未必果能興邦、果能定國也。明代士大夫,積習相沿,幾成錮疾,卒之廷議愈滋,君心愈愎,有相與淪胥而已。田州一役,小丑跳樑,剿平固易。惟岑猛之被賺於婦翁,與世宗之被惑於本生父母,兩兩相對,適成巧偶,是亦文中之映合成趣者也。故善屬文者,無興味索然之筆。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1 12:11:44
第五十八回 胡世寧創議棄邊陲 邵元節祈嗣邀殊寵
卻說盧蘇、王受,系岑猛餘黨,既陷田州,並寇思恩。右江一帶,人情汹汹,或說岑猛未死,或說猛黨勾結安南,已陷思恩州,正是市中有虎,杯影成蛇。姚鏌力不能制。飛檄調兵,藩臬諸司,與鏌有隙,叉倡言「猛實未誅,鏌為所給」等語。御史石金聞悉,遂劾鏌攘剿無策,輕信罔上,惹得世宗動怒,飭革鏌職,授王守仁為兵部尚書,總督兩廣軍務,往討田州,一面即用御史石金為巡按,同赴廣西。守仁到任,聞蘇、受二寇,勢燄頗盛,遂與石金商議,改剿為撫。乃使人招諭田州,令來謝罪。蘇、受疑懼,不敢逕至。守仁復遣使與誓,決不相欺。蘇、受乃盛兵自衛,來轅赴約。經守仁開誠告誡,二人踴躍羅拜,自縛待罪。守仁數責罪狀,各杖數十,才諭歸俟命。已而馳入蘇、受營中,撫定叛眾,乃繕疏遙陳,略言:「田州外捍交趾,縱使得克,別置流官,亦恐兵弱財匱,易生他變,且岑氏世效邊功,欲治田州,仍非岑氏子孫不可。現請降府為州,以猛子邦相為吏目,署行州事,設巡檢司十九處,令蘇、受等為巡檢。惟思恩府未曾被陷,仍設流官,命他統轄田州。邦相以下,悉遵約束」云云。
朝旨報可。守仁遂依疏處置,田州以安。
嗣守仁自田州還省,父老遮道攀轅,稟稱斷藤峽猺,又復猖獗,盤踞三百餘里,大為民害。守仁乃留住南寧,佯為罷遣諸軍,示不再用,暗中卻檄令盧蘇、王受,囑他攻斷藤峽,立功自贖。蘇、受奉守仁令,潛軍突出,連破斷藤峽諸寨,誅匪首,散脅從,藤峽復寧。守仁上蘇、受功,賞賚有加。惟尚書桂萼,令乘機取交趾,守仁不應,桂萼遂劾守仁征撫交失,停止獎諭。未幾守仁得疾,表乞骸骨,且舉鄖陽巡撫林富自代,朝命尚未復頒,守仁因病日加重,不及待命,離任竟歸,行至南安,一瞑長逝。桂萼復說他擅離職守,請世宗毋予恤典,且停世襲。失志則夤緣當道,得志則媢嫉同僚,這是小人通病。獨江西軍民,素懷守仁德惠,靈輀所經,無不縞素哭臨,香花載道,哀奠盈郊。直道尚在人心,忠魂亦堪自慰。至穆宗隆慶初年,始追諡文成。守仁系浙江餘姚人,曾讀書陽明洞中,當時號為陽明先生。平生學問,出入道佛,總旨以儒教為歸。嘗謂知是行的主要,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始,行是知終,人須知行合一,方為真道學。這數語,是陽明先生的學說,門徒多遵守不衰。就是海外日本國,也靠著陽明遺緒,實力奉行,才有今日。極力贊揚,不沒大儒。這且不暇細表。
且說世宗踐阼,曾逮兵部尚書王瓊下獄,謫戍榆林,復起彭澤為兵部尚書,陳九疇為僉都御史,巡撫甘肅,這次黜陟,實因西番一役,王瓊陷害彭、陳,經給事中張九敘追劾瓊罪,才有此番變換。應四十八回。九疇到了甘州,適值土魯番酋糾眾入寇,由九疇督兵力御,戰敗滿速兒,追至肅州,又與肅州總兵官姜盃,夾擊一陣,殺死敵將火者他只丁,寇眾倉皇遁去。邊民嘩傳滿速兒已死,九疇亦依據謠傳,拜表奏捷。未免鹵莽。明廷正遣尚書金獻民,都督杭雄,統兵西討,聞九疇得勝,寇已敗退,乃自蘭州折還。誰知滿速兒依然無恙,西歸後,休養了兩三年,又遣部將牙木蘭,出據哈密,並侵及沙州、肅州。世宗聞警,又起用前都御史楊一清,總制三邊。一清至是三為總制,溫詔褒美,比他為郭子儀。土魯番聞一清威名,頗也知懼,稍稍斂跡。一清請權事招撫,先令他繳還哈密城印。既而一清奉召入閣,以尚書王憲代任,憲仍用一清計,遣使往諭土魯番,命悔過伏罪,歸還哈密。滿速兒置諸不理。
會大禮議起,大學士楊廷和去位,廷和與彭澤、陳九疇等,本來莫逆,就是大禮申議,澤亦附同廷和,聯名抗奏。廷和既去,澤亦乞休。張璁、桂萼,方仇廷和,恨不得將廷和黨與,一網打盡,至土魯番再據哈密,遂上書論西番事,謂:「哈密不靖,自彭澤賂番求和始。彭澤復用,自楊廷和引黨集權始。今日人才,實惟王瓊可用。除王瓊外,無人可安西鄙了。」世宗正信任璁、萼,惟言是從,遂復召王瓊為兵部尚書,代王憲總制三邊。瓊既被召,即奏言滿速兒未嘗戰死,陳九疇誑報朦君,金獻民黨同欺上,俱應復按問罪。還有百戶王邦奇,亦上疏彈劾陳九疇、金獻民,以及楊廷和、彭澤等,說得痛激異常。再經張璁、桂萼兩人,火上添油,自然激動世宗,立降手詔數百言,遣官逮九疇、獻民下獄。璁、萼擬九疇坐斬,獻民奪籍,楊廷和、彭澤,俱應加罪。讞案將成,獨刑部尚書胡世寧,不肯照署,上言:「九疇誤信謠傳,妄報賊死,罪固難免,但常奮身破賊,保全甘、肅二州,功足抵罪,應從輕議」云云。世宗乃命將九疇減死,謫戍極邊,削奪獻民、彭澤原官。只廷和未曾提及,總算涵容過去。所謂不為已甚,想即在此。
先是九疇在甘肅,力言土魯番不可撫,宜閉關絕貢,專固邊防。世宗嘗以為然,因令將貢使拘系,先後凡數十人。及九疇得罪,瓊督三邊,竟遣還舊俘,且許通貢。滿速兒氣燄愈驕,遣部將牙木蘭入據沙州,並限令轉拔肅州。牙木蘭轉戰愆期,致遭滿速兒嚴責,並欲定罪加刑。牙木蘭大懼,率罽帳兵二千,老稚萬人,奔至肅州,叩關乞降。滿速兒以討牙木蘭為辭,糾合瓦剌部眾,入犯肅州。副使趙載,游擊彭濬,發兵截擊,復得牙木蘭為助,審知敵人虛實,一場鏖鬥,殺得他旗靡轍亂,馬仰人翻。滿速兒知機先走,還幸保存性命,越年復遣使貢獅,且齎呈譯書,願以哈密城易牙木蘭。瓊據實奏報,並欲從他所請。世宗飭群臣會議,或言哈密難守,不必索還,或言哈密既還,理宜設守。詹事霍韜,主張保守哈密,尚書胡世寧,主張棄置哈密,兩人所議,各有理由,小子依次錄述。霍韜議案有云:
置哈密者,離西北之郊以屏藩內郡,或難其守,遂欲棄之,將甘肅難守,亦棄不守乎?太宗之立哈密,因元遺孽,力能自立,借虛名以享實利,今嗣王絕矣,天之所廢,誰能興之?惟於諸戎中求雄力能守城印,戢部落者,因而立之,毋規規忠順後可也。議亦有見。
胡世寧的議案,獨云:
先朝不惜棄大寧交趾,何有於哈密?哈密非大寧交趾比也。忠順後裔,自罕順以來,狎比土魯番,且要索我矣。國初封元孽和寧、順寧、安定俱為王,安定又在哈密之內,近我甘肅,今存亡不可知,一切不問,而議者獨言哈密,何也?臣愚謂宜專守河西,謝哈密,無煩中國使,則兵可省而餉不虛糜矣。牙木蘭本一番將,非我叛臣,業已歸正,不當遣還,唐悉怛謀之事可鑒也。牙木蘭固不應遣還,哈密亦豈可遽棄?
世宗瞧著兩議,卻以世寧所說,較為得當,一面命王瓊熟計詳審,再行復奏。瓊再疏仍申前議,又經張璁等議定,留牙木蘭不遣,移置諸戎於肅州境內。自是哈密城印,及哈密主拜牙郎,悉置不問,哈密遂長淪異域,旋為失拜煙答子米兒馬黑木所據,並服屬土魯番,惟按年入貢明廷。土魯番失一牙木蘭,遂乏健將,滿速兒雖然桀驁,卻也不能大舉,有時或通貢使,有時貢使不至,明廷也無暇理睬,但教河西無事,便已慶幸得很了。舌戰甚勇,兵戰甚弱,歷朝衰季,統蹈此弊。
且說張璁、桂萼用事後,原有閣臣,先後致仕。御史吉棠,請征還三邊總制楊一清,藉消朋黨。世宗乃召一清入閣,張璁亦欲引用老臣,以杜眾口,遂力舉故大學士謝遷。遷不肯就征,經世宗遣官至家,持敕令起,撫按又敦促上道,不得已入京拜命。遷年已七十有九,居位數月,即欲乞歸。世宗加禮相待,每遇天寒,飭免朝參。除夕賜詩褒美,勉勉強強的過了一年,再三告病,方准歸休。歸後三年乃歿,予諡文正。惟一清在閣稍久,即與璁、萼有隙,給事中孫應奎,疏論一清及璁、萼優劣,乞鑒三臣賢否,核定去留。王准、陸粲,與應奎同官,獨劾奏璁、萼引用私人,日圖報復,威權既盛,黨羽復多,若非亟行擯斥,恐將來為患社稷,貽誤不淺了。世宗乃免璁、萼官。詹事霍韜,嘗與璁、萼約同議禮,及見兩人去職,攘臂說道:「張、桂既行,勢且及我,我難道坐視不言麼?」遂為璁、萼訟冤,且痛詆一清,說他嗾使王准、陸粲,誣劾璁、萼。並云:「臣與璁、萼,俱因議禮見用,璁、萼已去,臣不能獨留。」為這一疏,世宗又念及張璁前功,立命召還,貶王准為典史,陸粲為驛丞。說起議禮兩字,世宗便不能不袒護,可知霍韜之言,無非要挾,居心實不可問矣。韜再劾一清,世宗令法司會集廷臣,核議一清功罪,張璁卻佯乞寬假。看官!你想此時的楊一清,還有甚麼顏面?一疏乞休,再疏待罪。世宗准予致仕,一清即日出都。可巧故太監張永病死,永弟容代為介紹,求一清作墓誌銘。一清與永為舊交,情不能卻,至撰成後,免不得受些饋禮。偏被張璁聞知,暗囑言官劾奏,竟坐一清受贓奪職。一清還家,得知此信,不禁忿恨道:「我已衰年,乃為孺子所賣,真正令人氣死。」果然不到數月,背上生一大疽,流血而亡。又閱數年,始復故官,尋又追諡文襄,但身已早歿,何從再知,也不過留一話兒罷了。一清也自取其咎。
璁既復用,萼亦召還,兩人仍然入閣,參預機務。適世宗有意變法,擬分祭天地日月,建立四郊,商諸張璁,璁不敢決。給事中夏言援引周禮,奏請分祭,大合世宗意旨,璁亦順水推舟,力贊言議。有幾個主張合祭的,盡被駁斥。霍韜反抗最烈,竟致逮系。韜本與璁、萼毗連,此時何不黨附?遂命建圜丘方丘於南北郊,以二至日分祭,建朝日夕月壇於東西郊,以春分秋分日分祭。郊祀已定,復更定孔廟祀典,定孔子諡號為至聖先師,不復稱王,祀宇稱廟不稱殿,用木主不用塑像。以叔梁紇為孔子父,顏路、曾皙、孔鯉,為顏、曾、子思父,別就大成殿後,增築一堂,祀叔梁紇,配以顏路、曾皙、孔鯉。是從獻皇帝廟附會出來。所有祀儀,比郊天減輕一級,以漢後蒼、隋王通、宋歐陽修、胡瑗、蔡元定從祀。御制正孔子祀典說,宣付史館,又行禘祭,定配享,作九廟,改太宗廟號為成祖,尊獻皇帝廟號為睿宗,升安陸州為承天府,種種制度,無非粉飾鋪張,與國家治亂,毫無干涉呢。
桂萼再入閣後,在位年餘,沒甚議論,嗣因病乞歸,未幾即死。惟張璁規定各制,極蒙寵眷。璁因犯帝嫌名,奏請改易,世宗手書孚敬二字,作為璁名。世宗名厚熜,與張璁之璁,偏旁不同,璁乃自請改名,無非貢諛而已。廷臣因他得寵,相率附和,不敢生異。只夏言方結主知,與孚敬分張一幟,一切製作,多由夏言解決,世宗很是信從,孚敬反為減色,因此屢欲傾言,暗加讒間。誰料世宗反袒護夏言,斥責孚敬,孚敬無法,致仕而去。世宗命侍郎翟鑾,尚書李時,先後入閣,升任夏言為禮部尚書。翟、李兩人,遇著大政,必與言商。言雖未預聞閣務,權力且出閣臣上,李時、翟鑾,不過備位充數罷了。
世宗因在位十年,尚無皇嗣,復擬設醮宮中,令夏言充醮壇監禮使,侍郎湛若水、顧鼎臣充迎嗣導引官,文武大臣,逐日排班進香。世宗亦親詣壇前,虔誠行禮。主壇的大法師,便是前文所敘的邵元節。元節系貴溪人氏,幼得異人范文泰傳授龍圖龜范的真詮,自言能呼風喚雨,驅鬼通仙。世宗聞他大名,徵召入京,叩問仙術,元節只答一個靜字訣,靜字以外,便是無為二字。世宗甚為稱賞,敕封真人。未幾命他禱雪,果然彤雲密布,瑞雪紛飛。想是湊巧。看官!你想世宗到了此時,尚有不竭誠敬信麼?當下加號致一真人,飭領金箓醮事,給玉金銀象印各一枚,秩視二品,並封元節師元泰為真人,敕在都城建真人府,糜費巨萬,兩年始成,由夏言作記勒碑,贈田三十頃,供府中食用,遣緹騎四十人,充府中掃除的役使,真個是敬禮交加,尊榮備至。到了祈嗣設醮,當然由邵真人登壇,主持壇事,朝誦經,夕持咒,差不多有一兩年。偏偏後宮數十,無一宜男。監察御史喻希禮,乞赦免議禮得罪諸臣,世宗大怒道:「希禮謂朕罪諸臣,致遲子嗣麼?」立命將希禮謫戍。編修楊名,劾奏邵元節言近無稽,設醮內府,尤失政體,又遭世宗怒斥,下獄戍邊。元節以祈嗣無效,暫乞還山。且上言皇上心誠,不出一二年,定得聖嗣。世宗大喜,使中官至貴溪山中,督造仙源宮,俾資休養。宮既成,元節入朝辭行,世宗設筵餞別,淒然問道:「真人此去,何時再得相見?」元節用指輪算,欣然答道:「陛下多福多壽,兼且多男,草莽下臣,來謁聖躬?當不止一二次呢。」後來看似有驗,吾總謂其偶中耳。世宗道:「吾年已三十,尚無子嗣,他日如邀神佑,誕育一二,便已知足,何敢多求呢?」元節道:「陛下寬心,試看麟趾螽斯,定多毓慶,那時方知所言不謬了。」
言畢,舉拂即行,飄然而去。
說也奇怪,元節出京數十日,後宮的閻貴妃,居然有娠。倏忽間又是數月,世宗因貴妃得產,還需祈禱,乃遣錦衣千戶孫經,齎敕往召。元節奉命登程,舟至潞河,又有中使來迎,相偕入京。世宗在便殿召見,慰勞有加,即賜彩蟒衣一襲,並闡教輔國王印。次日再命設壇,世宗格外虔誠,沐浴齋戒,才詣壇前禱祀,但見香煙凝結,佳靄氤氳,大家說是慶雲環繞,非常瑞征。世宗亦信為天賜。過了三日,閻妃分娩,果得石麟,群臣排班入賀。世宗道:「這都是致一真人的大功呢。」慢著。遂加授元節為禮部尚書,給一品服俸,賜白金文綺寶冠,法服貂裘,並給元節徒邵啟為等祿秩有差。元節果有道術,豈肯拜受虛榮?文成五利之徒,何足道乎?大修金箓醮於立極殿,凡七日夜,作為酬神的典禮。小子有詩歎道:
得嗣寧從祈禱來,胡為迷信竟難回?
盧生以後文成繼,秦漢遺聞劇可哀。
皇嗣已生,後事果屬如何,且看下回申敘。
棄大寧,棄交趾,並棄哈密,此皆明代衰微之兆。昔也闢國百里,今也蹙國百里,可為世宗詠矣。況封疆之寇未除,中央之爭已起,陳九疇有御番才,乃為張璁所傾陷,代以王瓊,滿速兒請以哈密易牙木蘭,竟欲勉從所請,胡世寧主張不遣,是矣,然必謂哈密可棄,得毋太怯。我退一步,寇進一步,玉關以外,從此皆戎,較諸明初之威震四夷,能毋生今昔之感耶?世宗不察,反日改祀典,藻飾承平,至於設壇修醮,禮延方士,禱雪而雪果降,祈嗣而嗣又生,世宗之迷信,由是深矣,然亦安知非一時之僥倖耶?國家將亡,必有妖孽,吾謂邵元節輩,亦妖孽類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1 12:12:05
第五十九回 繞法壇迓來仙鶴 毀行宮力救真龍
卻說世宗既得皇嗣,取名載基,益信方士有靈,非常寵信。自是道教盛行,佛教衰滅,菩薩低眉,不能不讓太上老君,獨出風頭。涉筆成趣。巧值大興隆寺被災,御史諸演,揣摩上意,奏請順天心,絕異端。夏言又請除禁中佛殿,原來明宮裡面,有大服千善殿神佛,藏有金銀佛像,及各種器具,相傳系元代敕建,至明未毀。世宗得夏言奏章,即命偕武定侯郭勛,大學士李時,先去察視。言等奉命入殿,殿中所列,無非是銅鑄的如來,金裝的觀音,以及羅漢、韋馱、彌勒佛等類,恰也習見不鮮,沒甚奇異。及步入最後一殿,但見壁上的蜃灰,半成污堊,簷前的蛛網,所在縱橫,殿門關得甚緊,獸環上面,銜看大鎖,鎖上所積塵垢,差不多有數寸厚。當問殿中住持,索取鎖鑰,住持謂中有怪異,不宜輕啟。夏言怒叱道:「我等奉旨而來,怕甚麼妖怪不妖怪?」住持不得已,呈上鑰匙,哪知鑰已生鏽,插入鎖心,仍然推啟不動。夏言更命侍役擊斷大鎖,啟門入內。門內黝黑深邃,差不多似酆都城,各人魚貫進殿。凝神細瞧,並不見有丈六金身,莊嚴佛像,只有無數的奇形鬼怪,與那漆鬢粉臉的女像,抱腰親吻,含笑鬥眉﹔最看不過去的,是有數男像及數女像,統是裸著身體,赤條條一絲不掛,彼此伏著地上,作那交媾情狀。秘戲圖無此媟褻,歡喜禪竟爾窮形。夏言不禁憤憤道:「佛門清淨,乃有這等穢事麼?」言畢,即與郭、李兩人,一並出來,入廷復旨,直陳不諱,且請把所有的異像,瘞諸中野,不得瀆留。世宗道:「既有這般邪移,應一律銷毀,免得愚民無知,發掘供奉。」世宗識見,頗過夏言。隨即發遣工役,盡行拆毀,把各種支離偶像。一一銷熔,共得一萬三千餘斤。還有金函玉匣,內貯佛首佛牙等,統共毀去。殿宇遺址,改築慈慶、慈寧宮,奉兩宮太后居住,這也不消細說。
惟皇子載基,才生兩月,忽然間生了絕症,竟至夭逝,想是諸佛作祟。世宗不勝哀悼。幸王貴妃又復懷孕。足月臨盆,生下一男,取名載壑。接連是杜康妃、盧靖妃各生一男,杜妃子名載垕,便是後來的穆宗,盧妃子名載圳,後封景王,就國安陸,繼跡興藩。世宗連得二子,方減悲懷,只把那亡兒載基,賜諡哀衝,稱為哀衝太子罷了。死了一子,生了二子。畢竟祈禱有靈。後來世宗又得四子,一名載珫,一名載闇,一名載禡,一名載珮,俱系妃嬪所出,並皆夭亡。看官聽著世宗八子,統出妃嬪,想正宮皇后,當然是無子呢。小子查閱明史,世宗共有三後:第一後是陳氏,前文亦曾敘過,陳後性頗褊狹,一日與世宗同坐,張、方二妃進茗,世宗見二妃手似柔荑,握視不釋,後投盃遽起,觸怒天顏,大聲呵斥。後適懷妊,坐是墮胎,驚悸成疾,一病即崩。第二後就是張妃,妃既繼位中宮,從夏言議,親蠶北郊,嗣又率六宮嬪御,聽講章聖女訓,倒也有些淑德,不知何事忤了世宗,竟於嘉靖十三年廢居別宮。十五年謝世,明史上未曾敘及被廢情由,小子也不敢杜撰。第三後乃是方氏,世宗久無子嗣,用張孚敬言,廣選淑女,為毓嗣計,即選方氏、鄭氏、王氏、閻氏、韋氏、沈氏、盧氏、沈氏、杜氏九人,同冊為九嬪。強依古禮。張後被廢,方氏以九嬪首選,繼立為後。舊制立後,第謁內廟,世宗獨援廟見禮,率方氏謁太廟及世廟,仍本張孚敬議。頒詔天下,飭命婦入朝中宮。統計世宗冊立三後,要算立方後時,禮節最繁,但玄鳥降祥,偏錫下陳,這也是命中注定,不能勉強呢。這一段敘明各後,萬不能省。世宗以正宮無出,理應立長,遂於嘉靖十八年,立子載壑為太子,封載垕為裕王,載圳為景王。載壑事見後文,姑且慢表。
單說世宗既信任邵元節,屢命設醮,其時四方道流,趨集都下,江西龍虎山中的張天師,名叫彥頨,亦入都謁見。世宗與他談論道法,他以清心寡慾四字為對,元節所對只三字,彥頨所對有四字,宗旨相去不遠,應足齊名。頗合上意,遂加封為正一嗣教真人,賜金冠玉帶蟒衣銀幣,留居京邸,令與元節分壇主事。元節多一敵手。壇場鋪設,尤為繁備,上下共計五層:下一層,按照五方位置,分建紅黃藍皂白五色旗﹔第二層,統是蒼鬆翠柏紮就的亭台曲檻﹔第三層,有八十一名小太監,各穿法服,手執百腳長幡,按方排立﹔第四層,陳列鐘鼓鼎彝等物﹔第五層上面,方是正壇,金童玉女,列隊成行,四面環著香花,中央著巨燭,上供三清等像,青獅白象,躍躍欲生,香煙裊繞九霄中,清磬悠揚三界上。這位正一真人張天師彥頨,備敘名號,揚中寓抑。戴金冠,系玉帶,服蟒衣,手秉象簡,通誠禱告。世宗就壇行拜叩禮,只聽張天師口中,唸唸有詞,呼了幾十回天尊,誦了兩三次祝文,忽覺爐內香煙,冉冉上升,氤氳不散,凝成祥雲﹔巧值紅日當空,與那縹緲的雲煙,映照成彩,紅黃藍白,迴環交結,壇下文武各官,都說是卿雲乣縵,捧日光華。世宗瞧著,亦很覺奇異,正在驚喜交集的時候,又聽得空中嘹亮,聲婉且清,舉頭上眺,恰有一雙白鶴,從彩雲深處,迴翔而下,繞壇翩躚,三匝後,依舊沖天飛去。真耶幻耶。此時的世宗愈信仙人指化,望空拜謝。待至還朝,百官齊聲稱賀,三呼萬歲。世宗益喜,賞賜張天師彥頨,金帛無算。彥頨遂請還山,世宗挽留不住,乃遣中使送歸。天師歸後,不意住宅被火,由中使復奏,忙發內帑萬金,重與建築。想無仙源宮,故意縱火索償。給事中黃臣諫阻道:「從前欒巴、郭憲,噀酒止火,彥頨果有道力,何致回祿臨門?請陛下不必代治!」世宗不聽。天師遂坐享華廈,祿養逍遙。未幾天師病死,世宗命如列侯例,厚給恤典,且為之歎息數日。
已而世宗南幸承天,即安陸州。謁見顯陵,即獻皇帝墓。邵元節在京中,患病不從。病且死,語門徒邵啟為道:「我將逝世不能再赴行在,一見皇上,但煩你轉達行轅,我死後,陶典真可繼我任。」言訖即逝。邵啟為謹遵師命,馳訃行在,世宗方駐蹕裕州,聞報大慟。哭他什麼?世宗若果聰明,應知仙人也要病死,更宜破涕為笑。親書手諭,頒發禮部,所有營葬恤典,如伯爵例,並命中官護喪歸籍。一面召陶典真至行在,加給祿俸,令他扈蹕南行。
典真南岡人,一名仲文,少時為黃岡縣掾吏,性喜神仙方術,嘗在羅田萬玉山中,練習符箓,頗得微驗。邵元節微時,曾與往來。元節得寵,念著友誼,代為疏通,得除授遼東庫大使,秩滿至京,往謁元節,免不得恭維數語。元節歎道:「你初次到京,哪知我的苦處?我年已老邁,精力欠佳,屢次上表乞歸,偏是皇上不准,留我在京,演授法事,我實是力不能及了。神仙也怕吃力麼?現在宮中興妖作怪,驚惶的了不得,委我禱禳,我尤日夕無暇,你來此正好,替我出力,我也可以息肩了。」仲文道:「果承薦舉,尚有何說。」當下寄寓真人府內,由元節入宮面票,願薦仲文自代,世宗自然准奏。仲文仗著道法,即日至宮中驅禳,焚符諷咒,禱告了三日三夜,果然妖氛不起,怪異潛蹤。究竟這宮中有妖無妖,有怪無怪,據《明宮軼聞》,謂有黑氣為祟,漫如濃煙,又每夜聞木魚聲,一宮娥頗有膽力,聞聲夜起,到處細聽,但聞怪聲出自階下,便用小石為記,待至黎明,面奏世宗,當命人移階掘土,挖至數尺,果有木魚一具,質已朽腐,投諸烈火,有綠煙一縷上衝,氣甚臭惡,裊裊不絕。嗣經仲文入禳,黑眚消滅,禁掖平安。世宗雖頗信重仲文,但總道是元節傳授,所以有此法力,靈效非常。及元節臨終,復薦仲文,當即記著前事,立命召至,令他從行。
到了衛輝,時當白晝,天日清和,春光明媚,事見嘉靖十八年二月中。世宗心舒意愜,對景流連。猛然間有一陣旋風,從西北來,吹得駕前的節旄,都在竿頭盤繞,沙飛石走,馬鳴聲嘶,護駕的官吏,都嚇得面如土色。世宗忙召見仲文,問這旋風,主何朕兆?仲文跪奏道:「臣已推算過了,今夜防有火災。」不知從何術推測,想是俗語所謂旂門遁呢。世宗驚道:「既有火災,應該醮禳。」仲文道:「劫數難逃,禳亦無益。況行道倉猝,一時亦不及設壇呢。」世宗道:「這卻如何是好?」仲文道:「聖駕應有救星。料亦無妨。惟請陛下飭令扈從,小心保護為要。」世宗點首。是夕黃昏,便令扈從等人,熄燈早睡,又飭值夜吏役,分頭巡邏,不得怠慢。戒令已畢,世宗才入御寢,亦吹熄燈燭,早早的就寢安眠。誰知睡到夜半,行宮後面,忽然火起,熊熊燄燄,頃刻燭霄,宮中扈從各人,驟遇火災,統是倉皇失措,奪門亂竄。又奈這火從外面燒入,竟將各門擋住,彷彿是祝融、回祿,代守宮門。宮內竄出各吏役,逃命要緊,管不及有火沒火,統從火堆中越過,不是焦頭爛額,也被燎髮燃眉,有幾個應罹火劫的,受著幾陣濃煙,已皆暈倒,燒得烏焦巴弓。世宗本有戒心,聞外面是嗶剝聲,慌忙起牀,啟戶一瞧,已是紅光滿目,照膽驚心,當有內監等前來扈駕簇擁而出,不防外面已成火圈,無路可走,只好重行退還。世宗因仲文言,自知無礙,便語內侍道:「休要驚慌!朕躬自有救星。」道言未絕,門外已有人搶入,不及行君臣禮,忙將世宗背在身上,從煙燄稍淡處,衝將出去,走至宮外,俱幸無傷,才將世宗息下。世宗瞧著,乃是錦衣衛指揮使陸炳。炳頓首問安,世宗亦慰諭道:「非卿救朕,朕幾葬身火窟了。但陶卿曾謂朕有救星,不料救星就是卿呢。」正說著,陶仲文亦踉蹌奔至,鬚眉多被焚去。世宗與語道:「卿何故也遭此災?」仲文道:「陛下命數,應罹小災,臣適默禱,以身相代,所以把些須驚恐,移至臣身。陛下得安,臣何惜這鬚眉呢。」吾誰欺,欺天乎?世宗大喜。及火勢已熄,回視行宮,已成焦土,檢查吏役,傷亡了好幾百人,世宗命循例撫恤。授仲文為神霄保國宣教高士,給予誥敕印綬,特准攜帶家屬,隨官就任。仙眷安可拆開?及至承天,謁顯陵畢,命作新宮,以章聖太后合葬。是時章聖太后已崩,世宗有意南祔,所以南巡承天,閱視幽宮。至此南祔議決,才還京師。是年九月,奉葬章聖太后於顯陵。世宗又送葬南下,不消細說,惟世宗南巡時,曾命太子監國,四歲小兒,何知監國?至還都後,陶仲文又進清淨養心的道訣,身為人君,一日二日萬幾,如何清淨?世宗甚是信從。一日臨朝,諭廷臣道:「朕欲命太子監國一二年,俾朕在宮攝養,康強身體,再行親政。」廷臣都錯愕相顧,不知所對。太僕卿楊最,心中很是反對,因見廷臣無言,也只得暫時含忍,待退朝後,恰抗疏上奏道:
臣入朝時,聞聖諭由東宮監國,暫得靜修,此不過信方士之言,為調攝計耳。夫堯舜性之,湯武身之,非不知修養可以成仙,以不易得也。不易得所以不學,豈堯舜之世無仙人?堯舜之智不知學哉?孔子謂老子猶龍,龍即仙也,孔子非不知老子之為仙,不可學也,不可學豈易得哉?
臣聞皇上之諭,始則驚而駭,繼則感而悲,犬馬之誠,惟望陛下端拱穆清,恭默思道,不邇聲色,保復元陽,不期仙而自仙,不期壽而自壽。若夫黃白之術,金丹之藥,皆足以傷元氣,不可信也,幸陛下慎之!
為這一疏,大忤帝意,竟下詔逮最下獄,飭鎮撫司拷訊。最不勝搒掠,瘐斃獄中。冤哉!枉也。隨進陶仲文為忠孝秉一真人,領道教事﹔尋加少保禮部尚書,晉授少傅,食一品俸。半官半道,煞是可笑。還有方士段朝用,交結武定侯郭勛,謂能化器物為金銀,當將所化銀杯,托勛進奉。世宗稱為天授,立封朝用為紫府宣忠高士,即將所獻銀杯,薦享太廟,加郭勛祿米百石,嗣復加封翊國公。嗣是東宮監國,說雖不行,惟世宗常不視朝,日事齋醮,工作煩興。給事中顧存仁、高金、王納言,皆以直諫得罪。監察御史楊爵,忍耐不住,竟上疏直陳五大弊:一由郭勛奸蠹,任用肆毒﹔二由工作不休,朘民膏血﹔三由朝御希簡,經筵曠廢﹔四由崇信方術,濫加保傅﹔五由阻抑言路,忠藎杜口。看官!你想這五大弊,都是世宗視為美政,瞧著此奏,能不震怒異常麼?當下逮獄拷掠,血肉狼藉,死了一夜,方得甦醒。主事周天佐,御史溥鋐,上疏論救。皆下獄受刑,先後瘐死。因此群臣相戒,無敢再言。時大學士張孚敬,屢進屢出,於嘉靖十八年卒于家,世宗尚追悼不已,贈職太師。李時亦已病終,禮部尚書監醮使夏言,升任武英殿大學士﹔導引官顧鼎臣,升任文淵閣大學士。兩人最得帝寵,所有建醮時的薦告文,嘗由兩人主稿,創用青藤紙書朱字,稱為青詞。青詞以外,又有歌功頌德的詩章,亦多屬兩人手筆。顧鼎臣進步虛詞七章,夏言進修醮詩,有「宮燭熒煌太乙壇」等句,均為世宗所稱賞。內外官吏,彼此相效,盛稱祥瑞,侈頌承平,風氣一開,諛詞競進,遂引出一個大奸賊來。應首回奸賊專權。前此如江彬諸人,未嘗不奸,但未及若人耳。正是:
方外諸人剛獲寵,朝中巨猾又專權。
欲知奸賊為誰,待下回詳述情由。
邵元節以外,有張彥頨,張彥頨以外,又有陶仲文,何仙人之多耶?或謂卿雲繞日,白鶴繞壇,史策流傳,非盡虛語。至若旋風示兆,果遇火災,陶真人獨能先覺,陸指揮即是救星,就令君非世宗,亦安得不為之敬信者?不知人君撫有天下,應以福國利民為本務,國而治,不言瑞而瑞自至﹔民而安,不求福而福自來。否則瑞反為妖,福轉伏禍,寧有濟耶?況乎法壇之鶴,寧知非彥頨之預儲,故示靈應﹔行宮之毀,安知非仲文之縱火,借踐妖言。古今來之欺世惑民者,往往如此,非必其果有異術也。本回陸續敘寫凡方士之售欺,與世宗之受欺,盡在言中,明眼人自能知之,寧待明示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1 12:12:26
第六十回 遘宮變妃嬪罹重辟 跪榻前父子乞私情
卻說嘉靖中年,有一位大奸臣,乘時得志,盤踞要津,秉政二十餘年,害得明朝元氣,剝削殆盡,幾乎亡國敗家。這奸臣姓甚名誰,就是分宜人嚴嵩。大忠大奸,俱用特筆。弘治年間,嵩舉進士,有術士替他相面,說他後當大貴,但有餓紋入口,恐至枵腹亡身。嵩笑道:「既雲大貴,又雲餓斃,顯見得自相矛盾,不足深信呢。」嚴嵩以進士成名,獨不聞周亞夫故事耶?嗣是浮沉宦鄉,沒甚出色。他遂變計逢迎,多方運動,竟得了尚書夏言的門路。就職南京,洊任至吏部尚書。會值夏言入閣,遂調嵩入京,就任禮部尚書,所有一切禮儀,無不仰承上旨,深合帝心。又因建壇設醮,屢現慶雲,遂仗著歷年學問,撰成一篇《慶雲賦》,呈入御覽。世宗從頭至尾的閱讀一遍,覺得字字典雅,語語精工,就是夏、顧兩大臣的青詞,亦似遜他一籌,免不得擊節稱賞。未幾,又獻《大禮告成頌》,越覺鏤金琢玉,摛藻揚芬,世宗遂大加寵眷,所有青詞等類,概令嚴嵩主筆。夏、顧二人,轉因此漸漸失寵。顧鼎臣不該遭禍,竟於嘉靖十九年,得病逝世,追贈太保,居然生榮死哀,完全過去。確是倖免。惟夏言自恃勛高,瞧不起這位嚴尚書,且因嚴嵩進階,都由自己一手提拔,所以待遇嚴嵩,幾與門客相等。嚴嵩與言同鄉,科第比言為早,因須仗言援引,不得不曲意迎承。誰知言竟一味驕倨,意氣凌人,嵩遂暗暗懷恨,不過形式上面,尚是格外謙恭。是謂奸臣。一日,置酒邀言,齎柬相請,言竟謝絕。嵩復自至夏第,入門求見,言復不出。這般做作,無怪速死。嵩不得已長跪階前,手展所具啟帖,和聲朗誦,委婉動人,言乃回嗔作喜,出來應酬,遂偕嵩赴宴,興盡乃歸。言以為嵩實謙抑,坦然不疑。俗語說得好:「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嚴嵩是個陰柔險詐的人物,陰柔險詐四字,真是嚴嵩的評。受了這等暗氣,哪有不私圖報復?湊巧翊國公郭勛,與言有隙,嵩遂與勛相結,設計害言。先是言加封少師,特進光祿大夫上柱國,並蒙賜銀章,鎸「學博才優」四字,得密封白事。自世宗至承天謁陵,郭勛、夏言、嚴嵩等,俱扈駕隨行,謁陵已畢,嵩請表賀,言請俟還京再議。世宗竟從嵩請,遽御龍飛殿求賀。嵩遂揣摩意旨,與郭勛暗伺言隙,一再進讒,頓時惱了世宗,責言傲慢不恭,追繳銀章手敕,削奪勛階,勒命致仕。既而怒意漸解,復止言行,把銀章手敕,一並賞還。言知有人搆陷,上疏謝恩,內有「一志孤立,為眾所忌」二語,世宗復下詔切責。言再疏申謝,並乞歸休,有旨不許。會昭聖太后病逝,世宗飭群臣酌議服制,言報疏未愜帝意,且間有訛字,復遭嚴旨駁斥。原來昭聖太后張氏,自世宗稱為伯母后,奉待濅薄。後弟昌國公張鶴齡,及建昌侯張延齡,以僭侈逾制,為人所訐,先後下獄。張太后至席藁待罪,請免弟死,世宗不從。鶴齡瘐死獄中,延齡長系待決。張太后忿恚致疾,竟爾告終。世宗意欲減輕服制,偏夏言以禮相繩,倉猝間又繕錯一二字,遂被世宗指毛索瘢,斥為不敬。言只好推稱有疾,以致昏謬貽愆。世宗復勒令歸田,言奉命將行,詣西苑齋宮叩辭。世宗又動了憐念,令還私第治疾,徐俟後命。夏言經此播弄,尚復戀棧,豈必除死方休耶?張太后的喪葬,草草完事,就是世宗父子,亦不過持服數日,便算了結。張延齡竟致棄市。第知尊敬父母,未及錫類之仁,安得為孝?插入張氏情事,以明世宗之負心。
時言官交劾郭勛,勛亦引疾乞假。京山侯崔元新得主眷,入直內苑,世宗與語道:「郭勛、夏言,皆朕股肱,為什麼彼此相妒呢?」元躊躇未答。世宗又問勛有何疾?元答道:「勛實無疾,但忌夏言,言若歸休,勛便銷假了。」世宗為之頷首。御史等聞這消息,又聯名劾勛,有詔令勛自省,並將原奏發閱,勛辯語悖慢,失人臣禮。給事中高時,乃盡發勛貪縱不法十數事,遂下勛錦衣獄。勛既得罪,言復被召入直。法司審瓛勛案,多由言暗中指授,獄成議斬。世宗尚有意寬貸,飭令復勘,不意復勘一次,加罪一次,復勘兩次,加罪兩次,一個作威作福的翊國公,不被戮死,也被搒死,盈廷稱快。只嚴嵩失一幫手,未免心中怏怏。
明代冠制,皇帝與皇太子冠式,用烏紗折上巾,即唐朝所稱的翼善冠。世宗崇尚道教,不戴翼善冠,獨戴香葉冠,嗣命制沉水香冠五頂,分賜夏言、嚴嵩等。夏言謂非人臣法服,卻還所賜。嚴嵩獨遵旨戴著,且用輕紗籠住,借示鄭重。世宗遂嫉言親嵩,適當日食,因詔稱:「大臣慢君,以致天象告儆,夏言慢上無禮,著即褫職,所有武英殿大學士遺缺,令嚴嵩補授!」這詔頒發,嵩遂代言入閣,躍登相位。時嵩年已六十餘,不異少壯,朝夕入直西苑椒房,未嘗一歸洗沐,世宗大悅,賜嵩銀章,有「忠勤敏達」四字。尋又陸續賜匾,遍懸嵩第,內堂曰延恩堂,藏書樓曰瓊翰流輝,修道閣曰奉玄之閣,大廳上面獨擘窠大書忠弼二字,作為特賞。嵩遂竊弄威柄,納賄營私。長子世蕃,得任尚寶司少卿,性尤貪黠,父子狼狽為奸,朝野側目。世宗之所謂忠者,得毋由是。嘉靖二十一年十月,宮中竟闖出謀逆的大變來。謀逆的罪首,乃是曹妃宮婢楊金英,一個宮婢,也入國史中,傳播百世,可謂值得。原來世宗中年,因求儲心切,廣置妃嬪,內有曹氏,生得妍麗異常,最承寵愛,冊為端妃。每遇政躬有暇,必至端妃宮內,笑狎盡歡,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差不多有這般情形。修道者固如是耶?端妃侍婢楊金英,因侍奉未周,屢觸上怒,幾欲將她杖死,還是端妃替她緩頰,才把性命保全,金英未知感恩,反且銜恨。可巧雷壇告成,世宗往禱雷神,還入端妃宮中,同飲數杯,酒酣欲睡,眠倒榻上,竟入黑甜。端妃替他覆衾,放下羅幃,恐怕驚動睡夢,因輕閉寢門,趨至偏廂去了。不料楊金英覷著閒隙,悄地裡挨入寢門,側耳細聽,鼾聲大起,她竟放著膽子,解下腰間絲帶,作一套結,揭開御帳,把帶結套入帝頸,正在用力牽扯,突聞門外有履舄聲,不禁腳忙手亂,擲下帶子,搶出門外。看官聽著!這門外究係何人?原來是另一宮婢,叫作張金蓮。又是一個救星。金蓮正從寢門經過,偷視門隙,見金英解帶作結,不知有甚麼勾當,她本欲報知端妃,轉思金英是端妃心腹,或由端妃遣入,亦未可知,不如速報皇后,較為妥當。主意已定,遂三腳兩步的趨至正宮,稟稱禍事。方皇后聞言大驚,忙帶著宮女數名,隨金蓮趕入西宮,也不及報知端妃,竟詣御榻前探視,揭帳一瞧,見世宗頸中,套絲帶一條,驚得非同小可,忙用手向口中一試,覺得尚有熱氣,心下始放寬三分,隨即檢視帶結,幸喜是個活結,不是死結。看官,這楊金英既欲弒帝,何以不用死結,恰用活結呢?小子想來,料系世宗命不該絕,楊金英忙中致誤。所以帶結不牢,當用力牽扯時,反將帶結扯脫一半,又經張金蓮覷破,不及再顧,所以世宗尚未畢命。方後將帶解去,端妃才聞報進來,這時候的方皇后,瞧著端妃,不由的柳眉倒豎,鳳眼圓睜,用著猛力,將絲帶擲向端妃面上,並厲聲道:「你瞧!你瞧!你敢做這般大逆事麼?」平時妒意,賴此發洩。端妃莫明其妙,只嚇得渾身亂抖,還算張金蓮替她辯明,說是楊金英謀逆,方後即令內侍去捕金英,一面宣召御醫,入診世宗。至御醫進診,金英已是拿到,方後也不及審問金英,先由御醫診視帝脈,說是無妨,立即用藥施治。果然世宗甦醒轉來,手足展舒,眉目活動﹔惟項間為帶所勒,雖未傷命,究竟咽喉被逼,氣息未舒,一時尚不能出言。方後見世宗復生,料知無礙,便出外室嚴訊金英。金英初尚抵賴,經金蓮質證,無從狡辯,只好低首伏罪。偏方後不肯罷手,硬要問她主謀。金英一味支吾,待至用刑脅迫,恰供出一個王寧嬪。方後遂命內監張佐,立將王寧嬪牽至,也不問她是虛是實,即用宮中私刑,打她一個半死。隨召端妃入問道:「逆犯金英,是你的愛婢,你敢與她通同謀逆,還有何說?」端妃匍伏地上,訴明冤屈。方後冷笑道:「皇上寢在何處,你還想推作不知麼?」便命張佐道:「快將這三大罪犯,拖將出去,照大逆不道例,凌遲處死便了。」拔去眼中釘,快意何如?端妃聞言,魂靈兒已飛入九霄,幾至不省人事,及驚定復甦,還想哀求,已被張佐牽出宮外。可憐她玉骨冰肌,徒落得法場寸磔,暴骨含冤。為美人恃寵者鑒。王寧嬪及楊金英,依例極刑,不消細說。世宗病痊,憶著端妃的情愛,遍詰宮人,都為稱冤,哀悼不置。嗣是與後有隙,至嘉靖二十六年,大內失火,世宗方居西內,聞著火警,竟向天自語道:「莫謂仙佛無靈,看那廝妒害好人,今日恐難逃天譴呢。」宮人請往救方後,世宗默然不答。及火已撲熄,接到大內稟報,皇后為火所傷,抱病頗重,世宗亦不去省視,後竟病歿。已而世宗又追悼亡後,流涕太息道:「後嘗救朕,朕不能救後,未免負後了。」又要追悔,愈見哀怒無常。乃命以元後禮喪葬,親定諡法,號為孝烈,預名葬地曰永陵,這是後話慢表。
且說世宗既遭宮變,並將楊金英族屬,逮誅數十人,遂以平定宮變,敕諭內閣道:「朕非賴天地鴻恩,鬼神默佑,早為逆婢所戕,哪有今日?朕自今日始,潛心齋祓,默迓天庥,所有國家政事,概令大學士嚴嵩主裁,擇要上聞。該大學士應曲體朕心,慎率百僚,秉公辦事」等語。嚴嵩接到此諭,歡喜的了不得,遇事獨斷,不問同僚,內外百司,有所建白,必先啟嵩,然後上聞。嵩益貪婪無忌,恃勢橫行。大學士翟鑾,以兵部尚書入閣辦事,資望出嚴嵩上,有時與嵩會議,未免托大自尊,嵩竟因此挾嫌,陰嗾言官,疏論翟鑾,並劾鑾二子汝儉、汝孝,與業師崔奇勛,親戚焦清,同舉進士及第,營私舞弊,情跡昭然。世宗震怒,命吏部都察院查勘。翟鑾上疏申辯,語多侵及嚴嵩,世宗益怒道:「鑾被劾待勘,尚敢瀆陳麼?他二子縱有才學,何至與私人並進,顯見得是有情弊呢。」遂飭令翟鑾父子削籍,並將崔奇勛、焦清,俱斥為民。一場歡喜一場空。又有山東巡按御史葉經,嘗舉發嚴嵩受賕事,嵩彌縫得免,懷恨在心,適經在山東監臨鄉試,試畢呈卷,嵩摘錄卷中文字,指為誹謗。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世宗遂逮經入京,加杖八十,創重而死。試官周礦,提調布政使陳儒,皆坐罪謫官。御史謝瑜、喻時、陳紹,給事中王勰、沈良材、陳塏,及山西巡撫童漢臣,福建巡按何維柏等,皆以劾嵩得罪,嵩自是氣燄益橫。世宗命吏部尚書許瓚,禮部尚書張璧,入閣辦事,各授為大學士,嵩看他們不在眼中,仍然獨斷獨行,不相關白。瓚嘗自歎道:「何故奪我吏部,令我仰人鼻息。」遂上疏乞休,並言:「嵩老成練達,可以獨相,無煩臣伴食」云云。明是譏諷語。嵩知瓚意,亦上言:「臣子比肩事主,當恊力同心,不應生嫌,往歲夏言與郭勛同列,互相猜忌,殊失臣道,臣嵩屢蒙獨召,於理未安,恐將來同僚生疑,致蹈前轍,此後應仿祖宗朝蹇夏三楊故事,凡蒙召對,必須閣臣同入」等語。以假應假,煞是好看。兩疏皆留中不報。世宗自遭宮變後,移居西內,日求長生,郊廟不親,朝講盡廢,君臣常不相見,只秉一真人陶仲文,出入自由,與世宗接見時,輒得旁坐,世宗呼為先生而不名。嚴嵩嘗賄托仲文,凡有黨同伐異的事件,多仗他代為陳請,一奸一邪,表裡相倚,還有何事再應顧忌?
不過大明的國脈,被他斲喪不少呢。
既而張璧去世,許瓚以乞去落職,嚴嵩竟思獨相,不意內旨傳出,復召回夏言入閣,盡復原官。言奉詔即至,一入閣中,復盛氣凌嵩,既去何必再來?且盛氣如故,不死何待?一切批答,全出己意,毫不與嵩商議。就是嵩所引用的私人,多半驅逐,嵩欲出詞袒護,都被言當面指摘,反弄得噤不敢聲。御史陳其學,以鹽法事劾論崔元,及錦衣都督陸炳,炳時已升都督。世宗發付閣議。言即擬旨,令二人自陳。二人煌懼,逕造嵩家乞救。嵩搖手道:「皇上前尚可斡旋,夏少師處不便關說,兩位只去求他罷了。」二人沒法,先用三千金獻納夏第,言卻金逐使,嚇得二人束手無策,又去請教嚴嵩。嵩與附耳數語,二人領教出門,即至夏言處請死,並長跪多時,苦苦哀吁。言乃允為轉圜,二人才叩謝而出。夏言已中嵩計。嗣因嵩子世蕃,廣通賄路,且代輸戶轉納錢谷,過手時任情剝蝕,悉入貪囊,事被夏言聞悉,擬即參奏。有人報知世蕃,世蕃著急,忙去求那老子設法。嚴嵩頓足道:「這遭壞了!老夏處如何挽回!」世蕃聞言,急得涕淚交下,畢竟嚴嵩舐犢情深,躊躇半晌,方道:「事在燃眉,我也顧不得臉面了。好兒子!快隨我來。」真是一個好兒子。世蕃應命,即隨嵩出門駕輿,竟趨夏第,請見夏少師。名刺投進,好半日傳出話來,少師有病,不能見客。嚴嵩聽著,撚鬚微笑,曲摹奸態。袖出白銀一大錠,遞與司閽道:「煩你再為帶引,我專為候病而來,並無他事。」閽人見了白鏹,眉開眼笑,樂得做個人情,天下無難事,總教現銀子。一面卻說道:「丞相有命,不敢不遵,但恐敝主人詰責,奈何?」嚴嵩道:「我去見了少師,自有話說,請你放心,包管與你無涉。」閽人及導他入內,直至夏言書室。言見嵩父子進來,不便呵斥閽人,只好避入榻中,佯作病狀,蒙被呻吟。嚴嵩走至榻前,低聲動問道:「少師政體欠安麼?」夏言不應。樂得擺架子。連問數聲,方見言露首出來,問是何人?嚴嵩報明姓名,言佯驚道:「是室狹陋,奈何褻慢嚴相?」說著,欲欠身起來。嵩忙道:「嵩與少師同鄉,素蒙汲引,感德不淺,就使囑嵩執鞭,亦所甘心,少師尚視嵩作外人麼?請少師不必勞動,盡管安睡!」言甘心辣。言答道:「老朽多病,正令家人擋駕,可恨家人不諒,無端簡慢嚴相,老朽益難以為情。」嵩復道:「此非尊價違慢,實因嵩聞少師欠安,不遑奉命,急欲入候,少師責我便是,休責尊價。但少師昨尚康強,今乃違和,莫非偶冒寒氣麼?」言長吁道:「元氣已虛,又遇群邪,群邪一日不去,元氣一日不復,我正擬下藥攻邪哩。」分明是話中有話。嚴嵩一聽,早已覺著,急挈著世蕃,撲的一聲,跪將下去。世蕃又連磕響頭,驚得夏言起身不及,忙道:「這、這是為著何事,快快請起!」嵩父子長跪如故,接連是流淚四行,差不多似雨點一般,墜將下來。好一個老法兒。小子有詩譏嚴嵩父子道:
能屈能伸是丈夫,奸人使詐亦相符。
試看父子低頭日,誰信將來被厚誣?
未知夏言如何對付,請看官續閱下回。
本回以嚴嵩為主,夏言及世宗為賓,內而方後、曹端妃等,外而翟鑾、葉經、許瓚等,皆賓中賓也。世宗與夏言,皆以好剛失之,世宗惟好剛故,幾罹弒逆之變,夏言惟好剛故,屢遭搆陷之冤,獨嚴嵩陰柔險詐,象恭滔天,世宗不能燭其惡,夏言反欲凌以威,此皆為柔術所牢籠,墮其術中而不之悟,無惑乎為所播弄也。宮變一節,雖與嚴嵩無關,而世宗因此潛居,使嚴嵩得以專柄,是不啻為嵩添翼。端妃屈死,而嚴氏橫行,天何薄待紅顏,而厚待奸相乎?吾故謂本回所敘,處處注意嚴嵩,餘事皆隨筆銷納,項莊舞劍,意在沛公,觀此文而益信神妙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1 12:28:58
第六十一回 復河套將相蒙冤 擾都門胡虜縱火
卻說嚴嵩父子,跪在夏言榻前,淚珠似雨點一般,灑將下來,婦女慣會落淚,不意堂堂宰相,也與婦女相等,故孔子謂小人女子,皆為難養。夏言再三請起,嚴嵩道:「少師若肯賞臉,我父子方可起來。」夏言明知為參奏事,恰不得不問著何故?嚴嵩方將來意說明,世蕃又磕頭哀求,自陳悔過。夏言笑道:「這事想是誤傳了,我並無參劾的意思,請賢橋梓一概放心!」嚴嵩道:「少師不可欺人。」夏言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盡管放心起來,不要折煞我罷!」言必踐信,原是君子所為,但施諸小人,未免失當。嚴嵩父子,方稱謝而起。彼此又談數語,方才告別。夏言只說了「恕送」二字,依舊擁被坐著。架子太大。嚴嵩歸家,暗想世蕃雖得免劾,總不免受言所辱,意中很是懷恨,日與同黨陰謀,設計害言。言卻毫不及覺。有時言與嵩入直西苑,世宗屢遣左右宮監,伺察二人動靜,無非好猜。與言相遇,言輒傲然不顧,看他似奴隸一般﹔轉入嵩處,嵩必邀他就座,或相與握手,暗中便把黃白物,塞入宮監袖中。本是儻來物,何足愛惜。看官!你想錢可通神,何人不愛此物?得人錢財,替人消災,自然在世宗面前稱贊嚴嵩的好處。那夏言不但沒錢,還要擺著架子,逞些威風,大家都是恨他,背地裡常有怨聲,世宗問著,還有何人與言關切,略短稱長﹔而且設醮的青詞,世宗視為非常鄭重,平日所用,必須仰仗二相手筆,言年漸衰邁,又因政務匆忙,無非令幕客具草,糊糊塗涂的呈將上去,世宗每看不入眼,棄擲地上。嵩雖年老,恰有兒子世蕃幫忙,世蕃狡黠性成,善能揣摩帝意,所撰青詞,語語打入世宗心坎中,世宗總道是嚴嵩自撰,所以越加寵幸。只世蕃仗著父勢,並沒有改過貪心,仍舊伸手死要,嚴嵩倒也告誡數次,偏世蕃不從,嵩恐夏言舉發,上疏遣世蕃歸家。世宗反馳使召還,加授世蕃太常寺少卿。世蕃日橫,嵩因見主眷日隆,索性由他胡行罷了。這且慢表。
且說嘉靖三年,大同五堡兵作亂,誘韃靼部入寇,雖經僉都御史蔡天祐等,撫定叛眾,只韃靼兵屢出沒塞外。韃靼勢本中衰,至達延可汗嗣立,達延可汗系脫古思帖木兒六世孫。頗有雄略,統一諸部,自稱大元大可汗,復南下略河套地,奄有朔漠,分漠南漠北為二部。漠北地封幼子札賚爾,號為喀爾喀部,漠南地分封子孫,令次子巴爾色居西部,賜名吉囊。亦作濟農。吉囊二字,是副王的意思。嫡孫卜赤居東部,號為察哈爾部,達延汗歿,卜赤嗣為可汗,巴爾色亦病死,子究弼哩克襲父遺職,移居河套,為鄂爾多斯部的始祖,巴爾色弟俺答,居陰山附近,為土默特部的始祖,彼此不相統屬。未幾究弼哩克又死,俺答並有二部,勢日強盛,與究弼哩克子狼台吉,屢寇明邊。明將發兵抵禦,互有勝負。約略敘明。嘉靖二十五年,兵部侍郎曾銑,總督陝西三邊軍務,銳意圖功,輒有殺獲。且建議規復河套,上書力請道:
寇居河套,侵擾邊鄙,今將百年。出套則寇宣大三關,以震畿服﹔入套則寇延寧甘固,以擾關中,深山大川,勢固在彼而不在我。臣枕戈汗馬,切齒痛心,竊嘗計之:秋高馬肥,弓勁矢利,彼聚而攻,我散而守,則彼勝﹔冬深水枯,馬無宿藁,春寒陰雨,壤無燥土,彼勢漸弱,我乘其敝,則中國勝。臣請以銳卒六百,益以山東槍手二千,多備矢石,每當秋夏之交,攜五十日之餉,水陸並進,乘其無備,直搗巢穴。材官騶發,炮火雷擊,則彼不能支。歲歲為之,每出益勵,彼勢必折,將遁而出套之恐後矢。俟其遠出,然後因祖宗之故疆,並河為塞,修築墩隍,建置衛所,處分戍卒,講求屯政,以省全陝之轉輸,壯中國之形勢,此中興之大烈也。夫臣方議築邊,又議復套者,以築邊不過數十年計耳。復套則驅斥兇殘,臨河作陣,乃國家萬年久遠之計,惟陛下裁之!
這疏呈入,有旨下兵部復議。兵部以築邊復套,俱系難事,兩事相較,還是復套為難,築邊較易,請先事築邊,緩圖復套。世宗轉問夏言,言獨請如銑議。世宗乃頒諭道:「河套久為寇據,乘便侵邊,連歲邊民,橫遭荼毒,朕每宵旰懮勞,可奈邊臣無策,坐視遷延,沒一人為朕分懮。今侍郎曾銑,倡議復套,志慮忠純,深堪嘉尚,但作事謀始,輕敵必敗,著令銑與諸邊臣,悉心籌議,務求長算。兵部可發銀三十萬兩與銑,聽他修邊餉兵,便宜調度,期踐原議,勿懈初衷!」敘入此諭,見得世宗初意,本從銑奏。銑得諭後,自然募集士卒,添築寨堡,忙碌了好幾月,督兵出寨,擊退寇眾,斬馘數十人,獲牛馬橐駝九百有五十,械器八百五十餘件,上表奏捷。世宗按功增俸,並賜白金紵幣有差。曾銑遂會同陝西巡撫謝蘭,延綏巡撫楊守謙,寧夏巡撫王邦瑞,及三鎮總兵,恊議復套方略,且條陳機要,附上營陣八圖,世宗很是嘉納。奏下,兵部尚書王以旗等,亦見風使帆,復陳曾銑先後奏請,均可施行云云。
會值大內失火,方後崩逝,應上回。世宗頗加戒懼,命釋楊爵等出獄,應五十九回。一面詔求直言。那時陰賊險狠的嚴嵩,得了機會,疏陳:「災異原因,由曾銑開邊啟釁,誤國大計所致。夏言表裡雷同,淆亂國事,應同加罪懲處,借迓天庥。」東拉西扯,毫沒道理。嵩疏一上,廷臣遂陸續上本,大都歸咎銑、言兩人。明明是嚴嵩主使。世宗竟背了前言,別翻一調,諭言:「逐賊河套,師果有名否?兵食果有餘,成功可必否?
一曾銑原不足惜,倘或兵連禍結,塗炭生靈,試問何人負責」等語。大人說錯話,話過便是這等舉動。這諭一下,中外多詫異不置。接連是罷夏言官,逮銑詣京,出兵部尚書王以旗,凡從前與議復套官吏,分別懲罰。世宗自問應否加罰?一番攘外安內的政策,片刻冰消。
這嚴嵩心尚未足。定要借著此事,害死夏言,方肯罷休。先是咸寧侯仇鸞,仇鉞子。鎮守甘肅,素行貪黷,為銑所劾,逮入京師下獄。鸞與嵩本是同黨,嵩遂從中設法,暗令子世蕃替鸞草疏,辯訴冤屈,並誣銑剋扣軍餉,納賄夏言,由言繼妻父蘇綱過付,確鑿無訛。世宗到此,也未嘗徹底查究,便飭法司讞案,援照交結近侍律,斬銑西市,妻子流二千里。銑有智略,頗善用兵,性尤廉潔,死後家無餘資,都人俱為稱冤,惟嚴嵩以下一班走狗,扳倒曾銑,就是扳倒夏言。銑既坐斬,言自然不能免罪了。當下有詔逮言,言才出都抵通州,聞銑已定讞,吃一大驚,從車上跌下,忍痛唏噓道:「這遭我死了。」在途次繕著奏疏,痛詆嚴嵩,略謂:「仇鸞方系獄中,皇上降諭,未及二日,鸞何從得知?此必嚴嵩等詐為鸞疏,搆陷臣等。嚴嵩靜言庸違似共工,謙恭下士似王莽,奸巧弄權,父子專政,似司馬懿,臣的生命,在嚴嵩掌握,惟聖恩曲賜保全。」你從前何不預劾,至此已是遲了。疏才繕定,緹騎已到,即就逮至京,把繕好的奏折,浼人呈入,世宗不理,無非是擲向地上。命刑部援曾銑律,按罪論死。尚書喻茂堅,頗知夏言的冤情,因世宗信嵩嫉言,不便替他訴冤,只好將議貴議能的條例,復陳上去,請將言罪酌減。世宗覽畢,憤憤道:「他應死已久了,朕賜他香葉冠,他不奉旨,目無君上,玩褻神明,今日又有此罪,難道還可輕恕麼!」尚記得香葉冠事,煞是可笑。隨批斥茂堅,說他不應包庇。嵩聞刑部主張減罪,恐言或從此得生,正擬再疏架害,一步不肯放鬆,小人之害人也如此。適值掩答寇居庸關,邊報到京,遂奏稱居庸告警,統是夏言等主張復套,以致速寇。這道奏章,彷彿縣夏言的催命符,竟由世宗准奏,置言重辟,言妻蘇氏流廣西,從子主事克承,從孫尚寶丞朝慶,盡行削籍。於是嚴嵩得志,獨攬大權,世宗雖自南京吏部,召入張治,命為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並命李本為少詹事,兼翰林院學士,兩人入閣,一個是疏不間親,一個是卑不敵尊,無非是聽命嚴嵩,唯唯諾諾罷了。也是保身之道,否則即被逐出。
且說俺答入寇居庸,因關城險阻,不能得手,便移兵犯宣府,把總江瀚,指揮董暘,先後戰死,寇遂進逼永寧。大同總兵官周尚文,督師截擊,仗著老成勝算,殺敗寇眾,戮一渠帥,俺答乃倉皇遁去。嚴嵩父子,與尚文又有宿憾,屢圖傾陷,幸喜邊患方深,世宗倚重尚文,未遭讒害。哪知天不假年,將星遽隕,死後應給恤典,偏被嚴嵩中沮,停止不行。給事中沈束,上書代請,忤了嚴嵩,奏請逮獄。束妻張氏,留住京師,無論風霜雨雪,總是入獄探望,所有獄中費用,全仗十指的針繡,易錢繳納,獄卒頗也加憐,不忍意外苛索。小卒猶懷悲感,大相偏要行兇。張氏一日上書道:
臣夫家有老親,年已八十有九,衰病侵尋,朝不計夕。
臣妾欲歸奉舅,則夫之饘粥無資,欲留奉夫,則舅又旦夕待盡,輾轉思維,進退無策,臣願代夫系獄,令夫得送父終年,仍還赴系,實惟陛下莫大之德,臣夫固銜感無窮,臣妾亦叨恩靡既矣。
這疏求法司代呈,法司亦悚然起敬,附具請片,一並呈入。偏偏世宗不許,原來世宗深嫉言官,每以廷杖遣戍,未足深創,特命他長系獄中,為懲一儆百計,且令獄卒日夕監囚,無論語言食息,一律報告,就是戲言諧語,亦必上聞。沈束一系至十八年,但聞獄簷上面,鵲聲盈耳,束謾語道:「人言鵲能報喜,我受罪多年,何來喜信,可見人言都是無憑呢。」這句話,報入大內,世宗忽記起張氏哀詞,竟心動起來,當命將沈束釋獄。夫婦踉蹌回家,江山依舊,景物全非,老父已病死數年了。兩人號啕慟哭,徙棺安葬,不消細敘。
單表周尚文病歿大同,朝旨令張達補授,俺答聞邊將易人,復來犯塞。達有勇無謀,與副總兵林椿,帶著邊兵,出關接仗。兩下裡惡戰一場,彼此各死傷多人,敵兵已經退去。達偏窮追不捨,中途遇伏,馬蹷被戕。林椿麾兵往救,不及衣甲,也被敵兵攢刺,受了重傷,斃於非命。這是有勇無謀的壞處。俺答召集全部人馬,大舉入犯,邊疆尤震。嚴嵩得仇鸞厚賄,竟代為保舉,赦出獄中,授大同總兵官。鸞至大同,適值俺答到來,嚇得手足無措。悔不如安居獄中。還是養卒時義、侯榮,替鸞設法,齎著金帛,往賂俺答,求他移寇他塞,勿犯大同。俺答得了賄賂,遺還劍纛,作為信據,允准移師,還算有情。遂東沿長城,至潮河川南下,直抵古北口。都御史王汝孝,悉眾出御,俺答佯退,別遣精騎繞出黃榆溝,破牆而入。汝孝部下,不意敵兵猝至,相率驚溃,俺答遂掠懷柔,圍順義,長驅疾走,逕達通州,巡按順天御史王忬,先日至白河口,將東岸舟楫,悉數攏泊西岸,不留一艘,因此寇眾大至,無舟可渡,只得傍河立寨,潛分兵剽掠昌平,蹂躪諸陵,姦淫劫奪,不可勝紀。
是時京城內外,已緊急的了不得,飛檄各鎮勤王,分遣文武大臣各九人,把守京城九門,一面詔集禁軍,仔細檢閱,只有四五萬人,還是一半老弱殘兵,不足禦敵。看官聽說!自武宗晏駕後,禁軍冊籍,多系虛數,所有兵餉,盡被統兵大員沒入私囊,有幾個強壯兵丁,又服役內外提督及各大臣家,一時不能歸伍,所以在伍各兵,不是老疾,就是疲弱,一聞寇警,統是哭哭啼啼,一些兒沒有勇氣。都御史商大節,受命統兵,只得慷慨誓師,虛言激勵,兵民聞言思奮,頗也願效馳驅。大節命各至武庫,索取甲仗,不料各兵去了轉來,仍然是赤手空拳。大節問明緣故?大眾答道:「武庫中有什麼甲械,不過有破盔數十頂,爛甲數百副,廢槍幾千桿罷了。」大節歎道:「內使主庫,弄到這般情形,教我如何擺佈呢?」言下,沈吟了一會,復顧大眾道:「今日事在眉急,也說不得許多了,你等且再至武庫,揀了幾樣,拿來應用,待我奏請聖上,發帑趕制,可好麼?」實是沒法,只好搪塞。大眾含糊答應,陸續退去。大節據實奏報,有旨發帑金五千兩,令他便宜支付。大節佈置數日,還是不能成軍。幸是年適開武科,四方應試的武舉人,恰也來的不少,便由大節奏准應敵,才得登陴守城。過了兩天,俺答已潛造竹筏,飭前隊偷渡白河,約有七百騎,入薄京城,就安定門外的教場,作為駐紮地。京師人心愈恐。世宗又久不視朝,軍事無從稟白,廷臣屢請不應,禮部尚書徐階,上書固請,方親御奉天殿,集文武百言議事。誰知登座以後,並不聞有什麼宸謨,只命徐階嚴責百官,督令戰守罷了。想是仗著天神保護,不必另設軍謀。百官正面面相覷,可巧侍衛入報,大同總兵官仇鸞,及巡撫保定都御史楊守謙,統率本部兵到京,來衛皇畿了。世宗道:「甚好。仇鸞可為大將軍,節制各路兵馬,守謙為兵部侍郎,提督軍務。兵部何在?應即傳旨出去。」昏頭磕腦,連兵部尚書都不認識。兵部尚書丁汝夔,忙跪奉面諭,世宗竟退朝入內去了。汝夔起身出外,私叩嚴嵩,應該主戰主守。嚴嵩低語道:「塞上失利,還可掩飾,都下失利,誰人不曉。你須謹慎行事,寇得飽掠,自然遠颺,何必輕戰。」恰是好計,但如百姓何?汝夔唯唯而別。嗣是兵部發令,俱戒輕舉。楊守謙以孤軍力薄,亦不敢戰,相持三日,俺答復至,竟麾眾縱火,焚毀城外庐舍,霎時間火光燭天,照徹百里,正是:
寇眾突來惟肆掠,池魚累及盡遭殃。
未知京城能否保守,且至下回交代。
復套之議,曾銑創之於先,夏言贊之於後,固籌邊之勝算也。河套即蒙古鄂爾多斯地,東西北三面,俱瀕黃河,南與邊城相接,黃河自北折南,成一大圈,因稱河套。其地灌溉甚便,土壤肥美,俗有「黃河百害,只富一套」之說,設令乘機規復,發兵屯墾,因地為糧,倚河結寨,豈非西北之一大重鎮耶?世宗初從銑議,後入嵩言,殺道濟而自壞長城,死得臣而遂亡晉毒,一誤再誤,何其昏憒若此?及俺答入塞,直薄京城,朝無可恃之將帥,營無可用之兵戎,乃猶安居西內,至力請而後出,出亦不發一言,徒因仇鸞、楊守謙兩人,入京勤王,即畀大權,身為天子,乃胸無成算,一至於此乎?
讀此回,令人作十日惡。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1 12:29:25
第六十二回 追狡寇庸帥敗還 開馬市藎臣極諫
卻說俺答率眾到京,沿途大掠,又放起一把無名火來,將京城外面的民居,盡行毀去,百姓無家可住,東逃西散,老的小的,多半斃命,年紀少壯的,遇著寇眾,不是被殺,就是被擄,內中有一半婦女,除衰老奇丑外,盡被這班韃奴,牽拉過去,任情淫污,最有姿色的幾人,供俺答受用,輪流取樂。大將軍仇鸞,本畏俺答,因聽時義、侯榮言,討好朝廷,勉強入援,既至京師,哪敢與俺答對仗?只得仍遣時義、侯榮,再去說情。兩人至俺答營,見俺答踞坐胡牀,左右陪著婦女數人,統是現成擄掠,臨時妻妾,平常婦女,得做番王臨時妻妾,也算交運。兩人也顧不得甚麼氣節,只好跪叩帳下。俺答道:「你來做什麼?想是又把金幣送我,倒難為你主人好意。」眈眈逐逐,無非為了金帛。時義道:「大王欲要金幣,也是不難,但深入京畿,震動宮闕,恐我皇上動疑,反不願頒給金幣了。」俺答道:「我並不願奪你京城,我只教互市通貢,每歲得沾些利益,便可退兵。」可見俺答原無大志。時義道:「這也容易,謹當歸報便了。」兩人返報仇鸞,鸞聞帝意主戰,一時卻不敢上聞。俺答待了三日,並無信息,乃遣游騎至東直門,闖入御廄,掠得內監八人,還至虜營。俺答也不去殺他,反將他一律釋縛,好言撫慰道:「煩你等作個傳書郵,我有一書,寄與你主便是。」說罷,便將書信取出,交與八人。八人得了命,出了番帳,奔回東直門,入城稟見世宗,呈上番書。書中大意,無非是要求互市,請通貢使,結末有如不見從,休要後悔等語。世宗閱罷,便至西苑,召見大學士嚴嵩、李本,尚書徐階,出書使視道:「卿等以為何如?」嚴嵩瞧著來書,語多恫嚇,暗想此事頗不易解決,依他也不是,不依他也不是,當下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啟奏道:「俺答上書求貢,系關係禮部的事情,陛下可詳問禮部。」火燒眉毛,輕輕撲去。禮部尚書徐階,聽了嵩言,暗罵道:「老賊!你要嫁禍別人麼?」心中一忖,也即啟奏道:「求貢事雖屬臣部掌管,但也須仰稟聖裁。」你推我,我推別人,徐階也會使刁。世宗道:「事關重大,大家熟商方好哩。」階躊躇半晌,方道:「現在寇患已深,震驚陵廟,我卻戰守兩難,不便輕舉,似應權時允許,聊解眉急。」世宗道:「他若果肯退去,皮幣珠玉,俱不足惜。」階復道:「若只耗費些皮幣珠玉,有何不可?但恐他得步進步,要索無厭,為之奈何?」世宗蹙額道:「卿可謂遠慮了,惟目前寇騎近郊,如何令退?」階又道:「臣卻有一計在此。俺答來書,統是漢文,我只說他漢文難信,且沒有臨城脅貢的道理,今宜退出邊外,別遣使齎呈番文,由大同守臣代奏,才可允行。他若果然退去,我卻速調援兵,厚集京畿,那時可許則許,不可許,便與他交戰,不為他所窘了。」此言只可欺小孩。世宗點頭稱善,命階照計行事。
階即遣使往諭,嗣得俺答復書,務須照准,令以三千人入貢,否則將添兵到此,誓破京師。階見此書,先召百官會議,並宣佈俺答來書,各官瞠目伸舌,莫敢發言。忽有一人高聲道:「我意主戰,不必言和。」徐階瞧將過去,乃是國子司業趙貞吉,便問道:「君意主戰,有何妙策?」貞吉道:「今日若許入貢,他必揀選精騎三千,即刻入城,陽稱通貢,陰圖內應,內外夾攻,請問諸公如何抵敵?就使他誠心通好,無意外的變故,也是一場城下盟,堂堂中國,屈辱敵人,寧不羞死!」也是一番虛驕語。檢討毛起接口道:「何人不知主戰?但今日欲戰無資,只好暫許要求,邀使出塞,然後再議戰備。」貞吉叱道:「要戰便戰,何必遲疑!況寇眾狡詐異常,豈肯聽我誘約麼?」徐階見兩下齟齬,料知不能決議,索性起座而去,自行入奏。
是夕城外火光,越加猛烈,德勝、安定兩門外,統成焦土,世宗在西內遙望,只見煙燄沖霄,連夜不絕,不禁搔首頓足,只喚奈何。內侍也交頭接耳,互述日間廷議情狀,適被世宗聞知,問明詳細,即令宣詔趙貞吉入對。貞吉奉命即至,由世宗頒給紙筆,飭他條陳意見。貞吉即援筆直書,大旨:「以寇騎憑陵,非戰不可,陛下今日,宜親御奉天門,下詔罪己,追獎故總兵周尚文,以勵邊帥,釋放給事沈束出獄,以開言路,飭文武百司,共為城守,並宣諭各營兵士,有功即賞,得一首功,准賞百金,捐金數萬,必可退敵」云云。雖似理直氣壯,亦嫌緩不濟急。這疏一上,世宗頗也感動,立擢貞吉為左椿坊左諭德,兼河南道監察御史,飭戶部發銀五萬兩,宣諭行營將士。惟貞吉所請追勵各條,仍未舉行。是時俺答已縱掠八日,所得過望,竟整好輜重,向白羊口而去。有旨飭仇鸞追襲,鸞無奈,發兵尾隨敵後,誰料敵兵竟返旆來馳,嚇得仇鸞膽戰心驚,急忙退步。部兵亦霎時溃散,等到敵兵轉身,徐徐出塞,然後收集溃卒,檢點人數,已傷亡了千餘人。鸞反在途中梟斬遺屍,得八十餘級,只說是所斬虜首,獻捷報功,世宗信以為真,優詔慰勞,並加鸞太保,厚賜金帛。京中官吏,聞寇眾退去,互相慶賀。丑不可耐。不意有嚴旨下來,飭逮尚書丁汝夔,都御史楊守謙下獄。原來京城西北,多築內臣園宅,自被寇眾縱火,免不得一並延燒。內臣入奏世宗,統說是丁、楊二人,牽制將帥,不許出戰,以致烽火滿郊,驚我皇上,伏乞將二人治罪,為後來戒。都把皇帝做推頭,這叫作膚受之愬。世宗聞言大怒,所以立刻傳旨,將二人逮系起來。汝夔本受教嚴嵩,才命各營停戰,至此反致得罪,連忙囑著家屬,向嵩乞救。嵩語來人道:「老夫尚在,必不令丁公屈死。」來人歡謝去訖。嵩馳入見帝,談及丁汝夔,世宗勃然變色道:「汝夔負朕太甚,不殺汝夔,無以謝臣民。」這數語嚇退嚴嵩,只好踉蹌趨出,不發一言。至棄市詔下,汝夔及守謙,同被至法場,汝夔大哭道:「賊嵩誤我!賊嵩誤我!」言未已,刀光一下,身首兩分。守謙亦依次斬首,毋庸細述。
過了一日,又有一道中旨頒下,著逮左諭德趙貞吉下獄。看官聽說!這趙貞吉因奏對稱旨,已得超擢,如何憑空得罪呢?先是貞吉廷議後,盛氣謁嵩,嵩辭不見。貞吉怒叱閽人。說他有意刁難,正在吵嚷的時候,忽有一人走入,笑語貞吉道:「足下何為?軍國重事,慢慢的計議就是了。」貞吉視之,乃是嚴嵩義子趙文華,官拜通政使,不禁憤恨道:「似你等權門走狗,曉得甚麼天下事?」言畢,悻悻自去?文華原不足道,貞吉亦屬太傲。文華也不與多辯,冷笑而入,當即報知嚴嵩,嵩仇恨益甚。至俺答已退,遂奏稱:「貞吉大言不慚,毫無規畫,徒為周尚文、沈束游說,隱謗宸聰。」這句話又激起世宗的怒意,遂命將貞吉拘係數日,廷杖一頓,謫為荔波典史。
當貞吉主戰時,廷臣俱袖手旁觀,莫敢附和,獨有一小小官吏,位列最卑,恰朗聲道:「趙公言是。」吏部尚書夏邦謨,張目注視道:「你是何等官兒,在此高論?」那人即應聲道:「公不識錦衣經歷沈鍊麼?由他自己報名,又是一樣筆墨。公等大臣,無所建白,小臣不得不說。鍊恨國家無人,致寇猖獗,若以萬騎護陵寢,萬騎護通州軍餉,再合勤王軍十餘萬,擊寇惰歸,定可得勝,何故屢議不決呢?」邦謨道:「你自去奏聞皇上,我等恰是無才,你也不必同我空說。」鍊益憤憤,竟拜表上陳,世宗全然不理。鍊悶悶不樂,縱酒佯狂。一日,至尚寶丞張遜業處小飲,彼此縱論國事,談及嚴嵩,鍊停杯痛罵,涕淚交頤。既晚歸寓,餘恨未平,慨然太息道:「自古至今,何人不死?今日大奸當國,正忠臣拚死盡言的時候,我何不上書痛劾?就是致死,也所甘心。」計劃已定,遂研墨展毫,繕就奏牘道:
昨歲俺答犯順,陛下欲乘時北伐,此正文武群臣,所共當戮力者也。然制敵必先廟算,廟算必當為天下除奸邪,然後外寇可平。今大學士嚴嵩,當主懮臣辱之時,不聞延訪賢豪,咨詢方略,惟與子世蕃,規圖自便,忠謀則多方沮之,諂諛則曲意引之,索賄鬻官,沽恩結客,朝廷賞一人,則曰由我賞之,罰一人,則曰由我罰之,人皆伺嚴氏之愛惡,而不知朝廷之恩威,尚忍言哉!姑舉其罪之大者言之:納將帥之賄,以啟邊陲之釁,一也﹔受諸王饋遺,每事隱為之地,二也﹔攬御史之權,雖州縣小吏,亦皆貨取,致官方大壞,三也﹔索撫按之歲例,致有司遞相承奉,而閭閻之財日削,四也﹔隱制諫官,俾不敢直言,五也﹔嫉賢妒能,一忤其意,必致之死,六也﹔縱子受賄,斂怨天下,七也﹔運財還家,月無虛日,致道途驛騷,八也﹔久居政府,擅權害政,九也﹔不能恊謀天討,上貽君父懮,十也。明知臣言一出,結怨權奸,必無幸事,但與其縱奸誤國,毋寧效死全忠。今日誅嵩以謝天下,明日戮臣以謝嵩,臣雖死無餘恨矣。
寫至此,讀了一遍,又自念道:「夏邦謨恰也可惡,索性連他劾奏。」遂又續寫數語,無非是吏部尚書夏邦謨,諂諛黷貨,並請治罪等情。次日呈將進去,看官試想!一個錦衣衛經歷,居然想參劾大學士及吏部尚書來,任你筆挾龍蛇,口吐煙雲,也是沒有效力。況世宗方倚重嚴嵩,哪裡還肯容忍?嚴旨一下,斥他誣衊大臣,榜掠數十,謫佃保安。同時刑部郎中徐學詩,南京御史王宗茂,先後劾嵩,一並得罪。學詩削籍,宗茂貶官。還有葉經、謝瑜、陳紹,與學詩同裡同官,俱以劾嵩遭譴,時稱為上虞四諫官。此外所有忤嵩各官,都當京察大計時,盡行貶斥,真個是一網打盡,靡有孑遺。
惟仇鸞黨附嚴嵩,愈邀寵眷,適值吏部侍郎王邦瑞,攝兵部事,以營政久弛,疏請整飭,略謂:「國初京營,不下七八十萬,自三大營變為十二團營,又變為兩官廳,逐漸裁並,額軍尚有三十八萬餘人。今武備積弛,現籍止十四萬,尚是虛額支餉,有名無實。近屆寇騎深入,搜括各營,只有五六萬人,尚且老弱無用,此後有警,將仗何人」等語。何不叫中飽的官吏去?世宗覽奏,立命廢止團營兩官廳,仍復三大營舊制,創設戎政府,命仇鸞為總督,邦瑞為副。鸞既攬兵權,並欲節制邊將,因請易置三輔重臣,以大同總兵徐珏駐易州,大同總兵署授徐仁,宣府薊鎮總兵李鳳鳴、成勛,亦彼此互易。並選各邊兵更番入衛,分隸京營。塞上有警,邊將不得征集,必須報明戎政府,酌量調遣云云。世宗一律允准,將原奏發下兵部。王邦瑞以為不可,極力諫阻,仇鸞所請,全是私意,即愚者亦知其非,世宗反深信之,邦瑞雖諫何益?不意反受了一番斥責。且特賜仇鸞封記,令得密上封章,一切裁答,俱由內批發行,不下兵部。邦瑞又屢疏爭辯,惱動世宗,竟令削職。邦瑞歸去,仇鸞益無忌憚,揚言將大舉北征,命戶部遣使四出,盡括甫都及各省積貯,並催征歷年逋賦,作為兵餉,所在苛擾。經禮部尚書徐階,從中奏阻,始得稍寢。
既而俺答又有入寇消息,鸞忙令時義出塞,齎了金幣,賄結俺答義子脫脫,情願互市通貢,不可動兵。脫脫稟知俺答,俺答自然樂許,遂投書宣大總督蘇祐,轉致仇鸞。鸞與嚴嵩定議,每歲春秋兩市,俺答進來的貨物,無非是塞外的馬匹,因此叫作馬市。馬市既開,命侍郎史道掌領。兵部車駕司員外郎楊繼盛,獨抗疏陳奏道:
互市者,和親別名也。俺答蹂躪我陵寢,虔劉我赤子,而先之曰和,忘天下之大仇,不可一﹔下詔北伐,日夜征繕兵食,而忽更之曰和,失天下之大信,不可二﹔堂堂天朝,下與邊寇互市,冠服倒置,損國家之重威,不可三﹔此語未免自大惡習。海內豪傑,爭磨勵待試,一旦委置無用,異時號召,誰復興起,不可四﹔去歲之變,頗講兵事,無故言和,使邊鎮將帥,仍自懈弛,不可五﹔邊卒私通外寇,吏猶得以法裁之,今導之使通,其不勾結而危社稷者幾希,不可六﹔盜賊伏莽,本攝國威,今知朝廷畏寇議和,適啟睥睨之漸,不可七﹔俺答往歲深入,乘我無備,備之一歲,仍以互市終,彼謂我尚有人乎?不可八﹔俺答狡詐,出沒叵測,我竭財力而輦之邊,彼或負約不至,即至矣,或陰謀伏兵突入,或今日市,明日復寇,或以下馬索上直,或責我以他賞,或責我以苛禮,皆未可知也,不可九﹔此條所見甚是。歲帛數十萬,得馬數萬匹,十年以後,帛將不繼,不可十。凡為謬說者有五:不過曰吾外假馬市以羈縻之,而內足修我武備,夫俺答何厭之有?吾安能一一應之?是終兆釁也,且吾果欲修武備,尚何借於羈縻?此一謬也﹔又或曰互市之馬,足資吾軍,夫既已和矣,無事戰矣,馬將焉用?且彼亦安肯損其壯馬以予我,此二謬也﹔抑或曰互市不已,彼且朝貢,夫至於朝貢,而中國之捐資以奉寇益大矣,此三謬也﹔或且曰彼既利我,必不失信,亦思中國之所謂開市者,能盡給其眾乎?不給則不能無入掠,此四謬也﹔或又曰兵為危道,佳兵不祥,試思敵加我而我乃應之,胡謂佳兵?人身四肢皆癰疽,毒日內攻,而憚用藥石,可乎?此五謬也。夫此十不可五謬,匪惟公卿大夫知之,三尺童子皆知之,而敢有為陛下主其事者,蓋其人內迫於國家之深恩,則圖幸目前之安以見效,外慴俺答之重勢,則務中彼之欲以求寬。公卿大夫,知而不言,蓋恐身任其責,而自蹈危機也。陛下宜振獨斷,發明詔,悉按言開市者。然後選將練兵,聲罪致討,不出十年,臣請得為陛下勒燕然之績,懸俺答之首於藁街,以示天下後世。
世宗覽到此疏,意頗感奮,下內閣及諸大臣集議,嚴嵩等不置可否,獨仇鸞攘臂痛詈道:「豎子目不識兵,乃說得這般容易。」遂自上密疏,力詆繼盛。世宗意遂中變,遽下繼盛錦衣獄,令法司拷訊。繼盛持論不變,竟貶為狄道典史。小子有詩詠道:
朝三暮四等狙公,政令紛更太自蒙。
直諫翻遭嚴譴下,空令後世慨孤忠。
繼盛既貶,馬市大開,究竟俺答受馭與否,且至下回再詳。
本回敘俺答入寇,以及議和互市,無非是倖臣誤國,釀成寇患。夫俺答雖稱狡詐,而未嘗有入主中原之想,觀其大掠八日,飽颺而去,可知趙貞吉之主戰,未嘗非策。果令宸衷獨斷,奮發有為,則豈竟不足卻敵?於少保當土木之敗,猶能慷慨誓師,捍守孤城,況俺答不及乜先,世宗權逾景帝,寧有不事半功倍乎?至若仇鸞之創開馬市,取侮敵人,楊繼盛抗疏極言,其於利害得失,尤為明暢,世宗幾為感動,復因仇鸞密陳,以致中變,蓋胸無主宰,性尤好猜,奸幸得乘間而入,而忠臣義士,反屢受貶戮,王之不明,豈足福哉?讀屈原言而不禁同慨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1 12:29:59
第六十三回 罪仇鸞剖棺正法 劾嚴嵩拚死留名
卻說馬市既開,由侍郎史道主持市事,俺答驅馬至城下,計值取價,起初還不失信用,後來屢把羸馬搪塞,硬索厚值,一經邊吏挑剔,即嘩擾不休。有時大同互市,轉寇宣府,宣府互市,轉寇大同,甚且朝市暮寇,並所賣的羸馬,亦一並掠去。大同巡按御史李逢時,一再上疏,略稱:「俺答屢次入寇,與通市情實相悖,今日要策,惟有大集兵馬,一意討伐,請飭京營大將軍仇鸞,趕緊訓練,專事征討,並命邊臣合兵會剿,勿得隱忍顧忌,釀成大患。」兵部尚書趙錦,亦上言禦寇大略,戰守為上,羈縻非策。世宗乃令仇鸞督兵出塞,往討俺答。
鸞本認嚴嵩為義父,一切行止,都由嵩暗中庇護,自總督京營後,權力與嚴嵩相埒,免不得驕傲起來,將嚴嵩撇諸腦後。嚴嵩怨他負恩。密疏毀鸞,鸞亦密陳嚴嵩父子貪橫情狀。凶終隙末,小人常態,至兩下密疏,尤甚好看。世宗漸漸疏嵩,只命徐階、李本等,入直西內,嵩不得與,其時張治已歿。嵩銜恨益甚。至是命鸞出兵,料知鸞是膽怯,因嗾使廷臣,請旨督促。看官!你想仇鸞身為大將,並未曾與外寇交綏,單靠著時義、侯宗等,買通俺答,遮蓋過去,此刻奉命北征,真個要他打仗!他是無謀無勇,如何行軍?況且有嚴嵩作對,老法兒統用不著,又不能托故不去,只好硬著頭皮,禡纛出師。途中緩一日,好一日,挨一刻,算一刻。不料警報頻來,邊氛日惡,大同中軍指揮王恭,戰死管家堡,寧遠備御官王相,又戰死遼東衛。朝旨又嚴厲得很,把大同總兵徐仁,游擊劉潭等拿問,巡撫都御史何思削籍。內外情事,都從仇鸞一邊敘入,省卻無數筆墨。俗語所謂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益發令仇鸞短氣。好容易行到關外,探聽得俺答部眾,駐紮威寧海,他居然想出一計,乘敵不備,掩殺過去。當下麾兵疾走,甫至貓兒莊,兩旁胡哨陡起,霎時間走出兩路人馬,持刀挺戟,旋風般的殺來,仇鸞叫聲不好,策馬返奔,部兵見大帥一走,還有何心戀戰,紛紛棄甲而逃,逃不脫的晦氣人物,被敵兵切菜般的舉刀亂砍,所有輜重等物,挾了便走,驢馬等物,牽著便行,不消多少工夫,敵兵已去得無影無蹤了。仇鸞逃了一程,才有偵騎來報,說是:「俺答的游擊隊,在此巡弋,並非全部巨寇,請大帥不必驚慌」云云。仇鸞聞言,又慚又恨,叱退偵卒,馳入關中。挖苦仇鸞,筆鋒似刀。
嗣是羞恚成疾,懨懨牀褥,驀地裡生了一個背疽,痛不可忍,日夕呼號。本擬上表告辭,奈顧著大將軍印綬,又是戀戀難捨,沒奈何推延過去。偏是禮部尚書徐階,密劾鸞罪,兵部尚書趙錦又奏稱:「強寇壓境,大將軍仇鸞,病不能軍,萬一寇眾長驅,貽懮君父不小,臣願率兵親往,代鸞征討。」說得世宗性急起來,頒詔兵部,以尚書不便輕出,令侍郎蔣應奎,暫攝戎政,總兵陳時,代鸞為大將軍,惟這大將軍印尚在仇鸞掌握,飭趙錦收還。鸞得報後,即日返京,養病私第。趙錦夤夜親往,持詔取印,仇鸞已病不能起,聞得此信,呵喲一聲,倒在榻上,頓時疽瘡迸裂,鼻息悠悠。家人忙了手腳,急將仇鸞叫醒,鸞開目一瞧,禁不住流淚兩行,至印信繳出,趙錦別去,鸞即斷氣而亡。保全首領,實是僥倖。
世宗已知仇鸞奸詐,遣都督陸炳,密查遺蹟。炳素嫉鸞,嘗偵悉鸞事,因恐沒有案證,未敢上聞。會鸞舊部時義、侯榮等,已冒功授錦衣衛指揮等官,聞鸞病死,料難安居,竟出奔居庸關,意欲往投俺答,可巧被陸炳知悉,著急足馳至關上,投書關吏,請發兵查緝鸞黨。冤冤相湊,時義、侯榮等人,叩關欲出,被關吏一並拘住,押解京師。當下法司審訊,誘供逼招,盡發鸞通虜納賄諸事。陸炳一一奏明,那時世宗大怒,暴鸞罪惡,剖鸞棺,戮鸞屍,並執鸞父母妻子,及時義、侯榮等,一體處斬。近報則在己身,遠報則在妻孥。佈告天下,立罷馬市。俺答聞信,稍稍引去。世宗又命宣大總督蘇佑,與巡撫侯鉞、總兵吳瑛等,出師北伐。畫蛇添足,未免多事。鉞率萬餘人出塞,襲擊俺答,又陷仇鸞故轍。誰料被俺答聞知,設伏待著,俟侯鉞兵至,伏兵四起,首尾央擊,殺死把總劉歆等七人,士卒死亡無算,鉞等拚命逃還,才得保全性命。巡撫御史蔡樸,據實奏劾,留中不發。惟劉歆等死後恤典,總算命兵部頒發。既而俺答又犯大同,副總兵郭都出戰,孤軍無援,復遭戰歿,乃逮侯鉞至京,削籍為民。
世宗記恨仇鸞,尚是不置,因思楊繼盛劾鸞遭貶,未免冤枉,遂召繼盛還京,從典史四次遷升,復為兵部員外郎。嚴嵩與鸞有隙,以繼盛劾鸞有功,也從中說項,改遷兵部武選司。繼盛哪裡知曉,就是知曉,恐也不肯感嵩。只是感激主知,亟圖報國。抵任甫一月,即草疏劾嵩罪狀,屬稿未成,妻張氏入室,問繼盛奏劾何人?繼盛憤憤道:「除開嚴嵩,還有哪個?」張氏婉勸道:「君可不必動筆了,前時劾一仇鸞,被困幾死,今嚴嵩父子,威燄薰天,一百個仇鸞,尚敵不過他,老虎頭上搔癢,無補國家,轉取禍戾,何苦何苦!」言亦近情。繼盛道:「我不願與這奸賊同朝共事,不是他死,就是我死。」張氏道:「君死無益,何若歸休!」繼盛道:「龍逄、比乾,流芳百世,我得從古人後,願亦足了。你休阻我!」張氏知不可勸,含淚趨出。繼盛草就奏疏,從頭謄正,內論嚴嵩十大罪五奸,語語痛切,字字嗚咽,正是明史上一篇大奏牘。小子節錄下方,其詞云:
方今在外之賊為俺答,在內之賊為嚴嵩。賊有內外,攻宜有先後,未有內賊不去,而外賊可除者。故臣請誅賊嵩,當在剿絕俺答之先。嵩之罪惡,除徐學詩、沈鍊、王宗茂等,論之已詳,然皆止論貪污之小,而未發其僭竊之大。去年春,雷久不聲。占云:「大臣專政」。夫大臣專政,孰有過於嵩者?又是冬,日下有赤色,占云:「下有叛臣」,凡心背君者皆叛也。夫人臣背君,又孰有過於嵩者?如四方地震,與夫日月交食之變,其災皆感應賊嵩之身,乃日侍左右而不覺,上天警告之心,亦恐殆且孤矣。臣敢以嵩之專政叛官十大罪,為陛下陳之!祖宗罷丞相,設閣臣備顧問,視制草而已。嵩乃儼然以丞相自居,百官奔走請命,直房如市,無丞相而有丞相權,是壞祖宗之成法,大罪一﹔陛下用一人,嵩曰:「我薦也,」斥一人,曰:「此非我所親,」陛下宥一人,嵩曰:「我救也,」罰一人,曰:「此得罪於我,」
群臣感嵩,甚於感陛下,畏嵩,甚於畏陛下。竊君上之大權,大罪二﹔陛下有善政,嵩必令子世蕃告人曰:「主上不及此,我議而成之,」欲天下以陛下之善,盡歸於己,是掩君上之治功,大罪三﹔陛下令嵩票擬,蓋其職也,豈可取而令世蕃代之?題疏方上,天語已傳,故京師有大丞相小丞相之謠,是縱奸子之僭竊,大罪四﹔嚴效忠、嚴嵩廝役。嚴鵠,世蕃子。乳臭子耳,未嘗一涉行伍,皆以軍功官錦衣,兩廣將帥,俱以私黨躐府部,是冒朝廷之軍功,大罪五﹔逆鸞下獄,賄世蕃三千金,嵩即薦為大將,已知陛下疑鸞,乃互相排詆,以泯前跡,是引悖逆之奸臣,大罪六﹔俺答深入,擊其惰歸,大計也,嵩戒丁汝夔勿戰,是誤國家之軍機,大罪七﹔郎中徐學詩,給事中厲汝進,俱以劾嵩削籍,厲汝進劾世蕃,竊弄父權,嗜賄張燄,嵩上疏自理,且求援中官,以激帝怒,遂廷杖削籍。內外之臣,中傷者何可勝計,是專黜陟之大權,大罪八﹔文武選擬,但論金錢之多寡,將弁惟賄嵩,不得不朘削士卒,有司惟賄嵩,不得不掊克百姓,毒流海內,患起域中,是失天下之人心,大罪九﹔自嵩用事,風俗大變,賄賂者薦及盜跖,疏拙者黜逮夷齊,守法度者為迂滯,巧彌縫者為才能,是敝天下之風俗,大罪十。嵩有此十大罪,昭入耳目,以陛下之神聖而若不知者,蓋有五奸以濟之。知陛下之意向,莫過於左右侍從,嵩以厚賄結之,凡聖意所愛憎,嵩皆預知,以得遂其逢迎之巧,是陛下左右,皆嵩之間諜,其奸一﹔通政司為納言之官,嵩令義子趙文華為之,凡疏到必有副本,送嵩與世蕃,先閱而後進,俾得早為彌縫,是陛下之納言,乃嵩之鷹犬,其奸二﹔嵩既內外周密,所畏者廠衛之緝謗也,嵩則令世蕃籠絡廠衛,締結姻親,陛下試詰彼所娶為誰氏女,立可見矣,是陛下之爪牙,乃嵩之瓜葛,其奸三﹔廠衛既已親矣,所畏者科道言之也。嵩於進士之初,非親知不得與中書行人之選,知縣推官,非通賄不得與給事御史之列,是陛下之耳目,皆嵩之奴隸,其奸四﹔科道雖入其牢籠,而部臣如徐學詩之類,亦可懼也,嵩又令子世蕃,將各部之有才望者,俱網羅門下,各官少有怨望者,嵩得早為斥逐,是陛下之臣工,多嵩之心腹,其奸五。夫嵩之十罪,賴此五奸以濟之,五奸一破,則十罪立見,陛下何不忍割一賊臣,顧忍百萬蒼生之塗炭乎?陛下聽臣之言,察嵩之奸,或召問景、裕二王,令其面陳嵩惡,或詢諸閣臣,諭以勿畏嵩威,重則置之憲典,以正國法,輕則諭令致仕,以全國體,內賊去而後外賊可除也。臣自分斧鉞,因蒙陛下破格之患,不敢不效死上聞,冒瀆尊嚴,無任悚惶待命之至!
世宗是時,正因眾言官奏阻齋醮,下詔逮捕,繼盛恐益觸帝怒,將疏暫擱不上。更越十有五日,齋戒沐浴,才將此疏拜發。誰知朝上奏章,暮入詔獄,原來世宗覽奏,已是懊恨,立召嚴嵩入示。嵩見有召問二王語,遂啟奏道:「繼盛敢交通二王,誣劾老臣,請陛下明鑒!」兩語夠了。世宗益怒,遂飭逮繼盛下獄,豈不憶諫阻馬市,其言已驗耶?命法司嚴訊主使。繼盛道:「發言由我,盡忠亦由我,難道必待他人主使麼?」法司問何故引入二王,繼盛又厲聲道:「滿朝都怕嚴嵩,非景、裕二王,何人敢言?」景、裕二王,皆世宗子,已見五十九回。法司也不再問,只說他誣毀宰臣,杖至百數,送交刑部。刑部尚書何鼇,受嵩密囑,欲坐繼盛詐傳親王令旨罪,即欲將他杖死,郎中史朝賓進言道:「奏疏中但說召問二王,並不說由親王令旨,朝廷三尺法,豈可濫加麼?」說得何鼇啞口無言,即去報達嚴嵩。嚴嵩確是厲害,竟立黜朝賓為高郵判官。又因奏中有嚴效忠、嚴鵠冒功情事,奉旨飭查,由世蕃自為辯草,送兵部武選司郎中周冕,囑他依草上復。冕偏鐵面無情,竟據實復奏道:
臣職司武選,敢以冒濫軍功一事,為陛下陳之:按二十七年十月,據通政司狀送嚴效忠,年十有六,考武舉不第,志欲報效本部,資送兩廣聽用。次年據兩廣總兵平江伯陳圭,及都御史歐陽必進,題瓊州黎寇平,遣效忠奏捷,即援故事授錦衣衛鎮撫。無何效忠病廢,嚴鵠以親弟應襲,又言效忠前斬賊首七級,例官加陛,遂授千戶。及細察效忠為誰?曰:「嵩之廝役也。」鵠為誰?曰:「世蕃之子也。」
不意嵩表率百僚,而壞綱亂紀,一至於此。今蒙明旨下本部查核,世蕃猶私創復草,架虛貽臣,欲臣依草復奏,天地鬼神,昭臨在上,其草現存,伏望聖明特賜究正,使內外臣工,知有不可犯之法,國家幸甚!
這疏一入,朝右大臣,多為嚴嵩父子,捏一把冷汗,誰意嚴嵩竟有神出鬼沒的手段,居然打通關節,傳出中旨,說是周冕挾私捏造,朋比為奸,把他下獄削職,且擢世蕃為工部左侍郎,愈加優眷。真正令人氣煞。一面再令法司嚴訊繼盛。繼盛披枷帶索,由獄入廷,道旁人士,兩旁聚觀,見繼盛身受重刑,各歎息道:「此公系天下義士,為何遭此荼毒?」又指著枷索,互相私語道:「奈何不將這種刑具,帶在奸相頭上,反冤屈了好人?」公論難逃。國子司業王材,聽著輿論,往謁嚴嵩道:「人言也是可畏,相公何不網開一面,救出繼盛,否則貽謗萬世,也為我公不取哩。」王材本阿附嚴嵩,此番良心未泯,竟有此請,嵩頗有些悔悟,慨然答道:「我亦憐他忠誠,當替他代奏皇上,恕他一點便是。」王材唯唯而出。嵩即與子世蕃商議,世蕃道:「不殺繼盛,何有寧日?」殺了繼盛,難道可長久富貴麼?這所謂其父行劫,其子必且殺人。嵩遲疑半晌,復道:「你也單從一時著想,不管著日後哩。」世蕃道:「父親若有疑心,何不商諸別人?」嵩點頭道:「你去與胡植、鄢懋卿一商,何如?」世蕃領命,即至鄢懋卿宅中,說明就裡。懋卿道:「這便叫作養虎貽患哩。尊大人縝密一生,今反有此遲疑,殊不可解。」世蕃道:「我也這般說,家父必欲問君,並及胡公,我不能不到此一行。」順父之命,還算孝思。懋卿道:「老胡怕也不贊成哩!我去邀他前來,一決可否便了。」當下令家人去招胡植,植與懋卿同出入嚴門,自然聞召即至。彼此會敘,談及楊繼盛事,也與懋卿同一見解。世蕃即匆匆告別,即將兩人所說,還報嚴嵩。嚴嵩道:「既然眾論一致,我也顧不得什麼了。」一個兒子,兩個私人,便好算作公論嗎?自是決定主意,要殺繼盛。可巧倭寇猖獗,趙文華出視海防,與兵部侍郎張經等,互有齟齬,文華妒功忌能,搆陷經等,嚴嵩任意牽扯,將繼盛一並列入,可憐這赤膽忠心的楊老先生,竟不免就義市曹。曾記繼盛有一遺詩云:
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平生未報恩,留作忠魂補。
繼盛妻張氏,聞夫將被刑,獨上疏營救,願代夫死。繼盛盡忠,張氏盡義。正是:
巾幗鬚眉同一傳,忠臣義婦共千秋。
張氏一疏,不可不錄,待小子下回續述。
世宗因嚴嵩提挈仇鸞,遂假重柄,至於喪師辱國,諱敗為勝,尚一無聞知,反加寵眷,是正可謂養癰貽患矣。迨奪大將軍印綬,致鸞背瘡溃裂,是不啻國家之癰瘡溃裂耳。蓋嚴、仇互攻,嚴賊之勢,雖一時未至動搖,然譬之治病者,已有清理臟腑之機會,楊繼盛五奸十大罪之奏,正千金肘後方也,暫不見用,而後來剔除奸蠹,仍用此方劑治之,楊公雖死,亦可瞑目矣。且前諫馬市,後劾嚴嵩,兩疏流傳,照耀簡策,人以楊公之死為不幸,吾謂人孰無死,死而流芳,死何足惜?至若張氏一疏,附驥而傳。有是夫並有此婦,明之所以不即亡者,賴有此爾。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1 12:30:17
第六十四回 卻外寇奸黨冒功 媚乾娘義兒邀寵
卻說楊繼盛妻張氏,本是個知書達禮的賢婦,前此知劾嵩無益,勸阻繼盛,嗣因繼盛不從,竟致待罪詔獄。世宗本不欲加戮,因被嚴嵩搆陷,附入張經案內,遂將他一同處決,急得張氏痛切異常,誓代夫死,遂草疏上奏道:
臣夫諫阻馬市,預伐仇鸞,曾蒙聖上薄謫,旋因鸞敗,首賜湔雪,一歲四遷,臣夫銜恩圖報,誤聞市井之語,尚狃書生之見,妄有陳說,荷上不即加戮,俾從吏議,杖後入獄,割肉二斤,斷筋二條,日夜籠箍,備諸苦楚,兩經奏讞,並沐寬恩,今忽闌入張經疏尾,奉旨處決,臣仰惟聖德,昆蟲草木,皆欲得所,豈惜一回宸顧,下逮覆盆?倘以罪重,必不可赦,願即斬臣妾首,以代夫誅。夫生一日,必能執戈矛,御魑魅,為疆場效命之鬼,以報陛下。與沈束妻張氏一疏,前後相應,但沈束尚得全生,楊繼盛竟致畢命,是亦有幸有不幸耳。
原來繼盛入獄,有人送與蚺蛇膽一具,說是可解血毒。繼盛卻謝道:「椒山自有肝膽,無須此物。」椒山即繼盛別號。嗣經數次杖笞,體無完膚,兩股上碎肉片片,累墜不堪,而且筋膜被損,愈牽愈痛。繼盛咬住牙根,竟用了手爪,將腐肉挖去,又把飯碗磕碎,拾了磁片,割斷股筋二條。痛哉痛哉,我不忍聞。所以張氏疏中,列入此語,冀動天聽。可奈婦人不便伏闕,只好倩人代呈,那萬惡死凶的嚴嵩,怎肯輕輕放過,令這奏疏呈入?張氏一片苦心,仍然白用,結果是法場流血,燕市沈冤。
但兵部侍郎張經等,如何被趙文華搆陷,說來話長,待小子從頭至尾,略述一遍。
中國沿海一帶,向有倭寇出沒。從前明太祖時,曾設防倭衛所,控遏海濱,及成祖年間,屢破倭兵,倭寇少戢。日本將軍足利義滿,遣使入貢,受封為日本國王,足利氏遂與中國交通,並代為誅逋海寇,只准商民入市,不准擄掠,因此沿海一帶,尚稱平安。到了世宗即位,有寧波鄞縣人宋素卿,罹罪遠颺,往投日本,適值義滿去世,義植嗣位,闇弱不能制盜,盜眾遂與素卿聯絡,借入貢為名,大掠寧波沿海諸郡邑。虧得巡按御史歐珠,及鎮守太監梁瑤,誘執素卿,下獄論死,總算除了一個漢奸。誰知除了一個,反引出了好幾個?甚麼汪五峰,甚麼徐碧溪,甚麼毛海峰,甚麼彭老生,統是中國人民,逸據海島,勾結倭兵,劫掠沿海。歷代都有虎倀,無怪外人誚我謂無愛國心。巡按浙江御史,已改任陳九德,當即拜本入京,請置沿海重臣,治兵捕討。世宗乃以朱絝為右都御史,巡撫浙江,兼攝福州興化、泉漳諸州事。絝蒞任後,下令禁海,日夕練兵甲,嚴糾察,破毀舶盜淵藪,擒斬寇諜數百人,不料反中時忌,被御史周亮等,劾他措置乖方,專殺啟釁。朝旨竟奪絝官職,還要把他審問起來,絝忿恚自殺。忠臣結果,往往如是。遂將巡撫御史的官職,懸擱不設。直至嘉靖三十一年,安徽人汪直,亡命海上,為寇舶巨魁,又有徐海、陳東、麻葉等,與汪直通同聯絡,直尤狡悍,縱橫無敵,連海外的倭寇,都是望風畏服,願受指揮。直遂登岸犯台州,破黃岩,擾及象山、定海諸處,浙東騷動。於是廷臣會議,復設巡視重臣,命王忬巡撫浙江,提督沿海軍務。
忬方巡撫山東,既奉朝旨,即日至浙,察知參將俞大猷、湯克寬,材勇可任,招為心膂,一面召募士卒,激厲將校,夜遣俞、湯二將,率兵剿襲。汪直正結砦普陀山,踞島自固。俞大猷帶領銳卒,乘風先發,湯克寬為後應,逕趨賊寨,四面放起火來。汪直等猝不及防,慌忙逃走,官軍追擊過去,斬首百五十級,生擒百餘人,焚死溺死的,無從查核。直遁至閩海,又被都指揮尹鳳,迎頭痛擊,殺得他七零八落,狼狽遁去。浙江經此一戰,人心少定。哪知汪直刁狡得很,復去勾引諸倭,大舉入寇,連艦數百,蔽海而至,浙東西同時告警,忬遣湯克寬防東,俞大猷防西,兩將如砥柱一般,捍衛中流,憑你汪直如何勇悍,也不能越雷池一步。直變計北犯,轉寇蘇、鬆,兩郡素來饒沃,又無守備,被寇盜乘虛襲入,任情劫奪。還有賊目蕭顯,暴戾異常,率著勁倭數十人,屠上海、南匯、川沙,直逼松江城。餘眾圍嘉定、太倉,所過殘掠,慘不忍聞。敢問江南大吏,做甚麼事?王忬急遣都指揮盧鏜,倍道掩擊,突入蕭顯營內。蕭顯措手不及,頓被殺死,賊眾大亂,由盧鏜麾兵截殺,砍去了無數頭顱。殺不盡的毛賊,奔回浙境,巧與俞大猷相遇,正好借著開刀,一刀一個,兩刀兩個。霎時間殺得精光,不留一人。只有汪直一路,破昌國衛,劫乍浦、青村、柘林等處,尚是沿途剽掠,大為民患。忬復調湯克寬北援,適疫氣盛行,士卒多病,克寬無可奈何,只好任寇北竄。汪直復趨入江北,大掠通州、如臯、海門諸州縣,焚毀鹽場,進窺青、徐交界,山東大震。那時廷臣又要劾奏王忬,說他以鄰為壑,坐視不救,可為一歎。還算世宗聖量包容,不遽加罪,諷刺語。只改忬為右副都御史,調撫大同,另命徐州兵備副使李天寵代任。
忬一去浙,浙復不寧,天寵力不能制,奏請改簡重臣,乃命南京兵部尚書張經,前文俱追朔前事,至此方說到張經。為右都御史,兼兵部侍郎,總督江南北、浙江、山東、福建、湖廣諸軍,便宜行事。經嘗總督兩廣,頗有威惠,為狼土兵所敬服,朝議欲征狼土兵剿倭,因有是命。並且擢俞大猷、湯克寬為總兵,歸經節制,指日平寇。經頗慷慨自負,矜氣使才,這也是致死之由。且以狼土兵夙聽指揮,必得死力,遂飛檄往調,命各省統兵官,就汛駐守,不得擅動。看官!你想就地的將校,本是不少,偏要至遠地去調狼土兵,這種命令,能使眾將心服麼?於是彼此觀望,不復效力。那時汪直正導引倭寇,由北而南,仍回掠蘇、鬆,馳入浙境,犯乍浦、海寧,陷崇德,轉掠塘西、新市、橫塘、雙林、烏鎮、菱湖等處,距省會僅數十里。李天寵居守省城,束手無策,但募人縋城,自毀附郭民居,算是防寇的妙法。張經時駐嘉興,亦不聞發兵往援,幸副使阮鶚,僉事王詢,恊守省城,無懈可擊,才將寇兵卻退。
是時通政司趙文華,已升授工部侍郎,上陳備倭七事,第一條乃請遣官望祭海神,第一策,便不足道,餘六事,不問可知。然亦無非因帝信齋醮,乃有此瞎說耳。世宗覽著,即召問嚴嵩。嵩與文華結為父子,哪有不竭力攛掇的道理,並說文華頗嫻兵事,不妨令他往祀,乘便督察軍情。世宗照准,遂命文華南下。文華得了這個美差,自然沿途索賄,恃寵橫行,到了江南,禱祭已畢,便與張經晤談軍務,經自命為督軍元帥,瞧文華不起,文華又自恃為欽差大臣,瞧張經不起,兩人止談數語,已是意氣不投,互相冰炭。可巧廣西田州土官婦瓦氏,引狼土兵數千,到了蘇州,經尚按兵不動。巡按御史胡宗憲,諂事文華,彼此聯同一氣,促經發兵,經絕不答復。及再四催促,方復言永順、保靖兩處人馬,尚未到齊,俟到齊後,出發未遲。原來張經恐文華輕淺,漏泄師期,所以模糊答復。文華忿甚,遂上疏劾經,只說經才足平寇,但因身為閩人,與海寇多屬同鄉,所以徇情不發,養寇失機云云。筆上有刀。疏方拜發,經已調齊永順、保靖各兵,分道並進,適倭寇自柘林犯嘉興,與參將盧鏜相遇,鏜此時已授參將。鏜本率狼土兵,作為衝鋒,兩下交戰,水陸夾攻,把寇眾殺敗石塘灣,寇眾北走平望,又碰著總兵俞大猷,強將手下無弱兵,寇眾勉強對仗,不到半個時辰,已殺傷了一半﹔轉奔王江涇,又是兩路兵殺到。一路是永順兵,由宣慰使彭冀南統帶,一路是保靖兵,由宣慰使彭藎臣統帶,兩路生力軍,似虎似狼,前後互擊,直令寇眾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拚著命敵了一陣,該死的統入鬼門關,還有一時不該死的,竄回柘林。四路得勝的大兵,一齊追殺,到了柘林賊砦,四面縱火,亂燒亂斲,寇眾知是厲害,先已備好小舟,等到火勢一發,大家都逃入舟中,飛槳遁去。這次戰勝,斬首二千級,焚溺無數,自出師防海以來,好算是第一次戰功。不沒張經功績,以見下文之冤死。張經大喜,立刻拜表告捷。這時候的明廷中,早接到文華劾奏,世宗正要派官逮經,不意捷報馳來,乃是張經所發,接連又是文華的捷奏,內稱狼兵初至,經不許戰,由臣與胡宗憲督師,出戰海上,方有此捷。彼此所報異辭,惹得世宗也動疑起來,只好又召嚴相問明。偏又問這老賊。稱為嚴相,是從世宗心中勘出。看官!試想仇人遇著對頭,義兒碰著乾爺,直也變曲,曲也變直,還要問他甚麼?當下遣使逮經,並李天寵、湯克寬等,一並拿問。到了京師,隨你如何分辯,總說他冒功誣奏,盡擬處死。嚴嵩又把那楊繼盛等,附入疏尾,共有一百餘人。心同蛇蠍。當奉御筆勾掉九名,於是張經、李天寵、湯克寬及楊繼盛等九名,盡死西市。繳足楊繼盛死案。
經既被逮,改任周珫,天寵遺缺,就委了胡宗憲。未幾,周珫復罷,以南京戶部侍郎楊宜為總督,楊宜恐蹈經轍,凡事必咨商文華,文華威燄愈盛。惟狼土兵只服張經,不服文華、楊宜等人,遂不受約束,騷擾民間,倭寇探悉內情,又入集柘林,分眾犯浙東,轉趨浙西,直達安徽,從寧國、太平,折入南京,出秣林關,劫溧陽、宜興,抵無錫,趨滸墅,轉鬥數千里,殺傷四千人。應天巡撫曹邦輔,亟督兵出剿,與寇相遇,僉事董邦政,怒馬突陣,連斬賊首十餘級。邦輔麾軍齊上,賊大敗飛奔,被官軍追至楊家橋,攔入絕地,會集各部兵,四面圍住,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所有柘林遣來的寇黨,殺得一個不留。文華聞寇眾被圍,兼程趨赴,欲攘奪邦輔功勞,及行至楊家橋,寇已盡殲,邦輔已馳表告捷,歸功邦政。不勞費心。文華憤甚,乃選集浙兵,得四千人,與胡宗憲一同督領,擬進剿柘林老巢,一面約邦輔會剿。江南兵分三道,浙兵分四道,東西並進。到了松江,聞柘林賊已進據陶家港,遂進營磚橋,賊悉銳衝浙兵,浙兵驚溃,文華等不能禁遏,只好退走。一出手,便獻丑。江南兵也陷賊伏中,死了二百多人。文華只諉罪邦輔,及僉事邦政,奏言兩人愆約後期,以致小挫等情。世宗又要下旨逮問。給事中孫濬、夏栻等,力言邦輔實心任事,前此楊家橋一役,盡殲流賊,功績顯然,此次愆期,定有別故。文華遽請罪斥,殊屬非是。世宗乃申飭文華秉公視師。文華料賊未易平,乃萌歸志,會川兵破賊周浦,總兵俞大猷,復破賊海洋,文華遂上言水陸成功,請即還朝,有旨准奏。及文華到了京師,又奏稱餘倭無幾,楊宜、曹邦輔等,不足平賊,只有胡宗憲可以勝任,於是楊宜免職,邦輔謫戍,獨進宗憲為兵部侍郎,總督東南軍務。
已而東南敗報,相繼入京,世宗頗疑文華妄言,屢詰嚴嵩,嵩曲為解免。文華未免驚惶,又想了一法,推在吏部尚書李默身上,只說他與張經同鄉,密圖報復,所遣東南將吏,多不得人,以致敗衄。世宗將信未信,會李默發策試士,試題中有「漢武征四夷,海內虛耗,唐憲復淮蔡,晚節不終」等語。文華又得了間隙,即將策題封入,劾奏李默訕謗朝廷。這奏上去,當即降旨,將李默奪職,下獄拷訊,坐罪論死。又屈死了一個。
先是文華自浙返京,攜回珍寶,先往嚴府請安,見了嚴嵩及世蕃,當將上等奇珍,奉獻數色,嚴嵩自然喜歡,文華又入內室,叩見嵩妻歐陽氏,復獻上精圓的珍珠,翡翠的寶玉,且口口聲聲,呼歐陽氏為母親,說了無數感激的話兒。婦人家最愛珍飾,又喜奉承,瞧著這義子文華,比世蕃要好數倍,正是愛上加愛,喜上加喜。方在慰問的時候,嚴嵩適自外入內,文華忙搶步迎接,步急身動,腰間的佩帶,兩邊飄舞,也似歡迎一般。至嵩入就座,與文華續談數語,歐陽氏忽插口道:「相公年邁,所以遇事善忘。」嵩驚問何故?歐陽氏微笑,指著文華的腰帶道:「似郎君為國效勞,奔走南北,乃仍服著這項腰帶,難道相公不能替他更新麼?」這句話,明明是暗諷嚴嵩,叫他為文華保舉,升任尚書的意思。統是珠玉之力。嵩以手撚鬚道:「老夫正在此籌畫哩,夫人何必著忙。」文華急下拜道:「難得義父母如此厚恩,為兒設法升官,這正所謂欲報之德,昊天罔極呢。」叫你多送點珍寶,便好報德。嵩隨口說道:「這沒有甚麼難處。」歐陽氏復親自離座,去扶文華,文華此時,非常快活,接連磕了幾個響頭,方才起來。這段描摹,惟妙惟肖。當即由嵩賜宴,加一賜字妙。兩老上座,文華坐左,世蕃坐右,歡飲至晚,方才告別。
不到數日,即有李默一案發生,默與嵩本不相恊,天然如此,不然,文華何敢劾奏。文華把他劾去,嵩亦暗中得意,乃入白世宗,極稱文華的忠誠。世宗遂擢文華為工部尚書,並加封太子少保。文華喜出望外,忙去叩謝嚴嵩。嵩語文華道:「我窺上頭的意見,還是有些疑你,不過看我的顏面,加你官爵,你須想個法子,再邀主眷,方好保住這爵位呢。」文華復叩頭道:「還仗義父賜教。」嵩捻著須道:「依我看來,不如再出視師。」文華道:「聞得兵部議定,已遣侍郎沈良才出去,如何是好?」嵩笑道:「朝旨尚可改移,部議算作什麼!據此兩語,可見嚴氏勢力。你自去奏請視師,我再替你關說數語,保管易沈為趙了。」文華大喜,叩別回寓,即忙拜本自薦。嵩又為言良才不勝重任,不如仍遣文華,江南人民,感念文華德惠,現尚引領遙望呢。不是江南人感德,卻是分宜人感饋呢。世宗乃命文華兼右副都御史,提督浙閩軍務,再下江南,沈良才仍回原職,自不必說。小子有詩歎道:
黜陟權由奸相操,居然賊子得榮褒。
試看獻媚低頭日,走狗寧堪服戰袍。
文華再出視師,果能平倭與否,且至下回敘明。倭寇與海盜聯絡,屢犯江浙,自當以御擊為先。朱絝、王忬,皆專閫材,足以辦賊,乃先後去職,忬且飲恨自盡。至張經繼任,雖傲然自大,不無可訾,然王江涇一役,斬馘至二千級,當時推為第一勝仗,要不得謂非經之功。趙文華何人?乃敢冒功誣奏乎?是回於張經功過,釐然並舉,而功足掩過之意,即在言外。文華既誣死張經,復諉罪曹邦輔,回朝以後,復陷害李默,種種鬼蜮,彷彿一嚴嵩小影。嵩為義父,文華為義兒,臭味相投,無怪其然。故文華所為之事,嵩必曲護之,至敘入嵩妻歐陽氏一段,描摹盡致,尤見得齷齪小人,善於獻媚,後世之夤緣內室,借此博官者,無在非文華也。試展此回讀之,曾亦自覺汗顏否乎?鑄奸留影,為後人戒,知作者之寓意深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1 12:30:38
第六十五回 胡宗憲用謀賺海盜 趙文華弄巧忤權奸
卻說趙文華再出視師,仗著監督的名目,益發耀武揚威,凌脅百官,搜括庫藏,兩浙、江淮、閩、廣間,所在征餉,一大半充入私囊。不如是,不足饋嚴府。到了浙江,與胡宗憲會著,宗憲擺酒接風,格外恭謹。為報德計,理應如此。席間談及軍事,宗憲歎道:「舶盜倭寇,日結日多,萬萬殺不盡的,若必與他海上角逐,爭到何時,愚意不若主撫。」文華道:「撫倭寇呢,撫舶盜呢?」據此一問,已見文華之不知兵。宗憲道:「倭寇不易撫,也不勝撫,自然撫舶盜為是。」文華道:「兄既有意主撫,何不早行籌辦?」宗憲道:「承公不棄,力為保薦,自小弟忝督軍務,巡撫一缺,即由副使阮鶚繼任,他偏一意主剿,屢次掣肘,奈何?」文華道:「有我到此,可為兄作主,何畏一鶚?」宗憲道:「舶盜甚多,也不是全然可撫呢。目下舶盜,汪直為魁,但他有勇無謀,尚不足慮,只有徐海、陳東、麻葉三人,刁狡得很,恰不可不先收服。」文華道:「徐海等既系刁狡,難道容易收服麼?」宗憲笑道:「小弟自有計較,只待公到,為弟作主,便好順手去辦了。」言至此,即與文華附耳數語,宗憲頗有乾才,只因他趨附嚴、趙所以失名。文華大喜,便將一切軍事,托付宗憲,自己惟征發軍餉,專管銀錢要緊。這是他的性命。
話分兩頭,且說宗憲既議決軍情,便放心安膽,照計行去,先遣指揮夏正,往說徐海。海系杭州虎跑寺僧,因不守清規,姦淫大家姬妾,為地方士紳所逐,他遂投奔海上,與海寇陳東、麻葉結合,自稱平海大將軍,東劫西掠,擄得兩個女子,作為侍妾,一名翠翹,一名綠珠,面貌很是妖豔,海遂左抱右擁,非常寵愛。夏正受宗憲計,揀了最好的珠寶簪珥,往贈翠翹、綠珠,囑她們乘間說海,歸附朝廷,一面竟入見徐海道:「足下奔波海上,何若安居內地?屈作倭奴,何若貴為華官?利害得失,請君自擇!」徐海沉思良久道:「我亦未嘗不作此想,但木已成舟,不便改圖。就使有心歸順,朝廷亦未必容我呢。」已被夏正說動了。夏正道:「我奉胡總督命,正為撫君而來,君有何疑?」海復道:「我此時變計歸順,胡總督即不殺我,也不過做了一個兵士罷了。」夏正道:「胡總督甚愛足下,所以命我到此,否則足下頭顱,已恐不保,還要我來甚麼?」利誘威嚇,不怕徐海不入彀中。海投袂起座道:「我也不怕胡總督,你去叫他前來,取我頭顱。」夏正道:「足下且請息怒,容我說明情由。」一面說著,一面恰故意旁視左右,惹得徐海動疑起來,遂命左右退出,自與夏正密談。夏正復道:「陳東已有密約,縛君歸降呢。」徐海大驚道:「可真麼?」正復道:「什麼不真!不過陳東為倭人書記,胡總督恐多反覆,所以命我招君,君如縛獻陳東、麻葉兩人,歸順朝廷,這是無上的大功,胡總督定然特奏,請賞世爵哩。」徐海不禁沉吟。夏正道:「足下尚以陳東、麻葉為好人麼?君不負人,人將負君。」海乃道:「待我細思,再行報命。」正乃告別。
徐海即令人窺探陳東消息,可巧陳東已聞他迎納夏正,適在懷疑,見了徐海的差人,惡狠狠的說了數語,差人返報徐海,海默忖道:「果然真了,果然真了。」入與二妾商議,二妾又竭力慫慂,叫他縛寇立功。貪小失大,婦女之見,往往如此。海遂誘縛麻葉,獻至軍前。宗憲毫不問訊,即令左右將他釋縛,好言撫慰,且囑他致書陳東,設法圖海。麻葉方恨海入骨,哪有不惟命是從?立刻寫就書信,呈繳宗憲。宗憲並不直寄陳東,偏令夏正寄與徐海,兵不厭詐,此等反間計,恰好用這三人身上。徐海即將麻葉原書,寄與薩摩王旁弟。薩摩王是倭寇中首領,陳東正在他親弟幕中,充當書辦,見了此書,惱怒非常,也不及查明虛實,竟將陳東拿下,解交徐海。徐海得了陳東,東尚極口呼冤,海卻全然不睬,帶領手下數百人,押住陳東,竟來謁見胡宗憲。宗憲邀同趙文華,及巡撫阮鶚,邀鶚列座,無非是自鳴得意。依次升堂。文華居中,胡、阮分坐兩旁,傳見徐海。海戎裝入謁,叩頭謝罪,並向宗憲前跪下。宗憲起身下堂,手摩海頂道:「朝廷已赦汝罪,並將頒賞,你休驚恐,快快起來!」海應聲起立,當由海手下黨羽,牽入陳東。宗憲只詰責數語,也未嘗叱令斬首。此中都有作用。一面取出金帛,犒賞徐海。海領賞畢,請借地屯眾,宗憲笑道:「由你自擇罷。」海答道:「莫若沈莊。」宗憲道:「你去屯紮東沈莊,西沈莊我要駐兵呢。」海稱謝自去。原來沈莊有東西兩處,外海內河,頗稱險固,徐海請就此屯紮,尚是一條盤踞險要的計劃。早已入人牢籠,怕你飛到哪裡去。
宗憲見徐海已去,卻轉問陳東道:「你與徐海相交多年,為何被他擒獻呢?」反詰得妙。陳東正氣憤填胸,便說徐海如何刁奸,並言自己正思歸降,反被海縛獻邀功,狡黠如此,望大帥切勿輕信!宗憲微笑道:「原來如此,你果有心歸誠,我亦豈肯害你?純是誑語。但你手下可有餘眾麼?」陳東道:「約有二三千人。」宗憲道:「你去招他進來,紮居西沈莊,將來我仍令你統率,好伺察這徐海呢。」東大喜稱謝。宗憲忙令解縛,令他即日發書招眾至西沈莊,暗中恰詐為東書,往寄東黨道:「徐海已結好官兵,指日剿汝,汝等趕緊自謀,不必念我。」這封書到了西沈莊,東黨自然摩拳擦掌﹔要去與東沈莊廝殺。個個中宗憲計,好似猴人弄猴。徐海見東黨來攻,與他交戰幾次,互有殺傷。東黨退去,徐海方頓足大悟道:「我中計了。」曉得遲了。急忙修好密書,投遞薩摩王,說明自己與陳東,皆被宗憲所賺,悔之無及,今反自相殘殺,勢孤力窮,請王速發大兵,前來相救,事尚可圖等語。當下遣偏裨辛五郎,齎書潛往,誰知早被胡宗憲料著,遣參將盧鏜,守候途中,辛五郎適與相遇,無兵無械,被盧鏜手到擒來。徐海尚眼巴巴的望著倭兵,忽有黨羽來報,趙文華已調兵六千,與總兵俞大猷,直趨沈莊來了。徐海忙了手腳,忙令手下掘塹築柵,為自守計。文華所調兵士,先到莊前,望見守禦甚固,一時不敢猛攻,只在柵外鼓噪。文華無用,連他所調兵士,也是這般。幸俞大猷從海鹽進攻,竟從東莊後面,乘虛攻入。徐海不及防備,只好棄寨逃命,一直奔至梁莊,官軍從後追擊,巧值大風捲地,乘風縱火,把徐海手下的賊眾,燒斃大半。徐海逃了一程,前面適阻著一河,無路可奔,沒奈何投入水中,官兵內有認識徐海的,大聲呼道:「不要縱逃賊首徐海,他已入水去了。」徐海方在鳧水,聽著此語,忙鑽入水底,有善泅水的官兵,搶先入水,紛紛撈捉。此時殘寇敗眾,陸續投水,橫屍滿河,打撈費事,等到捉著徐海,已是鼻息全無,魂靈兒早入水府去了。徐海已死,立即梟首,只翠翹、綠珠兩美女,查無下落,大約在東沈莊中,已經斃命。倒是同命鴛鴦。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東沈莊已破,西沈莊亦立足不住,陳東餘黨,相率逃散,趙文華等奏稱大捷。世宗命械系首惡,入京正法,文華乘此入朝,押解陳東、麻葉,到了京師,行獻俘禮,陳東、麻葉磔死。加授文華為少保,宗憲為右都御史,各任一子錦衣千戶,餘將升賞有差。只阮鶚未曾提起。文華得此厚賞,又跑至嚴府叩謝,所有饋遺,比前次更加一倍,嚴嵩夫婦,倒也歡喜得很。獨世蕃滿懷奢望,聞得文華滿載而歸,料有加重的饋遺,文華恰知他生性最貪,平常物件,不必送去,獨用了黃白金絲,穿成幕帳一頂,贈與世蕃,又用上好的珍珠,串合攏來,結成寶髻二十七枚,贈與世蕃的姬妾。原來世蕃貪淫好色,平時聞有美姝,定要弄她到手,所有愛妾,共得二十七人,幾似天子二十七世婦。侍婢不計其數。這二十七位如夫人,個個享受榮華,鮮衣美食,尋常珍奇玩好,不足邀她一顧,此次文華還京,除饋獻嚴嵩夫婦父子外,連他二十七個寵姬,都一一饋贈寶髻,在文華的意思,也算是不惜金錢,面面顧到,確是闊綽。哪知這種姬妾,瞧著寶髻,竟視作普通首飾,沒有甚麼希罕。世蕃見了金絲幕帳,也是作這般想,心上很是不足,只因不便討添,勉強收受罷了。惟文華既得帝寵,一時的權位,幾與嚴嵩相等,他暗想所有富貴,全仗嚴家提拔,自古說道盛極必衰,嚴氏倘若勢倒,勢必同歸於盡。誰知自己勢倒,比嚴氏還早。況且饋遺嚴氏珍物,共值數萬金,世蕃對著自己,並不道謝,反裝出一副懊惱的形容,長此過去,怕難為繼,不如另結主知,免得受制嚴門。計非不是,其如弄巧反拙何?計劃已定,遂一心一意的等候時機。
一日,至嚴嵩府第,直入書齋,只見嚴嵩兀坐小飲,文華行過了禮,便笑說道:「義父何為獨酌?莫非效李白舉杯邀影麼?」嚴嵩道:「我哪裡有此雅興?年已老了,發都白了,現幸有人,傳授我藥酒方一紙,據言常飲此酒,可得長生,我照方服了數月,還有效驗,所以在此獨酌哩。」文華道:「有這等妙酒,兒子也要試服,可否將原方借抄一紙。」嚴嵩道:「這也甚便,有何不可?」即命家人將原方檢抄一份,給與文華。文華拜別自去。到了次日,便密奏世宗,言:「臣有仙授藥酒方一紙,聞說依方常服,可以長生不老。大學士嚴嵩,試飲一年,很覺有效,臣近日才知,不敢自私,謹將原方錄呈,請皇上如法試服,當可延年。」有翼能飛,便相啄母,奸人之不足恃如此。世宗覽疏畢,便道:「嚴嵩有此秘方,未嘗錄呈,可見人心是難料呢。今文華獨來奏朕,倒還有些忠心。」當下配藥制酒,自不消說。
惟內侍聞世宗言,暗中將原疏偷出,報告嚴嵩,嵩不禁大怒,立命家人往召文華,不一時,已將文華傳到。文華見了嚴嵩,看他怒容滿面,心中一跳,連忙施禮請安。嚴嵩叱道:「你向我行什麼禮?我一手提拔你起來,不料你同梟獍,竟要坑死我麼?」急得文華冷汗遍身,戰兢兢的答道:「兒,兒子怎敢!」醜態如繪。嚴嵩冷笑道:「你還要狡賴麼?你在皇上面前,獻著何物?」文華支吾道:「沒,沒有什麼進獻。」嚴嵩更不答語,取出袖中一紙,逕向文華擲去。文華忙接過一瞧,乃是一張奏折,從頭看去,不是別樣文字,就是密奏仙方的原疏。這一驚非同小可,嚇得面如土色,只好雙膝跪地,磕頭似搗蒜一般。嚴嵩厲聲道:「你可知罪麼?」文華囁嚅道:「兒子知罪,求義父息怒!」嵩復道:「哪個是你的義父!」文華尚是叩頭,嵩顧著家人道:「快將這畜生拖出去!我的座前,不配畜生跪伏!」連跪伏尚且不許,嚴家之威燄可知。家人聽著此語,還有什麼容情,當有兩人過來,把文華拉出相府。
文華回到私第,左思右想,無法可施,可憐他食不得安,夜不得眠。到了次日,天明即起,早餐才畢,盤算了許多時,方命輿夫整車,怏怏的登車而行,輿夫問往何處?文華才說是快往嚴府。須臾即至,由文華親自投刺,門上的豪奴,煞是勢利,看見文華,故意不睬。文華只好低心下氣,求他通報。門奴道:「相爺有命,今日無論何人,一概擋駕。」文華道:「相爺既如此說,煩你入報公子。」門奴道:「公子未曾起來。」想與二十七姬共做好夢哩。文華一想,這且如何是好,猛然記起一人,便問道:「萼山先生在府麼?」門奴答道:「我也不曉得他。」文華便悄悄的取出一銀包,遞與門奴,並說了無數好話,門奴方才進去。轉瞬間便即出來,說是萼山先生有請,文華才得入內。看官!你道這萼山先生是何人?他是嚴府家奴的頭目,呼作嚴年,號為萼山,內外官僚,夤緣嚴府,都由嚴年經手,因此人人敬畏,統稱他為萼山先生。文華出入嚴府,所有饋遺,當然另送一份。此時彼此相見,文華格外客氣,與嚴年行賓主禮,嚴年佯為謙恭,互相遜讓一回,方分坐左右。一個失勢的義兒,不及得勢的豪奴。文華便問起嚴嵩父子。嚴年搖首道:「趙少保!你也太負心了。該罵。相爺恨你得很,不要再見你面,就是我家公子,也與你有些宿嫌,暗應上文。恐此事未便轉圜哩。」文華道:「萼山先生!你無事不可挽回,此次總要請你斡旋,兄弟自然感激。」與家奴稱兄道弟,丟盡廉恥。嚴年猶有難色,經文華與他附耳數語,才蒙點首。用一蒙字妙。時已晌午,嚴年方入報世蕃,好一歇,這一歇時,未知文華如何難過。始出來招呼文華。文華趨入,世蕃一見,便冷笑道:「吾兄來此何為?想是急時抱佛腳呢。」文華明知他語中帶刺,但事到其間,無可奈何,只好高拱手,低作揖,再三告罪,再四哀懇,世蕃才淡淡的答應道:「我去稟知母親,瞧著機緣,當來報知。」文華乃去。
過了兩三日,不見世蕃動靜,再去謁候,未得會面。又越兩日,仍無消息,但聞嚴嵩休沐,料此日出入嚴府,定必多人,他也不帶隨役,獨行至嚴府內,衝門直入。門役已屢受饋金,卻也不去攔阻。到了大廳外面,停住腳步,暗從軒櫺中探望,遙見嚴嵩夫婦,高坐上面,一班乾兒子及世蕃,侍坐兩旁,統在廳中暢飲,笑語聲喧﹔正在望得眼熱,忽見嚴年出來,慌忙相迎。嚴年低語道:「公子已稟過太夫人了,太夫人正盼望你呢!」文華即欲趨入,嚴年道:「且慢!待我先去暗報。」言畢自去。文華側耳聽著,又閱半晌,方聞嵩妻歐陽氏道:「今日闔座歡飲,大眾都至,只少一個文華。」嗣又由嚴嵩接口道:「這個負心賊,還說他甚麼?」從文華耳中聽出,敘次甚妙。文華心中一跳,又在櫺隙中偷瞧,見嚴嵩雖如此說,恰還沒甚怒容,隨又聽得歐陽氏道:「文華前次,原是一時冒失,但俗語說得好:『宰相肚裡好撐船,』相公何必常念舊惡呢。」接連是嚴嵩笑了一聲。這時候的趙文華,料知機會可乘,也不及待嚴年回報,竟大著膽闖將進去﹔走至嚴嵩席前,伏地涕泣。嚴嵩正欲再責,偏是歐陽夫人,已令家婢執著盃箸,添置席上,並叫起文華,入座飲酒,一面勸慰道:「教你後來改過,相公當不復計較了。」文華叩謝而起,方走至坐位前,勉飲數巡。這番列座,趣味如何?未幾酒闌席散,文華待外客謝別,方敢告辭。猶幸嚴嵩不甚訶責。總算放心歸去。哪知內旨傳來,令他督建正陽門樓,限兩日竣工,文華又不免慌張起來。正是:
相府乞憐才脫罪,皇城限築又罹懮。
欲知文華何故慌張,容待下回分解。
胡宗憲用謀賺盜,計劃層出不窮,頗得孫吳三昧,徐海、陳東、麻葉,俱因此致戮,不得謂非宗憲之功。惟阿附趙文華,掠奪張經戰績,致為士論所不齒,可見有才尤須有德,才足辦盜,而德不足以濟之,終致身名兩敗,此君子之所以重大防也。文華患得患失,心愈苦,計愈左,納寶髻反結怨世蕃,獻酒方即得罪嚴嵩,彼豈竟顧前忘後,鹵莽行事者?蓋緣勢利之見,橫亙方寸,當其納寶髻時,心目中只有嚴嵩,不遑計及世蕃,及獻藥方時,心目中只有世宗,不遑顧及嚴嵩,卒之左支右絀,處處受虧,所謂心勞日拙者非耶?一經作者演述,愈覺當日情形,躍然紙上。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1 12:31:14
第六十六回 汪寇目中計遭誅 尚美人更衣侍寢
卻說嘉靖三十六年四月間,奉天、華蓋、謹身三殿,偶然失火,損失甚巨,世宗下詔引咎,修齋五日。嗣用術士言,擬速建正陽門樓,作為厭禳。文華職任工部,無可推諉,奈朝旨命他兩日竣工,一時倉猝,哪裡辦得成就,因此慌張起來。當下鳩工趕築,早夜不絕,偏是光陰易過,倏忽間過了兩天,門樓只築成一半。適嚴嵩入直,世宗與語道:「朕令文華督造門樓,興工兩日,只築一半,如何這般懈弛,敢是藐朕不成?」嵩復奏道:「文華自南征以來,觸暑致疾,至今未愈,想是因此延期,並非敢違慢聖旨呢。」也算迴護文華。世宗默然不答。嵩退直後,即飭世蕃報知文華,令他見幾引疾,免得遭譴。文華自然遵行,拜疏上去,當由世宗親自批答,令他回籍休養。文華接旨,只好收拾行裝,謝別嚴府。歐陽夫人,尚是憐他,命他留住數日,文華也就此留京,意中還望復職。適世宗齋祀,停進封章,文華令蔭子懌思,文華宗憲子,各任錦衣千戶,已見上回。請假宮中,說是送父啟程,無非望世宗再行留他。不料有旨傳下,竟斥懌思顧家忘國,著即戍邊﹔文華意存嘗試,目無君上,應削職為民。又是弄巧成拙。文華見了此旨,不由的涕淚交流,形神俱喪,又經父子泣別,愁上加愁,沒奈何帶著家眷,僱舟南下。他平時本有盅疾。遇著這番挫折,正是有生以來第一種失意事,哪得不故疾復發。一夕,忽脹悶異常,用手摩腹,撲的一聲,腹竟破裂,腸出而死。想是中飽太多,致此孽報。所有嬌妻美妾,扶喪歸去,把從前富貴榮華,都付作泡影了。
且說胡宗憲聞文華罷歸,失了內援,心中未免懊悵,所應剿的海寇,雖已除了徐海、陳東諸人,尚有汪直未死,仍然縱橫海上。宗憲與汪直,同系徽人,直為海寇,母妻未曾帶去,被拘獄中,宗憲令同鄉士卒,至徽州釋直母妻,迎至杭州,館待甚厚,且親去慰問一次,囑他母妻致書招直。直得家書,才知家屬無恙,意頗感動。宗憲又遣寧波諸生蔣洲往說汪直,直喟然道:「徐海、陳東、麻葉三人,統死在胡督手中,我難道也自去尋死麼?」蔣洲道:「此言錯了。徐海、陳東等人,與胡督並非同鄉,所以為國除害,不得不爾。君與他同籍徽州,應有特別情誼。現在足下寶眷,俱在杭州,一切衣食,統由胡總督發給,足下試思!若非念著鄉親,肯這般優待麼?」直復道:「據你說來,胡督真無意害我麼?」蔣洲道:「非但無意害君,還要替君保奏。」直躊躇半晌,方道:「既如此,你且先去!我便率眾來降了。」洲遂與他約期而別,返報宗憲,據事陳明!宗憲大喜,誰知待了數日,毫無影響。巡按週斯盛,入語宗憲道:「此必汪直詐計,蔣洲被賊所給,反來誑報,也不能無罪呢。」當下將蔣洲系獄。洲復追述宣諭始末,並言汪直為人,粗魯豪爽,不致無故失約,此次愆期,或為逆風所阻,亦未可知。供簿才畢,外面有騎卒稟報,稱是:「舟山島外,有海船數艘,內有寇眾多人,頭目便是汪直,他雖說是來降,沿海將吏,因他人多滋疑,已經戒備,只稟大帥,如何處置便了。」宗憲道:「他既願來投誠,何必疑他。」當與周斯盛商議,仍擬遣蔣洲招直。斯盛尚恐蔣洲難恃,請另遣別人。宗憲乃將蔣洲還系,蔣洲系獄,由斯盛一言,蔣洲得生,亦由斯盛一言,乃知塞翁失馬,未始非福。另遣指揮夏正,往招汪直。直見將吏戒嚴,未免心慌,當問夏正道:「蔣先生何故不來?」夏正道:「蔣先生適有別遣,無暇到此。」汪直道:「胡督疑我誤期麼?我因中道遇風,舟為所損,還易他舟,所以誤期。」夏正道:「胡督心性坦白,斷不致疑。」直終未信,只遣養子王滶,隨夏正見宗憲。宗憲問直何為未至?王滶道:「我等好意投誠,乃聞盛兵相待,莫怪令人滋疑了。」宗憲解諭再三,王滶乃道:「汪頭目極願謁見大帥,奈被左右阻住,如蒙大帥誠意招待,可否令一貴官同去。易我頭目上來,以便推誠相見。」宗憲道:「這也何妨。」仍著夏指揮同行便了。夏正奉命,只好再與王滶同往,當由王滶留住舟中,一面請汪直登岸,去見宗憲。宗憲居然開門相迎,直入門請罪,跪將下去。宗憲忙親自扶起,笑說道:「彼此同鄉,不啻弟兄,何必客氣。」遂邀他坐了客位。直既坐定,慨然道:「大帥不記前非,招我至此,身非木石,寧有不感激隆情?此後當肅清海波,借贖前罪。」宗憲道:「老兄敢戰有為,他日為國家出力,分土酬庸,爵位當在我輩之上。」直大喜道:「這全仗大帥提拔呢。」宗憲遂盛筵相待,一面令麾下發給蔬米酒肉,送與直舟,即派夏正為東道主,款待舟中黨目。直此時已喜出望外,感激十分,筵宴既罷,留直住居客館,命文牘員繕好奏疏,請赦汪直前罪,即日拜發出去。
過了數天,復旨已到,由宗憲展開恭讀,不禁皺起眉來,原來復旨所稱:「汪直系海上元凶,萬難肆赦,即命就地正法」云云。宗憲一想:「這事如何了得,但朝旨難違,只好將直梟首,夏指揮的生死,當然不能兼顧了。」隨即不動聲色,即日置酒,邀汪直入飲。酒至數巡,宗憲拱手道:「我日前保奏足下,今日朝旨已轉,足下當高升了。」直才說了「感謝」二字,但見兩旁的便門齊辟,擁出無數持刀佩劍的甲士,站立左右,汪直甚為驚異。宗憲高聲語直道:「請足下跪聽朝旨。」直無奈離座,當由宗憲上立,直跪在下面,宗憲依旨朗讀,念到「就地正法」四字,即有甲士上前,竟將直捆起來。直厲聲道:「胡宗憲!胡宗憲!我原說你靠不住,不料又墮你計,你真刁狡得很!」罵亦無益。宗憲道:「這恰要你原諒,奏稿具在,不妨檢與你看。」直恨恨道:「還要看什麼奏稿,總之要我死罷了。」宗憲也不與多辯,當命刀斧手百名,將汪直推出轅門,號炮一聲,直首落地。這信傳到直舟,那班殺人不眨眼的黨目,個個氣衝牛鬥,立把夏正拿下,你一刀,我一劍,剁作肉泥,無端為汪直償命,這是宗憲誤人處。當即揚帆自去。黨眾尚有三千人,仍然聯絡倭寇,到處流劫,宗憲也不去追擊。夏正死不瞑目。竟奏稱巨憝就誅,蕩平海寇等語。世宗大悅,封宗憲為太子太保,餘皆遷賞有差,這且慢表。
且說世宗聞外寇漸平,正好專心齋醮,且云:「叛惡就擒,統是鬼神有靈,隱降誅殛。」因此歸功陶仲文,加封為恭誠伯。惟紫府宣忠高士段朝用,偽謀被泄,下獄誅死。朝用由郭勛進身,勛已早死,朝用何能長生?一面命翰林院侍讀嚴訥,修撰李春芳等,並為翰林學士,入直西內,代撰青詞。內外臣工,統是揣摩迎合,陰圖邀寵。徽王載埨,系英宗第九子見沛曾孫,承襲祖蔭,嗣封鈞州。他父厚爝,素與陶仲文結交,仲文稱他忠敬奉道,得封真人,頒給金印。藩王加封真人,古今罕聞。厚爝死後,載埨嗣爵,奉道貢媚,世宗仍命佩真人印。時有南陽方士梁高輔,年逾八十,鬚眉皓白,兩手指甲,各長五六寸,自言能導引服食,吐故納新。載埨遂請他入邸,虔求指教。高輔慨然應允,除面授吐導外,再替他修合妙藥。看官!你道他藥中用著何物?據《明史雜聞》上記及,是用童女七七四十九人,第一次天癸,露曬多年,精心煉制,然後可服。服食後,便有一種奇效,一夕可御十女,恣戰不疲,並云:「可長生不死,與地仙無異。」原來是一種春藥。載埨依法服食,即與妃嬪等實地試驗,果然忍久耐戰,與前此大不相同。他恰不敢蔽賢,遂通書仲文,請為高輔介紹,薦奉世宗,世宗年已五十,精力濅衰,後宮嬪御,尚有數十,靠了一個老頭兒,哪裡能遍承雨露,免不得背地怨言,世宗也自覺抱歉,就使微有所聞,也只好含忍過去。此次由仲文薦入高輔,傳授嬰兒姹女的奇術,並彭祖、容成的遺方,一經服習,居然與壯年一般,每夕能御數妃,喜得世宗欣幸過望,立授高輔為通妙散人,且因載埨薦賢有功,加封為忠孝真人。載埨益自恣肆,擅壞民屋,作台榭苑囿,杖殺諫官王章,又微服遊玩揚州,被巡兵拘住,羈留三月,潛行脫歸,暗中卻貽書高輔,托詞借貸,私索賄賂,高輔擱置不報。載埨待了多日,未得複音,再擬發書詰責,湊巧高輔有信寄到,總道是有求即應,惠我好音,誰知展書一瞧,並沒有什麼財帛,載在書中,只說是皇上需藥,一時不及提煉,憶尊處尚有餘藥,特遣人走取云云。那時載埨不禁大憤,勃然說道:「兀那負心人,不有本藩,何有今日?我欲求他,他絕不提起,他欲求我,我還要答應他麼?」當下復絕來使,只說是存藥已罄,無從應命。來使去後,恰著人齎藥入京,給與陶仲文,托他權詞入獻。你不送去也罷了,偏要多一周折,真是弄巧反拙了。高輔聞知此事,很是忿恨,便入奏世宗,把載埨在邸不法事,和盤說出。未免負心。世宗即隱遣中官密訪,至中官還奏,所有高輔奏請的事情,語語是實。並說載埨詐稱張世德,自往南京,強購民女等因,於是世宗震怒,奪去載埨的真人印。陶仲文雖愛載埨,也不敢代為辯護。冤冤相湊,有南中民人耿安,叩閽訴冤,告稱載埨奪女事,安知非梁高輔主使。當下遣官按治,復得實據,獄成具奏。有詔廢載埨為庶人,幽錮鳳陽。載埨悔恨交迫,竟爾投繯自盡,妃妾等亦皆從死,想是房術的感念。子女被徙開封,徽王宗祀,從此中絕了。
載埨既死,世宗益寵信梁高輔。高輔為帝合藥,格外忠勤,且選女八歲至十四歲的凡三百人,入宮豢養,待他天癸一至,即取作藥水,合入藥中。由高輔取一美名,叫作先天丹鉛。嗣又選入十歲左右的女子,共一百六十人,大約也是前次的命意。這四五百童女,閒居無事,或充醮壇役使,或司西內供奉。內中有個姓尚的女子,年僅十三,秀外慧中,選值西內,一夕黃昏,世宗坐誦經偈,運手擊磬,忽覺困倦起來,打了一個磕睡,把擊磬的槌,誤敲他處,諸侍女統低頭站著,不及瞧見,就使瞧著了他,也不敢發聲。獨尚女失聲大笑,這一笑驚動天顏,不禁張目四顧,眼光所射,正注到尚女面上,梨渦半暈,尚帶笑痕,本擬疾聲呵叱,偏被她一種憨態,映入眼波,不知不覺的消了怒氣,仍然回首看經。可奈情魔一擾,心中竟忐忑不定,只瞳神兒也不由自主,只想去顧尚女。尚女先帶笑靨,後帶怯容,嗣又俯首弄帶,越顯出一副嬌癡情狀。燈光下看美人,愈形其美。世宗越瞧越愛,越愛越憐,那時還有甚麼心思唸經?竟信口叫她過來,一面令各侍女退出。各侍女奉旨退班,多半為尚女捏一把汗,偏這世宗叫過尚女,略問她履曆數語,便擲去磬棰,順手牽住尚女,令坐膝上。尚女不敢遽就,又不敢竟卻,誰意世宗竟攏她笑靨,硬與她親一個吻。想是甘美異常,比天癸還要可口。尚女急擺脫帝手,立起身來,世宗豈肯放過,復將她纖腕攜住,扯入內寢。當下服了仙藥,霎時間熱氣滿腹,陽道勃興,看官!你想此時的尚女,還從哪裡逃避?只好聽世宗脫衣解帶,同上陽台﹔但嫩蕊微苞,遽被搗破,這尚女如何禁當得起?既不敢啼,又不敢叫,沒奈何齧齒忍受。此時恐笑不出來。世宗亦格外愛憐,留些不盡的餘地,偏是藥性已發,欲罷不能,一時間狂蕩起來,尚女無法可施,只得在枕畔哀求。畢竟皇恩隆重,不為已甚,勉強停住雲雨,著衣下牀,出令內侍宣召莊妃。莊妃事在此處插入,銷納無痕。莊妃姓王,從丹徒徙居金陵,由南都官吏選入,初未得寵,寂寞深宮,未免傷懷。她卻幼慧能詩,吟成宮詞數律,借遣愁衷。適被世宗聞知,因才憐色,遂召入御寢,春宵一度,其樂融融,遂冊為莊妃。嗣加封貴妃,主仁壽宮事。先是方後崩後,應五十九回。正宮虛位,世宗屬意莊妃,陶仲文窺知上意,暗向莊妃索賂,當為援助。偏偏莊妃不與,仲文因此懷恨,遂上言帝命只可特尊,不應他人敵體。世宗本信重仲文,況連立三後,依然中絕,想是命數使然,不便強為,遂將立後事擱起不提。惟寵愛莊妃,不讓中宮,此番宣召,實是令她瓜代的意思。待至莊妃召至,尚女已起身別去,世宗也不遑與莊妃談論,便令她卸妝侍寢,續夢高唐。莊妃年逾花信,正是婪尾春風,天子多情,佳人擅寵,恰似一對好鳳凰,演出兩度風流事,這且不必瑣述。已不免瑣述了。越兩宿,世宗復召幸尚女,尚女還是心驚,推了片時,無法違旨,只好再去領賜。不意此夕承歡,迥殊前夕,始尚不免驚惶,後竟覺得暢快,一宵歡愛,筆難盡描。世宗稱她為尚美人,後復冊封壽妃。又要大笑了。正在老夫少妻,如膠如漆的時候,忽有一內監趨入,呈上一幅羅巾,巾上有無數血痕,由世宗模模糊糊的,細覽一番,方辨出一首七言的律句來。其詩道:
悶倚雕欄強笑歌,嬌姿無力怯宮羅。
欲將舊恨題紅葉,只恐新愁上翠蛾。
雨過玉階天色淨,風吹金鎖夜涼多。
從來不識君王面,棄置其如薄命何?
世宗閱罷,不禁流下淚來,究竟此詩為誰氏所作,且看下回表明。
明有兩汪直,一為宮役,一為海寇,兩人以直為名,非但不足副實,且皆為罪不容死之徒。然彼此互較,吾寧取為海寇之汪直。直亡命有年,顧聞母妻之居養杭州,即有心歸順,似尚不失為孝義。後與蔣洲約降,中途遇風,仍易舟而來,其守信又可概見。宗憲為之保奏,使之清海自贖,亦一時權宜之計,明廷不察,必令誅戮降附,絕人自新之路,且使被質之夏正,為所支解,吾不禁為汪直呼冤,吾又不禁為夏正呼冤也。世宗有意修醮,乃好殺如彼,而好仙又如此,方士雜進,房術復興,清心寡慾者,固如是乎?況年逾五十,竟逼十三齡之女子,與之侍寢,當時只圖色慾,不計年齡,其後不肇武曌之禍者,猶其幸爾。或謂尚美人不見史傳,或系子虛,然稗乘中固明載其事,夫莊妃且不載正傳,況尚美人乎?史筆多從闕略,得此書以補入之,亦束晰補亡之遺義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1 12:31:42
第六十七回 海剛峰剛方絕俗 鄒應龍應夢劾奸
卻說世宗看罷血詩,不禁流淚。這血詩系宮人張氏所作,張氏才色俱優,入宮時即蒙召幸,但性格未免驕傲,平時恃著才貌,不肯阿順世宗,當夕數次,即致失寵。秋扇輕捐,人主常態。嗣是禁匿冷宮,抑鬱成疾,嘔血數月,夭瘵而亡。未死前數日,便將嘔出的餘血,染指成詩,書就羅巾上面,系著腰間。明代後宮故例,蒙幸的宮人,得病身亡,小斂時必留身邊遺物,呈獻皇上,作為紀念。張氏死後,宮監照著老例,取了羅巾,齎呈世宗。世宗未免有情,哪得不觸起傷感?當下便詰責宮監,何不早聞?宮監跪奏道:「奴婢等未曾奉旨,何敢冒昧上瀆?」這語並未說錯。世宗聞言,不覺變悲為怒,斥他挺撞,喝令左右將他拿下,一面趨出西內,親自去看張氏。但見她玉骨如柴,銀眸半啟,直挺挺的僵臥榻上,不由的歎息道:「朕負你了。」說畢,搵著兩行淚珠,叱將內侍攆出數人,與前時拿下的宮監,一同加杖。有幾個負痛不起,竟致斃命,這且休表。
且說前錦衣衛經歷沈鍊,因劾奏嚴嵩,謫戍保安,鍊獨赴戍所,應六十二回。裡中父老,聞悉得罪原因,共為扼腕,遂辟館居鍊,競遣子弟就學。鍊諄諄教誨,每勖生徒以忠孝大節,及嚴嵩父子作姦罔上等情,塞上人素來戇直,既聞鍊語,交口罵嵩,且縛草為人像,一書李林甫,一書秦檜,一書嚴嵩,用箭攢射,拍手稱快。鍊或單騎游居庸關,登山遙望,往往戟手南指,詈嵩不已,甚至痛哭乃歸。嫉惡太嚴,亦是取死之道。這事傳達京師,嵩父子切齒痛恨。適宣府巡按路楷,及總督楊順,統系嵩黨,世蕃遂囑使除鍊。路、楊兩人,自然奉命惟謹。會蔚州獲住妖人閻浩,連坐頗眾,楊順語路楷道:「此番可以報嚴公子了。」路楷道:「莫非將鍊名竄入麼?」一吹一唱,確是同調。楊順點頭,遂誣鍊勾通妖人,意圖不軌。奏牘上去。內有嚴嵩主持,還有什麼不准。即日批復,著令就地正法。楊順便命縛鍊,牽入市中,將他斬首,籍沒家產。嵩給順一子錦衣千戶,楷擢太常卿,順意尚未足,怏怏道:「嚴公不加厚賞,難道心尚未愜麼?」復將鍊子襄、袞、褒三人,一同系獄。
袞,褒不堪遭虐,先後致死。襄發戍極邊。
未幾,有韃婦桃鬆寨,叩關請降,當由楊順傳入,桃鬆寨以外,尚有頭目一人。桃鬆寨自言,系俺答子辛愛妾,受夫荼毒,因此來歸。順不及細訊,即將兩人送入京師。其實兩人是一對露水夫妻,恐被辛愛察出,或至喪命,所以同來降順。辛愛遣使索妾,為順所拒,遂集眾二十萬,入雁門塞,連破應州四十餘堡,進掠大同,圍右衛數匝。楊順大恐,只得致書辛愛,願送還桃鬆寨,乞令緩兵。一面申奏朝廷,詭言辛愛款關,願以叛人邱富等,易還桃鬆寨,奏下兵部復訊。尚書許論,請如順議,乃給桃鬆寨出塞,使楊順陰告辛愛。辛愛捕戮桃鬆寨,仍然圍攻大同右衛,且分兵犯宣、薊,順又大懼,賄巡按路楷七千金,求為掩蔽。楷愛財如命,自然代他遮瞞。可奈天下事若要不知,除非莫為,楊、路交蔽的情形,漸被給事中吳順來察覺,抗疏並劾。世宗方怒順召寇,見了此奏,立命逮順及楷下獄。兵部尚書許論,亦連坐罷官,另簡楊博為兵部尚書。廷議以博素知兵,欲御北寇,非博不辦,乃命博出督宣、大軍務。博馳檄各鎮,諭諸帥剋日會集,同仇禦侮。辛愛聞知此信,引兵逕去。博抵大同,勵生恤死,築堡濬濠,邊境以固,寇不敢近。已而辛愛復號召諸部,入寇灤河,薊遼總督王忬,發兵防剿,號令數易,遂致失利,寇大掠而去。
先是楊繼盛冤死,王忬令子世貞,代為治喪,且作詩哀弔,暗刺嚴嵩,嵩因此恨忬。忬有古畫一幅,為世蕃所聞,遣人丐取,得畫而歸。嗣因畫系贗鼎,料知為忬所欺,心益不平。全是私意。至是灤河聞警,震動京師。都御史鄢懋卿,密承嵩囑,令御史王漸、方輅等,交章劾忬,說他縱寇殃民,遂由嵩擬旨逮問,鍛鍊成獄,竟罹大辟。嵩以鄢懋卿構死王忬,得泄隱恨,意欲把他升官,作為酬報。適鹽課短絀,遂乘機保薦懋卿,極稱他熟悉鹾政,可為總理。世宗立即允准,特命懋卿總督全國鹽運。明制分設兩浙、兩淮、長蘆、河東鹽運司,各專責成,運司以上,無人統轄。懋卿總理鹽政,乃是當時特設,格外鄭重。自奉命出都後,挈著家眷,巡查各區,沿途市權納賄,勢燄薰天,所有儀仗,非常烜赫,前呼後擁,原不必說,惟後面又有五彩輿一乘,用十二個大腳婦女,充作輿夫,輿中坐著一位半老徐娘,金翠盈頭,羅綺遍體,俊目四顧,旁若無人,這人不必細猜,料應是總理鹽政鄢懋卿的妻室。抬出乃夫的官銜,不啻出喪時的銘旌。彩輿以後,又有藍輿數十乘,無非是粉白黛綠,鄢氏美姬。一日不可無此。每至一處,無論撫按州縣,無不恭迎,供張以外,還要賄送金錢,才得懋卿歡心。及巡至兩浙,道出淳安,距城數里,並不見有人迎接,復行裡許,才見有兩人彳亍前來,前面的衣服襤縷,彷彿是一個丐卒,後面同行的,雖然穿著袍服,恰也敝舊得很,幾似邊遠的驛丞模樣。未述姓氏,先敘服色,仍是倒戟而出之法。兩人走近輿旁,前後互易,由敝袍舊服的苦官兒,上前參謁。懋卿正在動怒,不由的厲聲道:「來者何人?」那人毫不畏怯,正色答道:「小官便是海瑞。」久仰大名。懋卿用鼻一哼,佯作疑問道:「淳安知縣,到哪裡去,乃令汝來見我。」海瑞復朗聲道:「小官便是淳安知縣。」懋卿道:「你便是淳安知縣麼?為何不坐一輿,自失官體?」海瑞道:「小官愚昧,只知治理百姓,百姓安了,便自以為幸全官體。今蒙大人訓誨,殊為不解。」駁得有理。懋卿道:「淳安的百姓,都虧你一人治安嗎?」當頭一棒。險惡之甚。海瑞道:「這是朝廷恩德,撫按規為,小官奉命而行,何功足錄?惟淳安是一瘠縣,並且屢遭倭患,凋敝不堪,小官不忍擾民,為此減役免輿,伏求大人原諒!」懋卿無言可責,只好忍住了氣,勉強與語道:「我奉命來此,應借貴署權住一宵!」海瑞道:「這是小官理應奉迎。但縣小民貧,供帳簡薄,幸大人特別寬宥哩!」懋卿默然。當由海瑞前導,引入縣署。瑞自充差役,令妻女充作僕婢,茶飯酒肉以外,沒有甚麼供品。懋卿已懷著一肚子氣,更兼那妻妾等人,都是驕侈成習,口饜膏粱,暗中各罵著混帳知縣,毫沒道理。懋卿反勸慰道:「今日若同他使氣,反似量小難容,將來總好同他算帳。我聞他自號剛峰,撞在老夫手中,無論如何剛硬,管教他銷滅淨盡呢。」海瑞別號,乘便帶出。當下在淳安挨過一宿,翌日早起,便悻悻然登程去了。過了月餘,海瑞在署中接到京信,聞被巡鹽御史袁淳所劾,有詔奪職。海瑞坦然道:「我早知得罪鄢氏,已把此官付諸度外,彭澤歸來,流芳千古,我還要感謝鄢公呢!」言下超然。便即繳還縣印,自歸瓊山去了。海瑞以外,尚有慈溪知縣霍與瑕,亦因清鯁不屈,忤了懋卿,一同免官。懋卿巡查已畢,飭加鹽課,每歲增四十餘萬,朝旨很是嘉獎。懋卿得了重賂,自然與嚴家父子一半平分。南京御史林潤,劾他貪冒五罪,留中不報。不加罪於林潤,暗中已仗徐階。
是時嚴嵩父子,權傾中外,所有熱中士人,無不夤緣奔走,趨附豪門,獨有翰林院待詔文征明,狷介自愛,杜絕勢交。世蕃屢致書相招,終不見答。征明原名文璧,後來以字為名,能文工繪,與祝允明、唐寅、徐禎卿三人,同籍吳中,號為吳中四才子。祝允明別號枝山,唐寅字伯虎,號六如居士,徐禎卿字昌穀,三人皆登科第,文彩齊名。祝善書,唐善畫,徐善詩,放誕風流,不慕榮利,惟征明較為通融。世宗初年,以貢生詣吏部應試,得授翰林院待詔,預修武宗實錄,既而乞歸,張璁、楊一清等,俱欲延致幕下,一律謝絕。四方乞求征明書畫,接踵到來,征明擇人而施,遇著權豪貴閥,概不從命,因此聲名愈盛。敘入吳中四子,於征明獨有褒辭,是謂行文不苟。就是外國使臣,過他里門,亦低徊思慕,景仰高蹤。嚴嵩父子,夙加器重,奸人亦愛高士,卻也奇怪。至屢招不往,世蕃遂欲設法陷害。可謂險毒。可巧嵩妻歐陽氏患起病來,一時不及兼顧,只好把文征明事,暫且擱起。
歐陽氏為世蕃生母,治家頗有法度。嘗見嚴嵩貪心不足,頗以為非,每婉言進諫道:「相公不記鈐山堂二十年清寂麼?」看官聽著!這鈐山堂,系嚴嵩少時的讀書堂,嵩舉進士後,未得貴顯,仍然清苦異常,閉戶自處,讀書消遣,著有鈐山堂文集,頗為士林傳誦。當時布衣蔬食,並不敢有意外妄想,及躐入仕途,性情改變,所以歐陽氏引作規誡。不沒善言。嵩未嘗不知自愧,可奈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既已習成貪詐,就使牀第中言,也是不易入耳。歐陽氏見嵩不從,復去訓斥世蕃,世蕃似父不似母,聞著母教,亦當作耳邊風一般,平時徵歌選色,呼類引朋,成為常事﹔惟一經歐陽氏瞧著,究屬有些顧忌,不敢公然縱肆。至歐陽氏病歿,世蕃當護喪歸籍,嵩上言臣只一子,乞留京侍養,請令孫鵠代行。世宗准奏,於是世蕃大肆佚樂,除流連聲色外,尚是干預朝事。惟名為居喪,究未便出入朝房,代父主議。嵩年已衰邁,時常記憶不靈,諸司遇事請裁,嘗答道:「何不與小兒商議?」或竟云:「且決諸東樓。」東樓便是世蕃別字。可奈世蕃身在苫塊,心在嬌娃,自母氏歿後,不到數月,復添了美妾數人,麻衣縞袂中,映著綠鬢紅顏,愈覺俏麗動人。欲要俏,須帶三分孝。那時銜哀取樂,易悲為歡,每遇朝臣往商,輒屏諸門外﹔至嚴嵩飛札走問,他正與狎客侍姬,酣歌狂飲,還有什麼閒工夫,去議國家重事﹔就使草草應答,也是模糊了事,毫不經心。從前御札下問,語多深奧,嵩嘗瞠目不能解,惟經世蕃瞧著,往往十知八九,逐條奏對,悉當上意。又陰結內侍,纖悉馳報,報必重賞,所以內外情事,無不聞知。迎合上意,賴有此爾。此次世蕃居喪,專圖肉慾,所有代擬奏對,多半隔膜,有時嚴嵩迫不及待,或權詞裁答,往往語帶模稜,甚至前言後語,兩不相符,世宗漸漸不悅﹔嗣聞世蕃在家淫縱,更加拂意。
適值方士藍道行,以扶乩得倖,預示禍福,語多奇中,世宗信以為神。一日,又召道行扶乩,請乩仙降壇,問及長生修養的訣門。乩筆寫了數語,無非是清心養性,恭默無為等語。世宗又問現在輔臣,何人最賢?乩筆又迅書道:「分宜父子,奸險弄權,大蠹不去,病國妨賢。」十六字勝於千百本奏章。世宗復問道:「果如上仙所言,何不降災誅殛?」乩筆亦隨書道:「留待皇帝正法。」妙。世宗心內一動,便不再問。究竟藍道行扶乩示語,是否有真仙下降,小子無從證實,請看官自思罷了。不證實處,過於證實。
隔了數日,世宗所住的萬壽宮,忽遇火災,一時搶救不及,連乘輿服御等件,盡付灰燼,御駕只得移住玉熙宮。玉熙宮建築古舊,規模狹隘,遠不及萬壽宮,世宗悒悒不樂,廷臣請還大內,又不見從。自楊金英謀逆後,世宗遷出大內,故不願還宮。嚴嵩請徙居南內,這南內是英宗幽居的區處。世宗生性,多忌諱,謹小節,覽了嵩奏,怎得不惱,這也是嚴嵩晦運將至,故爾語言顛倒,屢失主歡。時禮部尚書徐階,已升授大學士,與工部尚書雷禮,請重行營建,計月可成。世宗喜甚,即行許可。階子璠為尚寶丞,兼工部主事,奉命督造,百日竣工。世宗心下大慰,即日徙居,自是軍國大事,多諮徐階,惟齋醮符箓等類,或尚及嚴嵩。言官見嵩失寵,遂欲乘機下石,扳倒這歷年專政的大奸臣,御史鄒應龍,尤具熱誠。一夕,正擬具疏,暗念前時劾嵩得罪,已不乏人,此次將如何下筆?萬一彈劾無效,轉蹈危機,如何是好?想到此處,不覺心灰意懶,連身子也疲倦起來。忽有役夫入請道:「馬已備好,請大人出獵去。」應龍身不由主,竟離座出門,果然有一駿馬,鞍韉具備,當即縱身騰上,由役夫授與弓箭,縱轡奔馳,行了裡許,多系生路,正在驚疑交集,驀見前面有一大山,擋住去路,山上並無禽兔,只有巨石巖巖,似將搏人,他竟左手拔箭,右手拈弓,要射那塊怪石,一連三箭,都未射著,免不得著急起來。忽聞東方有鳥鵲聲,回頭一望,見有叢林密蔭,籠住小邱,彷彿一座樓台,參差掩映,寫得逼真。他恰不管甚麼,又復拈弓搭箭,颼的射去,但聽得豁喇一聲,樓已崩倒。為這一響,不由的心中一跳,拭目再瞧,並沒有甚麼山林,甚麼夫馬,恰只有殘燈閃閃,留置案上,自身仍坐在書室中,至此才覺是南柯一夢。迷離寫來,令人不可端倪,直到此筆點醒方見上文用筆之妙。是時譙樓更鼓,已聞三下,追憶夢境,如在目前,但不識主何吉凶,沉思一會,猛然醒悟道:「欲射大山,不如先射東樓,東樓若倒,大山也不免搖動了。」解釋真確,並非牽強。遂重複磨墨揮毫,繕成奏稿,即於次日拜發。小子曾記有古詩二語,可為嚴嵩父子作證。其詩道:
時來風送滕王閣,運退雷轟薦福碑。
欲知疏中如何劾奏,且待下回補錄。
海瑞以剛直名,固明史中之所謂佼佼者,坊間小說,及梨園戲劇間,每演嚴嵩,必及海瑞,或且以嚴嵩之得除,由海瑞一人之力,是皆屬後世之附會,不足彩及。嚴氏專政,海瑞第宰淳安,即欲劾嵩,亦無從上奏。(後人且於嚴嵩時間,竄入呂調陽、張居正等,與嵩為難,尤屬盲說。)惟鄢懋卿南下,道出淳安,瑞供帳簡薄,抗言貧邑,不能容軒車,致為懋卿所嗛,嗾令巡鹽御史袁淳,彈劾落職,是固備載史傳,非子虛烏有之談也。此外如藍道行扶乩,鄒應龍夢獵,俱見正史,亦非捏造,惟一經妙筆演述,則觸處成春,靡不豁目。中納文征明一段,旁及吳中四才子,尤足為文獻之征。史家耶?
小說家耶?合而為一,亦足雲豪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1 12:32:06
第六十八回 權門勢倒禍及兒曹 王府銀歸途逢暴客
卻說御史鄒應龍,因得了夢兆,專劾東樓,拜本上去,當由世宗展覽,疏中略說:
世蕃憑借權勢,專利無厭,私擅爵賞,廣致饋遺,每一開選,則視官之高下,而低昂其值﹔及遇升遷,則視缺之美惡,而上下其價﹔以致選法大壞,市道公行,群丑競趨,索價轉巨。如刑部主事項治元,以一萬二千金而轉吏部﹔舉人潘鴻業,以二千二百金而得知州。至於交通贓賄,為之通關節者,不下十餘人,而伊子錦衣衛嚴鵠,中書嚴鴻,家奴嚴年,中書羅龍文為甚,即數人之中,嚴年尤為狡黠,世蕃委以腹心,諸鬻官爵自世蕃所者,年率十取其一。不才士夫,競為媚奉,呼曰萼山先生,不敢名也。遇嵩生日,年輒獻萬金為壽。嵩父子原籍江西袁州,乃廣置良田美宅於南京、揚州等處,無慮數十所,而以惡僕嚴冬主之,押勒侵奪,怙勢肆害,所在民怨入骨。尤有甚者,往歲世蕃遭母喪,陛下以嵩年老,特留侍養,令其子鵠,代為扶櫬南旋,世蕃名雖居懮,實係縱欲。狎客曲宴擁侍,姬妾屢舞高歌,日以繼夕。至鵠本豚鼠無知,習聞贓穢,視祖母喪,有同奇貨,騷擾道路,百計需索。其往返所經,諸司悉望風承色,郡邑為空。今天下水旱頻仍,南北多警,民窮財盡,莫可措手者,正由世蕃父子,貪婪無度,掊剋日棘,政以賄成,官以賂授,凡四方小吏,莫不竭民脂膏,償己買官之費,如此則民安得不貧?國安得不竭?天人災警,安得不迭至?臣請斬世蕃首,以示為臣不忠不孝者戒!其父嵩受國厚恩,不思報而溺愛惡子,弄權黷貨,亦宜亟令休退,以清政本!如臣言不實,乞斬臣首以謝嵩、世蕃,幸乞陛下明鑒!
世宗覽罷,即召入大學士徐階,與他商議。階密請道:「嚴氏父子,罪惡昭彰,應由陛下迅斷,毋滋他患。」世宗點首,階即趨出,逕造嚴府。此時嚴嵩父子,已聞應龍上疏,恐有不測,見階到來,慌忙出迎,寒暄甫畢,即問及應龍劾奏事。階從容答道:「今日小弟入值西內,適應龍奏至,上頭閱罷,不知何故大怒,立召小弟問話。弟即上言嚴相柄政多年,並無過失,嚴公子平日行為,應亦不如原奏的利害,務乞聖上勿可偏聽,小弟說到此語,但見天威已經漸霽,諒可無他虞了。」這是徐階弄巧處。嵩忙下拜道:「多年老友,全仗挽回,老朽應當拜謝。」對付夏言故態,又復出現。世蕃亦隨父叩頭,驚得徐階答禮不迭,連稱不敢,一面還拜,一面扶起嚴嵩父子。世蕃且召出妻孥,全體叩首,階又謙讓不遑,並用好言勸慰,方才別去。
嚴嵩父子,送階出門,還家未幾,即有錦衣衛到來,宣讀詔書,勒令嚴嵩致仕,並逮世蕃下獄。嵩跪在地下,幾不能起,但見世蕃已免冠褫衣,被錦衣衛牽扯而去。嵩方徐徐起來,淚如雨下,嗚嗚咽咽的說道:「罷了!罷了!徐老頭兒明知此事,還來探試,真正可惡!」你也被人播弄麼?轉又自念:「現在邀寵的大臣,莫如徐階,除他一人,無可營救。」正在滿腹躊躇,鄢懋卿、萬寀等,都來探望。萬寀為大理寺卿,懋卿時已入任刑部侍郎,兩人都是嚴府走狗。見了嚴嵩,嵩方與交談,不防錦衣衛又到,立索世蕃子嚴鵠、嚴鴻,及家奴嚴年,嚇得嚴嵩說不出話,鄢、萬兩人,也是沒法,只好將三人交出,由錦衣衛帶去。忽又由家人通報,中書羅龍文,也已被逮了。真要急殺。這時候的嚴府內外,統是悽惶萬狀,窘迫十分,大眾圍住鄢懋卿、萬寀,求他設法。懋卿搔頭挖耳的,想了一會,方道:「有了!有了!」與罷了罷了四字,相映成趣。大家聞了此語,忙問何法?懋卿道:「你等休要慌張,自有處置!」說罷,便與嚴嵩附耳數語。嵩答道:「這也是無法中的一法,但恐徐老頭兒作梗,仍然不行。」萬寀道,「何妨著人往探,究竟徐老頭兒是何主見?」嵩乃遣心腹往探徐階,未幾還報,傳述徐階言語,謂我非嚴氏,無從得高官厚祿,決不負心等語。懋卿道:「這老頭兒詭計多端,他的言語,豈可深信,我等且照計去辦再說。」隨即匆匆別去。不一日。有詔將藍道行下獄,原來道行扶乩,已被懋卿等察知,此次欲救世蕃,遂賄通內侍,傾陷道行,只說應龍上疏,由道行主唆所致。世宗果然中計,竟將道行拘系起來。懋卿等復密遣乾役,囑令道行委罪徐階,便可脫罪。道行道:「除貪官是皇上本意,糾貪罪是御史本職,何預徐閣老事?」偏不受紿,鄢懋卿等奈何?嚴嵩父子奈何?這數語報知懋卿,弄得畫餅充饑,仍然沒法,不得已減等擬罪,只坐世蕃得贓八百兩,餘無實據,於是世蕃得謫戍雷州衛,其子鵠、鴻,及私黨羅龍文,俱戍邊疆,嚴年永禁,擢鄒應龍為通政司參議,侍郎魏謙吉等,皆坐奸黨,貶謫有差。
未幾,御史鄭洛,劾奏鄢懋卿、萬寀,朋比為奸,鄢、萬皆免官。又未幾,給事中趙灼、沈淳、陳瓚等,先後劾工部侍郎劉伯躍,刑部侍郎何遷,右通政胡汝霖,光祿寺少卿白啟常,副使袁應樞,湖廣巡撫都御史張雨,諭德唐汝楫,國子祭酒王材,俱系嚴家親故,陸續罷去。輿論大快。
已而朝旨復下,加恩有嚴鴻為民,令侍嵩歸裡。徐階見詔,以世宗竟復向嵩,不無後患,急欲入內啟奏。世宗望見徐階,便召他上前,與語道:「朕日理萬幾,不勝勞敝,現在莊敬太子載壑,雖已去世,幸載垕、載圳,俱已年長,朕擬就此禪位,退居西內,專祈長生,卿意以為何如?」階叩頭極諫,力持不可,世宗道:「卿等即不欲違大義,但必天下皆仰奉朕命,闡玄修仙,然後朕可在位呢。」階尚欲申奏,世宗又道:「嚴嵩輔政,約二十多年,他事功過不必論,惟贊助玄修,始終不改,這是他的第一誠心。今嵩已歸休,伊子已伏罪,敢有再來多言,似鄒應龍一般人物,朕決不寬貸,定當處斬!」欲禁止徐階之口,故爾先言。階不禁失色,唯唯而退。及歸至私第,默念:「嚴嵩已去,一時未必起復,這且還是小事,惟裕王載埨,景王載圳,並出邸中,居處衣服無殊,載圳意圖奪嫡,莫非運動內禪,致有今日之諭,此事不可不預防呢。」看官總還記著!小子於五十九回中,曾敘過世宗八子,夭逝五人,只載壑立為皇太子,載埨封裕王,載圳封景王,載壑年逾弱冠,又遭病歿,當時廷臣曾請續立裕王,世宗以兩次立儲,皆不永年,因擬延遲時日,再行冊立。景王本冊封安陸,只是留京不遣,徐階乃潛結內侍,囑他乘間奏請,說是景邸在京,人言藉藉,應早事安排云云。此策一行,才有旨令景王就國。景王就封四年,嘗侵占土地湖陂,約數萬頃,既而病逝,世宗語徐階道:「此兒素謀奪嫡,今已死了。」言下似覺愜意,並無悲感。階亦不過敷衍兩語,暗中恰不免失笑,這是後話不表。復應第五十九回事,看似閒文,實是要筆。
且說嚴嵩就道後,尚密賂內侍,令訐發道行奸狀。道行竟長系不放,瘐死獄中。乩仙何不助他一臂。及嵩到南昌,正值萬壽期近,即與地方官商議,在南昌城內鐵柱觀中,延道士藍田玉等,為帝建醮,祈求遐福。田玉自言能書符召鶴,嵩即令他如法施行,田玉登壇誦咒,捏訣書符,在爐中焚化起來,紙灰直沖霄漢,不到片刻,居然有白鶴飛來,繞壇三匝,望空而去。嵩遂與田玉交好,令授召鶴的秘法,一面制成祈鶴文,托巡撫代奏。時陶仲文已死,又死了一個神仙。朝命御史姜儆、王大任等,巡行天下,訪求方士,以及秘書符箓等件。姜、王二人,到了江西,與嵩會晤,嵩便將藍田玉所授符箓,浼他入獻。旋得朝旨,溫詞褒獎,並賜金帛﹔隨即上表謝恩,並乘機乾請,略言:「臣年八十有四,惟一子世蕃及孫鵠,赴戍千里,臣一旦填溝壑,無人可托後事。惟陛下格外矜憐,特賜臣兒放歸,養臣餘年」等語。誰料世宗竟怫然道:「嵩有孫鴻侍養,已是特別加恩,還想意外僥倖麼?」這語也出嚴嵩意外。嵩聞世宗諭旨,甚是怏怏,忽見世蕃父子,自外進來,不覺又驚又喜,便問道:「你如何得放回家!」世蕃道,「兒不願去雷州衛,所以暗地逃回。」嵩復道:「回來甚好,但或被朝廷聞知,豈非罪上加罪麼?」世蕃道:「不妨事的。皇上深居西內,何從知悉?若慮這徐老兒,哼!哼!恐怕他這頭顱,也要不保哩。」嵩驚問何謂?世蕃道:「羅龍文亦未到戍所,現逃入徽州歙縣,招集刺客,當取徐老頭兒及應龍首級,泄我餘恨。」嵩跌足道:「兒誤了。今幸聖恩寬大,俾我善歸,似你贓款累累,不予重刑,但命謫戍,我父子仍然平安﹔尚未吃一點苦楚,他日君心一轉,可望恩赦,再享榮華。如你所說,與叛逆何異?況且朝廷今日,正眷重厚升,徐階別字。升遷應龍,倘聞你有陰謀,不特你我性命難保,恐嚴氏一族,也要盡滅了。」為世蕃計,尚是金玉之言。世蕃不以為然,尚欲答辯,忽聞人聲鼎沸,從門外喧嚷進來。嵩大驚失色,正要命家人問故,但見門上已有人進報,說是伊王府內,差來三十名校尉,二十餘名樂工,硬索還款數萬金,立刻就要付他。嵩歎道:「有這等事麼?他也未免逼人了。」當下責備門役道:「你所司何事,乃容他這般噪鬧?」門役回答道:「他已來過數次,聲勢汹汹,無理可喻。」嵩聞言,氣得面色轉青,撚鬚不語。看官!道這伊王是何人?原來是太祖二十五子厲王的六世孫,名叫典楧,貪戾無狀,性尤好色,嘗奪取民舍,廣建邸第,重台復榭,不啻宮闕﹔又令校尉樂工等人,招選民間女子,共得七百餘人,內有九十名中選,留侍王宮,其餘落選的女子,勒令民家納金取贖,校尉樂工等,樂得從中取利,任情索價,並擇姿容較美的,迫她薦枕。上下淫亂,日夕取樂,就是民間備價贖還,也是殘花敗柳,無復完璧。巡撫都御史張永明等,上言罪狀,有旨令毀壞宮室,歸還民女,並執群小付有司。典楧抗不奉詔,永明等又復奏聞,經法司議再加罪,照徽王載埨故例,廢為庶人,禁錮高牆。載埨事見六十六回。典楧方才恐懼,即遣人齎金數萬,求嚴嵩代為轉圜。嚴嵩生平所愛的是金銀,便老實收受,一口答應﹔哪知自己也失了權勢,惘惘歸來。典楧聞這消息,因令原差索還,不要加息,我說伊王還是厚道。接連數次,都被門上擋住,他乃特遣多人,登門硬索。嚴嵩不願歸還。又不好不還,沉吟了好一歇。怎禁得外面越噪越鬧,不得已將原金取出,付還來使。樂工校尉等,攜金自去,到了湖口,忽遇著綠林豪客,蜂擁而來,大都明火執仗,來奪金銀,樂工等本是沒用,彼此逃命要緊,管著甚麼金銀,校尉三十名,還算有點氣力,拔刀相向,與眾盜交鬥起來,刀來刀往,各顯神通,究竟寡不敵眾,弱不敵強,霎時間血染猩紅,所有三十名校尉,只剩得八九人,看看勢力不及,也只好棄了金銀。落荒逃去。眾盜攆金歸還,順路送到嚴府。看官閱此!這班綠林豪客,難道是嚴府爪牙麼?據小子所聞,乃是世蕃暗遣家役,及帶來亡命徒多人,扮作強盜模樣,劫回原金。嚴氏父子,喜出望外,自不消說。世蕃狡險,一至於此。典楧已經得罪,還向何處申訴,眼見得這項劫案,沒人過問了。
世蕃見無人舉發,膽子越大,益發妄行,招集工匠數千人,大治私第,建園築亭,豪奴悍僕,仍挾相府餘威,凌轢官民。適有袁州推官郭諫臣,奉公出差,道過嵩裡。但見赫赫華門,百工齊集,搬磚運木,忙碌非常,內有三五名乾僕,狐裘貂袖,在場監工,仍然是頤指氣使,一呼百諾的氣象。諫臣私問隨役道:「這不是嚴相故第麼?」隨役答一「是」字,諫臣乘便過去,將入工廠,觀察形景,不防廠中已有人喝道:「監工重地,閒人不得擅入,快與我退下去!」諫臣的隨役,搶上一步,與語道:「家主是本州推官。」言未已,那人復張目道:「什麼推官不推官,總教推出去罷了。」推官的名義,想是這般。諫臣聽了,也不禁啟問道:「敢問高姓大名?」那人復道:「誰不曉得是嚴相府中的嚴六?」諫臣冷笑道:「失敬失敬!」嚴六尚謾辱不絕,隨役正要與他理論,被諫臣喝止,悄然走出。廠內也有稍稍知事的,語嚴六道:「地方有司,應該尊敬一點,不要如此待慢。」嚴六道:「京堂科道等官,伺候我家主人,出入門下,我要叱他數聲,哪個敢與我抗?偌大推官,怕他什麼?」諫臣踉蹌趨走,工役等一齊嘲笑,隨手拾起瓦礫,接連擲去,作為送行的禮物。放肆已極。那時諫臣忍無可忍,不能不發洩出來,小子有詩詠道:
意氣凌人太不該,況遭州吏一麾來。
豪門轉瞬成墟落,才識豪奴是禍媒。
畢竟諫臣如何泄憤,容俟下回表明。
徐階之使詐,不亞於嚴嵩,然後人多毀嵩而譽階,以階之詐計,為嵩而設。明無階,誰與黜嵩?然後知因地而施,詐亦成名。古聖賢之所以重權道者,正為此也。但嚴氏之被譴,何一不由自取?於階固無尤焉。嵩以青詞得倖,驟躋顯位,柄政至二十餘年,無功於國,專事殃民,而其子世蕃,貪黠尤過乃父,放利而行,怨愈叢,禍愈速,安得不傾?安得不亡?況逃戍所,豢惡客,劫還賄銀,嵩之所不敢為者,而世蕃獨為之。死已臨頭,猶且大肆,此而不遭覆歿,天下尚有是非乎?至於豪奴走狗,凌辱推官,恃勢行兇,更不足道,然亦未始非嚴嵩父子之所釀成。有悍主乃有悍僕,敢告當世,毋挾強以取禍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1 12:32:31
第六十九回 破奸謀嚴世蕃伏法 剿宿寇戚繼光衝鋒
卻說袁州推官郭諫臣,因受嚴六的凌辱,無從泄憤,遂具書揭嚴氏罪惡,呈上南京御史林潤。巧值林潤巡視江防,會晤諫臣,又由諫臣面訴始末,把羅龍文陰養刺客事,亦一一陳明。林潤遂上疏馳奏道:
臣巡視上江,備訪江洋群盜,悉竄入逃軍羅龍文、嚴世蕃家。龍文卜築深山,乘軒衣蟒,有負險不臣之志,推嚴世蕃為主。世蕃自罪謫之後,愈肆兇頑,日夜與龍文誹謗朝政,動搖人心,近者假治第為名,聚眾至四千人,道路汹汹,咸謂變且不測,乞早正刑章,以絕禍本!
疏入後,世宗大加震怒,立命林潤捕世蕃等,入京問罪。林潤得旨,一面檄徽州府推官栗祁,緝拿羅龍文,一面親赴九江,與郭諫臣接洽。諫臣先白監司,將嚴府工匠四千人,勒令遣散,然後圍住世蕃府第。羅龍文在徽州,聞有緝捕消息,急忙逃至嚴府,不防嚴府已圍得水泄不通,此時自投羅網,還有甚麼僥倖?一聲呼喝,已被拿住,嚴世蕃本無兵甲,所有工匠,已被遣散,只好束手受縛。林潤乃諭袁州府,詳訪嚴氏罪狀,彙集成案,復上疏劾嚴嵩父子道:
世蕃罪惡,積非一日,任彭孔為主謀,羅龍文為羽翼,惡子嚴鵠、嚴鴻為爪牙,占會城廒倉,吞宗藩府第,奪平民房舍,又改釐祝之宮以為家祠,鑿穿城之池以象西海,直欄橫檻,峻宇雕牆,巍然朝堂之規模也。袁城之中,列為五府,南府居鵠,西府居鴻,東府居紹慶,中府居紹庠,而嵩與世蕃,則居相府,招四方之亡命,為護衛之壯丁,森然分封之儀度也。總天下之貨寶,盡入其家,世蕃已逾天府,諸子各冠東南,雖豪僕嚴年,謀客彭孔,家資亦稱億萬,民窮盜起,職此之由,而曰朝廷無如我富。粉黛之女,列屋駢居,衣皆龍鳳之文,飾盡珠玉之寶,張象牀,圍金幄,朝歌夜弦,宣淫無度,而曰朝廷無如我樂。甚者畜養廝徒,招納叛卒,旦則伐鼓而聚,暮則鳴金而解,明稱官舍,出沒江廣,劫掠士民,其家人嚴壽二、嚴銀一等,陰養刺客,昏夜殺人,奪人子女,劫人金錢,半歲之間,事發者二十有七。而且包藏禍心,陰結典楧,在朝則為寧賢,居鄉則為宸濠,以一人之身,而總群奸之惡,雖赤其族,猶有餘辜。嚴嵩不顧子未赴伍,朦朧請移近衛,既奉明旨,居然藏匿,以國法為不足遵,以公議為不足恤,世蕃稔惡,有司受詞數千,盡送父嵩。嵩閱其詞而處分之,尚可諉於不知乎?既知之,又縱之,又曲庇之,此臣謂嵩不能無罪也。
現已將世蕃、龍文等,拿解京師,伏乞皇上盡情懲治,以為將來之罔上行私,藐法謀逆者戒!
這疏繼上,世宗自然動怒,立命法司嚴訊,世蕃在獄,神色自若,反抵掌笑道:「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龍文已經下獄,難道能請龍王麼?嚴氏舊黨,在京尚多,統為世蕃懷懮,暗中賄通獄卒,入內探望。世蕃道:「招搖納賄,我亦不必自諱,好在當今皇帝,並未辦過多少貪官,此層盡可無慮。若說聚眾為逆,尚無實在證據,可諷言官削去。我想楊、沈兩案,是廷臣常談,據為我家罪案,今煩諸位當眾宣揚,只說這兩案最關重大,鄒、林兩人,並未加入奏疏,哪裡能扳倒嚴氏?他們聽以為真,再去上疏,那時我便可出獄了。」奇談。大眾道:「楊、沈兩案,再或加入,情罪愈重,奈何謂可出獄?」我亦要問。世蕃道:「楊繼盛、沈鍊下獄,雖由我父擬旨,終究是皇上主裁,若重行提及,必然觸怒皇上,加罪他們,我不是可脫罪麼?」世宗臟腑,已被他窺透,故在京時所擬奏對,無不中彀,幾玩世宗於股掌之上,此次若非徐階,亦必中彼計,奸人之巧伺上意也如此。大眾領計而去,故意的游說當道,揚言都中,刑部尚書黃光升,左都御史張永明,大理寺卿張守直等,果然墮入狡謀,擬將楊、沈兩案,歸罪嚴氏,再行劾奏。屬稿已定,走謁大學士徐階,談及續劾嚴氏的事情。徐階道:「諸君如何屬稿,可否令我一聞?」光升道:「正要就正閣老呢。」說罷,即從懷中取出稿紙,交與徐階。階從頭至尾,瞧了一遍,淡淡的說道:「法家斷案,諒無錯誤,今日已不及拜疏,諸君請入內廳茗談罷。」於是階為前導,光升等後隨,同入內廳,左右分坐。獻茗畢,階屏退家人,笑向光升等問道:「諸君意中,將欲活嚴公子麼?」奇問,恰針對世蕃奇談。光升等齊聲答道:「小嚴一死,尚不足蔽罪,奈何令他再活?」階點首道:「照此說來,是非致死小嚴不可,奈何牽入楊、沈兩案?」老徐出頭,小嚴奈何。張永明道:「用楊、沈事,正要他抵死。」階又笑道:「諸君弄錯了,楊、沈冤死,原是人人痛憤,但楊死由特旨,沈死由泛旨,今上英明,豈肯自承不是嗎?如果照此申奏,一入御覽,必疑法司借了嚴氏,歸罪皇上,上必震怒,言事諸人,恐皆不免,嚴公子反得逍遙法外,騎款段驢出都門去了。」彷彿孫龐鬥智。光升聞到此言,才恍然大悟,齊聲道:「閣老高見,足令晚輩欽服,但奏稿將如何裁定,還乞明教?」階答道:「現在奸黨在京,耳目眾多,稍一遲延,必然泄漏機謀,即致敗事,今日急宜改定,只須把林御史原疏中,所說聚眾為非的事件,盡情抉發,參入旁證,便足推倒嚴氏了。但須請大司寇執筆。」光升謙不敢當,永明等復爭推徐階,階至此,方從袖中取出一紙,示眾人道:「老朽已擬定一稿,請諸公過目,未知可合用否?」預備久了。眾人覽稿,見徐階所擬,與林潤原奏,大略相似,內中增入各條,一系羅龍文與汪直交通,賄世蕃求官﹔二系世蕃用術者言,以南昌倉地有王氣,取以治第,規模不亞王闕﹔三系勾結宗人典楧,陰伺非常,多聚亡命,北通胡虜,南結倭寇,互約響應等語。光升道:「好極!好極!小嚴的頭顱,管教從此分離了。」徐階即召繕折的記室,令入密室,闔門速寫。好在光升等隨帶印章,待已寫畢,瞧了一周,即用印加封,由光升親往遞呈,大眾別去徐階,專待好音。
是時世蕃在獄,聞光升、永明等,已將楊、沈兩案加入,自喜奸計得行,語龍文道:「眾官欲把你我償楊、沈命,奈何?」龍文不應。世蕃握龍文手,附耳語道:「我等且暢飲,不出十日,定可出獄。皇上因此還念我父,再降恩命,也未可知。惟悔從前不先取徐階首,致有今日,這也由我父養惡至此,不消說了。功則歸己,過則歸父。今已早晚可歸,用前計未遲,看那徐老頭兒,及鄒、林諸賊等,得逃我手嗎?」除非後世。龍文再欲細問,世蕃笑道:「取酒過來,我與你先痛飲一番,到了出獄,自然深信我言,毋勞多說。」原來兩人在獄,與家居也差不多。沒有如夫人相陪,究竟不及家裡。他手中有了黃金,哪一個不來趨奉,所以獄中役卒,與家內奴僕一般。兩人呼酒索肉,無不立應,彼此吃得爛醉,鼾睡一宵。到了次日午後,忽有獄卒走報,朝旨復下,著都察院大理寺錦衣衛鞫訊,已來提及兩公了。世蕃詫異道:「莫非另有變卦嗎?」言未已,當有錦衣衛趨入,將兩人反翦而去。不一時,已到長安門,但見徐老頭兒,正朝服出來,三法司等一同恭迓,相偕入廳事中,據案列坐。兩人奉召入廳,跪在下面,徐階也未嘗絮問,只從袖中取出原疏,擲令世蕃自閱。世蕃瞧罷,嚇得面色如土,只好連聲呼冤。徐階笑道:「嚴公子!你也不必狡賴了,朝廷已探得確鑿,方命我等質問,以昭信實。」世蕃著急道:「徐公!徐公!你定要埋死我父子嗎?」何不立取彼首。徐階道:「自作孽,不可活,怨我何為?」言畢,便語三法司道:「我等且退堂罷!」法司應命,仍令世蕃等還系。徐階匆匆趨出,還至私第親自繕疏,極言事已勘實,如交通倭寇,潛謀叛逆,具有顯證,請速正典刑,借泄公憤!這疏上去,好似世蕃的催命符,不到一日,即有旨令將世蕃、龍文處斬。世蕃還系時,已與龍文道:「此番休了。」奸黨齊來探望,世蕃只俯首沉吟,不發一言。還有何想?既而下詔處斬,兩人急得沒法,只得抱頭痛哭。其時世蕃家人,多到獄中,請世蕃寄書回家,與父訣別。當下取過紙筆,磨墨展毫,送至世蕃面前。世蕃執筆在手,淚珠兒簌簌流下,一張白紙,半張濕透,手亦發顫起來,不能書字。也有今日。轉瞬間監斬官至,押出兩人,如法捆,斬決市曹。難為了數十個如夫人。朝旨又削嚴嵩為民,令江西撫按籍沒家產。撫按等不敢怠慢,立至嚴府查抄,共得黃金三萬餘兩,白金三百餘萬兩,珍異充斥,幾逾天府。更鞫彭孔及嚴氏家人,得蔽匿奸盜,占奪民田子女等狀,計二十七人,一律發配,將嚴嵩驅出門外,家屋發封。嵩寄食墓舍後,二年餓死。相士之言,不為不驗。二十餘年的大奸相,終弄到這般結局,可見古今無不敗的權奸,樂得清白乃心,何苦貪心不足哩。大聲呼喝,不啻暮鼓晨鐘。
嗣是徐階當國,疏請增置閣臣,乃以吏部尚書嚴訥,禮部尚書李春芳,並兼武英殿大學士,參預機務,一面再懲嚴黨,將鄢懋卿、萬寀,袁應樞等,充戍邊疆,了結奸案。總督東南軍務胡宗憲,因素黨嚴嵩,心不自安,又見倭患未靖,恐遭譴責,乃於一歲中兩獲白鹿,齎獻京師,並令幕下才士徐文長,附上表章,極稱帝德格天,祥呈仙鹿等因。世宗覽表,見他文辭駢麗,雅頌同音,不由的極口的贊賞,當晉授宗憲為兵部尚書,兼節制巡撫,如三邊故事。且告謝元極寶殿及太廟,大受朝賀。已而宗憲復獻白龜二枚,五色芝五莖,草表的大手筆,又仗著徐文長先生。名副其實。世宗越加喜歡,賜名龜曰玉龜,芝曰仙芝,告謝如前。齎宗憲有加禮。小子敘到此處,不得不將徐文長履歷,略行敘述。越中婦孺,多道文長軼事,故不得不提出略敘。文長名渭,浙江山陰人氏,少具雋才,且通兵法,惟素性落拓不羈,所作文詞,多半不中繩墨,因此屢試不合,僅得一衿。至宗憲出督浙東,喜攬文士,如歸安人茅坤,鄞人沈明臣等,均招致幕府。文長亦以才名見知,受聘入幕,除代主文牘外,且屢為宗憲主謀。凡擒徐海,誘汪直,統由文長籌畫出來,所以宗憲很是優待。後來宗憲被逮,文長脫歸,佯狂越中,卒致病死。至今越中婦孺,談及徐文長三字,多能傳述軼聞,說他如何忮刻,其實都是佯狂時候的故事,文長特借此取樂,聊解牢騷呢。力為文長解免。
話休敘煩,且說胡宗憲位置愈高,責任愈重,他平時頗有膽略,與倭寇大小數十戰,屢得勝仗,每臨戰陣,亦必親冒矢石,戎服督師,不少畏縮。嘉靖三十八年,江北廟灣,及江南三川沙,連破倭寇,江、浙倭患稍息,流劫閩、廣。宗憲既節制東南,所有閩、廣軍務,亦應歸他調遣,凡總兵勛戚大臣,走謁白事,均從偏門入見,庭參跪拜。宗憲直受不辭,稍稍違忤,即被斥責。以此身為怨府,積毀漸多。且自嚴氏衰落,廷臣多鉤考嚴黨,宗憲雖然有功,總難逃嚴黨二字。到了嘉靖四十一年,已經謗書滿篋,刺語盈廷。世宗本是個好猜的主子,今日加褒,明日加譴,幾成常事,至給事中陸宗儀等,劾他為嚴氏餘黨,始終自恣等罪,遂下旨奪宗憲職,放歸田裡。越年復有廷臣續彈,有詔逮問,宗憲被逮至京,自恐首領不保,服毒身亡。頗為宗憲下曲筆,然謂其難逃嚴黨,已成定評。宗憲一死,倭益猖獗,竟陷入福建興化府,焚掠一空。自倭寇蹂躪東南,州縣衛所,屢被殘破,從未擾及府城。興化為南閩名郡,夙稱殷富,既被陷入,遠近震動,幸有一位應運而生的名將,為國宣勞,得破宿寇。終以此平定東南,這位名將是誰,就是定遠人戚繼光。個兒郎齊聲喝采。繼光字元敬,世襲登州衛都指揮僉事,初隸胡宗憲部下,任職參將,能自創新法,出奇制勝。閩患日急,巡撫游得震飛章入告,且請調浙江義烏兵往援,統以繼光。世宗准奏,並起復丁懮參政譚綸,及都督劉顯,總兵俞大猷,合援興化。劉顯自廣東赴援,部兵不滿七百人,憚寇眾不敢進,但在府城三十里外,隔江駐兵。俞大猷前被宗憲所劾,遣戍大同,至是復官南下,兵非素統,倉猝不便攻城,亦暫作壁上觀,專待繼光來會。倭寇據興化城三月,姦淫擄掠,無所不至,既飽私欲,乃移據平海衛,都指揮歐陽深戰死。事聞於朝,罷巡撫游得震,代以譚綸,令速復平海衛所。適戚繼光引義烏兵至,乃令繼光將中軍,劉顯率左,大猷率右,進攻平海。倭寇忙來迎戰,第一路遇著戚繼光,正擬搖旗吶喊,衝將過去,不防戚家軍中,鼓角驟鳴,各軍都執筒噴射,放出無數石灰,白茫茫似起煙霧,迷住眼目,連東西南北的方向,一時都辨不清楚。倭兵正在擦目,戚家軍已經殺到,手中所執的兵器,並非刀槍劍戟,乃是一二丈長的筤筅,隨手掃蕩,打得倭兵頭破血流,東歪西倒。這筤筅究是何物?據戚繼光所著練兵實記上載著,係將長大的毛竹,用快刀截去嫩梢細葉,四面削尖枝節,鋒快如刀,與狼牙棒、鐵蒺藜相似,一名叫作狼筅,系繼光自行創制的兵器。倭兵從未見過這般器械,驚得手足無措,急忙四散奔逃。哪知逃到左邊,與劉顯相遇,一陣亂砍,殺死無數。逃到右邊,與俞大猷相值,一陣亂搠,又殺得一個不留。還有返奔的倭人,經繼光驅軍殺上,頭顱亂滾,頸血飛噴,頓時克復平海衛,把餘倭盡行殺死,轉攻興化,已剩得一座空城,所有留守的倭兵,統皆遁去。這番廝殺,共斬虜首二千數百級,被掠的丁壯婦女,救還三千人。小子有詩贊戚繼光道:
偏師制勝仗兵韜,小丑麼么寧許逃。
若使名豪能代出,亞東何自起風濤?
欲知以後倭寇情形,且從下回再表。
嚴世蕃貪婪狡詐,幾達極點,而偏遇一徐階,層層窺破,著著防備,竟致世蕃授首,如龐涓之遇孫臏,周瑜之遇諸葛孔明,雖有譎謀,無從逃避,看似世蕃之不幸,實則貪詐小人,必有此日。不然,人何樂為正直而不為貪詐乎?嚴氏黨與,多非善類,惟胡宗憲智勇深沉,力捍寇患,不可謂非專閫材,乃以趨附嚴、趙,終至身敗名裂。一失足成千古恨,有識者應為宗憲慨矣。書中褒貶甚公,抑揚悉當,而敘及戚繼光一段,雖與俞大猷、劉顯等,並類敘明,筆中亦自有高下,非僅僅依事直書已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1 12:32:54
第七十回 誤服丹鉛病歸冥箓 脫身羈紲悵斷鼎湖
卻說戚繼光等克復興化,福州以南,一律平靖,惟沿海等處,尚有餘倭萬餘人,往來游弋,擾害商旅,未幾又進攻仙游。繼光聞警,即引兵馳剿,與倭人相遇城下,一聲號令,如風馳潮湧一般,突入敵陣。那倭酋見戚軍旗幟,已是心驚膽落,略戰數合,急奔向同安而去。繼光揮兵追擊,至王倉坪地面,殺敵數百。餘寇奔漳浦。繼光督各哨兵,直搗倭酋巢穴,擒斬殆盡﹔還有殺不盡的餘黨,都逃向廣東潮州方面,又被俞大猷迎頭截擊,幾無噍類。統計倭寇起了二十多年,攻破城邑,殺傷官吏軍民,不可勝紀,轉漕增餉,天下騷然,至是受了大創,才不敢入寇海疆,東南方得安枕了。歸結倭患。
當下以海氛肅清,封章入告。世宗以為四方無事,太平可致,越發注意玄修。方士王金、陶倣、劉文彬、申世文、高守中等,陸續應募,先後到京,作偽售奸等事,不一而足。一夕,世宗方在御幄中,閉目趺足,演習打坐的工夫,忽聞席上有一物下墜,開目尋視,見近膝處有大蟠桃兩枚,連枝帶葉,色甚鮮美,隨手取食,味甘如醴。次日臨朝,與廷臣言及,都說皇上誠敬通神,所以仙桃下降,世宗愈加虔信,即命方士等建醮五日夜。醮壇未撤,又降仙桃。萬壽宮內所畜白兔壽鹿,各生三子,群臣又復表賀。世宗下詔褒答,有三錫奇祥等語。上欺下朦,成何政體。並授各方士為翰林侍講等官。得勿與清季牙科進士,工科舉人,同類共笑乎?陶仲文子世恩,希邀恩寵,偽造五色靈龜靈芝,呈入西內,稱為瑞征。又與王金、陶倣、劉文彬、申世文、高守中等,杜撰仙方,彩煉藥品進御。其實此類藥品,統非神農本草所載,燥烈穢惡,難以入口。世宗求仙心切,放開喉嚨,服食下去。不料自服仙藥後,中心煩渴,反致夜不成寐。問諸眾方士,統說是服食仙藥,該有此狀,乃擢世恩為太常寺卿,王金為太醫院御醫,陶倣為太醫院使,劉文彬等為太常寺博士。濫假名器,無逾此日。
時有陶仲文徒黨胡大順,得罪被斥,復希進用,竟偽造萬壽全書一冊,詭說由呂祖乩授,內有秘方,係用黑鉛煉白,服餌後可以長生,名叫先天玉粉丸,當遣黨徒何廷玉,齎送京師。可巧江西道士藍田玉,由姜儆、王大任,邀他入京,屢試召鶴秘法,頗得世宗寵信。回應六十八回。廷玉遂走此門路,復賄通內侍趙楹,將方書進獻。世宗披覽數頁,大半言詞怪僻,情節支離,不由的奇詫起來,便問趙楹道,「既雲乩示,扶乩的人,現在何處?」趙楹答說:「現住江西。」世宗不答。揣世宗不答意,恐已疑為嚴黨。趙楹走報田玉,田玉轉告廷玉道:「你師傅大喜了。皇上正在此惦念哩!」廷玉也歡喜不迭,即與田玉計較,詐傳上命,征大順入京。大順到京後,往見田玉,自恐前時有罪,不便再入面君。田玉也不免遲疑起來,又去與趙楹商議。趙楹笑道:「這也何妨,皇上老眼昏花,難道尚能記得嗎?就使記得姓名,亦不難改名仍姓。前名胡大順,今名胡以寧,不就可沒事麼?」大順心喜,當由藍田玉出面,具疏上奏,只說是扶乩的人,已經到京。世宗隨即召見,大順硬著頭皮,趨入西內,三呼舞蹈畢,跪伏下面。偏是世宗眼快,瞧見他的面目,似曾相識,只一時記不起來,略問數語,便令退去。
世宗的體質,本是不弱,精神也很過得去,平時覽決章奏,徹夜不倦,自從服過仙方,遂致神經錯亂,狀類怔忡,白日間遇著鬼物,或有黑氣一團,瞥眼經過,不見仙而見鬼,莫非遇著鬼仙。其實是真陽日耗,虛火上炎的緣故。世宗不知此因,反令藍田玉等,入宮祈禳。可奈禱了數日,毫無靈驗。這豈祈禳所能免的?田玉恐緣此得罪,只說是藍道行下獄冤死,所以釀成厲鬼等語。同姓應該幫助,且為同業預防,田玉之計,可謂狡矣。世宗似信非信,不得不問大學士徐階。徐階奏道:「胡大順不畏法紀,乃敢冒名以寧,混入齋宮。藍田玉私引罪人,膽大尤甚,臣意請嚴行懲處,休信妄言!」世宗愕然道:「胡以寧便是大順麼?怪不得朕召見時,裝出一種鬼鬼祟祟的模樣,朕亦粗憶面目,似曾見過,這等放肆小人,豈可輕恕?」至此才知,想世宗已死了半個。徐階道:「宮中黑眚,出現已久,亦豈因道行瘐死,致成鬼魅?況藍田玉系嚴氏黨羽,妄進白鉛,居心很是叵測。甚至偽傳密旨,外召大順,若非執付典刑,何以懲惡?」說得世宗勃然奮發,立飭錦衣衛拿問藍、胡兩人,交付法司嚴訊。待至供證確實,擬成大辟,並因獄詞牽連趙楹,一並問罪。不意世宗反悔懼起來,又欲把他寬宥,徐階忙入諫道:「聖旨一出,關係甚重,若聽詐傳,他日夜半發出片紙,有所指揮,勢將若何?」世宗乃命將藍田玉、胡大順、趙楹三人,一概處斬。但世宗雖誅此三惡,齋醮事依舊奉行。是時前淳安知縣海瑞,因嚴、鄢伏罪,復起為戶部主事,見世宗始終不悟,獨與妻孥僮僕等,預為訣別,竟誓死上疏,當由世宗展閱。其詞云:
陛下即位初年,敬一箴心,冠履分辨,天下欣然。望治未久,而妄念牽之,謬謂長生可得,一意修玄,二十餘年,不視朝政,法紀弛矣﹔推廣事例,名器濫矣。二王不相見,人以為薄於父子﹔以猜疑誹謗戮辱臣下,人以為薄於君臣﹔樂西苑而不返,人以為薄於夫婦。吏貪官橫,民不聊生,水旱無時,盜賊滋熾,陛下試思今日天下為何如乎?古者人君有過,賴臣工匡弼,今乃修齋建醮,相率進香,仙桃天藥,同詞表賀,建宮築室,則將作竭力經營,購香市寶,則度支差求四出。陛下誤舉之,而諸臣誤順之,無一人肯為陛下言者,諛之甚也。自古聖賢垂訓,未聞有所謂長生之說,陛下師事陶仲文,仲文則既死矣,彼不長生,而陛下何獨求之?誠一旦幡然悔悟,日御正朝,與諸臣講求天下利病,洗數十年之積誤,使諸臣亦得自洗數十年阿君之恥,天下何懮不治?萬事何懮不理?此在陛下一振作間而已。
世宗覽到此處,竟致怒氣直衝,將奏本擲至地上,顧語內侍道:「豎子妄言,快與朕拿住此人,不要放走了他!」太監黃錦,方在帝側,即還奏道:「聞此人上疏時,已預買棺木,與妻子訣別,僮僕等亦皆遣散,坐待斧鉞,決不遁走的。」當下傳旨,命將海瑞系獄。錦衣衛奉命去後,黃錦復將原疏檢起,仍置座右,世宗取疏重讀,不覺心有所觸,默念藍田玉、胡大順等,都是假藥為名,蒙蔽朕躬,海瑞所言,亦有足取。遂自言自語道:「這人可擬比乾,但朕確非商紂呢。」相去無幾。自是世宗遂患痼疾,漸將批奏事擱起。自四十四年孟冬,心常煩懑,直到次年正月,服藥無效,病反加重。這是仙藥的靈效。意欲往幸承天,親謁顯陵,取藥服氣,遂召徐階入見,問明可否?階勸帝保重,不可輕出。世宗又道:「朕覺得自己煩躁,不願理事,因此欲閒游散悶。倘恐朕出外後,京都震動,朕卻有一法在此。裕王年已及壯,不妨指日內禪,此後朕無所牽累,便好逍遙自在了。」階又奏稱:「龍體違和,但教保養得宜,自可告痊,內禪一事,暫從緩議為是。」世宗又道:「卿不聞海瑞詈朕麼?朕不自謹惜,致此病困,若使朕得御便殿,坐決機宜,何至被他毀謗呢。」始終是惡聞直言。階復奏道:「海瑞語多愚戇,心尚可諒,還乞陛下格外恕他!」瑞之不死,賴有此言。世宗歎道:「朕也不願多殺諫臣了。」階退出後,法司奏稱海瑞訕上,罪應論死,世宗略略一瞧,便即擱過一邊,並不加批,瑞因得緩死。
轉眼間已是暮春,徐階薦吏部尚書郭樸,及禮部尚書高拱,可任閣事。於是命樸兼武英殿大學士,拱兼文淵閣大學士,既而自夏入秋,世宗痼疾愈深,氣喘面赤,腹脹便閉。求仙結果,如是而已。乃自西苑還入大內。太醫等輪流診治,無可挽回,延至冬季,竟崩於乾清宮,享壽六十,當由徐階草就遺詔,頒示中外道:
朕奉宗廟四十五年,享國長久,累朝未有,一念惓惓,惟敬天勤民是務,只緣多病,過求長生,遂致奸人誑惑,自今建言得罪諸臣,存者召用,歿者恤錄,現在監者即釋復職,特此遺諭!
遺詔一下,朝野吏民,無不感激涕零,獨郭樸、高拱兩閣臣,以階不與共謀,未免怏怏。樸語拱道:「徐公手草遺詔,訕謗先帝,若照律例上定罪,不就要處斬麼?」嗣是兩人與階有隙,免不得彼此齟齬,後文再表。
且說世宗既崩,承襲大統的嗣皇,當然輪著裕王戴垕。王公大臣,遂奉載埨即位,大赦天下,以明年為隆慶元年,是謂穆宗。上皇考尊諡為肅皇帝,廟號世宗,追尊生母杜氏為孝恪皇太后,立繼妃陳氏為皇后。先是裕王元妃李氏,生一子翊釴,五歲即殤,李妃隨逝,以陳氏為繼妃,追諡李妃為孝懿皇后,翊釴為憲懷太子。凡先朝政令,未盡合宜,悉奉遺詔酌改,逮方士王金、陶倣、申世文、劉文彬、高守中、陶世恩下獄,一並處死,釋戶部主事海瑞於獄。瑞自下獄後,早拚一死,世宗崩逝的消息,絲毫不及聞知,只有提牢主事,已得風聞,並因宮中發出遺詔,有開釋言官等語,料知海瑞必然脫罪,且見重用,此人頗有特識。乃特設酒饌,攜入獄中,邀瑞共飲。瑞見提牢官如此厚待,自疑將赴西市,倒也並不恐懼,依舊談笑飲啖。酒至半酣,與提牢官訣別,托他看顧妻子。提牢官笑道:「今日兄弟薄具東道,非與先生送死,乃預賀先生得官呢。」海瑞不禁詫異,急問情由。提牢官起身離座,低聲語瑞道:「宮車已晏駕,先生不日將大用了。」瑞驚起道:「此話可真麼?」提牢官道:「什麼不真!今已有遺詔下來,凡建言得罪諸官,存者召用,歿者恤錄,現在監者釋出復職。」瑞不待說畢,即丟了酒杯,大哭道:「哀哉先皇!痛哉先皇!」兩語出口,哇的一聲,將所食的肴饌,盡行吐出,狼藉滿地,頓時暈倒獄中,良久方甦,復從夜間哭到天明,知將死而反恣啖,聞駕崩而反慟哭,如此舉動,似出情理之外。人謂海瑞忠君,吾謂此處亦未免矯強。果然釋獄詔下,提牢官拱手稱賀。瑞徐徐出獄,入朝謝恩。詔復原官,越數日,復擢遷大理寺丞。過了三年,除僉都御史,巡撫應天等府。
瑞輕車簡從,出都赴任,下車後,即訪查貪官污吏,無論大小,概登白簡。並且微服出遊,私行察訪,以此江南屬吏,咸有戒心。自知貪墨不職,早乞致仕歸田。就是監督織造的中官,也怕他鐵面無情,致遭彈劾,平日減去輿從,格外韜晦。一切勢家豪族,把從前朱門漆戶,都黝墨作黑,以免注目。或有在籍作惡的士紳,避往他郡,不敢還鄉。瑞又力摧豪強,厚撫窮弱,下令雷厲風行,有司皆慄慄危懼,不敢延誤。吳中弊政,自海瑞到後,革除過半。又疏濬吳淞白茆河,通流入海,沿河民居,無泛濫懮,有灌溉利,食德飲和,互相謳頌。歷舉政績,不愧後人稱述。只是實心辦事的官吏,往往利益下民,觸忤當道,其時秉政大臣,如資望最崇的徐閣老,與郭樸、高拱未恊,屢有爭議,又嚴抑中官,以致宵小側目,他遂引疾乞歸。郭樸亦罷。高拱去而復入。此外有江陵人張居正,嘗侍裕邸講讀,穆宗即位,立命為吏部侍郎,兼東閣大學士,入參大政。拱與居正統恃才傲物,目空一切,聞海瑞峭直嚴厲,不肯阿容,暗中亦未免嫉忌。自己剛傲,偏不許別人剛直,所以直道難行。瑞撫吳僅半年,言官已迎合輔臣,劾瑞數次,有旨改瑞督南京糧儲。吳民聞瑞去位,多半攀轅遮道,號泣乞留。瑞只挈一僕,乘夜出城,方得脫身。百姓留瑞不獲,大家繪了瑞像,朝供香,暮爇燭,敬奉甚虔。瑞督糧未幾,又不免為言路所攻,乃謝病竟去。直至居正沒後,始復召為南京右都御史。一行作吏,兩袖清風,到了神宗十六年,病歿任中,身後蕭條,毫無長物。僉都御史王用汲入視,只有葛幃敝脩,寥寥數事,不禁歎息異常,當為醵金棺殮,送歸瓊山原籍,買地安葬。發喪時,農輟耕,商罷市,號哭相送,數百里不絕。後來賜諡忠介,這就是海剛峰先生始末的歷史。小子愛慕清官,所以一直敘下,看官不要認做一團糟呢。了卻海瑞,免得後文另敘。且有佳句一首,作為海剛峰先生的贊詞道:
由來賢吏自清廉,不慕榮名不附炎。
怎奈孤芳只自賞,一生堅白總遭嫌。
欲知後事如何,且從下回交代。
語云:「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世宗致死之由,即伏於此。夫辟穀為隱者之寓言,煉丹系方士之偽論,天下寧真有長生不老之術耶?況乎年將耳順,猶逼幸尚美人,色慾薰心,尚望延壽,是不啻航舟絕港,而反欲通海,多見其不自量也。迨元氣日涸,又服金石燥烈之劑,至於目眩神迷,白晝見鬼,且命藍田玉等為之祈禳,至死不悟,世宗有焉。海瑞一疏,抉發靡遺,可作當頭棒喝,而世宗乃目為詬詈,微內監黃錦,及大學士徐階,幾乎不隨楊、沈諸人,同歸地下乎?世宗崩而海瑞出獄,觀其巡撫江南,政績卓著,乃復不容於高拱、張居正諸人。張江陵稱救時良相,乃猶忌一海瑞,此外更不必論矣。直道事人,焉往而不三黜,海剛峰殆亦如是耶?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2 02:47:17
第七十一回 王總督招納降番 馮中官訴逐首輔
卻說穆宗即位以後,用徐階言,力除宿弊。及徐階去位,高拱、張居正入掌朝政,拱與徐階不恊,專務脩怨,遺詔起用諸官,一切報罷,引用門生韓揖等,並居言路,任情摶擊。尚寶卿劉奮庸,給事中曹大野等,上疏劾拱,均遭貶謫。就是大學士陳以勤,與張居正同時入閣,見前回。亦為拱所傾軋,引疾歸去。資格最老的李春芳,素尚端靜,自經徐階薦入後,見六十九回,當時與嚴訥同兼武英殿大學士,在位僅半年而罷,春芳於隆慶初任職如故。委蛇朝端,無所可否,因此尚得在位。先是嘉靖季年,諭德趙貞吉,由謫籍召入京師,貞吉被謫,見六十二回。曾擢為戶部侍郎,旋復罷歸。至穆宗踐阼,又起任禮部侍郎,尋升授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貞吉年逾六十,性情剛直,猶是當年,穆宗頗加優禮,怎奈與高拱兩不相下,彼此各張一幟。拱嘗考察科道,將貞吉的老朋友,斥去二三十人,還是恨恨不已。歸罪高拱,持論公允。陰嗾門生給事中韓揖,奏劾貞吉庸橫。貞吉上疏辯論,自認為庸,獨斥高拱為橫,願仍放歸田裡。有旨允貞吉歸休,拱仍任職如故,氣燄益張。春芳不能與爭,依然伴食,只有時或出數言,從容挽救,後來復為高拱所忌,唆使言官彈劾。春芳知難久任,一再乞休,至隆慶五年,也致仕歸去了。
惟邊陲一帶,任用諸將,頗稱得人,授戚繼光為都督同知,總理薊州、昌平、保定三鎮練兵事宜。繼光建敵台千二百座,台高五尺,睥睨四達,虛中為三層。每台駐百人,甲仗糗糧,一律齊備。險要處一里兩三台,此外或一里一台,二里一台,延長二千里,星羅棊置,互為聲援。又創立車營,每車一輛,用四人推挽,戰時結作方陣,中處馬步各軍。又制拒馬器,防遏寇騎,每遇寇至,火器先發,寇稍近,用步軍持拒馬器,排次面前,參列長槍軍,筤筅軍,步伐整齊,可攻可守。寇或敗北,用騎兵追逐,輜重營隨後。且以北方兵性質木強,應敵未靈,特調浙兵三千人,作為衝鋒。浙兵到了薊門,陳列郊外,適天大雨,由朝及暮,植立不敢動。邊兵見了,統是瞠目咋舌,以後始知有軍令。自繼光鎮邊數年,節制嚴明,器械犀利,無論什麼巨寇,都聞風遠避,不敢問津了。極寫繼光寥寥數語,勝讀一部練兵實紀。復起曹邦輔為兵部侍郎,與王遴等督御宣府大同。都御史栗永祿守昌平,護陵寢,劉燾屯天津,守通州糧儲,總督王崇古、譚綸,主進剿機宜,戴才管理餉運,彼此恊力,邊境稍寧。乃值韃靼部酋俺答,為了色慾薰心,釀出一件蕭牆禍隙,遂令中國數十百年的寇患,從此洗心革面,歸服大明,這也是明朝中葉的幸事。巨筆如椽。
原來俺答第三子鐵背台吉,早年病歿,遺兒把漢那吉,年幼失怙,為俺答妻一克哈屯所育。哈屯一作哈敦,系韃靼汗妃名號。既而長成,為娶比吉女作配,因相貌丑劣,不愜夫意。嗣自聘襖爾都司女,襖爾都司,即鄂爾多斯,為蒙古部落之一。號三娘子,就是俺答長女所生,依名分上論來,是俺答的外孫女,娶作孫婦,倒也輩分相當。《紀事本末》謂三娘子受襖兒都司之聘,俺答聞其美,奪之,別以那吉所聘免撦金的女,償襖兒,《通鑑》謂系直接孫婦,今從之。這位三娘子貌美似花,彷彿一個塞外昭君,天然嬌豔。把漢那吉正為她豔麗動人,所以再三央懇,才得聘定。至娶了過門,滿望消受禁臠,了卻相思滋味。誰知為俺答所見,竟豔羨的了不得,他想了一計,只說孫婦須入見祖翁,行盥饋禮。把漢那吉不知有詐,便令三娘子進去。三娘子自午前入謁,到了晚間,尚未出來。想是慢慢兒的細盥,慢慢兒的親饋。那時把漢那吉,等得煩躁起來,差人至俺答帳外探望,毫無消息,匆匆返報,把漢那吉始知有異,自去探聽,意欲闖入俺答內寢,偏被那衛卒阻住,不令入內。把漢那吉氣憤不過,想與衛卒鬥毆,有幾個帶笑帶勸道:「好了好了,這塊肥羔兒,已早入老大王口中了。此時已經熔化,若硬要他吐了出來,也是沒味,何若由他去吃,別尋一個好羔兒罷。」俺答奪占孫婦,不配出豔語點染,但從衛卒口中,以調侃出之,最為耐味。把漢那吉聞了此語,又是恨,又是悔,轉思此言亦似有理,況且雙手不敵四拳,平白地被他毆死,也不值得﹔想到此處,竟轉身趨出,回到住所,與部下阿力哥道:「我祖奪我婦,且以外孫女為妻,大彘不如,我不能再為他孫,只好別尋生路了。」阿力哥道:「到哪裡去?」把漢那吉道:「不如去投降明朝,中國素重禮義,當不至有此滅倫呢。」恐也難必。阿力哥奉命,略略檢好行囊,遂與把漢那吉,及那吉原配比吉女,夤夜出亡,竟奔大同,叩關乞降。大同巡撫方逢時,轉報總督王崇古,崇古以為可留,命他收納。部將諫阻道:「一個孤豎,何足重輕,不如勿納為是。」崇古道:「這是奇貨可居,如何勿納?俺答若來索還,我有叛人趙全等,尚在他處,可教他送來互易﹔否則因而撫納,如漢朝質子故例,令他招引舊部,寓居近塞。俺答老且死,伊子黃台吉不及乃父,我可命他出塞,往抗台吉,彼為蚌鷸,我作漁人,豈非一條好計麼?」計固甚善。隨命一面收納降人,一面據實上奏,並申己意。廷議紛紛不決,獨高拱、張居正兩人,以崇古所議,很得控邊要策,力主照行。穆宗亦以為外人慕義,前來降順,應加優撫云云。於是授把漢那吉為指揮使,阿力哥為正千戶,各賞大紅紵絲衣一襲。
俺答妻一克哈屯,恐中國誘殺愛孫,日夜與俺答吵鬧,俺答亦頗有悔心,遂糾眾十萬,入寇明邊。王崇古飛檄各鎮,嚴兵戒備,大眾堅壁清野,對待俺答。俺答攻無可攻,掠無可掠,弄得進退兩難,不得已遣使請命。崇古命百戶鮑崇德往諭,令縛送趙全等人,與把漢那吉互換。鮑崇德素通蒙文,至俺答營,俺答踞坐相見,崇德從容入內,長揖不拜。俺答叱道:「何不下跪?」崇德道:「天朝大使,來此通問,並沒有拜跪的禮儀。況朝廷待爾孫甚厚,今無故稱兵,豈欲令爾孫速死麼?」開口即述及乃孫,足使俺答奪氣。俺答道:「我孫把漢那吉,果安在否?」崇德道:「朝廷已封他為指揮使,連阿力哥亦授為千戶,豈有不安之理?」俺答乃離座慰勞,並設酒款待崇德,暗中卻遣騎卒馳入大同,正待稟報巡撫,入候那吉,猛見那吉蟒衣貂帽,馳馬出來,氣度優閒,居然一個天朝命吏。想是逢時特遣出來。當下與騎卒說了數語,無非是抱怨祖父,懷念祖母等情。騎卒回報俺答,俺答感愧交集,便語崇德道:「我孫得授命官,足見上國隆情,但此孫幼孤,為祖母所撫育,祖母時常繫念,所以籲請使歸,還望貴使替我轉報。」崇德道:「趙全等早至,令孫必使晚歸。」俺答喜甚,便屏退左右,密語崇德道:「我不為亂,亂由全等,天子若封我為王,統轄北方諸部,我當約令稱臣,永不復叛,我死後,我子我孫,將必襲封,世世衣食中國,尚忍背德麼?」已被恩禮籠絡住了。崇德道:「大汗果有此心,謹當代為稟陳,想朝廷有意懷柔,斷不辜負好意。」俺答益加欣慰,遂與崇德餞行。入席時,折箭為誓道:「我若食言,有如此箭!」崇德亦答道:「彼此一致,各不食言。」當下暢飲盡歡,方才告別。俺答復遣使與崇德偕行,返謁崇古,崇古亦厚待來使,願如前約。俺答乃誘執趙全等九人來歸。
先是山西妖人呂鎮明,借白蓮妖術,謀為不軌,事敗伏誅。餘黨趙全、李自馨、劉四、趙龍等,逃歸俺答,駐紮邊外古豐州地,號為板升。已而明邊百戶張文彥,游擊家丁劉天祺,邊民馬西川等,統往依附,有眾萬人,因尊俺答為帝。全治第如王府,門前署著開化府三字,聲勢顯赫,且屢嗾俺答入寇,於中取利。為虎作倀,全等之肉,其足食乎?至是俺答托詞進兵,誘令趙全等入見。全等欣然而來,不圖一入大營,即被伏兵擒住,當由俺答遣眾數千,押趙全等至大同。王崇古亦發兵收受,悉送闕下。鷙鳥入籠,暴虎投阱,還有什麼希望?只落得梟首分屍,臠割以盡,死有餘辜。這且不消細說了。
惟把漢那吉,有詔令歸,那吉猶戀戀不欲行,崇古婉諭道:「你與祖父母,總是一脈的至親,現既誠心要你歸去,你盡管前行。倘你祖再若虐待,我當發兵十萬,替你問罪。我朝恩威及遠,近正與你祖議和,將來你國奉表通貢,往來不絕,你亦可順便來游,何必怏怏呢。」那吉聞言,不由的雙膝跪下,且感且泣道:「天朝如此待我,總帥如此厚我,我非木石,死生相感。如或背德,願殛神明。」北人不復反了。崇古親自扶起,也賜酒為餞,酒闌席散,那吉才整裝辭行,挈妻偕歸。阿力哥亦隨同歸去。俺答見了那吉,倒也不加詰責,依然照常相待,惟據住三娘子,仍不歸還,虧他厚臉。只遣使報謝,誓不犯邊。王崇古遂為俺答陳乞四事:一請給王印,如先朝忠順王故事,二請許貢入京,比從前朵顏三衛,各貢使貢馬三十匹﹔三請給鐵鍋,議廣鍋十斤,煉鐵五斤,洛鍋生粗每十斤,煉鐵三斤,但准以敝易新,免他鑄為兵器﹔四請撫賞部中親族布匹米豆,散所部窮兵,僦居塞上,俾得隨時小市。穆宗覽奏,詔令廷臣集議。高拱、張居正等,請外示羈縻,內修戰備,乃封俺答為順義王,名所居城曰歸化城。俺答弟昆都力,並其子辛愛等,皆授都督同知等官。封把漢那吉為昭勇將軍,指揮如故。後來河套各部,也求歸附,明廷一視同仁,分授官職。嗣是西塞諸夷,歲來貢市,自宣大至甘肅,邊陲晏然,不用兵革,約數十年,這且慢表。
且說穆宗在位六年,一切政令,頗尚簡靜,內廷服食,亦從儉約,歲省帑項數萬金。惟簡約有餘,剛明不足,所以輔政各臣,互相傾軋,門戶漸開,濅成積弊。這是穆宗一生壞處。高拱、張居正,起初還是莫逆交,所議朝事,彼此同心,後來亦漸漸相離,致啟怨隙。想總為權利起見。拱遂薦用禮部尚書高儀,入閣辦事,無非欲隱植黨與,排擠居正。會隆慶六年閏三月,穆宗御皇極門,忽然疾作,還宮休養。又過兩月,政躬稍愈,即出視朝政,不料出宮登陛,甫升御座,忽覺眼目昏黑,幾乎跌下御座來。幸兩旁侍衛,左右扶掖,才得還宮。自知疾不可為,亟召高拱、張居正入內,囑咐後事。兩人趨至榻前,穆宗只握定高拱右手,款語備至,居正在旁,一眼也不正覷。嗣命兩人宿乾清門,夜半病劇,再召高拱、張居正,及高儀同受顧命,未幾駕崩,享年三十六歲。穆宗繼後陳氏無子,且多疾病,嘗居別宮,隆慶二年,立李貴妃子翊鈞為太子。五年,復立翊鈞弟翊鏐為潞王。翊鈞幼頗聰慧,六歲時,見穆宗馳馬宮中,他即叩馬諫阻道:「陛下為天下主,獨騎疾騁,倘一銜橛,為之奈何?」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穆宗愛他伶俐過人,下馬慰勉,即立為太子。陳皇后在別宮,太子隨貴妃往候起居,每晨過從,很得皇后歡心。後聞履聲,嘗為強起,取經書瑣問,無不響答。貴妃亦喜,所以後妃情好,亦甚密切,向無閒言。至是太子嗣位,年才十齡,後來廟號神宗,小子亦即以神宗相稱。詔命次年改元,擬定萬曆二字。
這時候有個中官馮保,久侍宮中,頗得權力,本應依次輪著司禮監,適高拱薦舉陳洪及孟衝,保幾失位,遂怨高拱。獨張居正與他相結,很是契合。當穆宗病重時,居正處分十餘事,均用密書示保。拱稍有所聞,面詰居正道:「密函中有什麼大事?國家要政,應由我輩作主,奈何付諸內豎。」居正聞言,不禁面頰發赤,勉強一笑罷了。確有些難以為情。到了穆宗晏駕,保詐傳遺詔,自稱與閣臣等同受顧命。及神宗登極,百官朝賀,保竟升立御座旁,昂然自若,舉朝驚愕,只因新主登基,不便多說。朝賀禮成,保即奉旨掌司禮監,又督東廠事務,總兼內外,權燄逼人。拱以主上幼衝,應懲中官專政,遂毅然上疏,請減輕司禮監權柄,又囑言官合疏攻保,自己擬旨斥逐。計算停當,即遣人走報居正,囑他從中出力。居正假意贊成,極口答應,暗地裡卻通知馮保,令他設法自全。居正為柱石大臣,誰意卻如此叵測。保聞言大懼,亟趨入李貴妃宮中,拜倒塵埃,磕頭不絕。貴妃問為何事?保只磕頭,不說話。待貴妃問了三五次,方流下兩行眼淚,嗚嗚哭訴道:「奴才被高閣老陷害,將加斥逐了。高閣老忿奴才掌司禮監,只知敬奉太后皇上,不去敬奉他們,所以嗾使言官,攻訐奴才。高閣老擅自擬旨,將奴才驅逐,奴才雖死不足惜,只奴才掌司禮監,係奉皇上特旨,高閣老如何可以變更?奴才不能侍奉太后皇上,所以在此悲泣,請太后作主,保全蟻命。」無一語不中聽,無一字不逞刁。說到此處,又連磕了幾個響頭。李貴妃怒道:「高拱雖系先皇舊輔,究竟是個臣子,難道有這般專擅麼?」保又道:「高拱跋扈,朝右共知,只因他位尊勢厚,不敢奏劾,還請太后留意!」貴妃點首道:「你且退去!我自有法。」保拭淚而退。越日召群臣入宮,傳宣兩宮特旨,高拱欣然直入,滿擬詔中必逐馮保,誰知詔旨頒下,並不是斥逐馮太監,乃是斥逐一個高大學士。正是:
騎梁不成,反輸一跌。
古諺有言,弄巧反拙。
高拱聞到此詔,不由的伏在地上,幾不能起。欲知高拱被逐與否,且至下回說明。
俺答恃趙全等為耳目,屢犯朔方,城狐社鼠,翦滅不易,設非把漢那吉叩關請降,亦何自弭兵戢釁?而原其致此之由,則實自三娘子始。何來尤物,乃勝於中國十萬兵耶?且為韃靼計,亦未嘗無利。中外修和,交通貢市,彼此罷兵數十年,子子孫孫,均得安享榮華,寧非三娘子之賜?然則韃靼之有三娘子,幾成為奇人奇事,而王崇古之因利招徠,亦明季中之一大功臣也。穆宗在位六年,乏善可紀,惟任用邊將,最稱得人,意者其亦天恤民艱,暫俾蘇息耶?至穆宗崩而神宗嗣,中官馮保,又復得勢,內蠹復萌,外奸乘之,吾不能無治少亂多之歎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2 02:47:43
第七十二回 莽男子闖入深宮 賢法司力翻成案
卻說高拱入朝聽旨,跪伏之下,幾乎不能起身。看官!你道這旨中如何說法,由小子錄述如下:
皇后皇貴妃皇帝旨曰:「告爾內閣五府六部諸臣!大行皇帝賓天先一日,召內閣三臣至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親受遺囑曰:『東宮年少,賴爾輔導。』乃大學士高拱,攬權擅政,威福自專,通不許皇帝主管。我母子日夕驚懼,便令回籍閒住,不許停留。爾等大臣受國厚恩,如何阿附權臣,蔑視幼主?自今宜悉自洗滌,竭忠報國,有蹈往轍,典刑處之。」
還有一樁觸目驚心的事件,這傳宣兩宮的詔旨,便是新任司禮監的馮保。高拱跪著下面,所聞所見,全出意料,真氣得三屍暴炸,七竅生煙﹔可奈朝儀尊重,不容放肆,那時情不能忍,又不敢不忍,遂致跪伏地上,險些兒暈了過去。至宣詔已畢,各大臣陸續起立,獨高拱尚匍伏在地,張居正不免驚疑,走近扶掖。拱方勉強起身,狼狽趨出,返入京寓,匆匆的收拾行李,僱了一乘牛車,裝載而去。居正與高儀,上章乞留。居正、馮保,通同一氣,還要假惺惺何為?有旨不許。嗣復為請馳驛歸籍,才算照准。未幾,高儀又歿,假公濟私的張江陵,遂裒然為首輔了。
先是居正入閣後,由吏部侍郎,升任尚書,兼太子太傅,尋晉封少傅,至是又加授少師。高儀的遺缺,任了禮部尚書呂調陽,惟一切典禮,仍由居正規定。追諡先考為莊皇帝,廟號穆宗。又議將陳皇后及李貴妃,各上尊號。明制於天子新立,必尊母后為皇太后,若本身系妃嬪所出,生母亦得稱太后,惟嫡母應特加徽號,以示區別。是時太監馮保,欲媚李貴妃,獨諷示居正,擬欲並尊。居正不便違慢,但令廷臣復議。廷臣只知趨承,樂得唯唯諾諾,哪個敢來攔阻?當下尊陳後為仁聖皇太后,李貴妃為慈聖皇太后,仁聖居慈慶宮,慈聖居慈寧宮。居正請慈聖移居乾清宮,視帝起居,當蒙允准。慈聖太后馭帝頗嚴,每日五更,必至御寢,呼令起牀,敕左右掖帝坐著。進水盥面,草草供點,即令登輿御殿,朝罷入宮,帝或嬉游,不願讀書,必召使長跪,以此神宗非常敬畏。且與仁聖太后,始終親切,每遇神宗進謁,輒問往慈慶宮去未?所以神宗謁慈聖畢,必往謁仁聖。至外廷大事,一切倚任閣臣,未嘗干預。馮保雖承後眷,卻也不敢導帝為非。居正受後囑托,亦思整肅朝綱,不負倚畀,可見母后賢明,得使內外交儆。於是請開經筵,酌定三六九日視朝,餘日御文華殿講讀,並進帝鑒圖說,且在旁指陳大義。神宗頗喜聽聞,即命宣付史館,賜居正銀幣等物。萬曆改元,命成國公朱希忠,及張居正知經筵事。居正入直經筵,每在文華殿後,另張小幄,造膝密語。一日,在直庐感病,神宗手調椒湯,親自賜飲,真所謂皇恩優渥,無微不至呢。
是年元宵,用居正言,以大喪尚未經年,免張燈火。越日早朝,神宗正出乾清宮,突見一無須男子,神色倉皇,從甬道上疾趨而入。侍衛疑是宦官,問他入內何干,那人不答。大眾一擁上前,將他拿住,搜索袖中,得利匕首一柄,即押至東廠,令司禮監馮保鞫訊。保即刻審問,供稱姓王名大臣,天下寧有自名王大臣者,其假可知。由總兵戚繼光部下來的。保問畢,將他收系,即往報張居正,複述供詞。居正道:「戚總兵方握南北軍,忠誠可靠,想不至有意外情事。」保遲疑未答。居正微笑道:「我卻有一計在此。」保問何計?居正附保耳低語道:「足下生平所恨,非高氏麼?今可借這罪犯身上,除滅高氏。」何苦乃爾。保大喜道:「這計一行,宿恨可盡消了。還有宮監陳洪,也是我的對頭,從前高拱嘗薦為司禮,此番我亦要牽他在內,少師以為何如?」居正道:「這由足下自行裁奪便了。」保稱謝而去,即令掃廁小卒,名叫辛儒,授他密言,往教罪犯王大臣。辛儒本是狡黠,趨入獄內,先與大臣婉語一番。嗣後備了酒食,與大臣對飲,漸漸的問他履歷。大臣時已被酒,便道:「我本是戚帥部下三屯營南兵,偶犯營規,被他杖革,流落京師,受了許多苦楚。默念生不如死,因闖入宮中,故意犯駕,我總教咬住戚總兵,他也必定得罪。戚要杖我,我就害戚,那時死亦瞑目了。」犯規被斥,猶思報復,且欲加戚逆案,叵測極矣。辛儒道:「戚總兵為南北保障,未見得被你扳倒,你不過白喪了一條性命,我想你也是個好漢,何苦出此下策?目今恰有一個極好機會,不但你可脫罪,且得升官發財,你可願否?」大臣聽到此言,不禁起立道:「有這等好機會麼?我便行去,但不知計將安出。」辛儒低聲道:「你且坐著!我與你細講。」大臣乃復坐下,側耳聽著。辛儒道:「你但說是高相國拱,差你來行刺的。」大臣搖首道:「我與高相國無仇,如何扳他?」不肯扳誣高相國,如何怨誣戚總兵。辛儒道:「你這個人,煞是有些呆氣。高相國為皇太后皇上所恨,所以逐他回籍,就是大學士張居正,司禮監馮保,統是與高有隙,若你扳倒了他,豈不是內外快心,得邀重賞麼?」大臣道:「據你說來,我為高相國所差。我既願受差使,豈不是先自坐罪麼?」辛儒道:「自首可以免罪。且此案由馮公審訊,馮公教我授你密計,你若照計而行,馮公自然替你轉圜呢。」大臣聽至此處,不禁離座下拜道:「此言果真,你是我重生父母哩。」辛儒把他扶起,復與他暢飲數杯,便出獄報知馮保。
保即提出大臣復訊。大臣即一口咬定高拱,保不再細詰,即令辛儒送他還獄,並給大臣蟒袴一條,劍二柄,劍首都飾貓睛異寶,俟將來廷訊時,令說為高拱所贈,可作證據。並囑使不得改供,定畀你錦衣衛官職,且賞千金,否則要搒掠至死,切記勿忘!大臣自然唯唯聽命。馮保即據偽供上聞,且言內監陳洪,亦有勾通消息,已逮入獄中。一面飭發緹騎,飛速至高拱裡第,拿回家僕數人,嚴刑脅供。居正亦上疏請詰主使,兩路夾攻,高拱不死,亦僅矣。鬧得都下皆聞,人言藉藉。
居正聞物議沸騰,心下恰也未安,私問吏部尚書楊博,博正色道:「這事情節離奇,一或不慎,必興大獄。今上初登大寶,秉性聰明,公為首輔,應導皇上持平察物,馴至寬仁。況且高公雖愎,何至謀逆,天日在上,豈可無故誣人?」居正被他說得羞慚,不由的面赤起來,勉強答了一二語,即歸私第。忽報大理寺少卿李幼孜到來,李與居正同鄉,當然接見。幼孜扶杖而入,居正便問道:「足下曳杖來此,想系貴體違和。」幼孜不待說畢,就接口道:「抱病謁公,無非為著逆案,公若不為辯白,將來恐污名青史哩。」居正心中一動,勉強應道:「我正為此事擔懮,何曾有心羅織。」幼孜道:「叨在同鄉,所以不憚苦口,還祈見諒!」居正又敷衍數語,幼孜方才別去。
御史鐘繼英上疏,亦為高拱營救,暗中且指斥居正,居正不悅,擬旨詰問。左都御史葛守禮,往見尚書楊博道:「大獄將興,公應力諍,以全大體。」博答道:「我已勸告張相國了。」守禮又道:「今日眾望屬公,謂公能不殺人媚人,公奈何以已告為辭?須再去進陳,務免大獄方好哩!」博乃道:「我與公同去,何如?」守禮欣然願行,遂偕至居正宅中。居正見二人到來,便開口道:「東廠獄詞已具,俟同謀人到齊,便奏請處治了。」守禮道:「守禮何敢自附亂黨!但高公諒直,願以百口保他。」居正默然不應。楊博亦插入道:「願相公主持公議,保全元氣。東廠中人,寧有良心?倘株連眾多,後患何堪設想?」居正仍坐在當地,不發一言。博與守禮,復曆數先朝政府,如何同心輔政,弼成郅治,到了夏言、嚴嵩、徐階、高拱等人,互相傾軋,相名坐損,可為殷鑒。居正甚不耐煩,竟忿然道:「兩公今日,以為我甘心高公麼?廠中揭帖具在,可試一觀!」說至此,奮身入內,取廠中揭帖,出投博前道:「公請看來!與我有無干涉!」全是意氣用事。博從容取閱,從頭細瞧,但見帖中有二語云:「大臣所供,歷歷有據。」這「歷歷有據」四字,乃是從旁添入,默認字跡,實係居正手筆。偏露出馬腳來。當下也不明說,惟嗤然一笑,又將揭帖放入袖中。居正見一笑有因,猛憶著有四字竄改,只好支吾說道:「廠中人不明法理,故此代易數字。」守禮道:「機密重情,不即上聞,豈可先自私議?我兩人非敢說公甘心高氏,但是目下回天,非仗公力不可!」楊、葛兩公,可謂有心人,看出破綻,仍用婉言,不怕居正不承。居正至此,無可推諉,方揖謝道:「如可挽回,敢不力任。但牽挽牛尾,很覺費事,如何可以善後呢?」楊博道:「公特不肯力任呢!如肯力任,何難處置,現惟得一有力世家,與國家義同休戚,便可托他訊治了。」居正感悟,欣然道:「待我入內奏聞,必有以報兩公。」兩人齊聲道:「這是最好的了,造福故家,留名史策,均在此舉哩!」說罷,拱手告別。
居正送出兩人,即入宮請獨對,自保高拱無罪,請特委勛戚大臣,澈底查究。神宗乃命都督朱希孝,左都御史葛守禮,及馮保會審王大臣。希孝系成國公朱希忠弟,接了此旨,忙與乃兄商議道:「哪個奏聞皇上,弄出這個難題目,要我去做?一或失察,恐宗祀都難保了。」說著,掩面涕泣。正是庸愚。希忠也惶急起來,相對哭著。一對飯桶,不愧難兄難弟。哭了半晌,還是希忠有點主意,令希孝去問居正。居正與語道:「不必問我,但去見吏部楊公,自有方法。」希孝當即揖別,往謁楊博,且語且泣。博笑道:「這不過借公勛戚,保全朝廷大體,我等何忍以身家陷公?」希孝嗚咽道:「欲平反此獄,總須搜查確證,方免讒言。」博又道:「這又何難!」當下與希孝密談數語。希孝才改懮為喜,謝別而回,暗中恰遣了校尉,先入獄中,訊明刀劍來由。大臣始不吐實,經校尉威嚇婉誘,方說由辛儒繳來,並將他指使改供事,略說一遍。是一個反覆無常的罪犯,馮保也未免自誤。校尉復說道:「國家定制,入宮謀逆,法應滅族,奈何自願引罪?你不如吐實,或可減免。」大臣淒然道:「我實不知。辛儒說我持刀犯駕,罪坐大辟,因教我口供如此,不特免罪,且可富貴,誰知他竟是誑我呢!」說至此,大哭不止。
校尉反勸慰一番,始行復命。
適高氏家人,已逮入京,希孝乃偕馮保、葛守禮,三人升廳會審。明朝故事,法司會審,須將本犯拷打一頓,叫作雜治。大臣上得法庭,馮保即命雜治,校尉走過,洗剝大臣衣服,大臣狂呼道:「已經許我富貴,為何雜治我?」校尉不理,將他搒掠過了,方推近公案跪下。希孝先命高氏家人,雜列校役中,問大臣道:「你看兩旁校役,有無認識?」大臣忍著痛,張目四瞧,並無熟人,便道:「沒有認識。」馮保即插嘴道:「你敢犯駕,究係何人主使,從實供來!」大臣瞪目道:「是你差我的。」保聞言大驚,勉強鎮定了神,復道:「你不要瞎鬧!前時為何供稱高相國?」大臣道:「是你教我說的。我曉得什麼高相國?」又證一句,直使馮保無地自容。保失色不語。希孝復問道:「你的蟒袴刀劍,從何得來?」大臣道:「是馮家僕辛儒,交給我的。」索性盡言,暢快之至。保聽著這語,幾欲逃座,兩肩亂聳,態度倉皇。還是希孝瞧不過去,替保解圍道:「休得亂道!朝廷的訊獄官,豈容你亂誣麼?」遂命校尉將大臣還押,退堂罷訊。
保踉蹌趨歸,暗想此案尷尬,倘大臣再有多言,我的性命,也要丟去,便即遣心腹入獄,用生漆調酒,勸大臣飲下,大臣不知是計,一口飲訖,從此做了啞子,不能說話。此時宮內有一殷太監,年已七十多歲,系資格最老的內侍,會與馮保同侍帝側,談及此事。殷太監啟奏道:「高拱忠臣,豈有此事!」又旁顧馮保道:「高鬍子是正直人,不過與張居正有嫌,居正屢欲害他,我輩內官,何必相助!」原來高拱多須,所以稱為鬍子。保聞言,神色漸沮。內監張宏,亦力言不可,於是獄事遷延。等到刑部擬罪,只把大臣斬決,餘免干連。一番大風浪,總算恬平,這也是高拱不該赤族,所以得此救星。拱聞此變,益發杜門謝客,不問世事。拱本河南新鄭人,嗣後出仕中州的官吏,不敢再經新鄭,往往繞道而去。統是偷生怕死的人物。至萬曆六年,拱方病歿,居正奏請復拱原官,給與祭葬如例。又似強盜發善心。惟馮保餘恨未釋,請命太后一切賜恤,減從半數。祭文中仍寓貶詞,後來追念遺功,方贈拱太師,予諡文襄。小子有詩詠高拱道:
自古同寅貴恊恭,胡為器小不相容?
若非當日賢臣在,小過險遭滅頂凶。
欲知明廷後事,且俟下回續陳。
馮保一小人耳,小人行事,陰賊險狠,固不足責。張居正稱救時良相,乃與內監相毗,傾害高拱,彼無不共戴天之仇,竟思戮高氏軀,赤高氏族,何其忮刻若此耶?設非楊、葛諸大臣,力謀平反,則大獄立興,慘害甚眾。居正試反己自問,其亦安心否乎?殷、張兩內監,猶有人心,令居正聞之,能毋汗下。至於馮保訊獄,三問三供,世之設計害人者,安能盡得王大臣,使之一反噬乎?保益恚恨,且藥啞王大臣,令之不能再說。小人之心,甚於蛇蠍,良足畏也!然觀王大臣供詞,令我心快不已,為之飲一大白。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2 02:48:05
第七十三回 奪親情相臣嫉諫 規主闕母教流芳
卻說張居正既握朝綱,一意尊主權,課吏治,立章奏,考成法,定內外官久任法。百司俱奉法守公,政體為之一肅。兩宮太后,同心委任,凡遇居正進謁,必呼先生,且雲皇上若有違慢,可入內陳明,當為指斥云云。於是居正日侍經筵,就是講解音義,亦必一一辨正,不使少誤。某日,神宗讀《論語·鄉黨篇》,至「色勃如也」句,「勃」字誤讀作「背」字,居正在旁厲聲道:「應作勃字讀。」神宗嚇了一跳,幾乎面色如土。同列皆相顧失色,居正尚凜凜有怒容。後來奪官籍家之禍,即基於此。嗣是神宗見了居正,很是敬畏。居正除進講經書外,又呈入御屏數幅,各施藻繪,凡天下各省州縣疆域,以及職官姓名,均用浮籤標貼,俾供乙覽。一日講筵已畢,神宗問居正道:「建文帝出亡,做了和尚,這事果的確否?」居正還奏道:「臣觀國史,未載此事,只聞故老相傳,披緇雲遊,題詩田州寺壁上,約有數首,有『流落江湖四十秋』七字,臣尚記得。或者果有此事,亦未可知。」神宗歎息數聲,復命居正錄詩以進。居正道:「這乃亡國遺詩,何足寓目!請錄皇陵石碑,及高皇帝御制文集,隨時備覽,想見創業艱難,聖謨隆盛呢。」神宗稱善。至次日,居正即錄皇陵碑文呈覽。神宗覽畢,即語居正道:「朕覽碑文,讀至數過,不覺感傷欲泣了。」居正道:「祖宗當日艱難,至於如此。皇上能效法祖宗,方可長保大業哩。」乃申述太祖微時情狀,及即位後勤儉等事。神宗愴然道:「朕承祖宗大統,敢不黽勉,但也須仗先生輔導呢!」由是累有賞賜,不可勝紀。最著的是銀章一方,鎸有「帝賚忠良」四字。又有御書匾額兩方,一方是「永保天命」,一方是「弼予一人」。
居正以在閣辦事,只有呂調陽一人,不勝煩劇,復引薦禮部尚書張四維。四維嘗饋問居正,四時不絕,所以居正一力薦舉。向例入閣諸臣,嘗雲同某人等辦事,至是直稱隨元輔居正等辦事。四維格外謙恭,對著居正,不敢自稱同僚,彷彿有上司屬吏的等級,平時毫無建白,只隨著居正拜賜進宮罷了。卑屈至此,有何趣味。惟四維入閣後,禮部尚書的遺缺,就用了萬士和。士和初官庶吉士,因忤了嚴嵩,改為部曹,累任按察布政使,並著清節,及入任尚書,屢上條奏,居正頗嫉他多言。會擬越級贈朱希忠王爵,士和力持不可,給事中餘懋學,奏請政從寬大,被居正斥他諷謗,削籍為民。士和又上言懋學忠直,不應摧抑,自遏言路。種種忤居正意,遂令給事中朱南雍,奏劾士和,士和因謝病歸休。
適薊州總兵戚繼光,擊敗朵顏部長董狐狸,生擒狐狸弟長禿,狐狸情願降附,乞赦乃弟。繼光乃將長禿釋回,酌定每歲貢市,一面由巡按遼東御史劉台,上書奏捷。居正以巡按不得報軍功,劾台違制。台亦抗章劾居正,說他擅作威福,如逐大學士高拱,私贈成國公朱希忠王爵,引用張四維等為爪牙,排斥萬士和、餘懋學等,統是罔上行私的舉動,應降旨議處等情。居正自入閣秉政,從未遇著這種彈章,見了此疏,勃然大怒,當即具疏乞歸。神宗急忙召問,居正跪奏道:「御史劉台,謂臣擅威福,臣平日所為,正未免威福自擅呢。但必欲取悅下僚,臣非不能,怎奈流弊一開,必致誤國。若要竭忠事上,不能不督飭百官。百官喜寬惡嚴,自然疑臣專擅。臣勢處兩難,不如恩賜歸休,才可免患。」說至此,隨即俯伏,泣不肯起。無非要挾。神宗親降御座,用手掖居正道:「先生起來!朕當逮問劉台,免得他人效尤。」居正方頓首起謝。當下頒詔遼東,逮台入京,拘系詔獄,嗣命廷杖百下,擬戍極邊。居正反上疏救解,故智復萌。乃除名為民。未幾,遼東巡撫張學顏,復誣劾台匿贖鍰,想是居正嗾使。因復充戍浔州。台到戍所,就戍館主人處,飲酒數杯,竟致暴斃。這暴斃的情由,議論不一,明廷並未詰究,其中弊竇,可想而知,毋庸小子贅說了。不說之說,尤勝於說。
到了萬曆五年,居正父死,訃至京師。神宗手書宣慰,又飭中使視粥止哭,絡繹道路,賻儀格外加厚,連兩宮太后,亦有特賻,惟未曾諭留視事。時李幼孜已升任戶部侍郎,欲媚居正,首倡奪情的議論。馮保與居正友善,亦願他仍然在朝,可作外助,遂代為運動,傳出中旨,令吏部尚書張瀚,往留居正。居正也恐退職以後,被人陷害,巴不得有旨慰留,但面子上似說不過去,只好疏請奔喪,暗中恰諷示張瀚,令他奏留居正。瀚佯作不知,且云:「首相奔喪,應予殊典,應由禮部擬奏,與吏部無涉。」居正聞言,很是忿恨。又浼馮保傳旨,責瀚久不復命,失人臣禮,勒令致仕。於是一班趨炎附勢的官員,陸續上本,請留首輔,奏中大意,無非把移孝作忠的套話,敷衍滿紙。移孝作忠四字,豈是這般解法。居正再請終制,有旨不許。又請在官守制,不入朝堂,仍預機務,乃邀允准。連上朝都可免得,是居正死父,大是交運。居正得遂私情,仍然親裁政務,與沒事人一般。
會值日食告變,編修吳中行,及檢討趙用賢,刑部員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等,應詔陳言,均說居正忘親貪位,煬蔽聖聰,因干天變云云。居正得了此信,憤怒的了不得,當下通知馮保,教他入訴神宗,概加廷杖。大宗伯馬自強,急至居正府第,密為營解。居正見了自強,略談數語,便撲的跪下,帶哭帶語道:「公饒我!公饒我!」自強正答禮不迭,忽聞掌院學士王錫爵到來,居正竟踉蹌起身,趨入喪次。錫爵逕至喪次中,晤見居正,談及吳、趙等上疏,致遭聖怒等事。居正淡淡的答道:「聖怒正不可測哩。」錫爵道:「聖怒亦無非為公。」語尚未訖,居正又跪倒地上,勃然道:「公來正好!快把我首級取去,免致得罪諫官!」一面又舉手作刎頸狀,並道:「你何不取出刀來?快殺我!快快殺我!」好似潑婦撒賴。錫爵不防到這一著,嚇得倒退倒躲,一溜煙的逃出大門去了。馬自強亦乘勢逃去。隔了數日,吳中行、趙用賢、艾穆、沈思孝四人,同受廷杖。侍講於慎行、田一儁、張伭、趙志臯,修撰習孔教、沈懋學等,具疏營救,俱被馮保擱住。進士鄒元標,復上疏力諫,亦坐杖戍。南京御史朱鴻模,遙為諫阻,並斥為民。且詔謫吳、趙、艾、沈四人,吳中行、趙用賢即日出都,同僚相率觀望,無一人敢去送行,只有經筵講官許文穆贈中行玉杯一隻,用賢犀杯一隻,玉杯上鎸著三語道:
斑斑者何?卞生淚。英英者何?藺生氣,追追琢琢永成器。
犀杯上鎸著六語道:
文羊一角,具理沈黝,不惜刻心,寧辭碎首?黃流在中,為君子壽。
古人說得好:「人心未泯,公論難逃」,為了居正奪情,各官受譴等事,都下人士,各抱不平。夤夜裡乘人不備,竟向長安門外,掛起匿名揭帖來。揭帖上面,無非是謗議居正,說他無父無君,跡同莽、操。事為神宗所聞,又頒諭朝堂道:
奸邪小人,藐朕衝年,忌憚元輔,乃借綱常之說,肆為誣論,欲使朕孤立於上,得以任意自恣,茲已薄處,如此後再有黨奸懷邪,必從重懲,不稍寬宥,其各凜遵!
這諭下後,王錫爵、於慎行、田一儁、沈懋學等,先後乞病告歸。既而彗星現東南方,光長竟天,當下考察百官,趙志臯、張袴、習孔教等,又相繼遷謫,算作厭禳星變的計畫,這正是想入非非了。越年,神宗將行大婚禮,令張居正充納彩問名副使。給事中李涑,奏稱居正持喪,不宜與聞大婚事,乞改簡大臣。神宗不允,傳皇太后諭旨,令居正變服從吉,居正遂奉旨照辦。等冊後禮成,方乞歸治葬。神宗召見平台,特賜慰諭道:「朕不能捨去先生,但恐傷先生孝思,不得已暫從所請。惟念國事至重,朕無所依賴,未免懷懮。」居正叩首道:「臣為父治葬,不能不去,只乞皇上大婚以後,應撙節愛養,留心萬幾。」說畢,伏地慟哭。慟哭何為?無非要結人主。神宗亦為之淒然,不禁墮淚道:「先生雖行,國事尚宜留意。此後倘有建白,不妨密封言事。」居正稱謝而起,進辭兩宮太后,各賜贐金,慰諭有加。
居正歸後,神宗復敕大學士呂調陽等,如遇大事,不得專決,應馳驛至江陵,聽居正處分。既而由春入夏,又有旨征令還朝。居正以母老為辭,不便冒暑北行,請俟秋涼就道。神宗又遣指揮翟汝敬,馳驛敦促,更令中使護居正母,由水道啟行。居正乃遵旨登程,所經州縣,守臣多跪謁﹔就是撫按長吏等,亦越界送迎,身為前驅。及到京師,兩宮又慰勞備至,賞賚有加。居正母至,概照前例。惟呂調陽自慚伴食,托病乞休,起初未蒙俞允,至居正還朝,再疏告歸,乃准令致仕,解組歸田去了。還算有些氣節。
是時神宗已冊後王氏,伉儷情深,不勞細說。獨李太后以帝已大婚,不必撫視,仍返居慈寧宮,隨召居正入內,與語道:「我不便常視皇帝,先生系國家元輔,親受先帝付托,還希朝夕納誨,毋負顧命!」居正唯唯而退。嗣是居正格外黽勉,所有軍國要政,無不悉心籌畫。內引禮部尚書馬自強,及吏部侍郎申時行,參贊閣務,外任尚書方逢時,總督宣大,總兵李成梁,鎮撫遼東。方逢時與王崇古齊名,崇古內用,逢時專任邊事,悉恊機宜。李成梁驍悍善戰,屢摧塞外巨寇,積功封寧遠伯,內外承平,十年無事。
居正又上肅雝殿箴,勸神宗量入為出,罷節浮費,復盡汰內外冗員,嚴核各省財賦。只神宗年齡搒長,漸備六宮,令司禮監馮保,選內豎三千五百人入宮,充當使令。內有孫海、客用兩奄豎,便佞狡黠,得邀寵幸,嘉靖、隆慶兩朝,非無秕政,而中官不聞橫行,良由裁抑得宜之故。至此又復開端,漸成客、魏之弊。嘗導神宗夜遊別宮,小衣窄袖,走馬持刀,彷彿似鏢客一般。既而出幸西城,免不得飲酒陶情,逢場作戲。一夕,神宗被酒,命隨侍太監,按歌新聲。曲調未諧,竟惹動神宗怒意,拔出佩劍,欲斲歌豎頭顱,還是孫、客兩人,從旁解勸,方笑語道:「頭可恕,發不可恕。」遂令他脫下頭巾,將發割去,想是從曹操處學來。惟彼割己發,而此割人發,不無異點。這事被馮保聞知,便去稟訴李太后。太后大怒,自著青布袍,撤除簪珥,此是姜後脫簪珥待罪之意。令宣神宗入宮,一面傳語居正,速即上疏極諫。神宗得著消息,不免驚慌,可奈母命難違,只好硬著頭皮,慢慢兒的入慈寧宮。一進宮門,便聞太后大聲催促。到瞭望見慈容,形神服飾,與尋常大不相同,不覺心膽俱戰,連忙跪下磕頭。太后瞋目道:「你好!你好!先皇帝付你大統,叫你這般遊蕩麼?」神宗帶抖帶語道:「兒、兒知罪了,望母后寬恕!」太后哼了一聲道:「你也曉得有罪麼?」說至此,馮保已捧呈張居正諫疏,由太后略瞧一遍,語頗簡直,便擲付神宗道:「你且看來!」神宗取過一閱,方才瞧罷,但聽太后又道:「先帝彌留時,內囑你兩母教育,外囑張先生等輔導,真是煞費苦心,不料出你不肖子,膽大妄為,如再不肯改過,恐將來必玷辱祖先,我顧宗社要緊,也管不得私恩,難道必要用你做皇帝麼?」母教嚴正,不愧賢妃。又旁顧馮保道:「你去到內閣中,取霍光傳來!」保復應聲而去。不一時,返入宮內,叩頭奏道:「張相國浼奴才代奏,據言皇上英明,但教自知改過,將來必能遷善。霍光故事,臣不敢上聞!今不如草詔罪已罷了。」太后道:「張先生既這般說,就這般辦罷,你去教他擬詔來!」保又起身趨出。未幾,返呈草詔,太后叱令神宗起來,親筆謄過,頒示朝堂。可憐神宗雙膝,已跪得疼痛異常,更兼草詔中語多卑抑,不禁懊恨得很,偏是太后督著謄寫,一些兒不肯放鬆,那時只好照本謄錄,呈與太后覽過,交馮保頒發去了。太后到了此時,禁不住流淚兩行。神宗又跪泣認悔,方得奉命退出。京中聞了這事,謠言蠭起,統說兩宮要廢去神宗,別立潞王翊釴。見七十一回。後來杳無音信,方漸漸的息了浮言,這且休表。
且說李太后既訓責神宗,復將孫海、客用兩人,逐出宮外,並令馮保檢核內侍,所有太監孫德秀、溫泰等,向與馮保未恊,俱被攆逐。神宗雖然不悅,終究是無可奈何,只好得過且過,再作計較。張居正恐神宗啟疑,因具疏乞休,作為嘗試。疏中有「拜手稽首歸政」等語。居正自命為禹、臯。那時神宗自然慰留,手書述慈聖口諭:「張先生親受先帝付托,怎忍言去,俟輔上年至三十,再議未遲。」居正乃仍就原職,請囑儒臣編纂累朝寶訓實錄,分四十章,次第進呈,作為經筵講義。大旨如下:
(一)創業艱難。(二)勵精圖治。(三)勤學。(四)敬天。(五)法祖。(六)保民。(七)謹祭祀。(八)崇孝敬。(九)端好尚。(十)慎起居。(十一)戒游佚。(十二)正宮闈。(十三)教儲貳。(十四)睦宗藩。(十五)親賢臣。(十六)去奸邪。(十七)納諫。(十八)守法。(十九)敬戒。(二十)務實。(二十一)正紀綱。(二十二)審官。(二十三)久任。(二十四)考成。(二十五)重守令。(二十六)馭近習。(二十七)待外戚。(二十八)重農。(二十九)興教化。(三十)明賞罰。(三十一)信詔令。(三十二)謹名分。(三十三)卻貢獻。(三十四)慎賞罰。(三十五)甘節儉。(三十六)慎刑獄。(三十七)褒功德。(三十八)屏異端。(三十九)飭武備。(四十)禦寇盜。
看官!你想神宗此時,已是情慾漸開,好諛惡直的時候,居正所陳各種請求,實與神宗意見並不相符,不過形式上面,總要敷衍過去,當下優詔褒答,允准施行。待至各項講義,次第編竣,由日講官陸續呈講,也只好恭己以聽。一俟講畢,即散游各宮,樂得圖些暢快,活絡筋骸。一日,退朝罷講,閒踱入慈寧宮,正值李太后往慈慶宮閒談,不在宮中,正擬退出宮門,忽見有一個年少的女郎,裊裊婷婷的走將過來,向帝請安。這一番有分教:
渾疑洛水仙妃至,好似高唐神女來。
畢竟此女為誰,且由下回說明。
張居正所恃,惟一馮保,馮保所恃,不外張居正,觀其狼狽相倚,權傾內外,雖不無可取之處,而希位固寵之想,嘗憧擾於胸中。居正綜核名實,修明綱紀,於用人進諫諸大端,俱能力持大體,不可謂非救時良相。然居父喪而思起復,嫉忠告而斥同僚,人倫隳矣,其餘何足觀乎!馮保聞神宗冶游,密白太后,為補袞箴闕起見,亦不得謂其下情,然窺其隱衷,無非挾太后以制幼主﹔至若孫德秀、溫泰等,則又因睚眥之嫌,盡情報復,狡悍著矣,其他何足責乎?吾讀此回,且願為之易其名曰:「是為馮保、張居正合傳」,而是非可不必辨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2 02:48:34
第七十四回 王宮人喜中生子 張宰輔身後籍家
卻說神宗踱入慈寧宮,巧遇一個宮娥,上前請安,磕過了頭,由神宗叫她起來,方徐徐起身,侍立一旁。神宗見她面目端好,舉止從容,頗有些幽嫻態度,不禁憐愛起來,後來要做貴妃太后,想不致粗率輕狂。隨即入宮坐下。那宮人亦冉冉隨入,當由神宗問明太后所在,並詢及姓氏,宮人答稱王姓。神宗約略研詰,仔細端詳,見她應對大方,豐神綽約,尤覺雅致宜人,不同俗態,當下沈吟半晌,復與語道:「你去取水來,朕要盥手哩!」王宮人乃走入外室,奉匜沃水,呈進神宗。神宗見她雙手苗條,膚致潔白,越覺生了憐惜,正要把她牽拉,猛記有貼身太監,隨著後面,返身回顧,果然立在背後,便令他迴避出去。王宮人見內侍驅出,料知帝有他意,但是不便抽身,只好立侍盥洗,並呈上手巾。由神宗拭乾了手,即對王氏一笑道:「你為朕侍執巾櫛,朕恰不便負你呢。」王宮人聞言,不由的紅雲上臉,雙暈梨渦。神宗見了,禁不住意馬心猿,竟學起楚襄王來,將她按倒陽台,做了一回高唐好夢。恐就借太后寢牀做了舞台。王宮人得此奇遇,正是半推半就,笑啼俱有,等到雲散雨收,已是暗結珠胎,兩人事畢起牀,重複盥洗,幸太后尚未回宮,神宗自恐得罪,匆匆的整好衣襟,抽身去訖。次日即命隨去的內侍,齎了頭面一副,賜給王宮人,並囑內侍謹守秘密,誰知那文房太監,職司記載,已將臨幸王宮人的事情,登薄存錄了。嗣是神宗自覺心虛,不便再去臨幸,雖晨夕請安,免不得出入慈寧宮,只遇著王宮人,恰是不敢正覷。王宮人怨帝薄倖,也只能藏著心中,怎能露出形跡?轉眼數月,漸漸的腰圍寬大,茶飯不思起來。太后瞧著,覺得王氏有異,疑及神宗,但一時不便明言,惟暗中偵查神宗往來。
這時候的六宮中,有個鄭妃,生得姿容美麗,閉月羞花。神宗很是寵愛,冊封貴妃,平時常在她宮中住宿,非但妃嬪中沒人及她,就是正宮王皇后,也不能似她寵遇。太后調查多日,不見有可疑情跡,惟看這王宮人肚腹膨脹,行步艱難,明明是身懷六甲,不必猜疑,便召入密問。王宮人伏地嗚咽,自陳被幸始末。好在太后嚴待皇帝,厚待宮人,也不去詰責王氏,只命她起居靜室,好生調養,一面飭文房太監,呈進皇上起居簿錄,果然載明臨幸時日,與王宮人供語,絲毫無誤。虧有此簿。當命宮中設宴,邀同陳太后入座,並召神宗侍宴。席間談及王後無出,陳太后未免歎息。李太后道:「皇兒也太不長進,我宮內的王氏女,已被召幸,現已有娠了。」神宗聞言,面頰發赤,口中還要抵賴,說是未有此事。王氏幸懷龍種,還得出頭,否則一度臨幸,將從此休了。李太后道:「何必隱瞞!」隨把內起居簿錄,取交神宗,並云:「你去看明,曾否妄載?」神宗到了此時,無言可辯,沒奈何離座謝罪。李太后又道:「你既將她召幸,應該向我稟明,我也不與你為難,叫她備入六宮,也是好的。到了今日,我已查得明明白白,你還要抵賴,顯見得是不孝呢,下次休再如此!」神宗唯唯連聲,陳太后亦從旁勸解。李太后又道:「我與仁聖太后,年均老了,彼此共望有孫。今王氏女有娠,若得生一男子,也是宗社幸福。古云:『母以子貴』,有什麼階級可分哩?」保全王氏,在此一語。陳太后很是贊成。宴飲已畢,陳太后還入慈慶宮,神宗亦謝宴出來,即命冊王宮人為恭妃。冊寶已至,王宮人即拜謝兩宮太后,移住別宮。既而懷妊滿期,臨盆分娩,果然得一麟兒,這就是皇長子常洛。後來嗣位為光宗皇帝。過了三日,神宗御殿受賀,大赦天下,並加上兩宮太后徽號。陳太后加康靜兩字,李太后加明肅兩字,喜氣重重,中外稱慶,且不必細述。
單說皇長子將生的時候,大學士張居正,忽患起病來,臥牀數月,仍未告痊。百官相率齋戒,代為祈禱。南都、秦、晉、楚、豫諸大吏,亦無不建醮,均替他祝福禳災。神宗命張四維等,掌理閣中細務,遇著大事,仍飭令至居正私第,由他裁決。居正始尚力疾從公,後來病勢加重,漸覺不支,竟至案牘紛紜,堆積幾右。會泰寧衛酋巴速亥,入寇義州,為寧遠伯李成梁擊斃,露佈告捷,朝廷歸功居正,晉封太師。明代文臣,從未有真拜三公,自居正柄政,方得邀此榮寵。怎奈福為禍倚,樂極悲生,饒你位居極品,逃不出這生老病死四字。見道之言。居正一病半年,累得骨瘦如柴,奄奄一息,自知死期將至,乃薦故禮部尚書潘晟,及吏部侍郎餘有丁自代。晟素貪鄙,不滿人望,因馮保素從受書,特浼居正薦舉,神宗立刻允准,命晟兼武英殿大學士,有丁兼文淵閣大學士。詔下甫五日,言官已交章劾晟,不得已將他罷官。未幾,居正病逝,神宗震悼輟朝,遣司禮太監護喪歸葬,賜賻甚厚。兩宮太后及中宮,俱加賚金幣,並賜祭十六壇,贈上柱國,予諡文忠。
只是銅山西崩,洛鐘東應,居正一死,宮內的權閹馮保,免不得成了孤立。更兼太后歸政已久,年力搒衰,也不願問及外事,所以保勢益孤。當潘晟罷職時,保方病起,聞報遽怒道:「我適小恙,不致遽死,難道當今遂沒有我麼?」還要驕橫,真是不識時務。是時皇長子已生,保又欲晉封伯爵。長子系神宗自生,與馮保何與,乃欲封伯爵耶?張四維以向無此例,不便奏議,只擬予蔭他弟姪一人,作為都督僉事。保復怒道:「你的官職,從何處得來?今日乃欲負我,連一個虛銜,都不能替我轉圜,未免不情!」說得四維啞口無言。會東宮舊閹張鯨,素忌保寵,意圖排斥。宗有同事張鯨,前被保放逐,至是復入。兩人遂交相勾結,伺隙白帝,歷訴保過惡,及與張居正朋比為奸等情。神宗本來恨保,一經挑撥,自然激動起來。御史江東之,又首劾保黨錦衣同知徐爵,神宗遂將爵下獄,飭刑部定了死罪,算是開了頭刀。言官李植,窺伺意旨,復列保十二大罪,統是神宗平日敢怒不敢言的事情。此時乾綱獨斷,毫無牽掣,遂謫保為南京奉御,不准須臾逗留﹔並令錦衣衛查抄家產,得資巨萬。東之並劾吏部尚書梁夢龍,工部尚書曾希吾,吏部侍郎王篆,均為保私黨,應即斥退。當下命法司查明,果得實證,遂下詔一一除名。看官!你道這實證從何處得來?原來馮保家中,藏有廷臣饋遺錄,被查抄時一並搜出,梁、曾等姓氏駢列,所以無可抵賴,同時斥退。此外大小臣工,名列饋遺錄中,不一而足。
獨刑部尚書嚴清,與馮保毫無往來,且素不黨附居正,因得神宗器重,名曰嚴清,果足副實。乃調任為吏部尚書,代了梁夢龍遺缺。清搜討故實,辯論官材,自丞佐以下,都量能授職,無一幸進,把從前夤緣乾托的情弊,盡行掃除。可惜天不假年,在任僅閱半載,得病假歸,未幾即歿。還有薊鎮總兵戚繼光,從前由居正委任,每事輒與商榷,動無掣肘,所向有功。及是居正已歿,給事中張鼎思,上言繼光不宜北方,不管人材可否,專務揣摩迎合,這等人亦屬可殺。閣臣擬旨,即命他調至廣東,繼光不免怏怏,赴粤逾年,即謝病回裡,越三年乃歿。繼光與兵部尚書譚綸,都督府僉事俞大猷,統為當時名將。譚綸卒於萬曆五年,俞大猷卒於萬曆八年,一諡襄敏,一諡武襄。繼光至十一年乞歸,十四年病終原籍,萬曆末追諡武毅,著有《練兵實紀》,《紀效新書》,所談兵法,均關窾要,至今猶膾炙人口,奉為秘傳,這也不消絮敘。已足與史傳揚名不朽,且隨筆敘結譚、俞兩人,尤為一帶兩便。
且說馮保得罪,以後新進諸臣,又交攻居正,陸續不絕。有旨奪上柱國太師官銜,並將賜諡一並鎸去。大學士張四維,見中外積怨居正,意欲改弦易轍,收服人心,何不述馮保語,質之曰:「你的官職,從何處得來?」因上疏言事,請蕩滌煩苛,宏敷惠澤,一面請召還吳中行、趙用賢、艾穆、沈思孝、餘懋學等,奏復原官。神宗頗加採納,朝政為之稍變。已而四維以父喪歸葬,服將闋而卒。朝旨贈官太師,賜諡文毅。結果比居正為勝,足為四維之幸。嗣是申時行進為首輔,申時行見前回。引薦禮部尚書許國,兼任東閣大學士。許本是時行好友,同心辦事,閣臣始沆瀣相投,不復生嫌,無如言路一開,台官競奮,彼此爭礪鋒銳,搏擊當路,於是閣臣一幟,台官一幟,分豎明廷。嗣復為了張居正一案,鬧得不可開交,遂致朝臣水火,又惹出一種爭執的弊端。明臣好爭,統是意氣用事。
先是居正當國,曾搆陷遼王憲㸅,廢為庶人。憲㸅系太祖十五子植七世孫,植初封衛王,尋改封遼,建文時又徙封荊州,七傳至憲㸅,嘗希旨奉道,得世宗歡心,加封真人,敕賜金印。穆宗改元,御史陳省劾他不法,奪去真人名號及所賜金印。居正家居荊州,故隸遼王尺籍,至憲㸅驕酗貪虐,多所凌轢,以此為居正所憾。且因憲㸅府第壯麗,暗思攘奪,可巧巡按御史郜光,奏劾憲㸅淫虐僭擬諸罪狀,居正遂奏遣刑部侍郎洪朝選,親往勘驗,且囑令坐以謀逆,好教他一命嗚呼。待至朝選歸京,只說他淫酗是實,謀反無據。朝旨雖廢黜憲㸅,禁錮高牆,居正意尚未慊,密囑湖廣巡撫勞堪,上言朝選得賄,代為憲㸅掩飾。朝選遂因此獲罪,羈死獄中。那時遼王府第,當然為居正所奪,遂了心願。至居正死後,遼府次妃王氏,運動言官,代為訟冤。當有御史羊可立,追論居正搆害遼王事,正在頒下部議,王妃復上書訴訟,大略言:「居正貪鄙,謀奪遼王府第,因此設計誣陷。既將遼府據去,復將所有金寶,悉數沒入他家。」神宗覽奏,即欲傳旨籍沒,但尚恐太后意旨未以為然,一時不便驟行。可巧潞王翊釴,將屆婚期,需用珠寶,無從彩備。恐由神宗故意為此。太后召神宗入內,向他問道:「名為天府,難道這些些珠寶,竟湊辦不齊麼?」神宗道:「近年以來,廷臣沒有廉恥,都把這外方貢品,私獻馮、張二家,所以天府藏珍,很是寥寥了。」太后道:「馮保家已經抄沒,想可盡輸入庫。」神宗道:「馮保狡猾,預將珍寶偷運去了,名雖查抄,所得有限。」太后慨然道:「馮保是個閹奴,原不足責,但張居正身為首輔,親受先皇遺命,乃亦這般藏私,真是人心難料呢!」太后雖明,亦為所愚。神宗複述及遼府訟冤,歸罪居正等情,太后默然。嗣是張先生張太師的稱號,宮中一律諱言,神宗知太后意轉,亟命司禮監張誠等,南下荊州,籍居正家。張誠先遣急足,潛投江陵守令,命他速往查封,休使逃匿。守令得了此信,自然格外巴結,即召集全班人役,圍住張氏府第,自己親入府內,把他闔家人口,悉數點查,驅入一室,令衙役在室外守著。頓時反賓為主,一切服食,統須由衙役作主,可憐張氏婦女,多半畏憤,寧自絕粒,竟餓死了十數人。及張誠一到,尤覺凶橫,飭役搜查,倒篋傾箱,並沒有甚麼巨寶,就是金銀財帛,也是很少,較諸當日嚴相府中,竟不及二十分之一。張誠怒道:「十年宰相,所蓄私囊,寧止此數?此必暗中隱匿,或寄存親族家內,別人或被他瞞過,我豈由他誑騙麼?」遂召居正長子禮部主事敬修,迫令和盤獻出。敬修答言,只有此數。張誠不信,竟飭虎狼衛役,把敬修褫去衣冠,拷掠數次﹔並將張氏親族,一一傳訊,硬說他有寄藏,不容剖白。敬修熬不住痛苦,尋了短見,投繯畢命。親族等無從呼籲,沒奈何各傾家產,湊出黃金一萬兩,白銀十萬兩,不是查抄,竟是搶劫。張誠方才罷手。大學士申時行得悉此狀,因與六卿大臣,聯名上疏,奏請從寬。刑部尚書潘季馴,又特奏居正母年過八旬,朝不保暮,請皇上錫類推恩,全他母命云云。乃許留空宅一所,田十頃,贍養居正母。惟盡削居正官階,奪還璽書詔命,並謫戍居正子弟,揭示罪狀。有詔云:
張居正誣蔑親藩,箝制言官,蔽塞朕聰,私占廢遼宅田,假名丈量遮飾,騷動海內。跡其平日所為,無非專權亂政,罔上負恩,本當斲棺戮屍,因念效勞有年,姑免盡法。伊弟張居易,伊子張嗣修等,俱令煙瘴地面充軍,以為將來之謀國不忠者戒!
張居易曾為都指揮,張嗣修曾任編修,至是皆革職遠戍,一座巍巍然師相門第,變作水流花謝,霧散雲消,令人不堪回首呢。所謂富貴如浮雲。張誠回京復命,御史丁此呂,又追劾侍郎高啟愚,主試題系「舜亦以命禹」五字,實係為居正勸進,不可不懲。神宗得了此疏,頒示內閣,申時行勃然道:「此呂何心,陷人大逆,我再緘默不言,朝廷尚有寧日麼?」
當即疏陳此呂曖昧陷人,應加重譴等語。小子有詩詠道:
炎涼世態不勝哀,落穽還防下石來。
稍有人心應代憤,好憑隻手把天回。
未知神宗曾否准奏,且看下回再表。
神宗臨幸宮人,暗育珠胎,至於太后詰問,猶不肯實言,雖系積畏之深,以致如此,然使太后處事未明,疑宮人為外遇,置諸刑典,得毋沉冤莫白,終為神宗所陷害乎?一宵恩愛,何其鐘情,至於生死之交,不出一言以相護,是可忍,孰不可忍?觀於居正死後,奪其官,籍其產,戍其子弟,且任閹豎張誠,勒索財賄,株連親族,甚至逼死居正子敬修,未聞查究。古云:「罪人不孥。」神宗習經有素,豈竟漫無所聞?況居正當國十年,亦非全無功績,前則賞過於功,後則罰甚於罪,涼薄寡恩四字,可為神宗一生定評,惟居正之得遇寵榮,為明代冠,而身後且若是,富貴功名,無非泡影,一經借鑒,而世之熱中干進者可以返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2 02:48:58
第七十五回 侍母膳奉教立儲 惑妃言誓神緘約
卻說申時行上疏以後,尚書楊巍,又請將丁此呂貶斥,頓時鬧動言官,統說時行與巍,蔽塞言路。御史王植、江東之交章彈劾兩人,神宗為罷高啟愚,留丁此呂。於是申、楊兩大臣,抗疏求去。大學士餘有丁,上言殿閣大臣,關係國體,不應為一此呂,遂退申、楊。許國尤不勝憤懑,亦專疏乞休。神宗乃將此呂外調。王植、江東之始終不服,遂力推前掌院學士王錫爵,可任閣務。錫爵曾積忤居正,謝職家居。見七十三回。至是因台官交推,重複起用,晉授禮部尚書,兼文淵閣大學士。又因日講官王家屏,敷奏誠摯,由神宗特拔,命為吏部侍郎、兼東閣大學士。兩人相繼入閣,言官只望錫爵得權,抵制時行,不防錫爵卻與時行和好,互為倚助,遂令全台御史,大失所望。萬曆十四年正月,鄭妃生下一子,取名常洵,神宗即晉封鄭妃為貴妃。大學士申時行等,以皇長子常洛,年已五歲,生母恭妃,未聞加封,乃鄭妃甫生皇子,即晉封冊,顯見得鄭妃專寵,將來定有廢長立幼的事情,遂上疏請冊立東宮。時行初意,原是不錯。疏中有云:
臣等聞早建太子,所以尊宗廟,重社稷也。自元子誕生,五年於茲矣,即今麟趾螽斯,方興未艾,正名定分,宜在於茲。祖宗朝立皇太子,英宗以二歲,孝宗以六歲,武宗以一歲,成憲具在。惟陛下以今春月吉,敕下禮部早建儲位,以慰億兆人之望,則不勝幸甚!
神宗覽疏畢,即援筆批答道:「元子嬰弱,少待二三年,冊立未遲。」批旨發下,戶科給事中姜應麟,及吏部員外郎沈璟,復抗疏奏道:
竊聞禮貴別嫌,事當慎始。貴妃所生陛下第三子,神宗第二子常漵,生一歲而殤。猶亞位中宮,恭妃誕育元嗣,翻令居下,揆之倫理則不順,質之人心則不安,傳之天下萬世則不正,請收回成命,先封恭妃為皇貴妃,而後及於鄭妃,則禮既不違,情亦不廢。陛下誠欲正名定分,別嫌明微,莫若俯從閣臣之請,冊立元嗣為東宮,以定天下之本,則臣民之望慰,宗社之慶具矣。
這疏一上,神宗瞧了數語,便拋擲地上,勃然道:「冊封貴妃,豈為立儲起見?科臣等怎得妄言謗朕呢!」當下特降手敕道:「鄭貴妃侍奉勤勞,特加殊封,立儲自有長幼,姜應麟疑君賣直,著降處極邊,沈璟亦降級外調,飭閣臣知之!」申時行、王錫爵等,接奉此敕,又入朝面請,擬減輕姜應麟罪名。神宗怫然道:「朕將他降處,並非為了冊封,只恨他無故推測,疑朕廢長立幼。我朝立儲,自有成憲,若以私意壞公論,朕亦不敢出此。」既不敢以私廢公,何不逕立皇長子。申時行等唯唯而出,遂謫應麟為廣昌典史,沈璟亦降級外調。既而刑部主事孫如法,又上言:「恭妃生子五年,未得晉封,鄭妃一生皇子,即冊貴妃,無怪中外動疑」云云。神宗復動惱起來,立謫為朝陽典史。御史孫維城、楊紹程等,續請立儲,統行奪俸。禮部侍郎沈鯉,再上書請並封恭妃,神宗實不耐煩,復召申時行入問道:「朕意並不欲廢長立幼,何故奏議紛紛,屢來絮聒?」時行道:「陛下立心公正,臣所深佩,現請明詔待期立儲,自當加封恭妃,此後諸臣建言,止及所司職掌,不得越俎妄瀆,那時人言自漸息了。」時行此言,未免迎含意旨,與初意不符。神宗點首,遂命時行擬旨頒發。為了這事,言官愈加激烈,你上一疏,我奏一本,統是指斥宮闈,攻擊執政。神宗置諸不理,所有臣工奏疏,都擲諸敗字簏中。會鄭貴妃父鄭承憲,為父請封,神宗欲援中宮父永年伯王禕故例,擬封伯爵。禮部以歷代貴妃,向無祖考封伯的故事,不便破例,乃只給墳價銀五百兩。
小子閱明朝稗史,載有鄭貴妃遺事一則:據言貴妃父承憲,家甚貧苦,曾將女許某孝廉為妾,臨別時,父女相對,不勝悲慟。某孝廉素來長厚,看這情形,大為不忍,情願卻還,不責原聘。鄭女感激萬分,脫下只履,贈與孝廉,誓圖後報。已而入宮,大得寵幸,雖是貴賤有別,終究是個側室。追懷前情,耿耿未忘。不意孝廉名字,竟致失記,只有一履尚存,特命小太監向市求售,索值若干。過了一年,無人顧問,不過都下卻傳為異聞。某孝廉得著消息,乃袖履入都,訪得小太監售履處,出履相證,果然湊合。小太監遂問明姓氏,留住寓中,立刻報知鄭貴妃。貴妃泣訴神宗,備言前事,並云:「妾非某孝廉,哪得服侍陛下?」算是知恩報恩。神宗為之動容,遂令小太監通知某孝廉,令他謁選,即拔為縣令,不數年任至鹽運使。這也是一種軼聞,小子隨筆錄述,作為看官趣談,此外無庸細敘。
單說鄭貴妃既身膺殊寵,又生了一個麟兒,意中所望,無非是子得立儲,他日可做太后,便與李太后的境遇相同。有時宮闈侍宴,及枕席言歡,免不得要求神宗,請立己子常洵為太子。這也是婦人常態。神宗恩愛纏綿,不敢忤逆貴妃,用不敢忤逆四字甚妙。自然含糊答應。到出了西宮,又想到廢長立幼,終違公例,因此左右為難,只好將立儲一事,暫行擱起。偏偏禮科都給事王三馀,御史何倬、鍾化民、王慎德,又接連奏請立儲。還有山西道御史除登雲,更劾及鄭宗憲驕橫罪狀。神宗看了這種奏折,只瞧到兩三行,便已拋去,一字兒不加批答。獨李太后聞了這事,不以為然。一日,值神宗侍膳,太后問道:「朝廷屢請立儲,你為什麼不立皇長子?」神宗道:「他是個都人子,不便冊立。」太后怒道:「你難道不是都人子麼?」說畢,投箸欲起。神宗慌忙跪伏,直至太后怒氣漸平,方才起立。原來內廷當日,統呼宮人為都人,李太后亦由宮人得寵,因有是言。神宗出了慈寧宮,轉入坤寧宮,與王皇后談及立儲事,王皇后亦為婉勸。後性端淑,善事兩宮太后,就是鄭貴妃寵冠後宮,後亦絕不與較。所以神宗對於皇后,仍沒有纖芥微嫌。此次皇后援經相勸,神宗亦頗為感動。
待至萬曆十八年正月,皇長子年已九歲,神宗親御毓德宮,召見申時行、許國、王錫爵、王家屏等,商議立儲事宜。申時行等自然援立嫡以長四字,敷奏帝前。神宗道:「朕無嫡子,長幼自有次序,朕豈有不知之理?但長子猶弱,是以稍遲。」時行等復請道:「元子年已九齡,蒙養豫教,正在今日。」神宗點頭稱善。時行等叩首而退,甫出宮門,忽有司禮監追止道:「皇上已飭宣皇子入宮,與先生們一見。」時行等乃再返入宮。皇長子皇三子次第到來,神宗召過皇長子,在御榻右面,向明正立,並問時行等道:「卿等看此子狀貌如何?」時行等仰瞻片刻,齊聲奏道:「皇長子龍姿鳳表,岐嶷非凡,仰見皇上仁足昌後呢。」神宗欣然道:「這是祖宗德澤,聖母恩庇,朕何敢當此言?」時行道:「皇長子春秋漸長,理應讀書。」王錫爵亦道:「皇上前正位東宮,時方六齡,即已讀書,皇長子讀書已晚呢。」神宗道:「朕五歲便能讀書。」說著時,復指皇三子道:「是兒亦五歲了,尚不能離乳母。」乃手引皇長子至膝前,撫摩歎惜。時行等復叩頭奏道:「有此美玉,何不早加琢磨,畀他成器?」神宗道:「朕知道了。」時行等方才告退。
誰料這事為鄭貴妃所悉,一寸芳心,忍不住許多顰皺。用元詞二句甚妙。遂對了神宗,做出許多含嗔撒嬌的狀態,弄得神宗無可奈何,只好低首下心,求她息怒。剛為柔克,古今同慨。貴妃即乘勢要挾,偕神宗同至大高元殿,祗謁神明,設了密誓,約定將來必立常洵為太子。又由神宗親筆,載明誓言,緘封玉盒中,授與貴妃。彷彿唐明皇之對於楊妃。自此貴妃方變嗔為喜,益發竭力趨承。神宗已入情魔,鎮日里居住西宮,沈湎酒色,於是罷日講,免升授官面謝,每至日高三丈,大臣俱已待朝,並不見神宗出來﹔或竟遣中官傳旨,說是聖體違和,著即免朝。今日破例,明日援行,甚且舉郊祀廟享的禮儀,俱遣官員恭代,不願親行。女盅之深,一至於此。大理評事雒於仁,疏上酒色財氣四箴,直攻帝失,其詞略云:
臣備官歲餘,僅朝見陛下者三,此外惟聞聖體違和,一切傳免,郊祀廟享,遣官代行,政事不親,講筵久輟,臣知陛下之疾,所以致之者有由也。臣聞嗜酒則腐腸,戀色則伐性,貪財則喪志,尚氣則戕生。陛下八珍在御,觴酌是耽,卜晝不足,繼以長夜,此其病在嗜酒也。寵十俊以啟幸門,時有十小閹被寵,謂之十俊。溺鄭妃靡言不聽,忠謀擯斥,儲位久虛,此其病在戀色也。傳索帑金,括取幣帛,甚且掠問宦官,有獻則已,無則譴怒,此其病在貪財也。今日搒宮女,明日搒中官,罪狀未明,立斃杖下,又宿怨藏怒於直臣,如姜應麟、孫如法輩,一詘不申,賜環無日,此其病在尚氣也。四者之病,膠繞身心,豈藥石所能治?故臣敢以四箴獻陛下。肯用臣言,即立誅臣身,臣雖死猶生矣。
神宗覽疏大怒,幾欲立殺於仁,還是申時行代為解免,才將他削職為民。後來吏部尚書宋纁,禮部尚書於慎行等,率群臣合請立儲,俱奉旨嚴斥,一律奪俸。大學士王錫爵,素性剛直,嘗與申時行言及,以彼此同為輔臣,總須竭誠報上,儲君一日未建,國本即一日未定,擬聯合閣部諸大臣,再行力奏云云。時行以曾奉上旨,稍延一二年,自當決議,此時不如暫行從緩。錫爵乃勉強容忍,既而耐不過去,特疏請豫教元子,並錄用言官姜應麟等,說得非常懇切。誰知奏牘上陳,留中不報。錫爵索性申請建儲,仍不見答。自知言終不用,乃以母老乞休,竟得准奏歸林。神宗只知有妾,錫爵不能無母。未幾,申時行等再疏請立東宮,得旨於二十年春舉行。到了十九年冬季,工部主事張有德,請預備建儲儀注,為帝所斥,奪俸示罰。適時行因病乞假,許國與王家屏語道:「小臣尚留心國本,力請建儲,難道我輩身為大臣,可獨無一言麼?」遂倉卒具疏,竟不待與時行商及,即將他名銜首列。神宗以有旨在前,不便反汗,似乎有准請立儲的意思。看官!你想這鄭貴妃寵冠六宮,所有內外政務,哪一件不得知曉!當下攜著玉盒,跪伏神宗座旁,嗚嗚咽咽的哭將起來。但說是「生兒常洵,年小沒福,情願讓位元子,把從前誓約,就此取消。」神宗明知她是有心刁難,怎奈神前密誓,口血未乾,況看她一種淚容,彷彿似帶雨海棠,欺風楊柳,就使鐵石心腸,也要被她熔化。隨即親扶玉手,令她起立,一面代為拭淚,一面好言勸慰,委委婉婉的說了一番,決意遵著前誓,不從閣議。可巧申時行上呈密揭,略言臣在假期,同官疏列臣名,臣實未知等語。於是神宗順風使帆,竟將許國等原疏,及時行密揭,一並頒發出來,故事閣臣密揭,悉數留中,此次神宗違例舉行,明明是諷斥許國等人,教他自行檢過。給事中羅大紘,奮上彈章,疏陳時行迎合上意,希圖固寵,陽附廷臣請立之議,陰為自處宮掖之謀。中書舍人黃正賓,亦抗疏痛詆時行,有旨削大紘籍,廷杖正賓,亦革職為民。許國、王家屏又有「臣等所言,不蒙採擇,願賜罷職」等語,神宗因他跡近要挾,竟下旨斥責許國,說他身為大臣,不應與小臣為黨,勒令免官。許國一去,輿論更不直時行。時行不得已求請解職,神宗一再慰留,到了時行三次乞歸,並薦趙志臯、張位等自代,才邀神宗允准。時行之屢疏乞休,還算知恥。時行去後,即以趙志臯為禮部尚書,張位為吏部侍郎,並兼東閣大學士,參預機務。
至萬曆二十年,禮科給事中李獻可,以宮廷並無建儲消息,特請豫教元子,不意忙中有錯,疏中誤書弘治年號,竟被神宗察出,批斥獻可違旨侮君,貶職外調。王家屏封還御批,具揭申救,大忤帝意。六科給事中孟養浩等,各上疏營救,神宗命錦衣衛杖孟百下,革去官職,此外一概黜退。王家屏知不可為,引疾歸田。吏部郎中顧憲成、章嘉楨等,上言家屏忠愛,不應廢置。神宗又恨他多言,奪憲成官,謫嘉楨為羅定州州判。憲成無錫人,裡中舊有東林書院,為宋楊時講道處,憲成曾與弟允成,發起修築,至被譴歸裡,即偕同志高攀龍、錢一本、薛敷教、史孟麟、於孔兼等,就院講學,海內聞風景附,往往諷議時政,裁量人物。朝士亦慕他清議,遙為應和,後來遂稱為東林黨,與大明一代江山,淪胥同盡。小子有詩歎道:
盛世寧無吁咈時,盈廷交哄總非宜。
才知王道泯偏黨,清議紛滋世愈衰。
內本未定,外變叢生,欲知當日外情,請至下回再閱。立嫡,古禮也。無嫡則立長,此亦禮制之常經。神宗溺於鄭貴妃,乃欲舍長立幼,廷臣爭之,韙矣,但必謂儲位一定,即有以固國本,亦未必盡然。兄摯廢而弟堯立,後世嘗頌堯為聖人,不聞其有背兄之惡玷。然則擇賢而嗣,利社稷而奠人民,尤為善策,寧必拘拘於立長耶?惟典學親師,最關重大,士庶人之子,未有年逾幼學而尚未就傅者,況皇子耶?廷臣爭請立儲,致忤帝意,甚至豫教元子之請,亦遭駁斥,神宗固不為無失,而大臣之不善調護,徒爭意氣,亦未始不足疵也。至於東林講學,朝野景從,處士橫議,黨禍旋興,漢、唐末造,類中此弊,明豈獨能免禍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3 15:37:32
第七十六回 據鎮城哱氏倡亂 用說客叛黨駢誅
卻說韃靼部酋俺答,自受封順義王後,累年通使,貢問不絕。萬曆九年,俺答病歿,朝旨賜祭七壇,彩幣十二雙,布百匹,三娘子率子黃台吉上表稱謝,並貢名馬。黃台吉系俺答長子,年已漸老,不喜弄兵,且迷信佛教,聽從番僧,禁止殺掠,因此西北塞外,相安無事。先是王崇古、方逢時次第督邊,亦次第卸職,繼任總督,叫作吳兑,兑頗駕馭有方,各部相率畏服,貢市無失期。三娘子尤心慕華風,隨時款塞,嘗至總督府謁兑。兑視若兒女,情甚親昵。有時三娘子函索金珠翠鈿,兑必隨市給與,借敦睦誼。或各部稍稍梗化,三娘子總預先報聞,兑得籌備不懈。黃台吉襲封順義王,改名乞慶哈,也恭順無愆,奉命惟謹。惟黃台吉素性漁色,先配五闌比妓,後經西僧慫慂,納婦一百八人,取象數珠。多妻若此,安得不病?怎奈百餘番婦,姿色多是平常,沒一個比得三娘子。黃台吉暗暗垂涎,欲據三娘子為妻。三娘子嫌他老病,不肯遷就,意將率屬他徙,適吳兑卸任,另授鄭洛為總督,洛抵任,聞知此事,私下歎念道:「若三娘子別屬,我朝封這黃台吉,有何用處?」乃遣使往說三娘子道:「汝不妨歸王,天朝當封汝為夫人。汝若他去,不過一個尋常婦人,有什麼顯榮呢?」子收父妾,胡俗固然,但不應出諸中國大員之口。三娘子為利害所逼,乃順了黃台吉的意思,與他成為夫婦。兩口兒和好度日,倏忽間已是四年。誰料黃台吉得病又亡,三娘子仍作哀嫠。那時黃台吉子扯力克,應分襲位,倒是一個翩翩公子,氣宇軒昂,其時把漢那吉已死,遺妻大成比妓,為扯力克所納。三娘子曾生一兒,名叫不他失禮,本欲收比妓為妻,偏偏被扯力克奪去,心中很是不悅,連三娘子也有怨詞,竟至挈子他徙。鄭洛聞報,又欲替他調停,先遣人往說三娘子,勸她下嫁扯力克,三娘子頗也樂從,前時少婦配老夫,尚且肯允,至此老婦配少夫,自然格外樂從。只要扯力克盡逐諸妾,方肯應命。洛乃復傳諭扯力克道:「娘子三世歸順,汝能與娘子結婚,仍使你襲封,否則當別封他人了。」扯力克欣然應諾,且願依三娘子規約,把所有姬妾,一並斥還﹔竟整了冠服,備齊輿馬,親到三娘子帳中,成合婚禮。三娘子華年雖暮,色態如前,眉嫵風流,差幸新來張敞,脂香美滿,何期晚遇韓郎,諧成了歡喜緣,完結了相思債。曾感念冰人鄭總督否?鄭洛為她請封,得旨封三娘子為忠順夫人,扯力克襲封如舊。三娘子歷配三主,累操兵枋,常為中國保邊守塞,始終不衰。山、陝一帶諸邊境,商民安堵,雞犬無驚。
哪知到了嘉靖二十年,寧夏地方,竟出了一個哱拜,糾眾作亂,又未免煽動兵戈。這哱拜本韃靼部種,先時曾得罪酋長,叩關入降,隸守備鄭印麾下,屢立戰功,得任都指揮。未幾以副總兵致仕,子承恩襲職。承恩初生時,哱拜夢空中天裂,墮一妖物,狀貌似虎,奔入妻寢。他正欲拔劍除妖,不意呱呱一聲,驚醒睡夢,起牀入視,已產一男。他也不知是凶是吉,只好撫養起來,取名承恩。承恩漸長,狼狀梟形,番人本多獷悍,哱拜視為常事,反以他猙獰可畏,非常鐘愛。至哱拜告老,承恩襲為都指揮,湊巧洮河以西,適有寇警,巡邊御史周弘禴,舉承恩及指揮土文秀,並哱拜義子哱雲等,率兵往征,正擬指日出發,會值巡撫黨馨,奉總督鄭洛檄文,調遣土文秀西援,哱拜時雖家居,尚多蓄蒼頭軍,聲言報國,至是聞文秀被調,不禁嗟歎道:「文秀雖經戰陣,難道能獨當一面麼?」遂親詣鄭洛轅門,陳明來意,並願以所部三千人,與子承恩從征。洛極力嘉獎,樂從拜請。
於是文秀、承恩,陸續啟行。偏這巡撫黨馨,恨他自薦,只給承恩羸馬。承恩怏怏就道,到了金城,寇騎辟易,追殺數百人。奏凱歸來,取道塞外,見諸鎮兵皆懦弱無用,遂藐視中外,漸益驕橫。馨不以為功,反欲按名核糧,吹毛索瘢,嗣聞承恩娶民女為妾,遂責他違律誘婚,加杖二十。明是有意激變。看官!試想承恩驕戾性成,哪肯受這般委屈?就是他老子哱拜,亦覺自損臉面,怨望得很。還有土文秀、哱雲兩人,例應因功升授,偏也由馨中阻,未得償願。數人毒氣,遂齊向巡撫署中噴去。冤冤相湊,戍卒衣糧,久欠勿給,軍鋒劉東暘,心甚不平,往謁哱拜,迭訴黨馨虐待情形。哱拜微笑道:「汝等亦太無能為,怪不得被他侮弄。」兩語夠了。東暘聞言,奮然逕去,遂糾合同志許朝等,借白事為名,哄入帥府,總兵張維忠,素乏威望,見眾擁入,嚇得手足無措。東暘等各出白刃,脅執副使石繼芳,擁入軍門。黨馨聞變,急逃匿水洞中。只有此膽,何故妄行。旋被東暘等覓得,牽至書院,曆數罪狀,把他殺死。該殺。石繼芳亦身首兩分。遂縱火焚公署,收符印,釋罪囚,大掠城中﹔硬迫張維忠,以侵糧激變報聞。維忠不堪受迫,自縊而亡。死得無名。
東暘遂自稱總兵,奉哱拜為謀主,承恩、許朝為左右副將,哱雲、文秀為左右參將,當下分道四出,陷玉泉營及廣武,連破漢西四十七堡。惟文秀進圍平鹵,守將蕭如薰,率兵登陴,誓死固守。如薰妻楊氏,系總督楊兆女,語如薰道:「汝為忠臣,妾何難為忠臣婦。」可入女誡。遂盡出簪珥,慰勞軍士妻女,由楊氏親自帶領,作為一隊娘子軍,助兵守城。文秀攻圍數月,竟不能下。東暘複分兵過河,欲取靈州,且誘河套各部,願割花馬池一帶,聽他駐牧,勢甚猖獗。總督尚書魏學曾,飛檄副總兵李昫,權署總兵,統師進剿。昫遣游擊吳顯、趙武、張奇等,轉戰而西,所有漢西四十七堡,次第克復。惟寧夏鎮城,尚為賊據。河套部酋著力兔,帶領番兵三千騎,來援東暘,進屯演武場。東暘益掠城中子女,饋獻套部,套人大悅,揚言與哱王子已為一家,差不多有休戚與共的情形。哱雲引著力兔再攻平鹵,蕭如薰伏兵南關,佯率羸卒出城,挑戰誘敵。哱雲仗著銳氣,當先馳殺,如薰且戰且行,繞城南奔﹔看看南關將近,一聲號炮,伏兵盡發,將哱雲困在垓心,四面注射強弩,霎時間將哱雲射死。著力兔尚在後隊,聞前軍被圍,情知中計,遂麾眾北走,出塞遁去。利則相親,害則相舍,外人之不足恃也如此。朝旨特擢蕭如薰為總兵,調麻貴為副總兵,進攻寧夏,並賜魏學曾尚方劍,督軍恢復,便宜行事。
御史梅國楨,保薦李成梁子如鬆,忠勇可任,乃命如鬆總寧夏兵,即以國楨為監軍。會寧夏巡撫朱正色,甘肅巡撫葉夢熊,均先後到軍,並逼城下。學曾與夢熊定計,毀決黃河大壩,用水灌城。內外水深約數尺,城中大懼,由許朝縋城潛出,逕謁學曾,願悔罪請降,學曾令還殺哱拜父子,方許贖罪。許朝去後,杳無音信,如鬆遣騎四探,忽聞套部莊禿賴及卜失兔,糾合部落三萬人,入犯定邊小鹽地,別遣萬騎從花馬池西沙湃口,銜枚疾入,為哱拜聲援。那時如鬆飛報學曾,學曾才知他詐降緩兵,亟遣副總兵麻貴等,馳往迎剿,方將套眾擊退。既而著力兔復率眾萬餘,入李剛堡,如鬆等複分兵邀擊,連敗套眾,追奔至賀蘭山,套眾盡遁。官軍捕斬百二十級,懸諸竿首,徇示寧夏城下,守賊為之奪氣。獨監軍梅國楨,與學曾未恊,竟劾他玩寇誤兵,遂致逮問,由葉夢熊代為督師。夢熊下令軍中,先登者賞萬金,嗣是人人思奮,勉圖效力。過了五日,水浸北關,城崩數丈,承恩、許朝等忙趨北關督守。李如鬆、蕭如薰潛領銳卒掩南關,總兵牛秉忠,年已七十,奮勇先登。梅國楨大呼道:「老將軍且先登城,諸君如何退怯?」言甫畢,但見各將校一麾齊上,肉薄登城,南關遂下。承恩等惶急非常,急遣部下張杰,縋城出見,求貸一死。夢熊佯為允諾,仍然大治攻具。監軍梅國楨,日夕巡邏,嚴行稽察。一日將晚,正在市中巡行,忽有歌聲一片,洋洋入耳。其詞道:
癰不決,毒長流。巢不覆,梟常留。兵戈未已我心懮,我心懮兮且賣油。
國楨聽著,不禁詫異起來,便諭軍士道:「何人唱歌,快與我拘住!」軍士奉命而去。未幾即拿到一人,國楨見他狀貌非凡,便問他姓氏職業。那人答道:「小人姓李名登,因業儒不成,轉而習賈。目今兵戈擾攘,無商可販,只好沿街賣油,隨便餬口。」此子頗似伍子胥。國楨道:「你所唱的歌詞,是何人教你的?」李登道:「是小人隨口編成的。」國楨暗暗點頭,複語道:「我有一項差遣,你可為我辦得到麼?」李登道:「總教小人會乾,無不效力。」國楨乃親與解縛,賜他酒食,授以密計,並付札子三道,登受命馳去,縛木渡東門,入見承恩道:「哱氏曾有安塞功,監軍不忍駢誅,特令登齎呈密札,給與將軍。將軍如聽登言,速殺劉、許自贖,否則請即殺登。」斬釘截鐵,足動悍番之心。承恩沈吟半晌,旋即許諾。登趨而出,又從間道詣劉、許營。亦各付密札道:「將軍本系漢將,何故從哱氏作亂,甘心嬰禍?試思鎮卒幾何,能當大軍?將軍所恃,不過套援,今套部又已被逐,區區杯水,怎救車薪?為將軍計,速除哱氏,自首大營,不特前愆可免,且有功足賞哩。」與劉、許言又另具一種口脗,李登洵不愧說客。劉、許二人亦覺心動,與登定約,登遂回營報命。
國楨仍督兵攻城,猛撲不已。未幾,得東暘密報,土文秀已被殺死了,又未幾,城上竟懸出首級三顆,一個是土文秀頭顱,兩個便是劉東暘、許朝首領。原來東暘既誘殺文秀,承恩知他有變,遂與部黨周國柱商議。國柱與許朝曾奪一鎮民郭坤遺妾,兩不相讓,遂生嫌隙。又為一婦人啟釁。至是與承恩定計,托詞密商軍務,誘劉、許兩人登樓,先斬許朝。東暘逃入廁房,被國柱破戶搜出,一刀兩段,於是懸首城上,斂兵乞降。李如鬆、蕭如薰等遂陸續登城,揭示安民,並搜獲寧夏巡撫關防,及征西將軍印各一顆。哱拜尚擁蒼頭軍,安住家中,總督葉夢熊方去靈州,聞大城已下,亟遣將校齎諭入城,大旨以詰旦不滅哱氏,應試尚方劍。時承恩正馳至南門,謁見監軍梅國楨,為參將楊文所拘,李如鬆即提兵圍哱拜家。拜知不能免,閉戶自縊,家中放起一把無名火來,連人連屋,盡行毀去。參將李如樟,望見火起,忙率兵斬門而入,部卒何世恩,從火中梟哱拜首,生擒拜次子承寵,養子哱洪大,及餘黨土文德、何應時、陳雷、白鸞、陳繼武等人。
總督葉夢熊,巡撫朱正色,御史梅國楨,先後入城,安撫百姓,一面慰問慶王世子帥鋅。帥鋅系太祖十六子七世孫,曾就封寧夏,哱拜作亂,曾向王邸中索取金帛,適值慶王伸域薨逝,世子帥鋅,尚在守制,未曾襲封,母妃方氏,挈世子避匿窖中,既而懼辱自裁,所有宮女玉帛,悉被掠去。至夢熊等入府宣慰,帥鋅方得保全。當下馳書奏捷,並將一切縛住人犯,押獻京師。神宗御門受俘,立磔哱承恩、哱承寵、哱洪大等,頒詔令慶王世子帥鋅襲封。王妃方氏,建祠旌表。不沒貞節。給銀一萬五千兩,分賑諸宗人,大賞寧夏功臣。葉夢熊、朱正色、梅國楨各蔭世官。武臣以李如鬆為首功,特加宮保銜,蕭如薰以下,俱升官有差。如薰妻楊氏,恊守平鹵,制敕旌賞。魏學曾亦給還原官,致仕回籍。其餘死事諸將卒,亦各得撫恤。寧夏復平,哪知一波才靜,一波隨興,東方的朝鮮國,復遭倭寇蹂躪,朝鮮王李昖,火急乞援,免不得勞師東出,又有一場交戰的事情。正是:
西陲才報承平日,東國又聞搶攘時。
欲知中外交戰情形,待小子下回再表。
寧夏之變,倡亂者為哱拜,而劉東暘、許朝等,皆緣哱拜一言而起,是哱拜實為禍首,劉、許其次焉者也。本回敘寧夏亂事,以哱拜為主,固有特識,而黨馨之激變,以及蕭如薰夫婦之效忠,備載無遺,有惡必貶,有善必彰,史家書法,例應如是。李登一賣油徒,乃得梅國楨之重任,今其往說叛寇,兩處行間,互相殘噬,羽翼已殲,哱拜僅一釜底遊魂,欲免於死得乎?然則寧夏敉平,當推李登為首功,而明廷酧庸之典,第及將帥,於李登無聞,武夫攘功,英雄埋沒,竊不禁為之長慨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3 15:38:02
第七十七回 救藩封猛攻平壤 破和議再戰島山
卻說朝鮮在中國東方,舊號高麗,明太祖時,李成桂為朝鮮國主,通好中朝,太祖授印封王,世為藩屬。惟朝鮮與日本,只隔一海峽,向與倭人往來互市,交通頗繁。到了神宗時代,日本出了一個平秀吉,外史作豐臣秀吉。統一國境,遣使至朝鮮,迫他朝貢,且嗾使攻明,令為前導。國王李昖,當然拒絕。這平秀吉履歷,當初是為人奴僕,嗣隨倭關白 倭國官名,猶言丞相。信長代為畫策,佔領二十餘州。會信長為參謀阿奇支所殺,秀吉統兵復仇,遂自號關白,劫降六十餘州。因朝鮮不肯從命,竟分遣行長清正等,率舟師數百艘,從對馬島出發,直逼釜山。朝鮮久不被兵,國王李昖,又荒耽酒色,沈湎不治,一聞倭兵到來,大家不知所為,只好望風奔溃。倭兵進一步,朝鮮兵退一步,李昖料不能支,但留次子暉權攝國事,自己棄了王城,逃至平壤。未幾又東走義州。倭兵陷入王京,劫王子陪臣,毀墳墓,掠府庫,四出略地。所有京畿、江原、黃海、全羅、慶尚、忠清、咸鏡、平安八道,幾盡被倭兵占去。李昖急得沒法,接連向明廷乞援。廷議以朝鮮屬國,勢所必救,急遣行人薛潘,馳諭李昖,揚言大兵且至,令他無畏等語。此亦列國中晉使解揚令宋無降楚之虛言。李昖信以為真,待了數日,只有游擊隊一二千人,由史儒等帶領到來,惘惘的進抵平壤。天適霖雨,誤陷伏中,倉猝交綏,史儒敗死。副總兵祖承訓統兵三千,渡鴨綠江,擬為後應,不防倭兵乘勝東來,銳不可當,承訓忙策馬回奔,還算天大僥倖,保全了一條生命。涉筆成趣。
明廷聞報,相率震懼,丑。乃詔兵部右侍郎宋應昌,經略軍務,出兵防倭。倭人仗著銳氣,逕入豐德等郡。明兵稍稍四集,倭行長清正等,狡黠得很,倭人狡黠,由來已久。遣使至軍前,詭說不敢與中國抗衡,情願易戰為和。此時兵部尚書石星,向來膽怯,聞有求和的消息,忙募一能言善辯的說客,遣往倭營。可巧有一嘉興人沈維敬,素行無賴,他竟不管好歹,遽爾應募。石星大喜,遂遣往平壤,與倭行長相見。行長執禮甚恭,且語維敬道:「天朝幸按兵不動,我軍亦不久當還,此後當以大同江為界,平壤以西,盡歸朝鮮,決不佔據。」滿口誑言,這是倭人慣技。維敬即馳還奏聞,還是有幾個老成練達的大臣,說是倭人多詐,不可輕信,於是促應昌等,只管進兵。偏石星惑維敬言,以為緩急可恃,命他暫署游擊,參贊軍謀。
宋應昌抵山海關,徵調人馬,一時難集,朝旨又特遣李如鬆為東征提督,與弟如柏、如梅等,鼓行而東,與應昌會師遼陽。沈維敬入見如鬆,複述倭行長言,如鬆怒叱道:「你敢擅通倭人麼?」旁顧左右,擬將他推出斬首。參謀李應試,力言不可,且密語如鬆道:「陽遣維敬通款,陰出奇兵襲敵,這就是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計策。」如鬆不待說畢,便稱好計,往語應昌。應昌亦一力贊成,乃留置維敬,一面誓師東渡。水天一色,風日俱清,倒映層嵐,雲帆繞翠。大眾擊楫渡江,差不多有乘風破浪的情勢。烘染有致。監軍劉黃裳慷慨宣言道:「今日此行,願大家努力,這便是封侯機會呢。」太覺躊躇滿志。
先是沈維敬三入平壤,約以萬曆二十一年新春,由李提督齎封典到肅寧館。是時大軍到肅寧,倭行長疑為封使,遣牙將二十人來迎。如鬆飭游擊李寧生縛住來使,不料遣來的牙將,也曾防變,個個拔刀格鬥,一場奮殺,逃去了十七名,只有三人擒住。倭行長方竚風月樓,得知此信,急忙登陴拒守。如鬆到了平壤,相度形勢,但見東南臨江,西北枕山陡立,迤北有牡丹台,勢更險峻。倭人列炮以待,如鬆料知厲害,先遣南兵往薄,果然炮火迭發,所當皆靡。如鬆麾南兵暫退,權在城外立營。到了夜間,倭兵來襲營盤,虧得如鬆預先防備,令如柏出兵迎擊,一陣殺退。如鬆默默的籌思一番,翌日黎明,令游擊吳惟忠,帶兵攻牡丹峰,餘將分隊圍城,獨缺西南一角。如柏入問如鬆道:「西南要害,奈何不攻?」如鬆笑道:「我自有計。」如柏退後,如鬆即召副總兵祖承訓至帳前,密囑數語,承訓自去。又越一宿,如鬆親率各將,一鼓攻城,那時牡丹台上的炮火,與平壤城頭的強弩,彷彿似急雨一般,注射過來。各將校不免卻步。如鬆手執佩劍,把先退的兵士,斬了五六名,大眾方冒死前進,逼至城腳,取出預備的鉤梯盤索,猱升而上。倭兵煞是厲害,各在城上死力撐拒,城內外積屍如山,尚是相持不下。忽然平壤城的西南隅,有明軍蜂擁登城,嚇得倭兵措手不迭,急忙分兵堵御,如鬆見倭兵紛亂,料知西南得手,遂督眾將登小西門。如柏等亦從大西門殺入,火藥並發,毒燄蔽空,這時候的吳惟忠,正猛攻牡丹峰,一彈飛來,洞穿胸臆,尚自奮呼督戰,好容易占住牡丹台。如鬆入城時,在煙燄中指揮往來,坐騎被炮,再易良馬,麾兵愈進。倭兵始不能支,棄城東逸,紛紛渡大同江,遁還龍山去了。逐層寫來,見得倭人實是勁敵。
這次鏖戰,還虧祖承訓預受密計,潛襲西南隅,方能將倭兵殺退,奪還平壤。原來如鬆知倭寇素輕朝鮮,特令承訓所部,盡易朝鮮民服,衷甲在內,繞出西南,潛行攻城。倭兵並不措意,等到承訓登城,卸裝露甲,倭兵才知中計,慌忙抵拒,已是不及。明軍斬得倭寇頭顱,共得一千二百八十餘級。燒死的,溺死的,及跳城斃命的,尚不勝數。裨將李寧、查大受等率精兵三千,潛伏江東僻路,又斬倭首三百餘。李如柏進復開城,也得倭首數百級。嗣是黃海、平安、京畿、江原四道,依次克復。
如鬆既連勝倭人,漸漸輕敵,趾高氣揚。驕必敗了。忽有朝鮮流兵,報稱倭兵已棄王京,如鬆大喜,自率輕騎,趨碧蹄館,察看虛實。那碧蹄館在朝鮮城西,去王京只三十里,如鬆方馳至大石橋,隱約望見碧蹄館,不防撲蹋一聲,坐馬忽倒,連人連鞍,墮於馬下,可巧如鬆的右額,撞在石上,血流不止,險些兒昏暈過去。從行將士,忙上前扶掖,猛聽得一聲唿哨,四面八方,統有倭兵到來,把如鬆麾下一隊人馬,團團圍住,繞至數匝,幸喜隨征諸將,均是驍悍善戰,左支右擋,捨命相爭,自己牌戰至午後,將士等盡汗透征袍,腹枵力敝,劍也缺了,刀也折了,弓袋內的箭乾,也要用盡了,兀自援兵未至,危急非常。倭兵隊中,有一金甲酋,掄刀拍馬,前來擊取如鬆。裨將李有升,亟挺身保護,舞起大刀,連刃數倭。誰料倭兵潛躡背後,伸過鐵鐃鉤,把有升從馬上鉤落,一陣亂剁,身如肉泥。虧得如柏、如梅,先後馳至,殺入垓心,金甲酋復來攔截,被如梅覷得親切,只一箭射倒了他,結果性命。是償李有升的命。未幾,又到楊元援軍,恊力衝殺,倭兵乃溃。
其時大雨滂沱,平地悉成澤國,騎不得騁,步不能行,明軍又經了這番挫折,傷亡無數,不得已退駐開城。既而偵得倭將平秀嘉,屯兵龍山,積粟數十萬。如鬆夜募死士,縱火焚糧,倭乃乏食。但兵經新敗,未敢進逼,頓師絕域,漸覺氣阻。宋應昌急欲了事,復提及沈維敬的原約,倭人因芻糧並燼,亦願修和。應昌乃據實奏聞,明廷准奏,遂由應昌派遣游擊源弘謨,往諭倭將,令獻朝鮮王京,並歸還王子。雙方如約,縱他還國。倭將果棄了王京,退兵釜山。如鬆與應昌入城,檢查倉粟,尚有四萬餘石,芻豆大略相等。安撫粗定,意欲乘倭退歸,待勢尾追。偏倭人曉明兵法,步步為營,無懈可擊。祖承訓、查大受及別將劉綎等,追了一程,知難而退。兵部尚書石星,力主款議,諭朝鮮國王還都王京,留劉綎屯守,飭如鬆班師。倭人從釜山移西生浦,送回王子陪臣等。宋應昌遂上書乞歸,朝命顧養謙代為經略,更飭沈維敬出赴倭營,促上謝表。倭遣使小西飛入朝,定封貢議。神宗命九卿科道,會議封貢事宜,御史楊紹程獨抗疏力爭,略云:
臣考之太祖時,屢卻倭貢,慮至深遠。永樂間或一朝貢,漸不如約,自是稔窺內地,頻入寇掠,至嘉靖晚年,而東土受禍更烈,豈非封貢為厲階耶?今關白謬為恭謹,奉表請封之後,我能閉關拒絕乎?中國之釁,必自此始矣。且關白弒主篡國,正天討之所必加,彼國之人,方欲食其肉而寢處其皮,特劫於威而未敢動耳。我中國以禮義統馭百蠻,恐未見得。而顧令此篡逆之輩,叨天朝之名號耶?為今計,不若飭朝鮮練兵以守之,我兵撤還境上以待之,關白可計日而敗也。封貢事萬不宜行,務乞停議!
這疏上後,禮部郎中何喬遠,科道趙完璧、王德完、逯中立、徐觀瀾、顧龍、陳維芝、唐一鵬等,交章止封。還有薊、遼都御史韓取善,亦奏稱倭情未定,請罷封貢。獨兵部尚書石星,始終主款。經略顧養謙,亦希承石星意旨,擬封關白平秀吉為日本國王,借弭邊釁。嗣因廷議未決,養謙竟薦侍郎孫爌自代,托疾引歸。倒是個大滑頭。倭使小西飛入闕,廷臣多半漠視,惟石星優禮相待,視若王公。廷臣過亢,石星過卑,皆非外交之道。譯官與他議約,要求三事:一勒令倭眾歸國﹔二授封不必與貢﹔三令宣示毋犯朝鮮。小西飛一一允從。三條約款,倭使悉允,明廷尚是上風,可惜後來變卦。乃命臨淮侯李宗城充正使,都指揮楊方亨為副,與沈維敬同往日本。宗城等奉命觀望,遷延不進。直至萬曆二十四年,方相偕抵釜山。沈維敬托詞偵探,先行渡海,私奉秀吉蟒袍玉帶,及地圖武經,又取壯馬三百,作為饋禮﹔自娶倭人阿裡馬女,居然在日本境內,宜室宜家。真是可殺。還有李宗城貪色好財,沿途索貨無厭,進次對馬島。島官儀智格外歡迎,夜飭美女二三人,更番納入行轅。宗城翻手作雲,覆手作雨,鎮日裡恣意歡娛,竟把所任職務,擱起不提。如此蠢奴,奈何充作專使?儀智且屢招入宴,席間令妻室出見,宗城瞧著,貌可傾城,適有三分酒意,身不自持,竟去牽她衣袖,欲把她摟抱過來。看官試想!儀智妻系行長女,比不得營業賤妓,當即拂袖逕去。儀智也不覺怒意陡生,下令逐客。得保首領,尚是萬幸。宗城踉蹌趨出,有倭卒隨後追來,意圖行刺,急得宗城落荒亂跑,情急失道,辨不出東西南北﹔且因璽書失去,料難復命,一時沒法,只好身入樹間,解帶自縊。偏是命不該絕,由隨卒覓到,將他救活,導奔慶州。副使楊方亨,上章訐奏,乃逮問宗城,即以方亨充正使,加沈維敬神機營銜,充作副使。
方亨渡海授封,秀吉初頗禮待,拜跪受冊。嗣因朝鮮王只遣州判往賀,秀吉大怒,語維敬道:「我遵天朝約款,還他二子三大臣三都八道,今乃令小官來賀,辱敝邦呢?辱天朝呢?我與朝鮮誓不兩立,請為我還報天朝,速請天子處分朝鮮。」維敬慰諭百端,秀吉意終未釋,遂留兵釜山,不肯撤還,所進表文,詞多潦草,鈐用圖書,仍不用明朝正朔。方亨馳還,委罪維敬,並石星前後手書,奏請御覽。神宗怒逮維敬,兼及石星,用邢玠為兵部尚書,總督薊、遼﹔授麻貴為備倭大將軍,經理朝鮮﹔命僉都御史楊鎬,出駐天津,嚴申警備。
於是和議決裂,倭行長清正等復入據南原、全州,進犯全羅、清尚各道,更逼王京。楊鎬率軍馳救,倭兵始退屯蔚山。蔚山雖不甚高峻,但緣山為城,頗踞險要。鎬會同邢玠、麻貴各軍,恊議進取,分兵三路,合攻蔚山。倭傾寨出戰,明軍佯敗,誘他入伏,斬倭兵四百餘級,倭人大敗,奔據島山。島山在蔚山南,倭疊結三柵,堅壁固守。游擊陳寅,身先士卒,冒險躍登,連破二柵,更攻第二柵,勢將垂拔。偏楊鎬鳴金收軍,寅不得不退。看官知道楊鎬何故鳴金?據明史上載著,鎬與李如梅為故交,如梅也奉命赴軍,時尚未至,鎬欲留住三柵,令如梅奪寨建功,因此鳴金暫退。全是私意,如何行軍。等到如梅馳至,倭兵已經完守,圍攻十日,竟不能拔。忽報倭行長清正,航海來援,鎬不及下令,竟策馬西奔,諸軍相繼溃敗,被倭兵從後追擊,殺死無數。游擊盧繼忠,率兵三千人殿後,死得一個不留。及鎬奔還王京,反與邢玠、麻貴等,詭詞報捷。參議主事丁應泰,入問善後計策,鎬反自詡戰功,惱得應泰性起,盡將敗狀列入奏牘,飛報明廷。神宗乃罷鎬聽勘,遣天津巡撫萬世德,繼鎬後任。邢玠復招募江南水兵,籌畫海運,為持久計。既而都督陳璘,以粤兵至,劉綎以川兵至,鄧子龍以江、浙兵至,水陸軍分為四路,各置大將,中路統帶李如梅,東路統帶麻貴,西路統帶劉綎,水路統帶陳璘,四路並進,直撲倭營。適值遼陽寇警,李如鬆出塞戰歿,朝旨調如梅往援,乃命董一元代任。
小子只有一支筆,不能並敘遼陽事,只好將朝鮮軍務,直敘下去。劉綎出西路,擊毀倭艦百餘艘,偏被倭行長潛師襲後,竟致腹背受敵,倉卒退師。陳璘亦棄舟遁還。兩路已敗。麻貴至蔚山,頗有斬獲,倭人棄寨誘敵,貴不知是計,攻入寨中,見是空壘,慌忙退出,伏兵四起,旗幟蔽空,幸喜腳生得長,路走得快,才能逃出重圍。一路又敗。董一元進拔晉州,長驅渡江,迭毀永春、昆陽二寨,並下泗州老倭營,游擊盧得功戰歿陣前。一元復移攻新寨,寨柵甚固。正在揮兵猛撲,不期營內火藥陡燃,煙燄沖天,倭兵乘勢殺來,游擊郝三聘、馬呈文先溃,一元禁遏不住,也只得奔還晉州。四路盡敗。時明廷方遣給事中徐觀瀾,查勘東征軍務,聞四路喪敗,據實奏報。有旨斬郝、馬兩人徇軍,董一元等各帶罪留任,立功自贖。諸將因連戰皆敗,統不免垂頭喪氣。遷延數月,忽報平秀吉病死,行長清正夜遁。那時陳璘、麻貴、劉綎、董一元等,又鼓勇出追,麻貴入島山西浦,殺了幾十名殘倭。陳璘督水師邀擊釜山,縱火毀敵舟數十,殺死倭將石蔓子,生擒倭黨平秀政、平正成,惟前鋒鄧子龍戰死。劉綎奪回曳橋砦,與陳璘水陸夾擊,斬獲無數,諸倭各無鬥志,統抱頭亂竄,奔入舟中,揚帆東去。自倭亂朝鮮七載,中國喪師數十萬,糜餉數百萬,迄無勝算。至平秀吉死,戰禍始息。小子有詩歎道:
議封議剿兩無成,七載勞兵困戰爭,
假使豐臣夭假祚,明師何日罷東征?
倭亂已平,又有一番酬功的爵賞,容倭下回再詳。世嘗謂中國外交,向無善策。夫外交豈真無策者?誤在相庸將駑,與所使之不得其人耳。日本平秀吉,雖若為一世雄,然入犯朝鮮,騷擾八道,非真如後世之志在拓地,不奪朝鮮不止也。李如鬆計復平壤,驟勝而驕,遂有碧蹄館之挫,是將之不得其人也可知。楊鎬輩挾私忌功,更不足道矣。石星身為尚書,一意主款,對於倭使小西飛,待遇如王公,未識外情,先喪國體,趙志臯、張位諸閣臣,又不聞有所建白,相臣如此,尚得謂有人乎?沈維敬以無賴子而銜皇命,李宗城以酒色徒而駕星軺,應對乏材,徒為外邦騰笑。幸倭人尚未進化,秀吉又復病終,得令勍敵盡還,藩封無恙,東禍得以暫息。否則與清季中東之役,相去無幾矣。觀於此而歎明代外交之無人!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3 15:38:25
第七十八回 虎將征蠻破巢誅逆 蠹魚食字決策建儲
卻說倭寇已退,諸軍告捷,明廷發帑金十萬兩犒師,敘功行賞,首陳璘,次劉綎,又次麻貴。陳、劉各擢為都督同知,麻貴升任右都督,邢玠晉封太子太保,予蔭一子。萬世德毫無戰功,至是亦同膺懋賞,加右副都御史,並予世蔭。董一元、楊鎬,俱復原職。惟沈維敬棄市,石星瘐死獄中,所俘平秀政、平正成等,解京磔死,傳首九邊,總算了事。其時泰寧衛酋炒花,屢寇遼東,互有殺傷。炒花為巴速亥從弟,巴速亥被李成梁擊斃,其子巴土兒,與炒花思復舊怨,數來侵邊,先後皆為李成梁擊退。成梁去職,總兵董一元代任,巴土兒、炒花等,且糾合土默特部,大舉入犯。一元伏兵鎮武堡,令羸卒誘敵深入,奮起搏擊,大破敵眾。巴土兒身中流矢,負創而逃,未幾斃命。炒花情不甘休,且嗾使青海酋火落赤、永邵卜等,相繼犯邊。幸甘肅參將達雲,伏兵要害,潛扼敵背,殺得青海部眾,十亡八九,當時稱為戰功第一。雲升總兵官,鎮守西陲,寇不敢犯。及李如鬆自東班師,言路交章詆劾,說他和親辱國,悉留中不報。會遼東總兵董一元調赴朝鮮,神宗特任如鬆繼任,如鬆感激主知,率輕騎出塞。適值土默特部眾內犯,便迎頭痛剿,斬殺過當﹔乘勝進逼,勢將搗入巢穴。那番眾四面來援,竟把如鬆困住。如鬆孤掌難鳴,餉盡援絕,活活的戰死沙場。總是驕愎之咎。有旨令李如梅往代,如梅懲兄覆轍,不敢進戰,卒坐擁兵畏敵的罪名,被劾罷官。後來復起李成梁鎮遼東。成梁素有威名,年已七十有六,蒞任後,仍與番人息戰互市,番人樂就羈縻,以此再鎮八年,遼左粗安。諸子究不逮乃父。當朝鮮鏖戰時,播州宣慰使楊應龍,上書自效,願率五千人征倭。朝旨報可,應龍方率眾登程。會因倭人議和,中途截留,乃怏怏而返。看官!你道這應龍果有心報主麼?他的祖宗叫作楊端,曾在唐乾符年間,據有播州,稱臣中國。洪武初,其裔孫復遣使奉貢,太祖授為宣慰使。傳至應龍,從征蠻夷,恃功驕蹇,歷屆貴州巡撫葉夢熊,及巡按陳效,迭奏應龍兇惡諸罪。明廷以邊境多事,不暇查問。應龍益肆無忌憚,擁兵嗜殺,所居宅第,侈飾龍鳳,擅用閹寺為使令。小妻田雌鳳,妖媚專寵,與正室張氏不和,帷闥中屢有譖言,應龍竟誣稱張氏賣奸,把她砍死,並殺妻母,屠妻家。殘忍已極。妻叔張時照,上書告變,葉夢熊請發兵往討,朝議令川、黔會勘。應龍赴重慶對簿,坐法當斬,他願出二萬金贖罪。長官不允,乃請征倭自效。及中道罷兵,有旨特派都御史王繼光,巡撫四川,嚴提勘結。應龍似魚脫網,怎肯復來上鉤?至官軍一再往捕,免不得糾眾抗拒,殺死官軍多名。王繼光遂決意主剿,馳至重慶,與總兵劉承嗣參將郭成等,三道進兵,越婁山關,至白石口。應龍佯稱願降,暗中恰招集苗兵,襲破軍營。都司王之翰全隊皆覆。各路兵將,倉卒遁還。繼光遭此一挫,職位自然不固,當下奉旨奪官,改任譚繼恩為四川巡撫,且調兵部侍郎邢玠,總督貴州。玠檄重慶太守王士琦,前往宣諭,令應龍束身歸罪。應龍囚服郊迎,委罪部下黃元、阿羔、阿苗等十二人,一體縛獻﹔並願輸款四萬金,先出次子可棟為質,金到回贖。士琦乃還,黃元等梟首市曹。可棟羈留重慶,事不湊巧,竟生起病來,臥牀數日,遂至畢命。應龍不勝痛憤,領取屍棺,索性將四萬認款,盡行抵賴。一子值四萬金,似乎太貴。士琦催繳贖款,應龍複語道:「我子尚得復活否?若我子復活,當如數輸金。」嗣是糾合諸苗,據險自守,焚劫草塘、餘慶二司,及興隆、都勻諸衛,進圍黃平、重安,戕官吏,戮軍民,姦淫擄掠,無所不為。適貴州巡撫一缺,改任江東之,東之令都司楊國柱,指揮李廷棟,率部兵三千,往剿應龍。到了飛練堡,應龍子朝棟,及弟兆龍等,率眾來爭。戰不數合,紛紛倒退。國柱等追至天邦囤,陷入絕地,被朝棟、兆龍等,兩翼包抄,左右猛擊,三千人不值一掃,霎時間殺得精光。國柱、廷棟等統行戰歿。江東之被譴奪職,代以郭子章。又特簡前四川巡按李化龍為兵部侍郎,總督川、湖、貴州三省軍務。檄東征諸將劉綎、麻貴、陳璘、董一元,悉赴軍前。
應龍聞大兵將至,先糾眾八萬,入犯綦江。綦江城中,守兵不滿三千,哪裡敵得住叛眾?應龍督眾圍攻,繞城數匝,遍豎雲梯,南僕北登,西墜東上,參將房嘉寵自殺妻孥,與游擊張良賢,捨命防堵,終因眾寡不敵,巷戰身亡。應龍劫庫犒師,屠城示威,投屍蔽江而下,流水盡赤。既而退屯三溪,更結九股生苗,及黑腳苗等,倚為臂助。李化龍馳至重慶,偵得應龍五道並出,已攻破龍泉司,乃大集諸路兵馬,登壇誓師,分八路而進。共計川師四路,總兵劉綎,由綦江入,馬孔英由南川入,吳廣由合江入,副將曹希彬受廣節制,由永寧入。黔師三路,總兵董元鎮,出發烏江,參將朱鶴齡,受元鎮節制,統宣慰使安疆臣,出發沙溪,總兵李應祥,出發興隆。楚師一路,分作兩翼,由總兵陳璘統轄,陳良玭為副。陳璘由偏橋進攻,良玭由龍泉進攻,每路兵約三萬,十成之三為官兵,十成之七為土司。化龍自將中軍,分頭策應。又檄貴州巡撫郭子章屯駐貴陽,湖廣巡撫支可大,移節沅州,扼守要區,防賊四逸。部署既定,劉綎師出綦江,進攻三峒,三峒皆峻嶺茂箐,夙稱奇險,賊首穆炤等踞險自固,被劉綎手執大刀,斬關直入,依次破滅。應龍素聞劉綎威名,囑子朝棟簡選苗兵,從間道出擊,巧與綎軍相遇,綎怒馬躍出,首先陷陣,一柄亮晃晃的大刀,盤旋飛舞,苗兵不是被砍,就是被傷,大眾抵擋不住,相顧驚走道:「劉大刀到了!劉大刀到了!」朝棟尚不知厲害,執戈來戰,由劉綎大叱一聲,已嚇得腳忙手亂,說時遲,那時快,刀起戈迎,砉的一聲,火光亂迸,朝棟手中的戈頭,已被斲缺,慌忙擲去了戈,赤手逃命。綎大殺一陣,苗眾多斃,乘勝拔桑木關、烏江關、河渡關,奪天邦諸囤,殺入婁山關,駐軍白石。應龍情急萬分,決率諸苗死戰,潛令悍將楊珠,抄出後山,襲綎背後。都司王芬戰死,綎大呼突陣,擊退應龍,另遣游擊周敦吉,守備周以德,殺退楊珠,追奔至養馬城。巧值馬孔英自南州殺到,曹希彬自永寧攻入,會師並進,大破海雲囤,直逼海龍囤。海龍囤為賊巢穴,高可矗天,飛鳥騰猿,不能逾越。三道雄師,壓囤為營,急切未能下手。已而陳璘破青蛇囤﹔安疆臣奪落濛關,吳廣從崖門關搗入,營水牛塘,連戰敗敵,截住賊巢樵汲諸路,於是應龍大窘,與子朝棟相抱大哭,一面上囤死守,一面遣使詐降。總督李化龍,斬使焚書,飭諸道兵速集囤下,限日破巢。當下八路大兵,一時並至,築起長圍,更番迭攻。敘得燁燁有光。會化龍聞父喪,疏乞守制,詔令墨絰從事。化龍歠粥草檄,督戰益急,且授計馬孔英,令從囤後並力攻入。應龍所恃,以楊珠為最,珠恃勇出戰,為炮擊斃,賊眾益懼。適天大霖雨,數日不晴,將士往來泥淖,猛撲險囤,甚以為苦。一日,天忽開霽,劉綎奮勇躍上,攻剋土城,應龍散金懸賞,募死士拒戰,無一應命,乃提刀巡壘,俄見火光燭天,官軍四面登囤,遂退語家屬道:「我不能再顧汝輩了。」遂挈愛妾二人,闔室自經。大兵入囤搜剿,獲應龍屍,生擒朝棟、兆龍等百餘人,並應龍妾田雌鳳。為渠啟釁,渠何不速死?總督化龍,露布奏聞,詔磔應龍屍,戮朝棟、兆龍等於市,分播地為遵義、平越二府。遵義屬蜀,平越屬黔。劉大刀敘功稱最,奏凱還師。播州事了。
外事稍稍平靜,朝內爭論國本的問題,又復進行。先是萬曆二十一年,王錫爵復邀內召,既入朝,仍密請建立東宮,昭踐大信。神宗手詔報答,略云:「朕雖有今春冊立的旨意,但昨讀皇明祖訓,立嫡不立庶,皇后年齡尚輕,倘得生子,如何處置?現擬將元子與兩弟,並封為王,再待數年,後果無出,才行冊立未遲。」原來王恭妃生子常洛,鄭貴妃生子常洵,周端妃復生子常浩,所以有三王並封的手諭。錫爵想出一條權宜的計策,欲令皇后撫育元子,援引漢明帝馬後,唐玄宗王後,宋真宗劉後,取養宮人子故事,作為立儲的預備。議雖未當,不可謂非煞費苦心。神宗不從,仍欲實行前諭,飭有司具儀,頓時盈廷大嘩。禮部尚書羅萬化,給事中史孟麟等,詣錫爵力爭。錫爵道:「並封意全出上裁,諸公奈何罪我?」工部郎中嶽元聲,時亦在座,起對錫爵道:「閣下未嘗疏請並封,奈何誤引親王入繼故例,作為儲宮待嫡的主張。須知中宮有子,元子自當避位,何嫌何疑?今乃欲以將來難期的幸事,阻現在已成的詔命,豈非公爭論不力麼?」這一番話,說得錫爵啞口無言,不得已邀同趙志臯、張位等,聯銜上疏,請追還前詔。神宗仍然不允。已而諫疏迭陳,錫爵又自劾求罷,乃奉旨追寢前命,一律停封。未幾錫爵又申請豫教元子,於是令皇長子出閣講學,輔臣侍班。侍臣六人侍講,俱如東宮舊儀。
越年,錫爵又乞歸,特命禮部尚書陳於陞,南京禮部尚書沈一貫,入參閣務。於陞入閣,與趙志臯、張位等,誼屬同年,甚相投契,怎奈神宗深居拒諫,上下相蒙,就是終日入直,也無從見帝一面,密陳國政。當時京師地震,淮水泛決,湖廣、福建大饑,甚至乾清、坤寧兩宮,猝然被火,仁聖皇太后陳氏又崩。陳皇后崩逝,就此敘過。天災人患,相逼而來,神宗全然不省,且遣中官四處開礦,累掘不得,勒民償費﹔富家巨族,誣他盜礦﹔良田美宅,指為下有礦脈,兵役圍捕,辱及婦女。開礦本屬不利,而舉行不善,弊至於此。旋復增設各省稅使,所在苛索。連民間米鹽雞豕,統令輸稅。直是死要,毫無法度。全國百姓,痛苦的了不得。於陞日夕懮思,屢請面對,終不見報。乞罷亦不許,遂以積懮成疾,奄奄至斃。張位曾密薦楊鎬,鎬東征喪師,位亦坐譴,奪職閒住。趙志臯亦得病而終,另用前禮部尚書沈鯉、朱賡入閣辦事,以沈一貫為首輔。惟是建儲大事,始終未定。鄭貴妃專寵如故,王皇后又多疾病,宮中侍役,預料皇后若有不諱,貴妃必正位中宮,其子常洵,當然立為太子。中允黃輝,為皇長子講官,從內侍察悉情形,私語給事中王德完道:「這是國家大政,恐旦夕必有內變。如果事體變更,將來傳載史冊,必說是朝廷無人了。公負有言責,豈可不說?」德完稱善,即屬黃輝具草,列名奏上。神宗覽奏,震怒非常,立將德完下獄,用刑拷訊。尚書李戴,御史周盤等,連疏論救,均遭切責。輔臣沈一貫,方因病請假,聞了此事,忙為奏請。神宗意尚未懌,命廷杖德完百下,削籍歸田,復傳諭廷臣道:「諸臣為德完解免,便是阿黨,若為皇長子一人,慎無瀆擾,來年自當冊立了。」無非是空言搪塞。
會刑部侍郎呂坤,撰有《閨范圖說》,太監陳矩,購入禁中,神宗也不遑披閱,竟擱置鄭貴妃宮中。妃兄國泰,重為增刊,首列漢明德馬後,最後把妹子姓氏,亦刊入在內。鄭貴妃親自撰序,內有「儲位久懸,曾脫簪待罪,請立元子,今已出閣講學,藉解眾疑」等語。欺人耶,欺己耶?這書傳出宮禁,給事中戴士衡,陽劾呂坤,暗斥貴妃,說是逢迎掖庭,菀枯已判。還有全椒知縣樊士衡,竟大著膽糾彈宮掖,至有「皇上不慈,皇長子不孝,皇貴妃不智」數語。神宗卻尚未動怒。想是未曾看明。鄭貴妃偏先已含酸,淒淒楚楚的泣訴帝前。神宗正欲加罪二人,忽由鄭國泰呈入《懮危竑議》一書,書中系問答體,托名朱東吉,駁斥呂坤原著,大旨言《閨范圖說》中,首載明德馬後,明明是借諛鄭貴妃。馬後由宮人進位中宮,鄭貴妃亦將援例。貴妃重刊此書,實預為奪嫡地步。神宗略略覽過,便欲查究朱東吉系是何人,經國泰等反覆推究,謂東吉即指東朝,書名《懮危竑議》,實因呂坤嘗有懮危一疏,借此肆譏。大約這書由來,定出二衡手著。頓時惱動神宗,將二衡謫戍極邊,就此了案。
到了萬曆二十八年,皇長子常洛,年將二十。廷臣又請先冊立,再行冠婚各禮。鄭國泰請先冠婚,然後冊立。神宗一概不睬。越年,閣臣沈一貫,復力陳冊儲冠婚,事在必行。神宗尚在遲疑,鄭貴妃復執盒為證,堅求如約。經神宗取過玉盒,摩挲一回,復揭去封記,發盒啟視,但見前賜誓書,已被蠹魚蛀得七洞八穿,最可異的,是巧巧把常洵二字,齧得一筆不留,不禁悚然道:「天命有歸,朕也不能違天了。」這語一出,鄭貴妃料知變局,嗔怨齊生,神宗慰諭不從,只在地上亂滾,信口誣謗,好象一個潑辣婦。那時神宗忍耐不住,大踏步趨出西宮,竟召沈一貫入內草詔,立常洛為皇太子。一貫立刻草就,頒發禮部,即日舉行。越宿,又有旨令改期冊立。一貫封還諭旨,力言不可,乃於二十九年十月望日,行立儲禮。小子有詩詠道:
諫草頻陳為立儲,深宮奈已有盟書。
堪嗟當日諸良佐,不及重緘一蠹魚。
立儲已定,冠婚相繼,其餘諸王,亦俱授封,欲知詳細,請看下回。
本回前敘外亂,後及內政,兩不相涉,全屬隨時順敘文字。然應龍之叛,為寵妾田雌鳳而起,神宗之阻議立儲,亦無非為一鄭貴妃耳,於絕不相蒙之中,見得禍敗之由,多緣內嬖。應龍嬖妾而致殺身,一土官尚且如此,況有國有天下者,顧可溺情牀第,自紊長幼耶?迨至蠹魚食字,始決立皇長子為皇太子,天意尚未欲亂明,因假蟲齧以儆之。不然,玉盒之緘封甚固,蠹何從入乎?或謂出自史家之附會,恐未必然。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3 15:38:47
第七十九回 獲妖書沈一貫生風 遣福王葉向高主議
卻說皇長子常洛,既立為皇太子,遂續封諸子常洵為福王,常浩為瑞王,還有李貴妃生子常潤、常瀛,亦均冊封。潤封惠王,瀛封桂王,即日詔告天下,皇太子申行冠禮。次年正月,並為太子冊妃郭氏。婚禮甫畢,廷臣方入朝慶賀,忽有中旨傳出,聖躬不豫,召諸大臣至仁德門聽詔。及大臣趨列仁德門,又見宮監出來,獨召沈一貫入內。一貫隨入啟祥宮,直抵後殿西暖閣,但見神宗冠服如常,席地踞坐。李太后立在帝後,太子諸王跪著帝前,不由的詫異起來。當下按定了心,叩頭請安。神宗命他近前,愴然垂諭道:「朕陡遭疾病,恐將不起,自念承統三十年,尚無大過,惟礦稅各使,朕因宮殿未竣,權宜採取,今可與江南織造,江西陶器,俱止勿行。所遣內監,概令還京。法司釋久羈罪囚,建言得罪諸臣,令復原官。卿其勿忘!」言畢,即令左右扶掖就寢。一貫復叩首趨出,擬旨以進。是夕閣臣九卿,均直宿朝房。漏至三鼓,中使捧諭出來,大略如面諭一貫等語。諸大臣期即奉行。待至天明,一貫正思入內取詔,不期有中使到來,說是帝疾已瘳,著追取前諭,請速繳還。一貫聞言,尚在沈吟,接連又有中使數人,奉旨催索,不得已取出前諭,令他齎去。前曾封還諭旨,此時何不堅持?司禮太監王義,正在帝前力爭,說是王言已出,不應反汗。神宗置諸不理,義尚欲再諫,見中使已持著前諭,入內復命,頓時氣憤已極,奮然趨出,馳入閣中,適與一貫相遇,以涎唾面道:「好一位相公,膽小如鼷!」一貫尚茫無頭緒,瞠目不答。義又道:「礦稅各使,騷擾已甚,相公獨未聞麼?今幸得此機會,諭令撤除,若相公稍稍堅持,弊政立去,為什麼追取前諭,即令齎還呢?」不期太監中,也有此人,其名曰義,可謂不愧。一貫方才知過,唯唯謝罪。
嗣是大臣言官,再請除弊,概不見答。未幾楚宗事起,又鬧出一場獄案。楚王英譣,系太祖第六子楨七世孫,英譣歿後,遺腹宮人胡氏,孿生子華奎、華璧,一時議論紛紛,統言非胡氏所生。賴王妃力言無訛,事乃得寢。華奎襲爵,華璧亦得封宣化王。時已二十多年,偏有宗人華越,又訐奏華奎兄弟,系出異姓,罪實亂宗。奎系王妃兄王如言子,璧系妃族人王如綍家人王玉子。這疏呈入,沈一貫以襲封已久,不應搆訟,囑通政司暫行擱置。嗣由華奎聞知,劾奏華越誣告,乃一並呈入,詔下禮部查復。禮部侍郎郭正域,向系楚人,頗得傳聞,此時正署理尚書,遂請勘明虛實,再定罪案。一貫以親王不當行勘,但當體訪為是。正域不可,乃委撫按查訊。俱復稱事無左證,誣告是實。怎奈華越妻系王如言女,硬出作證,咬定華奎為胞弟,幼時曾抱育楚宮。華越妻為夫卸罪,不得不爾。惟華越撥灰燃火,未免多事。廷議再令復勘,卒不能決。嗣由中旨傳出,略言楚王華奎,襲封已二十餘年,何故至今始發?且夫訐妻證,情弊顯然,不足為據。華越坐誣奏罪,降為庶人,禁錮鳳陽。這旨一下,郭正域失了面子,自不消說。御史錢夢臯,又討好一貫,劾奏正域陷害親藩,應當處罪。正域亦訐發一貫匿疏沮勘,且說一貫納華奎重賄,因此庇護等情。畢竟一貫勢大,正域勢小,蒼蠅撞不過石柱,竟將正域免官。
一案未了,一案又起,閣臣朱賡,在寓門外,拾得一書,取名《續懮危竑議》。書中措詞,假鄭福成為問答,系說:「帝立東宮,實出一時無奈,將來必有變更。現用朱賡為內閣,已見帝心。賡更同音,顯寓更易的意思。」朱賡閱罷,取示同僚,大家揣測一番,統說鄭福成三字,無非指鄭貴妃及福王,成字是當承大統,無容細剖。大家目為妖書,朱賡即呈入御覽。這等無稽讕言,寧值一辯,何必進呈御覽,釀成大獄。神宗怒甚,急敕有司大索奸人。看官聽說!自來匿名揭帖,只好置諸不理,將來自有敗露的日子。若一經查辦,愈急愈慢,主名愈不易得了。斷制得妙。當日錦衣衛等,索捕多日,毫無影響。沈一貫方銜恨郭正域,且因同官沈鯉,素得士心,頗懷猜忌,當下與錢夢臯密商,囑他偽列證據,奏稱:「此次妖書,實出沈鯉、郭正域手筆。」夢臯遂遵囑照行。御史康丕揚,亦聯章迭上,不待下旨,便發兵往追正域。正域正整裝出都,乘舟至楊村,追兵已到,將正域坐舟,團團圍守,捕得正域家役十數人,到京拷訊。甚至正域所善醫生沈令譽,及僧達觀,琴士鍾澄,百戶劉相等,一同捕至,嚴刑雜治,終究不得實據。邏校且日至鯉宅搜查,脅逼不堪。幸皇太子素重正域,特遣左右往語閣臣,毋害郭侍郎。都察院溫純,代訟鯉冤,唐文獻、陶望齡,先後至沈一貫宅,為鯉解免,鯉方得安。正域在舟觀書,從容自若,或勸令自裁,免致受辱。想由一貫等囑托。正域慨然道:「大臣有罪,自當伏屍都市,怎得自經溝瀆呢?」
靜待數日,還算未曾逮問。
最後由錦衣衛卒,拿住順天生員皦生光。生光素行狡詐,往往脅取人財,不齒士類,曾有富商包繼志,慕他才學,屬令代纂詩集,刊入己名。胸中無墨,何妨藏拙。奈何冒名延譽,自取禍戾?生光有意敲詐,羼入五律一首,有「鄭主乘黃屋」五字。包繼志曉得什麼,總道是字字珠璣,即行付梓。詩集出版,生光恰預將自己的寫本,索回燒燬,一面密托好友,向繼志索詐,說他詩集中,有悖逆語,指出黃屋二字,謂是天子所居,鄭主二字,是指鄭貴妃,及皇子常洵。若向當官出首,管教你殺身亡家。繼志到此,方知被生光侮弄,欲待分說,集中已明列己名,無從剖白,只好自認晦氣,出錢了結。生光又教書國泰,並將刻詩呈入,為恫嚇計。國泰本來膽小,情願輸財了事。無緣無故,被生光賺了兩次金銀。哪知失馬非禍,得馬非福,妖書一出,國泰疑出生光手,因將他一並拘至,到庭審訊。問官故意詰問道:「你莫非由郭正域主使麼?」生光瞋目道:「我何嘗作此書。但你等硬要誣我,我就一死便了。奈何教我迎合相公意旨,陷害郭侍郎?」生光雖是無賴,恰還知有直道。問官不便再訊,命將生光系獄,延宕不決。中官陳矩,方提督東廠事務,屢次提訊,不得要領,因與同僚計議,恐不得罪人,必遭主怒。或更輾轉扳累,釀成黨禍,不如就生光身上,了結此案。於是迭訊生光,屢用酷刑,打得生光體無完膚,昏暈數次。生光乃淒然歎道:「朝廷得我一供,便好結案,否則牽藤摘蔓,糾纏不休,生光何惜一身,不替諸君求活。罷罷!我承認便了。應斬應磔,盡聽處斷。」倒還直爽。陳矩乃將生光移交刑部,按罪議斬。神宗以生光謀危社稷,加罪凌遲,遂將生光磔死,妻子戍邊。沈鯉、郭正域與案內牽連等人,盡得免坐。其實妖書由來,實出武英殿中書舍人趙士楨手筆。士楨逍遙法外,至後來病篤,喃喃自語,和盤說出,肉亦碎落如磔,大約為皦生光冤魂所附,特來索命,也未可知。
話分兩頭,且說皇長子常洛,得立儲嗣,生母王氏,仍未加封。王妃寂居幽宮,終歲未見帝面,免不得自歎寂寥,流淚度日,漸漸的雙目失明,不能視物。至萬曆三十四年,皇太子選侍王氏,生子由校,為神宗長孫。明制太子女侍,有淑女選侍才人等名號,王選侍得生此子,神宗自然心愜,即上慈聖太后徽號,並晉封王恭妃為貴妃。惟名義上雖是加封,情分上仍然失寵,就是母子相關,也不能時常進謁。看官!你想婦女善懷,如何耐得過去?光陰易過,愁裡銷磨,自然懨懨成疾,漸致不起。子為太子,母猶如此,可為薄命人一歎。皇太子聞母病劇,請旨往省,不料宮門尚鍵,深鎖不開,當下覓鑰啟鎖,抉門而入,但見母妃慘臥榻上,面目憔悴,言語支離,睹此情形,寸心如割,免不得大慟起來。我閱此,亦幾墮淚。可煞作怪,王貴妃聞聲醒悟,便用手撩住太子衣服,嗚咽道:「你便是我兒麼?」太子淒聲稱是。貴妃復以手摩頂,半晌方道:「我兒我兒,做娘的一生困苦,只剩你一些骨血。」言至此又復咽住。那時皇太子撲倒母懷,熱淚滔滔,流個不止。貴妃復哽咽道:「我兒長大如此,我死亦無恨了。」說至恨字,已是氣喘吁吁,霎時間瞽目重翻,痰噎喉中,張著口再欲有言,已是不能成聲,轉瞬間即氣絕而逝。刻意描摹,實恨神宗薄倖。太子哭踴再三,淚盡繼血。還是神宗召他入內,好言勸慰,方才節哀。
是時沈一貫、沈鯉,因彼此未恊,同時致仕,續用於慎行、李廷機、葉向高三人,為東閣大學士,與朱賡同辦閣務。慎行受職才十日,即報病歿,賡亦繼卒,廷機被劾罷官,只葉向高獨秉國鈞,上言:「太子母妃薨逝,禮應從厚。」折上不報。重複上疏,乃得允議,予諡溫肅端靖純懿皇貴妃,葬天壽山。鄭貴妃以王妃已死,尚思奪嫡,福王常洵,應封洛陽,群臣屢請就藩,統由貴妃暗中阻住。神宗又為所迷,溫柔鄉里,親愛如故。常洵婚娶時,排場闊綽,花費金錢,多至三十萬。又在洛陽相地,建築王邸,百堵皆興,無異宮闕,用款至二十八萬金,十倍常制。且在崇文門外,開設官店數十家,售賣各般物品,與民爭利,所得贏餘,專供福邸歲用。一切起居,似較皇太子常洛,更勝數籌。及洛陽府第,業已竣工,葉向高等奏請福王就邸,得旨俟明春舉行,時已在萬曆四十年冬季。轉眼間已是新春,禮部授詔申請,留中不報。到了初夏,兵部尚書王象乾,又誠誠懇懇的奏了一本,神宗無可駁斥,只說是親王就國,祖制在春,今已逾期,且待來年遣發云云。溺愛不明。未幾,又由內廷傳出消息,福王就藩,須給莊田四萬頃,盈廷大駭。向例親王就國,除歲祿外,量給草場牧地,或請及廢壤河灘,最多不過數千頃。惟景王載圳,即世宗子,見六十九回。就封德安,楚地本多閒田,悉數賜給。又由載圳自行侵占,得田不下四萬頃,不期福王亦欲援例,奏請照行。當由葉向高抗疏諫阻道:
福王之國,奉旨於明春舉行,頃復以莊田四萬頃,責撫按籌備,如必俟田頃足而後行,則之國何日。聖諭明春舉行,亦寧可必哉?福王奏稱祖制,謂祖訓有之乎?會典有之乎?累朝之功令有之乎?王所引祖制,抑何指也。如援景府,則自景府以前,莊田並未出數千頃外,獨景府逾制,皇祖一時失聽,至今追咎,王奈何尤而效之?自古開國承家,必循理安分,始為可久。鄭莊愛太叔段,為請大邑,漢竇後愛梁孝王,封以大國,皆及身而敗,此不可不戒也。臣不勝忠愛之念,用敢披膽直陳!
這疏上後,批答下來,略云:「莊田自有成例,且今大分已定,尚有何疑?」向高又以:「東宮輟學,已歷八年,且久已不奉天顏,獨福王一日兩見。以故不能無疑,但願皇上堅守明春信約,無以莊田借口,疑將自釋」等語。看官不必細猜,便可知種種宕約,無非是鄭貴妃一人暗地設法,牽制神宗。可巧被李太后聞知,宣召鄭貴妃至慈寧宮,問福王何不就國?鄭貴妃叩頭答道:「聖母來年壽誕,應令常洵與祝,是以遲遲不行。」狡哉貴妃,巧言如簧。太后面色轉怒道:「你也可謂善辯了。我子潞王,就藩衛輝,試問可來祝壽麼?」以矛刺盾,李太后可謂嚴明。鄭貴妃碰了這個大釘子,只好唯唯而退。
既而錦衣衛百戶王曰乾,訐奏奸人孔學、王三詔,結連鄭貴妃、內侍姜嚴山等,詛咒皇太子,並用木刻太后皇上肖像,用釘戳目,意圖謀逆。並約趙思聖東宮侍衛,帶刀行刺等情。這奏非同小可,瞧入神宗目中,不由的震怒異常,即欲將原疏發交刑部,徹底究治。向高得悉,忙上密揭道:
王曰乾、孔學,皆京師無賴,譸張至此,大類往年妖書,但妖書匿名難詰,今兩造俱在法司,其情立見。皇上第靜以處之,勿為所動,動則滋擾。臣意請將乾疏留中,別諭法司治諸奸人罪。且速定福王明春之國期,以息群喙,則奸謀無由逞,而事可立寢矣。
神宗覽到此揭,意乃稍解,久之概置不問。太子遣使取閣揭,向高道:「皇上既不願窮究,殿下亦無須更問了。」向高力持大體。去使還報皇太子,太子點首無言。尋御史以他事參王曰乾,系置獄中,事遂消釋。神宗乃詔禮部,准於萬曆四十二年,飭福王就藩。翌年二月,李太后崩逝,宮廷內外,相率銜哀。鄭貴妃尚欲留住福王,慫慂神宗,下諭改期,經向高封還手敕,再三力諫,不得已准期遣行。啟程前一夕,鄭貴妃母子相對,足足哭了一夜。翌晨福王辭行,神宗亦戀戀不捨,握手叮囑。及福王已出宮門,尚召還數四,與約三歲一朝,賜給莊田二萬頃。中州素乏腴田,別取山東、湖廣田畝,湊足此數。又畀淮鹽千三百引,令得設店專賣。福王意尚未足,又奏乞故大學士張居正所沒家產,及江都至太平沿江獲洲雜稅,並四川鹽井榷茶銀。多財自殖,必至召殃,後來為流賊所戕,已兆於此。神宗自然照允,且每常懷念不置。
那皇太子常洛,居住慈慶宮,非奉召不得進見,因此父子二人,仍然隔絕。越年五月,忽有一莽漢狀似瘋魔,短衣窄褲,手持棗木棍一根,闖入慈慶宮門,逢人便擊,打倒了好幾個宮監,大踏步趨至殿簷下。宮中呼喝聲,號救聲,擾成一片,虧得內官韓本用,帶領眾役,把他拿住。正是:
妖孽都從人事起,狂徒忽向副宮來。
未知此人為誰,且俟下回表明。
妖書之發現,巫盅之訐發,以及梃擊之突乘,何一非由鄭妃母子所致。鄭貴妃不得專寵,福王常洵當然無奪嫡思想,風恬浪靜,諸案何由發生?然後知並後匹嫡,實為亂本,古語信不誣也。沈一貫力請立儲,始頗秉正,乃以楚宗一案,銜恨郭正域,遂欲借妖書以報私仇,甚且牽累沈鯉。天下無論何人,一涉私念,便昧公理,沈一貫其前鑒也。皦生光磔死而郭、沈脫罪,實為大幸。厥後王曰乾之訐奏,事涉虛無。其時幸一貫去位,葉向高進為首輔,奏請靜處,大禍乃消。否則比妖書一案,當更煩擾矣。要之專制時代,責在君相,君相明良,國家自治。有相無君,尚可支持,君既昏庸,相亦貪私,鮮有不亂且亡者也。稽古者可知所鑒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3 15:39:12
第八十回 審張差宮中析疑案 任楊鎬塞外覆全軍
卻說內官韓本用等,既拿住莽漢,即縛付東華門守衛,由指揮朱雄收禁。越宿,皇太子據實奏聞,當命巡城御史劉廷元,秉公訊鞫。廷元提出要犯,當場審問。那罪犯自供系薊州人,姓張名差。兩語以外,語言顛倒,無從究詰。廷元看他語似瘋癲,貌實狡猾,再三誘供,他總是信口亂言,什麼吃齋,什麼討封,至問答了數小時,仍無實供,惹得廷元討厭起來,立即退堂,奏請簡員另審。乃再命刑部郎中胡士相、岳駿聲等復審,張差似覺清楚,供稱:「被李自強、李萬倉等,燒我柴草,氣憤已極,意欲叩閽聲冤,特於四月中來京,從東走入,不識門逕,改往西走,遇著男子二人,畀我棗木棍一條,謂執此可作冤狀,一時瘋迷,闖入宮門,打傷守門官,走入前殿,被擒是實。」仍是模糊惝怳之談。士相等以未得要領,難下斷詞,仍照廷元前奏,復旨了事。當時葉向高因言多未用,引疾告歸,改用方從哲、吳道南為閣臣,資望尚輕,不敢生議。但與刑部商議,擬依宮殿前射箭放彈投石傷人律,加等立斬。草奏未上,會提牢主事王之寀,散飯獄中,私詰張差。差初不肯承,嗣復雲不敢說明。之寀麾去左右,但留二吏細問。差乃自稱:「小名張五兒。父名張義,已經病故。近有馬三舅、李外父,叫我跟一不知姓名的老公公,依他行事,並約事成當給我田地。」我跟他到京,入一大宅,復來一老公公,請我吃飯,並囑咐我道:「你先衝一遭,撞著一個,打殺一個,殺人不妨,我等自能救你。飯罷後,遂導領我由厚載門,入慈慶宮,為守門所阻,被我擊傷。後因老公公甚多,遂被縛住了。」之寀知老公公三字,系是太監的通稱,復問馬三舅、李外父名字,及所入大宅的住處。差又答非所問。且云:「小爺福大,就是柏木棍琉璃棍等,也無從下手,何況這棗木棍呢?」之寀問了數次,總無實供,乃出獄錄詞,因侍郎張達以聞。並云:「差不癲不狂,有心有膽。懼以刑罰不招,示以神明仍不招,啜以飲食,欲語又默。但語中已涉疑似,乞皇上御殿親審,或敕九卿科道三法司會審,自有水落石出的一日。」戶部郎中陸大受,及御史過庭訓,復連疏請亟訊斷,均留中不報。無非顧及鄭貴妃。
庭訓乃移文薊州,搜集證據,得知州戚延齡復報,具言:「鄭貴妃遣宮監至薊,建造佛寺,宮監置陶造甓,土人多鬻薪得利。差亦賣田貿薪,為牟利計,不意為土人所忌,縱火焚薪。差向宮監訴冤,反為宮監所責,自念產破薪焚,不勝憤懑,激成瘋狂,因欲上告御狀,這是張差到京緣由。」廷臣覽到此文,均說差實瘋癲,便可定案。若果照此定案,便省無數枝節。員外郎陸夢龍,入告侍郎張達,謂事關重大,不應模糊了案,乃再令十三司會鞫。差供詞如故。夢龍獨設詞勸誘,給與紙筆,命繪入宮路徑,並所遇諸人姓名,一得要領,許他免罪,且准償還焚薪。張差信為真言,喜出望外,遂寫明:「馬三舅名三道,李外父名守才,同住薊州井兒峪。前雲不知姓名的老公公,實是修鐵瓦殿的龐保,不知街道的住宅,實是朝外大宅的劉成。三舅、外父,常到龐保處送灰,龐、劉兩人,在玉皇殿前商量,與我三舅、外父,逼我打上宮中。若能打得小爺,吃也有了,穿也有了,還有姊夫孔道,也這般說。」寫畢數語,復隨筆縱橫,略畫出入路徑,當即呈上。夢龍瞧畢,遞示諸司道:「案情已露,一俟案犯到齊,便可分曉,我說他是未嘗瘋癲呢。」便佯慰張差數語,令還系獄中,即日行文到薊州,提解馬三道等。一面疏請法司,提龐保、劉成對質。龐、劉均鄭貴妃內侍,這次由張差供出,饒你鄭貴妃能言舌辯,也洗不淨這連帶關係。就是妃兄鄭國泰,也被捏做一團糟,擔著了無數斤兩。我為貴妃兄妹捏一把汗。國泰大懼,忙出揭白誣。給事中何士晉,直攻國泰,且侵貴妃,疏詞有云:
罪犯張差,挺擊青宮,皇上令法司審問,原止欲追究主使姓名,大宅下落,並未直指國泰主謀。此時張差之口供未具,刑曹之勘疏未成,國泰豈不能從容少待?輒爾具揭張皇,人遂不能無疑。若欲釋疑計,惟明告貴妃,力求皇上速令保、成下吏考訊,如供有國泰主謀,是大逆罪人,臣等執法討賊,不但貴妃不能庇,即皇上亦不能庇。設與國泰無干,臣請與國泰約,令國泰自具一疏,告之皇上,嗣後凡皇太子皇長孫一切起居,俱由國泰保護。稍有疏虞,即便坐罪,則人心帖服,永無他言。若今日畏各犯招舉,一惟熒惑聖聰,久稽廷訊,或潛散黨羽,使之遠遁,或陰斃張差,以冀滅口,則國泰之罪不容誅,寧止生疑已耶?臣願皇上保全國泰,尤願國泰自為保全,用敢直陳無隱,幸乞鑒察!
先是巫盅一案,詞已連及鄭貴妃內侍,至是神宗覽到此疏,不禁心動,便搶步至貴妃宮中。當由貴妃迎駕,見帝怒容滿面,已是忐忑不定,嗣經神宗袖出一疏,擲示貴妃,貴妃不瞧猶可,瞧著數行,急得玉容慘澹,珠淚雙垂,忙向駕前跪下,對泣對訴。只有此法。神宗唏噓道:「廷議汹汹,朕也不便替你解免,你自去求太子便了。」言畢自去。貴妃忙到慈慶宮,去見太子,向他哭訴,表明心跡,甚至屈膝拜倒。太子亦慌忙答禮,自任調護。貴妃方起身還宮。太子即啟奏神宗,請速令法司具獄,勿再株連。於是神宗親率太子皇孫等,至慈寧宮,召閣臣方從哲、吳道南及文武諸臣入內,大眾黑壓壓的跪滿一地。神宗乃宣諭道:「朕自聖母升遐,哀痛無已,今春以來,足膝無力,每遇節次朔望忌辰,猶必親到慈寧宮,至聖母座前行禮,不敢懈怠。近忽有瘋子張差,闖入東宮傷人,外廷遂有許多蜚議。爾等誰無父子,乃欲離間朕躬麼?」說至此,又復執太子道:「此兒極孝,朕極愛惜。」言未已,忽聞有人發聲道:「皇上極慈愛,皇太子極仁孝,無非一意將順罷了。」神宗聽不甚悉,問系何人發言,左右復奏道:「是御史劉光復。」神宗變色道:「什麼將順不將順?」光復猶大言不止,此人亦似近狂。惱得神宗性起,喝稱錦衣衛何在!三呼不應,遂令左右將光復縛住,梃杖交下。神宗又喝道:「不得亂毆,但押令朝房候旨!」左右押光復去訖。方從哲等叩頭道:「小臣無知亂言,望霽天威!」神宗怒容稍斂,徐徐諭道:「太子年已鼎盛,假使朕有他意,何不早行變置,今日尚有何疑?且福王已就藩,去此約數千里,若非宣召,他豈能飛至麼?況太子已有三男,今俱到此,爾等盡可視明!」隨命內侍引三皇孫至石級上,令諸臣審視道:「朕諸孫均已長成,尚有何說?」三皇孫從此處敘出。復顧問太子道:「爾有何語,今日可對諸臣盡言。」太子道:「似此瘋癲的張差,正法便了,何必株連。外廷不察,疑我父子,爾等寧忍無君?本宮何敢無父?況我父子何等親愛,爾等何心,必欲令我為不孝子麼?」神宗待太子言畢,復諭群臣道:「太子所說,爾等均已聽見否?」群臣齊稱領誨,隨命大眾退班,乃相率叩謝而出。隔了數日,罪案已定,張差磔死,馬三才等遠流,李自強、李萬倉,笞責了案。嗣將龐保、劉成,杖斃內廷。王之寀為科臣徐紹吉等所劾,削職為民。何士晉外調,陸大受奪官,張達奪俸,劉光復拘系獄中,久乃得釋。仍是袒護鄭貴妃。惟夢龍獨免。總計神宗久居深宮,不見百官,已是二十五年,此番總算朝見群臣,借釋眾疑,這也不必細說。
越年,為萬曆四十四年,清太祖努爾哈赤,崛興滿洲,建元天命,後來大明國祚,便被那努爾哈赤的子孫,唾手奪去,這真是明朝史上,一大關鍵呢。為此特筆提明,隱寓涑水紫陽書法。相傳努爾哈赤的遠祖,便是金邦遺裔。金邦被蒙古滅亡,尚有遺族逃奔東北,伏處長白山下。清室史官,頌揚神聖,說有天女下降,共浴池中,長名恩古倫,次名正古倫,幼名佛庫倫。會有神鵲銜一朱果,墮在佛庫倫衣上,佛庫倫取來就吃,竟致成孕,十月滿足,生下一男,取名布庫哩雍順,姓愛新覺羅氏。愛新與金字同音,覺羅猶言姓氏,詳見《清史通俗演義》。養了數年,漸漸長成。他用柳條編成一筏,乘筏渡河,流至一村,村中只有三姓,方在搆釁,見有一人漂至,驚為異人,迎他至村,願奉為主子,相率罷兵。巧有村中老丈,愛他俊偉,配以愛女伯哩,他便安心居住,部勒村民,成一堡寨,號為鄂多哩城。自是子孫相繼,傳至孟特穆,漸漸西略,移住赫圖阿拉地。赫圖阿拉即後來奉天省的興京。孟特穆四世孫,名叫福滿,福滿有六子,第四子覺昌安,纘承基緒,餘五子各築城堡,環衛赫圖阿拉城,統名寧古塔貝勒。覺昌安又生數子,第四子塔克世,即努爾哈赤父親,努爾哈赤天表非常,勇略蓋世。時明總兵李成梁鎮守遼東,與圖倫城尼堪外蘭,合兵攻古埒城。古埒城主阿太章京的妻室,便是覺昌安的女孫,努爾哈赤的從姊。覺昌安恐女孫被陷,偕塔克世率兵往援,恊守城池。成梁不能克,尼堪外蘭詭往招撫,城中人為所煽惑,開門迎降。阿太章京及覺昌安父子,竟死於亂軍中。敘述源流,簡而能賅。努爾哈赤年方二十有五,聞祖父被害,大哭一場,誓報大仇,乃檢得遺甲十五副,往攻尼堪外蘭。尼堪外蘭屢戰屢敗,屢敗屢走,及逃入明邊,努爾哈赤遂致書明朝邊吏,請歸還祖父喪,及拿交尼堪外蘭。明邊吏轉達明廷,明神宗方承大統,不欲鏖兵,便許歸覺昌安父子棺木,並封努爾哈赤為建州衛都督,加龍虎將軍職銜。努爾哈赤北面受封,只因尼堪外蘭未曾交到,仍遣差官往索。明邊吏也得休便休,索性拿住尼堪外蘭,交給與他。他斬了仇人,才與明朝通好,歲輸方物,可見努爾哈赤原是明朝臣子。一面招兵買馬,拓地圖強。
其時遼東海濱,共分四部,一名滿洲部,努爾哈赤實興於此。一名長白山部,一名東海部,一名扈倫部。扈倫部又分為四,首葉赫,次哈達,次輝發,次烏拉。葉赫最強,明廷亦隨時羈縻,倚為屏蔽,稱作海西衛。葉赫主聞努爾哈赤崛興滿洲,料他具有大志,意欲趁早翦除,遂糾合哈達、輝發、烏拉三部,並及長白山下的珠舍哩、納殷二部,又去聯絡蒙古的科爾沁、錫伯、卦勒察三部,共得三萬餘人,來攻滿洲。哪知努爾哈赤厲害得很,一場戰爭,被他殺得七零八落,大敗虧輸。各部陸續降順努爾哈赤,只葉赫靠著明朝,始終不服。明廷屢發兵幫助,且遣使責備努爾哈赤。努爾哈赤心甚不平,就背了明朝,自做滿洲皇帝,築殿立廟,創設八旗制度,屏去萬曆正朔,獨稱天命元年。作者雖著有《清史演義》詳述無遺,然此處亦不能盡行略過,故挈綱如上。過了二載,努爾哈赤竟決計攻明,書七大恨告天,詳見《清史演義》。集兵二萬,直趨撫順。降守將李永芳,擊死援將張承蔭、頗廷相、蒲世芳等人,遼東大震。
大學士方從哲,保薦了一個人材,稱他熟悉邊情,可任遼事。看官道是何人?便是前征朝鮮,諱敗為勝的楊鎬。楊鎬姓名上,加了八字頭銜,已見保舉非人。神宗遂起鎬為兵部尚書,賜他尚方寶劍,往任遼東經略。鎬到了遼東,滿洲兵已克清河堡,守將鄒儲賢、張旆戰死,副將陳大道、高鉉逃回。鎬請出尚方劍,將兩逃將斬首示眾,新硎立試,威風可知。隨即四處傳檄,令遠近將士,趕緊援遼,自己恰按兵不動。次年新春,蚩尤旗出現天空,光芒閃閃,長可竟天。都下人士,料有兵禍。偏大學士方從哲,與兵部尚書黃嘉言等,迭發紅旗,催鎬進兵。鎬不得已統兵出塞,幸四處已到了許多兵馬,葉赫、朝鮮也各來了二萬人。當下派作四路,分頭前進。中路分左右兩翼,左翼兵委山海關總兵杜鬆統帶,從渾河出撫順關,右翼兵委遼東總兵李如柏統帶,從清河出鴉鶻關,開原總兵馬林,與葉赫兵合,從開原出三岔口,稱左翼北路軍,遼陽總兵劉綎,與朝鮮兵合,從遼陽出寬甸口,稱右翼南路軍。四路兵共二十多萬,鎬卻虛張聲勢,號稱四十七萬,明是外強中乾。約於季春初吉,至滿洲境內東邊二道關會齊,進攻赫圖阿拉城。努爾哈赤亦傾國而來,湊足十萬雄師,抵敵明軍。楊鎬徐徐東進,每日間四遣偵騎,探聽各路消息,忽有流星馬報到,杜總兵至吉林崖,被滿洲伏兵夾擊,中箭身亡,全軍盡覆了。鎬大驚道:「有這等事麼?」未幾,又有敗報到來,馬總兵至三岔口,被滿洲兵乘高奮擊,大敗而回。僉事潘宗顏陣歿了。鎬越加惶懼,連坐立都是不安,暗想兩路敗亡,餘兩路亦靠他不住,不如令他回軍為是。遲了。遂即發檄止劉、李兩軍。哪知李如柏最是沒用,甫抵虎欄關,聞山上有吹角聲,疑是滿洲兵殺來,不待檄到,已先逃歸。獨有大刀劉綎,深入三百里,連破三寨,直趨棟鄂路,被滿洲世子代善,改作漢裝,混充杜鬆軍士,搗亂綎軍。綎不知杜軍已覆,遂中他詭計,一時措手不及,竟死敵手。前二路用虛寫,後二路用明寫,筆法矯變,惟證以《清史演義》,覺得此處尚是略敘。葉赫兵傷亡大半,朝鮮兵多降滿洲,馬林奔還開原,又由滿洲兵殺到,出城戰歿,弄得楊鎬走投無路,只好沒命的跑回山海關。小子有詩歎道:
不才何事令專征,二十萬軍一旦傾。
從此遼東無靜日,庸臣誤國罪非輕。
楊鎬到此,勢不能詭報勝仗,只好實陳敗狀。畢竟明廷如何下旨,且至下回再詳。
張差一案,是否由鄭貴妃暗遣,明史上未曾證實,例難臆斷。惟鄭貴妃之覬圖奪嫡,確有此情。內監龐、劉等,遂隱承意旨,欲假張差之一擊,以快私意,以徼大功,然則謂非釁自貴妃,不可得也。神宗始終惑於女盅,故疑案疊出,不願深究,陽博寬大之名,陰濟帷房之寵,彼王之寀、何士晉、陸大受輩,得毋太好事乎?然內變尚可曲全,外患不堪大誤,楊鎬以偽報獲譴,乃猶聽方從哲之奏請,無端起用,欲以敵銳氣方張之滿洲太祖,幾何而不覆沒耶?明清興亡,關此一舉,作者雖已有《清史演義》,格外詳敘,而此處亦不肯略過,書法謹嚴,於此可見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3 15:39:33
第八十一回 聯翠袖相約乞榮封 服紅丸即夕傾大命
卻說楊鎬覆軍塞外,敗報上聞,盈廷震懼。言官交章劾鎬,當下頒詔逮問,另任兵部侍郎熊廷弼,經略遼東,也賜他尚方寶劍,令便宜行事。廷弼奉命即行,甫出山海關,聞鐵嶺又失,沈陽吃緊,兵民紛紛逃竄,亟兼程東進。途次遇著難民,好言撫慰,令他隨回遼陽。有逃將劉遇節等三人,縛住正法,誅貪將陳倫,劾罷總兵李如楨,督軍士造戰車,治火器,濬濠繕城,嚴行守禦。又請集兵十八萬,分屯要塞,無懈可擊。滿洲太祖努爾哈赤,探得邊備甚嚴,料難攻入,遂改圖葉赫。葉赫兵盡援絕,眼見得被他滅亡了。詳見《清史演義》,故此處只用虛筆。
神宗仍日居深宮,就是邊警日至,亦未見臨朝。大學士方從哲,及吏部尚書趙焕等,先後請神宗御殿,召見群臣,面商戰守方略。怎奈九重深遠,竟若無聞,任他苦口嘵音,只是閉戶不出。半個已死,哪得長生。未幾,王皇后崩逝,尊諡孝端,又未幾,神宗得疾,半月不食,外廷雖稍有消息,未得確音。給事中楊漣,及御史左光斗等,楊、左兩人特別提出。走謁方從哲,問及皇上安否?從哲道:「皇上諱疾,即詰問內侍,亦不敢實言。」楊漣道:「從前宋朝文潞公,問仁宗疾,內侍不肯言。潞公謂天子起居,應令宰臣與聞,汝等從中隱秘,得毋有他志麼?內侍方說出實情。今公為首輔,理應一日三問,且當入宿閣中,防有他變。」從哲躊躇半晌,方道:「恐沒有這條戰例,奈何?」漣又道:「潞公事明見史傳,況今日何日,還要講究故例麼?」從哲方才應諾。實是一個飯桶。越二日,從哲方帶領群臣,入宮問疾,只見皇太子蹀躞宮前,不敢入內。楊漣、左光斗,時亦隨著,瞧這情形,急遣人語東宮伴讀王安道:「聞皇上疾亟,不召太子,恐非上意。太子當力請入侍,嘗藥視膳,奈何到了今日,尚蹀躞宮外?」王安轉語太子,太子再四點首,照詞入請,才得入內。惟群臣待至日暮,終究不得進謁。
又過了好幾日,神宗自知不起,乃力疾御弘德殿,召見英國公張維賢,大學士方從哲,尚書周嘉謨、李汝華、黃嘉善、張問達、黃克纘,侍郎孫如游等,入受顧命。吳道商時已罷去,故未及與列。大旨勗諸臣盡職,勉輔嗣君,寥寥數語,便即命諸臣退朝。又越二日而崩,遺詔發帑金百萬,充作邊賞,罷一切礦稅,及監稅中官,起用建言得罪諸臣。太子常洛承統嗣位,是謂光宗,以明年為泰昌元年,上先帝廟號為神宗。總計神宗在位四十八年,壽五十八歲,比世宗享國,尚多三年。明朝十六主中,算是神宗國祚最長,但牽制宮帷,宴處宮禁,賢奸雜用,內外變起,史家謂為亡國禍胎,也並非深文刻論呢。獨下斷語,隱見關係。
話休敘煩,且說光宗登位以後,因閣臣中只一方從哲,不得不簡員補入。從哲籍隸烏程,同裡好友沈㴶,曾為南京禮部侍郎,給事中亓詩教等,趨奉從哲,特上疏推薦,並及吏部侍郎史繼階。光宗遂擢沈、史兩人為禮部尚書,入兼閣務。㴶初官翰林,嘗授內侍書。劉朝、魏進忠皆㴶弟子,㴶既入閣,密結二人為內援。後來進忠得勢,鬧出絕大禍祟,好一座明室江山,便被那八千女鬼,收拾淨盡,當時都中有「八千女鬼亂朝綱」之謠,八千女鬼即魏字。這且到後再述,先敘那光宗時事。從前鄭貴妃侍神宗疾,留居乾清宮,及光宗嗣位,尚未移居,且恐光宗追念前嫌,或將報復,因此朝夕籌畫,想了一條無上的計策,買動嗣主歡心。看官道是何計?她從侍女內挑選美人八名,個個是明日善睞,纖巧動人,又特地制就輕羅彩繡的衣服,令她們穿著,薰香傅粉,送與光宗受用。另外配上明珠寶玉,光怪陸離,真個是價逾連城,珍同和璧。光宗雖逾壯年,好色好貨的心思,尚是未減,見了這八名美姬,及許多珍珠寶貝,喜得心癢難搔,老老實實的拜受盛賜。當下將珠玉藏好,令八姬輪流侍寢,快活異常,還記得什麼舊隙。八姬以外,另有兩個李選侍,素來親愛,也仍要隨時周旋。一選侍居東,號為東李,一選侍居西,號為西李。西李色藝無雙,比東李還要專寵。鄭貴妃聯絡西李,日與她往來談心,不到數月,居然膠漆相投,融成一片,所有積愫,無不盡吐。女子善妒,亦善相感,觀此可見一斑。但鄭貴妃是有意聯結,又與尋常不同。貴妃想做皇太后,選侍想做皇后,統是一廂情願。兩人商議妥當,便由選侍出頭,向光宗乞求兩事。光宗因故妃郭氏,應八十九回。病歿有年,也有心冊立選侍,只對著鄭貴妃一面,頗覺為難,怎奈選侍再三乞請,也只好含糊答應。不念生母王恭妃牽衣訣別時耶?一日挨一日,仍未得冊立的諭旨,鄭貴妃未免著急,又去托選侍催請。可巧光宗生起病來,旦夕宣淫,安得不病?一時不便進言,只好待病痊以後,再行開口。偏偏光宗的病,有增無減,急得兩人非常焦躁,不得已借問疾為名,偕入寢宮,略談了幾句套話,便問及冊立日期。此時光宗頭昏目暈,無力應酬,禁不起兩人絮聒,索性滿口應承,約定即日宣詔,命禮部具儀。可恨貴妃老奸巨猾,偏要光宗親自臨朝,面諭群臣,一步不肯放鬆,煞是凶狡。光宗無可奈何,勉強起牀,叫內侍扶掖出殿,召見大學士方從哲,命尊鄭貴妃為皇太后,且說是先帝遺命,應速令禮部具儀,不得少緩。先帝遺命,胡至此時才說。言已,即呼內侍扶掖還宮。從哲本是個糊塗蟲,三字最配從哲。不管什麼可否,便將旨意傳飭禮部。侍郎孫如游奮然道:「先帝在日,並未冊鄭貴妃為後,且今上又非貴妃所出,此事如何行得?」遂上疏力諫道:
自古以配而後者,乃敵體之經,以妃而後者,則從子之義。故累朝非無抱衾之愛,終引割席之嫌者,以例所不載也。皇貴妃事先帝有年,不聞倡議於生前,而顧遺詔於逝後,豈先帝彌留之際,遂不及致詳耶?且王貴妃誕育陛下,豈非先帝所留意者?乃恩典尚爾有待,而欲令不屬毛離裡者,得母其子,恐九原亦不無怨恫也。鄭貴妃賢而習禮,處以非分,必非其心之所樂,書之史冊,傳之後禩,將為盛代典禮之累,且昭先帝之失言,非所為孝也。中庸稱達孝為善繼善述,義可行,則以遵命為孝,義不可行,則以遵禮為孝,臣不敢奉命!
此疏一上,光宗約略覽過,便遣內監齎示鄭貴妃。鄭貴妃怎肯罷休,還想請光宗重行宣詔,無如光宗病勢日重,勢難急辦,乃令內醫崔文升,入診帝疾。文升本不是個國醫手,無非粗讀過幾本方書,便自命為知醫,診過帝脈,說是邪熱內蘊,應下通利藥品,遂將大黃、石膏等類,開入方劑,撮與帝飲﹔服了下去,頓時腹痛腸鳴,瀉泄不止,一日一夜,下痢至四十三次,送終妙手。接連數日,害得光宗氣息奄奄,支離病榻。原來光宗肆意宣淫,日服春藥,漸漸的陽涸陰虧,哪禁得殺伐峻劑,再行下去!一泄如注,委頓不堪,都下人士,嘖有煩言。都說鄭貴妃授意文升,致帝重疾。外家王、郭二戚,且遍謁朝臣,泣愬宮禁危急,鄭、李交祟等情。於是楊漣、左光斗與吏部尚書周嘉謨,往見鄭貴妃兄子養性,責以大義,要他勸貴妃移宮,並請收還貴妃封後成命。養性不得不從,便入宮稟聞。鄭貴妃恐惹大禍,勉強移居慈寧宮,就是冊尊貴妃的前旨,亦下詔撤銷。尋命禮部侍郎何宗彥、劉一燝、韓爌及南京禮部尚書朱國祚,並為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入參機務。又遣使召用葉向高。韓、劉在京,先行入直,給事中楊漣,見閣臣旋進旋退,毫無建白,獨抗疏劾崔文升道:
賊臣崔文升,不知醫理,豈宜以宗社神人托重之身,妄為嘗試?如其知醫,則醫家於有餘者泄之,不足者補之,皇上哀毀之餘,一日萬幾,於法正宜清補,文升反投相伐之劑。然則流言藉藉,所謂興居之無節,侍御之盅惑,必文升借口以蓋其誤藥之奸,冀掩外廷攻擊也。如文升者,既益聖躬之疾,又損聖明之名,文升之肉,其足食乎?臣聞文升調護府第有年,不聞用藥謬誤,皇上一用文升,倒置若此,有心之誤耶?無心之誤耶?有心則齏粉不足償,無心則一誤豈可再誤?皇上奈何置賊臣於肘腋間哉?應請飭下法司嚴行審問,量罪懲處,以儆賊臣,則宮廷幸甚!宗社幸甚!
這疏上後,過了一天,光宗傳錦衣官宣召楊漣,並召閣臣方從哲、劉一燝、韓爌及英國公張維賢,並六部尚書等入宮,眾臣都為楊漣擔懮,總道他抗疏得罪,將加面斥。獨楊漣毫不畏懼,坦然入謁,隨班叩見。光宗注目視漣,也沒有甚麼吩咐。遲了半晌,乃宣諭群臣道:「國家事機叢雜,暫勞卿等盡心,朕當加意調理,俟有起色,便可視朝。」群臣稟慰數語,奉旨退出。越日又復召見,各大臣魚貫進去,但見光宗親御暖閣,凴几斜坐,皇長子由校侍立座側,當下循例叩安,由光宗面諭道:「朕迭見卿等,心中甚慰。」說畢微喘。從哲叩首道:「聖躬不豫,還須慎服醫藥。」光宗道:「朕不服藥,已十多日,大約是怕瀉之故。現有一事命卿:選侍李氏,侍朕有年,皇長子生母薨逝,也賴選侍撫養,王選侍之歿,就此帶出。勤勞得很,擬加封為皇貴妃。」言甫畢,忽屏後有環珮聲,鏗鏘入耳,各大臣向內竊窺,只見屏幃半啟,微露紅顏,嬌聲呼皇長子入內,隱約數語,復推他使出。光宗似已覺著,側首回顧,巧與皇長子打個照面。皇長子即啟奏道:「選侍娘娘乞封皇后,懇父皇傳旨。」光宗默然不答。皇長子侍立帝側,李選侍得隨意驅使,是真視光宗如傀儡者。各大臣相率驚詫,當由從哲奏請道:「殿下年漸長成,應請立為太子,移居別宮。」光宗道:「他起居服食,尚靠別人調護,別處如何去得?卿等且退,緩一二天,再當召見。」大眾叩首趨出。
鴻臚寺丞李可灼,謂有仙方可治帝疾,居然上疏奏陳。光宗乃再宣召眾大臣,入問道:「鴻臚寺官說有仙方,目今何在?」從哲叩首道:「李可灼的奏請,恐難盡信。」光宗痰喘吁吁道:「且、且去叫他進來!」左右即奉命出召,少頃,可灼已到,謁見禮畢,便命他上前診脈。可灼口才頗佳,具言致病原由,及療治合藥諸法。諺言「識真病,賣假藥」,便是這等醫生。光宗心喜,便令出去和藥。一面複語群臣,提及冊立李選侍,並雲李選侍數生不育,只有一女,情實可憐。死在目前,還念念不忘選侍,光宗可謂多情。從哲等齊聲奏稱,當早日具儀,上慰聖懷。光宗復命皇長子出見,顧諭群臣道:「卿等他日輔導朕兒,須使為堯、舜,朕亦瞑目。」從哲等方欲有言,但聽光宗又諭道:「壽宮尚無頭緒,奈何?」從哲道:「先帝陵寢,已經齊備,乞免聖慮!」光宗用手自指道:「便是朕的壽宮。」從哲等復齊聲道:「聖壽無疆,何遽言此!」光宗欷歔道:「朕已自知病重了。但望可灼的仙藥,果有效驗,或可延年。」語至此,已氣喘的了不得,用手一揮,飭諸臣退去。
諸臣甫出宮門,見可灼踉蹌趨入,便一同問訊道:「御藥已辦好麼?」可灼出掌相示,乃是一粒巴豆大的紅丸。吃下就死,比巴豆還要厲害。大眾也不遑細問,讓可灼進去,一群兒在宮門外小憩,聽候服藥消息。約過一時,有內侍趨出,傳語:「聖上服藥後,氣喘已平,四肢和暖,想進飲食,現在極贊可灼忠臣呢。」諸臣方歡躍退去。到了傍晚,從哲等又至宮門候安,適見可灼出來,亟問消息,可灼道:「皇上服了丸藥,很覺舒暢,惟恐藥力易竭,更進一丸,服了下去,暢快如前,聖體應可無礙了。」從哲等才放心歸去。不期到了五鼓,宮中傳出急旨,召群臣速進宮。各大臣等慌忙起牀,連盥洗都是不及,匆匆的著了冠服,趨入宮中。但聽宮中已經舉哀,光宗於卯刻已經歸天了。這是紅丸的效力。
看官!你道紅丸以內,是何藥合成?原來是紅鉛為君,參茸等物為副,一時服下,覺得精神一振,頗有效驗,但光宗已精力衰憊,不堪再提,況又服了兩顆紅丸,把元氣一概提出,自然成了脫症,不到一夜,即至告終。這數語恰是醫家正鵠,崔文升、李可灼等曉得甚麼?諸臣也無詞可說,只得入宮哭臨。誰知到了內寢,又有中官出來阻住,怪極。弄得群臣莫名其妙。楊漣上前抗聲道:「皇上大行,尚欲阻群臣入臨,這是何人意見,快快說來!」中官知不可阻,乃放他進去。哭臨禮畢,劉一燝左右四顧,並不見有皇長子,乃啟問道:「皇長子何在?」問了數聲,沒人回答。一燝憤憤道:「哪個敢匿新天子?」言未已,東宮伴讀王安,入白選侍,見選侍挽著皇長子,正與太監李進忠密談。進忠何多?王安料他有詐,亟稟選侍道:「大臣入臨,皇長子正宜出見,俟大臣退去,即可進來。」選侍乃放開皇長子,當由王安雙手掖引,疾趨出門。進忠暗令小太監等,追還皇長子,方在攬袪請返,被楊漣大聲呵斥,才行退去。一燝與張維賢等,遂掖皇長子升輦,至文華殿,各向他俯伏,山呼萬歲,返居慈慶宮,擇日登極。李選侍與李進忠秘議,才不得行。原來李選侍奉侍帝疾,入居乾清宮,至光宗賓天,意欲挾持皇長子,迫令群臣,先冊封自己為後,然後令他登位。偏被閣臣等強行奪去,急得沒法,還想令進忠帶同內侍,劫皇長子入宮,可奈錦衣帥駱思恭,受閣臣調遣,散佈緹騎,內外防護,那時宮內陰謀,幾成畫餅。御史左光斗,復疏請選侍移宮,接連是御史王安舜,痛陳李可灼誤投峻劑,罪有專歸,於是移宮案、紅丸案同時發生,紛紛爭議。史官以前有梃擊一案,後有移宮、紅丸兩案,共稱三案。小子有詩歎道:
疑案都從內嬖生,盈廷聚訟至相爭。
由來叔世多如此,口舌未銷國已傾。
畢竟移宮、紅丸兩案,如何辦理,容待下回表明。光宗之昏淫,甚於神宗,即李選侍之盅惑,亦甚於鄭貴妃。鄭貴妃專寵數十年,終神宗之世,不得為後。光宗甫經踐祚,李選侍遽思冊封,是所謂一蟹不如一蟹,每況而愈下者。然莫為之前,即無後起,有神宗之嬖鄭貴妃,始有光宗之寵李選侍。且鄭貴妃進獻美姬,戕賊光宗,又令不明醫理之崔文升,進以泄藥,一瀉如注,剝盡真元,雖無李可灼之紅丸,亦難永祚。是死光宗者實鄭貴妃,而貴妃之致死光宗,尤實自神宗貽之。至如李選侍之求為皇后,以及挾皇長子,據乾清宮,皆陰承貴妃之教而來。不有楊、左,庸鄙如方從哲輩,能不為選侍所制乎?故君子創業垂統,必思可繼,不惑聲色,不殖貨利,其所以為子孫法者,固深且遠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3 15:39:55
第八十二回 選侍移宮詔宣舊惡 庸醫懸案彈及輔臣
卻說移宮、紅丸兩案,同時發生,小子一時不能並敘,只好分案敘明。李選侍因前計不成,非常憤懑,必欲據住乾清宮,與皇長子同居。廷臣等均言非是,當由御史左光斗,慨然上疏道:
內廷有乾清宮,猶外廷之有皇極殿也,惟皇上御天居之。惟皇后配天,得共居之。其他妃嬪,雖以次進御,不得恒居,非但避嫌,亦以別尊卑也。今選侍既非嫡母,又非生母,儼然尊居正宮,而殿下乃退處慈慶,不得守幾筵,行大禮,名分倒置,臣竊惑之。且殿下春秋十六齡矣,內輔以忠直老成,外輔以公孤卿貳,何慮乏人?尚須乳哺而襁負之哉?及今不早斷決,將借撫養之名,行專制之實,竊恐武氏之禍,再見於今,此正臣所不忍言也。伏乞殿下迅速裁斷,毋任遷延!數語未免太激,卒至禍及殺身。
疏入,為李選侍所聞,氣得柳眉倒豎,杏靨改容,便與李進忠商量,借議事為名,邀皇長子入乾清宮。進忠奉命往邀,甫出宮門,巧與楊漣相值。漣即問選侍何日移宮?進忠搖手道:「李娘娘正在盛怒,令我邀請殿下入議,究治左御史武氏一說。」漣故作驚詫道:「錯了錯了!幸還遇我。皇長子今非昔比,李娘娘若果移宮,他日自有封號。你想皇長子年已漸長,豈無識見,你等也應轉稟李娘娘,凡事三思而行,免致後悔。」曉以利害,頗得戒儆之法。進忠默然退去。既而登極有期,仍未得選侍移宮消息,直至登極前一日,選侍尚安居如故。楊漣忍耐不住,即挺身上疏道:
先帝升遐,人心危疑,咸謂選侍外托保護之名,陰圖專擅之實,故力請殿下暫居慈慶,欲先撥別宮而遷之,然後奉駕還宮。蓋祖宗之宗社為重,宮幃之恩寵為輕,此臣等之私願也。今登極已在明日矣,豈有天子偏處東宮之禮?
先帝聖明,同符堯、舜,徒以鄭貴妃保護為名,病體之所以沉重,醫藥之所以亂投,人言藉藉,至今抱痛,安得不為寒心?懲前毖後,斷不能不請選侍移宮。臣言之在今日,殿下行之,亦必在今日。閣部大臣,從中贊決,毋容泄泄,以負先帝凴几輔殿下之托,亦在今日。時不可失,患宜預防,幸殿下垂鑒,迅即彩行!
楊漣一面拜疏,一面往催方從哲,令速請選侍移宮。從哲徐徐道:「少緩幾日,亦屬無妨。」漣急語道:「天子不應再返東宮,選侍今日不移,亦沒有移居的日子了,這事豈可少緩?」火焦鬼碰著慢醫生,真要氣煞!劉一燝、韓爌亦正在側,也語從哲道:「明日系登極期,選侍亟應移宮,我等不如同去請旨便了。」從哲不得已,相偕至慈慶宮門。當有內侍出來,問明底細,便道:「難道不念先帝舊寵麼?」漣隨在後面,忙上前厲聲道:「國家大事,怎得徇私?你等敢來多嘴,待要怎的。」漣本聲若洪鐘,更兼此時焦躁已極,越覺響激,震入宮中。皇長子令中官傳旨,已請選侍移宮,諸臣少安無躁。大眾聞言,竚立以待。嗣見司禮監王安趨出,語諸人道:「選侍娘娘,已移居仁壽殿了,改日當再徙噦鸞宮。現更奉殿下特旨,收系李進忠、田詔、劉朝等人,因他私盜寶藏,為此究辦。」劉一燝等都有喜色,且以王安人素誠信,當無詐言,遂相率退歸。越日皇長子由校,即皇帝位,是為熹宗,詔赦天下,當下議改元天啟。惟神宗於七月崩逝,光宗於九月朔日又崩,彼時曾有旨於次年改元泰昌,至是又要改元,連泰昌二字,都未見正朔,或議削泰昌勿紀,或議去萬曆四十八年,即以本年為泰昌,或議以明年為泰昌,後年為天啟元年,大家爭議未決。還是御史左光斗,請就本年八月以前為萬曆,八月以後為泰昌,明年為天啟,最是恊情合理。眾人也都贊成,熹宗隨即聽從。朝賀禮成,沒甚變事,過了數日,忽由御史賈繼春,上書閣臣,書中略云:
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德曰孝。先帝命諸臣輔皇上為堯、舜,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父有愛妾,其子當終身敬之不忘。先帝之於鄭貴妃,三十餘年天下側目之隙,但以篤念皇祖,涣然冰釋。何不輔皇上取法,而乃作法於涼?縱雲選侍原非淑德,夙有舊恨,此亦婦人女子之常態。先帝彌留之日,親向諸臣,諭以選侍產育幼女,欷歔情事,草木感傷,而況我輩臣子乎?伏願閣下委曲調護,令李選侍得終天年,皇幼女不慮意外,是即所謂孝弟之道也。惟陛下實圖利之!
閣臣方從哲等,接到此書,又覺得左右為難,惶惑未定。左光斗得知此事,往見閣臣道:「這也何難取決。皇上還居乾清,選侍自當移宮。惟移宮以後,不要再生枝節,多使選侍不安。現在李進忠、田詔等,既已犯法,應該懲治,此外概從寬政,便是仁孝兩全了。」從哲等依違兩可,光斗遂將自己意見,登入奏牘。哪知諭旨下來,竟暴揚選侍罪狀,其詞道:
朕幼衝時,選侍氣凌聖母,成疾崩逝,使朕抱終天之恨。皇考病篤,選侍威挾朕躬,傳封皇后,朕心不自安,暫居慈慶,選侍復差李進忠等,命每日章奏文書,先奏選侍,方與朕覽。朕思祖宗家法甚嚴,從來有此規制否?朕今奉養選侍於噦鸞宮,仰遵皇考遺愛,無不體悉。其李進忠、田詔等,盜庫首犯,事幹憲典,原非株連,卿等可傳示遵行。
方從哲等讀完諭旨,相顧驚愕。乃由從哲主張,封還原諭,且具揭上言,陛下既仰體先帝遺愛,不應再有暴揚等情。熹宗不聽,仍將原諭發抄,頒告天下。葬神宗帝後於定陵,追諡皇妣郭氏為孝元皇后,尊生母王氏為孝和皇太后。尋又葬光宗帝後於慶陵,具儀發喪,正忙個不了。李選侍已移居噦鸞宮,不料宮內失火,勢成燎原,虧得內有宮侍,外有衛卒,從火光熊熊中,扶出選侍母女兩人。這火起自夜間,倉猝得很,餘物不及搶救,盡付灰燼。當時群閹懼譴,已造蜚言,又因這次猝不及防的火災,愈覺謠諑紛起,有說選侍母女,均被焚死,有說未火以前,選侍已經投繯,其女亦已投井,種種謠言,喧傳宮禁。無非是李進忠一黨人物。熹宗也有所聞,忙頒諭朝堂,略說:「選侍、皇妹,均屬無恙。」賈繼春又致書閣中,竟有「皇八妹入井誰憐,未亡人雉經莫訴」等語。給事中周朝瑞,謂繼春造言生事,具揭內閣。繼春又不肯相下,雙方打起筆墨官司來。楊漣恐異議益滋,申疏述移宮始末,洋洋灑灑,差不多有數千言,小子錄不勝錄,只好節述大略。其文云:
前選侍移宮一事,護駕諸臣知之,外廷未必盡知。移宮以後,蜚語忽起,有謂選侍徒跣踉蹌,欲自裁處,皇妹失所,至於投井。或傳治罪璫過甚,或稱由內外交通。臣謂寧可使今日惜選侍,無使移宮不早,不幸而成女後垂簾之事。況迭奉聖諭,選侍居食,恩禮有加,噦鸞宮火,復奉有選侍、皇妹無恙之旨,方知皇上雖念及於孝和皇太后之哽咽,仍念及於光宗先帝之唏噓。海涵天蓋,盡仁無已。
伏乞皇上彩臣戇言,更於皇弟皇妹,時勤召見諭安,不妨曲及李選侍者,酌加恩數,遵愛先帝之子女,當亦聖母在天之靈所共喜也。
光宗閱畢,下旨褒獎,又特諭群臣,仍陳選侍過惡。略云:
朕衝齡登極,開誠佈公,不意外廷乃有謗語,輕聽盜犯之訛傳,釀成他日之實錄,誠如科臣楊漣所奏者,朕不得不再申諭以釋群疑。九月初一日,皇考賓天,諸臣入臨畢,請朝見朕,李選侍阻朕於暖閣,司禮官固請,既許而後悔。又使李進忠請回者,至再至三。朕至乾清宮丹陛上,大臣扈從前導,選侍又使李進忠來牽朕衣,卿等親見,當時景象,危乎安乎?當避宮乎?不當避宮乎?初一日朕至乾清宮,朝見選侍畢,恭送梓宮於仁智殿,選侍差人傳朕,必欲再朝見方回,各官皆所親見,明是威挾朕躬,垂簾聽政之意。朕蒙皇考命依選侍,朕不住彼宮,飲食衣服,皆皇祖皇考所賜,每日僅往彼一見,因之懷恨,凌虐不堪。若避宮不早,則彼爪牙成列,盈虛在手,朕亦不知如何矣。既毆崩聖母,又每使宮眷王壽花等,時來探聽,不許朕與聖母舊人通一語,朕之苦衷,外廷不能盡知,今停封以慰聖母之靈,奉養以尊皇考之意,該部亦可以仰體朕心矣。臣工私於李黨,不顧大義,諭卿等知之,今後毋得植黨背公,自生枝節!
這諭下後,御史王養浩等,又上言毆崩聖母四字,有傷先帝盛德,不宜形諸諭旨,垂示後世。此折留中不報。還有與繼春同黨的人,且詆漣內結王安,私圖封拜,漣遂乞歸。繼春出按江西,且馳疏自明心跡。熹宗降旨切責,次年以繼春擅造入井雉經等語,放歸田裡,永不敘用。後至魏閹專權,矯旨封李選侍為康妃,這系後話慢表。
惟有李可灼呈入紅丸一案,當光宗初崩時,已由方從哲擬詔賞給可灼銀五十兩。總算酬謝他送命的功勞。朝臣嘖有煩言,以可灼誤下劫劑,不無情弊,卻為何還要給賞?即由御史王安舜首先爭論,上疏極諫道:
醫不三世,不服其藥。先帝之脈,雄壯浮大,此三焦火動,面唇赤紫,滿面火升,食粥煩躁,此滿腹火結。宜清不宜助,明矣。紅鉛乃婦人經水,陰中之陽,純火之精也,而以投於虛火燥熱之症,幾何不速之死乎?然醫有不精,猶可借口,臣獨恨其膽之大也。以中外危疑之日,而敢以無方無制之藥,假言金丹,輕亦當治以庸醫殺人之條,乃蒙殿下頒以賞格,臣謂不過借此一舉,塞外廷之議論也。夫輕用藥之罪固大,而輕薦庸醫之罪亦不小,不知其為謬,猶可言也,以其為善而薦之,不可言也。伏乞殿下改賞為罪,徹底究辦!
看這疏中語味,還說李可灼不過誤醫,就是提及薦醫的人,也未嘗指出姓名,沒有甚麼激烈。從哲乃改為奪可灼罰俸一年。及熹宗即位,御史鄭宗周復劾崔文升罪,請下法司。從哲又擬旨令司禮監察處。於是御史馮三元、焦源溥、郭如楚,給事中魏應嘉,太常卿曹珖,光祿少卿高攀龍,主事呂維祺,交章論崔、李罪狀,並言:「從哲徇庇,國法何在!」給事中惠世揚,竟直糾從哲十罪三可誅,疏中有云:
方從哲獨相七年,妨賢病國,罪一﹔驕蹇無禮,失誤哭臨,罪二﹔梃擊青宮,庇護奸黨,罪三﹔恣行兇臆,破壞絲綸,罪四﹔縱子殺人,蔑視憲典,罪五﹔阻抑言官,蔽塞耳目,罪六﹔陷城失律,寬議撫臣,罪七﹔馬上催戰,覆沒全師,罪八﹔徇私罔上,鼎鉉貽羞,罪九﹔代營榷稅,蠹國殃民,罪十。貴妃求封後,舉朝力爭,從哲依違兩可,當誅者一﹔選侍乃鄭氏私人,從哲受其宮奴所盜美珠,欲封為貴妃,又聽其久據乾清,當誅者二﹔崔文升用泄藥,傷損先帝,廷臣交章言之,從哲擬為脫罪,李可灼進劫藥,以致先帝駕崩,從哲反擬加賞,律以春秋大義,弒君之罪何辭,當誅者三。如此尤任其當國,朝廷尚有法律耶?務乞明正典刑,以為玩法無君者戒!
看官!你想方從哲尚有人心,到了此時,還有甚麼臉面,在朝執政?當即上表力辭,疏至六上,乃命進中極殿大學士,賞銀幣蟒衣,允他致仕。從哲尚有廉恥,較之嚴分宜輩,相去多矣。但從哲雖已辭職,尚羈居京師。崔、李二人,終未加罪。御史焦源溥、傅宗龍、馬逢臯、李希孔,及光祿少卿高攀龍等,又先後劾奏崔、李二人。既而禮部尚書孫慎行,又追劾李可灼進紅丸事,並斥從哲為弒逆。略云:
李可灼進紅藥兩丸,實原任大學士方從哲所進。未免鍛鍊。夫可灼官非太醫,紅丸不知何藥,乃敢突然進呈,昔許悼公飲世子藥而卒,世子即自殺,春秋猶書之為弒,然則從哲宜何居?速引劍自裁,以謝先帝,義之上也。合門席藁以待司寇,義之次也。乃悍然不顧,至舉朝共攻可灼,僅令罰俸,豈以己實薦灼,恐與同罪,可灼可愛,而先帝可忍乎?縱無弒之心,卻有弒之事,欲辭弒之名,難免弒之實。即有百口,亦無能為天下萬世解矣。陛下以臣言有當,乞將從哲大正肆放之罰,速嚴兩觀之誅,並將李可灼嚴加考問,置之極刑。若臣言無當,即以重典治臣,亦所甘受,雖死何辭!
這疏上去,有旨令廷臣集議。大臣到了一百十餘人,多以原奏為是,紛紛欲罪從哲。獨刑部尚書黃克纘,御史王志道、徐景濂,給事中汪慶百數人,頗袒從哲。從哲也上疏辯駁,結末有「請削官階,願投四裔,以謝先帝並謝天下」等語。熹宗令閣臣六卿,再行慎議。大學士韓爌述進藥始末,吏部尚書張問達,戶部尚書汪應蛟等,亦將始末具陳。大旨言:「可灼自請進藥,由先帝召問,命他和丸急進,非但從哲未能止,即臣等亦未能止。從哲坐罪,臣等均應連坐。惟從哲擬賞可灼,及御史王安舜爭諫,僅令罰俸,論罪太輕,實無以慰先帝、服中外,宜如從哲請,削奪官階,為法任咎。至可灼罪不容誅,崔文升先進大黃涼藥,罪比可灼尤重,法應並加顯戮,藉泄公憤」云云。熹宗乃命將可灼遣戍,文升放南京,惟從哲仍不加罪。孫慎行見公論難伸,引疾歸田。後來尚寶司少卿劉志選,反劾孫慎行妄引經義,誣毀先帝,更及皇上。得旨令宣付史館,且赦免可灼。看官!你道熹宗出爾反爾,是何理由?原來即位以後,寵用魏閹,可灼、文升等人,俱向魏閹賄托,魏閹權燄薰天,無論甚麼大事,均可由他主張,何論這文升、可灼兩人呢?小子聞當時有一道士,作歌市中云:
委鬼當頭立,茄花滿地紅。
委鬼二字,明指魏姓,茄花二字,應作何解,看官少安毋躁,容小子下回說明。
移宮、紅丸兩案,群議紛滋,直擾擾至明亡而止。平心論之,選侍之應即移宮,與紅丸之應罪可灼,議之最正者也。楊、左等之主張此議,正大光明,何私何疑?但必斥選侍為武氏,與李可灼之有心弒逆,則太苛太激,未免不平。方從哲之過,在失之模稜,必謂其勾通選侍,授意可灼,亦覺深文周內,令人難堪。晉伯宗好直言,卒致及難,楊、左等讀書有素,寧未聞之。熹宗不明,暴揚選侍過惡,不留餘地,而可灼、文升之應加罪,反遷延不發,嗣雖一戍一放,乃久後復有赦免之旨,如此昏憒,不值一爭。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如楊、左諸臣,毋乃失先幾之智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3 15:40:14
第八十三回 大吃醋兩魏爭風 真奇冤數妃畢命
卻說道士作歌都市,有「委鬼當頭立,茄花滿地紅」二語,委鬼二字相拼,便是魏字,茄花究屬何指,據明史上說及,茄字拆開,便是客字。此語未免牽強。小子愚昧,一時未能明析,只好照史謄錄,看官不要貽笑。閒文少敘,原來熹宗有一乳母,叫作客氏,本是定興縣民侯二妻室,生子國興,十八歲進宮。又二年,侯二死了,客氏青年守孀,如何耐得住寂寞?況且她面似桃花,腰似楊柳,性情軟媚,態度妖淫,彷彿與南子、夏姬,同一流的人物。比較確切。不過在宮哺乳,未能出外,朝夕同處,無非是宮娥太監等人,就使暗地懷春,也無從覓一雄狐,替她解悶。事有湊巧,偏司禮監王安屬下,有一魏朝,性甚儇黠,頗得熹宗寵愛,隨時出入宮中。他見客氏貌美,非常垂涎,趁著空隙,常與客氏調笑,漸漸的親暱起來,遂至捏腰摸乳,無所不至。既而熹宗漸長,早已輟乳,客氏仍留居宮禁,服侍熹宗,惟職務清閒,比不得從前忙碌。一夕,正在房中閒坐,驀見魏朝入內,寒暄數語,朝復施出故技,逗引客氏,惹得客氏情急,紅潮上臉,恨恨的說道:「你雖是個男子,與我輩婦人相同,做此醜態何為。」朝嬉笑道:「婦人自婦人,男子自男子,逈不相同,請你自驗!」客氏不信,竟伸手摸他胯下,誰知白鳥鶴鶴,與故夫侯二,毫無異樣,奇哉怪哉!不禁縮手道:「哪裡來的無賴,冒充太監,我當奏聞皇上,敲斷你的狗脛。」還是割勢最妙。言已,抽身欲走。魏朝四顧無人,竟爾色膽如天,把客氏牽住,擁入羅幃,小子不敢導淫,就此截住褻語。但魏朝本由太監入宮,為何與侯二無二,莫非果真冒充麼?若果可以冒充,宮內盡成真男,倒也普濟宮娥。此中情節,煞費猜疑。相傳魏朝淨身後,密求秘術,割童子陽物,與藥石同制,服過數次,重複生陽,所以與客氏入幃以後,仍然牝牡相當,不少減興。魏朝既償了夙願,客氏亦甚表同情,相親相愛,不啻伉儷。朝恐出入不便,教客氏至熹宗前,乞賜對食。什麼叫作對食呢?從來太監淨身,雖已不通人道,但心尚未死,喜近婦女,因此太監得寵,或亦由主上特賜,令他成家授室,只不能生育子女,但相與同牢合巹罷了,因此叫作對食。自漢朝以後,向有這個名目,或亦稱為伴食,亦稱菜戶。客氏入奏熹宗,熹宗便即允從,自此與魏朝做了對食,名義上的夫婦,變成實質上的夫婦。實沾皇恩。
魏進忠與魏朝同姓,就此夤緣,得入宮中,進忠初名盡忠,河間肅寧人,書中惟大忠大奸,特表籍貫。少時善騎馬射箭,尤好賭博,嘗與悍少年聚賭,輸資若干,無力償還,被悍少年再三窘迫,憤極自宮。遂與魏朝認了同宗,由他介紹,至熹宗生母王選侍宮內典膳,改名進忠。熹宗省視生母,與進忠相見,進忠奉承惟謹,頗得熹宗歡心。及選侍逝世,進忠失職,魏朝又至王安前,替他說項,改入司禮監屬下。嗣又托客氏進白熹宗,熹宗尚在東宮,記得進忠巧慧,便令他入宮辦膳。進忠善伺意旨,見熹宗性好遊戲,遂令巧匠別出心裁,糊制獅蠻滾球,雙龍賽珠等玩物,進陳左右,鎮日裡與客氏兩人,誘導熹宗,嬉戲為樂。熹宗大喜,遂倚兩人為心腹,幾乎頃刻難離。禍本在此。至熹宗登極,給事中楊漣,曾參劾進忠導上為非,進忠懼甚,泣求魏朝保護。魏朝轉乞王安解免,安乃入奏熹宗,只說是楊漣所參,恐指及選侍宮中的李進忠,同名誤姓,致此訛傳。幸有李進忠代他頂罪,可見名與人同,有利有害。熹宗遂坦然不疑。且恐廷臣再有謬誤,遂教進忠改名忠賢。忠賢深德魏朝,與朝結為兄弟,差不多似至親骨肉一般。都為後文伏筆。魏朝受他籠絡,所有宮中大小事件,無不與忠賢密談,甚至採藥補陽,及與客氏對食等情,也一一說知。逢人須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忠賢正豔羨客氏,只慮胯下少一要物,無從縱欲,此時得了魏朝的秘授,當即如法一試,果然瓜蒂重生,不消數月,結實長大,仍復原陽。乘著魏朝值差的時候,與客氏調起情來。客氏見忠賢年輕貌偉,比魏朝高出一籌,也是暗暗動情,但疑忠賢是淨身太監,未必有此可意兒,所以遇他勾引,不過略略說笑,初不在意。哪知忠賢佯與撲跌,隱動機關,竟按倒客氏,發試新硎,一番鏖戰,延長至二三時,客氏滿身爽適,覺得忠賢戰具,遠過魏朝,遂把前日親愛魏朝的心思,一古腦兒移至忠賢身上,嗣是視魏朝如眼中釘。魏朝覺得有異,暗暗偵察,才知忠賢負心,勾通客氏,好幾次與客氏爭鬧。客氏有了忠賢,哪顧魏朝,當面唾斥,毫不留情。水性楊花,至此已極,可為世之軋姘頭者作一棒喝。忠賢知此事已發,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竟佔據了客氏,不怕魏朝吃醋。一夕,忠賢與客氏正在房闥,私語喁喁,可巧魏朝乘醉而來,見了忠賢,氣得三屍暴炸,七竅生煙,便伸手去抓忠賢。忠賢哪裡肯讓,也出手來抓魏朝,前日情誼,何處去了。兩人扭做一團,還是忠賢力大,撳住魏朝,毆了數下。朝知敵他不過,慌忙閃脫,轉了身竟將客氏扯去。忠賢不防這一著,驀見客氏被擁出房,方才追出,魏朝且扯且鬥,哄打至乾清宮西暖閣外。原來乾清宮東西廊下,各建有平屋五間,向由體面宮人居住。客氏魏朝,也住於此。時熹宗已寢,陡被哄打聲驚醒,急問外面何事?內侍據實陳明,熹宗即將三人召入,擁被問訊。三人跪在御榻前,實供不諱。熹宗反大笑道:「你等都是同樣的人,為何也解爭風?」三人都低頭不答。熹宗又笑道:「這件事朕卻不便硬斷,還是令客媼自擇。」好一個知情的皇帝。客氏聞言,也沒有甚麼羞澀,若稍有廉恥,也不至出此醜事。竟抬起頭來,瞟了忠賢一眼。熹宗瞧見情形便道:「哦哦!朕知道了。今夕應三人分居,明日朕替你斷明。」三人方遵旨自去。越夕,竟頒下諭旨,立攆魏朝出宮。魏朝無可奈何,空落得短歎長吁,垂頭自去。誰要你引用忠賢。那客氏真是很辣,想出了一條斬草除根的計策,竟令忠賢假傳聖旨,將魏朝遣戍鳳陽,一面密囑該處有司,待魏朝到戍,勒令縊死。有司奉令遵行,眼見得魏朝死於非命。搶風吃醋之結果,如是如是。客、魏兩人,從此盤踞宮禁,恃勢橫行,熹宗反越加寵倖,封客氏為奉聖夫人。其子國興,蔭襲官爵。授忠賢兄魏钊,及客氏弟客光先,俱為錦衣千戶。
司禮監王安,持正不阿,目睹客、魏專權,不由的懊悵起來。御史方震孺曾劾奏客、魏,王安亦從中慫慂,請令客氏出宮,忠賢改過。熹宗頗也允從,當將忠賢發安詰責,客氏退出宮外。怎奈熹宗離此兩人,寢不安席,食不甘味,一時雖勉從安請,後來復懷念不忘。客氏得知消息,復夤緣入宮,仍與忠賢同處,日夕謀害王安。也是王安命數該絕,內侍中出了一個王體乾,想做司禮監,與忠賢朋比為奸,往見客氏道:「夫人比西李何如?勢成騎虎,無貽後悔。」客氏既有心圖安,又遭體乾一激,忙與忠賢商議,嗾使給事中霍維華,彈劾王安。又令劉朝、田詔等上疏辨冤,說由王安誣陷成獄。再經客氏入內加讒,惹得熹宗怒起,飭令王安降職,由王體乾繼任。忠賢更矯旨赦免劉朝,且命他提督南海子,降安為南海淨軍,勒令自裁。
先是光宗為太子時,懮讒畏譏,賴王安左右調護,始得免禍。及梃擊案起,安又為屬草下諭,解釋群疑,神宗非常信任。及光宗即位,特擢為司禮監,勸行善政,內外稱賢。熹宗嗣祚,又全虧他從中翼助,至是為客、魏陷害,竟至斃命。看官試想!冤不冤呢?善善從長,不以閹人少之。王安既死,忠賢益無忌憚,又有司禮監王體乾為耳目,及李永貞、石元雅、徐文輔等為腹心,李實、李明道、崔文升等為指臂,勢傾內外,炙手可熱。天啟二年,冊立皇后張氏,客、魏二人,自然在內幫忙。大婚禮成,忠賢得蔭姪二人,客氏得賜田二十頃,作為護墳香火的用費。給事中程注、周之綱,及御史王一心等,相繼奏阻,俱遭斥責。又有給事中侯震暘,亦奏斥客、魏,奉詔奪職。吏部尚書周嘉謨,上疏營救,留中不報。嘉謨以霍維華諂附忠賢,把他外調,忠賢益怒,遂陰囑給事中孫杰,糾彈嘉謨朋比輔臣,受劉一燝指使,謀為王安復仇。熹宗遂將嘉謨免官,劉一燝因此不安,亦累疏乞休,特旨允准。葉向高奉詔起用,早已到閣,應八十一回。見劉、周相繼歸休,不能自默,遂上言:「客氏既出復入,一燝顧命大臣,反不得比保姆,令人滋疑,不可不防。」熹宗全然不睬。大學士沈㴶,內通客、魏,令門客晏日華,潛入大內,與忠賢密議,勸開內操。忠賢大喜,遂令錦衣官召募兵士,得數千人,居然在宮禁裡面,演操起來,鉦鼓炮銃的聲音,震動宮闥。皇長子生未滿月,竟被驚死。既而內標增至萬人,衷甲出入,肆行無忌。內監王進嘗試銃帝前。銃炸傷手,餘火亂爆,險些兒傷及熹宗。熹宗反談笑自若,不以為意。所有正士鄒元標、文震孟、馮從吾等,俱因積忤忠賢,一並斥逐。更引用顧秉謙、朱延禧、朱國楨、魏廣微一班人物,入閣辦事。秉謙、廣微庸劣無恥,但知諂附忠賢,因得倖進。霍維華、孫杰等,且優升京堂。總之宮廷以內,知有忠賢,不知有熹宗,只教忠賢如何處斷,便可施行。客氏尤淫凶得很,平日與光宗選侍趙氏,素不相容,她竟與忠賢設計,矯旨賜趙選侍自盡。選侍慟哭一場,盡出光宗所賜珍玩,羅列座上,拜了幾拜,懸樑畢命。裕妃張氏,因言語不慎,得罪客氏,客氏蓄恨多時,會張妃懷妊,約已數月,偏由客氏暗入讒言,只說張妃素有外遇,懷孕非真帝種,頓時惹動熹宗疑心,把她貶入冷宮。客氏禁膳夫進食,可憐一位受冊封妃的御眷,活活的餓了好幾日,竟至手足疲軟,氣息僅屬。會值天雨,張妃匍匐至簷下,飲了簷溜數口,無力返寢,宛轉啼號,竟死簷下。客氏之肉,其足食乎?馮貴人才德兼優,嘗勸熹宗停止內操,為客、魏所忌,不待熹宗命令,竟誣她誹謗聖躬,迫令自盡。熹宗尚未曾知曉,經成妃李氏從容奏聞,熹宗毫不悲切,置諸不問。哪知客氏恰已得知,又假傳一道聖旨,把成妃幽禁別室。幸成妃已鑒裕妃復轍,在壁間預藏食物,一禁半月,尚得活命。熹宗忽記及成妃,問明客氏,才知她幽禁有日。自思從前與成妃相愛,曾生過兩女,雖一並未育,究竟餘情尚在,向客氏前替她緩頰,始得放出,結局是斥為宮人,遷居乾西所。熹宗並未與客氏相通,乃受她種種挾制,反不能保全妾妃,令人不解。惟是張皇后素性嚴明,察悉客、魏所為,很是憤恨,每見熹宗,必痛陳客、魏罪惡。熹宗厭她絮煩,連坤寧宮中,都不常進去。一日,閒步至宮,後方據案閱書,聞御駕到來,忙起身相迎。熹宗入視案上,書尚攤著,便向後問道:「卿讀何書?」後正色答道:「是史記中趙高傳。」熹宗默然。隨後支吾數語,便又出去。看官讀書稽古,應知趙高指鹿為馬,是秦二世時一個大權閹,二世信任趙高,遂至亡國,此次張後所覽,未必定是趙高傳,不過借題諷諫,暗指魏忠賢,提醒熹宗,熹宗昏迷不悟,倒也罷了,偏這客、魏兩人,賊膽心虛,竟賣囑坤寧宮侍女,謀害張後,是時後亦懷娠,腰間覺痛,由侍女替她捶腰,侍女暗施手術,竟將胎孕傷損。過了一日,遂成小產。一個未滿足的胎形,墮將下來,已判男女,分明是一位麟兒,坐被客、魏用計打落,小人女子之難養,一至於此。熹宗從此絕嗣。小子有詩歎道:
王聖、趙嬈無此惡,江京、曹節且輸凶。
一朝遺脈傷亡盡,從此朱明便覆宗。
客、魏既計墮後胎,還要捏造謠言,汙蔑張後。說將起來,令人髮指,小子演述下去,也不禁氣憤起來,姑將禿筆暫停,少延片刻再敘。
是回歷敘客、魏入宮,非法妄為等情事,魏忠賢與魏朝,同爭客氏,明明是宮中丑史,稍有心肝之人主,應早動怒,一並攆逐,何物熹宗,反將客氏斷與忠賢,坐令穢亂而不之防!吾恐桀、紂當日,亦未必昏迷至此。客、魏見熹宗易與,自然日肆譸張,忠賢陰狠,客氏淫凶,兩人相毗,何事不可為,如斥正士,引匪類,尚意中事,甚至欲斵喪龍種,於已生之皇長子,則震死之,於懷妊之裕妃張氏,則勒死之,於張皇后已孕之兒胎,則墮死之。熹宗均不加察,仍日加信任,此而欲不亡國絕種得乎?自古權閹,莫甚於魏賊,自古乳媼,亦莫甚於客氏,讀此回而不憤發者,吾謂其亦無心肝。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3 15:40:34
第八十四回 王化貞失守廣寧堡 朱燮元巧擊呂公車
卻說熹宗皇后張氏,本祥符人張國紀女,國紀由女得封,授太康伯,客、魏嘗欲傾後,無詞可謗,左思右想,竟造出一種蜚言,謂後非國紀女,乃是系獄海寇孫官兒所出,想入非非。且揚言將修築安樂堂,遣後居住。安樂堂在金海橋西,從前孝宗生母紀氏,為萬貴妃所搆害,謫居於此。此時欲張後入居,明明是諷勸熹宗,實行廢後故事。熹宗不願允從,還算有一線明白。客氏還不肯罷休,適歸家省母,母極力勸止,悚以危言,方才擱過一邊。
看官聽著!小子敘述客、魏行事,多半是假傳聖旨,難道熹宗果耳無聞、目無見麼?我亦動疑。原來熹宗頗有小慧,喜弄機巧,刀鋸斧鑿,丹青髹漆等件,往往親自動手,嘗於庭院中作小宮殿,形式仿乾清宮,高不過三四尺,曲折微妙,幾奪天工。宮中舊有蹴圓亭,他又手造蹴圓堂五間,此外如種種玩具,俱造得異樣玲瓏,絕不憚煩。倒是一個工業家。惟把國家要政,反置諸腦後,無暇考詢。忠賢嘗趁他引繩削墨的時候,因事奏請,熹宗未免厭恨,隨口還報道:「朕知道了,你去照章辦理就是。」至如廷臣奏本,舊制於所關緊要,必由御筆親批﹔若例行文書,由司禮監代擬批詞,亦必書遵閣票字樣,或奉旨更改,用硃筆批,號為批紅。熹宗一概委任魏閹,以此魏閹得上下其手,報怨雪恨,無所不為。
魏閹置第宮南,客氏置第宮北,兩屋相去,不過數武,中架過廊一埭,以便交通往來。兩人除每夕肆淫外,統是設計營謀,傾排異己。客氏又在鳳彩門,另置值房一所,或謂客氏雖私忠賢,尚嫌未足,免不得再置面首,就是大學士沈㴶,也曾與客氏結露水緣,是真是假,且勿深考。惟客氏日間在宮,夜間必往私宅,無非尋歡。侍從如雲,不減御駕。燈炬簇擁,遠過明星。衣服華麗似天仙,香霧氤氳如月窟。既至私宅,僕媼等挨次叩頭,或呼老太太,或呼千歲,喧闐盈耳,響徹宮廷。至五更入宮,仍然照舊鋪排,絲毫不減,我說客氏夜來明往,不能與所歡日夕同居,還是失策。客氏又性喜妝飾,每一梳洗,侍女數輩,環伺左右,奉巾理髮,添香簪花,各有所司,不敢少懈﹔偶欲濕鬢,即選三五美人津液,充作脂澤,每日一易。自雲此方傳自嶺南老人,名群仙液,令人老無白髮。天不容你長生,如何是好。又喜效江南妝,廣袖低髻,備極妖冶,宮中相率模仿,惟張皇后很是厭薄,凡坤寧宮侍女,概禁時裝,客氏嘗引為笑柄,後雖微有所聞,仍然吾行吾素,不改古風。還有客氏一種絕技,是獨得烹飪的秘訣。熹宗膳餐,必經客氏調視,方得適口,所以客氏得此專寵,恩禮不衰。相傳熹宗不喜近色,所以寵幸客氏者,在此,故特別敘明。
話休敘煩,且說遼東經略熊廷弼,守遼三年,繕完守備,固若金甌,惟廷弼索性剛正,不肯趨附內臣,免不得有人訾議。太監魏忠賢,心中也是恨他,當遣吏科給事中姚宗文,赴遼閱兵。宗文系白面書生,何知軍務。此次奉遣,明是教他需索陋規,廷弼毫無內饋,並且薄待宗文,宗文失望回京,即上疏誣劾廷弼。廷弼便即免官,改任袁應泰為經略。應泰文事有餘,武備不足,把廷弼所定的規律,大半變易,且招降滿洲饑民,雜居遼、沈二城。滿洲太祖乘勢襲擊,降人多為內應,據了沈陽,直逼遼陽。應泰登陴督御,偏偏城中自亂,將校潛遁,一時失措,竟被滿洲兵陸續登城。應泰自縊,遼陽又失,遼東附近五十寨,及河東大小七十餘城,盡被滿洲兵占去。都是魏閹拱手奉送。朝議乃再用廷弼,賜宴餞行。急時抱佛腳。
廷弼到山海關,與遼東巡撫王化貞,商議軍務。化貞主戰,廷弼主守,彼此又齟齬起來,兩造各持一說,奏報明廷。起初廷議頗贊成廷弼,嗣因遼陽都司毛文龍,取得鎮江城,報知化貞,化貞遂奏稱大捷,請即進兵。兵部尚書張鶴鳴,輕信化貞,令化貞專力圖遼,不必受廷弼節制,一面偏促廷弼出關,為化貞後援。既教化貞專力圖遼,為何又令廷弼接應?化貞五次出師,俱不見敵,廷弼請敕化貞慎重舉止,化貞獨上言得兵六萬,可一舉蕩平滿洲。大言不慚。葉向高為化貞座主,頗袒化貞,張鶴鳴尤信任不疑。化貞意氣自豪,出駐廣寧,方擬大舉,哪知滿洲兵已西渡遼河,擊死明副將羅一貫,長驅入境,勢如破竹。化貞即遣愛將孫得功,及參將祖大壽,總兵祁秉忠往援,與滿洲兵交戰平陽橋。得功未敗先奔,陣勢大亂。秉忠戰死,大壽遁去。得功潛降滿洲,且欲縛住化貞,作為贄儀,好一個愛將。佯率敗軍逃回廣寧,待滿洲兵一到,即為內應。化貞全然不知,關了署門,整繕文牘。忽有參將江朝棟,排闥入報道:「敵兵來了,請公速行。」化貞莫明其妙,尚在瞠目不答,當由朝棟一把掖住,出署上馬,踉蹌出城。好好一座廣寧城,平白地奉送滿洲,毫不言謝。趣語。
此時廷弼已奉命出關,進次閭陽驛,聞廣寧已經失守,料想不及赴援,遂退屯大凌河。巧值化貞狼狽回來,下馬相見,不禁大哭。絕似一個兒女子,如何去禦敵兵?廷弼微笑道:「六萬軍一舉蕩平,今卻如何?」樂得奚落,難為化貞。化貞帶哭帶語道:「還求經略即速發兵,前截滿人。」廷弼道:「遲了遲了。我只有五千兵,今盡付君,請君抵擋追兵,護民入關!」言未已,探馬來報,孫得功已降滿洲,錦州以西四十餘城,統已失陷。廷弼急將麾下五千人,交給化貞,令他斷後,自與副使高出、胡嘉棟等,焚去關外積聚,護送難民十萬人入關。敗報到了京中,一班言官,也不辨廷弼、化貞的曲直,但說他一概有罪,請即逮問。熹宗糊塗得很,當即照准,飭將二人逮押來京,即交刑部下獄。張鶴鳴懼罪乞休,尋即罷官。
御史左光斗,因廣寧一失,遼事日棘,特薦一老成練達的孫承宗,督理軍務。熹宗乃授為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另用王之晉為遼東經略。王之晉蒞任,請添築重關,增設守兵至四萬人,僉事袁崇煥,以為非計,入白葉向高,向高不能決。承宗自請往視,由熹宗特許,兼程到關,相度形勢,與之晉所見未合,因還言之晉不足任,自願督師。熹宗甚喜,遂命他督師薊遼,賜尚方劍,御門親餞,送他啟程,承宗拜辭而去。及到了關外,定軍制,明職守,築堡修城,練兵十一萬,造鎧仗數百萬,開屯田五十頃,兵精糧足,屹成重鎮。滿洲兵不敢藐視,相戒近邊,儼然有一夫當關,萬夫莫入的情形。為政在人。明廷少安,便擬訊鞫熊廷弼、王化貞的罪案。刑部尚書王紀,以廷弼守遼有功,足以贖罪,應從末減。獨閣臣沈㴶,劾他袒護罪臣,例應同坐。明是受意魏閹。王紀心中不服,亦奏稱沈㴶貪鄙齷齪,酷似宋朝的蔡京。熹宗初頗下旨調停,令兩人同寅恊恭,不得互相攻訐,嗣被魏忠賢從中唆惑,竟將王紀削籍。紀去後,葉向高言:「紀、㴶交攻,均失大臣體裁,紀獨受斥,㴶尚在位,怎得折服人心?」閣臣朱國祚,亦具揭論王紀無罪,㴶心中頗不自安,引疾退歸。魏忠賢銜恨朱、葉,屢欲陷害,國祚明哲保身,連上十三疏乞休,乃蒙允准。史繼偕亦致仕而去。繼偕兩字,不愧尊名。小子因隨筆敘下,無暇他及,致將內地兩大亂事,一時無從插入,可巧明廷大臣,紛紛乞休,正好乘這空隙,補敘出來。此是作者欺人之筆。
天啟元年,四川永寧土司奢崇明作亂,奢氏本猓玀遺種,洪武中入附明朝,命為永寧宣撫使。數傳至奢崇周,歿後無嗣。崇明以族人繼立,素性陰狡,內悍外恭,有子奢寅,驍桀好亂,明廷方募兵援遼,檄至四川,崇明父子,上疏請行,先遣土目樊龍、樊虎等,逕赴重慶。巡撫徐可求點核土兵,見有老弱夾雜,擬加裁汰。樊龍不服,定要可求照數給餉。可求呵叱數語,龍即挺起槊來,刺殺可求,並擊斃道府總兵官二十餘人,占住重慶府城。是時川境久安,守備日弛,為了此弊,所以撫道各員,俱被殺死,然典守何事,乃竟令彼猖獗耶?聞得重慶警報,附近兵民,紛紛逃逸。樊龍等遂乘勢出兵,攻合江、納溪,復報知崇明父子,請即援應。崇明父子,踴躍而來,統率部眾及徼外雜蠻,不下數萬,破瀘州,陷遵義、興文,全蜀大震。播州楊應龍餘孽,播州事見七十八回。及諸亡命奸人,隨處響應,勢日猖獗。崇明居然懸旗僭號,偽稱大梁,設丞相以下等官,麾眾進逼成都。蜀王至澍,為太祖第十一子椿八世孫,世襲藩封,見城內守兵寥寥,僅有鎮遠營七百人,如何守禦得住?急忙檄調近地兵士,陸續到來,亦只有一千多人。偏偏左布政使朱燮元,正奉旨入覲,出城北上,燮元以知兵聞,當這軍務吃緊的時候,哪可失此良告,蜀王情急得很,忙率百姓馳出國門,追留燮元。燮元見遮道攀轅,非常懇切,遂慷慨返駕,入城誓師,熱忱壯士。當下與右布政使周著,按察使林宰等,督勵兵民,分陴固守。一面馳檄各道,飛調援兵。不意寇兵已至,四面環攻。燮元加意嚴防,督令士卒放炮擂石,晝夜不懈。賊擁革為蔽,被炮擊毀,接竹為梯,被石擊斷,累攻不能得手,反死傷了數百人。適值冬濠水涸,賊率降民持蔑束薪,滿填濠中,高如土壘,上築蓬蓽,形類竹屋,藉避銃石,暗中恰伏弩仰射,齊注城頭。燮元已豫備竹簾,撐架起來,擋住敵矢。夜半恰令壯士縋城而出,持芻涂膏,縱火焚薪,薪燃壘壞,上面倚據的賊兵,不被燒死,也遭跌死。燮元又遣人潛決江水,流滿城濠,賊計無所施,但射書入城,煽惑兵民。當有奸徒二百餘人,謀為內應,被燮元一一查出,梟首懸城。賊又四面架起望樓,高與城齊,也由燮元暗遣死士,放火焚去,斬了賊目三人,相持至十餘日,孤城兀峙,不損絲毫。可謂善守。
諸道援兵,次第趨集,就中有一個巾幗英雄,系石駐宣撫司女總兵秦良玉,也率隊到來。良玉忠州人,曾嫁宣撫使馬千乘,千乘病死,良玉英武知兵,代為統領。崇明夙慕英名,發難時曾厚遺良玉,乞為臂助,良玉語來使道:「你不聞我秦氏世篤忠貞麼?我兄邦屏、邦翰,奉旨援遼,俱死王事,只有我弟民屏,負傷歸來,現在傷痕已痊,我當帶領弟姪,效死報國,什麼盜物,敢來污我!」英氣勃勃,尼愧鬚眉。秦良玉為明末女杰,故敘述履歷,格外從詳。言畢,將所遺金銀,擲還來使。來使出言不遜,惱得良玉性起,拔出佩劍,砍作兩段。爽快之至。當下率所部精兵,與弟民屏、姪翼明等,卷甲疾趨,潛越重慶,分兵為二。留翼明屯南坪關,截賊歸路,又留兵一千,多張旗幟,護守忠州,作為南坪關的犄角。自率銳卒三千人,沿江而上,直抵成都,離城數里下寨。崇明父子,見援兵日至,也陸續募集黨羽,分頭攔阻。且督眾更番攻城,自初冬至暮冬,歲已且盡,仍然圍攻不輟。城中人伏臘不祭,歲朝不賀,一意同悍寇拚命,與城存亡。非燮元之撫馭有方,安能得此。元夕已過,賊攻少懈,燮元方下城少憩,忽城上來了守卒,大呼道:「有旱船來了,請主帥速即登城!」燮元忙上城樓,但見有數千悍賊,自林中大噪而出,擁物如大舟,高可丈許,長約五百尺,內築層樓數重,上面站著一人,披發仗劍,旁豎羽旗,中載數百人,各挾機弩毒矢,翼以兩雲樓,用牛牽曳,勢將近城,較諸城樓上面,還高尺許。這是何物?費人疑猜。守陴的老幼婦女,頓時大哭起來。燮元忙即慰諭道:「不妨不妨,這是呂公車,可以立破。」是謂知兵。隨即命守卒道:「我有巨木預備,擱置城下,無論大小,一並取來!」守卒忙即運至,由燮元親自指點,長木為桿,短木為軸,軸上已有巨索,轉索運桿,可發大炮。炮中有千斤石,飛射出去,好似彈丸。這邊已裝好大炮,那邊呂公車適至,第一炮轟去,擊毀車旁雲樓,第二炮轟去,不偏不倚,正將這披發仗劍的賊目,一石打倒。看官聽說!這全車的舉動,全仗他一人指揮,他已被擊,車中人都成傀儡了。燮元更用大炮擊牛,牛負痛返奔,衝動賊陣。
那時燮元乘勢出擊,大殺一陣,便即還城。
崇明父子,尚不肯退去,會有裨將劉養鯤,報稱賊將羅乾象,遣私人孔之譚輸誠,情願自拔效用。燮元即遣之譚復往,令與乾象俱來。及乾象既至,燮元方臥城樓,起與共飲,飲至酣醉,復呼令同寢,鼾聲達旦。這是有詐,莫被燮元瞞過。不然,崇明未退,乾象新降,安得冒昧若此?乾象因此感激,誓以死報。燮元遂與他密約,令誘崇明登城,設伏以待。果然乾象去後,即於是夜偕崇明登城,甫有一人懸梯而上。守兵遽行鼓噪。崇明料知有備,跳身逸去,等到伏兵突出,追趕不及,只拿住他隨卒數人。乾象即縱火焚營,崇明父子,倉猝走瀘州,成都圍解,乾象率眾來歸。燮元上書奏聞,朝旨擢為四川巡撫,於是復率諸軍進討,連復州縣衛所四十餘,乘勝攻重慶。
重慶為樊龍所據,已九閱月,賊守甚固,自二郎關至佛圖關,為重慶出入要道,悍賊數萬扼守,連營十有七座。總兵杜文焕,及監軍副使邱志充、楊述程等,率兵進攻,連戰不下。石砫女官秦良玉,請從間道繞出關後,兩路夾擊,定可破賊等語。燮元很是嘉許,遂命良玉帶領部兵,覓路徑去。賊兵只管前敵,不防後襲,誰知後面竟來了一位女將軍,鐵甲銀槍,蠻鞾白馬,在壘後麾軍直入,亂殺亂戮,無人敢當。極寫良玉。前面的杜文焕等,也踹入賊營,似削瓜刈稻一般,遮攔不住。那時賊眾大溃,連拔二郎、佛圖二關,直搗重慶。樊龍出戰不利,守了數日,糧道被斷,城中竟致乏食,只好開門潛遁。行不一里,但聽得四面八方,都呼樊賊休走,正是:
將軍巧計縱鷹犬,悍賊窮途陷網羅。
未知樊龍曾否就擒,請看下回分解。
熊廷弼為明季名將,守遼有功,乃為王化貞牽制,致同坐罪,此事為明廷一大失著。作者前著《清史演義》,敘述甚詳,而此回亦不肯從略,蓋嫉王化貞,惜熊廷弼,且以見明廷之刑罰不明,賢奸倒置,其亡國之征,所由來也。朱燮元亦一大將材,觀其固守成都,卒卻悍寇,破呂公車於城下,識羅乾象於寇中,智勇雙全,難能可貴。而秦良玉之出身巾幗,遠過鬚眉,尤為明代一人。本回從大處著筆,更寫得燁燁有光,善必彰之,惡必癉之,謂非良史家可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3 15:40:55
第八十五回 新撫赴援孤城卻敵 叛徒歸命首逆伏誅
卻說樊龍開門潛走,正遇著朱燮元的伏兵,四面圍住,任你樊龍兇悍過人,至此也無從狡脫,只好束手就擒,餘酋亦多被縛住。燮元遂克重慶,移兵攻瀘州,崇明父子,棄城夜走,直奔遵義。遵義已為貴州兵所復,不防水西土目安邦彥,也揭竿起事,響應崇明。貴州兵調攻邦彥,遵義空虛,只剩推官馮鳳雛居守。崇明父子,猝至遵義,鳳雛無兵無餉,如何守得?當被崇明父子陷入,眼見得這位馮推官,殺身成仁了。崇明復破遵義,留子奢寅,及部目尤朝柄、楊維新、鄭應顯等佔據,自率餘眾返永寧,這且慢表。
且說水西土目安邦彥,系宣慰使安堯臣族子,堯臣病歿,子位嗣職。位年尚幼,由堯臣妻奢社輝攝事。社輝系奢崇明女弟,嘗與崇明子寅爭地為仇,不通聞問。獨邦彥與崇明往來,素懷異志,及崇明作亂,或說他已得成都。邦彥遂挾位母子叛應崇明,自稱羅甸大王,糾合諸部頭目安邦俊、安若山、陳其愚、陳萬典等,進陷畢節。更分兵四出,西破安順、沾益,東下甕安、偏橋,邦彥自率水西部眾,渡陸廣河,直趨貴陽。適貴陽城中,藩臬守令,均已入覲,巡撫李橒,亦因乞休得請,專待後任交卸,陡聞此變,慨然督軍,又是一個朱燮元。與巡按御史史永安,提學僉事劉錫元,悉力拒守。但慮城大兵單,不敷堵御,當由劉錫元號召學官,並及諸生,督促城中丁壯,分堞守護。邦彥率眾攻城,城上矢石齊下,無隙可乘。他卻想了一計,沿城築柵,斷絕城中出入,為久圍計。流寇宜速不宜緩,乃築柵久圍,已非勝算。鎮將張永芳,聞省會被圍,即率二萬人入援,為邦彥所阻,不得進行。他將馬一龍、白自強等,與賊兵交鋒,戰敗陣亡。邦彥攻城愈急,占住城東山岡,搭設廂樓,登高俯擊。李橒令兵士遙射火箭,迭毀賊樓,接連三日三夜,尚是火光熊熊。邦彥乃不敢登山,但據住各柵,不令放鬆。城中久持力憊,將校多病,更兼餉絕糧空,害得大家枵腹,先食糠粃,繼食草本敗革,後且食死人血肉,最後連屍骸俱被刮盡,不得已殺食生人,甚至親屬相噉。里居參政潘潤民,一女被食,知縣周思稷,且自殺餉軍,幸得人心堅固,到了這個地步,還是以城為重,視死如歸。比朱燮元之守成都,尤為堅忍。
明廷方注重遼事,不遑兼顧,只有新任巡撫王三善,已經簡放,馳抵平越。巡按史永安飛檄敦促,且上疏詆三善觀望不前,請朝旨星夜催迫。三善乃在平越募兵,大會將士,毅然面諭道:「省城危急萬分,不能久待,我輩若再不往援,他日省城失守,必至坐法。與其坐法論死,還不若馳往死敵,或尚可望不死呢。」是極。將士等齊聲贊成,遂分三道進兵。道臣何天麟、楊世賞等,左右夾進,三善自與道臣向日升,從中路馳入,銜枚疾走,直抵新安,距貴陽只數十里。乃命劉超為前鋒,自為後勁。超麾軍大進,與寇相值,兩下對壘,賊首阿成操著長槊,奮勇殺來。超兵遽退,超下馬手斬二人,復上馬衝出,親當阿成。阿成已持槊飛舞,突被劉超用刀格住,方擬抽槊回刺,不防超背後閃出一人,趨近阿成身旁,攔腰一刀,揮作兩段。賊兵失了主將,自然披靡,可巧三善亦驅軍大至,乃奮呼殺賊,追了一程,收復龍裡城。當由劉超稟報,掩殺阿成,乃是麾下親兵張良俊。為敘明姓氏補筆。三善大喜,簿錄首功,遂乘勝入援貴陽城。
邦彥聞新撫到來,防有數十萬大兵,不禁手足無措,躊躇半晌,才語部眾道:「我當親出調兵,與他決一勝負。」言畢自去。賊眾待久不至,相顧驚詫,怎禁得官軍殺到,似山崩地震一般,壓入壘中,紛紛瓦解。賊將安邦俊,不管死活,還想上前招架,但聽得撲的一聲,已是中了一彈,洞胸殞命。大眾顧命要緊,各將甲仗棄去,四散奔逃。官軍直抵城下,先有五騎傳呼道:「新撫到了。」城中兵民,歡呼相和,共慶更生。貴陽被圍十餘月,城中戶口十餘萬,至是只剩數百人,兀自守住,這全仗故撫李橒,及永安、錫元等的功績呢。越數日,左右兩部兵才至,又數日,楚、粤、蜀各兵亦到,李橒乃卸任而去。城已保全,才行卸任,我欽愛李公忠藎。
是時朱燮元已升任四川總督,兼兵部侍郎,再舉討賊,大集將佐等計議道:「我與永寧賊相持已久,尚不得志,無非因賊合我分,賊逸我勞呢。今擬盡撤各防,會剿永寧,搗穴平巢,在此一舉。」秦良玉首先允議,諸將亦拱手聽命,遂令副將秦衍祚等,往攻遵義,自率大軍進討,歷破諸險,將薄永寧。奢寅自遵義還援,帶著樊虎等人,前來搏戰,被燮元督軍猛擊,殺得棄甲曳兵。奮追至老君營、涼傘鋪,盡毀賊壘。寅身中二槍,倉皇遁走,樊虎傷重即死。燮元還破青崗坪,進撲永寧城,一鼓齊上,生擒賊目周邦泰等,降賊二萬。惟崇明得脫,敗奔舊藺州城。羅乾象已由燮元保舉,擢為參將,願率一軍窮追崇明,燮元遣他去訖。乾象甫行,遵義捷音亦至,逐去賊目尤朝柄、楊維新、鄭應顯等,降賊黨安鑾,克復遵義全城。於是燮元再自永寧出師,為乾象後援,途次接到乾象軍報,奢賊計窮,已走水西、龍場,向安氏借兵,再圖報復。燮元乃長驅直進,與乾象會師,向藺州進發,忽由探馬報到,安邦彥已出兵兩路,幫助奢氏,一窺遵義,一窺永寧,已過赤水河,向獅子山來了。燮元遂命羅乾象攻藺州,自往獅子山截擊賊鋒。乾象督兵至藺,用了火炮火箭,擊射城中,把奢氏的九鳳樓,片刻毀去。城中自相嘩噪,當由乾象乘隙攻入,掃盡賊眾。崇明父子時已轉走龍場,無從緝獲。藺州方下,燮元至芝麻塘,遇著安氏所遣的賊眾,一陣擊退,再進兵至龍場,崇明已如驚弓鳥,漏網魚,未戰先逃,連妻弟都不及帶去。官兵遂將他妻安氏,弟崇輝,一並擒住,斬首以千萬計。復四處追覓崇明父子,嗣聞崇明父子,相繼遁入水西,燮元以王三善方在得手,不欲攘功,便勒兵不追。申明燮元意旨,可見燮元之不追,並非畏怯。
那時三善正會師六萬,進擊水西,連戰皆捷,遂渡渭河,直達大方。安邦彥逃入織金,安位及母奢社輝,竄居火灼堡,三善乃檄令安位母子,速擒安邦彥及崇明父子,解獻軍門,請旨贖罪。安位母子倒也驚慌,只恐三善未必踐言,特遣人赴鎮遠,至總督楊述中處乞降,述中當即允許,致書三善,令他撤兵。三善以元凶未翦,不如即撫即剿,述中一意主撫,彼此辯論不明,反將軍務擱起。安邦彥偵知情形,日夜聚兵,為再出計,且勾通四川烏撤土目安效良,作為外援,一面與悍黨陳其愚密商,令他詐降三善。三善見了其愚,初頗懷疑,經其愚狡黠善辯,遂以為誠信可靠,引作參謀。燮元收降羅乾象,三善收降陳其愚,同一招撫,而結果逈異,是仍在知人與不知人耳。其愚詐言邦彥遠竄,勢不足慮,不如撤還貴州。三善因出師連捷,頗有驕心,且久住大方,糧食將盡,遂信了其愚的計畫,焚去大方庐舍,率兵東歸。其愚自請斷後,三善許諾,乃將各隊兵馬,陸續先發,自與副將秦民屏等,攬轡徐行。哪知其愚早已報知邦彥,令他發兵追擊,等到邦彥兵至,恰密遣心腹,馳稟三善,只說是其愚遇賊,速請回援。三善返旆往救,遙見其愚躍馬奔來,還道他被賊所追,急忙出馬救護,說時遲,那時快,其愚見三善在前,故意的策馬數鞭,馬性起前躥,竟將三善的坐騎撞翻,三善從馬上跌將下來,自知有變,即將帥印擲付親兵,自抽襪中小刀,橫頸欲刎。其愚很是厲害,意欲生縛三善,便下馬奪刀,三善怒罵不止。秦民屏正來相救,偏偏賊兵大至,圍擁上來,民屏戰死,三善被殺。秦佐明、祚明等,突圍出走。賊兵尚並力追趕,還虧前行將校,回馬迎擊,方得殺退賊兵。監軍御史傅宗龍,聞三善被戕,矢志復仇,獨率壯士數百人,潛躡陳其愚後塵。其愚正在得意,揚鞭歸去,口唱蠻歌,不防宗龍趕到,一聲唿哨,亂刀齊起,立將其愚斲落馬下,連人帶馬,剁作數段。三善至此,亦堪瞑目。宗龍割下其愚首級,招呼壯士,飛馬還走,賊兵聞警來追,那宗龍與壯士數百名,似風馳電掣一般,霎時間走得很遠,無從追及了。
明廷聞王三善被害,命總督劉述中,回籍聽勘,改任蔡復一為總督。復一遣總兵魯欽、劉超等,搗織金賊巢。織金四面皆山,林深箐密,向稱天險,官兵從未入境,魯、劉二軍,鑿山開道,攀藤穿竇,用了好幾月工夫,才得到了織金,途次遇著數千賊兵,由官軍努力上前,斬殺千餘人,餘眾溃敗。及搗入賊巢,只是空空一寨,四面搜覓,並不見有邦彥蹤跡,沒奈何下令退兵。已中邦彥詭計。行了一程,忽由巖壑間鑽出賊眾,左右奔集,來擊官軍。魯欽知事不妙,慌忙整軍抵敵,怎奈路徑崎嶇,如鼠鬥穴,賊兵駕輕就熟,官軍路陌生疏,又兼意亂心慌,如何招架得住?不到數時,多半溃散。欽等急尋歸路,且戰且行,好容易殺出危途,手下的兵士,十成中已喪亡六七了。還是倖免。復一見欽軍敗還,只好上章自劾,朝旨責令罷官,特授朱燮元為兵部尚書,總督雲、貴、湖、廣、四川五省軍務,出駐遵義。
適值烏撤土目安效良,南向入滇,糾合藺州、水西、烏撤三部,入據沾益。雲南巡撫閔洪學,急飭副總兵袁善,宣撫使沙源等,激勵將士,血戰沾益城下,相持五晝夜,屢出奇兵破賊,效良乃去。燮元聞雲南有警,正擬調兵往救,嗣得閔撫報捷,因即停遣。既而探知水西賊情,擬由三路入犯,一攻雲南,一攻遵義,一攻永寧。永寧的賊將,就是奢崇明子奢寅。燮元語諸將道:「奢寅是抗命的首逆,此賊不除,西南哪有寧日?我當設法除他。」諸將請即進剿!燮元道:「且慢!可能不勞一兵,除滅此賊,那是最好的呢。」諸將不知何計,也不敢復問,但見燮元按兵不動,每日只遣將校數名,出外行事。約閱旬日,方撥兵千人,令他往迎降將。果然派兵往迓,降將隨來,當即呈上首級一顆,看官道是何人首級?就是燮元所說首逆奢寅。點醒眉目,尚伏疑團。原來寅素凶淫,每見附近番婦,稍有姿色,即行強姦,遇豪家富室,往往盡情勒索,稍不如命,立殺勿貸。就是部下兵士,也是朝不保暮,因此兵民戒懼,多生變志。部目阿引,嘗受奢寅鞭責,懷恨在心,燮元暗地探知,特遣總兵李維新,誘他降順,歃血為誓。阿引很是歡洽,願乘隙誅寅,作為報效,兩下裡非常秘密,偏被寅稍稍覺察,令左右將阿引縛去,拷問了好幾次,且用利刃穿他左足,至一晝夜,阿引寧死不承,才得釋放。蠻人究竟悍忍。看官!你想阿引受此痛苦,怎肯干休?巧有同黨苗老虎、李明山等,與阿引素來莫逆,代為不平,阿引遂與同謀,只苦足脛受傷,不便舉事。苗、李兩人,奮袂而起,願當此任,密約已定,專待下手。一夕,奢寅與部眾痛飲,傳入幾個蠻女,酣歌侑酒,自午至申,竟飲得酩酊大醉,登牀熟寢。苗老虎佯為奢寅蓋被,見寅方鼾睡,暗拔佩刀,向胸刺入。李明山乘勢進去,也用刀助砍,眼見得惡貫滿盈的首逆,腸破血流,霎時歸陰。苗老虎割了寅首,與明山遁出帳外,邀同阿引,來投官軍。待至賊黨追來,已由官軍接著,歡迎去了。首逆得誅,故特筆詳敘。朱燮元喜誅奢寅,遂建議滇、蜀、黔三省進兵,共剿邦彥,自率大軍出發遵義,滿期一舉蕩平,廓清天日,不意家中來了急報,由燮元親自啟閱,瞧了數行,禁不住大慟起來,險些兒昏暈過去。這一番有分教:
將軍歸去循喪禮,悍賊餘生稽顯誅。
畢竟燮元為著何事,待至下回再詳。
奢崇明先反,而安邦彥繼之。蠻苗殊俗,叛服不常,固其天性然也。惟奢酋竊發,尚止蜀道一隅,且未幾即遭挫敗,安氏則轉戰西南,勾通各部,至逃入織金後,且收拾餘燼,再出騷擾,狡悍情形,蓋比奢酋為尤甚矣。若夫王三善之才略,亦遠遜朱燮元,三善因勝而驕,卒墮賊謀,致為所害。燮元獨用兵如神,始降羅乾象而卻崇明,繼降苗老虎等而誅奢寅,並不聞有其愚之凶,猝遭反噬,是非駕馭有方,烏能使悍蠻之束身歸命耶?他若李橒之守貴陽。亦與燮元之守成都相似,無獨有偶,是亦一《明史》之光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3 15:41:15
第八十六回 趙中丞蕩平妖寇 楊都諫糾劾權閹
卻說朱燮元接著家報,系是父歿的訃音,燮元忠考性成,自然悲號不止。當由眾將上前勸慰,才行停淚,即上疏乞歸居喪,熹宗不得不准,特命偏沅巡撫閔夢得繼任。奢、安兩酋,因部眾凋零,暫擬休養,彼此按兵不動,且至後文再提。且說西南鏖兵的時候,山東亦出一妖徒徐鴻儒,揭竿作亂。先是深州人王森,嘗救一妖狐,藏狐斷尾,頗有異香,以此煽惑愚民,斂錢聚眾,號為聞香教,亦名白蓮教,自稱教主,收集徒侶,有大小傳頭及會王諸名目,蔓延各省。嗣森為有司所拘,下獄瘐死,遺有巨萬家資,由森子好賢承受。好賢散財結客,與武邑人於弘志,及巨野人徐鴻儒互相往來,密圖叛亂,好賢席有父產,何妨酒食逍遙,乃必結黨營謀,自尋死路,真是何苦!約於天啟二年八月望日,三方同起。鴻儒製造甲械,號召黨羽,免不得泄漏風聲,當由地方官吏,派兵往捕。鴻儒不及待約,先期發難,便在卞家屯刑牲誓眾,令黨徒各挈家屬,寄居梁山泊,然後起兵兩路,一攻魏家莊,一攻梁家樓。兩處都被得手,遂進陷巨野縣城,僭號中興福烈帝,稱大成興勝元年。據一縣城,便僭稱帝,想亦自知不久,遂竊帝號以自娛。一時不及制辦冠服,只令大眾用紅巾包頭,算作標記便了。明太祖起兵,曾投入紅巾黨,鴻儒豈亦欲效明太祖耶?
巨野既陷,轉趨鄆城,鄆城無兵可守,知縣餘子翼,偷生惜命,一溜煙的逃走。於是曹濮一帶,相繼震動。兗西道閻調羹,飛書至省會乞援,巡撫都御史趙彥,忙檄同總河侍郎陳道亨,合兵剿辦,一面奏報明廷。廷議以小丑跳樑,不甚可慮,只命趙彥趕緊蕩平。趙彥職任疆圻,恰也無從推諉,怎奈山東武備久虛,重兵難集,且因遼事日亟,朝廷日括遼餉,幾已把所有地皮,盡行剝去,此時餉缺兵稀,如何平亂?當下趙彥奉命,無法可施,不得已暮練鄉勇,權時救急。既而鄒、滕兩縣,警報迭傳,鄒縣署印通判鄭一杰,至滕縣知縣姚之胤,都逃得不知去向,兩城俱被匪徒占去。趙彥即飭都司楊國盛、廖棟等,帶著兵勇,前去截擊。那匪徒本無紀律,亦無勇謀,不過借著一些江湖賣藝的幻技,說是能剪紙成人,撒豆成兵,哄騙這愚夫愚婦,嚇走那庸吏庸官。此次楊、廖兩都司,居然有點膽量,效力殺賊,一班烏合的黨徒,哪裡是兩將對手?殺一陣,敗一陣,紛紛如鳥獸散去,不數日便克復鄆城,奪還巨野。但官軍雖屢獲勝仗,賊勢終是未衰,這邊奔散,那邊嘯聚,楊國盛、廖棟,日夕追剿,也不免疲於奔命。趙彥乃上言妖賊日眾,官兵日敝,乞截住京操班軍,及廣東援遼軍,留備徵調。並薦故大同總兵楊肇基,統山東軍討賊,朝旨一一照准。
肇基尚未到山東,鴻儒已令賊黨潛襲兗州,為知縣楊炳所敗,也有這個好知縣。移犯夏鎮、韓莊。夏鎮近彭家口,為運河孔道,適有糧船四十餘艘,運往京師,經過此地,偏為賊目詷知,糾眾劫奪,糧船上沒甚防兵,如何阻攔得住?不消半刻工夫,被他連船劫去,侍郎陳道亨聞警,飛章告急,虧得沙溝營姚文慶,招集軍壯鄉勇,臨流阻截,擒賊十一人,殺賊五十餘人,賊眾竄走,方將漕艘奪回,運道復通。賊眾奔回滕縣,與鄒縣賊會合,同攻曲阜,共計馬步四萬餘,擁至城下。知縣孔聞禮,率城中丁壯,極力捍御,飛矢擲石,斃賊甚眾。不愧孔氏後裔。賊料不能克,撤圍引去。道經楊國盛軍營,他竟出其不意,襲擊過去。國盛措手不及,跳身走免,游擊張榜等均戰歿,營內糧草器械,俱沒入賊中。賊燄復盛,揚言當先取兗州,繼取濟南。武邑於弘志,也殺人祭旗,起應鴻儒,王好賢亦倡亂深州,還有艾山賊趙大,奉劉永民為主,得死黨二十八人,各用五色塗面,謂上應二十八宿,彷彿兒戲。聚眾至二萬餘人,合鄒、滕賊眾,共得一十七支。省會中的警報,好似雪片相似。趙彥以悍賊聚鄒、滕間,鴻儒復在鄒縣居住,擬先攻鄒縣,為擒渠計。副使徐從治進言道:「攻堅不若攻瑕,搗實不如搗虛,去他羽翼,那兩城悍賊,亦當膽落,渠魁辦不難就擒了。」趙彥尚在遲疑,可巧楊肇基到來,會商軍務,亦賀同從治計劃。當下發兵往剿,分徇武邑、艾山。已而武邑捷聞,於賊弘志擊斃,接連又是艾山捷報,生擒了劉永明,趙彥即批令就地正法。永明臨刑,尚自稱寡人,官兵傳為笑話。煞是可笑。彥即偕肇基同赴兗州,至演武場閱兵,驀聞賊眾已到城下,肇基即起身出戰,命楊國盛為左翼,廖棟為右翼,兩翼分擊,斃賊千餘人,賊眾倉皇敗退,復回滕縣去了。實是無用。
肇基既獲勝仗,遂與趙彥定計攻鄒,大軍齊發,共趨鄒城,途次聞賊眾精銳,麕集嶧山,乃令游兵至鄒,牽制城中守賊,自率大軍逕襲嶧山。賊眾未曾防備,突被殺入,多作刀頭之鬼,有一小半逃回鄒城,趙撫、楊總兵,即追薄城下,鴻儒自知窮蹙,與黨魁高尚賓、歐陽德、酆九敘、許道清等,誓死堅守,屢攻不下。鄒、滕兩縣,相為犄角,趙彥料滕縣未復,鄒亦難克,遂遣楊國盛、廖棟等,攻拔滕縣,又大破賊黨於沙河,鄒城乃成孤立。官軍築起長圍,困得水泄不通,漸漸的城中食盡,守卒統有饑色。趙彥下令招降,除鴻儒外,一概免死。偽都督侯五,偽總兵魏七等,遂拔去城上旗幟,情願投誠。鴻儒單騎夜走,甫出城闉,即被官兵擒住。趙彥等乃入城宣撫,安插鄉民二萬餘人,收穫軍資無算,遂將鴻儒檻送京師,照例磔死。鴻儒受刑時,仰天歎道:「我與王好賢父子,經營二十年,黨羽不下二百萬,乃先期泄謀,致遭此敗,豈非天意?」項羽烏江自刎,稱為天意,鴻儒亦欲援天自解,真是不度德,不量力。總計鴻儒舉事,凡七閱月,盡行滅亡。王好賢聞鴻儒伏法,遁走薊州,私挈家屬二十餘人,南奔揚州,後來事露被擒,也遭駢戮。該死。明廷錄平賊功,擢趙彥為兵部尚書,楊肇基以下,進秩有差。趙彥查得五經博士孟承光,系亞聖後裔,鄒城被陷時,為賊所執,不屈遇害,至是並上書奏聞。又經御史等申請撫恤,乃下旨准奏,修葺孟廟,光復孟祀,且不必說。
再說魏忠賢專寵怙權,由司禮秉筆監,提督東廠,車馬儀衛,僭擬乘輿,任用同黨田爾耕,掌廠衛事,許顯純為鎮撫司理刑,羅織善類,屠害忠良,呼號敲撲的聲音,晝夜不絕。楊漣已任左副都御史,目擊忠賢不法情狀,忍無可忍,遂劾忠賢二十四大罪。略云:
太監魏忠賢者,本市井無賴,中年淨身,夤入內地,初猶謬為小忠小佞以倖恩,繼乃敢為大奸大惡以亂政,今請列其罪狀,為陛下言之!祖制擬旨,專責閣臣,自忠賢擅權,多出傳奉,或逕自內批,壞祖宗政體,大罪一﹔劉一燝、周嘉謨,皆顧命大臣也,忠賢令其黨論去,急於翦己之忌,不容陛下不改父之臣,大罪二﹔先帝賓天,實有隱憾,孫慎行、鄒元標以公義發憤,悉為忠賢排去,顧於黨護選侍之沈㴶,曲意綢繆,終加蟒玉,親亂賊而仇忠義,大罪三﹔王紀為司寇,執法如山,鐘羽正為司空,清修如鶴,忠賢構黨斥逐,必不容盛時有正色立朝之臣,大罪四﹔國家最重,無如枚卜,忠賢一手握定,力阻首推之孫慎行、盛以宏,更為他詞以錮其出,是真欲門生宰相乎?大罪五﹔爵人於朝,莫重廷推,去歲南太宰,北少宰,俱用陪推,一時名賢不安於位,顛倒銓政,掉弄機權,大罪六﹔聖政初新,正資忠直,乃滿朝薦文震孟、江秉謙、侯震暘等,抗論稍忤,立行貶黜,屢經恩典,竟阻賜環,長安謂天子之怒易解,忠賢之怒難調,大罪七﹔然猶曰外廷臣子也,傳聞宮中有一舊貴人,以德性貞靜,荷聖上寵注,忠賢恐其露己驕橫。托言急病,置之死地,即指馮貴人,《紀事本末》作胡貴人。大罪八﹔猶曰無名封也,裕妃以有娠傳封,中外方為慶幸,忠賢惡其不附己,矯旨勒令自盡,大罪九﹔猶曰在妃嬪也,中宮有慶,已經成男,忽然告隕,虹流電繞之祥,變為飛星墮月之慘,傳聞忠賢與奉聖夫人,實有謀焉,大罪十﹔先帝在青宮四十年,操心慮患,所以護持孤危者,惟王安一人,即陛下倉猝受命,擁衛防維,安亦不可謂無勞?忠賢以私忿矯旨,掩殺於南海子,是不但仇王安,而實敢仇先帝之老僕,略無顧忌,大罪十一﹔今日獎賞,明日祠額,要挾無窮,王言屢褻,近又於河間府毀人房屋,以建牌坊,鏤鳳雕龍,干雲插漢,又不止於塋地擅用朝官,規制僭擬陵寢而已,大罪十二﹔今日蔭中書,明日蔭錦衣,金吾之堂,口皆乳臭,誥敕之館,目不識丁,如魏良弼、魏良卿及傅應星等,濫襲恩蔭,褻越朝常,大罪十三﹔用立枷之法以示威,戚畹家人,駢首畢命,意欲誣陷國戚,動搖中宮,若非閣臣力持,言官糾正,椒房之戚,又興大獄矣,大罪十四﹔良鄉生員章士魁,以爭煤窯,傷忠賢墳脈,遂托言開礦而致之死,趙高鹿可為馬,忠賢煤可為礦,大罪十五﹔王思敬以牧地細事,逕置囚阱,草菅士命,使青燐赤璧之氣,先結於壁宮泮藻之間,大罪十六﹔科臣周士樸,執糾織監,原是在工言工,忠賢竟停其升遷,使吏部不得專銓除,言官不敢司封駁,大罪十七﹔北鎮撫劉僑,不肯殺人媚人,忠賢以不善鍛鍊,遂致削籍,大明之律令可不守,忠賢之命令不可不遵,大罪十八﹔魏大中為吏科,遵旨蒞任,忽傳旨切責,及大中回奏,台省交章,又再褻王言,煌煌綸綍,朝夕紛更,大罪十九﹔東廠之設,原以緝奸,自忠賢任事,日以快私仇行傾陷為事,投匭告密,日夜未已,勢不至興同文之獄,刊黨錮之碑不止,當年西廠汪直之僭,未足語此,大罪二十﹔邊警未息,內外戒嚴,東廠緝訪何事,前韓宗功潛入長安,偵探虛實,實主忠賢司房之邸,事露始去,假令天不悔禍,宗功事成,未知九廟祖靈,安頓何地?大罪二十一﹔祖制不蓄內兵,原有深意,忠賢與奸相沈㴶,創立內操,藪匿姦宄,安知無大盜刺客,潛入其中,一旦變生肘腋,可為深慮,大罪二十二﹔忠賢進香涿州,警蹕傳呼,清塵垫道,人以為御駕出幸,及其歸也,改駕駟馬,羽幢青蓋,夾護環遮,則儼然乘輿矣,大罪二十三﹔夫寵極則驕,恩多成怨。聞今春忠賢走馬御前,陛下射殺其馬,貸以不死,忠賢不自伏罪,進有傲色,退有怨言,朝夕提防,介介不釋,從來亂臣賊子,只爭一念放肆,遂至不可收拾,奈何養虎兕於肘腋間乎?此又寸臠忠賢,不足蔽其辜者,大罪二十四。凡此逆跡,昭然在人耳目,乃內廷畏禍而不敢言,外廷結舌而莫敢奏,間或姦伏敗露,又有奉聖夫人為之彌縫,更相表裡,迭為呼應。伏望陛下大發雷霆,集文武勛戚,敕刑部嚴訊以正國法,並出奉聖夫人於外,以消隱懮,臣死且不朽矣!謹奏。
漣繕折已畢,本欲因熹宗早朝,當面呈遞,偏偏次日免朝,漣恐再宿機泄,不得已照例封入,自己繕寫奏稿,尚恐再宿機泄,可見魏閹心腹,已遍都門。當已有魏閹心腹,走漏風聲。忠賢也頗惶迫,往謁閣臣韓爌,請代為解免。爌嚴行拒絕。忠賢不得已泣訴御前,並托客氏從旁洗飾。熹宗本是個麻木不仁的人物,總道客、魏理直,楊漣理曲,便令魏廣微擬旨斥漣。廣微雖備位輔臣,無異權閹走狗,所擬詔旨,格外嚴厲。忠賢且佯辭東廠,自願出宮,又經熹宗再三慰諭,接連三日輟朝。至第四日,方御皇極門,兩旁群閹夾侍,刀劍森立,漣欲對仗再劾,偏已有旨傳下,敕左班諸臣,不得擅出奏事。比周厲監謗,厲害十倍。於是廷臣大憤,罷朝以後,各去繕備奏章,陸續上陳。給事有魏大中、許譽卿等,御史有劉業、楊玉珂等,京卿有太常卿胡世賞,祭酒蔡毅中等,勛戚有撫寧侯朱國弼等,先後糾劾忠賢,不下百餘疏,或單銜,或聯名,無不危悚激切,均不見報。陳道亨調任南京兵部尚書,已引疾杜門,不與公事,乃見楊漣參疏,奮然出署,聯合南京部院九卿諸大臣,剴切敷陳,拜表至京,只博得一頓訓斥。道亨決計致仕,潔身引去。無道明隱,正在此時。大學士葉向高,及禮部尚書翁正春,請將忠賢遣歸私第,聊塞眾謗,熹宗仍然不從。工部郎中萬燝,實在看不過去,便上言:「內廷外朝,只知忠賢,不知陛下,豈可尚留左右」等語。忠賢正憤無所發,見了此疏,大怒道:「一個小小官兒,也敢到太歲頭上動土麼?若再不嚴辦,還當了得。」隨即傳出矯旨,廷杖萬寀百下,一班腐豎,接了此諭,都跑到萬寀寓中,把燝扯出,你一拳,我一腳,且牽且毆,及牽到闕下,已是氣息奄奄,哪禁得刑杖交加,慘酷備至。小子有詩歎道:
古刑不上大夫身,何物權閹毒搢紳?
試看明廷笞杖日,恨無飛劍戮奸人。
未知萬寀性命如何,且至下回續敘。
徐鴻儒一外妖也,魏忠賢一內孽也,古稱在外為奸,在內為宄,姦宄交作,禍必隨之。吾謂妖孽之萌,尤甚於姦宄,而內孽尤甚於外妖。鴻儒舉事,僅七閱月,即報蕩平,忠賢蟠踞宮禁,甚至內外大臣,彈劾至百餘疏,尚不能動其分毫。伊古以來,殆未有得君如忠賢者。觀都御史楊漣一疏,覺忠賢不法情狀,罪不容死,外如群臣各奏,明史雖多未錄述,而大致應亦從同,熹宗違眾庇私,甘為盅惑而不悟,是誠何心?竊不禁為之恨恨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3 15:41:35
第八十七回 魏忠賢喜得點將錄 許顯純濫用非法刑
卻說萬燝受杖闕廷,昏絕復甦,又經群閹任情蹴踏,哪裡還保得住性命?閹黨將他拖出,由家人舁歸京寓,不到數日,便即去世。哪知忠賢又復矯旨,飭群閹去拿御史林汝翥,依萬燝例懲治。這林御史系葉向高族甥,嘗巡視都城,見有二閹奪人財物,互相鬥毆,因即斥他鬧事,薄笞了案。偏偏二閹入訴忠賢,忠賢正杖燝示威,索性將林汝翥一並逮辦。想是並案處治。汝翥聞信,恐未受廷杖,先遭毆辱,即逃出城外。群閹無處拘拿,總道他避匿向高寓中,哄然直入,謾罵坐索。向高憤極,上言:「國家二百年來,從沒有中使鴟張,敢圍閣臣私第。臣乃遭彼凌辱,若再不去,有何面目見士大夫?」熹宗總算溫旨慰留,收回中使。已而林汝翥赴遵化軍門,乞為代奏,願自至大廷受杖,不願受閹黨私刑。奏入後,科道潘雲翼等,疏救不從,仍執前旨如故。汝翥遂自詣闕下,受杖百下,不過吃了幾日痛楚,還不致傷損大命。幸虧先逃後至。向高目睹時弊,料不可為,迭上二十餘疏,無非是乞休回籍,乃命行人送歸。總計向高兩出為相,秉性忠厚,頗好扶植善類,至魏閹專權,尚且從中補救,為清流所倚賴。惟袒庇門生王化貞,貽誤邊疆,致惹物議,這是他平生第一缺憾﹔後三年病歿家中,崇禎初始追贈太師,予諡文忠。神宗以後諸相臣,應推葉向高,故總斷數語。
向高既去,韓爌進為首輔,屢與魏廣微等齟齬。爌亦抗疏乞歸,中旨反責他悻悻自專,聽令罷官。爌與向高,素為東林黨所推崇。東林黨見七十五回。兩人相繼去職,只有吏部尚書趙南星,算是領袖。魏忠賢頗仰趙名,曾遣甥傅應星往謁,被拒不納。閣臣魏廣微,本為南星故友,魏允貞子,有通家誼,素相往來。及廣微諂附忠賢,夤緣入閣,南星乃絕不與通,嘗歎為見泉無子。見泉即允貞別字。廣微聞言,未免懷恨。又嘗三謁南星,始終不見,嫉惡太嚴,亦足取禍。遂與南星有隙,恊比忠賢,設法排擠。南星在朝,以高攀龍、楊漣、左光斗、魏大中等,均系正人,引為知交,共期佐治。可奈忠賢在內,廣微在外,均欲擾亂朝綱,誓傾正士,那時薰蕕異器,臭味差池,漸漸的君子道消,小人道長。況明朝氣運將盡,出了一個昏憒絕俗的熹宗,專喜小人,不喜君子,憑你如何方正,也是無益,反被那小人側目,貽禍身家,說將起來,正令人痛恨無窮呢!慨乎言之,為下文作一總冒。
且說明朝故事,巡按御史回道,必經都御史考核稱職,才得復任。御史崔呈秀,巡按淮揚,贓私狼藉,及還朝復命,湊巧高攀龍為左都御史,秉公考察,盡得他貪穢實跡,立行舉發。趙南星職掌銓衡,上議應戍,有旨革職聽勘。呈秀大懼,忙懷挾金寶,夜投忠賢私第,叩首獻珍,且乞為義子。廉恥何存?忠賢自然喜歡,居然上坐,受他九拜。呈秀趁這機會,極言南星、攀龍等人,故意尋隙,此輩不去,我等將無死所。忠賢聽一句,點一回首,便道:「老子尚在,不怕他不落我手,你休要擔懮呢!」呈秀拜謝而去。會山西巡撫出缺,南星薦舉大常寺卿謝應祥,既邀俞允,偏是御史陳九疇,上言:「應祥嘗任嘉善知縣,與魏大中誼屬師生,大中為師出力,私托選郎夏嘉遇,謀任是缺,徇私當斥」云云。希承魏閹意旨,已在言中。大中、嘉遇,聞有此奏,自然上疏辯駁:「南星、攀龍,亦奏稱推舉應祥,實恊人望,大中、嘉遇,並無私情,九疇妄言,實是有人授意,請勿過聽」等語。忠賢見了此奏,明知有意諷己,特矯旨降調大中、嘉遇,並將陳九疇一並議罪,鎸去三級。俗所謂討好跌一交。且責南星等朋謀結黨,有負委任。南星遂乞罷,攀龍亦請歸,有旨一一批准,立命免官,復議推選吏部尚書。侍郎於廷,推喬允升、馮應吾、汪應蛟等人,楊漣注籍不預,忠賢又矯旨責漣,坐他大不敬三字的罪名。是亦三字獄也。又以允升等為南星私人,斥責於廷徇私薦引,左光斗與漣朋比為奸,均應削籍,另擢徐兆魁為吏部侍郎,喬應甲為副都御史,王紹徽為僉都御史,這三人俱系南星所擯,轉附魏閹,於是朝廷大權,盡歸魏閹掌握了。
魏閹既得崔呈秀,相見恨晚,倚為腹心,日與計畫。給事中李恒茂,趨奉魏閹,即為呈秀訟冤,忠賢遂矯旨復呈秀官。時矯旨迭下,渾稱中旨,廷臣均以為未合。給事中李魯生,獨謂:「執中者帝,宅中者王,諭旨不自中出,將屬何處?」大眾目為笑話,忠賢恰非常嘉許。閣臣顧秉謙、魏廣微等,編造《縉紳便覽》一冊,如葉向高、韓爌、趙南星、高攀龍、楊漣、左光斗諸人,統稱邪黨,黃克纘、王永光、徐大化、賈繼春、霍維華等,統算正人,私下呈與忠賢,用一呈字妙。令做進退百官的藍本。呈秀復進《同志錄》、《天鑒錄》兩書,《同志錄》均屬東林黨,《天鑒錄》均非東林黨。最可笑的,是僉都御史王紹徽,編了一部《點將錄》,無論是東林黨,非東林黨,但教與他未合,統列入東林黨中,統計得一百八人,每人名下,係以宋時梁山泊群盜諸綽號:比葉向高為宋公明,就叫他作及時雨。此外號繆昌期為智多星,文震孟為聖手書生,楊漣為大刀,惠世揚為霹靂火,鄭鄤為白面郎君,顧大章為神機軍師,也按著天罡地煞,分類編列。天罡星部三十六,地煞星部七十二,用了洛陽佳紙,蠅頭細楷,寫得明明白白,浼呈秀獻與忠賢。忠賢識字無多,正苦東林黨人,記不勝記,惟梁山泊諸盜名目,從幼時得諸傳聞,尚含著腦筋中,未曾失憶。此番有了《點將錄》,正好兩兩對證,容易記著,便異常歡喜,目為聖書。究竟不及宋公明的天書。令王體乾等各抄一本,暗挾袖中。每閱廷臣章奏,先將《點將錄》檢覽,錄中姓氏相符,即黏紙條寸許,齎送忠賢直房。忠賢即除去紙條,奏請責處。但有時尚恐遺誤,必與那位奉聖夫人細商,奉聖夫人入直處,統用紅紗大幔遮蔽,幔上繡著花鳥,彷彿如生,幔中陳列寢榻几案,無不精巧。忠賢入幔對食,就把責處廷臣的方法,與她密談。奉聖夫人有可有否,忠賢無不照允。到了宴笑盡歡的時候,便相抱相偎,做一回鴛鴦勾當,內廷中人,沒一個不知曉。只因他權燄薰天,哪個去管這種閒事?大家都是過來人,原是不必多管。惟《天鑒錄》中,統是魏閹門下士,崔呈秀、田吉、吳淳夫、李夔龍、倪文焕,與主謀議,時人號為五虎。田爾耕、許顯純、孫雲鶴、楊寰、崔應元,代行殺戮,時人號為五彪。還有尚書周應秋,大僕寺少卿曹欽程等,出入閹門,時人號為十狗。此外又有十孩兒、四十孫名號,書不勝書。最有勢力的,要算崔呈秀,自復官後,不二年即進職兵部尚書,兼左都御史,輿從烜赫,勢傾朝野,因此前時客、魏並稱,後來反變作崔、魏了。
先是神宗末年,朝局水火,黨派紛爭,有宣昆黨、齊黨、楚黨、浙黨諸名目。湯賓尹、顧天埈,為宣昆黨魁首。亓詩教、周永春、韓濬、張延登,為齊黨魁首。官應震、吳亮嗣、田生金,為楚黨魁首。姚宗文、劉廷元,為浙黨魁首。四黨聯成一氣,與東林黨為仇敵。至葉向高、趙南星、高攀龍等,入掌朝綱,四黨氣燄漸衰,又有歙縣人汪文言,任俠有智,以布衣游京師,輸貲為監生,黨附東林,計破他黨。向高嘉他同志,引為內閣中書。韓爌、趙南星、左光斗、魏大中等,俱與交遊,往來甚密。適桐城人阮大鋮,與光斗同裡,光斗擬薦為吏科給事中,南星、攀龍等,以大鋮輕躁,不足勝任,乃改補工科,另用魏大中為吏科給事。大鋮遂與光斗、大中有嫌,暗托同寅傅櫆,劾奏文言,與光斗、大中,交通為奸。得旨將文言下獄。吏、工兩部,雖少有分別,然名位相等,大鋮即以此挾嫌,謀害左、魏,是之謂小人。幸鎮撫司劉僑,從御史黃尊素言,只將文言廷杖除名,不及左、魏。忠賢正深恨東林黨人,欲借此為羅織計,偏偏僑不解事,因將他削籍除名,改用許顯純繼任。御史梁夢環,窺透忠賢意旨,復上疏申劾文言。當由中旨傳出,再逮文言下獄,令許顯純鞫治。看官!你想顯純是魏閹門下有名的走狗,得了這個差使,自然極力承辦,盡情鍛鍊,獄連趙南星、楊漣、左光斗等二十餘人,還有故巡撫鳳陽都御史李三才,也牽連在內。三才當神宗時,以都御史出撫鳳陽,鎮淮十年,頗得民心,嘗與東林黨魁顧憲成,深相結納,憲成亦樂為揄揚。但材大氣豪,不矜小節,多取多與,伐異黨同,以此乾觸時忌,屢上彈章。三才倒也見機,累請辭官,甚至疏十五上,尚不得命,他竟掛冠自去。是為補敘之筆。王紹徽《點將錄》中,亦曾列入,惟綽號加他托塔天王,不入梁山泊排行。熹宗暇時,亦由忠賢呈上《點將錄》,看到托塔天王四字,懵然不解。忠賢代為解說,謂:「古時有托塔李天王,能東西移塔,三才善惑人心,能使人人歸附,亦與移塔相似。」牽強附會,確是魏閹口脗。熹宗微笑無言。至是亦攔入案中,都誣他招權訥賄,目無法律。這賄賂從何處得來?便把移宮一案,加在諸人身上。大理寺丞徐大化,至魏閹處獻策道:「選侍移宮,皇上亦嘗贊成,何贓可指?不若說他納楊鎬、熊廷弼等賄賂,較為有名。且封疆事關係重大,即使一並殺卻,後人也不能置議呢。」忠賢大喜,便囑徐大化照計上奏,一面令許顯純照奏審問。等到徐疏發落,顯純即嚴鞫文言,迭加慘刑,令他扳誣楊、左諸人。文言始終不承,至後來不勝搒掠,方仰視顯純道:「我口總不似你心,汝欲如何?我便依你。」顯純乃令鬆刑,文言忍痛躍起,撲案厲聲道:「天乎冤哉!楊、左諸賢,坦白無私,寧有受贓情弊?我寧死不敢誣人。」說畢,仆倒地上,奄然無語。顯純料不肯供,自檢一紙,捏寫文言供狀。文言復張目道:「你不要妄寫!他日我當與你對質。」顯純被他一說,倒也不好下筆,便令獄卒牽退文言。
是夕,即將文言掠斃,仍偽造供詞,呈將進去。楊、左兩人,各坐贓二萬,魏大中坐贓三千,御史袁化中坐贓六千,太僕少卿周朝瑞坐贓一萬,陝西副使顧大章坐贓四萬。忠賢得此偽證,飛騎逮六人系獄,由許顯純非法拷掠,血肉狼藉,均不肯承。光斗在獄中私議道:「他欲殺我,不外兩法﹔我不肯誣供,掠我至死,或夜半潛令獄卒,將我等謀斃,偽以病歿報聞。據我想來,同是一死,不如權且誣供,俟移交法司定罪,再陳虛實,或得一見天日,也未可知。」周、魏等均以為然,俟再訊時,一同誣服。哪知忠賢陰險得很,仍不令移交法司,但飭顯純嚴行追贓,五日一比,刑杖無算,諸人始悔失計,奈已是不及了。自來忠臣義士,多帶獃氣,試想矯旨屢頒,已非一次,哪有天日可見?就使移交法司,亦豈能免死耶?
過了數日,楊漣、左光斗、魏大中,俱被獄卒害死,光斗、大中,死後均體無完膚,漣死尤慘,土囊壓身,鐵釘貫耳,僅用血衣裹置棺中。又逾月,化中、朝瑞亦斃,惟大章未死。群閹謂諸人潛斃,無以服人,乃將大章移付鎮撫司定罪。大章已死得半個,料知不能再生,便招弟大韶入獄,與他永訣,各盡一巵,慘然道:「我豈可再入此獄?今日當與弟長別了。」大韶號哭而出,大章即投繯自經。先是漣等被逮,秘獄中忽生黃芝,光彩遠映,適成六瓣。或以為祥,大章歎道:「芝本瑞物,乃辱生此間,是即為我等六人朕兆,還有甚麼幸事!」後來果如所言,世稱為六君子。
六人已死,忠賢還飭撫按追贓,光斗兄光霽,坐累自盡,光斗母哭子亡身,家族盡破。大中長子學洢,微服隨父入京,晝伏夜出,欲稱貸贖父,父已斃獄,學洢慟哭幾絕,強起扶櫬,歸葬故里,日夕哭泣,水漿不入口,竟致喪命。趙南星、李三才,亦坐是削籍,飭所在撫按追贓。未幾,又將南星遣戍,終歿戍所。吏部尚書崔景榮,心懷不忍,當六君子未死時,曾請魏廣微諫阻。廣微本預謀此獄,不料天良未泯,居然聽信景榮,上了一道解救的奏章,惹得忠賢大怒,召入私第,當面呵斥。廣微汗流浹背,忙出景榮手書,自明心跡,忠賢尚嘲罵不已。廣微趨出,忙上疏求歸,景榮亦乞罷,先後去職。閣臣中如朱國楨、朱延禧等,雖未嘗反對魏閹,但亦不肯極力趨奉,相繼免歸。忠賢乃復引用周如磐、丁紹軾、黃立極,為禮部尚書,馮銓為禮部侍郎,入閣預事。紹軾及銓,均與熊廷弼有隙,遂以楊、左諸人,因贓斃獄,不殺熊廷弼,連楊、左一獄,也屬無名,乃將廷弼棄市,傳首九邊。可憐明廷一員良將,只為積忤權閹,死得不明不白。他如輕戰誤國的王化貞,曾經逮問論死,反邀赦免,竟獲全生。御史梁夢環,且奏言廷弼侵軍貲十七萬,劉徽又謂廷弼家貲百萬,應籍沒輸軍,中旨一概照准,命錦衣衛追贓籍產,絡繹道途。廷弼子兆珪,受迫不堪,竟至自刎。所有姻族,連類破產。武弁蔡應陽為廷弼呼冤,立置重辟,太倉人孫文豸、顧同寅,作詩誄廷弼,又坐誹謗罪斬首。編修陳仁錫,修撰文震孟,因與廷弼同郡,亦均削籍。小子有詩歎道:
逆予者死順予生,輾轉鉤連大獄成。
一部古今廿四史,幾曾似此敢橫行。
窮凶極惡的魏忠賢,意尚未足,還要將所有正人,一網打盡,說來煞是可恨,容小子下回再詳。
予閱此回,予心益憤,於逆閹等且不屑再責矣。但予不屑責及小人,予且不忍不責備君子。古聖有言:「邦有道,危言危行,邦無道,危行言孫。」又曰:「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蓋當煬灶蔽聰之候,正諸君子山林潛跡之時,非必其無愛國心也。天下事剝極必復,靜以俟之,或得一賢君御字,再出圖治,容或未遲。乃必肆行掊擊,釀成大獄,填屍牢豼,血骴交橫,至懷宗踐阼而朝野已空,人之雲亡,邦國殄瘁,是諸君子之自速其亡,咎尚小,自亡不足,且致亡國,其咎為無窮也。或謂明之亡不亡於邪黨,而亡於正人,言雖過甚,毋亦一春秋責備賢者之意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3 15:42:06
第八十八回 興黨獄緹騎被傷 媚奸璫生祠迭建
卻說魏忠賢既除楊、左諸人,遂擬力翻三案,重修光宗實錄。御史楊維垣,及給事中霍維華,希旨承顏,痛詆劉一燝、韓爌、孫慎行、張問達、周嘉謨、王之寀,及楊漣、左光斗諸人,請旨將《光宗實錄》,續行改修。又有給事中楊所修,請集三案章疏,仿《明倫大典》,編輯成書,頒示天下。《明倫大典》,見世宗時。於是飭修《光宗實錄》,並作《三朝要典》,即神、光、熹三朝。用顧秉謙、黃立極、馮銓為總裁,施鳳來、楊景辰、孟紹虞、曾楚卿為副,極意詆斥東林,暴揚罪惡。挺擊一案,歸罪王之寀,說他開釁骨月,既誣皇祖,並負先帝,雖粉身碎骨,不足蔽辜。紅丸一案,歸罪孫慎行,說他罔上不道,先帝不得正終,皇上不得正始,統由他一人釀成。移宮一案,歸罪楊漣,說他內結王安,外結劉一燝、韓爌,誣蔑選侍,冀邀擁戴首功。大眾咬文嚼字,胡言亂道,瞎鬧了好幾月,才得成書。忠賢令顧秉謙擬御制序文,載入卷首,刊布中外。
御史盧承欽,又上言:「東林黨人,除顧憲成、李三才、趙南星外,如高攀龍、王圖等,系彼黨中的副帥﹔曹於汴、楊兆京、史記事、魏大中、袁化中等,系彼黨中先鋒﹔丁元薦、沈正宗、李樸、賀烺等,系彼黨中敢死軍人﹔孫丕揚、鄒元標等,系彼黨中土木魔神,宜一切榜示海內,垂為炯戒。」忠賢大喜,悉揭東林黨人姓名,各處張貼。是謂一網打盡。惟黨中魁桀,已大半得罪,尚有高攀龍、繆昌期數人,在籍家居,未曾被逮。崔呈秀又欲殺死數人,聊快己意,遂入白忠賢,先用矯旨去逮高攀龍,攀龍聞緹騎將至,焚香沐浴,手繕遺疏,封固函內,乃授子世儒,且囑道:「事急方啟。」世儒未識情由,只好遵命收藏。攀龍復給令家人,各自寢息,不必驚慌。家人還道他有妙計安排,都放心安睡,到了夜半,攀龍四顧無人,靜悄悄的著衣起牀,加了朝服朝冠,望北叩頭,未免太迂。自投池中。翌晨世儒起來,趨入父寢,揭帳省視,只剩空牀,慌忙四覓,但見案上留有一詩,隱寓自沉的意思。遂走向池中撈取,果得父屍。適值緹騎到來,見了屍骸,無話可說。世儒泣啟遺緘,乃是遺疏數行,略言:「臣雖削籍,曾為大臣,大臣不可辱,辱大臣,與辱國何異?謹北向叩頭,願效屈平遺則,君恩未報,期結來生,望欽使馳此復命!」句句是淚。世儒瞧畢,便繳與緹騎,緹騎攜疏自去。
攀龍,無錫人,學宗濂、洛,操履篤實,不愧碩行君子,死後無不悲感。惟呈秀尚以為恨,復命將世儒逮獄,問成徒罪,虵蠍無此險毒。再下手逮繆昌期。昌期嘗典試湖廣,策語引趙高、仇士良故事,暗諷魏忠賢。至楊漣劾忠賢二十四罪,或謂亦由昌期屬稿。高攀龍、趙南星回籍,昌期又送他出郊,置酒餞行,執手太息。忠賢營墓玉泉山,乞昌期代撰碑銘,昌期又不允。以此種種積嫌,遂由呈秀慫慂,把他拘來。昌期慷慨對簿,詞氣不撓。許顯純誣他坐贓三千,五毒交加,十指墮落,卒死獄中。一道忠魂,又往西方。
第三著下手,是逮御史李應升、周宗建、黃尊素,及前蘇鬆巡撫周起元,吏部員外郎周順昌。應升嘗劾魏忠賢,有「千罪萬罪,千真萬真」等語,宗建亦劾忠賢目不識丁,尊素素有智慮,見忌群小,以此一並被逮。會吳中訛言,尊素欲效楊一清誅劉瑾故事,聯絡蘇、杭織造李寔,授他秘計,令殺忠賢。忠賢聞信,忙遣私人至吳,偵探真偽。其實李寔是貪婪無恥,平時嘗諂附魏閹,並不及正德年間的張永,張永、楊一清事。均見前四十六回。一聞有人偵察,便尋邀入署,贈與金銀若干,托他辯明。且言:「自己與故撫起元,夙有嫌隙,或即由他造言污蔑,也未可知。」來人得了賄賂,自然依了李寔的言語,回報忠賢。忠賢翻閱《點將錄》,曾有起元名氏在內,又遣人到李寔處,索取空印白疏,囑李永貞偽為寔奏,誣劾起元撫吳時,乾沒帑金十餘萬,且與攀龍等交好莫逆,謗毀朝廷,就中介紹人士,便是吏部員外郎周順昌。
看官!這周順昌時已辭職,返居吳縣原籍,為何平白地將他牽入呢?原來魏大中被逮過吳,順昌留住三日,臨別淚下,願以女字大中孫。緹騎屢次促行,順昌瞋目道:「爾等豈無耳目?難道不知世間有好男子周順昌麼?別人怕魏賊,無非畏死,我周順昌且不怕,任你去告訴閹賊罷!」也覺過甚。緹騎入京,一五一十的報告忠賢,忠賢怒甚,就在李寔偽疏中,牽連進去。御史倪文焕,並舉順昌締婚事,奏了一本,當時魏閹權力,賽過皇帝,不過借奏牘為名目,好即出票拘人,當下緹騎復出,飛逮兩週。宗建與順昌同籍,先已逮去,不三日又有緹騎到來,吳中士民,素感順昌恩德,至是都代為不平。蘇撫毛一鷺,召順昌到署,開讀詔書,順昌跪聽甫畢,外面擁入諸生五、六百人,統跪求一鷺,懇他上疏解救。一鷺汗流滿面,言語支吾,緹騎見議久不決,手擲鎖鏈,瑯然有聲,並呵叱道:「東廠逮人,哪個敢來插嘴!」語未已,署外又擁進無數市民,手中都執香一炷,擬為順昌籲請免逮,可巧聽著緹騎大言,便有五人上前,問緹騎道:「聖旨出自皇上,東廠乃敢出旨麼?」緹騎還是厲聲道:「東廠不出旨,何處出旨?」五人聞言,齊聲道:「我道是天子命令,所以偕眾同來,為周吏部請命,不意出自東廠魏太監。」說著時,大眾都嘩噪道:「魏太監是朝廷逆賊,何人不知?你等反替他拿人,真是狐假虎威,打!打!打!」幾個打字說出,各將焚香擲去,一擁而上,縱橫毆擊,當場將緹騎毆斃一人,餘眾亦皆負傷,逾垣逸去。毛一鷺忙奔入內,至廁所避匿,大眾無從找尋,始各散去。恨不令一鷺吃屎。
順昌遂分繕手書,訣別親友,潛自赴都,入就詔獄。宗建、應升、尊素三人,先已受逮,彼此相見,各自歎息。次日即由許顯純訊鞫,無非是笞杖交下,鎖夾迭加。順昌尤大罵忠賢,被顯純指令隸役,椎落門牙。他且噀血上噴,直至顯純面頰,呼罵益厲,無一語乞哀。顯純即於是夜密囑獄卒,把他結果了性命。三日出屍,皮肉皆腐,僅存鬚髮。宗建橫受箠楚,偃臥不能出聲,顯純尚五日一比,勒令交贓,並痛詆道:「看你還能罵魏公不識一丁麼?」尋即用沙囊壓宗建身,慘斃獄中。尊素知獄卒將要害己,即齧指血為詩,書於枷上,並隔牆呼應升別字道:「我先去了!」言已,即叩首謝君父,觸牆而死。越日,應升亦死。起元籍隸海澄,離京較遠,及被逮至京,順昌等均已遇害,顯純更橫加拷掠,迫令繳贓十萬。起元兩袖清風,哪裡來此巨款?只把這身命相抵,朝笞夜杖,血肉模糊,自然也同歸於盡了。時人以順昌等慘死詔獄,與楊、左諸人相同,遂與高、繆兩賢,並稱為後七君子。
此外屈死的人,也屬不少,但資望不及諸賢,未免聲名較減,小子也不忍再錄。惟前刑部侍郎王之寀,後來亦被逮入京,下獄瘐死。前禮部尚書孫慎行,坐戍寧夏,還是知府曾櫻,令他從緩數月。慎行未行,忠賢已敗,才得免罪。這兩人關係三案,小子不能不詳。又有吳中五人墓,合葬虎邱,傳播人口,雖是市中百姓,恰也旌表萬年。大書特書,隱為後人表率。看官聽說!這五人便是吳中市民的代表,叫作顏佩韋、楊念如、周文元、馬杰、沈揚。
先是緹騎被逐,毛一鷺即飛章告變,忠賢恰也驚心,忙飭一鷺查緝首犯。一鷺本魏閹義兒,好容易謀得巡撫,他本無才無能,乾不了什麼事,幸知府寇慎,及吳縣令陳文瑞,愛民有道,頗洽輿情。當下由一鷺下書,令府縣辦了此案。寇、陳兩官,自巡市中,曉諭商民,叫他報明首犯,餘俱從赦。商民尚未肯說明,還是那五人挺身自首,直認不諱。寇慎不得不將他拘住,稟知一鷺。一鷺又報告忠賢,忠賢令就地正法。五人被縛至市,由知府寇慎監刑,號炮一聲,勢將就戮。五人回顧寇慎道:「公系好官,應知我等好義,並非好亂呢。」說罷,延頸就刃,面色如生。寇慎恰也不忍,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只得令市民好好收屍,含淚回署去訖。惟緹騎經此一擊,後來不敢逕出都門,忠賢也恐人心激變,稍從斂戢,是惡貫滿盈,天道有知,也不容他再橫行了。這且表過不提。
且說蘇、杭織造李寔,因前時被人造謠,幾乎罹罪,嗣蒙忠賢開脫,任職如故,不由得感激異常。浙江巡撫潘汝楨,又是個篾片官兒,平時很巴結魏閹,尋見魏閹勢力愈大,越想討好,每與李寔商議,要籌畫一個特別法兒,買動魏閹歡心。李寔很表同情,奈急切無從設法。汝楨日夜籌思,居然計上心來,不待與李寔商量,便即奏聞。看官道是何法?乃請就西湖勝地,辟一佳壤,為忠賢建築生祠。卻是妙法,為他人所未及。忠賢得疏,喜歡的了不得,當即矯旨嘉獎。湖上舊有關壯繆、岳武穆兩祠,相距不過半里,中留隙地,汝楨遂擇這隙地中,鳩工庀材,創建祠宇,規模宏敞,氣象輝煌,比關、岳兩祠,壯麗數倍。關、岳有靈,應該把他殛毀。李寔被汝楨走了先著,自悔落後,急忙補上奏章,乞授杭州衛百戶沈尚文等,永守祠宇,世為祝釐崇報,中旨自然照准,並賜名普德,由閣臣撰文書丹,侈述功勛。祠已落成,李、潘兩人,朔望嘗親去拈香,真個是必恭必敬,不愆不忘。挖苦得妙。孰意一人創起,百人效尤,各地寡廉鮮恥的狗官,紛紛請援例建祠,無不邀准。且中旨命毀天下書院,正好就書院基址,改築魏公祠,恰是一舉兩便。不到一年,魏忠賢的生祠,幾遍天下,小子試錄表如下:
蘇州 普惠祠。松江 德馨祠。巡撫毛一鷺,巡按徐吉同建。淮安 瞻德祠。揚州 沾恩祠。總督漕運郭尚友,巡撫宋楨模、許其孝同建。蘆溝橋 隆恩祠。工部郎中曾國楨建。崇文門 廣仁祠。宣武門懋勛祠。順天府通判孫如冽,府尹李春茂,巡撫劉詔,巡按卓邁,戶部主事張化愚同建。濟寧 昭德祠。河東 褒勛祠。巡撫李精白,巡按李燦然、黃憲卿,及漕運郭尚友同建。河南 戴德祠。成德祠。巡撫郭宗光,巡按鮑奇謀,守道周鏘同建。山西 報功祠。巡撫牟志夔、曹爾楨,巡按劉弘光同建。大同 嘉德祠。巡撫王占,巡按張素養,汪裕同建。登萊 報德祠。巡按李嵩建。湖廣 隆仁祠。巡撫姚宗文,巡按溫臯謨同建。四川 顯德祠。工部侍郎何宗聖建。陝西 祝恩祠。巡撫朱童蒙,巡按莊謙、王大中同建。徽州 崇德祠。知府頡鵬建。通州 懷仁祠。督漕內監李道建。昌平二鎮亦屬通州。崇仁祠。彰德祠。總督閻鳴泰建。密雲崇功祠。巡撫劉詔,巡按倪文焕同建。江西 隆德祠。巡撫楊廷憲,巡按劉述祖同建。林衡署中永愛祠。庶吉士李若林建。嘉蔬署中洽恩祠。上林署中存仁祠。上林監丞張永祚建。
上述各祠,次第建設,鬥巧競工,所供小像,多用沈香雕就,冠用冕旒,五官四肢,宛轉如生人。腹中肺腑,均用金玉珠寶妝成。何不用狼心狗肺相代?髻上穴空一隙,俾簪四時香花。聞有一祠中像頭稍大,不能容冠,匠人性急,把頭削小,一閹抱頭大哭,嚴責匠人,罰令長跪三日三夜,才得了事。統觀上述諸祠,只供忠賢生像,惜未將奉聖娘娘一並供入,猶為缺點。每祠落成,無不拜疏奏聞。疏詞揄揚,一如頌聖,稱他堯天舜德,至聖至神,何不去嘗忠賢糞穢?閣臣亦輒用駢文褒答,督餉尚書黃運泰,迎忠賢生像,甚至五拜五稽首,稱為九千歲。獨薊州道胡士容,不願築祠,為忠賢所知,矯旨逮問。遵化道耿如杞,入祠不拜,亦即受逮,由許顯純訊問拷掠,都累得九死一生。所有建祠碑文,多半施鳳來手筆,所有擬旨褒答,多出王瑞圖手筆。忠賢均擢他為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入預機務。馮銓、顧秉謙反為同黨所軋,相繼歸休。到了天啟七年,監生陸萬齡,請以忠賢配孔子,忠賢父配啟聖公,疏中大意,謂:「孔子作春秋,魏公作要典﹔孔子誅少正卯,魏公誅東林黨人。理應並尊,同祠國子監。」司業林釪:見疏大笑,援筆塗抹,即夕掛冠自去。嗣經司業朱之俊代為奏請,竟得俞允,林釪反坐是削籍。小子有詩歎道:
媚奧何如媚灶靈,蛆蠅甘爾逐羶腥。
一般廉恥銷磨盡,剩得污名穢簡青。
建祠以後,有無荒謬事情,容俟下回續敘。
崔、魏力翻三案,非真欲翻三案也,為陷害東林黨計耳。前六君子,與後七君子,合成十三人,為逆閹搆陷,死節較著。而高攀龍之自溺池中,最為得當而死,無辜被逮,不死不止,與其死於黑索之下,何若死於白水之間?所謂蟬蛻塵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顏佩韋、楊念如等五人,率眾毆擊緹騎,雖似有幹國法,實足為一時快意之舉。逆閹可以擅旨,市民亦何嘗不可擅為?況經此一毆,緹騎乃不敢輕出國門,犧牲者僅五人生命,保全者不止什百。虎邱遺壟,彪炳千秋,不亦宜乎?潘汝楨創築生祠,遂致各地效尤,遍及全國,觀其廉恥道喪,本不值污諸筆墨,但為世道人心計,不得不表而出之,為後世戒。語有之:「豹死留皮,人死留名,」後之人毋污名節,庶不負記者苦心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3 15:42:24
第八十九回 排後族魏閹謀逆 承兄位信邸登基
卻說天啟六年三月間,有遼陽人武長春往來京師,寄跡妓家,好為大言,當由東廠探事人員,指為滿洲間諜,把他拘住,當由許顯純掠治,張皇入奏。略說:「是皇上威靈,廠臣忠智,得獲敵間,立此奇功。」長春並非敵間,就使實為間諜,試問東廠所司何事?廠臣所食何祿?乃稱為奇功,令人羞死。當即優詔褒美,並封忠賢從子良卿為肅寧伯,得予世襲,井賜養贍田七百頃。是時薊、遼督師孫承宗,因魏閹陷害正士,擬入朝面奏機宜,閹黨早已聞風,飛報忠賢。忠賢哭訴帝前,立傳諭旨,飭兵部飛騎禁止。承宗已抵通州,聞命還鎮,閹黨遂痛詆承宗,目為晉王敦、唐李懷光一流人物。承宗遂累疏乞休,廷議令兵部尚書高第繼任。第恇怯無能,一到關外,即將承宗所設各堡,盡行撤去。惟寧前參師袁崇煥,誓死不徙。果然滿洲兵來攻寧遠,聲勢張甚,高第擁兵不救,賴崇煥預備西洋大炮,擊退滿洲兵士。明廷聞報,乃將高第削職,另任王之臣為經略,且命崇煥巡撫遼東,駐紮寧遠。此段是帶敘之筆。熹宗正日懮遼事,聞魏忠賢得獲敵間,差不多與除滅滿洲同一功績,因此格外厚賞。其實遼陽男子武長春,並不是滿洲遣來,為了多嘴多舌,平白地問成磔刑,連骨肉屍骸,無從還鄉,反弄好了一個魏忠賢。
是年滿洲太祖努爾哈赤病殂,傳位第八子皇太極,以次年為天聰元年,就是《清史》上所稱的清太宗。載明清太宗嗣位,為清室初造張本。太宗一面與崇煥議和,一面發兵擊朝鮮,報復舊恨。為前時楊鎬出塞,朝鮮發兵相助之故。朝鮮遣使,向明廷告急。明廷只責成袁崇煥,要他發兵往援。崇煥正擬遣將東往,偏東江總兵毛文龍,也報稱滿兵入境,乞調兵增守。那時足智多能的袁崇煥,明知滿洲太宗,用了緩兵疑兵的各計,前來嘗試,怎奈緩兵計便是和議,不便照允,疑兵計恐要成真,不能不防。乃派水師援文龍,另遣總兵趙率教等,出兵三岔河,不過是牽制滿人,使他後顧。無如朝鮮的君民,實是無用,一經滿兵殺入,勢如破竹。朝鮮國王李倧,棄了王城,逃至江華島,看看餉盡援絕,只好派使向滿洲乞和,願修朝貢。滿洲太宗得休便休,就與朝鮮訂了盟約,調兵回國。
既而崇煥與王之臣未恊,明廷召還之臣,令崇煥統轄關內外各軍。崇煥命趙率教守錦州,自守寧遠,驀聞滿洲太宗,親督大軍,來攻錦州,他知率教足恃,一時不致失守,獨遣總兵祖大壽,領了精兵四千,繞出滿兵後面,截他歸路。自督將士修城掘濠,固壘置炮,專防滿兵來襲。果然滿兵攻錦不下,轉攻寧遠,被崇煥一鼓擊退。滿洲太宗,再欲益兵攻錦州,聞有明軍截他後路,不得已整隊回去。祖大壽見滿兵回國,紀律森嚴,也是知難而退。崇煥拜本奏捷,滿望論功加賞,哪知朝旨下來,反斥他不救錦州,有罪無功,氣得崇煥目瞪口呆,情願乞休歸裡﹔奏乞解職,有旨照准,仍命王之臣繼任。看官不必細猜,便可知是淫凶貪狡,姤功忌能的魏忠賢,弄出來的把戲。不是他是誰?原來各處鎮帥,統有閹黨監軍,閹黨只貪金錢,所得賄賂,一半中飽,一半獻與忠賢。前時熊廷弼得罪,孫承宗遭忌,無非為這項厚禮,不肯奉送的原故。此次袁崇煥督師關外,也有太監紀用監軍,崇煥只知防敵,哪肯將羅掘得來的餉項,分給閹人?紀用無從得手,忠賢何處分肥,以此寧、錦敘功,崇煥不預。解釋明白,坐實魏閹罪狀。
忠賢安坐京師,與客氏調情作樂,並未嘗籌一邊務,議一軍情,反說他安攘有功,得旨褒敘。安字注解,即是安坐繡幔中﹔攘字注解,當是攘奪的攘,或訓作攘內,意亦近是。還有王恭廠被火,又得敘功,王恭廠就是火藥局,夏季遇雷,火藥自焚,地中霹靂聲,震響不已,煙塵蔽空,白晝晦冥,軍民暈僕,死了無數。忠賢足未出戶,閹黨薛貞,偏說他撲滅雷火,德可格天,又獲獎敕。餘嘗見有人慰失火書,說系吉人天相,薛貞所奏,毋乃類是。兵部尚書王永光,以天象告儆,請寬訟獄,停工作,慎票旨。給事中彭汝楠,御史高弘圖,亦上書奏請,大致相似,中旨斥他跡近諷刺,一並罷官。又因皇極殿建築告成,熹宗御殿受賀,這殿系魏、崔兩人督辦,太監李永貞,即表奏忠賢大功,吏部尚書周應秋,相繼奏陳,又是極力揄揚。熹宗大悅。竟破格加恩,特封忠賢為上公。忠賢從子魏良卿,前已晉封侯爵,至是又進授寧國公,加賜鐵券。從孫鵬翼只二歲,封安平伯,從子良棟只三歲,封東安侯,崔呈秀為少傅。蔭子錦衣衛指揮,吏部尚書周應秋等十八人,俱加封宮保銜,工部侍郎徐大化、孫杰,升任尚書,傅應星加太子太傅,魏士望等十四人,均升授都督僉事,各賜金銀幣有差。惟忠賢特別加賜,給他莊田二千頃。寧國公魏良卿祿米,照忠賢例,各支五千石。閣臣擬旨錫封,悉擬曹操九錫文。曹操為中常侍曹騰從子,援例比擬,亦尚相合。內外章奏,各稱忠賢為廠臣,不得指名。要把大明江山,送與別人,原非容易,應該受此懋賞。會山東奏產麒麟,大學士黃立極等,上言廠臣修德,因致仁獸,何不逕稱堯舜,勸熹宗讓位忠賢?正是貢媚獻諛,無微不至,連忠賢自己,也不知自居何等呢。
忠賢以復仇修怨,均已快心,惟有一憾未了,免不得心存芥蒂。看官道是何憾?便是正位中宮的張皇后。張後深恨客、魏,因進諫不從,致疏宸眷。後亦無所怨望,惟以文史自娛,但熹宗生平,不喜漁色,待遇後妃,都不過淡淡相交,就是與後未恊,亦無非怕她煩絮,並沒有特別嫌疑,所以客、魏等雖有讒言,熹宗始終不睬。會厚載門外,有匿名揭帖,備列忠賢逆狀,且及閹黨七十餘人,忠賢遂欲誣陷後父,即召私黨邵輔忠、孫杰兩人入商。兩人聞言,陡然一呆,彼此相覷。忠賢猛笑道:「這有何難?教你兩人合奏一本,只說後父國紀私張揭帖,且與中宮勾連,謀害廠臣,我想上頭覽奏,必要究治。後若因此被廢,我姪兒良卿,生有一女,年已及笄,好進立為後了。」曹操只做國丈,魏閹想做太國丈,比曹操又高一籌。兩人唯唯趨出,繕好一篇奏草,但心中總尚畏禍,不敢逕呈。猛然想到順天府丞劉志選,年老嗜利,可浼他出頭。當下相偕往見,說明意思,並示他奏稿。志選暗想道:「我年已老,不妨一行。他日忠賢失勢,我已不知死在何處?今日趁他專權,幫一個忙,必有重賞到來,我享了幾年榮華富貴,再作計較。」到老尚不看破,勢利之害人如此。隨即欣然領命,錄奏進呈。疏中極論後父國紀罪狀,結末數語,有「毋令人訾丹山之穴,藍田之種」云云。奏上數日,並不見有批答下來。御史梁夢環,復申論志選奏章,故意詰問丹山藍田二語。熹宗仍然不答,惟密飭國紀自新。國紀知為忠賢所嫉,竟見幾遠引,飄然回籍去了。
忠賢見此計不成,又想了一策,暗募壯士數人,懷藏利刃,伏匿殿中,自己恰預報熹宗。至熹宗御殿視朝,先遣錦衣衛搜查,果然獲住懷刃的壯士。當下縛交東廠,令忠賢發落。忠賢欲令壯士誣供後父,說他意圖不軌,謀立藩王,可巧王體乾入白他事,忠賢即與熟商,體幹道:「皇上諸事糊塗,獨待遇兄弟夫婦,恰也不薄。倘若意外生變,我等恐無噍類了。」得此一沮,不知是閹黨的運氣,還是張後的運氣?忠賢沉吟半晌,方道:「這卻也是可慮呢。但縛住的壯士,如何處置?」體幹道:「速即殺卻,免得多口。」忠賢復為點首,依計而行,只晦氣了數名壯士。此著恰不及曹操,曹操能弒伏後,忠賢不能弒張後,這尚未免膽小呢。熹宗哪知就裡,總教他已經處治,便算了事。魏忠賢心尚未死,暗想張後如此難除,不如做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索性連這糊塗皇帝,亦掇開了他。險毒小人,非此不止。但熹宗尚有三個叔父,留住京邸,一個是瑞王常浩,一個是惠王常潤,一個是桂王常瀛,都是神宗皇帝的庶子,欲要舉行大事,必須將他三位皇叔,盡行外徙,免得在此作梗。當下嗾令御史張訥,疏促就藩,於是瑞王赴漢中,惠王赴荊州,桂王赴衡州,儀物禮數,務從貶損。熹宗反聽信邪言,嘉他節費為國,褒美廠臣。既而享祀南郊,祭薦太廟,竟遣寧國公魏良卿往代,雖然做候補皇帝。且加封良卿為太子太師。太師兩字,實可截去,不如竟稱太子為是。世襲伯爵。魏良棟加封太子太保,魏鵬翼加封太子少師。良棟、鵬翼尚在襁褓,如何為東宮師保?此種命令,比演戲還要弗如。崔呈秀適遭父喪,詔令奪情視事,不用縗絰,且任他為兵部尚書,兼職少傅及太子太傅,並左都御史。明朝二百數十年間,六部九卿,從沒有身兼重職,與呈秀相似,這都是熹宗寵任魏閹,推恩錫類,貤及義兒。又賜奉聖夫人金幣無數,加恩三等,予蔭子姪一人,世襲錦衣衛指揮。
任你如何封贈,總未饜他慾望。
從前熹宗親祀方澤,乘便游幸西苑,與客、魏並駕大舟,泛入湖中,暢飲為歡。偏是熹宗素性好動,飲至半酣,竟欲改乘小舟,自去泛棹,當由二小璫隨帝易船,船前後各坐一閹,划槳而去。熹宗坐在船中,也手攜片槳,順流搖蕩,不意一陣大風,刮將過來,竟把小舟吹覆,熹宗竟墮入波心,灌了一肚子的冷水。還虧湖中另有他船,船上載有侍從,七手八腳,得將熹宗救起,兩小璫墮水多時,不及施教,竟至溺死。彷彿與正德皇帝相似。客、魏所乘的大舟,相去不過裡許,他只對斟酣飲,佯作不知。兩人正在行樂,還顧什麼皇帝?加一佯字,恐太鍛鍊。熹宗遭此一嚇,染病了好幾日,幸為張後所聞,宣召太醫數人為帝醫治,總算告痊,但病根自此種著,常有頭暈腹瀉諸疾。且熹宗好動惡逸,年已逾冠,尚有童心,或鬥雞,或弄貓,或走馬,或捕鳥,或打鞦韆,或蹋毬蹴踘。又有兩大嗜好,一喜斵削雕琢,斵削事已見前文,見八十四回。雕琢玉石,頗也精工,嘗賜客、魏二人金印,各重三百兩。魏忠賢的印中,刻有「欽賜顧命元臣」數字,客氏的印中,刻有「欽賜奉聖夫人」數字,相傳俱由熹宗自刻。此外所刻玉石,隨賜宮監,也不勝數。甚且隨手拋棄,視作廢物罷了。一喜看戲扮演,熹宗嘗在懋勤殿中,設一隧道,召入梨園子弟,就此演劇,台榭畢具,暇時輒與客、魏兩人,看戲為樂。一夕,演《金牌記》,至《瘋僧罵秦檜》一出,魏閹匿入屏後,不敢正視。也有天良發現時。熹宗偏故意宣召,還是客氏設詞應答,替他求免。又嘗創演水傀儡戲,有《東方朔偷桃》,及《三保太監下西洋》等劇,裝束新奇,扮演巧妙。熹宗每召張後同觀,後屢辭不獲,勉與偕行。熹宗卻口講指畫,與後笑談。後微笑無語,屢失帝歡。到了看戲盡興的時候,竟挈內侍高永壽、劉思源等,親自登台,扮演宋太祖夜訪趙普故事。熹宗自裝太祖,應仿雪夜戎裝景象,雖當盛暑,也披兜服裘,不憚揮汗,為此種種嬉戲,遂釀成許多病症。二十多歲的人物,偏尪瘠異常,面少血色,尚書霍維華,製造一種靈露飲,說系特別仙方,久服可以長生。又有仙方出現。什麼叫作靈露飲呢?相傳用粳糯諸米,淘盡糠粃,和水入甑,用桑柴火蒸透,甑底置長勁空口大銀瓶一枚,俟米溶成液,滗出清汁,流入銀瓶,取出溫服,味如醍醐,因此媵一美名,叫作靈露飲,進供御食。熹宗飲了數匙,清甘可口,遂令維華隨時進呈。哪知飲了數月,竟成了一種臌脹病,起初是胸膈飽悶。後來竟渾身壅腫,遂致奄臥龍牀,不能動彈。煮米取汁,當不至釀成脹病,想此係別有隱疾,不得過咎維華。御醫診治無效,眼見得病象日危,去死不遠了。熹宗無嗣,只有皇弟由檢,曾封信王,尚居京師,當下召他入宮,自言病將不起,令承大統。信王固辭,經熹宗叮囑再三,勸他不必謙讓,勉為堯舜之君,信王始含淚受命。熹宗又道:「皇后德性幽閒,你為皇叔,嗣位以後,須善為保全。魏忠賢、王體乾等,均恪謹忠貞,可任大事。」善事中宮之諭,見得熹宗尚有恩情,至囑及委任權閹,殊屬至死不悟。信王也唯唯允諾。嗣復召各部科道入宮,約略面諭,大致仍如前言。信王及眾大臣等,暫且退出,越宿大漸,又越宿駕崩,共計在位七年,只二十三歲。
皇弟由檢,系光宗第五子,為劉賢妃所生,劉妃早歿,由李選侍撫育成人。李選侍便是東李,應八十一回。名位本居西李上,獨得寵不及西李。天啟初曾冊封莊妃,莊妃素嫉魏閹,恒呼他為女鬼。魏閹聞知,遂與客氏相連,交譖帝前,並將莊妃宮中應給服食,一概裁損。莊妃遂抑鬱成疾,漸成癆症。皇五子每日晨起,叩首禱天,復退謁莊妃,莊妃抱病與游,至東宮後面,置有二井,皇五子戲汲井中,得一金魚,再汲次井,仍有金魚出現。莊妃稍開笑顏,語皇五子道:「此乃異日吉兆。」語至此,復嗚咽道:「可惜我不得相見了。」皇五子隨說夢征,謂:「夜間熟寢時,見有金龍蟠著殿柱,陡被驚寤」云云。莊妃道:「龍飛九五,也是禎祥,但不應泄漏為是。」皇五子亦私自心喜,隨著莊妃回宮。到了熹宗歸天,莊妃早已去世了。敘入此段,為莊妃封後伏線。
熹宗崩後,由魏忠賢夜召信王,信王素知忠賢奸邪,自覺背生芒刺,沒奈何同他入宮。翌晨,諸大臣俱入宮哭臨,忠賢憑棺大慟,雙目並腫,既而呼崔呈秀入談,密語多時,無人與聞。或雲忠賢謀逆,呈秀以時機未至,才行罷議,或謂由張後保護信王,魏閹無從下手,這且不必細說。單說信王由檢,擇日即位,以次年為崇禎元年,世稱為崇禎帝,後來號為懷宗,亦稱毅宗。即位這一日,忽聞天空有聲,惹得大眾驚疑起來。至朝賀禮成,響聲亦止。司天監謂為天鼓忽鳴,主兆兵戈。是明祚將終預兆。但因新主登極,相率諱言。魏忠賢上表辭職,有詔不許,惟奉聖夫人客氏,令出外宅。客氏就梓宮前,出一小函,用黃色龍袱包裹,內貯熹宗胎發痘痂,及累年落齒剃髮等,一一檢出焚化,痛哭而去,閹黨稍稍自危。不意逆閹門下走狗楊維垣,竟先糾劾崔呈秀,不守父喪,顯違禮制,解鈴還是系鈴人。奉旨免呈秀官,勒令回籍。呈秀一去,彈劾魏閹的奏章,陸續進呈,有分教:
妖霧常霾只畏日,冰山忽倒又回陽。
欲知魏閹得罪情形,待至下回再表。
本回敘熹宗絕續之交,見得魏閹實具逆謀,不過因種種障礙,以致中沮,說者謂王體乾、崔呈秀輩,諫阻逆謀,不為無功。詎知自古以來,無逆閹篡國之理,王體乾、崔呈秀輩,並非效忠明室,不過援情度理,自知難成耳。然明朝元氣,已為魏閹一人,斵削殆盡,魏閹雖未篡國,實足亡國,百世而下,猶播腥聞,不特為有明罪人已也。獨怪熹宗之失,不過嬉戲,而貽禍至於如此,魯昭公猶有童心,君子知其不終,觀熹宗而益信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3 15:42:44
第九十回 懲淫惡闔家駢戮 受招撫渠帥立功
卻說懷宗嗣位以後,當有人彈劾魏、崔兩人。崔呈秀已經罷官,那魏忠賢亦被廷臣糾彈。工部主事陸澄源,首先奏劾,次即主事錢元慤,又次為員外史躬盛,還有嘉興貢生錢嘉征,更劾忠賢十大罪:一並帝﹔二蔑後﹔三弄兵﹔四無二祖列宗﹔五剋削藩封﹔六無聖﹔七濫爵﹔八掩邊功﹔九傷民財﹔十通關節。均說得淋漓痛切,無惡不彰。魏閹何止十大罪?就是楊漣所奏二十四罪,也嫌未足。忠賢聞有此疏,忙入宮哭訴。此時卻用不著。懷宗命左右朗讀原疏,嚇得忠賢驚心動魄,只是磕著響頭,蓬蓬勃勃,大約有數十百個。隨被懷宗叱退,忠賢急得沒法,忙至私第取出重寶,往會信邸太監徐應元,賄托調停。應元本忠賢賭友,倒也一力擔承,便入謁懷宗,替他說情。懷宗不待說畢,即把他一頓斥責,攆出宮門。次日即傳出嚴旨,表明魏忠賢罪狀,謫置鳳陽,司香祖陵。徐應元亦謫守顯陵,忠賢束裝就道,護從尚數百人,復經言官訐奏,更頒諭旨,飭兵部發卒逮治。諭中有云:
逆惡魏忠賢,盜竊國柄,誣陷忠良,罪當死。姑從輕降發鳳陽,不思自懲,猶畜亡命之徒,環擁隨護,勢若叛然。著錦衣衛速即逮訊,究治勿貸!
忠賢此時,方至阜城,寓宿驛舍,勿由京中密報諭旨,料知錦衣衛到來,被拘入京,必至伏法,遂與乾兒李朝欽,對哭一場。雙雙解帶,自縊身亡。懷宗聞忠賢自盡,飭將家產籍沒,並逮魏良卿下獄。一面查客氏家資,搜得宮女八人,多懷六甲。看官道是何故?原來熹宗無子,屬望頗殷,客氏出入掖廷,竟帶出宮女若干名,令與子弟同寢,好使懷妊,再進宮中,謀為以呂易嬴,以牛代馬的秘計。以呂易嬴,有秦時呂不韋故事。以牛易馬,是晉朝小吏牛金故事。懷宗命太監王文政訊究,那一班弱不勝衣的宮女,怎禁得刑驅勢迫,一經恫嚇,便一一吐出實情,歸罪客氏,文政據實奏陳,觸起懷宗怒意,立命將客氏拘至浣衣局,掠死杖下。於是窮奢極欲,挾權怙勢的老淫婦,把雪白的嫩肌膚,去受這無情刑杖,挨不到數十下,便已玉殞香銷,慘赴冥司,與成妃李氏,裕妃張氏,及馮貴人等,對簿坐罪去了。也有此日,令人浮一大白。
客氏弟客光先,子侯國興,一同拘到,與前封寧國公魏良卿,俱至法場,一刀一個,送他歸陰。所有客、魏家屬,無論長幼男女,盡行斬首。有幾個乳兒嬰孩,尚是盹睡未醒,也被劊子手一時殺盡。都下人士,統說是客、魏陰毒,應該受此慘報,並沒有一人憐惜。可見福善禍淫,古今常理,君子樂得為君子,何苦陷害好人!肆行無忌,弄到這一番結果呢?當頭棒喝。
客、魏已誅,閹黨失勢,給事中許可征,復劾崔呈秀為五虎首領,宜肆市朝。詔令逮治,並籍家產。呈秀歸薊州,聞這消息,羅列姬妾,及諸般珍玩,呼酒痛飲,飲盡一巵,立將酒巵擲去,隨飲隨擲,擲碎了數十巵,乃闔戶自縊。山陰監生胡焕猷,越俎上書,極論黃立極、施鳳來、張瑞圖、李國潽等,身居揆席,一意媚閹,並應斥罷。懷宗以祖宗舊例,生監不得言事,便將焕猷論杖除名。黃立極料難久任,辭職歸休。施鳳來等尚是戀棧,懷宗頗也動疑,令九卿科道,另薦閣臣,仿古時枚卜遺典,將所薦閣臣姓名,貯入金甌,焚香肅拜,依次探取,得錢龍錫、李標來、宗道、楊景辰四人。復因天下多事,更增二人,又得周道登、劉鴻訓,遂並命入閣。同為大學士。輔臣以得人為主,全憑君主藻鑒,豈得暗中摸索,便稱得人?懷宗首為此舉,已是誤事。罷施鳳來、張瑞圖、李國潽等。國潽在三人中,還算持正,就是罷官歸去,也是他自己乞休。臨行時,並薦韓爌、孫承宗自代,懷宗乃復召韓爌入閣。爌尚未至,閹黨楊維垣等,又力詆東林黨人,明斥韓爌。謂與崔、魏等,同為邪黨。你算不是邪黨,如何前時阿附崔、魏?編修倪元潞,上疏駁斥,且請毀《三朝要典》,其詞云:
梃擊紅丸移宮,三議哄於清流,而《三朝要典》一書,成於逆豎。其議可兼行,其書必當速毀。蓋當事起議,與盈廷互訟,主梃擊者力護東宮,爭梃擊者計安神祖﹔主紅丸者仗義之言,爭紅丸者原情之論﹔主移宮者弭變於幾先,爭移宮者持平於事後。數者各有其是,不可偏非也。未幾而魏閹殺人,則借三案,群小求富貴,則借三案,而三案面目全非矣。故凡推慈歸孝於先皇,正其頌德稱功於義父。
批根今日,則眾正之黨碑﹔免死他年,即上公之鐵券。由此而觀,三案者天下之公議,《要典》者魏氏之私書,三案自三案,《要典》自《要典》,以臣所見,惟毀之而已。夫以閹豎之權,而役史臣之筆,亙古未聞,當毀一﹔未易代而有編年,不直書而加論斷,若雲仿佛《明倫大典》,則是魏忠賢欲與肅皇帝爭聖,崔呈秀可與張孚敬比賢,悖逆非倫,當毀二﹔矯誣先帝,偽撰宸編,既不可比司馬光《資治通鑑》之書,亦不得援宋神宗手制序文為例,假竊誣妄,當毀三﹔況史局將開,館抄具備,七載非難稽之世,實錄有本等之書,何事留此駢枝,供人唾罵?當毀四。願敕部立將《要典》鋟毀,一切妖言市語,如舊傳點將之謠,新騰選佛之說,毋形奏牘,則廓然蕩平,邪慝去而大經正矣。
伏惟聖鑒施行!此折最為持平,故錄述一斑。
先是魏閹伏法,所有歷年獎敕,盡行收還,各處生祠,盡行撤除,至是復毀去《三朝要典》,乃將閹黨所著邪議,一律推翻,遂贈卹天啟朝被害諸臣,如前六君子,後七君子等,概贈官爵,悉予嘉諡,罷免追贓,釋還家屬。內外人心,喁喁望治。既而韓爌至京,命為首輔,令定魏閹逆案,爌不欲廣搜窮治,僅列四十五人,呈入擬罪。懷宗不悅,命再鉤考,且面諭韓爌道:「忠賢不過一個內豎,乃作姦犯科,無惡不作,若非內外臣僚,助他為虐,哪有這般兇暴?現在無論內外,須要一律查明,共同加罪,才見得是明刑敕法呢。」爌復奏道:「外廷臣工,未知內事,不便捉風捕影,任情羅織。」懷宗微笑道:「只怕未必,大約不敢任怨,所以佯作不知。明日朕當示卿。」言畢,即退殿入宮。越日,又召見韓爌等人,指案上布囊,語燝等道:「囊中章奏累累,統是逆閹舊黨,贊導擁戴,頌美諂附,卿可一一案名,列表懲處。」燝又叩首道:「臣等職司輔導,不習刀筆。」懷宗面有慍色,又顧吏部尚書王永光道:「卿系職掌銓衡,彰善癉惡,應有專責。」永光亦回奏道:「臣部止任考功,未曾論罪。」閹黨罪惡滔天,害人奚止十百?此次懷宗踐阼,敕定逆案,正當羅列無遺,為後來戒,乃彼推此諉,果屬何為?懷宗又回顧刑部喬允升,及左都御史曹於汴道:「這是二卿的責任,不要再推諉了。」當下命左右攜下布囊,繳給允升,自己竟下座進內。允升不能再諉,只好與曹都御史,捧囊出來,啟囊檢視,按名列表,共得二百餘人,呈入欽定。懷宗親自裁奪,科罪七等。首逆魏忠賢、客氏,依謀反大逆律,梟首磔屍。次與首逆同謀,如崔呈秀、魏良卿、侯國興等六人,立即斬決。又次為交結內侍,如劉志選、梁夢環、倪文焕、許顯純等十九人,均擬斬首,秋後處決。還有交結近侍次等,如魏廣微、周應秋、閻鳴泰、楊維垣等十一人,及逆孽魏志德等三十五人,一並充軍。再次為諂附擁戴,如太監李寔等十五人,亦俱充軍。又有交結近侍末等,如顧秉謙、馮銓、王紹徽等一百二十八人,俱坐徒三年。最輕是交結近侍減等,如黃立極等四十四人,俱革職閒住。這二百多名罪人,統榜列姓名,各注罪狀,刊布中外,且飭刑部照案懲辦,不得再縱。於是客、魏兩賊的屍首,再加寸磔,此外已經伏法,不必再核,未經伏法的罪犯,悉照欽定逆案,應斬應戍應徒應革職,處置了結。八千女鬼,化作春婆,不消細說。
且說懷宗生母劉賢妃,生前已經失寵,歿葬西山。懷宗年甫五歲,未識生母瘞所,及年漸長,詢及近侍,方知窀穸所在,密付內侍金錢,具楮往祭。到了即位,追尊生母為孝純皇後。且因東李莊妃,鞠育有恩,特上妃封號,並賜妃弟李成棟田產千頃,廟號大行皇帝為熹宗,尊熹宗後張氏為懿安皇后,立後周氏,冊田氏、袁氏為妃,為下文伏筆。典禮粗定,謀修治術,起袁崇煥為兵部尚書,督師薊、遼。崇煥至都,入見平台,懷宗咨及平遼方略,崇煥對道:「願陛下假臣便宜,約五年可復全遼。」懷宗心喜,又問了數語,入內少憩。給事中許譽卿,便問崇煥道:「五年的限制,果可踐言否?」崇煥道:「皇上為了遼事,未免焦勞,所以特作慰語。」譽卿道:「主上英明,豈可漫對?倘若五年責效,如何覆命?」崇煥俯首不答。自知說錯,所以俯首,然後來被置重辟,已伏於此。既而懷宗復出,崇煥又上前跪奏,略言:「遼事本不易奏功,陛下既已委臣,臣亦不敢辭難。但五年以內,戶部轉軍餉,工部給器械,吏部用人,兵部調兵遣將,須內外事事相應,方能有濟。」懷宗道:「朕知道了。朕當飭四部大臣,悉如卿言。」崇煥又奏稱制遼有餘,杜讒不足,一出國門,便成萬里,設有妒功忌能的人員,便足壞事。懷宗聞言,為之起座道:「卿勿疑慮,朕當為卿作主便了。」大學士劉鴻訓等,復請賜崇煥尚方劍,令便宜從事。懷宗概行照允,即遣崇煥去訖。
忽接福建巡撫熊文燦奏章,內稱海盜鄭芝龍,已經招降,應乞加恩授職等語。小子敘到此處,不得不將芝龍來歷,詳述一遍。芝龍泉州人,父名紹祖,為泉州庫吏。太守蔡善繼公出,突被一石子擊中額上,立飭衛卒查捕。嗣捕到一個幼童,問明姓氏,便是庫吏紹祖子芝龍。紹祖聞報大驚,急忙入署待罪,巧值芝龍出來,謂已蒙太守釋放,紹祖不知就裡,再入謁太守,叩首請罪。善繼笑道:「芝龍便是你子麼?我見他相貌非凡,他日必當富貴,現在年尚幼稚,稍有過失,不足為罪,我已放他去了。」以貌取人,失之芝龍。紹祖才叩謝回家。後來善繼去任,紹祖病逝,芝龍貧不能存,竟與弟芝虎流入海島,投海盜顏振泉屬下,去做剽掠勾當。振泉身死,眾盜無主,欲推一人為首領,一時不能決定。嗣經大眾公議,禱天擇帥,供起香案。案前貯米一斛,用一劍插入米中。各人次第拜禱,劍若躍出,即推何人為長。說也奇怪,別盜拜了下去,劍仍一毫不動,偏偏輪著芝龍拜禱,那劍竟陡然躍出,落地有聲。真耶假耶?大眾疑為天授,遂推芝龍為盜魁,縱橫海上,官兵莫與抗衡。閩中長官,以善繼有德芝龍,再調任泉州道,貽書招撫。芝龍頗也感德,復書願降,獨芝虎不從,率眾大譁。芝龍沒法,仍留踞海島,劫掠為生。福建巡撫朱一馮,新任撫缺,決計剿捕,遂遣都司洪先春,從水路出師,把總許心素、陳文廉,從陸路出師,兩路夾攻,總道是可滅芝龍,哪知陸軍失道,只有洪先春舟師,進攻海島,日間戰了一仗,還是勝負相當,夜間由芝龍潛遣盜眾,繞出先春後面,襲擊先春,芝龍又從前面殺出,兩下裡夾擊官軍,害得先春跋前疐後,身被數刃,拚命走脫。芝龍也不追趕,擒住了一個盧游擊,恰好生看待,釋令還閩。
惟明廷接得敗報,撤去朱一馮,改任熊文燦。文燦到任,溫言招諭,且言歸降以後,仍得統轄原部,移作海防。芝龍乃率眾降順,文燦即飛章奏聞。給事中顏繼祖,上言芝龍既降,應責令報效,方可酌量授職。懷宗准奏,當將原疏抄發到閩,令文燦照辦。文燦轉諭芝龍,芝龍恰也允諾。當時海盜甚多,李魁奇、鐘彬、劉香老等,統是著名盜目,出沒海鄉。芝龍先擊李魁奇,魁奇戰敗,走入粤中,被芝龍追殺過去,一炮轟斃。復移眾攻鐘彬,恰也戰勝了好幾仗,彬竟竄死。文燦又復奏聞,乃有旨授芝龍為游擊。芝龍得了官職,復大擊劉香老。香老為盜有年,寇掠閩廣沿海諸邑,勢甚猖獗。芝龍與他角逐海上,正是旗鼓相當,差不多的本領。香老因閩海邊防,得一芝龍,恰是勁敵,不如竄入粤海,當下鼓行而南。粤中相率戒嚴。明廷升調熊文燦為兩粤總督,文燦仍用招撫的老法兒,命守道樊雲蒸,巡道康永祖,參將夏之本、張一杰等,同往撫諭。偏偏香老不從,竟把他四人拘住,急得文燦倉皇失措,飛調鄭芝龍到粤,並撥粤兵相助,進擊田尾遠洋。香老見閩、粤聯兵,戰艦麕至,料知不是對手,遂硬脅樊雲蒸出舟,止住來兵。雲蒸大呼道:「我已誓死報國了,諸君努力擊盜,正好就此聚殲,切勿失此好機會呢!」數語甫畢,已被盜眾殺死。參將復之本、張一杰等,自知難保,索性奪刀奮鬥。芝龍見寇船大噪,飛行過去,登舟一躍,縱上盜船,部眾次第躍上,亂殺亂剁,霎時間掃得精光,把康永祖及夏、張二參將,一齊救出,越是拚死,越是不死。遂上前圍裹香老坐船。香老支撐不住,欲走無路,沒奈何縱火自焚,與船同盡。小子有詩歎道:
海上橫行已有年,一朝命絕總難全。
殺人尋亦遭人殺,果報循環自有天。此詩別具感慨,並非專指劉香老。
香老自盡,海氛頓息,芝龍得升任副總兵,欲知後事,且看下回。
魏忠賢惡貫滿盈,中外切齒,但偽恭不及王莽,善詐不及曹操,無拳無勇,職為亂階,故以年少之崇禎帝,驟登大位,不假手於他人,即行誅殛,可見當日明臣,除楊、左諸人外,大都貪鄙齷齪,毫無廉恥,魏閹得勢,即附魏閹,魏閹失勢,即劾魏閹,楊維垣之行事可鑒也。即如楊、左諸人,伉直有餘,權變不足,故俱遭陷害﹔否則如韓琦之治任守忠,楊一清之除劉瑾,捽而去之,尚非難事,何至殘善類而殘國脈耶?若夫鄭芝龍一海盜耳,善於駕馭,非必不可為我用,觀其擊殺群盜,所向有功,亦似一海外干城,但只可任之為偏裨,不能予之以特權,若終其身為游擊副總兵,亦不至有日後事矣。故惟有大材智者乃足以御奸,亦惟有大材智者並足以使詐,惜乎明廷內外之未得其人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3 16:02:45
第九十一回 徐光啟薦用客卿 袁崇煥入援畿輔
卻說懷宗用枚卜遺制,彩得錢龍錫、李標來、宗道、楊景辰、周道登、劉鴻訓等六人,同時入閣,總道是契合天心,定可得人,哪知來、楊兩臣,系魏閹餘黨,景辰且曾為《三朝要典》副總裁,一經授職,廷臣已是大譁,後來交章彈劾,乃將來、楊兩人罷官。劉鴻訓素嫉閹黨,次第斥楊維垣、李恒茂、楊所修、孫之獬、阮大鋮等,人心大快。獨閹黨餘孽猶存,恨劉切骨。會惠安伯張慶臻,總督京營,敕內有「兼轄捕營」語,提督鄭其心,謂有違舊例,具折訐陳。懷宗以所擬原敕,本無此語,因御便殿問諸閣臣,閣臣俱雲未知。既而御史吳玉言:「由鴻訓主使,兵部尚書王在晉,及中書舍人田嘉璧,統同舞弊。」乃將鴻訓落職,謫戍代州,王在晉削籍,田嘉璧下獄。未免有人傾害,閣臣去了三人,免不得又要推選。廷臣列吏部侍郎成基命,及禮部侍郎錢謙益等,共十一人,呈入御定。禮部尚書溫體仁,與侍郎周延儒,早已望為宰輔,偏偏此次廷推,兩人均不在列,當下氣憤填胸,遂將這廷推十一人中,吹毛索瘢,有心尋釁。巧巧查得錢謙益,曾典試浙江,略涉嫌疑,即劾他營私得賄,不配入閣。謙益後為貳臣,心術固不甚可取,但溫、週二人,誤明亡國,罪比謙益尤甚。原來天啟二年,謙益為浙江典試官,適有奸人金保元、徐時敏等,偽作關節,用一俚句,有「一朝平步上青天」七字,謂嵌入七義結尾,定可中選。試士錢千秋,本是能文,因求名性急,遂依了金、徐兩人的密囑,入場照辦。揭曉以後,果然中了第四名。後來探得確音,本房擬薦第二,被主司抑置第四,料知關節非真,竟與保元、時敏相爭,索還賄賂,貓口裡挖鰍,也是多事。兩造幾至用武,鬧得天下聞名。至部科磨勘,卷中實有此七字,報知謙益。謙益大驚,忙具疏劾奏二奸,並及千秋。有旨俱下獄論戍,謙益亦坐是奪俸。二奸瘐斃,千秋遇赦釋還,案情已成過去。此次又為體仁訐發,當由懷宗召入謙益,與體仁對質。謙益雖未受贓,究竟事涉嫌疑,只好婉言剖辯。偏體仁盛氣相淩,言如泉湧,且面奏懷宗道:「臣職非言官,本不必言,會推不與,尤宜避嫌不言,但枚卜大典,關係宗社安危,謙益結黨受賄,沒人訐發,臣不忍見皇上孤立,所以不得不言了。」懷宗英明好猜,英明是好處﹔好猜是壞處。久疑廷臣植黨,聞體仁言,再三點首。此時閣部科道,亦均被召,多為謙益辯白。吏部給事中章允儒,尤痛詆體仁,激得懷宗怒起,命禮部繳進千秋原卷,指斥謙益,謙益不得已引罪。懷宗歎道:「今日若無體仁奏發,豈非誤事?」體仁在天啟初,已官禮部,彼時不聞糾彈,直至此時訐發,明是假公濟私,懷宗奈何中計?遂叱令左右,縛允儒下獄,並切責諸大臣。周延儒又申奏道:「廷推閣臣,名若秉公,奈暗中主持,實不過一二人,此外都隨聲附和,哪敢多言招尤?即如千秋一案,早有成讞,何必復問。」懷宗乃傳令退班,即日降旨,罷謙益官,並罷廷推十一人,悉置不用。獨用韓爌為首輔,且召爌面諭道:「朕觀諸大臣中,多半植黨,不知懮國,卿為朕執法相繩。」爌叩首奏道:「人臣原不應以黨事君,人君也不可以黨疑臣,總當詳核人品,辨別賢奸,然後舉錯得當。若大廷上妄起戈矛,宮府中橫分畛域,臣恐非國家幸福呢。」名論不刊。懷宗默然不答,不以爌言為然,是懷宗一生致病處。爌即見機叩退。未幾,召見周道登,因奏對失言,又下旨放歸。
崇禎二年五月朔,欽天監預報日食,屆期失驗時刻,懷宗遂嚴責欽天監官。原來中國曆法,猶本唐堯舊制,相沿數千年,只墨守了一本舊書,不少增損。漢、唐及宋,歲時節氣,及日蝕月蝕,往往相差至數時,甚且差至一二日。中國人不求進化,於此可見一斑。至元太史郭守敬,遍參曆法,編造授時新歷,推步較精,但中間刻數,尚有舛錯,所以守敬在日,已有日月當食不食、不當食反食等事。一班吹牛拍馬的元臣,反說日月當食不食,系帝後昭德回天,非常慶幸,日月不當食而食,說將若何?其實統是意外獻諛,不值一辯。及明祖崛興,太史劉基,上大統歷,仍然是郭守敬的成書,以訛沿訛,怎能無誤?可見劉基猶是凡人,並不是神仙等侶。夏官正戈豐,據實復奏,略言:「謹守成歷,咎在前人,不在職等。」倒是善於卸責。獨吏部左侍郎徐光啟,上曆法修正十事,大旨謂:「中歷未合,宜參西法」,並舉南京太僕寺少卿李之藻,及西洋人龍華民、鄧玉函,同襄歷事。懷宗立即批准,飭召李之藻及龍、鄧兩西人入京,擢光啟為禮部尚書,監督歷局。中國用外人為客卿,及彩行西洋新法,便是從此起頭。大書特書。
看官!你道徐光啟如何認識西人?說來話長,待小子略略補敘。自元代統一亞洲,東西兩大洋,交通日繁,歐洲人士,具有冒險性質,往往航海東來。葡萄牙人,首先發現印度航路,從南洋麻六甲海中,附搭海船,行至中國,出沒海疆,傳教通商。嗣是愈來愈眾,至明世宗四十三年,竟在粤海沿邊的澳門地方,建築商館,創業經營,大有樂不思蜀的氣象。粤省大吏,屢與交涉,方要求租借,每年出賃金二萬兩,彼此定約。此後荷蘭國人,西班牙國人,英吉利國人,紛紛踵至,多借澳門為東道地。會意大利人利瑪竇,亦航海來華,留居中國數年,竟能通中國語言文字,往來沿海各口,廣傳耶穌教福音。徐光啟生長上海,與利瑪竇會晤,談論起來,不但暢陳博愛平等的教義,並且舉天文曆數,統是融會貫通。光啟很是欽佩,引與為友,往往與他研究學術,通宵達旦,時人目為癡呆,光啟全然不顧,竟把西學研通大半。實是一個熱心人物,若後人盡如光啟,中國也早開化了。到了入任侍郎,邀利瑪竇入京,早思將他推薦。因利瑪竇年已垂老,不願任職,乃將他同志龍華民、鄧玉函兩人,薦修曆法。李之藻亦熱心西學,所以一並舉用。光啟且捨家宅為教堂,並請准在京師建會堂。尋又保舉西人湯若望、羅雅谷等,同入歷局,翻譯天文、算術各書,約有數種。並製造儀器六式,推測天文。一名象限懸儀,二名平面懸儀,三名象限立運儀,四名象限座正儀,五名象限大儀,六名三直游儀,復有弩儀、弧矢儀、紀限儀諸器,統是適用要件,可法可傳。光啟又自著日躔歷指,測天約說日躔表,割圜八線表,黃道升度,黃赤道距度表,通率表等書,又譯《幾何原本》一書,至今尚流傳不絕,推為名著。利瑪竇於崇禎三年,病歿京師,賜葬阜城門外。墓前建堂兩重,堂前立晷石一方,上刻銘詞,垂為紀念。銘詞計十六字,分為四句,首二句是「美日寸影,勿爾空過,」次二句是「所見萬品,與時並流,」遺蹟至今尚存。光啟卒於崇禎六年,後來清帝入關,湯若望等,尚在清廷為欽天監,這是後話不提。
且說袁崇煥奉命赴遼,修城增堡,置戍屯田,規畫了一年有餘,頗有成效。只因毛文龍鎮守東江,勢大官尊,免不得跋扈難馴,不服崇煥節制。崇煥早欲除去文龍,適文龍親來謁見,乃以賓禮相待。文龍也不謙讓,居然分庭抗禮,與崇煥對坐談天。崇煥約略問了數語,當即謝客令歸,既而借閱兵為名,逕至東江,就雙島泊船。文龍循例迎接,崇煥恰格外謙和,留他在舟宴飲。歡語多時,方才談及軍務。崇煥擬改編營制,別設監司,文龍心中,獨以為東江一島,本是荒涼,全仗自己一人,招集逃民,經營起來,此次來了袁崇煥,無端硬來干涉,哪肯低首忍受?當即將前因後果,敘述一番,並說是島中兵民,全系恩義相聯,不便另行編製。崇煥微笑道:「我亦知貴鎮勞苦,但目今外患交迫,兵務倥傯,朝中大臣,又未必肯諒苦衷,我是奉皇上特遣,不得已來此,為貴鎮計,到不如辭職還鄉,樂得安閒數年呢。」崇煥此時,尚不欲殺文龍。文龍勃然道:「我亦久有此意,只是滿洲事情,還沒有辦了,眼前知道邊務的人,又是很少。據文龍的意思,平了滿洲,奪得朝鮮,那時功成名立,歸去未遲。」太屬狂言。說至此,竟放聲大笑起來。死在目前,還要笑甚。崇煥嘿然無語,勉勉強強的與他再飲數杯,即命左右收拾殘肴,文龍也即告辭。臨別時,崇煥與他訂約,邀閱將士較射山上,文龍自應諾去訖。次日五更,崇煥已召集將校,授他密計,趁著晨光熹微的時候,便率眾上山,一面遣人往催文龍。文龍尚高臥未起,一聞督師催請,沒奈何起身盥洗,等吃過早點,催請的差人,已來過三五次,當下穿好衣冠,匆匆出署,帶著護兵,趨上山來。只見這位袁督帥,早已立馬待著,正欲上前參見,偏被他握住了手,笑容可掬道:「不必多禮,且同行上山罷!」文龍便隨了崇煥,拾級上升,護軍要想隨行,卻被督師手下的將弁,出來攔住,不得並進。崇煥與文龍,到了半山,突語文龍道:「我明日就要回去,今日特向貴鎮辭行。貴鎮膺海外的重寄,殺敵平寇,全仗大力,理應受我一拜。」說著,即拜將下去,嚇得文龍答禮不迭。正是奇怪。崇煥又與他攜手同行,到了帳中,忽變色道:「謝參將何在?」參將謝尚政,應聲即出,崇煥將文龍一推,便道:「我將此人交代了你。」尚政背後,即跳出好幾個健將,把文龍拿下。出其不意。文龍大呼道:「我得何罪?」崇煥道:「你的罪不下十種,就是本部院奉命到此,改編營制,你便抗命不遵,背了我還是小事,你心中早無聖上,即此一端,已當斬首。」文龍此時,已似砧上肉,釜中魚,只好叩頭乞免。崇煥道:「不必說了。」便望著北闕,三跪九叩首,請出尚方寶劍,繳與謝尚政,令將文龍推出處斬。不一時獻首帳前,崇煥即整轡下山,馳諭文龍部眾道:「罪止文龍一人,餘皆無罪。」又傳喚文龍子承祚至前,面諭道:「你父違叛朝廷,所以把他正法,你本無罪,好好兒鎮守此處,我為公事斬了你父,我私下恰很念你父。你果勉蓋父愆,我當替你極力保舉哩。」說至此,又召過副將陳繼盛,令他輔翼承祚,鎮守東江,分編部兵為四恊。並到文龍靈前,哭奠一番,然後下船回去。崇煥所為,全是做作,怎得令人敬服?一面奏報明廷,懷宗未免驚疑,轉念文龍已死,方任崇煥,只好優旨報聞。後來決殺崇煥,便是為此而起。
哪知文龍部下,有兩大義兒,一個叫作孔有德,一個叫作耿仲明,二人素受文龍恩惠,到了此時,便想為文龍報復私仇,所有「忠君愛國」四大字,盡行拋去,竟自通款滿洲,願為前驅,除這崇煥。滿洲太宗,自然准降,惟仍教他留住東江,陽順明朝,陰助滿洲,作為牽制崇煥的後盾。自己逕率大軍,用蒙古喀爾沁台吉布爾噶圖,台吉系蒙古官名。作為嚮導,攻入龍井關,分兩路進兵。一軍攻洪山口,一軍攻大安口,統是馬到成功,長驅並進,浩浩蕩蕩的殺至遵化州。明廷聞警,飛檄山海關調兵入援,袁崇煥奉檄出師,遣總兵趙率教為先行,自率全軍為後應。率教倍道前進,到了遵化州東邊,地名三屯營,望見滿洲軍士,與蜂蟻相似。把三屯營困住,他卻不顧利害,不辨眾寡,單靠著一腔忠憤,殺入滿兵陣中。滿兵見有援師,讓他入陣,復將兩翼兵圍裹攏來,把率教困在垓心。率教左衝右突,東斲西砍,恰殺死滿兵多名。怎奈滿兵越來越眾,率教只領著孤軍,越戰越少,滿望營中出兵相應,誰知營中守將朱國彥,只怕滿兵混入,竟緊閉營門,拒絕率教。率教殺到營前,已是力竭聲嘶,待至呼門不應,弄得進退無路,不禁向西遙呼道:「臣力竭了!」舉劍向頸上一橫,當即殉國,全軍盡覆。滿兵乘勝撲營,朱國彥知不可守,與妻張氏投繯自盡。等是一死,何不納趙率教?
三屯營已失,遵化當然被兵,巡撫王元雅率同保定推官李獻明,永平推官何天球,遵化知縣徐澤,及前任知縣武起潛等,憑城拒守,支撐了好幾日。爭奈滿兵勢大,援師不至,偌大一個孤城,哪裡保守得住?眼見得城池被陷,相率淪亡。明廷聞遵化失守,驚慌的了不得,吏部侍郎成基命,奏請召用故輔孫承宗,督師禦敵。懷宗深以為然,立征承宗為兵部尚書,兼中極殿大學士,視師通州。並命基命為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參預機務。承宗奉召入覲,具陳方略,即率二十七騎,馳入通州城,與保定巡撫解經傳,總兵楊國棟等,整繕守具,恊力抵禦。是時勤玉詔下,宣府、大同等處,各派兵入援,怎奈見了滿兵,統是畏縮不前,甚且半途溃散。滿洲太宗遂連破薊州、三河、順義,直薄明京,都中大震。虧得總兵滿桂,由崇煥遣他入援,已至德勝門下營。滿桂也是一員猛將,見滿兵到來,即率五千騎卒,與滿兵交鋒起來,戰了半日,不分勝負,城上守將,發炮助威,滿兵霎時馳退,滿桂手下的兵士,反被炮彈轟死數百名,桂亦負傷收軍。懷宗正遣中官齎送羊酒,慰勞滿桂,令入休甕城。忽聞袁崇煥親率大軍,偕總兵祖大壽、何可綱等入衛,懷宗大喜,立刻召見平台,溫言慰勉。崇煥請入城休兵,偏不見許,再請屯兵外城,如滿桂例,亦不見答。這是何意?崇煥乃出屯沙河門外,與滿兵遙遙對壘,暗中在營外布著伏兵,防備滿兵劫營。果然滿兵乘夜襲擊,著了道兒,還虧援應有人,步步為營,才得卷甲回去。懷宗遂命崇煥統轄諸道援師,崇煥料滿兵遠來,不能久持,意欲按兵固守,養足銳氣,等到滿兵退還,方才尾擊。這是以逸待勞的上計。於是相度地勢,擇得都城東南角上,扼險為營,豎木列柵,竟與滿兵久抗起來。滿洲太宗正防這一著,忙率兵來爭,崇煥堅壁相待,任他如何鼓噪,只令將士射箭放炮,擋住滿兵,獨不許出營一步。滿兵馳去,越日又來攻營,崇煥仍用這老法兒對付,那時滿兵又只得退去。如是相持,有好幾日,驀然間接奉詔旨,命他入見。當下馳入平台,叩謁懷宗,不意懷宗竟換了一張臉色,責他擅殺毛文龍,及援兵逗留的罪狀。崇煥正欲剖辯,偏被懷宗喝住,只叱令錦衣衛縛住了他,羈禁獄中。小子有詩歎道:
率師入衛見忠貞,固壘深溝計亦精。
誰料君心太不諒,錯疑道濟壞長城。
欲知崇煥下獄詳情,且至下回交代。
懷宗能用西洋人為客卿,獨不能容一袁崇煥,豈外人足恃,而內臣不足恃耶?蓋由懷宗好猜,所重視者惟將相,所歧視者亦惟將相,即位甫期年,已兩易閣臣,閣臣雖未盡勝任,然如溫體仁、周延儒輩挾私尋隙,反信而不疑,偏聽失明,已見一斑。崇煥為明季將材,誘殺毛文龍,固近專擅,然文龍亦非足恃之人,盤踞東江,虛張聲勢,安保其始終不貳乎?且滿兵西入,京畿大震,崇煥奉旨派兵,隨即親自入衛,不可謂非忠勇之臣。乃中外方倚為干城,而懷宗即拘令下獄,臨陣易將,猶且不可,況以千里勤王之良將,而驟遭械系乎?制全遼有餘,杜眾口不足,我聞崇煥言而不禁太息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3 16:03:50
第九十二回 中敵計冤沉碧血 遇歲饑嘯聚綠林
卻說袁崇煥被系詔獄,實墮滿洲太宗的反間計。崇煥撫遼時,曾與滿洲往來通使,有意議和,嗣因兩造未恊,和議乃破。朝中一班大臣,全然不識邊情,統說是和為大辱,有戰無和,此次滿兵到京,反誣稱崇煥召他進京,為脅和計。冤哉!枉也!懷宗漸有所聞,心中不能無疑。滿洲太宗足智多謀,偵得明廷消息,遂寫好兩封秘密書信,暗投明京德勝門外及永定門外。可巧被太監拾得,呈與懷宗。懷宗折書一閱,第一行即列著滿洲國主,遺書袁督師麾下,頓時大詫起來。及看到後文,無非是兩下和議,偏又寫得模模糊糊,隱隱約約,在可解不可解之間。若經明眼人一瞧,便已知是反間計。再三復閱,越覺動疑,意欲立召崇煥,詰問底細,無如京都危急,還想靠他保護,不得已暫時容忍。嗣有被敵擒去的楊太監,私下逃來,入謁懷宗,報稱:「督師袁崇煥,已與滿洲主子,潛訂和約,將為城下盟了。」懷宗沉著臉道:「可真麼?」楊太監道:「敵將高鴻中等,自行密談,由奴才竊聽得實,所以乘夜潛逃,特來奏聞。」懷宗憤憤道:「怪不得他按兵不動,停戰了好幾天。他已擅殺毛文龍,難道還要擅自議和麼?」楊太監又說了幾句壞話,惹得懷宗忍無可忍,遂召入崇煥,把他系獄。成基命慌忙入請,叩求懷宗慎重,懷宗怒道:「慎重二字,就是因循的別名,有損無益。」不因循,便有益嗎?基命復叩頭道:「兵臨城下,非他時可比,乞陛下三思後行!」懷宗不待說畢,竟拂袖而起,返身入內。基命撞了一鼻子灰,只好退出。總兵祖大壽、何可綱,聞崇煥被系,恐亦坐罪,遂擁眾出走,逕向山海關外去了。
滿洲太宗計中有計,不乘勢攻打明京,反分兵游弋固安、良鄉一帶,擄掠些子女玉帛,復回軍至蘆溝橋。明廷卻用了一個遊方僧,名叫申甫,能製造戰車,由庶吉士金聲上薦,說他善長兵事,特旨召見,擢為副總兵,令募新軍。看官!你想申甫平日,並沒有經過戰陣,無非靠了一些小聰明,造了幾輛車兒,哪裡能抵擋大敵?況要他倉猝募兵,更是為難的事情。當下開局召募,所來的多是市井游手,或是申甫素識的僧侶,一時烏合,差不多有四五千人,竟到蘆溝橋列著車營,阻截滿軍。是謂不度德,不量力。滿洲將士,吶喊一聲,驅殺過來,申甫忙飭眾抵敵,哪知所有新兵,全然不懂打仗的格式,聞著號令,嚇得心膽俱裂,就是推車的人,事前本東馳西驟,無往不宜,此刻竟麻木不仁,彷彿手足已染了瘋病,不能動彈。那滿兵似狼如虎,提起大刀闊斧,殺入車營,見車就劈,見人就殺,不到一時,已將申甫手下的新兵,掃除淨盡,連申甫也不知下落,大約已直往西方去了。白送性命。
滿兵乘勝薄永定門,懷宗惶急得很,特設文武兩經略,文經略一職,簡任尚書梁廷棟,武經略一職,就命總兵滿桂充當,分屯西直、安定二門。滿桂主張堅守,與崇煥一樣的規畫,怎奈懷宗此時,以廷臣多不足恃,仍在閹黨餘孽中,揀出曹化淳、王應朝、呂鳳翔等,作為心腹,不到兩年,就易初志,懷宗之致亡,即在於此。這班刑餘腐豎,曉得甚麼戰略,只望兩經略殺退敵兵,便好放下愁腸,安享富貴,因此慫慂懷宗,屢促兩經略出師。廷棟是個文職,當然由滿桂當衝,滿桂不便抗命,只得帶領總兵官孫祖壽等,出城三里,與敵交綏。自午牌起,殺到酉牌,尚是勝敗未決。滿洲太宗確是能軍,潛令部兵偽作明裝,趁著天昏地黑時,闖入明軍隊裡,搗亂一場,滿桂措手不及,竟與孫祖壽等,倉猝戰歿,同作鬼雄。
明京危急異常,偏這滿洲太宗,下令退軍,竟率令全隊,向通州而去。原來滿洲太宗的意見,因明京急切難下,就使奪得,也是不能長守,一旦援軍四集,反恐進退兩難,不若四處騷擾,害得他民窮財盡,方好大舉入京,占住那明室江山,所以得了勝仗,轉自退去。懷宗本傳宣密旨,飭備布囊八百,且令百官進馬,意欲避敵遷都,嗣聞滿兵退赴通州,方才罷議。
御史高捷、史,本是魏閹黨中的人物,不知如何漏網,仍得在職,大學士錢龍錫,平時很瞧不起這兩人,兩人懷恨在心,遂因崇煥下獄,訐奏龍錫。略說:「崇煥通款殺將,都由龍錫主使,當與崇煥並罪。」龍錫抗章申辯,高、史再疏力攻,那時龍錫心灰意懶,當即引疾告退。懷宗還算有恩,准他歸休,不遑加譴。尚寶卿原抱奇,又劾奏首輔韓爌,謂爌系崇煥座師,也是主和誤國,應並罷官。懷宗想去龍錫,已為群小所賣,所以劾奏韓爌,接踵而至。懷宗頗斥他多言,奪俸示罰。不防左庶子丁進,及工部主事李逢申,彈章又上。韓爌樂得引退,三疏乞歸。爌先後入相,老成慎重,引正人,抑邪黨,中外稱賢。懷宗命定逆案,爌不欲刻意苛求,以致閹黨尚存,終為所誣。懷宗也無意慰留,任他歸去,當命禮部侍郎周延儒,尚書何如寵,侍郎錢象坤,俱為禮部尚書,入閣辦事。
轉眼間已是崇禎三年,滿兵由通州東渡,克香河,陷永平,副使鄭國昌,知府張鳳奇等,一概殉節。兵部侍郎劉之綸,約總兵馬世龍、吳自勉等,赴永平牽制滿兵,自率部眾直趨遵化,屯娘娘廟山。世龍等違約不赴,滿兵竟趨擊之綸,似檣並至。之綸帶有木炮,出自手制,初發時,擊傷滿兵數十名,再發出去,那彈子不向前行,反向後擊,自己打倒自己,頓時嘩亂起來。天意耶?人事耶?滿兵乘隙進攻,之綸拚死再戰,足足的鬥了一日,矢盡力窮,之綸知不可為,大呼道:「死,死!負天子恩!」遂解佩印付與家人,令他走報朝廷。家人才走數步,之綸已身中兩矢,倒斃地上,所剩殘兵,被滿兵一掃而空。滿洲太宗復進拔遷安、灤州,直至昌黎,卻由守令左應選,誓死守城,屢攻不下。有此邑令,不愧應選二字。這時候的孫承宗,已早由通州奉旨,調守山海關,繼崇煥後任。此筆補敘,甚是要緊,不然,滿洲太宗至通州時,承宗豈竟作壁上觀耶?滿洲太宗夙聞承宗重名,恐他截斷後路,當即匆匆收兵,回國去了。承宗正招諭祖大壽、何可綱,令他斂兵待命,大壽亦上章自請,願立功贖督師罪,明廷傳旨宣慰,才免瓦解。嗣聞滿兵退歸,承宗乃派兵西出,收復灤州、遷安、永平、遵化四城,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周延儒既夤緣入閣,遂替溫體仁幫忙,竭力說項,大學士李標見周、溫毗連,不願與伍,索性見機致仕。成基命也辭職歸裡,體仁遂得奉旨入閣,居然為大學士了。應該奚落。先是崔、魏擅權,體仁嘗與相往來,杭州建魏閹生祠,他曾作詩數首,頌揚魏閹功德。又嘗私賂崔呈秀,求為援引。言官交章訐發,懷宗還道他無黨,攻訐愈眾,信任愈專。真是南轅北轍。閹黨高捷、史,遂仗體仁為護符,大出風頭,他已彈去錢龍錫,意尚未足,復由史上疏言:「龍錫主使崇煥,賣國欺君,罪浮秦檜。且聞他罷職出都,尚將崇煥所畀重賂,轉寄姻家,謀為開復地步。」懷宗覽疏動怒,立敕刑官定讞,限期五日。刑部力為持平,呈上讞案謂:「斬將是崇煥擅殺,議和聞龍錫未許,罪坐崇煥,與龍錫無涉。」懷宗尚不肯信,召諭廷臣,飭置崇煥極刑。且逮龍錫下獄,命群臣議罪。可憐這功多罪少的袁督師,竟磔死市曹,平白無辜的錢故輔,復拘案待質。溫體仁與史等,且欲力翻逆案,把逆字的惡名,移加袁、錢兩人身上,以袁為逆首,錢為次逆,還有一班持正不阿的大臣,均依次附名,更立一逆案,網盡群賢,商諸兵部尚書梁廷棟。廷棟不敢贊成,何不將他亦列入逆案?乃議龍錫大辟,立即取決。中允黃道周,上書為龍錫訟冤,懷宗把他貶秩外調,但心下頗也感動,只命將龍錫長系,既而減等論罪,遣戍定海衛,但已是冤屈得很了。論斷平允。
且說明朝賦稅,頗折衷古制,不尚煩苛,自神宗創行礦稅,中官四出,任意誅求,海內為之漸困。至遼東事起,歲需邊餉,又不得不盡情羅掘,加派民間,百姓益困苦得很。明廷又裁節內地兵餉數十萬,減省各處驛站又數十萬,兵不得飽,驛無遺糧,那時逃兵戍卒,往往亡命山谷,嘯聚為盜,且乘時脅迫良民,同入盜藪,百姓既無恒產,哪有恒心?樂得投奔綠林,還好劫奪為生。自古禍亂,多原於此。天意也是奇怪,又迭降災祲,只恐百姓未肯為亂,偏令他今歲水荒,明歲旱荒,弄得他寸草無生,只得相偕從盜,於是極大的亂端,就從崇禎改元以後,發生出來。
先是雲南、貴州等處,蠻眾作亂,首領奢崇明與安邦彥,統同一氣,負嵎自固,總督閔夢得,敷衍了兩三年,未曾奏效。應八十五回。懷宗即位,奢、安兩酋,越發鴟張,崇明自號大梁王,邦彥稱四裔大長老,出巢四擾,到處擄掠。懷宗復起用朱燮元為總督,調集雲南、四川、貴州三路大兵,直搗賊巢,梟崇明,斬邦彥。安位窮蹙乞降,由燮元分設土司,籌墾荒田,築堡置戍,立驛通道,庐井畢備,苗漢相安,西南一帶,才得無事。承前啟後,是最好銷納法。惟西北又復遭劫,連年饑荒,陝西巡撫喬應甲,延綏巡撫朱童蒙,又統是魏閹餘黨,專務虐民,不加體恤,遂釀成一班流賊,四出為殃,把大明一座完好江山,擾得東殘西缺,地坼天崩。應首回流賊橫行。第一個作亂的盜魁,就是府谷民王嘉胤。嘉胤部下又有兩大劇賊,一個就是李自成,一個就是張獻忠。提出李、張獨握綱領。獻忠延安人,陰賊多智,嘗與嘉胤往來。嘉胤劫富家粟,被有司懸賞緝捕,遂揭竿為盜,獻忠糾眾往從,尤稱驍桀,賊中號為八大王。自成米脂人,狡黠善走,並能騎射,因家貧投為驛卒,驛站裁並,自成無所得食,亦奔投嘉胤。嘉胤擁眾五六千人,聚居延慶府中的黃龍山,又有白水賊王二,宜川賊王左掛,安塞馬賊高迎祥,饑民王大梁,逃兵周大旺等,率眾響應,三邊饑軍,亦群起為盜,剽掠四方。陝西巡撫,已改任劉廷宴,衰邁無能,諱言盜賊,至州縣相繼告警,尚叱退來使道:「這是地方饑民,有何大志?略緩數日,自然解散了。」請你等著。嗣是賊氛愈熾,所在遭殃,劉廷宴無可如何,只好據實奏聞。懷宗授左副都御史楊鶴,為兵部尚書,出督三邊軍務,剿捕流賊。楊鶴抵任,商洛道劉應遇,已擊斃王二,追斬王大梁﹔督糧道洪承疇,亦擊破王左掛,捕斬周大旺,賊渠半就誅滅。偏楊鶴主張從撫,檄令各軍不得妄殺,遂至餘灰復燃,轉衰為盛。會滿軍入犯京畿,詔令各省派兵入衛,陝甘兵奉調東下,中途逃散,山西兵嘩溃良鄉,巡撫耿如杞逮獄論死,一班竄走的溃兵,不是向東,就是向西,結果是挺身走險,同為匪類。游兵不戢,必為國殃。
明廷復起前總兵杜文焕,督延綏、固原各兵,便宜討賊。文焕檄諭王嘉胤、王左掛二寇,令他投誠,左掛時方窮蹙,與黨羽王子順、苗美等請降,獨嘉胤不肯受撫,竟陷入府谷,據城抗命。總督楊鶴,反匿不上聞,只遣官四出招賊,黠盜王虎、小紅狼、一丈青、掠地虎、混江龍等,托詞求撫,俱授給免死牌,安插延綏、河曲間。其實盜性未改,淫掠如故,不過形式上面,算是不放火,不殺人,就自稱為安分的良民。百姓忍氣吞聲,無從控訴,孤男弱女,束手待斃,有一半刁狡強悍的,都隨賊而去。朝旨復擢洪承疇為延綏巡撫,與副總兵曹文詔,恊力搜剿。文詔忠勇過人,仗著一桿蛇矛,東西馳擊,賊眾似羊遇虎,多半被誅。王嘉胤不自量力,竟率眾與他對壘,一場鏖戰,殺得嘉胤大敗而逃。文詔追至陽城,再與嘉胤接仗,嘉胤招架不住,遂被文詔刺死。八大王張獻忠,率屬二千人,奔降洪承疇,李自成走依高迎祥,迎祥為自成母舅,當然收留。還有嘉胤餘黨,另推李自用為首,綽號紫金梁,仍是暋不畏死,出沒西陲,並且糾合群賊,多至三十六營。這三十六營的賊目,真姓名多不可考,只有綽號相傳,彷彿與梁山泊群盜一般。小子試錄述如下:
神一元 不沾泥 紅軍友 老回回 八金剛 掃地王
闖塌天 破甲锥 邢紅狼 亂世王 混天王 顯道人
鄉里人 活地草 革裡狼 左金王 曹 操 關 索
混天星 過天星 獨行狼 蠍子塊 一字王 射塌天
混十萬 可天飛 混天飛 點燈子 王老虎 金翅鵬
一條龍 滿天星 混天猴 上天龍 馬老虎 獨頭虎
上天猴 黑煞神 飛山虎 一隻虎 撞天王 翻山鷂
整齊王 紫微星 托天王 十反王 小秦王 混世王
上天王 一連鶯 一盞燈 鑽天哨 開山斧 一座城
通天柱 爬天王 抓地虎 滾地龍 滾地狼
以上諸賊,或一人為一營,或二三四五人,合為一營,分作三十六營。李、獻兩賊,不在其內,外此么麼小丑,尚不勝數。小子有詩歎道:
區區三戶足亡秦,況值關中盡亂民。
大好江山同瓦裂,半由天意半由人。
畢竟群盜能否撲滅,且至下回續詳。
戮逆閹,定逆案,是懷宗第一英斷,後人之推重懷宗,就在此著。乃曾幾何時,而復用閹人,貽誤國事,何始明而繼又暗耶?楊太監既遭敵擄,安能驟然脫逃,況拘系敵營,寧肯以秘密軍機,被其竊聽?此在中智之主,當已可知為敵人狡計,陳平之間項羽,周瑜之間曹阿瞞,流傳史冊,懷宗寧獨未聞?乃誤信閹言,自壞長城若此。崇煥死而全遼危,謂非懷宗之自誤,其可得乎?至寵任曹化淳、王應朝、呂鳳翔等,尤屬昏謬,閹黨得志,善類復空,不特名將滿桂,致陷沙場已也。厥後天怒人怨,相逼而來,陝西鬧荒,嘉胤發難,星星之火,竟致燎原,天其既厭明德矣,彼偏聽好猜之懷宗,尚能撥亂反正乎?論者謂明之亡,咎在熹宗不在懷宗,吾未敢信!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3 16:04:11
第九十三回 戰秦晉曹文詔揚威 鬧登萊孔有德亡命
卻說三邊總督楊鶴,專事招撫,如王左掛等一班盜目,概令免死。左掛復叛,後乃伏誅。鶴復招降神一元弟神一魁。一元陷保安,為副總兵張應昌擊敗,受傷身死。一魁以弟承兄,代領賊眾,尋為總兵賀虎臣、杜文焕所圍,棄城南走,轉攻慶陽,陷合水。楊鶴遣使招降,一魁果至,伏地謝罪。別賊金翅鵬、過天星、獨頭虎、上天龍等,亦先後求撫,均至固原謁見。鶴命在城樓上虛設御座,遍豎旌旄,賊皆羅拜城下,齊呼萬歲。當下傳宣詔諭,令設誓解散,或歸伍,或歸農,賊眾勉強應命,那心目中恰藐視楊鶴,見他軍容未整,只仗著一個虛名皇帝,空作威福,有什麼可怕呢?撫難於剿,全恃威德服人,方能就我範圍,否則無不釀禍?隨即起身同行,仍去做那盜賊生涯。就是一魁住城數日,因楊鶴誘誅同黨劉金,也即叛去。御史謝三賓,及巡按御史吳甡,交劾楊鶴縱盜殃民,乃將楊鶴逮問,坐罪謫戍,特調延綏巡撫洪承疇,總督三邊。承疇方收降張獻忠,編為部曲,獻忠奉命維謹,還道他真心誠意,不妨援例主撫,因此調往總督,也是隨剿隨撫,恩過於威。會高迎祥、李自成等,收集山西溃卒,有眾萬人,推迎祥為闖王,自成為闖將,轉寇山西、河南。且潛遣人勾結獻忠,獻忠遂叛了承疇,與高迎祥聯合,橫行山西,於是秦賊為一路,晉賊為一路,秦、晉世為婚姻,誰知變成盜藪?所過淫戮,慘不忍聞。或淫人妻女,令婦與夫面縛相觀,稍一違忤,即被殺死。或令父淫女,或迫子淫母,待他淫畢,一概斬首。或擄住孕婦,剝去衣服,共猜腹中胎產,是男是女,剖腹相驗,偶得猜中,大家賀飲,否則罰酒。又用大鍋煮人油,擲入小孩,看他跳躍啼號,作為樂事,否則用矛刺入兒股,高舉空中,令他盤旋矛上,叫號而死。或列木為台,令男婦共登台上,四面縱火焚燒,慘聲震地,賊反拍手稱快,狂笑不已。又或殺人剖腹,挖去臟腑,納入人血米豆,用以喂馬,使馬肥壯,足以衝敵。最可恨的,是攻城不下,必使所掠婦女,裸體辱罵,稍一愧阻,亂刀交下,砍為肉泥。見有姿色的婦女,彼此輪奸,至奄奄就斃,即割去首級,把屍首倒埋土中,令下體向上,謂可壓制炮火。惟一入人家,婦女欣然從淫,或還可以免死,因此賊兵過境,婦女不得不首先出迎,甚至自褫衣裳,供他侮弄,淫聲穢語,遍達裡閭,賊兵方才心歡,揚長而去。這真是古今罕有的奇劫,不知這明明在上的老天,何苦令若輩小民,遭此慘毒呢?我亦云然,大約天閽已閉,不見不聞。
且說總督洪承疇,與總兵曹文詔,先擬剿除秦賊,次及晉賊,文詔轉戰而前,連敗綏德、宜君、清澗、米脂諸賊,擒斬了點燈子,殺死了掃地王,再從鄜州間道,繞出慶陽,與甘肅總兵楊嘉謨、副將王性善合軍,掩擊紅軍友、李都司、杜三、楊老柴等,大戰西濠。賊三戰三北,杜三、楊老柴就擒,紅軍友、李都司脫走,轉陷華亭,攻莊浪。文詔與嘉謨,從後追及,縱反間計,給令賊黨攻殺紅軍友,復乘勢擊敗賊眾,賊眾奔據唐毛山。游擊曹變蛟,系文詔從子,鼓勇先登,餘軍隨上,把賊眾捕斬殆盡,惟李都司得脫,邀集可天飛、獨行狼,及他盜郝臨庵、劉道江等,圍攻合水。文詔又星夜往援,將至城下,有羸賊千騎逆戰,不到數合,紛紛退走。文詔麾眾直進,已抵南原,忽聞胡哨四起,賊兵遍野而來,將文詔四面圍住。城上守兵,互相驚告道:「曹將軍陷沒賊中了,奈何奈何?」言未已,但見文詔挺著長矛,左馳右突,匹馬盤旋,萬眾披靡。極寫文詔。守兵暗暗喝采,也被他振起精神,鼓噪殺出,夾擊賊兵,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渠。李都司等且戰且走,到了銅川橋,十停中少去七八停,方抱頭竄去。文詔乃收兵回城,翌日黎明,復與寧夏總兵賀虎臣,固原總兵楊騏,會師追賊,馳至甘泉縣的虎兕凹,賊眾方才造飯,不期官軍到來,驚得魂飛天外,大眾棄了甲仗,拚命飛逃。可巧總督洪承疇,帶著銳卒,整隊前來。原來承疇一軍,與文詔分道揚鑣,轉戰至平涼,途中適遇可天飛,便迎頭痛擊,可天飛正在逃命,怎禁得這支生力軍,略略一戰,當即斃命。李都司見不是路,慌忙下馬乞降,獨郝臨庵、獨行狼等,落荒竄去,遁匿耀州锥子山,由文詔率軍進攻,圍堵山麓,賊眾槁餓垂斃,自相殘殺。獨行狼、郝臨庵等,為眾所戕,函首出降。適承疇督軍繼至,令賊眾解甲繳械,把大小頭目四百人,正罪伏法,餘均遣散。是時神一魁叛據寧塞,為同黨黃友才殺斃,友才又為副總兵張應昌擊死,混世狼佔據襄樂,亦被守備馬科擊敗,授首部兵。關中巨寇,多半就誅,巡撫范復粹,上書奏報,極言文詔為第一首功,應該優敘。巡按御史吳甡,亦推獎備至,獨洪承疇奏中,絕不提及。已蓄異志,無怪後來甘為貳臣。復粹再疏申請,兵部仍將他抑置,不得敘功,惟飭令赴剿晉賊。
闖王高迎祥及李自成、張獻忠等,方分頭四出,連陷大寧、隰州、澤州、壽陽諸州縣,還有綽號紫金梁的李自用,綽號曹操的羅汝才,並邢紅狼、上天龍各賊,騷擾太原、汾州等處。宣大總督張宗衡,出堵平陽,巡撫許鼎臣,出堵汾州,分地設汛,防賊闌入。已而參將李卑、賀人龍、艾萬年,率關中兵援晉,鼎臣檄令自衛,宗衡恨他專擅,獨驅使還陝。群盜如毛,尚不恊力堵御,何能底定?三將無所適從,坐看賊眾鴟張,橫行無忌。老回回、過天星、混世王等,皆乘隙竄入,大肆劫掠,虧得曹文詔渡河而東,越霍州,抵汾河,與賊眾相值,屢戰屢勝。賊眾逃至盂縣,又被文詔擊敗,轉走壽陽,正與許鼎臣麾下張宰,兜頭撞著。張宰系鼎臣謀士,所率從騎,也只有一二千人,他不過在途巡哨,並未嘗有意堵賊,賊反被他嚇退,隨處亂竄。混世王縱馬飛奔,冤冤相湊,碰了對頭,被他一矛刺來,由胸貫背,好象一個穿心國內的人物,立刻墜馬身死。來將非別,就是總兵官曹文詔。另換一種筆墨,益令文詔生色。文詔既刺死混世王,又奮力馳擊,把壽陽、澤州的賊眾,盡行逐去。紫金梁、老回回、過天星各賊,見了文詔大旗,便即飛遁。連高迎祥及李、獻兩盜,亦立腳不住,一古腦兒流入河北,有幾股潛逾西山,大掠順德、真定間,擾及畿南,為大名兵備副使盧象升,一鼓擊退。有幾股從摩天嶺西下,直抵武安,副將左良玉率河南兵,馳往攔截,為賊所誘,陷入伏中,所有六七千兵士,死亡殆盡。良玉退走,賊氛大熾,河北懷慶、彰德、衛輝三府,所屬州縣,焚掠一空,潞王常淓,系穆宗孫,父名翊鏐,曾就封衛輝,常淓襲封,聞流賊逼境,飛章告急,有詔遣總兵倪寵、王樸,率京營兵六千往援,並命內閹楊進朝、盧九德監軍,復用太監干預戎政,煞是可歎。一面促曹文詔移師會剿。文詔奉命,自山西趨河北,到了懷慶,那賊首滾地龍,正在姦淫擄掠,非常高興,猛聞文詔到來,不及遁走,卻硬著頭皮,上前抵敵,怎禁得曹軍一股銳氣,大刀闊斧,殺將過來,一時遮攔不及,好好一個頭顱,被他砍去。滾地龍應改名滾頭龍。餘賊四散,由文詔追至濟源,老回回望塵遠遁。嗣與李卑、艾萬年、湯九州、鄧圯,及左良玉諸將,迭破高迎祥、李自成、張獻忠、羅汝才諸賊,方擬圈地兜剿,殺他片甲不留,哪知巡按御史劉令譽,挾著夙嫌,竟劾文詔恃勝心驕,致掛部議,調回大同。李廣數奇,千古同慨。高迎祥等聞文詔調還,去了一個勁敵,心寬了一大半。但前面有河南兵,後面有京營兵,戈鋌蔽空,無從飛越,他又想出假降的計策,把沿途所奪金帛,密賂各處帶兵官,偽詞乞降。各將不敢作主,獨太監楊進朝,伸手要錢,代為入奏,且檄各將停戰。總是若輩壞事。會值天寒冰合,高迎祥等潛從毛家寨渡河,狡脫而去。河南兵寂處寨中,無一出阻,等到澠池、伊陽、盧氏三縣,相繼告警,巡撫元默,始督軍會剿,賊眾竟竄入盧氏山中,從間道入內鄉,大掠南陽、汝寧,竄入湖、廣去了。
小子敘了西邊,又不能不夾敘東邊。當西寇緊急的時候,登州游擊孔有德、耿仲明等,竟糾眾作亂。孔有德與耿仲明,同為毛文龍義子,文龍被殺,他曾通款滿洲,逗留東江。見九十一回。東江參將劉興治,戕害副將陳繼盛,擁眾叛去。有德與他異志,逃入登州。登、萊巡撫孫元化,嘗居官遼東,素言遼東人可用,遂授有德、仲明為游擊。還有孔耿同黨李九成,亦得為偏裨。會滿洲兵復寇遼東,圍大凌城,元化遣有德赴援,有德佯為出師,至吳橋,天大雨雪,眾不得食,頓時大嘩。李九成與子應元,誘眾為亂,入劫有德。有德本蓄異圖,自然順水推舟,拱手聽命。李九成之主使,恐亦由有德主使。當下還兵大掠,陷陵縣、臨邑、商河,殘齊東,圍德平,轉破新城、青城。山東巡撫餘大成,遣兵往御,均為所敗,正要親自出師,忽來了登、萊巡撫孫元化,兩下晤談,元化尚力主撫議,前既誤用,還要主撫,真是笨伯。大成也樂得少安。至元化歸署,飛飭所屬郡縣,不必邀擊,另派人馳諭有德,速即歸誠。有德佯允來使,即與李九成直抵登州,總兵官張可大,方駐軍城外,以有德狡詐宜防,不待元化命令,竟去截擊有德,有德倒也一驚,兩下交鋒,鬥了多時,眼看有德的軍馬,將要敗陣下去,偏元化遣將張燾,諭令停戰,可大軍心一亂,反被有德殺了一陣。可大氣憤憤的回入城中,有德尚在城外,見天色已暮,略略休息。夜餐畢後,忽見城內火光四起,料有內應,忙率眾薄城。可巧東門大開,門首迎接的,卻有三人,為首的就是同黨耿仲明,餘二人乃是都司毛承祿、陳有時。有德大喜,進了城門,忙奔撫署,一入署中,見元化正圖自盡,也要自盡麼?當即阻住,且云:「蒙大帥恩,決不加害!」元化默然。此外同城各官,均被九成等拘住,惟總兵張可大,已將妾陳氏殺死,懸樑殉節了。不可有二,不能無一。有德推九成為主,自居次位,又次為仲明,又次為承祿、有時,即用巡撫的關防,檄征州縣兵餉。且令元化移書大成,再行求撫。大成據事上聞,懷宗命將大成、元化,一並褫職候勘,另簡徐從治為山東巡撫,謝璉為登、萊巡撫,並駐萊州,恊力討賊。
有德等已破黃縣,陷平度,集兵攻萊,四面圍住。從治屢出兵掩擊,頗有斬獲,只有德等終不肯退。相持數月,忽聞明廷特簡侍郎孫宇烈,總督山東,統馬步兵二萬五千,浩蕩東來。徐從治、謝璉等,總道是大軍來援,可以即日解圍,哪知這孫宇烈逗留中道,只管遣使議撫。有德等只把議撫條款,與他敷衍,且縱還故撫元化,及所拘官吏,表明就撫的意思,一面暗運西洋大炮,猛轟萊城。徐從治方登陴督守,不料炮彈無情,擊中要害,立時殞命。萊城益危,又固守了月餘,宇烈不至,城中已力竭難支。有德偵知消息,因遣人偽約降期,請文武官出城守撫。謝璉也料他有詐,留總兵楊御蕃守城,自與知府朱萬年,出城招降。有德與九成、仲明等,見了謝璉,下馬跪拜,佯作叩首涕泣狀。謝璉、朱萬年,也下馬慰諭。未及數語,有德等陡然起身,指麾左右,把兩人牽擁而去。楊御蕃見兩人中計,忙緊閉城門,登陴守禦,果然叛軍大至,猛力撲城,城上矢石交下,才得擊卻。俄由叛軍擁著萬年,推至城下,脅令呼降。萬年厲聲道:「我死了!汝等宜固守!」我聞其言,如見其人。御蕃俯視萬年,不禁垂淚。萬年又道:「我墮賊計,死不瞑目。楊總兵!你快發大炮,轟死幾個叛賊,也好替我復仇。」說到「仇」字,首已落地。一死成名,死也值得。御蕃大憤,即令軍士開炮,撲通撲通的放了數聲,擊死叛軍多人,有德乃收兵暫退。謝璉竟絕粒自盡。懷宗聞這警耗,大加痛憤,遂逮宇烈下獄,誅元化,戍大成,命參政朱大典為僉都御史,巡撫山東,一意主剿。飭中官高起潛監護軍餉,兼程而進。又是一個監軍的太監。
大典令副將靳國臣、參將祖寬為前鋒,直至沙河,孔有德督軍迎戰。祖寬躍馬突出,挺槍死鬥,勇不可當。國臣驅軍大進,一當十,十當百,饒你孔有德如何梟桀,也被殺得大敗虧輸,撥馬奔走。祖寬等追至城下,有德等料不可敵,夜半東遁。萊州被圍七閱月,至是始解,闔城相慶。越日,總兵金國奇等,進復黃縣,斬首萬三千級,活擒了八百多名。別將牟文綬馳救平度,陣斬賊魁陳有時。有德、九成、仲明等,竄歸登州,大典會集全師,進薄登州城下,親自督攻。登州城三面倚山,一面距海,北有水城,與大城相接。水城有門,可通海舶,叛軍恃此通道,所以屢攻不下。及被圍日久,李九成出城搏戰,中矢斃命。祖寬等乘勝驅殺,攻破水門外面的護牆,於是城中汹汹。孔有德忙收拾財帛,攜挈子女,航海遁去。耿仲明、毛承祿,及九成子應元等,相繼出走,登州遂下。有德等奔至旅順,忽由島中駛出戰艦數十艘,最先一艦,立著一位鐵甲銀盔的大將,持槊高叫道:「叛賊休走!」
正是:
瀕海圍城方幸脫,冤家狹路又相逢。
畢竟來將為誰?請看下回表明。
流賊不可撫,叛軍愈不可撫。庸帥之所以縱寇,明廷之所以覆國,皆撫之一字誤之也。觀曹文詔之勇敢無前,所向有功,其得力全在一戰字。朱大典一意進兵,不數月間,即蕩平登、萊,其得力全在一攻字。可知流賊揭竿,叛軍據險,並非不易剪除,其所以蔓延日甚,癰溃日深者,俱由於將不得人,志在苟安故也。是回敘剿流寇,而注意惟一曹文詔,敘討叛軍,而結局在一朱大典,此外不過就事論事,作為襯筆而已。藉非然者,滿盤散沙,成何片段耶?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3 16:04:30
第九十四回 陳奇瑜得賄縱寇 秦良玉奉詔勤王
卻說孔有德等北走旅順,偏被一艦隊截住,當先一員大將,乃是島帥黃龍。有德令毛承祿、李應元等,上前迎敵,自與耿仲明東走,投降滿洲。毛承祿等敵不過黃龍,均被擊倒。應元已死,承祿尚未畢命,當被黃龍生生擒住,押獻京師。大逆不道的罪狀,還有何幸?無非是問成極刑,磔死市曹。登、萊一帶,總算平定了。
小子前回曾敘入滿兵攻大凌城,未曾交代明白,不得不補敘清楚。自孫承宗督師關上,收復灤州、遷安、永平、遵化四城,復整繕關外舊堡,軍聲大振,偏來了遼東巡撫邱禾嘉,與承宗常要齟齬。承宗擬先築大凌城,禾嘉恰要同時築右屯城。工分日久,兩城均未完工,滿兵已進薄城下。禾嘉率總兵吳襄、宋偉,往援大凌,連戰皆敗,逃回錦州。大凌城守將,便是祖大壽、何可綱兩人,堅守了兩三月,糧盡援絕,滿洲招降書,屢射入城,大壽欲降,可綱不從,大壽竟壞了良心,把可綱殺死,開城出降。滿洲太宗即班師回國。邱禾嘉被劾罷去,孫承宗亦致遭廷議,乞休回籍。敘此一段,注意在孫承宗免歸,承宗去後,守遼自此無人。
那孔有德、耿仲明兩人,奔降滿洲,即慫慂滿洲太宗,襲取旅順。他的本意,無非恨著島帥黃龍,想借了滿洲兵力,滅龍復仇。虎倀可恨。滿洲太宗樂得應允,先出兵鴨綠江,作為疑兵,然後令孔、耿兩人,導引滿兵,潛襲旅順。黃龍果然中計,遣水師阻截鴨綠江,島中僅存千餘人,至滿兵到來,倉猝堵御,已是寡不敵眾。兼之軍械軍儲,諸多單薄,孤守數日,竟至不支,龍自刎死,部將李惟鸞、項祚臨、樊化龍等均戰歿,滿兵穩穩得了旅順。旅順島外,有一廣鹿島,互為犄角,副將尚可喜居守。可喜亦係毛文龍舊部,由孔有德貽書相招,也率眾出降滿洲。當由滿洲太宗,留可喜仍守二島,令孔、耿率兵歸去。孔、耿以兩島為贄見儀,當然敘功給賞,孔得封滿洲都元帥,耿得封滿洲總兵官,後來可喜亦得封滿洲總兵,事且慢表。
且說洪承疇調督三邊,延綏巡撫一缺,用了一個陳奇瑜,分遣諸將,擒斬賊目金翅鵬、一條龍等,又進攻延水關。關前阻大山,下臨黃河,勢甚險固。賊首鑽天哨、開山斧等,據關負嵎,屢卻官軍。奇瑜佯遣兵他攻,自率精騎銜枚疾走,夜入山寨。鑽天哨、開山斧兩人,正擁著婦女,大被長眠,驀聞寨外喊殺連天,揭帳一瞧,但見紅光四繞,火星迸射,急得呼叫不及,都赤條條的躍出牀外,百忙中覓得短刀,出來迎敵。那官軍已如潮湧入,長槍巨槊,攢刺過去,兩賊統是赤膊身體,禁得住幾多創痛,不到片刻,兩賊中死了一雙。賊眾走投無路,不是被火燒死,就是被官兵殺死。逆巢已破,大關隨下,偏冒冒失失的來了賊黨一座城,帶著悍徒千人,居然想搶還大關。奇瑜麾軍出擊,不到一兩個時辰,已把賊徒掃盡,一座城也馳入鬼門關去了。鬼門關中形勢,比延水關何如?延水盜平,奇瑜威名大振。會值闖王高迎祥等,竄入湖、廣,大掠襄陽、鄖陽諸境,老回回、過天星等,又自鄖陽入四川,逕陷夔州。明廷遂擢奇瑜兵部侍郎,總督河南、山、陝、川、湖五省軍務。又以大名道員盧象升知兵,調撫鄖陽,奇瑜乃馳至均州,分檄陝西巡撫練國事,河南巡撫元默,湖廣巡撫唐暉,及鄖陽巡撫盧象升,四面蹙擊,大小數十戰,擒住賊渠十餘人,斬首至萬餘級。夔州賊馳還鄖陽,來援楚賊,又被盧象升擊敗。賊眾狂奔亂竄,或入河南,或趨浙、川,或走商雒,張獻忠亦向商雒遁去,只高迎祥、李自成等,奔入漢中的車廂峽。峽在萬山中間,有進路,無出路,裡面山嶺複雜,綿延數十里不斷,闖王闖將,誤入此處,已陷絕地﹔賊眾並無糧餉,單靠著四處劫掠,隨奪隨食,此時竄入山中,滿山統是荊棘,何從得糧?這天空中又接連霪雨,淋漓了三四十日,弓脫膠,箭離乾,馬乏芻,弄得智盡力窮,無法可施,要想越出原路,那峽口外統是官軍,槍戟層層,炮石累累,就是插翅也難飛去。高迎祥惶急萬狀,束手待斃,還是李自成集黨商議,得了顧君恩詭計,搜集重寶,出賂奇瑜左右。浼令轉達降意。奇瑜見賊眾被困,漸有驕色,便命他面縛出降。自成竟自縛雙手,大膽出來,叩首奇瑜馬前,哀乞免死。何不一刀兩段?奇瑜趾高氣揚,率爾輕許,檢閱賊眾,共得三萬六千餘人,悉數遣歸原籍。每賊百名,用一安撫官押送,且命所過州縣,給發餱糧。高迎祥、李自成等,均叩謝而去。賊眾出峽已盡,離開大軍,差不多有數十里,自成突起,刺殺安撫官,餘賊也一同下手,把所有安撫官五十多人,盡行殺斃。
沿途殘戮,飽掠而西,一擁入秦中去了。
給事中顧國寶,御史傅永淳,交章劾奇瑜受賄縱賊,有旨逮問,戍邊了事,別飭洪承疇代任。承疇不過一尋常將材,既要總督三邊,又要兼轄五省,憑他如何竭力,也顧不得許多。並且山、陝、河南一帶,不是水荒,便是旱荒,遍地哀鴻,嗷嗷中澤,懷宗雖下詔發倉,再三籌賑,怎奈區區粟帛,救不活幾千百萬饑民。還有黑心中使,奉旨經理,一半兒施賑,一半兒中飽。不誅群閹,能無亡國。俗語說得好:「餓殺不如為盜」。一班饑民,統成千成萬的去跟流賊。至闖王闖將,還走陝西,亡命無賴,隨路收集,多至二十餘萬,蹂躪鞏昌、平涼、臨洮、鳳翔諸府,慘無天日。承疇檄山西、河南、四川、湖廣各路兵馬,分道入陝。迎祥、自成,復東走河南。副將左良玉,方扼守新安、澠池,裹甲自保,任賊逸出。靈寶、汜水、滎陽諸處,又聚賊蹤。承疇以秦中少靖,擬親出潼關,督軍討賊。群賊聞得此信,遂大會滎陽,共計得十三家七十二營,列述如下:
高迎祥 李自成 張獻忠 老回回 曹操 革裡眼左金王 改世王 射塌天 橫天王 混十萬 過天星 九條龍 順天王
這十三家七十二營,都是著名賊目,當下會集一處,議敵官軍,彼此談論紛紛,許久未決。李自成悍然進言道:「匹夫尚思自奮,況眾至一二十萬,豈有半途自廢的道理?官兵雖多,未必個個可用,為今日計,我輩宜各定所向,分認地點,與官兵決一雌雄,勝負得失,聽諸天數,有甚麼顧慮哩!」自成此言,恰是一個亂世豪雄,但何不申明紀律,收拾人心,所謂知其一不知其二,終弄到沒有結局。大眾見他意氣自豪,都不禁磨拳擦掌道:「闖將此言,很是有理,我等就這麼辦罷。」遂議定革裡眼、左金王,抵擋川、湖兵,橫天王、混十萬抵擋陝西兵,過天星扼住河上,抵擋河南兵,迎祥、自成及獻忠,出略東方,老回回、九條龍,往來策應,還恐陝兵勢銳,更令射塌天、改世王,幫助橫天王、混十萬兩人。所破城邑,子女玉帛,照股均分,總算公道。大家允議。迎祥、自成、獻忠三人,率眾東出,陷霍州,入潁州,逕趨鳳陽。賊眾至鳳陽,留守朱國相,偕指揮袁瑞征、呂承蔭等,領兵三千名,拚死抵截,卒因眾寡不敵,為賊所乘。國相自刎身亡,餘皆戰歿。賊遂焚皇陵,樓殿為燼,燔鬆三十萬株,殺守陵太監六十餘人,縱高牆罪宗百餘人,囚知府顏容暄,由迎祥、自成、獻忠三人,高坐堂上,張樂鼓吹,把容暄活活杖死。又殺推官萬文英等數十人,毀公私邸舍二萬二千六百餘間,光燭百里。獻忠掠得皇陵小閹,頗善鼓吹,自成向他索請,獻忠不與。自成遂怒,竟偕迎祥走還,西趨歸德。獻忠獨東陷庐江、巢縣、無為、潛山,及太湖、宿鬆諸城邑,每陷一城,掠得婦女,必由獻忠先擇,揀取絕色數人,輪流伴寢。上半身令之豔妝,下半身褫去褻衣,令之裸體。或著五色背心一件,無論晝夜,一經淫興勃發,立使橫陳,任情污辱。寵愛數日,即將她們洗剝乾淨,殺死蒸食。至若掠得嬰兒,亦視作羔兒豚兒一般,炮燔烹炙,用以佐酒。賊中殘忍,無過獻忠。獻忠東掠數月,巡按鳳陽御史吳振纓方將皇陵被禍,具奏上聞。懷宗素服避殿,飭逮鳳陽巡撫楊一鵬及振纓下獄。一鵬棄市,振纓遣戍。別命侍郎朱大典,總督漕運,巡撫鳳陽。
獻忠聞大典將至,頗懾威名,更兼江北諸邑,素多山民,所在結寨,藥弩窩弓,與賊相角,頗多殺傷。遂西出麻城,取道漢口,仍入陝西。高迎祥、李自成等,因歸德一帶,官兵四集,也竄入陝境,秦中復為賊壑。往來無定,是之謂流賊。副將艾萬年、柳國鎮等,先後陣亡。總兵曹文詔,自調赴大同後,復奉命剿賊,至是聞秦中賊警,急趨信陽,謁見承疇,自請入陝一行。承疇怡然道:「非將軍不能滅此賊,但我兵已分,無可策應,將軍若行,我當由涇陽趨淳化,自為後勁。」孤軍深入,兵法所忌,承疇雖有後勁之言,然緩不濟急,觀前日抑功不奏,可知承疇之許,未必定懷好意。文詔乃只率三千人,從寧州進發,抵真寧縣的湫頭鎮。見前面賊旗招展,蜂擁而來,當即佈陣迎敵。從子變蛟,帶著前隊,躍馬出陣,橫掃賊兵,斬首五百級,追奔三十里。文詔率步兵繼進,天色驟晚,忽然賊兵大集,四面合圍,流矢似飛蝗一般,射將過來。文詔左右跳蕩,用矛刺殺百餘賊,賊初不知為文詔,有叛卒大呼道:「這是曹總兵,怪不得有此神勇呢。」賊目聞知曹總兵三字,怎肯輕輕放過?指麾群賊,合圍益急。文詔尚挺矛亂刺,砉然一聲,矛頭竟斷,身上復中了數矢,忍痛不住,竟拔出佩刀,自刎而死。游擊平安以下,共死二十餘人,惟變蛟得脫。賊眾乘勝掠地,到處縱火,西安城中,光同白日。及承疇到了涇陽,文詔已戰死數日,不過扼住中途,賊不得越。獻忠仍出關東走,惟高迎祥、李自成尚留秦中。懷宗聞文詔陣歿,深為痛悼,欽賜祭葬,世蔭指揮僉事。一面命盧象升為兵部侍郎,總理江北、河南、山東、湖廣、四川軍務,與洪承疇分頭討賊。承疇辦西北,象升辦東南,雙方各有責成,軍務稍有起色。
承疇擊迎詳自成,大戰渭南、臨潼間,自成大敗東走,迎祥亦屢敗,與自成分道東行,由河南至江北,圍攻庐州,累日不下,轉陷含山、和州,進犯滁州。總理盧象升,方招集諸將,出師鳳陽,聞庐州被圍,即率總兵祖寬,游擊羅岱,馳抵滁州城下,擊走賊眾,追殺無算,伏屍蔽野,滁水為赤。迎祥、自成復渡河西走,再入陝西,時已崇禎九年了。百忙中標明年曆,為下文接入清主稱尊張本。
是年滿洲太宗平定察哈爾部,收復內蒙古屬境,獲得元朝遺下的傳國璽,遂自稱為帝,易國號為大清,改天聰十年為崇德元年。惟察哈爾部酋林丹汗,向西遁走,清太宗恐死灰復燃,復派兵追趕,直到歸化城,未見下落。軍士捉不住林丹汗,遂順路突入明邊,騷擾宣州、應州、大同等處,奪得人口牲畜七萬六千,唱著凱歌,返旆自去。嗣又遣將入喜峰口,由間道至昌平,巡關御史王肇坤戰歿。清兵連下畿內各州縣,順義知縣上官藎,寶坻知縣趙國鼎,定興教諭熊嘉志及在籍太常少卿鹿善繼,安肅知縣鄭延任,統同殉節。
警報飛達明廷,給事中王家彥,因陵寢震驚,奏劾兵部尚書張鳳翼,不知預備,有負職守。鳳翼乃自請督師,命與中官羅維寧,宣大總兵梁廷棟,互為犄角,防堵敵軍。其實鳳翼是畏葸無能,只因言路糾彈,沒奈何請命出師,杜塞眾口。離都以後,仍然逗留不進,作壁上觀。那時畿輔告警,仍與雪片相似,當由懷宗下詔,飛飭各鎮兵入京勤王。且諭廷臣助餉,並括勛戚文武諸臣馬匹,作為軍需。糧馬等物,索及廷臣,實乖政體,何不將所有中官,一律查抄,較有著落。各鎮或退縮不前,或為流賊牽制,無暇入援。唐王聿鍵,系太祖第二十三子檉七世孫,襲封南陽,嘗蠲金築城,捍御流賊,至是獨仗義勤王。行至裕州,誰料朝命特下,反說他擅離封土,居心叵測,勒令退還。聿鍵摸不著頭腦,只好遵旨南歸。後來部議加罪,竟把他廢為庶人,幽錮鳳陽。敘入聿鍵,隱伏後文閩中擁立事。且申明懷宗政令,出爾反爾,令人莫測。總理盧象升,鞠躬報主,聞近畿各鎮,多半觀望,不由的慷慨灑泣,誓眾入援。還有一位出類拔萃的女丈夫,不憚千里,星夜奔波,竟自川東起程,入衛懷宗。看官道是何人?便是前時助剿蠻酋,連破賊寨的秦良玉。應八十四回。原來良玉自永寧、水西,依次蕩平以後,敘功加賞,得授三品朝服。良玉遂撤去釵珥,除去環珮,竟改易男裝,峨冠博帶,居然撲朔迷離,做了一個美貌的男子。並且挑選健婦,得三五百人,也令她們易服相隨,作為親兵。當流賊竄入蜀道,進陷夔州,她已出兵扼險,阻賊西進。應前回。及聞勤王詔下,竟召集各部士兵,勉以忠義,倍道馳援。入都後,清兵已飽掠颺去,京師解嚴。懷宗聞她到來,也覺詫異,立即傳旨召見。良玉仍朝服朝冠,登階叩首,山呼萬歲。當由懷宗溫言慰勉,她卻不慌不忙,從容奏對。不但懷宗大悅,連朝右一班大臣,均為改容起敬。當下頒布綸音,晉封良玉一品夫人,復由懷宗親制詩章,作為特別的寵賜,小子尚記得一絕句云:
蜀錦宮袍手制成,桃花馬上請長纓。
世間不少奇男子,誰肯沙場萬里行?
後人誣謗良玉,說她勤王入都,公然帶美貌男妾十餘人,哪知她貌是男裝,體屬女身,並沒有虧辱名節呢!力為良玉辯白,是替奇女子吐氣。良玉拜賜後,仍帶兵還蜀去了。欲知後事,且看下回表明。
闖王闖將,誤入車箱峽,正陳奇瑜殲賊奏績之時。況自成面縛乞降,不誅何待?設戮渠魁,赦脅從,則自成授首久矣,何至有甲申之慘變。然則縱寇誤國之罪,實不容誅。崇煥磔死,奇瑜乃減至謫戍,功罪之倒置如此,幾何而不亡國也。曹文詔忠勇冠時,復為群小擠排,陷入大敵,不死於濫刑,即死於賊寇,良將盡而國祚危矣。至清軍入塞,勤王詔下,張鳳翼、梁廷棟輩,毫無經濟,徒事畏縮,各鎮又多觀望,入援者惟一義士盧象升,及一奇女秦良玉。象升固忠,並世尚有之,獨如良玉者實難多得,特筆加褒,為女界吐氣,即為男子示愧,有心人下筆,固自不苟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3 16:04:51
第九十五回 張獻忠偽降熊文燦 楊嗣昌陷歿盧象升
卻說盧象升奉詔入衛,至已解嚴,適宣、大總兵梁廷棟病歿,遂命象升西行,總督宣、大、山西軍務,象升受命去訖。惟自崇禎三年至九年,這六年中,閣臣又屢有變易,如吳宗達、錢象坤、鄭以偉、徐光啟、錢士升、王應熊、何吾騶、文震孟、林釬等,差不多有一二十人,內中除鄭、徐、林三人,在職病逝外,統是入閣未久,即行退免。看官聽著!這在任未久的原因,究是為著何事?原來都是那材庸量狹的溫體仁,擺佈出來。體仁自崇禎三年入閣,似銅澆鐵鑄一般,毫不更動,他貌似廉謹,遇著國家大事,必稟懷宗親裁,所以邊境雜沓,中原紛擾,並未聞他獻一條陳,設一計議。懷宗自恃剛斷,還道他溫恭將事,任為首輔,哪知他專排異類,善軋同僚,所有並進的閣臣,無論他智愚賢否,但與他稍有違忤,必排斥使去。錢象坤系體仁門生,先體仁入閣,至體仁輔政,他便執弟子禮,凡事謙讓,惟不肯無端附和,體仁以為異己,竟排他出閣。就是暗為援引的周延儒,應九十二回。也中他陰謀,致失上意,引疾告歸。先是體仁見懷宗復任中官,遂請起用逆案中的王之臣等,討好閹人。懷宗轉問延儒,延儒謂:「若用之臣,崔呈秀亦可告無辜。」延儒輔政,惟此二語,最為明白。說得懷宗為之動容,立將體仁奏牘,批駁下來。體仁由是挾嫌,陰嗾言官交劾延儒。延儒還望體仁轉圜,體仁反暗中下石,及延儒察知,乃乞休而去。誰教你引用小人?給事中王紹杰,員外郎華允誠,主事賀三盛等,連疏彈劾體仁,均遭譴責。工部侍郎劉宗周,累疏指陳時弊,語雖激切,尚未明斥體仁,體仁竟恨他多言,擬構成宗周罪狀,宗周因乞假出都。適京畿被兵,道梗不通,乃僑寓天津,再疏論政刑乖舛,至數百言,結末有「前後八年,誰秉國成,臣不能為首揆溫體仁下一解語」云云。體仁大怒,竟入奏懷宗,情願辭官。懷宗正信任體仁,自然遷怒宗周,當即傳旨將宗周削籍。宗周山陰人,襆被歸裡,隱居講學去了。後來宗周講學蕺山,世稱蕺山先生,殉節事見後文。體仁又倡言密勿宮廷,不宜宣泄,因此所上閣揭,均不頒發,亦未嘗存錄,所以廷臣被他中傷,往往沒人知曉。但天下事若要不知,除非莫為,自己陷害別人,免不得為別人陷害。冤冤相報,總有一日。世人其聽之!常熟人張漢儒,希體仁旨,訐奏錢謙益居鄉不法,體仁遂擬旨逮問謙益。謙益懼甚,賄通關節,向司禮監曹化淳求救。化淳故王安門下,謙益曾為安作碑銘,一脈相關,頗有意為他解免。漢儒偵悉情形,密告體仁,體仁復白懷宗,請並坐化淳罪。化淳系懷宗倖臣,竟泣訴帝前,自請案治。最後查得體仁、漢儒,朋比為奸,乃始邀懷宗省悟,覺他有黨,先將漢儒枷死,繼將體仁免官。體仁還退食委蛇,自謂無慮,哪知免官詔下,驚得面如土色,連匕箸都失墜地下。弄巧成拙,安得不悔?歸未逾年,即行病逝。不死何為?
懷宗復另用一班閣臣,如張至發、孔貞運、賀逢聖、黃士俊、劉宇亮、傅冠、薛國觀等,大都旅進旅退,無所匡益,甚至內外監軍,統是閹人柄政。京外的監軍大員,以太監高起潛為首,京內的監軍大員,以太監曹化淳為首。旋復召楊嗣昌為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參預機務。嗣昌曾巡撫永平,丁父懮回籍,詔令奪情視事,當即入朝受職。他胸中沒甚韜略,單靠一張利嘴,能言善辯,覲見時奏對至數百言,且議大舉平賊,分各省官軍為四正六隅,號為十面羅網,與景延廣十萬橫磨劍相似。所任總督總理,應從賊征討,復上籌餉四策:一因糧,每畝加輸六合,歲折銀八錢﹔二溢地,土田須核實輸賦﹔三開捐,富民輸資,得為監生﹔四裁驛,原有驛站,概屬軍官管理,裁節各費,悉充軍餉。四策無一可取。統共預算,可增餉二百八十萬,增兵十二萬,懷宗一一照行,詔有「暫累吾民一年,除此腹心大患」等語。嗣昌復留意將才,引薦一人,就是陳奇瑜第二,叫作熊文燦。文燦就職廣西,懷宗因嗣昌推薦,即遣中使往覘虛實,留飲十日,得賄數百金。開手即用賄賂,已足覘知品概。席間談及中原寇亂,文燦酒酣耳熱,不禁拍案痛詈道:「都是庸臣誤國,貽禍至此。若令文燦往剿,何異鼠輩?」中使起立道:「上意方欲用公,公果有撥亂才,寵命且立下了。」文燦尚是抵掌狂談,說個不休。次日酒醒,自悔失言,又與中使談及,有五難四不可條件。中使疑他謙慎,敦勸再三而別。
過了數日,詔命果下,即授文燦為兵部尚書,總理南畿、河南、山西、陝西、湖廣、四川軍務,文燦也直受不辭,既知五難四不可,何勿上表辭職?大募粤人,用以自衛。弓刀甲冑,很是整齊,乃就道北行,東出庐山,謁僧空隱。空隱素有才學,因痛心世亂,棄家為僧,文燦與為故交,兩下相見,空隱也不致賀,但對他唏噓道:「錯了錯了!」文燦覺言中寓意,即屏去從騎,密詢大略。空隱道:「公此番受命將兵,自問能制賊死命麼?」當頭一棒,不啻禪偈。文燦躊躇半晌,答稱未能。空隱復道:「剿賊各將,有可屬大事,獨當一面,不煩總理指揮,自能平定劇賊麼?」文燦道:「這也難必。」空隱道:「公既無一可恃,如何驟當此任?主上望公甚厚,若一不效,恐罪遭不測了。」文燦聞言,不禁色變,卻立數步,嗣又問道:「議撫何如?」空隱道:「我料公必出此計,但流寇與海寇不同,公宜慎重,幸勿自誤誤國!」文燦尚似信未信,即行別去。空隱說法,不亞生公,獨頑石不知點頭奈何?到了安慶,左良玉率兵來會,敘談一番,很是投契。兩人俱善大言,所以意氣相投。當由文燦拜疏,請將良玉所部六千人,歸自己直接管轄,得旨俞允。看官!你想良玉桀驁不馴,果肯受文燦節制麼?彼此同住數日,良玉部下,已與粤軍不和,互相詬詈,文燦不得已遣還南兵,只與良玉同入襄陽。
是時闖王高迎祥,為陝撫孫傳庭所擒,解京磔死,賊黨共推自成為闖王。自成欲由陝入川,甫出潼關,總督洪承疇,檄令川陝各兵,南北夾擊,斬賊數千級,將自成所有精銳,殺戮殆盡。連自成妻小,也都失去。自成走脫,欲依獻忠,忽聞獻忠已降熊文燦,沒奈何竄走浙、川,投入老回回營,臥病半年,仍率眾西去。看官諒可記著,前時獻忠曾降順洪承疇,旋即叛去。此次何故又降熊文燦?原來文燦馳抵襄陽,沿途刊布撫檄,招安群賊。獻忠狡黠善戰,獨率眾截擊,不肯用命,偏被總兵左良玉、陳洪范二軍,兩路夾擊,一敗塗地,額上中了流矢,血流滿面,險些兒被良玉追及,刀鋒所至,僅隔咫尺,虧得坐騎精良,縱轡跳免。賊目闖塌天,與獻忠有隙,竟詣文燦處乞降。獻忠聞知,恐他導引官軍,前來復仇,自己又負創過重,不堪再戰,遂遣人至洪范營,獻上重幣,納款輸誠。獻忠初為盜時,曾為洪范所獲,因他狀貌奇偉,釋令歸伍,他竟暗地逃去,至是復由來人傳述,謂夙蒙大恩,願率所部自效,殺賊贖罪。洪范大喜,轉告文燦,受獻忠降。文燦不鑒承疇,已是大誤,洪范且不知自鑒,比文燦罪加一等。獻忠遂至文燦營,匍匐請罪。文燦命起,詳詢餘賊情狀,獻忠自言能制鄖、襄諸賊,文燦信以為真,遂命他仍率舊部,屯駐穀城。獻忠又招降羅汝才,汝才綽號曹操,狡悍不亞獻忠,當時湖、廣、河南賊十五家,應推他兩賊為魁桀。兩賊既降,餘賊奪氣,文燦很是歡慰,拜表請赦,特旨准奏。哪知他兩賊悍鷙性成,並非真心願降,他因連戰連敗,進退無路,特借此投降名目,暫息奔波。暗中仍勾結爪牙,養足氣力,那時再行叛逸,便不可當,這就所謂欲取姑與,欲奮先斂的秘計呢。議撫之足為賊利,闡抉無遺。
中原稍得休息,東北又起戰爭。清太宗征服朝鮮,又大興兵甲,命親王多爾袞、岳托,同為大將軍,率左右兩翼,分道攻明,入長城青山口,至薊州會齊。薊、遼總督吳阿衡敗死,監軍官太監鄧希詔遁走,清兵乘勢攻入,抵牛闌山,適遇總監高啟潛,帶著明兵扼守,啟潛曉得什麼兵事,平安時擅作威福,緊急時馬上奔逃,一任清兵殺入,由蘆溝橋直趨良鄉,連拔四十八城,高陽縣亦在其內。前大學士孫承宗,在籍家居,服毒自盡。子孫十餘人,仗著赤手空拳,與清兵搏擊,殺傷了數十人,次第畢命。明季將才,只熊廷弼、袁崇煥、孫承宗三人,至此無孑遺了。清兵又從德州渡河,南下山東,破州縣十有六,並陷入濟南。德王由樞,系英宗子見潾六世孫,在濟南襲封,竟被擄去。布政使張秉文,巷戰中矢,力竭自刎。妻方氏,妾陳氏,投入大明湖中,一同殉節。巡按御史宋學朱,及副使周之訓等,或被殺,或自盡,大小忠魂,統歸冥漠。只有巡撫顏繼祖,已由楊嗣昌調赴德州,途中與清兵相左,因得免禍。但濟南防兵,多隨繼祖北去,城內空虛,遂致倉猝失守,這也不能不歸咎嗣昌呢。
嗣昌復檄宣、大總督盧象升,督兵入援,象升方遭父喪,固辭未獲,遂縗絰從戎,忘家赴難,甫入京師,聞楊嗣昌與高啟潛,有議和消息,心中甚以為非。會懷宗召對平台,諮詢方略,象升慨然道:「皇上命臣督師,臣意主戰。」一味主戰,也覺愚戇。懷宗不禁色變,半晌方道:「廷議或有此說,朕意何嘗照准。」象升復歷陳守禦規畫,懷宗也為點首,只命與嗣昌、起潛,會議戰守事宜。象升退朝,與兩人晤談,當然未合,復入內復旨,即日陛辭。既出都門,又疏請與楊、高二人,各分兵權,不相節制。廷議以宣、大、山西三師屬象升,山海關、寧遠兵士屬啟潛。象升得晉職尚書,感念主恩,擬即向涿州進發。不意嗣昌親到軍前,與商和議,戒毋輕戰。象升道:「公等堅持和議,獨不思城下乞盟,春秋所恥。長安口舌如鋒,難道不防袁崇煥覆轍麼?」嗣昌被他一說,頓時面頰發赤,徐徐方言道:「如公所言,直欲用尚方劍加我了。」象升又憤憤道:「盧某既不奔喪,又不能戰,尚方劍當先加己頸,怎得加人?」語固近正,未免過激。嗣昌道:「公休了!願勿以長安蜚語陷人。」象升道:「周元忠赴邊講和,往來數日,全國皆知,何從隱諱?」嗣昌無詞可對,怏怏而去。原來周元忠曾在邊賣卜,與邊人多相熟識,所以嗣昌遣他議和,但亦未得要領,不過敷衍塞責。既要議和,亦須選一使才,乃委諸江湖賣藝之流,不特無成,且不免為敵人所笑。象升心直口快,索性盡情說透。越日,象升復晤著起潛,兩下談論,越發齟齬。象升遂一意進行,道出涿州,進據保定,聞清軍三路入犯,即遣將分頭防堵。怎奈象升麾下,未及二萬人,不敷遣調,清兵又疾如暴雨,馳防不及,列城多望風失守。嗣昌竟奏劾象升調度失宜,削尚書銜,仍以侍郎督師,象升恰不以為意。最苦是兵單餉薄,沒人援應,每至夜間,獨自飲泣,及到天明,又督厲部卒,有進無退,一面檄兵部輸糧,偏被嗣昌阻住不發,看看糧餉已盡,將士皆饑,自知去死不遠,遂於清晨出帳,對著將士下拜,並含淚道:「我與諸君同受國恩,只患不得死,不患不得生。」言之痛心。眾將士聞言,個個感泣,都請與敵軍決一死戰。象升乃出發巨鹿,檢點兵士,只剩五千名。參贊主事楊廷麟,因起潛大營,相距只五十里,擬前去乞援。象升道:「他、他肯來援我嗎?」廷麟堅請一行,象升握廷麟手,與他訣別道:「死西市,何如死疆場?我以一死報君,猶自覺抱歉呢。」
廷麟去後,象升待了一日,毫無音信,遂率兵逕趨嵩水橋,遙見清兵如排牆一般,殺將過來,部下總兵王樸,即引兵逃去,只留總兵虎大威、楊國柱兩人,尚是隨著。象升分軍為三,令大威率左,國柱率右,自率中軍,與清兵拚死相爭,以一當十,兀自支持得住。大戰半日,殺傷相當。傍晚各休戰小憩,到了夜半,象升聞鼓聲大震,料知敵兵前來,出帳一望,見自己一座孤營,已被清兵團團裹住,忙率大威、國柱等,奮力抵禦。遲至天明,清兵越來越眾,圍至三匝,象升麾兵力戰,炮盡矢窮,大威勸象升突圍出走,象升道:「我自從軍以來,大小數十百戰,只知向前,不知退後。今日內扼奸臣,外遇強敵,死期已至,尚復何言?諸君請突圍出去,留此身以報國,我便死在此地了!」言已,竟手執佩劍,殺入敵陣,身中四矢三刃,尚格殺清兵數十人,力竭乃亡。一軍盡沒,惟大威、國柱得脫。起潛聞敗,倉皇遁還,楊廷麟徒手回營,已成一荒郊慘野,暴骨盈堆,中有屍首露著麻衣,料是象升遺骸。慘心椎血,有如是耶?乃邀同順德知府於穎,暫為掩埋,並聯銜入奏。嗣昌已聞敗耗,猶匿不上聞,及廷麟疏入,不便隱諱,反說象升輕戰亡身,死不足惜。懷宗竟誤信讒言,不給恤典。及言官交劾起潛,說他擁兵不救,陷沒象升,乃將起潛下獄,審訊得實,奉旨伏誅。直至嗣昌敗後,乃加贈恤,這且慢表。
且說象升已死,清兵未退,明廷急檄洪承疇總督薊、遼,孫傳庭總督保定、山東、河北軍務。傳庭疏請召見,嗣昌恐他奏陳己過,擬旨駁斥,只令他速即蒞任。傳庭慍甚,引疾乞休。嗣昌又得了間隙,遂劾傳庭逆旨偷生。懷宗也不辨皂白,竟逮傳庭下獄,削籍為民。還幸清兵只來騷擾,無意略地,一經飽掠,即班師回去,明祚尚得苟延了五六年。小子有詩歎道:
一蟻憑堤尚溃防,況令孤鼠握朝綱。
忠良慘死群陰沍,國祚何由不速亡。
清兵退後,中原流賊,又乘隙猖獗起來,待小子下回再表。
讀此回,見懷宗之為國,非惟不得人,抑且不得法。寇不可撫而撫之,清可與和而不和,是實為亡國之一大禍苗。推懷宗之意,以為流寇吾民也,叛則剿,服則撫,撫則安民。清國吾敵也,只可戰,不可和,和則怯敵。詎知寇已跳樑,流毒半天下,人人欲得而誅之,尚可言撫乎?清主本非同族,遠峙關外,暫與言和,亦屬何傷?設令一面與和,一面會剿,待掃平流寇,休養數年,再俟關東之隙,出師征討,清雖強,不足平也,乃內則主撫,外則諱和,流寇忽降忽叛,清兵自去自來,顧西失東,顧東失西,將士疲於奔命,而全國已瓦解矣,欲不亡得乎?或謂主撫者為熊文燦,不主和者為盧象升,皆非懷宗之咎,不知廟謨失算,眾將紛呶,貸死之詔,自誰發乎?恥和之言,與誰語乎?尚得謂懷宗無咎乎?至若溫體仁、楊嗣昌之得邀寵任,並及中官之濫用監軍,賢奸倒置,是非不明,我更不欲責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3 16:05:14
第九十六回 失襄陽庸帥自裁 走河南逆闖復熾
卻說熊文燦既收降張、羅二賊,餘賊膽落,湖、廣、河南一帶,稍稍平靜。文燦遂上言「兵威大震,潢池小丑,計日可平」等語,懷宗優詔報答。至洪承疇調督薊、遼,孫傳庭無辜下獄,關、陝中失兩統帥,張獻忠遂密圖自逞,擁兵索餉,日肆劫奪。穀城知縣阮之鈿,屢稟文燦,乞為預防,文燦不省。獻忠遂殺之鈿,毀穀城,脅眾復叛。羅汝才聞獻忠動手,自然起應,與獻忠同陷房縣,殺知縣郝景春,及其子鳴鸞。左良玉率兵追剿,至羅㬋山,遇伏敗績,喪士卒萬人,並亡副將羅岱。楊嗣昌聞報大驚,亟面奏懷宗,請自出督師討賊。無非恐文燦得罪,自己連坐,因請自出以試懷宗,自謀不可謂不巧,但人有千算,天教一算,奈何?懷宗乃削文燦官,降良玉職,命嗣昌代文燦任,賜尚方劍,及督師輔臣銀印。臨行時,由懷宗親餞三爵,賜詩勒石。又弄錯了。嗣昌拜謝而出,馳抵襄陽,此行恐非初志。入文燦軍。文燦方在交卸,緹騎忽至,把他逮解京師,尋即棄市。空隱之言驗矣。
嗣昌大會諸將,誓師窮剿,左良玉、陳洪范等畢至,良玉英姿特達,詞辯生風,大受嗣昌賞識。以貌以言,寧可取人。嗣昌即奏良玉有大將才,請破格任用,應拜為平賊將軍,有旨報可。良玉即佩將軍印,偕諸將至枸平關,與獻忠遇,出師合擊,戰敗獻忠。獻忠遁入蜀界。良玉復從後追躡,正驅軍大進,忽接嗣昌來檄,令他駐兵興平,遣別將賀人龍、李國安等,入蜀追賊。良玉憤憤道:「我正要乘勝圖功,剿滅此賊,乃無端阻我前進,真是何意?」言畢,把來檄擲諸地上,仍飭進兵,似此驕將,安肯受嗣昌籠絡?直抵太平縣境的瑪瑙山。山勢險峻,方擬倚險立營,驀聞山上有鼓噪聲,仰首眺望,見賊已踞住山巔,乘高大呼。良玉戒軍士輕動,自己從容下馬,周覽一番,才分兵為三隊,三面登山,且下令道:「聞鼓聲乃上。」各將踴躍聽令,等了半晌,尚不聞有鼓聲。大眾驚疑參半,遙望山上各賊,或坐或立,陣勢錯亂,都不禁交頭私議,謂此時不上山進攻,更待何時?偏偏中軍帳下,仍寂無音響,大眾未免焦躁。倏已天晚,突聞鼓聲大起,隨即三面齊登,直上山頂。獻忠也擬乘夜下山,不防良玉已先馳上,且分軍三路,堵不勝堵,頓時腳忙手亂起來。官軍衝突入陣,銳厲無前,獻忠料不可支,策馬先奔。賊眾見獻忠一走,都是逃命要緊,紛紛四竄。怎奈天色已昏,忙不擇路,有墜崖的,有隕澗的,稍稍仔細,徐行一步,便被官軍殺死。賊黨掃地王曹威,白馬鄧天王等十六人,統不及逃避,陸續斃命。只獻忠逃至山後,回顧殘眾,僅得數百人,連自己的妻妾,也不知去向了。此時無暇尋覓,但急急忙忙的遁入興歸山中。羅汝才自旁道出,犯蜀夔州,偏遇石柱女官秦良玉,率眾來援,智曹操碰著勇貂蟬,一些兒沒有勝著,大纛旗被她奪去,所率勇悍賊目,又被她斲死六人,沒奈何遁入大寧。
楊嗣昌聞兩賊窮蹙,飛檄左良玉及賀人龍,令他窮搜會剿,指日殲除。哪知左良玉不肯深入,賀人龍也是逗留。原來瑪瑙山未戰以前,嗣昌以良玉違令進兵,擬奪良玉封印,給與人龍,且曾與人龍面談,囑令盡力。至瑪瑙山捷報馳至,嗣昌又左右為難,不得已婉告人龍,靜待後命。主見未定,如何做得統帥?良玉雖未曾奪印,聞著這個消息,心中很是怏怏。人龍也好生怨望,遂致你推我諉,把賊寇擱起一邊。獻忠復遣人游說,至良玉營,與語道:「獻忠尚在,所以公得見重,否則公亦無幸了。」木朽蛀生,即此可見。良玉也以為然,樂得觀望徘徊,按兵不動。獻忠遂得潛收溃卒,西走白羊山,與羅汝才會合,再出渡江,陷大昌,攻開縣,沿途迫脅,氣燄又張。
嗣昌聞賊又嘯聚,自出赴蜀,駐節重慶。監軍評事萬元吉,入白嗣昌謂:「左、賀兩軍,均不足恃,賊或東竄,必為大患,須亟從間道出師,截他去路,方為萬全。」嗣昌不從,只檄令左、賀各軍,蹙圍賊眾,毋令他逸。人龍本屯兵開縣,托詞餉乏,引軍西去,良玉遲久方至。嗣昌擬水陸並進,追擊獻忠,且下令軍中道:「汝才若降,免罪授官。獻忠罪在不赦,若得獻忠首,立賞萬金,保舉侯爵。」此令下後,過了一日,那行轅裡面,四處張著揭帖,上面寫著,「能斬督師楊嗣昌,賞銀三錢」。妙不可言。嗣昌瞧著,不勝駭愕,還道左右皆賊,遂限令進兵,軍心已變,速進何益?自統舟師下雲陽,令諸將陸行追賊。總兵猛如虎,參將劉士杰,奮勇前驅,與獻忠相值。士杰當先突陣,賊眾辟易。獻忠遁入山中,憑高俯瞰,但見如虎一軍,有前無繼,遂想了一計,命部下悍賊,繞道山谷中,抄出官軍後背,自率眾從高馳下,夾擊官軍。士杰與游擊郭開,先後戰死。惟如虎突圍而出,甲仗軍符,盡行失去。良玉軍本在後面,不但不肯進援,反且聞風溃走。獻忠遂席捲出川,復入湖北,途次虜嗣昌使人,從襄陽返四川,詢知襄陽空虛,遂將他殺死,取得軍符,密令二十八騎,改易官軍衣飾,令持符入襄城,潛為內應。
襄陽為嗣昌軍府,軍儲軍械,各數十萬,每門設副將防守,監察頗嚴。及賊騎夜至城下,叩門驗符,果然相合,遂啟城納入。是時城內官民,未得開縣敗報,個個放心安睡,不意到了夜半,炮聲震地,火光燭天,大家從睡夢中驚醒,還是莫名其妙,至開門四望,好幾個做了無頭之鬼,才知賊兵入城,霎時間闔城鼎沸,全局瓦解,知府王承曾,潛自出走,望見城門洞開,一溜煙的跑了出去。兵備副使張克儉,推官酈曰廣,游擊黎民安,倉猝巷戰,只落得臨陣捐軀,表忠千古。旌揚忠烈,闡發幽光。賊眾縱火焚襄王府,襄王翊銘,系仁宗子瞻墡六世孫,嗣爵襲封,至是被虜,由賊眾擁至南城樓。獻忠高坐堂皇,見襄王至,命左右持一杯酒,勸王令飲,且語道:「王本無罪,罪在楊嗣昌。但嗣昌尚在川境,不能取他首級,只好把王頭一借,令嗣昌陷藩得罪,他日總好償王性命,王宜努力盡此一杯!」悍賊亦解調侃。襄王不肯遽飲,頓時惱動獻忠,將他殺害,投屍火中。宮眷殉節,共四十三人。還有未死宮女,都被賊眾掠去,任意淫污。所有軍資器械,悉為賊有。獻忠覓得自己妻妾,尚在獄中,不禁喜慰,遂發銀十五萬兩,賑濟難民。樂得慷慨。留居二日,又渡江陷樊城,破當陽,入光州。楊嗣昌方追賊出川,至荊州沙市,聞襄陽失陷,急得魂魄俱喪,飛檄左良玉軍往援,已是不及。尋又聞李自成陷河南府,福王常洵被害,不禁掩泣道:「我悔不聽萬元吉言,今已遲了。」言已,嘔了好幾口鮮血,又自歎道:「失二名郡,亡兩親藩,此係何等重事,皇上豈肯赦我?我不若自盡,免得身首兩分。」遂絕粒數日,竟致餓死。還算硬朗。
看官聽說!前回說到李自成窮蹙無歸,虧得老回回留他在營,臥病半年,才得逃生,此時何故勢燄復盛,陷入河南呢?說來話長,且聽小子說明底細。自成率領殘眾,竄入函谷關,又被官軍圍住,不得他逸,意圖自盡。經養子李雙喜力勸乃止。官軍圍攻甚急,楊嗣昌時在襄陽,獨檄令軍中道:「圍師必缺,不若空武關一路,令他出走,追擒未遲。」又是他的妙計,放令出柙。諸將依令而行。自成將所掠婦女,盡行殺斃,單率五十騎,從武關逃出鄖陽,糾合諸賊,再出淫掠。總兵賀人龍等,屢剿屢勝,擒滾地狼,斬蠍子塊,所有混十萬、金翅鵬、掃地王、小秦王、托天王、過天星、關索、滿天星、張妙子、邢家米,及自成部將火天王、鎮天王、九條龍、小紅狼、九梁星等賊,相繼投誠。惟自成始終不降。
自成有驍將劉宗敏,本藍田縣鍛工,隨從自成,獨得死力,至是見眾勢日蹙,亦欲歸降官軍,自成察得隱情,便邀他走入叢祠密語道:「人言我當為天子,不意一敗至此。現有神明在上,且向神一卜,如若不吉,你可斷了我首,往投官兵。」宗敏聞言,即與自成一同叩禱,三卜三吉。神明亦助劇賊,想是劫數難逃。宗敏躍起道:「神明指示,諒必不差,我當誓死從汝。」自成乃道:「官軍四逼,除非人自為戰,無可突圍。我的妻小,前已失去,所掠婦女,亦都殺死,單剩一個光身子,倒也脫然無累。只兄弟們多帶眷屬,未免累墜,一時不能盡走,奈何?」宗敏道:「總教你得做皇帝,撇去幾個妻妾,亦屬何妨。」隨即相偕歸營。到了次日,宗敏攜著兩顆首級,入見自成。自成問首級何來?宗敏道:「這是我兩妻的頭顱,殺死了她,可同你突圍,免生罣礙。」自成大喜道:「好!好!」人家殺死妻妾,還連聲稱好,可見得是盜賊心腸。宗敏把兩妻首級,擲示餘黨道:「古人說的妻子如衣服,衣服破碎,盡可改制,我已殺死兩妻,誓保闖王出圍,諸君如或同志,即請照辦。他日富貴,何愁沒有妻妾,否則亦任令自便。」賊黨被他激動,多半殺死妻孥,誓從闖王。又是許多婦女晦氣。自成又盡焚輜重,微服輕騎,從鄖陽走入河南。適河南大饑,鬥斛萬錢,自成沿路鼓煽,不到一月,又得眾數萬人,破宜陽,陷永寧,連毀四十八寨,勢又猖獗。
杞縣舉人李信,系逆案中李精白子,嘗出粟賑濟饑民,百姓很是感德,爭呼李公子活我。會繩妓紅娘子作亂,把李信擄去,見他文採風流,硬迫他為夫婦。李信勉強應允,趁著空隙,孑身逃歸。地方官糊塗得很,說他是盜,拘系獄中。紅娘子聞知,竟來劫牢,饑民相率趨附,戕官破獄,把信救出。信見大禍已成,不得不求一生路,遂與紅娘子及數百饑民,往投自成,備陳進行規畫。自成大喜,與他約為兄弟。同是姓李,應做弟兄。信改名為岩,且遺書招友,得了一個牛金星。金星系盧氏縣舉人,因磨勘被斥,頗怨朝廷,既得信書,遂挈了妻女,往依自成,為主謀議。自成初妻韓氏,本屬娼家出身,在米脂時,與縣役蓋君祿通,被自成一同殺死,旋即為盜,掠得邢家女郎,作為繼妻。邢氏趫健多智,自成令掌軍資,每日發給糧械,必由賊目面領。翻天鷂高杰,曾在自成部下,嘗至邢氏營領械支糧,邢氏看他狀貌魁梧,軀幹偉大,不由的意馬心猿,暗與他眉來眼往。高杰也是個色中餓鬼,樂得乘勢勾引,遂瞞著自成,背地苟合。既有紅娘子,又有邢氏,正是無獨有偶。兩人情好異常,想做一對長久夫妻,竟乘夜潛遁,降順官軍。自成失了邢氏,又掠得民女為妻,潼關一戰,仍然失去。牛金星既依自成,情願將自己愛女,奉侍巾櫛,又薦一卜人宋獻策。獻策長不滿三尺,通河洛數,見了自成,陳上讖記,有「十八子主神器」六字。十八子隱寓李字。自成大喜,封為軍師。李岩又勸自成不妄殺人,籠絡百姓,復將所掠財物,散給饑民。百姓受惠,不辨為岩為自成,但渾稱:「李公子活我。」岩又編出兩句歌謠,令兒童隨處唱誦,歌詞是「迎闖王,不納糧」二語。前六字,後亦六字,語不在多,已足煽亂。百姓方愁加稅,困苦不堪,聽了這兩句歌詞,自然歡迎闖軍。
自成遂進攻河南府,府為福王常洵封地,母即鄭貴妃,受賞無算,豪富甲天下。應七十九回。先是援兵過洛,相率嘩噪,統稱王府金錢山積,乃令我等枵腹死賊,殊不甘心。前尚書呂維祺,在籍家居,適有所聞,即勸王散財餉士,福王不從。至自成進攻,總兵陳紹禹等,入城守禦,紹禹部兵多變志,從城上呼賊,賊亦在城下相應,互作笑語。副使王胤昌厲聲呵禁,被紹禹兵拘住。紹禹忙為馳解,兵士競噪道:「敵在城下,還怕總鎮甚麼?」自成見城上大嘩,立命賊眾登城,賊皆緣梯上升,城上守兵,並不堵御,反自相戕害,紹禹遁去。賊眾趁勢擁入,競趨福王府。福王常洵,與世子由崧,慌忙逸出,被賊眾入府焚掠,所有金銀財寶,一掃而空。守財虜聽者!自成大索福王,四處搜尋,福王正匿迎恩寺,遇前尚書呂維祺。維祺道:「名義甚重,王毋自辱!」語尚未畢,賊眾大至,將福王一把抓住,連那尚書呂維祺,也一並被拘。惟福王世子由崧,赤身走脫。後來就是弘光帝。自成怒目數福王罪,嚇得他觳觫萬狀,匍匐乞命。維祺又羞又惱,不由的憤怒交迫,詬罵百端。自成大怒,喝將維祺殺死,一面見福王體肥,指語左右道:「此子肥壯,可充庖廚。」侍賊應命,將福王牽入廚中,洗剝臠割,醢作肉糜。又由自成命令,羼入鹿肉,並作葅醬,隨即置酒大會,取出肉葅,令賊目遍嘗,且與語道:「這便是福祿酒,兄弟們請暢飲一巵!」言畢大笑。賊眾無不雀躍。歡宴三日,又搜掘富室窖藏,席捲子女玉帛,捆載入山,令書辦邵時昌為總理官,居守府城,自率眾圍開封。巡撫李仙風,正率軍阻賊,與賊相左,那時開封城內,只留巡按高名衡,及副將陳永福等數人,幸城高且堅,尚得固守。周王恭枵,系太祖第五子橚十世孫,嗣爵開封,因發庫金五十萬,募死士擊賊,賊斃甚眾,退避數舍。可巧李仙風收復河南府,復督軍還援,內外夾擊,一日三捷,自成乃解圍引去。福王惜金被虜,周王發金解圍,得失昭然。道遇羅汝才率眾來會,勢復大震。
汝才本與獻忠合,因獻忠陷入襄陽,所得財帛,悉數自取,遂為之不懌,自引部眾投自成。自成已擁眾五十萬,至是益盛。會獻忠東犯信陽,為左良玉等所敗,眾散且盡,所從止數百騎,亦奔投自成。自成佯為招納,暗中卻有意加害。還是汝才入白自成,謂不如使擾漢南,牽制官軍,自成點首稱善。汝才乃分給五百騎,縱使東行,自偕闖眾掠新蔡。陝西總督傅宗龍,與保定總督楊文岳,方率總兵賀人龍、李國奇等,出關討賊,途次為闖、羅二賊所襲,人龍先走,國奇繼溃,文岳亦逕自馳去。單剩宗龍孤軍當賊,被圍八日,糧盡矢絕,夜半出走,宗龍馬蹷被執,賊擁宗龍攻項城,大呼道:「我等是秦督官軍,快開門納秦督!」宗龍亦奮呼道:「我是秦督傅宗龍,不幸墮入賊手,左右皆賊,毋為所給!」賊怒甚,抽刀擊宗龍,中腦立僕,尚厲聲罵賊。尋被賊劓鼻削耳,遂慘死城下。小子有詩歎道:
杲卿罵賊光唐史,洪福詈奸報宋朝。
明季又傳傅總督,沙場應共仰忠標。
宗龍被殺,賊眾遂猛攻項城,畢竟項城是否被陷,且至下回表明。
本回全敘闖,獻事,闖、獻兩賊,非有奇材異能,不過因饑煽亂,嘯聚為患耳。假令得良將以討伐之,則賊燄未張,其勢可撲﹔賊鋒屢挫,其弱可擒﹔賊黨自離,其釁可間。雖百闖、獻,不難立滅。乃獻忠屢降而不之誅,李闖屢敗而不之掩,一誤於陳奇瑜,再誤於熊文燦,三誤於楊嗣昌,而闖、獻橫行,大局乃瓦解矣。襄陽陷而糧械空,河南失而財帛盡,腹心既敝,手足隨之,觀於此回,而已決明之必亡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3 16:05:38
第九十七回 決大河漂沒汴梁城 通內線恭進田妃舄
卻說陝督傅宗龍,慘死項城,全軍覆沒。項城孤立無援,怎禁得數十萬賊兵?當即被陷,闔城遭難。賊又分眾屠商水、扶溝,進陷葉縣,殺死守將劉國能。國能就是闖塌天,初與自成、汝才結為兄弟,旋降官軍,為汝才所恨,遂乘勝入城,拘住國能,責他負約,把他殺害。再進攻南陽,總兵猛如虎,正在南陽駐守,憑城拒戰,殺賊數千,嗣因眾寡不敵,城被賊陷。如虎尚持著短刀,奮力殺賊,血滿袍袖,力竭乃亡。唐王聿鏌,系太祖第二十三子檉七世孫,襲封南陽,至是亦為所害。賊眾連陷鄧縣等十四城,再攻開封。開封巡撫李仙風,已坐罪被逮,由高名衡代為巡撫。名衡及副將陳永福,登陴力御,矢石齊下。李自成親自招降,被永福拈弓搭箭,颼的一聲,正中自成左目。自成大叫一聲,幾暈馬下,經賊眾掖住,始得回帳,便勒眾退至朱仙鎮養病去了。惜不射死了他。
先是陝撫汪喬年,接奉密旨,令掘自成祖塋。喬年即飭米脂縣令邊大綬,遵旨速行。大綬募役往尋,一時無從搜掘,嗣捕得李氏族人,訊明地址,乃迫令導引,去縣城二百里,亂山中有一小村,叫作李氏村,約數十家,逾村又裡許,蹊逕愈雜,荒塚累累,有十六塚聚葬一處。內有一塚,謂系自成始祖墳,穴由仙人所造,壙內置有鐵釘檠,仙人言:「鐵釘不滅,李氏當興」云云。大綬即督役開掘,穴發過半,但見螻蟻圍集,火光熒熒,再斲棺驗視,屍骨猶存,黃毛遍體。腦後有一穴,大如制錢,中蟠赤蛇長三四寸,有角隆然,見日飛起,高約丈許。經兵役奮起力劈,蛇五伏五起,方才僵斃。喬年乃拾屍顱骨,並醃臘死蛇,遣官齎奏。未幾,自成即被射中左目,傷瞳成瞽,世人因稱為獨眼龍。堪輿之言不可盡信,若果風水被破,則自成應被射死,何至僅中左目?
汪喬年以李墳已破,遂會師出討,得馬步軍三萬名,令賀人龍等分領各軍,兼程東下,直抵襄陽城。襄陽新遭兵燹,守備未固,喬年遲疑不敢入。襄城貢士張永祺,率邑人出迎,不得已屯紮城下,立營才定,賊兵大至,賀人龍等未戰即溃,餘眾駭散,只剩喬年親卒二千名,隨喬年入城拒守。賊盡銳猛攻,歷五晝夜,守兵傷亡過半,遂被陷入。喬年自刎未死,猝遇賊兵,將他縶去,罵賊罹害。自成立索永祺,永祺匿免。呂氏本支共九家,殺得一個不留。又因此恨及諸生,捕得二百人,一半刖足,一半割鼻,並殺守將李萬慶。萬慶就是射塌天,棄賊降官,因遭殺死。賊眾一住數日,復出陷河南各州縣,進攻開封。賀人龍等溃入關中,沿途淫掠,不亞流寇。
左良玉逗兵郾城,只說是防堵獻忠,並不赴援。
河南警報到京,日必數起,急得懷宗沒法,只好向詔獄中釋出孫傳庭,再三獎勞,授為兵部侍郎,令督京軍援開封。急時抱佛腳,毋乃太晚。傳庭行至中途,又接旨令任陝督,且密諭誅賀人龍。原來自成再圍開封,仍然未克。開封軍報少紓,乃調傳庭入陝,另簡兵部侍郎侯恂,出援開封。傳庭不敢違慢,便馳入秦中,召集各將。固原總兵鄭家棟,臨洮總兵牛成虎,援剿總兵賀人龍等,均率兵來會,傳庭不動聲色,一一接見,至人龍參謁,即叱令左右,將他拿下。人龍自稱無罪,傳庭正色道:「你尚得稱無罪麼?新蔡、襄城迭喪二督,都是你臨陣先逃的緣故。就是從前開縣噪歸,獻賊出柙,迄今尚未平定。你自己思想,應該不應該麼?」遂不由人龍再辯,將他斬首,諸將均戰慄失容。人龍勇力過人,初出剿寇,殺賊甚眾,賊呼為賀瘋子,及為楊嗣昌所欺,始有變志,正法以後,賊眾酌酒相慶,爭說賀瘋子已死,取關中如拾芥了。賀人龍之罪應該論死,但亦為楊嗣昌所誤,我嫉人龍,我尤嫉嗣昌。
孫傳庭既誅賀人龍,即命將人龍部兵,分隸諸將,指日討賊。適朝旨又下,命他速率陝軍,馳援開封。開封佳麗,為中原冠,賊眾久欲窺取,只因城堅守固,急切難下。自成前後三攻,總想把他奪去。明廷恰也注意開封,令河南督師丁啟睿,保定總督楊文岳,及左良玉、虎大威、楊德政、方國安四總兵,聯軍赴援。再命兵部侍郎侯恂,作為後勁,總道是兵多勢厚,定可勝賊,哪知各軍到了朱仙鎮,與賊壘相望,左良玉先不願戰,拔營逕去,諸軍繼溃,啟睿、文岳也聯騎奔汝寧,是謂土崩,是謂瓦解。反被賊眾追擊,掠去輜重無數。朝旨逮問啟睿,譴責文岳,仍促孫傳庭出關會剿。此段是承上起下文字。傳庭上言:「秦兵新募,不能速用,應另調別軍。」廷議只促他出師,傳庭不得已啟行。甫至潼關,接得河南探報,開封失陷。傳庭大驚,問明偵騎,才知開封被陷詳情。開封被圍日久,糧械俱盡。人且相食。周王恭枵,先後捐金百餘萬,復捐歲祿萬石,贍給守兵,仍不濟事。高名衡因城瀕大河,密令決河灌賊,期退賊軍,偏偏被賊騎偵悉,移營高阜,亦驅難民數萬決河。河水自北門灌入,穿出東南門,奔聲如雷,士民溺死數十萬。名衡猝不及防,忙與副將陳永福等,乘舟登城,城內水勢愈漲,周王府第,盡成澤國。王率宮眷及世子,從後山逸出,露棲城上七晝夜。幸督師侯恂,率舟迎王,王乃得脫。這尚是捐金的好處,否則不為賊虜,百姓亦未必容他自走。名衡等見不可守,亦航舟出城,賊遂浮舟突入,搜掠城中,只有小山土阜,及斷垣殘堞上面,尚有幾個將死未死的難民,一古腦兒擄將攏來,不過數千人。此外滿城珍寶,盡已漂沒,賊亦無可依戀,但將所遺子女,掠入舟中,駛出城頭。河北諸軍,遙用大炮轟擊,賊舟或碎或沉,或棄舟逸去,被掠子女,奪回一半。
賊眾竟移攻南陽,傳庭因得此警報,倍道至南陽城,用誘敵計,殺敗自成。自成東走,沿路拋棄糧械。陝軍正愁凍餒,態意拾取,無復紀律。不意賊眾又轉身殺來,一時措手不迭,當即奔溃。傳庭也禁喝不住,沒奈何回馬西走,馳入關中。自成聲勢大震,老回回、革裡眼、左金王、爭世王、亂世王五營,統歸入自成,連營五百里,再屠南陽,進攻汝寧,總兵虎大威中炮身亡。保定總督楊文岳,正走入汝寧,城陷被執,大罵自成。自成令縛至城南,作為炮的,幾聲轟發,可憐這文岳身中受了無數彈子,洞胸糜骨,片刻而盡。兵備僉事王世琮,前屢卻賊,中矢貫耳,仍不為動,賊呼為王鐵耳,至是亦被執不屈,均遭殺害。知府傅汝為以下,一同殉難。河南郡縣,至此盡行殘破,朝廷不復設官。遺民各結寨自保,如洛陽李際遇,汝寧沈萬登,南陽劉洪起兄弟,自集民兵數萬,或受朝命,或通賊寨,甚或自相吞並,殘殺不已,中原禍亂,已達極點。張獻忠且乘隙東走,據亳州,破舒城,連陷庐州、含山、巢、庐江、無為、六安諸州縣,逕向南京,下文再行交代。
且說清太宗雄據遼沈,聞中原鼎沸,不可收拾,正好來作漁翁,實行收利。當下入攻錦州,環城列炮,搶割附近禾稼,作為軍糧。城中守兵出戰,統被擊退。薊、遼總督洪承疇,及巡撫邱民仰,調集王樸、唐通、曹變蛟、吳三桂、白廣恩、馬科、王廷臣、楊國柱八總兵,統兵十三萬赴援,到了松山,被清兵截擊,敗了一陣。最要緊的是輜重糧草,屯積塔山,也被清兵劫去。承疇部軍大溃,八總兵逃去六人,只有曹變蛟、王廷臣兩總兵,隨著洪、邱兩督撫,被困松山,相持數月,糧盡援絕,副將夏承德,竟將松山城獻了清軍,開門延敵。邱民仰自殺,曹變蛟等戰歿,承疇披擄,杏山、塔山一齊失守。懷宗聞警,不勝驚悼,且聞承疇已經死節,詔令設壇都城,賜承疇祭十六壇,民仰六壇,並命建立專祠,洪、邱並列,正擬親自臨奠,那關東傳來奏報,承疇竟叛降清廷,不禁流涕太息,愁悶了好幾日。松山戰事,詳見《清史演義》,故此特從略。
兵部尚書陳新甲,以國內困敝,密奏懷宗,與清議和,懷宗頗也允從,囑令新甲縝密,切勿漏泄。何必如此。新甲遂遣職方郎中馬紹愉,賚書赴清營,與商和議。清太宗倒也優待,互議條款。紹愉當即密報新甲,新甲閱畢,置諸幾上,竟忘檢藏,家僮誤為塘報,付諸鈔傳,頓時盈廷聞知,相率大嘩。言官交劾新甲,到了此時,還要意氣用事,口舌相爭,實是可殺!懷宗以新甲違命,召入切責,新甲不服,反詡己功,遂忤了上意,下獄論死。清太宗以和議無成,攻入薊州,分道南向,河間以南多失守。至山東連下兗州等府,攻破八十八城,魯王以派,為太祖第十子檀六世孫,襲封兗州,被執自殺。清兵又回入京畿,都城大恐。
復由大學士周延儒,奉命督師,出駐通州。這延儒曾為溫體仁所排,回籍有年,此時何復入相。見九十五回。原來體仁免官後,即用楊嗣昌為首輔,所有舊任閣臣,如張至發、孔貞運、黃士俊、傅冠、劉宇亮、薛國觀等,或免職,或得罪,另用程國祥、蔡國用、方逢年、范復粹及姚明恭、張四知、魏照乘、謝陞、陳演等一班人物,尤覺庸劣不堪,朝進暮退。懷宗復記及周延儒,可巧延儒正夤緣復職,私結內監,賄通寵妃,遂因此傳出內旨,召延儒重為輔臣。看官欲問寵妃為誰?就是小子九十回中敘及的田貴妃。田妃陝西人,後家揚州,父名弘遇,以女得貴,受職左都督。弘遇以商起家,素好佚游,購蓄歌妓,恣情聲色,田妃生而纖妍,長尤秀慧,弘遇遂延藝師樂工,指授各技,一經肄習,無不心領神會。凡琴棋書畫,暨刺繡烹飪諸學,俱臻巧妙。尤善騎射,上馬挽弓,發必中的,確是個神仙儔侶,士女班頭。既入信邸,大受懷宗寵幸。如此好女,我願鑄金拜之,無怪懷宗寵愛。懷宗即位,冊為禮妃,嗣進皇貴妃,每讌見時,不尚妝飾,尤覺得橚發如雲,美顏如玉,芳體如蘭,巧舌如簧,有時對帝鼓琴,有時伴帝奏笛,有時與帝弈棋,無不邀懷宗歎賞。又嘗繪群芳圖進呈,彷彿如生,懷宗留供御幾,隨時賞玩。一日,隨懷宗校閱射場,特命她騎射,田妃應旨上馬,六轡如絲,再發並中。內侍連聲喝采,懷宗亦贊美不已,賞賚有加。
惟田妃既受殊遇,自炫色澤,免不得恃寵生驕,非但六宮妃嬪,看不上眼,就是正位中宮的周皇后,及位次相等的袁貴妃,亦未曾放入目中。這是婦女通病。如秀外慧中之田貴妃,猶蹈此習,令人歎惜!周皇后素性嚴慎,見她容止驕盈,往往裁以禮法。一年,元日甚寒,田妃循例朝後,至坤寧宮廡下,停車候宣。等了半晌,並沒有人宣入,廡下朔風獵獵,幾吹得梨渦成凍,玉骨皆皴。周後亦未免懷妒,累此美人兒受寒。及密詢宮監,才知袁貴妃先已入朝,與後坐談甚歡,因將她冷擱廡下。至袁妃退出,方得奉召入見。後竟華服升座,受她拜謁,拜畢亦不與多言,令即退去,氣得田妃玉容失色,憤憤回宮。越日得見懷宗,即嗚嗚泣訴,經懷宗極力勸慰,意乃少解。
過了月餘,上林花發,懷宗邀後妃賞花,大眾俱至,田妃見了周後,陡觸著前日恨事,竟背轉嬌軀,佯若未見。周後瞧不過去,便走近上前,訴稱田妃無禮。懷宗亦佯若不聞,周後仍然絮述,反至懷宗惹惱,揮肱使退。懷宗頗有膂力,且因心中惱恨,揮手未免少重,周後立足不住,竟跌僕地上,宮人慌忙攙扶,走過了十二名,才將周後掖起。後泣道:「陛下不念為信王時,魏閹用事,日夜懮慮,只陛下與妾兩人,共嘗苦境,今日登九五,乃不念糟糠妾麼?妾死何難?但陛下未免寡恩。」言訖,逕返坤寧宮。越三日,懷宗召坤寧宮人,問後起居,宮人答言:「皇后三日不食。」懷宗為之惻然,即命內監持貂鬒賜後,傳諭慰解,且令田妃修省。後乃強起謝恩,勉為進餐。惟田妃寵眷,仍然未衰。周延儒得悉內情,遂向田妃處打通關節,托為周旋。懷宗因四方多事,夜幸西宮,亦常愁眉不展,田妃問長道短。由懷宗說入周延儒,遂旁為慫慂,即日傳旨召入延儒,仍為大學士。
懷宗非常敬禮,嘗於歲首受朝畢,下座揖延儒道:「朕以天下托先生。」言罷,復總揖諸閣臣。怎奈延儒庸弩無能,閣臣又只堪伴食,坐令中原塗炭,邊境喪師,馴至不可收拾。到了清兵入境,京都戒嚴,延儒也覺抱愧,自請視師。懷宗尚目為忠勤,比他為召虎裴度,並賜白金文綺上駟等物。延儒出駐通州,並不敢戰,惟日與幕友飲酒自娛,想學謝安石耶?一面偽報捷狀。懷宗信以為真,自然欣慰,進至西宮,與田妃敘歡。宮中後妃,要算田妃的蓮鉤,最為瘦削,如纖纖春筍一般。差不多只有三寸。是日應該有事,懷宗瞧見田妃的繡舄,精巧異常,不由的將它舉起。但見繡舄上面,除精繡花鳥外,恰另有一行楷書,仔細一瞧,乃是「周延儒恭進」五字,也用金線繡成,頓時惱動了懷宗皇帝,面責田妃道:「你在宮中,何故交通外臣?真正不得了!不得了!」田妃忙叩頭謝罪,懷宗把袖一拂,掉頭逕去。後人有詩詠此事道:
花為容貌玉為牀,白日承恩卸卻妝。
三寸繡鞋金縷織,延儒恭進字單行。
未知田貴妃曾否遭譴,且至下回再詳。
李自成灌決大河,汴梁陸沈,腹心已溃,明之亡可立足待矣。說者多歸咎高名衡,謂名衡自溃其防,坐令稽天巨浸,反資賊手。吾以為名衡固未嘗無咎,但罪有較大於名衡者,左良玉諸人是也。四鎮赴援,良玉先走,開封被圍日久,餉盡援窮,至於人自相食,名衡為決河計,亦出於萬不得已之策,其計固非,其心尚堪共諒。假使此策不用,城亦必為賊所陷。自成三攻乃下,必怒及兵民,大加屠戮,與其汗刃而死,何若溺水而死?且精華盡沒,免齎寇盜,不猶愈於被掠乎?惟懷宗用人不明,坐令蹇帥庸相,喪師失地,殊為可痛。至清兵入犯,復令一庸鄙齷齪之周延儒,出外督師,諱敗為勝,推原禍始,實啟寵妃。傳有之:「謀及婦人,宜其死也。」懷宗其難免是責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3 16:05:59
第九十八回 擾秦楚闖王僭號 掠東西獻賊橫行
卻說田貴妃所著繡鞋,上有「周延儒恭進」五字,頓時惱動天顏,拂袖出去,即有旨譴謫田妃,令移居啟祥宮,三月不召。既而周後復侍帝賞花,袁妃亦至,獨少田妃。後請懷宗傳召,懷宗不應。後令小太監傳達懿旨,召使出見,田妃乃至。玉容憔悴,大遜曩時,後也為之心酸,和顏接待,並令侍宴。夜闌席散,後勸帝幸西宮,與田妃續歡,嗣是和好如初。可見周後尚持大度。惟田妃經此一挫,常鬱鬱不歡,且因所生皇五子慈焕,及皇六七子,均先後殤逝,尤覺悲不自勝,漸漸的形銷骨立,竟致不起。崇禎十五年七月病歿。懷宗適禱祀群望,求療妃疾,回宮以後,入視妃殮,不禁大慟。喪禮備極隆厚,且加諡為恭淑端慧靜懷皇貴妃。虧得早死二年,尚得此飾終令典,是美人薄命處,亦未始非徼福處。
田妃有妹名淑英,姿容秀麗,與乃姊不相上下,妃在時曾召妹入宮,為帝所見,贈花一朵,今插髻上。及妃病重,亦以妹屬托懷宗。懷宗頗欲冊封,因亂勢愈熾,無心及此,只命賜珠簾等物,算作了事。國破後,淑英避難天津,珠簾尚在,尋為朝士某妾,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周延儒出駐數月,清兵復退,延儒乃還京師。懷宗雖心存鄙薄,但因他卻敵歸朝,不得不厚加獎勵。嗣經錦衣衛掌事駱養性,盡發軍中虛詐情事,乃下旨切責,說他蒙蔽推諉,應下部議。延儒亦席藁待罪,自請戍邊。懷宗怒意少解,仍不加苛求,許令馳驛歸田。還是田妃餘廕。又罷去賀逢聖、張四知,用蔣德裀、黃景昉、吳甡為大學士,入閣辦事。
是時天變人異,不一而足,如日食、地震,太白晝現,熒惑逆行諸類,還算是尋常變象。最可怪的,是太原樂靜縣民李良雨,忽變為女,松江莫翁女已適人,忽化為男,密縣民婦生旱魃,河南草木,有戰鬥人馬及披甲持矛等怪狀。宣城出血,京師城門哭,聲如女子啼。炮空鳴,鬼夜號。蘄州有鬼,白日成陣,行牆屋上,揶揄居人,奉先殿上,鴟吻落地,變為一鬼,披發出宮。沅州、銅仁連界處,掘出古碑,上有字二行云:「東也流,西也流,流到天南有盡頭。張也敗,李也敗,敗出一個好世界。」又於五鳳樓前得一黃袱,內有小函,題詞有云:「天啟七,崇禎十七,還有福王一。」到了崇禎十六年正月,京營巡捕軍,夜宿棋盤街,方交二鼓,忽來一老人,囑咐巡卒道:「夜半子分,有婦人縞素泣涕,自西至東,慎勿令過!若過了此地,為禍不淺,雞鳴乃免。我系土神,故而相告。」言畢不見。
巡卒非常詫異,待至夜半,果見一婦人素服來前,當即出阻,不令前行,婦人乃返。至五鼓,巡卒睡熟,婦已趨過,折而東返,蹴之使醒,並與語道:「我乃喪門神,奉上帝命,降罰此方,你如何誤聽老人,在此阻我:現有大災,你當首受!」言訖自去。行只數武,也化氣而去。巡卒駭奔,歸告家人,言尚未終,僕地竟死。既有喪門神,奉天降罰,土地也不能阻撓。且土地囑咐巡卒,雖系巡卒自誤,也不至首受疫災,此事未能盡信。疫即大作,人鬼錯雜,每屆傍晚,人不敢行。商肆貿易,多得紙錢,京中方嘩擾未已,東南一帶,又迭來警報。李自成已陷承天,張獻忠又占武昌,闖、獻僭號,自此為始,故另筆提出。小子惟有一枝禿筆,只好依次敘來。
自成連陷河南諸州縣,復走确山,向襄陽,並由汝寧擄得崇王由撌,令他沿路諭降。由撌系英宗第六子見澤六世孫,嗣封汝寧,自成把他執住,脅令投降。由靦似允非允,暫且敷衍度日。自成乃帶在軍間,轉趨荊、襄諸郡,迭陷荊州、襄陽,進逼承天。承天系明代湖廣省會,仁宗、宣宗兩皇陵,卜築於此。巡撫宋一鶴,偕總兵錢中選,副使張鳳翥,知府王璣,鍾祥令蕭漢固守,相持數日。偏城中隱伏內奸,暗地裡開城納賊,賊眾一擁入城。宋一鶴下城巷戰,將士勸一鶴出走,一鶴不聽,揮刀擊殺賊數人,身中數創而死,總兵錢中選等亦戰歿。惟蕭漢被執,幽禁寺中。自成素聞漢有賢聲,戒部眾休犯好官,並囑諸僧小心服侍,違令當屠。劇賊亦推重賢吏。漢自賊眾出寺,竟自經以殉。自成改承天府為揚武州,自號順天倡義大元帥,稱羅汝才為代天撫民德威大將軍,遂率眾犯仁宗陵。守陵巡按李振聲迎降,欽天監博士楊永裕,叩謁自成馬前,且請發掘皇陵。天良何在?忽聞陵中暴響,聲震山谷,彷彿似地動神號一般,自成恰也驚慌,飭令守護,不得擅掘。明代令辟,無逾仁宗,應該靈爽式憑。
先是自成毫無遠圖,所得城邑,一經焚掠,便即棄去。至用牛金星、李岩等言,也行點小仁小義,收買人心,且因河南、湖、廣,已為所有,得眾百萬,自以為無人與敵,儼然想稱孤道寡起來。牛金星獻策自成,請定都荊、襄,作為根本,自成甚以為然,遂改襄陽為襄京,修葺襄王舊殿,僭號新順王,創設官爵名號,置五營二十二將,上相左輔右弼六政府,要地設防禦使,府設尹,州設牧,縣設令,降官降將,各授偽職。並封故崇王由撌為襄陽伯,嗣因由撌不肯從令,把他殺害。楊永裕且靦然勸進,牛金星以為時尚未可,乃始罷議。自成以革、左諸賊,比肩並起,恐他不服,遂用李岩計,佯請革裡眼、左金王入宴,酒酣伏發,刺死兩人。兼並左、革部眾。又遣羅汝才攻鄖陽,日久未下,自成親率二十騎,夜赴汝才營,黎明入帳,汝才臥尚未起,自成即飭騎士動手,把汝才砍作數段,一軍皆嘩,七日始定。於是流寇十三家七十二營,降死殆盡,惟李自成、張勉忠二寇,巋然獨存,勢且益熾。
河南開州盜袁時中,最為後起,橫行三年,至是欲通款明廷,亦被自成分兵擊死。自成行軍,不許多帶輜重,隨掠隨食,飽即棄餘,饑且食人。所掠男子,令充兵役,所掠婦女,隨給兵士為妻妾。一兵備馬三四匹,冬時用裍褥裹蹄。割人腹為糟,每逢飼馬,往往將掠得人民,割肉取血,和芻為飼。馬已見慣,遇人輒鋸牙欲噬。臨陣必列馬三萬,名三垛牆,前列反顧,後列即將它殺死,戰久不勝,馬兵佯敗,誘敵來追。步卒猝起阻截,統用長槍利槊,擊刺如飛。騎兵回擊,無不大勝。自成所著堅甲,柔韌異常,矢鏃鉛丸,都不能入。有時單騎先行,百萬人齊跟馬後,遇有大川當前,即用土囊阻塞上流,呼風竟渡。攻城時更番椎鑿,挖去牆中土石,然後用柱縛繩,系入牆隙,再用百餘人猛力牽曳,牆輒應手坍倒,所以攻無不陷,如或望風即降,入城時概不殺戮﹔守一日,便殺死十分中的一二﹔守兩日,殺死加倍﹔守三日,殺死又加倍﹔三日以上,即要屠城,殺人數萬,聚屍為燎,叫作打亮。各種殘酷情狀,慘不忍聞。
自成有兄,從秦中來。數語未合,即將他殺死。惟生平納了數妻,不生一子,即以養子李雙喜為嗣。雙喜好殺,尤過自成,自成在襄陽,構殿鑄錢,皆不成,令術士問紫姑,數卜不吉。紫姑亦知天道耶?因立雙喜為太子,改名洪基,鑄洪基年錢,又不成,正在憤悶的時候,聞陝督孫傳庭督師出關,已至河南,他即盡簡精銳,馳往河南抵禦。前鋒至洛陽。遇總兵牛成虎,與戰敗績,寶豐、唐縣,皆為官軍克復。自成忙率輕騎赴援,至郟縣,復被官軍擊敗,自成狂奔得脫。賊眾家眷,多在唐縣,自唐縣克復,所有流賊家口,殺戮無遺,賊因是慟哭痛恨,誓殲官軍。孫傳庭未免失計。會天雨道泞,傳庭營中,糧車不繼,自成復遣輕騎出汝州,要截官軍糧道。探馬報知傳庭,傳庭即遣總兵白廣恩,從間道迎糧,自率總兵高杰為後應,留總兵陳永福守營。傳庭既行,永福兵亦爭發,勢不可禁,遂為賊眾所乘,敗退南陽。傳庭即還軍迎戰,賊陣五重,已由傳庭攻克三層,餘二重悉賊精銳,怒馬躍出,銳不可當。總兵白廣恩,引八千人先奔,高杰繼溃,傳庭亦支持不住,只好西奔。為這一走,被自成乘勝追擊,一日夜逾四百里,殺死官軍四萬餘人,掠得兵器輜重,不計其數。傳庭奔河北,轉趨潼關,自成兵隨蹤而至。高杰入稟傳庭道:「我軍家屬,盡在關中,不如逕入西安,憑堅扼守。」傳庭道:「賊一入關,全秦糜爛,難道還可收拾麼?」遂決意閉關拒賊。已而自成攻關,廣恩戰敗,傳庭自登陴,督師力御,不料自成遣姪李過,綽號一隻虎,從間道緣山登崖,繞出關後,夾攻官軍,官軍大溃。傳庭躍馬揮刀,衝入賊陣,殺賊數十名,與監軍副使喬遷高。同時死難。傳庭一死,明已無人。自成遂長驅入秦,陷華陰、渭南,破華商、臨潼,直入西安,據秦王宮,執秦王存樞,令為權將軍。存樞系太祖次子樉九世孫,嗣封西安,至是竟降自成,惟王妃劉氏不降,語自成道:「國破家亡,願求一死。」自成不欲加害,獨令存樞遣還母家。存樞無恥,何以對妻?巡撫馮師孔以下,死難十餘人。傳庭妻張氏在西安,率三妾二女,投井殉節。不沒烈婦。布政使陸之祺等皆降,總兵白廣恩、陳永福等亦降。永福曾射中自成目,踞山巔不下,經自成折箭為誓,乃降自成。自成屢陷名城,文武大吏,從未降賊,至此始有降布政,降總兵,惟高杰曾竊自成妻,獨走延安,此時邢氏若在,應有悔心。為李過所追,折向東去。自成遂改西安為長安,稱為西京。牛金星勸令不殺,因嚴禁殺掠,民間頗安。自成復率兵西掠,乃詣米脂縣祭墓,改延安府為天保府,米脂為天保縣,惟鳳翔、榆林,招降不從,自成親攻鳳翔,數日被陷,下令屠城,轉攻榆林。兵備副使都任,督餉員外郎王家祿,里居總兵汪世欽、尤世威、世祿等,集眾守陴,血戰七晝夜,婦人孺子,皆發屋瓦擊賊,賊死萬人,城陷後闔城捐軀,無一生降,忠烈稱最。賊復降寧夏,屠慶陽,韓王亶塉,系太祖第二十子鬆十世孫,襲封平涼,被賊擄去,副使段復興一門死節。賊復移攻蘭州,雪夜登城。巡撫林日瑞,總兵郭天吉等戰死,追陷西寧、甘肅,三邊皆沒。越年,自成居然僭號,國號順,改元永昌,以牛金星為丞相,改定尚書六府等官,差不多似一開國主了。
明總兵左良玉,因河南陷沒,無處存身,遂統帥部兵東下。張獻忠正擾亂東南,為南京總兵劉良佐、黃得功等所阻,未能得志。又聞良玉東來,恐為所蹙,即移眾泝江而上,迭陷黃梅、廣濟、蘄州、蘄水,轉入黃州,自稱西王。黃州副使樊維城,不屈被殺,官民盡溃,剩下老幼婦女,除挑選佳麗數名,入供淫樂外,餘俱殺死,棄屍填塹。復西破漢陽,直逼武昌,參將崔文榮,憑城戰守,頗有殺獲。武昌本楚王華奎襲封地,華奎系太祖第六子楨七世孫,前曾為宗人華越所訐,說系抱養楚宮,嗣因查無實據,仍得襲封。應七十九回。華奎以賊氛日逼,增募新兵,為守禦計,那知新兵竟開城迎賊,城遂被陷。文榮陣亡,華奎受縛,沉江溺死。故大學士賀逢聖,罷相家居,與文榮等同籌守備,見城已失守,倉猝歸家,北向辭主,載家人至墩子湖,鑿舟自沉,妻危氏,子覲明、光明,子婦曾氏、陳氏,孫三人,同溺湖中。逢聖屍沉百七十日,才得出葬,屍尚未腐,相傳為忠魂未泯雲。歷述不遺,所以勸忠。獻忠盡戮楚宗,慘害居民,浮胔蔽江,脂血寸積﹔楚王舊儲金銀百餘萬,俱被賊眾劫去,輦載數百車,尚屬未盡。何不先行犒軍,免為內應?獻忠改武昌為天授府,江夏為上江縣,據楚王府,鑄西王印,也居然開科取士,選得三十人,使為進士,授郡縣官。
明廷以武昌失守,飛飭總兵左良玉,專剿獻忠。良玉召集總兵方國安、常安國等,水陸並進,夾攻武昌,獻忠出戰大敗,棄城西走。良玉遂復武昌,開府駐師。黃州、漢陽等郡縣,以次克復。獻忠率眾攻岳州,巡撫李乾德,總兵孔希貴等,三戰三勝,終以寡不敵眾,出走長沙。獻忠欲北渡洞庭湖,向神問卜,三次不吉,他竟投筊詬神,麾眾欲渡﹔忽然間狂風大作,巨浪掀天,湖中所泊巨舟,覆沒了百餘艘。何不待獻忠半渡,盡行覆沒,豈楚、蜀劫數未終,姑留此賊以有待耶?獻忠大怒,盡驅所掠婦女入舟,放起大火,連舟帶人,俱被焚毀,光延四十里,夜明如晝,獻忠方才泄忿,由陸路赴長沙。長沙系英宗第七子見濬故封,七世孫慈煃嗣爵,料知難守,與李乾德會商,開門夜走﹔並挈惠王常潤,同趨衡州,投依桂王常瀛。常潤、常瀛皆神宗子,常潤封荊州,為李自成所逐,奔避長沙。常瀛封衡州,見三人同至,自然迎入。偏賊眾又復馳至,桂王情急得很,忙與吉王、惠王等走永州。獻忠入衡州城,拆桂王宮殿材木,運至長沙,構造宮殿,且遣兵追擊三王。巡撫御史劉熙祚,令中軍護三王入廣西,自入永州死守。永州復有內奸,迎賊入城,熙祚被執,囚置永陽驛中。熙祚閉目絕食,自作絕命詞,題寫壁上,賊再三諭降,臨以白刃,熙祚大罵不已,遂為所害。獻忠又陷寶慶、常德,掘故督師楊嗣昌墓,梟屍見血。再攻辰州,為土兵堵住,不能行進,乃移攻道州。守備沈至緒,出城戰歿,女名雲英,涕泣誓師,再集敗眾,突入賊營。賊眾疑援軍驟至,倉皇駭散。雲英追殺甚眾,奪得父屍而還,州城獲全。事達明廷,擬令女襲父職,雲英辭去,後嫁崑山士人王聖開,種梅百本,階隱以終。也是一個奇女。獻忠復東犯江西,陷吉安、袁州、建昌、撫州諸府,及廣東南韶屬城,嗣因左良玉遣將馬士秀、馬進忠等,奪還岳州,進復袁州,遂無志東下,轉圖西略,竟將長沙王府,亦甘心棄去,挈數十萬眾,渡江過荊州,盡焚舟楫,竄入四川去了。獻忠志在偏隅,不及自成遠甚。
懷宗以中原糜爛,食不甘味,寢不安席,默溯所用將相,均不得人,乃另選吏部侍郎李建泰,副都御史方岳貢,以原官入直閣務。尋聞自成僭號,驚惶益甚,擬駕出親征,忽接得自成偽檄一道,其文云:
新順王李,詔明臣庶知悉!上帝監視,實惟求莫,下民歸往,祇切來蘇。命既靡常,情尤可見。爾明朝久席泰寧,濅弛綱紀,君非甚暗,孤立而煬蔽恒多﹔臣盡行私,比黨而公忠絕少。賂通宮府,朝端之威福日移﹔利擅宗神,閭左之脂膏殆盡。公侯皆食肉絝袴,而倚為腹心,宦官悉齕糠犬豕,而借其耳目。獄囚累累,士無報禮之心﹔征斂重重,民有偕亡之恨。肆昊天聿窮乎仁愛,致兆民爰苦乎祲災。朕起布衣,目擊憔悴之形,身切痌袴之痛,念茲普天率土,咸罹困窮,詎忍易水燕山,未甦湯火,躬於恒冀,綏靖黔黎。猶慮爾君若臣未達帝心,未喻朕意,是以質言正告,爾能體天念祖,度德審幾,朕將加惠前人,不吝異數。如杞如宋,享祀永延,用章爾之孝﹔有室有家,民人胥慶,用章爾之仁。凡茲百工,勉保乃辟,綿商孫之厚祿,賡嘉客之休聲,克殫厥猷,臣誼靡忒。唯今詔告,允布腹心,君其念哉!罔怨恫於宗公,勿阽危於臣庶。臣其慎哉!尚效忠於君父,廣貽谷於身家。檄到如律令!
懷宗閱罷,不禁流涕涔涔,歎息不止。可巧山東僉事雷演祚入朝,訐奏山東總督范志完,縱兵淫掠,及故輔周延儒招權納賄等情,懷宗遂逮訊志完,下獄論死,並賜延儒自盡。籍沒家產。曉得遲了。一面集廷臣會議,欲親征決戰。忽有一大臣出奏道:「不勞皇上親征,臣當赴軍剿賊。」懷宗聞言,不禁大喜。正是:
大陸已看成巨浸,庸材且自請專征。
未知此人是誰,且看下回交代。
語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李闖為亂十餘年,忽盛忽衰,終不得一尺寸土,迨用牛金星、李岩等言,稍稍免殺,而從賊者遂日眾。可見豪傑舉事,總以得民心為要領,凶狡如李闖,且以稍行仁義,莫之能御,況其上焉者乎?張獻忠則殘忍性成,橫行東西,無惡不作,卒至長江一帶,無立足地,厥後竄入西蜀,尚得殘逞二三年。蓋由中原無主,任其偏據一方,莫之過問,蜀中受其涂毒,至數百里無人煙,意者其劫數使然歟?然國必自亡而後人亡之,闖、獻之亂,無非由明自取,觀李闖偽檄,中有陳述明弊數語,實中要肯,君子不以人廢言,讀之當為悵然!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3 16:06:19
第九十九回 周總兵寧武捐軀 明懷宗煤山殉國
卻說懷宗令群臣會議,意欲親征,偏有一大臣自請討賊。這人就是大學士李建泰。建泰籍隸曲沃,家本饒富,至是以國庫空虛,願出私財餉軍,督師西討。若非看至後文,幾似忠勇過人。懷宗喜甚,即溫言獎勉道:「卿若肯行,尚有何言?朕當仿古推轂禮,為卿一壯行色。」建泰叩謝,懷宗遂賜他尚方劍。越日,幸正陽門,親自祖餞,賜酒三巵。建泰拜飲訖,乘輿啟程,都城已乏健卒,只簡選了五百人,隨著前行。約行裡許﹔猛聞得砉然一聲,輿槓忽斷,險些兒把建泰撲跌,建泰也吃了一驚,不祥之兆。乃易輿出都。忽由山西傳來警報,闖軍已入山西,連曲沃也被攻陷了。這一驚非同小可,方悔前日自請督師,殊太孟浪,且所有家產,勢必陷沒,為此百懮齊集,急成了一種怔忡病,勉勉強強的扶病就道,每日只行三十里。到了定興,吏民還閉城不納,經建泰督軍攻破,笞責長吏,奏易各官,一住數日,復移節至保定。保定以西,已是流賊蔓延。沒有一片乾淨土,建泰也不敢再行,只在保定城中住著,專待賊眾自斃。完了。
懷宗以建泰出征,復命少詹事魏藻德,及工部尚書范景文,禮部侍郎邱瑜,入閣輔政。景文頗有重名,至是亦無法可施。小人之使為國家,菑害並至,雖有善者,亦無如之何矣!懷宗虛心召問,景文亦惟把王道白話,對答了事。此時都外警耗,日必數十起,懷宗日夜披閱,甚至更籌三唱,尚齎黃封到閣。景文等亦坐以待旦,通宵不得安眠。一夕,懷宗倦甚,偶在案上假寐,夢見一人峨冠博帶,入宮進謁,且呈上片紙,紙上只書一「有」字,方欲詰問,忽然醒悟,凝視細想,終不識主何兆驗。次日與後妃等談及,大家無非貢諛,把大有富有的意義,解釋一遍。嗣復召問廷臣,所對與宮中略同。獨有一給事中上言道:「有字上面,大不成大,有字下面,明不成明,恐此夢多凶少吉。」可謂善於拆字。懷宗聞言,尚未看明何人,那山西、四川的警報,接連遞入,便將解夢的事情,略過一邊。當下批閱軍書,一是自成陷太原,執晉王求桂,巡撫蔡懋德以下,統同死節。一是獻忠陷重慶,殺瑞王常浩,巡撫陳士奇以下,統同遇害。懷宗閱一行,歎一聲,及瞧完軍報,下淚不止。各大臣亦面面相覷,不發一言。懷宗顧語景文道:「這都是朕的過失,卿可為朕擬詔罪己便了。」言已,掩面入內。景文等亦領旨出朝,即夕擬定罪己詔,呈入內廷,當即頒發出來。詔中有云:
朕嗣守鴻緒,十有七年,深念上帝陟降之威,祖宗付托之重,宵旦兢惕,罔敢怠荒。乃者災害頻仍,流氛日熾,忘累世之豢養,肆廿載之兇殘,赦之益驕,撫而輒叛﹔甚至有受其煽惑,頓忘敵愾者。朕為民父母,不得而卵翼之,民為朕赤子,不得而懷保之,坐令秦、豫邱墟,江、楚腥穢,罪非朕躬,誰任其責?所以使民罹鋒鏑,陷水火,殣量以壑,骸積成邱者,皆朕之過也。使民輸芻挽粟,居送行齎,加賦多無藝之征,預征有稱貸之苦者,又朕之過也。
使民室如懸磬,田卒污萊,望煙火而淒聲,號冷風而絕命者,又朕之過也。使民日月告凶,旱潦薦至,師旅所處,疫癘為殃,上干天地之和,下叢室家之怨者,又朕之過也。至於任大臣而不法,用小臣而不廉,言官首竄而議不清,武將驕懦而功不奏,皆由朕撫馭失道,誠感未孚,中夜以思,跼蹐無地。朕自今痛加創艾,深省厥愆,要在惜人才以培元氣,守舊制以息煩囂。行不忍之政以收人心,蠲額外之科以養民力。至於罪廢諸臣,有公忠正直,廉潔乾才尚堪用者,不拘文武,吏兵二部,確核推用。草澤豪傑之士,有恢復一郡一邑者,分官世襲,功等開疆。即陷沒脅從之流,能捨逆反正,率眾來歸,許赦罪立功,能擒斬闖、獻,仍予封侯九賞。嗚呼!忠君愛國,人有同心,雪恥除凶,誰無公憤?尚懷祖宗之厚澤,助成底定之太功,思免厥愆,歷告朕意。
這道諭旨,雖然剴切誠摯,怎奈大勢已去,無可挽回。張獻忠自荊州趨蜀,進陷夔州,官民望風逃遁。獨女官秦良玉馳援,兵寡敗歸,慷慨誓眾道:「我兄弟二人,均死王事,獨我一孱婦人,蒙國恩二十年,今不幸敗退,所有餘生,誓不降賊。今與部眾約!各守要害,賊至奮擊,否則立誅。」部眾唯唯遵令。所以獻忠據蜀,獨石柱免災。全國將帥,不及一秦良玉,我為愧死。四川巡撫陳士奇已謝事,留駐重慶,適神宗第五子瑞王常浩,自漢中避難來奔,與士奇恊議守禦。獻忠破涪州,入佛圖關,直抵重慶城下。城中守禦頗堅,賊穴地轟城,火發被陷。瑞王、士奇等皆被執。指揮顧景,亦為所擄,泣告獻忠道:「寧殺我!無殺帝子!」獻忠怒他多言,竟殺瑞王,並殺顧景,又殺士奇等。天忽無雲而雷,猛震三聲,賊或觸電頓死。獻忠指天詬詈道:「我要殺人,與你何干!」遂令發巨炮,與天角勝。帝閽有靈,何不殛死這賊?復大殺蜀中士人,屍如山積。後更攻入成都,殺死巡撫龍文光,及巡按御史劉之勃。蜀王至澍,系太祖第十一子椿九世孫,襲封成都,聞城已被陷,率妃妾同投井中,闔室被害。獻忠更屠戮人民,慘酷尤甚。男子無論老幼,一概開刀,甚且剝皮醢醬。所掠婦女,概令裸體供淫,且縱兵士輪奸,奸畢殺死。見有小腳,便即割下,疊成山狀,名為蓮峰。隨命架火燒燬,名為點朝天燭。又大索全蜀紳士,一到便殺,末及一人,大呼道:「小人姓張,大王也姓張,奈何自殘同姓?」獻忠乃命停刑。原來獻忠好毀祠宇,獨不毀文昌宮,嘗謂:「文昌姓張,老子也姓張,應該聯宗。」且親制冊文,加封文昌。不知說的什麼笑話,可惜不傳。此次被執的人,自己並不姓張,因傳聞此事,遂設詞嘗試,也是命不該絕,竟得活命。獻忠復開科取士,得張姓一人為狀元,才貌俱佳,獻忠很是寵愛,歷加賞賜,忽語左右道:「我很愛這狀元,一刻舍他不得,不如殺死了他,免得記念。」遂將狀元斬首。復又懸榜試士,集士子數千人,一齊擊死。相傳張獻忠屠盡四川,真是確鑿不虛。或謂獻忠是天殺星下凡,這不過憑諸臆測罷了。
獻忠入蜀,自成亦入晉,破汾州、蒲州,乘勢攻太原。巡撫蔡懋德,與副總兵應時盛等,支持不住,與城俱亡。晉王求桂,系太祖第三子棢十世孫,嗣封太原,竟為所擄,後與秦王存樞,俱不知所終。秦王被擄事見前。自成遂進陷黎晉、潞安,逕達代州,那時尚有一位見危致命,百戰死事的大忠臣,姓周名遇吉,官拜山西總兵,駐紮代州。碩果僅存,不得不鄭重出之。他聞自成兵至,即振刷精神,登城力御,相持旬餘,擊傷闖眾千名。無如城中食盡,枵腹不能殺賊,沒奈何引軍出城,退守寧武關。自成率眾躡至,在關下耀武揚威,大呼五日不降,即要屠城。遇吉親發大炮,更番迭擊,轟斃賊眾萬人。自成大怒,但驅難民當炮,自率銳卒,伺隙猛攻。遇吉不忍再擊難民,卻想了一條計策,密令軍士埋伏門側,親率兵開關搦戰。賊眾一擁上前,爭來廝殺,鬥不上十餘合,遇吉佯敗,返奔入關,故意的欲閉關門。巧值賊眾前隊,追入關中,一聲號炮,伏兵殺出,與遇吉合兵掩擊,大殺一陣。賊眾情知中計,不免忙亂,急急退出關外,已傷亡了數千人。自成憤極,再欲督眾力攻,還是牛金星勸他暫忍,請築起長圍,為久困計。果然此計一行,城中坐敝。遇吉遣使四出,至宣、大各鎮,及近畿要害,請餉增兵,偏偏懷宗又用了一班腐豎,如高起潛、杜勛等,分任監軍,統是觀望遷延,掯住不發。懷宗至此尚用這班腐豎,反自謂非亡國之君,誰其信之?遇吉料難久持,只是活了一日,總須盡一日的心力,看看糧食將罄,還是死守不懈。自成知城中力敝,也用大炮攻城,城毀復完,約兩三次﹔到了四面圍攻,搶堵不及,遂被賊眾搗入。遇吉尚率眾巷戰,徒步跳蕩,手殺數十人﹔身上矢集如蝟,才暈僕地上,倉猝中為賊所得,氣息尚存,還喃喃罵賊不已,遂致遇害。遇吉妻劉氏,率婦女登屋射賊,賊縱火焚屋,闔家俱死。城中士民,無一降賊,盡被殺斃。
自成入寧武關,集眾會議道:「此去歷大同、陽和、宣府、居庸,俱有重兵,倘盡如寧武,為之奈何?不如且還西安,再圖後舉。」牛金星、李岩等,亦躊躇未決,但勸他留住數日,再作計較。忽大同總兵姜瓖,及宣府總兵王承允,降表踵至,自成大喜,即督眾起行,長驅而東,京畿大震。左都御史李邦華,倡議遷都,且請太子慈烺,撫軍江南,疏入不報。大學士蔣德瑯,與少詹事項煜,亦請命太子至江南督軍,李建泰又自保定疏請南遷,有旨謂:「國君死社稷,朕知死守,不知他往」等語。一面封寧遠總兵吳三桂、唐通,及湖廣總兵左良玉,江南總兵黃得功,均為伯爵,召令勤王。唐通率兵入衛,懷宗命與太監杜之秩,同守居庸關。又是一個太監。自成至大同,姜瓖即開門迎降,代王傳濟被殺。傳濟系太祖第十三子桂十世孫,世封大同,闔門遇害。巡撫衛景瑗被執,自成脅降,景瑗以頭觸石,鮮血淋漓,賊亦歎為忠臣,旋即自縊。大同已失,宣府當衝,太監杜勛,蟒玉騶,出城三十里,恭迎賊兵。巡撫朱之馮登城誓眾,無一應命,乃南向叩頭,縊死城樓下。自成遂長驅至居庸關,太監杜之秩,首議迎降,唐通亦樂得附和,開關納賊。懷宗專任內監。結局如是。賊遂陷昌平,焚十二陵。總兵李守鑅戰死,監軍高起潛遁去,督師李建泰降賊,賊遂直撲都城。都下三大營,或降或溃。
襄城伯李國楨,飛步入宮,報知懷宗,懷宗即召太監曹化淳募兵守城,還要任用太監,可謂至死不悟。且令勛戚大璫,捐金助餉。嘉定伯周奎,系周皇后父,家資饒裕,尚不肯輸捐,經太監徐高,奉命泣勸,僅輸萬金。國戚如此,尚復何言?太監王之心最富,由懷宗涕泣而諭,亦僅獻萬金,餘或千金、百金不等。惟太康伯張國紀,輸二萬金。懷宗又搜括庫金二十萬,充作軍資,此時守城無一大將,統由太監主持。曹化淳又托詞乏餉,所有守陴兵民,每人只給百錢,還要自己造飯。大眾買飯為餐,沒一個不怨苦連天,哪個還肯盡力?城外炮聲連天,響徹宮禁,自成設座彰儀門外,降賊太監杜勛侍側,呼城上人,願入城見帝。曹化淳答道:「公欲入城,當縋下一人為質,請即縋城上來。」杜勛朗聲道:「我是杜勛,怕甚麼禍祟,何必用質?」降賊有如此威勢,試問誰縱使至此?化淳即將他縋上,密語了好多時。無非約降。勛又大膽入宮,極言自成勢大,皇上應自為計,懷宗叱令退去。還不殺他。諸內臣請將勛拘住,勛笑道:「有秦、晉二王為質,我若不返,二王亦必不免了。」乃縱使復出。勛語守閹王則堯、褚憲章道:「我輩富貴自在,何必擔懮?」窮此一念,何事不可為?當下縋城自去。曹化淳一意獻城,令守卒用空炮向外,虛發硝煙,尚揮手令賊退遠,然後發炮。就中只有內監王承恩,所守數堵,尚用鉛彈實炮,擊死賊眾數千人。兵部尚書張縉彥,幾次巡視,都被化淳阻住,轉馳至宮門,意欲面奏情形,又為內待所阻。內外俱是叛閹,懷宗安得不死?懷宗還是未悟,尚且手詔親征,並召駙馬都尉鞏永固入內,令以家丁護太子南行。也是遲了。永固泣奏道:「親臣不得藏甲,臣那得有家丁。」懷宗麾使退去。再召王承恩入問,忽見承恩趨入道:「曹化淳已開彰義門迎賊入都了。」懷宗大驚,急命承恩迅召閣臣。承恩甫出,又有一閹入報道:「內城已陷,皇上宜速行!」懷宗驚問道:「大營兵何在?李國楨何往?」那人答道:「營兵已散,李國楨不知去向。」說至「向」字,已三腳兩步,跑了出去。待承恩轉來,亦報稱閣臣散值。是時夜色已闌,懷宗即與王承恩步至南宮,上登煤山,望見烽火燭天,不禁歎息道:「苦我百姓!」言下黯然。徘徊逾時,乃返乾清宮,親持硃筆寫著:「成國公朱純臣,提督內外諸軍事,夾輔東宮。」寫畢,即命內侍賚送內閣。其實內閣中已無一人,內侍只將硃諭置諸案上,匆匆自去。懷宗又命召周後、袁貴烜妃,及太子永王、定王入宮,原來懷宗生有七子,長名慈瓖,已立為皇太子,次名慈焕,早殤,三名慈炯,封定王,這三子俱系周後所出﹔第四子名慈炤,封永王,五名慈焕,早殤,俱系田貴妃所出,還有第六第七兩子,亦產自田妃,甫生即逝。百忙中偏要細敘,此為詳人所略之筆,即如前時所述諸王,亦必表明世系,亦是此意。此時尚存三子,奉召入宮。周後、袁貴妃亦至,懷宗囑咐三子,寥寥數語,即命內侍分送三人,往周、田二外戚家。周後拊太子、二王,淒聲泣別,懷宗泣語周後道:「爾為國母,理應殉國。」後乃頓首道:「妾侍陛下十有八年,未蒙陛下聽妾一言,致有今日,今陛下命妾死,妾何敢不死?」語畢乃起,解帶自縊。懷宗又命袁貴妃道:「你也可隨後去罷!」貴妃亦叩頭泣別,自去尋死。懷宗又召長公主到來,公主年甫十五,不勝悲慟。懷宗亦流淚與語道:「你何故降生我家?」言已,用左手掩面,右手拔刀出鞘,砍傷公主左臂,公主暈絕地上。袁貴妃自縊復蘇,又由懷宗刃傷左肩,並砍死妃嬪數人。乃諭王承恩道:「你快去取酒來!」承恩攜酒以進,懷宗命他對飲,連盡數觥,遂易靴出中南門,手持三眼槍,偕承恩等十數人,往成國公朱純臣第,閽人閉門不納,懷宗長歎數聲,轉至安定門,門堅不可啟。仰視天色熹微,亟回御前殿,鳴鐘召百官,並沒有一人到來。乃返入南宮,猛記起懿安皇后,尚居慈慶宮,遂諭內侍道:「你去請張娘娘自裁,勿壞我皇祖爺體面。」內侍領旨去訖,未幾返報,張娘娘已歸天了。懷宗平時,頗敬禮張後,每屆元日,必衣冠朝謁。後隔簾答以兩拜,至是亦投繯自盡。或謂懿安後青衣蒙頭,徒步投成國公第,殊不足信。懷宗復齧了指血,自書遺詔,藏入衣襟,然後再上煤山,至壽皇亭自經,年只三十五歲。太監王承恩,與帝對縊,時為崇禎十七年甲申三月十九日。特書以志明亡。
李自成氈笠縹衣,乘烏駿馬,入承天門,偽丞相牛金星,尚書宋企郊等,騎馬後隨。自成彎弓指門,語牛、宋兩人道:「我若射中天字,必得一統。」當下張弓注射,一箭射去,偏在天字下面插住,自成不禁愕然。金星忙道:「中天字下,當中分天下。」自成乃喜,投弓而入,登皇極殿,大索帝後不得。至次日,始有人報帝屍所在,乃令舁至東華門,但見帝披發覆面,身著藍袍,跣左足,右朱履,襟中留有遺詔,指血模糊,約略可辨。語云:
朕涼德藐躬,上干天咎,致逆賊直逼京師,此皆諸臣誤朕,朕死無面目見祖宗於地下。自去冠冕,以發覆面,任賊分裂朕屍,毋傷百姓一人。
自成又索後屍,經群賊從宮中舁出,後身著朝服,週身用線密縫,容色如生,遂由自成偽命,斂用柳棺,覆以蓬廠,尋移殯昌平州,州民醵錢募夫,合葬田貴妃墓。先是禁城已陷,宮中大亂,尚衣監何新入宮,見長公主僕地,亟與費宮人救醒公主,背負而出。袁貴妃氣尚未絕,亦另由內侍等救去。宮人魏氏大呼道:「賊入大內,我輩宜早為計。」遂躍入御河。從死的宮人,約有一二百名。惟費宮人年方十六,德容莊麗,獨先與公主易服,匿眢井中,至闖賊入宮,四覓宮娥,從眢井中鉤出費氏,擁見自成。費宮人道:「我乃長公主,汝輩不得無禮。」自成見她美豔,意欲納為妃妾,乃問及宮監,言非公主,乃賜愛將羅某。羅大喜,攜費出宮,費宮人又道:「我實天潢貴冑,不可苟合,汝能祭先帝,從容盡禮,我便從汝。」羅立從所請,於是行合巹禮。眾賊畢賀,羅醉酣始入,費宮人又置酒飲羅,連奉數巨觥,羅益心喜,便語費道:「我得汝,願亦足了。但欲草疏謝王,苦不能文,如何是好?」費宮人道:「這有何難,我能代為,汝且先寢!」羅已大醉,歡然就臥。費乃命侍女出房,挑燈獨坐,待夜闌人寂,靜悄悄的走至榻前,聽得鼾聲如雷,便從懷中取出匕首,卷起翠袖,用盡平生氣力,將匕首刺入羅喉。羅頸血直噴,三躍三僕,方才殞命。讀至此,稍覺令人一快。費氏自語道:「我一女子,殺一賊帥,也算不徒死了。」遂把匕首向頸中一橫,也即死節。小子有詩詠費宮人道:
裙鉯隊裡出英雄,仗劍梟仇濺血紅。
主殉國家兒殉主,千秋忠烈仰明宮。
還有一段明亡的殘局,請看官再閱下回。
懷宗在位十七年,喪亂累累,幾無一日安枕,而卒不免於亡。觀其下詔罪己,聞者不感,飛檄勤王,征者未赴,甚至後妃自盡,子女淪胥,齧血書詔,披發投繯,何其慘也?說者謂懷宗求治太急,所用非人,是固然矣。吾謂其生平大誤,尤在於寵任閹璫,各鎮將帥,必令閹人監軍,屢次失敗,猶未之悟。至三邊盡沒,仍用閹豎出守要區,寧武一役,第得一忠臣周遇吉,外此無聞焉。極之賊逼都下,尚聽閹人主張,勛戚大臣,皆不得預。教猱升木,誰之過歟?我讀此回,為懷宗悲,尤不能不為懷宗責。臣誤君,君亦誤臣,何懷宗之至死不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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