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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狂言千笑]寧非[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1:50:24     標題: [狂言千笑]寧非[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匿名 於 2015-9-15 02:18 編輯

寧非 作者:狂言千笑

內容簡介】:

  寧非拋夫棄府,自我放逐,與蘇希洵在前夫軍前大婚。

  這不是一篇你虐我來我虐你的世上我最悲情文,也不是報復來報復去

  最後修成正果的世上愛情最偉大文——敬請收看

  強悍女主一路強悍、

  腹黑男主一路腹黑、

  腦殘男配一路腦殘的架空穿越文《寧非》。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1:50:51

    第1章【頭胎就小產,將軍很不滿】

    寧非被那種鋪天蓋地的疼痛淹得透不過氣來,一口氣憋在肺裡不上不下。她疼痛得睜不開眼睛,耳旁有很大的動靜,聽得出人員密集,還有年老的婆娘在叫:「吸氣!二夫人,用力吸氣!」

    有年輕的丫頭在低聲抱怨:「二夫人年方十七,頭胎就是小產,將軍很是不滿。幸好大夫人也懷了將軍的骨肉。」

    「二夫人說是被大夫人推倒在台階上,將軍是如何也不信的,大夫人同樣也身懷六甲,哪有氣力去推得倒她。況且大夫人如何也是天家公主,榮寵深厚,何必與她一介庶民計較。」

    「說得是……」

    寧非想要說話,又一波陣痛襲來,神智被那麼一撲,明明滅滅的,很快又暈了過去。

    昏沉了不知道多少時候,似乎聞到了絲絲縷縷的血腥味,還聽到那年老婆娘很平淡地說:「這孩子果然是不能活的。」

    然後就陷入了泥沼般的黑暗之中。

    寧非並不是這個時代的人,至少她所在的那個時候,沒有什麼天家公主,男人也不會三妻四妾,更不會有年方十七就能頭胎小產的。她在昏睡中依然能感覺得到下腹傳來陣陣隱痛,渾身火灼般的難受。手臂嘗試地動了動,卻只是顫抖般的輕微,緊接著就覺得有人握住了她。

    一個男人說:「章太醫,您看她這是如何了?」

    「此次損傷太大,三年之內怕是不能生養。……如果好好將養,將來或許還是能夠恢復。」

    「怎會如此……」那個男人似乎沉痛,握著寧非的手也緊緊地攫了起來。

    那個男人的聲音是如此的熟悉,挑起了烙印在這具身體裡的深刻記憶。隱約模糊之間,片段失落的過往在寧非眼前明滅。

    她如今叫做江凝菲,男子名叫徐燦。

    江凝菲從才記事起便被徐燦那家子收做了童養媳,但等長成了便要與徐燦圓房。兩人本來也是青梅竹馬,大她八歲余的徐燦對江凝菲照顧有加。

    可是人生命運之多舛,從來不是世人所能把握的。江南徐家原是當朝徐社楣上將軍的分家,徐社楣上將軍年老無後,便把徐燦過繼到了他膝下。徐燦便於及冠之年入了京城,自此與江凝菲分開。

    徐家是世傳的武家,就算徐燦自幼在鄉下長成,家裡也不乏兵書弓械,其父母遵從祖訓,騎射之術不敢稍忘。徐燦入京二年,便隨徐社楣上將軍在北疆立了功勳,又二年後,已封參將之職。天家贊其智勇過人,賜下銀林公主與其完婚。哪知道徐燦卻在朝堂上據理力爭,言及家中早已有一童養媳,尚未完婚。皇上卻不覺忤逆,只覺徐燦是個情意中人,命他與公主完婚後,可娶童養媳為二房夫人。

    事情本來就是如此簡單,本朝女子十五及笄,時年十六的江凝菲尚念念不忘幼年時徐燦對她的照顧,如今更聽聞徐燦在朝廷坦言他與自己的私事,更是對徐燦情根深種。只是不曾料想,心思單純的她卻不是銀林公主的對手。

    銀林公主見慣了宮廷裡的齷齪事,嬤嬤們更是自小就教導她如何能在家族裡成為一家之長。面對江凝菲這個二房,顯露出來的不但不是天家公主的高傲,反而是妹妹長妹妹短的親熱。徐燦久已未見江凝菲,完婚後時時與她膩在一起。也因此發現銀林並非如他預想的那般高傲不易相處,又兼銀林擅長打扮自己,語聲嬌柔,體態如弱柳扶風,勾引得他不由開始移轉了注意。

    便由此開始,銀林公主諸般嫁禍手段,三不五時施展到了江凝菲身上,把她搬弄成一個吃味善妒的女人。

    寧非心裡悲傷,那些前事雖不是發生在她自己身上,可是如今卻要由她承擔。並且,江凝菲的記憶是如此鮮明,一個年方十七的女孩就這麼懷著不甘和怨恨香消玉殞。如果沒有銀林公主,她或許能與徐燦相守一生。可惜的是,徐燦自打小就與江凝菲一同長大,以為女人們都如同江凝菲那般沒有心機,卻不知道女人們之間也能耍那麼多花槍。

    十天之後,寧非總算能夠下床行走。本來按照當朝習俗,在月子期間不能落地,寧非是小產,月子仍然是要坐完的。可是一來丫鬟們不樂意照顧她,房屋裡空空落落的只有寧非一個人。二來她也不認為「坐」月子有什麼科學道理,於是就出了屋子透透氣。

    時值冬日,空氣很是乾燥冰冷,寧非裹緊了裘衣也遮不住寒氣。她走在院子裡,徐燦畢竟是參將之職,在京郊也有不錯的園子,不大,景致佈局卻是精心的。她信步而行,水池子已經凍結了一層厚冰,四處皆是冬季蕭瑟之意。

    寧非身子不舒服,小產之後氣虛體弱,心裡依然在轉著自己的心思。這幾日裡,夜夜被江凝菲含冤帶屈的記憶影像得無法熟睡。寧非知道徐燦對於江凝菲有多麼重要,然而可惜的是,那種男人,在這個朝代或許是個不錯的托付終生之人,卻不是她寧非的那盤菜。

    她前世死得冤枉,或許天可憐見她平生沒有罪過卻慘遭枉死,便打了她過來接受新生。然而這新生……

    正走著,就聽見疏落的竹林處傳來人聲。

    竹子在北方不易成活,也不知道是哪裡尋來的異種,大雪之後依然青翠,枝葉並未落盡。就在斑駁掩映之中,寧非聽到似是耳熟的聲音說:「凝菲妹妹已經是不能生養,徐上將軍還盼著夫君您能為徐家多接續香火,我看還是再給您添個妾如何?」

    「這樣總是不妥,家裡平白添個生人我也並不習慣。」

    「夫君這時候就說不習慣生人了麼,那我以前不也是生人呢嗎,難不成夫君如今還嫌棄我?」

    「公主……哎,你這又是言道哪裡去了。」

    寧非這會兒已經能夠看見說話的兩人,正是江凝菲記憶裡的徐燦與銀林公主韓圭玉。只見公主肚子隆起,果然是身懷六甲的模樣,徐燦臉上帶著三分疼惜三分無奈,輕聲細語地哄勸公主,一隻手還在她腹上揉著。

    徐燦與江凝菲記憶中卻不一樣,江凝菲總是把他當成兄長一般的敬中有愛,看在眼裡異常高大剛強。而現在就這麼近距離地觀察,徐燦顯得高大挺拔卻不威猛,很有傳說中「儒將」的氣度,在大雪地裡,筆直的身軀那麼一站,暗灰的披風自肩頭直掛到腳,讓寧非一見就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

    有職業因素在內,寧非善於識人。徐燦這樣的男子,眼端鼻正目不邪視,嘴角猶帶笑容,並非不近人情。平素行事應當是光明磊落的,上了戰場也會堂堂正正地用詭謀,可要應付天下最毒婦人心就顯得棋差一招了。

    寧非到現在還沒有身為當事人的自覺,好像個第三者一般疑惑地觀察他們。不過依寧非的性格,也不會覺得如此偷聽如果被撞見了會有什麼尷尬,畢竟人家談論的是她的「宿主」,她還有很多事情不明白,要在盡量短的時間內瞭解清楚。

    她活著的時候是個很年輕的律師,用這時代的話來說就是「訟師」。世人對此職業褒貶不一,但都一致認為當律師的人都不會是什麼好鳥,坑蒙拐騙樣樣會,還個個都是行家。寧非本心不壞,諸般手段卻都是學得齊備拿手的,經手的人生百態多了,心眼也七竅玲瓏,遇到像江凝菲這樣的處境根本不會吃虧。

    卻聽韓圭玉和徐燦說著說著又扯到江凝菲善妒的事情上,韓圭玉說:「雖然妹妹心眼有些緊,但也是著緊夫君,不是帶了什麼壞心腸,夫君千萬莫要以『善妒』之名出妻啊。」

    寧非撫額哀歎,江凝菲難怪你敗得這麼慘,徐燦的青梅竹馬明明就是你,最後卻落得他百般不信任,看看人家銀林公主多會說話。她卻不知韓圭玉的母親是浣衣房的婢女,因手段高明,不斷排擠了其他宮人,終於得到了近身服侍皇帝的地位。韓圭玉自幼耳濡目染,最知道如何能獲得男人的憐惜。

    徐燦卻說:「這段時間容你擔待她的任性了,這次小產明明是她不小心摔了,卻說是你推她,若不是有管家丫鬟作證,我險些還冤枉了你。府裡總是勞煩你操心勞神。」

    「夫君快別這麼說,我們不都是一家子人嗎,怎能如此生分。」

    徐燦情深意切地把韓圭玉摟在懷裡道:「我記得她年幼時聰明可愛,長大卻是變了……」靜默了會兒又說,「看我說到哪裡去了,算了,不談她了,省得煩心。」

    說完,若有意思無意地瞥了寧非所在一眼。僅僅一眼,寧非似乎看到了警告的意味。徐燦懷裡的銀林公主若無所覺,合眼安心地依靠在他胸前,他體貼地抖開自己的披風連人遮蓋了。

    與一片疏竹相隔,她與徐燦默默地對峙。寧非心中五味雜陳,如果說在這天之前她還沒有想好今後該如何自處,那麼今日一幕已經讓她定了決心。她前世選擇了訟師的職業,便是本著自己「有冤抱冤,有仇報仇」的原則,在今世,自然也要遵循自己的性格行事。

    徐燦自是一早就發現江凝菲的靠近,他不知江凝菲早已在小產中魂飛魄散,看見這個青梅竹馬今日還能下床,便以為她好得差不多了。前些日子憐她小產而陪了她兩三個日夜,現在想來,一切其實都是江凝菲自作自受,假裝摔倒要借此構陷公主,不但害了自己,還害了腹中未出世的孩兒。

    越是想深,徐燦越是感到一股惱怒之氣在胸中凝聚,他卻未察覺自己之所以那麼氣憤,不是因為情誼減淡,恰恰相反,是因為無法接受在記憶裡那麼完美可愛的妹妹一般的人,變得善妒醜陋。

    徐燦借了與銀林公主說話的機會,句句都是對江凝菲的誅心之言。若是原本的江凝菲,恐怕聽了要傷心欲絕了吧,只可惜他如今遭遇的卻是敢作敢當的寧非,聽了那些指桑罵槐的言語,腳步沒有退卻,臉上不動聲色。

    徐燦沒料到江凝菲今日已經如此恬不知恥,還敢與他直目相望而不帶一點慚愧之色。

    寧非歎了一口氣,覺得寒意沁人。這個冬日很冷,她抬頭望向天空,不知何時又飄起細碎的雪花。空氣沁涼,半點兒城市喧囂的塵灰都沒有,死了就是死了,如今居然還活著,又要再經受一次生活的磨礪。只是她比江凝菲皮糙肉厚,早就什麼都不怕了。

    徐燦抱了公主離去,不知為何,江凝菲最後撇開視線看向天空的神情讓他隱隱覺得不安。

    ***   ***

    冬日風大,寧非緊了緊了自己的衣襟,隨後也轉身離去。

    她本不是一個心思鬱結之人,可就在看見徐燦和銀林公主在眼前詆毀身體的原主人,不覺中還是湧起了煩鬱之感。寧非一直都知道,因為記憶的積累和性格的差異,才形成了人與人之間的不同。她如今既然已經承載了江凝菲的過去,就是要擔負起屬於那個女人的生命軌跡,她現在不但是死去的寧非,同時也是死去的江凝菲,所以要好好地為自己打算,不能再重蹈覆轍。

    沿了鋪滿石子的小道回去,寧非的足底被冰雪凍得生痛,下人們早就不把江凝菲當成能夠受人尊敬的主子,在瑣事上也無人真心替她打算,自然就連過冬的鞋襪也還是入秋季節所穿用的。她好不容易挨到了屬於自己的院子,看到已經有人在掃雪,那兩個男丁原先還在不住說笑,挑起掃把將落雪抖到對方衣領裡嬉鬧,見到她進院,便是都閉了嘴住了手,安安靜靜地掃雪,神色間很是不屑。

    寧非只微微一笑就問:「兩位大哥,敢問秋凝姐姐去哪裡了?」秋凝是將軍府裡派給她的丫鬟,幾日來的醫藥飲食都是她負責的,因已是二十七八的年紀,江凝菲以前也不敢如何使喚她,只以姐姐稱呼。寧非叫她不過是想要一雙能御寒的冬靴。

    其中一個男丁回答道:「因公主遣人來詢問二夫人的狀況,如今秋凝姑娘是往公主那邊去了。」

    寧非答謝一聲,就過了方院進了自己的臥居。

    淮安國重武甚於重文,徐燦府上幾個小院的東廂都是有地龍的,朝中也會補給一定的炭火柴資。可是寧非走進去還是覺不到多少暖意,這些日子的晚間還好,柴火丫頭會記得添置度夜的炭塊,可到了早上,丫頭們一般會先去把徐燦和公主房裡的柴火弄妥帖了,才會記起還有一個產後體虛的二夫人,更甚者還會直接遺忘。

    由於這房子是有地龍的,於是連火盆都不曾備有,便比丫頭長房的待遇還要糟些。

    寧非不是不想管,只是現在精力還是不濟。想她當年也都是在吃飽喝足精神好的情況下,才能咄咄逼人地一個接一個的套子設下讓人跳,如今這境況……還是先把精神養足了再去調教那些狗眼看人低的狗腿子們吧。

    這麼想著,她脫下外裳鋪在被子上壓風,然後一骨碌鑽進棉被裡瑟瑟發抖。沒人為她暖床,被窩裡自是寒冷如外面的空氣。待過了片刻才終於覺著好了一些。寧非半翻了個身,臉貼在被角昏昏沉沉地就要睡去。

    東廂臥房裡安靜異常。

    就在這時,寧非□在空氣中的耳朵似乎捕捉到了什麼響動。她略睜開眼,猛然驚覺眼前明晃晃的一片,是一把亮燦燦的匕首抵在自己臉上。晃眼之間,恍惚看到一個男人逆光站在床前。

    她微張了嘴想要詢問,那把匕首就勢探進口中,冰冷的殺意直貼在她舌根上,那男人壓低聲音道:「你若叫我就割斷你舌頭。」

    寧非略回過神,終於看清來人的樣貌。他鼻樑高挺眼眶深陷,棕褐色的粗布衣衫上被利器劃開了不少口子,露出裡面略顯白皙的皮膚,許多地方被血洇了,凝成黑褐的硬塊。看上去很是落魄,難得居然沒有一絲異味。

    寧非瞪大了眼睛,傻張嘴也不發出任何聲音,腦袋裡則是急速運轉起來,左思右想該如何才能擺脫眼下的情境。

    這個人也不知是什麼身份,髮色和眸色都是淮安國人的樣子,可是面部輪廓猶如刀削,比起淮安國人稍嫌扁平圓潤的面目又是不同。莫非是徐燦的仇敵?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1:51:19

    第2章【腐骨蝕心丸,其臭不可當】

    寧非卻以為他是徐燦的仇敵,低聲地啊啊兩下,用眼睛百般示意他把匕首拿走。

    這匪類約是見寧非十分配合,便道:「你若是不叫,就眨兩下眼睛。」他的聲音低沉沙啞,聽不出年紀多大。

    寧非毫不猶豫的做了,那把匕首才終於從她嘴裡抽出,但寧非的景況依舊沒多大改觀,因為匪類又把匕首抵住了她脖子。不過她總算得以說話,開口立即撇清自己與徐燦的關係:「你找錯我了,若是要威脅徐燦,便應該到銀杉園裡劫持那位銀林公主,我在這徐府裡是說不上什麼話的。」

    匪類灼灼地逼視寧非,似是要判斷她是否說了真話,片刻後,臉上露出了些許的笑意:「原來這就是徐燦參將的府上?難怪……難怪……」

    他這一換了神情,寧非就有點呆了,剛才這人面目陰沉,雙目裡映著匕首的寒光,顯得深沉可怖,現在卻一下子就變得有如十里清歌沐春風。並且最重要的是,這個人並不知道是徐燦的府上就找上門來,那又所為何事?

    似乎覺察到了寧非的訝異,這人乾咳了兩聲沉下臉來,自懷裡掏出一枚泥黑色的藥丸,送到寧非的嘴邊說:「看你這個小姑娘還挺聰明的,也不叫喚胡鬧,前兩家瞎叫喚的丫頭都被我殺了拿去餵狗。你若是想要活命就把這丸子給吃了。」

    寧非心裡一凜,暗想再溫和的匪徒也是匪徒,眼見那枚黑漆漆混著湖綠色的藥丸逼近自己的嘴唇,心知這大概就是什麼腐骨蝕心的毒藥也不一定,於是咬緊了牙關就是不張口。

    「小姑娘挺聰明,實話告訴你,這是我自製的腐骨蝕心污泥丸,你若是聽話,待我養好傷後便賜你解藥,否則一個月之後,就讓你五臟六腑爛成一攤稀泥,死前苦不可言,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看見寧非如同硬脖子雞一般梗了脖子就是不張嘴,無奈地又掏出了匕首,在她鎖骨上略壓了一下,寧非感覺到銳痛,立刻有血流滲出。

    「吞了。」他說。

    寧非心知這次逃不過了,只得張嘴把那丸子含了進去。入口就是濃郁的一股汗臭,臭得她嘴巴一張就要把那枚所謂的「腐骨蝕心污泥丸」噴出去,可匪輩捂著她嘴巴在她喉嚨上一掐,硬逼寧非吞了下去,放開手時,寧非幾乎喘不過氣來地雙手捂了自己的脖子,伏在床邊連聲嗆咳,幾乎把肺都要咳出來了,可哪裡還咳得出那枚讓人遭罪的丸子。

    那人見她咳不出來,心裡也自得意,說道:「這可是我老葉家的不傳之秘,獨門特製的藥丸,入口即化,吃進去還想要再吐出來,那是不可能的。」

    寧非好不容易緩過了氣,眼角還猶自濕潤,抬頭看到那人如此得意的樣子,心想這就是虎落平陽被犬欺,若她在前世,哪有人敢在老虎頭上動土。忍不住就說道:「你確定這是毒藥而不是你身上的老泥搓的?臭成這個樣子。」

    那人愣了愣,說:「我放在衣服裡貼肉放著,自然帶了我身上的氣味。」末了,臉上又浮起存心要慪人的那種笑,「你寧願這是毒藥呢,還是寧願這是我身上的老泥搓的?」

    寧非一臉痛不欲生:「如果這真是你身上老泥搓的,那就不勞您下毒了,我立刻就跑恭桶旁當場吐死。」

    「……啊,原來這樣啊。」那人臉上露出古怪的神色,最後還是安慰地道,「你放心,這真是毒藥,你讓我在這裡療傷,我走前會把解藥留給你的。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他說到此處,忽然很沒有匪輩形象地打了個大噴嚏。寧非被他壓在床上,於是滿頭滿臉都被噴了唾沫星子,氣得她咬牙切齒,可那匕首還壓在脖子上呢。

    匪類臉色僵在那裡,然後抽抽鼻子,很抱歉地說道:「是我不對,不應該對著你打噴嚏。」一邊說一邊用另一隻手的袖子往寧非臉上抹。
    寧非趕緊告饒道:「大叔您行行好,反正我毒藥也吃了,也很識時務,您就把匕首撤了,讓我自己擦就好。」

    匪類露齒一笑:「你說得對,倒還真找不出你這麼識時務的女人了。」說罷把刀子撤開,寧非趕緊坐起來,暗自祈禱這人千萬別有什麼甲肝乙肝之類的病,否則自己可真是被害了一輩子了。她起身去外面丫頭長房裡找了一壺溫在火盆上的熱水進來,在銅盆裡倒了水仔細地擦乾淨臉。她知道自己情況,身體還虛著,早上出去吹了陣風就覺得腦袋暈乎乎的難受,現在這關頭可不能碰冷水。

    哪知道後面那匪還在感歎地說:「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你洗個臉還要用熱水,可不知道外面的乞丐一年被凍死多少個,我可就是看不慣你們這些富貴人家。」

    寧非深吸了一口氣,心想這江凝菲前世是否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事,怎麼總是遇人不淑。她整理好了思緒,轉身面對那人,這當兒看得更清楚了些,那人眼角眉梢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意味,現在則帶了很不贊同的輕蔑。如果是平常的匪徒之輩,根本就不會在意什麼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她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那人說:「我要在你的地盤上待一兩個月,這期間有勞你多擔待了,我要求的不多,每日兩餐保證我就足夠,其餘時間也不會找你麻煩。」

    寧非暗自皺眉,這人答非所問,她到現在還不知道他來做什麼。不過看他落魄的樣子,且之前又言及養傷,大約是遇到仇家到此暫避的江湖人。淮安國的江湖人向來不與朝廷打交道,如此說來,徐府還真是個躲避仇家的好地方。

    「你不是要在這裡待上一兩個月嗎,我該如何稱呼你?」

    那人想了片刻,才又道:「隨便你怎麼叫,我姓葉,你叫我老葉便是。」說完,就不再理會寧非,在她床上打起坐來。

    老葉?還老爺呢。寧非近乎嘔血,他在她床上呆著,她又能到哪兒去?寧非略站了片刻,就覺得腦袋更是嗡嗡的發悶,身上冰冰的涼。嘴巴裡酸酸臭臭,就算已經漱了口,總還有心理陰影。

    寧非決定為他命名泥丸君得了,於是說道:「我也不叫你什麼老葉老爺的,看你樣子也不比我長多少歲,我就叫你泥丸君好了。」

    泥丸君睜開眼睛,歎口氣,老氣橫秋地說:「看來你是記恨上我的獨門特製『腐骨蝕心污泥丸』了。不過你若願意這麼叫就隨你吧,我也算是入鄉隨俗客隨主便。」說罷又上下打量寧非,「你也不過十六七的年歲,怎麼又說我比你大不了多少?」

    寧非這才想起江凝菲的確是十七歲,她方才是以自己前世的標準來計算了。眼見這個人面目深邃,還有髒兮兮的灰塵掩蓋,樣貌大約二十六七,那就已經大了江凝菲十年。在這個時代,莫說是大哥,就算人家說自己是大叔,她也得乖乖地叫那麼一聲「泥丸大叔」。

    泥丸君噴的一下笑了,樂不可支的。最後還是沉了臉色說:「還是叫我泥丸君好了,大叔什麼的不敢當。」他停了下來,側耳停了一會道:「應該是伺候你的人回來了,跟她們要一盆火去,這屋子裡涼得都沒人氣。」

    「我要叫得動丫鬟使女,哪裡還會這麼落魄。」

    泥丸君挑了挑眉,不以為然地道:「你們富貴人家就是奇怪,叫不動還養那麼多丫鬟做什麼,吃飽了撐的?」

    「……」寧非如鯁在喉,心知和他說不清楚這些三妻四妾之間的鬥爭和齷齪事。

    院子裡傳來響動,泥丸君是早就察覺了有人過來的,可見內力修為不低。他說自己受了傷,也不知道若是沒受傷得高到一個什麼地步,莫非是傳說中的江湖一流高手?寧非想著就披了件披風要出去。

    「你很聰明,應該知道怎麼樣才能得到解藥,我先說了,藥是要現制的,我身上沒有現成的解藥,你也別想逼我拿出來。」泥丸君說完,就放下帳子,又在裡面調息起來

    寧非心裡火冒三丈,剛說不了幾句好話,對方這又挑起不愉快的事情說。她最近諸事不順,先是前世遇到一單麻煩的案件,自己一時不察就被被對方給做掉了,緊接著復活過來就要面臨頭胎的生產,明明不是種給她的瓜卻要她來承受摘瓜之痛,然後又被徐燦和那個女人給慪著了,現在還被一個衣衫襤褸的混蛋找上門。

    也是,如果自己不是處於這種位置,寧非或許還挺欣賞這個泥丸君的,嫉富如仇卻又不處事偏激,衣衫襤褸卻也挺守得住君子之禮,要真說毛病,就是他不大愛乾淨這點讓寧非無語了。

    卻說寧非陰沉著臉拉開了房門,正看見服侍江凝菲的大丫鬟秋凝在一群小丫頭的簇擁下往長房走。寧非也不必刻意把臉拉下來,屋子裡就呆著一位陰沉臉的大佛呢,她不過是有樣學樣罷了,秋凝和一眾丫頭看見二夫人這個樣子,稀稀落落地停下了說笑聲。秋凝站在人群中,也不出來詢問,最後覺得尷尬了,才揮手讓一眾小丫頭們散去。

    以前江凝菲全憑到徐燦面前哭訴才指使得動下人,後來徐燦心煩了也就不再理會了,還責罵江凝菲不會管教下人,沒有當家女主人的能力,若是在軍營裡早就因為辦事不力被軍法處置了。自此後,這個院子裡的下人們生活得就更滋潤了。

    寧非對她道:「我屋裡連個火盆也沒有,大冬天的冷得緊,你幫我弄一盆來。」

    「徐主說了,屋子裡有地龍的,冬天就不配火盆了。公主也是這個意思,說是屋子裡本來就通風不好,若是要舒適,免不得還得購入那銀霜炭,又是一筆天大的開銷,眼看歲末已至,徐主現在正需要打點關係的開支,府上不必要的還是能省則省。」

    「話是這麼說,將軍和公主的意思也沒錯,不過我這屋裡空有地龍卻不點火頭,又沒有火盆,比起粗使丫頭長房裡的還要不如。」

    秋凝越發不經心地說:「二夫人且等上一等,到夜晚自有柴火丫頭給您在屋後燃地龍。」

    寧非看她神色,知道此女是久欠調教,怠慢成習,也不著著惱地招呼:「你跟我進屋來一趟。」

    「二夫人有什麼話就在這裡說了吧,公主說了,您前幾日才小產,險些血崩,現在還在月子期間,恐屋子裡人多氣雜,污了您的肺脾,讓我們沒事少進去叨擾。」

    寧非也不說話,只那一雙眼刀子般地上下刮她,秋凝心裡暗自嘀咕,也不知道這個二夫人今日是怎麼了,平時都沒有如此陰森的神情。最後捱不住,只得回道:「夫人有何事,我進去聽聽也無妨。」

    她哪知道現在頂了江凝菲皮囊的實是一條獨狼,寧非生前所辦諸多刑案,沒少與黑道打交道,那些混得風生水起的大哥因需要她的知識與人脈,尚要尊稱她一聲寧非姐,如今秋凝不過是個將軍府上的大丫鬟,和她對上視線哪裡能比拚得過。

    寧非走進屋子,到多寶格前取了一枚銀製的小花下來握在手心裡,轉身對秋凝說:「秋凝,你過來一下。」

    秋凝已經是二十多歲的年歲,江凝菲從鄉下入府之前就已經跟了徐燦身邊服侍的,後來派過來伺候這位二夫人,便越發的不上心,只成天抱怨自己命不好,跟了個不得寵的。她此時越發地猶疑不定,不知道這位不諳事的小丫頭今日吃錯了什麼藥。

    寧非將手指一根根地展開,銀製的秋牡丹便展示在秋凝的面前。那朵牡丹不大,僅有鵪鶉蛋大小,難得的是花瓣繁複、薄如蟬翼,手指掐上去如同紗布,柔軟卻韌展。

    這朵銀花是很早前徐燦送給江凝菲的禮物,那會兒兩人還在情濃時候,徐燦為了博得江凝菲一笑,不惜重金買下這朵銀花,只說是鮮花配美人,銀花比鮮花更能存世,他們的情也就更永久。只可惜如今花仍好,人卻已經離了心。

    秋凝早就見二夫人時時把玩這朵極其精美的小花,女人生而愛美,何況是官家用的丫鬟。她因知道這朵別緻的花兒求而不得,便不曾求取,其實心中是覬覦已久。

    寧非就是這麼個惡魔性格,她慣於將人心玩弄於股掌之間,平日只是懶得花心機耍手段,可若是遇到了實在可惡的人,斷斷不會平白放過。

    她說道:「我這些日子身上不舒服,你多擔待些,這朵銀牡丹我便贈送與你,權當謝意。」

    秋凝百般推辭,後因見寧非表情誠懇,也熟知這位二夫人沒什麼城府,就裝作推脫不得地收了下來。此後便歡歡喜喜地為寧非弄來了兩個火盆,也不知她是如何做到,居然還叫粗使丫頭提來了一袋子上等的銀霜炭,這樣子的炭說起來也是貢品了。

    寧非問起,秋凝連聲答道:「公主嫁與徐主後,宮裡每年冬天都要送半車過來,因公主屋子裡的地龍燒得夠火,便沒有用了多少。這已是前年的炭,再不用就潮了。」

    送了秋凝出去後,泥丸君掀起床帳,臉上是哭笑不得的神情:「我還以為你這裡便是『朱門酒肉臭』,哪知道你原來也是屬於『路有凍死骨』的。人家那炭多得燒不完,偏你還要拿銀錢去買來燒。」

    寧非走到床前坐下,伸手在火盆上煨著,過了頓飯時間總算覺得身上熱乎了,腦袋也不那麼悶疼了,緩緩舒了口氣。她到此不過十日,身邊儘是狗眼看人低的白眼狼,連丫鬟都是胳膊肘往外拐的,連個可以說話的對象都沒有。現在這個泥丸君雖然可氣,還餵了什麼毒藥給她,可好歹算是站在一條戰線上的了,兩人又沒有利益衝突。寧非心情放鬆了些許之後就說:「真正如同魯迅先生所言,這便是個吃人的社會。若是你不去吃人,就要等著被那些豺狗之輩啃得骨頭渣子也不剩。」

    泥丸君聽了,似有所感,低頭沉思不語。

    寧非一愣,想到自己剛才說的話,難以置信地問:「你認識魯迅?」

    「不認識啊。」

    「……你不覺得奇怪?突然說到另一個人……」

    「我為什麼要為一個不認識的人覺得奇怪?」

    ……看來這丫還是個不求甚解的人。寧非無語。

    寧非對那泥丸君說道:「我身體如今不大好,你也要在這裡養傷。我是盼著你早日養好了早走的。但你也見了,這闔府上下的丫頭雜役多不聽我使喚,我今日便要使壞拿捏一下那個丫鬟,以後也好聽任我的差遣。因此今日還請您暫且移步柴房休息,明日再來這裡修養吧。」

    泥丸君也不猶豫,當機立斷地道:「也好,各人有各人的難處。」說罷再不廢話,起身穿窗而出,寧非只覺得眼前棕影一閃,便即不見人影,只餘一扇半開的窗戶在寒風中吱呀作響。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1:51:41

   第3章 【辣手對毒腸,下手先為強】

    寧非把衣服都烤暖了,深深地舒了一口氣。下腹又脹痛起來,不過沒得選擇,她也是在為生存打拼。對外面大聲叫道:「來人啊!」

    不多時,秋凝率了兩個伶俐丫鬟進來,寧非此時在屋子裡如同熱鍋螞蟻一般地亂轉,額頭上都出了不少的汗,她狀似著急地大聲嚷嚷:「誰見了我的銀牡丹了?」

    屋子裡的下人都是知道她有一朵銀牡丹的,由於那是徐燦進京之前就送給江凝菲的物件,下人都不知道其來歷。秋凝剛剛才蒙寧非贈送,現在一聽她連聲詢問銀牡丹的去向,自己也是愣了。

    秋凝畢竟是府邸裡歷練出來的丫鬟,私底下不知道踩了多少個粗使丫頭的背脊才爬上這個位置的,壞事做得多了,心眼也就精明,當即責怪道:「二夫人您這說的是什麼話,方才您不是還贈與了我麼,現在還在我櫃頭裡放著呢。」

    寧非事前就已經預想了秋凝能有的各種反應,最低劣的一種就是支支吾吾,中等層次的是抵死否認,而當下這樣臨急不懼,當中撇開關係的,則是最難以對付的。可見徐府上下端的沒有什麼好東西,也難怪銀林公主那樣的人混得是風生水起,而江凝菲則是人見人憎。

    不過寧非比之秋凝的水平,那是高了去了,二話不說就指著秋凝的鼻子大罵:「你這是什麼混話,我就算把自己性命給了你,也不可能把那朵牡丹給別人。」一邊就往耳房裡去。

    寧非所住的院子,粗使丫頭們住得一間通鋪的長房,另有一間獨門獨屋的耳房是分給身份較高的大丫鬟的。

    跟著秋凝進屋的那兩個伶俐丫鬟,以前和著秋凝一起欺負江凝菲,但是私底下又被秋凝之類的大丫鬟欺負。寧非把人性看得透徹,像銀林公主和秋凝這種人,只能日日求神拜佛祈求自己千萬別落魄,因為她們這種人得意時自然有人山人海一般的簇擁者,可若是一朝失勢,任誰都要往她們背上踩兩腳。

    門外不多時就多了看熱鬧的,也是被秋凝欺負慣了不敢吱聲的人居多,她們平日也不大理會這位二夫人,但還是樂於看到二夫人以眾人喜聞樂見的形勢給秋凝好看的。

    寧非堵在秋凝房子門口,把秋凝硬是堵在裡面,叉了腰罵道:「我今早還見著的,怎麼你一給我送炭火進去就不見了蹤影,分明是你拿的。還不給我找出來。」

    秋凝在屋子裡面辯解,外面風聲大,下人只聽到寧非的責罵。

    不多會兒,秋凝出來了,手心裡赫然放了一枚精緻非常的銀牡丹,惡狠狠交到寧非手上:「二夫人若是小氣,初時就不應該說要給我,我秋凝是什麼樣人,難不成還要貪您二錢銀子不成。」

    那群下人都圍在外圍不吱聲,縮脖子看熱鬧。寧非卻扯了秋凝往院子外就去,眾位下人心裡均是暗想,二夫人老毛病又犯了,又是要找將軍說理去了吧。

    秋凝則不以為然,她覺得二夫人做事太不夠漂亮,她說銀花是她偷的,將軍就能信她空口無憑嗎?到時候銀林公主也是在場的,公主向來與二夫人不對盤,免不了當場要給二夫人一個好看。她尋思至此,冷笑一聲,也不掙扎地由著寧非把自己扯去將軍和公主所居的銀杉園。

    ***   ***

    且說那名泥丸君本名叫做葉雲清,他因事孤身到淮安國都淮中京,不想遇上了夙敵。他計算著對方是地頭蛇,人多勢眾的不好對付,自己也不介意托庇於富貴人家的家眷後宅之中,於是便決定先在此處落腳,等風聲過去再上路。

    葉雲清先前聽寧非所言,知她是要打壓身邊丫鬟的氣焰。他以前也是管事的,數萬口人大大小小吃喝拉撒的事情不多不少理了兩年,深知與人交道時的舉步維艱之處。只不知道一個弱不禁風一樣的女子,卻要如何拿捏那個氣焰囂張的大丫鬟。

    寧非叫他在柴房裡暫避,葉雲清此等老奸巨猾之輩自然不會如她所言去柴房乖乖蹲了。就算有那枚「腐骨蝕心污泥丸」鎮著,葉雲清可是在江湖上歷練多年,深知人心險惡,斷不會孤注一擲地把自己身家性命都押給徐燦的二夫人。那個小丫頭今日叫他去柴房躲了,說不準明日就會叫徐燦帶人去抓他。

    於是葉雲清仗著藝高人膽大,先去了久仰大名的銀杉園主屋裡房樑上安頓下來。

    銀杉園是徐燦為當朝公主所起,皇宮裡也撥了錢,延請了專門的匠人前來動建,端的是華麗奢侈,主梁乃是兩人合抱的鐵杉削成。葉雲清老老實實躺在上面,通身緊貼木樑,一絲灰塵也不曾落下。

    他進入時本來沒人,就開始以臥姿打坐運氣,尋思接下去的對策與退路。家鄉那邊的事情雖多,好在山嶽國與淮安國之間暫無紛爭,和他一輩的幾位弟兄自可應付得來,而晚他們一輩的羽翼也已豐實,他就算三兩個月回不去,也不至於出什麼不可挽回的大事。

    於是就安心下來想到現在自己的處境。眼前不由就浮現起剛才那個小丫頭一臉噁心欲死地與他對峙究竟是老泥丸還是毒藥的問題。他幼年也在官家長大,所見女人多是欺軟怕硬、膽小如鼠,打從心裡直升厭惡之情,長大後也對女人如同蛇蠍,往往要打點起七分小心三分狠毒來應付。可是徐府的那位被叫做「二夫人」的小姑娘卻甚有意思,官家女人見到匪徒不是要大叫救命嗎,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之後不是要一心求死以表貞潔嗎,被餵了毒藥之後不是應該哀哀告饒祈求解藥嗎,可那都是什麼反應……

    葉雲清搖頭歎息,自己上得山多終遇虎,把官家家眷欺負得多了,今日也終於遇到個不能以常理尋思的變態。不過他也有一門本事,由於少年時沒少遭災遇難的,遇事多了,看人也就比常人要准、要穩。徐府二夫人年紀輕輕,實際上則是個能把持得住自己的,用一個字來概括那個女人給他的感覺,那就是「穩」。

    他調息才過一周天,忽聽到梁下屋外有人聲喧嘩,漸漸往這裡過來。然後有下人先衝進主屋,往東側廂房裡報道:「徐主,公主,二夫人揪著芳菲苑裡的大丫頭過來了,說是她偷了自己的東西不認賬。」

    不多時,內裡傳來窸窣著衣的聲響。葉雲清看看天色,還未到午飯時分,暗想這對夫婦真是情濃如乾柴烈火,都這時辰了還未出榻。

    他忽然一愣,從外面那些喧嘩聲中明顯聽到了徐府二夫人的聲音。她來這裡做什麼,怎麼還這副一哭二鬧三上吊的腔調?啊,二夫人原來就是這樣的德行麼,不對啊,他剛才用匕首抵著她的時候,也沒見她示弱服軟哪。

    對了,那丫頭叫做什麼名字,回頭可得好好問問,否則不好稱呼。葉雲清作如此想的時候,忽又是一愣,人家一個將軍的家眷,他生的是哪門子結交之心,還想姓名相稱,下一步豈不是得義結金蘭?

    徐燦在東廂房裡正與銀林公主恩愛情濃,忽聽得外面又有人來報,又是江凝菲要過來哭訴,忍無可忍之下虎虎生風地站起身來,披上外衣就要出去讓下人出去把她趕走。他方要開口說話,慵懶地斜倚在榻上的銀林公主忽道:「妹妹年歲尚小,或許真是遇到了什麼委屈也說不定,我們既然都虛長了她幾年,有起事來還是要護著她的。」
    徐燦歎了口氣,回身坐下輕輕擁起銀林,末了又是歎口氣:「圭玉,你真是太善了。若凝菲那丫頭也如同你這麼知書達理該有多好。」

    銀林微微一笑:「她還小嘛,過兩年或許就好了。」

    徐燦冷哼一聲:「還小?外面民間的女子到她這個年紀已經帶了兩個孩子了。」

    銀林嗔怪道:「徐燦你這是什麼意思,莫不是怪我子息不豐?」

    有的男人,他看不上的女人做什麼都是錯的,他看上的女人做什麼都是好的。以前與江凝菲情濃時,覺得江凝菲一舉一動都是天真爛漫,現在則覺得是無理取鬧。就譬如現在銀林公主嗔怪責罵他兩句,徐燦就覺得這是情趣,是蜜裡調油,但同樣的事情若是江凝菲做出來,他就覺得是自己自尊受辱了。

    徐燦因聽銀林怪他,知自己說錯了話,忙賠罪道:「我哪裡是這個意思,你不要自己想歪了,」說著又擁著她輕揉起那隆起的肚子,「咱們的孩子可都看著你呢,你這不是讓他笑話嗎。」

    銀林忍俊不禁,推了他一把:「你磨蹭什麼,還不快出去看看是什麼回事。」

    外面樑上的葉雲清聽得默不作聲,他也只能默不作聲了,心道還好自己幾個密友都挺正常的,娶了夫人也不至於如此肉麻兮兮。他雖受傷落魄,內力卻是無損,徐燦擅長外家功夫、騎馬打仗,江湖人的本事則不精通,於是也沒有發現外屋有個樑上君子在聽牆根。

    寧非已經扯了秋凝進來,徐燦過了老久才扶著銀林公主出了東廂房,他把銀林安置在主座上,才轉身面對寧非,臉色十分不好。

    寧非足下一頓,她是今早才與徐燦見過面的,那時就知道他對自己甚為不滿。

    銀林在徐燦身後笑道:「妹妹怎麼就來了,不是還在坐月子嗎,這樣大冷天的就到處走動,以後落了病可怎生是好。若有什麼需要,著個下人過來通報一聲也就是了。」

   寧非心中大定,知道只要有銀林公主這麼個兩面三刀的女人在,自己的事就好成了。她把手中的秋凝往地下一貫,兩步撲上前去,一把抱住徐燦的腰,抽抽噎噎地啼哭起來。

    要說啼哭的本事,寧非是沒有的,可是江凝菲拿手啊,她可是繼承了江凝菲的身體和記憶的,平白無故多了個本事,不用白不用。一哭起來還真是梨花帶雨,徐燦思及少年時青梅竹馬一般的情誼,也不禁心煩意亂,放柔了聲音問道:「這是怎麼了,誰又欺負你了。」

    寧非把手指往秋凝一指,銀林公主和徐燦就注目於她。銀林和徐燦都認得秋凝,以往過年過節時,秋凝也沒少來孝敬銀林身邊的侍女。徐燦和銀林四目交接,俱是疑惑。

    銀林問道:「秋凝,究竟發生什麼事了,二夫人說不清楚,你來說。」

    秋凝便一五一十地說了,獨獨把自己向江凝菲獻了一袋子銀霜炭一事略去。

    有道是棋差一招。兩人於棋枰所爭之地往往決於一子兩子之間,一著有誤滿盤皆輸。秋凝初時毫不掙扎地隨寧非過來論理,是算計著將軍已經對二夫人生了厭惡,且公主又與二夫人私底下不對盤,應當會趁機落井下石,讓二夫人在將軍心目中的形象再降一等。

    寧非比秋凝所高的那麼一招,就是倚仗的對人性的認識。在前世,有這樣的本領傍身,便沒人敢欺負她。到現在,別人不知道她有這樣的本領,她便讓他們一一認識一下。

    徐燦的確不滿江凝菲的哭哭鬧鬧,可是他是個男人,還是個相當傳統的有擔當的男人,分外受不了自己保護下的女人被欺負。於是當寧非說出被偷的是徐燦送給自己的那朵銀牡丹,徐燦便臉色發青了。

    銀林公主的確與江凝菲不對盤,但那是私底下的。若是當了徐燦的面,銀林公主恨不能往自己臉上貼金變身聖母。女人之間的戰爭,最下乘的招式就是貶低情敵,可是這也讓自己落了俗套,在情郎面前變得面目可憎。中等的招式就是一邊抬高情敵,一邊把自己抬得更高,用寬容大度之心與情敵小肚雞腸之態相比,自然能讓情郎逐日逐日地情繫於自己。

    寧非又適時哭訴道:「秋凝侍候我多時都不上心,見我不喜歡管事,就心生怠慢,你們去看我那床褥,髒成了那樣都無人更換清洗。她今日突然拿宮裡為公主備下的銀霜炭來給我,只在我屋子裡多留了一會兒,我的銀牡丹就不見了。果然就像公主曾跟我說的那樣,『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

    最後一句出來,銀林臉上笑容僵硬了一半,她是說過這話,卻是私下裡與江凝菲說的。當時江凝菲初入門,為了打好關係還是做了一番努力,送了銀林一些物件。可她一個鄉下來的女孩能拿出什麼好東西,手裡最好的東西還是徐燦送給她的銀牡丹,於是銀林也看不上眼,還一心打定主意要把她掃地出門,就附耳對她說了這麼句話。那時江凝菲好心換來惡言,根本沉不住氣,狠狠一把推開銀林,恰被下人看見。這事被銀林拿捏了,著心腹下人想法子傳到徐燦耳中,後來徐府二夫人就多了個善妒的名頭。

    這件舊事獨是江凝菲和銀林兩人知道的,江凝菲死後,寧非繼用了她的記憶,此際說了出來,銀林做賊心虛下更不敢當面與她撕開臉面,轉頭對下人吩咐道:「你們去二夫人的芳菲苑看看,探探那裡下人們的口風,究竟是怎麼回事。」

    秋凝一聽,就更是神氣活現,院子裡那麼多人看著的,她為了保自己平安,當場就一口咬定說是二夫人贈自己的東西了。

    可是不多時,方才匆匆奔出去的下人就轉了回來,身後也沒有跟隨芳菲苑的粗使丫頭,一回來就趴伏於地稟道:「徐主、公主,小人到那芳菲苑詢問了一圈,眾說紛紜,但大多都是說秋凝平日作威作福、手頭寬裕,且今日也是在她屋子裡尋出的贓物。且眾人都說二夫人不曾進得秋凝的屋子,不可能是二夫人把東西放在屋內栽贓嫁禍。」

    秋凝連忙大聲辯道:「東西是二夫人給我的,當然不用她進屋子栽贓嫁禍。」

    銀林斥道:「秋凝,你是怎麼做丫鬟的,徐府的規矩都不懂得了嗎。」

    秋凝聽銀林公主的意思,居然也是幫二夫人的樣子,情勢急轉直下,與她所想大相逕庭,她跪在地下,身子都開始發顫。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1:52:03

    第4章 【鍋灰變毒丹,秋凝慘遭殃】

    寧非一番辛苦,只為了能夠得到一個供她使喚的人。想那些官家小姐,再怎樣時運不濟,都會有個貼心的丫鬟在身邊。可徐府二夫人這個身份太過尷尬,滿府裡只有吃人一般的白眼狼,就連想要調教一個使喚丫鬟都要她如此操心勞力。

    她強忍發自內心深處的極度噁心,乖順地趴伏在徐燦懷裡,徐燦身上獨有的味道侵入鼻端,明明是這個身體所熟悉的味道,卻還是讓她內心不斷歎氣。

    她低聲對徐燦說:「我怎麼可能把我的寶貝給她,就算真要使壞,也只會拿別的物件。你給我的銀牡丹,我一直都珍愛異常,怎捨得經他人之手來玷污。」

    徐燦似有所感,他陷入了過去的回憶。如今他的青梅竹馬正乖順地在他懷裡求助,兩個人的身體是如此地契合。他還記得她很小的時候,父母將她帶進門,交給自己好生照顧。他手把手地教她射箭,帶她騎馬,兩個人一直都在一起的。

    徐燦知道江凝菲的性格,她再怎樣也不會拿自己給她的東西來栽贓嫁禍。雖然在徐燦眼裡,她不久前還曾經誣陷銀林推倒她引致小產。可在內心深處還是深深記得那個伴他走過少年時期的可愛女孩。

    他抱緊了懷中人,安撫地一順一順地拍撫。

    寧非漸漸不動了,把頭埋在他的懷裡。這個身體還記得徐燦的溫柔,也還懷念徐燦的溫柔。她為江凝菲不值,為什麼偏偏遇上這麼個男人,為什麼這樣的人會成為江凝菲短暫生命裡的唯一。

    為什麼你已經死去,卻還把這種眷戀遺留下來。

    寧非咬牙苦忍憤恨,她對逝去的江凝菲恨鐵不成鋼,對徐燦避如蛇蠍。終有一日,她會擺脫這具身體遺留下來的麻煩。

    徐燦只當她對秋凝氣憤難禁,心想她居然對我的事情還如此上心。是了,她當日使壞誣陷銀林推倒了自己,也是因妒生恨,她的心一直都是圍著他在打轉,整個生命與生活都是以他為中心。這樣的女人,憑什麼會去誣陷一個與自己沒有絲毫情感瓜葛的丫鬟,定是那丫鬟自己做了錯事而不承認。

    這麼想著,徐燦更是憐意大起,安撫道:「凝菲?小菲?別氣了……不就是個銀牡丹嗎,你要心疼,我明日著人給你打一朵更好的。秋凝不過一個不通事的下人,你跟她生的什麼氣,你身子還虛,不要氣壞了身子。」

    寧非心裡越發憋悶得慌,氣喘得更急了些。

    徐燦連忙吩咐道:「還愣著幹什麼,把這個不懂事的丫鬟拉下去,讓她在花園裡跪著,不認錯就不給吃飯,也不許起來。」

    秋凝一聽,這是坐實了自己的罪名,渾身癱軟,喃喃地駁道:「我是冤枉的,我真的是冤枉的……」

    徐燦更是憤恨,摟緊了寧非,怒道:「拉下去拉下去,這是做什麼,若是在軍營裡,早把你拉去軍法處置了,還有你叫冤的份!」

    屋子裡一片混亂,樑上的葉雲清白白聽了那麼一出鬧劇,歎息不已,暗道徐燦在戰場上的勇猛威武是出了名的,可看人識人的眼光實在是不怎麼樣。倒是那二夫人,看上去年紀輕輕的就很是精明透徹,堪比他手下以離間計出名的蘇希洵。

    不論如何,鬧劇總算結了尾,徐燦把寧非打橫抱起,送回了芳菲苑,又在她身邊安撫了半個多時辰,直到看著她入睡才起身離去。若是江凝菲還在世,不知道當是如何的歡喜。寧非卻覺得自己渾身上下侵染了那個男人的氣味,如同五毒附體,渾身上下全不對勁了。

    ***   ***

    深夜,寧非在廚房倒騰。

    廚房丁師傅起夜的時候聽到有人在翻弄東西,提了風燈進去一看,發現居然是二夫人。忙不迭地把燈放下,上前問道:「二夫人想要吃些什麼,叫人吩咐我給你做就好了,何必親自動手。」

    徐府人事複雜,廚房裡的人與伺候主子的丫鬟地位差異極大,常常被欺負得狠,又因為不常得面見徐燦及兩位夫人,就沒有那麼多狗眼看人低的習性,反而較為純樸。丁師傅聽說今日下午的事,知道秋凝被二夫人狠狠整了一頓,現在還在花園裡跪著呢,他們這些常常被管家和大丫鬟們剋扣了工錢私分的人,心裡也算狠狠地出了一口惡氣。

    寧非抬起頭對他笑道:「沒什麼,我只是想到秋凝大丫鬟到現在還沒得吃飯,所以就來廚房看看有沒有剩的。」

    在寧非生活的時代,廚房是個乾淨整潔的地方。可是在這個時代,廚房代表了雜亂、黑暗、潮濕。廚房面積是挺寬的,可四面都被油煙熏得烏黑,牆上沒有刮白灰,依然是灰磚砌成的裸牆。寧非一身乾淨地站在其間,頓時讓丁師傅渾身起了汗,他看見她在鐵鍋旁翻弄,連忙跑到櫥櫃,打開之後,找到剩飯剩菜弄了一食盒給她:「鍋子裡是不會放剩飯菜的,這盒子給您拿去,是否還需要熱熱?」

    寧非說道:「就這樣吧,別麻煩了。燒火可是個麻煩事。」

    丁師傅目送寧非緩緩走遠,暗道這位二夫人可比府裡那些勢利眼的丫鬟管事們說的要通情理得多了。他哪裡知道,寧非之所以來這裡只是要找一些鍋底灰,根本就不會讓他節外生枝去生火做飯。

    秋凝被徐燦罰在花園裡跪著,每半個時辰能休息一刻,休息完了繼續跪,一直罰至天明。她身上又冷又餓,還不敢起來,生怕被人看見了又去告自己一狀。

    就在幾乎支持不住的時候,身後傳來若有若無的響動。四周漆黑一片,冬日裡只有花園圍牆處的氣死風燈在一搖一晃地燃著,秋凝身上起了陣子雞皮疙瘩,低聲禱告:「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佑我,莫讓惡鬼纏身。」

    寧非在她身後低聲笑道:「人家都說平日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門,秋凝姐姐你是告哪門子的饒啊。」

    秋凝聽到是她的聲音,氣就不打一處來。可是忽見到一隻提籃被放在自己面前的地上,被打開之後,是還算豐盛的冷菜冷飯。秋凝早就餓得渾身發抖,她是徐社楣上將軍府上的家生奴婢,後來才贈給徐燦使喚的,長那麼大還沒有受過餓挨過凍。當下看到食物,也不顧是仇人拿過來的,抖著手抓起筷子和碗,近乎於狼吞虎嚥般地吃了起來。

    寧非蹲在她身旁,將氣死風燈放在腳邊,臉上含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彷彿看著一條可憐的流浪狗的表情,專注地等秋凝吃完。

    不多時,秋凝吃得差不多了,這些飯食沒經加熱,她是餓得慌了才吃得如此之多。

    寧非柔聲問:「吃飽了?」

    秋凝不理會她,把頭轉到另一邊去。

    寧非也不說話,她手上拿著一枚烏黑的丸子,在手心裡一拋一拋的。兩人就那麼沉默著。

    驀地,秋凝肚子裡咕嚕嚕的一陣響,就覺得腹痛如絞。她驚醒一樣地想起一句老話——不要吃敵人贈與的食物,方才是餓得緊了,以為自己快要餓死凍死才狼吞虎嚥地吃了她給的東西。難道裡面還放了毒藥不成。秋凝臉上忽猶豫忽驚怕,然後終於注意到寧非手心裡一上一下拋接著的黑色藥丸。

    寧非安撫地拍拍她的肩膀:「不是鶴頂紅那樣的劇毒,只是趕屍人慣用的蠱毒罷了,你若是聽話,我每季給你一枚解藥,便能保持不發。你若是不聽話……」她頓了一下,秋凝面色是刷的煞白了,才接著道,「你可知道這東西叫做什麼嗎?」

    秋凝搖搖頭。

    「這就是江湖失傳已久的『三屍腦神丹』。」

    三屍腦神丹究竟是個什麼玩意,秋凝是不知道的,寧非自己也不知道,不過任我行出囚籠的那一齣劇情記得清清楚楚,便想起以鍋底灰充當蠱毒的方法。

    「三屍腦神丹外面是一層漆黑的藥殼,裡面卻又有許多看不見的蟲卵。蟲卵入人體便即孵化,黑色的藥皮能夠抑制蟲子的行動。你若是三個月內沒有服用解藥,黑色藥皮的功效退去之後,蟲子就活動了,倒時鑽入你腦子裡,吃盡你的腦子,讓你瘋癲異常如同猿猴,為眾人所恥笑。」

    秋凝聽得寒毛直豎,猶在垂死掙扎地說:「藥是可怕,可我是不會乖乖吃下去的。」

    「哦?你不是吃了嗎?」寧非面上帶了七分的嘲諷三分的憐憫,氣死風燈的火光從側下方打了上來,光影之間陰氣森森。

    秋凝不由得就越發顫抖,壓根忘記眼前這個女子是平日被她欺負慣了的。

    寧非目光往食盒那邊一瞥,也不用多說什麼,疑神疑鬼的秋凝已自得到了答案。

    寧非把手裡用油煙和鍋底灰搓成的丸子在秋凝鼻子下一掠,頓時一股污濁之氣直衝鼻腔,秋凝剛吃完那些東西,方才是太餓了,現在回味起來,飯食裡果然是有那種污濁油膩之氣的。

    可憐秋凝這個大丫鬟錦衣玉食慣了,壓根不知道油煙是什麼味道,鍋底灰又是什麼味道,她卡住自己的喉嚨,連聲作嘔,就是吐不出什麼東西來。

    寧非笑道:「蟲卵入體即行孵化,你吐也吐不出來。不過不要緊,只要乖乖聽我的話,就沒事了。」

    「你……我要找徐主為我做主!」

    「你明日自可去找個醫生看看中了什麼毒,三屍腦神丹是蠱藥不是毒藥,蟲子孵化後藏於你腦門裡,除非破開腦袋,否則根本檢不出來。況且經了今日一事,你以為徐主還能信你嗎。」寧非冷笑道,「他自然會信自己的夫人,而不是你這個手腳不乾淨的丫鬟。」

    秋凝方知道原來二夫人大費周章地誣陷於她,只是為了讓別人不再相信自己。頓時一股走投無路的絕望升了起來。

    「好死不如賴活著,我在這裡是呆不下去的了。過不了多久就要尋退路離開,你若是幫襯得好,我走之前就把解藥的藥方寫給你,否則……」

    一通話說完之後,秋凝癱坐於地,一絲力氣也沒了。

    寧非盯著她的眼睛,陰氣森森地道:「你若是不信我的話,等結束了責罰之後好好睡一覺,起來後好生感覺是否頭疼欲裂,那便是蟲卵已經孵化的徵兆了。」

    寧非不是預言家,三屍腦神丹之說也是憑空捏造,可她有一門本事,就是能讓自己說的話深入人心。這便是在前世飽經老奸巨猾之輩摧殘後練就的本事。有的人本沒有精神病,經她煞有介事地那麼一剖析,越想越覺得自己在精神方面好像有點問題,好像問題還不只是一點,好像問題很多很多……於是就真的有精神病了。醫學上的「安慰劑」與寧非的「深入剖析法」,原理都是一樣的,都是屬於暗示類的精神操作。

    秋凝心驚膽戰地等待著第二天的到來,等待驗證自己是否中了蠱。她越是擔心就越是正中寧非的下懷,最後的結果必然是秋凝會強迫自己感覺到頭疼欲裂。

    寧非鬆了一口氣。既然不能以德服人,那麼以「毒」服人也是不錯的。

    她最後交待一句:「你若是想清楚了,後天早上到我屋裡來說話。」

    ***   ***

    一天之中經歷太多的事情,卻又是不能不盡早處理的事情,在秋凝面前也是全憑一股意志撐持下來。如果不是寧非意志堅強,半途中必然是要暈倒的。她一步一步地扶牆回到屋子,迎面的暖熱的室風讓她渾身一顫,癱軟似的往後靠去,合上門的同時也滑坐在地。

    轉生到這世的頭一個關口,算是打點清楚了。她雖沒有貼心的婢女,但終於有了一個可以隨便使喚的丫鬟。以後也將能夠事半功倍。並且眼前最緊急的事情就是讓「泥丸君」早日傷癒,他早走她就早解脫。尋醫找藥的事情她不好自己出面,所以秋凝的幫助是必須的。

    黑暗裡一個人影向她走過來,寧非眼睛朦朦朧朧的看得不甚分明,那個人在她面前蹲下,將她打橫抱了起來放到床上。

    寧非暖了一陣,終於回過神,虛弱地說:「你自便吧,我今日招呼不了你,有什麼事明日再說。」說完就閉眼睡去。昏然中心口處熱得發燙,四肢卻都是冰冷的。想把那濁氣吐出來又使不出氣力,意識更是混混地沉了下去。

    葉雲清在她身邊坐了會兒,看她精神很是不濟的樣子,就沒有再詢問她,轉身到倚窗的琴台邊坐下。今天所見讓他對徐燦多了一層認識,之前光看戰例戰報,尚且以為徐燦是個英勇無匹又為人正直的儒將,今日一見,只覺得他實在沒有識人用人之明。這種人打打前鋒出出一己之力是堪當大用的,但若坐鎮後方掌管後勤或用人大權,則是全軍上下的悲劇。

    夜色深沉,徐府庭院中安靜得緊,他默收心神運氣打坐,丫頭長房裡輕微的議論聲就變得清晰起來。無非是在為秋凝被處置的這件事叫好,也有說二夫人這次運氣不錯的。無論如何,這些話入了耳卻入不了心。

    葉雲清真氣運轉二周天才睜開了眼睛,月光從窗紙外透過,白茫茫一片。外面傳來一聲悠長的鳥嘯,他連忙推開窗戶,從領口抽出一支鳥笛含到口裡吹了起來。

    過不多時,夜空裡出現一隻雪白的鳥影,從米粒般的一點迅速變大,悄無聲息地撲擊下來,落在窗台之上。

    葉雲清一聽鳥嘯就知道是蘇希洵養的雪梟,這種鳥在夏季是棕黑色的羽毛,到了冬季則會換成雪白的一身,它又善於在夜間悄無聲息地行動,如果不是發出嘯聲,翅膀掠過寒風的聲音連葉雲清也很難分辨得出來。

    他從鳥腿上的一枚竹筒裡取出通訊的紙卷,展開後藉著月光仔細閱讀,原來是寨子裡已經接到了他前些日子發出的信件,蘇希洵已著易容高手前來支援,讓他略等十日便到。葉雲清放下心來,總算不必在這等齷齪地方多呆了。

    他正想尋筆墨回信,聽到床上傳出低低的呻吟,停下了動作連忙轉身去看。拉開帳子後,看到寧非臉色潮紅,雙手揪在心口處不放,渾身顫得厲害。

    葉雲清也顧不得什麼男女之防,拉起她一邊手把脈。他不是精通醫理,不過所謂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與蘇希洵混在一起久了,也就有了點基礎。一查之下便即驚訝,這顯是個險症。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1:52:23

   第5章【盜藥需盜好,騙人要騙倒】

    寧非被凍了大半夜才覺得好了些,昏然中隱約覺得事情的蹊蹺,分明屋子裡已經燃了地龍的,為何身上還是覺得如此之冷。分明手足都是冷如冰凌的,為何五臟六腑如同乾裂一般的灼痛。這是地獄,發不出聲音也沒有其他人的地獄。她完全沒有力氣地僵硬在被子裡打顫,神智越發不清醒,到後來什麼也想不到了銛銘鉸銓,榿歉歊歌抖得也幾不可覺。

    後來恍惚覺得有人在翻弄她,往她嘴裡塞了參片,冰冷的鐵勺子深進喉嚨壓住舌根,緊接著被硬灌了好幾口味道說不出怪異的黏液。等一番折騰之後再被安放到被窩裡,寧非覺得渾身一輕,只想到這次是終於能夠完全解脫了,然後就再沒有了意識。

    ***   ***

    寧非睜開了眼睛,帳子遮住了光線。

    帳子是群青的底色,送子金童和浪捲鯉魚的花紋則都是淡色的,白晝晨光從淡色的花紋裡透了進來。

    她恍惚地躺在那裡發呆,一時間想不起發生什麼事,尚記得夜晚幾乎要了命的難受,現在如同夢魘退去,胸口油煎一般的痛和四肢冰凍住似的僵硬都消失了。感覺還有點麻木,下腹略微的抽痛,但是在一點一點恢復。

    寧非忽然想起夜間有人灌她吃藥,記憶再怎麼模糊也能猜測的出來那是救命的東西。

    她猛地坐起身,禁不住動作太大幾乎癱軟回去,她抓住了床幃撐住自己,整個帳子被她的動作帶得一晃一晃的。

    忽聞床裡側一個很是虛弱的聲音道:「一大早就這麼有精神,麻煩你動作輕點行嗎,哎喲。」說到後面就咬牙切齒地呻吟起來。

    寧非被意想不到的人聲嚇了一跳,心臟幾乎從喉嚨口裡面被嚇出來了,回頭一看,居然是餵了她腐骨蝕心污泥丸的那位泥丸大叔。他的衣服顯得更破爛了,破口處可以看見裡面裹滿了白色的繃帶,其中有的地方還在滲出血水。

    他艱難地咧嘴笑道:「放心,沒弄髒你的床,我給自己墊了油布。」

    寧非心裡一緊,不知當說什麼話才好。

    「小姑娘你沒事吧,不會想著什麼自刎以示貞潔吧,喂喂,我可花了好大心思把你從鬼門關裡拉回來,不要用這種方法打擊我極其偶爾才會出現的良心好不好?」

    貞潔,貞什麼潔。聽葉雲清說到這個問題,寧非心裡悶得慌,她毫不知情就被丟到這個身體裡來,睜開眼睛意識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自己在為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生孩子,等事後第一次接觸那個男人,發現對方根本就不算是個男人。

    寧非把頭靠在床柱上絕望地說:「事到如今,你睡也睡過了,還來同我講什麼貞潔不貞潔,你要真有良心,當初就不應來找我,直接去找銀林公主多好。」

    葉雲清也躺在床上無力而絕望地說:「我雖然與你共用一個床鋪,但我是正人君子柳下惠,真的什麼也沒對你做。我當初若知道遇上你還添了諸般麻煩,定是求神拜佛也不會進來的。」

    兩人一個躺一個坐,都神情無辜地看著彼此,齊齊歎氣。

    寧非道:「事到如今我只能自認倒霉。」

    「我知道是我累你操心勞力,但我不也是將功補過了嗎。你本來就有產後血虛之症,偏偏自己還不注意東搗鼓西鬧騰,昨夜那症狀實在是險極,若非我偷得好藥回來……」

    寧非回過神來,問道:「你去哪裡偷藥了?」寧非知道他花了好大的力氣,否則今早也不會變得如此狼狽。況且她現在感覺恢復得很快,自從轉生後就帶有的手足冰冷和下腹抽痛都在以她能夠感覺到的速度減弱著。

    如此靈藥定是封存在守衛森嚴之地。越想就越覺得這個人奇怪極了,既然有精力去偷藥,為何不先給自己用了,反而要救個不相干的女人。

    葉雲清閉目不答,他是有恃無恐,反正有腐骨蝕心污泥丸鎮著,他就不相信這難纏女人還敢不顧自己的生死。

    寧非看他一副直挺挺的癩皮狗的樣子,是又氣又急。寧非屬於人之初性本善的典型,旁人對她不好她才會報復回去,旁人若是於她有恩,她是萬不能當個白眼狼的。可是面對一個十分不合作又不願意透露來歷的陌生人,寧非也覺得自己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想要保他都不知道從哪裡入手才好。

    帳子外面傳來響動,有丫鬟在門外問:「二夫人起床了嗎?」

    以前是沒人會主動來問她死活的,看來昨日整治了秋凝,把院子裡的下人都鎮住了。在這個時代,被娶進府裡的女人和狗的生活環境也差不多,打狗要看主人,伺候那些三妻四妾同樣也要看男人的臉色。現在眾人驚覺徐燦或許、也許、可能對二夫人還是有點情分的,於是便又開始夾緊尾巴做人。

    寧非定定神,緩口氣才懶洋洋地道:「我今日不大舒服,不必伺候了。」

    「二夫人身子不爽利,是否需要奴婢去請大夫?」

    寧非想了想才道:「先不必了,你給我熬一甕白粥來,上一碗撇了蛋黃蒸的茶碗羹。我想是昨天餓得緊了,今日才渾身無力。」

    門外的丫鬟連聲應是,轉身走了。

    葉雲清又累又傷,他本是想尋個意想不到的地方暫避風頭,結果還真個是被意想不到的事情越捲越深。昨夜看到寧非睡在床上氣息微弱,想要放著不管吧,又是於心不忍。

    他在銀杉園裡面聽到眾人紛吵,對這位二夫人的來歷有了一定的瞭解,知道徐燦把她叫做「凝菲」,又知道了她還在坐月期間。把脈之下才發覺她是內外交困,已經到了十分危急的地步。恐怕就是因為自己這一出現才惹得她勞心勞力,饒是葉雲清臉皮厚,終於還是覺得一絲歉意升了起來。

    僅僅接觸過兩次的,葉雲清也能覺出這女人十分對他的脾性。或許不應該用對脾性這麼膚淺的語句來概括,她身上自有一股自與他們臭味相投似的氣息,這個「他們」,指的自然是葉雲清和他的一眾狐朋狗友。至於所謂的臭味相投,那就是玄之又玄的一種感覺。總之,便是讓葉雲清覺得讓這個女人如此死去很是浪費。三番思量後當機立斷,一拍大腿就飛身縱出徐府,往徐社楣上將軍府邸裡去盜藥。

    一般而言,上等靈藥莫不是藏於皇宮腹地,就算太醫們想要取用也要經過層層的登記許可才能領取。可葉雲清心知肚明徐社楣上將軍的府邸裡藏了一小盒山南紅藥。那盒統共五枚紅色的藥丸還是葉雲清以前親自交給徐社楣的。

    山南紅藥配製不易,在補氣養血方面具有奇效,一般不會流入淮安國的。當初送給徐社楣上將軍的時候,葉雲清心底可老大不願意,誰願意把補氣療傷的靈藥送給敵人使用。現在好了,多了個急用的借口去取回來。反正這位二夫人怎麼說也是徐家的媳婦,用在她身上也不算是他背信棄義。

    想是如此想,操作起來難處頗多。徐社楣既是淮安國當朝第一名將,自家庭院的守衛自然不同凡響。況且庭院深深,光是抓人迫出山南紅藥所在就耗費了葉雲清的一番功夫。

    於是徐社楣上將軍府裡大半夜的鬧得雞飛狗跳,葉雲清藉著夜色上躥下跳,看家護院的護衛被他的神出鬼沒唬得心驚肉跳,皇天不負苦心人,葉雲清算是活得好好地把藥拿回來了。

    回來的時候順便又到藥鋪裡盜了繃帶、參片等物。五枚山南紅藥,他自己服了一粒,一粒和水餵了寧非,剩下三粒被他默不吭聲地貪了污歸了私囊。

    葉雲清借了「要幫徐家媳婦」的由頭,厚臉皮盜藥歸私的事情,寧非是不知道的。她現在思考的是如何藏下一個大活人而不被人察覺。

    她決定這段時間必須好好合作,便對葉雲清道:「我叫寧非。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吧。」

    葉雲清聽她又問自己的名字,睜開一雙亮湛湛的眼睛,十分無辜地道:「小姑娘就是麻煩,不是說我叫泥丸君了嗎,那就叫泥丸君好了。」

    寧非可不容他再胡攪蠻纏下去,冷笑一聲,葉雲清都覺得自己寒毛豎起來了,寧非這才放下床帳,走出屋子去了。

    葉雲清在帳子裡疑神疑鬼,莫不成有什麼端倪被這奸詐丫頭發現了不成,或者是他半夜說了夢話洩露了什麼?想到腦袋都疼了,聽到寧非在院子裡問下人的話,大意是要掃地的男丁出去打聽最近有什麼新鮮事。

    掃地的男丁回答道:「哪裡要出去打聽什麼新鮮事,最新鮮的一件就是徐上將軍府裡出了變故,咱家徐主一大早就趕過去了。」寧非有了幾分瞭然,治她的藥物若非是從皇宮裡竊取,那就是在哪個大富貴人家裡拿的了。

    這時候就有先前詢問吃食的丫鬟端了粥菜回來,寧非緊跟著又進了屋。

    葉雲清聽到腳步在外面花廳裡停住,那丫鬟把東西放下,之後就問:「二夫人是否需要奴婢整理內室?」

    「不用。秋凝如何了?」

    「秋凝她今早已經回了屋,現在正不舒服著呢。」

    「是嗎,幫她請了大夫沒有?」

    「不過是些頭痛腦熱的,還不至於要請大夫吧。」

    寧非沉吟片刻,她昨夜與秋凝的約定是明日再見,但現在就需要秋凝的幫助,於是道:「你把秋凝叫來,我有話與她說。」

    那丫鬟露出些不屑之色,大抵想的是二夫人怎麼還想著過氣的丫鬟。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秋凝得意時身邊人群簇擁,失意時人人恨不能看她被痛打落水狗。

    寧非不多說什麼,徐府的風氣被帶壞了,要扭正回來也不知道要多少年的努力。

    幸好當家主母是銀林公主而不是她,也虧得銀林視而不見甚至樂見其成,唉,這樣的風氣大多還是被這位公主帶出來的。

    思考之間,門外腳步雜亂,來人只有兩個。先前那個丫鬟停在門外,秋凝自己跌跌撞撞走了進來,幾乎被門檻絆倒。

    一夜不見,寧非也想不到一個水靈水靈的丫鬟變得如此憔悴,簡直比昨夜在閻王殿前打了個滾又被拎回來的她還要糟糕。秋凝面色青灰,
嘴巴半張不張地打顫。不知道的人還以為她是昨夜跪久了被凍的,寧非則清楚她這是被嚇的。

    寧非捧起粥碗,視線緊迫著秋凝地慢吞吞喝一口,然後放了回去。碗底與烏木桌面磕碰的清脆聲響把秋凝震得一跳,連忙跪伏下地,渾身簌簌發抖:「二夫人救命!二夫人我再也不敢了!」

    寧非喝了一聲:「住嘴。」

    秋凝果真伏在地上默默流淚,哽咽得不能自已。寧非說道:「你乖乖地聽我使喚,我自會與你解藥。」

    裡屋帳子裡的葉雲清聽到這裡就覺得懵了,什麼解藥,那小丫頭還能使毒?

    秋凝連聲道:「是,二夫人,秋凝一定乖乖聽您使喚,好好做人。」

    寧非放心地一笑:「你可聽說過山嶽黑旗寨?」

    秋凝和葉雲清心裡俱是擂鼓般地咯登巨震。

    山嶽黑旗寨,只要你是淮安國人,就不可能不知道它的名頭。那是個真正能夠嚇止小兒夜哭的可怖地方。

    據說寨子裡的夯土都是用人血和的,房梁都是人骨拼的……

    據說寨子裡有牛頭大王、馬面大王、黑無常、白無常各一名,人稱葉牛頭、蘇馬面、習黑、丁白……

    據說葉牛頭殺人如草芥,把嬰兒掛在寨門前的木柱上曬乾了當肉餅吃……

    據說蘇馬面喜歡蠱惑人心,常有被他騙去三魂六魄的年輕人入了黑旗寨就再也不出來了……

    據說習黑和丁白沒有一點人氣,見到他們的人都要被冰凍成渣……

    寧非有這個身體原先的記憶,光是回憶起來就好一陣憋得慌,她想找人發洩一下無可奈何之情,實在是找不到人。世界上哪裡會有那麼荒誕的寨子,不用說,必是淮安國為了使得國民仇視黑旗寨而想出來的愚民之計。

    這個世界沒有日月神教之類的邪教,不過有個黑旗寨也算不錯的了。寧非滿意地看到秋凝臉色慘白得更厲害了。

    寧非又道:「你身上的蠱就是寨內蘇馬面大王所制。」

    秋凝愣愣眨眼,似乎不是很相信。寧非躬身向裡道:「尊使,這個丫頭是妾昨夜收服的,已經服下蘇大王所制三屍腦神丹,還請尊使賜下下一季的解藥,以備不時之需。」

    葉雲清默了,三屍腦神丹,那是啥玩意兒?

    「尊使?」寧非又問。

    半晌後,秋凝便見帳子裡一隻手伸了出來,修長的手指間夾了一枚烏黑色的藥丸。那隻手好生詭異,通體沒有絲毫血色,卻讓人覺得那是一頭食肉猛禽的爪子。

    一個男聲道:「這便是下一季的解藥污泥丸,你且收著就好。」

    寧非走上前去接過,尋一小盒子畢恭畢敬地盛好了。

    秋凝正驚疑不定,忽看見裡屋床帳似被風拂開,露出床上的情形,雖然被褥凌亂,可半個人影也不見。——那方才從裡面伸出的慘白的手又是什麼!

    秋凝越想越怕,黑旗寨的名頭她剛記事就知道了,那是比地獄也不遑多讓的恐怖傳說。她忽覺脖子上一涼,一個冰冷無人氣的東西摸在她脖子上,她僵直地跪在地上,本已平定下來的身體再度簌簌發抖。

    那個冰冷之物從後面摸到了她的臉頰,銳利的指甲刮在她的細皮上。

    「尊使饒命!尊使饒命!秋凝一定聽話!嗚嗚……」一個倔強勢利的丫鬟就這麼被嚇得哭了。

    她哀哀地祈求,趴在地上不敢抬起頭顱。頭頂上傳來低沉刺耳的笑,震得她胸口發悶,幾乎一口血噴了出去。又一陣風呼的一下過去了,撩起秋凝略亂的發尾。她發了好久的抖,沒再聽到任何動靜,才敢抬起頭來。

    驚魂未定地往四周偷偷看去,只見唯有二夫人坐在椅子上含笑看著她,哪裡還有尊使的影子。

    「夫人救命!秋凝一定聽話!」她轉向寧非再度拜了下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1:52:45

   第6章 【老虎落平陽,要被母犬欺】

    寧非暗自點頭,這年頭迷信的人還不少,她以後離了徐府,當可以去做一名跳大神的仙婆。至於居然如此有演藝默契的泥丸君,當可做裝神弄鬼的神漢。

    「你不聽話我也不怕,反正府裡上下人人都把你當做手腳不乾淨又不說實話的丫鬟了。你先給我弄兩套乾淨的男衫來,給我上一桶熱水,我要伺候尊使沐浴。此後你可要小心了,這個院子的大小事情還是交由你來操持,記住莫讓其他人進入這間屋子。」

    秋凝忙不迭地點頭。

    寧非回憶一下葉雲清的體貌特徵,補充道:「男衫要比徐燦要大上一號的。」接下去又點了一堆傷藥、繃帶,順手從多寶格下的抽屜裡取了一錠碎銀給秋凝採買。

    秋凝恨不能把自己的月錢都拿出來買補品孝敬寧非,先把寧非吃不完的一甕白粥和蛋白羹擱在爐子邊溫著,才小心翼翼退出去。

    寧非趕緊回去看葉雲清的狀況,掀開床帳一看之下,發現他又已臉色慘白氣喘吁吁,苦笑地對她道:「今日勞心勞力的換成是我了。」又苦中作樂地說,「你居然有黑旗寨……蘇那個什麼大王的蠱啊?」

    「那你居然也能拿出『解藥』來。」

    葉雲清乾咳兩聲道:「我的污泥丸珍貴至極,你還是交還與我為好。」

    寧非說道:「我還要收服幾個丫鬟以備後用,先放我那裡再說。。」

    半個時辰後,寧非吩咐的東西陸陸續續都拿來了。

    寧非鎖好門,返身回裡屋對葉雲清說:「出來先洗乾淨再睡。你傷口都沾了灰塵,容易出炎症。」

    葉雲清神情怪異地盯她,似乎想把她臉皮剝下來看看是什麼構造:「難怪說最毒婦人心,我為你弄得渾身上下都是口子,你還要我沐浴,這不是要我老命嗎。」

    「是藥浴,我跟秋凝要了溫和的消炎藥物,有傷口也可以浸浴。」一邊說一邊不由反抗地把葉雲清揪起來。

    可憐葉雲清昨夜生龍活虎,今早精力用盡,又不想和一介女流動武,只得被她拉出床,丟到木桶旁的椅子上坐了。

    葉雲清哎喲哎喲的不時哼一聲:「哎喲好痛……」

    ……

    「大膽女人,竟敢剝我的衣服!」

    ……

    「別,哈哈,癢!」

    ……

    「我自己脫還不成嗎,我自己脫!」

    ……

    寧非看他算是乖巧一些了,就說:「我在花廳裡等著,你洗乾淨點。」

    葉雲清在熱水裡泡得暈暈乎乎,他生性也不是愛髒的那種人,這回落魄多日不曾沐浴,為了身上少帶氣味還要時常運功驅散異味,當下得以浸浴,實在是一件美事。他享受得差不多了就不敢再多耗費時間,跐溜一下竄出水面,拿毛巾裹了自己,又找預留在旁邊的乾淨繃帶把幾個主要傷處纏好了,才穿上衣服,三蹦兩蹦地蹦回床上。

    葉雲清是個缺德鬼,頭髮半濕半干就往枕頭外一搭,用棉被緊緊地把自己一卷,啊,舒爽了!

    他還沒得享受到多久,床帳又被拉開,現出寧非一張不懷好意地臉。

    她說:「你那腐骨蝕心污泥丸還有沒有,給我一粒。」

    葉雲清本就被熱騰騰的藥水浸得骨頭都酥了,腦袋也舒服得不想想事,但是聽到藥丸的名字還是像被踩了尾巴的響尾蛇一樣提起了警覺的腦袋。他心想這小姑娘先讓他去洗澡,才問他要藥丸,莫不是要試探我的藥是真是假吧,如果真是老泥做的,洗乾淨之後自然就沒有「製藥」的材料了。

    他老奸巨滑嘿嘿一笑:「你把我舊衣服拿過來一下,然後等我一會。」

    葉雲清接過寧非遞過來的髒衣服。寧非抱臂靠床柱站著,一臉看好戲的表情,葉雲清那個氣啊,他背過身去,裝著像是在舊衣服裡翻找東西,悄悄把手指往自己腋窩下探去,不動聲色地往那處揉揉搓搓,不大會兒功夫捏下油泥一團。回身不耐煩地說道:「手!」

    寧非伸出一隻手,葉雲清沒好氣地往她手心裡一塞就道:「拿去吧,剛不是已經給你一枚了,怎麼還要?」

    寧非兩隻眼睛刀剮似的剜著葉雲清的面皮,呵呵的笑了出來,取出方才存在小盒子裡的那枚,然後左手捏一個右手捏一個,拿到鼻子下去嗅聞。

    葉雲清暗叫糟糕,果然他還沒來得及想出挽救的法子,寧非惡狠狠把那丸子往他臉上一丟,咬牙切齒幾乎要撲上去掐住他的脖子似的,潑婦般的罵道:「我不是讓你洗乾淨點嗎,你是兩面三刀慣了還是怎的,怎麼還那麼多油泥!」

    原來她早就對腐骨蝕心丸的真假存了疑惑。昨夜葉雲清救了她一命,更不像窮兇惡極的匪徒,她就更是疑雲叢生。到現在一聞那所謂的毒丸,先一個還有腋窩之臭,後一枚腥臊之氣盡去,只餘浴桶裡泡藥的草藥清氣。

    寧非十拿九穩斷定出來,她那日入了腹的東西,根本就是眼前男人身上搓下的該死的油泥!

    她劈頭蓋臉地罵:「還什麼『腐骨蝕心污泥丸』,讓我吃下這麼噁心的東西,你真是缺德缺到爐火純青了!」

    葉雲清被她罵得懵了,記得以前吃飯不洗手,也是被丁白他娘揪著耳朵罵得狗血淋頭的。莫名的,葉雲清渾身上下一陣熱辣辣的熱血亂竄,雞皮疙瘩起了薄薄一層,居然覺得寧非罵人讓他渾身舒泰,心曠神怡。葉雲清回過神來,便即全身僵硬,這莫非便是受虐狂的症狀,他何時染上了此等見不得世面的不治之症……

    寧非惡氣出盡,平復胸中氣喘,她也不是對雞毛蒜皮的事情都要斤斤計較的毒婦之流,說道:「我們開誠佈公吧,我也有事要請你幫忙,自會保你安心養傷。你也別再弄一些油泥、頭皮、腳屑之類的來搓那等陰損東西唬人了。」

    說完不再理會葉雲清,到外間端來白粥和蛋羹遞給他。

    葉雲清被寧非翻臉的速度嚇到,一時不知如何反應。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你要我幫什麼忙?」

    「幫我寫休書。」寧非想也不想地回答,她自己的毛筆用得如何自己知道。

    「啊?」

    「不要告訴我你目不識丁。」

    「我識字,但和你又不是夫妻,幹嘛要寫休書給你。」

    「……」

    寧非沉下臉後,葉雲清就不囁嚅著繼續吃東西不再插科打諢。他與女人所打交道甚少,除了丁白的老娘,此外寥寥無幾。當下端了食物,吃得味如嚼蠟,心裡暗想老葉大爺我今後看來要命運多舛。

    ***   ***

    除夕將至,自臘八節前後,朝中就放了一個月的大假。將軍府裡的長短工都放回家裡過年了,只剩一些家生奴。其實文武百官一年之中就
是春節之前最為忙碌,又是拜帖又是見客,一天到晚不得空閒。徐社楣將軍府中鬧賊患的事情沒敢傳到街市上來,否則真是大大的有失體面。只累得徐燦要擠出不少時間暗中查訪賊人來自何方。

    銀林公主大腹便便,平日依然抽些時間幫徐燦處理拜帖信件,遇到不緊要的官員拜帖,也會自己就寫了回函打發回去。徐燦回來看她忙碌,總是十分抱歉,勸她莫要操勞。公主也只是笑笑,隔天還是照舊。徐燦心中歉疚,對銀林越發恩愛。

    相比之下,寧非所在的小院子就顯得冷清。

    徐燦連續多日沒有踏進寧非所在的院子,下人都以為她失去恩寵,待她也越來越不經心了。只有秋凝對她和所謂「尊使」唯命是從,時時拿來所需藥物。

    如此安靜卻是寧非想要的。

    府裡人見她是將軍自鄉下帶回來的,以為她沒文化,也就不把府裡的事情拿來過問。她這日早上起來都是日上三竿了,捧了火盆到院子裡,把瓜子盤擱在小幾上,隨便拿本書就從早到晚地看,像看小說一般饒有興味。

    家生奴們遠遠見了,低聲竊語:「鄉下來的女人怎麼也拿書,看書皮的顏色似乎還是府裡書庫的綠本兵書。」

    「咱們可得小心些,莫要讓她跑到主人辦事的書房裡去拿書,那裡可都是機密軍情,仔細別讓主人生氣。」

    「曉得曉得,誒,你看她是不是把書拿反了啊?」

    「……這個,我也不識字,八成是拿反了吧。」

    「我看也是。」

    兩個下人匆匆走後,寧非若有所思地抬起頭看他們的背影。在這個陌生的世界生存不容易,她投身的身體既不是將軍也不是公主,連個貼身心腹都沒有,若不是收服了秋凝,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

    正是狗眼看人低,江凝菲的確是在鄉下長大,可徐燦父母把她當做親生女兒教養,認字讀書都沒落下,並非等閒富家小姐那樣只略微識得一兩個字。能養出這等家生奴,徐燦也不是什麼好鳥。

    在這方面,寧非是錯怪徐燦了,他才來京城沒幾年,要說府內的家生奴,大都是從官奴庫裡圈劃過來的。

    對於這個家庭,因為混入了江凝菲的感情,寧非覺得十分厭煩。她向來看不慣欺軟怕硬的事情,崇尚的是「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的處世原則,講究的是快意人生的生活,將她束縛在如此的家庭中,只覺得對自己的靈魂和生命都是折辱。

    早日學會了一技之長就立刻想辦法迫徐燦休妻是正經,就算徐燦不願意,她也有好幾種方法詐得他休。寧非當慣了訟師,對於如何幫助落難女子與負心男離婚深有心得,就這麼想,她換了一本地理志又看上了。

    至於葉雲清,寧非因怕他的存在為外人所知,只好在床下給他另搭了一個窩,先用油布墊底,再鋪一層油氈、一層狗皮褥子,加兩床棉被,就是十分隔地氣了。葉雲清白日就在床下窩著休養,夜晚還到床上來和她擠。

    說到這件事,葉雲清自己也覺得渾身不得勁。他因受傷不輕所以沒有精力,但也不代表他就是個閹人啊,這小姑娘也太不識人心險惡。想歸想,舒適的床鋪還是讓他十分沒有骨氣地緘口不言。默默計算還有幾日,蘇希洵派的易容能手就要過來了,到時候要走可就容易得多。

    漸漸的,寧非看書的事情傳入了銀林公主的耳中。銀林這幾日身子不甚爽利,徐燦因年前要回祖家看望父母,已離開四五日了。徐社楣上將軍家失竊一事始終未有下落,這事情就只好不了了之。徐燦因顧慮兩個夫人一個有了身量,另一個剛剛小產,自己一人輕裝簡從地上路,打算除夕前回來。

    銀林心裡煩悶,高嬤嬤就在她旁邊獻策:「公主若是覺得氣悶,不如去江凝菲那裡走走?」

    銀林一聽就知道什麼意思。府裡下人顧忌她是當朝公主,平日就算看到她欺負江凝菲也是默不作聲,江凝菲更是愚蠢,被欺負了只會找徐燦哭訴,銀林略施小計就讓徐燦以為是江凝菲要嫁禍於她。

    久而久之,徐燦對江凝菲再不寵愛,欺負江凝菲也變成銀林茶餘飯後的消遣。

    想她銀林是堂堂的銀林公主,天家的金枝玉葉,居然要與一介庶民分享一個丈夫,怎麼整治都不解氣。她偶爾會大度地提出要給徐燦填房,都是口不對心之言,都是料定了徐燦專一才說的。銀林事事都以自己為優先考慮,根本沒想過她自己才是江凝菲與徐燦之間的第三者,如果不是皇帝賜婚橫插一腳,徐燦和江凝菲定是當朝第一恩愛夫妻。

    這麼想著,銀林公主銀林便從軟榻上起身,對高嬤嬤道:「既如此,我們便攜帶些『禮物』去看看二夫人看書有何心得吧。」

    寧非這日老老實實在院子裡看書,把裡屋留給葉雲清睡覺,突然聽院門外喧嘩,銀林公主駕到。

    銀林進院子後屏退了下人,只留高嬤嬤和她從宮裡帶出來的兩個老媽子。

    江凝菲的記憶告訴寧非,公主大人此來是要在她身上找樂子。

    寧非一看那老媽子的胳膊似乎都比自己大腿粗,當場審時度勢,放棄了反抗的念頭。橫豎她前世死時沒少受煎熬折磨,今世受兩個老媽子折騰也不算什麼難捱的事情。更何況,銀林要在徐燦面前裝賢惠,不會在她身上造成不可恢復的傷害。

    接下去的事情就不是那麼好忍受的了,兩個老媽子左右把著寧非的胳膊,高嬤嬤捏死了她的下顎,就算她發出疼痛的叫喊,也只能是低弱的嗚嗚聲。

    銀林饒有興致地繞她轉了幾圈,最後從高嬤嬤的籃子裡挑了一雙筷子,從寧非的嘴裡伸了進去。

    寧非的喉嚨眼很淺,容易吐。寧非只覺得從咽喉到胃部都在抽筋,不知不覺眼眶潮熱的濕了,緊接著就是一陣陣抽搐的嘔吐動作,酸水從
胃部裡翻上來,從嘴角、鼻腔裡漫出去,鋪天蓋地的痛苦。

    可是她無法掙扎,她被牢牢地把著,身體還很虛,幾乎要昏厥過去。

    一切都在沉默中進行,寧非潮潤的眼裡看到銀林那種滿意、得意、快意的神情,那種把人踩在腳底高高在上的神情。

    眼淚大滴大滴地流下來,寧非知道不是自己在示弱,她的靈魂沒有這麼脆弱。這只是正常的生理反應,或許還有江凝菲身體裡殘留的懼怕和悲哀。

    為什麼不來救她,為什麼不相信她,為什麼任別人來欺負她。江凝菲的靈魂所去無蹤,身體卻在哭泣。

    銀林終於說話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恨你。」說完又把筷子繼續深進。

    寧非眼睜睜看清楚那兩個巴掌長度的烏木筷漸漸變短,消失在目光所及之中。銀林的手開始翻攪,寧非清楚地感覺食道裡被深淺探入,然後擴開並緊,食道壁不時鉗起挑弄一番,逗弄似的折磨她的感官。

    就在幾欲昏厥的境地裡,手足不自覺地掙扎起來,寧非想要用力,可是身體似乎卻有自己的意志,手足被一股意志束縛得不能動彈,明滅的一些片段闖入腦海,她看到了江凝菲的過去。

    那個女孩不是沒有反抗的力量,徐燦教她騎射,徐父徐母將家務重活都交給她來做,她不至於連一搏之力都沒有。

    然而江凝菲最後始終沒有那麼做,只將希望寄托於自己的夫君身上。她是徐燦的妻,僅僅是一介庶人的身份,如果因當面衝撞了天家的顏面,會給徐燦帶來麻煩的吧。況且徐父徐母都曾諄諄告誡她有什麼家事全憑夫君決斷,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這個家著想。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1:53:05

    第7章【送走母夜叉,醉漢又敲門】

    被放開的時候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的時辰。寧非完全癱軟地掛在老媽子的手臂上,近乎昏厥。她知道這不是她生長熟悉的世界,也知道自己就像一個初生兒般沒有保護自己的能力,可是面對這般類型的折磨還是第一次。

    難怪說最毒就是婦人心瘓瘌瘊瘍,嵷嶊嶉嶄想要不留傷痕的折磨人,可以有很多種方法。

    銀林滿意地看到她被老媽子丟在地上說谽豨豪,摡摶摠摧目光在手中的筷子上梭巡:「很痛苦吧?可你知道我有多麼痛苦嗎?我看到你簡直就像吞了蠕蟲在喉。他是我的東西,你憑什麼來染指。就算你先與他在一起蓍蓁蒟蒺,蜰蜚蜴蝂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麼身份,你配得上他嗎,能給他帶來榮華富貴嗎,能為他光耀門楣嗎?看看你,現在連能否生養孩子都是個問題——你算是個什麼東西!」

    寧非半迷茫地側伏在地上,銀林又說:「下次,試試看把辣椒水灌進你肺裡吧。」

    因見寧非沒有一點反應,高嬤嬤適時說:「二夫人體虛未癒,不堪久談,還不把二夫人扶進房間。」

    兩個老媽子聽了,忙不迭又把寧非扯起來,拖拽著丟回了裡屋的床上,打點一番,看起來不那麼狼狽了才出去。

    高嬤嬤對銀林說:「公主無須擔心,沒人看得出來。」

    銀林冷淡地往裡屋瞪了一眼,轉身離去了。

    高嬤嬤在院子外大聲說:「二夫人在裡屋小憩,誰也不許進去打擾她。」

    秋凝被趕在院外不得進入,這時才跌跌撞撞地跑了進來,伸手推門要去看看情況。非是她安了什麼好心,實在是她身上那什麼三屍腦神丹還要靠寧非來向「尊使」求取每季一粒的解藥呢。

    門沒閂上,秋凝猛然推開門,忽見到眼前有什麼東西一閃,待她回過神,只見一枚木簪擦了她的額角插在門邊上,頓時嚇得她腳軟。

    原來是葉雲清在屋子裡聽到外面響動,急得在屋子裡團團轉。出去救助是肯定行不通的,事後他自可以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可留下的那堆麻煩事難道還要讓她承擔?好不容易等那兩個僕婦把寧非丟回床上,他躲在一邊都注意到寧非是完全昏了過去。那些人走後,葉雲清出來攬了寧非,可怎麼叫也沒有反應,倒是手臂裡的身子越發冰涼。他因情急便沒有到外屋檢查門閂,讓秋凝闖了進來。

    葉雲清順手從頭上抽了固發的木簪揮手射出,以作警告。

    秋凝在外室連人都沒看見就幾乎喪了小命,被驚得腳軟了,忙道:「奴婢知錯,奴婢立即出去。」她數日未曾聽到尊使的聲音,還以為他已經走了,原來居然還在。

    葉雲清想了想,覺得留下秋凝也無妨,就道:「你留下,把門關了。」

    秋凝趕緊反手把門扇都掩好,門閂插實。她被嚇得戰戰兢兢,不敢擅自做主,只能站在原地對內室詢問:「尊使可需要什麼?奴婢在此候命。」

    「倒杯水來。」

    秋凝忙不迭在桌上的竹籃裡取了短流壺出來,壺裡裝了熱水,因籃子裡用棉花和布面包裹了,到現在還是溫熱的。她找茶盞倒了半盞,拿進內室。

    小時候,秋凝爹娘叔伯都諄諄告誡,黑旗寨之人個個不是瘟疫而勝似瘟疫,能躲多遠就要躲多遠。她眼睛直盯著腳尖和地面的方寸地方,一步步挪過去,不敢抬頭地抬起手,盡量把茶盞托得離自己遠些。她心想「尊使」既然是黑旗寨裡來的,也不知道是葉牛頭還是蘇馬面的手下走狗。

    葉雲清接過秋凝手中茶盞又吩咐道:「窗旁花桌的抽屜裡有一個油紙包裹,拿過來。」

    秋凝不敢忤逆,取過來給他。於是就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她心中奇怪,尊使手裡還拿著茶盞呢,怎麼打開油紙包裹?這個念頭閃過去,秋凝暫時忘記了驚懼,抬起頭來看個究竟。

    床帳被撩開掛在紅銅花鉤上,錦被半邊搭在地上,半邊蓋在寧非身上。一個身著青色長衫的男人坐在床邊,頭髮披散在肩後,直達腰際。青與黑交織在一起,側面的耳廓玲瓏光滑。秋凝說不出話地呆怔了,還沒有看到正面,秋凝就已經斷定這是自己長這麼大所見過的最吸引人目光的男人。

    葉雲清膚色白皙得就像病弱的富貴二世祖,可體型卻比普通的淮安國男人更為高大和矯健,把寧非攬在手臂裡,幾乎就把她淹沒了一樣。他剛入徐府那陣,身上髒得實是天怒人憎,好好的膚色都被掩蓋在厚厚的油泥之下。這些日子寧非不堪其髒,非要他把油泥用刀子刮了才消停下來。不洗不知道,原來葉雲清就是那包裹了泥糊糊的叫花雞,剝開泥殼後,內裡水嫩嫩一片。這代人沒有眼鏡戴,否則還不知道要讓多少人跌了眼鏡磕了鼻子。

    他側坐在床沿,青色長衫勾勒出修長的雙腿和細瘦的腰部,黑色絲線描織的襟口露出白色的中衣……秋凝嚥了一口口水,直直地瞪在葉雲清身上。

    葉雲清突然抬頭,眼睛半瞇不悅地看了過來,秋凝被那黯得不帶星點亮光的視線一罩,霎時間不由自主地匍匐跪倒在地。

    「這裡沒有你的事了,去找個大夫過來看看。」葉雲清說道。

    秋凝連滾帶爬地跑出去,葉雲清那一眼駭得她心神俱顫,好像自己被大卸八塊在地府裡走了一遭似的。那不是個常人,徐主身上也沒有那種慣於凌駕於他人之上的氣勢。可就算徐社楣上將軍那種在戰場上打滾數十載的人,也不會有如此渾然天成一般的血煞之氣。秋凝是丫鬟生的丫鬟,從小耳濡目染,幼年時在徐社楣上將軍府裡見的世面多了去,對於這方面格外敏感。

    葉雲清把紙包放在寧非身上,單手把它打開,裡面還包有幾片參片,送了一片放進寧非嘴裡,才又繼續一點點地餵水。寧非的樣子小他數年,平時又常常是皺著眉敦促他弄乾淨自己的那種態度,葉雲清不知不覺就把她當成後輩一般的看待。

    寧非覺得有溫熱的水流入喉嚨,那個部位被傷得厲害,熱辣辣地一片都痛。她意識漸漸回轉,睜開眼睛看到是葉雲清在給她餵水,搖頭示意不用了。葉雲清見她努力要坐起來,幫著推了一把,讓她靠在床頭坐好,只還有一隻手扶在她肩後。

    他問:「那個什麼公主總是這麼對你的嗎?」

    寧非皺著眉,嘗試說話,結果才發出兩個音節就覺得喉嚨裡腫脹得無法忍受,便抬起眼睛側了頭看葉雲清。那一雙眼睛裡面還水潤潤的,葉雲清就算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就算逼她吞下那枚油泥丸的時候,可也沒見到她那麼可憐虛弱的樣子,不知道自己是在可憐她還是在覺得好笑。

    葉雲清又低聲說了句:「可惡。」

    寧非覺得舌下含了參片,當即驚愕,參片必是葉雲清壓在她舌下的,該邋遢鬼素行不良,寧非吃過他那腋下老泥搓成的丸子的大虧,此後也時刻糾結於那不堪回首的痛苦往事。她努力掙開葉雲清,拿起他的手仔細看看,舒了一口氣,還好指甲裡沒有夾了什麼「腐骨蝕心污泥丸」的渣滓。說來奇怪,葉雲清就算在前些日子身上油泥最厚的那時候,指甲裡面也是十分乾淨,片片圓滑瑩潤,如同冰雪凝成。

    她就著葉雲清的手再喝了幾口水,等稍微舒坦了,合眼靠在床頭休息。

    院子外面又有幾個剛回來的小丫鬟低聲議論:「二夫人總是與大夫人鬧矛盾,難得大夫人心寬,還如此關心二夫人。」

    「二夫人不識好歹……人家可是當朝公主……畢竟是沒見過世面的村姑……」

    葉雲清長歎一聲,暗道齊家治國平天下,徐燦連個家都齊不了,也不用想要治國平天下了。丫鬟們見識淺薄情有可原,所謂上樑不正下梁則歪,若一大家子個個都是這種吃人不帶吐骨頭的,肯定與這家子的當家主人有莫大的干係。

    不久之後,又有秋凝的足音接近,除此外還有一個人,當是找過來的大夫。葉雲清從床側站起身,將茶盞和包了參片的油紙包都放在一旁的花梨木桌上,為她拉上被子,默默退向外室。寧非看了他一眼,葉雲清對她微微一笑示意無事,飛身上了外間的房梁,隱藏得不見蹤影。

    寧非怔然,而後聽見秋凝在門外詢問可否進入。她回答道:「進來吧。」

    秋凝進入內室,發現「尊使」不知去向,在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感到奇妙的失落,思及娘親所說的黑旗寨蘇馬面的傳說,心道阿彌陀佛,莫說是馬面大王,就連他手下使者都能有此等誘惑人心的功力。

    她對寧非道:「二夫人,大夫來了。」看見寧非的視線還在桌子上流連不去,順目望去,原來是茶盞和油紙小包。秋凝忽然就頓在當地愣了,在那一瞬間想到的居然是二夫人與那所謂「尊使」之間可真是十分奇妙的一種感覺。

    秋凝先前早就猜測寧非與葉雲清有染,一個是姦夫,一個是淫婦,心中十分不屑。但此刻卻並沒有不舒服的感覺,也不覺得他們之間有何齷齪。一盞溫水,一包參片,細心的照顧,淡淡的目光注視。有些像徐社楣上將軍書房裡的一幅字——君子之交,其淡如水。

    寧非收回了目光,伸出胳膊,示意大夫可以診脈了。手腕被擱在脈枕上,大夫略帶冰涼的手指搭了上去。

    寧非安靜地吐吸,寂靜中,她想起了昏厥前體悟到的江凝菲的想法,為了求得個家和萬事興,不惜將自己的命運完全交託在男人的手上。

    那個女孩甚至將這種委屈求全的執著牢牢刻印於這具肉體之上,受到了委屈不會自己抗爭,只向深愛之人哭訴,希望他能夠為自己張開保護的羽翼,可是最後得到的是什麼呢?為了這樣一個家,值得嗎?

    ***   ***

    銀林公主回到銀杉園,就有下人來稟報,徐燦已自祖宅處返回淮中京,行李和禮物都先運到管事處清點了。可是徐燦在入城時遇上同朝為官的好友,就被拉去酒樓,大約晚上方回。

    高嬤嬤抹了把汗:「幸好將軍方纔那陣子沒回來。」

    銀林緩緩回首:「你說什麼呢?這是什麼意思?」

    高嬤嬤反映過來:「是我說錯話了,公主莫生氣,就算將軍回來也沒關係,二夫人身子不適,公主去與她說說體己話也沒什麼要緊的。只是老奴擔心二夫人把病氣過給了公主哪。」

    銀林哼地笑了:「父皇洪福齊天,我自然也沾了一點兒光,區區病氣算不得什麼,我們快回屋子裡呆著吧,我覺得累了。」

    兩個老媽子忙在一旁石凳上鋪了虎皮墊子,其中一個去叫軟轎過來,高嬤嬤忙幫她揉腰,伺候得妥妥帖帖。

    銀林弄了寧非之後,心情著實舒爽了,可是又因疲累而覺得身體不適,當晚進過餐後早早上了床,也沒精力去等徐燦回來,在腰酸背痛中進入了夢鄉。

    ***   ***

    葉雲清夜裡坐在窗前等待蘇希洵的雪梟。寧非這夜果發起了熱,喝了大夫事先開好的藥之後就睡了,很是安靜地躺在床上,呼吸平緩微弱。葉雲清不時過去看她,發現她額上冒出了一層細汗,探手進被子裡,也覺出裡面潮氣甚重。

    他憂心地想這樣子可十分不舒服,準備去找秋凝來為她更衣。忽聽到有人踉踉蹌蹌往這邊過來,便停在了門邊。

    那個人腳步沉重,應是個男子。

    葉雲清站在門裡,那個人停在了門外,隔著一扇門,葉雲清不悅地皺眉矗立不前,也不知道這個莽撞鬼深夜裡到一個婦人門前站著是什麼意思。

    未幾,門外那人輕輕地叫了起來:「凝菲,凝菲,開門。」

    葉雲清聽過這聲音,認得正是徐燦。他心裡一驚,自己若是被那男人發現,豈不是成了「捉姦在床」之勢?當機立斷地做了退避三舍的決定,縱身躍上房梁,端看徐燦來找寧非是要做什麼。

    徐燦數日內奔波回鄉,見到了生父生母,他被過繼給徐社楣上將軍後許久沒回去,可小小院子裡的事物都幾乎沒有變化似的樣子。情不自禁就讓他恍惚回想起少年的許多事情。

    他為江凝菲一根根榫子打好的桌椅還擺在江凝菲的房間裡,牆上也掛著他為她削的硬弓,因為年代久遠,烏木失去了彈力,現在已經使用不得了。

    生父母對徐燦講到當年往事,說道自他過繼進京後,江凝菲對這一桌一椅一硬弓均珍愛非常,真正嫁入京與他圓房時,還想要把它們帶過去。生父母因覺得攜帶兵器入京十分不吉利,還訓斥了她一頓。

    點點滴滴的瑣事,生父母講了許多,最後無非就一個意思:你現如今雖已是功成名就,但還應念著舊情,好好照顧凝菲丫頭。

    徐燦聽著聽著,一顆心就濕濕潤潤地軟了熱了。

    他這日喝多了酒,腦袋有些暈沉,對江凝菲的思念如潮湧起,那股高亢的意志不可自抑,早把什麼金林銀林忘在腦後。他站在門外,連叫了數聲等不到人來開門,倒是丫頭長房裡有人探頭出來探看,他醉醺醺一瞪:「看,看什麼看,我找我家妹子,你們湊什麼熱鬧,回去睡你們的覺。」

    眾人噤若寒蟬,忙縮了回去,在長房裡忍不住低聲八卦起來:「二夫人要鹹魚翻身!」

    「銀林公主好可憐,被她趁虛而入。」

    「等著吧,我看公主也不是好欺負的,明兒不弄死她。」

    「我前些日子把公主賞賜的胭脂水粉拿回家裡給妹妹們了,她們一個個羨慕得喲……」

    徐燦開始拍門,還是無人應門,他不耐煩了,一腳踹上兩扇門扇中央。門閂咯登的斷開,房門頓時洞開。徐燦歪頭笑了笑,搖搖晃晃地扶
牆走進裡面。

    黑暗裡他不辨東西,不過還記得這個屋子裡的大致擺設,一步步走進內室,看到床帳是掀開來的,自己的凝菲丫頭睡在裡面呢。他呵呵傻笑幾聲,打個酒嗝,然後就撲了過去。

    寧非因被銀林公主弄過後體力不支,現在睡得正四肢無力腦袋昏沉,一時間沒有醒來。徐燦壓在她身上,死死地抱著她亂蹭,難受得寧非幾乎喘不過氣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1:53:25

   第8章【丈夫如寶劍,妻妾似劍鞘】

    徐燦本意只是抱抱自己的青梅竹馬就走,最多最多就是摟著睡一覺也行了。哪知道他是久曠之軀,江凝菲和銀林有了身孕後,他數月未曾做過。又因覺得青樓花街裡的女人髒得很,一直禁慾至今。哪想到他酒後亂了神智,上了寧非的身就下不來了。屋子裡地龍燒得熱乎,磨磨蹭蹭之間,徐燦腹下連連躁動,忍耐不住爬起身掀開寧非身上裹的錦被,黑暗中略能見到身下女子精緻的五官,憐愛之情洶湧澎湃而起,俯下身往她臉上頸上吮吻。

    男女之事若是兩廂情願,那叫天人合一魚水合歡,但若是一廂情願,就要留下個下流登徒子的惡名。

    葉雲清縮在外間房樑上,一雙招子黑貓似的晶亮,看見裡屋那些動靜幾乎想要吐血。可心想人家是夫妻啊,夫妻之間行周公之禮是正當的,反而他在這裡偷窺才是下流登徒子之舉。如此一想,葉雲清苦忍懲奸除惡的衝動,又因憂心寧非的身體狀況,一時間進退維谷。

    徐燦見他怎麼搬弄都無法把女人弄醒,心裡毛了,就開始生硬地去扒寧非的領口。寧非被一連串動作弄得噩夢連連,終於醒了,一睜眼就看到黑暗裡有個人壓在她身上,酒氣衝鼻,當即反抗起來。

    寧非虛弱的掙扎在徐燦眼中無比可愛,好像被抓在手裡哆哆嗦嗦想要掙開翅膀的小鴿子。他貼在寧非耳邊安慰地柔聲說:「別動了,別動……」

    寧非低叫:「大夫說你我到明春之後才宜行房。」

    徐燦暈乎乎的沒聽到寧非說什麼,他喝多了酒也控制不好自己的言行,何況還以為他如今面對的仍然是那個對他百依百順的江凝菲,全身都壓上去兩隻手往寧非領口裡伸。寧非本待一膝蓋頂得他留下今生最為慘痛一個晚上的記憶,被他全身重量壓迫上來,剛好不久的小腹又翻滾起痛楚,神智漸漸朦朧。

    寧非強烈地想要反抗,即使在恍惚之中依然並不放棄。手指緩慢地抓緊又放鬆,放鬆又抓緊,想要抓住什麼武器。

    快動起來……她迷迷糊糊地想著,但是身體自有意志一般,放鬆著任由徐燦百般折磨。

    徐燦的重量壓得她透不過氣,終於什麼都不能想了。

    徐燦以為她馴服,猶自呵呵地笑:「凝菲真是乖,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說著就又要在她臉上亂親,後腦突然一麻,瞬時人事不知。

    葉雲清在他睡穴上補了一指,一把將他推翻在地,俯身去看寧非,又是不好了的態勢。又是餵水又是含參片,還是不見醒的樣子,燒得更是厲害了。他想要出去叫秋凝找大夫,可是院子裡的眾人親眼見到徐燦進屋的,如果大夫過來見到一個昏得如同死豬的徐燦,讓這小姑娘怎麼解釋?

    葉雲清氣道:「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在徐燦屁股上踢了一腳,想到如果徐燦傷著了寧非或許會不好交代,連忙收了力道。踢又踢不得,罵又罵不得,最重要的是,徐燦和小姑娘是夫妻,關他葉雲清什麼事。

    葉雲清想不清理還亂,一拍桌子坐在椅子上生悶氣。

    深更半夜,後窗外面的院牆之外突然傳來野貓叫春的嗚嗚聲,如同嬰兒夜啼。葉雲清起初沒有注意,幾聲之後蹭的一下跳了起來。院子裡有人嘀嘀咕咕:「哪屋子養的貓呢,大冬天的叫什麼春。」

    葉雲清抽出一指長的鳥笛湊在嘴邊吹起,這聲音人是聽不見的,但很能及遠,禽鳥聽得十分清楚。過不多時,後窗被靜悄悄地啟開,有人鑽了進來。

    葉雲清站起身來,十分訝異地道:「怎麼是你?」

    來人週身裹在一襲雪白披風之中,半開的窗戶中透入月光,斜擦過他肩膀,在地上落出一片肅靜的影廓。他不說話,向外招了一下手,就有一頭白色的大鳥悄無聲息地滑行進來,落在他抬起的手臂上。

    葉雲清又問:「你來了,寨子裡的事情怎麼辦。」

    那個人將雪梟安置在椅背上,轉回身來,面對葉雲清。解開披風掛在椅子上,露出一身漆黑整潔的長衫,只有系束腰封的絛帶是灰綠的顏色。

    來人正是葉雲清的密友蘇希洵。他與葉雲清同樣都是山嶽那邊的人,膚色也都是一色的偏白,因習武的關係,雖瘦高卻不顯得孱弱。

    蘇希洵往四周巡視了一番,對床上半死不活的寧非和床下睡死一般趴著的徐燦的存在不置一詞。在這座陌生的宅子裡,他也如同處於自己所熟悉的山寨中一樣悠閒愜意,想怎樣就怎樣。

    他站在徐燦旁邊,踢了踢地上的人,問葉雲清道:「你幹的?」

    「嗯。」

    他偏頭思索了一下,又指著床上的女人道:「這也是你幹的?」

    床上,寧非衣服凌亂,還未得整理好。

    葉雲清尷尬地道:「自然不是。」

    「他們應該是夫妻吧。」

    「你又沒見過他們,怎麼知道的?」

    「看就知道了。怎麼,你要橫刀奪愛?」

    「別廢話了,你給那小姑娘把把脈。」

    蘇希洵原本還在研究寧非和徐燦,聽葉雲清如此說,一雙亮錚錚的眼睛偏過去上下掃視葉雲清。哼地笑了一聲,在床旁的桌邊坐下,自己倒了一杯溫水潤口之後道:「你知道我的規矩,自己人之外,不再診脈。」

    「她好歹收留我這些日子,你娘不是說滴水之恩湧泉以報嗎。你若真不治她,那我就耗在這裡,看誰耗得過誰。」

    蘇希洵一聽就勃然大怒:「你什麼意思,你那塊的大小事情拋我頭上一走就是三個月,如果不是走投無路連個信都不回給我,我告訴你我是你手下不是你奶媽!」

    蘇希洵說完,他和葉雲清兩個人都停在那裡,半晌,葉雲清才噗的笑出聲:「你還真像個奶媽。」

    如果不是夜裡,且也沒有燃燈,葉雲清就會十分清楚地看見一個人的臉色是如何由白裡透粉變成灰黑一片然後全然拉下臉來的。

    蘇希洵終是擰不過葉雲清,坐到床沿。他先探了寧非的鼻息,試了脈,說道:「本來沒什麼大礙,如此折騰下去小病也要弄成大病。」然後化了一顆丹藥在水裡餵下去,又在她腹上幾處穴位推拿幾下,人就慢慢有將要醒轉的跡象。

    他看到有一個衣衫不整的男子趴在地上,態度惡劣地在他側臉上踩了一腳道:「這算什麼男人,產後需要調養半年不能行房都不知道麼,腦子癱了還是怎的。」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極低的說話:「別太用力,輕點踩。」

    蘇希洵轉回頭去,看到是剛被診治完的女人醒過來,一臉擔憂地把目光投注在徐燦身上。

    他生平最看不得婆婆媽媽的婦人,最嫌惡的就是明明被惡人欺負得要緊卻還不知自救反而自甘墮落的弱者,嘲諷道:「他都不心疼你,你疼他什麼?早日尋個方法被他休出府去是正經。」

    說完哼的一聲甩袖站起,取了自己的披風,揮手示意雪梟出去,然後對葉雲清說:「我們今夜還有要事,你且在此躲好。」語畢穿窗走了,一系列行動如行雲流水不帶分毫滯澀。

    寧非深知不該看見的就看不見、不該聽見的就聽不見的道理,對於陌生來客的到訪不聞不問,完全是啥也不知道的態度。況且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她見識了諸多怪事,連死而復生都經歷了,再什麼能把她嚇住。

    她身上不舒服,對於徐燦和銀林兩個罪魁禍首的怒氣上升到了一個嶄新的高度,若無其事地對葉雲清說:「泥丸君,麻煩你把徐燦臉上泥污擦擦,就算要讓他在地上過夜,也要有個借口不是?」

    話說蘇希洵越過徐府牆頭,便有幾個屬下等在外面。

    淮中京每到夜裡二更便即封市閉戶通城宵禁。此時石板過道上寂靜無聲,只有大戶人家沿牆根點了風燈,半亮不亮的在風中搖晃。

    其中一人悄聲詢問:「葉大可在裡面?」

    蘇希洵點頭。

    另一人說:「葉大怎麼不出來?咱可想死他了。」

    蘇希洵道:「他不出來自有他的道理,咱們先把此行的最大目標達成再說。」

    蘇希洵如此一說,幾名下屬簡直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其實來接葉雲清回去並不需要蘇希洵親自出馬。之所以萬里迢迢地過來,其實與他睚眥必報的性格有很大關係。

    他生平最大愛好乃是收集世上靈丹妙藥,也因此在同業中頗有盛名。不久前,淮中京太醫出口不遜,言說他收藏之藥是山野村夫才會當成
寶貝。蘇希洵為人古怪,旁人辱及他祖宗十八代他都是聽而不聞,但若貶低了他收藏的靈藥,那真正就是捋了虎鬚。

    蘇希洵和座下八大醫怪一合計,反正老大葉雲清遠在淮中京坐等救援,且又聽說深秋時淮安太醫房入了一批珍貴藥材,並且深冬季節兵戎俱止,萬事俱備只欠衝鋒。他們九個嗜醫如命的一拍即合,齊齊跑到淮中京來盜取太醫房的珍貴藥物用以中飽私囊兼充公。

    遠遠傳來更夫的打更聲,另一頭則傳來巡夜士兵的足音。

    蘇希洵向他們打個手勢,一行人就向皇宮潛去。

    宮城砌牆的雪石來自淮中京以北的燕麓山脈,砌好後還刷了牆衣,通體潔白如雪,光滑似鏡,高厚無比。據說這樣的牆衣摻了熟糯米糊和蛋清草秸,磨碎打漿,凝固後堅硬無比,刀槍無法插入。

    蘇希洵未及宮牆根就掏出腰後精鋼匕首甩了上去,蘇希洵內力深厚,硬是將匕首嵌入石牆。立時有在附近巡守的士兵發現,大喝道:「何人作怪!」

    八醫怪早就借牆上匕首之力,落足於牆頭,縱身一翻便即入了皇宮之內。

    蘇希洵躲過數枚鋼鏢,翻落牆頭之前還縱聲叫道:「殺死狗皇帝!」

    寂寥夜裡,這聲中氣十足的長嘯聲震十里,宮牆內外頓時人人都知道有了刺客,連熟睡於寢宮之中的小皇帝都被驚醒,身邊的太監宮女個個衷心耿耿地撲來,口裡叫著「護駕」,其亂紛紛地將他拖到密室裡藏了。

    蘇希洵一行人目的達到,這招調虎離山耍得漂亮,誰會知道他們進來壓根就對小皇帝毫無興趣,只對心愛之物志在必得。

    可憐好好一個淮中京,先是葉雲清闖了第一武將徐上將軍府邸,鬧得一夜翻騰;緊接著就是蘇希洵與八醫怪聯袂闖了禁宮,唬得小皇帝在密室內白熬了一夜,侍衛們神經衰弱地白守了一夜。

    ***   ***

    大中午的,陽光刺目無比,積雪白皚皚,宮牆又是雪白的顏色,一行人站在宮牆外某處,宮仕使將他們請至此處查看現場,希望能對尋出其來歷有所幫助。他們呆盯著牆上橫插的兩枚匕首。據說建城300年以來,尚是首次有人能如此輕而易舉地將兵刃擲入牆體。

    幾個「刺客」昨夜進入後擾亂一番不知從何處離開了,皇帝平安無事,可仔細清點後發現太醫房和宮庫中少了一些東西。為數不多,卻都是堪稱鎮庫之寶偶的藥材。太醫們個個著急得焦頭爛額,他們向來將這些藥物當做性命攸關的寶貝,恨不得掖著藏著永不面世,哪知道就這麼沒了,兩個老醫正當場昏了過去。

    現如今,蹤跡全無,積雪上連個腳印都不見,只留下宮牆上一內一外統共四枚匕首穩固地插入牆體。由於高度和角度俱是刁鑽無比,士兵只能攀梯或繩吊接近它們,然而拔之不出,至今死死地嵌入其中。

    淮中府尹和御侍丞相顧無言,幾個從兵部借來的侍軍聚在一邊討論江湖血煞榜的前十或有可能做到。

    對於嫌犯是誰,幾人各有說法,有的認為是天榜殺手裡的鱷魚鉗子鄒勞桑,因他雙手皆可鉗斷人骨,端的是力大無比;有的認為是血煞榜上有名的十字郎將周貫,因他擅使飛刀,一雙眼睛毒辣得很,簡直已經達到庖丁解牛的地步;等等。幾方爭執不下,最後不知怎的,話題就慢慢轉走了。開始談論起哪家未嫁的閨女素有賢名,哪家的妻妾善妒。

    徐燦站在一邊不插嘴,他渾身酸痛頭疼欲裂,早上起來時簡直以為自己骨架被拆了。依稀記得自己是被灌了酒。

    身上是不舒服,可今日心情居然大好。

    他今日醒來也才是清晨,身上暖呼呼的蓋著被子,可是身下所觸卻很是堅硬,明顯就是臥房裡才會用的火煉百淬磚地面。

    徐府幾個主要的房間都設有地龍,其原理與火炕差不多。火炕熱的是炕頭,地龍熱的則是整間屋子的地面。燒柴處就在屋後,火膛直通房屋地底。因為膛口形狀特殊,走風也就固定了將熱力往裡送。徐燦在地上睡了一夜,也沒覺得涼。正想著是哪個人那麼大膽讓他睡地上,就看見自己上方探出半張臉來,是他的凝菲妹子。

    徐燦心底剛聚起一些怒氣,就見這個還保留了些稚氣的小妻子委屈地皺起一張小臉,說他昨夜做到一半自己滾下床去了,還說他進來時到處亂撞的,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他仔細回憶,最後方記起昨夜確實是有渾身慾火澎湃的時候,神智不清中不清楚上了哪個妻子的床。看到她一副不甘不願的樣子,把什麼氣惱都忘記了。

    徐燦想起今早她一臉擔憂地問他是否著涼,心裡就是一暖,她把能蓋上身的幾乎都給了他,只給自己留了一條薄薄的被子,卷在裡面瑟瑟發抖,等招大夫來時才知道她一夜著風又不好了。

    大夫走前再度嚴肅地囑咐春末之前不能行房,徐燦想起的確是曾被如此囑咐過的,暗道自己唐突,幸好自己做到一半滾下床去了,不然今日酒醒定是悔之莫及。

    江凝菲死前和徐燦許久都不曾親密了,寧非打定了主意做戲到底,等室內只有她和徐燦就一臉責怪和意猶未盡地瞪他。窘得徐燦連連安撫道來日方長來日方長。

    後來寧非關心地讓徐燦脫衣服檢查撞到哪裡了,結果發現身上青了幾塊。好在徐燦皮糙肉厚的,這些淤青很快就能消散。但腰上那塊撞傷不知道是撞到了哪裡,居然很像一個腳印的形狀,把他的青梅竹馬笑得前仰後合不可自已。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1:53:46

    第9章【馬善被人騎,人賤被天收】

    徐燦出府前還一直想著,她那樣子真是可愛啊。

   旁邊幾個侍軍談著談著就講到馭妻之術,一個問道:「我覺得有一件事有些奇怪,我家那個三房,最近是越來越百依百順了,以前剛納入門時都不見這樣的。你們倒是說說女人突然間變得很溫柔那是咋回事?」

    另一個就笑:「你說實話僔僚僰僨,蓋蒧蒱蒲是不是準備納第四房妾了?」

    那人回答:「早納了,現在都準備第五房了虡蜨蜤蜺,漰漲漞熇看上東街張家的小女兒。」

    「這不就結了,她這是怕失寵,你行啊,東街張家的小女兒長得那叫一個水靈……」

    徐燦聽了搖頭不已,朝中人連納妾多少都拿來攀比炫耀,委實是風氣敗壞。況且妻妾也不是數量越多越好,男人的身體就那麼一個,寶刀用來用去也是會老的,所以要早做保養才是長久之計,像他家裡,一個銀林公主一個青梅竹馬已是夠用了,三個人恩恩愛愛和和美美,他們納再多房妾都比不上這個。

    又聽一個侍軍說道:「男人如寶劍,女人似劍鞘。寶劍是用的,劍鞘是看的。寶劍一把就足夠,但是劍鞘可以換很多個,越是光鮮就越好,你為她們多買錦繡閣的繡裳、如意坊的釵環,終歸還是為了配得起你身上這把『寶劍』啊。」

    說罷一群人都覺得此言甚是有理,一陣撫掌大笑。

    淮中府尹和御侍丞是文官,徐燦是文武兼修的軍職,聽他們幾個粗人越講越不像話了,都覺得無趣得緊,淮中府尹揮手道:「今日是看不出個究竟了,都先散了吧。」

    徐燦想起自己臨出門前,自己的小妻子居然主動向他說要幫銀林公主處理府務,他還沒跟府上管家和幾個管事說這件事呢。除夕將至,府上有不少是需要女主人過目,銀林現在身懷六甲行動不便,她能代為處理是最好的。此番回鄉下,生父母那邊也言說江凝菲入京之前都幫家裡管事的,所以應該不成問題吧。

    凝菲妹子現在是嫁給他了,今後也就要在徐府裡過下去,不可能再讓她像在鄉下那麼隨心所欲。女人的命就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一朝入府就是終身都要禁錮在那個院子裡,丈夫兒子就是自己的天和地,所以還是要讓凝菲妹子早日認清自己的本分,好好和銀林相處才是正經。

    這一日徐府發生了很多事,銀林公主因聽說徐燦在寧非這邊睡了一晚上,名為祝賀實為發洩心中煩悶地到芳菲苑來。

    寧非日間本在養病,遠遠見她過來,不顧禮儀起身就跑。反正徐燦不在,下人們都被支出院子去了,她做戲做給誰看。江凝菲不愧是在鄉下長大的女孩,身手很是靈便。寧非自己活著的時候也是個翻山越嶺不遜男兒的人,頭疼腦熱的也三下五除二爬上屋頂,接下來就開始與銀林帶來的兩個老媽子開始了「有種你上來,有種你下來」的戲碼。幸虧院牆夠高,否則被擋在院子外的下人們還不都看見了。

    爬屋頂這招難看是難看,卻很是實用,兩個老媽子人高馬大,可她們自十三四歲進宮就規規矩矩呆了三四十年,沒爬過牆沒上過樹,笨手笨腳要把寧非抓下去,被她一腳一個蹬下地,如同葫蘆咕嚕咕嚕直滾。

    銀林公主氣不過,揮袖走了。吃了大虧的老媽子也灰頭土臉地跟出去了,高嬤嬤怨毒的回眸一看堪稱絕技。

    寧非回到屋子裡,看見葉雲清嘴角抽抽地站在窗口轉頭看她。聳聳肩當做什麼也沒發生,我什麼丟人事都沒做過,逕自回床上睡下。

    下午開始,陸續有府內管事拿賬本過來與寧非商量事情。徐燦交待好了,銀林待產的這些日子就由二夫人代管府內事務,進賬出賬要經她的手。寧非的計劃已經開始,並且離府的日子為期不遠。

    寧非手裡翻動賬冊,有些地方是必須經過府主簽字花押的,她就特別注意。幾位管家管事在一旁坐著等她問話。按照他們的想法,這位二夫人應該是很好糊弄的,不像銀林那簡直就是個人精。聽徐燦說要把府中事務交由二夫人打理,眾管家管事都是心中大定。

    一眾大老爺們以為她就像傳說中的「新官上任三把火」,想要落力做好事情討取丈夫的歡心,紛紛不以為然,等了看她出醜現形。果然,二夫人的糊塗愚笨之處顯而易見,連什麼時候需要家主簽字花押都不知道,頻頻詢問、反覆詢問、仔細詢問。

    寧非問到最後,心中有數,起身揮袖說道:「帶我去庫房清點這幾日入庫的年禮。」
    庫房管事猶豫地問:「二夫人身體欠安,還是不用勞動您了。」

    寧非說道:「無妨,且帶我去看看。」

    ***   ***

    律師這個行業名聲很黑,因為不少事務所坑蒙拐騙樣樣上手。

    寧非身邊就有這樣的例子,那時法院的訴訟費已經降到極低了,一個簡單的離婚訴訟只收50元。坐她旁邊的律師有一次收到了個極其簡單的離婚官司,也不必分割財產,只是讓法院發個開庭公告,半年之後缺席判決就可以的。用寧非的話來說,連腦殘都能辦妥。黑心的事務所就收了兩萬的代理費。

    還有一些事務所,拿到了爭議款項數百萬之巨的案件,也不管這案子簡單得只要不錯過開庭就能確保勝訴,先收百分之十的代理費再說,一下子數十萬元入賬。

    寧非在那種事務所裡呆著,心地也白不到那裡去,但她的矛頭對得很準,專打她看不順眼的。有一個經常在建築工程裡分包外裝修項的包工頭,身家過億,卻非要欠著工人三萬多元工錢大半年不還。幾十個建築工們節前返鄉不能空手而歸,只好來找事務所。事情分派到了寧非頭上。她單獨找了一個工人,私底下說了一些話。

    半個月後,那些工人收集到了一本老闆簽名的月度入賬冊,在上面找到了一頁較為空白的賬目紙,老闆的簽字在最下方,還留了大半頁的空白。

    他們在空白處寫了某老闆欠誰誰誰一共三十萬元的工錢。之後起訴立案,並申請鑒定真偽。

    對於筆跡的先後順序,沒有儀器可以測試,全部都是人工辨認。由於老闆簽字和工人後來填補上去的內容時間很接近,鑒定中心無法確認,但是在鑒定意見上卻寫上了老闆簽名是真跡的鑒定結論。

    於是一個新鮮出爐的借據就被司法鑒定中心打上了可信度極高的標籤,原本只欠了三萬元工錢的老闆無比肉痛地被扣了三十萬元出來。幾十名建築工拿著錢高高興興回家過年了,而那鐵公雞不拔毛的老闆氣得幾乎吐血。

    ***   ***

    寧非將挑出的一本賬冊揣在懷裡,以前這一個損招幫助了許多有燃眉之急的人,現在該到她自己幫助自己了。

    管事們如同眾星捧月一般將她迎往庫房。途中又飄起了星星點點的雪,管事忙叫人來打傘。寧非轉生至此,尚是首次享受一府夫人的待遇。

    迎合夫君的喜好,得到夫君的承認,幫助夫君打點府中事務,為夫君照顧其他妻妾和子女,這就是女子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事情嗎?江凝菲深愛徐燦,也曾與他有那樣一段情誼,因為做不到這四樣事情,漸漸被冷落淡忘。

    今日她不過是讓徐燦舒心了一場,立刻就得到這樣的待遇。當真是狐假虎威的感覺。

    只是心中覺得氣悶,想要對人訴說,憑什麼江凝菲就不能表達對徐燦的獨佔之心,憑什麼江凝菲要被銀林欺負,憑什麼下人們能夠漠視江凝菲的存在。

    但是這些都是說不得的,在這個府邸,或許是在這整個淮安國,更或許整一個天下,都找不到能夠傾吐心中煩鬱的那個人。話不投機半句多,寧非不知道終此一生,是否要抱著江凝菲留給她的不甘和憤恨入土。

    她伸出手去,接下了飄落的雪花,冰冷清涼。

    「二夫人?」庫房管事詢問地停了下來,原來寧非不知不覺在一棵雪松旁駐足。

    寧非將披風的兜帽拉上繫好,說道:「走吧。」

    ***   ***

    公主上午找茬不成灰頭土臉地走了,下午沒空來找茬,寧非過得很是舒心。庫房管事將她迎到兩把大銅鎖鎮著的庫房門前,喚看守庫門的徐老頭來,一人一把鑰匙將門口給開了,徐老頭提了一盞油燈領寧非進去。

    各府上送來的年禮都在庫房最外間堆了,寧非拿賬本站在一旁,看庫房管事和徐老頭一起輕點年禮。

    徐老頭唱名道:「青州李府,青黃釉杯具一套。」

    寧非往箱子裡一看,委實看不上眼,覺得就和唐三彩似的色彩斑駁黃綠,流彩如淚。她以前接過關於陶瓷訂購的買賣合同糾紛,為了能拿到高額代理費,寧非苦學月餘幾乎吐血。現在單看就認出這玩意兒加了鉛料做催融劑,用久了會鉛中毒。

    寧非皺眉,庫房管事心裡面就在暗笑她沒見過世面。不能怪他沒見識,這年代還沒人知道什麼是鉛中毒,鉛中毒出了症狀也以為是邪障入體。

    寧非瞥見庫房管事的神色有異,就問:「這套杯具有何講究?」

    「上色光亮,做工精巧,看起來是京郊陽家窯的作品,市面上有市無價。」

    寧非想也不想地道:「快過年了,送到大夫人院裡用吧。將軍回來也老往那邊跑的。」

    管事愕然,沒曾想寧非居然好像也不再和銀林公主鬧彆扭了。他想了想就說:「其實這一套杯具,二夫人自己留了也沒關係的。公主那處用的一直是陽家窯的上品,這東西委實珍貴,不是身家豐厚的也用不起。」

    「公主那裡已有了?」

    「盛水的雞首壺,泡茶的短流壺,飲水的杯子……俱是陽家窯的製品。公主酷愛陽家窯的色彩斑駁之感,宮裡一有好的就往府上送。」

    寧非默了,她還沒想著要時間精力去打點公主呢,這是老天要收銀林啊。喜歡什麼不行,偏偏喜歡這玩意兒,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作孽自有老天收。

    寧非玩命兒學習陶瓷燒製工藝技術那陣,在網上看到關於低溫彩釉和鉛的關聯性,順便還查了鉛中毒的危害。據說古希臘時期,有一個國家通水渠全部採用鉛鑄水管,導致出生率降低,畸形兒劇增,最後迎來了亡國命運。

    銀林自幼錦衣玉食,該不會也自幼用了這麼多年的重金屬高含量器皿吧。

    杯具?悲劇啊……

    徐老頭又唱名道:「下一件,宮裡例賜的妝粉兩屜。」

    寧非抄寫的動作頓了頓……怎麼又是含鉛的東西,然後說:「都送到大夫人院子裡。」

    「您不留些?」

    「既然是宮賜之物,自然是公主殿下使用比較合適。」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比起美貌,寧非比較在乎自己的智商,鉛中毒的首要表現可就是智障。

    「下一件,汝州張府送來的西域調味品二十樣共十斤。」

    寧非停了手,往徐老頭那裡看,一個中箱子盛著,裡面分了好幾個格子,都用油布分開包了塞進去。略翻了幾下。有紅花,有沒藥,有一大堆連她都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東西。

    寧非長了個心眼問:「張府有沒有上什麼說明?」

    「沒,只說都是些活血化瘀理氣止痛的輔品,張大人出使西域也常常使用,覺得健氣才多帶了回來。」

    寧非拿了一些咀嚼。

    徐老頭見她一副興致勃勃的樣子,兼她之前見有好東西都往公主院子裡推送,不由去了幾分先前積累的厭煩。寧非自小產以後也不啼哭了,大夥兒在奇怪之餘也對她頗有改觀,徐老頭這時便生出疼愛之心來,問她:「怎麼,江丫頭喜歡?」

    府裡面除了新收的下人叫她二夫人之外,幾個老園丁老門房都習慣叫她江丫頭,聽起來也像強丫頭,確實符合江凝菲原先的脾氣。

    寧非現在這模樣還是個十七歲的女孩兒,眉目英氣秀挺,沒什麼心機似的,若是不知道她和銀林公主有間隙,一眾做粗活的人本心還是喜歡她的。後來不喜歡她也是因為隔房大丫鬟們傳的謠言惹人生厭,說是江凝菲成天纏著要見徐燦,見了面就哭哭啼啼地告狀。

    江凝菲年紀不大,在鄉下被徐燦的生父母養得如同親生女兒,一時之間由女兒變成兒媳,還是個側房的媳婦,心裡面不安也是正常的,受到銀林公主的欺負當即就去找徐燦也是正常的,可惜這些細節旁人並不能設身處地的理解。

    寧非微笑回答:「這些調味料看得我新鮮,以前在徐老夫人教導下也會做幾樣菜色,不知道這些調料會做出什麼味道的菜來。」

    旁邊庫房管事就說:「這些東西原本就是要撥到廚房裡去的,以前也進過兩次,現在廚房可能都還沒用完。」

    「……廚房已經用了?」

    「自然是用的。」

    「都給誰吃了?」

    「因據說紅色的花兒能補氣血,所以公主每日都要吃一些的。這幾日公主身子好像不適,據說廚房更是流水價一般往菜裡面添,丁師傅不久前還來跟我告急了,如今正好,張大人的年禮正是時候。」

    寧非一陣昏眩,無語。

    「難道……太醫沒有給什麼意見嗎?」

    庫房管事一臉疑惑。

    寧非問完就想到了答案,孕婦忌用紅花在她們那時代是常識,在宋元明清好像也是常識,可是在這時候卻不是常說。這時候和西域來往還少,紅花是作為珍品進貢的,恐怕還沒有哪個孕婦有機會以身試藥。現如今,金枝玉葉的銀林就成了吃螃蟹的第一人,吃紅花的第一孕婦。

    想那銀林為了鞏固自己的地位,常在徐燦面前落力討好,都已近臨盆還把心思用在蠅營狗苟的地方上,胎氣十有八九是不甚穩的。

    鉛中毒和加速氣血運行的紅花……這真是老天要收人啊。

    話雖這麼說,寧非卻沒有義務解說的意思,她平日裡不拿現代學得的知識去欺負這幫古代惡人,也就不會拿那些知識去幫助他們。

    人在做事天在看,銀林善惡有報,會有老天收她。

    寧非這邊廂想著,銀林那邊下午開始果然就不好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1:54:05

    第10章【只疼新人淚,哪聞舊人哭】

    銀林聽說近日的菜餚都大量用了西域流回來的名貴作料,每餐都努力多吃。她深知母憑子貴的道理,即便她是個公主,嫁入別家之後也要靠男人的寵愛才能立足。

    為了將來的日子,她說什麼也要為徐燦生下個男娃。這年代醫學研究有限,不知道男女孕育之事的原理,還以為都靠上天的恩賜和女人的體質,於是銀林每日逼著自己多吃。

    吃得越多報應就來得越快。

    因徐燦在寧非屋子裡呆了一個晚上,銀林公主上午就去找寧非麻煩,寧非直接上屋頂躲避,公主抓不到她,還被她將兩個老媽子都踢了,簡直是偷雞不成蝕把米的現實版本。怒氣難消地回到銀杉園,覺得肚子裡不舒服,連忙往床上躺去了。

    下午的時候,銀林公主因覺得小腿浮腫,讓高嬤嬤幫按揉。按著按著就覺得下腹疼痛。那痛來得突然,又如同巨浪撲打一般猛烈,銀林一腳蹬在高嬤嬤臉上,哎哎叫喚倒在榻上。

    銀林公主從小到大從來沒有受過這等罪,自下午開始,肚子就一抽一抽的,每一次抽動簡直就是有個東西在她肚子裡拿刀子剜她腸子。骨盆被什麼東西死死卡住了似的,硬生生地要把兩邊骨骼往外掰。

    她沒受過苦,痛來時就更受不了。那痛就像一頭兇惡的猛獸,張大了嘴巴把她一口一口地慢慢吞噬,將她的肉一條條撕扯下來。

    高嬤嬤幫她換了寬鬆衣服,蓋上被子。她躺在床上,眼睛睜得死大地盯在房樑上,連連呼痛。

    高嬤嬤也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剛進入產程就痛成這樣,她從來也沒見到過。高嬤嬤記得自己年輕時也見過幾位妃嬪生產,剛開始都是很平緩的,並不十分痛苦,只是有些像輕微痛經般的脹痛,然後才逐漸加深。並且剛開始時,每次陣痛都有一刻左右的間隔,公主這才開始怎麼就沒停過的樣子?

    銀林死死扭著高嬤嬤的衣服,雙腿亂蹬。她簡直失去理智了,也不顧平日裡高貴萬分的形象,慘痛急促地尖叫,兩條腿把床單被褥踢得凌亂不堪。

    「啊……啊!救命,救救我,我不要生了!」銀林苦痛地哭泣起來。她知道母憑子貴的道理,但那又如何,如果早知道生孩子這麼痛,她死也不要生的。

    高嬤嬤額頭都是汗了,著急擔心幾乎上火,頻頻催使女去看穩婆和太醫何時方到。

    銀杉園裡到處都聽得到東廂裡的慘叫和哭泣,下人們無不聽得心驚膽戰,都想這也太不靠譜了,生孩子又不是殺豬,堂堂一個天家公主怎能叫得如此難聽。

    不多時,太醫、穩婆和巫師都到了。

    太醫心驚膽戰地給她請脈,每每觸及不到片刻,銀林就痛得掙扎,手足亂動不肯安分。只把一眾鬚髮皆白的老太醫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幾個請脈不成的太醫聚在屋子角落,看彼此神色都是深深無奈。想要把公主手足綁了又是不敢,可僵持下去診斷不了,公主的形勢更是危險。世人總以為宮廷裡面的差事好,誰能知道他們的辛苦。

    穩婆看到這種情形也覺得棘手,在床外圍了幃子遮風擋視線,才掀開被子看公主的下身。淨手後將手指探進去,才開不到兩指。羊水雖還沒有破,公主就有要翻白眼的態勢。幾個都說可能有點麻煩,趕緊加派人手去催徐燦回來。

    這時就到巫師們大顯身手了。

    淮安宮廷裡養了一干巫師,俱是地位崇高,皇子們開府建牙、皇女們嫁人生子,都要有他們在周圍持陣,據說能夠阻擋災厄鬼神的侵襲。他們擺起神壇,專心致志地祈求神祐。忽叫下人們去尋宅邸裡肖狗的,說是狗有安產之用。房門外有肖狗之人守護能保平安。

    於是不久之後,寧非被從庫房拉到了銀杉園。

    寧非來的時候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公主難產與她何干。

    待她看到園子裡還有一群宮廷巫師煞有介事的熏香拜天祭地,寧非就囧了——不愧是皇家公主,生產也別具一格。

    有人跟她說了肖狗者能有安產之效的緣由,寧非就無語凝噎了——她能說什麼?她還能說什麼!你見過能和猴子說得通道理的人嗎?

    銀林疼得更加厲害,慘叫不斷,下死力揪住被單哭叫得昏過去又醒過來。

    日薄西山之時,徐燦終於回來了。下人給寧非安排了銀杉園的一間屋子權當暫且休息之用,便沒有與徐燦打照面。

    徐燦聽那聲音淒慘,忍耐不住就往裡去,一個穩婆在門口把他攔著,苦求他:「駙馬,這於禮不合,於禮不合啊。」

    也有府中的管事拉住他袖子跟在後面勸:「將軍,婦人生產本是骯髒之事,房子裡穢氣重,您進去也不好啊。」

    徐燦揮袖怒道:「放開!」一腳把管事踢開,揮手把穩婆推走,逕直奔入公主房內。裡面的人看到他進來驚得不知當說什麼,但見他一臉煞氣,都不敢再做阻攔。

    徐燦看到銀林一張臉疼得慘白,兩手把被子扭得死緊,心裡就抽疼得厲害。他小心地在她旁邊坐下,撫摸上她冰冷的臉頰,發現已經全被汗濕了。他小聲地喚:「銀林,銀林……圭玉,圭玉……」

    銀林公主閨名圭玉,除了極親近的人之外無人叫她這個名,對於「圭玉」的反應倒大些,立時知道自己的丈夫回來了,她虛弱地睜開眼睛,淒慘地哭道:「燦郎,我好疼啊,你救救我。」

    徐燦心疼得無以言表,握住她的手說:「忍著點,我就在你身邊。」

    「我忍不了忍不了,真的好疼啊,我不要生了好不好,你殺了我吧,求求你給我個痛快吧。」銀林斷斷續續地說話,因下午叫得厲害,聲音異常嘶啞,可徐燦不但不覺難聽,反而覺得憐愛非常。

    銀林因發覺自己的處境沒有絲毫好轉,又嚶嚶地哭泣起來。

    驀地,她渾身繃緊,忽然之間甩開徐燦的手,一把揪上他手臂,長長地哭叫起來。如此一個虛弱的女人,居然也能使出讓徐燦吃痛的勁道,可見這波陣痛有多麼劇烈。

    伏在她身下觀察的穩婆叫道:「宮水破了……」就有人過來給銀林身下墊東西,穩婆又道,「才開了兩指,進程很是緩慢,恐怕宮水流乾之後孩子還沒出來,到時候得干生。」

    ***   ***

    公主苦熬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日下午才產下一個死胎。死胎與死嬰還不一樣,死嬰是出生後夭折的,死胎則是胎死腹中的。那孩子生出來不哭不叫不動彈,穩婆一看馬上慌了,待太醫過去看了,也覺得頭皮發麻。那孩子皮膚青青紫紫,如同一團離開人身的肉塊,沒半點活氣,死在母腹中也許早有數日。

    公主早就神志不清,胎盤還沒脫出體內就沉沉昏睡過去,也不知道自己生下了什麼。徐燦一心一意在她身上,根本沒注意到他的孩子怎樣。按說,他的孩子多麼金貴,只要誕下就有專人照顧,現在是不用他分心的。

    穩婆將那死胎用錦緞包裹了,顫巍巍地送到徐燦面前道:「是位小公子。」

    徐燦覺得奇怪,既然是個公子,按規矩穩婆、太醫都應當說些祝賀之詞,為何卻沒聽到?視線終於離開銀林,當落到襁褓上,徐燦緩緩站了起來。

    他尚分不清死胎與死嬰的區別,當此悲慟之時,更沒人會與他說清。他從穩婆手中接過自己的孩子,比起前些日子江凝菲產出的血塊,這個孩子已具人形,眼耳口鼻小巧玲瓏,皮膚雖皺成一團,但能夠預想得到當長開之後,會是多麼地討人喜歡。

    徐燦大慟,一邊是煎熬苦忍了一日一夜痛楚人事不省的愛妻,一邊是還沒有見到這世上第一縷陽光就已離世的孩子,他覺得天地間似乎昏暗,身子一晃幾乎摔倒。

    恍惚間有人從他手裡接過了孩子,有人在大聲嚷嚷什麼。徐燦定下神,努力睜大了眼睛,漸漸又能看清楚了。高嬤嬤滿面涕淚交流,站在他身前哭訴公主的命苦。

    徐燦聽到她說:「若不是二夫人口出不遜,也不會把公主氣著動了胎氣。正是二夫人的錯,才害得小公子夭折。」

    太醫聽高嬤嬤這麼說,心裡都是不贊同。所謂的「夭折」,必是孩子已經出生成活,未成年便死才能用的。公主所生的是個死胎,還在肚子裡就沒活氣了的,說是人家害得夭折?

    幾個太醫對真相心知肚明,但他們同時也是皇宮裡面混出來的人精,自己捧的是天家賜給的飯碗,高嬤嬤是公主身邊的人,要幫誰自是清清楚楚的。可憐那個二夫人身陷女人間的爭寵之戰,眼看徐駙馬雙目通紅神色大異,看來那位二夫人此次不死也要被扒層皮。

    徐燦被莫大的挫折擊潰,腦袋隨著心跳一脹一脹地疼。看人辨物都有些不清楚。

    高嬤嬤又把公主上午去芳菲苑的事情顛倒是非地說了,搬弄道:「二夫人當時就說公主是過去逞威風的——那真是天大的冤枉,想我們公主那是多麼善良的人物,怎會逞威風。二夫人當時哭鬧不休說她自己不能生養了,咒公主也步她的後塵。我們幾個做下人的氣不過,想要教訓她為公主出口氣,二夫人不顧身份體統就爬上屋頂。公主怕她摔傷,讓我們去把她抱下來,哪知道二夫人不但不領情,反而還將兩名僕婦一腳一個地踢了,公主見說又說不通,拉又拉不下,只能出來。回來就覺得不舒服了。」

    旁邊即有當時在場的僕婦撩開衣袖,露出手臂上一塊烏青以作證明。她們著實落力譭謗,為了銀林公主,也不在乎讓別人看到自己的身體。不過她們幾個是粗使下人,又都到了四十歲上,對於貞潔名譽之類也沒那麼在意了。

    此時的徐燦已經不是平時的徐燦了,他雙目通紅,只覺得想要殺人,想要見血。他伸出手狠狠地掐住高嬤嬤的肩膀,把她掐得好一陣慘叫。

    徐燦問:「她在哪?」

    「她?」高嬤嬤痛得犯迷糊。

    「現在是還在芳菲苑嗎……好,我去找她……」

    高嬤嬤這回明白說的是誰了,登時說道:「二夫人現在就在銀杉園,我叫人請她去。」

    徐燦說道:「請她?還請什麼請,你領我去看那個竟敢咒銀林不能生養的毒婦。」

    寧非被派到銀杉園裡作「安產」之用一日一夜,委實無聊,幸而房中有幾本書籍供她閱讀。不過都是些《女經》、《貞女傳》、《烈女孝經》之類的書,她權當熟悉古字筆劃之用。

    徐燦踢門而入的聲音巨大,將她駭了一跳,從椅子上站起身,手裡的書落下地,書脊朝上,乃是一本《三從四德賢記註疏》。

    徐燦看到書名,氣不打一處來。他從沒想到江凝菲有朝一日會變得如此兩面三刀,變得如此心腸惡毒,最毒婦人心這話簡直就要應在江凝菲的身上了。

    他跨過門檻,兩步就到了寧非面前,抬手一巴掌把寧非打趴在地。他心裡記著銀林苦熬的樣子,還有那早死的孩子,憤恨難消之下沒收住力,寧非被那一掌打得幾乎當場昏倒。

    她還沒有回過氣,就被徐燦拉著領口提起來,這時方覺得臉上立刻腫起,疼痛蔓延至整顆腦袋,乃至於看到的人像都是扭曲模糊的。

    徐燦道:「好你個毒婦……我真想不到……真……」

    他說到此處停了下來,再說不下去,眼前的人明明是與他一同長大的青梅竹馬,如今顯得如此陌生。寧非臉頰上迅速腫起的五指印他看得清清楚楚,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事到如今居然還會有為她而心痛的感覺。

    銀林公主受苦受難,他捨不得;可要懲罰江凝菲,他還是捨不得。

    他停了許久,淒苦地笑了,說道:「當男人當成這樣,我也真是窩囊。你害死了自己的孩子還不夠,為什麼還要去咒銀林。孩子是無辜的,你為什麼就是這麼蛇蠍心腸。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就如此惡毒?現在孩子死了,你滿意了吧。江凝菲,你好,你真好啊,你口口聲聲說愛我,你就是這麼對我的,別忘了他們也都是我的骨肉!」

    他一隻手拎著寧非的襟口,另一隻手握拳了又鬆開,鬆開了又握起,始終還是下不了手再打她。

    寧非勉強睜開眼睛,她到現在才知道公主的孩子終於也沒能成活,至於是死胎還是死嬰的問題,徐燦自己都不明白,寧非更是不知。

    她身上難受幾近暈厥,腦子裡卻迅速運轉,瞬間將日漸所見聯繫起來,早聞皇宮龍子龍孫一脈往往生產不易子嗣艱難,與他們慣常的生活習慣有莫大的關係。他們以為是奢華的、彰顯身份的東西,實際上不少都是暗藏殺機的慢性毒素。

    公主此次產下死胎,鉛毒、紅花當是罪魁禍首。可是她說的明白嗎?要不要附帶一堂生理衛生課和物理化學課?不論在古代還是現代,愚昧無知症候群的經典症狀都是一樣的,與腦袋被門夾了的男人講道理更是對牛彈琴。

    寧非的目光讓徐燦一陣心虛膽寒。徐燦從那視線中感受到了清晰得如有實質的情緒,好像她對自己失望之極、嘲諷之極。分明是被他牢牢掌握在手中的女人,分明是現在虛弱地被他抓在手裡的女人,卻用高高在上的視線看他。從來沒有哪個女人居然還能這樣,就連一國國母的皇后殿下也不曾如此。

    徐燦不知不覺間鬆開了手指,寧非從他手中滑落在地面。

    她頭還暈眩,扶額坐在地面上,視線始終膠著在徐燦身上。徐燦心慌意亂,說道:「閉上你的眼睛。」

    寧非嘴角勾起,不屑地笑道:「她們又在你面前搬弄什麼是非了?你也不問問我就信了?徐燦我真是太佩服你了,如此好騙,戰場上你是怎麼活下來的。」

    徐燦看著她,像看一個怪物一樣。

    如果江凝菲還活著,一定會被徐燦傷得體無完膚。她活著的時候已經夠遭罪了,死了還要受這種誹謗,而徐燦居然都信。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1:54:28

   第11章【一女出逃夜,兩男離府天】

    悲傷絕望的情緒又湧上來了,寧非其實知道的,江凝菲其實還留在這世上,她的記憶留給了她,悲哀痛苦都留給了她。江凝菲深深愛戀徐燦,這樣的感覺也留給了她。

    但是愛又怎麼樣,那是江凝菲的愛,此時的悲傷絕望都是錯覺,江凝菲的感情不曾發生在寧非身上。寧非不會愛上這麼沒用的男人,就算一時腦袋進水曾經戀過,也會強逼自己狠心踢開。

    對於自己,寧非從來都狠得下心,何況對於僅僅是留給她的一段記憶。

    她說:「你就聽公主一面之詞,你怎麼從來都不信我?」

    徐燦夢遊般地說道:「天做孽猶可恕,自做孽不可活。」

    「我江凝菲何時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比起你這個殺人放火的將軍,比起那個在宮中不知害了多少宮女的公主,比起你府裡這一干吃人不吐骨頭的管家丫鬟,我算得上什麼。」寧非冷笑道,「我曾聽聞一個故事。愛柑者說柑橘酸甜適口,什麼都是好的;不愛柑者說柑橘要麼就是甜得發膩,要麼就是酸得倒牙,什麼都是不好的。如今倒真是好了,徐燦你真是好樣的男兒漢,愛憎分明,對公主你就是那愛柑者,對我你就是那不愛柑者。自古以來那句大俗話你不也聽說過嗎,只聞新人笑,哪見舊人哭。銀林公主落淚你覺得是溫柔可愛,我若找你哭訴便是潑婦鬧夫。雖說可憐人也有可恨之處,但你就從來都只抓住我的可恨,銀林的可恨你是一丁一點地都視而不見。你這選擇性失明的功力委實爐火純青,讓我不佩服都不行。」

    「住口,你閉嘴,你要敢說下去,要再說下去……」

    徐燦知道自己打人理虧,想要道歉卻拉不下面子。寧非臉頰上腫起老高,五指印清楚分明,她因頭暈未退撫額冷笑,越發讓他心驚。

    徐燦自小至大,哪裡曾見過如此與他針鋒相對的江凝菲。這就是該拿出來對待丈夫的態度嗎,這就是被他生父母寵出來的兒媳婦嗎,這就是被他自小至大呵護備至的江凝菲嗎?

    他怒氣又起,恨聲道:「我真想不到你今日會變得如此,不如將你休出府去,一刀兩斷算是乾淨!」

    寧非呆怔坐在地上有些回不過神來。頭腦還是半暈眩的,既是悲哀又是高興,想不到得來全不費工夫,經此一事,徐燦是要把她給休了。

    寧非初來乍道之時,因感懷於江凝菲的怨氣,曾經打定主意要讓徐燦知道什麼是悔之莫及。可是經過近月的生活,寧非覺悟了,她的生命是如此寶貴,何必與此等混人浪費時間。莫說是與徐燦講道理,就連同處於一個屋簷下呼吸都讓她覺得憋悶無比。

    她前一日才從賬冊上扯了帶有徐燦簽名花押的紙張,想要自己偽造休書,現在倒好,徐燦自己已起了這個念頭。

    她扶牆站起,徐燦高她一頭有餘,又站得只有一步之差,於是只得仰頭看人:「既如此,請你早日把休書寫了,我們也好一拍兩散,你自與公主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去,咱倆一刀兩斷是個乾淨。」

    徐燦歎了口氣:「我那是說氣話,你何必再激我。你知道被休之妻是多麼淒慘嗎,處處遭人白眼受人鄙視,如同被人穿破的鞋子,想要另覓夫家是再不可得。你不聽說過一句話,寧娶初嫁無鹽妻,不納再嫁西施妾。我又如何忍心讓你淪落天涯沒有著落。」

    寧非啞口無言,心道我是真正想要被休的啊,你以為你現在是在行善嗎。

    正要再做奮力一搏,外面忽急急忙忙衝進一人,待看時,是公主身邊的高嬤嬤,她面白如紙神色慌張,徐燦回頭看見這樣心裡就知道事情有異了。

    他轉身要走,寧非趕緊扯住他衣袖說:「你若真還對我有一絲舊情就下休書,我是再不願與其他女人共用一個男人的。」

    高嬤嬤進了屋裡,顧不得徐燦和寧非在談事情,大喊道:「公主、公主那邊是不好了!」她扯住徐燦另一邊衣袖哭道:「太醫原本以為沒事,沒想到公主產下胎盤後居然大出血,現在血還未止,情勢危急。」

    寧非轉瞬之間就轉過幾個念頭,猶豫是要繼續抓著徐燦讓他即行休妻,還是要放開他讓他去公主身邊。因想到此時婦人生產便是與閻王殿隔層紗,或許公主真的不成,終決定鬆手讓徐燦自去。

    ——休妻的事情,只好此後再做計較。

    作此決定委實不易,她就猶豫了一眨眼的功夫,哪想得徐燦竟然直抽出懷中匕首,一刀落下斬斷衣袖。他揮刀太快,又不留餘地,刀尖頓時劃過寧非四根手指的指背。

    徐燦覺出刀尖滯澀,再一看時,看到寧非手中還執著自己的半截衣袖,手指上留下一條整齊的雪白刀痕,那道皮肉翻捲的雪白陷裂瞬間被殷紅的血液填充,血液凝聚成豆大的珠子,一滴滴滾落下地。

    寧非初時還沒覺出自己被傷了,指背上只有被指甲刮過一般的麻癢,但見徐燦視線凝固在自己手上,才奇怪地將手背翻過來。看到那道刀痕,暗叫不好,沮喪得幾乎如同高考落地四級不過工作被辭上網被磚。

    果然徐燦還是對江凝菲有著留戀的,他雖氣憤難平,終究不忍休妻,對門外的下人說:「為二夫人包紮傷口,將她關入柴房三日反省,任何人不得與她說話。」

    說罷再不回頭地走了。

    徐燦進得公主房內,太醫、穩婆忙得團團亂轉,章太醫靜心凝神地落針止血,不多時,那血漸漸止了,眾人才鬆了一口氣。

    天色很快暗了下來,徐燦從昨日早上被宮使傳去公幹,下午得知公主難產,此後就一直到現在,不眠不休地忙碌已經十八個時辰了。一日之間發生這麼多事情,孩子死了,公主命危,凝菲又給他添堵,他略感疲憊地靠坐在公主旁邊,為她擦拭額上的細汗,眼前一晃一晃的都是殷紅的血色。

    十分奇怪的是,公主明明出了那麼多血,他入房時看到都覺得可能救不回來了,可是現在想到的卻是……青蔥指背上的一道血流落地……
    他開始猶豫,可是她也太不知道事情的輕重緩急,公主都命危了還跟他玩欲擒故縱的把戲,口裡說是要休書,可若他真寫了,八成就要用上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式要他撤回了。

    心裡氣憤難平,到底心疼不過,還是吩咐下人去為她在柴房裡多添幾床被子。再想想,讓人再給她備一個手爐。

    想了想,繼續叫人來,把他房裡的狼皮褥子也帶過去。

    再過不久,還是要加上一件狐裘裌襖。

    徐燦冷靜下來,現在知道後悔了。她身子還沒大好就被他關在柴房裡,會不會落下寒症,會不會留下病根?他方才使了那麼大力,會不會把她牙齒給打鬆了。

    想到這事,他就更加難受。記起很久以前,才圓房的那一個夜晚,江凝菲在他的懷裡輕喘不休,微張的雙唇裡貝齒潔白小巧,甚是可愛。

    還有指背上的那道傷,那麼深,一定會留疤吧。更久地以前,他和她都還小,他教她拉弓射箭,握住她的手,整整比自己的手小上兩圈……

    後悔是後悔,但三日就是三日。徐燦決定讓她仔細反省一下。記憶中的凝菲小丫頭以前並不是這樣的,或許三日後就好了。

    ***   ***

    一床又一床的被褥被搬入柴房,後來還附送上一個海碗大的三層銅殼手爐,過不多久再送來了狼皮褥子,接下去還有熱湯熱飯,天色全黑的時候再送來一件狐裘裌襖,柴房外掛了大盞的風燈,燈光透過窗戶落進來,柴房裡就顯得不那麼磣人。

    寧非搞不清楚徐燦把她關起來是要起到禁閉之用還是要給她安排一次地點特殊的度假。

    柴房距離芳菲苑有一定距離,和下人居住的長房也較遠,到了晚間,四周除了風聲嗚嗚,再也沒有人氣。寧非坐在柴草堆上的褥子裡,抬頭往外看。寒冬之夜,天上澄淨無雲,唯有一輪半偏的黃月。

    寧非想起,現在已經是臘月十七了,不知不覺過去了將近一個月。

    柴房的窗洞有木欄格起,門外上了鎖,她不覺寒冷地站了起來,走到窗前抬頭看那輪黃色的圓月。

    今夜的冬風刮得猛烈,在樹木枯枝間,在孤零零的房屋間捲起嗚咽的嘯聲,讓她想到離弦的箭矢。多麼快樂而奔放的風,吹過山林湖海也不會覺得寂寞的吧,因為再沒有什麼能夠將它束縛。

    這漫天的風,從來就不爭什麼,於是它自由自在。

    不爭,於是自由。

    寧非神往地想著,靜待初更之後。

    許久,遠處傳來掌燈管事一屋屋查燈火的聲音,敲著梆子喊「各屋吹燈」。再不久,府外的街道上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

    她從窗邊回身,動作迅速地爬上了柴堆。

    寧非自己本來就是個擅長上躥下跳的人物,江凝菲又是江南鄉下長大的小姑娘,習過騎射,幹過粗活,身體很是靈巧。江凝菲死前被孕吐和各種妊娠症狀折磨得痛苦不堪,這個身體後來又受小產的重挫。幸而有葉雲清給她服食的靈藥,調理到了如今終於恢復了往日七八成的靈巧。
    寧非借了屋外的燈光看清房頂,從柴堆攀上主梁。

    樑上支起了連片平行的木架撐住灰瓦,按說每年都要請人修繕屋頂的,就是為了防止瓦片鬆脫。她用一根柴棒從瓦隙中用力翹開,交疊在一起的瓦片越來越松,終於吃不住力,內外交扣的幾塊全都嘩啦地往外鬆脫。

    支瓦橫條的間隙恰好能容得下她通過,她先將狐裘丟在外面屋頂,才穿出屋頂。外面的風嗚嗚地灌進腳下的柴房,同時也把屋頂上的瓦吹得嘩啦嘩啦亂響。

    四處都是黑的,僅有圍了幾處院牆挑了風燈。柴房後就是馬廄,摞有一個飼草垛子,寧非記得那處落腳點,雙手扒住房簷,努力把身子探下去,最後雙手一鬆,靜悄悄掉落在草垛上。

    ***   ***

    芳菲苑裡,還有人在等待寧非回來。

    寧非前一夜被請去銀杉園給公主鎮宅安產,當夜沒有回來,他樂得獨佔床鋪。到第二夜,葉雲清察覺不對了,從傍晚開始,下人出出進進,又是尋被褥又是找手爐,獨獨不見寧非回來。

    後來聽下人議論:「徐主待二夫人也太好了吧,關柴房還要送手爐進去。」

    「就是,剛才你不聽了,徐主居然連那件天衣坊織造的狐裘都拿過去了。」

    葉雲清聽得莫名其妙,他與寧非相處半月,漸漸生出一種用寧非的話可稱之為「革命友誼」的感情。須知最易結交朋友之時正是落難之時。他正想趁夜去看個究竟,察覺有人從後牆靠近窗子,聽聲音是蘇希洵。

    話說蘇希洵進得屋來,發現葉雲清樣子似乎有點怪異,仔細詢問之下得知了原委,怔然半晌,就去摸葉雲清的額頭。
    葉雲清左右搖頭要甩開他,嘴裡連連說道:「去去去,你做什麼。」

    蘇希洵哪裡管他掙扎,硬是上摸下弄,確定了他四肢周全五體康泰,才說:「我是看你發哪門子瘋,人家一個有夫之婦,你這麼關心,莫不是有什麼姦情?」

    葉雲清說道:「有夫之婦又如何?那小姑娘人不錯的,可惜了,可惜了……」

    蘇希洵拿眼睛不敢置信地瞄他:「我剛才那麼一說不過是玩笑話,你就真的給我上了賊船啊,你千萬別被人家正經丈夫發現,淮安國姦夫淫婦的罪名夠你受的。」

    葉雲清想了想,覺得蘇希洵說的在理。清官難斷家務事,他一個外人插什麼手。人家要是喜歡鬧「床頭打架床尾和」的那一齣戲目,他插進去算作個什麼事。

    蘇希洵說道:「你跟我們說要到北國來了結一段恩怨,出來就是數月,你若是忘了自己的責任,休要怪我辣手無情,要知道寨子裡如今不知道多少人等著扒你的皮吃你的肉呢。」

    葉雲清苦笑道:「你說得甚為血腥可怕,難道就不怕我被嚇軟了腿畏罪潛逃?」

    「好了,說笑到此為止,你打點打點,看看還有什麼是要帶走的。」蘇希洵想想又道,「和你一番廢話害得我險些忘了,前日盜了些好貨,昨天連夜做了幾顆大蜜丸出來,正好給這個倒霉催的女人用,也算感謝她收留你這個沒人要的。」他一邊說一邊從藥囊裡取出一個油布小包,上面寫明了用法,只有一個手掌大小。

    葉雲清大喜,深知此人說話臭得出名,可手底是有真功夫的。他又想自己看來是沒有機會再見寧非的了,叨擾她這麼久卻不能為她做些事,深感不安,問蘇希洵要取了一個小瓶,勻了一枚被他盜而私吞的山南紅藥出來,塞在寧非床上的枕後。

    藥丸才倒出來,屋裡飄出清淡如雨般的香意,蘇希洵驚叫:「這是什麼!」

    「這是什麼你能不知道?難道是我記錯了,這並非你所配的山南紅藥嗎?」

    「就是因為知道所以才要問。」

    葉雲清一副「你瘋了吧」的表情看他。

    蘇希洵抓起葉雲清放在枕後的瓶子,此時的他已然化身為一毛不拔鐵公雞,肉痛到了極處:「你這個敗家子,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力才避開了藥性相剋配出了這個方子嗎,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力才湊齊了藥材嗎,你怎麼捨得把它留給外人。」

    「你不先問我從何而來?」

    「……還不是從徐社楣那個倒霉催的傢伙府上偷的嗎。好了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既然當年給了他,好歹也要遵守一點信用,用在他家兒媳婦身上也不算我們很失信了。」

    葉雲清每日都會在下人進來打掃之前將床底的被窩收拾好放入櫃子,現在也不用再打理了,他夜間都與寧非在床上擠,就探身進去看看還有什麼落在床上。

    蘇希洵臉都青了:「你還真跟她上了床?你有沒有人性的,她可是半年內都不能房事的。」

    葉雲清臉也青了:「我看起來有那麼禽獸嗎?」

    蘇希洵沉默半晌:「原來你到如今都還沒有自知之明啊……」

    葉雲清雖是被那傢伙氣得不行,還是打點好了自己為數不多的物件。臨行前突然想起一事:「她曾對我說,求我為她寫一封休書。」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1:54:49

    第12章【獨走陽關道,揮袖忘前塵】

    蘇希洵這回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

    葉雲清趕緊撇清:「我們並無夫妻之實!……喂,蘇希洵……我告訴你不要再惹我了。」

    蘇希洵扶額,歎息狀。

    蘇希洵平日並非如此不分輕重,甚至可以說,他並不愛說話。今日為了不讓葉雲清在徐府夾纏不清,他做了平生最不愛做的事情之一,一個勁兒地將話題往歪路上帶。幸而策略很快成功,幾句話就讓葉雲清敬謝不敏,唯恐避嫌不清了。

    葉雲清最後妥協道:「她也算是幫我一個大忙,你看外面那些明裡暗裡的捕頭探子,個個都如狼似虎的,若不是她收留我半月,讓他們尋亂了方向,你們也不能如此輕易就過得來。」

    「你這回知道什麼叫強龍不壓地頭蛇了吧,以前都把那些探子當螞蟻,須知螞蟻多了也是會咬死人的。」

    「你說她要休書做什麼?」

    蘇希洵毫不猶豫地說道:「你不是說她所遇非人嗎,我看她八成是受不了這個丈夫,又不敢跟她丈夫明說要分開,於是就讓你寫個休書,給她平日無聊看著過過乾癮。」

    葉雲清皺起眉,十分懷疑地偏頭盯他:「那小姑娘人好好的,不至於有妄想之症吧。」

    蘇希洵面不紅耳不赤,鎮定自若地分析道:「不然你以為她還真想被休?這裡不是我們山嶽國!而是淮安國!被夫家休了的女人終身都要背個卸不下的黑鍋,戶籍上寫得清清楚楚,左鄰右舍心知肚明,就連平日穿的衣服必須按照休妻的制式規範,人人將她們當作掃帚星,你真以為她願意被休?」

    葉雲清歎了口氣:「她願不願意被休,也不是我們能管得著的。」

    「你總算想明白了。」

    「不論如何,既然答應她這件事,我就是要做到的,先留了這份休書,我們再走吧。」

    蘇希洵大喜道:「我幫你研墨。」

    盞茶時分後……

    「蘇啊,休書怎麼寫啊?」

    「居然連休書如何寫都不知道……」

    「我沒休過妻哪!」  /(ㄒoㄒ)/

    「難道我就休過妻了嗎?!」(╰_╯)#

    「好像也沒休過……那我好好琢磨琢磨。」

    「等你琢磨出來天都亮了。」

    又盞茶時分後。

    「你寫的是什麼玩意,簡直是狗都不吃的內容……算了,我替你寫吧。」╮(╯_╰)╭

    再盞茶時分後。

    「真是的,過乾癮還要這麼麻煩,直接叫那笨蛋把她休了不就成了。」

    「……老蘇,勸你留點口德,否則遲早要吃大虧的。」/(ㄒoㄒ)/

    ***   ***

    寧非回到屋子裡時,發覺已是人去樓空。她原也沒指望讓葉雲清帶她出府,怕就怕出得虎穴又進狼窩,徐府已經夠讓人遭埋汰了,要是掉入不可理喻的江湖恩怨之中,豈不更是糟糕透頂?然而心裡多少有些失落,畢竟在這個世界,和她相處最久說話最多的還是那個不速之客。

    她發現床旁桌上留有筆墨,硯台內墨跡未乾。心想莫非泥丸君有什麼留書不成?幸好自己回來得早,要是讓下人看到泥丸君的留書,說不準還會以為他倆之間有不可告人的姦情。尋來找去,最後在秸枕下發現了一堆物事,一個瓶子,一個油布小包,兩張字條。

    寧非藉著月光辨認不出字跡,只好轉出去,敲開秋凝所住的房門。

    秋凝看見是她,心下大驚,轉而想到「尊使」就在二夫人房中住著呢,莫說從柴房裡面帶人出來,就算直接把院子掀了也是不成問題的。既而又想,尊使與二夫人姦情正濃,她一定要伺候好二夫人,以確保每季的解藥按時送到。

    秋凝二話不說,從自己屋內的火盆取了火種,燃起一盞油燈如今已過熄燈時分,按理是不能掌燈的,不過秋凝也算是個瘦不死的駱駝,就算日前被寧非想法子設套子打壓過,在這個院子裡照樣是老大,風頭一過就沒人敢管她。

    寧非對燈光仔細看後,發現是調理身體的藥物,以及一份休書。她看得無語至極。

    原來寧非此前之所以與葉雲清定下休書之約,是因為早已預料到自己可以弄到徐燦的簽名花押,想要讓葉雲清幫在空白處填寫修書內容。寧非想到自己生前接觸毛筆的次數可用一個巴掌算清,寫出來的字如同蚯蚓走泥紋,才非要別人代書。

    現在好了,泥丸君走了,留下一通龍飛鳳舞的休書。

    寧非再要懊惱已是無用,問乖乖坐在角落不敢過來觀看的秋凝會否書寫。

    秋凝連連搖頭:「秋凝會認幾個字,但書寫確實不會。紙張昂貴,下人們使用不起,我也就沒能練過幾個字。」想了想又翻身從椅子上跪下,求饒道,「夫人饒命,秋凝是真的不會!」

    寧非苦笑道:「我再惡毒,也不會拿這等事情拿捏你,你且起來。」

    她躊躇不語,記得江凝菲的確是會字的。寧非自己沒有實際操作過,十分沒有信心。

    她回到自己所居的裡屋,讓秋凝用黑布將窗戶蒙了,將油燈置於桌上,看著未干的墨硯沉吟不語。秋凝研開了墨就退了出去,不敢多做耽擱。寧非取出仔細收藏的幾張紙。

    徐府因多了銀林公主這號人物,賬目較為複雜,所用賬本偏大,紙張也是京城元氏屋出的熟宣。熟宣不滲墨,一頁紙上能寫許多內容。

    寧非從賬冊上取下的統共四張有徐燦簽名的紙頁,都有大半的空白。她將賬目記錄部分裁走,某人留下的休書樣板按在桌上,提筆開始抄寫。

    落筆第一縱字,尚是小心翼翼唯恐錯誤,出乎意料之外,居然是十分順手的。此時手腕運轉筆勢流暢,竟似腕指皆有自己意志,越寫越能得心應手。

    掩埋在江凝菲悲慼哀怨的戀慕之下,那些平淡日子裡的點滴記憶漸漸奔湧開來。江凝菲的生活不僅僅只有一個徐燦,更重要的是遠在江南的那兩位老人。

    徐父徐母將江凝菲訓得極是精心。一張泥黃色的元書紙價錢可比半個粗面饅頭,生宣熟宣麻宣就更不用說。,他們讓江凝菲好好地練字學書,也是想為愛子培養出賢才兼備的媳婦。

    字寫不好要跪祠堂,女紅做不好要跪祠堂,煮食做不好還是要跪祠堂。江凝菲僅有的記憶裡,跪祠堂的經歷佔了不小的部分。可是學得再好也比不上一個深諳討好男人之術的銀林公主。

    江凝菲怨徐父徐母,為何一心都只為徐燦著想。若是為她好,就應該告訴她做人萬不能太單純,就應該告訴她女人之間的爭鬥必須是暗地裡進行。

    江凝菲臨死的那一刻,還有一點點的遺憾。

    或許她連什麼是愛都不知道,愛的感覺是什麼都不知道。因為從小到大都被要求成為能配得上徐燦的妻子,於是長大後也以為徐燦和她必然是相愛的。當她發現徐燦除了自己還有別的女人時,心裡覺得受了委屈受了背叛,她不知道該如何獲取徐燦的注意,只能像要不到糖果的孩子,哭鬧哀求。

    寧非終於停下了筆……四份文書全部寫好。

    江凝菲死了,怨和怒被留了下來,留下了求而不得的執念,掩蓋了另一些溫暖平靜的記憶。

    她那個會被夕陽餘暉所充滿的小小的房間,有一個架子摞滿了線裝手抄書,那是徐父徐母要求她抄錄的;牆上掛的一面滿是洞孔的木靶,那是她曾經與徐燦共用的。

    江凝菲一生所做種種,全部都是為了徐燦。

    也許對不起徐家父母的苦心,可江凝菲應該擁有她自己的人生,真的要走了。

    多寶格上擺放了一些金玉擺件,寧非挑了貴重易攜帶的塞入包袱,然後吹熄油燈,將掛在窗戶上的黑布取下。在後院裡有一個架子,掛滿了下人洗滌的舊衣服,她尋了兩套不起眼的,一套換自己身上,一套也塞入行囊備用。

    三更起,廚房已有輪值的起來操火做飯。

    五更時分,天色漸明,正是雜役起床洗漱的時間,銀杉園和芳菲苑尚且安靜,雜役所住的長房周圍一片混亂。

    寧非從後門離開徐府,沒人留意。

    ***   ***

    府衙剛開門,就迎來了第一個告事的。衙門正門平日緊閉,有人在外擂鼓告官司才啟門升堂。可衙門偏門是開的啊,辦理戶籍遷轉隨時可以入內。

    這個辦理戶籍遷轉的是個女人——專管戶籍遷轉的衙差嚴曉整一看她拿來的文書就有點傻了——還是個鼎鼎有名的女人。

    嚴衙差對於休書內容十分不信,取出各房各府的花押冊子核對,居然是真跡,他就真的歎氣了。

    面前這婦人哭得太厲害,嚴衙差很無奈。

    不多時聚集了一干衙差在他旁邊詢問發生什麼事了,居然還有人調侃:「想不到堂堂嚴曉整也會調戲有夫之婦。」

    嚴衙差無奈,拿出婦人遞交的休書一展示,大家也覺得自己很是摸不著北了。

    想當年,徐社楣上將軍過繼之子徐燦,辦個婚事是多麼轟動。他放著堂堂駙馬不做,朝堂上與皇帝陛下據理力爭,非要與個鄉下的童養媳完婚,那是發了哪門子的癲癇。

    想那徐燦也是一等一的好運,最後不但娶了公主,還得與他那童養媳圓房。羨煞好幾個同是娶得當朝公主卻被管得死死的不能納妾的大老爺們。

    結果呢,當年風光入門的徐府二夫人今日一早就嚎啕大哭著奔入府衙西偏門要辦戶籍來了。

    這是多好聽的段子啊!能在這件事裡摻上一腳是多麼有面子的事情啊!

    淮安國重武輕文,文官被武將打壓得厲害,彼此越發看不對眼。淮中府尹是文官,平素也就與徐燦有那麼一點點的不對盤,府尹手下的衙差說白了也是辦文書的,歸在文職一類,越發愛看這樣的熱鬧。

    江凝菲被賣入徐家當童養媳是有賣身契的,嫁入京城與徐燦圓房,賣身契也附在了徐燦的戶籍上,表示她生是徐燦的人,死是徐家的鬼。

    此番出走,必要名正言順,程序走完之後,又有徐燦簽押的休書為憑,他再想要翻案就是不可能的了,除非他能夠重娶江凝菲一次。此後,徐燦就是啞巴吃黃連有口說不清,誰叫他簽字花押都在呢。

    寧非被他們熱情地接待,落座在衙門偏廳裡,就有人自告奮勇速去調取戶籍文檔。她前世本就是和這類人打交道的,深知他們愛聽什麼,不愛聽什麼,聽到什麼就會樂意去跑腿,聽到什麼就會裝聾作啞煞有介事真沒看到過你來。

    她一頓淒苦訴說,徐燦如何對她,下人如何欺她,昨日無故責怪她讓公主流了孩子,將她關入柴房,半夜又起來強逼她親自寫下休書正文,以此羞辱於她。

    幾個大男人聽得義憤填膺,口口聲聲罵道:「媽巴羔子的徐燦你丫算個哪門子男人!」

    不片刻,有出外買早飯的衙差提了兩籠食屜進來,一進來就興奮難抑地說:「哎,有熱鬧了!我聽東街賣餛飩的青姑娘說,徐燦府上鬧大發了,公主生了個死胎,二夫人被關進了柴房。他徐燦當年不是情聖嗎,哈哈,也會鬧出這樣的事情給我們看熱鬧……」

    他一邊說就有衙差一邊給他打眼色,這人明顯是個反應慢半拍的,直到看到衙差們如眾星捧月一般圍在一個女人旁邊端茶遞水,而那個女人淚眼朦朧梨花帶雨……傻傻地問:「這是哪位小嫂子啊?」

    才問出口,就見那女人彷彿抽不上氣似的抖了幾抖,猛然之間一通嚎哭,這位慢半拍的終於知道自己鬧大發了……

    徐氏一門掌管重權,在文官之中就更不得人心,沒有人想要去通告一聲,更何況寧非一副羞憤欲死的神情,看得衙差們暗呼造孽,不敢再刺激她。

    這是天子腳下,平時死一兩個人沒啥問題,可是要是被政敵揪住把柄就糟糕了,而且還是徐燦府上的棄婦,要真在衙門裡觸個柱跳個樓的,那以後就別想混了。

    如寧非所願,半個時辰之內,諸如調取戶籍、銷戶、遷出、辦理遷轉文書的事情全部辦妥。嚴衙差將一套土藍色的布衣交給寧非,說道:「此後日子艱辛,你若有難處,可來找我們。徐燦不念舊情,並非人人都像他那樣。」

    寧非點頭應是。自此後,那張落有徐燦簽名真跡的休書就代替那張賣身契,附於文書宗卷之內。江凝菲生是徐燦的人,死後也該有自己的人生。從此之後一刀兩斷,再不相干。

    一干衙差將她規規矩矩送出偏門,她將披風上的套頭拉上,立時混入南來北往的行人之中。

    寧非又去當鋪將從徐府帶出的物件換成碎金和銅錢。櫃房看她年輕,生怕她是盜取哪家財物過來洗錢的。

    寧非取出第二份文書,上書:今日休妻,當年隨人入府之嫁妝悉數退還,嫁妝諸品如下……最後是徐燦的簽字花押。

    徐府此前有一些周轉大項,偶爾也要到當鋪籌措些銀錢,櫃房因之對徐燦的印鑒認得很熟,他仔細核對那簽名花押,真個是並非作偽。頓時心下大驚,徐燦看上去挺鍾情的一人,居然不聲不響就把二夫人休了。今晚回家可與自己婆娘好好講述一番,順便提醒她要老老實實為人妻,否則徐府二夫人就是她前車之鑒。

    有徐燦簽字花押為憑證,寧非將一應事情辦得妥妥帖帖。到得城門,秋凝已牽了一匹棗紅色的北方大馬站在城門裡側。

    寧非自她手裡接過韁繩和馬鞭,從包袱中取了一個盒子出來交予秋凝:「這便是『三屍腦神丹』的解藥,一共兩枚可保你半年之用。我此去只需月餘,給你兩枚是為了以防萬一,你千萬要收好。」

    秋凝尚不知道寧非已經將休妻出戶諸般事宜辦理妥帖,寧非要她去做什麼都一一做好,唯恐寧非將她丟下不給解蠱的藥物。

    寧非又將一份書信遞給秋凝:「我對將軍不告而別,將軍或許會怨怒。這世上沒有能包得住火的紙,事情若查到你頭上,你也說不明白。到時候儘管將此信交與將軍。」

    秋凝聽寧非如此安排,心下大喜道:「多謝夫人為奴婢考慮得如此周全。」

    「好了,你回府去吧,不要給人發現了。」

    寧非看著秋凝往徐府方向走,直至不見人影。她將行囊搭在馬背上,棗紅大馬十分高大,馬背都已過了她下顎,這時候還沒有馬鞍馬蹬之物,僅有一塊厚厚的毛氈鋪在馬背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1:55:09

    第13章【人去樓已空,惶然無覓處】

    寧非前世剛出道時跟在一個資深老律師手邊當實習律師,首次就接了個馬場的案件。她當時還是事務所裡端茶遞水的小妹,到了馬場也沒少跑腿,跑馬往返的事情是經常的。整整兩年的官司打下來鄪鄮鄭鄦,碤碩碞碢她的馬術也上了不止N個檔次。但還是首次面對裝備如此簡陋的……一匹馬。

    她歪了頭去看那匹馬,它也眨巴斗大的馬眼與她對望,寧非聳聳肩,將它拉到街邊一戶人家門旁。淮中京凡有馬的戶門前都有個青石製的馬踏摬摐撦摻,熁熙熐熂她踩上去,雙手撐著馬背翻身坐上去。提韁一振,踢了下馬腹,大馬甚是聽話,大步走向城門。

    城門守看到她在府衙辦理的發回原籍的通關諜文,囑咐她回到原籍就要往當地濟善堂報備,更換休妻服色,以後諸般綵衣紗衣都是不能上身的了。最後還歎道:「你不如去與原夫說說,留在京城濟善堂也好。鄉下不比京城,像你這樣的情況,甚是不好過活。」

    寧非謝過城門守的好意,只說不願再留在傷心之地。接過蓋上出城小印的通關文諜納入懷中,抱拳催馬離去。

    城門守歎息,好好一個女子,瞧那年齡絕不過雙十年華就成為下堂之婦,此後人生不知道要多麼艱難。

    徐燦尚不知道自己的青梅竹馬已自離去,此後海闊天空再非他徐家之人。公主一整夜都噩夢連連,他忙前忙後幾乎焦頭爛額,想到先後兩個孩子都沒能活下,心底總有密麻的細痛。

    大清早就有徐社楣府上的家奴前來找他,說是上將軍有急事要尋他。徐燦衣不解帶照顧銀林,叫丫鬟幫他重新束髮,換了套外裳趕往徐社楣府上。

    徐社楣今年即將六十,兩鬢略微斑白精神依舊矍鑠,他負手站在正堂外試劍石旁等待徐燦到來。

    聽到家奴身後跟了個人,他轉身回首,看到徐燦正從青石板小道上過來。

    徐社楣揮手讓家奴下去,先詢問公主的情況。他昨夜已聽徐燦府上使者報過大略,對銀林的病況甚為擔憂。

    徐燦說道:「章太醫的藥方很有效,早上時熱度都退了。」

    徐社楣細細地查看他眉眼之間的倦怠,拍拍他的肩膀:「你也不要太難過,只要肯努力,子嗣總會有的。」說完就將他領入書房,取出一沓卷宗遞給徐燦,「你且看看這是什麼。」

    徐燦打點精神,將卷盒揭開,取出其中書冊翻閱,越看越驚訝,最後將書冊放下時皺眉沉吟不語。

    「你可有何感想?」

    「我這些年都被派往北疆,竟不知原來黑旗寨已經囂張到這等程度。」

    原來卷宗之內,記錄的都是今年來被黑旗寨打劫過的淮安商隊,大多都是命脈物產的商運。

    「你將這卷宗帶回府上仔細研讀,皇上前日召我覲見,聽口風很有以傾國之力對付黑旗寨的意思。」

    「傾國之力?父親,那不就是一個落草為寇的烏合之眾們建起的寨子嗎,值得我們如此大動干戈?」

    「黑旗寨的勢力近年擴張迅速,到底有多大地方、多少寨眾,我們都不清楚,探子屢次潛入打探,全都有去無回。總之你先準備著,我估計也就是這兩年的事情了。」

    一番細談之後,徐燦整副身心全都投入到了國事上面。到下人前來請問是否上飯時,他往正堂外的日晷一看,發覺都到了正午時分,想起銀林還病弱在床,江凝菲也被他關在柴房裡,不知道下人是否記得給她送水送食。想到江凝菲也是體虛,自己昨日不知犯了什麼瘋症,要罰她也應等她好了再說,凝菲月子還沒坐完,只不過氣色略好了些就遭他折騰,都不知道會不會再生出病來。想到此處,徐燦心裡頓時揪緊。

    徐社楣見他坐立不安的樣子,瞭然地道:「你速速回去吧,公主昨日實在是險,她在鬼門關前打了個轉回來,你要好好照顧她。」

    徐燦點頭應是,趕緊去了。

    徐燦回到府上,銀林尚未甦醒。他唯恐將外面的寒氣帶入屋裡去,將披風與外裳除下遞與使女,低聲問道:「可記得吩咐人給二夫人送飯了?」

    使女回道:「早間已叫廚房將飯食送過去了。」

    徐燦方安心地進入屋中。

    使女吐舌心驚不已,她是公主從宮中帶過來的,凡事都以公主為先,根本記不得還有個二夫人被關在柴房裡。被徐燦問到時唯恐被責。宮侍使女之流被責是小事,可若被有心人聯想到主人管教無方就成大問題了。她對徐燦小小撒了個謊,待徐燦進屋後趕緊叫服侍自己的小丫鬟到廚房吩咐飯食,她依舊要在旁邊小屋侍候主人吩咐。

    不多會兒,小丫鬟就回來了,附耳說道:「廚房早間已送了飯,將軍吩咐三日內不許有人與她說話,雜役也就不敢出聲,只將豆漿饅頭往門裡塞了了事。據說二夫人捲著被窩睡得很熟,壓根不理會人。」

    使女點頭道:「二夫人發瘋耍性子與我們並無關係,我們只要守好下人的本分就足夠了。」

    也因此,徐燦直到第二天才知道寧非離府的事情。

    徐燦聞知時根本不能相信自己聽到的是什麼,他完全不能相信下人所說的事情。從銀杉園到柴房的路上,腦袋裡都是亂哄哄一片,想到前日與她說的每一句話,以及後來的憂心。他擔心她或許會凍病了,完沒想到居然不知所蹤。

    路上家奴下人看到他行色匆匆,紛紛避在道旁躬身迎候,徐燦不睬他們一眼,過了兩道院牆,遠遠見到柴房大門洞開,門外圍了幾個低聲議論的雜役,加快腳步過去。

    雜役聽到人聲,再看是徐燦親自來了,趕緊撤到道旁跪下,生怕被將軍遷怒。

    徐燦進入柴房,看到門內食物擺放三盤,盤盤未動。草堆上鋪了厚實的被褥,還有個狼皮褥子墊著,錦被已被揭開,裡面並沒有人。

    地上還散落了數塊青瓦,他抬頭向上看,只見屋頂開了一個洞,能容一人通過。

    徐燦憤恨難禁,撫胸喘氣。

    管事這時候才跟上他的速度進得屋來。

    徐燦深吸了口氣狠狠說道:「她自己跑不出去,一定還躲在府上,給我好好去搜!」

    徐府中頓時雞飛狗跳,半個時辰後,幾個管事全部聚集在銀杉園的外堂裡。徐燦聽到通報當即出來,看到幾個管事聚在一起竊竊私語,臉色俱是不好。

    他心裡隱約有了些準備,然而當聽到闔府上下掘地三尺都找不到二夫人行蹤這句話時,依舊不由得勃然大怒。他狠狠一掌拍在烏木幾上,那小桌卡嚓一下折了條腿,丫鬟剛剛放上去的茶盞當的摔下地去,熱茶潑在徐燦腿上他也恍如不覺。

    高嬤嬤趕緊從腰後抽出手絹,上前要為他擦去茶漬,徐燦看也不看她一眼,抬腳將她踢在一旁。他平素絕不是如此粗魯無禮的主人,今次實在是被氣得昏了神智,幾個管事的也都沒見過將軍何時有過如此大的火氣,心驚膽戰地躬身伺候,誰也不敢抬頭看他。

    徐燦心浮氣躁,一時間想到可能是自己做得太過分讓江凝菲傷了心才將她逼得偷偷跑走的,一時間又想到自己畢竟是她的丈夫,別府的男人莫說是把女人關到柴房裡,就算上鞭子動大刑也是有的。想來想去無非就是想要把江凝菲找到,懲罰一頓然後再好好勸勸,讓她以後不能再生了此等逃跑忤逆之心。

    江凝菲說不定現在還躲在府上,就算到了外面,她孤身一個女人如何生活,過不得幾日就會自己回來的。

    想到這裡,徐燦終於稍微放下心來。

    過了半晌,聽到徐燦沒有做聲,急喘的氣也平了,終於有雜役管事小心翼翼地說道:「徐主,我剛剛去查二夫人的行蹤,遇到一件奇事。」

    「奇事?」徐燦正扶在窗前生氣,口氣十分不好地問,「與二夫人失蹤有何關係?」

    「似乎沒有關係……但是……」

    「說來聽聽。」

    雜役管事從袖口裡掏出一個開拆的信封,遞給徐燦說道:「前兩日,廚房的丁師傅突然不見,雜役們以為他到外面喝酒不知道醉哪家去了,也就沒有報來。今日去查二夫人行蹤時,我們進到丁師傅房中,才發現他已經留書出走。」

    徐燦劈手奪過來,將內裡紙箋粗略看過,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完一遍復又返回去重新細細讀了。

    他難以接受地閉上眼,緩緩搖頭,低聲道:「原來我竟然錯怪於她……」片刻後,他對高嬤嬤道,「你去宮中一趟,將太醫房的章太醫、侯太醫請來。」

    說完無力地揮袖讓眾人退下,一個人坐在椅子上發呆,呆著呆著又去看手上的信。

    信上言及公主難產的緣由,是丁師傅特意在公主食物中多添了西域進來的紅花。原來那丁師傅有一半的西域血統,父母生有他及一個妹妹。妹妹的外貌隨了她母親,長得極是貌美,不幸被徵入宮中,又遭銀林之妒,數年前被銀林下令杖斃。信末落款: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銀林善良賢淑,丁師傅居然說她下令杖斃宮女,對此徐燦說什麼也是不會相信的。或許其中有什麼誤會。

    可是丁師傅留書上寫得明明白白,公主難產,罪魁禍首是那味添加在膳食中的紅花。與江凝菲沒有任何關係。

    他前些日子是如何說的了?說江凝菲惡毒,是個毒婦,然後還甩了她一巴掌,將她關入柴房。凝菲從小到大也沒有受過如此委屈吧,難怪會跑了。

    徐燦衷心祈求江凝菲能夠早日消氣,回到他身邊。天這麼冷,那小丫頭一個人在外面吃不飽穿不暖,肯定很難受了。他一定不會多做責怪,一定會好好賠小心賠不是,一定再不被怒氣沖昏頭腦錯怪於她。

    ***   ***

    寧非離開徐府的當日,她從南城門出去。沿途看見許多手持卷軸搜找要犯的城巡差,他們對寧非是看都不用看即行放行,顯然她與被緝之人的身形差異極大,根本不在考慮範圍內。

    寧非沒能看見卷軸上的畫像,心想不知是什麼江洋大盜竟然如此勞師動眾。看他們不時將砍刀抽出來塗抹一些綠瑩瑩的毒物,可見那江洋大盜還是個十惡不赦可以就地處決的。

    當日黃昏,她在一家簡陋的客棧停腳歇息。

    掌櫃從業數十載,所見獨身上路的女子寥寥無幾,大多是江湖孤身客。寧非不理會他略帶訝異的神情,要了一間下房。這間房子價錢便宜,住一晚上才相當於一兩醬肉的價錢,不過要與四五個人打通鋪。幸而掌櫃的見她是個女子,就給她安排了一個空屋。

    江凝菲的原籍遠在江南,可是她並不想去江南度過餘生。

    一則是她想到棄婦休妻是怎樣一種生活場景,就聳肩作罷。誰會願意被濟善堂聚集在一個圍子樓裡過一輩子活,平日除了為濟善堂做事掙點度日金就沒有別的活動。

    一則是徐燦那廝很容易就會聯想到要到江南去尋她。凡事都要往最壞的情況去設想,日子才能過得安心又滋潤。好吧,寧非自熱而然地將徐燦會找她這件事當成了最壞的情況,並且已經預計到徐燦一定會想方設法將她尋回。

    世人常說寧往東北千里,莫近西南一寸,因為西南多匪徒,就連鼎鼎大名的黑旗寨也是在山嶽與淮安之間的西南門戶。可越是這種地方,「流動人口」就越易生存。官府勢力不大,不論是將精力投注於剿匪大業之中或是只求苟安,都不會有誰去關心來自京城尋找棄婦的文告。

    想到自己現今的身份才不過十七歲,就要考慮如何度過餘生,寧非很無奈。

    推開黃皮紙糊了數層的木窗,天邊夕陽已落,遠近余雪未消,混黃的天色洇染了樹丫山頭上的白雪,天上天下光霧彌蒙無邊。

    眼前所見一片寥落,到處都是細密的枯枝禿樹,一條細細的道路延伸至遠,再不見人煙。

    寧非不能不為自己的將來打算,每走出一步都要想好之後幾步的事情。

    這裡不是她所熟悉的社會,城池與城池之間是廣袤無邊的森林地帶,沒有路徑也沒有詳細的地圖,沿途不會有隨處可遇的酒店旅館。每日出發必須要計算好速度和行程,否則就會錯過宿頭落得個露宿野外的下場。

    這裡不是她所熟悉的年代,離開了城池鄉里就意味著數不盡的風險。這個年代的露宿野外絕不會像郊遊野營那樣安全瀟灑,因為森林裡到處是飢餓的野獸,還有蛇,還有毒蟲……寧非爺爺年輕的時候還獵過熊殺過狼,她明白山林裡面的危險不是城市人能夠想像的。從現在開始的一段路程,對她而言將是迄今為止最大的考驗。

    寧非在腦子裡默想,迅速給自己列了一條清單,那些都是安全通過無人區所必須的物件。是的,既然其他人能夠安全通過無人居住的荒林區域,她沒有理由不能做到。

    天色漸暗,寧非到廚房找了個炭條,在一張黃皮紙上列明諸如繩索、沖牙、雄黃酒等物,找掌櫃的幫她搜羅。如果不是還有炭條可用,連寫個字都要花上盞茶時間研墨,寫完了還要花一刻辰光洗筆。寧非心想這真是讓人煩躁得發瘋的見鬼生活。

    掌櫃得了一吊銅錢,默默一算,自己為她準備好這些物件後還能多得十數枚,樂不顛地跑後堂去尋店裡能用的物件過來。
    寧非就坐在大堂用飯的松木桌旁,手裡捧了一杯熱茶慢慢地啜。

    大堂裡突然傳來噌的一聲碎響,她被驚了一下,不過處變不驚早成了她的隨身職業素養之一,坐在松木方桌旁不動聲色地往發聲處看去,只見昏黃油燈豆大的火光之外,靠門邊坐了一個灰衣年輕人。

    大堂裡為了保暖又用棉被將門窗封了,燈光太暗,根本看不清面目。他左手上執著一柄三弦,右手捏了一片刮板,彈了一聲之後就垂頭坐在那裡,許久之後才用捏了刮板的手去取桌上的茶碗,細細喝了一口之後放回去,又連續彈了數響。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1:55:32

    第14章【引弓雙流箭,寒血濺五尺】

    三弦這種樂器器如其名,琴身甚像二胡,卻有三根音弦,奏響時不用琴弓而用刮板或戴甲。時人謂之曰音如金戈鐵馬,與其說它是絃樂器,不如說是打擊樂器。

    可那個年輕人彈彈停停,不見戰火紛飛之意,反而有淒涼悲苦之心。寧非不時往那邊望上一眼,漸漸覺得這正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寫照。

    兩個孤身客默默無言,忽然擋門的棉被被大力掀開,走入一群赭紅穿戴的城巡差來。寧非被撲面的冷風吹得窒了呼息,掩面咳嗽。門口那個年輕人抬起頭看向來人。

    幾個城巡差正是在京外百里地內佈防搜人的其中一撥,因天色晚了,想隨便尋一地暖暖手腳。看到那個灰衣年輕人的臉面,當先那人停下腳步,疑惑地端詳數眼。

    「頭兒,怎麼?」後面一個城巡差跟上來詢問。

    「你看……像……黑旗寨……」

    寧非離得遠了,沒能聽全。但見七八個城巡差圍住了那個青年,個個都既是緊張又是興奮的樣子。

    為首的那人衣邊袞了黑色,是長城巡差一個級別的城巡使,當先問道:「你是哪裡人士?」

    青年恭謹謙卑地站起身來,溫言答道:「回城巡使大人,我乃京中徐燦徐將軍府上樂伶,姓丁名孝,此番過年得管事應允輪休,回家省親,因而在此度宿。並非是黑旗寨的匪徒。」說完就遞上一封文書。

    城巡使就油燈看了之後,神色大霽。將文書遞給丁孝:「你可是淮安人士?我看你樣貌不像,險些冤枉好人。」

    丁孝笑道:「我父親是淮安人,母親卻是西域人,因而相貌異於常人。」

    因他面對寧非這邊,吐字清晰中氣十足,就讓她將那番對答聽得十分清楚。並且終於看清楚了他的面目。細眉深目,長相極為秀麗。身高腰瘦,文人氣味十足。

    她在記憶裡面搜尋關於徐燦府上樂伶的信息,就是沒見過這樣長相的,可是不知為何居然感覺到在談吐之間有些熟悉。

    城巡使排除了對丁孝的懷疑,又走過來問寧非道:「你是哪裡人氏,因何孤身上路?」寧非沉住氣將隨身包袱取出,揭開一角讓城巡使看。

    那件從府衙中領取的土灰藍外裳十分突兀。好人家的子女,可以穿湖藍的、青藍的、蠟藍的,但就是不能穿土灰藍的。城巡們看了一眼就不再詢問,均覺得這是個晦氣女人,趕緊找個靠近爐火的地方坐了,大聲吆喝叫掌櫃的出來上酒。

    丁孝彈撥起懷中的三絃琴,琴聲漸急。寧非還是坐在原處,手中茶水已涼。

    城巡差喝完酒就離開了客棧,寧非拿到了需要的物件也回了房。

    約略休息了兩三個時辰,天色未明,寧非自己醒了。桌上的油燈還在燃著,燈油幾被燒乾。她匆匆收拾了行李,找出剪刀將頭髮斷了小半,用木簪綰了個頂髻,又取了方巾包紮實了,換上從京城帶出來的雜役短裝。

    屋子裡有一個小小的陶盆,裡面注滿了略帶混黃色的水,上面凝了半層冰渣子。沒有鏡子沒有銅鑒,她就對著那陶盆仔細觀察,左看右看還是覺得不像男性,最後長歎一口氣,只得作罷。

    打扮得不倫不類也沒辦法了,最重要的是,男裝短打比女裝方便行動得多。

    寧非敲響掌櫃的房門,與他把下房押金結了,自到馬廄牽走馬匹。馬廄裡邊還有一匹漆黑卷毛的騾子,不知是掌櫃用來拉貨的還是昨夜那個丁孝騎過來的。

    她悄悄扯馬出去,這裡連個馬踏子都沒有了,嘗試了兩次才順利地翻身上馬。

    從此處往南再不見人煙,城巡差的守備也就暫到此處為止。

    寧非很輕,加上食物砍刀的負重,恐怕還及不上一個徐燦。那匹馬行走十分輕鬆。天色漸漸亮了。在清晨的這是段時間裡,寒風蕭瑟最是寒冷。馬匹四足纏了裹布,背上也墊了厚厚的狗毛墊子,寧非仍唯恐它被凍著了,不時輕輕拍撫馬頸。

    行了大約十幾里地,寧非忽然覺得身後有異,遠處似乎有馬蹄踏地的聲響。回頭看去,在禿樹枯枝之間,有兩個騎馬的男人贅在她後方百米外,看服色應該是城巡差。

    兩個城巡差見她回頭,似乎相互討論幾句,其中一個打馬追上前來。

    作為律師,有時候會接到異地案件,獨自旅行的能力也是要在那個行當中生存所必須的。老律師總結的經驗簡單易懂:如果只有你一個人在路上,你很安全;如果你周圍有了別人,危險就來了。

    從看到那兩個城巡差開始,寧非繃緊了身上每一根神經。左右看看,四下裡荒無人煙,發生了什麼事情也沒辦法呼救。寧非是成年人,見事極豐,絕不會像個幼稚小女生那樣,以為見到了官兵就等於安全,相反的,官兵裡恰恰有很多就是人渣。只希望這次是她多心。

    她沒有騎過這種不帶馬蹬的馬匹,預估了一下,怎麼也跑不過他們,最後選擇了停在當地,藏在披風下的手則再次確認匕首插放的位置。
    當先那個男人很快追了上來,隨後那個很快也到了,正是前一天晚上在小客棧裡喝酒的。

    為首那人臉上掛著笑接近過來,騎在馬上一把抓住寧非馬匹的韁繩,牢牢地在手中。

    不祥的預感成為了現實,寧非心臟急遽地跳動,頭臉的肌膚像是被扯皮一般緊繃著。另一個城巡差也追了上來,跳下馬來到她腳下,一把扯住她腳踝。寧非只覺得腳踝上那隻手如同令人噁心的軟體動物的吸盤,軟軟糯糯地摩挲了兩下之後,猛一使力,將她扯落下來。

    寧非悶哼一聲,撞進那個城巡差的懷裡,一時間說不出那是什麼感覺,倒是城巡差悶笑著說話:「小娘子孤身一人上路,就不怕遇到大野狼嗎?」

    另一個騎在馬上的也下來,說道:「漂漂亮亮的一個姑娘,怎麼穿得跟個男人似的,真是倒了胃口。牟兄,把她頭巾取下來吧。」

    抱著寧非那個姓牟的男人點頭道:「霍賢弟說得是,果然是有點倒胃口。」一邊說一邊將寧非頭上方巾和木簪取了,漆黑的發直直地散落下來,牟城巡讚歎道,「這樣好看得多了。偶爾打點野食也是不錯的。」

    寧非霎時間眼前昏暗,頭暈目眩中全身上下刀割棍打似的疼痛。那是幻覺,全部都是記憶深處之痛。

    她知道的,他們最後肯定不會讓自己活著。這片森林茫茫無邊,不知道埋葬了多少人口。壞事做完之後將人滅口,隨便往哪裡一塞,就不必擔心會被人找到。

    古代的名案奇案之所以存在並被記錄下來寫成各種傳奇故事,那是因為被害人的屍體就那麼隨隨便便地出現在活人們的眼皮子底下。如果人死了被埋得不知所蹤,過得兩三年骨肉成泥,誰還會知道有那麼一段命案存在。

    寧非死過,她不想再經歷一次那樣的後悔和怨恨。死前所見是一片被城市霓虹污染了的天空,黑暗的小巷裡偶爾閃過刺傷眼睛一般的銳利刀光。

    ——你殺過人嗎?

    ——如果有人要殺你,你下得了手嗎?

    ——殺與不殺之間只有一紙之隔,跨過這條坎的能夠活命,跨不過去的就只能做刀下冤魂。

    老律師說過的話,她每一句都記得,字字箴言,問題只在於能否做到。

    她死過一次,教訓慘痛。全是因為她下不去這個狠心。

    律師裡面都會知道正當防衛的殺傷不必承擔責任,可是知道又有什麼用,他們不是屠夫,人命也不是用來屠戮的,舉起屠刀本身就是一條高得無法越過的門檻。

    寧非看到過自己同事的屍體,因為受理了一個販毒案件的辯護,得知了許多秘密,最後在一個夜晚被捅死在家門外五十米的地方,血流進陰溝,蔓延了很遠。那個同事手裡握著一把半尺長的刀子,可是沒有帶血,刑警勘驗現場時說他始終沒有能夠出手。

    寧非曾經以為若是自己,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將刀子捅進哪個人的身體裡,為了自己能夠活命。可是輪到她的那一夜,她還是猶豫了。面對那三個提著鋼筋和竹竿的男人,她當時想的是,得等到最後一刻再出手,到確認無誤他們不會悔改的時候再出手。於是她死了,隨身帶著的匕首被他們奪走,用在她自己身上。

    這全部都是血的教訓。她整個人整個靈魂,全部都是在地獄裡面摸爬滾打終於熬出來了的,沒理由再犯一次如此愚蠢的錯誤。

    意識的恍惚只有眨眼般的一瞬間,寧非抽出插在靴子裡的匕首,用力睜開眼睛,看到男人的臉孔近在眼前。赭紅的披風,墨黑的頭冠,這裡並非前一世,這是她第二次的機會。

    正面接近她的那個男人忽然覺得脖子上一涼,緊接著視線裡到處都是血霧。他呆怔了一下,後知後覺地摸上了自己的脖子。

    寧非手裡抓緊了匕首,反手往身後那人捅去。可惜明顯晚了一步。手腕上一陣劇痛,匕首被打掉在地。

    ***   ***

    牟未平萬萬想不到打野食這樣的事情做得如此棘手,居然還踩了黑坑。他看到與他結伴同行而來的霍成功倒地不起,鮮血噴得兩丈之內到處都是。

    他們兩個人平常都在一起,算是關係不錯的狐朋狗友、酒肉朋友,眼見他是不活了,牟未平不免覺得恐慌,首先想到的是回去怎麼交差。怎麼解釋霍成功的死亡。

    他對聲色犬馬有著非同尋常的熱愛並不代表他是個酒囊飯袋,相反的,在城巡差一干人眾中,他排位還是中等偏上的。至少比莫名其妙被抹了脖子的霍成功要強多了。

    打掉寧非的匕首,牟未平覺得臉上有些癢,他抬袖擦過去,發現赭紅的衣袖都被新鮮的血液沾染了,這些泛了腥氣的液體激起了他骨子裡嗜血的本性。

    解釋?有什麼好解釋的,直接把這女人的屍體抬回去就好了。他看到寧非彎腰去取掉落地上的匕首,抬腳狠狠往她腰眼踢過去。沒想到居然沒踢著。

    挺靈活的小丫頭,牟未平舔著自己乾裂的唇,興致盎然。

    砍刀還在馬上,可是牟未平守在馬邊。寧非被他打了手腕,立即麻了一片。她不敢再做耽擱,目光迅速地四處掃了一周,看見兩個城巡差騎來的馬上附有長弓和羽箭,轉身朝那兩匹馬奔去。

    牟未平饒有興致地跟在她身後,算計著她無論如何不可能在自己趕到之前順利騎上馬。沒想到寧非並非為馬而去,只是將馬背上的弓和箭囊扯了下來。

    他大笑道:「你拿那個能做什麼!」不怪他會有這樣的想法,女孩兒家本來就是在家裡學女紅學相夫教子的,哪個女子會使用弓箭。

    他覺得好笑極了,眼角餘光又見自己的酒肉朋友躺在地上掙扎漸弱,忽然彈跳般的抽搐起來。最後慢慢放鬆了緊繃的身體,這下是完全沒氣了。他不禁又悲從中來,大步追上去,急速接近寧非,大聲道,「連弓弦都沒上,你以為箭矢會憑空射出傷人麼?」

    寧非忽的轉回身,手中緊握的一支箭瞬間插入牟未平的大腿。她放開了所有的顧忌,儘管這個男人比她高大凶狠,但是真正的凶狠和殺傷力不是用外表就能衡量地。寧非抬頭看向滿臉驚愕的男人,惡狠狠地說道:「誰說非要用弓才能傷人!」

    說完,抬弓擋下刺向她的匕首,轉身飛也似的跑開。

    寧非的腦袋裡沸騰了一般,到處都是殷紅的顏色,冰天雪地裡只覺得渾身都是熱汗,拋卻了害怕、恐懼,剩下的就是一心一意的專注。

    身後的男人大口喘息痛罵,如果她剛才不是刺向他的大腿,而是胸部、脖子之類的要害,一定不會成功。估算了出手的最短距離、最快速度、對手的反應速度,捨棄要害而選擇腿部是最好的。並且她這樣的身高正好能阻擋牟未平的視線。

    牟未平怒火沖天,打死他都想不到自己也會有類似於老貓要被老鼠咬的一天。這就是狗急跳牆的威力?他低沉陰森地笑起來,將箭桿拗斷。

    這妞死定了,他一定要活生生地把她的皮扒下來。

    牟未平呼哨一聲,將自己的馬匹喚到身邊,轉身要上馬。

    寧非聽到呼哨的聲音就停了下來。她弄到的長弓是鬆了弦的,為了保持弓身的彈性,只有在使用時才會上弦,程序都牢牢地印記在這個身體上。停步,將長弓的一頭插在被凍結的泥土裡,用全身重量將另一頭拗彎下來,纏繞好獸筋弓弦,整個過程用了不到三息的時間。

    持弓搭箭的時候,牟未平的馬才到他身邊。

    弓身硬度很大,憑寧非現在的身體狀況要拉開委實不易。但是引弓就像是舉重,不是力氣越大的人就能拉得越厲害,否則舉重冠軍早就被黑人們拿完了。相反,在一定的力量基礎上,更多是要憑借技巧,所以黃種人才能佔據這方面的天下。

    江凝菲吃虧在體力不足,於是對於技巧的掌握就更加純熟。

    箭矢對準了那個男人,寧非停頓了一下,滿弓的感覺竟是如此的舒暢。就算現在危機未過前路未果,當長弓拉滿,彷彿所有的惡氣都被清空。不論是徐燦的事、公主的事、現在的事……眼中心中,都只有那個目標。

    江凝菲,為什麼,為什麼明明知道這樣的感覺,滿足於自己的技藝,卻還是會對那個男人念念不忘,他真的這麼重要?重要得足夠讓你放棄自己的驕傲嗎?

    手指鬆開,離弦之箭呼嘯飛馳,寧非沒有停頓,從箭囊裡再度取了一支羽箭,引弓開弦。

    箭矢射中的不是牟未平,而是他身邊馬匹的馬腹。

    他正扶馬要上,馬匹吃痛人立而起,立時將他摔下地去。那匹負傷的馬長嘯著四處亂踏,好幾次險些踏到牟未平身上,他四腳朝天地被摔得不明所以,另一支箭已到,輕微的入肉聲響起,正中他的脖頸。只是脖頸而已,沒有刺破大血管,也沒有插破喉管。

    牟未平怎麼也不知道箭是從哪裡飛出來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1:55:54

  第15章【離虎入狼窩,單弓搏生途】

    寧非走了出來,遠遠看著在地上掙扎著,驚愕地悲鳴著的男人。他應該沒有殺傷力了吧,她不能確定。她甚至不知道這時候到底要不要再補一箭,像究竟放過他是正確的,還是趕盡殺絕是正確的,難以決定。

    這不是婦人之仁,她只是想按自己的方式活下去。所謂活著,不是還在呼吸還能吃飯就能夠算數的。作為人,應該給自己畫下生活的守則,站在這些條條框框裡。無論何時何地都認為自己是正確的,這樣的認知能夠給她以更強大的力量,讓她比誰都頑強地求生存活下去。

    寧非遠遠繞過牟未平,牽住自己的馬。正在此時她聽到不遠的地方發出一聲狼嘯。她看過去,只見一頭灰白相間的野狼在餓狠狠地盯著她。

    秋凝牽出來的馬是寧非要她從市場上買回來的,花了她一枚銀釵的價錢,雖然已經十分神駿,但沒經歷過大的陣仗,比之徐燦慣用的戰馬要差了幾個等次。看到一匹獨狼近在眼前,不由得慌了,左右搖晃腦袋慢慢往後退。

    寧非看看還被遺留在地上的一具屍體和一個重傷員。對於同為人類的這兩個人,她保持著能不下手就不下手的態度,但並不代表除此之外還會存有多餘的善心。更何況此刻她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狼是慣於集體狩獵的動物,之所以嚎叫,是在通訊同伴們盡快趕來參與獵捕行動。

    狼群的行動迅速,配合默契,寧非已經能看到枯林深處的雪地裡,幾隻體型巨大的灰狼迅速地奔跑出來。

    寧非從來沒有面對過野獸,更沒有被它們包圍過。看到距離自己最近的那只亮出了尖銳泛黃的利齒,她暫時忘記了害怕。她扯住韁繩不讓那匹馬被嚇跑,隨著那匹馬後退數步,腳後跟一拌,正是拌在霍成功身上。

    寧非不敢再耽擱,雙手撐住馬背踏上屍體的胸口,跨腿騎上馬背上的毛氈。用力一踢馬腹,大喝:「走!」

    冬日的樹林並不擋風,空氣裡四處飄散了冰冷的血腥味道。越來越多的狼從積雪的山丘後與枯敗的灌木叢裡現身。它們是北方冰原狼種,體型比起藏獒都不遑多讓,成年狼輕易就能達到七八十斤的重量。這是一群在荒郊野嶺生長的群居者,她應該感謝狼群群居的特性,所以她能夠確定在這群狼居住的領地上不會再有其他的狼群。

    棗紅大馬感覺到了空氣中傳遞的危險訊號,寧非剛騎上去就放蹄奔跑,狼群裡的長嘯停止的時候,追逐正式展開。

    寧非本以為地上兩個鮮血淋漓的物體已經足以讓它們心滿意足,它們卻全部尾隨在寧非身後,顯然是確信那兩個都是它們必得的食物,而寧非則是會逃脫的食物。為了能夠熬過冬日的嚴寒,狼群們會在情況允許的時候進行大量的捕獵。兩個城巡差騎來的馬早已跑了,雖說寧非□的這匹由於馱了人,速度不快,可是那匹被寧非射入腹中的馬速度更不能快到哪裡去。

    它們大概是慣於吃人的。寧非曾聽說馬肉的味道犯騷,不如人肉的味道。據說新鮮人肉微酸中帶有甜味,且又嫩又滑又可口,於是一些吃過人的野獸記准了這個口味,遇到時絕不放過。

    寧非約略數了一下,尾隨而來的一共有六匹狼。

    風獵獵地吹過面頰,她緊緊抓住韁繩和馬鬃,完全沒有餘裕抓緊披風,兜帽被吹落下來。

    速度越來越快,樹木橫出的枝幹貼頭掃過,眼前的景物顛簸得厲害。寧非整個身體都帖服在馬背上,沒有足蹬,稍微動一下都很有可能被甩下馬去。她回頭看著,狼群越來越接近了,它們的速度本來就與馬匹相去不遠,現在紅馬身上負了人,優勢頓時變成劣勢。

    天色早就大明,溫暖的陽光從枯枝之間射入照得泥雪相間的土地一片金黃,寧非忽然看到遠遠的枝杈之間,有一個灰衣男子騎騾迎面而來。眼睛看得到,實際距離卻有一里地左右,不得不說江凝菲的動態視力非常之好,立時認出正是昨夜在客棧彈三弦的丁孝。

    迎面過去,肯定會殃及無辜。寧非連想都沒想,用力拔拉韁繩,將馬頭牽引向另一個方向。狼群雖也看到了丁孝,但它們依然緊緊尾隨著寧非一人一馬。它們之所以配合默契,靠的就是狩獵自有章程,一旦攻擊發動,除非徹底失敗,否則輕易不會掉頭去找其他獵物。

    丁孝也是一大早就起床上路了,他的騾子看上去其貌不揚,速度還是不錯的,所以落後於寧非就不是太遠。他遠遠看到一匹馬向自己奔來,一怔之下就引騾立定,後來看到馬上之人撥馬而去,身後還先後跟著幾頭狼,「啊」的一聲,不知當做如何反應。

    寧非過了好一會兒才想到,如果自己衝著那年輕人過去,說不定自己就得解脫了。此時暗歎,原來自己為了謀求生存,還真是能夠不擇手段啊。

    棗紅馬突然人立而起,淒厲地長嘶了一聲,用力地蹦了起來。寧非幾乎要被這突然的變故甩下地去,回頭一看,一匹狼咬在紅馬後臀上。它受此疼痛,四蹄落地時瘋狂地跑了開去,比方纔的速度更快。

    但那狼仗著牙齒尖利,死死扣在馬臀肉裡,整條狼身都掛在馬匹後方。

    寧非和狼是如此接近,那雙金灰色的眸子就在她身後,稍微回頭就能見到。似乎還能感覺到它的喘息。這樣下去不行,速度一定會被拖下來的。

    儘管馬背依然顛簸,在生死之間也無法可想,寧非從褡褳裡抽出砍刀,雙腿夾緊了馬背,一隻手將韁繩緊繞數圈,反身向那頭狼用力揮擊下去。

    那頭狼咬得太緊,想要鬆口都來不及,眼睜睜看著砍刀向自己頭上砍下,喉嚨裡才來得及發出一聲嗚咽,椎骨就被完全截斷,狼血向後噴灑出去,淋濕了它的毛皮,在雪地上留下一道痕跡。

    它直到死還死死咬住馬後,寧非用刀柄才撬開了它的牙齒。

    既然已經開了殺戒,寧非也不怕了,急速跳動的心奇跡般的平緩下來。她深深地喘息,冰冷的空氣在肺部徘徊,帶走了恐懼,可是身體卻在興奮地顫抖著。

    馬臀上在流血,引得餘下五匹狼凶性大發。

    又一頭從側翼接近撲了上來。這下襲擊正是針對紅馬的喉管,恰好在寧非的攻擊距離之內,她手起刀落,在它鼻樑上開了個大口。如果僅僅是紅馬,這時候已經死定了,幸而它身上負著個持了利器的寧非,奔逃之間還能以攻為守。

    眼看四頭完好的狼還在緊追不捨,寧非將馬韁套在自己腰上,總算騰出了一雙手。肩上的長弓卸下,抽出一支羽箭搭了上去。

    血液在身體裡奔湧,江凝菲記憶中的種種都在翻騰,胸口裡漲了一團吐之不出的郁濁之氣。寧非拉開弓弦,將箭簇對準最近處的一頭。撮在箭尾的三根指頭鬆開,箭矢破風而去,那頭狼眼窩裡頓時多了一根長物,它慘嘶一聲,被弓箭之力扎得栽頭衝入地上雪裡,它的速度實在太快,前頭栽倒而後肢猶在奔行,頓時如同風車一般地在地上滾了幾圈,幾乎打在一個同伴身上。

    餘下三隻絲毫不露怯意地繼續接近。寧非抽了兩支箭在手,並列搭在弓弦上。

    它們越是見識到她弓箭厲害,仍不願意放棄,將優先攻擊的目標從馬匹變成了寧非,一頭最近的狼一躍而起,張口向寧非小腿咬去,要把她扯下馬來。

    就是這麼近的距離,寧非能夠看見它滿口泛黃的獠牙還帶著血色,它噴出來的氣息帶著腥臭。她仗著自己腰身被韁繩纏住,用力抬起小腿,那頭狼一口咬住她身上的披風,並不放棄地用力往下拉。

    棗紅馬早已喘息不已,情勢危急之極。

    寧非將身體重量全部往另一邊傾斜,反而將狼吊在馬腹旁,略換了個姿勢,早已滿弓的箭簇對準它,不待它反應,雙箭齊發,在至近距離中射入它兩個眼孔。

    盞茶時間說時遲那時快,寧非已經解決了四匹狼。這個戰績說出去,足以讓任何一個獵人汗顏,但是寧非完全沒有注意到這是一個怎樣的奇跡。

    在與自然的鬥爭中,從來都是勝者為王,不管你之前殺了幾百幾千頭狼,只要被最後一頭咬住了咽喉,你就是失敗者。走到了這一步,寧非絕不想失敗。

    然而馬速持續緩下,她不得不面對兩頭狼的左右夾擊。是非成敗在此一搏,面對左右同時撲上的野獸,她忽然扭身,將弓弦套上了一頭狼的脖子,翻身跌下馬去,恰好避過了另一邊的襲擊。棗紅馬身上輕了,頓時奮起力量,再度撒蹄而去。

    寧非落馬之前將那狼扯落下馬,壓倒在她身下,落地的瞬間,另一手的砍刀深深插入狼腹,沒有多大的阻礙,從上至下一拉到底。那頭狼在她身下扭動翻滾,可是被制住了要害,肚腹被剖,很快就沒了力量。

    寧非身上濺滿狼血,頭上臉上都是熱乎乎的一片,迅速被寒風凍結。

    她站起身來,面對最後的一頭。

    被枯燥生活所封閉的記憶被打開,那些鮮亮的無憂無慮的畫面在眼前一晃而過。那是屬於江凝菲的過去,每一日每一日,愉悅的充滿對未來的期待,等待著成為徐燦新娘子的那一刻。

    身體裡的力量在消逝,但是寧非沒有倒下去,她將砍刀握在手心,兩眼直視面前那頭孤狼。

    沒有什麼好怕的。

    寧非始終不能夠理解那個魂魄歸去的女孩,擁有那麼鮮亮的過去,為何甘願為了一個男人將自己禁錮在深府之中。思想的禁錮是那麼牢不可破麼?愛情的束縛是那麼不可打破嗎?

    面對銀林和高嬤嬤的挑釁,面對下人們的輕視,她什麼也沒有做,始終信任自己的男人會為他們的愛情解決一切障礙。是真的這樣信任著徐燦嗎?已經達到了信仰的地步,不過是幼年時短短幾年的相處,就讓那個男人在她的心目中成為了無法推倒的支柱。

    為了那樣的支柱,將所有驕傲收起,成為憑依在男人臂彎裡的依人小鳥。可是她得到了什麼呢?

    江凝菲做錯了,她要麼就應該對徐燦完全妥協,不再妄想自己會成為他的唯一;要麼就應該針鋒相對地面對生活中的所有敵人,將她們一一解決在徐燦看不見的地方。然而不論哪一條,江凝菲都沒有做到。徐父徐母的教育無疑太成功了,江凝菲就這樣將希望寄托於一個已經變心的男人身上,遵守一個女人應該遵守的本分。

    因為害怕被懊悔和悲哀吞噬,江凝菲甚至將那些追風逐月的過去都緊緊地壓抑在記憶的最底層,忘記她本應該是個多麼讓徐父徐母驕傲的兒媳婦。

    現在,這些過去被翻了出來。隨著視線裡血花四落,徐府裡那些憋屈的日子逐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漸漸明朗的少年時期的畫面。
    眼前的那頭狼慢慢地退後,終於沒有進攻,轉身退到一處山丘後,依舊緊張戒備地瞪視寧非。

    寧非這時候也再沒有多餘的力氣能與它戰鬥了,紅馬回到了她的身後,經過這一次與狼群的爭鬥,它將會全心全意地信任這位新主人吧,不過這也不是寧非現在能夠考慮的事情。

    當危險不再是迫在眉睫的程度,身上的感覺終於回籠。

    寧非身上染滿了血,她敢肯定這些血並不全是狼群的,用砍刀戳死最後那一隻狼的同時,因為是正面相遇,狼爪在她的肩膀和腿部重重地扣了下去,如果不是寒冬中衣物厚重,寧非敢肯定自己一定會被扯下兩塊肉去。幸好如此,應該只是在身上留下幾道爪印,饒是如此,血液仍然從衣物破口處滲出。

    這並不是最危險的,寧非現在不能確定自己還能不能上馬。

    紅馬的鼻息在她的頸後噴著,它用嘴扯了一下寧非的兜帽,似乎提醒她此地不宜久。寧非單手持著砍刀,盯視最後剩下的那頭狼緩緩後退,視線不敢稍離地拾回了長弓。

    她不能夠出現疲態,至少不能讓它察覺,任何時候在敵人面前露出弱點或頹勢都是危險的,老虎不會攻擊正面相對的人類,道理都是相通的。

    她最後尋到了一處倒下的枯樹,踩在上面才終於爬上馬背。馬臀上的血口還在流血,幸虧天氣寒冷,血管收縮得很快,流血量並不十分多。棗紅馬等她坐穩,撒開蹄子一路小跑出去。

    寧非回頭看去,剩下的那頭狼終於出來,走到一隻同伴的身邊,低頭用鼻子碰觸它,似乎想要將它叫醒。地上的那只沒有反應,似乎已經被凍僵了。餘生者站在旁邊,忽然仰起頭嚎叫起來。悠長的,悲哀的……不論如何,它是不會過來追她了。

    它們在荒原裡有時挨餓有時挨凍,生命時刻都會被這個荒原收回。這是沒有辦法選擇的生活,可是它們生活得自由自在,它們在雪地裡相互取暖,它們忠誠於自己的伴侶。

    寧非將砍刀收回馬背上的褡褳,馬越跑越快,逐漸遠離方才血流成河的亂地。她想要回頭再看那頭餘生的狼,可是已經被亂樹枯枝所遮擋,只迴盪著嗚咽一般的叫聲,在天空下反覆不停。

    不久之後,它會不會找到新的狼群,融入它們之中,還是永遠這麼孤獨的生活下去……寧非說不出來,一種不是懊悔或內疚就能表述清楚的情感在胸口裡澎湃。在蒼茫的大地之間,她和它都一樣,無家可歸,漂泊流浪。

    但是這是獲取自由所必須付出的代價。

    江凝菲選擇了愛情,於是她被束縛了羽翼。寧非選擇的是自由,不願讓一個靠不住的男人掌握自己的未來,所以她要獨立面對所有的風險。

    可是這樣的代價值得,不是嗎?

    身上開始覺得很冷很累,馬背上的溫熱貼在面頰上,很是舒服。寧非雙眼漸漸閉上,想著只睡一會兒,很快就能醒來。

    她的身體漸漸傾斜,很快摔落在雪地裡。身體很痛,寧非用力抬起頭,只看到眼前一片朦朧,這會是真的……連視物的力氣也失去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1:56:15

   第16章【怒髮衝冠為逃妻】

    徐燦這天出府之後總覺得事情有些不太對勁,他騎馬前往友人家的途中,總是覺得有人在他背後指指點點、竊竊私語、議論紛紛,可是當他一回頭,那些平頭布衣老百姓立即作鳥獸散,或是仰頭望天或是搖頭晃腦,沒個人給他正眼看。

    他心中煩躁鬱悶,叫來隨身侍馬去打聽城中人究竟在議論什麼。

    二夫人離府第四天,府裡都搜尋過四五遍了,任憑管事下人們掘地三尺,無論如何也挖不出那個人來。所謂家醜不外揚,徐燦不想驚動官府,只是這茫茫淮中京人口二十餘萬,要尋找一個有心躲避的婦人何其艱難。他看望友人的心情也淡了,而後掉撥馬頭匆匆回府。

    剛一回到銀杉園,就看到幾個管事又在銀杉園前徘徊,見到他回來,其中一個走上前說:「徐主,不好了,今日我去城中當鋪質物周轉,當鋪櫃房跟我說起一事……」

    徐燦看是庫房管事,知他常常與當鋪打交道,且今次的典當也是他授意的,站在銀杉園門外不再往裡進:「什麼事,不要吞吞吐吐,速速說來!」

    「當鋪櫃房說咱府二夫人於前日拿了一袋細軟物什到他櫃上當了,有將軍休書為憑!」

    徐燦站在那裡,一時間不確定庫房說的是哪家的二夫人。他疑惑著嘶的吸了口氣,始終想不明白,不確信地問:「你說是誰府上的二夫人被休了?」

    「哎呀徐主!就是咱府上的二夫人呀!」

    「混賬張貴!」徐燦聽了氣不打一處來,抬腳將庫房管事當胸踹倒在地,眾管家管事沒人見到他如此憤怒的,簡直是雙目翻紅目眥欲裂,趕忙跪倒在地連聲替庫房求情。

    徐燦深深呼吸了幾口,看看天色是日正當午,低頭往翻倒在地的庫房說:「你且起來,今次就饒了你,以後再不要胡言亂語。青天白日的你犯什麼瘋症,又不是撞了邪。」

    幾個管事扶著喘不上氣來的庫房悲聲道:「將軍若不信,可傳那櫃房前來對質,且我們幾個方才也去芳菲苑裡查點過了,二夫人房中果然少了許多珍貴物什,與當鋪櫃房開出來的清單一致呀!」

    徐燦正不知說什麼,高嬤嬤急匆匆從園子裡出來了,迎面就對徐燦說道:「將軍將軍!公主方才醒了!」

    他一聽之下心中大喜,把這些忤逆下人們的胡言亂語都拋在一邊,凌厲地瞪視他們一眼:「看在公主面上,今次不與你們計較。」而後急忙隨高嬤嬤回去。

    進得屋中,銀林真的醒了,正被使女扶坐在軟枕上喝燕窩粥。她還是很虛弱,身上沒有力氣。徐燦趕忙過去接手將她攬在懷裡,接過粥碗打發使女們下去,一勺勺耐心地餵入愛妻口中。

    銀林情意深深地抬頭看他,目不交睫的樣子實在惹人憐愛,徐燦忍不住低頭在她沒有血色的唇上吻了一下,問她:「身子還疼嗎?」

    銀林緩緩搖頭,眨了幾下眼睛,忽然悲從中來,兩滴豆大的眼淚從眼角頰側落下。徐燦抬手接下,溫暖的淚滴打在手心裡,讓他痛惜不忍。可是孩子離世的事實也讓他悵然悲傷,他都不知道該如何安慰自己,如何安慰愛妻。兩人相對默默垂淚。

    良久之後,銀林終於還是熬不住體弱,昏昏地睡去了。

    徐燦將她安頓好,將粥碗放在牆旁半桌上,垂頭想事。

    日影偏斜,徐燦肚子裡傳出咕嚕嚕的聲響,才突然想起自己午飯還未吃。黯然失笑,如今這些家務事纏身,把他一顆心扯得七上八下,連這些基本的需求的常常忘記了。

    剛出得銀林的住處,忽聽到外面傳來高嬤嬤的聲音:「你這個瘋丫頭趕緊回去,莫要衝撞了公主的貴體!你若是不聽話,我也可以將你關入柴房的!」

    徐燦心中奇怪,什麼人會讓高嬤嬤變得如此犀利,走到前廳,看到一個面無人色釵環皆亂的丫鬟跪在高嬤嬤面前,哭哭啼啼地道:「高嬤嬤求你讓我見見將軍吧!您行行好,救秋凝一命!二夫人害死我啊!」

    徐燦想起這就是在芳菲苑服侍江凝菲的大丫鬟秋凝,前些日子還因與江凝菲生了衝突被責罰過的。不知此番又是和江凝菲有何關係?他心急得知江凝菲是消息,連忙上前對高嬤嬤道:「公主已經睡了,你進去看看她有無不妥。這裡我來處理。」

    高嬤嬤領命進去,徐燦對秋凝說:「你說吧。」

    秋凝看到徐燦就像吃了顆定心丸,她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直把額頭磕得青腫發脹,而後抬起頭,將二夫人在她罰跪那日騙她吃下「三屍腦神丹」的經過一五一十講了。秋凝是個聰明伶俐的丫頭,平日在府中慣於搬弄是非,此刻說起那些事情來條理清晰分明。

    徐燦聽得專注,當聽秋凝說起二夫人房中藏了一名「尊使」長達近月之久,身上不知不覺顫抖起來。他沒想到那樣的江凝菲居然會背著他偷男人,還同床共枕,還……

    徐燦不敢想,腦中卻不自覺地浮現出江凝菲潔白無暇的玉體在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臂膀裡扭動顫抖的模樣。

    那麼說,她這回是真的離開了嗎?頭也不回地,悄無聲息地——為了那個男人!

    徐燦漸漸握緊了放在腿上的雙拳。

    秋凝哭訴道:「奴婢罪該萬死,實在是二夫人以黑旗寨蘇馬面的『三屍腦神丹』壓制奴婢,不得不幫他們隱瞞姦情。二夫人走時只說離開幾個月就會回來,哪知道她居然是打定了主意再不回頭的!她說以後會不斷給我解藥,哪知道她句句都是謊言,全部都是騙人的!」

    徐燦聽到了幾個關鍵的字眼,連忙站起來兩步跨到秋凝面前問:「你說什麼,什麼再不回頭,你是如何得知的!」

    秋凝連忙掏出一封信:「徐主,這是二夫人當日留給您的書信,說是當您查到秋凝身上時才取出來給您的,秋凝昨夜越想越不對,私底下拆封看了,方知道她打定主意一去再不回頭了!」

    「該死的!」徐燦大吼道,把秋凝嚇得跌坐在地,抬起手臂摀住自己的頭面,生怕被他打得狗血淋頭。

    徐燦來回踱步,走了幾圈方想起那封信,回到秋凝面前就手抽了出來,抽出信封中的紙箋,一目十行地看下去,無非是「夫君今日休我出門,我倆一拍兩散今後再不相見」云云,還說「夫君今後要好生照顧公主,莫使她步妾的後塵」之類。

    當日寧非寫信留書時就想得很清楚,與其說些氣話慪徐燦,不如寫下諸如退一步海闊天空之類的言辭,免得徐燦拿留書到府衙拆穿休妻的謊言。

    徐燦看了,覺得她對自己還算有情,並不像是與野男人私奔的樣子。只要不是私奔,做什麼都好說。想著想著,就想到抽在她臉頰上的那個火辣辣的耳光。也許,真的是他的錯,是他太衝動了,傷了她的心吧……可是再傷心也不能說出「夫君休我」這樣的傻話啊,她一定是太傷心了,畢竟那還是他第一次打她。

    至於秋凝方才說的也不能盡信,她可能是看府上這幾日查得很嚴,唯恐自己幫助二夫人逃離的事情敗露,於是前來自首,而後為了脫罪才說出這些傻瓜聽了都會笑的謊言。

    徐燦長歎了口氣,強壓下怒火,問秋凝道:「你這個丫頭說話太不真實,怎會有黑旗寨的人在我府上。況且我在朝為官這麼多年,也沒聽說過蘇馬面出過什麼『三屍腦神丹』,這是怎麼回事,你給我細細說來。」

    秋凝唯恐徐燦誤認為她是為脫罪說謊,將前因後果仔仔細細再說一遍,還珍而重之地取出一個錦盒,裡面盛放的是寧非離京前交給她的所謂解藥。

    徐燦接過反覆查看,看不出什麼特別之處,拿起來聞聞——一股男人腋下的騷臭直衝鼻腔……

    他大怒道:「你個不知死活的丫頭,這是什麼你不知道嗎!」說話中將那藥丸打在秋凝頭上,烏黑的藥丸還有些彈性,蹦得老高,跌落在數步開外的地上,蹦蹦跳跳地滾遠了。

    秋凝不知道徐燦為何生氣,只把那藥丸看得和自己性命一樣重要,連滾帶爬地過去撿起來,也不管上面被灰塵染得亂七八糟,珍而重之地托在手心裡。

    徐燦叫人將秋凝打出府去,還不覺得解氣。

    他越想越覺得心中鬱悶難當,他近來都為家裡面兩位夫人的事情煩躁欲死,原想著小小懲罰她一下,能夠讓她今後安生過活,與銀林好生相處,可是現在她卻同他玩弄離家出走這一手。

    將那封留書惡狠狠甩在地下,用力踩幾腳還不覺解氣,大喝道:「來人!立即派人報官,通緝捉拿二夫人回來!」

    自家家丁家奴只能夠私底下找找,若要進門入戶去搜,到客棧去查生客,還得府衙按章程出公文辦理。

    就在這時,門外有人來報,一個男子氣喘如牛地奔了進來,徐燦定睛一看,正是他午前派去打探平民議論何事的那個侍馬。

    侍馬不及平息氣喘就說:「大人,不好了,屬下去查那些平頭老百姓說的什麼,他們居然說您已經把二夫人休了。屬下斥責他們胡說八道,他們就說是京中衙差傳出的消息,屬下原想這定是莫須有的事情,可還抱著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的想法,於是到府衙去,用咱府上的腰牌申請查閱了文書……哪,哪知道,文書上,文書上真的有您簽字花押的休書,衙差還說,當日就已經將戶籍遷出的文諜辦予了二夫人!」

    徐燦聽得膝蓋一軟,跌坐在圈椅上,他顫聲問道:「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侍馬又將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徐燦顫手拿起茶盞湊到嘴邊喝了幾口,仍覺得口乾欲裂、心神不寧,喃喃說道:「這不可能,我沒寫過休書什麼的,絕不可能……」

    說完扶桌站起,對侍馬說:「走,我倒要去看看,府衙那邊又整些什麼烏七八糟的把戲來羞辱我。」

    他到現在還不相信江凝菲居然膽敢離開他,更不相信她會和一個野男人跑了。

    走到府門,看見一頂青藍色的轎子正到門口,下來一位鬚髮皆白的老者,正是太醫院的章太醫。徐燦想大約是昨日請他們研究紅花效用的結果出來了,可現在他根本沒有心情去聽這個,一心一意要弄清楚休書是怎麼來的,那個女人是不是真的把他拋下了,不要了……

    與章太醫寒暄幾句另定了時間見面,徐燦上馬匆匆趕往京中府衙。

    出來見他的是淮中府尹,徐燦向他說明來意,暫將查看戶籍的事情壓下不提,只說家中二夫人離家出走,想請府衙出個通緝文書,方便他們挨家挨戶搜查。

    才說出來意,府尹尚未開口,徐燦就聽到有人在自己身後小聲嬉笑道:『這驢肝肺的休了糟糠妻,現在大概發現是誤會錯怪人家,現在又在找人,真是○X#@**......』(PS:這句話是俺直接從讀者留言裡摘抄的,由於太過喜感,連標點符號都原封未動地用了,感謝熱心讀者路人君提供喜感對話原文……)

    徐燦怒目回頭,看到幾個衙差在交頭接耳,像是竊竊私語,偏偏聲音「恰到好處」地讓他能夠聽見。那幾個大男人趕緊作鳥獸散,一如今日出門時平頭老百姓的反應。

    府尹面有難色,說道:「徐將軍的要求恕本官不能做到。」

    「敢問府尹有何難處?」徐燦聽到那些衙差的議論,又是與休妻有關,他越想越覺得事情不對,臉色已經白了,手心冒出冷汗。

    府尹回答道:「徐將軍已於日前將江凝菲休出家門,有將軍簽字花押的休書為憑,將軍今日不是已經差府上侍馬前來查閱過戶籍文函了嗎,如若還不能確信,可與本官一同前往查閱。」

    直到回到銀杉園,徐燦腦袋裡還盤旋著休書上那一行行工整的簪花小楷。書塾不收女童,徐父徐母也沒有那麼大一筆銀錢專門延請西席回家開課,所以江凝菲的字是他一筆一劃親手教的,他認得十分清楚。可是休書下卻又是他自己的字跡,旁人偽造不得。

    他當時茫然許久,想起所用紙張自己是認得的,的確是府內曾經使用過的賬簿紙頁。趕緊遣下人回家找尋賬冊。直等了半個多時辰,府上管賬的才將所有賬冊用木箱裝了抬進府衙。他和淮中府尹共同翻閱了所有賬冊,並沒有發現有用紙相同的賬冊。

    賬房管事不甚確定地說起這些帳冊經過二夫人的手,並且好像少了幾本。感情是為了毀屍滅跡,連取紙的賬冊都全部被銷毀了。

    徐燦想:「難道就這樣了?她取回了自己的賣身契約,換上一紙休書,她怎麼就如此不懂事呢?難道她不知道世道艱難,她一個女子再怎麼學文習武也是沒有出路的嗎?」又想:「難道秋凝所述的私通男人的事情是真的?」

    他站在銀杉園裡,任由寒風夾面而吹,許久許久,恍惚惘然的情緒漸漸消散,被背叛的怒意終於起來。

    也罷,她要走就走好了,反正她留在這個家中也越來越不像話,不如趁著她在他心目中還是那個天真活潑的小姑娘的時候離開,免得今後變得反目成仇。

    徐燦一掌拍在道旁小松的橫幹上,緊緊握住拗斷,低聲說道:「既然你要走,既然是你自己想要一拍兩散,那麼你就好好地走吧,將來吃了苦頭,莫要再回來尋人白眼!」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1:56:35

   第17章【鍋鏟橫飛鹿倒斃】

    太陽照得熱烈,[地上的余雪開始化了,風中又是潮濕又是寒冷。丁孝在一棵樹旁看見寧非的時候,血水順著衣物流進殘雪裡染得淡紅一片。棗紅馬在她旁邊不安地轉悠,小心地用嘴撥她腦袋,可是沒有反應。

    丁孝走上前去,蹲下去推人,沒有反應。談一下鼻息,還行,半死不活著。他剛才是挺驚詫的,這女人要不是臨時掉頭,狼群可就衝他而來了。如此一看,還得讚歎她一聲心眼不壞。

    他歎口氣:「騾子大爺啊騾子大爺,今日少不得要勞煩你一趟了。」說完把人抱起來放在自家的卷毛黑身上。若有其他人在場肯定會覺得驚訝,看不出他那麼單薄的個頭,抱起一個身著冬衣的女子還能如此輕而易舉。

    他上了騾子,把寧非扶在手臂裡坐好,回頭對棗紅馬道:「你要留在這裡也行,不過話說在前面,雪地裡的枯草可不好吃。」也不知棗紅馬有沒有聽懂他的說話,不過也還乖乖地跟著他走了。

    丁孝對昏迷不醒的寧非說:「今日你碰到我算是造化,救得回來算是你的造化,救不回來也不許賴我。」

    接下去就是一路搖搖晃晃,根本不著急趕路。行到下午,總算找到一個獵人進山暫居的公用獵屋,進去後發現裡面還有一些沒用完的乾草枯枝,丁孝好大一個不樂意,心想:條件這麼好,再救不回來就顯得我無能了。

    他將寧非安頓在火堆旁,發現人都發起高燒,叫也叫不醒,又想:幸好只有我在這裡,治死了人也只有天知地知死人知和我知,寨子裡那幫沒良心的必然不會知道。——丁孝是個肆意妄為的傢伙,除了丁家大姨,村寨裡誰都約束不了他的散漫脾氣.

    寧非醒過來是又過了一日之後。

    她感覺到有人在翻動自己的手臂,傷口被扯得陣陣的疼痛,於是張開了眼睛。

    丁孝正將她的衣服卸到肩下,為她換藥。看到她掙扎兩下而後睜開眼睛,不覺得驚訝或是尷尬,心平氣和地說道:「你傷的不輕,那幾頭狼的牙口髒死了,沒有燒死你算你運氣不錯,你該感謝我的藥好。」

    寧非昏昏沉沉的,對他說的又狼又傷的事情完全不知所云,睜著一雙因高燒而顯得濕潤朦朧的眼睛盯著丁孝。

    丁孝尚不知道她沒回過神,舉起雙手作無辜狀道:「喂喂喂,徐二夫人,我可不是故意看你的,實在是你傷得不輕,又受了寒氣。這裡荒郊野嶺外的,你讓我上哪裡去找女人幫您更衣上藥。萬事從權嘛從權!」

    他在徐府中看慣了狗眼看人低的丫鬟管事,唯獨覺得這個小姑娘沒有害人之心,算得上是八百畝爛地獨一棵好苗——難能可貴,因此事到臨頭也不能見死不救。

    寧非頭腦昏沉沉的難過,咬牙忍耐傷口處的灼痛,默默地閉上眼睛。

    丁孝為她換完藥,看到她好像睡著了,聳肩暗想真是無趣,回身去繼續倒騰包袱裡的藥物。

    哪知道寧非忽然翻身坐起,嚇得他好一大跳,只見她迷糊著眼睛皺起眉頭在聞些什麼,忙說道:「你起來做什麼,天氣冷得很,你要再燒下去,我可要甩手不管了。」

    寧非低聲道:「我想了老久……你才不是樂伶,你是廚房的丁師傅吧!」

    丁孝強笑道:「你說的是什麼呢,我怎麼可能是丁師傅,你看我和他有哪點像?我可沒他的大肚腩,你看我的皮膚多白細……」

    寧非搖頭道:「隨你怎麼說吧。」

    然後翻身躺倒回去,轉個身安心睡了。留下丁孝一個人在當地冷汗淋漓,心想這丫頭都燒糊塗了怎麼可能還認得出人,對,一定是她燒糊塗了,方才說的是夢話呢。

    這點他倒是猜錯了,寧非根本不是說夢話,她完全是靠鼻子嗅出來的道道。自從被葉雲清用泥丸糊弄過一次之後,寧非對所有氣味都十分敏感,遇事遇物先仔細聞一遍,確定沒有骯髒東西(尤其是泥丸)在側才能安睡。

    她剛醒起來,就聞到一股熟悉的油煙味,仔細尋思之下,想起這種油煙味為何會如此熟悉——因為她曾經到廚房刮了一堆鍋底灰和油泥出來,撮成一丸「三屍腦神丹」去嚇唬秋凝。要說徐府也是很奢侈,所用燒飯的柴禾必須是香果木,所以連鍋底灰中都還有淡淡的燻肉味道。

    確定了範圍之後再認人就容易多了——廚房裡舉止有禮、四肢瘦削並且指繭厚硬的男人,只有丁師傅一位。

    這個丁孝的確就是徐燦府上的大廚丁師傅。他因與銀林有仇,偷偷離開駐地,盜取了一個江夏大漢的戶籍,易容潛入徐燦府上一幹就是大半年。憑著一手獨到的廚藝,他很快得到徐燦的青睞,被點為大廚。淮安國人對很多西域藥物並不熟悉,他卻是藥材藥性方面的行家裡手,為銀林所做的膳食中除了添加紅花沒藥,還摻了一些七七八八的東西,長期服食者輕則早產難產,重則終生不能再孕。

    可憐這丁孝聞慣了自己身上的味道,以為身上沒有氣味,實則早已被寧非借此拆穿偽裝。

    寧非睡了幾個時辰之後完全清醒了,此後不時以一種若有所思的目光追隨丁孝,弄得他好好一個黃花大龜男如芒在背,終於忍無可忍地道:「你看什麼呢!」

    「……」

    寧非被她自己加丁孝的兩張大披風裹得嚴嚴實實的,好像一隻呆在繭裡只露出一點頭的大蟲子。她轉過頭去,裝作什麼也沒看。

    丁孝被她高深莫測的表情弄得沒轍,只能老老實實將她抱上騾子。那匹棗紅馬的後臀已經上了藥,不再流血了,速度仍然還有些問題。幸好這匹馬通些靈性,自覺跟在騾子後面,不需人去驅趕。

    寧非盯著丁孝的下顎看,看得半個時辰都不轉眼睛,丁孝額頭上青筋開始突突的冒,忍無可忍:「閉眼。」

    寧非歎口氣,心想她前世坎坷,今生也不平靜,看來是出了虎穴又入狼窩,丁大廚說不定正是傳說中的「江湖人物」,否則也不會把易容術練得如此爐火純青,如果沒有身上的果木油煙味道,她怎麼也是認不出來的。

    她取出一枚金葉子,要求丁孝將她帶得越遠越好,最好是不會被徐燦追捕到的地方。丁孝本不想答應,寧非冷冷一笑,說道:「你可欠我一個人情。」

    丁孝暗想,你有什麼人情能讓我欠的。

    寧非說:「看你匆匆出逃,必因做了虧心事。我說呢,紅花又不是絕世美味,哪會有掌勺大廚一日三餐日日不斷地當調味料——你是知道的吧,紅花是孕婦忌用的。」

    丁孝強作鎮定:「你在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

    「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帶著我,有你好吃好喝的。況且我因為你惹出的這樁禍事被牽連得如此淒慘,徐燦因誤會而將我休出家門,你可欠我好大一個人情。我沒要你以身相許,只要你帶我到安全地方,你該知足了。」

    此後發生的事情既可以說是非常戲劇化,又可以說是順理成章。兩個從同一處出逃的人合作一路往南行去。

    丁孝屢次想在半路上將寧非丟在客棧裡不管了,可是又屢次良心發現。他家裡統共四口人,他和養父、弟弟都是被養母欺負慣了的人,常年奴役生活積累下來,對性格強硬的女子本能地帶上了奴性。

    如果寧非還是好好地做個溫婉賢淑的江凝菲,丁孝絕對會毫不猶豫將她丟在哪個村屯裡自己上路。但是那雙灼灼逼視的眼睛時刻壓迫著他的精神,以至於他沒敢做出諸如棄屍荒野之類的決定。

    寧非如她所承諾的,路上將兩人的吃穿用度打點得妥妥帖帖,並且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懷疑。出入城池都十分順當,弄得丁孝都不好意思承情了。
    丁孝每每心裡暗想:徐府的二夫人什麼時候有這般七竅玲瓏的手段,任何人與她交談都是如沐春風,差點忘了她是個棄婦。接著又想:啊呀糟糕,我豈非是最早被她言語籠絡的人,否則怎會一直帶她在身邊。

    只是城池並非隨地可見,往往好幾日才能碰見一個宿頭。寧非購置了一輛馬車,省去了與丁孝同乘一匹坐騎的擁擠。大冬天的風餐露宿,就算是健康的男人也不一定吃得消,何況寧非又傷又病。開始還能靠一股意志力撐持著,漸漸的這股力量也在消失,病況時好時壞。

    丁孝很是擔心,他善於調配藥物,尤其是治療外傷的金瘡藥。可論及望聞問切等內家診斷功夫非他所長。他有心想要留在哪個城池裡給寧非調理一下,寧非卻不同意,只想離京城越遠越好。

    一個多月後,隨著路程南下,天氣變得越發濕潤,積雪也沒有了。平原之地到了盡頭,橫亙在兩人面前的是一片連綿不絕的山脈,有的山巒高聳入雲。自從五天前離開最後一座城池後,寧非煎熬不住,又發起高熱來,睡過去三日不曾甦醒了。

    隨身攜帶出來的乾糧根本無法讓她下嚥,只能喂一些水。丁孝如今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想要弄些易於下嚥的食物,周邊無人無戶,雖有鍋子可黏米早已用完,熬一碗粥都不可能。眼見病人越發面黃肌瘦,他也沒了辦法,只能快馬加鞭往那連天的山脈趕去。

    這日行至夜晚,馬車終於在一道山溪旁停下來。之前還有獸徑可走,再往前只能棄車騎馬了。

    南方的冬天,草木依舊蔥綠,深夜裡寒霧四起,草木掛珠。丁孝對這片地區熟如指掌,他挑了一處草地,將雜草清理了,升起一堆火。

    略帶濕氣的枯木在火中發出辟辟啪啪的裂響,火光照不到的深處傳來隱約的響動,似乎是什麼東西正在往遠處奔逃。

    丁孝舒了一口氣,對馬車那邊自語道:「總算有點辦法了。」

    說完隨手找出個趁手器物,閃身進入樹林草叢之中。

    馬車周圍灑了雄黃酒,又點燃火堆,蟲豸蛇蟒不會靠近。寧非在馬車上安靜地躺著,臉頰都凹陷進去,猶如一個死人,不會翻也不會動。

    冬季的夜空裡,連蟬鳴都聽不到,只有寒風刮過枝葉之間的碎響。

    良久,黑暗處的草木裡傳出拖曳物體的聲音。不久之後,丁孝走了出來,火光照亮了他的臉頰,發白的皮膚被一人多高的茅草葉片劃開了數道細痕,薄薄的血色凝聚在傷口的末端。

    他一隻手緊抓著什麼東西,一直拖到火堆旁。

    那是一隻剛成年的梅花鹿,大概是去年的春季才出生,身材剛剛成型。腦袋上插了一柄銳利的鍋鏟,眼見是活不了了。丁孝把獵物往山溪裡面丟去,取出割藥草用的藥鐮,開始洗剝做飯。

    梅花鹿吃山中百草,身上有一樣物事是難得的寶貝,病人食不下嚥,可以之略微熬煮餵食,生津解毒補充體力,效果不亞於金絲血燕的燕窩。——只是這樣東西的名頭有些噁心,至少丁孝所見八成病人,若知道那是什麼東西,絕對大嘔特嘔。

    他掏出鹿的胃囊,裡面還有些內容物,倒入鐵鍋裡掛在三角架上燒煮。不多久,酸澀的氣味被蒸發殆盡,餘下一鍋青白相間的粥糊。
    這種東西就算再好,丁孝自己也是不吃的,他喉嚨眼淺,比一般人還容易吐,剛才處理胃囊的時候就頻頻作嘔了。

    丁孝將白糊倒入陶碗裡端上馬車,看到寧非還是不死不活的樣子,暗想:為了救你的命才給你吃這種東西的,這是不得以而為之,千萬不要怪罪於我!

    然後將寧非扶在自己懷裡坐好,用湯匙一羹一羹地送進去。

    丁孝年少時曾吃過一次這種東西,入口時略苦,回味甘甜舒暢。吃完後,養母告訴他這是山羊的胃液,害得他連吐數日,三月不知肉味。

    有的人極為嗜食,稱之為「百草白補湯」,這類人畢竟是少數,十人裡只有一二人。丁孝以己度人,便認為寧非也像他一樣,對食物的來源十分看重。

    寧非覺得自己的舌根被壓住,暖融融的流質緩緩順食道滑入胃裡,身體也似乎暖了起來。那東西很快就沒了,壓住舌根的物體被抽出去。她意猶未盡地想要追逐,很快就吃到了下一口。

    丁孝看著這樣的寧非,長舒了一口氣。總算能夠進食了,還不算太糟糕。心情輕鬆之後,就開始仔細打量寧非的吃相。她還是沒有醒來,卻知道要自己吞嚥了。好像剛剛出生不久,還沒有睜開眼睛,就爭搶著從母鳥嘴裡尋找反哺食物的雛鳥。

    這種嗷嗷待哺的樣子真是可愛極了。

    一勺接一勺送下去,丁孝不時仔細地幫寧非擦掉嘴角流出來的食物,心情漸漸輕鬆愉悅,總算不用和一個隨時會死的人上路了,擔心的感覺真不好消受。

    看寧非吃得差不多,丁孝肚子越發餓了。其實本來就很餓,趕車不是個輕鬆的活兒,何況還要照顧病人。他將寧非安置好,回到山溪邊繼續處理那一頭鹿,這些活兒都是很熟手的,村寨裡沒有哪個人能超過他的煮食製藥的手藝,很快,一塊鹿皮揭了出來,他準備帶回寨子裡再鞣制。剩下的肉架子掏乾淨內臟,塞入薄荷香草紫蘇,隨意抹點鹽巴和黃酒,整個兒架在火堆上烤了。

    很快就有令人難以忍耐的香氣四溢,丁孝早就餓得不行,用藥鐮片了細細的一塊,迫不及待地塞進嘴裡,一邊吃一邊嘶嘶地抽氣,實在是等不了,只好邊吃邊晾涼吧。

    一頭全鹿被他片去一整圈後才算吃了個飽,實在美味,丁孝都不得不佩服自己的手藝,拍著肚皮作意猶未盡狀。
    別人是飽暖思□,他是肉足煩惱多。拍著肚皮的手不知道怎麼的就拍不下去了,動作停在那裡,腦袋裡亂哄哄的。近段時間發生的事情讓他有種難以言表的感覺。

    他回頭望望馬車,上面安靜得很,裡面的人沒有大動彈。

    怎麼就把她帶上了呢,就算山上奇缺女人,也不能把她帶入那樣的狼窩啊……理不清理不清……

    他悚然一驚,是了,怎麼沒想到這個問題——山上什麼都不缺,就是缺女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1:56:57

    第18章【雁過山上黑旗寨】

    馬車上忽然傳出響動,丁孝確定自己聽見了自己的名字,趕忙起來。拉開車門,看到寧非睜開了眼睛。丁孝暗想那百草白補湯還挺有效果,以前師傅就告訴他,若是病人虛弱不能進食,就哺之以食草動物的胃糜,它們在山上食百草,又經過了反覆消化,到了最後一個胃裡正是萬事俱備只欠吸收,最是適宜給病人進補。

    寧非躺在車上,雖然醒了,仍是覺得全身無力動彈不得,她都有些怪責自己過於魯莽了,為了逃離可能發生的追捕,日夜趕路,弄得如今如此狼狽。

    丁孝探手去摸她額頭,發現溫度還沒降下來,幸好正在微微出汗,問道:「身上哪裡不舒服?」

    寧非虛弱地問:「我睡了一整天嗎?」

    「三天。」

    「難怪啊……」

    「怎麼?」

    「麻煩你扶我起來,我想下去。」

    丁孝奇道:「下去?下去做什麼?」

    「……我想解手。」

    兩人一陣沉默,相對無言。這真是個既尷尬又不能不面對的生理需求,饒是寧非自己看得開,也是底氣不足。至於丁孝……僵立當地不知如何是好。

    良久,寧非又道:「快點,要解出來了。」

    丁孝沒曾見過這樣直言不諱的女人,不由道:「你難道不會害羞一下麼?」

    寧非惱羞成怒,沉下臉無言地鄙視他。

    丁孝不敢再廢話,上得車去,雙手插入她身下打橫抱了出來。

    下車後找一處茅草茂密的地方將她放下,自去外面等候。

    寧非出來時,身上力氣恢復了一些,不至於需要丁孝抱了,不過仍需他攙扶著回去。到火堆旁時,寧非望著烤得油汪汪的鹿,讚道:「你的手藝真不錯。」

    丁孝看她精神逐漸恢復的樣子,覺得心情大好,說道:「我要是手藝很差,怎麼可能到徐府上當大廚。」

    寧非近段時間胃口奇差,直到今夜得那胃糜潤了腸胃,生出了進食的慾望,抓住丁孝袖子說:「我想吃一點。」

    丁孝猶豫,他聽朋友說過,重病之人不能突然大魚大肉,而只能以粥湯調養。寧非這個一隻腳踏進棺材的樣子,怎麼敢給她吃烤全鹿。猶豫中把自己的擔憂向寧非說了。

    寧非道:「你是看到我哪只腳踏進棺材裡了,棺材在哪裡呢?」

    丁孝想想,果真沒見過哪個將死之人有她這樣的精神的,那些病入膏肓的都是成日憂心忡忡愁眉苦臉,像寧非這樣的都是禍害遺千年的類型。他將寧非扶回車上,從車裡取出一張獸皮和油氈到車下墊好,返身回去要將寧非抱下時,發現她靠坐在車壁上,低垂著頭,又已經睡著了。

    丁孝愕然,然後失笑,仍是把人從車上抱下,在火堆旁靠自己而坐。一邊口宣佛號一邊幫她把汗濕的衣服除了換上乾爽的中衣。

    山風寒冷,但是篝火把人烤得暖呼呼的,丁孝將她抱在懷裡,心中大為苦惱,這樣看也看了換也換了,以後她要是讓自己對她負責這可怎麼辦啊!想他家中養母,成天念叨著要幫他介紹一門婚事,幸虧山上女人過於稀有而屢次未能成功,這次回去被養母發現了此間發生的尷尬事情,他八成是躲不過去了。

    丁孝大呼自己可憐,想他年紀輕輕,花費大半年時間為血親報仇,現在正是走南闖北的大好年華,他都還沒有自由夠,千萬不要被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給綁住啊!

    正糾結間,忽聽到遠近傳出什麼響動,丁孝不動聲色地將寧非抱緊了,右手將一把藥鐮牢牢握緊。那聲音來得很快,不瞬間即到四五丈開外之處。丁孝神情緊繃地站起,一隻手緊緊護著寧非,一隻手藥鐮揮出。噹啷一聲巨響,藥鐮擊打在金屬器物之上。

    丁孝手中牽扯著一條精鋼鎖鏈,不待來人反應,扯回藥鐮再度擊出。灌木叢之後便傳出一個男人的慘叫之聲:「丁孝你這個怪力男!」

    然後就有一個男子跌跌撞撞地跑到火光照耀的範圍裡。

    丁孝道:「下次你再這樣不打招呼地靠近,就不是藥鐮招呼了。」

    來人最怕他的鍋鏟伺候,忙賠笑道:「我這不是大老遠的聞到肉香才過來的嗎,連招呼都忘記打了,丁大哥莫怪啊!」邊說邊打量他懷中的寧非,臉上笑嘻嘻地道:「我們都說丁大哥怎麼大半年不見蹤影,原來是去山下擄夫人去了,哈哈,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這個人是蘇希洵手下八大醫怪之一,名曰石浦,生平最大愛好就是吃,因此與丁孝走得最近。

    丁孝歎道:「你別耍貧嘴了,我大半年沒回來,家裡現在怎樣?」

    石浦自顧自坐下,撕了一塊腿肉下來大快朵頤,一邊道:「還能怎樣,你娘氣得半死,等著回去被揍屁股吧。不過看在你下山是為了去擄夫人的份上,或許會轉怒為喜。」

    那頭鹿不知不覺已經被烤熟,石浦幫助丁孝一起將它卸下,用獸皮裹了,一刀一刀的片吃。烤鹿腹中的紫蘇等香料被燻熱了,香氣由裡向外地透發出來,石浦簡直感動得雙目含淚,邊吃邊讚道:「丁老大,還是你行!真不知道你和你弟弟怎麼會是一家子的,你不在期間,真是……真是噩夢啊……」

    丁孝笑道:「他對做飯沒有興趣,你們也不該強求他,再說了,葉大哥的手藝不也是很好?你們怎麼不求他。」

    「你不知道,這半年發生了很多事情,葉大哥接到了一封信,往北邊去了,前幾日才回到寨子裡。」

    「往北邊?到哪裡去?」

    「淮中京,二寨主氣瘋了,簡直要下諜文捉拿他,後來親自帶我們幾個去淮中京把人押解回來了。」

    「……」

    「那邊的那位聽說了這件事也很氣憤,下旨要老大去岳上京請罰,我看他這次不死也要被扒層皮。」

    「不至於吧,老大至少還是那邊那位的……」丁孝說到此處停了下來,看看寧非還睡得熟,不過也不繼續說下去了。

    「嗯,大刑伺候是不可能的,不過看來又要遭受嘮叨之苦了。總之,老大往山嶽裡去了,二寨主還在寨子裡留守。是你爹娘護送著去的,你可以放鬆一些,這兩個月不會有人拿板子抽你屁股。」

    丁孝苦笑道:「但願吧。」

    ***   ***

    寧非睜開眼睛,被屋子裡打亮的陽光刺得生痛,抬起手臂遮擋那刺目的光亮,過了片刻適應了過來。放下手臂,看到這是一個很狹小的屋子,容得下一張床,一桌二椅而已。灰色的磚塊和灰色的低矮茅草頂,虛掩著的木板窗外,可以看到屋頂茅草垂落下來,一滴滴的掛著雨水。

    任何人在昏睡了一段時間後醒來,發現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都會覺得不安。寧非也是如此。她躺在床上,理不清這段時間發生了什麼事情。

    她慢慢凝聚了力氣,叫道:「丁孝……丁孝?」

    沒人回應。

    外面遠遠傳來狗吠的聲音,也有男人們說話的聲音。

    雨淅淅瀝瀝的下著,空氣裡飄來的是屋頂茅草混合雨水的清新氣息。這種感覺十分稀罕,其實應該是個讓人不安的陌生環境,她漸漸地不再覺得驚慌。

    江凝菲的往事,第一次距離她如此遙遠。女人不應該靠依附於男人生活,江凝菲曾經是那樣子的一個人,是淮安國的框架限制了她的意願和行為。如果能夠過上單純的生活,她其實也不想用手段去對付任何人的。今後再也不會見到徐燦了吧,不會再被捲入和銀林之間的齷齪事裡面去。

    離開了徐府之後,生活一下子似乎沒了目標,為了逃離而逃離,至於逃到哪裡則沒有定論。淮安國地界裡沒有她生存的餘地,她曾經想乾脆到深山老林裡自力更生就好。她寧願過著孤單的日子,也不要穿上休妻的服飾,在濟善堂的圍樓裡度過下半生。

    可是那不現實,她既然是人,就應該過著人類的生活,遠離了人固然少了危險,但是或許幾個月之後,連如何說話都忘記了。

    沒有人過來打擾,時間流逝得似乎很慢。被子裡又潮又冷,比北方純粹干冷的冬天難過多了。

    寧非覺得再這麼下去,腳趾頭都要凍得僵硬,不得已爬起身去尋找能夠代替暖水袋或者手爐的東西。她畢竟虛弱,如今也知道保養身體很重要了,起來還是迫不得已而為之,坐起來一半時突然失去了力氣,斜倒在床頭,帶得撩開的帳簾一晃一晃的。

    頭昏眼花,好一陣子眼前都是黑暗的。

    就那樣維持著一個姿勢,直到眼前能夠看清楚了,身上的力氣又都消散了。

    丁孝忽然從外面搶進來,他頭上戴笠身著蓑衣,全身上下濕漉漉的一片,他叫道:「你怎麼能自己起來!」一邊把懷裡抱著的一團物事放在桌上,將斗笠和蓑衣脫了掛在屋角。

    蓑衣下的短褂濕了一些,他怕濕氣太重,先去換了身長袍。

    「我只是出去一會兒,你沒有事情就不應該亂動。」

    寧非認命地躺回原位,丁孝這才將那團物事抱過來,小心掀開被子,放到被窩裡面去。

    寧非奇道:「這是什麼?」

    「好東西。」

    寧非奇怪地將那團東西抱到懷裡,發現觸手是一片滑順的皮毛,暖融融的熱氣不斷從裡面散發出來,很快就把被窩裡捂得又乾又熱。

    丁孝說道:「這是我朋友從河裡撿回來的圓石,燒熱了用粽葉包幾層再裹上獸皮,比暖爐還保暖。怎麼樣,比徐府的暖手爐舒服多了吧。」

    弄這圓石不知道多費勁。要先燒熱了,取出來,包粽葉再裹獸皮是為了保證獸皮不被燙壞。寧非感到挺歉疚的,和他無親無故,這段時間是把他拖累極了。

    丁孝摸摸鼻子,眼睛望向別處,說道:「沒什麼的,你知道我是大廚,你在徐府應該吃過石頭魚這道菜吧,先把魚和作料下鍋放泉水,然後把燒熱的石頭擱進去,算是加熱。做出來的魚又嫩又入味。所以,燒石頭這種事我做慣了的。」

    寧非聽他這麼一說,想起還真有那道菜。那時候心事重重的,忙於應付徐燦和銀林,連秋凝這樣的丫頭都敢明裡對她使壞,生活過得沒滋沒味,成天在蠅營狗苟裡浪費時間浪費生命了。對於石頭魚那道菜,雖然記得,卻忘了味道。

    丁孝看見她似乎神往的樣子,有點不好意思,還略帶了些得意,心裡實在是很高興,就對寧非說:「山上的魚比淮中京的魚鮮美多了。這座山的山泉水很清澈,魚都養不大。我們從山下捉了大的挑上來,在山泉池子裡養得十天半個月,肉質就變得細膩雪白。等你胃口好了,我做給你吃。」

    他看見寧非要說話,忙說道:「別說話了,先睡著。你放心,我朋友醫術很好,你很快就沒事的。」

    寧非無奈地點頭,有人在旁邊坐著看自己入睡是件有壓力的事兒。可丁孝的態度太好了,她一點點質疑的願望都沒興起來。

    對於丁孝這個人,寧非覺得很是奇特。近個月來,兩人獨處時間甚長,丁孝習慣了直接把她叫做寧非或寧姑娘,她也得知了丁孝潛入徐府的原因。

    真的很怪異奇特一個人,費了千辛萬苦潛入徐府,結果不是把公主毒死,只是害她沒了孩子。

    寧非那時問起這件事,丁孝回答:「我的生身父母已故,血親之中僅剩一個妹妹。我與她雖然自幼分別,好歹還是親戚。公主害我沒了一個親人,我也要害她沒有一個親人。」

    真的,是很奇怪的人啊……聽起來好像不太在意那個自幼分離的妹妹,其實還是很在意自己的親人的吧。

    丁孝住在另一個屋子。

    傍晚的時候來了一個人,一個女人。

    寧非聽到門外的寒暄聲就醒了,因為是在山上的緣故,光線還很充足。門被推開之後,走進一個身穿水藍色短裙的大姐。

    丁孝跟在她身後進來,對那大姐似的人說:「石浦出去了沒回來,還是要麻煩你幫看看了。」

    那大姐點頭說道:「山上來了女人,第一個就應該告訴我。你們一群大男人的能照顧得好嗎,鮮花也要被摧殘成敗柳。」

    寧非聞言,汗了一下。至於丁孝,望天無語扶牆出……

    大姐坐到床前先自我介紹道:「你的事情我聽丁孝說了,我姓許,叫敏,你叫我許大姐或者阿敏都沒關係。」

    寧非說道:「真是麻煩你們了。」

    許敏聽她這麼說,臉上掛了一絲難明意義的笑容:「不麻煩,一點兒都不麻煩。你不知道,我聽說山上來了個女人,別提有多高興了。不止我,別的人也開始摩拳擦掌了,我看小丁這回會被人找點麻煩才是真的。」

    「……」寧非不明所以,究竟是山民們太好客,還是太好鬥,為什麼她上山會值得高興,為什麼其他人會摩拳擦掌找丁孝麻煩?

    「你現在還不瞭解,過一陣子就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意思了。」

    許敏從被子下抓住寧非的手腕,她的手指溫熱,寧非被她握在手指間覺得很舒服,不像這個身體,到了冬天就冷得不像話。

    過了好一會兒,許敏歎氣道:「都是女人,有什麼事情我就和你直說了。」她放下寧非的手腕,給她蓋好被子,仔細觀察她的臉色,算是確認了自己的推斷:「本來就產後虛弱,後來還負傷失血,之後長途跋涉,再好的人也要被弄殘。我盡力吧,希望不要留下殘症才好。」

    寧非笑道:「大姐說的可是不孕之症?之前已經有人這麼診斷過。」

    「我怎麼覺得你好像不當一回事,這可不是小問題。」

    寧非奇道:「丁孝沒與你說?」

    「說什麼?」

    「我是……」寧非頓了一下,許敏態度十分熟絡,任何人都會覺得可以信任,以至於她差點說出了自己的來歷。從徐燦府上出來這件事並非好事,讓外人知道也許會生出禍患。她想到丁孝也許已經說了,心中忐忑難安。

    最終只是隱晦地說:「我是被休之婦,哪裡還能再嫁他人,要不了孩子也沒有辦法的了。」

    許敏不屑道:「丁孝和我一五一十地說了,要不然誰會讓你這麼容易就上山來。在這山裡面,誰理你休不休的。不就是徐燦把你休出家門的嗎,我很早以前就看出他是個笨蛋,如今看來,果然是笨蛋!」

    寧非心知有異,問:「難道這裡已經出了淮安國界?」

    許敏扶額,連連搖頭:「丁孝做事不牢靠,居然沒告訴你這裡是哪裡!」

    「是哪裡?」

    「這裡是山嶽與淮安的邊境,這片山脈就是雁過山。你現今所處的地方,在淮安叫做黑旗寨,在山嶽則叫做拔毛寨。」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1:57:18

    第19章【滿山儘是搓澡男】

    沒名沒分的,寧非留在了丁孝家裡,他家兩老都出了遠門,據說是陪山寨大當家一起走的,兩個月方回來。丁孝還有一個弟弟,現在面都沒見到。

    寧非初始覺得很尷尬,隨時做好了準備要面對丁孝弟弟的質問,諸如「這個女人從哪裡來」,「無親無故做什麼要住在我們家裡」。也怪她可憐,前世加今生,所遇非人不勝枚舉,計數單位可以不用火車皮,至少也可用集裝箱來計量。為了確保自己的安全,只能步步小心,堅信天上沒有白掉下的餡餅,事事堅持等價交換原則。所以遇到丁孝白留她在家的情況,倒反不知所措了。

    黑旗寨,在淮安國絕對是人人為之色變的恐怖地方,而真正進入山寨,反而覺得此間生活寧靜安逸無比。沒有女人間的爭風吃醋,沒有小人裡的蠅營狗苟。

    寧非是在露宿中度過除夕和春節的,荒山野嶺中不知季節,直到入了下一個城池,看到滿地的火盆和竹筒殘燼,才知道新的一年早就過了。寧非沒有在這裡過過春節,記憶裡,江凝菲每年都會在兩老的指揮下折斷院子裡的竹子,斬斷成尺許長的竹節,除夕夜裡一堆兒地丟在火盆裡面,辟辟啪啪的響得熱鬧。江南家家戶戶都要燃爆竹的,趨吉避凶圖個好兆頭。後來到了淮中京,還是要燃燒竹段的,但那是粗使丫頭的差事,江凝菲第一年不知規矩地想去幫忙,得了個沒大沒小的評價。

    雁過山,黑旗寨,距離江南和淮中京不知幾百幾千里,不知道這裡過除夕是怎生一幅情景。直到現在,寧非還不是很明白自己來到這個傳說中人人茹毛飲血的黑旗寨代表著什麼意思。

    幾天之後,她終於能夠自己下床做些活動了,丁孝總被印象裡寧非前些日子隨時能斷氣的模樣震著,叮囑她還是臥床休息為妙。這種論調不論是寧非還是許敏都嗤之以鼻,寧非前世的觀點是「生命在於運動」,許敏也說成天躺在床上不成辦法。

    山上冬季多雨,幾乎隔幾日就要下一次,這日又淋淋漓漓下起來了,山風吹得呼呼直響,豆大的雨點子從外面打進來。雨越下越大,茅草屋頂終於撐不住的樣子,屋子裡好幾個地方的茅草被洇濕,濕跡逐漸擴大,最後屋子裡也淅淅瀝瀝下起小雨。

    丁孝一大早出門採藥去,不知不覺都到了元月末,正是采收早春芽藥的季節。不知道他在外面是否被淋成了落湯雞。寧非將床頭的冬衣都穿起來,出了被窩,將床底的盆盆桶桶都翻找出來,擺在地上的水窪處,接住斷斷續續滾落的水珠子。兩個盆兩個桶很快就不夠用了。寧非前幾日發現床下有這麼多盆和桶的時候還不能理解有什麼用,現在是切身體會到了,難怪丁孝會對她的問題嗤之以鼻,感情是將她當成了不知人間疾苦的大小姐了。其實,直說不就成了嗎。

    這裡不比徐府,屋子裡很簡陋,地面就是被夯實的泥土。平時掃地都能刮出一堆灰來,雨水淋在地上,立刻就要變成泥窪。

    寧非叉著腰站在屋中央,歎服地看著唯一不會被落水殃及的地方——架子床。床頂是密封的,落雨也不會淋到床上的被褥。勞動人民的智慧果真是無窮無盡的啊。

    她緩了口氣,就去壁櫥上找水罐和海碗,好不容易把各處漏水都接住了,免了屋裡變成泥潭沼澤的慘狀。她跌坐在方凳上,捶打有些酸軟的腿,這不,幾天臥床不動,好好的人都變成了半殘,動幾下就覺得累了。

    屋子外面隱約傳來男人的歌聲,不知道在唱什麼,這種方言是寧非沒有接觸過的。

    剛開始只有一個人在很遠的地方唱著,穿透了雨聲,隨著山風飄進來。後來就有人應和,不知不覺,竟好幾百人遠遠近近地在對歌,狼嚎一樣。一狼領頭,群狼應和。

    寧非站起身來,從牆上取下丁孝的蓑衣披上,戴好他留下的斗笠,又找到一把油紙傘,拉開門走出去。

    雨點打在油紙傘上,辟辟啪啪的。寧非走得遠了些。門還留著,其實也沒辦法關,據說屋子新建時確實是配了門閂和掛鎖的,但是天長日久沒有用處,都不知道丟哪裡去了。實在有機密事情不宜為外人看見時,才會取一把筷子代替門閂。

    雨真的很大,白茫茫的蒙蔽了遠近的天地。滿眼的灰和白的色調,空闊的水墨山景,雨色連天,放眼不知何處是天際。

    這樣的大雨中,男人們的歌聲居然如此清晰。不時伴隨嗷嗷的叫喚,如同鬼哭狼嚎。

    ***   ***

    寧非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

    雨地裡,遠遠近近地不知道出來了多少男人。寧非揉了揉眼睛,不大相信眼前所見——這真是,真是有史以來最為壯觀的群體洗澡場面!

    的確是空闊的水墨山景,雨色連天,的確是一呼百應,山歌似錦……但不得不說,男人就是男人……

    山頭上下,成百近千的男人們脫了上衣,在雨下搓澡。寧非所處是接近山頂的地方,稍一低頭,就看到層層疊疊的澡友們。他們或坐或站,三五成群,有的坐在道邊石頭上用砂岩搓腳板子,有的趴在石階上任由同伴用瓜瓤使勁揉搓後背。也許因為被冷得發慌,一些人大聲嚷嚷著叫喚,山對面那邊嗷嗷地唱起語言不明的歌,山這邊也沒少回應的。

    寧非扶額想:這究竟是個什麼情況!

    人是社會性的動物,這點是毋庸置疑的。問題是,寧非想,社會性動物的社交形式顯然差異甚大。中世紀西方國家的上層貴族就是喜歡舉辦舞會聯絡感情,中國唐宋時的達官貴人也酷愛夜宴春遊高朋滿座。現在這個情況肯定是更古早更原始的交流方式——洗澡!據她所知,古羅馬時期和羅馬帝國時期,男人們喜歡在溫泉裡或澡堂裡聯絡感情,到了現代,土耳其男人們還保留著這樣的傳統。

    一個人興沖沖地奔跑過去,路過寧非身邊時往她頭上斗笠拍了一巴掌笑道:「哥們,怎麼不把衣服剝了,弟兄們一起爽快爽快!」不等回應,猴子似的從山道上一溜兒地跳下去。

    寧非簡直望人海興歎了。

    原來,共同洗澡是男性生物所特有的群體交流的有效方式!

    山頭上下忽的歡呼震天,呼哨四起。寧非被震了一跳,四處張望,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轉身回首抬頭,看到一名身著漆黑長袍的男子正從山上走下。

    山勢很陡,雨霧蒙眼,那身黑色的長衣被雨水打濕,沉重地垂著。有時被猛烈的山風從下往上灌去,沉重的衣擺辟啪翻捲開來。

    衣黑如濕,說的大概就是如此。

    寧非尚是首次得見如此人物,仰頭看著。

    蘇希洵只是因被雨景吸引而出來散步。他開始還撐著一把傘,那雨實在是大,不片刻就被淋得衣擺全濕。低頭四望,到處是山寨的弟兄好漢,不由得心生豪情,將油傘拋在一邊,任由大雨撲頭蓋臉,氣定神閒地逐級下山。

    有人發現他從屋裡出來,忽然歡呼起來,他停步在巒石上,聽到山頭對面有弟兄氣運丹田大喊道:「二當家也是來和我們搓澡的嗎?」

    此番更是一呼百應,山遠山近,眾弟兄大喊道:「二當家一起吧,一起吧!」

    不片刻就變成:「二當家,脫一個,二當家,脫一個!」

    「脫了衣服好搓泥,搓得乾淨娶媳婦!」

    蘇希洵微微一笑,將手慢慢抬起,伸向衣帶。隨著他的動作,山上山下的歡呼聲此起彼伏,氣氛愈趨熱烈。可是就在解開衣帶的前一刻,他停下手不動了。立即又是滿山遍野一片失望的噓聲。

    最近的幾個男丁叫道:「難得好大的雨,二當家不與我們共浴嗎?」

    蘇希洵道:「沒這個興趣。」

    「那你出來作甚麼啊。」

    「我?自然是出來遛鳥的。」

    周圍都是熟悉他的人,知道他養有幾頭大隼和雪梟,隔幾日都要出來練下手感。即使如此還是不信,繼續起哄。

    並不是說蘇希洵在他們眼裡沒有威信,實在是太有威信了,所以只能在共浴的場合才能夠調戲他。試想,大雨共浴之時,人人都是剝了衣服袒誠相對,都袒胸露乳了,誰還理會你當不當家。也難怪西方早期文明喜歡在澡堂裡交流思想感情,因為澡堂裡是最沒有階級差別的地方。

    ***   ***

    丁孝被淋得落湯雞一樣,從後山上來。他一隻手提著藥簍一隻手不斷地擦拭眼前流下來的雨水,這場雨害得他採藥半途而廢,身上被淋得冷冰冰的,幸好寨子裡有冬泳和冬沐的習慣,不過山風吹在身上還真是不好受。

    路上就聽見有人出來淋雨沐浴了。這群野男人,平日也有在山溪裡洗浴,不過還是覺得不過癮吧。畢竟山溪有限,水源珍貴,況且還被許敏管著,是不能隨意糟蹋的。

    其實雁過山脈上許多泉眼,山上的土層很厚,土質肥沃,山芯卻全是石頭,裡面形成了許多暗渠和地下河道,一山一山地聯絡起來。由於植被厚密,龐大的根系很能蓄水,於是一年四季都不會斷流。此前淮安國曾經數次「剿匪」,帶兵來犯的將領想要斷水截流困死山上的寨眾,可找來找去就是找不到水源地,最後只好不了了之。

    丁孝從後山峭壁繞過來,終於能夠看到人了,層層疊疊的都是人。這樣的場景他不知道見過了多少次,也見怪不怪了。然後聽到有人喊「二當家來了」,抬頭往主峰山頂上看,遠遠的地方,蘇希洵身著黑衣正在下來。

    然後就是「二當家脫一個,二當家脫一個」的叫喚聲,丁孝無語至極,寨眾們果然是色狼本質,三句不改本性啊。

    他猛然想起家裡還躺著一個女人!

    雁過山不是和尚廟,還是會有幾個女人的。比如各個山頭都有常駐的山主和兵頭,駐紮期在三年以上的,可以攜家眷上山。但是那些女人上山前都已經得到了囑咐,被告知了山上有這樣那樣的習慣和禁忌。遇到這種事情,她們不會張皇失措。

    寧非就不同了,她不是山嶽國的女人,而是淮安國的女人,據說那邊的女人個個都是小白兔似的溫順好欺,自幼學習三從四德,長大惟願相夫教子,如果見到群男共浴,不知會否嚇得簌簌發抖。

    想到此處,丁孝急急將藥簍往背後背上,一撩衣擺,大步往山上走。路上見到沐浴氣氛已經達到一個新的□,有幾個還把褲子脫了,相互之間比大小。

    這個說:「我發現你的怎麼越來越小了,該不是痿了吧。」

    另一個用手指登一下彈到那個人的那裡,痛得那人嗷嗷叫喚,才嬉皮笑臉的說道:「你說究竟是誰痿了啊。」

    先前那人痛得嗷嗷叫喚,怒罵道:「看,都被你彈腫了!」

    旁邊幾個哈哈大笑:「以前聽說過打腫臉充胖子,原來這裡也可以用上的啊。」

    丁孝氣不打一處來,大喝道:「你們幾個傷風敗俗的在做什麼!」

    那幾個人看到是他,大叫大笑地過來剝他衣服。一邊說道:「咱們這山的女人今天都不在,我們王兵頭說,許大姐回山嶽訂購油鹽,咱山頭的幾個女眷也隨她一起去的,昨日才下的山。」

    其中一個說:「隔壁山頭的女眷沒去,所以他們都穿著褲子,洗起來太不爽快了。」說完挑釁一般往對面山吼去:「嘿——對面的妹妹看過來哦——」

    丁孝焦急地抬手去封他的嘴巴,無奈對方人多勢眾,自己孤掌難鳴,力爭不被他們扒光衣服已經不錯了。

    先前那個人嗚嗚怪笑道:「你急啥,對面山頭離我們這裡甚遠,雨幕這麼大,看不清楚的。」

    又一人笑道:「況且看清楚了又能怎樣,看得到摸不到,氣死她們。」這群人寡居近一年,平日互相說些葷段子互相解解生理和心理的需要,也是正常的,並不是說真的認為被女人看光了也無所謂。

    這種場合中大家百無禁忌,最受危害的反而是人緣最好的。幾個人沒大沒小地糾纏在一塊兒,丁孝一邊努力擺脫糾纏,一邊往山上奔逃。他在寨子裡人緣好到天怒人怨,以至於一路上不斷有人加入拉扯他的行列,若不是他有些功夫底子,早就被吃干抹淨不留渣了。

    圍追堵截的人越來越多,挨挨蹭蹭擠在一起,大部分還算規矩,褲子好好穿著,但有的就肆無忌憚了,山頭上沒了女人,他們就像放出山的老虎。

    丁孝遠遠看到蘇希洵看好戲似的盯住這一塊,就是不施援手,氣得他哇啦哇啦怪叫:「你們這群不知好歹的,看我拿到了鍋鏟,不把你們屁股打開花我就不姓丁!蘇希洵……你還有良心嗎!我 靠!放開我的衣服,王大海你記著,我要給你飯菜裡面下藥,我瀉死你個張千秋,我要給你們統統下癢藥!放開我!放開我!」

    忽聽得左近一個人似乎呆怔地道:「這是什麼情況!」

    只有一兩個人回頭去看,卻見是一個撐了傘,戴了斗笠穿了蓑衣的人。

    他們拉拉扯扯正興起,數十個人包圍一個丁孝,許多被堵在外圍插不進手,正覺得無法盡興,怪叫一聲:「還有個沒脫的!」包圍上去。

    寧非不是自願過來看熱鬧的,而是丁孝一路奔逃,擁堵的人群不知不覺到了她的面前。她身著冬衣蓑衣,十分沉重,根本比不過這群袒胸露乳的男人們的速度。

    丁孝聽到她的聲音,心知不妙,大叫道:「快跑,你快跑!」可是已經來不及,寧非瞬間就被好幾個人不懷好意地圍起來了,丁孝急中生智,又大叫道:「她是女人啊!」

    圍住寧非的幾個人停在那裡,左顧右盼,不知道哪裡有女人。

    丁孝又道:「寧非,快把斗笠摘下來!」

    不等寧非動手,已有個多手的兄弟把斗笠弄下來了,便看到寧非一臉囧然地面對眾人。

    巴掌大的小臉,皮膚白細,烏亮烏亮的瞳仁直愣愣地盯住一群人。

    寧非在目瞪口呆,附近幾個也在目瞪口呆,周圍近百個沒有參與齷齪猥瑣之戰正在專心致志洗浴兼觀戰的男人們還是在目瞪口呆。

    男人們一邊慢騰騰地搓著胸前的老泥,一邊慢半拍地想:「這丫的是誰啊,長得挺水靈的……」

    驀地,忽有一個人慘叫道:

    「女——人——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1:57:38

    第20章【冤家路窄又相逢】

    山上男人居多,但偶爾還是會有幾個賊婆子的。偏偏有幾個賊婆娘厲害得沒話說,尤其是兩個當家還挺為女人們著想,於是就形成了個不成文的規定,公共場合沐浴要穿褲子。

    幾年下來,因為沒有出過什麼事情,於是就有人刻意地將該不成文的規定拋在腦後。也是,山上女人不多,且時常因為公差而下山辦事,女人不在的時候,男人們就成了山大王,想幹什麼幹什麼,大有「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的架勢。

    不想今日寧非居然在場,以至於有的「猴大王」 被結結實實地吃了豆腐。那些規規矩矩穿了褲子的還能面不改色,只是搓泥的動作少許還是文雅了些。至於某些肆無忌憚的,偏偏為了強迫丁孝脫衣而追逐了半個山頭,致使其脫下之褲不知所蹤,一時間爭相走避,幸好山上種有粽葉,奪命似的摘下葉片摀住重點部位,夾緊雙腿倒退著藏進草木叢中。

    寧非繃著臉,各種念頭飛速地過了一遍。她實在是想不出來遇見這種情況是該尖聲驚叫還是裝作什麼都沒看見。最後實在無話可說,看見丁孝被幾個男人壓在草堆裡,可憐兮兮地掙扎著,這幾個都是練家子,身上肌肉堅硬結實得很,丁孝一時間被壓得好像翻了殼的烏龜,任是他四腳劃動,也無法掙脫開來。

    寧非臉色一沉,把幾個男人盯得一陣汗顏,說道:「他都說不願意了,你們強迫他做什麼,還不把人還回來。」

    幾個大男人哂哂地爬起身來,丁孝狼狽至極地起來,猶自恨恨地說:「你們給老子等著,居然敢這樣……」他髮髻歪斜,衣衫凌亂,被大雨淋得透濕,好像標準落湯雞一樣。胸口一大片都露了出來,隱約看去居然還是有胸肌的……寧非自己汗了一把,趕緊扯住丁孝衣袖低聲道:「別在這裡丟人現眼了。」

    說完急急忙忙扯住他轉身就走,適才揭開她斗笠的那名調皮青年維持著舉起斗笠的動作,寧非路過他身邊時說:「麻煩把斗笠還回來。」

    那人忙不迭給寧非扣到頭上,被熱水燙到一般跳走了。可憐那頂斗笠沒繫牢,被風一吹,骨碌碌地滾下山去。

    寧非乾脆不要了,速速逃離此是非之地為妙。屋子距離此處不過數十步,她把丁孝拉回到屋子裡,把門咚的一下子踢上,不論是動作之熟悉利落,還是態度之果敢堅決,都是丁孝未曾見到過的。

    門口關上的一刻,男人們終於嘩然。

    「女人,新鮮女人!」

    「丁孝什麼時候帶了女人回來?」

    「怎麼辦,我被看光了!」

    「要她負責!」

    「真遺憾,她好像沒有注意到我健壯美好的肉體……」

    寧非和丁孝在屋子裡面面相覷,尤其是寧非,她覺得門外那些男人們根本就是不知所謂。

    丁孝乾笑道:「別介意,你會慢慢習慣的。」說著接過寧非手裡的傘放到一邊,因為自己身上的狼狽之狀,不敢多說,急急忙忙回自己屋子更衣去了。

    蘇希洵蹙眉沉思,丁孝帶外人上山的事情是向他報備過了的。他當時沒在意,交由許敏去查她的身份來歷。今日看見,居然好像是認識的。去年末確實曾在淮中京見過一面,沒想到他前腳才進山寨,她後腳就跟來了。

    他記憶力甚強,僅是在燈火昏暗處見過,現在因站在山上,僅能看見寧非一個側面,還是認了出來。

    旁人覺得寒氣逼身,不知他在打什麼主意。

    ***   ***

    因這一件事,整個山寨都知道來了一個新鮮女人。

    丁孝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拖回屋子,不片刻就屁滾尿流般退了出來。一時間傳言四起,據說丁孝拐帶了個婆娘上山,據說這婆娘頗有姿色且性格潑辣,於是丁孝降她不住,現今她還是無主之花……

    換了一個環境,寧非不瞭解情況,覺得如同兩眼一抹黑。她隱約知道黑旗寨與淮安國是不同的,風俗習慣都不同,並且與淮安國裡的傳言也不符合。總之,是個超出了她和江凝菲常識範圍之外的地方。

    有句話叫做入鄉要隨俗,她連俗都不知道,還要怎麼隨。第一次與山寨寨眾們大規模的見面,居然遇見這種情況,寧非不由得憂心忡忡地思考,怎樣才是正常的反應,是上吊自裁還是當庭謝罪?不過中國古人有其聰明之處,有一句話是對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管外面情況如何,寧非打定主意,惹不起她還躲不起了嗎?反正她是純無辜的,躲在屋子裡不出去了,別人還能為難得了她了嗎。

    沒想到的是,山上人不但沒有說什麼諸如傷風敗俗之類的話,反而還對她產生了莫大的興趣,三不五時就有人在屋外探頭探腦,甚至還有人天不亮在外面唱起情歌,歌詞之大膽,人數之眾多,弄得丁孝和寧非都是一臉囧然。

    數日後,許敏尚未回山,寧非已能如常自理。為了防止「打擾」,丁孝在歸他支配的幾間房屋和曬藥場院外圍了圈一人高的圍欄,又用荊棘在欄頂圍繞一圈,既防止偷窺,又防止夜襲。他對逼迫他脫衣的男人們心存氣憤,憑借這股惡氣,一人單干居然數日就完成了這個工程。

    寧非思慮著,自己也算是在此暫居,成天吃丁孝的喝丁孝的不是辦法,多少要回報他一些才能心安,於是丁孝回來處置草藥時就跟在旁邊學著。不數日學會了制蜜丸、散劑的粗製方法,每日丁孝外出採藥,她就在廚房裡熬製草藥濃湯、煉製蜜蠟。

    這日陽光大好,丁孝要到幾個山頭外的鹿過崖採摘巖耳和早春茶葉,寧非將屋子裡掃除了一遍,暫時沒有事做,搬了把椅子,在小小的場院裡曬太陽。

    院門忽然被敲響了,寧非從院欄間隙看出去,見到是個有些眼熟的男人。略回憶就想起,是那日下雨所見的「二當家」。

    為了避免上次的慘況,丁孝這幾日給她惡補了山上的常識,得知山上的大當家姓葉,二當家姓蘇。寧非想,看來就是淮安國裡用來嚇唬小孩的「葉牛頭」和「蘇馬面」了。

    因為牛頭馬面的名號太過驚悚,此刻她不由得多看了幾眼,心想這二當家和馬面真是半點關係都拉不上,黛眉斜飛,目如含霧,倒像是男狐精一般,偏偏邪氣裡還帶著點正氣,讓人形容不出是什麼味道。

    她趕緊起身走到院門伸手去開門閂。

    丁孝善藥,蘇希洵以前常來這裡挑揀合用的藥材。當時不設院門,可以隨意進入。如今不過來了個女人就變了樣子,讓他等得十分不耐煩。乾脆撩起下擺,直接飛身躍入場院裡去。

    一眼就看見寧非站在門口拉門閂,更生不忿。他在淮中京初見她時,就覺得這女人生性懦弱,與他很不對盤,今日再見,更是覺得她改變了丁孝的處事法則,令人生厭。

    寧非聽到衣袂響動的聲音,回身一看,原本在院外的男人正站在場院中央,一雙烏黑烏黑的眼珠子動也不動地瞪著自己,神情上滿是不樂意。

    蘇希洵再不樂意,一點禮儀還是有的,說道:「你忙你的去吧,我到這裡挑幾味藥草就走。」

    寧非與蘇希洵曾有過一次面會,可惜光線昏暗,蘇希洵看清了她,寧非卻對此人沒有任何印象。當此時,她看這個男人既是山寨裡坐第二把交椅的,不好違抗,更何況她也沒有能力違抗,於是趕緊避進自己的屋子。

    她如今對這座山是抱持了敬而遠之的態度,那日雨中觀景,事後悔之不及,如果當機立斷扭頭就走,斷不會生出許多事端,只可惜悔之晚矣。

    蘇希洵先到風房裡尋了幾味風乾藥物,又到場院裡挑了一些,用皮囊分類紮好。臨走時看到寧非所在的屋子,房門虛掩,停住了腳步。
    他想起自己帶葉雲清離開淮中京時,曾經配了一小瓶調氣補血的藥物給她服用,如果按時服食,如今身體當能大好。可是適才看時,分明是印堂灰紫,唇色發白,不但沒好,反而越發加重了的樣子。

    蘇希洵好奇心起,將藥囊掛在場院的椅子上,提步推門走進寧非所在的屋中。

    寧非驚愕地從床上站起,一時間手足無措,不知他進來作什麼。眼見這男子進來之後盯著她左看右看,就是不說話,弄得她莫名其妙裡夾雜了忐忑不安。

    蘇希洵的目光讓她直覺地想起「不懷好意」這四個字,真個是像盯上了青蛙的毒蛇,看上了小雞的老貓。

    不能怪寧非太過被害妄想症,實在是環境陌生,再遇上個素未謀面的男人……不論是前世還是今生,想要安全過活實在是太艱難了,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事事都要靠自己,只有萬分小心才能確保平安一路。

    以前所看案例,有的姑娘遇到惡人,不先考慮退路就口出惡言,說要報警要報復,或者是激烈反抗激怒了惡徒,結果最後不是被棄屍荒野就是被大卸八塊。眼前這人看起來還算斯文,至少沒有滿面橫肉相,但並不代表他心理狀況就很正常。寧非可好好記得呢,《不要和陌生人說話》裡那個斯斯文文的男人,暴力起來簡直不是人。

    她心裡翻江倒海,面上不動聲色,開始仔細思考對策。

    蘇希洵哼地冷笑道:「你以為我會對你做什麼嗎?」

    寧非沉默地想,她都盡量不動聲色了,居然還是被看出來了嗎?

    蘇希洵半瞇起了眼睛道:「倒是個有點膽色的。」

    寧非繃緊了心裡那根弦,直覺地覺得自己這回遇到了天敵。丁孝曾經對二當家推崇備至,說山上大當家時常遭人挑釁,二當家卻是沒人膽敢不服的。究其原因,是因為挑釁了大當家的權威還能死得很愉快,而挑釁了老二,那就是想找死都沒有門路。難怪淮安國裡關於他的傳聞會那麼多,若是在她前世那個環境,這種人會在同業裡混得風生水起,隨隨便便就能陰人陰到陰溝裡,而被陰的還會以為他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最後的依靠。

    蘇希洵往前走來,微彎了下腰,捉起寧非的手腕。她倒吸一口涼氣,強壓下噁心沒有甩開。眼見他只是將四根手指托住手背,拇指按在關脈上,稍微放下心來。可是這觸覺,涼冰冰的,沒有人的體溫,就像是被一條鏟頭花皮的毒蛇纏繞在手腕上一般。

    蘇希洵有些驚訝地抬眼看她,直直看入她眼睛深處,過了盞茶時分才問:「你似乎很厭惡我?」

    寧非禮貌地笑笑:「哪裡哪裡。」

    蘇希洵道:「你的脈搏很快。」

    「是嗎?天生的吧。」

    「……」

    蘇希洵說不出地煩悶,和寧非說話就像打在棉花裡使不出力氣。不論如何挑釁都不見懼色,不單是懼色,連驚訝、愕然、憤怒都沒有,難不成還是個木頭人不成。

    蘇希洵看著寧非一臉警惕地看著自己,偏偏就像欲拒還迎的歌伎。

    他偶爾會下山,有時候會到煙花之地。那裡是逢場作戲的場所,他在裡面舒心愜意,如魚得水。只有在那種地方,才能真正脫離了責任,忘卻了日常煩心事,不用再想著與奸商爾虞我詐的事情,不用再想著哪批貨能下手而哪批貨是難啃的骨頭。

    歌伎們施展渾身解數,只為討得恩客歡心,有時候為了提高身價,不惜使出毒計踩在姐妹頭上。人生百態就在那種場所裡盡展,有的人看不透,有錢便去那裡尋歡作樂,一朝淪為街頭乞,便是前恭後倨的好戲連台。

    蘇希洵喜歡挑一個角落坐下,點上一壺小酒,慢慢品上一夜,單看那些粉黛釵環之下是如何醜陋的面目。

    蘇希洵只會在遇上女人時才表現得尖刻惡劣。他知道自己這個毛病,不過無關緊要,不改變也沒關係。

    他不是在黑旗寨裡長大的,曾經是岳上京蘇氏宗家這一輩的嫡子。雖是正妻所生,可父親偏愛二房妾,對他和母親向來不聞不問。母親過世後,他隨葉雲清一起上了黑旗寨,至今已有十年。

    那日在徐府見到寧非,知道是徐燦的二房已生不悅。而後得知她居然讓葉雲清與她共臥一床,更是認為此女水性楊花不是好貨。前幾日大雨那會兒堅定了想法,試問,有哪個女孩兒家會呆在那種地方,還看得津津有味一般。

    此際,他心裡生了鄙夷,冥冥中冒出捉弄人的惡劣想法。忽然伸手托住寧非下顎,不待她反應,一把將人推倒在床上,壓住她,看著她烏亮亮的眼睛裡閃爍的光彩,然後噬咬一般地親上去。無聲地舔舐她的唇線,描摹精緻的唇形,染得上面一片亮澤。

    寧非如遭雷擊,她從沒有被人這麼親密地接觸過,並且是不帶尊重的褻玩。這種感覺令人非常非常的不愉快。

    可是掙扎不得,蘇希洵的力量大得不像人類,直長的腿壓制了她的下半身,單手控制住她的手腕,另一隻手撐在她腰下。

    半晌,蘇希洵笑瞇瞇地抬起頭,看著身下人煞白的臉,問道:「喜歡嗎?」

    寧非死死地瞪著他不說話。

    真是無趣的反應,蘇希洵想。院子裡傳來有人推門的聲音,然後聽見丁孝在外面大聲問:「咦,今日怎麼沒上門閂?」

    蘇希洵想了想,還是把寧非放開了,站起身來,身上的衣服絲毫不亂。寧非的頭髮都被他壓散了。

    寧非坐起身來,沉默地整理頭髮。

    蘇希洵看著她也站起身,走到屋角找到臉盆,一路上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深覺無趣,不由問道:「就這樣算了?」

    寧非就著臉盆,狠狠地吸了一口水,咕嚕咕嚕地漱起口,拉開門往外面噴出去,差點射到往這邊走來的丁孝。丁孝叫道:「你這是幹什麼,漱個口都能漱出殺氣來!」一看蘇希洵居然在寧非屋裡,又道:「老蘇,你過來是找藥的嗎,我今日採回幾種稀罕物。」

    蘇希洵掃了他一眼,扭頭不語。過不多時忍不住又去注意寧非。

    寧非此時已擦乾淨臉,把門拉得大開,往外面走去。

    蘇希洵終於忍不住,再次問道:「你……就這麼算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1:58:00

  第21章【夫唱婦隨好恩愛】

    蘇希洵將藥囊背起,看見寧非轉頭向廚房去了,而丁孝一臉不明所以然的樣子,不便多言,拱手告辭而去。

    寧非想,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不論到哪裡都有渣男的存在。先是一個徐燦也就罷了那是江凝菲惹下的麻煩。這個蘇馬面,簡直不可理喻。她不一會兒找了把砍刀出來,丁孝一看她目泛凶光的樣子,想起那日雪地相遇,她一人一馬在前,數狼尾隨在後,也是這樣氣勢洶洶的,心裡突的一跳忙問:「你這是要幹什麼?」

    寧非看見蘇希洵已經不在,冷笑一聲:「放心,我不是去砍人。只是這柵欄可以不要了。」

    走出院子的蘇希洵只覺得背後一陣寒風吹過,頓時起了層麻麻的雞皮。

    丁孝道:「沒有這柵欄,以後又是人人可以隨意進出。」

    「沒有這柵欄照樣可以隨意進出,並且進來了還可以肆無忌憚地想幹什麼幹什麼。」

    「想幹什麼幹什麼……」

    「而且影響也不好。」

    「影響不好?」

    「還是拆了吧,家裡都沒柴禾了。」

    ***   ***

    忙碌了一整個晚上,蘇希洵好不容易終於將案台上的事情都做完了。

    他對外面說道:「事情辦完了,上來領回去吧。」不多時便有人從竹閣下跑上來,推開門口,將案台上的文書匣子搬了出去。領取文書匣子的使者下了樓,樹叢間就有黑衣侍衛跟著他往下山的路去。過不了多久,這些文書將會從水道運往岳上京,直接入宮遞呈御覽。

    這樣的生活不多不少,已經過了十年。

    十年前,他還是蘇家裡可有可無的一員,空有一身本領而無處可用。葉雲清算是他秘密的朋友。如果讓族裡知道他與皇族有關係,或許不會遭受到那樣的事情吧。可是正因為這樣,蘇希洵從不讓葉雲清公開與他的聯繫。他不願意自己的朋友也成為那些人利用的籌碼。

    山嶽國偏安於多山地帶,土壤紫黑肥沃且鹽鐵豐足,百姓安居樂業,不思外拓疆土。然而淮安國卻不滿足於江南魚米之鄉,數百年間屢屢開啟戰端,令山嶽國苦不堪言。

    就算如此,山嶽尚商,淮安尚武,這是數百年裡延續下來的,想要山嶽百姓忽然之間拋棄禮樂執刀槍參與征伐,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是若不使得全民皆兵,憑淮安國目前節節攀升的國力,山嶽國土定會被逐步蠶食。

    葉雲清已經被皇帝允許進入議事房聽議朝政,每逢與蘇希洵在一起,總是愁眉不展。

    那年正是中秋,蘇希洵與葉雲清在屋頂上對飲,酒興上來,蘇希洵忽然說:「我們去建個寨子吧。我們二十年前被大敗於槐下,議定永不得在邊界樹立軍營。既然淮安不許我們立軍營,那我們立匪寨總是可以的了吧。反正都是換湯不換藥的事情。」

    一句話引起了一夜長談,第二日酒醒後悔不迭,可惜葉雲清早已聽入心裡,深以為然,不等蘇希洵點頭同意,就稟明皇帝,將他五花大綁地綁上了雁過山,此後就過著亦兵亦匪的生活。

    蘇希洵年輕時,曾經有著各種各樣的夢想,他不需要家裡人的重視,不需要考取功名利祿。每日有三餐飯填飽肚子,有片瓦可以棲身,就很足夠了。然後他可以輕輕鬆鬆地,牽一頭小毛驢,走遍山嶽各個村寨,看遍美景喝遍美酒,渴了就找一眼山泉,餓了就獵一頭小鹿。那樣自由自在的生活才是他最喜歡的。

    而不是現在……他腦袋裡嗡嗡作響,從理想裡回到了現實。鬱悶地揉揉額頭,耳鳴的情況還是不見好轉。最近要考慮的事情太多,將葉雲清接回來到現在都沒好好休息過,奔波往返於雁過山與周邊郡縣之間,實在有種一截蠟燭兩頭燒的感覺。

    周邊郡縣都是新徵的兵源,哪裡都不願意把軍隊劃撥上山。眼看這一批的匪兵快要到期返鄉,到時候青黃不接,恐怕不能抵禦新一輪的剿匪。

    他為自己沏了一杯熱茶,走到窗台前拉開靠山崖那面的窗戶,山風便呼呼的灌進來,手心裡的茶熱騰騰的冒著白霧。黑暗裡,山崖下的濃密樹叢都顯得深淺不一的烏黑濃重,彷彿巨大的破口,那一端是通往地獄的深淵。蘇希洵喜歡這樣的感覺,腳踏實地站立著,可是眼前是危險,是啊,眼前到處都是危險。

    做起這麼大一個山寨,危險重重。如果讓淮安拿到確實證據,肯定會舉兵來犯。於是蘇希洵每年都有近三分之一的精力放在了擾亂視線的工作上,一忽兒在淮安散播黑旗寨是山嶽軍營的消息,一忽兒又散播山嶽各郡圍剿黑旗寨的消息,過往商隊不論是從淮安出發的還是山嶽出發的,一視同仁地打劫,只不過所有戰利品大部分都納入了岳上京的公庫。

    他現在在擬定一個計劃。既然匪兵不能長久,那麼就乾脆建立起真正的匪幫,春末開始就向全國招納婦女上山,兵丁們有了家眷,就不會老想著下山歸家了。

    門口被咯咯地敲了三下,蘇希洵說道:「進來吧。」

    門開處,走進一個墨綠裝束的少年,將一個包裹和一柄弓一個箭囊拿了進來,放在書案上道:「二當家,你要的東西我已經拿過來了。」

    來人是蘇希洵這兩年培養的一個貼身護衛,名叫阿剛。資質上佳,輕功尤其出眾,更難的的是,他在處置事情上比其他同年齡的人要有頭腦。

    蘇希洵回到案前,將茶盞遞給阿剛道:「我還沒喝,現在溫的,你潤潤口。」說完騰出手開始翻檢案上的東西,隨口問道,「沒被人發現吧?」

    「我辦事,您放心。我進去的時候,丁大哥都沒發現,在地窖裡擺弄他的寶貝藥物呢。至於那個女人,睡得很熟,沒發現她的東西被拿出來了。」

    「做得很好,你就在這裡坐一會兒,我看完你立刻送回去。」

    蘇希洵最後在包袱裡找到一張包得整整齊齊的紙,張開一看,是一封休書,下面簽有徐燦的大名,蓋了他的花押。

    休書的內容比較熟悉,他有點印象。最後恍然大悟地想起來,他曾經因葉雲清的要求寫了一封「休書」,那天夜裡還曾就休書該怎麼寫展開了激烈的討論。他當時惡言惡語地說徐府二夫人要休書是看著過乾癮,哪想到居然被她弄了一份真的休書出來。

    他仔細查驗,看不出簽名花押有不妥當的地方,心想,也許是她把那份休書謄寫了,然後激得徐燦發怒,終於同意簽押了吧。

    他將紙張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回信封。再看那件灰藍的休妻服飾,戶籍遷轉文書,通關文諜,全部手續都是備齊的,更覺得不可思議。看來是真真正正被休出府來了,可是為什麼臉上不見哀戚?反而好像很輕鬆瀟灑的樣子。真是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一個女人。

    最後拿起那張長弓,發現弓身上還染有乾涸的血跡,因為融入了硬木纖維之中,清洗刮除不掉。顯然是經過一番惡戰的。

    他問:「阿剛,這把弓也是她的?」

    「應該是吧,我以前去丁大哥家裡,從來沒見過這種東西。弓和箭囊都是掛在那女人屋子裡的。」

    「……沒聽說過她還會用弓。」

    「我也看不出來,山上的女人比她粗壯多了,能用弓的也不多。」阿剛說。

    「總之,就先如此好了。丁叔丁嬸現在都不在,我們要多幫丁義照顧一下他家裡。」

    「二當家,您放心,交給我沒問題的。」阿剛說完,忽然想起一件事,皺起眉頭十分失望地說,「看來接了這個任務,我連下山都很難了。」

    「下山,下什麼山?」

    「山上防瘴的甘膽草已經用光了,桔梗也差不多的樣子,還有綠豆也需要進了。前些日子我爹還說要跟您報備,準備進淮安文廣郡收購一些。」

    春末至秋初天氣炎熱,是雁過山瘴氣最重的時節,每年都要儲備防瘴排毒的藥物。山嶽國雖然也產桔梗和綠豆,但總比不上淮安國的質優價廉,於是總要從山庫裡拿一些銀錢到淮安購入。

    蘇希洵點頭道:「你若想去也可以,想她一個女人,應當掀不起什麼風浪。」

    ***   ***

    早春將過,天氣暖得很快,寧非的冬衣馬上就要換下來了,這又是一件難事。她這兩天有點發愁,上了山之後,她找不到自己可以幹的事情,雖然身上還有幾片金葉子,不過山上的必需用品是定時發放分配的,有金子都沒處用。

    犯愁,真是犯愁,難道從今開始,她就要靠吃軟飯維生麼。丁孝脾氣再好,她都是會覺得心中含愧,前些日子天寒水冷,連衣服都是丁孝笑嘻嘻地抱出去洗了的。

    丁孝看出她心裡有事,這日早飯和她說道:「這幾天天氣暖和了,你氣色也比前些日子好很多。不過我不指望你能挑水打柴,這些活兒都是男人做的,你幫我抄錄一下藥名,做些分類整理就是。」

    寧非點頭道:「這活兒很好,要不我真想不出自己可以做什麼了。」頓了會兒又道,「這幾天我覺得力氣回來不少,總是躺著坐著也不是事,沒病都要養出懶骨頭病來,等天氣再暖和些,連洗衣擔水的事情也交給我吧。」

    丁孝驚奇道:「換洗衣物交給你沒問題,可是擔水你能做得來嗎?」

    寧非說:「我在鄉下的時候可是做慣這種事情的,那時候用的桶比這裡的都大。」

    丁孝半信半疑:「既然你這麼說了,那就這麼辦好了。可不要到時候擔不起水哭鼻子,不過你要是在山道上摔斷了腿,我倒是能幫你正正骨,外傷骨傷我最是拿手。」

    「……丁孝,你真的很欠扁啊。」

    「欠扁?」丁孝疑惑著,不明白什麼意思,寧非別了他一眼,站起身收拾碗筷去了,留他一個人迷糊。

    丁孝與其「娘子」夫唱婦隨、和諧恩愛、舉案齊眉的事跡很快傳遍了整個山寨,不少人慕名而來。

    各行各業都有「農閒」、「農忙」之分。對於山寨匪徒而言,冬天是最最清閒的時候。淮安國的商人每到冬季就成了冬眠的青蛙,縮進窩裡不露頭,匪徒們成天無所事事,只能在大小匪頭們的調教下操練操練再操練,變得皮糙肉厚個個欠扁。

    整個冬天一過去,到了草木蓬生的春天,男人們就成了發春的公貓、發情的雄狼,四處躁動著叫囂著找點兒不同尋常的發洩點。

    那日大雨之後,丁孝金屋藏嬌的事跡早已風傳,現在再聽說那位「小娘子」每日必隨丁孝在場院裡分揀藥物,丁孝幫人配藥時則幫襯著記錄取藥,個個如打了雞血一樣的激動,紛紛前往丁孝家近距離一看究竟。

    寧非很有涵養地大筆一揮,將配藥單子錄好,對眼前的男人道:「你叫什麼名字?」

    眼前男人是個絡腮大胡的壯漢,鬍鬚還有捲曲,像極了傳說中的李逵,總之是個讓你一眼過去第一印象就是「此人吃麵必有麵條流落於其鬍鬚海洋之內」感想的人。

    該人坐在丁孝那邊的方桌前,丁孝還在翻檢他膝上的傷口,可是一雙骨碌碌的眼睛直盯著寧非這邊,聞言,立時拋了個飛眼,生怕嚇著人一般放輕了聲音道:「鄙人尊姓牛,大名大壯。」

    丁孝目瞪口呆地道:「牛大壯你悠著點行不,什麼時候說話這麼細聲細氣,況且『尊姓牛大名大壯』,有你這麼說的麼。」
    寧非道:「是哪幾個字?」

    牛大壯捨了與丁孝爭辯,趕緊道:「很牛的牛,很大的大,很壯的壯。」

    寧非無語,半晌方道:「人如其名啊。」

    「那是當然!」牛大壯挺胸凸肚道。

    丁孝歎:「這日子沒法過了……」

    阿剛和一眾年輕人趴在窗洞前往裡面看,一幫人樂呵呵地低聲議論:「丁大哥不老實,總是說什麼事也沒有,我看他們很合拍啊,正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樣子。」

    「就你喜歡掉書袋,丁大哥不是雞也不是狗,這麼說根本不恰當。」

    「不過……啊,淮安來的女人就是好啊,看起來多溫順,又安靜又乖巧,比俺家老娘強多了。」

    「小心別被你娘聽到,否則,哼哼……」

    「是兄弟就別賣我。」

    阿剛笑嘻嘻地和一眾小兄弟混在一起,心想,這女人很陰險啊,表面功夫做得很好,大家都被騙了吧。

    他現在是被蘇希洵委以重任,要負責觀察寧非是否有異常舉動,兼且聽說她不但勾搭上了丁孝,還與葉雲清有過非尋常的往來,心中早已存了先入為主的觀念,一心想揪出寧非的小辮子,為黑旗寨掃除一個隱患。

    如此觀察了幾天,寧非卻沒有任何異動,乖乖地呆在家裡,即使出去也只是跟在丁孝後面去認路而已,根本不可能與淮安來的細作有接觸。再過數日,在一個陽光充沛的早上,寧非突然提了兩個桶和一條扁擔出了門。

    阿剛住在丁孝家附近,聽到開關門的聲音就探出了頭,出乎意料,今日出門的居然是他緊逼盯人的女人,心中一跳,暗忖道:「丁大哥昨夜分揀藥物睡得很晚,現在都還沒起來,她特地早早出門,必有蹊蹺。」

    於是一路遠遠地尾隨在後。

    遮遮掩掩走到一個岔道,忽看到有人從叢林裡走出,正是蘇希洵。

    蘇希洵看見他就道:「阿剛,你做賊呢……」

    阿剛連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蘇希洵略有所覺,順他目光看去,看見寧非倒提一把扁擔,手拎兩個木桶,一晃一晃地往山溪那邊過去。因聽到身後有人說話,寧非不經意地回過頭,阿剛連忙對蘇希洵說道:「我在外面耍了一夜,要趕早回家。否則要是被我爹發現了,不打斷我的腿才怪。」

    蘇希洵笑道:「那還不趕快回去!」

    說罷,拎著阿剛往回走。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2:06:24

    第22章【壓寨奶娘的心事】

  蘇希洵拉著阿剛躲到樹木後,一巴掌拍上阿剛後腦勺道:「你小子行啊,撒謊越來越溜了,跟誰學的?」阿剛摸著後腦勺小聲道:「還不是跟您學的嗎。」

    「她今天怎麼出來了,昨天還聽說她不生事不鬧騰,乖巧柔順的。」

    「誰知道,看樣子像是出來擔水,不過就她那小身板子,不被壓塌了才怪。我想著,或許是因為她今日要有『行動』了。」

    蘇希洵疑惑道:「不能吧,她才上來幾天,能查到什麼啊。」

    「跟著她,到時候不就知道了麼。」

    蘇希洵自從上山後,就很少親自做這種偷雞摸狗一樣的事情。他在淮中京入皇宮盜藥時,照樣肆無忌憚地鬧得滿城皆知,現在不但躲得偷偷摸摸,並且跟蹤的對象還是個女人。不過他不覺得心裡有愧,反而興起了一種興奮。跟蹤這種事情對他來說像是吃飯睡覺一般簡單,屏息靜氣放輕腳步隱藏身形,樣樣做得頂尖兒地好。

    寧非是真的什麼都沒注意到,她要知道身後跟了兩個尾巴,冤都要冤死了。今日出來的確不是有啥異心,而是想到江凝菲以前做童養媳時,每日必到河邊擔水回家,家中粗活重活一力承擔。這個身體現在如此不濟,如果加以鍛煉,也許能夠恢復往日的利索。

    還沒到山溪邊,聽到了潺潺的水響,其中隱約有男人發出掙扎般的唔唔聲。她想起丁孝囑咐的事情,停下了腳步,對山溪那邊喊道:「那邊有人嗎?」

    不多時,就聽到那裡傳來人聲:「是女人!快快快,你這混蛋,把我衣服拿過來。」

    寧非聽到此處,知道果然有人在那邊洗澡的,乖乖兒停在那裡不動了。阿剛看得拿不定主意了,也許真的是來擔水的,不然那邊都是山上的人在洗澡呢,她過去能和什麼人接頭?

    寧非等了不多時,聽到撲騰撲騰的聲音,一個頭髮上濕淋淋的並且衣服都沒穿整齊的漢子低著頭一溜煙般衝過去了,緊接著幾個漢子炸騰著從後面緊跟了上來,又笑又鬧,經過寧非身邊時,驚奇道:「這不是丁孝綁上山的便宜夫人嗎?」

    寧非看得有趣,問道:「你們這是在做什麼?前面那人好像很羞惱啊。」

    幾個男人哈哈笑道:「他打賭賭輸了,按約定……」說到此處,互相間看了一眼,仰天大笑,不約而同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又怕寧非誤會,連忙有人補充道,「你放心吧,不是對他做了什麼壞事,真的,只是在他屁股上刺了幾個字,他以後回家給他家那口子給看到了,得笑到死。」

    「你說的什麼話呢,在大妹子面前哪裡能提那屁不屁的。」

    「不叫做屁股,那還能叫做什麼?」

    「要叫尊臀。」

    寧非乾笑著道:「我沒那麼大好奇心,只是看著覺得很有意思的樣子。」

    男人們看到她拿著水桶,有人問:「大妹子是來擔水的?丁家大哥也真是,這種活兒怎麼能讓你來做,桶給我們,包管立刻給丁孝的水缸裡滿得再裝不下水。」

    寧非道:「哎哎,謝謝了,我好不容易徵得他同意過來練練手。」

    眾男人咋呼著不信她還能提起兩桶水來,寧非無奈已極,只得任他們跟自己到了溪邊,讓他們看著自己裝了半滿的兩桶水,掛上扁擔兩頭,然後上肩。

    兩桶水乍一掛上肩去,還有些不適宜。江凝菲以前擔水是幾乎滿桶的,回到家中水都不潑,現在還是退步了許多。這種生活其實真的不錯。生活本來就是辛苦的,不同的是辛苦的是身體還是心靈,寧非是寧願累死自己也不願意再回到江凝菲以前那種生活的,成天鑽營著獲取男人的寵愛哀憐,簡直太痛苦了!

    寧非那個時代,有很多話本故事,有一個賢妻故事講的就是類似於江凝菲的,有個商人納了妾,正妻看著那妾覺得很不順眼,趁男人出去行商時尋由頭將妾重重責打了一頓。等男人回來,妾順從隱忍地什麼都沒說。忽然有一天,家裡遭了匪賊,妾指揮僕人圍追堵截,自己抄起棍子把那些匪徒打得屁滾尿流,眾人方知原來她武藝超群。妾備受讚揚,成就一段傳奇故事。可是這樣活生生地把自己給束縛在三從四德的框架裡,那個妾心裡是真正甘願的嗎?至少,江凝菲臨死前,終於生出了懊悔和疑惑。【感謝讀者xiaok5757幫助查詢,這個故事出自《聊齋誌異·妾杖擊賊》】

    男人們驚呼著:「看不出來!實在看不出來!」

    山上女人被寵得娘娘一般,還真少有挑得如此利落的。這時候想起丁孝不斷跟他們重複的「殺狼事件」,盡皆大驚失色道:「丁大哥說的莫非是真的?你一個人殺了兩頭狼嗎!」

    那日寧非一人對付六狼,後來丁孝只看見兩頭倒斃在附近的,也就這麼以為了。

    一人道:「丁孝那傢伙慘了,娶了個力大無比的娘子。」

    寧非無可奈何道:「他什麼時候與我結親了?我不過是一個棄婦,被他好心揀了回來。」

    「當真?丁大哥確實與你沒有關係嗎?」

    頓時引起更大的騷動,開始有人嚎著:「嗷嗷嗷,機會來了!」然後男人們歡樂地包圍住她,不斷地詢問她諸如年齡、生地、家中父母的情況。

    寧非一隻手穩著水挑子,一隻手捂額不語,她知道自己說錯話了,遇到類似的事情應該緘口不言,否則會引來更大的麻煩。

    男人們途中不斷要求幫寧非接挑子,最後惹得寧非停下腳步,忍無可忍地道:「求求你們少折騰我吧!」

    阿剛看得有趣,低聲對蘇希洵抱怨道:「以前哪見過那些傢伙這麼積極,態度全都不一樣了。」

    蘇希洵則是滿懷感歎:「果然,非常有必要招許多女人上山啊。」

    阿剛憤怒地說:「被他們這麼一鬧,我們還跟什麼呀,沒戲了。」

    蘇希洵拍拍他的肩膀道:「出去吧,躲著做什麼,沒必要躲了。」說完拉著阿剛出了林子,從石階過道上趕上去。

    不多時有人看到了他們,前面圍著寧非獻慇勤的男人們紛紛道:「二當家早。」

    寧非聽到這一連串的問好,先是一怔,轉頭看時發現是蘇希洵,頓時不知道當如何反應,私心底下肯定是很不待見這個舉止輕薄的男人的,但是丁孝好歹算是他的手下,她又是托庇於丁孝家中的,正是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她想自己好歹是個成年人,應該用成年人的辦法來解決問題,因而暫且壓抑了厭惡,向蘇希洵問了好。

    蘇希洵越發感到訝異,一路上找不到話題,只得問道:「你擔這兩桶水不覺得重嗎,要不我幫你提一下吧。」

    「謝過二當家,寧非習慣的。」

    「……」

    有蘇希洵壓陣,那幾個大男人不敢造次,才到岔道口就紛紛找借口離開,離去時不忘對寧非大拋飛眼,有人殷切要請她閒暇時到屋中坐坐,並以性命保證「絕對不會做出非禮之舉」。其餘人均笑道:「你的性命?那是什麼玩意兒,寧妹子要那種玩意兒有什麼用!」

    聽到這種亂七八糟的對話,寧非連身後跟了個催命鬼都忘了,跟著笑起來,與他們揮手告別,重新挑起擔子時看見蘇希洵居然還沒離去,瞬間繃緊了身上的弦。

    此時只有她和蘇希洵,連阿剛都被一眾粗壯漢子嬉笑著拉走了。

    寧非眼角餘光瞟見的確是沒人,岔道口被一人多高的茅草遮得密密實實,大概叫破喉嚨都不會有人過來了,立時說道:「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求你放過我吧。」

    蘇希洵訝然道:「放過你什麼?」才後知後覺地想起前些日子輕薄她的事情,頓時緘口不言。他訥訥了片刻,忽說道,「我記得你從淮中京帶來一些丸藥,怎的沒吃?」他也是前些天翻看寧非的包袱沒找到,可是看她氣色又不像調理過的樣子才問的。

    寧非一愕:「你翻看我的東西了?」說完沉默,檢查她隨身所帶的東西是必然的,她能夠理解。可是感覺還是很不好。寧非心情不好,臉上自然不會好看到哪裡去,長相雖然是年輕,可也能讓人產生「此女不好惹」之感。不是那種虛張聲勢實則色厲內荏的,而是確確實實讓人覺得再說下去或許雙方都會難堪了的。

    一時間氣氛更是冷凝,兩人相顧無言,最後蘇希洵什麼話都沒說,轉身自己走了。

    蘇希洵以前是以精力旺盛而聞名,除了處理自己負責的事務外,常常連葉雲清的部分一併承擔起來,以至於在山寨裡有了「壓寨奶媽」之稱。雖然他曾經以雷霆之勢鐵血手段鎮壓過數次,總是離離原上草春風吹又生。

    就算公務再繁忙,每日所佔時間最多不過一兩個時辰,剩下的精力就都放在好好操弄山寨兒郎上面了。這些天,剩餘的精力似乎有了其他的轉移點,心裡像掛了什麼東西放不下來。

    寧非絕非美色,並且蘇希洵也是對美色沒有興趣的人。只是幾次見面的情況都很特別,想起那種潛藏針鋒的感覺,心情就止不住高昂激盪。

    這種症狀愈趨嚴重,終於有一日,蘇希洵憤而一拍書案,將文書推開,起身大罵幾句粗口,繼而小聲疑惑道:「莫非是染了欠操的病症不成?這可得好好看看。」

    門外的嘍囉聽到,嚇得一個踉蹌,趕緊拿樁站好,免得被殃及池魚。

    蘇希洵心事忡忡的樣子很快在山寨裡傳遍了。

    有人說他常常吃著飯,筷子伸出去半天都沒夾上一根草來,凝立在半空一動不動,像是在練武林絕學「筷子功」;有人說他出去遛鳥,有時候把鳥放出去幹脆就不收回來了,一個人站在山頭吹風發愣。有人說他常常半夜三更不睡覺,跑到深山老林裡狂奔一通,殺得滿山野狼苦不堪言。

    當事人對這些傳言聽而不聞,弟兄們問他究竟在發什麼瘋,他高深莫測,笑而不言。

    ***   ***

    時值陽春三月,草木蓬生。淮安和山嶽的行商們開始了一年中最為繁忙的往來,山寨買賣的旺季終於到了。

    這日天剛亮,寧非就被屋子外面的一陣喧嘩吵醒。丁孝的屋子接近後山,清晨時分少有人來,一般到了晌午才會陸續有傷員前來要藥。這倒是不尋常,外面似乎來了不少人,壓低聲音的說話裡還夾雜了偶爾的金屬碰撞聲。

    過不多久,聽到丁孝在叫她,忙從床上爬起身來,粗略圍了長裙和短圍裙,拉門出去。

    看時方知有十數名粗壯漢子包圍著丁孝在說話,那些漢子身披牛皮甲,腰扎籐編裙,腰帶上掛著或大或小的砍刀,手臂上面孔上都抹了泥巴,顯得灰乎乎的。丁孝比那些漢子都矮了一個頭有餘,努力從人群中探出頭來對寧非說:「你接一下手。」

    寧非走過去,人群趕緊自動讓開道路,丁孝終於把手裡的野菜交給她:「我有事要出去,這是方才出去摘的,你洗剝一下,我中午回來炒。」

    寧非疑惑地一圈看過去,眾漢子皆是面帶笑容,半干的泥灰撲簌簌地往下掉,剝蛋殼一般露出鮮嫩的皮膚,連忙收起笑臉抱怨:「糟糕,又得重新塗泥巴。」

    「你們這是準備去做什麼,塗得滿面泥灰的。」

    這些日子的相處,人人都知道丁孝屋子裡養了個好脾氣大力氣的姑娘,牛大壯恰巧也在裡面,對寧非說道:「寧妹子別擔心,我們不是把他押去見阿妹,不必擔心他會見異思遷。實在是咱們今天的生意有些……有些那個困難,請丁大哥給我們壓陣呢。」

    旁人幫腔說:「葉大當家不日即歸,咱們要干幾單大的給他看看,省得他老以為山寨缺了他不行,成天屁顛屁顛的瞎威風。」

    寧非答應道:「葉大當家要回來了麼?不過你們沒必要解釋,丁孝爹娘都為他婚事老操心了,要是他主動看上哪個阿妹就好了。」

    丁孝哭臉道:「我有爹娘看著已經夠麻煩的了,現在還多了個阿姐似的人物,明明比我還小,卻成天惦記我的婚事,苦死我也!」

    眾人又笑,再落一地泥灰不提。

    丁孝臨走囑咐:「廚房的柴禾正好用完了,我都忘了劈。如果我午前沒回來,你就去阿剛家吃飯,他飯菜做得多,吃不完也要倒去餵豬,多一雙人用的筷子沒問題。」

    寧非連連點頭。
    「記住啊,別自己亂弄,劈柴不是開玩笑的,別把你自己腳丫子劈了半塊去,我再能耐都治不了。」

    漢子們笑道:「行了,丁大哥,有你這麼說話的嗎,在寧妹子面前說得如此鮮血淋淋,都不怕把人家一個嬌滴滴的小姑娘給嚇著。」說完連推帶哄地把丁孝拉走了。

    寧非站在曬藥的場院上,總覺得丁孝似乎忘記了什麼東西。過不多久,果有一賊頭賊腦的小子從丁孝被押走的方向匆匆跑來,對寧非躬身問個好,將掛在樹丫上的藥囊給提了,撒丫子奔跑回去。

    山寨、土匪……隨丁孝山上至今,住得越發習慣,今日方有處身於匪徒中的自覺。寧非抓著手裡的野菜,想想,還是先到後院劈柴去吧。

    日頭漸漸升高,寧非將一個院子的家務都做完了,始終不見丁孝回來,心中不由有些發急。丁孝的武功如何她是沒見識過,可是匪徒所做的營生聽說已多,黑旗寨在淮安的名氣大,她入寨之前都以為個個都是身高兩米、腰如酒桶、膀若磐石的阿諾施瓦辛格樣。今日一見,雖然有點參差不齊,好歹還算是質量過硬,丁孝往裡面一站就成了扎堆巨人裡的小矮人,想不擔心都不成。

    這邊不比她所在的時代,發個燒感個冒都能夠弄死人,被銳器弄破點兒皮都很可能感染了破傷風不治身亡。丁孝自己是跌打大夫,可他要是自己出了事,現場還有誰能去照顧他。

    一直等到了正午,都沒回來。白米粥熬成了粥糊,撒了野菜芽兒進去,白白綠綠的煞是好看,可仍然沒見人影。

    寧非蹲在灶台前心神不寧,等灶火都變成了柴灰,依然沒個聲響。

    寧非坐在屋子裡,水缸的水也挑滿了,柴禾劈好了,廚房弄乾淨了,沒事可幹。忽然屋子外遠遠傳來著急的叫喊,越來越近,寧非驚得站起身,耳中聽得分明,是阿剛在叫救命。

    她急急開門出去,外面恰是陽光燦爛,甫開門就被照花了眼睛,好不容易漸漸能看清了,方看到阿剛從山道上繞來,身上俯著一人,不知生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2:06:45

    第23章【追風逐影過山門】

    阿剛未將人扛到近處就大叫道:「丁大哥呢,叫丁大哥來!」他身後跟了幾個聞訊出來的男人,一群人簇擁著來到丁孝排屋的前面。

    寧非趕緊讓出自己居住的屋子,讓阿剛將人放下。待看時,是阿剛的爹,因平素常常四處打柴供應各家,山上都叫他打柴老焦。

    此時見他臉色紅白相間綮綯綻網,銆銌銊銨眼眸血腫,嘴角紫漲,阿剛氣喘欲死,仍不忘問:「丁大哥呢?」

    「今日恰巧不在,你爹這可是中了蛇毒?」

    阿剛急得話都說不出來,喉頭上下顫抖,一張臉憋得紫漲,兩眼泛出水光來。後頭有老人替他答了:「山上毒蛇多,老焦自己都會治幾種常見的蛇毒,今日居然這番淒慘樣子,恐怕是遇見了金線大王。」

    「金線大王?」

    老人道:「金線大王乃是山上特有,平時十分難見。成蛇僅有拇指粗細,通體漆黑光滑,唯有頭尾環繞三條金絲,因而得名金線。它劇毒無比,普通眼鏡王蛇都不是對手,因而有大王之稱。」

    阿剛一步上前,揪住寧非的前襟哭道:「父親已經處理過了,還是無法阻住毒性上延。山上只有二當家和丁大哥能治,二當家今日下山迎接大當家去了,唯有丁大哥能夠救命。」

    寧非眼見床上躺著的男人扭動掙扎,似乎渾身劇痛無比,偏偏喉嚨水腫,發不出聲音。跟著焦急,將丁孝的去向說明了。

    老人說道:「牛大壯他們今日是要劫一批從山嶽前往淮安的錢貨,約是在西邊山腳。我聽我兒說過,只需沿西邊山道下去就是。」

    寧非道:「多久的腳程?」

    「快的話大約一個時辰。不過那是按照牛大壯他們來算,我們這些不會輕功的,只有慢慢下去,約要走上大半日。」老人忽而大喜道,「阿剛,我記得你輕功曾得二當家贊為上佳,可以自去求救。」

    寧非往阿剛身上看去,他身上衣衫多被泥土污損,兩膝更有破口,恐是方才背負父親上山求救太過心切,以至於連路都沒辦法顧好。阿剛雖然意動,但眼見父親狀況不穩,唯恐在自己離去時嚥氣,而自己竟不能盡孝於老父身旁,兩眼含淚,進退難擇。

    阿剛還是少年,站在寧非面前略矮些許,抬眼茫然地看著寧非,樣子極其可憐。寧非咬牙道:「騎馬要多久?」

    「什麼?」老人問。

    「騎馬,不會輕功,可以騎馬下去。」

    老人面有難色:「山道崎嶇,控馬技術極好才敢騎馬上下。在場眾人恐怕沒有辦法騎馬下去。」

    寧非道:「我問需要多久,沒問有沒有人會騎馬。」

    「這個不知,應該不會很久。」

    寧非抓起阿剛的手,他還握著她的衣襟。她道:「你在此照顧父親,我代你去找丁孝就是。」

    說完轉身出門,來到馬廄,正見有丁孝的卷毛黑騾和自己的棗紅大馬。西邊山道步行下山約有半日,得牽了這兩匹坐騎出去交替使用方可速達山腳。

    她將毛氈往騾馬身上各搭了一塊,心想山道崎嶇,難免有點磕磕碰碰的,江凝菲的騎術算是頂尖的,但也要防個萬一,尋來布條往騾馬胸前腿後簡略做了捆紮,算是能夠固定雙腳的蹬子。

    牽馬出去時,聽到阿剛在屋前叫她道:「山道上有明崗暗哨,沒有許可,是不會放你過去的。」說著將一塊腰牌掏出遞給她道,「這是我的腰牌,可通山上七關,但到山下兩關,或許……」

    寧非深吸一口氣,咬牙道:「說不得,通不過難道還打不過了?」甩韁進屋,伸手取下牆上長弓箭矢,拿了一個牛皮水囊,方回去翻身上馬。

    阿剛等人見她如此氣勢,飛身上馬的姿勢更是熟練得如同翻掌之功,俱是驚訝無比,寧非早已打馬下山去了。

    ******

    丁孝曾說阿剛從小沒娘,全靠一個爹給拉拔大的。阿剛那孩子平日沒少在丁孝身邊徘徊,或許是缺人疼的緣故吧。今天出了這事,那孩子方寸全亂了,手腳都不知道往哪裡放。寧非也認得阿剛爹,平時多靠他從山裡打了柴過來給丁孝備著。阿剛爹是個老實人,山上山下的跑,面上老得都能開出花了,辦事熱心,山上人都很待見他。有時在深山裡遇到了好的藥苗子,都會小心翼翼連土一起挖了,擱背簍裡帶給丁孝。因這一層關係,看到被毒蛇咬傷的阿剛爹,寧非不能不急。

    她人瘦身輕,伏在馬上幾如無物,棗紅馬在階梯上縱躍自如。她不過一條厚毛氈,猶能感覺到□馬匹肌肉伸展收束,手中牽了卷毛黑的韁繩,那頭騾子很溫馴地跟隨她一人一馬縱躍向下。雁過山高不過兩千米,而西邊山道也至少要走七八里地。寧非一路下去,多是石鋪的階梯,馬匹下行更為不易,難怪老人會說騎馬下山需要極其高超的馬術。

    江凝菲身處徐燦府上時,對於行軍打仗略有耳聞。當世還以步兵為主,淮安國每次出戰,均有戰車數千乘,其作用只是為了打亂敵軍步兵方陣。正所謂「衝陣者戰車,殺敵者步兵」。而騎馬打仗更是少見,徐燦曾對江凝菲描述戰場情況,只說騎兵都是騎馬到了敵軍軍陣面前,當即下馬揮刀作戰,無人於馬上直砍直殺。究其原因,蓋因時人騎馬均無鞍韉馬鐙,在馬上無法固定自己,無法調換姿勢,控馬尤其艱難。

    寧非在馬身胸前肋下束了布條,雙腿插入進去,如此下山既快且穩。山上不乏明崗暗哨,看見她居然能夠縱馬下來,均覺得驚異之極。路上遇到多少個崗哨都不記得了,所幸阿剛的腰牌是挺好用的,再加上寧非粗略一說,大家都催促她趕緊往西山趕,有的地方還出人將她引到下一個崗哨去才返回。

    太陽過了天中漸漸西偏,山裡面的空氣是潮濕而悶熱的,寧非身上不知道出了多少汗,最裡面一層衣裳濕了,風都吹不幹。她漸漸支持不住,眼前的坡道飛快地倒退,變成了一格格震盪著的場景,額頭鬢角除了許多汗,可是留不住,一忽兒就被顛簸的馬匹給蕩掉了。
    快到山腳時,終於再度被人阻住。

    寧非轉過一個山角,隱約注意到十丈開外就有一個半人高的竹架子,形狀類似民國時期的三腳柵欄,還沒到近前,跳出幾個身著墨綠短打的大漢,手上皆持有精鋼砍山刀,大喝一聲:「婦人,往哪裡去!」

    此處道路狹窄,閃避高懸,確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遇到險情,幾個大漢殺不了多少敵人,卻能在敵人破關之前發出警告。寧非左右顧盼,發現附近的確還有零落的山洞或樹屋,應當還有其他寨眾在此居住。現在日橫當空,可能正在補眠。

    她勒緊韁繩,雙腳夾緊馬腹,棗紅馬停了下來。一個粗眉大眼的方面大漢走上前,從旁扯住韁繩問道:「這位妹子往哪裡去?」

    寧非道:「敢問這位大哥,今早是否有一隊人從山上過,要去西路『做買賣』的嗎?」

    那漢子道:「有。」

    「丁孝可在裡面?」

    「丁先生也在裡面。」那漢子道,「你找丁先生有事?」

    寧非大喜,頭一段路無人帶領,她生怕自己選錯了岔道,現在終能鬆了一口氣。她生怕阿剛爹撐不過去,三兩句話把事情說了。那漢子半信半疑道:「阿剛爹我見過一兩次面,但山下不同山上,此處乃是攻山要衝,隨意不得出入,你有沒有通關的文書令牌?」

    寧非遞過阿剛的腰牌,半忐忑地道:「只有阿剛借與我的腰牌。」

    漢子反反覆覆地翻看後交還與寧非:「腰牌的確是真的,阿剛是二當家身邊的人,可是即便是他,平日上下出入都要攜帶出入文書作為憑據。莫說是你,就算阿剛今天親自來此,沒有文書也是下不了山的。」

    眼見怎麼說都說不通,寧非心急如焚,她並非是無理取鬧的女子,也不會認為世界上任何事情都要圍繞她來旋轉,山上山下採用兩套規矩的確能夠嚴防奸細,幾個守關漢子如此堅持並無錯誤。

    但是阿剛爹呢?難道都已經到了此處只能折返了嗎?

    寧非抬頭看看天色,也許只過了一個時辰,也或許已經將近兩個時辰。她心裡忽然出現一種無力感。如此拚命有什麼用,就算丁孝回去了,阿剛爹是否還活著都是個問題。

    眼前那名守關漢子又在要求通關文箋。

    寧非逐漸平定了呼吸,從山上下來換了兩次馬,她已經很累了。累又怎麼樣呢?更累的時候也不是沒有過。

    她搖頭道:「那我不過去了,阿剛爹死了就死了吧。」她歎了一口氣,喃喃地說了幾句阿剛爹的慘狀,又歎道,「天可憐見的。」

    幾個守關的漢子頓時心有慼慼焉一般說不出話。

    寧非道:「或者誰能下山去告知丁孝此事,讓他速速回來。」

    漢子面有難色道:「我們都是輪值在此,不能擅離崗位。」

    寧非笑道:「寨裡真是紀律嚴明。」她其實也就這麼一說,並無打算讓他們前去,這幾個漢子再強,腳程也及不上馬匹。

    她說完,騎上丁孝的卷毛黑,掉頭似要返回山上。

    與她說話的漢子狠狠咬牙,說道:「妹子安心上去,我替你下山。」

    寧非回轉騾頭:「你的腳程可及得上馬匹?」

    「雖然相去甚遠,但黎守三願意奮力一試。」

    寧非仰頭望天,忽問道:「此處關隘叫做什麼?下處關隘叫做什麼?」

    「此處名曰松樹門,下行半里就是下水獺。」

    寧非笑道:「如此就多謝了。」

    話音方落,卷毛黑突然撒開四蹄,從山道上奮力躍下。

    黎守三見狀大驚,急切間探手去取寧非,哪料到她居然身子一歪,倒臥於卷毛黑的身側,晃眼間從他身邊掠過。

    寧非大喝道:「棗子跟上!」棗紅馬無人騎引,跟在她後面起步奔跑,

    阻擋在山道上的三腳竹馬雖有半人多高,但那主要是為防山下的突破,卷毛黑算是騾子裡的神駿,臨至三教竹馬前奮力躍起,硬是跨了過去。棗紅馬身無負重,瞬間跟上,速度奇快,端的是如影隨形。

    幾個大漢初時因心有愧疚,對於寧非的突破反應不及,他們哪裡知道那一番對話的末尾,寧非字句誅心,都是在轉移他們的注意力。等她衝了下去,眾人面面相覷,忽有人發一聲喊:「她過去了!」才終於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情,手忙腳亂地舉起報警銅鑼,空空匡匡地一通狂敲起來。

    這就是山下的第一個關口,因為有阿剛的腰牌讓他們放鬆警惕,過得算是順利,下兩關必不好過。

    寧非不知道她這樣會引來什麼後果,她的身份本來就夠尷尬的了,弄出這場亂子,她的立場肯定更尷尬。據說山上紀律嚴明,肯定會受到非常嚴厲的處罰,也許拋山,也許沉塘,阿剛爹能不能得救還不確定,她自己沒救了卻是確定得了的。不論在哪個世界,寧非總是為自己找麻煩。但是她認了,這樣的人生充滿了危險,隨時面臨絕境,會被大多數人評價為不幸的人生。可是寧非覺得,如果不這樣就不是她了。

    面臨什麼樣的處罰到時候再說,大不了告知丁孝後立即離開,連給山上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如果什麼事都不做,眼睜睜看著自己認識的人死去,今後肯定不會幸福。

    胡罕是下水獺口的關長。下水獺將近平原,因坡頭連接平原部分形似正在潛入水下的獺頭,故有下水獺之稱。黑旗寨中,各個山頭各有山長,山上山下則分有關長。從山地進入平原的關口乃是最被看重的要衝之道。接近山腳的關長必須每年一輪,以防混入奸細內外接應。

    胡罕接任下水獺關長之職近歲,年中就要交接述職,值此時節更為小心謹慎,不願出任何問題。他聽到松樹門關口的鑼聲立即從樹屋裡出來,看到自家弟兄都在關口前嚴陣以待。

    松樹門據此約有半里余,鑼聲穿透層層疊疊的灌木枝葉,從上往下傳來,而人聲隱約模糊不能辨知。過不多時,終於看見狹窄的山道上,一個女子縱騎狂奔下來,身後緊隨一匹紅馬。

    眾弟兄大喊道:「停步!」

    寧非高高舉起阿剛的腰牌,彷彿那就是聖旨綸音,大喝道:「松樹門示警:松樹門混入奸細,山上內亂,著我下山通報二當家!」
    眾人先是一愣,寧非已經擦身而過。

    胡罕忽想到「上當了」,連喝:「扯緊絆馬索!扯緊!」

    空蕩蕩的絆馬索刷一下從地下彈起,在半空裡繃得死緊,繩索上的灰塵在陽光下抖落,恍如消散的金粉。

    如果再早一線光陰,寧非就是落馬摔傷的下場。

    然而,晚了畢竟是晚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2:07:08

   第24章【隔山相望人不識】

   葉雲清憋悶了好久,終於能夠長出一口氣,他看著屬於禁軍的紫金色旌旗沒入了濃密的叢林小道裡,轉回頭來,看向自己的弟兄們。比起岳上京那種地方,還是黑旗寨適合他,這邊才像是人呆的地方。

    黑旗寨和皇家禁軍,就像涇水與渭水,旗色分明互不交往。他遠遠看著蘇希洵率了一隊人馬在另一邊等候,策馬迎上,大笑道:「弟兄們,葉雲清我回來了!」當真有「胡漢三我回來了」之猥瑣氣勢。

    他策馬行到近前,雙目膠凝似的黏在蘇希洵身上上下打量,終於咧嘴一笑,張開雙臂在馬上給他來了個凶狠的擁抱。

    蘇希洵顯然是被他的怪力弄得狼狽不堪,好不容易掙扎開來,葉雲清出清霉運一般舒眉展目地說道:「還是雁過山好,在那倒霉地方簡直把我嘴巴淡出鳥來。」

    蘇希洵才道:「我以為你很是失望,回到這個只有臭男人的地方。」

    葉雲清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罵道:「呸!那邊還都是臭女人呢。」

    蘇希洵問:「據說陛下要為你指婚,派了一堆彩描卷軸,你看得樂不思歸。」

    「都是什麼亂七八糟的玩意兒。」

    「連京城三大名花的尚坤將軍獨女都位列其中任你挑選,你居然還嫌不滿意?做人不能太離譜,否則會遭天打雷劈啊!」

    蘇希洵帶來的十數人都是各山頭的山主,對葉雲清的身份知根知底,聽聞兩人的調侃,哄然大笑,連連咒罵葉雲清做人太離譜。

    還有人說:「二當家身在千里之外,京城裡面什麼動靜都打聽得一清二楚,連陛下派給老大的畫軸裡有什麼人都打聽到了。」

    葉雲清道:「他要是沒有這點能耐,能當上咱山寨的老二嗎?」

    蘇希洵微微一笑,一馬鞭抽在馬臀上:「你才是老二。」老二這個詞語在許多地方都是罵人的黑話,指的可是男人身上的某部分器官。眾人聽到都樂了,趕緊拍馬跟隨上去。

    葉雲清目光銳利,在人群中發現一個黑面漢子,驚奇道:「習黑,你不是回家討老婆了嗎,這麼快就回來了?」

    那個黑面漢子臉上微紅,乾咳數聲沒有說話。

    旁邊有與他交好的男人替他道:「那婆娘嫌他皮黑貌惡,跟一個小白臉跑了。」

    葉雲清同情道:「這樣也好,省得拜過堂後,給他戴了綠帽子。」

    眾人均忍笑不言,追在葉蘇二人身後快馬加鞭往山上趕。奔過一程,葉雲清發覺無人答話,後知後覺地道:「莫非……被我說中了?」

    「老大英明!習黑與她拜了堂,不過月餘,就與那婆娘和離了。」

    「真是豈有此理!」葉雲清大怒。

    「老大莫氣,那婆娘自知理虧,嫁妝都沒帶走,還白白贈與習黑良田百畝,自願為他修繕祖墳。」

    葉雲清想想,歎道:「習黑,你多結幾次親,定能趕上京城首富。」

    「老大你瞎想呢,再結多百次親,也不夠京城蘇家九牛一毛。」說到這裡,那人忽覺說錯了話,趕緊對蘇希洵道,「是我錯,突然就提起那一家了。」

    蘇希洵笑道:「你還當我是十年前的毛頭小子嗎,哪能一聽到那一家就火冒三丈的,以前是我沉不住氣,現在你們放心說話就是。」

    眾人都鬆了一口氣。蘇希洵又補充道:「這些話也就只有我們幾個時才能說,大家都是一撥上山的,都算知根知底。對外,我是不願意使人知道我與那家有關係的。」

    「曉得,二當家放心。」

    山風拂面,充滿松脂的馨香。葉雲清渾身舒暢,正是一行人正到近山,忽聞密林裡隱約傳來兵刃交擊之聲,葉雲清抬起手臂,身後諸人立時抽緊馬韁,駐足於當地。

    眾人仔細傾聽辨別,不片刻都瞭然地笑了:「看來是自家兄弟在做營生。」於是復又前行,再過了將近一里,聲音越來越大,其中不乏呼喝之聲。

    葉雲清詢問地看向蘇希洵,蘇希洵答道:「今日從雁首山上派了一隊弟兄下來,領頭的是牛大壯。」

    葉雲清露出懷念之色:「許久沒有見他,這些日子他可有闖禍?」

    蘇希洵歎道:「牛大壯長進了,但是山上卻多了更能闖禍的人。」

    「哦?」葉雲清疑惑地問,注意到身周諸人相顧竊笑,更是疑惑。

    其中一人說:「老大你都不知道那人在山上有多麼風光,咱第一次見她就是在山上,嚇得多少弟兄屁滾尿流。」

    葉雲清轉向蘇希洵道:「你又招納哪位高手前來助陣?」

    「沒有。」

    「既然沒有招納高手,怎會將山上兒郎嚇得屁滾尿流!」

    蘇希洵直直地看著葉雲清,良久不語,最後總結道:「在這裡說話不方便,你回去見到人就明白了。」

    一邊說,眾人一邊穿過一片格外茂密的闊葉林。百年樹齡的雨林榕枝幹粗大,橫出半空的枝椏掛滿絡腮大胡似的根須,葉雲清撥開氣須,戰場展現在眼前。

    不能不說此處是十分利於埋伏的要地,選在此處伏擊,證明帶隊的牛大壯在他不在的時間裡積累了豐富的經驗。不過此刻戰局已定,被劫的商隊不過苟延殘喘。

    葉雲清一看便知商隊是從山嶽出發前往淮安的,車廂翻側在地,一些不甚結實的木箱碎裂,散出川中所產的麻紙來。葉雲清看向蘇希洵:「這批貨該不會是你特別指定的吧。」

    川中麻紙價格高昂,所用材料乃是川中獨有的亞麻,揉搓成細絲後在絲網上慢慢積澱,揭下來時柔如布帛,韌不能撕。眾人都知道蘇希洵有那麼一點兒小毛病,遇到文房四寶就會心癢難耐,故而葉雲清有此一問。

    蘇希洵道:「麻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

    正說著,身後諸人奇道:「怎麼丁家老大也下山了?」

    蘇希洵定睛看去,果真見到了丁孝。他記得自己簽發下山文卷時,寫明了下山人數,現在居然多了個丁孝,不知道是誰偷懶沒來,或者是山上戍守疏忽大意,沒有清點人數,不論事實真相如何,都在說明一個問題,寨中紀律需要再度提上日程了。

    話說丁孝站在戰場外圍觀戰,自己並不出手。這個商隊比起以前所見商隊人數眾多,並且重金請了山嶽金錢鏢局的總鏢頭壓陣,的確是難啃的骨頭。兩撥人馬相遇才頓飯時間,商隊半數人染血,而黑旗寨寨眾身上也血淋淋的不好看。

    只有在有人出現險情時,丁孝才出手相助,或是於遠處投石擾敵,或是乾脆出劍近身截殺。他是旁觀者清,往往出手必有傷亡。偶有鏢師不勝其擾,返身前來狙殺,都被牛大壯怒吼著驅趕寨眾前來截擊回去。

    他專注地觀察戰場,忽覺得渾身不對勁,往異常處看去,方知居然是葉雲清與蘇希洵一同回來了,正要出聲招呼,見到葉雲清揮手阻止,對那邊點頭,繼續默然旁觀。

    葉雲清怪道:「將近一年沒見到丁家老大,怎麼覺得他變化頗多,現在連神情都溫柔多了。」

    一人哂道:「家裡娶了女人,能不溫柔才怪,都透出水來了。」

    葉雲清大驚。

    蘇希洵別他一眼:「回去還有你更驚怪的事呢。只希望你得知真相後,不要對丁孝痛下毒手。」

    「我和他無冤無仇,親近還來不及,怎會痛下毒手。」

    蘇希洵沒好氣地道:「世上就是有好人,別人給你戴了綠帽子還在感恩戴德的。」

    習黑正在喝水,聞言一口氣不通暢,嗆得臉都黑裡透出血紅,蘇希洵閉嘴不提,他算說錯話了,誰讓習黑也是個被戴綠帽的。

    一行人正替習黑感到尷尬,從西山下水獺處遙遙傳來告急鑼聲,引得眾人抬首張望。

    ***   ***

    狹窄的山道將至盡頭,兩面高聳的古木枝葉忽然盡去,寧非終於脫離了山地密林。自此而下再不是狹窄獸徑或是階梯,都是泥土坡道。

    眼前頓時開闊,面前是道十餘丈的矮崖。寧非臨崖勒馬,極目眺望,斷崖處往谷間平原方向一片開闊,濃綠的樹冠連片,如同起伏厚重的波濤。她看到崖下不遠處的林蔭間偶有雜色衣角出現,聽見兵刃交擊之聲。

    身後追兵不少,與騾馬速度相去甚遠,被她遠遠地落下,猶自不甘心地追趕。寧非忽而一驚,聽到後方有馬蹄足音,顯是那些人披掛上馬追趕過來。

    她再換一次坐騎,空出了卷毛黑,用力一抖韁繩,棗紅馬撒開四蹄從土坡上奔下。此際視野開闊,她縱聲大喊:「丁孝!」

    丁孝身處戰場外,一干人等叮叮噹噹的打得甚為熱鬧,他恍如不聞,不時拖出戰場裡受了重傷不能動彈的漢子,就地施救。不一會兒,也有寨眾自覺在他身邊圍起一道人群,阻止亂事殃及到他。

    丁孝正為一個傷員捆紮布帶止血,忽聽有人在叫喊自己的名字,一時間分辨不清從哪個方向傳來,傻愣愣地左右顧盼。

    對面的葉雲清道:「我怎麼好像聽到有人在叫丁孝的名字?」

    從人答曰:「老大您沒聽錯,是有人叫他呢。」

    葉雲清搖頭道:「不是不是,我聽到的居然是個女人的聲音。」

    「老大,的確沒錯,丁大哥家裡養了女人,他偷偷跑出去大半年,帶了個伶俐妹子回家。」

    蘇希洵不解地望向下水獺方向,疑惑道:「沒有下山文書,她是怎麼下來的?」告急鑼聲一陣響過一陣,蘇希洵大驚道,「莫非是一路闖過來的!」

    葉雲清愣了片刻,驚喜之極:「丁孝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找了位女俠上山麼。看他性子柔柔弱弱的,以後被欺負了怎麼辦。不過不管怎樣,能夠一路安然闖關至山下,可見此女武藝高強且耐力驚人,以後可培養為我黑旗寨一大戰力!」

    蘇希洵聽他越說越離譜,尤其自己還是知道事實真相的,暗忖:「老葉妄想症越發嚴重,得好好治治。」又想,「聽聲音很像是那個女人,但就憑她那樣子……不可能的吧……」

    道路好走,棗子不斷加速,到後來,幾乎四蹄離地一般。寧非身體緊貼馬背,眼前一花,再度從空闊的山道進入平地的密林。她縱馬往聲音傳出處馳去,終於看到正在四散奔逃的商人,然後是攜帶不及而散落地面的貨物,於是到了黑旗寨寨眾與鏢師打鬥的地方。

    地上傾側的馬車與貨箱造成了一定的阻礙,寧非稍微放慢速度,快速地掃視戰場,復又叫道:「丁孝,再不出來就死人了!」

    丁孝終於看到了她,大驚失色,眼見一個鏢師似乎將她認定為女匪,舉刀要砍,失聲叫道:「小心!」

    寧非撥轉馬頭,腳踝扣緊束於馬身上的布條,右手所執長弓惡狠狠地揮出,抽擊在鏢師的臉頰上,辟啪的清脆嘹亮,宛若抽了人家一個大耳刮子。

    鏢師眼前頓時黑暗,被抽得昏頭轉向。他長這麼大,規規矩矩的站馬步練膂力,好不容易成了獨當一面的鏢師,可什麼時候見過如此詭異的兵器,寧非手中長弓尚未上弦,弓身硬木是直愣愣的挺著的,比起金環砍山刀尚要長出一臂以上,一次抽擊就把人推出了攻擊距離。

    寧非不敢多趟渾水,眼前這群野男人們是打打殺殺的行家,在他們面前,江凝菲是個規規矩矩練騎射的丫頭,寧非自己也只有頭腦和反射神經比較好使。繞指柔能夠以柔克剛,靠的絕對不會是硬觸其鋒,而是要審時度勢,避免以己之短遇敵之長。

    她看準了亂鬥間隙,策馬一步步往丁孝處靠去,一邊喊道:「阿剛爹遭了金線大王的咬,你快回山上!」

    在場眾人無人不識得阿剛爹和寧非。帶隊的牛大壯尤其對寧非倍感親近,他揮舞大刀,連劈兩個要去找寧非麻煩的鏢師,叫道:「寧妹子快帶丁大哥走,這裡不需要他了。」

    丁孝看向地上躺著的五六個傷員,頃刻裡感到難以決斷。金線大王之毒極其特殊,被咬者能活半日左右,他此刻離去,阿剛爹或許能夠得救,但地上這幾個傷員如果不能及時止血,結局如何也很難說。

    蘇希洵顯然是理解了事情的,暫時將看到寧非的驚訝壓下,對那邊道:「你回山上,這邊有我照顧。」

    在寧非駕馬從茂密的林木枝葉裡衝出的瞬間,他彷彿看到一條美麗的錦鯉衝破了平靜的水面,再一晃眼,絢爛的畫面消散,而她破出茂葉時斷葉紛飛的景象猶如刀刻似的,深深留在了腦海裡。

    手腕忽然一緊,蘇希洵看向身邊的男人。便見葉雲清雙眼緊緊盯著向丁孝靠近的女子,難以置信地問:「蘇二,莫不是我眼花了,那不是徐燦府上的江凝菲嗎!」

    丁孝得了蘇希洵的話,心中安定,看到寧非已到近前下馬。她將卷毛黑和棗紅馬的韁繩一併交給丁孝,說道:「今日我闖了大禍,繼續留在山上恐會給你添麻煩,不如就此拜別,後會有期。」

    此番下山,寧非本來還是想要回去的,但是越發的沒有再回去的念頭。在馬背上,各種念頭飛轉,她其實想了很多。黑旗寨比淮安要適合她,這裡的生活輕鬆愉悅,可是偶爾有幾道懷疑的目光窺伺在側,讓她無法生出在此久居的心。

    既然到了這樣一個時代,前世那種平等自由的生活是遠離了的,就連想要隨心所欲地四處流浪也不可能辦到。那麼退而求其次,她如今想要的生活至少是沒有陰謀詭計打壓排斥的。離開黑旗寨,繼續往山嶽的方向走也好,繼續在深山老林裡徘徊也好,如果運氣好,也許會找到遠離郡縣的小村小落。樹挪死,人挪活,她對此是深信不疑的。

    丁孝先是不能置信所聽到的話,繼而震驚生怒,不等寧非鬆開韁繩,一把抓住她手腕:「你這是什麼意思?」

    寧非面覺得危險愈來愈近,有憂色地往西山上看,快速說道:「你快些回去,阿剛爹等不了人。卷毛黑和棗子現在累了,你最好換一匹馬回去。」

    說完,寧非用力抽出手,往一輛停靠在戰場外圍的馬車靠近,丁孝大喊:「那邊危險,你回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2:07:30

    第25章【衣帶漸寬人憔悴】

    寧非主意打定,哪裡是幾句話就能夠拉回來的,她避讓過幾對打鬥正酣的人,從地上一具屍首手中搶過砍山刀,兩下斬斷馬車束具,卸下車轅,翻身上馬。

    地上四散著商隊的物件,不乏行囊包裹,手中長弓就近挑起一個包袱,心想不管裡面有什麼,如果能有點安身碎銀也好。

    新得的大棕馬雖然精力充沛,可是早被驚嚇得精神緊張,忽有人騎上背去,頓時激發了壓制已久的野性,不耐煩地人立而起,猛甩頭要把韁繩束縛都撇去。寧非牢牢夾緊馬身,待它前蹄落地,長弓揚起,鬆開的弓弦如同馬鞭,抽擊在馬股上。

    丁孝叫道:「寧非,回來!」

    葉雲清再無懷疑,將蘇希洵用力一推:「蘇二去將她追回。」

    蘇希洵道:「你自己為何不去?」

    葉雲清下得馬來,抽刀出鞘,向蘇希洵搖頭苦笑道:「我雖想去,奈何馬匹疲憊不堪,追不上她。」說完撲入戰群,如餓虎撲羊一般,砍瓜切菜地解決起猶自頑抗的鏢師。

    蘇希洵看看寧非離去的方向,又看向丁孝附近的傷員:「目下救治自家弟兄為要務……」話方到此,思及寧非下山通關過隘如探囊取物般容易,停下說話,回頭吩咐隨他下山的人說:「勞煩你們先去照顧他們,我去去就回。」說完打馬出隊。

    寧非已馳出里許,忽聞身後傳來馬蹄聲。她找到的這匹馬是商隊中最為矯健的棕馬,身高腿長胸脯壯碩,比起她自己的棗子略有勝出,驚奇下回頭張望,茂密叢林的錯落枝葉中隱約可辨一人一馬追在她後方。寧非快馬加鞭,仍然無法脫出他的追逐範圍。

    蘇希洵眼見已經看到寧非的人影,卻是短時間內無法跟上。

    他此時從後向前遠望,寧非馭馬的姿勢看得格外清楚,她體瘦身輕,帖服在馬背上格外契合。趨馬很有講究,岳上京富貴大戶會將幼年孩童送入少學,其中一門課業就是專門學習御馬之術。有的人終身不知法門,不能與馬匹合二為一,在馬試中落後許多。

    蘇希洵此刻看去,終於知曉寧非與他先前所想有那麼大的差異。在他的常識裡,將軍府上的妾,應當是弱不禁風,時時等著要人保護的。而不會是像現在這樣,遠遠在前,讓他追趕不及。

    葉雲清所乘的馬連日負載,疲憊不堪,他自己所騎的也是自山上騎下,好不到哪裡去。

    還沒追得上人,速度就漸漸慢下來。他叫道:「你停下,我不會對你做什麼的。」

    寧非一聽是蘇希洵的聲音,終知身後追著她的是什麼人,更不願意停下。說到底,她在山上住得好好的,丁孝操持家務十分利落,寨眾對她大都很友好,沒事做什麼要離開。究其原因,十有七八是因為這個品性惡劣的男人。想到那個令人渾身顫抖的強吻,寧非氣得有口說不出。是可忍孰不可忍,遇到一個徐燦已是夠了,她可不想終生籠罩在渣男的光輝下。

    蘇希洵見她不但沒停,反而快馬加鞭,道:「你若是不停,休怪我對你不客氣。」

    寧非暗忖:「莫信他信口胡柴,他現在都追不上了,等會更要落後,要不客氣什麼的是萬萬不能。」再不頻頻回頭目測馬速,只一心一意地趨馬向前。

    如此才過了盞茶時間,寧非覺得蹄音越來越遠,暗想都到這個程度了,蘇希洵應該到時候知難而退了吧?

    她鬆了一口氣,放鬆了姿勢從馬背上抬起上身,卻在回首張望時驚得倒吸一口長氣,那一瞬間不知道心裡是什麼滋味,一分驚恐略有慌亂更多的是不知所措,總之腳都發軟了。

    原來蘇希洵下馬而來,他速度快極,足下一點便飛出丈許,隨即再度躍起,正是穿林過葉,片塵不能沾身。不片刻即將自己馬匹拋在身後,而那馴良的坐騎不離不棄地追隨在他後方。

    寧非看著他越追越近,所想居然是《天龍八部》書中所述的一段故事,那正是段譽與木婉清回大理的途中,路遇「窮凶極惡」雲中鶴,雲中鶴愛慕木婉清美貌,追在兩人身後,不論木婉清如何趨馬疾馳,就是無法脫出,只見「大道上一人一晃一飄,一根竹篙般冉冉而來。」

    如今情形,她雖未入書中故事,卻在書外見到了如此相似的情形。只是蘇希洵絕對不會像雲中鶴那般是因為貪慕女色而來,也不是「一根竹篙」,倒有點像是……

    寧非一晃神,蘇希洵的身影已然不見。忽的棕馬吃痛一般往側旁一傾,縱聲長長地嘶叫出來。因是被寧非隨手牽來的,這匹馬身上並無固定身體的束帶,寧非被它狠狠地甩離,猶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轉瞬之間,她被拋上丈許高空。

    身體失重的感覺讓人頭暈目眩,寧非心想,這回該不死也要重傷吧,也許摔折脊椎今後就殘了,若是摔折頸椎或是來個頭破血流的,更是乾脆速死。但是心底猶有強烈的不甘,求生是本能,在她身上,這種本能更加強烈。什麼也不做就死了,絕不是她能忍受的。

    瞬息之間如同經年,她眼見那匹棕馬似乎拌到了什麼,膝蓋軟倒,向前翻滾,從那處滑出老遠,地上留下深深的痕跡。眼前情景被一些枝葉遮擋,如果能夠抓住那些阻礙物,或許不用死得很慘,就算受傷都不會是下肢癱瘓之類的。

    她蓄勢待發,腰上忽的一緊,似被什麼柔軟事物纏住。只見一墨青色的布帶纏捲上她的腰部,寧非還沒想到那究竟是什麼,猛的被那條寬厚的布條向後扯去。

    再回神時,寧非已是在一棵巨樹上,繁密的枝葉遮掩了地上的景物。

    身後柔韌溫厚。

    她醒過神來,胸口緊繃得不行,至此終於知道自己逃無可逃。

    蘇希洵的呼吸撲在她髮髻間,一隻手臂橫過她腰前,墨青色的布帶垂落在樹幹上。蘇希洵平定了呼吸說道:「樹上危險,你如果不想掉下去就不要隨意亂動。」

    至此境地,寧非知道自己終於還是逃不過了,從午時就緊張焦慮的心情鬆懈了,方才經歷的險境才在她身上顯現了出來。剛才被拋在半空時,該如何阻止自己下墜都在腦海裡重複了幾遍,可是現在塵埃落定,反而後怕上來了。

    身體似乎是在發抖的,寧非看著眼前的景物變得昏黑,似乎透過枝葉的陽光都變淡了,她輕輕吐出一口氣,略側了頭,貼在蘇希洵肩前暈了過去。

    蘇希洵感到她的頭疊在自己肩上不動了,微皺了眉,將她換一個位置想要躍下樹去,發現人是昏過去了的,他呆呆抱著人,一時間不知道該做如何反應。最後看到手上還拿著腰帶,無可奈何歎口氣,單手將寧非抱緊過來,往上提了提,覺著手臂裡的那具身體很輕很弱,心裡更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他摟緊了人,身子向樹枝外傾側,墜落下去。繁密的枝葉在身邊刮過,他都用身體遮擋了,所撞上的細小橫枝盡數震斷。他在半空中輕輕地翻了圈,穩當地落在地上。

    烏翎馬走到他身側,垂頭站在一邊。

    蘇希洵將馬上厚氈鋪到地上,又把寧非扶坐上去,靠在一棵樹幹上。他半跪在旁邊,探手去查她鼻息,雖然微弱,並不紊亂。他稍放心了一些,看著手中墨青色的衣帶,再深深地透了口氣,站起身,將散開的外袍繫緊。

    手邊並無合適的藥物,地上潮濕得很,根本不適宜久留。他將人抱起,騎上烏翎,縱馬回去。

    葉雲清好不容易看到蘇希洵帶著人回來了,遠遠的,看見他騎在烏翎上,懷裡抱著人,於是鬆了口氣。可是等蘇希洵走進了,卻見他面色並不好。葉雲清奔過去,抓住烏翎的韁繩問道:「怎樣了?」

    「昏過去了。」蘇希洵答道,將寧非遞給葉雲清,自己才下馬。他看了寧非一眼,似乎想做什麼,最終什麼都沒說,往受傷弟兄休息的地方走去。

    此刻戰局已定,蘇希洵所帶的人與牛大壯的人合流,砍瓜切菜般將一干鏢師制服,押上戰利品,呼喝開道上山去。這些鏢師都不會被放過,性命是無礙的,但是卻要被押在半山腰,做兩個月的苦力才被放走。

    雁過山在這一點上很有聲譽,不殺俘虜,更懶得拿普通鏢師去要求贖金。要求贖金太麻煩,動輒等上半年一年,且容易生出變故,於是很早之前,蘇希洵就提議以苦力代替贖金,讓他們在山上做一些開山辟石或搬運貨物的苦力,等他們活著回到家鄉後,就會「不遺餘力」地為黑旗寨的邪惡恐怖添油加醋。

    蘇希洵一邊為傷員用藥止血,一邊止不住的思緒在往外飄。想些什麼,他自己都說不清楚,有過去的,也有不久前發生過的。一幕幕的亂人思緒。

    牛大壯站在他身後讚不絕口:「二當家,你療傷越來越利落了!」

    蘇希洵回過神,在他神遊天外的時候,自己的手好像自有意志似的,將正在治療的傷處包紮得妥妥帖帖,技術與速度似乎尤勝從前。
    他站起身來掃視四周,問道:「葉大呢?」

    「先回山上去了。」牛大壯奇道,「老大走時明明跟你說了的,你不可能沒聽見吧?」

    聽見了,但是從一邊耳朵進去,從另一邊耳朵出來。

    蘇希洵頭疼地摀住額頭,心想自己這可不對勁,幸好沒有遇上什麼緊急事情,否則多耽誤事。他看向牛大壯,問道:「有水嗎?」

    「啊?」牛大壯愣了片刻,連忙答道,「有啊有啊。」遞過一皮囊的水來。

    蘇希洵接過,咕嘟咕嘟地灌了幾大口,沁涼的泉水讓他冷靜下來,仍覺得不過癮,乾脆提高過頂,餘下的水都倒在了頭上。

    如果在一起劫道的時候,蘇希洵和一干弟兄沒甚差別,於是眾人看到他這樣的動作並不驚奇,而是鼓噪著叫囂起來,豪氣沖天一般的感覺。只有牛大壯看到他似乎被什麼事情困擾,問道:「二當家今天好怪異,是遇到什麼不開心的事情了嗎?」

    「你才怪異,平時都不見你有這麼細心的。」

    牛大壯後語不搭前言地道:「你輕點塞木塞,要是把水囊口塞壞了,我怎麼向寧非妹妹交待。」

    蘇希洵正要將水囊遞還給牛大壯,聞言問:「又關寧非什麼事?」

    牛大壯往那匹棗紅馬一指:「這是她騎下山的馬,水囊自然是她的了。」

    蘇希洵像被雷劈了一樣,伸出去的手不自然地一鬆,牛大壯還沒接到手,水囊就掉在了地上。

    ***   ***

    回到山上正是深夜,丁孝屋子周圍飄著濃重的藥味,屋裡不時傳出阿剛的低泣。蘇希洵將烏翎拴在一棵樹上,走了進去。只見床上躺著阿剛爹,仍然人事不省,但胸口氣促地起伏著,至少還沒死。丁孝忙得焦頭爛額,不斷支使旁人幫他去地窖或風室中找藥。

    蘇希洵走到床邊,拍拍阿剛的腦袋,說道:「堅強一些。」

    阿剛從床邊抬起頭來,淚汪汪地看著蘇希洵,哽咽地問:「我爹是不是救不會來了?」

    蘇希洵說道:「你如果想繼續留在室內,就別說話,要是說話擾了我們的事情,我就把你趕出去。」

    阿剛聞言,再不敢說話,只緊緊抓著他爹的衣角,睜大了眼睛不讓眼淚流下來。

    丁孝感激地看向蘇希洵,他是忙瘋了,連勸慰阿剛的時間都騰不出來,蘇希洵一來,三兩句解決了他的心腹大患。

    蘇希洵道:「你太心軟了,再遇到這種事,能威脅的就威脅,威脅不了的就武力排除。」

    阿剛聽到他這麼說,抬起頭來,眨眨眼間,大粒大粒的眼淚掉了下來。

    丁孝汗了一把,這麼禽獸的事情他做不出來,再怎麼說,阿剛是擔心他爹才這麼傷心哭泣的,不是有意干擾,他怎麼忍心趕人。

    蘇希洵接過他手中金針,說道:「你煎藥比我行,施針由我來,藥物就拜託你了。」

    丁孝大喜道:「如此甚好。」

    阿剛止住了哭,茫然地看著蘇希洵掀開被子,將他爹扶坐起來。他爹的上衣與長褲都被丁孝除下,身上塗了延緩毒性發作的藥物。丁孝回來得晚,金線大王的毒蔓延至全身,治療十分不易。蘇希洵將粗細不等的金針分揀開來,一針一針的落下。按捻揉轉,渾厚的內力順著針尖迫入阿剛爹的穴道。

    天漸漸亮了,丁孝將蘇希洵推出屋子。

    裡面傳出阿剛的哭泣聲,到了這個時候,他終於能夠痛痛快快的哭一場了。

    雁過山破雲矗立,山上的陽光格外清澈明朗。值此清晨,朝陽的紅光灼得人眼睛疲累,蘇希洵站在丁孝屋前,不言不語地揉著眉間。
    丁孝站在他身後道:「你也累了,先回去吧,這裡有我看著。」

    蘇希洵站在那裡,有些事情想問他,但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總之覺得這是讓人尷尬的。

    丁孝忽然走了,蘇希洵回身看見他是往廚房那邊去,不多時拿了個葫蘆瓢來,裡面是清澈的泉水:「你累了一夜,連一口水都沒喝。」
    蘇希洵接過瓢子,咕嘟嘟地牛飲了進去,速度太快,不少水沿著下巴流下來,沾濕了衣服。

    丁孝輕鬆地笑道:「真是虧待你了,昨天走了一整天的路,回來還如此消耗內力,居然連一瓢水都忘了給你備。」

    蘇希洵喝完,將瓢子塞回丁孝手中,鼓足勇氣問:「你和……寧非是什麼關係?」

    丁孝眨眨眼睛,「啊」的低叫一聲,之後十分懊惱地道:「你該不會也聽信了山上的傳言吧。天,謠言止於智者,我一直相信你的品性。」

    蘇希洵道:「這麼說沒有關係?」

    「你以為能有什麼關係,人家是徐燦的二夫人……前二夫人,我在他府裡盯那麼久,她如何愛慕徐燦我都是知道的。現在雖然隨我上山,但時時鬱鬱寡歡,還是想著那個男人吧。」

    蘇希洵蹙眉,越想越覺得不可思議:「你是這麼想的?」

    丁孝連連搖手道:「哎哎,二當家你別拿我開玩笑了。我以前不都向你們表明心跡了嗎,我心中的那一位,一定要身體健壯,能耐得了翻山越嶺的生活,能與我一同攀山找藥,能與我一同孝敬父母。寧非人是挺好的,不過我覺得她是那種兄弟一般的好,更何況她是那樣的身體,我想照顧好她都有心無力。」

    蘇希洵說道:「她的身體是得好好調調,你醫術太糙,這段時間先在我那裡照顧著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2:07:50

   第26章【殺雞拔毛不作聲】

    且說葉雲清昨夜將寧非帶回山上,感慨良多。他沒想到才離了幾個月就重逢了,當初想是後會無期因此唸唸不捨,現在居然同在一山,並且她似乎和丁孝相處甚好,讓他放心不少。

    當日在徐燦府上,葉雲清多次聽聞下人在背後詆毀,還曾見過銀林公主對她施虐,而徐燦被蒙在鼓裡,不但不幫她,反而責怪她不懂事。那時候葉雲清氣壞了的,離開時最擔心的莫過於她會被一直欺負下去,那樣的人生未免太過悲催。在山下時,多次聽到丁孝喊她寧非,起初以為是情人間的暱稱,牛大壯居然也叫她寧非,葉雲清方知原來是她拋棄了江姓,自此後只以寧非為姓名。是想要改名換姓重新做人吧,葉雲清想想覺得一定是這樣的,嗯,一定是重新做人。

    她離開了那個狼窩虎穴來到了雁過山,有他這個當大哥的在,不至於讓她受欺負。誰敢欺負她,葉雲清冷笑,聯合他與蘇希洵之力,定能滅得那人哭爹叫娘。再怎麼說,江凝菲對他有大恩,先前不辭而別實在心中懷愧。

    回到山上,暮色沉沉,他與蘇希洵共居的竹樓漆黑一片。看到那片地方,葉雲清肩膀都放鬆下來,這才真正是回到家的感覺。他走上去,讓人將桌上壁角的燈燭都亮了,才將寧非放到床上。

    燈光下,看清了寧非的臉色,比之在徐燦府上還要糟糕幾分,並且額上滿是虛汗。丁孝在給阿剛爹拔毒,蘇希洵上來後也要到那裡去幫忙的,黑旗寨雖有八大醫怪,可惜山頭太多,每個山頭分一個都嫌不夠,此際想從別的山頭調人過來,奈何天色太暗,行走不便。

    所幸上山時蘇希洵說過於性命無礙,等一個晚上應該沒關係的。葉雲清想到此處稍微安心,正要從床邊離開,忽看見寧非醒了過來,一雙黑亮亮的眼睛直直地瞪著自己。

    葉雲清倒吸一口氣,他第一個感覺就是心虛。要怎麼跟她解釋自己的身份?他可記得還在徐府時,她曾用黑旗寨的牛頭馬面來嚇唬秋凝,由之看來,她必定是對黑旗寨心存反感的。

    兩個人木頭般僵持在那裡,盞茶時分過去,葉雲清終於覺出情形不對,寧非雖然是看著他,卻沒什麼表情,似乎不認得人。

    他試探地叫了幾聲,沒反應,正想她莫非睜著眼睛睡覺,寧非忽然低低地呻吟起來。葉雲清著急地問:「很難受嗎?」

    寧非模糊地回答:「衣服……濕了……難受……」

    葉雲清想也不想地探手伸進她頸後,觸手處是濕淋淋的一片,不知道出了多少汗,急得站起來:「這可不成,你等我一會兒,我去給你拿乾衣。」

    寧非人雖然昏沉,理智還在,說道:「我不要你的衣服。」

    「為什麼?」

    「你洗了澡都還能搓出泥丸。」言下之意就是,洗過的衣服不見得會乾淨到哪裡去。

    葉雲清歎氣道:「我以為你迷糊了,沒想到還能認得出人。」

    「不要你的衣服。」寧非不屈不撓地重複道。

    「好好,聽你的,不要就不要。」

    葉雲清出去轉了一圈,拿了一件漿洗得雪白的中衣回來放在床邊:「需要我幫手嗎?」

    寧非瞪眼看他半晌,還是說道:「你要把衣服洗乾淨些。」

    「啊?」葉雲清終於知道,寧非腦子現在是糊塗的,不敢跟她多說了,正沉默著,看見寧非很努力地撐坐起來,伸手去解身上的衣服。

    「喂!等一下!」葉雲清叫道。

    寧非動作緩慢,還是把衣帶解開了,青藍色的外衣下是白色的中衣……葉雲清心中大念我的娘啊,逃也似的一蹦老高,竄出房去。

    ******

    蘇希洵拜別了丁孝,沿著山道走上去,心情是躊躇的,腳步有些加急,過了一會兒就慢下來,如是再三。忽然聽到山道旁邊的沙地裡有母雞咯咯的叫聲,回頭看去,見是四五隻黑臉母雞聚在沙堆裡洗羽毛。

    它們全身黑毛,偶有羽毛帶了金邊,臉頰本是通紅的顏色,但因為有兩撮細小的絨毛長在上面,就變成了黑臉。山上的黑臉雞要養上七八個月,平時放它們在山上找蟲子吃,味道不是普通的好。

    蘇希洵盯著它們,臉色陰鬱。那幾隻雞一點都不怕人,自顧自地在沙中耍樂。山上紀律嚴明,不會有人去招惹這群雞,它們生活得自由自在慣了,根本不知道人的可怕猶如洪水猛獸。

    蘇希洵左右張望,現在還早,而且越臨近山頂居住的人越少,山道上下能見處都再無他人。他拿了主意,抽開衣帶的活結。外衣的帶子要纏繞數圈才能夠繫緊腰封,因此能有丈許長度。他揮手輕甩,墨青色的衣帶飛展出去,捲起一隻皮肥肉厚的老母雞,不等它叫喚,扯進了抽拉回來。他眼疾手快地將老母雞抓住,老母雞這時候知道怕了,在他手裡掙扎亂跳,高聲鳴叫。蘇希洵對此覺得很困擾,不過還是倒提過來,努力地用單手將衣帶繫好。

    他記得廚房的方向,往一條岔道上快步走去。

    廚房此時還在忙碌,山頂的廚房要負責從半山腰到山頂寨眾的伙食,現在包子饅頭剛剛出籠,廚房小工們熟練地往各關遞交的木桶裡按數目添裝。

    正忙間,靠近門口的人聽到外面由遠至近,一聲聲淒厲的雞叫在接近,不由罵道:「哪個缺德鬼居然敢偷雞!」

    立刻有人奇道:「不會吧,我上山這麼久,都沒見有人膽敢偷廚房的雞。」

    說話間,蘇希洵拎著老母雞走了進來。眾人看到居然是他,驚訝得合不攏嘴。

    毛大廚將手中鐵鏟交給副工,在身上圍裙擦乾淨手,迎了上去:「二當家要買雞?」

    蘇希洵看向毛大廚剛才站立的地方問:「今早熬的是什麼粥?」

    山上人多,熬粥用了兩個足有一人高的大缸。毛大廚適才要站在長石上才能用鐵鏟攪動。也因為如此,站在蘇希洵的位置是看不到缸中內容的。

    毛大廚答道:「高粱混小米的粥。」

    「白米粥有沒有?高粱太硬了。」

    「那要另外熬才行。」

    「幫我弄一小鍋。」蘇希洵道,然後往後進走去,「我要了一隻雞,記在我的賬上,從月餉裡扣除。」

    毛大廚跟上去,要去接雞:「殺雞拔毛的事情還是我們這裡的小工做吧。」

    「你們忙你們的,我要找些事情冷靜冷靜。」

    「啊?」毛大廚停步在廚房內,第一次聽說殺雞能夠讓人冷靜。

    等蘇希洵用粽葉包了那只被去了毛的老母雞走出廚房往山上去,裡面的小工頓時炸鍋了,紛紛議論二當家買雞去做什麼,莫非是暗示廚房最近做菜太素了,嘴裡淡出鳥來了?

    當蘇希洵回到竹閣時,正是葉雲清感到鬱悶無比的時候。他頭一晚上被折騰得夠嗆,不知道該怎麼應付一個神志不清楚的女人,乾脆在竹欄前吹了一晚上的風。看到蘇希洵回來,頓生解脫之感,從竹閣上躍下,幾步飛奔過去,到了滿臉驚異的蘇希洵面前,露出一個大大的笑臉道:「你終於回來了!」

    不等蘇希洵回答,再劈頭道:「我拿了你的一件中衣,現在和你說清楚了,以後別說是我偷的。」

    蘇希洵上下打量他道:「我記得曾經和你說過幾次,你我衣物絕不共用。既然你看中了那件衣服,就不必還回來了。」他一邊說一邊往葉雲清的房間走,葉雲清剛想反駁,聽到他問,「她睡你房裡了?」

    「是的,你昨日說她沒有大礙,可是我越看越覺得她病得不輕。」

    蘇希洵已經推門進去,空曠的屋子裡擺滿了各式桌椅書架,在靠裡的地方,一扇屏風隔出了一張床的位置。

    蘇希洵回頭狠狠瞪了葉雲清一眼,鬧得他心中不安,忐忑道:「這不怪我,我剛回來,還來不及收拾物件。」

    蘇希洵指著碼放在書桌上的書籍和雜物低聲道:「你自己還知道亂啊,離開之前怎麼不收?」

    葉雲清當日離開山寨是留書出走,心中有愧,不敢反駁。

    蘇希洵不再去理會他,繞過屏風到了後面,看見葉雲清的床上被褥凌亂,寧非整個人陷在其中,半截身子露了出來。她折騰了葉雲清半個晚上,現在睡得很沉,睫毛沉寂地蓋下來,臉半側地陷在厚厚的棉被裡,一隻手垂在旁邊,似乎鼻息都能拂到的位置。被褥都是棕褐色的,顯得她的皮膚白得連血色都不見了。

    葉雲清跟在後面,蘇希洵回頭瞪他道:「你會照顧人嗎,被子絞在身下,半截都沒蓋上來。」才說半截沒聲了,他再度看回床上去,注意到寧非身上所著衣服與她的身形不相符的大。蘇希洵目光掃視,在窗邊看到了掛在架子上的寧非前一日所穿的衣服。

    他猶疑地問道:「她穿那衣服是你的?」問完就怒了,「你那衣服也敢給人穿!」

    葉雲清忙說道:「冤枉死我了,那是你的衣服。我本來是想貢獻一下的,奈何她格外挑剔,打死不願接受,於是我只好去翻了你的衣物來。」

    蘇希洵頓時啞聲。

    葉雲清不明所以地看著他表情變來變去,驚道:「有什麼不妥嗎?」

    蘇希洵低垂了眼看著地面,斜斜飄到床上,又像看到了不該看的事物繞了開去,嘴裡道:「你真是好意思說,去年我在你床腳發現的那堆衣服都長出蘑菇來了,你還好意思給別人穿。」

    「怎麼會長出蘑菇,你冤枉我,明明是木耳。」

    「……」

    葉雲清看見蘇希洵藐視與鄙視兼具的目光投注到自己身上,終於感到羞恥了,轉開話題:「現在放心了吧,你的衣服不是我穿,不嫌髒了吧,可以拿回來了吧。」

    蘇希洵不答話,走過去給寧非整理好被角,拉出一張竹椅,在床邊坐下。

    氣氛有些微妙。

    葉雲清忍不住說道:「不是吧,不就一件衣服嗎,把你心疼成這樣。」

    蘇希洵沒說話,他坐在那裡,手搭在膝蓋上,無意識地慢慢揉搓,衣擺出了褶子都沒發覺。葉雲清加大了聲音:「蘇二,神遊太虛了?」

    床上的人被他的話驚擾,不安地動了一下,葉雲清嚇得住了嘴。蘇希洵被寧非的動作驚起,從椅子上站起來,扯住葉雲清走出去。

    直到出了屋子,葉雲清才長出一口氣:「幸好幸好,差點把人吵醒了。」

    蘇希洵在竹欄旁站定,回轉身來,與葉雲清直面相對。

    「你和她是怎麼回事?」

    「什麼怎麼回事?」

    蘇希洵停下問話,斟酌著該如何詢問,視線如有實質地在葉雲清臉上掃來掃去,掃得對方老大不自在。半晌後終於明白地問出來:「在徐府裡,你不是與她同居一室嗎?」

    「是啊。」

    「還和她睡一張床上……」

    「嗯。」

    蘇希洵氣結,問到這個份上還沒有自覺嗎?

    「你……你看到她上山感覺如何?」

    「很高興。」

    「以後打算怎麼辦?」

    「……為什麼我聽不懂你的問題?」

    「你打算什麼時候娶她?」

    葉雲清陡然聽到這樣的問題,驚嚇不是一般的,如果口中有水,指不准噴十萬八千里外了。他被自己嗆得喘不上氣,咳嗽半天好不容易緩過氣來,責怪道:「蘇二,你過分了。昨天還跟我說京城三大名花的尚坤將軍獨女,現在又想撮合我和寧非了嗎?」

    「你想始亂終棄?」

    「蘇二!你頭暈了?我和她清清白白,談什麼始亂終棄。」

    蘇希洵不看他,去看不遠處的竹林,過一會兒才喃喃道:「都同床共枕,還說什麼清清白白……」

    葉雲清梗得一口氣上不得下不去,這誤會太大了,如今方知什麼是自作孽不可活,他說道:「你不要胡亂說話,害了人家寧非妹子的名聲。」然後將事情前前後後詳細說了,尤其強調晚上睡在一床上,中間明確隔了個枕頭的,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最後葉雲清懺悔道:「全怪我,貪圖床上舒適,且想到和她共床的事情只有天知地知她知我知,不會壞她聲譽,哪想到那天一時口快和你說了這事。」

    蘇希洵低聲自語道:「怎麼辦……」

    葉雲清似乎聽到他這麼問了,可是沒有下文,問他:「什麼怎麼辦?寨子裡出了難以決斷的事情嗎?」

    蘇希洵停在那裡不再說話,看著遠方,神思不屬的樣子。

    葉雲清越發覺得他今日怪異之極,思前想後,驚覺他從昨天到現在都沒得好好休息過,也許是這個原因造成他的異常,憂心地道:「蘇二,我看你還是先去休息吧,你這個樣子真讓人擔心。」

    蘇希洵這時回過了神,一雙眼睛晶亮亮地盯著他,葉雲清像是被蛇盯上了的青蛙,渾身上下的皮全緊了,多年共事的經驗告訴他,遇到這樣的神情絕無好事發生。

    可是出乎他的意料,蘇希洵燦然笑開,說道:「那件衣服,她若問起來,就說是新的好了,隨她處置,別和我扯上關係。」

    「對啊,這才像你嘛,男子漢大丈夫,不就是一件衣服嗎,至於你剛才魂不守舍成那樣。」

    蘇希洵收起了笑,正色道:「還有一件事情。」

    葉雲清不敢再調笑,還以為是什麼正經事,聽蘇希洵說:「你的房間太亂,不適合養病,把她移到我那屋裡去。」

    葉雲清尷尬之極:「我知道了,以後會改正的。……不過她搬你那裡,你住哪裡去?」

    「還有幾間空房,我整理一下,搬幾張桌椅進去就可以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2:08:15

  第27章【人比黃花瘦十分】

    銀林公主一覺醒來,覺得頭疼欲裂。她往身邊一摸,床上卻是空的,往窗外看去,天色還未亮。睡在塌下的使女見她醒了,輕聲問道:「公主是否要起身梳洗?」

    銀林道:「什麼時辰了?」

    「已是過了辰時。」

    「這麼晚了,怎麼我看天還不亮?」

    使女笑道:「哪裡是天還不亮,今早將軍起身時,見您睡得香甜,叫我們在外面蒙了黑布的。將軍說,就要立夏了,現在天亮得越來越早,因此要想辦法讓您多睡些時辰。」

    銀林聽到徐燦還是如此照顧她,心中輕鬆了一些,至少方才觸及床上空位時的那種失落去了大半。可是依然有所不安。前幾日接到母親梨壺嬪的書信,信中言及皇帝兩個月未曾揭牌召寢,恐是失寵的先兆。銀林對於宮中諸事所知甚深,後宮三千佳麗,有品位的妃嬪都有百餘人,皇帝就算日日召寢,都不見得一年能輪上一次。她幼年時記得,母親容顏美麗,且很會討皇帝的歡喜,因此一月能得兩三次揭牌,連皇后都對她頗為忌憚。從元宵至今,母親未得召見,恐怕以後日子會非常難過。

    但書信中又說皇帝現在對徐氏一門很是倚重,不久就要升任徐燦為大將軍,有著這個倚靠,梨壺嬪在宮中還能說得上話。

    不管怎樣,為了母親和自己今後的生活,銀林決意一定要牢牢地抓緊徐燦的心。

    使女打開房門,陽光從外面射進來,晃得銀林眼花。她嫌惡地偏過頭去,不多會兒,捧著梳洗用具的丫鬟魚貫而入,服侍她起床著衣。外面掛著的黑布被扯下,陽光映在窗紙上,室內變得明亮。

    她被扶起床,站在厚厚的鹿皮地氈上,伸開手臂,貼身使女將天衣坊織錦的長衣給她套上,跪在她身前幫她打理繁複的衣帶飾物。丫鬟站在矮凳上,在她背後為她梳順長髮,動作小心翼翼,還不敢太慢,生怕弄痛了她或讓她等得不耐煩。

    有時候,銀林會覺得這樣的生活很厭煩,不過僅僅是有時候。更多的時候,她對這種生活是滿意的。她是皇親貴胄天家公主,夫君十分出息,夫妻間很是恩愛。要是讓她失去這一切,變成平頭老百姓,穿著粗糙堅硬的麻布褐衣,每天為一日兩餐發愁,對收入支出斤斤計較,那才是不可想像的淒慘。

    銀林無法想像江凝菲居然自己出府了,且是無所不用其極,同時愚弄了徐燦和府衙,逃到了天涯海角,至今不聞音訊。

    出去了能幹什麼,靠什麼過活,這個天下是男人們的,江凝菲一個女人,不會有好下場的吧。說不定在哪裡被匪徒拖到無人荒野劫財劫色,好的話能留得下半條命,不好的話,現在也許成了荒野裡的孤魂野鬼。

    銀林對她心生憐憫,那個傻姑娘,就算生一時之氣也不該拿生活開玩笑。徐燦對這件事情什麼都沒說,可是銀林看得出來,他很生氣,甚至有一些遷怒於自己。幸好,他對她的寵愛根深蒂固。

    自從難產之後,產後虛症及各種病狀困擾著她,迄今未能痊癒。每每思及那個死在腹中的孩子,她都感到心痛難忍。那個孩子如她所願是個男孩,可是卻沒能活著降生。對於頭胎是不是男孩的問題,徐燦並不看重,為了安她的心,那時候時時在她耳邊溫柔地勸慰:「如果不是男孩就繼續生,咱們的日子長著呢,不必急於一時的。」

    銀林不這麼覺得,心裡想的是,能夠盡早解決一個心病是最好的。她小心翼翼地保護著那個孩子,希望他生出來能夠健健康康,長大後成為當仁不讓的繼承人,這個願望終歸落了空。那樣的痛楚,經歷過一次就不想要再受一次苦。可是如果不生下一個兒子,她的將來怎麼辦,還能依靠誰?銀林打了個寒戰,這不只是一次兩次苦的問題,曾聽母親說過,有些命不好的女人,連生三四個都是女孩。

    對那樣的苦楚實在是怕得緊了,她不由自主膝蓋發軟,這一動頓時牽扯了長髮,頭髮被梳頭丫鬟抓在手裡,扯得她頭皮劇痛。銀林不由分說從那丫鬟手裡奪過發尾,回身狠狠甩了那丫鬟一個耳光,罵道:「蠢貨!」

    她力氣不大,仍是把丫鬟打得站立不穩,從矮凳上跌滾下來,丫鬟嚇得跪在地上連連磕頭:「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銀林心裡本不快活,看到她這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賤樣,想起江凝菲來,抬腳踢在她臉上:「滾出去,暫且記下你這頓打,明日換個梳頭丫鬟。」

    貼身使女低頭道:「是。」

    丫鬟忙謝道:「謝公主不打之恩!」

    銀林心情好了些,罵道:「還不快起來,先給我梳好頭再說。」

    衣服整理完畢,她隨便找張椅子坐下,丫鬟連滾帶爬地膝行到她身後,接過旁邊遞上來的梳子,繼續梳理。外面進來一個小丫頭,通報道:「公主,宮中章太醫到了,是讓他在前廳等著,還是現在過來?」

    銀林聽得是章太醫到了,不敢怠慢:「先在前廳奉茶,待我梳洗畢後傳他進來就是。」她催促著使女丫鬟將她打點整齊,等不及先用飯就傳了章太醫進來。

    章太醫此時和銀林公主已很熟絡,銀林因有求於他,對他格外另眼相待。只是此次前來卻顯得愁眉不展,銀林將下人屏退,章太醫就說道:「將軍讓太醫院查明之事有了別的結果。」

    銀林心中咯登一下,有了不祥的預感。徐燦讓太醫院查明的就是紅花的效用,銀林出事後不到半月有了結果,紅花果有落胎之用,見效時間因人而異。銀林確是長期服食紅花,因同時服用其他名貴的安胎藥物,直到臨盆時才出現症狀。銀林當時就讓太醫院封鎖消息,對外只宣稱時間倉促無法查實。

    現在章太醫又提到這件事,或許是因為還有其他害處,當時未能查出。

    章太醫撚鬚半晌,見銀林公主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知她有了心理準備,說道:「公主當日甦醒之後,臣既已查出脈象與往日有異。因事關重大,一時不敢確診。數月以來,臣在幾名婦人身上做了驗證,因紅花落胎之後,或會產生不孕的症狀。」

    銀林聽到此處,頭腦裡一陣暈眩,差點不能維持。她握緊了拳,指甲幾乎要將手心掐出血來。

    半晌後方能回神,尚抱有一線希望問:「章太醫所說的是『或會產生不孕的症狀』,也就是說,並非人人都會遺下不孕之症……」

    「確是如此,但是數月來,臣屢次為公主請脈……至今並無好轉。」

    銀林深吸一口氣,當即作出決斷:「此事還有何人知道?」

    章太醫直視她道:「宮內所做查驗均是秘密,那些婦人已交由內府處置,目前尚無人知曉。」

    「很好,這件事先壓著,能拖一時就是一時。記住了,萬萬不能讓將軍知道。」

    「公主放心,臣定不會讓公主為難。」

    銀林鬆了口氣,身子軟下,慢慢靠在椅背上。

    「臣今日還有些事情……」

    銀林公主起身對外面道:「來人,送章太醫出府。」

    不片刻,既有貼身使女進來,走到銀林身邊,抬手從袖下取出一個巴掌大的錦囊。依慣例,裡面裝著的都是金錠。章太醫對此習以為常,從使女手裡接過,口中道:「謝公主恩賞,臣先去了。」

    銀林心亂如麻,臉上仍帶著微笑將他送出門去。她拿不準主意,如果讓徐燦知道,勢必要再納一妾進門。可紙包不住火,現在能壓一時是一時,徐燦以後終究會知道的。她咬牙,一定要牢牢抓著徐燦的心,縱使以後納妾,也可以將妾所生的孩子交由她撫養。

    她慢慢地定下神,心裡沸騰翻滾的都是今後的行事步驟。她的母親將她教養得很好,讓她現在能夠面對任何困境。她相信,只要能夠說服徐燦讓她帶孩子,她的今後就有了保障。如此一來,孩子是不是她生的都無所謂了。

    ***   ***

    徐燦辰時未至便已到了正陽宮門的候議房中歇息,兩百多個京官在外廳低聲耳語,因為人數眾多,聽起來就成了嗡嗡的連綿一片。他厭煩那種烏煙瘴氣,進了裡屋,裡面只有幾個帶兵的大員。正一品的軍宰成殊看到他進來,熱情地招呼他坐到他身邊去。

    因為上將軍徐社楣的關係,成殊與徐燦互相都有往來。徐社楣與成殊的品級一樣,卻比他大上十來歲,如今徐社楣已是垂垂老矣,而成殊正是人生得志的壯年。他招呼徐燦坐下後,先詢問了徐社楣的近況。

    前幾日,徐老晨起練劍偶感風寒,至今未好。這種情況在徐社楣年輕時是不可想的,當年帶兵打仗上山下河那是等閒事,冬日裡凜冽寒風尚不能吹得倒他,如今一點兒春風就將他吹出病來。

    徐社楣戎馬生涯數十年未曾有人及得上他的聲望,等他退下後,淮安國軍中恐有一番動盪。因此他的身體狀況人人都在側目窺探。

    成殊歎道:「當年上將軍帶兵之時,我還曾在他帳下效力,將軍回府後定要將我的問候帶到,年初軍務繁忙,過得幾日我定帶上禮物前去探望。」

    徐燦謝過之後,成殊察其顏色,似有鬱鬱不歡,便側身靠近他道:「人怕出名豬怕壯,京中雖對將軍多有詆毀之言,還是不要往心裡去的好。以我看來,將軍為人誠摯,這件事恐怕是淮中府尹和御侍丞那邊要整治你。清者自清,將來必會水落石出。」

    徐燦先是一愣,繼而想到成殊所說的是江凝菲偽造休書自休門一事,苦笑道:「多謝成大人關心。」

    正在說話間,外廳安靜下來,一個尖嗓子高聲道:「皇帝口諭。」

    成殊與徐燦對望一眼,均在對方臉上看見了瞭然的神色,看來今天又是免朝了。

    果然出去後,見到常在皇帝身邊隨侍的太仕,他看眾官員整齊跪伏於地,方開始宣口諭免朝。文武官員從地上爬起身來後面面相覷,淮安朝廷每隔五日早朝,皇帝近來連續免朝,自從封了御侍丞養女為嬪,迄今止已月餘不朝了。

    躲在雜亂的隊伍後,成殊低聲罵道:「御侍丞那個該死的老傢伙,獻了條狐狸入宮。」

    旁邊一人說道:「他們那些文官就喜歡弄歪門邪道。」幾個人向御侍丞看去,他滿面紅光,十分得意的樣子,絲毫不為皇帝不勤政事而憂慮。

    周邊都是武官,紛紛搖頭不語。徐燦夾雜在人群中,低聲安慰道:「邪門歪道就是邪門歪道,出來混總是要還的,他們現在得意,遲早有遭罪的一天。」

    幾個人點頭道:「將軍說得是,現在軍中事務都要倚靠我們,那群文人蹦躂得再厲害能成什麼大事,不就送幾個女兒進宮麼,他能養出幾個女兒來?」說完悶聲而笑。

    成殊忽然咳嗽起來,眾人警覺地掃視四周,看見太仕正往這邊過來,文官們紛紛讓道,他們都停了耳語,笑臉相迎地與太仕客套起來。

    太仕笑道:「咱家一個為陛下跑腿的,成天裡動腿不動腦,哪敢受諸位大人們這般禮貌。」

    諸人都是客套,太仕又說:「不閒話了,陛下宣成殊成大人、徐燦徐大人於崇慶殿等候召見。」

    成殊與徐燦忙跟他去了。

    路上,太仕瘦條條的身子在前面晃啊晃地走,成殊與徐燦跟在他身後十數步開外,低聲議論。

    成殊道:「你看是什麼事?」

    徐燦低聲回答:「聖意不敢揣測。」

    說話間到了崇慶殿,兩人被讓進去。崇慶殿是皇帝的寢居之處,周圍巡視的隊伍來往頻繁,但人人皆穿軟底靴,刀劍束以布帛,殿裡殿外落針可聞。殿內以漆石鋪地,褐木為柱,深暗的大殿裡,唯有正中的紫檀屏九龍寶座上鋪了明黃的緞子,色澤奪目。

    兩人被安頓在殿中的圈椅上,就有宮女近前來奉茶。成殊看到這陣仗,捧茶揭開蓋子慢慢撥開浮茶:「看來今日要等上好一陣子了。」

    果然,直到過了午時,通往皇帝寢室的偏門才終於打開,皇帝跨過漆檻,慢騰騰地走進來。成殊與徐燦等得眼睛都昏花了,終於盼來了他,心中大呼萬歲,跪趴在地等待他在寶座上安坐。

    皇帝懶洋洋地打了幾個呵欠:「愛卿請起,隨便坐了便是。」

    成殊與徐燦坐好後,抬頭直視寶座上的人物。暗想一月不見,皇帝胖了不少,氣色卻差了許多,面色蒼白神情漂浮,好像精氣都被抽乾了。

    皇帝說道:「此次召你們來,是想說說征討黑旗寨一事。成殊,你前幾日上的折子我看過了,你言及黑旗寨其實是山嶽養兵的地方,可是如此?」

    成殊說道:「正是這樣。臣派去山嶽的探子說道,山嶽民眾並不認為黑旗寨是山賊,且有不少服滿三年兵役的丁漢歸鄉後宣稱是去了黑旗寨。」

    「山嶽距離淮安千里之外,也許這些消息做不得準。」皇帝隨手在桌面上翻找,大概忘記了東西放在什麼地方,翻找了一陣後,才終於從折冊下翻出了兩本冊子,讓太仕遞交給成殊,「你把這些看完再說。」

    成殊接過仔細看了,神色變幻不定。

    徐燦不明所以,皇帝說道:「山嶽在黑旗寨附近秘密設立一處大營,山嶽長皇子雲王常年不在淮中京,正是因負責大營的防務。黑旗寨是山嶽放出的幌子,騙的就是你這種笨蛋。」

    成殊哽在座上說不得話。

    徐燦趕忙問道:「陛下,這消息從何而來?」

    皇帝轉向他時,面色稍霽,緩緩笑開道:「御史丞也有探子打入山嶽,據說潛伏了十數年,終於取得山嶽的信任。現在看來,不論是資料還是地圖,都是御史丞提供的更為詳盡啊。」

    徐燦與成殊面面相覷,又是御史丞那個老東西。

    皇帝命太仕取出聖旨卷軸遞給徐燦:「既然山嶽玩這種戲碼,淮安自然也奉陪到底。朕封你為千乘大將軍,今年秋後,率精兵五萬、戰車千乘,前往西南討伐黑旗寨。」

    徐燦跪下接旨,匍匐在地時,耳中聽皇帝說:「明面上宣稱是解決黑旗寨山賊之患,到時候,重點打擊山嶽的秘密大營,好好來一招聲東擊西——當然,如果能夠順便將黑旗寨解決了那是更好。徐社楣上將軍當年為我淮安創下汗馬功勞,你是他看中的人,朕對你寄予厚望,到時馬上功成,朕也封你為上將軍。」說完,得意大笑不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2:08:34

   第28章【清泉水流浣人衣】

    一覺睡醒,寧非睜開了眼睛,首先發現這裡並不是自己的屋子。

    沒有熟悉的架子床隔板阻擋視線,正面相對的就是屋頂。屋頂也不對,丁孝家是茅草房,橫條間能夠看到整齊的茅草捆子,這裡則全是竹編的。

    慢慢地回想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意識裡最後的一幕,是被一條布帶捆住了。哪裡來的布帶?她頭疼地回想,就是無法記起來。四肢百骸酸痛異常,軟軟麻麻,她小心翼翼地左右張望,看到這是一間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屋子,四面都是竹子搭成的,一柄青鋼劍和一截長鞭掛在牆上。

    猛然間,看到一個人坐在牆前,寧非嚇了一大跳。從醒過來到現在,屋子裡靜悄悄的,呼吸聲和衣料摩擦的聲音都沒有,以至於她誤以為屋子裡是沒人的。可是有個人一直都在,面對牆壁坐在竹椅上,手裡拿著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的物件。

    寧非這一被嚇,忍不住輕輕動了動,那個人回過頭來,寧非倒吸一口氣,居然是蘇希洵。不是冤家不聚頭,她這回落到這個人手上,不知道要遭什麼罪。她悲哀地想起,自己之所以會在這裡,是因為她打定主意下山不回,並且在離開時為了賺取一點兒盤纏,隨手挑起了商隊遺落在地上的一個包裹。

    往好裡預計,蘇希洵會認為她只不過是想要順手分一杯羹;往壞裡預計……該不會以為她是奸細,那包裹是她的目標物件吧!寧非背後出了一陣冷汗,她是純無辜的,那個包袱是她隨手拿的,裡面千萬別放國寶級文物或是情報之類的東西。

    蘇希洵站起身來時,寧非明確地看見他臉色是陰沉的,手裡拿著一沓元書紙,以及一把濕淋淋的刷子。他臉色變幻莫測,最後把東西都放在牆角里。 那一瞬間,寧非居然覺得他是在掩飾那些東西的存在?

    蘇希洵走過來,寧非繃緊了身上的弦,做好八年抗戰準備。沒想到他居然只是站在床邊,然後什麼也沒做,眼睛斜飄到床頭。寧非隨著看過去,發現是一身乾淨的衣物。蘇希洵說道:「你出了些汗,自己換衣服。」說完走出去了。

    「啊?」就這樣了?沒別的要說的?

    寧非呆躺半天,覺得事情必不會如此簡單就過去,想方才蘇希洵站起身時,臉色陰鬱異常,不知道在打什麼變態主意。她目光瞟到牆上掛的那截鞭子想,如果說刑訊,這條鞭子通體漆黑且骨節嶙峋,是件好物,可論及種類未免單調。

    外面傳來蘇希洵的聲音:「還不動作!」

    寧非皮緊地一顫,他居然還在外面,腦子裡首先想到的就是對青蛙虎視眈眈的毒蛇,這個該死的蛇男!她撐坐起來,先看見的是自己身上穿著一件中衣,寬大潔白,衣裳裡逸出若有若無的藥草熏香,但顯然不是自己的!

    寧非手指都顫了。心裡有了不好的猜測,解開衣帶,下面果真什麼都沒穿,她無聲地趴倒在自己腿上,別提多沮喪了。外面忽然又傳來蘇希洵的聲音:「是你自己換的衣服。」

    寧非震驚之極,他這話怎麼說得如此及時,莫非是捅破了窗紙偷偷看的?可轉眼去看門口,立即發現門上糊了厚厚的元書紙,莫說是要瞧見什麼東西,連一絲風都透不進來。莫非是傳說中的聽音辨位……她將衣裳換好,正好合身。後知後覺地想到這衣服莫不成還是打劫打回來的。

    門口被敲響了,寧非回過神來:「請進。」可是半天沒人進來,她疑惑地拉緊衣服下床,走到門口拉開,外面靜悄悄的半個人都沒有。低頭一看,一個蒙了布巾隔熱的藥鍋放在門外,旁邊擱了個食屜,裡面放有碗筷湯勺。

    陶制的藥鍋蓋子上打了個小眼,白色的蒸汽從裡面噓噓地往外冒,還是剛剛出爐的樣子。

    她疑惑地探頭出去,的確沒有人。蘇希洵方才明明是在走廊上的,現在卻不見了。她想了半天,隱約記得葉雲清似乎是住在這裡。她後知後覺地啊了一聲,還沒有來得及與他打個招呼,天涯何處不相逢,這件事也太巧合了。細思起來,泥丸君居然葉雲清,是山寨裡說得上話的人。

    寧非站在門口,低頭看那個小小的陶鍋,心思轉來轉去。臉上表情同樣地變來變去,也許她的處境不至於像她先前想像的那樣糟糕,即使二當家十分不待見她,泥丸君不至於會讓他痛下毒手吧。

    不過此時此地,上上之計是乖乖呆在這裡哪裡都不去,山寨事務繁忙,她就不信蘇希洵能夠一天到晚地惦念折騰她的事情,說不定過兩天就能把她忘到那邊天去了。

    她提起地上的鍋子和食屜,回到房間放在桌上。送湯來的人很用心,鍋子的提手上包了厚厚的紗布,寧非取下紗布揭開鍋蓋,頓時白騰騰的霧氣散開,一股雞肉湯汁的香甜味道充滿了房間。她餓了一整日,先前能夠忍受,到此時終是食指大動,臨下筷前首先想起一事——裡面該不會下了藥吧,下了吐真劑這種高科技的玩意兒她不怕的,可是如果是毒藥呢?

    她愣愣瞪著不冒油花的湯水——應該不至於吧。並且這個做派倒很像是丁孝的手法,寧非見過他照顧病人,簡直是無微不至,湯水上飄的油花全部都被弊去。這個時代,肥肉是好東西,窮人家三年兩頭見不到半點油花,所以有的病人對於油津津的湯水十分執著,偏偏丁孝不顧被人罵小氣,都要把油膩之物去了,說是為了病人可憐的腸胃。於是寧非安心了些,既然是丁孝經手之物,應當可以放心。

    她從食屜裡拿出湯勺和一個海碗,只傾倒了小半碗的湯水出來,湯水被熬得渾濁,顯然燉了不少時間,雞爪子的膠質都出來了,看上去軟軟嫩嫩的,口感很好的樣子。她小小喝了一口,吐了一口氣,瞇起眼睛來了。

    簡直就是太享受了……

    鍋裡還有很多東西,蓮子、薏米、枸杞,都是些溫補之物。這種味道的東西,就算在徐府裡都不是經常能夠吃到的。丁孝雖然在徐府當大廚,不過一般只負責銀林公主的吃喝事宜,江凝菲這邊得飽口福的機會只有幾個大節日裡的團圓餐。

    她捨不得喝,把碗捧在雙手心裡,膝蓋縮上椅踏來。熱騰騰的蒸汽潤了下巴,暖融融的感覺讓人很幸福,就像以前不用上班的時候一個人在陽台前捧一碗檸檬紅茶可以呆坐上一整天。

    離開了前一世,從徐府逃開到了黑旗寨裡,寧非對於吃食越來越珍惜,不但把肉吃得乾乾淨淨,並且還花了好大的力氣把骨頭都嚼碎吃了。不知道從哪裡找的雞,骨頭硬得像石頭一樣。寧非雖然抱怨,卻是高興的,骨頭硬的雞才是好雞,一年到頭在山上山下跑來跑去,小雞都能練出銅筋鐵骨,哪像K伯伯和M叔叔的雞塊那樣,全部都是軟骨頭。

    寧非享受了許久,不過才吃了幾個雞塊和小半碗湯水。看著剩下來的大半鍋東西,雖然心懷不甘,但還是決定留下給葉雲清和蘇希洵兩人都分一點。如果真是丁孝偷偷送過來的,肯定得給幾個領導分一杯羹。寧非曉得所謂「領導」大都是些什麼玩意兒,碰上葉雲清那樣的還好說,人家做事乾脆爽快,是個直性子的。碰上蘇希洵那樣的就難搞了,平日諸事得小心打點。說起來,寧非覺得蘇希洵和她在某些程度上是一路貨色,專門喜歡算計別人的,只不過她最近遇事太多,十分力不從心,與蘇希洵正面交鋒恐要敗下陣來。

    還是……都留著吧,這是為了丁孝好,不至於顯得他目無當家。寧非眼饞地嚥下口水。把東西收拾乾淨,鍋蓋蓋上,用紗布堵嚴實了,不讓香氣冒出來。真是折磨啊!寧非滾回床上,用被子嚴嚴實實地摀住自己,背著那鍋美味而睡。真太折磨人了,她努力數了幾百隻雞之後,終於成功入眠。

    ***   ***

    蘇希洵在竹閣外開闢了一小塊藥埔,平時不需要多費功夫打理,只種植了一些十分濫生常見的草藥。因為無需打理,於是藥埔同時成為了具有各種功能的空閒地塊,比如熬藥燉湯都是在藥埔裡完成的。

    他從下面將藥鍋提上來就是沉默不語的。

    到了自己房屋門前,聽到裡面大概已經換好衣服了,還是沒有出聲。他站了有片刻,心中細數是否需要拿其他東西,乾脆一起去拿了回來再敲門進去……省得麻煩。

    可是想了數遍,的確沒有需要的東西了。他自己的房間打理得很整齊,常用的物件全都收束利落碼放在床下和案下的抽屜裡。

    想到這裡,他反應過來一件事,葉雲清的房間裡已經好久沒有動靜了。他明明交待他先把自己房間收拾好才能睡覺的,現在是偷懶嗎?

    想到這裡,手裡提著東西轉去葉雲清的房間,仔細傾聽,裡面毫無聲息。不要說翻箱倒櫃的聲音,連呼吸吐納聲都是沒有的。

    蘇希洵與葉雲清仗著修為深厚聽覺靈敏,竹閣平常都沒人能夠上來,因此就算竹木間有縫隙都是不管的。他從縫隙裡往屋內看了一眼,臉色更為陰沉,裡面果然是沒有人的。不但沒有人,並且亂得如同遭劫了似的,物件七零八落地到處堆放,顯然葉雲清從衣櫃、抽屜裡清出了一大堆不明物體,由於不知道當如何歸類而暫且堆放在地下。

    如果不是雙手都提了東西,他很想以手扶額。忽然,他想起了一件不能不注意的事情,這些雜物中,唯獨沒有衣物。

    蘇希洵抬腳頂開房門,視野清晰了,他站在門口處上下左右四處張望,更加明確了那個結論,葉雲清大概先去洗衣服了。葉雲清打小被伺候習慣,完全是個生活白癡,離開宮女太仕的服侍等同於家務事無能,什麼都做不好。就連主動抱衣服去洗都是八百年難得一見的!以前往往是蘇希洵實在看不過眼,用鞭子在後面抽他去洗,實在懶得抽他了,乾脆洗自己的衣物時順便把他的都包辦了。這也是蘇希洵一直格外在意自己「奶媽」、「奶娘」之稱的原因。

    他暗道不好,趕緊返身出去,將雞湯與食屜都放在自己屋門前,敲門之後即行離去。寧非會不會出門取湯暫且先不管了,等他回來再說。

    蘇希洵一路疾走,他依稀記得葉雲清洗漱最愛的去處,距離竹閣約有百步之外,是一處泉眼。黑色的石頭被長期沖刷顯得光滑圓潤,成了一片很大的石岸台階,葉雲清如果要洗衣服,肯定是要到那裡去的。

    往下斜行不多久,山溪的聲音潺潺地穿過樹木雜草。蘇希洵加快腳步,卻突然停下來了。因為聽到了說話的聲音。隱約夾了「江凝菲」三個字眼。

    他猶豫著放緩了腳步,抬頭四顧,有幾棵枝葉濃密的大樹。蘇希洵撩起衣擺,提氣縱身上了櫸木橫枝,在橫枝上借力之後,再躍上另一棵樹,這棵樹上就停下來,再靠前他就不能保證會不會被發現了,並且,從這棵樹上可以看到黑硯台石那邊的情景。

    葉雲清把袍子脫了,衣角紮在腰上,褲腿拉上膝蓋,蹲在黑硯台石上揉搓衣服。山溪裡泡了幾個男人,和樂融融地沐浴,圍在水中抬頭對葉雲清說話。

    「葉大再這樣揉,衣服肯定會被揉壞的。」

    葉雲清從善如流地停止揉搓的動作,從籃子裡掏出一截大棒,對衣服捶捶打打起來。

    眾人都笑他把工具準備得齊全,葉雲清小聲道:「我只說給你們聽,你們回頭看見蘇希洵別跟他說。」

    眾人忙問他什麼秘密,葉雲清賊兮兮地回答:「我本來有一根洗衣棒槌的,不知道被我弄哪裡去了,現在用的這一根是偷偷拿了蘇二的,待會還回去毀屍滅跡。」

    眾人低聲驚呼:「老大,你千萬不要被二當家發現!他要知道自己的洗衣棒槌被你拿來用過,肯定會發飆的。」弦外之音是,您的衣服髒得不是人穿的,把人家棒槌給污染了。

    葉雲清哈哈笑道:「放心放心,我做得很有經驗了,絕對是神不知鬼不覺地。這東西他放在樓下隔間中,取用很方便。」

    蘇希洵聽得嘴角犯抽,眼睛在葉雲清身周堆放的布料殘骸中搜尋,忽而瞳孔一緊,發現了寧非換下的一套衣物被淒慘地混在其中。他閉上眼睛搖搖頭,咬牙再看,果真不是幻覺。

    寧非前一日奔波往返,又是闖關又是墜馬,衣物不算乾淨了,肯定是要清洗的。可是她的衣服再怎麼糟蹋都比葉雲清的好。要知道,葉雲清偷偷下山近一年,沒有洗曬乾淨的衣物塞在竹櫃裡生蟲,現在完全就是殘渣的淒慘模樣,散發著腐敗的扭曲味道。居然混在一起!

    要說世上還真是人以類聚物以群分,一幫以葉雲清馬首是瞻的弟兄們圍在那堆東西周邊洗澡,居然都不覺得惡臭難聞的。蘇希洵眼尖地發現,似乎有一件褲子上長了長長的白毛,白毛頂端成長出橘黃色類似魚籽的物體。

    他一陣眩暈,幾乎要從樹上跌下。這身衣服看來是絕對要不得的,以後寧非要是問起,乾脆推說讓葉雲清不小心弄丟了。

    眾人此時催促葉雲清:「老大,剛才的故事你才講了個前奏就不講了,急得人心慌,趕緊講完了吧。」

    葉雲清用力地捶洗衣物,一邊繼續將在徐府如何與江凝菲相遇的事情說了。

    蘇希洵曾聽過一次,此刻聽來又是不同。葉雲清今天話癆犯了,說得眉飛色舞,簡直差點沒色予魂授了。他對蘇希洵說事時中規中矩,蘇希洵到現在再聽,心情變得大有差異。可惜以前因他先入為主弄出了許多尷尬,現在不知道該怎麼解決才好。

    他慢慢在樹枝上坐下,將自己蜷在樹影裡。腦袋枕著樹幹,睜眼看天上的流雲,耳裡不斷傳來葉雲清或激昂或陰森的說書聲。

    葉雲清這傢伙是塊說書的料。眾人對他的描述聽得驚歎不已,如今方知淮安國內也有如此彪悍女子,紛紛詢問葉雲清是否有意將她招作壓寨夫人。

    葉雲清瞪眼道:「胡說八道,我要是自個兒把事情定下來,回家能被父母姐弟們扒皮。」

    洗浴的人眾之中頓時有發出歡呼的:「弟兄們聽見了沒,老大發話了,那女人他不要,並且也不是丁大哥的。所以,那女人現在是咱們的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2:08:57

    第29章【烏雲罩頂印堂黑】

    直到眾人都沐浴完畢,蘇希洵才從樹上下來。那群寨眾勾肩搭背地離去,嘴裡哼著歌,顯得興高采烈。

    ……有點過於精力充沛了,需要多下功夫好好調教……蘇希洵想。他心裡計較著,寧非一人闖下各處關口,雖說關口主要人物是防外不防內,雖說事後聽說經過,覺得那手段果斷利落令人防不勝防,但被通關就是被通關,的確需要在防務上多下功夫了。

    葉雲清抬起頭,看到蘇希洵站在自己旁邊,驚奇道:「你怎麼來了……而且印堂發黑,烏雲罩頂,哪個不要命的招惹你了。」

    蘇希洵愣住,不由抬手撫摸自己的眉心,苦於沒有鏡子,不知所謂印堂發黑烏雲罩頂是怎生模樣。他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緩緩道:「早知如此,當年我就算拚死都應該幫你留幾個使女下來。」

    剛剛上山那會兒,葉雲清父親曾苦苦勸說他帶幾個使喚丫頭,全部被他推拒。家裡快馬加鞭把人送來,他全都快馬加鞭地送回去。如今看來,還不如當初勸說他留幾個下來,就算只留一個洗衣服的都好。

    葉雲清撇嘴不屑,眼見太陽西斜,不知不覺之間都過了這麼久了,而那一筐子衣物才洗滌了不到一半。他歎氣道:「早知如此,我當日就應該留一兩個下來,否則怎會如此淒慘。」說完將洗滌好的衣物裝進背簍,站起身揉開酸痛的腰背:「天晚了,咱們回去吧。」

    蘇希洵問:「那一堆呢?」

    葉雲清順他目光看去,石台上還有幾件未來得及清洗的:「明日來再洗吧,今天累得我腰酸背痛的,別苛求我了。」

    「我不是問你什麼時候洗,是問你就這麼放在這裡?不怕野狼給你叼走了?」

    葉雲清不屑道:「算了吧,狗都不吃的東西,誰會巴望著有野狼來叼走?」

    蘇希洵一想,果真是,這些衣服悲催得連狗都避之唯恐不及。

    一路返回,不時遇見寨子裡的人,蘇希洵臉色始終沒有好轉,惹得葉雲清惴惴不安,路人退避三舍。

    來到竹閣外,看到阿剛在竹林外躲躲閃閃地探頭,可是又不敢靠近,蘇希洵在他身後問道:「阿剛,你在這裡做什麼?」

    阿剛要躲的人恰恰就是這位二當家,他不知道蘇希洵出門了,正尋思該如何接近又不被他發現,哪知道要躲避的人會在自己身後出現,當真駭得他渾身劇顫,幾乎沒有驚跳起來。

    就這樣,連葉雲清都看出他有蹊蹺了,把手裡提的背簍往背上一扛,三兩步走到阿剛面前攔住他:「我看你鬼鬼祟祟的,一定是要做壞事。你身後遮遮掩掩的藏著什麼,拿出來給我驗明正身,否則格殺勿論。」

    蘇希洵瞪也陰森地瞪著他,那目光是阿剛沒有見過的詭異,只覺得背上涼氣籠罩,寒毛一根根地豎起來了。

    葉雲清不容分說地抓住他,將他收在背後的手臂扯出來,看見阿剛手裡提了一個小壺。葉雲清奇道:「這是什麼?」說著把壺蓋揭開,裡面飄出食物的味道,略帶苦澀,更多是回甘的草香。葉雲清晃了晃那個小壺,裡面全是粘稠的糊糊,白白的,還夾雜了青綠色的絲縷,如同在乳泉裡浸泡的青蔥水草。

    阿剛滿是擔憂和委屈,直直地看向蘇希洵,像是做錯事情的孩子,生怕長輩翻臉。他今日來此其實是受人之托,當然,他自己也很有意願要過來。

    他的父親毒傷未癒,胃口十分不好,丁孝便向大寨廚房要了一頭老山羊,將最後一個胃囊和小腸裡的白濁融物刮了出來,做了一鍋百草白補湯。阿剛爹吃了一半,尚有一半留著,因想到寧非也需要滋補之物,就拜託阿剛送過來。

    一日一夜裡,阿剛眼見自己父親在生死邊沿沉浮,煎熬痛苦得無法可說,就在幾乎絕望時,丁孝與蘇希洵先後回來了。他聽說寧非在最後兩個關口時連唬帶詐,守關的關長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她衝過去,簡直是被玩弄於股掌之間。如果是他自己下山求救,也許會耗費更多的時間。

    對於寧非,雖然還帶著懷疑,可是現在感激的成分更多。阿剛記得蘇希洵說過,最可怕的敵人不是殺人不眨眼的屠夫,而是會用腦子的小人,屠夫殺人還用刀,小人殺人於無形。如果寧非打入寨子裡不懷好意,如果有一天她想要從中破壞,無疑是個不可大意的敵人。阿剛想,至少在正面為敵前先要把這恩情給報了,以後殺起來才不會那麼愧疚。

    一邊這麼想,一邊害怕被蘇希洵發現。在他心目裡,蘇希洵就像是他的第二個爹,甚至說話比他爹還有威信。因此,蘇希洵叫他好好防著寧非,阿剛不敢不聽,即使現在要回報,都是不希望被蘇希洵看見的,只敢偷偷地對寧非好。

    「你是要拿給寧非的?」蘇希洵問。

    阿剛低下頭,幾根手指攪在一起。

    「既然這樣,自己拿上去吧。男子漢大丈夫,做事不要扭扭捏捏的,會被人笑話。」

    「啊?」阿剛驚訝地抬起頭,可是蘇希洵已經從他身邊走過去了。他看看葉雲清,問:「大當家……」

    葉雲清一巴掌拍到阿剛肩膀上:「聽見沒,彆扭扭捏捏的,走啊。」

    阿剛愣了會兒,然後變得很高興,開心地笑著,用力地點頭,接過葉雲清遞過來的小壺,和他們一起走進竹閣。

    寧非乖乖地坐在房間裡,顯得無比的乖巧。她這副模樣,即使葉雲清也是不曾見到過的,就算在徐府裡,只要認真地看,表面對公主很恭順的寧非,眼底還是會閃動反抗的火光。可是現在,她從頭到腳只能用兩個字形容——賢惠!

    葉雲清揉揉眼睛,十分不能置信。他哪裡知道寧非打點了十二萬分的精神要博取蘇希洵好感,免得被他人不知鬼不覺地弄個人間蒸發。銀林公主那廝雖然脾氣不好且小心眼,但腦力不足,尚不夠資格引起寧非重視。

    面對蘇希洵時,她則是渾身警鈴大作,本能地感覺出這個人如果從事律師業,絕對是扯皮互黑設陷阱害死人不眨眼的超級大鱷。於是,從頭到腳的恭順,從頭到腳的服從,以期在蓄勢積力之後能夠一舉反擊,能避多遠避多遠。

    蘇希洵對她的狀態是莫名其妙的,首先覺得她好像換了個人。昨日應該沒有摔著她啊,難道沒摔著都會變傻嗎?

    正疑惑著,寧非站起身,恭順地柔聲道:「大當家、二當家,你們回來了……」

    葉雲清差點被自己的唾沫嗆死,如果因為這個走火入魔,那就可以寫入山嶽國史書了。蘇希洵臉色變來變去,阿剛在他們身後,十分不明所以,不知道突然之間氣氛怎麼就變得那麼奇怪了?

    讓他更覺渾身冒汗的事情還在後面。

    此時已經過了晚飯時分,以往蘇葉二人會自己到寨中公廚取回食物,今天因為回來得晚,沒來得及下去。葉雲清把背簍放好,要出去領取飯食,被寧非叫了回來。

    葉雲清不明所以,寧非卻道:「已經有人送過來了。」說著指向牆角放著的一個三層食屜。

    「有人上來了?」葉雲清問道。

    蘇希洵則快步走到窗前,推開窗戶對外面叫道:「白蘆。」

    窸窸窣窣的聲響過後,一個墨綠打扮的青年出現在附近的樹上,蘇希洵側身讓開,讓他穿窗進來。白蘆年約二十,比葉蘇二人都年輕,卻比阿剛大上幾歲,阿剛見到他,高興地叫出來:「白蘆,今天是你當值嗎?」

    白蘆掃了一眼阿剛,不說話,轉頭直視蘇希洵。

    自從上次從馬背上甩出,半空中愣是被蘇希洵用一條布帶撈起來之後,寧非對於之類的飛簷走壁都是保持了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的態度,此刻見到白蘆應聲而出,唯獨有一點十分感歎,蹲暗崗真不是人作的活兒,要時刻保證能夠隨叫隨到,如果期間突然有屎尿之急,不知當如何處理。

    蘇希洵問白蘆道:「剛才有人來了?」

    「廚房的王巫前來送吃食,只在樓下停了盞茶時間,送完東西就走。阿剛來送吃食,在竹林外徘徊半個時辰,沒有進來。牛大壯送吃食,在東林外徘徊一刻,鬱鬱離去。此外尚有虎口關宵守劉奇包在竹林外探頭探腦,下水獺關長胡罕在樓後猶豫不決,另有四五撥路人言曰要看妹妹,但均無人有膽量進入竹閣。」

    白蘆面無表情地緩緩說完,寧非心裡拔涼拔涼的。竹閣內大概收藏了一些機密文件,為防機密洩露,因而在葉蘇二人不在時依然有人看守。她今後的小日子難過了,首先一定要抽緊了自己的皮,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聽的不聽。其次,她這回難以逃脫,她絕不是能飛簷走壁的高人的對手。這一招好狠,等於是將她圈禁在竹閣裡了。

    聽完白蘆的話,葉雲清頓時哈哈大笑,聯繫起洗衣時所見所聞,他不做二想,立即斷定雁過山上忽如一夜春風來,群狼心花朵朵開。他對寧非說道:「你在這裡有福了。我就說嘛,徐燦那廝算什麼鬼鳥,怎能為他葬送一生呆在那個囚籠裡。現在多好,跟你葉大哥在黑旗寨裡混,不愁後半生沒有男人。」

    忽聞卡嚓一聲響,葉雲清停下說話往聲音發出處看去,只見站在那裡的是蘇希洵,可是他毫無異常,柔柔看著自己的捻在一起的手指,彷彿在思考旁的事情。

    「剛才是什麼聲音?」葉雲清問。

    「沒聲音吧。」阿剛看了一眼蘇希洵,然後小心翼翼地回答。阿剛只能裝聾作啞了,他很感激寧非的恩情,可更是愛戴二當家。二當家對寧非存有疑心,現在看到寨中弟兄為寧非的女色所迷惑,心裡自然會不高興。阿剛看看蘇二當家,又看看寧非,暗想如果她真的是清白無辜的就好了。

    白蘆眉目低垂再不做聲,許久不見指示,於是自己穿窗走了。

    「難道是我耳朵出了問題……」葉雲清自言自語道。

    不知不覺之間,短短的幾句對話過後,屋子裡陷入無聲的寂靜。

    寧非脖子後一寒,神經過敏似的起了一脖子雞皮疙瘩,心想這是個悲催的世界,趕緊讓我把飯吃了吧,否則這樣下去都要冷死了。她把起雞皮疙瘩的原因單純地歸結於飢餓之上。

    「再不吃飯菜都要涼了。」她說,然後張羅著讓眾人坐下,從食屜中掏出飯菜。

    阿剛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留下,抬眼去看蘇希洵,高興地看到他點了頭,趕緊加入幫大家布菜的行列。

    蘇希洵是等其他人都在桌邊坐下後才走過去的。屋子裡點了油燈,外面已經全暗了,所以如果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到地面上的竹子斷折了好粗的一根。

    寧非慇勤地為他拉開椅子,取過抹布擦乾淨手:「大家先吃,我出去一會兒。」說完快步走出屋子。

    葉雲清看著她的背影,似是有疑惑不能解決。他猶豫許久,問道:「蘇二,你不覺得她接受得太快了嗎?」

    「接受?接受什麼!」蘇希洵抬起頭,銳利的目光刺著他。

    葉雲清道:「我知道你看她不順眼,其實何必呢。她雖然以前一心一意要跟著徐燦那傢伙,可是絕不像你所想的那樣,她不是懦弱無能的人。況且,雖說徐燦迎娶銀林在前,可你不知道,她原先就是徐燦家裡的童養媳,說起來還是銀林橫插一足的。你看,她現在都上山了,連以前的名字都不要了。你也該改改觀,對她寬鬆一點如何?」

    「我問你的話還沒回答。」

    「啊?」

    「接受什麼?」

    葉雲清撓頭道:「這個啊,我記得她在徐府是挺不待見黑旗寨的樣子,沒想到她見到我之後,還當我是泥丸君那樣對待。蘇二啊,寧非真是個好妹子,你就改改你的偏執,以後啊,對她寬鬆一點如何?」

    蘇希洵疑惑不解:「你覺得還不夠寬鬆嗎?」

    葉雲清掐住他面頰用力拉扯:「你整天一副苦大仇深的苦臉,看到你都倒胃口了,寬鬆?寬鬆你個頭咧!」

    阿剛低頭看飯,不敢看他們。

    正這時,寧非推門進來,手裡提著一個東西。葉雲清放開手站起來,快步過去幫她拿到桌上,一邊問:「什麼東西,燒得這麼熱,連提手都燙了。」

    寧非說道:「是一鍋雞湯,好像是丁大哥送過來的,我試過一小碗,沒下毒,可以放心喝。」為了加強這個玩笑的效果,寧非特地獻上傻傻的一笑。

    在油燈的照明下,葉雲清看清楚了那個提鍋,十分的眼熟。如果沒記錯,白天出去洗衣服之前,他還看到過這個小藥鍋子連著爐子被擱在藥埔地裡,鍋子裡的東西被燒得咕嘟嘟的慢慢翻滾,淡淡的白色水霧從粗陶蓋子的氣眼裡冒出,竹林裡散發著竹葉的清香,還有雞湯的香甜味道。

    阿剛也是認得的,他常常要到蘇希洵這邊報到,偶爾會見到蘇希洵用這個小鍋熬藥。於是鍋子裡的東西自然不可能是丁孝做的了,難道會是二當家親自動手?阿剛驚訝萬分,二當家說過藥鍋不能沾葷腥,否則油花沾在鍋壁上去不掉,再熬藥時會減藥性。

    燈芯忽然爆出個火花,火光劇烈地跳了一下,落針可聞的房間裡,再度出現了卡嚓的物體斷折聲。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2:09:18

  第30章【湯湯水水惹紛爭】

    氣氛一下子降到了冰點。

    葉雲清覺得,他是個大人,既然是大人,做事就要與小孩子不一樣,要成熟。於是他把茂盛生長的叢叢疑問藏在心裡,趕緊起身接過湯勺:「你坐下,我來動手就好。」

    起身時借了燈光去看蘇希洵,還和平常一個樣。不過他是熟知蘇希洵這個人的,他面上的表情,什麼時候都一樣,這個木頭疙瘩,放出去挺能唬敵人,可現在是在家裡,裝什麼裝。

    葉雲清給每人碗裡勺了一碗湯,不著行跡地把他心中認為的好物——雞屁股和雞腿都盛進寧非的碗裡,蘇希洵看到雞腿被裝入那只碗裡時,表情稍霽,看到那隻雞屁股都被塞進碗裡時,嘴角十分輕微地抽了一抽。

    葉雲清好久沒吃到蘇希洵做的好物,三兩口乾光了,長出一口氣道:「好久沒吃了……人生都舒坦了啊!」

    一時間沒人說話,阿剛忽然想起,他進屋後擱在牆上櫥子裡的湯水沒拿出來,根本沒機會拿出來,起身說道:「丁大哥托我拿了一壺湯來。」說完就去櫥前把提壺取出,回到桌前揭開蓋子放在寧非面前,「丁大哥說百草白補湯雖然性涼,可是卻有溫補之效,理氣活血,好不容易弄得一壺,叫我給你帶過來。」

    寧非頓時知道自己似乎理解錯了,既然丁孝叫阿剛帶了這壺東西過來,那麼雞湯定不是丁孝所做,那麼是誰呢?

    葉雲清隱忍不住地說道:「蘇……」

    蘇希洵目光掃過來,葉雲清身上打了個寒噤,聽到蘇希洵很平靜地說:「先前那一鍋雞湯是廚房之前做了送來的。」

    阿剛和葉雲清都正襟危坐,不敢多話,更不敢詢問這只藥鍋怎麼可能跑到公廚裡面去。

    至於寧非,她脖子後面的皮膚都緊了,明明是很平常的話,聽起來怎麼卻是陰氣森森的?原來山寨公廚裡的手藝原來居然如此高超的嗎。並且,葉雲清剛才還說好久沒得吃,這似乎是很稀罕的東西?

    她猶疑地沒敢去動面前的雞湯,因為覺得它全身上下透著詭異。

    可也不能什麼都不吃吧,於是去壁櫥裡取出幾隻碗,也都每人面前放了一隻,把丁孝的湯水每人面前都倒了。因為壺子不大,一輪就倒光了。因為丁孝在寨子裡大名鼎鼎,葉雲清舉起碗,三兩口大口喝乾。

    此時天氣稍暖,阿剛過來時正好是百草白補湯剛剛出鍋,現在喝溫度是正好的,葉雲清抹著自己的嘴角,意猶未盡地:「這是什麼湯?居然有回甘。」

    阿剛如臨大敵地把小碗推到自己的視線之外,別過臉不去看。唯獨寧非沒喝也沒動,蘇希洵舉碗小嘗一口才道:「這個啊,你就不知道來歷了,聽說今天公廚宰羊,丁孝去拿了反芻胃囊回來……」

    說到這裡,葉雲清臉色已經僵硬,心中有不祥的預感。等到蘇希洵一五一十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告知,他彷彿吃進了什麼見血封喉的毒藥,雙手卡著脖子,急急忙忙起身從窗戶躍出去,疾縱數十丈外,乾嘔起來。

    蘇希洵若無其事地夾菜吃菜,他和阿剛都能聽到葉雲清在外面的動靜,阿剛心想,二當家好毒,這不是讓老大好幾日食不下嚥嗎,寧非聽說了之後不可能去吃了吧。

    出乎意料之外,寧非也若無其事,她自是聽不見葉雲清在數十丈開外吐得幾乎膽汁都要出來了的聲音,只是很奇怪地問:「他怎麼了,突然一副要找人拚命的樣子。」

    阿剛心中哀叫:你的眼睛長在哪裡了,哪裡是找人拚命的樣子,明明是自己的命差點丟了吧。

    寧非舉起碗,小嘗一口。

    阿剛驚得眼睛都出來了,他問:「你吃得下去?」

    「為什麼吃不下去?味道明明挺好的啊。」寧非驚訝地回問,這時候她看到了,驚訝的似乎不止阿剛,連蘇希洵的筷子也停在半空了。

    丁孝的東西十分開胃,寧非吃得意猶未盡,將名為公廚製作實為出自蘇希洵之手的雞湯連著雞腿和雞屁股都干光了。直到最後,葉雲清都沒有再出現。

    阿剛覺得,這頓飯吃得真是遭罪。面前那兩碗湯水他都沒動,一碗是打從心裡的不想去動,另一碗是打從心裡的不敢去動,誰敢動啊,葉雲清方才被一句話逼出外面狂吐就是前車之鑒。

    阿剛覺得,放在桌子上那個藥鍋十分地扎眼,看著它,就好像看到一個天大的秘密暴露在自己眼前一樣。阿爹曾經說過,別去看別人的秘密,秘密知道得越多,死得越早。

    阿剛心想,真是天大的冤屈,我自己不願意去看秘密,秘密自己擺在我的眼前。

    ***   ***

    寧非想,她應該是很能夠適應各種環境的,除非某種環境太過詭異。值得慶幸的是,葉蘇二人共用的竹閣除了在一些小細節上比較……奇怪之外,還算過得去,所以日子過得比較舒心。至少比起在徐府中肯定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的。

    她現在知道,在這棟竹閣中,大小雜務都是葉蘇二人自己收拾的,基本不會假手於他人。於是常常出現葉雲清被蘇希洵指著鼻子怒罵的情形,現在她終於知道寨眾們為何在私底下會有「奶媽」、「奶娘」的說法了,每逢近距離地觀看到這種場景,寧非無一例外想到的就是七老八十的奶娘大人指著不懂事的小孩在責備。可是當事人居然是那樣的那兩位,看起來格外使人面目扭曲。

    發現寧非在旁觀,葉雲清會立刻放棄與蘇希洵僵持,大概也知道自己的行為是非常幼稚可笑不成熟的,訕訕敗走,按照蘇希洵吩咐地去做好家務。至於蘇希洵,則一臉陰霾地瞪寧非,彷彿被她看到了不該看的秘密。

    寧非想,看來針對我的懷疑還沒有結束呢,孔夫子說過,天下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這「蘇奶媽」佔著女人加小人兩樣,心眼兒不會很大,得小心應付為上。不該看的不看,不該問的不問。

    蘇希洵換了個地方處理公務,挪窩不方便,他就根本沒挪遠,只在竹閣五十步開外的地方另立了一棟小小的木柵房子,平時需要商議事情就在那裡。

    當然,黑旗寨裡是有正式調兵遣將的聚義堂的,可是像是計算寨中收入結出,傳遞情報文書之類的事情,葉蘇二人一般都習慣以方便為重,在起居處附近處理了。

    對於新建的木柵子房,不論是蘇希洵還是寧非,都覺得十分滿意,算是個皆大歡喜的事情。只不過蘇希洵之所以滿意,是在這裡可以隨便吩咐事情,不必擔心旁人會聽到;寧非滿意的則是,在她千方百計想要避嫌的時候,秘密自動遠離了她。

    總而言之,寧非的日子過得還是比較舒心的。唯一遺憾的是,她外出挑水的權利被剝奪了。

    比如昨天,葉雲清遠遠見到她去拿水桶挑子,急忙從竹樓上縱身而下,幾個騰躍到了她身邊,劈手奪過扁擔挑子,不等寧非反應,扭頭縱身而走,都不讓她有任何可以言辭辯論的機會。

    再比如今天,蘇希洵看到寧非摩拳擦掌地靠近水桶的方向,沒說話,也沒動,眼睛微微瞇了起來,嚇得她如同被毒蛇盯住的青蛙不敢動彈,半晌,蘇希洵冷哼一聲提步要過來,她當即哂笑打個招呼,之後不再多話地扭頭逃離當地。話說回來,蘇希洵處理公務的地方挪了,睡的地方還和他們在一塊兒。誰叫竹閣裡房間多呢,只需打點幾樣物件,就可以另開一房。

    夜幕降臨的時候,蘇希洵還沒能從五十步外的木柵房裡脫身,這幾日的事情比較多,先是春季的賬目要清算了;再是許敏那邊傳來消息,準備帶山上長住的女人們已挑選得差不多了;最緊要的是,夏季將至,防瘴驅蟲的藥物緊缺,需要到淮安裡採買。

    採買防瘴藥物的事情可大可小,往日派出手下得力干將出馬都是沒關係的。但今年不同往年,淮安平城換了頭領,需要重新疏通關係打點關節。目下山寨裡本就人手緊缺,許敏、丁母等一干極其善於生意的人才都到山嶽腹地裡去挑選要帶上山的女人了,看來今年少不得要他親自出馬才行。

    蘇希洵難以下決斷,平城距離雁過山雖然近,但也要五六日的路程,加上與商賈們你來我往討價還價,這一去大概需要近月的時間。

    一去近月,那麼會有一段時間不用見到寧非了。想到這裡,他起身將卷宗收拾了放進隨身包袱,清洗乾淨筆墨用具,吹熄木屋裡的燈燭,往竹閣走去。

    他今天沒有在竹閣裡用晚飯,竹閣此時也才剛掌燈,樓上傳來葉雲清與寧非的談話聲,討論的居然是他自己。

    蘇希洵隱約地似乎聽到自己的名字,不由停下腳步想要聽聽他們在說什麼。可是這會兒又聽不見了,他正煩悶,忽然吱呀的一聲拉門聲響,葉雲清從屋裡打開門,低頭往樓梯上看,看到是他上來,頓時咧開嘴笑道:「原來是你,我還在猜是誰這麼鬼鬼祟祟的呢。」

    寧非這時候也出來了,恭謹地對他低頭行禮,趕緊退回另外一間房間裡去。

    最近幾日氣氛有些尷尬,葉雲清有時候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話到嘴邊就縮了回去。阿剛常常過來看她,可也和葉雲清一個樣子,有時候歎息連連,詢問起來卻連連擺手,急急地否認心中有事。感覺自己好像被眾人蒙在鼓裡,寧非心情很是不好。尤其那些偶然路過竹閣周邊的山寨漢子們也都愁眉苦臉,彷彿遇到了天大倒霉的事情。

    蘇希洵淡漠地看著她退回屋子裡。

    葉雲清忽然壓低聲音說道:「你對她究竟怎麼想的?有時候好像想親近,有時候又擺個死人臉出來,俗話說女人心海底針,我看你的心根本就是滄海一粟。」

    蘇希洵的視線冷淡地掃過來:「你是坐第一把交椅的,處理的都是大方向的問題。我要以寨子的安全為優先。」

    「怎麼越說越酸了,不就是暗諷我只會做一些打打殺殺的事嗎。行了,我是打手,你是智囊,行了不?」葉雲清伸出手將他肩上搭著的書囊接過,扯住他衣袖上樓,直到拉進房間關上門。

    葉雲清把蘇希洵安頓在自己床上坐好,去壁櫥上翻箱倒櫃地尋找茶葉,翻找的聲音十分扎耳,蘇希洵不言不動,默默地看他動作,長歎口氣。

    葉雲清停下動作回頭看他:「你又怎麼了,最近把弟兄們折騰得半死不活的,現在還不夠你出氣的?」

    「我不會做那些公私不分的事情。」蘇希洵說,停頓片刻之後道,「我最近要出門一趟,準備把寧非一起帶上。」

    「把她帶上?」葉雲清驚訝道,「去哪裡?」

    蘇希洵將採買藥物的事情說了,接著解釋:「我既然答應丁孝要好好照顧她,自然要做到。」

    葉雲清沉默,搖頭,然後回去繼續翻找茶葉。

    半晌後,蘇希洵說道:「你知道了?」

    「我看不出來你到底是怎麼打算的,不過你心中煩悶我倒是感覺得到的……找到了,原來放在這裡!」葉雲清歡呼道。

    「我以前常常頭腦發熱,一衝動就做了後悔不及的事情。」

    葉雲清檢查著茶罐裡的茶葉還能不能用,一邊漫不經心地說:「是啊,不過似乎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時間過得真快,今年回去,我都被弟弟的孩子叫成伯父了」

    蘇希洵站起身:「山上的防務有問題,前段時間寧非下山的時候你應該也是注意到了的。」

    葉雲清眼神一厲,沒有說話。

    「總之,山上先交給你,我這次出去也是要散散心,畢竟頂了你將近一年的位置,現在有些累。」

    「家裡交給我,你安心地去。」

    蘇希洵臨出門的時候說:「別檢查了,那罐茶葉今年春季回暖的時候已經長了青霉,你如果不嫌棄,或許再留幾年會變成普洱茶。」

    「……」

    蘇希洵從葉雲清房間裡出來,走到寧非房門前,靜靜的站在那裡,安靜地想著事情。

    最初他的確是很厭煩女人的,除了許敏和丁家大娘那樣的爽利女人,那些心甘情願在家中為丈夫守空房的女子都是面目可憎的,和尋歡作樂的男人一樣讓人望而生恨。

    他那死去的母親曾經說,世事本不公平,人之初即有天命,有富貴者亦有貧瘠者,唯有忍耐,不可反逆。

    他很愛死去的母親,可也恨她為什麼沒有逃離那樣的命運,甘願在那個家中忍受一切身心上的折磨。

    現在過了這麼多年,那種心情又回來了。希望能有一個人,能夠衝破所謂的命運的桎梏。這種熱情渴盼的,以及默默等待的心情。

    房門突然被拉開了,蘇希洵其實早聽見走向門口的足音,但他沒有避開,於是寧非拉開門的時候,猝不及防地與他正面相對了。

    驚訝,絕對是的,寧非沒有想到會看到那樣的神情。

    雖然他背著光,雖然從竹林頂上升起的半弦月亮晦暗地給細碎的竹葉描上冷淡的邊沿,可是她的確看到那樣柔軟的神情。

    一隻很溫暖的手柔柔地落在她的發上,安撫似的撫順下去。寧非忽然想到這應該是很失禮的行為,因為只有很親近的人才能夠這樣做的,可是當她想提出抗議的時候,蘇希洵什麼都沒說,轉身走了過去。

    剛才的神色,還有頭頂傳來的溫度和觸感,彷彿是錯覺。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2:10:19

    第31章【車震馬喧嘩】

    車子裡搖搖晃晃的,吱嘎作響,不時顛得一顛,幾乎把人拋到半空上。寧非在山上的時候聽說過,雁過山東向的道路比較平坦,如今看來,所謂的「平坦」大概指的是沒有階梯這一項,至於路面是否平坦,則不在時人考慮範圍之內。

    雖然車裡墊上厚厚的獸皮,寧非相信,這些擺設與其說是增大了避震功能,不如說是增加了她的同伴——每逢她被巨大的顛簸拋到半空,這些非生物同伴們也遭受了同樣的待遇。

    寧非現在知道了,為何黑旗寨裡會有專門的一隊人員負責上下山的車子的修繕,一路顛簸上來,又一路顛簸下去,人是否能夠完好無損尚不能成為定論,何況是車子,要知道,車子並無自我修復的功能。

    如果是平時,寧非相信她早就會要求騎馬下山。不管車外的人是不是那個倒霉催的蘇希洵,她相信她有勇氣做到。可是自從那天晚上之後,好像有些東西變得異常了。

    又是一陣巨大的顛簸,寧非維持著坐姿被拋到半空,然後,維持著坐姿坐了回去。習慣了半個時辰之後,對於突如其來的震盪,她已經變得無比的淡定。正所謂,人生在世,難得震盪,震震更健康。

    車外隱約傳來異常的響動,寧非睜開眼睛,警覺地側耳傾聽。

    說實在的,在車子裡面聽車外的聲音如同隔靴搔癢,其實掀開車窗上的簾幕,探出頭去聽才比較有效率。但是寧非絕對是首先排除了這一途徑,因為車子兩邊都是騎馬的人,寧非不能肯定蘇希洵在哪一邊。

    如今的形勢,還是避而不見較為妥當,寧非覺得事情似乎偏離了自己的把握,正在向不可預料的方向轉去,大家都要冷靜冷靜,避免更難堪的事情發生。

    不多時,寧非終於分辨出來了,遠遠傳來的絕對是女人的哭泣聲……不是單純的女人的哭泣,而是數十個,也許數百個女人的哭泣!

    顧不得遮遮掩掩,寧非掀開車簾探出頭往外看,其實已經在不甚遠的地方,有一個並不整齊的隊伍緩慢地往山上這邊過來。

    山道較為狹窄,因此並不能看清隊伍的全貌,只能看得到一大群面色憔悴神情倉惶的女人。最小的也許只有十二三歲,最大的都有三四十歲的樣子。她們有的身著彩羅,可是因為數日未能清洗,變得黑黃一團;有的原本就身著粗布衣裳,大約是經過漫長的旅途,變得襤褸狼狽。

    忽然聽到近在咫尺的距離內,有一人說道:「在道旁停下。」聽聲音正是蘇希洵。她抬起頭,看見他騎馬在側,他的視線此刻也落在對向行來的隊伍上。

    一行人避在道邊,蘇希洵回過頭來時,發現方才被掀起來的車簾又落下去了,不由一笑,下馬來到車後,拉開車門對裡面說:「下來走走吧,再坐下去骨頭要散架了吧。」

    寧非在車內訕訕然,不便反駁,同時也是想要看清楚那個奇怪的隊伍,整理整理衣裳,從車後探腳下地。

    這個道口是從兩處小陵間打通的,唯獨路面突然凹下,左右都是直豎的泥土垛子。蘇希洵抱臂靠在道旁土垛上,並不在意衣物是否會沾上泥污。他旁邊立著三匹馬,一匹是剛才騎在□的,一匹是換乘備用的,還有一匹是寧非慣騎的棗紅馬。蘇希洵這次帶下山的人不多,僅有十幾個人,他們神色興奮,卻並不交頭接耳,寧非也看不出什麼道道來。

    蘇希洵見到寧非下車,往旁邊讓了一讓:「來這裡站會兒。」

    寧非驚疑不定,搖搖頭,隔著馬匹在旁邊呆著。幸好蘇希洵沒有說話,可是氣氛有點尷尬。

    不多時,那隊伍到了面前。看得更清楚了,而那群女人也在看著寧非。站在一群男人中的女人果然是很引人側目的。

    寧非覺得她們的目光裡透著怨恨和憤怒,她覺得自己渾身都快被這股寒氣扎痛了,世上最可怕的事物除了自鳴得意的渣男之外,女人的怨恨也是在榜上有名的,須知無毒不丈夫,須知天下最毒婦人心。

    她聽到隊伍裡有人低聲說話:「看,她好像挺得意。」

    「衣裳很漂亮,是霓夢羽衣坊的緞子。」

    「是壓寨夫人吧……」

    蘇希洵忽然從靠在土垛上的姿勢換成站直的姿勢,隔著馬匹,寧非什麼都沒看到,可是竊竊私議聲消失了,只剩下一步一步向前挪的雜音。蘇希洵看了一會兒,繞過馬走過來,擋在寧非和那群女人之間,阻擋了好奇和隱含惡意的目光。

    寧非覺得驚訝,覺得事情果然向著她無法把握的地方去了。她還有著正常人的神經及觀察力,於是能夠發現葉雲清與阿剛的欲言又止,發現房間裡不時多出來的東西,還有悉心熬製的湯藥。

    雖然一天之中見到蘇希洵的時間是不多的,甚至可以用極少來概括,可是她知道自己肯定是一直都處於他的控制範圍內的。

    直到前幾日的那個晚上,那樣的一臂的距離,那樣似乎遠離但極其親密的觸摸……這個,真的,不會是幻覺吧……

    忽然聽到有馬蹄聲響,向來處看去,看見是一名藍衫女子打馬過來,面目很是熟悉,寧非想了一想,認出那是在她剛被丁孝帶上山時,照顧過她一陣子的許敏。前段時間聽說她下山採買去了,春去夏來都沒見回來。寧非驚悚地想到一個可能,許敏所謂的「採買」,其對像該不會是指……想著,目光又游移到那群女人身上去了。

    也罷,反正黑旗寨名聲本來不好,買女人和劫女人難道有本質上的不同嗎?嚴格算起來,買女人已經好很多了。

    正想著,聽到蘇希洵輕輕咳嗽一聲,由於兩人距離很近,寧非又對他避之唯恐不及,此刻聽在耳裡簡直就是雷打似的動靜。她警惕地看向蘇希洵,發現在她沒有注意的時候,蘇希洵已經側過了身子,半偏了臉低頭看她。

    「亂想什麼?」蘇希洵問。

    寧非抿唇不答,難道她還能詢問一個女人值多少錢嗎。

    蘇希洵臉上有些僵硬,寧非往後退開半步,眼角餘光開始尋找有無防身武器可用,剛瞄到一塊巴掌大的碎石,聽到蘇希洵說:「她們不是買來的。」

    「不會吧,一次就劫回來這麼多?」寧非快嘴地說道,說完悔得真想把自己舌頭咬掉。

    果然看見蘇希洵的面色從僵硬變得楞青,有上火的跡象,寧非暗叫慘了。忽聽到許敏的聲音叫道:「二當家……」抬頭看去,許敏到了近前,翻身下馬,將韁繩遞給旁邊一名小校,上前恭敬行了一禮。

    蘇希洵放過寧非,回身點頭道:「就是這些?」

    「共是四百五十七名,全部都在這裡了。」

    「看上去怨氣很重啊。」

    「大多都是罪臣家眷,原先被定為發配邊關,或是流放之刑,現在都轉到山上了。」

    寧非聽到此處,先前的疑惑被打消,更多的疑問冒了出來。既然是罪臣家眷,怎麼會被允許帶到黑旗寨這裡的,並且聽許敏的語氣,似乎此行很是順利。

    許敏說道:「還有一事。在我返程前,……」她看向寧非,停下說話。蘇希洵點頭說道:「你說吧,給她聽到沒關係,反正跑不掉。」

    寧非心裡咯登劇跳,自動自覺地連退七八步,遠遠避開兩人聲音傳播範圍。

    許敏啞然,蘇希洵也察覺了,似笑非笑地,卻什麼話都不說。

    許敏乾咳兩下,從懷中取出一份書信交予蘇希洵:「建陽太守讓我交予您或大當家拆看的。」

    蘇希洵取過拆開,信件雖短,說的事情卻很重要。他默然不作聲,可已經推開十數步的寧非都能看得出,事關重大。

    看完後,蘇希洵將信件收入袖中,問道:「太守還有何話說?」

    「太守說,谷間大營與咱們寨子都很重要,如果可以,希望兩處都不要有失。但如果兩者必須棄其一,希望咱們寨子能夠保留下來。谷間大營還可以撤回建陽郡內,寨子說什麼都必須屹立不倒的。」

    蘇希洵思慮片刻,眼神漸漸冷了,淺淺地笑道:「兩處都不要有失嗎?哼,想得倒是好。」他來回踱了十數步,說道,「其實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恐怕這次之後,淮安那邊就會知道寨子與山嶽的關係了,你們願意嗎?」

    許敏低頭,沒有吭聲。

    蘇希洵看著不斷過去的女人,歎口氣:「瞞了十年……族裡一直以為我上山為匪了。」

    拉拉雜雜的隊伍還在往上走,不少女人偷偷地回頭看向他們一行人,目光中或帶有好奇,或帶有不甘,更多的是因連日疲累而顯得黯然無光,又因為突發的事情引起了短暫的興趣。

    蘇希洵看了一陣,最後搖頭道:「這回山上有得折騰了。」

    許敏忍不住請命:「山上事情重要,如果可以,屬下想請二當家駐留山上主持事務。」

    「你可知道我此行是去哪裡?」

    「不知。」

    蘇希洵將採買藥物的事情說了,道:「你是討價還價的一把手,如果不是你不在家,這次最好的人選就是讓你去的。既然你現在回來了,就交給你去辦好了。這群弟兄隨你一同前往,到了淮安境內,注意搜集情報。尤其是藥物流向,既然此行是採買藥物的,跟藥商打探一下是不會引人疑心的。」

    「我知道的。」許敏笑著說,「丁大伯和丁大娘也回來了,在後面押陣呢,我可不可以把他們一起帶去?丁大娘說價的本事一等一的好。」

    蘇希洵往後看了一陣,果真看到那兩人手拉手地走在一起,身後跟著一馬一驢。

    蘇希洵交給她一塊腰牌:「丁伯留下,丁大娘你帶去吧。速去速回。」

    「知道了。」許敏說道。

    說完話,許敏上了馬,招呼一聲,原先隨蘇希洵下山的寨眾們呼啦一下全部上馬,就連趕車的也坐上車轅擺開架勢準備出發。

    寧非沒有聽到蘇希洵的吩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自己剛才就是坐那輛馬車下來的,現在馬車動了,意思應該是又要出發了吧。向來是遵紀守法的寧非十分乖覺地過去要上車。

    手還沒抓上車尾,半途就被一人拉住了。

    蘇希洵抓住她的手臂,往他那邊拉了過去:「他們走他們的,你跟我走。」

    「啊?」寧非反應不過來。

    「雖然覺得有些抱歉,不過這次先不下山了。」

    寧非睜大眼睛,表情裡大有「你把我當猴子耍啊」的意思。

    「不是不讓你下山,實在是計劃趕不上變化。」說到此處似乎還十分遺憾似的感歎,「其實下山逛逛街市,帶你趕一次圩日,都是挺不錯的。」

    寧非睜大了眼睛,差點沒把心裡的話說出來,她真的很想問:「你的腦袋裡究竟在想什麼!」

    蘇希洵覺得心情極好,微微笑起來,牽著她將她拉到馬旁。

    在他翻身上馬的時候,都還不放開她的手臂。

    「喂,你放開我啊。」寧非不滿地說道,用力地要把自己的手臂奪回來。

    蘇希洵問:「為什麼?」

    不等寧非回答,突然用勁將她扯上馬背。寧非正在用力,沒防備蘇希洵來了一下更用力的,頭腦一陣昏眩,已經被蘇希洵抱持著跨坐上馬背。

    她驚得聲音都忘記發出來了,蘇希洵牽她上馬的動作太流暢,事情怎麼發生的都沒能注意到。

    蘇希洵低聲地笑,寧非僵硬地不敢動彈,生怕稍微一動就碰到身後的男人,可是沒能如願,蘇希洵笑夠了,雙手從她腰後環過前方,牽起韁繩:「下次吧,以後還會有機會的。」

    說完縱馬疾馳起來。

    風聲呼嘯,寧非差點睜不開眼睛,晃動中已經身不由己地往後靠去。蘇希洵將她抱得很緊,不必擔心會摔下馬,可是那種感覺比要摔下馬還要危險。

    兩人一馬迅速地超過了那群女人的隊伍,晃動之中,寧非又看到了那些帶著猜測和疲憊的視線。

    她真的很想對那群女人們狂喊一通:「我真的不想上山啊!」

    蘇希洵將她抱得更緊,看了那些被落在馬後的女人們一眼,轉回頭來,在寧非耳邊低聲地道:「她們跑不了……你也跑不了。」然後看著寧非變得煞白的側臉,再也忍不住地笑了開來。

    如果說第一次見面是因為不瞭解而產生了偏見,那麼在此後數次的接觸中,這種偏見都被慢慢地消磨掉了。蘇希洵現在知道,寧非絕不是淮安國裡那種一抓一大把的安分守己的女人,她不但沒有將自己的未來全部依附在那個男人身上,相反還將徐燦棄如敝履。蘇希洵不知道原來淮安國居然也能養育出這樣的女人,軟弱的表象下埋藏了他所不曾接觸過的心。

    就算將人牢牢逮住的現在,他都知道這個女人心裡大概在打著小算盤,想要看準時機隨時實行反撲。可即使是反撲,蘇希洵都知道的,她不會沒有道理地痛下毒手。

    是的,才相處不過數月,他能夠從很多事情看得出來的。她從來不會像一些千金小姐那樣動不動甩人耳刮子,她處理矛盾的方法會更加迂迴,但更加有效。遇到繞不過去的硬樁,也不會色厲內荏地強上蠻幹,更多的時候,她根本就是扭頭就走。現在他深切地覺得,被她拋棄了的徐燦簡直就像個可憐的傻瓜,明明被人無視了卻不知道。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體驗,直到回到山上,他都還牢牢地抱著寧非。

    沿途的寨眾們大概看傻了眼睛,寧非悲催地發現,半個多時辰前目送她下山的牛大壯等人,看到她被蘇希洵如此挾持著原路返回,眼睛瞪得比銅鈴都大了。

    我的名聲啊!她想。

    兩人一騎停在竹閣前,葉雲清應該是不在,否則聽到動靜一定會出來看熱鬧的。

    寧非絕望地想,這棟閣子如今再沒有其他人了,根本就是虎穴狼窩,一旦進去了就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再怎麼也不能與蘇希洵一同進去。偏偏不如她所願,侵略的氣息在她耳邊撩撥,危險如同海潮洶湧撲來難以退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2:10:40

第32章【蛋痛的表白】

    一能接觸地面,寧非立即往樓上奔去,只要緊閉房門應該就安全了。她的直覺警鈴急響,一心只想要遠離禍端。這裡好歹是個山寨,蘇希洵身為二當家,一點面子總是要顧慮的吧,總不能夠破門而入吧,否則要是巨大的聲響引來了眾多圍觀人士,他的面子肯定要大丟一次。

    哪知道才剛到樓上,就發現蘇希洵抱臂依在二樓的欄桿上,偏著頭含笑看她。寧非左右一看,距離她最近的就是葉雲清的房間了,門口沒有上鎖,扭頭往他屋子裡去。

    如果蘇希洵此時的表情是冷凝的,是殘酷的,寧非頂多會覺得,啊,也就是這樣,不就是這樣了嗎,他除了能擺出個冷臉,時不時做出一些惡劣的事情,還能有何作為呢?於是她會以大無畏的精神,以百折而不撓的精神,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在內心裡藐視之,在行動上無視之。

    今天的蘇希洵實在太反常了,還有什麼比一臉淫 笑的蘇希洵要反常呢?寧非迅速地在腦內回顧一遍,答案是——沒有,絕對沒有!就算喜馬拉雅山轉瞬間變成了雅魯藏布江大峽谷,都沒有這麼變態反常的事情了。

    寧非承認,蘇希洵這個男人一旦春風拂面,那是非常賞心悅目的事情。現在春意未退夏意漸濃,青蔥的竹林掩映了在葉尖閃爍的陽光,微風淡色之中,這個男人像是一片沉重的墨色,讓人移不開眼睛。可是無論如何,鮮妍的表象無法掩蓋其本質。

    這就是一種人類原始的求存本能,當巨大的危險逼近,最最直覺的反應是尋找避讓的處所,而不是硬頭皮蠻幹。

    一步之差的距離,眼看手就要能夠觸到門口了,忽然一股巨大的壓力從背後襲來,寧非就眼睜睜地看見那一隻白得沒有血色的手從自己身後看不見的地方伸了過來,擦著她的耳邊過去。

    短短的瞬間彷彿時間靜止,直到那隻手啪的一下按在她面前的牆上,時間才重新開始流動。她聽到自己的心跳得很急,除此之外什麼都聽不到了。

    越是原始的生物越具有強烈的生存本能,寧非曾經以為進化到人類這麼容易墮落的物種,原始本能什麼的已經消失得差不多了吧,現在終於知道,還是有的,並且強烈得無法讓人冷靜。

    她想要從另一邊逃過,蘇希洵卻沒有給她任何機會,寧非方轉個方向,就發現他的另一隻手也壓了上來。

    視線裡一下子昏暗了,被蘇希洵填得滿滿的,被籠罩在他的氣息裡。

    寧非僵硬地站在那裡,一時間無法思考究竟是直面他還是維持這樣的姿勢,不看他的眼睛,不聽他的說話,這個人很危險。

    慢慢地,她轉過身來,不管怎樣,讓敵人看到弱點是不被允許的。蘇希洵低著頭在看她,神情十分專注,或許隱約還帶有看好戲的那種惡劣,寧非覺得這樣的情況簡直惡劣到了下限,無法再下限了。

    「我認為,」她很冷靜地說道,至少她認為自己不論是表情還是語氣都是很冷靜的,「我們都需要好好冷靜。」

    蘇希洵也很冷靜,不過他是冷靜地拉近了距離,手臂稍微地彎了,於是兩個人貼得更近,寧非不得不艱難地把自己貼在身後的牆上,人在矮簷下不得不低頭,可如果面對的是一個會自動貼近的矮簷呢?

    蘇希洵目光專注地俯下身,片刻光景中,寧非腦子裡閃過的只有零落的似曾相識的片段。她倒吸涼氣,因為想起的是不久之前,她尚在丁孝家暫住的那時,還是眼前這個男人,不知道發的什麼精神毛病,將她按到床上大肆行那非禮之事。

    回憶倒放,中斷在蘇希洵面孔逼近的那一幕,與當下的際遇居然如此相似。在這種情況下能做什麼?

    怎樣才能擺脫討厭的男人?

    寧非思考恍惚中,猛然聽到一聲低沉的慘叫,眼前忽然亮了,壓倒視線的那一片陰影驀然墜落。她定了定神,瞳孔迅速地找到了焦距,視線裡重新清晰了。於是看到蘇希洵居然表情破碎、面目還略帶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扭曲。

    此時蘇希洵的形象絕對與往日有極大的差異,他不論何時何地,都是穩重的,即使他思想偏激,至少不言不動的時候很能騙人,幾乎沒有人會否認他穩重成熟。更多的人會認為他是一個讓人看不穿的男人。

    現在他痛苦著,並且很明確地表露出他的痛苦。

    剛才她似乎做了什麼吧,膝蓋上似乎還殘留著奇怪的觸感。寧非張大了嘴,想說抱歉,但是在看到他那種破壞形象的現狀之後,覺得說什麼都晚了。她踟躕地站在原地,低頭看著蘇希洵,努力地思考對策,最後說:「是你不對。」

    過一會兒沒得到回應,她繼續說下去:「凡是人都有防衛本能的,你越界了。如果以後不想發生類似的事情,請你一定要注意保持距離。剛才的距離實在太適合這樣的攻擊了,正好一膝的距離。……你,」她猶豫地問,「需要我去找人幫忙嗎?」

    「……」

    寧非感覺到氣壓急遽地下降,風暴凝聚中。三十六計走為上計,這是所有聰明人在遇到類似情況下的最便捷選擇。她不再磨蹭了,人嘛,總是要自私一點的。

    然而她才剛走出幾步,身後又有風聲,蘇希洵的呼吸噴在她頸後,咬緊牙關似的說:「你不要跑。」

    死了,她想。

    沒有男人會大度地在遭受那種攻擊之後還會冷靜得下來。

    寧非這回被逼得狗急跳牆了,她踩在蘇希洵腳上,如果像以前還穿著高跟鞋,相信他的腳背就要穿洞。這還沒完,她連回頭確認方位的動作都沒有,直接發出了連串的抗擊,蘇希洵很快感覺到完全沒有防護的腹部遭受了嚴重的肘擊。

    在蘇希洵因為被撞閉氣而俯下身的同時,她的手刀落在他的後頸,他簡直無法想像這是一個女人能夠發出的攻擊,如此毒辣、簡潔、有效,頭腦瞬間暈眩,蘇希洵暗叫不好,倒在了地上。

    寧非不依不饒地抓住他的頭髮,乾脆利落地將他的額頭撞在地上,竹樓的架子幾乎都因為這一下而晃動。

    她清醒過來,實在太緊張,以前用慣的防狼招數都上手來。她現在騎在蘇希洵背上,手裡抓著他的頭髮,提著他的腦袋,這個可憐的男人應該是昏眩過去了吧。

    她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現下的情景了,隱約地感到心虛。仔細算起來,他其實沒有惡劣到要遭受這樣的暴力對待。仔細計算起來,只有那次讓人覺得極其不愉快的強迫親吻,讓她確實地感覺到自己的尊嚴完全被踐踏了,她的尊嚴在對方眼裡就是狗屎。除此之外,應該沒有大的過節吧。

    真正算起來,她應該感謝他才對。雖然看不出他的腸子究竟要轉幾道彎,但他對她應該沒有惡意,那些刻意要掩飾尷尬的舉動,那些相對於他平素行為顯得拙劣的親近行為。

    寧非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蘇希洵一動不動。他對她沒有戒心,至少在剛才那短暫的時間裡沒有。否則現在怎麼可能是這樣的慘狀?

    闖、闖禍了,她不確定的想。

    趕緊……逃離現場吧……

    她緊跑幾步,蹬蹬蹬地下樓,眼看就要能夠離開案發現場,卻慢慢停下腳步,呆呆看著站立在竹樓前的那匹黑馬,最後歎了口氣,認命地折回樓上。

    蘇希洵還在原地一動不動地趴著。寧非不很確定自己有沒有把他打壞,會不會留下後遺症。很久以前,她曾經為自己面臨困境下不了狠手而煩惱過,現在則為自己居然能夠想都不想就出手而吃驚。如果以前能夠下手不留情,就不會死那一次了,也不會到這一世,遇到這麼多事情了。

    她努力托住蘇希洵的兩臂,把他拖回房間。蘇希洵像是一具屍體,動都不動,非常沉重,她花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將他搬上床去。一看,注意到這裡是自己居住的房間。

    她坐在床邊,先是去探鼻息,幸好沒有鬧出人命。接著坐不住了,在房間裡來回踱步。

    渾身忽然一震,想起他最致命的傷害在那裡——她其實真的不是故意的,但是剛才那個姿勢,蘇希洵雙手撐在牆上,她被夾在他和牆壁之間,那個姿勢,那個距離,那個高度,真的很適合那一擊。

    如果把人踢壞了可怎麼辦,寧非恨不能時間倒帶,她寧願繼續裝乖巧裝懦弱都不要發生那樣的事情。一定不要發生這種慘劇,寧非想,否則這個責任她真的是負不了的。

    床上的人動了,傳來衣物摩擦的細碎聲響,寧非停下腳步,皺著眉往床上看過去。心裡想的都是一些陰暗的念頭,比如現在就殺人滅口吧,省得以後麻煩。動手吧動手吧,心裡的魔鬼在發出誘惑的聲音。

    蘇希洵覺得自己只是晃了一下神,可是眼皮沉重得睜不開,耳朵裡嗡嗡作響,腦袋脹得發疼。他覺得很奇怪,他是很久沒有生過病了,這次怎麼病得那麼嚴重?

    不一會兒,聽力略微地恢復過來,聽見附近有人在走動。第一個反應是要伸手去找武器,才半起身腦袋就痛得厲害,他不得不皺著眉扶住床頭,忍住想要乾嘔的難受。然後聽到一個人在問他:「你哪裡疼?」

    蘇希洵停住了動作,抬起頭,看見寧非戒備地站在他數步之外的距離。他認得她,這些天煩躁鬱悶的源頭都是她,現在頭腦混亂很不舒服,更是煩躁鬱悶地抿緊嘴唇,一語不發。

    她在這裡做什麼?

    努力地回想,然後想起自己不是生病,而是被狠揍了一頓。如果說第一次的大意導致要害被襲是他所犯下的低級錯誤,那麼第二次遭受連環攻擊就算他所犯下的低級中的低級錯誤了。從來沒有人能把他弄得這麼慘,就算葉雲清也沒有的。

    他太大意了,以為寧非第一次暴力反抗只是偶然,況且寧非當時都是一臉被自己的舉動驚嚇到了的表情,而且帶上了顯然的愧疚。他當時真的覺得,如果不及時將她抓住,她就要跑到不知道哪裡去了,或許在她眼裡,自己真的是個惡劣到無可救藥的人。這也許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那麼失敗。

    他鬱鬱地打量寧非,發現她的視線一直在他身上徘徊不去。這時候不能把她嚇跑了,於是柔聲詢問她:「你在看什麼?」

    寧非小心翼翼地問:「雖然我知道這樣問很唐突,可是這件事我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我是想問……好吧,反正我是個閱盡千帆的人,就照直說——你的,那裡,沒事吧?」

    蘇希洵真的沒想到等來的居然是這樣的對話。他深刻地感覺到額角抽筋了。

    寧非變得很擔憂:「是不是因為我在場,你不好檢查?這種事情還是趕快檢查比較好的,我聽說你還沒有娶妻生子,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以前我曾經踢過一個人,當然那次也是迫不得已的情況,我以為只是讓那個人痛不欲生一次就算完了,沒想到居然是睪 丸組織撕裂……唉,我說多了,我先出去,你慢慢地檢查,有什麼需要跟我說一聲,這次我真對不起你,但是你剛才那個樣子實在是太奇怪了,如果其他人見到一定也會覺得很可怕的……」她嘮嘮叨叨地說話,覺得如果不說什麼,心裡就悶得慌,這次的確是她反應太過度。

    蘇希洵下了床,走上去,寧非驚愕地看到他抓住自己的雙手,她還在說:「你還是先檢查一下吧,要是被踢壞了就真的不得了了。」

    蘇希洵單手用力,將她扯進自己懷裡,抱緊實,確定這下子不但她逃不脫,並且也無法展開攻擊,甚至全身上下都僵硬得幾乎稍微用力就會喀崩折斷的樣子,才說道:「對不起,我應該事先跟你說清楚,我覺得我很喜歡你。」

    寧非被他壓在胸口上,視野裡都是他衣服的墨綠色,她眨了眨眼,然後疑惑地問:「……你不是連腦袋都被撞壞了吧?」

    蘇希洵幾乎要嘔血。他好不容易聚集起勇氣和她說這麼一句大違本性的表白,怎麼就得到這樣的回復呢?還是因為他以前太裝了,以至於信譽全失?

    寧非覺得呼吸就要紊亂了,她掙扎地說:「我是徐燦家的童養媳,二房,小妾,棄婦,你是揀破鞋的嗎?」

    「我知道。」

    「你這個變態,放手啊!」

    「休書收到了嗎?」

    「啊?」寧非不知道他為何有這麼一問。休書,她當然記得休書,她曾經因為要偽造徐燦的休書把自己休出徐府,但是不知道休書的格式和內容應該怎樣,而拜託別人寫了一封。

    「真是的,怎麼能由我來寫呢?真是個不好的兆頭。」

    「什麼兆頭?」寧非被他沒有邏輯的話弄得混亂了。

    蘇希洵苦笑地不撒手,說實在話,他現在還挺疼的,可是現在不能撒手,好不容易說出來了,要一股作氣說完才行。

    「我知道如今說這話是晚了,可再不說明白好像更艱險的吧。我可以暫時忍著,但是你不要再跑了。以前那是,是我想錯了你,但我不會像徐燦那樣的。我真不是故意要輕薄你,我也不知道發的什麼瘋,如果早知道現在這樣就不會……」蘇希洵停了一下,「奇怪,似乎沒說明白?……有點暈,我睡一會兒,然後再跟你說。……你不要跑。」

    他說得真的是亂七八糟的,腦袋真的沒問題嗎,額頭上烏青那麼一大塊,看上去真的很痛,寧非這麼想,然後感到肩上的壓力越來越重,蘇希洵似乎支撐不住的樣子。她勉力支撐著不跌倒下去,想要把他搬回床上,可是過不多久,肩上的重量一下子消失了。

    蘇希洵放開她,他腦袋暈得厲害,身體沉重得幾乎不像自己的,還覺得反胃。勉強維持著清醒,努力想著不能把她給壓壞了,搖搖晃晃地走回床邊,幾乎是跌倒般的軟倒下去。

    寧非急忙上前,發現他沉沉地睡過去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2:11:00

    第33章【吉祥的一家】

   蘇希洵一直覺得頭暈腦脹,直到醒來的時候,這種難受的感覺依然沒有消退。他還沒有睜開眼睛,就聽見房間裡面有不同尋常的動靜,有人在爭吵的樣子。緩了一會兒,漸漸能夠定下神,然後聽到是丁大娘和葉雲清在說話。他首先就覺得奇怪嶊嶉嶄嵺,漚漏漭滻丁大娘確實是被他以採買藥物為由支下山去了。

      這個女人很厲害,一心一意要為她家兩個兒子找好親事,並且由於丁孝自己沒有自覺,便對丁孝的事情格外上心。這次上山,她肯定會聽說丁孝帶了女人回來,到時候肯定是橫生枝節的。所以才要支開。

   聽了一會兒,果然聽見丁大娘來來去去的嘮叨丁孝是傻貨,嘮叨他先下手為強不是好貨。葉雲清在一旁好聲好氣地安撫。

  可是葉雲清這個傢伙,蘇希洵向來是知道他的,看上去大大咧咧,其實對女性特別的溫柔關懷,何況現在正在說教的是那個丁大娘,是那個嘮叨葉雲清衛生問題比他蘇希洵嘮叨得還厲害的丁大娘。葉雲清去丁孝家蹭飯的時候,因為吃飯不洗手的問題沒少挨過她的戒尺,真正切中要點的話,葉雲清根本說不出來。

  蘇希洵越聽越是頭疼,心想為什麼會跟上這麼沒用的老大呢?最後還是睜開眼睛,決定自己處理了。

  睜開眼睛就嚇了一跳,這不是他的房間……這曾經是他的房間,寧非過來之後就讓給了她住的,他怎麼會睡在這裡?接著更是奇怪,他什麼時候睡過去的,還有為什麼會有頭暈腦熱的感覺,並且要害之處傳來陣陣難言之痛。

  他心下暗驚,怎麼會這樣,他記得他自己本是好好的,沒有與人械鬥,更沒有外敵侵入,更何況竹樓附近有白蘆等人守衛。莫不是突發的病變之症,想到此處,冷汗不由涔涔而下,一心要把外人趕走仔細檢查。  

  旁邊忽有人說道:「先喝一口水。」

  蘇希洵聽到那聲音熟悉得很,視線稍偏,難以置信地看到是寧非坐在床邊,葉雲清和丁大娘的聲音實在是大,以至於他直到現在才看見她。蘇希洵疑惑了,他記得兩人的關係非常不善,她怎麼可能坐在床邊,並且還遞過來一碗水?

  蘇希洵震驚莫名,覺得天要變了。他從小至大,一旦決定想要什麼東西,就會千方百計地去取得。他後來覺得她很對自己的脾胃,卻不知道該如何下手。說到底,想要討好旁人是很容易的,但是他不知道怎樣才能讓這樣一個女人覺得他還有可取之處。  寧非把他扶起來靠在床頭坐好,這讓蘇希洵更加驚異莫名。就著她的手喝了一口水,仍然覺得頭暈欲嘔,把碗推開並道了謝。  寧非問:「你記得自己為什麼會躺在這裡嗎?」

  蘇希洵想得頭疼,決定先放過一邊,或許不久就會想起來了。他作了否定的回答,然後看見寧非臉色變幻不定,好像是在心虛。心虛什麼?

  寧非當然要心虛,噁心欲吐,頭腦暈眩,並伴有逆行性失意……只要代理過幾次交通事故人身損害賠償糾紛,就會對腦外傷有一個大概性的瞭解。蘇希洵這樣的症狀,顯然是被她最後那一下砸得腦震盪了。說起來,最後那一下震得竹樓架子都在晃,天天挑水挑出來的力氣,不是普通腦袋能夠承受的。  

  這番響動讓丁大娘和葉雲清都注意到了,兩個人停下了說話,轉頭直楞楞地看他。

    蘇希洵記得丁孝曾說過的擇偶標準,那就是要身體壯碩,能夠禁得住翻山越嶺的壯碩,現在丁大娘就在面前,讓他直觀地瞭解到丁孝為何會產生這種根深蒂固的想法。

  的確,丁大娘是個壯碩的女人,皮膚曬成了麥色,難得的還十分漂亮,眉目英挺鼻樑高起。她抱臂站在葉雲清身邊,如同一尊銅鑄金剛羅漢,略矮於葉雲清,可是橫寬卻絕對是超過了葉雲清。

    她當先指著寧非說道:「這女人是我兒子帶上山來的,按照寨子裡的規矩,女人是先到先得,不能爭執,我要把她帶回去。」

  丁大娘說這句話的時候,蘇希洵很確實地看到寧非額角的青筋蹦了起來。她垂著頭向蘇希洵的方向,所以他眼角餘光可以看到,但是丁大娘那邊卻看不到。

  蘇希洵覺得有趣,像寧非這種女人,對於「關於女人先到先得」的規矩,肯定會覺得被冒犯的吧,不論如何,看到她是這種反應,蘇希洵心裡暗自鬆了口氣。

  葉雲清問他:「你感覺如何?」

  蘇希洵搖搖頭,這一搖頭就更暈了,他垂頭捂額過了一陣子覺得稍好了些,抬起頭對丁大娘說道:「這事我會對你有交代的,但是不是現在。」現在有寧非在旁邊,不好說話。

    丁大娘卻說:「不行,現在就說清楚,這件事你是沒有占理的。我盼個兒媳婦盼了七八年,丁孝那死小子好不容易出去一年開竅了,帶了女人上山了,就被你橫刀奪愛,這算什麼事,就算我答應,我老丁家十八代祖宗在天之靈都不會答應的。」

  葉雲清安撫道:「丁大娘,我覺得還是詢問一下寧非自己的意思比較好吧。」話音方落,就感覺到蘇希洵銳利得如同刀子的目光直刺向自己,簡直要千刀萬剮似的,葉雲清立即知道自己說錯話了,據他所知,兩人關係僵持不下,要是詢問寧非的意思,她自己肯定是願意回丁孝那裡去的。

    丁大娘得意地笑道:「我正等你這句話呢,說起來,我家丁孝風流倜儻英俊瀟灑,更重要的是他是個直性子,比起蘇二你這個彎彎腸子的男人來,當然是我家丁孝討人喜歡。」

    葉雲清小聲地說:「大娘,您是不是用錯了詞語了,怎麼我聽得如此彆扭。」

    丁大娘的地位有點特殊,當年葉雲清和他一同上雁過山,就有老丁一家,雖然沒有對外宣揚,可是葉蘇兩人都知道丁大娘一家是受了葉雲清父親之托,上山為他們打點雜事。十年多時間下來,許多與官府打交道的事情都拜託丁家二老出面,更重要的是丁大娘對他們格外的照顧,時常把他們拉到家裡開伙。吃人嘴短拿人手軟,因此在私事上說不得重話。

  蘇希洵不言不語地靠在床頭看葉雲清與丁大娘解釋。葉雲清與他是鐵桿的關係,此刻與丁大娘仔細周旋,別看葉雲清平時為人粗放不羈,到了需要動真格的時候都是不含糊的,軟軟硬硬夾纏不清,愣是把丁大娘擋開在床邊丈許之外。  

  他自己一語不發,餘光不曾離開過寧非身上,悄悄地觀察她的反應。出乎意料的是,她居然沒有趁此機會提出要與丁大娘一起走。 

    蘇希洵小聲問:「你為什麼不隨她一起去,你不想丁孝嗎?」

  如果不是寧非確切地聽清楚了蘇希洵的那段告白,現在聽到這句話,一定會覺得他是在趕人。好歹相處一段時間,寧非對這個男人越來越有了深入的瞭解,總結成兩個字,那就是皮癢,總結成四個字,那就是極度欠抽。

  包括在丁孝家那次壓倒在床,明明是蘇希洵佔了便宜,卻不依不饒追著她問:「就這麼算了?」寧非當時被他噎得一口氣上不得下不能,不這麼算了還能怎樣,他是二當家他是地頭蛇,他不就是把她咬了一口嗎,難道還期待著能被她閹割了不成。

  寧非忍了,誰叫她這事做得不地道,把一個好生生的人打成了這樣,希望不要落下終身不治的毛病。她搖頭說:「我不認識她。」

  蘇希洵小聲說:「那是丁大娘,丁孝家的。如果你嫁過去,要叫她一聲婆婆。」

    他的樣子好像是在做見不得人的事情,和她說話都遮遮掩掩的,寧非越看越覺得有趣,傷病中的蘇希洵與生龍活虎的蘇希洵一點都不一樣,沒有了那種可惡討人憎的看不透的感覺,現在說話交流要容易多了。

  寧非於是也遮遮掩掩地壓低聲音回他:「那樣一個婆婆,加上我這樣一個媳婦,將來要是鬧婆媳矛盾,打得雞飛狗跳的,丁孝就糟糕大吉了。」

  蘇希洵想了想,覺得甚為有理,暗自開心,竟然有種揚眉吐氣之感。他想起一事,覺得甚為重要,於是忍下頭疼仔細打算。寧非到現在還不知道他的心意,現在氣氛正微妙,完全沒有以前劍拔弩張的緊張,不如就此與她說了。她就算一時之間不能接受,但至少可以聽進耳去。

    這就像是把一顆種子埋下了土裡,雖然在冬寒料峭的時候看不出動靜,一旦到了春暖土軟的時節,總有發芽的時候。蘇希洵做慣生意,知道機不可失失不再來的道理,山上奇缺女人,雖然現在從山嶽帶了四百多婦人回來,但寧非在山上的表現是有目共睹,此前跑到丁孝家門唱山歌求愛的人就是絡繹不絕的了,如果不趁早先說清楚情況,誰知道明天後天會變得怎樣。

  蘇希洵深以為然,完全忘記不久前曾經做過一次悲催的告白,輕輕拉住寧非的衣袖,引起她注意後說道:「我很喜歡你。以前那次我做得很糟糕,我想為那樣的惡行負責,你能給我這樣一個機會嗎?」

  對於告白這種事情,撇除了已經被暫時遺忘的第一次之外,蘇希洵完全沒有經驗。在山嶽,世家大戶更多的還是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不是他年少離家,現在也是要走上他父母的那條老路。

      上了雁過山,山人鄉民大膽直接,有了愛慕之心,隔著山巒都要縱聲高唱愛意,求得對方的同意。蘇希洵受其風氣日夜熏陶潛移默化,便也變得比普通的大戶子弟要大膽直接許多。

      寧非絕對沒想過剛聽過一次的話,隔了沒多久就又從同一個人的嘴裡說了出來,這絕對的使她產生了時空倒錯感。

    蘇希洵見她沒回應,甚至是瞠目結舌的一種表情,以為她討厭自己入骨,心裡暗自歎氣,他何曾落到了這等地步。  

    正在僵持,突然傳來有人上樓的聲音,不多會兒,有人在外面敲門,接著就聽見丁孝在外面問:「葉大,蘇二,我能進去嗎?聽說我娘來過這裡。」

  葉雲清簡直像見到了救命稻草:「推門進來就是。」

  丁大娘也是大聲道:「我兒快快進來,找二當家論理!」

  寧非沒想到丁孝居然都來了,這一整天發生這麼多事,連軸轉的,轉得她這個沒有腦震盪的人都有腦震盪的感覺了。

  她看見丁孝推門進來,然後就站在門口處,進退維谷似的。

  丁孝愣了片刻,趕緊衝出去,對樓下喊:「爹,你快上來啊,娘快要和大當家打起來了。」

      丁大娘怒道:「你這個死孩子瞎喊什麼,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要打起來了?」

      但是為時已晚,竹樓梯子上咯吱咯吱的,慢悠悠地響了起來,有一個人慢騰騰地一階梯一階梯地登上來。進來的是一個佝僂腰背的老者,走起路來搖搖晃晃,看上去比丁大娘年長十歲有餘,簡直已經是她叔叔輩分的人了,於是寧非一見之下頓生老牛吃嫩草的感觸。難得的是,丁大娘這等人物,居然停下了與葉雲清的爭執,回頭對丁大叔怒目橫飛:「你到這裡來做什麼?」

      老者乾咳連聲:「夢涵,隨我回屋裡去吧,別在這裡耽擱人家事情。」

  寧非一陣頭暈目眩,至此方知這位鐵塔金剛人物有著一個夢幻的名字。以前看書時,所見文雅名字不過如此,她記得有一個賣油條的大叔名叫冷夢涵,不想今日即見到了現實版的。果真是大娘亦有夢幻的權利。

  丁大娘卻不理會他,丁大叔似乎怒了,手中的枴杖往地上重重一頓,發出好大聲響:「夢涵,你這次回來到底是要做什麼!二當家交給你的事情做好了嗎?他叫你與許敏一同下山採買藥物,自是有其道理,你讓許敏一人下去,多耽誤事。」語畢,向葉雲清躬身慢吞吞地說,「二位當家,丁橫管家無方,駱夢涵違抗山行令私自回山,請責罰。」

  葉雲清和蘇希洵對此見怪不怪了,搖頭道:「小事而已,對於山上並無損害,何來責罰之說。」

      丁大叔聞言,彈簧般站直身子,此時再看他真如變了一個人,背脊挺直雙目如刀,惡狠狠地說:「葉大此言差矣。須知防微才能杜漸,駱夢涵此番抗命若不嚴懲,必會留下莫大的隱患。試想,若山上眾人風聞而效仿之,令不行禁不止,到時二位當家可還會笑談『小事而已』嗎?」

      葉雲清頭疼道:「丁叔言之有理,既如此……」

  「既如此,就跟外面說是我另外傳令叫大娘回山詳述路上情形,就不會有人知道她違令一事了。」蘇希洵打斷了葉雲清的話道。

  葉雲清雙手相捶:「正是如此說法,蘇二的辦法甚好。」對他而言,只要能盡快送走這一家人就是無比慶幸的事情了,丁大叔那一番話後,丁大娘雖是沉默不言,看上去火氣卻在不斷蓄積之中。葉雲清忙做出送客之態,丁孝也在旁邊勸說:「娘,有事回家慢慢商量不遲。哎,娘,我跟您說,不關二當家的事,二當家這不是把寧非妹子接到這裡來調理的嗎,您又不是不知道我醫術糟糕,並且根本擠不出時間照顧人。再說了,婚事什麼的講究一個你情我願,我覺得寧姑娘就像我妹妹一樣,寧姑娘也覺得我像她大哥一樣,我們完全不是您想的那樣。唉,你不情我不願的,成了親多彆扭啊。」

      丁孝一邊說,葉雲清就一邊去看寧非和蘇希洵,至於丁大娘完全是恨鐵不成鋼了,咬牙切齒的幾乎想要把丁孝的腦袋擰下來:「你這死孩子咋這麼不開竅呢,這樣好姑娘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邊低罵著邊被丁大叔和丁孝連拖帶推地擠了出去。

  這一家人來了又走,如同狂風過境,剩下屋子裡三個人和莫名尷尬的氣氛。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2:11:19

   第34章【騎虎難下式】

    葉雲清對蘇希洵道:「剛才我回來就看到你昏睡不醒,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然後指著他額頭上一塊已經腫起的青黑說,「我可沒見過你被打得這麼慘的。」

  蘇希洵努力思索片刻,越想越是頭暈:「我的確是與寧非一同回來……」還沒說完就扶額不語,頗為難受的樣子。

  兩個大男人一同去看寧非,因為她大概是唯一一個案發在場的人了。寧非訕訕地乾笑不已,任憑兩人視線洗禮,打定主意緘口不言。哪想到葉雲清這個木頭腦袋沒能從她的神色裡猜出其中奧妙,反而以為她是被突發事件嚇傻了,才會一直對他傻笑,擔心之下更是急於知道事情經過,走到窗口對外面大喝一聲:「白蘆過來。」

  寧非急忙阻止他的愚蠢行為:「其他人捲進來……」然而為時已晚,但聽得一陣清風響過,一名青衫青年分枝踏葉,縱身穿窗而入。待看時,正是曾經見過一面的白蘆,他還是那副雷打不動的死魚臉,只是在看到寧非的時候,目光迅速轉了開去,然後就垂首盯著自己鞋尖,一言不發。

    寧非頭皮發緊,思考著接下來的應對方法。蘇希洵現在那是什麼都不記得,如果他記得,定會千方百計地讓白蘆封口,那畢竟不是值得稱道的光彩事。寧非現在都不瞭解蘇希洵這樣的人,實在是太彆扭太難以看透,根本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會生氣,甚至連能不能看出他已經生氣都沒有完全的把握。

    這樣的男人一旦惱羞成怒會是怎樣的結果?寧非光是想像都覺得渾身發毛。她可不指望這個男人會對她格外開恩。的確,她是驚駭欲絕地先後兩次確切地聽到了類似告白的話語,但那能夠代表什麼?她咬牙想,男人心海底針,他今天犯抽說了喜歡,明天恢復正常就要殺人滅口湮滅證據了吧。

    此時此刻,沒人知道心中最為糾結的反而是一臉木然的白蘆。他盯著自己的鞋尖,脖領子裡出了細細密密的一層薄汗,他真希望今天沒有在竹林外當值,真希望什麼都沒看到,真希望自己不會唇語之術。

  他感覺到事件的罪魁禍首站在他的附近,亦是十分緊張,幸虧他天生面冷,不是特別熟悉他的人都看不出他的想法。二當家頭疼難忍地靠在床頭,十分虛弱的樣子。

  先前的事情發生得超出常人理解範圍。白蘆首先是莫名其妙地看見二當家與寧非共騎歸來,他發誓自己絕沒想過那個蘇希洵也會與女人同乘一騎,並且還抱得死緊,簡直就像唯恐接觸面不夠廣似的。

  緊接著,他更加驚駭欲絕地看到二當家實行了花花公子的標準行為,他追逐著寧非上到樓去,還擺出了調 戲人家姑娘的架勢,把她迫在自己與牆壁之間的狹小間隙裡。以至於寧非那一腳是怎麼起來的,白蘆完全沒看清。

  等白蘆反應過來,畫面已經輪過去一大段了,二當家被寧非騎在身上……注意,是二當家被騎了!這麼尷尬的體 位他總得有點小猶豫吧,在這種時候猶豫肯定是很合理的。

    二當家的確是被打暈的,可是二當家是喜歡寧非的吧——應該是的,二當家居然連霸王硬上弓的架勢都擺出來了。所以這應該是傳說中的「打情罵俏」吧,不是有一句話嗎,說的就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二當家就算痛苦,也應該是風流的痛苦的…… 

   二當家被寧非騎了沒多久,緊接著給這個一臉無辜的罪魁禍首拖進了房間。白蘆唯恐他被該不解風情的女人殺人滅口毀屍滅跡,當即追到竹樓,在窗外全神貫注地蹲守,準備隨時撲救。他絕對絕對沒想要偷聽二當家的私密話語,更不會想到居然見了百年難得一遇的告白時刻。他當時唯一的感覺就是想要自插雙目,扶牆上樹。心中唯獨能訥訥地重複一句:「殺人滅口……毀屍滅跡……」是啊,二當家肯定不會被寧非毀屍滅跡了,可是如果他在窗外窺視一事被二當家察覺,那就不是殺人滅口能夠了結的事情了,更多的可能性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身為一名合格的暗哨,應當嚴格遵守「不該看的不看,看到了也要裝作沒看到」的法則,最重要的是,白蘆覺得當下首要任務就是保護好自己,要是為了這麼點破事就被實行了人間蒸發,實在是太沒有價值了。不是他信不過二當家的為人,總的說起來,蘇希洵在寨子裡是個比葉雲清還要值得信任的男人,但那是在公事上,至於私事……不好說。

  白蘆心裡計較完畢,面不改色地回答:「白蘆有失職守,愧疚萬分。事發之時,白蘆恰與阿剛換崗,並未注意發生何事。就白蘆的推斷,應該是並無大事發生,更無外人侵入……至多就是,就是,就是二當家他自己摔了一跤。」

  這個推斷一說出來,葉雲清和蘇希洵俱是大驚:「從何處摔倒能摔出這一個大包?」葉雲清說完還指向蘇希洵的額頭。

  白蘆決定緘口不言,避免說多錯多,於是將目光投注在寧非身上。他的本意是想把燙手山芋拋還給寧非處理,大有誰惹出來的禍事誰自己解決的意味。但他沒想到寧非卻是大為感謝地回視過來。

    白蘆慣常就是態度冷漠,所以剛才成功地保持了面無表情的狀態,自以為還是過得去的,寧非這個樣子,怎麼好像是知悉了他心中所想?

  葉雲清則是關心憂慮之極,他與蘇希洵和寧非都有匪淺的關係,一個撞傷,另一個緘默,不知道出了何等的大事。他伸手拉過一張椅子,在寧非身邊坐下:「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以至於你不能說出口?」

  還有什麼不能說出口?難道能說蘇希洵意圖非禮,被我防狼三式撂倒嗎?寧非坐得筆挺,目光真誠,態度誠懇:「當時我先下馬上樓,已經回了房間,忽然聽到外面傳來一聲大響,趕忙出去看時,就見到二當家伏在廊上昏迷不醒,我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拖進房間,當時事發突然,沒有留意到附近有何人靠近……」她停頓片刻,在葉雲清的注視下,格外無辜地繼續,「後來我再出去看,發現走廊上的竹子破裂了一根……破裂處的大小與二當家額頭上腫塊大小相吻合。」

    「你的意思是他拿自己的頭去撞地?撞來做什麼?」葉雲清驚訝得聲音都大了。白蘆苦苦忍耐,唯恐一時不察而在表情上顯露出異狀,天知道他憋得肺部都在抽搐了。

  蘇希洵卻沒有反駁,他現在又開始迷糊了。那一撞的衝擊力實在是大,寧非沒敢說明,其實蘇希洵現在這樣時好時壞的症狀恐怕要持續七八天的時間。他現在看著寧非近在眼前,並且還不是討厭他的樣子,還在照顧他,心滿意足地沒再去聽他們爭論什麼,只覺得周圍很吵,吵得他不耐煩。

    寧非鬆了口氣,補充道:「這幾日我打掃房屋,發現地上不少竹子都斷折了,興許是二當家在練什麼武功吧。」

  「有這等事?」

  寧非以事實說話,往組成竹樓的成排竹子指去,葉雲清終於注意到,這間房間的地面真的折了好幾根,幸好竹樓建架起來用的是兩層的竹排,否則肯定成危樓。  葉雲清瞠目結舌半晌:「就算練功,為什麼練到你的房間來?」

  寧非乾脆地答道:「別問我,我不知道。」

  「你說得是,是我欠考慮,蘇二的想法向來不為外人理解的。白蘆啊,我們都回去休息吧,我看你也累得夠嗆,怎麼臉色都變得這麼青白難看了。」

  白蘆沉著地躬身行禮,禮畢再也不敢多留,飛身撲出窗外,這個地方,他真一刻再不敢多呆了。

    ***   ***

  從第二天之後,蘇希洵回到自己房間裡。他很想弄明白,在那個時候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有時候恍恍惚惚好像有點能夠想起來的感覺,可是眨兩下眼睛,那種感覺就消失了。

    獨處的時候,他自己檢查了更加說不出口的那個痛處,駭然發現帶有略微的紅腫,萬幸功能未失。

  然後他想到了一個可能性,說不定是他對寧非實行了禽獸之行,在實行階段才受此打擊。這個想法不是沒有根據的,首先,他身負武功,只有在格外沒有防備的時候才會遇此襲擊,作為一個男人,最無防備的時刻還能是什麼時候?其次,他醒來不是在自己房間,而是在寧非的床上!

    寧非雖然述稱是將他從廊上拖進來,可是,那應該是善意的謊言,遇到這種事情,任是哪個女子都恥於宣諸於口。難怪葉雲清問起那段事情時,寧非面目扭曲,白蘆絕口不言。

    想到這個可能性的時候,蘇希洵一下子從床上坐起身,立即就因為突然的舉動導致了強烈的暈眩。他用力捧頭,努力地否定這個想法,他平時最多就是口頭使壞,絕不會做出那等可恥事情。

    可悲的是,人一旦處於養病階段就容易疑神疑鬼,因為長日漫漫無所事事,只能成天介地對存有疑惑的事情翻來覆去地思考,最後得出十萬八千里的答案,還以為這個答案正是事實真相……

    蘇希洵以前是聰明透頂的,不至於犯此錯誤,但他現在有病,他現在是個腦子被地板敲了的男人,他很困惑,深陷到了一生中難以言喻的羞恥情緒之中。

   寧非在水房揀了兩個木桶,連著扁擔一起拎出去,準備到山腰處打水。蘇希洵因為需要療養一段時間,日日都在竹樓裡,於是那裡成為一個類似於禁地的存在。

  她並不是害怕他,以前那會兒她表面上好像是很害怕蘇希洵,但那是在裝蒜,本質裡仍舊是把那個男人當成一個可有可無的路人甲君。現在卻不一樣了,寧非想,如果她沒有聽到那句什麼喜歡什麼的話該有多好,如果那樣,她現在仍然可以君子坦蕩蕩的,把他當做路人甲君。可恨蘇希洵說了一遍不夠,還要再說第二遍,寧非本想自我催眠的計劃行不通了。

  更加要命的是,她做了非常對不起蘇希洵的事情。有句話叫做「好心遇到驢肝肺」,蘇希洵那時候是要做善意的表示,她卻對之報以非人的暴力襲擊。作為一個有禮儀有家教的現代文明人,寧非深刻地反省了自身的問題。

  說起來,寧非從小都是個懂取捨知進退的人,在任何社交場合都能夠如魚得水。可是關於情愛的那方面,則是大跌水準,是完全的一個木頭疙瘩。正因為這樣,寧非剛來到這一世時,江凝菲對徐燦的怨念和遺恨強烈不散,可惜遇到她這種木石心腸的靈魂,過得不久就消散不見。寧非後來乾脆爽快地甩手走人,留徐燦一個人還在徐府裡傻傻的想不通江凝菲怎麼能說走就走呢?那樣的江凝菲怎麼會捨得下他說走就走呢?

  曾經有要好的同事戲稱,寧非這樣的女人就是專門克紈褲子弟的,她這樣的木頭疙瘩無情起來比那些花花公子還要TMD狼心狗肺。一句話,寧非那種渾然天成的直接無視的態度,遠遠強於「世俗」負心漢們刻意的拋棄行為。

  寧非抬頭看著天空成條的浮雲,深深地,無奈地,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然後對白蘆說道:「你為什麼老跟著我?」

  白蘆站在她身後數丈開外:「二當家吩咐過的,要你好好靜養。」

  寧非皺起眉:「他不是精於醫道嗎?怎麼會不明白生命在於運動的道理?」

    「他說過,就算活動有好處,也不能過量。」

  「哦。」寧非回答,「那我就從事一些『不過量』的活動就好了。」說完拿著東西往外去。

    一步還沒踏下去,面前就被白蘆擋住了。寧非幾天來心情鬱結,很是無可奈何地皺起眉道:「你想對我做什麼?」

  白蘆同樣皺眉,他還能「對她」做什麼?他敢「對她」做什麼嗎?不過他還是盡職盡責地解釋:「竹樓後面有水井,不必出去打水。」

  寧非猶豫了,有水井還出去挑水,的確是傻瓜才會做的事情。不過最後,她依舊選擇了繞過白蘆繼續往山溪那裡走。她得好好想想,仔細想想,山溪邊是能夠讓人冷靜下來的場所,比在這裡糾結要好多了。

  一路上,寧非不說話,白蘆也不說話。

  白蘆眼裡,寧非如同洪水猛獸,是惹不得的。她腳步虛浮,應該是沒有武功,但是回想她收拾二當家那幾下幹得乾淨利落,完全不像是生手。當然最可怕之處在於,二當家那樣的人竟然會對她的話信得服服帖帖。白蘆只能慶幸這個女人看起來不是大奸大惡的,否則山寨上下真的會被攪得雞犬不寧。

  在山道上行了不多久,陸續看見各關口的戍丁和哨衛都上山來了,興致勃勃的樣子,個個面帶笑容。

  寧非隨便捉住一個問:「你們怎麼都這麼開心呢?發生什麼事了?」

  因為曾經在丁孝家幫忙分藥的事情,山上很多人都認識她了,那個人笑瞇瞇地回答:「寧妹妹是不能理解我們的心情的了,你去山溪邊看看就知道了。」說完樂呵呵地走了,邊走還邊哼著小調,唱些什麼「妹妹別怕羞」的小曲兒。

  寧非滿腦袋疑問,這種疑問暫時沖淡了因為蘇希洵而來的困惑。  

  再不多久,聽見了山溪潺潺的水流聲。比起那些水流聲更為悅耳的是男人女人們的說話聲。

    寧非伸手撥開沿途偶爾會橫伸出來的樹枝,終於來到了山溪邊上。她驚訝地站住不能走了,她看見的是數十個年輕的女孩子聚集在山溪的另一邊刷洗衣物。而山溪的這一邊,則是上百個男人,同樣也在刷洗衣服。

  寧非回頭詢問地看向白蘆,白蘆說:「大家都在這裡洗衣服。」

  「我知道是在洗衣服,但是……但是……」寧非奇怪極了,這些女孩子她先前見過的,那時候她們滿面苦悶怨恨,怎麼才幾天過去就變得如此歡樂?

  話沒問出來,在這一片岸邊洗衣服的男人們發現了她,紛紛驚叫:「寧姐怎麼出來了?」

    寧非愣住,她緩緩地掃視那群男人,心裡面仍然以為自己聽錯了,問道:「你們叫我啥?」不能怪她驚奇,平常聽多了「寧妹子」、「小丫頭」的亂叫,突然聽見「大姐」的稱法,的確會渾身被電到發麻。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2:11:39

    第35章 【突兀的襲擊】  

  這些叫她「寧姐」的匪徒們,有的是五大三粗的肌肉壯漢,有的是面白無鬚的小伙子,臉上都是心悅誠服的神色,看不出半點不甘願來。

  如果不看他們那種崇拜加景仰的表情,寧非或許會猜測他們是見獵心喜,為了能夠獲得一大片花園寣實寧寢,複裹褓褙匆匆忙忙與她撇清關係,現在看來,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所謂的「寧姐」,居然是帶上了「大姐頭」那樣的含義的。

  附近一個小弟忙不迭地過來幫她接過水桶,往上游跑去,邊跑邊說:「寧姐等等,這邊的水被他們洗了,我去上游取水回來。」

  「這……這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

  另一個人景仰地道:「大家都知道了,二當家被您……壓……」方說至此,他忽然停頓下來,斷續說了兩個字,最後噤口不言,那樣子真像是遇到了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秘密。他尷尬摸頭一笑,最後道:「大家對您是萬分景仰的,二當家就交給您了。」

  一時之間,洗衣的眾男大半都笑嘻嘻地看著她,有的笑道:「多虧有您,以前他心裡若是不痛快,我們不知道被操弄得多慘。只有您能讓他心情舒暢真是雁過山之福,拔毛寨之福啊!」頓時附和聲一片。  

  寧非從來都不會想過,她也能成為漩渦中的人物。上山入寨不過是為了隨波逐流,反正天下之大,何處不能隨遇而安。可是現在的局面是她從前不可能預料到的。短短幾天時間,變成了匪徒們口中的「大姐頭」,真是讓人不知道到底要說什麼才好。

  對面那群女子有的年齡在三十上下,有的才十一二歲,因為是剛上山來的,紛紛竊竊私語,樣子卻比進寨那日要平和多了。

  眾人的目光不是那麼好抵擋的,若是平時,她好歹能夠拿出在丁孝家裡那種霸氣,省得成了眾匪徒調笑的對象,可是現在面對的還有那麼多剛上山的女人。場面極其複雜,她選擇了緘口不言,恰好剛才主動到上游取水的青年跑回來了,她接過上了挑子,趕緊往回走。  

  身後傳來眾匪徒的高笑:「她不好意思了……」

  還有一人得意忘形,嗷嗷笑著說:「看她耳根紅得多透徹,難怪把那位迷得神魂顛倒。」

    醉酒的人容不得別人說他醉酒,同樣的,心虛的人容不得別人說她心虛,否則就會發生一件具有普遍意義的事情——惱羞成怒。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居然還有人調笑上門來,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寧非撂了挑子,轉身疾步走了回去。眾匪徒見她去而復返,不知她是要搞什麼鬼,但見她站到方才說話那人身後,抬手一桶水當頭淋下。

  洗衣服的男人們,寧非大多都認得個眼熟,名字叫不上,面是見過的。在丁孝家裡幫忙那一陣子沒少遭他們的調笑。這次她都產生了想把這個男人一腳踢下水的心情了,何況他蹲的位置還如此恰到好處。只是因為畢竟對面有外人,家醜不可外揚,她收拾打點了一丁點兒禮儀,僅以一桶水了事。

    所有的人都傻在那裡,寧非彎著眼眉,柔聲說道:「這位大哥好好冷靜冷靜,須知道禍從口出四個字,有機會咱們好好比劃比劃。」話到了,然後這回真是腳不點地地走了。

    對面的女人們都是噤若寒蟬,心裡想的都是這個女人死定了。

  在她們常識裡,匪徒們都是凶殘暴虐的,從官伎館和囚牢裡帶出來的時候,聽說是要流徙到雁過山的時候,很多人心裡定了主意,如果實在熬不了,當機立斷不過就是一個死字。

    她們聽說朝廷為了置換一批被俘虜的商人和鏢師,用她們作為交易的籌碼,並且拔毛寨的匪徒們欣然答應。何謂「欣然」,聽到這樣的話,她們對於自己的即將遭遇的命運都悲慼絕望了。正因如此,她們在上山途中遇到錦衣華服的寧非,才會流露出那種刻骨的敵意。

  但是上山幾天之後,漸漸接觸了山上的一些事情,發現景況不但不比她們想像的糟糕,反而還寬鬆了許多。至少現在為止,沒有任何一人遭遇到不堪的對待。

  現在看到寧非居然這個樣子,她們嚇得都是傻了。拔毛寨的匪徒們看上去是和藹的,但匪徒畢竟是匪徒,被這樣輕蔑藐視,尤其是來自於女人的輕蔑,難道還能默不作聲嗎?

    半晌之後,被淋了一桶水的男人抬起手,在臉上用力抹了下去,濕淋淋的一片水被他從臉上掛下來。他搖頭晃腦地說:「夠味,真真夠味!我敢打包票,那一位肯定是食髓知味,哎,真是可惜哪,家裡若是有一位能夠這麼調笑的,拚死了我都要搶一個回來。」

  眾匪徒方大笑:「你敢搶嗎?二當家可是輕易能夠讓人生不如死的。不說二當家了,你難道沒聽說她下山闖關那一陣子的事情?手段果斷狠利硬氣,看起來也是個性格與二當家有得一拼的。你和她鬥,怕不被她玩死了。」  

  這些話寧非是沒聽到的。

  白蘆還跟在她身後,若即若離的距離。寧非停下腳步,轉身站定,白蘆避讓不及,驚愕地對上她質問的目光。

  「是你說的嗎?」寧非問。

  白蘆站在那裡,面色是很平靜坦然的。

  「這種丟臉的事情被人知道了,你就不怕被他抽筋扒皮?」

  白蘆嘴角終於出現了抽搐的跡象,然後說道:「不是我說的。」停頓了一會兒,他很有良心地透露了另外一件事情,「當時沒有人在竹樓旁,沒有人看到。需要我發毒誓什麼的都可以,我不是那種多嘴的人。」

  ……你真的不是那種多嘴的人嗎?

  寧非如遭雷劈。

  她差點都要忘記了,腦震盪的確會出現逆行性失憶,輕微腦震盪的逆行性失憶的症狀則會減輕很多,隨著時間過去和康復,曾經暫時忘卻的片段記憶很有可能會被重新記起。

    不知不覺,她已經回到了竹樓前。

  她現在心裡想的都是「既成事實」四個字。

  蘇希洵兩次表白,他記不得,寧非記得清清楚楚,那真是格外糟糕的一件事情。自認識以來,蘇希洵這個人給她的印象就漸漸變得極其不好,但是,最近以來似乎有了改觀。

    寧非不知道這種改觀究竟是因為她之前誤解了蘇希洵的性格,還是因為蘇希洵刻意改變。那個男人是個謎團,心思彆扭心靈扭曲,與他相處的至高之道就是——無視他。免得自己都被繞進他那種扭曲的心路歷程中去。  

  寧非真不想進去,看到那棟竹樓就煩躁,恨得咬牙切齒——蘇希洵這個慣耍手段的卑鄙無恥之徒!先造成輿論壓力,形成「既成事實」,然後漸漸潛移默化,最後達到最終目的。

    做得好啊!不過就是為了追求一個女人,居然不惜破滅自己的形象,居然做得如此果斷。現在寧非相信,蘇希洵看上的東西一定要達到是志在必得的效果,那個男人也許到現在都沒有得不到的東西吧,只要他想要。

  她把挑子和水桶往廚房一摜,提起裙子,往竹樓上去。走到蘇希洵房門前,火氣平息了一些。

    情形似乎變得怪異了。幾天之前,她絕對不會想到蘇希洵會對她產生愛慕之心,那時候她一定是千方百計地緩和矛盾衝突,以免遭他公報私仇。現在她卻毫不猶豫地直衝他的房門前,想幹什麼?衝進去揪住他衣服惡狠狠地問他憑什麼這麼做嗎?她什麼時候有這種魯莽的勇氣去做這種事情了?

    理智回來,她終於還是沒有進去,思考片刻就再不停留地返回自己的房間.

    可是就在她走進自己房門的那一刻,驚異地看到白蘆從她身後快速通過,疾步地往蘇希洵屋子裡面衝了進去。

  寧非心裡一個咯登,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值得這個時常隱身叢林的護衛如此緊張。不等她多想,從蘇希洵房間裡面背陰方向傳來破窗而出的聲音。

  她快步走到後窗,從窗欞洞孔中看出去,恰見白蘆從蘇希洵那邊的窗口躍下,直落入三丈開外的泥土地中,此時她終於聽見了,就在白蘆前進的方向處,傳來隱約的兵刃交擊之聲。

    白蘆落地之後幾乎沒有停留,箭矢一般地躥入竹林裡去。一邊的,從懷裡抽出一把哨笛,湊在嘴邊吹出尖銳的警報。

  就那麼瞬間的分神,一柄袖箭從林裡射出,白蘆略側過頭,勉強避過,那把袖箭篤的插入他身後一棵竹木,竹木顯然不能抵擋袖箭的力道,直讓它透體穿出,再越過數丈距離之後,擊打在竹樓腳上。之後又是連續幾枚袖箭。這麼一來,白蘆連哨笛都無法兼顧了。

  來人功夫強橫,並且不止一名。寧非和白蘆都看到了,竹林之中影影綽綽的有好幾人。

    寧非眨眼間推測出了大致的事情,大約是蘇希洵的房屋內被人侵入了,白蘆既然穿窗而出,那麼蘇希洵自然不可能還在裡面。那麼他去了哪裡?

  現在最緊要的事情就是報警,不知道別人聽到白蘆的示警沒有,雁過山的防守越往下越是嚴厲,山頂上反而人煙稀少,並且此時,大家都在山溪附近和樂融融,根本不會想到光天化日之下也有人膽敢上山打劫。

  寧非正思考,忽然聽到叢林裡傳來一聲痛呼,聽聲音居然是阿剛。是了,平時阿剛與白蘆是經常在此處守衛的,白蘆剛才隨她下半山挑水,那麼就是阿剛在此處守衛了。

  白蘆將哨笛放回懷中,口中發出一聲悠長的尖嘯,蒼鷹投林般射入濃密的竹木之間。他長嘯中氣息不純,這回是一連排的十字鏢往他身上插來,白蘆身後的黑鐵鉤槍出手,連擋兩枚,自己往旁側一滾,避過剩下三發。

  竹林比一般的闊葉樹林能見度要高,寧非不論動態視力還是靜態視力,均得了江凝菲的好處,且又是居高臨下,終於隱約看到阿剛所在之處,他正背靠一枚山石,勉力與三個黑衣人強撐戰鬥。白蘆與他們的距離尚需要一段距離。

  阿剛形勢很不妙,如果還有餘力,他一定早就發出了呼救,可是沒有,證明他岌岌可危了。

    寧非胸口被揪得死緊,這畢竟是她第一次當場見到的狙殺與反抗。一旦那個少年支撐不住,一定會被這群身份不明的黑衣人亂劍刺死。

  她放聲大喊道:「有人侵入!快來人啊!」聲音傳得許遠,在林間山上迴盪。

    白蘆鬆了一口氣,心想這個女人甚是機靈,知道他們現在最需要做的就是示警。如果他能夠看到阿剛那邊的情形就不會這麼輕鬆了。

  寧非方叫得兩聲,忽然看見阿剛動作已經明顯地慢了下來,顯然是撐持不住了。或許他早就無法堅持,只是一直勉勵自己堅持要發出警報,現在聽到了示警的聲音,支持他的那股意念終於鬆了下來。

  寧非似乎看見,就在阿剛的身側,那裡有一柄明晃晃的利劍提了起來,那個少年正在全力抵擋來自另一邊的攻擊,他根本抽不出手來回防。

  夏日的風吹過了竹林,發出颯颯的響聲。

  竹葉晃蕩得厲害,也許是她看錯……寧非雙手顫抖起來,掩住了自己的雙目。

    沒事的,白蘆能夠趕過去的,她想。可是白蘆與他的距離那麼遠,能趕得上嗎?

    她曾經有過不止一次面臨生死考驗的經歷,即使那種時候,都不如現在這般的揪心難受。她滑坐在地上,不想再去看那邊發生了什麼事。這邊離那裡很遠,也許真的只是她看錯了。

    那個一臉警惕地看著她的少年,那個敬而遠之躲蘇希洵躲得遠遠的少年,有時候還會坐在樹幹上不服氣地口出挑釁之詞,其實卻很好說話的少年。

  寧非不知不覺站了起來,她茫然地看著屋子裡面。所有的東西都離她那麼遙遠,唯獨兩件物品散發著森寒的氣勢。

  她走到牆前,伸手取下長弓和箭囊。為了更好的養護它,硬木外纏上了獸皮,平時都是鬆開弓弦的。寧非緊緊握了一下,沒再猶豫,將弓柄抵在牆腳,用力彎折出適合的弧度,然後掛上獸筋弓弦。

    她轉身出門,連走樓梯的時間都吝嗇起來,直接從欄桿上翻下,下面就是蘇希洵的藥鋪,下墜的勢道被鬆軟的土質和藥草緩衝許多,她直接奔到馬廄,牽出蘇希洵慣常騎的黑色滇馬,韁繩口嚼都不上了,翻身跨上拍馬出樓。  

  轉出樓後,滇馬一路橫衝直撞,寧非彎弓上箭,手指鬆開,立時一枚箭矢破風飛出,頓時射入與白蘆戰得正酣的一個黑衣人腿上。

  寧非嘖了一聲,她本來是想要一箭穿心,奈何戰鬥之下,那人位移太大,根本趕不上他的速度。但這一下也讓那人大大的吃驚,戰機轉瞬即逝,他沒回過神來,喉頭一涼,被白蘆鉤槍捅了脖子。

    白蘆更是大驚,喝道:「你回去!」

  他對寧非的身手略知一二,曾聽蘇希洵和丁孝說過,她是難得一見的射手,放箭迅速並且極其精準,不遜於軍隊中身經百戰的神射手。尤其是仗著人小身輕,馬上騎射的功力深厚,不是尋常男人能比。但那是騎射,與近身廝殺搏鬥不是同一個層面的事情。

  寧非不聽他吼,直接打馬繞他身邊而過,抬手又是一箭射了出去。儘管竹林中竹子層疊,依然不能阻擋箭矢飛勢。白蘆幾乎能夠感覺到弓弦破風的波動,然後看到那枚奪命的武器穿過林葉間隙,直射向一名正迎面前來阻撓的黑衣人。顯是武功十分了得,抬手一格,噹的一聲響亮,將寧非的箭矢擊打得偏了方向。

  寧非眼裡赤紅一片,喊道:「他們是要抓走阿剛!」

  白蘆飛速追了上去,他必須要在寧非與那個刺客當面交擊之前趕上。同時心中更是咯登一下,只有這個解釋能夠說得通,否則依照常理,他們應當一擊即退,絕不會多作糾纏,更不會派人當面迎擊。恐怕是因為奪取情報不成,轉而想俘虜人質回去拷問。

  居住在山頂的人所知的事情,自然是比山腳的人要多得多的,阿剛如果被捉拿,也許等待他的是生不如死的拷問。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2:12:00

    第36章【甘苦的微妙】  

  寧非不聽他吼,直接打馬繞他身邊而過,抬手又是一箭射了出去。儘管竹林中竹子層疊,依然不能阻擋箭矢飛勢。白蘆幾乎能夠感覺到弓弦破風的波動,然後看到那枚奪命的武器穿過林葉間隙,直射向一名正迎面前來阻撓的黑衣人。顯是武功十分了得,抬手一格,噹的一聲響亮,將寧非的箭矢擊打得偏了方向。

  寧非眼裡赤紅一片,喊道:「他們是要抓走阿剛!」

  白蘆飛速追了上去,他必須要在寧非與那個刺客當面交擊之前趕上。同時心中更是咯登一下,只有這個解釋能夠說得通,否則依照常理,他們應當一擊即退,絕不會多作糾纏,更不會派人當面迎擊。恐怕是因為奪取情報不成,轉而想俘虜人質回去拷問。

  居住在山頂的人所知的事情,自然是比山腳的人要多得多的,阿剛如果被捉拿,也許等待他的是生不如死的拷問。

  轉眼間,那個黑衣人迎面撲到近處,在寧非眼裡,他那沉重的黑影變得越來越大,但是這不能使她懼怕,張弓搭箭,箭矢對準了他胸前方向。

  那刺客露出猙獰的笑容,亮出漆黑的長刀,在即將與寧非觸上時飛身躍起,要在當頭位置狙殺她。干他們這種行當的人,天生對女子多有歧視,認為戰鬥力低下,不能一拼。有時候完成任務之後,目標人物的女眷還會成為他們玩弄的對象。

  但是這回他想錯了,寧非用力扯緊黑馬的鬃毛,那匹滇馬鬃毛被扯頓時人立而起,雙腿高高地亂踢,刺客身在半空猝不及防,立時被蹬在胸口上,事發突然,他甚至連刀口都沒來得及對上突然插入他與寧非之間的馬匹,就被重重地踹下地去。

  他暗叫不好,幸虧反應速度極快,落地之前便調整了姿態,甫一接觸地面當即使出懶驢打滾的功夫,就地滾到一旁,躲過黑馬相繼落下的雙蹄。饒是他在行伍裡是把好手,若是被一匹馬加一個人的重量當胸捶下,照樣是胸肋斷折的下場,運氣不好的話,斷折的碎骨還會插入心肺,那時大羅金仙也救他不得。

  可來不及等他慶幸,後頸處尖銳地生痛,立時人事不知。原來是白蘆恰好追上,提起黑鐵鉤槍給他頸椎補了一槍,那裡也是要害,頸骨斷折照樣不能善終。

  白蘆一刺即走,他的輕功比起阿剛勝過不知多少,刺殺一人的時間間隔根本不會對他的速度造成影響。然而寧非那樣一往直前的氣勢,他根本不知道當如何阻擋。方才與刺客正面相遇的那一瞬,白蘆幾乎要絕望了,哪想到居然是這樣一種見神殺神見佛殺佛的態度。

  他看到馬蹄落下那刻,寧非雙手已經張弓搭箭,相信即使他沒有追上,憑那一箭也能對那名刺客造成嚴重的傷害。  

  寧非已經能夠看到阿剛的所在,粗略估計,還剩餘五個黑衣人沒有解決,他們擅長潛伏,行動之間悄無聲息,阿剛顯然受了傷,幸好是尚不致命,被其中一人扛在肩上。

  距離已經很近了,再過得十幾秒就能夠追上,寧非用力張弓。

  那幾人分工合作,有兩人一直倒退著察看寧非與白蘆的進速,看到她對準的居然是阿剛的後心,急忙呼喝道:「快閃,她要滅口!」

  就連白蘆都沒料到寧非是這樣一種反應,心裡涼了一半。

  扛著阿剛的人當機立斷,在林裡左折右彎地前行,這完全是為了躲避寧非箭矢攻擊,於是速度也有所減損。旁邊的黑衣人手臂連抖,激射出數枚袖箭。白蘆見識過它們的威力,不敢怠慢,手中鉤槍甩出,頓時甩出了加長的兩節,在寧非面前一抖,噹噹噹的鉤下三枚袖箭。  

  寧非再不留手,鬆開箭尾,弓弦登地震響,長箭破風射出。毫不留情地扎入扛著阿剛那人的後腰。

  「好狠的女人,真的要滅口!」

  這幾個黑衣人原本還想著,既然寧非與白蘆如此著緊被他們捕捉的少年,看來是個重要人物,可以用他的性命來威脅他們,所謂投鼠忌器,如果他們心生顧忌,就無法發揮全部的戰鬥力。

    可是寧非不管不顧地一上來就擺出了不留活口的姿態,看樣子不但是看出了他們的目的在於情報,並且下手狠辣果決。現在形勢逆轉,他們不但不能以阿剛的性命來做威脅,相反還要想盡辦法保護他,否則此番上山,就只能空手而歸了。

  寧非和白蘆迫得緊,他們連換人的時間都擠不出,仍由被射中後腰的那人強自撐持扛著阿剛撤退。  

  雙方行進速度極快,轉瞬即衝出了竹林,眼前一大片地方都是光禿禿的岩石平地,沒有了阻礙,遠程攻擊武器佔據了更大的優勢。

  此時,被寧非射中後腰的男人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肩負阿剛,他全憑一股硬氣支撐。寧非和白蘆追得緊迫,連遞換給他人的餘裕都沒有。  

  當頭帶隊的首領暴喝道:「你們走,我留下來!」說完停下腳步,讓其他人越他而過,而後緩緩轉過身來。

  白蘆將精氣神提升到極致,進入了入微的內息狀態,毫釐的光影錯落間,他注意到寧非似乎有那麼一瞬間的怔忡,然後再度從肩後抽出長箭搭上弓身。  

  這個首領的氣勢沉穩,光體型就高他人一籌,即便身上穿了黑色的布衣,依然能讓人看出底下隆起石塊狀的肌肉。此人練的是外家功夫,十分不好惹。

  白蘆心下叫苦,他現在能夠聽到身後遠處傳來的聲音,應該是他和寧非的示警引來了人,可是遠水救不了近火,他不知道憑自己一個人之力能否在救下阿剛的同時,護得了寧非的平安。

    苦惱的念頭僅僅閃過,他忽然聽到那個黑衣人首領驚奇地咦了一聲,似是不可置信地低聲道:「徐二夫人?」  

  趁那人一失神的功夫,寧非扯開馬首,繞開他阻擋的地方。首領頓時回過神來,想要去阻止,寧非在馬上一箭射出,前面傳來一聲慘叫,又是一黑衣人翻身落地,箭矢入肉,巨大的推進力把那個人掀了個趔趄。

  這就是為什麼武功好手在軍隊之間也無法全身而退的原因,當你用血肉之軀與別人在近處拚殺的時候,別人卻在百丈之外隔空攻擊,攻擊範圍的不同決定了傷亡狀況的不同。單這麼一點,就不能讓她過去。  

  黑衣人首領正要捨白蘆去追寧非,哪想到寧非偏過頭來大喝道:「蔣衡你敢阻我?」

    這一聲暴喝當下坐實了寧非的身份。從徐府中離開的二夫人,任誰都不會想到,她居然上了雁過山,進了黑旗寨。

  這個蔣衡,是時常到徐燦府上做客的御前侍衛總教頭。因職務的關係,他其實與銀林公主關係更密一些,但江凝菲與銀林公主不同,身上自有一種天成的柔順之姿,自從在徐燦府上見到江凝菲之後,一直念念不忘,時不時地借口為銀林公主傳遞宮中消息,到徐府上碰運氣,只為見到江凝菲一面。

    這些事情,江凝菲是不知道的,寧非也不知道,只有蔣衡自己知道其中甘苦微妙。

    蔣衡翻身想要追去,後方遠處卻傳來一聲破林震山的嘯聲,其中內裡充沛運轉,震得他心肺不安。白蘆心下略定,知是蘇希洵已經從後方追上來了。他生怕蔣衡回身去找寧非麻煩,鐵槍刷的刺出,當頭攔下蔣衡。  

  寧非心知自己比起這一群黑衣人差得許多,到現在幾回合下來,她沒有受到傷害,並不能說明她的實力強於他們,只是因為遠程攻擊距離讓她佔據了絕對的優勢。

  再繼續接近,這種優勢即將消失殆盡。一旦進入他們的有效攻擊範圍,後果可想而知。

    眼見再往前不遠就是陡坡懸崖,那幾人並不減速,反而還直衝過去。寧非暗叫不好,那邊定是在山壁上釘扣了繩索,他們一旦下去,就不是她能夠追得上的了,就算佔據了山頂的有利位置能夠隨心所欲地射擊,但到了那時候,才真的是投鼠忌器,生怕他們失手落崖摔死了阿剛。

    她這麼想,前面那幾人顯然不這麼想。

  鑒於寧非適才甫一馳馬追出當即箭射阿剛的狠利之氣,黑衣人們心中所想的都是不能讓她追上,否則她這種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必不會手下留情。  

  其中一人低喝道:「你們走,我去阻她!」

  「賊婆娘惡毒,你要小心。」

  黑衣人經驗豐富,一眼就判斷出這樣的近距之中,寧非根本來不及搭弓射箭。他長刀出手,返身向寧非迎來。此時雙方距離拉近許多,弓箭的優勢再也無法發揮。

  黑衣人側身避過黑馬前進的方向,顯是汲取了被黑馬踢倒那名同夥的前車之鑒,站在黑馬行進的軌跡之外,寧非無論如何控馬都是無法踢到他的了。

  他蓄勢待發,正要遞出長刀,忽然眼前晃過一條黑影,緊接著呼嘯的風聲砸到臉上,迫得他睜不開眼。

  黑衣人大驚,他竟然連是什麼東西壓迫過來都不知道,雙足聚力要往後退出,說時遲那時快,僅僅一晃神的功夫,從左邊太陽穴到左眼過鼻樑越右眼,刺啦的劃肉之聲銳利地響起,一塊堅硬至極有力至極的物體重重地甩了他一個耳光。  

  蔣衡和白蘆大戰正劇,眼角餘光不忘觀察四周,立時看見這一幕。

  原來是寧非察覺射箭不及,倒握箭矢,將箭簇銳利處割上綁繫在弓柄尾端的獸筋弓弦。她的長弓養護得很好,平時為了保持弓身硬木的彈性,都要鬆開弦結掛在潮濕之地。

  現在弦尾被她用箭矢切開,弓身失去約束,頓時彈了開來,重重地拍上黑衣人的臉孔,並且從左至右,雙目均被這一擊打得腫痛欲裂。

  黑衣人哪裡料得到她居然還有這一招,失去了箭矢遠距離攻擊的優勢,現在弓身彈出還有成年男子大約三臂的距離,攻擊範圍依舊大大超過他的。  

  蔣衡更是心驚,他以往所見的江凝菲,在徐燦面前都是乖順溫柔,有外人在時不發一言,事事以夫君為先,尤其目光之中漣漪淺淺,柔柔軟軟地永遠都只追逐在徐燦的身後。

    這真的是江凝菲,那個江凝菲?  

  白蘆忽然驚覺形勢不對,前面又有一人脫隊殺出,返身回攻寧非。寧非這時候再也沒有其他優勢,先前長弓揮擊是仗著對方猝不及防,現在有前車之鑒擺在那裡,新加入戰局的人必不會上當,如此一來,只要有一定躲閃騰挪的功夫基礎,那柄長弓根本不會產生任何威脅。

  他猛然發力,黑鐵鉤槍在面前揮出一道旋輪。這柄黑鐵鉤槍乃是白家傳家之寶,用極為難得的玄鐵和白菊葉巖熔鑄,一端是槍頭,另一端是屈曲的彎鉤。蔣衡不敢硬挨,身子後傾避過那道鋒芒。白蘆虛晃一槍,往寧非那裡趕去。

  然而已經是不及。  

  如今在寧非前面擁有戰鬥力的只有三人,其中一名還是被她射中後腰的傷員,如此優勢如果不能把握,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將阿剛帶下山去,那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甘心的。

  當面迎來的黑衣人晃出一把長劍,他目測功夫了得,躍起在半空之中的時機恰到好處,長劍如同砍刀一般地砍劈過來。

  長劍與砍刀形制不同,使用方法差異也格外巨大。雙刃的長劍一般都是劍身脆弱,劍法便注重刺與抹,砍刀的刀脊厚重,於是刀法就注重砍與劈。現在這個黑衣人用劍當頭劈下,並不是說明他外行,相反的,他對寧非是志在必得,於是用上了攻擊範圍巨大的一招。

  此間距離極為接近,寧非躲無可躲,身在馬上成為了劣勢。

  只好倒握弓身擋在臂前,抬手要阻下這一刀。  

  白蘆一手仍持著鉤槍抵擋蔣衡的阻擊,一手探入懷中捏了幾枚赤鐵丹,甩手抖出,向那人激射過去。  白蘆的赤鐵丹同時打上黑衣人的胸腹要害,金屬碰擊的聲音響徹半空,可見白蘆用力之巨,但那沒有用。聽到這樣的聲音,白蘆心驚膽寒,那個人內裡縛了鐵甲。

  這幾下兔起鶻落,端的是迅疾無比。黑衣人不回身躲閃,反而加快了長劍去勢。蔣衡眼見這一切的發生卻沒有阻止,在個人的猶豫迷茫之前,任務永遠是第一位的。

  寧非只聽見卡嚓一聲輕響,弓身被劍刃劈斷,手臂上似乎被寒冷的氣流襲過,那樣的感覺僅僅一瞬,寧非知道,劍鋒已經入肉。這把長劍本非凡器,加上黑衣人速度太快,也許臂骨都會如同那把硬木長弓一樣被輕鬆切斷,現在只是痛覺尚未傳導到大腦中。  

  這一劍速度之快、用力之巨,非常人可想。力道使盡之時就會在寧非腦門上劈開一個大洞。

    她模糊地感覺到,這裡的世界就是這樣的啊,和她以前所熟悉的世界差異那麼大,事事都要靠拳腳刀槍說話。一個不慎就會喪命。

  這裡就是這樣的世界,沒什麼好抱怨的。她不願意放棄最後一絲希望,傾身向另一邊倒下去,這一倒固然是能夠避開劍勢,但也絕對會從馬背上滾落下地。

  不過沒有辦法,這是萬不得已的選擇,若論是選腦門被開個大洞還是落馬負傷,寧非願意選擇後者。  

  肩膀忽然被攔住了,寧非發覺自己居然倒不下去。她疑惑而震驚,繼而發現,馬上多了一個人。

    蘇希洵不知什麼時候終於趕來了,他半跪在馬臀上,一隻手攔著寧非,另一隻手牢牢地抓著揮劈下的劍鋒。他神色肅穆,並不看寧非,凶狠地盯著那個黑衣人。

  黑衣人躍起的勢頭已過,開始向下落去並且要與黑馬錯身而過。可是他卻發覺自己居然無法抽出被握在蘇希洵手中的長劍,無奈之下只好棄劍落地,未待落勢消盡,肩膀處一股巨大的衝力將他推倒在地,同時劇痛從那處傳來,待回過神,他才發現自己被慣用的武器透肩洞穿,斜釘在了地上。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2:12:20

    第37章【勃然之怒意】 

   蘇希洵甩手出去的時候,血液濺了出來,滴在寧非的臉上。他口中吁了一聲,黑馬認出是主人在它身上,便緩緩停下。

  這期間,蘇希洵用沒有受傷的那隻手執起寧非的手臂,發現袍袖上被切割出一道口子,裡面白色的中衣也沒能倖免,而最為慘烈的景像是捲裹在兩層寬袖裡的手臂不再完好。

    深紅色的血液從翻捲的皮肉裡淌了出來,隱約見到白骨。

  寧非到這時終於覺到痛了,從受傷的手臂到細弱的肩膀乃至全身,都微弱地哆嗦起來。她咬著臼齒沒有吭聲。

  蘇希洵低眼看了一下從袖子裡流淌滴落的血,閉了一閉眼睛,沒能說話,但是很快地取出一根布帶,緊緊地紮在傷口上,粗略地止住血。  

  然後他從寧非緊握的手裡接過斷折的弓身:「借我一用。」說完從馬上飄落下地,甫一接觸地面,電射一般往前方兩人撲了過去。

  寧非這才發覺,他身上連武器都沒帶。

  前方兩人偶爾回頭,發現十拿九穩能夠拿下寧非的那人倒地不起,肩背上穿刺了一柄長劍,將他死死釘在地上。這樣的傷並不致命,然而那人抽搐不起,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們所不知道的是,蘇希洵精通醫理,射出長劍時注入了陰勁,兼且穿刺的是關節部位,頓時把他痛得半昏過去。

    最為讓人驚駭的是,追趕上來的不是他們口中所稱的賊婆娘,而是中途殺出的蘇希洵。

    這幾人都是淮安國裡精挑細選出來的好手,此番上山做足了功課,葉雲清與蘇希洵的面貌特徵都記得清清楚楚,一看之下頓時認了出來。  

  葉雲清與蘇希洵在淮安國是什麼角色,那是人人聞之色變的山賊匪頭,被民間冠以牛頭馬面之名。

  當然,這其中多少有淮安國朝廷的操作在內,尤其蔣衡這種深入朝廷核心的人就深知朝廷為了轉移民眾視線,讓他們甘於現狀,而刻意醜化敵人所致。

  此番上山的幾人,都聽說過葉牛頭與蘇馬面的鼎鼎大名,十年前,他們初在雁過山落腳,當時的南安郡守發動了第一次的剿匪,結局卻是五千郡衛埋骨雁過山下。此後連年剿匪連年失敗,黑旗寨下手從不留情。對於過往商旅,他們多少是索要贖金,然而面對前來剿匪的軍隊,他們下手絕不留情,所有俘虜全部坑殺。  

  全部坑殺這是個什麼概念,沒有進過軍旅的人是不會知道的。

  山嶽與淮安也是連年戰事,兩國交戰向來不殺俘虜,最多就是押解回國內淪為官奴。這個慣例其實不是兩國朝廷的仁心所致,而是,如果每場戰事都不給對方俘虜留下生路,那麼對方就會變成拚死之軍,完全背水一戰,決絕地寧死不降。這樣一個結果在戰場上何其可怕。

  黑旗寨敢於將俘虜全部殺害,敢於面對淮安國戰士們一次又一次的拚死決戰,但是從無敗績,終於漸次消磨損毀了淮安國士兵的士氣。  

  現在他們面對的就是這個寨子的第二把交椅。潛入山寨之前,他們受到的命令就是決不能與葉蘇二人正面衝突,否則必不能全身而退。兩人都往對方看了一眼,發現彼此眼中都是一樣的決心。

    此番上山能與這樣一個人物交手,就算死了都不枉了。如果能夠僥倖狙殺他,就算粉身碎骨都是有賺無賠的買賣。

  背負阿剛的那人鬆開手,阿剛便滑落在地。他從腰後抽出長長的一柄鋼鞭,與此同時,他的同伴雙鐮在手,擺出一個廝殺搏命的起勢。  

  蘇希洵在他們面前停下,他的右手緊握成拳,其中尚在緩慢地滴下血水。他的眼力極為精毒,為寧非擋下那一劍的時候,已是先用手指夾下了劍身,只有虎口被劍氣所傷,傷口雖深,並不傷及經脈。這並不能消減他的怒意。

  他趕出來時根本來不及取回兵刃。他所慣用的乃是掛在臥房牆上的長劍與黑鞭。黑鞭纏敵,青鋒致命,那才是他慣用的殺敵手段。  

  左手所持是寧非的長弓,弓身被砍斷,獸筋弓弦卻完好,拿在手裡恰是一截天然的長鞭。兩個刺客見此狀況都是暗自輕鬆,他的武器居然僅僅是這麼一個殘破的玩意。唯一需要注意的是必須要在其他寨眾趕到之前逃脫,否則一旦糾纏,就不可能脫身了。

  兩人十分默契,同時搶出,向蘇希洵兩側攻去。他們在兵刃一項佔據了絕對的優勢,長劍與雙鐮配合正是一長一短,一單一雙,既得強又得險。

  使鐮人看見蘇希洵晃似不覺自己的弱項,不由生出不屑之心,暗忖蘇希洵仗著自己武藝高強不把他們當一回事,定會吃輕敵之苦。正要加速去勢,眼前忽然一花,蘇希洵單手揮出弓弦,往他鐮刀上纏去。

  使鐮人暗忖,弓弦再堅韌也只是獸筋所制,對上金鐵鋒芒只有斷損的結果,更何況他所善用的鐮刀一把鋒銳無比,一把佈滿鋸齒,均是獸筋的剋星。他正這麼想,獸筋捲纏上鋸齒鐮刀,他內力迸發,振臂揮割,果真立時將弓弦攔腰割斷。

  但他還沒來得及為此驚喜,脖子上猛然一緊,被一隻鷹爪一般的手抓住,拇指壓制了喉結處,中指指尖卻扣在頸椎後方。咯登一下聲響過後,使鐮人頸骨斷折。  

  蘇希洵丟下惑敵所用的殘弓,手持使鐮人的脖頸,身勢加速,將他抵在使劍人攻擊軌跡之前。這幾下速度快逾閃電,使劍人根本沒料到才一個照面的功夫,他的過命兄弟就被幹掉,長劍去勢一阻,插入了使鐮人的胸膛。

  他微微愣神,忽然眼前一茫,就此氣絕。

  蘇希洵手指鬆開,使劍人軟軟地倒下地去。本來拗斷頸骨不會致人馬上氣絕,但他注入的陰寒真氣陰毒至極,瞬時斷了那兩人的生機。  

  他回過身去,白蘆倒在那邊的地上,蔣衡則已經不知去向,地上淅淅瀝瀝地灑了血跡,證明蔣衡即使成功逃遁,那也是與白蘆兩敗俱傷。

  寧非強忍了暈眩下了馬,正跪在白蘆身邊探他鼻息。

  蔣衡的功力修為要勝白蘆許多,畢竟他年屆三十,正當人生最為壯旺之季。又是淮安御前侍衛教頭,手底沒兩下功夫無法服人。  

  蘇希洵快步過去,寧非抬頭看他道:「他被蔣衡劈了一掌。」

  蘇希洵趕緊蹲下地去探白蘆腕脈,幸無異樣,只受了一些震盪之傷。他心裡略鬆:「你先睡會兒,很快就能回去。」

  寧非還睜大眼睛看他,蘇希洵歎了一口氣:「他沒事。」

  「阿剛……」寧非意識逐漸模糊,還記得阿剛的事情,不肯睡過去。  

  蘇希洵苦笑道:「死不了,他們不會費力氣帶一個死人下山。」為了讓她放心,還是站起身,將寧非打橫抱了,快步走到阿剛旁邊。

  這時候,在後方終於傳來衣衫窸窣的聲音,蘇希洵不回頭也知道,自己人來了。

    他方才在竹樓外與幾個關長商議事情,聽到白蘆的哨笛當先追了出來。到達哨聲發出的地方,不見白蘆蹤影,卻看見地上有打鬥的痕跡和血跡,還有身著黑衣的身份不明者。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黑衣人身上插著寧非慣用的箭矢,他循著痕跡一路尋到此處,不知比後面的幾個關長快了多少,他們此時趕到已屬不易。  

  寧非努力往地上看去,阿剛昏得很沉實,氣色還是好的。墨綠色的衣服上被劃了一道口子,流著血,幸好出血量不大。她鬆了一口氣,這會兒安心了,阿剛和白蘆都沒事,那就很好。她甚至都沒有注意到自己是被蘇希洵打橫抱著,其實從剛才都受不住了,手臂上被砍開一道大口子,那種疼痛不是小傷小病可以比的,值得慶幸的是,還有昏迷一途可以暫作逃避。  

  胡罕幾個人追到此處,看到一地血腥,兩個黑衣人死得沒氣,還有一個被長劍洞穿肩骨,釘在地上,掙扎的力氣都沒了。

  他們都認識白蘆和阿剛,見到兩人躺在地上並不動彈,都是大驚失色。  

  蘇希洵道:「胡罕。」

  胡罕是下水獺的關長,曾經見過寧非一面,他往蘇希洵懷裡看去,立時認出了寧非。蘇希洵將寧非交到他手裡,把他嚇了好大一跳,心想二當家今天是有什麼問題,怎麼會把自己女人交給別人了。

    不等他詢問出聲,鼻子裡傳來一股濃郁的血腥味,他這才發現寧非的手臂傷了好大一塊。他頓時更慌了一線,這麼深的口子,不知道會不會把這條手臂給廢了。

  他是知道寧非箭術厲害的,此前還曾經打過她的主意,因為黑旗寨裡的匪徒們多是近戰的好手,遠戰的功力不行。所以戰鬥都集中在山勢複雜林木叢密之處,習箭的人不多,能上手的更少,如果能夠把寧非拉過來傳授心得,或許就能夠把戰域擴大到近山平原。此番上山找到蘇希洵,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為此。

  現在這條手臂變成這樣,不知道以後能不能好。  

  蘇希洵又指了一個人,把白蘆交託出去,自己蹲下地將阿剛抱了起來。

  看到胡罕一臉驚訝的樣子,他淡淡地說道:「他傷得最重。」  

  他剛才騙了寧非,阿剛的傷最需要小心治療。這幾個黑衣人雖然想捉活口,但是不通醫理,用劍刺傷阿剛後只有簡單地點穴止血,然後順手抹了一大把不知道什麼東西製成的止血粉面。其實他一肩內肌腱已經斷了。

  這種傷最不能顛簸,應該盡速縫合治療,可是那些人只想要留個活口就行,哪裡會管能不能留個完整的人下來。如果治不好,不說他一身功夫都要廢了,以後幫他爹劈柴挑水都有困難。

    阿剛才不過十六歲。  

  蘇希洵對其他人說道:「去其他山頭,將各山山長、兵長都叫來。以及丁義、習黑,一定要盡速趕來。」

  「是。」其他數位關長抱拳領命,身形飛出,轉瞬沒入林間。

  蘇希洵低頭看了一眼寧非,胡罕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樣的眼神,只是覺得說不出的難受。

    二當家或許是想自己抱著她的吧,到了現在,各種官方的民間的傳聞甚囂塵上,哪個不知道二當家對寧姑娘安的是什麼心。

  但是蘇希洵的輕功更好,他走得更穩,他首先照顧的是更為需要的阿剛。

    蘇希洵還是沒說話,當先往竹樓去了。  

  ***   ***  

  夜幕降臨,夏日的夜晚到處可以聽到鳴蟬的叫聲,把葉雲清擾得很煩躁。

    竹樓裡來了許多人,但是依舊十分安靜,沒有人大聲說話。只有他被擋在外面,蘇希洵關上門的時候,冷冰冰的目光從他頭頂掃到腳下,面無表情的說了一句話:「你今天又沒洗澡。」

    之後,在別的山頭的丁義、習黑都來了,就連不善於醫理只善於藥物的丁孝都被請進了房間。還在山上找了兩個身上乾淨手腳利落的女人進去幫忙。  

  聽聞阿剛出事,他爹也匆匆忙忙地趕了過來,他前段時間才被金線大王咬傷,餘毒才清完,身體正需要調養,但他根本管不上這些事情。阿剛是他的兒子,阿剛出了事,他比誰都難受。

    葉雲清和阿剛爹看著別人進進出出地傳遞熱水、剪刀等物,什麼忙都幫不上。

    房間裡早就點燃了大大小小的蠟燭和油燈,很久之後,門終於被從裡面拉開了。

    首先出來的是丁孝和丁義兩兄弟。葉雲清連忙上前攔住兩兄弟問:「怎麼弄了這麼久,傷得很重嗎?」

  丁義是丁大伯和丁大娘的親生兒子,與丁孝相貌體型差距很大。他身材魁梧壯碩,比丁大娘還要大了兩圈,偏生皮膚白裡透紅,又滑又嫩,好像能夠透出水來。因為這個緣故,他在淮安國裡還有個稱號——白無常丁白。

  他比葉蘇二人要小,少年時隨父母上了雁過山定居。那時候,他並沒有如此高大壯碩,於是丁大娘有時興致一起,便把他打扮成女兒,帶她到山下城鎮裡過女兒節。

  有丁大伯和丁大娘的熏陶,他自幼就接觸很多跌打損傷的治療,其實最主要原因是,丁大娘十分暴力,以至於家庭常常出現傷員。丁義也很暴力,以至於膽敢調戲他的街頭地痞常常出現嚴重的傷害。這些無疑為他積攢了豐富的實踐經驗。

  但不管怎麼說,以這種偏門手法練出來的醫術,在蘇希洵手下來說,並不很高明。今天居然叫他回來,連葉雲清都覺得很微妙。  

  丁孝很疲憊,隨口回答道:「傷得很重。」

  葉雲清愣了一下。

  阿剛爹眼睛裡都泛出了淚花,他顫著嘴,不敢相信地問:「傷得很重嗎?」

    丁義點頭道:「以後肯定無法提起重物,甚至,能不能動都是一回事。」

    葉雲清站在那裡,心裡慢慢地溢上一點苦來。

  阿剛爹很快回過神來,他居然露出了欣喜之色:「只要還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葉雲清忽然抬起頭說:「怎麼可能這麼嚴重,如果這麼嚴重,蘇希洵怎麼會交給你們來做,他呢?他死去哪裡了?如果是他,一定會有辦法的!」

  丁孝抬起頭,愕然地看他一眼:「葉大,你說的什麼啊,蘇二要是有那種好心,怎麼可能下手這麼狠?」

  丁義也道:「是啊,二當家下手真狠!你還想要他出手來治?」

  三方四個人全部停住話頭,面面相覷。

  許久,阿剛爹終於滿懷希望地說:「我們說的,都不是同一個人吧。」

  丁孝啊的一聲,恍然大悟:「我說的是那個黑衣刺客呢。肩膀都被蘇二開了個大洞,都快呼吸不過來了。蘇二叫我過來,是為了商議防務問題,剛才他實在騰不出手,才叫我幫忙的。」

    丁義也悟了,他撓著腦門接話道:「還有一個黑衣刺客,據說是被寧非用弓身抽了個耳刮子,那傢伙,左眼珠子都裂了,鼻樑骨都碎了,右眼也又紅又腫的。二當家說這點傷死不了人,還放在牆角那裡綁著沒得理會呢。」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2:12:40

   第38章【幸福的距離】

    寧非半夜裡醒了,手臂上傳來一陣陣的痛,但是比剛開始那會兒好了很多,傷口上有點兒麻木的感覺,大概是上了傷藥的緣故。她左右地看,房間裡沒有人了,只點著豆大一點的油燈,窗戶開了一縫,那丁點兒的光亮就在微弱的風裡面晃動。

  抬起手臂,上面纏了好幾層紗布,透出一點血色。現在想想,她那時候真是膽大妄為,如此鬥勇比狠,有幾條命都不夠折騰,居然還有命在完全是運氣好的緣故。可是話說回來,如果她當初沒有追過去,也許無法拖延他們直到蘇希洵趕來。

  雖然傷口的痛楚被壓下去很多,不過依然是有影響,醒來之後很難睡著,寧非就呆呆地瞪著房頂,反省自己的過錯。

  門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在門口處停了下來。如果不是夜深人靜的緣故,寧非根本聽不出來,她奇怪地看向門口處,這麼晚了不知道是誰還在外面。過了片刻之後,門被推開,蘇希洵走了進來。

    他進來的時候沒有看向這邊,根本沒有注意到她已經醒來。而是先到桌前,把手裡捧著的物件都放在桌上,都是一些文墨用具,還有一些卷軸和羊皮紙。

  寧非好奇地看他在桌前坐下,將毛筆和墨盒擺放開來,接著展開一卷羊皮紙,拿起毛筆蘸了墨汁,細細地動筆寫起來了。  

  夜裡面十分安靜,窗外的竹葉在風裡晃蕩,互相擊打著,發出了沙沙的響聲,連綿一片。在很久以前,生活在那個喧囂的年代,寧非曾看「夜聽雨打芭蕉」

  坐在桌前的男人遮住了油燈微弱的光亮,他偶有翻動文書,但動作都很輕,幾乎沒有發出聲響。寧非被籠罩在那層淡淡的影子下,蘇希洵的輪廓被那盞油燈照出一圈薄薄的亮色,她不說話地看著。

    像這樣杜絕聲響的翻書做事,就要動作輕柔緩慢,根本沒有效率。蘇希洵明明是個做事乾淨利落的人,怎麼會犯這種低級錯誤?才想到這裡,寧非就知道了答案。是因為要照顧她吧。

    阿剛也受傷了,但是他有家人在山上。不知道白蘆的家人在不在,但是他的朋友多的是。在山頭幾個月,她對於某些情況還是瞭解的。比起他們,她在山上反而無親無故,只和葉雲清、丁孝等有數幾個人交往較密。  

  永遠都不要把別人的重視當成理所當然……寧非忽然想起了這句話。  

  蘇希洵寫一陣停一陣,過了許久,終於將筆擱在筆架上,將墨盒蓋好。從縝密的思考中退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揉了揉肩膀之後,轉回頭看向床上。

  立刻對上了寧非的目光。

  蘇希洵愣了一下,趕快站了起來,走到床邊問:「很疼嗎?疼得睡不著?」

    寧非搖搖頭,還是直直地看著蘇希洵。這回輪到他招架不住,長這麼大,除了丁大娘那樣的女人,還沒有哪個女人敢於這樣直視的。他頓時有些手足無措,為了掩飾這種憑空出現的尷尬情緒,從旁邊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掀開被子的一角:「我看一下傷口。」

  傷口很大而且很深,到現在還在滲血很正常,不過滲出紗布的血色淺了許多,變成了淡淡的粉色,蘇希洵輕輕握在手裡認真地看,看著看著就放不下了。

  握在手中的手臂很細,寧非其實不是皮包骨頭的那種瘦,但是她的骨架小得很,落在黑旗寨這種地方,反差很大,變得格外瘦小似的,像是夾雜在一群大賊鷗裡的小畫眉。    蘇希洵又忍不住問:「真的不痛?」

  「沒事。」

  「沒事為什麼不睡?」

  寧非抿緊了嘴唇,瞪得蘇希洵不好意思,他最後訕訕地把被子蓋好:「渴了吧,我倒些水給你喝。」  

  寧非好笑地看著他逃跑似的到櫥櫃裡去拿水壺和碗,剛才他那樣的表情真是讓人好笑啊。她慢騰騰地坐了起來,自己將枕頭墊在背後。因為失血的緣故,幾個動作下來,眼前變得灰暗昏沉,過了片刻才恢復過來。

  蘇希洵已經回到床邊倒了水,責備道:「傷員要遵守傷員的本分,胡亂動彈是要吃苦頭的。」

    寧非就著他遞過來的碗喝了整整一碗,解了喉嚨的乾渴。蘇希洵收拾了東西,把水壺放回櫥櫃,就聽寧非在床上說道:「那天的事,對不起。」  

  蘇希洵合上櫥櫃的紗門,因為不明白寧非說的「對不起」指的是什麼,愣愣地對櫥櫃裡的碗筷發呆。好一會兒,回過頭去,不解地問:「什麼對不起?」

  寧非眨了眨眼睛,然後揉了揉自己的額頭,似乎不知道應當怎麼表達自己的意思。她最後終於還是把目光落在蘇希洵下部。

  蘇希洵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臉上窘迫得紅了起來,悶聲道:「沒事。」

    寧非好難得看到他這樣的表情,忍不住呵呵笑了開來:「你真的想起來了,前段時間的失憶,不會是裝出來的吧?」

  蘇希洵惱羞成怒,咬牙切齒地道:「我怎麼可能裝失憶,你可真狠啊,下得了這種狠手。」

    氣氛難得如此輕鬆,蘇希洵沒有料想到兩人能夠這樣子對話。以前兩人互相看不順眼的時候,當真是志不同道不合不相為謀,話不投機半句多。他看到寧非精神很好,短時間肯定是睡不著了。

     他坐回床邊的椅子:「你以為自己很厲害,昨天那種事情也是能夠隨便插手的嗎?你差點死了知不知道。」

  「那時候沒想那麼多。」

  「沒想那麼多?」蘇希洵說到後面提高了語調。

  「現在知道了,我認錯,以後肯定先認清形勢再說。」

  蘇希洵不信地看著她,這哪裡是道歉的樣子啊,她明明就是打定主意凡事先斬後奏,事後道歉的吧。

  寧非連忙安撫道:「真的,再說,以後也不會有這種事了吧。」

  蘇希洵歎口氣:「說來說去,還是我的錯。」

  「雁過山那麼大,就算黑旗寨人數眾多,都不可能每片地上都住有人的吧。幾個關口可以防住普通人,但是如果來的是高來高去的輕功高手,根本不走關隘,直接攀山過崖,你想防都是防不住的。」

  蘇希洵搖頭道:「竹樓防衛很鬆,是我過於自信了。每個關隘都有高手雜居其間,就是為了避免敵人派來的刺客從崖壁上山,然後從意想不到之處偷襲屠殺。只有竹樓這裡,一般不讓人靠近。」

     寧非想起一事:「來人中有淮安的御前侍衛總教頭蔣衡,他們上山來應該不是為了『偷襲屠殺』的吧。」

  「他們到我房間裡亂翻一通,沒有找到他們想要的情報。」蘇希洵得意地笑了開來,「難怪他們找不著,朝廷的人怎麼知道我們『土匪』是怎麼藏東西的啊。」

  寧非大感興趣,她張口欲問,想到這已經涉及了山寨的秘密,避嫌為妙避嫌為妙,於是立刻轉換了話題。  

  蘇希洵難得地生起了聊天的興致,他一直認為聊天是件浪費時間的事,有那種空閒還不如去採草熬藥辦公做事。和寧非說話很舒服,說話直來直去,但是只要細心,就會發現她所詢問的話題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情,她明明知道他對她的心情,卻沒有因此而強人所難,甚至在意識到有可能會讓他為難之前,遠遠地繞了開去。這樣是一種體貼吧。

  時間過去很快,寧非的眼皮開始打架了。蘇希洵談興未盡,可是十分心疼她,倉促終止了談話。

    寧非看起來有些睏倦,眼睛卻忽然彎了,看起來真是笑瞇瞇的樣子。蘇希洵當時正彎腰下去幫她掖被角,看到她這麼可愛的樣子,心裡慌張了起來,停在那裡不敢動了。

  寧非輕聲地說:「貨怕比貨,人怕比人,比起徐燦那個傢伙,你真是可愛多了。」

   「啊?」蘇希洵一時沒反應過來。

  寧非翻了個身,面向牆角合眼睡了。

  蘇希洵定在那裡,直到腰都酸了,才站直起來訥訥地反駁:「可愛個熊,你才可愛呢。」

    的確,用可愛來形容堂堂男子漢大丈夫,是很不禮貌的行為。可是在反駁的同時,蘇希洵不知不覺地笑開了,眼睛笑得彎彎的,臉上都是幸福的樣子。  

  ***   ***  

  天色大亮的時候,昨日發生的事情已經傳遍了整個主寨山頭。  

  雁過山的主峰像是一個巨大的兩級階梯,上有七八個練場,最大的半山練場正好在第一階梯上,面陽方向是近百畝大小的一塊平地。

  太陽曬得燒人,主寨上下的漢子們在半山練場裡整齊排開,這群人平時散落在各個關口,因此並不覺得人多,直到這種時候,才知道光是主寨這裡就有了萬餘人的戰鬥力。

  如果僅僅依靠打劫奪回的物資,根本不夠這群人的消耗,所幸雁過山地廣人稀,這群人平日不打劫做營生的時候,就開墾梯田種植穀物,還養了許多黑臉雞甚至圈養了野豬。

    練場上空猶如籠罩了一層低氣壓,大家都面色陰鬱,似乎怒火燒心。這可是奇恥大辱,光天化日被人摸上了主寨山頂,雖說主山背陰一面山勢陡峭,雖說主山山頂人跡罕至,雖說來人據說是淮安皇宮所派的精銳,但要是說出去,絕對被人笑話不可。

  不多時,葉雲清與蘇希洵先後出現,他們從隊列前經過,走上搭建在五棵松下的高台。各關口的關長都在列隊之前。眾人皆噤聲不言,只聽得見風吹葉打的聲音。

  葉雲清掃視一圈後說道:「昨天發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吧?」

  他內裡充沛,並不如何使力,聲音就在百餘畝的練場上傳盪開去。一群平日裡咋咋呼呼的漢子們垂頭不語,樣子是羞愧之極。

  葉雲清等待了片刻,見到大家都是在反省的樣子,歎口氣道:「昨日活捉淮安刺客兩名,雖然現在尚未逼出口供,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淮安對我們已經忍無可忍,年內將要大舉進攻。」

    淮安看不順眼雁過山之匪由來已久,眾人皆知。可是剛發生那樣的事情,敵人肆無忌憚直入寨中,還傷了三人。不說白蘆那個木頭面孔的傢伙,阿剛可是大家都認得的,一個極討人喜歡的少年,據說傷得很重,能不能痊癒都不好說。聽到葉雲清提及淮安,氛圍立時一變,滿場皆是憤然。他們想要詢問傷者的情況,無奈寨中紀律森嚴,集合時不能隨便提問,便都忍了下來。

        葉雲清道:「現如今,寨裡形勢緊迫,以往的戰鬥配置是為下山劫掠淮安商旅所設,雖然幾年前曾屢次大敗淮安軍,但大都是地方小旅。今後我們將要面對的是淮安的精銳部隊徐家軍,那是擁有戰車千乘、戰馬萬匹的騎戰隊。」

  說到此時,下面眾人都高高地挺胸抬頭,目光灼灼地直視向五棵松台上,那樣子大有不服氣的意味。

  葉雲清點頭笑道:「不服氣是嗎?不服氣就好!戰車千乘、戰馬萬匹——那算什麼,那不就是用金錢砸出來的嗎,仗是用性命去搏的,不是用金錢來湊的。」他停頓片刻,待下面人頭聳聳幾乎有人忍不住要高聲贊同的時候,朗聲說道,「大家可知道丁孝帶上山的寧非?」

  立時所有人都道:「知道。」寧非第一次出現在眾男的眼中是那一場大雨群浴,驚得眾人雞飛狗跳,哪裡能夠不知道她?就算沒見過面,至少也是聞過名的。

  葉雲清說:「人家一個小姑娘,昨日在她手下一死四傷。」  眾人再也忍不住,頓時嘩然。大家雖然聽說了昨日的事情,但是具體情況如何尚未傳開,他們聽說過丁孝帶上山的這個女人厲害,卻不知道怎樣厲害。

  葉雲清又道:「要打勝仗,關鍵不是看誰的武功高強,不是看哪一家的兵器鋒銳,而是要靠辦法,層出不窮的辦法。寧非不會武功,只會騎射。但是箭矢射不了了就用弓身打,弓身不管用了就用馬蹄踢踏。這樣才是讓人防不勝防,這樣才是以弱克強的道道。如果在面對淮安大軍時,咱們能夠做到這一點,別管來的是什麼徐家軍,就算鬼家軍、神家軍,照樣讓他們有來無回。」

    此後,從主寨半山練場回到十山六洞各個關口的關長們,都是目露邪光,那樣子好像在說:「小兔崽子們把皮繃緊了,看我操弄不死你們。」

  雁過山上,拔毛寨裡,那是什麼樣的地方啊,哪個男人不是被這群吃人不眨眼的關長們操弄大的,大大小小偕老帶少的都看慣了他們聲勢滔天的邪惡樣子,大家的確是把皮給繃緊了,骨子裡卻是不怕的。

  十山六洞和主寨畢竟隔了一個山頭,那邊群情憤慨,這邊還不知道寨裡有人出了事受了傷,只以為是普通的襲營。  

  然而這種外緊內松的狀態在關長們將半山練場聽來的消息發佈後,形勢立刻大變。

    十山六洞之中,男人們血紅了眼睛,摩拳擦掌目露邪光的狀態從帶隊的兵長傳染到了各小嘍囉,人人生怕不比別人凶悍似的。

  淮安派人襲營,主寨傷了三人。真是膽敢在太上老君頭上動土,老虎嘴邊拔毛,也不想想雁過山拔毛寨是什麼地方!  

  如果說主寨傳來的確切消息是十山六洞眾人怒火的星星之火,那麼,蘇希洵所發佈的匪練文告就是引焰的乾柴。

  文告曰,各山頭以關口劃分攻防小組,每日互相偷襲攻打。敗者當日不得食肉與新鮮菜蔬,只能以鹹菜下飯。勝者可享受雙份的肉食與新鮮菜蔬。

  山寨漢子哪個不是肉食性動物,平時都在嗷嗷叫喚「肉不夠,要吃肉」,現在一看這條命令下來,大家歡欣雀躍,因為有肉吃了,只要拿下別人負責的關口,就可以大口吃肉了。

    看到這種血氣沖天的景象,慣於與人為善的丁孝不由疑惑道:「如果被人摸哨成功可是沒有肉吃了的,難道大家不會覺得吃虧嗎?」

  他弟弟丁義站在他身邊,看著山上山下那種躍躍欲試的景象,歎了口氣:「哥哥你知道朝三暮四原來是什麼意思嗎?」

  丁孝想了想,搖頭道:「中原的成語,很多我是不瞭解的。」

  丁義笑道:「就是說,有一個養猴子的人想要剋扣猴子們的伙食,有一天對他的猴子們說,以後每天早上只給它們三顆板栗,晚上再給它們四顆板栗,猴子們覺得很吃虧,都又跳又鬧地不幹。」

    「哦?後來呢?養猴人怎麼辦?」

  「養猴人只好裝作退讓一步了,他很無辜地說,那好,以後就早上四顆板栗,晚上三顆板栗,行了吧。猴子們一聽,滿意了,開開心心地同意了。」

  「……早上三顆晚上四顆和早上四顆晚上三顆,有不一樣的地方嗎?不都是一共七顆嗎?」

    「的確沒有不一樣的地方,但是猴子們很開心啊。」丁義頓了一會,深有感觸地說,「蘇二這是把大家當猴子來哄啊。」

  「……」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2:12:59

     第39章【晨起操練勤】  

   寧非一大早就聽到外面傳來操練的聲音,十分好奇。往常這個時候,山寨裡的人都是已經起來了的,但是個個忙著搶早飯,要等到晌午之後才集合操練蓋蒧蒱蒲,暟暨暢暡今日居然早了許多。

    緊接著她意識到,蘇希洵昨夜未在她房中度夜。現在距事情發生才是第三日,頭一個晚上,蘇希洵以觀察傷勢為由留在她房間,到現在,她沒有發燒之類的炎症出現,所以昨夜他就回自己房裡去了。

  寧非鬆了一口氣,任是哪個人,跟一隻鏟頭蛇呆在一個房間裡都不會覺得輕鬆。她如今承認蘇希洵有其可取之處,可是平常耳濡目染多了,像與她交好的牛大壯等人,談及蘇希洵時,除了佩服他管制山寨有莫大功勞之外,更多表現出莫名之苦的神色,可見此人絕不是很好相處的。

    話說回來,因為蘇希洵的虎視眈眈,她在床上呆了一整天,除了解決人有三急的問題之外,幾乎沒能下床。用寨裡人的話來說就是——身上都能淡出鳥來了。她毫不猶豫,一骨碌翻身起床。哪知道這個動作超出了她現在能夠承受的範圍,剛坐起身,雙腳尚未落地,就只能捧著她的左臂哎哎抽氣。

    昨天早上上了藥,到今天為止尚未換過,緩解疼痛的藥效已經過了,動作稍一劇烈,就是這樣令人忍不住想要抓狂的疼。  

  寧非抽了老半天氣,慢慢適應了那痛,她才無奈至極地撫摸著自己的手臂,低聲罵道:「你這個不爭氣的,別人不照樣傷了手,照樣拿筆寫字生活如常,你痛痛就算了,叫喚什麼叫喚。」

    她所說的是蘇希洵的右手,為接那一劍也傷了皮肉。昨日天稍微亮時,寧非看清楚他虎口周圍纏了數層紗布,所幸並無血水滲出,看來沒有傷到筋骨。

  對於傷勢如何,她其實很關切,可是並沒有出口詢問。現在不知道什麼原因,她一旦與蘇希洵獨處,就覺得莫名的尷尬,他的眼神裡總有那麼點說不出道不明的東西,明明是很柔軟的,可是寧非覺得那就像是他手持一根鞭子在催逼著似的。

  好不容易才能夠如常應答,還怎麼去關切?  

  寧非用完好的那隻手懊惱地抓頭,抓來抓去問題仍然無解,恨不得時間倒退,蘇希洵表白的那兩次直接遠遁,那就聽不見了,那就沒有現在這麼煩惱了。是啊,多煩惱的問題啊,有一個徐燦都讓人心煩欲絕,再多一個蘇希洵……

  她頓了一頓,呆坐在床沿瞪著牆角,遲鈍地思索了一個問題,慢慢地歪了腦袋,慢慢地笑起來,咯咯地笑開了——蘇希洵和徐燦,好像沒有可比□。

  徐燦那廝,中規中矩的有為青年,看上去確實是與「惡劣」兩字絕緣的,可是他又做了什麼呢?

    蘇希洵是比較惡劣了,不過……

  寧非低低地對自己說:「你也該夠了,不要出來個人就拿去跟徐燦那傢伙比了吧,不然哪裡還會有更糟糕的男人?」她歎了口氣,她事到如今看出來了,江凝菲的記憶留下來了,於是她的性格中也留下了江凝菲的烙印。她很慶幸這個烙印是對於徐燦的不滿,而不是懦弱祈求的那一面。

    著衣洗漱方面沒有問題,寧非可以比較輕易地獨立完成。入夏之後,衣物比較薄而輕,左手輔助一下也沒有問題。但是梳頭紮髻方面遇到了巨大的困難。她傷口直到昨天夜裡才終於止住滲血,現在根本不敢做大動作,免得又弄裂了。

  對這水盆裡梅超風造型一般的倒影,寧非不甘心地想,總不能連梳頭這樣的事情都要招別人幫忙吧。

  最後她在房間裡找到原來用於捆紮簡書的一條棕黃的布絛,將一把烏髮攬到肩上,用布絛纏緊打結,看起來還是挺簡潔方便的。其實以她的身份,應該梳已婚婦人的髻子,用簪子將頭髮固定在腦後。現在這樣束髮的方法,還是小姑娘才能用的。不過寧非不是中規中矩的江凝菲,以前願意扎髻,是因為覺得方便,一根簪子就能夠將頭髮盤起來。既然現在不方便了,那就換一個方法吧。

    在這期間,葉雲清和蘇希洵的房間裡都沒有動靜。寧非收拾妥當後才拉開門,走出了房間。入眼的陽光透過竹葉,輕快得讓人心裡舒服,竹樓裡空空蕩蕩的,就只有她一個人。

    出去走走吧,不然身上都要發霉了。她想。  

  於是一步步走了下去。在三天前遭殃的不止她一個,阿剛和白蘆也被傷了,雖然蘇希洵一再保證他們兩人沒事,寧非還是想要親自去看看他們。阿剛住在丁孝家附近,道路她熟悉得很,至於白蘆住在哪裡,阿剛應該是知道的吧,希望那個小崽子已經清醒了。

  可是她走了不到十數丈,莫名的有種怪異的感覺,猛地往後看回去,驚訝地發現白蘆不疾不徐地跟在她後面走著。

  這個情形,又和以前是一樣的。不,這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是……

  寧非第一句話問的就是:「你好了?」

  白蘆略皺了眉,回答道:「我毛都沒損一根,你想要我躺到什麼時候?」

    寧非倒抽了口氣,記憶中的白蘆不是這樣的,白蘆不是應該一邊維持著溫文爾雅的舉止一邊表現出面無表情的嗎?他什麼時候會暴躁地說出「毛都沒損一根」的話來了?

  她哪裡知道白蘆之苦,他那日被送回來不久就醒了,白蘆比起阿剛的修為深厚不止一籌兩籌,蔣衡為了迅速脫身,不惜自損功力將他震暈,但也僅僅是震暈而已,那點輕微的內傷,調息兩周天之後再不成問題。

  問題是阿剛不聽話。

  阿剛被搬回家由他爹照顧,他一醒來就叫喳喳地要苦練功夫,以免以後再度遭遇此等窩囊事。本來熱衷苦練功夫是阿剛的優點,可是這個優點的發作也要看時間來啊,他現在傷口未收,叫什麼叫呢。

  白蘆做完自己的輪值之後,又要跑到阿剛家裡幫他爹一起勸慰他,時間到了又要回來輪值,火急火燎的,還半點成效都沒有。該阿剛叫喚的叫喚,不該阿剛叫喚也照樣叫喚,白蘆心裡不鬱悶才怪。

    寧非正驚奇間,一陣微風拂過,再睜眼時發現白蘆身邊多了一人,他也是穿著與白蘆同色的淺蔥青衣,湊在白蘆耳邊說了幾句話。

  白蘆眉頭皺得越發凶了。不知不覺間,寧非覺得他這樣根本就是與蘇希洵如出一轍,渾身不禁發冷,蘇希洵的傳染力可真強啊。  

  白蘆忽然走上前來,對寧非說道:「二當家說,你如果要四處走走,不必阻攔。現在你是準備回竹樓休息還是準備『四處走走』?」

  寧非沒多想:「四處走走吧,你不必理會我,有急事就走吧。」

  白蘆冷笑道:「急事?的確是急事……」頓了一頓,目露凶光地道,「媽的真是氣死我了!」

    說完把寧非一托,帶著她飛身向下。  

  不多時,半山練場出現在眼前,不知道多少人在上面操練。

  可是白蘆仍然沒有停下來,越過一片茂密的灌木矮樹,寧非逐漸聽見樹叢另一邊,還有乒乒乓乓的器物擊打之聲。

  枝葉一分,眼前的景象陡然變了,這裡是比起周圍都要凹下去的一片低窪,大約兩個籃球場大小,三十多人在裡面手持竹刀對木樁持續砍劈。蘇希洵正站在那群人的中央,他身邊跪著的是……如果沒看錯,那的確是阿剛。  

  蘇希洵聽到了聲音,抬頭向林間看去,恰看到白蘆像拎小雞一樣拎著寧非穿林而出,落下地來。他眉頭微不可察地一跳,聽到白蘆說道:「二當家,請把他交給我吧。」

  蘇希洵低頭去看那個阿剛,這孩子一大早的就跑下來向他認錯,還要立即加入墨字部的訓練當中,他正頭疼中,白蘆來的時機正好。

  「你來得正好,把他拎回去吧。罰他十日內用左手抄兩編金剛經出來,沒寫好別來見我。」

    白蘆在被挑出去駐防竹樓周圍之前,也是墨字部的一員,周圍人都是認得他的,至於阿剛,因為白蘆的緣故也都很是熟識。聽到蘇希洵如此吩咐,都是暗中咋舌,阿剛性子跳脫,抄寫是他最痛苦的事情,何況還是要用左手。不過他右邊肩背傷了,蘇希洵叫他用左手也挑不出毛病。

    阿剛「啊」的一聲正要辯駁,蘇希洵自言自語道:「兩遍似乎少了些,這令不行禁不止的代價也太少了。」嚇得阿剛又不敢說話了。  

  寧非眼睜睜看著白蘆將阿剛拎小雞一般地拎走,並且那孩子可憐巴巴地死死盯著蘇希洵一聲都不敢吭,直到沒入林裡不見影了,始終沒有得到蘇希洵的赦免。

  她百無聊賴地站在蘇希洵的身邊,表面上看上去像是在注意觀察眾人的訓練,實際上心裡有一根弦繃在了蘇希洵身上,生怕他在大庭廣眾之下爆出驚人言論。

  幸好光天化日下的蘇希洵很是正常,他目送白蘆拎走阿剛,一邊說道:「怎麼下來了?」

    寧非趕緊答道:「早上醒了睡不著,出來走走。」

  「吃東西了沒有?」

  「還沒,」寧非聞到一絲危險氣息,趕緊極限道,「我就出來走走,現在走完了,馬上回去的。」

  蘇希洵抬頭往山頂上看,寧非隨他的視線看上去。越過枝葉濃密的樹冠,山頂遙遙地矗立著。白蘆剛才拎人下來時,她明明沒覺得有多遠,抬頭一看,發現原來居然已經到了半山腰,頓時噤口不言。

  蘇希洵收回視線,繼而向四周淡淡地一掃,那些明目張膽看的、遮遮掩掩偷看的,全部老老實實收心專心致志砍劈面前的木樁,生怕不夠認真被人抓了包。  

  蘇希洵搖了搖頭,這群小崽子們還挺有眼力見的,越發不給他懲罰的機會了。他笑著看向寧非,寧非被他那目光驚得一跳,緊接著就看著他牽起自己的手。

  他是微彎下身去找她的手,那動作並不快,似乎在給她機會拒絕。寧非噎在那裡不敢動,生怕稍微動彈就被周圍人注意到了此間正在發生的曖昧。不管她心裡究竟是怎麼想的,稍微一晃神的功夫,就被蘇希洵牽著手走向練場旁邊。  

  寧非在這方面的臉皮比蘇希洵顯然薄得多了,蘇希洵今日穿的是練裝短打,袖口收得很小,根本不能遮好兩人牽在一起的手,她眼角餘光雷達似的偵測周圍眾人是否看見了。十分邪門的是,那群人明明專心致志地對付面前的木樁,可是十有七八居然露出心知肚明一般的曖昧表情。

    寧非扯了扯自己的手,想要掙脫開來又不敢太用力,蘇希洵那隻大手卻變得跟螃蟹鉗子似的,她的舉動如同螳臂擋車般不自量力。  

  寧非湊到他耳旁把聲音壓得極低:「光天化日的。」

  蘇希洵奇怪地看她一眼,不置可否。

  寧非比他沉不住氣,說道:「不太要臉吧,我們這樣。」

  蘇希洵看了一眼兩人握在一起的手,理所當然似的答道:「你放心,我在這裡,他們不敢亂嚼舌根。」

  寧非無語,這不是問題所在,他們不敢當你的面嚼舌根,可是敢於在我面前嚼舌根啊。

    蘇希洵繼續說道:「他們敢當面調笑你,是你威信不夠,改天給他們點顏色看看就好了。」

    「……聽起來,你好像很習慣於公報私仇?」

  「公報私仇?這等齷齪事我從來不做。只是偶爾會利用職務之便提醒一下他們需要注意的細節而已。」

  「……」

  說話間,兩人到了一叢老木旁邊,幾棵榕樹和七葉蓮糾纏在一塊,樹根突出了泥土,形成了十幾條天然的屈曲長凳。蘇希洵折了一張蕉葉墊在樹根上讓寧非坐下:「你先等等,過會兒早飯就過來了。在這裡吃了一起回去。」

  寧非在點頭應是的同時,慢慢覺出一絲不對味道來,他們什麼時候相處得這麼自然?這種對話,好像是老夫老妻之間才會有的吧。

  不等她作出反應,蘇希洵探了探她的額頭,覺得的確沒有發熱:「山上清晨水汽重,以後等太陽高了再出來吧。」說著幫她把散下的幾根碎發別到耳後。

  寧非簡直快喘不過氣了,她現在真想站起來把蘇希洵領子揪住,惡狠狠地問他,沒事用這種眼光看人幹什麼。可是剛才被他那樣一擺弄,突然地就腿軟了,心臟在心虛似的突突跳著,平靜不下來。

    眼看蘇希洵轉身要回去,她扯住他衣袖的一點:「你那右手不礙事嗎?」

    蘇希洵愕然地停住腳步,抬起右手看了看,那上面還纏著薄薄的紗布。寧非看得眼睛一陣跳,聽到他說:「那把劍成色不好,拿去劈柴還差不多。劈人啊,不行。」

  啊?

  蘇希洵笑了起來,摸摸她的腦袋,回過身走向那群人中,冷下臉喝道:「看什麼看,哪個人沒有把木樁砍倒,早飯就免了。木刀折斷的,早飯也免了。木刀半折未斷的,早飯只有粗面饅頭。」

    那些人一聽,立馬夾緊屁股出工出力,開玩笑的,用木刀劈木樁還不許斷,沒有兩把刷子根本做不到。  

  寧非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出來,山上的空氣清新得難以想像。今後也許就在這裡不走了,其實挺好的,這樣的生活已經超出她的想像了。

  不多時,山道上傳來男人們的聲音:「早飯到了,排隊排隊。」

  那些人加緊了速度,當下就有兩人面前的木樁砰砰斷折,蘇希洵滿意地道:「行了,那邊排隊去。」

  那兩人興高采烈的,倒提木刀往大榕樹這邊過來,路過其他人身邊時,不忘炫耀地昂首挺胸,氣得兄弟們牙齒犯癢。

  他們將木刀整齊地靠在一根程丫狀岔開的樹根上,對寧非點頭為禮,規規矩矩叫了一聲:「寧姐。」然後站在最大的那顆樹下排起隊來。

  如果說在洗衣那時候,大家把寧非叫做寧姐多少有點調笑的味道,現在就是心服口服的了。山上如今女人也多了起來,可是若論女人中最可怕的,公認的就是寧非。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這群人最怕的就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人給抽冷子射一箭,那可不是開玩笑的。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2:13:20

    第40章【重逢僅咫尺】  

  淮安國現在是外鬆內緊,表面上看不出什麼來,實際上各州郡軍營都在進行一次大規模的調度。在淮安軍府的調令下,各州郡精銳在淮安西南的廣安郡集結。

  夏初之季,徐燦也率領京週六郡的三萬徐家軍往廣安郡開拔。  

  一路顛簸讓銀林公主十分不適,但是她從來不會抱怨,此番同行是她多次向父皇求情才求得的,為了這件事,她父皇還發了好大的火。對於這點兒旅途必有的不適,她不敢抱怨什麼。

    即便獲得了父皇的同意,銀林也只能是以去廣安郡禮佛為由,在輜重隊裡遙遙地贅在綿延數公里的隊伍尾部,平日不能接近中軍,到達廣安郡之後,就再也不能隨徐燦再往前去。

    沿途除了顛簸之外,有那麼多事情是她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在克服了前幾天的胃口不調之後,銀林公主的注意力漸漸被車簾外的世界所吸引。

  她自幼看慣了宮中的金瓦水磚,下嫁徐燦後,偶有出門,所見也大都是達官貴人的園林別坻,哪裡見過木柵為牆茅草為頂的茅草民宅。不知道住進去又是一番什麼樣的滋味呢?

    跪趴在路邊迎送徐家軍的平頭老百姓們滿面塵灰、頭髮蓬亂,小孩們身上的衣服鬆鬆垮垮的,以前聽府裡的丫鬟們傳說,京城外有很多不開化的平民,為了節省幾文錢,小孩的衣服是不丟的,大兒穿不下的衣服繼續給二兒穿,二兒穿不下的衣服繼續給三兒穿。有的家只生一個孩子的,乾脆就直接買大人的衣服給他,一穿能穿好幾年。

  銀林覺得這些平頭老百姓真奇怪,幾文錢有什麼好省的,不就是幾件衣服嗎,都捨不得給孩子買,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會比自己的孩子更重要?想到孩子,她不免又陷入了鬱鬱寡歡的情緒之中。

    行了半個月,廣安郡遙遙在望。這日正近午時,隊伍忽然毫無預兆地停了下來。銀林對此覺得很是奇怪,這些天來,徐燦一直在中軍帶隊,她的車馬在後軍的輜重部隊之中,因糧草重要,周邊有重兵保衛,她並不知道前面發生了何事。

  掀開車簾,車旁騎馬隨行的戴熙立即策馬到窗前聽候吩咐。

  戴熙是三品帶刀御前侍衛,武功很是了得,比起御前侍衛總教頭蔣衡的武功而言只高不低。整個淮安國裡,當朝皇帝只封了三名三品帶刀御前侍衛,戴熙就是其中一名。

  銀林是皇帝看著長大的女兒,且皇帝非常看重徐家,一同意銀林隨軍之後,當即調派戴熙跟隨在銀林身邊,聽候公主節制。戴熙今年年方二十八,肩寬腰窄,平日裡在京中走動不知道俘獲了多少官家小姐的芳心,此時正是建功立業的大好年齡,皇帝讓他出來,多少也存了讓他拓廣視野的意味在裡面。

  銀林問道:「前面發生了什麼事?」

  「屬下不知。」

  「去看看。」

  戴熙坐直起身,抬頭往前看去。道路狹窄,行軍擁擠在一團,如果騎馬前行,必然要踩踏到管道兩旁的農田。徐家治軍很嚴,踩踏農田者當眾鞭二十,不論是否皇親貴胄,徐家一向執法如山,因這多年積威,才在淮安聲名赫赫。

  戴熙不敢觸徐家軍的逆鱗,很乾脆地下了馬,一撂袍角,在稠密的士兵中穿插前行。

    銀林心裡忐忑不安,自從啟程後,她很久沒有能見到徐燦了。侍女安慰她說這是正常的,軍中畢竟不同徐府,徐燦自是有很多事情要忙,過一陣子就會習慣。但是隨著大軍南下,這種不安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嚴重。銀林看著遠方開始出現的隱約的連綿山脈,雖然只是在天際出現了一片連綿的陰影,在她眼中卻如即將到來的風暴,她隱約有了不祥的預感。

  這種不安的預感隨著等待時間的延長愈演愈烈,戴熙已經去了半個多時辰了,仍然沒有回來,並且隊伍也依然沒有繼續前行的徵兆,反而從中軍下達了原地休整的命令。  

  直到銀林坐不住想要親自上前的時候,她身邊的侍女才驚喜道:「戴侍衛回來了!」

    銀林定睛看去,果然是戴熙越過人群,不多會兒就到了車前。

  他的神色有些怪異,銀林不及多想就問:「中軍發生了什麼事?是不是有刺客?」她現在擔心的就是徐燦的安全。

  戴熙道:「公主多慮了,並無刺客。」

  「那大軍是因何事耽擱?」

  戴熙道:「蔣教頭回來了。」說完閉口不言。

  銀林則是心下一驚,因為她出京,父皇派給她一隊宮中侍衛隨身保護。徐燦前些日子借去了幾個好手說是要提前探探雁過山的風聲,其中就包括了蔣衡。

  她連忙問道:「蔣衡回來了?……你是說,只有他一人回來了?」

  戴熙點頭應是。去的一干侍衛的實力不弱,可是只有蔣衡一人回來了。他們領的命是暗中刺探,既然是暗中,那麼就不會刻意地挑起對方的注意,會著意避過對方的大部隊,然而居然只有蔣衡一人回來,並且身上傷痕纍纍,使得他們不得不對雁過山的實力重新做一個評估。

    銀林有些失神地道:「我一直以為民間傳說黑旗寨的可怖,傳說有進無出,只是誇大其詞。黑旗寨再怎麼說也不過是一群山賊組成的烏合之眾,原來居然如此厲害。」  

  戴熙忽然說道:「屬下還見了蔣教頭,親耳聽見他說了一些奇異的話。」

    「奇異?什麼話?」

  戴熙看了銀林一眼,低下頭去:「他說,似乎是徐府的二夫人在雁過山上。」

    銀林愣了愣神,才反應過來戴熙所說的徐府的二夫人是何人,她狠狠地一拍車壁怒道:「胡說八道!」

  這一聲著實響亮,震得周邊不少兵丁奇怪地看了過來。銀林頓知失態,咬牙忍了衝動,低聲問道:「他確實看清楚了?」

  「確實看清楚了,對方還叫了他的名字。」

  「江凝菲……她現在怎麼樣了?」

  「蔣教頭沒有說清。」  

  戴熙離去後,銀林在車中坐立不安。她沒有想到江凝菲還活在世上,江凝菲離開徐府之時正是寒冷的天氣,京城裡不見蹤影,好些人傳說她單人獨騎地從城門出去了,她怎麼想也想不出一個沒有人呵護的女人怎麼能在那樣的冰天雪地裡活下去。

  既然現在是在黑旗寨裡,也許是被俘獲上山的吧,現在的生活一定很淒慘吧。銀林惡意地想。她曾經對江凝菲抱有一絲愧疚和可憐,但是在聽到她還活著的消息,並且很有可能重新融入她的生活之後,那一丁點兒的愧疚和憐憫立即變成了惡狠狠的怨毒。

  她好不容易捍衛了自己的地盤,好不容易把她趕了出去,為什麼江凝菲那個可惡的女人卻像冤魂一般陰魂不散地纏著她,不給她一個安生日子過。  

  在銀林因為擔憂而生恨之時,徐燦卻心情煩悶得慌。

  他從蔣衡的帳篷裡出來,因為他的傷勢不輕,且又連日奔波,不得不暫時駐紮在這裡給他半日的休息。

  蔣衡方才對山上情況的描述對他的幫助很大,但是最讓他失神的消息還是那一個——江凝菲在山上,似乎過得不錯的樣子。

  他不經意地往遠處那片連天的山脈看去。他不知道她為什麼會上山,是被俘獲的嗎?可是蔣衡說不像,因為她主動地拿起了武器,保護山上的匪賊。

  她究竟怎麼了?她怎麼能夠下得了手去殺人?徐燦覺得痛心欲絕,江凝菲何時變成了這樣,她明明曾經是那麼美好可愛,在他的懷裡祈求他的保護。他曾經以為他並不在意江凝菲的離開,在她變得讓他更加無法忍受之前放開她,他至少還能夠永遠記住她善良可愛的樣子,而不是一個被妒忌變得醜惡的毒婦。

  徐燦覺得這就像是一場噩夢,命運在他面前,兇惡地把曾經地美好撕碎。現在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   ***  
 
 寧非現在正坐在自己房中的床上,蘇希洵將裝著藥物和紗布的籃子擱在床沿邊,正準備給她換藥。她忽覺一陣惡寒,她警惕地往四周看了一圈,確定房間裡再沒有其他可疑人物,不由心中驚怪不已。剛才那陣感覺就好像是被誰在背後詛咒了似的,渾身雞皮疙瘩直豎。

  她身旁一人咳了一聲,寧非回過神,感覺正襟危坐,乖乖地把手伸出去,做出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

  蘇希洵見她如此,無奈地道:「你做這一副表情給我看作甚,反正藥還是要換的,你如果知道痛當初就不該那麼衝動。」

  寧非苦起臉:「當初覺得爽了,哪知道會留下這種後果。我真寧願被多砍兩刀,都不要換一次藥。」

  「你就繼續堅持你的謬論好了。」蘇希洵嘴裡說得狠,手上動作則很是輕柔,把圈在她手臂上的繃帶一層層地繞下來,露出了裡面包裹的一層藥棉,輕輕地掀開一角,可是沒能揭開來,就如他預計的一樣,藥棉毫無懸念地被血漬凝固在傷口上了。

  他小心翼翼地觀察寧非的臉色:「疼嗎?」

  其實寧非已經覺得疼了,卻搖頭道:「早也是一刀,晚也是一刀,你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蘇希洵沉吟片刻:「你稍等會兒,我去煮一碗湯藥來。」

  「什麼湯藥?」

  「給你緩解一些疼痛。」

  寧非對此敬謝不敏,蘇希洵熬的那種緩解疼痛的湯藥她記憶猶新,又酸又苦奇臭無比,她寧願把自己舌頭嚼了吞了,都不想再嘗一次那種味道,於是連忙用完好的右手扯住蘇希洵衣角:「你回來!」  

  蘇希洵愕然停步,瞪著她抓住自己衣角的手不說話。

  寧非方注意到,她這回太激動了,噌一下就把人家的袍腳拉了起來,裡面雪白的褲子都露出來了。她驚得幾乎就要翻了白眼,連忙把手裡的東西放開。

  蘇希洵一下子都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氣氛尷尬得緊,直到寧非說:「那個……對不起,我什麼都沒看見。」不能怪寧非羞愧,就算她是閱盡千帆的現代人,現在面對的卻是別具特色的古代褲子。寧非在前一世一直以為古人的褲子和後來是很相像的,直到自己到了這個破時代,才知道兩根褲管之間根本沒有辦法縫合,是開了縫的。

    就算這時候的褲子用的布料多,粗劣一眼看過去根本看不出端倪來,但是隨意掀了人家袍腳看褲子也是極為不禮貌的事情。寧非剛才是真的沒有看到,並且也在心中念叨著自己絕對沒有看到,可是這等尷尬事情又如何能夠說得清楚?

  平日裡寧非或是裝得恪守婦道的樣子,或是表現出生人勿近的狠樣,很難看到她還會有這副模樣。蘇希洵覺得有趣,乾脆順勢逗起她來:「你沒看見什麼啊?」

  寧非連翻白眼,話根本接不下去。她發現最近幾天來,蘇希洵逐漸得寸進尺。他可是個打蛇隨棍上的主兒,見風使舵的功夫很高,給他點兒好顏色看就開始調戲起人來了。

  蘇希洵乾脆坐在床沿上,和她並排在了一起,重新執起她的左臂:「是不是不想喝那藥?」

    「寧死不喝。」

  「可是直接換藥很疼的。」蘇希洵一邊說一邊拿拇指蹭她手臂上的肌膚,說話裡分明帶了笑意。

    寧非咬牙切齒道:「你換吧,難道我還能疼死不成?」  

  蘇希洵歎了口氣,從竹籃裡取了剪刀和棉花出來:「你可要忍著別動,戳進去了就是傷上加傷了。」

  他用棉花蘸了清水,一點點地沾濕被血漬黏在傷口上的藥棉,小心地用剪刀把脫離的部分剪開。

    比起受傷而言,換藥的時候是更為痛苦的。受傷只是片刻的爽快事情,而換藥卻要看著別人拿了鑷子剪子在傷口上磨來磨去,就好像活生生地被揭了一層皮。寧非不是不知道,而是實在沒那個臉要蘇希洵為了這點破事還要再花上一兩個時辰去熬藥。這算什麼啊,本來就是在山上白吃白喝的,還要欠人家的情,還要越欠越多。

  蘇希洵自然知道其中苦楚,下手很是謹慎,也很利落。他專注於手中的動作,盡量快速的解決問題,沒有餘力去注意寧非的情況。好在她很聽話地把手放著,動也不動地停留在他膝上。

    一番功夫下來,他固然是弄得滿頭大汗,寧非也是唇色青白,但依舊硬氣地沒有吭聲,一雙手都握了拳頭狠狠地忍耐著,沒有半點動彈。  

  蘇希洵長出了一口氣,默默地收拾好物件,放在床邊的小桌上,回過頭來看寧非時,發現她還呆坐著,眼神有些茫然的樣子,大概是有些脫力了。他迅速地收拾好了零碎,坐到她身邊,想了一想,然後伸手把她拉了過來。

  果然是痛懵了,寧非一點反應也沒有,乖乖地被他拉到懷裡。蘇希洵歎息著,既是惱她倔強,也是慶幸有這樣的機會能夠順理成章地拉她入懷,否則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他一隻手從後面攬著寧非,將她枕到自己肩上,緩緩地拍撫著她的後背。這時候沒有其他人了,安靜得無法形容。一種奇怪的情緒慢慢地侵染了上來,蘇希洵越想越覺得五味雜陳。他以前哪裡會想過自己還會有這樣的一天,被個女人弄得一顆心上上下下不得安生,酸甜苦辣鹹一道兒地嘗過了。

    寧非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呢?蘇希洵覺得很是不可理喻。他敢保證,就算尋遍整個淮安國,哪怕是山嶽國,都不可能找出第二個寧非來了。他真沒想到過事情變化得如此順理成章。寧非根本就不像個被休出家門的棄婦,甚至還像沒有成過家不諳世事的女孩兒。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2:13:41

   第41章【淡淡的曖昧】  

  徐燦大軍向雁過山以東集結的消息很快傳回了寨裡,大家開始磨刀霍霍,等待著兩方交戰的那一日。不過準備是準備,卻還不到火燒眉毛的地步,防守之道莫過於外鬆內緊,各項細節自有各個關口的關長操心,至於葉蘇二人,只需做好自己份內的事情便可。  

  蘇希洵坐在竹樓外搭憩起的小屋裡,正有寨眾向他回稟事情。先段時間俘獲的淮安國探子熬不過連日的逼供,說出了一些有趣的消息。

  淮安大軍南下是板上釘釘之事,至於統帥者為何人,只需稍加打探就能夠知道結果。但是不論是蘇希洵還是葉雲清,都不會想到,就在大軍之後,居然還會有一個公主的行隊……據說是去廣安郡禮佛,並不隨大軍直接開拔到雁過山下。  

  蘇希洵摸著下巴思忖,如果形勢運用得當,那個什麼公主倒是可以利用的。他點頭道:「查得很好,你去傳話給習黑,讓他派手下十二士,前往淮安軍必行之路探探風聲。」

    「是。」那人領命即走。

  蘇希洵站起身,覺得腰背上有些酸疼,略一思考才發覺不知不覺之中一天又過去了。防務更換和錢糧劃撥的問題耗費了他許多的精力,此時事情大致處理完畢,才知道時間流逝之快。

    似乎還有什麼事情忘了沒做。他左右看看,恍然大悟,忘了今日是給寧非換藥的時候。

    從處理事務的小屋回到竹樓不過是很短的時間,可蘇希洵自從從公事裡回過神來,一心就撲在竹樓裡的寧非身上,恨不能早點回來。回了自己房內拿了藥籃,整理了儀容才裝模作樣地緩緩走向寧非的居處。  

  ***   ***  

  寧非此刻忽覺一陣惡寒,她警惕地往四周看了一圈,確定房間裡再沒有其他可疑人物,不由心中驚怪不已。剛才那陣感覺就好像是被誰在背後詛咒了似的,渾身雞皮疙瘩直豎。

    但她沒能疑神疑鬼多久,卡嚓一聲響,門被奇異地推開了。

  那扇門可是上了閂的!

  寧非本就心驚肉跳,聽到聲響嚇得站了起來,回頭看去,方知是蘇希洵手提著一個竹籃走了進來。  

  「怎麼了,臉色那麼白?」蘇希洵問,「手上還很疼嗎?」

  寧非搖搖頭:「你以後能不能進門先敲一敲,啊,我不是說禮貌問題,真的是很容易把人嚇到。」

  蘇希洵回過神,原來他進來之前一邊心癢難耐,一邊刻意強調自己要從容而萬萬不能急進,一時沒注意,推門時不自覺將門閂給折了。他心中羞赧,臉上卻不改色地道:「門閂好辦,明天我給你削一個新的,今晚先拿一把筷子代替好了。」

  「在你們這裡,有門閂和沒門閂好像都差不了多少的吧。」

  蘇希洵乾咳數聲,適時地轉換了對他不利的話題:「你那傷口已經好幾日了,藥效已經過去,我今日給你換新藥。」說完不久就無奈地道,「你做這一副表情給我看作甚,反正藥還是要換的,你如果知道痛當初就不該那麼衝動。」

  寧非苦起臉:「當初覺得爽了,哪知道會留下這種後果。我真寧願被多砍兩刀,都不要換一次藥。」她雖然怕痛,但還是乖乖地在床邊坐下,視死如歸地撩起袖子伸出手來,當真有一往無前的氣勢。

  「你就繼續堅持你的謬論好了。」蘇希洵拉過椅子在她對面坐下,嘴上說得狠,手上動作則很是輕柔,把圈在她手臂上的繃帶一層層地繞下來,露出了裡面包裹的一層藥棉,輕輕地掀開一角,可是沒能揭開來,就如他預計的一樣,藥棉毫無懸念地被血漬凝固在傷口上了。

  他小心翼翼地觀察寧非的臉色:「疼嗎?」

  「早也是一刀,晚也是一刀,你該做什麼就做什麼。」

  蘇希洵沉吟片刻:「你稍等會兒,我去煮一碗湯藥來。」

  「什麼湯藥?」

  「給你緩解一些疼痛。」

  寧非連忙用完好的右手扯住蘇希洵衣角:「你回來!」

  比起受傷而言,換藥的時候是更為痛苦的。受傷只是片刻的爽快事情,而換藥卻要看著別人拿了鑷子剪子在傷口上磨來磨去,就好像活生生地被揭了一層皮。寧非不是不知道,而是實在沒那個臉要蘇希洵為了這點破事還要再花上一兩個時辰去熬藥。這算什麼啊,本來就是在山上白吃白喝的,還要欠人家的情,還要越欠越多。  

  蘇希洵愕然停步,瞪著她抓住自己衣角的手不說話。

  寧非方注意到,她這回太激動了,噌一下就把人家的袍腳拉了起來,裡面雪白的褲子都露出來了。她驚得幾乎就要翻了白眼,連忙把手裡的東西放開。蘇希洵今日穿的並非騎裝,而是常裝。

    說到寧非為何如此大驚失色,就要講到常裝褲子的不同,兩根褲管之間根本沒有縫合,是開了大縫的。這種褲子在便溺時很是方便,男人扒開褲縫就可以解決問題了,不必再解開束帶。

    蘇希洵一下子都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那個……對不起,我什麼都沒看見。」寧非剛才是真的什麼都沒有看到,並且也在心中念叨著自己絕對沒有看到,可是這等尷尬事情又如何能夠說得清楚?

  對於底下是否走光,蘇希洵並不覺得很擔心,他將束帶扎得很緊,布料也用得多,想要看到其中端倪是難上加難。不過寧非這種樣子還真是好笑,他覺得有趣,乾脆順勢逗起她來:「你沒看見什麼啊?」  

  寧非連翻白眼,話根本接不下去。她發現最近幾天來,蘇希洵逐漸得寸進尺。他可是個打蛇隨棍上的主兒,見風使舵的功夫很高,給他點兒好顏色看就開始調戲起人來了。

  蘇希洵乾脆坐在床沿上,和她並排在了一起,重新執起她的左臂:「咱們不打岔了,我話說在前面,不喝藥很疼的。」

  寧非咬牙切齒道:「你換吧,難道我還能疼死不成?」  

  蘇希洵歎了口氣,從竹籃裡取了剪刀和棉花出來:「你可要忍著別動,戳進去了就是傷上加傷了。」

  他用棉花蘸了清水,一點點地沾濕被血漬黏在傷口上的藥棉,小心地用剪刀把脫離的部分剪開。蘇希洵自然知道其中苦楚,下手很是謹慎,也很利落。他專注於手中的動作,盡量快速的解決問題,沒有餘力去注意寧非的情況。好在她很聽話地把手放著,動也不動地停留在他膝上。

    他甚至覺得這短短的換藥時間,比他處理了一天的事務都要艱難。

  一番功夫下來,蘇希洵固然是弄得滿頭大汗,寧非也是唇色青白,但依舊硬氣地沒有吭聲,一雙手都握了拳頭狠狠地忍耐著,沒有半點動彈。  

  蘇希洵長出了一口氣,默默地收拾好物件,放在床邊的小桌上,回過頭來看寧非時,發現她還呆坐著,眼神有些茫然的樣子,大概是有些脫力了。他迅速地收拾好了零碎,坐到她身邊,想了一想,然後伸手把她拉了過來。

  果然是痛懵了,寧非一點反應也沒有,乖乖地被他拉到懷裡。蘇希洵歎息著,既是惱她倔強,也是慶幸有這樣的機會能夠順理成章地拉她入懷,否則下一次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他一隻手從後面攬著寧非,將她枕到自己肩上,緩緩地拍撫著她的後背。這時候沒有其他人了,安靜得無法形容。一種奇怪的情緒慢慢地侵染了上來,蘇希洵越想越覺得五味雜陳。他以前哪裡會想過自己還會有這樣的一天,被個女人弄得一顆心上上下下不得安生,酸甜苦辣鹹一道兒地嘗過了。

    過了一陣,寧非眼睛裡漸漸凝出了一點水花,終於有點反應了。蘇希洵一直低頭小心地觀察她的反應,看到這情況,才輕聲地問:「很疼?」

  寧非還是過了一會才有反應:「一點點。」

  蘇希洵無語了,這分明就是痛懵了的症狀。好幾年前的那次,習黑有顆牙沒長好,老出炎症,只好請他幫弄掉。習黑仗著自己有內力護體,裝硬漢死頂著不喝鎮痛藥。蘇希洵當時用架子把他的頭和嘴固定了,拿錘子給他把牙敲松,用鉗子鉗出來,再拿鑷子一點一點將斷在牙床裡的牙根挑出來,痛得他是死去活來,連自己屋子住哪裡都忘記了,應是搖搖晃晃地走到豬圈把那裡當成了自己的屋,直到第二天神智才正常了些。自此後,習黑再也不敢跟他面前裝硬漢了,實在是痛怕了的。

    寧非手上這口子老大一條,跟百年蜈蚣似的老粗,剛才那樣又洗又剝的,變成這樣也難怪。

    寧非的氣息暖暖的,近在咫尺,好像一把小刷子刷得他心癢難耐。蘇希洵後悔了,當時沒想仔細,習慣性地順了她的意。以後可不能再這樣,不然最後心疼的還是他自己。寧非很快回過了神,然後察覺到了自己的處境。蘇希洵攬著她的肩膀,雖然什麼事情都沒做,但是那感覺格外的曖昧。她靜悄悄地不敢動彈,一時間頭腦都發熱了。  

  ***   ***  

  時值傍晚,蘇希洵在竹樓外面兜來兜去。換藥那次之後又過了三天,這段時間以來,蘇希洵敏銳地發現寧非對他的態度竟似有所軟化,不知道究竟是出於何種心理,他覺得在這個敏感時間裡二人獨處十分難受。

  那一天,他把痛得有些失神的寧非攬在懷裡靠著,兩人很久都沒說話,也沒有動彈。等到葉雲清在外面咋咋呼呼地喊「晚飯回來了」的時候,寧非才匆忙地把他推開,一副欲蓋彌彰的樣子,蘇希洵才知道她早就回過神來了。

  她竟毫不反抗地在他懷裡呆了那麼久!

  蘇希洵心癢難撓,恨不能直接問她為什麼。會不會是因為她也有些動心了呢?可如果不是怎麼辦?在公務上殺伐決斷無往不利的蘇二一時皺眉一時苦笑,拿不準主意。  

  外面路過的寨眾看到他團團亂轉的樣子,還以為遇到了艱難的困境,百思而無法解決,紛紛上前關心地詢問狀況,全部都被他心煩地兩眼一瞪,嚇得倒退三步趕緊遁走不提。

    太陽即將下山,天上飄了絲絲縷縷的紫色雲霞,如同漂浮在靜謐的深潭上的輕紫薄紗,令他浮想聯翩。他都沒有察覺自己竟然發起呆來,嘴角還露出詭異的笑容。

  這下子,打他身邊路過的人更是驚駭欲絕,只覺得雞皮疙瘩從背後毛毛聳聳地豎立起來,忙不迭退避三舍,絕不願意走近他方圓三十丈內。  

  葉雲清從廚房拎了食盒回到竹樓時,絕沒想到看到的蘇希洵會是這樣一副奇怪的模樣,一忽兒皺眉沉思,一忽兒咯咯輕笑,好似發了失心瘋的病人。他遠遠站在蘇希洵身外三十步處,膽戰心驚地揮手道:「蘇二,蘇二,你你還好嗎?」  

  因他這聲叫喚,蘇希洵從臆想中驚了回來,眼前的一片浮湮沒有了,天還是那塊天,卻因晚霞的落幕,紫色的雲絲已然失了色彩。

  他頓時呆怔,繼而懊惱不休,這是何等的失態!要失態也應當在屋裡失態才對。

    葉雲清看到他似乎恢復了常態,鬆了一口氣,走了過來,攬住他肩膀問:「蘇二啊,你有什麼想不開的事情就說出來吧,咱們好歹兄弟一場。有什麼難辦的事說出來,哥哥保準能幫你辦到!」

    可是蘇希洵在他面前是悶葫蘆慣了,平時有事情也不會麻煩別人代勞,葉雲清毫不意外地看到蘇希洵沉下了臉色,拍開他的狼爪,轉身往竹梯走。

  葉雲清念頭稍微一轉,他和蘇希洵在一起那麼多年,就算不是一條對方肚子裡面的蛔蟲,多少也算是半條肚子裡的蛔蟲了,摸著下巴上新長出來的胡茬,嘿嘿奸笑:「嘿嘿,該不會是你有色心沒賊膽吧。嘿嘿嘿嘿,沒關係,老哥這方面很有經驗,今晚就幫你把那女人給捆了送……」

    他還沒說完,眼前陡然一黑,幸好多年來生死關頭度過無數次,連忙腳下一錯,果然看見蘇希洵黑著臉,一隻手五指笈張,作勢要堵他的嘴巴。

  葉雲清嘿嘿壞笑,不敢再惹惱了這尊瘟神,繞了道往樓上去。  

  他們這一通鬧,寧非在樓上聽見了聲響,拉開門口往外面看。於是看見葉雲清一臉曖昧不清的可惡笑意,蘇希洵滿面陰沉,一前一後從樓梯上上來。

  這段時間以來,吃飯問題都是由葉雲清或蘇希洵從廚房處拿來,之後就在寧非屋子裡面一同用餐,最後又由葉雲清或蘇希洵將餐具帶回廚房,寧非負責房間裡面的衛生,分工合作很是合理。

    日日相處下來,本來或多或少的疏離感和彆扭感都消失殆盡。雖然寧非極力地保留了自己的工作項目,但是葉蘇二人總會借口她臂傷未癒,連掃地之類的事情都一併代勞。  

  吃飯等瑣碎事務略過不提。吃完飯後,重頭戲來了。  

  葉雲清哪裡會不知道蘇希洵對寧非的感覺,這兩傢伙,一個像他弟弟,一個像他妹妹,雖然總是會對他因為經歷了人生多舛而形成的獨有人生觀價值觀(懶惰)提出質疑,並且強烈詆毀他不拘小節的生活情趣(骯髒),但這兩個人都是他非常喜歡的。尤其葉雲清最近還多了一項樂趣,那就是看著蘇希洵心癢難耐又不敢把心中所想付諸行動的抓耳撓腮的樣子,在一旁偷著樂。

    不過現在也折騰得他太厲害了,都已經不像那個蘇希洵了,簡直是患了癡呆的老年人,時不時就要漫山呆站,還偶爾露出慘絕人寰的笑容,嚇得山頭裡諸位響噹噹的漢子無不心中發毛。

    可憐的男人啊,大餐近在眼前卻無法享用,難怪弟兄們將蘇二的微笑形容為慘絕人寰悲劇,真是天大的杯具……葉雲清如是想。  

  葉雲清清了清嗓子,在引起寧非和蘇希洵的足夠重視之後開口說道:「寧老妹啊,我要嚴肅地問你一個問題。」

  寧非並不知道他還能問出什麼嚴肅話題,十分不給面子地道:「我有一件事要先跟你說清楚。」

      「啊?」

  「廚房今天來人跟我抱怨,十天前的食盒沒有送回去。十天前是輪到你送下去的吧。然後我就去你房間裡看了看。」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2:14:02

    第42章【轉向的靠山】  

  蘇希洵無語地看著葉雲清,一副「你又來了」的表情。

  果然寧非接著說:「你難道不覺得那股怪味很難聞嗎?放在窗台上,都長了一片青和一片紅的毛,你真的不覺得那股酸臭的味道難聞嗎?」

  葉雲清嘿嘿笑著:「這麼一說我好像記起來了,啊,這幾日事情多,我剛回到房間就睡著的,難怪記不得。……那個,等會兒我就送下去。」

  「送什麼送,廚房朱師傅說了,霉成那樣,誰還敢用。那套食盒已經拿去當柴燒了,費用從你的賬面上扣除。」

  「為什麼!太浪費了!」

  寧非和蘇希洵俱是無語,臉上表情出奇地統一。葉雲清不由想到,如果以後大家還能像這樣在一起過活,那是多麼樂趣的事情,即使自己的權威性時時刻刻遭受這兩人的質疑。

    葉雲清用力清開嗓子:「寧老妹啊,你不要老打岔,我和你商量正經事。」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說是正經事,連蘇希洵都打起了精神傾聽。

  「寧老妹,你覺得我家阿二怎麼樣啊?」

  寧非一時沒聽懂阿二指的是哪位大人,一臉無辜地瞪視回去。然而不必等她問出口,蘇希洵咬牙切齒地說:「你找死嗎?」

  寧非恍然大悟,葉雲清口中的「阿二」就是蘇希洵吧。

  葉雲清有寧非坐鎮一旁,膽子大了許多。他是在蘇希洵淫 威下苦苦求存的一根小草,為了能夠平安生存,練就了強大無比的見風使舵的本事,好不容易終於得見一座強悍□的靠山,樂得他念由心中起,惡向膽邊生。順帶說一句,葉雲清認定的那座靠山,姓寧名非。

  靠山在場,機會難得,葉雲清一不做二不休:「寧老妹,老哥給你提一門親事如何?別看蘇二這傢伙平時挺缺心眼的,但絕對比你原來的男人強很多,你看你也是久曠之軀,他也是久曠之軀,你們兩個湊到一起正是天造地設,乾柴烈火……」

  他才說到這裡,突然口不能言,原來是蘇希洵咬牙切齒地點了他的啞穴。

    寧非聽得不知當如何作答,什麼叫做久曠之軀,什麼叫做乾柴烈火?她和蘇希洵俱是面目囧囧,相顧無言。尤其蘇希洵,不知是氣的還是慪的,臉上憋紅了一片,他半閉了眼睛,殺人一般的目光刺得葉雲清身上一陣陣地發汗。

  蘇希洵緩了口氣:「他帶的那軍被我連敗十場,他十天沒得吃肉,腦子有點糊塗了,我們要諒解他。」

  寧非連忙點頭:「是啊,老人家難免有時候會犯糊塗,我們要諒解他。」

    葉雲清氣苦,這和不得吃肉有什麼關係,且他正是男人即將三十一枝花的年歲,怎麼會是老人家呢。奈何他口不能言,微有異動想要自救,就被蘇希洵殺人視線掃射過來。習武人最講究氣機牽引,蘇希洵與葉雲清的修為只在伯仲之間,當下蘇希洵佔了先手優勢,此消彼長之下,葉雲清不敢妄動。

    他心中叫苦,原先以為寧非是他先認識的,多少回站在他這邊說話,他就多了一座靠山。哪知道蘇希洵和寧非這一男一女竟是早就看對眼了,當了他的面搞起夫唱婦隨的場面來。他叫苦不迭,以前一個蘇希洵和一個寧非各自為政地管他,如今他們兩人配合默契了,今後看來是要強強聯手對付他,這日子還怎麼過啊。  

  毫無懸念地,葉雲清被丟回了他自己的房間,要求立即收拾乾淨,不收拾乾淨不得睡覺,臨睡前由蘇希洵檢查內務。

  蘇希洵回到寧非屋裡,第一句話就是:「你別把他的話當真。」話出了口立即覺察不對頭了,葉雲清所說的話,有一部分是必須當真的,連忙補充道,「我是說,他胡說八道的那部分不必當真。」說完又想想,然後再補充,「就是乾柴烈火那部分。」

  寧非被葉蘇二人連番轟炸,見怪不怪了。蘇希洵所說的事情其實和葉雲清所說的沒有差異,不過是換了更加委婉的表述方法。  

  油燈啪的一下炸裂一個火花,蘇希洵驚醒了過來,此時夜深人靜,他們兩居然孤男寡女共處一室。

  蘇希洵雖然努力地掩飾他的侷促,一如往常地幫寧非掃乾淨地面,但是寧非終於還是察覺到了。

    隔壁是葉雲清的屋子,他在裡面轟隆隆地亂翻亂動,打掃房間也能夠掃出此等聲音,不能不說是一個奇人。  

  寧非擦乾淨桌子,將抹布晾在窗台外的掛鉤上,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看著蘇希洵的動作。

    他比葉雲清還要略瘦一些,昏黃的燈光之下,白皙的皮膚罩上一層薄薄的珠光,眉目間沒了日間的精明,顯得很安靜平和。可是就在這安靜平和之間,似乎還有一種難以察覺的動搖和不安。

    蘇希洵忽然聽到寧非說:「地上已經很乾淨了。」抬起頭,她正略顯無奈地看著這邊。

    「再掃下去該不會又掃折幾根竹子吧。」寧非開玩笑地說。

  「揭人老底不是好習慣,你就不怕我惱羞成怒殺人滅口嗎?」

  「我倒想看你惱羞成怒會是什麼樣子。」寧非一副好奇樣子,蘇希洵想想,自己好像真的很少有惱羞成怒的時候,以至於他都不知道自己惱羞成怒會是什麼樣。

  氣氛不知不覺之間就變得輕鬆了,寧非拍拍旁邊的椅子:「來坐一下吧,我們需要好好談談。」

    在寧非說出這句話時,蘇希洵不會想到她要談的是什麼事,畢竟她的語氣很老練,就好像說:「我們有一單生意,需要在細節方面好好談談。」  

  蘇希洵沒想多,寧非這個語氣和說法,總不能是談婚論嫁的問題吧,他略微失望地放好掃帚,坐到寧非旁邊的椅子上,雙手放在膝蓋上,坐得不動如山。

  「你知道我是怎麼樣的人嗎?輕易就下決定,將來很容易吃虧的。」

  蘇希洵疑惑,她問這個幹什麼。

  寧非輕輕一笑:「你真打定主意了嗎,連葉雲清都來說媒了,你家裡呢??家裡不反對嗎?」她沒自覺,現在這個語氣,這個態度,真像是前世被人找上門來咨詢離婚案件時的狀態,不管事務所那邊是不是明裡暗裡打眼色要她鼓吹離婚的好處,先一通說讓別人想清楚了再打官司。

    蘇希洵腦袋裡甕的一下就發昏了。他面對葉雲清時好不容易找回來的冷靜清醒,面對自己喜歡的女人時霎時間灰飛煙滅,正所謂世間萬物生生相剋,一物自有一物降。他心中哀歎,世間大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有自己看對眼了的,也都是男方主動地追求,他自小至大都沒聽說過還有女方主動挑明來說的,就算丁家大娘駱夢涵也不曾!可他就是喜歡這樣的寧非,也許這輩子沒治了。

    寧非聽著蘇希洵慢慢地說出他家裡面的事情,在大院子裡孤獨度過的童年時期,與兄弟姐妹貌合神離的少年時期,那些泛著陰沉古舊色彩的過去都是她沒有經歷過也沒有想到過的。

    眼前這個男子有時候奸詐狡黠,有時候沉默穩重,更多的時候隱隱帶有一層隱約的執拗的自我防衛,與那樣的家庭聯繫起來,就有了合理的解釋。

  古舊的大家族能夠養育出徐燦那樣循規蹈矩的人,也能夠養育出蘇希洵這樣的叛逆分子。他在一次廟會上結識了葉雲清的師父,從此後終於開始掌握了擺脫被淹沒於族內爭鬥的能力。

    山嶽國民風開放,然而官不同貴,貴不同貧,岳上京蘇家一門作為世家大族,其間的規矩之多之繁,不是平頭老百姓能夠想到的。  

  蘇希洵的眼裡沒有淚水,但是寧非能夠感覺得到隱藏在平靜下的深沉。他應該很悲哀,母親被淹沒於那樣的深暗之中,傾盡所有深深愛慕他的父親,而他對此無能為力。

  對於他的母親只有很簡單的數句描述。可正是那些被深放於心底的感情才讓人難以說出口,好像就連說出去都是一種褻瀆。

  寧非伸出手按在他的雙眼上。蘇希洵怔住了,這動作代表了多少撫慰的意義,又包含了多少親近的意思,寧非明白嗎?

  他過了片刻才整理了情緒,淡笑著說:「謝謝你,我沒想要哭。」

  「我知道。」寧非說,她手掌下的眼窩裡乾燥溫暖,微凹下去的眼窩,挺起的鼻樑,全部被她的手覆蓋了。  

  寧非溫暖的手上帶有藥草的香味,讓人平靜。蘇希洵抓住了她的手,小心地握住。在這個時刻,過去的陳腐陰鬱與如今的平和寧靜交匯在了一起,變成格外動人心弦的感觸。

    寧非說:「大致上我已經明白了。山寨裡就有這點好處,外面那些迂腐古舊的東西傳不進來,就算進來了,當做垃圾就算了。」

  她的手被蘇希洵鬆鬆地抓著,沒好意思抽出來。而蘇希洵也在安靜地聽。

    「我們試試看吧。畢竟我有很多小缺點,說不定你知道後還不中意呢。」她剛說完,就覺得仍然放在蘇希洵鼻樑上的手被抓緊了,然後被移動下來。

  蘇希洵的眼睛從她手掌底下慢慢地露出,眼睛晶亮晶亮,含著一點點的疑惑,更多是不能置信的欣喜。他將她的手移了下來,輕輕地吮吻她乾淨潔白的手心,低聲地道:「你確定了嗎?不會反悔嗎?我這樣對你也不會反悔嗎?」

  手心裡的感覺癢癢的,寧非微動了一下手,就覺得被捉得更緊了,蘇希洵的目光裡是深切的期待。或許到了這個時候,比起繼續沉默地等待,他更希望迫使她給出一個確定的答案,無論是否接受,只要一個確定的答案。

  到了這個時候,還有什麼可以猶豫的呢?生活不就是一條漫長的道路嗎,順著道路往前走,如果走不通,那就到時候再尋找其他路徑吧。最重要的是不論如何一定要往前走,人生就那麼幾十年,等到臨終再回過頭來想,為什麼我的人生如此枯澀無聊,已經為時晚矣了。

  寧非死過一次,死亡的滋味記憶猶新,所以在這一世面對了令人苦惱的選擇,她便不會再提心吊膽猶豫不決。但是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決定呢?今天主動提出這件事已經讓蘇希洵似乎難以接受的樣子了,如果再進一步該不會把他給嚇傻了吧。  

  寧非的壞心眼悄悄地浮了起來,蘇希洵一定不會知道她性格裡的惡劣因子。也是,在她那個行業裡霪浸了那麼多年,如果不是天生惡劣,後天裡也會耳濡目染出惡劣來的。

  她想乾脆破罐子破摔吧,看看蘇希洵是如何反應。如果他堅持認為女人就該三從四德,就該天真純潔,在男人的羽翼下接受保護,不能夠事事主動,那麼不在一起也好。  寧非的性格已經定型了,為了一個男人就去大幅度的修改為時已晚,既然如此,只能期望他能夠接受這樣的女子。  

  蘇希洵在煎熬中等待著答案,或許也不能說是一種煎熬。他覺得心中很平靜,手中眼中都是這個不知不覺吸引了他的寧非。他突然看到寧非眼色變了,凌厲起來,並且似乎要說出答案的樣子。

    可是卻沒聽到她說出半句話,而是把被他握住的手抽了出來。

  蘇希洵在愕然之中不由想要苦笑,乾脆去和葉雲清喝上一罈子老酒慶祝一番,人生頭一回真心就撞到南牆,失落、傷懷、以及隱約的再戰的勇氣絞成一團。

  他想,早知今日會如此,那天初遇的時候就應該謹言慎行,先瞭解清楚對方的為人再說話。看來他那惡劣的形象是無法扭轉了。

  接下來是他事先絕對無法想像的,就算多年後子女成群兒孫滿堂,回顧起這段往事來,他仍然忍不住要嘀咕:「聞所未聞,聞所未聞!」  

  寧非站了起來,兩個人的距離很接近,她毫不猶豫地憋著一股倔氣地將蘇希洵推倒在床。

    天旋地轉中,蘇希洵根本沒想到要回擊,防禦系統反射神經全告失效。他屈肘才想撐坐起來,就看見寧非站在床邊彎下了身子看他,臉上的自信和神采飛揚,讓蘇希洵在那一刻忘記了動彈,他只想一直一直地看,牢牢地記住這一刻,這樣美麗的神采以後還能在誰的身上看見呢?

    寧非沒有給他足夠的時間牢記這一刻,因為接下來的事情才是深深地沁入了蘇希洵的靈魂。她俯下身將兩隻手都握上蘇希洵的肩膀,他不得不屈服地躺回了床上,屈起的肘部放鬆了,但是身體更為緊張,因為寧非站在他雙腿之間,兩人是那麼接近。

  然後更加接近。

  然後是一個夢想之中想要卻得不到的親吻。  

  時間並沒有過得很慢,然而在蘇希洵的眼前,這一切都在緩慢地進行著,讓他得以清晰地記憶在心中。他鬆懈地躺在床上,終於忍不住激動,猶疑地伸出雙手環抱住了寧非,然後不再懷疑地收緊。他不讓她再以俯身的姿勢,而是以兩人緊緊相擁的姿態感受相互之間的呼吸。

    其實僅僅是淺嘗輒止的親密動作,不過夠了,很足夠他從中確認更為重要的事實了。

    原來這才是珍愛的感覺,這才是溫香軟玉在懷的感覺。難怪那麼多英雄人物願為紅顏禍水折腰。

    可是寧非既不是小家碧玉,也不能算是大家閨秀。她在山寨住了這麼久,平日裡的接人待物很難讓人聯繫到溫香軟玉或是紅顏禍水之類的詞語,就連紅袖添香用在她身上,蘇希洵都覺得是一種貶損。

  這樣的女人是可與男人比肩共騎的,而不是一味乞求他人保護。這樣的人是強者,他希望自己能夠保護和愛護她,但是沒有他的陪伴,她也一樣能夠頑強地生存下去,因為她有一個堅強不屈並且自尊自立的靈魂。  

  「這算同意了吧?」蘇希洵低聲地詢問。

  「如果你不覺得這樣的女人很離經叛道,並且能夠忍受。」寧非不懷好意地說道。

    蘇希洵收緊了手臂,將她按在自己肩上,歎息地說:「還有什麼會比這一刻更為美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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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2:14:24

   第43章【眾聚集英堂】  

  廣安郡,位於淮安南部邊陲的一個人口眾多的駐兵要地。淮安南部山區連片,一條澄水橫貫東西。大約千餘年前,這裡並不屬於淮安,而是山嶽國的屬地,山嶽派駐一支萬人部族到此戍守邊防,隨著軍需物品不斷供應,山嶽商人也聚集在江水北側,此後來往人越發眾多蜘蜒蜮蜷,閤閨閣隤終於設郡建制。

    臨到廣安郡之時,銀林公主終於與徐燦所率徐家軍告別,被送入廣安郡之中。她遠遠看著大軍西去的煙塵滾滾,心中忐忑不安油然而生。或許這一次拚命向父皇請求隨軍前來的決定是正確的,不論徐燦發生什麼事情,她都一定要在他的身邊。即使女子不能隨軍上陣,但是能靠近一分就是一分。

    此時此刻的銀林公主,或多或少地能夠體會到了那些目送丈夫兒子走上戰場的妻子的痛苦。

    徐燦並不知道銀林的不安,他現在全心全意都投注在淮安西南之外那一片幾無人煙的龐大山地。連綿的山勢阻擋了淮安與山嶽的交通。

  山嶽的富庶是淮安難以想像的,在商人們回到淮安的家中,首先誇耀的就是岳上京裡那遍地黃金的富裕景象。岳上京中幾乎十人一商,他們對此難以置信,如果山嶽經商的人那麼多,還有誰去種地?如果不種地,山嶽人又是怎麼維持生計的呢?

  於是在百年之前,針對山嶽的侵攻之戰開始了。在百年前那場驚世之戰中,淮安一方相繼佔領了山嶽的廣安郡、廣南郡。徐家先祖率領大軍孤軍深入山嶽,憑一萬重騎二萬輕騎攻下山嶽國都。

    可惜那是絕對的險境,如果久留,不但不能獲取利益,相反還會是己方陷入山嶽的反撲之中,於是那位徐家先祖一擊即走,他的最大的戰利品就是被俘獲的山嶽前王。

  此後兩國議和,山嶽在放棄了一部分利益之後,換回了流落在外的皇帝。

    時光荏逝,徐家的風光延續了百年,百年之後,徐燦帶著先祖延續下來的榮耀,再度站在了雁過山腳下。

  雁過山,雁難過。

  這座山脈連綿起伏,阻擋了山嶽與淮安的通路,正是因為這座大山的阻隔,百年前侵京大戰那時,徐家先祖才只能以騎兵匆匆突入,無法攜帶輜重糧草,更無法在岳上京陷落之後長期執政管理。

    而現在岳上京不但不滿足於這座山的阻隔,還背棄百年前的誓約偷偷設立一座大營,企圖鞏固邊境防守,更有甚者,或許他們會企圖重新奪回廣安郡與廣南郡等幾個郡縣。正因動向不明,目的不明,皇帝才會如此重視,要求徐氏一門務必傾力出擊,將山嶽的邊防武力剿殺於搖籃之中。

    他下令面向黑旗寨的方向安營紮寨,做出一副要攻打黑旗寨的態勢。傳令官匆匆下去,幾個副將在他旁邊與他一同觀察地形。

  徐燦手裡的羊皮卷軸是前輩所畫,蔣衡前些日子前來時做了一些備註。他和幾個副將參將一一比對了地圖和實際地形,開始商量攻打事宜。  

  此番最重要的任務是將山嶽國派駐於雁過山裡的秘密大營給找到,然後一舉剷除。至於黑旗寨,只是用於實現聲東擊西之計的一個工具。

  副將夏侯錦是個綿裡藏針的漢子,他看起來似乎很粗獷,實際肚子裡藏的彎彎比徐燦不知多了多少,當即提出了對黑旗寨的質疑:「目前有諸多消息傳來,言說黑旗寨並非尋常土匪,而是山嶽國的另外一支力量。我們如果要拔掉山嶽的秘密大寨,就必須要仔細考慮黑旗寨的危險性。」

    參將勞德說:「末將認為這不過是黑旗寨壯大自己聲勢慣用的手段罷了,在山嶽裡還有傳言說『拔毛寨是淮安的秘密軍隊』。況且他們如果是山嶽的力量,為何連山嶽商人的物品都搶。縱觀黑旗寨十餘年間所搶大宗商隊不下百餘起,對於山嶽淮安商旅都是一視同仁,應該不存在傳言所說的情況。」

  徐燦仔細思索,覺得勞德所說很有道理,又不忍削了夏侯錦的面子:「兩位說的都很有道理,如何進攻還要從長計議。」  

  徐燦當先上馬,率先馳馬在今夜安扎的營地周圍蕩了一圈,一個計劃已經成型。

    當天夜裡,他再次召集夏侯錦、勞德等人到中軍帳裡謀議。

  「當下最緊要的任務就是要尋出山嶽秘密大營的所在,但是如果我們尋找時間拖延,必定會引起對方的警惕。因此不得不充分利用黑旗寨。勞德負責尋找秘密大營一事,夏侯錦負責本營防務,務必在三日內完成。」

  此話一發,夏侯錦立時就知道了徐燦的言外之意,他並不相信黑旗寨是山嶽的駐防力量的說法。不過他只是略微凝神就沒有再提,畢竟傳言本身只是傳言,在有足夠證據之前,傳言並不值得被人相信。

  夏侯錦釋然之後,就對徐燦的計劃提出了質疑:「不引起對方警惕是不可能的,我們一萬精騎兩萬輕騎以及一千戰車到此,隊伍浩浩蕩蕩,數十里外都能見到煙塵滾滾。如果山嶽秘密大營就在雁過山中,現在定是已經派人在暗中觀察我們的動向,我們當務之急是做出全力剿滅黑旗寨的姿態,降低對方的警惕。」

  「夏侯有何建議?」

  「我們可做出一副長期安扎於此,務求盡剿黑旗匪徒的姿態。因此搜尋秘密大營位置的時間不必限定在三日內,可以鋪開式地慢慢進行搜索。每日派出小隊進山,名為砍柴,實為搜尋。」

    「夏侯說得甚是,」徐燦考慮之後,越發覺得長期堅持更為有利,當即擬了命令,將令牌交予輕騎百千長,命其安排十組小隊負責搜尋事宜。  

  ***   ***  

  山外密林裡雀鳥驚飛,獸吼異常,山寨裡的人個個開始磨刀霍霍,恨不能早日衝下山去將那群王八羔子統統趕回老家去。

  雁過山主峰嶺頂的巨鐘被敲響。這盞一人多高的古舊銅鐘只有在備戰之時才會啟用,它宏大低沉的鐘聲遠遠地傳揚開去,十山六洞的各小首領皆是凜然,當即收拾披掛往主峰匯合。

    這日午時三刻,日頭正是毒辣,就連巡山小校們都尋了樹蔭裡午歇,而在主峰半山的集英堂裡卻很是擁擠,一年到頭裡難得一見的十山六洞的山長洞主,以及主峰上下幾個關口的關長們在集英堂裡席地而坐,等候山寨兩位當家的到來。

  寧非站在偏堂的竹簾裡往外看。

  她本來在竹樓裡準備午睡,丁孝突然過去尋她,說葉大當家找她有事商議,將她帶到此處。

    只見那些五大三粗的漢子們都在竊竊私語,不敢高聲喧嘩,甚至還有往手心裡吐唾沫表現出摩拳擦掌的意思的,大都顯得對此次集會很是積極。  

  蘇希洵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怎麼在這裡偷偷摸摸地看呢,一會兒出去了正大光明地看就行了。」

  葉雲清也道:「就是,不然帶你來這裡做什麼?」

  寧非嚇了被突然冒出的聲音一跳,回過頭便看到這兩人著裝齊整,都是一色青墨色的精幹短打,黑布長襪外層層纏繞了黑布綁腿,顯得腿腳更為細長。葉雲清另披了滾金邊墨黑披風,而蘇希洵則在腰間紮了一塊三角虎皮圍腰。  

  她驚疑不定地問:「你們說要我做什麼?」

  「出去啊。」葉雲清很理所當然地說。

  寧非嘿嘿乾笑:「這好像不大合適吧,這種場合,不是女子勿近嗎?」其實這只是她的借口,如無必要,她巴不得成為透明人躲在屋子角落睡大覺,千萬不要引人注目。

  葉雲清卻不能理解她的心態,很同情地安慰她:「可憐的娃,在淮安國那邊真是憋屈你了,你就放心地隨我們一起進去,他們不會噓你的,只會覺得男女搭配,幹活不累。」

    寧非囧然,原來男女搭配幹活不累的說法自古有之,或許是因這群男匪世界觀與人生觀都與正常古人出現了巨大的差異,以至於時常打破時人慣常的做法。

  而蘇希洵則一語不發,他還有一些擔憂,集會上要討論的是如何對付徐家軍。他雖信寧非應當不至於通敵,可畢竟與徐燦夫妻一場,聽著旁人討論如何對徐燦生吞活剝,不知道她會不會覺得難受。那葉雲清對這些細節問題粗心大意,竟然沒有照顧到這一點。  

  葉雲清乾咳一聲,率先走入大堂,他臨出去時不忘對寧非打眼色,極力要求她跟上去。

    外面的聲音頓時靜了,眾多大小頭目停止了私下間的議論,目注主台。隔著一道竹簾,裡外都安靜得落針可聞。蘇希洵不好再說什麼,走到寧非身旁,臨出去時握了她的手,對她打個眼色再看了一眼葉雲清,意思是別理他的,想出去就出去,不想出去就留在這裡。

  可惜倉促之間無法說明情況,光憑幾個眼神根本就是雞同鴨講的效果,連寧非本人都以為他這是在強烈要求她和他一同進去,於是沒多想便跟在他後面,掀開竹簾過去了。

  在場所有人當下全部傻眼,眼睜睜看著一個女人跟在全山寨上至葉大當家下至煮飯伙頭全都愛恨難名的蘇二當家身後,從偏堂裡走了進來。

  有人心想今天是抽了什麼瘋,莫不是我眼花了吧。而常常往主峰上跑的人則立即認出了這就是近日裡風頭正盛的女人。  

  葉雲清依舊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而蘇希洵當發現寧非追著進來之後則忙亂了起來,當下最緊要的事情就是不能讓底下這群男人們覺得突兀,畢竟以前還沒有女人進過集英堂,除了被捕獲的女奸細。

  哪知道他殫精竭慮地選定了角落裡一個不起眼的位子,忽有一人喊道:「二當家有何可害羞的,寧師傅當然是坐你旁邊了。」

  這話說完,當下就有十數人偷笑附和。不明緣故的十山六洞的頭目趕緊與這些人交頭接耳,不多會兒,笑聲漸大,起哄著要求蘇希洵將寧非安排在自己旁邊。  

  原來寧非自那日蘇希洵提出要求起,每日晨起都跟他一起往半山練場跑,將江凝菲在徐家所學技巧與自己的領悟托盤說出。

  想這個時代各種獨門技藝都是父子相傳、師徒相授,家家戶戶恨不能都有個祖傳秘方、家傳絕技的,哪裡會像寧非這樣傻了吧唧地傾囊相授。她突然間橫插一手,對眾多習於近戰而不諳遠射的寨眾們而言,簡直就是天上掉下的鮑參翅肚。於是主峰上下漸漸流傳了「寧師傅」的說法,大有壓過「寧姐」的趨勢。  

  山寨裡以實力說話,這群人過的都是刀頭舔血的生活,能多一門手藝保命,那就是萬幸的大事。就連其他山頭小頭目們,在聽說了零零總總的傳言描述之後,看向寧非的目光都帶了綠芒,好不駭人。

  寧非不知道這群如狼似虎的男人們葫蘆裡賣的什麼膏藥,單看他們要把自己吃了一般的眼色,立即反省自己是否衝撞了山上的習俗,瑟縮著就往蘇希洵身後躲去。

  而蘇希洵耳力不俗,對於紛紜的言談聽在耳裡,鬆了一口氣。再看寧非做賊心虛地往自己瑟縮,不由暗自好笑,乾脆拉了一塊氈子鋪在地上,拉她一同坐了下來。  

  會上所議無非是探子回報徐家軍的情況,以及下一步當如何策謀。

  徐燦為人迂腐,但是治軍的確有他的一套。據探子的情況,無論是安營紮寨還是拔營開步,徐家軍一萬精騎兩萬輕騎與一千戰車,都是進退有度,法令森嚴。整個軍隊好像握緊的拳頭,讓人無隙可鑽。

  寧非想了想,覺得徐燦的風格的確就是這個樣子,他治家不行,治軍倒很是嚴謹,可憐堂堂一丈夫在家裡被個女人當做傻子一般欺來騙去,還甘之如飴。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寧非甚至覺得在徐府裡的一段光陰遙遠得好像不可觸及的前世似的。

  既然認定了事不關己,她當下坐在蘇希洵身後被擋得嚴嚴實實,聽得百無聊賴之後,眼睛便不斷往橫樑上飄。只覺得山寨的橫樑真是樸實得漂亮啊,雖然常常漏雨……  

  蘇希洵說:「既然對方抱成一團,那我們就想辦法分而擊之。我們在淮安的內應已經將傳言散播出去,朝廷上下都認為山嶽在邊境處設了一秘密大營,這一點正好能為我們所用。」

    丁義驚喜道:「年前才決定的『傳言』,這麼快就已經傳過去了?」

  習黑道:「難怪徐燦安營時將軍門落在正對主寨的方向,他們是想弄一個『聲東擊西』吧。可惜咱們拔毛寨才是正主,那所謂的『秘密大營』不過是個幌子。」

  葉雲清道:「昨夜我與二當家商議,擬派出習黑、丁義,在數個山頭上設立空寨。」

    這是整個分而擊之策略的關鍵,設立數個『秘密大營』以迷惑徐燦,在他疲於尋找真正營寨的過程中,將他帳下三萬騎兵逐漸分流,最後逐個擊潰。  

  寧非邊聽邊想這不正是麻雀戰、游擊戰的精髓所在嗎,寨子裡佔了地利之便,能夠把精銳之師拖垮拖死,還真是夠損的。她一邊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地慨歎連連,一邊四處亂看,視線最後還是不可避免地落在了蘇希洵身上。

  蘇希洵今早出門時在腰上紮了塊虎皮,她沒睡醒,還有點兒起床氣,小聲嘟噥「太陽越升越高,男人越老越騷」之類的話,弄得蘇希洵是哭笑不得卻又不能辯駁。原來是召開集會啊,可怎麼想還仍然是覺得——男人也有騷包的一面,尤其是喜歡在一大群同性面前亮騷。  

  就在寧非差點睡著的時候,忽聽葉雲清說道:「想要分而擊之的策略能夠更迅速地見效,我們必須在短時間內盡量提高射箭的精準度,各山長洞主關長回去後,立即選取四體協調、眼力精準之人到主寨裡學習射箭之術。由寧非負責教務事宜。想必大家對她也有所耳聞,這位姐妹原是淮安人士,與徐燦同出一門,射術精準。」

  話音方落,便有人質疑:「與徐燦同處一門又能怎樣,我就不信她能夠比得上簡蓮。」

    簡蓮是雁過山輔山灌陽坡的射手,確能百步穿楊。光以箭術論,他在山寨裡無人能敵。但另葉蘇二人極為頭疼的是,他不善言辭,要他去教導別人,尚未開口說話自己就先臉紅了。

    一時間無人應答也無人附和,等到葉雲清目光灼灼地回頭看向寧非,她才突然回過神,醒悟到自己該上場了。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2:14:45

      第 44章【百步穿楊手】  

  烈日曬得半山練場冒煙似的滾燙,因為被踩踏得多了,寸草不生,堅硬的黃泥上水汽蒸騰。寧非出來後,才終於看到了傳說中的簡蓮長得是什麼樣子。

  他看上去比白蘆大不了幾歲,手腳則比常人要長上一截,不少好事之徒圍在他旁邊。

    阿剛的傷勢好了許多,因此聞訊而來,被白蘆扶在一旁和簡蓮說著話,看樣子他們三個都是熟識的,關係還很好的樣子。  

  忽然有人發一聲喊:「那個女人過來了。」顯然這個人是十山六洞的,並不以寧非為師。

    而簡蓮看到寧非頂著大太陽走過來,露出一點羞澀的神情,低下頭去擺弄手中的弓箭。

    阿剛遠遠地招呼寧非:「寧姐你怎麼不打傘啊,今天太陽多毒辣。」他聽老爹說過,山下的女人都是皮膚白細樣貌可人,出門在外不是坐轎就是有丫鬟打傘,寧非本來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居然會跑到這雁過山上來,根本就是來找罪受。

  阿剛爹之所以說這麼一番話,也是有著給寧非改善生活的心意在裡面,他父子兩個都承了她的情,雖然寧非不把它往心裡面記,可人家救的是父子倆的性命,要想阿剛爹把這些忘掉,十分艱難。於是阿剛耳濡目染地,一邊好奇山下的女人過的是怎樣的生活,一邊想辦法怎麼能讓寧非更加高興,更加樂意留在雁過山上。  

  寧非往天上看看,太陽刺得眼睛睜不開。不過毒辣就毒辣了,她這些日子膚色被曬黑了一些,看上去更有了血色,骨骼也似乎更為堅硬了。江凝菲在徐燦府上時,為了討好夫君可以一個大夏天不見丁點陽光,終於保養出潔白光潤如同錦緞一般的膚色。可是那有什麼用呢,江凝菲一點也不快樂,並且體質還下降了許多。  

  她從白蘆手裡接過新制的弓箭,抻手試了試弓身的彈性,品質非常高。  

  想到這裡,寧非回過頭去,看向才從集英堂裡緩緩走出的蘇希洵。手上這把嶄新的長弓是他製作的。做什麼事都有熟能生巧之說,蘇希洵本來就不是製作弓箭的工匠,甚至他的稱手兵器裡都沒有弓箭這一門類,短短的時間裡做出這樣一把弓來,就算他什麼都不說,寧非也能夠感受得到其中的含義。

  就在那件事之後,她醒來的隔天晚上,蘇希洵很可惜地說了句「可惜你的弓折了」,她就回了一句「是有點可惜,這把弓和徐燦以前做的差不多,我用得很稱手」。

  再隔了不幾天,蘇希洵就一臉無所謂地遞過來一把還沒有上漆的長弓,淡然地說道:「你沒有趁手兵器不行,我做了一把,你看如果合用我就拿去上漆。」

  那時候的表情態度,如今想來越發覺得他是在賭氣……寧非越想越覺得好笑,連帶的,對這個的新兵器也更為愛惜。  

  她看向簡蓮,那個青年手中是一副復合角弓。這樣的復合角弓短小卻強勁,非常適用於馬上騎射。但是由於需要非常使力才能拉開,並不適合寧非。

  她認真地研究簡蓮手裡的復合弓,簡蓮臉上更害羞了,好像被看到的不是他的兵器,而是他的情人。  

  最後,還是來到近處的蘇希洵實在看不過眼,終於忍不住地說:「你別再看了,簡蓮是個實誠人,沒看見人家都抬不起頭了嗎?」

  眾人一聽之下全都忍不住嘻嘻呵呵笑起來:「簡蓮最怕他『老婆』被調戲了。」

    寧非恍然,驚訝地發現簡蓮對於自己弓箭的態度,是全山寨都曉得的。

  簡蓮小聲地說:「那個,我們能不能先開始?」

  灌陽坡山長也大聲道:「就是,先開始吧,磨磨蹭蹭不是咱灌陽坡的風格。」

    一番話語說得豪氣沖天,四周熟知簡蓮鬼神莫測般的射術的人,都噤聲不語。

    蘇希洵點頭道:「你先開始吧。」  

  一般而言,弓箭手就如同後世的狙擊手,一定要能夠沉得住氣,不論在何種情況下都要集中精神,屏蔽外界的干擾。寧非現在一看簡蓮的樣子,一點神射手的氣度都沒有。

  然而當簡蓮得到蘇希洵的許可,低下頭去調整角弓的時候,寧非心中一凜,知道遇到了高手。

    從蘇希洵發話到簡蓮低下頭去的短短一瞬間,他的氣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堅如磐石,默不作聲,好像他並不存在於那裡,然而他的集中力卻如有實質一般地凝聚著。

  蘇希洵心中不無複雜,簡蓮不論放到哪裡都是一等一的神射手,可惜是個內秀的人,自己有本事卻倒不出來,就像是個聚寶盆明明白白地放在眼前,可是卻倒不出東西。  

  簡蓮張弓射箭,三石角弓幾乎是毫不費力就張如滿月,弓弦彈動的聲音還沒有入耳,就見原本掛在弦上的箭矢穩當地插入了百步外的箭靶。

  這還不算完,熟知他的人全都沒有動也沒有發出聲音,果然簡蓮毫無滯澀地抽出第二支箭矢,篤的一下牢牢地釘在前一支箭的尾端,強悍的推進力直把它推至尾羽處。

  緊接著又是第三支、第四支,直到箭靶從中穿了一個空心的大洞,箭矢再無阻礙地穿飛直出。

    用灌陽坡的人的話來說,簡蓮就是灌陽坡的台柱,不論是主寨的人還是其他十山六洞的人,更多都是聽聞他的威名,而很少有機會近距離如此觀看。

  今日一見更覺得鬼神莫測,比傳言不知道厲害到哪裡去了。  

  寧非屏住了氣息,比起那些看熱鬧的外行,她看到的卻是其中的門道。難以言喻的震懾感讓她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她甚至在期間抽空看了蘇希洵一眼,不明白他為何會將自己拉出來和簡蓮較量,他們之間的差距根本就是一目瞭然。  

  簡蓮箭囊裡十支箭矢全部射完,鬆下了肩膀,十分愛惜地將弓弦鬆開,然後眨了眨眼睛,突然發現四周安靜得異常。他往周圍一掃視,居然都是亮晶晶崇拜無比地目光聚集到他的身上,頓時面紅耳赤,恨不能找個地洞鑽了,一雙眼睛直往灌陽坡的山長那邊飄。

  可是那位大大咧咧的山長壓根不覺,反而大力鼓掌叫好起來。

  一時間,四周半山觀看熱鬧的寨眾們鼓噪不已,害得簡蓮差點羞憤欲死。

    寧非啞然,和蘇希洵對望一眼,心想果真是天才多怪人。這下子輪到了她,她也沒打算藏拙,老老實實地拿著長弓對百步外的箭靶射。

  她和簡蓮一樣,都是箭桿一入手,連思考或瞄準都不必,直接搭弦張弓,不到十息功夫就風馳電掣般地解決了問題。

  十支箭,不多不少安安穩穩地全都紮在了靶心上。  

  這一手射藝在女子之中算是驚世駭俗的了,就算在男人之中也是極為少見,可是與簡蓮方纔所露的一手相比較,就要差上兩籌不止,不論是力量、箭速還是精準度都顯得火候不足。

    寧非自己知道自己的水平,如果說簡蓮的箭藝是神跡的話,那她不過是個單純的技術宅,並且這個技術宅的成分中,百分之八十是靠江凝菲日積月累練出的眼力和手感,百分之二十靠的是她精準的計算力。 

  長弓與角弓形制差異很大,長弓弓身非常長,因此拉開弓弦時所需要的力量就小很多,這也是為什麼徐燦為江凝菲製作的是長弓而不是更為方便攜帶的角弓。

  因為這個原因,長弓所射出的箭矢速度要比角弓慢一些,在飛行途中受到風向的阻力更大,受到重力的影響更久,因而需要更為快速和精確的計算能力,排除風向與重力的干擾,精準地預判出箭矢的落點。徐家的射藝之所以在淮安被算為一絕,就是因為在落點預判方面無人能及。而所謂的預判,說到底也就是一種瞬時計算。

  寧非如今所掌握的射藝已比江凝菲當年還要高超,甚至還有超越徐燦的勢頭,憑借的就是她自有的瞬時計算力。  

  她放下長弓,周圍的大漢們毫不吝嗇地吹哨叫好。實力擺在那裡,雖然及不上簡蓮,但山寨裡估計再難找到能夠壓制寧非的射手了。

  寧非閉上了眼睛,胸口的血液在他們豪爽的歡呼聲中逐漸沸騰起來。闔上的眼睛裡,還在回放簡蓮方纔所射出的十箭。每一箭出去,速度快得根本看不見,連弓弦的響聲都是在箭矢入靶之後才傳入耳中的。

  快,非常地快!  

  她忽然想到了關鍵之處,睜開了眼睛,四處尋找簡蓮的蹤影。最後發現他躲在白蘆和阿剛的身後,怯怯地怕引人注意。

  她幾乎哭笑不得,那麼一個驚世駭俗的神射手,居然會是這樣一個性格。她走過去,不顧蘇希洵變得有點難看的臉色,扯住簡蓮的衣服往外拉。週遭大漢們見了先是一愣,緊接著更加賣力地叫起好來。  

  「你的弓和箭都借我看看。」

  簡蓮被她從陰暗處扯到了光天化日之下,幾乎沒有眩暈過去。更何況他這個射術精湛的射手是何等的眼力,眼見寧非身後的蘇希洵臉上都明目張膽地露出陰笑來,更是不敢忤逆,連忙雙手奉上角弓短箭,並且還把剛剛鬆開的弓弦重新拉緊纏上。  

  寧非拿到手裡,用力拉了一下,只能到半滿的程度。

  果然和她所想的一樣,由於剛度高,所以箭矢射出後速度極快,並且所配的箭矢很短,在空中受到的阻力因素就要小得多。也就是說,簡蓮的射藝核心在於「快」,徐家的射藝核心在於「算」。

    寧非心中有了計較,她知道蘇希洵把她扯出來是幹什麼的了,內行看門道,簡蓮說不出來的話,那就讓她來幫著挖出來。

  寧非心中暗恨,那男人就算不當匪徒,出去也是個奸商。  對於空有力量的男人們而言,角弓是比長弓更為方便的選擇。所以蘇希洵這是想讓她把簡蓮的老底全部都給掏出來嗎。  

  不論是簡蓮還是其他的誰,都沒能想到寧非就是看了一下簡蓮的射藝和弓箭就總結出了他的核心要義。只有蘇希洵,注意到她臉上深思的神色,心中寬慰而欣喜。

  寧非橫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卻把弓箭遞還給了簡蓮。他一把奪過剛要退回陰暗角落處撫慰自己被陽光灼傷的心靈,沒想到仍然走無可走,寧非再度一把扯住他衣角。  

  寧非隨便問了一個問題:「百步外的標靶,箭矢仰角多少度?」

  簡蓮想都沒想地答道:「簇尖上移一指節。」  寧非比了一下他 的角弓,得出的仰角果然比使用長弓所需要的仰角要小。她又先後問了幾個問題,緊接著不顧其他人都在看著,躲到樹蔭下拿起一支箭矢在地上寫寫劃劃。

    地上所寫的全部是蚯蚓一般扭曲的文字,沒人看得懂是什麼。  

  阿剛好奇地問:「寧姐姐,你在做什麼啊?」

  簡蓮渾身輕顫地縮在他身後小聲說:「不會是在下咒吧,不然是跳大神?」

    阿剛翻了個白眼,其餘也沒人理會他。簡蓮這個人說到底就是在拿起弓箭的時候還算個男人罷了。  

  半晌之後,寧非把箭矢一丟,長長地吐了口氣,在地上坐了下去。才落地就被一個人拉了起來,她頭腦一陣昏眩幾乎沒有站穩,眼前昏黑沒看得清東西,嘴裡還在嚷嚷著:「別把地上的東西給我抹掉了!」

  蘇希洵一隻手攬住她腰側,另一隻手在她太陽穴上按揉著,過了一會兒才終於恢復過來。

    寧非狠狠瞪了他一眼:「拿紙筆來,我算好了。」  

  她話音方落,忽有一個山長說道:「咱們好像偏題了吧,此番出來不是為了爭執由何人但當射藝師傅嗎?」

  阿剛不服氣地說:「爭執你個頭,你不看簡蓮的臉都綠了嗎,教,他這個會射不會說的能教出個屁來。」

  簡蓮連聲應是,方點了兩三個頭,就被灌陽坡山長惡狠狠地揪住耳朵不讓多話了。

    寧非推開蘇希洵,說道:「簡蓮雖然在傳授射藝方面不盡如人意,但是他使用角弓的淺顯道理還是能夠傳授給眾家弟兄的。」

  其他人俱是奇怪,簡蓮的射藝有其獨門訣竅,要教也輪不到擅長長弓的寧非來發話啊。

    寧非接著問簡蓮:「簡蓮,你的射藝是否不傳之秘,可否教授予別人?」

    簡蓮連忙搖頭:「並非不傳之秘,大半是我總結的。」

  眾人一聽更是對他崇拜之極,自己摸索出門路的難度,比起有師門傳承的難度,艱澀了何止一個等級!  

  寧非跟簡蓮要過他的角弓,試了試力度,果然還是超出自己的承受能力。蘇希洵看出了她的意圖,一隻手掌貼在她背心上:「沒關係,你再試一試。」

  她驚訝地張開嘴,一時說不出話來,一股玄妙之感從背心一路延伸,直至手臂掌指。那感覺說不清道不明,但就是能讓她知道,她可以拉開那張角弓,力量方面無需擔心,她只需要負責技巧和集中力。

  寧非深吸一口氣,閉目沉思數息時間,突然睜開眼睛,提起簡蓮的角弓,直拉至滿。

    簌的一下,箭矢插在一面新的靶子上,只是偏離了紅心少許。對於一個初次使用角弓的人而言,這樣的成績足以令人稱道。

  然而這還沒完,第二箭、第三箭又都紮了上去。  

  彷彿前面幾此射出是為了試探手感,它們距離紅心的距離越發接近。

  一理通、萬理通。射箭用弓也是件舉一反三的事情,如果寧非沒有江凝菲打下的基礎,或是沒有方才與簡蓮的一問一答,沒有剛剛做完的計算,這樣的事情是不可能完成的。

    就算有外行人剛開始看不出初用角弓的難度,到了第四箭開始也停下了竊竊私語,一雙眼睛緊緊盯在靶子那邊——第四枚已經貼在了紅心邊沿上。

  此時連簡蓮都咬住了下唇,一臉肅然地注視著寧非持弓的姿態。  

  第五箭正中紅心,並且不多不少正是中央。

  寧非彷彿覺得這樣的成績還不足夠,在落針可聞的寂靜中,第六支離弦而出,篤的一下射入了第五支的尾端。

  接下去的事情,就是簡蓮方纔那一番技藝的重演,第七第八支相繼接尾射入。眾人張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目睹了這難以置信的一幕。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2:15:07

    第45章【相見唯恨晚】  

  到了現在,是個人都知道寧非是現學現賣了,但是短短時間內偷師了簡蓮的絕技,那是說什麼都令人難以置信的。寧非之強不僅僅在於她強悍快速的學習能力,並且還有她不為外界所干擾的心理狀態,在眾目睽睽之下都沒有分心,快速分析總結了簡蓮提供的經驗,並且予以實施,這份果斷不會遜色於在場任何一個男人。

  葉雲清此時終於有了發話的機會:「現在還有誰對於教職一事有異議嗎?」

      眾人皆靜。

  簡蓮一雙眼睛亮閃閃地看著寧非,萬分感激她在危急關頭挺身而出,以優秀的箭技讓眾人啞口無言。徹底地解了他的圍。而其中還更有相見恨晚之意。簡蓮現在的心態早就達到了「獨孤求敗」的程度,他長這麼大,無人能在射藝上與他比肩。每逢有人向他請教訣竅,他都熱心無比地為對方解釋,奈何表述不清,往往是他往東邊講,對方理解到了西方極樂世界裡去,不但沒能學到一星半點,反而還把別人引向了歧途。  

  就在葉雲清想要做出定論的時候,忽然有一人說道:「我有異議。」

  眾人聽到這個聲音還以為是自己耳鳴幻聽,定睛一看,居然真是寧非舉弓抗議。

    葉雲清不解:「你方纔的表現足以讓在場的山長洞主心服口服,為何又有異議?」

    寧非道:「方纔在集英堂中,眾位山長洞主都議及徐家軍大軍已至雁過山,交戰迫在眉睫。射藝本是由淺入深、循序漸進之事,要在短短數日內出成效,十分艱難。」

  於是所有人都安靜了。這便是問題最核心的所在,如果沒有辦法在戰事起前訓練出一批合格的弓戰隊,即使選出的教職再優秀,都是白搭的。他們目光投注於葉蘇寧三人身上,不知道他們該如何解決這個最根本的問題。  

  葉雲清道:「這個無須擔心,寨中本設有神機營,專門甄選有一定射箭經驗的獵手,他們雖然射藝不及你與簡蓮,但以往日日在山中狩獵,也可成為一支戰力。」

  寧非轉向蘇希洵問:「你方纔所說『分而擊之』的戰術,就是要將徐家軍分化在深山林海之中逐一殲滅。前提是寨中也要分派出數支隊伍,以遠射戰術擾敵,引其分散。神機營人員是否足夠?」

    蘇希洵與葉雲清相視一眼,然後對他搖頭:「神機營的人手不足,否則我也不會如此著急。」

    葉雲清蹙眉:「可是按照寧非的說法,短短數日時間,委實難出成效。」

    蘇希洵道:「所以我已定下計策,盡量拖延時間。並且在寨眾裡甄選膂力、目力、定力均佳的青壯……」

  他們三人在此商議,週遭山長洞主均知道事關重大,關係到能否以最少的人力獲取最大的戰果,因此即使大部分人被毒辣辣的日頭高曬,也一聲不吭一動不動。  

  寧非忽然想到一個方法,她驚喜地往簡蓮那邊看了一眼,對葉蘇二人道:「我有辦法在十日之內,練出一批不遜於神機營的步射兵。」

  葉雲清大喜:「真有辦法?」

  寧非道:「但我首先要借用整個神機營,並且要一份雁過山十山六洞山形圖。」

    她話音方落,當即有一山長高呼道:「此舉萬萬不可!山形圖乃是我拔毛寨機密圖冊,絕對不能外洩,即使是為了戰事方便,也只有山長洞主有權參看。」

  寧非沒想到還有這樣的規矩,但凝神略一思索就知道其中道理,這個時代會繪製地圖的人非常稀少,即使習得此藝,還必須踩遍山場才能夠繪製大概。地圖在戰略戰術中佔據絕對重要的地位,所謂天時地利人和,地圖所代表的就是地利一項。

  周圍山長洞主紛紛道:「山形圖事關重大,不能外洩啊!」  

  蘇希洵正在低頭細思寧非提出的條件和她方才每一個神情。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蘇希洵在識人方面有其獨到之處,即使剛開始因其幼年經歷而與寧非有所誤會,到了今日再不曉得她的為人,就枉費他追求其的一片苦心了。

  周圍的人在紛紛提出擔憂意見,蘇希洵眼睛半瞇,慢慢地理出了思路,終於知道寧非所謂的「速成法」是怎麼回事了。  

  他抬頭揚聲:「肅靜。」

  聲音不大卻穿過層層聲浪到達每一個人的耳裡,立時不再有人說話。

  蘇希洵問寧非:「你要山形圖,可是為了丈量山勢走向?」  

  寧非聽他這麼問,心中歎息,蘇希洵果然機敏無比,已經領會她的思路了。「是的。」她答道。

    「山形圖上標注了各個崗哨、山洞的位置,如被外人知道,極有可能趁我不備在夜間摸哨偷襲。」

  「啊,是這樣嗎?我並不需要崗哨與山洞的位置,只需要山形與標高。」寧非釋然,難怪他們如此激動,既然涉及戰略部署,擔憂消息外洩是理所當然的。  

  蘇希洵深深地看著寧非,她被看得莫名其妙,而後恍然大悟他為何會這副表情,趕緊低聲道:「我又沒有怪誰。」

  蘇希洵無奈地低聲回道:「你知道的,我信你。」

  寧非老臉微赧,猶自嘴硬道:「大庭廣眾之下,別說私事。」

  蘇希洵笑了笑,暗地裡在她腰上掐了一下。寧非臉色一變,差點想對他狠狠地還以顏色,只可惜大庭廣眾之下,不敢當眾反調 戲。  

  「那我給你副圖,只有山形,而無方位。」蘇希洵說完又對眾人道,「眾位還有無異議?」

    此話一出,山長洞主都啞然,既然人家都說不需要知道崗哨與山洞的位置了,那他們反對個什麼勁?這個結果自是上上之選,眾人各得其所,再無反對意見。  

  寧非走到簡蓮面前,不顧他慌忙躲避的眼神,吩咐白蘆與阿剛:「速速將他押至我房內,但有反抗,一律五花大綁。」說完還若無其事地剜了蘇希洵一眼,看得他雖然心生不忿卻毫無辦法。他私心裡則暗下決心,呆會兒就將公文搬至寧非房裡,一則是能夠防止簡蓮掙扎反抗傷了寧非,二則是如果他們有何需要他可速速辦理。這一番假公濟私的想法目的太過明顯,蘇希洵理所當然地沒有宣之於口。

  簡蓮被白蘆一雙手搭在肩上,頓時覺得萬鈞力量壓身,想逃無法逃掉。他只好以拚死哀求的目光向自己的山長求助。

  灌陽坡山長看得哀憐之意大起,連忙阻止:「萬萬不可,男女授受不親,此事萬萬不可!」

    「這位山長大人無需擔心,我素行良好,不會對他做什麼出格之舉的。」

    寧非的話聽得白蘆與阿剛相視偷笑,怎麼聽怎麼覺得簡蓮才是黃花大閨女。

    阿剛偷笑道:「寧姐越來越像行止不良的土匪了。」

  白蘆面無表情,心中卻想:「實際上還比較像採花大盜。」  

  於是毫無懸念地,簡蓮扭曲掙扎不已,仍然無法阻止被五花大綁抬入寧非房中的命運。

      ***   ***  

  話說簡蓮此人乃是葉蘇二人的一塊心病,皆因他戰時勇猛無比,一旦停戰就變成了奶油麵團一般的人物,任人搓扁揉圓。他被白蘆半拖半抱地挾進了寧非房裡,本來依舊掙扎不休,阿剛實在看不過眼,狠狠丟了一團牛筋繩出來,把他給捆了。

  白蘆和阿剛出去後,屋子裡便只剩簡蓮一人,他再叫得勤奮都不會有人應答,乾脆就不叫了。過不多久定下神來,平定了緊張的喘息,然後百無聊賴地打量起這個房間。  

  蘇希洵之前為了給寧非遮風,用麻紙和油紙一層層地糊了門窗縫隙,所以只要關了門窗,就算是白日如火,房裡都能暗得如夜幕降臨一般。

  並且白蘆知道簡蓮喜暗的習性,看他被阿剛捆得可憐,良心尚存,出去時把門窗都關嚴實了,簡蓮在暗處呆了片刻,果然從驚慌不定中恢復過來。他幼時學箭,為了鍛煉耐性,往往趴在草叢陰暗處一呆就是一整個上午,對於他而言,在光亮處讓他格外沒有安全感。  

  話說這簡蓮是山嶽國北流縣有名的鬼才。滿歲時抓周抓了他爹獵戶簡碼在桌上的弓,然後又爬一邊把箭矢給拔拉上了,任他娘親滿懷期望地往桌上擺滿了書籍算盤美食風車等一應物事,看都不看一眼。小簡蓮三歲上下就能拉著他長兄為他做的小弓小箭射中十步外的小野菊。八歲時膂力大增,竟然把從家後井裡打水灌缸的任務給包辦了。

  鄉里鄉親皆道獵戶簡生了個天賦異稟的好兒子,手長腳長,膂力眼力俱是上上之選。獵戶簡本來指望著簡蓮能夠繼承他衣缽,令他痛徹心扉的是,居然被一個同鄉騙上了雁過山拔毛寨,當了一個山前校尉。  

  過了不知道多久,簡蓮警覺地聽到了有人上樓的聲音。其實對方隔著他距離尚遠,奈何他是潛伏追蹤的天才,人尚未近其身,就已經察覺到了震動。

  不多時門口被推開,寧非手裡拿著簡蓮的弓箭走了進來。門外的光亮一下子照得滿堂,簡蓮被日光刺得哎呀地叫了一聲,卻死死盯住寧非手中拿的愛弓不敢稍離。  

  寧非早跟白蘆打聽了簡蓮的個性,聞聲微微一笑,將物什放在桌上,回身關了門,另外點了油燈出來。

  寧非從床邊拽了把椅子過來,坐在簡蓮旁剛要開口問話,就看見簡蓮驚疑不定地往門口那邊看去。

  門外本來沒有異常響動,但在他超乎尋常敏銳的知覺中,隱約能夠感到有人靠近。正疑惑,門口被敲了三下。

  寧非無奈地看了簡蓮一眼,起身過去把門拉開。  

  門口再開處,還真就是蘇希洵這個表裡不一的傢伙笑盈盈地走了進來,他手捧文房四寶和幾個紙卷卷宗。簡蓮異常驚奇,蘇二當家居然會這麼自然地走入一個女子的房間,好像根本不是前來做客的。

  簡蓮在雁過山上就是個異類,任其他什麼男人,一旦入了這座山寨,再憨厚老實的都變得喜歡八卦,皆因八卦乃是他們為數不多的娛樂之一。簡蓮一心一意用在磨練射藝上,並不十分瞭解關於蘇希洵與寧非間的粉紅軼事,更不知這間房間本來是蘇希洵所住的,所以蘇希洵要進入自己的房間,當然是登己堂入己室,無比自如。

  蘇希洵往書桌前一一擺好了東西,才對寧非道:「你方才要的山形圖,我現在已經拿來了,你要不要先看看。」  

  寧非暗想這還真是十分切合實際並且冠冕堂皇的理由,看見他露出狡黠之色,還衝她眨了眨眼,電得她雞皮瞬間直豎。可見蘇希洵並不虞被她發現自己的用心,甚至還樂於被她知道,因為這在他而言,與其說是丟人現眼,不如說是一種情趣。

  寧非還沒答話,倒是簡蓮先戰戰兢兢地說:「簡蓮見過二當家。」

  蘇希洵好笑地起身搬了一張竹木小幾過來,又將一疊桑皮紙放上去鋪開:「這便是山形圖,我對十山六洞的情況比較熟悉,就在這裡閱卷,有什麼需要跟我說一聲。」說完便坐回去,給自己也點了一盞油燈,翻開卷宗埋頭提筆。  

  寧非定睛往地圖上看,江凝菲以前見過商用的地形圖,那可十分簡陋,遇到小山打個小三角,遇到群山打一群三角符號,河流就用雙條線,官道用的是單線。至於山如何高、河如何闊,那是一概不記。

  她本來對於寨子裡的地圖沒報多大希望,現在一看,大吃一驚,居然是標有等高線的山形圖。這時代根本沒有測量器械,繪製地圖也多靠目測,能夠大致表明遠近已經是難能可貴了,至於在地圖上標齊了等高線,簡直是鬼斧神工一般的神技。  

  簡蓮為了鍛煉自己的技術時常呆在深山老林十天半月不回窩,看到山形圖時先是一愣,馬上就與記憶中的各山景致聯繫在了一起,彷彿又回到了山中磨煉自己的時光,神采漸漸飛揚,自信漸溢於胸。

  寧非恰在此時詳細詢問起他射箭時的各種數據,拿了炭條在一旁記錄,簡蓮來了勁頭,好為人師的劣質根性越發澎湃,在不知不覺中由驚慌不已變得滔滔不絕,連什麼時候被寧非解開了縛在身上的牛筋繩都沒察覺到。  

  說到半途,葉雲清因為耐不住好奇,在門外偷聽他們商議被蘇希洵發現,寧非啼笑皆非之下,乾脆把葉雲清和蘇希洵二人都抓了過來商量。  

  射藝之中最為艱難的兩點,第一是目測遠近,第二才是計算仰角。

  為何射死靶比射活靶要容易,除了因為死靶不會移動之外,還有個常人想不到的關鍵點。射手站在死靶前,都知道距離大概多遠,固有百步靶、五十步靶之分。然而如若是活靶,則難以知道距離。

    曾有人研究過人的眼睛能夠確切分辨的距離是在十二米內,十二米外就如同平面圖一般,眼睛只能看到物體因遠而小,若是要把握遠近,則需大腦的計算。這就是為何太陽之大甚於地球,星辰之大往往甚於太陽,但是人們相信眼睛所見,千百年來卻一直以為地球比太陽大,太陽又比億萬星辰要大。  

  要速成大批神射手,那就由她和簡蓮把測距和計算的工作包攬了,固定了遠近及射擊仰角即可。

    寧非和簡蓮都是射術高手,越說越是覺得相見恨晚。討論到後來,簡蓮幾乎要撲上去抱著寧非大呼「相見恨晚、相見恨晚啊」之類的言語,幸得蘇希洵在旁邊虎視眈眈地看著,明裡暗裡阻撓了不軌之狼爪。  

  幾個人正在議論糾錯之時,外面忽然一陣喧嘩,寧非和簡蓮注意力都在論證此策的可行性上。葉蘇二人都是能夠一心多用的,相互間看了一眼,直起身來。

  葉雲清蹙眉起身走到門邊,拉開門口往外喝道:「外面何事喧嘩!」

  門開處,眾人才發現天色早就大黑,因為正好是新月,天上只見錢眼大小的星星無數,竹樓下的林子裡都是烏漆抹黑的。

  立即有一個人在竹樓外喊道:「許敏許大姐從廣安郡買回防瘴的藥物了,她還帶回……帶回了一個女俘!」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2:15:27

    第46章【風水輪流轉】  

  銀林公主那日覺得心驚肉跳,隱約有不祥預感,結果預感果然成了真。她一行人馬半途與徐燦大軍脫離,進入廣安郡轄內。銀林平生第一次出遠門,一出還是到了戰區邊緣,根本不知道出門在外需要防著什麼事情。

  先前在徐家軍裡尚有兵丁士卒保她周全,一路上平安無事,她周圍的護隊漸漸放鬆了繃緊了的那根弦,進入廣安郡時,一切照舊例擺足了皇家架子,在鬧市區中招搖過市,引人注目。

    就是在那個時候,奉命在廣安郡採買藥草的許敏盯上了銀林公主的車架。許敏是商人之後,況且山嶽國風氣本就尚商,做事單憑有利可圖。她一見是個公主,還是個敵國公主,拿回去不知能換多少贖金。且現在風傳徐家軍已經往雁過山開拔,擄了這個銀林公主說不定能派上用場。

    許敏在雁過山上曾經見過一個與銀林公主有舊的女人,從丁孝口裡聽聞過徐府中發生的家事。她生性豪爽,對寧非那樣的女人很是看得上眼,相對而言的更是難以理解銀林公主那樣的做派。於是更是落力地去做好這件大事。

  她和十幾名手下一商議,定下了計策。讓銀林公主一行安然無事地在郡中安住了幾日,等他們或多或少放鬆了戒備,便於半夜時分放毒霧迷睡了驛館的護衛,將她拖進山。  

  銀林暈暈乎乎地醒了過來,她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身下硬物硌得她好生難受,搖搖晃晃的不時把她拋起來又跌下去。睜開眼睛,緩緩發現自己已經不在驛館之中,自己似乎睡著一輛牛車裡,慢騰騰地往山上拉。  

  牛車沒有頂棚,天上新月只懸一線,星斗如錢眼大小,但森林裡幾乎伸手不見五指,銀林心中害怕,張嘴尖叫出來。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即使她極具驚恐地耗盡力氣叫喊,只能發出蚊子般 的嗡嗡聲。

  忽聽一名男子聲音道:「許姐,她醒來了。」

  那個姓許的女子回答:「沒關係,她睡了三日整,身體還會麻痺一兩個時辰,現在已經過了半山練場,再不久就到蘇二那屋子了。」  

  銀林越發害怕,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來路。她自忖自己是天家血脈,就算死也要死得貞潔。如果他們要對自己行那禽獸之事,就算咬舌自盡也不能讓他們得逞。

  她惶惶然的,牛車不知不覺已到了山頂一片竹林外。許敏吩咐了幾句,一路上早就把十幾車藥草運往十山六洞,現在剩下的最後兩車也都運去了丁孝家裡,她則親自押運銀林往竹樓後的茅屋那邊走。

  牛車差不多到茅屋的時候忽被一人截住,許敏與那人低聲說了幾句話之後,銀林忽覺身下一輕,被一個壯漢摟住肩膀托起腿彎,打橫抱了起來。銀林公主惶急莫名,她的身子如何金貴,一生裡碰過她的男人除了徐燦就只有父皇,其他男人就算多打量她幾眼都是冒犯的。

  奮起氣力扭動掙扎,那壯漢呵呵一樂:「許姐,她好像很不樂意呢,真好玩,」說完把她像抱小孩一樣單手托在臂上,打了一下屁股,「做俘虜就要聽話,上了咱拔毛寨,哪有你任性的份。」

    這個接應許敏的漢子就是牛大壯,他平時也做過響馬營生,但遇上如此扭曲好玩的事情還是頭一遭,那一下打屁股在銀林眼裡是難以忍受的羞辱,在他而言卻只是小小的懲戒。

    銀林終於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雁過山黑旗寨,她睡了一覺,醒來就變成這幫野蠻人的階下之囚,屈辱裡帶了極度的害怕,雙眼中不由流下兩道淚來。

  眼前忽的一亮,牛大壯將她抱緊進了茅屋裡,許敏燃了一盞油燈,照得屋內晃亮。銀林被放在靠牆的一張椅子上,她的身體尚軟綿綿的難以使力,睜大了眼睛對那個粗壯漢子怒目而視,恨不能生啖其肉。

  她在徐府中時乃是當家主母,略瞪一下眼睛能把小丫鬟嚇得撲地跪倒連連告饒,可是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人家牛大壯壓根就不看她一眼,對許敏道:「二當家一會兒就到。」

    說完往銀林處覷了一眼:「許姐,這女人真是公主來的嗎,怎麼我覺得她面目猙獰、雙眼突凸,一點也沒有『皇家風範』啊。」

  許敏撲哧笑了出來:「什麼皇家風範,公主不也是個人嗎。色厲內荏了自然要面目猙獰。況且你仔細看看人家,眉目如畫,膚色潔白,生得是好一副皮相呢。」

  銀林公主本是金枝玉葉,生於皇宮長於皇宮,所見所聞皆局限在宮廷之內,此次被俘進山,所見所聞大異於前,擺不出公主架子也是正常的。這正是溫室中的花朵偶遇寒潮,想要她繼續繼續嬌俏動人,那是萬分不可能的事。  

  牛大壯囁嚅了半晌,終於忍不住八卦的內心:「許姐,我聽說這個公主和寧姐共事一夫,可是真的啊?」

  銀林大怒,什麼共事一夫,簡直是血口噴人。

  在她印象裡,只有江凝菲曾與她爭奪徐燦,那個小丫頭漸漸敗下陣來,最終黯然退場,那種窩囊樣在銀林心中已然根深蒂固,根本無法與凶名昭著的黑旗寨聯繫在一起。還用說嗎,那種懦弱寡言的樣子,在黑旗寨裡能活得下去嗎?  

  許敏緘口不言,牛大壯背對房門沒有看到,可是她卻是正面對著房門的,蘇希洵此時站在門口處,油燈昏暗的光色搖晃地映在他臉上,輪廓柔和而分明,但是那雙眼睛裡,卻是莫測高深地盯著牛大壯的後腦勺的。

  牛大壯方才說「共事一夫」估計觸了他忌諱了。許敏尷尬異常,趕緊低眉斂目,不摻合進這樁話題。  

  來的不止蘇希洵。

  寧非被蘇希洵拉著手跟在他身後,只隱約聽見「共事一夫」之詞,屋裡什麼情景都被蘇希洵往門口一站給遮住了。  她後邊還跟了個唯恐天下不亂的葉雲清。  

  葉雲清的耳力比寧非不知道強了多少倍,以前在徐府上養傷時,被寧非藏在屋裡,親眼看見銀林公主用不落人口實的卑鄙手段折磨寧非。他早就把寧非當做自家弟媳,現在被蘇希洵堵在後面,老大不爽快地說道:「蘇二你給我讓讓,讓我進去。」

  他這一出聲,屋子裡面的人都聽到了,銀林公主和牛大壯傻愣愣地轉回頭來。

    蘇希洵被葉雲清一推,從暗處走了進來。他身上的墨青勁裝還未換下,中衣襟領高出外裳領口一分,洗刷得潔白勝雪。烏黑的衣帶將一條窄腰束得結實。

  銀林公主在淮安所見男子多是有功名在身的,但即便是軍中將軍把總,大多都是虎背熊腰、膀大腰圓之徒。徐燦算是其間難得的美男子,可他身披鎧甲也只是純然的英武正直之氣,比其眼前這個男人不經意中表現出來的剛中有柔、複雜難名還要遜色幾分。如此人品,如此人物,他真的是個山匪嗎?

  蘇希洵冷哼一聲,銀林渾身微顫,不禁羞愧萬分。  

  就在這個時候,寧非也跟著走了進來,兩人一照面,銀林眼睛越瞪越大,難以置信於眼前所見。

    寧非得遇故人,好生尷尬,乾咳一聲對蘇希洵說道:「沒有錯,確是銀林公主。」

    銀林至此回過神來,倒吸幾口涼氣,終於忍不住說:「江凝菲,你果然已經背叛了我大淮安國!」  

  葉雲清聞言噴的笑了:「淮安便是淮安,什麼『大淮安國』,好像坐安幾個郡縣就有多麼了不起似的。且你說的江凝菲那是誰啊,我怎的未曾聽說。這是我『大雁過山』、『大拔毛寨』裡的寧非,統領十山六洞的射藝師傅,放乾淨你的嘴巴,莫要含血噴人。——當然了,我自知道大淮安國的金枝玉葉最拿手的便是含血噴人、仗勢欺人。」

  葉雲清很是護短,之前聽說俘獲了銀林公主,就想先把她扣下來好好氣她一頓,看她還敢不敢囂張跋扈。他生怕掌管山上財政大權的摳門蘇為了一點兒贖金就將人放回去了,一不做二不休,當即將寧非教授射藝的事情挑開了講。

  蘇希洵哪能不知道他心裡的小算盤,瞟了他一眼,倒是沒有反對。

  銀林公主回過味來,葉雲清所說的寧非是射藝師傅令她大為驚訝,不由尖叫:「江凝菲,你是他們的騎射師傅?你居然把徐家箭法傳授與這幫匪徒嗎!」

  這個最後進來的男子比起前一個尚要高出寸許,面色白潤、輪廓分明,臉上掛著不以為然之色。而看他對寧非的態度,卻是把她當做自家人了。  

  寧非緘口不言,對蘇希洵道:「你叫我來是要辨認女俘的身份,現在我辨認完了,可以走了嗎?」

  葉雲清道:「寧妹子,這便是你的錯了。咱們做山賊的,自然要快意恩仇,有怨抱怨有仇報仇。當日我在徐府養傷,見你百般退讓,這個金枝玉葉不但不知足,反而還屢次用那下作手段折磨於你……」

  蘇希洵皺眉打斷道:「下作手段?什麼下作手段?」

  他以前聽過徐府裡亂七八糟的事情,那時以為銀林不過就是逞誣陷嫁禍之能事,至於用「下作手段」折磨人,還是首次聽聞。且他因治傷之便,曾大致看過寧非身體肌膚,除卻狼爪刀劍之傷外,並無鞭笞痕跡,還以為她在徐府上不曾吃過皮肉之苦。

  葉雲清將銀林那時如何用一雙筷子戳刺寧非咽喉之事詳細說了,又道:「我們這些大老粗,就知道明刀明槍的幹活,她個皇家骨血,不見血卻讓人活受折磨的手段五花八門。徐燦那個笨蛋看不出寧妹子身上見血,便以為銀林待她很好。幸好她逃得早,而且跑到咱們山上,否則再生受幾年活罪,我看不死也得脫幾層皮。」  

  銀林聽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她早先聽說寧非在黑旗寨裡,還帶頭阻撓蔣衡竊取情報事宜。當時以為寧非是被俘虜上山,原來她是自己上山的。此際看這兩名出眾男子將她一左一右護著,似乎格外重視。

  銀林不由起了下作想法,認為說不定就是因為她被這兩名男子的美貌迷倒,忘記了身為淮安人的本分,以至於恬不知恥地通敵叛國。而正是因為她以色事人,才得到這兩名男子的重視。

    想到此處,銀林越發露出輕蔑之色:「你身為徐家童養媳,入了徐家的門,就算死也應是徐家的鬼。公公婆婆憐你可憐,傳授你徐家箭藝,乃是為了讓你好好相夫教子,使得徐家兒孫不忘武將之根本。淮安養你育你,你應當常懷感恩之心,而你憑著半桶水的三腳貓功夫,居然也想以徐家箭藝獻媚於山匪賊子。」

  她本因被俘而惶惶不安,見到了故人,又是被她欺負得翻不得身的小丫頭,於是舊時的氣焰又稍微回來了。

  想到通敵叛國是頭一等的大罪,輕者腰斬,重者要受盡剝皮梳洗之刑,銀林眼神越發亮了,手腳恢復了點兒氣力,在椅子上坐得直了,一雙含怨帶怒的眼睛直刺向寧非:「你不想想自己算是個甚麼東西,就那點兒三腳貓的功夫,尚不能反抗我手下兩名粗使老嫗,他們為什麼就寵得你上了天去。要不是因為你以身事人,他們怎麼可能如此寵幸於你!也只有這群沒見過世面的山匪把你當個寶貝,否則以你的姿色怎可能活得如此舒暢。」  

  蘇希洵氣得都笑了,他回過頭去對寧非道:「真不知你以前是如何受得了的,」說到一半轉向銀林,「『死也應是徐家的鬼』?『以身事人』?」說到此處停了下來,不再發話,然而那一身森冷的氣勢,便是連反應慢人一拍的牛大壯都起了好大一陣寒戰,更何況是沒見過兇徒險惡的銀林公主。

    她猶自強自維持尊嚴,挺胸抬頭:「凶什麼凶,你一個大男人除了會以武力嚇唬我們,還會做什麼。」

  牛大壯這個實心漢子聽不得銀林口出惡言:「閉上你的狗嘴,不許對我家二當家放肆。」

    銀林公主愕然,想起黑旗寨二當家就是惡名昭彰的「蘇馬面」,當即愣神在椅上。蘇馬面不是長著一個馬臉嗎,蘇馬面不是面目可憎嗎?怎會生得如此……她心中越發驚懼,面色青白,連牛大壯說她是「狗嘴」都忘了反駁。  

  寧非鬱悶無比,低聲說了四個字。她雖然只是為了發洩心中煩悶,但在茅屋裡沒人說話,到底是落針可聞,連銀林公主都聽到了「跳樑小丑」四個字。她何曾被人如此侮辱過,一時間氣得嘴唇都發起顫,原本被嚇青的臉色憋得通紅。

  寧非站起身,對葉蘇二人道:「把簡蓮一個人晾在那裡不大好,我先回去了,你們愛做什麼就做什麼。」說罷再不看銀林公主一眼,在門口提了一盞氣死風燈,逕自走出去。

    說來也怪,以前在徐府時曾經深恨銀林的劣行,也曾生出了報復之心。可是離開了那方小井一般的狹小天地,漸漸的心胸也開闊了不少。在這雁過山上不知不覺間半年已經過去,過去的事情淡忘了不少。現如今,她真懶得再在那種人的身上浪費時間了。

  她走出十餘丈,忽然覺得有人跟在後面,回頭打燈一照,見是蘇希洵追了出來,他跟在她身後兩步處低著頭不說話。  

  寧非停下腳步,他也停下來,愕然地看著寧非,臉上十足不痛快的神情沒能及時收回去,給寧非逮了個正著。  「怎麼,誰給你找不痛快了?」寧非很少見他喜怒形於色的時候,覺得甚為有趣,提起風燈往他臉上照。

  蘇希洵扭頭偏向一旁,伸出手把風燈推過一邊:「誰,說我不痛快了。」

    寧非聳聳肩,繼續走她的路。果然沒走幾步就聽到他悶聲說:「你不覺得氣憤?」

    「啊?」寧非停步回頭,「你這問題真怪,我為什麼要覺得氣憤?」

  「你跟我說實話,是不是還記掛著那個徐燦。」

  寧非愣了,怎麼也沒有想到會扯到那邊天去。聽他繼續道:「若是我處於你的位置,以前被她欺負,今日易地而處,一定會想要以牙還牙。可是我看你好像無關痛癢似的,不會是還記掛著徐燦,所以給他這個面子吧。」  

  寧非張大了嘴說不出話來,這算不算是吃乾醋?可是有這麼吃的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2:15:51

    第47章【分流合擊之】  

  寧非左右四處地看了一圈,不知道究竟有沒有人在附近,只好提著風燈說:「附近高來高去的眾位好漢,寧非有話要與二當家說,你們能閃遠點兒就閃遠點兒,免得二當家回過味來殺人滅口。」

    她站在那裡等了片刻,只聽林間風聲颯颯,蘇希洵莫名其妙地瞪著她。她咧嘴一笑,將蘇希洵拉入一叢湘妃竹間,扯著他在地上坐下。

  山上無人清掃,地上鋪了厚厚的竹葉,這幾日又沒有雨,半是濕潤半是乾燥的。

    寧非把風燈吹熄了,林間星光淡淡,只能隱約看到蘇希洵的輪廓。看不到人就好辦了,不會覺得面皮薄說不出話,於是說道:「我問你一個問題。」

  蘇希洵可不知道寧非對於等下要說的話有多麼害臊,他安靜地聽著,低著頭撫弄地上的竹葉。

    「你是希望我把時間花在那女人和徐燦的身上,還是希望我把時間花在你的身上?」

    蘇希洵睜大了眼。

  他和寧非表白之後,弄不明白兩人算是怎麼回事,莫名其妙就過上類似老夫老妻的生活,寧非雖然在行動上表示出接受他,但是語言上一直曖昧不清,甚少甜言蜜語。

  蘇希洵和寧非都是沒談過正常戀愛的初哥初姐,思想又大異於常人,出現這種情況並不奇怪。可是現在寧非說的話似乎有點甜言蜜語的味道?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蘇希洵沒等理明白了話裡的意思,當即接口:「當然是多花時間在我身上。」說完停頓會兒還補充道,「越多越好!」  

  「你現在想不想回岳上京,好好給你那些異母兄長們些顏色瞧瞧?想不想回去迫你父親把那些姨娘們全部都休了?」

  蘇希洵的家世在整個山嶽國都是有名的,但正因為是望族,他的母親才會遭遇不幸。

    蘇希洵想了想,搖頭道:「我在這裡生活得好好的,巴不得不用見那些人的噁心嘴臉。」他說到此處若有所覺,隱約明白了寧非的意思。

  「你以前是不是也曾經想要狠狠報復他們一番?」

  蘇希洵想著,的確是這樣,但是隨著年歲漸長,山寨漸漸上了軌道,過去的事也漸漸地不再放在心上。人生短短數十載,幸福的時光何其短暫,他犯不著為那些人耗費時間耗費生命去對待。

    「我是這麼想的,做什麼事情總得有個計較,什麼事是值得耗費精力去做的,什麼事是不值得花費心思的,自己都要有個底。」寧非很自然地靠在蘇希洵身側,一隻手搭在他腿上,「我現在覺得徐燦夫婦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如果再被他們欺負上頭,那我自然會狠狠反擊。可是如果僅僅是為了過去的恩怨而拿他們來尋開心,根本不值得。看見他們一次就生氣一次,喝一甕子雞湯都補不過來,何必去自尋煩惱,把她隨便塞哪個角落去長木耳就好了。」  

  蘇希洵聽到此處,想到葉雲清衣服長木耳的典故,不由失笑。寧非的手軟軟地搭在他腿上,不上不下的,撩撥得他心裡難受,為了維持他翩翩君子的形象,只好轉移注意力地繼續找話題:「徐燦現在是找上咱山寨來了,算不算是『欺負上頭』?你捨得狠狠反擊嗎?」

  「我現在拿徐家箭法來幫你練匪,你說算不算狠狠反擊。徐燦要是知道,氣都被氣死了,說不定還會罵我是妖婦,懊悔當初沒有把我杖斃在徐府裡面……啊!以彼之技還施彼身,我都覺得自己已經夠損了,你居然還不知足?」她大為不滿,報復性地抓住他腿上的肉用力擰了一下,手感勁道,並且還不會反抗,妙趣橫生。

  蘇希洵僵直老半天,再也隱忍不住。反正夜黑風高無人見,他二話不說,往寧非腰下一托,將她放到自己腿上。

  若是尋常婦人遇此動靜,必然扭捏羞澀,欲拒還迎。可寧非乾脆舒舒服服地倚在他胸前,一隻手臂攬在他肩膀上,安靜地不動彈。

  蘇希洵因為徐家夫婦的出現變得疑神疑鬼,又道:「你怎麼不拒絕啊?」

    「你是希望我大力掙扎、誓死不從,還是喜歡像現在這樣?」

  「……現在這樣。」

  「那不就結了。」

  總算平靜下來沒事了,蘇希洵有一搭沒一搭地順著寧非的肩背摸下來,時不時在她鬢角上親一口。

  「這麼一說,你我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想法都那麼一致。」蘇希洵滿足地說。因為有家族中那檔子舊事,所以他很快就理解了寧非不想見到銀林的心情。然而理解歸理解,寧非對銀林放下了怨恨,他可沒有。找個日子和銀林詳談再說吧。

  寧非被他順毛摸得舒服,感慨地歎了口氣:「彆扭死了,我怎麼看上你這樣的人啊。」

    雖然寧非覺得把時間和精力用在銀林身上不如好好去訓練十山六洞的山賊們,然而麻煩既然已經接入了山門,就容不得她日子安生了。

  她大半夜裡睡得好好的,被一陣急促的腳步驚醒,來人直到葉雲清門前,急敲門口:「大當家,那個女俘咬舌自盡了。」

  寧非聽到驚得坐起,不過想了想,這好像和她沒有什麼干係,天塌下來自有葉蘇二人撐著,於是又躺回去呼呼大睡。

  蘇希洵穿好衣袍開門出去,往寧非那屋一看,見沒有絲毫動靜,扯住那漢子往竹樓下走去。

    銀林確是咬舌自盡,她不知道寧非對自己的心思,想到自己落入了仇人手中,還能有什麼好下場。越想越怕,待見牛大壯引了幾個壯丁進屋來,立刻就想岔了,駭怕驚懼之下效仿節婦用力一咬……可惜她金枝玉葉的,力氣能有多大,並且嬌養慣了,很是怕痛。牙齒才入得舌肉半分,疼得她眼淚橫流,牙齒再也合不下去。

  蘇希洵給她包紮了傷口,隨口說道:「你這幾天好生休息,等徐家軍打到山門前時,我自會將你懸在山門上,讓你夫妻相見。」

  銀林想到屆時是在全軍面前丟臉,死志又萌。

  蘇希洵臨走時上下打量了她一遍,想想寧非說的也對,和這種人慪什麼氣。她自己嚇自己都快變成瘋涎之症了。有這點功夫精力,不如好好想想怎麼把徐家軍屁滾尿流地打回老家。

    可他還有點不甘心。打趴敵人之後呢?

  蘇希洵陰險一笑,一石三鳥之計上心頭。不如就在兩軍之前,當著那徐燦的面讓寧非過門,一可以打擊徐家軍士氣,「順帶」的可以名正言順地讓寧非成為他的人,「再順帶」的可以讓寧非好好看看那男人的嘴臉,以後不至於再生出死灰復燃的情愫。  

  ***   ***  

  每名山長洞主手裡都拿到了簡易版的雁過山地形圖,但是各個山長洞主手裡 的圖都不一樣,因為上面圈出了不同隊伍需要負責的戰區。出於保密的需要,戰區佈置在彼此之間不能相互交流。

    山兵山匪們分為了三部,一部負責後勤,一部負責遠攻以擾敵耳目,還有一部才是真正的近戰戰力。

  對於遠攻一部,簡蓮和寧非採取了極端偷懶的做法,攻擊定點、目標物定點。於是這群匪兵們在投入實戰前,早就將射擊仰角和使力度記得滾瓜爛熟,混了個熟能生巧。甚至為了預防忘記,簡蓮乾脆在定點攻擊處掛上從廚房處借來的松木砧板,上面用綠漆寫明了注意事項。

    經過了十餘日的苦練,遠攻部自這一日起陸續投入了各山戰場的實戰。  

  徐燦進入雁過山密林之後,終於陷入了被動。

  先說銀林公主被俘之事,因為遠在廣安郡之中,且又是皇族血脈被劫,這等丟入之事怎可能宣諸於眾人之耳,戴熙寫了八百里加急密報,就等著宮中的回旨,此事尚未傳出城。何況徐燦如今在深山老林之中,交通大為不便,能保證糧草供給已是不俗的成績,根本無心去瞭解銀林在廣安城裡過得如何,是以尚未得知此事。

  他的目標原本直指山嶽設於此處的秘密大營,黑旗寨只是為他們聲東擊西之策提供了便利。然而他們哪裡知道,山寨後勤一部忙忙早已在每個山頭的老林深處都設立空營,蘇希洵這一策正是與曹操七十二疑塚有異曲同工之妙。

  而最為不利的就是,山路難行,所攜一千戰車被落在輕騎與精騎後面無法跟上,徐燦只好忍痛讓戰車隊在地勢平坦的河谷地帶等候。  

  進入老林第三日,勞德所掌探馬回報,在燕子嶺發現炊煙。  無論哪支部署,一日兩日可以不生火做飯,但三日四日之後,再多的熟糧也要耗光,想要長期不事炊煮,基本是沒有可能的事。所以若是在平原作戰,徐家軍也許還能借助炊煙而輕易發現敵人蹤跡。 

 然而現如今他們是在山中,還是在密林深處。

  有詩云:「人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又有詩云:「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此等山高水險之處,就算藏有萬人大軍,如果不到近處,根本無法發現炊煮的煙霧。尤其是有些山頭直插雲霄之中,常年雲環霧繞,便是千里眼也不能看到雲霧之上的山頭是什麼情形。

    探馬的回報讓帥帳中人大喜,本以為要繞得十天半個月,沒想到這麼快就遇上了。

    徐燦沉著吩咐參將勞德,從前鋒營中抽調幾個有豐富行軍下營經驗的校尉,隨探馬一同到炊煙升起附近秘密觀察對方動靜。  

  隔日,探馬再度回報,果有軍營毗鄰山溪而設,皆因老林遮蓋,此前才難以發現對方行蹤。

    徐燦在軍中遇事都是謹小慎微,依然讓那幾個校尉好生觀察。過了兩日終於得了准信,說是那軍營中人軍容整齊,每日晨起分批在營內操演,之後環山越野,的確是山嶽官軍的做派。

    在這一點上,幾個有經驗的校尉的判斷絲毫無誤,可惜他們哪裡知道,黑旗寨的匪賊與其說是與山嶽官軍沆瀣一氣,不如說是同處一脈。蘇希洵既然打定主意要故佈疑陣,葉雲清自然派出了最沒有山匪氣質的後勤一部冒充為「秘密大營」的官軍。一番做作之下,不容得徐燦不入彀。

    他當即升帳議事,勞德為了搶頭功,大力攬下馬前卒的差使,願率五千輕騎夜襲敵營。

    那日恰是一彎新月掛天邊,老林昏暗,勞德率前鋒軍包圍掩殺上去,然而進入敵營才發現,居然是一座空營。

  勞德這才驚覺中計。他甚至不敢相信自己部下探馬連日打聽查看,怎麼突然之間就變成空營了呢? 

 想要撤退已是來不及,夜空中飛矢如蝗,劈頭蓋臉地鋪蓋下來,頓時慘呼驚叫不絕於耳。半彎新月的光亮有限,每百支箭矢中才有五六支閃現微弱的反光,兵卒們剛開始根本不知道中了什麼埋伏,到第一輪快結束時才有一伍長大喊:「建瓴箭陣,尋掩體!是建瓴箭陣……」才吼道一半,淒厲地慘呼一聲,亦是做了箭下亡魂。 

 勞德大驚,淮安軍將箭矢軌跡自高而下的箭陣統稱為建瓴箭陣,這代表著敵人佔領了制高點,箭矢覆蓋面大,力度強,比平射難以應付三四倍上。

  他大聲呼喝「舉盾,退出空營」,然而建瓴箭陣的優勢巨大,山寨匪兵們使用的又是沉重的銅質三角簇頭,淮安輕騎的籐盾根本無法抵禦,篤篤之聲依舊不絕於耳,不知多少籐盾被撕裂,多少士兵在箭陣中被三角簇頭紮穿了面孔腦門,做了不明不白的戰死鬼。  

  ***   ***  

  首戰告捷之後喜訊頻傳,寧非與簡蓮的方法十分奏效,將敵人引入目標地點,由已經埋伏於高處的遠攻一部射殺。這個方法看似愚蠢,畢竟箭手功力薄弱,無法應對戰場上千變萬化的形勢,但是有蘇希洵屢次臨機應變地引敵入彀襄助,於是屢屢成功。

  大勝後二日,徐家軍又發現一軍營,有了前一次中計的經驗,徐燦等人此番更為謹慎,然而不由得他不信,新發現的軍營裡士卒皆飲酒作樂,似乎在慶賀大勝,且還有在整理箭矢角弓的兵丁。只見那成堆的箭矢尾羽多染血跡,可見是從屍體身上拔下來不久,這立即就坐實了他們的身份——他們就是以建瓴箭陣逆襲徐家軍的神秘軍隊。

  逃得一命的勞德怒不可言,又請五千兵夜襲。他們這次遮遮掩掩、小心翼翼地接近之後,確實看見並非空營。可是正待一舉殺入,再度挨了一頓如雨亂箭。

  勞德手舉鋼盾,簡直怒不可遏。他又中計了!這番箭陣比前一次要密集得多,一部分依然是從高處落下的箭矢,另一部分則來自於軍營之中。

  那些埋伏於軍營裡的匪兵們躲在鋼盾下對外一通亂射,己方的箭矢遇鋼盾彈開,可是敵方基本都是裝備籐盾,無法抵禦建瓴箭陣的速度與力量。軍營裡的平射箭矢雖然略遜一籌,但仗著距離接近,依然創傷許多猝不及防的敵兵。  

  隨著一次次的作戰,遠攻部的匪兵們不斷積累經驗,又有源源不絕並且可以循環利用的箭矢為後盾,漸漸掌握了仰角控制訣竅,到了後來,根本不用等徐家軍進入預定地點就可以準確定位瞄準。這正是以戰養戰的最佳詮釋,只不過別人以戰養戰圖的是物資裝備,他們以戰養戰圖的是經驗手感。

    ***   ***  

  對於前兩次敗北,因只是局部戰,傷亡不過兩千人,尚不能對徐家軍造成致命的打擊。即便是這樣,軍心士氣依舊不可逆轉地被挫折了。

  尤其是勞德,他戎馬一生還是第一次面對這樣的情況,他連對手的面都沒見到,就連續兩次被射得屁滾尿流。這還讓不讓人活了,他可是去夜襲的人,不是被夜襲的人!  

  徐燦痛定思痛,既然夜襲反遭伏,那不夜襲了還不成?

  不數日,徐家軍終於探得山嶽一個運糧要道。徐燦大喜,與諸將商議後定下良策:其一,捨輕騎不用,改用重騎,因重騎兵鎧甲堅厚,箭矢難以貫穿;其二,改夜間奔襲為白日設伏,便於發現敵方的反包圍。

  徐燦等諸將討論之後,皆覺此策穩妥,正是破解敵方反夜襲戰術的良策。

    第三次交鋒,徐燦尤為重視,出三千重騎兵,意圖控制糧草要道,扼死秘密大營的咽喉。

    勞德在上次夜襲中被射傷大腿,不得不在營前咬牙憤憤地目送重騎的離去。

    徐燦終於再也無法平心靜氣,這次,這次該有所斬獲了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2:16:13

    第48章【日月可為證】  

  可惜徐家軍善用正攻法,遇上陰人成性的蘇希洵,老實人必定要吃大虧。

    蘇希洵等他那重騎隊等得眼睛都快綠了,就連那所謂糧草要道都是葉蘇二人合計之後安排下的。沒等徐燦人馬到位,道路上鐵藜蒺、鹿角木、陷馬坑等物早就層層疊疊。

  話說蘇希洵還帶著寧非去參觀了前期佈置。寧非個人沒有打過真正的仗,對於冷兵器時代的戰爭大部分都是從小說裡面認識的,以前看八毛錢一本的連環畫冊的時候,早就對鐵藜蒺、鹿角木之類的古代布陷物充滿了好奇,如今一看,心中連呼陰險。

  這鐵藜蒺就和佈置在路面上的透骨釘似的,通體鐵黑,不仔細看分辨不出,何況還是遍佈落葉雜草的山野叢林之間。

  就算鹿角木只是埋了一半在路面下,一部分叉出了地面,可是在戰場上兵貴神速,馬匹奔馳起來,就算一等一的好騎手又能顧得上多少拌馬腿的鹿角木。  

  等待徐家軍來到之時,馬匹寸步難行,沒過半日就有不下百匹戰馬摔折了腿。

    不怪徐燦等人無能,實在是淮安國內平原為多,這些馳騁縱橫幾乎淮安無敵的騎手一旦入了叢林山地,就好像是進了迷宮。地利地利,什麼叫做地利之便,為什麼孫子兵法孫武兵法要把地利排到了第二位,為什麼連NBA英超意甲連打個比賽都要分個主場客場,地利的優勢就表現在這裡了。

    重騎耐心漸失,兼且馬匹摔倒必會驚動敵方,再又山地難行,乾脆將戰馬集在一處由小隊看管,餘者徒步行上。

  重騎兵所配皆是鋼盔鐵甲,普通箭矢奈何不得,所以也不怕敵人以箭陣偷襲。

    他們這些日子騎馬騎得厭惡之至,恨不能下馬來活動活動雙腿。正像現代坐辦公室做得椎間盤突出的中年人們,寧願能夠站起來走個幾圈再說。於是他們忽略了一件事,身負近百斤的鋼盔鐵甲,移動速度怎可能快得起來。

  所謂的運糧要道在山的那一邊,重騎兵們沒有想到,蘇希洵在那邊已經命人堆起了十數個丈許高的荊棘堆。山中雲霧環繞,濕氣很重,植物難以燃燒,但若是澆上燈油,以劇火催之,雖然依舊難以引起大火,但必會造成濃重的毒煙。

  等那群重騎兵們越過一座山包正向下行走,忽然迎面撲來一股濃密黑煙,苦臭無比。

    待要轉身脫離濃煙時,身上的鎧甲成了沉重的負擔,而風助煙勢,轉瞬之間包圍他們的黑煙越來越濃密,如果不盡快離開煙區,就會生生被憋死。

  他們顧不得鎧甲貴重,一路丟盔棄甲,狂奔回山的那一端。可惜等待著他們的,又是一輪蝗蟲鋪面般的雜亂箭矢。

  一個什長仰天苦笑,他曾是輕騎中屢立功勳的精英戰力,因積功晉陞至重騎衛,又升為什長。難道就要絕命於此嗎?可是他真的不甘心啊,他一生之中堂堂正正地作戰,還是第一次面對如此令人憤懣卻無可奈何的景況——連對方的面都沒見到一個,這就被迫得丟盔棄甲,連對方的面都沒見到一個,這就要被射死在窮山惡水之地!  

  ***   ***  

  銀林公主不敢再咬舌自盡,然而卻鬧起了絕食,連續兩日只喝了一些米汁粥水,剩下的饅頭燻肉都紋風不動地端了出來。

  蘇希洵聞知之後,只是略挑了挑眉,吩咐廚房的人:「別再浪費米糧,每日只給她小半碗冷水……」想了一下,補充道,「乾淨井水就好,別給山溪裡的水。」  

  銀林食不下嚥,第一日是因為舌根劇痛,後來乾脆起了絕食自盡的心思,想到絕食至少不會那麼疼痛吧。剛開始肚子咕嚕咕嚕直響,的確十分難受,但是一想起進食時那種幾乎能讓她腦袋空白心臟劇跳的疼,她就堅定了信念。

  如今既然落入了山賊之手,死亡比被他們五花八門的折磨要好得多吧。她想起在宮中被母妃杖斃或是用其他法子整死的宮女,就害怕得緊。以前看著覺得不怎麼樣,那是以前不知道什麼是疼痛難禁的感覺。自從她上次首嘗咬舌之後方知,原來那麼丁點大的傷口也能讓人生不如死,那麼杖斃會是什麼感覺,被金針扎刺直至疼死又會是怎樣的折磨。

  漫長的時間裡,銀林躺倒在乾草堆裡無事可做,各種妄想開始滋生,甚至終於看到了面目猙獰血肉模糊的小宮女陰陰笑著地向她伸出了手,那一雙手指尖上被插入了薄薄的篾片……

    「啊……」她微弱地叫了一聲,睜開眼睛。

  下午的陽光透過窗縫投射到泥灰牆面上,她呆愣愣地看著,慢慢的,覺得痛快之極,像是要窒息了一般。時至今日,她才知道以前被杖斃在她手下的那些小女孩兒會是多麼的怨憎她。

    銀林從來不是個軟心腸的人,否則也不會以智取以勢壓,無聲無息地把江凝菲從得寵的寶座上推下來。然而現在她是真的怕了,遠離了她熟悉的環境之後,她這個公主其實什麼也不是,她不認識這裡的人,不知道這裡的規則,甚至不知道被折磨會是如此痛苦 ,飢餓會如此讓人無力。

    小時候那麼多嬤嬤宮女追著她吃飯餵食,那時候是多麼幸福啊。  

  她略轉了一下頭,今日還是沒有送飯食過來。頭兩日生了絕食之心,她的確做得很好,粒米未進。之後又是兩日過去,廚房似乎沒了心思給她送飯,日日只有半碗清水。

  就算半碗清水也是遠遠不足夠的,不知不覺之間,銀林公主嘴角起了龜裂的干皮。喉嚨裡薄弱的黏膜因為乾燥而粘連在一起,呼吸時的震動都讓她痛癢難禁。她流著淚,口渴,好想喝水。

    忽然之間門開了,銀林抬眼看去,一個年輕人端著一個木碗走了進來,放在地上後沒有說話,起身就要轉身出去。

  銀林奮起微弱的力量,伸出手抓住了那個年輕人纏著綁腿的小腿,流著淚道:「再給我,再給我一點水吧。」  碗裡還是只有小半碗,根本不夠喝。

  ……  

  阿剛一臉鬱悶地朝竹樓走來,半路上遇上從外面回來的寧非,這些天弓箭手們進入了真正的實戰演練,逐漸從依靠寧非和簡蓮制定的數據裡脫離出來,經驗越來越豐富,手感越來越好,寧非和簡蓮依然少不得每天要出去一次,到練場裡協助他們做戰後總結,將有用的經驗提煉出來廣為傳播。

    寧非看到阿剛這表情就覺得好笑,阿剛有什麼事情大都掛在臉上,熟悉他的人不用問猜都猜得出來。
  「阿剛!」

  「寧姐,」阿剛從鬱悶裡回過神,看到是她,連忙跑過來,幫她牽住馬頭。

    寧非躍下馬來:「什麼事這麼不開心?」  

  「那位公主真麻煩,先是要鬧絕食,現在又要喝水。可是二當家吩咐每天只給她半碗水的。」

    「啊?她鬧絕食?」寧非大驚。

  銀林公主上山之後,蘇希洵因知道她們之間的糾葛,不想讓寧非煩心,但凡不是天大的事情都沒讓別人報給她。至於絕食,難道絕食會是天大的事情嗎?

  阿剛點頭:「不過大當家和二當家都說沒關係,尤其葉大還信誓旦旦地說她絕不了幾天的,葉大說二當家有辦法制得住她,再說就算她絕成功了,不用她照樣能打勝仗。」

  「她幾天沒吃飯了?」

  「四日了。」

  「今天多給她喝幾碗。」寧非眼睛轉了轉,「現在先別給她,再磨她兩個時辰耐性,晚上給她提一桶剛打上來的井水。記住,是剛打上來的井水。」  

  蘇希洵晚上回到竹樓後,還沒見寧非,阿剛就先跑來告寧非的狀了,末了還說:「二當家,你說氣不氣人啊,白蘆明明告訴我的,寧姐以前被那個公主欺負得緊,我爹也是看到公主郡主什麼的就渾身不得勁,說那些女人整人整得呱呱叫。可是寧姐怎麼會對她那麼手軟,她要喝水就給水,還給一桶。我們寨子裡不是講究快意恩仇嗎,不是講究以牙還牙以血還血嗎,怎麼能這樣。再說絕食還是她自己願意的呢。」

  蘇希洵愣了一下:「她知道她絕食了啊……」

  「現在知道了。」

  「然後讓你提了一桶水?」

  「是啊,奇怪的是,和二當家的吩咐一樣,也是只給井水呢,而且是夜裡剛打上來的。」

    蘇希洵噗嗤笑了:「一桶剛打上來的井水啊,真狠。」

  阿剛傻了:「很狠嗎?」

  蘇希洵笑得眼睛裡亮晶晶的,怎麼看怎麼狡猾奸詐:「是啊,非常狠。我得看看去。」

      「看什麼?」

  「當然是去看那位公主啊,兵不血刃就讓她絕食不下去,我們倆倒想到一塊來了。」蘇希洵道,「你不是說咱們快意恩仇嗎,嗯,得把小非帶上。」  

  如果不是銀林公主鬧絕食這麼一事,寧非巴不得離這衰人要多遠有多遠,道不同不相為謀,管她這位金枝玉葉長得多麼嬌嫩可人,寧非看在眼裡就只有兩個字可以概括——腦殘。

    雁過山的井水說到底也還是雨水滲入地下形成的,從岩層下打出來,澄清得不見一粒灰土,飲入口中甘甜怡人。寧非前世時,水質大多被污染,喝什麼都要燒過一遍,可是自從轉世於此,尤其進了雁過山後,也就入鄉隨俗,常常直接拿水瓢瓢了就喝。

  她預估著今晚必定有事,於是等阿剛晚上提水給銀林後,就回窩裡和衣睡下。沒過多久,忽聽到蘇希洵在門外問:「小非,睡下了麼?」

  她精神一個激靈,立刻坐起來:「有事嗎?」

  「你不會現在就睡了吧,不是讓阿剛打了水過去嗎,你就不怕今晚出事?」

    寧非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裳,過去拉開門,看到蘇希洵和阿剛都站在外面。蘇希洵笑得賊兮兮的:「怎麼,做了壞事就想安枕高臥啊。」

  寧非嘴角抽了一下:「你來到底是做什麼的?」

  蘇希洵肅容道:「今夜月色正好,誠邀姑娘賞臉,與小生屋頂賞月,一述衷腸……」

    話才說到一半,阿剛倒退了半步,如看怪物一般地看著蘇希洵。

  寧非也抽搐道:「您老今晚要一展春情請自便去,我想我果然是睡昏眼了,看到的一定是幻覺……對,就是幻覺……」  

  話說銀林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著,傍晚時就把應得的小半碗喝空了,到了晚上依舊是口渴難當。突然間得了一大桶清澈甘甜的水,她喜不自勝,估摸著就算痛飲一番照樣能夠剩下大半桶水來,於是用空碗一碗一碗地舀。

  夜裡剛打起來的井水冰涼透骨,她腹中空空,但是抵不過喉嚨裡、胃裡、肺裡那火燒火燎的燥熱,照著水碗大口牛飲,直喝了三碗才覺得呼吸恢復了順暢。

  堂堂一國公主何曾如此狼狽過,在此之前,她根本不知道水會是這麼重要的東西。想起以前生活,她緊緊抱著那口破碗,不自禁地留下眼淚。

  她真想念她的夫君,有他的愛護,沒人給她吃過這樣的苦頭。現在他在哪裡呢?她真的很想再看到他啊。  

  蘇希洵拉著寧非來到屋外時,銀林恰是蜷縮在牆角,嗚咽成了一團。

  蘇希洵仰頭望望天色,聳了一下肩,忽的拉著寧非飛身上了屋頂,在屋脊上鋪了一塊獸皮,拉著寧非坐下。

  他雖然輕功了得,奈何帶著個寧非這個白丁,弄出了些許聲響。可惜銀林公主在屋裡哭得傷心,根本沒有發現屋頂上來了不速之客。  

  蘇希洵對寧非得意地咧嘴笑了。寧非被他拉著靠在身邊,近距離看到這麼淫 蕩的表情,渾身雞皮疙瘩都豎起來了。

  越是相處,寧非越是看到了各種各樣的蘇希洵。彷彿他白日間展現在眾人眼前的只是一種固定了模式的面貌,而他本人實際上複雜得多。就比如現在,眼前這個越靠越近越靠越近,笑得白慘慘的牙齒都露出來了的男人,真的是那個陰險刻毒的蘇馬面嗎?真的是那個讓山寨上下信任有加的二當家嗎?

  她覺得自己看到的是一個標準版的色中狂魔,根本不是白日裡的正人君子啊。

    蘇希洵壓住她的腦袋,小聲道:「別出聲,下面的人會聽到。」

  寧非也壓低聲音:「知道會被聽到就放開。」

  她正說話,腦袋後忽然被壓了過去,男人的氣息撲面而來,還來不及發一聲喊,唇上就被含著了,想要用喉嚨擠壓出反抗聲音的時候,就被一條萬惡的舌頭堵了進來。  

  小人!半夜裡把她拉到銀林頭頂上,難道就是為了做這等齷齪事嗎!寧非氣不打一處來,不等她多想,就被蘇希洵緊緊地壓在手臂裡,親得幾乎窒息。

  手臂身軀乃至雙腿都被有效地壓制住了,蘇希洵在近身擒拿方面造就非凡,把寧非堵得動彈不得,只剩下於事無補的微弱掙扎,而且漸漸地沒了力氣。  

  半晌之後,蘇希洵心滿意足地放開了人,寧非喘得不行。能把那麼強悍一個女人親成這樣,他感到與有榮焉。

  他這是策略性的追求。前一段時間明明憋得快把他好好一個男人都要廢掉了,但是為了鞏固寧非對他的好感,明確兩人的關係,他步步為營地經營著。直到最近幾日,終於能夠確定了兩人的關係漸趨穩固,他決定來個總爆發。  

  寧非眼睛裡水霧氾濫,剛才那種不能發聲無法掙扎的狀態,消耗了許多體力。有點兒難受,但是更多的卻是一種難以形容的心情。

  隱隱約約地覺得,或許會在今夜……

  蘇希洵把她放倒在自己腿上,手臂枕著她腦後,低頭在她耳邊問:「不然咱們就在屋頂上辦了吧。」說完之後,立刻拉遠了距離,有些無賴地對她眨眼。

  「……你,我現在才發現你這麼無賴。」

  蘇希洵又在她唇角親了一口:「在這裡多好,天地為證,汲取日月精華。……怎樣,從了本大王如何?」

  寧非眼睛裡所見,大片烏黑得不見底的夜空,寥落的星辰,淡色的弦月。被蘇希洵遮去了一大塊,低著頭認真地看她。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2:16:43

   第49章【月黑求婚夜】  

  經歷這段時日的考驗,蘇希洵都快要憋出內傷來了,他這才知道,原來除了單打獨鬥、群毆群鬥、走火入魔之外,內傷還能這樣來的。

  死硬地把寧非落在懷裡,不等她置可置否,蘇希洵又把她拉起來,隱忍不住地繼續親上去。寧非被他折騰得呼吸都快斷了,好不容易才從他的魔嘴裡活著掙扎出來,再一看,方才看似稍微還能冷靜自持的蘇希洵,呼吸也急促起來,胸膛劇烈地上下起伏,一雙手臂牢牢地把她禁錮著,不讓她有逃脫的餘地。

  寧非不由得有點害怕,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此刻雲彌月晦星稀,正是殺人滅口惡人辦事的大好良機,她用手抵在蘇希洵胸膛上,定了定神,又發覺手心下似乎能感覺到那種沉重有力的心跳,她臉上身上都在發燙。

  蘇希洵不斷若無其事地給自己造勢,寧非看在眼裡明白在心中。山寨裡面沒那麼多講究,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親迎的婚姻六禮基本是不用考慮的,若是男女私定了終身,那便是私定了,只要寨子裡的山長洞主關長們沒有反對的,並且大二兩當家同意,那便可成其好事。

    她和蘇希洵之間的事情,那些個山長洞主們誰敢出頭否定,葉雲清敢不同意嗎?蘇希洵自己千肯萬肯的,除非把他打傻了,否則自己怎可能投反對票。於是在尚未徵詢他人意見的情況下,這個私定的事情,早就塵埃落定有了答案。  

  可是難道就這麼辦了?寧非乾嚥了一下,她記憶沒問題,屋子下還坐著個銀林公主呢。她再神經大條都記得自己的身份是給銀林做小的,現在改弦易轍,還在人家頭頂上做事,忒也彆扭透頂了。

    想到此處,她用力掐住蘇希洵脖子把他往外推,小聲道:「說你是『騷爺』,還真是個『騷爺』,堂堂雁過山拔毛寨二當家,你能不能別那麼猴急。」

  蘇希洵抓著她的手親了一口:「本騷爺只有在你面前才猴急,別人求我猴急我都急不起來的。不信你問葉大王去。」  

  寧非還想說什麼,屋子底下突然傳出銀林呼痛喊救命的聲音,她停下了動作:「怎樣,還要繼續嗎?」

  其實之前銀林早就開始低聲呻吟,蘇希洵聽在耳中知道她無暇顧及頭頂上的雜音,才肆無忌憚地對寧非行非禮之實,以解飢渴難耐之窘態。

  直到此刻,銀林聲音越來越大,連寧非都聽見了,借了這個借口想要暫時擺脫出去。他不由得十分可惜地歎氣:「哎,那麼咱們等會兒回屋裡去行夫妻之實如何。你不知道,自從你那個老冤家徐大頭進山之後,我心裡就憋得慌,不把事情辦了,始終覺得對上他不自在。」

  「你對上他有什麼不自在的?」

  蘇希洵淒苦地道:「我家愛妻對他念念不忘,不肯與我成就好事,怎能讓我面對徐大頭不矮上一個頭啊!」

  寧非坐在屋頂上,無力地晃了一下,扶住了額頭,蘇希洵裝小扮乖的樣子太讓人無力了。怪大家都叫他蘇二,還真是一個二。八成是荷爾蒙累積太多,突然一下釋放就放昏了自己那聰明睿智的冷靜頭腦。【感謝讀者「新新新 年~」妙句,用在蘇二身上真好。】

  等他們兩人談妥之後再下來,銀林公主抱著肚子蜷縮在乾草堆中,已是涕淚交流。

    銀林長這麼大沒被挨過餓,她有時候一日四餐不按時間,還是因為喉嚨眼堵了胃口沒了才退掉膳食。太醫說她脾胃不暢,那是因為吃得太富貴了,而不是因為沒東西入胃把脾胃給傷了。

    所以她根本不知道什麼是胃痛,更不知道連續餓了幾日之後,突然飲下大量的冷水會引起胃痛。

    蘇希洵和寧非都是一樣的心思,富貴人家都是富貴病,就算有少爺少奶奶們因心事不順而鬧絕食,那也都是小打小鬧,只要他們一鬆口,立刻就有山珍海味流水席般地送上來。這種感覺,與窮人們走投無路的挨餓完全不一樣,就算再怎麼想要吃東西,能夠找到的只有草根樹皮觀音土,吃得肚大如石頭,暫時解了飢餓,卻躲不過因腸胃梗塞而死的命運。  

  酷夏行將結束,恰是秋老虎盛行之日,那桶水剛打上來,桶外就結了一層白白的小水珠子。

    銀林喝得不少,此刻肚子裡面翻騰起來,嘰嘰咕咕的全是水響,攪得她幾乎想要以頭觸地死了算了。奈何胃裡又冷又痛,手足無力,唯能無措地縮在乾草堆的一隅裡顫抖。

  痛了不知道多久,覺得有冒著熱氣的東西湊在嘴邊,銀林流著淚張嘴慢慢地吞嚥,眼前好不容易能夠看清楚東西,才發現屋子裡點了一盞油燈,寧非端了一小碗粥給她餵著。

    銀林對這個女人的心情複雜之極,既是痛恨又是可憐,但是現在還有鄙夷和害怕,一時間驚怒泛上心頭,把頭往外一撇,拒絕了寧非的餵食。

  寧非瞭然地樂了:「好個有骨氣的公主,但是你除了對我擺一擺臉色,就什麼也不會了吧?你甚至連挨餓是什麼滋味都不知道。」

  銀林只不過一時慪氣,頭才轉出去不多久,肚子裡刀割似的劇痛又起來了。她忍耐不過,雖然有三分羞憤,卻抵不過七分的疼痛難禁,終於流著屈辱的眼淚,一口口地嚥下碗裡的米汁。

    一碗下肚,胃裡面暖了起來,余痛未消,飢餓感以鋪天蓋地之勢反彈回來,銀林以手掩面痛哭不止。至此她終於知道,自己是沒有勇氣自殺的,無論怎樣自盡都超出了她能夠承受的範圍。

    「燦,徐燦,快來救我啊……」她小聲地嗚咽。

    蘇希洵看不過眼,把寧非拖了出來。他恨恨地將她拉在懷裡:「這下她氣焰已失,當是再也興不起自盡的念頭了。」對於銀林公主而言,讓她認清自己離開了權利之後是多麼弱小可欺,也是一種處罰吧。

  「不過你就這麼算了?我還想讓她多疼些日子呢。」他一邊淡淡地說,一邊把手放在了寧非小腹上。

  寧非一個激靈,這才想起自己似乎是無法生育的。 

  蘇希洵感覺到她的震顫,更緊地抱住了她:「怎樣,有沒有改變念頭,趁著她還在寨子裡,可以好好整治整治。」

  寧非把手覆蓋在蘇希洵的手上:「你不介意?」

  「我才想問你是否介意?」

  「介意……但是有什麼用。」寧非長出了一口氣,那是在徐府中無法紓解的壓抑,「和銀林談什麼報復,那不是太無聊了嗎。如果我再早些清醒,或許不會到這種地步。然而最為可恨的,卻是想要兩邊討好的那個男人。」

  她停頓了一會兒,又道:「蘇希洵,你如果哪天變了心,想找別的女人,我會把你……」

    「把我怎樣?」

  「先奸後閹。」

  蘇希洵咋舌道:「你,你,你,真可怕。」

  「現在你還可以反悔。」

  「反悔什麼,除非天下還有第二個寧非。」

  寧非不說話。

  蘇希洵趕緊補充:「就算還有第二個,我還是覺得你比較好。」

  「即使不能生養?」

  「我們可以領養幾個孩子,如果你覺得不足夠,再養一些貓狗,還不夠的話,我看看葉雲清、丁白習黑他們幾個誰先有孩子,搶也要搶過來。……當然了,我個人覺得還是什麼都不養比較好,我可不喜歡你被那些七七八八的東西消耗了太多精力。」蘇希洵說著壞笑起來,掂起她下巴道,「為夫還未好好享用你呢,怎能讓其他物事橫刀奪愛?」

  他想了想,收斂起那些不像話的表情,正色道:「我要說件正經事。」

  「……你說。」

  「你看,方才在屋頂上不讓我辦事,也要有點補償的嘛。結果你不但不甜言蜜語好生打發我,反而提起那個掃我興致的男人,這算什麼,有本翩翩美男子在你面前,你居然還想著前夫。為夫非常不高興,非常不開心,你一定要好生補償於我。……嗯,七月十四如何,咱山寨定下的黃道吉日啊,咱們那天成親如何?」

  「七月十四好像是鬼節吧,黃道吉日?黃道吉日你個頭。」

  「為夫我既然是馬面,又有葉牛頭主婚,還有丁白無常、習黑無常證婚,自然要選咱們山寨的黃道吉日。」

  寧非嘴角抽搐,看來拔毛寨這群無聊匪徒還真是角色扮演扮上了癮。

  「怎樣,你就從了我吧。」蘇希洵又涎著臉賴到她身上。

  「蘇希洵……我真,我以前真沒想到你居然是這樣個人。」

  「我怎樣?」

  「真,真夠無賴的。」  

  ***   ***  

  七月十四,萬鬼橫行,忌嫁娶,忌出行。

  然而不論是拔毛寨還是徐家軍,在這個諸事不吉的日子裡,卻一方行那嫁娶之事,一方行那出行之宜。

  徐燦是不得不來,他數日前接到箭書,言稱銀林公主在雁過山拔毛寨中被好漢們俘為人質,並且附上了銀林公主的隨身飾物。他本待不信,後方輜重隊卻從廣安郡中送來了信報,確證了銀林公主被俘之事。  

  自夜半起,拔毛寨十山六洞諸路人馬在山道上燃起長明燈,擺壇設祭,鑼鼓喧天。一時間雁過山主峰側峰燈火通明,火光細細碎碎蜿蜒上山,在黑夜裡如同閃著零星螢光的月下溪流。

    半山練場有一處巖洞,洞中有水,長風不止,終年冬暖夏涼。此刻洞內燈火通明,寧非被一干漢子牢牢堵在洞裡不准出來,說是要恭候二當家前來搶親。

  山洞裡唧唧咋咋的,都是女人們的聲音,那群好漢站在山洞外一個個心癢難撓,真想偷偷進去瞧熱鬧。

  原來許敏帶上山的女子大多已經習慣了山上的生活,還有因與好漢們互相看對了眼而生出長住之心的。山上嫁娶之事還是她們第一次見,於是許多半大不小的姑娘們都好奇地湊到山洞裡,想看看所謂的「搶親」是怎麼回事。

  寧非啐了一口:「搶你個頭,做做樣子罷了,我無父無母在這裡,那個蘇馬面能把我從誰的手裡面搶去。」

  許敏笑道:「先別說了,來換上嫁裳。」她說著把手裡大紅色的繡袍抖開,寧非一看見就苦起了臉,指著許敏背後的檀木櫃:「那個鳳冠,我能不能不戴?我懷疑一天戴下來,脖子也會扭了。」

    「這可是當朝馬皇后特命宮內造辦所仿其朝禮服製作,精美無比,本是給葉雲清那個髒鬼娶媳婦時候用的,現在葉牛頭獻了出來,你怎麼也得領人家一點心意。」  

  許敏話一出口,山洞裡的女人們頓時安靜下來,她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馬皇后?馬皇后為什麼要給葉牛頭大王準備婚服?他們是什麼關係啊,一個是端坐高堂大殿的尊貴皇后,一個是全山寨聞名的邋遢大王……

  這些女人大多是來自山嶽國的罪臣親族,被打入教司坊差點被充為官妓,後來讓許敏半買半虜地帶上山。本來真的以為進了賊窩,誰知道山上的男人們打打殺殺的時候一臉彪悍之氣,確實顯得匪性十足,可面對她們時卻顯得憨厚尷尬,比起她們在教司坊遇到的衣冠禽獸們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去。現在聽得似乎這些山賊們也大有來頭,心裡面既是惴惴不安,又是隱懷興奮。

  寧非之前就猜到山寨或許大有來頭,現在聽許敏這麼說,再無疑惑:「許敏,這事說出來沒關係嗎?難道不是寨子裡的秘密,你就不怕被我們洩露出去了?」

  許敏呵呵道:「葉蘇兩位當家說了,山寨已成氣候,就算淮安國想要拿我們怎麼樣,也拿我們不能怎麼樣了。既然有恃無恐,自然可以把事實真相『洩露』給他們聽聽。葉大王還說了,真想看看他們那笨皇帝氣昏了頭的傻模樣。」

  寨子與徐家軍的膠著狀況在逐日瓦解,連日裡屢戰屢勝,偶有不敵當即且戰且退,把一支三萬餘人的大軍硬是折損成了兩萬餘,戰報飛鴿傳至岳上京,已得了皇帝陛下的親書特旨,拔毛寨正式歸入山嶽鐵甲軍的編制,使用黑底金絲朱雀旗。

  至此一來,他們苦心孤詣在兩國交界處設下鐵血防線 的目的已經達到,此前是匪,此後是軍,曾經一度被淮安壓制得無反彈之力的山嶽,終能擁有一支邊防鐵軍。這就像一顆種子,此後會以點帶面地帶起更多的陣營,徹底阻止淮安西進的野心。  

  許敏道:「葉大王說了,這套禮服就算壓寨之寶,你們願意留在山上的,總有一天也有穿上出嫁的機會。」她把檀木櫃子打開,數十雙眼睛裡三層外三層地盯進去,山洞裡點了不知道多少桐油火把,頓時把櫃子裡那珍珠美石點綴起來的鳳冠照得瑩光閃閃,晃花了女孩兒們的眼睛。

    寧非先是被許敏的一番解釋晃花了腦子,現在又被鳳冠晃花了眼睛,它的份量比預估的有過之而無不及,看那上面用的金絲銀線,看那山東大藍寶,看那合浦南珠和洞庭水珠……這得一二十斤重吧。

  小姑娘們何曾見過這麼珍貴的寶物,只覺得如果有朝一日能夠戴在頭上出嫁,那是一生都難以磨滅的記憶,這得多貴重啊,閤家人一輩子都掙不來這麼多錢吧,就算掙的來銀兩,山東大藍寶也是唯有皇親貴胄才能購入使用的奢侈物,更買不到鳳冠頂上那枚牛眼大小的油金色南珠。

    寧非小心翼翼地往後退:「這傢伙多貴重多稀罕啊,我能不能別戴了。」

    一群小姑娘眼巴巴地瞪著鳳冠,巴不得馬上就有人願意娶了自己,可以試穿試戴,聽她這麼說,都以看傻子的目光直刺了過來。寧非可不管,山東大藍寶,能當飯吃嗎?合浦南珠,那玩意倒是能藥用,但是有一段時間跌價跌得厲害,一公斤才五六千元,合著她代理一個案件就能拿好幾公斤。

    為了這點東西要冒上罹患頸椎錯位的風險,還是……算了吧!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2:17:09

第50章【風高定情天】  

  許敏正和寧非為了著裝問題拉扯著,外面隱約傳入喧嘩吵鬧的聲音。不多會兒,一個頭戴鵝毛飾物的小嘍囉興高采烈地闖了進來,大聲道:「報——攻山了,他們攻山了!」

  寧非大喜道:「太好了!」立時丟開鳳冠霞帔,大步走出山洞,留下一干女子面面相覷。

  山上天亮得比山下早得兩刻,出到洞口方發覺外面天色漸明,透藍色從東邊蔓延開來。一干守洞嘍囉想要把她堵回去,被寧非殺氣騰騰地兩眼一瞪:「你們敢把我怎麼樣!」之前她那是客氣,那一干嘍囉們別看都是膀大腰圓的漢子,還能把她怎麼樣,不敢硬拚,於是都哼哼哈哈地退了開去。

    「蘇希洵在哪裡?」

  一個漢子忙往半山腰下指去:「二當家在那裡指揮著,要把徐家軍堵截在山腳之上,大當家說一定要讓他們上不來下不去,憋也要把他們憋出個陽痿來。」

  從山洞裡追出來的許敏啐了一口:「葉牛頭怎麼說話的,這話能在大姑娘面前亂說的嗎。」

  那漢子苦著臉道:「大當家是當著我們面說的,沒有哪個大姑娘啊。」

  「怎的突然就攻山了……」寧非疑惑地道,「而且你們好像還準備萬全,早就算到他們要攻山?」她越說越是疑惑,本來攻守大事不必知會於她,然而這個日子畢竟非常敏感,蘇希洵既說要與她成就好事,另一邊卻又偷偷把精力分給徐燦那廝,算是什麼回事。  

  她的棗紅大馬被拴在一棵馬尾松下,原本是預備搶親之後,她好與蘇希洵並騎巡山的,如今倒方便自己下山了。方才準備梳妝打扮,長髮未綰,寧非將一頭烏溜溜的直髮用皮繩往身後一兜,就要跨上馬去。

  許敏見阻她不住,忙拉扯住她,叫人從一個黑木箱子裡取物事出來:「你別怪蘇二,他全不知情的。全怪葉雲清那傢伙,他想著要給徐家軍一個好看,前些日子著人往徐燦軍中發箭書,說他搶了銀林公主,今日要與她完婚,要公主做他的壓寨夫人。」

  「……葉雲清說要銀林做他的壓寨夫人?」

  「是啊,他之所以搞得十山六洞大張旗鼓,弄得人盡皆知,就是想要氣死徐燦那廝,狠狠煞一下他們的銳氣。」

     「真是,真是……」

  「真是胡鬧是吧,蘇二也是迫不得已的,他昨夜狠狠地教訓了葉雲清一輪,今天本想把你堵在山洞裡,不讓你摻和進來。現在可好,蘇二自己都擋不住的人,我怎麼可能擋得了啊。」

  說話間,一個漢子已經取來了東西,走路的時候光當光當地響。  

  寧非往他雙手所捧的物件看去,但見銀白色的素淨光澤濛濛地散發,那是一副甲片既輕且薄的魚鱗護身甲。 

  「葉大本來想要你穿著那套鳳冠霞帔嫁給他兄弟的,蘇二則打賭你肯定不會喜歡,他私底下準備了這套甲。」

  寧非拿起了甲冑,入手很是沉重,大約也有一二十斤。薄薄的金屬護甲下,還有一層鎖子甲,防護很是嚴密。只要不是重弓射出的箭,當是破不了這兩層防護。她笑了一笑:「這重量和那鳳冠差不多,可是這是穿在身上的,比鳳冠舒服多了。」  

  說罷當著那群漢子的面,讓許敏幫她披掛上身。山洞裡的姑娘們早都跟了許敏出來,她們以前都在那繁華之地生活,何曾見過鎧甲披掛。看著寧非綰長髮,掛鎖甲,束護腕,一番穿戴下來,英氣勃發。

  那又黑又直的長髮掛在銀白色的鱗甲上,潔白的皮膚被映襯得光彩逼人,不單是山上的多年孤男,就連未嫁的小姑娘們看的都心如鹿撞。這根本就不是個要嫁為人婦的芳華女子,而是十足迫人的山中大王。

  寧非將長弓一腳壓在地面,膝蓋頂起中弣,利落地掛上牛筋弦。箭囊扣上馬鞍,長弓掛上後背,踩著馬蹬微一使力翻身上了馬鞍。棗子仰天長嘶一聲,原地兜了兩圈,興奮得鼻子裡直噴氣,寧非道:「我往山下去看看。」

  「你莫要去危險之處,蘇二最擔心的就是你的安全。」 

  「我既已是雁過山的人,遲早要習慣這樣的生活。你放心,我不會隨隨便便就把自己小命給丟了的。」她一邊說一邊夾手取過掛在樹枝上的籐枝鐵盾,口中喝叱一聲,棗子便迫不及待地撒開四蹄往山下奔去。

  那些姑娘們看呆了眼,半晌才有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兒扯了許敏的袖子,欣羨地說:「我出嫁時,也好想穿著那樣一身鎧甲啊。」  

  有一位外國的將軍曾說過:「不要在敵人設定好的戰場開戰。」不知道這邊的世界是否有類似的哲語。但是無論如何,葉雲清使出的招數太狠了,就算徐燦明知不可為也必須為之。

  銀林公主再怎麼說也是當今淮安皇帝的女兒,是龍子龍孫。被一個山賊搶去做了壓寨夫人,那便是能夠名流千古的大笑話,不但要給徐燦戴上綠帽子,皇帝自己更是臉上無光。想到更深一層,若是老百姓們聽說了,肯定會質疑當今皇帝自稱的天子身份——你不是奉天承運嗎,你不是上天之子人界權威嗎,怎麼女兒都被山賊給染指了。  

  寧非過了下水獺,眼前立時開闊,徐家軍被逼在山腳上一線之處,那段地方飛石如蝗,正和主峰的人馬展開激烈的交鋒。而在近平原處,徐家軍後方尚有萬餘騎兵布了陣勢,準備對關口作第二、第三次衝擊。後軍包圍裡,一面迎風飄展的紅底大旗上書了一個大大的徐字。  

  蘇希洵正在一處山坡上和葉雲清交頭討論著戰況,不時發出命令,讓指揮旗使發出號旗。銀林公主被押在囚車上,眼睜睜地看著徐家軍潮水般地湧上來,卻彷彿遇到了壘石大壩,濺起洶湧浪花而始終攻不上來。

  葉雲清對銀林眨眨眼:「如果你丈夫救你不下,就要當我的壓寨夫人了。」

  銀林咬著嘴唇不敢吱聲。她以前還可以想,如果實在不行,那還可以自盡。然而被蘇希洵戲弄了兩次,先是咬舌再是絕食,皆是無法忍受自殺的苦楚,現如今再也沒有勇氣走這最後一條路了。她駭怕之極,眼淚淅淅瀝瀝地淋下去,滴得衣襟前濕淋淋一片。

  蘇希洵不悅道:「她做你的壓寨夫人,那我的寧非要叫她什麼?大嫂?」

  葉雲清壞壞一笑,湊在他耳邊壓低聲音道:「我逗她玩兒的,我最怕這樣的母老虎了。」

  跟在兩人後面護衛的白蘆忽然驚道:「兩位當家,大事不妙了!你們看山道那邊。」

  蘇希洵心道不好,往白蘆所指的方向看去,真的看見一匹紅馬載著銀鎧箭手從山道上直奔下來。瞬息之間,他心臟急促地跳動起來,那位箭手斜背著長弓,烏油的發尾飛散四掠,一邊手臂上套著籐枝鐵盾,氣勢迫人得難以忽視。

  葉雲清大呼道:「她真的不要鳳冠要鎧甲,暴殄天物啊!我不服,你夫妻二人聯合起來整治我。」

  蘇希洵沒好氣地斜了他一眼:「賭注先壓著,我會回來和你討的。」話未說完打馬迎了上去。

  寧非也看到了他,不多時便相會於山道斜坡上。蘇希洵看看有那些兵丁嘍囉在坡道裡上下奔跑,在馬上牽起寧非手裡的韁繩,兩騎都躲到山道邊上讓出道路。

  他細細地看了她,寧非在巖洞裡方被許敏壓著上了淡淡的紅妝,兩眉英挺入鬢,唇上沾了薄紅,他不由說道:「現在我真有點混亂,不知道是和一位絕世美人成親,還是和一位絕世美男子成親了。」

  寧非指指戰場:「你想把我撇在一邊嗎?上陣親兄弟,殺敵父子兵,這種事都不叫我一聲。」

  「可是很危險,我和葉雲清都很擔心……」 

  「蘇希洵,不要把我當成嬌弱的花草。你該知道的,把一個人當成參天大樹來對待,那他就真會變成參天大樹;可是如果你把人當成白癡來對待,那他真的很可能變得一無是處。我想要留在雁過山,這是我的選擇,所以我需要有自保的能力,我也會有自保的能力。」

  蘇希洵幫她把長弓箭囊解下:「銀色的鎧甲很配你,不過我有些後悔,這可太晃眼了,要是那些弓箭手儘是瞄著你射箭可了不得,等回去我再找人給你打一套黑色的。」

  「怎樣?」

  蘇希洵解下自己的披風,給她在身後,仔細地在胸前打上結扣。

  黑披風,銀甲,籐鐵盾,赤馬……

  蘇希洵將韁繩遞回寧非的手中,把長弓箭囊掛回原位:「我還能說得過你嗎?來吧,別離開我的身邊。」  

  ***   ***  

  戰場上殺聲四起,徐燦面上還算平靜,手心已經冒出冷汗。此番攻山正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騎兵對步兵的優勢巨大,在面對步兵方陣時,盡可以戰車為前鋒、騎兵尾隨其後,一舉衝散對方的方陣。淮安正是依靠車騎兵的優勢,對上山嶽正規軍屢戰屢勝。

  而現在,大多數騎兵不像徐燦等人精於馬上作戰,固定不住身體,在馬上借不到力,為了登山奪取高地,只能下馬徒步進攻。

  他們沒有選擇,為了帝室威嚴,為了一國榮耀,必須要阻止山賊們這一日的活動。

  將領們都還抱著僥倖,希望銀林公主沒有被俘上山,但隨著一輛囚車被推上一個削平的小坡,事實真相水落石出。

  銀林公主被洗刷乾淨,穿戴華麗,關在那輛囚車裡。山寨裡外的匪兵們齊聲大喊:「銀林公主在此,今日便要成我壓寨夫人!」

  士兵們雖未見過公主的真面目,但那謠言卻以鋪天蓋之勢直逼入耳。他們自小至大都認為天家血脈尊貴無比,皇族被辱甚於自己被辱,當此情境幾乎氣得目眥欲裂,恨不能立刻攻打上山,將那群無恥匪徒全部縫了嘴巴,丟進糞坑裡,臭死也好熏死也好,以此另類方式盡皆坑殺。

  情況混亂得無法控制,指揮不靈,徐燦在帥旗下看得憂急不已。  

  亂戰之中忽然一片嗚嗚聲響,山寨方向的鼓樂手陣中吹起海螺。眾將心中一凜,心知正主兒要出來了。定睛看去,但見那片山坡上包圍得銅牆鐵壁似的匪徒們左右一分,從中間衝出三人三騎來。

  那三人身後撐起兩桿黑色大旗,迎風盪開,但見其中一面是金絲銀線繡出的「雲」字,另一面以金絲紋邊,正中刺了火紅的朱雀,恰是振翅欲飛之姿。  

  這幾個將領騎射嫻熟,目力驚人,夏侯錦難以相信地顫聲道:「雲王……是山岳雲王的旗幟!」山岳國皇長子離京多年行蹤飄渺,原來竟是在此聚眾為匪!說出來誰會相信。

  徐燦卻說不出話,他的手緊緊地握在馬韁上,指甲掐進了掌心。他看到的是與那兩個男人並騎而行的女人……

  他想起秋凝向他坦白的言辭,秋凝指稱二夫人江凝菲與雁過山上的匪類有染,迫她吃下三屍腦神丹,他原本以為那不過是秋凝脫罪之詞。他想起蔣衡回來後說起江凝菲在山寨裡,他先是憤恨難平,後來又安慰自己,也許是蔣衡認錯了人。

  他真的被這個女人背叛了。心中深處有難以言喻的痛苦,那是他一手教大的青梅竹馬,他從小就知道她將會成為自己的妻,將會與他共度一生。但是他們的感情漸漸淡薄,她主動離開了他的身邊,她到了敵人陣營,與他面對面,看著他的狼狽。

  銀林公主的囚車就在寧非身旁。徐燦看著那處山坡,她們兩人曾讓他左右難斷,在寧非主動離開的時候,徐燦以為自己已經解脫出來,原來只是上天和他開的玩笑。

  「你……最毒婦人心!你就這麼不念舊情!」他恨苦難名。

  徐燦憂心地看向銀林公主,相隔太遠,不知道銀林是否也在看著他。銀林才是願意並且能夠與他一生相伴的愛妻,他怎會如此愚蠢,為了江凝菲那個女人,傷透了公主的心。

  銀林落在那個女人的手中,不知吃了多大的苦頭。  

  淮安一方銳氣漸失,山上方是第一遍鼓響。士卒作戰本當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戰線在以肉眼可觀的速度往下壓回,徐家軍越發被逼迫回山下平地。

  徐燦眼紅耳赤,戀戀地看著銀林。這一陣也許攻不上去,但只要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他會回來的,他還可以聚集軍中好手趁夜摸上山寨,不論付出何種代價也要把她帶回來。

  不論銀林遇到多麼可怕的事,他都不會在乎。如果朝中有人閒言碎語,他會與她攜手離開京中,在遠離人群的地方建一庭院,過上閒雲野鶴般的生活。功名利祿什麼的,不要也罷。

  忽然之間,震天地一般地戰鼓被擂響,聲勢巨大,居然是包圍了徐家軍的陣營戰隊。眾將往四面看去,叢林裡不知多少人馬,密密麻麻地奔湧出來,俱是身披鎧甲腳跨駿馬青壯。烏壓壓的黑色三角旌旗如雨雲一般在他們頭頂鋪展開來,掃眼看過去,足有五六余萬人。  

  葉雲清哈哈大笑,那便是他連日來向山嶽國各郡調來的快馬騎隊,等這一刻可有好久了。他們中有許多是曾在山寨裡輪訓兩年,而後回到地方選任為快騎教頭或伍長什長的。

  數萬人馬不再停留,高舉長刀打馬從後方掩殺過來,不片刻即將徐家軍殺得陣後大亂。

  寧非心中一凜,轉頭看向蘇希洵,卻見他也笑嘻嘻地看過來:「不好意思,偷師成功。」

  寧非所驚奇的並非葉雲清還埋下了一路伏兵,當她從許敏口中聽說了葉雲清的身份後就有這樣的心理準備了。

  她驚奇的是那數萬快馬是直接衝入徐家軍中廝殺的。

  她來到這個世界後不久就發現這裡尚未出現成熟的馬具,不配鞍,不設足蹬。正規騎兵作戰都是衝到敵人面前,然後下馬砍殺。騎兵隊勝在速度,馬匹的作用除了為士兵節省體力之外,沒有帶來更大的優勢。只有很少的有天分的人,才能夠在馬背上砍殺。

  就連棗子身上這套鞍韉裝備,都是寧非為了自己乘坐方便繪製出來的。蘇希洵倒是狡猾,偷了她的圖樣,短短時間內給數萬兵馬配上了成套的馬具。

  寧非歎口氣:「這仗還用打嗎?徐燦該恨死我了。」

  「沒事,他恨他的,我喜歡你就行了。」蘇希洵說。

  白蘆跟在他們身後,狠狠地打了好幾個寒戰。太肉麻了,他真寧願蘇希洵永遠也是那個冷臉陰人的二當家。  

  蘇希洵叫了簡蓮過來,取了他的三石角弓,交在寧非手裡:「看到那面徐字帥旗了嗎?你把它射下來如何?」

  葉雲清笑道:「婚禮中也有射花箭的儀式,把人家的帥旗當做靶子,那真是咱寨子裡前無古人也許後無來者的射花箭了。」

  阿剛拍手道:「射吧射吧,沒了帥旗,他們就全亂套了。」  

  蘇希洵淡笑地將手掌貼在寧非背心上,他那堅定的目光像在撫慰,更是全心全意的支持。寧非以前是什麼身份,又是從何處而來,對他而言根本不重要。就像現在這一刻,他看著的是她,他的眼裡沒有江凝菲,也沒有徐府二夫人。

  「這一箭只是錦上添花,射不射都由得你。」他只是給了她選擇,而不願意逼迫她,「其實我覺得簡蓮的箭術比你高明,還是由他來好了。」  

  寧非感受著背心上那一股溫暖,他堅定的心意和悠長的戀慕好像能夠通過這樣的溫度傳遞過來。如果和這個男人共度一生,應該是很幸福的事情。

  她看向那面徐字大旗,旗下一人面目模糊,依稀可辨他正死死地盯著此處——那便是江凝菲愛了一生的男人,也是江凝菲死前最後一刻所憎恨的男人。寧非舉起角弓,心道:「這一箭就算是替江凝菲與你恩斷義絕吧。」

  她瞄準了那面旗上的繩索。

  徐燦真的是個愚笨的男人,和他講道理就像是對牛彈琴一般白費力氣。他是否知道江凝菲的苦楚難道還有關係嗎?或許終有一日,他會突然驚覺江凝菲是多麼可憐無辜。然而寧非知道,從這一刻開始,兵敗如山倒,徐燦逃不過快馬騎隊的包圍,他只有三個選擇,或是被生擒,或是戰死,或是自盡。可憐可悲的,終歸是徐燦和銀林。

  然而江凝菲的悲苦,卻被一個愚蠢刻板的男人,還有一個自私狠毒的女人,長久地掩埋了。

  徐燦遠遠地看到兩箭地之外的寧非彎弓搭箭,弓弦扯滿,正不知她要做什麼。忽聽到噌的一聲在自己身後爆開,身後嘩啦啦的聲音亂響起來。愕然回頭上望,他那面紅底黑字的大旗,已是轟然滑落。

  徐燦胸腔裡的熱血沸騰般的湧動。

  她張弓搭箭的動作如行雲似流水,那一瞬之間的光影掠過眼前,深深地鐫刻在心間。曾經他手把手帶大的女孩兒,曾經他渴盼著能攜手入門的少女,曾經他與之恩愛如膠的妻,如今與他恩斷情絕,其中是非對錯誰能明瞭。  

  「凝菲,你……我究竟做錯了什麼,你竟然真的對我絕了情嗎?」

  莫名的傷痛在翻湧,徐燦手中握緊青鋼劍,心中一點苦澀直泛入口。他決絕地閉上眼,凝聚最後一搏的氣力。而那兵器交擊之聲已然如洪水奔湧之勢,撲天蓋地地淹沒了過來……

  ——以下為書版部分開始——

  夕陽漸落,十山六洞的山長洞主們分了片區,打掃著戰場殘局,盔甲兵器被收集起來納入兵器庫,俘獲的徐家軍們被繳了武器護具,用繩索和鐵鍊串得跟螞蟻似的拴成一群,由寨眾們押上各處山洞裡看押。

  今日一番忙亂,方從戰場上退下的壯丁們尚在熱血沸騰,渾然不覺已經連續兩餐未食,現在俱是饑腸轆轆。半山上忽然傳來一陣銅鈴聲響,繼而是男人們的歡呼聲綿綿不絕,由遠及近地傳了過來。

  被俘的兵丁不知其故,以為又有大事發生,不過這也與他們無關了,如今身為戰俘,哪裡還有他們操心的餘地。

  過不多時,就見有一隊布衫女子在壯丁們的護衛下下了山來,壯丁手挑肩抬扛了不少木桶,女子們手腕裡也挽了竹編籃子。尚未到得近前,米麵肉香早已隨山風飄下。沿途寨眾一聞便知道是送飯的到了,且今日還是女人們親自出動,不由得俱是興奮無比,打了勝仗沒人看多無聊,就算不能回鄉吹噓一番,能在這群小娘子們眼前露一下臉也是好的。於是一個個都昂首挺胸,也不管臉上身上都是塵土髒汙.有的連衣服都被刀劍劃得七零八散,如同檻褸。

  蘇希洵和寧非下了馬,疆繩牽在手中,一同往山上走去。今日本是他們兩人成婚之夜婚之夜,他們兩個都是隨性之極的人物,認為繁文緝節什麼的都是最討厭的了,那些漢子們見了他們,都嘻嘻哈哈地上前恭喜,還有人問道:「頭兒,今晚上還有喜宴吃不?」

  葉雲清在後面探出頭來道:「好好打掃收尾,自有你們吃的。」

  有人笑道:「今夜的大事萬不能被一場小打小鬧給沖了,咱弟兄們等著鬧洞房呢!」

  原來一場戰事被形容成小打小鬧,被俘的徐家軍兵將聽了無不有嘔血之感。俘虜分批關押入山洞,派人看守。

  餘者上得山去,天色漸漸黑了,而寨裡寨外喧鬧聲則是遠近不斷。到了集英堂,堂內外早點燃了上百桐油火把。還有山寨男女沿途將火把往山道上插,遠遠觀望,如若一條細細的火龍纏繞在山上盤旋向上,漸漸沒入夜色裡,星星點點地閃亮著。

  堂外早擺了百餘堆簧火,簧火上掛了吊鍋,咕嘟嘟地熬了肉塊,香味正濃。    許敏率領佈置場地的女子們給簧火堆邊佈置酒罈酒碗等物,看到他們上來,眼裡閃著歡樂取笑的光彩,卻沒把調笑說出口。

  蘇希洵難得心中打鼓,湊到寧非耳邊道:「這下糟了,看陣勢,不論男女都想看咱倆的笑話呢,今夜鬧洞房一定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規模。」

  寧非早看出了端倪,也低聲回他,「還不是你平日做多了虧心事,定是大家被你整得懷恨在心,如今卻要牽連於我。」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可由不得你不樂意了。」

  「君子報仇十年未晚,今日被你牽連,早晚我要找回場子。」

  「夫妻同心其利斷金,你是要向我找場子還是要向這群兔患子們找場子?」

  「冤自有頭債自有主,不找你這個大頭鬼,你當我稀罕別人呢。」

  兩人各自竊竊私語,別人覺得他倆夫妻恩愛,哪知道這對夫妻實際上是譏諷嘲笑不斷。

  徐燦一戰未死,葉雲清親自出手將他生擒,此刻被五花大綁地囚在半山練場附近的一個小山洞中。外面喧嘩熱鬧,他原本以為是歡慶戰場大捷,後來聽洞內守衛聊天,方知原是寧非與蘇希洵今日成婚。

  思及過去種種,原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小女孩兒,今日嫁作他人妻,各種苦澀都泛上心頭。曾經以為自己捨得她走,以後無論生死都能夠不再在意,而當現實到了眼前,方知道從始至終根本無法捨得。然而走到今日這一步,無論是為名為愛,他都再沒有回頭路可走。即使現下尚無性命之憂,亦是痛斷肝腸。

  外面忽然安靜下來,似乎是拜天地的聲音,之後再度進入喧囂高潮,遠近全是歡呼祝賀之聲。

  不多久,一個小嘍囉跑過來,手裡挽了一大籃烤鹿腿,給看守一人切了一大塊肉,然後歇下來和他們說前面的熱鬧。

  說著說著便說到拜堂的場面,那小嘍囉歎息道:「我小時候在鄉里也見過嫁娶,可沒見過今日這派頭,寧大姐舍了鳳冠霞被,披掛甲胃,與二當家一同拜的天地,下拜之時,甲胃擊打脆響,當真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幾人均是喟歎不能前去觀禮,又聊及不得觀禮者均有三倍晌金發放,方感到不甚遺憾。

  徐燦自傷半日,不覺夜色更深,換了兩班崗之後,外面再無喧嘩,大概是眾人飲酒盡歡,現已各自散去。他抬頭往洞外天空看去,只能看到狹小一片天空。今日大敗於此,縱然得以生還,淮安也無他的容身之地,此後再不知命運如何。

  及至第二日早間,方有人拿了葉雲清的信物前來對守衛道:「大當家命將徐將軍與徐夫人一同押運回岳上京,交京郊一間小茶鋪與他夫婦二人得以安身。」

  說罷把徐燦帶到外面,早有一輛褐布為罩的馬車等在那裡,車簾拉開,銀林公主布衣荊釵坐在車上,滿臉淚痕尚未拭去,眼眶周圍紅彤彤的。看到他出來,眼淚流得更多。

  徐燦身上的繩索被解開,他走向銀林公主,伸臂將她拉進懷裡。心知自此後除了她已是一無所有,低聲地道:「你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他正在感慨悲痛,忽聽一聲譏諷,「破鍋配破蓋,正是一對兒的好。」

  徐燦轉頭看去,見一名束腰短褂的青年男子從山道那邊走過來。他卻不認得這個青年乃是在他府上潛伏過一段時間的丁孝。

  丁孝到得近前,一雙眼睛直直地盯住銀林,視線裡飽含了輕蔑與嘲諷。銀林感到了針對自己而發的惡意,她這些日子被嚇得怕了,瑟縮著躲在徐燦懷中不敢吱聲。

  徐燦用身體將丁孝的視線攔住,略有不悅地問:「這位兄弟有何事?」

  丁孝冷笑一聲,卻沒接話,反而是直直盯著銀林公主問道:「草民今日斗膽向公主問個訊,不知公主可還記得宮女翠蓮?」

  銀林公主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莫名所以,從徐燦懷中伸出頭,卻是沒有能夠回答丁孝的問題。

  丁孝呵呵樂道:「我看你也應該不記得我妹妹的名字,不知道你手底下出了多少冤魂。不過你將我的妹妹折磨致死,這個仇我是已經報了。」他轉而對徐燦道,「冤有頭,債有主,公主之所以患了難產之症,並非寧非動的手腳,是我在公主的膳食中下了藥。」

  徐燦腦袋裡嗡的一下炸了,他其實疑心已久,但是寧非使計自休出門卻讓他拉不下臉來仔細尋訪真相。

  丁孝又道:「銀林公主私自做下的狠毒事情我便不一一敘明,反正你倆下山後就要過布衣百姓的生活,到時候再慢慢體會你的妻子是何等樣人好了。」

  直到下山,徐燦猶自如在夢中。

  銀林公主淚眼婆娑,低泣道:「今後再不能見我父皇了嗎?」

  半晌,徐燦方答:「你我尚能留得一命,已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了。」他喟然低頭,武職、行伍、府邸、利祿……往日種種仿佛都已變得遙遠,心情卻是平靜之極,這樣的生活不是沒曾過過,他只是忽然很想很想能夠回到從前,與江凝菲在鄉下度過的無憂無慮的年華。

  載著徐燦和銀林公主的車正在遠去。

  蘇希洵懷裡攬著寧非站在半山高松之上,彼此呼吸相聞。蘇希洵忽道:「不殺徐燦,算是我謝了他的大媒。若不是他使你自休成功,我就沒有機會見到你了。」說的話雖是感謝,語氣卻是十足的冷嘲熱諷,「不殺那個公主,則是為你報仇,讓她過一過平民百姓的日子,知道一下世事艱辛。」

  寧非笑道:「你越發小肚雞腸了,每日念叨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若是今後還要變本加厲,到老了我可怎麼受得了。」

  蘇希洵抱著她高高地拋起再溫柔地接在懷中,擁抱著在樹權上坐下,良久呵呵傻笑,「你反悔我也不放過你。」

  蘇希洵此前對寧非有諸多誤解,寧非也甚為看不慣蘇希淘,因此鬧了不少樂事。到後來日漸熟悉,雖然一時間還覺得有些彆扭,仍覺得現在能夠安心坐在一起是難言的甜蜜,一時之間相互依靠著誰都不說話。

  正在耳鬢廝磨中,山上突然響起葉雲清震天價的怒吼,「蘇希洵你這死沒良心的給我滾出來!」每字之間拖得極長,咬字十分之重,真是苦大仇深一般。

  原來昨日半夜葉雲清率領十山六洞的代表們前去竹樓鬧洞房,整個山寨裡,眾人最想看的還是蘇希洵的笑話,好不容易得此能夠名正言順調戲蘇希洵的良機,何人會讓它白白溜走?

  哪知道蘇希洵是個離經叛道的沒心肝,寧非也是個視舊俗如糞土的穿越人士,對於鬧洞房壓床板等成婚習慣雙雙覺得冗雜多餘,早就相攜躲避出來。

  蘇希洵這個滿肚子裡抹煤灰的黑心腸還在新房周圍下了藥粉。葉雲清等人被藥粉弄得僵在當地站了一夜,眼睜睜看著諸位好漢呆立在自己身邊動彈不得,面露痛恨之色挨到天色大亮。苦恨疊加,剛能動彈就爆發出轟天震地的怒吼。

  蘇希洵對懷裡的寧非展露了一個奸詐十足的笑容,「他們醒來了,如何是好?」     

  寧非搖頭道:「是你胡鬧,他會生氣也是正常的。」

  「好吧,讓他們消消氣,咱們歇三天再回去。以葉雲清的能耐,三天之後書面事務積壓如山,到時候就是他求著我回去了。這三天是我們的時間,誰也不能來打擾。」

  「那我們準備住在哪裡?」

  蘇希洵親了她側臉一口,在她耳邊道:「狼皮為枕,虎皮為蓋,有我在側,何患無安居之地。」

  寧非看看天色,晴朗無雲不虞有雨,山林茂密,處處皆是容身之地。也許和蘇希洵一起度過無人打擾的三天會很有意思。況且以蘇希洵的能耐,當不至於讓山野裡的虎狼欺負上門。

  遠方還傳來葉雲清的怒吼,「姓蘇的你給我滾出來!」

  寧非歎了口氣,「我覺得葉雲清真可憐。」

  蘇希洵抱著她不放,反復地問:「行不行?咱們兩人在山林裡過幾日,不讓他們找到,就我們。凡俗雜務,以後再說。」

  寧非笑了笑,「好的,就我們倆。」

  ——THE END——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2:17:29

番外一 葉雲清

  葉雲清是出了名的髒,據說蘇希洵曾從他臥室裡搜出長了蘑菇還是木耳的衣物,據說如果將他目前使用的枕頭翻過來,背面定是形態各異的各色菌塊。別看他的眼神有時候會很犀利,他的舉止有時候會很俠客,但是他骨子裡的懶散和無所謂是能夠遮蔽他一切優點的。

  原本山寨眾人不明白他為何會這麼髒,當他身份暴露之後,眾人終於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原來是深宮長大的金枝玉葉。想來他自幼就有宮人照顧飲食起居,因而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等到自己決定獨立生活,再沒人照顧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情,於是就變成了如今這個樣子。

  即便是葉雲清的房間有著發黴聖地之稱,作為屋主的葉雲清也依舊我行我素,日子過得逍遙自在。可是最近他顯然陷入了困惑迷茫的境地,生活裡多出一個女人,蘇希洵的女人!

  蘇希洵與他同住在竹樓裡,有點潔癖,但是蘇希洵要管顧整個山寨的運作經營,沒有很多時間來管教葉雲清的內務,長久以來,乾脆對葉雲清的懶惰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他又不住進葉雲清的屋子裡。

  然而現在不一樣了,蘇希洵娶了個女人,還是特厲害的那種。現在撂下話來,哪天再發現葉雲清屋子裡面又長出蘑菇木耳之類,就罰葉雲清把全樓的被單清洗一遍,不洗乾淨不給飯吃。

  想到這裡,葉雲清不禁縮了縮脖子,乖乖地在水潭邊搓著曾經長過木耳的衣物。   

  一夥到山溪來沐浴的寨眾遠遠看到他,就眉開眼笑地擺手招呼道:「喲,大當家,最近好勤奮啊,又洗衣服了?」山寨規矩,做私事時不必拘禮,處事務必公私分明。

  看他們那一心要看熱鬧的小樣,葉雲清心生不忿,嘩啦把衣服擰乾甩進籃子裡,「哼」了一聲起身走了。

  遠遠看見竹樓周圍搭了架子,晾曬著麻黃的被單,清新的草藥味道隨風飄來。前些時間丁孝做了不少藥草洗劑,給竹樓送了兩桶過來。葉蘇二人與寧非一起把所有被單床單都弄乾淨了一遍。

  雖然挺麻煩的,但是現在看著隨風輕輕飄擺的被單,葉雲清心裡舒服多了。他側身通過晾曬的被單,看到竹樓下面的藥田旁,蘇希洵蹲在藥爐前扇火,爐子上擱著的卻是一個湯鍋,不知道在熬什麼東西。寧非坐在竹椅上剝花生。兩人誰都沒有說話,但是不時地看看對方,好像默契自在心中一般。

  葉雲清站住腳,自覺好像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去打擾他們。他撓撓頭,暗歎一聲,轉身悄悄離開了。風裡飄出了香噴噴的雞湯味,葉雲清變得挺開心,決定再去把籃子裡的衣服洗一遍,等回來的時候,鍋裡的雞湯就該上桌了。

  自從寧非來了,伙食改善許多,雖然家務事從想做才做變成了必須得做,不過葉雲清覺得,竹樓裡還是有個女人比較好。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2:17:48

番外二 塗家茶鋪

  岳上京靠城西的地方,有一家茶鋪。

  茶鋪的主人是、一對夫妻,當地人只知道他們是打外地來的,男的叫做老徐,女的喚做銀娘。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們兩個就是徐燦和銀林公主。自從那一戰以後,再沒有臉面回淮安,流落天涯成為最好的歸宿。

  幸好靠著以前奢侈生活的基礎,徐燦被薰陶出一身品茶泡茶的好本事來。他賣了護身匕首,換成幾張桌椅,開設了露天的茶攤。

  銀林耐不住窮,要與他和離,想尋富貴人家再嫁。徐燦氣得嘴角冒泡,冷笑著問她:「你已是殘花敗柳之身,卻想傍富貴人家,也不想想他們看不看得.上你。」他心中寒冷,如今方知銀林口口聲聲愛他,卻不能耐住暫時的窮困。

  後來生意越做越好,徐燦把露夭茶攤盤出去,改開了一個茶館。銀林也沒有再說和離的事情,但感情上終是有了裂隙。

  徐燦逐漸積攢了家底,買了宅院,雇了兩名僕人粗婦,卻始終沒有孩子。周圍鄰居熟悉了他夫婦二人,有的跟他說,可以納一門小的回來。

  陽春三月,一抬轎子進了徐家小院。

  妾室是個面相憨憨的女子,膀大腰圓,看上去很能生養。

  有一日,徐燦本是與城東財主相約,要去談一筆茶葉生意。臨到半路想起打包給財主的禮物沒帶上,匆匆回自家小院,卻看到銀林正在折磨新妾。

  他站在院門外,手足冰冷。許久以前就有的猶疑一瞬間都有了明確的答案,當年,銀林也是這樣逼走他的青梅竹馬的吧。

  但是他知道得太晚了。

  一生沉浮奔波,皆是為眼前這個口口聲聲說愛他的女人,真的值嗎?
作者: 匿名    時間: 2015-9-15 02:18:09

番外三 再定一親

  雁過山拔毛寨,又被鄰國淮安國稱為黑旗寨。因數年前的一場戰役,奠定了它不可動搖的軍事要塞的基礎。自此後,雁過山大營就以一種特殊的形式,矗立在兩國交界之處。

  那裡的男人們亦兵亦匪亦農,長久居住在山上洞裡,原本是荒無人煙的地方,漸漸被打理出一番繁華景象來。原本沒有女人願意嫁上山——據稱第一批上山的女人是被人連哄帶騙弄上去的。現如今,越來越多的少女嚮往嫁上雁過山,據說那裡的男人特有男兒氣概,十足有擔當。

  這幾年,陸陸續續有粉粉嫩嫩的小娃娃在山上誕生。初為人父母的夫妻們滿是幸福的煩惱,笨手笨腳地開始學習如何給孩子們把屎把尿了。

  蘇希洵的下一步計畫,是從郡縣裡尋找年輕力壯的私塾老師,上山教孩子們念書識字。

  不過他現在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自己的愛妻身上。

  今年清明,他攜寧非回到岳上京為自己的母親掃墓,準備回山時發現寧非有了喜脈。

  葉雲清聽說此事,忙修書讓他們住進了自己的雲王府,自己則留在山中處理事務。

  四五個月的時候,孩子開始在寧非肚子裡伸手伸腳做體操。蘇希洵愛上了和自己的孩子做遊戲。

  如果輕輕撫摸拍打寧非的肚子,小小的孩子會以為是父親在和自己做遊戲,就算原本安安靜靜地沉睡,也會很快醒來,動手動腳地與父親拳來腳往。

  這種遊戲把寧非弄得哭笑不得,蘇希洵一下子像倒退了十幾歲,天天一起床就摟著她央求要和孩子玩遊戲。不過這倒是有一點好處,孩子白天玩夠了,晚上累得一直睡覺,寧非從沒有因胎動從夢裡面驚醒過來。

  秋去冬來,寧非如今已是八個多月的身孕。每脫下厚重的冬衣,就露出鼓鼓脹脹的腹部。蘇希洵每次見著都覺得心慌,生怕她一不小心把自己摔了,或者還有更玄幻的想法,這樣發展下去,若是爆了該如何是好。

  每到這時他都懊悔不已,為什麼不做好防範措施?

  寧非就笑話他,說他是患上了產前憂鬱症,這本應是婦人病,現在寧非沒大問題,倒輪到蘇希洵親身示範了一遍。

  進入臘月之後,葉雲清也拋下新妻,從雁過山趕回來了。

  他在皇宮內庫搜刮了許多藥物補品,之後便是歡天喜地地等著孩子出生。於是雲王府內便出現一大奇觀,要當父親的人成天愁眉苦臉,不是父親的人反倒歡天喜地,搞得好像正牌父親給戴了綠帽子似的。

  十月懷胎,終於到了瓜熟蒂落的時節。

  蘇希洵陪在寧非身邊,緊緊握著她的手,希望能給她熬過痛楚的力量,同時也給自己熬過痛楚的力量。

  孩子出來得很順利,但是仍耗去了母親所有的精力,還沒等給新生的孩子擦洗乾淨,寧非便昏昏地睡著了。

  蘇希洵抱著孩子,在她身邊坐了小半個時辰。他靜靜地看她的睡顏,給她拭乾汗水,親吻她的額髮。突然覺得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堵在心裡面,很想隨便抓住哪個人也好,要給別人看一看他和她的孩子。

  蘇希洵用小被子裡三層外三層地把孩子包得暖暖的,撇開一線房門,悄悄地走了出去。

  更深夜重,葉雲清還站在庭院裡的銀杏樹下等待。

  銀杏葉早已落光,他仰頭看著天上的明月。

  聽到蘇希洵的腳步,他回過頭來,笑道:「當年我把你帶上山時,你還沒長大,現在已經為人父了。」

  蘇希洵說道:「我現在越來越能知道一件事情,天下之樂,莫過於與家人共度時光之樂。」

  葉雲清低頭看著那個被埋在繈褓中的小小的還未舒展開的孩子,說道:「開春後,咱們就回山上吧。我來教你的孩子爬樹打獵掏鳥窩,如果我的孩子是個女娃,就指下這門娃娃親,如何?我倒要看看,將來是你家的孩子厲害,還是我家的孩子能當家。」

  蘇希洵心滿意足,再無他求,笑得眼睛裡都霧濛濛的,點頭道:「我不關心誰家的孩子比較厲害,你把你家的女兒讓我們來養就好了,好好的孩子,可不能學成你這種邋遢樣子。」

  葉雲清不服氣,然而他的劣跡斑斑擺在眼前,根本無法反駁。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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