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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蔡東藩]宋朝通俗演義(本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9 16:41:20     標題: [蔡東藩]宋朝通俗演義(本文完)

本帖最後由 小黑明融 於 2015-10-6 05:52 編輯

書名:
歷史通俗演義 - 宋朝通俗演義

作者:
  蔡東藩(1877~1945),名郕,字椿壽,號東帆,清山陰縣臨浦(今屬蕭山)人。十四歲中秀才,後又進京朝考,名列優貢,分發福建候補知縣。因不滿官場惡習,數月即稱病回鄉。辛亥革命之後,曾先後在杭州及紹興等地教書。
  從1916年開始,到1926年為止,蔡東藩用十年的心血和驚人的毅力,先後完成了前漢(附秦朝)、後漢、兩晉、南北朝、唐、五代、宋、元、明、清、民國共十一部歷史通俗演義,合稱《歷朝通俗演義》,時間跨度自秦始皇到民國九年,凡二千一百六十六年。加上《西太后演義》及《歷朝史演義》兩部,總共撰寫了十三部計七百廿四萬字的通俗史巨著,其內容跨越時間之長、人物之眾、篇制之巨,堪稱歷史演義之最。被人譽為“一代史家,千秋神筆”。
  蔡東藩作品的最大特色在於他對歷史真實的嚴格追求。他寫歷史演義,“語皆有本”,力求其主要情節均有歷史記載作為根據。自然,作為“演義”,他也有虛構,特別是人物對話。但是,他很謹慎,力求符合特定歷史環境和特定歷史人物的性格,不敢任意編造。

內容:
  宋朝(包括北宋與南宋)之歷史演義。既有真實史話亦有通俗野說。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9 16:41:54

第一回     河洛降神奇兒出世 弧矢見志游子離鄉



  「得國由小兒,失國由小兒。」這是元朝的伯顏,拒絕宋使的口頭語,本沒有甚麼秘讖,作為依據。但到事後追憶起來,卻似有絕大的因果,隱伏在內。宋室的江山,是從周主宗訓處奪來。宗訓衝齡踐阼,曉得甚麼保國保家的法兒?而且周主繼後符氏,又是初入宮中,才為國母,周世宗納符彥卿女為後,後殂,復納其妹,入宮才十日。所有宮廷大事,全然不曾接洽,陡然遇著大喪,整日裡把淚洗面,恨不隨世宗同去。可憐這青年嫠婦,黃口孤兒,煢煢孑立,形影相弔,那殿前都點檢趙匡胤,便乘此起了異心,暗地裡聯絡將弁,托詞北征﹔陳橋變起,黃袍加身,居然自做皇帝,擁兵還朝。看官!你想七歲的小周王,二十多歲的周太后,無拳無勇,如何抵敵得住?眼見得由他播弄,驅往西宮,好好的半壁江山,霎時間被趙氏奪去。還說是甚麼禪讓,甚麼曆數,甚麼保全故主,甚麼坐鎮太平,彼歌功,此頌德,差不多似舜、禹復出,湯、文再生。中國史官之不值一錢,便是此等諫頌所累。
  這時正當五季以降,亂臣賊子,搶攘數十年,得了一個逆取順守,彼善於此的主兒,百姓都快活得很,哪個去追究隱情?因此遠近歸附,好容易南收北撫,混一區夏,一番事情,兩番做成,這真叫作時來福輳,僥倖成功呢。偏是皇天有眼,看他傳到八九世,降下一個勁敵,把他河北一帶,先行奪去,仍然令他坐個小朝廷﹔康王南渡,又傳了八九世,元將伯顏,引兵渡江,勢如破竹,可巧南宋一線,剩了兩三個小孩子,今年立一個,明年被敵兵擄去,明年再立一個,不到兩年,又驚死了,遺下趙氏一塊肉,孤苦伶仃,流離海嶠,勉勉強強的過了一年,徒落得崖山覆沒,帝子銷沉,就是文、陸、張幾個忠臣,做到力竭計窮,終歸無益,先後畢命,一死謝責。可見得果報昭彰,天道不爽。憑你如何巧計安排,做成一番掀天揭地的事業,到了子孫手裡,也有人看那祖宗的樣子,不是巧取,便是強奪,悖入悖出,總歸是無可逃避呢。為世人作一棒喝,並非迷信之言。不過惡多善少,報應必速﹔善多惡少,報應較遲。試看朱溫、李存勗、石敬瑭、劉知遠、郭威等人,多半是淫兇暴虐,善不敵惡,自己雖然快志,子孫不免遭殃。忽而興,忽而亡,總計五季十三君,一古腦兒只四五十年,獨兩宋傳了十八主,共有三百二十年,這也由趙氏得國以後,頗有幾種深仁厚澤,維系人心,不似那五季君主,一味強暴,所以歷世尚久,比兩漢只短數十年,比唐朝且長數十年,等到山窮水盡,方致滅亡,這卻是天意好善,格外優待呢!
  小子閒覽宋史,每歎宋朝的善政,卻有數種:第一種,是整肅宮闈,沒有女禍﹔第二種,是抑制宦官,沒有奄禍﹔第三種,是睦好懿親,沒有宗室禍﹔第四種,是防閒戚裡,沒有外戚禍﹔第五種,是罷典禁兵,沒有強藩禍,不但漢、唐未能相比,就是夏、商、週三代,恐怕還遜他一籌。但也有兩大誤處:北宋抑兵太過,外乏良將,南宋任賢不專,內乏良相。遼、金、元三國,迭起北方,屢為邊患。當趙宋全盛的時候,還不能收復燕、雲十六州,後來國勢日衰,無人專閫,寇兵一入,如摧枯拉朽一般,今日失兩河,明日割三鎮,帝座一傾,主子被虜﹔到了南渡以後,殘喘苟延,已成弩末,稍稍出了幾員大將,又被那賊臣奸相,多方牽制,有力沒處使,有志沒處行,風波亭上,冤獄構成,西子湖邊,騎驢歸去,大家心灰意懶,坐聽敗亡,沒奈何迎敵乞降,沒奈何蹈海殉國。說也可憐,兩宋三百二十年間,始終被夷狄所制,終弄到舉國授虜,寸土全無,彼時懲前毖後的趙太祖,哪裡防得到這般收場?其實是人有千算,天教一算,若非冥冥中有此主宰,那篡竊得來的國家,反好長久永遠,千年不敗,咳!天下豈有是理嗎?總冒一段,仍歸到篡竊之罪,筆大如椽,心細似發。看官不要笑我饒舌,請看下文依次敘述,信而有徵,才知小子是核實陳詞,並非妄加褒貶哩。稗官野乘,一同俯首。
  且說後唐明宗天成二年,洛陽的夾馬營內,生下一個香孩兒,遠近傳為異聞。什麼叫作香孩兒呢?相傳是兒初生,赤光繞空,並有一股異香,圍裹兒體,經宿不散,因此叫作香孩兒。從異聞入手,下筆突兀。或謂後唐明宗李嗣源,繼阼以後,每夕在宮中焚香,向天拜祝,自言某本胡人,為眾所推,暫承唐統,願天早生聖人,為生民主,撥亂反正,混一中原。誰知他一片誠心,感格上蒼,誕生靈異,洛陽的香孩兒,便是將來的真命天子,生有異征,也是應有的預兆。香孩兒事見正史,雖或由史官諛頌,但崛起為帝,傳統三百年,當非凡人可比。究竟這香孩兒姓甚名誰?看官聽著!便是宋太祖趙匡胤。畫龍點睛。他祖籍涿州,本是世代為官,不同微賤。高祖名朓,曾受職唐朝,做過永清、文安、幽都的大令。曾祖名珽,曆官藩鎮,兼任御史中丞。祖名敬,又做過營、薊、涿三州刺史。父名弘殷,少驍勇,善騎射,後唐莊宗時,曾留典禁軍,娶妻杜氏,系定州安喜縣人,治家嚴毅,頗有禮法,第一胎便生一男,取名匡濟,不幸夭逝,第二胎復生一男,就是這個香孩兒。香孩兒體有金色,數日不變,難道是羅漢投胎?到了長大起來,容貌雄偉,性情豪爽,大家目為英器。乃父弘殷,歷後唐、後晉二朝,未嘗失職。香孩兒趙匡胤,出入營中,專喜騎馬,復好射箭,有時弘殷出征,匡胤侍母在家,無所事事,輒以騎射為戲。母杜氏勸他讀書,匡胤奮然道:「治世用文,亂世用武,現在世事擾亂,兵戈未靖,兒願嫻習武事,留待後用,他日有機可乘,得能安邦定國,才算出人頭地,不至虛過一生呢。」人生不可無志,請看宋太祖自負語。杜氏笑道:「但願兒能繼承祖業,毋玷門楣,便算幸事,還想甚麼大功名,大事業哩!」匡胤道:「唐太宗李世民,也不過一將門之子,為什麼化家為國,造成帝業?兒雖不才,亦想與他相似,轟轟烈烈做個大丈夫,母親以為可好麼?」杜氏怒道:「你不要信口胡說!世上說大話的人,往往後來沒用,我不願聽你瞎鬧,你還是讀書去罷!」匡胤見母親動怒,才不敢多嘴,默然退出。
  怎奈天性好動,不喜靜居,往往乘隙出遊,與鄰里少年,馳馬角射,大家多賽他不過,免不得有妒害的心思。一日,有少年某牽一惡馬,來訪匡胤,湊巧匡胤出來,見了少年,卻是平素往來,互相熟識,立談數語,便問他牽馬何事?少年答道:「這馬雄壯得很,只是沒人能騎,我想你有駕馭才,或尚能馳騁一番,所以特來請教。」匡胤將馬一瞧,黃鬃黑鬣,並沒有什麼奇異,不過馬身較肥,略覺高大,便微哂道:「天下沒有難騎的馬匹,越是怪馬,我越要騎他,但教駕馭有方,怕他倔強到哪裡去!」後來駕馭武臣,亦是此術。少年恰故意說道:「這也不可一概而論的。的盧馬常妨主人,也宜小心為是。」遣將不如激將,少年亦會使刁。匡胤笑道:「不能馭馬,何能馭人?你看我跑一回罷!」少年對他嘻笑,且道:「我去攜馬鞍等來,可好麼?」匡胤笑道:「要什麼馬鞍等物。」說至此,即從少年手中,取過馬鞭,奮身一躍,上馬而去。那馬也不待鞭策,向前急走,但看它展開四蹄,似風馳電掣一般,倏忽間跑了五六里。前面恰有一城,城闉不甚高大,行人頗多,匡胤恐飛馬入城,人不及避,或至撞損,不如阻住馬頭,仍從原路回來,偏這馬不聽約束,而且因沒有銜勒,令人無從羈絆,匡胤不覺焦急,正在馬上設法,俯首凝思,不料這馬跑得越快,三腳兩步,竟至城闉,至匡胤抬起頭來,湊巧左額與門楣相觸,似覺微痛,連忙向後一仰,好一個倒翻觔鬥,從馬後墜將下來。我為他捏一把冷汗。某少年在後追躡,遠遠的見他墜地,禁不住歡呼道:「匡胤!匡胤!你今朝也著了道兒,任你頭堅似鐵,恐也要撞得粉碎了。」正說著,驀見匡胤仍安立地上,只馬恰從斜道竄去,離了一箭多地,匡胤復搶步追馬,趕上一程,竟被追著,依然聳身騰上,揚鞭向馬頭一攔,馬卻隨鞭回頭,不似前次的倔強,順著原路,安然回來。少年在途次遇著,見匡胤面不改色,從容自若,不由的驚問道:「我正為你擔懮,總道你此次墜馬,定要受傷,偏你卻有這麼本領,仍然乘馬回來,但身上可有痛楚麼?」匡胤道:「我是毫不受傷,但這馬恰是性悍,非我見機翻下,好頭顱早已撞碎了。」言罷,下馬作別,竟自回去。某少年也牽馬歸家,無庸細表。
  惟匡胤聲名,從此漸盛,各少年多敬愛有加,不敢侮弄,就中與匡胤最稱莫逆,乃是韓令坤與慕容延钊兩人。令坤籍隸磁州,延钊籍隸太原,都是少年勇敢,倜儻不群,因聞匡胤盛名,特來拜訪,一見傾心,似舊相識。嗣是往來無間,聯成知己,除研究武備外,時或聯轡出遊,或校射,或縱獵,或蹴踘,或擊毬,或作樗蒲戲。某日,與韓令坤至土室中,六博為歡,正在呼麼喝盧的時候,突聞外面鳥雀聲喧,很是嘈雜,都不禁驚訝起來。匡胤道:「敢是有毒蟲猛獸,經過此間,所以驚起鳥雀,有此喧聲。好在我等各帶著弓箭,盡可出外一觀,射死幾個毒蟲,幾個猛獸,不但為鳥雀除害,並也為人民免患,韓兄以為何如?」令坤聽了,大喜道:「你言正合我意。」一主一將,應寓仁心。當下停了博局,挾了弓矢,一同出室,四處探望,並沒有毒蟲猛獸,只有一群喜雀,互相搏鬥,因此噪聲盈耳。韓令坤道:「雀本同類,猶爭鬧不休,古人所謂雀角相爭,便是此意。」匡胤道:「我等可有良法,替它解圍?」令坤道:「這有何難,一經驅逐,自然解散了。」匡胤道:「你我兩人,也算是一時好漢,為什麼效那兒童舉動,去趕鳥雀呢?」令坤道:「依你說來,該怎麼辦?」匡胤道:「兩造相爭,統是很戾的壞處,我與你挾著弓箭,正苦沒用,何妨彈死幾只暴雀,隱示懲戒。來!來!你射左,我射右,看哪個射得著哩!」令坤依言,便抽箭搭弓,向左射去。匡胤也用箭右射,颼颼的發了數箭,射中了好幾只,隨箭墮下,餘雀統已驚散,飛逃得無影無蹤了。除暴之法,均可作如是觀。兩人方櫜弓戢矢,忽又聽得一聲怪響,從背後過來,彷彿與地震相似,急忙返身後顧,那土室卻無緣無故,坍塌下來。令坤驚訝道:「好好一間土室,突然坍倒,正是出人意外,虧得我等都出外彈雀,否則壓死室中,沒處呼冤呢!」匡胤道:「這真是奇極了!想是你我命不該死,特借這雀噪的聲音,叫我出來,雀既救我的命,我還要它的命,這是大不應該的。現在悔已遲了,你我不如拾起死雀,一一掩埋才是。」無非仁術,令坤也即允諾,當將死雀盡行埋訖,然後分手自歸。
  會晉亡漢繼,中原一帶,多被遼主蹂躪,民不聊生。匡胤年逾弱冠,聞著這種消息,未免懮歎,恨不得立刻從軍,驅除大敵。既而遼主道歿,遼兵北去。事見五代史,故此處從略。匡胤父弘殷,已為匡胤聘定賀女,擇吉成婚,燕爾新歡,自在意中,免不得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到了漢乾祐中,隱帝時。弘殷出征鳳翔,戰敗王景,積功擢都指揮使,匡胤未曾隨征,在家閒著,又惹起一腔壯志,便欲辭母西行。乃母杜氏,不肯照允,他竟潛身外出,直往襄陽,在途寄信回家,勸慰母妻,那母妻才得知曉,但已無法挽留,只好聽他前去。匡胤初經遠遊,未識路徑,本擬向西從父,不意走錯了路,反繞道南行﹔及自知有誤,索性將錯便錯,順道行去。所苦隨身資斧,帶得不多,行至襄陽,一無所遇,反將川資一概用盡。關山失路,日暮途窮,那時進退維谷,不得已投宿僧寺。僧徒多半勢利,看他行李蕭條,衣履黯敝,已料到是落魄征夫,樂得白眼相對,當下嘩聲逐客,不容羈留。匡胤沒法,只好婉詞央告,借宿一宵,說至再三,仍不得僧徒允洽,頓時忍耐不住,便厲聲道:「你等禿奴,這般無情,休要惹我懊惱!」一僧隨口戲應道:「你又不是個皇帝,說要甚麼,便依你甚麼。我今朝偏不依你,看你使出什麼法兒!」道言未絕,那右足上已著了一腳,不知不覺的倒退幾步,跌倒地上。旁邊走過一僧,叱匡胤道:「你敢是強徒嗎?快吃我一拳!」說時遲,那時快,這僧拳已向匡胤胸前,猛擊過來。匡胤不慌不忙,輕輕的伸出右手,將他來拳接住,喝一聲去,那僧已退了丈許,撲塌一聲,也向地上睡倒了。還有幾個小沙彌,嚇得魂不附體,統向內飛奔,不一時走出了一個老僧,衲衣錫杖,款款前來,匡胤瞧將過去,卻是龐眉皓首,臞骨清顏,比初見的兩僧,大不相同,不由的躁釋矜平,竦然起敬。小子有詩詠那老僧道:
  莫言方外乏奇人,參透禪關悟夙因。
  願借片帆風送力,好教真主出迷津。
  欲知老僧如何對付,且至下回表明。
  看本回一段總冒,已將宋朝三百年事,包括在內。所謂振衣揭領,舉綱定綱,以視俗本小說,空空洞洞的說了幾句套話,固自大相逕庭矣。後半敘入宋太祖出身,都是依據正史,不涉虛誕,偏下筆獨有神采,令人刮目相看,是蓋具史家小說家之二長,故能雋妙若比。古人所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吾於作者亦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9 16:42:35

第二回     遇異僧幸示迷途 掃強敵連擒渠帥



  卻說寺中有一老僧,出見匡胤,匡胤知非常僧,向他拱手。老僧慌忙答禮,且道:「小徒無知,冒犯貴人,幸勿見怪!」匡胤道:「貴人兩字,僕不敢當,現擬投效戎行,路經貴地,無處住宿,特借寶剎暫寓一宵,哪知令徒不肯相容,並且惡語傷人,以至爭執,亦乞高僧原諒!」老僧道:「點檢作天子,已有定數,何必過謙。」匡胤聽了此語,莫明其妙,便問點檢為誰,老僧微笑道:「到了後來,自有分曉,此時不便饒舌。」埋伏後文。說畢,便把墜地的兩僧喚他起來,且呵責道:「你等肉眼,哪識聖人?快去將客房收拾好了,準備貴客休息。」兩僧無奈,應命起立。老僧復問及匡胤行囊,匡胤道:「只有箭囊、弓袋,餘無別物。」老僧又命兩徒攜往客房,自邀匡胤轉入客堂,請他坐下,並呼小沙彌獻茶。待茶已獻入,才旁坐相陪。匡胤問他姓名,老僧道:「老衲自幼出家,至今已將百年,姓氏已經失記了。」正史不載老僧姓氏,故借此略過。匡胤道:「總有一個法號。」老僧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老僧嘗自署空空,別人因呼我為空空和尚。」匡胤道:「法師壽至期頤,道行定然高妙,弟子愚昧,未識將來結局,還乞法師指示。」老僧道:「不敢,不敢。夾馬營已呈異兆,香孩兒早現奇征,後福正不淺哩!」匡胤聽了,越覺驚異,不禁離座下拜。老僧忙即避開,且合掌道:「阿彌陀佛,這是要折殺老衲了。」匡胤道:「法師已知過去,定識未來,就使天機不可泄漏,但弟子此時,正當落魄,應從何路前行,方可得志?」老僧道:「再向北行,便得奇遇了。」匡胤沈吟不答,老僧道:「貴人不必疑慮,區區資斧,老衲當代籌辦。」有此奇僧,真正難得。匡胤道:「怎敢要法師破費?」老僧道:「結些香火緣,也是老衲分內事。今日在敝寺中荒宿一宵,明日即當送別,免得誤過機緣。」說至此,即呼小沙彌至前,囑咐道:「你引這位貴客,到客房暫憩,休得怠慢!」小沙彌遵了師訓,導匡胤出堂,老僧送出門外,向匡胤告辭,扶杖自去。
  匡胤隨至客房,見牀榻被褥等,都已整設,並且窗明几淨,饒有一種清氣,不覺欣慰異常。過了片刻,復由小沙彌搬入晚餐,野簌園蔬,清脆可賞。匡胤正饑腸轆轆,便龍吞虎飲了一番,吃到果腹,才行罷手。待殘肴撤去,自覺身體疲倦,便睡在牀上,向黑甜鄉去了。一枕初覺,日已當窗,忙披衣起牀,當有小沙彌入房,伺候盥洗,並進早餐。餐畢出外,老僧已扶杖佇候。兩下相見,行過了禮,復相偕至客堂,談了片刻,匡胤即欲告辭。老僧道:「且慢!老衲尚有薄酒三杯,權當餞行,且俟午後起程,尚為未晚。」匡胤乃復坐定,與老僧再談時局,並問何日可致太平。老僧道:「中原混一,便可太平,為期也不遠了。」匡胤道:「真人可曾出世?」老僧道:「遠在千里,近在眼前,但總要戒殺好生,方能統一中原。」趙氏得國之由,賴此一語。匡胤道:「這個自然。」兩下復縱論多時,但見日將亭午,由小沙彌搬進素肴,並熱酒一壺,陳列已定,老僧請匡胤上坐,匡胤謙不敢當,且語老僧道:「蒙法師待愛,分坐抗禮,叨惠已多,怎敢僭居上位哩?」老僧微哂道:「好!好!目下蛟龍失水,潛德韜光,老衲尚得叨居主位,貴客還未僭越,老衲倒反僭越了。」語中有刺。言畢,遂分賓主坐下。隨由老僧與匡胤斟酒,自己卻用杯茗相陪,並向匡胤道:「老衲戒酒除葷,已好幾十年了,只得用茶代酒,幸勿見罪!」匡胤復謙謝數語。飲了幾杯,即請止酌。老僧也不多勸,即命沙彌進飯。匡胤吃了個飽,老僧只吃飯半碗,當由匡胤動疑,問他何故少食?老僧道:「並無他奇,不過服氣一法。今日吃飯半碗,還是為客破戒哩。」匡胤道:「此法可學否?」老僧道:「這是禪門真訣,如貴客何用此法。」天子玉食萬方,何必辟谷。匡胤方不多言。老僧一面命沙彌撤肴,一面命僧徒取出白銀十兩,贈與匡胤。匡胤再三推辭,老僧道:「不必!不必!這也由施主給與敝寺,老衲特轉贈貴客,大約北行數日,便有棲枝,贐儀雖少,已足敷用了。」匡胤方才領謝。老僧復道:「老衲並有數言贈別。」匡胤道:「敬聽清誨!」老僧道:「『遇郭乃安,歷周始顯,兩日重光,囊木應讖。』這十六字,請貴客記取便了。」匡胤茫然不解,但也不好絮問,只得答了領教兩字。當下由僧徒送交箭囊弓袋,匡胤即起身拜別,並訂後約道:「此行倘得如願,定當相報。法師鑒察未來,何時再得重聚?」老僧道:「待到太平,自當聚首了。」太平二字,是隱伏太平年號。匡胤乃挾了箭囊,負了弓袋,徐步出寺,老僧送至寺門,道了「前途珍重」一語,便即入內。
  匡胤遵著僧囑,北向前進,在途飽看景色,縱觀形勢,恰也不甚寂寞。至渡過漢水,順流而上,見前面層山疊嶂,很是險峻,山後隱隱有一大營,依險駐紮,並有大旗一面,懸空蕩漾,燁燁生光,旗上有一大字,因被風吹著,急切看不清楚。再前行數十步,方認明是個「郭」字,當即觸動觀念,私下自忖道:「老僧說是『遇郭乃安』,莫非就應在此處麼?」回顧前文。便望著大營,搶步前趨。不到片刻,已抵營前。營外有守護兵立著,便向前問訊道:「貴營中的郭大帥,可曾在此麼?」兵士道:「在這裡。你是從何處來的?」匡胤道:「我離家多日了。現從襄陽到此。」兵士道:「你到此做甚麼?」匡胤道:「特來拜謁大帥,情願留營效力。」兵士道:「請道姓名來!」匡胤道:「我姓趙名匡胤,是涿州人氏,父現為都指揮使。」兵士伸舌道:「你父既為都指揮,何不在家享福,反來此投軍?」匡胤道:「亂世出英雄,不乘此圖些功業,尚待何時?」壯士聽者!兵士道:「你有這番大志,我與你通報便了。」看官!你道這座大營,是何人管領,原來就是後周太祖郭威。他此時尚未篡漢,仕漢為樞密副使,隱帝初立,河中、永興、鳳翔三鎮,相繼抗命。李守貞鎮守河中,尤稱桀驁,為三鎮盟主。郭威受命西征,特任招慰安撫使,所有西面各軍,統歸節制,此時正發兵前進,在途暫憩。湊巧匡胤遇著,便向前投效。至兵士代他通報,由郭威召入,見他面方耳大,狀貌魁梧,已是器重三分。當下問明籍貫,並及他祖父世系。匡胤應對詳明,聲音洪亮。郭威便道:「你父與我同寅,現方報績鳳翔,你如何不隨父前去,反到我處投效呢?」匡胤述及父母寵愛,不許從軍,並言潛身到此的情形。郭威乃向他說道:「將門出將,當非凡品,現且留我帳下,同往西征,俟立有功績,當為保薦便了。」郭雀兒恰也有識。匡胤拜謝。嗣是留住郭營,隨赴河中,披堅執銳,所向有功。至李守貞敗死,河中平定,郭移任鄴都留守,待遇匡胤,頗加優禮,惟始終不聞保薦,因此未得優敘。無非留為己用。
  既而郭威篡立,建國號周,匡胤得拔補東西班行首,並拜滑州副指揮。未幾復調任開封府馬直軍使。世宗嗣位,竟命他入典禁兵。歷周始顯,其言復驗。會北漢主劉崇,聞世宗新立,乘喪窺周,乃自率健卒三萬人,並聯結遼兵萬餘騎,入寇高平。世宗姓柴名榮,系郭威妻兄柴守禮子,為威義兒。威無子嗣,所以柴榮得立,廟號世宗。他年已逾壯,曉暢軍機,郭威在日,曾封他為晉王,兼職侍中,掌判內外兵馬事。既得北方警報,毫不慌忙,即親率禁軍,兼程北進。不兩日,便到高平。適值漢兵大至,勢如潮湧,人人勇壯,個個威風,並有朔方鐵騎,橫厲無前,差不多有滅此朝食的氣象。周世宗麾兵直前,兩陣對圓,也沒有什麼評論,便將對將,兵對兵,各持軍械戰鬥起來。不到數合,忽周兵陣內,竄出一支馬軍,向漢投降,解甲棄械,北向呼萬歲。還有步兵千餘人,跟了過去,也情願作為降虜。周主望將過去,看那甘心降漢的將弁,一個是樊愛能,一個是何徽,禁不住怒氣勃勃,突出陣前,麾兵直上,喊殺連天。漢主劉崇,見周主親自督戰,便令數百弓弩手,一齊放箭,攢射周主。周主麾下的親兵,用盾四蔽,雖把周主護住,麾蓋上已齊集箭鏃,約有好幾十枝。匡胤時在中軍,語同列道:「主懮臣辱,主危臣死,我等難道作壁上觀麼?」言甫畢,即挺馬躍出,手執一條通天棍,搗入敵陣。各將亦不甘退後,一擁齊出,任他箭如飛蝗,只是尋隙殺入。俗語嘗言道:「一夫拚命,萬夫莫當,」況有數十健將,數千銳卒,同心恊力的殺將進去,眼見得敵兵攪亂,紛紛倒退。是匡胤第一次大功。周主見漢兵敗走,更率軍士奮勇追趕,漢兵越逃越亂,周兵越追越緊。等到漢主退入河東,閉城固守,周主方擇地安營。樊愛能、何徽等軍,被漢主拒絕,不准入城,沒奈何仍回周營,束手待罪。周世宗立命斬首,全軍股栗。應該處斬。翌日,再驅兵攻城,城上矢石如雨。匡胤復身先士卒,用火焚城。城上越覺驚慌,所有箭鏃,一齊射下。那時防不勝防,匡胤左臂,竟被流矢射著,血流如注,他尚欲裹傷再攻,經周主瞧著,召令還營。且因頓兵城下,恐非久計,乃拔隊退還,仍返汴都。擢匡胤為都虞侯,領嚴州刺史。
  世宗三年,復下令親征淮南,淮南為李氏所據,國號南唐,主子叫作李璟,南唐源流,見五代史。他與周也是敵國。周主欲蕩平江、淮,所以發兵南下。匡胤自然從征,就是他父親弘殷,也隨周主南行。先鋒叫作李重進,官拜歸德節度使。到了正陽,南唐遣將劉彥貞,引兵抵敵,被重進殺了一陣,唐兵大敗,連彥貞的頭顱,也不知去向。匡胤繼進,遇著唐將何延錫,一場鏖鬥,又把他首級取了回來。這等首級,太屬鬆脆。南唐大震,忙遣節度皇甫暉、姚鳳等,領兵十餘萬,前來攔阻。兩人聞周兵勢盛,不敢前進,只駐守著清流關,擁眾自固。清流關在滁州西南,倚山負水,勢頗雄峻,更有十多萬唐兵把守,顯見是不易攻入。探馬報入周營,周主未免沈吟。匡胤挺身前奏道:「臣願得二萬人,去奪此關。」又是他來出頭。周主道:「卿雖忠勇,但聞關城堅固,皇甫暉、姚鳳也是南唐健將,恐一時攻不下哩。」匡胤答道:「暉、鳳兩人,如果勇悍,理應開關出戰,今乃逗留關內,明明畏怯不前,若我兵驟進,出其不意,一鼓便可奪關﹔且乘勢掩入,生擒二將,也是容易。臣雖不才,願當此任!」周主道:「要奪此關,除非掩襲一法,不能成功。朕聞卿言,已知卿定足勝任,明日命卿往攻便了。」世宗也是知人。匡胤道:「事不宜遲,就在今日。」周主大喜,即撥兵二萬名,令匡胤帶領了去。
  匡胤星夜前進,路上掩旗息鼓,寂無聲響,只命各隊魚貫進行。及距關十里,天色將曉,急命軍士疾進,到關已是黎明瞭。關上守兵,全然未知,尚是睡著。至雞聲催過數次,旭日已出東方,乃命偵騎出關,探察敵情。如此疏忽,安能不敗。不意關門一開,即來了一員大將,手起刀落,連斃偵騎數人。守卒知是不妙,急欲闔住關門,偏偏五指已被剁落,暈倒地上。那周兵一哄而入,大刀闊斧,殺將進去。皇甫暉、姚鳳兩人,方在起牀,驟聞周兵入關,嚇得手足無措,還是皇甫暉稍有主意,飛走出室,跨馬東奔。姚鳳也顧命要緊,隨著後塵,飛馬竄去。可憐這十多萬唐兵,只恨爹娘生得腳短,一時不及逃走,被周兵殺死無數。有一半僥倖逃生,都向滁州奔入。皇甫暉、姚鳳一口氣跑至滁城,回頭一望,但見塵氛滾滾,旗幟央央,那周兵已似旋風一般追殺過來,他倆不覺連聲叫苦,兩下計議,只有把城外吊橋,趕緊拆毀,還可阻住敵兵。當下傳令拆橋,橋板撤去,總道濠渠寬廣,急切不能飛越,誰知周兵追到濠邊,一聲吶喊,都投入水中,鳧水而至。最奇怪的是統帥趙匡胤,勒馬一躍,竟跳過七八丈的闊渠,絕不沾泥帶水,安安穩穩的立住了。這一驚非同小可,忙避入城中,閉門拒守。
  匡胤集眾猛攻,四面架起雲梯,將要督兵登城,忽城上有聲傳下道:「請周將答話!」匡胤應聲道:「有話快說!」言畢,即舉首仰望,但見城上傳話的人,並非別個,就是南唐節度使皇甫暉。他向匡胤拱手道:「來將莫非趙統帥?聽我道來!我與你沒甚大仇,不過各為其主,因此相爭。你既襲據我清流關,還要追到此地,未免逼人太甚!大丈夫明戰明勝,休要這般促狹。現在我與你約,請暫行停攻,容我成列出戰,與你決一勝負。若我再行敗衄,願把此城奉獻。」匡胤大笑道:「你無非是個緩兵計,我也不怕你使刁,限你半日,整軍出來,我與你廝殺一場,賭個你死我活,教你死而無怨。」皇甫暉當然允諾。自己還道好計,其實不如仍行前策,棄城了事,免得為人所擒。匡胤乃暫令停攻,列陣待著。約過半日,果然城門開處,擁出許多唐兵,皇甫暉、姚鳳並轡出城,正要上前搦戰,忽覺前隊大亂,一位盔甲鮮明的敵帥,帶著銳卒,衝入陣來。皇甫暉措手不及,被來帥奮擊一棍,正中左肩,頓時熬受不起,阿喲一聲,撞落馬下。姚鳳急來相救,不防刀槍齊至,馬先受傷,前蹄一蹷,也將姚鳳掀翻。周兵趁勢齊上,把皇甫暉、姚鳳兩人,都生擒活捉去了。這是匡胤第二次立功。小子有詩詠道:
  大業都成智勇來,偏師一出敵鋒摧。
  試看虜帥成擒日,畢竟奇功出異才。
  看官不必細猜,便可知這位敵帥是趙匡胤了。欲知以後情狀,請看官續閱下回。
  讀《宋太祖本紀》,載太祖舍襄陽僧寺,有老僧素善術數,勸之北往,並贈厚贐,太祖乃得啟行,獨老僧姓氏不傳,意者其黃石老人之流亞歟?一經本回演述,借老僧之口,為後文寫照,前台花發後台見,上界鐘聲下界聞。於此可以見呼應之注焉。至太祖事周以後,所立功績,莫如高平、清流關二役,著書人亦格外從詳,不肯少略,為山九仞,基於一簣,此即宋太祖肇基之始,表而出之,所以昭實跡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9 16:42:59

第三回     懮父病重托趙則平 肅軍威大敗李景達



  卻說皇甫暉、姚鳳,既被周兵擒住,唐兵自然大溃,滁州城不戰即下。匡胤入城安民,即遣使押解囚虜,向周主處報捷。周主受俘後,命翰林學士竇儀,至滁州籍取庫藏,由匡胤一一交付。既而匡胤復欲取庫中絹匹,儀出阻道:「公初入滁,就使將庫中寶藏,一律取去,亦屬無妨,今已籍為官物,應俟皇帝詔書,方可支付,請公勿怪!」匡胤聞言,毫無怒意,反婉顏謝道:「學士言是,我知錯了!」惟能知過,方期寡過。過了一天,復有軍事判官到來,與匡胤相見。兩下敘談,甚是投契。看官道是何人?乃是宋朝的開國元勛,歷相太祖、太宗二朝,晉爵太師魏國公,姓趙名普,字則平。太祖受禪,普實與謀,此處特別表明,寓有微意。竇儀亦宋太祖功臣,故上文亦曾提出。他祖籍幽、薊,因避亂遷居洛陽,匡胤本與相識,至是由周相范質薦舉,乃至滁州。舊雨重逢,倍增歡洽。會匡胤部下,受命清鄉,捕得鄉民百餘名,統共指為匪盜,例當棄市,趙普獨抗議道:「未曾審問明白,便將他一律殺死,倘或誣良為盜,豈非誤傷人命?」匡胤笑道:「書生所見,未免太迂,須知此地人民,本是俘虜,我將他一律赦罪,已是法外施仁,今復甘作盜匪,若非立正典刑,如何儆眾?」趙普道:「南唐雖系敵國,百姓究屬何辜?況明公素負大志,極思統一中原,奈何秦、越相視,自分畛域?王道不外行仁,還乞明公三思!」已陰目匡胤為天子。匡胤道:「你若不怕勞苦,煩你去審訊便了。」趙普即去訊鞫,一一按驗,多無佐證,遂稟白匡胤,除犯贓定罪外,一律釋放。鄉民大悅,爭頌匡胤慈明。匡胤益信趙普先見,凡有疑議,盡與籌商。趙普亦格外效忠,知無不言。
  適匡胤父弘殷,亦率兵到滁,父子聚首,當然欣慰。不料隔了數日,弘殷竟生起病來,匡胤日夕侍奉,自不消說。誰料揚州警報,紛紛前來,周主也有詔書頒達,命匡胤速趨六合,兼援揚州。原來滁州既下,南唐大震,唐主李璟,遣李德明乞和,願割地罷兵,周主不許。德明返唐,唐主遂挑選精銳,得六萬人,命弟齊王李景達為元帥,向江北進發,直抵揚州。揚州本南唐所據,與六合相距百餘里,同為江北要塞,是時正由匡胤父弘殷,受周主命,奪據揚州。弘殷西還入滁,留韓令坤居守。令坤聞唐兵大至,恐寡不敵眾,飛向滁州求援。周主又敦促匡胤出師,匡胤內奉君命,外迫友情,怎敢坐視不發?無如父病未痊,一時又不忍遠離,公義私恩,兩相感觸。不由的進退爇徨,驟難解決。當下與趙普熟商,趙普答道:「君命不可違,請公即日前行。若為尊翁起見,普願代盡子職。」匡胤道:「這事何敢煩君?」趙普道:「公姓趙,普亦姓趙,彼此本屬同宗。若不以名位為嫌,公父即我父,一切視寒問暖,及進奉藥餌等事,統由普一人負責,請公盡管放心!」後世如袁某等人,強認同姓為同宗,莫非就從此處學來?匡胤拜謝道:「既蒙顧全宗誼,此後當視同手足,誓不相負。」趙普慌忙答禮道:「普何人斯?敢當重禮!」於是匡胤留普居守,把公私各事,都托付與普,自選健卒二千名,即日東行。
  既至六合,聞揚州守將韓令坤,已棄城西走,不禁大憤道:「揚州是江北重鎮,若復被南唐奪回,大事去了。」便派兵駐紮衝道,阻住揚州溃軍,並下令道:「如有揚州兵過此,盡行刖足,不准私放。」一面遣書韓令坤,略言:「總角故交,素知兄勇,今聞怯退,殊出意料。兄如離揚州一步,上無以報主,下無以對友,昔日英名,而今安在」云云。韓令坤被他一激,竟督兵返旆,仍還揚州拒守。
  可巧南唐偏將陸孟俊,從泰州殺到,令坤誓師道:「今日敵兵到來,我當與他決一死戰,生與爾等同生,死與爾等同死。如或臨陣退縮,立殺無赦,莫謂我不預言!」兵士齊聲應命。令坤即命開城,自己一馬當先,躍出城外。各軍陸續隨上,統是努力向前,拚命突陣。唐將陸孟俊,即麾軍對仗,不防周兵盛氣前來,都似生龍活虎一般,見人便殺,逢馬便斲,沒一個攔阻得住,霎時間陣勢散亂,被周兵搗入中堅。孟俊知不可敵,回馬就逃,唐兵也各尋生路,棄了主帥,隨處亂竄。韓令坤如何肯捨,只管認著陸孟俊,緊緊追去,大約相距百步,由令坤取箭在手。搭住弓上,颼的一聲,將孟俊射落馬下。周兵爭先趕上,立將孟俊撳住,捆過來。令坤見敵將就擒,方掌得勝鼓回城。此功當歸趙匡胤。左右推上孟俊,令坤命縶入囚車,械送行在,正擬派員押解,忽由帳後閃出一婦人,帶哭帶語道:「請將軍為妾作主,臠割賊將,為妾報仇。」令坤視之,乃是新納簉室楊氏,便問道:「你與他有什麼大仇?」楊氏道:「妾系潭州人氏,往年賊將孟俊,攻入潭州,殺我家二百餘口,惟妾一人,為唐將馬希崇所匿,方得免死。今仇人當前,如何不報?」原來楊氏饒有姿色,唐將馬希崇,擄取為妾,至韓令坤攻克揚州,希崇遁去,楊氏為令坤所得,見她一貌如花,也即納為偏房,而且很加寵愛﹔此時聞楊氏言,即轉訊孟俊。孟俊也不抵賴,只求速死,令坤乃令軍士設起香案,上供楊氏父母牌位,爇燭焚香,命楊氏先行拜告,然後將孟俊洗剝停當,推至案前,由自己拔出腰刀,刺胸挖心,取祭楊家父母,再命左右將他細剮。霎時間將肉割盡,把屍骨拖出郊外,喂飼豬犬去了。為殘殺者鑒。這且按下不提。
  且說南唐元帥李景達,聞孟俊被擒,亟與部下商議進兵,左右道:「韓令坤雄踞揚州,不易攻取,大王不如西攻六合,六合得下,揚州路斷,也指日可取了。」不能取揚州,烏能取六合?唐人全是呆鳥。景達依計行事,乃向六合進發,距城二十里下寨,掘塹設柵,固守不出。匡胤也按兵勿動。兩下相持,約有數天。周將疑匡胤怯戰,入帳稟白道:「揚州大捷,唐元帥必然喪膽,我軍若乘勢往擊,定可得勝。」匡胤道:「諸將有所未知,我兵只有二千,若前去擊他,他見我兵寥寥,反且膽壯起來,不若待他來戰,我恰以逸待勞,不患不勝。」前時攻清流關,妙在速進,此時屯兵六合,又妙在靜待。諸將道:「倘他潛師回去,如何是好?」匡胤道:「唐帥景達,是唐主親弟,他受命為諸道兵馬元帥,儼然到此,怎好不戰而遁,自損威風?我料他再閱數日,必前來挑戰了。」諸將始不敢多言。又數日,果有探馬來報,敵帥李景達,已發兵前來了。匡胤即整軍出城,擺好陣勢,專待唐兵到來。不一時,果見唐兵搖旗吶喊,蜂擁而至,匡胤即指揮將士,上前奮鬥。兩下金鼓齊鳴,喧聲震地,這一邊是目無全虜,誓掃淮南,那一邊是志在保邦,爭雄江右。自巳牌殺到未牌,不分勝負,兩軍都有饑色,匡胤即鳴金收軍,李景達也不相逼,退回原寨去了。
  周兵聞金回城,由匡胤仔細檢點,傷亡不過數十名,恰也沒甚話說。既而令將士各呈皮笠,將士即奉笠獻上。匡胤親自閱畢,忽令數將士上前,瞋目語道:「你等為何不肯盡力?難道待敵人自斃麼?」言畢,即喝令親卒,把數將士縛住,推出斬首。眾將茫然不解,因念同袍舊誼,不忍見誅,乃各上前代求,籲請恩宥。匡胤道:「諸將道我冤誣他麼?今日臨陣,各戴皮笠,為何這數人笠上,留有劍痕?」言至此,即攜笠指示,一一無訛。眾將見了,愈覺不解。我亦不解。匡胤乃詳語道:「彼眾我寡,全仗人人效力,方可殺敵致功,我督戰時,曾見他們退縮不前,特用劍斲他皮笠,作為標記,若非將他正法,豈不要大家效尤,那時如何用兵?只好將這座城池,拱手讓敵了。」眾將聽到此言,嚇得面面相覷,伸舌而退。轉眼間已見有首級數顆,呈上帳前。軍令不得不嚴,並非匡胤殘忍。匡胤令傳示各營,才將屍首埋葬。翌日黎明,便即升帳,召集將士,當面誡諭道:「若要退敵,全在今日,爾等須各自為戰,不得後顧!果能人人奮勇,哪怕他兵多將廣,管教他一敗塗地哩。」諸將一一允諾。匡胤復召過牙將張瓊,溫顏與語道:「你前在壽春時,翼我過濠,城上強弩驟發,矢下如注,你能冒死不退,甚至箭鏃入骨,尚無懼色,確是忠勇過人。今日撥兵千名,令你統率。先從間道繞至江口,截住唐兵後路,倘若唐兵敗走,渡江南歸,你便可乘勢殺出,我亦當前來接應,先後夾攻,我料景達那廝,不遭殺死,也要溺死了。獨操勝算。壽春事,從匡胤口中敘出,可省一段文字。張瓊領命去訖。
  匡胤令將士飽食一餐,俟至辰牌時候,傳令出兵。將士等踴躍出城,甫行裡許,適見唐兵到來,大家爭先突陣,不管甚麼刀槍劍戟,越是敵兵多處,越要向前殺入。唐兵招架不住,只得倒退。景達自恃兵眾,命部下分作兩翼,包抄周軍,不意圍了這邊,那邊衝破﹔圍了那邊,這邊衝破。忽有一彪人馬,持著長矛,搠入中軍,竟將景達馬前的大纛旗鉤倒。景達大驚,忙勒馬退後,那周兵一哄前進,來取景達首級。虧得景達麾下,拚命攔截,才得放走景達,逃了性命。唐兵見大旗已倒,主帥驚逃,還有何心戀戰?頓時大溃,沿途棄甲拋戈,不計其數。匡胤下令軍中,不准拾取軍械,只准向前追敵。軍士不敢違慢,大都策馬疾追。可憐唐帥景達等,沒命亂跑,看看到了江邊,滿擬乘船飛渡,得脫虎口。驀聞號炮一響,鼓角齊鳴,斜刺裡閃出一支生力軍,截住去路。景達不知所措,險些兒跌下馬來。還是唐將岑樓景,稍有膽力,仗著一柄大刀,出來抵敵,兜頭碰著一員悍將,左手持盾,右手執刀,大呼:「來將休走!俺張瓊在此,快獻頭來!」張瓊出現。樓景大怒,掄刀躍馬,直取張瓊。張瓊持刀相迎,兩馬相交,戰到二十餘合,卻是棋逢敵手,戰遇良材,偏匡胤率軍追至,周將米信、李懷忠等,都來助戰,任你岑樓景力敵萬夫,也只可挑出圈外,拖刀敗走。這時候的李景達,早已跑到江濱,覓得一隻小舟,亂流逕渡。唐兵尚有萬人,急切尋不出大船,如何渡得過去?等到周兵追至,好似斲瓜切菜,一些兒不肯留情,眼見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渠。有幾個善泅水的,解甲投江,鳧水逃生,有幾個不善泅水的,也想鳧水逃命,怎奈身入水中,手足不能自主,漩渦一繞,沉入江心。岑樓景等都跨著駿馬,到無可奈何的時節,加了一鞭,躍馬入水,半沉半浮,好容易過江去了。這是匡胤第三次立功。
  南唐經這次敗仗,精銳略盡,全國奪氣。獨周世宗自攻壽州,數月未克,正擬下令班師,忽接六合奏報,知匡胤已獲大勝,亟召宰相范質等入議,欲改從揚州進兵,與匡胤等聯絡一氣,下攻江南。范質奏道:「陛下自孟春出師,至今已入盛夏,兵力已疲,餉運未繼,恐非萬全之策。依臣愚見,不如回駕大梁,休息數月,等到兵精糧足,再圖江南未遲。」世宗道:「偌大的壽州城,攻了數月,尚未能下,反耗我許多兵餉,朕實於心不甘。」范質再欲進諫,帳下有一人獻議道:「陛下儘可還都,臣願在此攻城!」世宗瞧著,乃是都招討使李重進,便大喜道:「卿肯替朕任勞,尚有何說。」遂留兵萬人,隨李重進圍攻壽州,自率范質等還都﹔並因趙匡胤等在外久勞,亦飭令還朝,另遣別將駐守滁、揚。
  匡胤在六合聞命,引軍還滁,入城省父。見弘殷病已痊可,並由弘殷述及,全賴趙判官一人,日夕侍奉,才得漸愈。匡胤再拜謝趙普。至別將已來瓜代,即奉父弘殷,與趙普一同還汴。既至汴都,復隨父入朝。世宗慰勞有加,且語匡胤道:「朕親征南唐,曆數諸將,功勞無出卿右,就是卿父弘殷,亦未嘗無功足錄,朕當旌賞卿家父子,為諸臣勸。」匡胤叩首道:「此皆陛下恩威,諸將戮力,臣實無功,不敢邀賞。」何必客氣。世宗道:「賞功乃國家大典,卿勿過謙!」匡胤道:「判官趙普,具有大材,可以重用,幸陛下鑒察!」以德報德。世宗點首。退朝後,即封弘殷為檢校司徒,兼天水縣男﹔匡胤為定國節度使,兼殿前都指揮使﹔趙普為節度推官。三人上表謝恩,自是匡胤父子,分典禁兵,橋梓齊榮,一時無兩。相傳唐李淳風作推背圖,曾留有詩讖一首云:
  此子生身在冀州,開口張弓立左猷。
  自然穆穆乾坤上,敢將火鏡向心頭。近見推背圖中,此詩移置後文,聞由宋祖將圖文互易,眩亂人目,故不依原次。
  匡胤父子,生長涿郡,地當冀州,開口張弓,就是弘字,穆穆乾坤,就是得有天下,宋祖定國運,以火德王,所以稱作火鏡,還有梁寶志銅牌記,亦有「開口張弓左右邊,子子孫孫萬萬年」二語。南唐主璟,因名子為弘冀,吳越王亦嘗以弘字名子,統想符應圖讖,哪知適應在弘殷身上,這真是不由人料了。欲知匡胤如何得國,且看下回表明。
  宋太祖之婉謝竇儀,器重趙普,皆具有知人之明,而引為己用。至激責韓令坤數語,亦無一非用人之法。蓋駕馭文士,當以軟術牢籠之,駕馭武夫,當以威權驅使之,能剛能柔,而天下無難馭之材矣。若斲皮笠而誅惰軍,作士氣以挫強敵,皆駕馭武人之良策,要之不外剛柔相濟而已。觀此回,可以見宋太祖之智,並可以見宋太祖之勇。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9 16:43:27

第四回     紫金山唐營盡覆 瓦橋關遼將出降



  卻說周世宗還都後,尚擬再征江南,因思水軍不及南唐,未免相形見絀,乃於城西汴水中,造了戰艦百艘,命唐降將督練水師,一面搜乘補卒,連日閱操,約期水陸大舉。適唐遣員外郎朱元,出兵江北,攻奪舒、和、蘄各州,兵鋒直至揚、滁。揚、滁守城諸周將,聞風遁走,轉入壽春,周主聞知,正是忿恨,只因水師尚未練就,不得不忍待時日,惟遙飭李重進,嚴行戒備,休為唐兵所乘。重進圍攻壽州,又閱半年,唐節度使劉仁贍,扼守壽州城,多方抵禦,無懈可擊,所以重進仍頓兵城下,不能攻入,自接奉周主詔命,格外小心,把步兵分為兩隊,一隊屯駐城下,專力圍攻,一隊遏守要衝,專防敵援,自己居中調度,日夕不怠。重進系周室忠臣,故敘筆亦較從詳。會唐將朱元、邊鎬、許文緽等率師數萬,來援壽州,各軍據住紫金山,共立十餘寨,與城中烽火相應。又南築甬道,輸糧入城,綿亙數十裡。重進乘夜襲擊,殺敗唐將,奪了數十車糧草,得勝回營。朱元等吃了敗仗,不敢逼攻,只守住紫金山,遙作聲援。
  周主聞唐兵援壽,恐重進有失,遂命王環為水軍統領,自己親督戰船,從閔河沿潁入淮,旌旗蔽空,舳艫橫江。這消息傳到唐營,朱元等不勝驚駭,飛向金陵乞援。唐主再遣齊王景達,及監軍使陳覺,率兵五萬,來援唐軍。過了數日,周主渡淮抵壽春城,朱元登山遙望,但見戰船如織,順流而來,縱橫出沒,無不如意,不禁大驚道:「嘗謂南人使船,北人使馬,誰料北人今日,也能乘船飛駛,反比我南人敏捷,這真是出人不料了。」事在人為,何分南北。既而復見一艨艟大艦,蔽江前來,正中坐著一位袞衣龍袍的大元帥,料知是周世宗,旁邊有一位威風凜凜相貌堂堂的大將,比周主還要威武,禁不住稱羨起來,便指問將校道:「他是何人?」將校有經過戰陣,認識周將,便道:「這便叫作趙匡胤。」作者注意在此,下筆特著神采。朱元歎息道:「我聞他智勇兼全,屢敗吾將,今日遙望丰儀,才知名不虛傳了。」後來傾寨降周,已伏於此。說著,周主已薄紫金山,號炮三聲,即飭軍士登岸。周主親環甲冑,率兵攻城。趙匡胤領著偏師,來攻紫金山唐寨,唐將邊鎬、許文緽,開寨搦戰,兩陣對圓,刀槍並舉。戰不多時,匡胤忽勒兵退去,邊鎬、許文緽不知有計,驅兵大進。匡胤且戰且走,行到壽州城南,突然翻身殺轉,各用長槍大戟,刺入唐陣。唐兵前隊,紛紛落馬。邊、許兩將,才知中計,正擬整隊奮鬥,忽左邊衝入一隊,乃是周將李懷忠的人馬,右邊又衝入一隊,又是周將張瓊人馬。兩隊周軍,搗入陣內,好似虎入羊群,大肆吞嚼,急得邊鎬、許文緽,無法攔阻,慌忙退還原路。哪知部兵已被橛數截,首尾不能相顧,連退避都來不及,只剩了數十騎,隨著邊、許,奔回紫金山。匡胤復率眾大呼:「降者免死!」於是進退兩難的唐兵,都下馬投甲,跪降道旁。是匡胤第四次立功。歷敘匡胤戰事,無一重複,是筆法矯變處。匡胤收了降軍,再逼紫金山下寨。邊鎬、許文緽已喪失全師,只望朱元寨中,出來救應,不防朱元寨內,已豎起降旗,輸款周軍。看官!試想這妙手空空的邊、許兩將,如何退敵?沒奈何卸甲改裝,潛越紫金山後,抱頭竄去。
  唐齊王景達,及監軍陳覺,正率兵入淮,巧遇周水師統領王環,迎頭痛擊,兩下裡正在酣鬥,那周主已經聞著,自率數百騎,夾岸督戰。水軍見周主親到,越戰越勇。還有趙匡胤一軍,也因紫金山已經蕩平,分兵相助。景達、陳覺尚未知邊、許敗耗,兀自勉強支持,及見周兵越來越多,不勝驚訝,方令弁目緣桅遙望。不瞧猶可,瞧將過去,那紫金山,已遍懸大周旗號了。當下報知景達,景達語陳覺道:「莫非紫金山各寨,已被周兵奪去?」陳覺道:「若不奪去,如何懸著周字旗號?看來我等只好回軍。再或不退,也要全軍覆沒哩。」正是鼠膽。景達遂傳令回軍。軍士接到此令,自然沒有鬥志,戰艦一動,被周軍乘勢追殺,奪去艦械無算,唐兵或乞降,或溺死,共失去二萬餘人。景達、陳覺都逃回金陵去了。
  壽州城內的劉仁贍,連年防守,已是鼓衰力竭,械盡食空,此次又聞援軍敗衄,急得疾病交乘,臥不能起。周主耀兵城下,且射入詔書,勸令速降,唐監軍使周廷構,與左騎都指揮使張全約議道:「主帥病重,不能理事,況又兵疲糧盡,如何保守此城?與其被敵陷入,致遭屠戮,不如見機迎降,尚望瓦全,君意以為何如?」全約連聲贊成,乃代仁贍草定降表,並舁仁贍出降。仁贍已不省人事,由周主仍令還城,傳諭仁贍家屬,安心侍奉,並封他為天平節度使,兼中書令。仁贍即日逝世,追賜爵為彭城郡王,仁贍實是忠唐。並改名清淮軍為忠正軍。
  壽州已下,周主還都,匡胤亦隨駕北歸,加拜義成軍節度使,晉封檢校太保。未幾,周主又出攻濠、泗,匡胤自請為前鋒,兵至十八里灘,見岸上唐營森列,周主擬用櫜駝濟師,匡胤獨躍馬入水,截流先渡,騎兵追隨恐後,霎時間盡登彼岸。唐營中不及防備,驟被匡胤搗入,害得腳忙手亂,紛紛溃散,營外泊有戰艦,艦內已虛無一人,匡胤乘勢下船,進薄泗州城下。泗州守將范再遇,驚慌的了不得,當即開城乞降。匡胤入城後,禁止擄掠,秋毫無犯,人民大悅,爭獻芻粟給軍。是匡胤第五次立功。周主聞泗州已定,移師攻濠,濠州團練使郭廷謂,自知力不能支,命參軍李延鄒草表降周。延鄒不允,被廷謂殺死,自作降表,舉城歸降。周主即遣郭廷謂徇天長,別派指揮使武守琦趨揚州,南唐守將,望風披靡,天長、揚州陸續平定,泰州、海州亦相率歸附。於是周主進攻楚州,楚州防禦使張彥卿,與都監鄭昭業,督兵登陴,誓死固守,周主猛攻不克。唐節度使陳承詔,復出兵清口,與城中連為犄角,互相呼應,因此楚城益固。周主愁煩得很,乃調趙匡胤助戰。總需此人出馬。
  匡胤即調集水師,泝淮北上,將到清口,已值黃昏時候,諸將請覓港寄泊,匡胤道:「清口聞有唐營,他不意我軍驟至,勢必無備,我正好乘夜掩襲,搗破唐營,奈何中流停泊呢?」言訖,即命揚帆疾駛,直達清口。是夕天色沉陰,淡月無光,唐營中雖有邏卒,巡至夜半,不見什麼動靜,便都回營安睡。匡胤正率兵駛至,悄悄登岸,爇起火炬,吶一聲喊,竟向唐營奔入。營兵方入睡鄉,及至驚醒,見營帳已是通明,連忙起牀,不及攜械,憑著赤手空拳,如何對敵?周兵已殺進寨門,順手亂剁,殺死唐兵數千名,屍如山積。匡胤踹入後帳,不見什麼陳承詔,料他先行逃走,遂帶著百騎,從帳後越出,向前追趕,約行五六里,已至山陽境內,方見前面有一黑影,隱約奔馳,當即加鞭疾驅,急行裡許,才得追著。這黑影正是陳承詔,他自夢中驚覺,孤身潛遁,好容易跑了若干裡,偏偏冤家路狹,不肯放手,沒奈何束手就擒,任他縛去。匡胤既擒住承詔,遂轉趨楚州,獻俘軍前。是匡胤第六次立功。周主大喜,便與匡胤並力攻城,城中勢孤援絕,哪裡抵擋得住?當被周兵攻入。張彥卿與鄭昭業,尚率眾巷戰,殺到矢盡刀缺,彥卿尚舉起繩牀,捨命抗拒,卒被亂軍殺死,鄭昭業拔劍自刎,守兵千餘人,一律鬥死,無一生降。周主不禁嗟歎,命將張、鄭兩人的屍首,棺殮安葬,隨即出示安民,休息數天,再行南下。
  唐主聞報大懼,寢食俱廢,若坐針氈。嗣聞周主復出揚州,乃遣陳覺奉表,願傳位太子弘冀,聽命中國,並獻庐、舒、蘄、黃四州地,畫江為界,哀懇息兵。周主道:「朕興師只取江北,今爾主舉國內附,尚有何求?」乃賜書唐主,通好罷兵。唐主自去帝號,奉周正朔,江北悉平,周主奏凱還朝,大小百官,依次行賞﹔賜賚匡胤,特別從優。既而唐主遣使至周,私貽匡胤書,並饋白金三千兩。匡胤笑道:「這明明是反間計,我難道為他所算麼?」遂將書函白金,悉行呈入,周主嘉他忠藎,溫言褒獎﹔嗣復改授忠武軍節度使,會弘殷舊疾復發,醫藥無效,竟至謝世。周主又厚賜賻儀,追贈太尉,並武清節度使官銜﹔封匡胤母杜氏為南陽郡太夫人。匡胤世受周恩,不為不厚,歷敘封贈,以著匡胤負周之罪。匡胤居喪守制,不聞政事。越年為周世宗顯德六年,周統終於是年,故特筆點醒。周主以北鄙未復,北漢嘗引遼入寇,屢為邊患,乃下詔親自征遼,當召匡胤入朝,命為水路都部署,另簡親軍都虞侯韓通,為陸路都部署。兩將先行出發,水陸並進,車駕自御龍舟,作為後應。
  匡胤帶領戰艦,剋日出發,順風順水,駛過瀛、莫各州,遼地兵民,毫不防備,驟見周兵到來,都心驚膽落,逃得不知去向。遼寧州刺史王洪,也接到周兵入境消息,正擬請兵守城,誰知遼兵尚沒有影響,周師已飛薄城河。王洪居守空城,自知不能抵敵,便即開城乞降。匡胤乃收降王洪,令為嚮導,進抵益津關。關中守將終廷輝,登關南望,但見河中敵艦,一字兒排著,旌旗招颭,戈戟森嚴,不覺大驚失色﹔正在徬徨失措,忽聞關下有人大叫道:「快快開關!」當下俯視來人,乃是寧州刺史王洪,便問道:「你來此何事?」王洪道:「我為關內生靈,單騎到此,特欲與君商議。」廷輝乃下關迎入。相見後,王洪便言:「周兵勢大,未易迎敵,不如降周為是。」廷輝躊躇半晌,想不出甚麼方法,只好依王洪言,隨他出降。匡胤好言撫慰,並問廷輝路徑。廷輝道:「此去到瓦橋關,不過數十里,但水路狹隘,不便行船,大帥若要前行,須捨舟登陸,方可前進。」匡胤乃即派遣裨將,與王洪返守寧州,並留兵數百,助廷輝守益津關﹔自思韓通未至,不應久待,索性乘勢前行,入搗瓦橋關,於是令軍士一齊登岸,鼓行而西。
  不一日,即至瓦橋關下,守將姚內斌,率著馬兵數千騎,出來截擊,不值匡胤一掃,內斌遁回關中。由匡胤攻撲一晝夜,未曾得手。翌日,韓通亦到,報稱莫州刺史劉楚信,瀛州刺史高彥暉,俱已降服了。韓通一路用虛寫法,因本書注重宋祖,故詳此略彼。匡胤大喜,便親至關下,召姚內斌答話。內斌在關上相見,匡胤朗聲道:「守將聽著!天軍到此,所有瀛、莫各州,及寧州益津關諸吏,都已望風降順,畏威懷德。獨你據住此關,不肯歸服,難道我不能搗破麼?但念南北生民,莫非赤子,若為你一人,害得玉石俱焚,你心何忍?不如早日投降,免致糜爛。」內斌道:「且待明日報命。」匡胤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若明日不降,管教你粉骨碎身,悔無可及。」言畢返營。巧值都指揮使李重進等,帶領禁軍,呼喝前來。匡胤知周主親到,便與韓通出營接駕,行櫜鞬禮。周主入營巡視,慰問勞苦,三軍無不欣躍。是夕,周主便留宿營中。到了次日,姚內斌親至營前,奉表請降。是匡胤第七次立功。匡胤引見周主,由內斌拜跪畢,周主亦嘉他效順,溫語褒獎。內斌復叩首謝恩﹔敘述各降將,亦無一條重複。隨起導周主入關。
  周主置酒大會,遍宴群臣,席間議進取幽州,諸將奏對道:「陛下離京,不過四十二日,兵不血刃,即得燕南各州,此正陛下威靈遠播,所以得此奇功。惟遼主聞失燕南,勢必大集虜騎,扼守幽州,還望陛下先機審慎,幸勿輕入。」周主默然不答。已露不悅之意。散宴後,便召先鋒都指揮使李重進入帳,與語道:「朕志在統一,削平南北,今已出兵到此,幸得燕南各州,難道就此罷手不成?你率兵萬人,明日出發,朕即統軍後至。不搗遼都,決不返師!」李重進唯唯而退。又傳諭散騎指揮孫行友,令帶騎卒五千,即日往攻易州。孫行友亦奉命去訖。
  越日,李重進發兵先行,到了固安,守吏已逃避一空,城門大開,一任周兵擁入,重進略命休息,轉眼間周主亦到,當下奉駕前進,行至固安縣北,只見一帶長河,流水潺潺,望將下去,深不可測﹔詢問土人,叫作安陽水,水中本有渡筏,因對岸遼人,聞有敵軍,將筏收藏,眼見得汪洋浩淼,不便輕涉。周主乃命各軍彩木作橋,限日告竣,自率親軍還宿瓦橋。不意夜間竟發寒疾,本是孟夏天氣,偏覺挾纊不溫,到了翌晨,尚未痊可,一臥兩日,孫行友捷報已至,並押獻遼刺史李在欽。周主抱病升帳,見左右入囚犯,便問他願降願死?在欽卻瞋目道:「要殺就殺,何必多言!」周主便喝令梟首。自覺頭暈目眩,急忙退入寢室。又越兩日,疾仍未瘳,諸將欲請駕還都,因恐觸動主怒,未敢請奏。匡胤獨奮然道:「主疾未愈,長此羈留,倘或遼兵大至,反為不美,待我入請還蹕便了。」乃逕入周主寢門,力請還駕。正是:
  雄主一生期掃虜,老臣片語足回天。
  未知周主曾否邀准,且看下回表明。
  周世宗為五季英主,而拓疆略地之功,多出匡胤之力,史家記載特詳,雖未免有溢美之辭,而後此受禪以後,除韓通諸人外,未聞與抗,是必其平日威望,足以制人,故取周祚如反掌耳。本回敘匡胤破紫金山,降瓦橋關,寫得聲容突兀,如火如荼,且妙在與前數回戰仗,敘筆不同,令閱者賞心豁目。至若舊小說中捏造杜撰,概不彩入,無征不信,著書人固不敢妄作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9 16:43:57

第五回     陳橋驛定策立新君 崇元殿受禪登大位



  卻說趙匡胤入諫周主,至御榻前,先問了安,然後談及軍事。周主道:「本想乘此平遼,不意朕躬未安,延誤戎機,如何是好?」匡胤道:「天意尚未絕遼,所以聖躬未豫,不能指日蕩平。若陛下順天行事,暫釋勿問,臣意天必降福,聖躬自然康泰了。」援天為解,可謂獸諫。周主遲疑半晌,方道:「卿言亦是,朕且暫時回都,卿可調還各處兵馬,明日就啟鑾罷!」匡胤退出,即傳旨調回李重進、孫行友等,一面準備返蹕。到了次日,周主起牀升座,飭改瓦橋關為雄州,命韓令坤留守﹔益津關為霸州,命陳思讓留守,然後乘輿啟行。匡胤以下,均隨駕南歸。周主在道,病勢略痊,就從囊中取出文書,重行披閱。忽得直木一方,約長三尺,上有五個大字,不禁奇怪得很。看官道是何字?便是從前異僧所傳,「點檢作天子」一語。應第二回。當下把玩一回,仍收貯囊中。及還至大梁,便免都點檢張永德官。永德妻即郭威女。張與世宗有郎舅誼,世宗恐他暗蓄異圖,將仿石敬瑭故事,事見五代史。所以將他免職,改用趙匡胤為殿前都點檢,兼檢校太傅。故意使錯,豈冥冥中果有主宰耶?匡胤威名,自是益盛。宰相范質等,因世宗病未痊癒,請立太子以正國本,世宗乃立子宗訓為梁王。宗訓年僅七齡,未諳國事,不過徒掛虛名罷了。是年世宗後符氏去世,改冊後妹為繼後。入宮未幾,世宗又復病劇。數日大漸,亟召范質等入受顧命,重言囑托,令他善輔儲君,且與語道:「翰林學士王著,系朕藩邸故人,朕若不起,當召他入相,幸勿忘懷!」既欲王著為相,何勿先時召人,必待身後乃用,殊為不解。質等應諾。既出宮門,大家私語道:「王著日在醉鄉,乃是一個酒徒,豈可入相?此必主子亂命,不便遵行,願彼此勿泄此言。」大家各點頭會意。是夜,周主崩於寢殿。范質等奉梁王宗訓即位,尊符後為皇太后,一切典禮,概從舊制,不必細表。
  惟匡胤改受歸德軍節度使,兼檢校太尉,仍任殿前都點檢,以慕容延钊為副都點檢。延钊與匡胤,夙稱莫逆,見第一回。至是復同直殿廷,格外親昵。平居往來密議,人不能知。著此二語,含有深意。光陰易過,又是殘年,轉眼間便是元旦,為幼帝宗訓紀元第一日,文武百官,朝賀如儀。過了數日,忽由鎮、定二州,飛報京都,說是:「北漢主劉鈞,約連遼兵入寇,聲勢甚盛,請速發大兵防邊!」幼主宗訓,只知嬉戲,曉得甚麼緊急事情。符太后聞報,亟召范質等商議。范質奏道:「都點檢趙匡胤,忠勇絕倫,可令作統帥,副都點檢慕容延钊,素稱驍悍,可令作先鋒﹔再命各鎮將會集北征,悉歸匡胤調遣。統一事權,定保無虞。」不過將周祚讓與他,此外原無他虞。符太后准奏,即命趙匡胤會師北征﹔慕容延钊帶著前軍,先行出發。延钊領命,簡選精銳,剋日起程。匡胤調集各處鎮帥,如石守信、王審琦、高懷德、張令鐸、張光翰、趙彥徽等,陸續到來,乃禡纛興師,逐隊出發。都下謠言甚盛,將冊點檢為天子,市民驚駭,相率逃匿。其實宮廷裡面,並沒有這般消息,不知何故出此新聞,真正令人莫測呢?若非有人暗中運動,哪有這等新聞?
  匡胤率著大軍,按驛前進,看看已到陳橋驛,天色漸晚,日影微昏,便令各軍就驛下營,寓宿一宵,翌晨再進。前部有散指揮使苗訓,獨在營外立著,仰望雲氣。旁邊走過一人,向他問訊道:「苗先生!你在此望什麼?」原來苗訓素習天文學,凡遇風雲雷雨,都能先時逆料,就是國家災祥,又往往談言微中,因此軍中呼他為苗先生。苗訓見過問的人,乃是匡胤麾下的親吏楚昭輔,便用手西指道:「你不見太陽下面,復有一太陽麼?」昭輔仔細遠眺,果見日下有日,互相摩蕩,熔成一片黑光。既而一日沉沒,一日獨現出陽光,格外明朗,日旁復有紫雲環繞,端的是祥光絢彩,乾德當陽,好一歇方才下山。昭輔很是驚異,問苗訓道:「這兆主何吉凶?」苗訓道:「你是點檢親人,不妨與你實說,這便叫作天命,先沒的日光,應驗在周,後現的日光,是應驗在點檢身上了。」昭輔道:「何日方見實驗?」苗訓道:「天象已現,就在眼前了。」天道遠,人道邇,恐苗先生亦借天惑人。說著,兩人相偕歸營。昭輔免不得轉告別人,頓時一傳十,十傳百,軍中都詫為異征。
  都指揮領江寧節度事高懷德,首先倡議道:「主上新立,況兼幼弱,我等身臨大敵,雖出死力,何人知曉?不如應天順人,先立點檢為天子,然後北征,未識從征諸公,以為何如?」眾將應聲道:「高公所言甚當,我等就依計速行。」都押衙李處耘道:「這事須稟明點檢,方可照行,但恐點檢未允,好在點檢親弟匡義,亦在軍中,且先與他說明底細,令他入白點檢,才望成功。」大眾齊聲稱善,便邀匡義入商。匡義道:「此事非同小可,且與趙書記計議,再行定奪。」看官閱過上文,可記得節度推官趙普麼?趙普此時,適任歸德掌書記,從匡胤出征,匡義即以此事語普。普答道:「主少國疑,怎能定眾?點檢威望素著,中外歸心,一入汴京,即可正位,乘今夜安排停當,明晨便可行事。」有志久了。匡義乃偕普出庭,部署諸將,環列待旦。看看天色將明,大眾齊逼匡胤寢所,爭呼萬歲。寢門傳卒,搖手禁止道:「點檢尚未起牀,諸公幸勿高聲!」大眾道:「今日策點檢為天子,難道你尚未知麼?」言未已,匡義排眾趨入。正值匡胤驚覺,起問何事?匡義略言諸將情形。匡胤道:「這、這事可行得麼!」匡義道:「曾聞兄長述及僧言,兩日重光,囊木應讖,這語已經表現,兄長不妨就為天子。」再應第二回。匡胤道:「且待我出諭諸將,再作計較。」言畢趨出。見眾校露刃環列,齊聲呼道:「諸軍無主,願奉太尉為皇帝。」匡胤尚未及答,那高懷德等已捧進黃袍,即披在匡胤身上,眾將校一律下拜,三呼萬歲。匡胤道:「事關重大,奈何倉猝舉行?況我曾世受國恩,亦豈可妄自尊大,擅行不義?」趙普即進言道:「天命攸歸,人心傾向,明公若再推讓,反至上違天命,下失人心。若為周家起見,但教禮遇幼主,優待故後,亦好算始終無負了。」只好自己解嘲。說至此,各將士已擁匡胤上馬。匡胤攬轡語諸將道:「我有號令,你等能從我否?」諸將齊稱聽令。匡胤道:「太后主上,我當北面事他,你等不得冒犯!京內大臣,與我並肩,你等不得欺凌,朝廷府庫,及士庶人家內,你等不得侵擾!如從我命,後當重賞,否則戮及妻孥,不能寬貸!」諸將聞令載拜,無不允諾。匡胤乃整軍還汴,當遣楚昭輔及客省使潘美,加鞭先行。
  潘美是先去授意宰輔,楚昭輔是先去安慰家人,兩人馳入汴都,都中方得消息。時值早朝,突聞此變,統嚇得不知所為。符太后召諭范質道:「卿等保舉匡胤,如何生出這般變端?」語至此,已將珠喉噎住,撲簌簌的流下淚來。婦女們只有此法。范質囁嚅道:「待臣出去勸諭便了。」這是脫身之策。符太后也不多說,灑淚還宮。范質退出朝門,握住右僕射王溥手道:「倉猝遣將,竟致此變,這都是我們過失,為之奈何?」你若能為周死節,還好末減。王溥噤不能對,忽口中呼出呻吟聲來。范質急忙釋手,哪知這指甲痕已掐入溥腕,幾乎出血。若輩不啻巾幗,應該有此柔荑。質正向他道歉。適值侍衛軍副都指揮使韓通,從禁中趨出,遇著范質、王溥等人,便道:「叛軍將到,二公何尚從容敘談?」范質道:「韓指揮有什麼良法?」韓通道:「火來水淹,兵來將擋,都中尚有禁軍,亟宜請旨調集登陴守御,一面傳檄各鎮,速令勤王,鎮帥不乏忠義,倘得他星夜前來,恊力討逆,何患亂賊不平?」雖是能說不能行,然忠義之概,躍然紙上。范質道:「緩不濟急,如何是好?」韓通道:「二公快去請旨。由通召集禁軍便了。」言畢,急忙馳去。質與溥尚躊躇未決,但見有家役馳報道:「叛軍前隊,已進城來了。相爺快回家去!」他兩人聽到這個急報,還管什麼請旨不請旨,都一溜煙跑到家中去了。只知身家,真是庸夫,這時匡胤前部都校王彥昇,果已帶著鐵騎,馳入城中,湊巧與韓通相遇,大聲道:「韓侍衛快去接駕!新天子到了。」通大怒道:「哪裡來的新天子?你等貪圖富貴,擅謀叛逆,還敢來此橫行麼?」說著,亟向家門馳回。彥昇素性殘忍,聞得通言,氣得三屍暴炸,七竅生煙,當下策馬急追,緊緊的隨著通後。通馳入家門,正想闔戶。不防彥昇已一躍下馬,持刀逕入,手起刀落,將韓通劈死門內﹔再闖將進去,索性把韓通妻子,盡行殺斃,然後出來迎接匡胤。通固後周忠臣,然前嘗臣漢臣唐,至是獨為周死節,當亦豫讓一流人物。
  匡胤領著大軍,從明德門入城,命將士一律歸營,自己退居公署。過了片刻,軍校羅彥瓌等,將范質、王溥諸人擁入署門。匡胤見了嗚咽流涕道:「我受世宗厚恩,被六軍逼迫至此,違負天地,怎不汗顏?」還要一味假惺惺,欺人乎?欺己乎?質等正欲答言,羅彥瓌厲聲道:「我輩無主,眾議立點檢為天子,哪個再有異言?如或不肯從命,我的寶劍,卻不肯容情哩。」言已,竟拔劍出鞘,挺刃相向。王溥面如土色,降階下拜。范質不得已亦拜。匡胤忙下階扶住兩人,賜他分坐,與議即位事宜。范質道:「明公既為天子,如何處置幼君?」趙普在旁進言道:「即請幼主法堯禪舜,他日待若虞賓,便是不負周室。」何堯、舜之多也?匡胤道:「太后幼主,我嘗北面臣事,已早下令軍中,誓不相犯。」總算你一片好意。范質道:「既如此,應召集文武百官,準備受禪。」匡胤道:「請二公替我召集,我決不忍薄待舊臣。」范質、王溥當即辭出,入朝宣召百僚。待至日晡,百官始齊集朝門,左右分立。少頃,見石守信、王審琦等,擁著一位太平天子,從容登殿。翰林承旨陶谷即從袖中取出禪位詔書,遞與兵部侍郎竇儀,由儀朗讀詔書道:
  天生烝民,樹之司牧。二帝推公而禪位,三王乘時而革命,其揆一也。惟予小子,遭家不造,人心已去,天命有歸,咨爾歸德軍節度使殿前都點檢,兼檢校太尉趙匡胤,稟天縱之姿,有神武之略,佐我高祖,格於皇天,逮事世宗,功存納麓,東征西討,厥績隆焉。天地鬼神,享於有德,謳歌訟獄,歸於至仁,應天順人,法堯禪舜,如釋重負,予其作賓。
  於戲欽哉,畏天之命!
  竇儀讀詔畢,宣徽使引匡胤退至北面,拜受制書,隨即掖匡胤登崇元殿,加上袞冕,即皇帝位,受文武百官朝賀。萬歲萬歲的聲音,響徹殿廡。無非一班趙家狗。禮成,即命范質等入內,脅遷幼主及符太后,改居西宮。可憐這二十多歲的嫠婦,七齡有奇的孤兒,只落得淒淒楚楚,嗚嗚咽咽,哭向西宮去了。唐虞時有此慘狀否?當下由群臣會議,取消周主尊號。改稱鄭王。符太后為周太后,命周宗正郭玘祀周陵廟,仍飭令歲時祭享。一面改定國號,因前領歸德軍在宋州,特稱宋朝,以火德王,色尚赤,紀元建隆,大赦天下。追贈韓通為中書令,厚禮收葬。首賞佐命元功,授石守信為歸德節度使,高懷德為義成軍節度使,張令鐸為鎮安軍節度使,王審琦為泰寧軍節度使,張光翰為江寧軍節度使,趙彥徽為武信軍節度使,並皆掌侍衛親軍。擢慕容延钊為殿前都點檢,所遺副都點檢一缺,令高懷德兼任。賜皇弟匡義為殿前都虞侯,改名光義。趙普為樞密直學士,周宰相范質,依前守司徒兼侍中。王溥守司空,兼門下侍郎。魏仁甫為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均同平章事。一班攀龍附鳳的人員,一並進爵加祿,不可殫述。從此,方面大耳的趙匡胤,遂安安穩穩的做了宋朝第一代祖宗,史稱為宋太祖皇帝。後人有詩歎道:
  周祚已移宋鼎新,首陽不食是何人?
  片言未合忙投拜,可惜韓通致殺身。
  還有一切典禮,依次舉行,容至下回續敘。
  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史家俱言非宋祖意,吾謂是皆為宋祖所欺耳。北漢既結遼為寇,何以不聞深入,其可疑一﹔都下甫事發兵,點檢作天子之謠,自何而來?其可疑二﹔諸將謀立新主,而匡義、趙普何以未曾入白,即部署諸將,詰朝行事?其可疑三﹔奉點檢為天子,而當局尚未承認,何來黃袍,即可加身?其可疑四﹔韓通為王彥昇所殺,並且戮及妻孥,而宋祖入都以後,何不加彥昇以擅殺之罪?其可疑五﹔既登大位,於尊祖崇母諸典,尚未舉行,何以首賞功臣,疊加寵命?其可疑六。種種疑竇,足見宋祖之處心積慮,固已有年,不過因周世宗在日,威武過人,憚不敢發耳。世宗殂而婦寡兒孤,取之正如拾芥,第借北征事瞞人耳目而已。吾誰欺?欺天乎?本回雖就事敘事,而微意已在言表,閱者可於夾縫中求之。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9 16:44:32

第六回     公主鐘情再婚志喜 孤臣敗死一炬成墟



  卻說宋太祖既登大位,追崇祖考,用兵部尚書張昭言,立四親廟,尊高祖眺為僖祖文獻皇帝,曾祖珽為順祖惠元皇帝,祖敬為翼祖簡恭皇帝,妣皆為皇后,父弘殷為宣祖昭武皇帝,每歲五享,朔望薦食薦新,三年一祫,五年一禘。廟祀既定,尊母杜氏為皇太后。先是楚昭輔入都,馳慰太祖家屬,杜氏聞報,驚語道:「我兒素有大志,今果然成功了。」杜氏此言,已將宋祖陰謀,和盤托出。及尊為太后,御殿受朝,太祖下拜,群臣皆行朝賀禮,杜氏並無喜色,反覺滿面愁容。左右進言道:「臣聞母以子貴,今子為天子,太后反有懮色,究為何事?」杜氏道:「先聖有言:『為君難。』天子置身民上,果能制治得宜,原可尊榮過去,倘或失道,恐將來欲做一匹夫,尚不可得,你等道可懮不可懮麼?」卻是名言。太祖聞言再拜道:「謹遵慈訓,不敢有違!」既退殿,宋祖又復臨朝,擬冊立夫人王氏為皇后。太祖元配賀氏,見第一回。生一子二女,子名德昭,顯德五年病歿﹔嗣聘彰德軍節度使王饒女為繼室,周世宗曾賜給冠帔,封瑯邪郡夫人,至是冊立為後,免不得又有一番典儀,這且毋庸細表。
  惟宋祖有妹二人,一已夭逝,追封為陳國長公主,一曾出嫁米福德,不幸夫亡,竟致寡居,太祖封她為燕國長公主。公主韶年守孀,寂寞蘭閨,時增傷感,對著春花秋月,尤覺悲從中來。自從宋祖為帝,及尊母冊後諸隆儀,陸續舉行,闔宮統是歡忭,獨公主勉強入賀,整日裡顰著雙眉,並不見有解頤的時候。太祖情篤同胞,瞧著這般情形,自然格外憐憫。可巧殿前副點檢高懷德,適賦悼亡,他遂想出一個移花接木的法兒,玉成兩美。這高懷德系真定郡人,父名行周,曾任周天平節度使。懷德生長將門,素有膂力,且生得一副好身材,虎臂猿軀,豹頭燕頷,此時正在壯年,理應速續鸞膠,再敦燕好。太祖遂與太后商議,擬將燕國長公主,嫁與懷德。杜太后遲疑道:「這事恐未便做得。」太祖道:「我妹華年,不過逾笄,怎忍令她長守空閨,終身抱恨?」阿兄既可負君,阿妹何妨變節!杜太后道:「且待問明女兒,再作計較。」太祖退出,太后即召入公主,與她密談。公主聽到再嫁二字,不禁兩頰微酡,俯首無語。春心已動。杜太后道,「為母的也不便教你變節,但你兄恰憐你寂寂寡歡,是以設此一法。」公主恰支吾對付道:「我兄貴為天子,無論宮廷內外,均應遵他命令,女兒怎好有違?」說到「違」字,臉上的桃花,愈現愈紅,自覺不好意思,即拜別出室去了。原來高懷德入直殿廷,公主曾窺他儀表過人,暗中歎羨,今承母兄意旨,欲與他結為夫婦,真是意外遭逢,三生有幸,也顧不得甚麼柏舟操、鬆筠節了。嫠婦失節,往往為此一念所誤。宋太祖聞妹有允意,即諭意趙普、竇儀,浼他們作伐。兩人欣然領命,即與懷德面商。懷德也嘗見過公主,姿色很是可人,況又是天子胞妹,娶為繼室,就是現成的皇親,樂得滿口應允,毫不支吾。有愧漢宋弘多矣。普、儀大喜,即去復旨。得喝媒酒,如何不喜。當飭太史擇定吉日,行合婚禮,並賜第興寧坊。藏嬌合築金屋。
  屆期這一日,高第備了全副儀仗,擁著鳳輿,由懷德乘馬親迎。到了宮門,下馬而入。司禮官引就甥館,當有詔書頒下,特拜為駙馬都尉。懷德北面叩謝,鹵簿使整備送親儀仗,陳列宮中。司禮官再引懷德出館,至內東門外,鞠躬西向,令隨員執雁敬呈,司禮官奉雁以進,至奠雁禮成,笙簧疊韻,琴瑟諧聲,但見這位燕國長公主,裝束與天仙相似,由宮娥彩女等簇擁出來,緩步登輿。懷德再拜,拜畢,司禮官即導出宮門,看懷德上馬,才行退去。懷德回至本第,下馬恭候,待鳳輿到來,向輿一揖,至公主下輿,乃三揖引入,升階登堂。公主東向,懷德西向,行相見禮。既而彼此易位,行交拜禮。禮成,導入寢室,洞房合巹,一一如儀。是時文武百官,相率趨賀,賓筵豐備,雅樂鏗鏘,說不盡的繁華,描不完的熱鬧。懷德出房陪賓,等到酒闌席散,方才歸寢。公主已易淺妝,和顏相迎,彼此在燈下窺視,一個是盛鬋丰容,倍增豔麗,一個是廣頤方額,綽有丰神,大家都是過來人,當即攜手入幃,同圓好夢。這一夜的枕席風光,比那第一次婚嫁時,更添幾倍,從此情天補恨,缺月重圓,好算是內無怨女,外無曠夫了。逐層寫來,語多諷刺。
  哪知麼弦方續,鼙鼓復興,一道詔書,傳入高第,竟令高懷德同討李筠,即日出師。燕國長公主又不免有陌頭春色之感,應暗怨阿兄太不解事。李筠,太原人,歷事唐、晉、漢三朝,累積戰功。至周擢檢校太尉,領昭義軍節度使,駐節潞州。正與宋祖比肩。宋祖受禪,加筠中書令,遣使賜冊。筠即欲拒命,因賓佐切諫,勉強拜受。及延使升階,張樂設宴,酒過數巡,忽命懸周太祖畫像,瞻望再三,涕泣不已。賓佐在旁惶駭,亟語使臣道:「令公被酒,致失常度,幸弗懷疑!」及罷宴後,使臣拜別還京,奏陳詳情,太祖尚擱置不提。會北漢主劉鈞,聞筠有拒宋意,遂遣人馳遞蠟書,約筠一同起兵。筠即欲舉事,長子守節進諫道:「潞州一隅,恐不足當大梁,還乞父親持重,幸勿暴舉!」筠怒道:「你曉得甚麼?趙匡胤欺弄孤寡,詐稱遼、漢犯邊,出兵陳橋,買囑將士歸己,回軍逼宮,廢少主,幽太后,大逆不道,我還好北面事他麼?今日為周討逆,就使不成,死亦甘心。」說一死字,已伏禍讖。守節復涕泣道:「父親即欲舉兵,亦須預策萬全,依兒想來,不如將北漢來書,寄上汴都,宋主見我效忠,當然不生疑忌,那時我可相機行事,襲他不備了。」筠答道:「這卻是條好計,我就遣你南去,齎遞北漢來書,一面窺伺宋廷舉動。倘遇故人,亦可預約內應。事關機密,你應慎行!」守節領了父命,即日南下。既至汴都,便入朝太祖,呈上北漢書信。太祖閱畢,便道:「你父有此忠誠,朕深嘉慰。你可在此為皇城使,朕當命使慰諭便了。」守節謝恩而出。太祖即親寫詔書,派使復往潞州。守節留仕汴中,見都下很是安穩,各鎮俱奉表歸誠,毫無異言,料知潞州不便竊發,乃作書寄父,勸父效順宋廷,勿生異圖。不意李筠不從,反將朝使羈住,不肯放歸。宋祖聞得此信,便召諭守節道:「你父逆跡已著,你應在此抵罪。」前留為皇城使,已是不懷好意。守節慌忙叩首道:「臣嘗泣諫臣父,勿生異心。」太祖道:「朕早知道了。留意已久,故無不察悉。朕特赦你,著你歸語你父,朕未為天子時,你父可自由行動,朕既為天子,奈何不守臣節哩?」守節復叩頭辭歸。返至潞州,入見李筠,備陳一切,且勸父切勿用兵,歸使謝罪。筠復怒道:「你既得歸來,還怕甚麼?」當下囑幕府草定檄文,曆數宋祖不忠不孝的罪狀,佈告天下,並執監軍周光遜等,押送北漢,求即濟師。一面遣驍將儋珪,往襲澤州。儋珪善馳馬,每日能行七百里,受遣後,帶兵數百,飛行至澤州。澤州刺史張福,尚未聞潞州變事,當即開城迎珪,未及開口,已被珪一刀殺死,珪即麾兵入城,據住澤州,馳書告捷,李筠大喜。從事閭丘仲卿獻議道:「公孤軍起事,勢甚危險,雖有河東援師,恐未必足恃。河東指北漢。大梁甲兵精銳,難與交鋒,不如西下太行,直抵懷孟,寨虎牢,據洛邑,東向爭天下,方為上計。」原是良策。筠毅然道:「我乃周朝宿將,與世宗義同兄弟,禁衛軍皆我舊部,聞我起兵討逆,勢必倒戈歸我,況有儋珪等驍悍絕倫,何愁不踏平汴梁哩?」慢著!仲卿見計議不用,默然退去。嗣聞北漢主劉鈞,率兵到來,筠即至太平驛迎謁,拜伏道旁。不願臣宋,胡甘拜漢。漢主即面封筠為平西王,賜馬三百匹,召入與語。筠略言:「受周厚恩,不敢愛死。」劉鈞默然不答。原來周、漢系是世仇,李筠提及周朝,反惹漢主疑忌,因此不願答言,反令宣徽使盧贊,監督筠軍。筠與贊偕返潞州,心甚不平,時與贊有齟齬。贊密報漢主,漢主復遣平章事衛融,替他和解。筠總是不樂。且見漢兵甚少,越加悔恨,怎奈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只好留守節居守,自率部眾南來。
  警報傳達宋廷,太祖即詔命石守信為統帥,高懷德為副,興師北征。懷德正在私第,與燕國長公主小飲,把酒言歡,驀聞詔書頒到,即忙出廳拜受,俟齎詔官已去,入語公主道:「北漢劉鈞,此次與李筠連兵,真來入寇了。」前借劉鈞口中,敘及宋祖詐謀,此復借高懷德言,以證實之。可見陳橋出師,並非真因防寇,故受禪後,全未提及寇警。公主聞言,不覺惹起情腸,含著三分懮色。極力揶揄,不肯放過一筆。懷德道:「公主休懮!區區小丑,有什麼難平?我軍一出,指日即可凱旋了。」公主含淚道:「但願馬到成功,免得深閨懸念。」懷德復勸慰數語,再與公主飲了數杯,便冠帶入朝。石守信既在朝聽訓,懷德搶步入殿,朝見禮畢,聞太祖宣諭道:「兩卿此行,慎勿縱李筠西下太行,須迅速進兵,扼住要隘,自可破敵,朕親為後應便了。」閭丘仲卿之計,宋祖也自防著。懷德與守信,叩頭領旨,退朝整軍,準備出發。
  瀕行時,懷德又回第別過公主,公主諄囑小心,送出門外,然後啟行。再添一筆。途次,復聞太祖詔命,遣慕容延钊、王全斌出兵東路,夾擊李筠,越覺放膽前進。行至長平,望見前面有敵營駐紮,當即列陣搦戰。李筠躍馬而出,望見石守信、高懷德,便大呼道:「石、高兩將軍,為何甘心附逆,快快倒戈,隨我殺入汴都,尚可悔罪補過!」石守信怒道:「李筠匹夫聽著!你是唐、晉舊臣,為什麼改事周室?唐、晉亡國,你卻坐視,目今大宋受禪,故君無恙,你反跋扈猖獗,是何道理?快快下馬受縛,免你一死!」無瑕者始可戮人,李筠亦未免失著。高懷德不待說畢,便挺槍出陣,麾兵大進。李筠也率兵抵敵,彼此鏖鬥一場。看看天色將晚,各自收軍。次日復戰,正殺得難解難分,忽見慕容延钊一軍殺到。突入李筠陣內。李筠部下,頓時散亂。石守信、高懷德等,乘勢掩殺,把筠軍衝作數截。李筠不敢戀戰,斜刺衝出,撥馬返奔。
  宋軍追了一程,方才退回。
  諸將紛紛獻功,呈上首級,共約三千餘顆,石守信一一記錄,復與慕容延钊、高懷德商議進兵。慕容延钊道:「王將軍全斌,已繞道進搗澤州,我等須前去接應為是。」石守信道:「這卻不宜遲緩,應即刻進行。」當下傳令拔營,三軍並進。約行數十里,已至大會寨。這寨倚山為固,勢甚扼要,李筠收集敗軍,在此把守,幾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形狀。宋軍鼓著銳氣,猛撲數次,都被矢石射回。高懷德大憤,擬親冒矢石,引兵攻寨。不念公主諄囑麼?延钊道:「且慢!王將軍若至澤州,寨內必有消息,待他軍心一亂,便容易攻入了。」於是擇地立營,休息一宵。次日再去進攻,仍不能下。又越日依然未克。石守信復語延钊道:「寨中堅守如故,並沒有內溃情狀,想是王將軍未到澤州呢。」延钊道:「這也未能臆料。且設法攻入此寨,再作計較。」守信道:「計將安出?」延钊遂與守信附耳數語,守信大喜,便依計而行。翌日,由延钊出馬,直至寨前,大呼李筠叛賊,快出寨來,與我鬥三百合。寨卒入報李筠,李筠忍耐不住,即出寨迎敵。兩下相見,也不答話,便掄刀酣鬥,戰了二十餘合,高懷德縱馬前來,大呼道:「待我來殺這叛賊罷!」延钊聞聲,就虛晃一刀,勒馬回陣。懷德挺槍出鬥,又是二三十合,故意的裝著力怯,倒退下來。延钊又復接戰,殺得李筠性起,高叫道:「任你一齊都來,我也不怕。」說著,舞動大刀,越戰越緊。寨內復趨出盧贊、衛融兩人,各執兵器,前來助陣,慕容延钊佯為失色,勒馬奔回。李筠見已得勢,步步緊逼,延钊、懷德,索性招兵退走,奔馳了五六里。筠與盧贊、衛融等,奮力追趕,驀聽得一聲炮響,石守信伏兵齊起,從旁突出,殺入筠軍。延钊、懷德,也即殺回。盧贊、衛融,料不能勝,竟返軍北走,此所謂勝不相讓,敗不相救。剩得李筠一支孤軍,如何支撐,慌忙返奔。那手下兵士,已傷亡無算,及奔至寨旁﹔但見寨外已豎起大宋赤幟,有一員金盔鐵甲的宋將,領著宋軍,從寨內殺出,嚇得李筠莫明其妙,只好大吼一聲,向西北角遁去。那將也不追趕,便迎接石守信等,一同入寨。看官道此將是誰?原來就是王全斌。敘筆突兀。全斌本欲潛往澤州,因看路上多山,崎嶇得很,恐孤軍有失,所以中途返轡,繞出大會寨,來會石守信、高懷德等軍。入寨後表明一切,彼此統是歡喜,忽有殿前侍衛到來,報稱御駕將至,石守信等忙出寨十里,恭迓御蹕。既與太祖相見,行過了禮,便擁護入寨,暫憩一宿。
  翌日即下令親征,途次山嶺複雜,亂石嵯峨,太祖親自下馬,先負數石,將校不敢少懈,爭將大石搬去,立刻平為大道。各隊陸續啟行,將近澤州,見敵寨據住要隘,阻兵前進。原來李筠向北遁去,與盧贊、衛融遇著,擇險扼守,紮下數營。太祖便令進攻,李筠、盧贊,並馬出來,慕容延钊、高懷德上前廝殺,李筠接住延钊,盧贊接住懷德,四匹馬攪做一團,盤旋了好幾合,但聽懷德叫聲「下去!」把盧贊刺落馬下。筠軍中一將趨出,大呼道:「懷德休得逞威!我來也。」懷德視之,乃是河陽節度范守圖,與李筠串同一氣,便道:「叛賊!你也來尋死麼?」隨即挺槍再戰。王金斌也舞槍撥馬,來助懷德,雙槍並舉,害得范守圖手忙腳亂,一個破綻,被懷德活擒過去。李筠見兩將失手,只好撇下延钊,與衛融一同回馬,跑入澤州。宋軍追至城下,四面圍攻,都校馬全義攻打南門,率敢死士數十人,攀堞登城,城中霎時火起,只見得黑煙遍地,烈燄沖天,小子有詩歎道:
  拚將一死效孤忠,臣力窮時恨不窮。
  厝火積薪甘燼骨,滿城煙霧可憐紅。
  畢竟城中何故火起,且看下回說明。
  宋史公主列傳,燕國長公主初適米福德,福德卒,再適高懷德,是公主再醮事,確有證據,且載明系建隆元年事。夫男得重聘,婦無再嫁,經義俱存,不容廢易,況宋祖初登帝位,禮樂制度,正待振興,顧可令寡妹再醮,有乖名節乎?本回敘述特詳,隱含譏刺,是所以垂戒後世,而為名教之樹防也。若李筠為周拒宋,涕泣興師,不得謂非義舉,但彼嘗臣事唐、晉、漢、週四朝矣,不為唐、晉、漢出死力,獨為郭氏表孤忠,是豈郭家以國士待之,乃以國士報乎?然不從閭丘仲卿之計,徒欲借北漢為後援,所倚非人,所為未善,徒付諸煨燼而已,可悲亦可歎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9 16:44:59

第七回     李重進闔家投火窟 宋太祖杯酒釋兵權



  卻說澤州城中,忽然火起,看官道火從何來?說來又是話長,小子只好大略敘明。原來李筠遁入澤州,即遣儋珪守城。珪見宋軍勢大,竟縋城遁去,本是善馳,不走何待?急得李筠倉皇失措。筠妾劉氏,隨至軍中,勸筠備馬夜遁,返保潞州,筠猶豫未決。或謂城門一發,部下或劫公出降,悔不可及,不如固守為是。筠乃決計死守。會宋將馬全義登城,城已被破,筠遂擬取薪自焚。劉妾亦欲從死,筠歎道:「我自問已無生理,所以甘心赴火,你肯從死,志節可嘉﹔但你方有娠,倘得生男,將來或可報仇,快自去逃生罷!」劉氏號泣而去。筠遂縱火焚死,火隨風猛,轉眼間紅光四映,照徹全城,守卒均已駭散。宋將馬全義下城開門,放入宋軍。王全斌首先殺入,正遇衛融匹馬奔逃,當即喝聲休走,衛融勉強抵敵,不到三合,便被全斌擒住。城內兵民,亦多被全斌殺斃。經太祖入城,先令人救滅了火,然後揭榜安民。軍士推上衛融,太祖勸他降順。衛融奮然道:「你敢負周﹔我不負漢!」痛快!這兩語惹動太祖怒意,命衛士用鐵撾猛擊中衛融額,血流滿面。融大呼道:「死不負主,死也值得了。」太祖見他語直氣壯,又不覺憐憫起來,並非不忍殺融,實由自己心虛。即令衛士罷手,將融釋縛,善言勸慰,使為太府卿。融乃願降。有始無終。
  越日,復進攻潞州,守節大驚,飛向漢主處求援。哪知漢主劉鈞,早已遁去,一時沒法擺佈,只好束手待斃。至太祖已到城下,諭令守節速降,免罪不究,守節乃出城迎駕,匍匐乞死。太祖道:「你父為逆,你卻知忠,朕豈不分善惡,專事孥戮麼?今特赦你,且授你為團練使,你好好乾盅,毋負朕恩!」守節叩謝。太祖入潞州城,安民已畢,遍宴從臣,並令守節預宴,賜他襲衣錦帶,銀鞍勒馬。守節感激萬分,匍伏地上,磕了好幾個響頭。如死父何。待至宋祖還蹕,方查訪父親劉氏。劉氏逃入民家,經守節尋還,後來果生一男。守節歷任單濟和三州團練使,才逾壯年,病歿無子,幸劉氏所生的男孩兒,得承李祀,不致絕後,這或是李筠孤忠的報應,亦未可知。意在勉人。
  話休敘煩,且說宋太祖既平潞州,班師還都。過了數日,有南唐使臣入朝,齎表賀捷,並附呈淮南節度使李重進密書,由太祖展閱,內云:
  周淮南節度使李重進,奉書南唐主麾下:重進,周室之懿親,藩鎮之舊臣,世受先帝深恩,不忍背負,今將舉兵入汴,乞大王援助一旅之師,聯鑣齊進,聲罪致討,若幸得成功,重進當拱手聽命,還爵朝廷,少效臣節於萬一,寧敢窮兵黷武為哉?惟大王垂諒焉!
  太祖覽畢,勃然道:「重進竟敢叛朕麼?我曾遣陳思誨前去,賜他鐵券,優旨撫慰,今思誨尚未回來,他卻潛結南唐,竟敢為逆,情殊可恨!」又語唐使道:「爾主竭誠事朕,朕心甚慰。爾可回去,轉告爾主,守住要隘,勿使叛兵侵入,朕即日發兵平淮便了。」唐使領命去訖。太祖即飭石守信、王審琦、李處耘、宋偓四將,分領禁兵,出征重進。此次不及高懷德,想是憐念胞妹。四將亦啟程去了。小子敘到此處,不得不將重進履歷,略行表明。重進系周太祖郭威甥,生長太原,歷事晉、漢、週三朝。週末任為淮南節度使,鎮守揚州。太祖禪位,加授中書令,命移鎮青州。重進本與太祖比肩事周,分握兵柄,至聞太祖受禪,恐為所忌,常不自安﹔及移鎮命下,心益怏怏。李筠舉兵,消息傳到揚州,重進特遣親吏翟守珣,往潞聯盟,定議南北夾攻,哪知守珣反潛至汴都,求見太祖。太祖問明底細,便語守珣道:「他無非防朕加罪,因蓄異圖,朕今賜他鐵券,誓不相負,他可能相信否?」守珣道:「臣見重進終有異志,願陛下先事預防!」太祖點首道:「朕與你相識有年,所以你特報朕,可謂不負故交了。但朕欲親征潞州,恐重進乘虛掩襲,多一掣肘,煩你歸勸重進,令他緩發,休使二凶並作,分我兵勢。待朕平潞後,再征重進,較易為力了。」守珣唯唯遵旨。太祖復厚賜守珣,命返揚州。守珣見了重進,說了一派謊語,止住重進發兵,重進乃按兵不動。誤了,誤了。至太祖北征,尚恐重進襲他後路,特遣六宅使宋初武職諸司,有六宅正副使,陳思誨,齎奉詔書,賜重進鐵券。重進留住思誨,只說待太祖還汴,一同入朝。既而太祖奏凱回來,重進頗有懼意,擬即整理行裝,隨思誨朝汴,偏部將向美、湛敬等,入阻重進道:「公是周室至親,總不免見忌宋主,若再入朝,適中他計,恐一去不得復還了。」重進道:「倘或宋主加責,奈何?」向美道:「古人有言:『寧我薄人,毋人薄我,』今當宋主平潞,兵力已疲,何不即日興兵,直搗汴京,這乃叫作先發制人呢。」重進道:「兵力不足,恐不濟事。」湛敬答道:「可拘住汴使,向唐乞援,若得唐兵相助,何愁大事不成?李筠乞師北漢,並未成功,豈湛敬獨未聞知麼?重進道:「事宋拒宋,始終難免一死,我就依你照辦罷!」又是一個死讖。當下拘住思誨,投書南唐,一面修城繕甲,準備戰守。
  轉瞬數日,忽有探卒來報,宋軍已南來了,重進大驚道:「唐兵未出,宋軍已至,如何是好?」向美、湛敬統不免有些驚惶,但此次兵禍,是由他兩人惹引出來,也只好硬著頭皮,請兵前往。重進發兵萬人,令他帶去對仗,自己在城居守,靜聽戰陣消息。誰知警報迭來,都是敗耗。嗣聞太祖又親自南征,更驚慌的了不得,正擬添募兵上,接應前敵,忽見湛敬狼狽逃回,報稱向美陣亡,兵士多半喪失了。揚州戰事,全用虛寫,蓋因重進兵力,不逮李筠,史家概從簡略,故本書亦用簡筆。重進經此一驚,更嚇得面色如土,驀聞城外喊聲大震,鼓角齊鳴,料知宋軍殺到,勉勉強強的登城一望,但見軍士如蟻,矛戟如林,迤邐行來,長約數里﹔最後擁著一位宋天子,全身甲冑,耀武揚威,端的是開國英君,不同凡主,當下長歎一聲,下城語眾道:「我本週室舊臣,理應一死報主,今將舉族自焚,你等可自往逃生罷!」左右請殺思誨,聊以泄恨。重進道:「我已將死,殺他何益?」言已,即令家人取薪舉火,先令妻子投入火中,然後奮身躍入,一道青煙,都化為焦骨了。想與李筠同事祝融去了。重進已死,全城大亂,還有何人防守?宋軍當即登城,魚貫而進,拿住湛敬等數百人。至太祖入城,查系逆黨,盡令梟首。復問及陳思誨,當有將士探報,已被逆黨殺斃,橫屍獄中,太祖很是歎惜,命厚禮殮葬。再訪翟守珣,好容易才得尋著,太祖慰諭道:「揚州已平,卿可隨朕同去!」守珣道:「臣恐重進懷疑,所以避死,今日復見陛下,不啻重逢天日。但臣事重進有年,不忍見他暴骨揚灰,還乞陛下特別開恩,許臣收拾燼餘,藁葬野外,臣雖死亦無恨了。」太祖道:「依卿所奏,朕不汝罪!」守珣乃自去拾骨,貯棺出埋,然後隨駕還朝。
  太祖將發揚州,唐主李景,原名璟,改名為景。遣使犒師,並遣子從鎰朝見,太祖慰勞有加。忽有唐臣杜著、薛良二人,投奔軍前,獻平南策。太祖怒道:「唐主事朕甚謹,你乃欲賣主求榮,良心何在!」隨喝左右道:「快與我拿下!」全是權術。衛士將兩人縛住,由太祖當面定刑,命將杜著斬首,薛良戍邊。其實他兩人本得罪南唐,乘間逃來,意欲脫罪圖功,不料弄巧反拙,一殺一戍,徒落得身名兩喪,悔已無及,這也所謂自作孽,不可逭哩。為賣主求榮者,作一殷鑒。
  且說揚州已平,太祖還汴,飲至受賞,不消細說。惟翟守珣得補官殿直,未幾即為供奉官,有時且命守珣等,隨駕微行。守珣進諫道:「陛下幸得天下,人心未安,今乘輿輕出,倘有不測,為之奈何?」太祖笑道:「帝王創業,自有天命,不能強求,亦不能強拒。從前周世宗在日,見有方面大耳的將士,時常殺死,朕終日侍側,未嘗遭害,可見得天命所歸,斷不至被人暗算呢。」這也是聰明人語,看官莫被瞞過。一日,又微行至趙普第,趙普慌忙出迎,導入廳中,拜謁已畢,亦勸太祖慎自珍重。太祖復笑語道:「如有人應得天命,任他所為,朕亦不去禁止呢。」普又答道:「陛下原是聖明,但必謂普天之下,人人悅服,無一與陛下為難,臣卻不敢斷言。就是典兵諸將帥,亦豈個個可恃?萬一乘間竊發,禍起蕭牆,那時措手不及,後悔難追。所以為陛下計,總請自重為是!」太祖道:「似石守信、王審琦等,俱朕故人,想必不致生變,卿亦太覺多慮。」趙普道:「臣亦未嘗疑他不忠,但熟觀諸人,皆非統馭才,恐不能制服部下,倘或軍伍中脅令生變,他亦不得不唯眾是從了。」太祖不禁點首,尋複語普道:「朕未嘗耽情花酒,何必出外微行,正因國家初定,人心是否歸向,尚未可料,所以私行察訪,未敢少怠哩。」原來為此。趙普道:「但教權歸天子,他人不敢覬覦,自然太平無事了。」太祖復談論數語,隨即回宮。
  一日復一日,又是建隆二年,內外各將帥,依然如故,並沒有變動消息。趙普私下著急,但又不便時常進言,觸怒武夫,沒奈何隱忍過去。到了閏三月間,方調任慕容延钊為山南東道節度使,撤銷殿前都點檢一職,不復除授。拔去一釘。嗣是過了兩三月,又毫無動靜,直至夏秋交界,太祖召趙普入便殿,開閣乘涼,從容座談。旁無別人,太祖喟然道:「自從唐季至今,數十年來,八姓十二君,篡竊相繼,變亂不休,朕欲息兵安民,定一個長久計策,卿以為如何而可?」普起對道:「陛下提及此言,正是人民的幸福。依臣愚見,五季變亂,統由方鎮太重,君弱臣強,若將他兵權撤銷,稍示裁制,何患天下不安?臣去歲也曾啟奏過了。」太祖道:「卿勿復言,朕自有處置。」普乃退出。
  次日,太祖晚朝,命有司設宴便殿,召石守信、王審琦、張令鐸、趙彥徽等入宴。酒至半酣,太祖屏退左右,乃語眾將道:「朕非卿等不及此。但身為天子,實屬大難,不若為節度使時,尚得逍遙自在。朕自受禪以來,已是一年有餘,何從有一夕安枕哩。」守信等離座起對道:「陛下還有甚麼懮慮?」太祖微笑道:「朕與卿等統是故交,何妨直告。這皇帝寶位,哪個不想就座呢。」守信等伏地叩首道:「陛下奈何出此一諭?目今天下已定,何人敢生異心?」太祖道:「卿等原無此心,倘麾下貪圖富貴,暗中慫慂,一旦變起,將黃袍加汝身上,汝等雖欲不為,也變做騎虎難下了。」推己及人。守信等泣謝道:「臣等愚不及此,乞陛下哀矜,指示生路!」太祖道:「卿等且起!朕卻有數語,與卿等熟商。」守信等遵旨起來,太祖道:「人生如白駒過隙,忽壯忽老忽死。總沒有幾百年壽數,所以縈情富貴,無非欲多積金銀,厚自娛樂,令子孫不至窮苦罷了。朕為卿等打算,不如釋去兵權,出守大藩,揀擇良好田園,購置數頃,為子孫立些長業,自己多買歌童舞女,日夕歡飲,借終天年,朕且與卿等約為婚姻,世世親睦,上下相安,君臣無忌,豈不是一條上策麼?」守信等又拜謝道:「陛下憐念臣等,一至於此,真所謂生死肉骨了。」是日盡歡乃散。越日均上表稱疾,乞罷典兵,太祖遂命石守信為天平節度使,王審琦為忠正節度使,張令鐸為鎮寧節度使,趙彥徽為武信節度使,皆罷宿衛就鎮。就是駙馬都尉高懷德,也出為歸德節度使,撤去殿前副都點檢。防之耶?抑借之以解嘲耶?諸將先後辭行,太祖又特加賜賚,都歡歡喜喜的去了。從此安享天年,不再出現。
  過了數年,太祖欲召天雄軍節度使符彥卿,入典禁兵。這彥卿系宛邱人,父名存審,曾任後唐宣武軍節度。彥卿幼擅騎射,壯益驍勇,歷晉、漢兩朝,已累鎮外藩﹔周祖即位,授天雄軍節度使,晉封衛王。世宗迭冊彥卿兩女為後,就是光義的繼室,也是彥卿第六女。所以周世宗加封彥卿為太傅,宋太祖更加封他為太師。至此因將帥多已就鎮,乃欲召彥卿入值。趙普聞知消息,忙進諫道:「彥卿位極人臣,豈可再給兵柄?」太祖道:「朕待彥卿素厚,諒他不至負朕。」妹夫尚令他就鎮,難道姻長獨可靠麼?趙普突然道:「陛下奈何負周世宗?」兜心一拳。太祖默然,因即罷議。既而永興軍節度使王彥超,安遠軍節度使武行德,護國軍節度使郭從義,定國軍節度使白重贊,保大軍節度使楊廷璋等,同時入朝,太祖與宴後苑,從容與語道:「卿等均國家舊臣,久臨劇鎮,王事鞅掌,殊非朕優禮賢臣的本意。」說至此,彥超即避席跪奏道:「臣素乏功勞,忝膺榮寵,今年已衰朽了,幸乞賜骸骨,歸老田園!」太祖亦離座親扶,且嘉慰道:「卿可謂謙謙君子了。」武行德等不知上意,反歷陳平昔戰功,及履歷勞苦。太祖冷笑道:「這是前代故事,也不值再談呢。」行德等碰這釘子,實是笨伯。至散席後,侍臣已料有他詔,果然次日下旨,將武行德等俱罷節鎮,惟王彥超留鎮如故。小子有詩歎道:
  尾大原成不掉懮,日尋禍亂幾時休?
  誰知杯酒成良策,盡有兵權一旦收。
  宿衛藩鎮,先後裁制,太祖方高枕無懮,誰知國事粗安,大喪又屆,究竟何人歸天,俟至下回分解。
  李重進為周室懿親,如果效忠周室,理應於宋祖受禪之日,即起義師,北向討逆,雖或不成,安得謂為非忠?至於李筠起事,始遣翟守珣往潞議約,晚矣。然使與筠同時並舉,南北夾攻,則宋祖且跋前疐後,事之成敗,尚未可知也,乃遲回不決,直至潞州已平,乃思發難,昧時失機,莫此為甚。且令後世目為宋之叛臣,不得與韓通、李筠相比,謂非死有餘憾乎?趙普懲前毖後,力勸宋祖裁抑武夫,百年積弊,一旦革除,讀史者多豔稱之。顧亦由宋祖智勇,素出諸將右,石守信輩憚其雄威,不敢立異,乃能由彼操縱耳。不然,區區杯酒,寥寥數言,寧能使若輩帖服耶?然後世子孫,庸弱不振,卒受制於夷狄,未始非由此成之。內寧即有外懮,此方正學之所以作深慮論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9 16:45:20

第八回     遣師南下戡定荊湘 冒雪宵來商征巴蜀



  卻說建隆二年夏六月,杜太后寢疾,宋祖日夕侍奉,不離左右,奈病勢日重一日,未幾痰喘交作,勢且垂危。太后自知不起,乃召集子孫,並樞密使趙普,同至榻前,先語太祖道:「你身登大寶,已一年有餘,可知得國的緣由麼?」太祖答道:「統是祖考及太后餘慶,所以得此幸遇。」太后道:「你錯想了!周世宗使幼兒主天下,所以你得至此。你百年後,帝位當先傳光義,光義傳光美,光美傳德昭,國有長君,乃是社稷幸福,你須記著!」太祖泣道:「敢不遵教!」太后復顧趙普道:「你隨主有年,差不多似家人骨肉,我的遺言,煩你亦留心記著,不得有違!」趙普受命,就於榻前寫立誓書,先書太后遺囑,末後更連帶署名,寫了臣趙普謹記五字,即收藏金匱中,著妥當宮人掌管,總道是開國成規,世世勿替了。為後文背誓張本。原來杜太后生五子,長匡濟,次即太祖,三匡義,四匡美,五匡贊。匡濟、匡贊早亡,太祖即位,為了避諱的緣故,將所有兄弟原名,統改匡為光,所以太後遺囑中,也稱光義、光美。德昭乃太祖子,即元配賀夫人所出,前已敘過,想看官亦應接洽了。事關國祚,不嫌復筆。自金匱立誓後,不到兩日,太后即崩於滋德殿,年六十,諡曰明憲。乾德二年,復改諡昭憲,合袝安陵,這且擱下不提。
  且說太祖用趙普計,既盡收宿將兵柄,及藩鎮重權,乃選擇將帥,分部守邊,命趙贊屯延州,姚內斌守慶州,董遵誨屯環州,王彥昇守原州,馮繼業鎮靈武,控扼西陲。李漢超屯關南,馬仁瑀守瀛州,韓令坤鎮常山,賀維忠守易州,何繼筠領棣州,防禦北狄。又令郭進鎮西山,武守琪戍晉州,李謙溥守隰州,李繼勛鎮昭義,駐紮太原。諸將家族,留居京師,撫養甚厚。所有在鎮軍務,盡許便宜行事。每屆入朝,必召對命坐,賜宴賚金,因此諸將多盡死力,西北得以無虞。羈留家屬以防其叛,優加賜賚以買其歡,馭將之道,無逾於此。惟關南汛地,忽有人民來京控訴,吁稱李漢超強佔己女,及貸錢不償事。太祖召語道:「汝女可適何人?」該民答道:「不過農家。」太祖又問道:「漢超未到關南時,遼人曾來侵擾否?」該民道:「年年入寇,苦累不堪。」太祖道:「今日若何?」該民答言沒有。宋祖怫然道:「漢超系朕貴臣,汝女畀他為妾,比出嫁農家,應較榮寵。且使關南沒有漢超,你的子女,你的家資,能保得全否?區區小事,便值得來此控訴麼?下次再來刁訟,決不寬貸!」言畢,喝左右將該民逐出,此種言動,全是權術,不足與言盛王之治。該民涕泣回鄉。太祖卻遣一密使,傳諭漢超道:「你亟還民女,並清償貸款,朕暫從寬典,此後慎勿再為!如果入不敷出,盡可告朕,何必向民借貸哩!」錢財可向你乞濟,妻妾不肯令之蒞任,奈何?漢超聞言,感激涕零,即遵旨將人財歸還,並上表謝罪。嗣是益修政治,吏民大悅。
  還有環州守將董遵誨,系高懷德外甥,父名宗本,曾仕漢為隨州刺史。太祖微時,嘗客游漢東,至宗本署中。宗本頗器重太祖,留住數日,獨遵誨瞧他不起,常多侮慢。一夕,語太祖道:「我嘗見城上紫雲如蓋,又夢登高台,遇一黑蛇,約長百尺,忽飛騰上天,化龍竟去,這是何故?」太祖微笑不答。越數日,又與太祖談論兵事,遵誨理屈詞窮,反惱羞成怒,竟奮袂起座,欲與太祖角力。太祖匆匆避出,遂向宗本處辭別,自行去訖。至週末宋初,遵誨已任驍武指揮使,太祖在便殿召見,遵誨惶恐得很,伏地請死。太祖令左右扶起,因慰諭道:「卿尚記從前紫雲化龍的事情麼?」遵誨復再拜道:「臣當日愚騃,不識真主,今蒙赦罪,當銜環報德。」驕子失勢,往往如是。太祖大笑。俄而遵誨部下,有軍卒擊鼓鳴冤,控告不法事數十件。遵誨益惶恐待罪。太祖復召諭道:「朕方赦過賞功,何忍復念舊惡,卿勿復懮!但教此後自新,朕且破格重用。」遵誨又叩首謝恩。遵誨父宗本,世籍范陽,舊隸遼降將趙延壽部下。及延壽被執,乃挈子南奔,惟妻妾陷入幽州,太祖因令人納賂邊民,贖歸遵誨生母,送與遵誨。遵誨更加感激,誓以死報。太祖特授為通遠軍使,鎮守環夏。遵誨至鎮,召諸族酋長,宣諭朝廷威德,眾皆悅服。未幾復來擾邊,由遵誨發兵深入,斬獲無算,邊境乃寧。虎狼非不可用,在用之得其道耳。太祖復令文臣知州事,置諸州通判,設諸路轉運使,選諸道兵入補禁衛,無非是裁制鎮帥,集權中央,於是五代藩鎮的積弊,一掃而空了。煞費苦心,方得百年保守。
  會太祖復改元乾德,以建隆四年為乾德元年,百官朝賀,適武乎節度使周保權,遣使告急。保權系周行逢子,行逢當周世宗時,因平定湖南,受封為朗州大都督,兼武平軍節度使,管轄湖南全境。宋初任職如故,且加授中書令。行逢在鎮,頗盡心圖治,惟境內一切處置,概仍方鎮舊態,行動自由。太祖初定中原,不遑過問,行逢得坐鎮七年,安享寵榮。既而病重將死,召囑將校道:「我子保權,才十一歲,全仗諸公保護,所有境內各官屬,大都恭順,當無異圖。惟衡州刺史張文表,素性兇悍,我死後,他必為亂,幸諸公善佐吾兒,無失土宇,萬不得已,寧可舉族歸朝,無令陷入虎口,這還不失為中策哩。」言訖遂逝,保權嗣位,果然訃至衡州,文表悍然道:「我與行逢俱起家微賤,同立功名,今日行逢已歿,不把節鎮屬我,乃教我北面事小兒,何太欺人!」當下帶領軍士,襲據潭州,殺留後廖簡,又聲言將進取朗州,盡滅周氏。朗州大震。保權遣楊師璠往討,並遣使至宋廷乞援。荊南節度使高繼衝,亦拜表上聞。繼衝系高保勛姪兒,保勛祖季興,唐末為荊南節度使,歷梁及後唐,晉封南平王。季興死後,子從誨襲爵。從誨傳子保融,保融傳弟保勛,保勛復傳姪繼衝,世鎮江陵。荊南與湖南毗連,繼衝恐文表侵入,所以馳奏宋廷。太祖聞報,先下詔荊南,令發水師數千名,往討潭州。已寓深意。然後令慕容延钊為都部署,李處耘為都監,率兵南下。臨行時,面諭二將道:「江陵南逼長沙,東距建康,西迫巴、蜀,北近大梁,乃是最要的區域。現聞他四分五裂,正好乘勢收歸,卿等可向他假道,伺隙入城,豈不是一舉兩得麼?」這便是假道滅虞之計。二將領命而去。到了襄州,即遣闔門使丁德裕,先赴江陵,向他假道。高繼衝正遣水軍三千人,令親校李景威統率,出發潭州。已墮宋祖計中。至丁德裕到來,說明假道情形,乃即召僚屬會議。部將孫光憲進言道:「中國自周世宗,已有統一天下的志向,今宋主規模闊大,比周世宗還要雄武,江陵地狹民貧,萬難與宋主爭衡,不若早歸疆土,還可免禍。就是明公的富貴,當也不至全失哩。」知機之言。繼衝躊躇未決,再與叔父保寅密商。保寅道:「且準備牛酒,借犒師為名,往覘強弱,再作計較。」繼衝道:「即請叔父前往便了。」保寅乃彩選肥牛數十頭,美酒百甕,往荊門犒師。既至軍前,由李處耘接待,很是慇懃,保寅大喜。次日復由慕容延钊召保寅入帳,置酒與宴,相對甚歡。保寅已遣隨卒飛報繼衝,令他安慰,哪知李處耘即帶領健卒,夤夜前進,竟達江陵。繼衝正待保寅回來,忽聞大兵掩至,急得束手無策,只得出城相迎,北行十餘里,正與處耘遇著。處耘揖繼衝入寨,令待延钊,自率親軍入江陵城。及繼衝得還,見宋軍已分據要衝,越覺惶懼,不得已繳出版籍,將全境三州十六縣,盡獻宋廷,當遣客將王昭濟,奉表齎納。太祖自然欣慰,遂遣王仁贍為荊南都巡檢使,仍令齎衣服玉帶,器幣鞍勒,賞給繼衝,並授為馬步都指揮使,仍官荊南節度如故。且因孫光憲勸使歸朝,命為黃州刺史。荊南自高季興據守,傳襲三世五帥,凡四十餘年,至是納土歸宋,繼衝尋改任武寧節度使,至開寶六年病歿,總算富貴終身,了卻一世。應了孫光憲之言。
  惟慕容延钊、李處耘,既襲據江陵,遂進圖潭州。是時湖南將校楊師璠,已在平津亭大破敵軍,擒住張文表,臠割而食。也太殘忍。潭州城守空虛,延钊等乘虛掩入,不費兵刃,即得潭州,復率兵進攻朗州。保權尚屬衝年,毫無主見,牙將張從富道:「目下我兵得勝,氣勢方盛,不妨與宋軍決一勝負。且此處城郭堅完,就使不能戰勝,尚可據城固守,待他食盡,自然退去,何足深慮!」以張文表目宋軍,擬於不倫。諸將亦多半贊同,遂整繕兵甲,決計抗命。慕容延钊,令丁德裕先往宣撫,勸朗州獻土投誠。德裕率從騎數百人,直抵朗州城下,呼令開門。張從富在城上應聲道:「來將為誰?」丁德裕道:「我是閤門使丁德裕,特來傳達朝旨,宣諭德意!」從富冷笑道:「有甚麼德意?無非欲竊據朗州。汝去歸語宋天子,我處封土,本是世襲,張文表已經蕩平,不勞汝軍入境,彼此各守境界,毋傷和氣!」德裕怒道:「你敢反抗王師麼?」從富道:「朗州不比江陵,休得小覷!若要強來佔據,我也不怕,請看此箭!」言已,即將一箭射下。德裕乃退,返報延钊。延钊即日奏聞,太祖又遣中使往諭道:「汝本請師救援,所以出發大軍,來拯汝厄。今妖孽既平,汝等反以怨報德,抗拒王師,究是何意?」從富又拒而不納,反盡撤境內橋樑,沉船沮河,伐樹塞路,一意與宋軍為難。延钊、處耘乃陸續進兵。處耘先到澧江,遙見對岸擺著敵陣,旗幟飄揚,恰也嚴整得很。處耘陽欲渡江,暗中卻分兵繞出上游,潛行南渡。那朗州牙將張從富,只知防著處耘,不料刺斜裡殺到一枝宋軍,衝入陣內,慌忙麾兵對仗,戰不數合,那對岸宋軍,又復渡江殺來,害得手足無措,只好逃回朗州。大言無益。宋軍俘獲甚眾,至處耘前報功。處耘檢閱俘虜,視有肥壯的人,割肉作糜,分啖左右。又擇少壯數名,黥字面上,縱還朗州。被黥的逃入城中,報稱宋軍好啖人肉,頓時全城驚駭,紛紛逃避。朗州軍曾吃過張文表的肉,奈何聞宋軍食人,乃驚溃至此?及處耘進抵城南,城中愈亂,張從富自知不支,遁往西山,別將汪端,護出周保權,及周氏家屬,避匿江南岸僧寺中。處耘一鼓入城,待延钊兵到,復出搜逃虜,尋至西山下,巧值從富出來,意欲再往別處,冤冤相湊,與宋軍遇著,眼見得是束手成擒,身首異處了。再探訪至僧寺,又將保權獲住,周氏家眷,亦盡做俘囚,只汪端被逃,擁眾四掠,復經宋軍追剿,把他擊死,湖南乃平。保權解至京師,上章待罪,太祖令釋縛入朝,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子,驟睹天威,嚇得殺雞似的亂抖,連「萬歲」兩字,都模模糊糊的叫不清楚。彷彿劉盆子。太祖不禁憐惜,便優旨特赦,授右千牛衛上將軍,葺京城舊邸院,令與家屬同居。後來保權年長,累遷右羽林統軍,並出知並州,也與高繼衝同一善終,這未始非宋祖厚恩呢。
  荊、襄既平,太祖復擬蕩平南北,因恐兵力過勞,暫令休養。忽軍校史珪、石漢卿,入白太祖,誣稱殿前都虞侯張瓊,擁兵自盜,擅作威福等情,太祖召瓊入殿,面訊一切。瓊未肯認罪,反挺撞了幾句,引起太祖怒意,喝令掌嘴。那時走過了石漢卿,用鐵檛猛擊瓊首,頓時血流如注,暈厥過去。漢卿並將他曳出,錮置獄中,及瓊已酥醒,自覺傷重,痛不可忍,乃泣呼道:「我在壽春時,身中數矢,當日即死,倒也完名全節,今反死得不明不白,煞是可恨!」應第三回。言畢,遂解下所繫腰帶,托獄吏寄家遺母,自己咬著牙齒,把頭向牆上撞去,創破腦裂,霎時斃命。太祖既聞瓊言,復探得瓊家毫無餘財,未免自悔,命有司厚恤瓊家,且嚴責石漢卿粗莽,便即了案。張瓊死讒,咎在宋祖,故特赦之以表其冤。
  乾德二年,范質、王溥、魏仁浦三相並罷,用趙普同平章事。宋初官制,多仍唐舊,同平章事一職,在唐時已有此官,就是宰相的代名。太祖既相趙普,復擬置一副相,苦無名稱,問諸翰林承旨陶谷。陶谷謂唐有參知政事,比宰相稍降一級。太祖乃命樞密,直學士薛居正,兵部侍郎呂餘慶,並以本官參知政事,敕尾署銜,隨宰相後,月俸雜給,視宰相減半,自是垂為定例。惟趙普入相,任職獨專,太祖也格外信任,遇有國事,無不咨商。有時在朝未決,到了夜間,太祖且親至普宅,商及要政,所以普雖退朝,尚恐太祖親到,未敢驟易衣冠。一日大雪,輦轂蕭條,普退朝後,吃過晚膳,語門客道:「主上今日,想必不來了。」門客答道:「今夜寒甚,就是尋常百姓,尚不願出門,況貴為天子,豈肯輕出?丞相盡可早寢了。」普乃易去冠服,退入內室,閒坐片時,將要就寢,忽聞叩門有聲,正在動疑,司閽已馳入報道:「聖上到了。」普不及冠服,匆匆趨出,見太祖立風雪中,慌忙迎拜,且雲臣普接駕過遲,且衣冠未整,應該待罪。太祖笑道:「今夜大雪,怪不得卿未及防,何足言罪?」一面說著,一面既扶起趙普,趨入普宅。太祖復道:「已約定光義同來,渠尚未到麼?」趙普正待回答,光義已經馳至。君臣骨肉,齊集一堂,太祖戲問趙普道:「羊羔美酒,可以消寒,卿家可有預備否?」普答言有備。太祖大喜,且命普就地設裀,閉門共坐。普一一領旨,即就堂中熾炭燒肉,喚出妻室林氏,令司酒炙。林氏登堂,叩見太祖,並謁光義,太祖呼林氏道:「賢嫂!今日多勞你了。」趙普代為謙謝。須臾,肉熟酒熱,由林氏供奉上來。普斟酒侍飲,酒至半酣,太祖語普道:「朕因外患未寧,寢不安枕,他處或可緩征,惟太原一路,時來侵擾,朕意將先下太原,然後削平他國,卿意以為何如?」普答道:「太原當西北二面,我軍若下太原,便與契丹接壤,邊患要我當衝了。臣意不如先征他國,待諸國削平,區區彈丸黑子,哪裡保守得住?當然歸入版圖呢。」老成有識,不愧良相。太祖微笑道:「朕意也是這般,前言不過試卿,但今日欲平他國,當先從何處入手?」普答道:「莫如蜀地。」太祖點首,嗣復議及伐蜀計策,又談論了一兩時,夜色已闌,太祖兄弟,方起身辭去,普送出門外而別。小子有詩詠道:
  風雪漫天帝駕來,重裀坐飲相臣陪。
  興酣商畫平西策,三峽煙雲付酒杯。
  西征議定,戰鼓重鳴,宋廷上面,又要遣將調兵,向西出發了。欲知征蜀勝負,請看下回便知。  
  荊、襄兩處,唇齒相依,即並力拒宋,亦恐不逮,況外交未善,內亂相尋,寧能不相與淪亡乎?宋太祖欲收荊、湖,何妨以堂堂之師,正正之旗,平定兩境,而必師假虞伐虢之故智,襲據荊南,次及湖南,是毋乃所謂雜霸之術,未足與語王道者。且觀其羈縻李漢超,籠絡董遵誨,無一非噢咻小惠之為。至於擊死張瓊,信讒忘勞,而真態見矣。厚恤家屬,亦胡益哉?迨觀其雪夜微行,至趙普家,定南征北討之計,後人方侈為美談,夫征伐大事也,不議諸大廷,乃議諸私第,鬼鬼祟祟,君子所勿取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9 16:45:42

第九回     破川軍孱王歸命 受蜀俘美婦承恩



  卻說蜀主孟昶,系兩川節度使孟知祥子,後唐明宗封他為蜀王,歷史上叫作後蜀,詳見五代史。唐末僭稱蜀帝,未幾病歿,子仁贊嗣立,改名為昶。昶荒淫無度,濫任臣僚,所用王昭遠、伊審征、韓保正、趙崇韜等,均不稱職。昶母李氏,本唐莊宗嬪御,賜給孟知祥,嘗語昶道:「我見莊宗及爾父,滅梁定蜀,當時統兵將帥,必須量功授職,所以士卒畏服。今王昭遠本給事小臣,韓保正等又絝袴子弟,素不知兵,一旦有警,如何勝任?」昶母頗有見識。昶不肯從。及宋平荊湖,蜀相李昊又進諫道:「臣觀宋氏啟運,不類漢周,將來必統一海內,為我國計,不如遣使朝貢,免啟戎機。」昶頗以為是,商諸昭遠。昭遠道:「蜀道險阻,外扼三峽,豈宋兵所得飛越?主上盡可安心,何必稱臣納貢,轉受宋廷節制呢。」昶乃罷朝貢議,並增兵水陸,防守要隘。既而昭遠從張廷偉言,勸昶通好北漢,夾攻汴梁。昶乃遣部校趙彥韜等,齎送蠟書,令由間道馳往太原。偏彥韜陽奉陰違,竟入汴都,奏聞太祖,太祖展書略閱,但見上面寫著:
  早歲曾奉尺書,遠達睿聽,丹素備陳於翰墨,歡盟已保於金蘭,洎傳弔伐之嘉音,實動輔車之喜色。尋於褒漢添駐師徒,只待靈旗之濟河,便遣前鋒而出境。
  太祖覽書至此,不禁微笑道:「朕正擬發兵西征,偏他先來尋釁,益令朕師出有名了。」遂把原書擲下,安排選將,命忠武軍節度王全斌,為西川行營都部署,都指揮使劉光義、崔彥進為副,樞密副使王仁贍,樞密承旨曹彬為都監,率部兵六萬人,分道入蜀。全斌等入朝辭行,太祖面諭道:「卿以為西川可取否?」全斌道:「臣等仰仗天威,謹遵廟算,想必剋日可取哩。」右廂都校史延德前奏道:「西川一方,倘在天上,人不能到,原是無法可取。若在地上,難道如許兵力,尚不能平定一隅麼?」太祖喜道:「卿等勇敢如此,朕復何懮!但若攻克城寨,所得財帛,盡可分給將士,朕止欲得他土地,此外無所求了。」恐尚有一意中人。全斌等叩首受訓。太祖又道:「朕已為蜀主治第汴濱,共計五百餘間,供帳什物,一切具備,倘或蜀主出降,所有家屬,無論大小男婦,概不准侵犯一人,好好的送他入都,來見朕躬,朕當令他安居新第哩。」言中有意,請看下文。全斌等領旨而出,遂分兩路進兵。全斌及彥進等,由鳳州進,光義及曹彬等,由歸州進,浩浩蕩蕩,殺奔西川。
  蜀主昶聞得警報,亟命王昭遠為都統,趙崇韜為都監,韓保正為招討使,李進為副,率兵拒宋,且令左僕射李昊,在郊外餞行。昭遠酒酣起座,攘臂大言道:「我此行不止克敵,就是進取中原,也容易得很,好似反手一般哩。」李昊暗暗笑著,口中只好敷衍數語,隨即告別。昭遠率兵啟行,手執鐵如意,指揮軍事,自比諸葛亮。我說他可比王衍。到了羅川,聞宋帥王全斌等,已攻克萬仞、燕子二寨,進拔興州,乃亟派韓保正、李進率軍五千,前往拒敵。韓、李二人,行至三泉寨,正值宋軍先鋒史延德,帶著前隊,驟馬衝來。李進舞戟出迎,戰未數合,被延德用槍撥戟,輕舒左臂,將李進活擒過去。保正大怒,掄刀出戰,延德毫不懼怯,挺槍接鬥,又戰了十餘合,殺得保正氣喘吁吁,正想回馬逃奔,不防延德的槍鋒,正向中心刺來,慌忙用刀遮攔,那槍枝便縮了回去,保正向前一撲,又被延德活捉去了。正是絝袴子弟,不堪一戰。延德驅兵大進,亂殺一陣,可憐這班蜀兵,多做了無頭之鬼。還有三十萬石糧米,也由宋軍搬去,一粒不留。王昭遠聞著敗信,遂列陣羅川,準備拒敵。延德也不敢輕進,在途次暫憩,靜待後軍。至崔彥進率兵到來,方會同前進,遙見蜀兵依江為營,橋樑未斷。彥進前行張萬友,大呼道:「不乘此搶過浮橋,更待何時?」道言未絕,他已飛馬突出,馳上浮橋。蜀兵忙來攔阻,擋不住萬友神力,左一槊,右一刀,都把他殺落水中。宋軍一齊隨上,霎時間馳過橋西,王昭遠見宋軍驍勇,不禁失色,便率兵退走,回保漫天寨。未戰先怯,豈諸葛軍師的驕兵計耶?一面調集各處精銳,並力守禦。
  崔彥進分兵三路,同時進擊,自與史延德為中路,先抵漫天寨下。寨在山上,勢極高峻,彥進知不易仰攻,只令兵士在山下辱罵,引他出來。昭遠仗著兵眾,傾寨出戰,彥進率軍迎敵,約略交鋒,就一齊退去。昭遠麾軍力追,鐵如意用得著了。看看趕了十餘里,自覺離寨太遠,擬鳴金收軍,遲了。偏偏左右兩面,殺到兩路宋軍,左路是宋將康延澤,右路便是張萬友,彥進、延德又領軍殺回,三路夾擊蜀軍,任你指揮如意的王昭遠,到此也心慌意亂,沒奈何驅馬奔歸,蜀兵隨即大溃,宋軍乘勝追趕,馳至寨下,憑著一股銳氣,踴躍登山。昭遠料難保守,復棄寨西奔。宋軍掩入寨中,奪得器甲芻糧,不可勝數,待王全斌馳到,再派崔彥進等進兵,王昭遠收集溃卒,復來拒敵,三戰三北,乃西渡桔柏江,焚去橋梁,退守劍門。
  全斌因劍門險峻,恐急切難下,且探聽劉光義等消息,再定行止。未幾得光義來書,已攻克夔州,進定峽中了。原來夔州地扼三峽,為西蜀江防第一重門戶,劉光義、曹彬等,自歸州進兵,正要向夔州攻入,蜀寧江制置使高彥儔,與監軍武守謙,率兵扼守,就在夔州城外的鏁江上面,築起浮橋,上設敵柵三重,夾江列炮,專防敵船。劉光義等出發汴京,已由太祖指示地圖,令他水陸夾攻,方可取勝,至是光義等鏁江入蜀,距鏁江三十里,即捨舟步進,夤夜襲擊。蜀兵只管江防,不管陸防,驟被宋軍自陸攻入,立即溃散。光義等既奪浮梁,進薄城下,蜀監軍武守謙擬開城搦戰,高彥儔出阻道:「北軍跋涉前來,利在速戰,不如堅壁固守,休與交鋒,待他師老糧盡,士無鬥志,那時彼竭我盈,一鼓便足退敵了。」以逸待勞,莫如此策。守謙不從,獨領麾下千餘騎,大開城門,躍馬出戰。正值光義騎將張廷翰,挺槍過來,兩馬相交,雙槍並舉,戰到一兩個時辰,廷翰槍法越緊,守謙抵敵不住,虛幌一槍,馳回城中。說是遲,那時快,廷翰緊追守謙,也縱馬入城,守卒亟欲閉門,被廷翰戳斃數人,門不及閉。宋軍一擁而進,曹彬、劉光義先後馳入,高彥儔忙來攔阻,已是招架不住。守謙遁去,彥儔身中數十創,奔歸府第,整衣及冠,望西北再拜,自焚而亡。算是後蜀忠臣。光義等既克夔州,安撫百姓,禮葬彥儔遺骸,再向西北進兵,所過披靡。如萬、施、開、忠等州,次第收降,峽中郡縣悉定,乃馳書報知全斌。全斌聞東路大捷,即進次益光,途次獲得蜀中偵卒,厚賜酒食,勸他降順,並問入蜀路徑。該卒言:「益光江東,越大山數重,有一狹逕,地名來蘇,由此逕通過,即可繞出劍門南面,與官道會合,前途沒甚險阻了。」全斌大喜,遂依降卒言,自來蘇逕趨青疆,一面分兵與史延德,潛襲劍門。果然王昭遠聞警,令偏將在劍門居守,自引眾至漢源坡,來阻全斌。誰料全斌尚未遇著,劍門失守的信息,已經報到,嚇得昭遠魂不附體,舉措失常。既而塵頭大起,號炮連聲,全斌、崔彥進自青疆殺到,昭遠僵臥胡牀,好象死去,鐵如意拿不動麼?還是都監趙崇韜,佈陣出戰。看官!你想這時候的蜀軍,統已膽戰心寒,哪裡還敢對仗?一經接手,略有幾人受傷,就一哄兒逃散了。崇韜還想支持,偏坐騎也象膽小,只向後倒退下去,累得崇韜坐不安穩,平白地翻落馬下,部下沒人顧著,活活的被宋軍縛住。力避詞復,故筆下特開生面。全斌本是個殺星,但教兵士砍殺過去,好似刀劈西瓜,滾滾落地,差不多有萬餘顆頭顱。有幾個敗兵,僥倖逃脫,奔回寨中,忙將昭遠掖坐馬上,加鞭疾奔,逃至東川,下馬匿倉舍中,悲嗟流涕,兩目盡腫。何不設空城計?俄而追騎四至,入舍搜尋,見昭遠縮做一團,也不管什麼都統不都統,把他鐵索上頭,似猢猻般牽將去了。涉筆成趣。
  蜀主孟昶,正與愛妃花蕊夫人,點出尤物,飲酒取樂,突然接到敗報,把酒都嚇醒了一半,忙出金帛募兵,令太子玄喆為統帥,李廷珪、張惠安等為副將,出赴劍門,援應前軍。玄喆素不習武,但好聲歌,當出發成都時,尚帶著好幾個美女,好幾十個伶人,笙簫管笛,沿途吹唱,並不象行軍情形。大約是出去迎親。廷珪、惠安又皆庸懦無識,行到綿州,得知劍門失守,竟遁還東川。孟昶惶駭,亟向左右問計,老將石斌獻議道:「宋師遠來,勢不能久,請深溝高壘,嚴拒敵軍。」蜀主歎道:「我父子推衣解食,養士至四十年,及大敵當前,不能為我殺一將士,今欲固壘拒敵,敢問何人為我效命?」言已,淚下如雨。忽丞相李昊入報道:「不好了!宋帥全斌,已入魏城,不日要到成都了。」孟昶失聲道:「這且奈何?」李昊道:「宋軍入蜀,無人可當,諒成都亦難保守,不如見機納土,尚可自全。」孟昶想了一會,方道:「罷罷!我也顧不得什麼了,卿為我草表便是。」李昊乃立刻修表,表既繕成,由孟昶遣通奏伊審征,齎送宋軍。全斌許諾,乃令馬軍都監康延澤,領著百騎,隨審征入成都,宣諭恩信,盡封府庫乃還。越日,全斌率大軍入城,劉光義等亦引兵來會,孟昶迎謁馬前,全斌下馬撫慰,待遇頗優。昶復遣弟仁贄詣闕上表,略云:
  先臣受命唐室,建牙蜀川,因時勢之變遷,為人心之擁迫。先臣即世,臣方丱年,猥以童昏,謬承餘緒。乖以小事大之禮,闕稱藩奉國之誠,染習媮安,因循積歲。所以上煩宸算,遠發王師,勢甚疾雷,功如破竹。顧惟懦卒,焉敢當鋒?尋束手以雲歸,上傾心而俟命。當於今月十九日,已領親男諸弟,納降禮於軍門,至於老母諸孫,延殘喘於私第。陛下至仁廣覆,大德好生,顧臣假息於數年,所望全軀於此日。今蒙元戎慰恤,監護撫安,若非天地之重慈,安見軍民之受賜?臣亦自量過咎,謹遣親弟詣闕奉表,待罪以聞!
  這篇表文,相傳亦李昊手筆。昊本前蜀舊臣,前蜀亡時,降表亦出昊手。蜀人夜書昊門,有「世修降表李家」六字,這也是一段趣聞。總計後蜀自孟知祥至昶,凡二世,共三十二年。宋太祖接得降表,便簡授呂餘慶知成都府,並命蜀主昶速率家屬,來京授職。無非念著妙人兒。孟昶不敢怠慢,便挈族屬啟程,由峽江而下,逕詣汴京,待罪闕下。太祖御崇元殿,備禮見昶。昶叩拜畢,由太祖賜坐賜宴,面封昶為檢校太師兼中書令,授爵秦國公,所有昶母以下,凡子弟妻妾及官屬,均賜齎有差。就是王昭遠一班俘虜,也盡行釋放。
  看官!你道太祖何故這般厚恩?他聞昶妾花蕊夫人,豔麗無雙,極思一見顏色,借慰渴念,但一時不便特召,只好借著這種金帛,遍為賞賜,不怕她不進來謝恩。昶母李氏,因即帶著孟昶妻妾,入宮拜謝,花蕊夫人,當然在列。太祖一一傳見,挨到花蕊夫人拜謁,才至座前,便覺有一種香澤,撲入鼻中,仔細端詳,果然是國色天姿,不同凡豔,及折腰下拜,幾似迎風楊柳,嬝娜輕盈,嗣復聽嬌語道:「臣妾徐氏見駕,願皇上聖壽無疆!」或雲花蕊夫人姓費,未知孰是?這兩句雖是普通說話,但出自花蕊夫人徐氏口中,偏覺得珠喉宛轉,嚦嚦可聽。當下傳旨令起,且命與昶母李氏,一同旁坐。昶母請入謁六宮,當有宮娥引導前去,花蕊夫人等,也即隨往。太祖尚自待著,好一歇見數人出來,謝恩告別。太祖呼昶母為國母,並教她隨時入宮,不拘形跡,醉翁之意不在酒。昶母唯唯而退。太祖轉著雙眸,釘住花蕊夫人面上,夫人亦似覺著,瞧了太祖一眼,乃回首出去。為這秋波一轉,累得這位英明仁武的宋天子,心猿意馬,幾乎忘寢廢餐。且因繼後王氏,於乾德元年崩逝,六宮雖有妃嬪,都不過尋常姿色,王皇后之歿,就從此處帶過。此時正在擇後,偏遇這傾國傾城的美人兒,怎肯輕輕放過?無如羅敷有夫,未便強奪,躊躇了好幾天,想出一個無上的法兒來。
  一夕,召孟昶入宴,飲至夜半,昶才告歸。越宿昶竟患疾,胸間似有食物塞住,不能下咽,迭經醫治,終屬無效。奄臥數日,竟爾畢命,年四十七歲。太祖廢朝五日,居然素服發哀,賻贈布帛千匹,葬費盡由官給,追封昶為楚王。好一種做作。昶母李氏,本奉旨特賜肩輿,時常入宮,每與太祖相見,輒有悲容。太祖嘗語道:「國母應自愛,毋常戚戚,如嫌在京未便,他日當送母歸。」李氏問道:「使妾歸至何處?」太祖答言歸蜀。李氏道:「妾本太原人氏,倘得歸老並州,乃是妾的素願,妾當感恩不淺了。」太祖欣然道:「並州被北漢佔據,待朕平定劉鈞,定當如母所願。」李氏拜謝而出。及孟昶病終,李氏並不號哭,但用酒酬地道:「汝不能死殉社稷,貪生至此,我亦為汝尚存,所以不忍遽死。今汝死了,我生何為?」遂絕粒數日,也是嗚呼哀哉,伏惟尚饗。太祖命賻贈加等,令鴻臚卿范禹偁護理喪事,與昶俱葬洛陽。葬事粗畢,孟昶的家屬,仍回至汴都,免不得入宮謝恩。太祖見了花蕊夫人,滿身縞素,愈顯得丰神楚楚,玉骨姍姍,是夕竟留住宮中,迫她侍宴。花蕊夫人也身不由主,只好惟命是從。飲至數杯,紅雲上臉,太祖越瞧越愛,越愛越貪,索性擁她入幃,同上陽台,永夕歡娛,不消細述。次日即冊立為妃。這花蕊夫人,系徐匡璋女,綽號花蕊,無非因狀態嬌柔,彷彿與花蕊相似,嫩蕊嬌香,難禁癡蝶,奈何?她本與孟昶很是親愛,此次被迫主威,勉承雨露,惟心中總憶著孟昶,遂親手繪著昶像,早夕供奉,只托言是虔奉張仙,對他禱祝,可卜宜男。宮中一班嬪御,巴不得生男抱子,都照樣求繪,香花頂禮去了。俗稱張仙送子,便由這花蕊夫人捏造出來。小子有詩詠花蕊夫人道:
  供靈詭說是張仙,如此牽情也可憐。
  千古艱難惟一死,桃花移贈舊詩篇。
  花蕊夫人入宮後,宋太祖非常鍾愛,欲知以後情事,容至下回表明。
  蜀主孟昶,嬖幸寵妃,信任庸材,已有速亡之咎,乃反欲勾通北漢,自啟戰釁,雖欲不亡,其可得乎?王昭遠以侍從小臣,謬任統帥,反以諸葛自比,可嗤孰甚!宋祖算無遺策,其視蜀主孟昶,已如籠中之鳥,釜底之魚,其所以預築新第,特別優待者,無非欲買動花蕊夫人之歡心耳。正史於孟氏世家,載明孟昶入汴,受爵秦國公,數日即卒,而於花蕊夫人事,略而不詳,此由《宋史》實錄,為君諱惡,後人無從證實,乃特付闕如耳。然稗官野乘,已遍錄軼聞,卒之無從掩跡。且昶年僅四十有餘,而入汴以後,胡竟暴卒?大明殿之賜宴,明載史傳,蛛絲馬跡,確有可尋,著書人非無端誣古,揭而出之,微特足補正史之闕,益以見欲蓋彌彰者之終難文過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29 16:46:04

第十回     戢兵變再定西川 興王師得平南漢



  卻說宋太祖得了花蕊夫人,冊封為妃,待她似活寶貝一般,每當退朝餘暇,輒與花蕊夫人調情作樂。這花蕊夫人,卻是個天生尤物,不但工顰解媚,並且善繪能詩﹔太祖嘗令她詠蜀,她即得心應手,立成七絕數首,中有二語最為淒切,傳誦一時。詩云:「十四萬人齊解甲,也無一個是男兒。」太祖覽此二語,不禁擊節稱賞,且極口贊美道:「卿真可謂錦心繡口了。」惟孟昶初到汴京,曾賜給新造大廈五百間,供帳俱備,俾他安居。至孟昶與母李氏,次第謝世,花蕊夫人已經入宮,太祖便命將孟宅供帳,收還大內。衛卒等遵旨往收,把孟昶所用的溺器,也取了回來。看官!試想這溺器有何用處,也一並取來呢?原來孟昶的溺器,係用七寶裝成,精緻異常,要與花蕊夫人相配,應該有此寶裝。衛卒甚為詫異,所以取入宮中。太祖見了,也視為希罕,便歎道:「這是一個溺器,乃用七寶裝成,試問將用何器貯食?奢靡至此,不亡何待!」即命衛卒將它撞碎,撲的一聲,化作數塊。溺器可以撞碎,花心奈何採用?既而見花蕊夫人所用妝鏡,背後鎸有「乾德四年鑄」五字。史稱蜀宮人入內,宋主見甚鏡背有乾德四年鑄五字,蜀宮人想即花蕊夫人,第史錄諱言,故含混其詞耳。不覺驚疑道:「朕前此改元,曾諭令相臣,年號不得襲舊,為什麼鏡子上面,也有乾德二字哩?」花蕊夫人一時失記,無從對答﹔乃召問諸臣,諸臣統不知所對,獨翰林學士竇儀道:「蜀主王衍,曾有此號。」太祖喜道:「怪不得鏡上有此二字,鏡系蜀物,應紀蜀年,宰相須用讀書人,卿確具宰相才呢。」竇儀謝獎而退。自是朝右諸臣,統說竇儀將要入相,就是太祖亦懷著此意,商諸趙普。普答道:「竇學士文藝有餘,經濟不足。」輕輕一語,便將竇儀抹煞。太祖默然。竇儀聞知此語,料是趙普忌才,心中甚是怏怏,遂至染病不起,未幾遂歿。太祖很是悼惜。
  忽川中遞到急報,乃是文州刺史全師雄,聚眾作亂,王全斌等屢戰屢敗,向京乞授。能平蜀主昶,不能制全師雄。可見嗜殺好貪,終歸失敗。太祖乃命客省使丁德裕,即前回之丁德裕,時已改任客省使。率兵援蜀,並遙命康延澤為東川七州招安巡檢使,剿撫兼施。看官道這全師雄何故作亂?原來王全斌在蜀,晝夜酣飲,不恤軍務,曹彬屢請旋師,全斌不但不從,反縱使部下擄掠子女,劫奪財物,蜀民咸生怨望。嗣由太祖詔令蜀兵赴汴,飭全斌優給川資。全斌格外剋扣,以致蜀兵大憤,行至綿州,竟揭竿為亂,自號興國軍,脅從至十餘萬﹔且獲住文州刺史全師雄,推他為帥。全斌遣將朱光緒,領兵千人,往撫亂眾,哪知光緒妄逞淫威,先訪拿師雄家族,一一殺斃,只有師雄一女,姿色可人,他便把她饒命,占為妾媵。上行下效,捷於影響。師雄聞報大怒,遂攻據彭州,自稱興蜀大王。兩川人民,群起響應,愈聚愈眾。崔彥進及弟彥暉等分道往討,屢戰不利,彥暉陣亡。全斌再遣張廷翰赴援,亦戰敗遁回,成都大震。
  時城中降兵,尚有二萬七千名,全斌恐他們應賊,盡誘入夾城中,團團圍住,殺得一個不留。於是遠近相戒,爭拒官軍,西川十六州,同時謀變。全斌急得沒法,只好奏報宋廷,一面仍令劉光義、曹彬出擊師雄。劉光義廉謹有法,曹彬寬厚有恩,兩人入蜀,秋毫無犯,軍民相率畏懷。此次從成都出兵,仍然嚴守軍律,不准擾民。沿途百姓,望著劉、曹兩將軍旗幟,都已額手相慶。到了新繁,師雄率眾出敵,才一對壘,前隊多解甲往降,弄得師雄莫名其妙,沒奈何麾眾退回。哪知陣勢一動,宋軍即如潮入,大呼:「降者免死!」亂眾拋戈棄械,紛紛投順,剩得若干悍目,來鬥宋軍,不是被殺,就是受傷,眼見得不能支持,統回頭跑去。師雄奔投郫縣,復由宋軍追至,轉走灌口。此古人所謂仁者無敵也。全斌聞劉、曹得勝,也星夜前進,至灌口襲擊師雄。師雄勢已窮蹙,不能再戰,衝開一條血路,逃入金堂,身上已中數矢,鮮血直噴,僕地而亡。亂黨退據銅山,改推謝行本為主。巡檢使康延澤,用兵剿平,丁德裕亦已到蜀,分道招輯,亂眾乃定。
  西南諸夷,亦多歸附。
  捷報傳達汴京,太祖乃促全斌等班師,及全斌還朝,由中書問狀,盡得黷貨殺降諸罪。因前時平蜀有功,姑從未減,只降全斌為崇義節度留後,崔彥進為昭化節度留後,王仁贍為右衛將軍。仁贍對簿時,歷詆諸將,冀圖自免,惟推重曹彬一人,且對太祖道:「清廉畏慎,不負陛下,只有曹都監,此外都不及了。」仁贍明知故犯,厥罪尤甚。太祖查得曹彬行囊,止圖書衣衾,餘無別物,果如仁贍所言,乃特加厚賞,擢為宣徽南院使。並因劉光義持身醇謹,亦賞功進爵,蜀事至此告終,以後慢表。
  且說西蜀既平,宋太祖以乾德年號,與蜀相同,決意更改,並欲立花蕊夫人為後,密與趙普商議。普言:「亡國寵妃,不足為天下母,宜另擇淑女,才肅母儀。」太祖沈吟道:「左衛上將軍宋偓的長女,容德兼全,卿以為可立後否?」普對道:「陛下聖鑒,諒必不謬。」太祖乃決立宋女為後。這宋女年未及笄,乾德元年,曾隨母入賀長春節,太祖生日為長春節。太祖曾見她嬌小如花,令人可愛。越四年,復召見宋女,面賜冠帔,宋女年已二八,荳蔻芳年,芙蓉笑靨,模樣兒很是端妍,性情兒又很柔媚,當時映入太祖眼簾,便已記在心中﹔只因花蕊夫人,專寵後宮,乃把宋女擱置一邊。此次提及冊後事情,除了花蕊夫人,只有這個宋女,尚是縈情,當下通知宋偓,擬召他長女入宮。宋偓自然遵旨,當即將女兒送納。哪個不要做國丈?乾德五年殘臘,有詔改元開寶,開寶元年二月,由太史擇定良辰,冊立宋氏為後。是時宋氏年十七,太祖年已四十有二了。老夫得了少妻,倍增恩愛。宋氏又非常柔順,每值太祖退朝,必整衣候接,所有御饌亦必親自檢視,旁坐侍食,因此愈得太祖歡心。俗語說得好:「癡心女子負心漢。」那花蕊夫人,本有立後的希望,自被宋女奪去此席,倒也罷了,誰知太祖的愛情,也移到宋女上去,長門漏靜,誰解寂寥?痛故國之雲亡,悵新朝之失寵。因悲成怨,因怨成病,徒落得水流花謝,玉殞香消。數語可抵一篇弔花蕊夫人文。太祖回念舊情,也禁不住涕淚一番,命用貴妃禮安葬。後來境過情遷,也漸漸忘懷了。
  會接得北方消息,北漢主劉鈞病歿,養子繼恩嗣立,太祖因有隙可乘,遂命昭化軍節度使李繼勛,督軍北征。乘喪北伐,不得為義。繼勛至銅鍋河,連破漢兵,將攻太原。北漢主繼恩,忙遣使向遼乞援。司空郭無為,與繼恩有嫌,竟密囑供奉官霸榮,刺死繼恩,另立繼恩弟繼元,太原危亂得很。宋太祖得悉情形,一面促李繼勛進兵,一面遣使齎詔,諭令速降,擬封繼元為平盧節度,郭無為為邢州節度。無為接詔,頗欲降宋,偏是繼元不從,可巧遼主兀律,發兵救漢,李繼勛恐孤軍輕進,反蹈危機,乃收兵南歸。北漢兵反結合遼兵,進寇晉、絳二州,大掠而去。太祖聞報大憤,下令親征,命弟光義為東京留守,自統兵進薄太原,圍攻三月,仍不能下。漢將劉繼業,即楊業,詳見下文。善戰善守,宋將石漢卿等陣亡。遼復出兵來援,宋太常博士李光贊,勸太祖班師。太祖轉問趙普,普意與光贊相同,乃分兵屯鎮潞州,回駕大梁。此係開寶二年事,厥後蕩平北漢,在太宗太平興國四年,非太祖時事,故此處不得不敘入。
  趙年,由道州刺史王繼勛上書,內稱:「南漢主劉鋹,殘暴不仁,屢出寇邊,請速興王師,弔民伐罪」等語。太祖尚不欲用兵,遺書南唐,令唐主轉諭劉鋹,勸他稱臣。這時唐主李景,已早去世,第六子煜繼立,煜仍事宋不怠,既得太祖詔書,即遣使轉告南漢。劉鋹不服,反拘住唐使,馳書答煜,語多不遜。煜乃將原書奏聞,太祖因命潭州防禦使潘美,朗州團練使尹崇珂,領兵南征。小子欲敘南漢亡國,不得不略述南漢源流。南漢始祖,叫作劉隱,朱梁時據有廣州,受梁封為南海王。隱歿後,弟陟襲位,僭號稱帝,改名為龑。龑讀若儼,古時字,書不載,想系劉陟杜撰。龑傳子玢,玢為弟晟所弒。晟子名鋹,淫昏失德,委政宦官龔澄樞,及才人盧瓊仙,鎮日裡深居宮中,荒眈酒色。偶得一波斯女,豐豔善淫,曲盡房術,遂大加寵幸,賜號媚豬﹔更喜觀人交媾,選擇美少年,配偶宮人,裸體相接,自與媚豬往來巡察,見男勝女,乃喜,見女勝男,即將男子鞭撻,或加閹刑。群臣有過,及士人釋道,可備顧問,概下蠶室,蠶室即閹人之密室。令得出入宮闈。又作燒、煮、剝、剔、刀山、劍樹等刑,或令罪人鬥虎抵象,輒為所噬。每歲賦斂,異常煩重,所入款項,多築造離宮別館,及奇巧玩物。內宦陳延壽,製作精巧,出入必隨。延壽且勸鋹除去諸王,藉免後患,於是劉氏宗室,屠戮殆盡,故臣舊將,非誅即逃。內侍監李托,有二女,均饒姿色,鋹選他長女為貴妃,次為才人。進托任內太師,自是南漢宮廷,第一個有權力的就是李托,第二個有權力的要算龔澄樞。至宋將潘美等,率兵進攻,龔澄樞方握兵權,無從推諉,只好出赴賀州,畫策守禦。甫至中途,聞宋軍已至芳林,距賀州僅三十里,不禁大驚失色,慌忙引軍遁還。畢竟是個閹人,帶著一半女態。漢主劉鋹急得沒法,大將伍彥柔自請督兵,乃命率水師援賀。舟至城外,適當夜半,待至遲明,彥柔挾彈登岸,踞坐胡牀,指揮兵士。王昭遠第二。不意宋軍已預伏岸側,突然殺出,把漢兵衝作數段,漢兵大亂,多半被殺。彥柔不及遁走,被宋軍擒住,梟首懸竿,曉示城中。守卒驚愕失措,遂於次日陷入。
  劉鋹與李托等商議,李托等均束手無策。或請起用故將潘崇徹,鋹意尚不欲用,無如警耗迭來,急不暇擇,沒奈何召入崇徹,命領兵三萬,出屯賀江。崇徹本因讒被斥,居常怏怏,此時雖受命統軍,免不得心存芥蒂,坐觀成敗。急時抱佛腳,尚有何益?宋軍連拔昭、桂、連三州,進逼韶州。韶州系嶺南鎖鑰,此城一失,廣州萬不可守。劉鋹令將國中銳卒,及所有馴象,悉數出發,遣都統李承渥為元帥,往韶防禦。承渥至韶州城北,駐軍蓮花峰下,列象為陣,每象載十餘人,均執兵仗,氣勢甚盛。宋軍猝睹此狀,也未免張皇起來。潘美道:「這有甚麼可怕?眾將士可搜集強弩,盡力攢射,管教他眾象返奔,自遭殘害呢。」將士得令,各用強弓勁矢,向前射去,果然象陣立解,各象向後返竄,騎象各兵,紛紛墜地。宋軍乘勢掩擊,殺得漢兵七歪八倒。承渥抱頭竄還,還算保全性命。宋軍遂攻入韶州。
  劉鋹聞報,戰慄失容,馴象失敗,何不遣媚豬去?環顧諸臣,統是面面相覷,沒人敢去打仗,不由的涕泣入宮。宮媼梁鸞真,獨上前道:「妾有養子郭崇岳,頗嫻戰略,主上若任他為將,定可退敵。」劉鋹大喜,亟命將崇岳召入,面加慰勞,授官招討使,令與大將植廷曉,統兵六萬,出屯馬逕。這郭崇岳毫無智勇,專知迷信鬼神,日夜祈禱,想請幾位天兵天將,來退宋軍,想由梁鸞真所教導。偏偏神鬼無靈,宋軍大進,英州、雄州均已失守,潘崇徹反顏降宋,大敵已進壓瀧頭。郭崇岳返報劉鋹道:「宋軍已到瀧頭了,看來馬逕也是難保,應請固守城池,再圖良策!」劉鋹大懼,半晌才道:「不如著人請和罷!」當下遣使赴潘美軍,願議和約。潘美不許,叱退來使,更進兵馬逕,立營雙女山下,距廣州城僅十里。鋹逃生要緊,命取船舶十餘艘,裝載妻女金帛,擬航海亡命。不意宦官樂范,先與衛卒千餘,盜船遁去。鋹益窮追,復遣左僕射蕭漼,詣宋軍乞降。潘美送漼赴汴,自率軍進攻廣州城。劉鋹再欲遣弟保興,率百官出迎宋師,郭崇岳入阻道:「城內兵尚數萬,何妨背城一戰。戰若不勝,再降未遲。」乃與植廷曉再出拒戰,據水置柵,夾江以待。宋軍渡江而來,廷曉、崇岳出柵迎敵。怎奈宋軍似虎似熊,當著便死,觸著便傷,漢兵十死六七,廷曉亦戰歿陣中,崇岳奔還柵內,嚴行扼守,劉鋹又遣保興出助。潘美語諸將道:「漢兵編木為柵,自謂堅固,若用火攻,彼必擾亂,這乃是破敵良策呢。」遂分遣丁夫,每人二炬,俟夜靜近柵,乘風縱火,萬炬齊發,列燄沖霄,各柵均被燃著,可憐柵內守兵,都變作焦頭爛額,逃無可逃,連崇岳也被燒死,只保興逃回城中。鬼神不為無靈,竟迎崇嶽西去。
  龔澄樞、李托,私自商議道:「北軍遠來,無非貪我珍寶財物,我不若先行毀去,令他得一空城,他不能久駐,自然退去了。」呆極。乃縱火焚府庫宮殿,一夕俱盡。城內大亂,沒人拒守,宋軍到了城下,立即登城,入擒劉鋹,並龔澄樞、李托等,及宗室文武九十七人。保興逃入民舍,亦被擒住,悉押送闕下。媚豬曾否在內?有奄侍數百人,盛服求見。潘美道:「我奉詔伐罪,正為此等,尚敢來見我麼?」遂命一一縛住,斬首示眾,廣州乃平。總計南漢自劉隱據廣州,至鋹亡國,凡五主,共六十五年。當時廣州有童謠云:「羊頭二四,白天雨至」,人莫能解,至劉鋹亡國,適當辛未年二月四日,天雨二字,取王師如時雨的意思。小子有詩詠道:
  婦寺盈廷適召亡,王師南下效鷹揚。
  羊頭戾氣由人感,童語寧真兆不祥?
  劉鋹等解入汴京,能否保全首領,且待下回表明。
  閱此回可知淫暴之徒,必至敗亡。王全斌已平兩川,乃以淫暴好殺,復召全師雄之亂,非劉光義、曹彬之尚得民心,出師征討,其有不功敗垂成乎?劉鋹淫暴稱最,宋師一入,如摧枯朽,雖有良將,亦且未克支持,況如龔澄樞、李承渥、郭崇岳之庸駑,用以御敵,雖欲不亡,何可得也?彼宋祖不免好淫,未嘗好暴,故雖納蜀妃,尚無大害。後之有國有家者,當知所戒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30 04:15:36

第十一回     懸繪像計殺敵臣 造浮梁功成彩石



  卻說南漢主劉鋹,被宋軍擒住,押送汴都。太祖御崇德門,親受漢俘,當即宣諭責鋹。鋹此時反不慌不忙,向前叩首道:「臣年十六僭位,龔澄樞、李托等,俱先考舊人,每事統由他作主,臣不得自專。所以臣在國時,澄樞等是國主,臣實似臣子一般,還乞皇上明察!」史稱鋹善口辯,即此數語,已見辯才。太祖聞奏,乃命大理卿高繼申,審訊澄樞等一乾人犯,得種種好諛情狀,當即請旨,將澄樞、李托推出午門外斬首,特詔赦鋹,授檢校太保右千牛衛大將軍,封恩赦侯。鋹有可誅之罪,赦且封之,刑賞兩失矣。鋹謝恩退朝,當有大宅留著,俾他居住。鋹弟保興,亦得受封為右監門左僕射,所有蕭鋹以下各官屬,俱授職有差。潘美等凱旋後,載歸劉鋹私財,由太祖仍然給還,尚有美珠四十六甕,金帛相等。鋹用美珠結成一龍,頭角爪牙,無不畢具,且極巧妙,當下入獻大內。太祖瞧著,語左右道:「鋹好工巧,習與性成,若能移治國家,何至滅亡?」左右皆唯唯稱是。一日,太祖幸講武池,從官未集,鋹先稟見,由太祖賜酒一卮。鋹接酒不飲,竟叩頭流涕道:「臣承祖父基業,違拒朝廷,致勞王師征討,罪固當誅,陛下既待臣不死,臣願做個大梁百姓,沐德終身。承賜卮酒,臣未敢飲。」你也怕死,為何置鋹殺人?太祖道:「你疑此酒有毒麼?朕推心置腹,怎敢暗計殺人?」說著,命左右取過鋹酒,一飲而盡,復另酌一卮賜鋹。鋹飲畢拜謝,面上很有慚色。原來鋹在廣州,專用毒酒害死臣下,所以推己及人,也恐太祖用此一法。其實也應該鴆死。太祖不但無心加害,且加封鋹為衛公,這且擱下不提。
  且說南漢既平,南唐主煜震恐異常,遣弟從善上表宋廷,願去國號,改印文為江南國主,且請賜詔呼名。太祖准他所請,惟厚待從善,除常賜外,更給他白銀五萬兩,作為贐儀。看官道是何因?原來江南主李煜,曾密貽趙普,計銀五萬兩,普據實入奏,太祖道:「卿盡可受用,但復書答謝,少贈來使,便可了事。」普對道:「人臣無私饋,亦無私受,不敢奉旨!」太祖道:「大國不宜示弱,當令他不測,朕自有計,卿不必辭。」至從善入朝,乃特地給銀,仍如李煜贈普的原數。從善還白李煜,君臣都驚訝不置。忽江都留守林仁肇上書闕下,略言:「淮南戍兵,未免太少,宋前已滅蜀,今又取嶺南,道遠師疲,有隙可乘,願假臣兵數萬,自壽春逕渡,規復江北舊境。宋或發兵來援,臣當據淮守禦,與決勝負。幸得勝仗,全國受福,否則陛下可戮臣全家,藉以謝宋,且請預先告知宋廷,只說臣叛逆,不服主命,那時宋廷也不能歸咎陛下,陛下盡可安心哩。」林仁肇此策,實足挑釁,李煜如或依言,滅亡當更早一年。
  李煜不從。
  林仁肇夙負勇名,為江南諸將的翹楚,太祖亦聞他驍悍,未敢輕敵,所以暫從羈縻,划江自守,但心中總不忘江南,屢思除去仁肇,以便進兵。可巧開寶四年,李從善又奉兄命,赴汴入朝。太祖把從善留住,特賜廣廈,授職泰寧軍節度使。從善不好違命,只得函報李煜,留京供職。李煜手疏馳請,求遣弟歸,偏偏太祖不許,只詔稱:「從善多才,朕將重用,當今南北一家,何分彼此,願卿毋慮」等語。明是就從善身上設計除仁肇,否則烏用彼為?李煜也未識何因,常遣使至從善處,探聽消息。嗣是南北通使,不絕於道。太祖即遣繪師同往,偽充使臣,往見仁肇,將他面目形容,竊繪而來。至從善入覲,即將仁肇繪像,懸掛別室,由廷臣引使入觀,佯問他認識與否?從善驚詫道:「這是敝國的留守林仁肇,何故留像在此?」廷臣故意囁嚅,半晌才道:「足下已在京供職,同是朝廷臣子,不妨直告。皇上愛仁肇才,特賜詔諭,令他前來,他願遵旨來歸,先奉此像為質。」言畢,又導往一空館中,並與語道:「聞皇上已擬把此館賜與仁肇,待他到汴,怕不是一個節度使麼?」從善口雖答應,心下甚覺懷疑。至退歸後,便遣使馳回江南,轉報乃兄,究竟仁肇有無異志?李煜即傳召仁肇,問他曾受宋詔與否?仁肇毫不接洽,自然答稱沒有。那李煜也不訪明底細,便疑仁肇有意欺蒙,當下賜仁肇宴,暗中置鴆。仁肇飲將下去,回至私第,毒性一發,七竅流血,竟到枉死城去了。這條反間計,也只可騙李煜兄弟,若中知以上,也不至中計。
  太祖聞仁肇已死,大加歡慰,惟從善仍留住不遣,且令他轉達意旨,召煜入朝。煜只令使臣入貢方物,且再請遣弟歸國。太祖仍然不允,且促煜即日赴闕。煜佯言有疾,始終不肯入京,太祖乃擬發兵往征。做到本題。時故周主母子,已遷居房州,周主病歿,太祖素服發喪,輟朝十日,諡為周恭帝,還葬周世宗慶陵左側,號稱順陵。敘周恭帝之歿,文無漏筆,周恭帝年甫逾冠,即聞去世,也不免有可疑情事。葬事才了,又值同平章事趙普,生出種種疑案,免不得要調動相位,所以將南征事又暫擱起。
  原來太祖於嶺南平後,復乘暇微行,某夕至趙普第中,正值吳越王錢俶寄書與普,且贈有海物十瓶,置諸廡下。驟聞太祖到來,倉猝出迎,不及將海物收藏。等到太祖入內,已經瞧著,當即問是何物?普恰不敢虛言,據實奏對。太祖道:「海物必佳,何妨一嘗!」普不能違旨,便取瓶啟封,揭開一視,並不是什麼海物,乃是燦然有光的瓜子金。真是佳物。看官曾閱過上文,普曾謂人臣無私受,如何這種海物,卻陳列室中呢?這真是冤冤相湊,反令這位有膽有識的趙則平,弄得跼蹐不安,沒奈何答謝道:「臣未發書,實不知情。」太祖歎息道:「你也不妨直受。他的來意,以為國家大事,統由你書生作主,所以格外厚贈哩。」此語與前文大不相同。言已即去。趙普匆匆送出,懊喪了好幾天。嗣見太祖優待如初,方才放心。哪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普遣親吏往秦、隴間,購辦巨木,聯成大筏,至汴治第。親吏乘便影戤,多辦若干,轉鬻都中,藉取厚利。三司使趙玭,查得秦、隴大木,已有詔禁止私販,普潛遣往購,已屬違旨,且販賣牟利,更屬不法,當將詳情奏聞。太祖大怒道:「他尚貪得無厭麼?」遂命翰林學士承旨,擬定草詔,即日逐普。虧得故相王溥,力為解救,方停詔不發。後因翰林學士盧多遜,與普未恊,召對時屢談普短。太祖更滋不悅,待普益疏。普乃乞請罷政,當有詔調普出外,令為河陽三城節度使。
  盧多遜得擢為參知政事。多遜父億,嘗任職少尹,時已致仕,聞多遜訐普事,不禁長歎道:「趙普是開國元勛,小子無知,輕詆先輩,將來恐不能免禍。我得早死,不致親見,還算是僥倖哩!」為後文多遜流配伏筆。既而億即病歿,多遜丁懮去位,奉詔起復,他即入朝視事,很得太祖信任。太祖復封弟光義為晉王,光美兼侍中,子德昭同平章事。內顧無懮,乃復議及外事,仍召江南主李煜入朝。煜迭次奉詔,頗慮入京被留,奪他土地,因此托疾固辭,陰修戰備。無如聲色縈情,懮樂無常,他本立周氏為後,嗣見後妹秀外慧中,遂借姻戚為名,召她入宮,密與交歡。後憤恚成疾,遽爾謝世。後妹即入為繼後,憑著這天生慧質,曲意獻媚,按譜征聲,得楊玉環霓裳羽衣曲,日夕研摩,竟得神似,自是朝歌暮舞,惹得李煜意蕩神迷,無心國事。亡國禍胎,多由女色,歷敘之以示炯戒。太祖屢征不至,遂命曹彬為西南路行營都部署,潘美為都監,曹翰為先鋒,將兵十萬,往伐江南。彬等受命後,即日陛辭,太祖諭彬道:「前日全斌平蜀,多殺降卒,朕時常歎恨。此次出師,江南事一概委卿,切勿暴掠生民,須要威信兼全,令自歸順,幸得入城,慎毋殺戮!設若城中困鬥,亦當除暴安良,李煜一門,不應加害,卿其勿忘!」觀此數語,似不愧仁人之言。彬頓首聽命。太祖令起,拔劍授彬道:「副將而下,如不用命,准卿先斬後奏。卿可將此劍帶去!」彬受劍而退。潘美等聞到此語,無不失色,彼此相戒,各守軍律,乃隨彬出都南下。
  先是江南池州人樊若水,在南唐考試進士,一再被黜,遂謀歸宋。他於平居無事時,在彩石江上,借釣魚為名,暗測江面的闊狹。嘗從南岸系著長繩,用舟引至北岸,往還十數次,盡得江面尺寸,不失纖毫。至是聞宋廷出師,即潛詣汴都,上書陳平南策,請造浮梁濟師。太祖立即召見,若水呈上長江圖說,由太祖仔細審視,所有曲折險要,均已載明。至彩石磯一帶,獨注及水面闊狹,更加詳細,不禁大喜道:「得此詳圖,虜在吾目中了。」遂面授若水為右參贊大夫,令赴軍前效用。復遣使往荊、湖造黃黑龍船數千艘,又用大船載運巨竹,自荊渚東下。是時江南屯戍,見宋軍到來,尚疑是江上巡卒,只備牛酒犒師,未嘗出兵攔阻。宋軍順流逕下,直抵池州。池州守將戈產,遣偵騎探視,方知宋軍南征確音,急得手足無措,竟棄城遁去。曹彬等馳入池州,不戮一人,復進兵銅陵,才有江南兵前來抗御。怎禁得宋軍一陣驅殺,不到數時,統已無影無蹤。宋軍再進至石牌口,先由樊若水規造浮橋,作為試辦,然後移置彩石,三日即成,不差尺守。曹彬令潘美帶著步兵,先行渡江,好似平地一般。當有探馬報入金陵,煜召群臣會議,學士張洎進言道:「臣遍覽古書,從沒有江上造浮橋的故事,想系軍中訛傳,否則宋軍即來,似這般笨伯,怕他甚麼?」趙括徒讀父書,無救長平之敗,張洎亦如是爾。煜笑道:「我亦說他是兒戲啰,不足深慮。」言未已,又有探卒來報,宋軍已渡江了。煜略覺著急,乃遣鎮海節度使同平章事鄭彥華,督水軍萬人,都虞侯杜真領步兵萬人,同拒宋師,並面囑道:「兩軍水陸相濟,方可取勝,幸勿互諉為要!」鄭、杜兩人,唯唯趨出。鄭彥華帶領戰船,泝江鳴鼓,急趨浮梁。潘美聞他初至,選弓弩手五千人,排立岸上,一聲鼓號,箭如飛蝗,射得來艦檣折帆摧,東歪西倒,急切無從停泊,只好倒槳退去。未幾,杜真所領的步軍,從岸上馳到,潘美也不待列陣,便殺將過去,人人奮勇,個個爭先,又將杜軍殺得七零八落,向南溃散。煜聞敗報,方下令戒嚴,一面募民為兵,民獻財粟,得給官爵。可奈江南百姓,素來文弱,更兼日久無事,一聞當兵兩字,多已膽戰心驚,哪個肯前去充役?就是家中儲著財粟,也寧可藏諸深窖,不願助國,因此文告迭頒,無人應命。南人之專顧身家,不自今始。
  那宋師已搗破白鷺洲,進泊新林港,並分軍攻克溧水。江南統軍使李雄,有子七人,先後戰死。宋曹彬親督大軍,進次秦淮。秦淮河在金陵城南,水道可達城中,江南兵水陸數萬,列陣城下,扼河防守。潘美率兵渡河,因舟楫未集,各軍相率裹足,臨河待舟。潘美勃然道:「我提兵數萬,自汴到此,戰必勝,攻必克,無論甚麼險阻,我也要親去一試,況區區這衣帶水,難道不好徒涉麼?」說畢,將馬一拍,竟躍入水中,截流而渡。各軍見主將渡河,自然跟了過去。就是未曾騎馬的步卒,也鳧水逕達對岸。江南兵前來爭鋒,均被宋軍殺敗。宋都虞侯李漢瓊,用巨艦入河,載著葭葦,因風縱火,毀壞城南水寨。寨內守卒,多半溺死。這時候的江南主李煜,信用門下侍郎陳喬及學士張洎等計策,堅壁固守,自謂無恐。至若兵士指揮,專屬都指揮使皇甫繼勛,毫不過問,他卻在後院召集僧道,誦經念咒,專祈仙佛默佑。霓裳羽衣曲,想已聽厭了。及宋軍已逼城下,方聽得炮聲震耳,自出巡城,登陴一望,見城外俱駐著宋軍,列柵為營,張旗遍野,便顧問守卒道:「宋軍已到城下,如何不來報我?」守卒答道:「皇甫統帥,不准入報,所以未曾上達。」煜不禁忿怒,此時才覺發忿,尚有何用?即召見皇甫繼勛,問他何故隱蔽?繼勛答道:「北軍強勁,無人可敵,就令臣日日報聞,徒令宮廟震驚,想陛下亦沒有甚麼法兒!」倒也說得爽快。煜拍案道:「照你說來,就使宋軍入城,你也只好任他殺掠,似你這等人物,賣國誤君,敢當何罪!」遂喝令左右,把他拿下,付獄定讞,置諸死刑。
  一面飛詔都虞侯朱令贇,令速率上江兵入援。
  令贇駐師湖口,號稱十五萬,順流而下,將焚彩石浮梁。曹彬聞知,即召戰櫂都部署王明,授他密計,命往彩石磯防堵,王明受計去訖。且說朱令贇駕著大艦,懸著帥旗,威風凜凜,星夜前來。遙望前面一帶,帆檣林立,差不多有幾千號戰艦,他不覺驚疑起來,當命水手停橈,暫泊皖口。時至夜半,忽聞戰鼓聲響,水陸相應,江中來了許多敵船,火炬通明,現出帥旗,乃是一個斗大的「王」字,岸上復來了無數步兵,也是萬炬齊爇,帥旗面上現出一個「劉」字。兩下裡殺將過來,也不辨有若干宋師。令贇恐忙中有失,不便分軍相拒,只命軍士縱火,先將來船堵住。不意北風大起,自己的戰船,適停泊南面,那火勢隨風吹轉,剛剛燒著自己,霎時全軍驚溃,令贇亦驚惶萬狀,也想拔碇返奔,偏是船身高大,行動不靈,敵兵四面相逼,躍上大船,同舟都成敵國,嚇得令贇魂飛天外,正思跳水脫身,巧值一敵將到來,一聲呼喝,奔上許多健卒,把他打倒船中,用繩捆縛,似扛豬般扛將去了。敘筆離奇,令人莫測。看官道來將為誰?就是宋戰櫂都部署王明。他依著曹彬密囑,在浮樑上下,豎著無數長木,上懸旗幟,彷彿與帆檣相似,作為疑兵。復約合步將劉遇,乘夜襲擊,令他自亂。統共不過五千名水軍,五千名步軍,把令贇部下十萬人,半夜間掃得精光,這真是無上的妙計。閱此始知上文之妙。金陵城內,眼巴巴的望著這支援軍,驟聞令贇被擒,哪得不魂膽飛揚?沒奈何遣學士徐鉉,至汴都哀懇罷兵。正是:
  謀國設防須及早,喪師乞好已嫌遲。
  未知太祖曾否允許,且看下回表明。
  國有良臣,為敵之忌,自古至今,罔不如是。但如江南之林仁肇,欲乘宋師之敝,規復江北,志雖足嘉,而謀實不臧。宋方新造,戰勝攻取,何畏一江南。此時為仁肇計,亟宜勸李煜勤修內政,親賢遠色,方足維持於不敝,輕開邊釁胡為者?故即令反間之計,無目得行,仁肇其能免為朱令贇乎?不過江南國中,除仁肇外,更不足譏。李雄父子,較為忠藎,俱戰死無遺,殆亦忠有餘而智勇不足者。然以李煜之昏庸不振,雖有良將,亦無能為力,霓裳羽衣,法鼓僧鐃,安在其不足亡國乎?本回純敘江南國事,中述鄭王之歿,趙普之罷,係為時事次序,乘便敘入,但承上啟下,亦關緊要,閱者勿輕輕滑過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30 04:16:20

第十二回     明德樓綸音釋俘 萬歲殿燭影生疑



  卻說江南使臣徐鉉,馳入汴都,謁見太祖,哀求罷兵。太祖道:「朕令爾主入朝,爾主何故違命?」鉉答道:「李煜以小事大,如子事父,並沒有甚麼過失,就是陛下徵召,無非為病體纏綿,因致逆命。試思父母愛子,無所不至,難道不來見駕,就要加罪?還願陛下格外矜全,賜詔罷兵!」太祖道:「爾主既事朕若父,朕待他如子,父子應出一家,哪有南北對峙,分作兩家的道理?」鉉聞此諭,一時也不好辯駁,只頓首哀請道:「陛下即不念李煜,也當顧及江南生靈。若大軍逗留,玉石俱焚,也非陛下恩周黎庶的至意。」太祖道:「朕已諭令軍帥,不得妄殺一人,若爾主見機速降,何至生民塗炭?」鉉又答道:「李煜屢年朝貢,未嘗失儀,陛下何妨恩開一面,俾得生全。」太祖道:「朕並不欲加害李煜,只教李煜獻出版圖,入朝見朕,朕自然敕令班師了。」鉉復道:「如李煜的恭順,仍要見伐,陛下未免寡恩呢。」這句話,惹動太祖怒意,竟拔劍置案道:「休事多言!江南有什麼大罪,但天下一家,臥榻旁怎容他人鼾睡?能戰即戰,不能戰即降,你要饒舌,可視此劍。」有強權,無公理,可視此語。鉉至此才覺失色,辭歸江南。
  李煜聞宋祖不肯罷兵,越覺惶急,忽由常州遞到急報,乃是吳越王錢俶,遵奉宋命,來攻常州。煜無兵可援,只命使遣書致俶道:「今日無我,明日豈有君?一旦宋天子易地酬勛,恐王亦變作大梁布衣了。」語亦有理,但也不過解嘲罷了。俶仍不答書,竟進拔江陰、宜興,並下常州。江南州郡,所存無幾,金陵愈圍愈急。曹彬遣人語李煜道:「事勢至此,君僅守孤城,尚有何為?若能歸命,還算上策,否則限日破城,不免殘殺,請早自為計!」李煜尚遲疑不決,彬乃決計攻城。但轉念大兵一入,害及生民,雖有禁令,亦恐不能遍及,左思右想,遂定出一策,詐稱有疾,不能視事。眾將聞主帥有恙,都入帳請安。彬與語道:「諸君可知我病源麼?」眾將聽了,或答言積勞所致,或說由冒寒而成。彬又道:「不是,不是。」眾將暗暗驚異,只稟請延醫調治。彬搖首道:「我的病,非藥石所能醫治,但教諸君誠心自誓,等到克城以後,不妄殺一人,我病便可痊癒了。」眾將齊聲道:「這也不難。末將等當對著主帥,各宣一誓。」言畢,遂焚起香來,宣誓為證,然後退出。
  越宿,彬稱病癒,督兵攻城。又越日,陷入城中。侍郎陳喬入報道:「城已被破了。今日國亡,皆臣等罪愆,願加顯戮,聊謝國人。」李煜道:「這是曆數使然,卿死何益?」陳喬道:「即不殺臣,臣亦有何面目,再見國人?」當下退歸私宅,投繯自盡。勤政殿學士鍾蒨,朝冠朝服,坐在堂上,聞兵已及門,召集家屬,服毒俱盡。張洎初與喬約,同死社稷,至喬死後,仍舊揚揚自得,並無死志。彰善癉惡,褒貶悉公。李煜至此,無法可施,只好率領臣僚,詣軍門請罪。彬好言撫慰,待以賓禮,當請煜入宮治裝,即日赴汴,煜依約而去。彬率數騎待宮門外,左右密語彬道:「主帥奈何放煜入宮?倘他或覓死,如何是好?」彬笑道:「煜優柔寡斷,既已乞降,怎肯自裁?何必過慮!」既而煜治裝已畢,遂與宰相湯悅等四十餘人,同往汴京。彬亦率眾凱旋。太祖御明德樓受俘,因煜嘗奉正朔,詔有司勿宣露布,只令煜君臣白衣紗帽,至樓下待罪。煜叩首引咎,但聽得樓上宣詔道:
  上天之德,本於好生,為君之心,貴乎含垢。自亂離之雲瘼,致跨據之相承,諭文告而弗賓,申弔伐而斯在。慶茲混一,加以寵綏。江南偽主李煜,承弈世之遺基,據偏方而竊號,惟乃先父,早荷朝恩,當爾襲位之初,未嘗稟命,朕方示以寬大,每為含容,雖陳內附之言,罔效駿奔之禮。聚兵峻壘,包蓄日彰,朕欲全彼始終,去其疑間,雖頒召節,亦冀來朝,庶成玉帛之儀,豈願干戈之役?蹇然勿顧,潛蓄陰謀,勞銳旅以徂征,傅孤城而問罪。洎聞危迫,累示招攜,何迷復之不悛﹔果覆亡之自掇。昔者唐堯光宅,非無丹浦之師,夏禹泣辜,不赦防風之罪。稽諸古典,諒有明刑。朕以道在包荒,恩推惡殺,在昔騾車出蜀,青蓋辭吳,彼皆閏位之降君,不預中朝之正朔,及頒爵命,方列公侯。爾戾我恩德,比禪與皓,又非其倫。特升拱極之班,賜以列侯之號,式優待遇。盡舍愆尤,今授爾為光祿大夫、檢校太傅右千牛衛上將軍,封違命侯,爾其欽哉!毋再負德!此詔。平蜀平南漢,不錄原詔,而此特備錄者,以宋祖之加兵藩屬,語多掩飾故也。
  李煜惶恐受詔,俯伏謝恩。太祖還登殿座,召煜撫問,並封煜妻為鄭國夫人,又好作霓裳羽衣曲了。子弟等一並授官,餘官屬亦量能授職,大眾叩謝而退。總計江南自李升篡吳,自謂系唐太宗子吳王恪後裔,立國號唐,稱帝六年。傳子李璟,改名為景,潛襲帝號十九年。嗣去帝號,自稱國主凡四年。又傳子煜,嗣位十九年。共歷三世,計四十八年。
  

  先是彬伐江南,太祖曾語彬道:「俟克李煜,當用卿為使相。」潘美聞言,即向彬預賀。彬微哂道:「此次出師,上仗廟謨,下恃眾力,方能成事。我雖身任統帥,幸而奏捷,也不敢自己居功,況且是使相極品呢?」潘美道:「天子無戲言,既下江南,自當加封了。」彬又笑道:「還有太原未下哩。」潘美似信未信,及俘煜還汴,飲至賞功,太祖語彬道:「本欲授卿使相,但劉繼元未平,容當少待。」彬叩首謙謝。適潘美在側,視彬微笑。巧被太祖瞧著,便問何事?美不能隱,據實奏對,太祖亦不禁大笑,彬為宋良將第一,太祖何妨擢為使相。乃動其弗予,背約失信,殊非王者氣象。當賜彬錢五十萬。彬拜謝退,語諸將道:「人生何必做使相,好官亦不過多得錢呢。」總算為太祖解嘲。未幾,乃得拜樞密使。潘美得升任宣徽北院使。惟曹翰因江州未平,移師往征。江州指揮使胡則,集眾固守,翰圍攻五月,始得入城,擒殺胡則。且縱兵屠戮,民無噍類,所掠金帛,以億萬計,用巨艦百餘艘,載歸汴都。太祖敘錄翰功,遷桂州觀察使,判知潁州。彬不好殺而猶靳使相,翰大肆屠掠,乃得升遷,誰謂太祖戒殺之命,果出自本心耶?
  吳越王錢俶,遣使朝賀,太祖面諭使臣道:「爾主帥攻克常州,立有大功,可暫來與朕相見,借慰朕思,朕即當遣歸。上帝在上,決不食言!」使臣領命去訖。錢俶祖名鏐,曾販鹽為盜。唐僖宗時,糾眾討黃巢,平定吳、越,唐乃封俶為越王,繼封吳王,梁又加封為吳越王。傳子元瓘,元瓘傳子弘佐,弘佐傳弟弘佐,弘佐被廢,弟弘佐嗣位,因避太祖父弘殷偏諱,單名為俶。太祖元年,封俶為天下兵馬元帥。俶歲貢勿絕,至是奉太祖命,與妻孫氏、子維濬入朝。太祖遣皇子德昭,出郊迎勞。並特賜禮賢宅,親視供帳,令俶寓居。俶入覲太祖,賜坐賜宴,且命與晉王光義,敘兄弟禮,俶固辭乃止。太祖又親幸俶宅,留與共飲,歡洽異常。嗣又詔命劍履上殿,書詔不名。封俶妻孫氏為吳越國王妃,賞賚甚厚。開寶九年三月,太祖將巡幸西京,行郊祀禮,俶請扈蹕出行。太祖道:「南北風土不同,將及炎暑,卿可早日還國,不必隨往西京。」俶感謝泣下,願三歲一朝。太祖道:「水陸迂遠,也不必預定限期,總教詔命東來,入覲便是。」俶連稱遵旨。太祖乃命在講武殿餞行,俟宴飲畢,令左右捧過黃袱,持以賜俶,且言途中可以啟視,幸無泄人。俶受袱而去。及登程後,啟袱檢視,統是群臣奏乞留俶,約有數十百篇。安知非太祖授意群臣,特令上疏,借示羈縻。俶且感且懼,奉表申謝。太祖遣俶歸國,即啟蹕西幸。
  原來太祖仍周舊制,定都開封,號為東京,以河南府為西京。是時江南戡定,淮甸澄清,乃西往河洛,祭告天地,且欲留都洛陽。群臣相率諫阻,太祖不從。及晉王光義入陳,力言未便,太祖道:「我不但欲遷都洛陽,還要遷都長安。」光義問是何故?太祖道:「汴梁地居四塞,無險可守,我意徙都關中,倚山帶河,裁去冗兵,復依周、漢故事,為長治久安的根本,豈不是一勞永逸麼?」光義道:「在德不在險,何必定要遷都?」太祖歎息道:「你也未免迂執了。今日依你,恐不出百年,天下民力已盡敝哩。」都汴原不若都陝,太祖成算在胸,所見固是。但子孫不良,即都陝亦無救於亡。乃悵然歸汴。過了月餘,復定議北征,遣侍衛都指揮使黨進,宣徽北院使潘美,及楊光美、牛光進、米文義等,率兵北伐,分道攻漢。黨進等依詔前進,連敗北漢軍,將及太原。太祖又命行營都監郭進等,分攻忻、代、汾、沁、遼、石等州,所向克捷。
  北漢主劉繼元,急向遼廷乞師,遼相耶律沙統兵援漢,正擬鏖戰一場,互決雌雄,忽接得汴都急報,有太祖病重消息,促令班師,黨進等乃返旆還朝。太祖自西京還駕,已覺不適,後因療治得愈。到了孟冬,自覺身體康健,隨處遊幸,順便到晉王光義第,宴飲甚歡。太祖素性友愛,兄弟間和好無忤,光義有疾,太祖與他灼艾,光義覺痛,太祖亦取艾自灸,嘗謂光義龍行虎步,他日必為太平天子,光義亦暗自欣幸,因此對著乃兄,亦頗加恭謹。偏太祖壽數將終,與宴以後,又覺舊疾復發,漸漸的不能支持﹔嗣且臥牀不起,一切國政,均委光義代理。光義晝理朝事,夜侍兄疾,恰也忙碌得很。一夕,天方大雪,光義入宮少遲,忽由內侍馳召,令他即刻入宮。光義奉命,起身馳入,只見太祖喘急異常,對著光義,一時說不出話來。光義待了半晌,未奉面諭,只好就榻慰問。太祖眼睜睜的瞧著外面,光義一想,私自點首,即命內侍等退出,只留著自己一人,靜聽顧命。其跡可疑。內侍等不敢有違,各退出寢門,遠遠的立著外面,探看那門內舉動。俄聽太祖囑咐光義,語言若斷若續,聲音過低,共覺辨不清楚。過了片刻,又見燭影搖紅,或暗或明,彷彿似光義離席,逡巡退避的形狀。既而聞柱斧戳地聲,又聞太祖高聲道:「你好好去做!」這一語音激而慘,也不知為著何故,驀見光義至寢門側,傳呼內侍,速請皇后皇子等到來。內侍分頭去請,不一時,陸續俱到,趨近榻前,不瞧猶可,瞧著後,大家便齊聲悲號。原來太祖已目定口開,悠然歸天去了。看官!你想這次燭影斧聲的疑案,究竟是何緣故?小子遍考稗官野乘,也沒有一定的確證。或說是太祖生一背疽,苦痛的了不得,光義入視,突見有一女鬼,用手捶背,他便執著柱斧,向鬼劈去,不意鬼竟閃避,那斧反落在疽上,疽破肉裂,太祖忍痛不住,遂致暈厥,一命嗚呼。或說由光義謀害太祖,特地屏去左右,以便下手,至如何致死,旁人無從窺見,因此不得證實。獨《宋史·太祖本紀》,只雲帝崩於萬歲殿,年五十,把太祖所有遺命,及燭影斧聲諸傳聞,概屏不錄,小子也不便臆斷,只好將正史野乘,酌錄數則,任憑後人評論罷了。以不斷斷之。
  且說皇后宋氏,及皇子德昭、德芳等,撫牀大慟,哀號不已。就是皇弟光美,亦悲泣有聲。獨不及晉王光義,意在言表。內侍王繼恩入勸宋後,並言先帝奉昭憲太后遺命傳位晉王,金匱密封,可以復視,現請晉王嗣位,然後準備治喪。宋後聞言,索性擘踴大號,愈加哀感。光義瞧不過去,亦勸慰數語。宋後不禁泣告道:「我母子的性命,均托付官家。」光義道:「當共保富貴,幸毋過慮!」宋後乃稍稍止哀。原來皇子德芳,系宋後所出,宋後欲請立為太子,因太祖孝友性成,誓守金匱遺言,不欲背盟,所以宋後無法可施,沒奈何含忍過去。此次太祖驟崩,自思孤兒寡婦,如何結果?且晉王手握大權,勢不能與他相爭,只好低首下心,含哀相囑。光義樂得客氣,因此滿口承認,敷衍目前。太祖奪國家於孤兒寡婦之手,故一經晏駕,即有宋後之悲。報應之速,如影隨形。越日,光義即皇帝位,大赦改元,即以本年為太平興國元年,號宋後為開寶皇后,授弟光美為開封尹,進封齊王,所有太祖、廷美子女,並稱皇子皇女。光美因避主諱,易名廷美。封兄子德昭為武功郡王,德芳為興元尹,同平章事。薛居正為左僕射,沈倫為右僕射,盧多遜為中書侍郎,曹彬仍為樞密使,並同平章事,楚昭輔為樞密使,潘美為宣徽南院使,內外進秩官有差,並加封劉鋹衛國公,李煜隴西郡公。越年孟夏,乃葬太祖於永昌陵。總計太祖在位,改元三次,共一十三年。小子有詩詠太祖道:
  帝位原從篡竊來,孤雛嫠婦也罹災。
  可憐燭影搖紅夜,盡有雄心一夕灰。
  晉王光義嗣位後,史家因他廟號太宗,遂稱為太宗皇帝。
  欲知後事,下回再詳。
  江南主李煜,耽酒色,信浮屠,固足以致亡,前回已評論及之。然其事宋之道,不可謂不備,宋祖亦不能指斥過惡,第以屢征不至,遂興師以伐之。古人所謂國不競亦陵,何國之為者?觀於李煜而益信矣。明德樓之宣詔,語多掩護自己,要不若「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兩語,較為直截了當。彼恃人不恃己者,其盍援為殷鑒乎?若夫燭影斧聲一案,事之真否,無從懸斷,顧何不於太祖大漸之先,內集懿親,外召宰輔,同詣寢門,面請顧命,而乃屏人獨侍,自啟流言?遺詔未聞,遽爾即位,甚至宋後有母子相托之語,此可見當日宮廷,實有不可告人之隱情,史家無從錄實,因略而不詳耳。謂予不信,盍觀後文!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30 04:16:45

第十三回     吳越王歸誠納土 北漢主窮蹙乞降



  卻說太宗即位以後,當即改元,轉瞬間即為太平興國二年。有詔改御名為炅。音炯。至太祖葬後,即將開寶皇后,遷居西宮。太宗元配尹氏,為滁州刺史尹廷勛女,不久即歿,繼配魏王符彥卿第六女,於開寶八年病逝。太宗嗣立為帝,追冊尹氏為淑德皇后,符氏為懿德皇后,惟中宮尚在虛位,只有李妃一人,與太宗很相親愛,生女二人,以次夭歿,繼生子名元佐,後封楚王,又次生子名元侃,就是將來的真宗皇帝,開寶中封隴西郡君。太宗進封夫人,正擬冊她為後,偏李氏又復生病,病且日劇,於太平興國二年夏月,竟爾去世。後位未定,何必急急徙嫂,此與暮冬改元更名為炅之意,同一無兄之心,寧待後日之逼死二姪耶?翌年,始選潞州刺史李處耘第二女入宮,至雍熙元年,乃立李氏為後,這且慢表。
  且說太平興國三年三月,吳越王錢俶,與平海軍節度使陳洪進,相繼入朝。錢俶履歷,已見前文,獨陳洪進未曾提及,容小子約略敘明。洪進,泉州人,系清源節度使留從效牙將,從效受南唐冊命,節度泉、漳等州,號為清源軍,並封鄂國公晉江王。從效歿後無嗣,兄子紹鎡繼立,年尚幼,洪進誣紹鎡將附吳越,執送南唐,另推副使陳漢思為留後,自為副使。尋復迫漢思繳印,將他遷居別墅,復遣人請命南唐,只說是漢思老耄,不能治事,自己為眾所推,權為留後。唐主李煜,信為真情,即命他為清源軍節度使。嗣因宋太祖平澤、潞,下揚州,取荊、湖,威震華夏,旁達海南。洪進大懼,忙遣衙將魏仁濟間道至汴,上表宋廷,自稱清源軍節度副使,權知泉南州軍府事。因漢思昏耄無知,暫攝節度印,恭候朝旨定奪,太祖遣使慰問,自是朝貢往來,累歲不絕。乾德二年,詔改清源軍為平海軍,即以洪進為節度使,賜號推誠順化功臣。開寶八年,江南平定,洪進心益不安,遣子文灝入貢。太祖因詔令入朝,洪進不得已起行,至南劍州,聞太祖駕崩,乃回鎮發喪。太宗三年,加洪進檢校太師,次年春季,洪進入覲宋廷,太宗賜錢千萬,白金萬兩,絹萬匹,禮遇優渥。洪進遂獻上漳、泉二州版圖,有詔嘉納,授洪進為武寧節度同平章事,賜第京師。敘陳洪進事,簡而不漏。為這一番納土,遂令吳、越十三州土地,亦情願拱手出獻,歸入宋朝。吳越王錢俶,正在入覲,聞洪進納土事,未免震竦,乃上表乞罷所封吳越國王,及撤銷天下兵馬大元帥,並書詔不名的成命,情願解甲歸田,終享天年。真是鼠膽。太宗不許。俶臣崔冀進言道:「朝廷意旨,不言可知。大王若不速納土,禍且立至了。」俶尚在遲疑,左右俱爭言未可。崔冀復厲聲道:「目今我君臣生命,已在宋主手中,試思吳、越距此,約有千里,除非身生羽翼,或得飛還,否則如何脫離?不若見機納土,免蹈危機。」俶聞言乃決,當於次日奉表道:
  臣俶慶遇承平之運,遠修肆覲之儀,宸眷彌隆,寵章皆極。斗筲之量,實覺滿盈,丹赤之誠,輒茲披露。臣伏念祖宗以來,親提義旅,尊戴中京,略有兩浙之土田,討平一方之僭逆,此際蓋隔朝天之路,莫諧請吏之心。然而稟號令於闕廷,保封疆於邊徼,家世承襲,已及百年。今者幸遇皇帝陛下,嗣守丕基,削平諸夏,凡在率濱之內,悉歸輿地之圖,獨臣一邦,僻介江表,職貢雖陳於外府,版籍未歸於有司﹔尚令山越之民,猶隔陶唐之化,太陽委照,不及蔀家,春雷發聲,不為聾俗,則臣實使之然也。莫大焉!不勝大願,願以所管十三州,獻於闕下執事,其間地裡名數,別具條析以聞,伏望陛下念奕世之忠勤,察乃心之傾向,特降明詔,允茲至誠。謹再拜上言。
  表既上,太宗當然收納,下詔褒美道:
  表悉!卿世濟忠純,志遵憲度,承百年之堂構,有千里之江山。自朕纂臨,聿修覲禮,睹文物之全盛,喜書軌之混同,願親日月之光,遽忘江海之志。甲兵樓橹,既悉上於有司,山川土田,又盡獻於天府,舉宗效順,前代所無,書之簡編,永彰忠烈。所請宜依,借光卿德!
  越日,又封俶為淮海國王,及他子弟族屬,也有一篇駢體的詔諭道:
  蓋聞漢寵功臣,聿著帶河之誓,周尊元老,遂分表海之邦。其有奄宅勾吳,早綿星紀,包茅入貢,不絕於累朝,羽檄起兵,備嘗於百戰﹔適當輯瑞而來勤,爰以提封而上獻。宜遷內地,別錫爰田,彌昭啟土之榮,俾增書社之數。吳越國王錢俶,天資純懿,世濟忠貞,兆積德於靈源,書大勛於策府。近者,慶衝人之踐阼,奉國珍而來朝,齒革羽毛,既修其常貢,土田版籍,又獻於有司。願宿衛於京師,表乃心於王室。眷茲誠節,宜茂寵光,是用列西楚之名區,析長淮之奧壤,建茲大國,不遠舊封,載疏千里之疆,更重四征之寄,疇其爵邑,施及子孫,永夾輔於皇家,用對揚於休命。垂厥百世,不其偉歟!其以淮南節度管內,封俶為淮海國王,仍改賜寧淮鎮海崇文耀武宣德守道功臣,即以禮賢宅賜之。子惟俶為節度使兼侍中,惟治為節度使,惟演為團練使,惟灝暨姪鬱昱,並為刺史,弟儀信並為觀察使,將校孫承祐、沈承禮並為節度使,各守爾職,毋替朕命!
  

  嗣是命范質長子范旻,權知兩浙諸州軍事,所有錢氏緦麻以上親屬,及境內舊吏,統遣至汴京,共載舟一千零四十四艘。吳、越自錢鏐得國,歷五世,共八十一年而亡。東南一帶,盡為宋有,太宗乃力謀統一,擬興師往伐北漢。左僕射薛居正等,多言未可,更召樞密使曹彬入議,曹彬獨言可伐。太宗道:「從前週世宗及太祖俱親征北漢,何故未克?」想是薛居正等所陳之語。彬答道:「周世宗時,史彥超兵溃石嶺關,人情驚擾,所以班師。太祖頓兵草地,適值暑雨,軍士多疾,是以中止。這並非由北漢強盛,無可與敵呢。」太宗道:「朕今日北征,卿料能成功否?」彬又答道:「國家方盛,兵甲精銳,欲入攻太原,譬如摧枯拉朽,何患不成?」太宗遂決意興師,任潘美為北路招討使,率崔彥進、李漢瓊、劉遇、曹翰、米信、田重進等,四路進兵,分攻太原。又命邢州判官郭進,為太原石嶺關都部署,阻截燕、薊援師。
  北漢主劉繼元,聞宋師大舉,急遣使向遼求救。先是開寶八年,遼曾通使宋廷,願修和好,太祖曾答書許諾。至是遼遣撻馬官名,系扈從官。長壽南來,入謁太宗,問明伐漢的情由,太宗道:「河東逆命,應當問罪。若北朝不援,和約如故,否則惟有開戰呢。」長壽悻悻自去。太宗料遼必往助,恐有劇戰,因下詔親征,藉作士氣。當擬命齊王廷美職掌留務。廷美倒也愜意,惟開封判官呂端,入白廷美道:「主上櫛風沐雨,往申弔伐,王地處親賢,當表率扈從,若職掌留務,恐非所宜,應請裁奪為是。」廷美乃請扈駕同行,太宗改命沈倫為東京留守,王仁贍為大內都部署,自率廷美等北征。到了鎮州,接著郭進捷報,已將遼兵擊退石嶺關外,可無懮了。太宗大喜。原來遼主賢得長壽還報,遣宰相耶律沙為都統,冀王敵烈一譯作迪裡。為監軍,領兵救漢,至白馬嶺,遙見宋軍阻住前面,約有好幾營扎住。耶律沙語敵烈道:「前面有宋師扼守,不宜輕進,我軍且阻澗為營,申報主子,再乞添兵接應,方不致悞。」敵烈道:「丞相也太畏怯了。我看前面的宋營,至多不過萬人,我兵與他相較,眾寡相等,何勿趁著銳氣,殺將過去?丞相若果膽小,盡可在後押陣,看我上前踏平宋營哩。」要去尋死,盡可向前。耶律沙道:「並非膽怯,惟出兵打仗,總須小心為要。」虧有此著,才得免死。敵烈不從,耶律沙忙遣將校,返報遼主,一面隨敵烈前行。約裡許,即至澗旁,敵烈自恃驍勇,爭先渡澗,部兵亦搶過澗去,三三五五,不復成列,猛聽得一聲炮響,宋軍自營內突出,來殺遼兵。遼兵尚未列陣,不意宋軍猝至,先嚇得手忙腳亂,膽落魂銷。敵烈不管死活,還是向前亂闖,湊巧碰著郭進,兩馬相交,戰到三四十合,被郭進賣個破綻,手起刀落,劈敵烈於馬下。該死得很!是時耶律沙尚未渡澗,正思上前救應,那遼兵已逃過澗來,反衝動耶律沙軍的陣腳。宋軍又乘勝追擊,盡行渡澗,爭殺耶律沙軍。耶律沙如何抵擋,只好策馬返奔。遼兵只恨腳短,逃得不快,要吃宋軍的刀頭面,宋軍也毫不容情,殺一個,好一個,追一程,緊一程,郭進且下令軍前,須擒住耶律沙,方准收軍。軍士得令,奮勇力追,不防斜刺裡殺到一支人馬,來救遼兵,截住宋軍。看官道是何來?乃是遼將耶律斜軫,斜軫一譯色軫。奉了主命,接應前軍,途次遇了耶律沙軍報,急從間道疾趨,來做幫手,剛遇耶律沙敗北,正好仗著一支生力軍,救應耶律沙,抵敵宋軍。郭進見遼兵得救,即勒馬止追,整隊回師。耶律沙亦引兵退去,兩下罷戰。
  郭進回至石嶺關,馳書奏捷。太宗遂自鎮州出發,進逼太原。時北路招討使潘美等,屢敗漢兵,直抵太原城下,築起長圍,四面合攻,自春徂夏,累攻不息。城中專望遼援,日久不至,又遣健足從間道赴遼,齎奉蠟丸帛書,催促援師。哪知遼兵已被郭進擊退,所遣急足,又為進所捕住,斬首示眾。繼元聞報大懼,甚至寢食不安,虧得建雄軍節度使劉繼業,入城助守,晝夜不懈,尚得苟延。推重劉繼業。至太宗馳至,親督衛士,猛力攻撲,毀去城堞無數,均由劉繼業冒險修築,仍得堵住。太宗見城不能下,手書詔諭,勸繼元出降。守卒不納,繼元亦無從知悉。太宗再令攻城,城上矢石如雨,擊退宋軍。馬軍都軍頭輔超,氣憤的了不得,大呼道:「偌大城池,有這般難攻麼?如有壯士,快隨我來,好登城立功!」言畢,有鐵騎軍呼延贊等,踴躍而出,隨著輔超,駕梯而上。輔超攀堞欲登,適為劉繼業所見,急命長槍手攢刺輔超,輔超用刀格鬥,不肯退步,怎奈雙手不敵四拳,終被戳傷了好幾處,不得已退歸城下,解甲審視,身受十三創,血跡模糊。太宗嘉他忠勇,面賜錦袍銀帶,並令休息後營。輔超尚不肯休,自言翌晨定要入城,雖死無恨。到了詰朝,果然一馬躍出,復去登城,梯甫架就,身上已疊中八矢,他左手執盾,右手執刀,尚擬冒死直上,幸由太宗聞悉,忙傳令輔超回營,才得不死。寫輔超處,正是寫劉繼業。太宗乃禁士登城,只命弓弩手萬名,排列陣前,蹲甲交射。矢集城上如蝟毛,每給矢必數萬。繼元用十錢購一矢,約得數百萬支,仍還射宋軍,又支持了月餘。外援不至,餉道又絕,太宗屢射書城中,招降將士。城中宣徽使范超,逾城出降,宋軍疑是奸細,不待細問,竟將他一刀兩段。繼元聞范超降宋,也將范超妻小,一一殺死,投首城下。真是冤枉。太宗聞范超枉死,又得他妻小首級,不禁悲悼,令將士置棺斂葬,親往賜祭。城內守將瞧著,又感動起來。指揮使郭萬超,復密令軍士縋城約降,太宗與他折矢為誓,決不加害。郭萬超遂潛行出城,投奔宋營。太宗格外優待。自是繼元帳下諸衛士,多半出降。太宗又草詔諭繼元道:
  越王吳主,獻地歸朝,或授以大藩,或列於上將,臣僚子弟,皆享官封。繼元但速降,必保終始,富貴安危兩途,爾宜自擇!
  這詔頒到城下,城中總算接待宋使,引見繼元。繼元讀詔畢,沈吟半晌,方答宋使道:「果蒙宋天子優禮,謹當遵旨!」宋使出城報命,待了半日,未見繼元出降消息,宋軍又憤不可遏,銳意攻城。太宗又出諭將士,只說是:「城陷害民,不如少待,俟明日尚未出降,當即破城」等語。無非籠絡城中士卒。宋軍乃少退。是夕,繼元遣客省使李勛奉表請降,太宗賜勛襲衣金帶,銀鞍勒馬,另遣通事舍人薛文寶,同勛入城,齎詔慰諭。翌日黎明,太宗幸城北,親登城台,張樂設宴。繼元率官屬出城,縞衣紗帽,待罪台下。太宗召使升台,傳旨特赦,且封繼元為檢校太師右衛上將軍,授爵彭城郡公,給賜甚厚,繼元叩首謝恩。太宗即命繼元下台,導宋軍入城,偏城上立著金甲銀鍪的大將,高聲呼道:「主子降宋,我卻不降,願與宋軍拼個死活。」宋軍仰首上望,那將不是別人,就是北漢節度使劉繼業。當下走報太宗,太宗愛繼業忠勇,很欲引為己用,至是令繼元好言撫慰。繼元乃遣親信入城,與言不得已的苦衷,不如屈志出降,保全百姓為是。繼業大哭一場,北面再拜,乃釋甲開城,迎入宋軍。太宗入城後,召見繼業,立授右領軍衛大將軍,並加厚賜。繼業原姓楊,太原人氏,因入事劉崇,賜姓為劉。降宋後仍復原姓,以業字為名,後人稱為楊令公,便是此人,自是北漢遂亡。小子有詩詠道:
  晉陽卅載據雄封,徒仗遼援保漢宗。
  兩代螟蛉空入繼,速亡總自主昏庸。
  欲知北漢降後情形,且待下回再表。
  宋初各國,吳越最稱恭順,而其見機納土,免害生靈,亦不可謂非造福浙民。天下將定,一隅必不能終守,何若奉表齎獻之為愈乎?浙人拜賜,迄今未忘,廟祀而屍祝之,宜也。北漢則異是,恃遼為援,固守堅城,至於餉盡援絕,方出降宋,顧視軍民,傷亡已不少矣。且以數十萬銳卒,攻一太原,數月始下,宋師老矣,再圖燕、薊,尚可得耶?故北漢之降,不足為宋幸,而劉繼元之罪案,亦自此可定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30 04:17:07

第十四回     高梁河宋師敗績 雁門關遼將喪元



  卻說劉繼元降宋後,太宗命中使康仁寶監督繼元,催他部署行裝,召齊族屬,限日離開太原,馳赴汴都。繼元除挈眷隨行外,所有宮妓,盡獻與太宗。太宗分賜立功將士,仍飭康仁寶監護繼元等,赴京去訖。北漢始祖劉崇,本後漢高祖劉知遠弟,受封太原,自郭氏篡漢,劉崇乃僭稱帝號,傳子劉鈞。有甥繼恩、繼元二人,繼恩姓薛,繼元姓何,都是崇女所出。崇女初適薛钊,生繼恩,再醮何氏,生繼元。崇以劉鈞無嗣,均命收為養子,鈞歿後,養子繼恩立,繼恩被弒,繼元入嗣。繼元弒鈞妻郭氏,幽殺劉崇諸子,又好殘殺臣民,至窮蹙乃降。或請太宗按罪加懲,太宗道:「亡國君主,非失諸暗懦,即失諸殘暴,否則何至滅亡?這等人只應憫惜,若朕也把他虐待,豈非與他相似麼?」此語亦似是而非。隨命毀太原舊城,改為平晉縣,以榆次縣為並州,遣使分部徙太原民往居。復縱火焚太原庐舍,老幼遷避不及,焚斃甚眾。這是何意?
  太宗即出發太原,意欲順道伐遼,奪取幽、薊,潘美等多以師老餉匱,不欲北行,獨總侍衛崔翰道:「勢所當乘,時不可失,臣意恰主張北伐,不難取勝。」太宗遂決計北行,進次東易州,遼刺史劉宇獻城出降,太宗留兵千人恊守,復入攻涿州,遼判官劉原德亦以城降,乘勝至幽州城南,遼將耶律奚底,一譯作耶律希達。率著遼兵,自城北來攻宋軍,宋軍殺將過去,銳不可當,遼兵敗走。太宗乃命宋偓、崔彥進、劉遇、孟玄喆四將,各率部兵,四面攻城,另分兵往徇各地。薊州、順州次第請降,但幽州尚未攻克,守將耶律學古,多方守禦,經太宗親自督攻,晝夜猛撲,城中倒也恟懼起來,幾乎有守陴皆哭的形景。忽有探卒入報宋營,遼相耶律沙,來救幽州,前鋒已到高梁河了。太宗道:「敵援已到高梁河麼?我軍不如前去迎戰,殺敗了他,再奪此城未遲。」言畢,即拔營齊起,統向高梁河進發。將到河邊,果見遼兵越河而來,差不多有數萬人,宋將均躍馬出陣,各執兵械,殺奔前去。耶律沙即麾兵抵拒,兩下裡金鼓齊鳴,旌旗飛舞,幾殺得天昏地黯,鬼哭神號。約有兩三個時辰,遼兵傷亡甚眾,漸漸的不能支持,向後退去。太宗見遼兵將卻,手執令旗,驅眾前進,驀聽得數聲炮響,又有遼兵兩翼,左右殺來,左翼是遼將耶律斜軫,右翼是遼將耶律休哥。哥一作格。休哥系遼邦良將,智勇兼全,他部下很是精銳,無不以一當十,以十當百,況宋軍正戰得疲乏,怎禁得兩支勁卒橫衝過來,頓時抵擋不住,紛紛散亂。休哥趁這機會,衝入中堅,來取太宗。太宗亟命諸將護駕,無如諸將各自對仗,一時不能顧到,急得太宗也倉皇失措,幸虧輔超舞著鋼刀,呼延贊揮著鐵鞭,前遮後護,翼出太宗,南走涿州。宋將亦陸續逃回,檢查軍士,喪亡至萬餘人。這是宋軍第一次吃虧。時已日暮,正擬入城休息,不料耶律休哥,帶著遼兵,又復殺到,宋軍喘息未定,還有何心成列,一聞遼軍到來,大家各尋生路,統逃了開去,就是太宗的衛隊,也多奔散。太宗此時,除了三十六計的上計,簡直沒法,只好加鞭疾走,向南逃命﹔偏偏天色漸昏,蒼茫莫辨,路程又七高八低,蹀躞難行,後面喊殺的聲音,尚是不絕,那時心下越慌,途中越黯,連這馬也一蹺一突,跑不過去。太宗性急得很,只將馬韁收緊,用鞭亂捶,馬忍痛不住,不管什麼艱險,索性亂竄,撲塌一聲,陷入泥淖中,忙呼衛卒救駕,哪知前後左右,已無一人,自己欲下騎掀馬,猶恐馬足難拔,連自身先墜淵莫測,不禁仰天呼道:「我為崔翰所誤,親蹈危機,目今悔已無及了。」並非崔翰所誤,實是驕盈取敗。
  言未已,但見前面火光熒熒,有一隊人馬到來,也不知是南軍,是北軍,越覺惶惑不定。待來軍行至附近,方見旗幟上面,現出一個楊字,又不覺喜慰道:「大約是楊業來了。」原來楊業降宋後,本已從征幽、薊,只因太宗命他再赴太原,搬運糧械,接濟軍需,所以去了好幾日,至此才運糧回軍,適值太宗遇險,中途接著,太宗急忙呼救,楊業躍馬入淖,把太宗輕輕掖起,遞交岸上的小將,然後再去牽引御馬,好容易才得登岸。太宗早在岸上坐著,業復率小將拜謁,自稱:「救駕來遲,應該負罪。」太宗道:「卿說哪裡話來,朕非卿到,恐性命都難保哩。」隨問小將何人?業答道:「這是臣兒延朗。」太宗道:「卿有此兒,也好算作千里駒了。」說著,後面塵頭起處,似有遼軍趕至,太宗皺眉道:「追軍又至,奈何?」業答道:「請陛下先行一程,由臣父子退敵便了。」言已,即去牽御馬過來。哪知馬已臥地,不能再騎,乃返奏太宗道:「御馬不堪再駕,請乘臣馬先行。」太宗道:「卿欲退敵,不能無馬,朕看卿裝載餉械,備有驢車,可騰出一乘,由朕暫坐先行罷。」楊業遵旨,遂命部卒騰出驢車,請太宗坐入,命部卒保護前行。所有餉械,亦一律載回,自與延朗勒馬待敵。未幾,有軍馬趨至,乃是孟玄喆、崔彥進、劉廷翰、李漢瓊等一班宋將,並帶著敗兵殘卒,均已垂頭喪氣,狼狽不堪。又未幾,潘美等亦復馳到,且問楊業道:「皇上到哪裡去了,將軍有無遇著?」你為招討使,如何連主子也不顧著。楊業述明情形,潘美道:「後面尚有追兵,如何是好?」楊業道:「業父子二人,尚思退敵,今得諸將帥到來,怕他甚麼?」潘美自覺懷慚,即命楊業部勒殘兵,列陣以待。不到一時,果有遼兵追至,前隊二將,一名兀環奴,一名兀裡奚,楊業策馬掄刀,當先出陣,大呼「胡虜慢走!」兀環奴、兀裡奚大怒,上前迎戰,楊業雙戰二將,毫不懼怯。延朗恐乃父有失,急挺槍出戰,與兀裡奚對仗。楊業與兀環奴,戰不數合,被楊業一刀砍死。兀裡奚心中一慌,把刀一鬆,被延朗當胸一槍,也刺落馬下。宋將等見楊業父子,殺斃遼將,統來助陣,遼兵見不可支,慌忙退去,當由宋軍追殺數里,奪還貲械若干,方才收軍,馳至定州,得遇太宗。太宗命孟玄喆屯定州,崔彥進屯關南,劉廷翰、李漢瓊屯真定。又留崔翰、趙延進等,援應各鎮,自率軍返汴梁,整日裡怏怏不樂。
  

  武功郡王德昭,曾從征幽州,當宋軍敗溃時,軍中不見太宗,多疑太宗被難,諸將謀立德昭為帝,未成事實,偏被太宗聞知,愈加憤悶。德昭尚未察悉,因見太宗還京,已有多日,並不聞戰下太原的例賞,且諸將多懷怨望,恐不免有變動情形,乃入謁太宗,即請敘功給賞。太宗不待詞畢,便怒目道:「戰敗回來,還有甚麼功勞?甚麼賞賜?」德昭道:「這也不可一概論的。征遼雖然失利,北漢究屬蕩平,應請陛下分別考核,量功行賞罷!」語雖合理,然適中太宗之忌。太宗復怒道:「待你為帝,賞亦未遲。」這兩語是把心中的疑恨,和盤說出。看官!試想這地處嫌疑的德昭,如何忍受得起?他低了頭,退出宮廷,還至私第,越想越惱,越惱越悲,默思父母早逝,無可瞻依﹔雖有繼母宋氏,季弟德芳,一個是被徙西宮,跡類幽囚,一個是才經弱冠,少不更事,痛幽衷之莫訴,覺生趣之毫無,一時情不自禁,竟從壁間懸著的劍囊中,拔出三尺青鋒,向頸一橫,頓時碧血模糊,暈倒地上,渺渺英魂,往鬼門關去尋父母去了。自尋短見,愚等申生。及他人得知,已是死去多時,無從解救,只好往報太宗。太宗亟往探視,但見他僵臥榻上,目尚未瞑,不覺良心發現,涕淚交橫,帶哭帶語道:「癡兒癡兒!何遽至此?」恐尚不免做作。隨即命家屬好生殮葬,自己即還至宮中,頒詔贈德昭為中書,令追封魏王,於是論平漢功,除賞生恤死外,加封弟齊王廷美為秦王,算是依從德昭的遺奏,這且慢表。
  且說遼軍殺敗宋軍,回國報功,遼主賢尚欲報怨,遣南京留守韓匡嗣,與耶律沙、耶律休哥等,率兵五萬,入寇鎮州。劉廷翰聞警,忙約崔彥進、劉漢瓊等,商議抵禦方法。廷翰道:「我軍方敗,元氣未回,今遼兵又來侵擾,如何是好?」彥進道:「若與他對仗,勝負未可逆料,不如用詐降計,誘他入內,然後設伏掩擊,定可取勝。」廷翰道:「我聞耶律休哥,素有才名,恐他持重老成,未必納降。」漢瓊道:「先去獻他糧餉,令他信我情真,料無不納之理。」廷翰點首道:「且依計一試,再行定奪。」當下差人至遼營中,齎糧請降。匡嗣見有糧餉,問他何日出降?差人答以明日,匡嗣允諾,差人自去。耶律休哥進諫道:「宋軍未曾交鋒,即來請降,莫非具有詐謀,元帥不可不防!」也不出廷翰所料。匡嗣道:「他若用詐降計,怎肯到此獻糧?」休哥道:「這乃是欲取姑與的計策。」匡嗣道:「我兵銳氣方盛,殺敗宋師數十萬,理應人人奪氣,今聞我軍復出,怎得不驚?我想他是真情願降哩。就使詐降,我也不怕。」休哥見他不從,只得退出,自去號令部兵,不得妄動,待有自己軍令,方准出發。只匡嗣與耶律沙,約定明日入城,很是欣慰。彷彿做夢。
  且說宋將劉廷翰,得差人回報,整點軍馬,令李漢瓊率步兵萬名,埋伏城東,掩擊遼兵來路,崔彥進率步兵萬名,埋伏城北,截斷遼兵去途。再約邊將崔翰、趙延進,連夜發兵,前來夾攻。分佈已定,安宿一宵。翌晨,大開城門,自率兵往伏城西,專待遼兵到來。遼帥韓匡嗣,當先開道,耶律沙押著後軍,望鎮州城前來。將到城下,見城門開著,並無一人,匡嗣即欲揮眾入城,遼護騎尉劉雄武諫阻道:「元帥不可輕入,他既請降,如何城外不見一人?」匡嗣聞言,恰也驚異,猛聽得一聲號炮,響徹天空,城西殺出劉廷翰,城東殺出李漢瓊,匡嗣料知中計,拍馬便走,部眾隨勢奔回,衝動耶律沙後隊。耶律沙也禁遏不住,只好倒退,忽然間炮聲又響,崔彥進又復殺出,截住遼兵去路。遼兵腹背受敵,好似啞子吃黃連,說不出的苦痛,那時無法可施,沒奈何拚著性命,尋條血路。不料宋將崔翰、趙延進各軍,又遵約殺到,人馬越來越眾,把遼兵困在垓心。韓匡嗣、耶律沙領著將校,冒死衝突,怎奈四面八方,與鐵桶相似,幾乎沒縫可鑽,宋軍又相繼射箭,眼見得遼邦士卒,紛紛落馬,傷亡無數。層層反跌,為耶律休哥作勢。韓匡嗣與耶律沙,正當危急萬分,忽有一大將挺刀躍馬,帶領健卒,從北面殺入,韓匡嗣瞧將過去,不是別人,正是耶律休哥,不覺大喜過望,急與耶律沙隨著休哥,殺出重圍。宋軍追了一程,奪得輜重無數,斬獲以萬計。比前日所獻之糧,獲利應加數倍。直至遂城,方收兵回屯原汛,隨即報捷宋廷。
  太宗聞報,語群臣道:「遼兵入寇鎮州,不能得志,將來必移寇他處,朕看代州一帶,最關重要,須遣良將屯守,才可無患。」群臣齊聲道:「陛下明燭萬里,應即簡擇良將,先行預防。」太宗道:「朕有一人在此,可以勝任。」隨語左右道:「速宣楊業入殿。」左右領旨,往召楊業。須臾楊業傳到,入謁太宗,太宗語業道:「卿熟習邊情,智勇兼備,朕特任卿為代州刺史,卿其勿辭!」業叩首道:「陛下有命,臣怎敢推諉?」太宗大喜,便敕賜橐裝,令他指日啟程。業叩謝而出,即率子延玉、延昭等,出赴代州。延昭即延朗,隨父降宋後,受職供奉官,改名延昭,業嘗謂此兒類我,所以屢次出師,必令他隨著。既到代州,適值天時寒凍,業親督修城,雖經風雪,仍不少懈。轉眼間已是太平興國五年了,寒盡春回,塞草漸茁,那遼邦復大舉入寇,由耶律沙、耶律斜軫等,領兵十萬,逕達雁門。雁門在代州北面,乃是緊要門戶,雁門有失,代州亦危。楊業聞遼兵大至,語子延玉、延昭道:「遼兵號稱十萬,我軍不過一、二萬人,就使以一當十,也未必定操勝局,看來只好舍力用智,殺他一個下馬威,方免遼人輕覷哩。」延昭道:「兒意應從間道繞出,襲擊遼兵背後,出他不意,當可制勝。」楊業道:「我亦這般想,但兵不在多,只教夤夜掩擊,令他自行驚溃,便足邀功。」當下議定,即挑選勁卒數千名,由雁門西口西陘關出去,繞至雁門北口。正值更鼓沈沈,星鬥黯黯,遙見雁門關下,黑壓壓的紮著數大營,便令延玉帶兵三千人,從左殺入,延昭帶兵三千人,從右殺入,業自領健卒百騎,獨踹中堅。三支兵馬,銜枚疾走,一到遼營附近,齊聲吶喊,搗將進去。耶律沙、耶律斜軫等,只防關內兵出來襲營,不意宋軍恰從營後殺來,正是防不及防,幾疑飛將軍從天而下,大都嚇得東躲西逃。中營裡面,有一遼邦節度使駙馬侍中蕭咄李,自恃驍勇,執著利斧,從帳後出來抵敵,湊巧碰著楊令公,兩馬相交,並成一處,戰到十餘合,但聽楊令公大叱一聲,那蕭咄李已連頭帶盔,飛落馬下。蕭咄李,一譯作蕭綽裡特。小子有詩詠道:
  百騎宵來搗虜營,刀光閃處敵人驚。
  任他遼將如何勇,一遇楊公命即傾。
  蕭咄李既死,遼兵越覺驚慌,頓時大溃,俟小子下回再詳。
  高梁河一役,為宋、遼勝敗之所由分。宋太宗挾師數十萬,乘勝伐遼,而卒為遼將所乘,幾至身命不保,宋軍自此膽落矣。鎮州之捷,雁門關之勝,均不過卻敵之來,不能入敵之境,且皆由用智徼功,然則全宋兵力,不能敵一強遼,可斷言也。德昭之自刎,本應與廷美之死,聯絡一氣,然事相類而時有先後,太原之賞不行,德昭之言不納,於是德昭憤激自刎,作者依時敘入,免致混亂。坊間舊小說中,有稱德昭為八大王,至真宗時尚輔翊宋廷,此全系臆造之談,固不值一辯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30 04:17:34

第十五回     弄巧成拙妹倩殉邊 修怨背盟皇弟受禍



  卻說遼相耶律沙,與遼將耶律斜軫等,因部兵溃散,也落荒遁走,黑暗中自相踐踏,傷斃甚多。楊業父子,殺退遼兵,便整軍入雁門關,檢查兵士,不過傷了數十人。當即休息半日,馳回代州,露布奏捷,不消細說。惟遼人經此一挫,多號楊業為楊無敵,自是望見楊字旗號,當即引去。遼主賢聞將相敗還,勃然大怒,竟親自督軍,再舉侵宋,命耶律休哥為先行,入寇瓦橋關。守關將士,因聞遼兵兩次敗退,料他沒甚伎倆,竟開關迎敵,面水列陣。耶律休哥簡率精銳,渡水南來,宋將欺他兵少,未曾截擊,待至遼兵齊渡,萬與交鋒,哪知休哥部下,是百鍊悍卒,橫厲無前,宋軍不是對手,被他殺得七零八落,連關城都守不住,一哄兒棄關南奔,逃入莫州。休哥追至莫州城下,飭兵圍攻,警報飛達宋廷,太宗復下詔親征,調集諸將,向北進行。途次,又接官軍敗績消息,忙倍道前進,到了大名,才聞遼主已退,乃令曹翰部署諸將,自回汴京,還汴數日,尚欲興師伐遼,廷臣多迎合上意,奏稱應速取幽、薊,左拾遺張齊賢,獨上書諫阻,略云:
  方今天下一家,朝野無事,關聖慮者,莫不以河東新平,屯兵尚眾,幽、薊未下,輦運為勞,臣愚以為此不足慮也。自河東初下,臣知忻州,捕得契丹納粟典吏,皆雲自山後轉粟以授河東,以臣料契丹能自備軍食,則於太原非不盡力,然終為我有者,力不足也。河東初平,人心未固,嵐、憲、忻、代,未有軍寨,入寇則田牧頓失,擾邊則守備可虞,及國家守要害,增壁壘,左控右扼,疆事甚嚴,乃於雁門、陽武谷,來爭小利,此其智力可料而知也。聖人一事,動在萬全。百戰百勝,不如不戰而勝。若重之慎之,則契丹不足吞,燕、薊不足取。自古疆場之難,非盡由敵國,亦多邊吏擾而致之。若緣邊諸寨,撫馭得人,但使峻壘深溝,畜力養銳,以逸自處,寧我致人,此李牧之所以用趙也。所謂擇卒不如擇將,任力不如任人,如是則邊鄙寧,邊鄙寧則輦運減,輦運減則河北之民獲休息矣。臣聞家六合者以天下為心,豈止爭尺寸之事,角強弱之勢而已乎?是故聖人先本而後末,安內以養外。陛下以德懷遠,以惠勤民,內治既成,遠人之歸,可立而待也,何必窮兵黷武為哉?謹此奏聞!
  這張齊賢系曹州人,素有膽識,稱名遠近。先是太祖幸洛陽,齊賢曾以布衣獻策,條陳十事,四說稱旨,尚有六條,太祖以為未合,齊賢堅稱可行,惹動太祖怒意,令武士將他牽出。既而太祖還汴,語太宗道:「我幸西都,惟得一張齊賢,他日可輔汝為相,汝休忘懷!」既已器重齊賢,胡不立加擢用,而必留遺與弟,人謂其友,我謂其私。太宗謹記勿忘,至太平興國二年,考試進士,齊賢亦在選中,有司將他置諸下第,太宗不悅,特開創例,令一榜盡賜京官,齊賢乃得出仕,歷任知州,入為左拾遺,至是上疏直諫,太宗頗為嘉納,乃暫罷出師。
  且說前同平章事趙普,當出任河陽節度使時,接第十一回。曾上表自訴,略言:「皇弟光義,忠孝兼全,外人謂臣輕議皇弟,臣怎敢出此?且與聞昭憲太后顧命,寧有貳心?知臣莫若君,願賜昭鑒」等語,這表文經太祖手封,同藏金匱。太祖崩後,太宗踐位,趙普入朝,改封太子太保,因為盧多遜所毀,命奉朝請,居京數年,嘗鬱鬱不得志。他有妹夫侯仁寶,曾在朝供奉,盧多遜因與普有嫌,亦將仁寶調知邕州。邕州在南嶺外,與交州相近,交州即交趾地,唐末為大理所並,旋入於唐,五代時歸屬南漢。及南漢平定,交州帥丁璉,曾入貢宋廷。璉死,弟璿襲職,年尚幼稚,被部將黎桓把他拘禁,自稱權知軍府事。趙普恐仁寶久居邕州,數年不調,免不得老死嶺外,乃設法上書,力陳交州可取。太宗本是喜功,閱讀普奏,即擬召仁寶入京,面詢邊事。哪知盧多遜刁滑得很,即入朝面奏太宗道:「交州內亂,正可往取,但若先召仁寶,反恐有泄機謀,臣意不如密令仁寶,整兵長驅,較為萬全。」太宗也以為是,遂命仁寶為交州水陸轉運使,孫全興、劉澄、賈■等,並為部署,同伐交州。偏出趙普意外。
  仁寶奉詔,不敢有違,只得整備兵馬,與孫全興等先後並發。行至白藤江口,適有交州水兵,倚江駐紮,江面列戰船數百艘,侯仁寶當先衝入,交兵未及預防,霎時溃散,由仁寶奪取戰艦二百,大獲全勝,再擬深入交地,仁寶自為前鋒,約孫全興等為後應。全興等頓兵不行,只有仁寶一軍,殺入交趾,沿途進去,勢如破竹。忽接到黎桓來書,情願出降,仁寶信以為真,不甚戒備,到了夜間,黎桓率兵劫營,害得仁寶營內,人不及甲,馬不及鞍,倉猝抵敵,哪裡支持得住?仁寶竟死於亂軍中。實是趙普害他。轉運使許仲宣據實奏聞,有詔班師,拿問全興,立斬劉澄、賈■。全興入京,尋亦棄市。後來黎桓復遣使入貢,並上丁璿讓表,太宗因懲著前敗,含糊答應,事見後文。本回總旨在敘趙、盧交惡事,故敘交州戰史,特從略筆。
  趙普聞仁寶敗歿,愈恨多遜,恨不能將他梟首剖心,抵償妹夫的性命。怎奈多遜方邀主眷,一時無隙可乘。多遜且一意防普,只恐他運動廷臣,上章彈劾,所有群臣章奏,必先令稟白自己,又須至闔門署狀,親書二語,乃是「不敢妄陳利便,希望恩榮」十字,可謂防備嚴密。所以朝右諸臣,對著多遜,大家側目。連普亦沒法擺佈,整日裡怨苦連聲。一日過一日,忽有晉邸舊僚柴禹錫、趙熔、楊守一等,竟直入內廷,密奏太宗,說是秦王廷美,驕恣不法,勢將謀變。盧多遜交好秦王,恐未免有勾通情事。史第言訐告秦王,不及多遜,吾謂太宗方親信多遜,胡不問多遜而問趙普,得此揭出,方釋疑團。這數語觸動太宗疑忌,遂召普入見,與他密商。普竟自作毛遂,願備位樞軸,靜察奸變,且叩首自陳道:「臣忝為舊臣,與聞昭憲太后遺命,備承恩遇,不幸戇直招尤,反為權幸所沮,耿耿愚忠,無從告語,就是臣前次被遷,曾有人說臣訕謗皇上,臣嘗上表自訴,極陳鄙悃,檔冊具在,盡可復稽。若蒙陛下察核,鑒臣苦衷,臣雖死不朽了。」太宗略略點首,待普退後,即令近侍檢尋普表,四覓無著。有舊侍憶及前事,謂由太祖貯藏金匱,當即稟過太宗,啟匱檢視,果得普前表,因復召普入語道:「人誰無過,朕不待五十,已知四十九年的非了。從今以後,才識卿忠。」普頓首拜謝,太宗即面授普為司徒,兼職侍中,封梁國公,並命密察秦王廷美事。是時太祖季子德芳,亦已病歿,年僅二十三歲,距德昭自刎,只隔一年有餘。廷美頗不自安,嘗言太宗有負兄意,俗語說得好:「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為了廷美幾句口風,免不得傳入太宗耳中,還有一班諧臣媚子,火上加炭,只說廷美即謀作亂,應亟預防。太宗遂罷廷美開封尹,出為西京留守,特擢柴禹錫為樞密副使,楊守一為樞密都承旨,趙熔為東上閤門使,無非因他告變有功,特別寵眷的意思。趙普與廷美無甚宿嫌,不過欲扳倒盧多遜,只好從廷美著手,陷他下阱。盧多遜也曾料著,明知禍將及己,可奈貪戀相位,不甘辭職,因此延宕過去。富貴之誤人大矣哉!趙普怎肯干休?明訪暗查,竟得盧多遜私遣堂吏,交通秦王事。這堂吏叫作趙白,與秦王府中孔目官閻密,小吏王繼勛、樊德明等,朋比為奸。秦、盧交好,都從他數人往來介紹。趙白嘗將中書機事,密告廷美,且述多遜言云:「願宮車晏駕,盡力事大王。」廷美亦遣樊德明,往報多遜道:「承旨言合我意,我亦願宮車早些晏駕呢。」又私贈多遜弓箭等物。普一一入奏,太宗道:「兄終弟及,原有金匱遺言,但朕尚強壯,廷美何性急乃爾?且朕待多遜,也算不薄,難道他尚未知足,必欲廷美為帝麼?」普奏對道:「自夏禹至今,只有傳子的公例,太祖已誤,陛下豈容再誤?」兩語足死廷美。太宗不禁點首,遂頒詔責多遜不忠,降為兵部尚書。越日,下多遜於獄,捕系趙白、閻密、王繼勛、樊德明等,令翰林學士承旨李昉,學士扈蒙,衛尉卿崔仁冀,御史滕正中等,秉公訊鞫,趙白等一一伏罪,復令多遜對簿,多遜亦無可抵賴。李昉等具獄以聞,太宗再召文武常參官,集議朝堂,太子太師王溥等七十四人,老而不死,是為賊,王溥有焉。聯名奏議道:
  謹案兵部尚書盧多遜,身處宰司,心懷顧望,密遣堂吏,交結親王,通達語言,咒詛君父,大逆不道,干紀亂常,上負國恩,下虧臣節,宜膏鈇鉞,以正刑章!其盧多遜請依有司所斷,削奪在身官爵,准法處斬。秦王廷美,亦請同盧多遜處分,其所緣坐,望准律文裁遣。謹議!
  議上,即有詔頒發道:
  臣之事君,貳則有辟,下之謀上,將而必誅。兵部尚書盧多遜,頃自先朝擢參大政,洎予臨御,俾正台衡,職在燮調,任當輔弼,深負倚畀,不思補報,而乃包藏姦宄,窺伺君親,指斥乘輿,交結藩邸,大逆不道,非所宜言。爰遣近臣雜治其事,丑跡盡露,具獄以成,有司定刑,外廷集議,僉以梟夷其族,污瀦其宮,用正憲章,以合經義,尚念嘗居重位,久事明廷,特寬盡室之誅,止用投荒之典,實汝有負罪,非我無恩。其盧多遜在身官爵,及三代封贈妻子官封,並用削奪追毀,一家親屬,並配流崖州,所在馳驛發遣,縱經大赦,不在量移之限。期周以上親屬,並配隸邊遠州郡部曲,奴婢縱之,餘依百官所議,列狀以聞。
  當下再由群臣議定,趙白、閻密、王繼勛、樊德明等,並斬都門外,仍籍沒家產,親屬流配海島。廷美勒歸私第,所有子女,復正名稱。子德恭、德隆等仍稱皇姪,皇姪女適韓崇業,去公主駙馬名號,貶西京留守閻矩為涪州司戶參軍,前開封推官孫嶼為融州司戶參軍,兩人皆廷美官屬,因責他輔導無狀,連帶坐罪。盧多遜即日被戍,發往崖州,至雍熙二年,竟歿於流所。多遜籍隸河南,累世祖墓,均在河南,未敗前一夕,天大雷電,將他祖墓前的林木,盡行焚去,時人詫為奇異。及多遜流徙,始信這造化小兒,已預示譴責了。天道有知,應該加譴。
  且說趙普計除盧多遜,復黜謫廷美,尚恐死灰復燃,潛嗾開封府李符,上言廷美未肯悔過,反多怨望,乞徙居邊郡,借免他變。於是嚴旨復下,降廷美為涪陵縣公,安置房州。妻楚國夫人張氏,削奪國封,命崇儀使閻彥進知房州,御史袁廓通判州事,各賜白金三百兩,令他監伺廷美,不得有誤。廷美至房州,舉動不得自由,閻彥進、袁廓日加偵查,累得廷美氣鬱成疾,時患肝逆等症,漸漸的尪瘠不堪。太宗因右僕射沈倫,未能覺察秦、盧陰謀,不無曠職,亦將他免去相位,降授工部尚書。左僕射薛居正,又復去世,乃改任竇偁、郭贄參知政事。尋又以郭贄嗜酒,出知荊南府,另命李昉繼任。且因趙普專相,好修小怨,也不免猜忌起來,因語群臣道:「普有功國家,並與朕多年故交,朕深倚賴,但看他齒落髮斑,年已衰邁,不忍再以樞務相勞,當擇一善地,俾他享些老福,才不負他一生知遇呢。」心實刻忌,語卻和婉。乃作詩一首,命刑部尚書宋琪,持賜趙普。普捧讀畢,不禁泣下,暗思詩中寓意,明是勸他辭職,好容易重登樞輔,又要把這位置,讓與別人,真是冤苦得很。但事已如此,無可奈何,只好對宋琪道:「皇上待普,恩誼兼至,普餘生無幾,自愧報答不盡,惟願來世再效犬馬微勞,幸乞足下轉達!」宋琪勸慰數語,當即告別,返報太宗。翌日,普呈上辭職表,太宗准奏,出普為武勝軍節度使,賜宴長春殿,親與餞行,復作詩贈別。普泣奏道:「蒙陛下賜詩,臣當刻石,他日與臣朽骨,同葬泉下,臣死或有知,尚當銘恩不忘哩。」無非戀戀富貴。太宗亦灑淚數點,俟普謝宴告退,送至殿外,又命宋琪等代送出都,然後還宮,似假應假。普逕赴武勝軍去了。
  太宗乃命宋琪、李昉同平章事,且因竇偁復歿,別選李穆、呂蒙正、李至三人,參知政事,隨詔史官修《太平御覽》一千卷,日進三卷,準備御覽。越年復改元雍熙,即太宗九年。群臣正拜表稱賀,粉飾承平,歡宴數日,忽由房州知州閻彥進馳驛入奏,涪陵公廷美,已病死了。太宗方與宋琪、李昉等,商議封禪事宜,一聞訃音,不禁太息道:「廷美自少剛愎,長益兇惡,朕因同氣至親,不忍加他重辟,暫時徙置房州,令他閉門思過,方欲推恩復舊,誰料他遽爾殞逝?回溯兄弟五人,今只存朕,撫躬自問,能不痛心。」言已,嗚咽流涕。虧他裝得象。宋琪、李昉等,當然出言奏慰,不勞細表。翌日下詔,追封廷美為涪王,諡曰悼,命廷美長子德恭為峰州刺史,次子德隆為瀼州刺史,廷美女夫韓崇業為靖難行軍司馬,小子有詩詠道:
  尺布可縫粟可舂,如何兄弟不相容?
  可憐骨肉參商禍,刻薄又逢宋太宗。
  廷美方死,忽由李昉入奏,又死了一個著名的人物,欲知此人為誰?且待下回表明。
  趙普與盧多遜,積釁成隙。彼此設計搆陷,而旁人適受其殃。侯仁寶,普之妹倩也,盧多遜因普遷怒,假南交之役,致死仁寶,仁寶死不瞑目矣。廷美為太宗胞弟,金匱之盟,兄終弟及,普實與聞,顧以盧多遜之嫌,構成煮豆燃萁之禍,推普之意,以為此獄不興,不足以除盧多遜,多遜得除,何惜廷美?況更借此以要結主寵,為一舉兩得之計乎。故死廷美者為太宗,而實由於趙普。孔子有言:「苟患失之,無所不至。」盧多遜不足責,趙普名為良相,乃與鄙夫相等,何其惑也?嗚呼侯仁寶!嗚呼廷美!嗚呼盧多遜、趙普!閱此回,竊不禁為之三歎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30 04:17:56

第十六回     進治道陳希夷入朝 遁窮荒李繼遷降虜



  卻說李昉入奏,報稱大臣病故。大臣為誰?就是參知政事李穆。太宗聞喪,更加嗟悼,遂親往賜奠,語侍臣道:「穆操履純正,真不易得,朕方倚用,遽爾淪沒,實屬可悲。這並非穆的不幸,乃是朕的不幸呢!」言下甚是慘切,且對靈哭了一場,然後還朝。待兄弟如彼,待臣子如此,以見太宗之親疏倒置。既而群臣請封禪,太宗不許,至闔廷聯銜奏請,乃命學士扈蒙等,詳定儀注,擬至仲冬往祀泰山,不意時當仲夏,乾元、文明二殿,忽然失火,太宗以天象示儆,詔求直言,並罷封禪。
  到了孟冬,來了華山隱士陳摶,入京覲見。陳摶,亳州人,四、五歲時,戲渦水岸側,有青衣媼給乳與飲,得辟性靈,每讀經史百家,一見成誦,毫不遺忘,至後唐中與試進士,試文非有司能解,擯置不錄,摶自此不求祿仕,惟游放山水間,怡情自適。嗣得遇奇士二人,導以服氣辟谷諸術,並與言武當山九室岩中,可以隱居,摶遂受教往隱,歷二十餘年,但日飲酒數杯,便算了事。既而移居華山雲台觀,又止少華石室,每寢時,或至百餘日不起,俗人有大睡三千日,小睡八百日的謠傳。周世宗好黃白朮,嘗召摶至闕下,叩問方術。摶從容奏道:「陛下為四海主,當以致治為念,奈何留意黃白朮呢?」甚是甚是。世宗爽然自失。留摶住京月餘,命為諫議大夫,摶固辭不受。嗣見摶無他技能,乃放還華山。及太祖受禪,摶正乘驢過天津橋,聞受禪消息,竟墮驢大笑道:「天下從此太平了。」太宗元年,有旨召摶入京,摶奉命至汴,進見太宗,很蒙優待,賜以金帛,不受而去。雍熙元年,摶復入朝,太宗益加禮重,語相臣宋琪等道:「摶有志獨善,不求利祿,這真所謂方外散人呢。朕與他談及世事,他自言歷經離亂,今幸天下太平,所以復來朝覲。朕看他年近百歲,終日不食,卻覺得精神矍鑠,步履雍容,真正難能,真正難得!」可令汝自愧。宋琪道:「從前巢父、許由,想亦如是。」貢諛之言。太宗笑而不答,隨命中使送摶至中書省。宋琪等相率迎入,款待慇懃,座間問道:「先生玄默修養,得此道術,可否賜教一二?」摶答道:「摶系山野人民,無益世用,所有神仙煉丹,及吐納養生的方術,統未知曉,怎能傳人?就使白日昇天,亦與國家無補。今皇上龍顏秀異,冠絕天人,博達古今,深究治亂,真有道仁聖的主子。諸公生當盛世,正君臣恊心同德,興化致治的時候,勤行修煉,無出此右,不必再求異術了。」不談左道,見識獨高。琪等聞言,無不稱善。翌日奏對,即述摶所言,太宗益加歎賞,詔賜摶號希夷先生,復給紫衣一襲,留摶闕下。暇時與談詩賦,輒令屬和。摶夙擅詩才,隨口吟成,無不中律,以此益稱上旨。一面命有司增葺雲台觀,俟修築告竣,乃送歸華山,由太宗親書「華山石室」四字,作為贐儀,摶拜辭而返。至端拱元年,即太宗十三年。摶令弟子賈德升,就張超谷下,鑿石為室。室成,摶手書數百言,囑咐弟子齎送汴京,略言:「臣摶大數已終,聖朝難戀,當於本月二十二日,化形於蓮花峰下張超谷中。」是表上後,太宗遣使往視,至二十九日始到,摶屍陳石榻上,肢體猶溫,有五色雲遮蔽洞口,冉冉不散。使臣返報太宗,太宗嘉歎不已。摶好讀《易》,手不釋卷,嘗自號扶搖子,著《指玄篇》八十一章,詳言導養及還丹各事。宰相王溥,亦著《箋注》八十一章。摶又有《三峰寓言》,及《高陽集》詩六百首,大半雅澹衝夷,自成一格,後世有傳有不傳。總之陳摶系一隱君子,獨行高蹈,不受塵埃,若目他為仙怪一流,實屬未當。俗小說中,或稱為陳摶老師,捏造許多仙法,作為證據,其實是荒唐無稽,請看官勿為所惑哩。辟除迷信。
  閒文少表,且說太宗因中宮虛位,尚未冊立,不得不選擇繼配,作為內助。李妃容德俱茂,入宮數年,素無過行,特冊立為後。應十三回。儀文繁備,典禮矞皇,不但內宮外廷,賜宴數天,並賜京師人民,大酺三日,彷彿有慶澤均行,醉人為瑞的景象。翌年春季,復召宰相近臣,齊集後苑賞花,並面諭群臣道:「春風暄和,萬物暢茂,四方無事,朕願與臣民共樂,卿等可各賦一詩,抒寫情意!」群臣奉命,大家搜索枯腸,挖出幾個堯天舜日,帝德皇恩的字樣,配搭亭勻,湊成律句,呈上藻鑒。挖苦得很。太宗一一取閱,多半是敲金戛玉,鼓吹休明,樂得心花怒開,滿口稱美。群臣均叩謝天褒,盡歡而散。到了孟夏,又召輔臣、三司使、翰林樞密直學士、尚書省四品、兩省五品以上三館學士,均至後苑賞花釣魚,各賜宴飲,免不得又令賦詩。大家換湯不換藥,仍舊是一曲賀聖朝。太宗又命習射水心殿,你想穿楊,我誇貫蝨,彼此競射一場,或中或不中,不過是陶情作樂,無關功過,足足的鬧了一日,統向太宗叩謝,一並散去。
  先是太宗長子元佐,為李妃所出,見十三回。幼即聰警,貌類太宗,很得太宗歡心。及長,善騎射,嘗從征太原、幽、薊,返拜檢校太傅,加職太尉,晉封楚王,另營新邸。廷美得罪,元佐力為營救,再三請免,屢受乃父呵斥。元佐誼屬懿親,情實可嘉。至聞廷美懮死,他憤極成狂,嘗手操挺刃,擊傷侍人。跡類佯狂。旋因醫治少瘳,太宗頗加喜慰,為赦天下。重九佳節,詔諸王宴射苑中,元佐因新瘥不預。及諸王宴歸,暮過元佐門,元佐問明左右,方知諸王侍宴消息,便憤憤道:「他人都得與宴,我有何罪,不聞宣召?這是明明棄我呢!」左右從旁勸解,並呈上佳釀,俾他解悶。元佐取來就飲,飲盡索添,連下數十大觥,已是酩酊大醉,他尚不肯罷休,直飲到夜靜人闌,方才停杯,回入寢室。左右總道他是熟睡,誰料他竟放起火來,霎時間煙霧迷漫,光燭霄漢,內外侍從,慌忙入救,已是不及,只把元佐及所有眷屬,救出門外,可惜一座大廈,倏成焦土。儻來富貴,均可作是觀。太宗聞楚邸被焚,正在驚疑,嗣有人報稱由元佐縱火,不禁大怒,立遣御史捕治,將他廢為庶人,安置均州。宋琪率百官上表,請恕他病狂,仍留京師,太宗不許,竟令元佐即日出都,不得逗留。嗣經宋琪等三次奏請,乃下詔召還。元佐時已行至黃山,奉詔乃歸,幽居南宮,餘事後表。
  且說秦、隴以北,有銀、夏、綏、宥、靜五州地,為拓跋氏所據。唐初拓跋赤辭入朝,賜姓李,至唐末,黃巢作亂,僖宗奔蜀,拓跋思恭糾合蕃眾,入境討賊,得封為定難軍節度使,復賜李姓,五代時據境如故。周顯德中,適李彝興嗣職,受周封為西平王。宋太祖初年,彝興遣使入貢,太祖授彝興為太尉,彝興旋歿,子克睿嗣,未幾克睿又死,子繼筠立。太宗伐北漢,繼筠曾遣將李光遠、光憲,渡河略太原境,遙作聲援。既而繼筠復歿,弟繼捧襲位,太平興國七年,繼捧入覲太宗,獻銀、夏、綏、宥四州地,且自陳親族不睦,願居汴京。太宗乃遣使至夏州,迎接繼捧親屬,且授他為彰德節度使。另派都巡檢曹光實,往戍四州。獨繼捧族弟繼遷,為定難軍都知蕃落使,留居銀州,不願入汴,聞宋使到來,詐言乳母病故,出葬郊外,竟與同黨數十人,奔入地斤澤。澤距夏州東北三百里,繼遷號召部落,聲勢漸盛。曹光實恐為邊患,率師襲擊,斬首五百級,焚四百餘帳,繼遷倉猝遁去,母與妻不及隨奔,均被光實拿住,押回夏州。不善撫輯,徒逞詐謀,曹光實亦太失策。繼遷輾轉遷徙,連娶豪族,復日強大,隨即召集眾人,慨然與語道:「李氏世有西土,一旦讓人,豈不可恨?爾等若不忘李氏,幸大家努力,共圖興復!」蕃眾齊聲許諾。繼遷復道:「用力不如用謀,我當設詐降計,誘殺那曹光實,一則可報前仇,二則可恢先業,爾等以為何如?」蕃眾復應聲道:「全憑調度。」繼遷大喜,遂率眾向夏州進發,先遣人致書光實,略言:「勢蹙途窮,幸網開一面,俯允歸降,此後生成,全出公惠」等語。言甘心苦。光實信是真言,即與來人面約,期會葭蘆川,收納降眾,來使自去。光實屆期,帶領百騎,至葭蘆川,見繼遷已率數十人,守候該處,彼此相見,繼遷拜謁馬前,執禮甚恭,並請光實往撫餘眾。光實志得心驕,全不加察,竟昂然隨往。及到繼遷營帳前,蕃眾盡出,約有數千人,繼遷忽舉手揮鞭,大聲呼道:「仇人已到,大眾何不動手?」言未畢,但聽蕃眾一聲喊殺,都持著大刀闊斧,向光實殺來。光實手下,只有百人,就使每人生著三頭六臂,也是擋架不住,眼見得同時畢命,一個不留,繼遷遂乘勢襲據銀州。
  邊警傳達汴京,太宗亟命知秦州田仁朗等,會師往討。仁朗奉命調軍,待各路兵馬,陸續會齊,乃啟程北行。到了綏州,聞繼遷圍攻三族寨,有眾數萬,自恐寡不敵眾,飛章至汴,請再添兵。嗣又聞三族寨失守,寨將折裕木,殺死監軍使者,與繼遷聯合,進攻撫寧寨。將士請速即赴援,仁朗笑道:「不妨不妨!番人烏合,同來寇邊,勝即進,敗即退,今繼遷嘯聚數萬,盡銳出攻孤壘,撫寧寨雖狹小,勢甚險固,斷非十日五日,可能攻入,我待他勞敝,發兵掩擊,再遣強弩數百人,截他歸路,我料虜必成擒了。」將士各默然退出。仁朗故示閒暇,縱酒摴蒱,流連竟夕。副將王侁,乘間媒孽,上訴宋廷。仁朗亦有自取之咎。太宗得悉情形,遂下詔征仁朗還京,下御史獄。廷訊三族寨被陷,及無故奏請添兵等事,仁朗抗聲答道:「銀、綏、夏三州守兵,均托詞守城,不肯出發,所以奏請添兵。三族寨相距太遠,待臣勉集人馬,行至綏州,已聞失守,一時未及趕救,臣不負責。且臣已定有良策,足擒繼遷,但因奉詔還京,計不得行,臣料繼遷頗得人心,若此時不能擒他,只好優詔懷徠,或用厚利啗餌他酋,令圖繼遷,早除一日好一日,否則邊蠹未除,必為大患。」太宗怒道:「朕聞縱酒摴蒱,種種不法,難道繼遷肯自來就死麼?」仁朗道:「這便是臣的誘敵計。」太宗又怒道:「什麼誘敵不誘敵,朕不用你,看繼遷果猖獗否?」遂命將仁朗仍復系獄。越日下詔,貸他一死,貶竄商州。惟副將王侁,既排去仁朗,統兵出銀州北面,連破敵寨,斬蕃酋折羅遇,麟州諸蕃,因此惶懼,均請納馬贖罪,助討繼遷。侁遂大集各兵,入濁輪川,正值折裕木糾眾前來,兩下交鋒,折裕木殺得大敗,被王侁軍士擒住。繼遷從後馳至,又由王侁麾兵,驅殺一陣,十成中喪亡六七成,竟落荒遁去。王侁奏凱而回,適有詔令郭守文到邊,與侁同領邊事。守文復與知夏州尹憲,共擊鹽城諸蕃,焚千餘帳,自是銀、麟、夏三州,所有蕃眾百二十五族,盡行內附,戶口計萬六千有餘,西北一帶,皆就敉平。惟繼遷窮蹙無歸,不得已奉書遼廷,願作外臣。遼許他歸附,冊封他為夏國王,並將宗女義成公主,嫁給了他。繼遷既得榮封,復配豪女,真個是兩難兼並,三生有幸了。怪不得人喜降虜。
  小子歷敘遼事,未曾將遼國源流交代明白,本回將要結束,下回又須接說宋、遼交戰情形,趁這筆底餘閒,略略一敘。遼本鮮卑別種,初居潢河附近,自稱神農氏後裔,聚成部落,號為契丹。朱梁初年,契丹主耶律阿保機,併吞諸部,僭稱帝號,遼人稱為太祖。阿保機死,子耶律德光嗣,助晉滅唐,得幽、薊十六州。至晉出帝不願稱臣,德光舉兵滅晉,改國號遼,縱兵飽掠,歸死殺狐嶺,是謂遼太宗。姪兀欲嗣立,更名為阮,在位五年遇弒,稱世宗。德光子兀律入繼,亦改名為璟,嗜酒好獵,不恤國事,又被近侍謀斃,稱穆宗。兀欲子賢繼立,是為景宗,用蕭守興為尚書令,即立蕭女燕燕為後。燕燕一譯作葉葉。燕燕色技過人,兼通韜略,既得為後,遂干預國政。景宗又夙嬰風疾,諸事皆委燕燕裁決,國中只知有蕭後,不知有景宗。俗呼為蕭娘娘者即此。太宗七年遼景宗賢殂,子隆緒嗣位。隆緒年尚衝幼,由母后燕燕攝政,史稱為蕭太后,復國號大契丹,用韓德讓即韓匡嗣子。為政事令,兼樞密使,總宿衛兵。耶律勃古哲一譯博郭濟。總領山西諸州事,耶律休哥為南面行軍都統。號令嚴明,威震朔漠。至收降李繼遷後,且使他窺伺宋邊,陰圖南下,偏三交屯將賀懷浦父子,竟獻議宋廷,極言幽、薊可取狀,於是鼙鼓復鳴,王師又出,這一番有分教:
  雄主喜功偏失律,元戎僨事又亡師。
  欲知宋廷出師情形,且待下回續敘。
  五季有一陳摶,得無道則隱之義。宋初有一陳摶,得高尚其志之象。觀其入朝論治,不尚虛無,不談隱怪,其持行之純正,可以想見,以視陶淵明、賀季真輩,且高出一籌。苟目為張道陵、佛圖澄之流亞,毋乃太輕視之乎!元佐力救廷美,甚至病狂,彼豈真狂人哉?不悅父行,甘心讓國,有吳泰伯之遺風焉。彼李繼遷一點酋耳,田仁朗之用計襲取,未始非策,只以縱酒摴蒱啟王侁媒櫱之口,卒至良謀不用,狡寇降遼,秦、隴以北,從此多事。夫平一李繼遷尚不能,遑問耶律氏乎?朝曰取燕薊,暮曰取燕薊,燕、薊果若是易復乎?觀於此而已知宋之漸弱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30 04:18:27

第十七回     岐溝關曹彬失律 陳家谷楊業捐軀



  卻說賀懷浦父子,好談邊事,共守朔方。懷浦曾任指揮使,即太祖元配賀皇后胞兄,子名令圖,出知雄州。他因契丹主幼,委政蕭氏,似屬有機可乘,乃請即出師,北取幽、薊。計非不是,但彼有耶律休哥,試問有誰人可制耶?太宗遂命曹彬為幽州道行營都部署,崔彥進為副,米信為西北道都部署,杜彥圭為副,出師雄州。田重進為定州都部署,出師飛狐。潘美為雲、應、朔都部署,楊業為副,出師雁門。諸將陛辭,太宗語曹彬道:「潘美可先趨雲州,卿等率十萬眾,但聲言進取幽州。途次寧持重緩行,休得貪利急進!虜聞大兵到來,必悉眾救范陽,不暇顧及山後,那時掩殺前去,可望成功。」曹彬等領命登程,分道並進。彬遣先鋒將李繼隆,北向攻入,連拔固安、新城二縣,進攻涿州。守將賀斯,出城迎敵,李繼隆橫槊直前,與賀斯戰三十多合。賀斯力怯,拍馬便走,繼隆急追數步,用力一槊,正中賀斯背心,翻身落馬,再一槊結果性命,契丹兵遂溃。繼隆乘勢奪取涿州。未幾,契丹兵來攻新城,適與米信相遇,米信麾下,只有三百人,契丹兵恰有萬餘名,彼多此少,相去懸絕,頓被契丹兵圍住,重重包裹,如箍鐵桶。米信大喝一聲,挺著大刀,當先突圍,三百騎緊隨後面,並力一處,衝破西隅。契丹兵怎肯放鬆,再上前圍繞,巧值崔彥進、杜彥圭等,兩路殺到,頓將契丹兵趕散。曹彬亦已馳至,會集各軍,並趨涿州。一路敘過。時田重進亦出飛狐縣南,部將荊嗣,率五百騎先行,遙見胡騎漫山塞野而來,差不多有兩三萬人,就中統兵的大將,乃是契丹西面招安使大鵬翼。荊嗣急報田重進,重進連忙趕到,列陣嶺東,命荊嗣出嶺西,乘暮薄敵。大鵬翼越崖前來,嗣用短兵接戰。彼此拚命相爭,互有殺傷。戰至夜半,方才收軍。契丹兵結營崖上,宋軍結營崖下。越宿再戰,契丹兵自崖殺下,勢似建瓴,荊嗣幾抵擋不住,虧得重進遣兵相救,才得殺個平手。嗣因敵勢頗張,不便久持,忽想到譚延美屯兵小沼,可資臂助,急遣使馳書,請他列隊平川,另遣二百人執著白幟,馳騁道旁。大鵬翼登崖遙望,見山下旗幟綿亙,疑是援兵繼至,意欲遁去。嗣即率所部,疾驅往鬥,一面促重進會師。大鵬翼正與嗣軍酣戰,不防重進殺到,驚得不知所措,相率奔溃。荊嗣覷定大鵬翼,拈弓搭箭,颼的一聲,將他射落馬下。宋軍一擁上前,把大鵬翼牽了過來。枉叫做大鵬翼,如何不能飛遁。大鵬翼成擒,飛狐、靈邱諸守將,聞風膽落,次第請降。一路又敘過。還有潘美一路,從西陘入,與契丹兵大戰寰州城下。契丹兵敗退,寰州刺史趙彥章出降,進圍朔州。節度副使趙希贊亦舉城降,遂轉攻應、雲諸州,所至皆克。此路亦簡而不漏。捷報送達汴都,百官皆賀,丑。獨武勝軍節度使趙普,上書進諫道:
  伏睹今春出師,將以收復關外,屢聞克捷,深快輿情。然晦朔屢更,薦臻炎夏,飛挽日繁,戰鬥未息,老師費財,誠無益也。伏念陛下自翦平太原,懷徠閩、浙,混一諸夏,大振英聲,十年之間,遂臻廣濟。遠人不服,自古聖王,置之度外,何足介意?竊念邪諂之輩,蒙蔽睿聰,致興無名之師,深蹈不測之地,臣載披典籍,頗識前言,竊見漢武時主父偃、徐樂、嚴安所上書,及唐相姚元崇,獻明皇十事,忠言至論,可舉而行。伏望萬機之暇,一賜觀覽,其失未遠,雖悔可追。臣竊念大發驍雄,動搖百萬之眾,所得者少,所喪者多。又聞戰者危事,難保其必勝,兵者兇器,深戒於不虞,所系甚大,不可不思。臣又聞上古聖人,心無固必,事不凝滯,理貴變通,前書有兵久生變之言,深為可慮﹔苟或更圖稽緩,轉失機宜,旬朔之間,時涉秋序,邊庭早涼,弓勁馬肥,我軍久困,切慮此際或誤指縱,臣方冒寵以守藩,易敢興言而沮眾?蓋臣已日薄西山,餘光無幾,酬恩報國,正在斯時。伏望速詔班師,無容玩敵,臣復有全策,願達聖聰,望陛下精調御膳,保養聖躬,挈彼疲氓,轉之富庶,將見邊烽不警,外戶不扃,率土歸仁,殊方異俗,相率向化,契丹獨將焉往?陛下計不出此,乃信邪諂之徒,謂契丹主少事多,可以用武,以中陛下之意,陛下樂禍求功,以為萬全,臣竊以為不可。伏願陛下審其虛實,究其妄謬,正奸臣誤國之罪,罷將士伐燕之師,非特多難興王,抑亦從諫則聖也。古之人尚聞屍諫,老臣未死,豈敢面諛,為安身而不言哉?冒瀆尊嚴,無任待命!
  這奏甫上,又有捷報到來,田重進再破敵兵,攻入蔚州,獲住契丹監城使耿紹忠,將進逼幽州了。太宗以三軍屢捷,不從普言,仍銳意用兵,忽接曹彬急奏,說是居涿旬日,糧餉不繼,暫退雄州就餉。太宗不覺變色道:「從前朕命他緩進,他反欲速,今則大敵在前,反致退師,倘或被襲,豈不要前功盡棄嗎?」當下飛使傳詔,令曹彬不得驟進,飭引師與米信軍相會,借固兵力。彬奉詔後,遵旨行事。會聞潘美已盡略山後地,偕重進東下,乘勢圖幽州。崔彥進等,均請命曹彬道:「朝旨命三路出師,我軍乃是正路,將士最多,今乃逗留不進,轉讓兩路偏師,建功立業,豈不可羞?元帥何不統兵前進,急取幽、薊,免落人後呢?」曹彬道:「皇上有詔,不得輕進。」彥進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元帥能剋日成功,難道尚遭主譴麼?」曹彬暗暗沉吟,自思彥進所言,亦有至理,乃與米信聯絡一氣,各裹糧懷食,逕趨涿州。
  契丹大將耶律休哥,初因部下兵寡,不敢輕敵,專令輕騎銳卒,截宋糧道,一面報知遼廷,速發援兵。蕭太后燕燕,本是一個女中丈夫,接得休哥稟報,竟自統雄師,挾著幼主,出都南援。休哥聞援兵將至,便先至涿州,只命輕兵挑戰,遇著宋軍,一戰即退。俟宋軍蓐食,復衝殺過去﹔宋軍撤食與鬥,他又退了下去,每日約有數次。夜間卻四伏崖谷,或吹胡哨,或鳴鼓角,待至宋軍殺出,卻又不見一人。是即所謂亟肄以敝,多方以誤之策。宋軍日夕被擾,累得晝不安食,夜不安眠,只好結著方陣,塹地兩邊,緩緩前進。偏天公又不做美,時方五月,竟與盛暑無二,赤日懸空,纖雲無翳,軍士汗流遍體,屢患口渴,奈沿途又無井泉,只有淺溪汙淖,大眾渴不暇擇,彼此漉淖而飲,直至四日有奇,方得行進涿州。
  俄有偵騎來報,耶律休哥已統兵前來了,曹彬忙飭令各軍,列陣應敵。嗣又有探馬報道:「契丹太后蕭氏,及少主隆緒,盡發國中精銳,前來接仗了。」迭用探語,筆亦驚人。這一驚非同小可,頓令宋營將士,無不失色。曹彬與米信商議道:「我看全營兵士,已疲乏極了,糧又將盡,如何當得起大敵?不如見機回軍罷!」米信道:「見可而進,知難而退,這是行軍要訣,將軍何必多疑?」彬乃下令退師,為這一退,頓使全營兵馬,不復成列,一哄兒向南飛奔。曹彬稱為良將,乃忽進忽退,並無主宰,我殊不解。耶律休哥聞宋軍已退,出兵追來,至岐溝關,追著宋軍,宋軍已無心戀戰,勉勉強強的返旆交鋒。無如用兵全仗作氣,氣已疲餒,萬萬振作不起,況耶律休哥部下,本是強壯得很,兼且養精蓄銳,盛氣殺來。看官!試想這困頓勞餓的宋軍,哪裡支撐得住?戰不數合,仍舊返奔。曹彬、米信不能禁遏,也只好隨勢退卻,沿途棄甲拋戈。不可勝數,好容易奔至沙河,才覺追兵已遠,大眾瀕河休息,埋鍋造飯,準備夜餐。忽又聽得戰炮連天,契丹兵從後追到,彬與信不敢再戰,棄食忍饑,渡河南走。宋軍渡未及半,敵兵已經殺至,把宋軍亂劈亂斲,差不多似削瓜切菜,可憐這班宋軍,一半兒殺死,一半兒溺死,河中屍首填滿,水俱為之不流。所有拋棄戰仗,積同邱壑,均被契丹兵搬去。蕭太后母子兩人,統兵到了沙河,與休哥會著,見休哥已經大捷,很是喜慰。休哥請乘勝南追,殺至黃河以北,方才回軍。蕭太后道:「盛暑不便行軍,宋師正犯此忌,所以敗績,我軍何可蹈他覆轍?不如得勝回朝,俟至秋高馬肥,再行進兵便了。」言已,即命班師還燕。封休哥為宋國王,改遣耶律斜軫調集生力軍,再行南下不題。
  且說曹彬等逃至易州,計點兵士,傷亡大半,只好拜本上奏,自行請罪。太宗覽奏,懊喪得很,乃下詔召還曹彬、米信,及崔彥進等還京、令田重進屯定州,潘美還代州,徙雲、應、朔、寰四州吏民,分置河東、京西。各路佈置尚未妥貼,契丹將耶律斜軫已率兵十萬,至定安西。知雄州賀令圖自恃驍勇,選兵出戰,哪禁得敵兵勢盛,徒落得一敗塗地,拚命逃回。斜軫進攻蔚州,賀令圖急乞師潘美,美率軍往援,與令圖再行進兵,到了飛狐,正遇斜軫兵,與戰又敗,於是渾源、應州諸守將,統棄城南走。斜軫乘勝入寰州,殺守城吏卒千餘人。潘美既敗績飛狐,退至代州,再議出兵保護雲、朔諸州。副將楊業入諫道:「今虜兵益盛,不應與戰,戰亦難勝。朝廷止令徙數州史民,入居內地,我軍但出大石路,先遣人密告雲、朔州守將,俟大軍離代州時,雲州吏民,即可先出,我師進次應州,虜兵必來拒戰,那時朔州吏民,也可乘間出城,我軍直入石竭谷,遣強弩千人,陳列谷口,再用騎師援應,那時三州吏民,可保萬全,強虜亦無從殺掠了。」潘美聞言,不免沉吟。旁邊閃出護軍王侁,阻撓業議,大聲道:「我軍多至數萬,乃畏懦如此,豈非令人恥笑?為今日計,竟趨雁門北川中,鼓行前進,堂堂正正的與他交戰一場,未必定他勝我敗。」業搖首道:「勝敗雖難逆料,但他已兩勝,我已兩敗,倘或再至挫衂,後事更不堪設想了。」這是知己知彼之言。侁冷笑道:「君侯素號無敵,今逗撓不進,莫非有他志不成?」小人之口,真是可畏。業憤然道:「業何敢避死,不過因時尚未利,徒令殺傷士卒,有損無益。護軍乃疑我有貳,業當為諸公先驅,須知業非怕死哩。」遂號召部兵,準備出發。臨行時,向潘美涕泣道:「業本太原降將,應當早死,蒙皇上不殺,擢置連帥,交付兵柄,業並非縱敵不擊,實欲伺便立功,借報恩遇,今諸君責業避敵,業尚敢自愛麼?業此去,恐不能再見主帥了。」美聞言,哼了一聲,復裝著笑臉道:「君家父子,均負盛名,今乃未戰先餒,無怪令人不解。汝盡管放膽前去,我當前來救應。」業復道:「虜兵機變莫測,須要預防,此去有陳家谷,地勢險峻,可以駐守,請主帥遣兵往駐,俟業轉戰到此,即出兵夾擊,方可援應,否則恐無遺類了。」潘美復淡淡的答道:「我知道了。」只此四字,已見妒功害能口脗。楊業乃率兵自石跌口出發,延玉、延昭隨父同行,途遇契丹兵,當即殺上。耶律斜軫稍戰即走,業揮兵趕去,沿途多是平原,料無伏兵,只管盡力窮追。斜軫且戰且行,誘至中途,放起號炮,四面伏兵,如蜂而至。斜軫又還兵前戰,把業兵困住垓心,業帶領二子,捨命衝突,硬殺出一條血路,退趨狼牙村,兵士已喪亡過半。那敵兵尚不肯捨,一齊追來,業只得驅兵南奔,自己斷後。戰一程,退一程,好容易到陳家谷口,眼巴巴的望著援軍,哪知谷中並無一人,忍不住慟哭道:「這遭死了!」延玉、延昭亦涕泣不止。業復道:「父子俱死,也是無益,我上受國恩,下遭時忌,舍死以外,更無他法,你兩人可自尋生路,返報天子,須知我忠信見疑,為人所賣,若蒙皇恩昭雪,我死亦瞑目了。」延玉道:「兒願隨父親同死,不願逃生。」業搖頭不答。延昭語延玉道:「潘帥已應允來援,就是不到陳家谷,也總可以出師,兄弟且保護父親,據住谷口,我前去乞援,若得請兵到來,尚可父子俱全呢。」計議已定,契丹兵已經殺到,萬弩齊發,箭如雨點。延昭慌忙走脫,已是流矢貫臂,鮮血淋漓,他也不遑裹創,飛馬乞援去了。業與延玉,尚率麾下血戰,延玉身中數十矢,忍痛不住,哭對乃父道:「兒去了,不能保護父親。」說至「親」字,口吐狂血,暈絕身亡。業見延玉已死,好似萬箭攢胸,回顧手下,已不過數百人。便流淚與語道:「汝等都有父母妻孥,與我俱死,有何益處?快各自逃生,回報天子罷!」可悲可恫,閱至此處,怪不得坊間小說,唾罵潘美。各將士也流涕道:「生則俱生,死則俱死,我等怎忍舍割將軍?」業乃拚死再戰,尚手刃胡兵數十百人,身上也受數十創,反覺得麻木不仁,不知痛癢,無奈馬亦負傷,不能再進,沒奈何暫避林中。契丹將耶律希達望見袍影,用強弩射來,正中馬腹,馬僕地上,業亦隨墮。契丹副部署蕭撻覽縱馬搶入,把業捉去。業部下均戰死,無一生還。契丹兵擁業至胡原,見道旁有一石碑,上書李陵碑三字,業不禁長歎道:「主上待我甚厚,我本思討賊扞邊,上報主恩,今為奸臣所迫,兵敗成擒,尚有何面目求活呢!」又大呼道:「寧為楊業死,毋為李陵生。」兩語不見史傳,系作者借楊業口中,警醒後世。呼畢,遂向碑上撞將過去,頭破腦裂,霎時畢命。後人有詩詠楊業道:
  矢盡兵亡戰力摧,陳家谷口馬難回。
  李陵碑下成忠節,千載行人為感哀。
  業已撞死,究竟潘美是否出援,待小子下回敘明。
  宋初健將,首為曹彬,其次莫如潘美,然彬謙仁有餘,智勇不足,岐溝之敗,誤在不智,又誤在不勇。勇者非浪戰之謂也,遇事有斷,是謂之勇。宋太宗既成彬輕進矣,彬應持重以待,毋惑歧謀,乃遽信諸將之言,引兵深入,裹糧三日,行軍五月,以為行險僥倖之計,及聞敵軍大至,遽爾駭退,謂非不勇得乎?若潘美則更不足道矣,楊業驍將也,久歷行陣,匪惟勇號無敵,即料事度勢,亦有先見之明,美乃不信其言,反誤信一忮刻之王侁,卒至孤軍應敵,力竭身亡,侁之罪固不容誅,美之罪亦豈可逭?後人憫業嫉美,至生出種種訛傳,目潘美為大奸,雖屬言之過甚,然究非盡出無稽,以視曹彬之不伐不矜,相去尤遠甚焉。故有識者嘗為之歎曰:「北宋無將!」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30 04:18:51

第十八回     張齊賢用謀卻敵 尹繼倫奮力踹營



  卻說潘美遣業出師,本與王侁等隨後為援,趨至陳家谷口,列陣以待,自寅至已,不得業報,令人登托邏台遙望,毫無所見。美未免懷疑,王侁卻入稟道:「楊業如或敗退,必有急報,乃許久不得消息,大約已殺敗敵兵,主帥何不趕緊上前,趁勢圖功哩?」美躊躇半晌,方道:「且再待一二時,才定行止。」侁退出後,語眾將道:「此時不去爭功,尚待何時?我卻要先去了。」寫盡忮求情態。言已,遂自率部兵,逕出谷口。眾將亦爭功心急,躍躍欲動,美不能制,也只得隨行。身為閫帥,乃不能制馭諸將,烏得謂為無罪?遂沿交河西進,行二十里,忽見王侁領兵退回。美問明緣由,侁答道:「楊業已敗,契丹兵猖獗得很,恐不可當,因此馳回。」美聽到此言,也不覺驚慌,索性麾兵退歸。把陳家谷的預約,竟致失記,一直退至代州去了。明明是陷業死地,不願踐約。業失援敗死,邊境大震。雲、應、朔諸州的將吏,都棄城遁去,眼見將三州疆土,復送契丹。這種警耗,傳達宋廷,太宗恨失邊疆,悼喪良將,分別旌誅,下詔宣示道:
  執干戈而衛社稷,聞鼓鼙而思將帥,盡力死敵,立節邁倫,不有追崇,曷張義烈。故雲州觀察使楊業,誠堅金石,氣激風雲,挺隴上之雄才,本山西之茂族,自委戎乘,或資戰功,方提貔虎之師,以效邊陲之用,而群帥敗約,援兵不前,獨於孤軍陷於沙漠,勁果猋厲,有死不回,求之古人,何以加此?是用特舉徽典,以旌遺忠,魂而有靈,知我深意,可贈太尉大同軍節度,賜其家布帛千匹,粟千石。大將軍潘美,坐失良將,監軍王侁,貽誤戎機,國有明刑,應寘重典,姑念立功於前日,特從末減於今時。美降三官,侁即除名,以示懲儆。此詔!
  業子延昭,至代州乞援,潘美尚靳不發兵,業已早死,延昭大慟一場,上表奏聞。太宗召令還京,任為崇儀副使,並追贈延玉官階。還有業子延浦、延訓,俱授供奉官,延環、延貴、延彬,並為殿直,楊氏一門,均承餘廕,業總算不虛死了。
  曹彬、米信等回京,詔就尚書省訊鞫,令翰林學士賈黃中等定讞,責他違詔失律,均應坐罪,降彬為右驍衛上將軍,信為右屯衛上將軍。餘如崔彥進以下,貶黜有差。惟田重進全軍不敗,李繼隆所部,亦成列而還,兩人不復加罪,且任重進為馬步軍都虞侯,繼隆為馬軍都虞侯,兼知定州。又以代州關係緊要,楊業已死,須擇另任,適張齊賢上書言事,忤太宗意,太宗遂命他出知代州,與潘美同領軍務,加意防邊。齊賢文臣,乃以忤上意調邊,太宗仍不免懷私,幸彼文能兼武,後且用計卻敵,邊塞得安,否則寧尚有幸耶?是年仲冬,契丹主隆緒,又隨蕭太后統兵入寇,用耶律休哥為先鋒都統,率兵十萬,浩浩蕩蕩,殺奔前來。瀛洲部署劉廷讓,即第九回之劉光義,因避太宗諱,改名廷讓。聞契丹出師,約同邊將李敬源、楊重進等,集兵十萬人,沿海北赴,將乘虛進襲燕地。計非不佳,可惜遇著耶律休哥。耶律休哥正防他這著,隨處派探騎偵查,一聞偵報,即往扼要隘。廷讓等到了君子館,天甚寒冷,士卒手皆皴瘃,連弓弩都不能開張,哪知耶律休哥正因這寒凍時候,攻他不備,掩殺過來。廷讓等慌忙對敵,怎奈朔風冽冽,黑霧沉沉,兵士都無鬥志,相率溃散。契丹兵素性耐寒,更仗著一股銳氣,包抄宋軍,頓將廷讓等圍住。廷讓嘗分兵給李繼隆,令為後援,偏繼隆退保靈壽,並不往救。都是顧己不顧人。廷讓待援不至,只得與李敬源、楊重進兩人,冒死突圍,待至血路殺出,敬源、重進都負重傷,倒斃地上。廷讓帶著數騎,飛馬奔逃,才得保全性命。
  休哥得了勝仗,遂進圖雄州,私遣賀令圖書,並重錦十兩,但說:「自己得罪本國,情願歸順南朝,請足下代為先容,當約期歸降。」令圖深信不疑,休哥已得勝仗,就使一個笨伯,也應知他是詐降計,令圖信為真言,大約是利令智昏之故。復書約休哥相會。休哥大喜,即帶兵至雄州,距十里下寨,遣原使走報令圖,與約相見。令圖意欲擅功,也不與將校商議,竟引數十騎往迎。既至休哥營內,休哥據胡牀高坐,厲聲罵道:「你好經營邊事,今乃送死來麼?」確是送死。喝令左右拿下。令圖懊恨不迭,還想指揮從騎,與他對抗。看官!試想羊落虎口,哪裡還能掙脫?所有從騎,立被殺盡,單剩令圖一人,赤手空拳,自然被他擒住,檻送燕都,一刀了事。休哥遂乘勝南驅,連陷深、邢、德三州,殺官吏,俘士民,把城中子女玉帛,盡行掠取,輦載而歸。賀懷浦於楊業戰死時,已先敗歿,一年中父子皆死,時人統說他貪功啟釁,致有此報。
  話休敘煩,且說耶律休哥南下略地,勢如破竹,即乘勢進薄代州,副部署庐漢贇,畏懦得很,只主張固守,不敢出戰,知代州張齊賢奮然道:「胡騎充斥城下,志驕氣盈,須用計破他一陣,才好保全代州,若一被圍攻,轉眼間糧盡食空,尚能保壁自固麼?」時潘美駐師並州,齊賢遂遣使往約,夾擊敵兵。美得報,即令原使返報齊賢,准如所約。不料使人被敵騎拿去,齊賢尚未得知,日夕盼望回音。嗣得潘營來使,遞上密書,內稱:「前日復函,諒應接洽,本即踐約,出師柏井,奈今得密詔,據雲東路失敗,只應慎守汛池,不得妄發,現部眾已退還並州了。」齊賢道:「潘將軍前日答復,我處並未接到,想使人已陷沒敵中,但敵知潘來,不知潘退,我當設法退敵便了。」遂留住美使,令居室中,自選廂軍二千,涕泣與語,並詐言潘軍將到,兩下夾攻,不怕敵軍不退。軍士聞言,各感憤得很,誓效死力。齊賢復乘夜發兵二百人,令各持一幟,負一束芻,潛往州西南三十里,列幟燃芻,不得有誤。二百人奉命去訖。又令步卒千人,從間道繞出,往伏土鐙寨,掩擊敵兵歸路,步卒亦去。布置已定,時方夜半,齊賢竟親率數百騎,往搗敵營。休哥倒也準備,俟宋軍衝至,即開寨出戰。宋軍以一當百,都似生龍活虎一般,攔截不住,休哥正麾軍圍裹,忽見西南一帶,火光燭天,恰隱隱有旗幟搖動,疑是並州兵至,當即駭走。到了土鐙寨,又聞連珠炮響,伏兵殺出,箭如飛蝗,休哥不知宋軍多少,但催兵急遁。契丹國舅詳穩撻烈哥,詳穩一譯詳袞,系契丹諸官府監治長官之名號,撻烈哥一譯特爾格。宮使蕭打裡,打裡一譯達哩。俱中矢落馬,被宋軍趕上殺死。這一仗,斬首數百級,獲馬二千匹,所得兵械無算。直至虜兵去遠,方收兵回城,時正雞聲報曉,晨光熹微了。以少勝多,全恃智謀。
  太宗屢得邊報,擬大發兵北伐契丹,下詔募兵,令大河南北四十餘郡,八丁取一,充作義旅。京東轉運使李惟清私歎道:「此詔若行,天下無農夫了。」乃上疏力爭,至再至三。宰相李昉等,亦上言:「河南人民,不知戰鬥,若勒令當兵,竊恐民情搖動,反為盜賊,請收回成命,免多騷擾!」太宗乃再行頒詔,獨選河北,不及河南。會雍熙四年暮冬,太宗欲刷新庶政,復下詔改元端拱,於次年元旦舉行。越年,即改稱端拱元年,上元節屆,親耕籍田,布赦天下。趙普自任所入朝,太宗慰撫數四,留住京都。適布衣翟穎,與知制誥胡旦相狎,旦令改名馬周,隱以唐馬周為比。復嗾使擊登聞鼓,攻訐李昉,說他:「賦詩飲酒,不知備邊,曠職素餐,有慚鼎輔」等語。想系胡旦與昉有嫌,特借翟穎為傀儡,且窺伺上意,就邊備上彈劾,旦真一險詐小人耳。太宗聞言,未免厭昉,昉即自請解職,因罷為右僕射,有詔授趙普為太保兼侍中,呂蒙正同平章事。
  普至是已三次入相,太宗欲重用蒙正,恐他資望尚淺,未洽輿情,特借普作為表率。普與蒙正同登相位,一系元老,一乃後進,只因蒙正秉正敢言,普也不覺折服。會樞密副使趙昌言,與胡旦、翟穎等,表裡為奸,嘗令翟排毀時政,且歷舉知交數十人,推為公輔。普察得趙、胡私情,遂與蒙正聯名奏請,依法論罪。昌言遂出貶為崇信行軍司馬,旦謫為坊州團練副使,翟穎充戍。還有鄭州團練使侯莫、陳利用,以幻術得倖,驕恣不法,居處服御,僭擬乘輿。普陳他十罪,力請正法,太宗令發配商州。普仍上書請誅,太宗道:「朕為萬乘主,難道不能庇護一人麼?」普叩首道:「陛下若不誅奸幸,便是亂法,法可惜,一豎子何足惜呢?」太宗不得已,命即按誅。時利用已至商州,自恃主寵,尚是大言不慚,經朝旨到來,由商州刺史奉詔行刑﹔至利用伏法,又有朝使馳至,聞利用已經磔市,不由的歎息道:「朝旨已令緩刑,偏我遲了一步,竟致不及,大約利用惡貫滿盈,應該受誅,只我恐未免受譴哩。」原來朝使至新安,馬適陷淖,及出泞易馬,馳至商州,巧巧該犯戮死。汴、陝官民,都不禁拍手稱快,這正叫做「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呢。奸臣聽者!
  且說降王李煜、劉鋹等,已早病歿,只故吳越王錢俶,及定難節度使李繼捧,尚留京中。端拱元年八月,適遇錢俶生辰,太宗賜宴便殿,是夕暴亡。恐是中毒。獨李繼捧在京無事,乃弟繼遷,借契丹為護符,日肆侵擾,普以繼捧留京無益,且恐泄漏機密,反致有損,不如令歸鎮夏州,招撫繼遷。太宗也以為然,遂召繼捧入見,賜他姓名,叫作趙保忠,並厚加賞賚,遣往夏州,勸弟歸誠。繼捧庸懦,安能制服狡弟?縱之使歸,殊為失策。隔了數日,連接三次警報,第一次是涿州失守了,第二次是祈州失守了,第三次是新樂失守了。太宗愁容滿面,語群臣道:「契丹不肯收兵,時擾河朔,看來只好大舉北伐哩!」趙普道:「時已隆冬,不便出師,但令邊將堅壁清野,固守汛地,俟來春大舉,亦尚未遲。」太宗躊躇未決,右拾遺王禹偁,復上御戎策,大致在任賢修政,省官畜民,選將勵士等情。有旨優答。至端拱二年正月,契丹復進陷易州,乃再詔群臣上備邊策,同知貢舉張洎應詔陳言,略云:
  中國御戎,惟恃險阻,今自飛狐以東,皆為契丹所有,既失地利,而河朔列壁,皆具城自固,莫可出戰,此又分兵之過也。請於沿邊建三大鎮,各統十萬之眾,鼎峙而守,仍命親王出臨魏府以控其要,則契丹雖有精兵,豈敢越而南侵?制敵之方,盡於此矣,幸陛下垂察!
  是時同平章事宋琪,亦已罷免相職,還任刑部尚書,再遷吏部尚書。琪籍隸幽、薊,素知邊事,亦應詔陳詞,洋洋灑灑,差不多有數千言,小子錄不勝錄,但撮舉大要云:
  國家規畫燕地,由雄霸路直進,陂澱坦平,賊來莫測,實屬非便。若令大軍會於易州,循孤山之北,漆水以西,倚山而行,援糧而進,涉涿水,並大房,抵桑乾河,出安祖寨,則東瞰燕城,才及一舍,此周德威收燕之路,下視孤壘,浹旬必克。山後八州,聞薊門不守,必盡歸降,勢使然也。然兵為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若精選使臣,不辱君命,通盟繼好,弭戰息民,此亦策之得也。臣每見國朝發兵,未至屯戍之所,已於兩河諸郡,調民運糧,煩費苛擾,臣生居邊土,習知其事,此後每逢調發,應各自齎糗糧,不勞饋運,俟大軍既至,定議取捨,然後再圖轉餉,亦未為晚。願加省覽,採擇施行!
  此外如李昉、王禹偁等,亦多主張修好,毋輕用兵。太宗乃不復大舉,但令邊將固守要塞,以守為戰。契丹聞宋不發兵,又進兵入犯,朝命知定州李繼隆發真定兵萬餘人,護送糧餉數千乘,赴威虜軍。耶律休哥偵悉,率精騎數萬,邀截途中。北面都巡檢使尹繼倫,適領兵巡路,遇休哥軍,避入林間。休哥明明瞧見,但看繼倫手下,寥寥無幾,不值一掃,索性由他避匿,竟自控騎南趨。驕態如繪。繼倫待虜兵已過,語軍士道:「狡虜欺我太甚,他明是蔑視我軍,不顧而去,若得勝回來,即驅我北行,否則借我泄忿,我軍將無噍類了。為今日計,不如卷旆銜枚,輕躡敵後,他方銳氣無前,斷不回顧,我能出他不意,奮力戰勝,尚可自立邊疆﹔就使戰他不過,殉節沙場,尚不愧為忠義,豈可泯然徒死,空做一班胡地鬼麼?」軍士聞言,都憤激起來,齊聲應道:「敢不如命!」繼倫即令秣馬蓐食,俟至傍晚,飭每人各持短兵,魚貫啟行,靜悄悄的走了數十里,天尚未明。繼倫登高遙矚,見前面已至徐河,契丹兵正駐營河濱,隱隱有炊煙數縷,起散天空。隔河四五里,亦有大營扎住,料知是李繼隆軍,便指示軍士道:「虜兵想在此造飯了,我等正好殺將過去,休使他安食哩!」軍士聽令,即一擁上前,奔至河旁,搗入敵營。敵兵正在會食,忽見宋軍殺到,也不知從何處過來,慌忙拋下飯碗,準備迎敵。哪知宋軍已經闖入,當先一員大將就是尹繼倫,生得面目漆黑,又帶著黑盔,穿著黑甲,坐著黑馬,好似一團黑雲,手執亮晃晃的大刀,左斲右砍,殺死無數。契丹將皮室,出來抵禦,不到三合,頭已落地。契丹兵駭呼道:「黑面大王來了,快逃命罷?」繼倫姓尹,未曾姓閻,為何遼人都怕他索命?頓時驚溃。宋軍殺到後帳,耶律休哥方食失箸,忙轉身逃走,不意右臂已被斲一刀,不由的失聲叫痛,正是:
  強中更有強中手,智將還須智將摧。
  欲知休哥能否逃生,待至下回說明。
  耶律休哥,為契丹良將,亦未嘗無失策之時。代州被賺於張齊賢,徐河見敗於尹繼倫,是休哥非真無敵者,誤在防邊諸將,多半如賀令圖,無功而思爭功,不才而誇有才,死在目前,尚不及覺,乃為休哥所屠害耳。或謂以宋朝全盛之時,終不能下燕、薊,意者由天命使然,非人力所可及。不知天定勝人,人定亦能勝天,況君相有造命之權,顧乃任將非人,竟令山前後十六州,久淪左袵耶?人謀不臧,諉之於天,天何言哉?豈為人任咎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30 04:19:12

第十九回     報宿怨故王索命 討亂黨宦寺典兵



  卻說耶律休哥右臂受傷,正在危急的時候,幸帳下親卒,走前護衛,死命與宋軍相搏,才得放走休哥。休哥乘馬先遁,餘眾亦頓時散走。俟李繼隆聞報,渡河助戰,天色已經大明,敵兵不剩一人。繼隆大喜,與繼倫相見,很是歎服,至兩下告別,繼隆得安安穩穩的押著糧餉,運至威虜軍交訖,這且按下。尹繼倫因功受賞,得領長州刺史,仍兼都巡檢使,契丹自是不敢深入,平居嘗相戒道:「當避黑面大王。」就是耶律休哥,也不敢再來問津了。一戰之威,至於如此。越年,太宗又下詔改元,號為淳化。屢次改元,無謂之至。趙普上表辭職,太宗不許,表至三上,乃出普為西京留守,仍授太保兼中書令。原來太宗再相趙普,本為位置呂蒙正起見,普亦漸窺上意,不願久任,且因李繼捧還鎮夏州,非但不能撫弟,反與繼遷同謀,嘗為邊患。時論多謂:「縱兕出柙,由普主議。」普心愈不自安,遂稱病乞休。至西京留守的詔命下來,普尚三表懇讓,太宗就賜手諭道:「開國舊勛,只卿一人,不同他等,無至固讓,俟首途有日,當就第與卿為別。」普捧諭涕泣,乃入朝請對,賜坐左側,頗談及國家事。太宗頻頻點首,逾時始退。普將啟行,太宗親幸普第,握手敘別。及淳化二年春日,普以年老多病,令留守通判劉昌言奉表到京,哀求致仕,乞賜骸骨。太宗遣中使馳傳撫問,授普太師,封魏國公,給宰相俸﹔且命養疾就痊,再行赴闕相見。普感激涕零,因復力疾辦公,勉圖報效。怎奈衰軀尚可支持,冤累偏來纏繞,每夜夢魘,往往呼著太後娘娘,及秦王殿下,或齗齗忿爭,或哀哀乞免。至左右喚他醒來,他尚諱莫如深,未肯明言,及朦朧睡去,又呼號如故。自是精神恍惚,夢寐不安,漸漸間形尪食少,臥病不起﹔每一交睫,即見秦王廷美,坐著牀側,向他索命。他無法可施,只得延請羽流,設醮誦經,上章禳謝。羽流問為何事?他又不便與說,開著眼想了一會,就從枕上躍起,索了紙筆,手書數語道:
  情關母子,弟及自出於人謀,計恊臣民,子賢難違乎天意。乃憑幽祟,遽逞強陽,瞰臣血氣之衰,肆彼魘呵之厲。信周祝霾魂於鳩訴,何普巫雪魄於雉經,倘合帝心,誅既不誣管蔡,幸原臣死,事堪永謝朱均。仰告穹蒼,無任祈向!
  書就後,末署自己姓名,親加密緘,令羽流向空焚禱。羽流即遵命持焚,火方及函,不意一陣狂風,吹入法壇,將封章颳起空中,疾飛而去。諸人不勝驚異。嗣有人過朱雀門,拾得一函,兩旁似被火炙焦,中間尚是完固,拆開一瞧,乃是趙普禱告上天的表章,字跡依然存在,絲毫不曾毀去。且見他詞句清新,情意斐舋,不由的愛不忍釋,遂信口記誦﹔念到爛熟,傳諸友人。於是一傳十,十傳百,把這一篇禱告文,視作聖經賢傳一般,大半耳熟能詳,連小子今日,尚可錄述簡中,作為談助。這便是欲蓋彌彰,無微不顯呢。有心人幸勿作虧心事。
  趙普因禱告無靈,病日加重,再解所寶雙魚犀帶,遣親吏甄潛,詣上清太平宮醮謝。道士姜道元,為普扶乩,乞求神語,但見覘筆寫著道:「趙普系開國元勛,可奈冤累相牽,不能再避。」姜又叩問道:「冤累為誰?」乩筆又繪一巨牌,牌上亂書數字,多不可識,只牌末有一火字,姜不能解,轉告甄潛,令返報普。普太息道:「此必是秦王廷美無疑。但渠與盧多遜勾結,事露逅禍,咎豈在我,不知他何故祟我呢?」一聞火字,即知必是秦王,可見得賊膽心虛,尚說是於己無與麼?言已,涕淚不止,是夕竟卒,年七十一。訃達殿廷,太宗很是震悼,語近臣道:「普事先帝,與朕故交,能斷大事,向與朕嘗有不足,爾等應亦深知,但自朕君臨以來,他頗為朕效忠,好算得一個社稷臣,今聞溘逝,殊為可悲!」因輟朝五日,為出次發哀,贈尚書令,追封真定王,賜諡忠獻。太宗親撰神道碑銘,作八分書以為賜,並遣右諫議大夫范杲,攝鴻臚卿,護理喪事,賻絹布各五百匹,米麵各五百石,葬日,有司設鹵簿,鼓吹如儀。
  普少習吏事,寡學術,太祖嘗勸以讀書,乃手不釋卷﹔及入居相位,每當退食餘閒,輒闔戶讀書﹔次日臨政,取決如流。及病歿,家人檢點遺書,藏有一篋,啟視篋中,並無異物,只有書籍兩本。看官道是何書?乃是《論語》二十篇。普平時亦嘗對太宗道:「臣有《論語》一部,半部佐太祖定天下,半部佐陛下致太平。」恐怕未必。如果身體力行,何致患得患失?太宗亦很為嘉歎。又普善強諫,太祖嘗怒扯奏牘,擲棄地上,普顏色不變,跪拾以歸。越日,復補綴舊紙,復奏如初,卒得太祖感悟,如言施行。太宗信用佞臣弭德超,疏斥曹彬,普力為曹彬辨誣,挽回主意。德超竄錮,彬官如舊。惟廷美冤獄,實由普一人構成,時論以此少普。普有子數人,承宗為羽林大將軍,出知潭、鄆二州,頗有政聲,承煦為成州團練使。又有二女皆及笄,矢志不嫁,及送父歸葬,自請為尼。太宗婉諭再三,終不能奪,乃賜長女名志願,號智果大師,次女名志英,號智圓大師。兩女遂自建家庵,奉佛終身。趙氏有此二女,智過乃父多矣。真宗咸平初年,復追封普為韓王,話休敘煩。
  且說普罷相後,用張齊賢、陳恕、王淝為參知政事,張遜、溫仲舒、寇準為樞密副使。淝聰察敏辯,首相呂蒙正,嘗倚以為重,但淝太苛刻,未免與同僚齟齬。張齊賢、陳恕與淝不和,互相疑忌。太宗罷淝、恕官,並及蒙正,即任李昉、張齊賢為同平章事,賈黃中、李沆為參知政事。嗣又用呂端參政。未幾又罷張齊賢,仍用呂蒙正。蒙正,河南人。父名龜圖,曾任起居郎,平素多內寵,與妻劉氏不睦,甚至出妻逐子。蒙正流棲古寺,嘗被僧徒揶揄。寺中故例,每飯必敲鐘,僧眾以蒙正寄食,不欲與餐,已飯乃擊鐘,所以「飯後鐘」三字,便是蒙正落魄的古典。至蒙正貴顯,未嘗報怨,反厚給寺僧。又迎父母就養,同堂異室,侍奉極誠。父母相繼謝世,蒙正服闋,得入為參政。有朝士指議道:「此子亦得參政麼?」蒙正佯為不聞,從容趨過,同列不能平,欲究詰朝士姓名,蒙正遽搖手禁止道:「不必不必。若一知姓名,便終身不能忘,還是不知的好。」同列相率歎服。插此一段,所以風世。及擢登相位,守正不阿,有僚屬藏一古鏡,擬獻與蒙正,自言能照二百里。蒙正笑道:「我面不過楪子大,何用照二百里呢?」諧語有味。遂固辭不受。平居輒儲一夾袋,無論大小官吏,進謁時必詳問才學,書藏袋中,及朝廷用人,即從袋中取閱,按才奏薦,所以用無不宜。太宗每有志北伐,蒙正諫阻道:「隋、唐數十年中,四征遼碣,民不堪命,隋煬帝全軍覆沒,唐太宗自運土木攻城,終歸無效。可見治國大要,總在內修政事。內政修明,遠人自然來歸,便足致安靜了。」也是知本之論。太宗頷首稱善。因此蒙正為相,不聞勞師。
  惟淳化四年,青神民王小波作亂,免不得調兵遣將,西向行軍。原來青神系西蜀屬縣,蜀為宋滅,府庫所積,悉運汴京。官吏治蜀,喜尚功利,往往額外徵求,苛擾民間。青神縣令齊元振,性尤貪惏,專務敲剝,百姓怨聲載道,恨入骨髓。土豪王小波,乘機糾眾,揭竿作亂,嘗對眾語道:「貧的貧,富的富,很不均平,令人痛恨!我今日起事,並不想爭城奪地,無非欲均平貧富呢。」貧民聽到此語,越覺歡迎,不到數日,已集眾至萬人,遂攻入縣城,捉住齊元振,指斥罪狀,把他剖腹,挖出心肝肚腸,用錢盛入,且屍門外,揭示罪名。自是旁掠彭山,所在響應。西川都巡檢使張圮,調眾往討,與戰江原,射中小波左目,亂黨敗走,張圮得勝而驕,夜不戒備,誰知被小波襲擊,一陣亂搗,殺死官兵無數,圮亦遇害。小波因目痛加劇,也竟斃命。亂黨更推小波妻弟李順為帥,寇掠州縣,陷邛州永康軍,有眾數十萬。越年,轉陷漢、彭諸州,乘勝攻成都。轉運使樊知古,知府郭載,及官屬出奔梓州。李順遂入據城中,僭號大蜀王,並遣黨四出騷擾,兩川大震。區區小丑,竟猖獗至此,蜀中可謂無人。
  是時李昉、賈黃中、李沆、溫仲舒,均已免職,改用蘇易簡、趙昌言參知政事,太宗因蜀亂甚熾,召集廷臣,特開會議。或請派遣大臣入川撫諭,太宗頗也許可。昌言獨毅然道:「潢池小丑,敢行弄兵,若非遣師急討,如何整肅天威?且恐滋蔓難圖,更宜從速進剿。」太宗乃命宦官王繼恩為兩川招安使,率兵西行。雷有終為陝路轉運使,管理餉務,繼恩等尚未到蜀,李順已遣黨徒楊廣,率眾數萬,進逼劍門。都監上官正,只有疲卒數百人,由正勉以忠義,登陴固守。楊廣圍攻三日,均被矢石擊退。會成都監軍宿翰,引兵來援,與楊廣搏斗城下,正領數百騎出城,大呼殺賊,自己挺刃當先,往來擊刺,銳不可當,賊眾披靡,由官軍前後夾攻,斬馘幾盡,只剩殘黨三百人,奔還成都。李順怒責楊廣,說他挫損銳氣,出斬首,又將三百人一律殺死,賊眾多半不服,漸漸內溃。順再遣眾攻劍門,那時王繼恩已從劍門馳入,長驅至研石寨,殺退賊眾,斬首五百級,逐北過青疆嶺,平劍州,進攻柳池驛,又大破賊眾。李順聞北路失敗,擬向西路進攻,遂驅眾圍梓州。知梓州張雍,初聞王小波作亂,即募練士卒,為城守計,一面修城鑿濠,備糧繕械,專待賊黨到來,果然賊眾大至,差不多有十餘萬,猛撲城濠。雍率練兵三千人,悉力守禦,無隙可乘。相持至兩月有餘,賊眾已是疲敝,守卒尚有餘勇。又由王繼恩遣將赴援,李順知不能下,因此退去。未幾,王繼恩連敗賊黨,直搗成都。李順尚有眾十萬,開城搦戰,被官軍一場鏖鬥,殺得落花流水,狼狽不堪。順入城死守,經官軍晝夜環攻,四面緣梯,冒險登城,城遂攻破。順尚率軍巷戰,被官軍奮力兜拿,將順擒住,斬首三萬級,遂復成都。順解陝伏法。
  還有賊黨張餘,溃出城外,收集殘眾,復攻陷嘉、戎、滬、渝、涪、忠、萬、開八州。開州監軍秦傅序戰死,川境復震。王繼恩方奏捷汴都,中書敘功論賞,擬任繼恩為宣徽使,太宗道:「朕讀前代史,宦官預政,最幹國紀,就是我朝開國,掖庭給事,不過五十人,且嚴禁干預政治。今欲擢繼恩為宣徽使,宣徽即參政初基,怎可行得?」宦官不應預政,如何可以領兵?太宗若明若昧,令人發噱。參政趙昌言、蘇易簡等,又上言:「繼恩平寇,立有大功,非此不足酬庸。」昌言力主討蜀,想受繼恩運動。太宗怒道:「太祖定例,何人敢違?」金匱盟言,反可背棄麼?遂命學士張洎、錢若水別議官名,創立一個宣政使名目,賞給繼恩,進領順州路防禦使。繼恩手握重兵,久留成都,專務宴飲,每一出遊,前呼後擁,音樂雜奏,騎士左執博局,右執棋枰,整日荒戲,恣行無忌。僕使輩驕盈橫暴,淫婦女,掠玉帛,任所欲為。小人得志,往往如此。州縣遣人乞救,置諸不理。賊目張餘,勢燄大張,比李順尤為猖獗,事為太宗所聞,亟命同知司事張詠,出知益州。益州就是成都府,因李順亂後,降府為州。詠既至蜀,邀集上官正、宿翰等,曉他大義。正與翰甚為感動,誓掃餘賊,乃即日出師,臨行時,詠又舉酒相餞,遍及軍校,涕泣與語道:「爾輩受國厚恩,此行得蕩平丑類,朝廷自有旌賞。若老師曠日,坐誤戎機,就使歸還此地,亦不能相貸,恐也難免一死哩。」軍校唯唯而去。詠復親自下鄉,曉諭百姓,各安生業,毋得從盜。且傳語道:「前日李順脅民為賊,今日我化賊為民,可好麼?」又探得城中屯兵,尚有三萬人,無半月糧,民間舊苦鹽貴,倉廩卻有餘積,乃彩鹽至城,令民得用米易鹽。不到一月,得米數十萬斛,兵民咸安。並禮士舉賢,理刑恤獄,遐邇謳歌,益州大治。理亂之分,全在官吏。上官正、宿翰等,用兵屢捷,所失州縣,次第克復。張餘退走嘉州,被官軍中途追及,一鼓擒來,蜀寇乃平。太宗即召王繼恩還都,留雷有終、上官正為兩川招安使。並下詔罪己,自言:「委任非人,致有此亂,此後當慎用官吏,與民更始」云云,由是蜀民大悅。小子有詩詠道:
  掖庭賤役任檀車,縱有微功寧足誇?
  幸得一麾循吏去,兩川士庶始無嘩。
  蜀事就緒,西夏又復入寇,待小子下回再表。
  宋初功臣,不止一普,而普之功為最大。即其掛人清議也亦最多:陳橋之變,普嘗典謀,為太祖成不忠不義之名者,普也﹔廷美之獄,普實主議,為太宗成不孝不友之名者,亦普也。夫陳橋受禪,隱關氣運,定策佐命者實繁有徒,尚得以天與人歸為解,廷美之獄,太宗猶畏人言,普乃謂太祖已誤,陛下不容再誤,而大獄遂由是構成。試問前日金匱之盟,誰為署尾?如以兄終弟及為非,何不諫阻於先,而顧忍背盟於後耶?及普之臨歿,冤累相隨,正史稗乘中,俱敘述及之,此雖未足盡信,然即幻見真,無冤不報,安在其全出子虛乎?二女為尼,未始非由激而成。本回獨詳敘普死,所以揭陰私,垂炯戒也。彼夫西蜀之亂,宿將尚多,乃獨任奄人為將,吾不知太宗是何居心?幸亂民烏合,尚易蕩平,否則不蹈唐季覆轍者幾希矣。至敘功論賞,乃反斤斤於一字之辨,改宣徽為宣政,夫宣徽不可,宣政其可乎?厥後童貫、梁師成之禍,實自此貽之,法之不可輕弛也,固如此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9-30 04:19:36

第二十回     伐西夏五路出師 立新皇百官入賀



  卻說李繼捧還鎮夏州,不到數月,即上言繼遷悔過,情願投誠,太宗遂任繼遷為銀州刺史。其實繼遷並無降意,不過借此休息,為集眾計。過了一年,即招繼捧叛宋,約同寇邊。繼捧不從,繼遷反進攻繼捧,虧得繼捧有備,將他擊敗,流矢中繼遷身上,繼遷飛馬遁去。嗣復入寇夏州,繼捧上表乞師,太宗遣翟守素往援,復為繼遷偵悉,恐勢不能敵,又與繼捧講和,令代為謝罪。繼捧是個優柔寡斷的人物,又替繼遷上書宋廷,只說是:「決計歸款,誓改前非。」戀情骨肉,心尚可原。有詔授繼遷為銀州觀察使,賜姓趙,名保吉,並用他子德明為管內蕃落使行軍司馬。既而繼遷又脅誘繼捧,令降服契丹,可封王爵,繼捧也覺心動,復告繼遷,詞涉模稜。繼遷即向契丹代請,果得契丹封冊,命繼捧為西平王。富貴動人。轉運副使鄭文寶,聞繼遷狡詐,設法預防,查得銀、夏一帶,舊有鹽地,每歲產鹽頗巨,繼遷得收為己利,文寶令歸官賣,不得私占。繼遷失一利源,甚是憤恨,遂率邊人四十二族,寇掠環州,大為邊害。嗣又欲徙綏州民至平夏,即夏州,唐時黨項居夏州者號平夏部,故名。部將高文岯等,不願轉徙,反抗繼遷,竟將繼遷逐去。繼遷復糾領部眾,入攻堡寨,掠居民,焚積聚,進寇靈州。太宗聞繼遷兄弟,同謀叛逆,立命李繼隆為河西都部署,調兵往征。繼隆奉命,即帶領數千騎,向夏州進發。繼捧聞繼隆且至,先挈母妻子女,屯營郊外,且上言與繼遷解怨,獻馬五十匹,乞即罷兵!太宗覽奏微笑道:「兩豎反覆無常,朕豈常受他誑麼?」當下遣中使傳諭繼隆,令即進師,且授以密計。繼隆遂貽書繼捧,相約會師,往討繼遷。一面又與繼遷書,令同討繼捧。繼遷竟夜襲繼捧營,繼捧方寢,不意繼遷殺至,忙從帳後逃出,孑身還城。指揮使趙光嗣,誘繼捧入別室,把他禁錮起來,用兵守著,當即開城迎繼隆軍。繼隆入城,即將繼捧羈入囚車,押送京師。又率軍往討繼遷,繼遷遁去。繼捧到汴,待罪闕廷,由太宗詰責數四,繼捧叩首謝罪,有詔特赦,授右千牛衛上將軍,封宥罪侯,賜第都中,並削趙保吉姓名,隳夏州城,遷民居至綏銀,飭兵固守。
  繼遷又獻馬謝罪,並遣弟延信入覲,把那違叛事情,盡推在繼捧身上。太宗卻溫言慰諭,撫賚甚厚,復遣內侍張崇貴,招諭繼遷,並賜茶藥器幣衣物。淳化五年冬季,復命於次年改元至道。至道元年,繼遷遣押牙張浦,貢獻良馬橐駝,適衛士校射後圃,太宗令張浦往觀,衛士皆拓兩石弓,且有餘力。射畢,太宗問浦道:「你看我朝衛士,藝力如何?」浦答道:「統是矯矯虎臣。」太宗復道:「羌人敢對敵否?」浦又答道:「羌部弓弱矢短,但見這長大人物,已是畏避不遑,還敢出來對敵麼?」無非貢諛。太宗大喜,遂命浦為鄭州團練使,留居京師。另遣使持詔拜繼遷鄜州節度使。繼遷佯不敢受,上表固辭,且言:「鄭文寶誘他部屬,屢加逼迫。」太宗為弛鹽禁,且貶文寶為藍山令。徒示以弱,反啟戎心。看官!你想這刁狡萬分的李繼遷,威不足懲,恩不足勸,怎肯為這區區羈縻,甘心降服?靜養了好幾月,竟率千騎攻清遠軍。幸守將張延,預先戒備,設伏要路,一俟繼遷兵到,即發伏出擊,殺死敵騎三五百名,繼遷慌忙遁去。
  越年,太宗命洛苑使白守榮等,護送芻粟四十萬,出赴靈州,囑令輜重分作三隊。丁夫持弓箭自衛,士卒布著方陣,步步為營,遇敵乃戰,才可無失。復令會州觀察使田紹斌,率兵援應。誰知守榮不遵諭旨,並作一運,紹斌也未嘗往援,輜重到了浦洛河,竟被繼遷邀擊,軍士逃命要緊,還管什麼糧餉,那四十萬芻粟,都被繼遷部下,搶掠一空。太宗聞報,拿問守榮、紹斌,按律治罪,即命李繼隆為環、慶州都部署,再討繼遷。
  會值四方館使曹璨,即彬之子。自阿西還汴,上言:「繼遷率眾萬餘,圍攻靈武,城中上書告急,偏使人被繼遷捉去,因此消息隔絕,請速發兵救解,方保無虞。」太宗又下樞臣復議。時呂蒙正又罷相,用參政呂端繼任,端請分道出師,由麟府、鄜延、環慶三道,會攻平夏,直搗繼遷巢穴,不怕繼遷不還顧根本,靈武自可解圍。此即孫臏擊魏救趙之計。太宗也以為是,但主張五路出師,與呂端大同小異。或言時將盛暑,兵士涉旱海,無水泉,沿途饑渴勞頓,不能無失,還不如緩日出師。太宗怒道:「寇犯邊境,畏暑不救,若寇入內地,難道也聽他進來麼?況現當孟夏,時尚清和,不速發兵,更待何時?」乃詔令李繼隆出環州,丁罕出慶州,范廷召出延州,王超出夏州,張守恩出麟府,五路進討,直趨平夏。繼隆以環州道迂,擬從清岡峽出師,較為便捷,遂遣繼和馳奏,自率部兵萬人,逕從清岡峽出發。太宗得繼隆奏報,召見繼和,厲聲呵責道:「汝兄不遵朕言,必致敗事,朕囑他出發環州,無非因靈武相近,欲令繼遷聞風解圍,馳還平夏,汝速回去,與汝兄說明朕意,毋得違旨獲罪!」宋臣多違上命,也是主權旁落之故。繼和奉旨亟返,那時繼隆已去得遠了。
  繼隆出清岡峽,與丁罕合兵,續行十日,不見一敵,竟引軍回來。張守恩與敵相遇,不戰即走。獨范廷召與王超兩軍。行至烏白池,遙見敵兵蜂擁前來,超語廷召道:「敵勢甚銳,我軍宜各守營寨,堅壁勿動,免為所乘。」廷召應諾,遂彼此依險立營,飭軍士不准妄動,遇有敵兵,只准射箭,不准出戰。約過一時,繼遷督眾到來,左右分攻,均被射回,相持至一晝夜。超子德用,年方十七,隨父從軍。入稟父前道:「敵兵雖盛,不甚整齊,兒願出營一戰。」超怒道:「你敢違我軍令麼?」德用道:「兒非有意違命,但我不出戰,他未肯退,此地轉餉艱難,不應久持,還是殺將出去,把他一鼓擊退,我等方可從容班師。」超沉吟半晌,方道:「且再待半日,俟他銳氣少衰,才可得利。」德用乃待至日昃,請得軍令,挺身殺出。繼遷倒也一驚,嗣見先驅為一少年,欺他輕弱躁率,即分兵兩翼,來圍德用。德用執著一枝銀槍,盤旋飛舞,槍鋒所至,無不倒斃,繼遷方覺得是個勁敵,率銳與搏。哪知王超又來接應,還有廷召營中,亦發兵夾擊,眼見得繼遷不支,向北遁去。德用驅軍追趕,行至中途,繼遷又回軍再戰,三戰三北,方麾眾遠颺。確是一個劇寇。王超鳴金收軍,德用乃回。次日還師,德用道:「歸師遇險必亂,應整飭軍行,休為虜襲。」此子才過乃父。超與廷召,均以為然,乃令德用開道,所經險阻,偵而後進。且下令軍中道:「亂行者斬!」全軍肅然。繼遷本預遣輕騎,散伏要途,及見宋軍嚴陣而歸,才不敢逼。王超、范廷召兩軍,退回汛地,沒甚死傷。
  只繼遷抗命如故,太宗再議往征,可奈曆數將終,皇躬不豫,免不得舍外圖內,籌及國本問題。先是至道改元,適開寶皇后宋氏崩,太宗不成服,連群臣亦不令臨喪。翰林學士王禹偁,代為不平,嘗對同僚語道:「後嘗母儀天下,應遵用舊禮為是。」太宗聞知此語,說他謗上不敬,謫知滁州。自己不忠不敬,還要責人,太宗之心術,尚堪問耶?會廷臣馮拯等疏請立儲,太宗又斥他多事,貶置嶺南。嗣是宮禁中事,無人敢言。寇準因抗直遭讒,出知青州,嗣復由青州召還,正當太宗足疾,褰衣示准道:「朕年衰多疾,今又病足,奈何?」寇準道:「臣非奉詔命,不敢到京,既已到此,竊有一言上達陛下,幸陛下採納!」太宗問是何言?寇準遂說出立儲二字。太宗道:「卿試視朕諸子中,何人足付神器?」准答道:「陛下為天下擇君,不應謀及近臣,尤不應謀及婦人中官,總求宸衷獨斷,簡擇得宜,就可付托無懮了。」太宗俯首細思,想了好一歇,乃屏去左右,密語寇準道:「襄王可好麼?」准又答道:「知子莫若父,聖意既以為可,請即決定。」寇準兩對太宗。足為君主國良法。太宗點首稱善。原來太宗長子元佐,病狂致廢,次子就是元侃,與元佐同母所生,迭見前文。端拱元年,受封襄王,嗣復晉封壽王。自寇準奏對後,太宗已決計立儲,遂於至道元年八月,立壽王元侃為皇太子,改名為恒,大赦天下。太子既立,廟見還宮,都下士民,遮道歡呼,齊稱他是少年天子。太宗聞知,反滋不悅,召寇準入見,與語道:「人心遽屬太子,將置我何地?」准再拜稱賀道:「這是社稷的幸福呢!」太宗不覺感悟,入語後嬪,都相率稱慶。太宗益喜,復出賜准飲,盡歡乃罷。詔命李沆、李至並兼太子賓客,並囑太子以師傅禮事二李。太子每見二人,必先下拜,沆與至上表辭謝,太宗不許,手諭二李道:
  朕旁稽古訓,肇建承華,用選端良,資於輔導。借卿夙望,委以護調,蓋將勖以謙沖,故乃異其禮數。勿飾當仁之讓,副予知子之心!特此手諭。
  二李復相偕入謝,太宗又面諭道:「太子賢明仁孝,足固國本,卿等可盡心規誨,有善應勸,有過應規。至若禮樂詩書,系卿等素習,不煩朕絮囑了。」二李叩首而退。太子年逾弱冠,姿稟聰明,相傳母妃李氏,夜夢嘗用裾承日,因此有娠。及產生後,左足指紋,成一天字。此皆史臣諛頌之辭。五六歲時,與諸王嬉戲,好作戰陣,自稱元帥。又嘗登萬歲殿,上升御座。太宗嘗手撫兒頂,笑顏問道:「這是皇帝的寶座,兒也願做皇帝麼?」太子即答道:「天命有歸,孩兒亦不敢辭。」太宗暗暗稱奇。既而就學受經,一覽即能成誦。至是立為儲貳,入居東宮。越二年三月,太宗寢疾,漸即彌留。宣政使王繼恩,忌太子英明,陰與李昌齡、胡旦等,謀立故楚王元佐。後令王繼恩召呂端,端料有變故,佯邀繼恩入書閣中,秘密與商。至繼恩既入,他竟出戶反鍵,將繼恩鎖置閣內,自己匆匆入宮,謁見皇后。後涕泣與語道:「宮車已晏駕了!」呂端也為泣下。即又問道:「太子何在?」後復道:「立嗣以長,方謂之順,今將若何?」端收淚正色道:「先帝立太子,正為今日,怎敢再生異議?」後默然無語。端即囑內侍往迎太子,待太子到後,親視大殮,即位柩前。越日,奉太子登福寧殿,垂簾引見群臣。端平立殿階,不遽下拜,請侍臣捲簾,升殿審視,然後退降殿階,率群臣拜呼萬歲,是為真宗皇帝。尊母后李氏為皇太后,晉封弟越王元份為雍王,吳王元杰為兗王,徐國公元偓為彭城郡王。涇國公度使,追復涪王廷美為秦王,追贈兄魏王德昭為太傅,歧王德芳為太保,復封兄元佐為楚王,加授同平章事,呂端為右僕射,李沆,李至並參知政事,冊繼妃郭氏為皇后。真宗元配潘美女,端拱元年病歿,繼聘郭氏,系宣徽南院使郭守文二女,郭氏為後,元配潘氏,亦追給後號,諡莊懷,復追封生母李氏為賢妃,進上尊號為元德皇太后,葬先考大行皇帝於永熙陵,廟號太宗,以明年為咸平元年。總計太宗在位二十二年,改元五次,壽五十九歲,小子有詩詠宋太宗道:
  寸心未許乃兄知,虎步龍行飾外儀。
  二十二年稱令主,倫常缺憾總難彌。
  欲知真宗初政,且至下回再詳。
  李繼遷一狡虜耳。待狡虜之法,只宜用威,不應用恩,田仁朗欲厚啗酋長,令圖折首,張齊賢議招致蕃部,分地聲援,二說皆屬可行,而尚非探本之論。為宋廷計,應簡擇良將,假以便宜,俾得聯絡蕃酋,一鼓擒渠,此為最上之良策。乃不加撻伐,專務羈縻,彼勢稍蹙則托詞歸陣,力轉強即乘機叛去,至若至道二年之五路出師,李繼隆等不戰即還,王超、范廷召,雖戰退繼遷,亦即回鎮,彼殆視廟謨之無成算,姑為是因循推諉,聊作壁上觀乎?然威日墮而寇且日深矣!若夫建儲一事,為君主國之要典,太宗年近周齡,猶未及此,且怒斥馮拯諸人之奏請,何其疏也?幸寇準片言決議,主器有歸,於是王繼恩不得逞私,呂端得以持正,閉寺人於閣中,覲真主於殿上,人以是美呂司空,吾謂當歸功寇萊公,曲突徙薪,應為上客,若遲至焦頭爛額,不已歎為無及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00:11:18

第二十一回     康保裔血戰亡身 雷有終火攻平匪



  卻說真宗即位,所有施賞大典,已一律舉行,只王繼恩、李昌齡等謀立楚王,應該坐罪,特貶昌齡為行軍司馬,王繼恩為右監門衛將軍,安置均州,胡旦除名,長流浔州。到了改元以後,呂端以老疾乞休,李至亦以目疾求罷,乃均免職,特進張齊賢、李沆同平章事,向敏中參知政事。越年,樞密使兼侍中魯公曹彬卒,彬在朝未嘗忤旨,亦未嘗言人過失,征服二國,秋毫無取,位兼將相,不伐不矜,俸祿所入,多半賙濟貧弱,家無餘資。病亟時,真宗親往問視,詢及契丹事宜。彬答道:「太祖手定天下,尚與他罷戰言和,請陛下善承先志。」真宗道:「朕當為天下蒼生計,屈節言和,但此後何人足勝邊防?」彬又答道:「臣子璨、瑋,均足為將。」內舉不避親,不得謂曹彬懷私。真宗又問二子優劣,彬言璨不如瑋。知子莫若父。真宗見他氣喘吁吁,便不與多言,只宣慰數語而出。及彬歿,真宗非常痛悼,贈中書令,追封濟陽王,諡武惠。又越年,太子太保呂端卒。端為人持重,深知大體,太宗用端為相時,廷臣或說他糊塗,太宗道:「端小事糊塗,大事不糊塗。」後來鎖閣定策,卒正嗣君,果如太宗所言。至端已病劇,真宗也親自慰問,撫勞備至,歿贈司空,諡正惠。亦可謂二惠競爽。一將一相,詳敘其卒,無非闡揚令名。咸平二年十月,契丹主隆緒,復大舉入寇,鎮定高陽關都部署傅潛,擁兵八萬餘人,畏懦不前,閉營自守。將校等請發兵逆戰,潛勃然道:「你等欲去尋死麼?好好的頭顱,被人家斲去,有何趣味?」貪生畏死,口脗畢肖。將校道:「敵騎深入,將來攻營,請問統帥如何對待?」潛索性大罵道:「一班糊塗蟲,全不曉得我的苦心,我欲保全你等的性命,所以主守不主戰,奈你等定要尋死,死在虜手,不如死在我的刀下。若再道半個戰字,立即斬首!」一味蠻話,全無道理。將校等抝他不過,忿忿趨出。適值副將范廷召到來,大眾遂向他談及,並述潛言,廷召道:「且待我入見,再作計較!」及廷召進去,傅潛已料他前來請戰,裝著一副伊齊面孔,與廷召相對。廷召行禮畢,未曾坐定,即開口道:「大敵到來,總管從容坐鎮,大約總有退敵的妙計。」潛乃淡淡的答道:「我主守不主戰,此外要用甚麼法兒?」廷召道:「可守得住麼?」潛又道:「你又來了,敵勢甚大,不應輕敵,總是守著為是。」廷召道:「據廷召想來,公擁兵八九萬,很足一戰,今日即應發兵,出扼險要,與敵對仗,但教一鼓作氣,士卒齊心,定能得勝。」潛只是搖首。廷召不禁大忿道:「公恇怯至此,恐還不及一老嫗呢!」言已,也不及告別,竟自趨出,遇著傅潛部下都鈐轄張昭允,便與語道:「傅總管這般怯敵,恐邊防有失,朝廷必加譴責,連你也難免罪呢!」隱伏下文。昭允道:「現正有廷寄到來,飭本部發兵,昭允正要進報,想總管也不好逆旨了。」廷召乃讓昭允進去,自己出外候信。昭允入見傅潛,捧遞朝旨,潛接閱後,語昭允道:「朝廷亦來催我出師,莫非由諸將密奏不成?須知敵勢方強,若一戰而敗,轉足挫我銳氣,所以我持重不發呢。」昭允道:「朝命也是難違,請統帥酌行才是。」潛冷笑道:「范廷召正來請戰。他既願為國效力,我便撥騎兵八千,步兵二千,湊足萬人,令他前去拒敵便了。」挾怨陷人,其情如見。昭允奉令趨出,報知廷召。廷召道:「敵兵聞有十餘萬,我兵只有萬人,就使以一當十,也恐不敷,這是明明叫我替死。」說到死字,竟大踏步趨入裡面,大聲語潛道:「總管要我先驅,我食君祿,盡君事,怎敢不去?但萬人卻是不夠,應再添發三五萬人,方足濟用。」潛佯笑道:「將在謀不在勇,兵貴精不貴多,況你為前茅,我為後勁,還怕甚麼?」廷召道:「公果來作後援麼?」潛復道:「你知忠君,我難道不曉?勸你盡管前去,我當為後應便了。」廷召乃退,自思傅潛所言,未必足恃,不如另行乞師,免致孤軍陷敵。當下修書一通,遣使齎往。
  看官!你道廷召向何人乞援,乃是並、代都部署康保裔,駐師並州一帶,地接高陽,因此就近乞師。保裔,洛陽人,祖父皆戰歿王事,第因屢承世蔭,得任武職,開寶中,開寶系太祖年號,詳見前。嘗從諸將至石嶺關,戰敗遼兵,遼於太宗時,復號契丹,故本書於太祖時稱遼,太宗後稱契丹,仍其舊也。積功至任馬軍都虞侯,領涼州觀察使。真宗初,調任並、代都部署,治兵有方,且生就一副血性,矢忠報國,平居對著將士,亦用大義相勉,所以屢經戰陣,未聞退縮,身受數十創,血痕斑斑,不知所苦。闡揚忠義,故敘述較詳。至是得廷召書,遂率兵萬人,倍道赴援。時契丹兵已破狼山寨,悉銳深入。祁、趙、邢、洛各州,虜騎充斥,鎮定路久被遮斷,行人不通,保裔擬繞攻敵後,直抵瀛洲,一面約廷召夾擊。哪知廷召尚未到來,敵兵卻已大集,保裔結營自固,待旦乃戰。到了黎明,營外已遍圍敵騎,環至數重,將士入報道:「敵來甚眾,援兵不至,我軍坐陷虜中,如何殺得出去?為主帥計,不如易甲改裝,馳突出圍,休使虜騎注目。俟脫圍調兵,再與決戰未遲。」保裔慨然道:「我自領兵以來,只知向前,不願退後,今日為虜所算,被他圍住,古人說得好:『臨難毋苟免』,這正是我效死的日子哩。」當命開營搦戰,由保裔當先指麾,奮力殺敵。那敵兵越來越眾,隨你如何奮勇,總是不肯退圍。保裔殺開一重,復有一重,殺開兩重,復有兩重,自晨至暮,殺死敵騎約數千人,自己部下,也傷亡了數千名,眼見得不能出圍,只好再入營中,拒守一夜。契丹兵也覺疲乏,未曾進攻,惟圍住不放。越宿又戰,兩下裡各出死力,拚死相搏,殺得天昏地暗,鬼哭神號,地上砂礫,經人馬踐踏,陡深二尺,契丹兵又死得無數,怎奈胡騎是死一個,添一個,保裔兵是死一個,少一個,看看又到日暮,矢盡道窮,救兵不至,保裔已身中數創,手下只有數百人,也是多半受傷,不堪再戰,保裔顧看殘卒,不禁流涕道:「罷罷!我死定了。你等如有生路,盡管自去罷!」說畢,便從敵兵最多處,持刀值入,手刃敵兵數十名,敵兵一擁上前,你槍我槊,可憐一員大忠臣,竟就千軍萬馬中殺身成仁。為國殺身,雖死猶榮,敘筆亦奕奕有光。保裔既死,全軍覆沒,那時高陽關路鈐轄張凝,與高陽關行營副都部署李重貴,為廷召先驅,率眾往援,正值契丹兵乘勝而來,聲勢甚銳,張凝不及退避,先被胡騎圍住,凝死戰不退,虧得李重貴殺到,救出張凝,復並力掩擊一陣,契丹兵方才退去。兩軍返報廷召,廷召聞保裔戰歿,不敢再進,只得在瀛州西南,據住要害,暫行駐紮。《續綱目》謂廷召潛遁,以致保裔戰歿,《紀事本末》即本此說。然《宋史·康保裔、傅潛、范廷召傳》均未載及廷召潛遁事,惟廷召不至,亦未免愆期,故本書說及廷召,亦隱有貶詞。契丹兵又進攻遂城,城小無備,眾情恟懼。楊業子延昭,方任緣邊都巡檢使,駐節遂城,當下召集丁壯,慷慨與語道:「爾等身家,全靠這城為保障,若城被敵陷,還有甚麼身家?不如彼此同心,共守此城,倘得戮力保全,豈不是國家兩益麼?」大眾齊聲應諾。延昭遂編列隊伍,各授器甲,按段分派,登陴護守。自己晝夜巡邏,毫不懈怠。契丹兵連撲數次,均被矢石擊退。時適大寒,延昭命汲水灌城。翌晨,水俱成冰,堅滑不可上,敵兵料難攻入,隨即引去,改從德棣渡河,進掠淄齊。
  真宗聞寇入內地,下詔親征,命同平章事李沆,留守東京,令王超為先鋒,示以戰圖,俾識路徑。車駕隨後進發,直抵大名。途次聞保裔死耗,震悼輟朝,追贈保裔為侍中,命保裔子繼英為六宅使順州刺史,繼彬為洛苑使,繼明為內園副使,繼宗尚少,亦得授供奉官,孫惟一為將作監主簿。繼英等接奉恤詔,馳赴行在,叩謝帝前道:「臣父不能決勝而死,陛下未曾罪孥,已為萬幸,乃猶蒙非常恩寵,臣等如何敢受!」隨即伏地嗚咽,感泣不止。真宗也不覺淒然,隨即面諭道:「爾父為國捐軀,旌賞大典,例應從厚,不必多辭!且爾母想尚在堂,亦當酌予封典,借褒忠節。」繼英叩首道:「臣母已亡。只有祖母尚存,享年八十四歲了。」真宗乃顧語隨臣道:「保裔父祖,累代效忠,深足嘉尚,他的母妻,應即加封,卿等以為然否?」群臣自然贊同,遂封保裔母為陳國太夫人,妻為河東郡夫人,並遣使勞問老母,賜白金五十兩。繼英等叩謝而出。集賢院學士錢若水,上書請誅傅潛,擢楊延昭、李重貴等以作士氣,真宗乃命彰信軍節度使高瓊,往代傅潛,令潛赴行在,即命錢若水等按訊,得種種逗撓妒忌罪狀,議法當斬。真宗特詔貸死,削潛官爵,流徙房州。張昭允亦坐罪褫職,流徙道州。昭允未免受冤。真宗在大名過年,越元旦十日,得范廷召等奏報,略言:「虜兵聞車駕親征,知懼而退,臣等追至莫州,斬首萬餘級,盡獲所掠,餘寇已遁出境外」云云。真宗乃下詔獎敘,擢廷召為並、代都部署,楊延昭為莫州刺史,李重貴知鄭州,張凝為都虞侯,並召延昭至行在,詢及邊防事宜。延昭奏對稱旨,真宗大喜,指示群臣道:「延昭父業,系前朝名將,延昭治兵護塞,綽有父風,這真不愧將門遺種呢!」乃厚贈金帛,仍令還任。真宗即日回京。
  是年冬,契丹復南侵,延昭設伏羊山,自率羸兵誘敵,且戰且退,誘至羊山西面,信號一發,伏兵齊起,契丹兵駭退,延昭追殺敵將,函首以獻,進官本州團練使。契丹望風生畏,呼他為楊六郎。楊業本生七子,詳見前文,惟延昭獨著戰功,契丹目為楊六郎,見《延昭本傳》。俗小說中,乃有大郎及七郎等名目,附會無稽,概不錄入。尚有澄州刺史楊嗣,亦因屢戰有功,擢任本州團練使。與延昭同日並命,邊人稱作二楊。這且按下慢表。
  且說真宗還汴時,途中接得川報,益州兵變,推王均為亂首,都巡檢使劉紹榮自經,兵馬鈐轄符昭壽被戕,賊勢猖獗,火急求援。真宗覽畢,即日傳詔,命雷有終為川峽招安使,李惠、石普、李守倫並為巡檢使,給步騎八千名,往討蜀匪。所有留蜀各官,如上官正、李繼昌等,均歸有終節制。有終等奉詔後,即領兵入川去了。先是雷有終為四川招安使,張詠知益州,文武得人,蜀境大治。應十九回。既而有終與詠,相繼調遷,改用牛冕知益州,符昭壽為兵馬鈐轄,牛冕懦弱無能,符昭壽驕恣不法,部下兵士,已多半懷怨,陰蓄異圖。益州戍兵,由都虞侯王均、董福分轄,福馭眾有法,所部皆得優贍。均好飲博,軍餉多刻扣入囊,作為私費。會牛、符兩人,閱兵東郊,蜀人相率往觀,但見福軍甲仗鮮明,均軍衣裝粗敝,免不得一譽一毀。均部下趙延順等,亦自覺形穢,頓生慚憤,且銜怨昭壽,竟於咸平二年除夕,脅眾為亂,戕殺昭壽。越日為元旦令節,益州官吏,方相慶賀,忽聞兵變消息,闔城驚竄。牛冕縋城逃去,轉運使張適亦遁,惟都巡檢使劉紹榮在城。待亂兵闖入,欲奉紹榮為主帥,紹榮怒叱道:「我本燕人,棄虜歸朝,難道與爾等同逆麼?」叛兵欲趨殺紹榮,紹榮冒刃格鬥,卒因眾寡不敵,敗回署中,投繯自盡。監軍王澤,忙召王均與語道:「汝部下作亂,奈何袖手旁觀?速宜招安為要!」均出諭叛兵,叛兵即擁他為主,均即直任不辭,均素剋扣軍糧,奈何叛卒復奉之為主?可見叛兵,亦全無智識。遂潛號大蜀,改元化順,署置官稱,用小校張鍇為謀士,出兵陷漢州,進攻綿州不克,直趨劍州,被知州李士衡所敗,退回益州。知蜀州楊懷忠,傳檄各州,會兵往討,初戰得利,乘勝攻城北門,至三井橋,亂黨似檣而至,懷忠恐為所乘,勒兵倒退,回走蜀州,再檄嘉、眉等七州,合軍復進,戰敗亂黨,暫駐雞鳴原,靜待王師。過了數日,雷有終等到益州,擬一面攻城,一面派兵攻漢州,巧值都巡檢張思鈞,已將漢州克復,遂進軍升仙橋。匪首王均,遣眾攔截,被官軍一陣擊退,乘勢追至城下,亂兵繞城遁去,城門亦開得洞徹。有終總道王均怯遁,麾軍逕入,軍士不煩血刃,竟奪得一座益州城,頓時心花怒開,樂得劫掠民居,搶些財帛,摟抱幾個婦女,暢快一番。恐沒有這般運氣。驀聞一聲怪響,叫殺連天,官軍不暇尋歡,慌忙覓路逃生,到了路口,盡被敗牀破榻,堵塞不通,好容易搬開敗物,成一隙路,哪知叛兵在外面等著,見官軍出來,統用刀槍亂搠,有幾個殺死,有幾個戳斃,有幾個腳生得長,僥倖漏網,匆匆的逃至城闉,把門一望,叫苦不迭,那門兒已上鍵了,且有叛兵守著,匪但不准他出去,還要向他情借頭顱,於是又冤冤枉枉的死了無數。調侃得妙。雷有終、石普、李惠等,都著了忙,各自逃去。有終,石普跑上城頭,緣堞而墜,幸得不死。李惠遲了一步,被王均率眾追上,雙手不敵四拳,白白的送了性命。為這一場被賺,官軍喪亡一大半。有終、石普奔至漢州,由張思鈞接著,入城休憩,才得少安,嗣是不敢躁進,慢慢兒整頓兵馬,徐圖大舉。王均計敗官軍,越覺驕橫,掠民女,侑酒不可無此。索民財,釀酒不可無此。整日裡左抱右擁,朝飲暮博,把戰事擱過一邊。至官軍元氣已復,又來與戰,方率眾出拒,分路往襲,官軍到了升仙橋,早防賊眾襲擊,戒備甚嚴,王均不知就裡,掩殺過去,怎禁得四面伏兵,一齊截住,把他困住垓心,殺得落花流水。均冒死突出,踉蹌還城,當即撤橋塞門,一意固守。有終與普,進屯城北,分遣將校等,攻城東西南三面。均尚屢次出戰,統被擊退。會值霪雨兼旬,城滑不能上,一時無從攻入,至天氣少霽,有終命用火箭火炬等,拋射城頭,將城上所設敵樓,盡行毀去,城中未免嘩噪,有終便趁這機會,四面登城,遂得攻入。王均尚有二萬餘人,溃圍夜走,有終仍恐有伏,縱火焚庐舍,光燄熊熊,通宵達旦。一年被蛇咬,三年爛稻索。次日,復搜獲偽官二百人,一古腦兒推入火中。正是:
  可憐巢鳥無完卵,莫道池魚應受殃。
  後來王均曾否擒獲,容至下回說明。
  《宋史·忠義傳》中,首列康保裔,故本回於保裔戰事,演述從詳,彰忠節也。傅潛擁兵塞外,懼不發兵,坐令良將陷敵,雖誅之不為過,真宗貸死議流,未免失刑,而張昭允轉連帶坐罪,得毋大官可為,而小官不可為耶?若西蜀之亂為時無幾,李順以後,繼以張餘,至用兵三載而始敉平,為宋廷計,正宜久任良吏,毖後懲前,奈何雷、張諸人,相繼調遷,改用牛冕、符昭壽等,復釀成王均之變,雖前難後易,期月奏功,而兵民已死傷不少,茫茫川峽,能經幾次擾亂乎?雷有終被賺而兵熸,王均敗走而民熸,觀此不能無遺憾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00:11:39

第二十二回     收番部叛王中計 納忠諫御駕親征



  卻說雷有終既復益州,即遣巡檢使楊懷忠,往追王均。均逃至富順監,招集蠻酋,在監署中飲酒,吃得酩酊大醉。至此還要喝酒,真是一個酒鬼。黨羽亦各沾餘瀝,統已酒氣醺醺,帶著八九分倦意,猛聞官軍追至,都嚇得不知所為。王均料不能脫,用手擊案道:「罷了!罷了!」說畢,即解下腰帶,懸壁套頸,不到一刻,魂靈兒飛到酒鄉去了。亂黨無主,自然溃散。楊懷忠率領部兵,殺入監署,擒住亂黨六千餘人,並割取均首,及僭偽法物,旌旗甲仗甚眾,當下返入益州,由有終申報朝廷,詔進有終、懷忠等官階,流牛冕至儋州,張適至連州,遣翰林學士王欽若,知制誥梁顥,往撫蜀民。越二年,復命張詠知益州,蜀民聞詠再至,歡呼相慶。詠威惠並行,政績大著。真宗下詔褒美,並令巡撫使謝濤傳諭道:
  「得卿在蜀,朕無西顧懮了。」
  西陲已定,北方一帶,總覺不安。契丹、西夏,時來擾邊,小子按年月次序,先敘西夏,繼敘契丹。真宗即位,李繼遷上表稱賀,且求請封藩,真宗也知他狡詐,只因國有大喪,姑從所請,命為定難節度使,且把夏、綏、銀、宥、靜五州,一並給與。且將從前留住的張浦,亦賚資遣歸。張浦可以遣還,五州何必遽與。繼遷令弟瑗詣闕申謝,真宗優詔慰答,仍賜還趙保吉姓名。偏繼遷陽奉陰違,仍然抄掠邊疆,四出為患。可巧同平章事張齊賢,與李沆不甚相得,竟以冬至朝會,被酒失儀,坐免相位,真宗乃遣他為涇、原諸路經略使。齊賢入朝辭行,真宗詳問邊要,齊賢答道:「臣看靈武孤城,陡懸塞外,萬難固守,徒使軍民六七萬,陷入危境,多費餉糈,不如棄遠圖近,徙守環慶,較為省便。」真宗沈吟半晌,方道:「卿且去巡閱一番,可棄乃棄,可守必守。」齊賢領旨去訖,既而通判永興軍何亮,上安邊書,言靈武決不可棄,略云:
  靈武地方千里,表裡山河,舍之則戎狄之利,廣且饒矣,一患也。自環慶至靈武凡千裡,西域、戎狄合而為一,二患也。冀北馬之所生,自匈奴猖獗,無匹馬南來,惟資西域,西域既分為二,其右乃西戎之東偏,實為賊夏之境,其左乃西域之西偏,如舍靈武,複合為一,夏賊桀黠,俾諸戎不得貨馬,未知戰馬何來,三患也。為今計,請築溥樂、耀德二城,以通河西之糧道,則靈武有糧可恃,雖居絕域之外,亦可以無恐矣。若不築此二城,與靈武倚為唇齒,則與舍靈武何異?
  竊恐靈武一失,內地隨在可虞也。謹奏!
  真宗覽奏後,復詔令群臣復議。知制誥楊億,引漢棄珠崖為喻,請快棄靈武,守環慶,與齊賢議相同。輔臣多言靈州為必爭地,萬不可棄,應如何亮所陳。眾議紛紛,莫衷一是,轉令真宗無從解決,乃與李沆熟商。沆徐答道:「保吉不死,靈州終不可保,臣意應遣使密召諸將,令他部署軍民,空壘而返,庶幾關右尚得息肩,這也是螫手斷腕的計策。」戎狄得步進步,如何可以拱讓?宋臣多半畏縮,故卒致南遷。真宗默然不答。嗣命王超為西面行營都部署,率兵六萬,往援靈州。張齊賢自任所上書,謂朝廷若決守靈武,請募江南丁壯,往益戍兵。真宗道:「商人遠戍西鄙,甚屬不便,且轉足搖動人心,此奏如何可行?」真宗所言甚是,齊賢豈尚醉酒耶?當將原奏擱起。
  過了一月,李繼遷寇清遠軍,都監段義,叛降繼遷,都部署楊瓊,擁兵不救,城遂被陷。繼遷復進攻定州,並及懷遠,劫去輜重數百輛,幸虧副都署曹璨,召集蕃兵,出去邀擊,才將繼遷擊退。越年為咸平五年,繼遷復轉寇靈州,知州事裴濟,率兵固守,相持月餘。繼遷益增兵圍攻,截斷城中餉道,守兵遂至乏食。裴濟齧指成書,奏請救兵,怎奈望眼已穿,不聞援至,軍士連日枵腹,如何支持?眼見得一座孤城,為賊所陷。濟猶率眾巷戰,力竭身亡。濟知靈州數年,議大興屯田,借實邊粟,治民亦頗有惠澤,可惜功尚未成,寇已大至,徒落得荒邱暴骨,枉史流芳。忠臣不沒,也還值得。繼遷改靈州為西平府,居然作為夏都。真宗得報,優恤裴濟家屬,且悔不用沆言,致喪良吏,且詔令王超屯永興軍,毋得再誤。超奉命往援靈州,乃中道逗留,坐令城亡吏死,有罪不譴,亦屬失刑。又越年,知鎮戎軍李繼和,上言六谷酋長巴喇濟,一譯作潘羅支。願討繼遷,請授職刺史。張齊賢且上書,請封巴喇濟為六谷王,兼招討使,真宗又令輔臣會議。輔臣以巴喇濟已為酋長,授職刺史,未免太輕,若驟封王爵,又似太重。招討使名號,亦不應輕假外夷,乃酌量一職,擬授為朔方節度使,兼靈州西面都巡檢使。真宗准議頒旨。巴喇濟奉旨後,表稱:「感激圖效,已集騎兵六萬,靜待王師到來,合討繼遷,收復靈州。」真宗優詔嘉許。既而李繼遷攻麟州,為知州衛居寶擊退,轉寇西涼,殺死西涼府丁惟清,踞住城池。巴喇濟居六谷,本為西涼蕃屬,當下想了一計,前去詐降。繼遷尚未知他受職宋廷,只道是一個蕃酋,畏勢投誠,有甚麼疑慮,便傳見巴喇濟。巴喇濟向他跪謁,並說:「大王威德及人,六谷蕃部,俱願歸降。」說得繼遷滿面春風,立命起來,給他旁坐,且撫慰了好幾語。巴喇濟稱謝不置。繼遷更令他招徠部落,借厚兵力,巴喇濟欣然領諾,遂往招六谷蕃部,共至西涼,進謁繼遷。繼遷親往校場檢閱,各番兵俱負弩挾矢,魚貫而入,報名應選。繼遷正留心察核,猛聽得弓弦一響,忙睜目四顧,巧巧一箭飛來,不偏不倚,正中左目,不覺大叫一聲道:「快快!拿匪徒!」你也是個匪徒,為何轉拿別人?左右方上前擁護,不料番兵已各出短刀,一哄上前,來殺繼遷。繼遷部下死命抵拒,已被他殺斃多人,剩了幾個驍悍的弁目,保著繼遷,且戰且逃。番兵奮勇驅殺,幾乎將繼遷擒住。旋經繼遷黨羽,出來相救,做了無數替死鬼,繼遷才得脫身,好容易奔回靈州,左目暴痛,睛珠突出,一時忍耐不住,暈絕數次,後來終無法醫治,嗚呼死了。看官!想這一箭的原因,當亦不必細猜,便可知是巴喇濟所射。巴喇濟與番部密約,發矢為號,一齊動手,也是繼遷該死箭下,雖得倖脫,總歸沒命。子德明嗣,遣使赴告契丹,契丹贈繼遷為尚書令,封德明為西平王。環慶守吏,因德明初立,部落方衰,奏請降旨招降,真宗乃頒詔靈州,令德明自審去就,德明乃遣牙將王侁,奉表歸順,朝議加封德明,獨知鎮戎軍曹瑋,請乘勢滅夏,略云:
  叛酋李繼遷,擅河西地二十年,兵不解甲,使中國有西顧之懮,今其子危國弱,不即捕滅,後更強盛,不可制矣。願假臣精兵,出其不意,擒德明送闕下,復河西為郡縣,此其時也。枕戈待命,無任翹企!
  這奏章上達宋廷,真宗未以為然。廷臣亦言伐喪非義,不如恩致德明,迂儒之論。乃授德明充定難軍節度使,統轄夏、銀、綏、宥、靜五州。尋聞契丹封德明為西平王,也就封他為西平王。德明再進奉誓表,請藏盟府,且言:「父有遺命,竭誠歸附。」當由真宗優詔褒嘉,這且待後再表。
  惟契丹自莫州敗退,邊境安靜了兩年。接前回。至李繼遷陷清遠軍,宋廷又接邊報,說契丹將乘隙入寇。真宗亟遣王顯為鎮定、高陽關都部署,王超為副,預防契丹。果然契丹兵入寇遂城,被王顯發兵痛擊,斬首二萬級,追逐出境。又二年,咸平六年。契丹復遣耶律奴瓜等,奴瓜一譯諾郭。寇望都,高陽關副都部署王繼忠,約同王超、桑贊等軍,至康村拒戰。繼忠列陣東偏,超贊列陣西偏,彼此嚴裝以待。俄見契丹兵長驅而來,勢甚銳悍,繼忠適當敵衝,怒馬直出,率麾下力戰,超與贊偏按兵不動,遙見敵騎麕集,將向西來,他兩人竟相顧愕眙,遽令退師,剩下王繼忠一支人馬,怎能支撐到底?不得已且戰且行,敵騎迭次趕上,繼忠迭次戰脫,及退至白城,天色昏晚,道路崎嶇,追兵反且大集,四下裡喊聲震地,搖動山嶽。繼忠仰天歎道:「我與王超、桑贊,合兵到此,滿望殺敵報功,哪知他兩軍不戰而去,單剩我孤軍抵敵,為虜所乘,真正可恨!」後來甘心降虜,全是超、贊兩人激成。說至此,見追騎愈逼愈緊,他令殘卒先行,自率親兵斷後。霎時間敵兵已至,把他圍繞數重,他死戰不退,看看手下將盡,正思自刎全節,奈馬中流矢,竟至僕地,繼忠隨馬墜下,被敵兵活捉而去,解至炭山,見契丹主隆緒,勸令降順。繼忠初不肯從。蕭太后聞他驍勇,飭令軟禁,復遣辯士誘導再三,繼忠竟變志降虜,改姓名為耶律顯忠,受官戶部使。宋廷還道他戰歿,優詔贈官,其實他為虜廷顯宦了。暗寓貶意。
  咸平六年殘臘,下詔改元,越年元旦,稱為景德元年。朝賀禮畢,京師即聞地震,越日又震,過了十餘日,又復大震,免不得有蠲租緩逋,勉圖修省等具文。春季尚幸無事,至春夏交界,皇太后李氏崩,又有一番忙碌。喪葬已了,尊諡明德。到了新秋,首相李沆病逝,沆字太初,洺州人,太宗嘗稱他風度端凝,不愧正士,因擢為參政。真宗初進任右相,居位慎密,遇事敢言。及歿,真宗親臨弔奠,痛哭移時,顧語左右道:「沆忠良純厚,始終如一,怎料他不享遐壽呢?」回朝後,追贈太尉中書令,予諡文靖,不沒良相。進畢士安、寇准同平章事。
  相位甫定,忽由邊吏連遞警報,彷彿與雪片相似,大致是說契丹主隆緒,與母蕭氏,率眾二十萬,前來入寇了。真宗忙召問群臣,寇準獨主戰,畢士安贊成寇議,參政以下王欽若等,或主守,或主和,紛紛不決。嗣聞契丹攻威虜、順安各軍,均已敗去,轉攻北平砦、保州,亦不得志,真宗稍稍放心。續接定州捷報,王超在唐河擊退虜兵,岢嵐軍捷報,高繼勛力戰卻敵,瀛州捷報,李延渥接仗獲勝。寇準入奏道:「虜兵東侵西擾,無非是恐嚇我朝,我豈受他恐嚇麼?請速練師命將,扼守要害,與他決一雌雄!」真宗口雖答應,心中尚是遲疑。及准退後,又接莫州都部署石普奏章,報稱契丹遣使議和等情,又附故將王繼忠密表,內言:「臣孤軍失援,致為所虜,徒死無益,勉強偷生,今特勸契丹議和修好,各息兵爭,聊報皇恩,為此遣使李興,齎表莫州,乞代上奏」云云。真宗閱奏,召問畢士安。士安道:「這也是羈縻之策,不妨准他議和。」真宗道:「敵悍如此,恐不可恃。」士安道:「臣嘗得契丹降人,據言虜雖深入,未嘗逞志,陰欲引去,又恥無名,他既傾國前來,又恐人乘虛襲入,臣所以料他請和,未始非實情呢。」真宗乃詔示石普,令傳諭繼忠,許他通和。繼忠復乞石普復奏,請先遣使至契丹,真宗因遣門祗候使曹利用,往契丹軍。利用陛辭,真宗面諭道:「契丹南來,不是求地,就是索賂,朕想關南地久歸中國,萬難輕許,惟漢用玉帛賜單於,尚有故事可循,卿或可酌量應允。」利用道:「臣此去,務期不辱君命,他若妄有所求,臣亦不望生還了。」語頗壯憤。真宗道:「卿竭誠報國,朕復何言!」利用銜命即行。既至契丹營,入見蕭太后母子,果欲索關南地。利用道:「關南地系我國疆土,如何得給與貴國?」蕭太后道:「晉嘗畀我,周乃奪我,今不見還,尚待何時?」利用道:「晉、周故事,於我朝無與。貴國如欲議和,請勿再言索地!就是歲求金帛,亦未知帝意如何?」蕭太後不待說畢,便豎起柳眉道:「不割地,不輸款,如何前來議和?你難道不怕死麼?」權勢壓人,不愧為蕭娘娘。利用亦抗聲道:「我若怕死,我也不來了。我皇上不忍勞民,所以許貴國議和,若仍要索地索金,有何和議可言?」說畢,拱手欲辭。帳下閃出王顯忠,勸住利用,邀赴別帳去訖。
  蕭太后復下令軍中道:「宋使前來,無和可議,不若就此進兵罷!」當下炮聲三響,拔寨再進,攻陷德清軍,進逼冀州,直抵澶州,邊書告急宋廷,一夕五至,真宗復召群臣會議。王欽若系臨江人,請駕幸金陵。陳堯叟系閬州人,請駕幸成都。真宗不答,左右四顧,不見寇準,便問群臣道:「寇相如何不來?」欽若曰:「他尚在家中飲博哩。」一語已足傾人。真宗愕然道:「他還有這般閒暇麼?」遂命左右宣准入朝,准既至,便與語道:「虜兵已至澶州,朕心甚懮,聞卿卻閒暇,是否已得良策?」准答道:「陛下如信臣言,不過五日,便可退敵。」真宗轉驚為喜道:「卿有何妙計?」准又道:「莫如御駕親征。」真宗道:「敵勢甚盛,親征亦未必得勝,現有人奏請,或謂宜幸金陵,或謂宜幸成都,卿以為可行否?」寇準朗聲道:「何人為陛下畫此策?臣意請先斬此人,取血釁鼓,然後北伐!試思陛下神武,將臣恊和,若御駕親征,敵當自遁,否則出奇撓敵,堅守老敵,彼勞我佚,可操勝算。奈何棄宗廟社稷,轉幸楚、蜀,大駕一移,人心崩溃,虜騎長驅深入,天下尚可保麼?」聲容俱壯。真宗聞言,尚是沈吟。畢士安在旁奏對道:「准言甚是,請陛下俯允!」真宗方道:「兩卿既已同意,朕就下詔親征罷!」准又奏道:「虜騎內侵,天雄軍最為重鎮,萬一陷沒,河朔皆成虜境,請陛下簡擇大臣,出守為要。」真宗道:「卿以為何人可使?」准答道:「莫如參政王欽若。」欽若退列朝班,歷聞准言,已氣得面紅耳赤,忽聽准薦他出守,不由的臉色變青,慌忙趨至座前,正欲跪奏。准即與語道:「主上親征,臣子不得辭難,現我已保薦參政,出守天雄軍,參政應即領敕啟行。」觀此言動,似准未免專斷,然不如此,烏能遠開儉人?欽若道:「寇相是否居守?」寇準道:「老臣應為王前驅,怎敢自安?」一語破的。真宗也開口道:「王卿應善體朕意,朕命你判天雄軍,兼都部署,卿其勿辭!」欽若不敢再說,只得叩首受敕,辭行而去。是日即由寇準預備親征事宜,議定雍王元份為留守,元分系太祖第五子。並申簡命。越日,車駕起行,將相皆從,扈駕軍士,浩浩蕩蕩,出發京師,小子有詩詠道:
  胡騎南來殺運開,征雲黯黯覆塵埃。
  若非御駕親臨敵,怎得澶淵振旅回?
  欲知親征情形,且看下回續敘。
  靈武為河西要塞,豈可輕棄。何亮一疏,言之甚明,而張齊賢、李沆等,俱主張棄地,實書生畏葸迂談耳。真宗雖有心保守,而任將非人,當日曹彬臨歿,曾謂其子璨瑋,均擅將才,何不擢之專閫,乃任一闒茸無能之王超耶?裴濟陷歿,皆超之罪,至於巴喇濟計敗繼遷,繼遷走死,曹瑋上書請纓,朝議不從,又欲以恩致之,且有援春秋不伐喪之例,以駁瑋議者,迂如宋儒,何怪宋之終受制於夷狄乎。迨契丹入境,王欽若請幸金陵,陳堯叟請幸成都,微寇公,宋早成為小朝廷矣。時人猶譏寇為不學無術,試問博學者果能安內攘外否耶?宋儒宋儒!吾不欲多責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00:12:02

第二十三回     澶州城磋商和約 承天門偽降帛書



  卻說真宗下詔親征,駕發京師,命山南東道節度李繼隆,為駕前東面排陣使,武寧軍節度石保吉,守信子。為駕前西面排陣使,各將帥擁駕前行,適值天氣嚴寒,朔風凜冽,左右進貂帽毳裘,真宗搖首道:「臣下都苦寒,朕亦何得用此?」將士聞諭,各自感激,頓時勇氣百倍,挾纊皆溫。鼓勵將士之法,莫善於此。前軍到了澶州,契丹統軍順國王蕭撻覽,一譯作蕭達蘭。自恃驍勇,直犯宋軍,壓營列陣。李繼隆聞報,奏過真宗,上前抵禦。兩軍尚未接戰,撻覽帶領數騎,出陣四眺,審視地形。繼隆部將張環,正守著牀子弩,弩有機,機一觸動,百矢齊發,宋軍恃為利器。環見契丹陣內,有一黃袍大將出來,料知不是常人,他也不遑稟報,竟捻動牀子弩,機動箭發,接連射去,剛中撻覽要害,應聲而倒。其餘數騎隨將,一半射死,一半受傷,契丹陣內,慌忙搶出將士,扶傷舁死,奔馳而去。待至張環報告繼隆,麾兵驅殺,契丹兵早已遠颺了。
  是時知安肅軍魏能,知廣信軍楊延昭,均當敵衝,敵兵屢次圍攻,百戰不能下。時人稱二軍為銅梁門,鐵遂城。梁門即安肅軍治,遂城即廣信軍治。獨王欽若往守天雄軍,束手無策,整日裡修齋誦佛,閉門默禱,幸契丹兵未曾進攻,還得支持過去。想是我佛有靈。及真宗將至澶州,復有人上言:「契丹勢盛,未可輕敵,不如往幸金陵。」定是王欽若嗾使。真宗又不免滋疑,召寇準入問。准正色道:「陛下只可進尺,不可退寸,河北諸軍,日夜望鑾輿到來,並力對敵,若回輦數步,萬眾失望,勢必瓦解,虜騎隨後追躡,恐金陵也不能到了。」真宗道:「卿言亦是,容朕細思。」還想甚麼?准乃趨出,適遇殿前都指揮晉職太尉高瓊,即與語道:「高太尉受國厚恩,今日應該報國!」瓊矍然道:「瓊一介武夫,累蒙超擢,應當效死。」准握瓊手道:「我與你入奏天子,即日渡河殺敵。」瓊點首稱善。兩人入見真宗,准厲聲道:「陛下若不信臣言,請問高瓊便了。」瓊即跪奏道:「寇準言是,機不可失,請速駕渡河!」真宗乃決,遂命瓊麾兵復進。
  既至澶州南城,遙見河北一帶,敵營累累,似星羅棋佈一般,真宗也不覺驚慌,左右復請駐蹕,且靜覘敵勢,再決進止。寇準亟趨至駕前,固請道:「陛下若再不過河,敵氣未懾,人心益危,怎能取威決勝?現在王超領著勁兵,駐紮中山,可扼敵喉,李繼隆、石保吉東西列陣,可掣敵左右肘﹔四方鎮將,相率來援,還怕甚麼契丹,逗留不進?」高瓊道:「臣願保駕前行,決可無慮。」於是麾軍渡河,進次澶州北城。真宗親御城樓。遠近將士,望見御蓋,踴躍鼓舞,齊呼萬歲,聲聞數十里。契丹自蕭撻覽射死,人人奪氣,又見真宗親來督師,益覺氣沮。只蕭太后不肯罷手,飭精騎數千名,前來薄城。寇準奏真宗道:「這是來試我強弱哩,請詔下將士,痛擊一陣,免他輕覷!」真宗道:「軍事悉以付卿,卿替朕調遣便了。」實是沒用。准遂承旨發兵,開城迎擊。戰不數合,契丹兵果然退走,由宋軍追殺過去,斬獲大半,餘眾走脫。
  真宗聞捷,乃留准居北城上,自還行宮。嗣又使人覘准,所為何事,究竟不放心。使臣還報道:「寇準方與楊億,飲博歡呼。」故示鎮定,也是一策,然亦何必飲博?真宗大喜道:「准如此從容,朕可無懮了。」未幾,聞曹利用回來,並偕契丹使臣韓杞,一同求見。當即傳入利用,利用行過跪叩禮,便上奏道:「契丹欲得關南地,臣已拒絕,就是金帛一節,臣尚未曾輕許哩。」真宗道:「若欲與地,寧可決戰,金帛不妨酌許,尚與國體無傷。朕本意原是這般,至今也是這般哩。」復命宣韓杞進見,杞跪謁畢,呈上國書,並言奉國主命,索還關南地,即可成盟。真宗道:「這卻不便,國書權且留下罷!」隨顧利用道:「外使到此,我朝總當以禮相待。你且引他出宴,待朕議定,遣回去罷!」利用領旨,引韓杞退出。真宗復召准入議,准奏道:「陛下若為久安計,須要虜廷稱臣,及獻還幽、薊地。一切歲幣等件,概不許與。那時虜廷畏服,方保百年無事,否則數十年後,他必生心,仍然來擾中國了。」言之非艱,行之維艱。真宗道:「若如卿言,非戰不可,但勝負究難預料,就是得勝,也須傷亡若干兵民,朕心殊屬不忍。且數十年後,如得子孫英明,自能防禦外人,目下且許與和,總教邊境如故,不妨將就了事呢。」准答道:「這總非永遠計策,臣且去詰問來使,再行復命。」真宗應諾。准自去與韓杞辯論,兩下爭議未決,准尚欲決戰,會聞有蜚語譖准,說他挾主徼功,准不禁歎息道:「忠且被謗,尚復何言?」遂入復真宗,但言:「臣意在計畫久安,如陛下不忍勞師,悉聽聖裁!」真宗因遣還韓杞,復命曹利用赴契丹軍,且諭利用道:「但教土地不失,歲幣不妨多給,就使增至百萬,亦所不惜。」歲幣亦人民膏血,奈何視若糞土?利用唯唯而退。寇準聞這消息,召利用至幄,正色與語道:「敕旨雖許多給歲幣,我意不得過三十萬,你若多許,我當斬汝首級,你休後悔!」寇準好剛使氣,可見一斑。利用暗暗伸舌,隨答道:「少一些,好一些,利用豈有不知?」當下辭別寇准,逕往敵營。
  

  契丹政事舍人高正始接著,即向前問道:「和議如何?」利用道:「歲幣或可酌給,土地萬難如議。」正始道:「我等引眾前來,無非圖復故地,若止得金帛歸去,如何對付國人?」利用道:「君為大臣,也應為國家熟計,倘貴國執政,信用君言,恐兵連禍結,也非貴國利益,請君熟思!」正始無詞可駁,倒也默然。利用入見蕭太后,蕭太后尚堅執前議,利用仍然拒絕,乃留利用暫駐營中,另遣監門衛大將軍姚東之,再持書至宋營,復議和款。真宗不許,東之乃去。蕭太后始再召利用,磋商和議,兩國境界如舊,宋廷每歲給契丹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契丹國主,以兄禮事宋帝。議既定,利用返報真宗,真宗很是喜慰。減去七十萬,如何不樂?復遣李繼隆往契丹軍,簽定和約。契丹也遣使丁振,齎繳盟書,再命姚東之來獻御衣食物。真宗御行營南樓,賜宴契丹來使,並及從官。至契丹使去,頒詔邊吏,不得出兵邀契丹軍歸路。契丹主遂奉蕭太后,引眾北歸,真宗也自澶州回京,錄契丹盟書,頒告兩河諸州。
  轉眼間已是景德二年,正月初旬,因契丹講和,大赦天下,放河北諸州強壯歸農。畢士安請通互市,葺城池,招流亡,廣儲蓄,一面擇要任將,保薦馬知節守定州,楊延昭守保州,李允則守雄州,孫全照守鎮州,此外尚有數人,名不勝述。自是河北大定,烽燧不驚。朝議復以南北修和,未免有往來慶弔諸儀,特奏設國信司,歸內侍職掌。外交大事,如何領以奄人?既而遣太子中允孫僅,北往契丹,賀蕭太后生辰,所具國書,自稱南朝,號契丹為北朝。直史館王曾上言:「春秋外夷狄,爵不過子,今只從他國號,於他無損,於我有名,何必對稱兩朝?」所言甚當。真宗也以為然。嗣又有人謂:「既稱兄弟,應作兩朝稱呼,庶較示親睦」云云,乃仍用原書齎去。真宗實無定見。此後南北通問,概用南北朝相稱,已兆南渡之機。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知天雄軍王欽若,因南北通好,奉詔還京,仍任參知政事。欽若以與准不恊,迭請解職,乃命馮拯代任,改授欽若為資政殿學士。未幾,畢士安病歿,惟准獨相。准性剛直,賴士安曲為調停,澶州一役,政策雖多出自准,但也幸有士安襄助,因得成功。真宗謂士安飭躬畏謹,有古人風,因此深信不疑。士安歿後,賜諡文簡,車駕哭臨,輟朝五日。准因士安已歿,一切政令,多半獨斷獨行,每當除拜官吏,輒不循資格,任意選用,僚屬遂有怨言。真宗因他有功,累加優待,就是他語言挺撞,也嘗含忍過去。一日會朝,准奏事侃侃,聲徹大廷,真宗溫顏許可。及准既奏畢,當即趨退,真宗目送准出,注視不已。適王欽若在朝,亟趨前跪奏道:「陛下敬准,是否因准有社稷功?」真宗點首稱是。欽若又道:「澶州一役,陛下不以為恥,乃反目准為功臣,臣實不解。」真宗愕然問故?欽若又道:「城下乞盟,《春秋》所恥,澶州親征,陛下為中國天子,反與外夷作城下盟,難道不是可恥麼?」宋儒專尚《春秋》,欽若特舉以為證,果足搖動帝心。真宗不禁變色。欽若見已入彀,索性逼進一層,更申奏道:「臣有一句淺近的譬喻:譬如賭博,輸錢將盡,傾囊為注,這便叫作『孤注一擲』,陛下乃准的孤注,豈不危甚?幸陛下量大福弘,才得免敗 真宗面頰發赤道:「朕今知道了。」著了道兒。欽若乃退。由是真宗待准,禮意日衰,嗣竟罷准為刑部尚書,出知陝州。准亦知為欽若所讒,奈詔命難違,只好啟程赴陝。適知益州張詠,自成都還京,道過陝州,准出郊迎餞,歡宴竟日。臨行時,准問詠道:「君治蜀有年,政績卓著,准方愧慕得很,敢問何以教准?」詠徐答道:「這也未免太謙了。但《霍光傳》卻不可不讀。」准聞言,一時莫明其妙,只得答了「領教」二字。及詠已辭去,准還署中,取《漢書·霍光傳》隨讀隨思,讀至不學無術一句,不由的自笑道:「張公語我,想便指此語了。」准並非無術,實是少學。未幾,復徙知天雄軍。契丹使過大名,與准相會,出言訊准道:「相公望重,何故不在中書?」准答道:「我朝天子,因朝廷無事,特遣我到此,執掌北門管鑰,你何必多疑!」此語卻是得體。契丹使方才無言,竟赴汴都去了,這且慢表。
  且說真宗罷准後,用參政王旦代任。旦,大名人,器量宏遠,有宰相器,當時稱為得人。惟真宗為欽若所惑,尚以澶州修好,引為己辱,平居怏怏不樂。欽若窺伺意旨,特至內廷奏請道:「陛下欲發揚威武,須用兵進取幽、薊,才可得志。」明知真宗厭兵,特進一步探試。真宗道:「河北生民,方免兵革,朕何忍再行動兵?須另圖別法。」欽若道:「陛下既不忍勞師,不如仿行封禪,或可鎮服四海,誇示外國。但自古以來,封禪應得天瑞,必有世上罕見的瑞征,方足服人。」真宗道:「天瑞哪可必得?」欽若旁顧左右,似有不敢遽言的形狀。真宗喻意,命左右暫退。欽若方申奏道:「天瑞原不可必得,前代多用人力造成,但教人主尊信崇奉,便足明示天下。陛下以為河圖洛書,真有此事麼?聖人神道設教,特借此誘服天下呢!」欽若畢竟聰明。真宗沈思片刻,復道:「王旦恐未必贊成哩。」欽若道:「聖意若果決定,臣當轉告王旦,囑他遵行。」真宗隨即點首。欽若遂退,自與王旦密商去了。越日,又入內復命,報稱旦已遵旨,真宗倒也欣慰。及欽若去後,展轉圖維,尚覺心下不安,當下親幸秘閣,直學士杜鎬等迎駕叩首。鎬年已老,為學士首列,真宗驟問道:「古所謂河出圖,洛出書,曾否實有此事?」鎬未明上意,竟率爾奏對道:「這恐是聖人神道設教呢!」好似欽若教他?真宗聽到此語,便不復問,即命駕還宮。越日,召王旦至內廷,特別賜宴。宴畢,旦起謝,真宗又另賜一樽,親給王旦道:「此酒極佳,卿可持去,歸與妻孥共飲。」旦不敢不受,急忙跪接酒樽,拜賜而退。及歸家,見樽口封得甚固,啟封審視,並不是什麼美酒,乃是寶光閃爍,粒粒似豆的珍珠。當下想了一會,即命眷屬收藏,後經家人泄言,方知此事。
  至景德五年正月,皇城司奏言守卒涂榮,見左承天門南鴟尾上,有黃帛曳著,約長二丈,為此奏聞。真宗即命中使往視,一面顧語群臣道:「去冬十一月間,庚寅日夜半,朕方就寢,忽室中燁燁有光,朕深驚訝,驀見一神人星冠絳衣,入室語朕,謂來月宜就正殿建黃箓道場一月,當降天書大中祥符三篇,朕正欲起對,不意這位神人,竟不見了。朕自十二月朔日,已虔誠齋戒,在朝元殿建設道場,佇待天貺,因恐宮廷內外,反啟疑言,所以未曾宣布。目今帛書下降,敢是果邀天貺麼?」一派鬼話。欽若即出奏道:「陛下至誠格天,應該上邀天眷。」真宗喜形於色,待了一刻,見中使馳回覆命,匆匆跪奏道:「承天門上,果有帛書,約長二丈許,緘物如書卷,外用青縷纏住,封處隱隱有字。」真宗竦然道:「這莫非天書不成?」王旦等齊集殿階,再拜稱賀。真宗復道:「這須由朕親往拜受呢。」言畢,即步出殿階,直抵承天門。百官盡行隨著,仰瞻門上,那黃帛正隨風飄蕩,搖曳空中。真宗望空再拜,拜畢,即遣二內侍升梯上登,敬謹取書,下授王旦。旦捧書跪呈,真宗復再拜受書,親置輿中,導至道場,命知樞密院事陳堯叟啟帛書。帛上有文云:「趙受命,興於宋,付於眘,居其器,守於正,世七百,九九定。」真宗又向書跪拜,書中又有黃字三幅,語類《洪范》、《道德經》。前言帝能以至孝至道紹世,次諭以清淨簡儉,末述世祚延永的大意。陳堯叟捧書讀訖,真宗重複跪受,仍將原帛裹書,貯諸金匱。群臣入賀崇政殿,真宗與輔臣,皆茹齋戒葷,遣官告天地宗廟社稷,大赦改元,以大中祥符為年號,遍宴群臣,並賜京師酺五日,改左承天門為承天祥符,置天書儀衛扶持使,遇有大禮,即命宰執近臣,兼任是職。嗣是陳堯叟、陳彭年、丁謂、杜鎬等,更爭言祥瑞,附和經義。獨龍圖閣待制孫奭上言道:「天何言哉?豈有書也?」兩語括盡詐欺。真宗不答。越數日,宰相王旦等,復率文武百官諸軍將校官吏藩夷僧道耆壽共二萬三千二百餘人,上表請真宗封禪,真宗未決。表至五上,強姦民意,已兆於此。乃召權三司使丁謂,入問經費。謂答言大計有餘,因決議封禪,命翰林太常詳定儀注,任王旦為大禮使,王欽若等為經度制置使,馮拯、陳堯叟分掌禮儀,丁謂計度糧草,大家不勝忙碌,差不多舉國若狂,足足籌議了好幾月。乃命欽若東行,赴泰山預備封禪。欽若抵乾封,遣使馳奏:「泰山有醴泉出,錫山泰山下小山。有蒼龍現。」
  未幾,又報稱天書下降,遣中使馳捧詣闕。正是:
  逢惡罪深逾長惡,欺人術盡且欺天。
  這天書再降何處,由小子下回敘明。
  澶淵修和,本出真宗本意,觀其在道逗留,望敵驚心,一若身臨虎口,慄慄危懼。賴寇準力請渡河,敵氣少沮。化干戈為玉帛,得以振旅還京,此非寇公之功,烏能至此?王欽若乃以孤注之言,肆其讒間,木朽蟲生,仍由真宗膽怯之所致耳。迨至天書下降,舉國若狂,欺人欺天,不值一笑。欽若小人。不足深責,王旦名為正直,乃以欽若一言,美珠一樽,竟箝其口,後且力請封禪,冒稱眾意,利令智昏,固如此哉!讀畢為之三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00:12:31

第二十四回     孫待制空言阻西幸 劉美人徼寵繼中宮



  卻說王欽若抵乾封後,再上天書,據言:「有木工董祚,在醴泉亭北,見黃帛曳林木上,帛中有字,苦不能識,因輾轉告至臣處。臣遣人覘視,與前時所降天書相似,因特敬謹取奉闕下」云云。真宗御崇政殿,傳集群臣,朗聲宣諭道:「朕五月丙子夜間,復夢前日的神人,入室告朕,說是來月上旬,當在泰山頒降天書,朕即密諭欽若,留心稽察,今果與夢兆相符,降書泰山。上天眷佑,可謂特隆。惟朕自愧無德,恐不能仰答天庥呢。」這種天書,雖千萬冊不難立致,真宗說是自愧無德,我想他宣諭時,正恐不免面赤哩。宰相王旦,又率百官拜賀道:「聖德日增,天無不應,臣等不勝慶幸呢。」真宗欣然道:「這也仗卿等輔弼的功勞。」上欺下,下罔上,真會搗鬼。說罷,又迎奉天書至含芳園,就正殿上面庋閣,一面齋戒沐浴,謹備法駕,詣殿拜受。仍命這位知樞密院事陳堯叟,啟封宣讀。百官歛足恭聽,但聞堯叟讀著道:「汝崇孝奉,育民廣福,錫爾嘉瑞,黎庶咸知。秘守斯言,善解吾意。國祚延永,壽歷遐歲。」讀訖,復捧書升殿,百官遂表上尊號,稱真宗為崇文廣武儀天尊道寶應章感聖明仁孝皇帝。既而敕建玉清昭應宮,虔奉天書。知制誥王曾,都虞侯長旻,上書諫阻,均不見報。到了孟冬,真宗至泰山封禪,用玉輅載著天書,先行登途,自備鹵簿儀衛,隨後出發。途中歷十七日,始至泰山。王欽若迎謁道旁,獻上芝草三萬八千餘本,倒也虧他採辦。真宗慰勞有加。復齋戒三日,才上泰山,道經險峻,降輦步行。總算虔心。享祀昊天上帝,左陳天書,配以太祖、太宗,命群臣把五方帝及諸神於山下封祀壇。禮成,出金玉匱函封禪書,藏置石■。音感,石篋也。真宗再巡視圜台,然後還幄,王旦復率從官稱賀。翌日,禪祭皇地祗於社首山,如封祀儀。王欽若等連上頌詞,什麼彩霞起岳,什麼黃雲覆輦,什麼瑞靄繞壇,什麼紫氣護幄,還有日重輪,月黃色,說得天花亂墜,弄假成真。真宗即御朝覲壇中的壽昌殿,受百官朝賀,上下傳呼萬歲,振動山谷。有詔大赦天下,文武進秩,令開封府及所過州郡,考選舉人,賜天下酺三日。改乾封縣為奉符縣,大宴穆清殿,又宴泰山父老於殿門,真個是皇恩浩蕩,帝澤汪洋。句中帶刺。
  過了數日,轉幸曲阜,謁孔子廟,酌獻再拜,命近臣分奠七十二弟子,加諡孔子為玄聖文宣王,飭此後祭用太牢。真宗復率從臣,遊覽孔林,到了興盡思歸,乃下詔回鑾,仍用玉輅載奉天書,按驛還都。欽若護駕西歸,更聯合一班媚子諧臣,朝奏符瑞,暮頌功德,惹得真宗墮入迷團,自以為五帝三王,不過爾爾。丁謂又上封禪祥瑞圖,揭示朝堂,於是東封不足,復議西封。可巧徐、兗大水,江、淮亢旱,無為烈風,金陵大火,各處災祲,接連入報,這也可作符瑞。乃把西嶽封禪,暫行停辦。越年餘,中外稍稍安靖,再將舊事提起,由群臣表請西祀汾陰,有旨准奏,定期來春西幸,所有典禮各使,免不得仍用熟手。嗣陝州奏稱黃河清,集賢院校理晏殊獻河清頌,真宗親制奉天庇民述,宣示相臣。轉眼間冬盡春來,命群臣戒備祭儀,毋得懈怠。適值京畿大旱,谷米騰貴,龍圖閣待制孫奭,毅然上疏道:
  臣聞先王卜征五年,歲習其祥,祥習則行,不習則增,修德而改卜。陛下始畢東封,更議西幸,殆非先王卜征五年慎重之意,其不可一也。夫汾陰後土,事不經見,昔漢武帝將封禪,故先封中嶽,祀汾陰,始巡幸都縣,遂有事於泰山。今陛下既已東封,復欲幸汾陰,其不可二也。古者圜丘方澤,所以郊祀天地,今南北郊是也。漢初承秦,唯立五畤以祀天,而後土無祀,故武帝立祠於汾陰。自元成以來,從公卿之議,遂徙汾陰於北郊,後之王者多不祀汾陰。今陛下已建北郊,乃舍之而遠祀汾陰,其不可三也。西漢都雍,去汾陰至近,今陛下經重關,越險阻,輕棄京師根本,而慕西漢之虛名,其不可四也。河東唐王業之所由起也,唐又都雍,故明皇閒幸河東,因祀後土。聖朝之興,事與唐異,而陛下無故欲祀汾陰,其不可五也。昔者周宣王遇災而懼,故詩人美其中興,以為賢主。比年以來,水旱相繼,陛下宜側身修德,以答天譴,豈宜下徇奸回,遠勞民庶,盤游不已,忘社稷之大計,其不可六也。夫雷以二月啟蟄,八月收聲,育養萬物,失時則為異。今震雷在冬,為異尤甚。此天意丁寧以戒陛下,而反未悟,殆失天意,其不可七也。夫民,神之主也,是以聖王先成民而後致力於神。今國家土木之工,累年未息,水旱薦沴,饑饉居多,乃欲勞民事神,神其享之乎?其不可八也。陛下必欲為此者,不過效漢武帝、唐明皇巡幸所至,刻石頌功,以崇虛名,誇示後世爾。陛下天資聖明,當慕二帝三王,何為下襲漢、唐之虛名?其不可九也。唐明皇以嬖寵奸邪,內外交害,身播國危,兵交闕下,忘亂之跡如此,由狃於承平,肆行非義,稔致禍敗。今議者引開元故事以為盛烈,乃欲倡導陛下而為之,臣竊為陛下不取,其不可十也。臣言不逮意,陛下以臣言為可取,願少賜清問,以畢臣說,臣不勝翹首待命之至。
  真宗覽奏,因他有少賜清問一語,即召內侍皇甫繼明,傳旨再問,教他盡情說來。孫奭乃再上陳道:
  

  陛下將幸汾陰,而京師民心勿寧,江、淮之眾,困於調發,理須鎮安而矜存之。且土木之工未息,而奪攘之盜公行,外國治兵,不遠邊境,使者雜至,寧可保其心乎?昔陳勝起於傜役,黃巢出於凶饑,隋煬帝勤遠略,而唐高祖興於晉陽。晉少主惑於小人,而耶律德光長驅中國。陛下俯從奸佞,遠棄京師,涉仍歲薦饑之墟,修違經久廢之祠,不念民疲,不恤邊患,安知今日戍卒無陳勝,饑民無黃巢?梟雄將無窺伺於肘腋,外敵將無觀釁於邊陲乎?先帝嘗議封禪,寅畏天災,尋詔停寢。今奸臣乃贊陛下,力行東封,以為繼承先聲。先帝嘗欲北平幽、朔,西取繼遷,大勛未集,用付陛下,則群臣未嘗獻一謀,畫一策,以佐陛下繼先帝之志者,反務卑詞重幣,求和於契丹,蹙國糜爵,姑息於繼遷,曾不思主辱臣死為可戒,誣下罔上為可羞。撰造祥瑞,假托鬼神,才畢東封,便議西幸,輕勞車駕,虐害饑民,冀其無事往還,便謂成大勛績。是陛下以祖宗艱難之業,為奸民僥倖之資,臣所以長歎而痛哭也。夫天地神祗,聰明正直,作善降之祥,作不善降之殃,未聞專事籩豆簠簋,可邀福祥。《春秋》傳曰:「國之將興聽於民,將亡聽於神」,臣愚非敢妄議,惟陛下終賜裁擇!
  真宗看到此疏,亦知孫奭是個忠臣,但一種虛誇的念頭,已是縈繞胸中,無從解脫,因此將兩疏留中,束諸高閣。
  仲春吉日,乘著天氣晴和,啟鑾西幸,仍奉天書發京師,出潼關,渡渭河,遣近臣祀西岳,遂進次寶鼎縣。漢稱汾陰。奉祀後土城祗,一切禮儀,略與前等。餘如賞功赦罪,頒宴賜餔,亦與前例相同。迭召隱士李瀆、劉巽、鄭隱、李寧見駕,瀆托言足疾,不願逢迎。隱與寧總算到來,受賜茶果粟帛,仍迄請回山。惟巽受職為大理評事。還次閿鄉,召見道士柴又玄,問他無為要旨。又玄略陳數語,不甚稱旨,便即令退。及抵陝州,又遣陝令王希,征召隱士魏野,野亦托疾不至。先是咸平五年,張齊賢聞京兆隱士種放名,奏請征命。真宗准奏往征,放即詣京師,受官左司諫,直昭文館。後來東封西祀,無不隨從,時論頗加鄙薄。至李瀆、魏野,並辭不至,名盛一時。瀆與野本相友善,均遁跡終身,及野歿,瀆痛失良友,隔六日亦卒,尤覺奇異。還有杭州隱士林逋,終身不娶,隱居西湖,結庐孤山,妻梅子鶴。真宗料他高節,不肯就征,但賜他粟帛。逋至仁宗時乃歿,臨終時口吟自輓詩,有「茂陵他日求遺稁,猶幸曾無封禪書」二語,傳誦遠邇,眾口皆碑,這也不在話下。實是褒揚高節。
  惟西封以還,尚有餘岳未封,再遣向敏中為五嶽奉冊使,加上五嶽帝號,並作會靈觀奉祀五嶽,一面任王欽若為樞密使,擢丁謂參知政事。另用林特為三司使,三人互相勾結,專言符瑞,經度制置副使陳彭年,素性奸媚,綽號九尾狐,與內侍劉承珪,也陰通聲氣,廣修宮觀,朝中目為五鬼。承珪又奏言:「汀州王捷,在南康遇一道人,自言姓趙,諱玄朗,即司命真君,授捷丹術,及小鐶神劍,既而不見,因此上聞。」真宗即召捷入朝,授官左武衛將軍,賜名中正。廷臣均不勝驚異,真宗卻語輔臣道:「朕嘗夢神人傳玉皇命,謂令朕始祖趙玄朗,授朕天書。次日,復夢神人傳聖祖言雲,吾座西偏,應設六位候著。朕乃命在延恩殿設道場,五鼓一籌,果聞異香。俄頃,黃光滿殿,聖祖竟至。朕再拜殿下,嗣復有六人到來,各揖聖祖,一一就坐。聖祖命朕道:『我乃人皇九人的一人,是趙氏始祖,再降為軒轅皇帝。後唐時復降生趙氏,今已百年,願汝後嗣,善撫蒼生,毋怠前志。』說畢,各離座乘雲而去。王捷所遇,想即這位聖祖了。」愈造愈奇。王旦等不敢指駁,只黑壓壓的跪在一地,齊聲稱賀,因頒詔天下,避聖祖諱,「玄」應作「元」,「朗」應作「明」,載籍中如遇偏諱,應各缺點畫。尋復以「玄」「元」二字,聲音相近,改「玄」為「真」,「玄武」為「真武」,命丁謂等修訂崇奉儀注,上聖祖尊號曰:「聖祖上靈高道九天司命保生天尊大帝。」聖母懿號曰:「元天大聖後。」敕建景靈宮太極觀於壽邱,奉聖祖聖母,並詔建康軍鑄玉皇聖祖、太祖、太宗尊像,授丁謂為奉迎使,迎像入玉清昭應宮。真宗又親率百官郊謁,再命王旦為刻玉使,王欽若、丁謂為副,把天書刻隸玉籍,謹藏宮中。此後玉清昭應宮祀事,均歸王旦承辦,即賜他一個官名,叫作玉清昭應宮使。《綱目》於王旦病歿,特書玉清昭應使王旦卒,故本編亦特別提出。王旦雖自覺可笑,但帝命難違,也只得隨來隨受罷了。這是寓褒於貶之筆。
  且說真宗皇后郭氏,謙約惠下,性疾侈靡。族屬入謁禁中,服飾稍華,即加戒勖。母家間有請托,未嘗允諾。以此真宗亦頗加敬禮,素無間言。景德四年,從真宗幸西京,拜謁諸陵,途中偶冒寒氣,還宮寢疾,竟致不起。及崩,諡曰章穆。宮中尚有數嬪,最邀寵眷的要算劉德妃,次為楊淑妃。這位劉德妃的履歷,不甚明白,她本隨一蜀人龔美,流至京師。龔美素業鍛銀,自導妃入都後,仍執舊業,不知如何得識內侍,出入宮邸。是時妃年尚只十五,生得巧小玲瓏,纖穠秀媚,兼且有一種特技,善能播鼗。鼗本尋常小鼓,沒甚可聽,偏經她纖手搖來,音韻悠揚,別具節奏。在色不在鼗。內侍等遇著閒暇,輒往聽鼗,漸漸的哄動都下,連襄邸中也得聞知。真宗尚未為太子,年少好奇,即帶著侍役,微服往游。既至龔美寓中,睹著這位劉美人芳容,已是目眩心迷,暗暗稱賞﹔及令她播鼗,果然聲調鏗鏘,比眾不同。劉亦知真宗不是常人,除運動靈腕外,免不得有眉傳目語的情形,惹得真宗心猿意馬,一經還邸,便令侍役召入,作為侍女。當下問明籍貫,據說是:「先家太原,後徙益州,祖名延慶,曾在晉、漢間做過右驍衛大將軍。父名通,即在宋朝做過虎捷都指揮使,因從征太原,中道病歿。時女尚在襁褓,因家世廉潔,向無餘資,不得不鞠養外家。會因舅氏等相繼去世,只剩表兄龔美,素業賤工,餬口四方,是以隨徙至此。」話雖如此,未足盡信。她一面說,一面含著悽切態度,越覺楚楚可憐。看官!你想這真宗年當好色,怎肯將她輕輕放過?況這劉美人心靈手敏,樂得移篙近舵,圖個終身富貴。洛臯解珮,幸遇陳思,神女行雲,巧逢楚主。兩下裡相憐相愛,幾似膠漆黏合,熔成一對鸞鳳交。偏真宗乳母秦國夫人,秉性嚴整,看他兩小無猜,料有情弊,遂乘間入白太宗。太宗即傳入真宗,當面訓責,令他斥逐劉女。真宗不得已,遣女出邸,潛置王宮指使張耆家。老婆子太不解事,幾乎拆散鴛鴦。到了真宗即位,大權在握,當即召入宮中,封為美人。名稱其實。破鏡重圓,鐘情倍甚。那美人確系聰明,對著那郭皇后,侍奉慇懃,就是與同列楊氏,亦和好無嫌,因此宮中相率稱誦。未幾進位修儀,且因她終鮮兄弟,即以龔美為後兄,令改姓劉,賜給官秩。銀匠也交運了。先是郭後連生三子,長名禔,次名祐,又次名祇,皆蚤殤。楊氏生子祉祈,又皆夭逝。真宗望子心切,又選納沈女為才人。沈氏本宰相沈倫孫女,父名繼忠,亦曾任光祿卿。就是楊氏祖籍,亦嘗通顯,她本是天武副指揮使楊知信姪女,比劉氏先入襄邸,劉封修儀,楊亦封修儀。至郭後已崩,劉、楊名位相埒,均有嗣襲中宮的希望。沈才人雖是後進,但係將相後裔,望重六宮,卻也是一個勁敵。劉氏外表謙和,內懷刻忌,日思產一麟兒,借得後位,怎奈熊羆不夢,禱祀無靈,只好想了一條以李代桃的計策,暗中授意李侍兒,令司御寢,按天裡疊被鋪牀,抱衾送枕。也是真宗命該有子,竟要她侍寢當夕。春風一度,暗結珠胎。一日,隨真宗臨幸砌台,狹小金蓮,稍被一絆,那頭上玉釵,竟致震落。李不覺失色,真宗暗地卜禱,釵完當生男子。及左右拾釵進奉,果得不毀。真宗甚喜,既而果產一男,取名受益,就是後日的仁宗皇帝。李以是得封才人。劉氏取受益為己子,且商諸楊氏,合同保護,一面密囑心腹,只說皇嗣為自己所生,不得泄漏外廷,一面悄語真宗求請立後。真宗本寵愛得很,當然言聽計從,遂冊劉氏為德妃,並召諭群臣,將立劉為繼後。忽有一人出班跪奏道:「不可不可!」正是:
  蛾眉已博君王寵,鯁骨難移主上心。
  欲知何人諫阻,且看下回表明。
  東封西祀,全是瞎鬧,不特無益而已,其勞民費財,尤不勝言。當時惟孫奭二疏,最是剴切,真宗明知其忠而不見從,蓋理欲交戰於胸中,燭理未明,卒為私欲所勝耳。彼劉美人以色得倖,專寵後宮,亦何嘗不自私欲所致乎?幸劉氏有呂武之才,無呂武之惡,其事郭後也以謹,其待楊妃也以和﹔即宮中侍兒,得倖生子,飾為己有,跡近詭秘,但上未敢欺罔真宗,下未忍害死李侍,第不過借此以攫後位,希圖尊寵,狡則有之,而惡尚未也。然後世已深加痛嫉,至有狸奴換主之訛傳,歸罪郭槐,歸功包拯,捕風捉影,全屬荒唐。宣聖所謂惡居下流者,其信然耶?本書褒不虛褒,貶不妄貶,足與良史同傳不朽,以視俗小說之荒謬不經,固不啻霄壤之別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00:12:57

第二十五回     留遺恨王旦病終 坐株連寇準遭貶



  卻說真宗欲立劉氏為後,有一大臣出班奏道:「劉妃出身微賤,不足母儀天下。」觀此言,益知劉妃履歷,不足取信。真宗視之,乃是翰林學士李迪,便不覺變色道:「妃父劉通,曾任都指揮使,怎得說是微賤?」言甫畢,又有參知政事趙安仁出奏道:「陛下欲立繼後,不如沈才人出自相門,足孚眾望。」真宗道:「後不可以僭先。且劉妃才德兼全,不愧後儀,朕意已決,卿等毋庸多瀆!」李、趙兩人,碰得一鼻子灰,只好告退。真宗即命丁謂傳諭楊億,令他草詔冊後。億有難色,謂語道:「勉為此文,不懮不富貴。」億聽了此語,竟搖首道:「如此富貴,卻非所願,請公改諭他人。」氣節可嘉。謂乃命他學士草制,竟冊劉為後,並晉授楊修儀為淑妃,沈才人為修儀,李才人為婉儀,所有典禮,概從華贍。劉氏既正位中宮,更留心時事,旁覽經史,每當真宗退朝,閱天下章奏,輒至夜半,後侍坐右側,得以預覽,所見皆記憶不忘。真宗有所疑問,她即援古證今,滔滔不絕,因此愈得帝歡,漸漸的干預外政了。
  真宗仍談仙說怪,祈神禱天,聞亳州有太清宮,奉老子像,遂加號老子為太上老君,混元上德皇帝,親往朝謁,又是一番鋪張。且改應天府為南京,即宋州。太祖舊藩歸德軍在宋州,因改名應天府,至是復改稱南京。與東西兩京,並立為三。敕南京建鴻慶宮,奉太祖、太宗聖像。真宗亦親去巡閱,相度經營。至還宮後,正值玉清昭應宮告成,修宮使就是丁謂。起初預估年限,應歷十五年,方得竣工,真宗嫌時過遲,擬縮短期限,丁謂乃令工役日夕並營,七年乃就。凡二千六百一十楹,制度弘麗,金碧輝煌。內侍劉承珪,助謂監工,屋宇略不中式,便令改造,造好復拆,拆後復造,不知費了若干國帑,才算造成。宮中建一飛閣,高可插天,名曰寶符,貯奉天書。復仿真宗御容,鑄一金像,侍立右側。真宗親制誓文,刻石置寶符閣下。張詠自益州還京,入直樞密,至是忍耐不住,上疏言:「賊臣丁謂,誑惑陛下,勞民傷財,乞斬謂頭,懸諸國門,以謝天下!然後斬詠頭置丁氏門以謝謂。」數語傳誦都下,偏真宗信任丁謂,竟命他出知陳州,未幾遂歿,尋諡忠定。他如太子太師呂蒙正,司空張齊賢等,俱先後凋謝。呂諡文穆,張諡文定。不忘老成人。王旦亦衰邁多疾,累請致仕,奈因真宗不許,只好虛與委蛇。他本智量過人,明知真宗所為,不合義理,但已被五鬼挾持,沒奈何隨俗浮沈。合則留,不合則去,奈何同流合污?先是李沆為相,嘗取四方水旱盜賊等事,奏白殿廷。旦方參政,以為事屬瑣屑,不必多瀆。沆笑道:「人主少年,當令知四方艱難,免啟侈心,否則血氣方剛,不留意聲色犬馬,即旁及土木神仙,我已老,不及見此,參政他日,或見及此事,應回憶老朽哩。」及沆歿,果然東封西祀,大營宮觀,旦欲諫不能,欲去不忍,嘗私歎道:「李文靖不愧聖人,所以具有先見,我輩抱愧多多哩!」李沆歿諡文靖,故稱作李文靖。嗣見五鬼當朝,老成迭謝,乃密白真宗,請仍召用寇準。真宗乃召准入京,命為樞密使。准因三司使林特,黨附儉壬,輒加沮抑。特遂暗加譖訴,惹得真宗動惱,召語王旦道:「准剛忿如昔,奈何?」旦復奏道:「准喜人懷惠,又欲人畏威,這是他的短處。但本心仍是忠直,若非仁主,確是難容。」真宗默然,嗣竟出准為武勝軍節度使,判河南府,徙永興軍。
  至祥符九年殘臘,真宗又擬改元,越年元旦,遂改元天禧,御駕親詣玉清昭應宮上玉皇大帝寶冊兗服。翌日,上聖祖寶冊。又越數日,謝天地於南郊,御天安殿受冊號,御制欽承寶訓述,頒示廷臣,命王曾兼會靈觀使。曾轉推欽若,固辭不受。曾,青州人,咸平中,由鄉貢試禮部,及廷對皆列第一。有友人向他賀喜道:「狀元及第,一生吃著不盡。」曾正色道:「平生志不在溫飽,難道單講吃著麼?」志不在小。未幾,入直史館,應二十四回。遷翰林學士,嗣擢任為右諫議大夫,參知政事。至兼職觀使的詔命,毅然不受。真宗疑曾示異,當面詰問。曾跪答道:「臣知所謂義,不知所謂異。」兩語說畢,從容趨退。王旦時亦在朝,暗暗點頭,退朝後語僚屬道:「王曾詞直氣和,他日德望勛業,不可限量,恐我不及相見哩。」過了數日,決計辭職,連表乞休。真宗仍不肯照准,反加任太尉侍中,五日一朝,參決軍國重事。旦愈不肯受,固辭新命,並托同僚代為奏白,乃將成命收回,止加封邑。但相位依然如故,旦卻老病日增。應該愧悔增疾。一日,召見滋福殿,他無別人,惟旦獨對。真宗見他形色甚臞,不禁黯然道:「朕方欲托卿重事,不意卿疾若此,轉滋朕懮。」說著,即喚內侍召皇子出來,及皇子受益登殿,真宗命拜王旦。旦慌忙趨避,皇子隨拜階下,旦跪答畢,起言:「皇嗣盛德,自能承志,陛下何必過懮。」乃迭薦寇準、李迪、王曾等數人,可任宰輔,自己力求避位。真宗乃允他罷相,仍命領玉清昭應宮使,兼職太尉,給宰相半俸。尋又命肩輿入朝,旦不敢辭,力疾入內廷。有旨命旦子王雍,與內侍扶掖進見。真宗婉問道:「卿今疾亟,萬一不諱,朕把這國事付與何人?」旦答道:「知臣莫若君,惟明主自擇。」真宗固問道:「卿不妨直陳!」旦舉笏奏道:「依臣愚見,莫若寇準。」真宗搖首道:「准性剛量狹,他嘗說卿短處,卿何故一再保薦?」旦答道:「臣蒙陛下過舉,久參國政,豈無過失?准事君無隱,臣所以說他正直,屢行薦舉。他人非臣所素知,恐臣病困,不能久侍了。」此等處不愧名相。真宗乃命掖出殿門,上輿而去。真宗終未信旦言,竟任王欽若同平章事。
  

  欽若從前入朝,必預備奏牘數本,但伺真宗意旨,方出奏章,餘多懷歸。樞密副使馬知節,素嫉欽若,嘗在帝前顧他道:「懷中各奏,何不盡行取呈?」欽若聞言,未免失色。但力言知節虛誣,知節亦抗爭不屈,嗣是兩人結成嫌隙,往往面折廷爭。知節退見王旦,猶恨恨道:「本欲用笏擊死這賊,但恐驚動君上,未敢率行。此賊不去,朝廷沒有寧日呢。」也是一個硬頭子,所以不肯略去。真宗因兩人時常爭執,索性一律罷免。欽若出樞密院,知節徙為彰德留後。至此因王旦免相,復念及欽若,仍拜為樞密使,進任同平章事。欽若貌狀短小,項有附瘤,時人目為臞相,他卻嘵嘵語人道:「為了王子明,遲我十年作相。」言下尚有慍色。看官!道王子明為誰?就是王旦的表字。旦聞欽若入相,愈加悔憤,病遂加劇。真宗遣使馳問,每日必三四次,有時親自臨問,御手調藥,並薯蕷粥為賜。旦無甚奏對,只說是負陛下恩。悔無及了。及彌留時,邀楊億入室,托撰遺表,且語億道:「我忝為宰輔,抱歉甚多,遺表中止敘我生平遭遇,感謝隆恩,並請皇上日親庶政,進賢黜佞,庶可少減焦勞,切不可為子弟求官,徒滋後累。君系我多年好友,所以托辦此事呢。」億如言撰就,請旦自閱。旦尚竄易數語,並召子弟等入囑道:「我家世清白,槐庭舊德,幸勿遺忘!此後當各持儉素,共保門楣,我自問尚無大過,只天書虛妄,我不能諫阻,徒自滋愧,死後可削髮披緇,依僧道例殮葬,或尚可對我祖考呢。」言已,瞑目而逝。原來王旦父祐,曾事太祖、太宗,為兵部侍郎,平生頗有陰德,嘗在庭中手植三槐,自言後世子孫,應作三公,故王氏稱為三槐堂。旦果貴為宰相,適應父言。家人因旦有遺囑,擬即遵行,楊億以為不可,乃止。遺表上聞,真宗臨喪哀慟,追贈太師尚書令魏國公,予諡文正,還宮後輟朝三日,錄旦子弟外孫門客十數人,諸子服闋,各進一官。總算是生榮死哀,恩寵無比了。王旦任相最久,故從詳述,褒貶處亦自不苟。
  且說王欽若入相後,毫無建樹,惟奉祀神仙,引用奸幸。王曾以先時示異,被他進讒,出知應天府。越年春季,西京訛言忽起,說有妖物似席帽,夜間飛入人家,又變作犬狼狀,不時傷人。百姓相率惶恐,每夕閉戶深居,挾兵自衛。漸漸的傳到汴都,都下亦嘩噪達旦。詔立賞格捕妖,又漸漸的傳到南京。王曾令夜開里門,如有倡言妖物,立捕治罪,妖物終沒有到來,民居也得歸安謐。妖由人興,人定則妖從何起?既而汴京訛言亦息。真宗以皇子漸長,自身亦常患疾,遂立皇子受益為太子,改名為禎,大赦天下。是年十月,參知政事張知白,又為欽若所排,出知天雄軍。翌年為天禧三年,永興軍巡檢朱能,密結內侍周懷政,詐為天書,偽降乾佑山。時寇準方判永興,因朱能素未附己,乃將偽書上奏,有旨迎入禁中。諭德魯宗道上言奸臣妄誕,熒惑聖聰,知河陽軍孫奭,亦請速斬朱能,聊謝天下,兩疏均不見從,反有詔召准還京。准奉詔即還。有門生勸准道:「先生若至河陽,稱疾不入,堅求外補,乃是上策。倘或入覲,即面奏乾佑天書,不得為真,乃是中策。若再入中書,自隳志節,恐要變成下策了。」恰是忠告。准不以為然,竟入都朝見。可巧商州捕得道士譙天易,私蓄禁書,謂能驅遺六丁六甲各神。欽若坐與往來,也想借用六丁六甲麼?也致免相。准即受命代任,用丁謂參知政事。准素與謂善,嘗稱謂為有才,是時李沆尚存,顧語准道:「此人可使得志麼?」准答道:「才如丁謂,恐相公亦不能終抑呢。」沆微哂道:「他日當思吾言。」及准三次入相,雖稍知丁謂奸邪,但向屬故交,仍加禮貌。謂卻事准甚謹,某夕,會食中書,准飲羹污須,謂起身代拂。准略帶酒意,竟向謂戲語道:「參政系國家大臣,乃替長官拂須麼?」替你拂須,還要笑他,未免不中抬舉了。這一席話,說得丁謂無地自容,雙頰俱赤。馬屁拍錯了。當時不便發作,暗中很是慚恨,因此有意傾准,時常伺隙。既而准與向敏中,均加授右僕射,准素豪侈,賀客甚多,敏中獨杜門謝客,真宗遣使覘視,極力褒美敏中,不及寇準。
  天禧四年,真宗忽遇風疾,不能視朝,事多決諸劉後,准引為己懮。一日,入宮請安,乘間語真宗道:「皇太子關係眾望,願陛下思宗廟重寄,傳以神器,亟擇方正大臣,預為輔翼,方保無虞。丁謂、錢惟演,系奸佞小人,斷不足輔少主呢!」真宗道:「卿言甚是。」准乃退出。看官閱過上文,已可知丁謂奸邪,惟錢惟演未曾見過,應該補敘明白。惟演即吳越王錢俶子,博學能文,曾任翰林學士,兼樞密副使。他見丁謂勢盛,與結婚姻,情好甚密,因此寇準連類奏陳。准既奉旨俞允,即密令楊億草表,請太子監國,並欲引億輔政,總道是安排妥當,可無變卦,一時心滿意驕,竟從酒後漏言,傳入謂耳。謂不覺驚詫道:「皇上稍有不適,即當痊可,奈何令太子監國呢?」當下轉語李迪,迪從容答道:「太子監國,本是古制,有何不可?」謂益加猜忌,竟運動內侍,入訴劉後,只言准謀立太子,將有異圖。劉後已隱懷奢望,聞著這個消息,當然忿恨,也不遑報知真宗,竟從宮中發出矯制,罷准相位,授為太子太傅,封萊國公,改任李迪、丁謂同平章事。史稱真宗失記前言,因致罷准,後雲罷相三黜,皆非帝意,語近矛盾,何如稱為劉後矯旨,直捷了當。真宗尚莫明其妙,自恐一病不起,嘗臥宦官周懷政股上,與言太子監國事。懷政出告寇準,准悵然道:「牝後預政,天子失權,教我如何擺佈呢?」懷政道:「監國不成,何妨竟請太子受禪。」准不待說畢,亟搖手道:「你越說越遠了。」懷政見左右無人,又密語道:「公何故這般膽小?今上明明語我,欲令太子監國,倘竟奉今上為太上皇,傳位太子,我想今上亦是願意,有什麼難行呢?」准又搖手道:「內劉外丁,權燄薰天,談何容易?」懷政奮然道:「劉可幽,丁可殺,公可復相,看懷政去乾一番呢。」看事太易,奚怪無成。但懷政究係內豎,倘僥倖成事,為禍更烈,寇公奈何未思耶?准復勸阻道:「此計雖好,但事或不成,為禍不小,還請三思為是!」懷政道:「事成大家受福,事不成有我受禍,決不牽累公等,請公勿慮!」准始終不與主張,臨別時猶諄囑小心。幸有此著,得保首領。懷政拂袖竟去。
  准自懷政去後,杜門不出,唯暗偵宮廷消息。過了數日,忽聞懷政被拿下了﹔又越一日,懷政發樞密院審訊,竟直供不諱了。那時准捏著一把冷汗,只恐株連坐罪,隨後探聽確鑿,只懷政一人伏法,不及他人,才稍稍放心。原來懷政秘謀,被客省使楊崇勛聞知,崇勛竟轉告丁謂。謂即與崇勛微服,夤夜乘著犢車,至曹利用家計議,且欲乘此除准,利用因澶州議和時候,受准訓斥,也挾有微嫌,應第二十二回。當即商定奏牘,待旦上陳。有詔捕懷政下獄,命樞密院訊問。可巧這日讞員,派著簽書樞密院事曹瑋,瑋即曹彬子,累積戰功,此時因邊境安寧,入副樞密,當下坐堂訊鞫,止問懷政罪狀,不願株連。懷政亦挺身自認,毫不妄扳,於是具案復奏,罪止懷政。曹瑋原是賢吏,懷政也算好漢。丁謂等大失所望,復密啟劉後,擬興大獄。適值真宗略痊,劉後不便擅行,只乘間慫慂真宗,激動怒意。真宗力疾視朝,面諭群臣,欲澈查太子情弊。群臣面面相覷,莫敢發言,獨李迪上前跪奏道:「陛下有幾子,乃有此旨?臣敢保太子無二心!」語簡而明。真宗聽了,不禁頷首,乃只命將懷政正法,隨即退朝。丁謂尚不肯罷休。復與劉後通謀,訐發朱能懷政,偽造天書,由寇準欺主入陳一事。准遂遭貶為太常卿,出知相州,一面遣使往捕朱能。准受詔後,暗自太息道:「不遇大禍,還算幸事。丁謂!丁謂!你難道能長享富貴麼?」因即束裝出都,往就任所。誰知福不雙逢,禍偏疊至,朱能竟擁眾拒捕,經官軍入剿,始惶懼自殺,准又連帶加罪,再貶為道州司馬。這種詔旨,均由劉後一人擅行,至真宗病癒以後,顧語群臣道:「我目中何久不見寇準?」彷彿做夢。左右以坐罪加貶為辭。真宗方知是劉後矯制,但欷歔太息罷了。小子有詩詠寇萊公道:
  臣道剛方葉利貞,只因多欲誤身名。
  河陽三尺分明在,應悔忠言不早行。
  寇準既貶,丁謂益肆無忌憚了,下回續敘丁謂罪狀,請看官續閱便知。  
  本回為王旦、寇準合傳,兩人皆稱名相,而旦失之和,和則流﹔准失之剛,剛則褊﹔要之皆非全才,而患得患失之心,則旦與准皆不免。旦之所以同流合污者在此,准之所以屢進屢退者,亦何嘗不在此?所謂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旦與准若知此道,則和可也,剛亦可也,何致事後自悔,遺令披緇,阿旨求榮,坐罪迭貶耶?其餘敘及諸人,賢奸不一,皆為本回之賓,然亦可因此而示優劣。通俗教育,於此寓之,固不得僅目為小說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00:13:20

第二十六回     王沂公劾奸除首惡 魯參政挽輦進忠言



  卻說丁謂攬權用事,與李迪甚不相恊。謂擅專黜陟,除吏多不使與聞,迪憤然語同列道:「迪起布衣至宰相,受恩深重,如有可報國,死且不恨,怎能黨附權幸,作自安計?」於是留心伺察,不使妄為。是時陳彭年已死,王欽若外調,劉承珪亦失勢,五鬼中幾至寥落,只有林特一人,尚圂跡朝班。謂欲引林特為樞密副使,迪不肯允。謂悻悻與爭,迪遂入朝面劾,奏稱:「丁謂罔上弄權,私結林特、錢惟演,且與曹利用、馮拯相為朋黨,攪亂朝事。寇準剛直,竟被遠謫,臣不願與奸臣共事,情願同他罷職,付御史台糾正。」這數語非常激烈,惹動真宗怒意,竟命翰林學士劉筠草詔,左遷迪知鄆州,謂知河南府。翌日,謂入朝謝罪,真宗道:「身為大臣,如何或迪相爭?」謂跪對道:「臣何敢爭論!迪無故詈臣,臣不得不辯。如蒙陛下特恩赦宥,臣願留侍朝廷,勉酬萬一。」居然自作毛遂。真宗道:「卿果矢志無他,朕何嘗不欲留卿。」謂謝恩而出,竟自傳口詔,復至中書處視事﹔且命劉筠改草詔命。筠答道:「草詔已成,非奉特旨,不便改草。」名足副實,不愧竹筠。謂乃另召學士晏殊草制,仍復丁謂相位。筠慨然道:「奸人用事,何可一日與居?」因表請外用,奉命出知庐州。
  既而真宗頒詔:「此後軍國大事,取旨如故,餘皆委皇太子同宰相樞密等,參議施行。」太子固辭不許,乃開資善堂議政。看官!你想太子年才十一,就使天縱聰明,終究少不更事。此詔一下,無非令劉後增權,丁謂加燄,內外固結,勢且益危。可巧王曾召回汴京,仍令參知政事,他卻不動聲色,密語錢惟演道:「太子幼衝,非中宮不能立,中宮非倚太子,人心亦未必歸附。為中宮計,能加恩太子,太子自平安了。太子得安,劉氏尚有不安麼?」先令母子一心,然後迎刃而解。惟演答道:「如參政言,才算是國家大計呢。」當下入白劉後。後亦深信不疑。原來惟演性善逢迎,曾將同胞妹子,嫁與劉美為妻。銀匠得配貴女,真是妻榮夫貴。因此與劉後為間接親戚,所有稟白,容易邀後親信。王曾不告他人,獨告惟演,就是此意。
  過了天禧五年,真宗又改元乾興,大赦天下,封丁謂為晉國公,馮拯為魏國公,曹利用為韓國公。元宵這一日,親御東華門觀燈,非常欣慰。偏偏樂極悲生,數殘壽盡,仲春月內,真宗又復病發,連日不癒,遣使禱祀山川,病反加劇,未幾大漸,詔命太子禎即皇帝位,且面囑劉後道:「太子年幼,寇準、李迪,可托大事。」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言至此,已不能成辭,溘然晏駕去了。總計真宗在位,改元五次,共二十六年,壽五十五歲。劉後召丁謂、王曾等入直殿庐,恭擬遺詔,並說奉大行皇帝特命,由皇后處分軍國重事,輔太子聽政。曾即援筆起草,於皇后處分軍國重事間,嵌入一個權字。丁謂道:「中宮傳諭,並沒有權就意思,這權字如何添入!」曾正色道:「我朝無母后垂簾故事。今因皇帝衝年,特地從權,已是國家否運,加入權字,尚足示後。且增減制書,本相臣分內事,祖制原是特許。公為當今首輔,豈可不鄭重將事,自亂典型麼?」理直氣壯。謂乃默然。至草詔擬定,呈入宮禁。劉後已先聞曾言,不便改議,就把這詔書頒示中外。太子禎即位柩前,就是仁宗皇帝,尊劉後為皇太后,楊淑妃為皇太妃。中書樞密兩府,因太后臨朝,乃是宋朝創制,會集廷議。曾請如東漢故事,太后坐帝右側,垂簾聽政。丁謂道:「皇帝幼衝,凡事總須由太後處置,但教每月朔望,由皇帝召見群臣,遇有大政,由太后召對,輔臣議決。若尋常小事,即由押班傳奏禁中,蓋印頒行便了。」曾勃然道:「兩宮異處,柄歸宦官,豈不是隱兆禍機麼?」名論不刊。謂不以為然。群臣亦紛議未決。哪知謂竟潛結押班內侍雷允恭,密請太后手敕,竟如謂議頒發下來。大眾不敢反對,謂很是得意。雷允恭即由是擅權,還虧王曾正色立朝,宮廷內外,尚無他變。
  嗣封涇王元儼為定王,贊拜不名。元儼系太宗第八子,素性嚴整,毅不可犯,內外崇憚豐彩,各稱為八大王。俗小說中誤稱德昭為八大王。命丁謂為司徒兼侍中尚書左僕射,馮拯為司空兼侍中樞密尚書右僕射,曹利用為尚書左僕射兼侍中。三人朋比為奸,謂尤驕恣。劉後因冊立時候,李迪諫阻,引為深恨。謂事事欲取太后歡心,更因與寇準有嫌,索性將兩人目為朋黨,復添入迪、准故友,奏請一一坐罪。太后自然照允,即命學士宋綬草詔,貶准為雷州司戶參軍,迪為衡州團練副使,連曹瑋也謫知萊州。王曾入語丁謂道:「罰重罪輕,還當斟酌。」謂捻須微笑道:「居停主人,恐亦未免。」曾乃不便固爭。原來准在京時,曾嘗將第舍假准,所以謂有此說。謂又授意宋綬,令加入「春秋無將,漢法不道」二語。綬雖不敢有違,但此外卻還說得含糊。及草詔成後,謂意未足,竟提筆添入四語,看官道他甚麼話兒?乃是「當丑徒干紀之際,屬先帝違豫之初,罹此震驚,遂致沈劇。」這種鍛鍊周內的文字,頒示都中。都人士莫不呼冤,也編成四句俚詞道:「欲得天下寧,須拔眼前丁。欲得天下好,不如召寇老。」謂不恤人言,遣使促迪速行,又令中官齎敕詣准,特賜錦囊,貯劍馬前,示將誅戮狀。准在道州,方與郡官宴飲,忽郡倅入報中使到來,有懸劍示威情形。郡官卻不禁失色,獨准形神自若,與郡官邀中使入庭,從容與語道:「朝廷若賜准死,願見敕書。」中使無可措辭,乃登堂授敕。准北面拜受,徐徐升階,邀中使入宴,至暮乃散。中使自去,准亦即往雷州。
  

  是時真宗陵寢,尚未告成,命丁謂兼山陵使,雷允恭為都監。允恭與判司天監邢中和,往勘陵址,中和語允恭道:「山陵上百步,即是佳穴,法宜子孫。但恐下面有石,兼且有水。」允恭道:「先帝嗣育不多,若令後世廣嗣,何妨移築陵寢。」中和道:「山陵事重,踏勘復按,必費時日,恐七月葬期,不及遵制,如何是好?」允恭道:「你盡管督工改築,我走馬入白太后,定必允從。」心尚可取,跡實專橫。中和唯唯而退。允恭即日還都,進謁太后,請改穿陵穴。太后道:「陵寢關係甚大,不應無端更改。」允恭道:「使先帝得宜子孫,豈非較善?」太后遲疑半晌,復道:「你去與山陵使商議,決定可否?」允恭乃出語丁謂。謂無異言,再入奏太后。太后才准所請,命監工使夏守恩,領工徒數萬名,改穿穴道。起初掘土數尺,即見亂石層疊,大小不一。好容易畚去亂石,忽湧出一泓清水,片刻間變成小池,工徒大嘩。夏守恩亦覺驚懼,不敢再令動工,即遣內使毛昌達奏聞。
  太后責問允恭,並及丁謂。謂尚袒護允恭,但請另遣大臣按視。王曾挺然願往,當日就道。不到三日,即已回都﹔時已近夜,入宮求見,且請獨對。太后即召曾入內。曾叩首畢,竟密奏道:「臣奉旨按視陵寢,萬難改移。丁謂包藏禍心,暗中勾結允恭,擅移皇堂,置諸絕地。」此是王沂公用詐處,但為鋤奸計,不得不爾。太后聞言,不由的大怒道:「先帝待謂有恩,我待謂亦不薄,誰知他卻如此昧良。」隨語左右道:「快傳馮拯進來!」未幾馮拯進見,太后尚怒容滿面,嚴諭馮拯道:「可恨丁謂,負恩構禍,若不將他加刑,是沒有國法了。雷允恭外結大臣,更屬不法,你速發衛士拿下丁、雷,按律治罪!」馮拯聽了此旨,幾嚇得目定口呆,不能置詞。太后復道:「你敢是丁謂同黨麼?」一語驚人,使馮拯無可置喙。馮拯忙免冠叩首道:「臣何敢黨謂?但皇帝初承大統,即命誅大臣,恐駭天下耳目,還乞太后寬容!」仍是庇護。太后聽了,面色少霽,乃諭道:「既這般說,且去拿問雷允恭,再行定奪。」拯乃退出,即遵旨將允恭拿下,立即訊鞫定讞,勒令自盡。邢中和一並伏罪,並抄沒允恭家產,查出丁謂委托允恭,令後苑工匠造金酒器密書,及允恭托謂薦保管轄皇城司,及三司衙門書稿,並呈太后。太后召集廷臣,將原書取示,因宣諭道:「丁謂、允恭,交通不法,前日奏事,均言與卿等已經議決,所以多半照允。今營奉先帝陵寢,擅行改易,若非按視明白,幾誤大事。」馮拯等均俯伏道:「先帝登遐,政事統由丁、雷二人解決,他嘗稱得旨禁中,臣等莫辨虛實。幸賴聖明燭察,始知奸狀,這正是宗社幸福呢!」急忙自身卸火,這是小人常態。當下召中書舍人草諭,降丁謂為太子少保,分司西京。這諭旨榜示朝堂,頒布天下。擢王曾同平章事,呂夷簡、魯宗道參知政事,錢惟演為樞密使。夷簡系蒙正從子,從前真宗封岱祀汾,兩過洛陽,均幸蒙正私第,且問蒙正諸子可否大用?蒙正答稱:「諸子無能,惟姪夷簡有宰相才。」及真宗還都,即召夷簡入直,累擢至知開封府,頗有政聲,至是乃入為參政。宗道曾為右正言,剛直無私,真宗嘗稱為魯直,故此時連類同升。王曾即請太后匡輔新君,每日垂簾聽政,太后方才允行。
  先是丁謂家中,有女巫劉德妙,嘗相往來。德妙頗有姿色,與丁謂三子玘通姦,謂卻未曾察悉,但教她托詞老君,偽言禍福,借以動人。於是就謂家供老君法像,入夜設醮園中,每至夜靜更深,玘往交歡,彷彿一對露水夫妻。得其所哉!雷允恭亦嘗至謂家祈禱,及真宗崩後,德妙隨允恭入宮,得謁太后,應對詳明,談宮中過去事,無不具知,引得太后亦迷信起來。劉後聰穎,亦著鬼迷,況尋常婦女乎?德妙又持龜蛇二物入內,紿言出謂家山洞中,當是真武座前的龜蛇二將。謂又作龜蛇頌,說是混元皇帝,賜給德妙,俗稱龜蛇相交,德妙與玘通姦,應有此賜。太后亦將信將疑。至謂已坐罪,乃將德妙系獄,令內侍刑訊。德妙一一吐實,當然坐罪,並貶謂為崖州司戶參軍。謂子玘奸案並發,一並除名。學士宋綬,奉旨草詔,首四語即為「無將之戒,舊典甚明,不道之辜,常刑罔赦。」朝論稱快。報應何速?
  謂竄謫崖州,須經過雷州境內,寇準遣使持一蒸羊,作為贈品。謂領謝後,且欲見准,准固辭不見。家僮謀刺謂報仇,准不許,杜門縱家僮飲博,及謂已去遠乃止。時人為之詠道:「若見雷州寇司戶,人生何處不相逢?」這兩語傳誦不衰。觀過知仁,於此可見?越年,准徙為衡州司馬,尚未赴任,忽患病劇,即遣人至洛中取通天犀帶,沐浴更衣,束帶整冠,向北面再拜,呼僕役拂拭臥具,就榻而逝。這通天犀帶系太宗所賜,夜視有光,稱為至寶,准因此必欲殮葬。返柩西京,道出公安,人皆路祭,插竹焚紙。逾月枯竹生筍,眾因為之立廟,號竹林寇公祠。准少年富貴,性喜豪奢,往往挾妓飲酒,不拘小節。有妾蒨桃以能詩名。准歿後十一年,始奉詔復官,賜諡忠愍。丁謂在崖州三年,轉徙雷州,又五年復徙道州。後以秘書監致仕,病歿光州。尚有詔賜錢十萬,絹百匹,這且無庸細表。
  且說乾興元年十月,葬大行皇帝於永定陵,以天書殉葬,廟號真宗。越年改元天聖,罷錢惟演為保大節度使,知河南府,馮拯亦因疾免職。復召王欽若入都,用為同平章事。欽若復相兩年,旅進旅退,毫無建白,只言:「皇上初政,用人當循資格,不宜亂敘」,編成一幅官次圖,獻入宮廷,便算盡職,未幾病逝。仁宗後語輔臣道:「朕觀欽若所為,實是奸邪。」少年天子,便識奸邪,仁宗原非凡主。王曾答道:「誠如聖諭。」仁宗乃擢參政張智同平章事,召知河陽軍張旻為樞密使。從前太后微時,嘗寓旻家,旻待遇甚厚,因此得被寵命。樞密副使晏殊上言:「旻無勛績,不堪重任」,大拂太后本意。既而晏殊從幸玉清昭應宮,家人持笏後至,殊接笏後,怒擊家人,甚至折齒。太后有詞可借,遂遣殊出知宣州。晏殊亦太粗莽,太后實是有心。別令學士夏竦繼任。竦小有才,善事逢迎,因得遷副樞密。太後稱制數年,事無大小,悉由裁決,雖頗能任賢黜邪,旻不免有心專擅。一日,參政魯宗道進謁。太后忽問道:「唐武後何如?」宗道知太后命意。亟正笏直奏道:「武後實唐室罪人。」太后復問何故?宗道又申奏道:「幽嗣主,改國號,幾危社稷,尚得謂非罪人麼?」太后默然。嗣有內侍方仲弓,請立劉氏七廟,太后召問輔臣。大家尚未發言,宗道即出班前奏道:「天無二日,民無二王,劉氏若立七廟,將何以處嗣皇?」太后為之改容,乃將此議擱置。會兩宮同幸慈孝寺,太后乘輦先發,宗道上前挽住,並抗言道:「夫死從子,古有常經,太后母儀天下,不可以亂大法,貽譏後世。」語尚未畢,太后即命停輦,待帝駕先行,然後隨往。還有樞密使曹利用,自恃勛舊,氣燄逼人,太后亦頗加畏重,第呼他為侍中,未嘗稱名。獨宗道不少撓屈,會朝時輒據理與爭,於是宮廷內外,贈他一個美名,叫作魚頭參政。小子有詩詠道:
  趙宗未替敢尊劉,扶弱鋤強弭國懮。
  魯直當年書殿壁,如公才不愧魚頭。
  天不假年,老成復謝,不到數載宗道等又溘逝了。欲知後事,且看下回。  
  劉太后垂簾聽政,多出丁謂、雷允恭之力,故丁、雷二人,得以重用,微王曾之正色立朝,恐蕭牆之禍,亦所難免。或謂宋室無垂簾故事,曾何不據理力爭,為探本澄源之計,乃僅齗齗於一權字,究屬何補。至若准之再貶,又以居停之嫌,不復與辯,毋亦所謂患得患失者歟?不知此王沂公之通變達權,而有以徐圖挽救者也。假使操切從事,勢且遭黜,徒市直名,何裨國事?試觀丁謂之終竄窮崖,雷允恭之卒歸賜死,乃知沂分之才識,非常人所可幾矣。賊臣已去,而呂、魯等連類同升,魚頭參政,才得成名,而劉太后亦有從諫如流之美,史家或歸美魯直,實則皆沂公之功,有以致之。故本回實傳頌沂公,而魯參政其次焉者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00:13:40

第二十七回     劉太后極樂歸天 郭正宮因爭失位



  卻說天聖六年,同平章事張知白卒。越年,參知政事魯宗道亦歿。知白,滄州人,雖歷通顯,仍清約如寒士,所以歿諡文節。宗道,亳州人,生平剛直嫉惡,歿諡簡肅。劉太后亦親臨賜奠,稱為遺直,嗟悼不置。宋史稱劉為賢後,職是之故。曹利用舉薦尚書左丞張士遜,入為同平章事。既而利用從子曹汭,為趙州兵馬監押,偶因酒醉忘情,竟身著黃衣,令人呼萬歲。事聞於朝,遂興大獄,斃杖下,利用亦為內侍羅崇勛所譖,發交廷議。張士遜奏對廷前,謂:「此事系不肖子所為,利用大臣,本不相與。」太后怒道:「你感利用恩,應作此說。」王曾又進奏道:「這事與利用無干。」太后複語王曾道:「卿嘗言利用驕橫,今何故替他解釋?」曾答道:「利用素來恃寵,所以臣有微辭,今若牽連姪案,說他為逆,臣實不敢附和。」太后意乃少解,乃罷利用為千牛衛將軍,出知隨州。張士遜亦罷職。利用出都,復坐私貸官錢罪,安置房州。羅崇勛再遣同黨楊懷敏,押利用至襄陽驛,惡語相侵。利用氣憤交迫,竟至投繯自盡。原來利用自通好契丹後,以講和有功,累蒙恩寵,平素藐視內侍,遇有內降恩典,輒力持不與,因此結怨宦官,至遭此禍。死非其罪。宋廷遂任呂夷簡同平章事,夏竦、薛奎參知政事,姜遵、范雍、陳堯佐堯叟弟。為樞密副使,惟王曾任職如故。
  先是太后受冊,擬御大安殿,受百官朝賀,曾力言不可。及太后生日上壽,復欲御大安殿,曾又不可。太后勉從曾議,均就便殿供帳,當即了事。太后左右姻家,稍通請謁,曾更多方裁抑。太后心滋不悅,但不好無故發作,只得再三含忍。不意天聖七年六月間,天大雷雨,電光亂掣玉清昭應宮內,竟射入一大個火團,四處爆裂,霎時間裂燄飛騰,穿透屋頂。衛士慌忙赴救,用水撲火,偏偏水入火中,好似火上澆油,越撲越猛,烈烈轟轟的燒了一夜,竟將全座琳宮玉宇,變成一片瓦礫荒場,只剩得長生崇壽二小殿,巋然尚存。天書已經殉葬,供奉處原可不必,一炬成墟,要算皇天有眼。太后聞報,傳旨將守宮官吏,系獄抵罪﹔一面召集廷臣,向他流淚道:「先帝竭盡心力,成此巨宮,一夕延燒幾盡,如何對得住先帝?」樞密副使范雍抗聲道:「如此大宮,遽成灰燼,想是天意,非出人事,不如將長生、崇壽二殿,亦一律拆毀,倘因二殿尚存,再議修葺,不但民力不堪,就是上天亦未必默許哩。」中丞王曙,亦言是天意示戒,應除地罷祠,上回天變,司諫范諷且言:「與人無關,不當置獄窮治。」乃下詔不再繕修,改二殿為萬壽觀,減輕守宮諸吏罪,並罷廢諸宮觀使。惟對著首相王曾,竟說他燮理無功,罷免相職,且令他出知青州。宋自仁宗以前,宰輔稍有微嫌,免職外遷,多為節度使,曾以首相罷知州事,乃是少見少聞,這可知劉太后的心理呢。
  又過一年,仁宗年已逾冠,秘閣校理范仲淹,請太后還政。疏入不省,反將仲淹出判通州。翰林學士宋綬,請令軍國大事,及除拜輔臣,由皇上稟請太后裁奪,餘事皆殿前取旨。這數語又觸忤太后,出綬知應天府。會仁宗改元明道,經過月餘,生母李氏病劇,才由順容進位宸妃。她自仁宗為劉後所攘,始終不發一言,平時安分自守,未嘗示異。宮中咸憚劉太後,哪個敢泄漏前事﹔所以仁宗年齡日長,仍視劉太后為母,並不自知為李氏所生。及李宸妃歿後,劉太后欲用宮人禮治喪,移棺出外,呂夷簡獨入奏道:「聞有宮嬪薨逝,如何未聞內旨治喪?」太后矍然道:「宰相亦干預宮中事麼?」夷簡答道:「臣待罪宰相,事無大小,均當預聞。」太后不悅,遽引帝入內﹔須臾復出,獨立簾下,怒容可掬道:「卿欲離間吾母子麼?」夷簡不慌不忙,竟毅然奏對道:「太后不顧念劉氏,臣不敢多言。若欲使劉氏久安,宸妃葬禮,萬難從輕。」夷簡此奏,仍是為太后計。太后性究靈敏,一聞此言,不禁點首。有司奉太后意旨,只上言本年歲月,不利就葬。夷簡又道:「葬即未利,殮應加厚﹔宮中舉哀成服,擇地暫殯,難道也不可行麼?」太后乃語夷簡道:「卿且退,我知道了!」言已趨入。內侍押班羅崇勛,亦欲隨進,夷簡竟將他扯住道:「且慢!煩申奏太后,宸妃當用後服成殮,且把水銀滿盛棺內,他日勿謂夷簡未曾道及,致貽後悔。」崇勛允諾,入白太後。太后令如言照行,停柩洪福寺中。
  既而宮中失火,詔群臣直言闕失,殿中丞滕宗諒,秘書丞劉越,均請太后還政,借贖天譴,兩疏俱不見報。翌年春季,太后欲被服天子兗冕,入祭太廟,參政薛奎進諫道:「太后若御帝服,將用甚麼拜禮?」太后不從,竟戴儀天冠,著兗龍袍,備齊法駕,至太廟主祭。皇太妃楊氏,皇后郭氏隨從。太后行初獻禮,拱手上香,皇太妃亞獻,皇后終獻。禮畢,群臣上太后尊號,稱為應天齊聖顯功崇德慈仁保壽皇太后。祭畢歸宮,感寒成疾。仁宗為征天下名醫,詣京診治,終歸無效,逾月竟薨。年六十五,諡章獻明肅。舊制後皆二諡,稱制加四諡,實自劉太后為始。劉太后臨朝十一年,政令嚴明,恩威並用,左右近侍,不稍假借,內外賜與,亦有節制。三司使程琳,嘗獻武後臨朝圖,太后取擲地上道:「我不作此負祖宗事。」是魚頭參政一奏之功。漕使劉綽自京西還都,奏言:「在庾儲粟,有羨餘糧千餘斛,乞付三司!」太后道:「卿識王曾、張知白、呂夷簡、魯宗道否?他四人曾進獻羨餘否?」綽懷慚而退。至太后晚年,稍進外家,宦官羅崇勛、江德明等,始乘間竊權,所有被服兗冕等事,多由羅、江二豎,慫慂出來。至太后彌留,口不能言,尚用手牽扯己衣,若有所囑。仁宗在旁瞧著,未免懷疑,送終以後,出問群臣。參政薛奎即答道:「太后命意,想是為著兗冕呢。若再用此服,如何見先帝於地下?」隨機進言,是薛奎通變處。仁宗乃悟,遂用後服為殮。
  

  且因太后遺囑,尊楊太妃為皇太后,同議軍國重事。
  御史中丞蔡齊,入白相臣道:「皇上春秋已富,習知天下情偽,今始親政,已嫌太晚,尚可使母后相繼稱制麼?」呂夷簡等終未敢決,適八大王元儼入宮臨喪,聞知此事,竟朗聲道:「太后是帝母名號,劉太后已是勉強,尚欲立楊太后嗎?」夷簡等面面相覷,連仁宗都驚疑起來。元儼道:「治天下莫大於孝,皇上臨御十餘年,連本生母尚未知曉,這也是我輩臣子,未能盡職呢。」得此一言,足為宸妃吐氣。仁宗越加驚詫,便問元儼道:「皇叔所言,令朕不解。」元儼道:「陛下是李宸妃所生,劉、楊二後,不過代育。」仁宗不俟說畢,便道:「叔父何不早言?」元儼道:「先帝在日,劉後已經用事,至陛下登基,四凶當道,內蒙外蔽,劉後又諱莫如深,不准宮廷泄漏此事。臣早思舉發,只恐一經出口,譴臣尚不足惜,且恐有礙皇躬,並及宸妃。臣十年以來,杜門養晦,不預朝謁,正欲為今日一明此事,諒舉朝大臣,亦與臣同一觀念。可憐宸妃誕生陛下,終身莫訴,就是當日薨逝,尚且生死不明,人言藉藉呢。」《宋史·李宸妃傳》,燕王入白仁宗陛下為宸妃所生。又《宗室諸王列傳》,德昭、元儼各封燕王,是時當為元儼無疑。俗小說中,乃說宸妃被逐,由包拯訪聞,後來迎妃還宮,劉後自盡,至有斷太后打黃袍諸戲劇,種種妄誕,誣古實甚。仁宗聞言,忍不住淚眥熒熒,復顧問夷簡道:「這事可真麼?」夷簡答道:「陛下確系宸妃誕生,劉太后與楊太妃,共同撫育,視若己子,宸妃薨逝,實由正命,臣卻曉明底細,今日非八大王說明,臣亦當待時舉發呢。」夷簡亦多狡詐,故摹擬口脗,適肖生平。仁宗至此,竟大聲悲號,即欲赴宸妃殯所,親視遺骸。夷簡復奏道:「陛下應先顧公義,後及私恩。且劉太后與楊太妃,撫養聖躬,恩勤備至,陛下亦當仰報哩。」仁宗只是哀慟,不發一言。元儼語夷簡道:「楊太妃若尊為太后,李宸妃更宜尊為太后了。」夷簡乃轉白仁宗,仁宗略略點首,當即議定楊太妃尊為太后,刪去同議軍國事一語。李宸妃亦追尊為太后,諡曰章懿。一面為劉太后治喪,一面連日下詔,責躬罪己,語極沉痛。既而仁宗幸洪福寺,祭告宸妃,並易梓宮,但見妃面色如生,冠服與皇后相等,水銀之效。乃稍稍心慰。還宮後私自歎息道:「人言究不可盡信呢。」自是待劉氏如故。劉美一家,應感謝夷簡不置。惟召還宋綬、范仲淹,放黜內侍羅崇勛、江德明,罷修寺觀,裁抑僥倖,中外稱頌新政,有口皆碑。
  呂夷簡揣摩時事,條陳八議:(一)議正朝綱。(二)議塞邪逕。(三)議禁貨賂。(四)議辨佞壬。(五)議絕女謁。(六)議疏近習。(七)議罷力役。(八)議節冗費。說得肫誠懇切,語語動人。仁宗大為感動,遂召夷簡入商,擬將張耆即張旻改名。夏竦、范雍、晏殊等盡行罷職。惟姜遵已歿,不在話下。夷簡自然如旨。越日復入朝押班,但聽黃門宣詔,除張耆等依次免職外,著末又有數語云:「同平章事呂夷簡,著授武勝軍節度使檢校太傅,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出判陳州。」這數語似天上迅雷,不及掩耳,驚得夷簡似醉似癡,不知為何事許旨,致遭此譴?一時不及問明,只好領旨告退。還第後四處探聽,無從偵悉,嗣托內侍副都知閻文應密查,方知事出郭後,不覺憤恨異常。看官欲究明此事原因,由小子補敘郭後歷史,以便先後貫通。郭後為平盧節度使郭崇孫女,與石州推官張堯封女,先後入宮。堯封即堯佐弟。天聖二年,擬冊立皇后,仁宗因張女秀慧,欲選正中宮,劉太后不以為然,乃改立郭後。後雖得立,不甚見親。這次偏冤冤相湊,由仁宗步入中宮,與郭後談及夷簡忠誠,並言把從前諂附太后諸人,一並罷斥。郭後本未與夷簡有嫌,獨隨口相答道:「夷簡何嘗不附太后,不過機巧過人,善能應對,所以得瞞過一時呢。」卻是真話。仁宗聽了,不覺也動疑起來,因不令中書草制,竟手詔罷免夷簡,復召李迪入相,用王隨參知政事,李咨為樞密副使,王德用僉書樞密院事。
  不到數月,由諫官劉涣疏陳時事,內有「臣前請太后還政,觸怒慈衷,幾投四裔,幸陛下納呂夷簡言,察臣愚忠,准臣待罪闕下。臣受恩深重,故不避斧鉞,瀆陳一切」云云。仁宗覽奏,記起前事,又以夷簡為忠,後言非實,因復召還夷簡,再令為相。且擢劉涣為右正言。涣與夷簡,明是串通一氣。又命宋綬參知政事,王曙為樞密使,王德用、蔡齊為副使。夷簡再入秉政,日伺後隙,可巧宮中有兩美人,一姓尚,一姓楊,均邀寵眷。郭後未免懷妒,常與兩美人相爭。一日,後與尚氏,同在仁宗前侍談,兩語未合,又起口角。尚氏恃寵成驕,不肯讓後,居然對詈起來。郭後憤極,也不管什麼禮節,竟上前動手,批尚氏頰。一驕一莽,厥罪維鈞。尚氏當即悲啼,後尚不肯干休,還要再批數下。仁宗看不過去,起座攔阻,誰意郭後手已擊來,尚氏閃過一旁,反中仁宗頸上,指尖銳利,掐成兩道血痕。惹得仁宗惱起,訶斥郭後數語,引尚美人出還西宮。尚美人裝嬌撒賴,益發激動帝怒。內侍閻文應,本與夷簡友善,夷簡正托他尋隙,遂入奏仁宗道:「尋常民家,妻尚不能凌夫,況陛下貴為天子,乃受皇后欺凌,還當了得。」仁宗半晌無言。文應又道:「陛下頸上,血痕宛然,請指示執政,應該若何處置?」仁宗迭受激動,便憤然道:「你去召呂宰相來!」文應通報夷簡,夷簡立刻趨入,向御座前請安。仁宗指示頸痕,並述明底細。夷簡道:「皇后太屬失禮,不足母儀天下。」仁宗道:「情跡殊屬可恨,但廢後一事,卻亦有乾清議。」夷簡道:「漢光武素稱明主,為了郭後怨懟,竟致坐廢,況傷及陛下頸中,尚得說是無罪麼?」引東漢郭後為證,絕妙比例。大約郭家女兒,是祖傳的潑辣貨。仁宗乃決計廢後,復與夷簡商得一策,只稱後願修道,封為淨妃玉京衝妙仙師,居長寧宮,並敕有司不得受台諫章奏。中丞孔道輔,與諫官范仲淹、孫祖德、宋庠、劉涣,御史蔣堂、郭勸、楊偕、馬絳、段少通等,聯名具疏,入呈不納。乃同詣垂拱殿,俯伏同聲道:「皇后乃是國母,不應輕廢,願待召賜對,俾盡所言。」說了數聲,但見殿門緊閉,杳無消息。孔道輔忍無可忍,竟叩鐶大呼道:「皇后被廢,累及聖德,奈何不聽台臣言?」俄聞門內傳旨,令至閣中與宰相答話。道輔等乃起至中書,見夷簡已經待著,便語夷簡道:「大臣服事帝後,猶人子服事父母一般,父母不和,只可諫止,奈何順父出母呢?」夷簡道:「後傷帝頸,過已太甚,且廢後亦漢、唐故事,何妨援行。」道輔厲聲道:「大臣當導君為堯、舜,怎得引漢、唐失德事,作為法制?」夷簡不答,拂袖逕入。道輔等乃退去。翌日,昧爽入朝,擬留集百官,與夷簡廷爭。甫到待漏院,即聞有詔旨下來,略言:「伏閣請對,盛世無聞,孔道輔等冒昧逕行,殊失大體。道輔著出知泰州,仲淹出知睦州,祖德等罰俸半年,以示薄儆。自今群臣毋得相率請對」云云。道輔等乃嗟歎數聲,奉旨而去,於是廢後之議遂定。小子有詩詠此事道:
  廢後只因嫡庶爭,宮廷構釁失王明。
  當年若得刑於化,樛木何由不再賡?
  郭後既廢,尚、楊二美人,益得寵幸,輪流伴寢,幾無虛夕,累得仁宗生起病來,下回再行分解。  
  劉太后生平,有功有過,據理立說,實屬過浮於功。垂簾聽政,本非宋制,而彼獨創之﹔兗冕為天子之服,彼何人斯,乃亦服之。設當時朝無忠直,不善規諫,幾何而不為武後耶?史官以賢後稱之,過矣。八大王元儼,為仁宗敘明生母,聲容並壯,豈呂夷簡等可望項背?宜其傳誦至今。俗小說中誤為德昭,又何其謬歟?郭後誤批帝頸,不為無過,然試問仁宗當日,何以寵幸二美人,致有並後匹嫡之嫌乎?夷簡挾怨,同謀廢後,釀成主上之過舉,史猶目為賢相,抑亦過諛。經本回一一揭出,事實既真,褒貶悉當,較之讀史,功過半矣。是謂之良小說!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00:14:02

第二十八回     蕭耨斤挾權弒主母 趙元昊僭號寇邊疆



  卻說仁宗寵幸尚、楊二美人,每夕當御,累得仁宗形神疲乏,漸就尫羸,甚至累日不能進食,奄臥龍牀,蛾眉原足伐性,仁宗亦太無用。中外懮懼得很,楊太后詗悉情由,命仁宗斥退二美,仁宗含糊答應,心中恰非常眷戀,怎肯把一對解語花,驅出宮中?楊太后又面囑閻文應,傳諭仁宗,速出二美,文應朝夕入侍,說至再三,仁宗不勝絮聒,便恨恨道:「你叫她去罷!」文應即喚入氈車,迫二美人出宮。二美人哭哭啼啼,不肯即行,且欲央文應替她緩頰,文應叱道:「宮婢休得饒舌!」勒令登車,驅使出宮。小人得志,往往如此。翌日下詔,命尚氏為女道士,居洞真宮,楊氏別宅安置。過了月餘,仁宗病體已安,乃另聘故樞密使曹彬孫女入宮。翌年,又改元景祐,立曹氏為皇后,令廢後郭氏出居瑤華宮。曹後寬仁大度,馭下有方,冊後以後,見仁宗體質羸弱,恐他無嗣,未免懷懮。當下密啟仁宗,擬就宗室中取一幼兒,作為螟蛉。適太宗孫允讓多男,允讓系太宗四子,商王元份子。第十三子名宗實,年方四歲,當即取入宮中,由曹後撫養,後來就是英宗皇帝。自故後郭氏徙居後,仁宗頗加憶念,賜號金庭教主衝靜元師,且遣使存問,齎給詩箋,仿古樂府體。郭氏亦和詩相答,詞極淒惋。仁宗欲密召還宮,既立新後,又欲召還故後,試問將何以處置?當時何不預先審慎,乃欲出爾反爾耶?郭答來使道:「若再見召,須由百官立班受冊,方有面目見帝呢。」仁宗聽到此語,當為難起來。閻文應尤加惶急,只恐郭後還宮,自己的性命,不能保全。會郭有小疾,由仁宗囑太醫診視,文應亟與太醫急商,不知如何賄囑,竟把郭氏藥斃。宮人疑文應進毒,苦無實據,只得以暴卒奏聞。仁宗很是悲悼,追復後號,用禮殮葬。惟諡冊廟的儀制,概行停止。是時范仲淹已調知開封府,劾奏文應罪狀,乃謫令出外,命為秦州鈐轄,後徙相州,病死途中。未幾楊太后亦崩,諡章惠,祔葬永定陵,這且按下慢表。
  且說契丹自與宋講和,彼此相安無事,蕭太后燕燕,不久即歿。蕭氏有機謀,善馭大臣,人樂為用,每發兵侵宋,輒被甲跨馬,麾旗督戰。及與宋通好,安享承平,不忘武事。惟胡人素乏名節,蕭後又生得英頎白皙,未免顧影自憐。遼主賢在日,常患風疾,後已抑鬱寡歡,未幾即成嫠婦,盛年守寡,怎能忘情?可巧東京留守韓國嗣子德讓,入直朝班,貌勝潘安,才同宋玉,適中蕭氏心懷,特別超擢,居然授他為政事令,總宿衛兵。他本契丹降將韓延徽後裔,驟沐厚恩,感激圖報。蕭氏即令他出入禁中,特賜禁臠,俾嘗風味。德讓本是解人,極力奉承,引得蕭後心花怒放,相親恨晚,特賜姓名為耶律隆運,拜大丞相,加封晉王。嗣主隆緒尚幼,管甚麼敝笱嫌疑,後來逐漸長大,亦已如見慣司空,沒甚奇異,所以蕭後、韓相,不啻伉儷一般。等到蕭氏病歿,韓德讓亦相繼去世。真是一對同命鳥。契丹主隆緒,且命將德讓棺槨,陪葬母旁。可謂特別孝思。
  既而高麗國有內亂,主誦為康肇所弒,另立誦兄名詢,契丹主興師問罪,擒誅康肇而還。夷狄有君,不如諸夏之亡。至宋仁宗既位,契丹遣使入汴,吊死賀生。越年,契丹主大閱兵馬,聲言將校獵幽州。宋廷慮他入寇,擬練兵備邊。同平章事張知白道:「契丹修好未遠,想不欲輕啟釁端,今乃聲言校獵,無非欲嘗試我朝,我若發兵防邊,反貽口實,不若托言堵河,募工充兵,他即無可借口了。」仁宗如言照行,契丹兵亦罷去。嗣遼東因契丹加稅,致擾兵變,詳兗大延琳,集叛兵據遼陽,僭號興遼,改元天慶。留守蕭孝先被拘,契丹主即令孝先兄孝穆,率兵往討,掃平叛兵,獲斬延琳。到了天聖九年,契丹主隆緒卒,立子宗真,尊號隆緒為聖宗。宗真系宮人蕭耨斤一譯作訥木謹。所生,隆緒後蕭氏無出,取為己子。也學劉太后耶?隆緒疾篤,蕭耨斤即罵隆緒後道:「老物!福亦將享盡麼?」隆緒稍有所聞,召宗真入囑道:「皇后事我四十年,因他無子,取汝為嗣。我死,汝母子切勿害她,這是至要!宋朝信誓,汝宜永守,他不生釁,終當和好,國家自可無懮了。」宗真唯唯受命。
  至隆緒已死,蕭耨斤自稱太后,參預國事,左右希耨斤意旨,誣隆緒後弟謀逆。耨斤派官鞫治,詞連隆緒後,宗真道:「先帝遺命,怎可不遵?且後嘗撫育朕躬,恩勤備至,不尊為太后,反欲加她罪名,如何使得?」宗真還有良心。蕭耨斤道:「此人不除,必為後患。」宗真道:「她既無子,又已年老,還有什麼異圖?」耨斤不從,竟命將隆緒後遷至上京。宗真髮使至宋廷告哀,宋亦遣中丞孔道輔等,充賀冊及弔祭使,南北通好,仍然照常。宋仁宗明道元年,契丹主宗真往獵雪林,太后蕭耨斤竟遣中使至臨潢,勒隆緒後自盡。後慨然道:「我實無罪,天下共知,既令我死,且待我沐浴更衣,就死未遲。」中使也為憐惜,暫退室外。有頃入視,後已仰藥自盡了。當下返報耨斤,耨斤當然歡慰。獨宗真歸知此事,怨母殘忍,遂有違言。嗣是母子不和,心存芥蒂。過了兩年,即仁宗景祐元年,蕭耨斤陰召諸弟,謀廢宗真,改立少子重元。偏重元入告乃兄,宗真至此,也顧不得母子之情,遂令衛卒收太后璽綬,遷耨斤居慶州,立重元為皇太弟,始親決國政,與宋和好如初。
  

  惟西夏主趙德明,既臣事宋朝,復臣事契丹,還算安分守己,事大盡禮。會六谷酋長巴喇濟,為異族所戕,應二十二回。部眾擁立巴喇濟弟斯榜多為首領,斯榜多一譯作斯鐸督。宋廷續授他為朔方節度使。斯榜多未洽眾望,或多散歸吐蕃部。吐蕃本西域強國,唐時與回紇國屢寇邊疆,後來兩國自相侵伐,同就衰微。宋興,兩部酋先後入貢,真宗時,吐蕃部酋唃廝羅,一譯作罝勒斯賚。上表宋廷,請伐西夏,廷議以夏主德明,尚稱恭謹,不許吐蕃往侵。唃廝羅竟入窺關中,知秦州曹瑋,請兵預防。果然唃廝羅來寇伏羌寨,被曹瑋率兵掩擊,大敗而還。唃廝羅自知勢蹙,悔懼乞降。宋授唃廝羅為寧遠大將軍,兼愛州團練使。夏主德明,有子元昊,性極雄毅,兼多智略,常欲併吞回鶻、即回紇。吐蕃諸部,稱霸西陲。嗣竟引兵襲破回鶻,奪據甘州,德明嘉他有功,立為太子。元昊且勸父叛宋,德明不從,且戒元昊道:「自我父以來,連歲用兵,疲敝不堪,近三十年間,稱臣中國,累沐錦衣,中國可算厚待我了,此恩怎可辜負?」元昊咈然道:「衣毳氈,事畜牧,乃我蕃族特性,丈夫子生為英雄,非王即霸,奈何羨這錦衣,甘作宋朝奴隸呢?」也是石勒一流人物。既而德明病死,元昊襲位,宋遣工部郎中楊吉,冊元昊襲封西平王,並授定難軍節度,夏、銀、綏、靜、宥等州觀察,及處置押蕃落使,元昊還算拜受。契丹亦遣使冊元昊為夏國王。元昊圓面高准,身長五尺有餘,善騎射,通蕃漢文字,登位後大改制度,部署兵行,隱欲與宋為難。仁宗景祐元年,竟引兵入寇環慶,殺掠居民。慶州柔遠寨蕃部都巡檢嵬通,嵬一譯作威。乘夏兵炮颺,尾後襲擊,攻破後橋諸堡。元昊反借口報仇,驅兵復出,緣邊都巡檢楊遵,與柔遠寨押監盧訓,領兵七百人,前往備御,哪禁得夏兵大至,被殺得七零八落,四散奔逃。環慶都監齊宗矩,與寧州都監王文等,未知敗耗,只去援應盧訓。行次節義峰,驟聞胡哨亂鳴,夏兵已漫山遍野而來,宗矩不及退避,挺身與戰,力竭被擒,王文等逃還。既而元昊放歸宗矩,只說是雙方誤會,無故興兵,現願彼此約束云云。仁宗尚欲羈縻,頒詔慰撫,且令他兼官中書令。元昊狡詐,酷肖乃祖,仁宗姑息,亦與太宗相同,彼此可謂善繩祖武。元昊佯為聽命,暗遣部將蘇奴兒,一譯作蘇木諾爾。率兵二萬五千人,往攻吐蕃,被唃廝羅誘入險地,四面圍住,差不多把夏兵殺光,連蘇奴兒也活擒了去。元昊聞報大怒,復領眾攻陷貓牛城,轉圍宗哥、帶星嶺諸城。唃廝羅復遣部將安子羅,截擊元昊歸路。元昊晝夜角戰,殺到好幾十日,方將子羅擊退,移眾往攻臨湟。唃廝羅堅壁不戰,待元昊渡河,卻用精騎殺出。夏兵猝不及防,多半溺死,元昊遁歸。唃廝羅報捷宋都,有詔擢他為保順軍留後。
  既而元昊轉侵回鶻,奪據瓜、沙、肅諸州,疆宇日拓,氣勢愈張。可巧華州有二書生。一姓張,一姓吳,屢試被黜,往游塞外,聞元昊威振西陲,頗思干進,因相偕至靈州,即夏都,見二十二回。入酒家豪飲,索筆書壁道:「張元、吳昊到此。」尋被邏卒拘住,見元昊,元昊怒責道:「入國問諱,你兩人既入我都門,難道不知避諱麼?」張、吳二人齊聲道:「姓尚不理會,卻理會這名字,未免本末倒置了。」原來元昊尚用宋朝賜姓,舍李為趙,所以二人乘機進言。果然元昊竦然起敬,親自下堂,替他解縛,延入賜坐,詢及國事。兩人抵掌高談,指陳形勢,所有西夏立國規模,寇宋計畫,一古腦兒傾倒出來。元昊喜出望外,遂改靈州為興州,號西平府為興慶府,阻河帶山,負嵎自固,居然築壇受朝,自稱皇帝,國號大夏,稱為天授元年,設十六司總理庶務,置十二監軍司,派部酋分軍管轄。軍兵總得五十餘萬,四面扼守,自制蕃書,形體方正,頗類八分,教國人紀事。遣使詣五台山供佛寶,欲窺河東道路,與諸豪歃血為誓,約先攻延,擬由靖德、塞門寨、赤城路三道並入。叔父山遇,勸勿叛宋,元昊不聽,山遇挈妻子內降。不意知延州郭勸,反將山遇拿住,押還元昊,彷彿唐季之執還悉怛謀。元昊即將他殺死,決意寇宋,先遣使上表宋廷,詞云:
  臣祖宗本出帝冑,當東晉之末運,創後魏之初基。遠祖思恭,當唐季率兵拯難,受封賜姓。祖繼遷,心知兵要,手握乾符,大舉義旗,悉降諸部,臨河五郡,不旋踵而歸,沿邊七州,悉差肩而克。父德明,嗣奉世基,勉從朝命。真王之號,夙感於頒宣,尺土之封,顯蒙於割裂。臣偶以狂斐,制小蕃文字,改大漢衣冠,衣冠既就,文字既行,禮樂既張,器用既備。吐蕃、塔塔,張掖、交河,莫不從伏。稱王則不喜,朝帝則是從,幅輳屢期,山呼齊舉,伏願一垓之土地,建為萬乘之邦家,於是再讓靡遑,群集又迫。事不得已,顯而行之,遂以十月十一日,郊壇備禮,為始祖始文本武興法建禮仁孝皇帝,國稱大夏,年號天授。伏望皇帝陛下,睿哲成人,寬慈及物,許以西郊之地,冊號南面之君,敢竭愚庸,常敦歡好。魚來雁往,任傳鄰國之音,地久天長,永鎮邊方之患。
  至誠瀝懇,仰俟帝俞,謹遣使臣奉表以聞!
  是年為仁宗寶元元年,景祐四年後,又改元寶元。呂夷簡等均已罷職,王曾封沂國公,已經謝世,復起用張士遜,及學士章得象,同平章事,王鬷、李若谷參知政事,因元昊表詞傲慢,各主張絕和問罪,獨諫官吳育卻上言:「姑許所求,密修戰備,彼漸驕盈,我日戒飭,萬一決裂,也不足為我害,這便是欲取姑予的計策。」予以虛名,尚屬可行。士遜笑為迂論,乃下詔削奪元昊官爵,禁絕互市,並揭榜示邊,略言:「能擒元昊,或斬首上獻,當即授定難軍節度使,作為酬庸。」能討即討,何必懸賞?一面任夏竦為涇、原、秦、鳳按撫使,范雍為鄜、延、環、慶按撫使,經略夏州。兩個飯桶,有何用處?知樞密院事王德用,即王超子。見二十回。請自將西征,仁宗不許。德用狀貌雄偉,頗肖太祖,且平日很得士心。因此仁宗左右,交口進讒,謂不宜久典樞密,並授兵權。仁宗竟自動疑,不但不許西征,反將他降知隨州,改用夏守知樞密院事。元昊竟入寇保安軍,兵鋒甚銳,到了安遠寨附近,見有數千宋軍到來,他是毫不在意,以為幾千兵士,不值一掃,哪知兩陣甫交,驀然宋軍裡面,突出一位披發仗劍,面含金色的將官來,也不知他是人是鬼,是妖是仙,頓時嘩動夏兵,紛紛倒退。這位披發金面的將官,逢人就砍,無一敢當。夏兵愈覺驚惶,連元昊也稱奇不置,沒奈何麾兵遁去。看官!道此人是誰?乃是巡檢指揮使狄青。點名不苟。青字漢臣,河西人氏,驍勇善戰,初為騎御散直,從軍西征,累著戰功。他平時臨敵,往往戴著銅面具,披發督陣,能使敵人驚退。俗小說中便說他有仙術了。至是為巡檢指揮使,屯守保安,鈐轄盧守勤,檄令禦敵。他手下只帶兵士數千名,一場對壘,竟嚇退元昊雄師數萬人。當下奏捷宋廷,仁宗欲召問方略,會聞元昊復議進兵,乃命圖形以進。小子有詩詠道:
  仗劍西征播戰功,叛王枉自逞英雄。
  試看披發戴銅面,已識奇謀在算中。
  元昊自保安敗退,改從延州入寇,孰勝孰負,且至下回說明。
  宋有劉太后,而契丹有蕭太后,真可謂兄弟之國,內政相等。至曹後取宗實為己子,隆緒後亦取宗真為己子,舉動又復相似。古所謂難兄難弟,不期於南北兩國見之。惟蕭太后老而淫,蕭耨斤且敢弒主母。而宋尚不聞有此。得毋由夷狄之俗,不及華夏之猶存禮教耶?夏主德明,事南事北,彷彿一條兩頭蛇,元昊獨銳生鱗角,至欲圖王爭霸,羌戎中偏出梟雄,而宋廷適當乏人,文不足安邦,武不足卻敵,徒令元昊增燄耳。幸保安軍尚有狄青,差足為中原吐氣,然官小職卑,未握重權。屈良驥於櫪下,美之適以惜之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00:14:25

第二十九回     中虜計任福戰歿 奉使命富弼辭行



  卻說元昊欲寇延州,先遣人通款范雍,詐言兩不相犯。雍信為真言,毫不設備。那元昊竟輕師潛出,攻破金明寨,執都監李士彬父子,直抵延州城下。雍始著急起來,飛召在外將士,還援延州。於是鄜、延副總管劉平、石元孫,自慶州馳援,都監黃德和,巡檢萬俟政、郭遵等,亦由外馳入。數路兵合成一處,往拒元昊。兩下相遇,夏兵左持盾,右執刀,踴躍前來。劉平令軍士各用鉤槍,撤去敵盾,大呼殺入,敵眾敗走。平當先追擊,被敵兵飛矢射來,適中面頰,乃裹創退還。到了傍晚,忽來敵騎數千名,猝薄官軍,官軍未曾預防,竟至小卻。黃德和在陣後,望見前軍卻退,竟率步兵先遁。平亟遣子宜孫,馳追德和,執轡與語道:「都監當並力抗賊,奈何先奔?」德和不顧,脫轡逕去,遁赴甘泉。萬俟政、郭遵等,亦先後奔溃。德和可恨,萬俟政等尤可惡。平復遣軍校仗劍遮留,只攔住千餘人,與夏兵轉戰三日,互有殺傷,敵稍稍退去。平率餘眾保西南山,立柵自固。夜半四鼓,突聞外面萬馬齊集,且厲聲四呼道:「這般殘兵,不降何待!」平與元孫料敵大至,勉守孤營,相持達旦。俄而天色已明,開營迎敵,見敵酋舉鞭四至,悍厲異常,兩人手下,已不過數千人,且累日鏖鬥,勢已困乏,怎能當得這般悍虜?戰不數合,已被敵酋衝作數截。平與元孫,不能相顧,戰到筋疲力盡,都做了西夏的囚奴。平憤極不食,見了元昊,開口大罵,竟為所害。元孫被拘未死。延州得此敗報,人心益懼。幸天降大雪,凍沍不開,元昊始解圍退去。
  黃德和反誣平降賊,因致敗挫,宋廷頗聞悉情形,詔殿中侍御史文彥博,往河中問狀。彥博,汾州人,為人正直無私,一經訊鞫,當然水落石出。德和坐罪腰斬,范雍亦貶知安州,追贈劉平官爵,撫恤從優。罪不及萬俟政等,還是失刑。詔命夏守贇為陝西經略按撫招討使,內侍王守忠為鈐轄,即日啟行。知諫院富弼上言:「守贇庸懦,不足勝任。守忠系是內臣,命為鈐轄,適蹈唐季監軍覆轍,請收回成命!」言之甚是。仁宗不從。適知制誥韓琦,使蜀還都,奏聞西夏形勢,語頗詳盡,仁宗遂命他按撫陝西。琦入朝辭行,面奏仁宗道:「范雍節制無狀,因遭敗衄,致貽君父懮,臣願保舉范仲淹,往守邊疆,定然無誤。」仁宗遲疑半晌,方道:「范仲淹麼?」琦復道:「仲淹前忤呂夷簡,徙知越州,朝廷方疑他朋黨,臣非不知,但當陛下宵旰焦勞,臣若再顧嫌疑,埋才誤國,罪且益大。倘或跡近朋比,所舉非人,就使臣坐罪族誅,亦所甘心。」百口相保,不愧以人事君之義。仁宗才點首道:「卿且行!朕便令仲淹隨至便了。」琦叩謝而出。未幾即有詔令仲淹知永興軍。先是仲淹知開封府,因呂夷簡當國,濫用私人,特上疏指陳時弊,隱斥夷簡為漢張禹。夷簡說他越職言事,離間君臣,竟面劾仲淹,落職外徙。集賢院校理餘靖,館閣校勘尹洙、歐陽修,奏稱仲淹無罪,也致坐貶,斥為朋黨。都人士卻號作四賢。韓琦此次保薦仲淹,所以有這般論調。仲淹坐朋黨落職,系景祐三年事,本回信韓琦奏事,補敘此事,文法綿密。仁宗依奏施行,也算是虛心聽受了。
  惟張士遜主議征夏,至軍書旁午,反無所建白,坐聽成敗,諫院中嘖有煩言。士遜心不自安,上章告老。詔令以太傅致仕,再起呂夷簡同平章事。夷簡再相,亦以夏守贇非專閫才,不如召還。仁宗乃命與王守忠一同還闕,改用夏竦為陝西經略按撫招討使,韓琦、范仲淹為副。仲淹尚未赴陝,奉旨陛辭,仁宗面諭道:「卿與呂相有隙,今呂相亦願用卿,卿當盡釋前嫌,為國效力。」仲淹叩言道:「臣與呂相本無嫌怨,前日就事論事,亦無非為國家起見,臣何嘗預設成心呢?」仁宗道:「彼此同心為國,尚有何言。」仲淹叩別出朝,即日就道。途次聞延州諸寨,多半失守,遂上表請自守延州。有詔令兼知州事,仲淹兼程前進,既至延州,大閱州兵,得萬八千人,擇六將分領,日夕訓練,視賊眾寡,更迭出御。又修築承平、永平等寨,招輯流亡,定保障,通斥堠,羌、漢人民,相繼歸業,邊塞以固,敵不敢近。夏人自相告戒道:「此次來了小范老子,胸中具有數萬甲兵,不比前日的大范老子,可以騙得,延州不必妄想了。」大范就指范雍,小范乃指范仲淹。
  元昊聞仲淹善守,佯遣使與仲淹議和,一面引兵寇三川諸寨,副使韓琦,令環、慶副總管任福,托詞巡邊,領兵七千人,夜趨七十里,直抵白豹城,一鼓攻入,焚去夏人積聚,收兵還汛。元昊又向韓琦求盟,琦勃然道:「無約請和,明是誘我,我豈墮他詭計麼?」遂拒絕來使。獨范仲淹復元昊書,反覆戒諭,令去帝號,守臣節,借報累朝恩遇等語。時宋廷遣翰林學士晁宗慤,馳赴陝西,問攻守策,夏竦模稜兩可,具二說以聞。仁宗獨取攻策,令鄜、延、涇、原會師進討,限期在慶曆元年正月。仁宗改元寶元後,越二年,又改元康定,又越年,復改元慶歷。范仲淹主守,韓琦主戰,兩下各爭執一詞,彼此據情陳奏,累得仁宗亦疑惑不定,無從解決。那元昊卻不肯罷手,竟遣眾入寇渭州,薄懷遠城。韓琦親出巡邊,盡發鎮戎軍士卒,又募勇士萬八千人,命環、慶副總管任福為統將,耿傅為參謀,涇、原都監桑懌為先鋒,朱觀、武英、王珪為後應。大軍將發,琦召任福入語道:「元昊多詐,此去須要小心!你等可自懷遠趨德勝寨,繞出羊牧隆城,攻擊敵背,若勢未可戰,即據險入伏,截他歸路,不患不勝。若違我節制,有功亦斬!」福奉令登程,逕趨懷遠,道遇鎮戎軍西路巡檢常鼎、劉肅等人,傳言夏兵在張家堡南,距此不過數里。福即會師亟進,果然遇著敵眾,頓時並力掩擊,斬馘數百級,敵眾溃退,拋棄馬羊橐駝,不計其數。先鋒桑懌,驅兵再進,福接踵而前。參軍耿傅,尚在後面,接得韓琦來檄,力戒持重,乃附加手書,遣人齎遞任福,勸他遵從韓令,切勿躁率。福冷笑道:「韓招討太覺迂謹,耿參軍尤覺畏葸,我看虜兵易與,明日進戰,管教他只騎不回。」趾高氣揚,安能不敗?遂令來使速還,約後隊迅即來會,越日定可破敵,萬勿誤期。及使人回報,耿傅、朱觀、武英、王珪等,只好一同進兵。
  到了籠絡川,天色已晚,聞前軍已至好水川,相隔只有五里,乃擇地安營。次日天曉,桑懌、任福等,復循好水川西行,至六盤山下,途次見有銀泥盒數枚,緘封甚固,桑懌取盒審視,未知內藏何物,但聞盒中有動躍聲,疑不敢發。可巧任福亦到,即遞交與他。福是個粗豪人物,不管甚麼好歹,當即把盒啟視,哪知盒內是懸哨家鴿,霎時間盡行飛出,迴翔軍上。桑懌、任福尚翹首視鴿,莫明其妙,忽聞胡哨四起,夏兵大集。元昊親率鐵騎,蹀躞前來。懌忙麾軍抵敵,福尚未成列,被敵騎縱橫馳突,頓時散亂。眾欲據險自固,忽夏人陣中,豎起一張鮑老旗,戲幢名。長約二丈餘,左動左伏起,右動右伏起,四面夾攻,宋軍大敗。桑懌、劉肅陸續戰死。福身被十餘創,尚力戰不退。小校劉進,勸福急走,福憤然道:「我為大將,不幸兵敗,只有一死報國便了。」未幾槍中左頰,血流滿面,福扼喉自盡。福子懷亮隨軍,同時畢命,全軍盡覆。
  

  元昊乘勝入籠絡川,正與朱英軍相遇,趁勢將朱英圍住。英左衝右突,不能出圍,王珪急往救援,硬殺一條血路,拔出朱英,但見英已身受重傷,不能視軍,珪正焦急得很,正擬設法走脫,不意敵兵益至,又被圍住。耿傅、朱觀也欲往援,適渭川駐泊都監趙津,帶領瓦亭騎兵二千,前來會戰,耿傅即與趙津救珪,令朱觀守住後軍。趙津多來送死,然卻是朱觀的替死鬼。時王珪已經陣亡,朱英亦死,耿、趙兩人,冒冒失失的衝殺過去,好似羊入虎口,戰不多時,一同殉難。朱觀見不可支,急率殘軍千餘人,退保民垣,四向縱射。夏兵疑是有伏,更兼天色將昏,乃齊唱番歌,收軍引去。這一場交戰,宋將死了六人,士卒傷亡一萬數千名,只朱觀手下千餘人,總算生還,關右大震。
  韓琦退還,夏竦使人收集散兵,並任福等遺骸,見福衣帶間尚藏著琦檄,並參軍耿傅書,乃將詳情奏聞,說是任福違命致敗,罪不在琦、傅等人。琦卻上章自劾,仁宗很是驚悼,鎸琦一級,徙知秦州。元昊自連勝宋軍,聲勢張甚,作書答復范仲淹,語極悖嫚。仲淹對著夏使,把書撕碎,付之於火,夏使自去。這事傳達宋廷,呂夷簡語廷臣道:「人臣無外交,仲淹擅與元昊書,已失臣禮,既得答復,又擅焚不奏,別人敢如此麼?」參政宋庠遽答道:「罪當斬首。」樞密副使杜衍,獨辯論道:「仲淹志在招叛,存心未嘗不忠,怎可深罪?」彼此爭議未決。仁宗命仲淹自陳,仲淹遙奏道:「臣始聞元昊有悔過意,因致書勸諭,宣示朝廷德威,近因任福敗死,虜勢益張,復書遂多悖嫚,臣愚以為此書上達,若朝廷不亟聲討,辱在朝廷,不若對了虜使,毀去此書,還不過辱及愚臣,似與朝廷無涉。這是區區愚忱,乞即鑒察」等語。仁宗得奏,復命中書樞密兩府復議。宋庠、杜衍仍各執前說,仁宗顧問夷簡,宋庠總道夷簡贊同己說,哪知夷簡恰不慌不忙道:「杜衍議是,止應薄責了事。」這語說畢,庠不禁瞠目退朝。想是夷簡與庠有隙,故獨從杜衍之議,不然,前既倡議罪范,此時何反袒范耶?仁宗乃降仲淹知耀州,未幾復徙知慶州,詔命工部侍郎陳執中,同任陝西按撫經略招討使,與夏竦同判永興軍。兩人意見相左,屢起齟齬,乃又命竦屯鄜州,執中屯涇州。竦守邊二年,遇事畏縮,首鼠兩端,營中帶著侍妾,整日裡流連酒色,不顧邊情。元昊懸募竦首,只出錢三千文,邊人傳為笑話。
  既而元昊復寇麟府,破寧遠寨,陷豐州,警報迭聞,知諫院張方平奏稱:「竦為統帥,已將三年,師惟不出,出必喪敗,寇惟不來,來必殘蕩。這等統帥,究有何用?請另行擇帥,借固邊防!」於是改竦判河中,執中知涇州,一面再經廷議,分秦鳳、涇原、環慶、鄜延為四路,令韓琦知秦州,轄秦鳳,范仲淹知慶州,轄環慶,王■知渭州,轄涇原,龐籍知延州,轄鄜延,各兼經略按撫招討使。四人除王■外,均捍御有方,繕城築寨,招番撫民。羌人尤愛仲淹,呼他為龍圖老子。因仲淹曾任龍圖閣待制,乃有是名。元昊卻也知難而退,稍稍斂跡了。總貴得人。
  慶歷二年,忽契丹遣使蕭特末、劉六符至宋,復求關南故地,且問興師伐夏,及沿邊濬河增戍的理由。朝命知制誥富弼為接伴使,偕中使往迎都外。特末等昂然而來,下馬相見,當由中使傳旨慰問。特末倔強不拜,弼抗聲道:「南北兩主,稱為兄弟,我主與汝主相等,今傳旨慰勞,奈何不拜?」特末托言有疾,不能施禮。弼又道:「我亦嘗出使北方,臥病車中,聞汝主命,即起受盡禮,汝怎得因疾廢禮呢?」特末無詞可答,只好起拜。先聲已足奪人。拜畢,隨弼入都。弼導入客館,開誠與語,特末卻亦感悅,即將契丹主遣使本意,一一說出。弼據理辯駁,特末密語弼道:「貴國可從則從,不可從,或增幣,或和親,亦無不可。」弼乃引兩使入謁仁宗,並據特末言奏聞。仁宗召呂夷簡入商,夷簡道:「西夏未平,契丹乘隙求地,斷難允許。但我既與夏搆兵,不應再戰契丹,現來使蕭特末,既有和親增幣兩事,密相告語,我且酌允一件,暫作羈縻罷了。」仁宗道:「朕意亦是如此,但何人可以報聘?」夷簡道:「不如就遣富弼,渠去年曾往使契丹,可稱熟手,此次命往,諒想不致辱命。」借夷簡口中,補敘富弼奉使契丹,且回應上文弼語特末之言。仁宗點首,遂命富弼報使契丹。詔命既下,廷臣多為富弼擔懮。謂此去恐致陷虜,集賢院校理歐陽修,且引唐顏真卿使李希烈故事,請留弼不遣,疏入不報。自是謠諑繁興,統說夷簡與弼有嫌,計圖陷害,因薦弼北行。弼卻毅然願往,陛辭時叩首奏道:「主懮臣辱,臣怎敢愛死?此去除增幣外,決不妄允一事。倘契丹意外苛索,臣誓死以拒便了。」仁宗聞言,也不禁動容,面授弼為樞密直學士。弼不肯受,復叩頭道:「國家有急,義不憚勞,怎敢先受爵祿呢?」仁宗復慰獎數語,弼即起身出朝,到了賓館,邀同契丹兩使,即日往北去了。小子有詩詠道:
  銜命登程竟北行,國家為重死生輕。
  折衝樽俎談何易,恃有忠誠懾虜情。
  欲知弼往契丹,如何定議,待小子下回說明。
  世嘗謂北宋無將,證諸夏事,北宋固無將也。仁宗之世,宋尚稱盛,元昊騷擾西陲,得一良將以平之,猶為易事。夏竦、范雍,材皆庸駑,固等諸自鄶以下。若夫韓琦、范仲淹二人,亦不過一文治才耳。主戰主守,彼此異議,主戰者有好水川之敗,雖咎由任福之違制,然所任非人,琦究不得辭責。主守者遭元昊之謾侮,微杜衍,仲淹幾不免殺身。史雖稱韓、范善防,然卒無以制元昊,使之帖然歸命,非皆武略不足之明證耶?以專閫之乏材,而契丹遂乘間索地,地不給而許增歲幣,亦猶二五一十之故智耳。外交以武力為後盾,僅恃口舌之爭,雖如富鄭公者,亦不能盡折虜燄,而下此更不足道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00:14:47

第三十回     爭和約折服契丹 除敵臣收降元昊



  卻說富弼出使,免不得途中耽擱,一時未到契丹。契丹卻聚兵幽、薊,聲言南下。廷議請築城洛陽,呂夷簡謂不若建都大名,耀威河北,示將親征以伐敵謀。仁宗從夷簡言,乃建大名府為北京,即從前真宗親征駐蹕處,一面命王德用判定州,兼朔方三路都部署。德用抵任,日夜練士卒,擇期大閱。契丹遣偵騎來視,見德用部下,人人強壯,個個威風,當下返報本國,契丹主宗真也覺奪氣。宋廷賴有此著,故和議復成。待富弼已到契丹,即入見宗真,行過了禮,便開口問道:「兩朝人主,父子繼好已四十年,乃無故來求割地,究屬何故?」宗真道:「南朝違約,塞雁門,增塘水,治城隍,籍民兵,亦為著何事?我國大臣,均請舉兵南向,我意謂遣使質問,並索關南故地,若南朝不肯相從,舉兵未晚。」弼即接入道:「北朝忘我先帝的大德麼?澶淵一役,我朝將士,哪一個不主開戰?若先帝從將士言,恐北兵均不得生還。我先帝顧全南北,特約修和,今北朝又欲主戰,想是北朝臣子,均為身謀,不管主子的禍福呢。」說到此句,宗真不覺驚異道:「為什麼不管主子的禍福?」弼答道:「晉高祖欺天叛君,末帝昏亂,土宇狹小,上下離叛,北朝乃得進克中原。但試問所得金幣,果涓滴歸公否?北朝費了若干軍餉,若干兵械,徒令私家充牣,公府雕殘。今中國提封萬里,精兵百萬,法令修明,上下一心,北朝欲用兵,能保必勝麼?就使得勝,勞師傷財,還是群臣受害呢,人主受害呢?若通好不絕,歲幣盡歸人主,群臣有何利益?所以為群臣計,宜戰不宜和,為主子計,宜和不宜戰。」說得透切,不亞秦、儀。宗真聽了,不由的點首數次。弼又道:「塞雁門,為備元昊,並非防北朝﹔塘水開濬,在南北通好前,城隍無非修舊,民兵不過補闕,有何違約可言?」宗真道:「如卿言,是我錯怪南朝了。但我祖宗故地,幸乞見還!」語已少軟。弼答道:「晉以盧、龍賂契丹,周世宗復取關南地,統是前代故事。若各欲求地,幽、薊曾隸屬中國,難道是北朝故地麼?」宗真亦無詞可答,命劉六符引弼至館,開宴敘談。六符道:「我主恥受金幣,定欲關南十縣,南朝何不暫許通融?」弼正色道:「我朝皇帝嘗雲,為祖宗守國,不敢以尺地與人,北朝所欲,不過租賦,朕不忍兩朝赤子,多罹兵革,所以屈己增幣,聊代土地。若北朝必欲得關南十縣,是志在敗盟,借此為詞。澶淵盟誓,天地鬼神,共鑒此言,北朝若首發兵端,曲不在我,天地鬼神,恐不肯受欺哩。」正襟危論,如聞其聲。六符道:「南朝皇帝,存心如此,大善大善。
  當彼此共奏,使兩主情好如初。」是日盡歡而散。
  翌日,契丹主宗真,召弼同獵,引弼馬相近,婉語道:「南朝若許我關南地,我當永感厚誼,誓敦和好。」仍是欺人之語。弼答道:「北朝以得地為榮,南朝必以失地為辱,兩朝既稱兄弟,怎可一榮一辱呢?」舍理言情,語益動人。宗真默然。獵畢散歸,六符復來語弼道:「我主聞榮辱的談論,意甚感悟,關南十縣,暫且擱起。惟願與南朝和親,想南朝總允我結婚呢。」弼復道:「結婚易生嫌隙,我朝長公主出降,齎送不過十萬緡,哪能及得歲幣的大利呢?」六符返報宗真。宗真乃召弼入見,令還取盟書,並與語道:「俟卿再至,當擇一事為約,卿可遂以誓書來。」弼乃辭歸,據實奏陳。仁宗復遣使持和親增幣二議,及誓書再往契丹,並命至樞臣處親受口傳。弼領教即行,途次樂壽,忽心有所觸,亟語副使張茂實道:「我奉命為使,未見國書,倘書詞與口傳不同,豈非敗事?」茂實唯唯。及啟書審視,果與口傳不符,立即馳還。時已日昃,叩閽求見,至仁宗召入,弼呈上國書,並跪奏道:「樞臣意圖陷害,特作此書,俾與口說不同,臣死何足惜,貽誤國家,豈非大患?」仁宗恰也驚疑,轉問晏殊。晏殊道:「呂夷簡想不至出此,或恐錄述有誤呢。」弼奏道:「晏殊奸邪,黨夷簡,欺陛下,應得何罪?」仁宗遂命晏殊易書,弼審視乃行。呂夷簡挾私害公,至此未免坐實。晏殊設詞掩飾,明是黨呂陷弼,史稱弼娶晏女,豈翁婿之情,亦全不顧耶?既至契丹,不復議婚,但議增幣。契丹主宗真道:「南朝既增我歲幣,應稱為獻。」弼答道:「南朝為兄,豈有為兄獻弟的道理?」宗真道:「獻字不用,改一納字。」弼仍不可。宗真艴然道:「歲幣且增我,何在此區區一字?若我擁兵南來,得勿後悔麼?」弼復道:「我朝兼愛南北生民,所以屈己增幣,並非有憚北朝。若不得已改和為戰,當視曲直為勝負,使臣卻不敢預料了。」宗真道:「卿勿固執,古時亦曾有此例呢。」弼勃然道:「古時惟唐高祖借兵突厥,當時贈遺,或稱獻納,但後來頡利為太宗所擒,豈尚有此例麼?」說畢,聲色俱厲。宗真知不可奪,乃徐徐道:「我當自遣人往議罷了。」乃留增幣誓書,另遣使耶律仁先及劉六符二人,持督書與弼偕來,且議獻納二字。弼先入奏道:「獻納二字,臣已力拒,虜氣已中沮了,幸勿再許!」仁宗允奏。後用晏殊議,竟許用「納」字。一字都不能爭得,宋君臣可謂委靡。於是歲增銀十萬兩,絹十萬匹,仍遣知制誥梁適持誓書,與仁先等往契丹。契丹亦遣使再致誓書,且報撤兵,總算依舊和好了。
  

  弼始受命至契丹,適一女夭殤,弼不過問,及二次再往,聞得一男,亦不暇顧。在外得家書,未嘗啟閱,隨至隨焚。左右以為奇,弼與語道:「這種家書,徒亂人意,國事尚未了結,何暇顧家?」錄此為愛國者勸。至和議已成,仁宗復命他為樞密直學士。弼仍懇辭道:「增幣非臣本意,只因近日方討元昊,不暇與契丹角逐,所以臣未敢死爭,怎可無功受賞呢?」未幾又授弼為樞密副使,弼又固辭,但表請仁宗坐薪嚐膽,不忘修政。仁宗很加贊歎,改授弼為資政殿學士,這且按下慢表。
  且說元昊據有西鄙,叛命如故,會夏境天旱年荒,兵民交困,乃漸有納款意。知延州龐籍,報答宋廷,詔命知保安軍劉拯,傳諭元昊親臣剛浪陵、一譯作野利綱裡拉。遇乞一譯作雅奇。兄弟,令他內附,即分畀西平爵土。剛浪陵很是刁猾,令部下浪埋、賞乞、媚娘三人,偽至鄜州乞降。鄜州判官種世衡,料知有詐,留住營中,佯加錄用。剛浪陵又遣教練使李文貴,來報降期,也由世衡留住。既而元昊仍大舉入寇,攻鎮戎軍,王■使副總管葛懷敏,督諸寨兵出敵,至定州寨,被夏兵繞出背後,毀橋截住。懷敏部軍,相率驚慌,頓時大溃。懷敏奔還長城,濠路已斷,遂與將校十四人,陸續戰死,餘軍九千六百名,馬六百匹,均陷沒敵中。元昊乘勝直抵渭州,焚蕩庐舍,屠掠民畜,涇、汾以東,烽火連天。幸知慶州范仲淹,率蕃漢兵往援,夏兵乃退。先是翰林學士王堯臣,曾奉命安撫陝西,及還朝,上疏論兵,且言:「韓、范具將帥材,不當置諸散地。」仁宗尚不以為意。至葛懷敏敗歿,中外震懼,乃命文彥博經略涇、原,並欲徙范仲淹知渭州,與王■對調。
  仲淹以王■無用,擬與韓琦並駐涇州,即行上奏,略云:
  涇州為秦、隴要衝,賊昊屢出兵窺伺,非恊力捍御,不足以制賊鋒。臣願與韓琦並駐涇州,琦兼秦、鳳,臣兼環、慶,涇、原有警,臣與琦合秦、鳳、環、慶之兵,犄角而進。若秦、鳳、環、慶有警,亦可率涇、原之師為援。臣當與琦練兵選將,漸復橫山,以斷賊臂,不數年間,可期平定。願招龐籍兼領環、慶,以成首尾之勢。秦州委文彥博,慶州用滕宗諒,總之渭州一武臣足矣。
  仁宗准奏,乃用韓琦、范仲淹、龐籍為陝西按撫經略招討使,置府涇州,分司行事。並召王■還都,命文彥博守秦州,滕宗諒守慶州,張亢守渭州。韓、范二人,同心捍邊,號令嚴明,愛拊士卒,諸羌樂為所用,懷德畏威。邊人聞韓、范名,編成四句歌謠道:「軍中有一韓,西賊聞之心膽寒﹔軍中有一范,西賊聞之驚破膽。」得人之效,可見一斑。
  惟種世衡因剛浪陵遣人詐降,總欲以假應假,用反間計除滅了他,免為元昊心腹。當時有僧人王光信,足智多謀,世衡招致部下,奏補三班借職,令改名為嵩,持招降書,往投剛浪陵、遇乞。剛浪陵接到書函,當下展閱,內言:「朝廷知王有內附心,已授夏州節度,王其速來!」書後,又繪一棗及一龜。剛浪陵懵然不解,王嵩在旁代解道:「棗早同音,龜歸同聲,請大王留意!」原來剛浪陵、遇乞,皆屬野利氏,元昊娶野利氏女為第五妃,即二人女弟,二人因此得寵,且具有才謀,並握重權,夏人號為大王,所以世衡貽書,及王嵩與語,亦沿用夏人稱呼。剛浪陵畢竟乖刁,獰然笑道:「種使君年已長成,何故弄此把戲?難道視我為小兒麼?」遂將王嵩拿下,並原書獻與元昊。王嵩本有膽智,見元昊後,元昊喝令斬首。嵩並不驚慌,反大笑道:「人人說你夏人多詐,我卻不信,誰料話不虛傳呢。」元昊拍案道:「你等多詐,欲來用反間計,還說是我國多詐麼?」一語喝破。彷彿《三國演義》中曹操之於鬫澤。王嵩道:「剛浪大王,若非先遣浪埋等來降,種使君亦不至無故送書。現浪埋等尚在鄜州,李文貴居然重用,我朝已授剛浪大王,為夏州節度使,今乃有此變卦,豈非你夏人多詐嗎?罷罷!我死也還值得。我死,有李文貴等四人償命呢。」元昊聽了,不禁驚詫,遂轉問剛浪陵。剛浪陵前遣浪埋等人,尚未與元昊說明,至此反無從詳對,但說是別有用意。元昊益覺動疑,當命將王嵩綬刑,囚禁阱中,一面盤詰剛浪陵。剛浪陵才將前情詳陳,偏元昊似信非信,也將剛浪陵留住帳中,潛遣人作為剛浪陵使,返報世衡。世衡已料為元昊所遣,卻故意將錯便錯,格外優待,並與約兩大王歸期。來使怎識詐謀,當然據情還報。元昊不禁怒起,竟召還剛浪陵,與使臣對質。剛浪陵尚想分辯。偏元昊已拔劍出鞘,手起劍落,把剛浪陵揮作兩段,除了一個。並將遇乞拘置獄中。種世衡聞剛浪陵被殺,知計已得行,復著成一篇祭文,內說:「剛浪陵大王兄弟,有意本朝,忽遭慘變,痛失垂成。」寫得非常慘怛,潛令人投置夏境。夏人拾得,齎獻元昊。元昊又令人將遇乞處斬。又除了一個。看官!試想這元昊也是一個雄酋,難道這般反間計,竟全然沒有分曉,空把那兩個有用的妻舅,一一殺死麼?小子搜考野乘,才悉元昊另有一段隱情。遇乞妻沒藏氏,因與元昊第五妃有姑嫂關係,往往出入夏宮,她不合生著三分姿色,被元昊看上了眼,極想與她通情,奈因遇乞手握重權,未免投鼠忌器,沒奈何勉強忍耐,含著一種單相思,延挨過去。巧值種世衡投書與他,勸令內附,他正好借公濟私,除了遇乞,便將沒藏氏拘入宮中,一嚇兩騙,哄得沒藏氏又驚又喜,只好獻出秘寶,供他享受。元昊已經如願,索性放出王嵩,厚禮相待,令作書報種世衡,願與宋朝講和。世衡轉告龐籍,籍即令世衡遣還李文貴,往議和約。元昊大喜,仍使文貴與王嵩偕至延州,齎書議款。龐籍接得來書,見書意尚是倔強,有云:「如日方中,止能順天西行,安可逆天東下」等語。當下將來書飛報宋廷,仁宗已經厭兵,詔令籍復書許和,但令他稍從恭順。籍乃如旨示復,遣文貴持去。嗣得夏國六宅使賀從勖,與文貴齎書同來,書中自稱男邦泥定國兀卒曩霄,上書父大宋皇帝。龐籍即問道:「何謂泥定國兀卒曩霄?」從勖道:「曩霄系吾主改定新名,泥定國是立國意義,兀卒是我國主子的稱呼。」龐籍道:「如此說來,你主仍不肯臣事本朝,令我如何上聞?」從勖道:「既稱父子,也是君臣一般,若天子不許,再行計議。」龐籍道:「你只可入闕自陳。」從勖答言:「願入京師。」乃送從勖至闕下,並奏言元昊來書,名體未正,應諭令稱臣,方可議和。仁宗覽奏,即召諭從勖道:「你主元昊,果願歸順,應照漢文格式,稱臣立誓,不得說什麼兀卒,什麼泥定國。」從勖叩首道:「天朝皇帝,既欲西夏稱臣,當歸國再議。惟天朝仁恩遍覆,每歲應賜給若干,俾可還報。」仁宗道:「朕當遣使偕行,與你主定議便了。」從勖乃退。有詔命邵良佐、張士元、張子奭、王正倫四人,偕從勖一同西行,與夏主元昊妥議。四人領命而去。到了西夏,因元昊多索歲幣,議仍未洽。元昊乃再遣使臣如定聿舍、一譯作儒定裕舍。張延壽等,入汴再議。當議定按年賜給絹十萬匹,茶三萬斤。夏主元昊,應稱臣立誓,不得渝盟。夏使乃返。越年,慶歷四年。元昊始遣使來上誓表,文云:
  臣與天朝,兩失和好,遂歷七年,立誓自今,願藏明府。其前日所掠將校民戶,各不復還。自此有邊人逃亡,亦毋得襲逐。臣近以本國城寨,進納朝廷,其栲栳、鐮刀、南安、承平故地,及他邊境,蕃漢所居,乞畫中為界,於內聽築城堡。凡歲賜絹茶等物,如議定額數,臣不復以他相干,乞頒誓詔,蓋欲世世遵守,永以為好。倘君親之義不存,或臣子之心渝變,當使宗祀不永,子孫罹殃。謹上誓表以聞!
  仁宗亦賜答詔書,付夏使齎還。略云:
  朕臨制四海,廓地萬里,西夏之土,世以為胙,今既納忠悔咎,表於信誓,質之日月,要之鬼神,及諸子孫,無有渝變,申覆懇至,朕甚嘉之!俯閱來誓,一皆如約。
  夏使去後,復擬派遣冊禮使,冊封元昊為夏王,忽契丹遣使來汴,請宋廷勿與夏和,現已為中國發兵,西往討夏,累得宋廷君臣,又疑惑起來。正是:
  中朝已下和戎詔,朔漠偏來討虜書。
  究竟契丹何故伐夏,試看下回便知。
  讀本回盟遼盟夏兩事,見得宋室君臣,志在苟安,毫無振作氣象。契丹主宗真時,上無蕭太后燕燕之雄略,下無耶律休哥之將材,富弼一出,據理與爭,即折敵燄,何必多增歲幣,自耗財物,甚至獻納二字,亦不能盡去乎?元昊墮種世衡之計,自剪羽翼,又復惑於沒藏氏之女色,漸啟荒眈,其願和不願戰也明矣。況乎韓、范、龐三人御邊,已屬無懈可擊,彼若修和,我正當令他朝貢,乃反歲賜絹茶,亦胡為者。總之一奄奄不振,得休便休已耳,觀此而已知宋室之將衰。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00:15:37

第三十一回     明副使力破叛徒 曹皇后智平逆賊



  卻說契丹遣使至宋,請勿與夏和,且來告伐夏,就中有個原因,乃是契丹舊屬黨項部,被元昊吞並,契丹主宗真遣使索還,元昊不答,於是契丹決議興師。宗真親率騎兵十萬,往伐元昊,一面向宋廷報告師期。仁宗正擬冊封元昊,不意遭此打擊,反弄得疑惑不定,當與廷臣議決,暫留夏國封冊,止使不遣。別命知制誥餘靖,報使契丹,托詞致贐,探明情實。至餘靖到了契丹,契丹主已經敗歸,原來契丹兵三路西進,直達賀蘭山,戰勝元昊。元昊退師十里,情願與契丹講和,偏契丹樞密使蕭惠,請蕩平夏國,不可許成。契丹主猶豫未決,元昊以未得成言,每日退三十里,直退至九十里外,方才下寨。他知契丹兵必來追擊,先將經過的地方,所有草木,一概焚去,自己堅壁以待。果然契丹兵追躡過去,馬不得食,不堪臨陣,沒奈何與元昊議款。元昊確是狡黠,陽與周旋,潛自夜間發兵,襲蕭惠營。惠未曾預備,一時招架不及,全營溃散。元昊乘勝攻契丹大營,契丹主倉猝走免。駙馬蕭胡睹,被元昊擒住,他卻不去殺他,反好言撫慰,酒食相待,與語講和事宜。蕭胡睹一力擔承,願返報宗真,再敦和好。自己要命,當然願和。元昊乃縱使歸去,並遣人往議和約。宗真無可奈何,只得各還俘虜,仍舊修和。元昊的是能手。餘靖探悉情形,即入見宗真,述及宋夏交好事。宗真不便異議,因遣餘靖南還。靖既還都,仁宗又遣員外郎張子奭充冊禮使,冊元昊為夏國主,賜他金帶銀鞍,並銀二萬兩,絹二萬匹,茶二萬斤,賜詔不名,許自置官屬。元昊總算稱臣奉朔,歲貢方物,彼此敷衍過去。
  惟元昊既誘占沒藏氏,大加寵幸。應前回。沒藏氏水性楊花,把那殺夫的冤仇,撇在腦後,一味兒獻媚縱歡。獨野利氏非常妒恨,好幾次與元昊爭論,欲將沒藏氏攆逐。元昊正在眷戀,哪裡肯依?可巧太子寧寧哥,本野利氏所生,年大須婚,聘定沒藏氏女為室。沒藏氏一譯作瑪伊克氏。結婚期屆,沒藏氏嫁了過來,貌美年輕,苗條可愛。元昊性好漁色,不知如何勾搭,竟將沒藏氏引入寢室,也與她顛鸞倒鳳,做些不正經的勾當。新台一詩,不妨移贈。看官!你想野利氏的母子,如何忍耐得住?於是兩人設法,先行下手,沒藏氏正在失寵,野利氏乘間過去,指揮女侍,把沒藏氏一頭黑髮,盡行去,攆出為尼。沒藏氏有兄訛龐,一譯作鄂博。將妹收養,那妹子正懷六甲,產得一男,密報元昊。元昊移情子婦,得新忘舊,也不願她母子重還,但令取名寧令哥,給發若干金帛,寄養母家。獨寧寧哥日伺父隙,正苦無從得手,勉強挨過了一年,適值元昊出獵,他借隨侍為名,帶劍跟著,覷了一個空隙,拔劍出鞘,從元昊腦後劈去。元昊聞有劍聲,急忙回顧,湊巧劍鋒削來,一時閃避不及,這鼻准隨劍落地。好淫之報,應爛鼻准。元昊忍痛呼救,衛兵一擁齊上,那寧寧哥恐被縛住,一溜風的跑走了。元昊力疾還宮,越痛越氣,越氣越痛,急忙召入訛龐,取寧令哥母子入宮,改立寧令哥為太子,並令訛龐帶兵覓寧寧哥。寧寧哥正匿黃庐,被訛龐搜著,一刀兩段,取了首級,回宮復命。元昊因鼻創甚劇,已暈厥數次,至聞訛龐返報,遺命輔立寧令哥,竟一蹷不醒了。年四十六歲。是第二個朱三。訛龐遂立寧令哥為夏主,年甫及期,別名諒祚,尊沒藏氏為太后,把野利氏錮置宮外。沒藏氏不知如何處置?設三大將分治國政,大權均為訛龐所握,並遣使訃宋及契丹。宋廷仍遣使慰奠,並冊諒祚為夏王,這是仁宗慶歷八年的事情。
  是年,貝州叛卒王則,由河北宣撫使文彥博,副使明鎬,執送汴都,審實伏誅。因元昊病死,與誅王則同時,故用倒提法。王則本涿州人,因歲饑流入貝州,自鬻為奴,牧羊糊口,後投宣毅軍為小校,出入軍營,免不得引朋呼類,徵逐往來。先是貝冀地方,俗尚妖幻,王則更好作訛言,引人迷信,又嘗出五龍滴淚等經,及諸圖纖書,令兵民誦習。自言釋迦佛衰謝,彌勒佛持世,天下將有大亂,惟投入己黨,方保無虞。頑卒愚民,不辨真假,竟相與倡和,哄動一時。還有州吏張巒,居然引為同調,替他主謀,約於慶歷八年元旦,毀澶州浮橋,糾眾作亂,會同黨致書北京留守賈昌朝,請他內應。昌朝將來人拿住,拘置獄中,王則恐機謀被泄,不及待期,亟於慶歷七年冬至日,揭竿起事。知州張得一,方與官屬謁天慶觀,不意叛眾驟至,無處逃避,竟被拘住。叛眾又擁至庫門,擬劫財物,當向通判董元亨索鑰。元亨厲聲罵賊,致為所害。又殺死司理王獎,節度判官李浩等,遂大肆劫掠,擾亂全城。無非為了阿堵物。兵馬都監田斌率步卒巷戰,因眾寡不敵,逸出城外,城門遂閉。提點刑獄田京等,縋城出走,退保南關,撫營兵,誅匪黨,南關得不陷。北京指揮使馬遂,聞王則叛亂,忙報知賈昌朝,請兵討賊。昌朝尚視為易與,徒令馬遂持諭,往貝州招降。馬遂至貝州,指陳禍福,王則不答,惹得馬遂動惱,攘臂起座,力扼則喉。怎奈一夫拼命,究竟敵不住萬人,並且赤手空拳,如何擊刺?眼見得捐軀報國了。這是賈昌朝借刀殺人。
  

  王則據住貝州,僭稱東平王,居然建立國號,叫作安陽,改元得聖,旗幟號令,均用佛號,什麼鬥勝佛,什麼無量壽佛。城上四面有樓,他竟改稱為州,各署州名。用徒眾為知州,每面置一總管。他不過這些範圍。城內人民,多半縋城逃命,他卻立出伍伍為保的禁令,一人縋城,四人悉斬。看官!試想這種無知無識的草頭王,能成得大事麼?宋廷聞警,即命開封知府明鎬為按撫使,率兵往討。鎬直抵城下,州民汪文慶等,自城上射下帛書,願為內應。夜半垂絙導引官軍,官軍數百人登城,為賊所覺,麾眾拒戰。官軍不利,仍與文慶等縋城出來。貝州城高且固,鎬疊土成闉,踞高攻城,被城賊縱火擊射,焚去營帳,不能立足,乃改從下面著想,從南城穿掘地道,佯從北面攻城,牽制賊軍。適宣撫使文彥博到來,傳旨令鎬為副使,鎬拜受詔命,遂迎文入帳。寒暄已畢,談及軍務,彥博道:「副使前日奏議,多半中阻,可曾知道否?」鎬答道:「想是這位夏樞密呢。」原來慶歷三年以後,呂夷簡老病辭政,既而病逝,八大王元儼亦薨。仁宗改相晏殊,召夏竦為樞密使。諫官蔡襄、歐陽修等,交章劾竦,說他在陝誤事,挾詐逞奸,斷不足勝大任。仁宗乃徙竦知亳州,改任杜衍為樞密使,韓琦、范仲淹、富弼等,為樞密副使。未幾,晏殊罷相,代以杜衍,另用賈昌朝為樞密使,陳執中參知政事,昌朝陰柔險詐,好傾善類,密結御史中丞王拱辰,排擠杜衍,及韓琦、范仲淹、富弼等人。執中亦互聯聲氣,乃目諸賢為朋黨,屢被進讒。仁宗漸為所惑,竟將杜衍、韓琦、范仲淹、富弼等,陸續外調,且擢執中同平章事,與昌朝同一職位。嗣昌朝與參政吳育,互起齟齬,仁宗將他兩人盡行罷職,又一心一意的召用夏竦,竟命他同平章事。復經諫官御史,一再劾奏,乃改授樞密使,令文彥博參政。仁宗必欲重用夏竦,令人不解!夏竦忌鎬立功,遇鎬上奏,多方阻撓。文彥博代為不平,所以出使河北,即與鎬談及此事。鎬亦料到此著,便覺應對相符。插入此段文字,非但說明夏竦奸詐,即慶歷中之用人得失,亦就此補敘詳明。文彥博又語鎬道:「副使可謂料事如神,但此後可不必過慮,我已奏聞皇上,得有專閫權了,請副使放膽做去!」鎬答道:「這卻很好。但破城擒渠,便在這旬日內了。」彥博問及軍謀,鎬詳述穿道情形,彥博大喜。越宿,地道已通,遂選募壯士,潛由地道入城,裡應外合。王則縱火牛拒敵,官軍用槍擊牛鼻,牛負痛返奔,賊眾大溃。王則開東門遁去。總管王信,忙率軍追則,竟將他活捉了來。餘眾走保村舍,盡被官軍焚死。捷報上達京師,夏竦還說他獲盜非真,乃詔令檻送至京。彥博即親押王則,到了闕下,由兩府審訊非虛,方磔死市中。總計王則據城,共得六十六日。張得一以降賊伏法,有旨賞功進爵。授彥博同平章事,明鎬為端明殿學士。改貝州為恩州,賈昌朝亦受封安國公。侍讀學士楊偕上言:「賊發昌朝部下,昌朝又未嘗出討,應該坐罪,不宜濫賞。」奏入不省。惟後來彥博推薦明鎬,謂可大用,乃擢鎬參知政事。貝州叛案,就此了清。仁宗自然欣慰。
  適是年為閏正月,兩度元宵,仁宗再欲張燈祝慶。曹皇后以徒耗資財,有損無益,極力勸止。過了三日,仁宗正夜宿中宮。忽聞外面有呼噪聲,蹴踏聲,既而響觸簷溜,音隨屋瓦。曹後從夢中驚醒,忙披衣起牀,仁宗亦起,即欲出外觀望,當被曹後擁住,且諫阻道:「宮寢中有此怪聲,必是內侍謀變,現在黑夜倉皇,陛下切勿輕出,只有傳旨出去,亟召都知王守忠引兵入衛,方保萬全。」是時值宿宦侍,俱已起來,當由仁宗命召守忠,速即入衛。俄聞怪聲愈近,雜以悲號,呼殺呼救,嘈嘈切切。曹後變色道:「守忠未來,賊已闌入,不可不預先防備。」復命宦侍齊集,勒成隊伍,環守宮門。一太監奏語道:「莫非宮中乳媼,毆打小女子,所以有此哭聲。」曹後不待說畢,便豎起柳眉,大聲呵叱道:「賊在殿外殺人,你還敢妄言麼?」一面令宦侍速去挈水。待水已挈入,復手執繡剪,把宦侍鬢旁,各剪一缺,並面囑道:「你等各奮力守門,靜待外援,明日當視發征賞。宦侍聞言,都大家踴躍起來,齊至門前拒守。曹後親自督率,相機應變,忽門外火炬齊明,賊已踵至,但聽有賊嘩語道:「不如縱火毀門罷。」曹後急命將所挈各水,移近門側,至賊舉炬焚門,即用水撲救,火得隨撲隨滅。智勇兼全,不愧將門孫女。兩下裡正在相持,都知王守忠已引兵到來,不消片刻,即將賊徒擒住,當下呼報賊平,叩門請安。曹後在門內傳語道:「叛賊共有幾人?」守忠道:「共計數十名。賊目是衛士顏秀。」曹後道:「知道了。你押帶出去,即交刑部,確是擒住的賊人,命即正法,不得妄事株連!」免興大獄,智而且仁。守忠奉命去了。仁宗見曹後佈置井井,立刻平亂,不禁大悅道:「卿如此鎮定,濟變有方,想是祖傳的家法哩。」曹後答道:「仗陛下洪福,得平內變,妾有甚麼韜略呢?」謙尊而光。
  正說著,妃嬪等也陸續到來,問安門外,當由後命啟扉迎入。為首的進來,就是張美人,乃後宮第一個寵妃。應二十七回。巧慧多智,素善逢迎,仁宗早欲立她為後,因與劉太後意見未合,因冊立郭氏。至郭後見廢,又欲立妃為繼後,妃卻自辭,乃改立曹氏。平居與兩後相處,倒也謙退盡禮,無甚怨忤,因此愈得主眷。慶曆元年,封清河郡君,嗣遷為修媛,忽然被疾,申奏仁宗道:「妾姿薄不勝寵名,願仍列美人。」仁宗點首允許。她名目上雖居後列,實際上幾已專房,此次入內請安,仁宗反答言撫慰,就是曹後也曲意周旋。還有一位周美人,緊隨張美人後面,她本是四歲入宮,為張美人所鐘愛,撫為養女。及年將及笄,生得嫵媚動人,居然引動龍心,排入鳳侶。仁宗漁色,可見一斑。又有苗才人、馮都君等,亦依次進謁。苗系仁宗乳媼女,馮是良家子,祖名起,曾任兵部侍郎,以德容入選,這且不勝縷述。大家問安已畢,次第退還。
  越日下詔,譴斥皇城使,及衛官數人。副都知楊懷敏,坐嫌疑罪,參知政事丁度,請執付外台窮治。偏樞密使夏竦,奏言事關宮禁,不必聲張,但由台官內侍,審鞫禁中,便可了案。仁宗准奏。及審問懷敏,夏樞密早已替他安排,查不出什麼逆證,乃止將懷敏降官,仍充內使,這明明是護符得力了。夏竦且巴結宮闈,明知張美人得寵,想就此結一內援,遂上言美人有扈蹕功,應進榮封。功在何處?仁宗眷戀張美人,日思把她進位,但苦無詞可借,此次得夏竦奏牘,頓覺借口有資,即命冊張美人為貴妃。竦且得步進步,復唆使諫官王贄,奏言:「叛賊起自中宮,請徹底追究!」他的本意,無非欲搖動後位,拔幟易幟,討好張妃。仁宗也不禁起疑,親見曹後守閤,有何可疑?自來做皇帝者,多半是負心人。可為一歎。轉問御史何郯。郯答道:「中宮仁智,內外同欽,這是奸徒蜚語中傷,不可不察。」仁宗乃擱置一邊。
  惟張貴妃伯父堯佐,驟擢高位,命兼宣徽節度景靈群牧四使,殿中侍御史唐介,與知諫院包拯、吳奎等,力言不可。中丞王舉正,又留百官列廷論駁,乃罷堯佐宣徽景靈二使。未幾,又命知河陽,兼職南院宣徽使。御史唐介復抗章上奏,極言:「外戚不可預政,前皇上從諫如流,已經收回成命,此次何復除拜,自紊典章」云云。仁宗召介入語道:「除擬本出中書,亦並非盡由朕意。」說不過去,便推到宰相身上。介復道:「相臣文彥博,也想聯絡貴戚,希寵固榮麼?」仁宗聞言,拂袖竟入。介退朝後,又親自繕成一疏,劾奏文彥博交通宮掖,引用貴戚,不稱相位,請即日罷免,改相富弼等語。次日入朝,當面遞呈。仁宗略閱數語,便即擲下,並怒叱道:「你若再來多言,朕且遠竄你了!」介毫不畏怯,竟拾起奏章,從容跪讀。讀已,復叩首道:「臣忠憤所激,鼎鑊且不避,何憚遠謫呢!」仁宗召諭輔臣道:「介為諫官,論事原是本職,但妄劾彥博,擅薦富弼,難道黜陟大權,他也得干預麼?」時文彥博也在殿前,介竟向他注目道:「彥博應自省!如有此事,不該隱諱。」亦太沽直。彥博向仁宗拜謝道:「臣不稱職,願即避位。」仁宗益怒,叱介下殿,聲色俱厲。諫官蔡襄趨進道:「介誠狂直,但納諫容言,系仁主美德,乞賜寬貸!」仁宗怒尚未釋,竟貶介為青州別駕。嗣由王舉正等再諫,乃改徙英州。文彥博後亦罷職,出知許州。相傳張貴妃父堯封,曾為彥博父洎門下客,貴妃未入選時,認彥博為伯父。及入宮專寵,彥博獻蜀錦為衣,這錦名為燈籠錦,系特別制成。仁宗初怒介妄言,及調查得實,因將彥博外調,另派中使護介至英州。後來中官作詩詠事,有「無人更進燈籠錦,紅粉宮中憶佞臣」二語。究竟是真是假,無從考明。或說燈籠錦由文夫人入獻,彥博原未與聞,這也是未可知呢。不欲苟毀賢臣,因復歷述所聞。小子有詩詠道:
  交通宮掖有還無,偏惹台臣口筆誅。
  當日潞公無辯論,想因獻錦未全誣。
  彥博既去,夏竦亦死,勢不得不另簡相臣,試看下回分解。
  仁宗之駕馭中外,未嘗不明,而失之於柔。元昊之跋扈無論已,貝州王則一么麼小丑耳,假使留守得人,聞亂即討,指日可平,乃猶煩大臣出使,竟致小題大做。迨至王則擒誅,賞功且及賈昌朝,得毋謂失入寧失出,乃有此濫賞之過歟?及衛士變起,守閤御亂之方,俱出曹皇后,仁宗竟不展一籌,何其無丈夫氣?事平以後,張美人並無扈蹕功,乃以夏竦一言,竟欲將曹後大功,移歸張氏。迨王贄謊奏,且疑曹後亦涉嫌疑,微何郯之據理直陳,中宮又且搖動矣。要而言之:一優柔寡斷之失也。夫惟失之於優柔,故賢人不能久用,佞臣得以幸進,而陰柔奸詐之夏竦,遂得以揣摩迎合,適中上意耳。仁宗以仁稱,吾謂乃婦人之仁,非明主之仁。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00:16:31

第三十二回     狄青夜奪崑崙關 包拯出知開封府



  卻說文彥博為相時,陳執中罷職,用宋庠同平章事。庠,安州人,本名郊,仁宗初年,與弟祁同舉進士,祁列第一,庠列第三。時劉太后臨朝稱制,以兄弟名次,不宜倒置,乃擢郊第一,置祁第十,時人呼為大宋、小宋,二宋聯翩入仕,均以才藻聞。及郊為翰林學士,因姓名聯合,與宋室郊天事相混,乃改名為庠。庠累擢為相,執政數年,無所建樹。會祁子與張彥方交遊,彥方偽造敕諜,事發論死,諫官包拯等,奏庠不戢子弟,治家無術,勢難治國,應請免職。庠亦求去,遂出知河南府。至文罷夏死,遂用龐籍同平章事,高若訥為樞密使,梁適參知政事,狄青為樞密副使。青本以戍卒起家,曆官西陲,善攻善守,經略判官尹洙,目為異材,嘗與經略使韓琦、范仲淹談及。應二十八回及三十回。韓、范遂召青入見,詢問戰略,無不中彀,遂倚為臂助。仲淹且授以《左氏春秋》,並語青道:「為將不知古今,止一匹夫勇呢。」青唯唯受教。自是折節讀書,舉秦、漢以後將帥兵法,無不通曉,遂積功至都指揮使。元昊稱臣,西蕃漸靖,奉召為殿前都虞侯。是時面涅猶存,仁宗嘗命他敷藥除字,青跪謝道:「陛下以臣有微功,屢加遷擢,並非論及門第。臣得有今日,正為此涅,臣願留示軍中,可作勸勉。臣不敢奉詔。」俗小說中說青貌賽潘安,致有單單國公主臨陣招親諸事。當時並無單單國,何來公主?荒誕不經,一何可笑。仁宗道:「卿言亦是有理,隨卿所欲罷了。」
  旋命為彰化軍節度使,兼知延州。至是復擢為樞密副使。
  仁宗於慶歷八年後,復改元皇祐。皇祐初年,廣源州蠻酋儂智高叛命,僭稱南天國,改元景瑞。廣源州地近交趾,唐末交趾強盛,並有此州。州東為儻偤州,也屬交趾。知州儂全福,被交人殺死。全福妻阿儂,改嫁商人,生子名智高,冒姓儂氏。智高年方十三,恨有二父,復將商人殺害,嗣與母佔據儻悞州。交人興兵進攻,執住智高母子,見智高狀貌雄偉,把他赦宥,且令知廣源州。智高仍怨恨交人,潛集部曲,襲據安德州,居然僭號改元,一面入貢中國,自願內附。宋廷以交趾一隅,自黎桓受封後,更歷二傳,素修職貢,不願收納智高,結怨交人,應十五回。遂卻還貢使。智高復奉金函書,力請投誠,仍不見報。於是智高惱羞成怒,竟入窺中國,居然欲與宋朝爭衡。廣州進士黃師宓,鬱鬱不得志,忽投入智高,願為謀主。先勸智高屯積糧食,令出敝衣等物,與邊民換易粟米。邕州境地,與廣源州相近,邕人多輸粟出邊,與智高交易。知州陳珙,差人詰問,智高只說是:「洞中饑饉,恐部中離散,反來擾邊,所以易粟賑饑,免得暴動」云云。陳珙信為真情,毫不設備。智高復用師宓計,自毀居室,因召眾與語道:「生平積聚,被火毀盡,現只有入取邕廣,謀一生機,否則大家共死了。」部眾聞言,遂各磨拳擦掌,齊聲聽命。智高即率眾五千,沿江東下,攻邕州橫江寨,守將張日新等戰死,進薄邕州。陳珙不知所為,被智高一鼓攻入,將他縛住。司戶孔宗旦,都監張立,皆罵賊遇害。智高遂自稱仁惠皇帝,國號大內,改元啟歷。又要改元,想是摹仿宋朝。
  廣南一帶,久不被兵,軍同虛設,智高麾眾四出,連陷橫、貴、藤、梧、康、端、龔、封八州,守臣相率逃遁。只知封州曹覲,知康州趙師旦,出戰陣亡。智高進圍廣州,知州魏瓘,鼓勵兵民,登陴死守。知英州蘇緘,及轉運使王罕,先後往援,城得不陷。仁宗接得警報,命餘靖為廣西安撫使,楊畋為廣南安撫使,即調廣東鈐轄陳曙,發兵西征。會知秦州孫淝入朝,仁宗以秦事為勖。淝奏對道:「秦州事不煩聖慮,嶺南事卻是可懮。臣觀賊勢方張,官軍雖已往討,尚未聞得將材,恐未必即能報捷哩。」仁宗默然。過了數日,果得敗書,昭州鈐轄張忠敗歿,仁宗乃授淝為湖南、江西按撫使。淝請得騎兵七百人,即日就道,且分檄湖南、江西各州縣,略言:「大兵且至,應亟繕營壘,多具燕犒,休得延誤!」智高本擬越嶺北向,聞得此檄,乃不敢北侵。中淝計了。及淝至鼎州,加廣南安撫使,召還楊畋。智高卻移書行營,求為邕桂節度使。仁宗擬如所請,參政梁適道:「智高猖獗已甚,若再姑息了事,嶺南非朝廷有了。」仁宗道:「楊畋無功,餘靖等亦未見奏捷,如何是好?」道言未畢,忽有一人出班奏道:「臣願奉旨南討,生擒賊首,檻致闕下。」如聞其聲。仁宗視之,乃是樞密副使狄青,便喜道:「卿願南征,應用若干人馬?」狄青道:「臣起行伍,非戰伐無以報國,願得蕃落數百騎,更益禁兵萬人,便足破賊擒渠。」仁宗道:「卿既欲去,事不宜遲,朕命卿宣撫荊湖,卿即去整頓行裝,指日出發便了。」青拜謝而退。
  

  宋制右文輕武,文臣除授節鉞,成為習慣,此次獨任武人,免不得廷議紛紛。諫官韓絳竟奏稱:「青一武夫,不應專任。」仁宗遂欲命內都知任守忠為副使。知諫院李兑,又上言:「宦官不應掌兵。」惹得仁宗疑惑不定,這是此老常態。召問首相龐籍。籍答道:「青智足平賊,不妨專任,如號令不一,不如勿遣罷!」仁宗乃置酒垂拱殿,特餞青行,且詔令嶺南諸軍,概受宣撫使狄青節制。適餘靖在軍中馳奏,略謂:「交趾願助討智高,請下旨允行!」青已出都門,聞得此信,亟拜疏上達,略言:「借兵平寇,有害無利,一儂智高橫踐兩廣,力不能制,反欲假兵蠻夷,適為所笑。蠻夷貪得忘義,倘輕視中國,因之啟釁,禍且十倍智高。乞飭罷交趾助兵,毋貽後患!」名論不刊。仁宗准奏,遂由青檄止餘靖,不得與交趾連兵,並戒前敵各將士,不准妄與賊鬥,候令乃發。鈐轄陳曙,乘青未至,遽發兵出擊,至崑崙關,為敵所乘,立即溃退。殿直袁用等皆遁。青至賓州,會集孫淝、餘靖各軍,設營立柵,駐紮士卒。淝、靖等入報陳曙敗溃狀,青勃然道:「號令不齊,怎得不敗?明晨請諸位到來,嚴申軍律,方可破賊哩!」淝、靖等允約而退。次日天明,青傳命各軍齊集,大小將校,盡會堂上,依次列座。青見陳曙在座,便起身與揖,曙亦起立。青即問曙道:「日前往擊崑崙關,共有若干兵馬?」曙無可隱諱,只得答言步卒八千名,將校三十二人。青又令曙一一召入,當即升堂高坐,傳衛士入帳,森列兩旁,召曙至案前,厲聲叱責道:「皇上授我特權,來討賊酋,我已在途次傳諭諸將﹔不得妄戰,鈐轄何故違我號令,致遭敗衄?按法當斬!」便喝令衛士,將曙拿下。又傳袁用等三十二人與語道:「違令的罪狀,出自陳曙,但汝等既隨陳出戰,應該努力殺賊,奈何遇賊即走,不斬汝等,不足申軍法。」也令衛士一一捆,驅出轅門,盡行梟首。不到一刻,血淋淋的三十餘顆首級,由衛士攜入堂來,復令銷差。淝與靖相顧失色,餘將相率股栗,莫敢仰視。青命將首級懸竿徇眾,越日方令備棺掩埋。自是肅行伍,明約束,晝夜戒備,壁壘一新。孫武斬美姬,穰苴斬莊賈,胥操是術,否則不足肅軍紀。
  時已殘臘,轉眼間已是皇祐五年的新春,青除按兵止營外,仍飭行慶賀禮,且傳令休息十天,大眾都莫名其妙。就是賊中間諜,也探不出甚麼兵謀,只返報智高,如十日約。慎重兵機,理應如是。誰知過了一天,青即自將前軍,麾兵先發,孫淝為次軍,餘靖為後軍,相機並進,進次崑崙關。智高安居邕州,尚未聞悉。閱二三日,乃再遣偵騎覘視,適值是日為上元節,官軍各營,大張燈樂,宴飲盡歡,偵騎當據實回報去了。青料知有敵來窺,故意張筵夜飲。次日復飲,直至二鼓,尚是你斟我酌,興味盎然。青忽自言未適,暫起入內,一面傳諭軍官,勸他儘量飲酒,待翌晨下令進關。軍官等又歡飲多時,方才散席。待至黎明,均至帳前聽令,忽帳內走出傳令官,語諸將道:「元帥已進關去了。諸位將軍,請即前往會食,不得有誤!」諸將統不勝驚異,慌忙領兵入關。孫淝、餘靖也引軍亟進。看官道狄青何時入關?原來青起座入內,即改易軍裝,從帳後潛出,暗約先鋒孫節等,乘夜度關。關在昆侖山上,當賓、邕兩州交界,最關衝要。青恐敵人來爭,因偷越關外,直趨歸仁鋪列陣,靜待後軍。至各軍陸續到齊,差不多已是辰牌,那時智高部眾,也已得信,傾寨前來,抗拒官軍。先鋒孫節,與敵相遇,便上前搏鬥。敵眾來勢甚銳,槍矢並發,節力戰不退,中槍殞命。淝與靖駐兵岡上,遙見孫節陣亡,不覺大驚。俄聞鼓聲大震,一彪人馬,從山麓殺出。分兵為左右翼,夾擊敵眾,為首一員大元帥,銀盔銅面,手執白旗,向官軍左右指揮,忽縱忽橫,忽開忽合,殺得敵眾東倒西歪,那官軍卻步驟井井,行伍不亂。孫淝顧語餘靖道:「這不是狄元帥督戰麼?看他部下的將士,如生龍活虎一般,端的名不虛傳,我等快上前去,助他一陣,管教賊眾片甲不回。」靖即允諾,於是淝軍在前,靖軍在後,從山上衝將下去,攪入敵陣。敵眾已抵不住狄軍,怎禁得兩軍殺入,頓時大敗,拚命亂竄。官軍追奔五十裡,斬首數千級,敵將黃師宓、儂建中,及偽官屬等,死了一百五十七人,生擒敵弁五百餘,方才收軍。青即乘勝進攻邕州,哪知智高已縱火焚城,夤夜遁去。官軍陸續入城,撲滅餘火,搜得金帛巨萬。赦脅從,招流亡,邕人大悅。一氣敘來,極寫狄青。惟查覓智高,竟無著落。適有一賊屍穿著龍衣,大眾認作智高,說他已死,擬即上聞。青搖首道:「安知非詐?我寧失智高,不敢欺君冒功哩。」乃據實奏報。仁宗喜慰道:「青果破賊了,龐籍可謂知人。就是梁適主張討賊,亦不為無功,否則南方安危,尚未可料呢。」乃詔餘靖經制廣西,追捕智高,召狄青、孫淝還朝,擢青為樞密使,淝為樞密副使,南征各將,賞賚有差。楊延昭子文廣,亦因從征有功,授廣西鈐轄,嗣復令知邕州。是時延昭早歿,楊氏一門,要算文廣是綽有祖風了。結束楊家,掃盡穆柯寨、天門陣諸謬說。智高母阿儂,及弟智光,姪繼宗,逃至特磨道,由餘靖遣將追獲,解京伏法。獨智高竄死大理,靖輾轉索取,才函首入獻。當時廣南一帶,有農種糴收的童謠,到此始應驗了。
  狄青入任樞密,龐籍等均言位不相宜,仁宗不聽。俗小說中,有奸相龐洪,屢謀害青,想是龐籍之誤,但龐籍尚稱賢相,即奏阻樞密使,亦非有意害青。籍女且未嘗為妃,更屬捏造,此如潘美之加名仁美害死楊業諸訛詞,同一影射,而荒謬尤過之。青在樞密四年,很加慎重,只因平素恤下,每一公出,士卒輒環擁馬前,且謂青家狗生兩角,並屢有光怪,以訛傳訛,嘩動京師。學士歐陽修,及知制誥劉敞統奏稱:「青掌機密,致啟訛言,不如調赴外任,轉得保全。」仁宗乃用韓琦為樞密使,罷青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出判陳州。越年,病終任所,贈中書令,諡武襄。有子數人,長名諮,次名詠,並為閻門使。詠承父志,以戰略聞。特敘二子,以正小說中狄龍、狄虎之誤。這且無庸細表。
  且說皇祐五年後,仁宗下詔改元,號為至和。適值張貴妃一病不起,竟致玉殞香消,仁宗哀悼逾恒,竟輟朝七日,且禁城舉樂一月,追冊為皇后,治喪皇儀殿,賜諡溫成,加贈妃父堯封為郡王,晉封堯佐為太師。知製造王洙,迎合意旨,陰與內侍石全斌附會,擬令孫淝讀冊,宰相護葬。龐籍時已罷相,又用陳執中繼任。執中奉命維謹,獨孫淝入朝抗奏道:「陛下命臣淝讀冊,臣何敢不遵?但臣職任樞密副使,非讀冊官,臣不讀冊,是謂違旨,臣欲讀冊,是謂越職,請陛下將臣罷免,臣才可告無罪了。」志節可嘉。仁宗默然不答。越日,竟罷淝樞密副使,徙知杭州,且令參政劉沆,充溫成皇后園陵監護使。葬畢敘功,擢同平章事。宮闈私寵,濫恩至此,色之迷人大矣哉!既而知諫院范鎮,及殿中侍御史趙林等,交章劾論陳執中,非宰相才,且縱妾笞婢至死,亦當坐罪云云。執中乃免職。其時中外人士,屬望老成,莫如范仲淹、文彥博、富弼三人,這三人忠正相符,不喜阿附,因此在朝未久,俱被外調。直道難容,古今同慨。仲淹徙知青州,竟於皇祐四年,病歿任所,追贈兵部尚書,予諡文正。他祖籍是邠州人氏,徙居江南吳縣,二歲喪父,隨母更嫁,及長,始知家世,辭母歸宗,苦志勵學。及貴顯後,食不重肉,衣不重裘,俸祿所得,留贍族裡,嘗置義莊一所,賑恤孤貧,所守各郡,恩威並濟,人民多立生祠,就是羌夷亦愛戴如父。及歿,遠近皆哀,如喪考妣。補敘范文正生平,無非旌善。生四子,歷有政績,事見後文。文彥博出知許州,見前回。富弼出判並州,均尚在任,並著政聲。
  仁宗既罷免執中,當然要另擇相才,適樞密直學士王素,因別事入奏,陳言已畢,仁宗道:「卿系故相王旦子,與朕為世舊,非他人比,朕所以與卿熟商。今日擇相,何人可任?」素對道:「但教宦官宮妾,不知姓名,便可充選。」仁宗道:「據卿所云,只有富弼一人。」素頓首賀道:「臣慶陛下得人了。」仁宗又問及文彥博,素答言亦一宰相才。乃遂下詔召二人入朝。並授同平章事,士大夫都額手稱慶。過了至和二年,又改稱嘉祐元年,仁宗御大慶殿受朝,忽眩暈欲僕,急命群臣草草行禮,入返寢宮,嗣是數日不朝,大臣不得見,中外懮懼,虧得文,富二相,借祈禱為名,直宿殿庐,方得鎮靜如常。彥博因乘間請立儲君,仁宗含糊答應。越月,仁宗疾瘳,親御延和殿,彥博與弼才退還私第。只立儲一事,又復擱起。知諫院范鎮,屢請立儲,竟忤帝意,罷免諫職。學士歐陽修,侍御史趙?,知制誥吳奎等,上疏力請,又不見從。殿中侍御史包拯,又上疏板諫,說得非常懇切,也把他徙調出外,權知開封府。包拯字希仁,合肥縣人,初舉進士,授建昌知縣。因父母俱老,辭不就職。後數年雙親並逝,拯庐墓終喪,始出知天長縣。人第知拯之廉明,不知拯之孝養,故特為揭出。縣中有盜,割人牛舌,豢牛主人,投署控訴。拯語道:「牛舌已去,不能復活,你速回去,烹宰這牛,免得不值一錢!」主人道:「小民是來追究割牛舌的人。」拯佯怒道:「一個牛舌,值得甚麼,你也要來刁訟,快出去罷!」主人吞聲而去,即將牛殺訖,鬻肉易錢。未幾即有人來告他私宰耕牛,拯忽道:「你為何割他牛舌?」那人不禁失色,一訊即服。自是以善折獄聞。已而入拜御史,加按察使,又歷三司戶部判官,出為京東轉運使,復入為天章閣待制,更知諫院,除龍圖閣直學士,兼殿中侍御史。素性剛毅,不阿權貴,豪戚宦官,皆為斂手。既知開封府,大開正門,任人民訴冤,無論何種案件,概令兩造上堂直陳,立剖曲直。遇有疑難訟獄,亦必多方察,務得真情。鋤豪強,罪奸枉,獎節義,伸冤曲,一介不取,鐵面無私,童稚婦女,群知大名,或呼為包待制,或呼為包龍圖,京師為之語道:「關節不到,有閻羅包老。」後人撰有《包公案》一書,卻有一半實跡。至說包公歿後,為陰司閻羅王,乃是隨口附會,不足憑信。小子有詩詠包公道:
  立朝一笑比河清,見《包拯傳》。婦稚由來識大名。
  盡說此公能折獄,得情仍不外廉明。
  越二年,復召入為御史中丞,他又要面請立儲了。未知得邀俞允與否,且看下回便知。
  狄青、包拯兩人,垂譽至今,稱頌不衰。而包龍圖三字,盛名尤出狄上。即婦人孺子,無不知有包龍圖者。甚且謂狄之榮顯,多由包拯之力,是則子虛烏有之談,固難取信耳。嘗考狄之立功,莫大於奪崑崙關,包之成名,莫要於知開封府,著書人不敢溢美,亦不敢沒善,就兩人功名,擇要演述,已足存其實跡﹔而當時朝政之得失,亦銷納其間,以視俗小說之附會荒唐,不值一噱者,固不啻霄壤之別也。此書一出,可以掃盡巵言。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00:16:57

第三十三回     立儲貳入承大統 釋嫌疑准請撤簾



  卻說包拯奉詔為御史中丞,受職以後,仍然正色立朝,不少撓屈,甫經數日,又伏闕上奏道:「東宮虛位,為日已久,中外無不懷懮。陛下試思物皆有本,難道國家可無本麼?太子系國家根本,根本不立,如何為國?」仁宗怫然道:「卿又來說此事了。朕且問卿,何人可立?」拯叩首答道:「臣本不才,叨蒙恩遇,所以乞請建儲,無非為宗廟萬世至計,陛下今問臣應立何人,仍是疑臣多言,臣年將七十,且無子嗣,還想甚麼後福?不過耿耿孤忠,不能自默呢。」語誠且摯。仁宗面色轉和,方道:「忠誠如卿,朕亦深知,建儲事總當舉行,待朕妥議便了。」拯乃退出。原來拯有一子名籛,娶妻崔氏,嘗通判潭州,壯年去世。崔氏無出,守節不再嫁,因此拯面奏仁宗,自稱無子。但拯有媵妾,已娠被出,在母家產生一男,事為崔氏所知,密為贍養,母子俱全。嘉祐六年,拯進為樞密副使。越年,遇疾將歿,崔乃白拯取回媵子,由拯命名曰綖。拯並留遺囑道:「後嗣倘得為官,當謹守清白家風。如或犯贓,生不得放歸本家,死不得葬大塋中,不從吾志,非我子孫。」言訖乃逝。有詔追贈禮部尚書,諡孝肅。隨筆結過包拯事,免得後文另起爐灶。惟立儲一事,也至嘉祐六、七年間,方才定奪。
  先是張貴妃歿後,仁宗痛失愛妃,追懷故劍,復召回前時所寵的楊美人。應二十八回。楊本劉太后姻戚,色藝兼優,自重入宮後,晉封婕妤,歷加修媛、修儀諸名位。怎奈秀而不實,誕玉無期,就是曹後以下諸妃嬪,或生而不育,終成虛願。史稱仁宗有三子,曰昉,曰昕,曰曦,皆夭殤。仁宗復彩選良家女十人,一一召幸,宮中號為十閤。劉氏、黃氏在十閤中,尤稱驕恣,免不得有內外請托等弊。當嘉祐四年秋間,月食幾盡,御史中丞韓絳,密奏十閤恃寵,不足毓麟,反傷陰教,應嚴加裁抑云云。仁宗檢查得實,乃將十閤盡行遣出,並放宮女一、二百人,既而文彥博告老辭職,富弼因母喪丁懮,就是黑王相公王德用,德用面黑,人呼為黑王相公。前曾召為樞密使,至是亦已免職,劉沆亦罷去,乃用韓琦同平章事,宋庠、田況為樞密使,張昪為副使。琦既入相,即以建儲為請。仁宗謂後宮有孕,待分娩後再議,哪知滿望弄璋,變成弄瓦,琦乃懷《漢書·孔光傳》進呈,且奏道:「漢成無嗣,曾立猶子,彼系中材主,尚能若此,況陛下呢?太祖手定天下,傳弟不傳子,陛下知法先祖,何妨擇宗室為嗣呢。」仁宗仍然不決。會宋庠以惰弛免官,擢學士曾公亮為樞密使,嗣更與韓琦並相,以張昪代公亮後任,並進歐陽修參知政事。公亮嫻法令,修長文學,昪通治術,與韓琦同心輔政,朝廷稱治。四人均以建儲未定為懮,一再疏陳,終未見報。會知諫院司馬光及知江州呂誨,又連章固請,詞極剴切,仁宗頗為感動,將二疏送交中書。及琦入對,即中讀光、誨二疏。仁宗遽諭道:「朕有意久了,究竟何人可嗣?」琦忙答道:「這事非臣等所敢私議,請陛下自擇!」仁宗復道:「宮中嘗養二子,年少的近時不慧,就是大的罷!」琦聞旨,便即請名。仁宗道:「就是宗實。」琦極力贊成。仁宗道:「宗實現居濮王喪,須降旨起復,方可冊立。」琦復道:「事若果行,不可中止,陛下斷自不疑,乞從內中批出!」仁宗道:「且先由中書傳旨,起復他知宗正寺,何如?」琦便應聲遵旨,當即出傳上旨,起復宗實。宗實父允讓,見二十八回。封汝南郡王,嘉祐四年冬薨逝,追封濮王。宗實居庐守制,因有詔起復,固辭不拜,哀乞終喪。仁宗再召問韓琦,琦對道:「陛下為宗社計,乃擇賢而立,今固辭不受,勉盡孝道,這便是所謂賢呢,請令終喪視事便了。」定策立儲,是韓魏公生平大業,故言之特詳。至嘉祐七年秋季,宗實終喪,尚堅臥不起。琦復入朝啟奏道:「宗正一詔,已見明文,中外臣民,已知陛下擇嗣,不如即日正名為是。」仁宗道:「准卿所奏!」琦退至中書處,即召翰林學士王珪草制。珪奮然道:「這是國家大事,應面授上命,方可擬詔。」琦答道:「既如此,快去請對罷!」珪翌日請對,由仁宗召見。珪跪奏道:「海內望陛下立儲,不啻望歲,這事果出自聖意嗎?」仁宗道:「朕意已決定了。」珪再拜稱賀,乃退朝草制。制命既下,宗實復稱疾固辭,章十餘上。知諫院司馬光入奏道:「皇子固辭主器,延至旬月,可謂賢德過人。但父召無諾,君命召,不俟駕,這是臣子大義,請陛下舉義相繩,皇子自不敢有違了。」仁宗乃召同判大宗正寺安國公從古等往傳旨意,宗實尚不肯受命。記室周孟陽私問宗實,究為何意?宗實道:「非敢邀福,實欲避禍呢。」孟陽道:「今皇上屢次傳詔,乃固辭不受,倘中官等別有所奉,轉啟嫌疑,尚能宴安無患否?」宗實始悟,乃與從古等相約入宮。臨行時語家人道:「謹守吾舍!待上有嫡嗣,我即歸來了。」及既入宮中,謁見清居殿,賜名曰曙,自是每日一朝,有時或入侍禁中,過了一月,受封為巨鹿郡公。轉瞬間已是嘉祐八年,正月中無事可表,一到二月,仁宗復患疾臥牀,不能視朝,令中書樞密奏事,須至福寧殿內的西閤中。旋經太醫調治,稍有起色,三月初旬,曾親御內殿二次,嗣復寢疾不起,漸加沉重,竟至駕崩。遺詔皇子曙即皇帝位,皇後曹氏為皇太后。總計仁宗在位四十二年,壽五十四歲,改元多至九次,兩宋諸帝,要算仁宗享國,最號長久。仁宗恭儉仁恕,出自天性,治術尚寬,刑決尚簡,所用樞要諸臣,雖賢奸直枉,迭為消長,究竟君子多,小人少,因此力持大體,沒甚變故。就是慶歷年間,黨議蠭起,韓、范、富、歐等為一派,呂、夏、宋、陳等為一派,互相排斥,各是其是,但也不過內外遷調,未嘗妄興大獄,所以宋史上稱為仁主,極力頌揚,這且不必絮述。
  

  且說仁宗已崩,皇后曹氏即命將宮門各鑰,收置身旁,俟至黎明。命內侍召皇子入宮,且傳集韓琦、歐陽修等,共議皇子即位事宜。皇子哭臨已畢,遽欲退出。曹後道:「大行皇帝遺詔,令皇子嗣位,皇子應承先繼志,不得有違!」皇子曙變色道:「曙不敢為。」韓琦忙掖留道:「承先繼志,乃得為孝,聖母言不可不從!」皇子乃遵即帝位,御東楹見百官,是為英宗皇帝。英宗欲循行古制,諒陰三年,命韓琦攝行冢宰。琦奏稱古今異宜,不應遵行,乃尊皇后為皇太后,請太后權同處分軍國重事。太后因御內東門小殿垂簾,宰輔等逐日復奏,由太后援經據史,處決事件,遇有疑難,每語輔臣道:「公等妥議,應該如何處置,便可解決了。」自是韓琦等悉心贊議,太后未嘗不從。獨對待曹氏懿戚,及宮中內侍,絲毫不肯假借,內外為之肅然。既而立皇后高氏,後系故侍中高瓊曾孫女,母曹氏,為太后胞姊,既生女,幼育宮中。既長出宮,為英宗妃,封京兆郡君,至是冊為皇后,與太后如母女一般,當然愛敬有加。太后復重富弼名,召為樞密使,忽英宗偶然不豫,漸漸的舉措乖常,左右有所陳請,輒遭暴怒,甚且杖撻相加。內侍等受虐不平,遂交訴內都知任守忠。守忠初為仁宗所黜逐,嗣復召入,累擢至內都知,仁宗欲立英宗,守忠恐英宗明察,擬援立庸弱,謀攫內權,旋因計不得逞,未免失望。適內侍等入訴帝狀,遂乘間設法,讒構兩宮。看官!試想天下有幾個慈明不昧的賢母,誠孝無私的令主,能不聽親幸媒■麼?守忠等日夕浸潤,惹得兩宮都動疑起來,由疑生怨,由怨成隙,好好的繼母繼子,幾乎變成仇讎。知諫院呂誨,亟上書兩宮,開陳大義,詞旨懇切,多言人所難言,兩宮意終未釋。
  一日,韓琦、歐陽修奏事簾前,太后嗚咽涕泣,具述英宗變態。韓琦道:「皇躬不豫,因致失常,痊癒以後,必不至此。且太后為母,皇上為子,子有疾,母可不容忍麼?」太后尚流淚不止。歐陽修復進奏道:「太后事先帝數十年,仁德昭聞,天下共仰,從前溫成得寵,太后尚處之泰然,如今母子相關,何至不能相容呢?」太后聞言,方才收淚。修又道:「先帝在位日久,德澤在人,所以一旦晏駕,天下奉戴嗣君,無敢異議。今太后原是賢明,究竟是一婦人,臣等五、六人,統是措大書生,若非先帝遺命,哪個肯來服從呢?」前以婉言動之,後用危言警之,歐陽公也算善言。太后沈吟不答。琦竟朗聲道:「臣等在外,皇躬若失調護,太后不得辭責。」索性逼進一層。這數語,引動太后開口,即矍然道:「這話從哪裡說來?我心更愁得緊哩。」正要引你此語。琦與修均叩首道:「太后仁慈,臣等素來欽佩,所望是全始全終哩。」叩畢乃退。內侍等聽著,統不禁瞠目咋舌,陰謀為之少懈。
  越數日,琦獨入內廷,向英宗問安,英宗略諭數語,便道:「太后待朕,未免寡恩。」琦遽對道:「古來聖帝明王,也屬不少,獨稱舜為大孝,難道此外多不孝麼?不過親慈子孝,乃是常道,未足稱揚,若父母不慈,子仍盡孝,乃得稱名千古。臣恐陛下事親未至,尚虧孝道,天下豈有不是的父母麼?」英宗不覺改容。嗣英宗疾已少瘳。命侍臣講讀邇英閣,翰林侍講學士劉敞,進讀《史記》,至堯授舜天下事,即拱手講解道:「舜起自側陋,堯乃禪授大位,天下歸心,萬民悅服,這非由舜別有他術,只因他孝親友弟,德播遠近,所以謳歌朝覲,不召自來呢。」借史諷主,語重心長。英宗悚然道:「朕知道了。」遂進問太后起居,自陳病時昏亂,得罪慈躬,伏望矜宥等語。太后亦欣慰道:「病時小過,不足為罪,此後能善自調護,毋致違和,我已喜慰無窮,還有甚麼計較?況皇兒四歲入宮,我旦夕顧復,撫養成人,正為今日,難道反有異心麼?」英宗泣拜道:「聖母隆恩,如天罔極,兒若再忤慈命,是無以為人,怎能治國?」太后亦不禁下淚,親扶帝起,且道:「國事有大臣輔弼,我一婦人,不得已暫時聽政,所有目前要務,仍憑宰相取決,我始終未敢臆斷,待皇兒身體復原,我即應歸政,莫謂我喜稱制呢。」如此明惠,即間或被蒙,亦不過如日月之蝕而已。英宗道:「母后多一日訓政,兒得多一日受教,請母后勿遽撤簾!」太后道:「我自有主意。」英宗乃退。自是母子歡好如初,嫌疑盡釋。
  韓琦等聞知此事,自然放心,惟因英宗久不御朝,中外耽懮,致多揣測。會值京師懮旱,英宗適御紫宸殿,琦遂請乘輿禱雨,具素服以出,人情乃安。是年冬,葬大行皇帝於永昭陵,廟號仁宗,封長子仲緘為光國公,尋復晉封為淮陽郡王,改名頊。時英宗已生四子,俱系高後所出,除淮陽王頊外,次名顥,又次名顏,幼名頵。顏甫生即夭,餘見後文。越年,改元治平,自春至夏,帝疾大瘳。琦欲太后撤簾還政,乃就入朝奏事時,請英宗裁決十餘件。裁決既畢,琦即復奏太后,且言:「皇上明斷,裁決悉合機宜。」太后一一復閱,亦每事稱善。琦因叩首道:「皇上親斷萬幾,又兼太后訓政,此後宮廷規畫,應無不善,臣年力將衰,恐不勝任,願就此乞休,幸祈賜准!」太后道:「朝廷大事,全仗相公,相公如何可去!我卻不妨退居深宮呢。」琦復道:「前代母后,賢如馬、鄧,尚不免顧戀權勢,今太後便擬復辟,誠屬盛德謙沖,非馬、鄧諸後所可及。臣幸際慈明,欽承無已,但不知於何日撤簾?」太后道:「我並不欲預政,無非為皇上前日,抱恙未痊,不得已而在此。要撤簾就可撤簾,何必另定日子呢?」言已即起。臨事果斷,不愧賢後。琦即抗聲道:「太后已有旨撤簾,鑾儀司何不遵行?」當下走過鑾儀司,把簾除下。太后匆匆趨入,御屏後尚見後衣,內外都驚為異事。英宗加琦為右僕射,每日御前後殿,親理政事。並上太后宮殿名,稱作慈壽宮,所有太后出入儀衛,如章獻太后故事。
  既而知諫院司馬光上疏,極言:「內侍任守忠,讒間兩宮,為國大蠹,若非母后賢明,皇上誠孝,幾乎禍起蕭牆,乞即援照國法,將守忠處斬都市!」英宗覽奏,卻也動容,惟一時未見降旨。越宿,韓琦至中書處,驟出空頭敕一道,自己署名簽字,復令兩參政同時簽名。參政一是歐陽修,一是趙■。■於仁宗末年,入任是職。歐陽修接敕後,也不多說,當即簽名。趙■卻有難色,修語■道:「不妨照簽,韓公總有說法。」■乃勉強簽字。簽畢,琦即坐政事堂,召守忠至,令立庭下,即面叱道:「你可知罪麼?本當伏法,因奉旨從寬,姑把你安置蘄州,你當感念聖恩,勿再怙惡!」言畢,便取出空頭敕,親自填寫,付與守忠,即日押令出都。手段似辣,然處置奄人,不得不如是神速。且韓魏公定已密奉得旨,當非專擅者比。又把守忠餘黨史昭錫一律斥出,竄徙南方,中外稱快。過了數月,適琦入朝,英宗忽問琦道:「三司使蔡襄,品行如何?」琦未知問意,但答言:「襄頗幹練,可以任用。」英宗不答。越日竟命襄出知杭州。看官道是何因?原來太后聽政時,曾與輔臣言及,謂:「先帝既立皇子,不但宦妾生疑,就是著名的大臣,亦有異言,險些兒敗壞大事,我不願追究,已將章奏都毀去了。」為了這幾句懿旨,時人多猜是蔡襄所奏,究竟襄有無此事,無從證實,不過他素好詼諧,語言未免失檢,遂致同列滋疑。小子嘗記蔡襄平日,與陳亞友善,襄戲令陳亞屬對,口占出句云:「陳亞有心終是惡,」陳即應聲道:「蔡襄無口便成衰。」當時旁坐諸人,共推為絕對。且因襄欲嘲人,反被人嘲,共笑為詼諧的報應。因國事帶敘及此,隱寓勸戒之意。其實襄擅吏治才,遇有案件,談笑剖決,吏不敢欺。嘗知泉州,督建萬安橋,長三百六十丈,利濟行人。又植鬆七百里,廣為庇廕,州民無不頌德。萬安橋一名洛陽橋,迄今碑石尚存,蔡襄親書碑文,約略可辨。俗說蔡狀元造洛陽橋,就是此處。只因戲語招尤,致觸主忌。治平三年丁母懮,歸興化原籍,越年卒于家,追贈禮部侍郎,後來賜諡忠惠。仍不掩長,是忠厚之筆。
  小子有詩歎道:
  澤留八閩起謳歌,一語招尤可若何?
  才識慎言存古訓,不如圭玷尚堪磨。
  英宗既降調蔡襄,復詔議崇奉濮王典禮。朝右大臣,又互有一番爭議,容至下回表明。
  英宗入嗣,曹後聽政及撤簾,皆韓琦一人之力。宣聖所云:「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臨大節不可奪者」,如韓魏公足以當之。歐陽修、曾公亮、張昪、王珪、司馬光等,類皆附驥而彰,而曹後之賢明,英宗之孝敬,亦賴是以成。歐子謂「不動聲色,措天下於泰山之安。」誠非過譽也。彼夫真宗之初有呂端,仁宗之初有王曾,以韓相較,有過之無不及者。賢相與國家之關係,固如此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00:17:18

第三十四回     爭濮議聚訟盈廷 傳潁王長男主器



  卻說英宗皇帝,系濮王允讓第十三子。濮王三妃,元妃王氏,封譙國夫人,次妃韓氏,封襄國夫人,又次妃任氏,封仙游縣君。英宗雖入嗣仁宗,但於本生父母,亦斷然不能恝置。首相韓琦嘗奏稱:「禮不忘本,濮王德盛位隆,理合尊禮,請下有司議定名稱!」當由英宗批答,俟大祥後再議。知諫院司馬光,即援史評駁,謂:「漢宣帝為孝昭後,終不追尊衛太子史皇孫,光武帝上繼元帝,亦不追尊巨鹿南頓君,這是萬世常法,可為今鑒。」及治平二年,詔禮官與待制以上,謹議崇奉濮王典禮。各大臣莫敢先發,惟司馬光奮筆立議。略言:「為人後者為之子,不得顧私親,應准先朝封贈期親等屬故例,垂為常典」云云。於是翰林學士王珪等,即據司馬光手稿,略行增改,隨即上奏。其文云:
  謹按《儀禮·喪服》,為人後者傳曰,何以三年也?受重者必以尊服服之,為所後者之祖父母妻,妻之父母昆弟,昆弟之子若子,謂皆如親子也。所後者,即指繼父母言。又為人後者為其父母傳曰。何以期?不二斬,特重於大宗,降於小宗也。為人後者為其昆弟傳曰,何以大功?為人後者降其昆弟也。先王制禮,尊無二上,若恭愛之心分於彼,則不得專於此故也。是以秦、漢以來,帝王有自旁支入承大統者,或推尊其父母,以為帝後,皆見非當時,取議後世,臣等不敢引以為聖朝法。況前代入繼者,多宮車晏駕之後,援立之策,或出臣下,非如仁宗皇帝,年齡未衰,深惟宗廟之重,祇承天地之意,於宗室眾多之中,簡推聖明,授以大業。陛下親為先帝之子,然後繼體承祧,光有天下。濮安懿王,濮王諡安懿。雖於陛下有天性之親,顧復之恩,然陛下所以負扆端冕,富有四海,子子孫孫,萬世相承,皆先帝德也。臣等竊以為濮王宜准先朝封贈期親尊屬故事,尊以高官大國,譙國、襄國、仙游,並封太夫人,考之古今,名稱最合,謹具議上聞!議上,韓琦等謂:「珪等所議,未見詳定,濮王當稱何親,名與不名,請令珪等復議!」珪等又議稱:「濮王系仁宗兄,皇帝宜稱皇伯而不名。」歐陽修獨加駁斥,援據喪服大記,撰成《為後或問》上下二篇,大旨說是:「身為人後,應為父母降服,三年為期,惟不沒父母原稱,這便是服可降,名不可沒的意思。若本身父改稱皇伯,歷考前世,均無典據,即如漢宣帝及光武帝,亦皆稱父為皇考,未嘗易稱皇伯。至進封大國一層,尤覺與禮未合,請下尚書省,集三省御史台議!」於是廷臣又奉詔議禮,正在彼此斟酌,互相辯難的時候,忽接到太后手諭,詰責執政處事寡斷,徒啟紛呶。理該責問。英宗乃下詔道:「朕聞廷臣集議不一,權且罷議,現著有司等博求典故,妥議以聞!」既而禮官范鎮等,又奏稱:「漢時稱皇考,稱帝稱皇,立寢廟,序昭穆,均非陛下聖明所當法,宜如前議為是。」侍御史呂誨、范純仁,監察御史呂大防,復主張昪議,力請照行。章凡七上,均不見報,乃共劾韓琦專權導諛。歐陽修首創邪議,曾公亮、趙■等附會不正,均乞貶黜!這種彈章,呈遞進去,當然是不見批答。韓琦等亦上言:「皇伯無稽,決不可稱,請明詔中外,核定名實。至若立廟京師,干紀亂統等事,均非朝廷本意,應飭臣下不必妄引」等語。英宗正信用韓琦等人,胸中已有成見,不過廷臣互有爭端,一時未便下詔。越年,竟由太后手敕中書道:
  吾聞群臣議請皇帝封崇濮安懿王,至今未見施行,吾載閱前史,乃知自有故事。濮安懿王譙國夫人王氏,襄國夫人韓氏,仙游縣君任氏,可令皇帝稱親,濮安懿王稱皇,王氏、韓氏、任氏並稱後,特此手諭!
  韓琦等奉到此敕,即轉遞英宗。英宗即日頒詔,略云:
  稱親之禮,謹遵慈訓,追崇之典,豈易克當?所有稱皇稱後諸尊號,朕不敢聞,令內外臣民知之!此詔。
  詔既下,又命就濮王塋建園立廟,封濮王子宗樸為濮國公,主奉祠事。所有濮王尊諱,令臣民謹避,濮議遂定。當時盈廷揣測,統說太后一敕,主張追崇,英宗一詔,半安退讓,統由中書主謀,借此定議。平心而論,此議不得為謬。呂誨等以論列彈奏,不見聽用,繳納御史敕誥,自稱家居待罪。英宗命閤門還敕,不令辭職。誨等又復奏固辭,且言與輔臣勢難兩立。並無不共戴天之仇,何必出此危詞?宋臣雖有氣節,究未免市直沽名。英宗覽到此語,不免懊惱,因轉問韓琦、歐陽修等。琦、修等齊聲奏道:「御史等以為理難並立,若臣等有罪,當留御史,黜臣等。」英宗不答。翌日,竟詔徙呂誨知蘄州,范純仁通判安州,呂大防知休寧縣。司馬光等上疏,乞留誨等,不報,復請與俱貶,亦不許。侍讀呂公著,上言:「陛下即位二年,納諫未著美名,反屢黜言官,如何風示天下?」英宗仍然不從。公著因乞外調,乃出知蔡州。一番大爭論,從此罷休。
  

  話分兩頭,且說文彥博罷相,出判河南,封潞國公。接應前回。至治平二年,自河南入覲,英宗慰勞有加,且語彥博道:「朕得嗣立,多出卿力。」彥博悚然道:「陛下入繼大統,乃先帝意,及皇太后恊贊成功,臣何力之有?況陛下即位,臣方在外,韓琦等仰承聖旨,入受遺詔,臣又未嘗預聞。今蒙陛下獎及,實不敢當。」英宗徐答道:「卿可謂功成不居了。今暫煩卿西行,不久即當召還呢。」彥博乃退。尋即有旨改判永興軍。彥博方去,忽富弼自稱足疾,力請解政,英宗不允。弼偏隔日一奏,五日兩疏,堅辭樞密。看官道是何因?原來嘉祐年間,弼入相,適韓琦為樞密使,應三十二回。凡中書有事,往往與樞密相商,至此琦與弼易一職位,琦事多專斷,未嘗問弼,弼頗不懌。當太后還政時,弼毫不預聞,忽韓琦促請撤簾,弼不禁驚訝道:「弼備位輔佐,他事或不可預聞,這事何妨通知,難道韓公獨恐弼分譽麼?」褊心總未易去,富鄭公尚且如此。琦聞弼言,也語人道:「此事當如出太后意,不便先事顯言。」弼心中總覺不快。英宗親政,因弼嘗與議建儲,特加授戶部尚書。弼曾乞辭道:「建儲系國家大計,廷臣等均有此議,何足言功?且陛下受先帝深恩,母后大德,尚未聞所以為報,乃獨加賞及臣,臣何敢受!」此語恰很公正,與文彥博奏對略同。英宗不從。再奏仍不允,弼乃強受。至是連章求去,始命弼出判揚州,封鄭國公。還有樞密使張昪,已加封太尉,亦上章告老。英宗道:「太尉勤勞王家,怎可遽去?果因筋力就衰,可不必每日到院,但五日一至便了。」昪總不願再留,仍然求去,乃出判許州。韓琦、曾公亮,因富弼張昪,俱已外調,樞密院不能無主,擬遷歐陽修為樞密使。修微有所聞,便進與琦等道:「皇上親政,任用大臣,自有權衡,公等雖系見愛,但未免上凌主權,此事如何行得?」琦等乃止。果然英宗別有所屬,召入文彥博,令為樞密使。又擢權三司使呂公弼,使副樞密。公弼先為群牧使,時帝尚未立,得賜馬甚劣,商諸公弼,欲轉易良馬。公弼以為未奉明詔,不敢私易,竟謝絕所請。至是英宗擢用公弼,公弼入謝,英宗道:「卿前歲不與朕馬,朕已知卿正直了。」這是英宗知人處。公弼拜謝而退。嗣又召用涇原路副都部署郭逵,授檢校太保,同簽書樞密院事。逵本武臣,舊隸范仲淹麾下,仲淹勖以學問,遂成將材。從前任福戰歿,及葛懷敏覆軍,皆為逵所預料,時人服他先見,累任邊鎮,積有軍功。仁宗季年,湖北溪蠻彭仕羲作亂,調逵知澧州,率兵往討,盡平諸隘。仕羲竄死,餘眾悉降。尋復改知邵州,討平武岡蠻,擢容州觀察使,轉遷涇原路副都部署。英宗聞他智勇,乃召入都中,令就職樞府。看官!你想宋室大臣,心目中只有文人,不顧武士,前次狄青蕩平智高,大功卓著,一入樞府,便覺疑謗紛乘,彈章屢上,郭逵功績,不及狄青,哪裡能箝定眾口?當由知諫院邵亢等,連疏奏劾,大略說是:「祖宗故例,樞府參用武臣,必如曹彬父子,及馬知節、王德用、狄青、勛名威望,卓越一時,乃可無愧。郭逵黠佞小才,豈堪大用?乞改易成命!」英宗不報。《宋史》中,狄青與郭逵列傳,先後相繼,隱然以郭比狄,故本回特別提出,且以見宋臣傾軋之非。
  會京師大雨,水潦為災,宮廷門外,俱遭淹沒。官私庐舍,毀壞不可勝計,人多溺死。英宗詔求直言,諫官等遵旨直陳,無非是進賢黠佞等語。未幾,溫州大火,又未幾,彗星見西方,長丈有五尺。英宗撤樂減膳,加意修省,且令中書舉士,得二十人,一體召試。韓琦以與試多人,恐難位置,英宗道:「台臣多說朕不能進賢,如果能得賢士,豈不是多多益善嗎?」旋經琦等酌定,先召試十人,試後中彀,俱授館職。宋制,進士第一人及第,往往仕至輔相,士人尤以登台閣,升禁從為榮。嘗編一歌謠云:「寧登瀛,不為卿﹔寧抱槧,不為監。」可見當日人心,趨重科第,更豔羨台閣,所有出兵打仗的將士,就使孫、吳復出,頗、牧再生,也看做沒用一般呢。宋室積弱。實中此弊。郭逵入樞府半年,終被同列排擠,出任陝西四路宣撫使,兼判渭州。治平三年十一月,英宗又復不豫,兼旬不能視朝。韓琦等入問起居,見英宗棔顇得很,雖是凴几危坐,已覺困憊難支,琦即進言道:「陛下久不視朝,中外驚疑,請早立儲君,借安社稷!」英宗略略點首。琦復奏道:「聖意已決,即請手詔,指日行立儲禮。」英宗尚未及答,琦即命召學士承旨張方平,入殿草制,先諸英宗親筆指麾,由方平進紙筆。英宗勉強提毫,草書數字。琦望將過去,紙上寫著立大大王為皇太子,隨復奏請道:「立嫡以長,想聖意必屬潁王,惟還請聖躬親加書明!」英宗乃又批了「潁王頊」三字。方平即遵著帝意,恭擬數語,自首至尾,立刻繕就,中留一空格,即應填太子名,乃請英宗親筆加入。英宗不堪久坐,待了這一歇,含糊說了數語,韓琦等也聽不清楚。至方平呈上草制,乃力疾書太子名,名既書就,不覺歎了一聲,忍不住墮淚承眶,隨即命內侍掖至龍牀,就臥去了。韓琦等當然趨退。文彥博顧語韓琦道:「見上顏色否?人生到此,雖父子亦覺動情呢。」琦答道:「巨鹿受封,尚是眼前時事,不意相去無幾,又要力請建儲,這也是令人嗟歎呢。」話畢,各散歸私第。越二日,即冊立太子,奉旨大赦。自是英宗病體毫無起色,好容易度過年關,已是治平四年,文武百官恭上尊號,當於元旦辰刻,入朝慶賀。英宗已要歸天,百官還在做夢,這是中國專務粉飾之弊。既至福寧殿,英宗並未御朝,大家惟對著虛座,舞蹈一番,依次退出。但見外面朔風怒號,陰霾四塞,統覺得天象告變,主兆不祥。過了七日,宮中傳出訃音,英宗已升遐了,壽三十六歲,在位只四年。英宗夙有潛德,以孝親著聞,局量弘遠,情性謙和。濮王薨逝時,曾把所服玩物分賜諸子,英宗所受這一份,都轉畀王府舊人,惟留犀帶一條,值錢三十萬,委交殿侍出售。殿侍竟把帶失去,不勝遑急,英宗卻淡然恝置,不索賠償。即位以後,每命近臣,常稱官不稱名,臣下有奏,必問朝廷故事,與古治所宜,一經裁決,多出群臣意表,因此中外亦稱為賢君。怎奈天不假年,遽爾晏駕,這也是宋朝恨事呢。結過英宗,無非善善從長。
  皇太子頊即皇帝位,詔告中外,是謂神宗皇帝。尊皇太后曹氏為太皇太后,皇后高氏為皇太后,晉封弟灝為昌王,頵為樂安郡王。命韓琦守司空兼侍中。曾公亮行門下侍郎兼吏部尚書進封英國公。文彥博行尚書左僕射檢校司徒,兼中書令。富弼改武寧軍節度使,進封鄭國公。張昪改河陽三城節度使。歐陽修、趙■並加尚書左丞,仍參知政事。陳升之為戶部侍郎。呂公弼為刑部侍郎。其餘百官,均進秩有差。二月朔日,神宗初御紫宸殿,朝見群臣,隨即冊立元妃向氏為皇后。向氏系故相向敏中曾孫女,父名經,曾為定國軍留後。治平三年,出嫁潁邸,封安國夫人,至是立為皇后。忽御史蔣之奇上書劾歐陽修,說他帷薄不修,奸亂甥女等事。神宗覽畢,轉問故宮臣孫思恭。思恭力為辯釋,神宗乃詔問之奇,令他證實。之奇無從取證,只好說出一個彭思永來。看官!你道之奇的御史,從何處得來?他本由歐陽修推薦,得任台官,自濮議紛爭,修主張稱親,為呂誨等所斥駁,獨之奇贊同修議,修因薦為御史。偏朝右目為邪黨,對著之奇冷嘲熱諷,之奇聽不過去,便欲與修立異,借塞眾謗。會修婦弟薛良孺,與修有嫌,遂捏造蜚言,誣修淫亂,語為中丞彭思永所聞,轉告之奇,之奇也不問真偽,遂上章劾修。恩將仇報,具何肺腸。及奉詔詰責,不得已將彭思永傳語復奏上去。神宗再詰思永,思永也取不出真憑實據來,於是誣告反坐,將思永、之奇兩人,一律貶謫。之奇自貽伊戚,卻難為思永了。修本杜門請治,至辨明誣偽,仍力求退位,乃罷為觀文殿學士,出知亳州。神宗具有大志,因見廷臣乏才,特出自真知,去請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來,有分教:
  曲士從茲張異說,中朝自此紊皇綱。
  畢竟所召何人,待小子下回報名。  
  宋臣專喜迂論,與晉代之清談,幾乎相同,其不即亂亡者,賴有一二大臣為之主持耳。英宗雖入嗣仁宗,纘承大統,而其本生父則固濮王也。以本生父稱皇伯,毋乃不倫!歐陽修援引禮經,謂應稱親降服,議固甚當,韓琦即據以定議,於稱親之議,則請行之,於稱皇稱後之議,則請辭之,最得公私兩全之道。呂誨等乃激成意氣,至欲以去就生死相爭,一何可笑?迨英宗疾亟,未聞廷臣有建儲之請,賴韓琦入問起居,片言定策。夫濮議,末跡也,而必爭之,立儲,大本也,而顧忽之,宋臣之捨本逐末,如是如是。微韓魏公諸人,宋室恐早不綱矣。蓋輿論與清談,其足致亂亡一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00:17:39

第三十五回     神宗誤用王安石 種諤誘降嵬名山



  卻說神宗因廷臣乏才,特下詔臨川,命有司往征名士。看官道名士為誰?原來就是沽名釣譽、厭故喜新的王安石。安石一生,只此八字。安石,臨川人,字介甫,少好讀書,過目不忘。每一下筆,輒洋洋千萬言。友人曾鞏曾攜安石文示歐陽修,修歎為奇才,替他延譽,遂得擢進士上第,授淮南判官。舊例判官秩滿,得求試館職,安石獨不求試。再調知鄞縣,起隄堰,決陂塘,水陸咸利。又貸谷與民,立息令償,俾得新陳相易,邑民亦頗稱便。安石自謂足治天下,人亦信為真言,相率稱頌。尋通判舒州,文彥博極力舉薦,乃召試館職,安石不至。歐陽修復薦為諫官,安石又以祖母年高,不便赴京為辭。修勖以祿養,並請旨再召,授職群牧判官,安石復辭,且懇求外補,因令知常州,改就提點江東刑獄。為此種種做作,越覺聲名噪起。仁宗嘉祐三年,復召為三司度支判官,安石總算入京就職。居京月餘,即上萬言書,大旨在法古變今,理財足用等事。仁宗也不加可否,但不過說他能文,命他同修起居注,他又固辭不受。閤門吏齎敕就付,他卻避匿廁所,吏置敕自去。他又封還敕命,上章至八、九次,有詔不許,方才受職。及升授知制誥,當即拜命,並沒有推卻等情。其情已見。旋命糾察在京刑獄,適有鬥鶉少年,殺死狎友一案,知開封府以殺人當死,按律申詳。安石察視案牘,系一少年得鬥鶉,有舊友向他索與,少年不許,友人恃昵搶去,少年追奪,竟將友人殺死,因此擬援例抵罪。他不禁批駁道:「按律公取竊取,皆以盜論。該少年不與鬥鶉,伊友擅自攜去,是與盜無異。追殺是分內事,不得為罪。」據此批駁,已見安石偏執之非。看官!你想府官見此駁詞,肯俯首認錯麼?當下據實奏辯。安石亦劾府司妄讞。案下審刑大理兩司,復按定刑,都說府讞無訛。安石仍不肯認過,本應詣閤門謝罪,他卻自以為是,並不往謝。御史遂劾奏安石,奏牘留中不報。安石反迭發牢騷,情願退休。適值母死丁艱,解職回籍。英宗時也曾召用,辭不就征。
  安石父益都,雖官員外郎,究沒有甚麼通顯,他思借重巨閥,遂虛心下氣,與韓、呂二族結交。韓絳及弟維,與呂公著皆友安石,代為標榜。維嘗為潁邸記室,每講誦經說,至獨具見解處,必謂此係故友王安石新詮,並非維所能發明,神宗記憶在心,嗣遷韓維為右庶子,維舉安石自代。雖未見實行,在神宗一方面,已不啻大名貫耳。既得即位,即召令入都。安石高臥不起,神宗再擬徵召,乃語輔臣道:「安石歷先帝朝,屢召不至,朝議頗以為不恭。今又不來,莫非果真有病,抑系有意要求呢?」曾公亮遽答道:「安石真輔相才,斷不至有欺罔等情。」神宗方才點首,忽一人出班奏道:「臣嘗與安石同領群牧,見他剛愎自用,所為迂闊,倘或重用,必亂朝政。」第一個料到安石。神宗視之,乃是新任參知政事吳奎,鄭重點名。便怫然道:「卿也未免過毀了。」奎復道:「臣知而不言,是轉負陛下恩遇呢。」神宗默然。退朝後,竟頒詔起用安石,命知江寧府。安石直受不辭,即日赴任。曾公亮復力薦安石,足勝大任。看官道公亮力薦,料不過器重安石,誤信人言,其實他卻另有一段隱情:他與韓琦同相,資望遠不及琦,所有國家大事,都由琦一人獨斷,自己幾同伴食,所以於心不甘,陰欲援用安石,排間韓琦﹔可巧神宗意中,亦因琦執政三朝,遇事專擅,未免有些芥蒂。學士邵元,中丞王陶,本是潁邸舊臣,又從中詆毀韓琦。琦內外受軋,遂上書求去。神宗得書,一時不好准奏,只得優詔挽留。會因英宗已安葬永厚陵,廟諡一切,均已辦妥,琦復請解職。神宗未曾批答,一面卻召入安石,命為翰林學士。琦已窺透神宗意旨,索性連章乞休,每日一呈。果然詔旨下來,授琦司徒兼侍中,出任武勝軍節度使,兼判相州。琦奉旨陛辭,神宗向他流淚道:「侍中必欲去,朕不得已降制了。但卿去後,何人可任國事?」假惺惺做什麼?琦對道:「陛下聖鑒,當必有人。」神宗道:"王安石何如?"情已暴露。琦復道:"安石為翰林學士,學問有餘,若進處輔弼,器量不足。"平允之論,莫過於此。神宗不答,琦即告辭而去。未幾,吳奎亦出知青州,越年病歿。奎,北海人,喜獎善類。少甚貧,及貴,亦仿范文正故事,買田為義莊,所有祿俸,盡賙族黨。歿後,諸子至無屋以居,時人稱為清白吏子孫。神宗以韓、吳並罷,擢張方平、趙 參知政事,呂公弼為樞密使,韓絳、邵元為樞密副使。 曾出知成都,召回諫院,未曾就職省府,驟命參政,幾成宋朝創例,群臣以為疑。及 入謝,神宗面諭道:"朕聞卿匹馬入蜀,一琴一鶴,作為隨從,為治簡易,想亦如此。朕所由破格錄用呢。" 頓首道:"既承恩遇,敢不盡力!"自是 竭誠圖報,遇有要政,無不盡言。惟張方平未洽眾望,御史中丞司馬光,奏言方平位置不宜,神宗不從,且罷光中丞職,令為翰林學士。曾公亮復議擢王安石,方平亦力言不可。第二個料到安石。旋方平丁父艱去位,時唐介復入為御史,遷任三司使,神宗因令他參政,繼方平後任,惟心中總不忘安石。熙寧改元,即令安石越次入對,神宗問治道何先?安石答稱:"須先擇術。"神宗復道:"唐太宗何如?"安石道:"陛下當上法堯舜,何必念及唐太宗。堯舜治天下,至簡不煩,至要不迂,至易不難,不過後世君臣,未能曉明治道,遂說他高不可及。堯亦人,舜亦人,有甚麼奇異難學呢?"語大而誇。神宗道:"卿可謂責難於君,但朕自顧眇躬,恐不足副卿望,還願卿盡心輔朕,共圖至治!"已經著迷。安石道:"陛下如果聽臣,臣敢不盡死力!"言畢乃退。
  

  一日,侍講經筵,群臣講訖,陸續散去。安石亦擬退班,由神宗命他暫留,且特賜旁坐。安石謝坐畢,神宗乃道:「朕閱漢、唐歷史,如漢昭烈必得諸葛亮,唐太宗必得魏征,然後可以有為。亮、征二人,豈不是當日奇才麼?」安石抵掌道:「陛下誠能為堯、舜,自然有臯、夔、稷、契,誠能為高宗,自然有傅說,天下甚大,何材沒有?諸葛亮、魏征還是不足道呢!但恐陛下擇術未明,用人未專,就是有臯、夔、稷、契、傅說等人,亦不免為小人所擠,卷懷自去啰。」居然以古人自命,且語意多半要挾,其私可知。神宗道:「歷朝以來,何代沒有小人?就是堯、舜時候,尚不能無四凶。」安石道:「能把四凶一一除去,才得成為堯、舜。若使四凶得逞讒慝,似臯、夔、稷、契諸賢,怎肯與他同列,合流同污呢?」這一席話,說得神宗很是感動,至安石退後,尚嘉歎不置。於是這位堅僻自是的王介甫,遂一步一步的,跨入省府中去了。當時朝野人士,除吳奎、張方平、韓琦外,尚謂安石多才,定有一番乾濟,惟眉山人蘇洵,已作一篇辨奸論,隱斥安石。還有知洛川縣李師中,當安石知鄞縣時,已說他眼內多白,貌似王敦,他日必亂天下。這兩人事前預料,才不愧先知哩。
  師中,楚邱人,父名緯,曾為涇原都監。師中少識邊情,及長,舉進士,知洛川縣,後調任敷政縣,益知邊務。神宗嗣位,遷知鳳翔府,適青澗守將種諤,收復綏州,師中謂種諤輕開邊釁,諸朝廷慎重。果然夏主諒祚,誘殺知保安軍楊定等,幾乎宋夏又復交兵。虧得故相韓琦,奉命經略陝西,才得支持危局。從李師中折入夏事,又是一種筆墨。這事說來話長,待小子敘明原委,方得一目了然。為下半回主腦。種諤復綏州,尚是治平四年事,本書上文敘王安石,已至熙寧元年,此處系是回溯,不得不從李師中折入,且從前宋夏交涉,亦可借此補敘。
  先是夏主諒祚,奉冊為夏王,宋庭歲賜如常,諒祚亦修貢如故。接應三十一回。英宗入承帝位,夏使吳宗來賀,宗出言不遜,有詔令諒祚罪宗。諒祚不肯奉詔,反於治平三年,寇掠秦、鳳、涇原一帶,直薄大順城。環、慶經略使蔡挺,率蕃官趙明等,往援大順,諒祚衷銀甲,戴氈帽,親自督戰,挺遣弓弩手整列壕外,更迭發矢,夏兵前列多傷,諒祚亦身中流矢,率眾遁去,轉寇柔遠。挺又使副總管張玉,領三千人夜襲敵營,夏兵驚溃,退屯金湯,會宋廷頒發賜夏歲幣,知延州陸詵留幣不與,飛章上奏道:「朝廷素事姑息,所以狡虜生心,敢爾狂悖,今若再賜歲幣,是益令玩視,愈褻國威,請降旨詰責虜主,待他謝罪,再行給幣未遲。」英宗轉問韓琦,琦本主張問罪,當然贊成陸議,乃飭陸移牒宥州,詰問諒祚。諒祚連遭敗仗,已經奪氣,並因理屈詞窮,無可解免,只得遣使謝罪,諉言咎由邊吏,應按罪加誅云云。是書上達,已值英宗賓天,神宗踐阼,當有新詔一道,齎付諒祚,詔曰:
  朕以夏國累歲以來,數興兵甲,侵犯邊陲,驚擾人民,誘迫熟戶,去秋復直寇大順,圍迫城寨,焚燒村落,抗敵官軍,邊奏累聞,人情共憤。群臣皆謂夏國已違誓詔,請行拒絕,先皇帝務存含恕,且詰端由,庶觀逆順之情,以決眾多之論。逮此遜章之稟命,已悲仙馭之上賓,朕纂極雲初,包荒在念,仰循先志,俯諒乃誠。既自省於前辜,復願堅於眾好。苟奏封所敘,忠信無渝,則恩禮所加,歲時如舊。安民保福,不亦休哉!特諭爾夏主知之!
  諒祚得詔,又遣人到宋,慶弔兼行。到了冬季,夏綏州監軍蒐名山弟夷山,向青澗城求降。青澗城守將系種世衡子,就是種諤,也算世襲。諤受降後,即令夷山作書,招致乃兄,並特贈金盂一枚。適名山外出,有名山親吏李文喜接得金盂,喜出望外,便與去使密定計策,令宋兵潛襲營帳,不怕名山不降,且乘勢可得綏州。去使返報種諤,諤即密奏宋廷,一面通報延州知州陸詵。詵卻謂虜眾來降,真偽難測,也奏請戒諤妄動。神宗命轉運使薛向,會同陸詵,詢明種諤受降虛實,再定機宜。向與詵乃召諤問狀,詵始終反對諤議,獨向恰有意贊成。兩下恊定招撫三策,由向主稿,遣幕府張穆之入奏。穆之暗受向囑,既至闕下,面陳諤議可成。看官!試想神宗是好大喜功,聽了張穆之一番奏對,遂以為有機可乘,樂得興兵略地。且疑陸詵不肯恊力,從中掣肘,竟將他調徙秦鳳,專任向、諤,規復綏州。哪知這種諤還要性急,不待朝命頒到,已起兵潛入綏州,圍住名山營帳。名山毫不預防,突然遭圍,自然腳忙手亂,當由親吏李文喜,導入夷山,同勸名山降宋。名山無可奈何,只好舉眾出降,共計首領三百人,戶一萬五千,兵萬名,一概就撫,由諤督兵築城,繕固守備。夏人來爭,被諤發兵邀擊,殺退夏眾,遂復綏州,綏州久已陷沒,規復未始非策,但不在諒祚寇邊之先,而在諒祚謝罪以後,未免自失信用耳。陸詵以詔命未至,諤即擅自興師,擬遣吏逮治,可巧穆之西還,傳詔徙詵,詵乃歎息而去。
  夏主諒祚,聞綏州失守,欲發兵入寇,部目李崇貴、韓道善兩人,入帳獻策道:「大王如欲用兵,恐勝負難料,不如另用他計。」諒祚問用何策,李崇貴道:「前宋使楊定到來,曾許歸我沿邊熟戶,我曾送他金銀寶物,他受了我的饋贈,卻未聞遵約,反聽種諤襲奪綏州,真是可恨!我不若誘他會議,殺死了他,就佔領了保安,作為根據,然後進可戰,退可守,不患不勝。」諒祚大喜道:「果然好計,就照此行罷!」原來楊定曾出使夏國,見了諒祚,跪拜稱臣。諒祚畀他金銀,及寶劍一口,寶鏡一具,定即許歸沿邊熟番。及定還,將金銀匿住,只把劍鏡獻上,且言諒祚可刺狀,神宗信為真言,竟擢定知保安軍。自諒祚用計誘定,即遣韓道善齎書往請,約定會議。定竟冒冒失失的,前去赴會,一到會場,未見諒祚,即由李崇貴責他爽約。定尚未及答,已被崇貴呼出伏兵,亂刀齊下,將定剁成肉泥。該死!該死!隨即入攻保安,大肆劫掠。警報迭達汴都,神宗不免自悔。巧值李師中奏牘亦到,歸咎種諤,朝議隨聲附和,竟欲誅諤棄綏。前時不聞諫阻,至此又如此畏縮,宋廷可謂無人。神宗未肯遽允,當命陝西宣撫使郭逵,移鎮鄜延,就近酌奪。接應前回。逵用屬吏趙卨議,卨讀如歇。奏陳機宜,大致說是:「虜殺王官,應加聲討,若反誅諤棄綏,成何國體?且名山舉族來歸,如何處置?言之甚是,一面貽書輔臣,請保守綏州,借張兵勢,規度大理河川,擇要設堡,畫地三十里,安置降人,方為上計。」朝議仍然未決,乃調韓琦判永興軍,經略陝西。琦臨行,曾言綏不當取,及既抵任所,復奏稱綏不可棄。樞府駁他前後矛盾,令再明白復陳,琦遂復奏道:「臣前言綏不當取,是就理論上立言,今言綏不可棄,是就時勢上立言。現在邊釁已開,無理可喻,只有就勢論勢。保存綏州,秣兵厲馬,與他對待,俾他不敢小覷,方能易戰為和。」練達之言。奏既上,言官尚交論種諤,有旨將諤貶官,謫置隨州。會郭逵詗知誘殺楊定,系李崇貴、韓道善主謀,遂傳檄諒祚,索取罪人。湊巧諒祚得病,更聞韓琦鎮邊,料知不能反抗,只得執住李、韓二人,獻與郭逵。未幾,諒祚病死,子秉常嗣立,遣臣薛宗道等赴宋告哀。神宗問殺楊定事,宗道謂:「李、韓二犯,已執送邊鎮,不日可到。」果然隔了一宵,由郭逵將李、韓二人,檻送闕下。神宗親自廷訊,李崇貴直陳顛末,神宗不禁歎息道:「照此說來,楊定納賄賣地,罪不容誅,但你等何妨逕自陳請,由朕明正典刑,今乃擅加誘殺,藐我上國,難道得稱無罪麼?」崇貴等乃叩首伏罪。神宗特赦崇貴等死刑,追削楊定官爵,籍沒田宅。另遣使臣劉航,冊秉常為夏國王。小子有詩詠韓魏公道:
  入定皇綱出耀威,如公誰不仰豐徽?
  三朝政績昭然在,中外都憑隻手揮。
  夏事暫作結束,小子又要敘那王安石了。看官少待,且看下回。  
  上有急功近名之主,斯下有矯情立異之臣。如神宗之於王安石是已。神宗第欲為唐太宗,而安石進之以堯、舜,神宗目安石為諸葛、魏征,而安石竟以臯、夔、稷、契自況。試思急功近名之主,其有不為所惑乎?當時除吳奎、張方平、蘇洵外,如李師中者,嘗謂其必亂天下。夫師中亦一誇誕士,史稱其好為大言,以致不容於時,吾謂大言者必未足副實,即如綏州之役,彼第歸咎種諤,而於善後事宜,毫不提及,是殆亦責人有餘,而責己不足者。賴韓琦坐鎮,郭逵為輔,夏事始得就緒耳。吾以是歎韓魏公之不可及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00:18:01

第三十六回     議新法創設條例司 讞疑獄狡脫謀夫案



  卻說王安石既承主眷,漸漸露出鋒芒,意欲變法維新,炫人耳目。是時大內帑銀,所存無幾,神宗年少氣銳,方以富國強兵為首務,安石隱伺上意,遂倡理財足國的美談,歆動神宗。熙寧元年仲冬,行郊天禮,輔臣以河朔旱災,國用不足,乞南郊以後,不可再循故例,遍賜金帛。有詔令學士復議,司馬光道:「救災節用,當自貴近為始,輔臣議應當照行。」王安石道:「國用不足,乃不善理財的緣故,若徒事節流,未識開源,終屬無益。」司馬光又道:「甚麼叫做善理財?無非是頭會箕斂罷了。」安石道:「不必加賦,自增國用,才算是理財好手。」光笑道:「天下哪有此理?天地生財,止有此數,官府多一錢,民間便少一錢,若設法奪民,比加賦還要厲害。從前桑弘羊嘗挾此說,欺騙漢武帝,太史公大書特書,顯是指斥弘羊,諷刺漢武呢。」語雖未必盡然,但如桑弘羊、王安石等,實蹈此弊。安石尚不肯服理,仍然爭論不已。神宗道:「朕意亦與光同,但些須例賞,必欲吝嗇,似亦未免失體了。」遂不從輔臣所議,行賞如故。仍是左袒安石。
  既而鄭國公富弼,自汝州入覲,詔許肩輿至殿門,令弼子扶掖進見,且命免拜跪禮,賜坐與談。神宗開口問道:「卿老成練達,定有高見,現欲治國安邦,須用何術?」弼對道:「人主好惡,不可令人窺測,否則奸人必伺隙售奸。譬如上天監人,善惡令他自取,乃加誅賞,庶幾功罪兩明。」神宗又道:「北有遼,西有夏,邊境未寧,如何是好?」弼又道:「陛下臨御未久,當首佈德惠,願二十年口不言兵。」對症發藥。神宗躊躇多時,方道:「朕常欲詢卿,卿可留朝輔政。」弼答言:「老不勝任。」仍辭退赴郡。至熙寧二年二月,復召弼入都,拜司空兼侍中,並特賜甲第。弼仍上表固辭,經優詔促使就道,乃奉旨入朝。途次聞京師地震,神宗減膳撤樂,獨安石謂:「災異由天,無關人事。」安石距近今千年,已知新學,確是一個人才。弼不禁歎息道:「人君所畏惟天,天不足畏,何事不可為?此必奸人欲進邪說,搖惑上心,不可以不救呢。」當即上書數千言,力陳進賢辨奸的大要。及入對,又說了數十語,無非是隱斥安石。神宗雖任弼同平章事,意中總不忘安石,擬擢為參政。會值唐介奏事,即與介述明本意,介言安石不勝大任。神宗道:「文學不可任呢?經術不可任呢?吏事不可任呢?」介對道:「安石好學泥古,議論每多迂闊,若令他為政,必多變更。」神宗不答。介退,語曾公亮道:「安石果大用,天下必困擾,諸公後當自知,莫謂介不預言呢!」公亮本推薦安石,哪裡肯信?未幾,神宗又問侍讀孫固,謂安石可否令相?固對道:「安石文行甚優,令為台諫侍臣,必能稱職,若宰相全靠大度,安石狷狹少容,如何做得?陛下欲求賢相,臣心目中恰有三人,便是那司馬光、呂公著、韓維呢。」神宗總歸不信,竟命安石參知政事。
  安石入謝,神宗語安石道:「廷臣都說卿但知經術,未通世務。」安石道:「經術正所以經世務,他人謂臣未通世務,實即未通經術,請陛下詳察!」神宗道:「照卿說來,欲經世務,先施何術?」安石道:「變風俗,立法度,正當今急務。」神宗點首稱善。安石遂進言道:「立國大本,首在理財,周朝設泉府等官,無非酌盈劑虛,變通民利,後世惟漢桑弘羊,唐劉晏,粗合此意。今欲理財,亟應修泉府遺制,藉收利權。利權在握,然後庶政可行。」神宗道:「卿言甚是。」安石又道:「古語有言:『為政在人』,但人才難得,更且難知。今使十人理財,有一、二人不肯恊力,便足敗事。堯與眾人共擇一人治水,尚且九載勿成,況擇用不止一人,簡選未嘗詢眾,能保無異議麼?陛下誠決計進行,首在不惑異說。」讓你一人獨做,可好麼?神宗道:「朕知道了,卿去妥議條規,待朕次第施行。」安石應命退出。次日,即奏請制置三司條例司,掌經畫邦計,變通舊制,調劑利權。更舉知樞密院事陳升之,恊同辦事。神宗准奏,當命安石、升之兩人,總領制置三司條例司,令得自擇掾屬。安石遂引用呂惠卿、曾布、章惇、蘇轍等,分掌事務。惠卿曾任真州推官,秩滿入都,與安石談論經義,意多相符。安石竟稱為大儒,事無大小,必與商議,有所奏請,又必令他主稿,幾乎一日不能相離。曾布即曾鞏弟,事事迎合安石意旨,安石亦倚為心腹,與惠卿同一信任。當下悉心酌商,定了新法八條,六條謂足富國,兩條謂足強兵,由小子錄述如下:
  富國法六條。
  (一)農田水利 飭吏分行諸路,相度農田水利,墾荒廢,濬溝渠,酌量升科,無論吏民,皆須同役,不准隱漏逃匿。
  

  (二)均輸 諸州郡所輸官糧,俱令平定所在時價,改輸土地所產物,官得徙貴就賤,因近易遠,並准便宜蓄買,懋遷有無。
  (三)青苗 農民播種青苗時,由朝廷出資貸民,至秋收償金,加息十分之二,或十分之三,仍還朝廷。
  (四)免役 使人民分等,納免役錢,得免勞役,國家別募無職人民,充當役夫。
  (五)市易 就京師置市易所,使購不賣之物於官,或與官物交換,又備資貸與商人,使遵限納息,過限不輸,息金外更加罰金。
  (六)方田 以東南西北各千步為一方,計量田地,分五等定稅,人民按稅照納。
  強兵法二條。
  (一)保甲 彩古時民兵制度,十家為保,五百家為都保,都保置正副二人,使部下保丁,貯弓箭,習武藝。
  (二)保馬 以官馬貸保丁,馬死或病,令按值給償。
  這數條新法,議將出來,老成正士,沒有一個贊成。參政唐介,抗直敢言,先與安石爭辯。安石強詞奪理,謂可必行,神宗又庇護安石,介不勝憤懑,氣得背上生疽,竟爾謝世。先氣死了一個。神宗遂將安石新法,依次舉行。先遣劉彝、謝卿材、侯叔獻、程顥、盧秉、王汝翼、曾伉、王廣廉八人,巡行諸路,查核農田水利,酌定稅賦科率,傜役利害﹔繼即飭行均輸法,起用薛向為江、浙、荊、淮發運使,領均輸平准,創行東南六路。兩法頒行,言路已是嘩然。知制誥錢公輔,知諫院范純仁等,均言薛向開釁邊疆,曾坐罪罷黜,應前回。不應起用。公輔且斥安石壞法徇私,安石不悅,竟奏徙公輔知江寧府。宣徽北院使王拱辰,翰林學士鄭獬,知開封府滕元發,均為安石所忌,相繼遷謫。惱了御史中丞呂誨,含忍不住,即撰成一篇彈文,入朝面奏。途中遇著司馬光,問他何事?誨便道:「我將參劾一人,君實可贊成麼?如肯贊成,請為後勁。」光問所劾何人?誨答道:「便是新參政王安石。」光愕然道:「朝廷方喜得人,奈何劾他?」誨歎道:「君實也作是說麼?怪不得別人。安石好執偏見,黨同伐異,他日必敗國事,這是腹心大患,不劾何待?你如不信,盡管請便,我要入朝去了。」光答道:「我正去侍講經筵,不妨同行。」原來君實係光表字,故誨以此相呼,兩人同入朝堂,待至神宗御殿,誨即袖出彈章,上殿跪呈。神宗當即展閱,但見上面文字,無非指斥安石,最注目的卻有數語,其文云:
  臣聞大奸似忠,大詐似信。安石外示樸野,中藏巧詐,驕蹇慢上,陰賊害物,誠恐陛下悅其才辯,久而倚畀,大奸得路,群陰會進,則賢者盡去,亂由是生。臣究安石之跡,固無遠略,唯務改作,立異於人。徒文言而飾非,將罔上而欺下,臣竊懮之!誤天下蒼生者,必斯人也!
  看官!你想神宗方信任安石,怎能瞧得進去?看到誤天下蒼生句,不禁怒形於色,立將原奏擲還。誨大聲道:「陛下如不見信,臣不願與奸佞同朝,乞即解職!」神宗也不多言,只命他退去,誨退後,即下詔出誨知鄧州。范純仁復申劾安石,留章不下。純仁求去,奉詔免他諫職,改判國子監。純仁又續繕奏章,擬再墾辭,甫經繕就,忽由安石遣使,傳語純仁道:「已議除知制誥了,請不為已甚。」純仁勃然道:「這是用利誘我了。我言不用,萬鐘亦非我所願呢!」不愧家風。當下將奏稿取交來使,次日,即將奏本呈入。神宗尚未許去,驀見安石入朝,疾言遽色,奏請立黜純仁。神宗道:「純仁無罪,就使外調,亦當給一善地,可令出知河中府便了。」安石不便再言,只得悻悻而退。范純仁即仲淹第二子,兄純佑,曾隨父鎮陝,與將士雜處,評價人才,無不具當。仲淹得任人無失,以此立功,及仲淹罷職,他奉侍左右,未嘗少離。未幾,廢疾去世,弟純禮、純粹,依次出仕,後文慢表。惟純仁以父蔭得官,歷任縣令判官,所向皆治。尋擢為侍御史,與議濮王典禮,復遭外謫。見三十四回。嗣又召還京師,命知諫院,至是又出守河中。尋徙成都轉運使,因新法不便,戒州縣不得遽行。安石恨他阻撓,誣以失察僚佐罪,左遷知和州,插此一段。敘明純仁歷史,且回應三十二回中語。這且按下再提。
  且說王安石以兩法既行,復議頒行青苗法。呂惠卿極端慫慂,獨蘇轍立言未可,安石問為何因?轍答道:「出錢貸民,本欲救民,但錢入民手,不免妄用,滿限多無力籌償,有司飭吏追呼,鞭撲橫施,是救民反至病民了。」安石道:「君言誠有理,且從緩議。」於是有好幾旬不談此法。忽奉神宗詔命,令與司馬光復議登州獄案。安石遂邀光合議,兩人各據一見,免不得又爭執起來。登州有一婦,許嫁未行,聞夫婿貌丑,心甚不平,竟暗挾利刃,潛往害夫。適乃夫臥田舍間,便拔刀斲入,幸乃夫尚未睡著,慌忙起避,才得不死。只因用手遮格,被斷一指而去。乃夫遂鳴官訴訟,知州許遵,拘婦到案,見該婦姿色頗佳,與乃夫確不相配,遂有意脫婦,令她一一承認,當為設法保全,該婦自然聽命。許遵即以自首減罪論,上達朝廷。遵有意全婦,莫非想娶她作妾麼?安石謂遵言可行。光憤然道:「婦謀殺夫,尚可減罪麼?」安石道:「婦既自首,應從末減。」光又道:「律文有言,因他罪致殺傷,他罪得首原,今該婦謀殺乃夫,本屬一事,豈謀自謀,殺自殺,可分作兩事,得准首原麼?」明白瞭解。安石道:「若自首不得減罪,豈非自背律文?」無非好異,不顧綱常。兩人相持不下,當即共請神宗判斷。偏神宗左袒安石,竟准如安石議。文彥博、富弼等,諫阻不從,且將謀殺已傷,按問自首一條,增入律中,得減罪二等,發交刑部,垂為國法。侍御史兼判刑部官劉述,封還詔旨,駁奏不已。安石大憤,請神宗黜退劉述。述遂率侍御史劉琦、錢顗,共上疏論安石罪,略云:
  安石執政以來,未逾數月,操管商權詐之術,與陳升之合謀,侵三司利權,開局設官,分行天下,驚駭物聽。近復因許遵妄議,定按問自首之法,安石任偏見而立新議,陛下不察而從之,遂害天下大公。先朝所立制度,自宜世守勿失,乃妄事更張,廢而不用,如此奸詐專權,豈宜處之廟堂,致亂國紀?願早罷逐,以慰天下。曾公亮畏避安石,陰自結援以固寵,趙 則括囊拱手,但務依違,皆宜斥免,臣等為國家安危計,故不憚刑威,冒瀆天聽,伏冀明斷施行。
  疏上,安石奏貶琦監處州鹽酒務,顗監衢州鹽稅,並拘述獄中。司馬光等上疏力爭,乃將述貶知江州。琦、顗照安石議,貶謫浙東。殿中侍御史孫昌齡,同判刑部丁諷,審刑院詳議官王師元,皆坐述黨忤安石,謫徙有差。還有龍圖閣學士祖無擇,與安石意見不同,亦遭黜逐。正是:
  黜陟不妨由我主,綱常何必為人拘?
  既而三司條例司官蘇轍,亦被謫為河南府推官,欲知蘇轍如何得罪,容至下回表明。
  新法非必不可行,安石非必不能行新法,誤在未審國情,獨執己見,但知理財之末跡,而未知理財之本原耳。當安石知鄞時,略行新法,邑人稱便,即嘵嘵然曰:「我宰天下有餘。」不知四海非一邑之小,執政非長吏之任也。天下方交相詬病,而安石愈覺自是,黜陟予奪,任所欲為。至若登州婦人一案,較諸鬥鶉少年,尤關風化,同僚謂不宜減罪,而彼必欲減免之,蓋無非一矯情立異之見耳。夫朝廷舉措,關係天下安危,而顧可以矯情立異行之乎?我姑勿論安石之法,已先當誅安石之心。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00:18:30

第三十七回     韓使相諫君論弊政 朱明府尋母竭孝思



  卻說蘇轍系安石引用,在三司條例司中,檢詳文字。安石欲行青苗法,為轍所阻,數旬不言。嗣由京東轉運使王廣淵,上言農民播種,各苦無資,富家得乘急貸錢,要求厚利,乞留本道錢帛五十萬,貸民取息,歲可獲利二十五萬。安石覽到此文,不禁喜躍道:「這便是青苗法呢,奈何不可行?」遂亟召廣淵入都,與商青苗法。廣淵一口贊成。安石乃奏請頒行,先從河北、京東、淮南三路開辦,逐漸推廣。有旨報可,自是從前常平通惠倉遺制,盡行變更。蘇轍仍力持前說,再三勸阻,又與呂惠卿論多不合。惠卿遂進讒安石,謂轍有意阻撓。安石大怒,欲加轍罪。還是陳升之從旁勸解,乃罷轍為河南府推官。安石復薦惠卿為太子中允,崇政殿說書。司馬光謂:「惠卿儉巧,心術不正,安石誤信惠卿,因致負謗中外,如何可以重用?」神宗不從,竟依安石所請。首相富弼,見神宗信任安石,料想不能與爭,托病求去,乃出判亳州,擢陳升之同平章事。
  升之就職後,神宗問司馬光道:「近相升之,外議如何?」光對道:「閩人狡險,楚人輕易,今二相皆閩人,曾公亮晉江人,陳升之,建陽人,俱屬閩地。二參政皆楚人,王安石,臨川人,趙 西安人,俱屬楚地。他日援引親朋,充塞朝堂,哪裡能培植風俗呢?」神宗道:「升之頗有才智,曉暢民政。」光又道:「才智非不可用,但必須旁有正士,隱為監制,方能無患。」神宗又問及王安石,光答道:「外人言安石奸邪,未免過毀,但他性太執抝,不明事理,這也是一大病呢。」評論確當。神宗始終不聽。
  陳升之既經入相,頗欲籠絡眾望,請罷免三司條例司。這便是才智的見端。安石以為負己,又同他爭論起來。升之稱疾乞假,安石遂引樞密副使韓絳,制置三司條例。安石每奏事,絳亦隨入。常奏稱安石所陳,無不可用,安石大得臂助。絳復上言:「青苗法便民,民間多願貸用,乞遍下諸路轉運使施行!」於是詔置諸路提舉官,執掌貸收事件。提舉官多方迎合,以多貸青苗錢為功,不論貧富,隨戶支配。又令貧富相兼,十人為保首。王廣淵在京東,分民戶為五等,上等戶硬貸錢十五千,下等戶硬貸錢一千,到限不還,即著悍吏敲比征呼,民間騷然。廣淵入奏,反說百姓歡呼感德。諫官李常,御史程顥,劾論廣淵強為抑配,掊克百姓,神宗不報。河北轉運使劉庠,不放青苗錢,奏稱百姓不願借貸,神宗又不報。安石反恨恨道:「廣淵力行新法,偏遭彈劾,劉庠欲壞新法,不聞加罪,朝事如此,尚可望富強麼?」依了你,反要貧弱,奈何?橫渠人張載,與河南程顥、程頤兄弟,素相友善,平居共談道學,歸本六經。及出為邑宰,不假刑威,專務敦本善俗,民化一新。御史中丞呂公著,登諸薦牘,當由神宗召見,問以治道。載對道:「為政必法三代,否則終成小道呢。」時安石方倡言古道,神宗亦有心復古,聽了此言,還道張載亦安石一流,即留他在朝,命為崇文院校書。哪知張載所說的古法,與安石不同。他見安石托古病民,料難致治,竟稱疾辭去。潔身自好,足稱明哲。
  前參政張方平,服闋還朝,應三十五回。受命為觀文殿大學士判尚書省,安石以方平異己,極力排擠,因出知陳州。及陛辭,極言新法弊害,神宗亦憮然動容,隨即召為宣徽北院使。又事事受安石牽制,堅請外調,乃復出判應天府。時已熙寧三年了。河北安撫使韓琦忽上疏請罷青苗法,略云:
  臣准散青苗,詔書務在惠小民,不使兼並乘急,以邀倍息,而公家無所利其入。今所列條約,乃自鄉戶一等而下,皆立借錢貫數,三等而下,更許皆借。且鄉戶上等,並坊郭有物業者,乃從來兼並之家,今令借錢一千,納一千三百,是官自放錢取息,與初詔相違。又條約雖禁抑勒,然不抑勒,則上戶必不願請,下戶雖或願請,請時甚易,納時甚難,將必有督索同保均賠之患。陛下躬行節儉以化天下,自然國用不乏,何必使興利之臣,紛紛四行,以致遠邇之疑哉?乞罷諸路提舉官,第委提刑點獄,依常平舊法施行!
  神宗覽到琦疏,亦稍有所悟,便將原疏藏在袖中,出御便殿,召輔臣等入議。曾公亮先入,神宗即從袖中,取出琦疏,遞示公亮道:「琦真忠臣,雖在外不忘王室。朕始謂青苗等法,可以利民,不料害民如此。且坊郭間何有青苗,乃亦強令借貸呢?」說至此,忽有一人趨進道:「如果從民所欲,雖坊郭亦屬何害?」神宗命曾公亮遞示原疏,安石略略一瞧,不禁勃然道:「似漢朝的桑弘羊,刮取天下貨財,供奉人主私用,乃可謂興利之臣。今陛下修周公遺法,抑兼並,賑貧弱,並不是剝民自奉,如何說是興利之臣呢?」神宗終以琦說為疑,沈吟不答。安石趨出,神宗乃諭輔臣道:「青苗法既不便行,不如飭令罷免。」公亮道:「待臣仔細訪查,果不可行,罷免為是。」無非迴護安石。神宗允准,公亮等方才退出。安石即上章稱病,連日不朝。神宗乃命司馬光草答琦詔,內有士夫沸騰,黎民騷動等語。安石聞知,上章自辯,神宗又轉了一念,似覺薄待安石,過不下去,乃巽辭婉謝,且命呂惠卿勸使任事。安石仍臥疾不出,神宗語趙 道:「朕聞青苗法多害少利,才擬罷免,並非與安石有嫌,他如何不肯視事?」趙 曰:「新法都安石所創,待他銷假,再與妥議,罷免未遲。」趙 稱廉直,何亦有此因循?韓絳道:「聖如仲尼,賢如子產,初入為政,尚且謗議紛興,何怪安石?陛下如果決行新法,非留用安石不可!安石若留,臣料亦先謗後誦呢。」這一席話,又把神宗罷免青苗的意思,盡行丟去,仍敦促安石入朝。一面遣副都知張若水,押班藍元振,出訪民情。哪知這兩人早受安石賄托,回宮復命,只說是民情稱便,神宗益深信不疑,竟將琦奏付條例司,命曾布疏駁,刊石頒示天下。安石乃入朝叩謝,由神宗溫詞慰勉。安石自此執行新政,比前益堅。
  

  文彥博看不過去,入朝面奏,力陳青苗害民。神宗道:「朕已遣二中使親問民間,均雲甚便,卿奈何亦有此言?」彥博道:「韓琦三朝宰相,陛下不信,乃信二宦官麼?」神宗不覺變色,但因彥博系先朝宗臣,不忍面斥,惟有以色相示。彥博知言不見聽,亦即辭出。韓琦聞原奏被駁,復連疏申辯,且言安石妄引周禮,熒惑上聽,終不見答。琦遂請解河北安撫使,止領大名府一路。這疏一上,卻立邀批准了。嗣是知審官院孫覺因指斥青苗法,被貶知廣德軍,御史中丞呂公著,亦因言新法不便,被貶知潁州。知制誥兼直學士院陳襄,推薦司馬光、韓維、呂公著、范純仁、蘇軾等人,見忤安石,出知陳州。參知政事趙 ,自悔前時主持不力,致復行青苗法,上章劾論安石,並求去位,亦出知杭州。參政一缺,即命韓絳繼任。那時又來了一個護法么麼,姓李名定,曾為秀州判官,居然因附會安石,得擢為監察御史裡行。定為安石弟子,自秀州被召,入京遇右正言李常。常問道:「君從南方來,民謂青苗法如何?」定答道:「民皆稱便。」弟子不可不從師。常愕然道:「果真麼?舉朝方爭論是事,君勿為此言。」定與常別,即去謁見安石,且稟白道:「青苗法很是便民,如何京師傳言不便?」安石喜道:「這便叫作無理取鬧呢。改日入對,你須要明白上陳。」定唯唯遵命。安石即薦定可用,神宗即召定入問,定歷言新法可行。及詢至青苗法,定尤說得遠近謳歌,輿情悉洽。神宗大悅,即命定知諫院,曾公亮等言查考故例,選人未聞為諫官,應請改命,乃拜監察御史裡行。知制誥宋敏求、蘇頌、李大臨謂:「定不由銓考,擢授朝列,不緣御史,薦置憲台,朝廷雖急欲用才,破格特賞,但紊亂成規,所益似小,所損實大。」遂封還制書。經神宗詔諭再三,頌等仍執奏不已。安石劾他累格詔命,目無君上,遂坐罪落職,時人稱為熙寧三舍人。
  未幾,有監察御史陳薦劾定,說他為涇縣主簿時,聞母仇氏喪,匿不為服,應聲罪貶斥。定上書自辯,謂:「實不知由仇氏所生,所以疑不敢服。」看官閱到此處,恐不能不下一疑問,定出應仕籍,並非三、五歲的小孩兒,況他父名問,也曾做過國子博士,定並非生自空桑,難道連自己的生母,都未曉得麼?說來也有一段隱情。仇氏初嫁民間,生子為浮屠,釋名了元,相傳是與蘇軾結交的佛印禪師。後仇氏復為李問妾,生下一子,就是李定。尋又出嫁郜氏,生子蔡奴,工傳神。此婦所生之子,卻都有出息。定因生母改嫁,不願再認,因此仇氏病死,他未嘗持服。偏被陳薦尋出瘢點,將他彈劾,他只好含糊解說,自陳無辜。安石誼篤師生,極力庇護,反斥薦捕風捉影,劾免薦官,改任定為崇政殿說書。監察御史林旦、薛昌朝、范肯復上言:「定既不孝,怎可居勸講地位?」並交論安石袒徒罪狀。安石又入奏神宗,說他朋串為奸,應加懲處。神宗此時,已是百依百順,但教安石如何說法,當即准行,林旦等又復落職,言路未免嘩然。定也覺不安,自請解職,乃改授檢正中書吏房,直舍人院。總仗師力。
  宋室舊制,文選屬審官院,武選屬樞密院,安石又創出一篇議論,分審官為東西院,東主文,西主武。看官道他何意?原來文彥博正主樞密,與安石不合,安石欲奪他政權,所以想出此法。神宗依議施行,彥博入奏道:「審官院兼選文武,樞密院還有何用?臣無從與武臣相接,不能妄加委任,陛下不如令臣歸休罷!」神宗雖慰留彥博,但審官院分選如故。知諫院胡宗愈,力駁分選,且言李定非才,有詔斥宗愈內伏奸意,中傷善良,竟貶為通判真州。會京兆守錢明逸,報聞知廣德軍朱壽昌,棄官尋母,竟得迎歸。有「孝行可嘉,亟待旌揚」等語。有李定之背母,復有朱壽昌之尋母,一孝一不孝,互勘益明。李定當日恐不免有瑜、亮並生之歎。壽昌,揚州人,父名巽,曾為京兆守,巽妾劉氏,生壽昌,年僅三歲,劉氏被出,改適黨氏。《宋史·壽昌本傳》,謂劉氏方娠即出,壽昌生數歲還家。但據王偁《東都事略》,蘇軾《志林》皆雲壽昌三歲出母,今從之。至壽昌年長,父巽病亡,他日夕思母,四處訪求,終不可得。壽昌累知各州縣,除辦公外,輒委吏役探聽生母消息,又遍貽同僚書函,托訪母劉氏住址。不意愈久愈杳,越訪越窮,他竟摒絕酒肉,戒除嗜慾,甚至用浮屠言,灼背燒頂,刺血書佛經,誓諸神明,得母方休。熙寧初年,授知廣德軍,他蒞任數月,竟太息道:「年已五十,尚未得見生母,如何為人?古人說得好:『求忠臣於孝子之門,』孝且未盡,怎好言忠?罷罷!我寧舍一官,再往尋母,好歹總要得一確音。萬一我母西歸,就使森羅殿上,我也要去探覓哩。」孝子忠臣多人做成,自呆。隨即辭職,並與家人訣別道:「我此行若不見母,我亦不回來了。」家人挽留不住,他竟背著行囊,飄然逕去。在途跋山涉水,觸暑冒寒,也顧不得甚麼辛苦,只是沿途探問,悉心偵察,好容易行入關中,到了同州,復逐村挨戶的查問過去。恰巧有一老婦人,倚門立著,他竟向問劉母下落。那老婦卻似有所曉,便令壽昌入內,盤問底細。壽昌一一陳明,老婦不禁流淚道:「據你說來,你便是朱巽子壽昌麼?」當下將自己如何被逐,後來如何改嫁,也說明情由。壽昌聽了數語,已知情跡相符,遂不待辭畢,倒身下拜道:「我的母親,想煞兒了!」老婦亦對著壽昌,抱頭同哭,哭了一會,又由壽昌自述尋母始末,更不禁破涕為笑。老婦道:「我已七十多歲了,你亦五十有零,誰料母子尚得重逢?想是你至誠格天,因得如此哩。」言畢,復召入壯丁數人,與壽昌相見。這幾個壯丁,乃是劉適黨氏後,所生數子。壽昌問明來歷,即以兄弟禮相待,大家暄敘一場。當由黨氏家內,草草的備了酒肴,暢飲盡歡。越兩日,壽昌即將老母劉氏,及黨氏數子,悉數迎歸。事聞於朝,一班老成正士,均說他孝行卓絕,須破格賜旌。奈王安石迴護李定,不得不阻抑朱壽昌,仍請諸神宗,令還就原官。壽昌以養母故,求通判河中府,總算照准。士大夫作詩相贈,極為贊美。監官告院蘇軾,亦贈壽昌詩,並有詩序一篇,陽譽壽昌,陰斥李定。定見詩及序,大加恚恨,後來遂有誣軾等事。壽昌判河中數年,母歿居懮,終日哭泣,幾乎喪明。既葬,有白烏集於墓上,時人以為孝思所致。小子有詩詠道:
  人生百行孝為先,尋母何辭路萬千。
  留得一編《孝義傳》,好教後世仰前賢。
  壽昌仕至中散大夫而終。《宋史》列入《孝義傳》,這且不必絮述。下回接入朝事,請看官續閱下文。  
  青苗法非必不可行,弊在立法未善耳。春貸秋還,本錢一千,須加息三百,利率何其重耶?願借者固貸與之,不願借者亦強令貸錢,勒派何其苛耶?坊郭本無青苗,乃亦放錢取息,是更名實未符,第借此以刮民財而已。韓琦上疏,幾已感格君心,乃復為邪黨所誤,韓絳等不足責,趙 亦與有過焉。安石堅僻自是,順己者雖奸亦忠,逆己者雖忠亦奸,不孝如李定,且始終迴護之,矧在他人?惟既生李定,復生朱壽昌,造化小兒,恰亦故使同時,俾其互相比例,是得毋巧於撮弄歟?本回於韓琦奏牘,特行提敘,於朱壽昌行誼,又特行表明,勸忠教孝,寓有微忱,匪特就史述史已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00:18:52

第三十八回     棄邊城撫臣坐罪 徙杭州名吏閒游



  卻說監察御史程顥,系河南人,與弟頤皆究心聖學,以修齊治平為要旨。顥嘗舉進士,任晉城令。教民孝悌忠信,民愛戴如父母。後入京為著作佐郎,呂公著復薦為御史。神宗素聞顥名,屢次召見。顥前後進對甚多,大要在正心窒欲,求言育才。神宗亦嘗俯躬相答。至新法迭興,顥屢言不便,請罷青苗錢利息,及汰去提舉官等。安石雖懷怒意,但頗敬他為人,不欲遽發。顥忍無可忍,復上疏極言,略云:
  臣聞天下之理,本諸簡易,而行之以順道,則事無不成。故曰智者若禹之行水,行其所無事也。舍之面於險阻,則不足以言智矣。蓋自古興治,雖有專任獨決,能就事功者,未聞輔弼大臣,人各有心,暌戾不一,致國政異出,名分不正,中外人情,交謂不可,而能有為者也。況於措制失宜,沮廢公議,一二小臣,實預大計,用賤陵貴,以邪妨正者乎?凡此皆天下之理,不宜有成,而智者之所不行也。設令由此僥倖,事有小成,而興利之臣日進,尚德之風日衰,尤非朝廷之福。矧復天時未順,地震連年,四方人心,日益搖動,此皆陛下所當仰測天意,俯察人事者也。臣奉職不肖,議論無補,望早賜降責,以避官謗,不勝翹企之至!
  疏入後,奉旨令詣中書自言。顥乃至中書處,適安石在座,怒目相視。顥恰從容說道:「天下事非一家私議,願平心聽受,言可乃行,不可便否,何必盛氣凌人?」安石聞言,不覺自愧,乃欠身請坐。顥方坐定,正欲開言,忽同僚張戬亦至。無獨有偶。安石見他進來,又覺得是一個對頭﹔他與台官王子韶,上疏論安石亂法,並彈劾曾公亮、陳升之、韓絳、呂惠卿、李定等,疏入不報,竟向中書處面爭。時適天暑,安石手攜一扇,對著張戬,竟用扇掩面,吃吃作笑聲。確有奸相。戬竟抗聲道:「如戬狂直,應為公笑,但笑戬的不過公等兩三人,公為人笑,恐遍天下皆是呢!」陳升之在旁道:「是是非非,自有公論,張御史既知此理,也不必多來爭執。」戬不待說完,便應聲道:「公亦不得為無罪。」升之也覺漸沮。安石道:「由他去說,我等總有一定主意,倸他何為?」戬知無理可喻,轉身自去。顥亦辭歸,復上章乞罷。詔令顥出為江西提刑,顥又固辭,乃改授簽書鎮寧軍節度使判官,戬與子韶亦求去,於是戬出知公安縣,子韶出知上元縣。還有右正言李常,因駁斥均輸、青苗等法,比安石為王莽。安石怎肯相容,亦出常通判滑州。不數日間,台諫一空,安石卻薦一謝景溫為侍御史。謝與安石有姻誼,所以援引進去。且將制置條例司,歸並中書,所有條例司掾屬,各授實官。命呂惠卿兼判司農寺,管領新法事宜。樞密使呂公弼屢勸安石守靜毋擾,安石不悅。公弼將劾安石,屬稁甫就,被從孫呂嘉問竊去,持示安石。安石即先白神宗,神宗竟將公弼免官,出知太原府。呂氏贈嘉問美名,就是『家賊』兩字,嘉問亦安然忍受,但邀安石歡心,也不管甚麼賊不賊了。可謂無恥。既而曾公亮因老求去,乃罷免相位,拜司空兼侍中,並集禧觀使。當時以熙寧初年,五相更迭,有生老病死苦的謠言:安石生,曾公亮老,唐介死,富弼稱病,趙 叫苦,雖是一詼諧,卻也很覺確切呢。
  安石正力排正士,增行新法,忽西陲呈報邊警,夏主秉常,大舉入寇,環慶路烽煙遍地了。安石遂自請行邊,韓絳入奏道:「朝廷方賴安石,何暇使行?臣願赴邊督軍!」神宗大喜,便令絳為陝西宣撫使,給他空名告敕,得自除吏掾。絳拜命即行。總道是馬到成功,誰知騎梁不成,反輸一跌。先是建昌軍司理王韶,嘗客游陝西,訪彩邊事,返詣闕下,上平戎三策。大略謂:「西夏可取,欲取西夏須先復河湟,欲復河湟,須先撫輯沿邊諸番。自武威以南,至洮、河、蘭、鄯諸州,皆故漢郡縣,地可耕,民可役,幸今諸羌瓜分,莫能統一,乘此招撫,收復諸羌,就是河西李氏,即西夏。即在我股掌中。現聞羌種所畏,惟唃氏即唃廝羅,見第十八回。子孫,若結以恩信,令他糾合族黨,供我指揮,我得所助,夏失所與,這乃是平戎的上策呢。」此策非必不可用。神宗以為奇計,即召王安石入議。安石也極口贊許,乃命韶管乾秦鳳經略司機宜文字,一面封唃廝羅子董氈為太保,董氈一譯作董戬,系唃廝羅三子。仍襲職保順軍節度使,且封董氈母喬氏為安康郡太君,董氈因遣使入謝。至王韶到了秦鳳,收降青唐蕃部俞龍珂,遂請築渭、涇上下兩城,屯兵置戍﹔並撫納洮河諸部。秦鳳經略使李師中,反對韶議,安石以師中阻撓,令罷帥事。王韶又上言:「渭源至秦州,廢田多至萬頃,願置市易司,籠取商利,作為墾荒經費。」安石正要行市易法,哪有不從之理?即請旨轉飭李師中,給發川交子,即鈔票之類。易取貨物,並令韶領市易事。師中又上言:「韶所指田,系極邊弓箭手地,不便開墾。市易司轉足擾民,恐所得不補所亡。」看官!你想安石肯聽從師中麼?當下奏罷師中,徙知舒州,另命竇舜卿知秦州,與內侍李若愚,往查閒田所在。哪知僅得地一頃,還是另有地主,舜卿、若愚只好據實奏報。安石又說舜卿隱蔽,把他貶謫,令韓縝往代。縝遂報無為有,順安石意。要想保全官職,也不得不爾。乃進韶為太子中允,尋復令主洮河安撫司事。看官記著!為了王韶倡議平戎,不但吐蕃境內,從此多事。就是宋、夏交涉,也因此決裂,竟先鬧出戰事來。
  

  熙寧三年五月,夏人築鬧訛堡,一譯作諾和堡。屯兵甚眾,知慶州李復圭,聞朝廷有意平夏,竟欲出師邀功,當遣裨將李信、劉甫等,率蕃、漢兵三千,往襲該堡。偏被夏人得知,一陣驅殺,大敗信等,信等逃歸。復圭不覺自悔,卻想了一計,把無故興兵的罪狀,都推在李信、劉甫身上,斬首徇軍,復由自己領兵,追襲夏人,殺了老弱殘兵二百名,即上書告捷。真好法子。夏人不肯干休,乘著秋高馬肥,大舉入環慶州,攻撲大順城及柔遠等寨。鈐轄郭慶、高敏等戰死。及韓絳巡邊,在延安開設幕府,選蕃兵為七軍。絳不習兵事,措置乖方,且起用種諤為鄜延鈐轄,知青澗城,命諸將皆受諤節制,蕃兵多怨望。絳與諤謀取橫山,安撫使郭逵道:「諤一狂生,怎知軍務?朝廷徒以種氏家世,賜蔭子孫,若加重用,必誤國事。」絳甚不謂然。適陳升之因母喪去位,兩個同平章事,去了一雙。一即曾公亮。神宗擢用兩人,做了接替,一個便是王安石,一個偏輪著韓絳。安石為首相,即就此帶敘。絳在軍中,有詔遙授為同平章事。絳興高采烈,即劾郭逵牽掣軍情。逵奉敕召還,諤遂率兵二萬人,襲破羅兀,築城拒守,進築永樂川、賞逮嶺二寨。又分遣都監趙璞、燕達等,修葺撫寧故城,及分荒惟三泉、吐渾川、開光嶺、葭蘆川四寨,相去各四十餘里。韓絳方保薦種諤,盛敘功績,不意夏人已入順寧寨,進圍撫寧。是時邊將折繼世、高永能等,方駐兵細浮圖,去撫寧不過數里。羅兀城兵勢尚厚,且有趙璞、燕達等防守撫寧。諤在綏德聞報,驚惶的了不得,擬作書召回燕達,偏偏口不應心,提起了筆,那筆尖兒好似作怪,竟管顫動,不能成字。適運判李南公在旁,看他這般情形,不禁好笑,他卻擲筆旁顧道:「甚麼好?甚麼好?」說了兩個好字,竟眼淚鼻涕,一齊流將出來。窮形盡相。南公勸解道:「大不了的棄掉羅兀城,何必害怕哩?」諤一言不發,尚是涕淚不已。及南公趨退,那警報雜沓進來,所有新築諸堡,陸續被陷,將士戰歿千餘人。諤束手無策,絳亦無可隱諱,只得上書劾諤,且自請懲處。有詔棄羅兀城,貶諤為汝州團練副使,安置潭州。
  絳亦坐罷,徙知鄧州。夏人既得羅兀城,卻也收兵退去。
  惟王安石轉得獨相,把攬大權。新任參政馮京、王珪。珪曲事安石,彷彿王氏家奴,京雖稍稍腹誹,但也未敢直言。翰林學士司馬光、范鎮,依次罷去。神宗新策賢良方正,太原判官呂陶,台州司戶參軍孔文仲,對策直言,已登上第,為安石所阻,飭孔文仲仍還故官,呂陶亦止授通判蜀州。於是保甲法,免役法,次第舉行,並改諸路更戍法,更定科舉法,朝三暮四,任意更張。小子於保甲、免役諸法,已在上文約略說明,所有更戍法系太祖舊制,太祖懲藩鎮舊弊,用趙普策,分立四軍,京師衛卒稱禁軍,諸州鎮兵稱廂軍,在鄉防守稱鄉軍,保衛邊塞稱藩軍。禁軍更番戍邊,廂軍亦互相調換,兵無常帥,帥無常師,所以叫作更戍。時議以兵將不相識,綏急無所恃,不如部分諸路將兵,總隸禁旅,使兵將相習,有訓練的好處,無番戍的煩勞。安石稱為良策,乃改訂兵制,分置諸路將副。京畿、河北、京東西路,置三十七將,陝西五路,置四十二將,每將麾下,各有部隊將訓練官等數十人,與諸路舊有總管鈐轄都監監押等。設官重複,虛糜廩祿,並且飲食嬉游,養成驕惰,是真所謂弄巧反拙了。
  宋初取士,多仍唐舊,進士一科,限年考試,所試科目,即詩賦雜文及帖經墨義等條。仁宗時,從范仲淹言,有心復古,廣興學校,科舉須先試策論,次試詩賦,除去帖經墨義。及仲淹既去,仍復舊制。安石當國,欲將科舉革除,一意興學,當由神宗飭令會議。蘇軾謂:「仁宗立學,徒存虛名,科舉未嘗無才,不必變更。」神宗頗以為然。安石以科法未善,定欲更張。當由輔臣互為調停,以經義論策取士,罷詩賦、帖經、墨義。後來更立太學生三舍法,注重經學。安石且作《三經新義》,注釋《詩》、《書》、《周禮》,頒行學官,無論學校科舉,只准用王氏《新義》,所有先儒傳注,概行廢置。安石的勢力,總算膨脹得很呢。這兩條不第解釋新法,即宋初成制,亦借此敘明。蘇軾見安石專斷,甚覺不平,嘗因試進士發策,擬題命試,題目是:晉武平吳,獨斷而克,苻堅代晉,獨斷而亡,齊桓專任管仲而霸,燕噲專任子之而敗,事同功異為問,這是明明借題發揮,譏諷安石。安石遂挾嫌生釁,奏調軾為開封府推官,軾決斷精敏,聲聞益著,再上疏指斥新法,略云:
  臣之所欲言者,三言而已:願陛下結人心,厚風俗,存紀綱。人主所恃者,人心也。自古及今,未有和易同眾而不安,剛果自用而不危者。祖宗以來,治財用者不過三司。今陛下又創制置三司條例司,使六七少年,日夜講求於內,使者四十餘輩,分行營乾於外。以萬乘之主而言利,以天子之宰而治財,君臣宵旰,幾有年矣,而富國之功,茫如捕風。徒聞內帑出數百萬緡,祠部度五千餘人耳。以此為術,人皆知其難也。汴水濁流,自生民以來,不以種稻,今欲陂而清之,萬頃之稻,必用千頃之陂,一歲一淤,三歲而滿矣。陛下使相視地形所在,鑿空訪尋水利,堤防一開,水失故道,雖食議者之肉,何補於民?自古役人,必用鄉戶,徒聞江、浙之間,數郡僱役,而欲措之天下,自楊炎為兩稅,租調與庸,既兼之矣,奈何復欲取庸?青苗放錢,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每歲常行,雖雲不許抑配,而數世之後,暴官污吏,陛下能保之乎?昔漢武以財力匱竭,用桑弘羊之說,買賤賣貴,謂之均輸,於是商賈不行,盜賊滋熾,幾至於亂,臣願陛下結人心者此也。國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淺深,不在乎強與弱。時數之所以長短者,在風俗之厚薄,不在乎富與貧。臣願陛下務崇道德而厚風俗,不願陛下急於有功而貪富強。仁宗持法至寬,用人有序,專務掩覆過失,未嘗輕改舊章,考其成功,則曰未至,言乎用兵,則十出而九敗,言乎府庫,則僅足而無餘。徒以德澤在人,風俗向義,故升遐之日,天下歸仁。議者見其末年,吏多因循,事多不振,乃欲矯之以苛察,濟之以智能,招來新進勇銳之人,以圖一切速成之效,未享其利,澆風已成,慾望風俗之厚,豈可得哉?臣願陛下厚風俗者此也。祖宗委任台諫,未嘗罪一言者,縱有薄責,旋即超升,許以風聞而無官長,言及乘輿,則天子改容,事關廊廟,則宰相待罪,台諫固未必皆賢,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須養其銳氣,而借之重權者,將以折奸臣之萌也。臣聞長老之談,皆謂台諫所言,常隨天下公議,今者物議沸騰,怨交至,公議所在,亦知之矣。臣恐自茲以往,習慣成風,盡為執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綱紀一廢,何事不生?臣願陛下存綱紀者此也。事關重大,用敢直言,伏乞陛下裁察!
  這疏一上,安石愈加憤怒,使御史謝景溫妄奏軾罪,窮治無所得,方才寢議。軾乞請外調,因即命他通判杭州。軾字子瞻,眉山人。父洵,嘗遊學四方,母程氏親授詩書,及弱冠,博通經史,善屬文,下筆輒數千言。仁宗嘉祐二年,就試禮部,主司歐陽修,得軾文,擬擢居冠軍,嗣恐由門客曾鞏所為,但置第二,復以春秋對義列第一。嗣入直史館,為安石所忌,遷授判官告院。至是又徙判杭州。杭城外有西湖,山水秀麗,冠絕東南,軾辦公有暇,即至湖上遊覽,所有感慨,悉托諸吟詠,一時文士,多從之游。又仿唐時白居易遺規,濬湖除葑,在湖中築土成堤,植桃與柳,點綴景色。後人以白居易所築的堤,稱為白堤,蘇軾所築的堤,稱為蘇堤。相傳蘇軾有妹名小妹,亦能詩。適文士秦觀,字少游,與軾唱和最多。軾又與佛印作方外交,與琴操作平康友,閒游湖上,詩酒聯歡,這恐是附會荒唐,不足憑信。軾有弟名轍,與兄同登進士科,亦工詩文,曾任三司條例司檢詳,以忤安石意被黜,事見上文。小妹不見史乘,秦觀曾任學士,與軾為友。佛印、琴操,稗乘中間有記載,小子也無暇詳考了。嘗有一詩詠兩蘇云:
  蜀地挺生大小蘇,後人稱軾為大蘇,轍為小蘇。
  才名卓絕冠皇都。
  昭陵試策曾稱賞,
  可奈時艱屈相儒。仁宗初,讀兩蘇制策,退而喜曰:「朕為子孫得兩宰相。」
  蘇軾外調,安石又少一對頭,越好橫行無忌了。本回就此結束,下回再行續詳。  
  本回以程疏起手,以蘇疏結局,前後呼應,自成章法。中敘宋、夏交涉一段,啟釁失律,仍自王安石致之。有安石之稱許王韶,乃有韓絳之誤用種諤。韶議雖非不可行,然無故開釁,曲在宋廷。絳、諤坐罪,而安石逍遙法外,反得獨攬政權,神宗豈真愚且蠢者?殆以好大喜功,墮安石揣摩之術耳。程顥為道學大家,以言不見用而求去,蘇軾為文學大家,以言反遭忌而外調,特錄兩疏,與上回之韓疏相映,蓋重其人乃重其文﹔筆下固自有斟酌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00:19:16

第三十九回     借父威豎子成名 逞兵謀番渠被虜



  卻說蘇軾外徙以後,又罷知開封府韓維,及知蔡州歐陽修,並因富弼阻止青苗,謫判汝州。王安石意猶未足,比弼為鯀與共工,請加重譴。居然自命禹、臯。還是神宗顧念老成,不忍加罪。安石因寧州通判鄧綰,貽書稱頌,極力貢諛,遂薦為諫官。綰籍隸成都,同鄉人留宦京師,都笑綰罵綰。綰且怡然自得道:「笑罵由他笑罵,好官總是我做了。」為此一念,誤盡世人。綰既為御史,復兼司農事,與曾布表裡為奸,力助安石,安石勢燄益橫。御史中丞楊繪,奏罷免役法,且請召用呂誨、范鎮、歐陽修、富弼、司馬光、呂陶等,被出知鄭州。監察御史裡行劉摯,陳免役法有十害,被謫監衡州鹽倉。知諫院張璪,因安石令駁摯議,不肯從命,亦致落職。又去了三個。呂誨積懮成疾,上表神宗,略言:「臣無宿疾,誤被醫生用術乖方,濅成風痺,禍延心腹,勢將不起。一身不足恤,惟九族無依,死難瞑目」云云,這明明是以疾喻政,勸悟神宗的意思。奈神宗已一成不變,無可挽回。至誨已疾亟,司馬光親往探視,見誨不能言,不禁大慟。誨忽張目顧光道:「天下事尚可為,君實勉之!」言訖遂逝。誨,開封人,即故相呂端孫,元祐初,追贈諫議大夫。既而歐陽修亦病歿潁州。修四歲喪父母,鄭氏畫荻授書,一學即能﹔至弱冠已著文名,舉進士,試南宮第一。與當世文士游,有志復古。累知貢舉,釐正文體。奉詔修《唐書》紀、志、表,自撰《五代史》,法嚴詞約,多取春秋遺旨。蘇軾嘗作序云:「論大道似韓愈,論事似陸贄,記事似司馬遷,詩賦似李白。」時人歎為知言。修本籍庐陵,晚喜潁川風土,遂以為居。初號醉翁,後號六一居士。歿贈太子太師,諡文忠。大忠大奸,必敘履歷,其他學術優長,亦必標明,是著書人之微旨。又死了兩個。
  安石有子名雱,幼甚聰穎,讀書常過目不忘,年方十五、六,即著書數萬言,舉進土,調旌德尉,睥睨自豪,不可一世。居官未幾,因俸薄官卑,不屑小就,即辭職告歸。家居無事,作策二十餘篇,極論天下大事。又作《老子訓解》,及《佛書義解》,亦數萬言。他本倜儻不羈,風流自賞,免不得評花問柳,選色征聲,所有秦樓楚館,詩妓舞娃,無不知為王公子。安石雖有意沽名,侈談品學,但也不能把雱約束,只好任他自由。況且他才華冠世,議論驚人,就是安石自思,也覺遜他一籌。由愛生寵,由寵生憐,還管他甚麼浪跡?甚麼冶游?當安石為參政時,程顥過訪,與安石談論時政,正在互相辯難的時候,忽見雱囚首喪面,手中執一婦人冠,惘然出庭,聞廳中有談笑聲,即大踏步趨將進去。見了程顥,也沒有甚麼禮節,但問安石道:「阿父所談何事?」安石道:「正為新法頒行,人多阻撓,所以與程君談及。」雱睜目大言道:「這也何必多議!但將韓絳、富弼兩人梟首市曹,不怕新法不行。」其父行劫,其子必且殺人。安石忙接口道:「兒說錯了。」顥本是個道學先生,瞧著王雱這副形狀,已是看不過去,及聽了雱語,更覺忍耐不住,便道:「方與參政談論國事,子弟不便參預。」雱聞言,氣得面上青筋,一齊突出,幾欲飽程老拳。還是安石以目相示,方怏怏退出。到了安石秉國,所用多少年,雱遂語父道:「門下士多半彈冠,難道為兒的轉不及他麼?」安石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執政子不能預選館職,這是本朝定例,不便擅改哩。」你尚知守法麼?雱笑道:「館選不可為,經筵獨不可預麼?」安石被他一詰,半晌才說道:「朝臣方謂我多用私人,若你又入值經筵,恐益滋物議了。」你尚知顧名麼?雱又道:「阿父這般顧忌,所以新法不能遽行。」安石又躊躇多時,方道:「你所做的策議,及《老子訓解》,都藏著否?」雱應道:「都尚藏著。」安石道:「你去取了出來,我有用處。」雱遂至中書室中,取出藏稿,攜呈安石。安石叫過家人,令付手民鏤版,印刷成書,廉價出售。未免損價。都下相率購誦,輾轉間流入大內,連神宗亦得瞧著,頗為歎賞。鄧綰、曾布正想討好安石,遂乘機力薦,說雱如何大才,如何積學,差不多是當代英豪,一時無兩。於是神宗召雱入見,雱奏對時,無非說是力行新法,漸致富強。神宗自然合意,遂授太子中允,及崇政殿說書。雱生平崇拜商鞅,嘗謂不誅異議,法不得行,至是入侍講筵,往往附會經說,引伸臆見,神宗益為所惑,竟創置京城邏卒,遇有謗議時政,不問貴賤,一律拘禁。都人見此禁令,更敢怒不敢言。
  安石遂請行市易法,委任戶部判官呂嘉問為提舉。家賊變為國賊。繼行保馬法,令曾布妥定條規,遍行諸路。又繼行方田法,自京東路開辦,逐漸推行。用巨野縣尉王■為指教官。樞密使文彥博,副使吳充,上言保馬法不便施行,均未見從。樞密都承旨李評,又詆毀免役法,並奏罷閤門官吏,安石說他擅作威福。必欲加罪。神宗雖然照允,許久不見詔命。且因利州判官鮮於侁,上書指陳時事,隱斥安石,神宗竟擢他為轉運副使。安石入問神宗,神宗言:「侁長文學,所以超遷。」並出原奏相示。安石不敢再言。利州不請青苗錢,安石遣吏詰責,侁復稱:「民不願借,如何強貸?」安石無法,遂想出一個辭職的法兒,面奏神宗,情願外調。好似妓女常態。神宗道:「自古君臣,如卿與朕,相知極少,朕本鄙鈍,素乏知識,自卿入翰林,始聞道德學術,心稍開悟。天下事方有頭緒,卿奈何言去?」安石仍然固辭。神宗又道:「卿得毋為李評事,與朕有嫌?朕自知制誥知卿,屬卿天下事,如呂誨比卿為少正卯、盧杞,朕且不信,此外尚有何人,敢來惑朕?」安石乃退。次日,又齎表入請,神宗未曾展覽,即將原表交還,固令就職。安石才照常視事﹔乃創議開邊,三路並進。一路是招討峒蠻,命中書檢正官章惇為湖北察訪使,經制蠻方。一路是招討瀘夷,命戎州通判熊本為梓夔察訪使,措置夷事。一路便是洮河安撫使王韶,招討西羌,進兵吐蕃諸部落。這三路中惟羌人狡悍,不易收服,所有蠻、夷兩路,沒甚厲害,官兵一至,當即斂跡。安石遂據為己功,彷彿是內安外攘,手造昇平,這也足令人發噱呢。
  

  小子逐路敘明,先易後難,請看官察閱!西南多山,土民雜處,歷代視為化外,呼作蠻、夷,不置官吏。惟令各處酋長,部勒土人,使自鎮撫。宋初,辰州人秦再雄,武健多謀,為蠻人所畏服。太祖召至闕下,面加慰諭,命為辰州刺史,賜予甚厚,使自辟吏屬,給一州租賦。再雄感恩圖報,派選親校二十人,分使諸蠻,招降各部,數千里無邊患。嗣後各州雖稍有未靖,不久即平。仁宗時,溪州刺史彭仕羲,自號如意大王,糾眾作亂,經官軍入討,仕羲遁去。見三十四回。宋廷遣吏傳諭,許他改過自歸,仕羲乃出降,仍奉職貢,嗣為子師彩所弒。師彩兄師晏,攻殺師彩,獻納誓表。神宗乃命師晏襲職,管領州事。蠻眾列居,向分南北江,北江有土州二十,俱屬彭氏管轄,南江有三族,舒氏、田氏,各領四州,向氏領五州,皆受宋命。既而峽州峒酋舒光秀,刻剝無度,部眾不服,湖北提點刑獄趙鼎,據實上聞,辰州布衣張翹,又獻策宋廷,言諸蠻自相仇殺,可乘勢剿撫,夷為郡縣。宋廷遂遣章惇為湖北察訪使,經制南北。章惇既至湖北,先招納彭師晏,遣詣闕下,授禮賓副使,兼京東州都監,北江遂定。再由惇勸諭南江各族,向永晤奉表歸順,獻還先朝所賜劍印。舒光秀、光銀等亦降,獨田元猛自恃驍勇,不肯從命。惇率輕兵進討,攻破元猛,奪踞懿州。南江州峒,聞風而下,遂改置沅州,即以懿州新城為治所。尚有梅山峒蠻蘇氏,及誠州峒蠻楊氏,亦相繼納土。惇創立城寨,於梅山置安化縣,隸屬邵州。又以誠州屬辰州,尋又改稱靖州,蠻人平服,章惇還朝。一路了。
  再說瀘夷在西南徼外,地近瀘水,置有瀘州,因名瀘夷。仁宗初年,夷酋烏蠻王得蓋,居瀘水旁,部族最盛。附近有姚州城,廢置已久,得蓋奉表宋廷,乞仍賜州名,輯撫部落,效順天朝。仁宗准奏,仍建姚州,授得蓋刺史,鑄印賜給。得蓋死後,子孫私號「羅氏鬼主」。但勢日衰弱,不能馭諸族。烏蠻有二酋,一名晏子,一名箇恕,素屬得蓋孫僕夜管轄。僕夜號令不行,二酋遂糾眾思逞,擅劫晏州山外六姓,及納溪二十四姓生夷,歸他役屬。六姓夷遂受二酋嗾使,入擾宋邊。戎州通判熊本,素守邊郡,熟識夷情,因受命為察訪使,得便宜行事。本知夷人內擾,多恃村豪為嚮導,遂用金帛誘致村豪百餘人,到了瀘川,一並斬首,當下懸竿徇眾,各姓股栗,願效死贖罪。獨柯陰一酋不至,本遣都監王宣,招集晏州降眾,及黔州義軍,授以強弓毒矢,進擊柯陰。柯陰酋居然迎敵,哪禁得弩弓迭發,一經著體,立即僕地,夷眾大溃。王宣追至柯陰,其酋無法可施,只得降順馬前。宣報知熊本,本馳至受俘,盡籍丁口土田,及重寶善馬,悉數歸官。晏子、箇恕,聞官軍這般厲害,哪裡還敢倔強?當下遣人犒師,並悔過謝罪。羅氏鬼主僕夜,本是個沒用人物,當然拜表歸誠。於是山前後十郡諸夷,皆願世為漢官。本一一奏聞,乃命僕夜知姚州,箇恕知歸徠州,晏子未受王命,已經身死,子名沙取祿路,亦得受官巡檢。瀘夷亦平,本還都。神宗嘉他不傷財,不害民,擢為集賢殿修撰,賜三品冠服。嗣又出討渝州獠,破叛酋木鬥,收溱州地五百里,創置南平軍,本奏凱班師,入為知制誥,蠻、夷均皆就範圍了。兩路了。惟王韶既收降俞龍珂,且為龍珂請賜姓氏,龍珂自言中國有包中丞,忠清無比,願附姓為榮。神宗乃賜姓包氏,易名為順。應前回。包順導韶深入,韶遂與都監張守約,就古渭寨駐戍,定名通遠軍,作為根本。然後西向進兵,入圖武勝。蕃酋抹耳、一譯作穆爾。水巴一譯作舒克巴。等,據險來爭。韶躬環甲冑,督兵迎戰,大破羌眾,斬首數百級,焚庐帳數座。唃廝羅長孫木征,來援抹耳,又被擊退。看官!欲知木征的來歷,還須約略表明。唃廝羅初娶李氏,生瞎氈一譯作瞎戬。及磨氈角,又娶喬氏,生董氈,喬氏有姿色,大得唃寵,遂將李氏斥逐為尼,並李氏所生二子,盡錮置廓州。二子不服,潛結母黨李巴全,竊母奔宗哥城。一譯作宗噶爾。磨氈角撫有城眾,就此居住。瞎氈別居龕谷。於是唃氏土地,分作三部,唃廝羅死後,妻喬氏與子董氈,居歷精城,有眾六、七萬,號令嚴明,人不敢犯。既受宋封,尚稱恭順。見前回。惟磨氈角與瞎氈,相繼病死。磨氈角子瞎撤欺丁,孤弱不能守,仍歸屬董氈部下。瞎氈有子二,長名木征,次名瞎吳叱。一譯作瞎烏爾戬。木征居河州,瞎吳叱居銀川,木征恐董氈往討,曾乞內附,至是因宋軍入境,同族乞援,乃率眾反抗王韶。偏被韶軍擊敗,退守鞏令城。當遣別酋瞎藥,一譯作恰約克。助守武勝,哪知韶軍已長驅搗入,瞎藥抵擋不住,只好棄城遁走。武勝遂為韶有,因擇要築城,建為鎮洮軍,一面連章報捷。朝議創置熙河路,即升鎮洮軍為熙州,授韶經略安撫使,兼知熙州事,及通遠軍﹔並領河、洮、岷三州。時三州實未規復,由韶遣僧智圓,潛往河州,齎金招誘,自率輕騎尾隨。適瞎藥敗還河州,與智圓晤談,得了若干金銀,即願歸順。待韶軍已至,導入河州,殺死老弱數千名,連木征妻子,盡被擒住。木征在外未歸,那巢穴已被搗破了。韶復進攻洮、岷,木征還據河州,韶又回軍擊走木征,河州復定。岷州首領木令征,聞風獻城,洮州亦降。還有宕、疊二州,均來歸附,總計韶軍行五十四日,涉千八百里,得州五,斬首數千級,獲牛羊馬萬餘頭,捷書上達,神宗御紫宸殿受賀,解佩帶賜王安石,進韶左諫議大夫,兼端明殿學士。韶乃留部將分守,自率軍入朝,不意韶甫還都,邊警隨至,知河州景思立竟戰死踏白城。羌人多詐,宋將枉死。原來木征雖已敗竄,心總未死,復誘合董氈別將青宜結、一譯作青伊克結。鬼章一譯作果莊。等,入擾河州。景思立麾軍出戰,羌眾佯敗,追至踏白城,遇伏而亡。木征勢燄復張,進寇岷州。刺史高遵裕,令包順往擊,戰退木征。木征又轉圍河州。是時王韶已奉詔還鎮,行至興平,聞河州被圍,亟與按視鄜延軍官李憲,日夜奔馳,直抵熙州,選兵得二萬人,令進趨定羌城。諸將入稟道:「河州圍急,宜速往救,奈何不趨河州,反往定羌城?」韶慨然道:「你等怎知軍謀?木征敢圍河州,無非恃有外援,我先攻他所恃,河州自然解圍了。」卻是妙計。乃引兵至定羌城,破西蕃,結河川族,斷夏國通路,進臨寧河,分命偏將入南山,截木征後路。木征果然解圍,退保踏白城。韶軍已繞出城後,出其不意,突入羌營,焚帳八十,斬首七千。木征無路可歸,沒奈何帶領酋長八十餘人,詣軍門乞降。韶即遣李憲押送木征,馳入京師,正是:
  欲建戰功因略遠,幸操勝算得擒渠。
  未知木征能否免死,容待下回說明。
  既有王安石之立異沽名,復有王雱之矜才傲物,非是父不生是子,幸其後短命死耳。否則誤國之禍,不且較乃父為尤烈耶?史稱安石之力行新法,多自雱導成之,是誤神宗者安石,誤安石者即其子雱。本回特別表出,志禍源也。王韶創議平戎,而章惇、熊本相繼出使,雖撫峒蠻,平瀘夷,諸羌亦畏威乞降,渠魁如木征,且檻致闕下,然亦思勞師幾何?費餉幾何?捷書屢上,而僅得荒僻之地若干裡,果何用乎?功不補患,勝益長驕,誰階之厲?韶實屍之!故本回以章惇、熊本為賓,而以王韶為主,語有詳略,意寓抑揚,若王安石則尤為主中之主者,敘筆固亦不肯放鬆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00:19:41

第四十回     流民圖為國請命 分水嶺割地畀遼



  卻說王韶受木征降,仍將木征解京,朝右稱為奇捷,相率慶賀。醜態如繪。先是景思立戰死,羌勢復熾,朝議欲仍棄熙河,神宗亦為之旰食,屢下詔戒韶持重。韶竟輕師西進,卒俘木征。那時神宗喜出望外,御殿受俘,特別加恩,命木征為營州團練使,賜姓名趙思忠,授韶觀文殿學士,兼禮部侍郎。未幾,又召為樞密副使,總算是破格酬庸,如韶所願了。句中有刺。安石本主張韶議,得此邊功,自然意氣揚揚,詡為有識。會少華山崩,文彥博謂為民怨所致,安石大加反對,彥博遂決意求去,乃出為河東節度使,判河陽,尋徙大名府。安石復用選人李公義,及內侍黃懷信言,造成一種濬川杷,說是濬河利器。看官道是甚麼良法?他是用巨木八尺為柄,下用鐵齒,約長二尺,形似杷狀,用石壓下,兩旁系大船,各用滑車絞木,謂可掃蕩泥沙,哪知水深處杷不及底,仍歸無益,水淺處齒礙沙泥,初時尚覺活動,後被沙泥淤住,用力猛曳,齒反向上。這種器具,有什麼用處?安石偏視為奇巧,竟賞懷信,官公義,將杷法頒下大名。文彥博奏言杷法無用,安石又說他阻撓,令虞部郎范子淵,為濬河提舉,置司督辦,公義為副。子淵是個蔑片朋友,專會敲順風鑼,只說杷法可行,也不管成功不成功,樂得領帑取俸,河上逍遙。目前之計,無過於此。
  提舉市易司呂嘉問,復請收免行錢,令京師百貨行,各納歲賦。又因銅禁已弛,奸民常銷錢為器,以致制錢日耗。安石創行折二錢用一當二,頒行諸路。嗣是罔利愈甚,民怨愈深。熙寧六年孟秋,至八年孟夏,天久不雨,赤地千里,神宗懮慮得很,終日咨嗟,宮廷內外,免不得歸咎新法。惹得神宗意動,亦欲將新法罷除。安石聞得此信,忙入奏道:「水旱常數,堯湯時尚且不免,陛下即位以來,累年豐稔,至今始數月不雨,當沒有甚麼大害。如果欲默迓天麻,也不過略修人事罷了。」神宗蹙然道:「朕正恐人事未修,所以懮慮,今取免行錢太重。人情恣怨,自近臣以及後族,無不說是弊政,看來不如罷免為是。」參政馮京,時亦在側,便應聲道:「臣亦聞有怨聲。」安石不俟說畢,即憤憤道:「士大夫不得逞志,所以訾議新法。馮京獨聞怨言,便是與若輩交通往來,否則臣亦有耳目,為什麼未曾聞知呢?」看這數句話,安石實是奸人。神宗默然,竟起身入內。安石及京,各挾恨而退。未幾,即有詔旨傳出,廣求直言,詔中痛自責己,語極懇切,相傳系翰林學士韓維手筆。神宗正在懷懮,忽由銀台司呈上急奏,當即披閱,內系監安上門鄭俠奏章,不知為著何事?忙將前後文略去,但閱視要語道:
  去年大蝗,秋冬亢旱,麥苗焦槁,五種不入,群情懼死,方春斬伐,竭澤而漁,草木魚鱉,亦莫生遂,災患之來,莫之或御。願陛下開倉廩,賑貧乏,取有司掊克不道之政,一切罷去,冀下召和氣,上應天心,延萬姓垂死之命。今台諫充位,左右輔弼,又皆貪猥近利,使夫抱道懷識之士,皆不欲與之言。陛下以爵祿名器,駕馭天下忠賢,而使人如此,甚非宗廟社稷之福也。竊聞南征北伐者,皆以其勝捷之勢,山川之形,為圖來獻,料無一人以天下之民,質妻鬻子,斬桑壞舍,遑遑不給之狀上聞者。臣僅以逐日所見,繪成一圖,但經眼目,已可涕泣,而況有甚於此者乎?如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斬臣宣德門外,以正欺君之罪。
  神宗覽到此處,即將附呈的圖畫,展開一閱,但見圖中繪著,統是流民慘狀,有的號寒,有的啼饑,有的嚼草根,有的茹木實,有的賣兒,有的鬻女,有的尫瘠不堪,還是身帶鎖械,有的支撐不住,已經奄斃道旁﹔另有一班悍吏,尚且怒目相視,狀甚兇暴,可憐這班垂死人民,都覺愁眉雙鎖,泣涕漣漣。極力寫照。神宗瞧了這幅,又瞧那幅,反覆諦視,禁不住悲慘起來﹔當下長歎數聲,袖圖入內,是夜輾轉吁嗟,竟不成寐。翌日臨朝,特頒諭旨,命開封府酌收免行錢,三司察市易,司農發常平倉,三衛裁減熙河兵額,諸州體恤民艱,青苗免役,權息追呼,方田保甲,並行罷免。共計有十八事,中外歡呼,互相慶賀。那上天恰也奇怪,居然興雲作霧,蔽日生風,霎時間電光閃閃,雷聲隆隆,大雨傾盆而下,把自秋至夏的乾涸氣,盡行滌盡,淋漓了一晝夜,頓覺川渠皆滿,碧浪浮天。輔臣等乘勢貢諛,聯翩入賀,神宗道:「卿等知此雨由來否?」大家齊聲道:「這是陛下盛德格天,所以降此時雨。」越會貢諛,越覺露丑。神宗道:「朕不敢當此語。」說至此,便從袖中取出一圖,遞示群臣道:「這是鄭俠所上的流民圖,民苦如此,哪得不干天怒?朕暫罷新法,即得甘霖,可見這新法是不宜行呢。」安石忿不可遏,竟抗聲道:「鄭俠欺君罔上,妄獻此圖,臣只聞新法行後,人民稱便,哪有這種流離慘狀呢?」門下都是媚子,哪裡得聞怨聲?神宗道:「卿且去察訪底細,再行核議!」安石怏怏退出,因上章求去,疏入不報。嗣是群奸切齒,交嫉鄭俠,遂慫慂御史,治他擅發馬遞罪。俠,福清人,登進士第,曾任光州司法參軍,所有讞案,安石悉如所請。俠感為知己,極思報效。會秩滿入都,適新法盛行,乃進謁安石,擬欲諫阻。安石詢以所聞,俠答道:「青苗、免役、保甲、市易數事,與邊鄙用兵,愚見卻未以為然呢。」安石不答。俠退不復見,但嘗貽安石書,屢言新法病民。安石本欲辟為檢討,因俠一再反對,乃使監安上門。俠見天氣亢旱,百姓遭災,遂繪圖加奏,投詣閣門,偏被拒絕不納﹔乃托言密急,發馬遞呈入銀台司。向例密報不經閣中,得由銀台司直達,所以俠上流民圖,輔臣無一得聞。及神宗頒示出來,方才知曉。詳敘原委,不沒忠臣。大眾遂設法搆陷,當將擅發馬遞的罪名,付御史讞治。御史兩面顧到,但照章記過罷呂惠卿、鄧綰復入白神宗,請仍行新法。神宗沈吟未答,惠卿道:「陛下近數年來,忘寢廢餐,成此美政,天下方謳歌帝澤,一旦信狂夫言,罷廢殆盡,豈不可惜。」言已,涕泣不止。鄧綰亦陪著下淚。小人女子,同一醜態。神宗又不禁軟下心腸,頓時俯允,兩人領旨而出,復揚眉吐氣,飭內外仍行新法,於是苛虐如故,怨恣亦如故。太皇太后曹氏,也有所聞,嘗因神宗入問起居,乘間與語道:「祖宗法度,不宜輕改,從前先帝在日,我有聞必告,先帝無不察行,今亦當效法先帝,方免禍亂。」神宗道:「現在沒有他事。」太皇太后道:「青苗、免役各法,民間很是痛苦,何不一並罷除?」神宗道:「這是利民,並非苦民。」太皇太后道:「恐未必然。我聞各種新法,作自安石,安石雖有才學,但違民行政,終致民怨,如果愛惜安石,不如暫令外調,較可保全。」神宗道:「群臣中惟安石一人,能任國事,不應令去。」太皇太后尚思駁斥,忽有一人進來道:「太皇太后的慈訓,確是至言,皇上不可不思!」神宗正在懊惱,聽了這語,連忙回顧,來人非別,乃是胞弟昌王顥,當下勃然怒道:「是我敗壞國事麼?他日待汝自為,可好否?」為了安石一人,幾至神宗不孝不友,安石焉得無罪?顥不禁涕泣道:「國事不妨共議,顥並不有什麼異心,何至猜嫌若此?」太皇太后也為不歡,神宗自去。過了數日,神宗又復入謁,太皇太后竟流涕道:「王安石必亂天下,奈何?」神宗方道:「且俟擇人代相,把他外調便了。」安石自鄭俠上疏,已求去位,及聞知這個風聲,乞退愈力。神宗令薦賢自代,安石舉了兩人,一個就是前相韓絳,一個乃是曲意迎合的呂惠卿。荊公夾袋中,只有此等人物。神宗乃令安石出知江寧府,命韓絳同平章事,呂惠卿參知政事。韓、呂兩人,感安石恩,自然確守王氏法度,不敢少違,時人號絳為傳法沙門,惠卿為護法善神。
  

  三司使曾布,與惠卿有隙,又因提舉市易司呂嘉問,恃勢上陵,遂奏言:「市易病民,嘉問更販鹽鬻帛,貽笑四方。」神宗覽疏未決,惠卿即劾布阻撓新法。於是布與嘉問,各遷調出外。惠卿又用弟和卿計策,創行手實法,令民間田畝物宅,資貨畜產,據實估價,酌量抽稅,隱匿有罰,訐告有賞。那時民家寸椽尺土,都應輸資,就是雞豚牛羊,亦須出稅,百姓更苦不勝言了。鄭俠見國事日非,輔臣益壞,更激動一腔忠憤,取唐朝宰相數人,分為兩編,如魏征、姚崇、宋璟等,稱為正直君子,李林甫、盧杞等,號為邪曲小人﹔又以馮京比君子,呂惠卿比小人,援古證今,匯呈進去。看官!你想惠卿得此消息,如何不憤?遂劾俠訕謗朝廷,以大不敬論。御史張璟,時已復職,竟承惠卿旨,也劾京與俠交通有跡。不附安石,即附惠卿,想因前時落職,連氣節都嚇去了。俠因此得罪,被竄英州,京亦罷去參政,出知亳州。安石弟安國,任秘閣校理,素與乃兄意見不合,且指惠卿為佞人,此次亦坐與俠交,放歸田裡。安國不愧司馬牛。
  惠卿黜退馮京、鄭俠等,氣燄越盛,索性橫行無忌,連那恩師王安石,亦欲設法陷害,擠入阱中。居然欲學逄蒙。會蜀人李士寧,自言知人休咎,且與安石有舊交,惠卿竟欲借此興獄,虧得韓絳暗袒安石,從中阻撓﹔至士寧杖流永州,連坐頗眾,絳恐惠卿先發制人,亟密白神宗,復用安石。神宗恰也記念起來,即召安石入朝。安石奉命,倍道前進,七日即至,進謁神宗,復命為同平章事。御史蔡承禧,即上論惠卿欺君玩法,立黨肆奸,中丞鄧綰,亦言惠卿過惡,安石子雱,又深憾惠卿,三路夾攻,即將惠卿出知陳州。三司使章惇也為鄧綰所劾,說與惠卿同惡相濟,出知潮州,反覆無常,險哉小人!韓絳本密薦安石,嗣因議事未合,也托疾求去,出知許州,安石復大權獨攬了。
  是時契丹主宗真早歿,廟號興宗,子洪基嗣立,系仁宗至和二年事,此處乃是補敘。復改國號,仍稱為遼,此後亦依史稱遼。與宋朝通好如前。神宗熙寧七年,遣使蕭禧至宋,請重訂邊界。神宗乃遣太常少卿劉忱等偕行,與遼樞密副使蕭素,會議代州境上,彼此勘地,爭論未決。看官!試想遼、宋已交好有年,畫疆自守,並無齟齬,此番偏來議疆事,顯見是借端生釁,乘間侵占的狡謀。一語斷盡。遼使蕭禧來京,謂宋、遼分界,應在蔚、朔、應三州間,分水嶺土壟為界,且詰宋增寨河東,侵入遼界。及劉忱往勘,並無土壟,蕭素又堅稱分水嶺為界。凡山統有分水,蕭素此言,明明是含糊影射,得錯便錯。劉忱當然與辯,至再至三,蕭素仍執己意,不肯通融。遼人已經如此,無怪近今泰西各國。忱奏報宋廷,神宗令樞密院詳議,且手詔判相州韓琦,司空富弼,判河南府文彥博,判永興軍曾公亮,核議以聞。韓琦首先上表,略云:
  臣觀近年朝廷舉事,似不以大敵為恤,彼見形生疑,必謂我有圖復燕南之意,故引先發制人之說,造為釁端。臣嘗竊計,始為陛下謀者,必曰治國之本,當先聚財積穀,募兵於農,庶可鞭笞四夷,復唐故疆,故散青苗錢,設免役法,置市易務,新制日下,更改無常,而監司督責,以刻為明,今農怨於畎畝,商歎於道路,長吏不安其職,陛下不盡知也。夫欲攘斥四夷,以興太平,而先使邦本困搖,眾心離怨,此則為陛下始謀者大誤也。臣今為陛下計,具言向來興作,乃修備之常,豈有他意?疆土素定,悉如舊境,不可持此造端,以隳累世之好。且將可疑之形,因而罷去。益養民愛力,選賢任能,疏遠奸諛,進用忠鯁,使天下悅服,邊備日充,若其果自敗盟,則可一振威武,恢復故疆,摅累朝之宿忿矣。謹具議上聞!
  富弼、文彥博、曾公亮亦先後上書,大致與韓琦略同,神宗不能遽決。那遼主復遣蕭禧來致國書,只說是忱等遷延,另乞派員會議。神宗再命天章閣待制韓縝,與蕭禧敘談,兩下仍各執一詞,毫無結果。禧且留館不去,自言必得所請,方可回國。宋廷不便驅逐,乃先遣知制誥沈括報聘。括至樞密院,查閱故牘,得前時所議疆地書,遠不相符,即奏稱:「宋、遼分境,本以古長城為界,今所爭在黃嵬山,相差三十餘里,如何可讓?」神宗也不覺歎息道:「大臣不考本末,幾誤國事。」遂賜括白金千兩,令即啟行。括至遼都,遼相楊遵勖,與議至六次,括終不屈。遵勖道:「區區數里,不忍畀我,莫非自願絕好麼?」又欲恫嚇。括奮然道:「師直為壯,曲為老,北朝棄信失好,曲有所歸,我朝有甚麼害處?」因辭遼南歸,在途考察山川關塞,風俗民情,繪成一圖,返獻神宗。神宗恐疆議未成,意圖北伐,王安石謂戰備未修,且俟緩舉。此外一班輔臣,主戰主和,意見不一。神宗入稟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道:「儲蓄賜與,已備足否?士卒甲仗,已精利否?」神宗茫然答道:「這是容易籌辦的。」太皇太后道:「先聖有言,吉凶悔吝生乎動,若北伐得勝,不過南面受賀,萬一挫失,所傷實多。我想遼果易圖,太祖、太宗,應早收復,何待今日?」神宗才悟著道:「敢不受教!」既退尚有所疑,擬再使問魏國公韓琦。不料琦竟病逝,遺疏到京,乃輟朝發哀,追贈尚書令,予諡忠獻,配享英宗廟庭。琦字稚圭,相州人,策立二帝,歷相三朝,宋廷倚為社稷臣。歿前一夕,大星隕州治,櫪馬皆驚。及歿,遠近震悼。韓魏公身歿,不可不志,故借此敘過。神宗無可與商,只得再問王安石。安石道:「將欲取之,必姑與之,這是老氏遺訓,何妨照行。」神宗乃詔令韓縝,允蕭禧議,就分水嶺為界,計東西喪地七百里,蕭禧欣然辭去,小子有詩歎道:
  外交原不仗空談,我弱人強固未堪。
  獨怪宋、遼同一轍,胡為棄地竟心甘?
  遼事既了,交趾忽大舉入寇,究竟如何啟釁,請看官續閱下回。
  神宗權罷新法,天即大雨,是或會逢其適,非必天心感應,果有若是之神且速者。但如鄭俠之上流民圖,足為《宋史》中第一忠諫,神宗幾被感悟,罷新法至十有八事。古人視君若天,俠其果有回天之力耶?乃稍明復昧,仍沍群陰,安石、惠聊迭為進退,至遼使以勘界為名,借端索地,廷議不一,而安石卻援欲取姑與之說,熒惑主聽,卒至東西喪地七百裡,試問終宋之世,能取償尺寸否耶?後人稱安石為政治家,吾正索解無從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00:20:48

第四十一回     奉使命率軍征交趾 蒙慈恩減罪謫黃州



  卻說交趾自黎桓篡國,翦滅丁氏世祚,宋廷不遑討罪,竟將錯便錯,封桓為交趾郡王。應第十五回。桓死,子龍鉞嗣,龍鉞弟龍廷,殺兄自立,入貢宋廷,宋仍封他為王,且賜名至忠。不有兄弟,何有君臣?既而交州大校李公蘊,又弒了龍廷,遣使入貢,依然受宋封冊,嗣復晉封南平王。公蘊傳子德政,德政傳子日尊,均襲南平王原爵。日尊又傳子乾德,神宗封他為郡王,乾德修貢如故。適章惇收峒蠻,熊本平瀘夷,王韶又克河州,邊功迭著,恩賞從隆,於是知邕州蕭注,也豔羨起來,居然欲南平交趾,獻策徼功。及神宗召他入問,他又一味支吾,說不出甚麼方法。徒知迎合,有何良策?偏度支判官沈起,大言不慚,竟視南交為囊中物。硬要來出風頭。神宗以為有才,便命他出知桂州。起既抵任,遣使入溪峒募集土丁,編為保伍,令出屯廣南,派設指揮二十員,分督部眾,又在融州強置城寨,殺交人千數。交趾王乾德,奉表陳訴,神宗也覺無理可說,只好歸咎沈起,把他罷職,另調知處州劉彝,往代起任。彝到桂州,雖奏罷廣南屯兵,恰仍遣槍杖手,分戍邊隘。復聽偏校言論,大造戈船,似乎有立平南交的意思。交人入境互市,被他拒絕,又沿途派置巡邏,不准交趾通表,一蟹不如一蟹。於是交人大憤,竟分三道入寇﹔一自廣府,一自欽州,一自崑崙關,連陷欽、濂二州,殺死土丁八千人。宋廷接到邊警,把彝除名,並再貶沈起,安置郢州。初則所用非人,致啟邊釁,繼則後先加罰,益張窛燄,是謂一誤再誤。交人不肯罷手,竟入逼邕州。知州蘇緘,悉力拒守,一面向各處乞援,哪知附近州吏,統是一班行屍走肉的人物,袖手旁觀,坐聽成敗,緘雖日夕抵禦,究竟寡不敵眾,看看糧竭矢窮,料已不能再守,乃命家屬三十六人,先行自盡,一一埋置坎中,然後縱火自焚。城中兵民,感緘忠義,無一降寇,至交人攻入,所有城內五萬八千餘人,被交人屠戮殆盡。這都是沈、劉二人所害。這一番失敗,非同小可,神宗得了消息,不勝驚悼,有詔贈緘奉國節度使,賜諡忠勇,授天章閣待制趙卨為招討使,宦官領嘉州防禦使李憲為副,往討交趾。
  卨與憲議事不合,因上言:「憲系內侍,不便掌兵,請另行簡命!」神宗乃召卨入問道:「李憲既不便偕行,由卿另舉一人便了。」卨對道:「據臣愚見,莫如宣徽使郭逵,他熟識邊情,定能勝任。臣才不及逵,伏乞命逵為使。臣願為副!」頗能讓賢。神宗准奏,改易詔命。及郭逵陛辭,請調鄜延、河東舊吏士,隨軍南下,亦奉諭照允,並賜宴便殿,特給中軍旗章劍甲,借示威寵。逵申謝即行,與趙卨一同前往。會交人露布,傳達汴都,略言:「中國遂行新法,大擾民生,因特地出兵,來相救濟」等語。王安石見了很是恚怒,至親草勑牘,極力詆斥,且令郭逵檄諭占城、占臘即真臘國。二國,夾擊交州。逵率軍行至長沙,依令馳檄,並遣裨將往攻欽廉,自與卨西向進發,將至富良江,接到欽廉捷報,兩州已克復了。逵乘勢進兵,到了江邊,遙見敵艦紛至,帆檣如林,艦中滿載兵甲,來勢甚銳,倒不禁疑慮起來。當下與趙卨商議道:「南蠻狡悍,鼓銳前來,急切難與爭鋒,看來我軍是不能速渡哩,應如何設法,方可破敵?」卨答道:「不如先造攻具,毀壞蠻船,再出奇兵逆擊,無慮不勝。」逵欣然道:「就照此辦理罷!請君督行便是。」卨唯唯而出,即分遣將吏,登山伐木,制成機械,運至江濱,用石發機,拋擊如雨。蠻船未曾預防,遭此一擊,統害得帆折檣摧,七顛八倒。卨已備著大筏,選銳卒萬人,乘筏急攻,交人正慮船破,修補不及,怎禁得宋軍駛至,亂砍亂剁,霎時間各船大亂,紛紛溃散。偽太子洪真,尚擬勒兵截殺,親登船樓,指揮左右,不料一箭飛來,正中要害,當即墮船斃命。蛇無頭不行,兵無主越亂,大家逃命要緊,除晦氣的蠻兵,殺死溺死,其餘都奔回交州去了。
  宋軍奪住戰船數十艘,斬首數千級,各返報軍門,獻功陳績。卨一一記錄,轉達郭逵。逵飛章告捷,又與卨面商道:「此次戰勝,賊應喪膽,正好乘勢入攻,無如我軍遠來,觸犯煙瘴,非死即病,昨由我派吏查核,我軍本有八萬名,現已死亡逾萬,有一半也是病疫,這卻如何是好哩?」趙卨道:「既如此,且緩渡富良江,就在江北略地,借此示威。若李乾德肯來謝罪,我等就得休便休罷!」逵點首道:「我也這般想呢。」乃勒兵不渡,只分兵略定廣源州、門州、思浪州、蘇茂州及桄榔縣。李乾德卻也震懼,遣使奉表,詣軍門納款。郭逵、趙卨遂與來使議和,班師還朝。廷臣又相率稱賀,神宗諭改廣源州為順州,赦乾德罪,復治沈起、劉彝開釁罪狀,安置隨、秀二州。討好反跌一交,我替二人呼枉。既而乾德遣使來貢,並歸所掠兵民,廷議以乾德悔罪投誠,賜還順州,尋復還他二州六縣,交趾算不復叛了。他本無叛意,因激之使成,誰生厲階,枉死若干兵士?
  

  交事就緒,王安石也即罷相。原來呂惠卿既出知陳州,王雱尚欲傾害,事被惠卿所聞,即上訟安石方命矯令,罔上要君,並及雱搆陷情狀。神宗取示安石,安石為子辯誣,及退歸問雱,雱卻並不抵賴,且言必致死惠卿,方能泄恨。頓時父子相爭,惹起一場口角。雱盛年負氣,鬱鬱成疾,背上陡生巨疽,竟爾絕命。安石又悲不自勝,屢請解職。御史中丞鄧綰,恐安石一去,自己失勢,力請慰留安石,賜第京師。神宗心滋不悅,轉語安石。安石頗揣知上意,即還奏道:「綰為國司直,乃為宰臣乞恩,大傷國體,應聲罪遠斥為是。」神宗遂責綰論事薦人,不循守分,斥知虢州。可為逢迎者鑒。看官!試想鄧綰是安石心腹,安石指斥鄧綰罪狀,明明是嘗試神宗,可巧弄假成真,教安石如何過得下去?當下申請辭職,神宗亦即允奏,以使相判江寧府,尋改集禧觀使。安石既退處金陵,往往寫「福建子」三字。福建子是指呂惠卿,或竟直言呂惠卿誤我。惠卿再訐告安石,附陳安石私書,有無使上知,及勿令齊年知等語。神宗察知齊年二字,系指馮京一人,京與安石同年,自神宗覽到此書,方以京為賢,召知樞密院事。復因安石女夫吳充,素來中立,不附安石,特擢為同平章事。王雱亦由參政同升。充乃乞召司馬光、呂公著、韓維及薦孫覺、李常、程顥等數十人。神宗乃召呂公著知樞密院事,復進程顥判武學。顥自扶溝縣入京,任事數日,即由李定何正臣,劾他學術迂闊,趨向僻異,神宗又疑惑起來,竟命顥仍還原官。呂公著上疏諫阻,竟不得請。且擢用御史中丞蔡確為參政,蔡確由安石薦用,得任監察御史,初時很諂事安石,至安石罷相,他即追論安石過失,示不相同,即此一端,已見陰險。並排去知制誥熊本,中丞鄧潤甫,御史上官均,自己遂得代任御史中丞。神宗反加信任,竟命為參政。士大夫交口叱罵,確反自喜得計。吳充欲稍革新法,他又說是蕭規曹隨,宜遵前制,因此各種新法,仍舊履行。既論王安石,復勸吳充遵行新法,反覆無常,一至於此。
  會中丞李定御史舒亶,劾奏知湖州蘇軾怨謗君父,交通戚裡,有詔逮軾入都,下付台獄。看官道蘇軾如何得罪?由小子約略敘明。軾自杭徙徐,良徐徙湖,平居無事,每借著吟詠,譏諷朝政,嘗詠青苗云:「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詠課吏云:「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終無術。」詠水利云:「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變桑田。」詠鹽禁云:「豈是聞韶解忘味,邇來三月食無鹽。」數詩傳誦一時。李定舒亶,因借端進讒,坐他誹謗不敬的罪名,竟欲置諸死地。適太皇太后不豫,由神宗入問慈安,太皇太后道:「蘇軾兄弟,初入制科,仁宗皇帝嘗欣慰道,吾為子孫得兩宰相。今聞逮軾下獄,莫非由仇人中傷麼?且文人詠詩,本是恒情,若必毛舉細故,羅織成罪,亦非人君慎獄憐才的道理,應熟察為是。」神宗聞言,總算唯唯受教。及退,復得吳充奏章,為軾力辯,乃不忍加軾死罪,擬從末減。既而同修起居注王安禮,復從旁入諫道:「自古以來,寬仁大度的主子,不以言語罪人,軾具有文才,自謂爵祿可以立致,今碌碌如此,不無怨望,所以托為諷詠,自寫牢騷,一旦逮獄加罪,恐後世謂陛下不能容才呢!」神宗道:「朕固不欲深譴,當為卿貰他罪名。但軾已激成眾怒,恐卿為軾辯,他人反欲害卿,願卿勿漏言,朕即有後命。」生殺大權,操諸君相之手,何憚何忌,乃戒他勿泄耶?同平章事王雱,聞神宗有赦軾意,又舉軾詠檜詩,有「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二語,遂說他確系不臣,非嚴譴不足示懲。神宗道:「軾自詠檜,何預朕事?卿等勿再吹毛索瘢哩。」文字不謹,禍足殺身,幸神宗尚有一隙之明,軾乃得僥倖不死。舒亶又奏稱駙馬都尉王詵輩,與軾交通聲氣,居然朋比。還有司馬光、張方平、范鎮、陳襄、劉摯等,托名老成正士,實與軾等同一舉動,隱相聯絡,均非嚴懲不可。神宗不從,但謫軾為黃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軾弟轍及王詵,皆連坐落職。張方平、司馬光、范鎮等二十二人懼罰銅。
  先是軾被逮入都,親朋皆與軾絕交,未聞過視。至道出廣陵,獨有知揚州鮮於侁,親自往見。台吏不許通問,侁乃歎息而去。揚州屬吏,勸侁道:「公與軾相知有素,所有往來文字書牘,宜悉毀勿留,否則恐遭延累,後且得罪。」侁慨然道:「欺君負友,侁不忍為,若因忠義獲譴,後世自有定評,侁亦未嘗畏怯呢。」至是侁竟坐貶,黜令主管西京御史台。軾出獄赴黃州,豪曠不異往日,嘗手執竹杖,足踏芒鞋,與田父野老,優遊山水間。且就東坡築室自居,因自號東坡居士。每有宴集,笑談不倦,或且醉墨淋漓,隨吟隨書。人有所乞,絕無吝色。就是供侍的營妓,索題索書,無不立應,因此文名益盛。神宗以軾多才,擬再起用,終為王珪等所阻。一日視朝,語王珪、蔡確道:「國史關係,至為重大,應召蘇軾入京,令他纂成,方見潤色。」珪答道:「軾有重罪,不宜再召。」神宗道:「軾不宜召,且用曾鞏。」乃命鞏充史館修撰。鞏進太祖總論,神宗意尚未愜,遂手詔移軾汝州。詔中有「蘇軾黜居思咎,閱歲滋深,人才實難,不忍終棄」等語。軾受詔後,上書自陳貧士饑寒,惟有薄田數畝,坐落常州,乞恩准徙常,賜臣餘年云云。神宗即日報可,軾乃至常州居住。這是後話。
  且說神宗在位十年,俱號熙寧,至十一年間,改為元豐元年。蘇軾被謫,乃是元豐二年間事。補敘歲序。未幾,宮中即遇大喪,太皇太后曹氏,升遐而去,有司援劉後故例,擬定尊諡,乃是慈聖光獻四字。神宗素具孝思,服事太皇太后,無不曲意承歡,太皇太后亦慈愛性成,聞退朝稍晚,必親至屏扆間候矚,或且持膳餉帝,因此始終歡洽,毫無間言。舊例外家男子,不得入謁,太皇太后有弟曹佾,曾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神宗常入白太皇太后,可使入見。太皇太后道:「我朝宗法,怎敢有違?且我弟得躋貴顯,已屬逾分,所有國政,不應令他干涉,亦不准令他入宮。」密示防閒,確是良法。神宗受教而退。及太皇太后違豫,乃由神宗申稟,得引佾入謁,談未數語,神宗先起,擬暫行退出,俾佾得略跡言情。不意太皇太后已語佾道:「此處非汝所得久留,應隨帝出去!」這兩語不但使佾伸舌,連神宗聽著,也為竦然。至太皇太后病劇,神宗侍疾寢門,衣不解帶,竟至匝旬。太皇太后崩,神宗哀慕逾恒,幾至毀瘠。一慈一孝,也可算作宋史的光榮了。特筆從長。嗣復推恩曹氏,進佾中書令,官家屬四十餘人,其間不無過濫,但為報本起見,不必苛議。力重孝字。況且曹佾有官無權,終身不聞侈汰,這也由曹氏一門猶知秉禮,所以除賢後外,尚有這賢子弟呢。極褒曹氏。
  元豐三年,神宗擬改定官制,飭中書置局修訂,命翰林學士張璪,樞密副承旨張誠一,主領局事。先是宋初官制,多承唐舊,但亦間有異同。三師太師、太傅、太保。三公太尉、司徒、司空。不常置,以同平章事為宰相,另置參知政事為副,中書門下,並列於外。別在禁中設置中書,與樞密院對持文武二柄,號為二府。天下財賦,悉隸三司。所有糾彈等事,仍屬御史台掌管。他如三省、尚書令、侍中、中書令。六部、吏、戶、禮、兵、刑、工。九寺、太常、宗正、光祿、衛尉、太僕、大理、鴻臚、司農、大府。六監國子、少府、將作、軍器、都水、司天。等,往往由他官兼攝,不設專官。草詔屬知制誥及翰林學士兩職。知制誥掌外制,翰林學士掌內制,號為兩制。修史屬三館,便是昭文館、史館、集賢院。首相嘗充昭文館大學士,次相或充集賢院大學士。有時設置三相,即分領三館。館中各員,多稱學士,必試而後命。一經此職,遂號名流。又有殿閣等官,亦分大學士及學士名稱,惟概無定員,大半由他官兼領虛名。前文未嘗敘明官制,此段原不可少。自經兩張改訂後,凡舊有虛銜,一律罷去,雜取唐、宋成規,自開府儀同三司,至將仕郎,分二十四階,如領侍中、中書令、同平章事等名,改為開府儀同三司,領左右僕射,改為特進,以下遞易有差。換湯不換藥,濟甚麼事?神宗以新官制將行,砍兼用新舊二派,嘗語輔臣道:「御史大夫一職,非用司馬光不可。」時吳充已罷,惟王珪、蔡確兩人,相顧失色。原來神宗時代,朝右分新舊兩黨,新黨以王安石為首領,珪與確等,統傳安石衣缽,與舊黨積不相容。舊黨便是富弼、文彥博等一班老成,司馬光亦居要領,還有研究道學諸儒,也是主張守舊,與司馬光等政論相同。道學一派,由胡瑗、周敦頤開宗。胡瑗,泰州人,字翼之,湛深經學,范仲淹曾聘為蘇州教授,令諸子從學,知湖州滕宗諒,亦聘為教授,嘗立經義治事二齋,注重實學。嘉祐中,擢為太子中允,與孫復同為國子監直講。嗣因老疾致仕,還家旋歿,世稱孫復為泰山先生,胡瑗為安定先生。周敦頤,濂溪人,字茂叔,歷任縣令州佐,所至有治績,平素愛蓮,因居蓮花峰下。南安通判程珦,與瑗交好,令二子顥、頤受業,顥嘗謂吾見濂溪先生,得吟風弄月以歸,幾有吾與點也的樂趣,熙寧六年病歿。同時有河南人邵雍,字堯夫,苦學成名,尤精易理,宋廷屢征不至。程顥曾與雍議論數日,歎為內聖外王的學問。但性甘恬退,自名居室曰「安樂窩」。熙寧十年逝世,後來追諡康節。至若橫渠先生張載,字子厚,前文亦已提及,一出為官,見新法不善,即托疾歸家,著有《正蒙》、《西銘》等書,廣談性理,與邵雍同歲病終。這數人多反對新黨,所以屏跡終身。二程兄弟,實得真傳,敘入此段,志道學諸儒之緣起。且與司馬光友善。王珪恐司馬光起用,舊派將連類同升,故與蔡確同一驚惶。及退朝後,珪尚怏怏不樂,那蔡確默籌一番,竟不禁大笑道:「有了有了!」奸狀如繪。正是:
  畢竟儉人多譎智,全憑巧計作安排。
  欲知蔡確的妙策,請看下回便知。
  交趾屢行篡逆,宋廷未聞加討,至李公蘊篡國後,已歷三傳,乾德修貢,未嘗失職,乃獨欲出兵南征,開邊啟釁,創議者為蕭注,為沈起,為劉彝,實則皆誤於王安石,而成於神宗。邕州之陷,蘇緘闔門殉難,兵民被屠,至五萬八千餘口,誰為為之,一至於此?及神宗既厭安石,復擢用王珪、蔡確,曾亦憶珪、確兩人,為誰氏所引用耶?安石尚有好名之心,而珪與確則悍然不顧,隱嗾同黨,文致軾罪,微太皇太后言,雖有吳充、王安禮,恐亦難為軾解,是則免軾於死者,實出自太皇太后,於神宗無與也。然能受慈訓而赦才士,猶不失為孝思。著書人褒貶從嚴,有惡必貶,有善必揚,其寓勸世之意也深矣。入後附入兩片段文字,關係政治學術,閱者亦幸勿滑過可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00:21:14

第四十二回     伐西夏李憲喪師 城永樂徐禧陷歿



  卻說蔡確想就一法,便笑語王珪道:「公恐司馬光入用,究為何意?」珪答道:「司馬光來京,必將參劾我輩,恐相位且不保了。」無非為此,確是鄙夫。確便道:「主上久欲收復靈武,公能任責,相位便能終保,尚憚一司馬光麼?」為個人計,勞師費財,蔡確實是可殺。珪乃轉懮為喜,一再稱謝,乃薦俞充知慶州,使上平西夏策。神宗果然專心戎事,不暇召光,乃用馮京為樞密使,薛向、孫固、呂公著為樞密副使。詔民畜馬,擬從事西征。向初贊成畜馬議,旋恐民情不便,致有悔言。御史舒亶,遂劾他反覆無常,失大臣體,竟斥知潁州。馮京亦因此求去,有詔允准,即命孫固知樞密院事,呂公著、韓縝同知院事。嗣復接俞充奏牘,略言:「夏將李清,本屬秦人,曾勸夏主秉常,以河西地來歸。秉常母梁氏得悉,幽秉常,殺李清,我朝應興師問罪,不可再延,這乃千載一時的機會呢。」神宗覽奏大喜,即命熙河經制李憲等,準備伐夏,並召亶延副總管種諤入問。諤本是個言不顧行的人物。既至闕下,便大聲道:「夏國無人,秉常小丑,由臣等持臂前來便了。」看時容易做時難。
  神宗乃決計西征,召集輔臣,會議出師。孫固入諫道:「發兵容易,收兵很難,還乞陛下三思後行!」神宗道:「夏有釁不取,將為遼人所據,此機斷不可失。」固答道:「必欲用兵,應聲罪致討,幸得勝夏,亦當分裂夏地,令他酋長自守。」神宗笑道:「這乃漢酈生的迂論,卿奈何亦作此言?」固復道:「陛下以臣為迂,臣恐尚未必制勝,試問今日出兵,何人可做統帥?」神宗道:「朕已托付李憲了。」固奮然道:「伐夏大事,乃使奄人為帥,將士果肯聽命麼?」此言最是。神宗面有慍色。固知不便再諫,隨即趨退。既而由王珪、蔡確等,議定五路出師,固復約呂公著入諫。固先啟奏道:「今議五路進兵,乃無大帥統率,就使成功,必致兵亂。」神宗道:「內外無統帥材,只好罷休。」呂公著即進諫道:「既無統帥,不若罷兵。」固又接口道:「公著言甚是。請陛下俯納!」神宗沉著臉道:「朕意已決,卿等不必多言。」孫固、呂公著復撞了一鼻子灰,相偕出朝。神宗遂命李憲出熙河,種諤出鄜延,高遵裕出環慶,劉昌祚出涇原,王中正出河東,分道並進。又詔吐蕃首領董氈集兵會征,於是鼙鼓喧天,牙旗蔽日,又鬧出一場大戰爭來。何苦乃爾?
  李憲統領熙秦七軍,及董氈兵三萬,突入夏境,破西市新城,襲據女遮谷,收復古蘭州,居然築城開幕,設置帥府。種諤也攻克米脂城,高遵裕奪還清遠軍,王中正率河東兵入宥州,劉昌祚進次磨■隘,遇夏眾扼險拒守,他卻憑著一股銳氣,橫衝過去,夏軍紛紛敗走,遁還靈州。五路捷報,陸續入都,神宗很是喜慰,即詔令李憲統率五路,直搗夏都。哪知詔書才下,敗耗旋聞,各路將士,不是溺死,就是凍死、餓死﹔剩了若干將死未死的疲卒,幸全生命,狼狽逃歸。一場空歡喜。原來夏人聞宋師大舉,未免驚惶,當由秉常母梁氏召集諸將,共議防禦方法。年少氣盛的將士,無不主戰。一老將獨獻策道:「宋師遠來,利在速戰。我軍不必拒敵,但教堅壁清野,誘他深入,一面在靈夏聚集勁兵,以逸待勞,再遣輕騎抄襲敵後,斷他餉運,他已不戰自困,恐退兵都來不及哩。」勿謂夏無人。梁氏大喜,依計而行。因此宋軍五路並進,夏兵未與酣鬥,盡管退走。及劉昌祚既薄靈州,乘勝猛攻,城幾垂克,偏高遵裕忌他成功,飛使禁止。昌祚舊屬遵裕部轄,不敢違命,只好按甲以待。等到遵裕到來,城中守備已固,圍攻至十有八日,尚不能下。夏人且潛至靈州南面,決黃河七級渠,灌入宋營,宋軍不意水至,溺斃多人﹔並因時值隆冬,就是鳧水逃生,也是拖泥帶水,寒冷不堪,可憐又死了若干名。當下遵裕、昌祚兩軍,喪亡大半,陸續溃歸。在途又被夏人追殺一陣,十成中剩得兩三成,得還原汛。兩路敗退。那時種諤從米脂進發,破石堡城,直指夏州,駐軍索家坪,忽聞後面輜重,被夏人截住,兵士頓嘩噪起來。大校劉歸仁,竟先溃遁,餘軍隨走。適大雪漫天,兵不得食,沿途倒斃,不可勝計。出兵時共九萬三千,還軍時只剩三萬人。一路未敗即退。王中正自宥州行至奈王井,糧食亦盡,六萬人餓死二萬,亦奔還慶州。一路亦未敗而退。獨李憲領兵東上,立營天都山下,焚去西夏的南牟內殿,並毀館庫,夏將仁多唆丁,一作新都喇卜丹。率眾來援,由憲驅軍夜襲,殺敗夏兵,擒住百人,進次葫蘆河﹔聞各路兵已經退歸,不敢再進,當即班師。還是知機。
  先是五路大兵,共約至靈州會齊,各路共至靈州境內,惟李憲不至。軍報迭達京師,神宗始歎息道:「孫固前曾諫朕,朕以為迂談,今已追悔無及了。」誰叫你黷武用兵?乃按罪論罰,貶高遵裕為郢州團練副使,本州安置。種諤、王中正、劉昌祚並降官階,惟不及李憲。孫固又入奏道:「兵法後期者斬,況各路皆至靈州,憲獨不至,這豈尚可赦罪麼?」神宗以憲有開蘭會功。即古蘭州,唐名會州。不忍加罪,但詰他何故擅還?憲復稱:「饋餉不繼,只好退歸,且整備兵食,再圖大舉。」神宗又為憲所惑,竟授憲涇原經略安撫制置使,兼知蘭州,李浩為副。方悔不用孫固言,誰知又復入迷。呂公著再上書諫阻,仍不見從。公著引疾求去,遂出知定州。時官制已一律訂定,改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為左右僕射,參知政事,為門下中書侍郎尚書左右丞。即命王珪為尚書左僕射,蔡確為尚書右僕射,章惇為門下侍郎,張璪為中書侍郎,蒲宗孟為尚書左丞,王安禮為尚書右丞。一王安禮獨如宋皇何?
  神宗有志開邊,屢不見效,帝悶悶不樂。平時召見輔臣,有人才寥落等語。蒲宗孟出班奏道:「人才半為司馬光邪說所壞。」神宗瞪目注視,半晌方道:「蒲宗孟乃不取司馬光麼?從前朕令光入樞密院,光一再固辭,自朕即位以來,獨見此一人,他人雖令去位,亦未肯即行呢。」借神宗口中,補敘前事,且以神宗之迷,見賢而不能舉,何以為君?何以為國?宗孟聞言,不禁面頰發赤,俯首歸班。神宗又問輔臣道:「李憲請再舉伐夏,究靠得住否?」王珪對道:「向患軍用不足,所以中阻,今議出鈔五百萬緡,當必足用,不致再有前患了。」王安禮接入道:「鈔不可啖,必轉易為錢,錢又必易為芻粟,輾轉需時,哪能指日成事?」神宗道:「李憲奏稱有備,渠一宦官,猶知豫備不虞,卿等乃獨無意麼?朕聞唐平淮蔡,唯裴度謀議,與憲宗同,今乃不出自公卿,反出自奄寺,朕卻很覺可恥哩。」安禮道:「唐討淮西三州,相有裴度,將有李光顏、李愬,尚窮竭兵力,歷年後定。今西夏勢強,非淮蔡比,憲及諸將,才度又不及二李,臣恐未能副聖志呢。」明白瞭解,尚無以喚醒主迷,奈何?神宗不答,隨即退朝。
  

  未幾,得種諤奏議,乃是用知延州沈括言,擬盡城橫山,俯瞰平夏,取建瓴而下的形勢,且主張從銀州進兵。神宗覽奏後,即命給事中徐禧,及內侍李舜舉,往鄜延會議。王安禮又入諫道:「徐禧志大才疏,恐誤國事,請陛下另簡妥員!」神宗不從。李舜舉卻往見王珪道:「古稱四郊多壘,乃卿大夫之辱,今相公當國,舉邊事屬諸二內臣,內臣止供禁廷灑掃,難道可出任將帥麼?」不以人廢言。珪也自覺抱愧,沒奈何隨口敷衍,說了「借重」二字。舜舉遂與徐禧偕行,既至鄜延,見了種諤。諤擬城橫山,禧獨擬城永樂,兩人爭議不決。當將兩議上達都中,神宗獨從禧議,竟令禧帶領諸將,往城永樂,命沈括為援應。陝西轉運判官司餉運,凡十四日竣工,賜名銀川寨,留鄜延副總管曲珍居守,禧與括等俱退還米脂。這銀川寨距故銀州二十五里,地當銀州要衝,為夏人必爭地。從前種諤反對禧議,正恐夏人力爭,未易保守。果然不出十日,即有鐵騎數千,前來攻城,曲珍忙報知徐禧。禧遂與李舜舉、李稷等,統兵往援,令沈括留守米脂。禧等至銀川寨,夏人亦傾國前來,差不多與蜂蟻相似。
  大將高永能獻策道:「虜來甚眾,請乘他未陣,即行掩擊,或可取勝。」徐禧怒叱道:「你曉得甚麼,王師不鼓不成列!」竟欲效宋襄公耶?言已,拔刀出鞘,麾兵出戰。夏人耀武揚威,進薄城下,曲珍距河列陣,見軍士皆有懼色,便語禧道:「珍見眾心已搖,不應與戰,戰必致敗,不如收兵入城,徐圖良策。」禧笑道:「君為大將,奈何遇敵先退呢?」乃以七萬人列陣城下。夏人縱鐵騎渡河,曲珍又急白禧道:「來的是鐵鷂子軍,不易輕敵,須乘他半濟,襲擊過去,殺他一個下馬威。若渡河得地,東衝西突,乃是無人敢當呢。」禧又大言道:「王師堂堂正正,用不著甚麼詭計。」迂腐之論。曲珍退回本陣,忍不住長歎道:「我軍無死所了!」說著,夏兵前隊,已渡河東來。曲珍忙率兵攔阻,已有些招架不住。及鐵騎盡行過河,縱橫馳驟,如入無人之境,曲珍部下,先已膽寒,還有何心戀戰,頓時紛紛退還,自蹂後陣。徐禧至此,亦手忙腳亂,急切顧不及王師,拍轉馬頭,飛跑回城。何如何如?李舜舉、李稷等也是沒法,相率奔回,軍士大溃。曲珍亟收集餘眾,逃入城中,夏人盡力圍城,環繞數匝,且據住水寨,斷絕城內的汲道。徐禧束手無策,只仗曲珍部卒,晝夜血戰,勉強守住。怎奈城中無水可汲,四處掘井,俱不及泉,兵士多半渴死,危急萬分。有溺死鬼,有凍死餓死鬼,不意還有渴死鬼。沈括與李憲援兵,又都被夏人遮斷。種諤且怨禧異議,不發救兵,可憐銀川寨內的將士,幾不異甕中鱉,釜中魚。會夜半大雨,夏人環城急攻,守兵不及抵禦,竟被陷入。徐禧、李舜舉、李稷、高永能等,俱死亂軍中。惟珍棄甲裸跣,幸得走免。將校死數百人,士卒役夫,喪亡至二十餘萬。夏人追至米脂,沈括忙闔門固守,總算未曾失陷。由夏人攻撲數次,隨即退去。總計自熙寧以來,用兵西陲,已是數次,所得只葭蘆、吳堡、義合、米脂、浮圖、塞門六城,兵士已傷亡無數。錢谷銀絹,尤不勝計。永樂一役,損失更多。神宗接得敗報,也不禁痛悼,甚至不食,追贈徐禧等官,禧死有餘辜,豈宜追贈?貶沈括為均州團練副使,安置隨州,降曲珍為皇城使。咎不在沈括、曲珍,所罰亦誤。自是無意西征,每臨朝歎息道:「王安禮嘗勸朕勿用兵,呂公著亦屢陳邊民困苦,都是朕誤信邊臣,害到這般。」事過乃悔,事後又忘,都由利令智昏所致。
  既而夏人又入寇蘭州,奪據兩關門,副使李浩,除困守外無他計。虧得鈐轄王文鬱,夜率死士七百餘人,縋城潛下,各持短刀搠入夏營。夏人猝不及防,竟被衝破,嚇得東逃西躲,鼠竄而去。當時比文鬱為唐尉遲敬德,經廷議優敘,擢知州事。夏人又轉寇各路,均遭擊退,兵力亦敝,乃由西南都統昂星嵬名濟,一譯作茂錫克額不齊。移書涇原總管劉昌祚,略云:
  中國者禮樂之所存,恩信之所出,動止猷為,必適於正。若乃聽誣受閒,肆詐窮兵,侵人之土疆,殘人之黎庶,是亦乖中國之體,為外邦之羞。昨日朝廷暴興甲兵,大窮侵討,蓋天子與邊臣之議,為夏國方守先誓,宜出不虞,五路進兵,一舉可定,故去年有靈州之役,今秋有永樂之戰。然較其勝負,與前日之議為何如哉?落得嘲笑。朝廷於夏國,非不經營之,五路進討之策,諸邊肆擾之謀,皆嘗用之矣﹔知僥倖之無成,故終於樂天事小之道。況夏國提封萬里,帶甲數十萬,南有于闐,作我歡鄰,北有大燕,為我強援,若乘間伺便,角力競鬥,雖十年豈得休哉?即念天民無辜,受此塗炭之苦,國主自見伐之後,夙夜思念,以為自祖宗以來,事中國之禮,無或虧怠,而邊吏幸功,上聰致惑,祖宗之盟既阻,君臣之分不交,存亡之機,發不旋踵,朝廷當不恤哉?至於魯國之懮,不在顓臾,隋室之變,生於楊感,此皆明公得於胸中,不待言而後喻。何不進讜言,闢邪議,使朝廷與夏國歡好如初,生民重見太平!豈獨夏國之幸,乃天下之幸也。書中雖未免自誇,然詰問宋廷頗中要窾,故特錄之。
  昌祚得書上聞,神宗亦無可駁斥,即令昌祚答使通誠。夏乃復遣使上表,有「乞還侵地,仍效忠勤」等語,乃特賜詔命云:
  頃以權強敢行廢辱,朕用震驚,令邊臣往問,匿而不報。只好推到幽主上去。王師徂征,蓋討有罪,今遣使造庭,辭禮恭順,仍聞國政悉復故常,益用嘉納。實是所答非所請。已戒邊吏毋輒出兵,爾亦慎守先盟,毋再渝約!
  夏使得詔自去。再命陝西、河東經略司,所有新復城寨,邏卒毋出二三里外。歲賜夏幣,悉如前額。已而夏主復上書乞還侵疆,神宗不許,於是夏人仍有貳心。中丞劉摯,劾奏李憲貪功生事,遺禍至今,不可不懲,乃貶憲為熙河安撫經略都總管。越年為元豐七年,夏人又大舉入寇,號稱八十萬,圍攻蘭州。雲梯革洞,百道並進,閱十晝夜,城守如故,敵糧盡引還。這一次總算由李憲先事預防,守備甚嚴,所以不至陷落。一長必鋒。及夏人再寇延州德順軍,定西城,並熙河諸寨,均不得逞。未幾又圍定州城,為熙河將秦貴擊退。夏人方卷甲斂師,稍稍歇手了。
  神宗罷免蒲宗孟,用王安禮為尚書左丞,李清臣為尚書右丞,調呂公著知揚州。且因司馬光上《資治通鑑》,授資政殿學士,這《資治通鑑》一書,上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下終五代,年經國緯,備列事目,又參考群書,評列異同,合三百五十四卷,歷十九年乃成。神宗降詔獎諭道:「前代未聞有此書,得卿辛苦輯成,比荀悅漢紀好得多了。荀悅漢季潁陰人,曾刪定漢書,作帝紀二十篇,所以神宗引擬司馬光。小子也有詩詠道:
  不經鑒古不知今,作史原垂世主箴。
  十九年來成巨帙,愛君畢竟具深忱。
  轉眼間已是元豐八年,神宗有疾,竟要從此告終了。看官少待,試看下回接敘。  
  夏無可伐之釁,乃以司馬光之將召,啟蔡確西討之謀,俞充為蔡確腹心,上書一請,出師五道,孫固、呂公著等力諫不從,且任一刑餘腐豎,付之重權,就令得勝,尚足為中國羞。況伊古以來,斷未有奄人統軍,而可以成功者。多魚漏師,豎刁為祟,相州溃敗,朝恩監軍,神宗寧獨未聞耶?靈州一敗,李憲尚不聞加罰,且復令經略涇原,再圖大舉,一之為甚,乃至於再。不待沈括、徐禧之生議,而已知其必敗矣。要之兵不可不備,獨不可常用。富鄭公當熙寧初年,奉召入對,已請二十年口不言兵,老成人固有先見之明,惜乎神宗之不悟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00:21:37

第四十三回     立幼主高後垂簾 拜首相溫公殉國



  卻說元豐八年正月,神宗不豫,命輔臣代禱景靈宮。及群臣分禱天地宗廟社稷,均不見效,反且加劇,輔臣等入宮問疾,就請立皇太子,並皇太后權同聽政。神宗已無力答言,只略略點首罷了。查神宗本有十四子,長名佾,次名僅,三名俊,四名伸,五名僴,六名傭,七名價,八名倜,九名佖,十名偉,十一名佶,十二名俁,十三名似,十四名偲。佾、僅、俊、伸、僴、價、倜、偉均早亡,要算第六子傭,挨次居長,神宗已封他為延安郡王,但年齡尚止十歲。
  當擬立皇太子時,職方員外郎邢恕,想立異邀功,竟往謁蔡確道:「國有長君,乃社稷幸福,公何不從岐、嘉二王中,擇立一人?既可安國,復可保家,豈不是兩全其美嗎?」蔡確躊躇半晌,方道:「君言亦是,但不知太后意見如何?」邢恕道:「岐、嘉二王,皆太后所出,母子恩情,當必逾常,公還有什麼疑慮?」一廂情願。確喜道:「且與高氏商量,免生枝節。」邢恕道:「恕先去密議,包管成功。」言畢辭出,遂往見太后姪兒高公繪兄弟。公繪迎入,恕寒暄數語,即與附耳密談。公繪搖首不答,恕復道:「延安幼衝,何若岐、嘉?況岐、嘉本皆稱賢王呢。」公繪道:「這是斷不便行,君難道欲貽禍我家麼?」恕碰了一個釘子,未免乘興而來,敗興而返。
  看官道岐、嘉二王是何人?便是神宗胞弟昌王顥及樂安郡王頵。顥徙封岐王,頵進封嘉王,兩王因神宗寢疾,嘗入問起居,高太后恰也防著,命他不必屢入,並陰敕中人梁惟簡妻,預制一十歲兒可穿的黃袍,密教他懷藏進呈。偏邢恕心尚未死,再與蔡確密謀,擬約王珪入問帝疾,暗使知開封府蔡京,外伏劍士,脅迫王珪,倘珪持異議,即將珪梟首,哪知珪命不該絕,未待蔡確與約,先已入宮定議,冊立延安郡王。確遲了一步,計不得行。滿腹奸刁,至此也輸人一籌。
  三月朔日,延安郡王傭,立為太子,賜名煦,皇太后高氏權同處分軍國重事。越五日,神宗駕崩,年三十有八。總計神宗在位,改元二次,共十八年。太子煦即皇帝位,尊皇太后高氏為太皇太后,皇后向氏為皇太后,帝生母德妃朱氏為皇太妃,是為哲宗皇帝。追尊先帝廟號曰神宗,葬永裕陵。晉封叔顥為揚王,頵為荊王,弟佶為遂寧郡王,佖為太寧郡王,俁為咸寧郡王,似為普寧郡王,尚書左僕射王珪為岐國公,潞國公文彥博為司徒,王安石為司空,餘官一律加秩,賜致仕各官服帶銀帛有差。
  太皇太后首先傳旨,遣散修京城役夫,止造軍器,及禁庭工技,戒中外無苛斂,寬民間保甲馬,人民歡悅。王珪等並未預聞,及中旨傳出,方得聞知。一經出手,便見高後賢明。過了數日,復下詔道:
  先皇帝臨御十有八年,建立政事以澤天下,而有司奉行失當,幾於煩擾,或苟且文具,不能布宣實惠,其申諭中外恊心奉令,以稱先帝惠愛元元之意!
  這詔一下,都中卿大夫,已知太皇太后的命意,是欲改煩為簡,易苛從寬了。蔡確恐朝政一新,自己或致失位,遂因上朝議政時,面奏太皇太后,請復高遵裕官。看官道遵裕是何人?乃是太皇太后的從父。蔡確此奏,明明是借此求媚,固寵希榮的意思。真會獻諛。太皇太后偏淒然道:「靈武一役,先皇帝中夜得報,環榻周行,徹旦不能寐,自是驚悸,馴至大故。追原禍始,實自遵裕一人。先帝骨肉未寒,我豈敢專徇私恩,不顧公議麼?」理正詞嚴。確惶悚而退。太皇太后又詔罷京城邏卒,及免行錢,廢濬河司,蠲免逋賦,驛召司馬光、呂公著入朝。
  光居洛十五年,田夫野老,無不尊敬,俱稱為司馬相公﹔就是婦人女子,亦群仰大名。神宗升遐,光欲入臨,因自避猜嫌,不敢逕行。適程顥在洛,勸光入京,光乃啟程東進,將近都門,衛士見光到來,均額手相慶道:「司馬相公來了!司馬相公來了!」兩語重疊,益饒意味。沿途人民,亦遮道聚觀,各朗聲道:「司馬相公,請留相天子,活我百姓,勿遽歸洛。」光見他一唱百和,反覺疑懼起來,竟從間道歸去。太皇太后聞他入都,正要詢問政要,偏待久不至,乃遣內侍梁惟簡馳問。光請大開言路,詔榜朝堂。至惟簡復命,蔡確等已探悉光言,先創六議入奏,大旨是:「陰有所懷,犯非其分,或扇搖重機,或迎合舊令,上則僥倖希進,下則眩惑流俗,有一相犯,立罰無赦。」太皇太后見了此議,又遣使示光。光憤然道:「這是拒諫,並非求諫﹔人臣只好不言,一經啟口,便犯此六語了。」乃具論以聞。太皇太后即改詔頒行,言路才得漸開。
  

  嗣召光知陳州,並起程顥為宗正寺丞。顥正擬就道,偏偏二豎纏身,竟爾去世。顥與弟頤受學周門,以道自樂,見二十四回。平時有涵養功,不動聲色。既卒,士大夫無論識否,莫不銜哀。文彥博採取眾論,題顥墓曰「明道先生。」惟光受命赴陳州,道經闕下,正值王珪病死,輔臣等依次遞升,適空一缺。太皇太后即留光輔政,命為門下侍郎。蔡確等只恐光革除新法,又揭出三年無改的大義,傳佈都中。光獨指駁道:「先帝所行的法度,如果合宜,雖百世亦應遵守,若為王安石、呂惠卿所創,害國病民,須當亟改,似救焚拯溺一般。況太皇太后以母改子,並不是以子改父哩。」與強詞奪理者不同。
  眾議自是少息。
  太皇太后又召呂公著為侍讀,公著自揚州進京,擢授尚書左丞。京東轉運使吳居厚,前繼鮮於侁後任,大興鹽鐵,苛斂橫征,至是被言官交劾,謫置黃州,仍用鮮於侁為轉運使。司馬光語同列道:「子駿甚賢,不應復使居外,但朝廷欲救京東困弊,非得子駿不可。他實是個一路福星呢。當今人才甚少,怎得似子駿一百人,散佈天下呢!」原來子駿即侁表字,侁既到任,即奏罷萊蕪、利國兩冶,及海鹽依河北通商,人民大悅,有口皆碑。於是司馬光、呂公著兩人,同心輔政,革除新法,罷保甲,罷保馬,罷方田,罷市易,削前市易提舉呂嘉問三秩,貶知淮陽軍,呂黨皆坐黜,並謫邢恕出知隨州。越年,改為元祐元年,右司諫王覿,極論蔡確、章惇、韓縝、張璪等朋邪害正,章至數十上。右諫議大夫孫覺,侍御史劉摯,左司諫蘇轍,御史王岩叟、朱光庭、上官均,又連章劾論確罪,乃免確相位,出知陳州。當下擢司馬光為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呂公著為門下侍郎,李清臣、呂大防為尚書左右丞,李常為戶部尚書,范純仁同知樞密院事。
  光時已得疾,因青苗、免役諸法,尚未盡革,西夏議亦未決,不禁歎息道:「諸害未除,我死不瞑目了。」遂折簡與呂公著,略言:「光以身付醫,以家事付愚子,只國事未有所托,特以屬公。」公著為白太皇太后,有詔免光朝覲,許乘肩輿,三日一入省。光不敢當,且上奏道:「不見天子,如何視事?」乃改詔令光子康扶掖入對,且命免拜跪禮。光遂請罷青苗、免役二法,青苗錢罷貸,仍復常平舊法,諸大臣沒甚異議。獨免役法議罷後,光請仍復差役法,章惇力言不可,與光辯論殿前,語甚狂悖。太皇太后亦不免動惱,逐出知汝州。會蘇軾已奉詔入都,任中書舍人,獨請行熙寧初給田募役法,條陳五利。監察御史王岩叟,謂五利難信,且有十弊,軾議遂沮。群臣又各是其是,詔令資政殿大學士韓維,及呂大防、范純仁等,詳定上聞。軾本與司馬光友善,竟往見光道:「公欲改免役為差役,軾恐兩害相均,未見一利。」光問道:「請言害處!」軾答道:「免役的害處,是掊斂民財,十室九空,斂從上聚,下必常患錢荒,這害已經驗過了。差役的害處,是百姓常受役官府,無暇農事,貪吏猾胥,且隨時征比,因緣為奸,豈不是異法同病麼?」光又道:「依君高見,應該如何?」軾復道:「法有相因,事乃易成。事能漸進,民乃不驚。從前三代時候,兵農合一,至秦始皇乃分作兩途,唐初又變府兵為長征卒,農出粟養兵,兵出力衛農,天下稱便。雖聖人復起,不能變易了。今免役法頗與此相類,公欲驟罷免役,改行差役,正如罷長征,復民兵,恐民情反多痛苦呢。」光終未以為然,只淡淡的答了數語,軾即辭出。越日,光至政事堂議政,軾復入白此事,光不覺作色。軾從容道:「昔韓魏公刺陝西義勇,公為諫官,再三勸阻,韓公不樂,公亦不顧。軾嘗聞公自述前情,難道今日作相,不許軾盡言麼?」以子之矛,刺子之盾,坡公可謂善言。光始起謝道:「容待妥商。」范純仁亦語光道:「差役一事,不應速行,否則轉滋民病。愚意願公虛心受言,所有謀議,不必盡從己出。若事必專斷,恐奸人邪士,反得乘間迎合了。」光尚有難色,純仁道:「這是使人不得盡言呢。純仁若徒知媚公,不顧大局,何如當日少年時,迎合王安石,早圖富貴哩!」語亦透澈。光乃令役人悉用現數為額,衙門用坊場河渡錢,均用僱募。先是光決改差役,以五日為限,僚屬俱嫌太急促,獨知開封府蔡京如約,面復司馬光。光喜道:「使人人奉法如君,有何不可?」待京辭退後,光乃信為可行,擬堅持到底,其實蔡京是個大奸巨猾,專事揣摩迎合,初見蔡確得勢,就附蔡確,繼見司馬光入相,就附司馬光﹔這種反覆小人,最足誤人國事。司馬光忠厚待人,哪裡曉得他暗中機巧呢?為後文蔡京傾宋張本。
  王安石宦居金陵,聞朝廷變法,毫不為意,及聞罷免役法,愕然失聲道:「竟一變至此麼?」良久復道:「此法終不可罷,君實輩亦太胡鬧了。」既而病死,太皇太后因他是先朝大臣,追贈太傅,後人稱他為王荊公。乃是元豐三年,曾封安石為荊國公,所以沿稱至今。了王安石。安石既死,餘黨依次貶謫,范子淵貶知陝州,韓縝罷知潁昌,李憲、王中正等,罰司宮觀。鄭綰、李定放居滁州,呂惠卿貶為光祿卿,分司南京,再貶為建寧軍節度副使,安置建州。相傳再貶呂惠卿草詔,系出蘇軾手筆,內有精警語數聯,傳誦一時。其文云:
  呂惠卿以斗筲之才,穿窬之智,諂事宰輔,同升廟堂,樂禍貪功,好兵喜殺﹔以聚斂為仁義,以法律為詩書,首建青苗,次行助役。即免役法。均輸之政,自同商賈,手實之禍,下及雞豚,苟可蠹國害民,率皆攘臂稱首。先皇帝求賢如不及,從善若轉圜,始以帝堯之仁,姑試伯鯀,終焉孔子之聖,不信宰予。尚寬兩觀之誅,薄示三苗之竄。此諭!
  還有貶范子淵草制,亦由軾所擬,內稱「汝以有限之才,興必不可成之役,驅無辜之民,置之必死之地」四語,亦膾炙人口,稱為名言。新法黨相繼罷黜,呂公著進任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韓維為門下侍郎。司馬光又上言:「文彥博宿德耆臣,應起為碩輔。」太皇太后擬用為三省長官,言官以為不可,乃命平章軍國重事。六日一朝,一月兩赴經筵,班宰相上,恩禮從優。彥博此時,年已八十有一了。老成俱老,宋祚安得不老?光又與呂公著,交章惇程顥弟頤,遂有旨召為秘書郎。及頤入對,改授崇政殿說書,且命修定學制。於是詔舉經明行修的士子,及立十科舉士法:(一)行義純固,可作師表。(二)節操方正,可備獻納。(三)智勇過人,可備將相。(四)公正聰明,可備監司。(五)經術精通,可備講讀。(六)學問該博,可備顧問。(七)文章典麗,可備著述。(八)善聽獄訟,盡公得實。(九)善治財賦,公私俱便。(十)練習法令,能斷清讞。這十科條例,統由司馬光擬定,請旨頒令。
  光見言聽計從,越覺激發忠忱,誓死報國,無論大小政務,必親自裁決,不捨晝夜,海內亦喁喁望治。就是遼、夏使至,俱必問光起居,且嚴敕邊吏道:「中國已相司馬公了,勿輕生事,致開邊釁呢!」國有賢相,不戰屈人。無如天不佑宋,梁棟濅頹。光因政體過勞,日益清瘦,同僚舉諸葛亮食少事煩,作為勸戒,光慨然道:「死生有命,一息尚存,怎敢少懈呢!」嗣是光老病癒甚,竟致不起。彌留時尚囈語不絕,細聽所談,皆關係國家事。及卒,年六十八。光生平孝友忠信,恭儉正直,居處有法,動作有禮。在洛時,每往夏縣展墓,必至兄室。兄名旦,年將八十,光奉若嚴父,愛若嬰兒,自少至老,未嘗妄語。嘗謂吾無過人處,惟一生作事,無不可對人言。陝、洛間聞風起敬,居民相勸為善,稍有過惡,便私自疑懼道:「君實得無聞知否?」既歿,遠近舉哀,如喪考妣。略述行誼,為後人作一榜樣。太皇太后亦為之慟哭,與哲宗親臨光喪,贈太師溫國公。詔戶部侍郎趙瞻,內侍省押班馮宗道,護喪歸陝州夏縣原籍。予諡文正,賜碑曰忠清粹德,都人罷市往奠。嶺南封州父老,亦相率具祭,到了歸喪以後,都下及四方人民,尚畫像以祀,飲食必祝,這可見遺德及民,無遠勿屆呢。小子有詩詠道:
  到底安邦恃老成,甫經借手即清平。
  如何天不延公壽?坐使良材一旦傾。
  光歿後,當然是呂公著繼任,欲知後事如何,且至下回續表。
  本回敘高後垂簾,及溫公入相,才一改制,即見朝政清明,人民稱頌。可知前時王、呂、蔡、章等之所為,實是拂民之性,強行己意,百姓苦倒懸久矣。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此所以一經著手,不啻來蘇,宜乎海內歸心,謳歌不已也。但司馬光為一代正人,猶失之於蔡京,小人獻諛,曲盡其巧。厥後力詆司馬光者,即京為之首,且熙豐邪黨,未聞誅殛,以致死灰復燃。人謂高後與溫公,嫉惡太嚴,吾謂其猶失之寬。後與公已年老矣,為善後計,寧尚可姑息為乎?讀此回猶令人不能無慨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00:22:01

第四十四回     分三黨廷臣構釁 備六禮冊後正儀



  卻說司馬光病歿以後,呂公著獨秉政權,一切黜陟,仍如光意,進呂大防為中書侍郎,劉摯為尚書右丞,蘇軾為翰林學士。軾奉召入都,僅閱十月,三遷清要,尋兼侍讀﹔每入值經筵,必反覆講解,期沃君心。一夕值宿禁中,由中旨召見便殿,太皇太后問軾道:「卿前年為何官?」軾對道:「常州團練副使。」太皇太后復道:「今為何官?」軾對道:「待罪翰林學士。」太皇太后道:「為何驟升此缺?」軾對道:「遭遇太皇太后,及皇帝陛下。」太皇太后道:「並不為此。」軾又道:「莫非由大臣論薦麼?」太皇太后又復搖首。軾驚愕道:「臣雖無狀,不敢由他途希進。」太皇太后道:「這乃是先帝遺意,先帝每讀卿文章,必稱作奇才奇才,但未及進用卿哩。」軾聽了此言,不禁感激涕零,哭至失聲。士伸知己,應得一哭。太皇太后亦為泣下。哲宗見之對哭,也忍不住嗚咽起來。十餘歲童子,當作此狀。還有左右內侍,都不禁下淚。大家統是哭著,反覺得大廷岑寂,良夜淒清。太皇太后見了此狀,似覺不雅,即停淚語軾道:「這不是臨朝時候,君臣不拘禮節,卿且在旁坐下,我當詢問一切。」言畢,即命內侍移過錦墩,令軾旁坐,軾謝恩坐下。太皇太后問語片時,無非是國家政要。軾隨問隨答,頗合慈意,特賜茶給飲。軾謝飲畢,太皇太后復顧內侍道:「可撤御前金蓮燭,送學士歸院。」一面說,一面偕哲宗入內。軾向虛座前申謝,拜跪畢儀,當由兩內侍捧燭導送,由殿至院,真個是曠代恩榮,一時無兩。確是難得。
  軾感知遇恩,嘗借言語文章,規諷時政。衛尉丞畢仲游貽書誡軾道:「君官非諫官,職非御史,乃好論人長短,危身觸諱,恐抱石救溺,非徒無益,且反致損呢。」軾不能從。時程頤侍講經筵,毅然自重,嘗謂:「天下治亂系宰相,君德成就責經筵。」因此入殿進講,色端貌莊。軾說他不近人情,屢加抗侮。當司馬光病歿時,適百官有慶賀禮,事畢欲往弔,獨程頤不可,且引《魯論》為解。謂:「子於是日哭則不歌。」或謂:「哭乃不歌,未嘗雲歌即不哭。」軾在旁冷笑道:「這大約是枉死市的叔孫通,新作是禮呢。」諧語解頤,但未免傷忠厚。頤聞言,很是介意。是不及乃兄處。軾發策試館職問題有云:「今朝廷欲師仁宗之忠厚,懼百官有司,不稱其職,而或至於偷。欲法仁宗之勵精,恐監司守令,不識其意,而流入於刻。」右司諫賈易,右正言朱光庭,系程頤門人,遂借題生釁,劾軾謗訕先帝。軾因乞外調。侍御史呂陶上言:「台諫當秉至公,不應假借事權,圖報私隙。」左司諫王覿亦奏言:「軾所擬題,不過略失輕重,關係尚小,若必吹毛求疵,釀成門戶,恐黨派一分,朝天寧日,這乃是國家大患,不可不防。」范純仁復言軾無罪。太皇太后乃臨朝宣諭道:「詳覽蘇軾文意,是指今日的百官有司,監司守令,並非譏諷祖宗,不得為罪。」於是軾任事如故。
  會哲宗病瘡疹,不能視朝,頤入問呂公著道:「上不御殿,太皇太后不當獨坐。且主子有疾,宰輔難道不知麼?」越日,公著入朝,即問帝疾。太皇太后答言無妨。為此一事,廷臣遂嫉頤多言。御史中丞胡宗愈,給事中顧臨,連章劾頤,不應令直經筵。諫議大夫孔文仲,且劾頤汙下儉巧,素無鄉行,經筵陳說,僭橫忘分,遍謁貴臣,勾通台諫,睚眥報怨,沽直營私,應放還田裡,以示典刑。誣謗太甚,孔裔中胡出此人?乃罷頤出管勾西京國子監。自是朝右各分黨幟,互尋仇隙,程頤以下,有賈易、朱光庭等,號為洛黨﹔蘇軾以下,有呂陶等,號為蜀黨。還有劉摯、梁燾、王岩叟、劉安世等,與洛、蜀黨又不相同,別號朔黨,交結尤眾。三黨均非奸邪,只因意氣不孚,遂成嫌怨。哪知熙豐舊臣,非竄即貶,除著名諸奸人外,連出入王、呂間的張璪、李清臣,亦均退黜。若輩恨入骨髓,陰伺間隙,這三黨尚自相傾軋,自相擠排,這豈非螳螂捕蟬,不顧身後麼?插入數語,隱伏下文。
  文彥博屢乞致仕,詔命他十日一赴都堂,會議重事。呂公著亦因老乞休,乃拜為司空,同平章軍國事。授呂大防、范純仁為左右僕射,兼中書門下侍郎,孫固、劉摯為門下中書侍郎,王存、胡宗愈為尚書左右丞,趙瞻簽書樞密院事。大防樸直無黨,范純仁務從寬大,亦不願立黨。二人恊力佐治,仍號清明。右司諫賈易,因程頤外謫,心甚不平,復劾呂陶黨軾,語侵文彥博、范純仁。太皇太后欲懲易妄言,還是呂公著替他緩頰,只出知懷州。胡宗愈嘗進君子無黨論,右司諫王覿偏上言宗愈不應執政。前說不應有黨,此時復因宗愈進無黨論,上言劾論,自相矛盾,殊不可解。太皇太后又勃然怒道:「文彥博、呂公著亦言王覿不合。」范純仁獨辯論道:「朝臣本無黨,不過善惡邪正,各以類分。彥博公著,皆累朝舊人,豈可雷同罔上?從前先臣仲淹,與韓琦、富弼,同執政柄,各舉所知,當時蜚語指為朋黨,因三人相繼外調,遂有一網打盡的傳言。本王拱辰語。此事未遠,幸陛下鑒察!」隨復錄歐陽修朋黨論,呈將進去。太皇太后意未盡解,竟出覿知潤州。門下侍郎韓維,亦被人讒訴,出知鄧州。太皇太后初欲召用范鎮,遣使往征。鎮年已八十,不欲再起,從孫祖禹,亦從旁勸止,乃固辭不拜。詔授銀紫光祿大夫,封蜀郡公。元祐三年,病歿家中。鎮字景仁,成都人,與司馬光齊名,卒年八十一,追贈金紫光祿大夫,諡忠文。
  

  越年二月,司空呂公著復歿,太皇太后召見輔臣,流涕與語道:「國家不幸,司馬相公既亡,呂司空復逝,為之奈何?」言畢,即挈帝往奠,贈太師,封申國公,予諡正獻。公著字晦叔,系故相呂夷簡子,自少嗜學,至忘寢食,平居無疾言遽色,暑不揮扇,寒不親火。父夷簡早目為公輔,至是果如父言。范祖禹曾娶公著女,所以公著在朝,始終引嫌。嘗從司馬光修《資治通鑑》,在洛十五年,不事進取,至富弼致仕居洛,杜門謝客,獨祖禹往謁,無不接見。神宗季年,弼疾篤,曾囑祖禹代呈遺表,極論王安石誤國,及新法弊害,旁人多勸阻祖禹,不應進呈,祖禹獨不肯負約,竟自呈入,廷議卻不與為難,贈弼太尉,諡文忠。富弼亦一代偉人,前文未曾敘及,故特於此處補出。哲宗即位,擢為右正言,避嫌辭職,尋遷起居郎,又召試中書舍人,皆不拜。及公著已歿,始任右諫議大夫,累陳政要,多中時弊。旋加禮部侍郎,聞禁中覓用乳媼,即與左諫議大夫劉安世,上疏諫阻,大旨:「以帝甫成童,不宜近色,理應進德愛身。」又乞太皇太后保護上躬,言甚切至。太皇太后召諭道:「這是外間的謠傳,不足為信。」祖禹對道:「外議雖虛,亦應預防,天下事未及先言,似屬過慮。至事已及身,言亦無益。陛下寧可先事納諫,勿使臣等有無及的追悔呢。」恰是至言。太皇太后很是嘉納。
  既而知漢陽軍吳處厚,上陳蔡確遊車蓋亭詩,意在訕上。台諫等遂相率論確,乞正明刑。有旨令確自行具析,劉安世等言確罪甚明,何待具析,乃貶確為光祿卿,分司南京。諫官尚以為罪重罰輕,嘖有煩言。范祖禹亦上言確有重罪,應從嚴議。於是文彥博、呂大防等,擬竄確嶺嶠,獨范純仁語大防道:「此路自乾興以來,荊棘叢生,近七十年,倘自我輩創行此例,恐四方震悚,轉致未安。」大防乃不再言。越六日,又下詔再貶確為英州別駕,安置新州。純仁復入白太皇太后道:「聖朝宜從寬厚,不應吹求文字,竄誅大臣。譬如猛藥治病,足損真元,還求詳察」蔡確罪大,誅之不得為過,純仁亦未免太柔。太皇太后不從。會知潞州梁燾,奉召為諫議大夫,道出河陽,與邢恕相晤。恕言確有策立功,托燾入朝時聲明。燾允諾,及入京,即據邢恕言入奏。太皇太后出諭大臣道:「皇帝是先帝長子,分所應立,確有甚麼策立功,似此欺君罔上,他日若再得入朝,恐皇帝年少,將為所欺,必受大害。我不忍明言,特借訕上為名,把他竄逐,借杜後患,這事關係國計,雖奸邪怨謗,我也不暇顧了。」司諫吳安詩與劉安世等,遂疏劾純仁黨確,呂大防亦言蔡確黨盛,不可不治。純仁因力求罷政,出知潁州。尚書左丞王存,本確所舉,亦出知蔡州。胡宗愈已早為諫官所劾,罷尚書右丞。乃擢劉摯為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蘇頌為尚書左丞,蘇轍為尚書右丞。會趙瞻、孫固,先後並逝,即進韓忠彥同知樞密院事,王岩叟簽書樞密院事,復召鄧潤甫為翰林學士承旨。潤甫曾阿附王、呂,出知亳州,至是被召,梁燾、劉安世、朱光庭等,連疏彈劾,俱不見報。燾等乃力請外補,竟出燾知鄭州,光庭知亳州,安世提舉崇福宮。文彥博因老疾致仕,右司諫楊康國奏劾蘇轍兄弟,文學不正,賈易復入為侍御史,與御史中丞趙君錫,先後論軾。軾出知潁州,尋改揚州,易與君錫一並外用。劉摯峭直,與呂大防議論朝政,輒致齟齬。殿中侍御史楊畏,方附大防,遂劾摯結黨營私,聯絡王岩叟、梁燾、劉安世、朱光庭等為死友,覬覦後福,且與章惇諸子往來,交通匪人。太皇太后即面諭劉摯,摯惶恐退朝,上章自辯。梁燾、王岩叟果上疏論救。太皇太后愈覺動疑,出摯知鄆州,王岩叟亦出知鄭州。嗣復召程頤入直秘閣,兼判西京國子監,為蘇轍所阻,頤亦辭不就職。這便是三黨交攻,更迭消長的情形呢。一語結束,可見上文並敘,寓有深意。
  元祐七年,哲宗年已十七了,太皇太后留意立後,曾歷彩世家女子百餘人,入宮備選。就中有眉州防禦使兼馬軍都虞侯孟元孫女,操行端淑,秉質幽嫻。太皇太后及皇太后兩人,教以女儀,格外勤慎,因此益得兩後歡心。時年十六,與哲宗年齡相當,即由太皇太后宣諭宰臣,略言:「孟氏後能執婦道,應正位中宮。惟近代禮儀,多從簡略,應命翰林台諫給舍與禮官等,妥議冊後六禮以聞!」這諭下來,那廷臣自有一番忙碌,彼斟古,此酌今,議論了好幾日,方草定一篇儀制,呈入政事堂。呂大防等又詳細核訂﹔略行損益,再進慈覽。太皇太后傳旨許可,當由司天監擇定吉日,準備大婚。先期數日,命尚書左僕射呂大防充奉迎使,尚書左丞蘇頌充發策使,尚書右丞蘇轍充告期使,皇伯祖高密郡王宗晟充納成使,吏部尚書王存時王存復調入內用。充納吉使,翰林學士梁燾充納彩問名使。六禮分司,各有專職,正使以外,且省副使,當以舊尚書省為皇后行第,先納彩問名,然後納吉納成告期。五月戊戌日,哲宗戴通天冠,服絳紗袍,臨軒發冊,行奉迎禮。百官相率入朝,呂大防等首先趨入,東西鵠立。典儀官奉上冊寶,置御座前。大防率百官再拜,乃由宣詔官傳諭道:「今日冊孟氏為皇后,命公等持節展禮!」大防等又復拜命,典儀官捧過冊寶,交與大防。大防接奉冊寶,復率百官再拜。宣詔官又傳太皇太后制命道:「奉太皇太后制,命公等持節奉迎皇后!」大防等拜辭出殿,即至皇后行第,當有儐介接待,導見後父。大防入內宣制道:
  禮之大體,欽順重正。其期維吉,典圖是若。今遣尚書右僕射呂大防等以禮奉迎,欽哉維命!
  後父跪讀畢,敬謹答道:
  使者重宣中制,今日吉辰備禮,以迎螻螘之族,猥承大禮,懮懼戰悸,欽率舊章,肅奉典制。
  答罷,即再拜受制。於是保姆引皇后登堂,大防等向後再拜,奉上冊寶。後降立堂下,再拜受冊,當由內侍接過冊寶,轉呈與後。大防等退出,後升堂。後父升自東階,西向道:「戒之戒之!夙夜無違命!」語已即退。後母進自西階,東向施衿結帨,並囑後道:「勉之戒之!夙夜無違命!」後乃出堂登輿,及出大門,大防等導輿至宣德門,百官宗室列班拜迎,待後入門,鐘鼓和鳴,再入端禮門,穿過文德殿,進內東門,至福寧殿,後降輿入次小憩。哲宗仍冠服御殿,尚宮引後出次,諧殿階東西向立。尚儀跪請皇帝降座禮迎,哲宗遂起身至殿庭中,揖後入殿,導升西階,徐步入室,各就榻前並立。尚食跪陳飲具,帝、後乃就座。一飲再飲用爵,三飲用巹,合巹禮成。尚宮請帝御常服,尚寢請後釋禮服,然後入幄,侍從依次畢退。是夜龍鳳聯歡,鴛鴦葉夢,毋庸細述。歷敘禮節,見得哲宗冊後,格外鄭重,為下文被廢反筆。次日朝見太皇太后、皇太后,並參皇太妃,一如舊儀。越三日,詣景靈宮行廟見禮,歸後再謁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語哲宗道:「得賢內助,所關不小,汝宜刑於啟化,媲美古人,方不負我厚望了。」及帝、後俱退,太皇太后歎息道:「此人賢淑,可無他虞,但恐福薄,他日國家有事,不免由她受禍哩。」既知孟後福薄,何必定要冊立,此等處殊難索解?大婚禮成,宮廷慶賀兼旬,才得竣事。惟孟後容不勝德,姿色不過中人,哲宗少年好色,未免心懷不足,可巧御侍中有一劉氏女,生得輕穠合度,修短適宜,面灩灩若芙蓉,腰纖纖如楊柳,夷嬙比豔,環燕輸姿,哲宗得此尤物,怎肯放過?便教她列入嬪御,進封婕妤,這一番有分教:
  貫魚已奪宮人寵,飛燕輕貽禍水來。
  看官欲知後事,且待下回表明。
  朋黨林立,為國家之大患,不意於元祐間見之。元祐之初,高後垂簾,群賢並進,此正上下泰交,拔茅匯征之象。且熙豐時各遭擯斥,同病相憐,一朝遇主,攜手入朝,樂何如之?奈何程、蘇交哄,洛、蜀成嫌,二黨傾軋之不足,而復有所謂朔黨者,與之鼎足而三耶?然則元祐諸君子,殆不能辭其過矣。若夫冊後一事,已成常制,本書於前後各文,俱不過數語而止,獨於孟後之立,紀載從詳。蓋自有宋以來,惟哲宗冊立孟後,儀文特備,高後恐哲宗年少,易昵私愛,故特隆之以六禮,重之以宰執大臣,且親囑之曰:「得賢內助,所關非細。」是其為哲宗計者,至周且摯,初不意後之竟背前訓也。《宋史》中曾大書曰:「始備六禮立皇后孟氏,正為後文廢後反照。」故本書亦不敢從略,所以存史意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00:22:26

第四十五回     囑後事賢後升遐 紹先朝奸臣煽禍



  卻說范純仁外調後,尚書右僕射一缺,尚屬虛位,太皇太后特擢蘇頌為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蘇轍為門下侍郎,范百祿即范鎮子。為中書侍郎,梁燾、鄭雍為尚書左右丞,韓忠彥即韓琦子。知樞密院事,劉奉世簽書樞密院事。嗣又因遼使入賀,問及蘇軾。乃復召軾為兵部尚書,兼官侍讀。原來軾為翰林學士時,每遇遼使往來,應派為招待員。時遼亦趨重詩文,使臣多文學選,每與軾談笑唱和,軾無不立應,驚服遼人。會遼有五字屬對,未得對句,遂商諸副介,請軾照對。看官道是什麼難題?乃是「三光日月星」五字。軾即應聲道:「『四詩風雅頌,』這是天然對偶,你不必說是我對,但說你自己想著便了。」副介如言答遼使,遼使方在歎愕,軾又出見遼使道:「『四德元亨利,』難道不對麼?」遼使欲起座與辯,軾便道:「你道我忘記一字麼?你不必多疑。兩朝為兄弟國,君是外臣,仁廟諱亦應知曉。」仁宗名禎,這是蘇髯詼諧語,不可作正語看。遼使聞言,亦為心折。旋復令醫官對云:「六脈寸關尺。」遼使愈覺敬服,隨語軾道:「學士前對,究欠一字,須另構一語。」適雷雨交作,風亦大起,軾即答道:「『一陣風雷雨,』即景屬對,可好麼?」遼使道:「敢不拜服。」遂歡宴而散。至哲宗大婚,遼使不見蘇軾,反覺怏怏,太皇太后乃召軾內用,尋又遷禮部兼端明侍讀二學士。
  御史董敦逸、黃慶基,又劾軾曾草呂惠卿謫詞,隱斥先帝,軾弟轍相為表裡,紊亂朝政。想又是洛黨中人。呂大防替軾辯駁,且言近時台官,好用蜚語中傷士類,非朝廷之福。轍亦為兄訟冤。太皇太后語大防道:「先帝亦追悔往事,甚至泣下。」大防道:「先帝一時過舉,並非本意。」太皇太后道:「嗣主應亦深知。」乃罷董、黃二人為湖北、福建路轉運判官。未幾,軾亦罷知定州。蘇頌保薦賈易,謂易系直臣,不宜外遷,與大防廷爭。侍御史楊畏、來之邵即劾頌庇易。頌上書辭職,因罷為觀文殿大學士。范百祿與頌友善,亦為楊畏所劾,出知河南府。梁燾亦因議政未合,遂稱疾乞休,乃再召范純仁為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楊畏、來之邵復上論純仁不可再相,乞進用章惇、安燾、呂惠卿,疏入不報。呂大防欲引畏為諫議大夫,純仁謂:「畏非正人,怎可重用?」大防微笑道:「莫非恨他劾奏相公麼?」純仁尚莫名其妙,蘇轍在旁,即讀畏彈文。純仁道:「這事我尚未聞,但公不負畏,恐畏且負公!」隱伏下文。大防不信,竟遷畏禮部侍郎。畏劾范純仁,且請用章、呂等人,其隱情已可窺見,何大防尚未悟耶?元祐八年八月,太皇太后寢疾,不能聽政,呂大防、范純仁入宮問視,太皇太后與語道:「我病將不起了。」呂、范齊聲道:「慈壽無疆,料不致有意外情事。」太皇太后道:「我今年已六十二歲,死亦不失為正命,所慮官家宮中稱皇帝為官家。年少,容易受迷,還望卿等用心保護!」呂、范又同聲道:「臣等敢不遵命!」太皇太后顧純仁道:「卿父仲淹,可謂忠臣,在明肅垂簾時,惟勸明肅盡母道,至明肅上賓,惟勸仁宗盡子道,卿當效法先人,毋忝所生!」純仁亦涕泣受命。高後豈亦慮哲宗之難恃耶?太皇太后復道:「我受神宗顧托,聽政九年,卿等試言九年間,曾加恩高氏否?我為公忘私,遺有一男一女,我病且死,尚不得相見哩。」時嘉王頵已薨,高後子只留一顥,徙封徐王,故尚未相見。言訖淚下,喘息了好一歇,復囑呂、范二人道:「他日官家不信卿言,卿等亦宜早退,令官家別用一番人。」說至此,顧左右道:「今日正值秋社,可給二相社飯。」呂、范二人,不敢卻賜,待左右將社飯備齊,暫辭出外,至別室草草食訖,復入寢門內拜謝。太皇太后嗚咽道:「明年社飯時,恐二卿要記念老身哩。」太后既預知哲宗心性,當力戒哲宗,奈何對呂、范二人,徒作頹唐語,亦令人難解!呂、范勸慰數語,隨即告退。越數日,太皇太后竟崩。後聽政九年,朝廷清明,華夏綏定,遼主嘗成群臣道:「南朝盡行仁宗舊政,老成正士,多半起用,國勢又將昌盛哩,汝等幸勿生事!」因此元祐九年,毫無邊釁。夏主來歸永樂所俘,乞還侵地,太皇太后有志安民,詔還米脂、葭蘆、浮屠、安疆四寨,夏人遂謹修職貢,不復生貳。有司請循天聖故事,兩宮同御殿,太皇太后不許。又請受冊寶於文德殿,太皇太后道:「母后當陽,非國家之美事,況文德殿系天子正衙,豈母后所當御,但就崇政殿行禮便了!」太皇太后姪元繪、元紀,終元祐世,只遷一秩,還是哲宗再三申請,方得特許。中外稱為女中堯、舜。禮臣恭上尊諡,乃是「宣仁聖烈」四字。
  哲宗乃親政,甫經著手,即召內侍劉瑗等十人,入內給事。翰林學士范祖禹入諫道:「陛下親政,未聞訪一賢臣,乃先召內侍,天下將謂陛下私昵近臣,不可不防。」哲宗默然,好似不見不聞一般。侍講豐稷,亦以為言,反將他出知潁州。出手便弄錯。范祖禹忍無可忍,復接連上疏,由小子略述如下:
  

  熙寧之初,王安石、呂惠卿造立新法,悉變祖宗之政,多引小人以誤國,勛舊之臣,屏棄不用,忠正之士,相繼遠引,又用兵開邊,結怨外夷,天下愁苦,百姓流徙,賴先帝覺悟,罷逐兩人,而所引群小,已佈滿中外,不下二十萬,可復去。蔡確連起大獄,王韶創取熙河,章惇開五溪,沈起擾交管,沈括、徐禧、俞充、種諤興造西事,兵民死傷,皆不先帝臨朝悼悔,謂朝廷不得不任其咎,以至吳居厚行鐵冶之法於京東,王子京行茶法於福建,蹇周輔行鹽法於江西,李稷、陸師閔行茶法市易於西川,劉定教保甲於河北,民皆愁痛嗟怨,比屋思亂,賴陛下與先後起而救之,天下之民,如解倒懸。惟是向來所斥逐之人,窺伺事變,妄意陛下不以修改法度為是,如得至左右,必進奸言,萬一過聽而誤用之,臣恐國家自此陵遲,不復振矣。
  這疏大意,是防哲宗召用熙豐諸臣。還有一疏,仍系諫阻近幸,略云:
  漢有天下四百年,唐有天下三百年,及其亡也,皆由宦官,同一軌轍。蓋與亂同事,未有不亡者也。漢自元帝任用石顯,委以政事,殺蕭望之、周堪,廢劉向等,漢之基業,壞於元帝。唐自明皇使高力士省決章奏,宦官遂盛,李林甫、楊國忠皆自力士以進。唐亡之禍,基於開元。熙寧、元豐間,李憲、王中正、宋用臣輩,用事總兵,權勢震灼,中正兼乾四路,口敕募兵,州郡不敢違,師徒凍餒,死亡最多。憲陳再舉之策,致永樂再陷,用臣興土木之兵,無時休息,罔市井之微利,為國斂怨,此三人者雖加誅戮,未足以謝百姓。憲雖已亡,而中正、用臣尚在。今召內臣十人,而憲、中正之子,皆在其中,則中正、用臣必將復用,臣所以敢極言之,幸陛下垂察焉!
  兩疏呈入,哲宗仍然不省。范純仁、韓忠彥等亦面請效法仁宗,均不見納。呂大防受命為山陵使,甫出國門,楊畏即首叛大防,上言:「神宗更立舊制,垂示萬世,乞賜講求,借成繼述美名。」哲宗便召畏入對,並問:「先朝舊臣,孰可召用?」畏舉章惇、安燾、呂惠卿、鄧潤甫、李清臣等,各加褒美,且言:「神宗建立新政,與王安石創行新法,實是明良交濟,足致富強。今安石已歿,只有章惇才學,與安石相似,請即召為宰輔。」哲宗卻很是信從,當下傳出中旨,復章惇、呂惠卿官。尋用李清臣為中書侍郎,鄧潤甫為尚書左丞。至宣仁太后葬畢,呂大防回都,聞侍御史來之邵,已有彈章,即上書辭職,哲宗立即准奏。拔去首輔,好算辣手。於是彼言繼志,此言述事,哄得這位哲宗皇帝,居然想對父盡孝,一心一意的紹述神宗。元祐九年三月,廷試進士李清臣,發策擬題,題云:
  今復詞賦之選,而士不知勸,罷常平之官,而農不加富,可差可募之說雜,而役法病,或東或北之論異,而河患滋,賜土以柔遠也,而羌夷之患未弭,弛利以便民也,而商賈之路不通。夫可則因,否則革,惟當之為貴,聖人亦何有必焉!
  原來元祐變政,曾禁用王氏經義字說,科試仍用詩賦,補上文所未及。所以李清臣發策,看作甚重。第一條便駁斥詞賦,第二條陰主青苗法,第三條指免役,第四條論治河,第五條斥還夏四寨事,第六條譏鹽鐵弛禁事。門下侍郎蘇轍抗言上奏道:
  伏見策題歷詆行事,有詔復熙寧、元豐之意。臣謂先帝設施,蓋有百世不可易者。元祐以來,上下奉行,未嘗失墜,至於事或失當,何世無之?父作於前,子救於後,前後相繼,此則聖人之孝也。漢武帝外事四夷,內興宮室,財用匱竭,於是修鹽鐵榷酤均輸之政,民不堪命,幾至大亂。昭帝委任霍光,罷去煩苛,漢室乃定。光武、顯宗,以察為明,以讖決事,上下恐懼,人懷不安。章帝深鑒其失,代之寬厚,愷悌之政,後世稱焉。本朝真宗天書,章獻臨御,攬大臣之議,藏之梓宮,以泯其跡,仁宗聽政,絕口不言。英宗濮議,朝廷汹汹者數年,先帝寢之,遂以安靜。夫以漢昭帝之賢,與吾仁宗、神宗之聖,豈其薄於孝敬而輕事變易也哉?陛下若輕變九年已行之事,擢任累歲不用之人,懷私忿而以先帝為辭,則大事去矣。
  哲宗接閱奏章,竟勃然大怒道:「轍敢比先帝為漢武麼?」我謂神宗尚不及漢武。言下即欲逐轍。轍下殿待罪,眾莫敢救。范純仁從容進言道:「武帝雄才大略,史家並無貶詞,轍引比先帝,不得為謗。陛下甫經親政,待遇大臣,也不當似奴僕一般,任情呵斥。」正說著,有一人越次入奏道:「先帝法度,都被司馬光、蘇轍等壞盡。」純仁視之,乃是新任尚書左丞鄧潤甫,遂抗聲道:「這語是說錯了。法本無弊,有弊必改。」哲宗道:「秦皇、漢武,古所並譏。」純仁便接奏道:「轍所論是指時事言,非指人品言。」哲宗顏色少霽,乃不復發語,當即退朝。轍前時曾附呂大防,與純仁議多不合,至是方謝純仁道:「公乃佛地位中人,轍仗公包涵久了。」純仁道:「公事公言,我知有公,不知有私。」名副其實,是乃謂之純仁。轍又申謝而退。越日,竟下詔降轍官職,出知汝州。
  及進士對策,考官評閱甲乙,上第多主張元祐。嗣經楊畏復勘,悉移置下第,把贊成熙豐的策議,拔置上列。第一名乃是畢漸,竟比王、呂為孔、顏,彷彿王、呂二人的孝子順孫。自是紹述兩字,喧傳中外,曾布竟用為翰林學士,張商英進用為右正言。未幾,即任章惇為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章惇既相,人當道,還管什麼時局?什麼名譽?貶蘇軾知英州,尋復安置惠州。罷翰林學士范祖禹,出知陝州。范純仁當然不安,連章求去,也出知潁昌府。召蔡京為戶部尚書,安石婿蔡卞為國史修撰,林希為中書舍人,黃履為御史中丞。先是元豐末年,履曾官中丞,與蔡確、章惇、邢恕相交結。惇與確有所嫌,即遣恕語履。履盡情排擊,不遺餘力,時人目為四凶,因被劉安世劾奏,降級外調。昪再得志,立即引用,那時報復私怨,日夕羅織,元祐諸君子,都要被他陷入阱中了。去惡務盡,元祐諸賢,不知此義,遂致受殃。
  當下由曾布上疏,請復先帝政事,下詔改元,表示意向。哲宗准奏,即於元祐九年四月,改稱紹聖元年,半年都不及待,何性急乃爾?遂復免役法,免行錢、保甲法,罷十科舉士法,令進士專習經義,除王氏字說禁令。黃履、張商英、上官均、來之邵等,乘勢修怨,迭毀司馬光、呂公著妄改成制,叛道悖理。章悖、蔡卞且請掘光、公著墓冢。適知大名府許將,內用為尚書左丞,哲宗問及掘墓事。許將對道:「掘墓非盛德事,請陛下三思!」哲宗乃止,惟追奪司馬光、呂公著贈諡,僕所立碑。貶呂大防為秘書監,劉摯為光祿卿,蘇轍為少府監,並分司南京。章惇復鉤致文彥博等罪狀,得三十人,列籍以上,請盡竄嶺表。李清臣獨進言道:「變更先帝法度,雖不能無罪,但諸人多累朝元老,若從惇言,恐大駭物聽,應請從寬為是!」哲宗點首。看官閱過前文,應知李清臣是主張紹述,仇視元祐諸臣,為何反請哲宗從寬呢?原來清臣本思為相,至章惇起用,相位被他奪去,於心不甘,所以與惇立異,有此奏請。哲宗乃頒詔道:「大臣朋黨,司馬光以下,各以輕重議罰,餘悉不問,特此佈告天下。」
  會章惇復薦用呂惠卿,詔命知大名府,惇未以為然。監察御史常安民上言:「北都重鎮,惠卿且未足勝任,試思惠卿由王安石薦引,後竟背了安石,待友如此,事君可知。今已頒詔命,他必過闕請對,入見陛下,臣料他將泣述先帝,感動陛下,希望留京了。」哲宗也似信非信。及惠卿到京,果然請對,果然述先朝事,作涕泣狀,哲宗正色不答。惠卿只好辭退,出都赴任。惇聞此事,隱恨安民,可巧安民復劾論蔡京、張商英,接連數奏,末疏竟斥章惇專國植黨,乞收回主柄,抑制權奸。惇挾嫌愈甚,潛遣親信進語道:「君本以文學聞名,奈何好談人短,甘心結怨?能稍自安靜,當以高位相報。」安民正色呵斥道:「爾乃為當道做說客麼?煩爾傳語,安民只知忠君,不知媚相。」傲骨稜稜。看官!試想章惇不立排安民,尚是留些餘地,有意籠絡,偏安民一味強硬,教章惇如何相容?遂嗾使御史董敦逸,彈斥安民,說他與蘇軾兄弟,素作黨援,安民竟被謫滁州,令監酒稅。門下侍郎安燾上書救解,毫不見效,反為惇所讒間,出知鄭州。蔡卞重修神宗實錄,力翻前案,前史官范祖禹,及趙彥若、黃庭堅等,並坐詆誣降官,安置永、澧、黔州,並因呂大防嘗監修神宗實錄,亦應連坐,徙至安州居住。范純仁請釋還大防,大忤章惇,竟貶純仁知隨州。惇且記念蔡確,惜他已死,囑確子渭叩閽訴冤,即追復確官,並贈太師,予諡忠懷。一面與蔡京定計,勾通閹寺,密結劉婕妤為內援,把滅天害理的事情,逐漸排惇出來。小子有詩歎道:
  宵小無非誤國媒,胡為視作濟時才?
  堪嗟九載宣仁力,都被奸邪一旦摧。
  究竟章惇等作何舉動,容至下回表明。
  宋代賢後,莫如宣仁,元祐年間,號稱極治,皆宣仁之力也。但吾觀宣仁彌留時,乃對呂、范二大臣,丁寧嗚咽,勸以宜早引退,並謂明年社飯,應思念老身,意者其豫料哲宗之不明,必有蔑棄老成,更張新政之舉耶?且哲宗甫經親政,奸黨即陸續進用,是必其少年心性,已多昧,宣仁當日,有難言之隱,不過垂簾聽政,大權在握,尚足為無形之防閒﹔至老病彌留,不忍明言,又不忍不言,丁寧嗚咽之時,蓋其心已不堪酸楚矣。宣仁固仁,而哲宗不哲,呂、范退,章、蔡進,宋室興衰之關鍵,意在斯乎!意在斯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00:22:48

第四十六回     寵妾廢妻皇綱倒置 崇邪黜正黨獄迭興



  卻說劉婕妤專寵內庭,權逾孟後,章惇、蔡京即鑽營宮掖,恃婕妤為護符,且追溯范祖禹諫乳媼事,應四十四回。指為暗斥婕妤,坐誣謗罪,並牽及劉安世。哲宗耽戀美人,但教得婕妤歡心,無不可行,遂謫祖禹為昭州別駕,安置賀州,安世為新州別駕,安置英州。劉婕妤陰圖奪嫡,外結章惇、蔡京,內囑郝隨、劉友端,表裡為奸,漸構成一場冤獄,鬧出廢後的重案來。奸人得勢,無所不至。
  婕妤恃寵成驕,嘗輕視孟後,不循禮法。孟後性本和淑,從未與她爭論短長。惟中宮內侍,冷眼旁窺,見婕妤驕倨無禮,往往代抱不平。會後率妃嬪等朝景靈宮,禮畢,後就坐,嬪御皆立侍,獨婕妤輕移蓮步,退往簾下﹔孟後雖也覺著,恰未曾開口。申說二語,見後並非妒婦。偏侍女陳迎兒,口齒伶俐,竟振吭道:「簾下何人?為什麼亭亭自立?」婕妤聽著,非但不肯過來,反豎起柳眉,怒視迎兒﹔忽又扭轉嬌軀,背後立著。形態如繪。迎兒再欲發言,由孟後以目示禁,方不敢多口。至孟後返宮,婕妤與妃嬪等,隨後同歸,杏臉上還帶著三分怒意。既而冬至節屆,後妃等例謁太后,至隆祐宮,太后尚未御殿,大眾在殿右待著,暫行就坐。向例惟皇后坐椅,朱漆金飾,嬪御不得相同,此次當然循例﹔偏劉婕妤立著一旁,不願坐下。內侍郝隨,窺知婕妤微意,竟替她易座,也是髹朱飾金,與後座相等,婕妤方才就坐。突有一人傳呼道:「皇太后出來!」孟後與妃嬪等,相率起立,劉婕妤亦只好起身。哪知佇立片時,並不見太后臨殿,後妃等均是蓮足,不能久立,復陸續坐下。劉婕妤亦坐將下去,不意坐了個空,一時收縮不住,竟仰天跌了一交。卻是好看。侍從連忙往扶,已是玉山頹倒,雲鬢蓬鬆。恐玉臀亦變成杏臉。妃嬪等相顧竊笑,連孟後也是解頤。看官!試想此時的劉婕妤,驚忿交集,如何忍耐得住?可奈太后宮中,不便發作,只好咬住銀牙,強行忍耐,但眼中的珠淚,已不知不覺的迸將下來。她心中暗忖道:「這明明中宮使刁,暗囑侍從設法,詐稱太后出殿,誘我起立,潛將寶椅撤去,致令僕地,此恥如何得雪?我總要計除此人,才出胸中惡氣。」後閤中人,原太促狹,但也咎由自取,如何不自反省?當下命女侍替整衣飾,代刷鬢鬟,草草就緒,那向太后已是出殿,御座受朝。孟後帶著嬪妃,行過了禮,太后也沒甚問答,隨即退入。
  後妃等依次回宮,劉婕妤踉蹌歸來,餘恨未息。郝隨從旁勸慰道:「娘娘不必過悲,能早為官家生子,不怕此座不歸娘娘。」婕妤恨恨道:「有我無她,有她無我,總要與她賭個上下。」說著時,巧值哲宗進來,也不去接駕,直至哲宗近身,方慢慢的立將起來。哲宗仔細一瞧,見她淚眥熒熒,玉容寂寂,不由的驚訝逾常,便問道:「今日為冬至令節,朝見太後,敢是太后有甚麼斥責?」婕妤嗚咽道:「太后有訓,理所當從,怎敢生嗔?」哲宗道:「此外還有何人惹卿?」婕妤陡然跪下,帶哭帶語道:「妾、妾被人家欺負死了。」哲宗道:「有朕在此,何人敢來欺負?卿且起來!好好與朕說明。」婕妤只是哭著,索性不答一言。這是妾婦慣技。郝隨即在旁跪奏,陳述大略,卻一口咬定皇后陰謀。主僕自然同心。哲宗道:「皇后循謹,當不至有這種情事。」也有一隙之明。婕妤即接口道:「都是妾的不是,望陛下攆妾出宮,」說到「宮」字,竟枕著哲宗足膝,一味嬌啼。古人說得好:「兒女情長,英雄氣短。」自古以來,無論什麼男兒好漢,鋼鐵心腸,一經嬌妻美妾,朝訴暮啼,無不被她熔化。況哲宗生平寵愛,莫如劉婕妤,看她愁眉淚眼,彷彿一枝帶雨梨花,哪有不憐惜的道理?於是軟語溫存,好言勸解,才得婕妤罷哭,起侍一旁。哲宗復令內侍取酒肴,與婕妤對飲消愁,待到酒酣耳熱,已是夜色沉沉,接連吃過晚膳,便就此留寢。是夕,除豔語濃情外,參入讒言,無非是浸潤之譖,膚受之愬罷了。
  會後女福慶公主,偶得奇病,醫治無效,後有姊頗知醫理,嘗療後疾,以故出入禁中,無復避忌。公主亦令她診治,終無起色。她窮極無法,別覓道家治病符水,入治公主。後驚語道:「姊不知宮中禁嚴,與外間不同麼?倘被奸人謠諑,為禍不輕。」遂令左右藏著,俟哲宗入宮,具言原委。哲宗道:「這也是人生常情,她無非求速療治,因有此想。」後即向左右取出原符,當面焚毀,總道是心跡已明,沒甚後患,誰料宮中已造謠構釁,嘖有煩言。想就是郝隨等人捏造出來。未幾,有後養母聽宣夫人燕氏,及女尼法端,供奉官王堅,為後禱祠。郝隨等方捕風捉影,專伺後隙,一聞此信,即密奏哲宗,只說是中宮厭魅,防有內變。哲宗也不察真偽,即命內押班梁從政與皇城司蘇珪,捕逮宦官、宮妾三十人,徹底究治。梁、蘇兩人,內受郝隨囑托,外由章惇指使,竟濫用非刑,把被逮一干人犯,盡情搒掠,甚至斷肢折體。孟後待下本寬,宦妾等多半感德,哪肯無端妄扳?偏梁從政等脅使誣供,定要歸獄孟後。有幾個義憤填胸,未免反唇相譏,罵個爽快。梁、蘇大怒,竟令割舌,結果是未得供詞,全由梁、蘇兩人,憑空架造,捏成冤獄,入奏哲宗。有詔令侍御史董敦逸復錄罪囚。敦逸奉旨提鞫,但見罪人登庭,都是氣息奄奄,莫能發聲,此時觸目生悲,倒也秉筆難下。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敦逸雖是姦宄,究竟也有天良。郝隨防他翻案,即往見敦逸,虛詞恫嚇。敦逸畏禍及身,不得已按著原讞,復奏上去。一念縈私,便入阿鼻地獄。哲宗竟下詔廢後,令出居瑤華宮,號華陽教主玉清靜妙仙師,法名衝真。是時為紹聖三年孟冬,天忽轉暑,陰翳四塞,雷雹交下。董敦逸自覺情虛,復上書諫阻,略云:
  

  中宮之廢,事有所因,情有可察。詔下之日,天為之陰翳,是天不欲廢後也。人為之流涕,是人不欲廢後也。臣嘗奉詔錄囚,倉猝復奏,恐未免致誤,將得罪天下後世,還願陛下暫收成命,更命良吏復核真偽,然後定讞。如有冤情,寧譴臣以明枉,毋污後而貽譏,謹待罪上聞!
  哲宗覽畢,自語道:「敦逸反覆無常,朕實不解。」次日臨朝,諭輔臣道:「敦逸無狀,不可更在言路。」曾布已聞悉情由,便奏對道:「陛下本因宮禁重案,由近習推治,恐難憑信,特命敦逸錄問,今乃貶錄問官,如何取信中外?」此奏非庇護敦逸,乃是主張成案。哲宗乃止。旋亦自悔道:「章惇壞我名節。」照此說看來,是廢後之舉,章惇必有密奏。嗣是中宮虛位,一時不聞繼立。劉婕妤推倒孟後,眼巴巴的望著冊使,偏待久無音,只博得一階,晉封賢妃。
  賊臣章惇,一不做,二不休,既構成孟後冤獄,還想追廢宣仁,因急切無從下手,乃再從元祐諸臣身上,層加罪案,謀達最後的問題。二省長官,統是章惇黨羽,惇便教他追劾司馬光等,說是:「詆毀先帝,變易法度,罪惡至深,雖或告老或已死,亦應量加懲罰,為後來戒!」那時昏頭磕腦的哲宗皇帝,竟批准奏牘,追貶司馬光為清遠軍節度使,呂公著為建武軍節度副使,王岩叟為雷州別駕,奪趙瞻、傅堯俞贈諡,追還韓維、孫固、范百祿、胡宗愈等恩詔。尋又追貶光為朱匡軍司戶,公著為昌化軍司戶。各邪黨興高采烈,越覺猖狂,適知渭州呂大忠,系大防兄,自涇原入朝,哲宗與語道:「卿弟大防,素性樸直,為人所賣,執政欲謫徙嶺南,朕獨令處安陸,卿可為朕寄聲問好,二、三年後,當再相見!」大忠叩謝而退。章惇正在閤中,聞大忠退朝,即出與相見,並問有無要諭。大忠心直口快,竟將哲宗所囑,一一告知,章惇佯作驚喜道:「我正待令弟入京,好與他共議國是,難得上意從同,我可得一好幫手了。」至大忠去後,即密唆侍御史來之邵,及三省長官,奏稱:「司馬光叛道逆理,典刑未及,為鬼所誅,獨呂大防、劉摯等,罪與光同,尚存人世。朝廷雖嘗懲責,尚屬罰不稱愆,生死異置,恐無以示後世。」乃復貶大防為舒州團練副使,安置循州,劉摯為鼎州團練副使,安置新州,蘇轍為化州別駕,安置雷州,梁燾為雷州別駕,安置化州,范純仁為武安軍節度副使,安置永州,劉奉世為光祿少卿,安置柳州,韓維落職致仕,再貶均州安置,王覿謫通州,韓川謫隨州,孫升謫峽州,呂陶謫衡州,范純禮謫蔡州,趙君錫謫亳州,馬默謫單州,顧臨謫饒州,范純粹謫均州,孔武仲謫池州,王欽臣謫信州,呂希哲謫和州,呂希純謫金州,呂希績謫光州,姚緬謫衢州,胡安詩謫連州,秦觀謫橫州,王汾落職致仕,孔平仲落職知衡州,張耒、晁補之、賈易並貶為監當官,朱光庭、孫覺、趙卨、李之純、李周均追奪官秩,嗣復追貶孔文仲、李周為別駕。這道詔命,系是中書舍人葉濤主稿,文極醜詆,中外切齒。那章惇、蔡京等,才把元祐諸臣,一網打盡,無論洛黨、蜀黨、朔黨,貶竄得一個不留,大宋朝上,只剩得一班魑魅魍魎了。君子尚能容小人,小人斷不能容君子,於此可見。
  先是左司諫張商英,曾有一篇激怒君相的奏牘,內言:「陛下無忘元祐時,章惇無忘汝州時,安燾無忘許州時,李清臣、曾布無忘河陽時。」為這數語,遂令哲宗決黜舊臣,章惇等誓復舊怨,遂興起這番大獄。韓維子上書陳訴,略言:「父維執政時,嘗與司馬光未合,懇請恩赦!」得旨免行。純仁子亦欲援例,擬追述前時役法,父言與光議不同,可舉此乞免。純仁搖首道:「我緣君實薦引,得致宰相,從前同朝論事,宗旨不合,乃是為公不為私,今復再行提及,且變做為私不為公。與其有愧而生,寧可無愧而死?」隨命整裝就道,怡然啟行。僚友或說他好名,純仁道:「我年將七十,兩目失明,難道甘心遠竄麼?不過愛君本心,有懷未盡,若欲避好名的微嫌,反恐背叛朝廷,轉增罪戾呢。」忠臣信友,可謂完人。諸子因純仁年老,多願隨侍,途次冒犯風霜,輒怨詈章惇,純仁必喝令住口。一日,舟行江中,遇風被覆,幸灘水尚淺,不致溺死。純仁衣履盡濕,旁顧諸子道:「這難道是章惇所使麼?君子素患難,行乎患難,何必怨天尤人。」純仁可與言道。既至永州,仍夷然自若,無戚慼容,以此尚得保全。呂大防病歿途中。梁燾至化州,劉摯至新州,均因懮勞成疾,相繼謝世。
  張商英又劾文彥博背國負恩,朋附司馬光,因降為太子少保。及詔命到家,彥博亦已得病,旋即身逝,年九十二歲。彥博居洛,嘗與司馬光、富弼等十三人,仿白居易九老會故事,置酒賦詩,築堂繪像,號為洛陽耆英會,迄今留為佳話。
  徽宗初追復太師,賜諡忠烈。
  會哲宗授曾布知樞密院事,林希同知院事,許將為中書侍郎,蔡卞、黃履為尚書左右丞,卞與惇同肆羅織,尚欲舉漢、唐故事,請戮元祐黨人。兇險之至。哲宗詢及許將,將對道:「漢、唐二代,原有此事,但本朝列祖列宗,從未妄戮大臣,所以治道昭彰,遠過漢、唐哩。」許將亦奸黨之一,但尚有良心。哲宗點首道:「朕意原亦如此。」將即趨退。章惇更議遣呂升卿、董必等察訪嶺南,將盡殺流人。哲宗召惇入朝,面諭道:「朕遵祖宗遺志,未嘗殺戮大臣,卿毋為已甚!」惇雖唯唯應命,心中很是不快,暗中致書邢恕,令他設法誣陷。恕在中山,得書後,設席置酒,招高遵裕子士京入飲,酒過數巡,乃私問道:「君知元祐年間,獨不與先公推恩否?」士京答言未知。恕又問道:「我記得君有兄弟,目今尚在否?」士京答稱有兄士充,現已去世。恕又道:「可惜!可惜!」士京驚問何事?恕便道:「今上初立時,王■珪為相,他本意欲立徐王,曾遣令兄士充,來問先公。先公叱退士充,珪計不行,所以得立今上。」一派鬼話。士京又答言未知。恕復道:「令兄已歿,只有君可作證,我有事需君,君肯相從,轉眼間可得高官厚祿,但事前切勿告人!」士京莫名其妙,但聞高官厚祿四字,不禁眉飛色舞,當即答稱如命。飲畢,歡謝而別。恕即復書章惇,謂已安排妥當。惇即召恕入京,三遷至御史中丞。恕遂誣奏司馬光、范祖禹等,曾指斥乘輿,又令王珪為高士京作奏,述先臣遵裕臨死,曾密囑諸子,有叱退士充,乃立今上等事。再嗾使給事中葉祖洽,上言冊立陛下時,王珪嘗有異言。三面夾攻,不由哲宗不信,遂追貶王珪為萬安軍司戶,贈遵裕秦國軍節度使。
  自是天怒人怨,交迫而至。太原地震,壞庐舍數千戶,太白星晝見數次,火星入輿鬼,太史奏稱賊在君側。哲宗召太史入問,賊主何人?太史答道:「讒慝奸邪,皆足為賊,願陛下親近正人,修德格天!」此語頗為善諫,可惜未表姓名。哲宗乃避殿減膳,下詔修省。何不黜逐奸黨?紹聖五年元日,免朝賀禮。章惇、蔡京恐哲宗另行變計,又想出一條奇謀,盅惑君心。小人入朝,無非盅君。看官道是何事?乃是咸陽縣民段義,忽得了一方玉印,鎸有「受命於天,既壽永昌」八字,呈報地方長官。官吏稱是秦璽,遣使齎京,詔令蔡京等驗辨。看官聽著!這璽來歷,明明是蔡京等授意秦吏,現造出來,此時教他考驗,如何說是不真?且附上一篇賀表,稱作天人相應,古寶呈祥。哲宗大喜,命定此璽名稱,號為天授傳國受命寶。擇日御大慶殿受璽,行朝會禮。彷彿兒戲。並召段義入京,賜絹二百匹,授右班殿直,驟然升官發財,未知段義交什麼運?一面頒詔改元,以紹聖五年為元符元年,特赦罪犯,惟元祐黨人不赦,且反逮文彥博子及甫下獄,錮劉摯、梁燾子孫於嶺南,勒停王岩叟諸子官職,當時稱為同文館獄。原來文彥博有八子,皆歷要官,第六子名及甫,嘗入值史館。因與邢恕友善,為劉摯所劾,出調外任。時呂大防、韓忠彥等尚秉國政,及甫遷怨輔臣,曾致書邢恕,有「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又濟以粉昆,可為寒心」等語。司馬昭隱指大防,粉昆隱指忠彥,忠彥弟嘉彥,曾尚淑壽公主,英宗第三女。俗號駙馬為粉侯,因稱忠彥為粉昆。恕曾將及甫書,示確弟碩,至是恕令確子渭上書,訟摯等陷害父確,陰謀不軌,謀危宗社,引及甫書為證。乃置獄同文館,逮問及甫,令蔡京訊問,佐以諫議大夫安惇。安惇本迎合章、蔡,因得此位,遂潛告及甫,令誣供劉摯、王岩叟、梁燾等人。及甫如言對簿,詭稱:「乃父在日,嘗稱摯為司馬昭,王岩叟面白,乃稱為粉,梁燾字況之,況字右旁從兄,乃稱為昆。」京、惇因據供上陳,遂言:「摯等大逆不道,死有餘辜,不治無以治天下。」哲宗問道:「元祐諸臣,果如是麼?」京、惇齊聲道:「誠有是心,不過反形未著。」含血噴人。乃詔錮摯、燾子孫,削岩叟諸子官。及甫系獄數日,竟得釋放,進安惇為御史中丞,蔡京只調任翰林學士承旨。京與卞系是兄弟,卞已任尚書左丞,由曾布密白哲宗,兄弟不應同升,因止轉官階,不得輔政。嗣被京探悉,引為深恨,遂與布有隙,格外諂附章惇。惇怨范祖禹、劉安世尤深,特囑京上章申劾,竟將祖禹再竄化州,安世再竄梅州。嗣惇又擢王豪為轉運判官使,令暗殺安世。豪立即就道,距梅州約三十里,嘔血而死,安世乃得免。祖禹竟病歿貶所。惇又與蔡卞、邢恕定謀,擬將元祐變政,歸罪到宣仁太后身上,竟欲做出滅倫害理的大事來。小子有詩歎道:
  賊臣當國敢無天,信口誣人禍眾賢。
  不信奸邪如此惡,且連聖母上彈箋。
  欲知章惇等如何畫策,俟至下回敘明。
  章惇乃第一國賊,蔡卞等特其爪牙耳。惇不入相,則奸黨何由而進?冤獄何由而興?人謂劉婕妤意圖奪嫡,乃有孟後之廢,吾謂婕妤何能廢後?廢後者非他,賊惇是也。人謂紹述之議,創自楊畏、李清臣,由紹述而罪元祐諸臣,乃有鉤黨之禍,吾謂楊畏、李清臣,何能盡逐元祐諸臣?逐元祐諸臣者非他,賊惇是也。廢後不足,盡黜諸賢,妨賢不足,且欲上誣宣仁,是可忍,孰不可忍乎?嗚呼章惇,陰賊險狠,較莽、操為尤甚,欲窮其罪,蓋幾罄竹難書矣。故讀此回而不髮指者,吾謂其亦無人心。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00:23:07

第四十七回     拓邊防謀定制勝 竊後位喜極生悲



  卻說章惇、蔡卞等,欲誣宣仁太后,遂與邢恕、郝隨等定謀,只說司馬光,劉摯、梁燾、劉大防等,曾勾通崇慶宮內侍陳衍,密謀廢立。崇慶宮系宣仁太后所居,陳衍為宮中乾役,時已得罪,發配朱崖。尚有內侍張士良,從前亦與衍同職,外調郴州。章惇遣使召還,令蔡京、安惇審問。京、惇高坐堂上,旁置鼎鑊刀鋸,非常嚴厲,方召士良入訊,大聲語道:「你肯說一有字,即還舊職,若諱有為無,國法具在,請你一試!」全是脅迫。士良仰天大哭道:「太皇太后不可誣,天地神祇不可欺,士良情願受刑,不敢妄供!」京等脅逼再三,士良抵死不認。好士良。京與惇無供可錄,只奏衍疏隔兩宮,斥逐隨龍內侍劉瑗等人,翦除人主心腹羽翼,謀為大逆,例應處死!哲宗神志顛倒,居然批准下來,章惇、蔡卞遂擅擬草詔,呈入御覽,議廢宣仁為庶人。哲宗在燈下展覽,正在遲疑未決,忽有內侍宣太后旨,傳帝入見。哲宗即往謁太后,太后道:「我曾日侍崇慶宮,天日在上,哪有廢立的遺言?我刻已就寢,猝聞此事,令我心悸不休。試想宣仁太后,待帝甚厚,尚有不測的變動,他日還有我麼?」言下帶著慘容。哲宗連稱不敢,既而退還御寢,即將惇、卞擬詔,就燈下毀去。郝隨在旁窺見,即往告惇、卞。次日,惇、卞再行具狀,堅請施行,哲宗不待閱畢,已勃然怒道:「汝等不欲朕入英宗廟麼?」撕奏擲地,事乃得寢。既知惇、卞虛誣,奈何尚不加罪?這且慢表。
  且說哲宗元符元年,夏主秉常病殂,子乾順嗣立,遣使至汴都告哀。哲宗仍冊封乾順為夏王,乾順申謝封冊,並歸永樂俘虜。當時曾給還四寨,見四十五回。令彼此畫界自守,夏人得步進步,屢思侵軼界外,所以畫界問題,始終未定。不過元祐年間,宋廷稱治,夏人尚不敢深擾,至紹聖改元,屢求塞門二寨,願以蘭州邊境為易,廷議不許。紹聖三年,乾順奉母梁氏,秉常母姓梁,乾順母亦姓梁。率眾五十萬,大入鄜延,西自順寧招安寨,東自黑水、安定,中自塞門、龍安、金明以南,二百里間,烽煙不絕。乾順子母,親督枹鼓,縱騎四掠,前隊攻金明,後隊駐龍安,宋將調集邊兵,掩擊夏人,反為所敗,金明被陷,守兵二千五百人,盡行陷沒,只五人得脫。城中糧五萬石,草十萬束,統被掠去,將官張輿戰死。時呂惠卿調任鄜延經略使,正擬請諸路出兵,往援金明,忽由夏人放還俘卒,頸上置有一書,兩手尚被縛著。當經惠卿左右,替他解縛,並取來書呈上。惠卿當然展閱,但見書中略云:
  夏國昨與朝廷議疆場事,惟小有不同,方行理究,不意朝廷改悔,卻於坐團鋪處立界。本國以恭順之故,亦黽勉聽從,亦於境內立數堡以護耕。而鄜延出兵,悉行平蕩,又數數入界殺掠,國人共憤,欲取延州。終以恭順,止取金明一寨,以示兵鋒,終不失臣子之節也。調侃語。
  惠卿覽畢,問明還卒,方知夏人已經退去,乃將來書齎送樞密院,院吏匿不上聞。越年,知渭州章惇,獻平夏策,請築城葫蘆河川,扼據形勝,嚴拒夏人。惇與章惇同宗,接得此書,稱為奇計。當即請命哲宗,依議施行。與宰相同宗,自有好處。惇遂檄令熙河、秦鳳、環慶、鄜延四路人馬,繕理他寨數十所,佯示怯弱,自率兵備齊板築,竟出葫蘆河川,造起兩座城牆﹔一座在石門峽江口,一座在好水河北面。端的是據山為城,因河為池。夏人聞章惇築寨,即來襲擊,被章惇設伏掩殺,驅退夏人。二旬又二日,築城告竣,取名平夏城靈平寨,當下拜表上聞。章惇遂請絕夏人歲賜,命沿邊諸路,擇視要隘,次第築城,共五十餘所。總不免勞民傷財。於是鄜延經略使呂惠卿,乘勢圖功,疏請諸路合兵,出討夏罪。哲宗立即批准,並飭河東、環慶各軍,盡聽惠卿節制。惠卿遣將官王愍,攻奪宥州,嗣復奏築威戎、威羗二城。詔進惠卿銀紫光祿大夫,其餘築城諸將士,爵賞有差。到了元符元年冬季,夏人復寇平夏城,章楶仍用埋伏計,就城外十里間,三覆以待,命偏將折可適帶領前軍,向前誘敵,只准敗,不准勝。夏將嵬名阿理,一譯作威明阿密。素有勇名,仗著一身膂力,超躍而來。折可適率軍攔截,不到數合,便即奔回。嵬名阿理不知是計,急麾軍追趕,後隊的夏監軍,名叫妹勒都逋,一譯作穆爾圖卜。聞先鋒得勝,也鼓勇隨來。章楶在山岡遙望,見夏兵被折可適誘入,已到第二層伏兵境內,當即燃炮為號,一聲爆響,伏兵齊起,把夏兵衝作數段。嵬名阿理尚不知死活,只管舞動大刀,東挑西撥,宋軍奮力兜拿,一時恰不能近身。章楶命弓弩手一齊注射,箭如飛蝗,饒你夏先鋒力大無窮,熬不住數支箭鏃,頓時中矢落馬,被宋軍活捉住了。妹勒都逋也被第三層伏兵圍住,捨命衝突,竟不能脫,只好束手受擒。夏兵大敗,死亡過半。章楶好算能軍。這次戰勝夏人,所有夏國精銳,多半陷沒,夏人為之氣奪。
  

  章楶飛書奏捷,哲宗御紫宸殿受賀。章楶請乘勝平夏,令章楶便宜行事。楶乃創設西安州,並添築蕩羗、天都、臨羗、橫嶺諸寨,及通會、寧韋、定戎諸堡,著著進逼。夏主乾順不禁畏懼,復值國母梁氏身亡,越覺乏人主張,遂遣使向遼乞援。遼遣簽書樞密院事蕭德崇至宋,代為議和,詔令郭知章持書復遼,略言:「夏人若果出至誠,悔過謝罪,應當予以自新,再修前好。」於是夏主遣使告哀,上表謝過,朝議許夏通好,令再進誓表,仍給歲賜,西陲少安。
  未幾,又有吐蕃戰事。自王韶倡復河湟,縶歸木征,因功封樞密副使後,應三十九回。旋與王安石有隙,出知洪州,未幾遂死。韶將死時,生一背疽,終日閉目奄臥,嘗延醫就診,醫請開眼鑒色,韶謂一經開眼,即有許多斬頭截腳等人,立在眼前,所以眼中無病,也不敢開。醫生知為果報,勉強用藥,敷衍數日,疽溃而亡。為好殺者戒,故特補敘。時人聞韶暴死,相戒開邊。惟元祐二年,岷州將種誼復洮州,執吐蕃部族鬼章等,鬼章一譯作果莊。檻送京師。鬼章本熙河首領,王韶定熙河,嘗請封鬼章為刺史,鬼章總算投誠。會保順軍節度使董氈病卒,養子阿裡骨嗣位,阿裡骨一譯作額爾古。阿裡骨誘使鬼章,入據洮河。至鬼章被擒,哲宗加恩赦宥,遣居秦州,令招子結齪,及部屬自贖。阿裡骨頗也知懼,上表謝罪,詔令照常納貢,不再加兵。阿裡骨旋死,傳子轄征,一譯作轄戩。轄征暴虐,部曲攜貳,大酋沁牟欽氈一譯作星摩沁占。等,陰蓄異謀,慮轄征叔父蘇南黨征,雄武過人,不為所制,遂日進讒言,哄動轄征加罪叔父。轄征昏憒異常,竟將叔父殺死,且翦滅餘黨,獨羅結一譯作沁魯克節。投奔溪巴溫。一譯作希卜溫。溪巴溫系董氈疏族,曾居隴逋部,役屬土人,籛羅結奔至,為溪巴溫設法略地,與他長子杓桚,攻入轄征屬境,奪據溪哥城。轄征出兵掩討,攻殺杓桚,籛羅結轉奔河州。洮西安撫使兼知河州王贍,收為臂助,密議攻取青唐,獻策朝廷。章惇正貪功黷武,力言此議可行,於是王贍遂引軍趨邈川。邈川為青唐要口,轄征雖設兵防守,猝聞王贍軍至,不及預防,嚇得倉皇失措。王贍督兵攻城,並射書招降。守兵知不可支,情願投順,遂開城迎納贍軍。轄征在青唐聞報,慌忙調兵抵敵,哪知號令不靈,無人聽命,他窮急無法,不得已單身潛出,竟至邈川乞降。贍收納轄征,露布奏捷,詔命胡宗回統領熙河,節制諸部。王贍以功由己立,不蒙特賞,反來一胡宗回,權出己上,心中很是不平,乃逗兵不進。沁牟欽氈等竟迎溪巴溫入青唐,立木征子隴桚一譯作隆咱爾。為主,勢燄復熾。宗回督贍進攻,贍尚未肯受命,尋由朝旨催促,贍乃進薄青唐。隴桚及沁牟欽氈,因急切無從固守,勉強出降。為後文伏筆。贍遂入據青唐城,馳書奏聞,詔改青唐為鄯州,命王贍知州事。邈川為湟州,命王厚知州事。當時中外智士,已料二酋乞降,非出本心,將來必有變動,不但青唐不能久據,就是邈川亦恐不可守。王贍等但顧目前,未遑後計,哪裡防到後文這一著哩?這且待後再詳。
  且說哲宗廢去孟後,未免自悔,蹉跎三年,未聞繼立中宮。劉賢妃日夕覬望,格外獻媚,終不得冊立消息,再囑內侍郝隨、劉友端,並首相章楶,內外請求,亦不見允,累得這位劉美人,徬徨懮慮,悵斷秋波,就中只有一線希望,乃是後宮嬪御,未育一男,哲宗年早逾冠,尚乏儲嗣,若得誕生麟兒,這中宮虛懸的位置,不屬劉妃,將屬何人?天下事無巧不成話,那劉妃果然懷妊,東禱西祀,期得一子,至十月滿足,臨盆分娩,竟產下一位郎君,這番喜事,非同小可,劉妃原是心歡,哲宗亦甚快慰。於是宮廷章奏,一日數上,迭請立劉妃為後。哲宗乃命禮官備儀,冊立劉氏為皇后,右正言鄒浩,抗疏諫阻道:
  立後以配天子,安得不審?今為天下擇母,而所立乃賢妃,一時公議,莫不疑惑,誠以國家自有仁宗故事,不可不遵用之爾。蓋郭後與尚美人爭寵,仁宗既廢後,並斥美人,所以示公也。及立後則不選於妃嬪,而卜於貴族,所以遠嫌,所以為天下後世法也。陛下之廢孟氏,與郭後無以異,果與賢妃爭寵而致罪乎?抑亦不然也?二者必居一於此矣。孟氏垂廢之初,天下孰不疑立賢妃為後,及請詔書,有「別選賢族」之語,又聞陛下臨朝慨歎,以為國家不幸。至於宗景立妾,怒而罪之,於是天下始釋然不疑,今竟立之,豈不上累聖德?臣觀白麻所言,不過稱其有子,及引永平、祥符事以為證,臣請論其所以然:若曰有子可以為後,則永平貴人,未嘗有子也,所以立者,以德冠後宮故也。祥符德妃,亦未嘗有子,所以立者,以鍾英甲族故也。又況貴人實馬援之女,德妃無廢後之嫌,逈與今日事體不同,頃年冬,妃從享景靈宮,是日雷變甚異,今宣制之後,霖雨飛雹,自奏告天地宗廟以來,陰霪不止。上天之意,豈不昭然?考之人事既如彼,求之天意又如此,望不以一時致命為難,而以萬世公議為可畏。
  追停冊禮,如初詔行之。
  哲宗覽奏至此,即召鄒浩入問道:「這也是祖宗故事,並非朕所獨創哩。」浩對道:「祖宗大德,可法甚多,陛下未嘗遵行,乃獨取及小疵,恐後世難免遺議呢。」哲宗聞言變色,至鄒浩退朝,再閱浩疏,躊躇數四,若有所思,因將原疏發交中書,飭令復議。看官!試想廢後立後,多半是章楶構成,此次幸已成功,偏來了一個鄒浩,還想從旁撓阻,哪得不令楶忿恨?當下極端痛詆,力斥鄒浩狂妄,請加嚴懲!哲宗本是個沒主意的傀儡,看到疏,又覺鄒浩多言,確是有罪,遂將他削職除名,羈管新州。尚書右丞黃履入諫道:「浩感陛下知遇,犯顏納忠,陛下反欲置諸死地,此後盈廷臣子,將視為大戒,怎敢與陛下再論得失呢?願陛下改賜善地,毋負孤忠!」強盜也發善心麼?哲宗不從,反出履知亳州。
  先是陽翟人田畫,為前樞密使田況從子,議論慷慨,與鄒浩友善,互相砥礪。元符中,畫入監京城門,往語浩道:「君為何官?此時尚作寒蟬仗馬麼?」浩答道:「待得當進言,勉報君友。」至劉後將立,畫語僚輩道:「志完再若不言,我當與他絕交了。」志完即鄒浩表字,及浩以力諫得罪,畫已病歸許邸,聞浩出京,力疾往迎。浩對他流涕,畫正色道:「志完太沒氣節了。假使你隱默不言,苟全祿位,一旦遇著寒疾,五日不出汗,便當死去,豈必嶺海外能死人麼?古人有言:『烈士徇名,』君勿自悔前事,恐完名全節的事情,尚不止此哩。」浩乃爽然謝教。浩有母張氏,當浩除諫官時,曾面囑道:「諫官責在規君,你果能竭忠報國,無愧公論,我亦喜慰,你不必別生顧慮呢。」宗正寺簿王回,聞浩母言,很是感歎。及浩南遷,人莫敢顧,回獨集友醵資,替浩治裝,往來經理,且慰安浩母。邏卒以聞,被逮系獄。回從容對簿,御史問回曾否通謀?回慨然道:「回實與聞,怎敢相欺!」遂誦浩所上章疏,先後約二千言,獄上除名。回即徒步出都,坦然自去。浩有賢母,並有賢友,亦足自慰。
  哲宗因冊後詔下,擇日御文德殿,親授劉後冊寶。禮成,宮廷慶賀,歡宴數日。蛾眉不肯讓人,狐媚竟能惑主,數年怨忿,一旦銷除,正是吐氣揚眉,說不盡的快活。哪知福兮禍伏,樂極悲生,劉後生子名茂,才經二月有餘,忽生了一種奇疾,終日啼哭,飲食不進,太醫都不能療治,竟爾夭逝。劉後悲不自勝,徒喚奈何。人力尚可強為,天命如何挽救?偏偏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皇子茂殤逝後,哲宗也生起病來,好容易延過元符二年,到了三年元日,臥牀不起,免朝賀禮。御醫等日夕診視,參苓雜進,龜鹿齊投,用遍延齡妙藥,終不能挽回壽數。正月八日,哲宗駕崩,享年只二十有五。總計哲宗在位,改元二次,閱一十五年。小子有詩歎道:
  治亂都緣主德分,不孫不子不成君。
  宮闈更乏刑於化,宋室從茲益泯棼。
  哲宗已崩,尚無儲貳,不得不請出向太后,定議立君。究竟何人嗣位,待至下回說明。
  夏主乾順,衝年嗣立,即奉母梁氏,率兵五十萬寇邊,其藐宋也實甚。縱還俘卒,貽書惠卿,語多調侃,彼心目中豈尚有上國耶?章楶定計築寨,連破夏眾,擒悍寇,翦夏卒,雖不免勞師費財,而夏人奪氣,悔罪投誠,西陲得無事者數年,楶之功固有足多者。若夫王贍之議取青唐,情形與西夏不同,夏敢寇邊,其曲在夏,青唐雖自相殘害,於宋無關得失,貿貿然興兵出塞,據邈川,入青唐,僥倖取勝,曾亦思取之甚易,守之實難乎?然則章楶、王贍同一用兵,而功過之辨,固自判然,正不待下文之得而復失,始知其未克有成也。劉妃專寵,竟得冊立,鄒浩力諫不從,為劉氏計,樂何如之?然子茂遽夭,哲宗旋逝,天下事以陰謀竊取,僥倖成功者,終未能長享幸福,人亦何不援以自鑒耶?吉凶禍福,憑之於理,世有循理而乏善報者,未有蔑理而成善果者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00:23:28

第四十八回     承兄祚初政清明 信閹言再用奸慝



  卻說哲宗駕崩,向太后召入輔臣,商議嗣君。因泣對群臣道:「國家不幸,大行皇帝無嗣,亟應擇賢繼立,慰安中外。」章惇抗聲道:「依禮律論,當立母弟簡王似。」向太后道:「老身無子,諸王皆神宗庶子,不能這般分別。」惇復道:「若欲立長,應屬申王佖。」太后道:「申王有目疾,不便為君,還是端王佶罷。」佖又大言道:「端王輕佻,不可君天下。」輕佻二字,恰是徽宗定評,不得以語出章惇,謂為誣妄。曾布在旁叱惇道:「章惇未嘗與臣等商議,如皇太后聖諭,臣很贊同。」蔡卞、許將亦齊聲道:「合依聖旨。」太后道:「先帝嘗謂端王有福壽,且頗仁孝,若立為嗣主,諒無他虞。」哲宗原是不哲,向太后亦失人了。章惇勢處孤立,料難爭執,只好緘口不言。乃由太后宣旨,召端王佶入宮,即位柩前,是為徽宗皇帝。曾布等請太后權同處分軍國重事,太后謂嗣君年長,不必垂簾。徽宗泣懇太后訓政,移時乃許。徽宗系神宗第十一子,系陳美人所生,神宗崩,陳氏嘗守陵殿,哀毀致亡。徽宗既立,追尊為皇太妃,並尊先帝後劉氏為元符皇后,授皇兄申王佖為太傅,進封陳王,皇弟莘王俁為衛王,簡王似為蔡王,睦王佖為定王,特進章惇為申國公,召韓忠彥為門下侍郎,黃履為尚書左丞,立夫人王氏為皇后,後系德州刺史王藻女,元符二年歸端邸,曾封順國夫人。於是徽宗御紫宸殿,受百官朝覲。韓忠彥首陳四事:一、宜廣仁恩,二、宜開言路,三、宜去疑似,四、宜戒用兵。太后覽疏,很是嘉許。適值吐蕃復叛,青唐、邈川相繼失守,太后感忠彥言,不願窮兵,遂決計棄地,貶黜邊臣。
  原來王贍留守青唐,縱兵四掠,羌眾都有怨言。沁牟欽氈糾眾謀叛,被贍擊破,盡戮城中諸羌,積屍如山。籛羅結因此生貳,詭言歸撫本部,贍信以為真,聽他自去,他遂招集千餘人,圍攻邈川,一面向夏乞援。夏人即發兵助攻,邈川危甚,青唐亦受影響。贍恐被叛羌隔斷,遽棄了青唐,率兵東歸。王厚亦守不住邈川,飛章告警。那朝旨接連頒下,先謫王贍至昌化軍,繼謫王厚至賀州,連胡宗回亦奪職知蘄州,仍將鄯州即青唐。給還木征子隴桚,授河西軍節度使,賜姓名曰趙懷德。隴桚弟賜名懷義,為廓州團練使,同知湟州。即邈川。加轄征校尉太傅,兼懷遠軍節度使。王贍以前功盡棄,且遭貶竄,免不得悔憤交迫,惘惘然行到穰縣,自覺程途辛苦,越想越惱,竟投繯自盡了。死由自取,夫復誰尤?
  未幾,已是暮春時候,司天監步算天文,謂四月朔當日食,詔求直言。筠州推官崔鶠上書言事,略云:
  比聞國家以日食之異,詢求直言,伏讀詔書,至所謂「言之失中,朕不加罪。」蓋陛下披至情,廓聖度,以求天下之言如此,而私秘所聞,不敢一吐,是臣子負陛下也。方今政令煩苛,民不堪擾,風俗險薄,法不能勝,未暇一一陳之,而特以判左右之忠邪為本。臣生於草萊,不識朝廷之士,但聞左右有指元祐諸臣為奸黨者,必邪人也,使漢之黨錮,唐之牛、李之禍,將復見於今日,可駭也。夫毀譽者朝廷之公議,故責授朱崖軍司戶司馬光,左右以為奸,而天下皆曰忠﹔今宰相章惇,左右以為忠,而天下皆曰奸。此何理也?夫乘時抵以盜富貴,探微揣端以固權寵,謂之奸可也。苞苴滿門,私謁踵路,陰交不軌,密結禁廷,謂之奸可也。以奇技淫巧蕩上心,以倡優女色敗君德,獨操刑賞,自報恩怨,謂之奸可也。蔽遮主聽,排斥正人,微言者坐以刺譏,直諫者陷以指斥,以杜天下之言,掩滔天之罪,謂之奸可也。凡此數者,光有之乎?惇有之乎?夫以佞為忠,必以忠為佞,於是乎有謬賞亂罰,賞謬罰濫,佞人徜徉,如此而國不亂,未之有也。光忠信直諒,聞於華夷,雖古名臣未能過,而謂之奸,是欺天下也。至如惇狙詐兇險,天下士大夫呼曰惇賊,貴極宰相,人所具瞻,以名呼之,又指為賊,豈非以其孤負主恩,玩竊國柄,忠臣痛憤,義士不服,故賊而名之耶?京師語曰:「大惇小惇,殃及子孫,」謂惇與御史中丞安惇也。小人譬之蝮蠍,其凶忍害人,根乎天性,隨遇必發,天下無事,不過賊陷忠良,破碎善類,至緩急危疑之際,必有反復賣國,跋扈不臣之心。比年以未,諫官不論得失,御史不劾奸邪,門下不駁詔令,共持喑默以為得計。昔李林甫竊相位,十有九年,海內怨痛,而人主不知,頃鄒浩以言事得罪,大臣拱手觀之,同列無一語者,又從而擠之。夫以股肱耳目,治亂安危所系,而一切若此,陛下雖有堯舜之聰明,將誰使言之?誰使行之?夫日陽也,食之者陰也,四月正陽之月,陽極盛,陰極衰之時,而陰乾陽,故其變為大。惟陛下畏天威,聽民命,大運乾綱,大明邪正,毋違經義,毋鬱民心,則天意解矣。若夫伐鼓用幣,素服徹樂,而無修德善政之實,非所以應天也。臣越俎進言,罔知忌諱,陛下憐其愚誠而俯彩之,則幸甚!
  

  徽宗覽畢,顧左右道:「鶠一微官,乃能直言無隱,倒也不可多得呢。」備錄鶠疏,亦見此意。遂下詔嘉獎,擢鶠為相州教授,復進龔夬為殿中侍御史,召陳瓘、鄒浩為左右正言。安惇入奏道:「鄒浩復用,如何對得住先帝?」徽宗勃然道:「立後大事,中丞不言,獨浩敢言,為什麼不可復用呢?」初志卻是清明。瓘失色而退。陳瓘遂劾惇誑惑主聽,妄騁私見,若明示好惡,當自惇始,乃出安惇知潭州。復哲宗廢後孟氏為元祐皇后,自瑤華宮還居禁中。升任韓忠彥為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李清臣為門下侍郎,蔣之奇同知樞密院事。
  忠彥請召還元祐諸臣,詔遣中使至永州,賜范純仁茶藥,傳問目疾,並令徙居鄧州。純仁自永州北行,途次復接詔命,授觀文殿大學士。制詞中有四語云:「豈惟尊德尚齒,昭示寵優,庶幾鯁論嘉謀,日聞忠告。」純仁泣謝道:「上果欲用我呢,死有餘責。」至純仁已到鄧州,又有詔促使入朝。純仁乞歸養疾,乃詔范純禮為尚書右丞。蘇軾亦自昌化軍移徙廉州,再徙永州,更經三赦,復提舉玉局觀,徙居常州。未幾,軾即病歿。軾為文如行雲流水,雖嬉笑怒罵,盡成文章,當時號為奇才。惟始終為小人所忌,不得久居朝列,士林中嘗歎息不置。徽宗又詔許劉摯、梁燾歸葬,錄用子孫,並追復文彥博、司馬光、呂公著、呂大防、劉摯、王珪等三十三人官階。用台諫等言,貶蔡卞為秘書少監,分司池州,安置邢恕於舒州。向太后見徽宗初政,任賢黜邪,內外無事,遂決意還政,令徽宗自行主持,乃於七月中撤簾。總計訓政期間,不過六月,好算一不貪權勢、甘心恬退的賢後了。應加褒美。
  宋室成制,每遇皇帝駕崩,必任首相為山陵使,章惇例得此差,八月間哲宗葬永泰陵,靈轝陷泥淖中,越宿乃行。台諫豐稷、陳次升、龔夬、陳瓘等,劾惇不恭,乃罷知越州。惇既出都,陳瓘申劾:「惇陷害忠良,備極慘毒,中書舍人蹇序辰,及出知潭州安惇,甘作鷹犬,肆行搏噬,應並正典刑。」詔除蹇序辰、安惇名,放歸田裡,貶章惇為武昌節度副使,安置潭州。蔡京亦被劾奪職,黜居杭州。林希也連坐削官,徙知揚州。韓忠彥調任首相,命曾布繼忠彥任,布初附章惇,繼與惇異趨,力排紹聖時人,因此得為宰輔。時議以元祐、紹聖,均有所失,須折衷至正,消釋朋黨,乃擬定年號為建中,復因建中為唐德宗年號,不應重襲,特於建中二字下,添入靖國二字﹔遂頒詔改元,以次年為建中靖國元年。到了正月朔日,徽宗臨朝受賀,百官蹌蹌濟濟,齊立朝班,正在行禮的時候,忽有一道赤氣,照入殿廡,自東北延至西南,彷彿與電光相似,赤色中復帶著一股白光,繚繞不已,大家統是驚訝。至禮畢退朝,各仰望天空,赤白氣已是將散,只旁有黑祲,還是未退,於是群相推測,議論紛紛。獨右正言任伯雨,謂年當改元,時方孟春,乃有赤白氣起自空中,旁列黑祲,恐非吉兆。遂夤夜繕疏,極陳陰陽消息的理由,大旨謂:「日為陽,夜為陰,東南為陽,西北為陰,赤為陽,黑與白為陰,朝廷為陽,宮禁為陰,中國為陽,夷狄為陰,君子為陽,小人為陰,今天象告變,恐有宮禁陰謀,以下犯上﹔且赤散為白,白色主兵,或不免夷狄竊發等事。望陛下進忠良,黜邪佞,正名分,擊奸惡,務使上下同心,中外一體,庶幾感格天心,災異可變為休祥了。」暗為後文寫照。次日拜本進去,沒有什麼批答出來。那宮禁中卻很是忙碌,探問內侍,系是向太后遇疾,已近彌留,伯雨乃不復申奏。過了數日,向太后竟爾歸天,壽五十有六。太后素抑置母族,所有子弟,不使入選,徽宗追懷母澤,推恩兩舅,一名宗良,一名宗回,均加位開府儀同三司,晉封郡王,連太后父向敏中以上三世,亦追授王爵,這也是非常恩數呢。太后既崩,尊諡欽聖憲肅,葬永裕陵,復追尊生母陳太妃為皇太後,亦上尊諡曰欽慈。惟哲宗生母尚存,徽宗奉事惟謹,再越一年方卒,諡曰欽成皇后,與陳太后同至永裕陵陪葬,這卻不必敘煩。
  且說向太后升遐時,范純仁亦病歿家中,由諸子呈入遺表,尚是純仁親口屬草,勸徽宗清心寡慾,約己便民,杜朋黨,察邪正,毋輕議邊事,毋好逐言官,並辨明宣仁誣謗,共計八事。徽宗覽表歎息,詔賻白金三十兩,贈開府儀同三司,賜諡忠宣。范仲淹四子中,純仁德望素著,卒年七十五。褒美賢臣,備詳生卒。先是徽宗召見輔臣,嘗問純仁安否,以不得進用為憾。至純仁已逝,任伯雨追論純仁被黜,禍由章惇,應亟寘重典,內有最緊要數語云:
  章惇久竊朝柄,迷國罔上,毒流搢紳,乘先帝變故倉卒,輒逞異志,向使其計得行,將置陛下與皇太后於何地?若貸而不誅,則天下大義不明,大法不立矣。臣聞北使言,去年遼主方食,聞中國黜惇,放箸而起,稱善者再。謂南朝錯用此人,北使又問何為只若是行遣?以此觀之,不獨孟子所謂國人皆曰可殺,雖蠻貊之邦,莫不以為可殺也。
  這疏上去,總道徽宗即加罪章惇,不意靜待數日,尚不見報。伯雨接連申奏,章至八上,仍無消息,徽宗已易初志。乃與陳瓘、陳次升等商議,令他聯銜具奏,申論惇罪。兩陳即具疏再進,乃貶惇為雷州司戶參軍。從前蘇轍謫徙雷州,不許占居官舍,沒奈何賃居民屋,惇又誣他強奪民居,下州究治,幸賃券所載甚明,無從鍛鍊,因得免議。至惇謫雷州,也欲向民僦居,州民無一應允。惇詰問原因,州民道:「前蘇公來此,為章丞相故,幾破我家,所以不敢再允。」惇慚沮而退。自作自受,便叫作現世報。方惇入相時,妻張氏病危,語惇道:「君作相,幸勿報怨。」七字可作座右銘。有善必錄,是書中本旨。惇不能從。及張氏已歿,惇屢加悲悼,且語陳瓘道:「悼亡不堪,奈何?」瓘答道:「徒悲無益,聞尊夫人留有遺言,如何不念?」瓘不能答,至是已追悔無及。旋改徙睦州,病發即死。
  曾布本主張紹述,不過與惇有嫌,坐視貶死,噤不一言。既得專政,當然故態復萌,仍以紹述為是。任伯雨司諫半年,連上一百零八篇奏疏,布恨他多言,調伯雨權給事中,並遣人密勸伯雨,少從緘默,當令久任。伯雨不聽,抗論益力,且欲上疏劾布。布預得消息,即徙伯雨為度支員外郎。尚書右丞范純禮,沈毅剛直,為布所憚,乃潛語駙馬都尉王詵道:「上意欲用君為承旨,范右丞從旁諫阻,因此罷議。」詵遂銜恨胸中。會遼使來聘,詵為館待員,純禮主宴,及遼使已去,詵遂借端進讒,誣純禮屢斥御名,見笑遼使,失人臣禮。徽宗也不問真假,竟出純禮知潁昌府。嗣又罷左司諫江公望,及權給事中陳瓘,連李清臣也為布所嫌,罷門下侍郎,朝政復變,紹述風行,又引出一位大奸巨慝,入紊皇綱,看官道是何人?就是前翰林學士承旨蔡京。京被徙至杭州,正苦無事,日望朝廷復用,適來了一個供奉官,姓童名貫,為杭州金明局主管,奉詔南下。京遂與他結納,聯為密友,朝征暮逐,狼狽相依。徽宗性好書畫,及玩巧諸物,貫承密旨採辦,京能書工繪,遂刻意加工,畫就屏障扇帶,托貫進呈,並代購名人書畫,加入題跋,或竟冒己名。一面賄貫若干財帛,乞他代為周旋。貫遂密表揄揚,謂京實具大才,不應放置閒地。至返都後,復聯絡太常博士范致虛,及左階道錄徐知常,代京說項。知常嘗挾符水術,出入元符皇后宮中,因得謁侍徽宗,屢言京有相才。貫又替京遍賂宦官宮妾,大家得些好處,自然交口譽京,不由徽宗不信,乃起京知定州,改任大名府。繼而曾布與韓忠彥有嫌,至欲引京自助,乃薦京仍為翰林學士承旨。京入都就職,私望很奢,意欲將韓、曾二相一律排斥,自己方好專政。會鄧綰子洵武入為起居郎,與京有父執誼,因串同一氣,日夕往來。可巧徽宗召對,洵武遂乘間進言道:「陛下乃神宗子,今相忠彥,乃韓琦子,神宗變法利民,琦嘗以為非,今忠彥改神宗法度,是忠彥做了人臣,尚能紹述父志,陛下身為天子,反不能紹述先帝麼?」牽強已極。徽宗不覺動容。洵武復接口道:「陛下誠繼志述事,非用蔡京不可。」徽宗道:「朕知道了。」洵武趨退後,復作一愛莫能助之圖以獻。圖中分左右兩表,左表列元豐舊臣,蔡京為首,下列不過五、六人。右表列元祐舊臣,如滿朝輔相公卿百執事,盡行載入,差不多有五、六十人。徽宗以元祐黨多,元豐黨少,遂疑及元祐諸臣,朋比為奸,竟欲出自特知,舉蔡京為宰輔了。正是:
  宿霧漸消天欲霽,層陰復沍日重霾。
  徽宗欲重用蔡京,當然有一番黜陟,待至下回表明。
  牝雞司晨,惟家之索,而宋獨反是。有宣仁太后臨朝,而始得哲宗之初政。有欽聖太后臨朝,而始得徽宗之初政。是他史以母后臨朝為懮,而《宋史》獨以母后不久臨朝為憾,是亦一奇事也。徽宗親政,雖黜逐首惡,而曾布尚存,惡未盡去。且欲調和元祐、紹聖諸臣,以致賢奸雜進,曾亦思薰異器,涇渭殊流,天下無賢奸並立之理,賢者或能容奸,而奸人斷不能容賢乎?蔡京結納童貫,賄托宮廷,內外俱為揄揚,尚不過遷調北鎮,至布嫉忠彥,欲引京自助,乃入為翰林學士承旨,人謂進蔡京者童貫,吾謂進蔡京者實曾布也。導狼入室,必為狼噬,布亦可以已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00:23:53

第四十九回     端禮門立碑誣正士 河湟路遣將復西蕃



  卻說徽宗既信鄧洵武言,欲重用蔡京,且因京入都陳言,力請紹述,遂再詔改元,定為崇寧二字,隱示尊崇熙寧的意思。擢洵武為中書舍人給事中,兼職侍講,復蔡卞、邢恕、呂嘉問、安惇、蹇序辰官,罷禮部尚書豐稷,出知蘇州,再罷尚書左僕射韓忠彥,出知大名府,追貶司馬光、文彥博等四十四人官階,籍元祐、元符黨人,不得再與差遣。又詔司馬光等子弟,毋得官京師。進許將為門下侍郎,許益為中書侍郎,蔡京為尚書左丞,趙挺之為尚書右丞。自韓忠彥去位,惟曾布當國,力主紹述,因此熙豐邪黨,陸續進用。蔡京亦由布引入,但京本與布有隙,反日夜圖布,陰作以牛易羊的思想,布亦稍稍覺著,怎奈京已深得主眷,一時無從攆逐,只好虛與委蛇。京得任尚書左丞,居然在輔政地位,所有一切政事,布欲如何,京必反抗,所以常有齟齬。會布擬進陳佑甫為戶部侍郎,佑甫系布婿父,與布為兒女親家,京遂乘隙入奏道:「爵祿乃是公器,奈何使宰相私給親家?」語甚中聽。布忿然道:「京與卞系是兄弟,如何亦得同朝?佑甫雖系布親家,但才足勝任,何妨薦舉。」京冷笑道:「恐未必有才呢。」布益怒道:「京以小人心,度君子腹,怎見得佑甫無才呢?」同一小人,何分彼此?說至此,聲色俱厲。溫益從旁叱布道:「布在上前,怎得無禮?」布尚欲還叱溫益,但見徽宗已面帶慍色,拂袖退朝,乃悻悻趨出。殿中侍御史錢俶,即於次日呈入彈文,略言:「曾布援元祐奸黨,擠紹聖忠賢。」當有詔罷布為觀文殿大學士,出知潤州。布初由王安石薦引,阿附安石,脅制廷臣,至哲宗親政,始助章惇,繼排章惇﹔徽宗嗣立,章惇被逐,布為右揆,欲並行元祐、紹聖諸政,乃逐蔡京。嗣與韓忠彥有隙,又引京自助,至是終為京所排,落職出外。時人謂楊三變後,無過曾布。看官道楊三變為何人?就是前文所敘的楊畏。畏在元豐間,附安石等,元祐間,附呂大防等,紹聖間,附章惇等,後被諫官孫諤所劾,號他為楊三變,出知虢州。插入楊畏,補上文所未逮。布始終奸邪,機變益多,且曾居宰輔,比楊三變尤為厲害,《宋史》編入奸臣傳,與二惇、二蔡並列,也算是名不虛傳呢。力斥奸邪。
  布既被斥,蔡京當然入相,即受命為尚書左僕射,兼中書侍郎。京入謝,徽宗賜坐延和殿,並面諭道:「神宗創法立制,先帝繼志述事,中遇兩變,國是未定,朕欲上述父兄遺志,卿將何以教朕?」教你亡國何如?京避座頓首道:「敢不盡死。」京既得志,遂禁用元祐法,復紹聖役法,仿熙寧條例司故事,就在都省置講議司,自為提舉講議,引用私黨吳居厚、王漢之等十餘人為僚屬,調趙挺之為尚書左丞,張商英為尚書右丞,凡一切端人正士,及與京異志,概目為元祐黨人,盡行貶斥。就是元符末年疏駁紹述等人,亦均稱為奸黨,一律鎸名刻石,立碑端禮門,這碑叫作「黨人碑」,內列一百二十人,乃是蔡京請徽宗御書,照刊石上。姓名列下:
  司馬光 文彥博 呂公著 呂公亮 呂大防 劉 摯范純仁 韓忠彥 王 珪 梁燾 王岩叟 王 存
  鄭 雍 傅堯俞 趙 瞻 韓 維 孫 固 范百祿胡宗愈 李清臣 蘇 轍 劉奉世 范純禮 安 燾 陸 佃 上列為曾任宰執以下等官 蘇 軾 范祖禹 王欽臣 姚 勔 顧 臨 趙君錫馬 默 王 蚡 孔文仲 孔武仲 朱光庭 孫 覺吳安持 錢 勰 李之純 趙彥若 趙 卨 孫 升李 用 劉安世 韓 川 呂希純 曾 肇 王 覿范純粹 王 畏 呂 陶 王 古 陳次升 豐 稷謝文瓘 鮮於侁 賈 易 鄒 浩 張舜民 上列為待制以上等官
  程 頤 謝良佐 呂希哲 呂希績 晁補之 黃庭堅畢仲游 常安民 孔平仲 司馬康 吳詩安 張 來歐陽棐 陳 瓘 鄭 俠 秦 觀 徐 常 湯 馘杜 純 宋保國 劉唐老 黃隱 王 鞏 張保源
  汪 衍 餘 爽 常 立 唐義問 餘 卞 李格非商 倚 張庭堅 李 祉 陳 祐 任伯雨 朱光裔 陳 郛 蘇 嘉 龔 夬 歐陽中立 吳 儔 呂仲甫 劉當時 馬 琮 陳 彥 劉 昱 魯君貺 韓 跋 上列為雜官
  張士良 魯 燾 趙 約 譚 裔 王 偁 陳 詢 張 琳 裘彥臣 上列為內官
  王獻可 張 巽 李備胡 上列為武官
  

  還有元符末,日食求言,當時應詔上書,不下數百本,由蔡京及私黨檢閱,定為正上、正中、正下三等,邪上、邪中、邪下三等。於是鍾世美以下四十一人為正等,盡加旌擢,范柔中以下五百餘人為邪等,降責有差,且降責人不得同州居住。比章惇執政時,還要厲害。從此小人道長,君子道消。昌州判官馮澥,窺伺朝旨,竟越俎上書,謂元祐皇后,不當復位,這一書正中蔡京心懷,他本由童貫賄賂宮中,密結劉後心腹,互為稱揚,因得進用,孟後復位,劉後很是不快,內侍郝隨等更滋疑懼,此次乘蔡京執政,重複哲宗舊規,遂暗托京再廢孟後。京以事關重大,一時也不便發言,只好待機而動,湊巧馮澥呈上此議,即面請徽宗,乞交輔臣台官復奏。看官!試想這時候的輔臣台官,多半是蔡京爪牙,哪個不順從京意?當下由御史中丞錢遹,殿中侍御史石豫、左膚等奏稱:「韓忠彥等,復瑤華廢後,掠流俗虛美,物議本已沸騰,今至疏遠小臣,亦效忠上書,天下公議,可想而知,望詢考大臣,斷以大義,勿為俗議所牽,致累聖朝」等語。說不出孟後壞處,乃反謂有累聖朝,試問為何事致累耶?蔡京遂邀集許將、溫益、趙挺之、張商英數人,聯銜上疏,大旨如錢遹等言。徽宗本不欲再廢孟後,因被蔡京等脅迫,沒奈何依議施行,撤銷元祐皇后名號,再遣孟氏出居瑤華宮,且降韓忠彥、曾布官,追貶李清臣為雷州司戶參軍,黃履為祁州團練副使,安置翰林學士曾肇,御史中丞豐稷,諫官陳瓘、龔夬等十七人於遠州,因他同議復後,所以連坐,擢馮澥為鴻臚寺主簿。
  劉皇后私恨鄒浩,復囑郝隨密語蔡京,令罪鄒浩。浩自徽宗初召還,詔令入對,徽宗問諫立後事,獎歎再三,嗣復詢諫草何在?浩答言:「已經焚去。」及浩退朝,轉告陳瓘。瓘驚語道:「君奈何答稱焚去,倘他時查問有司,奸人從中舞弊,偽造一緘,那時無從辨冤,恐君反因此得禍了。」瓘有先見之明。浩至此亦自悔失言,但已不及挽回,只好聽天由命。蔡京受劉後密囑,即令私黨捏造浩疏,內有「劉後奪卓氏子,殺母取兒,人可欺,天不可欺」等語,因入呈徽宗,斥他誣瓘劉後,並及先帝。徽宗即視作真本,暴鄒浩罪,立竄昭州。追冊劉後子茂為太子,予諡獻愍,並尊元符皇后劉氏為皇太后,奉居崇恩宮。
  蔡京弟卞,以資政殿學士,擢知樞密院事。二蔡同握大權,黜陟予奪,任所欲為,復追論任伯雨等罪狀,安置伯雨於昌化軍,陳瓘徙連州,龔夬徙化州,陳次升徙循州,陳師錫徙郴州,陳瓘徙澧州,李深徙復州,江公望徙安南軍,常安民徙溫州,張舜民徙商州,馬渭徙吉州,豐稷徙台州,張庭堅亦編管象州,趙挺之升中書侍郎,張商英、吳居厚為尚書左右丞,安惇復入副樞密院。既而商英與京議不合,為京所嫉,罷知亳州,排入元祐黨籍。商英得入元祐黨,恐英以為辱,我以為榮。京又自書黨人姓名,分佈郡縣。統令刻石。有長安石工安民,充刻字役,辭不承差。府官問他情由。安民道:「小民甚愚,本識立碑的命意,但如司馬相公,海內統稱為正直,今乃指為首奸,令小民無從索解,所以不忍鎸刻呢。」是乃所謂天下公議。府官怒叱道:「你曉得甚麼?朝廷有命,我等且不敢違,你既為石工,應該充役,難道敢違反朝廷麼?」說至此,即旁顧皂役,命取大杖過來。安民泣稟道:「被役不敢辭,但小民的姓名,乞免鎸石末。」府官又叱道:「你的姓名,有什麼用處?哪個要你鎸入?」安民乃勉強遵刻,工竣,痛哭而去。天下之良工也。
  京乃更鹽鈔法,鑄當十大錢,令天下坑冶金銀,悉輸內藏,創置京都大軍器所,聚斂以示富,耀兵以誇武,遂又薦王厚、高永年為邊帥,謀復湟、鄯、廓三州。自隴桚兄弟,沐賜姓名,分轄青唐、邈川等地,尚稱恭順,應前回。惟溪巴溫子溪賒羅撤,一譯作希卜薩羅桑。席權怙勢,誘結羌眾,脅逼隴桚。隴桚奔避河南。轄征也不自安,表求內徙,有詔令入居鄧州。羌人多羅巴,一譯作都爾本。遂擁溪賒羅撤為主,號令諸部,蟠踞西番。蔡京正欲假功張威,即上言:「王厚本有將才,前因韓忠彥等甘棄湟州,冤誣王厚,因致落職,今宜還他原秩,令復故地。還有河東蕃官高永年,足為副將,請一並錄用,定卜成功。」徽宗准奏,當命王厚安撫洮西,合兵十萬,指日西征。京又保舉內客省使童貫,說他嘗使陝右,熟悉五路事宜,及諸將能否,乞仿前朝用李憲故事,飭令監軍。徽宗亦即照允,詔令童貫出監洮西軍務。貫拜命就道,耀武揚威的到了湟州。王厚、高永年已調集邊兵,待童貫出發,貫與王厚等會晤,遂定期出師。適禁中太乙宮失火,徽宗恐天象告警,不應用兵,即下手札止貫,飛驛遞去。貫接閱後,遽納靴中,王厚在旁問故。貫微笑道:「沒甚要事,不過促使成功呢。」此即宦官擅權之漸。厚乃率軍西行,途次聞多羅巴大集眾羌,據險固守,遂與高永年定議,佯命駐兵中途,自偕永年帶著輕騎,從間道馳入。適遇多羅巴三子,各踞要害,被王厚、高永年兩路殺進,猝不及防,三子中死了二人,惟少子阿蒙,帶箭而逃,還虧多羅巴來援,隨與俱遁。厚遂進拔湟州,馳報捷音。
  徽宗大喜,進蔡京官三等,蔡卞以下二等恩賞,追論前時棄湟州罪,貶韓忠彥為磁州團練副使,安燾為祁州團練副使,曾布為賀州別駕,范純禮為靜江軍節度副使,奪蔣之奇三秩,凡曾經預議等人,俱貶黜有差。一面令熙河、蘭會諸路,宣佈德音,再飭王厚督大軍西進。厚分軍為三,命高永年將左軍,別將張誠將右軍,自將中軍,三路並發,約會宗噶爾川,群羌列陣拒戰,背臨宗水,面倚北山,氣勢頗盛。溪賒羅撤登高指揮,居然張黃屋,建大旆,威風凜凜,單望著中軍旗鼓,麾眾衝來。厚號令軍中,不得妄動,只准用強弓迭射,拒住羌人。羌人三進三退,銳氣漸衰,厚乃潛率輕騎,從山北殺上,攻擊溪賒羅撤背後。溪賒羅撤見部眾不能取勝,正在心焦,擬驅馬下山親攻宋營,不防宋軍從山後殺到,大呼羌酋速來受死,谷聲震應,聚成一片。溪賒羅撤不知有若干人馬,驚得手足無措,慌忙逃竄。羌眾見主子駭奔,也即一哄而走,渡水逃生。張誠也帶領右軍,越川奮擊,可巧天起大風,飛沙走石,宋軍順風追趕,羌眾欲回頭迎敵,撲面都是沙泥,連兩目都被迷住,不能開眼,只好四散奔逃。厚與永年,驅兵芟,斬首四千三百餘級,俘三千餘人,溪賒羅撤單騎竄去,厚擬乘夜窮追,童貫以為不能及,乃收軍紮營。次日進薄鄯州,溪賒羅撤知不可守,復孑身遠逸。其母龜慈公主,帶著諸酋,開城迎降。厚再率大兵趨廓州,羌酋落施軍令結,一譯作喇什鈞稜節。亦率眾投誠,於是鄯、湟、廓三州,一並克復。
  捷書迭達都中,蔡京率百官入賀,當由徽宗下詔賞功,授蔡京為司空,晉封嘉國公,童貫為景福殿使,兼襄州觀察使,王厚為武勝軍節度觀察留後,高永年、張誠等,亦進秩有差,送隴桚至京師,封安化郡王。京自恃有功,越覺趾高氣揚,罷講議司,令天下有事,直達尚書省。舊有講議官屬,依制置三司條例司舊例,盡行遷官。自張康國以下,得官幾四十人。可以專斷,無煩講議。毀景靈宮內司馬光等繪像,禁行三蘇及范祖禹、黃庭堅、秦觀等文集,另圖熙寧、元豐功臣於顯謨閣。且就都城南大築學宮,列屋千八百七十二楹,賜名辟雍,廣儲學士,研究王氏《經義字說》。辟雍中供俸孔孟諸圖像,以王安石配享孔子,位次孟軻下。重籍邪黨姓名,得三百有九人,刻石朝堂。許將稍有異議,即由京囑使中丞朱諤,劾將首鼠兩端,罷知河南府。擢趙挺之、吳居厚為門下中書侍郎,張康國、鄧洵武為尚書左右丞,召胡師文為戶部侍郎,調陶節夫經制陝西、河東五路。師文系蔡京姻家,最工掊克,陶節夫系蔡京私黨,本為鄜延總管,屢在無關緊要的地方,增築堡寨,虛報經費,所有中飽,悉賂蔡京,因得入任樞密直學士﹔至是又出任五路經略,統是蔡京一手提拔。節夫遂誘致土蕃,賄令納土,得邦、疊、潘三州,只報稱遠人懷德,奉土歸誠,奏中極力譽京,益堅徽宗信任。京又欲用童貫為熙河、蘭湟、秦鳳路制置使,令圖西夏,盈庭都是京黨,當然不敢異詞。偏乃弟蔡卞,謂用宦官守疆,必誤邊計,京竟詆卞懷私,卞即求去,遂出知河南府。兄弟間猶相衝突,況在他人?卞娶王安石女為婦,號為七夫人,頗知書能詩。卞入朝議政,必先受教閨中,因此僚屬,嘗互相嘲謔道:「今日奉行各事,想就是牀第餘談呢。」既已知之,何乃無恥?及入知樞密院事,家中設宴張樂,伶人竟揚言道:「右丞今日大拜,都是夫人裙帶。」卞明有所聞,不敢詰責伶人。平居出入兄門,歸家時或述兄功德,七夫人冷笑道:「你兄比你晚達。今位出你上,你反向他巴結,可羞不可羞呢?」為這一語,遂令卞與兄有嫌,所以二府政議,常有不合,至此終為兄所排,出調外任。小子有詩歎道:
  甘將骨肉作仇讎,構禍都因與婦謀。
  天怒人愁多不畏,入閨只畏一嬌羞。
  卞既外調,童貫遂出任經略,又要與西夏開釁了。欲知後事,試看後文。  
  王安石之後有章惇,章惇之後有蔡京,所謂一蟹不如一蟹,宋室元氣,能經幾回斲喪耶?黨人碑之立,如石工安民,猶不忍刻君實名,京猶人耳,胡必排斥舊臣,作一網打盡之計?彼以為專擅大權,無人掣肘,可以任所欲為,不知人之雲亡,邦國殄瘁,國已亡矣,京能獨存乎?或謂鄯、湟、廓三州之克復,實自京造成之,夫取其人不足以為民,得其地不足以為利,徒自勞師,已屬無謂,況以六軍之血戰,為權佞之榮身,京得封公拜爵,而孤人子,寡人妻,布奠傾觴,哭望天涯者,已不知凡幾矣。且自河湟幸勝,狃於用兵,卒釀成異日遼、夏之禍,所得者一,所失者十,小人之不可與議國是也,固如此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00:24:18

第五十回     應供奉朱勔承差 得奧援蔡京復相



  卻說童貫由蔡京保薦,任熙河、蘭湟、秦鳳路經略安撫制置使,陰圖西夏。京復囑令王厚,招誘夏卓羅右廂監軍仁多保忠,令他內附。厚奉命招致,頗已說動保忠,奈保忠部下,無人肯從,只好遷延過去。京再四促厚,厚據實報聞,哪知京反責厚延宕,定要限期成功。厚不得已遣弟齎書,往勸保忠,途次被夏人捉去,機謀遂泄。夏主因召還保忠,厚復報明情形,且言:「保忠即不遇害,亦必不能再領軍政,就使脫身來降,不過得一匹夫,何益國事?」這數語是知難而退,得休便休。偏蔡京貪功性急,硬要王厚招致保忠,如若違命,當加重罪。正是強詞奪理。一面飭令邊吏,能招致夏人,不論首從,賞同斬級。於是夏國君臣,怒宋無理,遂號召兵民,入寇宋邊。適遼遣成安公主,嫁與夏主乾順,乾順恃與遼和親,聲言向遼乞援,並貽書宋使,爭論曲直。童貫擱置不答,陶節夫且討好蔡京,大加招誘,不惜金帛。徒以金帛動人,就使為所招誘,亦豈足恃?夏復上表婉請,並函詰節夫。節夫拒絕來使,反將夏國牧卒,殺死多名。夏人憤怒已極,遂簡率萬騎,入鎮戎軍,掠去數萬口,一面與羌酋溪賒羅撤合兵,逼宣威城。時高永年正知鄯州,發兵馳援,行三十里,未見敵騎,天色將昏,乃擇地紮營,安食而寢。到了夜半時候,驀聞胡哨齊鳴,羌兵大至,高永年驚起帳中,正擬勒兵抵敵,不防羌眾前後殺入,頓將營寨攻破,宋軍大溃。永年手下親兵,亦不顧主將,紛紛亂竄,那時永年驚惶失措,突被一槊刺來,不及閃避,竟刺中左脅,暈倒地上,羌眾將他擒去。至永年醒來,已身在虜帳中,但見一酋高坐上面,語左右道:「這人殺我子,奪我國,令我宗族失散,居無定所,老天有眼,俾我擒住,我將吃他心肝,借消前恨。」說至此,即起身下座,拔出佩刀,對著永年胸膛,猛力戳入,再將刀上下一划,鮮血直噴,橫屍倒地。那羌酋即捥取心肝,和血而食。看官道這酋為誰?就是羌人多羅巴。多羅巴既殺死高永年,遂擁眾盡毀大通河橋,湟、鄯大震。徽宗聞報,不覺大怒,是蔡京叫了他來,何必動怒?親書五路將帥劉仲武等十八人姓名,敕御史侯蒙,往秦州逮治。蒙至秦州,劉仲武等囚服聽命,蒙與語道:「君等統是侯伯,無庸辱身獄吏,但據實陳明,蒙當為君等設法挽回。」仲武等乃一一實告,蒙即奏乞敕罪,內有數語,最足動人。略云:
  漢武帝殺王恢,不如秦穆公敕孟明,子玉縊而晉侯喜,孔明亡而蜀國輕,今殺吾一都護,而使十八將由之以死,是自戕其肢體也,欲身不病得乎?
  徽宗覽這數語,也覺有所感悟,遂釋罪不治。惟王厚坐罪逗留,貶為郢州防禦使。未幾,夏人復入寇,為鄜延將劉延慶所敗,才行退軍。自是邊境連兵,數年不息,蔡京反得進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用趙挺之為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挺之與京比肩,遂欲與京爭權,屢次入白,陳京奸惡。京方得徽宗寵任,怎肯信及挺之?挺之上章求去,因即罷免。京仍得獨相,居然欲效法周公,制禮作樂,粉飾承平,置禮制局,命給事中劉昺為總領,編成五禮新儀,訂新樂章,命方士魏漢津為總司,定黃鐘律,作大晟樂,又創制九鼎,奉安九成宮。蔡京為定鼎禮儀使,導徽宗親至鼎旁,行酌獻禮,鼎各一殿,四週環築垣牆,安設中央曰帝鼎,北曰寶鼎,東曰牡鼎,東北曰蒼鼎,東南曰岡鼎,南曰彤鼎,西南曰阜鼎,西曰晶鼎,西北曰魁鼎。徽宗一一酌獻,挨次至北方寶鼎,酌酒方畢,忽聽得一聲爆響,不由的嚇了一跳。此時幸無炸彈,否則必疑為鼎中藏彈了。及仔細審視,鼎竟破裂,所酌的酒醴,竟汨汨的流溢出來,大家都驚異不置。徽宗也掃興而歸。時人多半推測,謂為北方將亂的預兆,這也似隱關定數呢。蔡京一意導諛,反說是北鼎破碎,系主遼邦分裂,與宋無關,且藉此可收復北方,亦未可知,引得徽宗皇帝,轉驚為喜,親御大慶殿,受百官朝賀。賜魏漢津號虛和衝顯寶應先生。未幾,漢津病死,追封嘉成侯,詔就鑄鼎地方,作寶成宮,置殿祀黃帝、夏禹、周成王、周公旦、召公奭,置堂祀唐李良及魏漢津。
  自九鼎告成,徽宗心漸侈汰,由逸生驕。某日,召輔臣入宴,令內侍出玉琖玉巵,指示群臣道:「朕欲用此物,恐言路又要喧嘩,說朕太奢。」蔡京起奏道:「臣前時奉使北朝,遼主嘗持玉盤玉巵,向臣誇示,謂此係石晉時物,恐南朝未必有此,臣想番廷尚挾此居奇,難道我堂堂中國,反不及他麼?但因陛下素懷儉德,不敢率陳,今既得此佳制,正好奉觴上壽,哪個敢說是不宜用呢?」徽宗道:「先帝作一小台,言官已連章奏阻,朕早制就此器,正恐人言復興,所以不便輕示。」徽宗尚知顧忌。京又答道:「事苟當理,何畏人言?古人說得好:『惟辟作福,惟辟作威,惟辟玉食,』陛下富有四海,正當玉食萬方,區區酒器,何足介懷?」逢君之惡,其罪大。徽宗聞言,不禁喜逐顏開,心滿意足,至興酣宴罷,群臣皆散,獨留京商議多時,京始退出。
  

  越宿即傳出中旨,命朱勔領蘇、杭應奉局,及花石綱於蘇州。先是蔡京過蘇,擬修建僧寺,務求壯觀,預估材料,價約巨萬。京不慮乏財,但慮無人督造,適寺僧保薦一人,姓朱名衝,乃是本郡人氏,京即令僧召至,與衝面商。衝一力擔承,才閱數日,即請京詣寺度地。京偕衝到寺,但見兩廡堆積大木,差不多有數千章。京已覺驚異,及經營裁度,所言統如京意。京極口獎許,即命監造。衝有子名勔,幹練不亞乃父,父子一同督理,匝月即成。京往寺遊覽,果然規模閎麗,金碧輝煌,乃復溫言褒賞,令朱衝父子,隨同入都。當下替他設法,將他父子姓名,列入童貫軍籍中,只說是積有軍功,應給官階。這是官場通弊。自是朱衝父子,居然紫袍金帶,做起官來。好運氣。徽宗性好珍玩,尤喜花石,京令衝採取蘇、杭珍異,隨時進獻。第一次覓得黃楊三本,高可八九尺,確是罕見奇品,獻入後大得睿賞。嗣後逐件獻入,無物不奇,徽宗更覺心歡。至是蔡京遂密保朱勔,令在蘇州設一應奉局,專辦花石,號為「花石綱」。勔既得此美差,內帑由他使用,每一領取,輒數十百萬,於是搜岩剔藪,索隱窮幽,凡尋常士庶家,間有一木一石,稍堪玩賞,即令健卒入內,用黃封表識,指為貢品,令該家小心護視,靜待搬運,稍一不謹,便加以大不敬罪。到了發運的時候,必撤屋毀牆,辟一康莊大道,恭舁而出。士庶偶有異言,鞭笞交下,慘無天日。因此民家得一異物,共指為不祥,相率毀去。不幸漏泄風聲,為所偵悉,往往中家破產,窮民至賣兒鬻女,供給所需,或既經毀去,被他察覺,又硬指他藏寶不獻,勒令交出,可憐蘇、杭人民,無端罹此督責,真是冤無從訴,苦不勝言。而且叱工驅役,掘山輦石,就使窮崖削壁,亦指使搬取,不得推諉,或在絕壑深淵,也百計採取,必得乃止。及運物載舟,無論商船市舶,一經指定,不得有違,篙工柁師,倚勢貪橫,凌轢州縣,道路側目。朱勔假勢作威,更了不得凶橫。會從太湖取一巨石,高廣俱約數丈,用大舟裝運,水陸牽挽,鑿城斷橋,毀堤坼勔,曆數月方達汴京。役夫勞敝,民田損害,幾乎說不勝說。勔奏報中,反謂不勞民,不傷財,如此巨石,安抵都下,乃是川瀆效靈,得此神捷,因此宮廷指為神運石。後來萬歲山成,即將此石運豎山上,作為奇峰,下文再表。
  且說趙挺之辭右相後,心恨蔡京不置,每與僚友往來,必談蔡京過惡。戶部尚書劉逵,與挺之最稱莫逆,嘗言有日得志,必奏黜蔡京。崇寧五年,春正月,彗星出現西方,光長竟天。徽宗因星象告警,避殿損膳,挺之與吳居厚請下詔求言,當即降旨准奏,且擢居厚為門下侍郎,逵為中書侍郎,逵遂乞碎元祐黨人碑,寬上書邪籍禁令。徽宗亦俯如所請,夜半遣黃門至朝堂,毀去碑石。次日蔡京入朝,見黨碑被毀,即入問徽宗。徽宗道:「朕意宜從寬大,所以毀去此碑。」京厲聲道:「碑可毀,名不可滅呢!」這一語聲徹朝堂,朝臣都覺驚異,連徽宗亦向京一瞧,微露怒容。敢怒不敢言,亦覺可憐。既而退朝,不到半日,即呈入劉逵奏牘,極陳:「蔡京專橫,目無君父,黨同伐異,陷害忠良,興役擾民,損耗國帑,應亟加罷黜,安國定民」等語。徽宗覽奏未決,嗣司天監奏稱太白晝見,應加修省,乃赦一切黨人,盡還所徙,暫罷崇寧諸法,及諸州歲貢方物,並免蔡京為太乙宮使,留居京師。復用趙挺之為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挺之入對,徽宗道:「朕見蔡京所為,一如卿言,卿其盡心輔朕!」既知蔡京罪惡,何不罷黜他方?挺之頓首應命。自是與劉逵同心夾輔,凡蔡京所行悖理虐民的事情,稍稍改正,且勸徽宗罷兵息民。
  一日,徽宗臨朝諭大臣道:「朝廷不應與四夷生隙,釁端一開,兵連禍結,生民肝腦涂地,這豈是人主愛民至意?卿等如有所見,不妨直陳!」挺之接奏道:「西夏交兵,已曆數年,現在尚未告靖,不如許夏和成,得抒邊釁。」徽宗點首道:「卿且去妥議方法,待朕施行。」挺之退語同列道:「皇上志在息兵,我輩應當將順。」同列應聲稱是,不過數人,餘多從旁冷笑。看官不必細猜,便可知是蔡京舊黨,尚遍列朝班呢。挺之歸,屬劉逵補登奏疏,大旨是罷五路經制司,黜退陶節夫,開誠曉諭夏人等事。奏入後,大旨照准,徙陶節夫知洪州,遣使勸諭夏主,夏主也應允罷兵,仍修歲貢如初。
  惟蔡京為劉逵所排,憤怨已極,必欲將逵除去,聊快私忿。當下與同黨密商,御史餘深、石公弼等道:「上意方向用趙、劉,一時恐扳他不倒,須另行設法為是。」京便道:「我意也是如此,現已設有一法,勞諸君為後勁,何如?」餘深問是何計?京作鸕鹚笑道:「由鄭入手,由公等收場,趙、劉其如予何?」王莽學過此調,蔡公亦欲摹仿耶!餘、石等已知京意,齊聲贊成。揖別後,即分頭安排,專待好音。看官聽著!這由鄭入手一語,乃是隱指宮中的鄭貴妃,及中書舍人兼直學士院的鄭居中。鄭貴妃系開封人,父名紳,曾為外官,紳女少入掖庭,侍欽聖向太后,秀外慧中,得列為押班。徽宗時為端王,每日問太后起居,必由押班代為傳報。鄭女善為周旋,能得人意,況兼她一貌如花,哪得不引動徽宗?雖無苟且情事,免不得目逗眉挑。至徽宗即位,向太后早窺破前蹤。即將鄭女賜給,尚有押班王氏,也一同賜與徽宗。徽宗得償初願,便封鄭女為賢妃,王女為才人。鄭氏知書識字,喜閱文史,章奏亦能自制,徽宗更愛她多才,格外嬖昵。王皇后素性謙退,因此鄭氏得專房寵,晉封貴妃。《宋史·鄭皇后傳》有端謹名,故本書亦無甚貶詞。居中系鄭貴妃疏族,自稱為從兄弟,貴妃以母族平庸,亦欲倚居中為重,所以居中恃有內援,頗得徽宗信用。蔡京運動內侍,令進言貴妃,請為關說,一面托鄭居中乘間陳請。居中先使京黨密為建白,大致為:「蔡京改法,統稟上意,未嘗擅自私行,今一切罷去,恐非紹述私意。」徽宗雖未曾批答,但由鄭貴妃從旁窺視,已覺三分許可。貴妃復替京疏通,淡淡數語,又挽回了五六分。於是居中從容入奏道:「陛下即位以來,一切建樹,統是學校禮樂,居養安濟等法,上足利國,下足裕民,有甚麼逆天背人,反要更張,且加威譴呢?」徽宗霽顏道:「卿言亦是。」居中乃退,出語禮部侍郎劉正夫。正夫也即請對,語與居中適合。徽宗遂疑及趙、劉,復欲用京。最後便是餘、石兩御史,聯銜劾逵,說他:「專恣反覆,陵蔑同列,引用邪黨。」一道催命符,竟將劉逵驅逐,出知亳州。趙挺之亦罷為觀文殿大學士祐神觀使。再授蔡京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京請下詔改元,再行紹述。乃以崇寧六年,改為大觀元年,所有崇寧諸法,繼續施行。吳居厚與趙、劉同事,不能救正,亦連坐罷職。用何執中為中書侍郎,鄧洵武、梁子美為尚書左右丞,三人俱系京黨,自不消說。
  鄭居中因蔡京復相,多出己力,遂望京報德。京也替他打算,得任同知樞密院事。偏內侍黃經臣,與居中有嫌,密告鄭貴妃,謂:「本朝外戚,從未預政,應以親嫌為辭,借彰美德。」黃經臣想未得賂,故有此語。鄭貴妃時已貴重,不必倚賴居中,且想借此一請,更增主眷,也是良法。遂依經臣言諫阻。徽宗竟收回成命,改任居中為太乙宮使。居中再托京斡旋,京為上言:「樞府掌兵,非三省執政,不必避親。」政權不應畀外戚,兵權反可輕畀麼?疏入不報。居中反疑京援己不力,遂有怨言。京也無可如何,只好裝著不聞。徽宗恐不從京言,致忤京意,乃將京所愛寵的私人,擢為龍圖閣學士,兼官侍讀。
  正是:
  權奸計博君王寵,子弟同儕清要班。
  究竟何人得邀擢用,且看下回便知。
  人主之大患,曰喜諛,曰好侈,曰漁色,徽宗兼而有之。因喜諛而相蔡京,因好侈而用朱勔,因漁色而寵鄭貴妃。蔡京大憝也,朱勔小丑也,鄭貴妃雖有端謹之稱,然觀其援引蔡京,倚庇鄭居中,親信黃經臣,均無非為固寵起見,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宣聖豈欺我哉?趙挺之、劉逵未嘗不與邪黨為緣,第爭權奪利,致與京成嫌隙,崇寧諸法之暫罷,豈其本心,不過借此以傾京耳。然京之邪尤甚於趙、劉,倏伏倏起,一進一退,爵祿為若輩播弄之具,國事能不大壞耶?而原其禍始,徽宗實屍之。徽宗若果賢明,寧有此事?讀此回竊不禁為之三歎曰:「為君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00:26:11

第五十一回     巧排擠毒死輔臣 喜招徠載歸異族



  卻說徽宗再相蔡京,復用京私親為龍圖閣學士,兼官侍讀,看官道是何人?乃是京長子蔡攸。攸在元符中,曾派監在京裁造院,徽宗尚在端邸,每退朝遇攸,攸必下馬拱立,當經端邸左右,稟明系蔡京長子,徽宗嘉他有禮,記憶胸中,即位後,擢為鴻臚丞,賜進士出身,進授秘書郎,曆官集賢殿修撰。此時復升任學士,父子專寵,勢益薰人。攸毫無學術,唯彩獻花石禽鳥,取悅主心,京亦仍守故智,專以誘致蠻夷,捏造祥瑞,哄動徽宗侈心。邊臣暗承京旨,或報稱某蠻內附,或奏言某夷乞降,其實統是金錢買囑,何曾是威德服人?還有甚麼黃河清,甚麼甘露降,甚麼祥雲現,甚麼靈芝瑞谷,甚麼雙頭蓮,甚麼連理木,甚麼牛生麒麟,禽產鳳凰,外臣接連入奏,蔡京接連表賀。都是他一人主使。既而都水使者趙霆,自黃河得一異龜,身有兩首,齎呈宮廷,蔡京即入賀道:「這是齊小白所謂象罔,見者主霸,臣敢為陛下賀。」齊小白所見,乃是委蛇,並非象罔,且徽宗已撫有中國,降而為霸,亦何足賀?徽宗方喜諭道:「這也賴卿等輔導呢。」京拜謝而退。忽鄭居中入奏道:「物只一首,今忽有二,明是反常為妖,令人駭異。京乃稱為瑞物,居心殆不可問呢!」一語已足。徽宗轉喜為驚道:「如卿言,乃是不祥之物。」說至此,即命內侍道,速將兩首龜拋棄金明池,不要留置大內。內侍領旨,攜龜自去。越日,竟降旨一道,命鄭居中同知樞密院事。好官想到手了。蔡京聞悉情形,很是怏怏。
  過了數月,又有人獻上玉印,長約六寸,上有篆文,系是「承天福延萬億永無極」九字。龜不可欺,再用秦璽故智。徽宗賜名鎮國寶,複選良工,另鑄六印,仿合秦制天子六璽成數,與元符時所得秦璽,共稱八寶。進蔡京為太尉。至大觀二年元日,徽宗御大慶殿,祗受八寶,赦天下罪囚,文武進位一等。蔡京得晉爵太師,童貫竟加節度使,宣撫如故。未幾,貫復奏克復洮州,詔授貫為檢校司空。宦官得授使相,以此為始。又擢京私黨林摅為中書侍郎,餘深為尚書左丞。先是河南妖人張懷素,自言能知未來事,與蔡京兄弟秘密交通。至懷素謀為不軌,事發被誅,獄連蔡京兄弟,並及鄧洵武諸人。洵武坐罪免官,蔡卞亦落職,京亦非常懮慮,虧得御史中丞及開封尹林摅同治是獄,替京掩覆,京乃免坐。由是京與餘、林兩人,結為死友,極力援引,遂得輔政。
  是時尚書左丞張康國,已進知樞密院事,他本由蔡京薦引,不次超遷,及既任樞密,又與京互爭權勢,各分門戶,有時入謁徽宗,免不得詆毀蔡京。徽宗也覺京驕橫,密令康國監伺,且諭言:「卿果盡力,當代京為相。」康國喜躍得很,日伺蔡京舉動,稍有所聞,即行密報。翻手為雲覆手雨,是小人常態。蔡京也已察悉,遂引吳執中為中丞,囑令彈劾康國。哪知康國已得消息,竟爾先發制人,趁著徽宗視朝,亟趨入,跪奏道:「執中今日入對,必替京論臣,臣情願避位,免受京怨。」徽宗道:「朕自有主張,卿毋多慮!」康國退值殿庐,執中果然進見,面陳康國過失。徽宗不待詞畢,便怒目道:「你敢受人唆使,來進讒言麼?朕看你不配做中丞,與我滾出去罷!」執中撞了一鼻子灰,叩首退朝,面如土色。是夕,即有詔譴責執中,出知滁州。做蔡家狗應該如此。看官試想!這陰謀詭計的蔡京,遭此挫,怎肯干休?於是千方百計的謀害康國。康國恰也小心防備,無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就使凡百慎密,保不住有一疏。一日,康國入朝,退趨殿庐,不過飲茗一杯,俄覺腹中大痛,狂叫欲絕。不到半時,已是仰天吐舌,好似牛喘一般。殿庐直役的人,慌忙舁他至待漏院,甫經入室,兩眼一睜,頓覺嗚呼哀哉,大命告終。廷臣聞康國暴死,料知中毒,但也不便明言。徽宗聞報,暗暗驚異,表面上只好照例優恤,追贈開府儀同三司,且給他一個美諡,叫作文簡,算是了局,語帶雙敲,莫非諷刺,所有康國遺缺,即命鄭居中代任,別用管師仁同知院事。
  會集英殿臚唱貢士,當由中書侍郎林攄,傳報姓名,貢士中有姓甄名盎,攄卻讀甄為煙,讀盎為央。徽宗方御殿閱冊,不禁笑語道:「卿誤認了。」攄尚以為是,並不謝過。字且未識,奈何入任中書?同列在旁匿笑,攄且抗聲道:「殿上怎得失儀!」大眾聞了此言,很是不平,當由御史劾他寡學,並且倨傲不恭,失人臣禮。乃罷攄職,降為提舉洞霄宮。用餘深為中書侍郎,薛昂為尚書左丞。昂亦京黨,舉家不敢言京字,倘或誤及,輒加笞責。昂自誤說,即自批頰。京喜他恭順,薦擢是職。惟鄭居中既秉權樞府,與蔡京本有夙嫌,暗地裡指使台諫,陳京罪惡。中丞石公弼,殿中侍御史張克公等,受居中囑托,挨次劾京,連上數十本,尚未見報。又經居中賣通方士郭天信密陳日中有黑子,為宰輔欺君預兆,徽宗正寵信天信,不免驚心,乃罷京為太乙宮使,改封楚國公,朔望入朝。殿中侍御史洪彥升、毛注等,申論京罪,請立遣出都。太學生陳朝老等,又上陣京惡,共積十四款,由小子揭綱如下:
  瀆上帝 罔君父 結奧援 輕爵祿 廣費用 變法度妄製作 喜導諛 箝台諫 熾親黨 長奔競 崇釋老  窮土木 矜遠略
  

  結末數語,是引用《左傳》成文,有「投諸四裔,以御魑魅」等詞。徽宗只命京致仕,仍留京師,用何執中為尚書左僕射,兼門下侍郎。陳朝老又上言執中才不勝任,徽宗不從。到了大觀四年夏季,彗星出現奎婁間、徽宗援照舊例,避殿減膳,令侍從官,直陳闕失。有名無實,終歸無益。石公弼、毛注等遂極論京罪,張克公說京不軌不忠,多至數十事,因貶京為太子少保,出居杭州。餘深失一黨援,心不自安,亦上疏乞罷,出知青州。
  時張商英調知杭州,過闕賜對,語中頗不直蔡京,暗合帝意,遂留居政府,命為中書侍郎。商英因將京時苛政,奏改數條,中外頗以為賢。徽宗遂進商英為尚書右僕射,可巧彗星隱沒,久旱逢雨,一班趨炎附熱的狗官,稱為天人相應,歸功君相,連徽宗亦欣慰異常,親書商霖二字,作為賜品。傳說恐未必如此。商英益懷感激,大加改革,將蔡京所立諸法,次第罷除,並勸徽宗節華侈,息土木,抑僥倖,一時推為至言。為節取計,亦應嘉許。徽宗初甚信任,後來覺得不甚適意,漸漸的討厭起來。主德之替,即誤於此。左僕射何執中,本是蔡京同黨,所有一切主張,概從京舊,偏商英硬來作梗,大違初心,遂與鄭居中互為勾結,想把商英推翻,便好由居中接任﹔且因王皇后崩逝,已隔二年,王後崩逝,在大觀二年秋季,此處乃是補筆。眼見得中宮位置,是鄭貴妃接替。居中與貴妃同宗,更多一重希望,所以與執中聯同一氣,日攻商英短處。果然大觀四年十月,鄭貴妃竟受冊為後。居中以為時機已熟,稍稍著手,便好將商英捋去,穩穩的做右相了。不料鄭皇后密白徽宗言:「外戚不當預政,必欲用居中,寧可改任他職。」徽宗竟毅然下詔,罷居中為觀文殿大學士,以吳居厚知樞密院事。居中接詔大驚,明知鄭後恃寵沽名,因此改任,但為此一激,越覺遷怒商英,先令言官劾他門下客唐庚,由提舉京畿常平倉,竄知惠州,再由中丞張克公劾奏商英與郭天信往來,致觸動徽宗疑忌,竟免商英職,出知河南府,尋復貶為崇信軍節度使。天信亦安置單州。原來徽宗在潛邸時,天信曾說他當居天位,嗣因所言果驗,因得上寵。此時恐商英亦有異征,為天信所賞識,乃將他二人相繼黜逐,免滋後患。其實統是輔臣爭寵,巧為排擠,有甚麼意外情事呢!商英免職,似不甚惜,但何執中等且不若商英,豈不可歎?
  商英既去,何執中仍得專政,蔡京貽書執中,請他援引。執中卻也有意,但又恐蔡京入都,未免掣肘,因此躊躇未決。可巧檢校司空童貫奉命使遼,帶了一個遼臣馬植,回至汴都,竟將馬植薦做大官,一面召還蔡京,復太師銜,做一個好幫手,鬧出那助金滅遼、引金亡宋的大把戲來。好筆仗。小子於遼邦情事,已有好幾回未曾談及,此處接敘宋、遼交涉,理應補敘略跡,以便前後接洽。自神宗信王安石言,割新疆地七百里畀遼,遼人才無異議。應四十回。遼主洪基,有後蕭氏,才貌超群,工詩文,好音樂,頗得主寵。偏北院樞密使耶律乙辛,一譯作耶律伊遜。專權怙勢,忌後明敏,陰與宮婢單登等定謀,誣後與伶官趙惟一私通。洪基不辨真偽,即將趙惟一系獄,囑耶律乙辛審問。病鬼碰著閻羅王,還有甚麼希望?三木交逼,屈打成招,當由乙辛冤枉定讞,將惟一置諸極刑,連家族一並駢戮。那時害得這貌賽西施、才侔道韞的蕭皇后,不明不白,無處伸訴,只好解帶自經,死於非命。可憐可恫。蕭後生子名濬,已立為太子,乙辛恐他報復,密令私黨蕭霞抹一作蕭薩滿。進妹為後,讒間東宮。洪基正在懷疑,那護衛耶律查剌查剌一譯作紮拉。因乙辛囑委,誣告都宮使耶律撒剌撤剌一譯作薩喇。及忽古一譯作和爾郭。等,密謀廢立。洪基又信為實事,廢濬為庶人,徙錮上京。乙辛確是凶狠,待濬就道,竟遣力士行刺途中,可憐濬與妃子蕭氏同被殺死。濬子延禧未曾隨徙,幼育宮中,乙辛又欲謀害,虧得宣徽使蕭兀納、一作烏納。夷離畢、一作伊勒希巴。蕭陶愧隗一作海。等,密諫洪基,請保護皇孫,為他日立嫡地步。洪基猶豫未決,會出獵黑山,見扈從官屬,多隨乙辛馬後,方有些猜忌起來,遂改任乙辛知南院大王事。乙辛入謝,洪基即令出居興中府,並逐乙辛餘黨,追諡蕭後為宣懿皇后,濬為昭懷太子,封延禧為梁王。延禧年僅六歲,洪基令甲士為衛,格外保育。後來聞乙辛私鬻禁物,擅藏兵甲,即將他削職幽禁,已而伏誅。
  徽宗元年,遼主洪基病死,孫延禧嗣立,自稱為天祚帝,與宋仍修舊好。延禧時已逾冠,在位荒淫,不問國事。東北有女真部,乘機崛起,勢燄日張。女真舊為靺鞨,屬通古斯族,世居混同江東部,素為小夷,與中國不通聞問。唐開元中,部酋始通譯入朝,拜為勃利州刺史。五季時,始稱女真。遼興北方,威行朔漠,女真已分南北兩部,南部屬遼,稱熟女真,北部不為遼屬,號生女真。生女真中有完顏部酋長名烏古乃,一作烏古鼐。雄鷙過人,役屬附近部落,遼欲從事羈縻,命為生女真節度使。自是始置官屬,修弓矢,備器械,漸致盛強。烏古乃死,子劾裡缽嗣。劾裡缽一譯作合理博。劾裡缽死,弟頗剌淑嗣。頗剌淑一譯作蒲拉舒。頗剌淑復傳弟盈哥。一譯作盈格。盈哥勇武,兼得兄子阿骨打一譯作阿骨達,系烏古乃次子。為輔,威聲漸震。徽宗崇寧元年,遼將蕭海裡一譯哈裡。謀叛,亡入女真阿典部。阿典一譯作阿克占。遣族人斡達剌一譯作烏達喇。往見盈哥,約同舉兵。盈哥不從,竟將斡達剌囚住,轉報遼主。遼主延禧已遣兵追捕海裡,因接盈哥來使,遂命他夾攻,勿得縱逸。盈哥乃募兵千餘人,率同阿骨打,進擊海裡,既至阿典部,見海裡正與遼兵交戰,遼兵紛紛退後,勢將敗走。盈哥遂語阿骨打道:「遼稱大國,為何兵士這般無用?」見笑大方。阿骨打答道:「不若令他退兵,我看取海裡首如囊中物,讓我去打一仗罷!」盈哥乃登高呼道:「遼兵且退,待我軍獨擒海裡。」遼兵正苦不能支,驀聞有人呼退,當即勒兵卻回。阿骨打即麾眾上前,一場廝殺,把海裡部下打得七顛八倒。海裡見不可敵,策馬返奔,哪知背後一聲箭響,急欲閃避,已經中頸,當時忍不住痛,翻身落馬。部下正想趨救,但見一大將躍馬過來,左手執弓,右手舞刀,刀光閃閃生芒,哪個還敢近前?大將不慌不忙,跳下了馬,把海裡一刀兩段,割取首級,上馬自去。看官不必細問,便可知是阿骨打。筆亦有芒。阿骨打既殺死海裡,餘眾自然溃散,當由盈哥函海裡首,獻與遼主。遼主大喜,賞賚從優。但遼兵疲弱的情形,已被女真瞧破機關,看得不值一戰了。
  未幾盈哥又死,兄子烏雅束繼立,烏雅束一作烏雅舒,系烏古乃長子。東和高麗,北收諸部,漸有與遼爭衡的狀態。童貫鎮西已久,稍稍得志西羌,遂以為遼亦可圖,因表請願為遼使,借覘虛實。時徽宗又改元政和,正想出點風頭,點綴國慶,便遣端明殿學士鄭允中充賀遼主生辰使,童貫為副。兩使道出蘆溝,遇著遼人馬植,自言曾為光祿卿,因見遼勢將亡,不得不去逆效順。甘背祖國,其心可知。貫與語大悅,至入賀禮畢,即栽植俱歸,令易姓名為李良嗣,登諸薦書。植本遼國大族,確是做過光祿卿,不過由他品行卑污,且有內亂情事,因此不齒人類。貫視為奇才,即令他獻滅燕策略,謂:「遼主荒淫失道,女真恨遼人切骨,若天朝自萊登涉海,結好女真,與約攻遼,不怕遼不滅亡。」徽宗令輔臣會議,有反對的,有贊同的,彼此相持不決。乃復召植入朝,由徽宗親詢方略。植對道:「遼國必亡,陛下若代天譴責,以治攻亂,眼見得王師一出,遼人必壺漿來迎,既可拯遼民困苦,又可復中國舊疆,此機一失,恐女真得志,先行入遼,情勢便與今不同了。」徽宗很是心歡,即面授秘書丞,賜姓趙氏,都人因呼他為趙良嗣。未幾又擢為右文殿修撰,濅加寵眷。小子有詩歎道:
  無端引得敵臣來,異類寧皆杞梓材。
  莫道圖燕奇策在,須知肇禍已成胎。
  良嗣既用,蔡京復來,宋廷又鬧個不休,容小子至下回陳明。  
  徽宗即位以後,所用宰輔,除韓忠彥外,無一非小人。蔡京固小人之尤者也,何執中、張康國、鄭居中,張商英等,皆京之具體耳。何執中始終善京,固不必說,張康國、鄭居中、張商英三人,始而附京,繼而攻京,附京者為干祿計,攻京者亦曷嘗不為干祿計耶?小人不能容君子,並且不能容小人,利欲之心一勝,雖屬同類,亦必排擊之而後快。徽宗忽信忽疑,正中小人揣摩之術,彼消則此長,彼長則此消,同室操戈,而國是已不可復問矣。童貫以刑餘腐豎,居然授之節鉞,廁列三公,藝祖以來,寧有是例?彼方沾沾然狃於小捷,侈言圖遼,而不齒人類之馬植,遂得倖進宋廷,夤緣求合。試思小人且不能容小人,而豈能用君子耶?
  公相有蔡京,媼相有童貫,雖欲不亡,寧可得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00:26:35

第五十二回     信道教詭說遇天神 築離宮微行探春色



  卻說童貫與蔡京,本相友善,京得入相,半出貫力,至是貫自遼歸朝,又為京極力幫忙,勸徽宗仍召京輔政。徽宗本是個隨東到東、隨西到西的人物,聽童貫言,又記念蔡京的好處,當即遣使馳召。京趲程入都,徽宗聞京至都下,即日召對,並就內苑太清樓,特賜宴飲,仍復從前所給官爵,賜第京師。京再黜再進,越覺獻媚工諛,無微不至。徽宗因大加寵眷,比前日尤為優待。且令京三日一至都堂,商議國政。京恐諫官復來攻擊,特想出一法,所有密議,概請徽宗親書詔命,稱作御筆手詔。從前詔敕下頒,必先令中書門下議定,乃命學士草制,蓋璽即行。至熙寧時,或有內降詔旨,不由中書門下共議,但亦由安石專權,從中代草。蔡京獨請御筆,一經徽宗寫定,立即特詔頒行,如有封駁等情,即坐他違制罪名。廷臣自是不敢置喙,後來至有不類御書,也只好奉行無違。煬蔽已極。貴戚近幸,又爭仿所為,各去請求。徽宗日不暇給,竟令中書楊球代書,時人號為書楊。蔡京又復生悔,但已作法自斃,無從禁制了。
  京又欲仿行古制,改置官名,以太師、太傅、太保,古稱三公,不應稱作三師,宜仍稱三公,以真相論。司徒、司空,周時列入六卿,太尉乃秦時掌兵重官,並非三公,宜改置三少,稱為少師、少傅、少保,以次相論。左右僕射,古無此名,應改稱太宰、少宰,仍兼兩省侍郎,罷尚書令,及文武勛官,以太尉冠武階,改侍中為左輔,中書令為右弼,開封守臣為尹牧,府分六曹,士、戶、儀、兵、刑、工。縣分六案,內侍省識,悉仿機廷官號,稱作某大夫。這一條想是由童貫主議。修六尚局,尚食、尚藥、尚醞、尚衣、尚舍、尚輦。建三衛郎。親衛、勛衛、翊衛。京任太師,總治三省事,童貫進職太尉,掌握軍權。美人亦可教戰,媼相應當典兵。追封王安石為舒王,安石子雱為臨川伯,從祀孔廟。熙寧新法,一律施行。
  京又恐徽宗性敏,或再燭察奸私,致遭貶斥,乃更想一盅惑的方法,令徽宗墮入術中,愈溺愈迷。看官道是何術?乃是惝恍無憑的道教。是一件亡國禍階,不得不特筆提出。自徽宗嗣統後,初寵郭天信,繼信魏漢津,天信被斥,漢津老死,內廷兒無方士蹤跡。可巧太僕卿王亶,薦一術士王老志,有旨召他入京。老志,濮州人,事親頗孝,初為小吏,不受賂遺,旋遇異人,自稱為鍾離先生,授丹服藥,遂棄妻拋子,結庐田間,為人決休咎,語多奇中。至奉召入都,京即邀入私第,館待甚優。老志入對,呈上密書一函,徽宗啟視,系客歲秋中,與喬、劉二妃燕好情詞,不由的暗暗稱奇,乃賜號洞微先生。老志謝退後,歸至蔡第,朝士多往問吉凶,他卻與作筆談,輒不可解。大眾似信非信,至日後,竟多奇驗。於是其門似市。京恐蹈張商英覆轍,因與老志熟商,禁絕朝士往來,但令上結主知,便不負職。老志遂創制乾坤鑒,齎獻徽宗,謂帝後他日恐有大難,請時坐鑒下,靜觀內省,借弭災變。又勸京急流勇退,毋戀權位,老志頗識玄機。京不能從。老志見時政日非,漸萌退志,留京一年,托言遇師譴責,不應溺身富貴,乃上書乞歸。徽宗不許,他即生起病來,再三請去。至奉詔允准,便霍然起牀,步行甚健,即日出都,歸濮而死。徽宗賜金賻葬,追贈正議大夫。
  惟蔡京本意,欲借王老志蒙蔽主聰,偏老志獨具見解,反將清心寡慾的宗旨,作為勸導,當然與京不合。京乃捨去王老志,別薦王仔昔。仃昔籍隸洪州,嘗操儒業,自言曾遇許真人,即晉許遜。得大洞隱書豁落七元各法,出遊嵩山,能道人未來事。京得諸傳聞,遂列入薦牘。以人事君,果如是耶?徽宗又復召見,奏對稱旨,賜號衝隱處土。會宮中因旱禱雨,遣小黃門索符,日或再至。仔昔與語,道今日皇上所禱,乃替愛妃求療目疾,我且療疾要緊,你可持符入呈。言至此,即用硃砂箓符,焚符入湯,令黃門持去,並語道:「此湯洗目疾,可立愈。」黃門以未奉旨意,懼不敢受,仔昔笑道:「如或皇上加責,有我仔昔坐罪,你何妨直達?」黃門乃持湯返報。徽宗道:「朕早晨赴壇,曾為妃疾默禱求痊,仔昔何故得知?他既有此神奇,何妨一試。」遂命寵妃沃目。不消數刻,果見目翳盡撤,仍返秋眸,乃進封仔昔為通妙先生。想是學過祝由科,若知妃目疾,恐由內侍所傳,揣摩適合耳。嗣是徽宗益信道教,便命在福寧殿東,創造玉清和陽宮,奉安道像,日夕頂禮。
  政和三年長至節,祀天圜丘,用道士百人,執杖前導,命蔡攸為執綏官。車駕出南薰門,徽宗向東眺望,不覺大聲稱異。攸問道:「陛下所見,是否為東方雲氣?」徽宗道:「朕不特見有雲氣,且隱隱有樓台複雜,這是何故?」莫非作夢?攸即答道:「待臣仔細看來。」言畢下車,即趨向東方,擇一空曠所在,凝眺片刻,便回奏徽宗道:「臣往玉津園東面,審視雲物,果有樓殿台閣,隱隱護著,差不多有數里迤長,且皆去地數十丈,大約是上界仙府哩。」海市耶?蜃樓耶?徽宗道:「有無人物?」攸即對道:「有若干人物,或似道流,或似童子,統持幢幡節蓋,出入雲間,眉目尚歷歷可辨。想總由帝德格天,因有此神明下降呢。」滿口說謊。徽宗大喜,待郊天禮畢,即以天神降臨,詔告百官,並就雲氣表見處,建築道宮,取名迎真,御制天真降靈示現記,刊碑勒石,豎立宮中,並敕求道教仙經於天下。越年,又創置道流官階,有先生處士等名,秩比中大夫,下至將仕郎,凡二十六級。嗣復添設道官二十六等,有諸殿侍宸校籍授經等官銜,彷彿與待制修撰直閣相似。於是黃冠羽客,相繼引進,勢且出朝臣上。王仔昔尤邀恩寵,甚至由徽宗特命,在禁中建一圓象徽調閣,畀他居住。一班卑瑣齷齪的官僚,常奔走伺候,托他代通關節,希附寵榮。
  

  中丞王安中看不過去,上疏諫諍,略謂:「自今以後,招延術士,當責所屬切實具保,宣召出入,必察視行逕,不得與臣庶交通。」結末,又言蔡京引用匪人,欺君害民數十事。徽宗頗為嘉納。安中再疏京罪,徽宗只答了「知道」二字,已為蔡京伺覺,令子攸泣訴帝前,說是安中誣劾。徽宗乃遷安中為翰林學士。未幾,又命為承旨。安中工駢文,妃黃儷白,無不相當,所以徽宗特別器重,不致遠斥,且因此猜疑仔昔,漸與相疏。怎奈仔昔寵衰,又來了一個仔昔第二,比仔昔還要刁狡,竟擅寵了五六年。這人姓甚名誰?乃是溫州人氏林靈素。道流也有興替,無怪朝臣。
  靈素少入禪門,受師笞罵,苦不能堪,遂去為道士。善作妖幻,往來淮、泗間,嘗丐食僧寺。寺僧復屢加白眼,以此靈素甚嫉視僧徒。左階道徐知常,因王仔昔失寵,即薦靈素入朝。知常前引蔡京,此時又薦林靈素,名為知常,實是敗常。至召對時,靈素便大言道:「天有九霄,神霄最高。上帝總理九霄事務,以神霄為都闕,號稱天府。所有下界聖主,多系上帝子姓臨凡。現在上帝長子玉清王,降生南方,號稱長生大帝君,就是陛下。次子號青華帝君,降生東方,攝領東北。陛下能體天行道,上帝自然眷顧,寧有親為父子,不關痛癢麼?」一派胡言。徽宗不覺驚喜道:「這話可真麼?」靈素道:「臣怎敢欺誑陛下?陛下若非帝子降生,哪能貴為天子?就是臣今日得見陛下,亦有一脈相連,臣本仙府散卿,姓褚名慧,因陛下臨凡御世,所以臣亦隨降,來輔陛下宰治哩。」越發荒唐。徽宗聞了此言,即命靈素起身,賜令旁坐,又問答了一番。靈素自言,能呼風喚雨,驅鬼役神,徽宗大喜。會當盛暑,宮中奇熱,徽宗出居水殿,尚苦炎熇,乃命靈素作法祈雨。靈素道:「近日天意主旱,不能得雨,但陛下連日苦熱,待臣往叩天閽,假一甘霖,為陛下暫時致涼罷。」徽宗道:「先生既轉凡胎,難道尚能昇天麼?」靈素道:「體重不能上升,魂輕可以駕虛,臣自有法處置。」言已,即退入齋宮,小臥一時,復起身入奏道:「四瀆神祇,均奉上帝誥敕,一律封閉,唯黃河尚有路可通,但只可少借涓流,不能及遠。」徽宗道:「無論多少,能得微雨,也較為清涼呢。」靈素奉命,即在水殿門下,披發仗劍,望空拜禱,口中喃喃誦咒,左手五指捏訣,裝作了一小時,果然黑雲四集,蔽日成陰,他即向空撒手,但聽得隆隆聲響,阿香車疾驅而來。震雷甫應,大雨立施,約三五刻時候,雨即停止,依然雲散天清,現出一輪紅日。惟水殿中的炎熱氣,已減去一半。最可怪的,是雨點降下,統是濁流,徽宗已是驚異,忽由中使入報,內門以外,並無雨點,赫日自若,於是徽宗愈以為神,優加賞賚,賜號通真達靈先生。史稱靈素識五雷法,大約禱雨一事,便用此訣。
  先是徽宗無嗣,道士劉混康,以法箓符水,出入禁中,嘗言:「京師西北隅,地勢過低,如培築少高,當得多男之喜。」徽宗乃命工築運,疊起岡阜,高約數仞。未幾,後宮嬪御,相繼生男,皇后也生了一子一女。徽宗始信奉道教。蔡京乘勢獻媚,即陰嗾童貫、楊戬、賈詳、何訢、藍從熙等中官,導興土木。土木神仙,本是相連。遂於政和四年,改築延福宮,宮址在大內拱辰門外,由童貫等五人,分任工役,除舊增新。五人又各為制度,不相沿襲,你爭奇,我鬥巧,專務侈麗高廣,不計工財。及建築告竣,又把花石綱所辦珍品,派布宮中。這宮由五人分造,當然分別五位,東西配大內,南北稍劣,東值景龍門,西抵天波門,殿閣亭台,連屬不絕,鑿池為海,引泉為湖,鶴莊鹿砦,及文禽、奇獸、孔雀、翡翠諸柵,數以千計,嘉葩名木,類聚成英,怪石幽岩,窮工極勝。人巧幾奪天工,塵境不殊仙闕。徽宗又自作延福宮記,鎸碑留跡。後來又置村居野店,酒肆歌樓,每歲長至節後,縱民游觀,晝懸彩,夕放燈,自東華門以北,並不禁夜。徙市民行鋪,夾道僦居,花天酒地,一聽自由。直至上元節後,方才停罷。尋又跨舊城修築,佈置與五位相同,號為延福第六位。復跨城外濬濠作二橋,橋下疊石為固,引舟相通。橋上人物,不見橋下蹤跡,名曰景龍江。夾江皆植奇花珍木,殿宇對峙,備極輝煌。徽宗政務餘閒,輒往宮中遊玩,仰眺俯矚,均足賞心悅目,幾不啻身入廣寒,飄飄若仙,當下快慰異常,旁顧左右道:「這是蔡太師愛朕,議築此宮,童太尉等苦心構成,亦不為無功。古時秦始、隋煬盛誇建築,就使繁麗逾恒,恐未必有此佳勝哩。」左右道:「秦、隋皆亡國主,平時所愛,無非聲色犬馬,陛下鑒賞,乃是山林間棄物,無傷盛德,有益聖躬,豈秦、隋所可比擬?」一味逢君。徽宗道:「朕亦常恐擾民,只因蔡太師查核庫餘,差不多有五六千萬,所以朕命築此宮,與民同樂呢。」哪知已為蔡太師所騙。左右又諛頌一番,引得徽宗神迷心蕩,越入魔境。
  看官聽著!人主的侈心,萬不可縱,侈心一開,不是興土木,就是好神仙,還有徵歌選色等事,無不相隨而起。徽宗宮中,除鄭皇后素得帝寵外,有王貴妃,有喬貴妃,還有大小二劉貴妃,最邀寵幸,以下便是韋妃等人。二劉貴妃俱出單微,均以姿色得倖。大劉妃生子三人,曰棫,曰模,曰榛,於政和三年病逝。徽宗傷感不已,竟仿溫成後故事,溫成事見仁宗時。追冊為後,諡曰明達。小劉妃本酒保家女,夤緣內侍,得入崇恩宮,充當侍役。崇恩宮系元符皇后所居,元符皇后劉氏自尊為太后後,見四十九回。常預外政,且有曖昧情事,為徽宗所聞,擬加廢逐。詔命未下,先飭內侍詰責,劉氏羞忿不堪,竟就簾鉤懸帶,自縊而亡。孟後尚安居瑤華,劉氏已不得其死,可見前時奪嫡,何苦乃爾?此即銷納法。宮中所有使女,盡行放還。小劉妃不願歸去,寄居宦官何訢家。可巧大劉妃逝世,徽宗失一寵嬪,抑鬱寡歡。內侍楊戬,欲解帝愁,盛稱小劉美色,不讓大劉,可以移花接木。徽宗即命楊戬召入,美人有幸,得近龍顏,天子無愁,重諧鳳侶。更兼這位小劉妃,天資警悟,善承意旨,一切妝抹,尤能別出心裁,不同凡俗!每戴一冠,制一服,無不出人意表,精緻絕倫。宮禁內外,競相倣效。俗語說得好:「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況徽宗春秋鼎盛,善解溫存,驟然得此尤物,比大劉妃還要慧豔,哪有不寵愛的情理?不到一兩年,即由才人進位貴妃。嗣是六宮嬪御,罕得當夕,惟這小劉妃承歡侍宴,朝夕相親,今日倒鸞,明日顛鳳,一索再索三、四索,竟得生下三男一女。名花結果,未免減芳,那徽宗已入魔鄉,得隴又要望蜀。會值延福宮放燈,竟帶著蔡攸、王黼及內侍數人,輕乘小輦,微服往游。寓目無非春色,觸耳盡是歡聲,草木向陽,煙雲夾道。聯步出東華門,但見百肆雜陳,萬人駢集,鬧盈盈的捲起紅塵,聲細細的傳來歌管。徽宗東瞧西望,目不暇接,突聽得窗簾一響,便舉頭仰顧,湊巧露出一個千嬌百媚的俏臉兒來,頓令徽宗目眙神馳,禁不住一齊喝采酷似一出《挑簾》。曾記得前人有集句一聯,可以彷彿形容,聯句云:
  楊柳亭台凝晚翠,芙蓉簾幕扇秋紅。
  畢竟徽宗有何奇遇,且看下回便知。
  王老志也,王仔昔也,林靈素也,三人本屬同流,而優劣卻自有別。老志所言,尚有特識,其諷徽宗也以自省,其勸蔡京也以急退,蓋頗得老氏之真傳,而不專以隱怪欺人者。迨托疾而去,翛然遠引,蓋尤有敝屣富貴之思焉。王仔昔則已出老志下矣,林靈素狡猾逾人,荒唐尤甚。禱雨一事,雖若有驗,然非小有異術,安能幸結主知?孔子謂攻乎異端,斯害也已,靈素固一異端也,奈何誤信之乎?且自神仙之說進,而土木興,土木之役繁,而聲色即緣之以起。巫風、淫風、亂風,古人所謂三風者,無一可犯,一弊起而二弊必滋,此君子所以審慎先幾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00:27:00

第五十三回     挾妓縱歡歌樓被澤 屈尊就宴相府承恩



  卻說延福宮左近一帶,當放燈時節,歌妓舞娃,爭來賣笑。一班墜鞭公子,走馬王孫,都去尋花問柳,逐豔評芳,就中有個露台名妓,叫作李師師,生得妖豔絕倫,有目共賞,並且善唱謳,工酬應,至若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雖非件件精通,恰也十知四五,因此豔幟高張,喧傳都市。這日天緣湊巧,開窗閒眺,正與徽宗打個照面。徽宗低聲喝采,那蔡攸、王黼二人俱已聞知,也依著仰視,李師師瞧著王黼,恰對他一笑。原來王黼素美風姿,目光如電,曾與李師師有些認識,所以笑靨相迎。王黼即密白徽宗道:「這是名妓李師師家,陛下願去遊幸否?」蔡攸道:「這、這恐未便。」王黼道:「彼此都是皇上心腹,當不至漏泄風聲。況陛下微服出遊,有誰相識?若進去遊幸一回,亦屬無妨。」蔡攸尚知顧忌,王黼更屬好導。看官道這王黼是什麼人物?他是開封人氏,曾在崇寧年間,登進士第,外結宰輔何執中、蔡京,內交權閹童貫、梁師成,累遷至學士承旨,與蔡攸同直禁中。平素有口辯才,專務迎合,深得徽宗歡心。此時見徽宗贊美李師師,因即導徽宗入幸。徽宗獵豔心濃,巴不得立親薌澤,便語王黼道:「如卿所言,沒甚妨礙,朕就進去一遊,但須略去君臣名分,毋令他人瞧破機關。」王黼應命,便引徽宗下車,徐步入李師師門。蔡攸亦即隨入。李師師已自下樓,出來迎接,讓他三人登堂,然後向前行禮,各道萬福。徽宗仔細端詳,確是非常嬌豔。鬢鴉凝翠,鬟鳳涵青,秋水為神玉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還有一抹纖腰,苗條可愛,三寸弓步,瘦窄宜人。師師奉茗肅賓,開筵宴客。徽宗坐了首座,蔡攸、王黼挨次坐下,李師師末坐相陪。席間詢及姓氏,徽宗先謅了一個假姓名,蔡攸照例說謊。輪到王黼,也捏造了兩字,李師師不禁解頤。王黼與她遞個眼色,師師畢竟心靈,已是會意,遂打起精神,伺候徽宗。酒至數巡,更振起嬌喉,唱了幾出小曲,益覺令人心醉。徽宗目不轉睛的看那師師,師師也淺挑微逗,眉目含情。蔡攸、王黼更在旁添入詼諧,漸漸的流至褻。好兩個篾片朋友。尋且謔浪笑傲,毫無避忌,待到了夜靜更闌,方才罷席。徽宗尚無歸意,王黼已窺破上旨,一面密語李師師,一面又密語徽宗,兩下俱已允洽,便邀了蔡攸一同出去。徽宗見兩人已出,索性放膽留髡,便去擁了李師師同入羅幃。李師師驟承雨露,明知是皇恩下逮,樂得賣弄風情。這一夜的枕席歡娛,比那妃嬪當夕時,情致加倍。可惜情長宵短,轉瞬天明,蔡攸、王黼二人,即入迓徽宗,徽宗沒奈何,披衣起牀,與李師師叮囑後期,才抽身告別。
  及回宮後,勉勉強強的御殿視朝,朝罷入內,只惦記李師師如何繾綣,如何溫柔,不但王、喬諸妃,無可與比,就是最愛的小劉貴妃,也覺遜她一籌。但因身居九重,不能每夕微行,好容易挨過數宵,幾乎寤寐彷徨,展轉反側。那先承意志的王學士,復導徽宗赴約。天台再到,神女重逢,這番伸續前歡,居然海誓山盟,有情盡吐。徽宗竟自明真跡,李師師也願媵後宮。可奈折柳章台,究不便移禁苑,當由徽宗再四躊躇,只許師師充個外妾,隨時臨幸。師師裝嬌撒癡,定欲入宮瞻仰。徽宗不得不允,惟諭待密旨宣召,方得往來。師師才覺欣然,至陽台夢罷,銅漏催歸,又互申前約,反覆叮嚀。
  一別數日,李師師倚門悵望,方訝官家愆約,久待不至﹔直到黃昏月上,忽有內侍入門,遞與密簡,展覽之下,笑逐顏開,當即淡掃蛾眉,入朝至尊,隨了內侍,經過許多重門曲院,才抵深宮。內侍也不先通報,竟引師師入室。徽宗早已待著,見了師師,好似得寶一般。及內侍退後,徹夜綢繆,自不消說。嗣是一主一妓,迭相往還,漸漸的無禁無忌。師師竟得與後宮妃嬪,晉接周旋,她本是平康裡中的好手,無論何種人情,均被她揣摩純熟,一經湊合,無不愜心,何況六宮嬪御,統不過一般婦女心腸,更容易體貼入微,日久言歡,相親相近,非但徽宗格外狎昵,連喬、劉諸貴妃等,亦愛她有說有笑,不願相離。描摹盡致。
  時光易過,轉瞬一年,徽宗正在便殿圍爐,林靈素自外進謁,由徽宗賜他旁坐,與語仙機,談至片刻,靈素忽起趨階下道:「九華玉真安妃將到來了,臣當肅謁。」又要搗鬼。徽宗驚問道:「哪個是九華仙妃?」靈素道:「陛下且不必問,少頃自至。」語畢,拱手兀立。既而果有三五宮女,擁一環珮珊珊的麗姝進來,徽宗亦疑是仙人,不禁起座,及該姝行近,並非別人,就是寵擅專房的小劉貴妃。徽宗禁不住大笑,靈素卻恭恭敬敬的再拜殿下,至拜罷起來,又大言道:「神霄侍案夫人來了。」言甫畢,又見一麗人,輕移蓮步,帶著宮婢二三名,冉冉而至。徽宗龍目遙矚,乃是後宮的崔貴嬪。靈素復道:「這位貴人,在仙班中,與臣同列,禮不當拜。」乃鞠躬長揖,仍復上階就座。原來靈素出入宮禁,已成習慣,所有宮眷,不必避面,因此仍坐左側。劉、崔二妃,向徽宗行過了禮,自然另有座位。才經坐定,靈素忽愕視殿外道:「怪極怪極!」徽宗被他一驚,忙問何故?靈素道:「殿外奈何有妖魅氣?」一語未已,見有一美婦進來,珠翠盈頭,備極穠豔。靈素突然起座,取過御爐火管,大踏步趨至殿門,將擊該婦,虧得內侍兩旁遮攔,才得免擊,那美人兒已嚇得目瞪口呆,桃腮變白。徽宗也急喚靈素道:「先生不要誤瞧,這就是教坊中的李師師。」原來就是此人。靈素道:「她是一個妖狐,若將她殺卻,屍無狐尾,臣願坐欺君大罪,立就典刑。」徽宗正愛戀師師,哪裡肯依,便帶笑帶勸的說了數語。靈素道:「臣不慣與妖魅並列,願即告退。」李師師似妖,靈素亦未嘗非怪。言訖,拂袖逕去。
  

  徽宗疑信參半,到了次日,又召見靈素,問廷臣有無仙侶?靈素答道:「蔡太師系左元仙子,王學士黼恰是神霄文華使,鄭居中、童貫等,亦皆名廁仙班,所以仍隸帝君陛下。」誤國賊臣,豈隸仙籍?就使有點來歷,無非是混世妖魔。徽宗道:「朕已造玉清和陽宮,供奉仙像,請先生為朕齋醮!」靈素不待說畢,便接入道:「玉清和陽宮,似嫌逼仄,乞陛下另行建造,方可奉詔。」徽宗道:「這也無有不可,請先生擇地經營!」靈素奉命而出,即在延福宮東側,規度地址,鳩工建築。由內侍梁師成、楊戬等,恊同監造。師成曾為太乙宮使,以善諛得寵,甚至御書號令,多出彼手,就是蔡京父子,亦奉命維謹,王黼且視他如父。此次與靈素督建醮宮,自晨暉門,即延福宮東門。至景龍門,汴京北面中門。迤長數裡,密連禁署。宮中山包平地,環繞佳木清流,所築館舍台閣,上棟下楹,概用楩楠等木,不施五彩,自然成文,亭榭不可勝計。
  宮既成,定名為上清寶箓宮,命靈素主齋醮事,王仔昔為副。且就景龍門城上,築一復道,溝通宮禁,以便徽宗親臨禱祀,且令各路統建神霄萬壽宮。靈素遂廣招徒黨,齊集都中,各請給俸。每設大齋,費緡錢數萬,甚至窮民游手,多買青布幅巾,冒稱道士,混入寶箓宮內,每日得一飽餐,並制錢三百文,稱為施捨。政和七年,設立千道會,不論何處羽流,盡令入都聽講。徽宗亦在旁設幄,恭聆教旨。開會這一日,羽流雲集,女士盈門,徽宗亦挈著劉、崔諸妃,入幄列坐。靈素戴道冠,衣法服,昂然登壇,高坐說法,先談了一回虛無杳渺的妄言,然後令人入問要訣。壇下瞻拜多人,靈素隨口荒唐,並無精義,或且雜入滑稽,間參媟語,引得上下哄堂,嘈雜無紀,御幄內亦笑聲雜沓,體制蕩然。上恬下嬉,安得不亡?罷講後,御賜齋飯,很是豐盛。徽宗與妃嬪等,亦至齋堂內,吃過了齋,才行返駕。靈素復令吏民詣寶箓宮,授神霄秘錄,朝士求他引進,亦往往北面稱徒,靡然趨附,但得靈素首肯,無不應效如神。也可稱做接引道人。既而道箓院中,忽接得一道密詔,內云:
  朕乃上帝元子,為太霄帝君,憫中華被金狄之教,金狄二字,劉定之謂佛身若全色,故稱金狄,未知是否?遂懇上帝,願為人主,令天下歸於正道,卿等可冊朕為教主道君皇帝。
  道箓院當然應諾,即上表冊徽宗為教主道君皇帝,想入非非。百官相率稱賀。惟這個皇帝加銜,止在道教章疏內應用,餘不援例。一面立道學,編道史。什麼叫作道學呢?用內經道德經為大經,莊子、列子為小經,自太學辟雍以下,概令肄習,按歲升貢,及三歲大比,必通習道學,方得進階,這是林先生說出來的。什麼叫作道史呢?彙集古今道教事,編成一部大紀志,稱為道史,這是蔡太師說出來的。可巧道法有靈,西陲一帶,屢報勝仗,徽宗尤信為神佑,越覺墮入迷途。接入西夏事,也似天衣無縫。原來太尉童貫,自督造延福宮後,仍握兵權。適值夏人李■■,一譯作李額葉。為環州定遠軍首領,本已降服中朝,暗中卻通使夏監軍,說是窖栗待師,可亟發大兵,來襲定遠。夏監軍哆■,一譯作多凌。遂率萬人來應。媟■轉運使任諒,詗知■■詭謀,募兵潛發窖谷。至哆陵到來,■■已失所藏,只好率部眾歸夏。哆■無糧可資,還兵臧底河,築城扼守。任諒馳疏上聞,有詔授童貫為陝西經略使,調兵討夏。貫至陝西,檄熙河經略使劉法率兵十五萬,出湟州,秦鳳經略使劉仲武,率兵五萬,出會州,自率中軍駐蘭州,為兩路聲援。仲武至清水河,築城屯守而還。法與夏右廂軍相遇,在古骨龍地方,鏖鬥一場,大敗夏人,斬首三千級。童貫即露布奏捷,詔令貫領六路邊事。永興、鄜延、環慶、秦鳳、涇原、熙河。貫復遣王厚、劉仲武等,合涇原、鄜延、環慶、秦鳳各路兵馬,進攻臧底河城。及為夏人所敗,十死四五,貫匿不上聞,再命劉法、劉仲武調熙、秦兵十萬,攻夏仁多泉城。城中力孤,待援不至,沒奈何出降。法入城後,竟將城內兵民殺得一個不留。如此殘忍,宜乎不得善終。捷書再至宋廷,復加貫為陝西、兩河宣撫使。已而渭州將種師道復攻克臧底河城,貫又得升官加爵,進開府儀同三司,簽書樞密院事。蔡京亦得連帶沐恩,一再賜詔,始令他三日一朝,正公相位,總治三省事,繼復晉封魯國公,命五日一赴都堂治事。
  尋又將茂德帝姬下嫁京四子鞗,帝姬就是公主,由京改制稱帝姬。姬本古姓,春秋時女從母姓,故稱姬,後世或沿稱為姬妾,蔡京乃以稱公主,愈覺不通。茂德帝姬,系徽宗第六女,蔡攸兼領各種美差,如上清寶箓宮、秘書省、道箓院、禮制局、道史局等,均有職司。攸弟翛亦官保和殿學士,一門貴顯,烜赫無倫。會徽宗立長子桓為皇太子,桓系前後王氏所出,曾封定王,性好節儉。蔡京例外巴結,即將大食國所遺琉璃酒器,獻入東宮。太子道:「天子大臣,不聞勗我道義,乃把玩具相貽,莫非欲盅我心志麼?」太子詹事陳邦光在側,又添說蔡京許多不是,惹得太子怒起,竟命左右擊碎酒器,一律毀擲。這事為蔡京所聞,當然懊恨。討好跌一交,哪得不惱?一時扳不倒太子,只好將一股毒氣,噴在陳邦光身上,當下陰嗾言官,彈擊邦光,自己又從旁詆斥,遂傳出御筆手詔,竄邦光至陳州。太宰何執中始終與蔡京友善,輔政至十餘年,毫無建樹,一味唯唯諾諾,贊飾太平。徽宗恩寵不衰,直至年邁龍鐘,才命以太傅就第,祿俸如舊,未幾病死。鄭居中繼為太宰,兼少保銜,劉正夫為少宰,鄧洵武知樞密院事。換來換去,無非這班庸奴。居中受職後,思改京政,存紀綱,守格令,抑僥倖,振淹滯,頗洽人望,但不過與京立異,並沒有甚麼乾濟才。正夫隨俗浮沈,專務將順,洵武阿附二蔡,人品學術,更不消說。既而正夫因疾辭職,居中以母喪守制,徽宗又擢餘深為少宰。餘本蔡家走狗,怎肯背德?應五十一回。一切政務,必稟白蔡公相,惟命是從。蔡氏父子勢益滔天。攸妻宋氏系宋庠孫女,頗知文字,出入禁中,累承恩賞。攸子名行,亦得領殿中監。有時徽宗且親幸京第,略去君臣名分,居然作為兒女親家,所有蔡家僕妾,均得瞻近天顏。京設宴饗帝,一酌一餐,費至千金,各種肴饌,異樣精美,往往為御廚所未有,徽宗不以為侈,反說由公相厚愛,自京以下,均命列坐,彼此傳觴,如家人禮。徽宗又命茂德帝姬及姑嫜姨姒等,也設席左右,稚兒嬌女,均得登堂,合庭開歡宴之圖,上壽沐皇王之寵。妾滕俱蒙誥命,廝養亦沐榮封,真所謂帝德汪洋,無微不至了。及徽宗宴罷返宮,翌日京上謝表,有云:「主婦上壽,請釂而肯從,稚子牽衣,挽留而不卻。」這是實事,並非虛言。可惜蔡太師生平只有這數語是真。小子有詩歎道:
  誤把元凶作宰官,萬方皆哭一庭歡。
  試看父子承恩日,國帑民財已兩殫。
  蔡京貴寵無比,童貫因和夏班師,也得晉爵封公。於是公相以外,又添出一個媼相來。欲知詳細,下回再表。
  李師師不見正史,而稗乘俱載其事,當非虛誣。蔡攸、王黼為徽宗倖臣,微行之舉,必自二人啟之。夫身居九重,為社稷所由寄,為人民所由托,乃不惜降尊,與娼妓為耦,以視莫愁天子,猶有甚焉,而攸、黼更不足誅已。林靈素目師師為妖,師師固一妖孽也,君子不以人廢言,吾猶取之。下半回述徽宗幸蔡京第,略跡言歡,婦孺列席,與上半回挾妓飲酒事,適成映射。李師師以色迷君,蔡京以佞惑主,跡雖不同,弊實相等。讀《魯論》「遠鄭聲放佞人」二語,足知本回宗旨,亦寓此意。喜鄭聲者未有不近佞人,吾於徽宗亦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00:27:34

第五十四回     造雄邦恃強稱帝 通遠使約金攻遼



  卻說童貫經略西陲,屢次晉爵,至政和八年,改元重和,貤恩內外文武百官,貫復得升為太保。越年,復改元宣和,貫又欲幸功邀賞,命劉法進取朔方。法不欲行,經貫連日催促,不得已率兵二萬,出至統安城。適遇夏主弟察哥,一作察克。引兵到來,法即列陣與戰,察哥自領步騎為三隊,敵法前軍,別遣精騎登山,繞出法軍背後。法正與察哥酣鬥,不防後隊大亂,竟被夏兵殺入。法顧前失後,顧後失前,亟擬收軍奔回,怎奈夏兵前後環繞,不肯放行。督戰至六七時,累得人馬困乏,且部兵多半死亡,料知招架不住,只好棄軍潛遁。天色已晚,夤夜奔走,行至黎明,距戰地約七十里,地名蓋朱峗,四顧無人,乃下馬卸甲,暫圖休息。少頃,有數人負擔前來,法疑是商販,向他索食。數人不允,法瞋目道:「你等小民,難道不識我劉經略麼?」一人答道:「將軍便是劉經略,我有食物在此,應該奉獻。」言訖,便向擔中取出一物,跑至劉法身旁。法尚道是甚麼食物,哪知是一柄亮晃晃的短刀,急切不及躲避,突被殺死,首級也被取去。看官聽著!這數人,乃是西夏的負擔軍,隨充軍前雜役,可巧碰著劉法,正是冤冤相湊,當即斬首報功。是屠城之報。察哥見了法首,惻然語左右道:「這位劉將軍,前曾在古骨龍、仁多泉兩處,連敗我軍,我嘗謂他天生神將,不敢與他交鋒,誰料今日為我小兵所殺,攜首而歸,這是他恃勝輕出的壞處,我等不可不戒!」察哥有謀有識,卻是西夏良將。當下麾軍再進,直搗震武。震武在山峽中,熙、秦兩路轉餉艱難,自築城三載,知軍李明、孟清皆為夏人所殺,至是城又將陷。察哥道:「勿破此城,留作南朝病塊,也是好的。」遂引軍退去。
  童貫聞夏人已退,反報稱守兵擊卻,就是劉法敗死,也匿不上聞,一面通使遼主,請他出場排解,再與夏人修好。遼正與金搆兵,恐得罪中朝,更增一敵,乃轉告夏主,令與宋修和。夏主乾順亦頗厭用兵,乃因遼使進表納款。貫遂上言,夏主畏威,情願投誠。徽宗乃飭罷六路兵,加貫太傅,封涇國公,時人稱貫為媼相,與公相蔡京齊名。貫班師回朝,剛值蔡京定議圖遼,遣武義大夫馬政浮海使金,與約夾攻。貫本首倡此議,當然極力慫慂,主張北伐。一時興高采烈,大有唾手燕雲的情景。全是妄想。
  看官道金是何邦?便是前文所說的女真部。應五十一回。徽宗政和二年時,遼天祚帝延禧赴春州,至混同江釣魚,女真各部酋長,相率往朝。阿骨打奉兄命,亦出覲遼主,釣罷張宴。飲至半酣,遼主命諸酋依次起舞,輪至阿骨打,獨辭不能。遼主勸諭再三,始終不肯聽命。遼主欲殺阿骨打,經北院樞密使蕭奉先諫阻乃止。阿骨打脫歸,恐遼主疑有異志,將加討伐,遂日夕籌防,招兵賣馬,先併吞附近各族,拓地圖強,嗣且建城堡,修戎器,扼險要,以備不虞。至長兄烏雅束病歿,阿骨打襲位,並不向遼告喪,且自稱勃都極烈。一作達貝勒。遼主遣使詰責,阿骨打道:「有喪不能弔,還說我有罪麼?」因拒絕來使。先是遼主好獵,每歲至海上市鷹,征使四出,道出女真,往往需求無厭,因此各部亦相繼怨遼。獨紇石烈部酋阿疏,當盈哥在位時,與盈哥有怨,戰敗奔遼。盈哥、烏雅束相繼索仇,終不見遣。阿骨打又迭使往索,仍屬無效,乃召集諸部,約會來流水上,一作拉林水。得二千五百人,禱告天地,誓師伐遼,進軍遼境,擊敗遼兵,射死遼將耶律謝十,謝十一作色錫。乘勢攻克寧江州。遼都統蕭嗣先,率兵萬人,出援寧江。阿骨打時已引還,嗣先竟追至出河店,一譯作珠赫店。天晚駐營。翌晨聞阿骨打返兵迎擊,急令前隊往阻,不到半日,已被阿骨打殺敗逃回。嗣先乃整軍出迎,甫經交綏,忽大風陡起,飛沙瞇目,阿骨打正居上風,麾兵奮擊,遼兵不能支持,盡行溃散,將校多半死亡,嗣先踉蹌遁歸。於是阿骨打弟吳乞買等,勸兄稱帝。阿骨打起初不從,旋經將佐等,再行勸進,乃於乙未年正月元日,即宋徽宗政和五年,就按出虎水旁,按出虎水一譯作愛新水。即皇帝位,國號大金,取金質不壞的意義。建元取國,易名為旻,命吳乞買為諳班勃極烈。從兄撤改,一作薩拉噶,系劾裡缽兄劾者子。及弟斜也,一譯作舍音。為國論勃極烈。兩種官名,均系女真部方言,尊貴的官長,叫作勃極烈,諳班是最尊的意思,國論就是國相。諳班一譯作阿木班,國論一作固倫。
  遼人嘗言女真兵滿萬,便不可敵,至是已達萬人以上,乃厲兵秣馬,再議攻遼。遼主遣使僧家奴,一作僧嘉努。齎書往金,令為屬國。金主復書,要求遼主送還阿疏,並遣黃龍府至別地,方可議和。遼主再貽書,呼金主名,諭令歸降。金主亦復書,呼遼主名,諭令歸陣。煞是好看。兩下裡各爭尊長,那金主已進兵益州,直搗黃龍府。遼兵屢戰屢敗,黃龍府竟被奪去。遼主聞報大怒,即下詔親征,號稱七十萬,分路出師。金主聞遼兵大舉,乃以刀剺面,涕泣語眾道:「我與汝等起兵,無非苦遼邦殘忍,欲自立國,今天祚親至,恐不可當,看來只有殺我一族,大眾出去迎降,或可轉禍為福。」遣將不如激將。吳乞買等趨進道:「火來水淹,兵來將擋,況天祚淫虐不仁,眾心離散,就使來了一、二百萬,也不過暫時烏合,怕他甚麼?」金主乃道:「你等果能盡死力,須聽我號令,同去禦敵!」諸將齊聲應令,遂調齊人馬,傾國而出,行至黃龍府東,遙見遼兵遍野,勢如攢蟻,乃下令軍中道:「敵利速戰,我利固守,且深溝高壘,靜觀敵釁,再行進兵。」將士遵令,擇險駐紮,按兵不動。遼兵也不來挑戰,越日,竟陸續退去。
  

  原來遼副都統章奴,謀立天祚叔父耶律淳,誘將士亡歸上京,遣淳妃蕭地裡告淳。淳不願依議,拘住迪裡,會遼主聞章奴謀叛,亟遣使慰淳,淳斬迪裡首,取獻遼主,孑身待罪。遼主待遇如初。偏章奴入掠上京,至遼太祖廟,數天祚罪惡,移檄州縣,將犯行宮。遼主亟從軍中退歸,軍士均無鬥志,也隨了回去。事被金主察悉,遂拔寨齊起,西追遼主,至護步答岡,護步答一作和斯佈達。見前面輿輦甲仗,迤邐行去,他即分開兩翼,一鼓而上,自率精兵猛將,專向遼中軍殺入。遼主猝不及防,急忙退走,遼兵亦紛紛四散。金主麾殺一陣,斬馘以萬計,奪得車馬,兵械軍資,不可勝計,乃引兵回國。遼主奔赴上京,適章奴已為熟女真部所敗,眾皆溃散。邏卒擒住章奴,送至遼主所在,立斬以徇。遼主乃還都。
  看官聽著!從前遼都臨潢,號為上京,自聖宗隆緒,徙都遼西,稱為中京,又以遼陽為東京,幽州為南京,雲州為西京,共計五京。提出五京,下文金、宋攻遼,庶有眉目可辨。章奴誅死,上京方才告靖。不意東京又鬧出亂端。東京留守蕭保先,虐待渤海居民,為暴徒所戕,經遼將大公鼎、高清明等,率兵剿捕,亂勢少平。偏稗將高永昌收集溃匪,入據遼陽,匝旬間,得八千人,居然僭號,稱為隆基元年。遼主遣韓家奴、張林等往征,永昌恐不能敵,向金求救。金主遣胡沙補一譯作華沙布。報永昌道:「同力攻遼,我願相助,但須削去僭號,歸順我國,當以王爵相報。」永昌不從。金主遂命大將斡魯,率諸軍攻永昌,巧與遼將張琳相值,兩下開仗,張琳敗走,斡魯乘勢取瀋州,進薄遼陽城下。永昌開城出戰,哪裡敵得住金軍?遂敗奔長鬆。遼陽人撻不野,一作托卜嘉。擒住永昌,獻與金主,眼見得一刀兩段,於是遼國的東京州縣,及南路熟女真部,陸續降金。金主任斡魯為南路都統,斡倫一作鄂楞。知東京事。遼主聞東京失陷,未免驚慌,乃授耶律淳為都元帥,募遼東人為兵,得二萬二千餘人,使報怨女真,叫作怨軍,以渤海鐵州人郭藥師等為統領。耶律淳倡議和金,遣耶律奴苛一譯作訥格。如金議好,金主要索多端,議不能決。旋由金主最後復書,迫遼以兄禮事金,封冊如漢儀,方可如約,否則不必再議。遼主尚不肯許。適遇大饑,人自相食,各地盜賊蠭起,掠民充糧。樞密使蕭奉先等,勸遼主暫從金議,乃冊金主為東懷國皇帝。金主不悅,語冊使道:「什麼叫作東懷國?我國明號大金,應稱為大金國便了。且冊書中,並無兄事明文,我不能遵約。」當下將冊書擲還。金主既迫遼兄事,何必再受遼冊封,這也奇怪。看官這東懷國三字,明是遼人暗弄金主,取小邦懷德的意義。他總道金主未達漢文,或可模糊騙過,偏金主要他兄事,要稱大金,仍然和議不成,雙方決裂。蔡京聞得此信,遂欲約金攻遼,規復燕雲。武義大夫馬政,航海至金,與金主面議遼事。金主亦令李善慶等賚奉國書,並北珠生金等物,偕馬政同至汴都。徽宗即命蔡京與約攻遼,善慶等不加可否,居十餘日乃去。徽宗復令馬政持詔,及還賜禮物,與善慶等渡海報聘。行至登州,政奉詔止行,乃只遣平海軍校呼慶送善慶等歸金。金主遣呼慶歸,且與語道:「歸見皇帝,果欲結好,當示國書,若仍用詔命,我不便受,莫怪我卻還來使。」呼慶唯唯而還。至童貫入朝,力主京議,請再遣使貽書。中書舍人吳時,獨上疏諫阻,又有布衣安堯臣,亦諫止圖遼。吳且言不應敗盟。安堯臣一疏,卻很是剴切詳明,略云:
  陛下臨御之初,嘗下詔求言,於是諤士效忠,而儉人乃誤陛下,加以詆誣之罪,使陛下負拒諫之謗,比年天下杜口,以言為諱。乃者宦寺交結權臣,共倡北伐,而宰執以下,無一人肯為陛下言者。臣謂燕、雲之役興,則邊釁遂開,宦寺之權重,則皇綱不振。昔秦始皇築長城,漢武帝通西域,隋煬帝遼左之師,唐明皇幽、薊之寇,其失如彼,周宣王伐狁,漢文帝備北邊,元帝納賈捐之議,光武斥臧宮馬武之謀,其得如此。藝祖撥亂反正,躬環甲冑,當時將相大臣,皆所與取天下者,豈勇略智力,不能下幽、燕哉?蓋以區區之地,契丹所必爭,忍使吾民重困鋒鏑,章聖澶淵之役,與之戰而勝,乃聽其和,亦欲固本而息民也。今童貫深結蔡京,同納趙良嗣以為謀主,故建平燕之議,臣恐異時唇亡齒寒,邊境有可乘之釁,狼子蓄銳,伺隙以逞其欲,此臣之所以日夜寒心者也。伏望思祖宗積累之艱難,鑒歷代君臣之得失,杜塞邊釁,務守舊好,無使外夷乘間窺中國。上以安宗廟,下以慰生靈,則國家幸甚!生民幸甚!
  徽宗連接兩疏,正在懷疑,會有二御醫自高麗歸,入奏徽宗,亦以圖燕為非。原來高麗嘗通好中國,因國主有疾,向宋求醫,徽宗乃遣二醫往視,及高麗送二醫歸國,臨歧與語道:「聞天子將與女真圖契丹,恐非良策。苟存契丹,尚足為中國捍邊。女真似虎似狼,不宜與交,可傳達天子,預備為是。」高麗人頗有見語。二醫遂歸白徽宗,徽宗乃以吳時、安堯臣所言,不為無見,擬將聯金伐遼的計議,暫從擱置,並擬擢安堯臣為承務郎,借通言路。可奈蔡京、童貫二人,堅執前議,謂天與不取,反致受害﹔還有學士王黼,時已升任少宰,鄭居中乞請終喪,因進餘深為太宰,王黼為少宰。與蔡、童一同勾結,斥吳時為腐儒,且以安堯臣越俎進言,目為不法,怎得再給官階?三人並力奏請,徽宗又不得不從,因遣右文殿修撰趙良嗣,借市馬為名,再出使金,申請前約。巧值遼使蕭習泥烈一作蕭錫裡。至金續議冊禮,金主仍不愜意,竟興兵出攻上京,令宋、遼二使,隨著軍中。遼主方在胡土白山一譯作瑚圖哩巴裡。圍獵,聞金主出師,亟命耶律白斯不等,白斯不一作博碩布。簡率精兵三千,馳援上京。金主至上京城下,先諭守兵速降,留守撻不野不從,金主乃督兵進攻,且語宋、遼二使道:「汝等可看我用兵,以卜去就。」言訖,遂親擊枹鼓,促軍猛撲,不避矢石,自辰及午,金將闍母一譯作多昂摩。等,鼓勇先登,部眾隨上,遂克外城。撻不野無法可施,只好出降。耶律白斯不等將至上京,聞城已失守,不戰自退。金主入城犒師,置酒歡宴。趙良嗣等捧觴上壽,皆稱萬歲。丑。越日,金主留兵居守,自偕趙良嗣等還國。良嗣因語金主道:「燕本漢地,理應仍歸中國,現願與貴國恊力攻遼,貴國可取中京大定府,敝國願取燕京析津府,南北夾攻,均可得志。」金主道:「這事總可如約,但汝主曾給遼歲幣,他日還當與我。」良嗣允諾,金主遂付良嗣書,約金兵自平地鬆林趨古北口,宋兵自白溝夾攻,否則不能如約。並遣勃董一作貝勒。偕良嗣申述己意,徽宗乃復遣馬政報聘,且復致國書道:
  大宋皇帝,致書於大金皇帝:遠承信介,特示函書,致討契丹,當如來約。已差童貫勒兵相應,彼此兵不得過關,歲幣之數同於遼,仍約毋聽契丹講和,特此復告!
  馬政持書至金,金主答稱如約,恊議遂成。至馬政返報,有詔令童貫整軍待發,獨鄭居中以為未可,特往語蔡京道:「公為大臣,不能守兩國盟約,致釀事端,恐非妙策。」京答道:「皇上厭歲幣五十萬,所以主張此議。」居中道:「公未聞漢朝和親用兵的耗費麼?漢嘗歲給單於一億九十萬,西域一千八百八十萬,與本朝相較,孰多孰少?今乃貪功啟釁,徒使百萬生靈,肝腦塗地,首禍惟公,後悔何及!」居中雖非好人,語卻可取。京默然不答,但心中總以為可行,且已與金定約,勢成騎虎,不能再下,仍與童貫決議興兵。忽接到兩浙警報,睦州人方臘作亂,睦、歙、杭諸州,接連被陷,東南幾已糜爛了。徽宗大驚,急召輔臣會議,暫罷北伐,亟擬南征。正是:
  滿望燕雲歸故土,誰知吳、越起妖氛?
  欲知南征時命將情形,且至下回續敘。
  遼王延禧,淫荒無度,以致女真部崛起東北,僭號稱尊,是遼固有敗亡之道,而因致敵人之侮辱者也。宋之約金攻遼,議者皆謂其失策,吾以為燕雲十六州,久淪左衽,乘隙而圖,未始非計。但主議非人,用兵非時,妄啟兵端,適以致禍。兵志有言:「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試問君如徽宗,臣如蔡京、童貫,能控馭遠人否乎?百年無事,將驕卒惰,能戰勝外夷否乎?且與女真素未通好,乃無端遣使,自損國威,強弱之形未著,而外人已先輕我矣。拒虎引狼,必為狼噬,此北宋之所以終亡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00:27:58

第五十五回     幫源峒方臘揭竿 梁山泊宋江結寨



  卻說宣和二年,睦州清溪民方臘作亂。方臘世居縣堨村,托詞左道,妖言惑眾,愚夫愚婦,免不得為他所惑。但方臘本意尚不過借此斂錢,並沒有甚麼帝王思想。惟清溪一帶,有梓桐、幫源諸峒,山深林密,民物殷阜,凡漆楮杉樟諸木,元不具備,富商巨賈,嘗往來境內,購取材料。臘有漆園,每年值價,數達百金,自蘇、杭設置應奉局及花石綱,朱勔倚勢作威,往往擅取民間,不名一錢,臘亦屢遭損失,漆被取去,無從索價,所以怨恨甚深。當下煽惑百姓,倡議誅勔,百姓正恨勔切骨,巴不得立時捕到,將他碎屍萬段,聊快人心。既得方臘為主,當然一唱百和,陸續引集,請他舉事。臘尚恐眾心未固,乃假托唐袁天罡、李淳風的推背圖,編成四語道:
  十千加一點,冬盡始稱尊。縱橫過浙水,顯跡在吳興。
  十千是隱寓萬字,加一點便成方字,冬盡為臘,稱尊二字,無非是南面為君的意思,從來童謠圖讖,多半由臨時捏造,誘惑愚民。縱橫二語,更是明白瞭解,沒甚奧義。觀此二語,見得方臘本意,不過欲擾亂蘇、杭,並無燎原之志。還有睦州遺傳,說有甚麼天子台,萬年樓,從前唐高宗永徽年間,曾有女子陳碩真叛據睦州,自稱文佳皇帝,後來不成而死。方臘謂這道王氣,應在已身方驗,巾幗當不及鬚眉。一時信為真話,哄動至數千人,遂削木揭竿,公然造起反來。根據地就是幫源峒,自稱聖公,建元永樂,也設官置吏,以頭巾為別,自紅巾而上,分作六等。急切無弓矢甲冑,專恃拳毆棒擊,出峒四擾。又編給符箓,謂有神效,可得冥助。大約與清季之拳匪相似。於是毀民庐,掠民財,所有婦人孺子,一律擄至峒中,臘自擇美婦孌童,供奉朝夕,餘盡賞給黨羽,作為僕妾,不到半月,脅從且至數萬,乃勒為部伍,出攻清溪。兩浙都監蔡遵、顏坦率兵五千人,星夜往討,到了息坑,正值方臘前隊到來,軍士望將過去,先不禁驚訝起來。原來方臘前隊,並不見有武夫,又不見有利械,只有婦女若干,童稚若干,婦女仍搽脂抹粉,惟服飾多系道裝,手中各執拂塵,彷彿是戲劇中的師姑。童子面上統加塗飾,紅黃藍白,無奇不有,或梳髮作兩丫髻,或翦發成沙彌圈,遙對官軍,嬉笑憨跳,並不像打仗的樣子。恰是奇怪,非特見所未見,並且聞所未聞。官軍面面相覷,還道他有甚麼妖法,不敢前進。蔡遵恰也驚疑,顏坦本是粗率,便詰蔡遵道:「這是惶惑我軍的詭計,有何足怕?看我驅軍殺盡了他。」言已,便督軍進擊。兵戈所指,那婦孺嚇得倒躲,沒命的亂竄了去。只耐肉戰,哪禁兵刃。
  坦放膽殺入,一逃一追,但見前面的婦孺,均穿林越澗,四散奔逸,一行數里,連婦孺都不見了。此外也並無一人,惟剩得空山寂寂,古木陰陰。爭戰時,插此二語,倍增趣味。坦不管好歹,再向前力追,突聽得一聲號炮,震得木葉戰動,不由的毛骨悚然。至舉頭四顧,又不見什麼動靜,煞是可怪。故曲一筆。大眾捏著一把冷汗,足雖急行,面惟四望,不防撲蹋撲蹋的好幾聲,一大半跌入陷坑,連顏坦也墜了下去。兩旁山谷中,跳出許多大漢,手執巨梃,一半亂搗陷穽,一半掃蕩餘軍,可憐顏坦以下千餘人,一古腦兒埋死坑谷。後隊統領蔡遵聞前軍得手,也依次趕上,但與前軍相隔已遠,未得確實消息,漸漸的行入山谷中,猛聞後面一陣鼓噪,料知不佳,急忙令軍士返步,退將出來。還至谷口,頓覺叫苦不迭,那谷口已被木石塞斷了。山上幾聲炮響,即有無數大石,拋擲下來,軍士不被擊死,也多受傷。蔡遵還督令軍士,移徙木石,以便通道,那後面的匪黨,已持梃追到,衝殺官軍,官軍大亂,任他左批右抹,一陣橫掃,個個倒斃,遵亦死於亂軍之中。
  臘眾奪得甲仗,才有刀械等物,遂乘勝搗入青溪,且進攻睦州,揭示脅誘軍民,只稱:「有天兵相助,趕緊投誠,否則蔡、顏覆轍,即在目前」云云。是時江、浙一帶,承平已久,不識兵革,就是郡縣守吏,汛地將弁,也只知奉迎欽差,保全祿位,並未嘗修濬城濠,整繕兵甲,一聞方臘到來,好似天篷下降,無可與敵,都逃得一個不留。方臘遂破陷睦州,又西攻歙州,守將郭師中,忙調兵禦寇,甫經對陣,那匪黨裡面,忽突出一班披發仗劍的人物,向空一指,即橫劍齊向官軍,並力衝入。官兵本不知戰,更防他有妖法,哪個敢去攔阻?霎時間旗亂轍靡,如鳥獸散。師中禁遏不住,反落得一命嗚呼,眼見得歙縣被陷。臘復麾眾東趨,大掠桐庐、富陽諸縣,直抵杭州城下,知州趙霆,登城西望,遙見寇來如檣,已是驚慌得很,驀地裡衝出幾個長人,約高丈許,首戴神盔,身披氅衣,左手持矛,右手執旗,面目猙獰可怕,頓嚇得魂不附體。其實這種長人,統是大木雕成,中作機關,用人按捺,所以兩手活動,遠望如生。方臘算會欺人。趙霆膽小如鼷,曉得什麼真假,當即下城還署,躊躇一會,三十六著,逃為上著,便收拾細軟,挈了一妻一妾,趁著城中驚擾的時候,改裝出衙,一溜煙的奔出城外。恰是見機。置制使陳建,廉訪使趙約,趨入州署,想與趙霆會商守禦,不意署中已空空洞洞,並無一人,慌忙退出署門,那匪黨已一擁入城,兩人逃避不及,同時被縛。方臘煞是凶狠,既入城中,令黨羽遍捕官吏,統共獲得若干名,一一住州署門前,自己高坐堂上,置酒縱飲,飲一盃,殺一人,最凶的是不令全屍,或臠割肢體,或剜取肺腸,或熬煮膏油,或叢鏑亂射,備極慘酷,反說是為民除害,足紓公憤。一面令黨徒縱火,滿城屠掠,除有姿色的婦女取供淫樂外,多半殺死,六日方止。
  

  東南大震,警報與雪片相似,投入京中。太宰王黼因朝廷方整師北伐,無暇顧及小寇,竟將警奏擱起,並不上聞。至淮南發運使陳遘直接奏陳徽宗,乃始知亂事,命童貫為江、淮、荊、浙宣撫使,滿朝只一媼相,愧煞宋臣。譚稹為兩湖制置使,王稟為統制,分率禁旅,即日南下。又因陳遘疏中,謂浙兵無用,須調集外旅,速平匪亂,乃復飛飭陝西六路精兵,同時南征。於是邊將辛興忠、楊惟忠統熙河兵,劉鎮統涇原兵,楊可世、趙明統環慶兵,黃迪統鄜延兵,馬公直統秦鳳兵,冀景統河東兵,六路兵馬,共歸都統制劉延慶節制。總計內外各軍,調赴東南,約得十五萬人。各軍陸續南下,免不得費時需日。至童貫等至金陵,已是宣和三年孟春月中。方臘轉陷婺州,又陷衢州。衢守彭汝方被執,罵賊遇害,賊屠衢城,未幾又陷處州,縉雲尉詹良臣率數十人出御,為賊所擒,誘降不屈,也被殺死。嗣又令杭州守賊方七佛引眾六萬,陷崇德縣,轉攻秀州,虧得統軍王子武號召兵民,登陴力御,斗大的秀州城,兀自守住。與杭州成一反映。童貫留偏將劉鎮守金陵,進次鎮江,聞秀州被圍,急檄王稟馳援,可巧熙河將辛興宗、楊惟忠亦領兵到來,兩路夾攻方七佛,七佛支持不住,只好卻走,秀州解圍。方臘東攻不克,轉圖西略,連陷寧國、旌德諸縣,官軍為所牽制,又只得分軍西援,一時顧不到浙西。
  那時淮南復出一大盜,姓宋名江,糾黨三十六人,橫行河朔,轉掠十郡,京東又復戒嚴,害得宋廷諸臣,議剿議撫,急切想不出甚麼法兒。宋江亦一渠魁,應特筆提醒。看官曾閱過《水滸傳》麼?水滸系元朝施耐庵手筆,演成七十回,所說皆關係宋江事,書中多系哄托,並非件件是真,不過筆墨甚佳,更兼金聖歎評注,所以流傳至今,膾炙人口,但從正史上考證起來,只有淮南盜宋江,以三十六人橫行河朔,由知海州張叔夜擊降數語,且並未為宋江立傳,可見宋江起事,轉瞬即平,並不似《水滸傳》中,有甚麼大勢力,大經營。惟旁覽稗乘,又見有宋江歸降後,曾效力軍行,助討方臘,克復杭州。小子生長古越,距杭州不到百里,時常往來杭地,訪問古蹟,那城內果有張順祠,曾封湧金門內的土地,城外又有時遷廟,西子湖邊,又有武鬆墓,想必定有所本,不至虛傳。小子演述宋史,凡事多以正史為本,間或羼以稗乘,亦必確有見聞,明知個人識短,不敢自信無遺,但憑空捏造的瞎說,究竟不好妄彩,想看官總也俯諒愚衷哩。插入此段議論,所以袪閱者之疑。
  閒文少表,且說宋江系鄆城縣人,表字公明,曾充當縣中押司,平時性情慷慨,喜交江湖朋友,綽號遂叫作及時雨。嗣因私放盜犯,釀成命案,為了種種罪證,致遭捕系。當有一班江湖好友,救他性命,迫入梁山泊上,做個公道大王。數語已賅括《水滸傳》。梁山泊在鄆城、壽張兩縣間,山形突兀,路轉峰回,周圍約二十五里。岡上恰有一方曠地,足容千人居住。岡下有泊,可汲水取飲,雖旱不干。古時本名良山,因漢梁孝王出獵於此,乃改名梁山。宋季朝政不明,吏治廢弛,貪官污吏,佈滿各路,盜賊乘時蠭起,所有淮南、京東一帶,無賴亡命之徒,落草為寇,便借這梁山為逋逃藪,只因麼魔小丑,隨聚隨散,所以不甚著名。至宋江入居此山,由群盜推為首領,立起什麼水滸寨,造起什麼忠義堂,托詞替天行道,哄動居民,於是梁山泊三大字,遂表現出來。標明梁山泊歷史地理,足補《水滸傳》之缺。看官試想!這宋公明既沒有偌大家私,山上又沒有歷年積蓄,教他如何替著天,行著道?他無非四出劫掠,奪些金銀財寶,作為生計。不過他所往劫的,多是富而不仁的土豪,及多行不義的民賊,尚不似那睦州方臘,一味兒逞妖作怪,恣意淫亂,因此京東一帶,還說宋江是個好人。知亳州侯蒙曾上言:「宋江橫行齊、魏,才必過人,現在清溪盜起,不若赦他前非,令南討方臘,將功贖罪。」徽宗很以為是,擬調侯蒙任東平府,招降宋江。偏偏詔命甫下,侯蒙病劇,不能赴任,未幾身亡,自是招撫一語,又成虛話。京東各軍,一再往剿,反被梁山群盜,殺得七零八落,大敗而回。宋江勢且日盛,趨附的人物,亦因之日多。起初尚只有三十六個頭目,連宋江也排列在內,後來又得了七十二人,合成一百零八個大強盜。他卻自稱上應列星,偽造石碣,把一百八人的姓名,鎸刻碑上,三十六人,號為天罡星,七十二人,號為地煞星。每人又各有綽號,《水滸傳》中,也曾載著,小子就此謄錄一周,分列如下:
  天罡星三十六員
   天魁星呼保義宋江。天罡星玉麒麟盧俊義。
   天機星智多星吳用。天閒星入雲龍公孫勝。
   天勇星大刀關勝。天雄星豹子頭林衝。
   天猛星霹靂火秦明。天威星雙鞭呼延灼。
   雲英星小李廣花榮。天貴星美髯公朱仝。
   天富星撲天鵬李應。天滿星小旋風柴進。
   天孤星花和尚魯智深。天傷星行者武鬆。
   天立星雙槍將董平。天捷星沒羽箭張清。
   天暗星青面獸楊志。天佑星金槍將徐寧。
   天空星急先鋒索超。天異星赤發鬼劉唐。
   天殺星黑旋風李逵。天速星神行太保戴宗。
   天微星九紋龍史進。天究星沒遮攔穆弘。
   天退星插翅虎雷橫。天壽星混江龍李俊。
   天劍星立地太歲阮小二。天平星船火兒張橫。
   天罪星短命二郎阮小五。天損星浪裡白條張順。
   天敗星活閻羅阮小七。天牢星病關索楊雄。
   天慧星拚命三郎石秀。天暴星兩頭蛇解珍。
   天哭星雙尾蠍解寶。天巧星浪子燕青。
  地煞星七十二員
   地魁星神機軍師朱武。地煞星鎮三山黃信。
   地勇星病尉遲孫立。地杰星丑郡馬宣贊。
   地雄星井水軒郝思文。地威星百勝將軍韓滔。
   地英星天目將彭玘。地奇星聖水將軍單廷珪
   地猛星神火將軍魏定國。地文星聖手書生蕭讓。
   地正星鐵面孔目裴宣。地辟星摩雲金翅歐鵬。
   地闔星火眼狻猊鄧飛。地強星錦毛虎燕順。
   地暗星錦豹子楊林。地輔星轟天雷凌振。
   地會星神算子蔣敬。地佐星小溫侯呂方。
   地佑星賽仁貴郭盛。地靈星神醫安道全。
   地獸星紫髯伯皇甫端。地微星矮腳虎王英。
   地慧星一丈青扈三娘。地暴星喪門神鮑旭。
   地默星混世魔王樊瑞。地猖星毛頭星孔明。
   地狂星獨火星孔亮。地飛星八臂哪吒項充。
   地走星飛天大聖李袞。地巧星玉臂匠金大堅。
   地明星鐵笛仙馬麟。地進星出洞蛟童威。
   地退星翻江蜃童猛。地滿星玉旛竿孟康。
   地遂星通臂猿侯健。地周星跳澗虎陳達。
   地險星白花蛇楊春。地異星白面郎君鄭天壽
   地理星九尾龜陶宗旺。地俊星鐵扇子宋清。
   地樂星鐵叫子樂和。地捷星花頂虎龔旺。
   地速星中箭虎丁得孫。地鎮星小遮攔穆春。
   地羈星操刀鬼曹正。地魔星雲裡金剛宋萬。
   地妖星摸著天杜遷。地幽星病大蟲薛永。
   地伏星金眼彪施恩。地僻星打虎將李忠。
   地空星小霸王周通。地孤星金錢豹子湯隆。
   地全星鬼臉兒杜興。地短星出林龍鄒淵。
   地角星獨角龍鄒潤。地囚星早地忽律朱貴。
   地藏星笑面虎朱富。地平星鐵臂膊蔡福。
   地損星一枝花蔡慶。地奴星催命判官李立。
   地察星青眼虎李雲。地惡星沒面目焦挺。
   地丑星石將軍石勇。地數星小尉遲孫新。
   地陰星母大蟲顧大嫂。地刑星菜園子張青。
   地壯星母夜叉孫二娘。地劣星活閻婆王定六。
   地健星險道神鬱保世。地耗星白日鼠白勝。
   地賊星鼓上蚤時遷。地狗星金毛犬段景住。
  一百八人已經會齊,梁山泊上的氣運,要算是全盛了。宋江置酒大會百餘人,依次列席,大眾商量進行的方法。宋江首先倡議,一是靜待招安,一是出圖吳會。旋經吳用等酌議,以吳會地方富庶,若攻他無備,去乾一番,事情得利,便從此做去,失利亦可還寨,就撫未遲。宋江恰也贊成。嗣又議定航海南行,伺間襲擊淮、揚,大家很是同意。席散後,各檢點兵械,準備停當,留盧俊義守寨,指日啟程。不意海州方面,偏有一位赤膽忠心的賢長官,密伺宋江行逕,預先佈置,專待宋江等到來。正是:
  軍志毋人先薄我,古雲有備總無虞。
  欲知海州戰事,容至下回說明。
  方臘、宋江,雖皆亡命之徒,而非貪官污吏之有以激之,則必不能為叛逆之舉。就令潛圖不軌,而附和無人,亦寧能孑身起事?蓋自來盜賊蠭起,未有不從官吏所致,苛征橫斂,民不聊生,則往往鋌而走險,嘯聚成群,大則揭竿,小則越貨,方臘、宋江,其已事也。惟方臘之為亂大,而宋江之為亂小,方臘之作惡多,而宋江之作惡少,本回分段敘述,於方臘無恕詞,於宋江猶有曲筆,而總意則歸咎於官吏。皮裡陽秋,亶其然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15:59:18

第五十六回     知海州收降及時雨 破杭城計出智多星



  卻說宋江帶領黨羽數千人,逕趨海濱,適有商舶數十艘,停泊岸邊,被江黨一聲吆喝,跳至船上,船中人多已沒命,有被殺的,有自溺的,只水手等不遭殺害,仍叫他照常行駛,惟須聽宋江指揮,不得有違。一艘被擄,各艘都逃避不及,一古腦兒被他劫住。他遂命水手鼓棹南行,將至海州附近,忽有水上巡卒,各駕小舟,艤集左右,將有盤查大船的意思。宋江瞧著,恐被露出破綻,不如先行動手,遂一聲號令,驅逐巡船。巡船慌忙逃開,並作一路,向海濱奔回。宋江率黨前進,將至海旁,見四面蘆葦叢集,飄颯有聲,智多星吳用忙語宋江道:「對面恐防有伏,不應前進。」宋江聞言,亟命退回。舟行未幾,果見蘆葦叢中,突出兵船多艘,前來截擊,那巡船亦分作兩翼,圍裹攏來。江麾眾抵禦,且戰且退,不防敵舟裡面,搬出許多種火物,對著宋江手下各船,陸續拋來,霎時間,各船火起,烈燄沖霄,宋江連聲叫苦,也是無益﹔還是吳用有些主意,指揮黨羽,一面撲火,一面射箭,衝開一條血路,向大海中奔去。《水滸傳》中,嘗寫吳用計謀,所以本書亦特別敘明。此外各船,倉猝中不及施救,船中各盜目,或泅水逃逸,或恃勇殺出,剩著一大半,被官軍捉住。宋江航海逃生,約行數十里,見後面已無官軍,方敢就海島下面,暫行停泊。
  後來三阮、二童、二張等,陸續尋至,還有武鬆、柴進一班人物,領著幾只七洞八穿的殘船,狼狽來會,大家統垂頭喪氣,不發一言。宋江檢點黨羽,損失多人,不禁嚎啕大哭。吳用在旁勸道:「大哥哭也無益,現在兄弟們多被捉去,須趕緊設法,保他性命為要。」宋江才停住了哭,含淚答道:「偌大海州城,能有多少精兵猛將,凶橫至此。我當通知盧兄弟,叫他傾寨前來,與他決一死戰。」吳用道:「不可不可。大哥曾見過官軍旗幟,有一斗大的張字否?」宋江道:「張字恰有,究係誰人?有這麼厲害!」吳用道:「怕不是張叔夜麼?」宋江道:「張叔夜有甚麼材乾?」吳用道:「他字嵇仲,素善用兵,前為蘭州參軍,規畫形勢,計拒羌人,西陲一帶,賴以無恐。兄弟曾聞他調任東南,莫非海州長官,便屬此人!」叔夜系宋季忠臣,不得不表明履歷,但借吳用口中敘出,又是一種筆法。說至此,有阮小二上前說道:「確是這個張叔夜。」吳用道:「既系老張在此,我等恐難與戰,不若就此歸撫罷!」宋江道:「難道去投降不成?」吳用道:「識時務者為俊傑,且可保全兄弟們性命,請大哥不必再疑!」宋江徐答道:「果行此策,亦須有人通使。」吳用道:「兄弟願往。」宋江遲疑不答。吳用道:「兄長盡管放心,待弟前去,包管成功。」言已,便另撥一船,向海州去訖。
  宋江待了半日,未見吳用回來,心中忐忑不定,轉眼間,夕陽已下,天色將昏,乃自登船頭,向西遙望。煙波一抹,掩映殘霞,隱隱有一舟東來,想是去船已歸,心下稍慰。至來舟駛近,果見船中坐著吳用,當下呼聲與語,吳用亦應聲而起。少頃,兩船相並,由吳用踱過了船,與宋江敘談。宋江問及情形,吳用道:「還是恭喜,兄弟們都羈住囚中,明日就要押往汴京,虧得今日先去請降。張知州已一概允諾,並教我等助征方臘,圖個進階,弟已鬥膽與約,明晨偕兄長往會便了。」復從吳用口中,敘出請降情形,可省許多的波折。宋江淡淡的答道:「事已至此,也只好這般做去。」言為心聲,可見宋江本意,未願招安。隨即與同黨說明大略。同黨也不加可否,但說了「惟命是從」四字。
  是夕無話,翌日辰刻,宋江率同吳用,並手下頭目數名,乘船至海州。海州雖在海濱,城卻距海數里,宋江捨舟登陸,徒步入城,到了州署,吳用首先通報,當有兵役傳入,梆聲一響,軍吏統登堂站立。那儀表堂堂的張知州,由屏後出來,徐步登堂,即命兵役,傳召宋江。宋江與吳用等,聯步趨入,江向上一瞧,望見這位張知州儀容,不覺心折,便在案前跪稟道:「淮南小民宋江謁見。」叔夜正色道:「你就是宋江麼?今日來降,是否誠心?不妨與本知州明言。如或未肯投誠,本知州也不加強迫,由你去招集徒眾,來與本知州決一雌雄。」儒將風流。宋江聞言,越覺愧服,遂叩首道:「宋江情願投效,誓不再抗朝廷。」叔夜道:「果願投誠,不愧壯士。且起來,聽我說明!」宋江、吳用等,申謝起立,叔夜乃溫顏與語道:「你等皆大宋子民,應知朝廷恩德,日前不服吏命,想亦有激使然。但背叛官吏,不啻背叛朝廷,就使有貪官污吏,逞虐一時,終屬難逃國法,你等何勿少忍須臾,免為大逆呢!古人有言:『既往不咎』,你等前日為非,今日知悔,本知州何忍追究!現當替你等保奏朝廷,令你等往討方臘,成功以後,不但可贖前愆,且好算得忠臣義士,生得蒙賞,死亦流芳,豈不是名利兩全嗎?」大義名言,令人感佩。宋江等聽這議論,都覺天良發現,感激涕零。叔夜又將俘虜釋出,申誡數言,均叩頭泣謝。隨由宋江遵依命令,願仍回梁山泊,調集黨徒,同往江南,投效軍前。叔夜即給與一札,限期赴軍,宋江等拜謝而去。
  叔夜將招降宋江事,奏聞朝廷,朝議以海州無事,復將叔夜調任濟南府,叔夜奉命移節,自不消說。惟宋江回至梁山泊,與盧俊義等說明一切,當即將各寨毀去,並遣散嘍■,只與黨徒百餘人,同赴江南。剛值熙河前軍統領辛興宗等,在浙西境內的江漲橋,與方七佛等接戰。兩下相持未決,宋江即麾眾殺入,一陣衝蕩,即將方軍驅退。當下遇著辛興宗,忙繳呈叔夜手札,興宗按閱畢,便道:「既由張知州令你到此,且留在營中,靜候差遣!」宋江道:「江等來此投軍,願為朝廷效力,現在浙西一帶,久苦寇氛,何不即日南下,規復杭州?杭州得手,便可溯江西上,進攻睦州了。」興宗瞪視良久,方道:「恐沒有這般容易。」言下即有妒功忌能的意思。宋江道:「江等願為前鋒,往攻杭州。」興宗又瞋目道:「你有多少人馬?」宋江道:「一百餘人。」興宗反冷笑道:「一百多人,也想破杭州城麼?」宋江道:「這也仗統帥派兵接應呢。」興宗哼了一聲,才答道:「照你說來,仍須要我兵出力,何必勞你等前驅?惟你等既要前去,我便撥給弁目,帶你同去,看你等能破杭州麼?」這等統領,實屬可殺。宋江憤懑交迫,急切說不出話來,還是吳用在旁接口,說道:「此事全仗統帥威靈,小民等恭聽指揮,勝負雖未敢預料,但既在統帥麾下,聲威已足奪人,賊眾自容易破滅哩。」興宗聽了這番恭維,才覺有些歡容,便召入神將一名,令率所部千人,與宋江等同攻杭州。且語吳用道:「你等須要仔細,可攻則攻,否則我即前來接應。須知本統領一視同仁,並沒有異心相待呢。」還要掩飾。吳用等唯唯而出。宋江語吳用道:「我實不耐受這惡聲,若非張知州恩義,我仍返梁山泊去。」吳用道:「梁山泊亦非安樂窩,我等且去破了杭州,聊報張州官知遇。此後大家同去埋跡,做個逍遙自在的閒民,可好麼?」宋江道:「這恰甚是。」言已,即帶領百餘人,先行登程。興宗所派的裨將,亦隨後進發。將到杭州,方軍扼要駐守,均被百餘人擊退,乘勢進薄城下。官軍亦隨至杭州,惟不敢近城,卻在十里外,扎住營寨。
  

  宋江與吳用計議道:「看來官軍是靠不住的,我等只有百餘人,就使個個努力,亦怎能破得掉這座堅城?」吳用也皺起眉來,半晌才道:「我等且退,慢慢兒計議罷!」道言未絕,忽見城門大開,方七佛驅眾殺出,吳用忙命黨徒退去。七佛等追了一程,遙望前面有兵營駐紮,恐防有失,乃回軍入城。吳用見賊眾已回,方擇地安營。當夜編黨徒為數隊,令他潛往城下,分頭探察,如或有隙可乘,速即報知。各人應聲去訖。到了夜靜更闌,才一起一起的回來,多說是守備甚堅,恐難為力,不如待大軍到來,並力攻城。獨浪裡白條張順,奮然入報道:「我看各處城門,統是關得甚緊,惟湧金門下,恃有深池,與西湖相通,未曾嚴備,待我跳入池中,乘夜混入,放火為號,斬關納眾,不怕此城不破。」吳用沉思多時,方道:「此計甚險,就使張兄弟得入杭城,我等只有百餘人,亦不足與守賊對敵,須通知官軍,一同接應。」宋江道:「這卻是最要緊的。」鼓上蚤時遷道:「艮山門一帶,間有缺堞未修,也可伺黑夜時候,扒入城去。」吳用道:「這還是從湧金門進去,較為妥當。」商議已定,遂於次日下午,將密計報聞官軍。官軍倒也照允,待至夜餐以後,張順紮束停當,帶著利刃,入帳辭行。吳用道:「時尚早哩。且只你一人前去,我等也不放心,應教阮家三兄弟,與你同行。」張橫聞聲趨進道:「我亦要去。」兄弟情誼,應該如此。吳用道:「這卻甚好,但或不能得手,寧可回來再商。」張順道:「我不論好歹,總要進去一探,雖死無恨。」已寓死讖。言已即出。
  張橫與阮家兄弟,一同隨行,踅至湧金門外,時將夜半,遠見城樓上面,尚有數人守著。張順等即脫了上衣,各帶短刀,攢入池內,慢慢兒摸到城邊。見池底都有鐵柵攔定,裡面又有水簾護住,張順用手牽簾,不防簾上系有銅鈴,頓時亂鳴。慌忙退了數步,伏住水底。但聽城上已喧聲道:「有賊有賊!」嘩噪片時,又聽有人說道:「城外並無一人,莫非是湖中大魚,入池來游麼?」既而嘩聲已歇,張順又欲進去。張橫道:「裡面有這般守備,想是不易前進,我等還是退歸罷。」三阮亦勸阻張順,順不肯允,且語道:「他已疑是大魚,何妨乘勢進去。」一面說,一面游至柵邊,柵密縫窄,全身不能鑽入,張順拔刀砍柵,分毫不動,刀口反成一小缺,他乃用刀挖泥,泥鬆柵動,好容易扳去二條,便側身挨入。那懸鈴又觸動成聲,順正想覓鈴摘下,忽上面一聲怪響,放下閘板,急切不及退避,竟赤條條被他壓死。煞是可憐。張橫見兄弟畢命,心如刀割,也欲撞死柵旁。虧得阮家兄弟,將他攔住,一齊退出,仍至原處登陸,衣服具在,大家忙穿好了,只有張順遺衣,由張橫攜歸。物在人亡,倍加酸楚。這時候的宋江、吳用等,已帶著官軍,靜悄悄的繞到湖邊,專望城中消息,不防張橫等踉蹌奔來,見了宋江,且語且泣。張橫更哭得淒切,吳用忙從旁勸住,仍轉報官軍,一齊退去,尚幸城中未曾出追,總算全師而退,仍駐原寨。
  越日,中軍統制王稟率部到來,宋江等統去謁見。王稟問及一切,由宋江詳細陳明。他不禁歎息道:「烈士捐軀,傳名千古,我當代為申報。惟聞城內賊眾,多至數萬,辛統領僅撥千人,助壯士們來攻此城,任你力大如虎,也是不能即拔,我所以即來援應。今日且休息一宵,明日恊力進攻便了。」
  與興宗性質不同。宋江等唯唯而出。
  翌日黎明,王稟傳命飽餐,約辰刻一同進軍,大眾遵令而行。未幾已至辰牌,便拔寨齊起,直搗城下。方七佛開城搦戰,兩陣對圓,梁山部中的戰士,先奮勇殺出,攪入方七佛陣中。王稟也驅軍殺上,方七佛遮攔不住,即麾軍倒退。急先鋒索超,赤發鬼劉唐等,大聲呼道:「不乘此搶入城中,報我張兄弟仇恨,尚待何時?」黨徒聞言,均猛力追趕,看看賊眾,俱已入城,城門將要關閉,劉唐等搶前數步,闖入門中,舞刀殺死三五個門卒,急趨而進。不防裡面尚有重闉,已經緊閉,眼見得不能殺入,只好退回。行近門首,城上又墜下閘板,將劉唐等關入城闉,頓時進退無路,被守賊開了內城,一哄殺出。劉唐等料無可逃,拚命與鬥,殺死守賊多人,等到力竭聲嘶,不是被戕,就是自盡。又是一挫。宋江等留駐城外,無法施救,隻眼睜睜的探望城頭,不到一時,已將劉唐等首級懸掛出來,可憐宋江以下,統是咬牙切齒,恨不得將城踏破,可奈王稟已傳令回軍,只好退歸原寨。是夕,時遷與同黨密約,自去扒城,將到城頭,驀見有一大蛇,長可丈許,昂頭吐舌,蜿蜒而來,那時心中大駭,一個失足,墜落城下,腦漿迸裂,死於非命。同黨趕緊舁回,還算是個全屍,不致身首異處。看官試想!城中正在守禦,哪裡來的大蛇?相傳此蛇是用木製成。夜間特地設著,借嚇官軍。時遷不知是假,竟為所算。做了一生的竊賊,到此亦遭賊算,可謂果報昭然。
  宋江聞時遷又死,越覺愁悶。吳用也急得沒法,悶守了一兩日,忽由王稟召他入商。宋江偕吳用進見,王稟道:「此城只可智取,不可力攻,現有偵卒來報,錢塘江中,有賊糧運到,我想派諸位同去奪糧,若能得手,守賊無糧可依,當不戰自溃了。」吳用拍手道:「不必奪糧,就此可以奪城。」王稟忙問何計,吳用請屏去左右,密與王稟談了數語。王稟大喜,宋江、吳用返入本營,即令凌振、杜興、李雲、石秀、鄒淵、鄒潤、李立、穆春、湯隆及三阮、二童等人,扮作梢公,扈三娘、顧大嫂、孫二娘扮作梢婆,並將兵械炮石等物,裝入袋中,充作糧米,用軍船載運,從內河繞出外江,往隨糧船後面。適值城中賊眾,開城納船,各糧船魚貫而入,假糧船亦尾隨進去,城門復閉。賊眾正要逐船看驗,忽報官軍攻城,急忙登陴拒守。官軍猛撲至晚,守賊只管抵禦,無暇顧及糧船。凌振等乘隙行事,將袋中兵械炮石,潛行運出,棄舟上岸。尋至僻處,放起號炮,霎時間滿城鼎沸,方七佛忙下城巡邏。城上守禦頓疏,那梁山部中的武鬆、李逵等人,便架梯登城,守賊紛紛逃竄。王稟亦督眾隨入,殺斃賊眾無數。方七佛料不能支,開了南門,向西逸去。武鬆見七佛竄出,飛步追趕,也不及招呼同黨,只是大膽馳行。七佛手下尚有數十騎,回顧背後有人追來,欺他孑身孤影,便回馬與戰。武鬆雖然力大,究竟雙手不敵四拳,鬥了片刻,左臂忽被砍斷,險些兒暈倒地上。七佛跳下了馬,招呼從賊,來取武鬆性命,忽劈面一陣陰風,吹得頭眩目迷,竟致倒地。可巧張橫等也己趕到,你刀我斧,殺死七佛從騎。武鬆見有幫手,精神陡振,即將七佛撳住,張橫忙替他反縛,牽押而歸。俗稱武鬆獨手擒方臘,想即由此誤傳。行了數武,張橫問武鬆道:「武二哥!曾見我兄弟麼?」武鬆道:「約略看見,可惜未曾瞭明。」張橫道:「我也這般,想是陰靈未散,來助二哥。」武鬆道:「是了,是了。」及返入城中,餘賊已經蕩盡,當將方七佛推至軍前,由王稟驗明屬實,遂擺了香案,剝去七佛衣服,作為犧牲。當下剖腹取心,薦祭張順等一班烈士。小子有詩歎道:
  休言草澤乏英雄,效順王家肯死忠。
  香火綿延祠墓在,浙西尚各仰英風。
  祭畢,王稟擬論功加賞,忽聞辛興宗、楊惟忠等到來,免不得出城相迎。欲知後事如何,容至下回再敘。
  本回敘宋江歸降,及克復杭城諸情形,事雖不見正史,而稗乘中固嘗載及。且證諸杭人所言,更屬歷歷可考。張順也,時遷也,武鬆也,祠墓猶存,杭人猶屍祝之。倘非立功杭地,誰為之立祠而表墓者?惟俗小說中,有授宋江為平南都總管,令率全部往討方臘,此乃子虛烏有之談,不足憑信。即如武鬆獨手擒方臘事,亦屬以訛傳訛。方臘為韓世忠所擒,正史中曾敘及之。況臘在睦州,不在杭州,其謬可知。作者雖有聞必錄,而筆下自有斟酌,固非信手掇拾者所可比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15:59:48

第五十七回     入深岩得擒叛首 征朔方再挫王師



  卻說辛興宗、楊惟忠等到了杭州,由王稟迎入城內。王稟即與言破城情形,並歸功宋江、吳用等人。興宗道:「宋江本是大盜,此次雖破城有功,不過抵贖前罪罷了。」王稟道:「他手下已死了多人,應該奏聞朝廷,量加撫恤。」興宗搖首不答,王稟也不便再議。到了次日,各將擬進攻睦州,宋江等入廳告辭道:「江等共百有八人,義同生死,今已多半陣亡,為國捐軀,雖是臣民分內事,但為友誼起見,不免悲悼。且餘人亦多疲乏,情願散歸故土,死正首邱,還望各統帥允准!」急流勇退,也是知機。王稟道:「你等不願隨攻睦州麼?」說著,見武鬆左臂已殊,裹創上前道:「看我已成廢人,兄弟們亦多受傷,如何能進攻睦州?」王稟遲疑半晌,方道:「壯士等既決計歸林,我亦不便強留。」說至此,即令軍官攜出白鏹若干,散給眾人,作為路費。武鬆道:「我卻不要。我看西湖景色甚佳,我恰要去做和尚了。」言畢,飄然竟去。宋江以下,有取路費的,有不取的,隨即告別自去,王稟尚歎息不置。後來宋江等無所表見,想是隱遁終身。或謂康王南渡時,關勝、呼延灼曾在途次保駕,拒金死節,未知確否?惟武鬆墓留存西湖,想系實跡,這且擱過不提。了卻宋江。
  且說王稟等既定杭州,遂水陸大舉,直向睦州進發。方臘聞報,不覺心膽俱落,急急的遁還清溪。看官道是何故?原來方臘部下的精銳,多在杭州,方七佛又是最悍的頭目,此次全軍陷沒,教他如何不驚?就是西路一帶,也紛紛懈體。環慶將楊可世,由涇縣過石壁隘,斬首三千級,進拔旌德縣。涇原將劉鎮,敗賊烏村灣,進復寧國縣。六路都統制劉延慶,又由江東入宣州,與楊可世、劉鎮二軍會合,同攻歙州。歙州賊聞風宵遁。這時候的杭州軍將,也連復富陽、新城、桐庐各縣,直搗睦州。睦州賊開城出戰,王稟當先驅殺,辛興宗、楊惟忠等,又分兩翼夾擊,任他賊眾如何強悍,也被殺得落花流水,棄城而逃。各路軍陸續得勝,擬會合全師,恊攻清溪,總道是馬到成功,一鼓可殲了。前回敘攻克杭城,是用詳筆,此回敘攻克諸城,獨用簡筆,蓋因杭城一下,方臘精銳已盡,所以勢如破竹。且宋江攻杭城事,只載稗乘,未見正史,不得不格外從詳,此即用筆矯變處,善讀者自能知之。
  不意霍城一方面,忽闖出一個妖賊,叫作富裘道人,居然響應方臘,甘心奉賊年號,肆行剽掠,迭劫東陽、義烏、武義、浦江、金華及新昌、剡溪、仙居諸縣。台、越一帶,又復大震。還有衢州餘賊,也進逼信州,官軍又免不得分援,於是方臘尚得負嵎自固,再作一兩月聖公。童貫以各軍已逼清溪,不能再退,當拜本再乞調師。徽宗因復遣內官梁昶,監鄜延將劉光世,率兵一千八百餘人,討衢、信賊史珪,監河東將張思正,率兵二千六百餘人,討台、越賊關弼,監涇原將姚平仲,率兵三千九百餘人,討浙東餘黨。劉光世至衢,賊首鄭魔王披發仗劍,出城迎擊,手下亦統是五顏六色的怪飾,好象一群妖魔出現。魔王下應有這般妖魔。官軍卻也心驚,漸漸退後。光世毅然下令道:「他是假術騙人,毫無藝力,眾將士盡可向前殺入。就使他有妖術,本統領自能破他,不必驚懼。」將士聞令,各放膽前進,刀槍並舉,衝入賊陣。果然賊眾不值一掃,碰著槍就行僕地,受著刀即已斷頭。鄭魔王回馬就奔,被劉光世連發二箭,迭中項領,一時忍不住痛,猝然暈倒,官軍趕將過去,立刻擒來。餘黨見魔王受擒,哪裡還敢入城?四散逃去。光世遂麾兵入城,嗣是復龍游,復蘭溪,復婺州。姚平仲亦復浦江縣,張思正又復仙居、剡溪、新昌等縣。王稟遂專攻清溪,方臘復自清溪奔回幫源峒。稟逕入清溪,檄各軍會攻方臘,於是劉鎮、楊可世、馬公直等,自西路進,王稟、辛興宗、楊惟忠、黃迪等,自東路進,前後夾攻,戈鋋蔽天。臘眾據住幫源峒,依岩為屋,分作三窟,各口甚窄,用眾守住,居然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形勢。諸將一律縱火,燒入峒口,賊眾扼守不住,只好退去。各軍士鼓噪而進,既入峒中,又似別有一天,豁然開朗,惟路徑叢雜,不知所向,就是捕得賊眾。也不肯供出方臘住處,情願受死。當下沿路搜覓,陸續剿殺。斬首至萬餘級,仍未得方臘下落。有一小校,挺身仗戈,帶領同志數人,潛行溪谷間,遇一野婦,問明方臘所在,野婦卻指明行逕,他竟直前搗入,格殺數十人,大膽進去,見方臘擁著婦女,尚在取樂,縱樂如恐不及,想亦自知要死。不由的大喝道:「叛賊速來受縛!」方臘瞧著,方將婦女推開,拔刀來鬥,戰不數合,被小校用戈刺傷,活擒而出。看官道小校何人?便是後來大名鼎鼎的韓世忠。世忠為南宋名將,應用特筆。世忠擒住方臘,行至窟口,適值辛興宗領兵到來,便令世忠放下方臘,飭軍士將他縛住,自己帶兵,再入窟中,搜得臘妻邵氏,臘子毫二太子,並偽將方肥等五十二人,一並縶歸,所有被掠婦女,概置不問。後來上表奏捷,只說方臘是自己擒住,把韓世忠的功勞,略去不提。看官你道他刁不刁,奸不奸呢?罵得痛快,並且找足前文。各軍復搜蕩賊黨,總計斬首七萬級。還有一班良家婦女,被賊淫掠峒中,自經官軍殺入,連衣服都不及穿著,多赤條條的縊死林中。其餘脅從諸百姓,尚有四十餘萬,概令歸業。總計方臘作亂,共破六州五十二縣,戕平民二百萬。官軍自出征至凱旋,越四百五十日,用兵至十五萬人。方臘解至京師,凌遲處死,妻子皆伏誅。富裘道人旋亦授首。餘賊朱言、吳邦、呂師囊、陳十四公等散走兩浙,亦先後蕩平。有詔改睦州為嚴州,歙州為徽州,加童貫太師,封楚國公。各路統將,俱封賞有差,相率還鎮。
  

  會金主命斜也統師侵遼中京,遼兵棄城遁去。金兵進拔澤州,遼主延禧尚在鴛鴦濼會獵,聞報大驚,即率衛士五千餘騎,西走雲中。途次恐金兵追至,倉忙得很,連傳國璽都遺落桑乾河。金斜也復越青嶺,令副將黏沒喝,一譯作泥嗎哈,即撤改子。出瓢嶺兩路會合,逕襲遼主行宮。遼主計無所出,復乘輕騎入夾山。金兵乘勝攻西京,擊敗大同府援兵,竟將西京城奪去,復派別將婁室分徇東勝諸州,得將阿疏,擒住執送金主。金主數責罪狀,阿疏道:「我乃是一個破遼鬼,若非我奔至,遼皇帝未必起兵。遼國的上京、中京、西京,怎見得為金所取哩?」雖屬強詞,卻也有理。金主微哂道:「你算是一個辯才,我便饒你死罪,活罪卻不能寬免呢。」遂將加杖三百,逐出帳外。一面遣使至宋,請速出師攻燕京。是時睦寇初平,徽宗頗有心厭兵,蔡京時已奉詔致仕,獨王黼進言道:「古人有言:『兼弱攻昧,武之善經』,目前遼已將亡,我若不取,燕、雲必為女真所有,中原故地,從此無歸還日了。」你想燕、雲故土,誰知故土不能重歸,反要增他新土呢。徽宗乃決意出師,命童貫為兩河宣撫使,蔡攸為副,勒兵十五萬,出巡北邊,遙應金人。
  攸不習戎事,反自謂燕、雲諸州,唾手可得,遂趾高氣揚的入辭帝闕。可巧徽宗左右有二美嬪侍著,攸望將過去,不覺慾火上炎,饞涎欲滴,便大膽指著二嬪,顧語徽宗道:「臣得成功歸來,請將二美人賜臣!」侮慢極了。徽宗並不加責,反對他微笑。攸復道:「想陛下已經許臣,臣去了。」言畢返身自去。中書舍人宇文虛中上書諫阻,王黼恨他多言,改除集英殿修撰。朝散郎宋昭,乞誅王黼、童貫、趙良嗣等,仍遵遼約,毋搆兵端。疏上後,即有詔革除昭名,竄置海南。王黼就三省置經撫房,專治邊事,不關樞密,且括全國丁夫,計口出算,得錢六千二百萬緡,充作兵費。並貽童貫書道:「太師北行,黼願盡死力。」童貫遂偕蔡攸出師,浩浩蕩蕩的到瞭高陽關。途中遇著遼使,謂:「奉天錫皇帝新命,願與中朝,仍修盟好,寧免歲幣,毋輕加兵。」童貫不許,遼使乃去。
  小子前文所敘,只有遼天祚帝延禧,為什麼有夾山天錫皇帝來?析明界限,是著書人慣技。原來遼主延禧走雲中,曾留南府宰相張琳,參政李處溫,與都元帥耶律淳,同守燕京。即遼南京。至遼主遁入夾山,號令不通,處溫與族弟處能,及子奭,外聯怨軍,內結都統蕭乾,謀立淳為帝。張琳不能阻,遂與諸大臣耶律大石一譯作達什。左弓、虞仲文、曹勇義、康公弼等,集蕃漢諸軍,趨至淳府,引唐朝靈武故事,勸淳即位。淳不肯從,李奭竟持入赭袍,披上淳身,令百官就列階前,拜舞山呼。黃袍加身以後,不謂復見此劇。淳推讓再三,終不得辭,乃南面即真,遙降遼主延禧為湘陰王,自稱天錫皇帝,建元天福,以妻蕭氏為德妃,加封李處溫為太尉,張琳為太師,改名怨軍為常勝軍,軍中悉委耶律大石,旋聞宋軍來攻燕京。因遣使議和,至得使臣返報,已知和議無成,乃遣達什統軍禦敵,佐以蕭乾,迎截宋師。
  童貫用知雄州和詵計議,遍張黃榜,曉諭燕民,旗上懸揭「弔民伐罪」四大字。不足示威,反令人笑。且懸賞購求敵士,謂能歸獻燕京,當除授節度使。哪知遼人相率觀望,並沒有簞食壺漿,來迎王師。諧謔語。都統制種師道奉命從征,貫令護諸將進兵,師道入諫道:「今日出師,譬如盜入鄰家,即不能救,又欲與盜分贓,太師尚以為可行麼?」貫叱道:「天子有命,何人敢違?你怎得妄言惑眾?如或違令,當正軍法。」師道歎聲而出。貫復命兩路進兵,東西並發。東路兵,歸師道節制,進趨白溝,西路兵,歸辛興宗節制,進趨范村。師道不得已,領兵前行。前軍統制楊可世,已至白溝,忽見遼兵鼓噪前來,勢如狂風驟雨,銳不可當。可世先已生畏,步步退卻,那遼兵竟搗入陣中,來擊後隊。虧得師道先已預備,令軍士各持巨梃,嚴防衝突,即聞前軍溃退,忙督持梃兵出阻,兩下混戰一場,遼兵器械雖利,屢被巨梃格去,自午至暮,遼兵一些兒沒有便宜,方才退去。師道亦退回雄州,辛興宗到了范村,亦被遼兵擊敗,踉蹌遁歸。師道猶敗,何怪興宗。
  童貫聞兩軍俱敗,正弄得沒法擺佈,忽聞遼使又至,乃召他入見。遼使語貫道:「女真背叛本朝,應亦南朝所嫉視,本朝方擬倚為後援,為什麼貪利一時,棄好百年,結豺狼作毗鄰,貽他日禍根呢?須知救災恤鄰,古今通義,還望大國統盤籌算,勿忘古禮,勿貽後懮。」看官試想!遼使這番說話,乃是理直氣壯,教童貫如何答辯得出?當下支吾對付,但說當奏聞朝廷,再行復告。遼使自歸,種師道復請與遼和,貫仍不納,反密劾師道通虜阻兵。王黼從中袒貫,降師道為左衛將軍,勒令致仕。用河陽三城節度使劉延慶代任。嗣按徽宗手詔,暫令班師,貫與攸乃相偕還朝。
  既而遼耶律淳病死,蕭乾等奉蕭氏為皇太后,主軍國事,遙立天祚帝次子秦王定為帝,改元德興。天祚帝有六子,長名敖盧乾,一譯作阿咾罕。封晉王,次即秦王定,又次為許王寧,又次為趙王習泥烈,一譯作錫裡。《遼史·天祚紀》,謂天祚四子,趙王居長,皇子表乃有六子,晉王第一,趙王第四,今依表敘明。又次為燕國王撻魯,梁王雅裡。晉王文妃蕭氏,小字瑟瑟,才貌雙全,嘗因天祚帝無道將亡,作歌諷諫,歌只二首,第一首中有云:「直須臥薪嚐膽兮,激壯士之捐身﹔可以朝清漠北兮,夕枕燕、雲。」這四語,傳誦一時,偏天祚帝引為深恨。樞密使蕭奉先為秦、許兩王母舅,恐秦王不得嗣立,因欲謀害晉王,遂誣文妃與駙馬蕭昱及妹夫耶律餘睹等,有擁立晉王情事。天祚帝遂賜文妃死,並殺蕭昱等人。獨耶律餘睹脫身降金。金兵入遼,曾用餘睹為嚮導。蕭奉先又因此入讒,縊殺晉王敖盧乾。及天祚帝遁入夾山,始悟奉先不忠,把他驅逐。奉先欲奔金,被遼軍擒還,令他自盡。到了耶律淳疾篤,與李處溫、蕭乾商議,欲迎立秦王。處溫雖然面允,頗蓄異圖。蕭德妃稱制,聞處溫將通使金、宋,賣國求榮,乃將他處死,並置奭磔刑。
  自是蕭乾專政,人心頗貳,消息傳至宋廷,王黼又入白徽宗,申行北伐,因復命童貫、蔡攸整軍再出。遼常勝軍統帥郭藥師,留守涿州,聞宋師又至,集眾與語道:「天祚失國,女政不綱,宋師又復壓境,看來燕京以南,必歸中國,男兒欲取斗大金印,何必戀戀宗邦,不思變計呢?」後來由宋降金,亦本此意。部眾應聲道:「唯統帥命!」藥師遂率所部八千人,及涿、易二州版圖,詣童貫處乞降。貫大喜,立即表奏,有詔授藥師為恩州節度使,令所部歸劉延慶節制。延慶奉童貫軍令,出發雄州,用藥師為前驅,領兵十萬人,渡越白溝。延慶部下,多無紀律,藥師入諫延慶道:「今大軍拔寨啟行,多不戒備,若敵人置伏邀擊,首尾不相應,不就要望塵奔溃麼?」延慶不從。行至良鄉,遼蕭乾率眾衝來,宋師略略與戰,便即退走,被遼兵驅殺一陣,傷斃甚多。延慶收集敗眾,閉壘不出。藥師又復獻計道:「蕭乾兵不過萬人,今悉力拒我,燕山必虛,願得奇兵五千,倍道掩襲,定可得勝。惟請公次子光世策兵援應,萬不可誤!」藥師此計,卻是可用。延慶許諾,遂遣大將高世宣、楊可世與藥師引兵六千,乘夜渡過蘆溝,兼程而進。到了黎明,遼常勝軍偏帥甄五臣已得消息,亟率五千騎入燕城,藥師等繼至,城中已有人守備,經宋軍猛攻數次,得入外城,遂遣使促蕭後出降。蕭後已密報蕭乾,乾急率精兵三千,還燕巷戰。藥師只望劉光世來援,不意杳無影響。甄五臣又復殺出,害得藥師等前後受敵,只好與可世一同棄馬,縋城奔回。世宣竟戰死城中。劉延慶進駐蘆溝,既不派遣光世,復不追躡蕭乾,真是沒用的飯桶。被蕭乾出截餉道,擒去護糧將王淵,及漢軍二人,用布蔽目,羈留帳中。夜半卻假意相語道:「我軍三倍宋軍,明晨當分為三隊,出擊宋營。最精銳的兵士,可衝他中堅,左右翼為應,舉火為號,好殺他片甲不回。」說罷,又陰縱一人出帳,令他還報。果然延慶中計,信為真言,待至明旦,遙見火起,疑是遼兵大至,燒營急遁,士卒自相踐踏,死亡過半。蕭乾即縱兵追至涿水,方才退歸。燕人知宋無能為,或作賦,或歌詩,譏諷宋軍。延慶卻沒情沒緒的,退保雄州,檢查軍實,喪失殆盡。小子有詩歎道:
  癡心只望復燕、雲,庸帥何堪領六軍?
  一敗已羞偏再敗,寇氛從此溢河汾。
  宋師既敗,童貫無法可施,沒奈何遣使至金,求他夾攻燕京。畢竟燕京為誰所奪?待至下回表明。
  方臘之亂,雖殘破六州,究之小丑跳樑,容易蕩平,乃猶調兵至十五萬,勞師至四百五十日,方得窮溪蕩穴,削平叛逆,原其擒渠之力,實出小校韓世忠之手,而於諸將無與,遑論童貫?貫竟儼為首功,晉爵太師,封公楚國,何其濫賞若此!未幾而即有征遼之役,彼殆狃於小勝,而以為無功不可成者?詎知遼雖弩末,敵宋尚且有餘,一出即敗,再出復溃,不能制遼,安望制金?迨遼亡而宋自隨之矣。夫燕本可圖,而圖者非人,望福而反以徼禍,誰謂功可妄覬乎?君子是以嫉賊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16:00:13

第五十八回     誇功銘石艮岳成山 覆國喪身孱遼絕祀



  卻說童貫兩次失敗,無法圖燕,又恐徽宗詰責,免不得進退兩難,當下想了一策,密遣王瓌如金,請他夾攻燕京。金主也使蒲家奴一譯作普嘉努。至宋,以出兵失期相責。徽宗復使趙良嗣往金,金主旻道:旻即阿骨打改名。「汝國約攻燕京,至今尚未成功,反要我國遣兵相助,試思一燕京尚不能下,還想甚麼十餘州?我今發兵攻燕,總可得手,我取應歸我有。不過前時有約,我不能忘,滅燕以後,當分給燕京及薊、景、檀、順、涿、易六州。」良嗣道:「原約許給山前山後十七州,今乃只許六州,未免背約,貴國不應自失信義。」金主道:「前約原是有的,但十七州為汝國所取,我應讓給。目今除涿、易二州自降汝國外,汝國曾取得一州否?」應該嘲笑。良嗣道:「我國曾發兵遙應,牽制遼人,所以貴國得安取四京。」金主勃然道:「汝國若不發兵,難道我不能滅遼麼?現在汝國攻燕不下,看我遣兵往攻,能取得否?」由他自誇。良嗣尚欲再辯,金主起身道:「六州以外,寸土不與。」言至此,返身入內,良嗣悵然退出。
  既而金主使李靖伴良嗣歸,止許山前六州。徽宗復遣良嗣送還,命於六州以外,求營、平、灤三州。良嗣尚未到金,金已出兵三路,進攻燕京。遼蕭後上表金邦,求立秦王定,願為附庸,金主不許。表至五上,仍然未允。蕭後乃遣勁兵守居庸關,金兵到了關下,遼兵正思抵禦,不料崖石無故坍下,壓死多人,大眾嘩然退走,金兵遂越關南進。遼統軍都監高六等,送款降金,金主聞燕京降順,也即趨至,率兵從南門入。遼相左企弓,參政虞仲文、康公弼,樞密使曹勇義、張彥忠、劉彥義等,奉表詣金營請罪,金主一律寬免,令守舊職,並遣撫燕京諸州縣。獨蕭德妃與蕭乾乘夜出奔,自古北口趨天德,於是遼五京均為金有了。宋人攻遼如此其難,金人破遼如此其易,人事耶?天命耶?
  趙良嗣轉至金軍,乞畀平、營、灤三州。金主哪裡肯從,但遣使送良嗣歸,且獻遼俘。試問宋知自愧否?徽宗與王黼還是癡心妄想,令良嗣再去要求,金主非但不允所請,還要將燕京租稅,留為己有。良嗣道:「有土地必有租稅,土地畀我,難道租稅獨不歸我麼?」黏沒喝在旁厲聲道:「若不歸我租稅,當還我涿、易諸州。」良嗣只允輸糧二十萬石。片語偏種禍根。金又遣使李靖等,與良嗣至宋,請給歲幣,且及租稅。王黼議歲幣如遼額,惟燕京租稅,不能盡與金人。當又命良嗣赴金,先後往還數次,金主定要硬索租稅,經良嗣再四力爭,尚要每年代稅錢一百萬緡。黏沒喝且只肯讓給涿、易二州。降臣左企弓又作詩獻金主云:「君王莫聽捐燕議,一寸山河一寸金。」你既曉明此意,為何把燕京降金?還是金主顧念前盟,才定了四條和約:(一)是將宋給遼歲幣四十萬,轉遺金邦。(二)是每歲加給燕京代稅錢一百萬緡。(三)是彼此賀正旦生辰,置榷場交易。(四)是燕京及山前六州歸宋,所有山後諸州,及西北接連一帶山川,概為金有。良嗣不肯承認,返至雄州,著人遞奏,自在雄州待命。王黼料難與爭,遂慫慂徽宗,勉從金議,遙令良嗣再往允約。金主乃使揚璞,齎了誓書,及讓給燕京六州約文,呈入宋廷。有詔令童貫、蔡攸入燕交割,誰料到燕京城內,所有職官富民子女玉帛,統已被金人掠去,單剩了一座空城。餘如檀、順、景、薊諸州,也與燕京相似。交割既畢,金主旋師。童貫、蔡攸亦奉詔還朝。
  貫且奏稱:「燕城老幼,伏道迎謁,焚香稱壽。」徽宗特下赦詔,佈告燕、雲,命左丞王安中為慶遠軍節度使,兼河北、河東、燕山路宣撫使,知燕山府。郭藥師為檢校少保,同知府事。一面召藥師入朝,格外優待,並賜他甲第姬妾,與貴戚大臣,更互設宴。又命至後園延春殿覲見,藥師且拜且泣道:「臣在虜中,聞趙皇如在天上,不意今日得覲龍顏。」徽宗聞言喜甚,極加褒獎,並諭他捍守燕京,作為外蔽。藥師忙答道:「願效死力。」徽宗又命他追取天祚帝,藥師竟變色道:「天祚帝系臣故主,臣不敢受詔,請轉命他人。」言下涕泣如雨。所謂小信固人之意,小忠動人之心。徽宗稱為忠臣,自解所御珠袍,及二金盆,賞給藥師。狼子野心,豈小恩所足要結?藥師拜領出殿,即將金盆翦給部眾,且語眾道:「此非我功,乃是汝等勞力至此,我怎得坐享厚賜呢?」無非做作。越日,又加封少傅,遣他還鎮。童貫、蔡攸等,還都復命,徽宗進封貫為徐豫國公,攸為少師,趙良嗣為延康殿學士,並命王黼為太傅,總治三省事,特賜玉帶,鄭居中為太保。居中自陳無功,不願受命,未幾入朝遇疾,數日而卒。幾做鄭康國第二。
  

  是年適萬歲山成,改名艮岳,遂將朱勔載歸的大石,運至山頂,兀然峙立。因新得燕地,特賜嘉名,號為昭功敷慶神運石。看官記著!這萬歲山的經營,自政和七年創造,至宣和四年乃成,其間六易寒暑,工役至千萬人,耗費且不可勝計,地址在上清寶箓宮東隅,周圍十餘里。初名萬歲山,嗣因山在國都的艮位,因改號艮岳。看不完的台榭宮室,說不盡的靡麗紛華。曾由徽宗自作《艮岳記》,標明大略。看官試拭目覽觀,容小子錄述出來。記曰:
  爾乃按圖度地,庀徒僝工,累土積石,設洞庭、湖口、絲溪、仇池之深淵,與泗濱、林慮、靈壁、芙蓉之諸山。最瓌奇特異瑤琨之石,即姑蘇、武林、明越之壤,荊、楚、江、湘、南粤之野。移枇杷橙柚橘柑榔栝荔枝之木,金蛾玉羞虎耳鳳尾素馨渠那茉莉含笑之草,不以土地之殊,風氣之異,悉生成長養於雕欄曲檻,而穿石出罅,岡連阜屬,東西相望,前後相續。左山而右水,沿溪而傍隴,連綿彌滿,吞山懷谷。其東則高峰峙立,其下植梅以萬數,綠萼承趺,芬芳馥鬱,結構山根,號綠萼華堂。又旁有承嵐昆雲之亭,有屋內方,外圓如半月,是名書館。又有八仙館,屋圓如規。又有紫石之岩,祈真之磴,攬秀之軒,龍吟之堂。其南則壽山嵯峨,兩峰並峙,列嶂如屏。瀑布下入雁池,池水清泚漣漪,鳧雁浮泳水面,棲息石間,不可勝計。其上亭曰噰噰,北直絳霄樓,峰巒特起,千疊萬復,不知其幾十裡,而方廣兼數十里。其西則參朮杞菊,黃精芎藭,被山彌塢,中號藥寮。又禾麻菽麥,黍豆粳秫,築室若農家,故名西莊。有亭曰巢雲,高出峰岫,下視群嶺,若在掌上。自南徂北,行岡脊兩石間,綿亙數里,與東山相望,水出石口,噴薄飛注如獸面,名之曰白龍淵,濯龍峽,蟠秀練光,跨雲亭,羅漢岩。又西半山間,樓曰倚翠,青鬆蔽密,布於前後,號萬鬆嶺。上下設兩關,出關下平地,有大方沼,中有兩洲,東為蘆渚,亭曰浮陽,西為梅渚,亭曰雪浪。沼水西流為鳳池,東出為研池,中分二館,東曰流碧,西曰環山。館有閣曰巢鳳,堂曰三秀,以奉九華玉真安妃聖像。一寵妃耳,為之立像,又稱為聖,徽宗之昏謬可知。劉妃卒於宣和三年,追贈皇后。東池後結棟山,下曰揮雲廳。復由磴道盤行縈曲,捫石而上。既而山絕路隔,繼之以木棧,倚石排空,周環曲折,如蜀道之難躋攀。至介亭最高諸山,前列巨石,凡三丈許,號排衙。巧怪巉岩,藤蘿蔓衍,若龍若鳳,不可殫窮。麗雲半山居右,極目蕭森居左,北俯景龍江,長波遠岸,彌十餘里。其上流注山澗,西行潺湲,為漱玉軒,又行石間,為煉丹亭,凝觀圌山亭。下視水際,見高陽酒肆清澌閣。北岸萬竹,蒼翠翁鬱,仰不見天。有勝筠庵,躡雲台,消閒館,飛岑亭,無雜花異木,四面皆竹也。又支流為山莊,為回溪,自山溪石罅寨條下平陸,中立而四顧,則岩峽洞穴,亭閣樓觀,喬木茂草,或高或下,或遠或近,一出一入,一榮一雕,四面周匝,徘徊而仰顧,若在重山大壑深谷幽崖之底,不知京邑空曠,坦蕩而平夷也。又不知郛郭寰會,紛萃而填委也。真天造地設,人謀鬼化,非人力所能為者,此舉其梗概焉。
  看官閱視此文,已可知是窮工極巧,光怪陸離。還有神運石旁,植立兩檜,一因枝條夭矯,名為朝日升龍之檜,一因枝幹偃蹇,名為臥雲伏龍之檜,俱用金牌金字,懸掛樹上,徽宗又親題一詩云:
  拔翠琪樹林,雙檜植靈囿。上稍蟠木枝,下拂龍髯茂。撐拿天半分,連卷虹兩負。為棟復為梁,夾輔我皇構。
  後人謂徽宗此詩,已寓隱讖,檜即後來的秦檜,半分兩負,便是南渡的預兆。著末一構字,又是康王的名諱,豈不是一種詩讖麼?未免附會。當時各宦官爭出新意,土木已極宏麗,只有巧禽羅列,未能盡馴,免不得引為深慮。適有市人薛翁,善豢禽獸,即請諸童貫,願至艮嶽山值役。貫許他入值,他即日集輿衛,鳴蹕張蓋,隨處遊行。一面用巨盤,盛肉炙粱米,自效禽言,呼鳥集食。群鳥遂漸與狎,不復畏人,遂自命局所曰來儀所。一日,徽宗往游,聞清道聲,翔禽畢集,作歡迎狀。薛翁先用牙牌奏道:「旁道萬歲山瑞禽迎駕。」徽宗大喜,賜給官階,賚予加厚。又就山間辟兩復道,一通茂德帝姬宅,一通李師師家。徽宗遊幸艮岳,輒乘便至兩家宴飲。嗣因萬壽峰產生金芝,復更名壽岳。惟徽宗喜怒無常,嗜好不一,土木神仙,聲色狗馬,無不中意。但往往喜新厭故,就是待遇侍臣,也忽然加膝,忽然墜淵。最寵用的是蔡京,然嘗三進三退,其次莫如道流,王仔昔初甚邀寵,政和七年,林靈素將他排斥,與內侍馮浩進讒,即把仔昔下獄處死﹔靈素得寵數年,至宣和二年春季,因他不禮太子,也斥還故里﹔就是童貫、蔡攸收燕歸來,當時是一一加封,備極恩遇,未幾又嫌他驕恣,漸有後言。王黼、梁師成共薦內侍譚稹,才足任邊,可代童貫。乃令貫致仕。授譚稹兩河、燕山路宣撫使,稹至太原,招朔、應、蔚諸州降人,為朔寧軍,威福自恣,遂又釀出宋、金失和的釁隙來了。都是這班閹人,搖動宋室江山。
  先是遼天祚帝延禧遁入夾山,接前回。復為金兵所襲,轉奔訛莎烈,一譯作郭索勒。且向夏主李乾順處求援。夏師統軍李良輔率兵三萬往援遼主,到了宜水,被金將乾魯、婁室等,婁室一譯作洛索。一陣殺敗,匆匆逃歸。經過野谷,又遇澗水暴發,漂沒多人。夏兵不敢再發,遼主越覺窮蹙。金將乾離不,一譯作乾喇布。復與降將餘睹,追襲遼主至石輦驛。金兵不過千人,遼兵卻有二萬五千,遼兵以我眾彼寡,定可獲勝,遂命副統軍蕭特烈與戰,自率妃嬪等登山遙觀。不意餘睹指示金兵上山掩擊,遼主猝不及防,慌忙遁走,遼兵亦因此大溃,所有輜重,盡被金兵奪去。及遼主奔至四部族,蕭德妃亦自天德趨至,與遼主相見。遼主竟將蕭德妃殺死,追降耶律淳為庶人。獨蕭乾別奔盧龍鎮,招集舊時奚人及渤海軍,自立為奚國皇帝,改元天復。奚本契丹舊部,與遼主世為婚姻,本姓舒嚕氏,後改蕭氏,所以契丹初興,史官或稱他為奚契丹。蕭乾既自稱奚帝,當然與遼主反對,《通鑑輯覽》中,改蕭干名為和勒博,本書仍稱蕭乾,免亂人目。遼主方命都統耶律馬哥往討蕭乾,哪知金將乾魯、乾離不等,又統兵追躡前來。遼主聞著金兵,好似犬羊遇虎一般,未曾相見,早已膽落,急忙逃往應州。乾魯等擄得遼將耶律大石,用繩牽住,令為嚮導,窮追遼主。途中被他趕著,把秦王定、許王寧、趙王習泥烈及諸妃公主並從臣等,盡行拿住。惟遼主尚在前隊,抱頭竄去。季子梁王雅裡,及長女特裡,幸有太保特母哥一譯作特默格。護著,乘亂走脫。遼主盡失屬從,悽惶萬狀,還恐金兵在後追趕,乃遣人持兔紐金印,向金軍前乞降,自己亟西走雲內。旋得去使持還復書,援石晉北遷事,待遇遼主。契丹曾虜晉出帝。降為負義侯,置黃龍府。遼主又答稱乞為子弟,量賜土地,乾離不不許。遼主欲奔依西夏,蕭特烈諫阻不從,遂渡河西行。特烈竟劫梁王雅裡走西北部,擁立為帝,改元神歷。不到數月,雅裡竟死,有遼宗室耶律朮烈遼興宗宗真孫。隨著,又由特烈等輔立。閱二十餘日,竟遭兵亂,靺烈被弒,特烈亦死於亂軍中。
  蕭乾自為奚帝後,恰驅眾出盧龍嶺,攻破景州,繼陷薊州,前鋒直逼燕城。郭藥師麾眾出戰,大敗蕭乾,乘勝追越盧龍嶺,殺傷大半。蕭乾敗遁,其下耶律阿古哲把他殺死,將首級獻與藥師。藥師函首送京,得加封太尉。
  那時遼地盡失,僅存一天祚帝,奔走窮荒,滿望至西夏安身,免為俘虜。偏金人厲害得很,先遣使貽書夏主,令執送天祚帝,當割地相贈。夏主乾順拒絕遼主,且遙奉誓表,願以事遼禮事金,金遂如約畀地,令黏沒喝割下寨以北,陰山以南,及乙室邪剌部,一譯作伊錫伊喇部。吐祿、一譯作圖嚕。濼西地與夏。夏與金自此通好,信使不絕。惟遼主不得往夏,再渡河東還,適值耶律大石自金逃歸,遼主責大石道:「我尚未死,你何敢立淳?」大石答道:「陛下據有全國,不能一次拒敵,乃棄國遠逃,就是臣立十淳,均是太祖子孫,比諸乞憐他族,不較好麼?」遼主不能答,反賜他酒食,仍令隨駕。會有烏古迪裡部謨葛失一譯作瑪克錫。迎遼主至部,奉承惟謹。遼主再出兵,收復東勝諸州,到了武州,與金人接戰,敗走山陰。徽宗欲誘致延禧,令番僧齎書往迎,許以帝禮相待。遼主初欲南來,繼思宋不可恃,擬奔黨項。途次復遇金兵,恐為所見,忙棄馬竄免。途窮日暮,竟至絕糧,沿途齧冰飲雪,聊充饑渴,好容易到了應州東鄙,被金將婁室追及,活捉而去。金廢他為海濱王,未幾將他殺死,用萬馬踐屍。遼亡。總計遼自太祖阿保機稱帝,共歷八主,凡二百有十年。惟耶律大石西走可敦城,可敦一譯作哈舌。會集西鄙七州十八部,戰勝西域,至起兒漫一譯作克將木。地方,自稱天祐皇帝,改元延慶。妻蕭氏為昭德皇后,又綿延了三世,歷史上號為西遼。
  小子有詩歎天祚帝道:
  朔漠縱橫二百年,後人失德祀難延。
  從知興替皆人事,莫向虛空問昊天。
  遼亡以後,金欲恃強南下,正苦無詞可借,偏宋人自去尋釁,引他進來,看官試閱下回,自知詳情。  
  費無數心力,勞無數兵民,僅得七空城,反欲銘功勒石,何其侈也?艮嶽山之成,需時六年,內恣佚樂,外矜撻伐,天下有如是淫昏之主,而能長保國祚耶?夫遼天祚亦一淫昏主耳,棄國遠奔,流離沙漠,卒之身為金虜,萬馬踐屍,徽宗苟有人心,應知借鑒不遠。況國勢孱弱,比遼為甚,遼不能敵金,宋且不能敵遼,燕、雲之約,金敢背之,其蔑宋之心,已可概見。此時勵精圖治,猶且不遑,遑敢恣肆乎?故吾謂北有遼天祚,南有宋徽宗,天生兩昏君,相繼亡國,實足為後來之鑒。後人鑒之而不知懲,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16:00:37

第五十九回     啟外釁胡人南下 定內禪上皇東奔



  卻說宣和五年六月,金平州留守張彀或作覺。或作珏。歸宋,大書特書為宋、金啟釁張本。彀本仕遼,為遼興軍節度副使,遼主走山西,平州軍亂,彀入撫州民,因知州事。金既滅遼,仍令彀知平州,尋改平州為南京,命彀留守。會金驅遼相左企弓、虞仲文、曹勇義、康公弼等,及燕京大家富民,悉行東徙。道出平州,燕民不勝困苦,入語彀道:「左企弓等不能守燕,害得我等百姓流離道旁,今公仍擁巨鎮,握強兵,何不為遼盡忠,令我等重歸鄉土,勉圖恢復呢?」彀聞言不禁心動,遂召諸將商議。諸將如燕民言,且謂:「復遼未成,亦可歸宋。」彀乃至灤河西岸,召左企弓等數人,數他十罪,一一絞死,擲屍河中,仍守遼正朔,榜諭燕民復業,燕民大悅。彀恐金人來討,乃遣張鈞、張敦固持書至燕山府,願以平州歸宋,宣撫使王安中,喜出望外,立即奏聞。王黼亦以為奇遇,勸徽宗招納降臣。但管目前,不顧日後。趙良嗣進諫道:「國家新與金盟,若納降張彀,必失金歡,後不可悔。」徽宗不從,反斥責良嗣,坐削五階。即詔安中妥加安撫,並蠲免平州三年常賦。
  看官!你想金邦方當新造,強盛無比,怎肯令張彀叛逆,不加討伐?當即遣乾離不、闍母等,督兵攻平州。闍母率三千騎,先至城下,見城上守備頗嚴,暫行退去。彀即捏報勝仗,有詔建平州為泰寧軍,授彀節度使,犒賞銀絹數萬。朝使將至平州,彀出城遠迎,不料乾離不乘虛掩擊,設伏誘彀。彀聞警還援,遇伏敗走,宵奔燕山。平州都統張忠嗣及張敦固開城出降,乾離不令敦固還諭城中,並遣使偕入。城中人殺死金使,推敦固為都統,閉門固守。乾離不大怒,遂督眾圍城,一面向燕山府,索交張彀。王安中見彀奔至,匿留不遣,偏金使屢來索取,安中沒法,只好將貌與彀相似的軍民,殺了一個,梟首畀金。妄殺平民,成何體制?金使持去,既而又來,把首擲還,定要索張彀真首級,否則移兵攻燕。安中又驚懼異常,奏請殺彀畀金,免啟兵端。徽宗不得已,准奏。安中遂縊殺張彀,割了首級,並執彀二子送金。
  燕降將及常勝軍,動了兔死狐悲的觀念,相率泣下。郭藥師忿然道:「金人索彀,即與彀首,倘來索藥師,亦將與藥師首麼?」於是潛蓄異圖,訛言百出。安中大恐,力請罷職,詔召為上清寶箓宮使,別簡蔡靖知燕山府事。會金主朮病殂,立弟吳乞賣,易名為晟,諡阿骨打為武元皇帝,廟號太祖,改元天會。宋遣使往賀,並求山後諸州,金主晟以新即大位,不欲拒宋,頗有允意。黏沒喝自雲中馳還,入阻金主。金主乃止許割讓武、朔二州,惟索趙良嗣所許糧米二十萬石。譚稹答道:「良嗣口許,豈足為憑?」因拒絕金使。金人遂怒宋無禮,決意南侵,會闍母攻克平州,殺張敦固,移兵應蔚,勢將及燕。宋廷以譚稹措置乖方,勒令致仕,仍起童貫領樞密院事,出為兩河燕山路宣撫使。定要令他拱送河山。
  時國庫餘積,早已用罄,當童貫伐遼時,已命宦官李彥,括京東西路民田,增收租賦。又命陳遘,經制江淮七路,量加稅率,號經制錢。至是又因燕地需餉,用王黼議,令京西、淮南、兩浙、江南、福建、荊湖、廣南諸路,編置役夫各數十萬,民不即役,令納免夫錢,每人三十貫。委漕臣定限督繳,所得不到二萬緡,人民已痛苦不堪,怨聲載道。
  徽宗尚荒耽如故,每夕微行。王黼奏稱宅中生芝,徽宗以為奇異,夜往游觀。見堂柱果有玉芝,信為瑞征,倍加喜慰。芝生堂柱,就使非偽,亦是不祥。黼設宴款待,並邀梁師成列席。師成自便門進來,謁見徽宗。原來師成私第,與王黼毗鄰,黼事師成如父,嘗稱為恩府先生,應五十三回。因此開戶相通,借便往來。經徽宗問明底細,也欲過去臨幸,命從便門越入。師成當然備宴,一呼百諾,廚役立集,不到半時,居然搬出盛肴,宴饗徽宗。徽宗高興得很,連舉巨觥,痛飲至醉。嗣復再至黼宅,繼續開宴,酒後進酒,醉上加醉,竟飲得昏昏沉沉,不省人事。若就此醉死,也省得囚死五國城。待至五更,方由內侍十餘人,擁至艮嶽山旁的龍德宮,開復道小門,引還大內。翌日尚不能御殿,人情汹汹,禁軍齊集教場,嚴備不虞。及徽宗酒醒,強起視朝,已是日影過午,將要西斜,惟人心賴以少定。退朝後,適尚書右丞李邦彥,入內請安,徽宗與語被酒事。邦彥道:「王黼、梁師成交宴陛下,敢是欲請陛下作酒仙麼?」徽宗默然不答,看官道邦彥為何等人物?他本是銀工李浦子,風姿秀美,質性聰悟,為文敏而且工﹔初補太學生,旋以上舍及第,授秘書省校書郎,好謳善謔,尤長蹴踘,每將街市俚語,集成俚曲,靡靡動人。徽宗喜弄文翰,因目為異才,累擢至尚書右丞,很加寵眷。邦彥自號李浪子,時人稱他為浪子宰相。專用這等人物,如何治國?此次入見,輕輕一語,便引起徽宗疑心。太子桓嘗私嫉王黼,黼欲援立徽宗三子鄆王楷,與謀奪嫡,事尚未成,偏彼邦彥探悉,即行密奏,蔡攸又從旁作證。中丞何■,復論黼專權誤國十五事,乃勒黼致仕,擢白時中為太宰,李邦彥為少宰,張邦昌已任中書侍郎,守職如舊。趙野、宇文粹中為尚書左右丞。再起蔡京,領三省事。始終不忘此賊。京自是已四次當國,兩目昏眊,不能視事,胡不遄死?一切裁判,均命季子翛取決。翛擅權用事,肆行無忌,白時中、李邦彥等尚畏他如虎,就是他胞兄蔡攸,亦屢訐翛罪,勸徽宗誅翛。好一個大阿哥,竟想大義滅親。徽宗因勒停侍養,不得干政。攸意尚未釋,必欲加罪季弟,且怨及乃父。看官閱過前文,應早知蔡攸父子,統是奸臣,蔡京夙愛季子,早為攸所懷恨,至攸得受封少師,權力與京相等。遂與京分黨,父子幾成仇敵。父既不忠,子自不孝。由是益加媒櫱,接連下詔,褫翛官,復勒京致仕,且復元豐官制,命三公毋領三省事,惟晉封童貫為廣陽郡王,令治兵燕山,加意防金。
  

  是時天狗星隕,有聲若雷﹔黑眚現禁中,狀如龜,長約丈餘,腥風四灑,兵刃不能加,後復出入人家,掠食小兒,二年乃息﹔都中有酒保朱氏女生髭,長六七寸,疏秀若男人﹔又有賣青果男子,懷孕誕兒,有狐升御榻高坐﹔又有都門外的賣菜夫,至宣德門下,忽若癡迷,釋去荷擔,戟手詈道:「太祖皇帝,神宗皇帝,使我來言,宜速改為要!」邏卒捕他下開封獄,一夕省悟,並不自知前事,獄吏竟將他處死。他若京師、河東、陝西、熙河、蘭州等地,相繼震動,陵谷易處,倉庫皆沒。種種天變人異,雜沓而來。宋廷君臣,尚是侈語承平,恬不知懼。
  至金使來汴,置酒相待,每將尚方珍寶,移陳座隅,誇示富盛,哪知金人已眈眈逐逐,虎視南方,聞得汴都繁盛,恨不得即日併吞,囊括而去。宣和七年十月,金命斜也為都元帥,坐鎮京師,調度軍事。黏沒喝為左副元帥,偕右監軍谷神,一譯作固新。右都監耶律餘睹,自雲中趨太原,撻懶一譯作達賚,系盈哥子。為六部路都統,率南京路都統闍母,漢軍都統劉彥宗,自平州入燕山。兩路分道南侵,那宋徽宗尚昏頭磕腦,令童貫往議索地事宜。實是做夢。先是金使至汴,徽宗向索山後諸州,金使不允,嗣經往復籌商,才有割讓蔚、應二州,及飛狐、靈邱二縣的允議。至是貫往受地,到了太原,聞黏沒喝領兵南下,料知有變,遂遣馬擴、辛興宗赴金軍問明來意,並請如約交地。黏沒喝嚴裝高坐,脅擴等庭參,如見金主禮。禮畢,擴問及交地事,黏沒喝怒目道:「爾還想我兩州兩縣麼?山前山後,俱我家地,何必多言!爾納我叛人,背我前盟,當另割數城畀我,還可贖罪!」擴不敢再說,與興宗同還,復告童貫,且請速自備御。貫尚泰然道:「金初立國,能有多少兵馬,敢來窺伺我朝?」道言未畢,忽報有金使王介儒、撤離拇持書到來,當由貫傳令入見,兩使昂然趨入,遞上書函。貫展閱後,不禁氣懾,便支吾道:「貴國謂我納叛渝盟,何不先來告我?」撤離拇道:「已經興兵,何必再告。如欲我退兵,速割河東、河北,以大河為界,聊存宋朝宗社。」貫聞言,舌撟不能下,半晌才道:「貴國不肯交地,還要我國割讓兩河,真是奇極!」撤離拇作色道:「你不肯割地,且與你一戰何如?」言已,竟偕王介儒自去。
  童貫心懷畏怯,即欲借赴闕稟議為名,遁還京師。知太原府張孝純勸阻道:「金人敗盟,大王應會集諸路將士,勉力支持,若大王一去,人心搖動,萬一河東有失,河北尚保得住麼?」童貫怒叱道:「我受命宣撫,並無守土的責任,必欲留我,試問置守臣做什麼?」要你做什麼郡王?遂整裝逕行。孝純自歎道:「平日童太師作許多威望,今乃臨敵畏縮,捧頭鼠竄,有何面目見天子麼?」他本不要甚麼臉面。既而聞金兵攻克朔、代二州,直下太原,遂誓眾登城,悉力固守。金兵進攻不下,才行退去。河東路已失二州,燕山路又遭兵禍,乾離不等入攻燕山府,知府事蔡靖與郭藥師商議,令帶兵出御。藥師早蓄異心,因蔡靖坦懷相待,不忍遽發,至是與部將張令徽、劉舜仁等,率兵四萬五千名迎戰北河,金兵盡銳前來。藥師料不可當,未戰先卻,被金兵驅殺一陣,敗還燕山。至金兵追至城下,他竟劫靖出降。乾離不既得藥師,燕山州縣當然歸命,遂用藥師為嚮導,長驅南下,直偪大河。
  警報與雪片相似,飛達宋廷,徽宗急命內侍梁方平率領禁軍,往扼黎陽。又用一個閹人。出皇太子桓為開封牧,且飭罷花石綱,及內外製造局,並詔天下勤王。宇文虛中入對道:「今日事情危急,應先降詔罪己,改革弊端,或可挽回人心,恊力對外。」徽宗忙道:「卿即為朕草起罪己詔來。」虛中受命,就在殿上草詔,略云:
  朕以寡昧之姿,借盈成之業,言路壅蔽,面諛日聞,恩幸持權,貪饕得志,縉紳賢能,陷於黨籍,政事興廢,拘於紀年,賦斂竭生民之財,戍役困軍旅之力,多作無益,侈靡成風。利源酤榷已盡,而牟利者尚肆誅求。諸軍衣糧不時,而食者坐享富貴。災異迭見,而朕不悟,眾庶怨懟,而朕不知,追維己愆,悔之何及!思得奇策,庶解大紛。望四海勤王之師,宣二邊禦敵之略,永念累聖仁厚之德,涵養天下百年之餘。豈無四方忠義之人,來徇國家一日之急,應天下方鎮郡縣守令,各率眾勤王,能立奇功者,並優加獎異。草澤異材,能為國家建大計,或出使疆外者,並不次任用。中外臣庶,並許直言極諫,推誠以待,咸使聞知!
  草詔既成,呈與徽宗。徽宗略閱一周,便道:「朕已不吝改過,可將此詔頒行。」虛中又請出宮人,罷道官,及大晟府行幸局,暨諸局務,徽宗一一照准。並命虛中為河北、河東路宣諭使,召諸軍入援。急時抱佛腳,已來不及了。虛中乃檄熙河經略使姚古,秦鳳經略使種師中,領兵入衛。怎奈遠水難救近火,宮廷內外,時聞寇警,一日數驚。金兵尚未過河,宋廷已經自亂,如何拒敵?徽宗意欲東奔,令太子留守。太常少卿李綱,語給事中吳敏道:「諸君出牧,想是為留守起見,但敵勢猖獗,兩河危急,非把大位傳與太子,恐不足號召四方。」也是下策。敏答道:「內禪恐非易事,不如奏請太子監國罷!」綱又道:「唐肅宗靈武事,不建號不足復邦,惟當時不由父命,因致貽譏,今上聰明仁恕,公何不入內奏聞?」敏欣然允諾。翌日,即將綱言入奏。徽宗召綱面議,綱刺臂流血,書成數語,進呈徽宗。徽宗看是血書,不禁感動,但見書中寫道:
  皇太子監國,禮之常也。今大敵入攻,安危存亡,在呼吸間,猶守常禮可乎?名分不正而當大權,何以號召天下,期成功於萬一哉?若假皇太子以位號,使為陛下守宗社,收將士心,以死悍敵,則天下可保矣。臣李綱刺血上言。
  閱畢,徽宗已決意內禪,越日視朝,親書「傳位東宮」四字,付與蔡攸。攸不便多言,便令學士草詔,禪位太子桓,自稱道君皇帝。退朝後,詔太子入禁中。太子進見,涕泣固辭。徽宗不許,乃即位,御垂拱殿,是為欽宗。禮成,命少宰李邦彥為龍德宮使,進蔡攸為太保,吳敏為門下侍郎,俱兼龍德宮副使。尊奉徽宗為教主道君太上皇帝,退居龍德宮。皇後鄭氏為道君太上皇后,遷居寧德宮,稱寧德太后。立皇后朱氏。後系武康軍節度使朱伯材女,曾冊為皇太子妃,至是正位中宮,追封後父伯材為恩平郡王,授李綱兵部侍郎,耿南簽書樞密院事。遣給事中李鄴赴金軍,報告內禪,且請修好。乾離不遣還李鄴,即欲北歸,郭藥師道:「南朝未必有備,何妨進行!」壞盡天良。乾離不從藥師議,遂進陷信德府,驅軍而南,寇氛為之益熾。太學生陳東率諸生上書,大略說是:
  今日之事,蔡京壞亂於前,梁師成陰賊於內,李彥斂怨於西北,朱勔聚怨於東南,王黼、童貫又從而結怨於遼﹔金創開邊隙,使天下大勢,危如絲發,此六賊者,異名同罪,伏願陛下禽此六賊,肆諸市朝,傳首四方,以謝天下。
  是書呈入,時已殘臘,欽宗正準備改元,一時無暇計及。去惡不急,已知欽宗之無能為。越年,為靖康元年正月朔日,受群臣朝賀,退詣龍德宮,朝賀太上皇。國且不保,還要甚麼禮儀?詔中外臣庶,直言得失。李邦彥從中主事,遇有急報,方准群臣進言,稍緩即陰加沮抑。當時有「城門閉,言路開,城門開,言路閉」的傳聞。忽聞金乾離不攻克相、濬二州,梁方平所領禁軍,大溃黎陽,河北、河東制置副使何灌,退保滑州,宋廷惶急得很。那班誤國奸臣,先捆載行李,收拾私財,載運嬌妻美妾,愛子寵孫,一古腦兒出走。第一個要算王黼,逃得最快,第二個就是蔡京,盡室南行。連太上皇也準備行囊,要想東奔了。攪得這副田地,想走到哪裡去?
  吳敏、李綱請誅王黼等,以申國法,欽宗乃貶黼官,竄置永州,潛命開封府聶昌,遣武士殺黼。黼至雍邱南,借宿民家,被武士追及,梟首而歸。李彥賜死,籍沒家產。朱勔放歸田裡。在欽宗的意思,也算從諫如流,懲惡勸善,無如人心已去,無可挽回。金兵馳至河濱,河南守橋的兵士,望見金兵旗幟,即毀橋遠颺。金兵取小舟渡河,無復隊伍,騎卒渡了五日,又渡步兵,並不見有南軍,前去攔截。金兵俱大笑道:「南朝可謂無人。若用一二千人守河,我等怎得安渡哩?」至渡河已畢,遂進攻滑州,何灌又望風奔還。這消息傳入宮廷,太上皇急命東行,當命蔡攸為上皇行宮使,宇文粹中為副,奉上皇出都,童貫率勝捷軍隨去。看官道什麼叫作勝捷軍,貫在陝西時,曾募長大少年,作為親軍,數達萬人,錫名勝捷軍?可改名敗逃軍。至是隨上皇東行,名為護蹕,實是自護。上皇過浮橋,衛士攀望悲號,貫惟恐前行不速,為寇所及,遂命勝捷軍射退衛士,向亳州進發。還有徽宗倖臣高俅,亦隨了同去。正是:
  禍已臨頭猶作惡,法當肆市豈能逃?
  上皇既去,都中尚留著欽宗,頓時議守議走,紛紛不一。
  究竟如何處置,請試閱下回續詳。
  狃小利而忘大禍,常人且不可,況一國之主乎?張彀請降,即宋未與金通和,猶不宜納,傳所謂得一夫,失一國,與惡而棄好,非謀也。徽宗乃貪小失大,即行納降,至責言既至,仍函彀首以畀金,既失鄰國之歡,復懈降人之體,禍已兆矣。迨索糧不與,更激金怒,此時不亟籌守禦,尚且觀芝醉酒,沉湎不治,甚至天變儆於上,人異現於下,而彼昏不知,酣嬉如故,是欲不亡得乎?金兵南下,兩河遽失,轉欲卸責於其子,而東奔避敵,天下恐未有驕奢淫縱,而可彀免禍難者也。故亡北宋者,實為徽宗,而欽宗猶可恕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 16:01:08

第六十回     遵敵約城下乞盟 滿惡貫途中授首



  卻說欽宗送上皇出都,白時中、李邦彥等亦勸欽宗出幸襄鄧,暫避敵鋒。獨李綱再三諫阻,欽宗乃以綱為尚書右丞,兼東京留守。會內侍奏中宮已行,欽宗又不禁變色,猝降御座道:「朕不能再留了。」綱泣拜道:「陛下萬不可去,臣願死守京城。」欽宗囁嚅道:「朕今為卿留京,治兵禦敵,一以委卿,幸勿疏虞!」試問為誰家天下,乃作此語?綱涕泣受命。次日,綱復入朝,忽見禁衛環甲,乘輿已駕,將有出幸的情狀,因急呼禁衛道:「爾等願守宗社呢,抑願從幸呢?」衛士齊聲道:「願死守社稷。」綱乃入奏道:「陛下已許臣留,奈何復欲成行?試思六軍親屬,均在都城,萬一中道散歸,何人保護陛下?且寇騎已近,倘偵知乘輿未遠,驅馬疾追,陛下將如何禦敵?這豈非欲安反危嗎?」欽宗感悟,乃召中宮還都,親御宣德樓,宣諭六軍。軍士皆拜伏門下,山呼萬歲。隨又命綱為親征行營使,許便宜從事。綱急治都城四壁,繕修戰具,草草告竣,金兵已抵城下,據牟駝岡,奪去馬二萬匹。
  白時中畏懼辭官,李邦彥為太宰,張邦昌為少宰。欽宗召群臣議和戰事宜,李綱主戰,李邦彥主和。欽宗從邦彥計,竟命員外郎鄭望之,防禦使高世則,出使金軍。途遇金使吳孝民,正來議和,遂與偕還。哪知孝民未曾入見,金兵先已攻城,虧得李綱事前預備,運蔡京家山石疊門,堅不可破。到了夜間,潛募敢死士千人,縋城而下,殺入金營,斲死酋長十餘人,兵士百餘人。乾離不也疑懼起來,勒兵暫退。
  越日,金使吳孝民入見,問納張彀事,要索交童貫、譚稹等人。欽宗道:「這是先朝事,朕未曾開罪鄰邦。」孝民道:「既雲先朝事,不必再計,應重立誓書修好,願遣親王宰相,赴我軍議和。」欽宗允諾,乃命同知樞密院事李梲,偕孝民同行。李綱入諫道:「國家安危,在此一舉,臣恐李梲怯懦,轉誤國事,不若臣代一行。」欽宗不許。李梲入金營,但見乾離不南面坐著,兩旁站列兵士,都帶殺氣,不覺膽戰心驚,慌忙再拜帳下,膝行而前。我亦腼顏。乾離不厲聲道:「汝家京城,旦夕可破,我為少帝情面,欲存趙氏宗社,停兵不攻,汝須知我大恩,速自改悔,遵我條約數款,我方退兵,否則立即屠城,毋貽後悔!」說畢,即取出一紙,擲付李梲道:「這便是議和約款,你取去罷!」梲嚇得冷汗直流,接紙一觀,也不辨是何語,只是喏喏連聲,捧紙而出。乾離不又遣蕭三寶奴、耶律中、王汭三人,與李梲入城,候取復旨。翌旦,金兵又攻天津、景陽等門,李綱親自督御,仍命敢死士,縋城出戰,用何灌為統領,自卯至酉,與金兵奮鬥數十百合,斬首千級。何灌也身中數創,大呼而亡。金兵又復退去。李綱入內議事,見欽宗正與李邦彥等,商及和約,案上擺著一紙,就是金人要索的條款,由李綱瞧將過去,共列四條:
  一、要輸金五百萬兩,銀五千萬兩,牛馬萬頭,表緞萬匹,為犒賞費。二、要割讓中山、太原、河間三鎮地。三、宋帝當以伯父禮事金。四、須以宰相及親王各一人為質。
  綱既看完條款,便抗聲道:「這是金人的要索麼﹔如何可從?」邦彥道:「敵臨城下,宮廟震驚,如要退敵,只可勉從和議。」綱奮然道:「第一款,是要許多金銀牛馬,就是搜括全國,尚恐不敷,難道都城裡面,能一時取得出麼?第二款,是要割讓三鎮地,三鎮是國家屏藩,屏藩已失,如何立國?第三款,更不值一辯,兩國平等,如何有伯姪稱呼?第四款,是要遣質,就使宰相當往,親王不當往。」此語亦未免存私,轉令奸相借口。欽宗道:「據卿說來,無一可從,倘若京城失陷,如何是好?」綱答道:「為目前計,且遣辯士,與他磋商,遷延數日,俟四方勤王兵,齊集都下,不怕敵人不退。那時再與議和,自不至有種種要求了。」邦彥道:「敵人狡詐,怎肯令我遷延?現在都城且不保,還論甚麼三鎮?至若金幣牛馬,更不足計較了。」設或要你的頭顱,你肯與他否?張邦昌亦隨聲附和,贊同和議。綱尚欲再辯,欽宗道:「卿且出治兵事,朕自有主張。」綱乃退出,自去巡城。誰料李、張二人,竟遣沈晦與金使偕去,一一如約。待綱聞知,已不及阻,只自憤懑滿胸,嗟歎不已。
  欽宗避殿減膳,括借都城金銀,甚及倡優家財,只得金二十萬兩,銀四百萬兩,民間已空,遠不及金人要求的數目,第一款不能如約,只好陸續措繳。第二款先奉送三鎮地圖,第三款齎交誓書,第四款是遣質問題,當派張邦昌為計議使,奉康王構往金軍為質。構系徽宗第九子,系韋賢妃所出,曾封康王,邦昌初與邦彥力主和議,至身自為質,無法推諉,正似啞子吃黃連,說不出的苦。誰叫你主和?臨行時,請欽宗親署御批,無變割地議。欽宗不肯照署,但說了「不忘」二字。邦昌流淚而出,硬著頭皮,與康王構開城渡濠,往抵金營。
  會統制官馬忠,自京西募兵入衛,見金兵游掠順天門外,竟麾眾進擊,把他驅退,西路稍通,援兵得達。種師道時已奉命,起為兩河制置使,聞京城被困,即調涇原、秦鳳兩路兵馬,倍道進援。都人因師道年高,稱他老種,聞他率兵到來,私相慶賀道:「好了好了!老種來了!」欽宗也喜出望外,即命李綱開安上門,迎他入朝。師道謁見欽宗,行過了禮,欽宗問道:「今日事出萬難,卿意如何?」師道答道:「女真不知兵,寧有孤軍深入,久持不疲麼?」欽宗道:「已與他講好了。」師道又道:「臣只知治兵,不知他事。」欽宗道:「都中正缺一統帥,卿來還有何言!」遂命為同知樞密院事,充京畿、河北、河東宣撫使,統四方勤王兵及前後軍。既而姚古子平仲,亦領熙河兵到來,詔命他為都統制。金乾離不因金幣未足,仍駐兵城下,日肆要求,且逞兵屠掠,幸勤王兵漸漸四至,稍殺寇氛。李綱因獻議道:「金人貪得無厭,凶悖日甚,勢非用兵不可。且敵兵只六萬人,我勤王兵已到二十萬,若扼河津,截敵餉,分兵復畿北諸邑,我且用重兵壓敵,堅壁勿戰,待他食盡力疲,然後用一檄,取誓書,廢和議,縱使北歸,半路邀擊,定可取勝。」師道亦贊成此計。欽宗遂飭令各路兵馬,約日舉事。偏姚平仲謂:「和不必戰,戰應從速。」弄得欽宗又無把握,轉語李綱。綱聞士利速戰,也不便堅持前議。智者乾慮,必有一失。因與師道熟商,為速戰計。師道欲俟弟師中到來,然後開戰。平仲進言道:「敵氣甚驕,必不設備,我乘今夜出城,斲入虜營,不特可取還康王,就是敵酋乾離不,也可擒來。」師道搖首道:「恐未必這般容易。」究竟師道慎重。平仲道:「如若不勝,願當軍令。」李綱接口道:「且去一試!我等去援他便了。」未免太急。
  

  計議已定,待至夜半,平仲率步騎萬人,出城劫敵,專向中營斲入。不意衝將進去,竟是一座空營,急忙退還,已經伏兵四出,乾離不親麾各隊,來圍宋軍。平仲拚命奪路,才得走脫,自恐回城被誅,竟爾遁去。李綱率諸將出援,至幕天坡,剛值金兵乘勝殺來,急忙令兵士用神臂弓射住,金兵才退。綱收軍入城,師道等接著。綱未免歎悔,師道語綱道:「今夕發兵劫寨,原是失策,惟明夕卻不妨再往,這是兵家出其不意的奇謀。如再不勝,可每夕用數千人分道往攻,但求擾敵,不必勝敵,我料不出十日,寇必遁去。」此計甚妙。綱稱為善策。次日奏聞欽宗,欽宗默然無語。李邦彥等,謂昨已失敗,何可再舉?遂將師道語擱過一邊。浪子宰相,何知大計?
  乾離不回營後,自幸有備,得獲勝仗,且召康王構、張邦昌入帳,責以用兵違誓,大肆咆哮。邦昌駭極,竟至涕泣。康王獨挺立不動,神色自若。此時尚肯捨命。乾離不瞧著,因命二人退出,私語王汭道:「我看這宋朝親王,恐是將門子孫,來此假冒,否則如何有這般大膽?你且往宋都,詰他何故劫營,並令易他王為質。」汭即奉令入都,如言告李邦彥。邦彥道:「用兵劫寨,乃李綱、姚平仲主意,並非出自朝廷。」明明教他反詰。汭便道:「李綱等如此擅專,為何不加罪責?」邦彥道:「平仲已畏罪遠竄,只李綱尚在,我當奏聞皇上,即日罷免。」汭乃去。邦彥入內數刻,即有旨罷李綱職,廢親征行營使。並遣宇文虛中至金營謝過。越是膽小,越是招禍。虛中方出,忽宣德門前,軍民雜集,喧聲大起。內廷急命吳敏往視,敏移時即還,手持太學生陳東奏牘,呈與欽宗。欽宗匆匆展閱,其詞略云:
  李綱奮身不顧,以身任天下之重,所謂社稷之臣也。李邦彥、白時中、張邦昌、李梲之徒,庸謬不才,忌嫉賢能,動為身謀,不恤國計,所謂社稷之賊也。陛下拔綱,中外相慶,而邦昌等嫉如仇讎,恐其成功,因緣沮敗。且邦彥等必欲割地,曾不知無三關四鎮,是棄河北也。棄河北、朝廷能復都大梁乎?又不知邦昌等能保金人不復敗盟否也?邦彥等不顧國家長久之計,徒欲沮李綱成謀,以快私憤,李綱罷命一傳,兵民騷動,至於流涕,咸謂不日為虜擒矣。罷綱非特墮邦彥計中,又墮虜計中也。乞復用綱而斥邦彥等,且以閫外付種師道,宗社存亡,在此一舉,伏乞睿鑒!
  吳敏俟欽宗閱畢,便奏道:「兵民有萬餘人,齊集宣德門,請陛下仍用李綱,臣無術遣散,恐防生變,望陛下詳察。」欽宗皺了一回眉,命召李邦彥入商。邦彥應召入朝,被兵民等瞧見,齊聲痛詈,且追且罵,並用亂石飛擲。邦彥面色如土,疾驅乃免。至入見時,尚自抖著,不能出聲。殿前都指揮王宗濋,請欽宗仍用李綱,欽宗沒法,乃傳旨召綱,內侍朱拱之奉旨出召,徐徐後行,被大眾亂拳交揮,頓時毆死,踏成肉餅,並捶殺內侍數十人。知開封府王時雍麾眾使退,眾不肯從,至戶部尚書聶昌傳出諭旨,仍復綱官,兼充京城四壁防禦使,眾始歡聲呼萬歲。嗣又求見種老相公,當由聶昌轉奏,促師道入城彈壓。師道乘車馳至,眾褰簾審視道:「這果是我種老相公呢。」乃欣然散去。
  越日詔下,飭捕擅殺內侍的首惡,並禁伏闕上書。王時雍且欲盡罪太學諸生,於是士民又復大嘩。欽宗又遣聶昌宣諭,令靜心求學,毋乾朝政。且言將用楊時為國子監祭酒,即有所陳,亦可由時代奏。諸生都大喜道:「龜山先生到來,尚有何說!我等自然奉命承教了。」看官道龜山先生為誰?原來楊時別號叫作龜山,他是南劍州人氏,與謝良佐、游酢、呂大臨三人,同為程門高弟,程顥歿後,時又師事程頤,冬夜與游酢進謁,頤偶瞑坐,時與酢侍立不去。至頤醒,覺門外已雪深三尺,頤很為嘉歎,盡傳所學。及頤於大觀初年病逝,世稱伊川先生,並謂伊川學術,惟謝、游、呂、楊四子,最得真傳,因亦稱為程門四先生。不特補敘程伊川,並及謝、游、呂諸人。宣和元年,蔡京聞時名,薦為秘書郎,京非知賢,為沽名計耳。尋進邇英殿說書。至京城圍急,時又請黜內侍,修戰備,欽宗命為右諫議大夫,兼官侍講。此次太學生等請留李綱,朝議以為暴動,時復上言:「諸生忠事朝廷,非有他意,但擇老成碩望的士人,命為監督,自不致軼出範圍。」欽宗因有意用時,至聶昌復旨,並為陳述太學生情狀,隨即命時兼國子監祭酒。並除元祐黨籍學術諸禁,令追封范仲淹、司馬光、張商英等人。
  會金營遣宇文虛中還都,並令王汭復來催割三鎮地,及易質親王。欽宗遂命徽宗第五子肅王樞代質,並詔割三鎮畀金。王汭返報乾離不,乾離不接見肅王,乃將康王、張邦昌放還。且聞李綱復用,守備嚴固,遂不待金幣數足,遣使告辭,以肅王北去,京城解嚴。御史中丞呂好問進諫道:「金人得志,益輕中國,秋冬必傾國而來,當速講求軍備,毋再貽誤。」欽宗不從,惟頒詔大赦,除一切弊政。賊出尚不知關門。李邦彥為言路所劾,出知鄧州。張邦昌進任太宰,吳敏為少宰,李綱知樞密院事,耿南仲、李梲為尚書左右丞。會姚古、種師中及府州將折彥質引兵入援,凡十餘萬人,至汴城下,李綱請詔古等追敵,乘間掩擊。張邦昌以為不可,遣令還鎮。且罷種師道官。未幾有金使自雲中來,言奉黏沒喝軍令,來索金幣。輔臣說他要索無禮,拘住來使。黏沒喝即分兵向南北關。平陽府叛卒,竟引入關中。黏沒喝見關城堅固,非常雄踞,不禁歎息道:「關險如此,令我軍得安然度越,南朝可謂無人了。」水陸皆然,反令外人竊歎。知威勝軍李植,聞金兵過關,急忙迎降。金兵遂攻下隆德府,知府張確自盡。嗣聞澤州一帶,守備尚固,乃仍退還雲中,圍攻太原。欽宗以金兵未歸,召群臣會議,三鎮應否當割。中書侍郎徐處仁道:「敵已敗盟,奈何還要割三鎮?」吳敏亦言:「三鎮決不可棄。」且薦處仁可相。於是欽宗又復變計。因張邦昌、李梲二人夙主和議,將他免職,擢處仁為太宰,唐恪為中書侍郎,何■為尚書右丞,許翰同知樞密院事,並下詔道:
  金人要盟,終不可保。今黏沒喝深入,南陷隆德,先敗盟約,朕夙夜追咎,已黜罷原主議和之臣,其太原、中山、河間三鎮,保塞陵寢所在,誓當固守。
  詔既下,起種師道為河東、河北宣撫使,出屯渭州。姚古為河北制置使,率兵援太原。種師中為副使,率兵援中山、河間。師中渡河,追乾離不出北鄙,乃令還師。姚古亦克復隆德府,及威勝軍,扼守南北關。欽宗聞得捷報,心下頓慰,遂擬迎還太上皇。時太上皇至南京,與都中消息久已不通,因此訛言百出,不是說上皇復辟,就是說童貫謀變。欽宗也覺疑懼,授聶昌為東南發運使,往討陰謀。虧得李綱從旁諫止,自請往迎,欽宗乃命綱迎歸上皇。上皇以久絕音信,並紛更舊政為詰問,經綱一一解釋,才無異辭,當即啟駕還都。欽宗迎奉如儀,立皇子諶為太子。諶系皇后朱氏所生,素得徽宗鍾愛,賜號嫡皇孫,所以上皇還朝,特立為儲貳,以便侍奉上皇。未必為此,殆所以杜復辟之謀。右諫議大夫楊時,奏劾童貫、梁師成等罪狀,侍御史孫覿等復極論蔡京父子罪惡,乃貶梁師成為彰化軍節度副使,蔡京為秘書監,童貫為左衛上將軍,蔡攸為大中大夫。已而太學生陳東,布衣張炳,又力陳梁師成等罪惡,遂遣開封吏追殺師成,並籍沒家產,再貶蔡京為崇信軍節度副使,童貫為昭化軍節度副使。京天姿凶譎,四握政權,流毒四方,天下共恨。貫握兵二十年,與京表裡為奸,且專結後宮嬪妃,饋遺不絕,左右婦寺,交口稱譽,因此大得主眷,權傾一時,內外百官,多出貫門,窮奸稔惡,擢髮難數。都門早有歌謠道:「打破筒,撥了菜,便是人間好世界。」筒與菜,暗寓二姓,自有詔再貶,言官樂得彈劾,就是京、貫私黨,亦唯恐禍及己身,交章攻訐,乃復竄京儋州,賜京子攸、翛自盡。翛平時稍持正論,聞命後,恰慨然道:「誤國如此,死亦何憾!」遂服毒而死。攸尚猶豫未決,左右授以繩,乃自縊。京不日道死。季子翛亦竄死白州。惟鞗以尚主免流,餘子及諸孫,皆分徙遠方,遇赦不赦。童貫亦被竄吉陽軍。貫行至南雄州,忽有京吏到來,向他拜謁,謂:「有旨賜大王茶藥,將宣召赴闕,命為河北宣撫,小吏因先來馳賀,明日中使可到了。」貫撚鬚笑道:「又卻是少我不得。」隨令京吏留著,佇裝以待。次日上午,果來了御史張澂。貫亟出相迎,澂命他跪聽詔書,詔中數他十罪,將要宣畢,那京吏從外馳入,拔出快刀,竟梟貫首。看官道這京吏為誰?乃是張澂的隨行官。澂恐貫多詭計,且握兵已久,未肯受刑,因先遣隨吏馳往,偽言紿貫,免得生變。奉旨誅惡,尚須用計,貫之勢燄可知。相傳貫狀貌魁梧,頤下生須十數,皮骨勁如鐵,不類閹人。受誅後,澂即函首馳歸。還有梁方平、趙良嗣等,亦次第誅死,朱勔亦伏誅,惟高俅善終,但追削太尉官銜罷了。
  只是舊賊雖去,新賊又生,耿南仲、唐恪等並起用事,楊時在諫垣僅九十日,以被劾致仕。種師道薦用河南人尹焞,也是程門高弟,焞奉召至京,因見朝局未定,仍然乞歸。王安石《字說》,雖已禁用,但尚從祀文廟,只罷他配享孔子。最失策的一著,是戰備未修,邊防不固,反欲守三鎮,逐強寇,日促姚古、種師中等進軍太原。有分教:
  老將喪軀灰眾志,強鄰增燄敢重來。
  太原一戰,宋軍敗績,種師中陣亡,金兵遂又分道進攻了。欲知詳細情形,再看第六十一回。  
  金兵南下,圍攻汴都,此時尚欲議和,其何能及?《禮》曰:「天子死社稷。」與其偷生以苟活,何若拚死以求存!況文有李綱,武有種師道,並有勤王兵一、二十萬,接踵而至,試問長驅深入,後無援應之金軍,能久頓城下否乎?陳東一疏,最中要害,果能依議而行,則寇必失望而去,不敢再來,而宋以李綱為相,種師道為將,誅賊臣,斥群奸,繕甲兵,搜卒乘,雖有十金,猶足御之,惜乎欽宗之不悟也。惟其不悟,故寇臨城下,謀無一斷,寇去而猜疑如故,即舉京、貫等而誅黜之,仍不足振士氣,快人心,矧尚有耿南仲、唐恪、何■諸人,其誤國與六賊相等耶?讀此回已令人憤惋不置。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3 02:53:38

第六十一回     議和議戰朝局紛爭 誤國誤家京城失守



  卻說金將黏沒喝圍攻太原,姚古、種師中兩軍,奉命往援。古復隆德府威勝軍,師中亦迭復壽陽榆次等縣,進屯真定。朝議以兩軍得勝,屢促進兵。師中老成持重,不欲急進,有詔責他逗撓。師中歎道:「逗撓系兵家大戮,我自結髮從軍,從未退怯,今老了,還忍受此罪名麼?」隨即麾兵逕進,並約姚古等夾攻,所有輜重犒賞各物,概未隨行。未免疏鹵。到了壽陽,遇著金兵,五戰三勝,轉趨殺熊嶺,距太原約百里,靜待姚古等會師。不意姚古等失期不至,金兵恰搖旗吶喊,四面趕來。師中部下,已經饑餒,驟遇大敵,還是上前死戰,不肯退步,自卯至已,師中令士卒發神臂弓,射退金兵,怎奈無米為炊,有功乏賞,士卒多憤怨散去,只留師中親卒百餘人。金兵又復馳還,把他圍住,師中死戰不退,身被四創,力竭身亡。死不瞑目。
  金兵乘勝殺入,至盤陀驛,與姚古兵相遇,古兵稍戰即溃,退保隆德。種師道聞弟戰死,悲傷致疾,遂稱病乞歸。耿南仲接著敗報,又驚懼萬分,謂不如棄去三鎮。李綱獨力持不可,欽宗遂命綱為宣撫使,劉鞈為副,往代師道。綱受命出發,查得姚古失期,係為統制焦安節所誤,遂將安節召至,數罪正法,並奏請謫姚恤種,乃贈種師中少師,謫戍姚古至廣州,另授解潛為置制副使,代姚古職。綱留河陽十餘日,練士卒,修器械,進次懷州,大造戰車,誓師禦敵。遣解潛屯威勝軍,劉鞈屯遼州,幕官王以寧與都統制折可求、張思正等屯汾州,范瓊屯南北關,約三道並進,共援太原。偏耿南仲、唐恪等,陰忌李綱,復倡和議,令解潛、劉鞈諸將,仍受朝廷指揮,不必遵綱約束。徐處仁、許翰等,又主張速戰,促諸將速援太原。寇氛日惡,朝局尚自相水火,真令人不解。劉鞈恃勇先進,金人並力與戰,鞈不能敵,當即敗還。解潛繼進,師抵南關,亦被金人擊敗。張思正等領兵十七萬,與張孝純子張灝,宵至文水,襲擊金婁室營,小得勝仗。次日再戰,竟至敗溃,喪兵數萬人。折可求一軍亦溃,退子夏山,所有威勝、隆德、汾、晉、澤、絳諸民,都聞風驚避,渡河南奔,州縣皆空。李綱奏言:「節制不專,致有此敗,此後應合成大軍,由一路進,當有把握」等語。這疏上後,方擬召湖南統制范世雄,並招集溃軍,親率擊敵。不意朝旨到來,召他還京,仍命種師道接任。最可笑的是宋廷宰臣,不務擇將練兵,反欲誘結亡國舊臣,陰圖金人,於是搖動強鄰,興兵壓境,趙宋一百六七十年的錦繡江山,要送去一大半了。好筆力。
  先是肅王樞往金為質,宋廷亦留住金使蕭仲恭,及副使趙倫。蕭、趙統遼室舊臣,降金得官,趙倫恐久留不遣,乃給館伴邢倞道:「我等不得已降金,意中恰深恨金人,倘有機會可圖,也極思恢復故土。若貴國肯少助臂力,我當回去,聯絡耶律餘睹,除去乾離不、黏沒喝兩人。那時貴國可安枕無懮,即我等也可興滅繼絕了。」邢倞信為真情,忙去報知吳敏等人。吳敏等也以為真,遂將蠟書付與趙倫,令偕蕭仲恭回金,轉致餘睹,令為內應。餘睹首先叛遼,遑圖興復。就使果有此情,也不足恃宋廷輔臣,實是癡想。兩人還見乾離不,即將蠟書獻出。乾離不轉達金主,金主大怒,遂令黏沒喝為左副元帥,乾離不為右副元帥,分道南侵。黏沒喝遂急攻太原,城中久已糧盡,軍民十死七八,哪裡固守得住?知府張孝純不能再支,城遂被陷,孝純被執。黏沒喝以為忠臣,勸令降金,仍為城守副都總管。王稟負太宗御容赴汾水死。通判方笈,轉運使韓揆等三十人,一並遇害。金兵遂分隊破汾州,知州張克戬闔門死難。宋廷諸輔臣,接連聞警,又惹起一番議論。你言戰,我主和,徐處仁、許翰是主戰派,耿南仲、唐恪是主和派,就是吳敏,也附入耿、唐,與處仁等反對。處仁以吳敏向來主戰,此次忽又主和,情跡反覆,殊屬可恨,遂與他面質大廷。小人皆然,何足深責。吳敏不肯服氣,齗齗力爭。處仁憤極,把案上的墨筆,作為鬥械,提擲過去。湊巧碰在吳敏鼻上,畫成了一道墨痕。實在都是倒臉朋友,不止吳敏一人。耿南仲、唐恪等,從旁竊笑。吳敏愈忿不可遏,竟要與處仁打架。還是欽宗把他喝住,才算罷休。退朝後,便有中丞李回奏劾徐處仁、吳敏,連許翰也攔入在內。分明是耿、唐二人唆使,所以將許翰列入。欽宗遂將徐處仁、吳敏、許翰等,一並罷斥,用唐恪為少宰,何■為中書侍郎,陳過庭為尚書右丞,聶昌同知樞密院事,李回簽書樞密院事。當下決意主和,派著作佐郎劉岑,太常博士李若水,分使金軍,請他緩師。及岑等還朝,述及乾離不止索所欠金銀,黏沒喝定要割與三鎮。欽宗不得已,再遣刑部尚書王雲出使金軍,許他三鎮歲入的賦稅。適值李綱回京,耿、唐二人,復恐他再來主戰,即唆言官,交章論綱。說他勞師費財,有損無益,因即罷綱知揚州。中書舍人劉珏、胡安國,並言綱忠心報國,不應外調,誰知竟得罪輔臣,謫書迭下。珏坐貶提舉亳州明道宮,安國也出知通州。
  

  是時寇警日聞,朝議不一,何■請分天下二十三路為四道,各設總管,事得專決,財得專用,官得辟置,兵得誅賞,如京都有警,即可檄令入衛,云云。欽宗依議,即命知大名府趙野總北道,知河南府王襄總西道,知鄧州張叔夜總南道,知應天府胡直孺總東道。又在鄧州置都總管府,總轄四道兵馬,當簡李回為大河守禦使,折彥質為河北宣撫副使。南道總管張叔夜,聞得都城空虛,請統兵入衛,陝西置制使錢益,亦欲統兵前來,偏是唐恪、耿南仲一意言和,竟函檄飛馳,令他駐守原鎮,無故不得移師。一面遣給事中黃鍔,由海道至金都,請罷戰修和。看官!你想此時的金兵,已是分道揚鑣,乘銳南下,還有什麼和議可言?況且前時所許金幣,未曾如額,所允三鎮,未曾割畀,並且羈留金使,誘結遼臣,種種措置乖方,多被金人作為話柄,除非宋朝有幾員大將,有幾支精兵,殺他一個下馬威,還好論力不論理,與他賭個雌雄。明明曲在宋人。若要低首下心,向他乞和,你道金人是依不依呢?果然宋臣只管主和,金兵只管前進。乾離不自井陘進軍,殺敗宋將種師閔,長驅入天威軍,攻破真定。守將都鈐轄劉竧音譖。自縊,知府李邈被執北去,復進搗中山,河北大震。
  宋廷諸臣,至此尚堅持和議,接連遣使講解。乾離不因遣楊天吉、王汭等來京,即持宋廷與耶律餘睹原書,入見欽宗,抗聲說道:「陛下不肯割畀三鎮,倒也罷了,為甚麼還要規復契丹?」應該詰責。欽宗囁嚅道:「這乃奸人所為,朕並不與聞呢。」王汭冷笑道:「中朝素尚信義,奈何無信若此?現惟速割三鎮,並加我主徽號,獻納金帛車輅儀物,尚可言和。」欽宗遲疑半晌方道:「且俟與大臣商議。」王汭道:「商議商議,恐我兵已要渡河了。」言已欲行。欽宗尚欲挽留,王汭道:「可遣親王至我軍前,自行陳請,我等卻無暇久留。」隨即揚長自去。強國使臣,如是如是。欽宗惶急萬分,乃下哀痛詔,徵兵四方。種師道料京城難恃,亟上疏請幸長安,暫避敵鋒。輔臣等反說他怯懦,傳旨召還,令范訥往代。師道到京,見沿途毫無準備,憤激的了不得,自念老病侵尋,不如速死,過了數日,果然病重身亡。看官閱過上文,前次汴京被圍,全仗李、種二人主持,此時師道又死,李綱早出知揚州,耿南仲等尚咎綱啟釁,貶綱為保靜軍節度副使,安置建昌軍。
  會王雲自金營歸來,謂金人必欲得三鎮,否則進兵取汴都。宋廷大駭,詔集百官,至尚書省,會議三鎮棄守。唐恪、耿南仲力主割地,何■卻進言道:「三鎮系國家根本,奈何割棄?」唐恪道:「不割三鎮,怎能退敵?」何■道:「金人無信,割地亦來,不割亦來。」兩下爭議多時,仍無結果。那金帥黏沒喝已自太原,統兵南下,陷平陽,降威勝軍隆德府,進破澤州。官吏棄城逃走,遠近相望。宋宣撫副使折彥質領兵十二萬,沿河駐紮,守禦使李回,也率萬騎防河。偏是金兵到來,夾河敲了一夜的戰鼓,已把折彥質軍嚇得溃退。李回孤掌難鳴,也即逃還京師。膽小如鼷。金兵測視河流,見孟津以下,可以徒涉,遂引軍逕渡。知河陽燕瑛,河南留守西道都總管王襄,聞風遁去。永安軍鄭州悉降金軍,汴京又復戒嚴。
  黏沒喝且遣使索割兩河,廷臣統面面相覷,不敢發言。獨王雲謂:「前時至金,曾由乾離不索割三鎮,且請康王往謝,現若依他前議,當可講和。萬一金人不從,亦不過如王汭所言,加金主徽號,贈送冕輅罷了。」欽宗沒法,乃進云為資政殿學士,命偕康王赴金軍,許割三鎮,並奉袞冕玉輅,尊金主為皇叔,加上徽號至十八字。雲受命後,即與康王構出都,由滑、濬至磁州。知州宗澤迎謁道:「肅王一去不回,難道大王尚欲蹈前轍麼?況敵兵已迫,去亦何益?請勿再行!」幸有此著,尚得保全半壁。康王乃留次磁州。王雲猶再三催迫,康王不從。會康王出謁嘉應神祠,雲亦隨著,州民亦遮道諫王切勿北去。雲厲聲呵叱,激動眾怒,齊聲呼道:「奸賊奸賊!」雲不知進退,尚欲恃威恐嚇,怎禁得眾怒難犯,汹汹上前,你一腳,我一拳,霎時間打倒地上,雙足一伸,嗚呼哀哉。該死的賊。康王也不便動怒,只好帶勸帶諭,解散眾民。其實也怨恨王雲。及返入州署,接到知相州汪伯彥帛書,請他赴相。康王乃轉趨相州,伯彥身服櫜鞬,帶著步兵,出城迎謁。康王下馬慰勞道:「他日見上,當首以京兆薦公。」伯彥拜謝。又招了一個賊臣。康王遂留寓相州。
  當下來了一位壯士,入城謁王。康王見他英姿凜凜,相貌堂堂,倒也暗中喝采。及問他姓氏,他卻報明大略。看官聽著!這人曾充過真定部校,姓岳名飛,表字鵬舉,系相州湯陰縣人。但敘略跡,已是燁燁生光。相傳岳飛生時,曾有大鳥,飛鳴室上,因以為名。家世業農,父名和,母姚氏。飛生未彌月,河決內黃,洪水暴至,家庐漂沒,飛賴母抱坐大缸中,隨水流去,達岸得生。好容易養至成人,竟生就一種神力,能挽強弓三百斤,弩八石。因聞周同善射,遂投拜為師,盡心習藝,悉得所傳。適劉鞈宣撫真定,招募戰士,飛即往投效,並乞百騎,至相州掃平土匪陶俊、賈進和。至是家居無事,乃入見康王。王問明來歷,留為護衛。嗣聞相州尚有劇賊,叫作吉倩,遂命飛前去招撫。飛單騎馳入倩寨,與倩角藝。倩屢鬥屢敗,情願率眾三百八十人,悔過投降。飛引見康王,王嘉飛功,授為承信郎。
  飛因請康王募兵禦寇,康王因未接朝命,尚在躊躇。忽有一人踉蹌奔來,遙見康王,便呼道:「大王不好了!快快募集河北兵士,入衛京師。」康王聞聲,急瞧來人非別,就是尚書左丞耿南仲。當下不及邀座,便問道:「金兵已到京城麼?」南仲道:「自從大王出都,金使連日到來,定要割讓兩河,皇上命聶昌赴河東黏沒喝軍,要南仲赴河北乾離不軍,分頭磋商和議。南仲雖已年老,不敢違命,只得與金使王汭一同登途,不意到了衛州。兵民爭欲殺汭。南仲忙替他解釋,他得脫身逃去。偏兵民與南仲為難,幸虧南仲命不該絕,才能逃免,來見大王。」從南仲口中,敘出宋廷情事,免與上文筆意重複。康王道:「聶昌到河東去,未識如何?」南仲道:「不要說起,他一至絳州,便已被什麼鈐轄趙子清抉目臠割了。」康王不禁搓手道:「奈何奈何?」南仲道:「現在只仗大王募兵入衛,或尚可保全京師。」何不要康王同去議和?康王乃與耿南仲聯名署榜,招募士卒。相州一帶,人情少安。惟宋廷尚遣侍郎馮澥、李若水往黏沒喝軍議和,到了懷州,正值黏沒喝破懷州城,擄住知州霍安國等,脅降不屈,共殺死十三人。此時氣燄甚盛,還有甚麼禮貌待遇宋使!可憐馮、李兩人,進退兩難,沒奈何入申和議。被黏沒喝詰責數語,驅使退還。黏沒喝遂與乾離不會師,直至汴京城下。乾離不屯劉家寺,黏沒喝屯青城,汴京裡面,只有衛士及弓箭手七萬人,分作五軍,命姚友仲、辛永宗為統領,登陴守禦。兵部尚書孫傅,調任同知樞密院事,保舉了一個市井游民姓郭名京,說他能施六甲法,可以退敵。欽宗遂宣京入朝。京叩見畢,大言道:「陛下若果信臣,臣只用七千七百七十七人,便可生擒敵帥。」欽宗大喜,便道:「若能如此,朕尚何懮?」要他來送命了。遂授京成忠郎,賜金帛數萬,令他自行召募。京不問技藝能否,但擇年命,配合六甲,即可充選。所得市井無賴,旬日即足。又有市民劉孝竭,亦借禦敵為名,效京募兵,或稱六丁力士,或稱北斗神兵,或稱天闕大將,整日裡談神說鬼,自謂能扞城破敵。越發希奇。欽宗也恐難恃,遣使持蠟書夜出,約康王及河北守將入援。行至城外,多為金營邏兵所獲。唐恪密白欽宗,請即西幸洛陽,何■引蘇軾論「周朝失計,莫如東遷」二語,勸阻欽宗。欽宗用足頓地道:「朕今日當死守社稷,決不遠避了。」能如此語,倒也是個好漢。隨即被甲登城,用御膳犒賞將士。時值仲冬,連日雨雪,士卒冒雪執兵,多至僵僕。欽宗目不忍睹,因徒跣求晴。復親至宣化門,乘馬行泥淖中,民多感泣。獨唐恪隨御駕後,被都人遮擊,策馬得脫,乃臥家求去。誤國至此,還想去麼?欽宗准奏,命何■繼任。且詔復元豐三省官名,不稱何■為少宰,仍用尚書右僕射名號。換官不換人,有何益處?馮澥還朝,受職尚書右丞,南道總管張叔夜率兵勤王,令長子伯奮將前軍,次子仲雍將後軍,自將中軍,合三萬餘人,轉戰至南薰門外。欽宗召他入對,叔夜請駕幸襄陽。欽宗不從,但命他統軍入城,令簽書樞密院事。又是失著。殿前指揮使王宗濋願出城對仗,當即撥調衛兵萬人,開城出戰,哪知他到了城外,略略交鋒,便即遁去。金兵即撲攻南壁,張叔夜及都巡檢范瓊,極力備御,才將金兵擊退。黏沒喝復遣蕭慶入城,要欽宗親自出盟,欽宗頗有難色,但遣馮澥與宗室仲溫等赴敵請和。黏沒喝立刻遣還,不與交一語。東道總管胡直孺,率兵入衛,被金人擊敗,擒住直孺,縛示城下,都人益懼。范瓊以千人出擊,渡河冰裂,溺死五百人,又不免挫喪士氣。何■屢促郭京出師,京初言非至危急,我兵不出,及詔令迭下,乃盡令守兵下城,毋得竊視。六甲兵大啟宣化門,出攻金兵,金人分張四翼,鼓噪而前,六甲兵慌忙退走,多半墮死護龍河,城門亟閉。京語叔夜道:「金兵如此猖獗,待我出城作法,包管退敵。」叔夜又放他去出,京帶領餘眾,出了城門,竟一溜煙的逃去了。總算享了幾日威福。城中尚未知勝負,那金兵已四面登城,眼見得抵禦不及,全城被陷。統制姚友仲、何慶言、陳克禮、中書舍人高振皆戰死。內侍監軍黃金國赴火自盡,守禦使劉延慶奪門出奔,為追騎所殺。張叔夜父子力戰受創,也只好退回。欽宗聞報大慟道:「朕悔不用種師道言,今無及了。」何止此著。小子有詩歎道:
  不信仁賢國已虛,如何守備又終疏?
  前車未遠應知鑒,覆轍胡堪及後車。
  欽宗慟哭未終,忽聞門外大嘩,越嚇得魂不附體,究竟何人嘩噪,待至下回表明。
  讀此回而不痛心者非人,讀此回而不切齒者亦非人。三鎮許割而不割,猶謂要盟無質,不妨食言,然亦必慎擇將帥,大修武備,懲前日之游移,定後來之果斷,方可挽回危局,勉遏寇氛。乃忽而議戰,忽而議和,議和之誤,固不待言,而議戰者亦始終無保國之方,禦敵之法,甚且墮敵使之計,愈致挑動強鄰,至於金人日逼,朝議益棼,謀幸謀和,更無定見,李綱罷矣,師道死矣,將相非人,游手且進握兵柄,其失可勝道乎?欽宗謂悔不用師道言,吾料其所悔者,在西幸之不果,非在前時卻敵諸謀,是仍一畏懦怯弱而已。嗚呼欽宗!嗚呼趙宋!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3 02:54:36

第六十二回     墮奸謀闔宮被劫 立異姓二帝蒙塵



  卻說欽宗聞京城已陷,慟哭未休,忽衛士等鼓噪進來,求見欽宗,欽宗只好登樓慰遣。湊巧衛士長蔣宣到來,麾眾使退,並擬擁護乘輿,突圍出走。孫傅、呂好問在旁,以為未可。宣抗聲道:「宰相誤信奸臣,害得這般局面,尚有何說!」孫傅又欲與爭,還是呂好問勸解道:「汝等欲翼主出圍,原是忠義,但此時敵兵四逼,如何可輕動呢?」宣乃道:「尚書算知軍情!」言訖乃退。何■欲親率都人巷戰,會得金使進來,仍宣言議和退師。還是欺騙宋人。欽宗乃命何■與濟王栩,徽宗第六子。至金軍請成。及還,述及黏沒喝、乾離不等,要上皇出去訂盟。欽宗嗚咽道:「上皇已驚懮成疾,何可出盟?必不得已,由朕親往。」何■、孫傅、陳過庭等,均束手無策。欽宗頓足涕泗道:「罷!罷!事已至此,也顧不得什麼了。」還是一死,免得出丑。遂命何■等草了降表,由欽宗親自賚至金營乞降。丟臉已極。黏沒喝、乾離不高據胡牀,傳令入見。欽宗進營,向他長揖,遞上降表。黏沒喝道:「我國本不願興兵,只因汝國君臣昏庸已極,所以特來問罪,現擬另立賢君,主持中國,我等便即退師了。」又進一步。欽宗默然不答。何■、陳過庭、孫傅等隨駕同往,因齊聲抗議道:「貴國欲割地納金,均可依從,惟易主一層,請毋庸議及!」黏沒喝只是搖首,乾離不獰笑道:「你等既願割地,快去割讓兩河,講到金帛一層,最少要金千萬錠,銀二千萬錠,帛一千萬匹。」何■等聽到此層,不禁咋舌,一時不好承認。黏沒喝竟將欽宗留著,並拘住何■等人,硬行脅迫。過了兩日,欽宗與何■等,無術求免,只好允議,乃釋令還朝,限日辦齊。
  欽宗自金營出來,已是涕淚滿頤,彷彿婦人女子。道旁見士民迎謁,不禁掩面大哭道:「宰相誤我父子。」誰叫你誤用奸相?士民等也流涕不止。及欽宗還宮,即遣劉鞈、陳過庭、折彥質等為割地使,分赴河東、河北割地畀金。又遣歐陽珣等二十人,往諭各州縣降金。珣嘗知鹽官縣,曾與僚友九人,上書極言:「祖宗土地,尺寸不應與人。」及入為將作監丞,正值京師危極,又奏稱:「戰敗失地,他日取還,不失為直。不戰割地,他日即可取還,也不免理曲。」數語觸怒宰輔,因此命他出使,往割深州。到此時光還想借刀殺人,這等輔臣,罪不容死。各路使臣,統有金兵隨押。歐陽珣至深州城下,呼城上守兵,涕泣與語道:「朝廷為奸人所誤,喪師割地,我特拚死來此,奉勸汝等,宜勉為忠義,守土報國。」道言未絕,即被金人縶送燕京。珣痛詈不屈,竟被焚死。不肯略過忠臣,無非闡揚名教。此外兩河軍民,恰也不肯降金,多半閉門拒使,謝絕詔命。
  陝西宣撫使范致虛集兵十萬人入援,至潁昌,聞汴都已破,西道總管王襄先遁。致虛尚率副總管孫昭遠,環慶帥王似,熙河帥王倚,同出武關,至鄧州千秋鎮,遇金將婁室軍,不戰皆溃。金帥在汴,越覺驕橫,一切供應,俱向宋廷索取。今日要芻糧,明日要騾馬,甚且索少女一千五百人,充當侍役。可憐一班宮娥采女,聞這消息,只恐出去應命,供那韃子糟蹋,稍知節烈的淑媛,便投入池中,陸續斃命。未幾,已至除夕,宮廷裡面,啼哭都來不及,還有何心賀年?翌日,為靖康二年元旦,欽宗朝上皇於崇福宮,金帥黏沒喝也遣子真珠率偏將八人入賀,欽宗命濟王栩如金營報謝。才閱兩三日,金人即來索金幣。宋廷已悉索敝賦,哪裡取得出許多金帛?偏敵使連番催促,到了初十這一日,竟遣人入宮坐索。否則仍邀欽宗至軍,自行面議。欽宗至此,自知凶多吉少,不欲再行,何■、李若水進言道:「聖駕前已去過,沒有意外情事,今日再往,料亦無妨。」欽宗乃命孫傅輔太子監國,自與何■、李若水等,復如青城。
  闔門宣贊舍人吳革,語何■道:「天文帝座甚傾,車駕若出,必墮虜計。」■不聽,仍擁帝出郊。張叔夜叩馬諫阻,欽宗道:「朕為人民起見,不得不再往。」叔夜號慟再拜,欽宗亦流淚道:「嵇仲努力!」說至此,竟哽咽不能成聲。此時滿城皆虜,宋廷上下,都似甕中之鱉,欽宗若要不去,除非死殉社稷。或謂此次不行,當不至被虜,其然豈其然乎?原來嵇仲即叔夜表字,欽宗以字稱臣,也是重托的意思。及往抵金營,黏沒喝即將欽宗留住,作為索交金帛的押券。太學生徐揆,至金營投書,請車駕還闕。黏沒喝召他進去,怒言詰難。揆亦厲聲抗論,竟為所害。割地使劉鞈,返至金營,黏沒喝頗重劉鞈,遣僕射韓正,館待僧舍。正語鞈道:「國相知君,將加重用。」鞈答道:「偷生以事二姓,寧死不為。」正又道:「軍中正議立異姓,國相欲令君代正,與其徒死無益,何若北去享受富貴?」鞈仰天大呼道:「蒼天蒼天!大宋臣子劉鞈,乃聽敵迫脅麼?」隨即走入耳室,覓得片紙,齧指出血,寫了幾句絕命辭。辭云:
  

  貞女不事二夫,忠臣不事兩君,況主懮臣辱,主辱臣死,以順為正者,妾婦之道也,此予所以必死也。
  寫畢,折成方勝,令親信持歸,報明家屬。自己沐浴更衣,酌飲巵酒,投繯自盡。金人也憫他忠節,瘞諸寺西岡上,且遍題窗壁,載明瘞所。越八十日,始得就殮,顏色如生,後來得褒諡忠顯。
  是時汴都一帶,連日大風,陰霾四塞。欽宗留金營中,日望還宮,傳令廷臣等搜括金銀,無論戚裡宗室、內侍僧道、伎術倡優等家,概行羅掘,共計八日,得金三十八萬兩,銀六百萬兩,衣緞一百萬匹,齎送金營。黏沒喝以為未足,再由開封府立賞徵求,凡十八日,復得金七萬兩,銀一百十四萬兩,衣緞四萬匹,仍然獻納。黏沒喝反怒道:「寬限多日,只有這些金銀,顯見得是欺我呢。」提舉官梅執禮等,但答稱搜括已盡,即被金人殺害,餘官各杖數百下,再令續繳。一面宣佈金主命令,廢上皇及欽宗為庶人。知樞密院事劉彥宗,請復立趙氏,黏沒喝不許,且設塹南薰門,杜絕內城出入,人心大恐。嗣復迫令翰林承旨吳■,吏部尚書莫儔入城,令城中推立異姓,且逼上皇、太后等出城。上皇將行,張叔夜入諫道:「皇上一出不返,上皇不應再出,臣當率勵將士,護駕突圍。萬一天不佑宋,死在封疆,比諸生陷夷狄,也較為光榮哩。」此言卻是。上皇嗟歎數聲,竟欲覓藥自殉。藥方覓得,不意都巡檢范瓊趨入,劈手奪去,即劫上皇、太后乘犢車出宮,並逼鄆王楷徽宗第三子。及諸妃公主駙馬,與六宮已有位號的嬪御,一概從行。惟元祐皇后孟氏,因廢居私第,竟得倖免。是謂禍中得福。
  先是內侍鄧述,隨欽宗至金營,由金人威怵利誘,令具諸王皇孫妃各名。金人遂檄開封尹徐秉哲,盡行交出。秉哲令坊巷五家為保,毋得藏匿,先後得三千餘人,各令衣袂聯屬,牽詣金軍。為叢驅雀,令人髮指。黏沒喝既得上皇,即令與欽宗同易胡服。李若水抱住欽宗,放聲大哭,詆金人為狗輩。金兵將若水曳出,捶擊交下,血流滿面,氣結僕地。黏沒喝忙喝住兵士,且令鐵騎十餘人守視,嚴囑道:「必使李侍郎無恙,違令處死!」若水絕粒不食,金人一再勸降,若水歎道:「天無二日,若水豈有二主麼?」黏沒喝又脅二帝召皇后太子,孫傅留太子不遣,且欲設法保全。偏是賣主求榮的吳■、莫儔,定要太子出宮,范瓊更兇惡得很,竟脅令衛士,牽住皇后太子共車而出。比金還要凶悖。孫傅大慟道:「我為太子傅,義當與太子共死生。」當下將留守職務,交付王時雍,因從太子出宮。百官軍吏,奔隨太子號哭。太子亦泣呼道:「百姓救我!」哭聲震天,至南薰門。范瓊請孫傅還朝,守門的金人,亦語傅道:「我軍但欲得太子,與留守何干?」傅答道:「我乃宋朝大臣,兼為太子太傅,誓當死從。」乃寄宿門下,再待後命。
  李若水留金營數日,黏沒喝召他入問,議立異姓。若水不與多辯,但罵他為劇賊。黏沒喝尚不欲加害,揮令退去,若水仍罵不絕口,惱動一班金將,用鐵撾擊若水唇,唇破血流,且噴且罵,甚至頸被裂,舌被斷,方才氣絕。黏沒喝也不禁贊歎道:「好一個忠臣!」部眾亦相語道:「遼國亡時,有十數人死義,南朝只李侍郎一人,好算是血性男兒。」蠻貊也知忠信。黏沒喝又令吳■、莫儔召集宋臣,議立異姓。眾官莫敢發言,留守王時雍密問■、儔,■、儔並答道:「金人的意思,欲立前太宰張邦昌。」時雍道:「張邦昌麼,恐眾心未服。」說至此,適尚書員外郎宋齊愈,自金營到來,傳示敵意,用片紙書就張邦易三字,且云:「不立邦昌,金軍未必肯退。」時雍乃決,遂將張邦昌姓名,列入議狀,令百官署印。孫傅、張叔夜均不肯署,由吳■、莫儔報知黏沒喝,黏沒喝遂派兵拘去孫、張,分羈營中,且召叔夜入,紿道:「孫傅不肯署名,已將他殺斃,公老成碩望,豈可與傅同死?」叔夜道:「世受國恩,義當與國存亡,今日寧死不署名。」黏沒喝不禁點首,仍令還縶。太常寺簿張濬,開封士曹趙鼎,司門員外郎胡寅,皆不肯書名,逃入太學。唐恪已經署名,不知如何良心發現,竟仰藥自殺。既不惜死,何必署狀。王時雍復集百官,詣秘書省,闔門脅署,外環兵士,近時脅迫選舉,想亦由此處抄來。令范瓊曉諭大眾,擁立邦昌,大眾唯唯聽命。惟御史馬伸、吳給,約中丞秦檜,自為議狀,願迎還欽宗,嚴斥邦昌。秦檜此時,尚有天良。事為黏沒喝所聞,又將秦檜拿去。吳■、莫儔遂持議狀詣金營,一面邀張邦昌入居尚書省。此時邦昌初欲自盡,吳■遣人與語道:「相公前日不效死城外,今乃欲塗炭一城麼?」邦昌遂安然居住,靜聽金命。閣門宣贊舍人吳革,不肯屈節異姓,密結內親事官數百人,謀誅邦昌,奪還二帝,約期三月八日舉事。前期二日,聞報邦昌於七日受冊,遂不暇延佇,即於三月六日,各焚居庐,殺妻子,起義金水門外。革披甲上馬,率眾奪門,適值范瓊出來,問明來意,佯表同情,當即給革入門,一聲呼喝,瓊黨畢集,竟將吳革拿下。革極口痛詈,即被殺害。革有一子從軍,亦同時受刃。麾下百人,俱遭擒戮。越日,金人賚到冊寶,立張邦昌為楚帝。邦昌北向拜舞,受冊即位,遂升文德殿,設位御座旁,受百官慶賀,遣閣門傳令勿拜。王時雍竟首先拜倒,百官也一律跪地。無恥之至。邦昌自覺不安,但東面佇立罷了。
  是日風霾日暈,白晝無光,百官雖然行禮,總不免有些淒楚。邦昌亦變色不寧,惟王時雍、吳■、莫儔、范瓊四人,欣欣然有得色。邦昌命王時雍知樞密院事,吳■同知樞密院事,莫儔簽書院事,呂好問領門下省,徐秉哲領中書省,職銜上俱加一權字。邦昌自稱為予,命令稱手書,百官文移,雖未改元,已撤去靖康字樣。惟呂好問所行文書,尚署靖康二年,王時雍入殿,對著邦昌,嘗自言臣啟陛下,且勸他坐紫宸垂拱殿,接見金使。賴好問力爭,乃不果行。上皇在金營,聞邦昌僭位,泫然下淚道:「邦昌若能死節,社稷亦有光榮,今既儼然為君,還有甚麼希望呢?」你要用這班賊臣,應該受此痛苦。金人也恐久居生變,遂於四月初旬,將二帝以下,分作二起,押解北行。張邦昌服柘袍,張紅蓋,親詣金營餞行。乾離不劫上皇、太后,與親王駙馬妃嬪,及康王母韋賢妃、康王夫人邢氏,向滑州北行。黏沒喝劫帝後太子妃嬪宗室,及何■、孫傅、張叔夜、陳過庭、司馬樸、秦檜等,由鄭州北行。將要啟程,張邦昌復帶領百官,至南薰門外,遙送二帝,二帝相望大慟。忽有一半老徐娘,素服而來,裝飾與女道士相似,竟不顧戎馬厲害,欲闖入金營,來與上皇訣別。看官道此婦為誰?原來就是李師師。相違久了。師師自徽宗內禪,乞為女冠子,隱跡尼庵。金人夙聞豔名,早欲尋她取樂,因一時搜獲無著,只好擱置,偏她自行送來,正是喜出望外,當下問明姓氏,將她擁住。師師道:「乞與我見上皇一面,當隨同北去。」金人遂導見上皇,兩人會短離長,說不盡的苦楚,只把那一掬淚珠兒,做了贈別的紀念。金人不許多敘,就將她扯開一旁,但聽她說了「上皇保重」四字,彷彿是出塞琵琶,淒音激越。黏沒喝子真珠素性漁色,看她似帶雨梨花,倍加憐惜,當即令同乘一車,好言撫慰。偏偏行未數里,那李師師竟柳眉緊蹙,桃靨損嬌,口中模模糊糊的念了上皇幾聲,竟仰僕車上,奄然長逝了。師師雖誤國尤物,較諸張邦昌等,不啻霄壤,特揭之以愧奸臣。真珠尚欲施救,哪裡救得轉來?及仔細查驗,乃是折斷金簪,吞食自殉。真珠非常歎惜,便令在青城附近,擇地埋香,自己親奠一巵,方才登程。
  沿途帶去物件,數不勝數,所有宋帝法駕鹵簿,皇后以下,車輅鹵簿、冠服禮器、法物大樂、教坊樂器、祭器八寶九鼎、圭璧渾天儀、銅人刻漏古器、景靈宮供器、太清樓秘閣三館書、天下府州縣圖及一切珍玩寶物,都向汴京城內括去,攆送金邦。欽宗每過一城,輒掩面號泣,到了白溝,已是前時宋、金的界河。張叔夜在途,早經不食,但飲水為生,既度白溝,聞車夫相語道:「過界河了。」他竟矍然起立,仰天大呼,嗣是遂不復言,扼吭竟死。及將到燕山,金軍兩路相會,真珠轉白乾離不,欲有所求,乾離不微笑允諾。看官道是何事?原來徽宗身旁有婉容王氏及一個帝姬,生得美麗無雙,為真珠所豔羨。他因徽宗一部分,由乾離不監押,只好向乾離不請求。乾離不轉白徽宗,徽宗此時,連性命都不可保,哪裡還顧及妻女?沒奈何,割愛許給。乾離不遂命真珠取納,真珠即帶進來,把這兩個似花似玉的佳人,擁至馬上,載歸營中,朝夕受用去了。昏庸之害,一至於此,真是自作自受。未幾,由燕山至金都,黏沒喝、乾離不奉金主命,先令徽、欽二帝穿著素服,謁見金太祖阿骨打廟,明是獻俘。隨後引見金主於乾元殿。兩朝天子,同作俘囚,只因不肯捨命,屈膝虜廷,直把那黃帝以來的漢族,都丟盡了臉,真正可羞!真正可歎!金主晟封徽宗為昏德公,欽宗為重昏侯,徙錮韓州。後來復遷居五國城,事見後文。何■、孫傅在燕山時,已相繼畢命。總計北宋自太祖開國,傳至欽宗,共歷九主凡一百六十七年而亡。小子有詩歎道:
  父子甘心作虜囚,汴京王氣一朝收。
  當年藝祖開邦日,哪識雲礽被此羞?
  北宋已亡,南宋開始,帝位屬諸康王構,張邦昌當然要退讓了。事詳下回,請看官續閱。  
  北宋之亡,非金人亡之,自亡之也。徽、欽之失無論已,試觀金人陷汴,在靖康元年十一月,而擄劫二主,自汴啟行,則在靖康二年之四月。此四五月間,盤桓大梁,不願遽發,窺其來意,非必欲擄劫二帝,不過欲索金割地,飽載而歸耳。不然,宋都已破,宋帝已擄,何必再立張邦昌乎?乃何■、吳■、莫儔、范瓊為虎作倀。既送欽宗於虎口,復劫上皇、太后及諸王妃嬪公主駙馬等,盡入虎穴,是虎尚未欲噬人,而導虎者驅之使噬也,彼亦何憚而不受耶?惟是黜陟之權,操諸君主,誰屍帝位,乃誤用匪人至此?且都城失守,大勢已去,何不一死以謝社稷,而顧步青衣行酒之後塵,蒙羞忍辱,吾不意懷、愍之後,復有此徽、欽二主也。名為天子,不及一妓,雖決黃河之水,恐亦未足洗恥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3 02:54:59

第六十三回     承遺祚藩王登極 發逆案奸賊伏誅



  卻說金兵既退,張邦昌尚屍位如故,呂好問語邦昌道:「相公真欲為帝麼?還是權宜行事,徐圖他策麼?」邦昌失色道:「這是何說?」好問道:「相公閱歷已久,應曉得中國人情,彼時金兵壓境,無可奈何,今強虜北去,何人肯擁戴相公?為相公計,當即日還政,內迎元祐皇后入宮,外請康王早正大位,庶可保全。」監察御史馬伸亦貽書邦昌,極陳順逆厲害,請速迎康王入京。邦昌乃迎元祐皇后孟氏入居延福宮,尊為宋太后,太后上加一宋字,邦昌亦欲效太祖耶?所上冊文,有「尚念宋氏之初,首崇西宮之禮」等語。知淮寧府子崧系燕王德昭五世孫,聞二帝北遷,即與江、淮經制使翁彥國等,登壇誓眾,同獎王室﹔並移書訶斥邦昌,令他反正。邦昌乃遣謝克家往迎康王。
  康王當汴京危急時,已受命為天下兵馬大元帥,佐以陳遘、汪伯彥、宗澤,由相州出發,進次大名。金兵沿河駐紮,約有數十營。宗澤前驅猛進,力破金人三十餘寨,履冰渡河。知信德府梁揚祖率三千人來會,麾下有張俊、苗傳、楊沂中、田師中等人,俱有勇力,威勢頗振。宗澤請即日援汴,康王恰也願從,偏來了朝使曹輔,齎到蠟詔,內云:「金人登城不下,方議和好,可屯兵近甸,勿遽來京!」宗澤道:「此乃金人狡謀,欲緩我師,愚以為君父有難,理應急援,請大王督軍,直趨澶淵,次第進壘。萬一敵有異圖,我軍已到城下了。」如用此計,徽、欽或不至被擄。汪伯彥道:「明詔令我暫駐,如何可違?」宗澤道:「將在外,君命不受,況這道詔命,安知非由敵脅迫麼?」康王竟信伯彥言,但遣澤先趨澶淵。澤遂自大名赴開德,連戰皆捷,一面奉書康王,請檄諸道兵會京城,一面移書北道總管趙野,河東北路宣撫使范訥,知興仁府曾楙,會兵入援,不料數路都杳無影響。澤只率孤軍,進趨衛南,轉戰而東,忽見金兵四集,險些兒被他圍住。裨將王孝忠陣亡。澤下令死戰,軍士都以一當百,斬首數千級。金人敗走。到了夜間,金人復進襲澤營,虧得澤預先遷徙,只剩了一座空寨,反使金兵駭退。澤復過河追擊,又得勝仗。陸續報聞康王,並催他火速進軍。康王已有眾八萬,並召集高陽關路安撫使黃潛善,及總管楊維忠,移師東平,分屯濟、濮諸州。旋得金人假傳宋詔,令康王所有部眾,交付副元帥,自己即日還京。幸張俊覷破詐謀,諫止康王。康王乃進次濟州,靜候消息。救兵如救火,無故逗留中道,已見康王之心。
  宗澤屢催無效,且聞二帝已經北去,即提孤軍回趨大名,傳檄河北,擬邀截金人歸路,奪還二帝。怎奈勤王兵無一到來,眼見得獨力難支,不便輕進。康王尚安居濟州,至謝克家由京到濟,方得京城確報。克家當即勸進,康王不允。既而汴使蔣思愈又至,代呈張邦昌書,無非自為解免,請康王歸汴正位云云。康王復書慰勉。獨宗澤以邦昌篡逆,乞康王聲罪致討,興復社稷。康王正在遲疑,既而呂好問貽書康王謂:「大王不自立,恐有不當立的人,起據神器,應亟定大計為是。」張邦昌又遣原使謝克家及康王舅忠州防禦使韋淵,奉大宋受命寶,詣濟州勸進。孟後亦派馮澥等為奉迎使,同至濟州。康王乃慟哭受寶,遂遣克家還京,辦理即位儀物。時孟後已由邦昌尊奉,垂簾聽政,乃命太常少卿汪藻,代草手書,諭告中外道:
  比以敵國興師,都城失守,祲纏宮闕,既二帝之蒙塵,禍及宗祊,謂三靈之改卜。眾恐中原之無主,姑令舊弼以臨朝。雖義形於色,而以死為辭,然事迫於危,而非權莫濟。內以拯黔首將亡之命,外以紓鄰國見逼之威,遂成九廟之安,坐免一城之酷。乃以衰癃之質,起於閒廢之中,迎置宮闈,進加位號,舉欽聖已還之典,成靖康欲復之心,永言運數之屯,坐視邦家之覆。撫躬猶在,流涕何從?緬維藝祖之開基,實自高穹之眷命,歷年二百,人不知兵,傳序九君,世無失德。雖舉族有北轅之釁,而敷天同左袒之心。乃眷賢王,越居近服,已徇群情之請,俾膺神器之歸。繇康邸之舊藩,嗣宋朝之大統。漢家之厄十世,宜光武之中興,獻公之子九人,惟重耳之尚在。茲惟天意,夫豈人謀?尚期中外之恊心,同定安危之至計,庶臻小愒,漸底丕平,用敷告於多方,其深明於吾志!
  這道手書,傳到濟州。濟州父老,爭詣軍門上言,州城四面,紅光燭天,明是上蒼瑞應,請即城內即皇帝位。康王慰諭父老,令散歸聽命。權應天府朱勝非自任所進謁,願迎康王至應天,謂:「南京即宋州。為藝祖興王地,四方所向,且便漕運,請即日啟行。」宗澤亦以為可。康王乃決趨應天府。臨行時,鄜延副總管劉光世,自陝州來會,康王命他為五軍都提舉。既而西道總管王襄,宣撫使統制官韓世忠,亦陸續到來,均隨康王至應天府。於是就府門左首,築受命壇,定期五月朔即位。張邦昌先日趨至,伏地請死,繼以慟哭,虧他做作。康王仍慰撫有加。王時雍等也奉乘輿服御,齊集應天。轉瞬間,就是五月朔日,康王登壇受命,禮畢後,遙謝二帝,北向悲號。旋經百官勸止,乃就府治,即位受百官拜謁,改元建炎,頒詔大赦。所有張邦昌以下,及供應金軍等人,概置不問。惟童貫、蔡京、朱勔、李彥、梁師成等子孫,不得收敘。遙上靖康帝尊號,曰孝慈淵聖皇帝,尊元祐皇后孟氏為元祐太后。遙尊生母韋氏為宣和皇后。遙立夫人邢氏為皇后。孟後即日在東京撤簾,一切政治,歸新皇專決。歷史上稱為南宋。且因康王後來廟號,叫作高宗皇帝,遂也沿稱高宗。
  

  小子尚有一段遺聞,未經見諸正史,只有裨乘上間或載及,因亦彩入,聊供看官參閱。相傳徽宗是江南李主煜後身,神宗曾夢李主來謁,因生徽宗,所以性情學術,均與李主相似。至被擄入金,金主亦仿用宋太祖見李主故事。獨高宗生時,徽宗與鄭後俱夢見錢王鏐索還兩浙,次日即報韋妃生男。錢王壽至八十一,高宗壽數,後來與錢王適合,所以世稱為錢王後身。宣和年間,禁中賜宴諸王,高宗酒醉欲眠,退臥幄次。徽宗入幄揭簾,但見金龍丈餘,蜿蜒榻上,當即駭退。及高宗往質金軍,黏沒喝疑為將家子,遣還換質,未幾訪問得實,遣使急追。高宗尚在途次,倦憩崔府君廟中,忽夢神人大呼道:「快行快行!敵兵要追來了。」高宗驚醒,見有一馬在側,忙上馬飛馳。既渡河,馬不復動,視之乃是泥馬,因此有泥馬渡康王的遺傳。此說恐未必確,彼時有張邦昌同行,且金兵已圍攻汴都,往返甚近,亦不至有倦憩等事。這數種軼聞,是真是假,小子亦未敢臆斷,不過人云亦云罷了。
  且說高宗即位後,命黃潛善為中書侍郎,汪伯彥同知樞密院事,授張邦昌太保,封同安郡王,五日一赴都堂,參決大事,尋復加爵太傅。開手即用三大奸臣,後事可知。罷尚書左丞耿南仲,右丞馮澥,用呂好問為尚書右丞,召李綱為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置御營司,總齊軍政。即令黃潛善為御營使,汪伯彥兼副使。王淵為都統制,劉光世為提舉,韓世忠為左軍統制,張俊為前軍統制,楊維忠主管殿前公事,竄誤國罪臣李邦彥至浔州,吳敏至柳州,蔡懋至英州,李鞈、宇文虛中、鄭望之、李鄴等,均安置廣南諸州。宇文虛中似不應同罪。又以宣仁太后高氏,從前保護哲宗,曾立大功,令國史館改正誣謗,播告天下。追貶蔡確、蔡卞、邢恕等人,御史中丞張澄,復論耿南仲主和罪狀,因將南仲竄死南雄州。宗澤入見高宗,慨陳興復大計,適李綱亦應召而至,兩人敷陳國事,統是志同道合,涕泣而談,高宗亦為動容,偏汪、黃兩人,陰忌宗澤,不欲令他內用,但說襄陽為江防要口,應令澤鎮守。高宗因命澤知襄陽府。汪、黃又忌李綱,復加讒間。綱稍有所聞,力辭相位。高宗面語綱道:「朕知卿忠義,幸勿固辭!」綱頓首泣謝道:「今日欲內修外攘,還二聖,撫四方,責在陛下與宰相。臣自知愚陋,不能仰副委任,必欲臣暫掌政柄,臣願仿唐姚崇入相故例,首陳十事,仰干天聽。如蒙陛下採擇施行,臣方敢受命。」高宗道:「卿盡管直陳,可行即行。」綱乃逐條說出,由小子表述如下:
  (一)議國是注意在守。能守而後可戰,能戰而後可和。(二)議巡幸請高宗至汴都謁見宗廟,若汴不可居,上策宜都長安,次都襄陽,又次都建康,均當先事預備。(三)議赦令祖宗登極,赦令皆有常式,不應赦及惡逆,及罪廢官,盡復官職。(四)議僭逆張邦昌挾金圖逆,易姓改號,宜正典刑,垂戒萬世。(五)議偽命邦昌僭號,百官多受偽命,應倣唐肅宗故事,以六等治罪。(六)議戰宜修明軍律,信賞必罰,籍作士氣。(七)議守宜於沿河、江、淮措置控御,嚴扼敵衝。(八)議本政宜整飭綱紀,一歸中書以尊朝廷。(九)議久任戒靖康間任官不久之弊,令百官各專責成。(十)議修德勸高宗益修孝悌恭儉,副民望而致中興。
  高宗聞此十事,不加可否,但言明日當頒議施行。綱乃退出。待至次日,頒出八議,惟僭逆偽命二事,留中不發。綱又剴切上書,略云:
  僭逆偽命二事,乃今日政刑之大者,所關甚重。張邦昌在政府十年,淵聖即位,首擢為相,方國家禍難,金人為易姓之謀,邦昌如能以死守節,推明天下戴宋之義,以感動其心,敵人未必不悔禍而存趙氏。而邦昌方以為得計,偃然正位號,處宮禁,擅降偽詔,以止四方勤王之師。及知天下之不與,乃不得已請元祐太后垂簾聽政,而議奉迎。邦昌僭逆,始末如此,而議者不同,臣請以春秋之法斷之。夫春秋之法,人臣無將,將則必誅。趙盾不討賊,則書以弒君。今邦昌已僭位號,敵退而止勤王之師,非特將與不討賊而已。劉盆子以漢宗室,為赤眉所立,其後以十萬眾降。光武但待之以不死。邦昌以臣易君,罪大於盆子,不得已而自歸,朝廷既不正其罪,又尊崇之,此何禮也?陛下欲建中興之業,而尊崇僭逆之臣,以示四方,其誰不解體?又偽命臣僚,一切置而不問,何以厲天下士大夫之節乎?伏乞陛下立申睿斷,毋瞻徇以失民望!
  高宗覽書後,召汪、黃二人與商。黃潛善代為邦昌剖辨,營救甚力。高宗因召問呂好問道:「卿前在圍城中,必知邦昌情形。」好問道:「邦昌僭竊位號,人所共知,業已自歸,惟求陛下裁處。」首鼠兩端。高宗聞言,愈加躊躇。李綱復入諫道:「邦昌為逆,仍使在朝,百姓將目為二天子,臣不願與賊臣同居。如必欲用邦昌,寧罷臣職!」言下泣拜不已,高宗頗為感動。伯彥乃接口道:「李綱氣直,為臣等所不及。」高宗乃出綱奏議,揭邦昌罪狀,貶為昭化軍節度副使,安置潭州,並將王時雍、徐秉哲、吳■、莫儔、李耀、孫覿等,盡行貶謫,分竄高、梅、永、全、柳、歸諸州。
  先是邦昌僭居禁中,曾有華國靖恭夫人李氏,屢持果實,贈遺邦昌。邦昌也厚禮答饋。一夕,李氏邀邦昌夜飲,特將養女陳氏裝飾停當,令她侍宴。邦昌見了陳女,身子已酥了半邊,更兼她慇懃斟酒,目逗眉挑,不由的心神俱醉。飲了數杯,便假寐席上,佯作醉狀。李氏見邦昌已醉,即與陳女掖他起座,且與語道:「大家事已至此,尚復何言?」當下持赭色半臂,披邦昌身上,擁入福寧殿,令他小睡,且令陳女侍著。邦昌本是有心陳女,故作此態,既見李氏出去,即躍然而起,立把陳女摟住。陳女半推半就,一任邦昌所為,寬衣解帶,成就好事,嗣是邦昌遂封陳女為偽妃。及邦昌還居東府,李氏私下相送,並有怨謗高宗等語。天下事若要不知,除非莫為,邦昌既貶潭州,威勢盡失,當有人傳達高宗,高宗即飭拘李氏下獄,命御史審訊。李氏無可抵賴,只好直供。於是邦昌罪上加罪,由馬申奉詔至潭,勒令自盡,並誅王時雍等。李氏杖脊三百,發配車營。嘗閱《說岳全傳》,謂邦昌被兀朮祭旗,充作豬羊,證諸史乘,全屬不符,可見俗小說之難信。
  呂好問曾受偽命,為侍御史王賓所劾,自請解職,因有詔出知宣州。宋齊愈阿附金人,首書張邦昌姓名,坐罪下獄,受戮東市。同是一死,何不死於前日。追贈李若水、劉鞈、霍安國等官。高宗方向用李綱,既任為右僕射,並命兼御營使。綱亦力圖報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總計綱所規畫,共有數則,無一非當時至計,小子復匯述如下:
  一 請置河北招撫司,河東經制司,特薦張所、傅亮二人充任。高宗乃命張所為河北招撫使,王■為河東
  經制使,傅亮為副使。
  二 因高宗登極時,赦詔未及兩河,建炎元年六月,適潘賢妃生子旉,應援例大赦,特請遍赦兩河,廣示
  德義。
  三 請調宗澤留守汴京,規復兩河。澤因奉命為東京留守,兼知開封府事。
  四 請立沿河、江、淮帥府,凡置府十有九,下列要郡三十九,次要郡三十八,府置帥,兼都總管。郡置
  守,兼鈐轄都監。總置軍九十六萬七千五百人,別置水軍七十七將,帥府置水兵二軍,要郡一軍,立軍號曰凌波樓船軍。造舟江、淮諸州。前此四道都總管,一並取消。
  五 修明軍法,定伍、甲、隊、部、軍各制。五人為伍,二十五人為甲,百人為隊,五百人為部,二千五百
  人為軍。上下相維,不亂統系。所有招置新軍,及御營司兵,俱用新法團結。且詔陝西、山東諸路帥
  臣,並依此法,互相應援。
  六 令諸路募兵買馬,勸民出財,並製造戰車,頒行京東西路。
  七 議車駕巡幸,首關中,次襄陽,又次在鄧州,不當株守應天。高宗特命范致虛知鄧州,修城池,繕宮
  室,實錢谷,以為巡幸之備。
  八 遣宣義郎傅雱使金軍,但雲通問二聖,不言祈請,俾上下枕戈嚐膽,誓報國恥,徐使敵人生畏,自歸二
  帝。
  九 請還元祐黨籍,及元符上書人官爵。
  高宗此時,總算言聽計從,無不施行。偏黃潛善、汪伯彥兩人,同忌李綱,復倡和議。適值金婁室率領重兵,進攻河中,權知府事郝仲連闔門死義。婁室入河中府城,復連陷解、絳、慈、隰諸州。汪、黃二人聞警,密請高宗轉幸東南,高宗也覺膽怯,竟有巡幸東南的詔命。當時惱動了一位忠臣,接連上表,請帝還汴,正是:
  庸主偷安甘避敵,直臣報國獨輸忱。
  欲知何人上表,俟至下回報明。  
  觀康王構之留次濟州,與即位應天,而已知其不足有為矣。當汴京危迫之時,能亟援君父之難,即早盡臣子之心。況宗澤連敗金人,先聲已振,各路兵亦陸續到來,有眾至九萬人,正可臨城一戰,力解汴圍,胡為逍遙東土,但求自全,坐視君父之困乎?既而汴使來迎,一再勸進,亦應即日赴汴。先誅逆賊,繼承帝祚,北向以御強虜,定兩河,迎還二帝,期雪前恥,胡乃轉趨應天,即位偏隅,預作避敵之計乎?且一經登極,首任汪、黃,已足為中興之累,至僭逆如張邦昌,猶且錫以王爵,尊禮備至。微李綱之力請懲奸,則功罪不明,紀綱益紊,恐小朝廷且無自立矣。朱子謂李綱入相,方成朝廷,證以綱之謀議,其言益信。然有直臣,必貴有明主,主德不明,必有直道難容之慮,宜乎李綱之即遭擯斥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3 02:55:23

第六十四回     宗留守力疾捐軀 信王榛敗亡失跡



  卻說高宗欲巡幸東南,偏有一人,接連上表,請他還汴。這人非別,就是東京留守宗澤。澤受命至汴,見汴京城樓隳廢,盜賊縱橫,即首先下令,無論贓物輕重,概以盜論,悉從軍法,當下捕誅盜賊數人,匪徒為之斂跡。嗣是撫循軍民,修治樓橹,闔城乃安。會聞河東巨寇王善,擁眾七十萬,欲奪汴城,澤單騎馳入善營,涕泣慰諭道:「朝廷當危急時候,倘有一、二人如公,亦不至有敵患。現在嗣皇受命,力圖中興,大丈夫建立功業,正在今日,為什麼甘心自棄呢?」善素重澤名,至是越加感動,遂率眾泣拜道:「敢不效力。」澤既收降王善,又遣招諭楊進、田再興、李貴、王大郎等,各遵約束。京西、淮南、河南北一帶,已無盜蹤。乃就京城四壁,各置統領,管轄降卒,並造戰車千二百乘,以資軍用。又在城外相度形勢,立堅壁二十四所,沿河遍築連珠寨,聯結河東、河北山水民兵,一面渡河,約集諸將,共議恢復事宜。且開鑿五丈河,通西北商旅,百貨駢集,物價漸平。乃上疏請高宗還汴,高宗尚優詔慰答,惟不及還汴日期。既而金使至開封,只說是通好偽楚,澤將來使拘住,表請正法,有詔反令他延置別館。斬使或未免太甚,延使實可不必。他復申奏行在,不肯奉詔。旋得高宗手札,命他遣還,因不得已縱遣來使。會聞金人將入攻汜水,正擬遣將往援,巧值岳飛到汴,誤犯軍令,坐罪當刑。澤見他相貌非常,不忍加罪,及問他戰略,所答悉如澤意。澤許為將材,遂撥兵五百騎,令援汜水,將功補過。飛大敗金兵而還,因擢飛為統制,飛由是知名。澤又申疏請高宗還汴,哪知此次拜表,竟不答復,反遣使至汴,迎太廟神主,奉詣行在﹔且連元祐太后及六宮與衛士家屬,統行接去。澤復剴切上書,極言汴京不應捨棄,仍不見報。既而聞李綱轉任左僕射,正擬向綱致書,並力請高宗還汴,不意書尚未發,那左僕射李綱,竟罷為觀文殿大學士,提舉洞霄宮了。未幾,又聞太學生陳東,布衣歐陽澈,請復用李綱,罷斥黃潛善、汪伯彥,竟致激怒高宗,同處死刑。看官你想!
  這赤膽忠心的宗留守,能不欷歔太息麼?
  原來汪、黃兩人,常勸高宗巡幸揚州,李綱獨欲以去就相爭。高宗初意尚信任李綱,因汪、黃在側,時進讒言,漸漸的變了初見,將李綱撇在腦後。綱有所陳,常留中不報。嗣欲進黃潛善為右相,不得已調李綱為左相。僅過數日,潛善即促傅亮渡河。亮以措置未就,暫從緩進,綱亦代為申請。偏潛善不以為然,竟責他有意逗留,召還行在。亮本李綱所薦,遂上言朝廷罷亮,臣亦願乞身歸田。高宗雖慰留李綱,竟罷亮職。綱再疏求去,因罷為觀文殿大學士,提舉洞霄宮。統計綱在相位,僅七十七日,所建一切規模,粗有頭緒,自罷綱後,盡反前政,決意巡幸東南。不務爭存,何處得安樂窩?陳東、歐陽澈本未識綱,因為忠義所激,乃請任賢斥奸。潛善奏高宗道:「陳東等嘗糾眾伏闕,若不嚴懲,恐又有騷動情事,為患匪輕。」高宗遂將原書交與潛善,令他核罪照辦,潛善領書而出。尚書右丞許翰,問潛善道:「公當辦二人何罪?」潛善道:「按法當斬。」許翰道:「國家中興,不應嚴杜言路,須下大臣等會議!」潛善佯為點首,暗中恰囑開封府尹孟庾竟將二人處斬。東字少陽,鎮江人,歐陽澈字德明,撫州人。兩人以忠義殺身,無論識與不識,均為流涕。四明李猷贖屍瘞埋。越三年,汪、黃得罪,乃追贈二人為承事郎,各官親屬一人,令州縣撫恤其家屬。紹興四年,又並加朝奉郎,秘閣修撰官。闡揚忠義,不憚從詳。惟許翰聞二人處斬,代著哀辭,且八上章求罷,因亦免職。
  會河北州郡陸續被金軍破陷,黃潛善、汪伯彥二人,力勸高宗幸揚州。高宗從二人言,指日啟蹕。隆祐太后以下,先期出行。看官道隆祐太后是何人?原來就是元祐太后。元祐的元字,因犯太祖諱,所以改為隆祐,這是高宗啟蹕以前,新經改定。不肯模糊一筆。及高宗到了揚州,還道是避敵較遠,可以無虞。且把故相李綱,竄置鄂州,並遣朝奉郎王倫,及閤門舍人朱弁,同赴金邦,請休戰議和,一心一意的討好金人,想做個小朝廷罷了。哪知宋愈示弱,金益逞強,王倫等到了雲中,反被黏沒喝羈住,將他軟禁起來,還要起燕京八路民兵,分三路來侵南宋。看官你想!一個國家,可不圖自強,專想偷安麼?大聲棒喝,後人聽著。先是金將乾離不聞高宗即位,擬送歸二帝,重修和好,獨黏沒喝以為未可。未幾,乾離不死,黏沒喝獨握兵權,仍擬侵宋,及見王倫到來請和,料知高宗是個沒用的主子,況且不向北進,反從南退,畏縮情形,不問可知,此時不乘機南下,還待何時?當下報告金主,分道南侵,自率所部兵下太行,由河陽渡河,直攻河南,分遣銀朮可一譯作尼楚赫。攻漢上,訛裡呆、一譯作鄂爾多,系金太祖子,兀朮一譯作烏珠,金太祖四子。自燕山由滄州渡河,進攻山東。分阿裡蒲盧渾一譯作阿裡富埒朮。軍趨淮南,婁室與撤離喝、一譯作薩思千。黑鋒一譯作哈富。自同州渡河,轉攻陝西。各路金兵,分頭攻入。黏沒喝至汜水關,留守孫昭遠走死。婁室至河中,見西岸有宋軍扼守,不敢逕渡,乃繞道韓城,履冰涉河,連陷同州、華州。沿河安撫使鄭驤力戰不支,赴井自盡。婁室遂破潼關,經制使王■棄了陝州,竟奔入蜀,中原大震。惟兀朮欲渡河窺汴,幸得宗澤預遣將士,保護河梁,兀朮乃暫行退去。
  

  轉眼間,已是建炎二年了,一出正月,銀朮可即進陷鄧州,知州范致虛遁去,安撫使劉汲戰死,所備巡幸儲峙,均被劫去,且分兵四陷襄陽、均、房、唐、陳、蔡、汝、鄭州、潁昌府。通判鄭州趙伯振,知潁昌府孫默,知汝陽縣郭贊,皆不屈遇害。兀朮又自鄭州抵白沙,去汴甚近。宗澤尚對客圍棋,談笑自若,屬僚忙入內問計,澤怡然道:「我已有準備了。」既而兵報到來,果得勝仗。原來宗澤先遣部將劉衍趨滑州,劉達趨鄭州,牽制敵勢。至是又選精銳數千騎,令繞出敵後,邀擊金兵歸路。金兵方與衍戰,不料後面又有宋軍,前後夾攻,竟致敗溃。宗澤既得捷報,料知金人勢盛,不肯一敗即退,乃復遣部將閻中立、郭俊民、李景良等,率兵趨鄭。途中果遇黏沒喝大軍,兩下對壘,中立戰死,景良遁去,俊民竟解甲降金。澤聞敗警,即捕到景良,將他斬首。嗣因俊民引金使來汴,持黏沒喝書,招降宗澤。澤撕毀來書,復喝令左右,將兩人殺了一雙。是司馬穰苴一流人物。既而劉衍還汴,金兵乘虛入滑,澤部將張撝往援,撝手下不過一二千人,金兵卻有一二萬。或請撝少避敵鋒,撝歎道:「避敵偷生,有何面目還見宗公?」因力戰而死。澤聞撝急,忙遣王宣馳救,至已不及。宣率部兵與金人力戰,竟破金兵。金兵復棄城遁去。宣入滑後,報知宗澤,澤令宣知滑州。
  忽有河上屯將,獲住金將王策,由澤詢問原委,乃係遼室舊臣,遂親與解縛,邀他旁坐,道及遼亡遺事,及金人虛實,盡得詳情,乃召諸將泣諭道:「汝等皆心存忠義,當恊謀剿敵,期還二聖,共立大功。」眾將聞言,皆感激思奮,誓以死報。澤遂決意大舉,募兵儲糧,並約前時招撫各盜魁,共集城下,指日渡河。因再上疏,請高宗還汴,一面檄召都統制王彥,還屯滑州。彥性頗忠勇,曾與張所、宗澤等,共圖恢復,澤嘗遣岳飛助所,所待以國士,更派令隨彥渡河。彥率師至新鄉,遙見金兵數萬前來,氣勢甚盛。彥部下不過七千人,將校十一員,飛亦在列。他將均有懼色,不敢進戰,飛獨持丈八鐵槍,衝入敵陣,左挑右撥,無人敢當,遂奪得大纛一面,向空擲去。諸將見岳飛得手,也奮勇殺上,頓時擊退金人,克復新鄉。越日,再戰侯兆川,飛身被十餘創,士皆死戰,又將金人擊退。會糧食將罄,詣彥營乞糧,彥不許,飛自行措糧,轉戰至太行山,擒金將拓跋耶烏。金驍帥黑風大王,自恃梟悍,來與飛交鋒,戰未數合,又被飛一槍刺死,金人駭退。插入此段,實為岳飛寫生。飛因彥不給糧,不便再進,仍率所部復歸宗澤。
  彥驟失良將,乏人禦敵,尋被金人圍住,彥溃圍出走,退保西山,即太行山。潛結兩河豪傑,勉圖再舉。部下各相率刺面,涅成「赤心報國誓殺金賊」八字。既而兩河響應,眾至十萬,金將不敢近壘,轉截彥軍餉道。彥勒兵待敵,斬獲甚眾,至接得澤檄,乃陸續拔至滑州。澤聞彥已還滑,即將所定規劃,奏報行在,略云:
  臣欲乘此暑月,是時當靖康二年夏月。遣王彥等自滑州渡河,取懷、衛、濬、相等州,王再興等自鄭州直護西京陵寢,馬擴等自大名取洛、相、真定,楊進、王善、丁進等各以所領兵,分路並進。河北山寨忠義之民,臣已與約響應,眾至百萬。願陛下早還京師,臣當躬冒矢石,為諸將先,中興之業,必可立致。如有虛言,願斬臣首以謝軍民!
  這疏上後,未接復詔,各處消息,反且日惡。永興軍濰州、淮寧、中山等府相繼失陷。經略使唐重,知濰州韓浩,知淮寧府向子韶,知中山府陳遘,俱死難。澤忠憤交迫,又復上疏,大略說是:
  祖宗基業,棄之可惜。陛下父母兄弟,蒙塵沙漠,日望救兵,西京陵寢,為賊所占,今年寒食節,未有祭享之地。而兩河、二京、陝石、淮甸百萬生靈,陷於塗炭,乃欲南幸湖外,蓋奸邪之臣,一為賊虜方便之計,二為奸邪親屬,皆已津置在南故也。今京城已增固,兵械已足備,人氣已勇銳,望陛下毋沮萬民敵愾之氣,而循東晉既覆之轍!
  高宗看到此奏,也不覺怦然心動,擬擇日還京。偏黃潛善、汪伯彥二人,陰恨宗澤所陳,牽連自己,遂百端阻難,不令高宗還汴,且戒澤毋得輕動。奸臣當道,老將徒勞,可憐澤懮憤成疾,致生背疽。諸將相率問疾,澤矍然起牀道:「我因二帝蒙塵,積憤至此,汝等若能殲敵,我死亦無恨了。」諸將相率流涕,齊聲道:「敢不盡力!」及大眾退出,澤復吟唐人詩道:「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不亞五丈原遺恨。越宿,風雨如晦,澤病已垂危,尚無一語及家事。到了臨終的時候,惟三呼「過河」罷了。到死不忘此念。澤字汝霖,義烏人,元祐中登進士第,具文武才,累任州縣,迭著政績,尚未以將略聞。至調知磁州,修城濬池,誓師固守,金人不敢犯。嗣佐高宗為副元帥,渡河逐寇,連敗金人,於是威名漸著。既守東京,金人屢戰屢卻,益加敬畏,各呼為宗爺爺。歿時已年七十,遠近號慟,訃聞於朝,贈觀文殿學士諫議大夫,予諡忠簡。澤子名穎,襄父戎幕,素得士心。汴人請以穎繼父任,偏有詔令北京留守杜充移任,但命穎為判官。充至汴,酷虐寡謀,大失眾望。穎屢諫不從,乞歸守制。所有將士,及撫降諸盜,統行散去。一座宅中馭外的汴京城,要從此不保了。
  是時金兵所至,類多殘破,婁室既陷永興,鼓眾西行,秦州帥臣李績出降,復引兵犯熙河。都監劉惟輔率精騎二千,夜趨新店。翌晨,遇著金兵,前驅大將為黑鋒,由惟輔一馬突出,舞槊直刺。黑鋒不及防備,一槊洞胸,墮馬竟死,餘眾敗退。都護張嚴銳意擊賊,追至五里坡,驟遇婁室伏兵,被圍敗亡。黏沒喝方占踞西京,即河南府。聞黑鋒戰歿,遂毀去西京庐舍,往援婁室,留兀朮屯駐河陽。河南統制官翟進得入西京,復用兵襲擊兀朮,兀朮先已預備,設伏以待進。子亮為先行,中伏殉節,進亦幾殆。適御營統制韓世忠,奉詔援西京,路過河陽,可巧遇著翟進敗軍,遂擊鼓進兵,救了翟進。嗣與兀朮相持數日,未得勝仗,不意兀朮恰竟走了。看官道為何事?原來黏沒喝引兵西進,聞婁室已轉敗為勝,乃自平陸渡河,逕還雲中。兀朮得知信息,所以也有歸志。惟婁室入侵涇原,由制置使曲端,遣副將吳■迎擊,至青溪嶺,一鼓擊退金兵。石壕尉李彥仙亦用計克復陝州,及絳、解諸縣。會徽宗第十八子信王榛,本隨二帝北行,至慶源,亡匿真定境中。適和州防禦使馬擴與趙邦杰,聚兵五馬山,從民間得榛,奉以為王,總制諸寨。兩河遺民,聞風響應,榛遂手書奏牘,令馬擴齎赴行在,呈上高宗。高宗展視,見上面寫著:
  馬擴、趙邦杰忠義之心,堅若金石,臣自陷城中,頗知其虛實。賊今稍惰,皆懷歸心。今山西諸寨鄉兵,約十餘萬,力與賊抗,但皆苦乏糧,兼闕戎器,臣多方存恤,惟望朝廷遣兵來援,否則不能支持,恐反為賊用。臣於陛下,以禮言則君臣,以義言則兄弟,其懮國念親之心無異。願委臣總大軍,與諸寨鄉兵,約日大舉,決見成功。臣翹切待命之至!
  高宗覽畢,正值黃潛善、汪伯彥在側,便遞與閱看。潛善不待看完,便問高宗道:「這可是信王親筆麼?恐未免有假。」妒心如揭。高宗道:「確是信王手書。他的筆跡,朕素認得的。」伯彥道:「陛下亦須仔細。」一唱一和。高完乃召見馬擴,問明一切,已經確鑿無疑,當即授信王榛為河外兵馬都元帥,並令馬擴為河北應援使,還報信王。擴退朝後,潛善與語道:「信王已經北去,如何還在真定?汝此去須要小心窺伺,毋墮奸人狡謀,致陷欺君大罪!」似乎還替馬擴著想。馬擴一再辯論,潛善便提出「密旨」二字,兜頭一蓋。且雲密旨中,亦令汝聽諸路節制,不得有違。擴乃不與多爭,怏怏而去。既至大名,料知此事難成,逗留了好幾日。上文宗澤疏中,言令馬擴自大名取洛相、真定,使在此時。金將訛裡朵探知此事,恐擴請兵援榛,亟攻五馬山諸寨,並遣人約黏沒喝軍,速來接應。信王榛聞金兵到來,連忙督兵守禦,哪知汲道被金兵截斷,寨眾無水可汲,頓時溃亂。訛裡朵乘亂殺入,諸寨悉陷。信王榛亡走,不知所終。小子有詩歎道:
  不共戴天君父仇,枕戈有志願同仇。
  如何孱主昏庸甚,甘棄同胞忍國羞!
  馬擴得知警報,募兵馳援,已是不及,反被金兵截擊清平,吃了一個大敗仗,也只好仍往和州去了。欲知後事,且看下回。  
  靖康之世,若信用李綱、種師道,則不致北狩。建炎之時,若信用李綱、宗澤,則不致南遷。李綱之效忠於高宗,猶欽宗時也。宗澤之忠勇,較師道尤過之,史稱澤請高宗還汴,前後約二十餘奏,均為黃潛善、汪伯彥所阻抑,抱諸葛之忱,嬰亞夫之疾,高宗之不明,殆視蜀後主為更下乎?信王榛避匿真定,得馬擴、趙邦杰等,奉以為主,一成一旅,猶思規復,高宗擁數路大兵,尚誤聽汪、黃之言,避敵東南,甘任二奸播弄。蓋至宗澤歿,信王榛亡,而兩河中原,乃俱淪沒矣。本回於宗澤、信王榛,敘述獨詳,此外則均從略,下筆固自有斟酌,非徒錄前史已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3 02:55:48

第六十五回     招寇侮驚馳御駕 脅禪位激動義師



  卻說金婁室為吳■所敗,退至咸陽,因見渭南義兵滿野,未敢遽渡﹔卻沿流而東。時河東經制使為王庶,連檄環慶帥王似,涇原帥席貢,追躡婁室。兩人不欲受庶節制,均不發兵。就是陝西制置使曲端,亦不欲屬庶。三將離心,適招寇虜。婁室並力攻鄜延,庶調兵扼守,那金兵恰轉犯晉寧,侵丹州,渡清水河,復破潼關。庶日移文,促曲端進兵,端不肯從,但遣吳■復華州,自引兵迂道至襄樂,與鄜會師。及庶自往禦敵,偏婁室從間道出攻延安,庶急忙回援,延安已破,害得庶無處可歸。適知興元府王■率兵來會,庶乃把部兵付■,自率官屬等,赴襄樂勞軍,還想借重曲端,恢復威力。真是癡想。及和端相晤,端反責他失守延安,意欲將他謀死。幸庶自知不妙,將經制使印,交與曲端,復拜表自劾。有詔降為京兆守,方得脫身自去。端尚欲拘住王■,令統制張中孚往召,且與語道:「■若不聽,可持頭來。」中孚到了慶陽,■已回興元去了。曲端為人,曲則有之,端則未也。
  婁室復返寇晉寧軍,知軍事徐徽言,函約知府州折可求,夾攻金人。可求子彥文齎書往復可求,偏被金兵遇著,拘縶而去。婁室脅令作書招降可求,可求重子輕君,竟將所屬麟府三州,投降金軍。徽言曾與可求聯姻,婁室又使可求至城下,呼徽言與語,誘令降金。徽言不與多談,但引弓注射,可求急走。徽言乘勢出擊,掩他不備,大敗金兵,婁室退走十里下寨,其子竟死亂軍中。惟婁室痛子情深,恨不把晉寧軍吞下肚去,隨即搜補卒乘,仍復進攻。相持至三月餘,糧盡援絕,城遂被陷。徽言方欲自刎,金人猝至,擁挾以去。婁室尚欲脅降,徽言大罵,乃被殺死。統制孫昂以下,一概殉難。不肯埋沒忠臣,是作者本心。婁室又進破鄜、坊二州,未幾復破鞏州。秦、隴一帶,幾已無干淨土了。
  那時黏沒喝已與訛裡朵相會,接應前回。合攻濮州,知州楊粹中登陴固守,夜命部將姚端潛劫金營。黏沒喝未曾預防,跣足走脫。嗣是攻城益急,月餘城陷,粹中被執不屈遇害。黏沒喝遂遣訛裡朵攻大名,並檄兀朮再下河南。兀朮連陷開德府及相州,守臣王棣、趙不試相繼死節。訛裡朵兵至大名城下,守臣張益謙欲遁。提刑郭永入阻道:「北京即指大名府。所以遮梁宋,敵或得志,朝廷危了。」益謙默然。郭永退出,急率兵守城,且募死士縋城南行,至行在告急。會大霧四塞,守卒迷茫,金兵緣梯登城,益謙慌忙迎降。訛裡朵責他遲延,嚇得益謙跪求,歸咎郭永。可巧永亦被執,推至帳前,訛裡朵問道:「你敢阻降麼?」永直認不諱。訛裡朵道:「你若肯降,不失富貴。」永怒罵道:「無知狗彘,恨不能醢爾報國,尚欲我投降嗎?」訛裡朵大憤,親拔劍殺死郭永,並令捕永家屬,一並屠害。
  各處警報,接連傳到揚州,黃潛善多匿不上聞。高宗還道是金甌無缺,安享太平,且令潛善與伯彥為尚書左右僕射,兼門下中書侍郎。兩人入謝,高宗面諭道:「黃卿作左相,汪卿作右相,何患國事不濟!」彷彿夢境。兩人聽了,好似吃雪的涼,非常爽快。退朝後,毫無謀議,整日裡與嬌妻美妾,飲酒歡談。有時且至寺院中,聽老僧談經說法。蹉跎到建炎三年正月,忽屯兵滑州的王彥入覲高宗,先至汪、黃二相處敘談。甫經見面,即抗聲道:「寇勢日迫,未聞二公調將派兵,莫不是待敵自斃麼?」潛善沉著臉道:「有何禍事?」王彥禁不住冷笑道:「敵酋婁室擾秦、隴,訛裡朵陷北京,兀朮下河南,想已早有軍報,近日黏沒喝又破延慶府,前鋒將及徐州,是事前未敘過,特借王彥說明,以省筆墨。二公也有耳目,難道癡聾不成?」伯彥插嘴道:「敵兵入境,全仗汝等守禦,為何只責備宰臣?」王彥道:「兩河義士,常延頸以望王師,我王彥日思北渡,無如各處將士,未必人人如彥,全仗二公輔導皇上,剴切下詔,會師北伐,庶有以作軍心,慰士望。今二公寂然不動,皇上因此無聞,從此過去,恐不特中原陸沉,連江南也不能保守呢。」汪、黃二人語塞,惟心下已忿恨得很,待王彥退後,即入奏高宗,說是王彥病狂,請降旨免對。高宗率爾准奏,即免令入覲,只命充御營平寇統領。彥遂稱疾辭官,奉詔致仕。
  不到數日,黏沒喝已陷徐州,知州事王復一家遇害。韓世忠率師救濮,被黏沒喝回軍截擊,又遭敗衂,走保鹽城。黏沒喝遂取彭城,間道趨淮東,入泗州。高宗才聞警報,亟遣江、淮制置使劉光世,率兵守淮。敵尚未至,兵已先溃。黏沒喝長驅至楚州,守城朱琳出降,復乘勝南進,破天長軍,距揚州只數十里,內侍鄺詢聞警,忙入報高宗道:「寇已來了。」高宗也不及問明,急披甲乘馬,馳出城外。到了瓜州,得小舟渡江,隨行惟王淵、張俊,及內侍康履,並護聖軍卒數人,日暮始至鎮江府。都是汪、黃二相的功勞。黃潛善、汪伯彥尚率同僚,聽浮屠說法,聽罷返食。堂吏大呼道:「御駕已行了。」兩人相顧倉皇,不及會食,忙策馬南馳。隆祐太后及六宮妃嬪,幸有衛士護著,相繼出奔。居民各奪門逃走,互相蹴踏,死亡載道。司農卿黃鍔趨至江上,軍士誤作黃潛善,均戟指痛詈道:「誤國誤民,都出自汝,汝也有今日。」鍔方欲辯白姓名,誰知語未出口,頭已被斷了。同姓竟至受累。
  

  時事起倉猝,朝廷儀物,多半委棄,太常少卿季陵亟取九廟神主以行,出城未數里,回望城中,已經煙燄沖天,令人可怖。驀聞後面喊聲大起,恐有金兵追來,急急向前逃竄,竟把那太祖神主,遺失道中。馳至鎮江,時已天明,見車駕又要啟行,探息緣由,才知高宗要奔向杭州了。原來高宗到了鎮江,權宿一宵,翌晨,召群臣商議去留。吏部尚書呂頤浩乞請留蹕,為江北聲援,王淵獨言鎮江止可捍一面,若金人自通州渡江,佔據姑蘇,鎮江即不可保,不如錢塘有重江險阻,尚可無虞。你想保全性命,誰知天不容汝。高宗遂決意趨杭,留中書侍郎朱勝非駐守鎮江。江、淮制置使劉光世充行在五軍制置使,控扼江口。是夕即發鎮江,越四日次平江,又命朱勝非節制平江、秀州軍馬,張濬為副,留王淵守平江。又二日進次崇德,拜呂頤浩為同簽書樞密院事,兼江、淮、兩浙制置使,還屯京口。又命張濬率兵八千守吳江。嗣是一直到杭,就州治為行宮,下詔罪己,求直言,赦死罪以下,放還竄逐諸罪臣,獨李綱不赦。看官不必細問,便可知是汪、黃二人的計畫,想籍此以謝金人。自以為智,實是呆鳥。一面錄用張邦昌家屬,令閤門祗候劉俊民,持邦昌與金人約和書稿,赴金軍議和。專想此策。嗣接呂頤浩奏報,據言:「金人焚掠揚州,今已退去,臣已遣陳彥渡江收復揚州,借慰上意」云云。
  高宗稍稍放心。
  中丞張澄,因劾汪、黃二人,有二十大罪。二人尚聯名具疏,但說是國家艱難,臣等不敢具文求退。高宗方覺二人奸偽,乃罷潛善知江寧府,伯彥知洪州,進朱勝非為尚書右僕射兼中書侍郎,王淵同簽書樞密院事。淵無甚威望,驟遷顯職,人懷不平。苗傅自負世將,劉正彥因招降劇盜,功大賞薄,每懷怨望。至是見王淵入任樞要,更憤恨得了不得,且疑他與內侍康履、藍珪勾通,因得此位。於是兩人密謀,先殺王淵,次殺履、珪。中大夫王世修,亦恨內侍專橫,與苗、劉聯絡一氣,恊商既定,俟釁乃動。會召劉光世為殿前指揮使,百官入聽宣制,苗傅以為時機已至,遂與劉正彥定議,令王世修伏兵城北橋下,專待王淵退朝,就好動手。王淵全未知曉,惘惘然進去,又惘惘然出來,甫經乘馬出城,那橋下的伏兵,頓時齊起,一擁上前,將王淵拖落馬下。劉正彥拔劍出鞘,立即砍死。當下與苗傅擁兵入城,直抵行宮門外,梟了淵首,號令行闕,且分頭搜捕內侍,擒斬了百餘人。康履聞變,飛報高宗,高宗嚇得滿身發抖,一些兒沒有擺佈。挖苦得很。朱勝非正入直行宮,忙趨至樓上,詰問傅等擅殺罪狀。傅抗聲道:「我當面奏皇上。」語未畢,中軍統制吳湛從內開門,引傅等進來。但聽得一片嘩聲,統說是要見駕。知杭州康永之,見事起急迫,無法攔阻,只好請高宗御樓慰諭。高宗不得已登樓,傅等望見黃蓋,還是山呼下拜。高宗凴欄問故,想此時尚在抖著。傅厲聲道:「陛下信任中官,賞罰不公,軍士有功,不聞加賞,內侍所主,盡可得官。黃潛善、汪伯彥誤國至此,尚未遠竄,王淵遇賊不戰,首先渡江,結交康履,乃除樞密,臣自陛下即位以來,功多賞薄,共抱不平,現已將王淵斬首,在宮外的中官,亦多誅訖,惟康履等猶在君側,乞縛付臣等,將他正法,聊謝三軍。」跡雖跋扈,語卻爽快。高宗亟語道:「潛善、伯彥已經罷斥,康履等即當重譴,卿等可還營聽命!」傅又道:「天下生靈無罪,乃害得肝腦塗地,這統由中官擅權的緣故。若不斬康履等人,臣等決不還營。」高宗沈吟不決,過了片時,傅等噪聲愈盛,沒奈何命湛執履,縛送樓下。傅手起刀落,將履砍成兩段,臠屍梟首,並懸闕門。高宗仍命他還營,傅等尚是不依,且進言道:「陛下不當即大位,試思淵聖皇帝歸來,將若何處置?」高宗被他一詰,自覺無詞可對,只得命朱勝非縋至樓下,委曲曉諭。並授傅為承宣御營使都統制,劉正彥為副。傅乃請隆祐太后聽政,及遣人赴金議和。高宗准如所請,即下詔請隆祐太后垂簾。傅等聞詔,又復變卦,仍抗議道:「皇太子何妨嗣立,況道君皇帝,已有故事。」得步進步,乃成叛賊。勝非復縋城而上,還白高宗。高宗囁嚅道:「朕當退避,但須得太后手詔,方可舉行。」乃遣門下侍郎顏岐入內,請太后御樓。太后已至,高宗起立楹側,從官請高宗還坐,高宗不禁嗚咽道:「恐朕已無坐處了。」誰叫你信用匪人。太后見危急萬分,乃棄肩輿下樓,出門面諭道:「自道君皇帝誤信奸臣,致釀大禍,並非關今上皇帝事。況今上初無失德,不過為汪、黃兩人所誤,今已竄逐,統制寧有不知麼?」傅答道:「臣等必欲太后聽政,奉皇子為帝。」太后道:「目今強敵當前,我一婦人,抱三歲兒決事,如何號令天下?且轉召敵人輕侮,此事未便率行。」恰是達理之言。傅等仍固執不從,太后顧勝非道:「今日正須大臣果斷,相公何寂無一言?」應該責備。勝非遽退,還白高宗道:「傅等腹心中有一王鈞甫,適語臣云:『二將忠心有餘,學識不足,』臣請陛下,靜圖將來,目下且權宜禪位。」高宗乃即提筆作詔,禪位皇子旉,請太后訓政。勝非奉詔出宣,傅等乃麾眾退去。
  皇子旉即日嗣位,太后垂簾決事,尊高宗為睿聖仁孝皇帝,以顯寧寺為睿聖宮,頒詔大赦,改元明受,加苗傅為武當軍節度使,劉正彥為武成軍節度使,分竄內侍藍珪、曾澤等於嶺南諸州。傅遣人追還,一律殺斃,且欲挾太后幼主等轉幸徽、越,賴勝非婉諭禍福,才得罷議。越二日改元,赦書已達平江,留守張濬,秘不宣佈。既而得苗傅等所傳檄文,乃召守臣湯東野,及提刑趙哲,共謀討逆,巧值張俊引所部八千人,至平江來會張濬,兩張官名,音同字異,看官不要誤閱。濬與語朝事,涕交下。俊答道:「現有旨,令俊赴秦鳳,只准率三百人,餘眾分屬他將,想此必系叛賊忌俊,偽傳此詔,故特來此,與公一決。」濬即道:「誠如君言,我等已擬興兵問罪了。」俊拜泣道:「這是目前要計,但亦須由公濟以權變,免致驚動乘輿。」濬一再點首,正商議間,忽由江寧傳到一函,由張濬啟閱,乃是呂頤浩來問消息。且言:「禪位一事,必有叛臣脅迫,應共圖入討」等語。這一書,適中張濬心坎,隨即作書答復,約共起兵,並貽書劉光世,請他率師來會。嗣又恐傅等居中,或生他變,因特遣辯士馮幡,往說苗、劉不如反正。劉正彥乃令幡歸,約濬至杭面商。濬聞呂頤浩已誓師出發,且疏請復辟,遂也令張俊扼吳江上流,一面上復辟書,一面復告正彥,只托言張俊驟回,人情震懼,不可不少留泛地,撫慰俊軍。會韓世忠自鹽城出海道,將赴行在,既至常熟,為張俊所聞,大喜道:「世忠到來,事無不濟了。」當下轉達張濬,招致世忠。世忠得濬書,用酒酹地,慨然道:「吾誓不與二賊共戴天。」隨即馳赴平江,入見張濬,帶哭帶語道:「今日舉義,世忠願與張濬共當此任,請公無慮!」濬亦淚下道:「得兩君力任艱難,自可無他患了。」遂大犒張俊、韓世忠兩軍,曉以大義,眾皆感憤。世忠因辭別張濬,率兵赴闕,濬戒世忠道:「投鼠忌器,此行不可過急,急轉生變,宜趨秀州據糧道,靜俟各軍到齊,方可偕行。」世忠受命而去。
  到了秀州,稱疾不行,暗中恰大修戰具,苗傅等聞世忠南來,頗懷疑懼,欲拘他妻子為質。朱勝非忙語傅道:「世忠逗留秀州,還是首鼠兩端,若拘他妻孥,轉恐激成變釁,為今日計,不如令他妻子出迎世忠,好言慰撫,世忠能為公用,平江諸人,都無能為了。」欺之以方,易令叛賊中計。傅喜道:「相公所言甚是。」當即入白太后,封世忠妻梁氏為安國夫人,令往迓世忠。看官道梁氏為何等人物?就是那巾幗英雄,著名南宋的梁紅玉。標明奇女,應用特筆。紅玉本京口娼家女,具有膽力,能挽弓注射,且通文墨,平素見少年子弟,類多白眼相待。自世忠在延安入伍,從軍南征方臘,還至京口,與紅玉相見,紅玉知非常人,慇懃款待。兩口兒語及戰技,差不多是文君逢司馬,紅拂遇藥師。為紅玉幸,亦為世忠幸。先是紅玉曾夢見黑虎,一同臥著,驚醒後,很自驚異。及既見世忠,覺與夢兆相應。且因世忠尚無妻室,當即以終身相托。世忠也喜得佳耦,竟與聯姻。伉儷相諧,自不消說。未幾生下一子,取名彥直。至高宗即位應天,召世忠為左軍統制,世忠乃挈著妻孥,入備宿衛。嗣復外出禦寇,留妻子居南京。高宗遷揚州,奔杭州,梁氏母子,當然隨帝南行。及受安國夫人的封誥,且命往迓世忠,梁氏巴不得有此一著,匆匆馳入宮中,謝過太后,即回家攜子,上馬疾驅出城,一日夜,趨至秀州,世忠大喜道:「天賜成功,令我妻子重聚,我更好安心討逆了。」未幾有詔促歸,年號列著明受二字。世忠怒道:「我知有建炎,不知有明受。」遂將來詔撕毀,並把來使斬訖。
  隨即通報張濬,指日進兵。
  張濬因遣書苗、劉,聲斥罪狀,傅等得書,且怒且懼,乃遣弟竬、翊及馬柔吉等,率重兵,扼臨平,並除張俊、韓世忠為節度使,獨謫張濬為黃州團練副使,安置郴州。濬等皆不受命,且草起討逆檄文,傳達遠邇,呂頤浩、劉光世亦相繼來會,遂以韓世忠為前軍,張俊為輔,劉光世為游擊,自與呂頤浩總領中軍,浩浩蕩蕩,由平江啟行。途次接太后手詔,命睿聖皇帝處分兵馬重事,張濬同知樞密院事,李邴、鄭彀並同簽書樞密院事。各軍聞命,愈加踴躍,陸續南下。苗、劉聞報,均驚慌失措,朱勝非暗地竊笑道:「這兩凶真無能為。」你也非真大有為。苗、劉情急,只好與勝非熟商。勝非道:「為二公計,速自反正,否則各軍到來,同請復辟,公等將置身何地?」苗傅、劉正彥想了多時,委實沒法,不得已從勝非言,即召李邴、張守等,作百官奏章,及太后詔書,仍請睿聖皇帝復位。傅等且率百官朝睿聖宮,高宗漫言撫慰,苗、劉各用手加額道:「聖天子度量,原不可及呢。」越日,太后下詔還政,朱勝非等迎高宗還行宮,御前殿,朝見百官。太后尚垂簾內坐,有詔復建炎年號,以苗傅為淮西制置使,劉正彥為副,進張濬知樞密院事。又越四日,太后撤簾,詔令張濬、呂頤浩入朝。張、呂等已至秀州,聞知此信,免不得集眾會議,商酌善後事宜,再定行止。正是:
  復辟雖曾聞詔下,鋤姦非即罷兵時。
  究竟行止如何,且看下回續表。
  汪、黃佞臣也,而高宗信之。苗、劉逆臣也,而高宗用之。信佞臣適以召外侮,用逆臣適以釀內變,即位未幾,而外侮猝乘,內變又起,當乘馬疾馳之日,登樓慰諭之時,呼吸存亡,間不容髮,高宗曾亦自悔否耶?夫汪、黃無莽、懿之智,劉、苗無操、裕之權。駕馭有方,則四子皆僕隸耳,寧能誤人家國,肇禍蕭牆哉?惟倚佞臣為左右手,而後直臣退,外侮得以乘之。置逆臣於肘腋間,而後忠臣疏,內變得而脅之。假使天已棄宋,則高宗不死於外寇,必死於內訌,東南半壁,蓋早已糜爛矣。觀於此而知高宗之不死,蓋猶有天倖存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3 02:56:10

第六十六回     韓世忠力平首逆 金兀朮大舉南侵



  卻說張濬、呂頤浩集眾會議,頤浩仍主張進兵,且語諸將道:「今朝廷雖已復辟,二賊猶握兵居內,事若不濟,必反加我等惡名。漢翟義、唐徐敬業故事,非即前鑒麼?」諸將齊聲道:「公言甚是,我等非入清君側,決不還師。」議既定,復驅軍直進,逕抵臨平。遙見苗翊、馬柔吉等,沿河扼守,負山面水,紮就好幾座營盤,中流密布鹿角,阻住行舟。韓世忠捨舟登陸,跨馬先驅,張俊、劉光世繼進,統是大刀闊斧的殺上前去。翊等見來勢甚猛,麾眾卻退,世忠復舍馬徒步,操戈誓師道:「今日當效死報國,將士如不用命,一概處斬!」於是人人奮勇,個個捨生,霎時間,馳入敵陣,翊引神臂弓,持滿待著,世忠瞋目大呼,萬眾辟易,連箭桿都不及發,相率奔竄。苗翊、馬柔吉禁遏不住,統行反走。各軍乘勝追入北關,苗傅、劉正彥方受賞鐵券,聞勤王兵殺至,急趨入都堂,將鐵券取出,擁精兵二千,夜開湧金門遁去。王世修正擬出奔,劈頭遇見韓世忠,被他一把抓住,牽付獄吏。張濬、呂頤浩並馬入城,即進謁高宗,伏地待罪。高宗問勞再三,且語濬道:「日前居睿聖宮,兩宮隔絕,一日啜羹,忽聞貶卿,不覺覆手。默念卿若被謫,何人能當此任?」言畢,即解下所佩玉帶,賜給張濬。濬當然拜謝,韓世忠已剿除逆黨,隨即進見,高宗不待行禮,便下座握世忠手,涕泣與語道:「中軍統制吳湛,首先助逆,現尚在朕肘腋間,能替朕捕誅麼?」一逆都不能除,做甚麼皇帝!世忠忙稱遵旨,待高宗釋手,即自去尋湛,巧適湛趨過闕下,世忠佯與相見,趁勢牽住湛手。湛情急欲遁,怎禁得世忠力大,彼牽此扯,但聽得撲的一聲,吳湛中指已被折斷。湛痛不可耐,縮做一團,當被世忠擒付刑官,與王世修俱斬於市。逆黨王元佐、馬瑗、范仲容、時希孟等,貶謫有差。
  高宗擬大加褒賞,朱勝非獨入見道:「臣昔遇變,義當即死,偷生至此,正為今日。現幸聖駕已安,臣情願退職。」高宗道:「朕知卿心,卿無庸告辭。」勝非一再固辭,高宗道:「卿去,何人可代?」勝非道:「呂頤浩、張濬均可繼任。」高宗又問二人優劣如何?勝非道:「頤浩練事而暴,濬喜事而疏。」照此說來,都不及你。高宗復道:「濬年太少。」勝非道:「臣向被召,軍旅錢谷,都付諸濬,就是今日勤王,也是由濬創議,陛下莫謂濬年少呢。」高宗點首。待勝非退後,乃召呂頤浩為尚書右僕射,免勝非職,李邴為尚書右丞,鄭彀簽書樞密院事,韓世忠、張濬為御前左右軍都統制,劉光世為御營副使,凡勤王僚屬將佐,各加秩進官,且禁內侍干預朝政,重正三省官名,詔左右僕射,並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改中書門下侍郎為參知政事、省尚書左右丞。錄此數語,似無關輕重,但後文除官拜爵,非經此揭出,不足劃清眉目。
  張濬等請高宗還蹕,高宗乃自杭州啟行,向江寧進發。臨行時,命韓世忠為浙江制置使,與劉光世追討苗、劉。及到了江寧,改江寧為建康府,暫行駐蹕,立子旉為皇太子,赦傅黨馬柔吉等罪名,許他自新。惟苗傅、劉正彥及傅弟竬、翊不赦。韓世忠既受命追討,即由杭州西進,道出衢信,南下至浦城縣內的魚梁驛,巧與苗傅、劉正彥遇著。世忠徒步直前,仗著一支戈矛,刺入賊壘,把賊眾劃開兩旁。賊眾望見世忠,統咋舌道:「這是韓將軍,我等快逃生罷!」當下左右分竄,轍亂旗靡。劉正彥尚不知死活,仗劍來敵世忠,兩人步戰數合,但聽世忠大喝一聲,已將正彥刺倒。苗翊漣忙趨救,已是不及,眼見正彥被他擒去。世忠見了苗翊,哪裡還肯罷手,乘勢用戈刺去。翊從旁一閃,那腰帶已被世忠牽著,順手一扯,翊已跌入世忠懷中,好似小兒吃奶一般,正好拿下。還有苗竬,見兄弟被執,舞著大刀,來與世忠搏戰。世忠正欲與他交鋒,忽後面閃出一人道:「主帥少憩!這功勞且讓與末將罷。」道言未絕,已趨至世忠前面,往鬥苗竬。世忠視之,乃是裨將王德,德與竬交戰十合,也賣個破綻,將竬擒住﹔又殺將進去,斲死了馬柔吉。苗傅見不可敵,早已三腳兩步的跑走了去。世忠追趕不上,擇地駐營,復傳檄各州縣,懸賞緝傅。不到數日,果有建陽縣人詹剽,將傅拿獲,解到軍前。世忠依著賞格,給付詹剽,遂把傅等押送行在。兄弟三人,同時正法。高宗親書「忠勇」二字,懸揭旗上,頒賜世忠。敘功從詳,亦無非表彰勛績。
  天下事禍福相倚,懮喜交乘,首逆方慶駢誅,儲君偏遭夭逝。太子旉尚在保抱,從幸建康,途中免不得受了寒暑,致生瘧疾。偏宮人誤蹴地上金鑼,突然發響,驚動太子,遂致抽搐成痙,越宿而亡。高宗悲憤交加,諡旉為元懿太子,隨命將宮人杖斃,連保母也一並置死。宜乎後來無子。正愴悼間,忽由張濬入宮勸慰,乘便稟白密謀。高宗屏去左右,與濬談了多時,濬方辭出。看官道是何因?原來高宗即位,命懲僭偽,張邦昌等已伏罪,惟都巡檢范瓊,恃有部眾,出駐洪州。苗傅押送行在時,瓊自洪州入朝,乞貸苗傅死罪。高宗不從,把傅正法。瓊復入詰高宗,面色很是倨傲。高宗不禁色沮,只好賣他歡心,權授御營司提舉,暗中卻召張濬密議,囑令設法除奸。濬乃與樞密檢詳文字劉子羽商定秘計,潛命張俊率千人渡江,佯稱備御他盜,均執械前來。濬即密報高宗,請召張俊、范瓊、劉光世等,同至都堂議事,就此執瓊。高宗遂命濬草詔召入,且預備罪瓊敕書,付濬攜出。濬先傳會議的詔旨,約翌日午前入議。到了次日,張俊、劉子羽先至,濬亦趨入,百官等相繼到來,范瓊恰慢騰騰的至晌午方到,該死的囚徒。都堂中特備午餐,大眾會食已畢,待議政務。忽由劉子羽持出黃紙,趨至瓊前道:「有敕下來,令將軍詣大理寺置對!」瓊驚愕道:「你說甚麼?」語未畢,張俊已召衛士進來,將瓊擁挾出門,送至獄中。劉光世又出撫瓊部,略言:「瓊前時居圍城中,甘心附虜,劫二帝北狩,罪跡昭著,現奉御敕誅瓊,不及他人。汝等同受皇家俸祿,並非由瓊豢養,概不連坐,各應還營待命!」大眾齊聲應諾,投刃而去。瓊下獄具服,即日賜死。子弟俱流嶺南。並有旨令瓊屬舊部,分隸御營各軍。瓊為罪魁,早應伏法,特志之以快人心。
  

  張濬既除了范瓊,又上書言中興要計,當自關、陝為始。關、陝盡失,東南亦不可保,臣願為陛下前驅,肅清關、陝,陛下可與呂頤浩同來武昌,以便相機趨陝云云。高宗點首稱善,遂命濬為川、陝、京、湖宣撫處置使,得便宜黜陟。濬既拜命,即與呂頤浩接洽,剋日啟行。誰料邊警復來,金兀朮大舉南侵,連破磁、單、密諸州,並陷入興仁府城了。高宗又不免驚懼,迭遣二使往金,一是徽猷閣待制洪皓,一是工部尚書崔縱。皓臨行,高宗令齎書貽黏沒喝,願去尊號,用金正朔,比諸藩衛。何甘心忍辱乃爾?及黏沒喝與皓相見,黏沒喝卻脅皓使降,皓不少屈,被流至冷山。崔縱至金請和,並通問二帝,金人傲不為禮。縱以大義相責,且欲將二帝迎還,遂至激怒金人,徙居窮荒。後來縱竟病死,皓至紹興十二年方歸,這且慢表。
  單說呂頤浩送別張濬,本擬扈蹕至武昌,適聞金兵南來,遂變易前議,謂:「武昌道遠,饋餉難繼,不如留都東南。」滕康、張守等且言:「武昌有十害,決不可往。」高宗乃仍擬都杭,命升杭州為臨安府,先授李邴、滕康二人,權知三省樞密院事,奉隆裕太后往洪州。時東京留守杜充,因糧食將盡,即欲離任南行。岳飛入阻道:「中原土地,尺寸不應棄置,今一舉足,此地恐非我有,他日再欲取還,非勞師數十萬,不易得手了。」充不肯從,竟擅歸行在。高宗並未加罪,反令他入副樞密,失刑若是,何以馭將。另命郭仲荀、程昌寓、上官悟等,相繼代充,徒擁虛名,毫無能力。且復遣京東轉運判官杜時亮及修武郎宋汝為,同赴金都,申請緩兵,並再貽黏沒喝書,書中所陳,無一非哀求語,幾令人不忍寓目。小子但錄大略,已知高宗是沒有志節了。書云:
  古之有國家而迫於危亡者,不過守與奔而已。今以守則無人,以奔則無地,所以鰓鰓然,惟冀閣下之見哀而已。故前者連奉書,願削去舊號,是天地之間,皆大金之國,而尊無二上,亦何必勞師遠涉而後快哉!聞此書,令人作三日嘔。
  看官試想!從前太祖的時候,江南嘗乞請罷兵,太祖不許,且謂臥榻旁不容他人鼾睡,難道高宗不聞祖訓麼?況戎、狄、蠻、夷,唯力是視,有力足以制彼,無力必為彼制,徒欲痛哭虜廷,乞憐再四,他豈肯格外體恤,就此恩宥?這叫作妾婦行為,只可行於牀笫,不能行於國際間呢。議論透徹。果然宋使屢次求和,金兵只管南下。起居郎胡寅,見高宗這般畏縮,竟放膽直陳,極言高宗從前的過失,並臚列七策,上請施行!
  (一)罷和議而修戰略。 (二)置行台以區別緩急之務。(三)務實效,去虛文。 (四)大起天下之兵以圖自強。 (五)都荊、襄以定根本。 (六)選宗室賢才以備任使。 (七)存紀綱以立國體。
  統計一篇奏牘,約有數千言,直說得淋漓透徹,慷慨激昂。偏高宗不以為然,呂頤浩亦恨他切直,竟將胡寅外謫,免得多言。既而寇警益迫,風鶴驚心,高宗召集文武諸臣,會議駐蹕的地方。張濬、辛企宗請自鄂、岳幸長沙。韓世忠道:「國家已失河北、山東,若又棄江、淮,還有何地可以駐蹕?」呂頤浩道:「近來金人的謀畫,專伺皇上所至,為必爭地,今當且戰且避,奉皇上移就樂土,臣願留常潤死守。」且戰且避,試問將避至何地方為樂土?高宗道:「朕左右不可無相。呂卿應隨朕同行。江、淮一帶,付諸杜卿便了。」遂命杜充兼江、淮宣撫使,留守建康,王■為副。又用錯兩人。韓世忠為浙西制置使,守鎮江,劉光世為江東宣撫使,守太平、池州,皆聽杜充節制,自啟蹕向臨安去了。
  金兀朮聞高宗趨向臨安,遂大治舟師,將由海道窺浙,一面檄降將劉豫,攻宋南京。豫本宋臣,曾授知濟南府,金將撻懶一作達齎。陷東平,進攻濟南,豫遣子麟出戰,為敵所圍,幸郡倅張東引兵來援,方將金兵擊退。撻懶招降劉豫,啖以富貴,豫竟舉城降金。撻懶令豫知東平府,豫子麟知濟南府,並令金界舊河以南,悉歸豫統轄,豫甚為得意。及接兀朮檄書,遂進破應天,知府凌唐佐被執,唐佐偽稱降金,由豫仍使為守。唐佐陰欲圖豫,用蠟書奏達朝廷,乞兵為援。不幸事機被泄,竟被豫捕戮境上,連家屬一並遇害。高宗得唐佐蠟書,還想去通好撻懶,令阻劉豫南來。故臣尚不可保,還慾望諸虜帥,真是愚不可及。遂派直龍圖閣張邵,赴撻懶軍,邵至濰州,與撻懶相遇,撻懶令邵拜謁,邵毅然道:「監軍與郡,同為南北使臣,彼此平等,哪有拜禮?況用兵不論強弱,須論曲直,天未厭宋,貴國乃納我叛臣劉豫,裂地分封,還要窮兵不已,若論起理來,何國為直,何國為曲,請監軍自思!」慨當以慷,南宋之不亡,還賴有三數直臣。撻懶語塞,但仗著強橫勢力,將邵押送密州,囚住祚山寨。還有故真定守臣李邈,被金人擄去,軟禁三年,金欲令知滄州,邈不從命。及是,由金主下詔,凡所有留金的宋臣,均易冠服。邈非但不從,反加詆罵。金人撾擊邈口,尚吮血四噴,旋為所害。總不肯漏一忠臣。高宗雖有所聞,心目中都只存著兩個字兒,一個是「和」字,一個是「避」字。先因兀朮有窺浙消息,詔韓世忠出守圌山、福山,並令兵部尚書周望,為兩浙、荊、湖宣撫使,統兵守平江。旋聞兀朮分兩路入寇,一路自滁、和入江東,一路自蘄、黃入江西,他恐隆裕太后在洪州受驚,又命劉光世移屯江州,作為屏蔽,自己卻帶著呂頤浩等,竟至臨安。留居七日,寇警愈逼愈緊,復渡錢塘江至越州。你越逃得遠,寇越追得急。
  那金兀朮接得探報,知高宗越去越遠,一時飛不到浙東,不如向江西進兵,去偪隆裕太後。當下取壽春,掠光州,復陷黃州,殺死知州趙令峸,長驅過江,直薄江州城下。江州有劉光世移守,整日裡置酒高會,絕不注意兵事。至金兵已經薄城,方才覺著,他竟無心守御,匆匆忙忙的開了後門,向南康遁去。知州韓相也樂得棄城出走,追步劉光世的後塵。金人入城,劫掠一空,再由大冶趨洪州,滕康、劉珏聞金兵趨至,亟奉太后出城。江西制置使王子猷,也棄城遁去。洪、撫、袁三州,相繼被陷。太后行次吉州,驀聞金兵又復追至,忙僱舟夜行。翌晨至太和縣,舟子景信又起了歹心,劫奪許多貨物,竟爾叛去。都指揮使楊維忠,本受命扈衛太后,部兵不下數千,亦頓時溃變。宮女或駭奔,或被劫,失去約二百名。滕康、劉珏二人也逃得無影無蹤。可憐太后身旁衛卒,不過數十,還算存些良心,保著太后及元懿太子母潘貴妃,自萬安陸行至虔州。也是他兩人命不該死。土豪陳新又率眾圍城,還虧楊維忠部將胡友自外來援,擊退陳新,太后才得少安。
  金人入破吉州,還屠洪州。轉犯庐州、和州、無為軍。守臣非遁即降,勢如破竹。惟知徐州趙立方率兵三萬,擬趨至行在勤王。杜充獨留他知楚州,道過淮陰,適遇金兵大隊,蜂擁前來。立部下勸還徐州,立奮怒道:「回顧者斬!」遂率眾逕進與金人死鬥,轉戰四十裡,得達楚州城下。立兩頰俱中流矢,口不能言,但用手指揮,忍痛不輟。及入城休息,然後拔鏃,金人頗憚他忠勇,不敢進逼,卻改道掠真州,破溧水縣,再從馬家渡過江,攻入太平。杜充職守江、淮,一任金人入寇,並未嘗發兵往援,統制岳飛泣諫不從。至太平失守,與建康相去不遠,乃遣副使王■,都統制陳淬,與岳飛等截擊金人。甫經交綏,■軍先遁,陳淬、岳飛相繼突入敵壘,淬竟戰死,獨岳飛挺槍躍馬,奮力衝突,金人不敢近身,只好聽他馳驟。無如各軍已經敗溃,單靠岳飛一軍,究恐眾寡不敵,沒奈何麾眾殺出,擇險立營,為自保計。寫岳飛不肯下一直筆。杜充聞諸軍敗溃,竟棄了建康,逃往真州。諸將怨充苛刻,擬乘機害充,充聞知消息,不敢還營,獨寓居長蘆寺。會接金兀朮來書,勸他降順,且言:「當封以中原,如張邦昌故事。」充大喜過望,遂潛還建康。巧值兀朮馳至城下,即與守臣陳邦光,戶部尚書李梲,開城迎降,拜謁道旁。兀朮既入城,官屬皆降,惟通判楊邦乂用指血大書襟上,有「寧作趙氏鬼,不為他邦臣」十字。金兵牽他至兀朮前,兀朮見他血書,心下恰是敬佩,惟婉言勸使歸降,不失官位。邦又大罵求死,兀朮不得已,將他殺害,事後尚嘉歎不置。殺身成仁,也足怵強虜之膽。
  高宗往還杭、越。忽擬親征,忽思他去。至聞杜充降金,不禁魂飛天外,忙召呂頤浩入議道:「奈何奈何?」頤浩道:「萬不得已,莫如航海。敵善乘馬,不慣乘舟,俟他退去,再還兩浙。彼出我入,彼入我出,也是兵家的奇計呢。」這還稱是奇計,果將誰欺?高宗即東奔明州。兀朮乘勝南驅,自建康趨廣德,發守臣周烈,馳越獨鬆關,見關內外並無一人,遂笑語部眾道:「南朝但用羸兵數百,扼守此關,我等即不能遽度了。」當下直抵臨安,寺臣康允之遁去。錢塘縣令朱蹕自盡。兀朮安心入城,即遣阿裡蒲盧渾率兵渡浙,往追高宗。那時高宗無可抵敵,真個是要航海了。小子有詩歎道:
  未能戰守漫言和,大敵南來競棄戈。
  不是廟謨輸一著,乘輿寧至涉洪波。
  欲知高宗航海情形,且至下回再閱。
  苗、劉之平,雖尚易事,然非韓世忠之奮往直前,則前此未必即能驅逆,後此亦未必即能擒渠。高宗既已知其忠勇,則鎮守江、淮之舉,曷不付諸世忠,而乃囑諸擅離東京,未戰先逃之杜充,果奚為者?況令韓世忠、劉光世諸人,均受杜充節制,置庸駑於天閒之內,良驥固未肯屈服,即老馬亦豈肯低首乎?彼江、淮諸將之聞風而逃,安知不怨高宗之未知任帥,而預為解體也!若夫呂頤浩、張濬同入勤王,頤浩之心術膽量,不逮張濬遠甚,而高宗又專相之。武昌之巡幸未成,而奔杭,而奔越,而奔明州,甚且以航海之說進,亦思我能往,寇亦能往,豈一經入海,便得為安樂窩乎?以頤浩為相,以杜充為將,此高宗之所以再三播越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3 02:57:00

第六十七回     巾幗英雄枹鼓助戰 鬚眉豪氣舞劍吟詞



  卻說高宗聞金兵追至,亟乘樓船入海,留參知政事范宗尹,及御史中丞趙鼎,居守明州。適值張俊自越州到來,亦奉命為明州留守,且親付手札,內有「捍敵成功,當加王爵」等語。呂頤浩奏令從官以下,行止聽便。高宗道:「士大夫當知義理,豈可不扈朕同行?否則朕所到處,幾與盜寇相似了。」於是郎官以下,多半從衛。還有嬪御吳氏,亦戎服隨行。吳氏籍隸開封,父名近,嘗夢至一亭,匾額上有侍康二字,兩旁遍植芍藥,獨放一花,妍麗可愛,醒後未解何兆。至吳女生年十四,秀外慧中,高宗在康邸時,選充下陳,頗加愛寵。吳近亦得任官武翼郎,才識侍康的夢兆,確有征驗。及高宗奔波江、浙,惟吳氏不離左右,居然介冑而馳,而且知書識字,過目不忘,好算是一個才貌雙全的淑女。至是隨高宗航海,先至定海縣,繼至昌國縣,途次有白魚入舟,吳氏指魚稱賀道:「這是周人白魚的祥瑞呢。」高宗大悅,面封吳氏為和義郡夫人。無非喜諛,但宮女中有此雅人,卻也難得。百忙中插敘此文,為後文立後張本。未幾已是殘臘,接到越州被陷消息,不敢登陸,只好移避溫、台,悶坐在舟中過年。到了建炎四年正月,復得張俊捷報,才敢移舟攏岸,暫泊台州境內的章安鎮。過了十餘日,忽聞明州又被攻陷,急得高宗非常驚慌,連忙令水手啟椗,直向煙波浩渺間,飛逃去了。果得安樂否?
  小子敘到此處,不得不將越州、明州陷沒情形,略略表明。自金將阿裡蒲蘆渾帶領精騎,南追高宗,行至越州。宣撫使郭仲荀奔溫州,知府李鄴出降。蒲蘆渾留偏將琶八守城,自率兵再進。琶八送師出行,將要回城,忽有一大石飛來,與頭顱相距尺許。他急忙躲閃,倖免擊中。當下喝令軍士,拿住刺客。那刺客大聲呼道:「我大宋衛士唐琦也。如聞其聲。恨不能擊碎爾首,我今死,仍得為趙氏鬼。」琶八歎道:「使人人似彼,趙氏何致如此?」嗣又問道:「李鄴為帥,尚舉城迎降,汝為何人,敢下毒手?」琦厲聲道:「鄴為臣不忠,應碎屍萬段。」說至此,見鄴在旁,便怒目視鄴道:「我月受石米,不肯悖主,汝享國厚恩,甘心隆虜,尚算得是人類麼?」琶八令牽出斬首。琦至死,尚罵不絕口,不沒唐琦。這且按下。惟阿裡蒲蘆渾既離越州,渡曹娥江,至明州西門,張俊使統制劉保出戰,敗還城中。再遣統制楊沂中,及知州劉洪道,水陸並擊,眾殊死戰,殺死金人數千名。是日正當除夕,沂中等既殺退敵兵,方入城會飲,聊賞殘年。翌日為元旦,西風大作,金兵又來攻城,仍不能下。次日,益兵猛撲,張俊、劉洪道登城督守,且遣兵掩擊,殺傷大半,餘兵敗竄餘姚,遣人向兀朮乞師。越四日,兀朮兵繼至,仍由阿裡蒲蘆渾督率進攻。張俊竟膽怯起來,出城趨台州,劉洪道亦遁,城中無主,當然被金兵攻入,大肆屠掠。又乘勝進破昌國縣,聞高宗在章安鎮,亟用舟師力追。行至三百餘里,未見高宗蹤跡,偏來了大舶數艘,趁著上風,來擊金兵。金兵舟小力弱,眼見得不能取勝,只好回舟逃逸,倒被那大舶中的宋軍,痛擊了一陣。看官欲問那舶中主帥,乃是提領海舟張公裕。公裕既擊退金兵,返報高宗,高宗始回泊溫州港口。
  翰林學士汪藻,以諸將無功,請先斬王■,以作士氣,此外量罪加貶,令他將功贖罪,高宗不從。幸兀朮已經飽欲,引兵還臨安,復縱火焚掠,將所有金帛財物,裝載了數百車,取道秀州,經過平江。留守周望奔入太湖,知府湯東野亦遁,兀朮大掠而去,逕趨常州、鎮江府。巧值浙西制置使韓世忠,在鎮江候著,專截兀朮歸路。兀朮見江上佈滿戰船,料知不便逕渡,遂遣使至世忠處通問,且約戰期。世忠批准來書,即於明日決戰。是時梁夫人也在軍中,聞決戰有期,向世忠獻計道:「我兵不過八千人,敵兵卻不下十萬,若與他認真交戰,就是以一當十,也恐抵敵不住,妾身卻有一法,未知將軍肯見用否?」世忠道:「夫人如有妙計,如何不從?」梁夫人道:「來朝交戰時,由妾管領中軍,專任守禦,只用炮弩等射住敵人,不與交鋒,將軍可領前後二隊,四面截殺,敵往東可向東截住,敵往西可向西截住,但看中軍旗鼓為號,妾願在樓橹上面,豎旗擊鼓,將軍視旗所向,聞鼓進兵,若得就此掃蕩敵兵,免得他再窺江南了。」寫梁夫人。世忠道:「此計甚妙,但我也有一計在此。此間形勢,無過金山,山上有龍王廟,想兀朮必登山俯望,窺我虛實。我今日即遣將埋伏,如兀朮果中我計,便可將他擒來,不怕金兵不敗。」寫韓世忠。梁夫人喜道:「何不急行!」世忠遂召偏將蘇德,令帶了健卒二百名,登龍王廟,百人伏廟中,百人伏廟下岸側。俟聞江中鼓聲,岸兵先入,廟兵繼出,見敵即擒,不得有誤。蘇德領命去訖。世忠便親登船樓,置鼓坐旁,眼睜睜的望著山上,不消數時,果見有五騎登山,馳入廟中。他急用力撾鼓,聲應山谷。廟中伏兵先行殺出,敵騎忙即返馳,岸兵稍遲了一步,不及兜頭攔截,只好與廟兵一同追趕。五騎中僅獲二騎,餘三騎飛馬奔逃。一騎急奔被蹷,墜而復起,竟得逃脫。世忠望將過去,見此人穿著紅袍,系著玉帶,料知定是兀朮,惟見他脫身而去,不禁長歎道:「可惜可惜!」至蘇德將二騎牽來,果然是兀朮逃竄,愈覺歎惜不止,惟婉責蘇德數語,便即罷事。
  

  是夕,即依著梁夫人計議,安排停當,專待廝殺。詰朝由梁夫人統領中軍,自坐樓橹,準備擊鼓。但見她頭戴雉尾,足踏蠻靴,滿身裹著金甲,好似出塞的昭君,投梭的龍女。煞是好看。兀朮領兵殺至,遙望中軍樓船,坐著一位女釵裙,也不知她是何等人物,已先驚詫得很。輾轉一想,管不得什麼好歹,且先殺將過去,再作計較。當下傳令攻擊,專從中軍殺入。哪知梆聲一響,萬道強弩,注射出來,又有轟天大炮,接連發聲,數十百斤的巨石,似飛而至,觸著處不是斃人,就是碎船,任你如何強兵銳卒,一些兒都用不著。兀朮忙下令轉船,從斜刺裡東走,又聽得鼓聲大震,一彪水師突出中流,為首一員統帥,不是別人,正是威風凜凜的韓世忠。兀朮令他艦敵著,自己又轉舵西向,擬從西路過江,偏偏到了西邊,復有一員大將,領兵攔住,仔細一瞧,仍是那位韓元帥。用筆神妙。兀朮暗想道:「我今日見鬼了。那邊已派兵敵住了他,為何此處他又到來?」正在凝思的時候,旁邊閃出一人,大呼殺敵,仗著膽躍上船頭,去與世忠對仗。兀朮瞧著,乃是愛婿龍虎大王,忙欲叫他轉來,已是兩不相問,霎時間對面敵兵,統用長矛刺擊,帶戳帶鉤,把這位龍虎大王鉤下水去。兀朮急呼水手撈救,水手尚未泅江,那邊的水卒早已跳下水中,擒住龍虎大王,登船報功去了。兀朮又驚又憤,自欲督兵突路,哪禁得敵矛齊集,部眾紛紛落水,眼見得無隙可鑽,只好麾眾退去。
  韓世忠追殺數里,聽鼓聲已經中止,才行收軍。返至樓船,見梁夫人已經下樓,不禁與她握手道:「夫人辛苦了!」梁夫人道:「為國忘勞,有甚麼辛苦!惟有無敵酋拿住?」世忠道:「拿住一個。」夫人道:「將軍快去發落,妾身略去休息,恐兀朮復來,再要動兵。」有備無患,的是行軍要訣。言畢,自去船後。世忠即命將龍虎大王牽到,問了數語,知是兀朮愛婿,便將他一刀兩段,結果性命。只難為兀朮愛女。此外檢查軍士,沒甚死亡,不過傷了數名,統令他安心調治。忽有兀朮遣使致書,情願盡歸所掠,放他一條歸路。世忠不許,叱退來使。來使臨行時,又請添送名馬,世忠仍不許,來使只好自去。兀朮因世忠不肯假道,遂自鎮江泝流而上,世忠也趕緊開船。金兵沿南岸,宋軍沿北岸,夾江相對,一些兒不肯放鬆。就是夜間亦這般對駛,擊柝聲互相應和。到了黎明,金兵已入黃天蕩。這黃天蕩,是個斷港,只有進路,並無出路。兀朮不知路徑,掠得兩三個漁父,問明原委,才覺叫苦不迭,再四躊躇,只有懸賞求計。俗語說得好:「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就是得一謀士,也藉千金招致。當下果然有一土人獻策道:「此間望北十餘里,有老鸛河故道,不過日久淤塞,因此不通。若發兵開掘,便好通道秦、淮了。」此人貪金助虜,辦屬可恨。兀朮大喜,立畀千金,即令兵士往鑿。兵士都想逃命,一齊動手,即夕成渠,長約三十餘里,遂移船趨建康。薄暮到了牛頭山,忽然鼓角齊鳴,一彪軍攔住去路,兀朮還道是留駐的金兵,前來相接,因即拍馬當先,自去探望。遙見前面列著黑衣軍,又當天色蒼茫,辨不出是金軍,是宋軍,正遲疑間,突有鐵甲銀鍪的大將,挺槍躍馬,帶著百騎,如旋風般殺來。兀朮忙回入陣中,大呼道:「來將是宋人,須小心對敵。」部眾亟持械迎鬥,那大將已馳突入陣,憑著一桿丈八金槍,盤旋飛舞,幾似神出鬼沒,無人可當。金人被刺死無數,並因日色愈昏,弄得自相攻擊,伏屍滿途。兀朮忙策馬返奔,一口氣跑至新城,才敢轉身回顧,見逃來的統是本部敗兵,後面卻沒有宋軍追著,心下稍稍寬慰,便問部眾道:「來將是什麼人?有這等厲害!」有一卒脫口應道:「就是岳爺爺。」兀朮道:「莫非就是岳飛嗎?果然名不虛傳。」從金人口中,敘出岳飛,力避常套。是晚在新城紮營,命邏卒留心防守。兀朮也不敢安寢,待到夜靜更闌,方覺矇矓欲睡,夢中聞小校急報道:「岳家軍來了!」當即霍然躍起,披甲上馬,棄營急走。金兵也跟著奔溃。怎奈岳家軍力追不捨,慢一步的,都做了刀下鬼,惟腳生得長,腿跑得快,還算僥倖脫網,隨兀朮逃至龍灣。兀朮見岳軍已返,檢點兵士,十成中已傷亡三五成,忍不住長歎道:「我軍在建康時,只防這岳飛截我後路,所以令偏將王權等,留駐廣德境內,倚作後援,難道王權等已經失敗麼?現在此路不得過去,如何是好?」將士等進言道:「我等不如回趨黃天蕩,再向原路渡江,想韓世忠疑我已去,不至照前預備哩。」兀朮沈吟半晌,方道:「除了此策,也沒有他法了。」遂自龍灣乘舟,再至黃天蕩。
  小子須補敘數語,表明岳飛行蹤。岳飛自兀朮南行,曾令部軍在後追躡,行至廣德境內,可巧遇著金將王權,兩下交戰數次,王權哪裡敵得過岳飛,活活的被他拿去。還有首領四十餘,一並受擒。岳飛將王權斬首,餘眾殺了一半,留了一半﹔復縱火毀盡敵營,進軍鍾村,本思南下勤王,只因軍無現糧,不便遠涉,且料得兀朮不能持久,得了輜重,總要退歸原路,於是移駐牛頭山,專等兀朮回來,殺他一場爽快。至兀朮既經受創,仍逼還黃天蕩,又想江中有韓世忠守著,自己又帶著陸師,未合水戰,不如回攻建康,俟建康收復,再截兀朮未遲,於是自引兵向建康去了。是承上起下之筆,萬不可少。
  且說兀朮回走黃天蕩,只望韓世忠已經解嚴,好教他渡江北歸,好容易駛了數里,將出蕩口,不意口外仍泊著一字兒戰船,旗纛上面,統是斗大的韓字,又忍不住叫起苦來。將士等恰都切齒道:「殿下不要過懮,我等拚命殺去,總可獲殿下過江,難道他們都不怕死嗎?」兀朮道:「但願如此,尚可生還,今且休息一宵,養足銳氣,明日並力殺出便了。」是夕兩軍相持不動,到了翌晨,金兵飽食一餐,便磨拳擦掌,鼓噪而出。那口外的戰船,果被衝開,分作兩道。金兵乘勢駛去,不料駛了一程,各戰船忽自繞漩渦。一艘一艘的沉向江底去了。怪極。看官道是何故?原來世忠知兀朮此來,必拚命爭道,他卻預備鐵綆,貫著大鉤,分授舟中壯士,但俟敵舟衝出,便用鐵鉤搭住敵舟,每一牽動,舟便沉下。金兵怎知此計,就是溺死以後,魂入水晶宮,還不曉得是若何致死。兀朮見前船被沉,急命後船退回,還得保全了好幾十艘,但心中已焦急的了不得,只好請韓元帥答話。世忠即登樓與語,兀朮哀求假道,誓不再犯。也有此日。世忠朗聲道:「還我兩宮,復我疆土,我當寬汝一線,令汝逃生。」兀朮語塞,轉舵退去。
  會聞金將孛堇太一一譯作貝勒搭葉。由撻懶遣來,率兵駐紮江北,援應兀朮,兀朮遙見金幟,膽稍放壯,再求與韓元帥會敘。兩下答話時,兀朮仍請假道,世忠當然不從。兀朮道:「韓將軍你不要太輕視我!我總要設法渡江。他日整軍再來,當滅盡你宋室人民。」世忠不答,就從背後拈弓注矢欲射,畢竟兀朮乖巧,返入船內,連忙返棹。世忠一箭射去,只中著船篷罷了。兀朮退至黃天蕩,與諸將語道:「我看敵船甚大,恰來往如飛,差不多似使馬一般,奈何奈何?」諸將道:「前日鑿通老鸛河,是從懸賞得來,殿下何不再用此法?」兀朮道:「說得甚是。」遂又懸賞購募,求計破韓世忠。適有閩人王姓,登舟獻策,謂「應舟中載土,上鋪平板,並就船板鑿穴,當作划槳,俟風息乃出。海舟無風不能動,可用火箭射他箬篷,當不攻自破了。」又是一個漢奸。兀朮大喜,依計而行。韓世忠恰未曾預防,反與梁夫人坐船賞月,酌酒談心。兩下裡飲了數巡,梁夫人忽顰眉歎道:「將軍不可因一時小勝,忘了大敵,我想兀朮是著名敵帥,倘若被他逃去,必來復仇,將軍未得成功,反致縱敵,豈不是轉功為罪麼?」世忠搖首道:「夫人也太多心了。兀朮已入死地,還有甚麼生理,待他糧盡道窮,管教他授首與我哩。」梁夫人道:「江南、江北統是金營,將軍總應小心。」一再戒慎,是金玉良言。世忠道:「江北的金兵,乃是陸師,不能入江,有何可慮?」言訖乘著三分酒興,拔劍起舞,將軍有驕色了。口吟滿江紅一闋,詞曰:
  萬里長江,淘不盡壯懷秋色。漫說道秦宮漢帳,瑤台銀闕,長劍倚天氛霧外。寶光掛日煙塵側,向星辰拍袖整乾坤,消息歇。龍虎嘯,風江泣,千古恨,憑誰說?對山河耿耿,淚沾襟血。汴水夜吹羌管笛,鸞輿步老遼陽幄。把唾壺敲碎,問蟾蜍,圓何缺?此詞曾載《說岳全傳》。他書亦間或錄及,語語沈雄,確是好詞,因不忍割愛,故亦錄之。
  吟罷,梁夫人見他已饒酒興,即請返寢,自語諸將道:「今夜月明如晝,想敵虜不敢來犯,但寧可謹慎為是。汝等應多備小舟,徹夜巡邏,以防不測。」諸將聽命。梁夫人乃自還寢處去了。誰料金兵一方面已用了閩人計,安排妥當,由兀朮刑牲祭天,竟乘著參橫月落,浪息風平的時候,驅眾殺來。
  正是:
  瞬息軍機生巨變,由來敗事出驕情。
  畢竟勝負如何,且至下回續敘。
  餘少時閱《說岳全傳》,嘗喜其敘事之熱鬧。及長,得覽《宋史》,乃知《岳傳》中所載諸事,多半出諸臆造,並無確據,然猶謂小說性質,本與正史不同,非意外渲染,固不足醒閱者之目。迨閱及是編,載韓世忠、夫人與金兀術交戰黃天蕩事,與《說岳傳》中相類。第彼則猶有增飾之詞,此則全從正史演出,而筆力之矯悍,獨出《說岳全傳》之上。乃知編著小說,不在偽飾,但能靠著一支筆力,縱橫鼓舞,即實事亦固具大觀也。人亦何苦為憑空架飾之小說,以愚人耳目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3 02:57:24

第六十八回     趙立中炮失楚州 劉豫降虜稱齊帝



  卻說金兀朮驅眾殺出,時已天曉,韓世忠夫婦,早已起來,忙即戎裝披掛,準備迎敵。世忠已輕視兀朮,不甚注意,惟飭令各舟將士,照常截擊,看那敵舟往來,卻比前輕捷,才覺有些驚異。驀聞一聲胡哨,敵舟裡面,都跳出弓弩手,更迭注射。正想用盾遮蔽,怎奈射來的都是火箭,所有篷帆上面,一被射中,即嗶嗶剝剝的燃燒起來。此時防不勝防,救不勝救,更兼江上無風,各舟都不能行動,坐見得煙燄蔽天,欲逃無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虧得巡江各小舟,統已艤集,梁夫人忙語世忠道:「事急了,快下小船退走罷!」世忠也無法可施,只好依著妻言,跳下小舟,梁夫人亦柳腰一扭,躥入小舟中央,百忙中尚用風韻語。又有幾十個親兵,陸續跳下,你划槳,我鼓棹,向鎮江逃去。其餘將弁以下,有燒死的,有溺斃的,只有一小半得駕小舟,倉皇走脫。兀朮得了勝仗,自然安安穩穩的渡江北去。雖是人謀,恰寓天意。惟世忠奔至鎮江,懊悵欲絕,等到敗卒逃回,又知戰死了兩員副將,一是孫世詢,一是嚴允。看官你想!世忠到了此際,能不恨上加恨,悶上加悶麼?還是梁夫人從旁勸慰道:「事已如此,追悔也無及了。」世忠道:「連日接奉諭札,備極褒獎,此次驟然失敗,教我如何復奏?」梁夫人道:「妾身得受封安國時,曾入謝太后,見太后仁慈得很,對著妾身,已加寵眷,後來苗賊亂平,妾隨將軍同至建康,亦入謁數次,極蒙褒寵。現聞皇上已還越州,且向虔州迎還太后,妾當陳一密奏,形式上似彈劾將軍,實際上卻求免將軍,想太后顧念前功,當輔語皇上,豁免新罪哩。」此為高宗及太后俱還越州,特借梁氏口中敘過。且稗乘中曾稱梁氏劾奏世忠,夫婦間寧有互劾之理,得此數語,方為情理兼到。世忠道:「這卻甚好,但我亦須上章自劾哩。」當下命文牘員草了兩奏,由夫婦親加校正,遂錄好加封,遣使齎去。過了數天,即有欽使奉詔到來,詔中謂:「世忠僅八千人,拒金兵十萬眾,相持至四十八日,數勝一敗,不足為罪。特拜檢校少保,兼武成感德詔節度使,以示勸勉」云云。世忠拜受詔命,即送使南歸,夫婦同一歡慰,不必細表。
  且說金兀朮渡江北行,趨向建康,還道建康由金兵守住,徐徐的到了靜安鎮。甫到鎮上,遙見有旗幟飄揚,中書岳字,他不覺大驚,亟令退兵。兵未退盡,後面已連珠炮響,岳飛領大隊殺到,嚇得兀朮策馬飛奔,馳過宣化鎮,望六合縣遁去。到了六合,收集殘兵,又失去了許多輜重,及許多士卒,當下頓足歎道:「前日遇著岳飛,被他殺敗,今日又遇著他,莫非建康已失去不成?」言甫畢,即接得撻懶軍報,說是:「建康被岳飛奪去,所有前時守兵,幸由孛堇太一救回。現我軍圍攻楚州,請乘便夾擊」等語。了過孛堇太一及建康事,簡而不漏。兀朮想了一會,又問來人道:「楚州城果容易攻入否?」來人道:「楚州城不甚堅固,惟守將趙立很是能耐,所以屢攻不下。」兀朮道:「我現在急欲北歸,運還輜重,趙立欲許我假道,我也沒工夫擊他,否則就往去夾攻便了。」遂備了一角文書,遣使至楚州投遞,問他假道。待了三日,未見回來,還是撻懶著人走報,方聞去使已被斬訖,梟示城頭。統用簡文敘過。兀朮不禁大怒道:「甚麼趙立?敢斬我使人?此仇不可不報!」隨即遣還撻懶來使,並與語道:「欲破楚州,須先截他的糧道,我願擔當此任。城內無糧,不戰自溃,請轉告汝主帥便了。」來使領命自去。兀朮遂設南北兩屯,專截楚州餉道。楚州既被撻懶圍攻,又由兀朮截餉,當然危急萬分,任你守將趙立如何堅忍,也有些支持不住,不得不向行在告急。時御史中丞趙鼎,正與呂頤浩作死對頭,屢劾頤浩專權自恣,頤浩亦言鼎阻撓國政。詔改任鼎為翰林學士,鼎不拜,復改吏部尚書,又不拜,且極論頤浩過失至數千言。頤浩因求去,有詔罷頤浩為鎮南軍節度使,兼醴泉觀使,仍命鼎為中丞。尋又令鼎簽書樞密院事。鼎得趙立急報,擬遣張俊往援。俊與頤浩友善,不願受鼎派遣,遂固辭不行。乃改派劉光世,調集淮南諸鎮,往援楚州。看官閱過上文,應亦曉得劉光世的人品,他本不足勝方面的重任,除因人成事外,毫無能力。品評確當。部將如王德、酈瓊等皆不服命,就使奉命赴援,也未必足恃,況又聞得張俊不行,樂得看人模樣,逍遙江西。任用這等將軍,如何規復中原?高宗迭次下札,催促就道,他卻一味逗留,始終不進。那時楚州日圍日急,趙立尚晝夜防守,未嘗灰心。撻懶料他援絕糧窮,再四猛攻,立撤城內沿牆廢屋,掘一深坎,燃起火來,城上廣募壯士,令持長矛待著,每遇金人緣梯登城,即飭用矛鉤入,投擲火中,金人卻死了無數。撻懶又選死士穴城而入,亦被縛住,一一梟首。惹得撻懶性起,誓破此城,遂命兵士運到飛炮,向城轟擊。立隨缺隨補,仍然無隙可乘。又相持了數日,立聞東城炮聲隆隆,亟上登磴道,督兵防守,不意一石飛來,不偏不倚,正中立首。立血流滿面,尚是站著,左右忙去救他,立慨然道:「我已傷重,終不能為國殄賊了。」言訖而逝,惟身仍未倒。不愧其名。經左右舁下城中,與他殮葬。金兵疑立詐死,尚不敢登城,守兵亦感立忠勇,仍然照舊守禦。又越十日,糧食已盡,城始被陷。趙立,徐州人,性強毅,素不知書,忠義出自天性。恨金人切骨,所俘金人,立刻處死,未嘗獻馘計功。及死事後,為高宗所聞,追贈奉國節度使,賜諡忠烈。
  岳飛方引兵赴援,至泰州,聞楚州已陷,不得已還軍。金兀朮聞楚州得手,北路已通,便整裝欲歸。忽聞京、湖、川、陝宣撫使張濬,自同州、鄜延出兵,將襲擊中途。因又變了歸計,擬轉趨陝西,為先發制人的計策。兀朮固是能軍。可巧金主亦有命令,調他入陝,遂自六合引兵西行。到了陝西,與婁室相會。回應六十五回。婁室談及攻下各城,多被張濬派兵奪去,心實不甘,所以請命主子,邀一臂助。兀朮道:「張濬也這般厲害嗎?待我軍與決一戰,再作區處。」原來張濬自建康啟行,直抵興元,適當金婁室攻陷鄜延及永興軍,關隴大震。濬招攬豪俊,修繕城湟,用劉子羽為參議,趙開為隨軍轉運使,曲端為都統制,吳璘、吳玠為副將,整軍防敵,日有起色。既而婁室攻陝州,知州李彥仙向濬求救。濬遣曲端往援,端不奉命,彥仙日戰金兵,卒因援師不至,城陷自殺。婁室入關攻環慶,吳玠迎擊得勝,且約端援應,端又不往。玠再戰敗績,退還興元,極言端失。濬本欲倚端自重,至是始疑端不忠﹔及聞兀朮入寇江、淮,意欲治軍入衛,偏端又從中作梗,但諉稱西北兵士,不習水戰。濬乃因疑生怒,罷端兵柄,再貶為海州團練副使,安置萬安軍,端實不端,加貶已遲。自督兵至房州,指日南下。一面遣趙哲復鄜州,吳玠復永興軍,復移檄被陷各州縣,勸令反正。各州縣頗多響應,再歸宋有。
  至兀朮北歸,濬自還關、陝,調合五路大軍,分道出同州、鄜延,東拒婁室,南擊兀朮。是段補接六十六回中語。兀朮因此赴陝,會婁室軍相偕西進。濬亟召集熙河經略劉錫,秦鳳經略孫偓,涇原經略劉錡,環慶經略趙哲,並及統制吳玠,合五路大兵,共四十萬人,馬七萬匹,與金兵決一大戰。當令劉錫為統帥,先驅出發,自率各軍為後應。統制王彥入諫道:「陝西兵將,不相聯絡,未便合作一氣,倘或並出,一有挫失,五路俱殆,不若令各路分屯要害,待敵入境,檄令來援,萬一不捷,尚未為大失哩。」濬未以為然。劉子羽又力言未可,濬慨然道:「我豈不知此理?但東南事尚在危急,不得已而出此。若此處擊退狡虜,將來西顧無懮,東南可專力禦寇了。」志固可嘉,勢卻不合。吳玠、郭浩又皆入諫,濬仍然不從,遂麾軍啟行。前隊進次富平,劉錫會集諸將,共議出戰方法。吳玠道:「兵以利動,此間一帶平原,容易為敵所乘,恐有害無利,應先據高阜,憑險為營,方保萬全。」各將多目為迂論,齊聲道:「我眾彼寡,又前阻葦澤,縱有鐵騎前來,也無從馳騁,何必轉徙高阜哩!」劉錫因眾議不同,亦未能定奪。諸將各是其是,統帥又胸無定見,安得不敗?偏婁室引兵驟至,部下皆輿柴囊土,搬投澤中,霎時間泥淖俱滿,與平地相似。胡馬縱轡而過,進逼宋將各營,兀朮也率眾趨到,與婁室為左右翼,列陣待戰。劉錫見敵已逼近,當命開營接仗。吳玠、劉錡等敵左,孫偓、趙哲等敵右,左翼為兀朮軍,經劉錡、吳玠兩人,身先士卒,鼓勇馳突,前披後靡。兀朮部眾,雖經過百戰,也不免少怯,漸漸退後,兀朮也捏了一把冷汗。惟婁室領著右翼,與孫偓、趙哲兩軍廝殺,孫偓尚親自指揮,不少退縮,偏趙哲膽小如鼷,躲在軍後,適被婁室看出破綻,竟領鐵騎直奔趙哲軍,哲慌忙馳去,部眾隨奔,孫軍也被牽動,不能支持,頓時俱溃。劉錡、吳玠兩軍,望見右邊塵起,已是驚心,怎禁得婁室殺敗孫、趙,又來援應兀朮。並力攻擊,於是劉錡、吳玠亦招架不住,紛紛敗北。統帥劉錫見四路俱敗,還有何心戀戰,當然的退走了。一發牽動全局,故師克在和,不在眾。
  張濬駐節邠州,專聽消息,忽見敗兵陸續逃回,料知邠州亦立足不住,只好退保秦州,及會見劉錫,痛加責備。劉錫歸罪趙哲,乃召哲到來,數罪正法,並將錫謫竄,安置合州,飭劉錡等各還本鎮,上書行在,自請待罪。旋接高宗手詔,尚多慰勉語,濬益加憤激。怎奈各軍新敗,寇燄日張,涇原諸州軍,多被金兵攻陷,還有叛將慕洧,導金兵入環慶路,破德順軍,濬自顧手下,只有親兵一二千人,哪裡還好再戰?且警耗日至,連秦州也難保守,沒奈何再退至興州。或謂興州也是危地,不如徙入蜀境,就夔州駐節,才有險阻可恃,永保無虞。濬與劉子羽商議,子羽勃然道:「誰創此議,罪當斬首!四川全境,向稱富庶,金人非不垂涎,徒以川口有鐵山,有棧道,未易入窺,且因陝西一帶,尚有我軍駐紮,更不能飛越入蜀。今棄陝不守,縱敵深入,我卻避居夔峽,與關中聲援兩不相聞,他時進退失計,悔將何及?今幸敵方肆掠,未逼近郡,宣司但當留駐興州,外系關中人望,內安全蜀民心,並急遣官屬出關,呼召諸將,收集散亡,分佈險要,堅壁以待,俟釁而動,庶尚可挽救前失,收效將來。」侃侃而談,無一非扼要語。濬起座道:「參軍所言甚是,我當立刻施行。」言下,即召諸參佐,命出關慰諭諸路將士。參佐均有難色,子羽竟挺身自請道:「子羽不才,願當此任。」濬大喜,令子羽速往。子羽單騎逕行,馳至秦州,檄召散亡各將士,將士因富平敗後,懼罪而逸,幾不知張濬所在。及奉命赦罪,仍復原職,自然接踵到來。不消數日,便集得十餘萬人,軍勢復振。子羽返報張濬,即請遣吳玠至鳳翔,扼守大散關東的和尚原﹔關師古等聚熙河兵,扼守岷州的大潭縣﹔孫偓、賈世方等,集涇原、鳳翔兵,扼守階、成、鳳三州。三路分屯,斷敵來路,金兵始不敢輕進。且因婁室病死,兀朮自覺勢孤,暫且擇地屯兵,俟養足銳氣,再圖進步,這且待後再表。
  且說金撻懶略地山東,進陷楚州,且分兵攻破汴京,汴守上官悟出奔,為盜所殺。汴京系北宋都城,舊稱東京,河南府稱西京,大名府稱北京,應天府稱南京,至是盡為金有,金主晟本無意中原,從前遣黏沒喝等南侵,曾面諭諸將道:「若此去得平宋室,須援立藩輔,如張邦昌故事。中原地由中原人自治,較為妥當。」黏沒喝奉諭而出。及四京相繼入金,復提及前議。劉豫聞這消息,亟用重金饋獻撻懶,求他代為薦舉。撻懶得了重賂,頗也樂從,遂轉告黏沒喝,請立劉豫為藩王。黏沒喝不答。撻懶再致書高慶裔,令替劉豫作說客,慶裔受金命為大同尹,即就近至雲中,謁見黏沒喝道:「我朝舉兵,只欲取兩河,所以汴京既得,仍立張邦昌。今河南州郡,已歸我朝,官制尚是照舊,豈非欲仿張邦昌故事麼?元帥不早建議,乃令恩歸他人,竊為元帥不取呢。」黏沒喝聽了此言,不由的被他哄動,遂轉達金主。金主即遣使至東平府,就劉豫部內,咨問軍民,應立何人?大眾俱未及對。獨豫同鄉人張浹,首請立豫。眾亦隨聲附和,因即定議,使人返報金主。撻懶亦據情上聞,金主遂遣大同尹、高慶裔,及知制誥韓昉,備璽綬寶冊,立劉豫為齊帝。豫拜受冊印,居然在大名府中,耀武揚威的做起大齊皇帝來了。
  高宗建炎四年九月,即金主晟天會八年,大名府中,也築壇建幄,請出那位賣國求榮的劉豫,穿戴了不宋不金的衣冠,郊過天,祭過地,南面稱尊,即偽皇帝位,用張孝純為丞相,李孝揚為左丞,張柬為右丞,李儔為監察御史,鄭億為工部侍郎,王瓊為汴京留守,子麟為大中大夫,提領諸路兵馬,兼知濟南府事。張孝純嘗堅守太原,頗懷忠義,後因黏沒喝勸降,遂致失節。黏沒喝遣他助豫,豫因拜為丞相。豫升東平府為東京,改東京為汴京,降南京為歸德府,惟大名府仍稱北京,命弟益為北京留守,且自以為生長景州,出守濟南,節制東平,稱帝大名,就四郡間募集丁壯,得數千人,號為雲從子弟。尊母瞿氏為太后,妾錢氏為皇后。錢氏本宣和宮人,頗有姿色,並習知宮掖禮節。豫乃舍妻立妾,格外加寵。君國可背,遑問妻室!即位時,奉金正朔,沿稱天會八年,且向金廷奉上誓表,世修子禮。嗣因金主許他改元,乃改次年為阜昌元年。嗣是事金甚恭,贈遺撻懶,歲時不絕。撻懶心下甚歡,尋又想了一法,特將一個軍府參謀,縱使南歸,令他主持和議,計害忠良,作了金邦的陪臣,宋朝的國賊。這人非別,就是遺臭萬年的秦檜。大忠大奸,必用特筆。自徽、欽二帝被擄,檜亦從行,應六十二回。二帝輾轉遷徙,至韓州時,檜尚隨著。徽宗聞康王即位,作書貽黏沒喝,與約和議,曾命檜潤色書詞。檜本擅長詞學,刪易數語,遂覺情文淒婉,詞致纏綿。及黏沒喝得了此書,轉獻金主,金主晟也加贊賞,因召檜入見,交與撻懶任用。撻懶本金主晟弟,頗握重權,及奉命南侵,遂任檜參謀軍事,兼隨軍轉運使。檜妻王氏,曾被金軍掠去,同檜北行。檜既得撻懶寵任,王氏自然隨侍軍中。或說王氏與撻懶私通,小子未得確證,不願形諸楮墨,《說岳全傳》中謂王氏與兀朮私通,尤屬大謬。秦檜夫婦,並不在兀朮軍中,何從與私?後人恨他們同害岳飛,姑作快論,但究不免虛誣耳。惟製造軍衣,充當廚役,王氏亦嘗在列。撻懶因秦檜夫婦,勤勞王事,格外優待。檜夫婦亦誓願報效,所以將前此拒立異姓的天良,已在幽、燕地方,拋棄得乾乾淨淨。撻懶相處已久,熟悉他兩口兒的性情,遂與他密約,縱使還南。檜遂挈妻王氏航海至越州,詐言殺死監守,奪舟回來。廷臣多半滋疑,謂檜自北至南,約數千里,途中豈無譏察?就使從軍撻懶縱令來歸,亦必拘質妻屬,怎得與王氏偕行?於是你推我測,莫名其妙。獨參知政事范宗尹,同知樞密院事李回,素與檜善,力為析疑,並薦檜忠誠可任。高宗乃召檜入對,檜即首奏所草與撻懶求和書,並勸高宗屈從和議,為迎還二帝,安息萬民地步。高宗甚喜,顧謂輔臣道:「檜朴忠過人,朕得檜很是欣慰。既得二帝母后消息,又得一佳士,豈非是一大幸事麼?」要他來誤國家,原是幸事。遂拜檜為禮部尚書,未幾即擢為參知政事。小子有詩歎道:
  圍城守義本成名,何意歸來志已更﹔
  假使北遷身便死,有誰識是假忠貞?
  檜既邀寵用,因請高宗定位東南。高宗升越州為紹興府,且詔令次年改元紹興,一切後事,詳見下回。  
  趙立為知州,而忠義若此,劉像為知府,而僭逆若彼,兩相比較,愈見立之忠,與豫之逆。若張濬,若秦檜,亦足為比較之資。濬與趙立,名位不同,原其心,猶之立也,不得因其喪師,而遂目為不忠。檜與劉豫,行跡不同,原其心,猶之豫也,不得因無叛跡,而遂謂其非逆。故立與豫固本回之主也,而濬與檜亦本回之賓中主耳。一薰一蕕,十年尚猶有臭,不期於此回兩見之。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3 02:57:44

第六十九回     破劇盜將帥齊驅 敗強虜弟兄著績



  卻說建炎四年冬季,下詔改元,即以建炎五年,改為紹興元年。高宗因秦檜南歸,得知二帝消息,因於元旦清晨,率百官遙拜二帝,免朝賀禮。自從金人南下,騷擾中原,兵民困苦流離,多嘯聚為盜,迭經各路將帥,剿撫兼施,盜稍斂跡。惟尚有著名盜目,忽降忽叛,為地方患,宋廷復設法羈縻,令為各路鎮撫使,如翟興、薛慶、陳求道、李彥先等,既食宋祿,頗知效力王事,甘為國死。獨襄陽盜桑仲,江、淮盜戚方、劉忠、邵青,襄、漢盜張用,建州盜范汝為,未曾剿平。又有叛賊李成,本為江東捉殺使,建炎二年,叛據宿州,為劉光世所破,竄跡江、淮、湖、湘,橫行十數郡,勢最強橫,且多造符讖,煽惑中外。高宗特命呂頤浩為江東安撫制置使,令討李成,反為成部馬進所敗,且將江州奪去。頤浩實屬無能。時王彥破桑仲,岳飛破戚方,戚至張俊處乞降,俊拜表奏聞,高宗乃授俊江、淮招討使,岳飛為副,往討李成。俊遂約飛會師,飛尚未至,忽得筠州急報,州城被馬進破陷了。俊奮然道:「江、筠迭失,豫章危了,我不可不先往。」遂麾兵急赴,馳入豫章,自喜道:「我得入洪州,破賊不難了。」當下令軍士,堅壁清野,固守勿動。一面檄飛到洪州。馬進領著黨羽,乘勝進犯,連營南昌山,聲勢銳甚,俊並不發兵,但飭軍固守。相持旬餘,進致書約戰,書中字跡,寫得很大。俊偏用著蠅頭小楷,約略答復,也未嘗說明戰期。進以為怯,殊不設備。可巧岳飛領兵到來,入城見俊,問及戰守情狀。俊與言大略,飛接口道:「現在卻不妨出戰了。賊勢雖眾,只顧前不顧後,若用奇兵,沿著江流截住生米渡,再用重兵潛出賊右,攻他無備,定可破賊。」俊極口稱善。飛因自請為先鋒,俊益大喜,遂令楊沂中帶精騎數千,往截生米渡,更遣飛自率所部,掩擊賊寨。
  飛重鎧躍馬,直趨西山,行近賊營,便當先突入,部眾一齊隨上。馬進急出營抵敵,甫至門首,見岳飛已挺槍刺來,慌忙用刀招架,戰不數合,即被飛殺敗,拖刀逃走。飛率眾追殺,但見得人仰馬翻,血飛屍積,不到一時,已將各座營盤,一律掃淨,化為平地。極寫岳飛。進奔還筠州。飛趕至城下,紮營城東,料進未敢出戰,遂想了一個誘敵的法兒,用紅羅為幟,中刺岳字,選騎兵二百人,擁幟巡行,自己卻伏在城隅,令騎兵誘進來追,然後殺出。進在城樓瞭望,見騎兵擁著岳字旗幟,往來城東,軍中又未見岳飛,還疑飛未曾親到,但遣騎兵揚旗示威,恐嚇城中,隨即引兵殺出。騎兵見進出城,立刻返奔,進策馬力追,馳過城隅,背後忽大呼道:「狗強盜往哪裡去?」進勒馬回顧,大呼的不是別人,正是岳飛。他已與飛交過了手,自知不敵,又因飛攔住歸路,不能回城,便棄城東走。飛復大呼道:「不願從賊的,快快坐著,我不殺汝。」賊眾聞言,多半棄械就坐,由飛按名錄簿,共得八萬人,好言慰諭,遣歸鄉里。復率軍追趕馬進。進拚命奔馳,不意張俊、楊沂中也領兵殺到,前後夾擊,把進困在垓心。進用盡氣力,才殺開一條血路,向南康急奔。張、楊兩軍剛欲追趕,乃值岳飛馳到,自願前驅,乃讓飛先行,兩軍隨後策應。飛夤夜追進,到了朱家山,與進後隊相遇,刺死賊目趙萬成,餘賊四竄。飛趁勢再追,到瞭樓子主,遙見塵頭大起,李成引賊十餘萬,蜂擁而來。飛毫不畏怯,但舞動一桿長槍,迎頭亂刺。霎時間,戳倒了數十人。賊眾從未見過這般猛將,都各顧生命,倒退下去,反致衝動自己的後隊,互相踐踏,亂個不休。李成見部眾搗亂,亟上前彈壓,恰巧碰著岳飛殺入,便抖擻精神,舞刀接仗。誰料岳飛這支槍桿,與尋常大不相同,僅三五合,殺得李成一身臭汗,看看要敗將下去,旁邊閃出一騎,竟掄刀相助,雙戰岳飛。飛左挑右撥,純任自然,三匹馬盤旋片時,那來騎手下略鬆,竟被飛刺落馬下。看官道是誰人?原來就是馬進。不肯使一直筆。進墜馬後,身尚未死,偏李成見他下馬,縱轡返奔,岳家軍隨著主帥,一擁而上,馬蹄雜沓,頓將馬進踏得稀爛,名足副實。
  復追奔至十里外,斬馘至數千級,方下營待著後軍。
  張俊與楊沂中馳到,見飛已得勝,自然歡慰。俊語飛道:「岳先鋒天生神力,無患不勝,但部眾未免勞苦,應休息為佳,待我等追殺一陣,何如?」飛乃讓兩軍前進,自就險要處駐營。俊與沂中引兵追成,約行十餘里,為河所阻,對岸恰遍立賊營,蟻屯蜂集。楊沂中語俊道:「賊勢尚眾,不應力敵,須用智取,今夜由沂中從上流渡河,繞系賊後,制使可絕流逕渡,腹背夾攻,必勝無疑。」俊稱為妙計,當令沂中乘夜潛渡,越一二時,料知沂中已達對岸,也擊鼓渡河。李成聞有鼓聲,忙呼眾迎敵,正在交鋒,不防後面由沂中殺到,那賊眾多半烏合,統是勝不相讓,敗不相救,一遇危急時候,便四面亂竄﹔其實是竄得越慌,死得越快。看似俚語,實是名言。十多萬強盜,被張、楊二軍,首尾截殺,傷斃了三四萬,招降了兩三萬,逃去了一二萬,可憐李成數年的積聚,一旦拋盡,單剩了三五千人,越江遁去。張俊也逾江窮追,至蘄州、黃梅縣,得及李成,成眾看見張字旗號。好似老鼠遇貓,嚇得魂不附體,且走且呼道:「張鐵山到了!張鐵山到了!」俊面目黧黑,因呼他為張鐵山。成復經此創,已是不能成軍,只好走降劉豫。俊等乃還取江、筠諸州城,興國軍等處,伏盜聞風遠遁。
  

  惟張用自襄、漢東下,再襲江西,被岳飛探悉。飛與用同籍相州,即致書諭用道:「我與汝同裡,能戰即來,不能戰即降。」用得書,知飛不可敵,即復書願降。飛親往慰撫,用等皆喜服。自是江、淮悉平。俊表奏飛功第一,有詔進飛為右軍都統制,令屯洪州,彈壓餘賊。既而邵青為劉光世部將王德所擒,獻詣行在,奉旨特赦,編入御前忠銳軍。范汝為由韓世忠往剿,五日破滅,汝為自焚死,東南少定。可巧江東、陝西兩處,亦陸續有捷報到來,江、浙益安。
  金撻懶自攻陷楚州,進窺通、泰諸州,適有武功大夫張榮,在興化縮頭湖釁,聯舟作寨,為自守計。撻懶欲渡江南侵,擬先破榮寨,榮遂率舟師迎戰,見敵艦不多,但用小舟出擊。會值天旱水涸,敵艦為泥淖所阻,不能前進,榮分軍為二,一半用舟,一半登陸。舟師大呼前進,奮擊敵艦,敵艦不能行駛,禁不住榮兵四至,只好從舟中躍出,褰裳登岸,急不暇擇,腳忙手亂,往往溺斃水中,或陷入泥淖,不能自拔,即遭殺死。幸而得達彼岸,又被榮兵截住,亂殺亂剁,經撻懶指麾健卒,衝開血路,方才走脫。榮收軍回營,檢點俘馘,約五千餘人,遂奉表告捷。榮本梁山濼漁人,聚舟數百,專劫金人。杜充駐師江、淮,曾借補榮為武功大夫。金人屢攻不克,至是以殺敵報功,遂擢榮知泰州。
  撻懶奔至楚州,聞劉光世引兵來攻,遂不敢逗留,退屯宿遷,未幾北去,光世遂進復楚州。正好去湊現成。高宗又欲起用汪伯彥,命為江東安撫大使,旋經侍御史沈與求論劾,才將他褫職,勒令回籍。江東已無金人,只有陝西一帶,尚為金兀朮所盤踞,連破鞏、河、樂、蘭、郭、積石、西寧諸州。熙河副總管劉惟輔被執,罵敵遇害。兀朮又進陷福津,蹂躪同谷,入逼興州。宣撫使張濬退保閬州,令張深為四川制置使,劉子羽同趨益、昌,王庶為利、夔制置使,節制陝西諸路,兼知興元府。尋復用吳玠為陝西都統制,且召曲端至閬州,仍欲重用。端與吳玠、王庶,均有宿嫌,迭見前文。玠遂入白張濬,謂端再起用,必與公不利。且在手中寫著「曲端謀反」四字,密示張濬。王庶亦上言譖端,謂端嘗作詩題柱,有「不向關中爭事業,卻來江上泛漁舟」兩語,意在指斥乘輿。濬乃逮端下恭州獄。適夔路提刑康健,曾因事忤端,被端鞭背,至此正好因公報私,命獄吏把端縶住,用紙糊端口,外熁以火。端口渴求飲,給以燒酒,遂致七竅流血,死於獄中。端有馬名鐵象,日馳四百里,豢愛如子息。及被逮下獄,聞康健提刑,呼天長歎,自知必死,又連稱鐵象可惜。及端死,鐵象亦斃。端早有可誅之罪,惟濬不殺之於前時,獨殺之於此日,殊為非法。
  時關、隴六路盡破,止餘階、成、岷、鳳、洪五州,及鳳翔境內的和尚原,隴州山內的方山原罷了。吳玠扼守和尚原,積粟繕兵,列柵固壘,為死守計。金兀朮遣部將沒立,一譯作默哷。自鳳翔出兵,烏勒折合一譯作額勒濟格。自大散關出兵,約會和尚原,夾攻吳玠。或勸玠退屯漢中,玠慨然道:「我在此,寇不敢越,保此地就是保蜀呢。」隨即搜集兵甲,預備出師。旋有偵騎來報,金將烏勒折合已到北山,玠整軍出發,嚴陣以待。烏勒折合貽書請戰,玠不慌不忙,分軍為前後二隊,逕逼北山。金兵沿山列陣。見玠軍逼近,便麾眾出戰,玠怒馬突出,劈頭遇著金將,手起刀落,砍落馬下,金兵為之奪氣。玠率前隊軍殺入,與金兵鏖鬥一場,自巳至午,殺傷過當。兩軍俱回陣午餐,餐畢復戰。玠令前隊休息,將後隊抽出,與敵再鬥。金兵已覺力乏,怎禁得一支生力軍,殺將過來,頓時遮攔不住,逐步退後。玠督兵進逼,烏勒折合料難抵擋,就回馬奔馳。主將一逃,無人不走,被吳玠驅殺數裡,喪失無數。沒立方攻箭筈關,玠復遣將往擊,殺敗沒立。兩軍終不得合,急忙報知兀朮。兀朮大憤,會集諸將及兵卒十餘萬,親自督領,就渭水上築起浮梁,陸續渡兵,進抵寶雞。當從寶雞縣起,結連珠寨,壘石為城,夾澗與玠軍相拒,進薄和尚原。
  玠聞金兵大至,恐部下駭愕,遂召齊將士,勉以忠義,並齧臂出血,與眾設誓。眾皆感泣,願盡死力。玠弟名璘,亦在軍中,玠與語道:「今日是我兄弟報國的日子,萬一兵敗,寧我兄弟先死,決不使將士先亡。」璘奮然應諾,諸將亦齊聲道:「主將兄弟報國,我等亦願報主將。」可見用兵全在主帥,主帥致命,將士自然隨奮。玠大喜,遂與璘挑選勁弩,與諸將分番迭射,連發不絕,勢如雨注,號為駐隊矢,金兵少卻。玠又分遣諸將,從間道繞出,斷敵糧道,且令璘帶弓弩手三千,往伏神岔溝,自度敵眾,糧盡且走,竟縱兵夜擊,連破敵營十餘座,兀朮倉皇敗走,奔至神岔,一耳炮響,箭如飛蝗。兀朮抱頭前竄,身上還中了兩箭,耳中且聽得有人呼道:「兀朮休走!」此時天色未明,不辨左右,兀朮恐被敵認識,亟把鬚髯剃盡,飛馬遁去。
  嗣是知陝西地不易攻守,竟命歸劉豫統轄,中原盡為豫有。豫遂於紹興二年,徙居汴京,尊祖考為帝,就宋太廟立主。忽然間,暴風捲入,屋瓦皆振。豫所懸大齊旗幟,盡被狂飆捲去,竿亦吹折,宋祖有靈,胡不威嚇金人,而獨威嚇劉豫耶?士民大懼,豫亦未免掃興。時襄陽盜桑仲已就撫為襄陽鎮撫使,上疏行在,請合諸鎮兵復中原。呂頤浩正敗賊饒州,進拜少保,入為尚書左僕射,見了仲奏,遂乞高宗准議,命仲節制軍馬,規復劉豫所置州郡,且令翟興、解潛、王彥、陳規、孔彥舟、王亨等諸鎮撫使,互為應援。仲受命後,至郢州調兵。知郢州霍明,疑仲有逆謀,誘他入門,擊碎仲首。仲將李橫,方任襄、鄧統制,聞仲死耗,便起兵擊明。明敗走,橫入郢州。既而河南鎮撫使翟興為裨將楊偉所戕,偉受豫重賂,因此殺興,攜首奔豫。橫承仲志,聞這消息,即進兵陽石,破劉豫軍,乘勝下汝州,破潁順軍,攻入潁昌府。豫接潁昌警報,遣降盜李成,率兵二萬往援,並向金乞援。金調兀朮救豫,兩軍同至牟駞岡,夾攻李橫。橫寡不敵眾,只好退走,潁昌復失。
  先是兀朮在陝,因和尚原敗退,不敢再行問津,諸將群以為怯。至兀朮往援劉豫,吳玠聞信,留弟璘守和尚原,自率軍駐河池,一面檄熙河總管關師古收復熙、鞏諸州。金將撤離喝得報大怒,即命降將李彥琪駐秦州,窺仙人關,牽制吳玠,復令游騎出熙河,牽制關師古,自統兵從商、於進發,直搗上津,攻金州。金、均、房三州鎮撫使王彥,迎戰敗績,退保石泉,三州均被陷沒。撤離喝乘勝而進,直趨洋漢。時劉子羽調知興元府,聞王彥敗退,急命田晟守饒鳳關,並遣人召吳玠入援。玠自河池馳救,日夜趨三百里,至饒鳳關,用黃柑遺金將,且致書道:「大軍遠來,聊用止渴。」撤離喝大驚,用杖擊地道:「爾來何速,真令人不解呢。」當下督軍仰攻,一人先登,二人擁後,前仆後繼,更番迭上。玠軍弓弩亂發,兼用大石推壓,相持至六晝夜,屍如山積,關仍如舊。撤離喝更募死士,由間道出祖溪關,繞至玠後,乘高瞰饒鳳關,諸軍支持不住,相繼溃去,金兵入洋州,玠邀子羽同去,子羽恰留玠同守定軍山。玠以為難守,竟退保西縣。子羽亦不得已,焚去興元積貯,退屯三泉。撤離喝遂馳入興元,進兵金牛鎮,四川大震。子羽從兵不滿三百,糧食復盡,但與士卒取草芽木甲,權作充饑,一面遺玠書,誓死訣別。子羽系劉鞈長子,鞈為國殉忠,應有是跨灶兒。玠已往仙人關,得子羽書,尚無行意,愛將楊政大呼道:「節使不可負劉待制,否則政等亦捨去節使,自去逃生了。」義聲直達。玠乃從間道往會子羽,子羽因留玠共守三泉。玠答道:「關外為西蜀門戶,不應輕棄。」
  乃留兵千人,助劉子羽守三泉,自己仍回守仙人關。
  子羽既與玠別,即巡閱形勢,設計保守。望見附近有潭毒山,峭壁鬥絕,上面卻寬平有水,乃督兵建設營壘。壘方築就,金兵大至,相隔只數里。子羽據著胡牀,危坐壘口,並沒有慌張情狀。諸將俱泣告道:「這非待制坐處。」子羽道:「死生有命,子羽命中該死,就死在這裡,汝等不必驚慌,要死同死,或者倒未必死哩。」道言未絕,金兵蟻附而來,但仰見子羽戎服雍容,安然坐著,反令金人莫名其妙。撤離喝親出覘視,也疑子羽是誘敵計,不敢近前,況又山勢陡絕,不便援登,就使用箭上射,也萬分吃力,未必能及,因即揮兵退去。子羽見金兵已退,方起兵回營。諸將均服他膽識,益加敬佩。撤離喝返至鳳翔,復遣使十人,往招子羽。子羽將九人斬首,獨放一人歸去,且明諭道:「歸語爾帥,欲來即來,我願與死戰,豈肯降汝?」使人嚇得心膽俱裂,抱頭馳還。撤離喝終不敢再進,並因餉運不繼,殺馬以食。子羽與玠復屢用游兵四擾,弄得撤離喝寢食不安,只好還軍。子羽復約玠出師掩擊,金兵統有歸志,無心返戰,徒落得墮溪墜澗,喪斃無算,所有輜重,盡行棄去。王彥乘勢復金、均、房三州。
  越年,金兀朮、撤離喝及劉豫部將劉夔,三路連合,攻破和尚原,轉趨仙人關,吳玠先命弟璘設寨關右,號為殺金平。金兵鑿厓開道,循嶺東下,誓破此關。吳玠守第一隘,吳璘守第二隘,金人用雲梯,用鐃鉤,用火箭,想盡攻關的法兒,始終不能破入,反死了若干士卒。玠與璘且帶領諸將,分紫白旗,搗入金營,金陣大亂。金將韓常被射中目,金人始宵遁。玠又遣王濬等埋伏河池,扼敵歸路,復得一回勝仗。那兀朮、撤離喝、劉夔等人,都垂頭喪氣,奔還鳳翔去了。小子有詩詠吳玠兄弟道:
  一門竟出兩名臣,伯仲同心拒敵人。
  莫怪蜀民崇食報,迄今廟貌尚如新。仙人關下有吳氏廟。
  吳氏兄弟,名揚隴蜀、金、齊諸軍,始不敢再犯,有詔授玠為川、陝宣撫副使,玠為定國軍承宣使,此外一切詳情,容至下回續陳。
  史稱南渡諸將,莫如張、韓、劉、岳。張即張俊,非張濬也。俊與岳飛,同剿李成,遇事與商,言必聽,計必從,同心破賊,讓功與飛,告捷之時,推為第一,向使不變成心,恊圖恢復,無後來附檜之失,則名將之稱,尚屬無愧,惜乎其晚節不終也。韓世忠功雖遜岳,猶足副名,劉光世一庸將耳,毫不足道,或謂以劉錡當之,理或然歟?(錡事見後)惟吳玠兄弟,保守隴蜀,迭建奇功,乃不與韓、岳並稱,殊令後人無從索解。盡信書則不如無書,春秋以後,豈尚有董狐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3 02:58:09

第七十回     岳家軍克復襄漢 韓太尉保障江淮



  卻說張濬鎮守關、陝三年,因劉子羽及吳玠兄弟,贊襄軍務,雖未能規復關、陝,但全蜀賴以安堵﹔且以形勢牽制東南,江、淮亦少紓敵患。自呂頤浩入相後,與張濬雖無宿嫌,恰也不甚嘉許,更有參政秦檜,陰主和議,當然是反對張濬。檜平居嘗大言道:「我有二策,可安撫天下。」及問他何策,他又言:「未登相位,說亦無益。」高宗還道他果有奇謀,即拜為尚書右僕射。檜乃入陳二策,看官道是何計?他說是:「將河北人還金,中原人還劉豫。」這等計策,卻是言人所不敢言。高宗此時,還有些明白,卻駁斥道:「檜言南人歸南,北人歸北,朕系北人,當歸何處?」檜無詞可對,復易說以進道:「周宣王內修外攘,所以中興,今二相一同居內,如何對外?」此語是排擠呂頤浩。高宗乃命頤浩治外,秦檜治內。頤浩請高宗移趨臨安,自至鎮江開府,都督江、淮、荊、浙諸軍事。高宗准如所請,移蹕臨安。會召胡安國為中書舍人,兼官侍讀,專講《春秋》。秦檜欲延攬名士,布列清要,借作揄揚。既見安國入用,遂與他虛心論交。安國為所籠絡,竟極力稱檜,說他人品學術,在張濬諸人上。高宗亦頗信用。
  會頤浩奉詔還臨安,薦朱勝非代任都督,高宗遂起用勝非。安國劾勝非,附和汪、黃,尊視張邦昌,及苗、劉肆逆,又貪生畏死,辱及君父,此人豈可再用?高宗乃收回成命,改任勝非為侍讀。安國復持詔不下。頤浩特命檢正黃龜年,另行草詔,頒示行闕。安國遂托疾求去。頤浩勸高宗降旨譴責安國,將他落職,只命提舉仙都觀。秦檜三上章,乞留安國,均不見報。侍御史江躋,左司諫吳表臣等二十餘人,上言勝非不可用,安國不當責,均坐檜黨落職,台省為之一空。顧浩又暗使侍御史黃龜年等,劾秦檜專主和議,阻撓恢復遠圖,且植黨專權,罪應黜逐。乃罷檜相,榜示朝堂,永不復用。遂進朱勝非為右僕射,兼知樞密院事。勝非本與張濬有宿憾,因日言濬短,高宗乃遣王似為川、陝宣撫處置副使,名為輔濬,實是監濬。濬始不安於位,上疏辭職,且言似不勝任。看官你想呂、朱兩相,左牽右掣,哪裡容得住張德遠?濬字德遠。當下召濬至臨安,但說要他入任樞密,及濬既奉命南還,即由中丞辛炳,侍御史常同等,劾濬喪師失地,跋扈不臣諸罪,竟將濬落職,奉祠居住福州,並安置劉子羽於白州,張濬已枉,子羽尤枉。擢王似為宣撫使,盧法原為副使,與吳玠並鎮川、陝。既而辛炳、常同,又迭論頤浩過失,於是頤浩亦罷為鎮南節度使,提舉洞霄宮,命趙鼎參知政事,且授劉光世為江東、淮西宣撫使,屯兵池州,韓世忠為淮南東路宣撫使,屯兵鎮江,王■為荊、湖制置使,屯兵鄂州,岳飛為江西南路制置使,屯兵江州。
  適劉豫將董質,以虢州歸宋,由統制謝臯接收。劉豫復遣李成攻虢州,謝臯猝不及防,竟被執去。臯指腹示成道:「我腹中只有赤心,不似汝等鬼蜮哩。」言畢,自破心腹,腸出而死。李成進破鄧州、襄陽府,豫更派兵陷伊陽,並與金人合兵圖西北。熙河總管關師古拒戰敗績,竟舉洮、岷二州降豫。豫更聯絡洞庭湖賊楊麼,令與李成合軍,自江西趨浙。岳飛聞警,即奏請規復襄陽六郡,除心膂大患,先逐李成,次平楊麼,然後進圖中原。規畫秩然,不等空談。高宗語朱勝非、趙鼎,勝非言:「襄陽為江、浙上流,不可不急取。」鼎謂:「知上流厲害,無如岳飛,當令飛專任此事。」乃命飛兼荊南制置使,規復襄陽。飛既接詔,即日渡江,顧語僚屬道:「飛不擒賊,誓不返渡。」大有祖逖擊楫中流氣象。遂長驅至郢州。郢州已為劉豫所有,遣部將京超拒守。超有勇力,素號萬人敵,聞飛抵城下,登陴守禦,自恃勇力,不甚設備。飛下令道:「先登者賞,退後者斬!」部將王貴、牛臯等,奮勇登城,飛麾眾隨上,前仆後繼。霎時間拔去齊幟,換了宋幟。京超開城逃走,由飛遣將追躡,超投崖死,郢州遂復。飛安民已畢,即進趨襄陽。李成率眾迎戰,分步騎為兩隊,步兵列平野,騎兵臨襄江。飛視後,微哂道:「步兵利險阻,騎兵利平曠,今李成乃適與相反,顯違兵法,雖有眾十萬,怕他甚麼?」虜在目中,何妨笑視。遂從馬上舉鞭指示王貴道:「爾可用長槍步卒,擊他騎兵!」又指牛臯道:「爾可率騎兵,擊他步卒!」兩將奉令,分頭前進。王貴殺入敵騎陣內,專用長槍,刺他坐馬,馬中槍即墜,騎賊紛紛落馬,戳斃無數,餘騎多逼入江中,也多半溺死。牛臯殺入步兵隊裡,怒馬馳騁,銳不可當,步賊不遭刃斃,也被踏斃,又傷亡了無數。李成顧命要緊,也無心管及部下,只好飛馬逃去。飛遂克復襄陽。還有劉豫部將,駐紮新野,收成溃眾,準備再戰。飛派牛臯攻隨州,王貴攻唐州、鄧州,張憲攻信陽軍,自率裨將王萬,分作左右兩翼,掩擊新野賊兵。成眾已是虎口餘生,早知岳家軍厲害,一見岳字旗幟,早已魂膽飛揚,逃得不知去向,此外偽齊兵士,自覺形勢孤單,當然溃散。被岳飛、王萬兩翼,痛剿一陣,徒落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渠。待岳飛回至襄陽,牛臯、王貴、張憲等,陸續報道勝仗,所有隨州、唐州、鄧州、信陽軍,一律收復。於是襄、漢悉平。飛移屯德安。軍聲大振,當即露佈告捷。高宗聞報大喜道:「朕素聞飛行軍有律,不料他遽能破敵,竟成大功。」因下詔褒獎。飛疏陳恢復事宜,大旨略道:
  

  金人所愛,惟子女玉帛,志已驕惰。劉豫僭偽,人心終不忘宋,如以精兵二十萬,直搗中原,恢復故疆,誠易為力。襄陽、隨、郢地皆膏腴,苟行營田,其利甚厚,臣候糧足,即過江北剿敵,以慰宸廑。謹聞!
  高宗得奏,乃命趙鼎知樞密院事,兼都督川、陝、荊、襄諸軍事。鼎以不才辭,高宗面諭道:「四川全盛,財賦半天下,朕盡以付卿,可便宜黜陟,朕不遙制。」鼎乃條奏便宜行事等件,高宗頗欲聽從,偏朱勝非從中阻抑,有意牽制。鼎復上書直陳,略云:
  頃者陛下遣張濬出使川、陝,國勢百倍於今,濬有補天浴日之功,陛下有礪出帶河之誓,君臣相信,古今無二,而終致物議,以被竄逐。夫喪師失地,濬則有之,然未必如言者之甚也。大抵專黜陟之典,受不御之權,則小人不安其分,謂爵賞可以苟求,一不如意,便生觖望,是時蜀士,至於醵金募人,詣闕訟之,以無為有,何以自明?故有志之士,欲為國立事者,每以濬為戒。今臣無濬之功,當此重任,去朝廷遠,恐好惡是非,行復紛紛於闕廷之下矣。現臣所請兵,不滿數千,半皆老弱,所齎金帛至微,薦舉之人,除命甫下,彈墨已行,臣日侍宸衷,所陳已艱難,況在萬里之外乎?所望憫臣孤忠,使得展布四體,少寬陛下西顧之懮,則不勝幸甚!
  疏入未報,會霪雨連綿,詔求直言,侍御史魏矼劾奏朱勝非,說他:「蒙蔽主聰,致乾天譴。」勝非亦自請去職,乃將勝非免官,左右兩相,次第罷職。高宗正擬擇人繼任,忽聞劉豫向金乞援,金遣訛裡朵、撻懶、兀朮率兵五萬人應豫。豫令子麟、姪猊與金兵會,分道南侵,騎兵自泗攻滁,步兵自楚攻承州,大有吞視江南的氣象。高宗甚為焦急,適值趙鼎入朝辭行,擬赴川、陝。高宗道:「金、齊連寇,國勢阽危,卿豈可離朕遠去?當遂相卿。」鼎叩首而退。越日,即拜鼎尚書右僕射,兼知樞密院事,另命沈與求為參政。鼎決意主戰,與求亦與鼎同意。鼎乃勸高宗特頒手詔,促韓世忠進屯揚州。是時世忠正搜剿江湖劇盜,降曹成,斬劉忠,受爵太尉,功高望重,既接高宗手諭,便感泣道:「主懮如此,臣子何可貪生?」遂自鎮江濟師,進屯揚州,使統制解元守承州,御金步卒,親提騎兵駐大儀,抵擋敵騎。且伐木為柵,自斷歸路,誓與金、齊決一死戰。會吏部員外郎魏良臣,奉使如金,途中與世忠相遇。世忠知良臣是主和派,故意撤去炊爨,然後與良臣會敘。且偽言已經奉詔移屯平江,兵不厭詐,不得謂世忠無信。良臣頷首,匆匆馳去。世忠待良臣出境,即奮然上馬,下令軍中道:「視吾手中鞭,鞭指何處,即向何處,不得稽遲!」將士應令,隨世忠出發。世忠相視形勢,隨地設伏,少約百人,多約千人,計自大儀以北,設伏二十餘處。自置營五座,令各伏兵,聞營中鼓聲,一同出擊,違令者斬!籌畫既定,專等金兵到來。是謂好謀而成。
  金前將軍聶兒孛堇一譯作聶哷貝勒。正擬遣派偵騎,探悉宋軍所向,巧值魏良臣馳至,即問明宋軍消息。良臣自述所見,孛堇大喜,急引兵至江口,距大儀不過數里。別將撻不野一譯作托卜嘉。擁著鐵騎,驟馬向前,經過韓世忠五營東首。世忠早已瞧著,忙令營中擂鼓,鼓聲一響,伏兵四起,各奮力突入金兵陣中。撻不野雖然驍悍,怎奈一人不能四顧,東塞西決,南防北溃,霎時間四面八方,統夾入宋軍旗幟,幾乎目眩神迷,無從指揮。驀見有一隊健卒,橫入陣中,人持一斧,斧柄甚長,上掐人胸,下斲馬足,眼見得金兵大亂,人馬迭僕。撻不野到了此時,也顧不得許多了。三十六著,走為上著,也想覓路逃生,偏偏退了數步,竟陷入泥淖中,怎禁得宋軍四至,圍裹與鐵桶相似,所有騎士,統被擒去,撻不野也只好束手待斃,坐受捆縛罷了。世忠既擒住撻不野,再進軍攻金兵,一面遣偏將成閔,率騎卒數千,往援解元。解元到了承州,也是設伏待著,且決河阻住金兵。金兵涉水攻城,將至北門,解元即放起號炮,呼召伏兵,伏兵一齊殺出,金兵怯退。既而又至,再戰再卻,卻而又進,一日至十三次。解元也自覺疲乏,但總相持不退。總算勍敵。遙聽東北角上,鼓聲大震,一彪軍遠遠殺到,解元疑是金軍,卻也未免心驚,忽見金兵陣腳已動,似有慌亂的情狀。解元登高瞭望,見是韓字旗幟,便大呼道:「韓元帥到了!」大眾聞韓元帥三字,彷彿是天兵天將,前來相助,頓時精神倍奮,統鼓勇殺上。金兵腹背受敵,當然支撐不住,一哄兒逃走了。解元追將過去,正遇著前來的援師,仔細一瞧,乃是統領成閔,便問道:「韓元帥到未?」成閔道:「元帥已親追金兵去了,派我前來援應。」解元聽著,已知成閔一軍,是冒著韓字旗號,恐嚇金人,明人不消細說,遂與成閔合軍,追躡金兵。沿途俘獲甚多,直追到三十里外,方才回軍。
  成閔自往世忠處報捷,世忠已至淮上,大敗金將聶兒孛堇等,金兵渡淮遁去。世忠得勝回營,見成閔進謁,方知承州並捷,遂將詳情奏報行在。群臣相率稱賀,高宗道:「世忠忠勇,朕知他必能成功。」沈與求奏道:「自建炎以來,我朝將士,未嘗與金人迎敵,今世忠連捷,功勛卓著,要算是中興第一功臣了。」高宗點首道:「朕當格外優獎,卿可為朕擬賞哩。」與求奉命,將應賜世忠帛馬,及世忠部將解元、成閔等,俱一一加秩。高宗自然照行。趙鼎更勸高宗親征,借作士氣,高宗至此,也自覺膽大起來,居然下親征詔命,孟庾為行宮留守,指日督兵臨江。鼎退朝,僚屬喻樗語鼎道:「六龍臨江,兵氣百倍,但公自料此舉,果否萬全,還是孤注一擲呢?」鼎慨然道:「中國累年退避,士氣不振,敵情益驕,義不可以更屈,所以勸帝親征。成敗由天,非我所敢逆料。」樗答道:「據此說來,公應先籌歸路。張德遠有重望,若令宣撫江、淮、荊、浙、福建,募諸道兵赴闕,他的來路,就是朝廷歸路呢。」鼎不禁稱善,乃入白高宗,請起用張濬。高宗准奏,召濬為資政殿學士。濬奉旨入朝,高宗與語親征事,濬極力贊同,乃手詔為濬辯誣,復命知樞密院事。濬拜命退朝,往見趙鼎,與鼎握手道:「此行舉措,頗合人心。」鼎笑道:「這是喻子才喻樗字。的功勞,他尚思推賢任能,難道鼎敢蒙蔽麼?」歸功喻樗,不愧相度。濬遜謝。鼎又道:「公既復任,應即執殳赴敵,為王前驅。」濬即答道:「明日即當陛辭,出赴江上。」鼎喜撫濬背道:「如此才可杜人口呢!」濬遂告別。越宿入辭高宗,即赴江上視師。
  高宗也啟蹕臨安,劉錫、楊沂中率禁兵扈駕,趙鼎當然隨行。途次飭劉光世移軍太平州,為韓世忠聲援。光世與世忠有私隙,不願移兵,且遣人諷鼎道:「相公既受命入蜀,何事為他人任患?」韓世忠也有傳言,謂趙丞相真是敢為。鼎聞韓、劉等言,請高宗即日遣使勸勉韓、劉,並面奏道:「陛下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若少加退沮,人心立涣。長江雖險,不足恃了。」高宗乃命御史魏矼往諭韓、劉,劉光世乃移駐太平州,高宗亦進次平江,始下詔暴劉豫罪,整厲六師,且欲渡江決戰。鼎恐勝負難料,不堪一挫,乃諫阻高宗道:「敵眾遠來,利在速戰,驟與爭鋒,恐屬非計。且逆豫尚且遣子,陛下何必親自臨陣,但中途調度,已足聲明天討了。」高宗乃止。
  想是巴不得有此語。
  會聞庐州告警,飛札令岳飛往援,岳飛提兵趨庐,命牛臯為先鋒,徐慶為副。臯至庐州城下,見偽齊兵已圍住城北,金兵且陸續繼至,便一馬當先,遙呼金將道:「敵將聽著!我乃岳元帥部下先鋒牛臯是也!能戰即來,可與我鬥三百合。」彷彿《三國演義》中張翼德口吻。金將聞聲相顧,果見岳字旗幟,飛揚城南,便語部眾道:「岳家軍不可犯,我等不如退回罷!」言已遂去。偽齊兵見金人退走,也不戰自溃。牛臯待岳飛到來,與飛相見。飛語臯道:「快快追去!我若不追,便自回軍,恐他又再來了。」臯乃追擊三十餘里,金、齊兩軍,還疑岳飛親自追到,慌忙溃退,互相踐踏,並被宋軍殺死,不可勝計。
  金兵返屯泗州竹墩鎮。撻懶領泗州軍,兀朮領竹墩鎮軍,為韓世忠所扼,貽書幣約戰。世忠遣麾下王愈及兩伶人,報以橘茗,且傳言張樞密在鎮江,已頒下文事,命決戰期,兀朮道:「聞張樞密已貶嶺南,何從在此?你不要欺我!」愈持濬文書出示,兀朮不覺變色,半晌才答道:「汝國嘗遣使議和,現在魏良臣方自北歸南,曾由我朝與約,擬在建州以南,封汝國為藩屬,免得爭戰不休,汝國尚以為未足,乃欲與我開戰,將來兵敗國亡,恐尺寸地,非汝有了。」魏良臣使事,即借兀朮口中敘過。愈答道:「我國非不願與貴國議和,但貴國逼我太甚,奪我兩河、三鎮,羈我二帝,尚欲逞兵江、淮,冊立叛逆,試問如何和得?自來國家存亡,半由天命,半由人事,人定亦能勝天,姑與貴國再決勝負,請看我朝,果毫無能為否?」理直氣壯。兀朮幾無詞可答,但說道:「要戰就戰,難道我朝怕汝不成?」言畢遣還王愈等,世忠得愈歸報,正擬調兵遣將,隔宿出發。到了翌晨,由偵卒來報,金兵已經夜遁,偽齊兵亦逃去了。世忠亟飭兵往追,途中只收得輜重若干,統是偽齊兵所棄,那人馬早已去遠,料知追趕不及,因即回營。看官道金、齊二軍,何故速退?原來是時為紹興四年暮冬,天大雨雪,餉道不通,軍中殺馬代糧,各有怨言,撻懶、兀朮見部眾已無鬥志,宋軍又防禦甚嚴,料知不能深入,且因金主病篤,不得不趕緊退回。金兵一退,劉麟、劉猊哪裡還敢獨留,連輜重都不及攜去,急急的遁走了。
  世忠奏達平江,高宗喜語趙鼎道:「各路將士,翕然效命,所以得卻強敵,但皆由卿一人之力。」鼎拜謝道:「事出聖斷,臣何力可言?惟強寇今雖遁歸,他日未必不來,須博彩群言,為善後計。」實是要著。高宗稱善。乃詔令宰執以下,會議攻戰備御的方法。侍御史魏矼等,奏請罷「講和」二字,代以「攻守」,飭厲諸將,力圖攘敵。所以魏良臣持來金約,簡直不復,命韓世忠屯鎮江,劉光世屯太平,張俊屯建康,搜兵閱乘,恊力防禦。召張濬還行在,扈蹕回臨安,進趙鼎、張濬為左右僕射,並同平章事,兼知樞密院事,都督各路軍馬,時在紹興五年二月。隨時點清年月,以清眉目。小子有詩詠道:
  將相同逢濟世才,六飛一出敵人回。
  當年廟算能長定,大業胡為不再恢?
  嗣聞金主晟已殂,兄孫亶繼立,免不得又要遣使了。欲知所使何人,待至下回再詳。
  得趙鼎、張濬為相,得岳飛、韓世忠為將,此正天子高宗以恢復之機,令其北向以圖中原,不致終淪江左也。觀岳飛之一出襄、漢,而六郡即平,觀韓世忠之獨扼江、淮,而二寇屢敗,高宗亦嘗褒獎岳飛,嘉許韓世忠,似非不知韓、岳之忠勇者。迨下詔親征,出次平江,而金、齊二軍,又即遠颺,雖未必因戰敗而去,然亦可借此以作士心,挽國脈,此後能決定廟謨,用賢禦寇,安知中原之不可復?詎必鰓鰓然議和為哉?本回所敘,實南宋轉捩之機關,宋之所以不即亡者,賴有此爾。一陽初長,剝極而復,奈何高宗之得此已足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4 15:51:04

第七十一回     入洞庭擒渠掃穴 返庐山奉櫬奔喪



  卻說紹興五年,金主晟病歿,金人稱他為太宗,當由黏沒喝、兀朮等,擁立金太祖孫合剌為主。合剌一作赫拉。合剌易名為亶,繼立後,卻也沒甚變動。偏宋廷諸大臣以為金立新君,或肯許和,應遣使通問,借覘情勢。惟中書舍人胡寅,極力諫阻,高宗下詔褒諭。會張濬奏稱:「國家遣使,系兵家機權,將來能闢地復土,終歸和好,未可遽絕。」乃遣忠訓郎何蘚使金。胡寅見所言不從,遂乞外調,因出知邵州。使臣非必不可通,但徒向虜廷乞和,殊屬無益。
  時洞庭賊楊麼,異常猖獗,張濬以洞庭據長江上游,楊麼為亂,不急討平,恐滋蔓為害,乃自請視師江上。高宗准奏,命濬出視師,先至潭州,次至醴陵。沿途稽查獄囚,多系楊麼部下的偵探,濬一一釋出,好言撫慰,各給文牘,令他還招諸寨,各犯歡呼而去。自是賊寨,次第來降,惟楊麼抗命如故。麼本名太,系鼎州盜鍾相部黨,相嘗以左道惑眾,脅聚至數千人,自稱楚王,改元天載,嘗攻陷澧州,嗣被降盜孔彥舟所襲,把相擒住,並獲相子子昂,檻送行在,一律伏誅。獨楊太竟得漏網,收集散賊,盤踞龍陽,漸漸的鴟張起來。楚人向稱少年為麼,因呼楊太為楊麼。太自恃剽悍,亦即以麼自號,立鍾相少子子儀為太子,令部眾臣事子儀,自己也算在子儀屬下,但僭稱大聖天王,一切兵權,掌在手中,他要做這樣,子儀只好依他這樣,他要做那樣,子儀也只好依他那樣,因此洞庭湖中,單曉得楊麼,不曉得有鍾子儀。實是楊麼使刁,看官莫說是戀情故主。高宗令都統制王■,會兵往討,■本是個沒用人物,但遣忠銳軍統制崔增等,進攻楊麼。崔增等一去不回,後來接得軍報,才知是全軍覆沒了。既而楊麼乘著水漲,麾眾出來,攻破鼎州杜木寨,守將許筌戰死。
  王■卻束手無策,不得已奏達敗仗。
  高宗既遣張濬視師,復封岳飛為武昌郡開國侯,兼清遠軍節度使,代王■招捕楊麼。飛部下皆西北人,不慣水戰,至是奉命即發。且下令軍中道:「楊麼據住洞庭湖,出沒水中,人家都說他厲害,不便往剿。其實用兵討寇,何分水陸?但教將帥得人,陸戰勝,水戰亦勝,本使自有良法,破這水寇,諸將士不用擔懮,總叫依我號令,齊心並力,看楊麼能逃我手麼?」看得真,拿得穩,並非大言不慚。大眾被轄有年,早知岳元帥智勇,自然惟命是從。飛先遣使招諭麼黨,旋接來使還報,黃佐願降。飛喜道:「佐系楊麼謀士,得他來降,尚有何說!」言畢,遂欲起身往撫。牛臯、張憲等,俱勸阻道:「賊黨來降,恐有詭計,不可不防!」飛笑道:「古人有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欲破滅楊麼,全在黃佐一人身上,難道真要用我陸師,攻他水寇麼?」當下命前使導著,竟單騎出營,去見黃佐,馳至佐寨,令前使傳語道:「岳制使來。」幾似郭子儀單騎見虜。黃佐問有若干人?去使道:「只有岳制使一人。」佐即召語部下道:「岳節使號令如山,若與他對敵,萬無生理,所以我擬往降。今岳節使單騎自來,誠信可知,必善待我等,我等開寨迎接便了。」部下都無異言,遂開門迎見岳元帥,執禮頗恭。岳飛亦下馬慰勞,且用手撫佐背道:「汝曉明順逆大義,深足嘉尚,此後誠能立功,封侯也是易事。」佐不待說畢,便道謝節使裁成,隨即引飛至寨,令部目一一進謁。飛溫言慰諭,眾皆悅服。飛複語佐道:「彼此俱中國臣民,並非金虜可比,我此來特宣示大義,俾大眾革面洗心,同衛王室,剿除異族。現擬遣汝至湖中,代達我意,可勸則勸,偕彼同來,視有才能,定當保薦。不可勸,勞汝設法擒捕,我回營後,即當拜本上奏,先請朝廷獎賞,借示鼓勵。」恩威並濟,何敵不克?佐不禁感泣,誓以死報,飛與佐握手為約,當即返營,立保佐為武義大夫,遣人報知,一面暫按兵不動,靜待黃佐消息。
  會值張濬至潭州,參謀席益疑飛玩寇,入語張濬,請濬上疏劾飛。濬搖首道:「岳侯忠孝兼全,怎得妄劾?汝疑他玩寇,他何至若是?兵有深機,非常人所能預測呢。」席益被濬駁斥,自覺懷慚,因即退出。隔了數天,飛往見張濬,述及戰事,且云:「黃佐已襲破周倫寨,把倫擊死,並擒偽統制陳貴等人,現已上表奏功,擬遷佐為武功大夫了。」濬答道:「智勇如公,何愁水寇?」相知有素。飛又道:「前統制任士安不服王■命令,因此致敗,如欲申明軍律,不能不加罪士安。」濬點首示意。飛又與濬密談數語,濬益大喜。飛即告別,還至營中,傳任士安入帳,詰責罪狀,加鞭三十﹔並指士安道:「限汝三日,便當平賊,否則斬首不貸。」士安唯唯而出,自率部下入湖,揚言岳家軍二十萬,朝夕可至。楊麼素恃險固,嘗大言道:「官軍從陸路來,我可入湖,從水路來,我可登岸,欲要破我,除非飛來。」隱伏言讖。因此並不在意。部眾報岳軍進攻,乃調撥水兵數艘,出去迎敵。湖中遇著士安,不過數千兵士,便一擁上前,圍住士安戰船,並力猛攻。士安恐退後被誅,也拚命死戰。士安亦知拚命,無非憚岳忠勇,否則不幾降寇耶?正酣鬥間,東西兩面,俱有岳家軍殺到,賊舟大亂。士安趁勢殺出,與援兵會剿一陣,擊沉賊舟好幾艘,餘賊遁去。
  

  岳軍與士安等回營報功,飛聞捷,即擬親搗賊巢,忽接到張濬手書,內言:「奉旨防秋,即日入覲,洞庭事暫且擱置,俟來年再議。」飛覽畢,忙馳見張濬,開口便道:「都督且少留,待飛八日,決可破敵。」濬微哂道:「恐沒有這般容易哩。」飛袖出小圖,指示張濬道:「這是黃佐獻來洞庭全勢,及楊麼平素守禦,詳列無遺,按圖進攻,不出十日,可掃蕩賊巢了。」濬尚以水戰為難,飛答道:「王四廂即王■。用王師攻水寇,所以難勝,飛用水寇攻水寇,自轉難為易。水戰我短彼長,我以短攻長,如何不難?若因敵將,用寇兵,翦他手足,離他腹心,使他孤立無助,然後用王師搗入,一鼓可平,八日內當俘諸酋,獻諸帳下。」胸有成竹。濬半晌才道:「既如此,我權留八日,八日後恕不相待了。」飛應諾而出,遂督兵赴鼎州。
  可巧黃佐求見,立即召入。佐稟道:「現有楊欽願降,佐特與俱來,進謁節使。」飛喜道:「楊欽素稱驍悍,今亦前來效順,大事成了,快去引他進來!」佐領命召入楊欽。欽至案前下拜道:「欽慕元帥盛名,久思拜謁,只因族兄倡逆,恐罪及同族,未蒙相容,所以不敢逕投。今武功大夫黃佐,盛稱元帥厚恩,不追既往,用特登門請罪,還乞元帥寬恕!」岳飛親自下座,將欽扶起道:「朝廷定例,自首減等,況汝能先自振拔,不甘從逆,理應赦免前愆,本使還要特別保舉,表薦汝為武義大夫,汝可再歸湖中,招撫同儕,按功加賞。」欽歡躍而去,黃佐也即走了。
  越兩日,欽引餘端、劉詵等來降,總道此次入見,定邀獎敘,哪知行近案前,仰見岳飛面上已帶怒容,真是摸不著頭腦,沒奈何對他行禮,詳稟招降情狀。忽聞驚堂木一拍,隨著厲聲道:「我叫你盡招諸酋,你為何止招兩三人,便來見我?顯見你是乖刁得很。左右快拖他下去,杖責五十!」令人怪極!楊欽尚思分說,已被帳下健卒,七手八腳的牽了出去,撳倒地上,杖責了五十下。欽連聲呼冤,那裡面又傳出號令,飭將士百人,押欽出湖,令他再往招撫。欽暗思岳飛如此糊塗,悔不該聽了黃佐,前來投降,今著將士押我返湖,我當誘他深入,殺他一個精光,方泄我恨,隨即與將士同行。已墮岳飛計中。時已天晚,湖上一帶,煙波浩淼,暝色蒼茫,更兼是仲夏天氣,湖水為暑氣所蒸,尤覺得煙霧迷濛,前後莫辨。岳飛既遣將士百名,押欽出湖,復囑令牛臯、王貴等,率兵數千,隨欽繼進。欽不顧後面,只管前進,曲曲折折的導入深巢,有一絕大水寨,駐紮賊眾約數萬人,便傳一口號,當有巡賊,前來迎接。欽引將士百人,正要入寨,忽聽後面鼓角齊鳴,戰船叢集,不由的嚇一大驚,回頭一望,見牛臯、王貴等,已從船頭躍上水寨,眼見得不能對敵,只好把胸中所有盤算,一齊拋向湖水中去,便招呼牛臯、王貴一同入寨。牛臯、王貴已受岳飛密囑,未敢造次隨入,即問欽道:「寨內人士,果盡降否?如欲不降,我等便當殺入了。」欽無可奈何,乃大聲呼道:「全寨兄弟們聽著!現岳元帥有數萬人來到此地,問你等願否歸降?願降大宋,請即迎謁,不願降,速即出戰!」看官!你想寨眾全未預備,如何可以出敵?況岳軍來勢甚盛,若要與戰,有死無生,大家顧命要緊,樂得應了一聲,保全性命。牛臯、王貴又令他全數投械,才引兵入寨,一面遣報岳飛。
  飛遂航湖自至,見水寨正在君山腳下,甚得形勢,便登山四望,見湖右尚有賊舟,舟下有輪,鼓輪激水,行駛如飛。兩旁置有撞竿,所當輒碎,當下長歎道:「怪不得前此官軍,常被撞沉呢。」隨命軍士,斬伐君山大木,穿成巨筏,塞諸港汊,又命用腐木亂草,乘上流浮下,擇水淺處,使兵士駕著小舟,前行誘敵,且行且罵。賊眾聽著罵聲,爭來追趕,那誘敵兵卻徐徐駛去。賊舟鼓輪撐篙,費盡氣力,偏偏駛不上去,好象膠住一般。原來舟輪都被敗草壅住,並有腐木攔著,處處都是窒礙,所以不便行駛。不料官軍這方面,恰有大股戰船,一齊殺到,連這位白袍銀鎧的岳元帥,也親自到來。賊眾未免喪膽,要想倒退,又是萬分為難,不得已奔至港中。及入港口,復連聲叫苦,見裡面都是巨筏塞住,筏上載著官軍,統躍上賊船,亂砍亂戳,港外又有官軍進來,正是啞子吃黃連,說不盡的苦楚。說時遲,那時快,賊眾正在危急,那楊麼引兵來援,港口的官軍,又退去抵擋楊麼,港內賊舟,總道有生路可望,也逃出港口。一到港外,見兩下正殺得厲害,官軍各張著牛皮,抵擋矢石,且舉巨木橫撞,把楊麼的坐船,都撞成好幾個窟窿。俄聽得官軍大叫道:「逆渠楊麼投水了!」俄又聽得官軍拍手道:「好好!逆渠受擒了。」賊眾探頭遙望,果然自己的大聖天王被一黑面將軍從水中擒出,跳上岳元帥船中去了。從賊眾眼中,敘出楊麼被擒,又是一種筆墨。賊眾愈覺慌忙,繼復聽得官軍大呼:「降者免死!」這時候除了此法,不能再活,自然口稱願降。岳飛派牛臯等收撫降眾,自率張憲突入賊巢。巢中尚有餘賊守著,聞岳飛猝至,群驚為神,俱開了寨門,挾著鍾子儀,迎拜馬前。飛親行諸寨,示以忠義,令老弱歸田,籍少壯為軍。除將楊麼梟首外,餘皆赦免。當遣部將黃誠,攜楊麼首,至張濬處報捷。
  濬得捷報,屈指計算,適合八日期限,不禁驚歎道:「岳侯真是神算,無人可及!」乃令黃誠返報,請飛屯兵荊、襄,北圖中原,自啟節由鄂、岳二州,轉入淮東,至行在覲見高宗。高宗召對便殿,濬奏事畢,復進《中興備覽》四十一篇,經高宗褒獎數語,命置座隅。濬又薦李綱忠誠可以重任,高宗乃命綱為江西安撫制置大使。綱自罷相落職,至紹興二年,曾起為湖廣宣撫使,兼知潭州。荊、湖、江、湘一帶,流民溃卒,不可勝數,聞綱就宣撫任,均附首帖耳,不敢為非。綱日思規復中原,迭陳大計,不下萬言,偏撫臣與他反對,竟說他空言無補,且在任所,不聞善狀,因又將他罷職,至是再命他安撫江西。綱入覲高宗,仍抱定規復宗旨,面陳金、齊兩寇,屢擾淮、泗,非出奇無以制勝,應速遣驍將,自淮南進兵,約岳飛為犄角,東西夾擊,方可成功。高宗頗為嘉許,綱告辭而去。
  張濬因秋防緊要,擬再視師江、淮,銳圖大舉,當即入朝面請,且力保韓世忠、岳飛兩人,可倚大事,高宗又一一照准。濬尚未出,已得韓世忠軍報,略言:「在淮陽殺退金兵,惟城尚未下。」看官道這淮陽城是歸何國?原來是屬劉豫管轄。豫聚兵淮陽,為南侵計,世忠欲先發制人,竟引兵渡淮,直薄淮陽城下,適值金兀朮來會劉豫,世忠即督兵與戰。金先鋒牙合孛堇一譯作葉赫貝勒。恃勇前來,由世忠部將呼延通與他搏鬥,戰至數十合,未分勝負。兩人殺得性起,各將兵械棄去,徒手步戰,終被呼延通扼吭擒住。世忠乘勝掩擊,金人敗去。既而兀朮、劉猊復引兵來援,世忠向張濬求救,待久不至,世忠竟勒陣向敵,且遣人馳語道:「錦衣驄馬,兀立陣前,便是韓相公,汝等何人善戰,便即過來,一決雌雄!」一身都是膽。既而果有兩敵將衝來,世忠不待近身,奮戈直出,左右一揮,兩敵將死了一雙,餘兵怯退。世忠乃奏報行闕。高宗與張濬商議,濬言:「且會師鎮江,再作計較。」乃下詔令世忠還屯楚州。及濬至鎮江,諸將畢集,濬派張俊屯盱眙,韓世忠仍屯楚州,劉光世屯合肥,楊沂中為張俊後援,岳飛屯襄陽,令圖中原。
  飛自戡定洞庭,還軍襄陽,每日枕戈待旦,以恢復中原為己任,自得張濬馳書獎勉,越發激昂鼓勵,銳圖恢復。未幾朝命又下,改授武勝定國軍節度使,兼宣撫副使,命置司襄陽,且往武昌調軍。飛即日部署,終朝畢事,越宿即趨往武昌。正在募兵集旅,忽接襄陽家報:「姚太夫人病逝了。」飛不禁變色,只叫了「母親」二字,便暈厥過去。左右忙將他掖住,齊聲號呼,好容易喚醒了他,但見他仰天大慟道:「上未能報國全忠,下未能事親盡孝,忠孝兩虧,如何為臣?如何為子?」左右竭力解勸,乃星夜奔喪,馳回襄陽。小子於岳飛履歷,第六十一回曾已略敘,此處更宜補述一段故事。飛幼失怙,全賴母親姚氏飲食教誨,始得成人。飛年漸長,事母至孝,但經母命,無一敢違。母嘗以忠義勖飛,且把飛背上,刺著「盡忠報國」四大字,深入膚理,用醋墨涂在字上,令他永久不變。所以飛一生記著,孝字以外,就是忠字。揭出忠孝,借古諷今。先是庐州解圍,飛得優敘,貤封母為太夫人。飛感朝廷恩遇,擬俟規復中原,辭官終養。庐州解圍,事見前回。經此驟聞母喪,如何不痛?既至襄陽,將母屍棺殮,扶櫬至庐州守制,一面上報丁懮,且乞終喪。偏有詔令他墨絰從戎,起復為京、湖宣撫使。飛再四奏辭,未邀俞允,但責令移孝作忠。乃不得已,仍就原職。朝廷又命他宣撫河東,節制河北諸路。飛因遣牛臯復鎮汝軍,楊再興復河南長水縣,自督軍攻克蔡州。又飭王貴、郝政、董先等,復虢州及盧氏縣,獲糧十五萬石,降敵眾數萬,再進軍唐州,毀去劉豫兵營,於是慨然上表,請進軍恢復中原。小子有詩詠岳制使道:
  一生繫念只君親,親歿惟存報主身。
  願復國仇三上表,如公才不愧忠臣。
  未知高宗曾否准奏,且看下回便知。
  岳武穆之忠孝,備見本回,而智勇亦寓於其間。觀其入洞庭,擒楊麼,預定期限,不愆時日,此非料敵如神,因寇制寇,烏能得此奇捷耶?楊麼謂除非飛來,不意果有此飛將軍自天而下,恃險者卒以險亡,搗險者不以險怯,此可知世無不可平之巨寇,視我之有以制寇否也。岳母姚氏,抱飛免厄,事載《宋史》本傳,而背涅「盡忠報國」四字,見諸飛被誣對簿、裂裳示驗之時,史雖不詳為岳母所刺,而稗史所載,故老相傳,當非無稽,故本回亦錄及之。及母喪守制,屢詔起復,不得已墨絰從事,彼豈貪戀職位者比?殆激於忠義之忱,欲達恢復中原之本旨,因有此權宜之舉耳。張濬稱岳侯忠孝,誠然!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4 15:51:31

第七十二回     髯將軍敗敵揚威 愚參謀監軍遇害



  卻說岳飛奏請進取中原,詔飭從緩。飛乃召王貴等引還鄂州。張濬聞高宗未從飛奏,心甚怏怏,遂自淮上入覲,面請駕幸建康,獎勵三軍,力圖恢復。高宗意尚遲疑,會聞劉豫復欲南寇,濬申請益力。趙鼎亦勸高宗,進幸平江。高宗與張、趙二人,商議啟蹕,且欲用秦檜為行營留守。檜被斥後,本有永不復用的榜示,偏高宗是個沒有主張的主子,今日說他是惡人,明日又說他是善人。想是貴人善忘的緣故。因此罷檜逾年,又令他知溫州,尋復令知紹興府。檜性成奸詐,料知張、趙為相,和議必不可成,不若虛與周旋,暫將議和二字擱起,換了一副假面目,對待張濬、趙鼎。濬本戇直,遂以檜為可用,薦為醴泉觀使,兼官侍讀。至是高宗又欲留檜守臨安,濬當然贊成。鼎未以為然,因經濬力保,也不便多口,遂以檜為行營留守,孟庾為副,並准參決尚書省樞密院事。
  高宗乃啟行至平江,濬先往江上,探察偽齊消息,諜報劉豫令子麟、姪猊,分道入寇,且有金人為助。濬半晌才道:「我料金人未必肯來,金人助豫數次,屢致失敗,難道還欲相助麼?」遂將此意入奏。嗣聞劉麟由壽春進犯合肥,劉猊由紫荊山出渦口,進犯定遠。還有反覆無常的孔彥舟,前已降宋,繼復降豫,也由光州進犯六安。張俊、劉光世俱張大敵勢,俊請益兵,光世欲退師,濬即貽書二將道:「賊豫以逆犯順,若不剿除,何以立國?朝廷養兵,正為今日,只宜進戰,不宜退保。」書發後,又接到趙鼎手書,令楊沂中急援張俊,同保合肥,於是促沂中趨濠州,與俊合兵,且特給手書道:「朝廷待統制甚厚,應及時立功,借報知遇。」這書發出,復接高宗手札,謂:「張俊、劉光世恐不足任,當令岳飛率兵東下,抵制逆豫。俊與光世等軍,不如命他退守江濱。」濬不禁憤歎道:「這事怎可使得?趙丞相日侍帝側,難道亦不加諫阻麼?」遂援筆寫了數語,令文牘員裝著首尾,即遣參謀呂祉馳奏。看官道是何語?由小子節敘如下:
  俊等渡江,則無淮南,而淮南之險,與賊共有。淮南之屯,正所以屏蔽大江,使賊得淮南,因糧就運,以為久計,江南其可保乎?今正當合兵掩擊,可保必勝,若一有退意,則大事去矣。且岳飛一動,襄、漢有警,何所恃乎?願朝廷勿專制於中,使諸將有所觀望也。
  奏入,又由庐州馳到軍報,劉光世已退趨彩石了。濬頓足道:「光世這般畏怯,如何對敵?」道言未絕,正值呂祉馳回,入報濬道:「上已有旨,諸從公議,如各將有不用命,聽軍法從事。」濬大喜,便命呂祉馳往光世軍,傳達諭旨。祉亟往彩石,截住光世,且厲聲語道:「詔命已下,如有一人渡江,即斬以徇。」光世不覺股栗,乃仍回庐州。逐節敘寫,見得軍務倥傯,非常危急,於此可窺筆法。劉猊進軍淮東,為韓世忠所拒,轉趨定遠。劉麟從淮西架三浮橋,接連渡軍,進次濛州、壽春交界。張俊出兵抵禦,相持未決。劉猊自定遠趨宣化,欲寇建康,至越家坊,適與楊沂中相遇,正待整軍交鋒,不意沂中已奮殺過來,連迎戰都屬無暇。猊料不可當,忙麾軍退去,改向合肥進發,意欲與麟合兵,集眾後進。甫抵藕塘,望見前面有官軍攔住,大纛上書一楊字,猊驚忿道:「莫非又是這髯將軍麼?」原來沂中擊退劉猊,料知猊軍必趨合肥,遂從間道進軍,趕過劉猊前面,立營待著。沂中多髯,猊因呼為髯將軍,當下劉猊據山列陣,命騎士挽弓注射,矢下如雨。沂中令統制吳錫,率勁兵五千,先行突陣,自率大軍為後應。吳錫奉令登山,前隊多中箭倒退。錫怒馬突出,左持刀,右執盾,飛步上岡,部兵見主將前進,也不管死活,拚命隨上。猊眾不及攔阻,陣勢稍動。沂中縱軍四擊,並自麾精騎,橫衝猊軍,且大呼道:「賊破了!」猊不覺駭顧,部下亦錯愕失色,頓時溃亂。可巧統制張宗顏,亦奉到張濬檄文,自泗州來援合肥,正當猊眾背後,乘勢夾攻,猊眾大敗,被殺無算。猊奔至李家灣,又值張俊統兵殺來,猊嚇得魂膽飛揚,忙向前奪路,專想逃生。偏張俊不肯放他過去,指揮兵士,把他困住。猊左衝右突,不能脫身,虧得謀士李愕令猊卸甲棄盔,鑽入步兵隊裡,方免官軍注目,從斜刺裡溜出重圍,才得走脫。猊與愕狂奔數里,四顧無人,方敢少憩。事後愈覺惶,不由的痛哭起來,且用首觸愕道:「不意此次用兵,遇著一個髯將軍,真正晦氣,害得我全軍覆沒,真好苦呢!」愕問是何人?猊帶哭帶語道:「聞官軍稱他為楊殿前,大約是楊沂中哩。他真是厲害,銳不可當。」愕也自覺沒顏,只好勸慰數語,猊才止哭。俄見有敗軍數十人,騎馬逃來,已是盔甲不全,狼狽得很,喘息片刻,方語猊道:「此處非休息的地方,恐追兵又要到來了。」猊慌忙起立,向騎兵中牽得一馬,揚鞭遁去。愕亦借馬走脫。騎卒無馬可乘,不免落後,嗣經楊沂中追到,大聲呼叱,遂投械請降。沂中復趕了一程,不見劉猊,始收軍退回。為這一役,把猊眾殺死了好幾萬,收降了好幾萬,偽齊大為奪氣。劉麟聞猊初敗,已退軍數十里,不敢與張俊相持,所以俊得轉攻劉猊。至是聞猊眾盡沒,越覺喪膽,因即回去。孔彥舟也撤光州圍,引眾亟還。
  

  是時金兀朮亦屯兵黎陽,作壁上觀,未嘗進援,看官道是何故?先是劉豫發兵南侵,曾向金乞師,金主亶召群臣會議,太宗長子蒲盧虎道:蒲盧虎一作博郭勒。「先帝前日立豫,無非欲借作屏藩,使為宋害,今豫進不能取,退不能守,兵連禍結,無日休息,若屢從豫請,得一勝仗,惟豫收利,不幸致敗,我且受弊。況前年因豫出師,已遭挫損,難道尚可許他麼?」金主亶因不肯發兵,但遣兀朮駐兵黎陽,坐觀成敗。至麟、猊等敗還,且遣使詰責,說他無能。至是劉豫進退兩難,漸失金人歡心了。
  張濬因劉豫各兵俱已敗退,請乘勢攻河南,且乞車駕速幸建康。偏趙鼎謂不如回蹕臨安。看官試想!高宗果欲圖恢復,理應北進,不應南退,鼎亦南宋名相,與濬恊力圖功,為何濬請高宗幸建康,鼎反請回臨安呢?這其間也有一段隱情。自濬視師江上,嘗遣參謀呂祉奏事。祉與鼎言,即極力誇張,鼎不免沮抑。及返報濬時,每言鼎有意牽掣,濬信以為真,將所有憤懑,形諸奏牘。高宗嘗語鼎道:「他日張濬與鼎不和,必出自呂祉一人,卿不可不防!」鼎答道:「臣與濬本如兄弟,毫無嫌怨,今既由呂祉離間,致啟濬嫌,不若留濬專政,俾得盡展才具,臣願告退。」高宗道:「俟濬歸再議。」濬與鼎俱抱公忠,既知由呂祉啟嫌,鼎何勿推誠相與?為高宗計,亦應剴切下諭,調和兩相,乃鼎告退,高宗即有再議之言,君臣兩失之矣。既而濬至平江,面請高宗進趨建康。又言:「劉光世驕情不戰,請罷免軍政。」時鼎亦在旁,奏言:「光世累代為將,無端罷免,恐將士離心,反滋不安。」濬奮然道:「朝廷方日圖恢復,尚可令驕帥逍遙,自由往返麼?現應嚴申賞罰,振作士氣,庶可入攻河南,討平逆豫。」鼎又答辯道:「河南非不可取,但得取河南,能保金人不內侵麼?平豫尚易,敵金實難。」趙鼎兩番奏辯,俱屬未當,彼因與濬有嫌,故如是云云。濬復作色道:「逆豫不平,是多一重寇敵,且株守東南,金虜亦未必不來,試思近年以來,陛下一再臨江,士氣百倍,成效已經卓著,尚可退然自沮麼?」高宗顧濬道:「卿言甚是,朕當從卿。」濬乃趨退。鼎遂力求解職,因罷為觀文殿大學士,知紹興府。越年為紹興七年,詔命陳與義參知政事,沈與求同知樞密院事。張濬復欲視師,不告與求,既得旨,與求歎息道:「這是軍國大事,我不得與聞,如何備位?」乃乞請辭官。高宗不許,未幾病歿。與求遇事敢言,朝右頗倚以為重。病歿後,上下咸哀。
  越數日,忠訓郎何蘚自金歸來,報稱道君皇帝及鄭太后相繼告崩,高宗不禁大慟道:「隆祐太后愛朕如己出,不幸前已崩逝,就高宗口中,補敘隆祐之崩,亦一銷納筆法。所望太上帝後,得迎奉還朝,借盡人子孝思,哪知復崩逝異域,抱痛何如?」遂命持服守制。百官七上表,請以日易月,知嚴州胡寅,獨請服喪三年,衣墨臨戎,以化天下。高宗因欲行三年之喪,會張濬奏言:「天子孝思,與士庶不同,當思所以奉宗廟社稷,不在縞素虛文。今梓宮未還,天下塗炭,願陛下揮淚而起,斂發而趨,一怒以安天下,方為真盡孝道。」高宗乃命濬草詔,告諭群臣。外朝勉從眾請,宮中仍服喪三年。看官聽著!隆祐太后孟氏,崩逝在紹興元年四月間,享年五十九,喪祭用母后臨朝禮,所以追上尊諡,也用四字稱為昭慈獻烈皇太后。後來復改獻烈為聖獻,至道君皇帝去世,實在紹興五年四月,鄭太后去世,距道君只隔數月,年五十二,兩人俱死於五國城。高宗服孟後喪,是臨時即服的。服生父嫡母喪,直待何蘚南歸,才得聞知,因此距喪期已隔二年。當下追尊太上皇道君尊號曰徽宗,鄭太后尊諡曰顯肅。惟高宗生母韋賢妃,也從徽宗北徙,建炎初年,曾遙尊為宣和皇后。至是因鄭太后已歿,又遙尊為皇太后。本文連類並敘,故於先後夾寫中,仍標清年限。高宗且諭左右道:「宣和太后春秋已高,朕日夜記念,不遑安處,屢欲屈己講和,以便迎養,怎奈金人不許,令朕無法可施。今上皇太后梓宮未歸,不得不遣使奉迎,如金人肯歸我梓宮,並宣和太后等,朕亦何妨少屈呢!」言已,遂召王倫入朝,命為奉迎梓宮使,且語倫道:「現在金邦執政,聞由撻懶等專權,卿可轉告撻懶,還我梓宮,歸我母后,當不惜屈已修和。且河南一帶,與其付諸劉豫,不若仍舊還我,卿其善言,毋廢朕命!」倫唯唯而出,即日北去。張濬聞高宗又欲議和,即入見高宗,請命諸大將,率三軍發哀成服,北向復仇。高宗默然不答。濬退朝後,復上疏道:
  陛下思慕兩宮,懮勞百姓,臣之至愚,獲遭任用,臣每感慨自期,誓殲敵仇,十年之間,親養闕然,爰及妻孥,莫之私顧。其意亦欲遂陛下孝養之心,拯生民於塗炭。昊天不弔,禍變忽生,使陛下抱無窮之痛,罪將誰執?念昔陝、蜀之行,陛下命臣曰:「我有大隙於此,刷此至恥,惟爾是屬。」而臣終隳成功,使敵無憚。今日之禍,端自臣致,乞賜罷黜,以正臣罪,臣不勝惶恐待命之至!
  這疏上呈,高宗乃下詔慰留。濬再疏待罪,高宗仍不許。濬乃請乘輿發平江至建康,隨行奏對,始終不離「國恥」二字,高宗亦嘗改容流涕。既至建康,申奏劉光世沉湎酒色,不恤國事,乃下詔罷光世為萬壽觀使,令部兵改隸都督府。濬命參謀呂祉,赴庐州節制劉軍,樞密副使張守諫濬道:「光世既罷,軍士未免觖望,必得一聞望素高,足以制服輿情,方可遣往,呂祉恐不可用呢。」濬不以為然。會飛自鄂入覲,高宗從容問道:「卿得良馬否?」飛答道:「臣本有二馬,材足致遠,不幸相繼以死,今所乘馬,日行只百里,已力竭汗喘,實屬駑鈍無用。可見良材是不易得呢!」高宗稱善,面授太尉,繼除宣撫使,命王德、酈瓊兩軍,受飛節制,且諭德、瓊道:「聽飛號令,如朕親行。」飛又手疏,論規復大略,最關緊要的數語,節錄如下:
  金人所以立劉豫於江南,蓋欲荼毒中原,以中國攻中國,粘罕即沒黏喝。因得休兵觀釁。臣欲陛下假臣日月,便則提兵趨京、洛,據河陽、陝府、潼關,以號召五路判將,判將既還,遣王師前進,彼必棄汴而走河北,京畿、陝右可以盡復,然後分兵濬、滑,經略兩河,如此則劉豫成擒,金人可滅,社稷長久之計,實在此舉。
  高宗覽奏,便批答道:「卿能如此,朕復何懮?一切進止,朕不遙制。」繼復召飛至寢閣,慇懃面諭道:「中興事一以委卿。」飛感謝而出,擬圖大舉。偏秦檜暗中忌飛,多方讒間,張濬又欲令王德、酈瓊兩人,往撫淮西,節制前時劉光世部軍。高宗自覺為難,只得令飛詣都督府議事。於此可見高宗之庸。飛奉命見濬,濬與語道:「王德為淮西軍所服,濬欲任他為都統,再命呂祉以督府參謀,助德管轄,太尉以為何如?」飛應聲道:「德與酈瓊素不相下,一旦德出瓊上,定致相爭。呂參謀未習軍旅,恐不足服眾。」濬又道:「張俊何如?」飛復道:「張宣撫系飛舊帥,飛本不敢多口,但為國家計,恐張宣撫暴急寡謀,尤為瓊所不服。」濬面色少變,徐徐答道:「楊沂中當高出二人。」飛又道:「沂中雖勇,與王德相等,亦怎能控馭此軍?」濬不禁冷笑道:「我固知非太尉不可。」飛正色道:「都督以正道問飛,不敢不直陳所見,飛何嘗欲得此軍哩!」濬終心存芥蒂,面上露著慢色。飛立刻辭出,即日上章告假,乞終喪服,令張憲暫攝軍事,自己竟步歸庐山,至母墓旁,築庐守制去了。濬固不能無私,飛亦未免率真。
  濬聞飛去,恨上加恨,竟命張宗元權宣撫判官,監制岳軍,一面令王德為淮西都統,酈瓊為副,呂祉為淮西軍統制。王德等甫至任所,酈瓊即與德齟齬,呂祉不能調和,便即還朝。德與瓊各自列狀交訴都督府及御史台,濬無可奈何,召德還建康,命祉復赴庐州,別命楊沂中為淮西置制使,劉錡為副,就庐州駐紮。祉先至庐州,瓊又向祉訟德,祉語瓊道:「張丞相但喜人向前,倘能立功,雖大過且不計較,況小小嫌疑呢?祉當為諸公力辯,保無他虞。」瓊聞言感泣,軍事少定。祉見軍心已靖,恰密請罷瓊等兵權。奏疏方發,偏有書吏漏口語瓊。瓊即令人遮祉所遣郵置,得祉奏折,果如書吏所言,遂大加忿恨。會聞朝廷已命楊沂中為制置使,且召己赴行在,又覺驚懼交乘,左思右想,只有謀叛一法。越宿,諸將謁祉,瓊亦在列,亟從袖中取出呂祉奏牘,示中軍統制張璟道:「諸軍官有何罪狀?瓊亦自想無他,呂統制乃無端誣人,奏白朝廷,令人不解。」祉聞聲欲走,被瓊搶上數步,將祉握住兩手,且喝令左右縛祉。張璟看不過去曰:「凡事總可妥商,奈何擅執命官?」瓊厲聲道:「朝廷如此糊塗,我還要在此何為?汝等欲死中求生,快隨我投劉豫去!」璟叱道:「你降劉豫,便是叛賊!」統制劉永衡,及兵馬鈐轄喬仲福等,大呼道:「叛臣賊子,人人得誅,我等應為國討賊。」言未畢,瓊已拔劍出鞘,指令軍士來殺張璟等人。張璟、劉永衡、喬仲福也拔劍奮鬥,畢竟寡不敵眾,鬥了片刻,三人相繼畢命。不愧為忠。瓊遂率全軍四萬人,挾著呂祉,北趨至淮。祉抗聲語瓊道:「劉豫逆賊,我豈可往見?」瓊眾牽祉前行,祉怒罵道:「叛奴!我死就死,不願北渡。」瓊尚不欲殺祉,祉又大聲諭眾道:「劉豫逆臣,何人不曉?爾軍中豈無英雄,乃願隨酈瓊去麼?」眾頗感動,有千餘人環立不行。瓊恐搖動軍心,竟用刀刺殺呂祉,策馬先渡,竟投劉豫去了。祉死後,地上遺落括發帛,有人拾得,歸至吳中,交付祉妻吳氏。吳氏向西慟哭一番,竟持帛自縊。小子有詩歎道:
  寧死江頭不渡淮,報君甘擲罪臣骸!
  原心略跡應堪恕,難得閨魂亦與偕。
  張濬聞呂祉被害,方悔不信岳飛,致有此變,乃引咎自劾。究竟高宗是否允准,待小子下回陳明。  
  將相和則士心附,此古今不易之至言。趙鼎、張濬為左右相,鼎居內,實握相權,濬居外,相而兼將者也。觀劉豫之分道入寇,而鼎、濬二人,內外同心,因得奏績,此非將相二人和衷之效乎?厥後以呂祉之讒間,即至成隙,鼎固失之,而濬亦未為得也。高宗因父母之喪,復欲議和,濬請舉哀北向,誓報國仇,其志可嘉。劉光世軍無紀律,遇敵不前,罷之亦非過甚。惟必欲重用呂祉,及擢王德統淮西軍,良言不用,反且遷怒,何其昧於知人,愚而自用若此。酈瓊謀叛,呂祉遇害,祉雖不失為忠,然激變之咎,祉實階之,而濬亦與有過焉。要之私心一起,無事可成,鼎與濬為宋良臣,猶蹈此失,此宋之所以終南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4 15:51:59

第七十三回     撤藩封偽主被縶 拒和議忠諫留名



  卻說張濬因酈瓊叛逆,引咎自劾,力求去職。高宗問道:「卿去後,秦檜可否繼任?」濬答道:「臣前日嘗以檜為才,近與共事,方知檜實闇昧。」高宗道:「既如此,不若再任趙鼎。」濬叩首道:「陛下明鑒,可謂得人。」及濬退朝,即下詔命趙鼎為尚書左僕射,兼樞密使,罷濬為觀文殿學士,提舉江州太平興國宮,且撤除都督府。惟秦檜本望入相,偏經張濬奏阻,如何不惱?遂唆使言官,交章論濬。高宗又為所惑,擬加竄謫。會趙鼎乞降詔安撫淮西,高宗道:「俟行遣張濬,朕當下罪己詔。」鼎即對道:「濬母已老,且濬有勤王功。」高宗不待說完,便艴然道:「功罪自不相掩,朕惟知有功當賞,有罪當罰罷了。」恐未能如此。至鼎退後,竟由內旨批出,謫濬嶺南。鼎持批不下,並約同僚奏解。翌晨入朝,即為濬辯白。高宗怒尚未息,鼎頓首道:「濬罪不過失策,天下無論何人,所有計慮,總想萬全,若一挫失,便置諸死地,他人將視為畏途。即有奇謀秘計,誰復敢言?此事關係大局,並非臣獨私濬呢。」濬薦鼎,鼎亦救濬,兩人不念夙嫌,可謂觀過知仁。張守亦代為乞免,乃只降濬為秘書少監,分司西京,居住永州。李綱再上疏營救,不復見答。
  惟濬既去位,高宗復念及岳飛,促召還職。飛力辭,不許,乃趨朝待罪。高宗慰諭有加,命飛出駐江州,為淮、浙援。飛抵任,想了一條反間計,使金人廢去劉豫,然後上疏請復中原。看官欲知飛策,待小子詳細敘明。從前金立劉豫,係由撻懶運動黏沒喝,因得成事。黏沒喝嘗駐守雲中,及金主亶立,召入為相,高慶裔亦隨他入朝,得為尚書左丞相。獨蒲盧虎與二人未恊,屢欲加害。高慶裔窺透隱情,勸黏沒喝乘機篡立,兼除蒲盧虎,黏沒喝憚不敢發。既而高慶裔犯貪贓罪,被逮下獄,黏沒喝乞免高為庶人,貸他一死,金主不許。及高臨刑,黏沒喝親至法場,與他訣別,高慶裔哭道:「公若早聽我言,豈有今日?」黏沒喝亦相對嗚咽。轉瞬間高已梟首,黏沒喝泣歸。金主又將黏沒喝黨羽加罪數人,黏沒喝恚悶得很,遂絕食縱飲而死。既有今日,何不當初寬宋一線?劉豫失一外援,並因藕塘敗後,為金人所厭棄,金人已有廢豫的意思,岳飛探得消息,正想設法除豫,湊巧獲得金諜,飛強指為齊使,佯叱道:「汝主曾有書約我,誘殺金邦四太子,奈何到今未見施行?今貸汝死,為我致書汝主,不得再延!」金使顧著性命,樂得將錯便錯,答應下去。飛遂付與蠟書,令還報劉豫,且戒他勿泄。裝得象。金諜得了此書,忙馳報兀朮。兀朮覽書,大驚又急,返白金主。適劉豫遣使至金,請立麟為太子,並乞師南侵。金主因與兀朮定謀,偽稱濟師,長驅到汴。將抵城下,先遣人召劉麟議事。麟至軍,兀朮即指揮騎士,將麟擒住,隨即率輕騎馳入汴城。豫尚率兵習射講武殿,兀朮已突入東華門,下馬呼豫。豫出殿相見,被兀朮扯至宣德門,喝令左右,將他擁出,囚住金明池。翌日,集百官宣詔廢豫,改置行台尚書省,命張孝純權行台左丞相,胡沙虎為汴京留守,李儔為副,諸軍悉令歸農,聽宮人出嫁,且縱鐵騎數千,圍住偽宮,抄掠一空。撻懶亦率兵繼至,豫向撻懶乞哀,撻懶責豫道:「昔趙氏少帝出京,百姓燃頂煉臂,號泣盈途,今汝被廢,並無一人垂憐,汝試自想,可為汴京的主子麼?」豫無詞可對,只俯首涕泣罷了。福已享盡,勢已行盡。兀朮遂逼劉豫家屬徙居臨潢。
  岳飛聞金已中計,即約韓世忠同時上疏,請乘機北征。哪知高宗此時,已受著秦檜的蒙蔽,一意主和,還想甚麼北伐。可巧王倫自金歸南,入報高宗,謂金人許還梓宮及韋太后,且許歸河南地。高宗大喜道:「若金人能從朕所求,此外均無容計較哩。」已甘心臣虜了。越五日,復遣倫至金,奉迎梓宮,一面議還都臨安。張守上言道:「建康為六朝舊都,氣象雄偉,可以北控中原,況有長江天塹,足以捍御強虜,陛下席未及暖,又擬南幸,百司六軍,不免勤動,民力國用,共滋煩擾,不如就此少安,足系中原民望」等語。看官!你想秦檜得志,高宗著迷,哪裡還肯聽信忠言?當下自建康啟蹕,還都臨安。首相趙鼎也受秦檜籠絡,謂檜可大任,薦為右相。張守見朝局愈非,力求去職,竟出知婺州。秦檜居然得任尚書右僕射,兼樞密院使,吏部侍郎晏敦復道:「奸人入相,恢復無望了。」朝士尚謂敦復失言,不料檜一入相,竟將和議二字,老老實實的抬了出來。趙鼎初時,曾說秦檜奸邪,後來檜入樞密,惟鼎言是從,鼎遂深信不疑,極力舉薦。檜既與鼎並肩,遂改了面目,與鼎齟齬。既而王倫偕金使南來,高宗命吏部侍郎魏矼館待金使,矼見秦檜,極言敵情狡獪,不宜輕信。檜語道:「公以智料敵,檜以誠待敵。」矼冷笑道:「但恐敵不以誠待相公,奈何?」檜恨他切直,竟改命吳表臣為館伴,導金使至臨安,入見高宗,備述金願修好,歸還河南、陝西。高宗大悅,慰勞甚殷。
  

  及金使已退,召諭群臣道:「先帝梓宮,果有還期,稍遲尚屬不妨。惟母后春秋已高,朕急欲迎歸,所以不憚屈己,期得速和。」廷臣多以和議為非,高宗不覺動怒,趙鼎進奏道:「陛下與金人,所謂君父之仇,不共戴天,今欲屈己講和,無非為梓宮及母后起見,惟群臣憤懑情詞,亦由愛君所致,不可為罪。陛下如將此意明諭,自可少息眾議了。」高宗乃從鼎言,剴切下諭,廷臣才無異詞。但鼎意是不願主和,參知政事劉大中,亦與鼎同意。秦檜欲排擠二人,特薦蕭振為侍御史,令劾大中,高宗竟將大中免職。鼎語同僚道:「振意並不在大中,但借大中開手呢。」振聞鼎言,亦語人道:「趙丞相可謂知幾,不待論劾,便自審去就,豈非一智士麼?」未幾,殿中侍御史張戒,彈劾給事中勾濤。濤上疏自辯,內言張戒劾臣,由趙鼎主使,且詆鼎內結台諫,外連諸將,意不可測。鼎遂引疾求罷,高宗竟從所請,命為忠武軍節度使,出知紹興。檜率僚屬餞行,鼎不與為禮,一揖而去。
  檜益憾鼎,極力反鼎所為,決計主和。其實尚不止此,無非受撻懶囑托耳。每當入朝,群臣皆退,檜獨留對,嘗言:「臣僚首鼠兩端,不足與議,若陛下果欲講和,乞專與臣議,勿許群臣預聞。」高宗便道:「朕獨委卿何如?」檜復道:「臣恐不便,望陛下三思!」越三日,檜復留身奏對,高宗仍主前說。檜答言如故。又三日,檜再留身奏對,高宗始終不變,乃始出文字,乞決和議。要結主心,一至於此。中書舍人勾龍如淵獻策語檜道:「相公為天下大計,偏中外不察,異議朋興,為相公計,何不擇人為台諫,令盡擊去異黨?那時眾論一致,和議自可就緒了。」檜大喜,即保薦如淵為中丞,遇有異議,立上彈章。又引孫近參知政事,近一一承檜意旨,差不多與孝子順孫一般。
  會金主遣張通古、蕭哲為江南招諭使,許歸河南、陝西地,與倫偕來。既至泗州,傳語州縣須出城拜謁,知平江府向子諲不肯出拜,且奏言不應議和,竟乞致仕。及通古至臨安,提出要求,須由高宗待以客禮,方宣佈國書。檜疑國書中有冊封語,勸高宗屈己聽受。高宗道:「朕嗣太祖、太宗基業,豈可受金人封冊?」初意原有一隙之明。檜亦語塞。嗣由勾龍如淵想了一法,擬與金使婉商,將金書納入禁中,免得宣佈。給事中樓炤復舉古人諒陰三年事,推秦檜攝行冢宰,詣館受封。檜依計而行。通古尚欲百官備禮,檜乃使省吏朝服至館,引金使納書禁中,方模模糊糊的混了過去。掩耳盜鈴。檜又令禮部侍郎兼直學士院曾開,草答國書,體制與藩屬相似。開不肯起草,檜婉語道:「主上虛執政待君,君盡可擬草。」開答道:「開只知有義,不知有利,敢問我朝對待金人,果用何禮?」檜語道:「如高麗待遇本朝。」開正色道:「主上以盛德當大位,公應強兵富國,尊主庇民,奈何忍恥若此?」真是無恥。檜勃然怒道:「聖意已定,還有何言!公自取盛名而去。檜但欲息境安民,他非所計。」開始終不肯草詔,自請罷職,且與同僚張燾、晏敦復、魏矼、李彌遜、尹焞、梁汝嘉、樓炤、蘇符、薛徽言,御史方廷實,館職胡珵、朱鬆、張擴、凌景、夏常明、范如珪、馮時中、許忻、趙雍等,聯名具疏,極言不可和。又有樞密院編修胡銓,且請斬王倫、秦檜、孫近等,語尤激烈,時人稱為名言。連金人都出千金買稿,真是南宋史上一篇大文章。曾記疏中有云:
  臣謹按王倫本一狎邪小人,市井無賴。頃緣宰相無識,舉以使虜,專務詐誕,欺罔天聽,驟得美官,天下之人,切齒唾罵。今者無故誘致虜使,以招諭江南為名,是欲劉豫我也。劉豫臣事丑虜,南面稱王,自以為子孫帝王萬世不拔之業,一旦豺狼致慮,捽而縛之,父子為虜。商鑒不遠,而倫又欲陛下效之。夫天下者陛下之天下也。陛下所居之位,祖宗之位也。奈何以祖宗之天下,為金虜之天下,以祖宗之位,為金虜藩臣之位?陛下一屈膝,則祖宗廟社之靈,盡汗夷狄,祖宗數百年之赤子,盡為左衽,朝廷宰執,盡為陪臣,天下士大夫,皆當裂冠毀冕,變為胡服,異時豺狼無厭之求,安知不加我以無禮如劉豫也哉!夫三尺童子,至無識也,指犬豕而使之拜,則怫然怒﹔今丑虜則犬豕也,堂堂大國,相率而拜犬豕,曾童孺之所羞,而陛下忍為之耶?倫之議乃曰:「我一屈膝,則梓宮可還,太后可復,淵聖可歸,中原可得。」嗚呼!自變故以來,主和議者,誰不以此說陛下哉?然而卒無一驗,則虜之情偽,已可知矣。而陛下尚不覺悟,竭民膏血而不惜,忘國大仇而不報,含垢忍恥,舉天下而臣之甘心焉。就令虜決可和,盡如倫議,天下後世,謂陛下何如主?況丑虜變詐百出,而倫又以奸邪濟之,梓宮決不可還,太后決不可復,淵聖決不可歸,中原決不可得,而此膝一屈,不可復伸,國勢凌夷,不可復振,可謂痛哭長太息矣。向者,陛下間關海道,危如纍卵,當時尚不忍北面稱臣,況今國勢稍張,諸將盡銳,士卒思奮,只如頃者,丑虜陸梁,偽豫入寇,固嘗敗之於襄陽,敗之於淮上,敗之於渦口,敗之於淮陰,較之往時蹈海之危,固已萬萬。倘不得已而至於用兵,則豈遽出虜人下哉?今無故而反臣之,欲屈萬乘之尊,下穹庐之拜,三軍之士,不戰而氣已索,此魯仲連所以義不帝秦,非惜夫帝秦之虛名,惜天下大勢有所不可也。今內而百官,外而軍民,萬口一談,皆欲食倫之肉,謗議汹汹,陛下不聞,正恐一旦變作,禍且不測,臣竊謂不斬王倫,國之存亡,未可知也。雖然,倫不足道也,秦檜以腹心大臣,而亦為之,陛下有堯、舜之資,檜不能致君如唐虞,而欲導陛下為石晉,孫近傅會檜議,遂得參知政事,天下望治,有如饑渴,而近伴食中書,不敢可否,檜曰虜可和,近亦曰可和,檜曰天子當拜,近亦曰當拜,臣嘗至參事堂三發問,而近不答,但曰:「已令台諫侍從議矣。」嗚呼!參贊大政,徒取充位如此,有如虜騎長驅,尚能折衝禦侮耶?臣竊謂秦檜、孫近亦可斬也。臣備員樞屬,義不與檜等共戴天,區區之心,願斷三人頭,竿之藁街,然後羈留虜使,責以無禮,徐興問罪之師,則三軍之士,不戰而氣自倍。不然,臣有赴東海而死耳,寧能處小朝廷而求活耶?冒死瀆陳,伏維垂鑒。
  看官!你想秦檜看到此奏,能不觸目驚心,倍增忿恨。當下劾銓狂妄凶悖,鼓眾劫持,應置重典。高宗下詔,除銓名,編管昭州。給舍台諫,多上章救解,檜亦為公論所迫,乃改銓監廣州鹽倉。宜興進士吳師古,鋟行銓疏,為檜所聞,坐流袁州。曾開也因是罷官。統制王庶,言金不可和,迭上七疏,且面陳六次,嗣因與檜辯論,笑語檜道:「公不記東都抗節,力存趙宗時麼?」檜且怒且慚。庶因累疏求去,遂罷為資政殿大學士,出知潭州。李綱在福州,張濬在永州,先後上疏,請拒絕和議,均不見報。時岳飛已奉詔還鄂,上言:「金人不足信,和議不足恃,相臣謀國不臧,恐貽譏後世。」這語是明明指斥秦檜,檜當然引為恨事。未幾為紹興九年正月,和議已成,布詔大赦,赦文到鄂,飛又上疏力諫,中有「願策全勝,收地兩河,唾手燕、雲,終欲復仇報國,誓心天地,尚令稽首稱藩」云云。檜益加憤恨,遂與飛成仇隙。為矯詔殺飛伏筆。高宗進飛開府儀同三司,飛固辭,至獎勉再三,方才受命。史館校勘范如珪,因金人已歸河南地,疏請速派謁陵使,上慰祖靈。高宗乃遣判大宗正事士褒,宗正一職,屬諸皇室,故不書趙姓。及兵部侍郎張燾,赴河南修奉陵寢。秦檜以如珪不先白己,將他罷免,命王倫為東京留守,周聿為陝西宣諭使,方庭實為三京宣諭使。倫至汴,金人歸河南、陝西地,由倫接收。庭實至西京,見先朝陵寢,皆被發掘,哲宗陵且至暴露,北宋之亡,禍啟哲宗,宜其暴露。庭實解衣覆蓋,還白高宗。檜亦因此嫉庭實,另派路允迪為南京留守,孟庾兼東京留守,李利用權留守西京。權吏部尚書晏敦復,與檜反對,檜以利祿為餌,敦復道:「性同薑桂,到老愈辣,請勿復言。」檜竟入白高宗,將他出知衢州。
  會岳飛因士褒謁陵,路過鄂州,請自率輕騎,隨從灑掃。檜料飛有他謀,請旨駁斥。士褒出蔡潁,河南百姓,夾道歡迎,且喜且泣道:「久隔王化,不圖今日,復為宋民。」士褒沿途慰諭。既至柏城披歷榛莽,隨宜葺治,遂向諸陵,一一祭謁,禮畢乃還。張燾亦隨返入朝復命,燾面奏道:「金人入寇,禍及山陵,就使他日滅金,尚未足雪此仇恥,願陛下勿恃和議,遂忘國仇。」高宗問諸陵寢,有無損動?燾叩首不答,但言萬世不可忘此仇。不言甚於明言。高宗默然。秦檜又恨他激直,出燾知成都府。既而吳玠卒於蜀,李綱卒於福州,皆追贈少師。玠疾亟時,任四川宣撫使,扶拜受命,未幾去世。蜀人因保土有功,立祠祭享。綱忠義凜然,名聞遐邇,每有宋使至金,金人必問他安否?終以讒間見疏,齎恨以終。著有文章歌詩及奏議百餘卷,無非光明磊落,慷慨激昂。高宗亦嘗稱他有大臣風度,但罷相以後,終未聞召置殿庭,這真所謂見賢而不能舉呢。一言斷盡。金人既歸還三京,要索日甚。議久未決,乃再遣王倫如金議事。權刑部侍郎陳櫜,又疏駁和議,致遭罷斥。秦檜方得君專政,意氣揚揚,但望梓宮太后歸還,便算大功告成,可以受封拜爵。誰料一聲霹靂,驚動奸魂。那位和事老王倫,竟被金人拿住,只遣副使藍公佐回來。正是:
  奸相主和甘賣國,強鄰變計又生波。
  欲知王倫被執情由,俟至下回再表。
  金立劉豫,非有愛於豫也,借豫以制南宋耳。豫每寇宋,卒皆敗北,金知其不可恃,乃從而廢之,假使從岳飛、韓世忠之謀,乘間以搗中原,收復汴都,何難之有?高宗不信忠言,反從賊檜,甚至詔諭使自北而南,盈廷皆議拒絕,獨檜勸高宗屈己聽受,此可忍,孰不可忍乎?胡銓一疏,直足怵奸賊之膽,雖未邀聽信,反遭貶謫,而正氣自昭於天壤,南宋之不即亡,賴有此人,亦賴有此疏,讀此可以起懦而警頑,令人浮一大白。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4 15:52:27

第七十四回     劉錡力捍順昌城 岳飛奏捷朱仙鎮



  卻說王倫赴金議事,正值金蒲盧虎等謀反的時期,蒲盧虎自以太宗長子,跋扈日甚,遂與撻懶密謀篡弒,不幸事泄。蒲盧虎伏誅,撻懶以位處尊親,更立有大功,特置不問,命為行台左丞相,杜充為行台右丞相。撻懶奮然道:「我是開國功臣,奈何使與降臣為伍?」遂復謀反。先是與宋議和,許割河南、陝西地,多出撻懶、蒲盧虎主張,至是金主亶疑他陰結宋朝,故有此議,遂命捕誅撻懶。撻懶南走,為追兵所及,將他殺死,於是並執住王倫,令宣勘官耶律紹文審問私通情弊。倫答言無有。紹文復問及來意,倫答道:「前貴使蕭哲曾以國書南來,許歸梓宮及河南地,天下皆知。倫特來通好申議,有甚麼別情?」紹文道:「你但知有元帥,尚知有上國麼?」遂將倫拘住河間,但遣副使藍公佐還,議歲貢正朔誓命等事。時高宗皇后邢氏,亦病歿五國城,金人亦秘不使聞。藍公佐返報高宗,高宗用秦檜言,再擢檜黨莫將為工部侍郎,充迎護梓官,及奉迎兩宮使。
  莫將方行,哪知金兀朮、撤離喝已分道入寇。兀朮自黎陽趨河南,勢如破竹,連陷各州縣,東京留守孟庾,南京留守路允迪,不戰即降。權西京留守李利用棄城遁回,河南復為金有。撤離喝自河中趨陝西,入同州,降永興軍,陝西州縣,亦相繼淪陷,金兵遂進據鳳翔。警耗迭傳,遠近大震。宋廷方遣胡世將為四川宣撫使,世將至河池,聞金人已入鳳翔,忙召諸將會議。吳璘、孫偓、楊政、田晟等相繼到會,偓言河池不可守,政與晟亦請退守險要。璘厲聲道:「懦語沮軍,罪當斬首!璘願誓死破敵。」吳氏兄弟,迥異尋常。世將起座,指帳下道:「世將亦願誓死守此。」好世將。遂遣諸將分守渭南。尋接朝廷詔命,飭世將移屯蜀口,以璘同節制陝西諸路軍馬。璘既得節制全權,即令統制姚仲等,進兵至石壁寨,與金兵相遇。仲麾旗猛進,將士都冒死直前,立將金兵擊退。撤離喝復使鶻眼郎君率精騎三千,從間道趨入,來擊璘軍。璘早令統制李師顏在途候著,見鶻眼郎君到來,突然殺出,鶻眼郎君猝不及防,竟被師顏軍衝入隊中,分作數橛,眼見得不能取勝,只好且戰且逃,拋下許多兵杖,一溜煙的走了。撤離喝連接敗報,頓時大怒,自督兵至百通坊,與姚仲等戰了一仗,又是不利,只好退回。金人先在扶風,築城設兵駐守,復被璘軍攻入,擒住三將,及隊目百餘人。撤離喝自此奪氣,仍返鳳翔,不敢越隴行軍了。了過陝西一方面。
  只有河南一方面,金兀朮已據東京,且派兵南下,適劉錡奉命為東京副留守,行至渦口,方會食,忽西北角上刮到一陣暴風,把坐帳都吹了開去,軍士皆驚。錡從容道:「這風主有暴兵,系賊寇將來的預兆,我等快前去抵禦便了。」不識天文者不可為將。遂下令兼程前進,至順昌城下,知府陳規出迎,且言金兵將至。錡即問道:「城中有糧食否?」規答言:「有米數萬斛。」錡喜道:「有米可食,便足戰守。」遂偕規入城,為守禦計,檢點城中守備,一無可侍,諸部將相率怯顧,多說應遷移老稚,退保江南。惟一將姓許名清,綽號夜叉,挺身出語道:「太尉奉命副守汴京,軍士扶攜老幼而來,一旦退避,欲棄父母妻孥,情有不忍,欲挈眷偕逃,易為敵乘,不如努力一戰,尚可死中求生。」錡大悅道:「我意亦是如此,敢言退者斬!」原來劉錡曾受爵太尉,部下多是王彥八字軍,因往守東京,所以俱攜帶家屬,連劉錡亦挈眷同行。錡既決計守城,遂命將原來的各舟,擊沉江底,示無去意﹔並就寺中置居家屬,用薪積門,預戒守吏道:「脫有不利,即焚吾家屬,無污敵手。」於是軍士爭奮,男子備戰守,婦人砌刀劍,各踴躍奮呼道:「平時人欺我八字軍,看我此番殺賊哩。」行軍全在作氣。錡取得偽齊所造癡車,以輪轅埋城上,又撤民戶扉作為屏蔽,焚去城外民庐數千家,免為敵有。
  閱六日,整繕粗竣,便有敵騎馳至。錡預設伏兵,驟然突出,獲住騎士二人,當由劉錡訊問,一不肯答,為錡所殺,剩下一人,叫作阿黑,一譯作阿哈。見同黨被戮,不敢不據實相告。但說韓將軍駐營白沙窩,距城三十里。看官道韓將軍為誰?便是金將韓常。錡即夜遣銳卒千人,往搗韓營。韓常倉猝拒戰,禁不住來軍勇猛,更兼月黑燈昏,自相攻擊,冤冤枉枉的死了數百人,不得已退兵數里。那來軍卻得著勝仗,全師自歸,韓常只好自認晦氣。涉筆成趣。既而金三路都統葛王烏祿率兵三萬,與龍虎大王又出一個龍虎大王,未知是否前時龍虎大王之子?合兵薄城。錡卻大開城門,似迎接一般,烏祿等反不敢進城,猛聞城樓上一聲梆響,箭似飛蝗般射來。金兵多中箭落馬,漸漸退走。錡親督步兵,從城中殺出。可憐金兵落荒而逃,被錡軍蹙至河邊,溺斃無數。錡回軍入城,休息二日,聞金兵又進駐東村,距城二十里,乃復遣部將閻充募敢死士五百人,乘夜襲敵。可巧是夕天雨,電光四閃,閻充領壯士突入金營。從電光影下,見有辮發兵,立即殺斃,金兵又駭退。錡聞閻充獲勝,又募百人往追,每人各給一嘂,同叫。如市中兒戲的叫子,作為口號,且囑他見電起擊,電止四匿,百人受計而去。金兵正被閻充擊卻,退走十五里,正思下寨,驀聽得嘂聲四起,不由的慌亂起來,那電光忽明忽滅,電光一明,便有刀光過來,颼颼的好幾聲,有幾個好頭顱,被它斲去,電光一滅,刀光也沒有了,頭顱也不動了。金兵疑神疑鬼,起初尚不敢妄動,等到隊中兵士,多做作無頭鬼,忍不住奮起亂擊。哪知擊了一陣,統是自家人相殺,並沒有宋軍在內。統將命各爇火炬,偏是大風亂吹,隨點隨熄。俄頃嘂聲又起,飛刀復至,害得金兵擾亂終宵,神情恍惚,自思站留不住,再退至老婆灣。錡軍百人,一個兒也不少,金兵卻積屍盈野,多向枉死城中叫冤去了。閻羅王恐也不管。
  

  兀朮在汴,屢得敗警,即率兵十萬來援,錡又會諸將計議,或雲今已屢捷,可全師南歸。陳規道:「朝廷養兵十年,正所以備緩急,況已挫敵鋒,軍聲少振,就使寡不敵眾,也當有進無退。」錡接入道:「府公是個文人,尚誓死守,況汝等本為將士呢?試思敵營甚邇,兀朮又來,若我軍一動,為敵所追,反致前功盡廢,金虜得侵軼兩淮,震驚江浙,我輩報國忠誠,豈不是變成誤國大罪麼?」將士聞言,方齊聲道:「惟太尉命!」於是軍心復固,專待兀朮到來。兀朮抵城下,嚴責部將喪師,大眾俱答道:「南朝用兵,非前日比,元帥臨城,自知厲害。」兀朮不信,適錡遣耿訓約戰,兀朮怒道:「劉錡怎敢與我戰?我視此城,一靴尖便可趯倒呢。」兀朮亦成驕帥。訓微哂道:「太尉不但請戰,且謂四太子必不敢渡河,願獻浮橋五座,令貴軍南渡,然後接戰。」兀朮獰笑道:「我豈畏劉錡麼?你回去報知劉錡,休得誤約!」耿訓自回。錡即於夜間,使人至潁,置毒潁水上流,及水濱草際,戒軍士毋得飲水。待至黎明,竟就潁水上築五座浮橋,令敵得渡。時當盛夏,天氣酷暑,兀朮率兵渡潁,人馬多渴,免不得飲水食草,人中毒輒病,馬中毒輒死,兀朮尚未知中計,渡潁薄城,列陣以待。錡以逸待勞,按兵不動。至日已過午,天氣少涼,乃遣數百人出西門,與敵對仗。兀朮見錡兵甚少。毫不在意,但令前軍接戰。錡軍統制趙撙、韓直麾兵奮鬥,身中數矢,並不少卻。兀朮再遣兵助陣,把趙、韓兩將圍住。誰知城內發出一彪人馬,從南門殺來,口中並沒有呼喊聲,但持巨斧亂斲,將金兵衝作數截。兀朮見不可擋,親督長勝軍前進。什麼叫作長勝軍?軍士皆著鐵甲,戴鐵鍪,三人為伍,貫以韋索,每進一步,即用拒馬隨上,可進不可退,以示必死。兀朮屢恃此得勝,此次復用出故技來鬥錡軍。錡早已預備,即率長槍手、刀斧手兩大隊,親自督戰。長槍手在前,亂挑金兵所戴的鐵鍪,刀斧手繼進,用大斧猛劈,不是截臂,就是碎首。兀朮復縱出鐵騎,分左右翼,號為拐子馬,前來抵敵。錡仍命長槍大斧,驅殺過去,拐子馬雖然強健,也有些抵擋不住,逐步倒退。忽然大風四起,斜日無光,錡恐為金軍所乘,亟用拒馬木為障,阻住敵騎,且高呼兀朮道:「金太子兀朮聽著!兩軍已鬥了半日,想爾軍亦應饑餒,不如彼此少休,各進夜餐,再行廝殺!」兀朮也自覺腹饑,巴不得有此一語,遂應聲允諾。錡即命軍士入城擔飯,須臾持至飯羹,分餉軍士。錡亦下馬進餐,從容如平時。是謂好整以暇。兀朮也命部眾飽食乾糧,兩下食竟,風勢稍減,錡軍復乘著上風,撤去拒馬木,再行接仗。錡見兀搐身披白袍,騎馬督陣,便奮呼道:「擒賊先擒王,何不往擒兀朮?」軍士聞命,都拚命上前,向兀朮立馬處殺入。兀朮手下的親兵,不及攔阻,只好擁著兀朮,倒退下去,為這一退,陣勢隨動,頓時大亂,遂四散奔竄,兀朮亦即退走。劉錡乘勢追殺,但見道旁棄屍斃馬,血肉枕藉,車旗器甲,積如山阜,好容易搬徙兩旁,金兵已逃得很遠,料知追趕無益,樂得將道旁棄物,搬湊數車,打著得勝鼓回城。是夕,大雨如注,平地水深尺餘,兀朮退軍二十里外,仍然立足不住,竟率敗軍回汴去了。錡報稱大捷,高宗甚喜,授錡武泰軍節度使,兼沿淮置制使,將士等亦賞賚有差。了過順昌戰事。
  岳飛聞劉錡奏捷,遂遣王貴、牛臯、楊再興、李寶等經略西京,及汝、鄭、潁昌、陳、曹、光、蔡諸州郡,又命梁興渡河,糾合河北忠義社,分徇州縣,一面上表密奏,請長驅以圖中原。高宗進飛少保銜,授河南府路兼陝西,河東北招討使,且傳命道:「設施之方,一以委卿,朕不遙度。」尋復改授河南北諸路招討使。飛遂誓師大舉,進兵蔡州,一鼓入城。再遣張憲往潁昌,擊敗金將韓常,收復淮寧府,郝晸復鄭州,張應、韓清復西京,楊遇復南城軍,喬握堅復趙州,他將所至,無不得利。河南兵馬鈴轄李興,也糾眾應飛,收復伊陽等八縣,並及汝州。金河南尹李成,棄城遁去。飛遂薦興知河南府,且遣張應會興復永安軍。捷報屢達臨安,秦檜反引為深懮。既而韓世忠又收復海州,張俊部將王德又收復宿州、亳州,金人大震,募死士致書秦檜,責他負約。檜益愧恨。得勝而忿,不知是何肺腸?先是金人敗盟,檜恐為高宗所責,私諭給事中馮檝,令他密探上意。檝入奏道:「金人長驅犯順,勢必興師,為國家計,不如起用張濬,付以兵權。」高宗正色道:「朕寧覆國,不用此人。」請問與濬挾何深仇?檝退報秦檜,檜竊自喜,自是又嗾中丞王次翁等誣劾趙鼎罪狀,鼎被貶為清遠軍節度副使,安置潮州。檜因引次翁為參政,次翁乘間入奏道:「前日國是,初無主議,事有小變,改用他相,恐後來繼任,未必皆賢。且將排黜異黨,紛更朝局,靖康已事,可為殷鑒,願陛下引為至戒!」高宗頓首稱善,因此任檜益堅。
  檜遂復主和議,遣司農少卿李若虛馳抵飛營,勸他班師。看官!你想這赤膽忠心的岳少保,正當逐節進攻,逐節得勝的時候,肯半途回軍麼?當下謝絕若虛,一意進剿,留大軍駐守潁昌,命諸將分道出戰,自率輕騎赴郾城。兵勢銳甚,兀朮大懼,召集諸將擬並力一戰。飛聞報大喜道:「越來得多,越是好的,我能乘此殺敗了他,免得他再覷中原。」正說著,又有欽使到營,傳讀諭旨,令飛自行審處,不得輕進。飛受詔後,語欽使道:「金人伎倆已窮,飛自足破敵,請欽使回奏皇上,保毋他虞。」欽使自去。飛遂令游擊日出挑戰,兼加痛詈,兀朮大怒,即會集龍虎大王、蓋天大王及將軍韓常等兵,直逼郾城。飛召子岳雲入帳,囑使出戰,且與語道:「如若不勝,先當斬汝!」雲領命而退,便領精騎數千,出城搦戰。從前雲年十二,已從張憲出征,手握兩鐵錘,重八十斤,所向無前,輒立戰功,軍中呼為贏官人,至是又越十年,受官防禦使,嘗統數千騎兵,自成一隊。敘岳雲履歷,亦萬不可少。至是開城出鬥,突入金兵陣內,鏖戰數十合,殺傷甚眾。兀朮見岳雲這般厲害,便又放出拐子馬來,抵禦岳雲。這回的拐子馬,約有一萬五千騎,互相鉤連,逐排馳驟,馬上騎士,俱著重鎧,連面上亦用鐵皮為罩,只露出一雙眼睛,所有刀劍等械,不能刺入,他卻手執利器,隨心刺擊,這是兀朮手下最強的雄兵,一向橫行中原,沒人敢擋。只潁昌一戰,為劉錡所敗,但彼時尚只有數千騎,面上且不罩假面,但戴著鐵冑,所以被錡軍槍挑斧斲,轉致挫失。此次越加精練,補隙增兵,竟在郾城濠外,一齊驅出來困岳雲。雲也不管死活,抖擻精神,與他廝殺,復衝突了一小時,身上已中數創,尚是勉力支撐。兀朮見岳雲被圍,心下大喜,忽城中衝出一隊藤牌軍,到了陣前,左手用藤牌蔽體,右手各執麻紮刀,蹲身向地,專斲馬足。拐子馬互為連貫,一馬倒僕,二馬不能行,霎時間,人仰馬翻,一萬五千騎拐子馬,都變做四分五裂,七顛八倒。實在是笨東西。岳雲乘勢殺出,岳飛又縱軍奮擊,殺得金兵大敗虧輸,向北遁去。兀朮逃了一程,見岳軍收回,方敢下營,忍不住大慟道:「我自海上起兵,均賴拐子馬得勝,今被岳飛破滅,從此休了。」韓常等勸解數語,乃轉悲為恨道:「我再添兵與戰,誓決雌雄。」於是收集敗兵,再從汴京調到生力軍,復來決戰。飛止率四千騎士,出摩敵壘,又將兀朮殺敗。兀朮憤甚,復會師十二萬眾,轉趨臨、潁。楊再興正率騎兵三百,巡至此地,望見金兵到來,也不顧敵多我少,即突入敵陣,左挑右撥,殺死金兵二千人,及金萬戶撤八孛堇千戶百人,兀朮見來勢甚猛,麾兵佯退,誘再興至小商橋,一陣亂箭,將再興射死。再興本劇盜曹成部將,歸降岳飛,屢破寇虜,及射死小商河,張憲馳救不及,但將兀朮擊走,覓得再興屍骸,檢拔箭鏃,共得二升,不覺為之淚下,馳報岳飛。飛亦悲悼不已,止哀後,見岳雲在側,忙與語道:「兀朮雖敗,必還攻潁昌,那邊只有王貴一人把守,恐遭挫衄,汝可速往援應!」雲應聲即行,甫抵潁昌,果見金兵大至,雲與王貴左右夾擊,十蕩十決。兀朮婿夏金吾握刃相迎,戰未數合,被岳雲一錘打死,金兵又駭奔十五裡。雲與貴既得全勝,方才收兵。
  會太行忠義兩河豪傑,與岳飛部將梁興,連敗金兵,奪回懷、衛諸州,太行道絕,金人大恐。飛遂進軍朱仙鎮,距汴四十五里,與兀朮對壘列陣。飛但遣背嵬軍五百騎,北人呼酒瓶為嵬,大將之酒瓶,必令親信人負之,故韓、岳皆取為親隨軍之名。先驅殺入,已將兀朮陣勢衝動,再經岳飛挺槍躍馬,馳入陣內,眾將各奮勇向前,任你兀朮是百戰強寇,到此也沒法遮攔,真個似猛虎入山,犬羊立靡,神龍攪海,蝦蟹當災。金兵十斃六七,兀朮亦幾乎喪命,幸虧轉身得快,一口氣跑回汴京,才得保全性命。岳飛遣使修治諸陵,一面聯絡河北義士李通等,剋日會師,直搗黃龍,小子有詩詠岳武穆道:
  丹忱誓欲保王家,忠勇完名震邇遐。
  十萬虜兵齊棄甲,千秋誰似岳爺爺。  
  岳飛正擬掃北,兀朮意欲逃歸,偏奸相秦檜,私通金虜,竟請旨促飛班師。究竟班師與否,下回再行敘明。
  劉錡、岳飛,忠勇相似,錡力守順昌,連敗金兵,飛進軍郾城,直抵朱仙鎮,又連敗金兵,是時金將之能軍者,莫如兀朮,兀朮既不能敵錡,復不能敵飛,得毋所謂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者耶?況有韓世忠等之為後勁,克復中原,不啻反手,設無賊檜,中興自肇,安見梓宮之不可還,韋後之不復歸也?本回前半敘劉錡之戰,後半敘岳飛之戰,寫得奕奕有光,正為宋室恢復之兆。尤妙在演寫正史,並無一語虛誣,然則作歷史小說者,就事敘事,何嘗不令人刮目,豈必憑空架造為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4 15:53:05

第七十五回     傳偽詔連促班師 設毒謀構成冤獄



  卻說兀朮敗回汴京,再議整軍迎敵,偏諸將垂頭喪氣,莫敢言戰。兀朮復傳檄河北,調集諸路兵士,亦沒人到來。是時中原一帶,如磁、湘、澤、潞、晉、洚、汾、隰諸境,多響應岳家軍,遍懸岳字旗幟,父老百姓,爭備糗糧,饋送義軍。就是金陵將烏陵噶思謀,及統制王鎮,統領崔慶,偏將李凱、崔虎、葉旺等,俱有意降宋。還有龍虎大王以下的將官忔查,一譯作噶克察。千戶高勇等,亦密受飛旗榜,連韓常也欲率眾內附。兀朮自知危急,便長歎道:「我自帶兵以來,從未有這等敗衄,今已至此,還有何言!」隨即帶領親卒,乘馬欲奔﹔方擬出城,忽有一書生,叩馬諫道:「太子毋走!岳少保且退!」兀朮在馬上答道:「岳少保只用五百騎,能破我兵十萬,汴京人士,日夕望他到來,我難道坐待俘囚,不管生死麼?」書生笑道:「太子說錯了。從古未有權臣在內,大將能立功於外。岳少保尚且不免,怎得成功哩?」這書生不知誰氏,可惜姓名不傳。這數語,提醒兀朮,便返轡回入,仍留汴京。
  那時氣吞金虜的岳元帥,正召諭諸將,整裝出發,且傳語道:「直抵黃龍府,與諸君痛飲。」言未已,忽有朝使到來,促飛班師。飛問朝使道:「這是何故?」朝使答道:「秦丞相與金議和,已有頭緒,所以請少保還朝。」飛憤然道:「恢復中原,十得七八,奈何中道班師?」朝使默然而去。飛即日上疏,略言:「金人喪膽,盡棄輜重,疾走渡河,現在豪傑向風,士卒用命,正當猛進圖功,時不再來,機難輕失」云云。檜得飛奏,非常懊惱,他想了一個釜底抽薪的計策,先致書張俊、楊沂中等,令他速回,然後上言:「飛只孤軍,不應久留。」高宗也糊糊塗涂的應了一聲。檜遂連下十二道金牌,催飛速歸。看官道什麼叫作金牌?乃係牌上寫著金字,凡遇緊急命令,即用此牌。飛一日接奉金牌十二道,不覺悲憤交集,向東再拜道:「十載功勞,一旦廢棄,奈何奈何?」拜畢泣下,閱至此,令人亦廢書三歎。遂下令班師。百姓遮馬挽留,且泣且訴道:「我等戴香盆,運糧草,迎接官軍,金人早已知曉。相公若去,我輩無噍類了。」飛亦悲泣,取金牌指示道:「我食君祿,盡君事,既奉君命,不敢擅留。」百姓聽了飛言,頓時哭聲震野。飛乃下令道:「願從我去,速即整裝,我當再待五日。」大眾齊聲應命。飛復下馬暫留,至五日期滿,因即啟程。百姓隨軍南行,彷彿如市。飛亟從途次拜本,請將漢上六郡閒田,俾民暫住,總算復旨允准。
  兀朮聞飛已退軍,複分道出兵,把江南新復州郡,盡行奪去。及飛至鄂,聞知寇警,越加憤悒,因奏請罷免兵權,高宗不許。嗣由庐州入覲,經高宗問及戰狀,兼慰諭數語。飛惟叩頭拜謝,並不道及自己戰功。退朝後,仍靜待後命。秦檜復遣使諭韓世忠等,罷兵還鎮,且貶秘閣修撰張九成等官階。九成素不主和議,至是與同僚喻樗、陳剛中、凌景夏、樊光遠、毛叔度、元盥等六人,一同降黜,專意與金人議和。偏金兀朮留屯京亳,出入許、鄭各州,調集兩河軍與舊部,凡十餘萬,再圖大舉。撤離喝攻涇州不克,轉破慶陽、河東。經略使王忠植率兵往援,為叛將趙惟清所執,送至金軍,忠植不屈遇害。兀朮聞慶陽得手,也南向出師,攻陷壽春,且渡淮入庐州。有詔令張俊、楊沂中馳救淮西,岳飛進駐江州,且飭韓世忠、劉錡亦督兵出援。既招之來,胡為麾之使去?張俊部將王德,聞兀朮前鋒已至歷陽,將到江上,急率所部渡彩石磯,夜入和州。俊督軍繼進,兀朮退保昭關,尋復來爭和州,為俊所敗。王德又追擊兀朮,連獲勝仗,收復含山及昭關。時劉錡亦自太平渡江,與張俊、楊沂中會議,謀復庐州。錡先引兵出清溪,兩戰皆捷。兀朮率騎兵十萬,駐紮柘臯,柘臯地面廣坦,利於馳驟,所以兀朮駐著,專待宋師。錡進兵石樑河,與兀朮夾水列陣,河通巢湖,廣約二丈,錡命曳薪壘橋,頃刻即成,遂遣甲士數隊,逾橋臥槍而坐。且遣使促張俊、楊沂中,趕即進軍。翌日,楊沂中及王德、田師中等,率軍馳至,惟俊獨後期。錡與諸將分軍為三,渡河擊敵,師中欲俟俊至,德奮然道:「事當乘機,何必再待!」當下與錡上馬臨河,沂中繼進。兀朮將騎兵分為兩翼,夾道而陣,德語錡道:「敵騎右陣較堅,我獨先擊敵右。」遂麾軍逕渡,首犯敵鋒。一敵將被甲躍馬,出迎王德,德引弓注射,一發即殪,因大呼直前,衝入敵陣。諸軍亦鼓噪而進,敵眾辟易。兀朮復用拐子馬來戰,不怕前時麻紮刀耶?德率眾鏖鬥,沂中道:「虜恃弓矢,我有一法,可以制敵。」因令萬人各持長斧,排列如牆,一鼓齊上,各斲馬足。敵騎東倒西歪,當然不能成列,便即溃亂。錡、德、沂中三路並擊,殺得金人積屍如山,流血成渠。金兵溃至東山,正思小憩,忽後面追兵又至,回頭一瞧,乃是劉字及王字旗號,不禁大驚道:「這是順昌旗幟,還有王夜叉同來,如何可當?快避走罷!」隨即退保紫金山。
  

  看官閱過上文,應知劉錡力衛順昌,殺敗金兵,應為金人所懼,如何復夾出王夜叉來?原來王德在欽宗時,曾領十六騎,入隆德府,縛獻金守臣姚太師。姚謂就縛時,只見夜叉,因此軍中呼王德為王夜叉,連金人也聞他大名。嗣兀朮復迎戰店步,又為楊沂中所敗,捷聞於朝。高宗急欲退敵,復札飭岳飛即日進兵。前日何故,召他回朝?飛方苦寒嗽,力疾啟行。將至庐州,兀朮正為沂中所窘,又聞岳家軍到,便棄城遁去。飛乃回駐舒城,高宗以飛小心恭謹,國爾忘身,一再褒獎。獨秦檜硬欲講和,復促張俊、楊沂中、劉錡等班師。張俊首先退兵,楊沂中、劉錡亦只得退還,行才數里,諜報金人出攻濠州。俊駐軍黃連鎮,不敢往援。沂中進薄城下,遇伏敗還,濠城被陷。高宗又促岳飛應援,飛至濠州,兀朮又遁,渡淮北去。檜用給事中范同言,乘敵退還,召韓世忠、張俊、岳飛入朝,只說是柘臯得勝,論功行賞。於是世忠、俊同時入覲,獨飛後至。檜又請旨敦促,及飛到來,遂拜世忠、俊為樞密使,飛為副使,各至樞密府治事,加楊沂中開府儀同三司,賜名存中。王德為清遠軍節度使。看官道是何意?無非是陽示推崇,隱奪兵柄,免得他在外作梗,好一心一意的與金議和了。一語道破。
  岳飛在諸將中,年齡最少,三十歲即統領一軍,獨當方面,且累立戰功,諸將多積不能平。張俊初時,頗盛稱飛勇,及飛與並肩,也陰懷猜忌,淮西一役,即上文庐、濠二州戰事。張俊曾逐步緩進,每戰愆期,回朝後,反誣飛逗留中道,托詞乏餉,有觀望意。飛雖聞知,也不與計較。及既入樞密,俊與飛奉詔至楚州閱軍,乘便撫韓世忠舊部。俊欲分韓背嵬軍,飛顧友誼,不肯從俊,俊尤失望。會世忠軍吏景著與總領胡昉言:「二樞密若分世忠軍,恐致生事。」俊以告檜,檜因世忠不從和議,本與有隙,至是捕著下大理獄,將假謀變二大字,中傷世忠。飛得信,馳書向世忠報知,世忠即入白高宗,自明心跡,檜計因是不行,惟恨飛益甚。兀朮復私遺檜書道:「汝朝夕請和,奈何令岳飛掌兵,日圖河北?汝必殺飛,然後可和。」檜至是極力營謀,必欲置飛死地,乃償私願,試問汝何德於金?何仇於宋?遂諷中丞何鑄,侍御史羅汝楫,諫議大夫萬俟,交章論飛,劾他「逗留舒州,不援淮西,近與張俊視兵淮上,復欲棄去山陽,居心殆不可問」云云。這種彈文,若經那明眼人瞭著,早知是挾嫌誣奏,應該反坐,偏高宗心地糊塗,瞧了這種奏章,又有些疑惑起來。岳飛滿腔忠義,動遭讒謗,如何忍得下去?便累表請罷樞柄,高宗居然准奏,罷飛為萬壽觀使,出奉朝請。
  檜因初次下手,即已得利,索性得步進步,陷飛至死,好拔去那眼中釘。當下與張俊密謀,誘飛部曲能告飛過,優與重賞。怎奈此令一出,沒人應命。俊聞飛嘗欲斬統制王貴,且屢加刑杖,乃誘貴訐飛罪狀。貴搖首道:「大將手握兵權,總不免以賞罰使人,若以此為怨,將怨不勝怨了。」言之甚是。俊以私事劫貴,貴不禁膽怯,勉強相從。是何私事?甘心從賊。檜又聞飛部將王俊,綽號雕兒,素性奸貪,屢受張憲抑制,遂陰加嗾使,令他告訐。張俊自為訐狀,交給王俊,王俊即向樞密府投訴。兩俊相耦,飛命終矣。那狀中捏造呈詞,只說是:「副都制張憲,謀據襄陽,還飛兵柄。」俊收了訐狀,即遣王貴捕憲,親行鞫煉。屬吏王應求白俊,謂樞院無審訊權,俊叱退應求,竟高坐堂上,傳憲對簿。憲極口呼冤,俊拍案罵道:「飛子雲與汝手書!教汝謀變,為飛圖復兵權,汝尚得抵賴麼?」憲答道:「雲書何在?」俊叱道:「雲書交與汝手,汝何故不先自首,反向我索書麼?」憲抗聲道:「何人見有岳雲的手書?」俊獰笑道:「我料汝不受刑,汝亦未肯實供。」遂喝左右,先杖五十。左右一聲吆喝,便將張憲拖了下去,重杖五十,打得鮮血淋漓,仍叫他上堂供狀。憲大呼道:「憲寧受死,不敢虛供。」俊又命重杖五十,左右照前動手,這次更是厲害,可憐憲身無完膚,已死復醒,仍然不肯伏罪。俊械憲入大理獄,自己捏造一紙口供,送交秦檜。張俊何苦?檜即入朝請旨,乞召飛父子,證明憲事。高宗道:「刑以止亂,倘妄加追證,反至搖動人心。」檜默然趨出,竟假傳詔旨,逮飛父子下獄,立命中丞何鑄,大理卿週三畏訊問。飛見了二人,便道:「皇天後土,可表此心。」言畢,即解衣露背,請何、周兩人審視。兩人望將過去,乃是「盡忠報國」四大字,深入膚理。週三畏不覺起敬,就是與檜同黨的何鑄,也居然良心發現,說了一個「好」字,當下命飛還獄,即往白秦檜,言飛無辜。檜只搖首徐語道:「這是上意。」吾誰欺,欺天呼?鑄即接口道:「鑄亦何敢左袒岳飛,不過強敵未滅,無故戮一大將,恐士卒離心,非國家福。」檜亦不能答,支吾了一會,鑄乃退出。週三畏掛冠自去。
  檜遂命諫議大夫萬俟卨,辦理此案。卨素與飛有隙,審問數次,也經過幾番拷訊,害得岳飛死去活來,始終不肯承認。萬俟卨也自作供狀,誣飛曾令於鵬、孫革致書張憲、王貴,令虛報敵至,聳動朝廷。雲亦與憲通書,令憲設法,還飛兵柄。且云:「書已被焚,無從勘證,應再求證人,以便讞獄。」檜又懸賞募集人證,懸宕了兩個月,並無人出證飛罪。檜也沒法,只好責成萬俟卨。卨多方商榷,有人與卨定計,謂不如將淮西逗留事,作為證據。卨遂白檜,向飛家搜查得所賜御札,與往來道途日月,皆歷歷登錄,並無逗留事跡。檜竟將御札等件盡行藏匿,為滅跡計,一面使於鵬、孫革證飛受詔逗留,且令評事元龜年取行軍時日,顛倒竄改,附會成獄。那時惱了一班朝右忠臣,如大理卿薛仁輔,寺丞李若樸、何彥猷等,均為飛呼屈。判宗正寺士,且願以百口保飛,並言:「中原未靖,禍及忠義,是不欲中原恢復,二聖重還,如何使得?」偏這人面獸心的賊檜,除飛死二字外,沒一語不是逆耳。韓世忠心懷不平,向檜詰問飛罪。檜答道:「飛子雲與張憲書,雖未得實據,恐怕是莫須有的事情。」世忠忿然道:「莫須有三字,奈何服天下?丞相須審慎為是。」檜不與再言。
  世忠還第,尚帶怒容,梁夫人問著何事?世忠為述飛冤,梁夫人道:「奸臣當道,尚有何幸?妾為相公計,不如見機而作,明哲保身罷!」好智婦。世忠道:「我亦早有此意,只因受國厚恩,不忍遽去,目今朝局益紊,徒死無益,也只得歸休了。」隨即上書辭職。初不見允,及再表乞休,乃罷為醴泉觀使,封福國公。自是世忠杜門謝客,絕口不言兵事,有時跨驢攜酒,帶著一二奚童,縱游西湖,在家與梁夫人小飲談心,自得樂趣,這真所謂優游卒歲,安享餘生了。算是有福。
  惟岳飛自紹興十一年十月被系,遷延到了年底,尚未決案。十二月二十九日,檜偕妻王氏在東窗下,圍爐飲酒,忽由門卒傳進一書,檜瞧著書面,乃是萬俟卨投來,啟封諦視,系由建州布衣劉允升,彙集士民,上訟飛冤。卨恐久懸未決,反生他變,特請示辦法等語。檜眉頭一皺,似覺愁煩。王氏驚問何故?檜將原書遞交王氏閱看,王氏笑道:「這有什麼要緊?索性除滅了他,免得多口。」世間最毒婦人心。檜尚在沈吟,王氏復道:「縛虎容易縱虎難。」檜聞此言,私計遂決,當即取過紙筆,寫了數語,折成方勝,遣乾僕密付獄吏。是夕,即報飛死,或雲被獄吏勒斃風波亭,或雲由獄吏佯請飛浴,拉脅而殂,享年三十九歲。岳雲、張憲同時畢命。獄卒隗順,痛飛無罪致死,負屍出葬棲霞嶺下。
  飛家無姬妾,亦乏產業,吳玠素來敬飛,願與交歡,曾飾名姝以進。飛怫然道:「主上宵旰焦勞,難道是大將安樂時麼?」即令來使挈還名姝,玠益敬服。高宗欲為飛營第,飛辭謝道:「金虜未滅,何以家為?」或問天下何時太平?飛答道:「文官不愛錢,武官不惜死,天下自然太平。」名論不刊。平時待馭軍士,嚴而有恩,部兵或取民束芻,立斬以殉。兵有疾苦,親為調藥。諸將遠戍,嘗遣妻慰問家屬。朝廷頒給犒賞,立刻分給,秋毫不私。遇有將士死事,必替他撫孤育雛。因此軍心愛戴,遇敵不撓。敵常為之語道:「撼山易,撼岳家軍難。」張俊嘗問以用兵要術,飛謂:「仁、信、智、勇、嚴,闕一不可。」自飛統軍後,無戰不勝,上章報捷,輒歸功將士。子雲因功受賞,屢次乞辭,雲以左武大夫終身,死時僅二十三歲。餘四子雷、霖、震、霆均被竄嶺南。有女痛父冤,抱銀瓶投井自盡,後人因呼為銀瓶小姐,號井為孝娥井。秦檜且遣吏抄沒岳家,只得金玉犀帶數條,及鎖鎧兜鍪,南蠻銅弩,鑌刀弓劍鞍轡,及布絹若干匹,粟麥若干斛罷了。直至孝宗嗣立,詔復飛官,以禮改葬,相傳尚屍色如生,還可更殮禮服,這也是忠魂未散的憑證。至淳熙六年,追諡武穆,嘉定四年,追封鄂王,曾記清人袁子才有岳王墓弔古詩數首,小子節錄二絕云:
  靈旗風捲陣雲涼,萬里長城一夜霜。
  天意小朝廷已定,豈容公作郭汾陽?
  遠寄金環望九哥,事見後文。一朝兵到又回戈。
  定知五國城中淚,更比朱仙鎮上多。
  岳飛已死,還有代飛訴冤的人物,也一律坐罪,待小子下回報明。  
  岳飛奉詔班師,而中原無恢復之期,人皆惜之,至有以不能達權病飛者,是實不然。飛若孤軍深入,內外乏援,亦安能長保必勝?知難而退,實飛之不得已耳。惟飛既明知秦檜專政,勢無可為,何不效韓蘄王之乘時謝職,口不談兵,免致奸黨側目?且年甫強壯,來日方長,或者天意祚宋,煬蔽無人,再出而圖恢復,亦未為晚。乃見機不早,坐墮奸謀,忠有餘而智未足,此則不能不為岳武穆惜也。若夫凶狡如秦檜,黨惡如張俊、萬俟卨等,皆不足誅,而高宗構固識飛忠,固不欲妄加追證者,胡飛死而並未聞詰及賊臣,為飛誅賊也?王之不明,豈足福哉?觀此回而不禁長太息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4 15:54:09

第七十六回     屈膝求和母后返駕 刺奸被執義士喪生



  卻說岳飛死後,於鵬等亦連坐六人,薛仁輔、李若樸、何彥猷等,亦皆被斥,劉允升竟被拘下獄,瘐死囹圄。連判宗正寺齊安王士■也謫居建州。非高宗昏庸,何至若此?檜遂通書兀朮,兀朮大喜,他將俱酌酒相賀,乃遣宋使莫將先歸通意,嗣令審議使蕭毅、邢具瞻同至臨安,蕭毅等入見高宗,議以淮水為界,索割唐、鄧二州及陝西餘地,且要宋主向金稱臣,歲納銀幣等物。高宗令與秦檜商議,檜一律承認。金使許歸梓宮及韋太后,當下議定和約,共計四款:
  一、東以淮水西以商州為兩國界,以北為金屬地,以南為宋屬地。
  二、宋歲納銀絹各二十五萬。
  三、宋君主受金封冊,得稱宋帝。
  四、宋徽宗梓宮及韋太后歸宋。
  和議已成,即命何鑄為簽書樞密院事,充金國報謝使,齎奉誓表。一面令秦檜祭告天地社稷,即日遣何鑄偕金使北行。蕭毅等入朝告辭,高宗面諭道:「若今歲太后果還,自當遵守誓約,如或逾期,這誓文也同虛設哩。」蕭毅樂得答應,啟行至汴,鑄與兀朮相見,兀朮索閱誓表,但見表文有云:臣只此一字,已把宋祖宋宗的威靈,掃地無餘。構言:今來畫疆,以淮水中流為界。西有唐、鄧州,割屬上國,自鄧州西南屬光化軍,為敝邑沿邊州城。既蒙恩造,許備藩方。虧他說出。世世子孫,謹守臣節。連子孫都不要他掙氣。每年皇帝生辰並正旦,遣使稱賀不絕。歲貢銀絹二十五萬匹,自壬戌年為首。即紹興十二年。每歲春季,搬送至泗州交納。有渝此盟,明神是殛。墜命亡氏,踣其國家。臣今既進誓表,伏望上國早降誓詔,庶使敝邑,永為憑焉。
  兀朮閱畢,一無異言,喜可知也。當令鑄及蕭毅等,共往會寧。金主看過誓表,即檄兀朮向宋割地。兀朮貪得無厭,且遣人要求商州及和尚、方山二原。秦檜也不管甚麼,但教金人如何說,他即如何依,遂將商州及和尚、方山二原,盡行割畀,退至大散關為界。於是宋僅有兩浙、兩淮、江東西、湖南北、西蜀、福建、廣東西十五路,餘如京西南路,止有襄陽一府,陝西路,止有階、成、和、鳳四州。金既畫界,因建五京,以會寧府為上京,遼陽府為東京,大定府為中京,大同府為西京,大興府為南京。尋復改南京為中都,稱汴京為南京。
  知商州邵隆在任十年,披荊榛瓦礫,作為州治,且招徠商民,屢敗金人。自被割後,隆徙知金州,居常怏怏,嘗率兵出境,意圖規復,金人因此責檜。檜復遷他知敘州。未幾,隆竟暴卒,共說由檜使人鴆死。凶燄滔天,令人髮指。金主尚不肯歸還韋太后,經何鑄再三懇請,始歸徽宗及鄭後、邢後棺木,與高宗生母韋氏。韋太后頗有智慮,既得許還消息,恐金人反覆無常,待役夫畢集,始啟攢宮。欽宗臥泣車前,並對韋太后道:「歸語九哥與宰相,高宗系徽宗第九子,故呼九哥。為我請還。我若回朝,得一太乙宮使,已滿望了,他不敢計。」韋太后見他淚容滿面,心殊不忍,遂滿口應許。欽宗復出一金環,作為信物。還有徽宗貴妃喬氏,與韋太后曾結為姊妹,送行時,攜金五十兩,贈金使高居安道:「薄物不足為禮,願好護送姊還江南。」復舉酒餞韋太后道:「姊途中保重!歸即為皇太后,妹諒無還期,當老死沙漠罷了。」巫峽猿啼,無此哀苦。韋太后與她握手,慟哭而別。時當盛暑,金人憚行,沿途逐節逗留。韋太后防有他變,托詞稱疾,須待秋涼進發,暗中卻向高居安借貸三千金,作為犒賞。高居安肯貸多金,想尚不忘喬貴妃語。役夫得了犒金,連天熱也忘記了,總是阿堵物最靈。便即趲程前進。行至楚州,由太后弟安樂郡王韋淵,奉詔來迎,姊弟相見,悲樂交並。及抵臨安,高宗以下,俱在道旁候。宋奉迎使王次翁,金扈行使高居安,先白高宗。高宗慰勞已畢,遂前迎徽宗帝後梓宮。拜跪禮成,然後謁見韋太后。母子重逢,喜極而泣。嗣復迎邢後喪柩,高宗也不禁淚下,且語群臣道:「朕虛後位以待中宮,已歷十六年,不幸後已先逝,直至今歲,始得耗聞,回念舊情,能不增痛。」妻室可念,兄弟乃可忘懷麼?秦檜等勸慰再三,悲始少解。乃引徽宗帝後兩梓宮,奉安龍德別宮,並將邢後柩,祔殯兩梓宮西北,然後奉韋太后入居慈寧宮。徽宗帝後,前已遙上尊諡,惟邢後未曾易名,因追諡懿節。
  是時金已遣左宣徽使劉錡齎著袞冕圭冊,冊高宗為宋帝,高宗居然北面拜受且御殿召見群臣,行朝賀禮。何賀之有?晉封秦檜為秦、魏兩國公。檜嫌與蔡京同跡,辭不肯受,乃只封他為魏國公,兼爵太師。餘官亦進秩有差。惟劉錡已早罷兵權,出知荊南府,王庶且安置道州。何鑄自金還後,檜恨他不附飛獄,謫居徽州。張俊本附檜殺飛,不意亦為檜所忌,竟令台臣江邈劾俊,俊遂罷為醴泉觀使,惟封他一個清河郡王虛銜,算是酬他殺飛的功勞。獨劉光世早解兵柄,隨俗浮沉,素與檜無嫌隙,總算保全祿位,奄然告終。既而徽宗皇帝、顯肅皇后均安葬永固陵,懿節皇后亦就陵旁祔葬。秦檜等累表請立繼後,韋太后亦以為然。這時後宮的寵嬪,第一個是吳貴妃,她本是有侍康的瑞兆,更兼才藝優長,性情委婉,自韋太後南歸後,亦能先意承旨,侍奉無虧,所以韋太后亦頗垂愛,高宗更不必說,即於紹興十三年閏四月,冊立吳貴妃為皇后。後初與張妃並侍高宗,每遇晉封,兩妃名位相等,不判低昂。紹興二年,張氏因元懿太子殀逝,後宮未得生男,特請諸高宗,召宗子伯琮入宮,育為養子。伯琮系太祖七世孫,為秦王德芳後裔,父名子偁,曾封左朝奉大夫。伯琮入宮時僅六歲,越年授和州防禦使,賜名曰瑗。吳氏亦欲得一養子,因選宗室子伯玖為螟蛉,系太祖七世孫,子彥子,年七歲,賜名曰璩。紹興十二年,張妃病歿,瑗與璩並為吳氏所育。瑗性恭儉,尤好讀書,高宗愛他勤敏,累歲加封。至吳氏立後時,已封瑗為普安郡王。吳後語帝道:「普安二字,系天日之表,妾當為陛下賀得人了。」
  

  先是同知樞密院事李回,及參知政事張宇,均上言:「藝祖傳弟不傳子,德媲堯、舜,陛下應遠法藝祖,庶足昭格天命。」高宗頗為感動。所以於瑗、璩二人內,擬擇一人為皇嗣。獨秦檜獻媚貢諛,特為高宗代畫二策。第一策,是教高宗不必迎還淵聖,免致帝位搖動﹔第二策,是勸高宗待生親子,才立儲貳,免得傳統外支。叫高宗無祖無兄,確是個好宰相。高宗聞此二策,深合私衷,因此韋太后還朝,本帶著欽宗金環,轉遺高宗,高宗面色不懌,連韋太后也不便多言。了過欽宗臥泣之言。就是立嗣問題,亦累年延宕過去。
  還有行人洪皓、張邵、朱弁三使,自金釋歸,三使留金多年,未嘗屈節,及歸朝,高宗俱欲加官封秩,偏三人辭旨憤激,語多忤檜。皓言金人素憚張濬,宜即起用。邵言金人有歸還欽宗及諸王後妃意,應遣使奉迎。弁言和議難恃,當臥薪嚐膽,圖報國仇。這種論調,都是秦檜所厭聞,就是高宗,亦不願入耳。於是皓出知饒州,邵出為台州崇道觀使,弁僅易官宣教郎,入直秘閣,抑鬱以終。檜且欲中傷趙鼎,兼及張濬,平時檢鼎疏折,有請立皇儲語,遂嗾中丞詹大方,劾鼎嘗懷詭計,妄圖僥福。有詔徙鼎至吉陽軍。鼎出知紹興府後,屢為檜黨所劾,累貶至潮州安置,閉門謝客,不談世事,至是復移徙吉陽。鼎上謝表,有「白首何歸,悵餘生之無幾﹔丹心未泯,誓九死以不移」等語。檜覽表,冷笑道:「此老倔強猶昔,恐未必能逃我手呢。」
  未幾,有彗星出現東方,選人康倬上書,謂彗現乃歷代常事,毫不足畏。檜特擢倬為京官,且請高宗仰體天意,除舊布新,頒詔大赦。高宗當然聽從,偏惱了一位被黜復進的舊臣,竟上疏極陳星變,應先事豫備,任賢黜邪,以固社稷等語。檜見此疏,不禁大怒道:「我正要與他拚命,他卻敢來虎頭上搔癢麼?」看官道此疏是何人所奏?原來就是故相張濬。濬謫居永州,因赦還朝,提舉臨安府洞霄宮。紹興十一年,改充萬壽觀使,越年,因和議告成,太后回鑾,推恩加封為和國公。濬嫉檜攬權,屢欲奏論時弊,只緣母計氏年老,恐言出禍隨,致貽母懮。計氏窺知濬意,特誦濬父咸對策原文,中有二語云:「臣寧以言死斧鉞,不忍不言以負陛下。」好濬母。濬意乃決,即上疏直陳。檜知濬有意斥己,怎肯干休?立令中丞何若等,聯名劾濬。詔放濬出居連州,尋復徙至永州。仍回原處。自是朝廷黜陟,俱自檜出,但教阿順檜意,無不加官,少一忤檜,就使前時與檜同黨,亦必罷斥。萬俟卨附檜殺飛,得列參政,嗣因檜除拜私人,卨不肯署名,立即罷退。樓炤、李文會均得檜援,入副樞密,後來皆稍稍忤檜,相繼被斥。高宗且待檜益厚,寵眷日隆,封檜母為秦魏國夫人,養子熺舉進士,授秘書少監,領國史。檜妻系王■妹,無出,熺系王■庶子,檜被金擄去,■妻出熺為檜後,名目上是為檜承宗,暗地裡是因■妒寵。不愧為長舌妻之嫂。至檜自金歸,即率熺見檜,檜心頗喜,遂命熺為繼子。熺既掌國史,進建炎元年至紹興十二年日曆,凡五百九十卷,所有前時詔書章疏,稍侵及檜,即改易焚棄。且自誦檜功德,約二千餘言。浼著作郎王揚英、周執高呈獻高宗。王、周俱得顯秩。檜又禁私家著述,遇有守正闢邪諸學說,輒視為曲學旁門,一律查毀,不得梓行。到了紹興十五年,熺升任翰林學士,兼官侍讀。未幾,賜檜甲第,並緡錢金帛。又未幾,高宗親幸檜第,凡檜妻以下,皆加恩貤封。又未幾,御書「一德格天」四字,賜檜家立匾閣中。又未幾,許檜立家廟,御賜祭器,真是恩遇優渥,享盡榮華,比那徽宗時代的蔡京,且有過無不及哩。
  當時中外官吏,揣摩迎合,競稱檜為聖相,幾乎臯、夔、稷、契,尚不足比。自是稱祥言瑞,諸說又復紛起。雨雪稱賀,海清稱賀,日食不見又稱賀。知虔州薛弼上言,朽柱中忽現文字有「天下太平年」五字。五字出於朽柱,就使真確,亦不足謂祥瑞。檜執奏以聞,詔付史館。高宗越發偷安,視臨安為樂國,不再巡幸江上了。檜又竄洪皓,流胡銓,貶鄭剛中,且必欲害死趙鼎,令吉陽軍隨時檢察,每月俱報趙鼎存亡。鼎遣人至家,遺書囑汾道:「秦檜必欲殺我,我死汝輩尚可無虞,否則恐禍及全家了。」書發後,復自書墓石,記鄉里及除拜歲月,且寫了聯語十四字,作為銘旌。上聯云:「身騎箕尾歸天上」,下聯云:「氣作山河壯本朝」。又作遺表乞歸葬,遂絕粒而死。總計南宋賢相,趙鼎稱首。鼎既歿,遠近銜悲。參政段拂聞訃歎息,為檜所聞,竟降拂為資政殿大學士,旋且褫職,謫居興國軍。
  至紹興十八年,有詔令秦熺知樞密院事,檜問僚屬胡寧道:「兒子近除樞密,外議何如?」寧答道:「外議謂公相謙沖,必不效蔡京所為。」檜聽了此語,心中雖很是懷怨,口中卻不能不道一「是」字。歸與子熺商議,只好由熺具疏乞辭,掩飾耳目。熺因罷為觀文殿學士,位次右僕射,尋又加授少保。檜心猶未懌,欲將生平反對的人物,一網打盡,直教他子子孫孫,永遠不能翻身,然後可泄盡宿忿,任所欲為。就使將南宋半壁篡取了來,也是唾手的事情。直揭檜意,並非虛誣。籌畫已定,便按次做去。先是紹興八年,第一次與金議和,廷臣嘖有煩言,檜獨引吏部尚書李光,入為參政,並署和議。光始為檜所欺,因和圖治,後見檜撤守備,黜諸將,才知檜純是歹意,入朝時,面與檜爭。檜大為怫然,光遂去職。檜餘怒未息,累謫光至藤、瓊諸州。至紹興二十年,由兩浙轉運副使曹泳,訐稱光次子孟堅,錄記父光所作私史,語涉譏訕,請即查辦。檜入朝奏白高宗,乞懲光父子罪,光遇赦不赦。孟堅流戍峽州,又有胡寅、程瑀、潘良貴、宗潁、張燾、許忻、賀允中、吳元許八人,均坐光私黨,一應黜逐。此時的高宗,已被檜欺詐脅迫,毫無主意,簡直是木偶一般,便即唯唯聽從。檜大踏步,趨出朝堂,登輿而歸。
  行至中途,忽有一壯士突出,遮住秦檜肩輿,從腰間拔出利刃,向檜刺去。偏檜命未該死,連忙把身一閃,這刀鋒只戳入輿中坐板,並不傷及檜身。那壯士拔刀費事,旁邊走過秦氏家將,七手八腳,把壯士打倒,上前捉住壯士。可惜當時沒有炸彈。檜雖倖免害,這一驚也是不小,當命左右帶著刺客,隨輿至家。驚魂少定,叫左右將壯士牽到階前,厲聲問道:「你是何人?擅敢大膽行刺!想總有人主唆,快說出來,我便饒你!」那壯士面不改色,也抗聲怒罵道:「似你這般奸賊,欺君誤國,哪個不想食你肉?寢你皮?我姓施名全,現為殿前小校,意欲為天下除奸,生前不能誅你,死後必為厲鬼,勾你奸魂,看你逃到哪裡去!」雖不能殺檜,恰也罵得爽快。檜被他痛詈,氣得發抖,急命將施全拿交大理獄中,越宿全被磔死。檜經此一嚇,派家將五十名,各持長梃,作為護衛,居則司閽,出必隨護。但自此夢寐不安,時覺冤魂纏繞,免不得釀成一種怔忡病症,整日裡延醫調治,參茸等物,服了無數,才覺有點起色。高宗特地賜假,且詔執政赴檜第議事。檜因病已少愈,乃肩輿入朝,有詔令檜孫壎堪扶掖升殿,免拜跪禮。還第以後,復思大興黨獄,誅鋤善類。念念不忘。
  湊巧太傅韓世忠病歿,檜心中益歡。從前韋太后南還,因金人畏憚韓、岳,很加器重,岳已遇害,惟韓尚存,迎鑾時,即特別召見,慰勞備至,後來且時加慰問,令高宗垂念功臣,晉封他為咸安郡王。韓雖不預政事,檜因兩宮向他敬禮,尚有所憚。至韓已去世,無一足畏。聞王庶病死貶所,庶子之奇、之荀撫棺慟哭,曾有「誓報父仇」等語,遂命將之奇流戍海州,之荀流戍容州。且因趙鼎雖死,子姪尚多,竟欲斬草除根,藉杜後患,密謀了好幾載,苦被老病侵尋,屢致中輟,直延到紹興二十五年,潭州郡丞汪召錫,密告知泉州趙令■,太祖五世孫。曾觀檜家廟記,口誦:「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二語。檜即謫令■至汀州。嗣聞趙鼎子汾飲餞令■,因大喜道:「此次在我手中了。」遂暗囑侍御史徐■,劾奏趙汾與令■飲別厚■,必有奸謀。有詔逮汾與令■至大理鞫問。汾等被逮下獄,檜嗾獄吏脅汾自誣,與張濬、李光、胡寅、胡銓等五十三人,共謀大逆。獄吏承旨,不管汾誣供與否,竟捏造了一篇供狀,獻與秦檜。檜坐一德格天閣下,瞧到此狀,喜歡的了不得,當下取過筆來,意欲加入數語,格外鍛鍊,不意這筆桿竟會作怪,好似有千鈞力量,手力幾不能勝。檜大為驚詫,向上一瞧,忽不覺大叫一聲道:「阿喲,不好了!」道言未絕,身子往後一仰,隨椅倒地。正是:
  惡貫已盈褫巨魄,忠臣有後慶更生。
  畢竟秦檜是否死去,容待下回續詳。
  高宗不忘母后,因欲屈己求和,無識者或以為孝。亦思二帝未歸,中原陸沉,恝情於父兄,而獨睠懷於一母,盡孝者固如是乎?況朱仙鎮之捷,兀朮膽落思歸,兩河人士,翹待王師,設無金牌之召,而令岳武穆即日渡河,韓、劉等相繼並進,安知不可直搗黃龍,迎還父母兄妻耶?顧乃聽信賊檜,讒害忠良,向虜稱臣,僅歸一母,甚且今日封檜,明日賜檜,凡檜家妻妾子孫,無不累邀榮典,高宗猶有人心,應不至愚昧若此。其所以與檜相契者,貪位苟安,拒兄攘國,為賊檜逆揣而知,有以劫持於無形耳。忠哉施全,捨生取義,雖不即誅檜,而檜之魂魄,已因之沮喪。厥後大獄之不成,未始非一擊一詈之陰為所怵也。檜死而南宋少寧,天不欲亡藝祖之後,乃為之綿延一線也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4 15:54:36

第七十七回     立趙宗親王嗣服 弒金帝逆賊肆淫



  卻說秦檜暈倒地上,頓時昏迷過去,不省人事。檜妻王氏及家人僕役等,疑他中風,慌忙扶救,一面召醫灌藥,好容易才得救醒。王氏將廷吏叱去,私問檜身所苦。檜不肯直說,但囑道:「快備後事,我已不能復活了。」到死不肯自陳罪惡,真是大奸。言已,又復暈去。再經王氏等極力呼號,方見他四肢顫動,與殺雞相似,口中模模糊糊的,說了幾聲饒命。王氏亦不禁毛骨俱悚,賊膽心虛。當令家人往延御醫。醫師王繼先,本是秦檜心腹,嘗在宮中伺察動靜,至是聞病,亟至就榻診治。秦檜忽雙目圓睜,呼他為岳少保,又忽呼他為施義士,既而又把趙鼎、王庶等官職名號,都叫了出來,連王繼先都嚇得心驚膽落,勉強擬了一方,慌忙趨出。檜服繼先藥,愈覺沉重,不是連聲呼痛,就是滿口呼冤,那身上的皮膚,忽紅忽青,隨時變色。王氏等正在著忙,有門役報稱御駕到來,急命秦熺出外迎駕。至高宗入內問疾,檜稍覺清醒,想是皇帝到來,眾鬼退避。但口中已不能出詞,只對著高宗,流了幾點鼻涕眼淚。高宗便語秦熺道:「卿父病休,勢已垂危,看來是不能挽救了。」熺跪奏道:「臣父倘有不測,他日繼臣父後任,應屬何人?」居然想代父職。高宗搖首道:「這事非卿所應預聞。」言訖拂袖出室,乘輦還宮,當命直學士沈虛中草制,令檜父子致仕。表面上卻加封檜為建康郡王,熺為少師。熺子壎、堪並提舉江州、太平興國宮。是夕,檜嚼舌而死。
  檜居相位十九年,除一意主和外,專事摧殘善類,所有忠臣良將,誅斥殆盡。凡彈劾事件,均由檜親手撰奏,陰授言官。奏牘中羅織深文,朝臣多知為老秦手筆。一時輔政人員,不准多言。十餘年間,參政易至二十八人,而且賄賂公行,富可敵國,外國珍寶,死猶及門。高宗初奇檜,繼惡檜,後愛檜,晚復畏檜,一切舉措,輒受檜劫制。檜黨張扶請檜乘金根車,呂願中獻秦城王氣詩,檜竊自喜,幾欲效王莽、曹操故事。至暴死後,高宗語楊存中道:「朕今日始免靴中置刀了。」然尚贈檜申王,賜諡忠獻。至寧宗開禧二年,始追奪王爵。改諡繆丑。
  張俊於檜死前一年,已經病死。檜妻王氏未幾亦死。獨萬俟卨失秦檜歡,累貶至沅州。高宗因檜死擇相,還疑卨非檜黨,召為尚書右僕射,並同平章事,湯思退知樞密院事,張綱參知政事。湯思退向來附檜,檜臥病時,曾召囑後事,贈金千兩,思退不受。高宗聞卻金事,遂加拔擢。其實思退卻金,是怕檜故意嘗試,所以謝卻,並不是有心立異哩。沈該已列參政,本是個隨俗浮沉的人物,惟張綱曾為給事中,嫉檜乞休,家居已二十餘年,至是召為吏部侍郎,立升參政,頗有直聲。御史湯鵬舉等,得他為助,因累劾秦檜病國欺君、黨同伐異諸罪狀。乞黜退檜家姻黨。於是戶部侍郎曹泳謫竄新州,端明殿學士鄭仲熊,侍御史徐嘉,右正言張扶,及待制呂願中等,相繼斥逐。趙汾、趙令■免罪出獄,李孟堅及王之奇兄弟,許令自便。復張濬、胡寅、洪皓、張九成等原官,遷還李光、胡銓於近州,又追復趙鼎,鄭剛中等官爵。
  濬既復官,擬因喪母歸葬,適值高宗因彗出求言,濬不待啟行,即上言:「沈該、萬俟卨、湯思退等,未饜眾望,難勝相位。且金人無厭,恐又將啟釁用兵,宜亟任賢才,以期安攘」云云。此老也算好事。看官你想沈該、萬俟卨、湯思退三人能不動惱麼?萬俟卨尤為忿懑,亟嗾台官劾濬,說他煽惑人心,搖動國是,因復將濬安置永州。三次至永,莫非有緣。既而卨亦暴死。卨與張俊,均附檜殺飛,所以後世於岳王墓前,特鑄鐵人四個作長跪狀,男三女一,三男即秦檜、張俊、萬俟卨,一女即檜妻王氏,時人詠岳王墓詩有云:「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二句膾炙人口。檜墓在江寧,至明成化年間,為盜所發,竊得珍寶,值資巨萬。盜被執,有司飭吏往驗,見檜與妻王氏,各僭用水銀為殮,面色如生。當下碎屍投廁,且減輕盜罪,大眾稱為快事。千百年後,猶令人恨視逆檜夫婦,賊男賊女,其可為乎?
  閒文少表,且說萬俟卨既死,湯思退繼代卨任,張綱罷職,用吏部尚書陳康伯為代。思退主和固位,與秦檜、萬俟卨相同。沈該無所建白,旅進旅退,朝廷幸還無事。至紹興二十九年,該以貪冒被劾,落職致仕。思退轉左僕射,康伯進右僕射。是年為韋太后八十壽期,行慶祝禮,不意祝嘏方終,大喪繼起。太后不豫數日,竟崩逝慈寧宮。高宗事母甚謹,自迎歸後,先意承志,惟恐不及,及居喪悲慟不已,諡曰顯仁,葬永佑陵旁。時高宗年已五十有餘,仍無子嗣,高宗意早屬瑗,起初為秦檜所制,故爾遷延。檜死後,復恐母意未合,且有吳後養子璩同時長養,亦加封恩平郡王。東西開府,左右兩難,所以仍然延宕。及母后既崩,密問吏部尚書張燾,求定大計。燾逆揣上意,便進言道:「立儲為國家大事,今日國計,無過於此。請早就兩邸中,擇人建立!」高宗喜道:「朕亦早有此意,俟來春飭議典禮。」燾頓首而退。高宗已明知璩不及瑗,惟恐吳後尚有異言,無以杜口,特出宮女二十人,分給普安、恩平兩邸中。璩得十女,左抱右擁,其樂陶陶。瑗得十女,卻仍令給役,毫不相犯。過了一年,高宗調回宮女,在瑗邸內十人,均尚完璧,在璩邸內十人,盡已破瓜。遂與吳後言及,決意立瑗。高宗擇嗣,亦可謂歷試諸艱。巧值利州提點刑獄范如圭,掇拾至和、嘉祐間名臣章奏,凡三十六篇,合為一編,囊封以獻。高宗知他有意諷諫,即日下詔,立普安郡王瑗為皇嗣,更名為瑋,加封璩開府儀同三司,判大宗正寺,改稱皇姪,仍將宮女一律給還。冊儲禮成,中外大悅。
  

  忽由左相陳康伯入報高宗道:「陛下應亟籌邊,防金人要敗盟了。」湯思退在側,便怫然道:「去歲王倫使金,曾還言鄰國恭順,和好無他,不知今日有什麼敗盟消息?臣意以為沿邊將吏,貪功覬權,所以有此訛言。」康伯微笑道:「恐此番未必是訛傳了。」高宗道:「且待探問確實,再行計較。」陳、湯兩人,依次退出。已而敗盟警耗,日緊一日,侍御史陳俊卿,劾論思退巧詐傾邪,有意蒙蔽,思退因即免職。康伯轉任左僕射,參政朱倬,進任右僕射。飭利州西路都統吳拱,知襄陽府,派部兵三千戍邊,兵備始逐漸講求,南北又要開戰了。暫作一束。
  看官!欲知金人敗盟的原故,說來又是話長,待小子補述出來。原來金主亶嗣位後,頗好文學,有志修文,在上京建立孔廟,求孔子支派四十九代孫偓,封為衍聖公。惟孔氏嫡派,從宋南渡,寓居衢州。今有衢州孔氏學。金乾本、兀朮兩人,內外夾輔,初政清明,吏民安堵,後來亶後裴滿氏一譯作費摩氏。干政,朝臣多購通內線,得叨榮寵。亶欲立繼嗣,為後所制,心懷抑鬱,因縱酒自遣。哪知杯中物足以消愁,亦足以惹禍。亶嗜酒無度,往往因醉使性,妄殺大臣,連宋使王倫,亦為所戮。自是上下離心,國勢漸衰。撻懶遺子勝花都郎君,撻懶被誅見七十五回。逃往西北,連結蒙古,屢寇金邊。蒙古民族,就是唐朝的室韋分部,向居斡難河、克魯倫河兩流域,遊牧為生。初屬遼,繼屬金,至哈不勒有眾數千,幫助撻懶遺胤,與金為敵。兀朮自汴京回國,特帶兵往剿,屢戰不勝,沒奈何與他講和,冊封哈不勒為蒙兀國王,蒙兀一作蒙輔。把西平、河北二十七團寨,盡行割畀,方得罷兵息民。插此數語,為蒙古肇兵張本。兀朮班師,未幾病逝。金主亶用從弟迪古乃平章政事。迪古乃改名為亮,自以為派衍九潢,與金主同為太祖孫,有覬覦帝位的思想。平居陰結黨羽,攬竊大權,且與裴滿後有勾通情事,金主亶茫無所聞,且進亮為右丞相。亮生辰受賀,金主亶賜亮玉葉鶻廄馬,及宋司馬光畫像。後來聞裴滿後亦有私饋,因大起猜嫌,奪回賜物。亮本懷怨望,哪堪金主如此慢待,免不得挾恨愈深。金主亶弟常勝曾封胙王,頗有權力,亮日加讒間,只說胙王陰謀篡立,惹動主怒,立逮胙王下獄。可憐胙王不明不白,竟受了大逆不道的冤誣,活活處死。胙王妻名撤卯,本擬連坐,偏金主亶愛她美麗,竟赦罪入宮,令她侍寢。裴滿後頓懷醋意,詰問金主。金主方寵撤卯,視裴滿後如眼中釘,不待三言兩語,便拔出腰劍,把後砍死。又將德妃烏古論氏、一譯作烏庫哩氏。夾谷氏、一譯作瓜爾佳氏。張氏等,一並殺斃,居然把弟婦撤卯冊為中宮。已開逆亮先聲。於是怨聲四起,物議沸騰,亮得乘間逞謀,暗結金主侍衛,作為內應。金主有護衛十人,衛長叫作僕散忽土,舊受乾本厚恩,乾本即亮父,亮遂倚為心腹。尚有衛士徒單,一作徒克坦。及阿裡出虎,一作額勒楚克。與亮有姻戚誼,亦願為亮臂助。內侍大興國,及尚書省令史李老僧,也與亮聯合一氣,亮遂秘密合謀,竟做出一出謀王殺宮的把戲來了。
  金主亶皇統九年,即宋高宗紹興十九年十二月丁巳日,僕散忽土與阿裡出虎,入值宮中,待至二鼓,大興國盜出符鑰,偷啟宮門,亮與妹婿徒單貞,一作圖克坦貞。及平章政事秉德,左丞唐古辨,大理卿烏達、李老僧等,各懷利刃,魚貫而入。秉德、唐古辨曾受杖刑,怨恨金主,古辨本尚金主女,至此也為了私恨,竟欲亶刃乃翁。烏達系亮爪牙。當時守門禁卒,以古辨是國婿,亮系皇弟,俱屬至親懿戚,有何可疑?遂任他進去,直達寢殿,破扉逕入。金主驚起,索刀四覓無著,不由的慌了手腳。阿裡出虎拔刀先刺,僕散忽土隨後繼進,立把金主砍翻地上。亮上前一刀,血濺滿面,稱帝十四年的金主亶,嗚呼告終!咎由自取。亮麾眾出宮,詐傳金主詔旨,夜召群臣議事。群臣尚未聞耗音,錯疑有特別大故,統共趕到。及至朝堂,方知亮欲稱帝。曹國王宗敏,左丞相宗賢,稍有異言,均被殺死。群臣相顧錯愕,莫敢再言。亮遂上登御座,竟自稱帝,命秉德為左丞相,唐古辨為右丞相,烏達為平章政事。廢故主亶為東昏王,獨諡裴滿後為悼平皇后,不忘舊情,惟撤卯不知如何處置?大赦國中,改元天德。何不改稱暴德。追尊父乾本為帝,廟號德宗。嫡母徒單氏一作徒克坦氏。及生母大氏,俱為太后。徒單氏居東宮,大氏居西宮,兩氏向來輯睦,毫無間言。及亮弒亶,徒單氏語亮道:「主雖失道,人臣究不應如此。」亮引為深憾。及徒單氏生日,宮中大開筵宴,酒至半酣,大氏起座,跪進壽觴。徒單氏方與諸公主宗婦笑談,未及下視,大氏長跪片時,始為徒單氏所見,亟起身受觴。亮疑為故意,懷怒而出。次日,傳召諸公主宗婦,詰問何故笑語,一一加杖。大氏聞知,慌忙出阻。亮忿然道:「今日兒為皇帝,豈尚同前日麼?」及公主宗婦等忍痛而去,亮反大笑道:「好教她們知我厲害呢。」既而大殺宗室,把太宗子孫七十餘人,黏沒喝子孫三十餘人,一並屠戮,無一孑遺。諸宗室亦殺死五十餘人,又殺宗室左副元帥撤離喝等,夷滅家族,並因左丞相秉德,不先勸進,也將他一刀兩段,連親屬盡行駢誅。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人亦殺其兄,天道不為無知。
  自是大興土木,留意聲色,遣左丞相張浩、右丞相張通古,調集諸路匠役,改築燕京宮室,一切制度,俱依汴京程式。宮殿遍飾黃金,加施五彩,金屑在空中飛舞,幾如落雪。每殿需費以億萬計,稍不合意,即令拆造,務極華麗。金屋既成,當然要選集嬌娃,貯為妃妾。第一著下手,見叔母阿懶,饒有姿色,他即將叔父阿魯補殺死,據阿懶為己妾,封為昭妃。繼而一美不足,再求眾美,遂命徒單貞語宰輔道:「朕嗣續未廣,前所誅黨人諸婦,多朕中表親,可盡令入宮,備朕選納。」張浩等奉命維謹,即搜得罪婦百餘人,送入宮中。亮仗著一雙色眼,東瞧西望,就中美麗,恰也不少,惟有四婦,尤為妖豔。一個是阿魯子莎魯啜妻,莎魯啜一譯作莎羅綽。一個是胡魯一譯作華喇,與阿魯皆太宗子。子胡裡剌妻,胡裡剌一譯作華喇。一個是胡裡剌弟胡失打妻,胡失打一譯作呼達。一個是秉德弟嘉哩妻,四婦收入後宮,輪流取樂。嘉哩妻尤工淫媚,封為修儀。正在尋歡縱樂的時候,忽由烏達妻唐括定哥一譯作唐古定格。遣侍婢來朝,亮猛然記憶道:「不錯不錯,唐括定哥,我本與她約為夫婦,只因烏達有功,我不忍殺他,特調他為崇義軍制度使,令挈妻同去,免我眷戀。今唐括定哥願踐舊約,我也顧不得許多了。」遂宣來婢入見,且面諭道:「你歸報主母,她能自殺烏達,我定當納她為後,否則將族滅她家。」婢領命而去。
  不到半月。唐括定哥果盛妝前來,亮見她杏臉桃腮,比前更豔,不由的摟抱入懷,笑顏問道:「你夫烏達現尚存否?」唐括定哥道:「上命難違,妾已將他縊死了。」亮大喜道:「好好!」隨即擁入幃中,重續舊歡。次日即封為貴妃,大加寵幸。偏唐括定哥素不安分,在家時與俊僕私通,唐括定哥入宮,俊僕亦隨入。亮雖寵幸唐括定哥,究竟有許多妃妾,總不免隨時應酬,唐括定哥不耐孤寂,乘隙與俊僕敘情,不料為亮所聞,立將俊僕杖死,連唐括定哥亦令自盡。淫婦該有此結果。唐括定哥既死,亮又不覺追悔,聞唐括定哥有妹,名叫唐括石哥,亦頗姣好,曾為秘書監完顏文妻,當即頒詔下去,令完顏文將妻獻出。完顏文只好奉詔,把唐括石哥獻將上去。亮見她綽約風流,不亞乃姊,即面授為麗妃,列入嬪嬙。已而亮憶及姊女蒲察乂察,一作富察徹辰。也有美色,惟已嫁乙剌補,一作伊裡布。當令乙剌補出妻獻納,乙剌補亦不敢有違。嗣復聞濟南尹葛王烏祿一作烏魯。妻烏林荅氏,一譯作烏凌噶氏。儀容秀整,又遣使召令入宮。烏林荅氏泣語烏祿道:「我若不行,上必殺王,我當自勉,不致相累。」烏祿也不禁淚下。烏林荅氏復召王府臣僕道:「為我往禱東嶽,皇天後土,明鑒我心,我誓不失節哩。」言已,即與烏祿訣別,上車北行。到了良鄉,南向灑淚,暗中低語道:「我今日與大王長別了。」遂袖出一翦,刺喉殉節。難得有此貞媛。亮聞報,遷怒烏祿,竟將他降為曹國公,且大括宗室美婦,無論親戚姊妹,但有三分姿色,一古腦兒收入宮中,供他受用。
  壽寧縣主什古,一作什貴。系乾離不女﹔靜樂縣主蒲剌一作希拉。及習拈,一作希延。系兀朮女﹔師古兒一作錫古蘭。系訛魯觀女﹔混同縣君莎裡古貞一作蘇埒和琢。與妹餘都,一作伊都。系阿魯女,都是亮的從姊妹。郕國夫人崇節,一作重節。系蒲盧虎女孫,是亮姪女﹔張定安妻奈剌忽,一作鼐喇固。系太后大氏的兄嫂﹔蒲盧胡只一作富魯和琢。系麗妃石哥妹,均已適人。亮毫無忌恥,一律召入,逼與之淫。起初尚令她出入,隨後留在宮內,日夕淫恣。尤可怪的,是與婦女交合,必奏樂撤幃,令妃嬪列坐旁觀,且於臥榻前,遍設地衣,令各婦裸逐為戲。至淫興一發,即抱臥地上,赤體交歡。可憐這班含羞忍恥的婦女,只因一念貪生,沒奈何玉體橫陳,任他糟蹋。亮意尚未足,聞江南多美婦人,且有一劉貴妃寵冠宋宮,色藝無雙,意欲興兵南下,為劫掠計,不料太后大氏,一病不起,彌留時,召亮至榻前,泣囑道:「我與徒單太后,始終和好,汝遷都燕京,獨將她留著會寧,未曾迎來,今我將死,不能見她一面,殊為可恨。此後汝須迎她到此,事她如事我一般,休要忘記!切囑切囑!」亮總算應命。及大氏已殂,喪葬禮畢,便親自往迎,命左右持杖二束,跪語徒單太後道:「亮自知不孝,久疏溫清,願太后懲罪加笞。」是一條苦肉計。徒單太后究是女流,見他這般認過,自然軟了心腸,便親掖亮起,且道:「百姓有克家子,尚不忍加笞,我有子如此,寧忍笞麼?」隨叱左右攜杖退去。當下偕亮至燕,入居壽康宮。亮貌極恭順,後出必隨,後起必扶,後有所需,嘗親自供奉。宮廷內外,盛稱亮孝。連徒單氏,亦喜慰非常。滿身作偽。紹興三十一年,欽宗病死五國城,亮秘不報喪,但令簽書樞密院事高景山,右司員外郎王全,至宋賀天中節。臨行時,亮語王全道:「汝見宋主,可面責他沿邊買馬,招致叛亡,且毀去南京宮室,陰懷異志,如誠心修好,可速割漢、淮地畀我,方好贖罪。」全唯唯而出。到了臨安,入見高宗,即將亮言轉達。高宗道:「公亦北方名家,奈何出言背理。」全厲聲道:「汝國君臣,莫非因趙桓已死,敢生變志麼?」高宗聞此二語,立即起座入內,令輔臣詢明淵聖死耗,全答言死了數日。於是詔令舉哀,持服三年,尊諡淵聖廟號為欽宗。總計欽宗在位僅二年,被擄後,居金三十餘年,壽六十有一,小子有詩歎欽宗道:
  臥車泣語已嫌遲,老死冰天苦自知。
  和虜已成身不返,九哥畢竟太營私。
  畢竟宋廷如何對付金使?且至下回表明。
  高宗一生行事,惟擇立儲貳,最稱公允,其可以質天地告祖宗者,止此而已。然亦未始非由藝祖傳弟,不私神器,彼蒼者天,為藝祖後裔計,特隱牖高宗之私衷,令其獨斷不惑耳。不然,胡崇信奸邪,屈害忠良,甘為小朝廷以求活耶?金主亶始勤終怠,酗酒好色,身死亮手,實其自取。然族滅之慘,毋乃太酷。意者,由其父吳乞買滅遼侵宋,虐戾已甚,天特假手逆亮,以為好殺之報歟。且黏沒喝、乾離不席捲汴京,兀朮、撤離喝盡銳南牧,金源將帥,為宋害者,無逾四人,亮或族其家,或淫其女,自來夷狄烝報,未有如此之橫逆者也。天道豈果無憑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4 15:55:02

第七十八回     金主亮分道入寇 虞允文大破敵軍



  卻說欽宗死耗,傳至宋都,廷議擬俟金使北還,然後治喪。左史黃中入語宰執道:「這是國家大故,臣子至痛,奈何尚可失禮?」陳康伯即答道:「左史言是。」當即日奏請治喪。中退後,康伯入奏照准,宮廷內外,相率舉哀。一連數日,把金使要索條件,擱置不提。金使迫不及待,轉問宰臣。康伯道:「天子居喪,尚有何心議及此事?貴國如仍顧舊約,幸勿敗盟,否則且俟緩議。」金使再欲爭論,康伯不與一言,累得金使沒趣,悻悻自去。康伯亟奏白高宗,有詔召同安郡王楊存中,及三衙帥趙密,同至都堂,共議軍事。又令侍臣台諫,一並集議。康伯首先提議道:「今日不必論和與守,但當論戰。」存中接入道:「強虜敗盟,曲在彼,不在我,自應主戰為是。」獨趙密不發一言,右僕射朱倬亦未聞置議。康伯見二人作壁上觀,便語存中道:「現在國勢雖弱,並非不足一戰,但必須君臣上下,一德一心,方可制勝,我且入朝申請,俟上意堅定,然後再議,何如?」存中也即贊成,大眾遂退。
  康伯仔細探聽,才知內侍省都知張去為,陰阻用兵,且有勸幸閩、蜀消息,於是手繕奏牘,極陳:「金敵敗盟,天人共憤,事已有進無退,請聖意堅決,速調三衙禁旅,出扼襄、漢,觀釁後動,勿再遷延」等語。殿中侍御史陳俊卿,也上疏乞誅張去為。楊存中又上備敵十策,乃命主管馬軍司成閔,率兵三萬,出戍鄂州,與前時調守襄陽的吳珙,犄角相應。且將金使王全所述,遍諭諸路統制,郡守監司,令他隨宜應變。命吳璘宣撫四川,與制置使王剛中措置邊防。起劉錡為江淮、浙西制置使,屯駐揚州,節制諸路軍馬。楊存中、劉錡二人,可謂當時的碩果。這邊方慎修武備,那邊亦妄動干戈。金主亮因高、王兩使,返報宋事,頓時無名火高起三丈,勃然道:「朕舉兵滅宋,易如反手,此時討平高麗、西夏,合天下為一家,才算得是一統哩。」以若所為,求若所欲,猶緣木而求魚也。參政敬嗣暉、李通等俱獻諛貢媚,慫慂起兵。亮遂修戰具,造兵船,括民馬,指日南下。獨徒單太后屢次勸阻,亮遂因是挾嫌,並且徵兵愈亟,使掌牌印官燥合一譯作素赫。赴西北路,募故遼兵。遼人不願行,偏燥合挾勢逞威,鞭笞交下。該死的暴徒。西北路招討使譯史薩巴乘遼人怨望,攻殺燥合,及招討使完顏沃側,沃側一作烏色。遂集眾叛金,立故遼遺族老和尚一譯作楞華善。為招討使,聯合咸平府穆昆括裡,有眾數萬,聲燄日張。金主亮令僕散忽土西征,忽土陛辭,且入謁徒單太后。太后忽顰眉道:「國家世居上京,既徙中都,今又欲往汴,且聞將興兵渡江,往伐南宋,恐人民疲敝,將生他變。我嘗好言諫阻,不聞見允,今遼人又復叛亂,為之奈何?」忽土勸慰數語,出宮西去。哪知徒單太后這番言論已有人向亮報知。這人為誰?就是太后的侍婢高福娘。自徒單太后至燕後,嘗令福娘問候起居,福娘面目妖嬈,居然為亮所賞識,與她私通,因此太后言動,無不傳報。亮聞此言,不禁忿怒道:「這老嫗又來絮咶,她想阻我,我偏要徙汴,偏要伐宋。」當下傳令遷都,即日登程。徒單太后以下,均從行至汴,太后入居寧德宮。亮又命搜捕宋、遼宗室,共得一百三十餘人,均先時被擄至金,至此一律處死。且密囑福娘道:「此後寧德宮中,倘再有違言,我與她不兩立了。」
  福娘本已有夫,叫作特末哥。一作特默格。尤生得狡猾異常,福娘將亮語轉告乃夫,特末哥道:「你何不借此立功哩?」縱妻肆淫,還要導主弒母,想是別有心肝。福娘乃時進讒言,只說太后有廢立意。亮益怒道:「怪不得她私養鄭王充,現在充四子已長大了,她想抬舉他做皇帝麼?」借亮口中,敘出徒單氏被弒原因。遂召點檢大懷忠等入內,特給一劍道:「你去殺了寧德宮老嫗,回來報我!」懷忠持劍而去,至寧德宮,適值徒單太后作樗蒲戲。懷忠叱太后道:「快跪讀詔敕!」太后莫名其妙,愕然問道:「何人使我下跪?」言未已,那懷忠背後,已突出一人,乃是尚衣局使虎特末,一作華特默。貿然上前,捽後令跪,且向她背後連擊三拳。後再起再僕,已是氣息奄奄,勢將垂斃。高福娘手持一繩,套入後頸,可憐這位金邦嫡母,雙足一伸,嗚呼哀哉!閱至此,令人髮指。還有太后左右數人,亦一並殺死。懷忠等返報,亮命焚太后屍,棄骨水中。窮凶極惡。並拿捕鄭王充子二人,一名檀板,一作塔納。一名阿裡白,一作阿裡布。立即殺斃。鄭王充及餘二子,想已逃去,故不見史乘。且恐僕散忽土在外擁兵,蓄有異圖,特召他還朝,結果性命。僕散忽土有弒君罪,死已晚矣。封高福娘為鄖國夫人,特末哥為澤州刺史。何不封他為元緒公?一面大舉南侵,分諸道兵為三十二軍,置左右大都督及三道都統制府,總率師乾。命奔睹一譯作璸都。為左大都督,李通為副。紇石烈良弼一作嚇舍哩良弼。為右大都督,烏延蒲盧渾為副。蒲盧渾一作富埒緷。蘇保衡為浙東道水軍都統制,完顏鄭家奴家奴一作嘉努。為副,由海道趨臨安。劉萼為漢南道行營兵馬都統制,自蔡州進瞰荊、襄。徒單合喜一作圖克坦喀爾喀。為西蜀道行營都統制,由鳳翔趨大散關。左監軍徒單貞別將兵二萬入淮陰。亮召諸將授方略,賜宴尚書省,命皇后徒單氏,與太子光英居守,張浩、蕭玉、敬嗣暉留治省事,自己戎服整裝,跨馬啟程,後宮妃嬪,一律隨行。一班娘子軍,不耐兵戰,奈何?
  

  先是亮嘗遣使赴宋,令畫工偕往,描寫臨安湖山,持歸作屏。且命繪入己像,立馬吳山頂上,自題一詩,有「立馬吳山第一峰」七字。至是語侍臣道:「朕此次南行,要實踐圖中繪事了。」要向鬼門關去了。亮眾約六十萬,號稱百萬,氈帳相望,旗鼓連繹不絕。徒單合喜長驅西進,直抵大散關,令游騎攻黃牛堡。守將李彥堅告急,人情汹汹,制置使王剛中乘快馬馳二百里,突入吳璘營中。璘尚高寢,剛中呼璘速起,正色與語道:「大將與國家同休戚,奈何敵已侵邊,尚是高枕安臥?」璘大驚道:「有這般事麼?」隨即率帳前親卒,披甲上馬,與剛中馳至殺金平,厄守青野原,益調內省兵,分道並進,援黃牛堡。徒單合喜見宋師四集,不敢進攻,退駐橋頭寨。吳璘遣裨將彭青率兵夜進,劫破徒單合喜,退還鳳翔。在黃牛堡的金兵,亦被守將李彥堅用神臂弓射退,西路金兵已退。川邊解嚴。璘又遣彭青復隴州,他將劉海復秦州,曹休復洮州,西北已無虞了。東北的大名府,早已屬金,至是有高平人王友直少諳兵法,志復中原,聞金亮渝盟,遂聯絡豪傑,權稱河北等路安撫制置使,遍諭州縣勤王。未幾,得數萬人,分為十三軍,進攻大名,一鼓即克,撫定眾庶,令奉紹興正朔,並遣人入朝奏事。後自壽春來歸,詔授忠義都統制。又有宿遷人魏勝,素號智勇,應募為弓箭手,及金亮南侵,躍然而起,立聚義士三百,渡淮取漣水軍,進攻海州,遍張旗幟,舉煙火為疑兵,又使人招降守卒,諭以金人敗盟興兵,朝廷特興師問罪,如能開門迎降,秋毫無犯。城中人聞言甚喜,即開城相迓。魏勝馳入城中,擒住金知州高文富,陣斃文富子安仁,其餘不戮一人。復招諭朐山、懷仁、沭陽、東海諸縣,一律平定。勝蠲租稅,釋罪囚,發倉庫,犒戰士,馳檄遠近,四方響應。居然有大將風。乘勢進拔沂州,得甲具數萬。金將蒙恬、鎮國領萬人來爭海州,勝設伏以待,待金兵近城,伏兵猝發,擊死鎮國,餘眾遁去。淮南總管李寶,代奏勝功,詔命勝知海州事。
  金主亮聞數路警報,亟擬渡淮南進,命李通至清河口,築梁濟師。且恐魏勝襲他後路,即分兵數萬,往圍海州。勝遣使向李寶乞援,寶正率師航海,擬從海道拒敵膠西。既得魏勝急報,即帶著手下兵士,往援魏勝。適值金兵到了新橋,距海州城僅十餘里,寶麾兵迎擊,戰鬥方酣,魏勝也出城夾攻,金兵腹背受敵,頓時溃走。勝還守北關,金兵又進,復被勝擊退。既而金兵再攻東門,勝單槍匹馬,出城呵叱,敵皆駭散。翌晨,陰霧四塞,金兵四面薄城,仍不能入,乃拔寨馳去。
  李寶既解海州圍,遂引舟師赴膠西白石島。會值金將完顏鄭家奴,驅戰艦出海口,泊陳家島,相距僅一山。寶禱諸石臼神,北風驟起,正好乘風出戰,霎時間過山薄敵,鼓聲震蕩,海波騰躍,敵眾大驚。連忙掣碇舉帆,怎奈風浪卷聚,帆不得駛,反害得心慌意亂,無復行列。寶用火箭注射,火隨風熾,延燒敵舟數百艘﹔尚有未曾被火的敵舟,還思向前迎敵,寶叱壯士跳躍而過,各用短刀四斲,金兵手足無措,但見得頭顱亂滾,血肉橫飛。完顏鄭家奴無處奔避,也做了刀頭面。餘將倪洵等情願乞降。寶將降將縶獻,降兵收留,奪得統軍符印,及文書器甲糧斛,數以萬計,餘物不便載還,盡行焚毀。火光熊熊,歷四晝夜才熄。海上亦報肅清。航海金兵又盡覆歿。
  金主亮連得警報,懮怒交並,擬即向清河口濟師。偏有宋老將劉錡用兵扼住,水中暗伏水手,遇有敵舟,用釘鑿沉。亮又不敢逕渡,沒奈何改趨淮西。淮西守將王權,由錡所遣,獨不從錡命,聞得金兵大至,即棄了庐州,退屯昭關。金主亮渡淮入庐州,權又自昭關退保和州。未幾,又退屯彩石。錡聞亮已渡淮,也只得引還揚州。亮進陷和州,又遣高景山率兵攻揚州,錡適患病,自揚州退駐瓜州,揚州被陷,沿江上下,難民塞途。錡力疾趨皂角林,收撫流民,並命步將吳超、員琦、王佐等,整軍禦敵。金將高景山領兵前來,氣勢銳甚,錡躍馬逕出,麾軍突陣。金兵分作兩翼,來圍錡軍。錡左馳右驟,督眾死鬥,約有兩個時辰,馬受傷致蹷,錡遂下馬步戰,殺開一條血路,回趨本營。高景山從後追躡,約半里許,道旁列有叢林,一聲號炮,林中突出許多弓箭手,攢射金兵,金兵多半中箭,只好退去。這弓弩手系王佐步卒,佐見主帥被圍,一面設伏,一面往援,可巧錡退敵進,遂督弓弩手,射退敵兵。錡回營易馬,復招集各將,追擊高景山。景山不及預防,被錡一馬衝入,手起刀落,砍落馬下,餘眾大溃,錡乃收兵回營。為此一戰,錡病益劇,乃上疏求代。
  時兩淮警耗,迭至臨安,高宗召楊存中至內殿,商議避敵,且命轉詢陳康伯。康伯聞存中到來,從容延入,解衣置酒,與商大計。存中道:「主上又思航海去了。」想是還有餘味。康伯道:「我已聞有這般消息,明晨入朝,當極力諫阻。」存中意亦相同,盡歡而散。康伯於次日入奏,極陳航海非計,高宗亦頗感悟,康伯乃退。不意隔了一夕,忽接到高宗手詔,內有「敵若未退,當散百官」等語。專想逃走。康伯憤甚,竟取了一火,將手詔焚去,且馳奏高宗道:「百官豈可散得?百官一散,主勢益孤,臣請陛下發憤親征,前時平江一役,陛下曾記憶否?」應七十回。高宗被康伯一激,方有些振作起來。仍是一種僥倖思想。乃命知樞密院事葉義問,督師江、淮,往視錡疾。中書舍人虞允文,參贊軍事,楊存中為御營宿衛使,擇日親征。殿中侍御史陳俊卿上言:「張濬忠藎,決可起用。」高宗因復濬原官,召判建康,並褫王權職,編管瓊州,命都統制李顯忠往統權軍。召劉錡還鎮江養痾,兼顧江防。
  錡留姪汜,率千五百人扼瓜州。都統制李橫,率八千人為援應。金主亮陷沒兩淮,分兵犯瓜州。汜用克敵弓,接連發矢,金兵卻退。葉義問到了鎮江,見錡正病劇,未便與論戰事,但令李橫暫統錡軍,督兵渡江,且飭劉汜繼進。橫以為未可,獨汜頗欲出戰,入問諸錡。錡意亦與汜相反,但搖手示意。汜尚未信,拜家廟而行。義問復促橫並進,橫不得已,與汜同時渡江。甫登對岸,驀見敵騎奄至,似狂風驟雨,迎頭衝來。汜不禁膽怯,下舟返奔。少年使氣,往往如是。橫孤軍當敵,眼見得不能支持,左軍統制魏俊,右軍統制王方,陸續戰死。橫慌忙卻走,連所佩都統制印,俱致失去,部軍十死七八,徒落得血滿長江罷了。
  義問自得敗耗,亟走建康。遣虞允文馳往蕪湖迎李顯忠,交代王權軍,乘便犒師。允文到了彩石,王權已去,顯忠未來,軍士三五星散,均解鞍束甲,坐列道旁。及見了允文,方起立行禮,通報各隊將弁。統制時俊等出迓允文,允文才入帳中,忽有偵卒來報,金主亮已渡江前來了。令人愕然。原來亮聞瓜州大捷,即築台江上,自披金甲登台,殺馬祭天,並用一羊一豕,投入江中。下令全軍渡江,先濟有賞。蒲盧渾進諫道:「臣觀宋舟甚大,行駛如飛,我舟既小,行駛反緩,水戰非我所長,恐不可速濟。」亮怒道:「汝昔從梁王疑指兀朮。追趙構至海島,曾有大舟麼?」侍衛梁漢臣道:「誠如陛下所言,此時若不渡江,尚待何時?」亮轉怒為喜,即在岸上,懸設紅旗黃旗,號令進止。長江上下,舳艫如織,亮獨乘龍鳳大船,絕流而渡,彩石磯頭,鉦鼓相聞。各將都面面相覷,不發一言。獨虞允文慨然起座,語諸將道:「大敵當前,全仗諸公恊力同心,為國殺敵。現在金帛誥命,均由允文攜帶至此,以待有功。允文一介書生,未嫻戎事,亦當執鞭隨後,看諸公殺賊建功哩。」諸將經此數語,也一齊起立道:「參軍且如此忠勇,某等久效戎行,且有參軍作主,敢不誓死一戰。」正要汝等出此一語。允文大喜,惟隨從允文的幕僚,掣允文衣,密語道:「公受命犒師,不受命督戰,若他人敗事,公忍受此咎麼?」允文怒叱道:「危及社稷,我將奚避?」乃命諸將嚴陣以待,分戈船為五隊,兩隊分列東西兩岸,作為左右軍,一隊駐中流,作為中軍,還有兩隊,潛伏小港,作為游兵,防備不測。部署甫畢,敵已大呼而至,亮在後面,自執紅旗,麾舟數百艘,魚貫前來。霎時間,已有七十艘渡至南岸,猛薄宋師。宋師見來勢甚猛,稍稍退卻。允文督戰中流,拊統制時俊背上,婉顏與語道:「將軍膽略,素傳遠邇,今退立陣後,反似兒女子一般,威名寧不掃地麼?」遣將不如激將。時俊聞言,即躍登船頭,手揮雙刀,拚命相搏。軍士亦努力死戰,兩下裡相持不捨。允文復召集海鰍船猛衝敵舟,敵舟不甚堅固,被海鰍船銳角相撞,沉沒了好幾艘。他尚仗著多舟,半死半戰,直至日暮,尚不肯退。允文也覺焦灼,遙見西岸有許多官兵,陸續到來,便即駛舟攏岸,登陸招呼,約略詢問,方知是光州溃卒。眉頭一皺,計上心來,遂與語道:「你等到此,正好立功,我今授你旗鼓,繞道從山後轉出,敵必疑為援兵,定當駭走了。」大家依計,受了旗鼓,歡躍而去。允文復下舟督戰,不到片刻,那受計的軍士,已繞出山後,攜著大宋旗號,踴躍前進。金主亮果疑是援軍,拋去紅旗,改用黃旗,麾兵退去。允文又命強弓勁矢,尾擊追射,把金兵射斃無算。直至金兵均退至北岸,方才收兵。亮還至和州,檢點兵士,喪失甚多,遂遷怒各將,捶殺了好幾人。
  驀有警信傳至,曹國公烏祿,已即位東京,改元大定。亮不禁拊髀長歎道:「朕本欲平江南,改元大定,不料烏祿先已如此,這難道是天意不成?」因從文牘篋中,取出改元擬詔,有「一戎衣天下大定」等語,指示群臣,並與語道:「烏祿既叛,朕只好北歸,平定內亂,再來伐宋了。」李通接著道:「陛下親入宋境,無功即歸,若眾溃在前,敵乘諸後,大事去了。」亮又道:「既如此,且分兵渡江,朕當北返。」李通復道:「陛下北去,就使留兵渡江,恐將士亦皆懈體。為陛下計,不若令燕北諸軍,先行渡江,免得他有異志,且斂舟自毀,絕他歸望,那時眾知必死,銳意南進,不怕宋室不滅。滅宋以後,陛下威靈大振,回旗北指,平亂如反掌了。」不如是,何由致斃?亮大喜道:「事貴神速,明日再行進兵。」乃傳諭諸將,越宿進發。到了次日,亮督軍再進,甫至楊林河口,見已有海舟,排列非常嚴肅,不由的驚詫起來。看官道海舟裡面,系是何人?原來是宋將盛新。他受虞允文命令,料知亮必復來,已於夜半駛舟直上,整備著許多火箭,來燒金船。亮還道宋軍無備,因此詫異,正擬上前突陣,忽聞鼓聲一響,宋船中的火箭,好似萬道金光,一齊射至。天空中的風伯,也助宋逞威,把金舟盡行延燒。亮亟督兵撲救,偏宋師四面駛集,都來縱火,連亮自坐的龍鳳舟,也被燃著。亮且撲且遁,好容易奔回北岸,龍頭也焦了,鳳尾也黑了,其餘三百號戰船,只剩了一半,還都是殘缺不全,不能再駛。亮遭此大敗,急得暴躁不堪,便欲將各舟盡行毀去。還是蒲盧渾獻上一策,請招降宋將王權,為疑間計。仍似做夢。亮依計而行,遣使持詔至宋營。允文得書,微笑道:「這明明是反間計,敢來欺我嗎?」遂親作復書,交來使去訖。金使持書回報,亮拆書閱讀道:「權因退師,已置憲典,新將李顯忠也願再戰,以決雌雄。」亮讀畢,旁顧諸將道:「我只知南宋老將,有一劉錡,怎麼又有一個李顯忠,也這般厲害?」諸將多不知顯忠履歷,無詞可對,惟有一偏校道:「莫非就是李世輔?」亮聞言益怒,遂召入梁漢臣,厲聲叱道:「你首先勸朕渡江,難道不知有李世輔麼?」言未已,拔劍一揮,把漢臣斬作兩段。並命將龍鳳舟毀去。連造舟工役,亦殺死兩人,自率兵趨向揚州去了。正是:
  一鼓竟能褫逆魄,六軍從此服儒生。
  看官欲問李顯忠履歷,待小子下回表明。
  歷代無道之主,莫如金亮,亮之罪上通於天,大舉伐宋,正天益之疾而奪其魄耳。假使高宗構有恢復之志,聲其罪而加之討,則南北義士,奮起討逆,大憝授首,炎宋中興,寧非快事?乃聞寇南來,即思退避,愚弱不振,一至於此。幸陳康伯勸阻於內,虞允文達權於外,始得僥倖一勝,保全東南。論者謂以弱制強,以寡敗眾,允文之功居多。夫允文誠有功,然安知非天之嫉亮已甚,特借義士忠臣以誅逐之耶?故予謂彩石一役,蓋猶有天幸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4 15:55:29

第七十九回     誅暴主遼陽立新君 隳前功符離驚溃變



  卻說李顯忠原名世輔,系綏德軍青澗人,父名永奇,為本軍巡檢使。顯忠年十七,即隨父出入行陣,頗有膽略,積功至武翼郎,充副將。至金人陷延安,授顯忠父子官,永奇私語顯忠道:「我為宋臣,乃可為金人用麼?」顯忠嘗念父言,每欲乘間歸宋,嗣兀朮令顯忠知同州,適金將撤離喝到來,顯忠用計擒住撤離喝,急馳出城,擬赴宋獻功。偏為金人所追,至沿河,又無舟可渡,乃與撤離喝折箭為誓,一不准殺同州人,二不准害永奇等,方准釋還。撤離喝情願如約,因放他北還,一面急遣人告知永奇。永奇挈眷南行,途次被金人追及,家屬三百口皆遇害。顯忠西奔至夏,乞師復仇,願取陝西五路。夏主令為延安經略使。顯忠至延安,適延安復為宋有,遂有意歸宋,執住夏將王樞,夏人用鐵鷂子軍來取顯忠,被顯忠一陣擊退,獲馬四萬匹,因用紹興年號,揭榜招兵,匝旬得萬餘名,緝得殺父仇人,碎屍泄憤。四川宣撫使吳璘,遣使宣撫,諭以南北議和,毋多生事。顯忠乃往見吳璘,璘送顯忠至行在,高宗撫勞再三,賜名顯忠,尋授為都統制。顯忠上恢復策,為秦檜所忌,復至落職。檜死,顯忠得復原官。
  敘入顯忠履歷,亦善善從長之意。
  金主亮南侵,王權敗退,因命顯忠代將。顯忠頗為金人所憚,所以虞允文虛聲揚威,金主亮亦有戒心。已而顯忠果至,允文接見甚歡,且與語道:「敵入揚州,必與瓜州舟兵合,京口無備,我當往守,公能分兵相助麼?」顯忠道:「同是朝廷軍吏,有何不可?」遂分兵萬六千人與允文。允文即日至京口,且謁劉錡問疾。錡執允文手道:「疾何必問。朝廷養兵三十年,一技不施,大功反出一儒生,真令我輩愧死了。」言甫畢,有詔傳入,召錡還朝,提舉萬壽觀,別命成閔為淮東招討使,李顯忠為淮西招討使,吳拱為湖北、京西招討使。錡既接詔,遂與允文告別而去。未幾楊存中奉詔,來守京口,與允文臨江閱兵,命戰士試船中流。三週金山,往來如飛。適金主亮至瓜州,命部眾持矢射船,船疾矢遲,俱不能中,眾皆駭愕。亮獰笑道:「恐怕是紙船哩。」恐是你死在目前,眼先昏花了。言未已,有一將跪白道:「南軍有備,不可輕敵,陛下不如回駐揚州,徐圖進取。」亮怒叱道:「汝敢慢我軍心麼?」喝令左右,把該將杖責五十,隨即召集諸將,限令三日渡江,否則盡殺不貸。自此令一下,軍士都有變志,驍騎高僧一譯作喝山。欲誘私黨亡去,為亮所覺,命將高僧亂刀分屍。且下令軍士逃走,應殺弁目,弁目逃走,應殺總管。眾聞令,益加危懼。嗣又運鴉鶻船至瓜州,約期次日渡江,敢後者斬。自期速死,所以申令激變。軍中遂私自會議,想出一條最後的計策,商諸浙西都統制耶律元宜等。元宜問明計議,大眾齊聲道:「宋軍盡扼淮渡,若我等渡江,個個成擒了。近聞遼陽新天子即位,不若共行大事,然後舉軍北還,免得同死江南。」元宜遲疑半晌,方道:「諸位果齊心否?」眾復應聲道:「大眾同心。」元宜道:「既已齊心,事不宜遲,明晨衛軍番代,即當行事。」眾復允諾。
  到了翌晨,元宜即會同各將,齊薄亮營。亮正駐龜山寺,聞變遽起,還疑是宋兵猝至,即令近侍大慶山出召軍士迎敵。慶山將行,忽有一箭射入,被亮接住。顧視箭枝,不禁大駭道:「這箭是我軍所射,並不是宋軍。」道言未絕,聞外面喧噪道:「速誅無道昏君!」大慶山忙語亮道:「事已急了,請陛下急走!」亮接口道:「走將何往?」遂轉身取弓,哪知背後有叢矢攢射,貫入項頸,禁不住一聲叫痛,暈倒地上。延安少尹納合乾魯補一作納哈培乾喇布。首先搶入,持刀逕下,砍了數刀,但見他手足尚動,遂取帶將他勒死。弒君弒母,還令自受。眾將士陸續趨進,先將李通、郭安國、徒單永年、梁珫、大慶山等次第拿下,然後再把所有妃嬪,一古腦兒牽將出來,捆在一處。大眾各呼道:「速殺速殺!」霎時亂刀齊下,凡助亮為虐的從臣,及供亮宣淫的妖嬈,統變作血肉模糊,幾成葅醬。為妃嬪計,若知有這般結果,不若從前死節。再取驍騎指揮使大磐衣巾裹瞭亮屍,厝薪縱火,焚骨揚灰。應該如此。元宜自為左領軍副大都督,派兵至汴,殺斃亮後徒單氏。及亮子光英,一面退軍三十里,遣使持檄詣鎮江軍議和。楊存中拒絕來使,金使馳去。嗣聞荊、襄、江、淮一帶所有金兵,盡行北去。
  先是亮發汴京,將士已有貳心,易蘇一譯作和碩。館猛安福壽、一作明安完顏福壽。高忠建、盧萬家,婆娑一作博索。路總管謀衍,一作默音即婁室子。東京穆昆金住等皆舉部亡歸,且在路中揚言道:「我輩今往東京去立新天子了。」原來東京留守曹國公烏祿,素性仁孝,向得士心,自妻烏林荅氏被召殉節,未免怨亮,且聞亮有弒母屠族等情,恐禍及己身,更懷懮慮。興元少尹李石,本烏祿舅,勸烏祿先發制人,烏祿因將副留守高存福擒住,適值福壽等擁入東京,願戴烏祿為主,烏祿遂殺高存福,御宣政殿,即位大赦,易名為雍,改元大定,下詔數亮罪惡數十事,飭部眾截亮歸路,追尊父訛裡朵為帝,訛裡朵系太祖子。號為睿宗。至亮已被殺,遂自遼陽入燕京,召歸南征諸將士,追廢亮為海陵煬王,斥退蕭玉、敬嗣暉等,誅特末哥及高福娘,以張浩有賢名,仍任為尚書令。尋又復故主亶帝號,尊為熙宗,且討弒熙宗罪,再廢亮為庶人,一面令高忠建為招諭宋國使,並告即位。
  

  時高宗已啟蹕至建康,由張濬迎拜道左,衛士見濬,俱以手加額,歡躍異常,高宗亦溫言撫慰。入城後過了殘年。即紹興三十一年之末。虞允文自京口來朝,高宗語陳俊卿道:「允文文武兼全,差不多是朕的裴度呢。」遂命他為川陝宣諭使。允文陛辭,面奏道:「金亮既誅,新主初立,正天示我恢復的機會,若再主和,海內氣沮,不如主戰,海內氣伸。」高宗道:「朕知道了,卿且去,與吳璘經略西陲!」允文乃行。高宗仍欲還臨安,御史吳芾,請駕留建康,北圖恢復,高宗不從,只托言欽宗神主應祔太廟,隨即啟行,返至臨安。適劉錡嘔血而亡,因詔贈開府儀同三司,賜錡家銀三百兩,帛三百匹,尋諡武穆。錡系德順軍人,慷慨沉毅,有儒將風,為金人所敬畏。至是以劉錡敗績,病不能報,錡恨以終,遠近歎息。
  惟金使高忠建,已到臨安,廷議當遣使報聘,且賀即位。工部侍郎張闡,請慎擇使臣,正敵國禮,庶可復我聲威,高宗也以為然,乃諭諸執政道:「向日主和,本為梓宮太后,雖屈己卑詞,亦所不顧,今兩國已經絕好,宜正名分,畫境界,改定歲幣朝儀。」陳康伯奉命轉告金使,高忠建不肯如約,且聞兩淮州郡,由成閔、李顯忠等依次收復,便因是抗言相責。康伯謂棄好背盟,咎在金,不在宋,說得忠建無詞可答,只好默然。高宗乃遣洪邁為賀登極使,並用手札賜邁道:「祖宗陵寢,睽隔三十年,不得按時祭掃,朕心甚痛。若金人能以河南見歸,或可仍遵前約,否則非改議不可。」語意仍不免畏葸。當下給交國書,改去臣構字樣,直稱宋帝。邁齎書至燕,金閤門見國書不依前式,令邁改草,且令自稱陪臣。朝見禮節,概用舊儀。邁堅執不允,被金人錮使館中,三日水漿不通,邁不屈如故。金廷欲將邁拘住,獨張浩謂使臣無罪,不如遣還。邁才得南歸,惟和議仍無頭緒,南北尚不能無爭。
  四川宣撫使吳璘,出屯漢中,復商、虢諸州,分兵收大散關,又遣姚仲攻德順軍,四旬不克。錡用李師顏代將,師顏子珽出戰百亭,大敗金兵,擒金將耶律九斤等百三十七人。金兵悉銳趨德順,璘親往督師,又與金人大戰,仍得勝仗。金兵入營固守,會天大風雪,乃拔營遁去。璘遂整軍入城,再派嚴忠取環州,姚仲、耿鞏、王彥等,復蘭、會、熙、鞏等州及永興軍。虞允文至陝,與吳璘會同規畫,次第進行,西陲好算順手,東土亦得捷音。金遣豆斤太師一作烏珍太師。發諸路兵二十路,進攻海州,先派騎兵繞出州城西南,阻截餉道。知州魏勝,擇勁悍三千餘騎,往拒石闡堰,金軍不能進,只得退還。勝留千騎扼守險要,金兵十餘萬來爭,勝率眾往援,殺死金兵數千人,餘眾遁去。及勝還城中,金兵復乘夜薄城,圍至數匝,勝竭力守禦,且縋兵向李寶告急。寶飛章奏聞,高宗命鎮江都統張子蓋馳援。子蓋發兵至石湫堰,見河東列著敵陣,即率精騎衝擊。統制張氾,奮勇先驅,甫入敵陣,被流矢射中要害,倒斃馬下。子蓋大呼道:「張統制殉難了,此仇豈可不報?」道言未絕,已躍馬直前。部兵一並隨上,縱橫馳驟,銳不可當。金兵正苦難支,又見魏勝統軍殺來,也似生龍活虎一般,那時如何招架,便相率奔溃。後面阻著石湫河,急切無從逃避,多半擁入河中。能泅水的,還僥倖逃生,不能泅水的,當然斃命。海州自是解圍,魏勝收軍還城,子蓋亦帶兵回鎮。李顯忠聞海州圍解,金兵又敗,擬乘勢規復中原,奏請出師西向,自宿、亳趨汴京,直通關、陝。關、陝既通,鄜延一路,素知臣名,必皆響應,然後招集部曲,轉取河東云云。哪知高宗非但不從,反下詔撤銷三招討使,召顯忠主管侍衛軍馬司,成閔主管殿前衙司,吳拱主管侍衛步軍司。顯忠不得已,奉命還朝,又是枉費心機。途次接得內禪詔旨,亟馳賀新主去了。
  當金亮入寇時,群臣多勸高宗避敵,皇子瑋不勝忿懑,入白高宗,願率師禦寇。高宗亦頗感動,乃下詔親征。瑋扈蹕同行,及還臨安,高宗以年老倦勤,意欲禪位。仍然不脫主和故智,因此得休便休。陳康伯密贊大計,乞先正名,因立瑋為太子,更名為眘。音慎。且追封太子父子偁為秀王。未幾,由高宗降詔,令太子即皇帝位,自稱太上皇帝,後稱太上皇後,退居德壽宮。太子偁固辭不受,高宗勉諭再三,又出御紫宸殿,面諭群臣,嗣即入內,由侍臣擁太子出殿,至御座旁,側立不坐。侍臣扶掖至七八次,乃略就座。宰相率百僚拜賀,太子又遽起立。輔臣升殿固請,太子愀然道:「君父有命,本諸獨斷,自恐無德,未克當此大位。」輔臣免不得恭維數語。於是草草成禮,片刻退班。高宗移駐德壽宮,太子自整袍履,步出祥曦門,冒雨扶輦隨行。及宮門尚未止步,高宗一再麾退,並令左右扶掖以進,因顧群臣道:「付托得人,我無懮了。」越日,頒詔大赦。又越日,以即位禮成,告天地宗廟社稷,是為孝宗皇帝。定五日一朝德壽宮,旋因上皇未允,改為每月四朝。
  孝宗聞張濬重名,既即位,即召濬入朝。濬至拜謁已畢,孝宗賜他旁坐,且改容與語道:「久聞公忠勇過人,今朝廷所恃惟公,幸有以教朕!」濬從容對道:「人主所恃,以心為本,一心合天,何事不濟?古人所謂天即是理,秉理處事,使清明在躬,自然賞罰舉錯,毋有不當,人心皆歸,敵仇亦服。」孝宗悚然道:「當不忘公言!」遂加濬少傅,封魏國公,宣撫江淮。濬一再進謁,極陳:「和議非計,請遣舟師,自海道搗山東。命諸將出師犄角,進取中原。」孝宗頗也稱善。無如當時,有個潛邸舊臣,姓史名浩,曾任翰林學士,時預樞密。他是秦繆丑的流亞,專講和議,從中掣肘,這也是天意已定,無可挽回,因此出了一位孝宗,復出一個史浩,實仍由孝宗用人不明。浩上言:「官軍西討,東不可過寶雞,北不可過德順,若離蜀太遠,恐致敵人潛襲,保蜀反以亡蜀。」孝宗竟為所惑,遂擬棄秦隴三路。虞允文遙諫不從,反將他罷知夔州,並詔吳璘班師。璘此時已收復十三州三軍,正與金將阿撤相持,既接詔命,乃下令退兵。僚屬交諫道:「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此舉所關甚重,奈何退師?」璘慨然道:「璘豈不知此!但主上新政,璘遠握重兵,若不遵詔,豈非目無君上麼?」遂退師還河池。自是秦鳳、熙河、永興三路,新復十三州三軍,又皆為金人奪去。及虞允文自川、陝還朝,入對時,以笏畫地,極言棄地利害,且雲今日有八可戰,孝宗始歎謂史浩誤朕,這是後話慢表。
  且說孝宗於紹興三十二年六月即位,越年改元隆興,進史浩為尚書右僕射,同平章事,兼樞密使。備敘官銜,見孝宗之倚畀非人。且詔宰執以下,各陳應敵定論以聞。廷臣多半主戰,獨史浩主守。守字即和字之變相。正爭議間,忽由張濬呈入金將來書,系索海、泗、唐、鄧、商各州地,所有往來通問,悉如金熙宗時舊約,否則請會兵相見云云。原來金主雍稱帝以後,本已詔罷南征,惟遣右副元帥謀衍等,往討西北亂黨。應前回薩巴之亂。時薩巴已為黨羽移剌窩乾所殺,老和尚亦就縛,移剌窩乾自稱都元帥,尋且潛號皇帝,改元天正,兵勢頗強。謀衍等師久無功,因遣他將僕散忠義一作布薩忠義。及紇石烈志寧,一作赫舍哩志寧。往代謀衍。兩將驅兵深入,連敗移剌窩乾。移剌窩幹北走沙陀被黨徒執獻金軍,梟首以殉,餘黨悉平。金主遂進僕散忠義為都元帥,赴汴京節制諸軍。紇石烈志寧為副元帥,駐軍淮陽,為南攻計。紇石烈志寧貽書張濬,求如故約,且遣蒲察徒穆一作富察圖們。大周仁屯虹縣,蕭琦屯靈壁,積糧修城,準備出發。濬既將來書呈入,又極力主戰,勸孝宗臨幸建康,鼓動士氣,勿墮敵詐謀。孝宗覽後,手詔召濬入議。濬仍執前說,且請乘敵未發,先搗虹縣及靈壁。孝宗點頭會意,獨史浩進奏道:「帝王出師,當策萬全,豈可冒昧嘗試,僥倖圖逞?」濬與他力辯,並奏言:「浩意主和,恐失機會。」孝宗道:「魏公既銳意恢復,朕難道獨甘偷安麼?」濬拜謝而退。李顯忠時已在朝,兼任淮西招撫使,亦請出師,願為前驅。建康都統邵宏淵,復獻搗虹縣、靈壁的計策。孝宗遂決意興師,且語陳俊卿道:「朕倚魏公如長城,不容浮言搖奪。」當下將兵馬大權,付與張濬。
  濬至建康,開府江淮,遣李顯忠出濠州,趨靈壁。邵宏淵出泗州,趨虹縣。這次出師的旨意,並不由三省樞密院決議。及兵已調發,浩始得聞,心中很是不平,面請辭職。侍御史王十朋劾浩懷奸誤國等八罪,浩遂罷知紹興府。十朋再疏劾浩,復斥令奉祠。李顯忠自濠梁渡淮,直抵陡溝,金右翼都統蕭琦,用拐子馬來拒,金人只有此技。顯忠麾眾猛擊,蕭琦敗走,遂克靈壁。惟宏淵圍攻虹縣,曠日不下,顯忠遣靈壁降卒,至虹縣開諭禍福。金守將蒲察徒穆、大周仁俱出降,連蕭琦亦情願投誠。偏宏淵自恥無功,陰懷妒忌,這種人最屬可恨。會值顯忠降將,入訴顯忠,謂被宏淵部卒,奪去佩刀,顯忠即向宏淵索得罪人,訊明屬實,竟喝令斬首。宏淵愈加銜恨。顯忠乘勝至宿州,大敗金兵,追奔二十餘里,至收軍回營,方見宏淵到來。兩下相見,宏淵微笑道:「招撫真關西將軍呢。」言下有不滿意。顯忠道:「公既遠來,請閉營休士,明日並力攻城。」宏淵默然。顯忠知宏淵不可恃,獨於次日誓眾登城。軍士血薄上登,城已垂破,見宏淵軍尚閒立濠外,大呼促進,方渡濠過來。及顯忠已入城,宏淵才到,巷戰逾時,尋斬數千人,宿州遂復。捷報到了臨安,孝宗大喜,授顯忠為淮南、京東、河北招討使,宏淵為副。宏淵欲發倉庫犒士,顯忠不可,止以現錢為賞,士卒始有怨詞。顯忠此舉,未免失策。
  會聞金副元帥紇石烈志寧自睢陽引兵來攻,部眾約萬餘人,顯忠道:「區區萬人,怕他甚麼?當令十人執一人。」日與降人置酒高會。亦漸驕了。到了翌晨,金兵螘附而至,顯忠登城遠視,差不多有十萬。便道:「這何止萬人呢?」嗣得偵卒入報,來將系金帥索撤一作博索。自汴京率步騎十萬,前來攻城。顯忠乃往語宏淵,合力出擊,宏淵道:「敵勢甚銳,不如退守。」顯忠勃然道:「我只知有進,不知有退。」遂親督部眾,開南門出戰。戰未數合,統制李福,統領李保,忽然倒退。顯忠大怒,馳到二李面前,拔刀揮去,左斬右劈,二李頭顱依次落地。顯忠宣示道:「將士們瞧著!如不前進,請視此二人。」諸將不覺股栗,遂拚死向前,擊退孛撤。翌日,孛撤復益兵進攻,顯忠駐軍城外,用克敵弓注射,一鼓退敵。時方盛夏,炎日當空,軍士多解甲喘息,汗出不休。宏淵從容巡視,顧語大眾道:「天氣酷暑,尋一清涼處,搖扇納涼,尚且不堪,況蒸炙烈日中,被甲苦戰呢。」可殺。看官你想!行軍全靠著鼓氣,怎可作此等語,令人懈體?於是人心遂搖,無復鬥志。到了夜間,中軍統制周宏,鳴鼓大噪,陽言敵至,自與邵世雍、劉侁等,率部下遁去。繼而統制左士淵,統領李彥孚又遁。顯忠急移軍入城,統制張訓通、張師顏、荔澤、張淵又一並遁去。金人乘虛薄城,顯忠尚竭力抵禦,斬首虜二千餘人。忽見東北角上,有敵人架梯登城,急忙自執長斧,砍斷雲梯。梯間數十人墜下,盡行斃命,敵始退卻。顯忠太息道:「若使諸軍相與犄角,自城外掩擊,敵兵可盡,敵帥可擒,奈何離心離德,自失機會呢?」宏淵聞言,竟收軍自去。臨行時,入語顯忠道:「聞敵人又添生力軍二十萬,來此攻城了。若再不退兵,恐變生不測。」顯忠正欲答言,那宏淵已轉身去了。顯忠仰天長歎道:「蒼天蒼天,尚未欲平中原麼?為何阻撓至此?」乃待夜引還,退至符離,全軍大溃。小子有詩歎道:
  兩將離心至覆兵,大功竟爾敗垂成。
  阜陵孝宗崩,葬永阜陵。空作長城倚,德遠即張濬,注見前文。原無擇將明。
  顯忠馳至盱眙,見了張濬,納印待罪。欲知張濬如何處置,待至下回表明。
  逆亮誅,烏祿立,國勢未定,正天予宋以恢復之機會,虞允文之言當矣。高宗內禪,孝宗嗣位,當時以英明稱之,有相如陳康伯,有帥如張濬,宜若可銳圖恢復矣。顯忠勇號無敵,尤一時干城選,而西北且有吳璘、王剛中等人,濟以虞允文智勇兼優,俱足深恃,奈何內廁一史浩,外廁一邵宏淵,西北十三州三軍,既得而復棄之,靈壁、虹縣及宿州相繼收復,淮西一帶,將成而又隳之。蓋忠奸不並容,邪正不兩立,未有奸邪在側,而忠正之士能竟大功者也。惟西北事誤於史浩,而邵宏淵之忌李顯忠,則張濬不能無咎。孝宗既以全權付濬矣,彼邵、李二人之齟齬,寧不聞之?不預察於幾先,致隳功於事後,自是恢復之機遂絕,讀宋史者蓋不能無惜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4 15:55:55

第八十回     廢守備奸臣通敵 申和約使節還朝



  卻說張濬見了李顯忠,聞知符離兵溃,所有軍資器械,拋棄殆盡,免不得撫膺太息,乃改命劉寶為鎮江軍都統制,自渡淮入泗州,招撫將士,復退還揚州,上疏自劾。朝右一班主和黨,紛紛論濬,孝宗尚不為所動,且賜濬手書道:「今日邊事,倚卿為重,卿不可遂畏人言,朕當與卿全始全終。」濬得此書,乃令魏勝守海州,陳敬守泗州,戚方守濠州,郭振守六合,在淮陰聚水軍,在壽春屯馬軍,大修兩淮戰備。孝宗復召濬子栻,入問守禦情形。濬附呈奏折,略言:「自古明良交會,必恊謀同志,借成治功。今臣孤蹤外寄,動輒掣肘,陛下亦無所用臣,臣願乞骸骨歸裡」等語。孝宗覽奏,顧語栻道:「朕信任魏公,不當令退。」既而和議復興,湯思退復入為醴泉觀使,右正言尹穡,遂附思退劾濬。孝宗亦未免動疑,竟降授濬為特進樞密使,宣撫江、淮東西路,貶顯忠為果州團練副使,安置潭州。邵宏淵雖降官階,仍任建康都統制。貶李顯忠,仍任邵宏淵,以此為明,誰其信之?參知政事辛次膺,前因力阻和議,觸忤秦檜,落職至二十年,自孝宗召入樞密,尋擢參政,至是劾論湯思退,情願免官,遂罷為奉祠。
  思退竟進任尚書右僕射,兼樞密使。
  思退當然主和,去一史浩,復來一湯思退,如何恢復中原?獨陳俊卿上疏抗章,謂和議必不可成,張濬仍當復用。孝宗乃仍令濬都督江、淮軍馬。未幾,復得金帥紇石烈志寧來書,大旨仍如前言。思退勸孝宗和金,參政趙葵亦附思退議。工部侍郎張闡奮進道:「敵來議和,畏我呢,愛我呢?恐怕是款我呢?臣意謂決不當和。」恰是個硬頭子。孝宗道:「朕意也是如此。且隨宜應付,再作計較。」乃遣盧仲賢如金師,齎交復書。仲賢陛辭,孝宗諭以海、泗、唐、鄧諸州,不宜輕許。仲賢應命而出。偏湯思退竚待朝堂,私語仲賢道:「如果可和,四州亦不妨許金。」必欲割地,是何用意?
  是時金都元帥僕散忠義已進據宿州,仲賢至宿州,進見僕散忠義,哃喝多端,嚇得仲賢不敢措詞,但答言歸當稟命。忠義乃再給文書,要索四事:一、南北通書,改稱叔姪﹔二、割讓海、泗、唐、鄧四州﹔三、歲納銀幣如舊額﹔四、須送交叛臣,及還中原歸附人民。仲賢匆匆還朝,把來書獻入。孝宗頗悔遣仲賢,張濬也遣子栻入奏,謂仲賢辱國無狀。孝宗遂下仲賢獄,責他擅許四州罪狀。鎸奪三階,尋復除名,竄往郴州。偏湯思退急欲求和,又奏遣王之望充金國通問使,龍大淵為副,暗中囑之望許割四州,惟求減歲幣的半數。之望等去後,右正言陳良翰始得聞知,亟奏言:「朝議未決,之望遽行,恐辱國不止仲賢,應追還之望,先遣一使往議,改定原約,然後通問未遲。」張濬亦上言:「金未可和,請車駕亟幸建康,銳圖進兵。」孝宗乃詔飭之望等待命境上,毋得亟往,改命胡昉為金國通問所審議官,一面命廷臣會議和金得失。陳康伯謂:「金人要索四事,最關重大的條目,便是欲得四州。我朝以祖宗陵寢,及欽宗梓宮為言,因此未決,乞召張濬還朝,悉心咨議。」湯思退等俱言和為上計。時虞允文已調任湖北京西宣諭使,胡銓已召為起居郎,還有監察御史閻安中,皆力阻和議。又有監南嶽廟朱熹應召入對,謂非戰無以復仇,非守無以制勝。孝宗默然不答。其意可知。湯思退又從中讒間,止除熹為武學博士,熹辭職告歸。康伯與思退不合,亦上章求去,孝宗准奏,竟調思退為左僕射,另授張濬右僕射,仍都督江、淮軍馬。
  越年,接得邊報,使臣胡昉被金人執去,孝宗不禁歎息道:「和議不成,大約是有天意呢。」遂召王之望等回朝,且命張濬巡視江、淮,整繕兵備。湯思退暗地焦灼,奏請孝宗稟達上皇,再定大計。孝宗親自批答道:「金人無禮如此,卿尚欲議和麼?況今日敵勢,非秦檜時比,卿乃日夕言和,比秦檜尚且不如。」思退得批大駭,可巧胡昉自金遣還,於是思退又得借口,振振有詞了。原來胡昉至金,金人責宋失信,把他拘留。嗣由金主雍釋歸,令昉傳報宋廷,妥商和議。思退遂暗唆王之望及戶部侍郎錢端禮等,奏稱守備未固,國帑已虛,願以符離為鑒,易戰言和。孝宗乃令之望、端禮兩人,宣諭兩淮,且召張濬入供相職。濬此時正大治戰艦,號令兩河豪傑,銳意興師,並令降將蕭琦,統領降眾,檄諭遼人,約為聲援。偏錢端禮到了淮上,竟遣人入奏,有「名曰守備,守未必備,名曰治兵,兵未必治」等語。看官!你想張濬如何不憤?如何不惱?還至平江,上表乞休,共至八次。孝宗乃授濬少師,兼保信軍節度使,南判福州。侍御史周操,乞請留濬,反遭罷斥。且撤退兩淮邊備。濬行次餘乾,積鬱成疾,昉至彌留,遺書囑二子栻、枃道:「我嘗相國,不能恢復中原,湔滌國恥,死後不當葬我先人墓側,但葬我衡山下便了。」既而訃聞於朝,孝宗頗思濬忠,初贈太保,進贈太師,予諡忠獻。濬,綿竹人,夙具大志,終身不主和議。孝宗即位,頗加倚畀,稱魏公不稱名。所惜忠勇有餘,才智不足,符離師溃,幾令孝宗絕望,所以忽戰忽和,終無定見。論斷精當。
  

  自濬歿後,又少了一個反對和議的健將,當由思退奏請,派遣宗正少卿魏杞使金,擬定國書稱,姪大宋皇帝眘再拜奉書於叔大金皇帝,歲幣二十萬。孝宗又面諭杞道:「今遣卿赴金議和,一正名,二退師,三減歲幣,四不發還歸附人。」杞又條陳十七事,由孝宗隨事許可,乃叩首辭別道:「臣奉旨出疆,怎敢不勉?萬一敵人無厭,願速加兵。」孝宗稱善。杞乃退朝,整裝北去。
  胡銓又上疏極陳,謂:「和議成,有十可弔,不成有十可賀。」且有「再拜不已,必至稱臣,稱臣不已,必至請降,請降不已,必至納土,納土不已,必至輿櫬,輿櫬不已,必至如晉懷帝青衣行酒,然後為快。今日舉朝大臣,類似婦人,臣情願放流竄殛,不願朝廷再辱」云云。孝宗見疏,並不批答,也不加罪。最可恨的是湯思退,恐和議不成,竟遣私黨孫造,潛往金軍,勸他用重兵脅和。真是秦檜不若。於是金元帥僕散忠義等,復議渡淮南侵。宋廷聞警,又不覺惶急起來。湯思退尚嗾令御史尹穡,劾罷反對和議的官吏,多至二十餘人。忽有詔旨發下,命他都督江、淮軍馬。他是個和事老,若叫他賣國求榮,倒是好手,怎麼要他去做元帥呢?孝宗亦覺昏憒。當下入朝固辭,乃改命楊存中代任。存中甫受職,忽聞金兵已攻陷楚州,魏勝戰死。那時存中亟馳至淮,連防守幾來不及了。
  看官道魏勝如何戰死?原來魏杞奉使如金,由金帥僕散忠義求觀國書。杞答言書經御封,須見過金主,方可廷授。忠義料不如式,又求割商秦各州,及歲幣二十萬。杞遣人奏聞孝宗,從思退議,許割四州,歲幣如二十萬數目,再易國書,交杞齎去。哪知僕散忠義已與紇石烈志寧自清河口攻楚州,都統制劉寶,聞風出走,獨魏勝領忠義軍往拒河口,擬截擊金兵餉道。偏劉寶檄止勝軍,謂不應自撓和議。金既入侵,尚欲顧全和議,非癡即騃。勝只好按兵不動。及金兵渡淮而南,已入宋境,勝急往抵禦,彼此交鋒,自卯至申,未決勝負。不意金將徒單克寧帶了數萬生力軍,自斜刺裡殺到,眼見得眾寡不敵,主客懸殊,勝尚率眾死戰,至矢盡力疲,自知必死,乃顧親卒道:「我當死此,爾等如得脫歸,可上報天子。」言已,令步卒居前,騎兵殿後,且戰且走。至淮陰東十八里,中箭身亡,楚州遂破。江、淮又震,幸楊存中星夜馳到,檄調諸將,令互相援應,稍固邊防。怎奈金兵得步進步,入濠州,拔滁州。都統制王彥又復南遁,朝議至欲舍淮渡江。想又是思退主張。獨楊存中堅持不可。且追咎兩淮守備,無端撤去,致有此變。孝宗始悔用思退言,台官仰窺上意,交劾思退。思退因得罪落職,謫居永州。太學生張觀等七十二人,復伏闕上書,極言:「思退及王之望、尹穡二人,奸邪誤國,招致敵人,乞速誅以謝天下!」孝宗雖不見從,這消息已傳達遠方,思退行至信州,聞信變色,發顫了好幾日,當即死了。還是僥倖。孝宗復召陳康伯為尚書左僕射,進錢端禮簽書樞密院事,虞允文同簽書樞密院事,三人中又夾一奸黨。並命王之望勞師江上。之望系思退爪牙,當然奉著衣缽,專以割地啖金為得計。錢端禮與之望同謀,仍奏遣國信所大通事王■,至金軍議和。之望益檄令諸將,不得妄進。至言官劾罷之望,王■已得金帥復書,核准和議了。這次和議的大綱,共計三條:
  一 兩國境界如前約。
  二 宋以叔父禮事金。宋主得自稱皇帝。
  三 歲納銀幣,照原約各減五萬,計銀二十萬兩,絹二十萬匹。
  和議既成,進錢端禮參知政事,兼知樞密院事,虞允文同知樞密院事,王剛中簽書院事,且下詔肆赦道:
  比遣王■遠抵潁濱,得其要約,尋澶淵之信,仿大遼書題之儀,正皇帝之稱,為叔姪之國,歲幣減十萬之數,地界如紹興之時,憐彼此之無辜,約叛亡之不遣,可使歸正之士,咸起寧居之心,重念數州之民,罹此一時之難,老稚有蕩析之,丁壯有係累之苦,宜推蕩滌之宥,少慰凋殘之情。所有沿邊被兵州軍,除逃遁官吏不赦外,雜犯死罪情輕者減一等,餘並放遣。此詔。
  這篇詔命,相傳系洪适所草,適亦主和黨人,從前宋廷貶節求和,四方尚未盡聞知,自有此詔,才知朝廷近事。時論統咎洪适失詞。其實南北兩宋,均為和字所誤,既已言和,還有甚麼掩耳盜鈴呢?評論亦是。且說孝宗嗣位之年,因南北修和,改元幹道,罷江、淮都督府,授楊存中為寧遠、昭慶節度使,又撤銷兩淮及陝西、河東宣撫招討使。未幾,陳康伯病歿,賜諡文恭。康伯,弋陽人,器識恢宏,臨事明斷,孝宗嘗稱他可比謝安。至陳康伯既歿,一時繼相乏人,只命虞允文參知政事,王剛中同知樞密院事。既而剛中又歿,擢洪适為簽書樞密院事。
  到了暮春,魏杞自金歸來,入謁孝宗,謂已與金正敵國禮了。先是杞至燕山,金館伴張恭愈,見國書上列著大宋字樣,便脅杞除去大字。杞毅然道:「南朝天子,不愧聖神,現今豪傑並起,共思敵愾,北朝用兵,能保必勝麼?不過為生靈計,能彼此息兵安民,方免涂炭,所以命杞前來修好,若北朝果允踐盟,幸勿再加指摘,迫人所難。」張恭愈入白金主,金主御殿見杞,杞仍如前言。金主雍方道:「朕亦志在安民,所以諭令息兵,此後當各照新約,固守勿替,朕不再苛求了。」杞才稱謝,乃彼此簽定和約,既不發還叛人,也沒有再受冊封,再上誓表。惟海、泗、唐、鄧四州,及大散關外新得地,一律歸金。杞告別南還,孝宗聞他詳報,自然心喜,慰藉甚厚。金主雍召還僕散忠義等,只留六萬人戍邊,且將宋國歲幣,分賞諸軍。僕散忠義先還,拜為左丞相,尋召左副元帥紇石烈志寧入見,授平章政事,仍令他還鎮南京。僕散忠義越年病逝,紇石烈志寧又越十年乃歿,《金史》上稱為賢將相,這也毋庸細表。
  單說宋廷自議和後,國家無事,孝宗乃立鄧王(忄耆)為皇太子。(忄耆)系故妃郭氏所出,郭氏生四子,長即(忄耆),次名愷,又次名惇,又次名恪,既而薨逝。及孝宗即位,追冊郭氏為皇后,封(忄耆)為鄧王,愷為慶王,惇為恭王,恪為邵王,一面續立賢妃夏氏為皇後。夏氏為袁州宜春人,生時有異光穿室,及長,姿貌秀麗,父恊因將女納宮中,得為吳太後(忄耆)中侍御。太后因郭妃去世,特以夏氏賜孝宗,尋受冊為正宮。敘兩後事,乃是插筆。及(忄耆)為皇儲,(忄耆)妻錢氏,當然為太子妃。看官道錢氏為誰?乃是參政錢端禮的女兒。正意在此。端禮倚著貴戚,早已覬覦相位,至是因宰執久虛,女且益貴,滿擬宰輔一席,在掌握中。偏侍御史唐堯封上言,端禮帝姻,不應執政,有詔遷堯封為太常少卿,朝右大嘩。吏部侍郎陳俊卿,又面陳:「本朝故事,從未聞帝戚為相,願陛下謹守家法!」孝宗頗以為然。端禮陰懷私怨,出俊卿知建寧府,自己亦奏請避嫌,不意孝宗已批答出來,罷端禮為資政殿大學士,兼提舉萬壽觀使。端禮沒法,只好怏怏受命。又越數月,竟令洪适為右僕射,兼樞密使,適自中書舍人,半歲四遷,驟登右相,廷臣又不免生議。適亦無所建白,不安於位,至幹道二年春季,以霪雨引咎乞休,乃命參政葉顒為左僕射,魏杞為右僕射,蔣芾參知政事,陳俊卿同知樞密院事,當時號為得人。
  不幸宮廷內外,迭遭大喪,幾乎老成凋謝,懿戚淪亡的痛苦,接踵而來。幹道二年十一月,寧遠節度使楊存中卒,存中出入宿衛四十年,大小二百餘戰,未嘗大衄,人共稱為忠義。歿時,舉朝震悼,予諡武恭。越年三月,秀王夫人張氏卒。秀王早薨,至是夫人張氏又歿,孝宗篤念本生,成服後苑,又不免一番哀戚。越兩月,太傅四川宣撫使新安王吳璘又卒,遺疏請:「毋棄四川,毋輕出兵。」孝宗覽疏,也不禁淚下,追贈太師,加封信王。又越月,皇后夏氏崩,又越月,皇太子(忄耆)亦逝世,後諡安恭,太子諡莊文。孝宗哀上加哀,痛中增痛,還賴內外臣工,多方勸慰,才覺少解悲懷。不如意事,雜沓而來,卻是難為孝宗。惟左右兩相,隨時變更,葉顒、魏杞罷相後,專任蔣芾。芾以母喪去位,改任陳俊卿、虞允文。允文擬遣使如金,以陵寢為請,俊卿以為未可,謂使節不應輕遣。孝宗方向用允文,罷俊卿,判福州。遣起居郎范成大為金國祈請使,求陵寢地,及更定受書禮。先是紹興年間,金使至宋,捧書升殿,宋帝必降榻受書,轉授內侍。至孝宗初年,陳康伯執政,每值金使到來,但令伴使取書以進。及湯思退為相,復尋紹興故事,孝宗漸有悔心,乃令成大口請。成大密草章牘,懷諸袖中,當入謁金主時,先進國書,辭意慷慨。金君臣方傾聽間,成大忽奏道:「兩國既為叔姪,受書禮尚未合式,外臣有章疏具陳。」言至此,即從袖中出疏,笏以進。金主雍愕然道:「這豈是獻書處麼?」擲疏不受。成大拾疏再進,毫不動容。金太子允恭侍金主側,稟金主道:「宋使無禮,應加死罪。」金主雍不從,令退居館所。越宿,發交復書,遣令南歸。復書有云:
  和好再成,界河山而如舊。緘音遽至,指鞏、洛以為言。既雲廢祀,欲申追遠之懷,正可奉還,即俟刻期之報。至若未歸之旅櫬,亦當並發於行涂,抑聞附請之辭,欲變受書之禮,於尊卑之分何如?顧信誓之誠安在?此復。
  孝宗得書,心尚未死,復遣中書舍人趙雄往賀金主生辰,別函仍申前請。金主不許,至雄辭歸,因語雄道:「汝國為何捨去欽宗,專請鞏、洛山陵呢?如不欲欽宗歸櫬,我當為汝國代葬。」詰得有理。雄不便答詞,但說當稟命再達。金主待了一年,杳無音信,遂用一品禮,葬欽宗於鞏、洛之原。小子有詩歎道:
  五國城中怨別離,生還無望死猶羈。
  祖宗可念兄甘拒,莫怪南朝動虜疑。
  嗣是允文所建兩議,迄無成功,孝宗因建儲立後,未遑顧及此事,暫從擱置。欲知建儲立後等情,容待下回說明。
  議戰議和,迄無定見,蓋猶是高宗朝之故態耳。史浩去,湯思退來,一意主和,無異史浩,甚且陰遣心腹,令敵以重兵脅宋,是賊檜之所不敢為者,而思退竟為之。孝宗既明知思退之奸,為賊檜所不若,何以胡昉一還,復依思退原議,拱手稱姪,甘與敵和耶?人謂孝宗英明,遠過高宗,誰其信之?魏杞第爭一大字,有名無實,與宋何裨?范成大、趙雄一再至金,祈請陵寢,及改受書禮,終無成效,反滋敵笑。當日者,幸金主雍之亦欲罷兵耳。假使乘宋無備,席捲長驅,幾何而不踵靖康之禍也。然則為國家者,其顧可臨事寡斷,任人不明乎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4 15:58:05

第八十一回     朱晦翁創立社倉法 宋孝宗重定內禪儀



  卻說太子(忄耆)歿後,慶王愷依次當立,孝宗因第三子惇,英武類己,竟越次立為太子。孝宗自己亦未見若何英武,所以子更不逮,後且為悍妻所制。惟進封愷為魏王,判寧國府,命宰執設餞玉津園。宴畢,送愷登車。愷顧語虞允文道:「還望相公保全!」允文當然勸慰。愷乃挈眷而去。既而吳太后妹夫張說,攀援親屬,竟擢為簽書樞密院事。詔命下後,朝議大嘩。左司員外郎兼侍講張林。遂上疏切諫,且詣朝堂責虞允文道:「宦官執政,自京、黼始。近習執政,自相公始。」允文不禁慚憤,入白孝宗,孝宗乃收回成命。至幹道八年,改左右僕射為左右丞相,左相仍屬虞允文,右相任用梁克家,嗣復出張栻知袁州,仍命張說入樞密院。侍御史李衡,右正言王希呂,又上書諫阻,直學士院周必大,不肯擬詔,給事中莫濟,封還錄黃,孝宗將他四人一齊罷免,都人士稱為四賢。虞允文因諫院乏人,特薦用李彥穎、林光朝、王質三人,孝宗不報,獨用倖臣曾覿所薦的人員,於是允文力求去位,孝宗竟調他宣撫四川,但進封雍國公。允文蒞任逾年,即疾終任所,詔贈太傅,賜諡忠肅。他本隆州仁壽縣人,夙具智略,彩石一戰,遂得成名。入相後,遇事納忠,知無不言,也是一位救時良相。梁克家外和內剛,自允文去後,獨相數月,旋與張說論及外交,語多未合,亦乞外調,遂出知建寧府。說好為欺罔,漸被孝宗察覺,才加罷斥。
  幹道八年殘臘,又擬改元,越日元旦,改為淳熙元年,左相虛位不設,右相亦屢有變更。曾懷、葉衡等,忽進忽退,多半是庸庸碌碌,沒甚建樹。葉衡且薦舉左司諫湯邦彥,為金國申議使。邦彥至金,為金所拒,旬餘乃得引見,兩旁列著衛士,統是控弦露刃,耀武揚威,嚇得邦彥心驚膽戰,一語都不能發,竟匆匆辭歸。孝宗恨他辱命,流戍新州。自是申請陵寢的朝議,乃不再提及了。徒向他人乞憐,究竟無益。是年冬季,立貴妃謝氏為後,後本丹陽人氏,幼年喪父,寄養翟氏,因冒姓為翟。及長,頗有容色。入宮侍吳太后,太后轉賜孝宗,封為婉容,越年晉封貴妃。淳熙三年,孝宗挈妃至德壽宮,謁見上皇,上皇見她端肅恭謹,因謂可繼位中宮。孝宗仰承親命,乃立貴妃為後,複姓謝氏。孝宗不喜漁色,宮闈裡面,除謝後外,只有蔡、李兩妃,此外不載史乘,小子據實敘明,不必多表。
  惟當時有一位道學先生,遠師孔、孟,近法周、程,專講正心誠意的功夫,稱為南宋大儒,看官欲知此人姓名,就是上回敘及的朱熹。鄭重出之。從前北宋年間,有周敦頤、張載、邵雍及程顥、程頤等人,均以道學著名。程門中有謝良佐、游酢、呂大臨、楊時四子,俱宗師說,稱為河南程氏學。楊時授學羅從彥,從彥授學李侗。婺源人朱鬆,曾為吏部員外郎,生子名熹,字元晦,幼即潁悟,甫能言時,鬆指天示熹道:「這就是天呢。」熹問道:「天上尚有何物?」鬆不覺驚異。及就傅,授以《孝經》,熹題注書上,有「不若是非人也」六字。暇時與群兒出遊,諸兒在沙上嬉嬲,獨熹擇僻處端坐,用手畫沙。至群兒過視,乃畫的先天八卦圖,及後天八卦圖,大家有笑他的,有敬他的,他毫不動容。敘熹幼時所為,可作兒童教育一則。鬆與李侗本同學友,因遣熹從學,熹盡得師傳。紹興十八年登進士第,任泉州同安縣主簿,日與秀民講論聖道,未幾卸職,改監潭州南嶽廟。孝宗踐阼,詔求直言,熹上陳聖學,且力排和議。孝宗頗為嘉納,擬加擢用。湯思退等暗地阻撓,止授武學博士,熹即辭歸。見前回。後來陳俊卿、胡銓、梁克家等,相繼薦引,屢征不至。會孝宗復懷念史浩,召為醴泉觀使,兼侍講,孝宗復召史浩,彷彿高宗再用秦檜。浩欲延攬名人,借塞眾口,遂薦熹知南康軍。熹再辭不許,沒奈何受命赴任。適值南康大旱,乃力行荒政,民賴以生。暇輒與士子講學,且訪唐李渤白鹿洞書院,奏復舊規。儒學大興,一時稱最。及史浩復入為相,曾覿、王■、甘昪等,聯作黨援,招權納賄,任意黜陟。繼而浩亦與■有嫌,竟至罷相。淳熙六年,夏日亢旱,又有詔訪求直言,朱熹自南康上疏道:
  臣聞天下之務,莫大於恤民,而恤民之本,在人君正心術以立紀綱,蓋紀綱不能以自立,必人主之心術,公平正大,無偏黨反側之私,然後有所系而立。君心不能以自立,必親賢臣,遠小人,講明義理,閉塞私邪,然後可得而正。今宰相台省師傅賓友諫諍之臣,皆失其職,而陛下所與親密謀議者,不過二三近習之臣,上以盅惑陛下之心志,使陛下不信先王之大道,而悅於功利之卑說,不樂莊士之讜言,而安於私■之鄙態,下則招集士大夫之嗜利無恥者,文武匯分,各入其門,所喜則陰為引援,擢置清顯,所惡則密行訾毀,公肆擠排。交通貨賂,所盜者皆陛下之財,命卿置將,所竊者皆陛下之柄。陛下所謂宰相師傅賓友諫諍之臣,或反出其門牆,承望其風旨,其幸能自立者,亦不過齪齪自守,而未嘗敢一言以斥之。其甚畏公論者,乃能略警逐其徒黨之一二,既不能深有所傷,而終亦不敢正言,以搗其囊橐窟穴之所在。勢成威立,中外靡然。向之使陛下之號令黜陟,不復出於朝廷,而出於一二人之門,名為陛下獨斷,而實此一二人者,陰執其柄,蓋其所懷,非獨壞陛下之紀綱而已,並與陛下所以立紀綱者而壞之,使天下之忠臣義士,深懮永歎,不樂其生,而貪利無恥,敢於為惡之人,四面紛然,攘袂而起,以求逞其所欲,然則民安得而恤?財安得而理?軍政何自而修?土宇何自而復?宗社之仇恥,又何自而雪耶?臣且恐莫大之禍,必至之懮,近在朝夕,而陛下尚可不悟乎?臣應詔直陳,不知忌諱,幸乞睿鑒。
  

  孝宗覽到此疏,不禁大怒道:「這是譏我為亡國主呢。」幸樞密使趙雄在側,上前奏解道:「士人多半好名,若直諫被斥,反增其譽,不若格外包容,因長錄用,看他措置,是否合宜,那時優劣自見了。」孝宗才覺霽顏,乃詔令熹提舉常平茶鹽。未幾,即調任浙東。浙右大饑,熹單車入闕,復面奏災異由來,請孝宗修德任人,且指陳時弊凡七事。孝宗改容靜聽,並褒他切直。熹乃陛辭至浙,甫下車,即移書他郡,募集米商,蠲免賦稅,米商大集,浙民始無懮乏食。熹遂鉤訪民隱,按行境內,輕車簡從,所經各處,往往為屬吏所不及知。郡縣有司,多憚他豐彩,不敢為非。才閱半年,政績大著。乃進熹入直微猷閣。時各地尚旱蝗相仍,民多艱食,熹尚在浙,上言:「幹道四年間,曾在鄉請諸官府,得常平米六百石,賑貸鄉民,夏受粟,冬加息,計米以償,逐年斂散,歲歉蠲半息,大饑將歲息盡蠲,先後歷十四年,除原數六百石還官外,積得三千一百石,立為社倉,不復收息,每石止收耗米三升,所以一鄉四十五里間,雖值荒年,民不歉食,此法可以推行」云云。孝宗聞言稱善,因命熹草定規則,頒詔各路,一律仿行,當時號為社倉法,大略如下:
  法以十家為甲,每甲推一人為首,五十家則推一人通曉者為社首。其逃軍及無行之士,與有稅糧暨衣食者,並不得入甲。其應入甲者,又問其願與不願,願者開其一家大小口若乾,大口一石,小口五斗,五歲以下者不預,置籍以貸之。
  其以濕惡不實還者有罰。
  越年,熹按行至台州,適知州唐仲友為民所訟,熹察得實情,確系仲友貪妄,進上章彈劾,接連三疏,並不見答。原來金華人王淮,累擢至左丞相,仲友與王淮同裡,且有戚誼,因此暗中庇護,所有朱熹奏本,概行藏匿,但調仲友為江西提刑。熹不肯徇情,索性貽書王淮,但說是要入朝面陳,淮知不可匿,乃將熹疏進呈,仲友亦上疏自辯。恐亦由王淮指導。偏淮想了一法,竟將江西提刑一職,轉授朱熹,不令仲友蒞任,一面擢大府寺丞陳賈為監察御史,令他與熹反對。陽示德,暗報怨,卻是個好法兒。賈受職入朝,即奏言:「道學二字,無非假名售奸,願陛下悉心考察,擯棄勿用,免為所欺。」這數語雖不指名斥熹,其實是為熹而發。還有吏部尚書鄭丙,亦迎合淮意,力詆二程學說。借程傾熹,也是良策。看官!你想朱晦翁並非笨伯,聞得這種蜚語,怎肯貿然拜受新命?遂累乞奉祠,詔令他主管台州崇道觀。右文殿修撰張栻,幸與熹學說相合,甚為投契。淳熙七年病歿,世稱為南軒先生。熹與友書,謂為吾道益孤。著作郎呂祖謙,為呂夷簡五世孫,與張栻、朱熹為友,熹嘗謂學如伯恭,方是能變化氣質。伯恭即祖謙別字。淳熙八年去世,世稱為東萊先生。尚有婺州人陳亮,字同父,才氣豪邁,議論風生。隆興初,曾上中興五論,未蒙見答。淳熙中又詣闕上書,極言時事,孝宗擬加擢用,亮慨然辭歸。嘗自言涵養功夫,應讓道學諸儒,惟推倒一世智勇,開拓萬古心胸,頗有所長。後來策試進士,御筆擢為第一,授簽書建康判官,尋即病歿,也可謂一位志士了。
  且說高宗自退居德壽宮後,自安頤養,不聞朝政。經孝宗始終侍奉,未嘗失禮,頗也優游自適,樂享天年。至淳熙十四年間,已享壽八十一歲了。秋季遇疾,孝宗輟朝入侍。越月,高宗駕崩,孝宗號痛擗踴,二日不進膳,並諭宰相王淮道:「從前晉孝武、魏孝文二主,均實行三年喪服,素衣聽政。司馬光通鑑中,紀載甚詳,朕亦欲遵行此制呢。」淮答道:「晉孝武雖有此意,嗣在宮中,也止用深衣練冠。」孝宗道:「當時群臣不能順上美意,所以見譏後世。」淮不便再言,孝宗乃下詔道:
  大行太上皇帝,奄奄至養,朕當衰服三年,群臣自遵易月之令。特載此詔,以明孝宗之孝。
  總計高宗在位,兩次改元,凡三十六年。內禪後,安居德壽宮,又歷二十五年。翰林學士洪邁,請廟號世祖。直學士院尤袤,謂漢光武為長沙王後,布衣崛起,不與哀平相繼,所以稱祖無嫌。上皇中興,雖同光武,實繼徽宗正號,以子繼父,非光武比,乃定號高宗。高宗素性恭儉,器具服飾,概從簡省。就是晚年愛寵的劉貴妃,恃色好奢,亦嘗陰加抑制。劉貴妃系臨安人,初入宮為紅霞帔,系宋宮女使之稱。豔麗軼群,大得寵幸,累遷婕妤婉容。紹興二十四年,進為賢妃,嗣封貴妃。從前金亮入寇,意圖掠取,便是這位劉麗妃。補前文所未詳。妃嘗因盛夏天署,用水晶作為腳踏,高宗取以作枕,妃乃稍加儆惕,不敢再踵舊飾。但高宗寵眷,至老未衰。貴妃去世,就在淳熙十四年間,高宗悲泣逾恒,因此得病,旋亦崩逝。也算一對比翼鳥。後人謂高宗偷安忍恥,慝怨忘親,初為汪、黃所惑,終為秦檜所制,李綱、趙鼎、張濬相繼被斥,岳飛父子冤死獄中,有可用的將相,有可乘的機會,終至臣事仇虜,殘喘苟延,這也所謂愚不可及哩。總結高宗一朝行事。
  孝宗次子魏王愷,先高宗數年病歿,孝宗嘗泫然道:「前時越次立儲,正為此兒福薄,不料他果然蚤世了。」究竟不足為訓。因追贈徐、揚二州牧,諡惠寧。恩平王璩,後高宗一年病歿,孝宗本待他甚厚,每召入內宴,呼官不呼名。歿後追封信王,累贈太保太師。這俱是銷納文字。孝宗居高宗喪,白衣布袍,視事內殿,朔望詣德壽宮,仍然衰絰持杖,且詔皇太子參決庶務。既而王淮罷相,右相周必大,仍薦朱熹為江西提刑,熹奉詔入朝,有熹友在途中相遇,語熹道:「正心誠意,上所厭聞,君此去幸勿再言!」熹慨然道:「我生平所學,只此四字,奈何入白大廷,反好隱默呢?」及入對,即極言天理人欲,不能並容,孝宗也不加可否,徐語道:「久不見卿,浙東事朕早聞知,今當處卿清要,不再以州縣相煩了。」時曾覿已死,王■亦逐,獨內侍甘昪尚在,熹謂■不應任用。孝宗謂昪曾侍奉上皇,頗有才識,熹對道:「小人無才,怎能動人主歡心?」孝宗默然。越日,改授熹為兵部郎官,熹以足疾乞祠。兵部侍郎林栗,劾熹托名道學,自高聲價,應亟予罷斥。孝宗得栗言,顧語周必大道:「林栗所言,亦未免太甚了。」必大道:「熹上殿時,足疾未瘳,勉強登對,並非敢托詞欺上呢。」孝宗道:「朕亦見他跛曳,所以謂栗言過甚。」左補闕薛叔似,太常博士葉適,均譽熹毀栗,陸續上奏。侍御史胡晉臣,復劾栗喜同惡異,妄毀正士,乃出栗知泉州,改命熹主管西京嵩山崇福宮。越月,復召熹為崇政殿說書。熹仍固辭不受,孝宗也不復勉強,只命他奉祠罷了。
  淳熙十六年,孝宗調周必大為左丞相,擢留正為右丞相。必大入見,孝宗密給一紹興傳位親札。留正愕然,孝宗道:「禮莫如重宗廟,朕當孟享,嘗因病分詣,孝莫若執喪,朕不得日至德壽宮,欲不退休,尚可得麼?卿可預擬草詔,擇日傳位。」必大見上意已決,不再勸阻,遂退擬詔命。過了數日,改德壽宮為重華宮,移吳太后居慈福宮。必大進呈詔草,孝宗即命頒詔,傳位太子。屆期由孝宗吉服御紫宸殿,行內禪禮。太子惇出殿受禪,大致與孝宗受禪時,約略相同。禮畢,孝宗入內,仍易喪服,退居重華宮。太子惇即位,是為光宗皇帝,尊孝宗為壽皇聖帝,皇后謝氏為壽成皇后,皇太后吳氏為壽聖皇太后,大赦天下。立元妃李氏為皇后,後系安陽人,慶遠軍節度使李道中女,生時有黑鳳集道營前,因名鳳娘。道嘗以為異,聞道士皇甫坦善相術,特邀令入相諸人。及鳳娘出見,坦驚起道:「此女當母天下,非善為撫視不可。」後來坦入白高宗,高宗遂聘鳳娘為恭王妃,生嘉王擴,旋立為皇太子妃。哪知這位鳳娘,貌雖軼群,性卻妒悍,嘗在高、孝二宮前,挑是翻非,屢言太子左右過失。高宗不懌,私語吳後道:「是婦將種,不識柔道,我為皇甫坦所誤,悔無及了。」誰叫你信方士。孝宗亦屢加訓敕,令以皇太后為法,否則將要廢汝。鳳娘不但不戒,反引為深恨。及立為皇后,她遂一飛沖天,放出一番手段來了。小子有詩詠道:
  閫范無如宋六宮,刑於猶有聖王風。
  何來黑鳳嬌癡甚,方士虛言誤阿蒙。
  看官不必過急,還有金邦一段遺聞,須要先敘明白,然後述及李後鳳娘事,一切情跡,均至下回表明。
  孝宗稱南宋賢辟,而求治不力,任人不專,較之高宗,不過五十里與百里之比,相去蓋有限耳。觀其踐阼以後,所用諸相,賢否不一,且無數年不易之宰輔,其猜疑之私,已可見矣。朱熹為一代名儒,既知其賢,何不留侍經筵,常使啟沃?乃第用一社倉法,而此外所言,未聞採納,且迭置之於奉祠之列,一官冷落,雖有若無,於朝廷何裨乎?高宗因畏事而內禪,孝宗因居喪而內禪,情跡若異,而究其退避之心,實同一轍。人臣或以恬退為知幾,人君系國家之大,寧亦可以恬退為智耶?故觀於此回,而孝宗之為國,亦可得而論定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4 15:58:41

第八十二回     攬內權辣手逞凶 勸過宮引裾極諫



  卻說孝宗末年,金主雍亦病殂,號為世宗。這金世宗卻是一個賢主,即位後,以故妃烏林荅氏死節,終身不立後,已好算作世界上的義夫。至南宋講和,偃武修文,與民休息,所用人士,多半賢良﹔性尤儉約,命宮中飾品,毋得用黃金﹔稍有修築,即以宮人所省的歲費,移作工資,因此薄賦寬征,家給人足。刑部每歲錄囚,死罪不過十餘人,國人稱為小堯、舜。夏相任得敬,脅迫夏主,割畀土地,且為己向金請封。金世宗料事獨明,謂必由權奸所逼,定非夏主本意,遂卻還來使,並賜諭夏主道:「祖宗世業,汝當固守,今來請命,事出非常,如係由奸人播弄,不妨直陳,朕當為爾興師問罪。」得敬接到此諭,始有戒心。嗣夏主誅死得敬,因遣使申謝。未幾高麗國王睍,為弟皓所廢,皓上表乞請冊封,但說是由兄所讓。世宗疑皓篡國,更令有司詳問。至得睍表文,謂遵父遺訓,傳與弟皓,乃不得已遣使冊封。既而高麗西京留守趙位寵,佔據四十餘城,奉表降金,世宗又言:「朕為共主,豈助叛臣為虐?」執位寵使付高麗,高麗王遂討平位寵。世宗又興太學,求直言,所有宋、遼宗室,寓死金邦,悉移葬河南廣寧舊陵旁。在位二十九年,遠近謳歌,逝世時悲聲徹野。太子允恭早卒,孫璟嗣立,不逮乃祖,金邦自是絰衰了。插入此段,隱仿孔子夷狄有君之義,且以見金主賢明,尚非孝宗所可及。惟南北兩朝,吊死問生,已成常例,不必細敘。
  且說光宗受禪後,改元紹熙,廢補闕拾遺官,罷周必大,用留正為左丞相,王藺為樞密使,葛邲參知政事,胡晉臣簽書樞密院事。四大臣同心輔政,還算是黼黻承平,沒甚弊政。無如宮中有個妒後李鳳娘,不肯安分,日思離間三宮,乘間竊柄,偏光宗又懦弱不振,對了這位女娘娘,好似晉惠帝碰著賈南風,唐高宗碰著武則天,唯唯承命,不敢忤旨﹔但心中頗有一些瀏亮,明知李後所恃,全仗宦官,欲要釜底抽薪,須將宦官一律誅逐,免得老虎添翼。只是計畫雖良,一時又未敢實行,偏宦官已窺知上意,按日裡諛媚李後,求她庇護。李後一力擔承,每遇光宗憎嫌宦官,她即極口包庇,害得光宗有口難言,漸漸的釀成一種怔忡病。英武何在?壽皇聞光宗得著心疾,當然懷懮,隨時召御醫入問,擬得一個良方,好容易合藥成丸,欲俟光宗問安時,教他試服。何不叫御醫往診,偏要這般鬼祟?不料光宗並不來朝,這合藥的消息,卻已傳遍宮中。宦官乘此生風,便入訴李後道:「太上皇合藥一大丸,擬俟宮車往省,即當授藥,萬一不測,豈非貽宗社懮?」李後聞言,便深信不疑。非惟不疑,且將深幸。等到光宗稍稍痊可,即用出一番狐媚手段,暗囑宦官備了可口的膳饈,搬入宮中,請光宗上面坐著,自己旁坐相陪,與光宗淺斟低酌,小飲談心,席間語光宗道:「擴兒年已長成了,陛下已封他為嘉王,何不就立為太子,也好助陛下一臂之力?」隱恨壽皇,偏從此處用計,正是奇想。擴封嘉王,即從李後口中帶過。光宗欣然道:「朕亦有意,但非稟明壽皇不可。」李後道:「這也須稟明壽皇麼?」光宗道:「父在子不得自專,怎得不先行稟明?」李後默然。
  可巧過了兩三天,壽皇聞光宗少痊,召他內宴。李後竟不使光宗聞知,乘輦自往重華宮。既至宮門,乃下輦入見壽皇,勉強行過了禮。壽皇問及光宗病狀,李後道:「昨日少愈,今日又不甚適意,特囑臣妾前來侍宴。」壽皇皺眉道:「為之奈何?」你道他英武類己,如何這般模樣?李後即接口道:「皇上多疾,據妾愚見,不如亟立嘉王擴為太子。」壽皇搖首道:「受禪甫及一年,便要冊立太子,豈不是太早麼?且立儲亦須擇賢,再待數年未遲。」李後不禁變色道:「古人有言,立嫡以長,妾系六禮所聘,嘉王擴又是妾親生,年已長了,為何不可立呢?」振振有詞,可謂悍婦。看官!試想這幾句話兒,不但唐突壽皇,並唐突壽成皇后,壽成皇后謝氏,系是第三次的繼後,並且世系寒微,本非名閥,光宗又是郭後所生,並非出自謝後。李鳳娘有意嘲笑,所以特出此言。惟壽皇聽了此語,忍不住怒氣直衝,便叱道:「汝敢來揶揄我麼?真正無禮!」李後竟轉身退出,也不願留侍內宴,即上輦還宮。冤冤相湊,一入寢室,恰不見了光宗,詰問內侍,才知到黃貴妃宮內去了。
  黃貴妃本在德壽宮,光宗為皇太子時,旁無姬侍,孝宗因內禪在邇,移徙德壽宮,入見黃氏體態端方,特賜給光宗。光宗格外愛寵,即位後便封為貴妃,惟李後妒悍性成,平時見了黃貴妃,好似一個眼中釘,此次往重華宮,正被壽皇斥責,又聞光宗去幸黃貴妃,教她如何不氣?如何不惱?當下轉至黃貴妃處,不待內侍通報,便闖將進去。驀見光宗與黃貴妃,正在促膝密談,愈不禁醋興勃發,就在門首大聲道:「皇上龍體少愈,應節除嗜慾,奈何復在此處調情?」光宗見了,連忙起立。黃貴妃更嚇得魂不附體,不由的屈膝相迎。李後竟不答禮,連眼珠兒都不去瞧她。光宗知已惹禍,不便再留,便握住李後的手,同往中宮,心中還似小鹿兒相撞。待至宮中,但見李後的眼眶內,簌簌的流了許多珠淚。光宗大驚,只好加意溫存。李後道:「妾並不為著黃貴妃,陛下身為天子,止有幾個妃嬪,難道妾不肯相容麼?不過陛下新痊,未便縱欲,妾是以冒昧勸諫。此外還有一種特別事故,要與陛下商議。」黃貴妃是掌中物,不妨暫置,要是立儲要緊。言至此,更嗚嗚咽咽的大哭起來。虧她做作。光宗摸不著頭腦,再三婉問,她方囑內侍召入嘉王擴,令跪伏帝前,自己亦陡的下跪道:「壽皇要想廢立了,妾與擴兒兩人,將來不知如何結局,難道陛下尚不知麼?」光宗聽了,越覺驚得發抖,再加詢問。李後才將壽皇所說,述了一遍,更添了幾句不好聽的話兒。光宗到了此時,自然被她引入迷團,便道:「朕不再往重華宮了。汝等起來,朕自有計較!」李後方挈嘉王擴起身,彼此密談多時,無非是說抵制壽皇的計策。李後又欲立家廟,光宗也是允從,偏樞密使王藺,以為皇后家廟,不應由公費建築,頓時忤了後意,立請光宗將他罷職,進葛邲為樞密使。
  

  一日,光宗在宮中盥洗,由宮人奉邲進呈,光宗見她手如柔荑,禁不住說了一個「好」字。適被李後聽聞,懷恨在心。越日,遣內侍獻一食盒,光宗親自揭啟,總道是果餔等物,哪知盒中是一雙血肉模糊的玉手,令人慘不忍睹,那時又不好發作,只得自怨自悔,飭內侍攜了出去。忍哉李後!懦哉光宗。自是心疾復作,夢寐中嘗哭泣不休。至紹熙二年十一月,應祭天地宗廟。向例由皇帝親祭,光宗無從推諉,沒奈何出宿齋宮。這位心兇手辣的李鳳娘,趁著這個空隙,召入黃貴妃,責她盅惑病主,不異謀逆,竟令內侍持入大杖,把黃貴妃重笞百下。可憐她玉骨冰姿,哪裡熬受得住?不到數十下,已是魂馳魄散,玉殞香消。李後見她已死,令內侍拖出宮外,草草棺殮,一面報知光宗,詭說她暴病身亡。光宗非常驚駭,明知內有隱情,斷不至無端暴斃,可奈身為後制,不敢詰問,並且留宿齋宮,不能親視遺骸,撫棺一訣,悲從中來,解無可解。是夕,在榻中翻去覆來,許久不曾合眼,直至四鼓以後,矇矓睡去,突見黃貴妃滿身血污,淚眼來前,此時也顧不得什麼,正要與她抱頭大哭,忽外面一聲怪響,頓將睡魔兒嚇去,雙眸齊啟,並沒有什麼愛妃,但聽得朔風怒號,簷馬叮噹,窗櫺中已微透曙色了。急忙披衣起牀,匆匆盥洗,連食物都無心下咽。外面早已備齊法駕,由光宗出門登輦,直抵郊外,天色已經大明,只是四面陰霾,好似黃昏景象。下輦後步至天壇,驀覺狂風大作,驟雨傾盆,就使有了麾蓋,也遮不住天空雨點,不但侍臣等滿身淋濕,就是光宗的祭服上面,也幾乎濕透。到了壇前,祭品均已擺齊,只是沒法燃燭,好容易爇著燭光,禁不起封姨作對,隨爇隨滅。天亦發怒。光宗本已頭暈目眩,又被那罡風暴雨,激射下來,越覺站立不住,勉強拜了幾拜,令祝官速讀祝文。祝官默承意旨,止念了十數句,便算讀完,即由侍臣掖帝登輦,踉蹌回宮。嗣是終日奄臥,或短歎,或長吁,飲食逐日減少,漸漸的骨瘦形枯。
  李後卻乘此干政,外朝奏事,多由她一人作主,獨斷獨行。事為壽皇所聞,輕車視疾,巧值李後出外,遂令左右不必通報,自己悄悄的逕入殿幄,揭帳啟視,見光宗正在熟寐,不欲驚動,仍斂帳退坐。既而光宗已醒,呼近侍進茗,內侍因報稱壽皇在此,光宗矍然驚起,下榻再拜。壽皇看他面色甚臞,倍加憐恤,便令他返寢。一面問他病狀,才講得三兩語,外面即趨入一人,形色甚是倉皇,壽皇瞧將過去,不是別人,正是平日蓄恨的李鳳娘。李後聞壽皇視疾,不覺驚訝,便三腳兩步的趕來,既見壽皇坐著,不得不低頭行禮。壽皇問道:「汝在何處?為什麼不侍上疾?」李後道:「妾因上體未痊,不能躬親政務,所有外廷奏牘,由妾收閱,轉達宸斷。」壽皇不覺哼了一聲,又道:「我朝家法,皇后不得預政,就是慈聖、指曹太后。宣仁指高太后。兩朝,母后垂簾,也必與宰臣商議,未嘗專斷,我聞汝自恃才能,一切國事,擅自主張,這是我家法所不許哩。」李後無詞可對,只好強辯道:「妾不敢違背祖制,所有裁決事件,仍由皇上作主。」壽皇正色道:「你也不必瞞我,你想上病為何而起?為何而增?」李後便嗚咽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奈何推在妾一人身上?」壽皇道:「上天震怒,便是示儆。」說至此,聞光宗在臥榻上,歎了一聲,觸著心病了。因即止住了口,不復再言。父母愛子之心,無所不至。只勸慰光宗數語,即起身出去。光宗下榻送父,被李後豎起柳眉,瞋目一瞧,頓時縮住了腳。如此怕妻,真是可憐。李後俟壽皇去遠,免不得帶哭帶罵,又擾亂了好多時。光宗只好閉目不語,聽她咒詛罷了。
  自光宗增病後,經御醫多方調治,服藥數十百劑,直至三年三月,才得告痊,親御延和殿聽政。群臣請朝重華宮,光宗不從,從前壽皇誕辰,及歲定節序,例應往朝,只因光宗多疾,輒由壽皇降旨罷免。至是群臣因請朝不許,再聯絡宰輔百官,以及韋布人士,伏闕泣諫。光宗始勉強允諾。誰知一過數日,仍然不往。宰執等又復奏請,方於夏四月間,往朝一次,自後並不再往。到了五月,光宗舊病復發,朝政依舊不管,哪裡還顧及重華宮。及長至節相近,病已痊可,逐日視朝。節前一日,丞相留正等,面奏光宗,請次日往朝壽皇,光宗不答。留正只好約同百官,於翌晨齊集重華宮,入謁稱慶,禮畢退歸。兵部尚書羅點,給事中尤袤,中書舍人黃裳,御史黃度,尚書左選郎官葉適等,復上疏請朝重華宮,仍不見報。秘書郎彭龜年,更上書極諫,略云:
  壽皇之事高宗,備極子道,此陛下所親睹也。況壽皇今日,止有陛下一人,聖心惓惓,不言可知。特遇過宮日分,陛下或遲其行,則壽皇不容不降免到宮之旨,蓋為陛下辭責於人,使人不得以竊議陛下,其心非不願陛下之來。自古人君處骨肉之間,多不與外臣謀,而與小人謀之,所以交哄日深,疑隙日大,今日兩宮萬萬無此。然臣所懮者,外無韓琦、富弼、呂誨、司馬光之臣,而小人之中,已有任守忠者在焉。宰執侍從,但能推父子之愛,調停重華,台諫但能仗父子之義,責望人主,至於疑間之根,盤固不去,曾無一語及之。今內侍間諜兩宮者,實不止一人,獨陳源在壽皇朝,得罪至重,近復進用,外人皆謂離間之機,必自源始。宜亟發威斷,首逐陳源,然後肅命鑾輿,負罪引慝,以謝壽皇,使父子歡然,宗社有賴,詎不幸歟!
  是時吏部尚書趙汝愚,未曾入奏,龜年責他誼屬宗卿,何故坐視?汝愚被他激動,遂入奏內廷,再三規諫。光宗乃轉告李後,令同往朝重華宮。李後初欲勸阻,繼思自己家廟,已經築成,不若令光宗朝父,然後自己可歸謁家廟,免致外廷異言,於是滿口應允。長至節後六日,光宗先往重華宮,後亦繼至。此次朝謁,父子間甚是歡洽,連李鳳娘也格外謙和,對著壽皇夫婦,只管自認罪愆。壽皇素來長厚,還道她知改前非,也是另眼相看。又被她瞞過了。因此歡宴竟日,才見帝後出宮。都下人士,欣然大悅。哪知才過兩日,即有皇后歸謁家廟的內旨,斯時無人可阻,禮部以下,只好整備鳳輦,恭候皇后出宮。
  李鳳娘鳳冠鳳服,珠玉輝煌,裝束與天仙相似,由宮娥內侍等人,簇擁而出,徐徐的登了鳳輿,才經大小衛役,呵道前行。及至家廟門內,鳳娘始從容下輦。四面眺望,覺得祠宇巍峨,規模崇敞,差不多與太廟一般,心下很是喜慰。並因高祖以下,均已封王,殿中供著神主,居然玉質金相,異常華麗。那時喜上加喜,說不盡的快樂,瞻拜已畢,當有李氏親屬,入廟謁後,由鳳娘一一接見,除疏戚外,計得至親二十六人,立即推恩頒賞,各親屬不勝歡謝。無如駒光易過,未便留戀,沒奈何辭廟回宮。是夕,即傳出內旨,授親屬二十六人官階,並侍從一百七十二人,俱各進秩。甚至李氏門客,亦得五人補官,這真是有宋以來特別的曠典。雌鳳兒畢竟不凡。
  轉眼又是紹熙四年,元旦這一日,光宗總算往朝重華宮,到了暮春,再與李後從壽皇、壽成後,幸玉津園,自是由夏及秋,絕跡不往。至九月重明節,光宗生辰。群臣連章進呈,請光宗朝重華宮,光宗不省,且召內侍陳源為押班。中書舍人陳傅良,不肯草詔,並劾源離間兩宮,罪當竄逐。給事中謝深甫,亦上言:「父子至親,天理昭然,太上皇鍾愛陛下,亦猶陛下鍾愛嘉王。太上皇春秋已高,千秋萬歲後,陛下何以見天下?」光宗聞得此言,始傳旨命駕往朝,百官排班鵠立,待了多時,見光宗已趨出御屏,大眾上前相迎,不料屏後突出李鳳娘,竟攬住光宗手,且作媚態道:「天氣甚寒,官家且再飲酒!」老臉皮。光宗轉身欲退,陳傅良竟跑上數步,牽光宗背後的衣裾,抗聲道:「陛下幸勿再返!」李後恐光宗再出,復用力一扯,引光宗入屏後。傅良亦大著膽,跟了進去。李後怒叱傅良道:「此處是何地?你秀才們不怕斲頭麼?」傅良只好放手,退哭殿下。李後遣內侍出問道:「無故慟哭,是何道理?」傅良答道:「子諫父不聽,則號泣隨之,此語曾載入禮經。臣猶子,君猶父,力諫不從,怎得不泣?」內侍入報李後,李後愈怒,竟傳旨不復過宮。群臣沒法,只好再行上疏。怎奈奏牘呈入,好似石沉大海,毫無轉音。直待了兩閱月,仍然沒有影響,於是丞相以下,俱上疏自劾,乞即罷黜。嘉王府翊善黃裳,且請誅內侍楊舜卿,秘書郎彭龜年,又請逐陳源,均不見批答。太學生汪安仁等二百十八人,聯名請朝重華宮,亦不見從。至十一月中,工部尚書趙彥逾,復入內力請,才得一回過宮。既而五年元日,也由光宗往朝壽皇,越十二日,壽皇不豫,接連三月,光宗毫不問疾,群臣奏請不報。父疾不視,光宗全無人心了。立夏後,光宗反偕李後游玉津園,兵部尚書羅點,請先過重華宮,光宗不允,竟與後游幸終夕,盡興始歸。彭龜年已調任中書舍人,三疏請對,概置不答。會光宗視朝,龜年不離班位,伏地叩額,血流滿地。光宗才問道:「朕素知卿忠直,今欲何言?」龜年奏道:「今日要事,莫如過宮。」同知樞密院事餘端禮隨奏道:「叩額龍墀,曲致忠懇,臣子至此,可謂萬不得已了。」光宗道:「朕知道了。」言畢退朝,仍無過宮消息。群臣又接連進奏,方約期過宮問疾。屆期由丞相以下,入宮候駕,待至日昃,才見內侍出報道:「聖躬抱恙,不便外出。」群臣懊悵而返。到了五月,壽皇疾已大漸,竟欲一見光宗,每顧視左右,甚至泣下。這消息傳入大廷,陳傅良再疏不答,竟繳還告敕,出城待罪。丞相留正等,率輔臣入宮諫諍,光宗竟拂衣入內。正引帝裾極諫,羅點也泣請道:「壽皇病勢已危,若再不往省,後悔無及。」光宗並不答言,盡管轉身進去。留正等隨著後面,至福寧殿,光宗趨入殿中,忙令內侍闔門。正等不能再進,慟哭出宮。越二日,正等又請對。光宗令知闔門事韓侂冑侂音托。傳旨道:「宰執並出。」正等聞旨,遂相率出都,至錢塘江北岸的浙江亭待罪去了。正是:
  人紀無存胡立國?忠言不用願辭官。
  光宗聞正等出都,尚不為意,獨壽皇聞知,懮上加懮,遂召韓侂冑入問。欲知侂冑如何對答,且看下回表明。
  孝宗越次立儲,已為非法,顧猶得曰:「光宗即位以前,魏王已歿,福薄之說,信而有征。」尚得為孝宗解也。至悍後專權,閹人交構,過宮禮闕,定省久疏,悍後不足責,光宗猶有人心,寧至天良汨盡乎?且宮人斷臂,貴妃被殺,光宗應亦憤恨,憤之而不能斥,恨之而不能制,以天子之尊,不能行權於帷帟間,英武果安在乎?且因畏妻而成疾,因疾深而遠父,甚至孝宗大漸,不敢過問,吾不知光宗何心?李後何術?而致演此逆倫之劇也。語有之:「知子莫若父」,其然豈其然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4 15:59:10

第八十三回     趙汝愚定策立新皇 韓侂冑弄權逐良相



  卻說韓侂冑入重華宮,見了壽皇,請過了安,壽皇問及宰臣出都事,侂冑奏對道:「昨日皇上傳旨,命宰執出殿門,並非令他出都,臣不妨奉命傳召,宣押入城。」壽皇稱善。侂冑遂往浙江亭,召回留正等人。次日,光宗召羅點入對,點奏請道:「前日迫切獻忠,舉措失禮,陛下赦而不誅,臣等深感鴻恩﹔惟引裾也是故事,並非臣等創行。」光宗道:「引裾不妨,但何得屢入宮禁?」點引魏辛毗故事以謝,且言壽皇止有一子,既付神器,寧有不思見之理?光宗為之默然。嗣由彭龜年、黃裳、沈有聞等,奏乞令嘉王詣重華宮問疾,總算得光宗允許。嘉王入省一次,後亦不往。至六月中,壽皇竟崩逝重華宮。宮中內侍,先奔訃宰執私第,除留正外,即至趙汝愚處。汝愚時已知樞密府,得了此訃,恐光宗為後所阻,不出視朝,特持訃不上。翌晨入朝,見光宗御殿,乃將哀訃奏聞,且請速詣重華宮成服。光宗不能再辭,只好允諾,隨即返身入內。誰知等到日昃,尚未見出來。父死之謂何?乃尚坐視耶?留正、趙汝愚等,只得自往重華宮,整備治喪。惟光宗不到,主喪無人,當由留正、趙汝愚,議請壽聖吳太后,暫主喪事。吳太后不許。正等申奏道:「臣等連日至南內,請對不獲,屢次上疏,又不得報,今當率百官再行恭請,若皇上仍然不出,百官或慟哭宮門,恐人情騷動,為社稷懮,乞太后降旨,以皇帝為有疾,暫就宮中成服。惟臨喪不可無主,況文稱孝子嗣皇帝,宰臣何敢代行?太后系壽皇母,不妨攝行祭禮。」太后乃勉從所請,有子而令母代,亦曠古所未有。發喪太極殿。計自孝宗受禪,三次改元,共歷二十七年,至光宗五年乃終,享壽六十有八。孝宗為南宋賢主,但也未免優柔寡斷,用舍失宜,不過外藩入繼,奉養壽皇,總算全始全終,毫不少忤。廟號曰孝,尚是名實相副呢。
  治喪期內,由光宗頒詔,尊壽聖皇太后為太皇太后,壽成皇后為皇太后,惟車駕仍稱疾不出。郎官葉適,語丞相留正道:「皇上因疾,不執親喪,將來何辭以謝天下?今嘉王年長,若亟正儲位,參決大事,庶可免目前疑謗,相公何不亟圖?」留正道:「我正有此意,當上疏力請。」於是會同輔臣,聯名入奏道:「皇子嘉王仁孝夙成,應早正儲位,借安人心。」疏入不報。越宿復請,方有御批下來,乃是「甚好」二字。又越日,再擬旨進呈,乞加御批,付學士院降詔。是夕,傳出御札,較前批多了數字,乃是「歷事歲久,念欲退閒。」正得此八個大字,不覺驚惶起來,急與趙汝愚密商。汝愚意見,謂不如請命太皇太後,竟令光宗內禪嘉王。正以為未妥,只可請太子監國。兩下各執一詞,正遂想了一法,索性辭去相位,免得身入漩渦。次日入朝,佯為僕地,裝出一般老邁龍鍾的狀態,及衛士扶回私第,他即草草寫了辭表,命衛士帶回呈入。表中除告老乞休外,有「願陛下速回淵鑒,追悟前非,漸收人心,庶保國祚」等語。至光宗下札慰留,他已潛出國門,竟一溜煙似的走了。留正意議,較汝愚為正,但因所見未合,即潛身遁去,毋乃趨避太工。
  正既出都,人心益震,會光宗臨朝,也暈僕地上,莫非也學留正麼?虧得內侍掖住,才免受傷。趙汝愚情急勢孤,倉皇萬狀。左司郎中徐誼,入諷汝愚道:「古來人臣,不外忠奸兩途,為忠即忠,為奸即奸,從沒有半忠半奸,可以濟事。公內雖惶急,外欲坐觀,這不是半忠半奸嗎?須知國家安危,關係今日,奈何不早定大計?」汝愚道:「首相已去,乾濟乏人,我雖欲定策安國,怎奈孤掌難鳴,無可有為。」徐誼接口道:「知閤門事韓侂冑,系壽聖太后女弟的兒子,何勿托他稟命太后,即行內禪呢?」汝愚道:「我不便逕托。」誼又道:「同裡蔡必勝,與侂冑同在閤門,待誼去告知必勝,要他轉邀侂冑,何如?」汝愚道:「事關機密,請小心為是!」誼應命而別。是夕,侂冑果來訪汝愚,汝愚即與談及內禪事,面托代達太后。侂冑許諾。太后近侍,有一個張宗尹,素與侂冑友善,閤冑既辭別汝愚,即轉至張宗尹處,囑令代奏。宗尹入奏二次,不獲見允。適侂冑待命宮門,見了內侍關禮,問明原委。關禮道:「宗尹已兩次稟命,尚不得請,公系太后姻戚,何妨入內面陳,待禮為公先容便了。」侂冑大喜。禮即入見太后,面有淚痕。小人慣作此態。太后問他何故?禮對道:「太皇太后讀書萬卷,亦嘗見有時事若此,能保無亂麼?」太后道:「這…這非汝等所知。」禮又道:「事已人人知曉,怎可諱言?今丞相已去,只恃趙知院一人,恐他亦要動身了。」言已,聲淚俱下。太后愕然道「知院同姓,與他人不同,乃亦欲他往麼?」禮復道:「知院因誼屬宗親,不敢遽去,特遣知閤門事韓侂冑,輸誠上達。侂冑令宗尹代奏二次,未邀俯允,趙知院亦只好走了。」太后道:「侂冑何在?」禮答道:「小臣已留他待命。」太後道:「事果順理,就命他酌辦。」禮得了此旨,忙趨出門外,往報侂冑,且云:「明晨當請太皇太后在壽皇梓宮前,垂簾引見執政,煩公轉告趙知院,不得有誤。」侂冑聞命,亟轉身出宮,往報汝愚。天色已將晚了,汝愚得侂冑報聞,也即轉告參政事陳騤,及同知院事餘端禮,一面命殿帥郭杲等,夤夜調集兵士,保衛南北大內。關禮又遣閤門舍人傅昌朝,密制黃袍。是夕,嘉王遣使謁告,不再入臨。汝愚道:「明日禫祭,王不可不至。」來使應命而去。
  

  翌日為甲子日,群臣俱至太極殿,嘉王擴亦素服到來。汝愚率百官至梓宮前,隱隱見太後升坐簾內,便再拜跪奏道:「皇上有疾,未能執喪,臣等曾乞立皇子嘉王為太子,蒙皇上批出『甚好』二字,嗣復有『念欲退閒』的御札,特請太皇太后處分。」太后道:「既有御筆,相公便可奉行。」汝愚道:「這事關係重大,播諸天下,書諸史策,不能無所指揮,還乞太皇太后作主。」太后允諾。汝愚遂袖出所擬太后指揮以進,內云:「皇帝抱恙,至今未能執喪,曾有御筆,欲自退閒,皇子嘉王擴可即皇帝位,尊皇帝為太上皇帝,皇后為太上皇後。」太后覽畢,便道:「就照此行罷!」汝愚復奏道:「自今以後,臣等奏事,當取嗣皇處分,但恐兩宮父子,或有嫌隙等情,全仗太皇太后主張,從中調停。且上皇聖體未安,驟聞此事,也未免驚疑,乞令都知楊舜卿提舉本宮,擔負責任。」太后乃召楊舜卿至簾前,當面囑訖,然後命汝愚傳旨,令皇子嘉王擴嗣位。嘉王固辭道:「恐負不孝名。」汝愚勸諫道:「天子當以安社稷定國家為孝,今中外人人懮亂,萬一變生,將置太上皇於何地?」遂指揮侍臣,扶嘉王入素幄,被服黃袍,擁令即位。嘉王尚卻立未坐,汝愚已率百官再拜。拜畢,由嗣皇詣幾筵前,哭奠盡哀,百官排班侍立殿中。嗣皇衰服出就東廡,內侍扶掖乃坐。百官謹問起居,一一如儀。嗣皇乃起行禫祭禮,禮畢退班,命以光宗寢殿為泰安宮,奉養上皇。民心悅服,中外安然,這總算是趙知院的功勞了。計下有未足意。
  越日,由太皇太后特旨,立崇國夫人韓氏為皇后。後系故忠獻王韓琦六世孫,初與姊俱被選入宮,事兩宮太后,獨後能曲承意旨,因此歸嘉王邸,封新安郡夫人,晉封崇國夫人。後父名同卿,侂冑系同卿季父,自後既正位,侂冑兼得兩重後戚,且自居定策功,遂漸漸的專橫起來。為後文寫照。汝愚請召還留正,命為大行攢宮總護使,留正入辭,嗣復出城。太皇太后命速追回,汝愚亦入請帝前,乃特下御札,召留正還,仍命為左丞相,改令郭師禹為攢宮總護使。一面由嗣皇帶領群臣,拜表泰安宮。光宗方才聞知,召嗣皇入見。韓侂冑隨嗣皇進謁,光宗瞪目視道:「是吾兒麼?」光宗已死了半個。復顧侂冑道:「汝等不先報我,乃作此事,但既是吾兒受禪,也無庸說了。」嗣皇及侂冑均拜謝而退,自是禪位遂定,歷史上稱作寧宗皇帝,改元慶元。
  韓侂冑欲推定策功,請加封賞,汝愚道:「我是宗臣,汝是外戚,不應論功求賞。惟爪牙人士,推賞一二,便算了事。」侂冑怏怏失望,大為不悅。汝愚但奏白寧宗,加郭杲為武康節度使。還有工部尚書趙彥逾,定策時亦曾預議,因命為端明殿學士,出任四川制置使,兼知成都府。侂冑覬覦節鉞,偏止加遷一官,兼任汝州防禦使。徐誼往見汝愚道:「侂冑異時,必為國患,宜俾他飽欲,調居外任,方免後懮。」汝愚不從,錯了。別欲加封葉適。適辭謝道:「國危效忠,乃人臣本務,適何敢徼功?惟侂冑心懷觖望,現若任為節度,便可如願以償,否則怨恨日深,非國家福。」汝愚仍然不允。適退後自歎道:「禍從此始了,我不可在此遭累呢。」遂力求外補,出領淮東兵賦。見機而作,不俟終日。寧宗拜汝愚為右丞相,汝愚不受,乃命為樞密使。既而韓侂冑陰謀預政,屢詣都堂,左丞相留正,遣省吏與語道:「此間公事,與知閤無與,知閤不必僕僕往來。」侂冑懷怒而退。會留正與汝愚,議及孝宗山陵事,與汝愚未合。侂冑遂乘間進讒,竟由寧宗手詔,罷正為觀文殿大學士,判建康府,授汝愚為右丞相。汝愚聞留正罷官,事出侂冑,不禁憤憤道:「我並非與留相有嫌,不過公事公議,總有未合的時候,為甚麼侂冑進讒,竟請出內旨,將留相罷去?若事事統照此辦法,恐讒間日多,大臣尚得措手足麼?」你何不從徐、葉之言,將他調往外任?簽書樞密院事羅點在側,正要接入論議,忽報韓侂冑來謁相公。汝愚道:「不必進來!」吏役即傳命出去,羅點忙語汝愚道:「公誤了!」汝愚不待說畢,卻也省悟,再命吏役宣侂冑入見。侂冑聞汝愚拒絕,正擬轉身出門,嗣又聞吏役傳回,乃入見汝愚。兩下會面,各沒情沒緒的談了數語,侂冑即辭去,自此怨恨越結越深了。
  侍御史章穎,劾論內侍陳源、楊舜卿、林億年等十人,離間兩宮的罪狀,乃將諸人貶官斥外。復因趙汝愚奏薦,召朱熹為煥章閣待制,兼官侍講。熹奉命就道,途次即上陳奏牘,請斥近幸,用正士。及入對時,復又勸寧宗隨時定省,勿失天倫。寧宗也不置可否,由他說了一通。熹見寧宗無意聽從,復面辭新命,寧宗不許。汝愚又奏請增置講讀諸官,有詔令給事中黃裳,及中書舍人陳傅良、彭龜年充選,更有祭酒李祥,博士楊簡,府丞呂祖儉等,均由汝愚薦引。在汝愚的意思,方以為正士盈朝,可以無恐,哪知挾嫌銜忿的韓侂冑,已日結奧援,千方百計的謀去汝愚。寧宗復向用侂冑。看官試想這趙丞相,還能長久在位麼?已而羅點病逝,黃裳又歿,汝愚入朝,泣語寧宗道:「黃裳、羅點相繼淪謝,這非官的不幸,乃是天下的不幸呢。」寧宗也沒甚悲悼。但聽了韓侂冑說話,用京鏜代羅點後任。鏜本任刑部尚書,寧宗欲命他鎮蜀,汝愚道:「鏜望輕資淺,怎能當方面重任?」寧宗乃留詔不發。鏜聞汝愚言,當然懷恨,侂冑遂聯為知交,薦鏜入樞密院,日夜伺汝愚隙,以快私圖。
  知閤門事劉■,即古弼字。自以不得預定策功,心懷不平,因語侂冑道:「趙相欲專大功,君非但不得節鉞,恐且要遠行嶺海了。」侂冑愕然道:「這且奈何?」■答道:「只有引用台諫,作為幫手。」侂冑又道:「倘他又出來阻撓,將奈何?」■笑道:「從前留丞相去時,君如何下手?」侂冑亦自哂道:「聰明一世,懞懂一時,我已受教了。」過了一天,即有內批發出,拜給事中謝深甫為中丞,嗣復進劉德秀監察御史,也由內批授命。繼而劉三杰、李沐等,統入為諫官,彈冠相慶。朱熹見小人幸進,密約彭龜年同劾侂冑,偏龜年奉命,出伴金使,遂不果行。熹乃轉白汝愚,謂:「侂冑怨望已甚,應以厚賞酬勞,出就大藩,勿使在朝預政。」汝愚道:「他嘗自言不受封賞,有甚麼後患呢?」至此猶且不悟,汝愚真愚。熹遂自去進諫,面陳侂冑奸邪,寧宗不答。右正言黃度,將上疏論侂冑罪,偏被侂冑聞知,先請御筆批出,除度知平江府。度憤然道:「從前蔡京擅權,天下遂亂,今侂冑假用御筆,斥逐諫臣,恐亂端也將發作了。我豈尚可供職麼?」遂奏乞歸養,飄然逕去。
  熹見黃度告歸,因上疏極諫,略言:「陛下即位未久,乃進退宰臣,改易台諫,均自陛下獨斷,中外人士,統疑由左右把持,臣恐主威下移,求治反亂」云云。這疏呈入,侂冑大怒,會值寧宗召優入戲,侂冑暗囑優人峨冠闊袖,扮大儒像,演戲上前,故意把性理諸說,變作詼諧,引人解頤。侂冑因乘此進言,謂:「朱熹迂闊,不可再用。」寧宗點首,俟看戲畢,即書手詔付熹道:「憫卿耆艾,恐難立講,當除卿宮觀,用示體恤耆儒之至意。」這詔頒出,應先經過都堂,趙汝愚見是御筆,即攜藏袖中,入內請見。且拜且諫,並將御批取出繳還。寧宗不省,汝愚因求罷政。寧宗搖首不許。越二日,侂冑乞得原詔,用函封固,令私黨送交朱熹。熹即上章稱謝,出都自去。中書舍人陳傅良、起居郎劉光祖、起居舍人鄧驛、御史吳獵、吏部侍郎孫逢吉、登聞鼓院游仲鴻,交章留熹,均不見報,反將傅良、光祖落職,特進侂冑兼樞密院都承旨。
  侂冑勢燄益張,彭龜年以劾奸致罷。陳騤謂龜年不應罷職,也坐罪免官。用餘端禮知樞密院事,京鏜參知政事,鄭僑同知樞密院事。京鏜兩次遷升,統由侂冑一力保舉,他心中非常感激,每日至侂冑私第,商量私計。侂冑欲逐趙汝愚,苦無罪名,鏜即獻策道:「他系楚王元佐七世孫,本是太宗嫡派,若誣他覬覦神器,謀危社稷,豈不是一擊即中麼?」奸人之計,煞是凶狡。侂冑欣然道:「君也可謂智多星了。」鏜復道:「汝愚嘗自謂夢見孝宗,授以湯鼎,背負白龍昇天,是輔翼今皇的預兆,我等何妨指他自欲乘龍,假夢惑人。」汝愚履歷,及自言夢事,均借京鏜口中敘告,省筆墨。侂冑鼓掌道:「甚善。我便囑李沐照奏一本,不怕此人不去。」李沐嘗向汝愚求節鉞,汝愚不許,侂冑遂薦引李沐,入為右正言。至此召沐與商,教他劾奏汝愚。李沐極口應允,即日具疏入奏,略稱:「汝愚以同姓為相,本非祖宗常制,方上皇聖體未康時,汝愚欲行周公故事,倚虛聲,植私黨,定策自居,專功自恣,似此不法,亟宜罷斥,以安天位而塞奸萌」云云。汝愚聞得此疏,亟出至浙江亭待罪。有旨罷免右相,授觀文殿學士,出知福州。中丞謝深甫等又上言:「汝愚冒居相位,今既罷免,不應再加書殿隆名。帥藩重寄,乞收回出守成命。」於是又將汝愚降職,只命提舉洞霄宮。祭酒李祥博士楊簡府丞呂祖儉等,連章請留汝愚,俱遭內批駁斥。祖儉疏中,有侵及侂冑語,侂冑更入訴寧宗,加誣祖儉罪狀,說他朋比罔上,竄往韶州。太學生楊宏中、周端朝、張衙、林仲麟、蔣傳、徐范六人,不由的動了公憤,伏闕上書道:
  近者諫官李沐,論罷趙汝愚,中外咨憤,而李沐以為父老歡呼,蒙蔽天聽,一至於此。陛下獨不念去歲之事乎?人心驚疑,變在旦夕,是時非汝愚出死力,定大議,雖百李沐,罔知攸濟。當國家多難,汝愚位樞府,據兵柄,指揮操縱,何向不可?不以此時為利,今天下安恬,乃獨有異志乎?章穎、李祥、楊簡發於中激,力辯前非,即遭斥逐,李沐自知邪正不兩立,思欲盡覆正人以便其私,必托朋黨以罔陛下之聽。臣恐君子小人之機,於此一判,則靖康已然之驗,何堪再見於今日耶?伏願陛下念汝愚之忠勤,察祥、簡之非黨,竄沐以謝天下,還祥等以收士心,則國家幸甚!天下幸甚!特錄此疏,以示學風。
  看官!你看這書中所言,也算明白徹底,偏此時的寧宗,已被侂冑盅惑成癖,把所有七竅靈氣,盡行蔽住,辨不出甚麼是奸,甚麼是忠,看了此疏,反惹懊惱,即援筆批斥道:「楊宏中等罔亂上書,煽搖國是,甚屬可恨,悉送至五百里外編管。」這批發出,楊宏中等六人,呼冤無路,只好屈體受押,隨吏遠徙去了。
  侂冑尚未快意,必欲害死汝愚,再令中丞何澹,監察御史胡紘,申行奏劾,只說:「汝愚倡引偽徒,謀為不軌,乘龍授鼎,假夢為符,暗與徐誼造謀,欲衛送上皇過越,為紹興皇帝等事。」寧宗也不辨真假,竟謫汝愚為寧遠軍節度副使,安置永州。徐誼為惠州團練副使,安置南安軍。汝愚聞命,從容就道,瀕行語諸子道:「侂冑必欲殺我,我死後,汝輩尚可免禍哩。」至此才知為侂冑所害,毋乃已遲。果然行至衡州,衡守錢鍪,受侂冑密諭,窘辱百端,氣得汝愚飲食不進,竟至成疾,未幾暴卒。是時正慶元二年正月中了。當有敖陶孫題詩闕門,隱寓感慨,小子止記得二句云:
  一死固知公所欠,孤忠賴有史長存。
  汝愚已死,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再敘。
  光、寧授受,事出非常,留正以疑懼而去,獨賴趙汝愚定策宮中,始得安然禪位,汝愚之功,固不可謂不大矣。然汝愚固非能成此舉也。創議賴徐誼,成議賴韓侂冑,事定以後,自當按功論賞,豈可因己不言功,遂謂人之欲善,誰不如我乎?侂冑所望,不過一節鉞耳,苟請命寧宗,立除外任,則彼已饜望,應不致遽起邪心。小人未嘗無才智,亦未必不可用,在馭之有道而已。乃靳其節使,反使居內,徐誼、葉適、朱熹等,屢諫不從,反自言乘龍授鼎諸夢兆,使奸人得援為口實,忠有餘而智不足,古人之論汝愚也,亶其然乎?若第以功成不退,為汝愚咎,汝愚固貴戚之卿,非異姓之卿也,異姓可去,貴戚不可去,子輿氏有明訓矣。然則汝愚之不早退,猶可自解,誤在■印不封,無以塞小人之望耳。故觀於汝愚之行誼,殆不能無歎惜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4 15:59:37

第八十四回     賀生辰尚書鑽狗竇 侍夜宴豔後媚龍顏



  卻說趙汝愚既死,擢餘端禮為左丞相,京鏜為右丞相,謝深甫參知政事,鄭僑知樞密院事,何澹同知院事。端禮本與汝愚同心輔政,及汝愚竄逐,不能救解,未免抑鬱不平,並因中外清議,亦有謗詞,遂稱疾求退。寧宗初尚不允,及再表乞休,乃罷為觀文殿大學士,提舉洞霄宮。京鏜遂得專政,他想把朝野正士,一網打盡,遂與何澹、劉德秀、胡紘三人,定出一個偽學的名目,無論是道學派,非道學派,但聞他反對侂冑,與攻訐自己,統說他是偽學一流。他才算是真小人。劉德秀首先上言,願考核真偽,辨明邪正,寧宗即頒發原疏,令輔臣復議。京鏜遂搜取正士姓名,編列偽籍,呈入寧宗,擬一一竄逐。太皇太后吳氏,聞這消息,勸寧宗勿興黨禁。寧宗乃下詔道:「此後台諫給舍論奏,不必更及往事,務在平正,以副朕建中至意。」這詔一下,京鏜等當然憤悶,韓侂冑愈加忿怒,國子司業汪逵,殿中侍御史黃黼,吏部侍郎倪思,均因推尚道學,先後被斥。又有博士孫元卿、袁燮、國子正陳武等,統皆罷去。端明殿學士葉翥嚴斥偽學,得入樞密。御史姚愈,嘗劾倪思倚附偽學,得擢為侍御史。太常少卿胡紘復極陳:「偽學誤國,全賴台諫排擊,得使元惡殞命,群邪屏跡,今復接奉建中詔命,恐將蹈建中靖國的覆轍,宜嚴行杜絕,勿使偽學奸黨,得以復萌」等語。大理司直邵裒然亦上言:「偽學風行,不但貽禍朝廷,並且延及場屋,自後薦舉改官,及科舉取士,俱應先行申明,並非偽學,然後可杜絕禍根」云云。寧宗居然准奏,命即施行。
  先是朱熹奉祠家居,聞趙汝愚無辜被逐,不忍默視,因手草封事數萬言,歷陳奸邪欺主及賢相蒙冤等情,擬即繕錄拜發。惟子弟諸生,更迭進諫,俱言此草一上,必且速禍,熹不肯從。門人蔡元定請卜易以決休咎,乃揲蓍成爻,占得遁及同人卦辭。熹亦知為不吉,因取稿焚毀,只上奏力辭職銜。有詔命仍充秘閣修撰,熹亦不至。當胡紘未達時,嘗至建安謁熹,熹待學子,向來只脫粟飯,不能為紘示異,紘因此不悅。及為監察御史,即意圖報復,以擊熹為己任,只因無隙可尋,急切無由彈劾。至偽學示禁,便以為機會已至,樂得乘此排斥,草疏已成,適改官太常少卿,不便越俎言事﹔可巧來了一個沈繼祖,因追論程頤為偽學,得任御史,紘遂把疏草授與繼祖,令他奏陳,謂可立致富貴。繼祖是抱定一條升官發財的宗旨,偶然得此奇緣,彷彿是天外飛來的遭際,遂把草疏帶回寓中。除錄述原稿外,再加添幾條誣陷的話兒,大致是劾熹十罪,結末是熹毫無學術,惟剽竊張載、程頤的餘論,簧鼓後進,乞即褫職罷祠。熹徒蔡元定,佐熹為妖,乞即送別州編管。果然章疏朝上,詔令暮發,削秘閣修撰朱熹官,竄蔡元定至道州。已而選人餘紘上書,乞誅熹以絕偽學,謝深甫披閱紘書,看是一派狂吠,遂將書擲地道:「朱熹、蔡元定,不過自相講明,有甚麼得罪朝廷呢?」還是他有點天良。於是書不得上,眾論稍息。蔡元定,字季通,系建陽人氏。父名發,博學群書,嘗以程氏《語錄》、邵氏《經世》、張氏《正蒙》等書,授與元定,指為孔、孟正脈。元定日夕研摩,通曉大義,嗣聞朱熹名,特往受業。兩下晤談,熹驚詫道:「季通你是我友,不當就弟子班列。」元定仍奉熹為師。尤袤、楊萬里等,交相薦引,屢征不起。會偽學論起,元定歎道:「我輩恐不免哩。」及道州遭謫,有司催迫甚急,元定毫不動容,即與季子沈徒步就道,馳行三千里,足為流血,無幾微怨言,且貽書誡諸子道:「獨行不愧影,獨寢不愧衾,勿因吾得罪,遂懈爾志。」逾年病歿,當世稱為西山先生。
  慶元三年冬季,太皇太后吳氏崩,遺詔謂:「太上皇帝,疾未痊癒,應由承重皇帝服齊衰五月。」寧宗改令服喪期年,尊諡為憲慈聖烈四字,攢祔永思陵。越月詔籍偽學,列籍凡五十九人,一並坐罪。試錄述姓氏如下:
  趙汝愚 留正 周必大 王藺曾居宰輔。
  朱熹 徐誼 彭龜年 陳傅良 章穎 薛叔似
  鄭湜 樓鑰 林大中 黃由 黃黼 何異
  孫逢吉曾任待制以上官職。
  劉光祖 呂祖儉 葉適 楊芳 項安世 李■
  沈有開 曾三聘 游仲鴻 吳獵 李祥 楊簡
  趙汝讜 趙汝談 陳峴 范仲黼 汪逵 沈元卿
  袁燮 陳武 田澹 黃度 張體仁 蔡幼學
  

  黃穎 周南 吳柔勝 王厚之 孟浩 趙鞏
  白炎震曾任散官。
  皇甫斌 范仲壬 張致遠曾任武官。
  楊宏中 周瑞朝 張衟 林仲麟 蔣傅 徐范
  蔡元定 呂祖泰俱士人。
  黨禁既興,《六經》、《論語》、《孟子》、《中庸》、《大學》諸書,亦垂為世禁。朝右無一正士,所有宰輔以下,統是韓家門內的走狗,侂冑亦早封保寧軍節度使,尋復加官少傅,封豫國公。吏部尚書許及之,諂事侂冑,無所不至,每思侂冑援引,得預樞要,偏待了兩年有餘,望眼將穿,一些兒沒有佳報,他心中是說不出的苦楚,沒奈何靜俟機緣,再行乞請。想是官運未通。可巧侂冑生日,開筵慶壽,群臣各敬送壽儀,屆期往祝。及之也硬著頭皮,割捨千金,備得一分厚禮,先日恭送,到了往拜的時候,日未亭午,總道時候尚早,不妨遲遲吾行,誰知到了韓宅,閽人竟掩門拒客。他驚惶得了不得,輕輕的敲了數下,但聽門內竟呵叱出來﹔再自述官銜,乞求放入,裡面又厲聲道:「什麼裡部吏與裡字同音。外部?如來祝壽,也須清早恭候,現在是甚麼時候了。」及之心下益慌,情願厚贈門金,懇他容納。已是臨渴掘井。閽人方指示一條門逕,令他進去。看官道是何路?乃是宅旁一扇偏門,凡奴隸及狗,由此進出。及之已喜出望外,便向偏門中傴僂而入。那閽人已經待著,由及之饋他多金,方引入正廳拜壽。及之到壽壇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三跪九叩禮,然後轉入客座,但見名公巨卿,統已先在座中。你會巴結,誰知別人比你還要巴結。自己愈覺懊悔,及酒闌席散,先搶步上前謝宴,最後方才退出。過了兩日,再去拜見侂冑,寒暄已畢,便歷敘知遇隆恩與自己衰癃情狀,甚至涕淚滿頤。侂冑慢騰騰的答道:「我也念汝衰苦,正想替汝設法呢。」及之聽得此語,好似恩綸下降,自頂至踵,無不感悅,不由的屈膝下跪道:「全仗我公栽培!」侂冑微笑道:「何必如此,快請起來!當即與君好音。」及之又磕了幾個響頭,才自起立,口中謝了又謝,始告別而去。不到兩天,即有內批傳出,令及之同知樞密院事。都下有知他故事的,遂贈他兩行頭銜,一行是「由竇尚書」四字,一行是「屈膝執政」四字,及之並不自慚,反覺意氣揚揚,入院治事。笑罵由他笑罵,好官我自為之。
  同時還有天潢貴冑,叫作趙師■,即古擇字。是燕王德昭八世孫,曾舉進士第,累任至大府少卿,自侂冑用事,更加意獻媚,得擢司農卿,知臨安府。當侂冑慶壽時,百官爭饋珍異金珠等類,不勝枚舉。師■獨袖出小盒,呈與侂冑道:「願獻小果核賄觴。」大眾都疑是甚麼佳果,至開篋出視,乃是粟金蒲萄小架,上綴大珠百餘粒,都是精圓秀潤,燁燁生光。眾人齊聲稱賞,侂冑卻不過說了「還好」二字,頓使人人慚沮,自覺禮儀太輕,赧然而退。侂冑有張、譚、王、陳四妾,均封郡夫人。三夫人綽號滿頭花,妖冶異常,尤得寵幸。其次又有十婢,也是日抱衾裯,未曾失歡。適有趨炎附熱的狗官,獻入北珠冠四頂,侂冑分給四夫人,惟十婢統是向隅。十婢且羨且妒,自相告語道:「我等未嘗非人,難道不堪一戴麼?」自是對著侂冑,不是明譏,便是暗諷,添了侂冑一樁心事。這消息傳至師■耳中,亟出錢萬緡,購得北珠冠十枚,■得侂冑入朝,逕自獻入。十婢大喜,分持以去。至侂冑退歸,十婢都來道謝,侂冑也是心歡。過了數日,都市行燈,十婢各帶珠冠,招搖過市,觀者如堵,無不稱羨。十婢返語侂冑道:「我輩得趙太卿厚贈,光價十倍,公何不酬給一官呢?」侂冑允諾,次日即進師■為工部侍郎。侂冑又嘗與客飲南園,師■亦得列座,園內裝點景色,精雅絕倫,就中有一山莊,竹籬茅舍,獨饒逸趣。侂冑顧客道:「這真田舍景象,但少雞鳴犬吠呢。」客方謂雞犬小事,無關輕重,不料籬間竟有狺狺的聲音,震動耳鼓,侂冑未免驚訝。及仔細審視,並不是韓盧晉獒,乃是現任工部侍郎趙師■,確是狗官。侂冑不禁大笑。師■益搖頭擺尾,作乞憐狀,他客雖暗暗鄙薄,但也只好稱他多能,取悅侂冑。侂冑益親信師■,太學諸生有六字詩道:「堪笑明廷鵷鷺,甘作村莊犬雞。一日冰山失勢,湯燖鑊煮刀刲。」這真是切實描寫,差不多似當頭棒喝呢。
  且說偽學禁令,愈沿愈嚴,前起居舍人彭龜年,及主管玉虛觀劉光祖,俱追奪官職。京鏜調任左丞相,謝深甫進任右丞相,何澹知樞密院事,韓侂冑竟晉授少師,封平原郡王。京鏜、何澹、劉德秀等,尚日日排擊善類,唯恐不盡,獨朱熹在籍,與諸生講學不休。或勸熹謝遣生徒,熹但微笑不答。至慶元三年六月,老病且篤,尚正座整衣冠,就寢而逝,年七十一。熹著述甚富,有《周易本義》、《啟蒙》、《著卦考誤》、《詩集傳》、《大學中庸章句或問》、《論語孟子集注》、《太極圖通書》、《西銘解》、《楚辭集注辨正》、《韓文考異》諸書,至若編次成帙,有《論孟集義》、《孟子指要》、《中庸輯略》、《孝經刊誤》、《小學書》、《通鑑綱目》、《宋名臣言行錄》、《家禮》、《近思錄》、《河南程氏遺書》、《伊洛淵源錄》、《儀禮經傳通解》,無不原原本本,殫見洽聞。門人不可勝計,如黃乾、李燔、張洽、陳淳、李方子、黃灝、輔廣、蔡沈諸子,最為著名。乾嘗述熹行狀,謂:「道統正傳,自周、孔以後,傳諸曾子、子思、孟子,孟子以後,得周、程、張諸子,繼承絕學。周、程、張以後,要算朱夫子元晦。」看官不要說他阿私所好呢。惟同時有金溪陸氏兄弟,以儒行著,與朱子學說不同,常相辯難。陸氏有兄弟三人,長名九齡,字子壽,次名九淵,字子靜,又次名九韶,字子美。九齡曾知興國軍,九淵亦知荊門軍,俱有政績,因此聲名益著,學徒號為二陸。九韶隱居不仕,惟著有《梭山文集》,流傳後世。九淵嘗至鵝湖訪朱熹,互談所學,宗旨各殊。及熹守南康,九淵又往訪,熹邀九淵至白鹿洞,九淵對學徒演講,為釋《論語》中君子喻義,小人喻利一章,說得淋漓透澈,聽者甚至泣下。熹亦佩服,歎為名論,足藥學士隱痼。惟無極太極的論解,始終齟齬,辯論不置。楊簡、袁燮、舒亶、沈煥等,均傳陸學,稱九淵為象山先生。後來韓侂冑遭誅,學禁悉弛,追贈朱熹寶謨閣直學士,賜諡曰文。理宗寶慶三年,晉贈太師,封徽國公。陸九齡亦得追贈朝奉郎,予諡文達,九淵得諡文安,朱子為道學名家,故特詳述,二陸亦就此插敘,仍不沒名儒之意。這也不必細表。
  單說太上皇后李氏,自寧宗受禪後,卻還安分守己,沒甚做作。至慶元六年,一病即逝,尊諡慈懿。僅逾兩月,太上皇亦崩。廟號光宗,合葬永崇陵。既而皇后韓氏亦歿,諡為恭淑。後父同卿,曾知泰州事,因後既正位,累遷至慶遠軍節度使,加封太尉。他卻持盈保泰,不敢自恣,所以中外人士,但知侂冑為後族,不知同卿為後父。同卿先後一年卒,後歿後,侂冑仍驕橫如故,引陳自強為簽書樞密院事。自強為侂冑童子師,聞侂冑當國,乃入都待銓。侂冑即令從官交章論薦,不次超遷,計自選人至樞府,才閱四年。侂冑薦引陳自強,我謂其尚知有師。處士呂祖泰,即祖儉弟,擊鼓上書,請誅韓侂冑,宮廷中詫為奇事,相傳書中有警語云:
  道學自古所恃以為國者也。丞相汝愚,今之有大勛勞者也。立偽學之禁,逐汝愚之黨,是將空陛下之國,而陛下尚不知悟耶?陳自強,韓侂冑意稚之師,躐至宰輔,陛下舊學之臣彭龜年等,今安在耶?侂冑徒自尊大,而卑陵朝廷,一至於此。願急誅侂冑,而逐罷自強之徒,故大臣在者,獨周必大可用,宜以代之。不然,事將不測矣。
  未幾詔下,謂:「祖泰挾私上書,語言狂妄,著拘管連州。」右諫議大夫程鬆,與祖泰為總角交,聞祖泰得罪,恐自己不免被嫌,遂獨奏稱:「祖泰應誅,且必有人主使,所以狂言無忌,就使聖恩寬大,待以不死,亦當加以杖黥等罪,竄逐遠方。」殿中侍御史陳讜,亦以為言,乃杖祖泰一百,發配欽州收管。周必大雖早罷相,尚存太保官銜,至是也為監察御史林彩等所劾,貶為少保,侂冑反得加封太傅。至慶元七年,改元嘉泰,臨安大火,四日乃滅,焚燒民居至五萬三千餘家,寧宗雖下詔罪己,避殿減膳,但侂冑仍然專權,進陳自強參知政事,程鬆同知樞密院事。鬆初知錢塘縣,不到二年,即為諫議大夫,看官不必細問,便可知他是諂事侂冑,所以官運亨通。既而滿歲未遷,特出重價購一美姝,取名鬆壽,送與侂冑,不怕四夫人吃醋麼?侂冑問鬆道:「奈何與大諫同名。」鬆答道:「欲使賤名常達鈞聽呢。」侂冑不禁加憐,因令鬆升入樞府。越年,復以蘇師旦兼樞密院都承旨,師旦本侂冑故吏,嘗司筆札,侂冑愛他敏慧,特將師旦姓名,參入嘉王邸中,目為從龍舊臣,於是權勢日盛。惟是時京鏜早死,何澹、劉德秀、胡紘三人,亦漸失侂冑歡心,相繼罷職。侂冑頗自悔黨禁,意欲從寬。從官張孝伯、陳景思等,亦勸侂冑勿為已甚,乃追復趙汝愚、留正、周必大、朱熹等官。
  會值繼後議起,楊貴妃與曹美人,均得寵寧宗,各有冊立的希望。楊性機警,頗涉獵書史,知古今事,曹獨柔順,與楊不同。平時韓家四夫人,出入宮闈,嘗與楊、曹二妃,並坐並行,不分尊卑。楊心中頗存芥蒂,未免露諸詞色,曹卻和顏相待,毫不爭論。四夫人轉告侂冑,侂冑因勸寧宗冊曹置楊,畢竟楊妃心靈,早有所覺,她與曹陽示和好,愛同姊妹,平居道及心事,嘗謂:「此後中宮,不外你我二人,應各設席請幸,覘知上意,以決此舉。」曹當然應允。惟設席時須分遲早,楊卻讓曹居先,自願落後。曹不知是計,反竊自欣幸,只面子上不得不推遜一番。偏楊氏決意照議,曹歡然如約而去。屆期這一日,曹美人先邀帝飲,待至日旰,才見車駕到來,當由美人接入,請帝上坐,自己檢點酒肴,側坐相陪。酒甫二巡,忽有宮女入報道:「貴妃娘娘來了。」曹美人只好起座,延令入室,邀她同席。楊妃對寧宗道:「陛下一視同仁,此處已經賞光,應該轉幸妾處。」寧宗聞言,便欲起身,急得曹美人連忙遮攔,再求寧宗加飲幾杯。楊妃復道:「曹姊何必著急,陛下到妾處一轉,仍可回至姊處。」寧宗也連聲稱善,便挈楊妃竟行。既至楊妃宮內,楊妃放出一番柔媚手段,籠絡寧宗,銀缸綠酒,問夜未央,寶髻紅妝,似花解語。睹嬌姿兮如滴,覺酒意之更醺。等到霞觴催醉,玉山半頹,那邊是倦眼微餳,留髡欲睡,這邊是餘情繾綣,乘勢乞求,寧宗也不遑細想,便令楊妃取過紙筆,寫了數字,乃是貴妃楊氏可立為皇后一語。夠了。楊妃大喜,惟還要寧宗再書一紙,仍然照前語寫就。於是屈膝謝恩,一面細囑近侍,把御筆分發出去,一面撤去殘肴,卸了晚妝,並替寧宗解去龍衣,擁入寢中,這一夕的龍鳳交歡,比尋常侍寢的時候,更增十倍。
  小子有詩詠道:
  到底名花不讓人,一枝竟占六宮春。
  深宵侍宴承恩澤,雨露從來不許勻。
  翌晨,百官入朝,但見一位椒房貴戚,匆匆登殿,從袖中取出御筆,宣佈楊氏為皇后了。欲知此人是誰,待至下回交代。
  觀許及之、趙師■及鬆壽事,彷彿是一部《官場現形記》。觀楊貴妃及曹美人事,彷彿一編宮闈奪寵錄。而偽學之禁,與侂冑之橫,均系本回中賓位文字。要之女子與小人,皆為難養,小人未有不獻諛者,女子亦未有不取媚也。吾謂女子猶不足責,以鬚眉而同巾幗,恥已極矣。甚至比巾幗之不如,可恥更何若耶?孟子謂人之求富貴利達者,其妻妾不羞且泣也幾希,觀此回而其言益信。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4 16:00:07

第八十五回     倡北伐喪師辱國 據西陲作亂亡家



  卻說後位已定,登殿宣佈的貴戚,叫作楊次山,楊貴妃嘗認他為兄,其實並不是至親骨肉,但因他籍貫相同,彼此冒認。楊妃出身微賤,隨母張氏,入隸德壽宮樂部,麗質聰明,聞聲即悟,雛喉嬌小,按節能歌,並且生就一副楚楚身材,亭亭玉貌,所有六宮婦女,自妃嬪以下,均覺相形見絀,因此都歎為尤物。未幾母老歸籍,獨女留宮中,入侍吳太后,善承意旨。太后頗加憐愛,遂賜與寧宗。寧宗見她色藝過人,當然欣慰,遂封為婕妤,累遷至貴妃。此時與曹美人陰爭後位,竟仗著心靈手敏,奪得錦標,又恐韓侂冑與她反對,或至封詔駁還,所以請寧宗書就兩紙,一紙照常例頒發,一紙特交楊次山,囑令先示朝堂,免致中變。確是智女。及侂冑聞知,沒法變更,只好仰承上意,聽百官準備冊後隆儀,迨吉舉禮罷了。一著輸與娘子軍。
  冊後禮成,群臣多半加秩,侂冑竟進位太師,獨謝深甫力求罷政,奉詔准奏,進陳自強為右丞相,許及之知樞密院事,自強性甚貪鄙,四方致書,必加饋遺,方才啟視,否則概置不閱。且縱令子弟親戚,關通貨賄,凡仕途干進,必先講定價值,然後給官。當都城大火時,自強所貯金帛,俱成煨燼,侂冑首贈萬緡,輔臣以下,聞風致饋,不數月間,得六十萬緡,比較前時所失,竟得倍償。自強喜躍得很,嘗語人道:「自強只有一死,以報師王。」有時與僚屬談及,必稱侂冑為恩主恩父,父生師教,故父與師尚得相連,從未有稱徒為父者,有之,由自強始。蘇師旦為叔,堂吏史達祖為兄。侂冑專攬國柄,自強與他表裡為奸,朝政益不可問。只是恃寵生驕,久靜思動,這個位極人臣的韓師王,居然欲整軍經武,覬立大功,做一番掀天揭地的事業。看官道是何事?乃是恢復中原,北伐金邦的創議。是自尋死路了。
  金自世宗歿後,嗣主璟沉湎酒色,不修朝政,內寵幸妃李師兒,外寵佞臣胥持國。師兒因父湘得罪,沒入宮庭,尋以慧黠得倖,勢傾後宮。胥持國曾與試童子科,以通經列選,為太子祗應司令。金主在東宮時,已加信任,及即位,遂召為參政。他與李師兒密通關節,相倚為援,金人為之語道:「經童作相,監婢為妃。」自是政治大紊,兵刑廢弛。北方韃靼等部,屢來擾邊,金廷遂連歲興師,士卒疲敝,府庫空匱,好容易擊退外寇,又復內訌迭起,盜賊相尋,以是民不堪命,幾無寧日。
  韓侂冑聞這消息,以為有機可乘,樂得出些風頭,自張權力。蘇師旦更極力慫慂,於是聚財募卒,出封樁庫金萬兩,待賞功臣。且市戰馬,造戰艦,增置襄陽騎軍,加設澉浦水軍。安豐守臣厲仲方,上言淮北守臣,咸願歸附。浙東安撫使辛棄疾又入稱金國必亡,願屬元老大臣,備兵應變。又有鄧友龍自使金歸來,具言金國困弱,反手可取狀。侂冑大喜,決計用兵,並追崇韓、岳諸人,風厲將士。韓世忠已於孝宗廟,追封蘄王,獨岳飛只予諡武穆,未得王爵,侂冑乃請命寧宗,追封岳飛為鄂王。尋奪秦檜官爵,改諡繆丑。封岳奪秦,似屬快心之舉,但不應出諸韓侂冑。當下與許及之商議,意欲令守金陵,這及之是個蔑片朋友,教他做個磕頭蟲,很是善長,若要他出守要塞,獨當方面,他直是茫無所知,如何敢去,不得已堅辭不行。侂冑反懊惱起來,竟令致仕。這遭壞了,連磕頭都沒用了。惟陳自強卻想出一條好計,請遵孝宗典故,創國用司,總核內外財賦,侂冑一力贊成,竟把這國用使職掌,令自強兼任,且命參政費士寅、張岩,同知國用事。這三人統是剝民好手,一齊上台,正好將東南元氣,斲喪殆盡。一面勸寧宗下詔改元,振作士氣,寧宗無不依從,遂命將嘉泰五年,改作開禧元年。適武學生華岳上書,謂:「朝廷不宜用兵,輕啟邊釁,並乞斬韓侂冑、蘇師旦等以謝天下。」侂冑大怒,下岳大理,旋編管建寧,命皇甫斌知襄陽府,兼七路招討副使,郭倪知揚州,兼山東、京東招撫使。侂冑尚恐中外反對,特令陳自強、鄧友龍等,代為奏請,勸寧宗委任重權,得專戎政。寧宗遂令侂冑平章軍國事,三日一朝,赴都堂議政。且將三省印信,並納侂冑私第中。侂冑益自恣肆,升黜將帥,往往假作御筆,絕不奏白。倚蘇師旦為腹心,使為安遠節度使,領閤門事。
  是時金主璟已聞宋將用兵,召諸大臣會議邊防。諸大臣均奏對道:「宋方敗衄,自救不暇,恐未敢叛盟。」完顏匡獨矍然道:「彼置忠義、保捷各軍,取先世開寶、天禧紀元,豈甘心忘中原麼?」寧宗改元之意,卻被完顏匡揭明。金主璟點首稱是,乃命平章僕散揆,一譯作布薩揆。會兵至汴,防禦南軍。僕散揆既至汴京,移文至宋,詰責敗盟。宋廷詭言增戍防盜,並無他意。揆遂按兵不動,且入奏金主,不必加防。既而宋使陳景俊,往賀金主正旦,金主璟與語道:「大定初年,我世宗許宋世為姪國,迄今遵守勿忘。豈意爾國屢犯我邊,朕特遣大臣宣撫河南,爾國曾謂未敢敗盟。朕念和好已久,委曲涵容。恐姪宋皇帝,未曾詳悉,爾歸國後,應詳告爾主,謹守盟言!」景俊應命而歸,先白陳自強,自強戒使勿言。嗣金使太常卿趙之杰來賀正旦,韓侂冑故意令贊禮官,犯金主父嫌名,挑動釁隙。之杰當然動怒,入朝相詰。侂冑請帝拒使,著作郎朱質且言:「金使無禮,乞即斬首!」寧宗還算有些主意,不從質言,只令金使改期朝見。之杰忿恚自去。侂冑遂令邱崈為江、淮宣撫使,崈辭不就命,且手書切諫侂冑道:「金人未必有意敗盟,為中國計,當力持大體,平時申儆軍實,常操勝勢,待釁自彼作,庶彼曲我直,方可動兵。否則勝負難料,恐未免誤國呢。」侂冑不悅,竟飭皇甫斌、郭倪等,就近規復。
  

  至開禧二年,皇甫斌進兵唐州,郭倪進兵泗州,侂冑因再令程鬆為四川宣撫使,興州都統制吳曦為副。曦系吳璘孫,節度使吳珽次子,本任殿前副都指揮,鬱鬱不得志,因納賂宰輔,自求還蜀。陳自強為白韓侂冑,侂冑遂使為興州都統制。曦即日出都,既至興州,便譖去副統制王大節,收攬兵權,潛蓄異圖。及程鬆入蜀,召曦議事,擬責曦廷參,曦半途折回。鬆用東西軍千八百人自衛,又被曦抽調以去。鬆尚未悟,尋有詔令曦兼陝西、河東招撫使。知大安軍安丙,屢向鬆發曦異謀,鬆仍不省。獻鬆壽時何其智?遇吳曦時何其愚?就是朝內的韓侂冑,也還道他是一個將種,可為爪牙腹心,日夕望他建功,哪知他已令門客姚巨源,潛至金都,願獻關外階、成、和、鳳四州,求封蜀王了。侂冑聞泗州得利,新息、褒信、潁上、虹縣,陸續克復,心下大喜,遂囑直學士院李璧草詔伐金,略云:
  天道好還,中國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順,匹夫無不報之仇。蠢爾丑虜,猶托要盟,朘生靈之資,奉谿壑之欲,此非出於得已,彼乃謂之當然。軍入塞而公肆創殘,使來廷而敢為桀驁,洎行李之繼遷,復嫚詞之見加﹔含垢納污,在人情而已極,聲罪致招,屬胡運之將傾。兵出有名,師直為壯,言乎遠,言乎近,孰無忠義之心?為人子,為人臣,當念祖宗之憤。敏則有功,時哉勿失!
  此詔一頒,即遣薛叔似宣撫京、湖,鄧友龍宣撫兩淮,按日裡遣將調兵,逐隊北伐。金主璟聞已宣戰,仍遣僕散揆領汴京行省,盡征諸道籍兵,分守要塞﹔並因戰事起自韓侂冑,恐人民發掘韓琦墳,特令彰德守臣,派兵守護。觀金主此舉,可見曲有攸歸。侂冑尚未知金兵厲害,迭飭各路進兵,哪知金人已處處有備,無懈可擊。郭倪遣郭倬、李汝翼等,進攻宿州,被金人殺得大敗,遁還蘄州。金人追擊郭倬,將倬圍住,倬顧命要緊,竟把馬軍司統制田俊邁,執畀金人,只說是由他啟釁。金人才放他一線生路,狼狽逃回。既而建康都統制李爽攻壽州,也為所敗,皇甫斌又敗績唐州,江州都統王大節,往攻蔡州,金人開城搦戰,大節部下,立即溃退。敗報連達宋廷,韓侂冑方驚慌起來,沒奈何請出邱崈,令代鄧友龍職,往撫兩淮。崈字宗卿,江陰軍人,素懷忠義,他本主張恢復,只因宿將凋零,時不可戰,所以前次辭職不就﹔至是聞兩淮日棘,不得不應命赴鎮,崈非真將帥材,不過為當時計,尚算他是老成,故亦補敘履歷。所有王大節、皇甫斌、李汝翼、李爽等,均皆坐貶。郭倬罪狀較著,斬首鎮江。侂冑也自咎輕舉,悔為蘇師旦所誤,湊巧李璧入訪,侂冑留與共飲,席間談及師旦事,璧遂極言:「師旦怙勢招權,使公負謗,非竄逐不足謝天下。」侂冑因罷師旦官,籍沒家資,謫令韶州安置。
  師旦罪固不貸,還問用師旦者為誰,如何不自知罪?
  過了月餘,忽有警報傳入,金兵分九道南來了。原來僕散揆聞宋師敗退,遂議定九道南侵的計策,自率兵三萬出潁、壽,完顏匡率兵二萬五千出唐、鄧,紇石烈子仁紇石烈一作赫舍哩。率兵三萬出渦口,紇石烈胡沙虎一譯作赫舍哩呼沙呼。率兵二萬出清河口,完顏充率兵一萬出陳倉,蒲察貞率兵一萬出成紀,完顏綱率兵一萬出臨潭,石抹仲溫石抹一作舒穆嚕。率兵五千出鹽川,完顏璘率兵五千出來遠。九路兵依次南下,急得韓侂冑寢食不安,只好重任兩淮宣撫使邱崈,令簽書樞密院事,督視江、淮軍馬。金將胡沙虎自清河口渡淮,進圍楚州。淮南大震。或勸崈棄淮守江,崈怫然道:「我若棄淮,敵便臨江,是與敵共長江的險阻了,此事豈可行得?我當與淮南共存亡!」乃益增兵防守,日夕戒嚴。
  偏金兵逐節進攻,勢如破竹。完顏匡陷光化,入棗陽,江陵副都統魏友涼,突圍南奔,招撫使趙淳,焚樊城夜遁。完顏匡更破信陽、襄陽、隨州,進圍德安府。僕散揆也引兵至淮,潛渡八疊灘。守將何汝勵、姚公佐,倉猝溃走,自相踐踏,死亡無數。僕散揆遂奪潁口,下安豐軍,及霍邱縣,圍攻和州。還有紇石烈子仁一軍,破滁州,入真州,郭倪遣兵往援,不戰而溃,倪遂棄揚州遁去。虧得副將畢再遇,引兵趨六合,截住金兵。紇石烈子仁麾兵大至,再遇伏兵南門,自督弓弩手登城,掩旗息鼓,持滿以待,至金兵臨濠,一聲梆響,萬弩齊發,射斃金兵無數,再令伏兵出關,掩殺過去,金兵立即驚溃,再遇收兵回城。翌日,紇石烈子仁自來督攻,城中矢盡,不免驚惶。再遇道:「不妨不妨,我自有借箭的法兒。」當下令步兵張蓋,往來城上,金兵總道是統兵大員,挽弓爭射,不到多時,城樓上面,集矢如蝟。再遇令守兵拔矢還射,不下數萬支,再用奇兵出擊,敵復遁去。
  僕散揆聞子仁不利,仍欲通好罷兵,覓得韓琦五世孫元靚,遣令渡淮,示意邱崈。崈問所由來?元靚謂:「兩國交兵,北朝皆謂韓太師意,今相州宗族墳墓,皆不可保,只得潛蹤南來,走依太師。」崈復詢及金人情勢及和戰大略。元靚始露講解的意思。崈復使人護送北歸,令他往求金帥文書,方可議和。未幾,元靚復返,得僕散揆來函,約議和款。崈乃上表奏聞,侂冑已亟欲講和,遂諭崈主持和約。崈乃遣劉佑持書貽揆,願講好息兵。揆謂:「須稱臣割地,獻出首禍,才可言和。」劉佑返報,崈遣王文再往,言:「用兵乃蘇師旦、鄧友龍、皇甫斌等所為,非朝廷意,今三人皆已貶黜,無庸再議了。」揆又道:「侂冑若無意用兵,師旦等怎敢專權?此語未免欺人呢。」應有此語。仍遣文歸報。崈復遣使繼往,許還淮北流民,及本年歲幣,揆乃暫許停戰,自和州退屯下蔡,再行正式議和。
  侂冑聞金人欲罪首謀,恐和議不成,尚遣人督促吳曦進兵,希冀一勝,或得容易言和。曦佯遣兵攻秦隴,暗待姚巨源還報消息。至巨源歸來,報稱金人許封蜀王,令他按兵閉境,曦遂令部將王喜等退師。金將蒲察貞入和尚源,陷西和州,乘勢進大散關,曦節節退讓,直至■口,由金將完顏綱遣使與會,令曦獻出誥敕。曦盡行交付,綱乃傳金主詔命,遣馬良顯齎給書印,封曦為蜀王。曦秘密拜受,遂還興州。是夕,天赤如血,光燄燭地,到了黎明,曦召僚屬與語道:「東南失守,車駕已幸四明,此地恐亦難保。現金已遣使招降,封我王蜀,我擬從權濟事,免得蜀民塗炭呢。」明明叛逆,還要作甚麼誑語?部吏王翼、楊之抗議道:「東南並未有這般警信,副使從何處得來?就使東南危急,亦應戮力效忠,否則相公忠孝八十年門戶,一朝掃地了。」曦奮然道:「我意已決,爾等不必多言。」遂遣任辛奉表至金,獻蜀地圖及吳氏譜牒。一面致書程鬆,言金使欲得階、成、和、鳳四州,方肯許和。公可守則守,不可守則去。程鬆時在興元,聞報大驚,想是沒有耳目。倉皇無措。會報金兵大至,慌忙夜走,逾米倉山西行,道出閬州,順流至重慶,貽書與曦,逕稱蜀王,求給路費。所志如此。曦用匣封致饋,鬆望見大恐,疑為藏劍,起身亟奔。來使追及鬆後,傳言匣中乃是饋金,鬆始敢發。及開篋,果系黃白物,乃返使道謝,亟兼程出峽,西向掩淚道:「我今始保住頭顱了。」留下這個頭顱,有甚麼用處?
  邱崈聞吳曦叛信,上疏請勉成和議,申討叛逆,且言:「金人既指韓侂冑為首謀,移書金帥時,請免系韓名。」侂冑大怒,竟罷崈職,令張岩往代崈任,且擬封曦為蜀王,令他反正禦敵。詔尚未發,曦已自稱蜀王,改開禧三年為元年了。曦既受金命,遂遣部將利吉,導金兵入鳳州,付給四郡版圖,表鐵山為界,即以興州為行宮,乘黃屋,建左纛,改元,置百官,遣董鎮至成都,修築宮殿,以便徙居﹔並遣人告知伯母趙氏。趙氏怒絕來使,不令進見。轉告叔母劉氏。劉日夜號泣,罵不絕口,曦扶令她去。族子僎為興元統制,接得偽檄,心甚不平。獨曦自鳴得意,分部兵十萬為十軍,各置統帥,遣祿祈、房大勛戍萬州,泛舟下嘉陵江,聲言約金人夾攻襄陽。且傳檄成都、潼川、利州、夔州四路,募兵圖宋,改興州為興德府,召隨軍轉運使安丙為丞相長史,權行都省事。丙陽奉陰違,俟隙以圖。曦又召權大安軍楊震仲,震仲不屈,飲藥自盡。曦從弟,勸曦引用名士,籠絡人心。曦迭下征命,士人多不屑就征。陳威削髮為僧,史次泰涂目為瞽,李道傳、鄧性甫等,均棄官潛走。又有權漠州事劉當可,簡州守李大全,高州巡檢郭靖,皆不屈自殺。孤忠可表。
  知成都府楊輔,嘗言吳曦必反,寧宗曾聞輔言,遂以為輔能誅曦,密授四川制置使,許他便宜行事。青城山道人安世通,遂勸輔仗義討逆,輔自思不習兵事,且內郡無兵可用,因遷延不發。曦恐他有異謀,移輔知遂寧府,輔即以印授通判韓植,棄城自去。獨監興州、合江倉楊巨源,密謀討曦,陰與曦將張林、朱邦寧及忠義士朱福等,深相結好,共圖舉義。眉州人程夢錫,探得密圖,轉告轉運使安丙。丙方稱疾不視事,囑夢錫函招巨源,延入寢室。巨源道:「先生甘為逆賊的丞相長史麼?」丙流涕道:「目前兵將,我所深知,多是酒囊飯袋,不足與謀。必得豪傑,乃滅此賊。」巨源竟起座道:「非先生不能主此事,非巨源不足了此事。」丙轉悲為喜,遂與巨源共議誅曦。會興州中軍正將李好義,亦結軍士李貴、進士楊君玉、李坤辰、李彪等數十人,謀倡義舉。好義語眾道:「此事誓死報國,救西蜀生靈,但誅曦後,若後任非人,恐一變未息,一變復生,終無了局。我意宜奉安運使主事,才保無虞。」大眾同聲贊成。好義遂使坤辰來邀巨源,巨源立刻往會,與他定約,即返報安丙。丙始出視事。楊君玉與白子申,共草密詔,中有數語云:「惟干戈,省厥躬,既昧聖賢之戒,雖犬馬識其主,乃甘夷虜之臣?邦有常刑,罪在不赦。」詔已草定,待至夜半,好義即率徒眾七十四人,潛至偽宮。轉瞬間晨光熹微,閽人啟戶,好義突然闖入,且大呼道:「奉朝廷密詔,用安長史為宣撫,令我入誅反賊,敢抗命者族誅!」曦衛兵千餘,聞有詔到來,皆棄梃四逸。巨源出會好義,持詔乘馬,自稱奉使入室,至曦寢門。曦正啟門欲逸,李貴拔刀相向道:「逆賊往哪裡走?」言未已,刃中曦頰。曦忍痛反撲,與貴同時僕地。好義亟呼王換,用斧斲入曦腰,貴得躍起,再用刀猛斲曦首,一顆好頭顱,遂與身體分作兩截了。好義拾取曦首,馳報安丙,丙即出廳宣詔,軍民拜舞,聲動天地。又持曦首撫定城中,市不易肆。遂盡收曦黨,一一梟斬。眾推丙權四川宣撫使,巨源權參贊軍事。丙函曦首,及違制法物與曦所受金人冊印,遣使齎送朝廷。且自稱矯制平賊,應受處分等語。總計曦僭位至此,只四十一日。小子有詩歎道:
  西陲傳首達行都,亂賊由來法必誅。
  為問吳家賢祖父,生前可有逆施無?
  欲知宋廷如何處置,且看下回敘明。
  光、寧以前誤於和,光、寧以後誤於戰,要之皆倖臣用事之故耳。韓侂冑之奸佞,不賊檜若。檜主和,侂冑主戰,其立意不同,其為私也則同。檜欲劫制庸主,故主和,侂冑欲震動庸主,故主戰。檜之世,可戰而和者也。侂冑之時,不可戰而戰者也。蘇師旦筆吏進身,程鬆獻妾求寵,以卑鄙齷齪之徒,欲令其運籌帷幄,決勝疆場,能乎否乎?蓋不待智者而已知其必敗矣。吳曦之叛,又下於劉豫,豫僭位有年,而曦僅得四十餘日,且倡義者只數十人,直走偽宮,即斲逆首,須臾亂定。是而欲乘黃屋,建左纛,多見其不自量也。諺有之:「一蟹不如一蟹。」微特光、寧以後無大忠,即大奸亦已歇絕無聞,彼韓侂冑、吳曦諸徒,亦不過乘時以逞奸耳。故秦檜得善終,而侂冑遭殛,劉豫不伏法而吳曦竟誅。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5 02:23:26

第八十六回     史彌遠定計除奸 鐵木真稱尊耀武



  卻說吳曦伏誅,函首至都,入獻廟社,且徇市三日。詔誅曦妻子,家屬徙嶺南,奪曦父挺官爵,遷曦祖璘子孫出蜀,存璘廟祀。曦年十餘歲時,父挺嘗問曦志,曦已有不臣語,挺頓時發怒,蹴曦僕爐火中,面目焦灼,家人號為吳巴子。及出調至蜀,校獵塞上,戴月而歸,仰見月中有人,亦騎馬垂鞭,與自己面目相似。問諸左右,謂所見皆符,因私念道:「想我當大貴,月中人是我前身呢。」遂揚鞭作相揖狀,月中人亦揚鞭作答,大約是魔眼昏花,誤影作月,左右亦隨口貢諛而已。於是異謀益決。從事郎錢鞏之,夜夢曦禱神祠,用銀杯為珓。甫擲地上,神忽起立與語道:「公何疑?公何疑?政事已吩咐安子文了。」曦似未解,神又道:「安子文有才,足能辦此。」鞏之醒後,遂以語曦。以子文即安丙別字,乃召丙用事,哪知為安丙所圖,就此被誅,這也可謂妖夢是踐哩。
  時金主正遣朮虎高琪,朮虎一作珠赫朮。奉冊至曦,尚未到蜀,曦已伏法。楊巨源、李好義與安丙道:「曦死,敵已破膽了,何不亟復關外四州?否則必為後患。」安丙即遣好義攻西和州,張林、李簡攻成州,劉昌國攻和州,張翼攻鳳州,孫忠銳攻大散關,數路依次得手,金統將完顏欽遁去,四州及大散關,一並克復。宋廷命楊輔為四川宣撫使,安丙為副,許奕為宣諭使,改興州為淝州。丙自恃功高,與輔未合,為政府所聞,乃復召輔南還,授知建康府,別授吳獵為四川置制使,李好義既復西和州,擬進取秦隴,牽制淮寇。偏為曦舊將王喜所忌,暗加媒糱。安丙聽王喜言,檄令停軍,士氣皆沮。金將朮虎高琪,復調集各軍,奪去大散關,孫忠銳敗走。安丙聞忠銳退還,密囑楊巨源、朱邦寧率兵往援,乘間誅忠銳。巨源至鳳州,聞忠銳來迎,遂命壯士伏在幕後,待忠銳入帳,突發伏兵,拿下忠銳,把他斬首,並殺忠銳子揆。丙以忠銳附金,奏聞朝廷,有詔仍獎丙有加。惟巨源前次誅曦,未得重賞,詔書中也無一字提及巨源,巨源疑丙掩功,頗有怨言。丙乃保薦巨源為宣撫使司參議官,至是掩殺忠銳,又不聞錄敘。俄報王喜得任節度使,心益不平。喜為曦故將,貪淫狠愎,誅曦時不肯拜詔,且遣徒黨入偽宮,劫掠幾盡。又取曦姬妾數人,回家取樂。巨源與好義,統說他不法,獨安丙不以為意。喜陰圖陷害二人,特囑令死黨劉昌國,潛圖好義。昌國投入好義軍,佯與結歡,好義性情豪爽,不設城府,嘗偕昌國暢飲。一夕,歡宴達旦,好義心腹暴痛,霎時暈斃。及入殮,口鼻爪指,均已青黑,往覓昌國,已早遠。部眾才知為昌國所毒,號慟如私親。後來昌國報喜,喜極稱其能,昌國也揚揚自得。偏偏忠魂未泯,竟來索命,昌國白日出遊,忽見好義持刃相刺,遂至驚怖僕地,經旁人扶救回家,背中忽起一惡疽,痛不可忍,叫號數日,旋即死了。事見《宋史·李好義傳》,可為下手毒人者戒。
  巨源聞好義被害,愈滋不悅,便貽書安丙,斥喜主謀。丙但將喜奏調,移任荊、鄂都統制,始終不言喜罪。巨源抑鬱不堪,作啟與丙,內有數語道:「飛矢以下連城,深慕魯仲連之高誼﹔解印而去彭澤,庶幾陶靖節之清風。」丙得書,已知巨源陰懷怨望,免不得猜忌起來。王喜且屢遣人丙,謂:「巨源與私黨米福、車彥威謀亂。」喜尚未去淝州,丙即令喜捕鞫車、米兩人。看官!你想此事由王喜發起,至此又令他鞫治,就使事無佐證,也要鍛鍊成獄,眼見得米福、車彥威,冤枉就刑了。丙聞謀亂屬實,密使興元都統制彭輅,往逮巨源。巨源正在鳳州附近的長橋旁,與金人交戰,不利而還,途中與彭輅相值。輅詢問數語,即令武士挽巨源裾,送至閬州對簿。舟行至大安龍尾灘,將校樊世顯乘他不備,竟用利刃梟巨源首,不絕僅守。巨源既死,還說懼罪自剄。過了數日,方由安丙下令瘞埋,蜀人都代他呼冤。劍外士人張伯威,作文相弔,尤為悲切。直至朝廷記念舊功,才賜廟褒忠,贈寶謨閣待制,予諡忠愍。李好義亦追諡忠壯,這且無暇細表。
  且說金帥僕散揆退屯下蔡,專待和議,宋廷亦遣使與商。僕散揆定要加罪首謀,議卒未決。會揆病逝,金主命左丞相完顏宗浩,繼揆後任,再與宋議和,仍然不成。韓侂冑特徵求使才,選得蕭山丞方信孺,令為國信所參議官,馳赴金軍。信孺至濠州,金將紇石烈子仁責令縛送首謀,信孺不屈,子仁竟縛置獄中,露刃環守,斷絕飲食,迫允五事。信孺神色不變,從容與語道:「反俘歸幣,尚可相從,若縛送首謀,向來無此辦法。至若稱藩割地,更非臣子所敢言。」子仁怒道:「你不望生還麼?」信孺道:「我奉命出國門時,已將死生置諸度外了。」子仁恰也沒法,釋信孺縛,令他至汴,見完顏宗浩。宗浩也堅持五議,信孺侃侃辯答,說得宗浩無詞可對,但畀他復書,令返報朝廷,再定和戰事宜。信孺持書還奏,廷議添派林拱辰為通謝使,與信孺持國書誓草,並許通謝錢百萬緡,再行至汴,入見宗浩。宗浩怒道:「汝不能曲折建白,驟執誓書前來,莫非謂我刀不利麼?」信孺仍不為動,旁有將命官進言道:「此事非犒軍可了,須別議條款。」信孺道:「歲幣不可再增,故把通謝錢作代,今得此求彼,我惟有一死報國了。」會聞安丙出師,收復大散關,宗浩乃遣信孺等返宋,仍致復書道:「若能稱臣,印就江、淮間取中為界,欲世為子國,即盡割大江為界。且斬首謀奸臣,函首來獻,並添歲幣五萬兩匹,犒師銀一千萬兩,方可議和。」信孺歸見韓侂冑,侂冑問金帥作何語?信孺道:「金人要索五事:一割兩淮,二增歲幣,三索歸附人,四犒軍銀,還有第五條不敢明言。」侂冑道:「但說何妨。」信孺躊躇片刻,竟脫口道:「欲得太師頭顱。」侂冑不禁變色,拂袖而起,竟入白寧宗,奪信孺三級官階,居住臨江軍,奸臣當道,忠臣還有何用?一面再議用兵,撤還兩淮宣撫使張岩,另任趙淳為兩淮置制使,鎮守江、淮。為了再戰問題,復引出一個後來的奸臣,要與韓侂冑賭個死活,一判低昂。這人為誰?就是史浩子彌遠。一奸未死,一奸又來。
  

  彌遠以淳熙十四年舉進士,累遷至禮部侍郎,兼任資善堂直講。侂冑輕開邊釁,彌遠獨與反對,曾奏言不宜輕戰。至是復密陳危迫,請誅侂冑以安邦,寧宗不省。可巧楊後聞知,也欲乘此報怨,暗囑皇子榮王曮,彈劾侂冑。曮系燕王德昭九世孫,原名與願,慶元四年間,丞相京鏜等,因帝未有嗣,請擇宗室子為養子,寧宗乃召入與願,育諸宮中,賜名為曮,封衛國公。開禧元年,立曮為皇子,晉封榮王。榮王曮既奉後命,便俟寧宗退朝,當面稟陳,謂:「侂冑再啟兵端,將危社稷。」寧宗尚叱他無知,楊後復從旁進言,寧宗意仍未決。想是前生與侂冑有緣。楊後道:「宮廷內外,哪個不知侂冑奸邪?只是畏他勢力,不敢明言,陛下奈何未悟呢?」寧宗道:「恐怕未確,且待朕查明,再加罷黜。」楊後道:「陛下深居九重,何從密察?此事非囑托懿親不可。」寧宗方才首肯。後恐事泄,急召楊次山入商,令密結朝右大臣,潛圖侂冑。次山應命而出,轉語彌遠。彌遠遂召錢象祖入都,象祖曾入副樞密,因諫阻用兵,忤侂冑意,謫置信州,至是奉召即至,與彌遠定議。彌遠又轉告禮部尚書衛涇,著作郎王居安,前右司郎官張鎡,共同決策。繼復通知參政李璧,璧亦認可。彌遠往來各家,外間已有人滋疑,報知侂冑。侂冑一日至都堂,忽語李璧道:「聞有人欲變局面,參政知否?」李璧被他一詰,禁不住面色發赤,徐徐答道:「恐無此事。」及侂冑退歸,璧忙報彌遠。彌遠大驚,復商諸張鎡。鎡答道:「勢必不兩立,不如殺死了他。」彌遠本未敢謀殺侂冑,既聞鎡言,乃命主管殿前司公事夏震,統兵三百,候侂冑入朝,下手誅奸。侂冑三夫人滿頭花,適慶生辰,張鎡素與通家,遂移庖韓第,佯送壽筵,與侂冑等酣飲達旦。是夕,有侂冑私黨周筠,密函告變。侂冑方被酒,啟函閱畢,搖首道:「這癡漢又來胡說了。」遂將來函付諸燭燼。俟至黎明,命駕入朝。筠復踵門諫阻,侂冑怒叱道:「誰敢誰敢!」天奪其魄,所以屢勸不信。遂升車而去。甫至六部橋,見前面有禁兵列著,便問為何事?夏震出答道:「太師罷平章軍國事,特令震齎詔來府。」侂冑道:「果有詔旨,我何為不知?莫非矯旨不成!」你亦嘗假托御筆,所以得此報應。夏震不待辯說,即揮令部下夏挺、鄭發、王挺等,率健卒百餘人,擁侂冑車,竟往玉津園。既入園中,把侂冑拖出,勒令跪讀詔旨。震即宣詔道:
  韓侂冑久任國柄,輕啟兵端,使南北生靈,枉罹凶害,可罷平章軍國事。陳自強阿附充位,可罷右丞相。
  讀至此,夏挺等轉至侂冑背後,用錘一擊,將侂冑頭顱搗碎,一道魂靈,往閻王殿中報到去了。史彌遠等久待朝門,至晚尚未得消息,幾欲易衣逃去,可巧夏震馳到,報稱了事,於是眾皆大喜。惟陳自強跼蹐不安,錢象祖從懷中出詔,授陳自強道:「太師及丞相,俱已罷職了。」自強道:「我得何罪?」象祖道:「你不看御批中說你阿附充位麼?」自強乃退,登車自去。彌遠、象祖等,遂入延和殿,以竄殛侂冑事奏聞。寧宗尚屬未信,想尚未醒。及台諫交章論列,亦不加批。越三日,始知侂冑真死,乃下詔數侂冑罪惡,頒示中外,且令籍沒侂冑家產。當下抄出物件,多系乘輿御服等類,惟各種珍寶,被侂冑寵妾張、王二夫人,自行擊碎,因此二妾坐徒。侂冑無子,養子亦流配沙門島。四妾十婢,尚未得一後嗣,天之報惡人也亦酷矣。越日,竄陳自強至永州,誅蘇師旦於韶州,安置郭倪於梅州,鄧友龍於循州,郭於連州,張岩、許及之、葉適、薛叔似、皇甫斌等,皆坐黨落職,連李璧亦降奪官階。立榮王曮為皇太子,更名為洵。授錢象祖為右丞相,兼樞密使,衛涇、雷孝友參知政事,史彌遠同知樞密院事,林大中簽書院事,楊次山晉封開府儀同三司,賜玉帶。夏震亦得升任福州觀察使。且改元嘉定,決計主和。時已遣右司郎中王枏如金軍,請依靖康故事,以伯父禮事金,增歲幣為三十萬,犒軍錢三百萬貫。金將完顏匡,仍索韓侂冑、蘇師旦首級,枏謂俟和議定後,當函首以獻。完顏匡乃轉奏金主,金主仍命匡移文宋廷,索侂冑首,且須改犒軍錢為銀三百萬兩。匡奉命後,正值宋相錢象祖,致書金軍,述侂冑伏法事。遂召枏入問道:「韓侂冑貴顯,已歷若干年?」枏答道:「已十餘年。平章國事,不過二年餘。」匡又道:「今日可否除去此人?」曮尚未知侂冑死耗,便答道:「主上英斷,除去何難!」匡不禁微笑,遂與語道:「侂冑已誅死了,汝回去,可亟令送首級來!」枏唯唯而出。還白朝廷,有詔令百官集議,吏部尚書樓鑰道:「和議重事,待此乃決。況奸惡已誅,一首亦何足惜。」如不顧國體何?隨命臨安府斲侂冑棺。檢取首級,再由韶州解到蘇師旦首,一並畀金,仍遣王枏持送金都。金主御應天門,備黃麾,立杖鉞,受二人首,並命懸竿示眾,揭像通衢,令吏民縱觀。然後漆首藏庫,與王枏鑒定和約。條款如下:
  一 兩國境界仍如前。
  二 嗣後宋以姪事伯父禮事金。
  三 增歲幣為銀帛各三十萬。
  四 宋納犒師銀三百萬兩與金。
  和議告成,是謂宋、金第五次和約。金主遣使歸還侵地,命完顏匡等罷兵,王枏亦得南歸。詔以和議已成諭天下,適形其丑。調錢象祖為左丞相,史彌遠為右丞相,雷孝友知樞密院事,樓鑰同知樞密院事,婁機參知政事。未幾象祖罷相,彌遠以母懮去位,逾年即詔令起復。自是彌遠遂得專國政了。嘉定元年,金主璟病歿,璟無子嗣,疏忌宗室,只有世宗第七子永濟,素來柔順,為所鍾愛,特封他為衛王。會金主罹疾,永濟自武定入朝,遂留宮不遣。既而金主去世,元妃李氏,黃門李新喜,平章政事完顏匡等,定策奉永濟即位,尊故主璟為章宗。永濟聞章宗遺詔,曾謂:「妃嬪中有二人得孕,生男當立為儲貳。」因此恐帝位不固,先事預防,當下令僕散端一譯作布薩端。為平章政事,秘密與謀,僕散端遂奏稱先帝承御賈氏,當以十一月分娩,今已逾期,還有范氏產期,合在正月,今醫稱胎形已失,願削發為尼。永濟即以賈氏無娠,范氏損胎,詔告中外。元妃李氏,與承御賈氏,因有違言,竟被永濟鴆死,托詞暴斃。永濟實是陰險,安得稱為柔順。進僕散端為右丞相,軍民自是不服。
  那東北的斡離河旁,杭愛山下,已有一個蒙古部長,建九斿白旗,自稱成吉思汗,一譯作青吉思汗。為後來建立元朝的太祖,他名叫鐵木真,一譯作特穆津,鐵或作帖。系是哈不勒汗的曾孫,哈不勒汗受金封冊,為蒙兀國王。相傳他始祖叫做乞顏,曾在阿兒格乃袞山麓,闢地居住,數十傳後,出了一個朵奔巴延,一譯作托奔默爾根。娶妻阿蘭郭斡,一作阿蘭果火。生下二子,朵奔巴延病死,阿蘭郭斡寡居,夜寢帳中,夢白光自天窗中攢入,化為金色神人,來趨臥榻,與交有孕,復接連生了三子。季子名勃端察兒,狀貌奇異,沉默寡言。後來子孫日蕃,各自為部,五傳至哈不勒,就是蒙兀國主。見八十回。孫名也速該,並吞鄰近諸部,威勢頗盛。得妻訶額侖,一作諤楞。產下一男,手握凝血,色如赤石,巧值也速該攻塔塔兒部,擒住敵目鐵木真,遂以鐵木真名子。也速該被塔塔兒人毒死,鐵木真母子相依,非常艱苦,幸賴訶額侖智藝軼群,撫育孤兒,得成偉器。好容易東剿西略,破了泰赤烏部,泰赤烏一作泰楚特。平了蔑裡吉部,又滅克烈部及塔塔兒部。鄰境乃蠻部最強,乃蠻一作奈曼。部酋太陽汗率眾來爭,復被鐵木真擒住,殺死了事,以此遠近諸部落,相率恐慌,爭來歸附,情願奉他為大汗。汗字是外國主子的通稱,取名成吉思汗,就是最大的意義。鐵木真既即汗位,事在寧宗開禧二年。又用兵西南,出攻西夏。西夏自李乾順歿後,子仁孝嗣。仁孝庸懦,為相臣任得敬所制,虧得金世宗扶助仁孝,討平亂事,國乃不亡。仁孝遂一意服金,與南宋罕通往來。見八十二回。仁孝病歿,子純佑繼立,為從弟安全所篡,內亂相尋,勢且衰弱,哪裡敵得過威稜初震的鐵木真?鐵木真率兵亟進,連下數城,擒住夏將高令公,明威令公,及太傅西璧氏,長驅至夏都。李安全惶急萬分,飛使至金邦乞援。偏偏援師不至,敵兵反晝夜猛攻,那時沒有別法,只好城下乞盟。湊巧鐵木真遣使額特,入城招諭,遂與他議定和約,並將愛女察合獻與鐵木真。鐵木真平時最愛人家婦女,見察合嫵媚可人,樂得賣些情誼,撤兵回國。敘入鐵木真事,筆甚簡約,蓋此係《宋史》,不是《元史》,看官欲知詳細,請閱作者所編之《元史演義》可也。李安全因金援不出,動了怒意,竟轉攻葭州。葭州為金國邊地,守將慶山奴,一鼓擊退夏人,安全憤無可泄,因北訴蒙古,慫慂伐金。鐵木真也想南下,造箭制盾,練兵養馬,為攻金計。適值金主永濟,遣使至蒙古,布即位詔敕,令鐵木真南向拜受。鐵木真先問金使道:「新天子是何人?」金使答是衛王。鐵木真唾了一口,復正色道:「我道中原皇帝,是天上人做的,哪知此等庸奴,也做了皇帝,還想要我下拜麼?」即令攆出金使,金使怏怏而返。先是永濟為衛王時,鐵木真曾至靜州,獻納歲幣,與永濟相見,知他柔弱,所以藐視得很。此時既不受命,遂趁著秋高馬肥的時候,帶著長子赤,一作卓齊特。次子察合台,一作察罕台。三子窩闊台,一作諤格德依。統兵數萬,纛出發,浩浩蕩蕩的殺奔金國來了。小子有詩歎道:
  金源浩蕩契丹亡,誰料蒙人又代昌。
  黃雀捕蟬方飽欲,他人彈雀已擎槍。
  未知勝負如何,試看下回便知。
  史彌遠非可與有為者也,當其定計誅奸,一再被泄,非韓侂冑之惡貫滿盈,應遭誅殛,則彼必先發制人,彌遠等早身首異處矣。侂冑死而貪天之功,以為己有,濫叨厚賞,幸列高官,且函韓、蘇二人之首,以獻金人,試思侂冑系宋之罪臣,於金何與?刑賞乃宋之國典,於金何關?豈可冀和議之速成,不顧國威之褻辱耶?況蒙古初興,金患方亟,控北且不暇,何暇南侵?誠能據理相爭,亦何至再屈如此。故以誅奸和鄰為彌遠功,無惑乎奸偽益滋,而國且日弱也。彼鐵木真崛起朔方,所向無敵,考其所為,徒以兵力屈人,絕無仁義之足言。而後來開國十傳,混一區宇,豈真老氏所謂天道不仁耶?本書敘元事從略,已於細評中注明,姑不贅述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5 02:23:59

第八十七回     失中都金丞相殉節 獲少女楊家堡成婚



  卻說鐵木真率兵南下,特令部將哲別為先鋒,逕抵烏沙堡,金遣平章政事獨吉千家奴,一譯作通吉遷嘉努。及參政完顏胡沙,胡沙一作和碩。率兵抵禦,未及設備,已被哲別掩至,頓時溃走。哲別遂拔烏沙堡及烏月營。鐵木真也即繼進,破白登城,進攻西京。留守紇石烈胡沙虎突圍遁去,鐵木真遂取西京及桓、撫各州,命三子各率一軍,分道攻雲內、東勝、武朔、豐靖諸州邑,所至皆下。金主永濟再命招討使完顏九斤,九斤一作糾堅。監軍完顏萬奴等,萬奴一作鄂諾勒。統兵四十萬,扼守野狐嶺。這野狐嶺勢極高峻,相傳雁飛過此,遇風輒墮,本是一個西北的要隘。完顏胡沙又奉詔為後應,端的是重兵扼境,飛鳥難行。九斤部將明安,勸九斤屯兵固守,九斤不從,再勸他發兵襲敵,又是不從。至鐵木真進兵獾兒觜,與野狐嶺只隔西岡,九斤乃遣明安至蒙古軍,問他入寇的原因。真是笨鳥。明安恨九斤不從良言,竟降了鐵木真,說明金軍虛實。這也是個虎倀。鐵木真遂乘夜進擊,九斤毫不及防,頓時蒙古兵突入,一番蹂躪,大半傷亡。九斤、萬奴等落荒而逃。蒙古兵乘勝追擊,又殺傷了無數。完顏胡沙正來接應,聞敗即走,至會河堡,為蒙古兵所追及,大殺一陣,全軍覆沒,胡沙僅以身免,逃入宣德州。鐵木真攻克晉安縣,分兵薄居庸關,守將完顏福壽,棄關遁去。蒙古兵馳入關中,逕抵金都城下。金主永濟,惶急失措。欲南徙汴京,幸得衛兵誓死迎戰,殺了一日一夜,才把蒙古兵殺退。鐵木真聞金都不下,留兵守居庸關,自率三子回國,再圖後舉。
  金都解嚴,征上京留守徒單鎰徒單一作圖克坦。為右丞相,紇石烈胡沙虎為右副元帥,胡沙虎自西京遁還,至蔚州,擅取官庫金銀衣物,入紫荊關,又擅殺淶水縣令,金主並不問罪,反令他為副元帥。胡沙虎益無忌憚,自請兵二萬北屯宣德。金主只與他五千,令屯媯州。胡沙虎遂移文尚書省道:「韃靼兵來,時金人稱蒙古為韃靼。必不能支,一身不足惜,三千兵為可懮。且恐十二關及建春、萬寧宮均將不保了。」金主始恨他跋扈,數責十五罪,罷歸田裡。會金益都防禦使楊安兒,亡歸山東,聚黨橫行,四出劫殺。千戶耶律留哥哥一作格。本系遼人,降金得官,至是也歸附蒙古,取金、遼東州郡,自立為遼王。金將完顏胡沙往討留哥,大為所敗。金主乃復胡沙虎為右副元帥,令將兵屯燕城北,徒單鎰切諫不聽。胡沙虎終日馳獵,不顧軍事,金主以蒙古兵尚留居庸關,飭胡沙虎整兵往擊,詔令中有詰責語,胡沙虎不但不悛,反暗生忿恨,竟與私黨完顏丑奴、丑奴一作綽諾。蒲察六斤、一作富察獾爾錦。烏古論奪刺一作烏褲哩道喇。三人,私下定議,造起反來。他不說自己造反,反說人家造反,當下號令軍中,詭言奉詔入討知大興府徒單南平。軍士哪裡知曉,便隨他同入金都。胡沙虎屯兵廣陽門,遣心腹徒單金壽往召南平,南平茫無頭緒,奉召而至。胡沙虎乘馬以待,見南平到來,大喝道:「你敢謀反麼?」南平不覺驚愕,正要答辯,那胡沙虎已拔出腰刀,將南平劈落馬下,死得不明不白。遂進至東華門。
  護衛斜烈、一作色埒默。和爾一作紇兒。等,引他入宮,胡沙虎遂自稱監國都元帥,陳兵自衛,遍邀親黨,置酒高宴,瓊筵醉月,聲伎侑觴,居然是酒地花天,流連忘倦。到了次日,用武士脅金主出宮,移居衛邸,留衛兵二百人監守,且令黃門入宮收璽。尚宮左夫人鄭氏,執掌璽印,勃然憤道:「璽乃天子所掌,胡沙虎乃是人臣,取璽何用?」黃門道:「今時勢大變,主上且不保,況一璽呢。御侍亦當為自免計。」鄭夫人厲聲叱道:「汝輩是宮中近侍,恩遇尤隆,主上有難,應以死報,奈何為逆臣奪璽呢?我可死,璽不可與。」不意金邦有此烈婦。遂瞑目不語。胡沙虎復遣人奪取宣命御寶,除拜亂黨數十人。丞相徒單鎰正墜馬傷足,告假在家,胡沙虎意欲僭位,因鎰為民望所關,特自行往訪。鎰從容答道:「翼王珣系章宗兄,眾望咸歸,元帥誠決策迎立,乃是萬世功勛呢。」胡沙虎默然。乃令宦官李思中,就衛王邸中,鴆殺金主永濟。另遣徒單銘等,至彰德迎升王枏,枏初封翼王,後封升王。詣燕京即位。立子守忠為太子,追廢永濟為東海郡侯。
  胡沙虎因完顏綱將兵十萬,在縉山領行省事,特誘他回來,設伏擊死,復盡撤沿邊諸軍,盡令回郡。鐵木真聞金防已撤,復進兵懷來。金元帥右監軍朮虎高琪,拒戰敗績,蒙古兵乘勝薄中都。胡沙虎適患足疾,乘車督戰,大敗蒙古兵。惟足疾益劇,幾乎不能行動,乃召高琪入衛,限次日到京。高琪逾期乃至,胡沙虎責他違令,意欲處斬,還是金主珣決意從輕,諭令免死。胡沙虎乃益高琪兵,令他出戰,且面飭道:「勝乃贖罪,不勝立斬。」高琪驅軍迎敵,自夕至曉,北風大作,吹石揚沙,不能舉目。金兵正處下風,適為敵人所乘,眼見得支撐不住,只好敗回。高琪諭軍士道:「我等雖得脫歸,仍然難免一死,不如往誅逆賊胡沙虎,再作計較。」軍士齊聲得令,一哄至胡沙虎第,將他圍住。胡沙虎知事不妙,忙趨至後垣,逾牆欲遁,偏因足疾未痊,扳登不便,急切裡為衣所絆,墜落地上,竟至傷股,臥不能起。高琪率兵突入,見了胡沙虎,哪裡還肯容情,手起刀落,分作兩段,逆賊終沒有好結果。隨即取首詣闕,自請坐罪。金主珣反加慰撫,下詔暴胡沙虎罪惡,追奪官爵,且命高琪為左副元帥,一行將士,論功行賞。
  

  惟蒙古兵恰四處分略,所向殘破,連陷金九十餘郡。兩河、山東數千里,屍骸遍道,雞犬為墟。再進兵攻中都,鐵木真因遣使告金主道:「汝山東、河北郡縣,統為我有,汝所守只有燕京,我不難一鼓踏平,但天既弱汝,我不忍再逼汝,汝可速行犒師,消我諸將怒氣,我便當回國了。」金主珣猶豫未決。高琪主戰,獨右丞完顏承暉主和,金主乃遣承暉出城議款,鐵木真道:「你主有子女麼?何不遣來侍我?」專想人家的婦女。承暉無奈,還達金主,金主想得一法,把故主永濟的少女,飾作公主,送給鐵木真受用。他人女兒,樂得慷慨。並將金帛童男女各五百,馬三千匹,作為犒師費。鐵木真乃驅軍北還,出居庸關,把所虜兩河、山東少壯男女數十萬,盡行殺斃,奏凱而去。真是一個殺星。
  金主珣因國蹙兵弱,防敵再至,因欲遷都汴京,為苟安計。左丞相徒單鎰進諫道:「鑾輿一動,北路皆不守了。今已講和,聚兵積粟,固守京都,乃是上策。若恃遼東為根本,倚山負海,備御一面,尚不失為中策。若遷至汴京,四面受敵,恐真是無策呢。」切要之言。金主珣只是不從,徒單鎰懮鬱而亡。金主珣遂命完顏承暉為都元帥,穆延盡忠為左丞,奉太子守忠留守中都,自率六宮啟行赴汴。事為鐵木真所聞,竟憤憤道:「既與我和,還要遷都,是明明疑嫌未釋,不過借著和議,作個緩兵的計策,我難道為他所欺麼?」遂大閱軍馬,再行南侵。會值金乣軍乣即乣字,音糾,乣軍所收之軍也。作亂,戕殺主帥索溫,一作索袞。另推卓達等卓達一作卓多,一作斲答。為帥,擊敗金都防兵,遣使至蒙古乞降。鐵木真遂遣降將明安等出助卓達,會兵圍攻燕京。金主珣聞燕京被圍,亟召太子守忠來汴。守忠一行,燕人益懼,蒙古將木華黎,複分徇遼西,攻金北京,守將銀青,出戰敗還,為裨將完顏昔烈、高德玉等所戕,改推寅答虎為帥。寅答虎是個沒用的傢伙,見蒙兵勢盛,當即出降。遼西諸郡,聞風歸附,單剩了一座燕京城,就是銅澆鐵鑄,也是孤危萬分。留守都元帥完顏承暉,因盡忠久在行陣,盡把兵權交付,自己得總攬大綱,飛書至汴,乞發援兵。金主珣命左監軍永錫,率中山真定軍,左都監烏古論慶壽烏古論一作烏庫哩。率大名軍,共約數萬,馳援燕京。又命御史中丞李英主餉運,行省孛朮魯為後應。孛朮魯一作富珠哩。英赴大名,終日飲酒,蒙古兵竟來劫糧,英全然不覺,冒冒失失的到了霸州。途中正遇蒙古兵,大刀闊斧的衝殺過來,把所有糧車,盡行奪去。英尚是酒氣醺醺,似醒非醒,被蒙古兵殺到馬前,亂槍搠死。餘眾悉斃。慶壽、永錫聞糧已失去,如何行軍?當然遁歸。自是燕都援絕,內外不通。完顏承暉與盡忠會議死守,盡忠言語支吾,承暉自知必死,索性辭別家廟,自作遺表,付尚書省令史師安石,齎送至汴,大致論盡忠奸狀,並及平章政事左副元帥高琪,謀國不忠。且自言不能保燕,死有餘辜,懇主上速任賢去邪,整軍經武,以保孱局等語。一面盡出私財,分給家人,闔家統是號泣。獨承暉神色泰然,仰藥以殉。有此忠臣,也足為《金史》光。盡忠決計南奔,束裝至通元門,忽見婦女擁雜,呼令挈逃。盡忠瞧著,都是留住燕京的妃嬪,他卻出言相紿道:「我當先出,與諸妃啟途。」諸妃嬪乃讓他出城,他帶著愛妾,攜著細軟物件,竟急奔而去,毫不返顧。妃嬪等進退無路,正在惶急,被蒙古兵一擁殺入,老丑的死刀下,少壯的統被擄散,任情奸污去了。
  燕都既陷,宮室被焚,府庫財寶,搜括殆盡。金祖宗的神主,一古腦兒取擲坑中。至金主得承暉遺表,但贈他為尚書令,兼廣平郡王,所有盡忠棄城的罪名,置諸不問,反令他為平章政事。也與永濟一樣糊塗。就是朮虎高琪亦任職如故。蒙古兵進攻潼關,急切不能攻下,另由嵩山小路趨汝州,直赴汴京。金急召花帽軍往阻,擊敗蒙古兵前隊,蒙古兵乃還。金主因敵兵已退,特遣僕散安貞統領花帽軍,往平山東。山東自楊安兒作亂,群盜響應,勢甚猖獗。回應上文。安兒少無賴,以鬻馬鞍為業,市人呼為楊鞍兒,他即自稱為安兒。安兒有妹年約二十,膂力絕倫,能在馬上舞雙刀,人莫敢敵。以此兄妹二人,招募徒眾,結寨自固,號為楊家堡。金行山東省事完顏霆遣使招撫,任安兒為防禦使。及蒙古兵薄燕都,金人募軍往援,令唐括合打一作唐古哈達。為都統,安兒為副,軍至雞鳴山,安兒亡歸,攻劫州縣,殺掠官吏。適濰州北海人李全,起自農家,銳頭蜂目,頗善騎射,能運鐵槍,人號為李鐵槍,也招集無賴子弟,出沒淄、青二州,寇掠州郡。徒黨皆紅衣衲襖以為識,因有紅襖賊的名目。沿途所經,各村堡無不畏懼,各載牛酒往迎,期免抄掠。獨楊家堡稱霸一方,與李全分張盜幟,兩不相容。李全逕至楊家堡決鬥,賭個強弱,安兒即帶同徒眾,出堡交鋒。全大呼道:「你我統算好漢,還是兩人自行廝殺,我輸與你,我便讓你為霸王,你輸與我,須要讓我。」安兒道:「我豈懼你,便和你戰三百合。」言已,即掄刀出陣,與李全對殺。兩邊徒眾,各退後作壁上觀。二人戰到四五十合,安兒刀法漸亂,幾乎招架不住,忽後面有人嬌聲呼道:「哥哥少歇!我來了。」全溜眼一瞧,乃是一個紅顏女子,挺著雙刀,直奔前來。他即用槍架住安兒的刀,抗聲道:「我有言在前,一個對一個廝殺,你為什麼請出幫手來?」安兒道:「你果是好漢,贏得我妹子手中刀,那時我才服你。」全便道:「你且退去,我便與你妹子爭個輸贏。」安兒就退後數步,讓妹子搶前角鬥。一男一女,你槍我刀,大戰了七八十合,不分勝負。全暗暗喝采,復抖擻精神,與她酣戰,大約又是五六十合,仍然勝負不分。安兒恐妹子有失,便呼道:「李全!你可愧服否?」全應聲道:「不服不服。」安兒道:「今日天晚,明日再戰,可好麼?」全答道:「我便讓你等多活一夜罷!」言畢,彼此退回。
  次日再戰,全與楊家妹子,鬥了一天,兩下裡全無破綻,端的是棋逢敵手,將遇良材。全且忿且慚,兼加愛慕,就是楊家妹回寨後,也稱羨不置。為安兒許婚張本。越宿,全乘馬至堡前討戰,楊家妹也怒馬衝出,來與爭鋒。全問道:「你我戰了兩日,尚未問你閨名,請先道來!今日決要擒你。」楊家妹道:「我叫做四娘子。」全笑道:「好一個閨名,我便擒你去做娘子罷了。」楊氏不禁面赤,向李全瞅了一眼道:「休得胡說!」安兒在後掠陣,窺知妹子心事,便接入道:「李全!你如果能贏我妹子,我便把妹子嫁你為妻。」全答道:「甚好。」於是兩人又奮力決戰,約四五十合,全佯作力怯,虛幌一槍,撥馬便走。楊氏還道他是真敗,策馬趕來,中計了。約數百步,兩旁有竹夾雜,全躍馬而前,楊氏亦驅馬直進,相距不過數武,忽然踢踏一聲,楊氏馬失前蹄,把楊氏掀落馬下。全回身下馬,竟將楊氏擒挾而去。看官道是何因?原來李全戰楊氏不下,特令二壯士夜伏中,用刀斲馬足,楊氏不及防備,所以為全所擒。那時安兒也從後趕到,見妹子被擒,便呼李全道:「快快釋我妹子,便邀你同至我堡,今夕成婚。」全答道:「你休得抵賴!」安兒道:「天日在上,如違此言,神明不佑。」全乃放下楊氏,招引徒黨,一同入楊家堡。安兒宰牛設酒,大開筵宴,即於是夕令兩人交拜,成為夫婦。枕席歡娛,自不消說。《宋史·李全傳》中,謂與楊氏私通在安兒死後,惟弁陽周密所編《齊東野語》,系在安兒生時,兩人交戰結婚,今從之。
  安兒既與李全和親,威勢益盛,遂僭號稱王,分置官屬,居然改元天順,號令一方。金將僕散安貞,統花帽軍至山東,與行省完顏霆,會師討楊安兒。適值李全還歸青州,惟安兒兄妹,與金人對敵,究竟烏合之眾,不及紀律之師,連戰連敗,航舟入海。金人懸賞募李全首,有舟人曲成,襲擊安兒,安兒投水自盡。惟四娘子仗著膂力,竟得逃生。安兒餘黨劉全等收拾散卒,權奉四娘子為主,號稱姑姑,且召李全回援。全星夜馳至,與楊氏合軍再戰,又為完顏霆所敗,退保東海。金兵復剿平他盜劉二祖等,餘盜霍儀、彭義斌、石珪、復全、時青、葛德廣諸人,窮無所歸,圂跡島嶼間,剽掠為生。李全夫婦,也只好做這樁買賣,聊且度日。會宋知楚州應純之,令鎮江武鋒卒沈鐸,定遠民李先,招撫山東群盜,號為忠義軍,分二道伐金。李全亦率五千人歸附,與副將高忠皎合兵攻克海州。嗣因糧運不濟,退屯東海。未幾,李全又與兄李福,襲金莒、密、青州,相繼攻克。純之遂密奏:「山東群盜,均已歸正,中原可復。且請授李全官階,風厲餘眾。」於是宋廷遂授全為武翼大夫,兼京東副總管,時已在嘉定十一年正月中了。正是:
  失馬非懮得馬懼,引狼容易馭狼難。
  當李全歸附時,宋、金又復開戰,欲知戰事如何?且看下回表明。
  金主珣避敵遷汴,最為失策。敵既退矣,為亡羊補牢計,亟宜繕邊備,修內政,而乃棄燕南行,苟安旦夕,亦思我能往,寇亦能往乎?完顏承暉留守中都,援城亡與亡之義,仰藥自殉,不失為金之忠臣。然中都失而汴京亦不可保矣。李全亦小丑耳,盜弄潢池,擒楊安兒妹,據境稱雄,嗣為金人所迫,歸附宋朝,論者以宋人納盜為非計,夫盜非不可撫,在馭之得其道耳。若恩威並濟,使供奔走,則紅襖諸賊,亦未始非吾爪牙也。顧撫盜有人,而馭盜無人,卒至養盜貽患,禍亂相尋,惜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5 02:24:31

第八十八回     寇南朝孱主誤軍謀 據東海降盜加節鉞



  卻說金主珣遷汴以後,曾遣使告達宋廷,且督催歲幣。寧宗召輔臣會議,或主張絕金,或仍主和金,這是宋人故智。起居舍人真德秀,上疏請絕歲幣,圖自治,略云:
  女真以韃靼侵陵,徙巢於汴,此吾國之至懮也。蓋韃靼之圖滅女真,猶獵師之志在得鹿,鹿之所走,獵必從之,既能越三關之阻以攻燕,豈不能絕黃河之水以趨汴?使韃靼遂能如劉聰、石勒之盜有中原,則疆場相望,便為鄰國,固非我之利也。或如耶律德光之不能即安中土,則奸雄必得投隙而取之,尤非我之福也。今當乘虜之將亡,亟圖自立之謀,不可幸虜之未安,姑為自安之計也。語語中的。夫用忠賢,修政事,屈群策,收眾心者,自立之本。訓兵戎,擇將帥,繕城池,飭戍守者,自立之具。以忍恥和戎為福,以息兵忘戰為常,積安邊之金繒,飾行人之玉帛,女真尚存,則用之女真,強敵更生,則施之強敵,此苟安之計也。陛下不以自立為規模,則國勢日削,人心日偷,雖弱虜僅存,不能無外懮。蓋安危存亡,皆所自取。若失當事變方興之日,而示之以可侮之形,是堂上召兵,戶內延敵也。微臣區區,竊所深慮,願陛下詳察。
  寧宗得此疏後,遂罷金歲幣。夏主李安全已歿,族子遵頊繼立,貽書蜀中,請夾攻金人,同復故土。蜀臣以聞,宋廷不報。嗣復遣使賀金廷正旦,刑部侍郎劉鑰等及太學諸生上章諫阻,亦皆不答。既而命真德秀為江東轉運副使,德秀陛辭,奏陳五事:
  (一)宗社之恥不可忘。指報金仇。
  (二)比鄰之盜不可輕。指韃靼及山東二寇。
  (三)幸安之謀不可恃。指金衰不足為幸。
  (四)導諛之言不可聽。
  (五)至公之論不可忽。
  五事以下,又歷陳從前禍患,共有十失,反覆約一二萬言。寧宗也不置可否,隨他說了一通,好似沒有見聞一般,真德秀只好走了。嘉定十年,金主珣信王世安言,意圖南侵,令為淮南招撫使。朮虎高琪也勸金主侵宋,開拓疆土,金主即命烏古論慶壽、完顏賽不率兵渡淮,取光州中渡鎮,殺死榷場官盛允升。慶壽複分兵犯樊城,圍棗陽光化軍,另遣完顏阿鄰入大散關,攻西和、階成諸州。宋廷聞警,亟命京、湖制置使趙方,江、淮制置使李珏,四川制置使董居誼,分御金人,便宜行事。趙方字彥直,衡山人氏,嘗從張栻游,曉明大義,淳熙中舉進士,授青陽縣,政教卓著。嘗謂:「催科不擾,是催科中撫字,罪罰無差,是刑罰中教化。」時人歎為名言。嗣累遷至京、湖制置使,聞金人入寇,召二子范、葵入語道:「朝廷忽戰忽和,計議未定,徒亂人意,我惟有提兵決戰,效死報國罷了。」遂率二子赴襄陽,檄統制扈再興、陳祥、鈐轄孟宗政等,往援棗陽﹔複分扼要塞,作為犄角。再興等甫抵團山,遙見金兵疾趨而來,勢如風雨。急命陳祥、孟宗政,設伏以待,自率部軍迎敵,稍戰即退。金兵追了一程,兩旁炮響,伏兵驟發,陳祥自左殺來,孟宗政自右殺來,那時金兵三面受敵,招架不迭,頓時逃的逃,死的死,屍骸枕藉,血肉模糊。孟宗政乘勝前進,夤夜赴棗陽,馳突如神,圍住棗陽的金兵,立刻駭退。寫扈、陳、孟三人,便是寫趙方處。宗政入棗陽城,報捷襄陽,趙方大喜,便令宗政權知棗陽軍。未幾京、湖將王辛、劉世興,亦連敗金人於光山、隨州間,於是趙方遂請旨伐金,寧宗連聞勝仗,也激昂起來,當即下詔道:
  朕勵精更化,一意息民,犬羊跨我中原,天厭久矣,狐兔失其故穴,人競逐之,豈不知機會可乘,仇恥未復?念甫申於信誓,實重起於兵端。今虜首敗盟,敢行犯順,彼曲我直,師出有名,偕作同仇,時不可失。合詔諭中原官吏軍民,各申義憤,共討逆胡。果有非常之勛,自有不次之賞。有能去逆效順,倒戈用命者,亦當赦彼前愆,量能錄用。朕有厚望焉!
  這詔下後,兩邊備戰日亟。李全適在是時破莒、密、青三州,應得任官。應前文。金完顏賽不復率眾攻棗陽,號稱十萬。孟宗政修城掘濠,誓師守禦,又約扈再興為外應,與金兵相持三月,大小七十餘戰,無一挫失。賽不忿甚,仗著兵眾,環濠築壘。宗政乘間突擊,壘不能成,復盛兵薄城。宗政隨方力拒,城賴以全。隨州守許國,率援軍至白水,鼓聲相聞,宗政遂統軍出戰,金兵披靡,相率遁去。惟金將完顏贇率步騎萬人,西犯四川,破天水軍,進焚大散關,入皂郊堡,利州統制王逸號召兵民,驅逐金兵,奪還大散關,追斬金統軍完顏贇,復進秦州,至赤谷口。淝州都統制劉昌祖命退軍,竟至全部溃散。金人又合長安、鳳翔的屯卒,再攻入西和、成階州,進薄河池。興元都統吳政麾兵馳御,擊退金兵,盡復所失土地。金兵已是強弩之末。金主珣聞各路將士,勝敗無常,未免動了悔意。又兼河北郡縣,多為蒙古所奪,腹背受敵,不便再戰,乃遣開封府治中呂子羽為詳問使,渡淮議和。中途為宋人所拒,因即折還。金主珣乃復遣僕散安貞為副元帥,輔太子守緒南侵,且令西路諸軍,再攻西和、成、鳳諸州,入黃牛堡。吳政拒戰敗績,竟至陣亡。金兵長驅入武休關,破興元府,陷大安軍,直下洋州。沿途守將,望風奔溃,連四川制置使董居誼,也都逃走。虧得都統張威、令部將石宣等,至大安軍邀截金兵,殲敵三千人,擒住金將巴土魯安,巴土魯一作巴圖魯。金兵乃退。
  

  已而金兵復入洋州,焚掠而去。宋廷乃加罪董居誼,安置永州,改任聶子述為四川制置使。子述望淺資卑,不足鎮壓,興元戍卒張福、莫簡等作亂,頭裹紅巾為號,竄入利州,子述退保劍門。時故制置使安丙,早卸除兵柄,退為醴泉觀使,只丙子癸仲知果州,子述檄令統兵討賊,張福等竟轉掠果州,並及閬州,四川大震。宋廷乃復起丙知興元府,兼利州路安撫使,川民聞丙復至,私相慶慰,惟叛賊掠遂寧,入普州,負茗山。丙自果州至遂寧,調集諸軍,把茗山圍住,絕賊樵汲。福眾屢次衝突,均不能脫。淝州都統制張威,又奉檄到來,福窮蹙乞降。威執福獻丙,丙斬福以徇。威又捕到莫簡及賊眾千三百人,盡行伏誅,紅巾賊悉平,川境復安。丙乃班師還至利州,金人也不敢再進。
  獨金太子守緒等南侵,遣將完顏訛可等復圍棗陽,訛可一作鄂和。孟宗政竭力拒守,且遣人至襄陽告急,乞請濟師。趙方語二子道:「金人大舉攻棗陽,唐、鄧等處,勢必空虛,爾等可會同許國、扈再興兩軍,分攻唐、鄧,令敵還救,棗陽自可解圍了。」二子遵命啟程。臨行時,方又囑道:「范可監軍,葵可殿後,若不克敵,毋再相見!」言畢,又給劉文兩道,令分投許、扈兩人。二子持而去,當即與許、扈會師,遵行事。國進攻唐州,再興進攻鄧州,兩路銳進,焚敵糧儲。敵人斂兵固守,兩軍各分駐城下,專待金兵還援,以便截殺。這時候的淮西一方面,又由金左都監紇石烈牙吾答一譯作赫舍哩要赫德。及駙馬阿海,圍攻安豐軍,及滁、濠、光諸州。又分兵數路,一攻黃州的麻城,一攻和州的石磧,一攻滁州的全椒、來安,及揚州的天長,真州的六合,淮南大擾。江、淮制度使李珏,命池州都統制武師道,忠義軍都統陳孝忠往援,皆畏金人聲勢,逗留不前。淮東提刑賈涉,繼應純之後任,權知楚州,節制京東忠義軍,即山東降盜。聞江、淮危急,飛檄陳孝忠赴滁州,夏全、時青赴濠州,季先、葛平、楊德廣赴滁、濠,李全兄弟斷敵歸路。全奉檄趨渦口,與金將紇石烈牙吾答等連戰化湖陂,殺金將數人,得敵金牌。金人乃解諸州圍,盡行北去。全追至曹家莊,復斬馘數百人,乃還軍獻俘,並繳上所獲的金牌,向涉求賞。涉曾懸賞格,有條例數則,能殺金太子,賞節度使,能殺親王,賞承宣使,能殺駙馬,賞觀察使。全只說殺死駙馬阿海,請如約受賞,涉也不暇詳查,竟替他奏請,授全廣州觀察使。其實阿海仍然活著,並沒有死過呢。據此一端,已見李全刁詐。
  且說許國、扈再興兩軍,分攻了數十日,本意是望棗陽解圍,來援唐、鄧,所以不甚猛攻。偏金兵仍圍住棗陽,未嘗撤回。趙方迭接軍報,令許國退回隨州,扈再興與二子移援棗陽。棗陽受攻已八十餘日,金將完顏訛可百計攻撲,炮弩迭施,俱由孟宗政設法堵住。間出奇兵奮擊,屢挫金兵。趙范、趙葵、扈再興轉戰而南,連敗金人,直抵棗陽城。孟宗政見援兵大至,亟自城中出擊,內外合勢,士氣大振,自傍晚殺至三更,斃金兵三萬人,餘眾大溃。完顏訛可單騎遁去,宗政等追到馬磴寨,焚去城堡,奪得資糧器械,不可勝算,方才收軍而還。金人自是不敢窺襄、漢、棗陽。中原遺民,陸續來歸,宗政給以田庐,選擇勇壯,號忠順軍,俾出沒唐、鄧間。金人懼宗政威名,爭呼為孟爺爺。
  趙方以金人屢敗,必且復來,不若先發制人,借沮敵謀。乃遣扈再興、許國、孟宗政等,率兵六萬,分三道伐金,戒以毋深入,毋攻城,但毀寨奪糧,撤彼守備,便足示威了。再興、許國等遂分攻唐、鄧,見金人有備,不過沿途抄掠,馳驟了好幾日,隨即退還。金人率眾來追,逕至樊城,趙方親督諸軍,擊退金人。孟宗政復進破湖陽縣,擒金千戶趙興兒。許國遣將耶律均,與金人會戰北陽,殺金將李提控。扈再興又攻入高頭城。金兵連敗,聲勢日蹙。新除觀察使李全,因戰勝化湖陂,漸萌驕志,佯與賈涉結歡,曲意趨承。涉已受朝廷命令,主管淮東制置司,節制京東、河北軍馬。分忠義軍為兩屯,都統仍屬陳孝忠,更令季先為副。李全自為一軍,營領五寨。季先素有豪俠名,為降眾所敬服,全獨懷妒忌,陰結涉吏莫凱,令譖季先。涉誤信為真,詭遣季先赴樞密院議事,暗令心腹刺先道中,先不及防,竟被刺死。涉遣統制陳選代統先眾。看官!你想先無辜被殺,含冤莫白,他的部下,肯俯首帖耳,不起怨言麼?坐實賈涉罪狀。當下有裴淵、宋德珍、孫武正、王義深、張山、張友六人,為先發喪,倡義拒選,潛迎舊黨石珪為統帥。選還報涉,涉無法可施,只得再用羈縻計策,籠絡石珪,保舉珪為漣水忠義軍統轄。益啟盜心。李全以去一季先,來一石珪,仍然是一個敵手,復欲設法除珪,一面招降金益都守將張林,得青、莒、密、登、萊、濰、淄、濱、棣、寧、海、濟南諸郡,奉表歸宋,買動朝廷歡心,一面襲金泗州及東平,自誇威武。政府一再獎諭,賈涉亦一再慰勞,全志態益驕,降軍多半不服。時青為金將所招,先行叛去,金命為濟州宣撫使。蒙古帥木華黎,乘隙入濟南,降將嚴實,亦至蒙古軍前,奉款投誠。木華黎授實行尚書事,自是石珪亦漸萌異志,謀叛賈涉。李全以為時機已至,即向涉上書,自請討珪。涉乃調全眾至楚州,陳列南渡門,更移淮陰戰艦至淮安,示珪有備。且誘招珪眾,來者增糧,否則停餉。珪眾逐漸解散。珪竟往降蒙古軍。全復請諸涉,乞並統漣水軍,涉不能卻,竟以付全。全愈加驕悍,目空一切,旋假超度國殤為名,往金山寺作佛事。知鎮江府喬行簡用方舟迎全,舟中備設筵宴,並及女樂,全入舟高坐,暢飲盡歡,旁顧左右,滿列吳姬,這幾個是纖穠合度,那幾個是妖冶絕倫,待至度曲侑觴,歌聲迭起,一片嬌喉,傳入耳鼓,令人不禁銷魂。比四娘子何如?只礙著行簡面上,一時不便摟抱,只好硬著心腸,自存官體。及到了金山,入寺設壇,除開場主祭外,盡好出外游賞,觸目無非妖嬈,到眼總是佳麗,不由的歎美道:「六朝金粉,名不虛傳,我得志後,定當在此處營一菟裘,方不虛過一生哩。」究竟是個盜賊。既而佛事已竣,仍返故鎮,遍語徒黨道:「江南繁麗無比,汝等也願往游麼?」大眾當然贊成。全始造方舟,寄泊膠西,扼寧海衝要,令兄福守舟榷貨,為窟宅計。時互市始通,北人尤重南貨,價值十倍。全誘商人至山陽,舟載車運,與商分利。舟由李福主運,車歸張林督辦,林一無所得,已是不平。且林已受命總管京東,所恃鹽場稅則,作為軍餉,福又欲與林分場,林不肯允。福怒道:「渠忘吾弟恩德嗎?待與吾弟商量,取渠首級。」林聞言益懼,同黨李馬兒勸林歸蒙古,林遂以京東諸郡,向蒙古乞降。木華黎任林行山東東路都元帥府事,又激走了一個。福恐林襲擊,遁還楚州,嗣由知濟南府仲,往討張林,林敗走。李全乘間據青州,宋廷竟授全為保寧節度使,兼京東、河北鎮撫副使。賈涉歎息道:「朝廷但知官爵,可得士心,哪知愈寵愈驕,將來更不可制呢。」你也未嘗無過。原來右丞相史彌遠,早欲授全節鉞,賈涉屢上書勸阻,至是驟然下詔,所以涉有此歎。涉知全必為變,不易控馭,因力求還朝,彌遠不允。涉竟懮憤成疾,疾篤得請,卸任南歸,竟在途中逝世了。
  是時京、湖制置使趙方,及四川宣撫使安丙,相繼淪亡,幾不勝宿將凋零的感痛。方守襄、漢殆十年,以戰為守,合官民兵為一體,知人善任,有儒將風,所以金人擾邊,淮、蜀皆困,獨京西一境,安全無恙。嘉定十四年,在任病劇,召扈再興等至臥室,勉以忠義。是夕,有大星隕襄陽,適與方死時相符。宋廷追封銀青光祿大夫,累贈太師,諡忠肅。安丙再起撫蜀,轉危為安,復遣夏人書,夾攻金邊。夏遣樞密使寧子寧率眾圍鞏州,丙亦命利州統制汪士信等,接應夏人。嗣由攻鞏不克,雙方退師。既而丙卒,訃聞於朝,追贈少師,立祠淝州,理宗朝賜諡忠定。丙頗有將材,為蜀人所畏服,惟殺害楊巨源、李好義,為世所詬,未免累德。後任為崔與之,拊循將士,開誠佈公,蜀人亦安。
  金主因侵宋無功,歲幣復絕,尚不甘歇手,再命完顏訛可行元帥府事,節制三路軍馬,復出侵宋,以同簽書樞密院事時全為副,由潁壽渡淮登陸。至高橋市,擊敗宋軍,進攻固始縣,破庐州將焦思忠援兵。嗣聞宋與蒙古通好,恐南北夾攻,無路可歸,訛可乃定議北還,行至淮水,諸軍將渡,偏時全矯稱密旨,留軍淮南,割取宋麥,令每人刈麥三石,作為軍需。逗留三日,訛可語全道:「今淮水淺涸,可以速渡,倘或暴漲,將不便渡軍,更慮宋師乘我後路,迫險邀擊,那時轉不能完歸了。」全不肯從命,但說無妨。不意是夜即大雨滂沱,淮水驟漲,訛可乃決意渡淮,造橋濟軍。全亦不能獨留,魚貫而進。驀聞炮聲四響,鼓聲隨震,宋軍從後殺來,全惶急無措,急乘輕舟先濟,部卒不及隨上,紛紛投水,多半溺死。尚有未投水的,留在岸上,被宋軍殺了一陣,統作刀頭之鬼。訛可遂歸咎時全,稟白金主,金主下詔誅全,自是無南侵意。
  蒙古帥木華黎奉成吉思汗命令,受爵大師,晉封國王,經略太行山南,攻取河東諸州郡,又拔太原城。金元帥烏古論德升及行省參政李革等皆自盡。蒙古降將明安領偏師趨紫荊關,降金元帥左監軍張柔。柔導蒙古軍南下,攻克雄易、保安諸州,乘勝下河北諸郡。金主大封郡公,督令恢復,真定經略使武仙封恒山公,財富兵強,為各郡首,偏遇著蒙古將士,屢戰屢敗,竟舉真定城出降,餘郡更不消說得了。瓦解土崩,無可挽救。金主雖誅穆延盡忠,戮朮虎高琪,去奸求賢,勢已無及。屢次向蒙古求和,木華黎不允,且略山東,攻山西,直薄陝西鳳翔府,累得金主珣晝夜不安,釀成心疾。到了寧宗嘉定十六年臘月,竟嗚呼哀哉,伏維尚饗了。總計金主珣在位十一年,無歲不被兵,又無歲不弄兵,北不能御蒙古,南不能據宋境,徒落得跋前疐後,坐待衰亡。小子有詩歎道:
  蒙兒勢盛已堪懮,況復邦危主益柔。
  北顧未遑南牧馬,多招敗辱向誰尤。
  金主珣歿,太子守緒立,尊故主為宣宗。越年秋,宋寧宗也竟歸天,為了嗣位問題,又釀成一場大變。看官欲知詳細,試看下回便知。
  金至宣宗之世,正蒙古勃興,亟圖南下之時,為宣宗計,正宜南和宋朝,北拒蒙古,備兵力於一方,或尚可杜彼強寇,固我邊防,乃聽高琪、王世安之邪言,以為取彼可以益此,亦思前門攘羊,後門進虎,羊未得而虎已先噬室人乎?況宋尚有趙方、安丙諸人,具專閫才,固不弱於完顏諸將也。然則金先敗盟,宋乃北伐,直在宋而曲在金,原非開禧時比。惟淮西一帶,降盜甚多,得良帥以馭之,容或收指臂相聯之效,賈涉非其倫也。涉初任季先而招李全,旋信李全而殺季先,降盜因是離心,狡謀反且益逞,涉一舉而蹈二失,其尚能坐鎮淮西乎?及加授李全節鉞,涉乃歸咎於史彌遠,夫彌遠之謬,固不待言,然試問教猱升木者為誰?而顧欲以一去塞責,責其可塞否耶?語有之:「父欲行劫,子必殺人。」
  無惑乎賈似道之再出誤國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5 02:25:04

第八十九回     易嗣君濟邸蒙冤 逐制帥楚城屢亂



  卻說寧宗本立榮王曮為皇子,改名為詢,至嘉定十三年,詢竟病逝,諡為景獻,後宮仍然無出,免不得仍要另選。先是孝宗孫沂王柄無嗣,立燕王德昭九世孫均為後,賜名貴和,嘉定十四年,立貴和為皇嗣,改賜名為詢。惟詢已過繼寧宗,是沂王一支,又要擇人承繼。寧宗曾命選太祖十世孫,年過十五,得儲養宮中,如高宗擇普安王故事。史彌遠亦勸寧宗小心立嗣,不妨借沂王置後為名,多選一、二人,以備採擇。會彌遠館客餘天錫,性甚謹厚,為彌遠所器重,令為童子師。天錫,紹興人,因欲還鄉秋試,告假暫歸。彌遠密與語道:「今沂王無後,君此去如得宗室中佳子弟,請挈他同來。」天錫應命而去。既渡浙江,舟抵越西門,天適大雨,不得已至全保長家,為暫避計。保長知為丞相館師,當即殺雞為黍,殷勤款待。席間有二少年侍立,天錫問為何人?保長道:「此乃敝外孫與莒、與芮,系是天潢宗派,就是開國太祖的十世孫呢。」確是龍種。天錫不禁起座道:「失敬失敬!」再問二人履歷,始知父名希詢,母全氏。還有一種奇怪的事情,與莒生時,室中有五彩爛然,紅光燭天,如日正中。既誕三日,家人聞戶外車馬聲,出視無睹。及三五歲時,晝寢臥榻,身上隱隱有龍鱗,以此鄰里爭相詫異。平時令日者批命,亦謂與莒後當極貴,即與芮亦非凡品,天錫遂誇獎了一番。及還臨安,具告彌遠。彌遠命召二子入見,全保長大喜,鬻田得資,為治衣冠,集姻黨送行,幾視為天外飛來的奇遇。彌遠操相人術,既見二子狀貌,亦暗暗稱奇。嗣恐事泄乾禁,遽使復歸,全保長大失所望。既而彌遠復囑天錫,召入與莒,轉白寧宗,立為沂王後,賜名貴誠,授秉義郎,時貴誠年已十七了。敘理宗皇帝出身,不得不格外從詳。貴誠凝重端莊,潔修好學,每朝參待漏,他人或笑語,貴誠必整肅衣冠,不輕言動。彌遠益歎為大器。
  惟彌遠秉政已久,內借楊後為護符,外結私人為黨助,台諫藩閫,多所引薦,莫敢誰何。惟皇子竑積不能平,隱與彌遠有隙,彌遠亦頗覺著。因竑好鼓琴,特購一善琴的美人,獻入青宮,令伺竑動息。竑既得知音,復逢佳麗,就使明知彌遠不懷好意,也被這情魔迷住,一時無從解脫﹔更兼那美人知書慧黠,事事稱意,浸潤既久,反把她視作賢婦,無論甚麼衷曲,都與密談。嘗書楊後及彌遠事於幾上,後加斷語道:「彌遠當決配八千里。」又嘗指宮壁地圖,指瓊崖地示美人道:「我他日得志,當置彌遠於此地。」有時呼彌遠為新恩,言不竄新州,必置恩州。何疏率乃爾?那美人曾受彌遠囑托,當然轉告彌遠,彌遠不覺大驚。一日,彌遠至靜慈寺,為父浩建設經壇,期加冥福,百官等多來助薦,國子學錄鄭清之亦至,彌遠獨邀清之登慧日閣,私與語道:「皇子不堪負荷,聞沂邸後嗣甚賢,今欲擇一講官,我意屬君,請君善為訓導。事成後,彌遠的座位,就是君的座位。但語出我口,止入君耳,一或漏泄,你我皆族滅了。」清之唯唯從命。越日,即派清之教授貴誠。清之日教貴誠為文,又購高宗御書,令他勤習。貴誠本是靈明,功隨時進,清之遂往謁彌遠,出示貴誠詩文翰墨,譽不絕口,且說他品學醇厚,端的不凡。彌遠於是迭奏寧宗,歷言竑短,且極贊貴誠,寧宗尚莫明其妙。終身糊塗。
  及寧宗不豫,彌遠逕遣鄭清之往沂王府,密語貴誠以易儲意。貴誠噤不一言。清之道:「丞相因清之從游有年,特將心腹語相告,今不答一言,教清之如何答復丞相?」貴誠始拱手徐言道:「紹興尚有老母,我何敢擅專?」不明言拒絕,只以老母為詞,想寸心已默許了。清之轉告彌遠,因共歎為不凡。過了五日,寧宗疾篤,彌遠竟假傳詔旨,立貴誠為皇子,賜名昀,授武泰軍節度使,封成國公。又越五日,寧宗駕崩,彌遠遣楊後兄子谷石,將廢立事入白皇后。楊後愕然道:「皇子竑系先帝所立,怎敢擅變?」谷等出報彌遠,彌遠再令入請,一夜至往返七次,後尚未許。谷等泣拜道:「內外軍民,皆已歸心成國,若不策立,禍變必生,恐楊氏無噍類了。」設詞恫赫,易動婦女之心。後遲疑了好一歇,方徐徐道:「是人何在?」四字夠了。谷不待說畢,便三腳兩步的跨出宮門,往語彌遠。彌遠立遣快足宣昀,且語去使道:「今所宣召,是沂王府中皇子,不是萬歲巷中皇子,汝苟誤宣,立即處斬!」及昀入宮見後,後撫昀背道:「汝今為吾子了。」昀未嘗辭謝,其情可見。彌遠引昀至柩前,舉哀已畢,然後召竑。竑已聞訃,竑足待召,良久不至,乃開門待著。但見快足經過府前,並未入內,不由的疑慮交乘,待至日暮,似有數人策馬馳過,也不辨為誰氏。至黃昏以後,始有人宣召,急忙帶著侍從,匆匆入宮。每過一宮門,必有衛士呵止從吏,到了停柩的殿前,已只有單身一人。彌遠出來,引入哭臨。止哭後,復送他出帳,令殿帥夏震監守。竑心中大疑,無從索解。俄見殿內宣召百官,恭聽遺詔。百官入殿排班,竑亦登殿,由傳宣官引至舊列。竑愕然道:「今日何日,還要我仍列舊班?」夏震佯說道:「未宣制前,應列在此,已宣制後,才可登位。」竑始點首無詞。須臾,見殿上燭炬齊明,竟有一少年天子,出登御座,宣即位詔。宣贊官呼百官拜賀,竑不肯拜,被震在後推腰竑首,沒奈何跪拜殿下。拜賀禮成,又頒出遺詔,授皇子竑開府儀同三司,進封濟陽郡王,判寧國府,尊楊後為皇太后,垂簾聽政。於是這位成國公昀,安安穩穩的占了大位,是為理宗皇帝,大赦天下。尋復封竑為濟王,賜第湖州,追封本生父希曮為榮王,本生母全氏為國夫人,以弟與芮承嗣。明年改元寶慶,越三月,葬寧宗於永茂陵,總計寧宗在位三十年,改元四次,享年五十七歲。初任韓侂冑,繼任史彌遠,兩奸專國,宋室益衰。
  

  理宗幼在家中,與群兒戲,嘗登高獨坐,自稱大王,群兒亦共呼為趙大王。至是居然登基,有志求賢,召知潭州真德秀,入直學士院,知嘉定府魏了翁,入為起居郎,兩人皆理學名家,一時並召,頗孚眾望。改元才數日,忽聞湖州不靖,有謀立濟王消息,於是丞相史彌遠,亟遣殿司將彭壬,率禁軍馳赴湖州。湖州人潘壬,及從兄甫弟丙,聞史彌遠擅行廢立,心甚不平,關卿甚事?至濟王奉祠就第,意欲就近奉立,成不世功,乃遣甫密告李全,求他援助。全欲坐觀成敗,佯與約期起兵,其實口是心非,毫無誠意。甫還報壬,壬遂部分眾人,待全到來。及期不至,當然著急,且恐密謀被泄,必遭逮捕,遂招集雜販鹽盜千餘人,結束如全軍狀,揚言自山東來,夜入州城,求見濟王。濟王聞變,奔匿水竇中,被壬覓著,擁至州治,用黃袍加王身上。專抄襲陳橋故事。王號泣不從,恐亦非真意。壬等齊聲道:「大王若不肯允,我等有進無退,將與大王同死了。」王不得已,乃與約道:「汝等能勿害太后官家麼?」壬等復同聲如約。於是發軍庫金帛,犒賞眾人。知州謝周卿率官屬入賀,壬等復偽為李全榜文,揭示城門,聲明史彌遠廢立罪狀,且有「領精兵二十萬,水陸並進」等語,州人均被聳動。及黎明出視城外,陸上只有巡尉兵卒,水中只有太湖漁舟,並沒有什麼李全,也沒有李全的水陸人馬。濟王聞報,知難成事,亟與謝周卿商議,遣州吏王元春入報朝廷,自率州兵討壬。壬變名走楚州,甫、丙皆死。及彭壬到來,亂事已平。已而淮右小校明亮,捕壬送臨安,立即伏法。史彌遠始終忌竑,詐言濟王有疾,令餘天錫挾醫至湖州,暗中卻囑委天錫,假稱諭旨,逼竑自縊,反以疾薨奏聞。天錫以謹厚聞,胡為亦作是事?尋詔追貶竑為巴陵郡公,又降為縣公,改湖州為安吉州。真德秀、魏了翁及員外郎洪咨夔,共替濟王曮鳴冤,理宗不省。
  過了月餘,接得淮東警報,制置使許國被李全所逐,竄死道中,楚州竟大亂了。許國曾為淮西都統,卸職家居,至賈涉死後,國上言:「李全必反,非豪傑不能弭患。」朝廷即以國為豪傑,令繼賈涉後任。國奉命至鎮,適李全趨山東,全妻楊氏出郊迎國。國拒不令見,楊氏懷慚而歸。及視事,痛抑北軍,犒賞銀十減八九。全從青州致書稱賀,國出示徒眾道:「全仰我養育,我略示恩威,便竭誠奔走了。」談何容易。遂復書邀全,令來相見。全誘約不至,國屢致厚饋,堅欲邀全。全黨劉慶福,亦使人覘國意,知國無意加害,便請全見國。全集將校道:「我不往見制閫,未免理曲,我便一往便了。」乃逕至楚州,入謁賓贊語全道:「節使當庭參,制使必令免禮。」全乃入拜,國端坐不動。全出語道:「全歸本朝,未嘗不拜人,但恨他非文臣,與我相等,他前以淮西都統謁賈制帥,亦免他庭參,他有何功業,一旦位出我上,便如許自大麼?全赤心報朝廷,並不造反呢。」國聞全言,頗也自悔,乃設盛宴待全,慰勞加厚,全終未愜意,慶福謁國幕賓章夢先,夢先但隔幕唱喏,慶福亦怒。既而全欲往青州,恐國不允,遂自忖道:「渠不過欲我下拜呢,我能得志,何惜一拜。」因折節為禮。動息必請,下拜至再。國喜語家人道:「我已折伏此虜了。」一廂情願。餘請往青州,國即允諾,及全已至青,即遣慶福還楚為亂。
  慶福與楊氏謀,擬蓄一妄男子,指為宗室,潛約盱眙四軍謀變。盱眙四將不從,慶福乃止欲除國。計議官苟夢玉偵得密謀,勸國預防。國大言道:「盡管令他謀變,變即加誅,我豈儒生不知兵嗎?」夢玉見國不從,懼禍將自及,因求檄往盱眙,且轉告慶福道:「制使欲圖汝。」慶福因迫不及待,脅眾害國。適國晨起視事,慶福等挾刃而入,國料知有變,竟厲聲道:「不得無禮!」言未畢,矢已及額,流血蔽面而走。慶福遂指揮亂黨,闖入內室,將國全家殺害,且縱火焚署,搶劫庫財。國狼狽出奔,由親兵數十人,掖登城樓,縋下逃命。行至中途,自思家屬被害,下無以保妻孥,上無以報國家,還有甚麼生趣,索性解帶自縊,了卻殘生。不死何為?章夢先被慶福殺死,獨苟夢玉家,反由亂黨保護。
  楚州既亂,揚州亦震,史彌遠聞變,尚欲含忍了事。默思大理卿徐晞稷,曾守海州,與李全友善,遂授他為制置使。晞稷至楚,李全亦到,全佯責慶福不能彈壓,戮亂黨數人,自己上表待罪,一面庭參晞稷。晞稷忙降等止參,全乃喜慰。嗣是全益驕縱,不可複製。晞稷卻一意媚全,甚稱全為恩府,全妻楊氏為恩堂,尊卑倒置,煞是可笑。實是無恥。全竟檄恩州,內有「許國謀反,已經伏誅,汝等軍士,應聽我節制」等語。那恩州守將,也是一個降盜,就是上文所說的彭義斌,見七十七回。他卻有點忠心,不似李全狡詐,當下扯碎來書,奮然大罵道:「逆賊背國厚恩,擅殺制使,我必報此仇。」遂南向告天,誓師討逆。全聞報大憤,即率眾攻恩州。義斌出城迎戰,擊敗李全,奪去馬二十匹。劉慶福引兵救全,又為義斌所敗,全不禁氣餒,貽書晞稷,請代向義斌講和。晞稷居然替他排解,義斌知閤稷無用,自與沿江制置使趙善湘書,願共誅全。盱眙四總管,亦欲恊力討賊。知揚州趙范,又上書彌遠,幸毋豢盜。偏彌遠姑息偷安,禁止妄動,遂令狼心狗肺的李全,逍遙法外。
  義斌以山東未定,擬先圖恢復,後誅逆全,遂移兵攻東平。東平守將嚴實,已降蒙古,至是因兵少糧虛,陽與義斌連和,暗中卻約蒙古將孛裡海,一譯作博勒和。共攻義斌。義斌全未聞知,竟轉徇真定,道出西山,與孛裡海軍相值。兩下交鋒,未分勝負。不料嚴實從背後襲擊,以致全軍大亂,義斌馬躓被擒。蒙古將史天澤,勸他投降,義斌厲聲道:「我乃大宋臣子,豈降汝狡虜麼?」隨即遇害。降盜中要算此人。京東州縣,接連被陷,蒙古復進圍青州。李全挾青州為營窟,怎肯棄去?便與蒙古軍鏖戰數次,始終不利,因與兄福相商。福自願居守,勸全從間道南歸,乞兵赴援。全搖首道:「數十萬勁敵,恐兄未能支持,不若留弟守城,兄去乞援便了。」福乃縋城夜出,自往楚州。史彌遠聞全被困,乃欲乘間圖全,調回徐晞稷,改任知盱眙軍劉琸,為淮東制置使。琸赴任時,惟調鎮江兵三萬自隨。盱眙忠義軍總管夏全請從,琸料不易馭,令他留鎮。偏鎮江副都統彭■,移住盱眙,也欲調開夏全,免為己患。乃語夏全道:「楚城賊黨,不滿三千人,健將又在山東,劉制使今日到楚,明日便可平楚,太尉何不繼往,共成大功。」全欣然許諾,竟俟劉琸去後,率部眾五千名,躡蹤前往。琸至楚城,夏全已隨入。那時無法使回,只好留他自衛。
  會李福回楚,擬分兵援青州,琸不肯從。福與全妻楊氏,遂嗾動部眾,嘩噪不休。琸令夏軍駐紮楚城內外,嚴防兵亂,且限李福等三日出城。全妻楊氏,因想出一個離間的方法,密遣人告夏全道:「將軍非自山東歸附麼?兔死狐悲,李氏滅,夏氏寧得獨存?願將軍垂盼。」數語易入夏耳。夏全不禁心動,遂往楊氏宅中。楊氏盛飾出迎,由夏全瞧入眼波,但見她丰容盛鬋,華服凝妝,威武中寓娬媚態,幾惹的目眩神迷。楊氏故意的賣弄風騷,留夏宴飲,自己側坐相陪。夏全屢顧楊氏,楊氏亦眉目含情,待酒至數巡,楊氏竟嬌聲語全道:「人傳三哥已死,三哥指李全,想是排行第三。我一婦人,怎能自立?便當事太尉為夫。子女玉帛,皆太尉物,且同出一家,何故相戕?若今日剿除李氏,太尉能自保富貴麼?」原來夏全已受封太尉,所以前時的彭■,此時的楊氏,均以太尉相呼。夏全聞到此語,喜出望外,幾把那身都酥麻了半邊,色之迷人,甚於盜賊。便斜著一雙色眼道:「姑姑!此語可當真嗎?」楊氏索性進一步道:「太尉若能誅逐劉琸,便即如約。」楊氏之狡,不亞李全。夏全大喜,召入李福,同謀逐琸。議既定,即於次日起事,合攻州署,焚官民舍,殺守藏吏,鬧得天翻地覆,鬼哭神愁。琸賴鎮江軍保護,縋城而出。鎮江軍與賊夜戰,將校多死,器甲錢粟,盡為賊有。夏全既將琸逐出,便躍馬赴楊氏營,總道此夜是歡諧魚水,顛倒鴛鴦,哪知到了營前,竟請他一碗閉門羹,而且滿營兵士,列刃以待﹔當下策馬回奔,招眾出城,逕趨盱眙,沿途大掠。盱眙將張惠、范成進已知夏全為亂,竟閉城拒全,且將全母及妻,在城內捕至,一律斬首,拋擲城下,氣得夏全咬牙切齒,恨不得將盱眙城吞了下去。滿望多增一妻,誰知反失一妻,哪得不恨?正欲麾眾攻城,那城中竟驅兵殺出,反被他蹂躪一陣,喪失部眾千人,一時無路可歸,竟奔降金人去了。
  宋廷嚴責劉琸,■已至揚州,恐坐罪被誅,竟爾懮死。有詔令軍器少監姚翀知楚州,兼制置使。翀毫無材略,也是徐晞稷一流人物,臨行時,留母及妻子居都城,自己購得二妾,駕舟逕往。槍刃之下,豈可作藏嬌窟耶?至楚城東,翀舟治事。探得楊氏無害己意,乃入城往見,用晞稷故例,更加諂媚。楊氏乃許翀入城,翀見州署被毀,尚未修築,急切無從托足,乃寄治僧寺中,苟延時日。幸有二妾侍奉,倒也不慮寂寞,整日裡左擁右抱,樂得尋歡。既而李全守不住青州,竟降蒙古。劉慶福尚分守山陽,自知已為厲階,惶懼不安,意欲殺李福以贖罪。李福已有所聞,亦欲將慶福殺害。二人互相猜忌,不復相見。一日,楊氏請姚翀議事,翀不敢卻,只好前往,既入李營,見劉慶福亦即到來,楊氏開口道:「哥哥有疾,軍務不能主持,所以請姚制帥及劉總管,共議軍情。」慶福道:「李大哥何時得恙,我卻未曾聞知?」楊氏正要回答,裡面已有人傳出,說要請劉總管入見。劉以李福有疾,料也沒甚意外,遂隨了傳報的人,趨入內室,迂曲數四,才至李福臥處。遙見福臥不解衣,未免疑慮,不得已走近榻前,開口問道:「大哥有恙麼?」福答道:「煩惱得恁地。」劉左右一顧,見榻旁有劍出鞘,益覺心動,亟忙退出。福竟躍起牀上,持刀追殺慶福,慶福徒手不支,立被殺死。福竟攜首出外堂,交與姚翀。翀大喜道:「慶福首禍,一世奸雄,今頭顱乃落措大手麼?」能殺慶福,豈不能殺汝麼?遂馳還寺中,立刻草奏,遣白朝廷。復旨到來,翀蒙優獎,福得增秩,楊氏竟進封楚國夫人。惟楚州自夏全亂後,庫儲俱盡,綱運不繼,李福常向翀索餉。翀無從應付,只說待朝廷頒發,便當撥給。福屢催無著,私下動怒道:「朝廷若不養忠義軍,何必建閫開幕?今建閫開幕如故,獨不給忠義軍錢糧,是明借這閫帥,來制壓我忠義軍呢。」隨即與楊氏密謀,邀翀過宴。翀昂然竟往,就坐客次,並不見楊氏出陪,須臾見自己二妾,也被召入內,他不知葫蘆裡面,賣什麼藥,俄見一班糾糾武夫,在客次外獰目探望,料知不是好兆,便起身急走,甫出客次,但聽得一片喧聲道:「姚制使走了!姚翀逃了!」嚇得姚翀無處躲避,幾乎心膽俱碎。正是:
  逐帥幾同棋易子,搶頭好似杖驚兒。
  畢竟姚翀能逃得性命否?待至下回再敘。
  天下事莫不壞於一私字。私心一起,則內而作姦,外而犯科,皆因之而起。史彌遠之擅謀廢立,私也。楊後之允行廢立,由恐無噍類之說所激,亦一私也。即濟王竑之隱嫉彌遠,形諸筆墨,亦無非一私也。即潘壬弟兄之欲奉濟王,期建非常之業,亦何一非私也?若夫許國、徐晞稷、劉琸、姚翀諸人,陸續被逐,均為一私字所致。許、徐二人欲制全,而反為所制,劉、姚二人嘗媚全,而無益於媚,一念縈私,著著失敗,彼夏全、劉義福輩,更不足道也。觀此回,不禁為好私者慨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5 02:25:33

第九十回     誅逆首淮南紓患 戕外使蜀右被兵



  卻說姚翀聞變,抱頭出竄,見外面已露刃環列,幾無生路可尋。還虧李全部下的鄭衍德,挺身保護,翼他出圍,沿途尚聞有嘩噪聲,連忙薙去鬚髯。縋城夜走,遁至明州,未幾病死。二妾不知如何著落?宋廷以淮亂相仍,再四逐帥,乃欲輕淮重江,楚州不復建閫,就用統制楊紹雲兼制置使,改楚州為淮安軍,命通判張國明權守。盱眙守彭■,想乘此建功立業,潛遣張惠、范成進入淮安,語全將國安用、閻通道:「朝廷不降忠義軍錢糧,無非因劉慶福、李福等,屢次生亂,所以停給。今慶福已除,李福尚在,何不一並除去,為朝廷弭患呢?」國、閻二人也以為然,並聯絡王義深、邢德一同舉事。時張林又來降宋,亦欲除福復仇,遂與四人合議,同率眾趨李福家。適李福出門,邢德兜頭一刀,將福梟了首級,復闖入內室,殺死全次子通,並四覓楊氏,適得一婦人匿牀下,便即牽出,殺死了事。遂將這婦人首,充作楊氏,與李福頭顱,並至楊紹雲處獻功。紹雲遣送臨安,闔廷皆喜。看官試想!這楊氏李姑姑,曾善用雙刀,具有一身膽力,難道便畏匿牀下,坐聽梟首麼?原來這婦人首,乃是全妾劉氏,那楊氏早已輕裝易服,逃往海州去了。雌兒畢竟不凡。朝廷以功由彭■,即令他經理淮東。張惠、范成進不得邀賞,又因糧餉缺乏,密約降金,擬執■為贄儀,遂趨還盱眙,設宴邀■。兩人奉觴上壽,接連灌到數十杯,■竟醉倒席上,被兩人捆縛起來,竟渡淮降金去了。
  李全受蒙古命,經略山東,聞兄妾被害,當然不肯干休,便請諸蒙古元帥,願報兄仇。蒙古元帥不肯遽從。全斷指為示道:「全若再歸南朝,有如此指!」於是蒙古帥命全下淮南。全服蒙古衣冠,移文兩淮,自稱山東淮南領行省事。楊紹雲見了移文,便避往揚州。王義深也奔降金人。國安用獨不奔避,誘殺張林、邢德,攜首投全軍,自行贖罪。全乃不殺安用,與他同入淮安,復移兵占住海州、漣水等處。全妻楊氏,又至淮安與全相會,仍然是夫妻完聚,骨肉團圓。史彌遠尚專務招撫,使人說全,令毋用兵淮南,當仍加節鉞。全以東南利用舟楫,急切裡不得水師,不如陽順朝命,陰習水戰。紹定元年,即理宗四年,改頒正朔,李全廣募水卒,不限南北,宋軍多往應全募,遂增設戰艦,與楊氏大閱海洋。一個是兩邦閫帥,甲冑輝煌,一個是半老佳人,冠笄絢爛,好算作盜賊世界,兒女英雄。李全夫婦,不倫不類,故用筆亦若諷若刺。全又與金合縱,約把盱眙畀金,金封全為淮南王,全佯辭不受。自是盤踞淮境,對宋稱臣,好索餉豢兵,對蒙古也稱臣,就將淮南商稅鹽利,一並壟斷,好作為蒙古歲貢,對金且虛與周旋,免他作梗。不愧狡兔。宋廷士大夫,都曉得全懷異志,只因彌遠執政,專事羈縻,哪個敢來多嘴。全因節鉞未加,復遣私人入都,請建閫山陽。一時未得所請,竟密令部將穆椿等,潛入皇城縱火,毀去御前軍器庫,把先朝庋藏的兵甲,盡付一炬。朝廷已明知由全所使,還是苟且偷安,不加責問。及全麥舟過鹽城,知揚州翟朝宗,令尉兵出來奪麥,惹得全怒氣沖天,立率水陸兵數萬名,來搗鹽城。戍將陳益、樓強皆遁,知縣陳遇亦逾城逃去,公私鹽貨,皆為全有。朝宗忙遣乾官王節至鹽城,懇全退師,全哪裡肯依,留鄭祥、董友守鹽城,自提兵還淮安,上表朝廷,只說「捕盜過鹽城,縣令等棄城遁去。全恐軍民驚擾,所以入城安眾,現已返楚」云云。彌遠尚以全守臣節,授彰化、保康節度使,兼京東鎮撫使,諭令釋兵。全勃然道:「朝廷待我如小兒,啼乃授果,我要這節鉞何用?」你明明是個寵兒,屢次變臉。彌遠復為罷朝宗,命通判趙璥夫暫攝州事。
  全造舟益急,歷招沿海亡命,充作水手。又貽書璥夫,托詞防備蒙古,須增給五千人錢糧,並求誓書鐵券。政府尚遺餉不絕,他軍士見淮海輸粟,都竊議道:「朝廷唯恐賊不飽,教我輩何力殺賊?」射陽湖人至有養北賊戕淮民的謠言。時趙范、趙葵已接奉朝命,節制鎮江、滁州軍馬,趙善湘為江、淮制置使。三趙俱嫉全如仇,力主用兵。會值彌遠告假,諸執政不加可否,獨參政鄭清之深以為懮,遂與樞密袁韶、尚書范楷,力勸理宗討逆。理宗准奏,清之又轉告彌遠。彌遠乃亦改圖,遂請旨削全官爵,並下詔諭道:
  君臣天地之常經,刑賞軍國之大柄,順斯柔撫,逆則誅夷。惟我朝廷,兼愛南北,念山東之歸附,即淮甸以綏來。視爾遺黎,本吾赤子,故給資糧而脫之餓莩,賜爵秩而示以寵榮,坐而食者逾十年,惠而養之如一日,此更生之恩也,何負汝而反耶?蠢茲李全,儕於異類,蜂屯聚,初無橫草之功,人面獸心,曷勝擢髮之罪。謬為恭順,公肆陸梁,因饋餉之富以嘯聚儔徒,挾品位之崇以脅制官吏,凌蔑帥閫,殺逐邊臣,刈我民,輸掠其眾,狐假威以為畏己,犬吠主旁若無人,姑務包含,愈滋猖獗,稔茲恣暴,用怨酬恩,舍是弗圖,孰不可忍?李全可削奪官爵,停給錢糧,敕江、淮制臣,整諸軍而討伐,因朝廷僉議,堅一意以剿除。蔽自朕心,誕行天罰。肆予眾士,久銜激憤之懷,暨爾邊氓,期洗沉冤之痛。益勉思於奮厲,以共赴於功名。凡曰脅從,舉宜效順,當察情而宥過,庸加惠以褒忠。爰飭邦條,式孚眾聽,能擒斬全首者,賞節度使錢二十萬,銀絹二萬匹,同謀人次第擢賞。能取奪現占城壁者,州除防禦使,縣除團練使,將佐官民兵,以次推賞。逆全頭目兵卒,皆我遺黎,豈甘從叛?良由創制,必非本心,所宜去逆來降,並與原罪,若能立功效者,更加異齎。噫!以威報■,既有辭於苗民,惟斷乃成,斯克平於淮、蔡。佈告中外,咸使聞知!
  

  相傳此詔即鄭清之所草,詔下後,李全便率眾至揚州灣頭,來奪揚城,趙璥夫惶急欲奔,為副都統丁勝所阻,乃閉城拒守。會璥夫得史彌遠書,許增全萬五千人糧,勸歸淮安,因即遣部吏劉易赴全營,持書相示。全笑道:「史丞相勸我歸,丁都統與我戰,非相紿麼?」即擲書不受。易返報璥夫,璥夫亟發牌印,至鎮江迎接趙范。范亦約葵同援。葵即率雄勝、寧淮、武定、強勇四軍,共萬五千名,馳赴揚州。全黨鄭衍德,勸全先取通、泰二州,再攻揚城,全乃引兵攻泰州。知州宋濟迎降,全入掠子女貨幣,轉趨揚州。途次聞范、葵已入揚城,便舉起馬鞭,撻鄭衍德道:「我本欲先取揚州,汝等勸我取通、泰,今二趙已入揚州了,試問揚州易下否?」衍德無詞可答。
  全乃分兵守泰州,自率眾攻揚州,進撲東門。趙葵出城搏戰,拒濠問答。葵問全來何為?全答道:「朝廷動見猜疑,今復絕我糧餉,我並非背叛,但來索糧呢。」葵怒道:「朝廷視汝作忠臣孝子,汝乃反戈攻陷城邑,怎得不絕汝錢糧?汝雲非叛,欺人呢?欺天呢?由汝道來!」揭破狡謀。全理屈詞窮,竟彎弓抽矢,向葵射來。葵用槍撥矢,矢入濠中,遂驅軍越濠,擬與全決戰,全竟退去。翌日,全悉眾攻城,也被葵擊退。嗣是屢攻屢卻,二趙更迭戰守,並陸續有援軍到來,無懈可擊。全擬築長圍,困住守兵,自己跨馬張蓋,部下奏樂,督兵築壘。范令諸門用輕兵牽綴,自領銳卒出堡寨,向西攻全。全亦分兵酣戰,自辰至未,殺傷相當,兩下方鳴金收軍。越宿,范復出師大戰,令偏將金玠,襲擊全糧船,殺敗全將張友,奪得糧船數十艘。又越宿,葵復出戰,亦將全軍殺敗,惟全自恃兵眾,始終不肯退去。
  自紹定三年冬季,相持至四年孟春,全尚欲濬塹固壘,范、葵遣諸將出城掩擊,全不及防備,奔入土城,蹂溺甚眾。范列陣西門,上馬待戰,偏全眾閉壘不出。葵語范道:「賊俟我收兵,方來追擊呢。」當下命將校李虎,伏騎破垣間,佯收步卒誘賊。賊果掩殺出來,李虎奮起力鬥,城上亦矢石如雨,賊乃敗回。到了上元,城中放燈張樂,故示整暇。全亦往海陵,召伎侑觴,張燈設宴。越日,復置酒高會平山堂,有堡寨候卒,識全槍上垂有雙拂,便入報趙、范。范語葵道:「此賊好勇而輕,既出土城,定當成擒。」乃先授李虎密計,然後盡選精銳,西出攻全,卻故意用羸卒旗號,誘他迎擊。全望見旗幟,突鬥而前,范麾兵並進,葵輕出搏戰,各軍俱踴躍上前,無一落後。全始知不可敵,且戰且退,欲奔還土城,將至甕門,忽有一彪軍突出,阻住馬前,為首一員統帥,躍馬掄刀,大呼道:「賊全休走!李虎在此!」不亞虎名。全無心戀戰,復拍馬返奔。趙葵、李虎前後相迫,殺得全兵東倒西歪,十喪七八。全奪路北走,逕趨新塘。新塘淖深數尺,適值久晴,浮塵如燥壤,全手下只有數十騎,拚命亂逃,急不擇路,更兼天色將昏,前途難辨,撲通撲通的響了數聲,那數十騎都陷入淖中,全亦當然被陷。官軍從後追至,競持長槍亂刺,全急呼道:「毋殺我,我乃頭目。」官軍聞得頭目兩字,越發奮力刺全,全立被刺斃,所從三十餘人,也毋一得生。軍士且支解全屍,分奪鞍馬器械,回營報功。看官!你道全陷淖中,何故尚自稱頭目?他以為頭目兩字,乃是普通賊目的稱呼,並非賊帥,意欲將此哄騙官軍,幸圖脫難。哪知官軍裡面的賞格,已有獲一頭目,應賞若干的條例,所以軍士恐奪不調勻,索性把他支解,碎屍而去。好詐者終以詐敗。全既死,餘黨欲溃,惟國安用不從,議推一人為首,莫肯相下,乃還趨淮安,欲奉全妻楊氏為主。趙范、趙葵追擊,復大破賊黨,方才四散。范、葵收軍還揚州,使人瘞新塘骸骨,檢得一屍,左手無一指,方信全已真死。李全斷指見前文。先是全禱茅司徒廟,不得應驗,全怒,斷神像左臂,或夢神語道:「全傷我,全死亦當如我。」至是果然。
  揚州解嚴,趙善湘露布上聞,朝右相慶,詔加善湘為江、淮制置大使,范為淮東安撫使,葵為淮西提刑,餘將亦賞賚有差。范與葵再率步騎十萬,直搗鹽城,屢敗賊眾,復進薄淮安城,殺賊萬計,焚二千餘家,城中哭聲震天,未幾城破,燒寨柵萬餘。全妻楊氏語鄭衍德道:「二十年黎花槍,天下無敵手,今事勢已去,不能再支,汝等未降,想因我在的緣故。我今去了,汝等不妨出降呢。」遂帶了親卒百人,闖出城外,向北逕去。至此尚能漏網,好算是奇婦人。賊黨乃遣偽參議馮垍等,納款軍門,范准他降順。淮安乃平。就是海州、漣水等處,也即收復。楊氏竄歸山東,又數年乃斃。十年強寇,至此始掃蕩無遺了。歸結李全。
  且說理宗初年,親用儒臣,有心求治,只因彌遠當國,邪正不能並容,且因真德秀、魏了翁等,嘗訟濟王竑冤,更為彌遠所側目。彌遠遂引用三凶,並入諫院。三凶為誰?一是梁成大,一是李知孝,一是莫澤。成大尤諂事彌遠,由知縣驟任御史,以排斥正士為要旨。會太后撤簾歸政,國事由理宗親理,三凶遂交劾真、魏,說他私袒濟王,朋邪誤國。真、魏相繼罷官,連員外郎洪咨夔,亦連坐被斥。魏了翁且謫居靖州。成大貽書親友道:「真德秀乃真小人,魏了翁為偽君子。」當時目為狂吠,因呼成大為成犬。理宗錄用名賢後裔,如程、朱、張、陸等子孫,均授官秩,並建昭勛崇德閣,圖繪先朝功臣,共二十四人,趙普為首,趙汝愚為殿。但徒追既往,不顧目前,所有真、魏諸賢,黜逐殆盡,這真所謂葉公好龍,欲得反失呢。
  是時蒙古主鐵木真,與木華黎分略南北,木華黎略南方,鐵木真略北方,適乃蠻部酋太陽汗子屈曲律,逃奔西遼。西遼據蔥嶺東西地,自遼人耶律大石即耶律達什。痛遼被滅,往走回疆,聯合回紇諸部,成一大國,有志規復,未成而死,再傳至孫直魯克,君臨如故。惟東方屬部,多為蒙古所奪,國勢漸衰。屈曲律奔投西遼,由直魯克招為女夫,畀以大權。屈曲律竟篡了王位,東向襲蒙古屬境。鐵木真遣哲別往征,哲別率軍直入,屈曲律戰敗西遁,至巴克達山,被哲別追獲,一刀了事。西遼全土,盡歸蒙古。哲別歸國後,蒙古商人往花剌子模,被他殺掠。花剌子模在西遼西境,向奉回教,鐵木真遣使詰問,又復被殺,乃親督兵攻花剌子模。花剌子模王謨罕默德,敵不住蒙古軍,竄死裡海島中。謨罕默德長子札蘭丁,奔至哥疾寧,糾集餘眾,出御蒙古,戰了兩三仗,被蒙古軍殺得人仰馬翻,只剩札蘭丁一人一騎,逃至印度河邊,投河南渡。鐵木真再擬南追,遇著了一個奇獸,名叫角端,文臣耶律楚材乘勢勸主罷兵,只說:「這獸是旄星精靈,好生惡殺,特來儆告主子,罷兵息民。」鐵木真聞言,才准班師。尚有哲別、速不台二軍,逾太和嶺襲欽察部,阿羅思即俄羅斯。諸侯王,聯兵援欽察,俱為哲、速二將所破,殲馘無算。哲別遇疾退軍,鐵木真班師命令,亦已頒到,乃收兵而回。
  鐵木真回國後,因西征時徵兵西夏,夏主不從。再飭夏主遣子入質,夏主又不從。惹得鐵木真非常惱恨,更兼木華黎病歿南方,缺一統帥,因擬南征西夏,乘便經略中原。西夏自李安全後,又易二主,安全傳與從子遵頊,遵頊復傳子德旺,德旺本庸弱無能,國是由悍臣阿沙敢缽處決。前此蒙古使至,徵兵征子,都是他一人拒絕。此次鐵木真決意出師,行至中途,忽然罹疾,乃只遣使詰責夏主。阿沙敢缽對著蒙使,又挺撞了好幾語。蒙使返報鐵木真,鐵木真勃然起牀,麾兵大進,直指賀蘭山。阿沙敢缽居然率眾迎擊,哪知蒙古兵煞是厲害,任你阿沙敢缽如何大膽,至此全沒用處,只好棄眾逃走。也是一個景延廣。鐵木真遂下西涼,入靈州,破臨洮,據洮河、西寧二州,進攻德順。夏主李德旺,懮悸而死。弟子睍繼立,睍尚幼弱,曉得甚麼軍務,官民統依山鑿穴,偷避敵鋒。及德順被陷,敵逼夏都,夏主睍窮蹙出降,蒙古兵一齊入城,擄了財帛,劫了子女,所有夏主宮眷,一古腦兒牽扯了去,或殺或辱,自不消說。還有匿居土窟的官民,也被蒙古兵搜著,財物奪去,性命嗚呼。總計夏自元昊稱帝,共傳十主,歷二百有一年而亡。
  鐵木真養疾六盤山,病勢日重,自知不起,語左右道:「西夏已滅,金勢益孤,我本擬乘勝滅金,奈天命已終,勢難再延,若嗣君能繼我遺志,南略中原,最好是假道南宋,宋、金世仇,必肯假我,我下兵唐、鄧,直搗大梁,不怕他不為我滅。比那取道潼關,難易相去十倍哩!」此即避堅攻瑕之計。言訖遂逝,年六十六。蒙古人稱為太祖,遺旨命少子拖雷監國。拖雷亦作圖類。越年,開蒙古大會,由諸王諸將等齊來會議,叫作庫裡爾泰會,推太祖第三子窩闊台為大汗。窩闊台既即汗位,承父遺志,一意攻金。宋理宗紹定三年冬月,偕弟拖雷等入陝西,連下山寨六十餘所,進逼鳳翔,分兵攻潼關。越年,鳳翔被陷,惟潼關不下。窩闊台汗憶父遺言,命速不罕一作綽斯工。為行人,往宋假道,到了淝州,被統制張宣殺死。窩闊台汗得了此信,自然不肯干休,遂命拖雷率騎兵三萬人,竟趨寶雞,攻入大散關,破鳳州,屠洋州,出武休東南,圍住興元。軍民走死沙窩,約數十萬。再遣別將入淝州,取大安軍路,開魚鱉山,撤屋為筏,渡嘉陵江,略地至蜀。四川制置使桂如淵逃歸,被蒙古拔取城寨,共四百四十所。有詔令李■為四川制置使,知成都府,趙彥吶為副使,知興元府。兩使正在出發,那蒙古兵已飽掠蜀境,舍蜀而去,小子有詩歎道:
  無端戕使怒鄰邦,驕子雄心豈肯降?
  雖是偏師攻蜀右,幾多血胔淹西江。
  欲知蒙古兵何故去蜀,俟至下回再詳。
  李全之驕,史彌遠釀之也。李全之悍,亦史彌遠縱之也。全無文材,無武略,徒恃詐術以欺人,捽而去之,一將力耳。況彼已敗降蒙古,復入楚州以報私仇,甚至旁陷郡邑,四掠人民,是明明一宋之叛賊也,彌遠尚欲授以節鉞,真令人無從索解。且於全則豢之唯恐不優,於真、魏則屏之唯恐不遠,是誠何心?得毋所謂方以類聚,物以群分者歟?非鄭清之之決討於內,二趙之力制於外,幾何不糜爛江淮也。若蒙古主之滅西遼,平西域,亡西夏,皆《元史》中事。本回第撮舉大要,惟假道南宋一節,為《宋史》中最關緊要之事。夫假道伐虢,虞隨以亡,繩以唇亡齒寒之誼,宋固不宜假道,然辭其使可也,戕其使不可也。殺一人而喪千萬人,其得失為何如耶?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5 02:26:02

第九十一回     約蒙古夾擊殘金 克蔡州獻俘太廟



  卻說蒙古太祖少子拖雷,分兵略蜀,拔取城寨四百四十所,因尚未遽絕宋好,但借偏師示威,即行召還。會兵陷饒鳳關,渡漢江東行,將趨汴京。金主守緒急令諸將分屯襄、鄧,行省完顏合達合達一作哈達。及移剌蒲阿,一作伊喇豐阿拉。率諸軍入鄧州,楊沃衍、陳和尚、一作禪華善。武仙等皆會,乃出屯順陽。適蒙古兵渡過漢江,來襲金軍背後,哈達見蒙兵勢盛,擬從旁道走避,那敵騎已是馳至,幾乎招架不住。還虧部將蒲察定住一作富察鼎珠。奮力截殺,敵騎始退。哈達屯留四日,不見敵兵,便引軍還鄧,不料行至半途,忽從林間突出敵騎,將他輜重劫去,金兵幾不成列。幸敵騎得了輜重,即行遠,軍士才免喪亡。哈達返鄧後,反稱大捷,捏報汴都,金廷相率慶賀。
  隔了數月,蒙古主窩闊台汗親自督兵南下,由白坡鎮渡河,進次鄭州。遣速不台領兵攻汴。金主守緒不意北兵猝至,嚇得手足無措,忙召合達、蒲阿還援。合達等奉命即行,偏拖雷又出來作對,自率鐵騎三千,追尾金軍。金軍還擊,他卻退去,金軍啟程,他又來襲,害得金軍不遑休息,且行且戰,至黃榆店,天忽雨雪,不能前進。蒙古將速不台已派兵阻金援師,於是金軍前後被阻。至雨雪少霽,接連得汴京來使,催他速援。合達不得已再行,至三峰山,蒙古兵已兩路齊集,四面兜圍。金兵無從得食,餓至三日,頓時大溃,武仙率三十騎先奔,楊沃衍等戰死。合達知大勢已去,忙邀蒲阿與商,擬下馬死戰。哪知蒲阿已杳如黃鶴,不知去向,只有陳和尚等,尚是隨著,乃相偕突圍,走入鈞州。窩闊台汗復遣將接應拖雷,合攻鈞州。鈞州城內,只有敗兵數千,哪裡保守得住?眼見得被他攻入,合達、陳和尚皆被殺,連先行逃走的蒲阿,也被蒙古兵追獲,結果性命。蒙古兵移攻潼關,守將李平迎降,轉圍洛陽。留守撤合輦一作薩哈連。背上生疽,不能出戰,投濠自盡。兵民推警巡使強伸為府僉事,死守三月,無隙可乘,敵始退去。
  窩闊台汗意欲北歸,遣使自鄭州至汴,諭令速降。金主沒法,乃封荊王守純子訛可一作鄂和。為曹王,令尚書左丞李蹊,送往蒙古軍前,納質請和。彷彿徽、欽受圍時情景,天道好還,一至於此。偏蒙古將速不台仍然攻城,連日不懈。幸汴城堅固,炮石迭下,一守一攻,相持至十六晝夜,內外積屍如山。速不台知不可下,乃與金議和。金主乃遣戶部侍郎楊居仁,出犒蒙古兵,酒肉以外,並有金帛珍異等件。速不台乃麾兵退去,散屯河、洛間。已而蒙古行人唐慶等,來金通好,被金飛虎軍頭目申福等殺死,於是和議復絕。蒙古主窩闊台汗復議大舉,特遣使臣王旻,南至京、湖,與宋京、湖制置使史嵩之,議恊力攻金。史嵩之奏報宋廷,廷議統以為機不可失,應從蒙古所請,乘此復仇。獨淮東安撫使趙范進言道:「宣和時,海上定盟,初約甚堅,後卒取禍,不可不鑒。」理宗不從,命史嵩之遣使往報,願出師夾攻金人。嵩之乃遣鄒伸之往報蒙古,蒙古主許俟成功,當把河南地歸宋。依然一約金滅遼的故轍。伸之乃還。
  是時金主守緒因和議決裂,恐蒙古兵復來攻汴,遂募民為兵,括粟為糧,怎奈百姓多不願充役,更兼民食缺乏,自己難謀一飽,哪裡還有餘粟可以接濟軍餉?左丞相李蹊及參政合周,一作哈准。不管人民死活,硬要他輸粟入官,所括不滿三萬斛,已是滿城蕭索,死亡枕藉。金主守緒自思糧盡兵虛,汴城終恐難守,遂議徙都避難,命右丞相賽不、一作薩布。平章白撤,左丞相李蹊等,率軍扈從。留參政奴申、一作訥蘇肯。樞密副使習捏阿不一作薩尼雅不。等守汴,自與太后皇后妃主等告別,大慟而去。既出城,茫無定向,諸將請幸河朔,乃自蒲城渡河。適歸德統帥石盞女魯歡,一作什嘉紐勒琿。送糧至蒲城,留船二百艘,張布為幄,請金主乘船北渡,渡未及半,忽然大風四起,波浪沸騰,後軍不能再濟。冤冤相湊,蒙古將回古乃乘隙來追,金元帥賀喜力戰捐軀,部兵溺死約千人。金主在北岸相望,嚇得膽戰心驚,亟奔往漚麻岡。嗣遣白撤領兵攻衛州,蒙古兵渡河來援,白撤急退,到了白公廟,被蒙古將史天澤,大殺一陣,弄得全軍覆沒,只剩白撤一人,狼狽遁還。金主大懼,忙趨往歸德,遣人往汴京奉迎太后及皇后妃主等人。哪知汴京西面元帥崔立,因此作亂,竟殺死留守大臣,請故主永濟子梁王從恪監國,自為太師都元帥尚書令鄭王,輸款蒙古舉城降敵了。蒙古將速不台進軍青城,立盛服往見,稱速不台為父。速不台大喜,賜以酒宴,立酣醉而歸。托詞金主出外,索隨駕官吏家屬,征集婦女至宅中,名為待送行在,實則借此圖歡,見有姿色的麗姝,便牽入臥室,硬令受污,日亂數人,尚嫌不足﹔一面將天子袞冕後服,出獻速不台,既而復劫金太后王氏,皇后徒單氏,梁王從恪,荊王守純暨各宮妃嬪,統送至蒙古軍前。宋有范瓊,金有崔立,凶狡相同,立為尤甚。速不台殺死荊、梁二王,所有金太后以下,俱派兵監送和林。在途艱苦萬狀,比金人擄徽、欽二帝時,尤加虐待,可見祖宗行惡,子孫還報,天理原是昭彰呢。當頭棒喝。速不台入汴城,蒙古兵一並隨入,逕往崔家,把崔立的妻女玉帛,也一並擄去。立尚在城外,聞報歸來,已是空空洞洞,不留一物,免不得頓足大哭。轉思汴京尚在我手,已失當可取償,遂也罷了。休想!休想!
  

  且說金主守緒,既到歸德,聞汴城失守,兩宮被擄,當然懮上加懮。元帥蒲察官奴,一作富察固納。勸金主轉幸海州,為石盞女魯歡所阻。官奴竟率眾攻殺女魯歡,及左丞相李蹊以下凡三百人,且將金主錮禁照碧堂。金主憤甚,密與內侍局令宋珪,奉御女奚烈完出、一作紐祜祿溫綽。烏古孫愛實一作烏克遜愛錫。等,同謀討賊。適東北路招討使烏古論鎬,一作烏庫哩鎬。運米四百斛至歸德,勸金主南徙蔡州。金主轉諭官奴,即日南遷,偏是官奴不從,且號令軍民道:「敢言南遷者斬!」金主乃與宋珪等定計,令完出、愛實埋伏門間,佯召官奴議事。官奴昂然入門,完出、愛實左右殺出,刺傷官奴。官奴負傷出走,被二人追及,殺死了事,金主乃御門慰撫諸軍,俾安反側。留元帥王璧守歸德,逕往蔡州。
  蒙古兵又進薄洛陽,城內糧盡,留守強伸力戰被擒,不屈遇害。宋京西兵馬鈐轄孟珙,復自棗陽出師,與金唐州守將武天錫,交戰光化,斬天錫首,俘將士四百餘人,進拔順陽,逐金帥武仙,追擊至馬磴山,殺戮無算。武仙遁至石穴,珙冒雨前進,率銳攻入,仙又遁去。再追至鮎魚寨,及銀葫蘆山,兩戰皆捷。那時武仙手下,只剩了五六騎,易服而逃,奔往擇州,後為戍兵所殺。餘眾七萬人,盡行降宋。珙乃收軍還襄陽,方才解甲休息,接得史嵩之檄文,令速進兵攻蔡州。原來蒙古都元帥塔察兒,一作塔齊爾。復令王旻南來,與史嵩之約議攻蔡,嵩之允諾,即發兵先攻唐州。金將烏古論黑漢戰死,城遂陷,乃擬進攻蔡州。適孟珙回至襄陽,乃令珙與統制江海,率兵二萬,運米三十萬石,向蔡州進發,往會蒙古軍。
  金主守緒尚似睡在夢中,反遣完顏阿虎帶一作阿爾岱。至宋乞糧,且面諭道:「我不負宋,宋實負我。我自即位以來,常戒飭邊將,毋犯南界,今乘我疲敝,來奪我土,須知蒙古滅國四十,遂及西夏,夏亡及我,我亡必及宋,唇亡齒寒,勢所必至,若與我連和,貸糧濟急,為我亦是為彼,卿可將此言轉告便了。」阿虎帶到了宋廷,宋廷哪裡肯依,頓時下逐客令。可憐阿虎帶徒手而回,返報金主。金主無法可施,只得拜天禱祝,並賜宴群臣,諭他效力。酒尚未罷,偵騎已入奏道:「蒙古兵到了!」武臣躍座而起,爭願出戰。金主遂命諸將分為二隊,一隊守城,一隊拒敵,果然出戰的將士,踴躍異常,立將蒙古兵擊退。塔察兒自來督攻,也致敗卻,蒙古兵不敢進逼,只分築長壘,為圍城計。可巧宋將孟珙、江海帶了兵糧,馳至蔡州城下,與塔察兒相會。塔察兒很是喜歡,當下與孟珙互約分攻,蒙古軍攻北面,宋軍攻南面,南北軍不得相犯。議約已定,遂各安排攻具,分頭薄城。看官!你想金人到此,已是殘局,一座斗大的孤城,怎經得起兩國夾攻?分明是危如纍卵,朝不及夕了。
  金尚書右丞完顏忽斜虎,一作完顏呼沙呼,亦作完顏仲德。日把國家厚恩,君臣大義,激厲軍民,誓死固守。塔察兒遣張柔率精兵五千,緣梯登城,城上守將,用長矛鉤去二卒,且接連射箭。柔身上齊集流矢,狀甚危急,宋將孟珙,忙麾先鋒往援,才得將柔挾出。次日,珙進攻柴潭,立柵潭上,命部將奪柴潭樓。金人忙來堵御,被宋軍一擁而上,無法攔阻,只好倒退。那柴潭樓即由宋軍占住。蔡州恃潭為固,外即汝河潭,高出河身五六丈,珙語部眾道:「金人全仗此水,若決堤注河,涸可立待了。」遂命眾鑿堤,堤防一溃,水即泄盡。乃命刈薪填潭,以便通道。蒙古兵亦決練江,兩軍並濟,搗入外城。金統帥孛朮魯、一作富珠裡。中婁室婁室一作洛索。兩人,率精銳五百,夜出西門,每人負一束藁,藁上沃油,擬毀兩軍營寨。蒙古兵先已覺著,埋伏隱處,用強弩迭射。火甫及發,矢已先到,金兵傷斃甚眾,只好退回。兩軍遂合攻西城,前仆後繼,又復陷入。惟裡面尚有內城,忽斜虎乃飭兵抵禦,晝夜不懈。金主守緒自知不支,泣語侍臣道:「我為金紫十年,太子十年,人主十年,自思無甚過惡,死亦何恨?所恨祖宗傳祚百年,至我而絕,與古來荒暴的君主,等為亡國,未免痛心。但國君死社稷,乃是正義,朕決不受辱虜廷,為奴為僕呢。」還算有些志氣。左右相率慟哭,金主乃取出御用器皿,分賞戰士,並殺廄馬犒軍。無奈事勢已去,無可挽回。已而金徐州復叛降蒙古,行省右丞相完顏賽不殉難,轉瞬間已是理宗端平元年了。急點年月。
  蔡州城內,人困馬乏,糧絕援窮。孟珙見黑氣壓城,上日無光,因命諸軍分運雲梯,密布城下。金主守緒聞外攻益急,乃召東面元帥完顏承麟入見,諭令傳位。承麟泣拜不敢受。金主歎道:「朕實不得已的計策,朕身體肥重,不便鞍馬馳突,卿平時捷,且有材略,若幸得脫圍,保存一線宗祚,我死也安心了。」承麟乃起身受璽。翌日,承麟即位,百官亦列班稱賀,禮甫畢,外面已有人入報道:「宋軍入南城了。」完顏忽斜虎忙出去巷戰,但見宋軍鼓噪而來,蒙古兵亦隨至,自顧手下不過千人,就使以一當十,也覺眾寡不敵,但到了此時,已是無可奈何,只得拚了命與他廝殺。奮鬥多時,部下傷亡將盡,忽斜虎已蓄著死志,惟尚欲見金主一面,方才殉國。退至幽蘭軒,聞金主守緒,已經自縊,遂語將士道:「我主已崩,我尚在此做甚麼?死也要死得明白,諸君可善自為計。」言訖,躍入水中,隨流而沒。將士皆道:「相公能死,我輩獨不能死嗎?」於是兀朮魯、中婁室以下,統皆從死,共得五百餘人。承麟退保子城,因金主自盡,偕群臣入哭,隨語大眾道:「先帝在位十年,勤儉寬仁,圖復舊業,有志未就,實是可哀,應追加尊諡為哀宗。」眾無異議,乃酹為奠,奠尚未畢,子城又陷。奉御完顏絳山,絳山一作京錫。奉金主守緒遺命,急焚遺骸,霎時間兵戈四集,殺人盈城,承麟等無從脫逃,均死亂軍中。宋將江海搶入金宮,正值金參政張天綱,便麾兵將他縛住。孟珙亦到,問天綱道:「汝主何在?」天綱道:「已殉國了。」殉國兩字,聲大而宏。珙令他引覓遺屍,到了幽蘭軒,屋已盡毀,當命軍士撲滅餘火,檢出金主屍骨,已是烏焦巴弓,不堪逼視。適蒙古統帥塔察兒亦至,乃擬把金主守緒餘骨,析作兩份,一份給蒙古,一份給宋,此外如寶玉法物,均作兩股分派,且議定以陳蔡西北地為界,蒙古治北,宋治南,彼此告別,奏凱而回。總計金自太祖阿骨打建國,傳至哀宗守緒,歷六世,易九主,共一百二十年而亡。
  孟珙還至襄陽,當將俘獲等件,交與史嵩之。嵩之即遣使齎送臨安,除金主遺骨及寶玉法物外,尚有張天綱、完顏好海等俘囚,一並押獻。知臨安府薛瓊問天綱道:「汝有何面目到此?」天綱慨然道:「一國興亡,何代沒有?我金亡國,比汝二帝何如?」瓊不禁慚赧,但隨口叱罵數語。徒自取羞。次日,奏白理宗,理宗召天綱問道:「汝真不怕死嗎?」天綱答道:「大丈夫不患不得生,但患不得死,死得中節,有甚麼可怕?請即殺我罷了。」理宗卻也嘉歎,令還系獄中。刑官復令天綱供狀,令書金主為虜主,天綱道:「要殺就殺,要什麼供狀?」刑官不能屈,乃令隨便書供。天綱但書稱:「故主殉國。」餘無他言,理宗乃獻俘太廟,藏金主遺骨於大理寺獄庫。朽骨何用?加孟珙帶御器械,江海以下,論功行賞有差。
  先是孟珙等出師攻蔡,外由史嵩之奏請,內由史彌遠主持。至蔡城將下,彌遠已晉封太師,兼任左丞相,鄭清之為右丞相,薛極為樞密使,喬行簡、陳貴誼參知政事。越數日,彌遠因有疾乞休,乃准解左丞相職,加封會稽郡王,奉朝請。又越數日,彌遠竟死。彌遠入相,凡二十六年,理宗因他有冊立功,恩寵不衰。二子一婿五孫,皆加顯秩,初意頗欲收召賢才,力反韓侂冑所為,至濟王冤死,廷臣嘖有煩言,遂引用僉壬,排斥五士,權傾中外,全國側目。就是理宗也不能自主,一切盡歸彌遠主裁。彌遠死,理宗始得親政,改元端平。逐三凶,遠四木,三凶已見前回,四木乃是薛極、胡榘、聶子述、趙汝述,均系彌遠私黨,名字上各系一木,所以叫作四木。召用洪咨夔、王遂為監察御史。咨夔語遂道:「你我既為諫官,須當顧名思義,願勿效前此台諫,但知趨奉權相,徒作鷹犬呢。」遂很是贊成。於是獻可贊否,薦賢劾邪,盈廷始知有諫官。至嵩之獻俘,遂劾論嵩之,說他:「素不知兵,矜功自侈,謀身詭秘,欺君誤國。在襄陽多留一日,即多貽一日懮。」疏上不報。咨夔又上言:「殘金雖滅,鄰國方強,加嚴守備,尚恐不及,怎可動色相賀,自致懈體?」這數語上陳,還算得了優獎的詔命。太常少卿徐僑,嘗侍講經筵,開陳友愛大義,隱為濟王旻鳴冤。理宗亦頗感悟,復旻官爵,飭有司檢視墓域,按時致祭。旻妻吳氏,自請為尼,特賜號慧淨法空大師,月給衣資緡錢,朝政稍覺清明。忽由趙范、趙葵倡了一條守河據關、收復三京的計議,頓時兵釁復起,南北相爭,惹出一場大禍祟來了。
  燕、雲未復虜南來,北宋淪亡劇可哀。
  何故端平循覆轍,橫挑強敵釁重開?
  欲知二趙計畫,且看下回說明。
  本回文字,與作者所編之《元史演義》略有異同。《元史》以蒙古為主腦,故詳蒙古軍而略宋軍,本書以宋為主腦,故詳宋軍而略蒙古軍。即如金之失汴京,失蔡州,亦不及《元史演義》之詳。蓋金之被滅也,由於蒙古,而宋不過一臂之力,是書就宋論宋,故蒙古與金,皆從略敘而已。至若蒙古與金諸將帥,譯名互歧,各史亦多歧出,本文均添附小注,以便與《元史演義》互相對證,非一手兩歧,所以便閱者之互憶耳。慘澹經營,於此可見。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5 02:26:26

第九十二回     圖中原兩軍敗退 寇南宋三路進兵



  卻說趙范、趙葵,因蔡州已復,請乘時撫定中原,收復三京。廷臣多以為未可,就是趙范部下的參議官邱岳,亦以為不應敗盟。史嵩之、杜杲等又均言宜守不宜戰。參政喬行簡時方告假,更上疏諫阻,所言最詳。其辭云:
  八陵有可朝之路,中原有可復之機,以大有為之資,當大有為之會,則事之有成,固可坐而策也。臣不懮師出之無功,而懮事力之不可繼,有功而至於不可繼,則其懮始深矣。夫自古英君,必先治內而後治外。陛下視今日之內治,其已舉乎?其未舉乎?向未攬權之前,其弊凡幾,今既親政之後,其已更新者凡幾。欲用君子,則其志未盡伸,欲去小人,則其心未盡革。上有勵精更始之意,而士大夫仍苟且不務任責,朝廷有禁苞苴禁貪墨之令,而州縣仍黷貨不知盈厭。紀綱法度,多廢弛而未張,賞刑號令,皆玩視而不肅。此皆陛下國內之臣子,猶令之而未從,作之而不用,乃欲闔辟乾坤,混一區宇,制奸雄而折戎狄,其能盡如吾意乎?此臣之所懮者一也。自古帝王,欲用其民者,必先得其心以為根本。數十年來,上下皆懷利以相接,而不知有所謂義。民方憾於守令,緩急豈有效死勿去之人﹔卒不愛其將校,臨陣豈有奮勇直前之士?蓄怒含憤,積於平日,見難則避,遇敵則奔,惟利是顧,遑恤其他。人心如此,陛下未有以轉移固結之,遽欲驅之北向,從事於鋒鏑,忠義之心,何由而發?況乎境內之民,久困於州縣之貪刻,於勢家之兼並,饑寒之氓,嘗欲乘時而報怨,茶鹽之寇,嘗欲伺間而竊發,彼知朝廷方有事於北方,其勢不能以相及,寧不動其奸心,釀成蕭牆之禍?此臣之所懮者二也。自古英君,規恢進取,必須選將練兵,豐財足食,然後舉事。今邊面遼闊,出師非止一途,陛下之將,足當一面者幾人,非屈指得二三十輩,恐不足以備驅馳,陛下之兵,能戰者幾萬,分道而趨京洛者幾萬,留屯而守淮、襄者幾萬,非按籍得二三十萬眾,恐不足以事進取。借曰帥臣威望素著,以意氣招徠,以功賞激勸,推擇行伍,即可為將,接納降附,即可為兵,臣實未知錢糧之所從出也。興師十萬,日費千金,千里饋餉,士有饑色。今之饋運,累日不已,至於累月,累月不已,至於累歲,不知累幾千金而後可以供其費也。今百姓多垂磬之室,州縣多赤立之帑,大軍一動,厥費多端,其將何以給之?今陛下不愛金帛,以應邊臣之求,可一而不可再,可再而不可三,再三之後,兵事未已,欲中輟則棄前功,欲勉強則無多力,國既不足,民亦不堪,臣恐北方未可圖,而南方已騷動矣。中原蹂躪之餘,所在空曠,縱使東南有米可運,然道里遼遠,寧免乏絕?由淮而進,縱有河渠可通,寧無盜賊劫取之患?由襄而進,必須負載三千鍾而致一石,亦恐未必能達。千里之外,糧道不繼,當是之時,孫、吳為謀主,韓、彭為兵帥,亦恐無以為策。他日糧運不繼,進退不能,必勞聖慮,此臣之所懮者三也。願堅持聖意,定為國論,以絕紛紛之議,毋任翹切之至!喬之行誼不足道,惟諫圖汴不為無識,故錄之。
  這一疏很是詳明,偏右丞相鄭清之力主趙議,勸理宗立即施行。理宗也好大喜功,遂命趙范、趙葵移司黃州,刻日進兵。又令知庐州全子才,合淮西兵萬人赴汴。汴京由崔立居守,都尉李伯淵、李琦等,素為立所輕侮,密圖報怨,聞子才軍至,通書約降,佯與立會議守城。立未曾戒備,乘馬赴會,被伯淵拔出匕首,就馬上刺立,穿入立胸,立倒撞下馬,僕地即斃。伯淵將屍首繫住馬尾,號令軍前道:「立殺害劫奪,烝淫暴虐,大逆不道,古今無有,應該殺否?」大眾齊聲道:「該殺!該殺!他的罪惡,寸斬還是嫌輕哩。」公論難逃。乃梟了立首,望承天門祭哀宗,屍骸陳列市上,一聽軍民臠割,頃刻即盡。伯淵等出迎宋軍,全子才整軍入城,屯留旬餘,趙葵率淮西兵五萬,自滁州取泗州,又由泗趨汴,與子才相見,即語子才道:「我輩始謀據關守河,汝師已到此半月,不急攻潼關、洛陽,尚待何時?」子才道:「糧餉未集,如何行兵?」葵忿然作色道:「現在北兵未至,正好乘虛急擊,若待史制使發餉到來,恐北兵早南下了。」子才不得已,乃命淮西制置司機宜文字徐敏子,統領鈐轄范用吉、樊辛、李先、胡顯等,提兵萬三千名,先行西上。別命楊誼率庐州強弩軍萬五千人,作為後應。兩軍只各給五日糧。
  徐敏子啟行至洛,城中並無守兵,只有人民三百多家,即開城出降。敏子當然入城,次日軍食便盡,惟彩蒿和面,作餅充饑,那蒙古已調兵前來,與宋相爭,適太常簿朱揚祖,奉命赴河南,謁告八陵,甫至襄陽,由諜騎走報,蒙古前哨,已至孟津,陝府、潼關、河南,皆增兵戍。且聞淮東駐紮的蒙兵,亦自淮西赴汴,揚祖不覺大驚,幾至進退兩難,忙與孟珙商議。珙答道:「敵兵兩路遙集,計非旬餘不達,我為君挑選精騎,晝夜疾馳,不十日即可竣事。待敵至東京,君已可南歸了。」揚祖尚是膽怯,珙願與他同往,乃兼程而進,至陵下奉宣御文,成禮乃退。及返襄陽,來去都平安無恙。揚祖謝別孟珙,自回臨安復旨去了。述此一事,應上文喬行簡疏中語。惟楊誼為徐敏子後應,行至洛陽東三十里,方散坐蓐食,忽見數里以外,隱隱有麾蓋過來,或黃或紅,約略可辨。宋軍方錯愕間,不意胡哨一聲,敵兵四至,楊誼倉猝無備,如何抵敵,急忙上馬南奔,部眾隨溃。蒙古兵追至洛水,蹙溺宋軍無數,誼僅以身免。行軍怎可無備?楊誼也是一個飯桶。蒙古兵遂進迫洛陽城,敏子出城搦戰,還幸勝負相當。無如士卒乏糧,萬不能枵腹從戎,也只好棄洛退歸。趙葵、全子才在汴,屢催史嵩之解糧,始終不至。蒙古兵又自洛攻汴,決河灌水,宋軍既已苦饑,哪堪再行遭溺,索性丟去前功,引軍南還。一番規畫,都成畫餅。趙范自覺沒顏,上表劾全子才,連親弟葵也掛名彈章,說他兩人輕遣偏師,因致撓敗。自己要想脫罪,同胞也可不管,此等行跡,恐沒人贊成。有詔將葵與子才各削一秩,餘將亦貶秩有差。鄭清之力辭執政,優詔慰留。史嵩之亦上疏求去,准令免職。嵩之不肯轉餉,罪尤甚於清之。即命趙范代任京、湖制置使。既而蒙古復使王旻來宋,以「何為敗盟」四字相責,廷臣無可答辯,悻悻而去。自是河、淮以南,幾無寧日,南宋的半壁江山,要從此收拾呢。
  

  當時宋朝的將才,第一個要算孟珙,珙系孟宗政子,智勇兼優,綽有父風,自留任襄陽,招中原健兒萬五千名,分屯漢北、樊城、新野、唐、鄧間,以備蒙古,名鎮北軍。詔命珙為襄陽都統制。珙赴樞密院稟議軍情,乘便入對,理宗道:「卿是將門子,忠勤體國,破蔡滅金,功績昭著,朕深加厚望呢。」珙奏對道:「這是宗社威靈,陛下聖德,與三軍將士的功勞,臣有何力可言?」理宗道:「卿不言功,益見德度。」遂授主管侍衛馬軍司公事,嗣復令出駐黃州。珙入陛辭行,理宗問他恢復的計策。珙對道:「願陛下寬民力,蓄人材,靜待機會。」理宗又問道:「議和可好麼?」珙又對道:「臣系武夫,理當言戰,不當言和。」理宗點首稱善,優給賜賚。珙謝賜後,即赴黃州駐紮,修陴濬隍,搜訪軍實,招輯邊民,增置軍寨,黃州屹成重鎮。
  理宗又欲俯從民望,召還真、魏二人,以真德秀為翰林學士,魏了翁直學士院。德秀入朝,將平時著述的《大學衍義》,進呈御覽,且面言祈天永命,不外一「敬」字,如儀狄的旨酒,南威的美色,盤游弋射的娛樂,聲色狗馬的玩好,皆足害敬,請陛下詳察!至了翁入對,亦以修身齊家,選賢建學為宗旨。理宗統斂容以聽,溫語相答。看官!你道真、魏所言,果真是紙上空談,毫無所指麼?原來理宗初年,議選中宮,其時曾選入數人,一系故相謝深甫姪孫女,一系故制使賈涉女。涉女生有殊色,為理宗所屬意,即欲冊立為後。獨楊太後語理宗道:「謝女端重有福,宜正中宮。」理宗不好違拗,只得冊立謝女,別封賈女為貴妃。謝皇后曾翳一目,面且黧黑,父名渠伯,早已去世,家產中落,後嘗躬視汲飪,至深甫入相,兄弟欲納女入宮,叔父櫸伯道:「看渠面目,只可做一灶下婢,就使有勢可援,得入大內,也不過做個老宮人。況且當厚給裝資,急切也無從籌措呢。」事乃中止。會元夕張燈,天台縣中,有鵲來巢燈山,眾以為後妃預兆,縣中巨閥,首推謝氏,乃共為摒擋行裝,送後入宮。櫸伯不能止。後就道病疹,已而脫痂,面竟轉白,膚如凝脂,復得良醫治目去翳,竟成好女。楊太后聞此異征,並因自己為後時,深甫亦陰為幫忙,乃決議冊立謝後。但顰笑工妍,娬媚動人,究竟謝不及賈,所以謝正後位,左右共私語道:「不立真皇后,乃立假皇后麼?」冊立謝後,系紹定四年間事,本文借此補敘。惟謝後素性謙和,待遇賈妃,毫無妒意,太后益以為賢。理宗亦待後以禮。越年,楊太后崩,諡為恭聖仁烈。楊太后崩,亦就此敘過。賈貴妃益得專寵,弟名似道,素行無賴,竟得為籍田令。似道仍恃寵不檢,每日縱游諸妓家,入夜即燕游湖上。理宗嘗憑高眺望,遠見西湖中燈火輝煌,便語左右道:「想又是似道狎游呢。」翌日,遣人探問,果如所料。乃令京尹史岩之戒飭似道,岩之奏對道:「似道落拓不羈,原有少年習氣,但才可大用,陛下不應拘以小節。」無非諂事賈貴妃。理宗竟信以為真,自此有向用似道意。岩之可殺。賈貴妃外,還有宮人閻氏,也累封至婉容,美豔不亞賈女,竟得並寵後宮,與內侍董宋臣等,表裡用事,因此真、魏二賢,一勸理宗遠色,一勸理宗齊家,理宗雖然面從,但大廷正論,怎敵得牀第私情?
  內嬖當然如故,不過外面卻虛示優容。論斷確當。
  當下進真德秀參知政事,德秀時已得疾,屢表辭職,乃改授資政殿學士,提舉萬壽宮,逾旬即歿。追贈光祿大夫,諡文忠。德秀,浦城人,長身玉立,海內俱以公輔相期,出仕不滿十年,奏疏積數萬言,均切當世要務,及宦游所至,惠政深洽,行不愧言。所著有《西山甲乙稿》、《對越甲乙集》、《經筵講義》、《端平廟議》諸書,後世號為真西山先生。真既病逝,與真同志的名士,只剩一魏了翁,理宗乃召崔與之參政。與之曾為四川制置使,撫字稱能,嗣召為禮部尚書,他竟乞歸廣州,不肯受命,自是屢詔不起。會粤東摧鋒軍作亂,詔授他為安撫使,他即肩輿入城,叛兵皆俯伏聽命,散歸田裡。嗣後仍返家治事,至此復召為參政,仍然力辭。惟疏請理宗進君子,退小人。理宗召命益力,辭書至十三上,尋又召他為右丞相,謝征如故。越二年疾終原籍,予諡清獻,加封南海郡公。此段統是銷納文字。魏了翁在朝,聲氣益孤,連疏請促與之入朝,與之又不至,他亦只好不顧利害,直言無隱,先後二十餘奏,洞中時弊。理宗頗欲令參政務,偏為執政所忌,暗暗排擠。
  會值蒙古主窩闊台汗遣子闊端一作庫騰。將塔海等侵蜀﹔忒木解、一作特穆德克。張柔等侵漢﹔溫不花、一作琨布哈,亦作口溫不花。察罕等侵江、淮,三路南侵,宋廷大震。鄭清之已任左丞相,喬行簡進任右丞相,兩人會議軍務,保薦了一個文臣,出握兵權。看官道是何人?原來就是魏了翁。明是排擯。理宗以執政所奏,說他知兵體國,遂授為端明殿學士,同簽書樞密院事,督視京湖軍馬。又因江、淮督府曾從龍懮悸而死,遂並以江、淮事付了翁。廷臣大駭,多上書諫阻,偏理宗概不見從,已有先入之言。竟命了翁即日視師,並賜便宜詔書,如張濬故事。了翁五辭不獲命,恐宰臣責他避事,因把這副重擔子,勉力承挑。可算好漢。陛辭時,御書唐人嚴武詩,及「鶴山書院」四大字,作為特賜,此外無非是金帶鞍馬等物。又由宰臣奉命,飲餞關外。了翁出都,竟赴江州、開封視事,用吳潛為參謀官,趙善瀚、馬光祖為參議官,申儆將帥,調遣援師,獻邊防十議,大有一番振作氣象。
  蒙古將溫不花攻唐州,全子才等棄師而逃,幸由趙范往援,至上閘擊敗敵兵,敵始退去。闊端一軍入淝州,知州事高稼,孤軍失援,力戰身亡。蒙古兵進圍青野原,經利州統制曹友聞,夤夜赴救,方卻敵圍。嗣又轉援大安,擊敗蒙古先鋒汪世顯。宋廷聞兩路軍報,還道蒙古兵不甚厲害,容易守禦,轉恐了翁因此得功,反被他占了便宜,不如調回了他,撤去軍權,遂由兩相建議,召了翁還,命簽書樞密院事。了翁固辭不拜,乃改授資政殿學士,出任湖南安撫使,兼知潭州。了翁仍舊力辭,詔令提舉臨安府洞霄宮。未幾復命知紹興府,兼浙東安撫使。又未幾,改知福州,兼福建安撫使。了翁累章乞休,理宗不許,尋即病逝。了翁,蒲江人,與真德秀齊名,著有《鶴山集》、《九經要義》、《周禮井田圖》、《說古今考》、《經史雜抄》等書。理宗聞訃,以用才未盡為恨,特贈少師,賜諡文靖。
  自了翁謝世,朝右乏敢言士,蒙古兵日益猖獗。趙范在襄陽,任北軍將王旻、李伯淵、樊文彬、黃國弼等為腹心。北軍權力出南軍上,南軍積不能平,遂致交訌。范撫馭失宜,旻與伯淵,竟縱火焚城郭倉庫,走降蒙古。南軍將李虎等,又乘火大掠,席捲而去。襄陽自岳飛收復以來,城高池深,生聚日蕃,至是城中官民,尚四萬七千有奇,庫中所貯財粟,不下三十萬,軍器約二十四庫,金銀鹽鈔,尚不在內。南北一場劫奪,遂把累年蓄積,蕩得精光。范坐罪落職,以范弟葵為淮東制置使,兼知揚州。葵墾田治兵,嚴飭邊防。惟襄、漢一帶,由蒙古將忒木■等,長驅直入,破棗陽軍及德安府,陷隨、郢二州及荊門軍。溫不花也乘勢入淮西,蘄、舒、光州諸守臣,皆棄城遠遁。三州兵馬糧械,均為蒙古兵所得。溫不花直趨黃州,游騎自信陽趨合肥。還有闊端一路,攻武休,陷興元,直入陽平關。利州統制曹友聞,與弟友萬、友諒,率軍馳援,適遇風雨驟至,為敵所乘,友聞與弟友萬均戰死。闊端遂麾兵入蜀,不到一月,凡成都、利州、潼川三路所屬府州軍,多被陷沒。西蜀全境,唯夔州一路,及潼川路所屬瀘、合二州及順慶府,還算保存。闊端居成都數日,復移師北攻文州,知州劉銳,通判趙汝薌,固守待援,逾月不至。銳自知不免,召集家人,盡令服藥。家人素守禮法,不敢違慢。幼子才六歲,飲藥時尚下拜而受。及旻家盡死,銳聚屍付火,並所有公私金帛告命,盡行一炬,然後自刎而亡。州城遂陷,汝薌被執,大罵敵人,竟遭慘死。軍民同死約數萬人。碧血千秋。
  警報迭達宋廷,理宗頗悔前事,下詔罪己。鄭、喬二相,俱上疏辭職,因一並免官。特起史嵩之為淮西制置使,進援光州,趙葵援合肥,沿江統制陳鞾遏和州,為淮西聲援。嵩之聞忒木■至江陵,亟檄孟珙往援。珙遣民兵部將張順先渡,自率全軍為後應,疊破蒙古二十四寨,援出難民二萬餘。既而蒙古將察罕攻真州,知州事邱岳,戰守有方,連卻敵軍,復出戰胥浦橋,設伏誘敵,俟敵來追,伏起炮發,擊斃蒙古守將,敵乃引去。是年為端平四年,翌歲改元,號為嘉熙。理宗因繼相乏人,仍用喬行簡為左丞相,兼樞密使,鄭清之知樞密院事,兼參知政事,鄒應龍簽書樞密院事,李宗勉同簽書樞密院事,蒙古兵稍稍斂跡。至秋冬交季,溫不花復率兵進攻黃州。正是:
  蒿目邊民遭慘劫,驚心虜騎又憑城。
  畢竟黃州能否固守,待至下回申敘。
  收復三京之議,廷臣多以為未可,言之固當。但吾以為三京非不可復,所誤者將相之非人耳。趙范、趙葵,雖尚具將才,而恢復之責,不足以當之。清之夤緣權相,得秉大政,自問已屬有愧,彼其果能立大功,建大業,得為中興名佐乎?成事不足,貽禍有餘,卒至強敵壓境,風鶴頻驚,推原禍始,清之何能辭焉?況賈、閻二妃,相繼專寵,不聞有遠色之言。真、魏二賢,同時就征,復至有遭忌之舉。危不持,顛不扶,焉用彼相為哉?迨蒙古三路進兵,勢如破竹,所恃者第一孟珙,天下事已岌岌矣。清之雖去,嵩之又來,有識者已知宋祚之將傾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5 02:27:02

第九十三回     守蜀境累得賢才 劾史氏力扶名教



  卻說蒙古主窩闊台汗,既發兵南侵,復遣將撤裡塔東征高麗。高麗本為宋屬,自遼、金迭興,又轉服遼、金,至蒙古盛強,復入貢蒙古。會高麗王暾嗣位,夜郎自大,殺死蒙使,因此撤裡塔奉命東征。高麗屢戰屢挫,不得不遣使謝罪,願增歲幣。撤裡塔轉報窩闊台汗,窩闊台汗令遣子入質,才許言和。高麗王只得應命。既而窩闊台汗,又遣將綽馬兒罕,擊死札蘭丁,即模罕默德子,事見前文。蕩平西域,再遣太祖孫拔都、速不台等,西征欽察,乘勢攻入阿羅思部,北向屠也烈贊城,陷莫斯科,進兵歐洲,分入馬札兒、即今匈牙利。孛烈兒即今波蘭地。諸境,歐洲北部諸侯王,合兵迎擊,俱遭殺敗,彷彿似天兵下界,所向無前,全歐大震。捏迷思即今德意志。部民,均荷擔遁去。窩闊台汗因從事西征,暫把南方軍務,略從緩進。至西方接連報捷,才促南軍進行。敘此數語,簡而不漏,欲聞其詳,請閱《元史演義》。
  溫不花進攻黃州,孟珙自江陵還援,仗著一股銳氣,把溫不花擊退。溫不花轉攻安豐,知軍事杜杲,繕城力守,城外炮聲迭震,垣牆多被洞穿,杲隨缺隨補,始終不懈。敵復填濠為二十七壩,杲募壯士出奪壩路,踴躍死戰。巧值池州都統制呂文德,也率軍馳至,兩下夾擊,得將蒙古兵殺退,淮右粗安。越年,史嵩之奉命參政,督視京湖、江西軍馬,開府鄂州。蒙古將察罕入達庐州,嵩之急檄杜杲赴援,杲入城守禦,望見蒙兵到來,差不多有數十萬,所攜攻具,比圍安豐時,多至數倍。他卻全不懼怯,看敵如何擺佈,然後隨宜抵拒。那蒙兵既薄城下,即搬運土木,趕緊築壩,霎時間高埒城樓。杲用油灌草,以火爇著,紛擲壩下,壩遂被焚。杲又就串樓內築立雁翅七層,堵禦敵炮,敵開炮轟擊,為雁翅所阻,反射敵營,敵眾皆驚。杲趁這機會,開城出擊,大敗敵兵,追躡至數十里乃還。且練舟師扼淮河,遣子庶及統制呂文德、聶斌等,分伏要隘,蒙古兵不能進,乃退去。杲以捷聞,有詔加杲淮西制置使,力寫杜杲。並命孟珙為京湖制置使,規復荊、襄。珙謂必得郢州,乃可通饋餉,必得荊門,乃可出奇兵,於是檄江陵節制司,進搗襄、鄧,自至岳州召集諸將,指授方略。各將依計深入,遂復郢州、荊門軍。再遣將士分取信陽、光化軍及樊城、襄陽,因上言保守方法,略云:
  取襄不難,而守為難。非將士不勇也,非車馬器械不精也,實在乎事力之不給爾。襄樊為朝廷根本,今百戰而得之,當加經理,如護元氣,非甲兵十萬,不足分守。與其抽兵於敵來之後,孰若保此全勝,上兵伐謀,此不爭之爭也。
  理宗得奏,當令珙便宜行事。珙乃編蔡、息降人為忠衛軍,襄、郢降人為先鋒軍,擇要駐紮,襄、漢以固。會蒙古將塔海,復率兵入蜀,制置使丁黼自誓死守,先遣妻子南歸,然後登城拒敵。塔海自新井進兵,詐豎宋將旗幟,誘惑城中。黼果疑為溃卒,遣人招徠,及蒙古兵將到城下,方審知情偽,乃領兵夜出城南,至石筍街迎戰,全寡不敵,兵敗身亡。塔海復蹂躪漢、卬、簡、眉、閬、蓬諸州,進破重慶、順慶諸府,直達成都。再移趨蜀口,欲出湖市。孟珙探知消息,料他必道出施黔,亟請粟十萬石,分給軍餉,以三千人屯峽州,千人屯歸州,命弟瑛率精兵五千駐鬆滋,為夔州聲援,並增戍歸州隘口萬戶谷,加派千人屯施州。嗣聞塔海渡江東下,忙分佈戰艦,增置營寨,且遣兵從間道抵均州,防遏要衝。及蒙兵渡萬州湖灘,施夔震動,幸珙兄知峽州,出拒歸州大堙寨,擊退蒙古前哨兵,進戰巴東,復得勝仗,夔州始得保全。珙復諜知蒙古軍帥,就襄樊、信陽、隨州等處,招集軍民布種。又在鄧州的順陽境內,屯積船林,遂分兵譏察,且將蒙古所儲材料,暗地焚毀。又遣兵潛入蔡州,燒去蒙古屯糧,蒙古兵乃不敢進窺襄、漢。
  理宗因蜀事未平,特調珙為四川宣撫使,兼知夔州,節制歸、峽、鼎、澧軍馬。珙受命至鎮,招集散民為寧武軍,用降人回鶻、愛裡巴圖魯等為飛鶻軍。適四川制置使陳隆之,與副使彭大雅不恊,互相奏訐。珙貽書責二人道:「國事如此,合智並謀,尚恐不克,兩司乃猶事私鬥,豈不聞廉、藺古風麼?」不愧忠告。隆之、大雅得書,各自懷慚,因改怨為睦,不生齟齬。珙遂釐清宿弊,訂立條目,頒發州縣,最要數語,是「不擇險要立寨柵,無從責兵衛民,不集流離安耕種,無從責民養兵。」此外如賞罰不明、減克軍糧、官吏貪黷、上下欺罔等弊,均嚴行申誡。自是吏治一新,兵防亦密。尋復兼任夔州路制置、屯田兩使,乃調夫築堰。募農給種,自秭歸至漢口,為屯二十,為莊百七十,為頃十八萬八千二百八十。又創南陽、竹林兩書院,居住襄、漢、四川流寓人士,用李庭芝權施州建始縣。庭芝訓農治兵,招選壯士,隨時訓練,甫至期年,士民皆知戰守,無事服農,有事出戰。珙將庭芝所行諸法,飭屬遵行。珙不特長於武事,並且長於文教。
  

  是時喬行簡已為少傅,平章軍國重事,李宗勉為左丞相,兼樞密使,史嵩之為右丞相,督視江、淮、四川、京、湖軍馬。這三相中,還算宗勉清謹守法,若行簡遇事模稜,無好無惡,嵩之執拗任性,惡問直言。當時謂喬失之泛,李失之狹,史失之專。已而行簡告老,旋即病逝,宗勉亦卒,嵩之更獨擅政柄,朝內正士,如杜范、游侶、劉應起、李韶、徐榮叟、趙汝騰等,多與嵩之不合,相繼罷斥。惟孟珙一人,素為嵩之所推重,因此珙有所為,未嘗牽制。
  及嘉熙五年,又改元淳祐,會蒙古主窩闊台汗病殂,廟號太宗,第六後乃馬真氏稱制,乃馬真一譯作鼐瑪錦。調回拔都等西征各軍,應本回首文。獨南軍仍然未歸。塔海部將汪世顯等,再行入蜀,進圍成都,制置使陳隆之固守經旬,誓與城同存亡。偏副將田世顯送款蒙兵,乘夜開城。汪世顯等立即突入,執住隆之。陳氏數百口皆死。隆之被執至漢州,世顯命招守臣王夔降,隆之呼夔道:「大丈夫當捨生取義,何畏一死,幸勿降虜。」言至此,已被蒙古軍一刀兩段。夔率漢州兵三千出戰,兵敗遁去,城遂破陷,人民盡被屠滅,蒙古兵又回師出蜀。是時蒙古使王檝,已五入宋都議和,兩下終相持不決。檝病歿宋境,宋廷送歸檝柩。蒙古復遣月裡麻思一作伊拉瑪斯。來宋續議,從行約七十餘人,甫至淮上,被守將阻住,勸令歸降。月裡麻思不從,被拘長沙飛虎寨。無故拘使,其曲在宋。於是蒙古復遣也可那顏、一作伊克那顏。耶律朱哥等,自京兆取道商房,直趨瀘州。宋制置使孟珙,急分軍往截,一軍屯江陵及郢州,一軍屯沙市,一軍自江陵出襄陽,與諸軍會。又遣一軍屯涪州,且下令出守兵官,不得失棄寸土。權開州梁棟,因乏糧還司,珙怒道:「這便是違令棄城呢。」立斬以徇。諸將相率股栗,稟命惟謹。蒙古將士,聞守備甚嚴,當然畏懼三分,不復進窺。極寫孟珙。
  淳祐三年,宋廷又命餘玠為四川制置使,兼知重慶府。玠系蘄州人氏,家世貧微,落拓不羈,嘗謁淮東制置使趙葵,葵頗奇玠材,留置幕府,旋令率舟師■淮,入河抵汴,所向有功,累推至淮東副使。自陳隆之死節,懸缺未補,玠入對稱旨,遂授為四川宣撫使。未幾,即加制置使。四川財賦,本甲天下,自寶慶三年,失去關外,端平三年,蜀地殘破,所存州郡無幾,國用益窮。歷任宣撫、制置各使,均支絀萬分,咸歎束手。監司戎帥,各自為令,官無法紀,民不聊生。玠蒞任後,大改弊政,簡選守宰,又重賢禮士,特就府左築招賢館,量能錄用。播州冉璉及弟璞,具有文武才,隱居蠻中,前後閫帥辟召,皆堅辭不至,及聞玠賢,自詣府上謁。玠以上客禮相待,璉、璞留館數月,毫無所陳,玠頗懷疑,遣人覘視。兩人相對踞坐,終日用堊畫地,或繪山川,或繪城池,非旁人所能解。玠亦莫名其妙。又隔旬餘,始見他兄弟進謁,請屏左右。玠立即如教,冉璉乃獻議道:「為今日西蜀計,莫若徙合州城。」玠不禁起座道:「玠也見到此著,但慮無處可遷。」璉復道:「蜀口形勝,無過釣魚山,請徙城該處,擇人扼守,積粟以待,功可過十萬師,巴、蜀自固若金湯了。」玠大喜道:「玠固疑先生非淺士,今得此謀,玠不敢掠為己美,當上報朝廷,即日照行。」冉璉兄弟乃退。玠立刻拜表,照議陳請,並乞授二人官秩。真實愛才。詔命冉璉為承事郎,權發遣合州,璞為承務郎,權通判州事。徙城事悉委二人。闔府聞命,頓時大嘩。玠忿然道:「此城若成,蜀賴以安,否則玠獨坐罪,與諸君無涉。」他人遂不敢再言。乃就青居、大獲、釣魚、雲頂、天生各山,築十餘城,均因山為壘,棋佈星分,當將合州舊城,移徙釣魚山,專守內水。利戎舊城,移徙雲頂山,借御外水。表裡相維,聲勢聯絡,各屯兵聚糧,為必守計。蜀民始有所恃,共慶安居。
  只江、淮間仍遭寇掠,蒙古兵渡淮南指,攻入揚、滁、和各州,進屠通州。史嵩之以江、淮保障,首推江陵,即調孟珙知江陵府,以資守禦,理宗自然准奏。會嵩之父彌遠去世,嵩之應居庐守制,及數日詔令起復,仍為右丞相,兼樞密使,將作監徐元杰疏請收回成命,理宗不從。太學生黃愷伯等百四十四人,又叩閽上書道:
  臣等竊謂君親等天地,忠孝無古今。事親孝,故忠可移於君。自古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未有不孝而可望其忠也。昔宰予欲短喪,有期年之請,夫子猶以不仁斥之。宰予得罪於聖人,而嵩之居喪,即欲起復,是又宰予之罪人也。且起復之說,聖經所無,而權宜變化,衰世始有之。我朝大臣若富弼,一身關社稷安危,進退系天下輕重,所謂國家重臣,不可一日無者也。起復之詔,凡五遣使,弼以金革變禮,不可用於平世,卒不從命,天下至今稱焉。至若鄭居中、王黼輩,頑忍無恥,固持祿位,甘心起復,滅絕天理,卒以釀成靖康之禍,往事可鑒也。彼嵩之何人哉?心術回邪,蹤跡詭秘,曩者開督府,以和議惰將士心,以厚資竊宰相位,羅天下之小人,為之私黨,奪天下之利權,歸之私室。蓄謀積慮,險不可測。在朝廷一日,則貽一日之禍,在朝廷一歲,則貽一歲之禍,萬口一辭,惟恐其去之不速也。嵩之亡父,以速嵩之之去,中外方以為快,而陛下乃必欲起復之者,將謂其有折衝萬里之才歟?嵩之本無捍衛封疆之能,徒有劫制朝廷之術。將謂其有經理財用之才歟?嵩之本無足國裕民之能,徒有私自封殖之計。陛下眷留嵩之,將以利吾國也,殊不知適以貽無窮之害爾。嵩之敢於無忌憚,而經營起復,為有彌遠故智,可以效尤。然彌遠所喪者庶母也,嵩之所喪者父也,彌遠奔喪而後起復,嵩之起復而後奔喪,以彌遠貪黷固位,猶有顧恤,丁艱於嘉定改元十一月之戊午,起復於次年五月之丙申,未有如嵩之之匿喪罔上,殄滅天常,如此其慘也。且嵩之之為計亦奸矣!自入相以來,固知二親耄矣,必有不測,旦夕以思,無一事不為起復張本。當其父未死之前,已預為必死之地,近畿總餉,本不乏人,而起復未卒哭之馬光祖。京口守臣,豈無勝任?而起復未終喪之許堪。故里巷為十七字之謠曰:「光祖作總領,許堪為節制,丞相要起復,援例。」夫以里巷之小民,猶知其奸,陛下獨不知之乎?台諫不敢言,台諫嵩之爪牙也。給捨不敢言,給舍嵩之腹心也。侍從不敢言,侍從嵩之肘腋也。執政不敢言,執政嵩之羽翼也。嵩之當五內分裂之時,方且擢奸臣以司喉舌,謂其必無陽城毀麻之事也﹔植私黨以據要津,謂其必無惠卿反噬之虞也。自古大臣不出忠孝之門,席寵怙勢,至於三代,未有不亡人之國者。漢之王氏,魏之司馬氏是也。史氏秉鈞,今三世矣,軍旅將校,惟知有史氏,而陛下之前後左右,亦惟知有史氏,陛下之勢,孤立於上,甚可懼也。天欲去之而陛下留之,堂堂中國,豈無君子?獨信一小人而不悟,是陛下欲藝祖三百年之天下,壞於史氏之手而後已。臣方惟涕泣裁書,適觀麻制有曰:「趙普當乾德開創之初,勝非在紹興艱難之際,皆從變禮,迄定武功。」夫人必於其倫,曾於奸深之嵩之,而可與趙普諸賢,同日語耶?趙普、勝非之在相位也,忠肝貫日,一德享天,生靈倚之以為命,宗社賴之以為安。我太祖高宗,奪其孝思。俾之勉陳王事,所以為生靈宗社計也。嵩之自視器局,何如勝非?且不能企其萬一,況可匹休趙普耶?臣愚所謂擢奸臣以司喉舌者,此其驗也。臣又讀麻制有曰:「諜報憤兵之聚,邊傳哨騎之馳,況秋高而馬肥,近冬寒而地凜。」方嵩之虎踞相位之時,諱言邊事,通州失守,至逾月而復聞,壽春有警,至危急而後告,今圖起復,乃密諭詞臣,昌言邊警,張皇事勢以恐陛下,蓋欲行其劫制之謀也。臣愚所謂擢奸臣以司喉舌者,又其驗也。臣等於嵩之本無私怨宿忿,所以爭趨闕下,為陛下言者,亦欲揭綱常於日月,重名教於邱山,使天下為人臣,為人子者,死忠死孝,以全立身之大節而已。孟軻有言:「學則三代共之,皆所以明人倫也。」臣等久被化育,此而不言,則人倫掃地,將與嵩之胥為夷矣。惟陛下裁之!
  疏入仍不見報。武學生翁日善等六十七人,京學生劉時舉、王元野、黃道等九十四人,又接連上書,始終未見聽從。徐元■再入朝面陳,略謂:「嵩之起復,士論嘩然,乞許嵩之舉賢自代,免從眾謗!」理宗諭道:「學校雖是正論,但所言亦未免太甚。」元■對道:「正論乃國家元氣,今正論猶在學校,要當力與保存,幸勿傷此一脈。」理宗嘿然。元■因自求解職,理宗亦不允。至元■退後,左司諫劉漢弼入奏,亦請聽嵩之終喪。理宗稍稍感動。嵩之也自知眾論難違,疏乞終制,才見詔旨下來,從嵩之所請,改任范鍾、杜范為左右丞相,並兼樞密使。小子有詩詠嵩之道:
  如何父死不奔喪?世道人心盡汨亡。
  幸  有儒生清議在,尚留天壤大綱常。
  杜范,黃岩人,素有令望,既登相位,當有一番舉措,俟小子後文再表。  
  國有良將,無不可治之土,亦無不可守之城。孟珙駐節京、湖而寇以卻,移撫四川而寇又不敢近,詩所謂「公侯干城」,孟珙有焉。繼以餘■鎮蜀,禮賢下土,徙城設守,軍民交安,是亦一干城選耳。乃外有將,內無相,史嵩之專政,第有器重孟珙之一長,此外則斥正士,引匪人,甚至父喪不欲守制,尚戀戀權位,陰圖起復,吾不解理宗當日,何獨於史氏有恩,而寵眷竟若是優渥也?夫史彌遠有冊立功,始終得邀上寵,猶為可說,嵩之何所恃而得君若此?父骨未寒,■然起復,忍於親者必忍於君,此豈尚堪重用耶?錄黃愷伯等伏闕一書,所以揭嵩之無父之罪,即所以正天下後世忠孝之防,著書人固具有深心了。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5 02:27:27

第九十四回     餘制使懮讒殞命 董丞相被脅罷官



  卻說杜范入相,即上陳五事:第一條是正治本﹔第二條是肅宮闈﹔第三條是擇人才﹔第四條是惜名器﹔第五條是節財用﹔結末是應早定國本,借安人心。理宗頗為嘉納。繼又上十二事:一、公用舍﹔二、儲材能﹔三、嚴薦舉﹔四、懲贓貪﹔五、專職任﹔六、久任使﹔七、杜僥倖﹔八、重閫寄﹔九、選軍實﹔十、招土豪﹔十一、溝土田﹔十二、治邊理財。各項都詳細規畫,悉合時宜,當時稱為至論。孟珙正移節江陵,駐軍上流,朝廷方疑他握權過重,將來恐不可制。以珙之忠勇,猶有功高震主之嫌,況不如珙者乎?至是珙貽書杜范,語多頌揚,范復書道:「古人謂將相調和,士乃豫附,此後願與君同心衛國,若用虛言相籠絡,殊非范所屑為哩。」這數語復達孟珙,珙很是愧服。范復拔徐元杰為工部侍郎,一切政事,輒與咨議。元杰知無不言,多所裨益。都人士喁喁望治,誰料天不假年,老成遽謝,總計范在相位,只八十日而卒,追贈少傅,予諡清獻。
  過了月餘,元杰當入值,先一日謁見左丞相范鍾,在閣堂吃了午餐,下午歸寓,忽覺腹中未快,一入黃昏,寒熱交作,至夜四鼓,指爪暴裂,大叫數聲而亡。三學諸生,均伏闕上書,略言:「歷朝以來,小人傾陷君子,不過令他遠謫,觸冒煙瘴以死,今蠻煙瘴雨,不在嶺海,轉在朝廷,臣等實不勝驚駭」云云。於是有詔令閣中役使,逮付臨安府鞫治,怎奈獄無佐證,哪個肯來實供?臨安府尹也知事關重大,樂得延宕了事,何苦結怨權奸。未幾,劉漢弼又以腫疾暴亡。太學生蔡德潤等百七十三人,又叩閽上書訟冤,理宗也弄得沒法,只好頒給徐、劉兩家官田五百畝,錢五千緡,作為撫恤。眾議越覺藉藉。有謂:「故相杜范,也是中毒。」大家懲前毖後,甚至堂食都不敢下箸,情願枵腹從公。究竟是何人置毒,一時無從指定。惟史嵩之從子璟卿,因平日勸諫嵩之,也致暴斃,從此璟出毒謀,共謂由嵩之主使,范鍾匿嫌。
  既而知江陵府孟珙,因病乞休,詔授寧武軍節度使,以少師致仕。使命才到江陵,珙已病歿任所,時當淳祐六年九月初旬。珙卒而京、湖已不可保,故大書年月。是月朔日,有大星隕境內,聲崩如雷。珙死日,又有大風怒號,飛石拔木,訃達都中。理宗震悼輟朝,賻銀絹各千匹,累贈至太師,封吉國公,諡忠襄,立廟享祀,號曰威愛。後任委了一個賈似道,似道行誼,略見上文,如此重任,卻令此人擔當,已可見理宗的昏庸了。尚不止此。左丞相范鍾,屢乞歸田,乃免相職,令提舉洞霄宮,任便居住。召用鄭清之為右丞相,兼太傅銜。中使及門,清之方放浪湖山,寓居僧寺,詰旦始還。乃隨使入朝,力辭不允,勉膺簡命。又授趙葵為樞密使,督視江、淮、京、湖軍馬,兼知建康府,陳鞾知樞密院事,任湖南安撫大使,兼知潭州。
  史嵩之時已服闋,覬覦復用,理宗亦有起用意。殿中侍御史章琰,右正言李昂英,監察御史黃師雍,劾嵩之無君無父,竟忤上旨,均致落職。翰林學士李韶,又與同官抗疏力阻,乃命嵩之致仕,示不復用。未幾,升任賈似道為兩淮制置使,兼知揚州﹔李曾伯為京、湖制置使,兼知江陵府。趙葵且因言官糾彈,上疏辭職,言官謂:「葵不由科目進身,難任樞密。」葵辭表中有儷語云:「霍光不學無術,每思張詠之語以自慚。後稷所讀何書?敢以趙忭之言而自解。」四語流傳人口,理宗竟改授葵為觀文殿大學士,兼判潭州。葵亦一專閫選,理宗因讒罷葵,反用賈、李等人,朝局可知。
  自淳祐紀元後,京、湖有孟珙,巴、蜀有餘■,淮西有招撫使呂文德,均能安排守備,無懈可擊,所以蒙古兵屯留境上,未敢進行。但也由蒙古內亂未平,不遑外略,雖有游騎往來,畢竟沒甚戰事。看官道蒙古有何內亂?因六皇后乃馬真氏稱制,國內無君,竟歷四年,寵用侍臣奧都剌合蠻,一作諤多拉哈瑪爾。及回婦法特瑪,內外勾通,斥賢崇奸,把朝右舊臣,黜去大半。中書令耶律楚材,竟致懮死。嗣因太祖弟帖木格大王,以入清朝政為名,竟自藩鎮起兵,由東而西。乃馬真後不免著急,乃召長子貴由入都,貴由一作庫裕克。立為國主,借此杜帖木格話柄,帖木格才收兵回去。貴由汗雖然嗣位,朝政猶歸母后,過了數月,後已逝世,貴由汗乃將奧都剌合蠻,及法特瑪等,一並處死,宮禁肅清,漸有起色。無如貴由汗素多疾病,自謂都城水土,未合養痾,不如往居西域,乃托詞西巡,直至橫相乙兒地方,橫相乙兒一譯作杭錫雅爾。一住經年,抱病益劇,竟爾畢命。皇后斡兀烈海迷失,尊貴由汗為定宗,自抱姪兒失烈門一作錫哩瑪勒,系太宗孫父,名曲出,亦作庫春。聽政,諸王大臣多半不服,別開庫裡爾泰大會,推戴拖雷子蒙哥一譯作莽賚扣。為大汗,馳入都城。這時元都已奠定和林,都內官民,爭出城相迓。及蒙哥正位,殺定宗後海迷失,及失烈門生母,徙太宗後乞裡吉帖思尼一作克勒奇庫塔納。出宮,放失烈門至沒脫赤,一作摩多齊。禁錮終身。蒙哥汗有弟名忽必烈,一作呼必賚,佐兄定命,素有大志,至是遂總治漠南,開府金蓮川,延聘藩府舊臣,及四方文學士,訪求治道。如劉秉忠、姚樞、許衡、廉希憲等,皆一時賢豪,盡歸錄用。量能授官,京兆稱治。元朝一統,定基於此。忽必烈遂銳意南略,遣將察罕等,窺伺淮、蜀,一面在汴京分兵屯田,俟機南下。宋廷尚姑息偷安,毫不為備。左丞相鄭清之年力已衰,政歸妻孥,免不得招權納賄,為世詬病。既而告老乞休,命充醴泉觀使,越六日即死。理宗又欲起用史嵩之,念念不忘此人。草詔已成,不知如何省悟,竟令改制,命謝方叔為左丞相,吳潛為右丞相,潛頗有賢名,方叔卻意氣用事,遂令蜀右長城,又要從此隳壞了。西蜀制置使餘玠,鎮守四川,邊關無警,偏利州都統王夔,素性殘悍,向不受制使節度,所至殘掠,蜀民號為夜叉。玠因此閱邊,到了嘉定,夔率部眾迎謁,班聲若雷,江水為沸,所張旗幟,俱寫著鬥方大的「王」字,非常鮮明。玠孤舟逕入,左右皆為失色,獨玠毫不改態,傳夔入見,從容與語。夔亦不禁心折,出語人道:「不意儒生間乃有此人。」玠命吏頒賞,事畢乃回,密語親將楊成道:「我看王夔驕悍,終非善類,但欲乘此誅夔,恐他部下或有違言,轉致生變,此事頗費躊躇了。」成答道:「今若勿誅,養成勢力,愈覺難圖。他日變動,西蜀定恐難保呢。」玠點首道:「既如此,只可用計除夔。」遂與成附耳數語。成直任不辭,應聲而去。玠乃夜召夔議事,夔甫離營,楊成已單騎直入,傳玠軍令,暫代夔職。比至翌晨,聞夔已為玠所斬,懸首桅檣,且揭示罪狀,部眾相率驚訝,惟尚不敢為亂。會統制姚世安,欲繼夔任,暗中運動戎州都統,保薦自己。玠得書,以軍中舉代,最為弊害,特復書不允,且調三千騎至雲頂山下,逕遣都統金某往代世安。世安素與謝方叔子姪,互相結納,遂遣使求援方叔,自擁兵拒絕來將。玠方欲進討世安,不意有詔到來,竟召他入都,授為資政殿學士。
  

  看官不必細問,就可知是丞相方叔,陰援世安了。
  玠治蜀後,任都統張實治軍旅,安撫使王惟忠治財賦,監撫朱文炳治賓客,皆有常度。寶慶以來,蜀中閫帥,要推玠為巨擘。但久假便宜,不免專擅,所有平時奏疏,詞意間亦多未謹,理宗已是不平,一經方叔讒間,當即召他回朝,另調知鄂州餘晦為四川宣諭使。玠聞命,鬱鬱不歡,晦尚未到,玠竟暴卒。或謂系仰藥自盡,亦未知是真是假,無從證實。蜀人多悲惜不置。侍御史吳燧反劾玠聚斂罔利共七罪,理宗也不加查察,竟令籍玠家資,犒師賑邊。子若孫認錢三千萬,征索累年,始得繳足。
  及餘晦至蜀,遣都統甘閏,率兵數萬,築城紫金山。蒙古將汪德臣,竟簡選精騎,銜枚夜進,突擊甘閏部卒,閏聞變即奔,全軍大溃,所建新城,即被蒙古兵奪去。理宗方擢晦為制置使,接到甘閏敗報,尚不欲將晦調開,參政徐清叟本與方叔同排餘玠,至此又入奏道:「朝廷命令,不行西蜀,已是十有二年。今天斃餘玠,正陛下大有為的機會,乃以素無行檢,輕儇浮薄的餘晦,充當制使,臣恐五十四州軍民,將自此懈體。就是蒙古聞知,也竊笑中國無人了。」理宗乃召晦還,命李曾伯繼晦後任。晦小名再五,安撫使王惟忠嘗呼道:「餘再五來了。真正可怪!」晦聞言大怒,竟誣奏惟忠,潛通北國。詔捕下大理獄,經推勘官陳大方鍛鍊成罪,斬首市曹。惟忠呼大方道:「我死當上訴天閽,看你能久生世上麼?」果然惟忠死後,大方亦死。何苦逞刁。是時蒙古藩王忽必烈,命兀良合台即速不檯子。統轄諸軍,分三道攻大理,虜國王段智興。進軍吐蕃,國王唆火脫一作蘇固圖。惶恐乞降。忽必烈乃下令班師,轉圖西蜀。
  理宗正改元寶祐,自慶昇平。後宮賈貴妃殞命,閻婉容晉封貴妃,內侍董宋臣,因妃得寵,益邀主眷。理宗命他幹辦佑聖觀,宋臣逢迎上意,築梅堂、芙蓉閣、香蘭亭,擅奪民田,假公濟私。且引倡優入宮,盅惑理宗,無所不至,時人目為董閻羅。監察御史洪天錫,彈劾宋臣,並不見報。還有內侍盧允升,也是夤緣閻妃,得與宋臣相濟為奸。蕭山縣尉丁大全,本貴戚婢婿,面帶藍色,最善鑽營,暗中與董、盧兩宦官,勾通關節,托他在閻貴妃前,並作先容。董、宋所愛惟財帛,閻貴妃所愛惟金珠,經大全源源送去,自然極力援引,累遷至右司諫,拜殿中侍御史。適值四川地震,閩、浙大水,並臨安雨土,洪天錫又不忍不言,力陳陰陽消息的理由,並申劾董、盧兩內侍,疏至六七上,統如石沉大海一般,並不聞有複音。天錫竟解職自去。宗正寺丞趙宗嶓,貽書責丞相謝方叔,說他不能救正,方叔因對人道:「非我不欲格君,實因上意難回,徒言無益呢。」這數語是自己解嘲,並非反對董、宋。偏被兩人聞知,竟賄囑台諫,力詆天錫,兼及方叔,無非說他朋奸誤國,應加黜逐。這位好色信讒的理宗,竟將方叔、天錫免官。右丞相吳潛,已早卸職奉祠,兩揆虛席,乃任參政董槐為右丞相。
  槐系定遠人,累任外職,素著政聲,及入參內政,遇事敢言,既任右丞相,頗思澄清宦路,革除時弊。這時候的宮廷內外,已變做婦寺專橫,戚幸交通的局面,單靠一個黃丞相實心為國,如何行得過去?小人道長,君子道消。槐未免鬱憤,入白理宗,極言三害:一是戚裡不奉法,二是執法大吏擅威福,三是皇城司不檢士,力請理宗除害興利。理宗尚將信將疑,一班蠅營狗苟的小人,已是聞風生怨,視黃丞相如眼中釘,丁大全尤為懮慮,密遣心腹至相府,與槐結歡。槐正色道:「自古人臣無私交,我只知竭誠事上,不敢私自給約,幸為我謝丁君!」待小人之法,也不能徒事守經。大全得報,變羞成怒,遂日夜隱伺槐短,槐復入劾大全,不應重任。理宗道:「大全未嘗毀卿,願卿弗疑!」宰相有任賢退不肖之責,難道徒徇毀譽?這明是袒護大全語。槐對道:「臣與大全何怨,不過因大全奸邪,臣若不言,是負陛下拔擢隆恩。今陛下既信用大全,臣已難與共事,願乞骸骨歸田裡!」理宗竟怫然道:「卿亦太過激了。」槐乃趨退。大全遂上章劾槐,尚未批答,那大全意擅用台檄,調兵百餘人,露刃圍槐第,並迫令出赴大理寺。槐徐步入寺中,宮內竟傳出詔旨,罷槐相職。婦寺戚幸,威權至此。於是士論大嘩。三學生交章諫諍,乃詔授槐為觀文殿大學士,提舉洞霄宮。太學生陳宜中、黃鏞、林則祖、曾唯、劉黻、陳宗六人,又聯名攻大全,大全嗾使御史吳衍,劾奏六人妄言亂政,遂致六人削籍,編管遠州,且立碑三學,戒諸生不得妄議國事。士論遂稱宜中為六君子。大全反得遷任諫議大夫。惟右丞相一職,改任程元鳳。未幾且命大全簽書樞密院事,馬天驥同簽書院事。元鳳謹飭有餘,風厲不足,天驥與大全同黨,也是因閻妃進用。朝門外發現匿名揭帖,上書八字道:「閻、馬、丁當,國勢將亡。」大全等毫不為意。笑罵由他笑罵,好官我自為之。至寶祐五年,且任賈似道知樞密院事。越年,程元鳳自請罷職,竟擢大全為右丞相兼樞密使。一丁一賈,並握樞機,宋室事可知了。不亡何待。
  且說蒙古主蒙哥汗,聞前使月裡麻思,錮死長沙,早欲興兵報怨。且因兀良合台平西南夷,破交趾,宗王旭烈兀等前後略定西域十餘國,威震中外,乃決擬自行南下。留少弟阿裡不哥守和林。當下分軍三路,自由隴州趨散關,諸王莫哥一作穆格。由洋州趨米倉,萬戶李裡叉一作布爾察克。由潼關趨淝州。一面令忽必烈率軍攻鄂,且命兀良合台自交、廣引兵北還,往應忽必烈軍。東西並舉,宋廷大震。當時四川制置使李曾伯早已還朝,後任為蒲擇之,因蒙古入寇,亟遣安撫使劉整等,出據遂寧江箭灘渡,斷敵東路。蒙古將紐璘一作耨埒。領兵到來,見宋軍已截住渡口,遂麾兵大戰,自旦至暮,劉整等支持不住,只好退回。紐璘長驅直進,逕達成都。擇之命楊大淵等守劍門及靈泉山,自率兵至成都城下。偏紐璘轉襲靈泉山,大破楊大淵軍,進圍雲頂山城,扼擇之歸路。擇之軍餉被斷,頓時溃散。成都、彭、漢、懷、綿等州,及威、茂諸蕃,悉降蒙古。蒙哥汗聞前軍得勝,遂渡嘉陵江,督軍繼進。行至白水,命總帥汪德臣造浮梁濟師,進薄苦竹隘。守將楊立戰死,張實被擒,亦為所害。蒙古兵直搗長寧山,守將王佐、徐昕,又相繼陣亡。鵝頂堡不戰即降,由是青居、大良、運山、石泉、龍州等處,望風輸款,均向蒙古軍投誠。惟運山轉運使施擇善,不屈被戕。
  宋廷接連聞警,飛遣京、湖制置使馬光祖,移司峽州。六郡鎮撫向士璧,移司紹慶,兩軍相會,合擊蒙古兵。房州一戰,總算奏捷。蒙哥汗轉趨閬州,宋將楊大淵自靈泉山敗奔至閬,聞敵兵又至,急整軍守城。蒙哥汗督兵猛攻,炮石交射,泥堞齊飛,大淵不覺驚駭,因開城出降。推官趙廣殉難,蒙哥汗進圖合州,先遣降人晉國寶,招諭守將王堅,被堅叱出,還至峽口。又由堅遣將捕歸,牽至閱武場,責他不忠不孝,梟首以殉。當下涕泣誓師,登陴死守。蒙哥汗乃自引兵攻合州,堅乘他初至,督軍出戰。將見,不由的步步退讓,直至十里外安營。堅收兵入城,固守如故。蒙古兵復更迭來攻,終不得手。會宋廷調回蒲擇之,令呂文德代任。文德領兵援蜀,攻破涪江浮橋,轉戰至重慶,遂率艨艟千餘,溯嘉陵江上渡。蒙古將史天澤分軍為兩翼,順流縱擊,文德勢處逆流,眼見得不能抵敵,被蒙古兵奪去戰艦百餘,自率殘眾奔回。蒙哥汗得天澤捷書,索性大集各軍,圍攻合州。偏王堅守禦有方,相持數月,竟不能下。軍中又復遇疫,十病六七,惱了前鋒將汪德臣,募集壯士,夜登外城。堅忙麾兵堵截,戰了一夜,殺傷相當。德臣單騎馳呼道:「王堅,我來活汝一城,快早投降!」道言未絕,那面前忽來一大石,正要擊中面目,慌忙一閃,已被飛石壓中右肩,大叫一聲,墮落馬下。勸人不忠,應遭此擊。正是:
  巨石足傾胡虜命,孤城免被敵人屠。
  未知汪德臣性命如何,且至下回交代。
  宋廷非無賢將相,如杜范、吳潛、董槐等,皆相才也,孟珙、餘玠、馬光祖、向土璧、王堅等,皆將才也,若乘蒙古之有內亂,急起而修政治,整軍實,勉圖安攘,尚不為遲﹔乃嬖豔妃,暱腐豎,寵貴戚,引奸邪,即當承平之世,尚懼危亡,況強敵壓境,觸機立發,而可若是之顢頇乎?杜范歿矣,孟珙逝矣,內外已乏一賢將相﹔至謝方叔進而餘玠蒙讒,丁大全用而董槐被逐,僅有二三材士以扶危局,反欲盡排去之,理宗之不知理國若此,幾何而不淪胥也。然則淳寶之際,亡形已成,不過因蒙古大統,尚未遽集,故尚有合州之蹉跌,及蒙古君臣之淪謝耳。理宗之不為亡國主,幸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5 02:28:02

第九十五回     捏捷報欺君罔上 拘行人棄好背盟



  卻說蒙古將汪德臣,被石擊傷,墜落馬下,當由蒙古兵救回,天意也未欲亡蜀,秋風秋雨,淅瀝而來,竟致攻城梯折,蒙古兵愈覺氣沮,遂相率退去。是夕,汪德臣傷重身亡,蒙哥汗頓兵城下,幾及半年,又遇良將傷斃,免不得懮從中來,抑鬱成疾。合州城外即釣魚山,遂登山養痾,竟至不起。諸王大臣用二驢載屍,掩以繪槥,擁向北行,合州解圍。王堅據實報聞,廷旨擢堅為寧遠軍節度使。堅益繕城鑿濠,防敵再至,這且慢表。
  惟蒙古將士,既已北還,因即治喪頒訃,尊蒙哥汗為憲宗。忽必烈方悉兵渡淮,自將兵進大勝關,令別將張柔進虎頭關,分道並入,勢如破竹。宋軍皆聞風遠颺。兀良合台亦引兵下橫山,蹂躪賓州、象州,入靜江府,連破辰沅,直抵潭州。還有李全子李璮,也受蒙古命,陷入海州漣水軍。京、湖、江、淮,同時告急。宋廷改元開慶,專任一賈似道為長城,官爵職權,接連下逮。俄而令為樞使,兼兩淮宣撫使,俄而令為京、湖南北四川宣撫大使,俄而令兼督江西、兩廣人馬,南宋半壁江山,盡付這賈節使掌中,滿望他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可謂匪夷所思。其實他是個色中魔鬼,酒裡神仙,要他選色徵歌,倒是一個能手,欲令出司閫事,真是用非所學,學非所用。忽必烈已窺破情實,料知必勝,忽聞凶訃南來,召令北歸,他不肯遽還,便語眾將道:「我奉命到此,豈可無功而退?」乃自登香爐山,俯瞰大江,大江北有武湖,武湖東有陽邏堡,南岸即滸黃洲。宋軍用大舟濟師,軍容甚盛。忽必烈欷歔道:「北人使馬,南人使舟,此語原不可易哩。」正道著,旁閃出一將道:「長江天險,宋恃此立國,勢必死守,我軍非破他一陣,不足揚威。末將願前去一試!」忽必烈視之,乃是董文炳,便點首稱善。文炳即自山趨下,令弟文忠、文用,帶領敢死士數百,駕著艨艟大艦,鼓棹渡江,自率馬軍沿岸往戰。宋軍水陸駐紮,不下數萬,遇著蒙古兵到來,好似羊入虎口,未鬥先溃。文炳兄弟,水陸大進,殺得宋軍東逃西躲,沒命亂竄,霎時間兩岸肅清,一任蒙古兵渡江。至忽必烈率兵接應,文炳等早已安渡了。翌日,全師畢濟,進圍鄂州,分兵破臨江,知府事陳元桂死節。轉入端州,知府事陳昌世,百姓素愛戴,不令殉難,擁他出城,向南逸去。
  右丞相丁大全,初尚匿著軍報,不令上聞,至都中人皆知,他無從壅蔽,始申奏軍情,並附疏乞休。事寬則蒙蔽,事急則趨避,真好計策。理宗乃罷大全為觀文殿大學士,判鎮江府。中書舍人洪芹繳,御史朱貔孫、饒虎臣等,相繼糾彈,先時何不彈劾。乃詔令致仕,召吳潛為左丞相,兼樞密使。大出內府銀幣,犒賞軍士,令出禦敵。並將右丞相一職,特給賈似道,令進軍漢陽,為鄂外援。權閹董宋臣,因邊報日急,竟請理宗遷都四明,借避敵鋒。惟小人最怕死。軍器太監何子舉,轉報吳潛道:「若鑾輿一出,都中百萬生靈,何所依賴?」潛即入廷諫阻,朱貔孫亦上書切諫,理宗意尚未決,經謝皇后堅請留蹕,以安人心,才將遷都事罷議。寧海軍節度判官文天祥,上疏乞斬宋臣,留中不報。鄂州副都統張勝,日坐圍城,望援不至,乃登城給敵兵道:「這城已為汝軍所有,但子女玉帛,盡在將台,可往彼取給便了。」蒙古兵信為真言,遂焚城外民居,移師自去。
  會襄陽統制高達,引兵來援,賈似道亦進駐漢陽,遙為聲應。張勝復繕城為備,蒙古將苫徹拔都兒一作哲辰巴圖魯。又領兵進攻,先遣使入鄂州城,詰他違約。張勝將來使殺死,竟出襲蒙古營。誰知苫徹拔都兒已先防備,等到張勝殺到,竟張軍兩翼,把他圍住。勝左衝右突,不能脫身,自知不免一死,遂刎頸而亡。幸各路重兵,都來援鄂,如呂文德、向士璧、曹世雄等,陸續至城外,請賈似道督戰。似道聞各軍雲集,才放膽前來。高達自恃武勇,嘗輕視似道,每語眾將道:「渠但峨冠博帶,曉得甚麼軍情,也好來督制軍馬麼?」因此開營接戰,必須似道先自慰遣,然後出兵,否則常使軍士嘩噪軍門。呂文德諂事似道,輒使人呵止道:「宣撫在此,爾等何得亂嘩?」由是似道親呂恨高。還有曹世雄、向士璧兩人,也瞧不起似道,一切舉動未嘗關白,似道亦暗中懷恨。為後文張本。方在抵拒敵軍,忽有廷寄到來,乃是詔似道移軍黃州。看官道是何因?原來蒙古將兀良合台進攻潭州,江西大震。左丞相吳潛用御史饒應予言,以鄂州已集重兵,當可無慮。不如令似道改防黃州。黃州在鄂州下流,正當兩湖及江西要衝,蒙古兵若渡湖出江,黃州就要吃緊。似道明知冒險,但已接朝旨,不得不去。統制孫虎臣率精騎七百,送似道至蘋草坪,俄接偵騎入報道:「北兵來了。」似道嚇得發抖,顧語虎臣道:「怎麼好?怎麼好?」虎臣道:「使相不必著急!待末將去抵擋一陣,再作計較!」總是武臣有膽。似道支吾道:「我軍只有七百騎,恐不足赴敵。」虎臣見他面如土色,料知不能督戰,便道:「使相且暫退一程,由我去攔截罷!」似道尚抖著道:「你……你須小心!」虎臣帶兵自去。似道奔回數里,揀一幽僻的地方,暫且躲避,還帶抖帶語道:「死了死了!可惜死得不明白哩。」待至日昃,尚未見有音信,好容易到了黃昏,才敢出頭探望﹔嗣見有數騎馳到,報稱:「孫統制已經得勝,擒住敵將一人,現已先往黃州,候使相入城!」似道方轉懮為喜,夤夜趕至黃州,由虎臣迎入。當下稟白似道,北兵系是游騎,劫掠民間,由叛將儲再興為首領,現已將再興擒住,候使相發落。似道大悅,誇獎數語,便令將再興牽入,樂得擺些威風,叱罵一番,才命推出斬首。描摹醜態,惟妙惟肖。
  

  過了兩日,鄂州、潭州的警報,接沓而來,一些兒沒有放鬆。心中又非常焦灼。沒奈何想了一條下計,密令私人宋京,詣蒙古大營,情願稱臣納幣。忽必烈尚不肯允,遣還宋京。會合州守將王堅,使阮思聰兼程來鄂,以蒙古主訃聞,謂敵當自退,盡可放心。偏賈似道似信非信,再遣宋京往蒙古軍求和,忽必烈尚堅持未決。部下郝經諫道:「今國遭大喪,神器無主,宗族諸王,莫不窺伺,倘或先發制人,據有帝位,恐大王且腹背受敵,大事去了。現不如與宋議和,立即北歸,別遣一軍逆先帝靈轝,收皇帝璽,召集諸王發喪,議定嗣位,那時大寶有歸,社稷自安,豈不善麼?」忽必烈大悟,遂與宋京定議,令納江北地,及歲奉銀絹各二十萬,乃退兵北去。並檄兀良合台,解潭州圍,留偏將張杰,閻旺,至新生磯趕築浮橋,渡兀良合台還師。
  兀良合台奉檄,趨至湖北,由新生磯渡兵,不意後面卻有宋軍殺到,斯時蒙古兵已無心戀戰,趕緊飛渡,只有殿卒百數十人,不及隨行,被宋軍攻斷浮橋,一律殺死。看官道這宋軍從何而來?乃是賈似道用劉整計,命將夏貴躡敵歸路,僥倖圖功,偏偏遲了一步,只殺斃了一百多人,還報似道。似道想入非非,竟將稱臣奉幣的和議,隱匿不報,反捏稱諸路大捷,鄂圍始解,江、漢肅清,宗社危而復安,實萬世無疆的幸福。理宗覽表大喜,以似道有再造功,召令還朝。及似道將至,詔百官郊勞,如文彥博故事。既入覲,而獎再三,進封少師,爵衛國公。呂文德功列第一,授檢校少傅,高達為寧江軍承宣使,劉整知瀘州,兼潼川安撫副使。夏貴知淮安州,兼京東招撫使。孫虎臣為和州防禦使,范文虎為黃州武定諸軍都統制。向士璧、曹世雄以下,各加轉有差。
  似道既得售欺,入操巨柄,第一著即從事報復,聞前時移節黃州,議出吳潛,累得惶恐終日,至此即欲將潛捽去,聊以泄憤。適值皇儲問題,延案未決,似道遂得乘機下手,設法傾陷。先是理宗嗣位,曾追封本生父希瓐為榮王,母全氏為夫人,以母弟與芮承嗣襲爵,理宗有子名緝,早年夭游,後來妃嬪雖多,始終無子。至寶祐元年,理宗年逾半百,仍然乏嗣,乃令與芮子孜入宮,作為皇子,賜名曰禥,封永嘉郡王。越年,進封忠王。至鄂州解圍,賈似道以大捷入奏,理宗接連改元﹔出兵時已紀元開慶,回兵時又紀元景定,趁這賀捷的時候,便欲立忠王禥為太子。吳潛獨密奏道:「臣無彌遠才,忠王無陛下福。」理宗年力已衰,立儲原系要務,若忠王不足主器,何妨勸帝改立,吳潛乃出此語,殊屬未當。這兩語已忤上旨。似道就進陳立儲大計。並陰令侍御史劾潛謂:「冊立忠王,足慰眾望,潛獨倡為異議,居心殆不可問」云云。理宗遂罷潛相位,竟令似道專政。似道遂申請立儲,即於景定元年六月,立忠王禥為皇太子。相傳禥母黃氏,系湖州德清縣人,與似道母胡氏,本屬同邑,相去僅數里。兩婦皆系出寒微,均生貴子。黃氏以媵僕入榮邸,適與芮苦未生男,見她面目韶秀,乃密令侍寢,一索得男,就是忠王禥,黃氏卒得封為隆國夫人。但自處極謙,每遇邸第親戚,輒以禥子自稱,人頗譽她盛德。似道母胡氏,為民家婦,嘗出浣衣,遇似道父賈涉渡河,偶顧胡氏,不覺觸起情感,胡氏亦眉目含情,淺挑微逗,涉遂隨胡至家,問伊夫何在?胡答以未歸,兩下裡互相問答,間及諧褻,胡氏竟半推半就,一任涉摟抱入牀,寬衣解帶,成就好事。一度春風,竟結蚌胎。及伊夫回來,涉尚在婦家,向伊夫購婦。伊夫詢明底細,知涉已任朝官,自想勢不可敵,樂得做個人情,受了金錢,將婦給涉。涉竟攜婦歸任,婦已失節,自不如受金棄婦,伊夫可謂智民。未幾產下一子,名叫似道。既而胡色已衰,又被涉斥出,嫁為民妻。始愛終棄,涉亦負心。及似道年長,始覓母歸養,性極嚴毅,似道頗加畏憚。當景定、咸淳系度宗年號見後。年間,胡氏已受封秦、齊兩國夫人,屢入禁中,至與隆國夫人,嘗同寢處,恩寵甚渥。年至八十三乃卒,賜諡柔正,柔則有之,正則未也。賻贈無算。當時以一邑產兩貴婦,傳為奇事。事見《齊東野語》。
  話休敘煩,且說忽必烈北還,到了開平,諸王莫哥合丹、一作哈丹。塔察兒等來會,願戴忽必烈為大汗,忽必烈佯不敢受。旭烈兀方鎮守西域,亦遣使勸進,忽必烈遂允所請,不待庫裡爾泰會推許,竟登大位,即於宋理宗景定元年五月中,建元為中統元年。命劉秉忠、許衡等改定官制,立中書省總理政務,設樞密院掌握兵權,置御史台管理黜陟,以下有寺、監、院、司、衛、府等名目,外官有行省、行台、宣撫、廉訪諸官,牧民有路有府,有州有縣,一代規模,創始完備。命王文統為中書平章政事,統領眾官。授廉希憲為陝西、四川宣撫使,商挺為副。
  希憲方就道,聞阿裡不哥也稱帝和林,遣部下劉太平、霍魯懷等,至燕京慰諭人民。他即倍道前進,到了京兆,遣人誘執太平、魯懷,錮斃獄中。六盤守將渾塔海,正起兵應和林,和林守將阿藍答兒一作阿拉克岱爾。也領兵往會渾塔海。希憲亟令總帥汪良臣,率秦、鞏諸軍往討,再命別將八春,一作邊崇。領蜀卒四千為後援。忽必烈汗亦遣諸王合丹,統兵來會,三路俱進,與渾塔海等大戰甘州東。渾塔海敗死,阿藍答兒亦被殺,關、隴悉平。
  忽必烈汗因遣郝經為國信使,至宋修好,通告即位,並促踐前日和約。經本任翰林侍讀學士,非行人職,因為王文統所忌,特地請遣,一面陰囑李璮,潛師侵宋,為假手害經計。李璮不待經行,便出兵襲擊淮安,幸主管制置司事李庭芝,先事預防,把璮擊退。庭芝得升任淮東制置使,賈似道正令門客廖瑩中等,撰《福華編》,稱頌鄂功,忽接宿州來報,蒙古遣使郝經南來,請求入國日期。似道一想,經若入都,前議必將敗露,此事如何使得?隨即飛使止住郝經。偏郝經貽書三省及樞密院,且轉告淮東制置使李庭芝,欲指日入都。似道既接經書,復得李庭芝報聞,自思一不休,二不息,索性拘住了他,再作計較。只管眼前,不管日後。便命真州忠勇軍營,將經拘住。經上表有雲,「願附魯連之義,排難解紛,豈如唐儉之徒,款兵誤國?」最後又上書數千言,無非以弭兵靖亂為宗旨,由小子節述如下云:
  貴朝自太祖受命,建極啟運,創立規模,一本諸理。校其武功,有不逮漢、唐之初,而革弊政,弭兵凶,弱藩鎮,強京國,意慮深遠,貽厥孫謀,有盛於漢、唐之後者。嘗以為漢似乎夏,唐似乎商,而貴朝則似乎周,可以為後三代。夫有天下者,孰不欲九州四海,奄有混一,端委垂衣,而天下晏然穆清也哉?理有所不能,勢有所難必,亦安夫所遇之理而已。貴朝祖宗,深見夫此,持勒捏約,不肯少易。是以太祖開建大業,太宗不承基統,仁宗治效浹洽,神宗大有作為,高宗坐弭強敵,皆有其勢而弗乘,安於理而不妄為者也。今乃欲於遷徙戰伐之極,三百餘年之後,不為扶持安全之計,反斷生民之餘命,棄祖宗之良法,不以理以勢,不以守以戰,欲收奇功,取幸勝,為詭遇之舉,不亦誤乎?伏惟陛下之與本朝,初欲復前代故事,遣使納交,越國萬里,天地神人,皆知陛下之仁,計安生民之意,而氣數未合,小人交亂,雖行李往來,徒費道路,迄無成命,非兩朝之不幸,生民之不幸也。有繼好之使,而無止戈之君﹔有講信之名,而無修睦之實﹔有報聘之名,而無輸平之納﹔是以藉藉紛紛,不足以明信,而適足以長亂。我主上即位之初,推誠相與,唯恐不及,不知貴朝何故接納其使,拘於邊郡?蔽冪蒙覆,不使進退,一室宛轉,不睹天日。試問經有何罪,而窘迫至此耶?或者以為本朝兵亂,有隙可乘,必有如范山語楚子,以為晉君不在諸侯,而北方可圖,愚請以貴朝之事質之!熙豐之間,有意於強國矣,而卒莫能強,宣政之間,有意於恢復矣,百年之力,漫費於燕山九空費,而因以致變﹔開禧之間,又有意於進取矣,而隨得隨失,反致淮南之師﹔端平之間,再事夫收復矣,而徒敝師,徒失蜀、漢。是皆貴朝之事,且有為陛下所親見者。況本朝立國,根據綿括,包括海宇,未易搖蕩。太祖皇帝倡義漠北,一舉而取燕、遼,再舉而取河、朔,又再舉而取西夏,遂乃掇拾秦、雍,傾覆汴、蔡,穿澈巴、蜀,繞出大理,東西北皆際海,西南際江淮,自周、漢以來,未有大且強若是者。而其風俗淳厚,禁網疏闊,號令簡肅,是以夷夏之人,皆盡死力,豈得一朝變故,便致淪棄者乎?事至今日,貴朝宜皇皇汲汲,以應我主上美意,講信修睦,計安元元,而乃仍自置而不問,實有所未解者。抑天未厭亂,由是以締造兵禍耶?抑別有所蘊蓄耶?皆不可得而知也。竊謂必有構議之人,將以敝貴朝誤陛下者。就令貴朝所舉皆中,圖維皆獲,返舊京,奄山東,取河朔,划白溝之界,上盧龍之塞,而本朝亦不失故物。若為之而不成,圖之而不獲,復欲洗兵江水,掛甲淮堧,而遂無事,殆恐不能?一有所失,後將若何?且貴朝光有天下,三百有餘年矣,舉祖宗三百年之成烈,再為博者之一擲,遂以干戈為玉帛,殺戮易民命,戰爭易禮樂,竊為陛下不取。或稽留使人,不為無故,或別有蓋藏之跡,亦宜明白指陳,不宜擯而不問,陳說不答,表請不報,嘿嘿而已,殆非貴朝之長策也。南望京華,無任待命!
  這書上後,又不見報。驛吏反棘垣鑰戶,晝夜巡邏,欲以懾經。經語從人道:「我若受命不進,負罪本國,今已入宋境,死生進退,惟彼所命,我豈肯屈身辱國?汝等從我南來,亦宜忍死以待,揆諸天時人事,宋祚殆不遠了。」經實蒙古第一流人物。理宗聞有北使,語輔臣道:「北朝使來,應該與議。」似道奏稱:「和出彼謀,不應輕徇所請,倘以交鄰禮來,令他入見未遲。」看你能瞞到何時?理宗也即擱過一邊。蒙古遣官訪問經等所在,且以稽留信使,侵擾疆場兩事,來詰宋吏。制置使李庭芝奏稱北使久留真州,應如何發落?偏宋廷一味延宕,毫無複音。小子有詩歎道:
  北來信使為尋盟,累表修和願息爭。
  怪底權奸不解事,欺心敢把趙宗傾。
  似道拘住郝經,已開敵釁,還要報復私仇,變更成法,眼見得菑害並至了。欲知後事,再閱後文。  
  宋至賈似道專政,雖欲不亡,不可得矣。似道無專閫才,自知不足勝任,何不面請辭職?乃貪權忘位,謬膺節鉞,逗留漢陽,狼狽黃州,所有醜態,盡情畢露。且既知蒙古之遭喪,忽必烈之將退,而猶必遣使乞和,稱臣奉幣,果何為耶?膽怯若此,不應詭詞報捷,既諱敗以欺君,復拘使以怒敵,天下事豈有長令掩飾者?況郝經再三上書,志在靖亂,不務游說,若令其入見,婉詞與商,未始非弭兵息民之道,而乃幽之真州,自速其禍,謬誤至此,而理宗乃終不察也,如之何而不亡?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6 02:09:48

第九十六回     史天澤討叛誅李璮 賈似道弄權居葛嶺



  卻說賈似道既拘住郝經,仍然把前時和議,一律瞞住。他尚恐宮廷內外,或有漏泄等情,因此把內侍董宋臣,出居安吉州。盧允升勢成孤立,權勢也自然漸減﹔閻貴妃又復去世,宦寺愈覺無權﹔似道又勒令外戚不得為監司,郡守子弟門客,不得乾朝政,凡所有內外政柄,一切收歸掌握,然後可任所欲為,無容顧忌。他前出督師,除呂文德外,多半瞧他不起,如高達、曹世雄、向士璧等,更對他傲慢不情。見前回。他遂引為深恨,先令呂文德摭拾曹世雄罪狀,置諸死地﹔高達坐與同黨,亦遭罷斥。潼川安撫副使劉整,抱了兔死狐悲的觀感,也覺杌陧不安。會值四川宣撫使,新任了一個俞興。整與興具有宿嫌,料知興一到來,必多掣肘,心中越加顧慮。果然興蒞任後,便托賈丞相命令,要會計邊費,限期甚迫。整表請從緩,為似道所格,不得上達﹔自是慮禍益深,索性想了一條狗急跳牆的法兒,把瀘州十五郡、三十萬戶的版圖,盡獻蒙古,願作降臣。似道固有激變之咎,若劉整背主求榮,罪亦難逭。參謀官許彪孫不肯從降,闔門仰藥,一概自盡。整遂受蒙古封賞,得為夔路行省兼安撫使。俞興督各軍往討,進圍瀘州,日夕猛攻,城幾垂拔。蒙古遣成都經略使劉元振,率兵援瀘,與元振大戰城下,勝負未分。偏整出兵夾擊,害得興前後受敵,頓時敗走。宋廷以興妒功啟戎,罷任鎸職,也是罰非其罪。改命呂文德為四川宣撫使。
  文德入蜀,適劉整往朝蒙古,他得乘虛掩擊,奪還瀘州,詔改為江安軍,優獎文德。賈似道意中只以文德媚己,恃作干城,他將多擬驅逐,乃借著會計邊費的名目,搆陷諸將。趙葵、史岩之等皆算不如額,坐了「侵盜掩匿」四字,均罷官索償。向士璧已掛名彈章,被竄漳州,至是又說他侵蝕官帑,浮報軍費,弄得罪上加罪,拘至行部押償。幕屬方元善,極意逢迎似道,欺凌士璧,士璧不堪凌辱,坐是殞命。還要拘他妻妾,傾產償官,才得釋放。似道又忌王堅,降知和州,堅亦鬱憤而亡。良將盡了。理宗毫不覺察,一味寵任似道,到了景定三年,復賜給緡錢百萬,令建第集芳園,就置家廟。
  似道益頤指氣使,作福作威。忽報蒙古大都督李璮,舉京東地來歸,似道大喜,即請命理宗,封璮為齊郡王。璮本陷入海州、漣水軍,迭下四城,殺宋兵幾盡,淮、揚大震。自蒙古主蒙哥卒,忽必烈嗣位,璮始欲叛北歸南,前後稟白蒙古凡數十事,統是虛聲恫嚇,脅迫蒙主。尋又遣使往開平,召還長子行簡,修築濟南、益都等城壁,即殲蒙古戍兵,舉京東地歸宋。反覆無常,酷肖乃父。宋既封他為王,復令兼保信、寧武軍節度使,督視京東、河北路軍馬,並復璮父李全官爵,改漣水軍為安東州。璮潛通蒙古宰相王文統,誘作外援,文統亦遣子蕘向璮通好,偏為忽必烈汗所覺,拿下文統,按罪伏法。璮失一援應,亟引兵攻入淄州。蒙古遂令宗王哈必赤,一作哈必齊。總諸道兵擊璮,兵勢甚張,因復丞相史天澤出征,諸道兵皆歸節制。天澤至濟南,語哈必赤道:「璮心多詭計,兵亦甚精,不應與他力戰。我軍可深溝高壘,與他相持,待至日久,他自然疲敝,不患不為我所擒了。」哈必赤稱善,乃就濟南城下,築起長圍,只杜侵突,不令開仗。璮屢出城挑戰,無一接應。及衝擊敵營,恰似銅牆鐵壁,絲毫不能得手。璮才知利害,遣人至宋廷乞援。宋給銀五萬兩犒璮軍,且遣提刑青陽夢炎,青陽複姓。領兵援璮。夢炎至山東,懼蒙古兵強,不敢進軍。蒙古且添遣史樞阿朮,一作阿珠。各將兵赴濟南,璮率兵出掠輜重,被北兵邀擊,殺得大敗,逃回城中。史天澤因來兵大集,遂四面築壘,環攻孤城。璮日夜拒守,待援不至,漸漸的糧盡食空,因分軍就食民家。既而民粟又罄,乃發給蓋藏,數日復盡,大家饑餓不堪,甚至以人為食。璮知城且破,不得已手刃妻妾,自乘舟入大明湖。主將一去,城即被陷。蒙兵到處索璮,追至大明湖中,璮自投水間,水淺不得死,被蒙古兵擒住,獻與史天澤。那時還有甚麼僥倖,當然一刀兩段,並把他屍骸支解,號令軍前。
  次日,蒙古兵東行略地,未至益都,城中人已開門迎降,三齊復為蒙古所有。蒙古主命董文炳為經略使。文炳本在軍營,受命後,輕騎便服,到了益都,既入府,不設警衛,召璮故將吏撫諭庭下,所部大悅。先是璮兵有沂、漣二軍,數約二萬,哈必赤欲盡行屠戮,文炳面請道:「若輩為璮所脅從,怎可俱殺?天子下詔南征,原為安民起見,若妄加屠戮,恐大將亦不免罪哩。」哈必赤乃罷,班師而回,留文炳居守。宋廷聞璮已敗死,贈璮檢校太師,賜廟額曰顯忠。
  

  蒙古主忽必烈汗因宋先敗盟,拘郝經,納李璮,理屈情虛,乃決意南侵,授阿朮為征南都元帥,調兵南下。宋廷尚不以為意,賈似道既排去故將,且必欲殺故相吳潛,迭令台官追劾,竄謫循州。似道遙令武人劉宗申監守,伺間下毒,潛亦自知預防,鑿井臥榻下,自作井銘,毒無從入。宗申苦難復命,乃托詞開宴,邀潛赴席。潛一再不赴,宗申竟移庖至潛寓,強令潛飲。潛不能辭,筵宴已畢,宗申別去,潛即覺腹痛,便長歎道:「我的性命休了,但我無罪而死,天必憐我,試看風雷大作,便是感及天心呢。」是夕,潛竟暴亡,果然風雷交至,如潛所言。潛字毅夫,寧國人,夙懷忠悃,兩次入相,均不久即罷,至是中毒喪身,免不得有人惋惜。似道恐不容眾議,竟歸罪宗申,將他罷職。受人嗾使者其鑒諸。且許潛歸葬,暫塞眾口。是時,丁大全迭次落職,安置貴州,州將游翁明,訴大全陰招游手,私立將校,造弓矢舟楫,勢將通蠻為變。當由廣西經略朱祀孫轉達朝廷,詔命改竄新州,拘管土牢。似道以大全素有奸名,樂得下石投阱,買個為國誅奸的美名,遂貽書朱祀孫,令他下手。你自己思量,與大全能判優劣否?祀孫得書,召部將畢遷,授以密計,陽遣他護送大全,及舟過藤州,畢遷請大全登艙,玩景解悶,自己立在大全背後,把手一推,大全立刻落水,謁見河伯去了。大全尚得全屍,還是他的僥倖。遷返報祀孫,祀孫申報似道,也是應有的手續,無庸絮述。
  且說賈似道報怨已畢,乃有意斂財,知臨安府劉良貴,浙西轉運使吳勢卿,希承鳳旨,想了一條買公田的計議,上獻樞府。似道以為奇計,亟令殿中侍御史陳堯道,右正言曹孝慶,監察御史虞毖、張希顏等,上疏請行。書中大意,是:「規仿祖宗限田制度,請將官戶田產逾限的數目,抽出三分之一,買回以充公田,計得田一千萬畝,每歲收米六七百萬石,可免和糴,可作軍糈,可停造楮幣,可平物價,可安富室,一舉能得五利,是當今無上良法」云云。看官!你想井田制度,久已不行,各田早成為民有,豪民田連阡陌,窮民貧無立锥,雖是窮富不均,但由大勢所遷,非一時所可補救。西漢、北魏,屢有限田諸說,終究不能推行。就使豪貴不法,所有田產,籍沒入官,也只可聽民佃買,較為便民。南宋建炎初年,籍蔡京、王黼等莊,作為官田,詔仍令佃戶就耕,每歲減稅三分。紹興二年,以福建八郡官田,聽民請買,歲入七八萬緡,補助軍衣,民皆稱便。可見得置官領田,不若聽民自為。此次賈似道妄信計臣,反欲將官田買回作公,已是違反人情的計畫,而且種種弊害,均從此而起。給事中徐經孫條陳弊端,反被御史舒有開劾令罷職。於是詔令置官田所,收買公田,命劉良貴為提領,通判陳訔為副,當下立一定額,每畝折價四十緡,不分肥磽。浙西田畝,或值百緡,數百緡,至千緡不等,經劉良貴等硬令抑買,民間當然大嘩。安撫使魏克愚上疏諫阻,並不見從。未幾,由理宗手詔,謂:「永免和糴,原不若收買公田。但東作方興,且俟秋成後續議施行。」這數語觸怒似道,竟奏乞歸田,暗中卻諷令言官,抗章請留﹔並勸理宗下詔慰勉。統是他手做成。理宗乃促似道仍然任職,且因似道入朝,溫顏與語道:「收買公田,當自浙西諸路開手,作為定則。」似道具陳私議,理宗一律照行,三省奉命惟謹。
  似道先把浙西私產萬畝,為公田倡。榮王與芮,也賣出私田千畝,趙立奎且自請投賣,自是朝野無人敢言。劉良貴等又增立條款,硬為敷派,凡宦家置田二百畝以上,概令出賣三分之二。後因公田尚未足額,就是家止百畝,亦勒令賣出若干。現錢不敷,改給銀絹各半。又或獎給虛榮,如度牒告身等類,充當緡錢。百姓失去實產,只換了一個紙上的誥封,試問他有甚麼用處?可憐民間破家失業,怨苦連聲,稍有良心的官吏,不願操切從事,俱被劉良貴劾罷,且追毀出身,永不敘用。那時有司多半熱中,只好掩了天良,爭圖多買。不到數月,浙西六郡,買就公田三百餘萬畝,詔進良貴官兩階,他官亦進秩有差。
  似道謂公田已成,當派立四分司,分領浙西公田。這四分司派將出去,便將所買公田原額,照數征收。那時買入多虛報斛數,凡六七斗均作一石,遂致原數多虧,四分司無從交代,不得不取償田主,甚至以肉刑從事。人怨激成天怒,遂於景定五年,彗星出現,光燄燭天,長至數十丈,自四更現東方,日高始滅。有詔避殿減膳,許中外直言。台諫士庶上書,以為公田擾民,致遭天變。似道因上書力辯,並乞避位。理宗又面慰似道,引「禮義不愆,何恤人言」二語,曲為臂解,似道方有喜色。太學生葉李、蕭規等應詔陳言,極詆似道專權,害民誤國。似道令劉良貴陷害二人,鍛鍊成罪,黥配葉李至漳州,蕭規至汀州。建寧府教授謝枋得,摘似道政事為問目,有「權奸擅國,敵兵必至,趙氏必亡」等語。漕使陸景思將原稿呈與似道,似道即令左司諫舒有開,劾枋得怨望騰謗,犯大不敬罪。遂竄枋得至興國軍。似道又創行推排法,凡江南土地,尺寸皆有租稅,民力益困。又因南宋初年,廣行交子、會子等楮幣,就是今世的錢票、鈔票等類。交子、會子,系各票名目。楮多錢少,遂致楮賤物貴。似道更造銀關,仍然用票代銀,每票用一鈐印,如賈字狀,掉換舊楮。其實是改頭換面,毫無實益,反致物價愈昂,楮價愈賤,民間非常痛苦,那似道卻視為良謀。理宗老昏顛倒,但教似道如何說,他即如何行。
  至景定五年十月,理宗不豫,下詔征醫,如能療治上疾,自身除節度使,有官及願就文資,並與比附推恩,仍賜錢十萬,田五百頃。始終沒人應命。未幾,理宗駕崩,太子禥受遺詔即位,尊皇后謝氏為皇太后,以次年為咸淳元年,是為度宗皇帝。元年元旦,適逢日食,時人目為不祥。越三月,葬理宗於永穆陵。總計理宗在位四十年,改元凡六次,享壽六十二歲。史臣謂理宗繼位,首黜王安石,從祀孔廟,升濂、洛九儒,表章朱熹四書,士習不變,有功理學,應該廟號為理。哪知他陽崇理學,陰多私蔽,在位四十年間,連用奸相三人,令他竊弄威福,攪壞朝綱。史彌遠、丁大全,已是善盅主心,再繼一隻手蔽天的賈似道,內逐正士,外怒強鄰。看官!試想這積弱不振的宋室,到此還能久存麼?評議甚當。
  度宗以自己得立,功出似道。更大加寵眷,特授似道為太師,封魏國公。每當似道入朝,必起座答拜,稱為師臣,不直呼名。廷臣吹牛拍馬,均稱似道為周公。理宗安葬,似道以首相資格,兼任總護山陵使,及山陵告竣,即棄官還越,密令呂文德詐報寇至,已攻下沱,朝中大駭。度宗急召似道,他尚擺著架子,不肯應召,再經謝太后手詔敦促,方昂然入都。既謁見度宗,仍聲聲口口的要辭職還鄉,急得度宗惶恐萬狀,竟起身向他下拜,求他留任。參知政事江萬里,舊居似道幕下,至此也看不過去,便上前數步,掖住度宗道:「自古到今,無君拜臣禮,陛下不應出此。似道亦不可一再言去。」這數語說出,似道也難乎為情,急趨下殿,且舉笏謝萬里道:「非公此言,似道幾為千古罪人。」萬里還疑似道知過,才有此謝,不意似道偏暗恨萬里,經萬里窺出隱情,乃拜表告歸,疏至再四,詔命為湖南安撫使,兼知潭州。
  越年,冊妃全氏為皇后。後會稽人,系理宗母慈憲夫人姪孫女,幼從父昭孫知岳州,開慶初年,秩滿回朝,道出潭州,適蒙古將兀良合台,率兵圍潭。見前回。後與父避難入城,旋因兀良合台解圍而去。潭人謂有神人護衛,因得保全。皇帝且被人擄,何論一後?況後日固與度宗同為敵俘耶?無稽之言,不宜輕信。嗣返至臨安,昭孫復出調外任,病歿治所。先是理宗從丁大全言,為太子選妃,聘定知臨安府顧嵓女,及大全被斥,嵓亦罷去,台臣謂宜別選名族,以配皇儲。理宗顧念母族,乃召後入宮,且問後道:「汝父曾病歿王事,至今追念,尚覺可哀。」後答道:「妾父可念,淮、湖人民,更可念哩。」理宗聞言,暗自詫異。越日,出語輔臣道:「全氏女言辭甚善,宜妃冢嫡以承祭祀。」輔臣等並無異詞,遂冊全氏為太子妃,至是乃立為皇后,並選楊氏為美人,尋封淑妃。即後文帝昰生母。冊後禮定,晉上皇太后尊號為壽和,一面推恩錫類,加封貴戚勛臣。
  賈似道又上疏乞歸,專用此策要君。度宗命太臣侍從,傳旨固留,每日必四五至,中使加賜,每日且十數至,到了夜間,飭侍臣交守第外,只恐似道潛逸,他若肯去,趙宗或尚可多延數年。且特授平章軍國重事。一月三赴經筵,三日一朝,治事都堂。賜第西湖的葛嶺,葛嶺在西湖北,相傳晉葛洪嘗在此煉丹,所以有這名目。似道遂鳩工庀材,大起樓閣亭榭,最精雅的堂宇,取名半間堂,塑一肖像,供諸神龕,並延集羽流,唪經禮懺,為來生預祝福祿。自己卻彩花問柳,日訪豔姝,無論歌樓娼妓,及庵院女尼,但有三分姿色,便令僕役召她入第,供他淫污。甚至宮中有一葉氏女,妙年韶秀,亦被他逼出宮中,充作小星。度宗雖然知曉,也是無可如何。而且召集舊時博徒,作樗蒱戲,日夕縱博,男女雜集,謔浪笑傲,無所不至。每到秋冬交界,捉取蟋蟀,觀鬥賭彩,狎客嘗與戲道:「這難道是軍國重事麼?」他的技藝,只能如此。似道卻不以為忤,也對他談笑開心,整日裡興高采烈,酒地花天,從此把朝政盡行擱置。起初尚屆期五日,乘湖船入朝,就便至都堂小憩,把內外要緊公牘,約略展覽,後來竟深居簡出,所有軍國重事,令堂吏就第呈署,他也不遑審視,都委館客廖瑩中及堂吏翁應龍代理。惟台諫彈劾,與諸司薦辟,暨京尹畿漕一切事情,非經賈第關白,得了取決,宮廷不敢逕行。所有正人端士,排斥殆盡,一班貪官污吏,覬得美職,都夤緣賄托,貢獻無算。似道建一多寶閣,儲藏饋物,日必登樓一玩,不忍釋手﹔就是門下食客,也多借此發財,連閽人都做了富家翁。似道又私下禁令,飭人民不准擅窺私第,如因事出入,必須先由門卒通報。一日,有妾兄入第,門卒因他誼關親戚,不先入白,便放他進去,將至廳門,為似道所見,即喝令左右,縛投火中。及妾兄自道姓名,大聲呼救,方得牽出,但已是焦頭爛額,苦痛不堪。有妾足供淫樂,妾兄原無用處,不妨投諸煨燼。似道反申斥門卒,如何不報?門卒只好磕頭認罪。嗣是莞鑰愈嚴,好令似道放膽縱歡,無拘無束。誰知蒙古征南都元帥阿朮,已帶同降將劉整等,南下攻襄陽了。小子有詩歎道:
  無賴居然作太師,狎游縱博算敷施。
  強鄰南下襄、樊震,尚是湖山醉夢時。
  欲知襄陽被圍情事,且至下回再詳。
  南宋之納李璮,猶北宋之納張彀,彀歸宋後,因金人責盟,乃函彀首以畀之,於是金人遂生輕視,縱兵南來,遂亡北宋。璮為逆賊李全子,既降蒙古,復來歸宋,宋廷不懲前轍,且封為郡王,貪目前之小利,忘日後之大患,試思蒙古方強,豈肯坐視不討,一任叛命乎?況北使郝經,被拘有年,彼方調兵遣將,為南下之謀,璮之降宋,不啻害宋,蒙古益振振有詞,幾何而不大舉南侵也。璮既敗死,宋君若臣方旰食之不遑,乃大喪忽興,嗣君新立,國勢益形岌岌,而猶用一欺君誤國、縱欲敗度之賈似道,宋其尚可為乎?古人謂小人之使為國家,菑害並至,雖有善者,亦無如何,觀於賈似道而益信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6 02:16:22

第九十七回     援孤城連喪二將 寵大憝貽誤十年



  卻說蒙古主忽必烈,早擬侵宋,因阿裡不哥抗命,自督軍往討,至昔木土一作錫默圖。地方,交戰一場,阿裡不哥敗遁,追北五十里,敵將多降。忽必烈乃引還,尚恐死灰復燃,未敢南牧。及中統五年,阿裡不哥自知窮蹙,不能再振,乃與諸王玉龍答失,一作玉隴哈什。及謀臣不魯花等,不魯花一作布拉噶。同至上都,即開平。悔過投誠。忽必烈汗赦阿裡不哥,惟歸罪不魯花等數人,說他導王為惡,處以死刑。當命劉秉忠為太保,參領中書省事。秉忠請遷都燕京,忽必烈准如所請,就在燕京繕城池,營宮室,擇日遷都,並改中統五年為至元元年。又越四年,方命征南都元帥阿朮,與劉整等經略襄陽。阿朮駐馬虎頭山,顧漢東白河口,不禁欣然道:「若就白河口築壘,斷宋糧道,襄陽不難攻取哩。」遂督兵興役,築城白河口。時知襄陽府為呂文煥,聞蒙古兵在白河口築城,料知不妙,亟通報乃兄宣撫使呂文德。先是忽必烈用劉整計,饋文德玉帶,求在襄陽城外,建立榷場。文德好利貪餌,請諸朝廷,許開榷場於樊城外。於是就鹿門山築起土牆,外通互市,內築堡壁。蒙古兵也在白鶴山設寨,控制南北要道,且常出哨襄、樊城外,大有反客為主的情狀。互市之弊,非自今始。文德弟文煥,知乃兄墮入敵計,貽書諫阻,已是不及,文德尚沒甚著急,及白河口築城一事,文煥很是惶恐,文德反謾罵道:「汝勿妄言徼功,就使有了敵城,也不足慮。襄、樊城池堅深,儲粟可支十年,叛賊劉整,若果來窺伺襄、樊,但叫汝等能堅守過年,待春水一漲,我順流來援,看逆整如何對待?恐他就要遁走呢!」狂言何益。文煥無可奈何,只得繕城興甲,為固守計。
  轉瞬間已是來春,劉整復獻計阿朮,造戰船五千艘。招募水軍,日夕操練,風雨不懈。漸得練卒七萬人,遂自白河口進兵,圍攻襄陽。警報迭達臨安,都被賈似道匿住,不得上聞。寧海人葉夢鼎素有令譽,曾以參政致仕,似道亦欲從眾望,特別薦引,召他為右丞相。夢鼎初辭不至,經似道再三勸駕,不得已入朝就職。未至數日,因利州路轉運使王價子,訴求遺澤,夢鼎查例合格,便准給蔭。似道以恩非己出,即罷斥省部吏數人,夢鼎憤激求去。似道母胡氏,聞知此亭,召似道責問,帶著怒容道:「葉丞相本安家食,未嘗求進,汝強起為相,又復牽制至此,我看汝所為,終要得禍,我寧可絕食而死,免同遭害。」老婦恰還有識。似道素來憚母,乃出留夢鼎,夢鼎知不可為,求去益力,度宗不許。嗣聞襄陽警信,被似道格住,遂長歎數聲,單車宵遁。
  蒙古復遣史天澤等益兵圍襄陽,天澤至襄陽城下,添築長圍,自萬山至百丈山,俱用重兵扼守,令南北不得相通。又築峴山、虎頭山為一字城,聯亙諸堡,決擬攻取。又分兵圍樊城,更城鹿門,京、湖都統制張世杰,本蒙古將張柔從子,從柔戍杞,有罪來奔。呂文德召至麾下,見他忠勇過人,累擢至都統制,他即率兵往援樊城,至赤灘圃,為蒙古兵所遮。兩下交戰,蒙古兵非常精悍,世杰孤軍不支,只得敗退。度宗至此,始聞襄、樊告急,命夏貴為沿江置制副使,進援襄、樊。貴乘春水方漲,輕兵裹糧,到了襄陽。恐蒙古兵出來掩襲,只與呂文煥問答數語,立即引還。至秋間天大霖雨,漢水漲溢,貴乃分遣舟師,出沒東岸林谷間。蒙古帥阿朮望見,語諸將道:「這是兵志上所說的疑兵,不應與戰,我料他必來攻新城,且調集舟師,專行等著便了。」原來蒙古兵圍攻襄陽,共築十城,新城就在其列。待至翌晨,夏貴果艤舟趨新城,甫至虎尾洲,那蒙古水軍,已兩路殺出,截擊夏貴。貴不意敵兵猝至,倉皇失措,眼見得不能抵敵,掉舟急奔,被蒙古兵追殺一陣,貴軍多溺入水中,喪失了若干性命。都統制范文虎率舟師援貴,正值貴兵敗還,蒙古兵追擊前來,文虎本是個沒用人物,見蒙古兵這般強悍,嚇得膽戰心驚,忙乘輕舟遁去。部眾亦相率驚溃,冤冤枉枉的做了好千百個鬼奴。虎而稱文,宜乎沒用。
  呂文德聞援師連敗,方自悔輕許榷場,不禁歎恨道:「我實誤國,悔無及了。」曉得已遲。因發生背疽,稱疾乞休。詔授少師,兼封衛國公,應封他為誤國奴。未幾即死。他的女夫,就是范文虎,賈似道升他為殿前副都指揮使,令典禁兵。阿翁誤國,尚嫌未足。反要添入一婿,何苦何苦!一面調兩淮制置使李庭芝,轉任兩湖,督師援襄、樊。文虎恐庭芝得功,自願再援襄陽,因貽書似道,謂:「提數萬兵入襄陽,一戰可平,但不可使受京閫節制。若得托恩相威名,幸得平敵,大功當盡歸恩相」云云。似道大喜,即提出文虎一軍,歸樞府節制,不受庭芝驅策。庭芝屢約文虎進兵,文虎只推說尚未奉旨,自與妓妾嬖幸,擊鞠蹴球,朝歌夜宴,任情取樂。呂文煥日守圍城,專待援音,哪知都中的權相,閫外的庸將,統在華堂錦帳中,尋些風流樂事,管甚麼襄陽不襄陽。似道還再四稱疾,屢請歸田,度宗苦口慰留,甚至泣下。初詔六日一朝,一月兩赴經筵,繼復詔十日一朝,似道尚不能遵限。間或入謁度宗,度宗必起身避座。及似道退朝,又目送出殿,始敢就坐。似道益傲慢無忌,甚至累月不朝。度宗聞襄陽圍急,屢促入朝議事,似道尚延宕不至。一日,似道與群妾踞地鬥蟋蟀,方在拍手歡呼的時候,忽報有欽使到來,似道轉喜為怒道:「甚麼欽使不欽使?就令御駕親臨,也須待我鬥完蟋蟀哩。」也算督戰。言已,仍踞地自若。良久方出見欽使,欽使傳度宗命,極力敦勸。似道方允於次日入覲。翌日,入朝登殿,度宗慰問已畢,方語道:「襄陽被圍,已近三年,如何是好?」似道佯作驚愕道:「北兵已退,陛下從何處得此消息?」度宗道:「近有女嬪說及,朕所以召問師相。」似道不禁懊惱,半晌才答道:「陛下奈何聽一婦人?難道舉朝大臣,統無耳目,反使婦人先曉麼?」你只能騙朝廷,不能騙宮禁,手段尚未綿密。度宗不敢再言,似道悻悻退出。後來盤詰內侍,方知女嬪姓氏,竟誣她有曖昧情事,硬要度宗賜死。度宗硬了頭皮,令女嬪勒帛自盡。可憐紅粉佳人,為了關心國事,繫念民瘼,竟平白地喪了性命。可惜史不書氏。
  

  似道才促范文虎統中外諸軍,往救襄陽,襄陽雖已被圍,尚有東西兩路可通,由京東招撫使夏貴,累送衣糧入城,城內守兵,倖免凍餒。蒙古將張弘范,即張柔子。獻計史天澤,謂:「宜築城萬山,斷絕襄陽西路,立柵灌子灘,斷絕襄陽東路,東西遏絕,城內自坐斃了。」天澤依計而行,即令弘范駐兵鹿門,襄、樊自是益困。范文虎帶領衛卒,及兩淮舟師十萬,進至鹿門。蒙古帥阿朮夾江列陣,別令軍趨會丹灘,犯宋軍前鋒。文虎督著戰船,逆流而上,好容易到了會丹灘畔,猛聽得鼓聲大震,喊殺連聲,連忙登著船樓,向西望去,但見來兵很是踴躍,已恐慌到五六分﹔且遠遠看著大江兩岸,統是蒙古兵隊,旌旗蔽日,戈鋌參天,幾不知他有若干人馬,愈覺心膽欲碎。說時遲,那時快,蒙古兵已鼓噪突陣,順流衝擊,他還未曾鳴鼓對仗,竟先飭舟子返戈數步。看官!你想行軍全靠銳氣,有進無退,乃能制敵。主將先已退縮,兵士自然懈體,略略交戰,便已棄甲拋戈,向東逃走。文虎逃得愈快,所棄戰船甲仗,不可勝計。
  李庭芝聞文虎敗還,上表自劾,請擇賢代任,有詔不許,且令移屯郢州。庭芝偵知襄陽西北,有水名青泥河,源出均房,當命就河中築造輕舟百艘,每三舟聯成一舫,中間一舟,裝載兵器。兩旁舟有篷無底,懸揭重賞,募善戰善泅的死士,得襄、郢、山西民兵三千人,用張順、張貴為統轄。兩張俱有智勇,素為民兵所服,號貴為矮張,順為竹園張。二人即奉命,便號令部眾道:「此行是九死一生,汝等倘尚惜死,寧可退伍,毋敗我事。」三千人齊稱願死,無一求去。適漢水方生,兩張遂發舟百艘,由團山進高頭港門聯結方陣,夜漏下三刻,拔椗出江,用紅燈為號,貴先登,順繼進,乘風破浪,逕犯重圍,至磨洪灘上,敵兵布舟蔽江,無隙可入。貴駛舟直進,令順率善泅水卒,自船底下水,就波流中斲斷敵舟鐵絙,復鑿通敵舟底面,敵舟半解半沉,當然驚惶。貴乘勢殺開血路,且戰且進。黎明抵襄陽城下,城中久已絕援,聞貴等到來,喜出望外,大家開城迎貴,勇氣百倍,戰退敵軍。及收兵還城,獨失張順。趁數日,有浮屍溯流上來,被甲冑,執弓箭,直抵浮梁。城中遣人審視,不是別人,正是張順,身中四創六箭,怒氣勃勃如生。軍士驚以為神,結冢殮葬。曾記宋江部下有一張順,戰死湧金河,此處復得一張順,戰死襄陽城下,同姓同名,煞是一奇。
  貴入襄陽,文煥留與共守,貴奮然道:「孤城無援,不戰亦斃,看來只好向范統帥處求救,俟援軍到來,內外夾擊,或可退敵。」文煥也無詞可說,乃令貴設法乞援。貴募得二士,能伏水中數日不食,乃付以蠟書,令泅水齎往范文虎軍前。范得書,許發兵五千,駐龍尾洲,以便夾攻,仍令二土持書還復。貴既得還報,即別文煥東下,檢視部眾登舟,獨缺一人,系先前有罪被笞,因致亡去。貴大驚道:「我謀被泄了,應趕緊起行,敵或未知,尚可僥倖萬一。」乃舉炮發舟,鼓檝破圍,乘夜順流斷絙,竟得殺出險地。駛至小新河,見敵兵分艤戰艦,前來截擊,貴正麾眾死鬥,望見沿岸束荻列炬,火光燭天,隱隱間見有來船,旗幟紛披,此時已近龍尾洲,正道是范軍來援,喜躍而前。哪知來舟俱系敵兵,由阿朮、劉整兩路殺來。及兩舟相近,貴始知不是宋軍,一時不及趨避,被他困在垓心,殺傷殆盡。貴身受數十創,力盡被執,不屈遇害。原來范軍本到龍尾洲,因風狂水急,退屯三十里。阿朮得亡卒密報,遂先據龍尾洲,以逸待勞,遂得擒貴。貴已被殺,由敵兵舁屍至城下,呼守兵道:「識得矮張都統麼?」守兵見是貴屍,不禁大哭,頓時全城喪氣,敵兵棄屍而退。文煥出城收屍,附葬順冢,立雙廟以祀二忠,都是范文虎害他。再誓眾死守。
  到了咸淳九年,襄陽已被圍五年,樊城亦被圍四年了。襄、樊兩城,本相倚為犄角,中隔漢水,由文煥值木江中,鎖以鐵絙,上造浮橋,借通援兵。敵帥阿朮督兵將值木鋸斷,並用斧劈開鐵絙,將橋毀去。文煥不能往援。阿朮更用兵截江,防襄陽援兵,自出銳師薄樊城。城中支持不住,遂被陷入。守將范天順仰天歎道:「生為宋臣,死為宋鬼。」遂懸樑自縊。別將牛富,尚率死士百人巷戰,敵兵死傷甚多。富亦身被重傷,用頭觸柱,赴火捐軀。裨將王福見富死,不覺泣下道:「將軍死國事,我豈可獨生?」亦赴火死。襄陽失去犄角,愈加危急,守兵至撤屋為薪,緝關會為衣。文煥每一巡城,南望痛哭而後下,尚日望朝廷遣援。賈似道至此,也瞞不過去,上書自請防邊,陰令台諫上章留己,度宗遂不令親出。群臣多保薦高達,謂可援襄,御史李旺,亦入白似道。似道搖首道:「我若用達,如何對得住呂氏?」旺出歎道:「呂氏得安,趙氏危了。」似道再請啟行,事下公卿雜議。監察御史陳堅等以為:「師臣行邊,顧襄未必及淮,顧淮未能及襄,不若居中調度,較為得當。」度宗遂從堅議,留似道在都。似道仍然歌舞湖山,暫圖眼前的快樂,把襄陽置諸度外。
  襄陽愈覺孤危,呂文煥日夕登城,防守不懈。一日,正在城樓指揮軍士,忽聞城下有人叫他姓名,急垂目俯視,乃是敵將劉整,來勸出降。文煥不與多言,暗令弓弩手射下一箭,整不及防備,適中右肩,虧得甲堅不入,才得免害。當下飛馬退回,痛恨不休。他將阿裡海涯,一作阿爾哈雅。曾得西城人所獻新炮法,造炮攻破樊城,至是又移攻襄陽。接連彈放,一炮擊中譙樓,聲如震雷,城中汹汹,守卒多越城出降。劉整欲立碎襄城,入擒文煥,報一箭仇,阿裡海涯道:「且慢!待我再去招降。他若知懼投誠,何必多害生靈。且將軍亦不應常記宿嫌,彼此各為其主,何足介意?」阿裡海涯系畏吾兒,人頗具有仁心,不應輕視。言畢,即身至城下,招呼文煥道:「爾等拒守孤城,迄今五年,為主宣勞,亦所應爾。但已勢窮援絕,徒苦城中數萬生靈,若能納款出降,悉赦勿治,且加遷擢,這是我主的詔命,由我代宣,決不相欺。」文煥聽著此言,也覺有理,不覺躊躇起來。阿裡海涯見他俯首沉思,料已有點說動,索性再進一步,折箭與誓道:「我若欺你,有如此箭!」文煥乃應允出降,先納管鑰,次獻城邑。阿裡海涯先入城中,邀文煥出迎阿朮,待阿朮進城,文煥交出圖籍,即與阿裡海涯同往燕都。
  是時蒙古主忽必烈,已改國號為大元,小子此後敘述,亦改稱蒙古為元朝。特別點明。文煥入朝元主,元主如阿裡海涯言,依詔遷擢,拜文煥為襄、漢大都督。文煥遂自陳攻郢計議,且願為先驅。前時固守五年,可謂堅忍,奈何一變至此。元主稱善,暫命休息,再圖大舉。這消息傳報宋廷,賈似道且入對度宗道:「臣始屢請行邊,不蒙陛下見許,若早聽臣言,當不至此。」看你後來如何?度宗亦覺自悔。文煥兄文福知庐州,文德子師夔知靖江府,均上表待罪,當由似道庇護,概置勿問。度宗曾召用江萬里、馬廷鸞為左右丞相,萬里數月即去,廷鸞逾年亦歸。朝中只知有似道,不知有度宗。度宗嘗有事明堂,命似道為大禮使,禮畢幸景靈宮,適逢天雨,似道請諸度宗,俟雨止乘輅。度宗自然允諾,偏偏雨不肯停,滂沱終日,胡貴嬪兄顯祖,侍度宗旁,請如開禧故事,乘逍遙輦還宮。度宗道:「恐平章未必允行。」顯祖誑言平章已允,度宗乃乘輦還宮。似道聞知,頓時大怒,便入奏道:「臣為大禮使,陛下舉動,不得預聞,臣尚在此何用?」說著,即大踏步出朝,竟向嘉會門去了。全是撒賴。度宗驚惶萬狀,忙遣人慰留,似道不允。度宗不得已,罷顯祖官,涕泣出胡貴嬪為尼,似道乃還。此段是補述。及襄、樊俱失,又上言:「事勢如此,非臣上下驅馳,聯絡情勢,將來恐不堪設想。」度宗道:「師相豈可一日離左右?」似道乃奏請建機速房,借革樞密院漏泄兵事,及稽遲邊報的弊端。還要欺人。
  旋有詔令中外大小臣僚,密陳攻守事宜。四川宣撫司參議官,上陳救危三策,一系鎖漢江口岸,二系城荊門軍當陽界的玉泉山,三系峽州、宜都以下,聯置堡寨,保聚流民,且屯且耕。並繪築城寨形勢圖,連章並獻。似道匿不上聞。陳宜中已任給事中,言:「襄、樊失守,均由范文虎怯懦所致,宜斬首以申國法!」似道不許。只降文虎一官,調知安徽府,反將李庭芝罷職,改任汪立信為京、湖制置使,趙潽為沿江制置使。
  潽系趙葵子,少年昧事,監察御史陳文龍,謂潽乃乳臭小兒,不足勝閫外任,頓時觸怒似道,把他斥退。嗣復用李庭芝為淮東制置使,兼知揚州,夏貴為淮西制置使,兼知庐州﹔陳弈為沿江制置使,兼知黃州。弈毫無韜略,諂事賈似道,玉工陳振民,呼他為兄,因得夤緣干進,躥登顯要,竟握重兵。咸淳十年似道母死,歸越治喪,詔命用天子鹵簿送葬,築墓擬山陵。百官亦奉詔襄事,立大雨中,終日無敢易位。葬畢,即起復入朝。
  越數月,度宗竟崩,遺詔令皇子顯即位。總計度宗在位十年,壽三十五歲。度宗為太子時,以好內聞,既即位,益耽酒色,向例召幸妃嬪,次日必詣閤門謝恩,書明月日。度宗朝,每日謝恩,多至三十餘人,卒至峨眉伐性,逾壯即崩。子顯年僅四歲,為全後所出,庶兄名顯,年齡較長,眾議嗣立長君,獨賈似道主張立嫡,乃以顯嗣帝位,奉謝太后臨朝稱制,封兄顯為吉王,弟昺為信王,命賈似道獨班起居,尊謝太后為太皇太后,全皇后為皇太後,小子有詩詠度宗道:
  誤國何堪至十年,暗君奸相兩流連。
  從知興替由人事,莫謂蒼蒼自有天。
  帝顯即位以後,宋事益日棘了。欲知一切情形,再閱下文便知。  
  襄、樊扼南北咽喉,二城俱失,蒙古兵可順流而下,江淮即不能守。故宋之存亡,關係於襄、樊之得失,范天順,牛富等之戰死,賈似道實使之,呂文煥之叛主降虜,亦賈似道實使之。似道不死,宋其尚有幸乎?度宗念冊立功,始終寵任似道,又每日召幸嬪御,至三十餘人,豈以宗社將亡,聊作醇酒婦人之想歟?史謂度宗無大失德,夫色荒已足亡國,況拱手權奸,凡一切黜陟舉措,俱受制於大憝之手,不亡亦胡待也。彼如帝顯以下,更不足譏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6 02:16:53

第九十八回     報怨興兵蹂躪江右 喪師辱國竄殛嶺南



  卻說帝顯嗣位,尚未改元,元主忽必烈已諭諸將大舉南侵,曆數賈似道拘使敗盟的罪狀,諭中有云:
  自太祖皇帝以來,與宋使介交通。憲宗之世,朕以藩職,奉命南伐,彼賈似道復遣宋京詣我,請罷兵息民,朕即位之後,追憶是言,命郝經等奉書往聘,蓋為生靈計也。而乃執之以致師出,連年死傷相籍,係累相屬,皆彼宋自禍其民也。襄陽既降之後,冀宋悔禍,或起令圖,而乃執迷,罔有悛心,所以問罪之師,有不能已者。今遣汝等水陸並進,佈告遐邇,使咸知之!無辜之民,初無與焉,將士毋得妄加殺掠!有去逆效順,別立奇功者,驗等第遷賞。其或固拒不從,及逆敵者,俘戮何疑!錄此諭以甚賈似道之罪。
  當下任命兩個大元帥,一是史天澤,一是伯顏,一譯作巴延。總制諸道兵馬。用降將劉整、呂文煥為嚮導,出兵二十萬南行。宋廷上面,小兒為帝,婦人臨朝,曉得甚麼軍國大事?挾權怙勢,貪財好色的賈似道,正配那八字頭銜。依然歌舞湖山,粉飾承平。京、湖制置使汪立信,聞元朝又有出兵消息,免不得懮憤交迫,遂獻書宋廷道:
  今天下大勢,十去八九,而君臣宴安,不以為虞。夫天之不假易也,從古已然,此誠宜上下交修,以迓續天命之機,重惜分陰,以趨事赴功之日也。而乃酣歌深宮,嘯傲湖山,玩歲愒日,緩急倒施,卿士師師非度,百姓鬱怨,欲上以求當天心,俯遂民物,拱揖指揮,而折衝萬里者,不亦難乎?為今日之計者,其策有二:夫內郡何事乎多兵?宜盡出之江乾,以實外御,算兵帳,現兵可七十餘萬人,而沿江之守,則不過七千里,若距百里而屯,屯有守將,十屯為府,府有總督,其尤要害處,輒三倍其兵,無事則屯舟長淮,往來游徼,有事則東西齊奮,戰守並用,刁鬥相聞,饋餉不絕,互相應援,以為聯絡之固,選宗室大臣有乾用者,立為統制,分東西二府以蒞任之,成率然之勢,此上策也。久拘聘使,無益於我,徒使敵得以為辭,請禮而歸之,許輸歲幣以緩歸期,不二三年,邊運稍休,藩垣稍固,生兵日增,可戰可守,此中策也。
  二策果不得行,則天敗我也,銜璧輿櫬之禮,請備以俟!
  賈似道接閱此書,勃然大怒,將書擲地道:「瞎賊敢這般狂言麼?」原來立信一目微眇,因詬他為瞎賊,當即請旨罷斥立信,改用朱祀孫為京、湖制置使,兼知江陵府。元兵渡河南下,將至郢州,史天澤遇疾北還,諸軍並歸伯顏節制。伯顏遂分大軍為兩道,自與阿朮由襄陽入漢濟江,令呂文煥率舟師為先鋒,別命博羅歡一作博啰乾,系忙兀人。由東道取揚州,監淮東兵,由劉整率騎兵為先行,兩個虎倀。水陸並進,旌旗延袤數百里。伯顏直抵郢州,在城西立營。宋都統制張世杰,正將兵屯郢,郢在漢北,疊石為城,另有新郢城築置漢南,中橫鐵絙,鎖住戰艦。水中密植木樁,夾以炮弩,要津亦皆設守,無隙可乘,元兵進薄郢城下,都被世杰擊退。阿朮獲住偵卒,好言撫慰,問他有無間道可出?俘卒謂宜出黃家灣堡,由河口拖船入藤湖,轉向下江,取道最便。阿朮乃轉告伯顏,伯顏復問呂文煥,文煥亦以為然。於是分兵攻拔黃家灣堡,盪舟自藤湖入漢,進至沙洋。沙洋曾設守城,伯顏遣俘卒持檄招降。守將王虎臣、王大用斬俘焚檄,登陴拒守。文煥復至城下招諭,亦不見應。會日暮風起,伯顏命軍士放炮縱火,順風焚城外庐舍,頓時煙燄蔽天,迷亂人目,守卒看不清楚,那元兵已緣梯登城,一擁而入。虎臣、大用力戰不支,均為所擒。
  元兵遂進薄新郢城。文煥縛大用等至城下,令他招降,都統邊居誼不答。次日,大用等又至,居誼答道:「我欲與呂參政語,可請他來面談!」文煥聞言,即縱馬臨城,但聽得一聲梆響,城門陡啟,伏弩自城內亂射,幾似飛蝗。文煥亟欲回走,右臂已中了一箭,勉強忍住了痛,亟用左手揮鞭策馬,那馬又中箭蹷地,身亦隨僕。城中驅出健卒,各挾長矛來鉤文煥,文煥險些兒著手,經元兵齊來相救,急將文煥挾起,改乘他馬,疾馳得脫。為宋人大呼可惜。城卒已失去文煥,只得走回,城門復閉。元兵奮怒攻城,居誼督眾堅守,相持不下。伯顏增兵猛攻,一面射書城中,以爵祿誘降,總制黃順及副將任寧,為所誘惑,竟縋城出降。部下守卒,亦多縋城隨出。居誼開城驅出,悉數斬首。文煥乘隙來攻,居誼用火箭射退敵兵,不意入城休息,未及一時,城上已鼓聲大震,元兵蟻附而上,守卒不是被殺,就是卻走。居誼自知不支,拔劍自刎,偏鋒鈍不能斷喉,那時急不暇擇,竟投火自盡,新郢遂陷。伯顏以居誼忠烈,收屍瘞葬,遂進軍蔡店,大會諸將,指日渡江。
  

  宋淮西制置使夏貴,正調集漢、鄂水師,分據要害,都統制王達守陽邏堡,京、湖制置使朱祀孫,用游擊軍扼住中流,元兵不得前進。伯顏乃用聲東擊西的計策,往圍漢陽,陽言將自漢口渡江,暗中恰遣別將阿剌罕,率奇兵襲取沙蕪口。夏貴果為所欺,專援漢陽,那沙蕪口竟被阿剌罕奪去。伯顏解漢陽圍,自沙蕪口入江,戰艦數千艘,進泊淪河灣口,遣使招降陽邏堡,被他拒回,進攻亦不克。伯顏又抄襲舊法,佯遣阿裡海涯,再攻陽邏堡,暗令阿朮率四翼軍,溯流渡青山磯。阿朮夤夜潛進,適值風雪大作,宋軍未及預防,元兵安然上溯。到了天曉,阿朮見南岸多露沙洲,即登舟指麾諸將,命他速渡,並載馬後隨。萬戶史格即天澤子,奉命飛駛,將達青山磯,為荊、鄂都統程鵬飛所阻,逆戰失利,阿朮率軍繼進,大戰中流。鵬飛抵當不住,退登沙岸。阿朮也薄岸進逼,縱馬登擊。鵬飛復敗,負創奔鄂,失船千餘艘。元兵遂據住青山磯,逕向伯顏報捷。伯顏大喜,揮諸將急攻陽邏堡,夏貴正率舟師往援,聞阿朮已經飛渡,竟爾大駭,遽引麾下三百艘,沿流東還,並縱火焚掠西南岸,退屯庐州。陽邏堡孤立失援,王達領所部八千人及定海水軍統制劉成,陸續戰死。伯顏遂渡江與阿朮會,進趨鄂州。
  朱祀孫方領兵援鄂,聞陽邏堡敗沒,也不禁驚懼起來,連夜奔還江陵府。呂文煥傳檄勸降,於是知漢陽軍王儀,舉城降元。鄂州權守張晏然,與都統程鵬飛,也開城納伯顏軍。惟幕僚張山翁不屈,元諸將競欲殺張,伯顏獨稱為義士,釋令自便。山翁乃去。伯顏遂令阿裡海涯率四萬人守鄂,且規取荊、湖,自與阿朮領大軍南下,直搗臨安。宋廷聞報大驚,連集群臣會議,大眾俱屬望賈師相,請他督兵,連三學生也如是云云。賈似道有何能力可督兵拒元?群臣及學生等俱請他督兵,無非嫉他權奸誤國耳。賈似道至此,沒法推諉,只好允議,遂有詔令他都督諸路軍烏,開府臨安,用黃萬石等參贊軍機,所辟官屬,均得先命後奏。當就封樁庫內,撥金十萬兩,銀五十萬兩,關子一千萬貫,充都督府公用。王侯邸第,皆令輸助軍糈,並核僧道租稅,收供各餉,一面詔天下勤王。是時已是咸淳十年的暮冬,似道且在葛嶺私第中,與妻妾等圍爐守歲,還是花團錦簇,酒綠燈紅,快快活活的過了殘年。只此一遭了。
  越日,為帝顯嗣位第一年,紀元德祐,宮廷裡面,尚循例慶賀。是夕,即有警報到來,元兵入黃州,沿江制置使陳奕出降,元令為沿江都督。奕子岩守江東州,亦隨父降元,知蘄州管景模,又遣人迎降元兵。似道未免著急,亟召呂師夔參贊都督府軍事,任中流調遣。師夔不肯受命,竟與江州錢真孫,迎納元軍。伯顏命師夔知江州,師夔因就庾公樓,開設盛筵,請伯顏入宴,且獻宗室女二人侑酒。良心喪盡。伯顏赴宴入座,見二姝侍側,不禁發忿道:「我奉天子命,興仁義師,問罪宋廷,怎麼用女色盅我?我豈為區區所動麼?」說得師夔滿面含羞,慌忙謝罪,即將二女遣出。伯顏喝過杯酒,便離坐自去,師夔徒叫著幾聲晦氣罷了。還是運氣,不致飲刃。知安慶府范文虎聞師夔降元,也起了異心,遣使至江州迎伯顏。伯顏先令阿朮至安慶,自率大兵繼往,文虎出城恭迓,敬禮備至。伯顏乃授文虎為兩浙大都督,獨通判夏倚仰藥自殺。呂、範本皆賈氏黨羽,接連叛去,急得似道不知所為。忽聞劉整病死無為城下,似道竟喜躍道:「劉整一死,敵失嚮導,這是上天助我呢。」叫你速死。原來元人南侵,本恃劉整、呂文煥為導引,旋由伯顏發令,遣整別將兵出淮南,整自請乘虛搗臨安,伯顏不從。整乃率騎兵攻無為軍,日久不克。聞文煥入鄂捷音,頓時失聲道:「首帥束我,使我功落人後。」因鬱憤而死。死已晚了。賈似道偏視為奇遇,竟上表出師,抽諸路精兵十三萬人啟行。金帛輜重,統滿載舟中,舳艫相銜,幾達百里。到了蕪湖,遣人通問呂師夔,令調停和議,師夔不答。
  既而夏貴引兵來會,從袖中取出一書,指示似道,謂宋歷只三百二十年,似道也不多辯,但俯首歎了兩聲,暗思夏貴等人都不可恃,乃復起汪立信為江、淮招討使,令就建康募兵。立信聞命,即日就道,與似道會晤蕪湖。似道拊立信背道:「不用公言,因致如此,今將若何措置?」急時抱佛腳,還有何益?立信道:「目今還有何策!寇已深入,江南無一寸乾淨土,立信此來,不過欲尋一片趙家地上,拚著一死,死要死得分明,方不失為趙家臣子呢。」光明磊落之言。似道暗暗懷慚,勉強對付數語,立信便告別而去。似道自知不妙,再遣宋京至元軍請稱臣奉幣,如開慶原約。伯顏答書道:「我軍未渡江時,尚可議和入貢,今沿江州郡,盡為我屬,還有甚麼和議可言?必欲求和,請自來面議!」兩語甚妙。看官!你想似道得此復書,敢去不敢去麼?
  元兵進犯池州。知州王起宗遁去,通判趙卯發權攝州事,繕壁聚糧,為固守計。都統張林,屢諷卯發出降,卯發忠憤填胸,瞠目視林,林不敢復言。已而林率兵巡江陰,納款元軍,陽助卯發為守,守兵俱為林屬。卯發知事不濟,乃置酒會宴親友,與訣死別,且對妻雍氏道:「城已將破,我為守臣,不當出走,汝可先去避難。」雍氏道:「君為忠臣,我獨不能為忠臣婦麼?」卯發道:「婦人女子,也能解此麼?」雍氏遂請先死,卯發怡然道:「既甘同死,何必求先?」明日元兵薄城,卯發展起書幾上道:「國不可背,城不可降,夫婦同死,節義成雙。」書畢,即與雍氏對縊室中。張林開門迎降,伯顏入城,問太守所在。左右以死事對,伯顏很是歎惜,命具棺合葬,親自祭墓而去。忠信可格豚魚,況乎伯顏。宋廷追贈卯發為華文閣待制,諡文節,妻雍氏為順義夫人。
  似道聞池州又陷,乃簡精銳七萬餘人,盡屬孫虎臣,令截擊元軍,又命夏貴率戰艦二千五百艘,陸續繼進,自率後軍駐魯港,作為援應。虎臣有一愛妾,隨身不離,至是亦令乘舟相隨。身當大敵,尚攜愛妾,安能成事?甫至池州下流的丁家洲,望見敵舟相近,即艤艦待戰。猛聞炮聲迭震,彈火噴薄前來,所當輒靡。虎臣不覺驚愕,勉強麾兵對擊,哪知元將阿朮,復督划船數千艘,乘風疾至,呼聲動天地。宋前鋒統領姜才頗懷忠勇,挺身奮鬥,偏虎臣膽戰心驚,忙向姜舟上躍入,部眾頓時嘩噪道:「步帥遁了!」遂相率溃亂。夏貴因虎臣新進,權出己上,本已事前觀望,此時即不戰而奔,逕駛扁舟掠似道船,大呼道:「彼眾我寡,勢不可支,請師相速自為計!」似道大懼,慌忙鳴鉦收軍。舳艫簸蕩,忽分忽合,元將阿朮,乘間橫掃,伯顏復指揮步騎,夾岸助擊,宋軍不死刀下,也死水中,江水為之盡赤。所有軍資器械,統被元兵劫去。
  似道奔至珠金沙,夜召夏貴等議事,適虎臣馳至,撫膺慟哭道:「我兵無一人用命,奈何?」但叫愛妾保全,他何足計。貴微笑道:「我從前與他血戰,倒也有幾次了。」似道因問及禦敵事宜,貴答道:「諸軍已皆膽落,不堪再戰,師相惟有速入揚州,招集溃兵,迎駕海上,我當死守淮西便了。」言已,解舟自去。似道與虎臣單舸奔還揚州,次日,見溃卒蔽江而下,似道令隊目登岸,揚旗招致,均不見應,或反用惡語相侵,害得似道無法可施。嗣是鎮江、寧國、隆興、江陰守臣,皆棄城遁走,太平、和州無為軍,復相繼降元。元軍趨陷饒州,知州事唐震不屈被害,闔家殉難。故相江萬里在籍,曾鑿池芝山後圃,署名止水,至是即自投水中。左右及子鎬,依次投入,積屍如疊。翌日,萬里屍猶浮出水上,由從役替他殮埋,入告宋廷,追封太傅益國公,賜諡文忠。唐震亦得諡忠介。歷詳忠節,力闡潛光。
  似道上書請遷都,太皇太后不許。殿帥韓震,系似道爪牙,復以為請,乃下宰臣等詳議。當似道出師時,曾用李爚、章鑒為左右丞相,爚嘗力辭不允,至此主張固守,為韓震等所反對,竟自遁去。旋經京學生上疏,諫止遷都,因即罷議,再詔令各路勤王。先是勤王詔下,諸將多觀望不前,惟李庭芝嘗遣兵入援,此時又來了一個張世杰。參政陳宜中,還疑他自元軍來歸,把他部眾易去,另調一支新軍,歸他統帶。江西提刑文天祥,湖南提刑李芾,從前統忤似道意,貶竄出外,及聞臨安危急,文天祥募郡中豪傑,並結溪峒山蠻萬餘人入衛。芾亦招集壯士三千人,選將統轄,促令勤王。但大局已被似道攪壞,都中風鶴頻驚,單靠一、二忠臣義士,徒手募兵,奮身衛國,已是勢成弩末,不足有為。宋廷追回王爚,仍令輔政,右丞相章鑒卻托故逕歸,有詔進陳宜中知樞密院事。適值郝經弟郝庸奉元主命,來宋訪兄,宜中疏請禮遣經歸,乃令總管段佑,送經出境,經留宋十六年,歸至燕都,遇病即歿。元主諡為文忠,惋惜不置,因屢促伯顏進兵。伯顏遂進薄建康。江、淮招討使汪立信,自與似道別後,向建康進發,但見守兵悉溃,四面統是北軍,乃折回高郵,意欲控引淮、漢,作為後圖。嗣聞似道師溃,江、漢守臣,望風降遁,不禁長歎道:「我今日猶得死在宋土了。」因置酒訣別賓僚,自作表報謝三宮,且與從子書,屬以後事。夜半起步庭中,慷慨悲歌,握拳擊案,接連三響,以致失聲三日,竟扼吭而終。及元兵至建康,立信愛將金明,挈立信家人走避。或以立信三策告伯顏,請戮立信妻孥。伯顏歎息道:「宋有是人,能為是言,如果宋廷採用彼策,我怎得率兵到此?這是宋朝忠臣,奈何可戮及妻孥呢?」遂命訪求立信家屬,恤以金帛。金明扶立信櫬,歸葬丹陽。建康都統徐旺榮迎伯顏入建康城,伯顏復遣兵四出,收降廣德軍,宋廷益震。似道窮迫無計,因繳還都督府印。
  陳宜中問堂吏翁應龍,謂似道現在何處?應龍答以不知。宜中疑他已死,即上疏乞誅似道。太皇太后謝氏道:「似道勤勞三朝,不忍因一朝失算,遽置重刑。」乃詔授賈似道醴泉觀使,罷免平章都督。凡似道所創弊政,次第革除,將公田給還田主,令率租戶為兵,放還竄謫諸人。並復吳潛、向士璧等官職,刺配翁應龍至吉陽軍,貶廖瑩中、王庭、劉良貴、陳伯大、董樸等官。既而三學生及台諫侍臣,復連章請誅似道,太皇太后尚不肯從。似道亦上表乞求保全,且言為夏貴、孫虎臣所誤。有旨令李庭芝資遣似道歸越,守喪終制。似道尚留揚不歸。意欲何為?王爚復上論:「似道既不死忠,又不死孝,乞下詔嚴加譴責。」及頒詔下去,似道乃還紹興府。紹興守臣閉城不納。王爚復入白太后道:「本朝權臣稔禍,從沒有如似道的厲害,爚紳草茅,疊經彈論,陛下統擱置不行,如此不恤人言,將何以謝天下?」太皇太后乃降似道三官,居住婺州。婺人聞似道到來,爭作露布,驅逐出境,不准容留。監察御史孫嶸叟等又均上言罪重罰輕,更流竄至建寧府。國子司業方應發、中書舍人王應麟均謂:「必須遠投四裔,以御魑魅,且應重懲奸黨,借申國法。」乃下詔斬翁應龍,籍沒家產。廖瑩中、王庭均除名,竄逐嶺南。二人皆畏罪自盡。似道再被謫為高州團練使,安置循州,籍產充公。榮王與芮已晉封福王素恨似道,募人作監押官,令他途次除奸。會稽縣尉鄭虎臣欣然請行。這一番有分教:
  作惡從無良結果,喪身徒博丑聲名。
  欲知似道如何了局,且看下回說明。
  南宋之亡,事事蹈北宋覆轍,外有強元,猶女真也,內有賈似道,猶蔡京也。女真侵宋,勢如破竹,強元亦然。北宋失守中原,尚有江南半壁,可以偏安,韓、岳、張、劉諸將,各任閫帥,兵力俱足一戰。故高宗南渡,傳祚猶百餘年。至南宋則僅恃江、湖﹔襄、鄂陷,江、淮去,誠如汪立信所云:「無趙氏一寸乾淨土。」有相與淪胥已耳。賈似道為禍宋罪魁,一死誠不足蔽辜,但宋廷諸臣,不於事前發其覆,徒於事後摘其奸,國脈已傷,大奸雖去,亦何益乎?故蔡京死而北宋隨亡,賈似道死而南宋亦繼之,權奸之亡人家國,固如此其烈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6 05:50:50

第九十九回     屯焦山全軍告熸 陷臨安幼主被虜



  卻說會稽縣尉鄭虎臣,奉福王與芮命,願充監押官。看官道是何因?原來虎臣父曾為似道所傾,刺配遠方,虎臣久欲報怨,湊巧遇著這個差使,當然奉命維謹,遂往押似道啟行。似道正寓建寧府開元寺中,侍妾尚數十人。虎臣到後,命將侍妾屏逐,即令似道登程,令輿夫撤去輿蓋,使曝行秋日中。且囑唱杭州歌為謔。每斥似道名,窘辱備至。一日入古寺,壁上有吳潛南行時所題詩句,虎臣因指示道:「賈團練!吳丞相何故至此?」似道慚不能答。既而舍陸登舟,進次南劍州的黯淡灘,虎臣復令似道觀水,謂此水甚清,可以就死。似道以未接詔命對。再行至漳州木綿庵,虎臣道:「我為天下殺似道,雖死何恨?」竟就廁上拉似道胸,折骨而死。先是似道柄國,位極人臣,嘗夢金紫人引到一客,語似道云:「此人姓鄭,能制死公命。」時大璫鄭師望方用事,似道疑是師望,且姓與夢合,因假他故勒令外竄,不意後來竟死鄭虎臣手中,可見存亡皆有定數,非人力所能強避哩。冥冥間雖有定數,然如似道之怙惡不悛,不死何待?
  宋廷命王爚平章軍事,陳宜中、留夢炎為左右丞相,並兼樞密使,都督諸路軍馬。宜中在太學時,與黃鏞等糾劾丁大全,編管遠州,當時曾號為六君子,應九十四回。後來大全被逐,宜中釋歸,夤緣似道,漸躋顯職。至蕪湖喪師,宜中疑似道已死,乃疏請正似道罪名,本來是個反覆刁詐的小人,且因鄭虎臣擅殺似道,立捕虎臣下獄,置諸死地。嗣復許似道歸葬,賜還田庐。太皇太后謝氏,還道他是存心忠厚,事事依從,又是一個賈似道。一面命張世杰總都督府諸軍,分道拒元。怎奈元兵日逼日近,臨安一夕數警,不得不格外戒嚴。同知樞密院事曾淵子,左司諫潘文卿,右正言季可,兩浙轉運使許自,浙東安撫使王霖龍,侍從陳堅、何夢桂、曾希顏等數十人,皆遁去。簽書樞密院事文及翁,同簽書院事倪普,故意令台諫劾己。章尚未上,已出關潛逃。花樣翻新。太皇太后聞知此事,特下詔戒禁,榜示朝堂云:
  我朝三百餘年,待士大夫以禮,吾與嗣君,遭家多難,爾大小臣工,未嘗有出一言以救國者。內而庶僚,畔官離次,外而守令,委印棄城。耳目之司,既不能為吾糾擊,二三執政,又不能倡率群工,方且表裡合謀,接踵宵遁。平時讀聖賢書,自許謂何?乃於此時作此舉措,生何面目對人,死亦何以見先帝?天命未改,國法尚存,其在朝文武官,並轉二資,其畔官而遁者,令御史台覺察以聞,量加懲譴!
  這詔雖下,朝中百官,尚不免有逃逸等情﹔大家顧命要緊,能有幾個忠君愛國的志士,肯出來支撐危局?最可笑的是邊境守將,還是仗著一柄利劍,亂殺外使,一誤不足,至再至三,哪得不益挑敵怒,自速危亡呢?元禮部尚書廉希賢及工部侍郎嚴忠范,齎奉國書,南抵建康,與伯顏相見。希賢請兵自衛,伯顏道:「行人恃言不恃兵,兵多反致增疑哩。」希賢固請,伯顏乃遣兵五百人送行。到了獨鬆關,宋守將張濡不管甚麼利害,竟遣部曲襲殺忠范,並執希賢送臨安。希賢病瘡道死,宋廷才知惹禍,亟使人移書元軍,略言:「戕使事系邊將所為,朝廷實未預知,當依法按誅,還乞貴國罷兵修好!」伯顏因再遣議事官張羽,偕宋使還臨安,途過平江,又被守將殺死。真是野蠻舉動。於是伯顏怒上加怒,遣兵四出,收降常州。阿裡海涯又攻入岳州,安撫使高世杰戰敗降元,為阿裡海涯所殺,總制孟之紹舉城迎降。再進破沙市城,監鏡司馬夢求自縊。京、湖宣撫使朱祀孫及副使高達,聞元兵連陷州城,已是忐忑不安,及阿裡海涯轉攻江陵,達累戰累敗,竟與祀孫等輸款元軍。阿裡海涯入江陵城,命祀孫移檄部屬,勸使歸附。湖北諸郡,如歸峽、郢、復、鼎、澧、辰、沅、靖、隨、常德、均、房、施、荊門諸城,相繼皆降。荊南已為元有,伯顏無西顧懮,安心東下。
  阿朮前驅至真州,遣弁目李虎持招降書入揚州城,宋制置使李庭芝焚書殺虎,遣統制張俊出戰。俊反持元降臣孟之縉書,回城招降。庭芝復毀去來書,梟俊首級示眾。一面出金帛牛酒,宴犒將士。人人感憤涕泣,誓同死守。真州守將苗再成,與宗室子趙孟錦,迎擊元兵於老鸛嘴,失利而還。阿朮乘勝趨揚州,庭芝令統制姜才出戰,才赴三里溝,布三疊陣,擊敗敵眾。阿朮佯退,誘才往追,至揚子橋,逕還兵再戰,兩軍夾水列陣。元將張弘范率二十騎,絕流南渡,來衝宋軍,才堅壁不動。弘范屢突不入,又佯為趨避,才將回回躍馬出陣,挺著大刀,去追弘范。弘范待他追近,陡然回馬,運動手中長槍,把回回刺落馬下。回回以驍悍聞,忽被刺死,嚇得宋軍一齊膽落,竟爾溃退。阿朮、弘范後先馳擊,宋軍自相踐踏,傷斃甚眾。姜才肩上亦被流矢所中。才大吼一聲,拔矢揮刀,回截元兵,剁死了好幾人,元兵才不敢逼,由才收溃軍入城。
  

  阿朮又進薄揚州南門,庭芝登城堵御,一攻一守,還算旗鼓相當,沒甚勝敗。宋將劉師勇,本自民兵進身,積功至濠州團練使,至是克復常州,升任和州防禦使,助知州事姚訔守城,兵威少振。浙右諸軍,亦漸來援助。張世杰乃召劉師勇、孫虎臣等,大集舟師,進次焦山,為揚州聲援,途次,聞成都安撫使咎萬壽,舉嘉定諸城降元,兩川郡縣,亦多叛去。兩川事用簡筆帶敘。世杰愈覺孤危,定計與元兵死戰,決一勝負,令以十舟為方,碇江中流,非有號令,無得發碇,示以必死。世杰計議多迂,實非將才。元阿朮登石公山,望見陣勢,便微笑道:「這軍可燒而走呢。」遂選弓弩手千人,用巨舟裝載,分作兩翼,夾射宋師。阿朮由中路進戰,方與宋師接仗,即用火箭接連注射。宋師碇舟為陣,無從散駛,徒落得篷檣俱毀,煙燄蔽江。大眾進退兩難,除投江自盡外,竟無別法。元將張弘范、董文炳等,復用銳卒橫擊,殺得宋師七零八落。張世杰不復能軍,只好奔回圌山,棄去黃白鷂船七百餘艘。劉師勇還常州,孫虎臣還真州。
  世杰表請濟師,適宋廷執政,互生意見,你排我擠,還有甚麼心思去顧世杰?先是世杰出師,平章王爚上言:「陳、留二相,宜出一人督師吳門,否則自己請行。」陳宜中陰懷忮忌,暗沮爚議。至世杰敗績焦山,爚復入請道:「今二相並建都督,廟算指授,臣不得預知,近因六月出師,諸將無統,臣豈不知吳門去京,為路不遠?不過因大敵在前,非陛下自將,即大臣出督,方能事專責成,可望卻敵。今世杰因諸將離心,遂至失敗,試問國家今日,尚堪幾敗麼?臣既無職可守,有言不從,自愧素餐,乞罷平章重任。」太皇太后不許。既而京學生劉九臯等,又伏闕上書,曆數陳宜中擅權誤國,不亞似道,疏入不報。宜中竟悻悻自去,太皇太后遣使召還,累征不至。沒奈何捕劉九臯等下獄,罷爚平章軍國重事。爚尋病卒。宜中歸至溫州,仍不造朝,太皇太后自作手書,遺宜中母楊氏,令轉促宜中入都。宜中尚乞以祠官入傳,進拜醴泉觀使。是時左相虛席,太皇太后欲召李庭芝入相,因加夏貴為樞密副使,兼兩淮宣撫大使,令與淮東制置副使知揚州朱煥互調。貴不受命,煥仍回揚州,連李庭芝亦不能離任。
  會文天祥提兵入衛,久留不遣,至宜中還朝,乃令天祥知平江府,與李芾知潭州的詔命,同日頒行。天祥臨行時,特上疏請建四鎮,略云:
  本朝懲五季之亂,削藩鎮,建都邑,一時雖足以矯尾大之弊,然國以寢弱,故敵至一州則一州破,至一縣則一縣殘,中原陸沈,痛悔何及?令宜分天下為四鎮,建都督統御於其中,以廣西益湖南,而建閫於長沙。以廣東益江西,而建閫於隆興。以福建益江東,而建閫於番陽。以淮西益淮東,而建閫於揚州。責長沙取鄂,隆興取蘄黃,番陽取江東,揚州取兩淮。地大力眾,乃足以抗敵,約日齊奮,有進無退,日夜以圖之。彼備多力分,疲於奔命,而吾民之豪傑者,又伺間出於其中,如此則敵不難卻也。汪立信沿江之計,文天祥四鎮之謀,俱屬當時要計,故備錄之。
  宋廷方用留夢炎為左丞相,再任陳宜中為右丞相,並兼樞密使,都督諸路軍馬。兩相見了此疏,俱以為迂闊難行,擱置不答。天祥歎息而去。
  元統帥伯顏方自建康渡江,分兵三路,同時東下,阿剌罕、一作阿樓罕。奧魯赤一作鄂啰齊。率右軍出廣德四安鎮,趨獨鬆關,董文炳、姜衛率左軍出江並海,取道江陰,趨澉浦、華亭,用范文虎為先鋒。伯顏自將中軍,趨常州,用呂文煥為先鋒,水陸並進,期會臨安。文天祥至平江,正值常州被圍,亟遣部將尹玉、麻士龍、朱華,與陳宜中遣援的張全,會師赴援。士龍與玉陸續戰死,全與華不戰即還,常州援絕勢孤,知州事姚訔,通判陳炤,都統王安節,與劉師勇恊力固守。伯顏遣使招降,譬喻百端,終不見聽。因遂役城外居民,運土為壘,連人帶土,一並填築,且殺民煎膏取油,作炮轟城。城中危急萬狀,炤等守志益堅。伯顏乃督帳前諸軍,奮勇爭先,四面並進,城遂被陷,姚爚、陳炤皆戰死,王安節被擒,亦罵敵死節。爚城屠戮殆盡。惟劉師勇用八騎突圍,奔往平江。元將阿剌罕亦攻克廣德軍四安鎮,還有別將蘇都爾岱、李恒等,又進軍隆興,連拔江西十一城,直逼撫州。安撫使黃萬石奔建昌,都統密佑,麾眾逆戰集賢坪,兵敗被執,從容就刑。元兵復進取建昌,萬石入閩,尋且降元,統制米立,迎戰江坊,亦為元軍所獲。阿剌罕令萬石諭降,立始終不屈,殺身全忠。
  宋廷令謝枋得招諭江西,其實江西諸郡縣,已大半沒入敵軍,枋得本與呂師夔友善,欲貽書相勉,令介紹和議,適師夔北去,不及而返,因請命改知信州。元將阿剌罕略定江西,進攻獨鬆關,守將張濡聞風遁去。宋廷太懼,促文天祥入衛。天祥與張世杰會商,以為:「淮東堅壁,閩、廣全城,若與敵血戰,萬一得捷,又命淮師截敵後路,國事或尚可為。」世杰甚以為善,入奏宋廷,偏陳宜中入白太皇太后,謂王師務宜慎重,竟將他奏議打消。慎重慎重,坐待敵軍深入,束手就擒而已。左丞相留夢炎且不告而去。宜中沒有他法,只有求和一策,當遣工部侍郎柳岳,至元軍通好。岳至無錫見伯顏,且泣且請道:「嗣君幼衝,尚在衰絰,自古禮不伐喪,貴國為何興師?況前此失信背盟,俱出賈似道一人,今似道伏誅,貴國亦可恕罪了。」伯顏艴然道:「汝國執戮我行人,所以興師問罪。從前錢氏納土,李氏出降,俱系汝國成制。況汝國得諸小兒,今亦應失諸小兒,天道好還,何必多言!」回應首文。岳無詞可對,只好退還。及伯顏入平江,宜中復奏遣宗正少卿陸秀夫,及兵部侍郎呂師孟,與柳岳再赴元軍,情願稱姪納幣,否則降稱姪孫。且囑呂師孟轉達文煥,乞他通好罷兵。師孟系文煥猶子,滿望就此成議,哪知伯顏仍然不許。秀夫等還報,宜中再白太皇太後,願奉表求封為小國。太皇太后只泣涕漣漣,毫無成算,一任宜中取決。宜中乃命直學士院高應鬆草表,應鬆不允,改命京局官劉褒然屬草,再遣柳岳齎表前往,行至高郵嵇家莊,被土民嵇聳殺死。
  元兵逐漸進逼,宋廷惶急得很,好容易度過殘年,算作德祐二年的元旦,宮廷內外,統是食不甘,寢不安,也無心行慶賀禮,過了一日,忽接湖南警耗,潭州失守,湖南鎮撫大使兼知州事李芾死難。原來潭州為阿裡海涯所圍,已三閱月,由李芾竭力拒守,大小數十戰,無從卻敵。阿裡海涯督攻益急,且決水灌城,城中大困,力不能支。諸將泣白李芾道:「事已急了,我等當為國死,但百姓不堪殘虐,奈何?」芾怒叱道:「國家平時,厚養汝等,正為緩急起見,汝等但務死守,若再敢多言,我先斬汝。」諸將無言而退。元旦這一日,天尚未曉,元兵蟻附登城。知衡州尹谷,時寓城中,料知事不可為,即與家人自焚死。芾正留賓佐會飲,尚手書『盡忠』二字,作為軍號。及賓佐出署,城已被陷,參議楊霆投水自盡。芾坐熊湘閣,召帳下沈忠與語道:「我已力竭,義當死國,我家人亦不可為敵所辱,汝可盡殺我家,然後殺我。」忠泣謝不能。芾堅令照行,忠乃勉允。當下召集家人,取酒與飲,大眾盡醉,乃由忠一一下手。芾亦引頸受刃,閤家俱死。忠遂縱火焚室,復還家殺死妻孥,再至火所大慟,舉身投地,隨即自刎。烈哉烈哉!幕僚陳億孫、顏應焱皆自盡。潭民亦多舉家殉難,城無虛井,林間懸屍相望。阿裡海涯入城後,傳檄諸郡,袁、連、衡、永彬、全道、桂陽、武岡諸州縣,望風降附。惟寶慶通判曾如驥,不屈而死。
  宋廷聞警,贈芾端明殿大學士,予諡忠節,都城戒備愈嚴,訛言益甚。參知政事陳文龍,同簽書樞密院事黃鏞,又相繼遁去。確是三十六策的上策。有旨命吳堅為左丞相,常楙參知政事。日午宣詔慈元殿,文班止到六人,未幾楙又潛遁。旋聞嘉興知府劉漢杰,舉城降元,安吉州戍將吳國定,復輸款元軍,知州趙良淳與提刑徐道隆先後死事,諸關兵盡溃。太皇太后日夕惶惶,便欲向元稱臣,奉表乞和。陳宜中頗有難色。何必做作?太皇太后泫然道:「苟存社稷,稱臣亦不足惜呢。」乃遣監察御史劉岜,如元軍奉表稱臣,上元主尊號,願歲貢銀絹二十五萬,乞存境土,聊奉烝賞。伯顏尚不肯允,必欲宋君臣出降。岜無奈返報,太皇太后召群臣會議,文天祥請命吉王、信王,出鎮閩、廣,徐圖恢復,議上未決,宗室大臣,申請如天祥議,乃晉封吉王昰為益王,出判福州,信王昰為廣王,出判泉州。二豎子亦不足濟事。陳宜中恰率群臣入宮,面請遷都。太皇太后不許,宜中慟哭以請,乃命具裝待發。及暮,宜中不入,太皇太后怒道:「我本不欲遷,經大臣固請,才有是命。哪知竟來誑我呢?」遂脫簪珥拋擲地上,閉閤而泣。全是一村婦俗態。其實宜中尚非面欺,不過因諸事倉皇,未及預奏時期,才有此誤。越宿,聞元伯顏已至臯亭山,阿剌罕、董文炳各軍皆會,前鋒直抵臨安府北新關。文天祥、張世杰聯名上請,願移三宮入海,自率眾背城一戰。宜中視為危事,入定秘謀,竟遣監察御史楊應奎,齎奉傳國璽及降表,往投元軍。降表有云:
  宋國主臣顯,謹百拜奉表言:臣眇然幼衝,遭家多難,權奸賈似道,背盟誤國,至勞興師問罪,臣非不能遷避以求苟全,只以天命有歸,臣將焉往?謹奉太皇太后命,削去帝號,以兩浙、福建、江東西、湖南、二廣、四川、兩淮,現存州郡,悉上聖朝,為宗社生靈祈哀請死。伏望聖慈垂念,不忍臣三百餘年宗社,遽至隕絕,曲賜存全,則趙氏子孫,世世有賴,不敢弭忘!
  伯顏受了璽表,遣還楊應奎,令傳語首相陳宜中,出議降事。不料宜中竟於是夕遁歸。宗社已拱手讓人,樂得逃回。張世杰、劉師勇等因朝廷不戰即降,憤憤入海。元遣都統卞彪,勸世杰降,世杰割斷彪舌,磔死中子山。師勇懮患成疾,縱酒而亡。太皇太后至此,只好就出降問題,做將下去,遂命文天祥為右丞相,與左丞相吳堅偕赴元軍,會議降約。天祥辭職不拜,即與吳堅同行。及見了伯顏,遂進言道:「北朝若以宋為與國,請退兵平江或嘉興,然後議歲幣與金帛犒師,北朝得全師而還,最為上策。若必欲毀宋宗社,恐淮、浙、閩、廣,尚多未下,兵連禍結,利鈍難料,請執事詳察!」伯顏因他語言不遜,留置軍中,只遣堅還都。當即改臨安為兩浙大都督府,命將忙兀台一作蒙固岱。及降臣范文虎入城治事,再命張惠、阿剌罕、董文炳、張弘范、唆都一作索多。等,入封府庫,收史館禮寺圖書及百司符印告敕,罷官府及侍衛軍,尋復索宮女內侍及諸樂官,宮女多赴水死節。太皇太后尚命賈餘慶為右丞相,劉岜同簽書樞密院事,與左丞相吳堅,簽書樞密院事家鉉翁等,並充祈請使如元,先至伯顏軍營,伯顏引文天祥與堅等同坐,賈餘慶語多諂諛,天祥即斥餘慶賣國,並責伯顏失信。呂文煥從旁勸解,天祥起身叱文煥道:「君家受國厚恩,不能以死報祈請使北行,一面進駐錢塘江沙上。錢江本有大潮,每日兩至,臨安人方望波濤大作,一洗而空,誰知潮竟三日不至,輿論以為天數,相率咨嗟罷了。
  伯顏聞益王、廣王已出臨安,復遣范文虎率兵南追。駙馬都尉楊鎮本隨二王同行,聞報反馳還臨安,與二王作別道:「我將就死該處,藉緩追兵。」途次遇著文虎,偽言二王已往就鎮。文虎乃執鎮還報,伯顏因入臨安城,建大將旗鼓,率左右翼萬戶巡城,觀潮浙江。又登獅子門覽臨安形勝,部分諸將適福王與芮,自紹興至,伯顏好言撫慰,令隨帝顯及全太後,入覲元都。且遣使入宮宣詔,免牽羊系頸禮。德祐二年三月丁丑日,伯顏劫帝顯及全太後,並福王與芮,沂王與猷,度宗母隆國夫人黃氏,駙馬都尉楊鎮等,一律北去。小子有詩歎道:
  殘局由來未易支,六齡天子更何知?
  豈真天道無差忒,得失都應自小兒!
  帝顯北去,南宋已亡,尚有一段亡國尾聲,容至下回續敘。
  宋多賢母后,而太皇太后謝氏實一庸弱婦,以之處承平之世,尚或無非無議,靜處宮闈,若國步方艱,強鄰壓境,豈一庸嫗所能任此?觀其初信賈似道,及繼任陳宜中,而已可知謝氏之不堪訓政矣。似道為禍宋之魁,夫人知之,宜中之罪,不亞似道,當元兵東下之時,如文天祥四鎮之謀,及其後血戰之策,俱屬可行。即至元兵已薄臨安,文、張請三宮移海,背城一戰,利鈍雖未可必,寧不勝於束手就俘乎?宜中一再阻撓,必欲以國授虜而後快,是似道所不敢為者,而宜中竟為之。趙氏何負於宜中,顧忍出此謀?太皇太后何愛於宜中,顧寧受此辱?要之似道誤國,宜中賣國,謝後婦人,偷生惜死,卒為所欺,蓋亦一亡國奴也。靈鵲之祥,何足信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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