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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蔡東藩]唐朝通俗演義(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0:34:09     標題: [蔡東藩]唐朝通俗演義(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小黑明融 於 2015-10-17 18:27 編輯

書名:
歷史通俗演義 - 唐朝通俗演義

作者:
  蔡東藩(1877~1945),名郕,字椿壽,號東帆,清山陰縣臨浦(今屬蕭山)人。十四歲中秀才,後又進京朝考,名列優貢,分發福建候補知縣。因不滿官場惡習,數月即稱病回鄉。辛亥革命之後,曾先後在杭州及紹興等地教書。
  從1916年開始,到1926年為止,蔡東藩用十年的心血和驚人的毅力,先後完成了前漢(附秦朝)、後漢、兩晉、南北朝、唐、五代、宋、元、明、清、民國共十一部歷史通俗演義,合稱《歷朝通俗演義》,時間跨度自秦始皇到民國九年,凡二千一百六十六年。加上《西太后演義》及《歷朝史演義》兩部,總共撰寫了十三部計七百廿四萬字的通俗史巨著,其內容跨越時間之長、人物之眾、篇制之巨,堪稱歷史演義之最。被人譽為“一代史家,千秋神筆”。
  蔡東藩作品的最大特色在於他對歷史真實的嚴格追求。他寫歷史演義,“語皆有本”,力求其主要情節均有歷史記載作為根據。自然,作為“演義”,他也有虛構,特別是人物對話。但是,他很謹慎,力求符合特定歷史環境和特定歷史人物的性格,不敢任意編造。

內容:
  唐朝之歷史演義。既有真實史話亦有通俗野說。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0:35:55

自序      


  昔石晉劉昫暨史官張昭遠等,纂成唐史二百卷,歷述唐朝二百九十年事,後人少之,謂其紀次無法,事實零落,於是宋仁宗慶歷年間,復出新編,都二百二十五卷,計十有七年而始成,主其事者為歐陽修宋祁。夫歐宋為北宋名儒,視劉昫張昭遠輩,文名較盛,又經十餘載之徵文考獻,凡五代時之未曾刊行者,至此已盡流傳,據以參證,應得精詳。況草創者難為力,潤色者易為功,得新掩舊,可不待言。然議者猶譏其用字奇澀,未免不文,刊削詔令,不無太略,甚矣作史之難也!
  顧作史固難,讀史亦難。《舊唐書》凡二百卷,《新唐書》且多至二百二十五卷,疇能一一盡窺,閱讀無遺?外此如孫甫之《唐史記》,趙瞻之《唐春秋》,陳彭年之《唐紀》,袁樞之《唐史紀事本末》,或百卷數十卷不等,即終日埋案披覽不輟,恐亦未能悉誦也。後生小子,學識有限,欲取唐史而盡讀之,匪惟不暇,抑病未能,乃轉而彩諸坊間諸舊小說,如所謂《隋唐演義》《說唐全傳》《薛家將》《征東》《征西》《羅通掃北》以及《西游記》《長生殿》《鏡花緣》《綠牡丹》諸書,日夕展覽,目為實跡,庸詎知其語出無稽,事多偽造,增人智識則不足,亂人心術且有餘耶!
  鄙人不敏,曾舉宋元明清諸史事,編為通俗演義,陸續印行,海內大雅,不譏弇陋,且謂可得通俗教育之助,爰再逆流而上,就唐事以為演述,共成百回,以正史為經,務求確鑿,以軼聞為緯,不尚虛誣。徐懋功未作軍師,李藥師何來仙術?羅藝叛死,烏有子孫,叔寶揚名,未及兒女。唐玄奘取經西竺,寧惹妖魔?薛仁貴立績天山,豈藉子婦?則天淫穢,不聞私產生男,玉環伏誅,怎得皈真圓耦?種種謬妄,瑣褻之談,辭而辟之,破世俗之迷信者在此,附史家之羽翼者亦在此。子虛烏有諸先生,諒無從竊笑於旁也。惟書成倉猝,未經重訂,亥豕魯魚,在所不免,匡我未逮,是所望於海內諸史學家!

        中華民國十有一年,歲次壬戍夏正重九之辰,古越蔡東帆自序於臨江書舍。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0:36:26

第一回     溯龍興開編談將種 選蛾眉侍宴賺唐公



  桑麻無恙,雞犬不驚,村夫野老,散坐瓜棚豆架旁,笑談大唐遺事,什麼晉陽宮,什麼鳳凰山,什麼摩天嶺,什麼薛仁貴征東,什麼羅通掃北,什麼巴駱和,什麼宏碧緣,最出奇動人的,是蓋蘇文興妖作怪,樊梨花倒海移山,唐三藏八十一難,孫悟空七十二變,說得天花亂墜,神怪迷離﹔其實是半真半假,若有若無。咳!我想這班村夫野老,能識得幾個字?能讀過幾句書?無非藉神社戲劇、茶肆盲詞,灌輸了一些見聞,就借那閒著時候,說長論短,談古說今,自稱為大唐人,戲述那大唐事,究竟唐朝有若干皇帝?多少版圖?一古腦兒莫明其妙。甚且把神功妖法、子虛烏有等談,信為真有,看似與國無害,與家無損,哪知恰有絕大關係。二十年前的義和團、紅燈照,不曾說有齊天大聖附身、黃連聖母下世麼?京津一帶愚夫婦,腦中記著唐亂話、西狗屁,遂以為古今一律,仙人間出,迷信得甚麼相似,終弄到聯軍入境,京邑為墟。看官試想!有益呢?無益呢?有損呢?無損呢?談仙說怪諸書,多借唐事影射,故本編緣起,格外痛斥。
  小子就史論史,即唐敘唐,單把那一十四世的唐祚,二百九十年的唐史,興亡衰廢,約略演述,已不下數十萬言,看官恐已怕煩,要說甚神仙?談甚鬼怪?本回是一個開場白,理應將唐朝本末,總揭一段,譬如振衣提領、張網握綱一般。有了大關節目,然後按次敘下,有條有緒,自己覺得不是瞎說,旁人也識得不是亂言。說部之須有楔子,即本此意。曾記前人留一笑談云:「漢經學,晉清談,唐烏龜,宋鼻涕,清邋遢。」漢晉宋清諸朝,自有專書交代,不必向本編聲明,只「唐烏龜」三字,究作什麼解?相傳龜與蛇交,非偶相從,因此世間做丈夫的,縱妻外淫,往往被人喚做烏龜。唐朝開國的時候,曾把晉陽宮內的妃嬪,取作侍姬,恐隋主不甘負著龜名,要來問罪,沒奈何拚死興兵,議行大事,一番大僥倖,竟得隋江山,好容易登了大寶,剗盡群雄,收拾海內二百九十三州,作為李氏私產。所有東夷南蠻,西戎北狄,統是年年進貢,歲歲來朝,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這真是唐朝實事,並不是唐人虛談,就是大唐人的名目,從此傳聞海外,我中國人常以此自誇,相沿到今,不過天道好還,報應不爽,你要人家去做烏龜,人家亦要你的子孫去做烏龜。太宗高宗的時候,是唐朝極盛時代,宮闈裡面,已是不明不白。太宗奸污弟婦,是皇弟去做烏龜了。高宗皇后武則天,簡直是生性好淫,廣置面首,偉岸如懷義,俊美如昌宗,陸續召將進去,充作倖臣,是皇帝去做烏龜了。嗣是韋後恃寵,中宗點籌,玉環洗兒,祿山抓乳,綠頭巾成為家法,元緒公竟作秘傳,烏龜烏龜,數見不鮮。嗣是乃有倚勢的宦官,嗣是乃有挾權的藩鎮,內外交訌,就把那李氏的國脈,一日一日的斵喪下來。看官以為宦官藩鎮的禍祟,與女寵無與,誰知是因果相連,源流有自,不寵壽王妃,何來高力士?唐室宦官專政,自高力士始。不近大腹兒,何有三節度?安祿山兼領三鎮,為唐室藩鎮之所由始。龜奴龜子,玩弄朝綱,執掌兵政,於是此行彼效,你爭我賽,樂得依樣畫葫蘆,去挾制那烏龜皇帝。歷久相沿,積重難返,閹宦可以弒主,將弁可以逐帥,十軍阿父,勢燄薰天,指田令孜。三鎮大臣,兵戈犯闕。王行瑜,李茂貞,韓建。黃巢殺人八百萬,季述數君數十罪,南面稱尊的天子,逐朝與傀儡相似,今日被人幽,明日被人劫,又明日被人廢死。甚至大家夫婦,委身國賊,好一座錦繡江山,竟被那碭山無賴朱阿三,輕輕的移奪了去,說將起來,煞是可憐。但總由列祖列宗,貽謀未善,所以子子孫孫,累得吃苦,連烏龜都無暇做得,豈不是自作自受,近報在自身,遠報在兒孫麼?看官記著!這一部唐朝演義,好做了三段立論:第一段是女禍,第二段是閹禍,第三段是藩鎮禍,依次產出,終至滅亡。若從根本問題上解決起來,實自宮闈淫亂,造成種種的惡果。所以評斷唐史,用了最簡單的三字,叫做唐烏龜,這真所謂一言以蔽之呢。斬釘截鐵,掃除枝葉。
  宗旨既明,請看正傳!話說唐朝開國的始祖,姓李名淵,字叔德,系隴西成紀人氏,為西涼武昭王李暠七世孫。東晉時暠據秦涼,自稱為王,傳子李歆,為北涼所滅。歆生重耳,重耳生熙,熙生天錫,天錫生虎。虎仕西魏有功,賜姓大野氏,官至太尉。嗣與李弼等八人,佐周伐魏,號為八柱國,歿封唐國公。子闥仕隋,襲封唐公。闥妻獨孤氏,與隋文帝的獨孤皇后,是同胞姊妹,因此文帝與闥,名為君臣,實關姻亞。闥生子淵,體具三乳,日角龍庭,文帝嘗稱為不凡子,格外垂愛,獨孤姊妹俱貴,且各產皇帝,確是難得。命複姓李。闥歿,令淵襲爵,歷授譙隴二州刺史。煬帝嗣位,升任太守,又召為殿前少監衛尉少卿。及煬帝征遼東,遣淵督運兵糧,接濟軍士。會楚公楊玄感,即隋故相楊素子,起兵作亂,圍攻東都。淵飛書奏聞,煬帝慌忙引還,命淵為弘化留守,備御玄感。既而玄感敗死,淵留守如故,御下寬簡,頗得眾心。
  先是隋政荒暴,謠諑日繁,起初是喧傳市巷,後來竟傳入宮庭,連煬帝也常有所聞。看官道是何等謠言?一說是:「桃李子,有天下。」一說是:「楊氏將滅,李氏將興。」蒲山公李寬子密,即李弼曾孫。曾因餘廕入朝,授官左親侍,煬帝見密額銳角方,目分黑白,遂說他顧眄非常,即令罷職。玄感發難,密實與謀,兵敗後亡入瓦崗,往投翟讓,也想援據讖語,稱孤道寡,哪知真命天子,別有一李,不是他的李姓。也是漢劉歆之類。煬帝既逐去李密,復疑到郕公李渾身上,誣他謀反,殺身夷族。真是冤枉。一面添造龍舟,東巡西幸。旋聞李淵得將士心,因又疑忌起來,遣使至弘化,傳召李淵。淵因李渾被族,正懷著兔死狐悲的觀念,陡然奉召,料知煬帝不懷好意,不如托詞稱疾,裝著一副病容,接見來使,且把許多黃白物,作了程儀、浼他委婉覆命,但說是待病少痊,即當往朝行在。來使得了金銀,樂得做個人情,便唯唯如命的告別而去。錢可通靈。到了行在,當然將李淵病重,復旨了事。
  煬帝正恣意淫樂,也無心顧及李淵,便擱置了好幾月。
  會有淵甥王氏,在後宮充役,為煬帝所見,不由的記起前事,突問王氏道:「爾舅為什麼事情,好幾月不來見朕?」王氏忙答道:「恐怕是病尚未愈,所以遲延。」煬帝微笑道:「索性死了,倒也好了。」說畢自去。王氏懷舅心切,免不得寫了密書,寄與李淵。淵展書後,不瞧猶可,瞧畢數行,頓惹得驚魂不定,左思右想,無法脫禍,只好再仗那阿堵物,輸送煬帝倖臣,托他斡旋,自己縱酒韜晦,免人伺察。畢竟金錢可以買命,富貴又來逼人,李淵方懷懮慮,偏有詔命下來,加授山西河東慰撫大使,令討捕群盜。淵拜命乃發,進次龍門。適賊帥母端兒,率眾數千,來薄城下,經淵麾下數十騎,控弦出擊,連射皆中,賊前驅多僕,餘眾駭散。淵乘勝搜剿,連破餘賊敬盤陀柴保昌等,收降數萬人,威聲愈震。出手便已勝人。捷書馳報行宮,煬帝大悅,乃改擬北巡,啟蹕出雁門。冤冤相湊,來了一大隊突厥兵,頭目叫作始畢可汗,可汗,系突厥主子稱呼。竟欲攔途掩擊,劫奪乘輿。煬帝聞報,忙馳回雁門,據關自守。始畢可汗,竟調集番兵數十萬,把雁門關圍住,日夕攻撲,害得煬帝惶急萬分,傳檄天下,徧令勤王。
  屯衛將軍雲定興,應詔募兵,指日赴援,可巧有一將門種子,濟世英雄,竟到定興軍營,報名入伍,看官道是何人?便是撫慰大使李淵的次子李世民。唐室江山,全賴李世民造成,故先行提出。世民母竇氏,本是一個女中豪傑,他父名毅,曾仕周為上柱國,尚武帝姊襄陽長公主。竇女生時,發垂過頸,三歲發與身齊,授讀《女誡》《列女傳》等書,過目不忘。及隋高祖楊堅篡周,女自投牀下,慨然道:「恨我非男子,不能救舅家。」毅忙掩女口,命勿妄言,暗地裡卻很自驚異,嘗語公主道:「此女有奇相,且智識不凡,宜為她小心擇婿。」乃就屏間畫二孔雀,遇人求婚,先令試射,陰約中目,方將女許字。那時貴冑王孫,爭來角射,幾乎門限為穿。偏偏張弓發矢,都不能達到目的,只好敗興而去。獨李淵後至,連發二箭,一中左目,一中右目,因得成就了一段良緣。嗣生四男一女,長名建成,次子就是世民,又次名玄霸,又次名元吉,一女適臨汾人柴紹,詳情俱見後文。世民生時,有二龍戲躍門外,三日方去,途人相率稱奇,母亦料為異征,特加憐愛。越四年,有書生自稱善相,進謁李淵,甫見面,即語淵道:「公當大貴,且必有貴子。」淵乃召四子出見,書生獨指世民道:「龍鳳呈姿,天日露表,將來必居民上。公試記著!此兒年近二十,就能濟世安民,願公勿輕視哩。」淵聞言甚喜,書生即辭去。嗣由淵轉了一念,恐書生泄語他人,反致不妙,當即遣人追躡,不意四處找尋,並無下落,遂驚以為神。乃彩濟世安民一語,作為次子的定名。世民才閱十餘齡,已將古今兵法,揣摩純熟,復生成一副膽力,到處交遊,輕財仗義,端的是天縱英姿,不同凡品。至煬帝被圍雁門時,他年已十六歲了。敘入世民,即插入竇後一段故事,並將兄弟姊妹,亦隨手帶過,是絕好的銷納文字。
  雲定興見了世民,問過履歷,已知他是名家子,更因他相貌魁奇,格外加敬。世民即獻計道:「始畢傾國前來,圍攻天子,必謂我倉猝不能赴援,因敢猖獗至此。為我軍計,應大張軍容,布設旌旗數十里,連續不絕,就使到了夜間,亦必鳴鉦擊鼓,互相嘩應。始畢聞我大舉。必疑是援兵齊集,望風遁去了。」定興點首道:「這是一條疑兵計,今日正用得著哩。」就定興口中,敘出計名。當下依計行事,逐隊進行。果然始畢可汗墮入計中,即解圍自去。煬帝得安返東都。世民居定興營中,約有年餘,並不見有甚麼賞典,但聽得都下傳聞,車駕又南幸江都,殺死了好幾多諫官,遂不禁自歎道:「主昏若此,我在此何為?」遂辭別定興,仍然歸裡。會草澤英雄,乘著煬帝南幸,又復四起。李淵受詔為太原留守,世民即隨父至任。有賊帥甄翟兒,自號歷山飛,率悍目來攻太原。淵麾兵出擊,深入賊陣,為賊所圍,世民提弓躍馬,只領著健騎數十,突圍而入。賊眾前來攔阻,均被世民射退,陣勢漸亂。淵乘機殺出,復招集步兵,與世民夾擊賊眾,殺得屍橫遍野,血流盈渠。甄翟兒倉皇遁去,太原復安。
  轉瞬間又過一年,煬帝尚留駐江都,沉湎聲色,那四面八方的草頭王,陸續起來,竟把這浩蕩中原,變成了四分五裂的世界。自煬帝七年間起,至十三年止,各路揭竿起事,差不多有數十起,除楊玄感已見前文外,由小子臚述如左:
  劉武周起馬邑。 林士弘起豫章。 劉元進起晉安。 以上均自稱帝。 朱粲起南陽。自號楚帝。 李子通起海陵。自號楚王。 邵江海起岐州。自號新平王。 薛舉起金城。 自號西秦霸王。 郭子和起榆林。自號永樂王。 竇建德起河間。 自號長樂王。 王須拔起恒定。自號漫天王。 汪華起新安。杜伏威起淮南。以上均自號吳王。 李密起鞏。自號魏公。 王德仁起鄴。自號太公。 左才相起齊郡。自號博山公。 羅藝起幽州。 左難當起涇。 馮盎起高羅。以上均自號總管。 梁師都起朔方。自號大丞相。 孟海公起曹州。自號錄事。 周文舉起淮陽。自號柳葉軍。 高開道起北平。 張長憑起五原。 周洮起上洛。 楊士林起山南。 徐圓朗起豫州。 張善相起伊汝。 王要漢起汴州。 時德叡起尉氏。
  李義滿起平陵。 綦公順起青萊。 淳於難起文登。 徐師順起任城。 蔣弘度起東海。 王薄起齊郡。 蔣善合起鄆州。 田留安起章邱。 張青持起濟北。 臧君相起海州。 殷恭邃起舒州。 周法明起永安。 苗海潮起永嘉。 梅知岩起宣城。 鄧文進起廣州。 楊世略起循潮。 冉安昌起巴東。 寧長真起鬱林。 李軌起河西。自號涼王。 蕭銑起巴陵。自號梁王。
  這數十起草頭王,統是史冊上留有名目,可以錄述。此外尚有許多麼麼小丑,東劫西掠,騷擾民間,實屬紀不勝紀,史家總稱為群盜,小子也不敢捏造姓名。實事求是。那久駐江都的隋煬帝,還日坐迷樓,採集吳娃,鎮日裡花天酒地,醉死夢生。一班獻媚貢諛的楊家奴,又把各處的警報,匿不上聞,眼見得楊氏基業,是朝不保夕了。
  太原留守李淵,目擊時艱,時常愁歎,獨世民別具志趣,只管傾身下士,結識幾個眼前英雄,密圖大舉。晉陽令劉文靜,及宮監裴寂,嘗與世民往來。文靜器重世民,深自結納,寂尚不以為然。會寂與文靜同宿城樓,遙見境外烽火連天,不禁長歎道:「身為窮官,復遭亂離,如何圖存?」文靜反微笑道:「時事可知,我兩人果屬同心,怕甚麼貧窮呢?」寂即轉詰道:「劉大令有什麼高見?幸乞指教!」文靜道:「亂世出英雄,你不見李公子世民麼?」寂搖首道:「他雖有些才識,究竟是個少年,能成得甚麼大事?」文靜道:「此子雖屬少年,卻是個命世奇材,你休得看錯哩!」文靜眼力過人。寂仍似信非信。越宿,有江都使持詔到來,宣示李淵,略稱:「李密叛亂,劉文靜與密通婚,應該連坐,著即革職下獄」云云。淵不敢違慢,即將文靜拘入獄中。李世民聞文靜下獄,急往探望,獄吏見是李公子,當然放入,兩下相見,世民代為歎惜。文靜道:「今天下大亂,還有甚麼正當的賞罰?除非有漢高祖光武帝等,崛起世間,撥亂反正,或尚得善惡分明,沒有冤死的好人。」世民勃然道:「君亦未免失言,難道今世必無異才,只恐肉眼未識直人呢?我來此探君,正欲與君共圖大事,豈似尋常兒女子,看著親友下獄,束手無策,但知向他哭泣麼?」文靜鼓掌道:「好!好!我的眼力,究屬不弱。公子果具命世才,我當代籌良策。今天下大亂,群盜如毛,有真主出,正好收為己用,號令天下。即如太原百姓,俱避盜入城,一旦收集,可得十萬人,尊公麾下,復有數萬兵士,就此乘虛入關,傳檄四方,不出半年,就可成帝業了。」世民聞言,沈吟半晌,徐徐的答道:「君言確是良策,但恐家父不從,奈何?」文靜道:「這也不難。」說至此,即與世民附耳密談,寥寥數語,世民已經瞭解,便告別出獄,自去邀裴寂宴飲。寂頗使酒好博,世民既盛筵相待,復出私錢數萬緡,與寂作樗蒲戲,故意的輸錢與寂。寂因此興高采烈,日夕過從。自是兩情款洽,世民因以密謀相告,寂躊躇道:「尊公與我,原系舊友,但明言相勸,恐反見拒,看來只好暗渡陳倉哩。」世民道:「全仗大力。」寂答道:「現且不必明言,緩日自當報命。」文靜囑世民語,已用虛寫,及裴寂替世民划策,亦仍此法,好在用筆不同。世民喜謝,寂即辭出。
  隔了一日,設席晉陽宮,請李淵入宴。原來隋高祖初都長安,繼在長安城東,營一新城,名曰大興。煬帝更營都洛陽,號為東都。後來四處遊幸,各置行宮。晉陽宮就是行宮之一,宮中設有外監,正副各一人。解釋處,萬不可少,且隋都隋宮,亦俱得連類表明。李淵留守太原,兼領晉陽宮監,裴寂為副。此次寂請李淵入宴,淵以為責居監守,不妨赴席。寂慇懃迎接,入席坐定,當有美酒佳餚,依次獻奉。兩人對酌,歡然道故。淵即開懷暢飲,連盡數大觥,已含有五六分酒意。忽聽得門簾一動,環珮聲來,由淵定睛一瞧,竟走進兩個美人兒,都生得十分佳麗,彷彿如姊妹花一般。俗語說得好:「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那兩美人婷婷嬝嬝,趨近席前,向淵參見。淵慌忙答禮,寂即指引兩美人,左右分坐,重行勸酒。淵已酒醉糊塗,也不問明來歷,一味兒的亂喝,喝到酩酊大醉,即由兩美人扶掖去睡,雖不及顛鸞倒鳳,已居然偎玉倚香。小子有詩歎道:
   開樽幸接舊相知,更遇名花索笑時。
   莫怪隋家浪天子,真人到此也迷離。  

  究竟李淵醒後,如何處置這兩美人,且看下回續表。首段總揭唐事,以女禍為第一條件,已將全唐二百九十年的大綱,籠括在內。入後敘李家父子,作兩段分寫,不致直捷無味。插敘四方亂事,出以簡括。眉目甚清﹔一覽了然。結末即接入晉陽宮事,標明女禍之開端。觀此一回,已見得妙手經營,自成杼柚。雖曰小說,恰具大文,閱者勿視為尋常筆墨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0:36:59

第二回     定秘計誘殺副留守 聯外助自號大將軍



  卻說李淵醉臥晉陽宮,由兩美人侍寢,淵此時已入夢境,還曉得什麼犯法。待酣睡多時,才覺有些醒悟,鼻中聞著一股異香,似蘭非蘭,似麝非麝,不由的奇異起來。當下揉開雙眼,左右一瞧,竟有兩美人陪著,禁不住咄咄稱怪。是否開肉弄堂?還是一對解語花,低聲柔氣,與他說明道:「唐公休怪!這是裴副監的主張。」淵又問她姓氏,一美人自稱姓尹,一美人自稱姓張。淵又問她里居,她兩人並稱是宮眷。淵即披衣躍起道:「宮闈貴人,哪得同枕共寢?這是我該死的了。」二美人忙勸慰道:「主上失德,南幸不回,各處已亂離得很,妾等非公保護,免不得遭人污戮,所以裴副監特囑妾等,早日托身,藉保生命。」屠戮雖或倖免,污辱是已夠了。淵頻頻搖首道:「這……這事豈可行得!」一面說,一面趨出寢門,復行數武,恰巧遇著裴寂,淵將寂一把扯住,復呼寂表字道:「玄真玄真!你莫非要害死我嗎?」寂笑道:「唐公!你為什麼這般膽小?收納一兩個宮人,很是小事,就是那隋室江山,亦可唾手取得。」淵忙答道:「你我都是楊氏臣子,奈何口出叛言,自惹滅門大禍。」寂復道:「識時務者為俊傑,今隋主無道,百姓窮困,四方已經逐鹿,連晉陽城外,差不多要作戰場。明公手握重兵,令郎陰儲士馬,何不乘時起義,弔民伐罪,經營帝業哩。」淵囁嚅道:「我世受國恩,不敢變志。」寂尚欲再言,忽有一卒入報道:「突厥兵到馬邑了,請留守大人,速回署發兵,截擊外寇!」淵聞報,匆匆走回。但見副留守王威高君雅等,已經待著,當由淵與兩人共議,決遣高君雅領兵萬人,出援馬邑,高君雅領命去訖。
  淵回憶晉陽宮事,好幾日寢食不安﹔旋接馬邑軍報,太守王仁恭,出戰不利,高君雅與戰亦敗,淵愈加著急,退入內室,獨呆呆的坐著。突有一少年馳入,開口白淵道:「大人不亟籌良策,尚待何時?」淵連忙審視,並非別人,乃是次子世民,便回問道:「你有何計?」世民悄語道:「天下大亂,朝不保暮,大人若再守小節,下有寇盜,上有嚴刑,禍至無日了。不若順民心,興義師,還可轉禍為福呢。」淵忿然道:「你怎得胡言!我當拿你自首,先告縣官,免得牽累。」世民道:「兒觀天時人事,已到這個地步,所以敢發此議。大人必欲將兒拿送,兒亦不敢辭死。」淵歎道:「我豈真沒有父子情,忍心告發,置你死地,但你慎勿輕言!」心已動了。世民乃趨出。越日,因寇警益急,世民復入室勸父道:「今盜賊日繁,幾遍天下,大人受詔討賊,試思賊可盡滅麼?賊不能盡,終難免罪。況世人盛傳李氏當興,致遭上忌,郕公李渾,並無罪孽,身誅族夷,大人果盡滅賊,恐功高不賞,益促危亡。兒輾轉籌思,只有昨日的計議,尚可救禍,願大人勿疑!」淵從容語道:「我昨夜細思,你言亦頗有理。今日破家亡軀,由你一人,化家為國,亦由你一人,我也不能自主了。但家屬尚在河東,此事不應速發,還當從緩為是。」世民道:「大人既已決定,家屬即著妥人去接便了。」淵點首示意。世民出室,自去著疊妥人,馳赴河東。
  正在悄地安排的時候,那江都復有消息傳來,嚇得李淵魂不附體。看官道是何因?原來煬帝因淵不能禦寇,特遣使至太原,逮淵問罪。淵此時不勝危急,乃召副宮監裴寂,及次子世民入商。寂即進言道:「我前日勸導明公,正防此禍,目下事已急迫,何待躊躇,古人有言:『先發制人,後發被人所制』請明公三思!」寂說到此句,世民便接口道:「今主昏國亂,盡忠無益,試想偏裨失律,遽罪主帥,這種國法,何時制定?上既亂法,下亦何必守法。」淵喟然道:「倘或弄巧反拙,為之奈何?」寂又應聲道:「這可無慮!晉陽士馬精強,公又蓄積巨萬,借此舉事,何患不成?就是代王侑留守關中,代王侑系隋煬帝之孫。年齡尚是幼衝,關隴豪傑,正思擇主而事,公若鼓行而西,撫有群豪,取關中正如拾芥,奈何甘受拘囚,自去就死呢?」淵尚遲疑未決,寂復逼進一層道:「前寂令宮人侍公,二公子已恐事覺並誅,時常戒備,今又為了寇警,拘公問罪。倘兩罪並發,寂死不足惜,公不要全族誅夷麼?」這一席話,說得李淵死心塌地,決計發難。俄聞欽使已到,他即推說重病,不能起牀,只著屬官邀使入廨,暫且居住。俟病稍瘥,開讀詔旨。來使因李淵手握兵權,不便違拗,只好忍氣待著。淵與世民等密行部署,意欲殺使祭旗,指日出發,適江都又傳到赦詔,仍令淵照舊供職,帶罪圖功。淵乃出接詔書,並款待前後使臣,厚贐去訖。前使不知為誰?總算幸保性命。
  淵稍稍放心,因復延宕了好幾日。李淵實在無用。
  裴寂及世民,隨時催促,乃復提議大事。世民保舉劉文靜,謂可參贊兵謀,因潛召文靜出獄。文靜見了李淵,獻上一計,乃是詐為制敕,令太原西河雁門馬邑人民,凡年二十以上,均應當兵,東征高麗。這道矯詔,發將下去,民心怨苦異常,恨不得隋朝皇帝,即日捽去,才消痛恨。既而劉武周進據汾陽宮,世民又入語淵道:「大人身為留守,乃令盜賊竊據離宮,不亟起事,大禍就要臨身了。」淵接口道:「正為家屬未到,尚在遲疑。」世民道:「家眷聞已啟程,想是即日可到。目下事在燃眉,須趕緊佈置方好哩。」淵皺眉道:「恐怕兵力未足,一時不能起事。」世民乃走近一步,與淵附耳數語。淵隨口稱善,計劃已定,即召集將佐議事。王威以下,統行到來。淵升帳宣詞道:「劉武周僭據汾陽宮,我輩不能往討,罪當族滅,如何是好?」王威等均再拜道:「惟留守命。」淵復道:「朝廷用兵,例須稟白節度,今賊在數百里內,江都在三千里外,遠不濟急,進退兩難,所以我也不能決議。」威等齊聲道:「公位兼親賢,應與國同休戚,若必俟奏報,恐誤事機,目前總以討賊為要策,一切舉措,何妨自專。但教賊燄能平,主上亦不至加罪。是要你等說此語。淵佯作沈吟,半晌方答道:「眾論一致,我也顧不得專擅了。但突厥未退,武周又來,兵分力少,應即添募為是。」威等復齊聲道:「這是今日第一要策。」淵又道:「劉文靜作令有年,應知此間豪士,我想今日募兵,非他不可,須暫時將他釋獄,令充此任,可好麼?」眾齊聲稱善。淵即飭人召入劉文靜,囑令開局募兵,隨令王威等暫退,靜待後命。
  威等退去,淵復命池陽人劉弘基,及洛陽人長孫順德,恊同文靜募兵。王威等聞了此令,不免疑議起來。看官聽著!這劉弘基曾做過右勛侍,長孫順德也做過右勛衛,他二人本在煬帝左右,只因煬帝出征遼東,二人不願隨行,竟亡命晉陽,暫作寓客。就中還有一段嫌疑,李世民的妻室,是故驍衛將軍長孫晟女兒,順德便是晟的族弟,此次令幫同募兵,顯有形跡可疑。世民妻長孫氏亦就此帶敘。且陸續募入的兵士,即歸他二人統帶,並不見派屬他將,王威越加疑忌,遂去問那行軍司鎧武士彟。士彟系文水人,本是李淵心腹,曾勸淵興兵舉義。威偏問及了他,士彟當然代辯。威復道:「他事不必論,惟順德弘基,是朝廷逃犯,奈何令他統兵?我意欲把他按治。」士彟道:「兩人皆唐公門下客,若把他按治,唐公必出來反對,豈不是自尋煩惱麼?」威聞言色沮,乃不敢生異。適高君雅回城乞援,威與君雅相見,密談疑竇。君雅亦謂事有可疑,應相機討淵。會晉陽遇旱,淵擬至晉祠禱雨,先數日下令齋戒。威以為時機已至,遂與君雅定計除淵,只因兵士多轄淵麾下,不能由彼驅遣,沒奈何囑令晉陽鄉長劉世龍,招集鄉兵,埋伏祠中,為刺淵計。世龍佯為依從,暗中恰先告李淵。淵召世民入議,世民道:「這兩人死期至了,兒正要除此兩人,他卻自來尋死,真正湊巧。」遂與淵定下密議,翌晨由淵至蒞事堂,邀同王威高君雅,共坐視事。忽有開陽府司馬劉政會,馳入告密,淵以目示王威,令取狀審視。威即命政會呈狀,政會抗聲道:「所告系副留守事,惟唐公可以取閱。」淵佯作驚訝道:「有這等事麼?」乃顧政會取狀。但見狀上寫著,乃是:「副留守王威高君雅,潛引突厥入寇」等語。淵即遞示王威,惡極。威不待閱畢,便攘袂大詬道:「何等叛徒,敢來搆陷我兩人?」淵冷笑道:「叛徒不叛徒,問你兩人便知。」威與君雅知事不妙,即聯袂下堂﹔才經出門,外面已環繞兵士,有一束髮金冠的少年,戎服跨馬,指揮三吏,立將他二人拿下,送入獄中。看官道少年為誰?便是李世民。三吏為誰?便是劉文靜劉弘基長孫順德。好象縛雞的容易。
  又越兩日,突厥兵數萬人,果入寇晉陽。淵令裴寂等分頭埋伏,竟大開四面城門,洞澈內外。又是個計中計。突厥兵馳入外郭,見內城也是大啟,不由的相顧錯愕,嘩噪了好多時,竟出郭而去。淵於是將王威高君雅,縛至市曹,號令軍民道:「召寇攻城,即此兩人,爾等以為當斬否?」軍民信為實事,哪個不說是該斬。一聲號炮,兩個血淋淋的首級,墮落地上。想是命中注定,應該梟首,不然,政會告密原是李氏主使,胡後來竟弄假成真耶?已而突厥兵復來攻城,淵遣部將王康達等,率千餘騎出戰,全軍盡覆,城中恟懼。世民想了一計,夜遣將士潛行出城,待至天曉,卻張旗鳴鼓,喊吶前來。突厥兵疑為援兵,竟爾退走,城外居民,或被掠取,城內卻不損分毫,軍民相率歡慰,就是李氏父子,也自覺放下懮懷。
  還有一種可喜的事情,李氏家眷,統從河東到來。時竇夫人已歿,所有淵妾萬氏以下,及子建成元吉等,一並進謁﹔連女夫柴紹,也隨同入見。一堂聚首,相對言歡。只三子玄霸,在籍病夭,又有淵妾萬氏子智雲,途中失散,存亡未卜,歡聚中尚帶三分悲悼。淵問柴紹如何同至?紹答道:「小婿寄寓長安,備官千牛,刀名。隋東宮官佩刀,侍衛太子。因得二舅兄密書,促婿至此,婿所以奉召前來。途次適遇岳家眷屬,幸得隨行。」淵不待說畢,忙接問道:「我女可同來否?」紹答言未至,淵乃顧世民道:「你既召你姊夫,為何不邀你姊同來?」紹從旁代答道:「令媛謂不便同行,自有妙計脫禍。」柴紹平生履歷,及舍妻來晉之故,均由此敘明。淵又道:「這也罷了。但我子智雲,年僅十餘,此次失去,不知如何下落。」紹勸慰道:「吉人自有天相。」世民即進議道:「家眷已至,大事待行,須速議出兵,掩人不備,遲恐有變。」淵乃召集劉文靜裴寂等,共議出兵方法。文靜道:「出兵不難,所慮突厥時來牽掣,今日要策,莫若先通好突厥,然後舉兵。」世民接入道:「這也是權宜辦法。」乃由文靜撰一草啟,略言:「目下欲舉義兵,遠迎主上,復與貴國和親,如文帝時故例。詳見下文。大汗肯發兵相應,助我南行,幸勿侵暴百姓。若但欲和親,坐受金帛,亦惟大汗是命」等語。草啟既成,復由淵親自錄寫,即遣文靜為使,馳赴突厥。文靜去尚未還,淵不便倉猝發兵,只好整軍以待。暇時即憶念智雲,屢遣人往河東,探聽下落。嗣接使人返報,智雲被官吏執送長安,為留守陰世師所害。淵不禁大慟,裴寂等統來勸解。淵含淚道:「玄霸幼慧,閱年十六,一病告終,這尚是命中注定,無可挽回。智雲頗善騎射,兼能書奕,年比玄霸尚小二歲,不意為吏所捕,慘遭殺戮,我志未遂,我兒先死,豈非一大痛事?」言下又垂淚不止。俗小說中謂玄霸為第一條好漢,後來拋錘擊雷,錘還擊頂,因致斃命,不知是說何所依據?無非隨筆捏造,不值一噱。獨於智雲略而不談,經此編黜虛崇實,方成信史。寂等也為唏噓。
  忽報劉文靜自突厥歸來,當即召入,問明情形。文靜道:「突厥主始畢可汗,謂請唐公自為天子,方出兵馬相助。」寂躍起道:「突厥且願唐公為帝,大事成了。」淵亦轉悲為喜。但口中卻再三推托,不敢自尊。寂復言:「時不可失,機宜亟乘。」文靜亦道:「今義兵雖集,戎馬尚少,胡兵非我急需,胡馬卻要待用,若稽延不報,恐突厥一有悔意,便失臂助。」淵又道:「諸君且更求次策。」寂復道:「必不得已,不若尊今上為太上皇,別立代王為帝,安定隋室,一面移檄郡縣,改易旗幟。陽示突厥有更新意,免他滋疑。」淵微哂道:「這乃所謂掩耳盜鈴呢。但事已至此,也顧不得許多了。」乃再令文靜往報,約與突厥共定京師,土地歸唐公。子女玉帛歸突厥。始畢可汗大喜,即先遣使至晉陽,饋馬千匹。淵很是欣慰,嗣後貽書突厥,竟至自稱外臣,雖是暫時卑屈,終不免一種國恥。大聲發聵。這且慢表。
  且說李淵既連結突厥,遂傳檄各處,自號義兵。西河郡丞高德儒,拒命不受,淵乃命建成世民率兵攻西河。世民與士卒同甘苦,所過令秋毫無犯,沿途菜果,非買不食,民皆感悅。至西河城下,高德儒閉門拒守,經世民督眾猛攻,自為前驅,冒險登城。建成繼進,即將全城攻陷,拿住高德儒,斬首示眾,外此不戮一人,令百姓各安舊業,遠邇稱頌。建成世民遂引兵還晉陽,往返只閱九日。淵大悅道:「如此行兵,雖橫行天下,亦不難了。」因決意入關,再行募兵,復開倉賑濟貧民,老弱領糧,丁壯入伍。裴寂等上淵尊號,稱為大將軍,開府置官,命寂為長史,劉文靜為司馬,唐儉溫大雅為記室。大雅且與弟大有,共掌機密,武士彟為鎧曹,劉政會及崔善張道源為戶曹,姜謩為司功參軍,殷開山為府掾,長孫順德劉弘基竇琮,及王長諧姜寶誼陽屯為左右統軍。此外文武各屬,量才授任。授世子建成為隴西公,兼左領軍大都督,世民為敦煌公,兼右領軍大都督,均得辟置官屬。柴紹為右領軍府長史咨議,劉瞻領西河守。部署粗定,各有專司。長史裴寂,把晉陽宮內的積粟,移送大將軍府,得九百萬斛。又有雜彩五百匹,鎧鍪四十萬副,也一並移交。且將尹張兩美人以下,所有宮女五百名,盡遣至軍府內服役。從此唐公李淵,才得將如花似玉的兩麗姝,實地受用。(諷刺語,且為後文伏筆。)是年為隋煬帝大業十三年新秋,天氣初涼,金風拂暑,(百忙中敘入時景,看似閒文,實關史要。)李淵親率甲士三萬,出發太原,留子元吉守晉陽宮。建成世民等皆從行,誓眾移檄,統說是尊立代王,所以興師。行至中途,由前隊探卒來報。隋郎將宋老生,及將軍屈突通,奉代王侑命,分兵抗拒。屈突通留駐河東。宋老生已領兵到霍邑了。李淵要尊立代王,代王反遣將拒淵,真是兩不兜頭。李淵道:「且進兵霍邑,再作計較!」於是各軍奉令,揚鑣再進。小子有詩詠道:
  漢祖突興豐沛甲,唐公奮起晉陽戈。
  只因近邑兼臣虜,不及劉家天子多。
  欲知後來情形,容待下回再詳。  

  李淵發兵,非出本心,世民請之,裴寂劫之,強而後應,經作者依史敘述,疊用曲筆,寫出當時情事,益覺波瀾層出,趣味橫生。王威高君雅,本庸碌徒,誘而殺之,固屬易事。敘筆先虛後實,情跡離奇。劉文靜使突厥,外略內詳,繁簡得當。蓋小說之足動人目,全賴用筆曲折,不涉蕪衍,否則依事補敘,味同嚼蠟,亦何若返觀正史之為得乎?若文筆不足醒目,反憑虛臆造,假為勇力亂神之說以惑世,是尤為荒謬無稽,有乖正義,明眼人固不值一盼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0:37:20

第三回     攻霍邑陣斬宋老生 入長安擁立代王侑



  卻說晉陽兵士,奉命再進,行至賈胡堡,距霍邑約五十餘里,適值大雨滂沱,不便行軍,只得就賈胡堡駐紮。偏偏一雨數日,浸淫不止,眼見得大家坐食,無法進行。李淵恐軍糧食盡,特遣府佐沈叔安,還赴太原,再運一月糧濟師,叔安領命前去。淵日夜望晴,未見天霽,心中很是焦煩。忽由軍校呈入檄文,急忙取閱,但見文中首二句,是:「魏公李密,謹以大義佈告天下。」不由的失聲道:「李密也來起義麼?」再瞧將下去,是曆數煬帝十罪,後文有「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願擇有德以為天下君,仗義討賊,共安天下」等語。第述檄文中首尾等語,獨將煬帝十罪略去。因煬帝罪惡,應見《隋史》,本編不暇再述,故特從刪節,免致閱者眩目。再看文末署年月日,乃是永平元年五月日。復自語道:「好大的膽量!」語未畢,見世民趨入,乃將檄文遞示。世民覽畢,置檄案上,隨即稟白道:「兒聞李密略取河洛,由瓦崗寨盜翟讓等,奉他為主,自稱魏公,現在有眾數十萬,聲勢頗盛,為我軍計,不如暫與聯絡,免得東顧。」淵點首稱善,便令溫大雅作書約密,聯為同盟。書成後,遣使持去。未幾,即由去使齎還復書,淵立即披覽,略云:
  與兄派流雖異,根系本同。自維虛薄,為四海英雄,共推盟主,所望左提右挈,戮力同心。執子嬰於咸陽,殪商辛於牧野,豈不盛哉?
  淵閱至此,不禁微笑道:「狂妄極了!」又看將下去,乃是:
  兄果不棄,俯如所請,望即率步騎數千,親臨河內,面結盟約,共事征誅,則不勝幸甚!
  閱畢,復召世民入商,且與語道:「密妄自矜大,非折簡可以定約,我方有事關中,若遽與絕交,反至更生一敵,不如卑詞推獎,令他志驕氣盈,為我塞住河洛,牽綴隋兵,我得專意西征,俟關中平定,據險養威,看他鷸蚌相爭,坐收漁翁厚利,也不為遲呢?」世民喜道:「大人此計甚妙,就照此致復罷!」我亦謂是妙計,但李淵前日,並未聞出一策,此次得此良法,想是福至心靈。乃再令溫大雅復書道:
  淵雖庸劣,幸承餘緒,出為八使,入典六屯,顛而不扶,通賢所責,所以大會義兵,和親北狄,共匡天下,志在尊隋,天生烝民,必有司牧,當今為牧,非子而誰?老夫年逾知命,願不及此。欣戴大弟,攀鱗附翼。唯弟早膺圖箓,以寧兆民,宗盟之長,屬籍見容,復封於唐,斯榮足矣。殪商辛於牧野,所不忍言。執子嬰於咸陽,未敢聞命。汾晉左右,尚須安輯,盟津之會,未暇卜期。謹此致覆!
  大雅寫好復書,由淵與世民閱讀一周,共稱好不置,因復遣人持去。世民且道:「此書一去,李密必專意圖隋,我可無東顧懮了。」嗣得去使返報,果然李密得書,誇示將佐,淵愈覺放心。不意探騎突來急報,說是劉武周約同突厥,將乘虛襲擊晉陽。又是一波。淵忍不住長歎道:「看來時尚未至,只好趕緊北還。」乃與裴寂等商定行止。寂亦謂隋兵尚強,未易猝下,李密奸謀難測,劉武周惟利是圖,不如還救根本,再圖後舉。淵即議定翌日還軍。時世民正出外巡邏,忽聞有還軍消息,即返營問明,果有此事,忙入內問淵道:「大人何故還軍?」淵略述緣由,且言:「糧食將盡,勢難逗留。」世民勸阻道:「今禾菽徧野,何患乏糧?隋將宋老生,素性輕躁,一鼓可擒。李密顧戀洛口,無暇遠略。劉武周外附突厥,內實相猜,渠雖遠利太原,怎能近忘馬邑?況突厥新與我和,亦未必即日敗盟。此種傳聞,不應輕信。大人創興大義,有志救民,理應先入咸陽,號令天下,今遇小敵,即欲班師,恐從義諸徒,一朝懈體,大事從此去了。」是極。淵搖首道:「倘晉陽有失,豈不是無家可歸?我決意回去罷!」遂促令整裝。世民出見建成,擬邀同諫阻,建成道:「我意亦不欲速歸,但父親已有歸志,看來是不能中阻了。」世民見建成語帶支吾,料是無心入諫,復轉商諸裴寂等人。又皆謂不如歸去,惹得世民惱恨萬分,連夜餐亦不能下咽。輾轉圖維,擬再進諫,大踏步趨入後營,為李淵親卒阻住,只說大將軍已就寢了。世民悲憤填胸,忍不住痛哭起來。淵聞有哭聲,才召世民入問。世民嗚咽道:「兵以義動,有進無退,進即生,退即死,怎得不哭。」淵復問何為致死?世民道:「大人試想!行軍全仗銳氣,一旦退還,銳氣消滅,大家溃散,敵人得乘我後路,追擊過來,我已瓦解土崩,如何對仗?豈不是束手待斃麼?」理解甚明。淵自是亦頗悔悟,復歎道:「左軍已發,奈何?」世民道:「左軍雖去,想尚不遠,兒願往追回。」淵乃笑道:「成敗由汝,汝便去追回罷。」世民欣然趨出,即與建成帶領輕騎,夤夜追回左軍。
  
  越兩日,沈叔安運糧亦至,老天有意做人美,漸漸的霧散雲消,展開了一道日光,淵命軍士曝甲整械,就山麓繞行,避去泥潦,逕趨霍邑。宋老生固守不出,建成世民,先引數十騎至城下,揚鞭指麾後軍,作圍城狀﹔且令軍士辱罵老生。明是挑戰。老生忍耐不住,即驅兵三萬人,開城出戰。淵率百騎馳至,見老生出來對仗,亟令殷開山催召後軍。後軍如召而至,淵欲令軍士先食後戰。世民道:「敵軍已經出城,亟應掩擊過去。且滅此再食罷!」淵乃與建成列陣城東,世民列陣城南,城內隋兵,自東門馳出,淵率建成迎頭攔殺,隋兵恰也不弱,一擁而上,反將淵軍逼退數步。虧得柴紹躍出陣中,揮眾力戰,才得支持。宋老生又從南門出來,逕趨向城東,夾擊淵軍。世民正在南原觀戰,亟與軍頭段志玄,從高原馳下,衝擊老生背後,老生只好回馬交鋒,世民手握兩刀,爭先殺敵,左砍右劈,連斃數十人,漂血滿袖,兩刀皆缺﹔再灑袖易刀,躍馬向前。段志玄等緊隨馬後,拚命奮鬥,一當十,十當百,殺得隋軍旗靡轍亂,人仰馬翻。世民復令軍士傳呼道:「宋老生已擒住了!隋軍何不速降?」此時城東的隋軍,正與淵軍相持,未分勝負。猛聞主將被獲,忙即退兵回城。淵趁勢進逼。那隋兵似風捲殘雲,收入城中,竟將城闔住,單剩宋老生一支孤軍,進退無路,欲回入南門,被世民截住,欲轉入東門,被淵與建成截著。兩下裡圍裹攏來,老生自知窮蹙,下馬投濠,尋一死路。可巧劉弘基馳到,把刀一揮,將老生剁作兩段。老生部下,也都作了刀頭鬼,伏屍數里。一場戰事,寫得淋漓痛快。淵命軍士草草就食,食畢攻城,時已昏暮,大眾肉搏齊登,立即攻入,下令降者免死。城中兵吏,皆匍匐乞降,當下揭榜安民,並引見故吏,去留聽便。已降的兵弁,欲回關中,概授五品散官,即日遣歸。裴寂等謂授官太濫,淵笑道:「隋氏吝惜爵賞,因失人心,我奈何效尤哩?」這是欺人之言,看官莫被瞞過。
  過了兩天,淵即引軍趨臨汾,守吏開門迎降,慰撫如霍邑故例,復進攻絳郡。郡守陳叔達,系陳高宗子,素有才學,至是閉門拒守。淵一面撲城,一面招降。叔達先拒後從,迎淵入城,淵優禮相待,用為幕賓,再出兵抵龍門。適劉文靜引突厥兵五百人,馬二千匹,進謁軍營。淵慰勞有加,且語文靜道:「突厥兵少馬多,正慰我願,君可謂不辱使命呢。」文靜稱謝。正擬督軍進河東,往擊屈突通,忽有河東戶曹任瓖求見,淵即傳入,任瓖行過了禮,即向淵進言道:「關中豪傑,均翹首瞻望義兵,瓖在馮翊多年,所有豪士,多半知曉,若奉命往諭,必望風投誠,公可從梁山濟河,指韓城,逼郃陽,馮翊太守蕭造,系一文吏,當然畏服。就是關中積盜孫華等,亦必遠迎義師。然後鼓行直進,直據永豐倉,規取長安,關中可坐定了。」淵聞言大喜,即任瓖為銀青光祿大夫,令作書招致孫華,自督軍轉赴壺口。河濱人民,各獻舟待濟,淵指日渡河。巧值孫華過河見淵,淵握手與語,令他就坐,面授左光祿大夫武鄉縣公,兼領馮翊太守。徒黨亦以次授官,賞賜甚厚。華願為先驅,引軍渡河。淵遣偏師先濟,又命任瓖為招慰大使,勸撫河西郡邑。瓖本能言善辯,掉著三寸舌,下韓城,收馮翊,太守蕭造,果然奉表請降。將佐等復推淵領太尉,增置官屬,淵如言照行。
  隨即招眾會議,酌定所向,裴寂道:「屈突通擁著大兵,憑恃堅城,我若舍他西去,進攻長安,萬一不勝,退為河東所阻,腹背受敵,豈非危道?計不若先克河東,然後西上。長安恃通為援,通一失敗,長安聞風膽落,有甚麼難破呢?」此說亦頗有理。道言未絕,即由李世民駁斥道:「裴公說錯了!兵貴神速,我今日乘勝西行,正是出人不意的上計。長安人士,智不及謀,勇不及斷,我即可唾手取來。若圍攻河東,久留城下,長安得繕城固壘,以逸待勞,我虛縻時日,自沮軍心,乃是所謂危道呢。況關中豪傑蠭起,未有所屬,不亟招徠,轉失眾望,將來四面皆敵,雖悔何追。」也是一策。淵捻髯與語道:「兩說均有可取,我意擬分作兩軍,偏軍攻河東,正軍趨長安便了。」乃留兵圍河東,自率諸軍渡河西進。朝邑法曹靳孝謨,以蒲津中錍二城來降。華陰令李孝常,以永豐倉來歸。京兆諸縣,亦多遣人納款。淵乃命長子建成,司馬劉文靜,率王長諧等屯永豐倉,守潼關以控河東。慰撫使竇軌以下,概受節制。次子世民,率劉弘基等徇渭北,慰撫使殷開山以下,概受節制。兩軍分頭行事。
  淵自寓長春宮,冠氏長於志寧,安養尉顏師古,及世民婦兄長孫無忌,均來求見。淵一一接待,用志寧為記室,師古為朝散大夫,無忌為渭北行軍典簽。會由鄠縣使人入謁,呈上文書,由淵展覽一周便召柴紹入宮。笑語道:「吾女可謂智且勇了。」說著,即將文書遞閱。紹覽畢,亦歡慰非常。淵復道:「你可帶領騎士,前去迎她。」紹忙將文書邀還,三腳兩步的跑了出去。摹寫盡致。看官!你道為了什麼事情?原來紹赴太原時,曾語妻李氏道:「尊公舉兵,招我前去,我欲與卿同行,途中恐多不便,若留卿在此,不免及禍,此事將如何辦法?」李氏從容道:「君但速行!我一婦人,容易避禍。且我亦自有別計,請君勿懸念!」成竹在胸,不同常女。紹遂自往太原,李氏潛歸鄠縣別墅,散家貲,聚徒眾,適李淵從弟神通,也亡入鄠縣山中,與長安大俠史萬寶等,起兵應淵。李氏即與神通合兵,攻下鄠縣,又令家奴馬三寶,招致關中群盜,如何潘仁李仲文向善志等,皆聯絡一氣,略取盩厔武功始平諸縣,有眾七萬。左親衛段綸,曾娶淵妾生女,亦聚徒藍田,得萬餘人,與李氏結為聲援。會聞淵已渡河,即由李氏致書稟淵,歷敘神通合兵,及群盜歸降始末。淵喜出望外,因囑柴紹往迎。紹正憶念得很,驟得這種喜報,不覺神情飛舞,當下一躍出門,招呼數百騎兵,歡迎佳偶去了。
  紹去後,神通及段綸,俱遣使迎淵,就是一班降盜,也都馳表輸誠。淵命神通為光祿大夫,段綸為金紫光祿大夫,又作書慰勞群盜,各授官階,令仍照舊居,聽敦煌公世民調遣。世民趨軍西進,沿途群盜趨附,幾不勝數。及至涇陽,連營數里,約得九萬人。隰城尉房玄齡,走謁軍門,世民一見如故,署官記室參軍,引為謀主。兩人互談軍事,娓娓忘倦,幾乎相知恨晚。可巧柴紹夫妻,亦引軍到來,世民欣然出迎。但見那姊氏首戴雉尾,身環獸甲,腰佩七星寶劍,足踏三寸蠻靴,端的是將門女子,巾幗英雄。極力誇獎。後面隨著柴紹,及兵士萬餘人,望將過去,統是糾糾武夫,無一羸弱,此時也不禁驚喜交集,眉宇生春,隨即向姊拱手道:「阿姊辛苦了!」李氏笑答道:「特來幫助兄弟!」世民稱謝。又與柴紹握敘數語,乃令來兵左右駐紮,自引二人入帳,詳敘多時,二人復出駐本營。紹居左,李氏居右,各置幕府。當時號李氏營為娘子軍。
  世民復進兵阿城,軍律嚴明,隊伍不亂。一面遣使稟淵,請會師同赴長安。淵已自長春宮出發,至永豐倉,發粟餉軍,進屯馮翊,命劉弘基殷開山等,分兵西略扶風。城中出兵迎戰,為弘基擊敗,向淵告捷。淵喜得捷音,又接到世民軍報,乃復啟節西行。所過離宮園苑,概令撤銷﹔遣歸宮女,各還親屬。想無尹張二人的美色。及抵長安,世民早已駐軍待著,兩下會師,共得二十餘萬。淵命各依壁壘,毋得侵掠民居,並遣使至城下,傳諭守吏,願擁立代王。代王侑系煬帝孫,故太子昭季子,太子早卒,遺子三人,長子倓封燕王,侗封越王,侑封代王。越王侗留守東都,代王侑留守西京,西京便是長安,由京兆內史衛文升等,輔侑守城。文升年已衰老,聞淵軍抵城下,懮悸成疾,不能視事。獨左翊衛將軍陰世師,郡丞骨儀,調兵守禦。淵遣人諭意,被他斥回,乃督諸軍攻城,並約將士入城後,毋得犯隋氏七廟及代王宗室,有敢違令,夷及三族!將士奉令攻撲,城上矢石交下。孫華冒險越濠,搖旗欲登,被流矢射中要害,竟致隕命。於是淵軍益憤,努力進攻,前仆後繼,連日不退。軍頭雷永吉,左執刀,右持盾,首先登城,餘眾隨上,殺散城頭守卒,逾城開門,迎納淵軍。陰世師骨儀等,尚率眾巷戰,先後為淵軍所擒。衛文升聞城已被陷,立即駭死。代王侑在東宮,當然是嚇做一團,左右逃命要緊,四處奔散。惟侍讀姚思廉,保護代王,從容侍側。淵軍鼓噪入殿,思廉厲聲呵止道:「唐公舉義兵到此,係為匡輔帝室起見,爾等何得無禮?」此人頗有膽氣。眾聞言,頗為愕然,還立庭下。淵下馬趨入,仍執臣禮見代王,並請代王遷居大興殿後廳。代王年僅十三,能有甚麼主意,且見他兵刃環庭,只是抖個不住。思廉到此,也屬沒法,乃扶代王至閣下,泣拜而去。淵退寓長樂宮,與民約法十二條,悉除隋苛禁,然後牽出陰世師骨儀等十餘人,責他貪婪苛酷,兼拒義兵,喝令斬首。可為妾子智雲復仇。所有囚犯,多令釋放。
  唯馬邑郡丞李靖,也在獄中,由淵問他犯罪情由。靖笑道:「我未嘗犯罪,聞公舉事,無從告變,所以自入囚車,令長官傳送江都,以便密告天子。不料到了長安,偏值公來圍城,城守未知我計,因將我暫行羈住。」淵聽這數語,便勃然大怒道:「你敢告發我麼?左右與我推出正法。」靖大呼道:「公興義兵,欲平天下暴亂,乃竟以私怨殺壯士麼?豪爽。淵不答,左右即上前擁出李靖,至外行刑,忽有一人入阻道:「殺不得!殺不得!」正是:
  他日應登名將錄,此時特遣救星來。
  畢竟何人來救李靖,下回再行報明。  

  李氏之旗開得勝,在霍邑一戰,李氏之馬到成功,在長安一役。淵軍初至賈胡堡,天雨連綿,久留不進,老生不能出城掩擊,其無勇可知。一戰而敗,隕首城濠,固其宜也。然李氏得此一勝,而軍心始堅,故本回敘霍邑戰事,有聲有色,較為奪目。長安為李唐根據地,據關中以定天下,勢如建瓴,非經李世民之定計長驅,則屯兵河東,成否尚未可必。故長安一役,為隋唐興亡之大關鍵,敘述自應從詳。中間插入娘子軍一段,格外摹神。蓋巾幗英雄,為歷史中僅見之事,不如此摹寫,未足以顯平陽公主之威名。淵有俠妻,有奇兒,有智女﹔此其所以終成帝業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0:37:41

第四回     記豔聞李郎遇俠 禪帝位唐祚開基



  卻說李靖被軍士推出,將要行刑,忽有一人入阻,此人非別,就是敦煌公李世民。世民與靖,曾有一面交,素知他才勇兼全,所以急忙阻住。當即入內白淵道:「大人不記得韓擒虎遺言麼?擒虎曾謂靖可談將略,若收為我用,必能立功。請大人不念舊惡,赦罪授官!」淵半晌才說道:「我看他狀貌魁奇,將來恐不易駕馭。」世民道:「兒自有駕馭的法兒,請大人勿慮!」淵乃允諾。世民即出與解縛,好言撫慰。靖入謝後,由世民引置幕府,待若上賓。靖本京兆人氏,表字藥師,系隋初總管韓擒虎外甥,擒虎與談兵事,靖無不通曉,因此擒虎目為將才。
  還有一段意外豔事,小子得自傳聞,也正好就此敘明。隋煬帝初年,南幸江都,命司空楊素守西京。靖素負豪氣,昂然進謁,與素談論時事,英彩逼人。適有美妓執著紅拂,侍立素側,屢以目顧靖。及靖退出,紅拂妓竟暗囑門吏,問靖住址,靖據實以告。及晚宿旅舍,夜半聞叩門聲,靖起牀開戶,一少年持囊竟入,促靖閉門,解紫衣,脫皂帽,竟變成一個初及笄的麗人,靖大為驚異。那麗人答道:「公可識妾否?」靖審視良久,但說了「楊家」二字。麗人嫣然道:「妾果是楊家的執拂妓。」言已下拜。靖慌忙答禮,且問明來意。麗人道:「妾侍楊司空有年,閱人不少,今得見公,姿表絕倫,絲蘿不能獨生,願托喬木,是以來奔。」靖答道:「楊司空權重京師,倘被聞知,豈不惹禍?」麗人道:「他已是屍居餘氣,有何足畏?現侍兒等多半散去,他亦無心追逐,妾所以放膽前來,願公勿懼!」靖問及姓氏,答言姓張,排行居長。乃邀與俱坐,續談衷曲。吐屬俊雅,眉黛風流,遂令靖不忍舍割,留作伉儷。彷彿卓文君夜奔相如。
  嗣恐楊素追捕,同赴太原,投宿靈石旅邸。黎明即起,靖刷馬,張梳髻,突有一虯髯客,乘驢來前,至旅邸下驢,取枕欹臥,看張梳頭,靖不禁怒起,即欲呵斥。張氏忙搖手阻靖,匆匆梳竟,斂衽向前,問客姓名。客自稱張姓,張氏答道:「妾亦姓張。」客喜道:「今日幸逢一妹。」言已,躍然而起。張氏呼靖相見,彼此行過了禮,當由靖購取酒肉,環坐共飲。虯髯客道:「我觀李郎現在窮途,如何得此佳麗?」靖答道:「他人不便與言,如兄磊落光明,不妨實告。」遂具陳始末。虯髯客道:「今將何往?」靖答言將避地太原。客略略點頭,隨手取出一囊,笑顧靖道:「我也有下酒物,李郎能同食否?」靖謙言不敢。哪知囊內是一個人頭,一副心肝,由客取置杯前,用匕首切好薄片,大嚼而盡,且語靖道:「這是天下負心人,我已銜恨十年,今始被我殺死,可消宿恨。」全是俠客行逕。靖只唯唯連聲,不敢細詰。虯髯客又道:「看李郎儀容器宇,不愧丈夫,吾妹可謂得偶,但未知太原一帶,尚有異人否?」靖答道:「有一人與靖同姓,年方弱冠,龍表鳳姿,愚看他是個真主。此外不過與靖相伯仲了。」虯髯客道:「此人現作何事?」靖答言是將門子。客點首道:「是了是了。李郎可俾我一見否?」靖答道:「有友人劉文靜,與他友善,靖當托文靜作一介紹,但兄何故定要一見?」虯髯客道:「太原現有奇氣,想當應在此人身上,我所以定要一見。惟現在尚有瑣事,不便偕行,待至太原再會,李郎當候我汾陽橋,幸勿誤約!」靖願如客言。客駕驢逕去,疾行如飛,轉眼間便不知去向了。
  靖知是俠士,即與張氏啟行入太原,至汾陽橋待客。客果如約而來,相見甚喜,即同往劉文靜家。虯髯客自稱善相,願見李公子。文靜本賞識世民,聞客善相術,正欲證明確否,遂遣人迓世民過談。世民不衫不履,裼裘而來,神氣揚揚,貌與常異。虯髯客不覺變色,招靖密語道:「果是真天子,我已料定十分的八九,尚有道兄一人,令他見面,能料到十成,百無一失了。」靖轉告文靜,文靜允訂後會期,因即告別。屆期,虯髯客引一道士,與靖相見,復同謁文靜。文靜方弈棋,即邀道士入局對弈,又飛書邀世民觀棋。俄而世民到來,長揖就坐,顧盼不群。道士悵然,斂棋入匣道:「此局全輸,不必再弈了。」話中有話。遂罷弈請去。既出,語虯髯道:「此處已有人在,君不必強圖,可別謀他處罷。」言訖,飄然自去。虯髯客留語靖道:「李郎信人,妹尚棲身無所!我當為籌一安宅,今日便偕返西京,何如?」靖有難色。虯髯客道:「你怕楊素麼?他已死了。況有我同行,你怕甚麼?」靖乃挈同張氏,與虯髯再返京中,果然素已早死,另派代王侑留守,便放心馳入京城。虯髯客複語靖道:「今日暫別﹔明日可與妹同詣某坊小宅,我當佇候。」語畢,掉臂逕去。
  翌旦,靖與張氏同至某坊,果見一小板門,才叩一二聲,即有人出迎,延入重門,豁然開朗。室宇宏麗異常,奴婢數十人,導靖夫婦入東廳,廳內陳設,窮極珍奇。至虯髯出見,紗帽紫衫,迥殊前飾。後面隨一少婦,華服雍容,亦端莊,亦秀麗。靖料是虯髯妻室,即與張氏上前相見。虯髯客格外慇懃,導靖夫婦入中堂。四人甫經對坐,即有侍役搬入盛肴,開筵相待﹔並出女樂侑酒,列奏庭中,樂止酒酣,虯髯令蒼頭舁出寶箱,約二十具,分陳左右。因指告靖道:「此皆我歷年所積,今特贈君夫婦。我本欲在此建業,今既遇有真人,不應再留。太原李氏,真是英主,三五年內,當致太平。李郎具有長材,得輔真人,將來必位極人臣,妹獨具慧眼,得配君子,將來夫榮妻貴,亦足為兒女子生色。非妹不能識李郎,非李郎不能遇妹,虎嘯風生,龍騰雲合,原非偶然的際遇。李郎將我所贈,安心佐命,施功立業,努力前途,後此十數年,東南數千里外,傳有異聞,便是我得意時候。妹與李郎,可瀝酒相賀。」說至此,即將文簿匙鑰等,一並交出,並命家僮拜靖夫婦,且囑道:「兩人即你等主人,不得違慢!」靖與張氏,逡巡欲辭。那虯髯客已挈妻入內,須臾即戎裝出來,拱手告別,出門乘馬,也不多帶行囊,只有一奴隨著,揚鞭東去。奇極怪極!閱至此當浮一大白。靖夫婦送客出門,倏忽不見,乃惘然返室,檢點箱櫳,價值不貲。復遺有兵書數篋,內詳風角鳥占雲祲孤虛等術。靖乘暇揣摩,更有所得,因此料事如神。後至唐太宗貞觀年間,東南蠻奏稱海外番目,入扶餘國,殺主自立,國已大定。靖知虯髯成功,入告張氏,共瀝酒向東南拜賀,藉踐前約,世人稱為風塵三俠,便指李靖夫婦,及虯髯客三人。事有所本,不得謂為虛誣。這且不必絮表。
  
  單說李靖既得巨貲,格外豪放,到處交遊,官吏交相薦譽,遂得顯名仕籍,入朝為殿內直長,旋出任馬邑郡丞。聞李淵已起兵太原,料他必進攻長安,因借告變為名,自入檻車,解送長安,先行待著。果然長安被破,不出所料,至見了李淵,自知命未該死,樂得當面唐突,不願乞憐。世民曾與靖會面,且嘗聞韓擒虎遺言,自然有意憐才,竭力營救。嗣是靖留居世民幕中,遇事劻襄,無不效力。淵安民已畢,不再加戮,乃奉代王侑為皇帝,即位大興殿,改元義寧。遙尊煬帝為太上皇,淵自為大丞相,都督內外軍事,普封唐王,以武德殿為丞相府,設官治事。仍用裴寂為長史,劉文靜為司馬,召前尚書左丞李綱為相府司錄,專掌選事,前考功郎中竇威為司錄參軍,使定禮儀,一面追諡祖父虎為景王,父闥為元王,夫人竇氏為穆妃,又命長子建成為世子,次子世民為京兆尹秦公,四子元吉為齊公。
  佈置已定,忽報西秦霸王薛舉僭稱秦帝,遣子仁杲入寇扶風,且謀取長安。世民自請出擊,淵因令率部眾前行,到了扶風境內,遇著仁杲,即大刀闊斧的殺將過去。仁杲抵擋不住,紛紛逃走。扶風太守竇璡,及河池太守蕭瑀,均迎謁世民。世民接見如禮,引二人還見乃父。淵命璡為工部尚書燕國公,瑀為禮部尚書宋國公,復遣使慰諭河東,招降屈突通。通正與劉文靜等,相持月餘,嘗遣牙將桑顯和,襲文靜營。文靜與段志玄等,盡力痛擊,斬馘無算。顯和只帶數騎逃回。通勢日蹙,留顯和遏潼關,自引兵東趨洛陽。顯和即率眾降文靜,文靜遣竇琮等,與顯和合軍追通,通結陣自固。琮遣通子壽勸父歸降,通見壽至陣前,大罵道:「此賊何來?前與汝為父子,今與汝作仇讎。」隨命左右用箭射壽,壽狼狽奔還。顯和出呼通眾道:「今京城已陷,汝等皆關中人,去將何往?不若趕緊投降,尚可歸見家屬。」通眾俱釋械願降。通自知不免,下馬東向,再拜痛哭道:「臣力屈至此,非敢負國,天地神祗,實所共鑒。」究欠一死。部眾也不與多言,竟擁通至文靜營。文靜送通至長安,淵再三慰諭,命為兵部尚書,賜爵蔣公,且遣至河東城下,招諭堯君素。君素登城見通,欷歔泣下。通亦垂淚沾襟,因呼君素道:「我軍已敗,義兵所指,莫不響應。事勢至此,君應早降!」君素正色道:「公為國大臣,主上以關中委公。代王以社稷托公,奈何負國降敵,且為他人作說客呢?」通歎道!「君素!我因力屈乃降。」君素道:「我力尚未屈,何用多言!」說至此,竟自下城。通也覺懷慚,返報李淵。淵因君素家屬,寓居長安,即命人將他家眷拘住,令君素妻致書勸降。君素仍然不答。淵調虞州刺史韋義節等,逼攻河東,令劉文靜東略弘農各郡,又遣從子孝恭等,撫慰山南山東。雲陽令詹俊等,往徇巴蜀,各地陸續投誠。
  至義寧二年,淵命建成為撫寧大將軍,世民為副,統兵七萬,出徇東都。元吉為鎮北將軍,都督太原十五郡軍事。三子受命渡河,東南分趨,忽由江都傳到急報,煬帝為宇文化及所弒,另立秦王浩為帝了。淵不禁慟哭道:「我北面事人,不能往救故主,敢忘哀痛麼?」未免做作。原來煬帝久駐江都,荒淫日甚。從幸諸臣,無論文武,俱有歸志。將作少監宇文智及,與郎將司馬德勘、直閤裴虔通等,推兄許公化及為主,謀弒煬帝,乃乘夜縱火,引兵入玄武門,直至東閤,把煬帝牽出,曆數過惡,將帝縊死。所有煬帝弟蜀王秀、子齊王暕、趙王杲,及長孫燕王倓以下,無論宗室外戚,一並梟首。又殺大臣虞世基裴蘊來護兒蕭巨許善心等十餘人。惟煬帝姪秦王浩,素與智及交好,智及乃轉告化及,立浩為帝,令居別宮,只許發詔畫敕,不得與聞政事。化及自為大丞相,總百揆,擁眾十餘萬,據有六宮妃嬪,連煬帝後蕭氏,也公然被他奸宿,宣淫無忌,一如煬帝。煬帝遇弒,詳見《隋史演義》,故此處特從簡筆。令弟智及為左僕射,士及為內史令,裴矩為右僕射,特錄士及裴矩兩人,為後文降唐張本。留左衛將軍陳稜守江都,自劫蕭後秦王浩等,出發江東,擬還長安。沿途儀衛甲仗,悉擬乘輿。奪江都人舟楫,取道彭城水路,陸續啟行。虎賁郎將麥孟才,虎牙郎錢杰,與折衝郎將沈光,謀誅化及,事泄被殺,既至彭城,水道不通,復奪百姓牛車,得二千輛,並載宮人珍寶,所有戈甲戎器,無車可載,統令軍士背負登途。道遠軍疲,相率嗟歎。司馬德勘復聯絡郎將趙行樞等,議殺化及,且遣人詣曹州,密結孟海公為外助。孟海公見首回。哪知化及惡貫,尚未滿盈。孟海公覆報未來,德勘等機謀已泄。化及佯擬出獵,召德勘等同行,帳下藏著伏兵,竟將德勘等拿下,一並處死。
  德勘有應死之罪,不得與麥孟才同例。
  那時魏公李密,屯兵鞏洛,阻住化及。吳興太守沈法興,又起據江表十餘郡,聲討化及。梁王蕭銑,因煬帝被弒,居然稱帝,徙都江陵。李淵連得外報,也躍躍欲動,召還建成世民,脅代王侑禪讓帝位。淵受隋禪,明是逼迫而來,故本編書法,概不為諱。看官!你想代王侑是一個庸雛,性命都懸諸淵手,無論淵什麼說,只好唯唯從命。一班攀龍附鳳的臣僚,當然代為擬詔,今日加唐王九錫,明日許唐王戴十二冕旒,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蹕。至五月戊午日,宣告禪位,其詞云:
  天禍隋國,大行太上皇遇盜江都,酷甚望夷,釁深驪北,憫予小子,奄造不愆,哀號永感,心情糜溃。仰維荼毒,讎復靡申,形影相弔,罔知啟處。相國唐王,膺期命世,扶危拯溺,自北徂南,東征西怨,致九合於諸侯,決百勝於千里。糾率夷夏,大庇甿黎,保■朕躬,繄王是賴。德侔造化,功極蒼旻,兆庶歸心,曆數斯在。屈為人臣,載違天命。在昔虞夏。揖讓相推,苟非重華,誰堪命禹?勉強附會。今九服崩離,三靈改卜,大運去矣,請避賢路。予本代王,及予而代,天之所廢,豈其如是?庶憑稽古之聖,以誅四凶,幸值維新之恩,預充三恪。雪冤恥於皇祖,守禋祀為孝孫,朝聞夕隕,及泉無恨。今遵故事,遜於舊邸,庶官群辟。改事唐朝,宜依前典,趣上尊號。若釋重負,感泰兼懷。假手真人,俾除丑逆。濟濟多士,明知朕意!
  禪位詔下,即遣刑部尚書兼太保蕭造,司農少卿兼太尉裴之隱,奉皇帝璽綬,至唐王邸中。淵三揖三讓,才行受命,吾誰欺,欺天乎?乃改大興殿為太極殿,擇於甲子日登基。是日辰刻,先遣蕭造祭告南郊,然後即位。淵年逾五十,鬚眉斑白,因推五運為土德,服色尚黃,戴黃冕,著黃袍,由侍衛等擁登帝座。宗室貴戚及大臣,趨蹌入殿,列班朝賀,跪伏三呼,歷史上稱為唐高祖皇帝。乃頒詔改義寧二年為唐武德元年,大赦天下。官吏各賜爵一級。義兵過處,給復三年。罷郡置州,改太守為刺史。退朝後賜百官宴,賞賚金帛有差。越日,授世民為尚書令,從子瑗為刑部侍郎,裴寂為右僕射,劉文靜為納言,蕭瑀竇威為內史令,李綱為禮部尚書,竇璡為戶部尚書,屈突通為兵部尚書,獨孤懷恩為工部尚書。殷開山以下,各晉授官秩。廢隋大業律令,另頒新格,即就都城立四親廟。追尊高祖熙為宣簡公,曾祖天錫為懿王,祖虎為景皇帝,廟號太祖。父闥為元皇帝,廟號世祖。祖妣及母皆稱後。追諡妃竇氏為太穆皇后,追封皇子玄霸為衛王。立世子建成為太子,封世民為秦王,元吉為齊王,又推恩宗室,凡從弟蜀公孝基以下,封王約得十人。獨降故隋帝侑為酅國公,給宅京師,追諡隋太上皇為煬皇帝。江都太守陳稜,因備天子儀衛,改葬煬帝於江都宮西吳公台下。被殺王公,俱列瘞煬帝墓側,隋朝自此了結。惟東都留守官段達王世充元文都等,得煬帝凶問,奉越王侗為皇帝,改元皇泰,與唐為敵。此外各據一方的草頭王,互相吞並,最強悍的數部,尚角逐中原,擾攘了好幾年。小子有詩歎道:
  歷年龍戰血玄黃,大統終教屬李唐!
  成即帝王敗即賊,繇來天道是無常。
  欲知各處戰爭情形,請看官續閱下回。  

  紅拂夜奔,虯髯讓室,事見張說所著《虯髯客傳》,而正史不錄,論者以為近誣。竊謂張說仕唐,距李靖不過數年,說以能文著名,詎屑以荒唐不經之語,留貽後世。且後世若以說為虛談,亦將置諸敝麓,何至流傳至今,播為豔聞?是可知紅拂虯髯,必有其人。曾見《隋唐演義》中,演述是事,且全載二人姓名。紅拂妓名出塵,虯髯客名仲堅,而說傳無之。張說猶未知其名,寧編《隋唐演義》者,顧獨能知之乎?故本編詳姓略名,存說傳之真也。煬帝被弒,化及驕淫,麥孟才司馬德勘等,先後敗事,而於孟才則書謀誅,於德勘則書謀殺,一字不苟,書法直追紫陽。及李氏受禪,名之曰脅,代王封公,名之曰降,書法謹嚴,尤足與綱目並傳,是固足以補正史之未逮,而不得徒目為小說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0:38:03

第五回     李密敗績入關中 秦王出奇平隴右



  卻說越王侗既稱帝東都,命段達王世充為納言,元文都為內史令,共掌朝政。會聞宇文化及率眾西來,上下震懼,有士人蓋琮上書,請招諭李密,合拒化及。元文都等贊成琮議,即用琮為通直散騎常侍,齎敕賜密。先是密亡命入瓦崗,適東都法曹翟讓,逃獄至瓦崗寨,糾眾為盜。有單雄信徐世勣王當仁王伯當周文舉李公逸等,群起響應。密遂勸讓舉義,讓自謝不能。湊巧東都來一李玄英,入伙訪密,自述民間歌謠,有桃李章,共計五語。語云:「桃李子,皇后繞揚州,宛轉花園裡。勿浪語,誰道許。」玄英下一解釋,桃逃同音,李指李氏子,釋為李氏子逃亡。皇與後統言君主,宛轉花園,謂隋主在揚州,終無還日,將宛轉自斃園中。莫浪語誰道許兩語,暗藏一個密字,因此聞李密名,遂來尋訪。既與密遇,即將歌讖告密。密益覺自負,意欲藉讓起事。讓有軍師賈雄,素為讓所親信,密遂與雄相結,囑令說讓。雄乃語讓道:「李密系蒲山公後裔,將來必成大事。」讓謂密能自立,何必從我。雄復道:「將軍姓翟,翟有澤義,蒲非澤不生,故須倚賴將軍。」玄英所解已是附會,雄說更覺穿鑿。讓信以為真,與密情好日篤。密遂勸讓攻下滎陽諸縣,齊郡丞張須陁,驍勇善戰,奉調守滎陽,引兵擊讓。讓欲奔回瓦崗,密竭力勸阻,且為讓划策,用埋伏計掩擊須陁。須陁敗死,讓大喜,令密自立一營,號蒲山公營。密又與讓襲據興洛倉,連敗東都援兵。讓於是推密為主,號為魏公,改元永平,置長史以下官屬。讓為上柱國司徒東郡公,亦得置吏。單雄信徐世勣等,俱任大將軍,各領所部。祖君彥為記室,傳檄討隋。略取河南諸郡,與唐通書結好,就在此時。第三回第見大略,故本回再行補敘。凡趙魏以南,江淮以北,所有揭竿諸徒,多半歸附。
  讓奉密命,為行軍總管,夜率步騎襲東都,焚掠外郛。東都居民,悉數遷入宮城,由王世充等登陴固守。讓乃退去。鞏縣長柴孝和,監察御史鄭頲,及虎牢守將裴仁基,次第降密,密各授官職。又得秦叔寶名瓊以字著世。程咬金羅士信趙仁基等,均令統兵,聲勢大振。嗣是與東都將士,屢相攻擊,勝敗不一。武陽郡丞元寶藏,又舉郡降密,密封寶藏為上柱國武陽公。寶藏令門客魏征作啟謝密,征系巨鹿人,少貧好讀書,始為道士,由寶藏召為書記。密愛他文辭愜當,特召為參軍,兼掌記室。征後為太平宰相,故此處敘明履歷。寶藏更會同徐世勣軍,襲破黎陽倉,發粟賑民,選丁壯為兵。不到十日,得兵三十萬名。永安義陽弋陽齊郡,聞風趨附。連竇建德朱粲等,亦遣使附密。
  會王世充調兵十萬,來攻洛口,與密夾水列陣。密渡洛與戰,為世充所敗,奔還洛南,柴孝和等溺死。世充涉洛追擊,恰被密回軍擊退,敗竄石子河,再戰又敗,世充西走,於是密威益振。所有降附諸徒,且奉表勸進。密以東都未平,暫從緩議。偏翟讓兄弘,竟語讓道:「天子汝當自為,奈何與人?汝若不為,不妨與我。」讓司馬王儒信,亦勸讓自為冢宰,奪密大權。讓遲疑未決。總管崔世樞,左長史房彥藻,受讓責侮,潛以所聞告密,且勸密除讓。密尚未肯從。左司馬鄭頲道:「毒蛇螫手,壯士斷腕,公奈何顧戀私義,自誤大局?」導密賣友,不足為訓。密乃與數人定計。置酒召讓。讓與兄弘,及兄子摩侯,司馬王儒信,踐約入席,俱為所殺,密乃聲明讓罪,慰撫各營。讓本殘忍,身死後沒人銜哀。但因密忍心負友,也未免心懷顧忌,漸漸的疑貳起來。
  密進攻東都,復與王世充相持,越王侗且募兵益世充。偏世充屢戰不利,密得據金墉城,東都大震。唐撫寧大將軍李建成,副將軍世民,又率兵至東都,名為援師,實是略地。城中越加惶急。密軍乘勢攻城,建成麾兵阻密,密乃引退。既而建成等還歸長安,密再擬進攻,適值宇文化及,引兵至黎陽,密將徐世勣扼守倉城,忙遣人向密告急。密回駐清淇,與化及隔水遙語。密朗聲道:「汝本匈奴皂隸,投入中國,父兄子弟,世受隋恩,累世富貴,舉朝無比。主上失德,不能死諫,反行弒逆,不學諸葛瞻的忠誠,反效漢霍瑀的悖惡,天地不容,汝將何往?若速來歸我,還可饒汝性命。」化及瞪視良久道:「今日只可言戰,說甚麼書語?」密顧語左右道:「化及庸愚至此,還想自作帝王,一何可笑!雖折杖亦可驅他了。」乃深溝高壘,不與化及爭鋒,且寄語世勣,亦令他掘塹固守,俟化及糧盡退師,再擊未遲。化及大修攻具,進攻倉城,苦為城塹所阻,不能得手。世勣從塹下穿通地道,潛師出擊,縱火焚化及營。化及大敗,攻具多被毀去,惟尚未肯退兵。密正恐東都夾擊,巧值蓋琮齎書到來。以上俱是補敘前事。密乃將計就計,自草降表,願滅化及以贖罪。當下遣使齎表,與蓋琮同報越王。越王侗時已稱帝,再回顧一語以醒眉目。即冊拜密為太尉,兼封魏公,俟蕩平化及,入朝輔政。冊使既去,元文都等以密肯來降,天下可定,遂就上東門置酒作樂。未免太早。王世充獨正色道:「朝廷官爵,輕授賊人,敢問意欲何為?」文都聞言,很是不平,因說世充私通化及,不可不防。由是兩人有隙。既而化及糧盡退師,北趨魏縣,密追躡得勝,報捷東都。文都等相率稱賀,世充偏揚言道:「文都等系刀筆吏,看不透盜賊心腸,將來必為李密所擒。且我軍屢與密戰,殺他部下兵士,前後不可勝計,若密來執政,部眾必圖報復,我輩將無噍類了。」文都得知此語,轉告段達,欲乘世充入朝,伏甲除患。不料段達反通報世充,世充遂乘夜襲含嘉門。文都聞變,即奉隋主侗御乾陽殿,閉門拒守。世充進攻太陽門,斬關直入,令段達進執文都,亂刀處死,即遣部將代為宿衛,然後入見隋主,拜伏謝罪。隋主本無權力,怎好加責,只得引與共語。世充更披發為誓,詞淚俱下,說得隋主易疑為信,竟命世充為右僕射,總督內外諸軍事。嗣是大權盡屬世充,兄弟子姪,各掌重兵,隋主似傀儡一般,一切不能自主,只有南面拱手罷了。
  李密已逐去化及,擬入朝東都,聞變乃還,令開洛口倉。即上文興洛倉。賑民,不設限制,隨意取給。群盜競來就食,不下百萬口。東都兵民,亦多因丐食來降,粒米狼戾,隨散道旁。密喜語賈潤甫道:「這乃所謂足食呢。」潤甫道:「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今百姓襁負而來,無非為就食計,乃有司毫不愛惜,一任取攜,待至米盡民散,何人與公成大業呢?」言之有理。密乃令潤甫判司倉,參軍事。王世充攬權東都,陰圖取密,佯遣使與密講和,願以布易米。密軍多米乏衣,許與交易。東都兵民得食,遂無人出降。密方知墮世充計,絕不與交。哪知世充已挑選精兵,飽飼戰馬,張著永通字號的旗幟,悉銳來攻。密留王伯當守金墉,邴元真守洛口,自引兵出偃師北境,迎擊世充。裴仁基獻策道:「世充悉眾前來,東都必虛,此處可分兵扼守要路,不與他戰,另遣精兵三萬,繞道河西,逕襲東都,世充若去還援,我好前後夾攻,不患不勝了。」的是好計。密頗以為善。偏單雄信陳智略樊文超等,主張速戰,遂緻密亦有戰意。仁基苦勸不從,頓足歎道:「公將來必自悔呢!」魏征亦以為言,鄭頲目為迂論。密遂主張速戰。世充夜遣輕騎潛入北山,伏溪谷中,命兵士皆秣馬蓐食,待曉即發,突擊密軍。密新破宇文化及,士卒已疲,又藐視世充,毫不預防。至敵兵已至軍前,倉猝列陣,已是不及。那世充手下的士卒,統是江淮悍旅,拚死衝來,銳不可當。密軍尚勉強招架,忽伏兵乘高而下,馳壓密營,竟將密眾衝作數截。世充又索得一人,狀貌類密,把他兩手反,牽過陣前,佯呼道:「李密已擒住了!」軍士大呼萬歲。密軍已將敗退,怎禁得這番嘩亂,不由的誤認為真,頓時大溃。單雄信陳智略等,皆降世充。裴仁基鄭頲祖君彥等,統被世充手下擒去。
  密狼狽奔回洛口,誰知守將邴元真,已潛遣人迎世充,反為世充圖密。密自知力不能支,東奔虎牢。王伯當亦棄去金墉城,退保河陽。當下集眾會議,密尚欲南阻河北,北守太行,東連黎陽,再圖進取。諸將道:「兵新失利,眾心危懼,若更逗留,恐人盡叛亡,如何能進取呢?」密長歎道:「孤所恃惟眾,眾既不願,孤也沒法了。」已經一敗塗地,還要稱孤道寡,豈非增丑?說至此,欲拔劍自刎。伯當忙將密抱住,奪去密劍,且勸且泣。眾無不淚下。密乃語眾道:「諸君如不相棄,當共歸關中,密身雖無功,諸君必保富貴。」眾皆應命。密又語伯當道:「將軍室家重大,不應與密同行。」伯當道:「昔蕭何盡率子弟,隨從漢王,伯當豈因公失利,遂敢叛去。生願同行,死願同殉。」卒成死讖。左右統為感泣,從密入關,共二萬人。所有密遺下將帥,與據住州縣,多降東都。就是程咬金秦叔寶等,亦投入世充麾下。惟徐世勣尚守住黎陽,不願叛密。密既入關,語徒眾道:「我擁眾百萬,解甲歸唐,山東連城數百,知我在此,亦當同附,比諸漢時竇融,功亦不小,唐主念我有功,諒應以台司見處呢?」不脫驕態。伯當道:「誠如尊論。」及至長安,入謁唐主,但授密為光祿卿,賜爵邢國公,密大失所望。廷臣又多輕密,因此密復懷異心,這且待後再表。
  且說唐高祖李淵,既定都長安,便欲平定隴西。隴西為薛舉所據,有眾十數萬,聲勢頗盛。舉本隴西土豪,為金城府校尉。金城令郝瑗,命舉剿盜,舉反囚瑗僭號,初稱西秦霸王,繼且稱帝,立子仁杲為太子。仁杲善騎射,綽號萬人敵,所至皆捷,盡有隴西。惟扶風一戰,為世民所敗。應第四回。及武德元年六月,薛舉寇涇州,詔遣世民率八總管兵,出都拒戰。師至豳岐,世民患瘧,令長史納言劉文靜,及司馬殷開山,代掌兵事,且囑勿妄戰。開山與文靜,違世民誡,竟耀兵高墌,被舉潛師襲擊,大敗虧輸。總管慕容羅■李安遠等皆戰歿,士卒十亡五六。世民也只得引還。文靜等坐是罷官。越二月,舉復遣仁杲圍寧州,為刺史胡演擊退。未幾,舉即病死,仁杲嗣立。唐秦州總管竇軌,奉命征仁杲,敗績而還。仁杲復進圍涇州。驃騎將軍劉感,出城遇伏,為敵所擒,射死城下。長平王李叔良,率兵往援,入城固守,僅得自全。以上是補敘文字。高祖聞警,乃再授世民為西討元帥,出擊仁杲。兵至高墌,仁杲使驍將宗羅■,率眾抵禦。羅■自恃勇悍,逕至世民營前,耀武揚威,指名搦戰。世民佯若不聞,但命將士堅壁自守,不得妄動,違令立斬。仍然是一條老法子。偏羅■日來挑戰,且加嫚罵,惹得唐軍性起,個個摩拳擦掌,欲與死戰。只是軍令難違,不得不入帳請令。世民宣諭道:「我軍新敗,士氣沮喪,賊正恃勝而驕,輕視我軍,我宜閉壘自固,養足銳氣,彼驕我奮,乃可克敵了。諸君若違我軍令,休得後悔!」諸將半信半疑,只因權在他手,不好與他爭論,便耐著性子,退出帳外。今日不戰,明日又不戰,直至五六十日,仍然不戰,將士都憤悶得很。
  忽由敵營來了一將,帶著數百騎,詣營乞降。世民召入,問他姓名,叫作梁胡郎,自言營中乏食,不免就擒,所以率部來降。諸將慮他有詐,復入帳諫阻。世民叱道:「梁將軍是見機君子,休得多疑!」遂用好言勸慰,令居後營。一面遣行軍總管梁實,移營淺水原,誘敵來攻。反去挑敵,妙極。羅■大喜,盡銳攻梁實營。實據險不出。營中乏水,人馬數日不飲。羅■卻圍攻甚急。世民乃召語諸將道:「今日可出戰了。」右武侯大將軍龐玉,奮然願往。世民道:「龐將軍可出陣淺水原南,倘賊兵並力來攻,應與奮鬥,不得怯退!我自當引兵援應。」龐玉奉命帶領部眾,至淺水原南,擇地佈陣。陣方列就,那羅■已移兵來攻,仗著人多馬眾,包圍龐玉部軍,四面環擊。龐玉抖擻精神,督軍酣戰,怎奈敵眾層層進逼,恁你如何奮勇,總是殺他不退,反將部兵傷害若干名。龐玉大呼道:「元帥料敵如神,定有精兵來援,大眾幸勿畏縮,須要拚死殺敵!我也不願求生了。」部眾聞言,再接再厲,真個是血肉相搏,天地為愁。忽見羅■陣中,紛紛散竄,一大帥手持長矛,當先突入,後面隨著健將數人,奮勇進來,援應龐玉。玉見來帥不是別人,正是西討元帥秦王世民,不禁踴躍異常。軍士無不感奮,便與世民等合擊敵眾,外面又有唐軍接應,表裡夾攻,喊殺連天。羅■部卒已疲,禁不起這支生力軍﹔更兼前後受敵,眼見得抵擋不住,四散奔逃。世民麾軍追擊,斬首數千級,復提出健卒二千騎,親自帶領,一直窮追。
  竇軌系世民從舅,叩馬苦諫道:「仁杲尚據堅城,我軍雖破羅■,未可輕進。且收軍暫憩,再定進止!」世民道:「我已熟籌過了,今日戰勢,已如破竹,不可再失了。舅勿復言!」兵法所謂靜若處女,出若狡兔,便是此道。遂進攻仁杲所居的折摭城。仁杲列兵城外,與世民夾著涇水。兩陣相對,未及交鋒。仁杲驍將渾乾等數人,已渡水降世民軍。那時仁杲知不能戰,亟引兵退入城中。日已向暮,大軍繼至,合力圍城,到了夜半,守將多縋城投降,仁杲計窮力竭。沒奈何奉表投誠,開城納世民軍。世民入城後,收得精兵萬餘人,男女五萬口。諸將皆入賀世民,且問世民道:「大王一戰而勝,遽舍步兵,又無攻具,直趨城下。眾皆謂城未可取,乃不日即平,偏為大王所料。敢問大王憑何測度,得此奇功。」世民道:「羅■部下,統是隴外悍卒,我出其不意,將他擊破。他四處散溃,傷斃不多,我若緩追,他俱入城,再為仁杲收撫,復成勁旅,據城固守,勢必難圖。惟乘勝急攻,溃卒無城可歸,當然散歸隴外。折摭虛弱,仁杲破膽,無暇為謀,不降何待?我所以得告成功哩。」於是諸將皆羅拜道:「大王勝算,誠不易及。」世民道:「我用謀,諸將用力,均為國家建功,何分彼此?」眾益悅服。
  世民乃押送仁杲還長安,入朝獻俘。高祖諭世民道:「薛舉父子,多殺我士卒,必盡誅薛氏私黨,方可陰慰冤魂。」世民正欲奏阻,早有李密出班奏道:「薛舉殘殺無辜,所以致亡。陛下一視同仁,除仁杲外,既已降服,不可不撫。」密欲籠絡薛黨,故有是請,不應視為仁人之言。高祖乃命斬仁杲於市,並首謀數十人,餘皆赦罪不問。總計薛氏父子據隴西,五年而亡。仁杲已死,有部將旁仚地,已降復叛。仚地羌人,舉父子倚若長城,他自商洛出漢川,有眾數千,四處剽掠。大將龐玉往剿,反為所敗。仚地至始州,擄得王氏女,逼令野合。女有智謀,須仚地屏去部眾,方肯從命。至部眾去遠,復欲與仚地行合巹禮。仚地為色所迷,取酒同飲。女佯作媚態,勸仚地連飲數十觥,仚地頓時醉倒。女拔仚地佩刀,用力刺仚地喉,仚地立斃,乃梟首潛奔,送首梁州。梁州刺史以聞,詔封王氏女為崇義夫人。小子有詩詠道:
  悍盜翻為弱女誅,誥封應降大唐都。
  看她仗劍刺喉日,巾幗居然過丈夫。
  薛舉已平,忽報宇文化及弒秦王浩,自稱許帝,朱粲也自稱楚帝,取唐鄧州,殺死刺史呂子臧,及撫慰使馬元規。竇建德復改國號夏,紀元五鳳,免不得又有一番征討事情,容至下回依次敘明。  

  本回敘李密及薛舉父子事,前後劃清,兩不相混,看似尋常敘述,而詳略處頗費苦心。且隋唐之交,群雄並起,幾不勝舉,非經犀利之筆,依次表明,則梳櫛不清,易眩人目。尤難在事不同時,興亡夾出,總敘則失之混淆,分敘則失之間斷,此豈率爾操觚,所得成章乎,若論夫李密之敗,咎在驕盈,薛仁杲之亡,未始非驕盈所致。古人有言:「驕必敗。」密以才智稱,尚蹈此失,遑論仁杲耶?故必忍其乃有濟,使驕即不足觀,謂予不信,盍觀是編!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0:38:24

第六回     盛彥師設伏斃叛徒 竇建德興兵誅逆賊



  卻說宇文化及,及朱粲竇建德等,僭號稱尊,氣燄日盛。唐高祖欲依次往討,忽有一青年婦人,渾身縞素,踉蹌趨入,號啕大哭。高祖見了此婦,也不禁老淚潸潸。下筆奇突。看官道此婦是誰?原來是高祖第五女桂陽公主,自高祖受禪後,所有各女,無論嫡出庶出,俱封以公主名號。柴紹妻系是嫡出,特封平陽公主。此女佐父有功,且竇後所生,只此一女,故本文敘桂陽公主處,又附筆帶入。此外庶出各女,惟桂陽公主聰穎工詩,亦為高祖所愛,下嫁華州刺史趙慈景。慈景美丰姿,且有膂力,高祖因河東未下,刺史韋義節屢戰不利,乃命他為行軍總管,與工部尚書獨孤懷恩,再率兵往攻。懷恩兵至蒲坂,不設壁壘,驟為隋將堯君素所襲,倉猝敗走。獨趙慈景挺刃力戰,陷入敵陣,卒因力盡援絕,為君素所擒,梟首城外。警耗傳達長安,高祖方遣使持詔,詰責懷恩。那桂陽公主,已自聞知,遂易裝入見高祖,泣請添兵派將,往報大仇。高祖情關兒女,未免愴懷,不得已勸諭再三,令返家守喪。一面命秦王世民為陝東大行台,所有蒲州及河北兵馬,並受節制。世民促獨孤懷恩進兵圍蒲州,君素百計備御,終不能下。高祖屢遣降將招諭,且允賜鐵券,准令免死。君素始終不從。再令君素妻至城下,呼君素道:「隋室已亡,君何自苦?」君素道:「天下名義,豈是婦女所能知曉?」兩語說出,接連是颼的一聲,那妻已被射倒,急由唐兵救回,已是半死半活了。世民聞君素不降,再調兵助攻。君素以死自誓,每語及國家,無不唏噓泣下。嘗語將士道:「我為國家大義,不得不死。若天已絕隋!別有他屬,我當自行斷首,付與君等,持取富貴。今城池尚固,倉儲甚豐,勝敗尚未可知,諸君幸勿懷異呢!」將士等一律感激,且因他平日馭下,嚴而有恩,因此遵囑靜守。既而倉粟告罄,人自相食,君素部下薛宗,竟刺殺君素,持首出降。隋室忠臣,只有君素一人。懷恩正欲進城,不料城門復閉,他將王行本,復約束兵民,乘城拒守。懷恩不能入,只得把君素首級,函解京師,再行攻撲。偏行本驍悍得很,竟招募死士,出搗懷恩。懷恩不及防備,竟被擊退。城內糧道復通,守備益固。這消息報入唐廷,當然下詔切責。懷恩為獨孤太后從子,自恃懿戚,負氣不下,因遂懷怨望,反與王行本連和,謀附劉武周,及武周為世民所敗,始悉懷恩奸狀,給令入覲,縛置諸法。另遣將軍秦武通攻蒲州,一鼓即下。行本出降,亦梟首以徇。這事已在武德三年,小子因事跡相連,所以一氣敘下。惟桂陽公主寂寂寡歡,時增悵觸,高祖恐她懮鬱成疾,索性勸她再醮,更嫁楊師道,竟得壽終,李唐家法,可見一斑。這且擱下不提。
  且說李密出降後,因未得台司,心甚不樂。高祖格外羈縻,常呼他為弟,並把舅女獨孤氏,給作妻室。無如狼子野心,不論什麼恩禮,總難滿他欲壑。王伯當任左武衛將軍,亦未如願,因此兩人時設秘謀,常有叛志。適遇大朝會,密列職光祿,應該進食。他卻甚以為辱,退語伯當。伯當遂勸密他去,密乃向高祖獻策道:「臣虛蒙恩寵,毫無報效,回憶山東人士,皆臣舊部,臣願自往收撫,去討東都,仰托陛下洪威,取世充當如拾芥呢。」高祖便道:「朕聞東都將士,多叛世充,本欲弟乘隙往討,弟卻自願效力,還有何言!」密復請與舊部王伯當賈閏甫同行,高祖悉從所請,且引密同升御榻,酹酒與誓。密再拜受命,即偕王賈二人啟行。群臣多進諫道:「李密狡滑好叛,今遣使東往,譬如投魚赴水,縱虎歸山,必一去不返了。」高祖笑道:「帝王自有天命,非小子所能取,就使叛去,也不足畏。今且令他二賊交鬥,我得坐收彼弊,亦未始非目前良策。」此語亦不免自誇。群臣乃默然俱退。密等既出關,長史張寶德獨上封章,言密必叛。高祖意乃中變,諭密單騎還闕,與商大計。密得諭,語閏甫道:「既遣我去,復召我還,想必朝中有人播弄。我若詣闕,恐無生理,不若襲破桃林,劫取兵糧,渡河而東,直達黎陽,然後可圖大事。君意以為何如?」閏甫道:「主上待公甚厚,不宜背德,況國家姓名,適應圖讖,天下終當一統,公既已委贄稱臣,復生異圖,就使得破桃林,急切亦無從集兵,一稱叛逆,何人相容?今為公計,不若且應朝命,示無貳心。主上見公恭順,必更遣往山東,此後再作計較便了。」金玉良言。密忿然道:「唐令我與絳灌同列,我如何受命?且彼姓李,我亦姓李,彼若應讖,我亦應讖,彼得關中,我得山東,天與不取,後且受殃。君系我故友,奈何不與我同意?」閏甫又泣諫道:「公姓雖雲應讖,但近觀天時人事,相去甚遠。自翟讓被殺後,人人都說公棄恩忘本,今日何人再肯助公?大福不再,請公三思!」實是苦口。密聽到此處,不由的怒氣上衝,竟拔出腰刀,欲殺閏甫。虧得伯當上前勸阻,才覺罷手。伯當亦婉諫道:「賈君所言,未始無見,請公審慎為是!」密瞋目道:「你亦來說此語麼?」伯當道:「義士為友盡忠,不以存亡易志。公必不見從,伯當願與公同死,但恐徒死無益呢?」伯當既知無益,何不自去?密竟殺朝廷使人,撕毀來詔。閏甫恐隨行惹禍,竟奔熊州。
  密也無暇追回,竟至桃林縣署,語縣吏道:「奉詔暫還京師,隨來家屬,請暫寄縣舍。」縣令自然允諾。遲至日暮,密挈婦女數十名,逕入縣舍。縣令復出迎密,不意那當先健婦,竟拔出利刃,砉然一刀,將縣令頭顱劈碎,倒斃地上。更可怪的,是婦女卸除裙飾,個個變成了赳赳武夫。當下焚庫劫倉,掠取糧械,並驅掠徒眾,直趨南山,乘險東行,遣人馳赴襄城,通告刺史張善相。善相系密舊將,因令發兵來迎,外面卻揚言赴洛。右翊衛將軍史萬寶,適鎮熊州,由賈閏甫報知變端,遂語行軍總管盛彥師道:「密系驍賊,又有王伯當相助,必為大患。」彥師笑道:「但用兵數千人,即可梟二賊首級。」萬寶道:「計將安出?」彥師道:「兵法尚詐,此時不便與公明言,俟彥師殺賊回來,再與公說明未遲。」胸有智珠。言已,即率兵五千人,逾熊耳山,南據要道,高處伏弓弩手,低處伏刀斧手,且下令道:「俟賊半度,同時並發。」有偏將問彥師道:「密欲向洛,公乃入山,是何用意?」彥師道:「密素狡詐,向洛乃是偽言,他實欲去走襄城,依張善相,我料他必經此道。若縱令入谷,山路崎嶇,但教一人斷後,我便不能為力,今我先得入谷,賊必為我擒了。」好詐者卒以詐敗。於是靜伏以待。果然密與伯當等,逾山而南,彥師早已瞧著,待他半度,麾伏出擊。密部下不過千人,更因首尾兩分,不能相救。上面箭似飛蝗,下面刀似削草,恁他如何刁狡,逃不出這張羅網。才經數刻,即將密眾殺盡。密與伯當,同時授首。彥師奏凱而回,即將兩人首級,函送長安。總計密自起兵至此,六年乃滅。彥師得授爵葛國公,拜武衛將軍,仍鎮熊州。
  時徐世勣尚據黎陽,未有所屬,高祖曾遣降臣魏征,征本隨李密入關,故雲降臣。招世勣降。世勣仍將版籍獻密,令他自呈。及密既受戮,高祖復傳首相示,世勣北面號慟,表請收葬。有詔許歸密屍。世勣舉軍縞素,葬密於黎陽山南。高祖因他不負故主,稱為純臣,特授黎州總管,封萊國公,賜姓李氏。他本籍隸曹州,以字成名,後人呼他為徐楙功,便是他的表字。俗小說中過譽楙功,說他算無遺策,實則未足取信。故本文倒戟而出,特別點明。高祖既除去李密,乃擬出師東征。忽由幽州遞到降表,乃是羅藝舉州來降。當下閱罷表文,立即頒詔,授為幽州總管。藝將薛萬徹萬均,各授官爵。還有黃門侍郎溫大雅弟大臨,曾在藝處為司馬,亦召入長安,命為中書侍郎。看官道羅藝是何等人物?藝本襄陽人,曾仕隋為虎賁郎,隨征遼東,留屯涿郡,剿盜屢有功。但素性好剛,為諸將所忌。藝因激動眾憤,捕殺郡丞,庫儲賜戰士,倉粟給窮人,境內大悅。柳城懷遠諸城,次第歸附,遂自稱幽州總管,雄長一隅。及宇文化及至山東,遣使招藝,藝慨然道:「我本隋臣,如何降賊?」因即將來使斬首,為煬帝發喪三日。既而竇建德高開道等,亦遣人招藝,藝謂屬將道:「建德等皆劇賊,不足與共功名,惟唐公起義關中,民望所歸,王業必成,我不如歸附唐公罷?」溫大臨極力贊成,藝便命大臨草表,齎送長安。至接受詔敕後,突聞竇建德率眾十萬,自冀州來寇幽州。藝欲出城逆戰,薛萬均獻議道:「敵眾我寡,出戰必敗,不若使羸兵背城,阻水列陣,一面由萬均帶領健騎,埋伏城旁,待他渡水來攻,將值半濟,出兵掩擊,定可得勝。」藝依計而行。建德果引兵渡水,甫至中流,伏兵猝發。萬均持槊躍馬,領著健騎數百人,截擊建德。建德知是中計,急忙退還,巴是傷亡無數。再分兵旁掠近邑,又被藝遣將擊退,建德乃返樂壽城。樂壽系建德根據地,號為金城宮,他本漳南農人,投入軍伍,以驍勇得充隊長,後因庇匿罪犯,為郡縣所側目。適張金稱聚眾河曲,高士達聚眾清河,四處剽掠,獨不入建德里門。郡縣益疑建德通盜,捕戮建德家人。建德獨奔赴士達,士達奇建德才,委以兵權。隋涿郡太守張絢,出師往討,被建德用計擊斃,威名益著。會隋太僕楊義臣討平張金稱,乘勝擊高士達,建德勸士達暫避兵鋒,士達不從,一戰畢命。建德獨率百騎亡去,俟義臣退軍,復還為士達發喪,招集舊部,勢復大振,自稱長樂王,據樂壽為都城,備置百官。尋有大鳥五頭,集建德宮。群鳥數萬相從,經日始去,建德以為祥瑞,改元五鳳。又得玄圭一方,目為天錫。竟以夏禹自擬,復改國號為夏。嗣是破隋將軍薛世雄,殺偽魏帝魏身兒,略取冀易定等州,有勝兵十餘萬人。惟與羅藝對仗,竟至敗還。隨筆敘出建德履歷,好為後文開局。
  建德懊悵異常,再欲簡選精兵,往攻幽州。可巧宇文化及到了魏縣,檄招建德,建德召群下會議,且與語道:「我本隋民,隋系我君,今宇文化及,敢行弒逆,就是我的大仇,我欲為天下誅逆,可好麼?」此語卻是有理。納言宋正本答道:「大王奮布衣,起漳南,所有隋室列城,陸續趨附,大都是慕義前來。化及本隋室姻戚,乃敢弒君篡國,真是仇不共天,大王應即日發兵,聲罪致討,方不愧為義師呢?」建德大喜,親自督兵,往攻化及。是時唐淮南王李神通,也奉高祖詔命,進擊魏縣。化及不能抵禦,東走聊城,魏縣為神通所拔,且追逼化及,化及自知勢孤,就將隋宮中所劫的珍寶,貽送海曲賊帥王薄,乞他援助。王薄貪了賄賂,遂帶領徒眾,來到聊城,與化及合力拒守,支撐了好多日。突聞竇建德亦督兵來攻,城中很是恐慌,更因糧食將盡,多有怨言。化及不得已投書唐營,情願出降。神通怒罵道:「弒君逆賊,尚想屈膝求生麼?」安撫副使崔世乾入諫道:「他願降,不妨允許。」神通復叱道:「我軍暴露已久,無非為誅逆起見,現逆賊已食盡計窮。旦夕可克,我當入城誅逆,藉示國威,且好取他玉帛,賞給戰士,若今日受降,試問師出何名?且將何物作賞哩?」神通未免太愚,豈降賊不應再誅,賊物不應再取耶?世乾又道:「今建德方至,化及未平,內外受敵,我軍必敗。目前功已垂成,不戰可下,奈何貪他玉帛,拒降不受呢?」神通大怒,竟將世乾囚住軍中。既而宇文士及從濟北運糧入城,化及軍又得食,遂復拒戰。貝州刺史趙君德,在神通麾下,奮勇登城。神通反鳴金收軍。君德孤掌難鳴,只好退下,回詰神通何故收軍?神通道:「建德兵已將到,不便攻城。」君德向東遙望,尚未見有兵卒到來,料知神通忌功,只好付諸一歎。過了一宵,才聞鉦鼓喧天,竇建德督眾馳至,神通見他勢盛,便引軍退去。
  名曰神通,實是不通。
  化及因唐軍已退,單敵建德,便放膽出兵,與建德交戰。不到數合,被建德殺得七零八落,紛紛敗回。化及先策馬入城,敗軍一擁而入,復閉門拒守。建德縱兵圍攻,由王薄等登陴防禦,相持至晚,幸還沒有疏虞。是夕,攻城益急,王薄自恐有失,忙遣人往請化及,同來捍守。至去使返報,化及已安寢了。想是自知必死,樂得與隋室後妃盡歡一宵。王薄憤憤道:「今夕何夕,還好安寢?想這等酒色狂徒,總難成事,我還顧他做什麼?」言已,即令部下大開城門,迎納夏軍。建德麾兵入城,搜捕化及,化及正與蕭後酣睡,獨斥蕭後,筆法嚴刻。猛聞外面喊殺連天,方才披衣起牀,走出寢門,向外亂闖。剛值建德兵到,一把抓住,捆縛起來。還有宇文智及楊士覽武元達許弘仁孟景等,或策馬狂奔,或持兵死鬥,結果是路窮力絕,均為所擒。建德既掃盡化及餘眾,即請蕭後出見。蕭後無可躲避,沒奈何靦顏出來。建德對著蕭後,卻恭恭敬敬的行了臣禮,對著淫婦,行什麼臣禮?建德見理不明,故終無結果。復立煬帝神位。素服發哀,然後把宇文智及楊士覽武元達許弘仁孟景五人,推到神主前,梟斬致祭。惟化及尚囚住檻車,並二子承基承趾,統行拘著。一面收集傳國御璽,及鹵簿儀仗,並蕭後以下等人,下令回國。既至樂壽,方將化及父子,一律磔死。
  建德性不漁色,妻曹氏不衣絝綺,婢妾只十餘人,得隋宮人數千,悉數遣歸,惟蕭後無從安頓,獨從宮中辟一別室,令她安居。蕭後華色未衰,不願寂處,怎奈建德性格,迥異化及,徒對著春花秋月,悶坐愴懷。湊巧隋義成公主,自突厥來迎蕭後。建德問蕭後願否出塞,蕭後滿口應承,乃遣人送蕭後前行。還有煬帝幼孫政道,系齊王暕遺腹子。未曾遭難,向來隨著蕭後,也令他一同前去。到了突厥,由義成公主接著,當然歡迎。突厥主處羅可汗,系始畢可汗弟,承襲兄位,頗也禮待蕭後,且立政道為隋主,令居定襄,蕭後方耐心住下。
  可與處羅作連牀夢否?
  看官!你道隋朝的義成公主,如何出居突厥?我亦要問。說來又是話長,由小子約略敘明:突厥本匈奴別種,向居漠北,後魏末年,部酋土門,自稱伊利可汗,號妻室為可敦,擁眾數萬,勢日強盛。傳子俟斤,號木桿可汗。復併吞鄰國,威行塞外。北齊北周,分後魏地,互相攻擊,各與突厥連姻,倚為外援。及隋文帝篡周自立,俟斤姪沙缽略可汗,欲為周復仇,屢次寇隋,反為隋軍所敗。隋又行反間計,令俟斤子阿波可汗,與沙缽略相攻,奪沙缽略地,自立為國,稱西突厥。沙缽略大恐,乃向隋乞和,歲修朝貢。沙缽略死,傳弟莫何可汗,莫何又傳沙缽略子都藍可汗,嗣因莫何子染乾,向隋求婚,文帝以宗女安義公主,嫁與為妻,禮賜特厚。都藍因猜忌染乾,舉兵襲擊。染乾敗走歸隋,隋封為啟民可汗,賜居夏勝二州間。安義公主病歿,復將宗女義成公主,給為繼室,啟民感激非常。尋聞突厥內亂,都藍被殺,啟民乃北歸,得主突厥,事隋益恭。啟民死,子始畢可汗立。胡俗,子可妻母,復以義成公主為可敦,始畢甚強,隋末群盜,多半臣附,就是唐高祖亦向他稱臣。始畢死後,傳弟處羅可汗,義成公主復與他配做夫妻。總算隨緣。因聞隋室已亡,蕭後等寄寓夏國,乃遣使來迎,這也算是鐘情骨肉,不忘母家呢。補敘處萬不可少。
  惟竇建德既遣送蕭後,復奉表東都,報明誅逆情形,隋主侗封建德為夏主,建德北面拜受,不意過了兩三月,那隋主侗竟被鴆身亡,小子敘述至此,不禁感喟起來,因隨記一絕句道:
  紛紛亂賊走中原,誰顧三綱及五常?
  追溯禍源非旦夕,祖宗造孽子孫當。
  欲知隋主侗被鴆緣由,容至下回再敘。  

  敘事文中,亦有借賓定主法。看本回敘事文,可分四截。前半回先述堯君素事,次述李密事,君素,隋之忠臣也。有君素之忠,以襯李密之詐,君素死且不朽,李密死且貽譏,故君素足為文中之賓,而李密可為文中之主。後半回因羅藝事,折入竇建德事,蓋羅藝事少,而建德事多,就時事之相因,連類敘及,是藝為賓而建德為主,宗旨與前半回不同,而文法則同。標目曰擊斃叛徒,又曰捕誅逆賊,特舉其大者言之。密既投唐,又欲作亂,是明明叛徒也。化及弒君,人人得誅,建德雖一劇盜,亦以誅逆之名畀之,作此書者固寓有史法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0:38:46

第七回     啖人肉烹食段欽使 討亂酋擊走劉武周



  卻說隋主侗稱帝東都,本是一個現成傀儡,毫無權力,王世充專掌朝政,起初尚佯作謙恭,後來擅殺元文都,及戰勝李密,侈然自大,漸露逆謀,到了皇泰隋主侗年號,已見上文。二年三月,竟自稱鄭王,加九錫。越月,竟將隋主幽禁殿中,自備法駕入宮,居然稱帝,改元開明,廢隋主為潞國公,立子玄應為太子,玄恕為漢王,餘如兄弟宗族等十九人皆為王。世充圖逆時,嘗使人獻印劍,又捏稱河清,且羅取雜鳥,書帛系頸,自言符命,縱鳥令去,為野人捕獻,各給厚賞,僚屬多知他虛誕,嘖有煩言。程咬金已改名知節,自李密敗後,與秦叔寶同降世充,至是語叔寶道:「王公器量淺狹,好作妄語,此種行為,彷彿似老巫嫗,難道好作撥亂主麼?我等須亟圖變計。」頗有識見。叔寶亦以為然,可巧唐驃騎將軍張孝珉等,來攻世充,世充率知節叔寶等,赴九曲城,迎戰唐兵。尚未交鋒,知節叔寶竟率數十騎西馳百步,復下馬遙拜世充道:「蒙公厚待,極思報效,只因公猜忌信讒,僕等不便托足,留恐有禍,因此告辭。」態度雍容,不同凡眾。世充望見,即飭人追還,哪知兩人早已上馬,揚鞭馳去,竟入唐營。害得世充瞠目結舌,轉恐部將效尤,不若返登大位,頒給賞爵,或可維繫軍心,乃收兵不戰,竟返東都,逼隋主侗下禪位詔,隋主不肯,因把隋主軟禁,外面仍托名受禪,也有三表陳讓,及敕書敦勸等情,其實統是他一手做成,隋主毫不與聞。
  裴仁基及子行儼,本李密部將,因為世充所擒,投降東都。仁基為尚書,行儼為大將軍,頗有威名。世充未免懷忌,二人亦心不自安,密與左丞宇文儒童等,謀殺世充,復立隋主,偏有人報知世充,立將二人殺斃,並夷三族,復想出了斬草除根的法兒,竟遣兄子仁則,及家奴梁百年,攜了毒酒,去鴆隋主。隋主侗幽禁含涼殿,不能自由行動,惟每日禱佛祈福。呆鳥。及為仁則等所逼,復布席禮佛道:「自今以後,願不復再生帝王家。」也屬可憐。乃硬著頭皮,飲了鴆酒,一時尚未絕命,被仁則用帛勒死。最可怪的是銅山西崩,洛鐘東應,潞國公侗被鄭所弒,酅國公侑病歿唐都,兩邊都追諡恭帝,不謀而合,豈非奇聞?了代王侑,暗寓刺唐之意。
  唐高祖因群雄未靖,剿撫兼施,忽淮安土豪楊士林,聚眾萬人,襲擊偽楚,自稱楚帝的朱粲,殘虐不仁,大失眾望,驟聞外兵攻入,部下多半駭散。粲引親卒赴淮源,與士林戰不多時,又復大溃,慌得粲連忙返奔,直至菊潭,手下已不過百騎,眼見得不能為帝,只好遣人入關,向唐乞降。唐命粲為顯州道行台,加封楚王,並遣散騎常侍段確,持節慰問。確至菊潭,與粲相見,粲置酒款待,頗極慇懃。這位段欽使素來嗜酒,對著這種杯中物,好似螞蟻遇羶,一杯未了,又是一杯,接連喝了數十杯,不覺喜極欲狂,隨口亂語,當下笑對朱粲道:「聞足下喜吃人肉,究竟人肉有甚滋味?」粲聽了此語,明知他有意嘲笑,也忍不住忿怒起來。原來粲前時剽掠淮漢,專擄婦女嬰孩,或烹或蒸,作為食品,嘗語徒眾道:「世間美味,無過人肉,但使他國有人,何懮饑餒。」想是老虎變的。因此每破州縣,不惜倉粟,往往焚去,至是聞段確相詰,遂勃然道:「人肉最美,吃醉人肉,越加適口,好似吃糟豬呢。」確怒罵道:「狂賊狂賊!你今日歸朝,不過一個唐家奴,你還想吃醉人肉麼?」粲此時亦含有酒意,便瞋目道:「吃你何妨!」說至此,即指麾左右,就座上拿確,確隨員只有數人,哪裡招架得住?都被他陸續捆住,一刀一個,盡行殺死,吩咐軍士洗刷烹調,供大家飽餐一頓,乘著果腹時候,索性將菊潭人民,屠戮垂盡,逕往東都投降王世充。世充令署龍驤大將軍。
  唐高祖聞段確被烹,頓時大憤,亟欲發兵討粲,旋接外廷軍報,粲已奔投王世充去了。高祖乃召群臣商議,群臣以世充方強,非旦夕可能剿滅,應先儲糧積粟,秣馬厲兵,俟軍實已足,然後出師,可期必勝。於是制定租庸調法,法以人丁為本,田有租,身有庸,戶有調,酌量定額,支配悉均,又編置十二軍,分屯關內諸府,皆取天星為名。每軍將副各一人,無事督耕,有事出戰,漸漸的兵精糧足,所向無前。興邦之本,故特表明。是時宇文士及,尚在濟北,伊妹曾入唐為昭儀,頗得高祖歡心,高祖又素善士及,遂召為上儀同。還有故隋臣封德彝,與士及同時入朝,高祖因他諂詐不忠,罷遣就舍,德彝揣摩迎合,挾策乾進,也得入拜內史舍人,尋且遷官侍郎。獨民部尚書劉文靜,初因佐命有功,甚邀主眷,至涇州一役,違令致敗,坐罪奪職。見第五回。後來隴西告平,仍復爵邑,列職尚書,文靜自恃材能,意尚未足,且因裴寂任右僕射,位在己上,功出己下,更覺憤憤不平。平時與寂論事,屢有齟齬,遂生嫌隙,會家中屢見怪物,文靜弟文起,召巫禳災,披發銜刀,誦咒鎮符。有文靜妾失寵銜怨,竟令兄上書告變,誣文靜兄弟為巫盅事。高祖遂令裴寂問狀,冤家碰著對頭,當然鍛鍊成獄,定了死刑。秦王世民固請道:「前在晉陽,文靜曾首建大計,乃告寂知。及入關以後,恩寵懸殊。文靜怨望,不可謂無,謀反事斷不致有,宜賜恩赦罪,矜全首功。」高祖尚是躊躇,偏裴寂又入奏道:「文靜才略過人,性實陰險,今天下未定,若留此人,必為後患。」睚眥之怨,一至於此。高祖點首稱善,即令拿下文靜兄弟,推出斬首。文靜臨刑長歎道:「高鳥盡,良弓藏,此語果不謬呢!」何不早學范大夫?用佞戮功,類志之,以見高祖之謬。文靜既死,裴寂益得上寵,忽由晉陽遞到急報,乃是劉武周屢攻並州,乞即濟師。高祖乃命寂為晉陽道行軍總管,助太原都督齊王元吉,拒守並州,寂奉命出都,適有一隊人馬,押著一個草頭王,入都獻俘。城闉內外,一出一入,正是戈鋋蔽日,旗纛摩空,說不盡威武氣象。看官道囚解進京的俘虜,究是何方草寇?小子於第一回中,敘及四方梟雄,曾有李軌起河西一語,軌系涼州豪民,喜賙人急,為鄉里所悅服,尋為武威司馬。自薛舉據有金城,軌亦欲乘勢稱雄,遂結豪民及諸胡,攻克內苑城,自稱涼王,薛舉遣將擊軌,反為軌兵所敗,軌因連拔張掖敦煌西平枹罕諸郡,盡有河西地。唐欲西討薛舉,曾遣使齎給璽書,稱為從弟,令他助征隴右,軌頗自喜,遣弟懋入朝,懋得受命為大將軍,與唐使張俟德還河西,冊軌為涼王,兼涼州總管。哪知軌已僭號稱帝,改元安樂,及俟德到來,居然南面召見,俟德面折廷爭,乃稍加禮貌,且私與群下會議道:「李氏已有天下,歷數所歸,我不如削去帝號,東向受封為是。」軌若抱定此旨,也不至懸首藁街。尚書右僕射曹珍道:「大涼奄有河右,已為帝國,奈何再受人冊封?必欲以小事大,請援蕭詧事魏故例,對梁稱帝,對魏稱臣。」軌點首道:「此策甚善。」因作表謝唐,遣左丞鄧曉,偕張俟德入朝奉表,高祖展覽表文,首二句是:「皇從弟大涼皇帝臣軌,奉表兄大唐皇帝陛下。」不由的氣忿道:「軌稱朕為兄,明明是不守臣禮呢!」當下拘曉入獄,貽書吐谷渾,吐讀如突,谷讀如欲。令起兵擊軌。吐谷渾為鮮卑支族,建牙西域,隨時叛服靡常,煬帝嘗遣將出征,部酋伏允,敗奔黨項,有子順曾入質隋朝,留居長安,隋末大亂,伏允收還故地,唐高祖與他連和,遣歸質子,伏允甚喜,願奉朝貢。至得高祖書,即發兵進逼河西,軌不得不出兵防禦,國內未免空虛。軌有屬將安修仁,受軌命為戶部尚書,與吏部尚書梁碩有隙,軌子仲琰,亦因碩傲不為禮,與修仁朋比譖碩,軌竟將碩鴆死。碩嘗助軌有功,自被鴆死後,群下多懷疑懼,陰生貳心。修仁兄安興貴,卻在唐為官,嘗與修仁通書,得知河西虛實,於是上書唐廷,願詣涼州招軌。高祖召問興貴道「軌據有河西,僭稱皇帝。豈汝口舌所能下?」興貴道:「臣家居涼州,頗有宿望,為民夷所附。弟修仁現在軌下,得軌信任,軌若聽臣,不必說了,否則臣伺隙以圖,亦無不濟。」高祖乃遣令西行,不數日已到涼州,由修仁替他先容,得進任左右衛大將軍。修仁因說軌道:「涼州偏僻,財力凋敝,雖有勝兵十萬,無險可扼,終難成事。且西北與戎狄為鄰,非我族類,必為我患。今唐室席據京師,略定中原,戰必勝,攻必取,混一區宇,便在目前,若舉河西地歸唐,唐必世予封爵,就是漢朝竇融,也未足比擬了。」軌遲疑半晌,方奮然道:「唐為東帝,我豈不得為西帝?汝今從東來,莫非為唐做說客麼?」興貴忙謝道:「古人有言,『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今同宗均蒙委任,何敢生異?不過愚見所及,略表區區,可行與否,仍候鈞裁!」軌乃無言。興貴退出,即與修仁暗結諸胡,裡應外合,踏破大涼城。軌戰敗被擒,由興貴兄弟,囚軌入都。高祖責他倔強,命斬西市,授興貴兄弟為左右武侯大將軍,各賜田宅及金帛,河西遂平,總計李軌興亡,只隔三年。鄧曉釋出獄中,入朝謝恩,舞蹈稱慶。高祖正色道:「汝非涼國使臣麼?國亡不慽,主死不悲,乃反欲取悅朕心,奸佞可知!汝事軌不忠,尚肯盡心事朕麼?」言畢,將曉斥退,可見馬屁亦不易拍。曉赧顏自去。
  高祖已無西顧懮,樂得銳圖東略,偏沈法興僭號毗陵,自稱梁王,李子通僭號江都,自稱吳帝,真個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劉武周又猖獗得很,屢寇並州,齊王元吉,力不能拒,添了一個行軍總管裴寂,總道他老成練達,決勝無疑,誰知他一敗塗地,反把那晉州以北的城鎮,盡行失去。那齊王元吉,聞敗驚心,夜攜妻妾奔還長安,好好一座太原城,平白地讓與劉武周,險些兒將河東一帶,拱手畀人,這豈非出人意外麼?看官欲知唐軍敗狀,且先說明劉武周來歷。折入劉武周,也不肯使一直筆。武周祖籍瀛州,隨父匡徙居馬邑,少善騎射,喜交豪傑,兄山伯嘗詈辱道:「汝擇交不慎,必覆吾宗。」武周竟赴洛陽,投入隋太僕楊義臣帳下,後隨煬帝征遼,得補校尉。未幾返至馬邑,太守王仁恭愛他驍勇,令統帳下親卒,隨侍左右,日久相狎,與仁恭侍兒有染,情好日深,他恐事發被誅,索性先下手為強,密結裡中惡少年,入殺仁恭,持首出徇郡中,無人敢動。姦淫好殺,怎得有好結果。當下開倉賑窮,收得徒眾萬餘人,自稱太守,雁門丞陳孝意,虎賁郎將王智辯,合兵往攻,被他擊敗,乘勝入汾陽宮,掠得宮人,獻與突厥。突厥報以良馬,並贈狼頭纛一面,立他為定揚可汗,他遂僭稱皇帝,改元天興。適易州賊帥宋金剛,有眾萬餘,與魏刀兒連結。刀兒為竇建德所滅,金剛往援,也為所敗,乃率殘眾投奔武周,武周大喜,封為宋王,委以兵事。金剛亦喜得知遇,願效馳驅。武周有妹及笄,尚未適人,此時正在擇婿,金剛獨出去故妻,做了自薦的毛遂,武周方有意籠絡,允把妹子嫁給了他。盜賊心腸,不謀而合。他遂勸武周進圖晉陽,南向爭天下。武周命為西南道大行台,統兵三萬入寇,破榆次,拔介州,進攻並州及太原。唐左武衛大將軍姜寶誼,及行軍總管李仲文,出師往剿,俱為所擄。寶誼被殺,仲文逃歸。齊王元吉一再告急,高祖乃遣裴寂往征。寂引軍至介休,駐營度索原,汲飲澗水。金剛遏住上流,寂軍無水可飲,移營他就。倉猝間為敵所乘,竟至全營溃亂,散亡略盡。寂一日一夜,奔回晉州。元吉大懼,召司馬劉德威入議,德威也無法可施,勉強說了一個「守」字。元吉佯囑德威道:「汝率老幼守城,我領強兵出戰。」德威唯唯而出。誰意元吉托詞出兵,夜間挈著妻妾,一溜煙的逃歸長安。補敘已完,下段是承接文字。於是宋金剛攻入晉州,劉武周攻入並州及太原。總管裴寂,日日退兵。寇鋒直逼絳州,陷入龍門,未幾又陷入澮州。澮州附近,為虞泰二州,當然吃緊。寂並不往防,但絡繹發使,促州吏收民入城,焚民積聚。民驚擾愁怨,群思為亂。夏縣民呂崇茂,乘勢聚眾,起應武周,自稱魏王,四出劫掠。寂連得警報,只好往剿崇茂,偏部下都不耐戰,一經對壘,便有退志。崇茂鼓眾殺來,眼見得寂軍倒退,紛紛溃散,寂也飛馬逃回,沒奈何拜本乞援。高祖令永安王李孝基,與陝州總管於筠,內史侍郎唐儉等,助剿崇茂,一面發出手敕,飭關中守將,嚴行堵御,所有河東一帶,暫行棄置。
  這敕一下,惱動了秦王世民,即奮然上表道:「太原為王業所基,乃是國家根本,河東殷實,京邑全仗資助,若因兵勢稍挫,遽爾輕棄,恐河東不保,必及關西,願假臣精兵三萬,出討武周,定能殄平劇賊,克復汾晉。」唐室只賴此人。高祖乃盡發關中將士。歸世民節制,令擊武周。世民即於武德二年十一月,引兵至龍門,巧值河冰方堅,揚鞭急渡,到了柏壁,前面駐有敵營,敵帥就是宋金剛,世民擇險駐軍,堅壁不戰,惟傳檄各郡,令他接濟軍需,各郡吏正相觀望,驟聞世民為帥,爭來趨附,陸續輸運糧食,解到軍前。是謂聲望服人。世民休兵秣馬,但命偏裨抄掠敵營,敵出即退,敵退復進,惹得金剛性起,率眾來攻。世民仍按兵不動,只用硬弓強矢,接連射去,一驍將應弦而倒,金剛乃退,世民照舊辦事。驀接夏縣敗報,永安王孝基等,全軍覆沒,連孝基以下,均被擄去,不由的大憤道:「賊勢有這般厲害嗎?待我自去督剿罷!」言未已,有二將軍入帳道:「此處不便移軍,但由末將等前去,即可破敵。」世民視之,乃是兵部尚書殷開山及行軍總管秦叔寶,便大喜道:「二將軍既願同往,勝似我行。惟賊已得勝,必然還軍,最好是中途邀擊,攻他無備,定可得勝。」二將領命前行,途次探得消息,系是武周部將尉遲恭字敬德。尋相,往助崇茂,夾攻唐軍,因致敗沒﹔現已擄得李孝基等,還相澮州,將至美良川了。敘明孝基被擄情由。當下兼程前進,馳至美良川,正值尉遲恭等率軍半渡,兩將麾軍急擊,任你尉遲恭如何驍勇,已是不能成軍。唐兵東劈西斲,前刺後戳,斬得敵首二千餘級,方才收軍。惟尉遲恭等遁去,孝基等亦不能奪回。兩將恐窮追有失,馳還大營。世民錄兩將功,仍然不戰。諸將屢請出搗敵營,世民道:「金剛懸軍深入,兵精將猛,利在速戰,我閉營養銳,靜挫寇鋒,待他糧盡,自當遁走,那時自可追擊哩。」自是兩軍相持,竟至逾年。已是武德三年。
  劉武周寇潞州,被唐將王行敏擊退,轉寇浩州,又被唐將李仲文張綸等擊走,接連喪師失律,軍威大挫。宋金剛銳氣亦衰,糧運不繼,只好回軍北走。世民督兵追逐,一晝夜行二百餘里,至高壁嶺,只有少許敵軍,不值唐兵一掃。將士請駐軍待糧,世民不從,忍饑疾馳,一直至雀鼠谷,始追及敵軍。金剛且戰且行,交鋒至八次,俱被世民殺敗,俘斬達數萬人,金剛落荒遁去。世民已三日不解甲。二日不進食,軍中止有一羊,乃命烹食,分給將士,稍稍療饑,復引兵趨介休。金剛已入介休城,尚有餘眾二萬,開門出戰,背城列陣,世民令前軍應敵,自率後軍繞出敵後,夾擊金剛。金剛大敗,輕騎復遁。世民追擊數十里,斬首三千級。尉遲恭尋相等,尚守介休,世民遣使招諭,兩人遂降。尉遲恭部下計八千人,世民令參入各營,且命恭為右府統軍。屈突通慮恭為變,屢諫世民。世民道:「我方喜得良將,請君勿言!」旋由陝州總管於筠,自敵營逃歸,報稱劉武周在並州,現已勢窮,有北遁意。世民即驅軍薄並州。到了城下,城門已是大開,劉武周早出城遁去了。世民平河東,與隴西相似,而筆下無複語,亦見苦心。小子有詩贊世民道:
  披襟獨具大王風,謀定應成百戰功。
  薛氏已亡劉亦滅,威名從此振西東。
  畢竟劉武周遁往何處?容至下回表明。  

  朱粲也,李軌也,劉武周也,皆據有一隅,悍然稱尊。粲勢最弱,性最不仁,禽獸猶不食其類,粲乃以人食人,何其殘忍乃爾?段確奉命慰諭,竟為所烹,雖確亦有自取之咎,而粲之惡益著矣。李軌喜賙人急,乃為鄉里所推,乘亂稱雄,較諸朱粲,毋乃霄壤,然小加大,疏間親,塞明蔽聰,不亡何待?武周逆亂背德,虐不若粲,而不義亦甚,所恃者一宋金剛,而金剛甘負糟糠,忍心害理,猶之一武周也。惟連陷汾晉,厥鋒甚銳,元吉遁,裴寂逃,孝基等且被擒,微秦王世民,其何自克復乎?本回依次敘述,俱有聲彩,其間插入立法用人一段,亦關緊要,不得視為閒筆,妙在隨勢曲折,穿插無痕,於另筆提入處,亦有鉤心斗角之工。首段承接前回,因越王侗事,遂連及代王侑,按諸唐史歲月,毫不紊亂,非熟讀史事,及筆性聰明,烏能有此巧構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0:39:09

第八回     河朔修和還舊俘 鄭兵戰敗保孤城



  卻說武周聞金剛敗還,料唐軍必攻並州,即開城遁往突厥。世民入並州城,不戮一人,再進軍攻晉陽,守將楊伏念舉城迎降。侍郎唐儉,前與永安王孝基,同被擒禁,儉至此得釋,惟孝基已為武周所殺。孝基為世民從叔,屍骸暴露,由世民收屍殮葬,一面分兵收服餘郡,於是武周所得州縣,悉數歸唐。宋金剛收集殘眾,意欲回兵再戰,奈部眾聞一戰字,統是膽戰心驚,又復散去。金剛也只得北走突厥,已而自突厥走上谷,為突厥所追獲,腰斬以徇。武周居突厥數月,亦欲亡歸馬邑,偏被突厥聞知,也將他殺死。先是武周南寇,謀臣苑君璋進諫道:「唐以一州兵取三輔,三輔指關中言。所向披靡,此乃天命,非人力所可與爭。太原南多險阻,今懸軍深入,後無援應,一或失敗,盡隳前功,不如北結突厥,南結唐朝,南面稱孤,最為上策。」武周不聽,及敗奔突厥,方泣語君璋道:「不用公言,竟至如此。」嗟何及矣。君璋隨武周奔突厥,武周被殺,突厥命君璋為大行台,統領武周部曲,後來引突厥攻代州,為刺史王孝德擊退,唐屢遣人招降,一再抗命,且進擾馬邑及太原,至突厥漸衰,方率所部降唐,得拜安州都督,兼芮國公,竟得貴顯終身,這且擱過不提。
  且說世民既平定太原,上書報捷,靜待後命。高祖命李仲文為並州總管,唐儉為並州道安撫大使,留鎮晉陽,促世民班師回朝。世民奉詔還都,飲至受賞,不消細表。高祖召宴群臣,酒酣與語道:「今薛劉二寇,已皆剿滅,此外如王薄郭子和蔣弘度徐師順李義滿綦公順等,均次第來降,借高祖口中,敘入群盜,以省筆墨。惟竇建德王世充,負固恃強,屢寇邊境,建德且虜朕從弟淮安王及朕妹同安公主,朕決不與干休,現擬先討建德,後討世充。」世民獨進言道:「世充殘虐,神人共憤,臣意擬先行往討,一面與建德暫行議和,令歸我皇叔皇姑。俟世充平後,移軍北指,建德如肯投誠,不必說了,否則再剿未遲。」先討世充,名正言順。高祖道:「建德若肯歸我弟妹,自當先討世充了。」及宴飲已畢,乃派使赴洺州,與建德修好,索還淮安王神通及同安長公主。
  原來神通曾為山東安撫大使,防禦建德。建德竟連陷邢滄洺相等州,神通不能拒,往依黎陽李世勣,且令慰撫使張道源鎮守趙州。建德進薄趙州城下,道源與總管張志昂,登城拒守,禁不住敵軍猛撲,竟被攻入。兩張巷戰不支,一並成擒。建德叱令斬首,國子祭酒凌敬道:「人臣各為其主,彼堅守不下,實是忠臣。大王若將他殺死,奈何策勵臣下?」建德乃將二人釋縛,留居軍中,再引兵趨衛州,前隊過黎陽三十里,李世勣遣騎將邱孝剛,率二百騎偵探敵蹤,途中與建德相遇,孝剛素善馬槊,自恃驍勇,即突擊建德,建德敗走,後軍進援建德,孝剛寡不敵眾,竟至戰死,建德遷怒黎陽,引兵還攻,城中不及預防,突被攻陷。淮安王神通,竟被擄去,同安公主為高祖胞妹,本嫁隋刺史王裕,寓居黎陽,也為所擄。還有秘書丞魏征,曾奉高祖命招降世勣,羈留未返,事見第六回。至此亦作了俘囚,世勣倉猝走脫,連家屬都不及攜奔。建德拿住世勣父蓋,迫令招降,世勣得了父書,默想多時,方還見建德。建德令世勣為左驍衛將軍,仍守黎陽,惟留蓋為質,授魏征起居舍人,館待神通及公主,復自督兵攻滑州。滑州刺史王軌,正擬守城,驀為怨奴刺死,攜首獻建德軍前。建德問明原委,大怒道:「奴敢殺主,悖逆極了。」即令左右縛奴處斬,仍返軌首至滑州,囑令合屍以葬。建德頗知仁義。吏民感悅,即日請降。嗣是附近州縣,統望風輸款,並豫州盜徐圓朗,亦致書投誠。
  建德乃還都洺州。世勣仍欲歸唐,恐禍及乃父,謀諸故人郭孝恪。孝恪道:「君新附竇氏,動必見疑,計惟先為立功,俾他信任,然後可圖反正呢。」世勣乃襲破嘉縣,進擊新鄉,擄世充將劉黑闥,押獻建德。建德大喜,署黑闥為將軍,且嘉獎世勣。世勣復請取孟海公所據曹戴二州,建德遂遣妻兄曹旦,率眾五萬,往會世勣,並言將親自策應。世勣聞曹旦傳言,擬俟建德至營,掩殺了他,乘勢奪還父蓋,及建德土地歸唐,那知待了數日,並不見建德到來。曹旦又侵掠河南,人民交怨,世勣忍耐不住,率部眾襲曹旦營,偏曹旦預先防備,無隙可乘。自思不便再留,即與郭孝恪等數十騎奔唐。建德聞世勣西去,不過長歎數聲,群下請速誅徐蓋,建德道:「世勣唐臣,為我所虜,不忘本朝,也是忠臣的素志,我何忍罪及乃父呢?」竟釋蓋不誅。
  惟與羅藝一再交兵,始終不克。大將軍王伏寶,勇冠軍中,免不得侮弄諸將,諸將因此挾仇,誣稱他有叛志。建德信為真情,遽令處死。伏寶大呼道:「陛下奈何聽信讒言,自斬左右手呢?」建德仍以為誑語,竟把他梟首示眾。這是建德第一錯著。嗣是失一驍將,戰數不利。可巧唐使到來,貽書通好,建德恰也情願,許將淮安王神通及同安公主,偕唐使同歸,一面起兵二十萬,復攻幽州,仗著兵多將勇,四處緣梯,鼓噪登城,不意背後忽突入敵軍,悍鷙絕倫,銳不可當。建德部下,立腳不住,當然倒退。城內復殺出羅藝,自率精兵來攻建德,建德倉皇失措,不及收軍,慌忙返走﹔那踴躍登城的將士,也下城竄去,腳生得長的,還幸逃性命,稍遲一步,便做了無頭鬼,橫屍城下。看官道建德背後的敵軍,從何而來?其實就是城中二薛。薛萬均兄弟,因見建德大舉前來,自恐不能堅守,乃募敢死士百人,鑿通地道,潛行而出,掩至建德後面,一陣痛殺。又得羅藝出來夾攻,便將建德擊退,羅藝乘勝薄建德營,建德已招集全軍,填塹出戰,麾眾奮鬥,究竟藝兵寡力單,殺不過建德,只好敗回城中。建德復進兵圍城,藝與萬徹萬均等,勉力捍御,且遣使告急漁陽,求發援兵。漁陽為高開道所據,自稱燕王,他本滄州人氏,世業煎鹽,隋末朔方盜起,也糾眾作亂,始據北平,繼陷漁陽。適懷戎僧人高曇晟,戕官據縣,自號大乘皇帝,以尼靜宣為後,建元法綸,和尚配尼姑,確是相當。遣使與開道約為兄弟,開道引眾往從,留居三月,竟掩殺曇晟,並有懷戎部曲,尼姑皇后,如何發落?可惜史中不載。也居然改易正朔,署置百官。既接羅藝來書,樂得發兵揚威,自率二千騎馳救幽州。建德見援兵到來,恐再蹈覆轍,也即退還。羅藝出迎開道,入城宴敘,席間勸開道歸唐,開道也即照允,遂因藝遣使進表,願作唐藩。唐封藝為燕郡王,開道為北平郡王,均賜姓李氏,藝與開道,各受冊封,轄境如故。
  是時唐高祖因東和建德,弟妹來歸,即遣秦王世民,督諸軍討王世充。世充曾屢寇唐境,多不能下,反失去愛將羅士信。李君羨田留安,依次投唐。唐以士信驍勇,命為陝西道行軍總管,隨世民東征。世民即用為先鋒,進圍慈澗,王世充聞唐軍東下,派兄弟子姪等,防守各城,且恐群下叛亡,特立厲禁,一人失蹤,全家俱戮。即此一法,已足致亡。自將戰兵三萬,援慈澗城。世民親率輕騎,往偵世充,途中猝與相遇,眾寡不敵,竟為所圍,乃左右馳射,箭無虛發,射斃世充部下數十人。世充驍將燕琪,躍馬來刺世民,相去數步,但聽箭簇一響,已是應聲而倒,立被唐軍擒住。世充知不可取,引兵退去。世民馳還營中,翌日率步騎五萬,直抵慈澗,援應士信,守兵駭散,棄城歸洛。世民驅軍入城,因派遣諸將,分道進兵。行軍總管史萬寶,自宜陽南入龍門,將軍劉德威,自太行東圍河內,上谷公王君廓,自洛口斷敵餉道,懷州總管黃君漢,自河陰攻回洛城,四路偏師,奉令而去。世民自督大軍,連營北邙,步步進逼,且傳檄各郡,勸令速降。洧州長史張公謹與刺史崔樞,舉城歸附,鄧州土豪,也執世充所署刺史,獻俘軍前。總管黃君漢一軍,用舟師襲破回洛城,連下二十餘堡,世充子玄應,趨攻回洛,連日不克,於是世充自統銳卒,列陣青城宮,來敵世民。世民隔水置陣,與他相對。世充遙語世民道:「隋室傾覆,唐帝關中,鄭帝河南,世充未嘗西侵,王獨舉兵東來,是何用意?」世民令宇文士及應聲道:「四海以內,皆奉大唐正朔,獨公執迷不悟,為此前來問罪。」何不責他殺逆事,想是投鼠忌器,所以諱言。世充又道:「天下擾亂,已曆數年,長安洛陽,各有分地,若相與罷兵講好,豈不甚善?」世民又使士及回應道:「我只奉詔取東都,不聞令我講好,公若解甲歸降,當可保全富貴,否則決一勝負,不必多言!」世充乃默不複語。相持至暮,各自退歸。既而顯州總管田瓚,舉所部二十五州降唐。瓚系楊士林長史,士林擊敗朱粲,奉表唐廷,獻漢東四郡版籍,唐命為顯州道行台。士林陽受唐封,暗中卻南通蕭銑,北結世充。唐正欲遣將往討,士林已為瓚所殺,竟向世充處請降。世充令為顯州總管。至是瓚聞唐軍大舉,屢敗世充,乃復舉屬地歸唐。自是襄漢聲聞,與世充絕不相通。唐總管史萬寶,進攻甘泉宮,王君廓又進拔轘轅,河南大恐,各州縣相率來降。
  世民在軍,每夕必檢查將士,忽不見降將尋相,並前時河東降卒,亦多亡去。尋相與尉遲恭曾同時歸降世民,至尋相一逃,尉遲恭當然遭嫌。屈突通殷開山等,竟將尉遲恭拿下,入帳白世民道:「敬德注見前。驍勇絕倫,恐滋後患,不如趁早殺卻,借杜禍根。現已拿至帳下,聽候處決!」世民瞿然道:「二君以尋相叛去,遂疑及敬德麼?要知敬德若叛,必不落尋相後。今敬德尚存,顯見得無叛志呢。」說至此,即趨出帳外,親與釋縛,又引入臥室內,取金相贈道:「丈夫意氣相期,勿以小嫌介意,必欲他去,此金可作路資,聊表袍澤誼,我怎肯因讒害正呢?」尉遲恭聞言下拜,不禁涕泣道:「大王如此相待,恭非木石,寧不知感,誓為大王效死,厚贈實不敢受。」世民扶他起身道:「將軍果肯屈留,金不妨受。」尉遲恭仍然固辭,世民乃道:「留此以作後賞。」恭拜謝而退。世民真善於馭將。
  隔了一宿,世民率五百騎巡行戰地,猝遇王世充掩至,步騎不下萬餘,為首的乃是單雄信,手持長槊,來刺世民。世民忙拔刀招架,怎奈短不敵長,幾乎手忙腳亂,突來了一員大將,從刺斜裡橫戳雄信,雄信墜馬,由他部下救去。那來將護住世民,馳出戰線﹔再率騎兵還戰,出入世充陣中,左挑右撥,橫厲無前。屈突通復引大兵繼至,來援那將,一番酣鬥,斬首至千餘級。世充喪膽竄去,留冠軍大將軍陳智略斷後,那將追趕過去,趁手一槊,立將智略擊落馬下,由唐軍活捉而來,乃收兵回寨,進謁世民。世民起座迎勞道:「眾將疑公必叛,我謂公無他意,相報竟這般速麼?」遂賜他金銀一篋,那將方才拜受。究竟那將是誰?看官不必多猜,便可知是尉遲敬德。當下檢驗俘虜,除陳智略外,獲得排矟兵六十名,俱稱願降。世民安插已畢,復來了敵將張鎮周,亦入營投誠,均由世民推恩錄用。嗣是遠近聞風,爭相趨附。杜才幹以濮州降,楊慶以管州降,魏陸以滎州降,王雄以陽城降,王要漢以汴州降,徐毅以隨州降,接連是許亳十一州,都來請降。
  轉眼間已是武德四年,梁州總管程嘉會,亦率部眾來降。世民復招撫淮南杜伏威,助剿世充。伏威本齊州人,與同裡輔公祏,亡命為盜,出沒江淮,據有歷陽,自號吳王。及得世民招諭,乃輸款唐廷,受唐封冊,即遣部將陳正通徐紹宗率精兵二千,來助世民,攻下大梁。世民復挑選精騎十餘騎,均著皂衣玄甲,分為左右隊,令秦叔寶程知節尉遲恭翟長孫為偏帥,自為統帥,每戰即作為衝鋒,無堅不破。屈突通竇軌等,按視行營,為世充所襲,幾至敗衄。世民聞警,急率玄甲兵往救,馳入敵陣,好似蒼龍攪海,駭浪奔騰,殺得世充棄甲曳兵,逃歸洛陽。世充子玄應,因攻回洛城不下,移戍虎牢,至是聞世充敗歸,亦收運儲粟,拚命還洛。簡直是同去就死了。世民乃使宇文士及,馳還長安,奏請進圍東都。高祖准奏,並語士及道:「返語爾王,如得洛陽,乘輿法物,圖籍器械等,可收取來朝。子女玉帛,悉賜將士。」士及受命,還白世民。世民仍移軍青城宮,壁壘未立,王世充已率健卒二萬,出臨谷水,負險列陣,唐將皆有畏心。世民駐營北邙,登高遙望,下語諸將道:「賊勢窮了,悉眾前來。僥倖一戰,我今日若得破他,他自然不敢再出了。」此語寓激勵意,所以釋諸將之疑慮。遂召屈突通入帳,令率步卒五千,渡水挑戰,臨行時授以要語道:「如已交鋒,速即縱煙,我當親來接應。」通唯唯而去。
  世民令將士裹甲以待,自己專瞭望煙起,俄見隔岸有青煙一縷,飛入雲霄,因即一躍上馬,當先馳去。將士等魚貫而進,踴躍渡河,與通合軍力戰。世民欲知敵陣厚薄,獨率數十騎冒險突入,從陣前殺到陣後,眾皆披靡。驀見前面有長堤阻住,只好退轉,仍從敵陣中殺回。那時人自為戰,不能相顧,世民與從騎相失,隨身只一邱行恭,世充部下,有數騎來追,且用強箭射世民。世民身上,好似有神祗護衛,箭不能入,偏馬竟中箭欲踣,險些兒將世民掀翻,虧得世民先已跳下,才免傾跌,馬竟倒斃。世民專喜冒險,若非神助,恐亦難免。行恭忙回馬接箭,箭一到手,發無不中,接連射斃數人,追騎不敢逕前,乃下馬授世民轡,請他上馬,自在馬前步行,手執長刀,距躍大呼,砍死敵人複數名,始得突陣而出,返入大軍,再行督戰。世充亦麾眾死鬥,兩下裡鼓聲大震,又混戰了三四個時辰,忽散忽合,屢蕩屢決,世充才不能支持,引兵退去。世民乘勝追殺,直抵東都,事有湊巧,羅士信已屠滅千金堡,王君廓亦襲據虎牢城,各有捷報到來。世民喜道:「世充失去二險,差不多似甕中鱉、釜底魚了,洛陽雖堅,怕不為我所取麼?」遂四面圍攻,晝夜不息,城中守禦甚嚴,大炮飛石,足重五十斤,擲至二百步,強弩似車輻,硬簇似巨斧,射遠且至五百步。唐軍受著矢石,無不立倒,世民射書諭降,守將屢欲內應,均被世充察出,一律殺死。還有世充所署的御史鄭頲,自願削髮被緇,亦為世充所疑,斬首市曹。世民屢攻不下,又貽世充書,曉諭禍福,亦不見報。唐將士多疲敝思歸,總管劉弘基請班師,世民搖首道:「目今大舉前來,無非為一勞永逸起見,東方諸州,已望風款服,惟洛陽孤城,尚未能下,我料他亦不能久持,功在垂成,奈何棄去?」言之甚是。乃下令軍中道:「洛陽一日不破,大軍一日不還,敢言班師者斬!」諸將乃不敢復言。嗣接高祖密敕,亦令世民退軍,世民遣封德彝入朝,囑他面奏道:「世充只有一城,智盡力窮,旦暮可克,今若還師,賊勢復振,更相連結,將來轉勢大難圖了。」德彝受教而去,忽接到東方警報:竇建德起兵十萬眾,來援洛陽,管州被陷,刺史郭士安遭害,滎陽陽翟等縣,亦多失守﹔建德部眾,水陸並進,不日將到此地了。唐將士均相顧失色,連世民亦頗費躊躇,正疑慮間,有巡官入報道:「夏主竇建德遣使致書,現來使靜候營外。」世民道:
  「引他進來。」巡官去後,即引來使入見世民,正是:
  目擊危城如纍卵,笑看外使枉投轅。
  欲知來使如何致詞?且看下回敘明。  

  隋末群雄,鄭夏最強,然竇建德非王世充比也,建德起自漳南,投入戎伍,位不過百人長耳,與世充之居高官,食厚祿者,本不相同。及奉表皇泰,擒誅化及,為隋討逆,師出有名。且虜淮南王神通,暨同安公主,仍以賓禮相待,毫不侮辱。他如誅王軌奴,不殺李世勣父,其識量毋亦過人乎?唐與通和,即還舊俘,假令安居河朔,長此修睦,唐亦無隙可乘,何至遽滅?惜乎其志不堅定也。世充大逆不道,敢鴆嗣君,罪不亞於化及,秦王世民,決議東征,而夾水一語,未嘗聲討,得毋以掩耳盜鈴,內省不能無疚耶?但大兵一至,河內瓦解,不仁者寧能得國?其得苟延數年,猶幸事也。故本回敘述建德,不掩其長。所以原建德之猶善。至敘述世充,極言其敗,所以嫉世充之不仁。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0:39:33

第九回     擒渠殲敵耀武東都 奏凱還朝獻俘太廟



  卻說秦王世民,見了來使,問明姓名,叫作李大師,曾在建德處充任禮部侍郎,當由他呈上一函,經世民拆閱畢,不禁微笑道:「來書欲我退軍潼關,返鄭侵地,試想我軍到此,已將一載,費去了若干糧餉,喪亡了若干軍士,才得這數十郡縣,今洛陽旦夕可下,反勸我退兵還地,能有這般容易麼?」大師道:「貴國既有志安民,不應窮兵黷武,還是得休便休,罷戰修和,一來可休息兵民,二來免傷動和氣。」世民聽到末語,激動三分怒意,便瞋目道:「鄭夏本系敵國,我滅世充,與爾國何干?今爾國前來勸阻,究是何意?」大師道:「敝國為休兵息民起見,所以遣大師前來致書,代鄭請和,殿下若不肯俯從,敝國現已發兵,不便收回了。」世民更怒道:「爾國出兵,我亦何怕?」說至此,即喝令左右,將大師牽至帳後,羈住軍中,一面召僚佐會議,諸將多面面相覷。統是飯桶。郭孝恪獨進言道:「世充窮蹙,勢將出降,今建德遠來相救,這是天意欲亡他兩國,我軍可據住武牢,伺間而動,必能破敵。」言未已,又有一人接口道:「世充保守東都,府庫充實,部下皆江淮精銳,很是耐戰,只因缺了糧餉,所以困守孤城,坐以待斃。若建德來與合兵,輸糧相濟,恐賊勢益強,戰爭不了,今請分兵困住洛陽,深溝高壘,休與爭鋒,大王親率驍銳,先據成臯,以逸待勞,決可破滅建德,建德既破,世充自下,不出兩旬,兩虜酋俱就縛了。」確是妙算。世民視之,乃是記室薛收,便答道:「君言甚善,我意亦作此想,即當照行。」蕭瑀屈突通等,聞世民言,且上前勸阻:「請退保新安,依險自固。」世民駁斥道:「建德新破孟海公,將驕卒惰,不足一戰。我出據武牢,扼他咽喉,他果冒險來爭,我自有法抵禦。若逡巡不進,不出旬月,世充必溃,城破兵強,氣勢自倍,一舉兩克,即在此行,否則賊入武牢,諸城新附,必不能守,兩賊並力,與我相爭,我軍尚能自固麼?」蕭瑀等乃默然而退。世民召回屈突通,令佐齊王元吉,圍住東都,不得浪戰,自率李世勣程知節秦叔寶尉遲敬德等,共三千五百騎,東趨武牢去了。
  看官!你道竇建德何故救鄭?原來世充屢戰屢敗,早遣兄子代王琬及長孫安世,往河朔乞援,建德本與世充有嫌,互相侵伐,至是亦不願赴援,偏中書侍郎劉彬進勸建德道:「天下大亂,唐得關西,鄭得河南,夏得河北,鼎足三分,互相牽制。今唐舉兵臨鄭,自秋涉冬,唐兵日增,鄭地日蹙,唐強鄭弱,勢必不支,鄭亡必將及復,我亦不能自保了。不如解仇除忿,發兵援鄭,夾擊唐軍,唐若敗退,鄭可襲取,合兩國兵士,乘唐疲敝,攻入關中,天下亦不難統一呢!」良心太狠,反足致亡。這一席話,說得建德鼓掌稱善,便召入鄭使,允發援兵。惟因孟海公佔據周橋,恐他乘虛來襲,俟剿平孟海公,然後出師。琬與安世,拜謝而去。建德遂出兵赴周橋,擊孟海公。海公系濟陰人,好弄拳棒,不喜文字,隋末群盜紛起,他也聚眾為盜,佔據曹州的周橋,自稱錄事。因地居偏辟,無人注目,被他安住了六七年,及建德兵到,海公不識好歹,就率眾與他對仗。建德兵經過百戰,海公兵統是烏合,一經交戰,勝負立分。海公逃回周橋,被建德一鼓攻入,把他活捉了去,立刻殺死,餘眾皆降。建德留降將戍周橋,遂率眾西趨,陷管州,拔滎陽陽翟等縣。兵遵陸行,糧從水運,途次遇著鄭將郭士衡,系是王世充弟世辯差來,有兵數千,迎接建德。建德進至成臯東原,築宮板渚,作為行轅,一面遣報世充,一面致書唐營,不亟進兵,便是失著。尚眼巴巴的專待李大師歸報。癡心妄想。哪知唐秦王世民,已帶著驍騎,歷北邙,過河陽,逕入武牢來了。
  建德待使未至,遣偵騎出營探望,甫經三里,見前面有騎士四人,為首的執弓,隨後的執槊,威風凜凜,控馬前來,偵騎還疑是巡卒,正要動問,忽聽得一聲大喝道:「我是秦王,你等看箭!」語音未了,箭聲已到,一騎便撞落馬下,餘騎慌忙逃回。原來世民既入武牢,即率五百騎來探敵營,沿途設伏,留李世勣程知節秦叔寶等,分頭伏著。單領尉遲敬德,及從騎二人前進。至射死敵騎一名,兩從騎請世民回馬道:「敵騎還報,必有大軍來攻。不如速返!」世民顧敬德道:「我執弓矢,公執槊,雖有百萬敵騎,亦怕他甚麼?」此言亦未免太誇。正說著,前面塵頭大起,有五六千騎,馳逐而來。兩從騎不覺失色,世民從容道:「汝兩人不必驚慌,盡管返行,我自與敬德斷後。」於是勒馬以待,看敵騎將至,即引弓注射,每發一箭,必斃一敵,敵三卻三進,世民復射斃數人。敬德舞槊前迎,也刺殺敵騎十餘人,敵騎不敢進逼。世民反佯作怯狀,逡巡退卻,那敵騎不知是計,一擁追來,才經裡許,伏兵猝發,世勣等上前奮擊,斬首三百餘級,擒住敵將殷秋石瓚,餘眾竄去。世民乃收兵回營,作書報建德道:
  趙魏之地,久為我有,今為足下所侵奪,不情孰甚?但以淮安見禮,公主得歸,故相與坦懷釋怨,世充前與足下修好,已嘗反覆,今亡在朝夕,更飾詞相誘,足下乃以三軍之眾,仰哺於人,千金之資,坐供外費,甚非策也。今前茅相遇,已遽崩摧,郊勞未通,能無懷愧。故抑止鋒銳,冀聞擇善,若不獲命,恐後悔且難追矣,幸足下垂察焉!
  書成後,遣人齎遞建德,建德不答。嗣是兩人相持,屢有戰事,建德毫無便宜,反失去許多人馬,唐將王君廓又率輕騎千餘,截擊建德餉道,把建德大將張青特,擒了回去,建德方有懼意。祭酒凌敬獻議道:「唐兵現據武牢,勢難前進,為大王計,不如統兵渡河,攻取懷州河陽,戍以重兵,然後張旗鳴鼓,逾太行,入上黨,徇汾晉,趨蒲津,據河東以窺關西,最為上策。」建德道:「我若往取河東,洛陽還能不亡麼?」凌敬道:「依臣言,卻有三利:唐兵俱在洛陽,我得乘虛入境,師出萬全,這便是第一利﹔拓地可以得眾,形勢益強,兵不疲敝,這便是第二利﹔我軍既入唐境,唐兵必還救關中,鄭圍自然得解,這便是第三利。失此機會,曠日持久,恐洛陽必亡,我軍亦將坐睏了。」此計若行,唐軍且疲於奔命,鄭夏何至偕亡!建德沈吟良久道:「卿言亦是。」方說此語,那鄭使代王琬及長孫安世,又來乞援,一入帳前,即拜倒地上,泣請速進。彷彿是催命符。弄得建德忐忑不定,只好應允進兵。琬與安世,方才起身,留住建德營內,一日三催,且暗把金帛饋送諸將,托他敦促建德。諸將俱入白建德道:「凌敬書生,何知戰事?大王宜急速進兵,無庸遲疑!」建德乃下令進攻武牢,凌敬忙入諫道:「大王奈何不用臣言?」建德道:「眾議皆主張進兵,這是天助成功,定期大捷,卿言不便相從。」敬歎道:「不用臣言,大王休得後悔!」建德怒起,竟令左右將敬扶出,自己踱入宮中。
  建德妻曹氏,也隨軍到此,上前相迎,見建德面有慍色,便問明情由。建德略述數語,曹氏道:「祭酒所言甚善。今大王乘虛入河東,不患不克,若再連結突厥,西抄關中,唐必還師,鄭圍自解。若在此屯留,老師費財,何日可成?望大王詳察!」建德道:「這非婦女所能知,你若聽信婦女,何至於死。我為救鄭而來,鄭正危急得很,我乃捨此就彼,豈非失信?且將士亦疑我畏敵了。」遂不從曹氏語,即於次日調齊兵馬,自板渚出牛口,列陣達二十里,鼓行而進。唐將士見建德勢盛,恰也有些膽怯。世民帶領尉遲敬德等,登一高邱,立馬遙望,半晌才道:「賊起山東,未嘗遇著勁敵,今雖結成大陣,我看他部伍不整,紀律不嚴,徒然靠著人多,有何益處?我且按兵不出,待他銳氣已衰,陣久兵饑,勢且自退,乘此追擊,無不獲勝。今與諸公預約,過了日中,必能破敵了。」敬德等皆唯唯如命。
  那竇建德輕視唐軍,遣三百騎渡過汜水,直薄唐營,且大呼道:「唐營中如有勇士,請出來決鬥!」叫了數聲,但見唐營開處,走出一員大將,領了二百長槊兵,前來搏戰,旗幟上面寫著一個斗大的「王」字,才知他是王君廓。君廓與夏兵交鋒,約有幾十個回合,不分勝負,各自引還。不意尉遲敬德躍馬出營,隨身只有二騎,一是高甑生,一是梁建方,竟追躡夏兵背後,逕抵建德陣前。可巧鄭使代王琬,騎著隋煬帝所乘的青鬃馬,昂然立著,他正看夏兵歸營,毫不防備,猛聽得一聲道:「哪裡走?」餘音未畢,那身子不知不覺,被別人抓了過去,剩下坐騎,也有人牽住,此時急呼救命,由夏陣內馳出數騎,聞聲赴援,偏見了鐵騎鐵甲的唐將,正是持槊的尉遲敬德,不由的倒退數步。敬德擒住王琬,高甑生牽住琬馬,竟安安穩穩的馳還大營。原來世民望見建德陣前,立著王琬,騎著一匹良馬。遂指示敬德,說了好馬二字。敬德即自請往取,世民禁他不住,他竟與高梁二將,控馬過去,連人帶馬都擒奪過來。世民恐敬德有失,亟令宇文士及,領著三百騎接應敬德,且與語道:「若敬德已歸,汝可繞出敵陣,由東馳歸,敵若堅壁不動,速即馳還,毋輕惹禍。」仍是一個誘敵計。士及領計前行,途次接著敬德,見他立功而歸,當然欣慰,就趁勢往繞敵陣。敵兵爭來攔截,士及不與鏖鬥,但奪路東去。世民早已瞧入眼中,且見夏兵多向河飲水,或散坐陣前,便指麾眾將道:「賊勢已懈,急擊勿遲!」世民敗敵,專用此策。李世勣程知節秦叔寶等,一聞將令,便即出馬先驅,世民也不願落後,挺身前往,餘軍依次隨著,渡過氾水,直搗夏陣。
  建德因日已過午,軍不得食,正召集將士,商議行止,忽聞唐軍到來,不及整列,忙令騎兵出戰,自率步兵退後,依踞東坡。世民瞧著,命竇抗領兵繞擊建德,自與尉遲敬德等攔殺騎兵,一陣搗亂,把敵騎殺得零零落落,盡行散去,再乘勝前進。適值竇抗被建德擊退,勢將不支。世民大呼突陣,敵皆披靡,還有淮陽王李道玄,系高祖從兄子。挺身陷敵,直上南坂,穿過敵陣,復自敵陣殺還,中矢如蝟,勇氣不衰。惟馬負重傷,不能再用,世民給他副馬,令勿再入敵中,一面督軍大戰,塵氛滾滾,天日皆昏。程知節秦叔寶及西突厥人史大奈等,卷斾齊進,衝出敵後,復張起大唐旗號,飄揚天空。夏兵相顧錯愕,頓時大溃。唐軍追奔三十里,斬首三千餘級,建德為槊所傷,竄匿牛口渚中,唐車騎將軍白士讓楊武威兩人,已是瞧著,驟馬趕來,嚇得建德渾身亂抖,連馬上都坐不安穩,正要向蘆林中躲避,已被士讓追及,一槊刺中馬股,馬負痛一蹷,立將建德掀下。士讓再用槊刺建德,建德忙搖手道:「休要殺我,我便是夏王,若能相救,富貴與共。」呆話。士讓本不認識建德,因見他金甲燦爛,料非常人,所以窮追不捨,偏建德自行供認,喜得心花怒放,一躍下馬,把建德捆住,帶回營中。這番廝殺,夏國十數萬雄兵,死的死,逃的逃,尚有五萬人作了俘虜,就是世充長孫安世,及世辯將郭士衡,統被擒住。
  世民收軍升帳,檢點敵囚,那白士讓楊武威上帳獻功,報稱拿住竇建德。世民大喜,即令將建德推入,建德立而不跪,世民冷笑道:「我自討王世充,干你甚事?你卻越境前來,犯我兵鋒,今日何如?」樂得嘲笑。建德對答不出,反說兩句趣語道:「今不自來,恐煩遠取。」既已被捉,還想乞憐,建德何無英雄氣?世民復笑了一笑,令把建德置入囚車,然後將所有俘虜,悉數遣還鄉里,再派將士往視板渚,只有虛設的一座行宮,裡面已寂無一人了。將士返報後,世民遂押著建德,回抵洛陽城下,用鞭指建德囚車,仰呼城上道:「王世充!你看囚車裡面,是什麼人?便是來救你的竇建德。」世充正在城樓,向下一瞧,果見一人悶坐囚車。便問道:「囚車內是否夏王?」建德道:「不必說了,我來救你,先作囚奴,你真害得我好苦呢。」言畢泣下。世充也不禁垂淚,正欲出言相答,那唐營內復牽出囚車三乘,被囚的便是兄子琬、長孫安世,及郭士衡,一時愁上加愁,痛上加痛,險些兒立腳不住,墮下城來。世民復指示世充道:「你若不降,我即要將他斬首。」世充嗚咽道:「且慢!我當出降,大王肯許我免死麼?」世民道:「准你免死!」世充乃下城,召諸將集議,有說是不如出走,有說是不如死戰,弄得世充又復懷疑。湊巧長孫安世,由唐軍放他入城,力勸出降,世充乃改著素服,率領太子群臣,共二千餘人,開城迎降。見了世民,俯伏流汗,頓首謝罪。一蟹不如一蟹,但不殺世充,得毋由是。世民卻以禮相待,命他引入城中,當令蕭瑀等封好府庫,籍收金帛,頒賜將士,又復查核降將罪惡,得段達王隆崔洪丹薛德音楊汪孟孝義單雄信楊公卿郭什柱郭士衡董睿張童兒王德仁朱粲郭善才等十餘人,罪跡較著,俱縛至洛水上,一一處斬。人民獨仇恨朱粲,爭拾瓦礫,投擊粲屍,須臾如冢。何不將他屍寸斬,喂飼豬狗?世民觀隋宮殿,不禁長歎道:「逞侈心,窮人欲,怎得不亡?」乃命撤端門樓,焚乾陽殿,毀則天門闕,廢諸道場,再傳檄大河南北,諭令速降。除州行台王世辯,系世充弟,聞世充降唐,並接到檄文,遂舉徐宋十三州,至河南道安撫大使任環處請降。建德妻曹氏,與左僕射齊善行等,遁還洺州,餘眾議立建德養子為主,再圖規復。善行謂不如降唐,乃出金帛盡賞兵士,悉數遣歸,自奉建德妻曹氏,及右僕射裴矩,行台曹旦等,齎著傳國八璽,並破宇文化及時所得珍寶,乞降唐廷。他如魏征等人,早已入關,仍作唐臣。淮安王神通,乘勢慰撫山東。徇下三十餘州,於是鄭夏兩國的土地,盡為唐有。
  世民奏凱還朝,共率鐵騎萬匹,甲士三萬人,分作前後兩隊,沿途鼓吹,返入長安,詔令獻俘太廟,然後將建德世充牽至殿階,候高祖發落。高祖御殿,先召入世充,世充跪下,三呼萬歲,復磕了好幾個響頭。高祖叱道:「汝殘虐不仁,朕已早聞,最可恨的是殺我降臣李公逸張善相,非將汝正法,無以慰冤魂。」世充又叩首道:「臣罪原應伏誅,但秦王已許臣不死了。」是時秦王世民在側,高祖顧語道:「有是語否?」世民應聲道:「卻有是說。」高祖又道:「朕非必欲誅世充,但杞州總管李公逸,越境來朝,被世充邏捕殺死,伊州總管張善相,自李密伏誅,即舉州來歸,為朕竭力守城,世充屢次往攻,朕無暇發兵往援,致遭陷害。善相不負朕,朕負善相,至今回思二臣,很是悼惜。今既獲住世充,不誅何待?」借高祖口中,補敘李公逸張善相事,但不責其篡弒之罪,究屬非當。數語說畢,把那世充的靈魂,已嚇得不知去向,只是抖個不住。世民也覺不忍,竟替他代請道:「仁主網開三面,還乞明察!」世民不免多事。高祖乃令將世充暫禁,再召建德入殿,建德雖然下跪,卻不似世充的哀求,高祖責他背盟敗約,他竟俯首無言,於是也將建德囚住。越二日,竟下了一道詔命,竇建德斬首東市,王世充赦為庶人,挈族徙蜀。臣下便依詔奉行,總計建德起兵至滅,凡六年,世充篡位至滅,凡三年。後人譏高祖不誅世充,獨斬建德,未免失刑。小子也有詩詠道:
  罪同罰異本非宜,亂賊當誅更有辭。
  怪底唐廷成倒置,誤刑誤赦啟人疑。
  世充將行,偏有一將出報父仇,把他殺死,自首請罪,究竟此人為誰,且待下回敘明。  

  竇建德之援王世充,不當援而援者也。建德嘗稱臣皇泰,皇泰主為世充所弒,是建德與世充,應有不共戴天之仇。奈何大舉往援乎?況與唐修和,口血未乾,遽爾背好與惡,不信孰甚?乃惑於劉彬之說,竟欲學卞莊刺虎之技,自以為智,實則甚愚。迨凌敬獻議而復不從,曹氏進言而又不悟,外有良臣,內有賢妻,反至以身殉仇,誅死東市,謂之不愚得乎?建德被擒,世充自蹙,素服出降,勢有必至,故本回詳於建德,而略於世充,惟建德可赦而不赦,世充當誅而不誅,唐高祖之貽譏後世也宜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0:39:57

第十回     下江東梁蕭銑亡國 戰洺南劉黑闥喪師



  卻說王世充奉詔徙蜀,出居雍州廨舍,正要啟程,忽有數騎持敕而入,令世充出外跪讀。世充即與兄世惲趨出,剛要下跪。突有數人下馬,拔出腰刀,將他兄弟殺死。看官道是何人?原來是定州刺史獨孤修德,帶領兄弟來報父仇。他父名機,嘗事越王侗,越王被弒,機欲誅逆歸唐,為世充聞知,屠戮全家,幸修德弟兄寓居長安,才得免害。修德仕唐,得為定州刺史,既聞世充被擒,只望高祖將他正法,偏偏有詔特赦,頓令他無從泄冤,當下想出一法,詐傳上命,往殺世充。既已得手,遂上書自首,情願受罪。其跡可誅,其情可憫。高祖因他父忠子孝,特別減輕,但飭令免官罷了。還算明白。世充子玄應,及兄世偉,相率就道,行至中途,密圖叛亡,被監吏察覺,飛奏唐廷,詔令一體就戮,於是全族誅夷。篡弒之報。這且不必細表。
  且說河朔已平,竇氏餘眾,散歸鄉里,就中驍桀諸徒,仍然暋不畏死,糾眾橫行。地方官吏,免不得遣役往捕,加以捶撻,因此益生異心,官吏恐他肇禍,當即奏聞。有詔召竇氏故將入京,范願董康買曹湛高雅賢等,名均在列。大家私相聚議,范願先開口道:「王世充舉洛降唐,大臣如段達單雄信等,均就誅夷,我輩若入長安,想亦同彼一轍,試思我輩自十年以來,身經百戰,九死一生,今何惜餘年,不再起事?且夏王得淮安王,待以客禮,釋歸唐闕,唐得夏王,立即殺死,我等均受夏王恩厚,今不替他報仇,既無以對夏王,復無以見天下士,自問豈不惶愧麼?」高雅賢接入道:「誠如君論,我因官役時來偵察,欲將家屬他徙,偏這班狐群狗黨,先已聞風,把我家眷捕去數人,虧我不在家中,才得脫身,今又來給我入京,明明是置我死地。同是一死,何不他圖?」董康買曹湛等都齊聲贊成。當下謀舉主帥,議久未決,問諸卜筮,謂當以劉氏為主。雅賢道:「漳南劉雅,非夏主舊將麼?我等便去請他出來便了。」遂偕往漳南,同見劉雅。雅問為何事?大眾以密謀相告。雅搖首道:「天下方才安定,我但求耕田種桑,做個老百姓罷了,不願再談兵事。」語卻有理。雅賢等變色道:「這般說,是不願出去麼?」雅亦奮然道:「這是由我自便。」雅賢等又逼一句道:「你不願去,是沒有故人情誼了,我等亦將與你無情。」雅即起立道:「你等與我無情,亦屬何妨。」說至此,不防範願竟拔出腰刀,向雅亂斲,餘眾亦趁此動手,雅只赤手空拳,如何對敵?眼見得是不能活了。大眾既殺了劉雅,一哄而回。范願復提議道:「前漢東公劉黑闥,勇略冠群,性又仁善,我嘗聞劉氏當王,今欲收夏王亡眾,共舉大事,非此人不可。」乃再往見黑闥。黑闥亦漳南人,初屬李密,繼歸王世充,復降竇建德。見第八回。建德用為將軍,封漢東郡公。及建德敗死,回裡務農,適在園中鋤菜,驀見范願等攜手前來,便即迎入室中,問明來意。范願略述秘謀,黑闥稍稍遜讓,經高雅賢再行敦促,因即樂從。當下宰殺耕牛,與同飲食,定計聚眾得百人,便襲據漳南縣城,戕官發粟,招徠舊黨,不到數日,有眾數千。又進攻鄠縣,貝州刺史戴元祥,魏州刺史權威,合兵往援,黑闥用埋伏計,誘入檻阱,兩刺史同時敗死,兵械俱為所虜,黑闥遂設壇漳南,立建德神主,率眾祭告,大意是「起兵復仇」四字。乃自稱大將軍,出兵東向,攻陷歷亭,殺守將王行敏。饒陽盜崔元遜,襲據深州,殺刺史裴晞,響應黑闥,兗州盜徐圓朗,自洛陽平定後,已拜表降唐,授爵魯國公,兼兗州總管,至是也與黑闥連和,自稱魯王。兗鄆陳杞伊雒曹戴諸州土豪,陸續趨附,山東大震。
  是時唐廷方欲南下江陵,命夔州總管李孝恭,高祖從姪。大造戰艦,練習水軍,指日待發。偏值山東警報,絡繹前來,乃令淮安王神通為山東道行台右僕射,宣撫各郡。將軍秦武通,定州總管李玄通,會同幽州總管李藝。即羅藝。共討黑闥,東師已發,乃下南軍。南征蕭銑,較黑闥為遲,而平定恰先於黑闥,故從此間插入。南軍為討蕭銑而發,銑系梁宣帝蕭詧曾孫,見首回。為隋蕭後親屬,煬帝任為羅川令,隋末為巴陵校尉董景珍等所推,尊為梁王,改元鳴鳳,服色旗幟,皆如梁舊。起兵五日,遠近歸附,已達數萬人。未幾又自稱皇帝,徙都江陵,封董景珍以下功臣七人為王,召鄧州人岑文本為中書侍郎,委曲機密,遣魯王張繡出徇嶺南。郡縣多降,再令部將蘇胡兒取豫章,楊道生取南郡,威振一方。凡南自交趾,北距漢水,西至三峽,東達九江,俱為所有,勝兵達四十萬,武德二年,楊道生進寇峽州,為唐刺史許紹擊退。銑又遣將陳普環,率舟師入峽,復經許紹邀擊西陵,據險破敵,擒住普環。銑心終不死,尚屯兵安蜀城,窺視巴蜀。高祖命李靖經略夔州,因為銑兵所阻,久不得進,詔令許紹責靖逗留,處以死罪,紹代為奏解,靖才得免。既而董景珍弟謀亂,事泄被誅。景珍已出守長沙,懼罪降唐。銑令張繡攻景珍,珍登城語繡道:「功成者死,君豈不聞,為怎麼相攻呢?」繡不肯聽,竟麾眾圍城,城內食盡,景珍欲突圍出走,為部下所殺。銑以繡為尚書令,繡未免驕盜,又為銑所殺。自是功臣諸將,漸漸離心,兵勢日弱一日。敗亡之象。
  唐峽州刺史許紹,復拔梁荊門鎮,黔州刺史田世康,又下樑五州四鎮。李靖遂獻取梁十策,上達唐廷。高祖即命趙郡王李孝恭為夔州總管,整練舟師,李靖為行軍總管,兼孝恭屬下長史,委以軍事。武德四年秋八月,孝恭閱兵夔州,巧值秋汛暴漲,江水泛濫,靖勸孝恭速即進兵,諸將多以為非。靖勃然道:「用兵全尚神速,今我軍初集,銑尚未知,若乘著江漲,順流東下,掩他不備,我料銑不及施防,定為我所擒了。」觀李靖言,才知前日阻兵,並非有意逗留。孝恭大為贊賞,便奏請出師日期,自率戰艦二千餘艘,與李靖等即日東下,越荊門宜都二鎮,直抵彝陵。銑將林士弘,駐兵清江,毫不設備,被舟師一鼓搗入,獲住戰艦三百艘。士弘踉蹌走脫,由唐軍追奔至百里洲,再與士弘接戰,又得大勝,長驅入北江。江州總管蓋彥舉,以五州來降。銑方罷兵營農,聞唐師猝至,倉猝徵兵,一時未能遽集,只好調齊宿衛兵士,前來拒戰。孝恭將與交鋒,靖力言不可,偏諸將一齊請戰,靖說道:「銑為救敗計,悉銳來拒,此鋒殆不可當。不若泊舟南岸,堅持不動,待他銳氣已衰,或分兵歸守,那時出去奮擊,庶可得志。」秦王世民善用此策,李靖所言亦然,英雄所見,大略相同。孝恭不從,留靖守營,自率銳師出戰,果然敗走,退保南岸。銑眾散駛江心,收掠軍資,靖見他艦隊散亂,獨請往攻,孝恭方悔不用靖言,至此自然照行,遂令靖督兵出擊。銑兵正四散掠取,不意唐軍殺來,大家逃命要緊,還有何心戀戰?靖縱兵追逐,殺敵無算,乘勝直抵江陵,衝入外郛,分兵拔水城,大獲戰艦,盡令散擲江中。諸將又動起疑來,共來語靖道:「所得敵艦,正足利用,奈何棄擲江流,反為敵有?」靖笑道:「諸君有所未知,今蕭銑屬地,南出嶺表,東距洞庭,我懸軍深入,若攻城未破,援兵四集,我且表裡受敵,進退兩難,雖有舟楫,亦無用處。今將敵舟散擲,令沿江而下,彼遠來援兵,必疑是江陵已破,未敢輕進,往來探伺,動淹旬日,待彼察悉,我已早拔此城了。」的是妙計。遂下令圍城。銑在城中,日望援兵到來,哪知援兵已中靖計,望見沿流舟楫,果然懷疑不進,交州總管邱和,長史高士廉,司馬杜之鬆等,來朝江陵,因見全城被圍,嚇得倒退,竟詣孝恭處請降。銑內外阻絕,惶急萬分,商諸岑文本,文本勸銑出降。銑乃語群下道:「天不祚梁,勢難再支,若必待力屈乃降,恐滿城生靈,必遭塗炭,奈何為我一人,貽害百姓?罷罷!不如早日出降便了。」群下都相顧無言。銑乃以太牢入告太廟,然後下令出降,守陴皆哭。銑率群臣緦縗布幘,至唐營謁見孝恭,慘然道:「有罪惟銑一人,百姓無罪,請免殺掠!」婦人之仁。孝恭滿口答應,及入城,諸將竟欲大掠,孝恭亦模稜兩可,岑文本入白孝恭道:「江南人民,遭隋虐政,更兼群雄相爭,受苦不堪,日夜延踵跂頸,仰望真主,今王師到此,所以蕭氏君臣,決計歸命,為民息肩,今若縱兵俘掠,士民失望,恐從此以南,處處阻礙,無復向化了。」孝恭稱善,乃嚴申軍令,禁止殺掠。諸將又言:「敵將拒鬥,死有餘辜,應籍沒家資,賞給軍士。」李靖亟勸阻道:「王師入境,應使義聲載道,彼為主而死,實是忠臣,奈何與叛逆同科呢?」恭孝亦依言申禁,城中安堵,雞犬不驚,南方州縣,聞風款附。援兵來了十數萬,亦皆解甲歸降。孝恭乃送銑至長安,高祖面加詰責,銑長歎道:「隋朝失鹿,群雄共逐,銑無天命,因致失算,若以為罪,也無所逃死了。」比王竇二人,恰高出一籌。高祖竟命斬都市。總計銑建國號梁,五年而亡。孝恭受命為荊州總管,靖得封永康縣公,兼上柱國,招撫嶺南。銑部將劉洎李礱志等,皆舉城率眾,乞降靖前,連南方酋領馮盎等,亦多令子弟入謁,南方悉平。
  杜伏威歸唐後,助世民平王世充,見第八回。唐授伏威為東南道行台尚書令,兼江淮安撫大使,仍封吳王。聞唐又平定南方,更欲借公濟私,屢出兵擊李子通。子通沂州人,素業漁獵,有膂力,先依長白山盜左才相,得部眾萬人,才相敗死,了過左才相。子通南奔,渡淮依杜伏威,嗣與伏威有嫌,自往海陵,潛兵襲伏威營。伏威敗走,子通復移眾攻江都,逐去太守陳稜,自稱皇帝,建元明政。伏威記念前仇,嘗遣輔公祐攻子通,陷丹陽,進屯溧水,子通率眾迎戰,一再失利,並因糧食已盡,遂棄了江都,走保京口,嗣復轉入太湖,收集散卒二萬人,往襲沈法興。法興曾為吳興郡守,因隋亂起事,糾眾掩入毗陵,再下江表十餘州,自署江南道總管。武德二年,僭號梁王,改元延康。平時橫行殺戮,將士離心,突聞子通兵至,相率嘩散。法興不得已,退奔吳郡。賊帥聞人遂安,遣部將葉孝辯往迎,法興隨孝辯趨會稽,忽萌悔意,竟欲襲殺孝辯,孝辯偏已覺著,麾眾圍住法興,法興無法可施,投江溺死。自法興起兵至此,僅歷三年。李子通得據有法興屬地,餘威復振。伏威又遣王雄誕往擊。雄誕為伏威養子,素有勇名,與子通交戰蘇州,子通走保獨鬆嶺,雄誕命偏將陳當世,乘高據險,多張旗幟,夜間縛炬林中,照徹山谷,嚇得子通晝夜不安,毀營南走,退入餘杭,雄誕進薄城下,四面猛撲,子通料不可守,開城出降,被雄誕執送伏威,伏威轉獻唐廷,高祖赦子通罪,賜宅給田,令居京師,後來子通謀叛,亡命藍田,為關吏擒獲,才致伏法。子通僭號七年而亡。了結沈法興李子通,回應第七回。新安賊帥汪華,據有黟歙等縣,已有數年,至是也為雄誕擊敗,窘蹙請降。就是聞人遂安,進據崑山,又由雄誕單騎招降。於是淮安江東,盡屬伏威。
  獨高開道本已降唐,受封北平郡王,因聞劉黑闥勢盛,復密與連結,自稱燕王,一面通使突厥,為自固計。此時唐廷已出征黑闥,無暇顧及高開道。黑闥勢日猖獗,唐淮安王神通,及李藝等合兵往擊,均為所敗。黑闥復進陷瀛州,殺刺史盧士睿,再陷定州,執總管李玄通。玄通引刀自刺,溃腹而死。又陷冀州,殺刺史麴稜。趙魏境內,所有竇氏故將,爭殺唐吏,響應黑闥,黎州總管李世勣,屯戍宗城,聞黑闥率眾來攻,自恐力不能敵,急往洺州,途次被黑闥追及,所率步卒五千人,不值黑闥一掃,還虧世勣命不該絕,才得孑身奔走,那時顧命要緊,還有何心顧及洺州?眼見得全城失守了。黑闥到了城下,築壇東南,先告天地,次祭建德,然後入城,嗣是下相州,取黎州,入衛州,才閱半年,已將建德舊境,一律收復。又遣使北連突厥,作為外援。唐將軍秦武通,洺州刺史陳君賓,永年令程名振,俱自河北遁歸長安,高祖也覺著急,只好再令秦王世民,及齊王元吉,共赴山東,再討黑闥。時已為唐武德五年。黑闥自稱漢東王,改元天造,定都洺州,用范願為左僕射,董康買為兵部尚書,高雅賢為左領軍,凡竇建德故將,悉復舊位,一切行政,均遵故制。
  適值秦王世民,鼓勇而東,先將相州奪還,再進軍肥鄉,列營洺水南岸,逐層進逼。幽州總管李藝,也率兵數萬,來會世民。黑闥留范願守洺州,自領精兵拒藝,暮宿沙河,世民遣程名振夜運大鼓,共六十具,至城西二里堤上,一齊槌擊,頓時鼓聲大震,響徹遠近,連城中都搖動起來。好一條疑兵計。范願大驚,遣人馳告黑闥,黑闥慌忙還城,但遣弟十善,與行台張君立,率兵萬人進戰,到了徐河,與藝兵一場角鬥,大敗而逃。洺水人李玄感,舉城降唐,世民使王君廓入城,與玄感共守,黑闥還攻洺水,因城在水上,不便進攻,就從東北兩隅,築二甬道,濟兵薄城。世民引兵往援,直至三次,均被黑闥擊回,乃召諸將問計。李世勣已在軍營,便進言道:「賊築甬道,已將告成。若達城下,城必不守,不如令君廓突圍出來,再作計較。」言未已,有一少年自請道:「末將願往守城。」世民見是羅士信,便道:「將軍雖勇,奈城已垂危,恐不能守。」士信道:「城存與存,城亡與亡。」死計決了。世民乃登城南高冢,張旗招君廓回營,且遣士信接應,士信率二百騎前往,正值君廓殺出,由士信助了一陣,君廓得還,士信馳入,黑闥又復圍攻,夜以繼日,接連至八晝夜,士信衣不解甲,目不交睫,專在城上督守,才免攻陷。偏老天降下大雪,全城皆白,目為之眩,黑闥乘機攻入,士信尚挺著長矛,刺死敵目數人,敵眾都為辟易,奈身上已迭受重創,不能再戰,策馬返奔。因大雪迷漫,急不擇路,竟陷入泥淖中,敵眾四面競集,無從脫身,被他擄去。黑闥愛他驍勇,勸令歸降。士信大罵道:「黑賊!羅將軍肯降你麼?」遂被殺死,年才二十餘歲。士信齊州人,初歸李密,既降王世充,至奔唐後,竟為唐盡忠,這也所謂士死知己呢。俗小說中,有羅成一人,想是羅士信誤傳。世民因為雪所阻,不得往救,及聞士信殉難,很是悼惜,乃購屍殮葬,追諡曰勇。
  黑闥又進兵挑戰,世民與李藝合營,堅壁不動,尋探得敵將高雅賢,在營中置酒高會,乃潛遣李世勣出兵襲擊,殺入雅賢營內。雅賢時已酣醉,乘馬出戰,為世勣部將潘毛所刺,墜落馬下,正要梟他首級,被雅賢部下救去,但已是氣息奄奄,頃刻斃命。世民又遣程名振斷敵糧道,鑿沉黑闥糧船,焚去黑闥糧車,黑闥尚不肯退,兩下相持,直達六十餘日。世民料黑闥糧盡,必來決戰,乃潛使人堰洺水上流,令他監守,且諄囑道:「待我與賊戰,然後決水,勿誤勿忘!」黑闥果然渡水南來,進壓唐營,世民自統精騎,破他前軍,復搗入後隊,與黑闥相遇,黑闥督兵死戰,自午至暮,鬥至數十百合,漸漸的支撐不住。黑闥部將王小胡,語黑闥道:「智力盡了,不如早還。」黑闥遂與小胡先遁,餘眾尚未聞知,勉力格鬥,不防洺水大至,泛濫兩岸,竟把黑闥部眾,漂去了數千人。還有一半留著的,不及逃奔,被唐兵立刻殺盡,黑闥渡過洺水,手下只有二百騎,自知不足敵唐,竟北奔突厥去了。正是:
  胡兒慣納逃亡客,帝子又成偉大功。
  世民竟擊走黑闥,山東復平,乃移軍討徐圓朗,欲知戰事如何,請看下回便知。  

  討蕭銑者為李孝恭李靖,而李靖之功為大,孝恭不過因人成事而已。討劉黑闥者為秦王世民,齊王元吉,而功實出自世民一人,於元吉殊無與焉。是回於江東一役,詳述靖謀,而孝恭特連類及之,功有攸歸,不相掩也。洺南一役,獨述世民,不及元吉,功有專屬,不容混也。彼如李子通沈法興高開道等,乘便插入,本屬依時敘事之法,但亦俱有線索可尋,互相連系,是非讀書得間,安能穿插無痕乎?閱者試靜心觀之,當知著書人之苦心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4:26:14

第十一回     唐太子發兵平山左 李大使乘勝下丹陽



  卻說秦王李世民,移軍討徐圓朗,圓朗大懼,不知所措,河間人劉復禮,語圓朗道:「彭城有劉世徹,才略不凡,且有異相。可作帝王,將軍若欲自立,恐終無成,不若迎他為主,指揮天下,定可成功。」圓朗頗以為然。即遣使赴濬儀,禮迎世徹,不料又有人諫阻圓朗,引李密殺翟讓事,作為證據,惹得圓朗又疑惑起來。為圓朗計,迎劉世徹,原是不合。至世徹率眾馳至,留待城外,滿望圓朗出迎,不意圓朗卻召他入謁,他知圓朗變計,意欲亡去,更恐圓朗出兵追擊,反為不妙,沒奈何入城進見。圓朗令為司馬,將他部眾留住,但命親卒數百人,同他東往,招撫譙杞二州。東人聞世徹名,無不歸附,事為圓朗所聞,益加猜忌,竟將他召還,刺死了事。
  唐秦王世民,正欲進擊兗州,忽有朝使到來,促令入朝,乃將兵事屬齊王元吉,自己馳驛入都,及謁見高祖,具陳圓朗可取狀,高祖因復遣詣黎陽,會大軍趨濟陰,連拔十餘城,聲振淮泗,不料詔命又下,復令班師。已伏後事。世民不敢違慢,只得令淮安王神通,及行軍總管李世勣任瓖進攻兗州。哪知劉黑闥借到突厥兵士,又復長驅南下,來攻山東,於是淮安王神通,不得不移兵防禦,就是幽州總管李藝,也奉詔助攻黑闥。偏黑闥進兵甚猛,就是舊屬曹湛董康買等人,亡命鮮虞,也聚眾來會,先攻定州,繼陷瀛州,刺史馬君武被殺。神通自知不支,急請濟師,有詔令淮陽王道玄為河北道行軍總管,與行台民部尚書史萬寶,恊同討賊,再命齊王元吉,作為後應。道玄年才十九,負勇使氣,引兵三萬,直抵下博,一面約萬寶繼進。萬寶含糊答應,密語部將道:「我奉手敕,曾雲淮陽小兒,恐致僨事,軍務俱委老夫。今王輕躁妄進,若與他同出,必致盡陷,不如以王餌敵,王若失利,賊必爭進,我堅陣待著,乃可破敵。「言已,遂約束軍士,不准輕出。陷死淮陽,咎有專歸。道玄總道他來援,大膽前驅,適有泥淖在前,傳令三刻逾溝,自把馬韁一扯,兩足一夾,便一躍過去。部兵不敢落後,也陸續逾溝﹔才越半數,那劉黑闥竟帶領大眾,漫山遍野而來。道玄不及整列,未免著忙,但已碰著大敵,也只可拚出性命,上前抵敵。說時遲,那時快,黑闥鼓眾直前,立把道玄圍住。道玄仗著勇力,左衝右突,大呼殺賊,可奈敵眾越來越多,衝開一層,又有一層,衝開兩層,又有四五層,看看手下將盡,自身也受了數創,索性從敵眾最多處,闖將進去,格斃了數十人,大吼一聲,噴血而亡。寫道玄之戰死,懍懍有神。部眾失了主帥,當然大溃,一大半為賊所殺。這時候的史萬寶,方整軍出來,但見前面溃兵,紛紛竄回,隨後便是劉黑闥大眾,大約有四五萬,統是雄赳赳的大漢,亮晃晃的利械,不由的害怕起來。萬寶方下令進戰,偏軍士不依號令,反向後倒退,害得萬寶也沒有主見,只好策馬返奔。敵眾乘勢追上,好似泰山壓頂一般,唐軍不及逃走的,都冤冤枉枉的送了性命。萬寶不死,尚無天道。秦王世民,聞到敗耗,不禁唏噓道:「道玄嘗從我征伐,見我嘗深入賊陣,也不顧利害,冒險輕試,誰料也竟因此畢命呢。」一面說,一面流涕。高祖也為悲悼,追贈左驍衛大將軍,諡曰壯。何不加罪史萬寶?
  自道玄敗死,山東震駭,洺州總管庐江王瑗棄城西走,州縣又降附黑闥,不到半月,黑闥已盡復故地,仍據洺州,作為都城。齊王元吉,及淮南王神通,都逡巡畏縮,不敢向前,高祖欲再遣世民出征,只心中卻有些遲疑,一日一日的延宕下去,可巧太子建成,自請東征,頓時喜溢龍顏,立授他為山東道行軍元帥,所有河南河北諸州,並受建成節制,建成奉旨,自歡歡喜喜的啟程去了。就中卻有一段別情,待小子略行表明:原來秦王世民,屢建奇功,受封天策上將,位居王公上,開府置屬。世民延攬文豪,共得一十八人,俱號為文學館學士。所有十八人姓名籍貫,列表如後:
  杜如晦杜陵人。房玄齡臨淄人。虞世南餘姚人。褚亮錢塘人。姚思廉萬年人。李元道隴西人。蔡允恭江陵人。薛收汾陰人。薛元敬收從子。顏相時萬年人。蘇勖武功人。於志寧高陵人。蘇世長武功人。李守素趙州人。陸德明蘇州人。孔穎達衡水人。蓋文達信都人。許敬宗新城人。
  這十八個學士分為三番,輪流值館。世民暇時,常至館中討論文籍,徹夜不倦,且令閻立本圖像,褚亮作贊,時人稱為十八學士登瀛洲,便是這處的出典。特別表明。太子建成,及齊王元吉,陰忌世民,且因高祖起兵時,曾與世民面約,立為太子,及受禪即位,將佐復以為請,經世民一再固辭,方立建成為太子。建成性耽酒色,又好遊獵,元吉酷肖乃兄,並且加甚,高祖屢加訓斥,且有易儲的意思。建成惶懼得很,遂與元吉恊謀,共傾世民。高祖晚年,又多內寵,妃嬪生子,不下二十人,內有張尹二妃,便是晉陽宮內入侍的二姝,妖柔善媚,尤得高祖歡心。是兩個開國功臣,理應加寵。尹德妃生子元亨,封酆王,張婕妤生子元方,封周王。建成元吉,諂事妃嬪,各有饋遺不絕,至對著尹張二妃,更為曲意奉承,甚至略跡言情,無微不至。一語夠了。獨世民不屑內交,就是遇著二妃,亦不過一揖了結,所以宮禁裡面,統稱贊建成元吉,未嘗說及世民。
  至世民平洛,高祖遣妃嬪數人,赴洛陽選閱宮女,並收檢府庫珍物,妃嬪等有私求,世民一律拒絕。淮安王神通有功,世民撥給公田數十頃,偏張婕妤的父親,也羨此田,令婕妤轉求高祖。高祖未悉前情,竟下敕指給。神通因世民已有教令,佔先不占後,毅然不與。張婕妤遂入訴道:「奉敕賜妾父田,秦王偏奪給神通,未知何意?」高祖遂怒責世民道:「我的詔敕,難道尚不及汝的教令麼?」世民料有讒言,但亦不欲遽辯,含糊謝罪。高祖餘恨未平,複語左僕射裴寂道:「此兒久握兵權,為書生輩所教壞,不似前日的恭順了。」尹德妃父阿鼠,倚勢作威,秦王府屬杜如晦,行經阿鼠家門,被豪奴拖落馬下,毆折一指,且詈道:「汝系何人?敢過門不下馬麼?」如晦狼狽回府,方訴知秦王。那宮監已傳秦王入宮,既見高祖,即遭呵責道:「我妃嬪家,尚為汝左右所陵侮,況下民呢?」世民據實陳明,高祖終未肯信,將他叱退。開國之主,尚且如此。無怪夏桀商辛。張尹二妃,因讒間得行,越發裝嬌撒癡,說得世民一錢不值。且白高祖道:「皇太子仁孝,陛下應把妾母子,托附與他,必能全保。」何如賜為太子妃?高祖信為真言。嗣因世民入宮侍宴,見諸妃嬪環列座前,未免憶念生母,背地下淚。尹張等復交譖道:「海內無事,陛下春秋已高,宜尋宴樂,獨秦王侍宴下淚,料他深意,定是憎嫌妾等,陛下萬歲後,妾等母子,必不為秦王所容,所以妾等前日,曾願陛下囑托太子哩。」高祖勸慰數語,遂日親建成元吉,漸與世民相疏,就是世民東討圓朗,忽召忽遣,忽遣忽召,無非是懷疑的見端。
  還有太子中允王珪,及洗馬魏征,也恐世民功高,將奪儲位,因勸建成道:「秦王功蓋天下,中外歸心,殿下但因名分居長,得就東宮,此時不立大功,恐未能鎮服海內。今劉黑闥亡命餘生,復據東土,脅從無多,人心未定,殿下可自請出征,討平殘孽,借取功名,且結識山東英俊,作為指臂,庶幾儲位得安了。」建成依計請行,魏征等一同隨往。途次接得相州桓州的警電,接連被陷,倒也驚心。嗣得魏州總管田留安捷報,說已擊破黑闥,擒住莘州刺史孟柱,收降敵卒六千人,於是放心前行,會同齊王元吉,直向魏州進發。是時山東州縣,多應黑闥,上下相猜,人心離怨,惟田留安待遇吏民,坦然不疑,嘗語吏民道:「我與爾曹,均為國御賊,應該同心恊力,必欲棄順從逆,可斬我首,自去求取富貴。」吏民聞言,皆涕泣誓死。內有黑闥舊黨苑竹林,陰懷異志,由留安察悉情偽,反引置左右,好言慰諭,委以管鑰。竹林竟因此感激,願為所用。黑闥連攻數次,均被擊走。不沒田氏。
  至建成元吉,行至昌樂,黑闥即引兵來爭,兩次列陣,均未交鋒。魏征語建成道:「前破黑闥,所有賊將,都掛名處死,妻子系虜,所以餘眾尚存,統為盡力。今宜悉釋俘囚,一律慰遣,彼等既得生機,何必自投死路?此離彼散,黑闥自無能為了。」釜底抽薪,莫善於此。建成立即照行,果然黑闥部下,逐日散去﹔更兼糧食已盡,不能再持,遂乘夜遁走,至館陶永濟橋,橋尚未成,不得逕渡。建成元吉,率大軍從後追趕,將至橋旁,為黑闥所見,令王小胡背水為陣,自督兵火速造橋。橋已粗成,即策馬奔過橋西,眾遂大溃,多半棄仗降唐。唐軍渡橋追黑闥,才過千人,橋忽崩壞,黑闥得率數百騎遁去。建成收軍回營,遣騎將劉弘基,率萬人窮追黑闥。黑闥日夜奔走,不得休息。及至饒陽,從騎只百餘人,俱有饑色。饒州刺史葛德威,開城出迎,黑闥不欲入城,由德威再三固請,乃隨入城中,暫憩市間。當有官役持送酒食,黑闥狼吞虎咽,大喝大嚼,正在興高采烈的時候,驀見德威引兵到來,一聲吆喝,便把黑闥等圍住,拿得一個不留。黑闥弟十善,也同時獲住,送詣大營。建成恐中途被劫,遂將黑闥兄弟等,梟首洺州,黑闥臨刑歎道:「我本在家鋤菜,為高雅賢輩所誤,竟致此禍,悔無及了。」黑闥既平,圓朗大懼,淮安王神通,與李世勣合兵,又進攻圓朗,圓朗硬著頭皮出城,屢戰屢敗,結果是棄城夜奔,走至中途,為野人所殺,了結殘生。唐軍方移攻高開道,巧值開道部將張金樹,梟開道首,投營輸誠。有詔授金樹為北燕州都督,於是東北一帶,均已蕩平。總計劉黑闥先後僭號凡三年,徐圓朗僭號亦三年,高開道僭號共六年,爝火微光,終歸消滅。再作一束,了過三盜始末。
  李藝杜伏威,陰憚唐威,先後入朝稱賀。高祖封藝為左翊衛大將軍,伏威為太子少保,兼行台尚書令,均暫留京師,伏威素與輔公祏友善,親若昆弟,軍中亦稱公祏為伯父,畏敬與伏威相等。唐封伏威為吳王,公祏亦得受封為舒國公,既而伏威令養子鬫稜為左將軍,王雄誕為右將軍,推公祏為僕射,表面上是尊重公祏,暗中實奪他兵柄,令二養子監制左右。公祏知伏威意,也托言學道辟谷,借端自晦。以假應假,也是好看。及伏威入朝,留公祏守丹陽,令雄誕握兵為副,且密囑雄誕道:「我至長安,如不失職,毋令公祏為變。」雄誕允諾。哪知伏威一去,公祏即欲舉事,可巧雄誕有疾,遂詐為伏威書,囑代掌兵,一面遣私黨西門君儀,嗾使雄誕助己為逆。雄誕聞兵權被奪,正疑伏威食言,及與君儀會談,才知公祏詐計。竟從牀上躍起道:「天下方定,吳王又在京師,大唐所向無敵,奈何無端為逆,自求滅族呢?雄誕今若從公,不過誕生百日。大丈夫怎可偷生惜死,自陷不義?為語輔公,不敢從命。」君儀返報公祏,公祏即發兵至雄誕寓中,將他拿下,用帛勒死。雄誕雖忠,可惜無才。公祏又詐稱伏威不得南還,貽書令起兵北向,遂大修鎧仗,厚積糧儲,居然自稱宋帝,遣部將徐紹宗侵海州,陳正通寇壽陽,用故人左遊仙為兵部尚書,兼越州總管,處置軍務。
  唐廷聞報,即命趙郡王孝恭,率舟師趨江州,嶺南道大使李靖,率交廣泉桂步兵趨宣州,懷州總管黃君漢出譙亳,齊州總管李世勣出淮泗,四路會齊,同討公祏。孝恭將發,與諸將宴集,命吏取水,忽變為血,諸將皆相顧失色。孝恭談笑自如,且語諸將道:「這是公祏授首的預兆,令人喜慰,何有他慮?」孝恭此言,頗有大將材。遂調集戰艦,即日起行。途次聞黃州總管周法明,為洪州總管張善安所殺,不禁失聲道:「善安也從賊麼?盜心未改,恰是可懮。」嗣復接到捷音,乃是安撫使李大亮,已誘執善安,送往長安,又喜語諸將道:「公祏已失去右臂,可保無虞了。」看官道張善安是何人?他本是個兗州賊帥,兗州平後,降唐為洪州總管,至公祏叛命,陰與聯絡,據住夏口。周法明出兵黃州,進屯荊口鎮,夜在戰艦中飲酒,善安恰令軍士扮作漁人,潛上週船,將法明刺死。李大亮聞法明被刺,即領兵往攻洪州,與善安隔水遙語,諭以禍福。善安道:「善安初無反意,只為將士所誤,逼我至此,今若再降,恐終不免禍,奈何?」大亮道:「張總管既有降心,便與我同是一家了。」因單騎渡水,逕至善安軍前,與善安攜手共語,示無猜嫌。善安大喜,情願悔過投誠。大亮與約而歸,善安也率數十騎詣大亮營,大亮禁從騎入門,只引善安入談。善安語畢欲辭,忽大亮背後,閃出武士數人,竟將善安拿住。從騎倉皇遁回,召集全營,來攻大亮。大亮令人示諭道:「我未嘗羈留張總管,張總管恐回營以後,將士或有異心,因自願留住,君等何故恨我?」絕妙好辭。善安部眾聽了此言,但痛罵張善安,說他賣眾媚人,遂陸續散去。大亮即遣人押送善安,逕往長安去了。
  孝恭聞報後,兼程疾進,連破公祏守兵,拔鵲頭鎮,復下樑山等三鎮,公祏遣部將馮慧亮陳當世等,領舟師三萬,屯守博望山,陳正通徐紹宗率步騎三萬,屯守青林山,再就梁山下面的江路,連接鐵鎖,阻住來船,並在兩岸築城結壘,屹成巨障。孝恭與李靖進次舒州,李世勣引步卒逾淮,拔壽陽,次硤石,慧亮等堅壁不戰,孝恭遣奇兵斷他糧道,敵營遂慮乏食,夜出襲孝恭營,孝恭早已預備,也還他一碗閉門羹,敵無從逞技,只好引還。越日,孝恭集諸將議事,諸將皆前請道:「慧亮等擁兵據險,急切未易攻下,不若直指丹陽,搗他巢穴。丹陽一破,慧亮等不降何待?」孝恭頗欲依議,李靖獨出阻道:「公祏精兵,雖多在此地,但手下健卒,料尚不少,今博望諸柵,尚不能拔,公祏保據石頭,難道反容易攻取麼?若我軍進攻丹陽,旬日不下,慧亮等躡我後塵,腹背受敵,豈非危道?靖看慧亮正通,皆百戰餘賊,本意非不欲戰,但因公祏立計,令他持重,意欲老我師徒,乘懈來擊,我今先用羸卒誘他出來,然後驅精兵壓賊,一舉便可蕩平了。」說至此,正值伏威部將鬫稜到來,孝恭即差人迎入。原來鬫稜隨伏威入朝,受命為越州都督,伏威病歿京師,高祖令他撫綏部曲,及助討公祏,所以奉命南下,來見孝恭。孝恭大喜,當下命羸兵先攻賊壘,自勒精兵結陣,在後待著。果然正通等出兵來追,才經裡許,即遇孝恭大軍,那時明知中計,也只得挺身接仗,忽見唐軍中突出鬫歔,免冑語敵眾道:「汝等不識我麼?敢與我戰。」敵眾多鬫歔舊部,自然倒退,或且下拜。唐軍趁勢殺出,奮力向前,正通等尚想攔截,奈部眾已無鬥志,紛紛逃走,隨你正通如何驍悍,到此也敗退下去。孝恭與靖窮追數十里,斃敵無數。博望青林兩戍卒,統皆溃散。李靖遂進薄丹陽,嚇得公祏膽戰心驚,無心固守,竟潛出後門,帶了家屬,及從騎數千人,飛風般的遁去了。正是:
  詐力兩窮惟出走,興亡各判在須臾。
  究竟公祏能否逃生,待至下回續敘。  

  劉黑闥之亂,誰激之?唐高祖激之也。建德舊將,既不能殺之,又不能用之,故黑闥一起,而嘯聚至數萬人,迨既奔突厥,死灰復燃,不數月間,又得規復故地,李道玄輕進喪身,史萬寶甫戰即敗,庐江王瑗棄城遠遁,齊王元吉逗兵不進,建成才智,不秦王若,而獨得平賊者,賴有魏征一策以解散賊心耳。輔公祏挾詐起兵,一王雄誕且不能屈,徒偽托杜伏威之貽書,號令部曲,其不足維繫眾心,已可想見。鬫稜免冑相示,賊即解散,吾猶怪唐廷當日,伏威尚未病歿,何不令其作書諭眾,借杜禍萌。必待四路並進,乃得倖克,毋乃晚歟。然尚賴有李孝恭之鎮定,與李靖之智謀,才能破敵,類敘之以見二寇之易滅,及高祖之尚屬失算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4:26:45

第十二回     誅文幹傳首長安 卻頡利修和突厥



  卻說輔公祏棄城出走,意欲南奔越州,因左遊仙已出任越州總管,所以有心往依。偏唐將李靖入丹陽,李世勣不肯放鬆,連夜追來。公祏奔至句容,從騎只五百人,到了天暮,投宿常州,聞部將吳騷等,擬執己獻唐,連忙斬關逃去,隨身妻子,一並棄去,只有心腹數十人,走至武康,為野人所攻,西門君儀戰死,公祏被擒,送至丹陽,立即梟斬,傳首長安。又出兵分捕餘黨,凡自左遊仙以下,多半捕誅,約計公祏僭號,僅閱六月,即就殲滅。江南皆平,高祖聞捷,大喜道:「靖系蕭輔的膏肓呢。蕭輔指蕭銑及輔公祏。雖古韓白衛霍,無以過此。」遂授孝恭為東南道行台右僕射,靖為行台兵部尚書。既而行台罷撤,孝恭改任揚州大都督,靖為都督府長史,惟張善安解入京都,廷訊時委罪諸將,自稱無辜,高祖卻也赦宥,嗣由丹陽搜得逆書,由孝恭盡行齎獻,善安明與公祏通書,無可抵賴,方才伏誅。只公祏偽造伏威的詐書,也由高祖檢視,疑為實事,即追除伏威名籍,籍沒家資。鬫稜恃功不遜,為孝恭所憎,也把他所有田產,一並籍沒。鬫稜不服,竟與孝恭爭論,惹得孝恭怒起,竟誣他與公祏通謀,殺死了事。伏威受枉,鬫稜尤覺含冤。孝恭之罪,百口難辭。秦王世民,頗知伏威等含冤,及即位初年,始為昭雪,發還家產,這且慢表。
  且說唐高祖武德七年,中國大勢,已歸統一,所有從前盜名竊字,割據州縣諸草寇,盡行消滅,只有梁師都尚據朔方,未曾削平。高祖暫息兵爭,整頓內治,於是正官階,定學制,修刑法,官階分作數級,以太尉司徒司空為三公,次尚書、門下、中書、秘書、殿中、內侍、為六省,又次為御史台,又次為太常、光祿、衛尉、宗正、太僕、大理、鴻臚、司農、太府,共九等,又次為將作監,又次為國子學,又次為天策上將府屬,又次為左右衛至左右領衛為十四衛,東宮置三師即太師,太傅,太保。三少即少師,少傅,少保。詹事,王公置府佐國官,公主置職司,並為京職事官,州縣鎮戍,為外執事官。文散官自從一品起,至從九品,分二十八階,武散官自從一品起,至從九品,分三十一階,大致是參照隋制,互有損益,學制有國子學、三品以上之子孫入之。太學、四五品以上之子孫入之。四門學、六七品之子孫及庶人之俊造者入之。律學、八品九品之子孫及庶人之習法令者入之。書學、習文字者入之。算學習計數者入之。六種,均隸屬國子監,惟崇文館弘文館等,為宗親及功臣子弟入學,不歸國子監統轄。此外如各州縣鄉,一律置學,限年畢業,按次遞升,與選舉法並行,學校以習經為主要科,選舉以命策為主要科,各有進階,不相混雜。刑法多從隋舊,十惡不赦,謀反、謀大逆、謀叛、惡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義、內亂。五刑,笞、杖、徒、流、死。八議,議親、議故、議賢、議能、議功、議貴、議勤、議賓。俱依隋律。另訂十二律,名例、衛禁、職制、戶婚、廄庫、擅興、賊盜、鬥訟、詐偽、雜律、捕亡、斷獄。與隋制互有異同,此三條為立國大綱,故特別敘明。就是租、庸、調三法,亦重行訂定,人民十六歲以上為丁,每丁給田一頃。歲入租粟二石,便叫作租。丁男隨鄉所出,輸納綾絹絁綿布麻等,立有定限,便叫作庸。人民每歲應充公役二十日,如不欲充役,當酌出庸值,以日為計,每日出絹三尺,二十日須出絹六丈,便叫作調。倘或有事征發,閱十五日,將調免去,三十日租調俱免,遭小災免租,遇中災免調,遇大災租庸調俱免。士大夫既經食祿,不得與民爭利,征取有制,海內稱便。唐立租庸調法,已見第十回中,此處再行敘及,因相傳為唐室美制故耳。
  正在整綱飭紀的時候,忽由慶州出一駭聞,乃是都督楊文幹造反,全州俱被佔領了。原來楊文幹嘗宿衛東宮,與建成最相親暱,建成與世民有隙,常與文幹密謀,欲害世民,元吉亦嘗參議,且語建成道:「欲殺世民,但教弟一舉手,便足了事,何必多設謀划呢。」談何容易。文幹很是贊成。一日,世民從高祖幸元吉第,元吉令護軍宇文寶等,埋伏室內,因潛告建成,欲踐前言。建成搖手勸止,元吉艴然道:「我不過為兄設法,與我何關得失呢?」建成道:「弟不聞投鼠忌器麼?父皇已老,倘或受驚,豈非增罪。」建成尚知有父。元吉乃止。建成私募壯士二千餘人,為東宮衛士,更調入幽州健騎三百名,分置東宮諸坊,一面薦文幹為慶州總管,暗令募選驍壯,送入長安。高祖幸仁智宮,建成居守,世民元吉皆隨行,建成語元吉道:「秦王此行,且遍見諸妃,渠多金寶,必一律賂遺,諸妃得了厚賂,總替秦王幫忙,我怎得箕踞受禍?安危大計,決諸今日。」元吉笑道:「兄前日若依弟言,此人已早除去了。」建成道:「今日父皇出行,可以舉事。」元吉問計將安出?建成附耳道:「如此如此。」元吉道:「此計甚妙。」遂與建成別去,建成即陰令郎將爾朱煥,校尉橋公山,潛運甲仗,往遺文幹,令他即速起兵,表裡相應。煥等行至中途,自恐事泄被禍,逕向高祖前告變。高祖大怒,立遣司農卿宇文穎,馳召文幹,元吉聞知,捏著一把冷汗,忙囑穎傳語文幹,令毋入京。文幹既得穎言,便道:「一不做,二不休,我不如造反罷!」遂引兵趨寧州,高祖又親書手詔,促召建成,建成大懼,不敢逕行。詹事主簿趙弘智,勸建成貶損車服,輕騎謝罪。建成左思右想,也無別法,不得已輕車減從,往抵行宮,入謁高祖,便投身委地,接連磕頭。高祖痛責一番,令左右拘住建成,監禁幕下。那寧州警報,已似雪片般到來,初說被圍,繼說被陷。高祖忙召世民問計。又要請教令郎。世民答道:「文幹豎子,有何足畏?地方有司,如不能剿滅,但遣一將往討,自可立平。」高祖道:「事連建成,恐多響應,不如由汝親行,待平賊回來,當立汝為太子,黜建成為蜀王。蜀兵脆弱,不足為變,若再跋扈,汝亦容易掃平呢。」此語亦屬失當。世民奉命即行。元吉亟賄托妃嬪,為建成緩頰,復浼封德彝勸回上意。德彝本隋室佞臣,此時竟邀高祖寵眷,往往三言兩語,得快天顏,內浸外潤,不怕高祖不為所迷,仍命建成還守京師,但責他兄弟不睦,後當痛改前非,一面歸罪王珪韋挺,及天策參軍杜淹,說他攛掇是非,並流雟州。三人真是晦氣。世民引軍西響,才至寧州附近,文幹部眾,已是驚懼萬分,因即刺殺文幹,攜手迎降。宇文穎也被擒住,押送長安,訊明正法。至世民還軍,高祖已經還朝,並不提及易儲事。世民料知中變,付諸一笑罷了。天子無戲言,況易儲問題,關係重大,奈何輕許,又奈何輕忘?
  且說東突厥主處羅可汗,既迎納蕭後,及煬帝幼孫楊政道,見第六回。便欲為隋報仇,有意南侵。更兼梁師都據有朔方,屢遣人至突厥乞師,且願為嚮導。處羅乃遣將分出,自擬督兵取並州,安插楊政道,群臣多半勸阻,處羅道:「我父失國,賴隋得立,此恩如何可忘?」事詳第六回。遂不聽群謀,決計親行。命駕將發,忽然生起病來,二豎為災,數日殞命。處羅有子奧射設,面丑身弱,隋義成公主,將他廢錮,另立處羅弟頡利可汗,自己又嫁與頡利,作為可敦。原來為此。堂堂帝女,四嫁胡主,太不怕羞。公主從弟善經,與王世充使臣王文素,均留居突厥,乃共白頡利道:「從前啟民可汗,為兄弟所逼,脫身奔隋,幸虧文帝救護,得還故土。今唐天子非文帝子孫,可汗應奉楊政道,南伐唐室,借報前恩。」頡利正席父兄遺業,士馬強盛,屢圖南略,一聞此言,當然樂從,遂屢次入寇。高祖以中國未寧,不欲與突厥相爭,常遣使齎書修好。偏頡利請求無厭,屢將唐使拘住,且與梁師都再四加兵,自武德四年至七年,爭戰不休,互有勝敗。唐並州總管府長史竇靜,請就太原廣置屯田,即耕即戰,秦王世民也以為請,乃依議舉行,歲收谷得數千斛,少紓邊困。但頡利總出沒無定,防不勝防,或勸高祖道:「突厥屢寇關中,無非因長安繁麗,意欲入境大掠,得償欲壑,若陛下棄此不都,把長安化作一炬,那時胡人失望,自不願再來了。」真是呆話。高祖竟信為良策,即遣宇文士及,赴襄鄧間擇都,以便南徙。太子建成,齊王元吉,又竭力慫慂,愈早愈妙。愚不可及。獨世民進諫道:「戎狄為患,自古皆然,陛下以聖武龍興,奄有中夏,精兵百萬,所向無敵,奈何因胡虜擾邊,遽欲遷都他避,這不但貽羞四海,並且遺笑千秋。願假臣兒數萬兵士,寬限歲月,保可系頡利頸,生致闕下,萬一不能,遷都未遲。」快人快語。高祖也不禁勃然道:「此言深合朕意。」當召還士及,取消此議。世民乃退。不意建成復連結妃嬪,共譖世民道:「突厥犯邊,得賂即退。秦王托詞禦寇,實欲總握兵權,為篡奪計,陛下奈何不察?」為此數語,又把高祖的心腸,似小轆轤的亂撞起來。名為開國之主,實是一個糊塗人物。
  越宿,出獵城南,令建成世民元吉馳射角勝。建成有胡馬肥壯,獨喜蹷躍,遂持轡授世民道:「此馬甚駿,能超過數丈深澗,弟素善騎,試一乘何如?」世民即一躍上馬,往逐一鹿,鹿將追及,馬忽仆倒。世民不待馬蹷,已跳出圈外,待馬僕而復起,復躍上馬身,三僕三躍,毫不受傷,因旁顧左右道:「死生有命,豈是暗算所能致死麼?」建成聞言,不覺失色。至校獵已畢,又去賄托尹張二妃,尹張二妃,復向高祖饒舌,謂:「秦王自言天命所歸,將為真主,斷不至有浪死的情理。」高祖頓時大怒,先召建成元吉侍側,然後召世民面斥道:「天子自有天命,不是智力可求,汝為什麼專想此位哩?」世民忙免冠頓首,請下法司案驗。高祖怒尚未解,忽有一內監入報道:「突厥大舉入寇,前鋒已到豳州了。」恰是世民的救星。高祖被他一驚,才將怒意打消,改容慰勉世民,令他仍然冠帶,與商戰守事宜。世民道:「火來水淹,兵來將擋,臣兒願出去一戰。」高祖喜慰道:「元吉可隨同前去,可戰乃戰,可和便和。」世民元吉,同聲應命,當即出調將士,隔宿啟行。高祖親至蘭池餞別,賜世民美酒三杯,元吉一杯。世民並非小孩子,何高祖待之若嬰兒。兩人飲畢謝恩,炮聲一響,大軍啟行,高祖還蹕,世民元吉,均駕馬馳去。
  將至豳州,聞突厥連營百里,氣燄甚盛,元吉已有懼意,世民令偵騎再行探明,俟得返報,說是:「頡利突利二可汗,舉國入寇,兵士確有數十萬人。」世民從容道:「兩酋同來,我自有法破他,不必多慮。」已有成算。遂驅軍再進,逕抵豳州,依城下寨。是時關中久雨,糧運阻絕,士卒又久苦征役,疲敝不堪。朝廷及軍中,均以為懮。獨世民不動聲色,措置自如。到了次日,頡利率鐵騎萬餘,奄至城西,列陣五隴坂,昂然待戰。世民顧元吉道:「今虜騎憑陵,斷不可示他怯弱,理應出營與戰。弟能與我同往否?」元吉囁嚅道:「虜…虜勢這般強盛,勿…勿宜輕出與爭。倘或失利,悔…悔不可追。」世民答道:「頡利突利,名為叔姪,實具猜嫌,突利乃始畢子,始畢傳弟處羅,處羅復傳弟頡利,兄弟相及,因致突利失位,應亦不平。頡利恐突利生嫌,因令鎮守東方,也封他為可汗。今日連兵來此,我正可就中取事。別人怕他,我卻不怕,汝不敢往,我當獨往。」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突利履歷,即借世民口中敘過。言畢,即帶領百騎,馳詣頡利陣前,大聲呼語道:「我朝與可汗和親,為甚麼負了前約,深入我地?我便是秦王李世民,可汗能鬥,快出與我鬥,若率眾來戰,我亦不怕,我手下只有百騎,足當汝等萬人。」子龍一身都是膽,此語可移贈秦王。頡利聞言,還疑世民是誘敵計,笑而不答。已墮世民計中。世民見突利自為一隊,與頡利隔一溝水,遙對作斜角狀,因復遣騎將往告突利道:「爾前日與我同盟,有約在前,緩急相救,今乃引兵攻我,奈何沒有香火情?」別人用反間計,都從秘密處下手,世民卻故意明言,令他啟疑,用計尤妙。突利亦寂然不應。突利也墮入計中。世民又故意馳至溝旁,牽韁欲涉,頡利乃遣人來止世民道:「王不必渡溝,我來並無他意,不過欲與王更申盟約呢。」世民乃勒馬道:「可汗既欲申盟,但遣一介使臣,即足了事,何必用大兵前來?欲戰即來,欲和即退。」再逼數語,妙不可階。頡利乃麾兵少卻,會值大雨滂沱,乃各引兵還營,世民語諸將道:「胡虜所恃,惟有弓箭,今積雨連旬,箭膠俱解,弓不可用,他似飛鳥折翼,無從高飛,我卻刀槊快利,以長制短。及此不乘,尚待何時?」於是令軍士飽餐一頓,冒雨復進。且遣人往諭突利,極陳利害,突利欣然應命。頡利因世民驟出,正在驚疑,亟召突利入商,意欲出戰,突利道:「天雨未霽,運餉艱難,我軍又深入無繼,就使戰勝,亦不能深入長安,一或敗衄,禍將不測。況秦王素號能軍。未見得定是我勝,不若與他講和為是。」頡利默然,乃遣突利與部帥阿史那思摩,往見世民,申請和親。世民坦懷相待,突利甚喜,願與世民結為兄弟,彼此很是款洽,遂定盟而去。
  世民收軍回朝,突厥復遣阿史那思摩入覲,高祖引升御榻,慰勞再三,並封他為和順王。思摩拜謝欲歸,詔令左僕射裴寂,偕思摩至突厥答聘,許他互市,裴寂也修好而還。無如戎狄無信,性好反覆,講和未幾,又遣將寇邊。高祖不覺動怒,顧語侍臣道:「突厥如此狡詐,朕將督大軍親征,往時通使突厥,以敵國禮相待。所以通用國書,今當改書為敕,問他何故屢擾我境,卿等可替朕草詔便了。」侍臣承旨擬敕。敕文擬定,由高祖閱過,即遣使齎遞。看官!你想頡利可汗,本是個驕矜自大的人物,驟然接到詔敕,怎肯順受?當下將唐使拘住,即發兵分寇靈相潞沁韓朔諸州。代州都督藺驀,與突厥兵交戰新城,失利而還,乃令行軍總管張瑾屯石嶺,李高遷趨大谷,分御突厥。一面向唐廷告急,高祖命秦王世民出屯蒲州,調李靖為安州大都督,出屯潞州,任瓖為行軍總管,出屯太行,李靖甫至潞州,見張瑾單身逃來,報稱全軍覆沒,連長史溫彥博,都被擒去。靖留住張瑾,行文至秦王世民,及總管任瓖,約他三路齊進,並力夾攻。世民正擬出發,忽由頡利遣使請和,願將溫彥博放還,仍敦舊好。世民正言詰責,命他速歸彥博,才准罷兵。來使唯唯而去。原來彥博被執,頡利因他職掌機要,問及唐廷兵糧虛實,彥博默不一答,竟被徙往陰山,復縱兵進逼靈州。靈州都督王道宗,兜頭痛擊,殺死虜兵數千人,頡利乃退,嗣聞秦王世民等,將會師前來,又覺惶急異常,乃遣使卑辭乞和,經世民與他定約,慌忙追還溫彥博,送歸唐營。兩下裡又算息兵,世民仍入都復旨,自是威名益著,遭忌益深。建成元吉,佯與為歡,邀世民夜宴,置毒酒中。世民哪裡曉得?及飲畢歸府,猝然心痛,喉中亦非常作癢,竟至咯血數升,臥不能起。百密未免一疏。不死還是大幸。淮安王神通,報知高祖,高祖親往問疾,由世民嗚咽陳詞,粗述情由。高祖長歎數聲,乃語世民道:「我起自晉陽,得平中原,多出汝力,本擬立汝為太子,汝乃固辭,因立汝兄建成。現在儲位久定,不忍再易,但看汝兄弟終不相容,同處京師,暗鬥日烈,計惟遣汝出居洛陽,自陝以東,由汝作主,可建天子旌旗,如漢梁孝王故事。」大都耦國,尚為亂本,況一國中有兩天子耶?唐天子所囑諸語,俱屬謬誤。世民涕泣道:「這非臣兒所願,臣兒豈可遠離膝下。」高祖道:「這是權宜的計策,汝宜順我意計,免得相殘。」世民勉強受命。待高祖回宮,又休養了數日,病勢漸愈,乃召集僚屬,整頓行裝,專待明詔一下,即行陛辭。不料俟至兼旬,並沒有明詔下頒,眼見得是又信讒言了。小子有詩歎道:
  人心最忌是懷私,一寓私心即被欺。
  況是堂堂天子貴,胡為投杼屢生疑?
  究竟世民能否赴洛,且至下回表明。  

  建成元吉,智勇遠不逮世民,乃得此賢兄弟以為助。正應式好無尤,聯作指臂,而乃兩不相容,私結妃嬪,陰募壯士,且嗾使楊文幹之叛命,欲為表裡相應之舉,是誠何心哉?豈除去世民,即能安然為嗣皇帝,儼然作皇太弟乎?況文幹一發而即誅,勢若發蒙振落。至於出拒突厥,元吉畏縮不前,獨世民從容談笑,卒卻強胡,為建成元吉計,亦當自愧弗如,收拾邪念,乃復下毒酒中,惟恐世民不早死,骨肉成仇,一至於此,是真李氏之大不幸也。然推原禍始,實皆由高祖釀成之,立儲不慎,已為一誤,欲易儲而復不易,又為一誤。迨命世民居洛陽,又復中悔,卒至喋血宮門,手刃同氣,可勝嘅歟!讀是回,可為世之父子兄弟,作一龜鑒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4:27:10

第十三回     玄武門同胞受刃 庐江王謀反被誅



  卻說建成元吉,聞世民將往洛陽,又私自相謀道:「秦王若至洛陽,大權在手,勢更難制,不如留住長安,尚是一個匹夫,還可設法除他呢。」乃密令心腹數人,迭上封事,只說是「秦王左右,得赴洛陽消息,無不喜躍﹔此去恐不復來」云云。那時老昏顛倒的唐高祖,又為他所惑,竟將秦王鎮洛的囑言,撇置腦後。世民以高祖一再信讒,也自覺孤危起來。可見玄武門之禍,全是高祖激成。元吉且想出一法,欲招誘秦府驍將,使為己用。他平時所最畏懼的,是秦府中的尉遲敬德,敬德善用槊,又善避敵槊,每當出戰,輕騎入敵陣中,敵雖聚槊攢刺,終不至受傷,且往往奪取敵槊,還刺敵人,各將無不畏服。元吉亦常習槊,欲與敬德角藝,敬德請元吉加刃,自己獨把刃除去,一往一來,角逐多時,元吉恨不得將敬德一槊刺死,偏敬德似生龍活虎一般,左跳右躍,無從下手,嗣經元吉覷出破綻,兜心一槊,總道他已受創,哪知敬德是賣弄手段,故意直立,令他刺來,待至槊已接近,竟用手接住,奮力一扯,把槊奪去,元吉反剩了一雙空手。敬德復將槊給還元吉,令他再刺,元吉再刺再失,三刺三失,方不敢與敬德交手,赧顏而退。史稱敬德善槊,一再提及,俗小說中反說他用鐵鞭,不知何據。但心中卻很是畏忌,密勸建成與他結交,私贈金銀器一車。敬德拜辭道:「敬德出身微賤,值天下喪亂。久陷逆地,幸虧秦王提拔,得事聖朝,現欲酬報知遇,尚愧未遇,至於殿下前更無功效,何敢當賜?若私許殿下,便懷二心,徇利棄忠,恐殿下亦所不取呢。」建成無詞可答,只得收回送禮。敬德轉語世民,世民道:「公心如山嶽,雖積金至鬥,公亦不移。但恐非自安計,還應思患預防。」敬德受教而出。隔了數日,果有刺客在門外探望,敬德竟把門大開,安臥不動,刺客逡巡自去。建成元吉,復入訴高祖,誣言敬德有謀反意,高祖竟欲殺敬德,賴世民入朝固請,乃得免罪。元吉又譖程知節,有詔出知節為康州刺史。知節語世民道:「大王股肱羽翼,若盡被摧折,身何能久?知節誓死不去,幸早決計。」世民尚是躊躇,忽又接到詔敕,勒令房玄齡杜如晦兩人,出秦王府,於是秦府僚佐,類皆自危。長孫無忌,系世民妻舅,與房玄齡為莫逆交,玄齡私語無忌道:「今嫌隙已成,禍機將發,不早為謀,禍及社稷。公與秦王誼關至戚,不若勸王為周公事,保全家國。存亡安危,正在今日。」無忌告知世民,世民又召問杜如晦,如晦亦勸世民從玄齡言。他如秦府門客,無不慫慂世民,速定大計。只李靖李世勣兩人,不發一言。
  會突厥兵又來犯邊。建成薦元吉將兵北討,高祖遂將兵事屬元吉。元吉請調尉遲敬德為先鋒,且悉簡秦府精卒,同討突厥,敬德亟與長孫無忌,入白世民道:「大王尚不早決,禍在目前了。」世民道:「同氣相關,怎忍下手?」敬德道:「人情無不畏死,大眾願以死奉王,這是所謂天授了。天與不取,反且受殃,王奈何沾沾小仁,不顧大局?」世民默然不答。忽有率更丞唐府官名。王晊馳入,似欲有言,因見長孫尉遲兩人在側,一時又未敢遽發。世民早已覺著,便起與王晊密談。晊說了數語,便即退出。世民因告無忌道:「適由王晊來報,謂齊王與太子定計,欲我與太子至昆明池,餞齊王北行,即就席前伏著勇士,置我死地,太子可入求內禪,齊王當立為太弟。」無忌不待說畢,便道:「先發制人,後發為人制,兩語可決了。」世民歎道:「骨肉相殘,古今大惡,我誠知禍在旦夕,但欲待他先發,然後仗義出討,方為有名。」觀此言,可知世民亦處心積慮。敬德在旁接入道:「大王若再不聽敬德,敬德不能留居大王左右,束手就戮,請從此辭。」無忌復道:「王不從敬德言,無忌亦當相隨同去。」一推一扯,不怕秦王不上此台。世民乃再召府僚集議,大眾齊聲道:「大王以舜為何如人?」世民笑道:「舜是古聖人,何消問得。」眾復道:「假使舜徇父命,濬井不出,必為塗泥,完廩不下,必為灰燼,怎能澤被天下,法施後世?大王既知舜為聖人,何不權宜行事?」世民道:「且問諸龜卜,再決行止。」眾乃取龜為卜,突有一人進來,投龜棄地道:「卜以決疑,不疑何卜,今日箭在弦上,不得不發,難道問卜不吉,便好罷手麼?」爽快之至。世民視之,乃是幕僚張公謹,便道:「如公言,事果可行麼?」公謹道:「非但可行,且應速行。」世民乃決。遂令長孫無忌,密召房杜二人定計。玄齡如晦,均謝無忌道:「敕旨令我二人,不得事王,今若私謁,必坐死罪,不敢奉教。」無忌還報世民,世民不覺動怒,竟拔出佩刀,持給敬德道:「玄齡如晦,怎敢叛我,公試持刀往觀,若彼二人果無來意,可用我刀殺死了他,持首回來。」前緩後急,是前情亦寓做作。敬德遂與無忌同行,見了房杜二人,即與語道:「王已決計,公等宜速入!」玄齡道:「我等四人同去,恐惹人注目,宜各歸各行,且我與杜公,亦須改裝方可。」於是玄齡與如晦,皆改服方士裝,令無忌先行,兩人陸續前往,敬德獨繞道回秦府。世民即與房杜等定下密謀,越宿照行。
  是夕,太白經天,太史令傅奕,密奏太白星現秦野,秦王當有天下,高祖閱奏畢,正值世民入朝,因舉原奏示世民,世民請屏去左右,密陳建成元吉,淫亂後宮。高祖大驚道:「有這般事麼?」世民又道:「臣兒自問,無絲毫辜負兄弟,偏他二人時欲加害,謂替世充建德復仇,臣兒若果枉死,永違君親,已是可痛,且魂歸地下,亦愧見諸賊,還乞陛下恩宥!」說罷,竟嗚嗚咽咽的哭將起來。慧兒也會撒嬌。高祖益愕然道:「明日即當審問,汝宜早參。」世民應聲趨退,即於夜半調兵,命長孫無忌等帶領,往伏玄武門。未幾天曉,建成元吉,已由張婕妤密遣內侍,走報世民密奏情形。元吉即語建成道:「今日入朝,恐防有變,不如托疾為是。」建成道:「內有妃嬪,外有宮甲,秦王雖強,恐亦無法可施,我等不如往參,自探消息。」乃俱乘馬入玄武門。進至臨湖殿,聞高祖已召集裴寂蕭瑀陳叔達封德彝宇文士及竇誕等人,臨朝會審,彷彿一出六部大審。料知情勢不佳,立即返奔,將出玄武門,忽聞背後有人叫道:「太子齊王,何故不入朝?」元吉回頭一顧,並非別人,就是積世冤家李世民。他也不遑答應,便從弓袋中取出弓箭,接連三射,均被世民閃過。似此沒用,焉能濟事?最後一箭,經世民接住,也取弓搭著,向建成射去。建成總道是他還射元吉,毫不備防,颼的一聲,竟倒撞馬下,嗚呼哀哉!元吉不暇顧建成,三腳兩步的逃至門首,兜頭碰著尉遲敬德,又復返走。世民正追元吉,不防元吉回馬撞著,兩人都墜落馬下。元吉先起,奪世民弓,敬德馳救世民,嚇退元吉,即扶世民至別室暫憩,又出室去追元吉。元吉欲入武德殿,面奏高祖,偏後面弓弦一響,轉身卻顧,已是不及,恰巧箭入咽喉,立時暈倒。敬德搶步上前,拔刀下斲,梟取首級,復回至建成屍旁,也將他首級梟下,驀聞玄武門外,人聲馬沸,料知外面已有戰事,因即攜了兩首,跨上了馬,跑至門前。見張公瑾閉關拒守,便問道:「外勢如何?」公謹道:「東宮將馮翊馮立,齊府將薛萬徹等,領著好幾千人,來攻此門,我故將門掩住,免他闖入。」敬德道:「長孫公所領伏兵,曾否出擊?」公謹道:「區區百騎,怎能退敵?現雲麾將軍敬君弘,在此宿衛,已領兵殺出去了。」敬德道:「待我出兵觀戰。」公謹乃放他出門。敬德一馬馳出,正值守兵敗回,報稱:「敬將軍陷入敵中,已經殉難。還有中郎將呂世衡,也經戰死,東宮齊府兩軍,移攻秦府去了。」敬德大怒,策馬逕進﹔馳至秦府門首,為東宮齊府兩軍所阻,不由的瞋目怒叱道:「咄!你等試看這兩個首級,系是何人?」說著,即將兩首級懸在槊上,擎示兩軍,且復大聲道:「奉詔誅此兩人,如爾等抗違上命,罪與兩人相類,爾等亦何苦尋死呢。快快解散,免同受刑!」東宮齊府兩軍,見血淋淋的兩顆首級,確是建成元吉,且聽敬德說著奉詔二字,越覺心虛膽怯,便一哄而散。薛萬徹禁遏不住,即帶了數十騎,亡奔終南山。馮翊馮立,也各自逃去。
  高祖因三子俱未朝參,還疑他是彼此避面,樂得模糊過去,再作計較,匆匆輟朝,留裴寂蕭瑀陳叔達等待命朝堂,自挈妃嬪至海池中,泛舟為樂。外面打架,甚是熱鬧,他尚全未聞知,挈眷游湖,也可謂莫愁天子。忽見岸上有一個鐵甲鐵鍪的大將,持著長槊,匆匆奔來,便遙叱道:「來者何人?」那將即下馬置槊,倒身下拜道:「臣便是尉遲恭。」高祖道:「卿來做什麼?」敬德答道:「秦王以太子齊王作亂,起兵誅逆,恐驚動陛下,特遣臣來宿衛。」高祖驚詫道:「卿且起來!太子齊王現在哪裡?」敬德起答道:「已俱授首了。」高祖不覺失色,連侍側的妃嬪,也都玉容慘淡,戰慄異常。高祖亟命內侍,往召裴寂蕭瑀陳叔達等人,內侍慌忙馳去﹔小子乘這來往的空隙,且把尉遲敬德至海池事,略行表明。急忙補敘,不肯滲漏一筆。敬德既嚇退宮府兩軍,復入玄武門回報世民,世民問明情由,便道:「事已至此,我只好入宮謝罪。」敬德道:「且慢!上意尚未可測,容敬德先去探明。」便將兩首級交給世民,自己馳入朝堂,晤著裴寂等人,便與他說明原委。裴寂道:「此事如何上聞?」敬德道:「待敬德闖入宮去,寧死敬德,毋死秦王。」言畢,即大踏步跑入裡面,禁兵攔他不住,竟被他闖至宮前。有內侍出阻道:「聖上幸海池泛舟。」敬德不待說完,便轉向海池跑去。既已謁見高祖,據實陳明,便即拱手立著,過了片刻,裴寂蕭瑀陳叔達等人,均隨內侍到來。高祖已命攏舟泊岸,便問裴寂等道:「不圖今日竟見此事,後事將如何處置?」蕭瑀陳叔達齊聲道:「太子齊王,自起義以來,未嘗預謀。反一立儲貳,一封王爵,又不聞有甚麼功德,徒然離間骨肉,肇禍蕭牆。惟秦王功蓋天下,內外歸心,為陛下計,正當乘這事變,立為太子,委以軍國重務。陛下便可垂拱而治了。」樂得推重秦王。高祖方轉驚為喜道:「這本是朕的素願哩。」敬德在旁,即乘機入奏道:「陛下既願立秦王,現在外事尚未平靖,請速降手敕,令諸軍並受秦王節制。」高祖即顧宇文士及道:「卿速去擬詔,待朕回朝發落。」士及聞命即去。高祖仍帶著妃嬪,乘輦入宮,敬德及裴寂等,還至朝堂候旨,既而高祖臨朝,由宇文士及呈上草詔,高祖即命士及出東上閤門,宣佈詔敕,安定眾心。復遣黃門侍郎裴矩,赴東宮曉諭將士,一律罷歸。隨即語敬德道:「卿去召秦王來!」敬德似飛的去了。高祖仍復還宮,時為武德九年六月庚申日,看似閒筆,恰為承上起下,點醒眉目之文,萬不可少。適當盛暑,高祖開襟納涼,忽見世民趨入,伏地請罪,高祖慰撫道:「近日以來,種種懷疑,幾似曾母投杼,不能自解。今建成元吉,膽敢作亂,死有餘辜,不過事關骨肉,出此變端,可恨亦可悲呢。」誰叫你釀成此禍。世民仰首,見高祖露著兩乳,便用口吮他乳頭,眼眶中卻簌簌下淚,淋濕高祖胸前。高祖也忍淚不住,世民益復大號。恐是假情。父子正在對泣,那宇文士及及裴矩等,入宮復旨,當然勸慰一番,世民乃告別出外,回入秦府。秦府中人,復白世民道:「斬草不除根,終貽後患,建成元吉,各有子嗣數人,應一並捕誅,方可無虞。」世民也不禁止,一聽僚佐所為。於是建成子安陸王承道,河東王承德,武安王承訓,汝南王承明,巨鹿王承義,元吉子梁郡王承業,漁陽王承鸞,普安王承獎,江夏王承裕,義陽王承度,統行捕到,一並處死,罪人不孥,況屬猶子,謂非世民之忍,其誰信之?秦府僚佐,尚欲搜捕東宮餘黨,列名計百餘人,世民也不加禁,還是尉遲敬德,極力諫阻道:「為罪只有二人,今已誅死,不宜再及支黨。若輾轉牽連,恐反激成禍亂,何以求安?」世民乃請旨大赦。高祖因頒發赦文,大致謂:「凶逆大罪,止建成元吉二人,其餘黨與,一無所問。」又詔立世民為皇太子,國家庶事,皆由皇太子處分。自此詔一下,世民雖未受禪,已不啻一嗣皇帝了。句中有刺。
  太子洗馬魏征,曾勸建成早除世民,至是為世民所知,即召征入見,征長揖不拜,世民益怒,遂呵責道:「汝何故離間我兄弟?」征坦然道:「先太子若聽征言,何至今日受誅?從前管仲為子糾臣,曾射齊桓中鉤,人各為主,何必諱言?」世民聽了,轉易怒為喜道:「公可謂抗直了。」遂引為詹事主簿。又召還王珪韋珽杜淹,命珪與征同為諫議大夫。嗣又查得庐江王瑗,曾與建成密通書牘,謀害世民,乃令通事舍人崔敦禮,馳驛召瑗,令他入京對薄,敦禮至幽州,見瑗時,只說是促令入朝,尚未明言對簿事。瑗已自覺心虛,亟召將軍王君廓入商。看官聽著,庐江王瑗,系太祖孫,高祖從弟,例封王爵,曾與趙郡王孝恭,合討蕭銑,無功可述,移調洛州總管,又因劉黑闥入犯,棄城西走。高祖顧念本支,不忍加罪,改任瑗為幽州都督,且恐他才不勝任,特令右領軍將軍王君廓輔行。任官務求稱職,不應私及親舊,高祖此舉,也是失策。君廓前本為盜,悍勇絕倫,降唐後積有戰功,瑗欲倚為心腹,許與結婚,聯成親屬,每有所謀,輒為商議,所以奉召入朝,亦邀他入決行止。哪知君廓卻自有肺腸,偏視瑗為奇貨,欲借他一個頭顱,討好新太子,圖些後來的功業。當下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便語瑗道:「事變未可逆料,大王為國家懿親,受命守邊,擁兵十萬,難道一介使來,便從他入京麼?況太子齊王,為皇上親子,尚受巨禍,大王入京,恐未必能自保呢。」說著,即佯作涕泣狀。瑗奮然道:「公誠愛我,我計決了。」死了死了。遂拘禁敦禮,徵兵發難,並召北燕州刺史王詵,參謀軍事。兵曹參軍王利涉進言道:「王今未奉詔敕,擅發大兵,明明是造反了。若諸刺史不遵王令,王將如何起事?」瑗聞言,又不禁懮懼起來,便搓手道:「這…這且奈何?」實是沒用。利涉又道:「山東豪傑,嘗為竇建德所用,今皆失職為民,不無怨望,大王若發使馳語,許他悉復舊職,他必願效馳驅,然後遣王詵外連突厥,由太原南趨蒲絳,大王自整兵入關,兩下合勢,不過旬月,可得中原了。」瑗大喜,轉告君廓。君廓道:「利涉所言,未免迂遠。試思大王已拘住朝使,朝廷必發兵東來,大王尚能需緩時日,慢慢的招徠豪俊,聯結強胡麼?現乘朝廷尚未征發,即日西出,攻他不備,當可成功。君廓不才,蒙王厚待,願作前驅。」這一席話,又把瑗哄動過去,便道:「我今以性命托公,內外各兵,都付公調度便了。」君廓索了印信,立即趨出。利涉得知此信,慌忙入白道:「君廓性情反覆,萬不可靠,王宜以兵屬詵。幸勿委任君廓。」瑗又生起疑來,正在猶豫未決,似此庸柔,還想造反,一何可笑。忽報君廓調動大軍,誘去王詵,將詵殺死了。瑗驚惶失措,接連又有人入報道:「朝使敦禮,已由君廓放出獄中,現正曉示大眾,說明大王造反,將來攻殺大王呢。」瑗愈覺驚惶。回顧利涉,已是不知去向,轉思君廓已與己結婚,或者所報失實,就是語語是真,也可親往詰問,奈何叛我至此?遂披甲上馬,帶領左右數百人,疾馳而出。巧值君廓過來,即欲開口質問,偏君廓已叫著道:「李瑗與王詵謀反,拘敕使擅徵兵,詵已伏誅,爾等奈何尚從逆瑗,自取夷戮?快快回頭,助我誅逆,可保富貴。」說罷數語,瑗手下俱奔散,單剩瑗一人一騎,哪裡還能脫逃?當由君廓指揮眾士,將瑗拖落馬下,反了去。瑗罵君廓道:「小人賣我,後將自及。」君廓也不與多辯,竟將他絞死,傳首京師,有詔廢瑗為庶人,升君廓為幽州都督。小子有詩歎庐江王道:
  絕無才智敢稱戈,事事狐疑可奈何?
  白刃臨頭還未悟,徒言賣我是由他。
  幽州既平,太子世民,令魏征宣慰山東。欲知魏征宣慰情狀,且看下回分解。  

  尉遲敬德之殺齊王,與王君廓之殺庐江王,兩相映照,彷彿一回對偶文字。敬德雖為秦府宿將,然總不得謂非高祖臣,觀其躍馬禁中,擅殺元吉,繩以《春秋》大義,無君之罪,固已顯然。但世民敢殺太子,敬德亦何不可殺齊王?晉趙穿弒靈公,《春秋》且歸獄趙盾,況如世民之手刃同胞,夷戮諸子乎?於敬德何尤焉?王君廓之計殺庐江王,為國除逆,較諸敬德之只知秦王,不知高祖,情狀迥殊。但庐江王既願與為婚,倚為心腹,則先當忠告善道,格其非心。吾料瑗性懦弱,當必畏而相從,萬一不然,乃聲罪致討,公私兩盡,瑗亦尚有何辭耶?狡哉君廓,陷瑗於法,借此圖功,《春秋》之律在誅心,蓋視敬德為尤忍者。敬德小忠,不能無譏,君廓之忠似大矣,而實則大奸。大奸似忠。亶其然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4:27:34

第十四回     納弟婦東宮瀆倫 盟胡虜便橋申約



  卻說諫議大夫魏征,自宮府平定後,屢勸世民坦示大公,借安反側﹔及幽州誅逆,復白世民道:「人心未靖,不再撫慰,禍恐難解。」世民乃遣征宣慰山東,許他便宜行事。征受命東行,途遇太子千牛李志安,齊王護軍李思行,由地方官吏押送京師,征慨然道:「前東宮齊府左右,已有詔赦宥,不復按問,今復因解二李入京,是赦文轉同虛下了,天下尚肯信從詔敕麼?」當下將二人釋歸,然後上聞。世民喜他有識,傳語獎勉,一面下令宣佈,凡事連東宮齊王,及庐江王瑗,均不准訐告,違令反坐。自是無人告密,內外咸安。就是馮翊馮立薛萬徹等,亦均令歸裡,概不加罪。應該如此。
  惟有一種特別加恩的事件,說將起來,乃是當時東宮的趣聞,便是後來唐朝的穢史。元吉身死時,年只二十四歲,留下妃子楊氏,與元吉年貌相當,生得體態風流,性情柔媚,面如出水芙蓉,腰似迎風楊柳。唐室王妃中,要算這個楊氏婦,最為美豔。平時與秦王妃長孫氏,頗稱莫逆,往來款洽,兩下無猜。元吉謀害世民,她嘗暗中諫阻,請勿與世民為仇,偏元吉不肯聽從,終落得身亡家破,子姓同誅。楊氏年才花信,怎禁得孤帷寂寞,舉目無親,幸虧長孫氏念娣姒情,嘗邀她過來敘舊,好言勸慰,俾解愁煩。一日,正當娣姒坐談,忽見世民趨入,楊氏即起座相迎,經世民坐定,她忽屈膝下跪,對著世民,竟自請死,反弄得世民語默兩難,無從擺佈。長孫氏在側,慌忙勸解,偏楊氏嬌啼宛轉,楚楚可憐,這是楊氏獻媚處,並非記念齊王。那世民雖是絕世英雄,到了此時,也不禁牽動情腸,代為淒楚,況看她淡裝淺抹,秀色可餐,一種哀豔態度,真是有筆難描,令人魂銷魄蕩﹔急切無可答詞,只好離開了座,連稱請起。長孫氏忙來攙扶,好容易把楊氏掖起,楊氏還是哭個不住,方由世民婉告道:「王妃休得過悲!齊王謀亂,應該伏法,與王妃無干。我在世一日,總當保護王妃一日,休戚與共,懮樂同嘗,幸勿過慮!若嫌在府寂寞,不如徙居我處,好在你娣姒兩人,素無嫌隙,彼此相安度日,我也好免得耽懮了。」言為心聲,聽言已可知意。言至此,復囑長孫氏好意相待,乃揚長而去。
  長孫氏素性溫和,事翁盡孝,相夫無違。兩語括盡婦德。一經世民諄囑,總道沒有歹心,且與楊氏情好無間,樂得勸她徙居東宮,得以朝夕相親,互敦睦誼。楊氏本是個隨高逐低的人物,當然唯命是從,即日遷居。哪知這位新太子,已看上這嬌嬌滴滴、裊裊婷婷的弟婦,特地收拾淨室,令得安居,凡室中一切佈置,均是親手安排,又密撥心腹侍女數人,作為楊氏室中的服役。好教去做紅娘。楊氏也覺心喜,世民平日無事,嘗往她室中敘談,漸漸的不避嫌疑,引得耳鬢廝磨,兩情入彀,還有侍側的宮娥,統是知情識意,就彼此眉來眼去時,湊趣幾語,益覺春山脈脈、秋水依依。一夕,夜漏將半,楊氏已經就寢,忽有侍女入報道:「太子駕到。」楊氏慌忙起牀,略整衣裳,便即出迎。深夜迎客,其情可知。世民趨入,與楊氏行過了禮,楊氏即啟問道:「殿下為何深夜到此?」世民答道:「父皇召我侍宴,多飲了幾杯御酒,且參議內禪事宜,至此才得脫身,是以覺得過遲了。」楊氏道:「何日行內禪禮?」世民道:「大約正在本月內。我勸父皇再過數年,奈父皇自稱倦勤,定要禪位與我,這也是沒法推辭了。」楊氏即跪伏稱賀,世民趁著數分酒意,竟用手攙起楊氏,一面說道:「我尚未受禪,怎好受賀?」楊氏輕輕推開世民的手,才半嗔半喜的立將起來。半嗔半喜,四字妙極。此時正值仲秋天氣,皓月將圓,清輝入戶,更兼銀燭高燒,明同白晝。世民就在燈月下面,定睛瞧著楊氏,但見她雲鬟半卷,星眼微餳,穿一套縞素羅裳,不妝不束,更顯出花容明媚,玉骨輕柔。越是淺妝的美女,越覺好看﹔越是睡起的美女,越覺好看﹔越是從燈光月下看美女,越覺好看。楊氏見世民注著雙瞳,也不禁還他一笑。世民卻轉眼顧明月道:「中秋將屆,玉兔在輝,想嫦娥在廣寒宮,應亦跂望團圓哩。」楊氏卻淒然道:「天上也留缺陷,令嫦娥長此寡居。」是淒寂語,是勾引語。世民微笑道:「嫦娥又要得時了。我因步月至此,王妃可偕我賞月否?」楊氏尚未及答,那侍女已湊趣道:「廚下尚有酒肴,待使女們搬了出來,就可賞月了。」世民道:「好極好極。」侍女等連忙出去,不到片時,竟將酒肴攜至,且笑語道:「賞月須要登樓。」好幾個牽頭。世民道:「這個自然,就請主人導引。」楊氏遲疑半晌,經侍女等攙扶了去,不得不移步上樓。還要做什麼身分?世民即龍行虎步的,趨上扶梯,那時西軒早啟,晚宴初陳,世民邀楊氏入席,楊氏尚有難色,侍女又從旁慫慂,謂有賓不可無主,乃相對而坐,由侍女斟上酒來。古人說得好:「酒為色媒,色為酒媒。」楊氏入席時,尚不免有三分腼腆,及至酒過數巡,漸把那一種羞澀態度,撇在腦後,且抬頭看那風流倜儻的儲君,畢竟生得不凡,英姿灑落,眉宇清揚,巫峽襄王,未必有此儀表,洛川魏冑,幾曾得此丰神,回憶那齊王元吉,與世民生本同胞,偏面龐兒一妍一丑,大不相同,想到這裡,禁不住意馬心猿,竟把平生的七情六欲,一古腦兒堆集攏來。盡情描摹。世民幾次溫存,她似不見不聞,彷彿癡聾一般,惹得席旁侍女,都吃吃暗笑,楊氏方才覺著,不由的兩頰愈紅,低頭弄帶。世民便道:「夜已深了,再盡一杯,便好撤席。」楊氏唯唯遵命,遂各斟一滿杯,彼此一飲而盡。好作兩人的交杯酒。侍女等撤去殘肴,次第出外,單剩兩人坐著,好一歇才行進去,那兩人都不知去向,尋至裡面的臥室,已是朱扉雙掩,繡幕四垂,料知他一對壁人,已同去演龍鳳配了。虛寫得妙。侍女等方各歸寢。翌晨,世民乃去。
  隔了數日,果然內禪詔下,高祖自稱太上皇,傳位太子,擇吉於八月甲子日即皇帝位。是日黎明,太子世民,先朝見高祖,接受御寶,乃返至東宮顯德殿中,南面升座,受文武百官朝賀,遣左僕射裴寂祭告南郊,大赦天下,賜文武官勛爵,蠲關內及蒲芮虞泰陝鼎六州租賦二年,免全國庸調一年,民八十以上賜粟帛,百歲倍賜,各種恩詔,次第頒發,然後退朝還宮,歷史上稱為唐太宗即位,小子也沿例稱為太宗。越十日,放宮女三千餘人,又越二日,冊立長孫氏為皇后。後系洛陽人氏,其先為魏拓跋氏後,曾為宗室長,因號長孫。父晟仕隋為左驍衛將軍,已見首文。後少好讀書,循尚禮法,及為皇后,務崇節儉,一切服御,不尚繁華。太宗嗣位後,嘗與論及新政,後默不一答。再三問及,後溫顏對道:「陛下豈不聞古語麼?牝雞司晨,惟家之累,妾系婦人,只知治宮中事。外政怎敢預聞?」不沒賢後。太宗益加敬重。惟元吉妃楊氏居然納為妃嬪,日加寵眷。後悔未預防,致成大錯,但木已成舟,無法諫止,只好將錯便錯的模糊過去,就是待遇楊氏,依然和好,不過換了稱呼。楊氏初覺自慚,後來成為習慣,也不以為意了。楊花性質,宜乎姓楊。太宗嬖寵楊氏,不得不推恩元吉,欲為元吉加封,又不得不類及建成,乃追封建成為息王,諡曰隱太子,元吉為海陵郡王,諡法乃一刺字,均以禮改葬,後來復改封元吉為巢王,因號為巢刺王,這且慢表。
  且說突厥主頡利可汗,與唐廷屢有交涉,忽和忽戰,反覆無常。偽梁帝梁師都,又屢次慫慂突厥,侵擾唐境。頡利意尚未決,師都竟親自往朝,面為划策,勸令進兵。於是頡利突利二可汗,複合兵十餘萬騎,入寇涇州,進次武功。太宗下詔戒嚴,亟命尉遲敬德為涇州道行軍總管,統兵出御。敬德到了涇陽,適與突厥兵相遇,即乘著銳氣,殺將過去,突厥兵抵擋不住,被他橫衝直撞,斲斃了千餘人,一邊得勝,一面當然敗走,待敬德收軍,頡利可汗獨從間道趨渭水,駐兵便橋,先遣心腹將執失思力,入都進謁,窺視虛實。太宗召見執失思力,問他何故加兵?思力道:「上國給發金幣,歲無定額,或作或輟,不加誠意,所以敝國兩可汗,特統兵百萬,前來請命。」太宗毫不畏懼,且怒叱道:「朕與汝可汗面約和親,贈遺金帛,前後無算,今汝可汗自負盟約,引兵入寇,汝曲我直,我有何愧?朕想汝雖居戎狄,應有人心,怎得全忘大恩,自誇強盛,應先將汝斬首,然後與汝可汗交戰,看汝可汗能勝我軍否?」理直詞嚴,足使外人氣折。思力聽了數語,嗒然若喪,沒奈何叩首謝罪。蕭瑀封德彝入奏道:「兩國相爭,不斬來使,還乞陛下遣還思力,借示寬容。」太宗道:「朕若遣還虜使,反令他越加藐視,益肆憑陵,這豈可輕事縱容麼?」又顧語思力道:「權且寄汝首級,看朕督兵親征,究竟誰勝誰負?」思力不能還答,只好跪著磕頭。太宗又指令左右,將思力拘住門下省,左右奉旨,把思力拖起,出殿去了。
  太宗即召集禁軍,出拒突厥,自己親擐甲冑,跨上御馬,帶著高士廉房玄齡等六騎,出玄武門,逕詣渭水。頡利可汗方在營中坐著,專待執失思力歸報,忽由軍校入報道:「唐天子來了!」頡利便上馬出營,隔水遙望,但見對面立著六騎,當先的盔甲輝煌,果然是前為秦王,今主中夏的唐天子,正在驚疑未定,那唐天子已朗聲道:「頡利可汗!朕與汝定約豳州,汝曾設有盟誓,不再相犯,近年汝屢次負約,朕正要興師問罪,汝卻引兵深入,莫非前來送死麼?」說至此,又揚鞭指著空中道:「天日在上,我國並不負可汗,可汗獨負我國,負我就是負天,試問可汗果禁得起否?」頡利聽到此語,越覺驚心。那隨身帶著的兵士,素信神鬼,又看唐天子威風凜凜,誥命煌煌,不由的魂膽飛揚,相率下馬羅拜。俄而鼓聲動地,旌旗蔽天,似虎似貔的唐軍,陸續踵至,擺成一字長蛇陣,烜赫的了不得。頡利嚇得面色如土,竟回馬入營,閉門靜守。
  太宗尚駐馬待著,蕭瑀恐太宗輕敵,叩馬固諫,堅請還朝。太宗密諭道:「朕籌思已熟,非卿所知。突厥敢傾國前來,直抵郊甸,總道我國內有難,朕新即位,不遑與他爭鋒,我若示以怯弱,閉城自固,他必縱兵大掠,不可複製,朕為此輕騎獨出,示以從容,又特地張皇六師,作必戰狀。虜既懾我氣,復震我威,且因深入我地,隱有戒心,然後與戰必克,與和自固。制服突厥,在此一舉,卿但看著,虜已無能為了。」瑀乃趨退,果然待了片刻,即有突厥使臣,渡水而來,向太宗前乞和。太宗復詰責數語,來使俯首聽命,乃許定和議,限期次日訂盟,遣還來使,才返駕回宮,越日又親幸城西,與頡利相會,就在便橋上面,用白馬為牲,歃血立約,頡利欣然領命。盟約既定,彼此麾兵退還,太宗始將執失思力放歸。蕭瑀復入請太宗道:「前未與突厥修和,諸軍爭請出戰,獨陛下未許,臣等頗以為疑,既而虜騎自退,究竟陛下憑何神算,得如所料。」也是一個笨伯。太宗道:「朕看突厥部眾,雖多不整,君臣上下,惟賄是求。當他請和時,可汗獨在水西,達官多來謁朕,朕若誘令宴會,乘醉縛住,一面發兵襲擊,勢如摧枯,再遣長孫無忌李靖伏兵豳州,截他歸路,虜若奔還,伏兵前發,大軍後追,管教他全軍俱覆,片甲不回。不過因朕初即位,國家未安,百姓未富,一與虜戰,結怨必多,他若由怨生懼,勤修武備,就令一時不敢入邊,他日必來報怨,為患轉日甚了。朕所以卷甲韜戈,啗以金帛,彼得所欲,退歸本國,志驕氣盈,不復設備,然後養威俟釁,一舉可以滅虜了。將欲取之,必姑與之,就是這種計策。卿難道未曉麼?」計算固勝人一籌。瑀乃再拜道:「陛下勝算,原非愚臣所可及呢。」
  既而頡利可汗,獻入馬三千匹,羊萬口,太宗不受,但敕歸所掠中國人口,且引諸衛將士,習射殿廷,當面曉諭道:「戎狄侵陵,無代不有,患在邊境少安,人主便佚游忘戰,所以寇警猝發,無人敢御,今朕不令汝等穿池築苑,但願專習弓矢,居閒無事,朕可為汝等教師。突厥入寇,朕即為汝等統帥,庶幾我國人民,可得少安了。」將士相率拜服。嗣是每日朝畢,必教射殿庭,太宗親自考校,嚴定賞罰。或謂:「朝廷定律,兵刃至御前,例當處絞,今命將卒習射殿庭,萬一狂夫竊發,為害甚大。」想又是蕭瑀封德彝等所言。太宗微笑道:「帝王視四海為一家,全國人民,均朕赤子,朕一一推心置腹,何患不服?奈何把禁中宿衛,先加猜忌呢?」將士等得了此諭,益自感奮,不到數年,盡成精銳。
  太宗以改元將屆,訂舊制,創新儀,定勛臣爵邑,降宗室郡王為縣公,立子承乾為皇太子,召張元素為侍御史,擢張蘊古為大理丞,虛衷納諫,勵精圖治,轉眼間已是殘臘,詔定次年為貞觀元年。到了元旦,太宗率百官先朝太上皇,然後御殿受朝。嗣是成為常例,不消細述。越日,大宴群臣,命奏:秦王破陣樂,太宗語群臣道:「朕昔受命專征,民間遂有此曲,雖未足以言文德,但為功業所由成,未敢遽忘,朕所以命奏此樂呢。」封德彝起立進言道:「陛下以神武平海內,文德何足比擬呢。」不脫佞臣口脗。太宗道:「戡亂以武,守成以文,文武兩途,當隨時互用,卿謂文不及武,未免失言。難道以馬上得天下,便可以馬上治天下麼?」封德彝碰了一鼻子灰,自覺赧顏,勉強坐下,再飲了幾杯,方各散席,謝過了宴,魚貫而出。小子有詩詠道:
  隋家都為佞臣亡,遺孽留貽到盛唐,
  我怪文皇原有識,如何尚使列朝堂。
  又越數日,接得涇州警報,燕郡王李藝,竟造反了。那時免不得有調兵遣將等情,容至下回續敘。  

  好色為英雄所不諱,但既為弟婦,就是豔麗動人,亦豈可納為嬪御,此在普通人民,猶知不可,況身為儲貳,不日將登大寶乎?唐太宗為一代賢君,顧瀆倫傷化如此,宜唐室之女禍為獨熾也。但楊氏之對於太宗,有殺夫之仇,既不能死,復委身事之,男無行,女無恥,等一穢惡耳。本回連類並誅,描出當時情事,非以導淫,實以儆惡。其有關於風化者,亦豈少哉?若夫突厥入寇,直抵便橋,太宗從容卻敵,片語定盟,蓋其玩突厥於股掌之上,故能操縱如意,控馭有方,彼蕭瑀封德彝輩,亦安足語此?大抵敘述古人,當貶則貶,當褒則褒,絕無私意存於其間,方成信史,觀此回益知褒貶之固有真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4:27:58

第十五回     偃武修文君臣論治 易和為戰將帥揚鑣



  卻說李藝自受封燕王,從征竇建德劉黑闥二寇,積有戰功,入朝授左翊衛大將軍,甚邀寵眷。見第十一回。藝漸漸驕倨,把朝廷上面的王公大臣,統已看不上眼,凡秦府中的僚佐,與他相遇,他更冷嘲熱諷,窘辱多端。高祖恐他在京滋事,且因突厥犯邊,意欲借他威名,作為鎮壓,特命兼領天節軍將,出鎮涇州。及太宗即位,進藝開府儀同三司,藝因前時得罪秦府中人,心下很是不安,遂有意謀反,借著閱武為名,調集兵士,又偽稱奉密詔入朝,竟帶著大眾,直趨豳州。豳州刺史趙慈皓,出城迎謁,他領兵入城,便與慈皓商議,背叛朝廷,把豳州據為己有。慈皓佯為贊成,暗中卻著人飛奏,一面與統軍楊岌,密謀誅藝,太宗聞報,即命長孫無忌尉遲敬德兩人,統兵往討。王師方發,已為藝所聞,暗地調查,知是慈皓奏請發兵,因將他拘系獄中。時楊岌已召集州軍,出藝不意,攻入城中,藝倉皇拒戰,竟至敗績,遂棄了妻孥,只帶了親卒數百騎,投奔突厥,行至寧州,騎卒次第溃散,單剩了數十人,料知藝不能再振,樂得將藝刺死,梟取首級,獻送京師。正是死得不值。藝妻孟氏,由楊岌飭兵拿下,並放出趙慈皓,嚴行鞫治。孟氏自言為女巫所誤,原來濟陰有李氏女,自言能通鬼神,善療人疾,輾轉流入京都,適值藝挈眷留京,孟氏素好迷信,召女巫入見,問明未來禍福。李氏女見了孟氏,遽倒身下拜,極言孟氏具大貴相,他日必為天下母。孟氏信以為真,又令女視藝,女復信口亂言﹔謂妃貴即由王貴,現已紅光露面,指日當有異征,於是藝遂有叛志。孟氏更從旁慫慂,倉猝一舉,便即夷滅。看官!你想巫覡邪言,可信不可信呢?為迷信邪言者作一棒喝。無忌及敬德,馳至豳州,已是光天化日,浩蕩昇平。當下將藝眷屬,押還長安,一古腦兒梟首市曹,不留一人。俗小說中捏造羅成姓名,謂系藝子,殊屬可笑。還有幽州都督王君廓,因長史李玄道,嘗用法裁制,錯疑是朝廷授意,私下猜嫌。太宗亦聞他不守法度,召他入京。他啟行至渭南,驛吏稍稍不恭,竟將驛吏殺死,也向突厥奔去,中途為野人所殺,函首入都。太宗顧念前功,特令將遺屍收還,連首埋葬,且加恤妻孥,後經御史大臣溫彥博,奏稱君廓叛臣,不宜沿食封邑,乃廢為庶人。就便帶過王君廓,免得另起爐灶。這且按下不提。
  且說太宗知人善任,從諫如流,凡中書門下,及三品以上,入閣議事,必令諫官隨著,有失輒諫,又命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書內省,每當延見,必問民疾苦,及政事得失,且嘗詔廷臣舉賢,各長官均有薦引,獨封德彝一無所舉。太宗問及情由,德彝答道:「臣非不盡心,但今日未有奇才,因此不敢妄舉。」太宗怫然道:「君子用人如器,各隨所長。自古人君致治,難道能借才異代麼?患在自己不能訪求,奈何輕量當世?」德彝無言可答,懷慚而出。先是僕射蕭瑀,與德彝善,嘗薦為中書令,至太宗踐阼,瑀與德彝論事廷前,德彝未嘗創議。及瑀已議決,方吹毛索瘢,淡淡的指摘數語,或且待瑀趨退,然後極言駁斥,連太宗也墮入彀中,往往變更前議,不令瑀聞。是謂之奸險。房玄齡杜如晦長孫無忌尉遲敬德等,以佐命首功,得列爵封邑,德彝對著數人,格外巴結,所以房杜諸賢,也親近德彝,疏忌蕭瑀。瑀積憤不平,上書彈劾德彝,反忤上旨。會瑀及陳叔達忿爭上前,皆坐不敬罪免官,德彝竟得為僕射,偏偏天不阼年,竟畀他生了一場大病,嗚呼畢命,侍御史唐臨,才摭拾德彝奸狀,說他嘗佐導隱太子,及海陵刺王,謀害陛下,因是太宗動怒,追削德彝官爵,改諡為繆,仍用瑀為左僕射。瑀與德彝,相去亦不能以寸。且嘗引魏征入臥內,諮詢軍國重事,令他直陳無隱。想是防封德彝覆轍。征亦感懷知遇,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太宗遷征為尚書右丞。或訐征與親戚有私,奉詔遣御史大夫溫彥博案驗,查無實據,彥博入白太宗道:「征不顧形跡,自避嫌疑,心雖無私,亦當預戒。」太宗乃令彥博諭征,征越宿入朝,面奏道:「臣聞君臣同體,應相與盡誠,若上下俱存形跡,恐國家興衰,尚未敢知,臣卻不敢奉詔。」太宗瞿然道:「卿言亦是。」征又再拜道:「臣幸得奉事陛下,願使臣為良臣,勿使臣為忠臣。」太宗道:「忠臣良臣,有甚麼區別?」征答道:「稷契臯陶,君臣同心,安享尊榮,便是良臣。龍逢比乾,面折廷爭,身死國亡,便是忠臣。」太宗甚喜。賜絹五百匹。
  一日,太宗召集群臣,從容坐論,征亦在側。太宗道:「朕聞西域賈胡,賈胡,是胡人之為商賈者。購得美珠,恐為人竊,特剖身藏著,此事可得聞否?」眾臣道:「誠有此說。」太宗道:「如賈胡所為,人皆笑他愛珠亡身,若官吏受贓,與帝王好利,卒致身家兩敗,豈不是與賈胡相等麼?」征隨口答道:「昔魯哀公與孔子言,謂人有徙宅忘妻,孔子答稱桀紂且忘自身,比忘妻還加一等,這與賈胡事亦覺相類。」太宗道:「誠如卿論。朕與卿等須自知保身,同心一德,方免為人所笑哩。」征等俱齊聲遵旨,太宗又問征道:「人主如何為明,如何為暗?」征對道:「兼聽即明,偏聽即暗。昔堯清問下民,所以有苗罪惡,得以上聞。舜明四目,達四聰,所以共鯀驩兜,不能蒙蔽。秦二世偏信趙高,被弒望夷﹔梁武帝偏信朱異,餓死台城﹔隋煬帝偏信虞世基,也變起彭城閣中,慘遭縊死。可見得人君偏聽,非危即亡,必須兼聽廣納,近臣乃不得壅蔽,下情無不上達了。」千古名言。太宗點首稱善。復問道:「齊後主周天元,均重斂百姓,厚自奉養,力竭致亡。譬如饞人自啖己肉,肉盡必斃,這真所謂愚人哩。但二主究孰優孰劣?」征對道:「齊後主懦弱,政出多門。周天元驕暴,威福在己,雖同是亡國,齊後主要算是尤劣了。」歸重主權,未免過於專制。太宗亦歎為知言。征容貌不過中人,獨有膽略,常犯顏苦諫,就使逢著上怒,亦必再三剖辯,卒能啟迪主聰。太宗嘗得佳鷂,置諸臂上,與鷂為戲,忽見征入內奏事,忙將鷂藏匿懷中。征佯作不見,故意絮陳,歷久乃退。太宗始探懷取鷂,鷂竟匿死。會令征謁告上冢,征事畢復命,且啟奏道:「聞陛下欲幸南山,嚴裝已就,何故遲遲不行?」太宗微笑道:「前日原有此意,恐卿或來勸阻,是以中止。」征乃下拜道:「征怎敢脅制陛下?不過職司補袞,容當盡言,陛下能愛惜物力,遏絕私欲,天下不足慮了。」
  太宗又令戴冑為大理少卿,讞獄無冤。孫伏伽為諫議大夫,秉公無隱。李乾祐為侍御史,執法不阿。祖孝孫定雅樂,正音不亂。又進王珪為侍中,珪奉詔入謝,適有一美人侍立御前,由珪瞧將過去,似曾相識,便故作窺視狀。太宗指語珪道:「這是庐江王瑗的侍姬呢。瑗聞她有色,殺死她夫,強行占納。如此行為,怎得不亡?」珪答道:「陛下以庐江為是呢,為不是呢?」以子之矛,制子之盾。太宗道:「殺人取妻,還要說甚麼是非?」太宗亦自忘其身。珪又道:「臣聞齊桓公至郭,問父老雲,郭何故至亡?父老謂他善善惡惡,是以至亡。桓公益加疑問,父老謂郭君善善不能用,惡惡不能去,所以至亡。今陛下既知庐江王過失,復納庐江王侍姬,臣以為聖心必贊成庐江,否則何故自蹈覆轍呢?」太宗不禁爽然道:「非卿言,朕幾怙過了。」待珪趨出,即將侍姬放歸母家。太宗嘗令祖孝孫教宮女樂,偶不稱旨,為太宗所責。珪邀溫彥博入諫道:「孝孫雅士,今乃令教宮人,更加譴責,毋乃非宜。」太宗怒道:「卿等當竭忠事朕,奈何為孝孫作說客呢?」彥博免冠拜謝。珪獨不拜,且復道:「陛下以忠勖臣,今臣所言,便是忠直,難道心存私曲麼?」太宗默然不答。珪竟趨退,彥博亦去。次日,太宗臨朝,語房玄齡道:「從古帝王納諫,原是難事。朕昨責二卿,今已自悔,卿等勿為此不盡言呢!」既而用房玄齡杜如晦為僕射,魏征守秘書監,參預朝政。玄齡善謀,如晦善斷,太宗每與玄齡謀事,必召如晦決定可否。及如晦到來,往往請如玄齡言。二人同心輔國,謀定後行,又能引拔士類,常如不及,因此唐室賢相,必推房杜。魏征直言敢諫,每事納忠,自貞觀元年至四年,唐室大治,歲斷死囚止二十九人,幾至刑措。鬥米價只三錢,東至海,南至五嶺,皆外戶不閉,行旅不齎糧,取給道旁。史所謂海宇又安,中外恬謐,卻是話不虛傳,並非粉飾太平呢。極力贊揚。
  太宗復因民少吏多。定議裁並,分中國為十道,列表如後文:
  關內道,領雍華同商岐邠隴涇原寧慶鄜坊丹延靈會鹽夏綏銀豐勝等州。河南道,領洛汝陝虢鄭湄許潁陳豫汴宋亳徐泗濠鄆齊曹濮淄青萊棣兗海沂密等州。河東道,領蒲晉絳汾隰並汾箕沁嵐石忻代朔蔚澤潞等州。河北道,領懷魏博相衛貝邢洺桓冀深趙滄德易定幽瀛燕北燕檀營平等州。山南道,領荊峽歸夔澧朗忠涪萬襄唐隨鄧均房郢復金梁洋利鳳興成扶文集壁巴蓬通開隆果渠等州。隴右道,領秦渭河鄯蘭武洮岷廓疊宕涼瓜沙甘肅等州。淮南道,領揚楚滁和壽庐舒光蘄黃安申等州。江南道,領潤常蘇湖杭睦越衢婺括台福建泉宣歙池洪江鄂岳饒信虔吉袁撫潭衡永道郴邵黔辰夷思南等州。劍南道,領益嘉眉卬簡資巂雅黎茂翼維鬆姚戎梓遂綿始合龍普渝陵榮滬等州。嶺南道,領廣韶循潮康瀧端新封潘春羅南石高東合崖振邕南方簡浔欽尹象藤桂梧賀連昆靜樂南恭融容牢繡鬱越南義交陸峰愛驩等州。
  十道既定,分疆設守,惟朔方尚為梁師都所據,未曾告平,乃遣右衛大將軍柴紹,往討梁師都,薛萬均兄弟為副。師都勢已日蹙,又為夏州長史劉旻,及司馬劉蘭成,屢出輕騎,蹂躪禾稼,且多縱反間,誘降師都部將李正寶等,以致師都益危,大有朝不保暮的形景。劉旻等復入據朔方東城,進逼師都。師都忙向突厥告急。頡利可汗發兵馳援,會同師都,直薄城下,時已日暮,但見城上並無旗鼓,亦無守卒,好象一座空城。師都不免動疑,遂與突厥兵分地紮營,擬待明晨合攻,不意到了夜半,城內突聞鼓聲,一彪軍開城殺出,統將正是劉蘭成。師都先自驚惶,棄營亟走。突厥兵也支撐不住,相繼遁去,被蘭成追擊一陣,傷斃甚多。頡利聞部眾敗還,大發兵救師都,可巧柴紹等領軍馳至,前驅薛萬均萬徹,與突厥兵相遇,奮力橫擊,殺死突厥驍將。突厥兵又復驚溃,遂進圍師都。朔方天寒,暮春猶雪,羊馬多凍死,突厥兵竟引還本國,師都孤立無助,當然危急萬分。唐軍圍攻數日,因城郭堅固,尚不能拔,大眾請班師回朝,萬均道:「諸君不見城頭黑氣,及城上淒音麼?破亡有兆,何患不下?」未幾城中食盡,果由師都從弟洛仁,刺殺師都,舉城降唐。師都自起兵至滅亡,歷十二年,凡隋末群雄中,要算他歷年最久,至是同歸於盡,於是中國全境。才得統一。唐廷接得捷音,號朔方為夏州,進柴紹為左衛大將軍,萬均為左屯衛將軍,萬徹為右屯衛將軍,是時紹妻平陽公主已早逝世,追諡為昭。補敘平陽公主之歿,不沒娘子軍威名。紹還朝後,復出為華州刺史,加鎮東大將軍,徙封譙國公﹔既而亦歿,追諡為襄。夫婦俱以功名終身,好算是妻榮夫貴,全唐無比了。這且不必細表。
  且說突厥強盛時,統領朔漠諸部落,威振塞外,至突厥分為東西,各部落逐漸分離,或屬東突厥,或屬西突厥,小子查得當時部落,計一十有五,特為錄述如下:
  薛延陀 回紇 都播 骨利幹 多濫葛 同羅 僕骨 拔野古 思結 渾斛薛 奚結 阿跌 契苾 白霫 頡利這十五部皆居磧北,自頡利政衰,薛延陀回紇等皆叛頡利。唐鴻臚卿鄭元璹,奉太宗命,往覘虛實,及還都復旨,進白太宗道:「突厥將亡國了。不但各部分散,均有貳心,就是年歲洊饑,民餒畜瘦,也是必亡的預兆,臣料他不出二三年呢。」太宗頻頻點首。侍臣等聞元璹言,多勸太宗乘間往擊,太宗道:「朕與突厥新盟,口血未乾,背盟不信,利災不仁,乘危不武,就使他種落盡叛,六畜無遺,朕也不欲進擊,必待他自來尋釁,然後往討,那時師出有名,當可一鼓成功了。」侍臣等乃無言而退。偏太宗尚是延挨,頡利竟自速禍,他因薛延陀回紇諸部,陸續叛去,特令突利可汗,率眾往擊。突利連戰連敗,甚至所轄諸地,亦多失去,乃輕騎奔還。頡利召突利入帳,厲聲詰責,加以鞭撻,幽禁至十餘日,才行釋放。突利自是生怨,欲叛頡利,頡利且向突利徵兵,突利不答,遣使馳入唐都,表請入朝。太宗語侍臣道:「曩時突厥甚強,控弦百萬,憑陵中夏,無人敢當,因此驕恣無道,自失民心。今困窮至此,自請入朝,朕不能不喜,又不能不懼。諸卿試想!突厥衰微,無暇入寇,邊境從此得安,豈不是可喜麼?但朕或失道,他日亦與突厥相似,豈不更可懼麼?卿等宜隨時納諫,輔朕不逮,庶不至蹈彼覆轍呢。」能知此道,何患不興。群臣皆翕然受命。
  會頡利聞突利降唐,特發兵往攻,突利又遣使至長安,乞請援師。太宗又召群臣入議,先示諭道:「朕與突利為兄弟,有急不可不救,但與頡利也是同盟。轉覺進退兩難,卿等以為何如?」杜如晦即應聲道:「臣意以為當伐頡利,戎狄有何信義?終當負約,今有機可乘,坐棄不取,後悔將無及了。古人有言:『取亂侮亡』,願陛下出自英斷,即速發兵。」太宗雖然稱善,意中卻主張從緩,但命整備軍需,觀釁乃動。不意頡利竟來犯邊,廷臣請修築古長城,發民戍堡,阻遏寇鋒。太宗微哂道:「突厥災異相仍,頡利不懼,反增暴虐,甚且骨肉相攻,自取敗亡,朕方欲與公等掃清沙漠,難道還要勞動人民,遠修堡塞麼?」於是遣使至薛延陀,冊封酋長夷男為真珠毘伽可汗,賜以鼓纛,令他南圖頡利,夷男方為諸部所推戴,欲正汗位,忽接大唐來使,非常歡迎,優禮相待,當下遣弟統特勒,隨唐使入貢。太宗賜他寶刀及寶鞭,並面諭道:「歸語爾兄!所部中或有大罪,用此刀處斬,小罪用此鞭作笞,幸勿寬縱為要!」統特勒謝賜而還。返報夷男,欣喜不置,遂在鬱督軍山下,建牙設帳,號令近部,凡回紇拔野古阿跌同羅僕骨白霫諸部,統皆歸附,且擬進軍突厥,為唐效力。頡利聞這消息,方才惶恐,始向唐遣使稱臣,願尚公主,修婿禮。已是遲了。太宗語來使道:「汝主頡利,與朕同盟,朕好意待遇,始終如一。前援我叛寇梁師都,已是背盟,嗣聞引兵退去,朕還道汝主自悔,願守前盟,所以朕亦不再加兵,今突利可汗,表請入朝,他是有心效順,與汝何干?汝主反去攻他,且無端犯我邊境。汝主自思!應該不應該呢?朕正要興師問罪,汝主還妄想和親,真是可笑!汝去轉報汝主,欲要保全性命,不如自縛來降。」來使不敢多言,叩別自去。
  可巧代州都督張公謹,也表陳六議,備言突厥可取狀,乃於貞觀三年十一月,命兵部尚書李靖為行軍總管,統兵北征,即以張公謹為副,再令李世勣薛萬徹等,為諸道總管,分路進兵。共計兵士十餘萬,均受李靖節度,大軍方發,突利已馳驛來朝,由太宗溫顏接見。突利拜舞畢,問答數語,令入使館聽命,隨語侍臣道:「從前太上皇仗義起兵,不惜稱臣突厥,朕嘗引為疚心。今單於稽顙,北狄將平,庶幾可雪前恥了。」既而蠻酋謝元深等,依次朝貢。中書侍郎顏師古,請作王會圖,留示後世,有詔准奏。貞觀三年冬季,戶部鉤考人口,列為表冊,計中國人自塞外歸國,及四夷前後降附,共得男女一百二十餘萬口,太宗覽表,亦頗喜慰。至貞觀四年仲春,接到北征軍捷報,乃是李靖率驍騎三千,自馬邑進兵,襲破定襄,頡利倉猝遁去,番目康蘇密迎降,獻出隋蕭後及楊政道二人,為這兩人俘獻,又惹出太宗一段情史來了,正是:
  故後偷生重作俘,英君好色又生心。
  欲知蕭後及楊政道,究竟如何發落,且至下回敘明。  

  唐太宗為一代賢君,當即位初年﹔猶覺勵精圖治,如恐不逮,故本回不欲從略,特就君臣相儆之詞,凡關係重要者,撮要錄述,明致治之由來,為後世之橅仿,其寓意固甚深也。然於封德彝之好佞善讒,亦不肯略過﹔萋斐貝錦,職為亂階,明如太宗,猶且為佞臣所蒙,況不如太宗者乎?惟太宗既勤內治,復善外攘,國未靖則姑與突厥言和,斂鋒以避之,國已靖則始與突厥言戰,聲罪以討之,且冊夷男,納突利,以夷攻夷,卒雪前恥而告成功,馭外之道,莫善於此,太宗其可與言文治,抑可與言武略者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4:40:31

第十六回     獲渠魁掃平東突厥 統雄師深入吐谷渾



  卻說太宗接著捷音,即降敕一道,頒給李靖,令送蕭後及楊政道入都,靖當然遵旨,遣使送二人至長安。太宗坐著便殿,召二人入見。楊政道年尚幼稚,拜伏殿前,身子卻顫個不住,連話語都說不清楚。獨蕭後是見多識廣的人,毫不驚慌,從容走近案前,方屈膝下拜道:「臣妾蕭氏見駕,願陛下萬歲!」一見太宗,即自居妾媵,可謂不知廉恥。這兩語才說出口,幾似那嚦嚦鶯聲,宛轉可愛。太宗垂目下視,但見她髻鴉高擁,鬟鳳低垂,領如蝤蠐,腰似楊柳,還有一雙蓮鉤兒,從裙下微微露出,差不多只二三寸,〔編者按:唐人天足,此處系虛構。〕不禁暗暗想道:「蕭後雖有美名,但至今也好有四十多歲了,為何尚這般嫋娜,莫非假冒不成?」便柔聲啟問道:「你果是隋後蕭氏麼?」蕭氏答聲稱是。太宗又道:「既是隋朝皇后,請即起來!」蕭後稱謝,才裊裊婷婷的立將起來,站在一邊。太宗再行端詳,徐娘半老,丰韻具存,眉不畫而翠,面不粉而白,唇不涂而朱,眼似秋水,鼻似瓊瑤,差不多是褒姒重生,夏姬再世。上文是蕭後跪著,故但敘其形聲,不及面目,此時已是立著,故獨敘面目,不及形聲。太宗又自忖道:「這真是天生麗姝,與我巢刺王妃楊氏,好似一對姊妹花哩。」褒姒夏姬天然比例,復添一個巢剌王妃,更是現成對偶。遂命賜宅京師,令左右引出蕭後及楊政道,就宅居住。太宗還宮後,心下尚想念蕭後,甫越二日,即召她入宮,問及隋室故事。蕭後一一應對,並述煬帝奢侈過度,所以致亡。太宗又問在突厥時情形,宇文化及據住六宮,蕭後亦曾被淫,何不問及?也經蕭後詳敘一番,且泣請道:「臣妾迭遭慘變,奔走流離,此後餘生,全仰恩賜,惟死後得給葬江都,得與故主同穴,臣妾尤銜感不盡了。」老淫婦何不早死?太宗見她楚楚可憐,益加憫惜,遂對她好語溫存。蕭後本是個尤物,不曉得甚麼節烈,但教有人愛她,無不樂從。況太宗正在盛年,生得恣表絕倫,不比那故主煬帝,昏頭磕腦,毫無威儀,此時既已入宮,樂得攀龍附鳳,再享幾年歡樂,於是拿出生平伎倆,淺挑微逗,眉去眼來,那太宗漁色性成,連弟婦且充作妃妾,何論一個亡國故後,彼此情意相同,自然如漆投膠,熔作一片,趁著閒暇的時候,便同去上陽台夢了,這且慢表。
  且說突厥主頡利可汗,被李靖襲破營帳,奔往磧石,正思營壘自固,不料唐並州都督李世勣,又自雲中殺來,頡利忙遣兵防禦白道,偏又為世勣所破,料知磧石亦不能守,復竄入鐵山,一面令執失思力,赴唐都謝罪,情願舉國內附。太宗乃遣鴻臚卿唐儉,將軍安修仁,同往撫慰,又詔令李靖率兵往迎。靖既接詔,語副將張公謹道:「頡利雖敗,部眾尚盛,若走度磧北,後且難圖。為今日計,宜乘詔使到虜,發兵掩擊,虜以為有詔往撫,必不相防,我軍一至,不及趨避,必為我所擒了。」公謹道:「詔書許降,行人已往,若我發兵襲擊,雖可必勝,但行人得毋被害麼?」靖復道:「機不可失,韓信破齊,就用此策,唐儉等何足惜呢?」顧己不顧人,未免太忍。遂勒兵夜發。適值世勣亦率軍來會,兩下敘談,意見從同,於是靖為先驅,世勣為後應,沿途遇著突厥邏卒,一律擒獲,令作嚮導。頡利可汗,方接著詔使,聞已許降,心下甚慰,正在設宴款待,忽有親卒入報道:「唐兵已到,去此不過十里了。」頡利大驚,瞠目視唐使道:「這……這是何故?大唐天子,既許我歸附,復出兵到此襲擊,難道也這般無信麼?」唐儉等忙起座道:「可汗不必驚疑,我兩人從都中來此,未曾到過李總管軍前,想是李總管尚未接洽,所以率軍前來,若由我兩人出去攔阻,定可令他回軍,願可汗勿慮!」說畢,即攜手出帳,跨馬加鞭,竟自馳去。虧得有此一著,才保生還。頡利聽唐儉言,也信為實情,待儉等去後,尚以為不必設防,眼巴巴的望他退軍。哪知帳外警報,絡繹馳至,有說是唐軍只相距七里,有說唐軍只相距五里,於是出營遙望,果然唐軍浩浩蕩蕩,疾馳而來,自知不及整兵,慌忙跨上千里馬,輕身逃去,部眾相繼四竄。唐軍闖入大營,如入無人之境,東斲西砍,殺死多人,復踹入帳後,見有一個盛裝婦人,及一個少年男子,抖做一團,也不去問明誰氏,一抓便走。還有帳內外許多番男番女,未及奔逃,都由唐軍用索捆縛,一串一串的扯牽了去。霎時間番營蕩平,由李靖李世勣擇地安營,檢點俘虜,不下數萬。惟查得盛裝婦人,乃是頡利的可敦,便是四次嫁人的義成公主。靖責她無恥,推出斬首。殺得好。再鞫問少年男子,系是頡利子疊羅支,便令囚入檻車,解送京師。
  先是頡利可汗,嘗命啟民母弟蘇尼失為沙缽羅設,突厥官名。督部落五萬家,建牙靈州西北。及頡利勢衰,諸部攜貳,獨蘇尼失尚無違心。頡利走依蘇尼失,欲與他同奔吐谷渾。蘇尼失遲疑未決,會李靖奏凱還師,但檄令靈州總管任城王李道宗,太宗族弟。出兵追捕頡利。道宗即貽書蘇尼失,令執送頡利來獻,一面遣副總管張寶相,率軍進逼,頡利聞了消息,走匿荒谷。蘇尼失聞唐軍將到,無法抵禦,只好馳追頡利,到處搜尋,才將頡利拘住,返歸營帳,巧值唐軍掩至,遂把頡利作了贄儀,舉眾出降,漠南自是無虜廷了。頡利被執至長安,由太宗御順天樓,盛陳儀仗,召見頡利。頡利俯伏請罪,太宗朗聲詰責道:「汝籍父兄遺業,淫虐人民,自取滅亡,這是汝第一大罪。與我屢盟,復向我屢叛,這是汝第二大罪。恃強好戰,暴骨如莽,這是汝第三大罪。蹂我稼穡,掠我子女,這是汝第四大罪。我欲宥汝,遣使招撫,汝尚遷延不來,這是汝第五大罪。但念汝自便橋以後,總算不甚入寇,尚有一半顧忌,我便待汝不死,汝休要再不知感哩!」頡利聞言,且泣且謝。太宗乃命太僕寺引去頡利,好意管待,給以廩餼。加封李靖李世勣為光祿大夫,各給絹帛,頒詔大赦,賜民五日酺。上皇正徙居大安宮,聞頡利成擒,不禁喜慰道:「漢高祖困白登,終不能報,今我子能滅突厥,付托得人了,尚有何懮?」太宗進謁上皇,即奉上皇至凌煙閣,召集諸王妃主,及貴戚近臣十餘人,置酒列宴,飲至半酣,上皇自彈琵琶,太宗起舞,諸王等更迭奉觴,為上皇壽。太宗興高采烈,流連忘倦,直飲到夜靜漏遲,方才散席。太宗仍奉上皇還大安宮,餘眾散歸,不必細述。
  惟東突厥既已滅亡,餘眾或西奔西突厥,或北附薛延陀,尚有十萬口降唐,擬籌安插,太宗乃詔令群臣妥議方法。當時魏公裴寂,坐罪免官,旋即病歿,蔡公杜如晦,亦抱病謝世,二人為佐命功臣,故就此插敘,作一了結。唐廷上面的大臣,要算僕射梁國公房玄齡。玄齡奉到詔敕,不申己見,專採集眾議以聞。中書侍郎顏師古,請就河北安置降眾,分立酋長,管領部落,方保無虞。禮部侍郎李百藥,竟與師古略同,但請在定襄置都護府,作為統馭,才是安邊長策,獨溫彥博請仿漢建武故事,會降眾齊居塞下,因宜適性,令為中國捍蔽,既足全彼生齒,復足實我邊疆,好算是一舉兩得的良法。太宗匯覽各議,意欲從彥博所言,遂召彥博入商。秘書監魏征,也入朝參議,便勃然奏阻道:「突厥世為寇盜,與中國尋仇不已,今幸得破亡,陛下因他降附,不忍盡誅,自宜縱歸故土,斷不可留居中國,從來戎狄無信,人面獸心,弱即請服,強即叛亂。今降眾不下十萬,數年以後,蕃息倍多,必為心腹大患。試想西晉初年,諸胡與民雜居內地,郭欽江統,皆勸武帝驅出塞外,借杜亂源,武帝不從,沿至二十年後,伊洛一帶,遂至陸沉,往事可為明鑒,奈何不成?」魏征此言,較諸顏李兩議,尤為痛切。彥博偏答辯道:「王者無外,待遇萬物,好似天無不覆,地無不載,今突厥窮來歸我,奈何拒卻不受?孔子有言:『有教無類。』若拯彼死亡,授他生計,教以禮義,數年後盡為吾國赤子。又復簡選酋長,令入宿衛,彼等畏威懷德,趨承恐後,有什麼後患呢?」太宗點首稱善。無非好大喜功。征見太宗已偏向彥博,料難挽回,乃默然趨出,彥博亦退。
  太宗即敕令突厥降眾,處置塞下,東自幽州,西至靈州,皆為降眾居地。又分突利故地為四州,頡利故地為六州,左置定襄都督府,右置雲中都督府,分統降眾,封突利為右衛大將軍北平郡王,兼順州都督,突利受命辭行,太宗面諭道:「爾祖啟民,避難奔隋,隋立為大可汗,奄有北荒。爾父始畢,反為隋患,天道不容,乃使爾亂亡至此。我本想立爾為可汗,因念啟民故事,可為寒心,是以幡然變計。今命爾都督順州,爾應善守中國法律,毋得侵掠,不但使中國久安,亦使爾宗族永保呢。」突利拜謝而去。太宗再命頡利為右衛大將軍,留住京中,蘇尼失擒酋有功,特封為懷德郡王,尋授寧州都督。還有阿史那思摩,系隨頡利入京,未嘗請降,太宗因他忠事故主,特別加撫,授右武侯大將軍。嗣復晉封懷化郡王,兼化州都督,使統頡利舊眾。此外降附的番目,如執失思力以下,皆授官有差。計五品以上凡百餘人,幾與朝臣相半,因此番臣入居長安,約近萬家。太宗亦未免濫賞。惟頡利留京日久,鬱鬱不樂,漸漸的形容憔悴,面色衰羸。太宗有時相見,頗為憐憫,乃與語道:「卿形枯骨瘦,大約在京不便,故至如此。朕聞虢州地多糜鹿,可以游畋,卿若願往,朕不妨命為刺史,卿得借此消遣,庶幾安享天年。」頡利下拜道:「臣系待罪餘生,仰蒙陛下洪恩,得陪輦轂,此後得保全骸骨,已是萬幸,所有特詔,不敢拜賜了。」太宗乃止。
  至貞觀七年冬季,太宗從上皇置酒未央宮,頡利等亦奉召入宴,酒過數巡,上皇命頡利起舞,及南蠻酋長馮智戴詠詩。頡利沒法推辭,不得已起身下階,作蠻夷舞。上皇喜語太宗道:「胡越一家,為從古所未有呢。」太宗捧觴上壽道:「今四夷入臣,皆陛下教誨所及,臣兒智力,未能及此。昔漢高祖亦嘗從太公置酒此宮,妄自矜誇,愚見竊所不取哩。」上皇益喜,殿上齊呼萬歲。既而退席,頡利愈增慚赧,自是懨懨成病,不到兩月,竟爾死了。太宗命從突厥舊俗,焚屍乃葬。追贈歸義王,諡曰荒。頡利子疊羅支,自被俘入京,太宗仍令他侍奉頡利,他獨具有至性,事父盡孝,父死,哭泣甚哀。事為太宗所聞,不覺歎息道:「天稟仁孝,不閒華夷,莫謂胡虜無人呢。」遂厚賜金帛,令襲職終身。錄此以風世。蘇尼失聞頡利死,悲不自勝,也至畢命。突利居順州數年,奉召入朝,暴死並州道中。太宗令中書侍郎岑文本,撰文為記,刻勒兩汗墓碑中,東突厥事,自是了結。惟西突厥據境如故,後文自有表見,容且再表。
  且說東突厥既平,四夷君長,多詣闕入朝,推太宗為天可汗。太宗道:「朕為大唐天子,又下行可汗事麼?」四夷君長,齊稱萬歲,且言:「外俗以可汗為尊,不識『天子』二字的名義。今稱陛下為天可汗,令外俗知可汗以上,又有天可汗,自然益加畏服了。」太宗暗思夷酋所言,恰也有理,遂當面應允,各夷酋舞蹈退朝。嗣是頒給璽書,敕賜西北君長,皆鈐蓋天可汗三字。其實未當。貞觀四年。高昌王麴文泰入朝,越年,林邑新羅入貢,康國也求內附,太宗以康國僻居西域,緩急不便往援,特卻使不受。群臣以太宗威振中外,屢請封禪。太宗初意不從,怎禁奏牘連登,再四乞請,也不由的惹動雄心。獨魏征入朝諫阻,太宗道:「卿不欲朕封禪,莫非因功未高,德未厚,中國未安,四夷未服,年穀未登,符瑞未至麼?」征慨然答道:「陛下所說六事,雖似面面俱到,但戶口未復,倉廩尚虛,若車駕再行東巡,必多增一分勞費。況自伊洛以東,灌莽滿目,所有遠夷君長,皆當扈蹕相從,引入腹地,自示虛弱,適啟戎心。並且賞賚不資,難饜所欲,為了一個虛名,擔受若干實害,陛下亦何苦出此?」確是至言。太宗經他一諫,方才省悟。會聞河南北數州大水,更將此事擱過一邊,一面再行修政,慎刑辟,除鞭背刑,禁奴僕告主,敕百官選舉縣令,如有詔敕未便遵行,概令復奏。非大瑞不得表聞。畿內有蝗,捕食數枚,為民禱祝道:「寧食我肺腸,毋食民禾稼。」此事太屬矯情。又錄死囚三百九十人,縱令還家訣別,限期來秋,再來就死。囚犯果如期皆至,因嘉他有信,一律赦宥。歐陽氏嘗論縱囚之誤,不為無識。鄭仁基有女,貌美多才,太宗特聘為充華。唐女官名。魏征聞她已許字陸爽,即上表切諫,有詔即停止典冊。會修築洛陽宮,將作大匠竇璡,鑿池築山,雕飾華靡,為諫官所劾。太宗即令毀去,且免璡官,中牟丞皇甫德參上言:「修洛陽宮,勞役增賦。俗好高髻,系是宮中所化。」太宗未免動怒,語侍臣道:「德參欲國家不役一人,不收鬥租,宮人皆無髮,然後得如他意麼?」魏征忙解勸道:「言不激切,怎能回天?陛下當諒他忠直,勿事苛求。」太宗意乃漸解,徐徐答道:「朕若加罪德參,何人再敢盡言?」說著,即命賜絹二十匹,尋復拜為監察御史,種種良法美意,不可勝記。惟殺瀛州盧祖尚,及大理寺丞張蘊古,未免濫刑。盧祖尚廉平公直,太宗擬遣他鎮撫交趾,祖尚已經表謝,尋復自悔,托疾固辭。及一再諭往,終不受命。太宗怒他違旨,竟將他處斬。祖尚亦未嘗無咎,但處以死刑,不免過甚。張蘊古嘗獻大寶箴,為太宗所嘉獎,特擢為大理丞。嗣因河內人李好德,素有瘋疾,妄作妖言,有司將他捕治,經蘊古復訊,謂好德實係病狂,不應坐罪。偏由侍御史權萬紀誣奏,略言:「好德兄厚德,任相州刺史,蘊古系相州人,所以阿私所好,故意縱罪。」太宗不復查察,竟將蘊古斬決。全是冤枉。事後俱懷悔意,但已死不能復生,悔也無及了。魏征何不營救?
  貞觀八年冬季,吐谷渾入寇涼州,詔令李靖為西海道行軍大總管,統轄諸軍,往討吐谷渾。又另簡五人為行軍總管,分道並進:一個是兵部尚書侯君集,為磧石道總管﹔一個是刑部尚書任城王道宗,為鄯善道總管﹔一個是涼州都督李大亮,為且末道總管﹔一個是岷州都督李道彥,淮安王神通子。為赤水道總管:一個是利州刺史高甑生,為鹽澤道總管。五道均歸李靖調度,再令蕃將執失思力,契苾何力等,帶領本部遺眾,隨軍出征。看官閱過上文,應把吐谷渾三字,早已了過,且吐谷渾可汗伏允,與唐高祖通好,入貢互市,前文亦約略表明。到了貞觀年間,伏允已老,權臣天柱王用事,屢勸伏允入寇唐邊。伏允昏悖糊塗,遂興兵內犯,且拘執意使趙德楷,太宗屢遣使招諭,始終無效,乃遣左驍衛將軍段志玄等,率眾往擊,雖然迭得勝仗,究未曾深入虜境。伏允未經大創,仍然乘隙入寇,於是太宗決意大舉,李靖已進任僕射,慨然請行。太宗因他不憚年老,肯為國家效力,格外嘉許。靖與五道總管,陸續進發,任城王道宗,年壯氣盛,驅軍先進,直至庫山,擊破吐谷渾步卒,伏允可汗,想出了堅壁清野的計策,命把野草盡行燒去,獨率輕兵走入磧中。道宗追了一程,不見一敵,但見火光遍野,赤地千里,自恐進軍有失,方擇險安營,靜待後軍。未幾各軍俱到,李靖亦至,大眾聚議進行事宜。李大亮等均謂野草被燒,馬無芻可食,必致疲乏,不如見機退師,侯君集獨起座道:「虜已敗遁,鼠逃鳥散,君臣攜離,父子相失,果能恊力進取,易如拾芥,此時不乘,更待何時?」道宗亦贊成侯議,李靖遂依計照行,分諸軍為兩道。靖與李大亮等由北道入,君集與道宗由南道入。北道大軍,行至牛心堆,遇著吐谷渾戍兵,一鼓擊退,進至赤水源,又擊走戍卒。靖部將薛孤兒,分兵進拔曼頭山,斬吐谷渾名王,大獲雜畜,接濟軍食,再會大軍北進。那時南道一軍,也引兵深入,晝行夜宿,直趨二千餘里。四無人跡,進至邏直谷,山深逕險,居然盛夏降霜。將士越進越冷,且無水可汲,無草可依,人齕冰,馬啖雪,君集道宗,不生退志,好容易到了烏海,才見虜帳,當下麾兵殺入,踹破虜營。伏允倉皇遁去,番眾也無心接仗,各自逃生,偏是越想逃走,越至速死,一半被唐軍截脰割耳,變做了塞外冤魂。伏允狂奔至突倫川,留天柱王在赤海,天柱王擁著精銳,扼險自固。李靖偏將薛萬均兄弟,冒險輕進,陷入敵中。天柱王指揮番兵,把二薛困住垓心,二薛分頭衝突,不能脫圍,甚至中槍失馬,徒步奮鬥。從騎十死六七,虧得左領軍將軍契苾何力,率數百騎往援,大呼突入,所向披靡。萬均萬徹,乘勢殺出重圍,與何力並軍奮擊,天柱王乃敗北奔逃。至何力等收兵下營,李靖也領軍馳到。南北軍錯雜寫來,筆不重複。才休息了一天,靖下令拔營再進,道經磧石山河源,直窮吐谷渾西境,方探得伏允在突倫川。契苾何力願為先鋒,誓擒伏允,薛萬均自懲前敗,固言不可。何力道:「虜無城郭,但隨水草遷徙,他現在聚居一處,若非乘勝襲擊,待他雲散,尚得傾他巢穴麼?」說畢,即自選驍騎千餘,竟趨突倫川,萬均乃引軍後隨,途次乏水,將士刺馬血為飲。行至突倫川附近,天色已暮,伏允居住帳中,正想安寢,驀聞喊聲大起,鼓角齊鳴,四面八方的唐軍,殺入帳中來了。正是:
  將軍飛騎從天降,虜酋餘威掃地時。
  畢竟伏允能否脫身,待至下回再詳。  

  唐君名將,推李靖為第一人。靖入東突厥,頡利受擒,及征吐谷渾,伏允走死,戰功卓著,彪炳旗常,雖未始無將佐之贊襄,而調度有方,終歸統帥,衛公固人傑矣哉!俗傳靖多異術,而正史無聞,故本書亦不妄闌入,但就史演述而已。至敘入蕭後一節,意在暴太宗之過,雖未見正史,而稗乘所傳,不為無因,直揭其事,所以懲淫也。間及太宗內治,及誤殺盧張兩賢,功過不相掩,所以彰善而戒失也。本回總旨,在述突厥吐谷渾兩戰事,而夾敘及此。乃因事跡錯雜,不便從略,特作數行銷納文字,閱者幸勿視為蕪瑣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4:41:04

第十七回     長孫後臨終箴主闕 武媚娘奉召沐皇恩



  卻說伏允可汗,聞唐軍又復殺到,慌忙從帳後逃出,跨馬疾奔,所有妻妾子女,一齊丟下。契苾何力舞刀直入,還管甚麼生命不生命,見一個,殺一個,見一雙,殺一雙,從騎緊緊隨上,各仗著快利兵器,試那番眾頭顱。番眾在昏夜中,倉猝莫辨,還疑唐軍有數十百萬到來,嚇得沒命亂跑,但教保住頭皮,總算是萬分僥倖,霎時間逃得精光,單剩伏允的妻妾子女,聚做一團,在帳後亂抖。何力當然不與客氣,指顧軍士,一一捆住。尚有雜畜二十餘萬,搬不勝搬,可巧萬均等馳至,遂幫同移取,一古腦兒送至大軍,聽候李靖發落。靖聞先驅得勝,自然欣慰。適值侯君集等,也進逾星宿川,進至柏海,與靖合軍。各路將帥,統行趨集,只有高甑生未至。靖待了兩日,方見甑生到來,免不得責備數語。甑生懷恨在心,及靖再擬窮追,他卻暗中運動諸將,意圖逗撓,湊巧吐谷渾遣使至軍,舉國請降,表文上乃是慕容順出名,靖詢明來歷,乃知伏允窮蹙,已自經死。從李靖傳文,不從《通鑑》。伏允子順為大寧王,不在軍中。至伏允死後,乃馳往奔喪。番國因兵敗主亡,統由天柱王一人所致,遂戴順為主,殺了天柱王,奉表唐師,情願投誠。靖即令飛驛馳奏,有詔封慕容順為西平郡王,仍得統轄舊部。且命李大亮駐兵數千,暫作聲援。外如李靖以下,一律還朝。靖與侯君集等,入朝復旨,太宗一一慰勞,犒賞有差。忽高甑生訐靖謀反,並陰嗾廣州刺史唐舉義,作為干證。太宗令有司案驗,毫無實據,乃坐甑生等誣告律,減死徙邊。實有可殺之罪。
  既而西平郡王慕容順,懦弱無剛,竟為國人所戕。順子諾曷缽尚在少年,避匿得免。大臣爭權,國中大亂,李大亮擬往彈壓,因恐兵力不足,表請濟師。太宗令侯君集引兵往援,君集星夜前進,到了吐谷渾,與大亮同入番帳。番眾相率懾伏,不敢違命。君集大亮,查得亂首數人,捕獲正法,餘眾免究,今迎諾曷缽為主,諾曷缽才放心出來,做了可汗,自是感念唐恩,遣使入朝,請頒曆書,願奉正朔,並遣子弟入侍,太宗一一允諾,且封他為河源郡王。至貞觀十三年,諾曷缽馳驟入朝,太宗嘉他恭順,特把宗女弘化公主賜給為妻。諾曷缽非常感謝,挈了公主,仍歸本國去了。暫結吐谷渾事。
  當李靖出征吐谷渾時,唐室忽遭大喪,太上皇一病不起,竟在垂拱殿中,宴駕歸天,享壽七十一歲。太宗因居喪守制,不便臨朝,特令皇太子承乾,暫行聽政。過了五月,葬上皇於獻陵,廟號高祖,諡曰大武。先是築陵制度,擬仿漢長陵故事,長陵系漢高祖陵。培高九丈。秘書監虞世南上疏,略言:「陛下聖德,度越唐虞,今乃以秦漢為法,似屬非宣,應如《白虎通》所云,墳高三仞,以昭儉德。」疏入不報。世南復奏,太宗乃召群臣會議。房玄齡等謂漢長陵高九丈,原陵光武陵。高六丈,今九丈太崇,三仞太卑,不如仿原陵制度,以六丈為定例。太宗依議而行。葬後逾年,乃御殿如初,不意過了半載,長孫皇后又復抱病,逐日增劇,太宗心不自安,命太子承乾,日夕侍母側。承乾欲請大赦,且延方士入宮禳災。後呵禁道:「死生有命,非人力可以挽回,若修福果可延年,我生平並未為惡,倘行善無效,我尚何求?況赦令系國家重典,佛老為遠方異教,俱皇上所不願為,怎得因我亂天下法?汝不宜妄奏!」太子乃不敢奏請,惟轉告房玄齡。玄齡卻入白太宗,太宗歎美不止。群臣遂請特頒赦詔,太宗已有允意,偏為皇后所聞,固請停赦,詔乃不發。會玄齡偶有小譴,令歸就第,後時已大漸,與太宗訣別,嗚咽陳請道:「玄齡久事陛下,小心慎密,不愧忠良,若非大故,幸勿輕棄。妾家本支,因緣懿戚,得列顯階,無德苟祿,最易取禍,幸勿再委政權,但得以外戚奉朝請,已出隆恩。妾生無益於時,死不可以厚葬,願因山為壠,毋起墳塋,毋用棺槨,器用瓦木,約費送終,庶不致增妾罪戾,願陛下勿忘!」語語可為天下法。說至此,喉中痰已作壅,喘息了好一歇,復握太宗手道:「此後陛下為政,能親君子,遠小人,納忠諫,屏讒慝,省勞役,止游畋,妾雖死無恨了。」太宗不能無過,長孫後實是完人。太宗聽到此處,不禁淚下,只是向後點頭,反答不出甚麼言語。應有此情。後恐太宗傷心,也不欲再談。又延了一日有餘,竟瞑目而逝,年只三十六歲。如此賢後偏不永年,天道誠令人難測。
  後天性仁厚,撫視庶子,幾過所生,妃嬪以下,無不愛戴,訓誡諸子,常以謙儉為先。胞兄無忌,本與太宗為布衣交,太宗因他為佐命元功,得出入臥內,且欲引他輔政。後固言不可,舉漢呂霍事以為證。太宗不從,竟命無忌為尚書僕射,後反怏怏不悅,密令無忌辭職。無忌乃一再固辭,太宗才行准奏。後喜動顏色,方無慼容。太子承乾乳媼,請增東宮什物,後怫然道:「太子所慮,無德與名,奈何請增什物呢?」後女長樂公主,下嫁長孫衝,太宗以公主為嫡後所出,敕有司資送,視長公主加倍。唐制皇姑為大長公主,皇姊妹為長公主,皇女為公主。魏征進諫道:「昔漢明帝欲封皇子,謂我子不得與先帝子比,今陛下資送公主,反視長公主加倍,臣意竊為未解。」太宗不悅,入告後知,後歎道:「妾嘗聞陛下推重魏征,不識何因,今聞征言,乃引禮義導陛下,這真是社稷臣呢。」太宗乃改令減損資奩,並賜征帛四十匹,錢四十萬,後亦遣中使齎帛賜征,且傳語道:「聞公正直,今才得實,願公常守此志,勿少變更呢!」征自是不憚極言。太宗一日罷朝,退語後道:「我總要殺此田舍翁。」後問田舍翁為誰?太宗道:「便是魏征,他屢來絮聒,且嘗廷辱朕躬,所以必殺死了他,才得泄恨。」觀此言,可知太宗納諫,非出真誠。後聞言退出,添著朝服,復入內拜賀道:「妾聞主明臣直,今朝有直臣魏征,就是陛下的聖明呢。」太宗乃轉怒為喜,待遇魏征,優禮如初。後生平最喜觀書,雖容櫛不少輟,嘗彩古婦女得失事,為女則三十卷,及崩後,始由宮司奏聞,太宗隨閱隨泣,覽畢舉示近臣道:「皇后此書,實足垂范百世,朕非不知天命,為無益的悲慟,但入宮不聞規誡,失一良佐,是以可哀。」乃追諡為文德皇后,就葬昭陵,太宗自著表序,刊鎸陵左。又在苑中作一層觀,屢望昭陵。一日,引魏征同登,語征道:「卿見陵墓否?」征熟視良久,方道:「臣昏眊不能見。」太宗乃指陵示征,征答道:「臣以為陛下望獻陵,若昭陵原是早見哩。」是謂譎諫。太宗為之泣下,乃令毀去層觀。惟房玄齡已早令復位,總算依後所托,不負遺言。
  後生三子,一是太子承乾,一是魏王泰,一是晉王治,就是後來的高宗皇帝,太宗懷念故後,因遂鐘愛三子。魏王泰折節下士,又善屬文,太宗寵之,為後文易儲張本。即令就府中置文學館,使自引學士。諫臣等稍有異言,乃令王珪為魏王泰師,且諭泰道:「汝事珪,當如事我。」泰承上旨。每見珪必先拜。珪亦以師道自居,不稍貶損。泰嘗問珪以忠孝二義,珪語道:「王以皇上為君,事思盡忠,王以皇上為父,事思盡孝。忠孝可以立身,可以成名。」泰復道:「忠孝二字,既已受教,敢問從何處學起?」珪又道:「漢東平王蒼,嘗稱為善最樂,願王謹記勿忘!」泰乃不復言。太宗聞珪教泰,很是喜慰,語侍臣道:「吾兒可從此無過了。」卻也難必。珪子敬直,尚南平公主,太宗第三女。珪以帝女下嫁,素多挾貴,蔑視舅姑,至此獨喟然道:「主上每事循法,我當受公主謁見,為國家成一美名。」於是與夫人並坐堂上,令公主執笄盥饋,然後退入。此禮一行,凡公主下降,始行婦禮。特志之以示婦道。珪於貞觀十三年病歿,年六十九,贈吏部尚書,追諡為懿。帶過王珪。
  太宗又令諸子吳王恪、齊王祐、蜀王愔、蔣王惲、越王貞、紀王慎等,分任各州都督,或為刺史。恪督安州,屢出遊獵,侵擾居民,侍御史柳范,上書彈劾,恪乃免官。後來諫議大夫褚遂良,奏稱:「皇子稚年,未知從政,不應令掌州事,現不若留居京師,待教養有成,乃可遣往治民。」太宗雖以為然,但不過召還一二人罷了。貞觀十一年七月,大雨兼旬,谷洛水溢,流入洛陽宮,毀壞官寺民居,溺死約六千餘人。有詔令所毀宮室,略加修繕,不得過費﹔撤廢明德宮內的玄圃院,把院中材料,賜給受災備民家﹔且命內外百官,各上封事,極言過失。大臣等應詔陳言,多切時弊。魏征上十思疏,尤為剴切。略云:
  人君善始者實繁,克終者蓋寡,豈取之易守之難乎?蓋在殷懮,必竭誠以待下,既得志,則縱情以傲物。竭誠則胡越為一體,傲物則骨肉為行路。雖董之以嚴刑,振之以威怒,終苟免而不懷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所畏惟人。載舟覆舟,所宜審慎。誠能見可欲,則思知足以自戒﹔將有作,則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則思謙沖而自牧﹔懼滿盈,則思江海下百川﹔樂盤游,則思三驅以為度,懮懈怠,則思慎始而敬終﹔慮壅蔽,則思虛心以納下,懼讒邪,則思正身以黜惡﹔恩所加,則思無因喜以謬賞﹔罰所及,則思無以怒而濫刑。總此十思,宏茲九得,簡能而任之,擇善而從之,則文武並用,可垂拱而治矣。
  越年又復大旱,魏征更上十漸疏云:
  臣奉侍幃幄十餘年,陛下許臣以仁義之道,守而不失,儉約樸素,終始弗渝,德音在耳,不敢忘也。頃年以來,浸不克終,謹用條陳,聊裨萬一。陛下在貞觀初,清潔寡慾,化被荒外,今萬里遣使,市索駿馬,並訪怪珍,昔漢文帝卻千里馬,晉武帝焚雉頭裘,陛下居常論議,遠希堯舜,今所為反欲處漢文晉武下乎?此不克終一漸也。陛下在貞觀初,護民之勞,煦之如子,不輕營為,頃既奢肆,思用人力,乃曰百姓無事則易驕,勞役則易使,自古未有百姓逸樂而致傾敗者,何有逆畏其驕而為勞役哉?此不克終二漸也。陛下在貞觀初,役已以利物,出來縱欲以勞人,雖懮人之言,不絕於口,而樂人之事,實切於心,四語最中太宗病源。此不克終三漸也。陛下在貞觀初,親君子,斥小人,比來輕褻小人,禮重君子,重君子也,恭而遠之,輕小人也,狎而近之,近之莫見其非,遠之莫見其是。莫見其是,則不待間而疏,莫見其非,則有時而昵,昵小人,疏君子,而欲致治,非所聞也。此不克終四漸也。陛下在貞觀初,不作無益,而令難得之貨,雜然並進,玩好之作,無時而息。上奢靡而望下樸素,力役廣而冀農業興,不可得已,此不克終五漸也。陛下在貞觀初,求士若渴,賢者所舉,即信而任之,取其所長,常恐不及,比來由心好惡,以眾賢舉而用,以一人毀而棄,雖積年任而信,或一朝疑而斥。夫行有素履,事有成跡,一人之毀,未必可信,積年之行,不應頓虧,陛下不察其原以為臧否,使讒佞得行,守道疏間,此不克終六漸也。陛下在貞觀初,高居深拱,無田獵畢弋之好,數年之後,志不克固,鷹犬之貢,遠及四夷,晨出夕返,馳騁為樂,變起不測,其及救乎?此不克終七漸也。陛下在貞觀初,遇下有禮,群情上達,今外官奏事,顏色不結,間因所短,詰其細故,雖有忠款而不得伸,此不克終八漸也。陛下在貞觀初,孜孜治道,常若不足,比恃功業之大,負聖智之明,長傲縱欲,無事興兵,問罪遠裔,親狎者阿旨不肯諫,疏遠者畏威不敢言,積而不已,所損非細,此不克終九漸也。陛下在貞觀初,頻年霜旱,畿內戶口,並就關外,攜老扶幼,來往數年。卒無一戶亡去,此由陛下矜育撫寧,故死不攜貳也。比者疲於傜役,關中之人,勞敝尤甚,市物襁屬於廛,遞子背望於道,脫有一谷不收,百姓之心,恐不能如前日之帖泰,此不克終十漸也。夫禍福無門,惟人所召,人無釁焉,妖不妄作。今旱熯之災,遠被鄰國,凶丑之孽,起於轂下,此上天示戒,乃陛下恐懼懮勤之日也。千載體期,時難再得,明主可為而不為,臣所以鬱結長歎者也。
  太宗看到兩疏,總算優詔褒答,並給特賜。惟這位魏玄成公,征字玄成。雖然事君以忠,有犯無隱,所說十思十漸,統是抉出太宗的心病,對症發藥,但尚有一種大弊,未聞規諫,這也不免是魏公的罅漏。小子依史論敘,反不得不責備賢人了。得《春秋》大義。看官道是什麼大弊?原來太宗素性好色,見有美貌釵裙,往往不肯放過,所以弟婦楊氏,及隋後蕭氏,一古腦兒收入後宮,充作妾媵。此外妃嬙嬪御,也不可勝數。史傳上載著徐賢妃,說她五月能言,四歲通《論語》《詩經》,八歲能屬文,至十餘歲後,秀外慧中,才名卓著,太宗召為才人,累遷至賢妃,始終寵眷不衰。還有吳王恪母,是隋煬帝女兒,隋亡後輾轉入宮,也得恩寵。齊王祐母陰妃、蔣王惲母王妃、越王貞母燕妃、紀王慎母韋妃,都是太宗的佳眷。太宗意尚未足,尚想彩選幾個美人兒,作為後半世的娛樂。天意似亦恨他漁色,特地產出一個絕世嬌姝,教她來攪亂唐宮,闖出一場大禍,釀成千古未有的駭聞。這人為誰?就是人人曉得的武則天。特筆點清。武氏系並州文水人,父名士彟,系高祖故交。高祖留守太原,曾引為行軍司鎧參軍,見第二回。及既受隋禪,士彟得進封光祿大夫,兼義原郡公,累遷至工部尚書,加封應國公,歷利州荊州都督,得終天年。他元配為相裡氏,生下二子,長名元慶,次名元爽。繼娶楊氏,生下三女,長女嫁賀蘭氏,青年守寡,次女就是武則天。則天非武氏名,後來武氏篡唐號周,自稱為則天皇帝,乳名失傳,史冊上說她叫作武曌,相傳古無曌字,由武氏杜撰出來,以日月懸空自擬,因名為曌。生年十四,已經豔名遠播,傳入宮廷。太宗正留意物色,既聞有此美人,便遣使徵召。武母楊氏,驟然接敕,不禁大慟,握手訣別,且囑且泣,武氏獨談笑自若,且勸母道:「女得往見天子,安知非福?奈何先自悲泣呢?」已是不凡。母乃收淚,送她上車。及到京師,入宮謁見太宗,一些兒不露慌張,盈盈下拜,自陳姓氏,三呼萬歲,無不合體。太宗命她起來,舉目一瞧,正是芙蓉顏面,荳蔻年華。問她芳齡,不過二七,身子恰已頎長,彷彿有十七八歲形景。太宗略問數語,武氏均應對稱旨,最動人的,是一雙俏眼,百囀嬌喉,恁你鐵石心腸,也要被她情牽意轉。何況太宗是個色魔,哪有不稱心如意?當下命入後宮,待到黃昏時候,便召她侍寢。嬌小娃兒,已解風月,太宗尚恐她禁受不起,偏她縱體入懷,毫不怯避,春風一度,啼笑皆妍,更有一種柔媚情形,令人不醉自醉,不迷自迷,太宗雖有許多妃嬪,卻未曾經過這般滋味。到了巫峽夢闌,扶桑日上,太宗勉起視朝,看那被底嬌娃,尚在朦朧半醒,酥胸露透,眉黛春濃,太宗越瞧越愛,便賜她一個芳名,叫作媚娘,輕輕的呼了幾聲,武氏才覺惺忪,急欲起牀謝恩,那太宗已自走了。視朝以後,便即下詔,冊武媚娘為才人,武媚娘當然謝賞。太宗令居福綏宮,且把那老年宮娥采女等,盡行放出。連從前高祖所寵的尹張二妃,均令出宮歸家。可報前恨。就是新近邀寵的蕭後,也不復召幸,一心一意的愛戀這武媚娘了。小子有詩歎道:
  商紂喪邦本狐媚,周幽失國兆龍漦。
  試看唐室留遺禍,也是蛾眉得寵時。
  太宗正在歡娛,忽由西域遞來警報,又要擾動兵戈了。欲知詳情,且看下回。  

  敘長孫皇后之崩,不厭從詳,所以彰皇后之賢,而惜其不永天年,為唐宮志悼也。敘武媚娘之入宮,亦不肯從略,所以揭太宗之過,而嫉其至老漁色,為唐室志亂也。中錄十思十漸兩疏,有褒中寓譏意。何言之?唐代諫臣,莫如魏征,唐代奏議,亦莫若魏征之十思十漸兩疏。但長孫皇后之遺言,征應亦聞之,何不再行提及?武媚娘之召為才人,亦何不力加奏阻?徒就普通君德,陳入千百言,吾猶惜其未中主弊也。且太宗遙望昭陵,征獨以獻陵為請,未嘗勸太宗回憶後言,看似為主勸孝,實則父子之親,不及夫婦,後德可忘,而武氏即進,亂端生矣。著書人連類並敘,不特為太宗惜,抑且為魏征惜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4:41:32

第十八回     滅高昌獻俘觀德殿 逐真珠擊敗薛延陀



  卻說高昌王麴文泰,曾於貞觀四年入朝,見十六回。高昌東鄰吐谷渾,本在西域境內,定都交河。當時西域諸國,聞文泰入朝,各浼他介紹唐廷,願通朝貢,太宗許令自便。越二年,焉耆王突騎支遣使入貢,道出高昌,使臣到了唐廷,請遵漢時故道開通磧路,以便往來。原來漢時與焉者通使,另有磧路可行,不必假道高昌。至隋末磧路梗塞,繞道多迂,且恐受高昌牽制,許多不便,因此使臣乞請唐廷。太宗當然允許,偏高昌王麴文泰,以為焉耆通唐,由自己替作先容,今乃請開磧路,自由往來,明明是背本營私,當即遣兵潛襲焉耆,大掠而歸。嗣因西域使人,欲往唐廷,必須先請命高昌,否則概不許通。西域有伊吾國,先屬西突厥,旋願內附。文泰與西突厥,連兵攻伊吾,伊吾向唐廷乞援,太宗頒詔高昌,嚴詞詰責,且召他大臣阿史那矩,入都議事。文泰不肯遣發,但令長史麴雍,入唐謝罪,太宗面諭麴雍,促令文泰入朝,麴雍聽命而去,偏偏待了半年,毫無音信,但聞文泰復結西突厥,擊破焉耆,且號令薛延陀等部落,迫他臣事高昌。於是再遣虞部郎中李道裕,往問罪狀,文泰傲不為禮,且自語道:「鷹飛天上,雉伏蒿中,貓游堂奧,鼠伏穴間,尚且各自得所。我為一國主,難道不如鳥獸麼?」夜郎自大。道裕知不可理喻,還報太宗。太宗即遣使問薛延陀,願否同擊高昌?薛延陀真珠可汗,答詞恭順,且請發兵為導。乃再遣民部尚書唐儉,右領軍大將軍執失思力,齎繒帛賜真珠,與商進取事宜。兩下約定,唐儉等還朝,遂命交河行軍大總管吏部尚書侯君集、副總管兼左屯衛大將軍薛萬均等,率師征高昌。
  文泰聞唐師西來,尚侈然語國人道:「唐朝去我七千里,有二千里統是沙磧,毫無水草,寒風如刀,熱風似燒,怎能驟然到此?前時我往見唐廷,眼見秦隴一帶,城邑蕭條,大非隋比。今來伐我,發兵過多,糧必不濟,若止三萬以下,我力尚足抵禦,以逸待勞,坐乘敵敝,他若屯兵城下,不過二旬,食盡必走,我乃從後躡擊,定可得志。」計非不佳,奈不能久待何?遂安心待著,不加戒備。過了一二月,才有偵騎來報,唐兵已臨磧石了。文泰尚未著忙,但問有若干人馬?偵騎答稱有十萬人。文泰始覺心驚,便顫著道:「十萬大兵,竟得深入麼?這卻如何是好?」何不再用前策?偵騎道:「有薛延陀兵為嚮導,是以來得迅速。」文泰益懼,急得不知所措,即日惹起大病,忽寒忽熱,似醒非醒。這叫作寒風如刀,熱風似燒。睡著帳中,說了一二日囈語,水米不沾,竟至氣絕。子名智盛,平時本沒有甚麼才幹,至此既要治喪,又要禦敵,越弄得無法可施,那時也管不得什麼存亡,只好料理喪事,再作計較。唐師進次柳谷,聞文泰已死,國中正在發喪,諸將請諸君集,擬乘喪襲擊,君集道:「天子因高昌無禮,特遣我輩西征,若襲人墟墓,轉覺師出無名,我軍此時進去,正要堂堂正正,聲罪致討,才不愧為王師哩!」遂令將士伐鼓行軍,進拔田城,擄男婦七千餘口,又命中郎將辛獠兒為前鋒,夤夜再進,擊破高昌防兵,直抵都下。君集督軍繼至,把高昌都城圍住。城中縋出虜使,入謁君集,並齎呈文書,君集啟視,見上面寫著:
  得罪於天子者先王也,天罰所加,身已物故。智盛襲位未幾,惟尚書憐察!
  君集閱畢,便語來使道:「汝嗣主若能悔過,當束手出降,待他不死。」來使奉命出營,仍縋上城去。君集靜待一日,未見智盛出降,乃令軍士囊土填塹,越塹猛攻。城上矢石雨下,傷斃唐軍數百人,君集特造巢車,高約十餘丈,比城頭還超過數尺,得以俯瞰城中,還擊矢石,城內守卒,恟懼得很。智盛還望西突厥來援,西突厥本與高昌恊約,有急相助,至此曾發兵相救,因聞唐軍大至,中道折回,害得智盛孤軍無援,沒奈何開了城門,出降軍前,君集拘住智盛,複分兵略地,連下二十二城,收降八千四十六戶,一萬七千七百口,得地東西八百里,南北五百里。先是高昌曾有童謠云:「高昌兵,如霜雪,唐家兵,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幾何自殄滅。」至智盛出降,謠言始驗。
  捷書傳達長安,太宗欲分土設官,列置州縣,魏征入諫道:「陛下即位,文泰就來朝謁,近因驕倨不臣,抗阻西域貢獻,乃興師往討。文泰身死,天罰已申,為陛下計,應撫他人民,存他社稷,立他子嗣,威德互施,方足柔遠。今若以高昌土地,視為己利,改作州縣,此後須千餘人鎮守,數千餘人往來,每年供辦衣資,遠離親戚,不出十年,隴右且空,陛下終不得高昌撮粟尺帛,佐助中國,有損無益,臣竊為陛下不取哩。」當時未知殖民政策,故魏征之言如此。太宗不從,詔改高昌為西州,更在交河城內,建設安西都護府,留兵鎮戍,召侯君集等還朝。君集虜高昌王智盛,及智盛弟智湛等,奏凱旋師。於是唐地東至海,西至焉耆,南盡林邑,北抵大漠,皆為州縣。凡東西九千五百一十里,南北一萬九百一十八里。君集等班師入都,獻俘觀德殿,行飲至禮,大酺三日。智盛兄弟,進謁太宗,跪伏請罪。太宗加恩赦宥,封智盛為左武衛將軍,兼金城郡公,智湛為右武衛中郎將,兼天山郡公,總管侯君集以下,賞齎有差。
  忽有彈章上陳,劾奏君集私取珍寶,配沒婦女,並未上聞﹔將士等亦有盜竊罪,君集不自謹飭,所以不能禁制等語。太宗乃令君集詣獄對簿。中書侍郎岑文本諫道:「高昌昏迷不道,陛下命君集等往討,得指日蕩平,凱旋以後,所有將帥以下,悉蒙重賞,乃未逾旬日,便至屬吏,雖君集等自罹國法,咎有所歸,但恐海內人民,疑陛下錄過遺功,轉致懈體。臣聞命將出師,果能克敵,貪亦應賞﹔若至敗績,廉亦應誅。所以漢李廣利陳湯,晉王濬及隋韓擒虎,均負罪名,人主因他有功,統加封賞。臣又聞兵志有言,使智使勇,使貪使愚,誠因古今將帥,不能無疵,全賴人君善為器使,方得利用。陛下今日,亦應舍瑕錄長,原功宥罪,令君集等再升朝列,復備驅馳,是陛下能屈法加恩,君集等亦當知過益奮了。」太宗乃謝君集罪,釋置不問。為下文君集怨望張本。既而又有人訐告萬均,說他私奸高昌婦女,萬均不服,有詔令萬均與高昌婦女對質。魏征復入諫道:「臣聞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今命大將軍與亡國婦女對辯,未免有褻國體,如事果屬實,原足蒙羞,語出子虛,亦足貽笑。昔秦穆飲盜馬士,楚莊赦絕纓罪,陛下道高堯舜,顧反不若兩君麼?」太宗感悟,乃將萬均事擱置,不復提及。
  行軍總管阿史那社尒,即爾字。從軍西征,秋毫不取,及論功行賞,只受老弱敝舊,不及珍異,太宗嘉他廉慎,特賜以高昌所得寶刀,及雜彩千段。他本東突厥處羅可汗次子,率眾內附,受封左驍衛大將軍,得尚衡陽長公主,高祖第十三女,為駙馬都尉,掌衛屯兵,至是復積功封畢國公。高昌既平,吐蕃贊普棄宗弄贊,贊普系吐蕃王號。慕唐威德,遣使入貢,且請和親。吐蕃在吐谷渾西南,就是現今的西藏地方,源出西羌,或云為三苗遺裔,風俗與中國絕殊,自棄宗弄贊為吐蕃主,頗有智勇,威服四鄰。太宗因他入貢,乃遣行人馮德遐,撫慰吐蕃。弄贊見了德遐,謂突厥吐谷渾,皆得尚中國公主,獨吐蕃素來向隅,因請中國許婚,情願多獻金寶,德遐答稱須歸奏天子,候旨裁奪。弄贊乃更遣使臣,齎了表文,及許多珍玩,隨德遐入朝。太宗閱過表文,見他意在求婚,亦不加可否。適值吐谷渾王諾曷缽,亦入覲唐廷,太宗與語吐蕃事。諾曷缽以吐蕃僻處,未識王化為詞。太宗乃不許吐蕃和親,遣還使人,使人返報弄贊,謂由吐谷渾王從中讒間,因罷婚議。弄贊大怒,即發兵擊吐谷渾。諾曷缽正自唐歸國,聞吐蕃大舉來侵,自知力不能支,竟遁入青海北隅,民畜多為吐蕃所掠,吐蕃兵進破黨項白蘭諸羌,率眾二十餘萬,進逼鬆州西境,擊破唐都督韓威。太宗乃復遣侯君集為行軍大總管。帶同將軍執失思力、牛進達劉簡等,督步騎五萬人,往討吐蕃。吐蕃主弄贊,正圍攻鬆州城,約有十餘日,不意唐軍大至,前鋒為牛進達,持著一柄偃月刀,盤旋飛舞,殺入陣中,弄贊亟擬對仗,後面復來了執失思力,橫槊直入,左挑右刺,沒人敢當。鬆州都督韓威,復從城中殺出,嚇得弄贊腳忙手亂,招呼徒眾,衝開一條血路,飛奔而去。唐軍追擊數里,斬首數千級,方才收兵。寥寥數語,寫得如火如荼。弄贊經此一敗,乃惶恐謝罪,再遣使至唐廷,表明悔過。只和親問題,始終不肯恝置。太宗也不欲黷武,許彼結婚。弄贊得使臣歸報,心下大喜,特遣大論祿東贊,吐蕃稱宰相為大論,獻金五千兩,及珍寶數百件,來唐聘婦。太宗乃命將宗女文成公主,遣嫁吐蕃,且因祿東贊奏對稱旨,授右衛大將軍,並令江夏王道宗,即任城王李道宗。持節送文成公主入吐蕃。弄贊率眾郊迎,見了道宗,詢明為公主從叔,執子婿禮甚恭。且見中國衣服儀衛,遠過羌俗,未免相形見絀,遂為公主別築一城,創設宮室,留居公主。自己也滿身絝綺,與公主成婚。吐蕃國人好用赭塗面,為公主所嫉視,弄贊下令禁止,且盡褫氈罽,常服華裝。並遣諸豪酋子弟,入中國學習詩書,吐蕃也算竭誠歸唐了。暫作結束。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薛延陀真珠可汗,又與懷化郡王阿史那思摩相爭,更勞動中國兵戈,惹起一場戰禍。說來又是話長,待小子撮要敘明。先是突利自順州入朝,道死並州,見十六回。太宗命嗣子賀邏鶻襲位。會太宗幸九成宮,突利弟結社率,曾入充宿衛,陰結舊部落四十餘人,謀犯御帳,乘便劫賀邏鶻北歸,偏偏夜入御營,為折衝將孫武開等擊退,他卻轉入御廄,盜馬二十餘匹,北走渡渭,途次為戍兵所擒,梟首示眾。只賀邏鶻得免死罪,流竄嶺外。朝右大臣,遂交章上奏,爭說:「突厥遺眾,不便內居。」太宗亦有悔意,事後方知,已是遲了。乃賜阿史那思摩國姓,立為泥孰俟利苾可汗,給他鼓纛,令率種落還舊部。思摩等頗憚薛延陀,不敢出塞,太宗再給薛延陀璽書,諭令各守疆土,不得侵犯。真珠可汗迎接詔使,頓首聽命。待詔使還歸,太宗乃餞思摩行,思摩拜謝,誓言子孫世事唐廷,於是趙郡王孝恭,鴻臚卿劉善,偕思摩同至河上,築壇受冊,禮成乃返。思摩因得建牙河北,有眾十萬,勝兵四萬人,仍轄東突厥故土。偏薛延陀真珠可汗,陽奉唐命,陰具狡謀。竟命嗣子大度設,調發同羅僕骨回紇白霫各部兵,得二十餘萬,進擊思摩。看官!你想思摩初出塞外,諸事草創,所有城郭堡寨,都未曾修繕整齊,部眾又沒有訓練,怎能敵得住薛延陀的大軍?全部未戰先慌,退入長城,保守朔州,飛章向唐廷告急。太宗不得不遣將往援,乃命營州都督張儉,率所部精兵,及邊境降番,出駐東境。兵部尚書李世勣,為朔州道行軍總管,統兵六萬,騎士千二百人,出鎮朔方。右衛大將軍李大亮,為靈州道行軍總管,統兵四萬,騎兵五千,出屯靈武。右屯衛大將軍張士貴,率兵一萬七千,為慶州道行軍總管,出發雲中,涼州都督李襲舉,為涼州道行軍總管,即率涼州戍兵,出遏西方。諸將陛辭請訓,太宗面諭道:「薛延陀自恃強盛,逾漠南行,道經數千里,馬已疲瘦,見利不能速進,不利又不能速退,朕已飭思摩燒薙秋草,毋為寇資。待他芻糧日盡,野無所獲,必當退去。卿等可與思摩互為犄角,待寇已欲退,恊力出擊,定足破敵,朕可靜聽捷音了。」諸將聽命而行。
  薛延陀騎兵三萬,由大度設帶領,作為前驅,進逼長城,正在登高南望,辱罵思摩。不意塵氛滾滾,槍戟森森,那朔州道行軍總管李世勣,帶著唐軍,遮道前來。大度設不覺驚惶,竟向赤柯濼北走。世勣選麾下驍悍萬人,及突厥精騎六千,出長城,逾白道川,追躡寇後。大度設奔走累日,至諾真水,為唐軍追及,乃勒眾還戰,列陣亙十里。世勣令突厥騎兵,先行出戰,為大度設所敗,相率退還。大度設乘勝來追,適遇唐軍掩至,恐不能力敵,但令部眾彎弓注射,萬矢俱發。唐軍中馬多受傷,陸續倒斃。世勣命士卒下馬,各執長槊,向前直進,任他箭如飛蝗,竟冒險衝入敵陣,敵眾專力射箭,不防唐軍殺入,手中剩了空拳,如何招架得住?沒奈何倒退下去。向來薛延陀教兵步戰,五人為伍,一人執馬,四人前戰,戰勝乃授馬追奔。唐副總管薛萬徹,率數千騎入敵陣中,專奪敵馬,敵眾見馬俱失去,越加駭懼,頓時溃散。唐軍趁勢奮擊,斬首二千餘級,捕虜五萬餘人。大度設拚命逃脫,萬徹力追不及,才命回軍。
  世勣既得勝仗,乃率眾軍還至定襄,馳書告捷。太宗擬飭世勣等,進搗薛延陀巢穴,忽聞左領軍將軍契苾何力,被薛延陀拘去,轉不免遲疑起來。又作一波。原來何力母姑臧夫人,及弟賀蘭州都督沙門,均在涼州﹔何力請旨省親,且乘便招撫部落,誰料到了涼州,知母與弟俱往降薛延陀﹔就是契苾諸部落,亦多欲向薛延陀投誠。何力大驚道:「主上厚恩,奈何遽負?」契苾諸部眾道:「夫人都督,統已往降,我等不去,尚將何往?」何力道:「沙門盡孝,我盡忠,斷不降薛延陀。」契苾部眾,竟將何力執住,解至真珠可汗帳前。何力箕踞坐地,真珠脅何力降,何力起身東向,拔刀大呼道:「何力是大唐烈士,怎肯屈辱虜廷?天地日月,願鑒愚誠!」說至此﹔竟把刀向左耳一橫,割下鮮血淋漓的一隻耳朵,向真珠擲去,且瞋目視真珠道:「請視此耳,我決不降。」蕃將中有是忠誠,想見太宗待遇之優。真珠欲殺何力,獨真珠妻,憐他孤忠,從旁諫阻,乃把何力羈禁帳中。這消息傳入唐廷,太宗語侍臣道:「何力必不負朕。」侍臣道:「戎狄氣類相親,何力往薛延陀,如魚趨水,哪裡還肯顧念隆恩?」太宗道:「何力心如鐵石,你等不信何力,朕卻可獨保呢。」正說著,薛延陀遣使到來,當由太宗召見,來使乃是真珠可汗的叔父﹔名叫沙缽羅泥熟。太宗先詰責薛延陀叛狀,繼復問及何力情形,沙缽羅約略認罪,並極稱何力忠誠,說得太宗也為淒惻,顧語侍臣道:「何力果屬何如?」侍臣等才服太宗先見,一同俯首。沙缽羅復呈上貢單,內列貂皮三千張,馬三萬匹,瑪瑙鏡一架﹔願此後罷戰修和,並乞許婚。太宗道:「汝主果悔罪投誠,朕亦何惜一女?但須先送歸何力,方准和親。」沙缽羅請使同往,太宗乃命兵部侍郎崔敦禮,偕沙缽羅同往,迎歸何力,許真珠得尚公主。真珠喜如所願,放歸何力,且與崔敦禮訂定婚期。敦禮與何力同歸,陛見太宗,太宗見他左耳已亡,瘡痕未愈,不禁為之泣下。何力恰慨然道:「臣受陛下厚恩,殺身亦所不惜,何惜一左耳呢?」太宗乃厚賜金帛,並升授右驍衛大將軍。
  既而真珠可汗,令姪突利設來唐納幣,獻馬五萬匹,牛及橐駝萬頭,羊十萬口。太宗賜宴殿中,慇懃款待,且許把新興公主太宗第十五女。嫁薛延陀。何力獨密奏太宗,勸阻婚約。太宗道:「天子無戲言,朕已允許,如何反汗?」何力道:「臣聞禮重親迎,最好是令夷男即真珠可汗名,見十五回。自迎公主,或至京師,或至靈武,臣料夷男必不敢來。夷男不至,何妨絕婚?況夷男性情暴戾,必因婚議不成,激成鬱憤,上怒下疑,不出二三年,夷男必懮死,他日二子爭立,內亂外離,不戰自滅了。」何力料事頗明。太宗點頭稱善,即遣歸突利設,囑他轉告真珠,來迎公主,並言當親送公主至靈州,與真珠面會。真珠得報大喜,願詣靈州,臣下交相諫阻,真珠不從,更搜括馬羊,充作聘禮。薛延陀本無庫廄,所需雜畜,應向各部調索,急切裡無從辦齊,且往返萬里,道涉沙磧,畜口不得水草,耗死過半,因是失期不至。太宗本有意悔婚,遂責真珠愆期,與他絕婚,靈州也不復臨幸了。小子有詩歎道:
  帝女胡甘作虜妻,漢為無策語堪稽。
  唐宗失信雖貽議,到底迷途不再迷。
  畢竟真珠曾否抗命,待至下回續詳。  

  塞外各國,侈然自大,皆由中國失道,無威無德,乃敢竊據一隅,負嵎稱強耳。若果有堂堂之陣,正正之旗,與彼角逐,未有不因而披靡者,試觀高昌之滅﹔與薛延陀之敗,並未經過數十百戰,一遇唐師,非降即奔。智盛兄弟,被俘入唐,何其弱也?薛延陀真珠可汗,雄長鐵勒諸部,亦一蹷不振,入貢請罪﹔可見馭夷非難,在外攘之得其道耳。獨唐太宗與吐蕃和親﹔乃至薛延陀既許而復悔,出爾反爾,未免失信。夫和親原為下策,但既以宗女嫁吐蕃,何妨以宗女嫁薛延陀?否則一律拒絕,自存國體可也。太宗不察,失策於前,食言於後,且待遇夷狄,隱分厚薄,繩以一視同仁之義,太宗其更有愧乎?敘吐蕃事於薛延陀之前,雖系按年列敘,實足為太宗存一比例,表明其馭外之不公,作者固具有苦心,明眼人方能見到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4:42:01

第十九回     強胡內亂列部紛爭 逆跡上聞儲君被廢



  卻說真珠可汗,聞唐廷下詔絕婚,只好自悔失期,不敢再索,實由自懲前敗,只好如此。仍與唐廷修和。太宗益自欣慰,竟將新興公主嫁與長孫曦。薛延陀事,至後再表,小子要敘及西突厥了。西突厥自阿波可汗,與東突厥屢有戰爭,後來阿波可汗,為東突厥沙缽略可汗所擒,國人立他族子泥利可汗。泥利亦敗死,子達漫立,叫作泥撅處羅可汗。隋煬帝時嘗從征高麗,賜號曷薩那可汗。曷薩那一作曷娑那。唐初曷薩那入貢大珠,高祖面諭曷薩那道:「朕重王赤心,不愛寶珠。」因將珠給還,特封他為歸義王。惟曷薩那朝唐,部眾皆不服,竟潛令人刺殺曷薩那,別立射匱可汗。木桿弟,步迦可汗孫。木桿見前文。射匱建牙三彌山,驅策西域諸國,勢頗強盛。及病死後,弟統葉護可汗嗣立,具有勇略,廣拓屬土,嘗遣使入貢唐廷,且請許婚。高祖欲從所請,因為東突厥所梗,乃致中阻。統葉護恃強而驕,殘虐群下,終弄得眾叛親離,為叔父莫賀咄所戕。莫賀咄自稱屈利俟毗可汗,部眾又恨他弒主自立,各懷貳心,於是另推泥孰莫賀設突厥稱掌兵官為設。為可汗。泥孰不受,聞統葉護子咥力特勒,避難奔康居,特遣人迎立,推為乙毗缽羅肆葉護可汗,且助他復仇,往攻莫賀咄。莫賀咄敗奔金山,泥孰率眾追擊,竟將莫賀咄殺死。肆葉護乃得統轄西突厥全部,偏是肆葉護量小難容,泥孰又功高遭忌,讒言交構,兩下懷嫌。肆葉護謀殺泥孰,泥孰乘機脫逃,亡奔焉耆。未幾肆葉護為臣下所逐,走死康居,泥孰因國人推戴,迎立為咄陸可汗。咄陸父莫賀設,前曾由統葉護可汗遣入唐廷,通貢修好,太宗時尚未立,與莫賀設約為兄弟,至是聞咄陸嗣位,乃詔鴻臚少卿劉善因持節授冊,封為吞阿婁拔利邲咄陸可汗,兼賜鼓纛緞彩萬匹。咄陸遣使入謝,盛獻方物。既而咄陸去世,弟同俄設立,號沙缽羅咥利失可汗,分全國為十部,各置部長一人,每人授一箭,稱為十設,亦號十箭。怎奈部落太多,尾大不掉,是即封藩通病。部長統吐屯擁有勁旅,襲擊咥利失。咥利失與戰不勝,遁走焉耆。純吐屯復為他部所殺,全國無主,乃由西方諸部,別迎東突厥始畢可汗子欲谷設為主,叫作乙毗咄陸可汗,咥利失又自焉耆出來,招集餘眾,再圖恢復,所有西突厥東部,復逐漸收服。只西部與他抗衡,彼此互哄,兵連禍結,殺傷不可勝計。後來易戰為和,分地自王,約以伊列水為界,水東屬咥利失,水西屬乙毗咄陸,自是西突厥全部,複分為東西兩國,乙毗咄陸勢漸強盛,勾通東部大臣俟列發,陰圖咥利失。俟列發竟糾眾作亂,咥利失沒法抵制,奔竄而死。他部不服俟列發,出平亂事,再迎咥列失子,為乙屈利失乙毗可汗。未幾又死,從弟乙毗沙缽羅葉護可汗入嗣,通使唐廷,太宗特遣左領軍將軍張大師持冊加封,移牙水北,時稱沙缽羅葉護為南庭,乙毗咄陸為北庭。敘次甚明。咄陸又與沙缽羅葉護搆兵,屢戰不休,且同時入訴唐廷,分爭曲直。太宗令他罷兵息戰,咄陸不肯聽命,竟增兵南攻,擊殺沙缽羅葉護可汗,並有南部,復入寇伊州。唐安西都護郭孝恪,率輕騎二千,從間道掩擊,殺敗乙毗咄陸,乙毗咄陸轉攻天山,復由孝恪移師擊走,斬首數千級。但乙毗咄陸心終未死,東略失利,再圖西略,他欲進攻康居,道過米國,即將他殘破,盡掠人畜,毫不給賞臣下。部將泥孰啜,因此不平,自行奪取。乙毗咄陸恨他專擅,立斬以徇,泥孰啜裨將胡祿屋,替泥孰啜報仇,襲擊乙毗咄陸,乙毗咄陸率眾與戰,未及對壘,麾下統已溃散,就使乙毗咄陸勇藝過人,也是無術支持,不得已走保白水胡城,全國大亂,擾擾經年。部長屋利啜等,有心求治,乃遣使請命唐廷,願廢乙毗咄陸可汗,另行擇賢嗣位。太宗即命通事舍人溫無隱齎詔西行,與屋利啜等商定嗣君,立莫賀咄遺子為乙毗射匱可汗,乙毗咄陸尚思規復,招徠舊部,大眾都反唇道:「使我千人戰死,教他一人獨存,我等還要從他麼?」利己損人,必致眾叛親離,無論中外,莫不如是。乙毗咄陸得聞此語,料知眾怒難犯,轉奔吐火羅,西突厥才算統一,由乙毗射匱主持。他因入貢皮幣,並且請婚,太宗令割龜茲讀若慈。于闐疏勒朱俱波蔥嶺五部,作為聘禮。太宗亦欲賣女耶?乙毗射匱,也覺承認不下,兩下裡延宕過去。
  小子為按時敘事起見,只好將西突厥事,暫行擱置,演述那唐廷內政,免得敘次混淆。自皇子承乾,得立為太子後,承接第十七回。起初因年尚幼稚,沒甚過失,及漸漸長成,輒遊獵廢學。左庶子於志寧、右庶子孔穎達、張玄素等,屢加規諫,均不見從,反且遭嫉。志寧丁母懮,聞太子修治宮室,妨害農功,又好鄭衛音樂,以及寵昵宦官、親近女色等情,遂上書極諫,至再至三,惹得太子怨恨填胸,幾與志寧勢不兩立,暗遣刺客張師政紇乾承基兩人,往刺志寧,二人入志寧家,見他素服麻衣,寢處苫塊,也不禁良心發現,不忍下手,當即返報太子,但說是不便行刺,只好緩圖。頗有晉鉏麑風。太子乃暫從擱置,但淫縱益甚。魏王泰有意奪嫡,趁著太子失德的時候,格外招集文士,撰述各書,且搜考古今地理,著成一冊括地志,呈獻太宗。太宗見他考證詳明,很是喜慰,便優畀月給,制逾太子。諫議大夫褚遂良,上書諫阻,太宗反致誤會,還道是太子月給過輕,下了一道詔諭,令太子出用庫物,有司勿為限制。看官聽著!這豈非溺愛不明,釀成禍患麼?有子者其聽之!太子得了此詔,喜出望外,當然取用無度。
  時張玄素已調任右庶子,遂上書切諫太子,略云:
  昔周武帝平定山東,隋文帝混一江南,勤儉愛民,皆為令主,有子不肖,卒亡宗祀。聖上以殿下親則父子,事兼家國,所應用物,不為限制,恩旨未逾六旬,用物已過七萬,驕奢之極,孰有過此?況宮臣正士,未聞在側,群邪淫巧,暱近深宮,在外瞻仰,已有此失,居中隱密,寧可勝計,苦藥利病,苦言利行,伏惟居安思危,日慎一日,節糜費以成儉德,則不勝幸甚!
  玄素既上諫書,只望太子回心改過,不負此言,哪知隔日早朝,行過東宮門外,忽有一人短衣便帽,走近玄素面前,突然抽出一條大馬箠,向玄素腦門擊下。玄素急忙一閃,下箠少偏,已打得皮破血流,大叫一聲,暈僕地上。朝臣聞聲趨救,好容易叫他醒來,才得復蘇,緝拿兇犯,早已颺去。看官試想!禁門內外,有什麼暴客?就使有暴客伏著,一經發覺,也是無從脫逃,偏此次被他溜去,眼見得是東宮所遣,容易匿跡了。專事暗殺,成什麼太子?玄素不能上朝,由侍役舁回宅中,醫治數日,漸得痊可,自知為一書惹禍,但也沒處呼冤,只好自認晦氣,便算了結。
  是時魏征已老,常患疾病,太宗猶時給手詔,令他封狀進言。征不忘忠諫,仍應詔直陳。既而褚遂良奏言太子諸王,應有定分,請亟從整核,太宗乃語遂良道:「方今群臣忠直,無過魏征,我遣令傅太子,弼成潛德,以副眾望。」遂詔令徵為太子太師。征稱疾固辭,太宗手詔慰勉道:「周幽晉獻,廢嫡立庶,危國亡家,漢高祖幾廢太子,幸得四皓相助,然後得安,卿即四皓中的一人,願勿固辭!就使卿疾未愈,亦可臥護青宮,少釋朕懮。」這數語很是懇切,累得征無詞解免,勉強受職。無如年邁力衰,死期已迫,漸漸的臥牀不起,竟至垂危。太宗屢賜藥膳,並遣中郎將留宿征宅,日奏起居,至聞征疾加篤,親自問疾數次,且尚與談國事,或帶著太子承乾,教他親承師誨,最後一次,且挈了季女衡山公主,同至征榻前,指公主語征道:「此女當嫁與卿子叔玉,卿能起視新婦否?」征已不能強起,流涕答謝,太宗亦為泣下。待挈女回宮,夜臥成夢,恍惚見征入朝,作陛辭狀。醒來覺此夢未佳,待至天曉,即有人入報,征已謝世,當下匆匆盥洗,即命駕臨喪,親視大殮,撫棺訣別,不覺失聲悲號。哭罷還朝,令太子舉哀西華堂,且詔內外百官,盡行赴喪,又賜給羽葆鼓吹﹔陪葬昭陵。征妻裴氏道:「征素儉約,今葬用羽儀,恐非征志。」悉辭不受,但用布車載柩而葬。有此賢婦,可謂無獨有偶。太宗賜諡文貞,追贈司空兼相州都督,臨葬時登苑西樓,望哭盡哀。既而自制碑文,並為書石,嘗語侍臣道:「以銅為鏡,可正衣冠,以古為鏡,可見興替,以人為鏡,可知得失。征歿,朕亡一鏡了。」征貌不過中人,獨有膽識,每犯顏進諫,雖遇太宗盛怒,顏色不變,太宗亦為霽威。嘗謂征似疏慢,惟朕獨見征嫵媚,所以言多見從。征歿後尚感念不已,尋命在凌煙閣中繪功臣像,共得二十四人,征列第四。小子綜述如下:
  長孫無忌 趙郡王孝恭 杜如晦 魏征 房玄齡 高士廉 尉遲敬德 李靖 蕭瑀 段志玄 劉弘基 屈突通 殷開山 柴紹 長孫順德 張亮 侯君集 張公謹 程知節 虞世南 劉政會 唐儉 李世勣 秦叔寶
  這二十四人中,如杜如晦魏征段志玄屈突通殷開山柴紹長孫順德張公謹虞世南劉政會秦叔寶十一人,已經去世,餘尚生存。惟君集因破滅高昌,反致下吏,雖然釋置不問,心中嘗是怏怏。應前回。會鄖國公張亮,出任洛州都督。君集先日餞行,座無他人,飲至半酣,佯作醉狀,瞋目語亮道:「公為何排我?」亮笑答道:「我何嘗排公?莫非公排我不成?」君集憤憤道:「我蕩平一國,反觸天子嗔怒,如何還能排公?」說著,復攘袂起座道:「公與我交好有年,既與我氣誼相投,不願排我,我何妨實意相告。古人有言:『狡兔死,走狗烹,敵國破,謀臣亡。』今我等具有戰功,也鬱鬱不能自活,眼見得是兔死狗烹了。公試想來!應用何策求生?」亮知他已蓄異志,便用言啗他道:「亮本不才,還仗我公指教!」君集道:「公能助我,莫若起兵。公在外,我在內,內應外合,便可成功。」亮微笑道:「公言甚善,待我到了洛州,再行報命。」君集大喜,暢飲盡興,方才告別。亮即夤夜入宮,密陳君集所言。太宗道:「卿與君集皆功臣,今君集與卿相語,旁人不聞,若驟執君集,他必不服,朕隨時注意便了。卿且勿言!」這是英主作用。亮即辭行赴任,仰承上意,暫守秘密。偏太子承乾,已窺知君集怨望,私引君集婿賀蘭楚石為千牛,官名。囑他邀入君集,密談衷曲。君集道:「魏王甚得上寵,若殿下不早為備,恐殿下將為隋楊勇了。」楊勇系隋文帝太子,為弟楊廣所譖,遂致廢死,事見《隋史演義》。太子道:「正為此事召公,欲公為我設法,免蹈楊勇覆轍哩。」你若不要他設法?尚不致與楊勇一般。君集道:「君集願為殿下效死。」說至此,又舉手語太子道:「有此好手,亦當為殿下指揮呢。」恐你亦不懷好意。太子喜甚,厚贈君集。
  君集即與太子密圖魏王,偏偏天不助逆,疾病纏身,太子本有躄疾,至是加劇,竟致步履維艱,一時不便發難。會東宮有一侍女,名叫俳兒,恣首甚佳,且善歌唱,不愧芳名。為太子所寵暱,日夕不離。足疾由此而生,亦未可知。太宗聞知此事,即召入俳兒,責她盅惑太子,即加杖百下,俳兒竟因是殞命,太子非常悼惜,且疑由魏王告發,致觸父怒,一念恨著魏王,一念記著俳兒,私為俳兒起冢苑中,朝夕祭奠,每至冢旁,輒徘徊泣下。嗣是怨懟日深,按日裡托疾不朝,但在宮中聚奴為戲,聊解愁悶。間或令宮奴盜竊民間馬牛,親臨烹炙,與一班嬖僮寵婢,同坐而食,侑酒傳杯,備極諧媟。有時酒後興酣,自願服作突厥衣飾,效突厥語言,命左右亦著胡服,以五人為一小部落,布氈為幄,分戟為陣,外豎五狼頭纛,內設穹庐帳舍,高坐堂皇,一呼百諾,命左右烹羔以進,自拔佩刀割肉,與眾共啖。啖畢,語左右道:「我已做過可汗,臂如今朝死了,汝等可為我行喪禮。」說至此,突然倒地,僵臥不動。左右一齊痛哭,跨馬環走,剺面作居喪狀。太子忽然起坐,笑語左右道:「我一朝有天下,當率數萬騎往獵金城,乘便投思摩帳下,解發作一胡官,諒不落突厥後,爾等以為可喜麼?」左右當然諛媚,極力稱善。至太子入內,方共目為怪物。並非怪物,實是童騃。
  會太宗庶弟漢王元昌,所為多不法,屢遭太宗譴責,他遂與太子相親,時與遊戲,嘗分左右為二隊,由兩人戲作統帥,各被氈甲,操竹槊,號令隊伍,互相刺擊,有不用命,披樹為撾,任情毆打,雖死不顧。太子且笑語道:「使我今日做天子,明日在苑中置萬人營,與漢王分將,兩相角逐,一決勝負,豈非是一種快事?」元昌應聲道:「太子做了皇帝,恐一經失道,諫書紛至,不能似今日的快活了。」太子笑道:「這有什麼難事?一人來諫,殺死一人,十人來諫,殺死十人,到殺死了幾百個,哪個還敢多嘴?我與漢王好盡情玩耍呢。」元昌道:「恐不令你為皇帝,你將奈何?」太子道:「只有一個魏王泰,我明日便教他死,叔父試看著便了。」是夕即想了一法,遣人詐為魏王記室,密上封事,歷言魏王罪惡,有詔捕治上書人,卒不得獲,太子又遣張師政紇乾承基等往刺魏王,魏王亦陰自戒備,無從下手。可巧東宮孌童稱心,及方士秦英韋靈符等,均被太宗收入獄中,一並處死,且傳召太子入朝,由太宗嚴責數十言,太子忍氣吞聲,返入東宮,即召私黨元昌侯君集李安儼趙節杜荷等,密商起事方法,且語眾人道:「我與賊弟泰誓不共存,他前既讒殺我俳兒,今又讒殺我稱心等人,若不亟除了他,就將及我了。」君集不待說畢,便投袂起立道:「何不引兵入西宮,殺死此人?」元昌道:「此人一死,太子就好入闕為帝,還管什麼避忌?直教他弒父弒君。只事成以後,我要向太子索賜一物,太子定要允我。」太子問是何物?元昌道:「我前入謁內廷,見御座旁有一美人兒,齊整得很,我後來細底調查,這美人兒且善彈琵琶,有聲有色,真正好極了。若太子得做皇帝,此美人兒應當贈我,幸勿自私!」癡心妄想。太子笑道:「這算甚麼,大事得成,我與叔父且同享富貴,何惜一個美人兒?」杜荷道:「事不宜遲,速行為是。愚謂不必往殺魏王,但由殿下自稱疾篤,主上必來親視,那時就好動手了。」太子喜道:「甚好甚好,就照這樣辦罷。」當下與元昌等人,割臂為盟,用帛拭血,燒灰和酒,彼此傳飲,誓同生死。不象太子行為,全似江湖強盜,故敘述時,疊書太子,非以美之,實以愧之。
  看官聽著!元昌侯君集,履歷已詳見上文。李安儼本事隱太子,很為出力,及隱太子敗死,太宗以安儼為忠,召為中郎將,偏他仍為桀犬,依然吠堯。趙節系慈景子,為高祖女長廣公主所生,曾任洋州刺史。杜荷系如晦子,尚太宗第十六女城陽公主,本皆皇室懿親,不知何故勾連逆子,陰圖篡弒。想是活得不耐煩,所以自尋死路呢。補出三人履歷,也不可少。盟誓既定,擬把侯杜兩人的秘謀,次第進行,事尚未發,忽內廷傳出急詔,令兵部尚書李世勣,發便道兵速往齊州平亂,太子語紇乾承基道:「齊王祐也想造反麼?他欲造反,何不與我連謀?我宮西牆去大內,不過二十步,朝夕可以發作,豈比齊州路遠,多費若干經營呢?」正說著,又有緹騎到來,大踏步趨至太子面前,顧見承基在側,便將他一把抓住,反翦了去。太子驚問何事,緹騎答言奉詔捕承基,餘無別言,竟一哄而去了。彷彿天外奇峰。太子到了此時,還道是自己密謀,已經發洩,幾嚇得魂不附體。旋經李安儼入報,謂因齊王祐事,干連承基,與太子無涉,太子稍覺心安。但因京師戒嚴,也只好把自己秘謀,略緩數日。不到幾天,齊王祐被執至京,有詔廢祐為庶人,賜令自盡。祐本太宗第七子,受封齊王,兼領齊州都督,生性輕躁,素好遊獵。長史權萬紀,屢諫不從,恐並得罪,乃陳祐過失,請旨裁奪。太宗手詔切責,祐不勝忿恨,且益暴戾。萬紀從旁管束,不聽祐出國門,把鷹犬盡行縱去,且劾祐左右數十人。太宗令刑部尚書劉德威,往按得實,召祐與萬紀入朝。祐遂與狎客燕弘亮等,商定逆謀,射殺萬紀,磔屍泄憤,一面招募壯丁,充當兵役,傳檄各州縣,以入清君側為名。李世勣奉詔往討,尚未至齊州,齊府兵曹杜行敏等,已執祐送京師。太宗也顧不得父子私恩,只好將他處死,徒黨連坐數十人。太子承乾,存了兔死狐悲的觀念,復有些惶懼起來,湊巧逆謀被泄,一道詔下,廢太子承乾為庶人,把他拘禁起來。小子有詩歎道:
  前人行事後人看,作子非難作父難。
  才識貽謀宜審慎,如何骨肉屢相殘。
  欲知承乾被廢情由,試看下回便知。  

  三綱五常,為治平之大要,綱常不正,則內亂必生,烏乎治國?烏乎平天下?胡俗烝報相尋,篡逆亦成為常事﹔故雖有強悍之主,以力服人,而倏興倏衰,未聞有數十年不變者。觀本回之敘西突厥事,已可概見矣。若中國素崇禮義,號為文物之邦,唐太宗為三代下僅見之君,尤稱英敏。乃玄武門自戕骨肉,巢王妃可作嬪嬙,敢自瀆倫,竟爾作俑,卒至承乾無父,元昌無兄,齊王祐惡逾太子,趙節杜荷等不顧懿親,內外謀逆,幾成大禍。幸天尚佑唐,得以早日撲滅,不至蔓延,然父子兄弟之間,遺憾已多。太宗豈能辭咎乎?夫戎狄之國,猶不能捨綱常而謀治安,況在中華?故本回屬事比辭,借往事以箴後世,善鑒古人者,可以知所戒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4:44:36

第二十回     易東宮親授御訓 征高麗連破敵鋒



  卻說承乾被廢的原因,實緣有人訐告逆謀,遂致敗露,這人為誰?就是被系的紇乾承基。承基系獄論死,意欲求生,乃將承乾種種逆謀,密陳刑部,請轉奏太宗。太宗聞變,即敕長孫無忌、房玄齡、蕭瑀、李世勣四人,與大理中書門下等官,公同查訊,果得實情。太宗乃召入承乾,當面呵責。承乾頓首道:「臣為太子,尚何所求?但為泰所圖,心實不甘,因與廷臣等謀及自安。廷臣等導臣不軌,臣一時狂惑,未免受迷,今願自坐死罪,惟臣被廢死,泰若得立為太子,臣死且銜恨呢。」太宗聽到此語,怒上加怒,遂顧語侍臣道:「承乾罪大,應該如何處置?」群臣皆面面相覷,莫敢發言。通事舍人來濟隋將來護兒子。進言道:「願陛下不失為慈父,太子得終享天年,便是情法兼盡了。」還是他有點膽識,可謂護兒有兒。太宗乃廢承乾為庶人,幽禁右領軍府中。當下搜捕黨與,把元昌、侯君集、李安儼、趙節、杜荷等,一並拘至,依次鞫訊。元昌無可抵賴,先自伏罪。太宗不忍加誅,擬令減罪免死。高士廉李世勣等,謂不應因親廢法,爭論至再,乃賜令自盡。侯君集初訊不服,太宗召他女夫賀蘭楚石,證成罪狀,君集才俯首無詞。太宗語群臣道:「君集有功國家,可否貸他一死?」群臣齊聲道:「君集大逆不道,如何赦宥?」太宗乃謂君集道:「今日為國守法,要與卿永訣了。此後徒見卿遺像,怎不痛心?」言已泣下,君集亦伏地大慟。刑官不便徇情,即將他牽出市曹。臨刑時,君集語監吏道:「我本不欲反,因蹉跎至此,但為皇上破滅二國,不無微勞,請轉奏陛下,乞矜全一子,聊奉祭祀。」監吏允諾,刑畢復命,並述君集言。太宗乃赦他妻子,流徙嶺南。李安儼趙節杜荷三人,既已訊實,當即斬決。左庶子張玄素,右庶子趙弘智令狐德棻等,均因不善規諫,坐罪除名。惟於志寧以屢諫見褒,毫不加罪。紇乾承基釋出獄中,命為祐川府折衝都尉,爵平棘縣公。承基得封,未免濫賞,但不忍刺死於志寧,尚有仁心,應該食報。自承乾得罪被廢,魏王泰日夕入侍,格外盡孝。太宗嘉他恭順,面許立為太子。中書侍郎岑文本,及侍中劉洎等,亦皆勸帝立泰。獨長孫無忌請立晉王治,太宗嘿然不答。及無忌退後,語侍臣道:「昨日青雀泰小字。投朕懷中,謂臣今日始得為陛下子,臣止一兒,臣死時當將子殺死,傳位晉王,這數語甚屬可憐,所以朕不忍別立。」言未已,褚遂良應聲奏道:「陛下以為可憐,臣實以為可慮,試想陛下萬歲後,魏王據有天下,尚肯自殺愛子,傳位晉王麼?陛下前日正因嫡庶相爭,釀成內變,今必欲立魏王,願先將晉王安插,方保無虞。」太宗遲疑半晌,竟泫然流涕道:「這事恐辦不到呢。」遂起座入宮。一念縈私,便致憧擾,家庭之難處也如此。魏王泰恐晉王得立,因往餂晉王道:「汝與元昌親善,今元昌敗死,汝得毋連及麼?」晉王聽了此言,不覺懮容滿面,偶為太宗所窺,問他何故懷懮?晉王據實奏聞,太宗不覺省悟道:「他卻有此深心,朕今始知道了。」還算聰明。因出御兩儀殿,令晉王相隨,召長孫無忌房玄齡李世勣褚遂良等到來,與述泰言,且蹙眉道:「我三子一弟,所為如此,我還有怎麼生趣?」說至此,竟挺身躍起,自投牀上,且從腰間拔出佩刀,竟欲自刎。無忌等忙上前相阻,褚遂良把刀奪去,授與晉王。無忌又請道:「立儲事大,陛下屬意何人,不妨逕立,免得滋疑。」太宗道:「我已欲立晉王。」無忌接口道:「謹遵詔旨。」太宗乃使晉王拜謝無忌道:「汝母舅已許汝了。」此語亦失。無忌趨避一旁,太宗又語四人道:「公等已與朕意相同,未知外議何如?」房玄齡等齊聲道:「晉王仁孝,天下歸心,請陛下召問百官,諒亦不致異議。」太宗乃轉御太極殿,召群臣入諭道:「承乾悖逆,泰亦兇險,皆不可立,朕欲就諸子擇立一人,卿等以為何人當立?」大眾皆歡呼道:「莫如晉王。晉王仁孝,當為儲嗣。」太宗乃喜。適魏王泰率百餘騎,至永安門探聽消息,門官入奏太宗,太宗即令衛士辟泰從騎,引泰入肅華門,也禁錮北苑中。次日御承天門樓,頒詔立晉王治為皇太子,大赦天下,賜酺三日。太宗又語侍臣道:「我若立泰,是儲位可以謀取了。自今以後,太子失道,藩王窺伺,須一並廢置,傳諸子孫,永為後法,卿等以為善否?」侍臣等當然贊成。太宗復道:「今若立泰,承乾與治,均不得生全,治立為嗣,泰與承乾,俱可無恙了。」遂命長孫無忌為太子太師,房玄齡為太傅,蕭瑀為太保,李世勣為詹事,李大亮於志寧馬周蘇勖高季輔張行成褚遂良等,均為東宮僚屬。
  右庶子杜正倫,輔故太子承乾,密受太宗囑托,屢諫不從,乃以上語相告。承乾以聞,太宗召問正倫,責他泄言。正倫叩首道:「臣欲太子遷善,所以敢述密諭,俾知儆戒呢。」太宗乃不加罪,及承幹事敗,正倫左遷交州都督,魏征在日,嘗薦杜正倫侯君集有宰相才,至此君集伏誅,正倫坐謫,遂疑征朋比為奸,命僕墓前碑石,罷征子叔玉尚主,一面徙承乾至黔州,泰至均州,承乾越二年病死,葬用國公禮。泰降封東萊郡王,嗣復改封順陽,後乃晉封濮王,至高宗三年,病逝鄖鄉,這是後話。惟太子治年只十六,太宗令日侍起居,遇事訓導,每食輒語道:「汝知稼穡艱難,方得常食此飯。」有時見他乘馬,又與語道:「汝須知馬勞苦,毋竭馬力,方得常乘此馬。」及太子乘舟,又與語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民猶水,君猶舟,不可不慎。」太子或棲息樹下,又嘗舉「木從繩則正,後從諫則聖」二語,作為箴勵。太子但唯唯聽命,未嘗發言。吳王恪太宗第三子已見十七回中。善騎射,有文武才,英武頗類太宗,太宗見太子柔弱,又移愛及恪,擬改立恪為太子,密語長孫無忌道:「雉奴太子小字。柔懦,恐不能主社稷,我意欲改立吳王。」無忌力言不可,太宗冷笑道:「公以恪非親甥,因不欲改立麼?」私心又起。無忌叩首道:「太子仁厚,將來必為守文良主,願陛下勿疑!譬如舉棋不定,尚且失敗,況儲貳至重,怎可屢易呢?」太宗乃止。嗣命太子知左右屯營兵馬事,每日視朝,飭令隨侍,觀決庶政,這也好算是隨時教導,煞費苦心呢。暗為下文反喝。
  且說貞觀十七年秋季,新羅國遣使乞師,東伐高麗。高麗居中國東方,就在現今的朝鮮半島,島中分列三國,東北為高句麗,簡文叫作高麗,南為百濟,百濟東南為新羅。高麗最強,與百濟同盟,謀分新羅國,又率眾侵遼西,屢與隋軍相爭,隋文帝父子,連討數次,均不能克。高麗益橫行無忌,連侵新羅。嗣聞唐室開基,兵勢強盛,乃遣使入貢,高祖冊封高麗國王高建武為遼東郡王。百濟新羅,也相繼貢獻方物,唐廷又冊封百濟王扶餘璋為帶方郡王,新羅王真平為樂浪郡王。三國共受唐封,仍相攻擊。新羅王真平懮死,只遺一女善德,由國人擁立為王,勉支危局。會高麗東部大人泉蓋蘇文,泉為姓,蓋蘇文為名,大人即部酋之稱。兇暴不法,高麗王建武,與群下謀誅蓋蘇文,偏蓋蘇文偵悉王謀,竟勒兵入宮,手刃建武,剁作數段。且盡殺預議諸大臣,立建武兄子高藏為王,自為莫離支,官名,中國吏部兼兵部尚書之類。專擅國事,且與百濟和親,再擊新羅。新羅女王善德,惶急的了不得,忙遣人乞救唐廷。太宗發使持詔,往諭高麗罷兵。蓋蘇文拒絕唐使,太宗乃詔集群臣,會議出師。褚遂良奏阻道:「今中原清晏,四夷畏服,陛下威望日著,震鑠古今,今若遠渡遼海往討小夷,果能指日奏功,原是幸事,萬一蹉跌,傷威損望,再興忿兵,安危更不可測了。」太宗道:「蓋蘇文有弒君大罪,今又違朕詔命,侵暴鄰國,奈何不討?」李世勣接入道:「前日薛延陀入寇,陛下欲發兵窮追,因用魏征言,坐失機會,否則薛延陀已無遺類了。」是敲順風鑼。太宗點首道:「誠如卿言,此次朕擬親征,定當掃清東夷。」乃敕將作大匠閻立德等,赴洪饒江三州,造船四百艘,載運軍糧。且遣營州都督張儉等,發幽營二州兵,及契丹奚靺鞨各部眾,先擊遼東,借覘虛實。
  既而鴻臚卿奏陳高麗貢獻白金,褚遂良入諫道:「這是《春秋傳》中的郜鼎呢,陛下不應受納。」太宗乃召入高麗使臣面詰道:「汝非由莫離支遣來麼?」使臣答聲稱是。太宗怒道:「汝等均事高建武,居官食祿,蓋蘇文弒逆不道,汝等不能復仇,反替他奔走游說,欺我上國,汝等自思,有罪呢?無罪呢?」這數句話,說得來使無詞可答。當由太宗指示左右,拘他下獄,當即下詔親征。褚遂良再疏諫阻,說是:「欲征高麗,但須遣一二猛將,數萬雄兵,便足了事,不必由御駕親行。」太宗不從。群臣相繼進諫,皆不見聽。遂命房玄齡居守,李大亮為副,竟帶同太子,南往洛陽,適值薛延陀遣使入貢,太宗與語道:「歸語爾主,今我父子將東征高麗,汝能為寇,可趁此速來。」來使返語真珠可汗,真珠惶恐,復令原使入謝,情願發兵助軍。太宗複語道:「我軍已足,不煩爾主費心,爾主果能竭誠事朕,此外尚有何求?」已足嚇退真珠。來使聽命自去。太宗查得前刺史鄭元璹,曾從隋煬帝東征,料他熟悉情形,便自原籍召至行在,問及兵事。元璹答道:「遼東路遠,糧運迂迴,東夷又善守城,不易攻入,還請陛下三思!」太宗怫然道:「今日比不得隋朝,公試看朕破虜哩。」元璹托辭老病,謝別歸去。太宗即授刑部尚書張亮,為平壤道行軍大總管,率江淮嶺硤兵四萬,長安雒陽壯士三千,戰艦五百艘,自萊州泛海,逕趨平壤。又命太子詹事李世勣為遼東道行軍大總管,率步騎兵六萬,及蘭河二州降胡,逕趨遼東,太宗親下手詔,聲討蓋蘇文,詔旨中有以大擊小,以順討逆,以治乘亂,以逸敵勞,以悅當怨五大義,說得理直氣壯,慷慨動人。遠近勇士,逐日應募,並獻納攻城器械,不可勝數。太宗因復擬自洛啟行,忽由京師遣來急足,報稱副留守李大亮病故,並遞上遺表,乃是諫阻東征。太宗不覺驚悼,追贈兵部尚書秦州都督,賜諡曰懿,陪葬昭陵。惟遺表上的語言,終未肯信,乃自率諸軍發洛陽,直至定州。詔令太子監國,留住定州城,命太傅高士廉,詹事張行成,庶子高季輔,及侍中劉洎,中書令馬周,同掌機務。
  是時尉遲敬德,已經致仕,獨趨至行在,面阻太宗道:「陛下親征遼東,太子又在定州,長安洛陽,腹地空虛,倘有急變,如何抵制?且邊僻小夷,何足勞動萬乘,不若另遣偏師,指日平夷為是。」太宗道:「朕已留房玄齡守長安,蕭瑀守洛陽,可無他虞。卿若尚可從軍,且隨朕東征便了。」敬德不便違命,乃扈蹕同行。太宗親佩弓箭,並在鞍後自結雨衣,兼程前進,逕詣幽州,當下授計世勣,陽若出師柳城,虛張聲勢,暗中渡過遼水,直搗蓋平。世勣遵旨即行,安抵蓋平城下。高麗兵未曾防備,驀聞唐軍到來,慌張得很,當被世勣一鼓攻入,俘得二萬餘人,獲糧十餘萬石,既而張亮亦率舟師渡海,襲擊卑沙城,城瀕海岸,四面懸絕,惟西門可上,右驍衛將軍程名振,及副總管王大度,夜登西門,砍死守卒數十人,餘眾溃散,由唐軍入城兜拿,拘住男女八千口,兩路至幽州報捷。太宗乃欲親往督師,中書待郎岑文本,專掌軍中糧械,握算持籌,幾無暇夕,累得精神枯耗,筋力銷磨﹔倏忽間竟暴卒幽州。太宗臨視流涕,追贈侍中,賜諡曰憲,令兵役舁棺歸葬,然後啟駕東行。途次接世勣軍報,已進圍遼東城,高麗遣四萬人來援,亦被江夏王道宗擊走。太宗放心前進,行次遼澤,前面有泥淖二百餘里,當由軍士畚土填淖,至泥淖最深處,築橋以渡。及兵已渡過,撤橋以堅士心,至馬首山,江夏王道宗率眾來迎,太宗慰勞有加。越日,自收數百騎,抵遼東城下,見士卒負土填濠,也下馬親負土石,從官等相率負土,湮塞城濠,遂與世勣合兵,圍城至數十匝,喊聲動地。會值南風大起,太宗命銳卒緣登衝竿,縱火焚毀城樓,將士乘勢登城,守兵抵敵不住,只好退去。世勣督兵殺入,斬馘萬餘人,獲男女四萬口,改號遼東城為遼州,遂進攻白岩城。城上矢石交下,右衛大將軍李思摩,面中流矢,血漬滿頤,太宗親為吮血,於是將士益奮。高麗烏骨城主,遣兵萬餘人,來援白岩,將軍契苾何力,率勁騎八百名,陷入敵中,為敵所圍,尚輦奉御薛萬備,單騎往救,敵眾前來攔阻,由萬備大喝一聲,幾如雷震,嚇得敵眾紛紛倒退。萬備即殺入核心,見何力腰受槊傷,便教他隨著後面,自己當先開路,持著長槍,左挑右撥,殺散敵眾,與何力一同回營。何力雖然受創,勇氣未衰,復用布束腰,招集從騎,再往擊敵。太宗復遣兵策應,殺死烏骨城卒無算,追奔數十里,斬首千餘級,看看天色將暮,才收軍而回。白岩城主孫代音,聞援兵敗退,自知兵力不支,乃遣人請降,太宗臨水設幄,親受降虜,改稱白岩城為岩州,仍令孫代音為刺史,契苾何力創重,太宗親為傅藥,且搜獲何力被刺的仇人,叫作高突勃,令何力自己下刃,借泄前恨。何力入奏道:「彼此各為其主,高突勃冒刃刺臣,忠勇可嘉,臣與他本不相識,並無仇仇,不應將他處死。」可謂知義。太宗一再稱善,乃將高突勃赦宥,再進攻安市城。
  高麗北部耨薩高麗官名。高延壽高惠真,率兵十五萬,來救安市。太宗語將士道:「延壽若引兵直前,連城為壘,據險儲粟,掠我牛馬,坐困我軍,乃為上策。上策不行,把安市城內的兵民,一律遷去,乘夜潛遁,尚不失為中策,若不自度德量力,漫欲與我軍相搏,這乃所謂下策哩。朕料他必出下策,卿等看著!延壽等必為我所擒了。」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言未已,果有探馬來報,延壽等引眾前來,距安市城只四十里了。太宗喜道:「朕意原料他如此,但恐他中道逗留,不肯就來送死,應設法誘他速來,方可就殲呢。」遂召左衛大將軍阿史那社爾入帳,令帶突厥兵千騎,前往誘敵,只准敗,不准勝。阿史那社爾領命即去,行了三十餘里,見敵眾奮勇前來,當下攔住馬頭,與他交鋒,戰不數合,便拖械而走。延壽笑語惠真道:「人人說唐軍強盛,哪知他這般沒用,這真是有名無實哩。」遂驅軍大進,直至安市城東南八里,依山佈陣。太宗正帶著數百騎,登高望敵,遙見高麗兵到來,便返入大營,命李世勣率步騎萬五千人,列陣西嶺。長孫無忌率精兵萬一千人,從山北出狹谷,衝擊敵後。自率步騎四千,挾鼓角,偃旗幟,潛登北山,且預約諸軍齊進,一聞鼓角聲,當盡行趨擊。諸軍陸續進行,專聽北山鼓號,準備廝殺。太宗已至北山,望見李世勣軍,已在西嶺列陣,正與敵眾兩陣對圓,兩下裡躍躍欲動,勢將接仗。忽敵陣後面,隱隱有塵沙飛起,料知無忌軍已抄至敵後,即命隨騎鳴鼓吹角,高張唐幟,諸軍鼓噪並進,齊搗敵陣。延壽惠真,仗著人多勢旺,尚未著忙,擬分軍抵禦。突有一白袍將軍,大呼陷陣,手中持著一支方天戟,盤旋飛舞,只見戟,不見人,從那一片白光中,戮倒高麗兵無數,未敘姓名,先寫忠勇,是用筆不平處。唐軍又紛紛隨入,眼見高麗兵東倒西歪,陣勢大亂,不消一二時,已逃得無影無蹤,只剩作一片戰場了。連用數見字,是從太宗目中寫出。太宗大喜,回營升座,諸將各來報功,共斬虜首二萬餘級,檢驗既畢,便問諸將道:「朕適見一白袍將軍,當先突陣,銳厲無前,爾等快去將他召來!」諸將聞旨,即去查問此人,當有一雄赳赳的英雄,挺身出認,入見太宗。太宗問他姓名,那人伏地自陳,由太宗嘉獎數語,面授為游擊將軍,並賜金帛及駿馬,正是:
  試看戰陣建功日,便是英雄遇主時。
  欲知此人為誰?待至下回表明。  

  魏王泰潛謀奪嫡,至承乾敗後,太宗果欲立泰為儲貳,幸長孫無忌褚遂良等,一再諫阻,方改立晉王治,司馬溫公謂唐太宗不私所愛,以杜禍亂之源,可謂知所遠謀者,誠非虛語。或以為魏王得立,當無武氏之禍,此語似是而實非。武氏嬌小傾城,能盅晉王治,寧獨不能惑魏王泰乎?且魏王狡險,苟得立為太子﹔入承大統,勢必加刃骨肉,盡殺弟昆,恐不待武氏臨朝,始見唐宗之盡覆也。若太宗東征高麗,當時議之,後世非之。夫蓋蘇文有弒主之惡,用王師以討其罪,誰曰不宜!所朱者,在御蹕親征,致多煩費耳。然如太宗之勇略過人,出奇制勝,實不可沒,而其後卒不能平高麗,或亦有天意存乎其間,非盡戰之罪也,故本回敘述二事,雖不加褒,亦不加貶﹔所以昭公論而存直道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8:53:40

第二十一回     東略無功全軍歸國 北荒盡服群酋入朝



  卻說唐軍與高麗交戰,當先衝鋒的白袍將校,為太宗所寵遇,優給賞賜。這人為誰?便是大名鼎鼎的薛仁貴。凡遇著名人物,俱用特筆點醒。他本世居龍門,家業耕種,小名是一禮字,因後來建功立業,四海名揚,人人叫他薛仁貴,所以轉將小名擱起,但把表字流傳,也與尉遲敬德秦叔寶一般。幼時貧賤,好容易茹苦含辛,娶了一個妻室柳氏,正史上不載妻名,小說中說是柳金花,因恐無據,未敢加入。兩口兒勤儉度日,漸漸積下微資。仁貴欲改葬父母,柳氏道:「妾觀夫君膂力過人,武藝出眾,既具絕世英姿,應該待時發跡,今天子將征遼東,招求猛將,這是千載一時的機會,君何勿往圖功名,自求顯達?待至富貴還鄉,葬親也不為遲呢。」此婦卻是不凡。仁貴武力,亦借口敘過。仁貴依了妻言,遂往投軍營,謁見將軍張士貴,士貴令出戍安地。適郎將劉君邛,出剿土匪,為賊所圍,仁貴單騎馳救,陣斬賊首,系首馬鞍,賊皆懾伏,棄械乞降,乃偕君邛歸鎮,自是仁貴方有勇名,至高麗安市城一役,親受主知,威名益著。
  高麗將延壽惠真,收集餘眾,依山自固,太宗命諸軍圍攻,又令長孫無忌,盡撤橋樑,斷他歸路。延壽惠真,進退兩難,不得已率眾請降,親詣軍門,來謁太宗,匍伏請命,太宗笑語道:「東夷少年,跳樑海曲,哪知堅持決勝,未及老成?此後尚敢與天子戰麼?」延壽等伏地不能對。太宗乃簡選耨薩注見前。以下酋長三千五百人,各授武職,遷居內地,餘皆縱還平壤。高麗各城,餘眾聞風遁去,惟安市城固守如故。太宗改名北山為駐蹕由,刻石紀功。且手書報太子及高士廉道:「朕為將如此,汝等以為何如?」高麗未平,何必出此滿語。越數日,移營安市城南,指揮諸將,再行攻城。安市守卒,望見太宗麾蓋,輒乘城鼓噪,加以嫚罵。太宗怒不可遏,李世勣入請道:「斗大孤城,不患不下,待攻克此城後,所有男子,一並屠戮,陛下當可泄恨了。」太宗道:「朕意擬攻建安城,建安得克,安市在我掌握,這是兵法所謂舍堅攻瑕哩。」世勣道:「建安在南,安市在北,我軍糧餉,均在遼東,今若越安市,攻建安,倘賊眾斷我糧道,如何是好?臣意總在先攻安市,安市一下,鼓行而進,方無後懮。」太宗躊躇半晌,方道:「朕命卿為將帥,自當信用公計,但願勿誤朕事哩。」言未已,有兩人趨入,跪奏道:「奴等既委身大國,不敢不竭誠獻悃,願天子早立大功,使奴等得與妻子相見。安市城堅兵勇,人自為戰,未易猝拔,今奴等帶著高麗兵十餘萬,望旗沮溃,國人聞奴等敗降,正在心驚膽落,烏骨城耨薩,老耄無用,若王師朝臨,城可夕下。此外當道小城,不戰可克,然後因糧進兵,長驅入搗,平壤必不可守了。」為唐划策,卻是甚善,所惜返戈授敵,未免無愛國心。太宗聞言瞧著,乃是降將高延壽高惠真。延壽已受命為鴻臚卿,惠真也為司農卿,兩人既做了唐官,意欲立功報主,所以並獻此策,太宗也頗稱善。偏長孫無忌又奏阻道:「天子親征,與別將不同,總須計出萬全,不宜行險僥幸。今建安安市兩城,虜眾不下十萬,若我軍進攻烏骨城,後路為虜眾所截,終恐不妙,不若先取安市建安,再行進兵為是。」太宗乃止。此時唐兵約數十萬,何不分軍深入,留太宗在後策應?乃俱頓兵堅城之下,以致老師無功,豈太宗亦聰明一世,懵懂一時耶?諸軍仍圍攻安市城,李世勣攻城西南,用衝車炮石,擊毀城堞。城中豎起木柵,塞住缺口,唐兵仍不能入。江夏王道宗,攻城東南,督眾築土山,高與城等。城主亦培土增陴,更番防禦。內外兵士,一攻一守,日必數戰,連夜間亦接鬥數次。道宗足受矢傷,幾不能行,令裨將傅伏愛屯兵山頂,防敵出襲。伏愛私離所部,湊巧土山崩頹,斜壓城上,城坍陷數丈,唐軍因未得將令,不敢乘隙進薄,反被高麗兵從城缺出來,一陣亂擊,將唐軍驅散,把土山占奪了去。那時道宗睡臥營中,聞這消息,急忙躍起,跣足至大營請罪。太宗正因土山失守,惹動懊惱,見道宗進來,便瞋目道:「汝實犯死罪,但漢武殺王恢,不若秦穆用孟明,且念汝有戰勝遼東的功勞,朕姑赦汝,此後汝應小心,一誤不得再誤哩。」道宗頓首拜謝。太宗傳入伏愛,責他失律致敗,推出斬首。嗣是又攻撲了好幾日,始終不能得手,轉眼間已是初冬天氣,遼左天寒,草枯水凍,士馬不便久留,糧食亦且垂盡。太宗乃收拾雄心,潛令班師,先拔遼蓋二城戶口,渡遼內徙,自在安市城下,耀兵揚武,且召語城主道:「朕因天寒思歸,待來春再行親征,汝等能出兵追躡,最好是今日的機會了。」故意教他來追。城主發城拜辭,太宗復在馬上揚鞭道:「汝能固守此城,直至兩月有餘,可謂忠勇。朕特賜汝良縑百匹,汝可領受!」言至此,命侍臣檢出百匹素縑,委置城下,一聲號炮,全軍啟程。太宗率禁衛軍先行,諸軍陸續隨還,著末是大總管李世勣及江夏王道宗兩軍,壓隊斷後,徐徐退去。城中守兵,屏跡不出,降至唐軍去遠,方出城收縑,不消細說。
  太宗渡遼西歸,適遼澤泥潦,車馬不通,乃命長孫無忌,率兵萬人,先行治道,翦草填涂,用車作梁,然後逐隊進發,好容易到了蒲溝,泥淤尤甚,太宗立馬溝旁,督軍填淖,及行渡渤海,天降大雪,加以暴風,全軍都帶水拖泥,不堪困憊,有許多該死的兵士,就在途中宛轉畢命。總計太宗親征高麗,共破十城,徙遼蓋岩三城戶口入中國,共七萬人,前後三大戰,斬首四萬餘級,戰士也死了二千人,戰馬十亡八九。太宗才有悔意,在途中歎道:「魏征若在,必不令朕有此行。」乃遣使馳驛,令至征墓前致祭,賜用少牢,復立所制碑銘,並召征妻子詣行在,親加慰賜。只衡山公主始終不肯嫁給,總是失信。及抵營州,詔命將遼東戰亡士卒,悉數舁至柳城東南,祭以太牢,由太宗親制祭文,臨奠盡哀,從臣亦多泣下。游擊將軍薛仁貴,隨侍駕前,太宗回顧與語道:「朕舊將統已衰老,正思得一驍勇士,付以閫外重權,今幸得卿,朕心甚慰。此次東征大功未成,還虧遇一驍將,才算是不虛此行呢。」俗小說中有《征東全傳》,謂薛禮如何被厄,如何救駕,說得天花亂墜,誰知多是虛誣,故本編全不闌入。仁貴當然謝獎。俄由定州來了使人,說是奉太子所遣,報稱在臨榆關內,恭迎御駕。太宗乃亟率三千人,馳入臨榆關,與太子會面,太子即進奉御袍,侍太宗更衣畢,談了一回已往的事情,方隨蹕西行。原來太宗出征時,曾指身上褐袍,語太子道:「俟回來見汝,再易此袍。」及既至遼左,過了夏秋兩季,袍已敝舊,太宗仍然不易。左右請改服新衣,太宗道:「軍士衣多破爛,朕獨忍換新衣麼?」這是籠絡人心語。至是易衣至幽州,也即命州吏發出布帛,分賜將士,且將錢布散給高麗降民,歡呼聲三日不絕。
  再西行至定州,太宗感冒風寒,免不得有些悴容,好幾日不思飲食,身上亦乍寒乍熱,覺得不爽,未幾,又生了幾個瘡癰,痛苦異常。侍中劉洎,私語同僚道:「上體患病,殊屬可懮。」哪知此語出口,已有人密報太宗,且加添幾句壞話,說得太宗忿怒起來,竟命將劉洎褫職,賜令自盡。先是太宗將東行,令洎兼左庶子,檢校民部尚書,輔太子監國,並召諭道:「朕今遠征,爾佐太子,安危所寄,宜深體朕意。」洎倉猝答道:「臣在此,願陛下勿懮。就使大臣有罪,臣亦當執法加誅。」太宗聽到此語,不覺變色,但因他生平忠實,不加駁斥,惟婉戒了幾句。此次有人進讒,說他欲行伊霍故事,頓時觸起前嫌,驟然賜死。足為言語不謹者戒。看官道是何人譖洎?相傳是諫議大夫褚遂良。遂良與洎有宿嫌,因此把他譖死。中書令馬周,進諫不從,平白地冤死了劉侍中。既而太宗病勢少痊,還歸京師,又殺刑部尚書張亮。亮頗好左道,交通巫覡,術家程公穎謂亮臥狀若龍,後當大貴,亮頗信為真言。陝人常德發,上書告變,謂亮養假子五百,陰具反謀。太宗命馬周案治,亮自言被誣,且歷溯佐命舊功,應乞鑒原。馬周依言復命,太宗道:「亮養假子五百,意欲何為?無非為造反計呢。」乃再令百官復議。群臣阿附上意,多言亮有反意,應該伏誅,獨將作少監李道裕,謂:「亮叛跡未明,不應遽坐死罪。」太宗不從,竟令斬首。後來太宗亦頗自悔,擢道裕為刑部侍郎,且語左右道:「日前李道裕曾議張亮一案,朕雖不從,至今自覺過甚,所以朕命為典刑,當不致誤人入罪了。」
  過了數月,已是貞觀二十年仲夏,高麗王高藏,及莫離支蓋蘇文,遣使謝罪,並獻上二美女。太宗笑道:「他道朕是吳王夫差,乃欲以美女餌朕麼?」遂卻還貢獻,復議遣將往討。適值薛延陀一再入寇,乃將高麗事暫行擱起,先圖北征。看官閱過前回,曾載著真珠可汗,奉表輸誠,為什麼此時入寇哩?原來太宗東征未歸,真珠可汗因病亡故,他本令庶長子曳莽為突利失可汗,居東方統轄雜種,嫡子拔灼為肆葉護可汗,居西方統轄薛延陀,曳莽性躁,拔灼量窄,兩人素不相容。及真珠既歿,曳莽奔喪,恐拔灼圖己,先還所部。拔灼果疑他有異志,發兵追躡,殺死曳莽,自立為頡利俱利薛沙多彌可汗。且聞太宗東征未歸,竟乘虛來襲河南,為右領軍大將軍執失思力所破,敗奔磧北,未幾,又轉寇夏州,太宗已經西歸,遣江夏王道宗等,會集執失思力,調集西北數州兵士,出鎮西陲。多彌可汗知中國有備,不敢輕進。執失思力會同夏州都督喬師望,出兵掩擊多彌。多彌輕騎遁去,餘眾多為唐軍所獲,奏凱而歸。
  回紇諸部,聞多彌敗還,也出兵攻薛延陀。多彌與戰又敗,國內騷然。偏多彌尚不肯改過,廢棄舊臣,親信私人,還想窺伺中國,屢遣游騎偵邊。自速其死。太宗乃命江夏王道宗,及左衛大將軍阿史那社爾,為瀚海安撫大使。又令右領軍大將軍執失思力,統領突厥兵,右驍衛大將軍契苾何力,統領涼州及胡兵,代州都督薛萬徹,營州都督張儉,各率所部兵,分道進擊薛延陀。薛延陀部眾,已是離心離德,聞唐軍大舉入境,驚慌的了不得,相率駭走道:「天兵到了!」多彌見人心已散,料不可守,即引數千騎西奔,偏遇回紇兵到來,一些兒不肯容情,竟將多彌手下的騎卒,一古腦兒掃得精光。多彌還有何幸,眼見得是身首兩分了。回紇酋長吐迷度,且乘勢入據薛廷陀。薛延陀尚有餘眾七萬口,西走避難,嗣擁立真珠兄子咄摩支,為伊特勿失可汗,還收故土。一面遣使奉表唐廷,自去可汗名號,求居鬱督軍山北麓。太宗遣兵部尚書崔敦禮,西往招撫,偏是回紇諸部,恐咄摩支捲土重來,將為己患,也遣使至唐,只說咄摩支意懷叵測,將來必遺患磧北。太宗因復命李世勣統兵西行,相機行事,剿撫兼施,並敕李道宗薛萬徹等一並進軍。世勣至鬱督軍山,檄諭薛延陀君臣,勸他速降。咄摩支恐不能容,南奔荒谷,世勣再遣通事舍人蕭嗣業,招慰咄摩支。咄摩支乃自出乞降。偏部眾首鼠兩端,未肯投誠,當由世勣縱兵追擊,前後斬五千餘級,虜男女三萬餘人,並押送咄摩支至京師,候旨發落。太宗召見咄摩支,因他未嘗入寇,拜為右武衛大將軍,且擬親幸靈州,招諭鐵勒諸部。鐵勒有十五部,已見前文。
  是時江夏王道宗,已率兵逾磧北,遇薛延陀遺眾拒戰,奮力進擊,斬首千餘級,追奔二百里,乃與薛萬徹傳檄回紇諸部,令他歸附唐廷。回紇等俱願聽命。及太宗啟駕至涇陽,回紇拔野古同羅僕骨多濫葛思結阿跌契苾奚結渾斛薛等十一姓,各貢獻方物。表文有云:「薛延陀不事大國,暴虐無道,不能為奴等主,自取敗亡,部落鳥散。奴等各有分地,不從薛延陀去,願歸命天子,乞賜哀憐,悉置官司,以便奴等有所稟承。」太宗覽表大喜,即賜番使宴樂,分齎拜官,並遣右領軍中郎將安永壽,偕各使同往,頒給各部長酋長璽書。至車駕已抵靈州,鐵勒諸部使臣,陸續踵至,差不多有幾千人,相繼入謁,共白太宗道:「願得天至尊為奴等天可汗,子子孫孫,常為天至尊,奴等死無所恨。」太宗喜出望外,因作詩敘述盛事,有「雪恥酬百王,除凶傳千古」二語,載入史乘。群臣復請勒石銘功,太宗自然照請,盤桓了好幾天,方才回京。
  既而回紇僕骨多濫葛拔野古同羅思結渾斛薛奚結阿跌契苾白霫等酋長,俱入都來朝。太宗賜宴芳蘭殿,命有司厚加給待,每五日一會。旋下詔改各部名稱,以回紇部為瀚海府,僕骨為金微府,多濫葛為燕然府,拔野古為幽陵府,同羅為龜林府,思結為盧山府,渾為臯蘭州,斛薛為高麗州,奚結為雞鹿州,阿跌為雞田州,契苾為榆溪州,思結別部為蹛林州,白霫為寘顏州,各歸原有酋長管轄,賜給各酋長都督刺史名號,分賞金銀繒帛及錦袍。各酋長大喜,歡呼萬歲,舞蹈揚休。及各酋長辭行,太宗親御天成殿,再賜宴餞,並令樂官遞奏十部樂,作為侑觴,真個是華夷共樂,胡越同堂。宴畢,各酋長醉酒飽德,離座拜謝,且奏稱:「臣等既為唐民,往來天至尊處,如回紇以南,突厥以北,應開一大道,稱為參天可汗道,途次置六十八驛,各有馬及酒肉,以供過使,願歲貢貂皮,充作此項用費,並請天朝派遣文人,使為各部表疏。」太宗一一允許,各酋長始歡躍而去,於是北荒悉平。
  嗣復設立燕然都護府,統轄瀚海等六府、臯蘭等七州,特遣揚州都督李素立為燕然都護。素立蒞任,撫以恩信,各部落很表歡迎,共獻牛馬。素立一概卻還,只受他薄酒一杯,夷人益加愛慕,遐邇歸心。鐵勒北部骨利乾,也遣使入貢,還有西域結骨部酋,叫作失缽屈阿棧,也重驛來朝,且請太宗授給一官,詔命為堅昆都督。因結骨為古時堅昆國,所以令仍古名,這好算是唐朝全盛的時代,四夷君長,聯翩到來,每當元旦朝賀,夷落常數百千人,入殿趨蹌,嵩呼華祝。太宗喜語侍臣道:「漢武帝窮兵三十餘年,所獲無幾,怎能似我朝用德綏懷,反得使異俗遐方,同歸王化呢。」以德服人,尚恐有愧。侍臣等希旨承顏,樂得稱頌功德,說了許多贊美詞。那時太宗雄心復熾,又要往征高麗了。小子有詩歎道:
  先王耀德不窮兵,何事文皇好戰爭?
  縱使東隅甘聽命,春秋朝貢亦虛名。
  畢竟太宗曾否再征高麗,且至下回表明。  

  太宗一英武主,累戰皆捷,獨東征高麗,頓兵安市城下,豈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歟?毋乃所謂暮氣已深,不復如前此之冒險進取歟?或謂由李世勣長孫無忌輩,一再勸阻,以致師老無功﹔靡然退還﹔不知天子親征,事權統一,欲進則進,何待躊躇?彼世勣無忌得以勸阻者,無非陰窺上意,乘隙進言耳。不然,世勣等往攻薛延陀,何以直度磧北,不少逗留,掃番眾,降夷酋,收服鐵勒諸部,不數月間,即蕩平北荒,威行窮海乎?故親征,美名也,而弊多利少,萬乘之主,不堪一挫,諸將又皆懷顧忌,誰敢以乘輿作孤注?此親征之所以少戰功也。至插敘劉張被戮事,尤見太宗之喜怒失恒,已失主宰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8:54:02

第二十二回     使天竺調兵擒叛酋 征龜茲入穴虜名王



  卻說太宗因北荒聽命,復欲東征高麗,廷臣會議軍情,統說高麗依山為城,不易攻入,前時御駕親征,高麗人民,不得耕種,勢必乏食,今不若屢遣偏師,更迭侵擾,令他東奔西走,無暇農事。不出數年,滿野蕭條,人心自散,鴨綠江北,可不戰自定了,太宗以為良策,乃命左武衛大將軍牛進達為青邱道行軍大總管,右武侯將軍李海岸辦副,率兵萬人,乘著樓船,由萊州泛海入高麗,再遣太子詹事李世勣,為遼東道行軍大總管,右武衛將軍孫貳朗為副,率兵三千人,益以營州都督府兵,自新城道入高麗,兩路水陸並進。世勣渡過遼河,至南蘇城,高麗兵背城拒戰,為世勣所破﹔縱火焚城郭,外郛被毀,內城由守兵撲救,尚得保全。世勣撲攻數日,不能得手,即率軍退還。牛進達李海岸入高麗境,累戰皆勝,攻克石城,再進至積利城下,高麗兵出城迎戰,海岸麾軍猛擊,斬首至二千級,高麗兵退回城中,合力死守。牛進達料難速下,也航海回來。兩軍依次復旨。太宗擬發第二次東征令,先敕宋州刺史王波利等,募江南十二州工人,造大船數百艘,預作戰備。越年為貞觀二十二年,新羅女王金善德逝世,妹真德嗣,太宗遣使冊封真德,復令右武衛將軍薛萬徹,及右衛將軍裴行方,率兵三萬餘人,駕瞭樓船戰艦,再自萊州入擊高麗。
  東師方發,又擬向西用兵。西域有龜茲國,距唐都約七千里,當高祖受禪時,國王蘇代勃駃,曾遣使入朝,及貞觀四年,蘇代勃駃子蘇代疊,復進貢名馬,後來稱臣西突厥,不修朝貢。蘇代疊死,弟訶黎失布畢立,因聞西突厥歸命唐廷,也不敢不修朝貢禮。補前此所未詳。偏太宗恨他多年失儀,斥還來使,欲命大將往討,廷臣不敢進諫,當時卻有一位巾幗賢媛,宮闈才女,獨繫念民瘼,懮心國是,草就了一篇奏疏,呈入太宗。足丑鬚眉。略云:
  臣妾徐惠上言,妾聞以力服人,不如以德服人。蓋以德服人者,逸而順,以力服人者,勞且逆也。今陛下既東征高麗,復欲西討龜茲,捐有盡之農功,填無窮之巨浪,圖未獲之他眾,喪已成之我軍,妾竊疑之。昔秦皇併吞六國,反速危亡之基,晉武奄有三方,反成覆敗之業,豈非矜功恃大,棄德輕邦,圖利忘危,肆情縱欲之所致乎?是故地廣者,非常安之術也,人勞者,乃易亂之源也。妾充役後宮,何敢與聞外政?但心所謂危,不敢不告,寧貽越俎之誅,勿蹈噬臍之悔。伏願陛下俯察邇言,息事寧人,以安天下,則不勝幸甚!
  這疏上後,太宗覽畢,不禁贊歎道:「徐充容有此奏牘,朕不得不暫事弭兵了。」原來徐惠入宮後,始為才人,再遷充容,小子前曾略述徐氏履歷,想看官應尚記著。太宗頗愛她才藝,所以聞言見從,暫將西征事擱起。嗣接薛萬徹軍報,渡過鴨綠水,擊破高麗戍兵,得斬敵目數人,太宗亦飛詔召還,咸令休息。既而又遣右衛長史王玄策,出使天竺,天竺即今印度國,在蔥嶺南,分東西南北中五大區,向尚佛教。唐初中天竺王屍羅逸多,具有武略,轉戰無前,象不弛鞍,士不釋甲,因得征服四天竺,至貞觀年間,唐僧玄奘,本姓陳,偃師人。往天竺求佛經,得見屍羅逸多,屍羅逸多與語道:「汝國有聖人出世,嘗作秦王破陣樂,汝能為我說明聖跡否?」玄奘乃略述太宗神武,平定禍亂,賓服四夷的情狀,屍羅逸多驚喜道:「據汝說來,我當東面朝見汝王。」遂優待玄奘,任令遊歷。玄奘得採集經論六百五十餘部,齎還中國。屍羅逸多特派使人,偕玄奘東來,入謁太宗,表文上自稱摩迦陀王。中天竺有摩伽陀城,亦作摩揭它。太宗覽表,文字多不可解,詰問來使,語言又未易曉。幸虧玄奘同時入見,頗能翻譯番語,得達天聰。太宗因命雲騎梁懷儆,持節往撫。屍羅逸多召問國人道:「從古到今,曾有摩訶震旦使人,得來我國否?」國人皆答言無有。屍羅逸多道:「中國就是摩訶震旦。今有使到此,理應出迎。」乃出郊恭迓唐使,膜拜受詔,戴諸頂上。復遣使隨懷儆入朝,獻入火珠鬱金菩提樹等物。太宗亦厚賞來使,遣令西歸。且命玄奘翻譯佛經,玄奘有徒數十人,日夕同譯,成七十五部,得千三百三十五卷。後人作《西游記》,即借玄奘事,以作寓言,看官幸勿為所迷。到了貞觀二十二年,屍羅逸多已是去世,國內大亂,遺臣阿羅那順,自立為主。唐廷未曾聞知,但因天竺不通聞問,已是數年,乃遣王玄策西行,蔣師仁為副。甫入天竺境內,那阿羅那順,竟發兵來擊唐使。玄策從騎,不過數十名,怎能抵擋得住?還算從騎奮力接仗,才令玄策師仁兩人,得脫身走吐蕃。從騎盡行戰死,片甲不留。吐蕃贊普弄贊,已與唐室和親。事見前文。聞唐使為天竺所逐,遂遣兵千人出援。玄策又檄召鄰部,共討天竺。泥婆羅國,亦發兵七千騎來會,當由玄策及師仁,部勒成行,兼程南下,直抵茶鎛和羅城,猛攻三月,血薄上登。守兵開城溃散,被玄策等督眾追擊,殺死了三千人,還有一大半溺死江中。玄策等乘勝入中天竺,阿羅那順棄國東奔,向東天竺乞援,再收集散卒,來攻玄策。玄策令師仁為先鋒,自為後應,與阿羅那順對壘爭鋒。阿羅那順不知兵法,一味蠻鬥,師仁遂用了一條埋伏計,誘他入伏,伏軍齊發,把阿羅那順團團圍住。阿羅那順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好束手受縛。餘眾除被殺外,多半乞降,阿羅那順妻子,寓居乾陀衛,尚擁著部眾萬人,阻險自守。師仁率眾進攻,守兵又復大溃,撇下阿羅那順的妻孥,均被師仁拘系而來。於是遠近城邑,望風輸款,共得五百八十餘所。東天竺王屍鳩摩,也惶恐得很,忙送牛馬三萬頭犒師,此外尚有弓刀纓絡等物。玄策師仁,方才回軍,執送阿羅那順等,獻俘闕下。太宗大喜,授玄策朝散大夫,召入阿羅那順,責他拒絕天使,罪應加誅。因思推廣皇恩,特開法網,待以不死。
  惟阿羅那順身旁,卻有一人隨著,龐眉皓首,鶴髮童顏,居然有三分道骨。太宗問他名字,他跪伏階下,自言叫作那邏邇娑婆寐,年已二百餘歲。太宗不覺驚異,便問道:「爾有甚麼法術,得長壽至此?」那邏邇娑婆寐道:「奴素奉道教,得教祖老子真傳,煉丹服餌,所以長生。」恐是說謊。太宗聞得老子二字,益加禮遇,竟令他改居賓館,治丹內奉。先是高祖開國,曾有晉州人吉善行,上言在羊角山見白衣老父,囑令轉達唐天子,勿忘祖宗。高祖疑老父為老子,因命在羊角山立老子廟,尊老子為遠祖,春秋致祭。老子雖亦姓李,恐怕同姓不宗,硬行拉入。此次太宗有所感觸,因為番奴所迷,也想服些長生不老丹,可以永久在世。況且太宗晚年,益好聲色,常自恨精神不濟,未能遍御嬪嬙,可巧碰著這個方士,真是意外天緣,不期而遇。俗語說得好:「做了皇帝想登仙。」古時秦皇漢武,都想活過千年,做個彭祖第二,所以朝進方士,暮彩仙藥,鬧得一塌糊塗,終究是沒有效驗,反致速斃。太宗是個聰明絕頂的君主,不料也著了這種魔障。嗣是日服丹鉛,居然精神陡長,一夕能御數女,忽幸翠微宮,忽如玉華宮,托名休養,暗地荒淫。
  只是不如意事,雜沓而來,巢刺王妃,及隋煬帝後蕭氏,次第喪亡。這兩人是太宗的老姘頭,巢刺王妃,生下一子名明,太宗本欲立為繼後,因為魏征所諫,謂不宜以辰嬴晉文公夫人。自累,方才中止。旋封明為曹王,令出繼元吉,又把庶子福出繼建成。至巢刺王妃一死,免不得悲從中來,接連是蕭後病逝,又增一番感悼,詔令仍復後號,給諡曰愍,使三品護葬江都。總算踐信,但恐蕭後無顏見隋煬帝。悼亡未終,天象告變,太白星屢次晝現,由太史占驗,謂女主當昌。民間又傳秘記云:「唐三世後,女主武王,代有天下。」這數語傳到太宗耳中,很是怫意。默想武衛將軍李君羨,小字五娘,君羨是個男子,如何自取女名?且他是個武安人,又封武連縣公,處處帶著武字,莫非應在此人身上。遂調他出外,任為華州刺史,尋由御史劾他謀為不軌,遂下了一道詔諭,把他活活處死。御史劾奏,恐也是隱受上意,以便借口加刑。太宗意尚未釋,又密問太史李淳風道:「秘記所言,是真是假?」淳風答道:「臣仰觀天象,俯察曆數,這人已在宮中,自今日始,不出三十年,當王天下。陛下子孫,恐不免為她所害了。」太宗大驚道:「果有此事,朕當遍查宮中,無論是與不是,但教有跡可疑,一律殺死,庶不致留後患了。」淳風道:「天數已定,人不能違,古人有言,王者不死,徒然多殺,反增戾氣。且此後歷三十年,是人已老,或者存些慈心,為禍尚淺,今日無論不能殺她,就使將她殺死,天復生一強壯的人物,益肆怨毒,那時陛下子孫,真要沒有遺種了。」太宗嗟歎數聲,方把此事擱起。其實嬌嬌滴滴的武媚娘,日夕侍側,難道不曉得她是姓武,反一些兒沒有嫌疑麼?這是太宗為色所迷,明知故犯,就使教他下手,他也是不忍割捨的了。
  話休敘煩,且說太宗平了天竺,又想東伐高麗,今日造戰艦,明日備兵糧,擬發三十萬大兵,一舉蕩平。計劃未定,駕幸玉華宮,留房玄齡守居京師。玄齡年已七十一,衰邁多病,太宗令他臥治。既而患疾益甚,由太宗召赴玉華宮。許肩輿入殿,相對流涕。隨命留住宮中,使尚醫臨候,尚食供膳。且命他妻妾子婦,隨時入侍。玄齡語諸子道:「我受皇上厚恩,無可為報,今天下無事,惟東征不已,群臣無一敢諫,我若知而不言,是死有餘責了。」乃口占表文,令諸子繕寫進呈,文云:
  臣聞老氏有言:「知足不辱,知止不殆。」想是太宗推重老子,故特採用此語,今陛下威名功烈,既雲足矣,拓地開疆,亦可止矣。邊夷丑種,不足待以仁義。責以重禮,古者以禽魚畜之,必絕其類,恐獸窮則攫,鳥窮則啄,甚非計也。且陛下每決一重囚,必令三復五奏,進蔬食,停音樂者,以人命之重為感動也,今士無一罪,驅之行陣之間,委之鋒鏑之下,使肝腦塗地,獨不足愍乎?向使高麗違失臣節,誅之可也﹔侵擾百姓,滅之可也﹔他日能為中國患,除之可也。今無是三者,而坐敝中國,徒欲為舊王雪恥,為新羅報仇,非所存者小,所損者大乎?臣願下沛然之詔,許高麗自新,焚凌波之船,罷應募之眾,自然華夷慶賴,遠肅邇安。臣旦夕入地,倘蒙錄此哀鳴,死且不朽矣!謹表。
  太宗覽表,未免感歎。玄齡次子遺愛,尚帝女高陽公主,太宗第十八女。會值公主入省,太宗顧語道:「爾翁病勢如此,尚能懮我國家,可謂忠悃過人了。」即親自臨視,握手與訣,悲不自勝。且詔太子就省,擢玄齡子遺愛為右衛中郎將,遺則為朝議大夫,令得及身親見。越宿,玄齡去世,追贈太尉,予諡文昭,陪葬昭陵。惟玄齡雖有遺言,終未能挽回主意。東征事不肯罷撤,又遣番將阿史那社爾,為昆邱道行軍大總管,契苾何力為副,帶同安西都護郭孝恪,司農卿楊弘禮,左武衛將軍李海岸,發鐵勒十三部番兵,共得十萬人,西討龜茲。社爾引兵出焉耆,進趨龜茲北境。焉耆國王阿那支,本與龜茲聯盟,聞唐軍入境,倉皇失措,竟棄城走龜茲。社爾分五路兜剿,逼得阿那支無路可奔,終被唐軍擒住,斬首示威。龜茲大恐,各城酋長,先後遁去,唐軍長驅直進,如入無人之境。行次磧石,距龜茲王城三百里,社爾遣伊州刺史韓威先行,右騎衛將軍曹繼叔繼進,各率兵數千騎,進抵多褐,龜茲王訶黎布失畢,帶著大將羯獵顛,有眾五萬,前來迎戰。威手下不過千騎,恐眾寡不敵,便用一條誘敵計,未戰即走。布失畢藐視唐軍,麾眾急進,追趕數里,聽見連珠炮響,殺出一支人馬,當路截住。看官不必細問,便可知是唐將曹繼叔,布失畢見有援軍,才知中了誘敵計,起初看唐軍甚少,放膽進軍,及遇著繼叔一軍,又疑他有許多埋伏,急欲退避,輕躁者往往如此。當下策馬返奔,部眾隨溃。唐將韓曹兩人,合軍追擊,竟達八十餘里,殺獲無算。布失畢敗回城中,唐軍即踵至城下,大總管阿史那社爾,又率眾繼至,嚇得布失畢魂膽飛揚,左思右想,無可為計,只得帶了國相那利,大將羯獵顛,突出西門,走保撥換城,社爾留郭孝恪居守,自率大軍追躡布失畢,到了撥換城下,督兵圍攻。那利羯獵顛,屢次出城突圍,均被唐軍擊退。
  一日,那利夜出,來襲唐營,社爾還算有備,麾軍殺出,那利慌忙退去,乘著月黑無光,竟向西奔去,不復回城。城中失去那利,勢益孤危,社爾乘勢攻入,布失畢與羯獵顛,不及逃奔,同被擒住。軍中方慶賀大捷,喜氣重重,不料來了郭孝恪急報。說是那利引著西突厥兵,及餘眾萬人,前來攻城,危急萬分,懇速濟師。社爾即派韓威曹繼叔兩軍,還救孝恪。及韓曹兩軍到了都城,城已被陷,郭孝恪陣亡,只有倉部郎中崔義起,還率領守兵,在城內巷戰,韓威先驅殺入,曹繼叔亦隨著進擊,兩軍似虎似龍,把番兵掃了一陣。那利見不是路,出城逃走。曹繼叔眼明手快,忙指揮軍士,緊緊的追著那利。那利沒命的亂跑,所有手下殘眾,被唐軍隨路亂斲,已經十亡七八,他也無暇顧及,專向大山深谷中,跑將進去。繼叔大呼道:「番賊休走,你道是計策高妙,繞道襲我守軍,偏偏碰著我曹將軍手裡,隨你上天落地,我總要擒了你去。」那利計策,借口敘過,以省筆墨。說至此,從弓袋中取出弓箭,射將過去,颼的一聲,正中那利後項。那利痛不可忍,跌了一個倒栽蔥。部眾逃命要緊,也不敢往救,唐軍搶前數步,手到擒來。繼叔得勝回城,社爾也即還軍,招降遠近小城七百餘。西突厥安西等國,望風震懾,輸餉犒軍。社爾立布失畢弟葉護為龜茲王,勒石紀功而還。
  太宗受俘紫宸殿,由社爾獻入布失畢及那利羯獵巔,三人匍伏謝罪。有詔特赦,改館鴻臚寺,拜布失畢為左武衛中郎將。布失畢等謝恩而出。太宗顧語侍臣道:「龜茲已平,只突厥殘酋車鼻,屢征不至,還須遣將往討方好哩。」群臣道:「現在已值暮冬,北方天寒,不便行軍,且俟來春出兵未遲。」太宗允諾。轉眼間已是貞觀二十三年,東風解凍,春光熒熒,太宗乃遣右驍衛郎將高侃,征發回紇僕骨各部番眾,往討突厥車鼻可汗去了。正是:
  雄主喜功專黷武,大廷頒詔屢徵兵。
  欲知車鼻可汗,是何等支派,得罪唐朝,且至下回續敘。  

  徐惠,賢妃也,房玄齡,賢相也,內外交諫,不能抑太宗之雄心,甚矣哉,太宗之好大喜功也。即如王玄策之使天竺,阿史那社爾之伐龜茲,亦屬可已而不已之舉,然玄策為天竺所拒,走入吐蕃,能用以夷制夷之妙算,破名城,縶叛酋,耀武西南,獻俘闕下,而不聞勞一唐兵,調一唐將,玄策誠人傑矣哉!然尚未得破格擢用,僅授一朝散大夫而止,顧於阿史那社爾,及契苾何力諸蕃將,獨任以專閫,授鉞西征,雖得擒渠獲丑,平定西域,而安西都護郭孝恪,竟因是戰死,外此將士之斃命沙場者,當尚不可勝數,一將功成萬骨枯,我為西征軍歎矣!本回敘入兩疏,前後相映,所以刺太宗也。因天竺方士之得寵,又銷納宮闈中一段文字,不特加刺,且並加嫉。文法之中,書法寓焉。豈特隨事補敘,不少滲漏已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8:54:23

第二十三回     出嬌娃英主升遐 逞姦情帝女謀變



  卻說突厥車鼻可汗,原名斛勒,本與突厥同族,世為小可汗。頡利敗後,突厥餘眾,欲奉他為大可汗,適因薛延陀盛強,車鼻不敢稱尊,率眾投薛延陀。薛延陀以車鼻本出貴種,且有勇略,為眾所附,將來恐為己患,不如先行下手,殺死了他,免留遺禍,不意為車鼻所偵悉,潛行逃去。薛延陀發兵追捕,反為車鼻所敗,奔回國中。車鼻乃就金山北麓,建牙設帳,自稱乙注車鼻可汗,招兵養馬,得三萬騎,常出掠薛延陀境內。薛延陀被唐破滅,車鼻聲勢益張,遣子沙缽羅特勒,入貢唐廷,太宗遣還沙缽羅,令將軍郭廣敬北往,征車鼻入朝。車鼻頗加禮待,與廣敬約期入覲。待廣敬還朝復命,車鼻竟愆期不至。太宗又貽書詰問,他仍置諸不理。於是特遣高侃為行軍總管,調集鐵勒各部番兵,往擊車鼻可汗,侃陛辭而去。
  太宗退朝入內,忽覺身體未適,似乎頭暈目眩,有些支持不住,無非色慾過度。便即臥到龍牀,休養精神。哪知到了晚間愈加不安,連忙呼入御醫,擬方進藥。一時不見效驗,至次日不能起牀,只好傳出詔旨,命皇太子聽政金液門。太子聽政已畢,免不得入內請安。可巧這位武媚娘,侍立榻旁,見太子進來,便輕移玉步,向太子行禮。太子留神一瞧,見她眉含秋水,臉若朝霞,寶髻高蟠,光可鑒影,瓠齒微露,笑足傾城,身材兒非常嫋娜,模樣兒很覺輕柔,口中但呼出「殿下」二字,已是催魂的氤氳使,險些兒把太子魂靈,勾引了去。及媚娘禮畢回身,方勉強按定心神,暗地裡自忖道:「我前時曾見她數次,尚沒有這般豐彩,現今越出落得妖豔了。我父皇年過半百,尚陪著這等尤物,怪不得要害起病來。」一面想,一面走,到了太宗榻前,方低聲問疾。太宗道:「我為股天竺方士丹藥,自幸康健如恒,偏是後來沒效,方士亦去,漸漸筋力衰頹,看來是不能久存了。」借太宗口中,了過天竺方士。說至此,未免帶著三分淒楚,太子道:「陛下稍稍違和,但教服藥數劑,自可復原,何必過慮?」太宗道:「我自弱冠典兵,大小經過數百戰,才造成這個基業,目今四海承平,群夷讋服,我的志願,也已滿足了,死亦何恨。只可惜一班佐命功臣,多半喪亡,就是活著的,也老朽無用,現在只有一李世勣了,我卻為你擔懮呢。」太子道:「世勣忠誠有餘,可惜年亦老了。」太宗道:「世勣雖老,尚稱強健,但此人材智,與眾不同,我向來另眼相待,當不負我。汝與他無恩,恐未必為汝所用呢。」太子默然不答。太宗說了數語,太子即退,甫出寢行,又與那武媚娘打一個照面,冤家合當有孽。自此日起,太子心目中,時時記著這武媚娘,命耶數耶。可巧太宗一病兩月,太子借省視為名,按日入侍,時常與媚娘相晤,媚娘也知情識趣,仗著兩道柳眉,一雙鳳目,去勾挑那東宮殿下,害得太子心神忐忑,支撐不住。本來是彼此有情,早好上手,只因太宗平日,很是精細,雖然有病在身,並不是甚麼糊塗,太子素來優柔,媚娘也屬虛怯,所以巫山咫尺,尚隔層雲。後來太宗病體,過一天,好一天,越發不敢妄為,只好暫行歇手,留待將來。故作一颺。
  太宗既幸病癒,又往那翠微宮,玩賞數日,明知病後不宜近色,但有時牽住情魔,又未免略略染指。古人說得好:「蛾眉是伐性的斧頭。」多病衰軀,不堪再伐,因此車駕自往翠微宮後,復有些神枯骨痿的樣子。太宗自知不妙,遂將太子詹事李世勣,出調為疊州都督,畢竟世勣老成練達,智燭幾先,一經受詔,便即拜辭,也不及回家,竟草草帶著行裝,出都西去。當時盈廷人士,都道太宗優待世勣,世勣有病,太宗嘗剪髮和藥,世勣宴醉,太宗親解衣覆身,種種恩遇,遠出人上,所以世勣受詔即行。哪知世勣是窺破上意,料得此次外調,寓有深意,故立刻就道,不少逗留,果然世勣去後,太宗召語太子道:「我今外黜世勣,就是為你打算。他若徘徊觀望,我當責他違詔,置他死刑。他今受詔即行,忠藎可嘉,我死後,汝可召用為僕射,必能為汝盡力,汝休忘懷!」全是權詐待人。不知反墮世勣智料,後來世勣貽誤高宗,究有何益。太子唯唯遵教。
  不意一李外調,還有一李竟要謝世,看官道是何人?便是衛國公李靖。靖自征服吐谷渾後,因被高甑生唐奉儀誣訐,自恐功高遭忌,遂杜門謝客,不問國事。應第十六回。太宗優給俸祿,進授開府儀同三司,靖妻歿時,詔令墳制如漢衛霍故事,築闕像鐵山積石山,旌表靖功。想就是紅拂妓,生榮死哀,不枉生平慧眼。及太宗東征,召靖入議,意欲用為統帥,因見他老態龍鐘,是以改任世勣,至是靖年已七十九歲,遇病甚劇,由太宗親往臨視,流涕與語道:「卿系朕生平故人,為國宣勞,朕嘗不忘。今病勢如此,為之奈何?」靖答道:「老臣衰朽無狀,生亦何為?不過有負聖恩,尚覺抱愧,但願聖躬善自保重,安國定家方好哩。」太宗點首而出。還宮未幾,即有遺表上陳,報稱病逝。太宗震悼輟朝,追贈司徒,予諡景武。
  自靖歿後,太宗仍到翠微宮,忽然間患著痢疾,腹痛如絞,欲瀉未瀉,困苦異常。這番病勢,很是危重,不比當日的內弱症,還可用著參苓,調養元氣,補救目前。太子治入宮侍疾,晝夜不離,還有那久承主寵的武媚娘,也隨侍行宮,捧茶遞藥,日夕在側。兩人眉來眼去,調笑得非常親熱。這日應該有事,太宗困憊得很,竟昏昏的睡去了,榻前只剩太子及媚娘兩人,燈花剔燄,你我相看,媚娘見太子頭上,竟有白髮數莖,不禁蹙然道:「殿下年方逾冠,為何發即變白呢?」太子驚詫道:「果有白髮麼?敢是老了不成?」媚娘微笑道:「想是日夕過勞,因致如此。殿下可謂孝思維則了。」太子道:「也並非全然為此,汝可知我意否?」媚娘瞅了一眼,正要回答,見有侍女等進來,便掉頭顧侍女道:「聖上酣臥,你等不要聲張,我去去就來,」說著竟抽動腰肢,向外出去。太子趁這機會,也溜出寢門,潛躡媚娘,竟到她臥室中。媚娘故意含嗔道:「殿下如何輕褻貴體,隨妾至此?」太子道:「為卿故,發幾白了,卿也應憐我呢。」史稱太子侍疾,發幾變白,誰知卻是為此。媚娘至此,樂得乘風使舵,博個後半生的快活,一任太子閉戶調情,展衾行樂。小子曾閱隋史,覽到煬帝烝宣華夫人事,嘗說他不顧名分,太耍風流,誰知隋亡唐興,只傳了兩代皇帝,便即依樣描摹,演出這段情場穢史呢。諧而不褻。
  話休敘煩,單說太子與媚娘,已結了雲雨緣,當然是海誓山盟,非常恩愛,綢繆了兩三日,見太宗已是垂危,媚娘暗覺心歡。獨指媚娘,是史家書法。一日,與太子同侍太宗,忽由太宗顧語媚娘道:「朕自患痢以來,醫藥無效,反且加重,看來是將不起了。你侍朕有年,朕卻不忍撇你,你試自思,朕死後,你該如何自處?」媚娘到底心靈,便跪下道:「妾蒙聖上隆恩,本該一死報德,但聖躬未必不痊,妾亦不敢遽死,情願削髮披緇,長齋拜佛,為聖上拜祝長生,聊報恩寵。」太宗道:「好!好!你既有此意,今日即可出宮,省得朕為你勞心了。」媚娘拜謝而去,自去料理行裝,獨太子在旁瞧著,好似天空中起一霹靂,出人意外,正在沒法擺佈,但聽太宗自言自語道:「武氏應著圖讖,我欲將她賜死,實是不忍。好在她自願為尼,天下沒有尼姑做皇帝,我死也得安心了。」誰知偏不如所料。說著,復顧太子道:「你出去宣旨傳召長孫無忌褚遂良進來。」太子聞言,三腳兩步的跑了出去,即令宮監往召無忌遂良,自己忙至媚娘臥室,見媚娘正在檢點什物,忙個不了,便對她嗚咽道:「卿竟甘心撇我麼?」媚娘道:「主命難違,只好去了。」說到「了」字,已淚下如雨,語不成聲。太子亦含淚道:「你如何自願為尼?」媚娘道:「不照這般說,恐妾身要死別了。」太子暗暗點頭。媚娘又接著道:「殿下果肯念妾,妾願留身以待,所以甘作比丘。但恐殿下登基後,嬪嬙妃妾,美不勝收,未必再顧及妾了。」說至此,又撲簌簌的流下淚來。太子用手指天日道:「我若負卿,有如白日。」媚娘忙用言截住道:「殿下厚情,妾已領略了。但求一物為表記。」太子即從腰間解下一個九龍玉佩,遞與媚娘。媚娘方在接受,忽有宮女趨入道:「萬歲爺傳宣殿下,請殿下快去應旨!」太子聽了,也不暇與媚娘訣別,但說了「後會有期,務宜保重」二語,便急趨往御寢,甫至寢門,聞裡面咭咭噥噥,料是長孫無忌褚遂良兩人,與太宗談話,隱隱有太宗聲音道:「太子仁孝,願卿等善為輔導。勿負朕言!」父之所愛亦愛之,應該稱為仁孝。接著是兩人同聲遵旨。他即匆匆趨入,與兩人行過了禮,站立一旁。但見太宗顧語道:「無忌遂良二卿,可以輔汝,汝不必懮。」又語遂良道:「無忌為朕盡忠,朕有天下,多出彼力,朕死後,勿令讒人從中媒孽,致害良臣。」語下為之黯然。隨又傳入宮監道:「武才人已出去麼,你去傳旨,叫她急速出宮,不必再來見朕。」宮監領旨自去。太宗又覺腹痛,呼號一會,眼中模模糊糊,彷彿有建成元吉等,前來索命,不禁叫了「啊喲」兩字,竟暈厥過去,好容易叫他甦醒,遂令遂良草寫遺詔,一面傳入妃嬪等人,及太子妃王氏,同至榻前送終。遂良草就遺詔,呈上太宗過目。太宗略略一瞧,便交給無忌,並握太子手,且指太子妃,顧語無忌遂良道:「今佳兒佳婦,悉以付卿,」再欲續說,已是痰喘交壅,不復成語,少頃即撒手而逝,魂歸地府去了。一代英雄,而今安在。享壽五十有三歲。
  大眾統欲舉哀,無忌搖手道:「且慢且慢!」太子問為何事?無忌道:「這是行宮所在,不便治喪,請殿下速即還朝,召集百官奉迎先帝,方保無虞。」遂良也是贊成。太子乃出翠微宮,由衛士擁還大內。無忌遂良,把太宗遺骸,駕輿繼返,當由太子率百官迎入,然後發喪,宣示遺詔,罷遼東兵備,與土木諸役,夷人入仕唐廷,及來京朝貢諸使臣,約數百人,俱聞喪慟哭,剪髮■面,二十三年的太宗皇帝,好算是秦漢以後,一個威德兼施的英主了。太子治即皇帝位,大赦天下,賜文武官各轉一階。史家因他後來廟號,叫作高宗,所以稱為高宗皇帝。高宗進長孫無忌為太尉,召李世勣入京,為開府儀同三司。未幾,即加授左僕射,晉封司空,謹從太宗遺命,太宗名叫世民,崩後兩字俱諱。世勣遂將世字除去,單名為勣。交代清楚。太宗於貞觀二十三年五月駕崩,八月安葬昭陵。番將阿史那社爾契苾何力,因受太宗恩遇,自請殉葬,高宗不許。這且甚是。惟蠻夷君長,歷被先朝擒服,自頡利以下,共十四人,俱琢石為像,陪列陵旁。
  越年改元永徽,立妃王氏為皇后。後系並州祁縣人,便是同安長公主的姪孫女。同安長公主,即高祖妹,見第六回。長公主因王女婉淑,入白太宗,太宗乃聘為子婦。父名仁祐,因女致貴,受職陳州刺史。高宗即位,王氏當然為皇后。仁祐得晉封魏國公,母柳氏為魏國夫人。敘述特詳,為後文廢後伏案。坤闈正位,乾德當陽,加封褚遂良為河南郡公,令與長孫無忌左右輔政。進禮部尚書於志寧為侍中,太子少詹事張行成兼侍中,右庶子高季輔兼中書令。且每日引刺史十人入閣,問明百姓疾苦,商議興革事宜,所以永徽初政,民俗阜安,頗有貞觀遺風,到了秋季,又接右驍衛郎將高侃捷書,擒住突厥車鼻可汗,回應前文。盈廷慶賀。原來高侃受命出征,到了阿息山,車鼻可汗徵召各部兵士,抵敵唐師,偏各部兵無一到來。車鼻孤掌難鳴,只好帶了數百騎,倉皇遁去。高侃麾兵深入,至金山追及車鼻,車鼻從騎,大都駭散,單剩車鼻一人,由唐軍活捉回來,當下奏凱還朝,獻俘廟社及昭陵。高宗也想效法乃父,謝車鼻罪,拜為左武衛將軍,且命突厥遺眾,仍處鬱督山下,特設狼山都督府,統轄蕃部,即命侃為衛將軍,置單於瀚海二都護府。單於設三都督,分領十四州,瀚海設七都督,分領八州,各以原有部酋為都督刺史。於是東突厥諸部,盡為內臣。
  惟西突厥已降復叛,又要勞動兵戈,先是西突厥乙毗射匱可汗,遣使請婚,事不果成。見第十九回。射匱亦無可奈何,仍然照常通使,唐廷也不復過問。既而葉護突厥官名。阿史那賀魯,與射匱有嫌,率部歸唐。太宗封為左衛將軍,令居庭州莫賀城。嗣又設瑤池都督府,即以賀魯為都督。賀魯招集散亡,庐帳漸盛。至太宗駕崩,他竟陰蓄異圖,欲襲取四庭二州。庭州刺史駱弘義,偵悉秘謀,急忙奏聞。高宗遣通事舍人喬寶明馳往慰撫,賀魯因即變計,禮待寶明。俟寶明別歸,竟襲擊射匱可汗。射匱未曾預備,倉猝走死。賀魯遂建牙千泉,自號沙缽羅可汗,並有射匱屬部,且與前可汗乙毗咄陸連兵,勢益強盛。西突厥別部數月處密,及西域諸國,亦多歸附。賀魯竟仗著兵力,進寇庭州,攻陷金嶺城及蒲類縣,殺掠數千人,高宗聞警,乃遣左武侯大將軍梁建方,右驍衛大將軍契苾何力,為弓月道行軍總管,右驍衛將軍高德逸,右武侯將軍薩孤吳仁為副,發泰成岐雍府兵三萬人,及回紇兵五萬騎,共討賀魯。兵至牢山,見前面有番兵扎住,總道是由賀魯遣來,嗣由偵騎探悉,乃是處月部酋朱邪孤注。建方何力等,本擬慰撫處月等部,令賀魯勢孤易下,偏朱邪孤注先來出頭,遂與他連戰數次,孤注不能抵敵,夤夜遁走。建方亟令高德逸輕騎窮追,直達五百餘裡,方將孤注生擒了來,當由建方審問得實,立命斬首。正要乘勝進攻,忽由唐廷頒到詔旨,令建方等速即還朝,建方不敢逆命,只好班師。
  看官道是何因?原來房玄齡次子遺愛,及妻室高陽公主,謀叛朝廷,竟闖出一場逆案來。遺愛及高陽公主,已見前回。高陽公主素為太宗所鍾愛,自遺愛尚主後,亦得隨邀寵眷,與他婿不同。無如兒女常態,往往恃寵成驕,積驕生悍,漸漸的縱欲敗度,做出那不法的事情。玄齡嫡子遺直,早拜銀青光祿大夫。遺直以遺愛尚主,願將官職讓與遺愛,太宗不許。玄齡歿後,公主唆使遺愛,與遺直分居,且反至太宗前譖訴遺直。遺直自去訴辯,太宗不直公主,竟召他入宮,痛罵一番,公主乃怏怏不樂。既而遺愛偕公主出獵,入憩佛庐,僧人辯機,貌頗偉晰,尤善逢迎,請公主在庐留宿。公主竟捨身佈施,與辯機結成歡喜緣,這是唐朝家法,不足為怪,但遣愛同往出遊,何故甘帶綠頭巾?另購二女陪侍遺愛,遺愛得了二妾,左抱右擁,其樂陶陶,還管什麼公主?舍一得二,原是便宜。公主樂得與辯機肆淫,出入無忌,公然與夫婦一般,且賜辯機金寶神枕。辯機神昏顛倒,不知珍藏,竟被竊去,後來竊賊破案,搜出金寶神枕。當由問官訊鞫竊賊,供稱向辯機處竊來。及傳問辯機,辯機無從抵賴,實言為公主所賜。這事由御史糾劾,太宗自覺懷慚,也不欲問明案情,竟令將辯機處死,並密召公主身旁的奴婢,責之導主為非,殺斃了十餘人。奴婢何辜,曷不自誅其女?公主不自知罪,反怨太宗多管閒帳,拆散露水鴛鴦。及太宗崩逝,雖然臨喪送葬,毫無戚容,且從此益無忌憚,日夕圖歡,浮屠智勖惠弘,方士李晃,均借談仙說鬼為名,出入主第,還有高醫托詞診脈,也得親近薌澤,作了公主的面首,穢德彰聞,宮廷俱曉。也是一不做,二不休的意思。他恐事發受禍,暗囑掖庭令陳元運偵察宮省■祥,伺機謀變,一面勸遺愛聯結薛萬徹柴令武等人,擬奉荊王元景為帝,廢去高宗。萬徹曾尚高祖女丹陽公主,高祖第十五女。令武即柴紹子,也尚太宗女巴陵公主。太宗第七女。兩人都拜駙馬都尉,因與高宗不甚相恊,所以願與遺愛同謀。荊王元景,是高祖第七子,聞有帝位可居,也就隨聲附和。只遺直自恐受累,暗中通報無忌,無忌密報高宗,高宗即命無忌審查此案。高陽公主聞這消息,忙遣人誣告遺直,說他有謀反情事,待至無忌徹底查清,水落石出,遺直未嘗謀反,遺愛及公主與薛萬徹柴令武等,實有異圖,於是密謀已泄,大獄遽興,好幾個要伏法受誅了。小子有詩歎道:
  堂堂帝女竟無良,敢肆猖狂欲覆唐,
  他日太平安樂事,禍階都啟自高陽。太平公主,安樂公主事,均見後文。
  畢竟幾人受誅,且看下回續表。  

  太子可以烝父妾,公主亦何不可私僧人?故祖宗貽謀,一或不善,子孫必尤而效之,且加甚焉。本回依史演述,事非虛誣,惟敘太子犯奸事,則以武媚娘為主體,媚娘不先勾引,則太子亦何敢下手?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敘公主犯奸事,則以房遺愛為主體,遺愛若善防閒,則公主亦何敢肆淫?縱妻犯奸,罪及乃夫,古今律意,有同然也。著書人推原禍始,於武媚娘房遺愛兩人,隱加譏刺,非恕太子及公主,所以明女之為盅,夫之不綱,皆亡國敗家之尤耳。讀此書者顧可不知所懲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8:54:48

第二十四回     武昭儀還宮奪寵 褚遂良伏闕陳忠



  卻說房遺愛及公主,反狀確鑿,當由長孫無忌報知高宗,高宗也顧不得手足私情,即令捕遺愛下獄,再令無忌等復訊。遺愛略有武力,毫無智謀,一經刑驅勢迫,便把那串同謀反等人,和盤說出。偏無忌冷笑道:「我想與你同謀,恐尚不止此數人呢!」遺愛答言「沒有。」無忌道:「荊王元景,地位疏遠,尚想為帝,難道吳王恪等,獨置身事外麼?我勸你老實供招,如果有人主使,你罪可減輕,何苦隨別人同死呢!」遺愛聽了此言,還道無忌替他幫忙,教他牽入吳王恪,便好免死,因此隨口承認,竟把吳王恪誣扳在內,誰知適中了無忌的詭計。原來太宗在日,因承乾被廢,初欲立魏王泰,繼欲立吳王恪均被無忌所阻,因此高宗得以嗣位。事見前文。魏王泰出徙均州,至貞觀季年,始晉封濮王。高宗即位,詔令泰開府置官,未幾,泰即病歿。幸虧早死。了過魏王泰。吳王恪有文武才,素孚眾望,高宗任他為司空,且兼梁州都督。無忌恐恪得勢,不免報復前嫌,遂思因事搆陷,置恪死地,省得時刻豫防。可巧遺愛事泄,正好借刀殺人,把吳王恪牽連進去。當下鍛鍊成獄,呈上讞詞,如房遺愛薛萬徹柴令武及荊王元景吳王恪等,皆坐罪當斬,高陽公主巴陵公主亦當賜死。惟丹陽公主已經身歿,無容議及。高宗覽到此案。顧語群臣道:「遺愛等應坐死罪,俱可依讞,惟吾叔及兄,似應貸他一死。」兵部侍郎崔敦禮抗奏道:「陛下雖欲申恩,究竟不可枉法,如或謀反不誅,如何懲後?」想是無忌私黨。高宗長歎數聲,即照原讞下詔,遺愛令武萬徹皆梟斬,元景恪及高陽巴陵兩公主,均賜自盡。恪臨死,大呼道:「長孫無忌,竊弄威權,搆害忠良,宗社有靈,應當族滅,勿謂福可長享呢!」為後文伏筆。無忌等還不肯罷休,且窮究餘黨,把江夏王道宗、執失思力宇文節等,均牽入遺愛案內,流戍嶺表。罷房玄齡配享,玄齡嫡子遺直,貶為銅陵尉,還是紀念先勛,才得免死。是年睦州女子陳碩真,也想學高陽公主等人,造起反來,經婺州刺史崔義玄往討,立即蕩平,毋庸細表。何唐室女亂之多耶?
  且說高宗嗣位三年,因王皇后未曾生男,無嫡嗣可立,未免躊躇。王皇后母舅柳奭,替後設法,因後宮劉氏生子名忠,劉氏微賤,子若得立,必能親後,乃遂與褚遂良韓瑗長孫無忌於志寧等,次第商量,請立忠為皇太子。高宗因敕行立儲禮,並令忠歸後撫育。後頗為愜意,惟尚有一事未安,後宮有一蕭良娣,饒有姿色,為高宗所匿愛,冊為淑妃,生子素節,因母得寵,受封雍王。王皇后妒上加妒,屢向高宗面前,讒間蕭淑妃母子。蕭淑妃有所聞知,怎肯忍受?免不得反唇相譏。高宗既不便袒後,又不便袒蕭淑妃,真是左右為難。索性將兩人言語,盡行撇開,自去訪那心上人,尋歡作樂。時已三年服滿,適當太宗忌日,高宗便親往佛寺行香,他並非迷信佛法,為親超薦,實在是去訪那武媚娘,欲踐當年宿約。為這一著,遂令絕大魔障,又進來擾亂宮闈。鄭重言之。
  武氏自出宮後,薙去萬縷情絲,頗欲一心念佛,無如春花秋月,處處惱人,良夜孤衾,時時惹恨,她哪裡禁受得起?只好尋些野味,聊作充饑。湊巧白馬寺中有一僧徒馮小寶,生得面目清秀,陽道偉岸,武氏遂與他勾搭上了,偷情送暖,又湊成一對禿頭鴛鴦,所有前時宮中滋味,倒也置諸腦後。一日,聞御駕到來,不覺觸著舊情,料知高宗此來,必非無因,遂打扮的簇簇新新,出門迎駕。史傳中不載寺名,俗小說中或是感業寺,或說是興龍寺,因無甚根據,故特從略。高宗下了鑾輿,趨入寺中,但見桃花如舊,人面依然,不過少了一頭鳳髻,兩鬢鴉鬟,此外的丰姿態度,一些兒沒有減損,不由的悲喜交集,情不自勝,勉強對著三尊大佛,行過了香,遂令侍衛等在外候駕,自攜武氏趨入雲房。武氏叩頭涕泣道:「陛下位登九五,竟忘了九龍玉環的舊約麼?」高宗忙用手相攙,替她拭淚,且慰諭道:「朕何嘗忘卿?只因喪服未滿,不便傳召,今特親身到此,無非為卿起見,卿可即日蓄髮,待朕召卿便了。」武氏才收淚道:「陛下果不棄葑菲,尚有何言?」說畢,即輕輕的坐在高宗膝上,追敘三年間的苦況。說一句,滴一粒珠淚,惹得高宗亦嗚咽起來。武氏見高宗傷感,又換了一副面目,放出一種柔媚態度,險些兒把高宗的身體,都熔化在武媚娘身上,若非青天白日,幾乎便興雨布雲。高宗又溫存數語,硬著頭皮,趨出雲房,乃傳呼侍衛等人,上輿而去。臨行時尚回顧武氏數次,武氏也俏眼相對,待至兩下遠隔,方各歸休。
  高宗返入宮中,隨時記著武氏,幾乎有忘餐廢寢的樣子。王皇后從旁瞧著,料知高宗定有他意,遂婉言盤問,高宗不能隱諱,即與後說出實情,後毫不阻止,反一力攛掇高宗,速召武氏入宮。看官試想!高宗寵一蕭淑妃,王皇后尚終日吃醋,難道與武氏有宿世緣,所以亟願召入麼?原來王皇后的意思,以為武氏一入,蕭淑妃必然失寵,仇人多一敵手,自己增一臂助,也是一條離間計,因此故意慫慂,極表歡迎。錯了錯了。高宗大喜,時常令內侍往探武氏,蓄髮能否少長?說也奇怪,武氏蓄髮未幾,即復雙鬟委綠,兩鬢曳青,少許添些假髢,盤成雲髻,居然與在宮時候,彷彿無二。當下別了情僧馮小寶,與他訂後會期。又伏下文。乃隨著內侍入宮,拜見高宗。高宗見她丰容盛鬋,愈覺心喜,便引她往見王皇后。皇后竟含笑相迎,武氏忙即跪下,接連磕頭,慌得皇后答禮不迭,口中說了許多謙詞。武氏也恭維了好幾語。兩人都是做作,好看煞人。皇后就命在正宮左側居住,且撥了若干宮婢,伺候朝夕,到了傍晚,且為高宗賀喜,武氏接風。高宗上坐,武氏下坐,皇后旁坐相陪,慇懃笑語,脫略形骸。武氏卻佯作恭謹,一些兒不敢放肆,等到酒闌席散,皇后歸宮,高宗即擁武氏入幃,這一夜的鳳倒鸞顛,比那當年偷奸時,情形迥不相同。前時是喜中帶懼,此時是樂極無懮。況兼這武氏性等媚豬,就使英明如太宗,也要受她盅惑,還要論什麼高宗呢?高宗既納武氏,越瞧越愛,越愛越憐。不知將如何待她,方算安心。還有王皇后在旁說項,日日贊美這武媚娘,稱她如何慇懃,如何溫恭,更令高宗喜歡不置,即進封武氏為昭儀。只蕭淑妃增一勁敵,免不得恨中增恨,愁上加愁,武氏一味巴結皇后,看蕭淑妃不在眼中,蕭淑妃忿極上訴,高宗全然不睬,且把她冷淡下去。武氏既擠倒一個蕭淑妃,便想進一層下手,這進一層做法,就是要扳倒皇后了。
  王皇后待遇宮人,不甚有恩。母柳氏出入宮中,自以身為後母,不必多拘禮節,因此尚宮女官名。以下,往往退後有言。武氏即乘間設法,先將尚宮等人,加意籠絡,每得賞賜,悉數分遺,宮人當然感激,甘為武氏爪牙,武氏遂令她伺察皇后,後有舉動,無不得聞。構陷蕭淑妃,用上交策。搆陷王皇后,用下交策。武氏之狡獪極矣。怎奈皇后所為,沒甚逾法,一時無可借口,不得已靜心待著,永徽五年閏四月,高宗幸九成宮,夜間大雨如注,連宵不絕。到了黎明,山水驟下,衝入宮門,衛士統皆駭走,郎將薛仁貴道:「天子有急,敢怕死麼?」即登門上橫木,大呼水至,傳警宮內。高宗聞聲趨出,忙升高避水。俄而水勢愈漲,泛濫寢殿中,漂溺至三千餘人。既而恒州又報大水,因滹沱河溢,亦漂溺至五千餘家。史稱洪水泛濫,為武氏入宮預警,故連類書之。高宗已耽情聲色,不暇顧及天變,長孫無忌褚遂良等,也未聞奏請修省,所以大水為災,只晦氣了若干臣民,宮廷裡面,簡直如沒事一般。會武昭儀身懷六甲,滿望生一麟兒,不意竟產下一女,重陰固沍,宜乎生女。武氏大失所望,繼思生女無用,索性在女嬰身上,想出那搆陷皇后的法兒來。一日,在宮閒坐,忽報皇后駕到。武氏急叫過宮女,密囑數語,自己竟閃入側室躲了。王皇后趨入西宮,眾宮女相率跪迎,王皇后問及武氏,宮女答言往御園彩花,想是就來。後乃隨便就坐,驀聽牀上有呱呱聲,又復起身近牀,抱起武氏所生的女兒,撫弄一回。從來自己無子的人,最喜歡是嬰孩,一經懷抱,比自己所生的還要憐愛,那女孩得她摩弄,改哭為笑,好一歇,又復沈沈睡去。王皇后因仍將她放下,用被蓋好,見武氏尚未到來,不及等待,乃出宮自去。
  武氏聞皇后已回,就從側室出來,悄悄的到了牀前,啟被瞧著,那女孩正睡得很熟,她竟狠了心腸,咬定牙齒,提起兩手,扼住女喉,可憐這女孩被扼,連聲音都叫不出來,四肢一抖,便即氣絕。忍哉武氏。武氏仍用被蓋上,專待高宗駕到。高宗每日退朝,必至武氏處談情,不到半刻,即見駕臨。武氏拈著花朵,迎高宗入宮。高宗笑語武氏道:「美人愛花,約有同性,惟以花比卿,花似尚有慚色哩。」武氏亦微哂道:「天語溫褒,妾何敢當?不過妾素有癖愛,所以正從御園彩花,恭候御駕。」高宗便不復答言,隨目注牀內道:「女兒尚熟睡麼?」武氏道:「熟睡已多時,此時諒好醒了。」便令侍女去抱女孩,侍女啟被一瞧,嚇得半晌不能出聲。武氏催著道:「莫非還是睡著,如何不把她抱來?」侍女才說了一個「不」字。武氏佯作不解,自往牀前去抱女孩,手甫及屍,口已先號,惹得高宗也為驚疑,近牀細瞧,那嬰兒已變作死孩,忍不住幾點痛淚。武氏哭問侍女道:「我往御園彩花,不過隔了片刻,好好一個女嬰兒,為何竟致悶死?莫非你等與我有仇,謀死我女麼?」眾侍女慌忙跪下,齊稱不敢。武氏又道:「你等若都是好人,難道是有鬼麼?」眾侍女道:「只有正宮娘娘到此一行,曾見她坐牀撫摩,過一歇便去了。」武氏便頓足大哭,帶泣帶語,聲聲怨著王皇后。高宗卻沉著臉道:「皇后未必下此辣手,卿休懷疑!」武後聽了此言,命宮女退出戶外,嗚嗚咽咽的訴說後過,一番蜚語誣蔑,煽動高宗怒容,不由的大聲道:「如此悍婦,天理難容,若非卿言,朕尚似做夢一般,朕決意將她廢去便了。」武氏又故作懼色,忙向高宗搖手,且說道:「廢後是何等大事,陛下不應為了妾言,孟浪舉事。且盈廷大臣,沒人曉得內情,豈有不出來諫阻?還請陛下三思,寧可逐妾,不可廢後。」一步逼進一步,語語刻毒。高宗道:「只有長孫太尉,是朕母舅,且親受先考顧命,朕當向彼一商,便可解決了。」武氏看高宗已是決意,便欲隨高宗同往。迫不及待。高宗當然應允,即於是夕黃昏,挈武氏乘著便輦,偕至太尉長孫無忌第中。
  無忌聞高宗猝至,不知為著甚麼事情,一時無從推測,只好亟正衣冠,出門恭迎。高宗攜武氏下輦,同趨入門。無忌隨步而入,因有武氏隨駕,只好呼令妻妾,出廳相陪。彼此閒談多時,高宗並無歸意。無忌滿腹狐疑,又不便令他虛坐,當下設宴款待,由高宗特旨,令男女合席歡飲,無忌不好違慢,便遵旨列坐。酒過數杯,武氏問及無忌嗣子。無忌即出令拜見,長子名衝,已任秘書監,此外尚有庶子三人,俱是無忌寵姬所出,最大的年未逾冠,餘不過十餘齡,均未列官。武氏即旁啟高宗道:「元舅為國家元勛,理應全家受蔭,願陛下推恩加賜,遍及舅門,方是酬庸盛典呢。」高宗聞言,即面授無忌三庶子,均為朝散大夫。無忌固辭,高宗不允,乃令三庶子拜謝鴻恩。既而高宗酒酣,略言皇后無子,且有妒悍情跡。無忌才有些會意,一味兒裝呆作癡,不答一言,或且用他語支吾。高宗未免不悅,即令撤席,意欲回宮。武氏還談笑如常,與無忌妻妾等,握手叮嚀,才隨高宗別去。笑裡藏刀。
  次日,又由宮監押載金寶繒珠十車,送給無忌,無忌冷笑數聲,酌受數物,一大半令他壁還,到了晚間,忽由禮部尚書許敬宗進謁,與無忌密談上意,勸他勉從。無忌正色道:「這事我不敢與聞。」敬宗說至再三,轉令無忌動惱,責他逢君為惡,罪無可辭,敬宗乃怏怏自去,又越數日,高宗欲進武氏為宸妃,侍中韓瑗,及中書令來濟,俱上言本朝宮制,只有貴妃淑妃德妃賢妃等稱,並無宸妃名號,不應由陛下特增。於是高宗又不便下詔,暫行罷議。那時陰柔兇險的武昭儀,日夕營謀,想奪後位,偏被各方面打消,自己又無詞可挾,沒奈何忍耐一時,偏老天有意禍唐,竟令武氏二次懷妊,十月滿足,竟得生男,高宗非常得意,取名為弘。武氏既得生兒,多了一重希望,便想出一條最凶最毒的法兒,搆害正宮。看官道是何法?她與尚宮以下等人,已經買通一氣,因即囑令備一木偶,上寫高宗御名,及生年月日,用釘戳住,悄地裡埋在王後牀下,然後密白高宗,令高宗自去驗視。高宗竟入後宮,命內侍發掘牀下,果得證物,不由的怒氣沖天,指問王後道:「朕與你何仇?忍用此物魘朕。」王後莫明其妙,只嚇得渾身亂抖,且跪語道:「妾實不知此事,乞陛下徹底查究!」高宗怒道:「明明在你的牀下,還想抵賴麼?」王後又泣道:「妾事陛下多年,陛下亦應知妾,難道無緣無故,謀害陛下麼?」高宗置諸不理,持著木人,竟復至武氏宮內。武氏瞧那木人兒,裝出許多懊悵,幾乎要咬碎銀牙。及看高宗怒不可遏,反且好言解勸,請高宗息怒保身。一擒一縱,愚柔如高宗,哪得不墮其術中。是晚,就服侍高宗安寢,一枕喁喁,語至夜半,方才息聲。
  就中包括無數情事。
  翌日早起,高宗出外視朝,長孫無忌褚遂良等,率百官入殿,朝見已畢,高宗顧語無忌遂良及李勣於志寧道:「朕有要事待商,卿等且暫留朝堂,待朕召見!」語畢,即返身入內,無忌等退入朝房,當有宮監出來與語,謂:「今日廢後,事在必行,幸勿違旨。」想是武氏所使。無忌叱令退去。俄有內詔傳出,貶吏部尚書柳奭為榮州刺史,擢中書舍人李義府為中書侍郎。無忌覽詔後,語李勣道:「奭系皇后母舅,無端被謫,義府很是陰險,與許敬宗狼狽為奸,我已奏請外謫,今反有詔擢用,上意已可知了。此次乃是不得不爭,還幸諸公助我!」李勣不答。已起壞心。遂良接口道:「太尉系是元舅,指無忌。司空又是功臣,指勣。倘或進言忤旨,反使皇上棄親忘舊,多受惡名。惟遂良起自草茅,無汗馬功,吞居重位,得奉遺詔,今日若不死爭,如何下見先帝?」言未已,已有旨傳召四人,四人趨入內殿,高宗即面諭道:「皇后敢行巫盅術,謀害朕躬,朕決意將她廢棄了。」遂良即跪諫道:「皇后出自名家,四德俱嫻,當不致有此情事。」高宗便袖出木人,且述及發掘情狀。遂良又道:「安知不是他人搆陷,買通宮中侍女,暗藏牀下?陛下若悉心查究,自然水落石出了。」高宗又道:「就使此事非真,皇后無子,亦犯六出之條,現在武昭儀德性溫柔,且已生有子嗣,正好代主六宮,朕已決計如此了。」遂良朗聲道:「陛下獨不記先帝遺命麼?先帝彌留時,曾執陛下手,顧語臣等道:『佳兒佳婦,今以付卿。』陛下言猶在耳,奈何忘懷?應前回。皇后並無大過,不應遽廢。」高宗忿然作色,當由無忌接入道:「遂良言是,望陛下三思!」高宗乃道:「卿等且退,明日再議。」
  無忌等乃退出。
  長安令裴行儉,聞了此事,往謁無忌,湊巧中丞袁公瑜,亦在座間,行儉忍耐不住,便問道:「皇上將廢去皇后,改立武昭儀,這事可真麼?」無忌道:「確有此議。」行儉道:「武昭儀若立為後,必為國家大禍,太尉不可不爭。」無忌歎道:「非不欲爭,但恐爭亦無效,奈何?」行儉又激勸數語,便即別去。公瑜亦起身告辭,一出無忌門,即去通報昭儀母楊氏,楊氏夤夜入告,次日即行頒詔,貶行儉為西州長史,無忌遂良等,凌晨入朝,正值詔書下來,無忌顧語遂良道:「又一個被謫了,我等如何自處?」遂良道:「願如昨約。」無忌左右一顧,百官俱在,只不見李勣,便道:「李司空奈何不來?」正說話間,景陽鐘響,天子臨朝,無忌等魚貫而入。高宗待群臣鵠立,便更說及易後事。遂良即跪奏道:「陛下必欲易後,亦當擇選令族。武昭儀昔事先帝,大眾共知,今若復立為後,豈不貽譏後世?臣今忤陛下意,罪當萬死。」遂呈上朝笏,且叩頭流血道:「還陛下笏,乞放歸田裡。」高宗老羞成怒,即命左右引退遂良。遂良正起身欲出,忽幄後發出嬌聲道:「何不撲殺此獠?」無忌聽著,料是武氏所言,便出班奏道:「遂良系顧命大臣,就使有罪,不應加刑。」韓瑗來濟等亦涕泣極諫,高宗乃聽令遂良退朝,自己亦罷朝入內。是晚,特召李勣入內,勣本自稱有疾,不與早朝,武氏知他有意袒護,便勸高宗密召入宮,與商易後事宜。勣從容答道:「這是陛下家事,何必更問外人。」高宗點首道:「卿言甚是,朕意已早決了。」小子有詩譏李勣道:
  身家念重竟忘忠,一語喪邦塞主聰。
  待到子孫圖反正,闔門授首總成空。指後文徐敬業事。
  李勣出宮,又有許敬宗一番揚言,遂迫成一大錯事。看官欲知後文,請閱下回便知。  

  本回純寫武氏,盡情描摹,一筆不肯閒下,一語不能放鬆,蓋古今以來之婦女,未有如武氏之陰柔險狠者,表而出之,所以示炯戒也。惟王皇后不能預防於事前,反引而進之,欲以間蕭淑妃之寵,詎知武氏之為毒,有什伯千倍於蕭淑妃乎?因妒致禍,不死何待?長孫無忌褚遂良,不能進諫於入宮之時,徒欲勸阻於廢後之際,先幾已昧,後悔曷追?有共入死地已耳,此大易所以有履霜堅冰之戒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8:55:11

第二十五回     下辣手害死王皇后 遣大軍擒歸沙缽羅



  卻說許敬宗系杭州新城人,就是隋忠臣許善心子。善心為宇文化及所殺,敬宗輾轉入唐,因少具文名,得署文學館學士,累遷至禮部尚書。唐書奸臣傳,首列許敬宗,故本編特詳敘履歷。武昭儀得寵,敬宗乘勢貢諛,甘作武氏心腹。武氏謀奪後位,勢已垂成,遂在朝揚言道:「田舍翁多收十斛麥,尚欲易妻,天子富有四海,廢一後,立一後,也是常情,有甚麼大驚小怪,議論紛紛呢?」李義府等隨聲附和,翕然同聲。義府巧言令色,對人輒笑,城府卻很是陰沉,人嘗呼他為笑中刀。他本是東宮食客,及高宗踐阼,遂得為中書舍人。長孫無忌恨他奸佞,上章劾奏,請貶為壁州司馬,義府偵得消息,不覺著忙,忙向許敬宗求救,敬宗甥王德儉,素有小智,便教他夤夜叩閽,表請易後。高宗覽奏,很是喜慰,立命賜珠一斗,擢任中書侍郎。補前文所未詳。兩人左推右挽,遂把一個武昭儀抬升正宮,更兼李勣進陳二語,促成易後大事,於是先貶褚遂良為潭州都督,示儆群臣。侍中韓瑗,上疏訟遂良冤,說他體國忘家,損身徇物,實是社稷重臣,不應驟加斥逐。高宗不從,瑗接連上疏,以妲己褒姒比武昭儀,以微子張華比褚遂良,說得非常痛切,卻只是留中不報。永徽六年十月,竟下詔廢皇后王氏為庶人,立武昭儀為皇后,武氏既已得志,索性再下一著,把蕭淑妃也驅入阱中,淑妃因也得罪,與王後一同被廢,移置冷宮。
  李勣於志寧,奉詔為冊後禮使,恭恭敬敬的奉了璽綬,獻呈武昭儀,應該挖苦。武氏遂服褘衣,佩翟章,金冠珠履,裝束似天神模樣,更襯著一副杏臉桃腮,柳眉櫻口,越覺得整整齊齊,裊裊婷婷。只是良心太黑。當由眾侍女簇擁登殿,行過了受冊禮,高宗心花怒開,復為這妖後開一特例,令她也乘重翟車,直抵肅儀門。一面命文武百官,及四夷酋長,均在門下朝謁新後。俟武氏下車登樓,開軒俯矚,但見門下無數官長,齊來參謁,黑壓壓的跪了一地,不由的神情飛舞,笑貌揚輝。待至謁見禮畢,下樓還宮,所有內外命婦,又奉詔入謁,忙碌得甚麼相似。非但唐朝立後,從來沒有此盛舉,就是皇帝登台,亦未聞這般熱鬧。當下宮庭內外一律賜宴,大眾開懷痛飲,直亂到鼍更三躍,才得盡興歸休。是夕,高宗住宿正宮,由武氏格外獻媚,枕席風光,不可盡述。總算報德。越宿起牀,武氏面白高宗,請加授許敬宗李義府官階,高宗自然允諾。武氏又冷笑道:「陛下前以妾為宸妃,韓瑗來濟,嘗面折廷爭,兩人可謂忠臣,不可不賞。」高宗明知武氏語中有刺,也只還她一笑罷了。隨即出宮視朝,令敬宗待詔武德殿西闥,擢義府參知政事,只韓來兩人,一時不便亟貶,暫從擱置。
  嗣是內外政事,多與武氏參決,武氏未為後時,一意揣摩上旨,多方迎合,就使有意進讒,都是旁挑曲引,慢慢兒的浸潤,從未嘗有遽色,有疾言。至後位已經到手,又欲與高宗爭權,免不得威福自擅,漸漸的驕恣起來。是謂女德無極。高宗也少覺介意,轉憶及王皇后蕭淑妃的好處,但因武氏防閒甚密,不便親往探問,反致得罪牀帷。已露畏意。一日,武氏歸謁家廟,高宗得乘隙往視,行至冷宮門前,只見雙扉緊閉,用一大鎖鉗住獸環,毫不通風,旁開一竇,借通飲食,也是狹小得很,不由的惻然神傷,幾乎淚下。半晌才呼道:「王後良娣,得無恙否?朕在此看你兩人。」語方說完,但聽有二人淒聲道:「妾等有罪被廢,怎得尚有尊稱?」高宗又道:「你等雖已被廢,朕卻尚是憶著。」說至此,復有嗚咽聲傳出道:「陛下若念舊情,令妾等死而復生,重見日月,乞署此處為回心院,方見聖恩。」高宗乃回答道:「朕自有處置,你等不必過悲。」言畢乃返,心下未免躊躇。
  不意武氏回來,已有人密行報知,氣得武氏雙眉倒豎,即向高宗詰問。高宗反自抵賴,不敢實言。武氏心兇手辣,竟下一道矯詔,令杖二人百下,且把她們手足截去,投入酒甕中。可憐二人宛轉哀號,曆數日方才畢命。蕭淑妃臨死時,恨罵武氏道:「阿武妖猾,害我至此,願後世我生為貓,阿武為鼠,時時扼阿武喉,方泄我恨。」兩人陸續死去。武氏又問左右道:「二嫗賤骨,曾碎死麼?」左右報稱已死,且把蕭妃語相告,武氏尤加忿恚,再命梟二人屍,並戒宮中蓄貓,一面脅高宗下詔,令將故後母兄,及蕭良娣家族,充戍極邊,後母柳氏,時已削籍,至此又被流嶺外。許敬宗仰承內旨,更奏稱:「王庶人父仁祐,本無他功,徒因女貴致顯,得列台階,今庶人謀亂宗社,罪宜夷宗,仁祐宜劈棺梟屍。陛下不懲已死,且貸餘生,尚為失刑」等語。高宗看到此奏,意欲擱置不理,怎禁得武氏在旁,冷譏熱諷,逼得高宗不能罷手,只好再下手諭,追奪仁祐官爵﹔惟斵棺梟屍一節,總算免行。武氏且改王後姓為蟒,蕭淑妃姓為梟,因王與蟒音相近,蕭與梟音相符,所以有此改稱。驕妒可笑。且慫慂高宗改元,易永徽為顯慶。
  許敬宗又承旨生風,上言:「太子忠本出寒微,前因無嫡可立,暫代儲位,今國家已有正嫡,必不自安,應乘此正名定分,共圖保全」云云。太子忠聞敬宗言,自知儲位不保,沒奈何入宮辭位。高宗因降封忠為梁王,立武氏子弘為太子,追贈武氏父士彟為司徒,賜爵周國公,諡忠孝,配食高祖廟,母楊氏晉封代國夫人。是時褚遂良已往潭州,甫行蒞任,即奉詔調遷桂州,及到桂州任內,又被謫為愛州刺史。還有侍中韓瑗,中書令來濟,一同遭貶。瑗謫為振州刺史,濟謫為台州刺史,這都是許敬宗李義府兩人進讒,誣他同謀不軌,所以一律降官。武氏意尚未饜,又授意許李兩人,定欲將長孫無忌以下,盡行貶死,才好把胸中宿忿,悉數消除。世間最毒婦人心。許李當然遵囑,只因無忌是高宗母舅,且有佐命大功,一時扳他不倒,不得不靜心待時。義府又貪財漁色,為了洛州一案,幾乎犯法遭譴,虧得內有奧援,才免動搖。看官道是何案?原來洛州婦人淳於氏,犯了奸罪,系大理獄中,義府聞她色美,暗囑大理丞畢正義,枉法釋放,納為己妾。正卿段寶玄很是不平,密狀奏聞。高宗命給事中劉仁軌,侍御史張倫,復訊此案。義府恐正義實供,竟逼令自縊,希圖滅口。高宗也明知義府所為,再欲窮治,偏經武氏硬為攔阻。只好因正義已死,作為宕案,不再加究。
  當時惱了侍御史王義方,即欲上章糾彈,只因家有老母,未免遲疑,因入室稟母道:「兒官居御史,坐視奸臣壞法,不加彈劾,便是不忠,若彈劾無效,反危己身,懮及我母,又是不孝,這正令人難處呢。」母正色道:「我聞漢王陵母,殺身以成子名,汝能為國盡忠,雖死何恨?」王母引用王陵故事,可謂善於繩祖,且書中不肯從略,亦是不沒母德之意。義方乃坦然入朝,當面奏請道:「義府擅殺六品寺丞,應否坐罪?」高宗未及出言,義府已出班辯斥。義方道:「事已確鑿有據,義府如欲自辯,盡可向大理對簿,不應再立朝端。」義府仍不肯退下,經義方三次叱退,方怏怏趨出。義方乃朗讀彈文,讀至終篇,方引出高宗一語,說了「毀辱大臣」四字,便引身入內。未幾有旨傳出,貶義方為萊州司戶,義府仍得逍遙法外,嗣且進授中書令,兼檢校御史大夫,令與長孫無忌許敬宗等,修訂禮儀,威赫如舊。
  小子因顯慶元二三年,有西征事夾入在內,不得不將內政暫行擱起,插敘一段西征情形。按時演述,應該如此。先是行軍總管梁建方,奉詔班師,西突厥尚未平定,回應二十三回。會乙毗咄陸可汗身死,有子頡苾達度設,自號真珠葉護,與賀魯有嫌,互相攻擊。真珠遣使入唐,願討賀魯自效,且乞濟師。唐廷撤消瑤池都督府,命右屯衛大將軍程知節,為蔥山道行軍大總管,率諸將西討賀魯,並遣豐州都督元禮臣,冊封真珠葉護為可汗。禮臣至碎葉城,為賀魯所遮,不得前達,仍持冊還朝。程知節入西突厥境,遇歌邏祿處月二部番眾,前來迎戰。由知節驅軍掩擊,大破番兵,斬首千餘級,再進軍至鷹沙川。又見西突厥二萬騎兵,及別部番眾亦二萬餘人,橫列道旁,阻住去路。唐前軍總管蘇定方,素有勇名,但率精騎五百名,衝入敵陣,十蕩十決,殺得番眾大敗奔逃,拋棄甲杖牛馬,不可勝數,定方得勝收兵,報知程知節,知節贊不絕口。偏副總管王文度,陰懷妒忌,反向知節進讒,謂:「冒險進兵,只可僥倖一時,不可恃為常道,嗣後須常結方陣,內置輜重,俟賊至復擊,方保萬全」云云。知節似信非信,文度看他有疑,又詐言接到密敕,令自己監制各軍,不得躁進。知節乃信為真言,聽他調度。文度即收軍結營,終日按兵不動,士氣日衰,馬多瘦死。定方懮憤填胸,入白知節道:「奉命出師,無非為討賊計,今乃坐守不進,自致困敝,若遇賊至,如何對仗?且皇上既命公為大將,豈反令副總管暗中牽制?這事恐防有假,不可過信。為公計,不如拘住文度,飛表上聞,看朝廷如何下旨?」知節搖首道:「詔敕豈可妄傳?我若違詔行事,難道不干天譴麼?」定方知不可諫,悶悶而出。
  各軍屯駐月餘,始進至怛篤城,番目出城迎降。文度語知節道:「此輩伺我旋師,還復為賊,不如盡加屠戮,取貨而歸。」定方又入諫道:「殺降非仁,取財非義,自己先已作賊,怎得稱為伐叛呢?」文度不從,縱兵屠城,分劫貨財。知節不能禁止,由他為虐。大眾飽載南歸,惟定方不取一物,及還入長安,文度陰謀發覺,坐矯詔罪當死,他乃遍賂當道,代為緩頰,始得減罪除名。何苦忌功?何苦奪財?知節亦連坐免官。獨定方有功無過,得授伊麗道行軍總管,再率燕然都護任雅相,副都護蕭嗣業,發回紇各部番兵,自北道討西突厥。另遣先朝降酋阿史那彌射,及阿史那步真,兩人皆西突厥屬部酋長,太宗朝,曾率眾來降,分任左右屯衛大將軍。為流沙道安撫大使,自南道招集西突厥部眾,一剿一撫,分道並出。賀魯也傾國前來,擁眾十萬,列營曳咥河西岸,綿亙十里。蘇定方自為前驅,但率步兵萬人,及回紇騎兵萬名,與敵對壘,令步兵據南原,攢槊外向,遇敵方擊,不准擅離,自將騎兵據北原,嚴陣待著。賀魯見唐軍不多,鼓噪進兵,先衝步營,三戰三卻。定方見他氣餒,即引騎兵出擊,人人奮勇,個個爭先,番眾雖多至數倍,大半烏合,禁不住鐵騎蹂躪,頓時大溃。定方追奔三十里,斬獲數萬人,到晚收軍。翌晨再進,西突厥部眾多降。賀魯帶著殘騎,向西竄去。可巧天下大雪,平地積雪二尺,諸軍請待晴後行。定方道:「虜恃雪深,謂我軍必不敢進,不妨就近休息,我若冒雪追上,掩他不備,定可成擒,否則彼已遠竄,無從追獲了。」乃踏雪繼進,沿途收降番眾。至雙河堡,來了一支人馬,為首大將,便是南道大使阿史那步真。步真自南道進兵,所過皆降,不煩血刃,因此長驅直入,得與北道軍相會。定方益喜,兩軍晝夜兼行,直入窮谷,登高遙望,見前面有一獵場,番眾馳逐野獸,趾高氣揚,首領不是別人,正是沙缽羅可汗賀魯。定方大悅道:「此番定要擒住他了。」便麾兵逾嶺,喊殺過去。賀魯已似漏網魚,驚弓鳥,聞著唐軍喊聲,便策馬飛奔。番眾也即溃亂,被唐軍東劈西斲,做了無數枉死鬼。唐軍奪得鼓纛,只尋不著賀魯,定方不覺歎息道:「那廝又復脫逃,恐不能再擒他了。」前喜後歎,都是文中頓挫之筆。旁邊閃出一將道:「待末將上前窮追,無論好夕,總要將逆虜擒住,大總管不妨回師。」定方見是蕭嗣業,便道:「副都護既願效勞,還有何說?」當下撥兵萬人,隨他前行,自己從容班師,令降眾各歸本部。沿路悉心稽察,籌辦善後,通道路,置驛站。掩骸骨,問疾苦,划疆界,復生業,訪得各部人畜,前被賀魯所掠,一律給還。西突厥向有十姓,叫作五咄陸,五弩失畢,至是一體歸附,悉表歡忱。
  正在慘淡經營的時候,接得蕭嗣業捷報,已將賀魯捕獲,定方當然欣慰。原來賀魯遁至石國西北蘇咄城,已是人困馬乏,狼狽不堪,乃遣部下齎珍寶入城,乞糧借馬,城主伊涅達乾,佯備酒食出迎,誘賀魯入城,指揮眾士,將他拘住,解送石國。蕭嗣業探得消息,即向石國索交賀魯,石國聞唐軍入境,頗加畏懼,便將賀魯送達軍前。嗣業飛報定方,隨將賀魯押還。定方乃請分西突厥,置濛池昆陵二都護府,即以阿史那彌射為興昔亡可汗,管領五咄陸部落,阿史那步真為繼往絕可汗,管領五弩失畢部落。唐廷俱如所請,派光祿卿盧承慶持節冊命,仍命彌射步真選擇降眾,量能授職,令為刺史以下等官。邊徼已定,大功告成,定方奏凱還朝,獻俘闕下。賀魯在檻車中,曾語蕭嗣業道:「我本亡虜,為先帝所存,先帝待我良厚,我乃負先帝恩,宜遭天怒,悔已無及。我聞中國刑人,必在市曹,我負先帝,應該在先帝靈前伏法,幸乞代奏!」嗣業既至京師,當即依言奏陳。高宗以為可憐,但命獻俘昭陵,貸他一死。結髮夫婦,如何不憐?乃聽悍妃謀斃。既而賀魯病歿,藁葬頡利墓側。惟真珠葉護,未得冊封,不免怨望,旋由興昔亡可汗率兵進擊,與真珠葉護鏖戰雙河,真珠葉護敗死,於是西域皆平。
  獨龜茲國自征服後,國王布失畢等,被俘入京,留官京師。應二十二回。高宗初年,龜茲國亂,酋長爭立,各向唐廷求封。廷議以龜茲失主,不如遣還布失畢,仍使為王,免得紛爭。高宗准奏,乃復封布失畢為龜茲王,令與故相那利,宿將羯獵顛,同時還國,撫定部眾。顯慶改元,布失畢入都朝賀,那利竟與布失畢妻,結成露水緣。也算代庖。及布失畢西歸,那利尚私自出入,不肯斷情。布失畢漸漸聞知,常欲殺死那利,怎奈那利樹黨竊權,急切不便下手,只好密遣心腹,上訴唐廷。那利也使人報唐,互爭曲直,一邊說是布失畢謀叛,一邊說是那利謀亂,兩下各執一詞,轉把那中冓丑聲,隱瞞下去。高宗並召兩人,入朝對質,布失畢不便再諱,只好據實陳明。那利雖然狡辯,究竟情虛詞屈,唐廷因將他囚住,另遣左領軍郎將雷文成,送布失畢回國,甫至東境泥師城,不意宿將羯獵顛,竟率眾堵住,不令布失畢歸還。得毋也作那利第二耶?布失畢入城拒守,飛向唐廷乞援,高宗再命左屯衛大將軍楊冑,發兵西行。及抵泥師城,布失畢已懮憤而亡,冑遂縱兵擊羯獵顛。羯獵顛屢戰屢敗,終被唐軍擒住,梟首以徇。乘勝入龜茲國都,窮治那利羯獵顛餘黨,一並加誅。且就地設龜茲都督府,立布失畢子素稽為王。兼都督事,布失畢妻不知如何處置?可惜史中未曾載明。然後班師復命。高宗又命徙安西都護府至龜茲,安西都護府,本設在高昌境內交河城,事見十八回中。即令安西都護麴智湛駐紮龜茲,加封左驍衛大將軍,統轄龜茲于闐碎葉疏勒四鎮,及吐火羅嚈噠罽賓波斯等十六國,置府州至八十餘,小子有詩歎道:
  王師西討莫能當,史策鋪張美盛唐。
  豈是高宗能攘外?餘威尚是紹文皇。
  外患告平,內訌復起,本回已就此結束,待至下回再詳。  

  王後蕭淑妃,互相妒忌,本有致死之征,武氏得乘隙而入,所謂木朽蛀生,夫復誰尤?但武氏計奪後位,如願以償,似亦可以止矣,乃必將後妃錮入別宮,嚴加監押,已屬狠心辣手,甚且斷其手足,投入甕中,試問其具何心腸,乃至於此?禽獸尚不自戕同類,武氏直禽獸之不若。故讀此回而不髮指者,非人也。彼許敬宗李義府輩,更不足誅矣。高宗為色所迷,昏庸已甚,貶勛舊,斥忠良,而獨能任一蘇定方,付以專閫,豈西陲亂事,天必假手唐廷以蕩平之耶?定方以外,又有楊冑,亦良將之足稱者,能攘外不能安內,高宗其無以自解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8:55:39

第二十六回     許敬宗搆陷三家 劉仁軌蕩平百濟



  卻說褚遂良被謫愛州,自恐罹讒被禍,無術生全,因上表自陳道:
  往者濮王即魏王泰見二十四回。承乾交爭之際,臣不顧死亡,歸心陛下,是時岑文本劉洎,奏稱承乾惡跡已彰,身在別所,其於東宮不可少時虛曠,請且遣濮王往居東宮,臣又抗言固爭,皆陛下所見。卒與無忌等四人,共定大策。及先帝大漸,獨臣與無忌同受遺詔,陛下在草土之辰,不勝哀痛,臣與無忌區處眾事,咸無廢闕,數日之間,內外寧謐,力小任重,動罹愆過,螻蟻餘齒,乞陛下哀憐,謹此表聞!
  這道奏章,明明是自述前功,怕死乞憐的意思。前勇後怯,太無丈夫氣,然自己怕死,如何譖殺劉洎。但此時的高宗,已被武氏制伏,任他口吐蓮花,也是無益,因此留中不報。遂良懮鬱成疾,旋即去世。可為劉洎泄冤。武氏聞遂良病終,尚因他不及加誅,隱留遺憾,遂擢許敬宗為中書令,教他速行羅織,搆陷長孫無忌等人。敬宗多方伺隙,苦不得間。會洛陽人李奉節,上告太子洗馬韋季方,及監察御史李巢,朋比為奸,應加重譴等語,有詔令敬宗訊問。敬宗刑驅勢迫,硬要季方扳連無忌。季方憤不欲生,自刺不殊,奄然待斃。敬宗遂誣奏季方勾通無忌,意欲謀叛,今因事泄,所以情急求死。高宗愕然道:「哪有此事?舅為小人構隙,稍生疑沮,或尚未免,怎至謀反呢?」敬宗道:「臣反覆推究,叛跡已彰,陛下尚以為疑,恐非國家幸福。」高宗不覺淚下道:「我家不幸,親戚間屢有異圖,往年高陽公主,與房遺愛謀反,今元舅又有此事,如果屬實,如何處置?」敬宗又道:「遺愛乳臭小兒,與一女子謀反,怎能成事?無忌與先帝同取天下,天下共服彼智,身為宰相三十年,天下共憚彼威,若一旦竊發,攘袂一呼,同惡雲集,陛下將遣何人抵制呢?今幸皇天疾惡,宗廟有靈,為了區區小案,得發大奸,尚可先事防患哩!」高宗徐徐道:
  「且待審訊確實,再行定奪。」敬宗乃退。
  是夕並未復訊。到了次日入朝,即妄奏道:「昨夜已訊過季方,供與無忌謀反是實,臣卻加詰道:『無忌是皇室至親,累朝寵任,為何嫌而謀反?』季方答言:『無忌曾勸立梁王為太子,韓瑗褚遂良等,一並與議,今韓褚等俱已得罪,梁王又復見廢,無忌內不自安,所以與季方謀反。』事出有因,並未誣扳,請陛下收捕正法,幸勿遲疑。」高宗又泣道:「舅若果有此意,朕亦不忍加誅。」敬宗又道:「薄昭系漢文帝母舅,文帝從代邸入立,昭亦有功,後來止坐殺人罪,文帝遣百官往哭,令他自裁,後世仍稱文帝為賢主。今無忌負國大恩,謀移社稷,罪加薄昭數倍,幸虧奸狀自發,逆徒引服,陛下尚有何疑,不早處決?古人有言:『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臣恐陛下遷延時日,將來變生肘腋,悔無及了。」讒人罔極,欺庸主足矣。高宗不覺點首,也不再問無忌,竟下詔奪無忌官封,出為揚州都督,安置黔州。韋季方處斬。敬宗又奏言:「無忌謀逆,由褚遂良韓瑗柳奭等構成,於志寧亦與同黨,乞一並加罪。」於是追褫遂良官爵,除奭瑗名,免志寧官。看官道志寧如何連坐?原來前時易後,志寧雖未諫阻,亦未贊成,因此亦為武氏所恨,囑敬宗一同陷害。中立派本最取巧,不意亦遭誣陷。
  既而又窮究罪案,命御史追捕韓瑗柳奭,械送京師。且詔李勣許敬宗等,復按無忌反謀,敬宗遣中書舍人袁公瑜,飛詣黔州,逼令無忌自縊,自己捏造供狀,還奏高宗。供狀中牽連多人,引得高宗不能不怒,把無忌兄弟子姪,無論親疏,一並處死。適應吳王恪言。只無忌長子衝,尚太宗女長樂公主,太宗第五女。總算加恩免死,謫戍嶺表。流遂良子彥甫彥衝至愛州,途次被殺。再敕將柳奭韓瑗二人,所至斬決。瑗已身死,發棺驗屍。柳奭已累謫至象州,由朝使宣旨受刑。所有三家財產,一並籍沒,就是遠宗近戚,俱充發嶺南,降為奴婢。連高士廉子高履行,本任益州刺史,亦指他黨同無忌,貶為永州刺史,於志寧亦座貶為榮州刺史,所有武氏平日未見趨承的人物,一網打盡。此外老成宿望,曾列名凌煙閣上,只有李勣一人,阿附武氏,任官如舊。他如尉遲敬德程知節等,還虧先後殂謝,不入漩渦。唐室元氣已經凋亡,子孫安得不淪胥以盡耶?梁王忠不能無嫌,坐徙房州刺史。忠慄慄危懼,常恐被人暗算,甚至著婦人衣服,防備刺客﹔夜間夢寐不安,屢次浼人占夢,自卜吉凶。許敬宗等捕風捉影,又誣言忠有逆謀,再加武氏在旁攛掇,也把他廢為庶人。徙置黔州,錮禁承乾廢居時舊宅。可見祖宗貽謀不善,以致後人借口。
  後來武氏嘗夢見故後及蕭妃,慮它為祟,密令道士郭行真,出入禁中,為魘禳事。宦官王伏勝,報知高宗,高宗正因武氏專恣,心下不平,遂召侍郎上官儀,暗地與商。儀言皇后驕橫,天下共怨,應廢黜以安中外。高宗即令儀草就制敕,儀甫退出,武氏已匆匆趨至,見了草詔,竟與高宗不肯干休。高宗聞著獅吼,幾乎魂悸魄喪,忙把廢後意見,統推到上官儀身上。怕妻至此,煞是可歎!儀與伏勝,俱曾服事廢太子忠,武氏與高宗鬥了一回嘴,便出囑許敬宗上一奏章,誣言儀與伏勝,串同廢太子,隱謀為逆。高宗此時已無主意,但恐得罪武氏,不管什麼父子恩情,一道旨意,將忠賜死。儀及宦官伏勝,還有甚生望?隨即下獄論斬。可憐儀子庭芝,也隨父處死,又復株連了好幾十人。嗣是軍國大權,全歸武氏掌握,高宗視朝,阿武在後垂簾,生殺予奪,任所欲為,一班蠅營狗苟的朝臣,無論言語文字,統稱她為二聖,這真叫作陰陽反背,太阿倒持了。此段文字,系是麟德元年時事,但因相隔不遠,故連類並書,以便閱者。
  且說蘇定方自討平西突厥後,復於顯慶四年,出征思結。思結系鐵勒別部,曾由唐改號蹛林州。見二十一回。酋長都曼,叛服無常,當遣定方為安撫大使,兼程前進,掩擊都曼營帳。都曼敗遁,追至馬保城,四面圍攻。都曼計窮出降,由定方縛獻殿廷,得貸死罪。不略思結戰事,所以表定方擒渠之功。越年三月,新羅王金春秋上表乞援,春秋系女主真德弟,真德於永徽五年病殂,唐廷冊封春秋為新羅王。應二十二回。惟高麗百濟,與新羅仍不相和,嘗聯兵攻新羅境,奪去三十三城。新羅王春秋,曾上表求救,高宗遣營州都督程名振,及右領軍中郎將薛仁貴,往討高麗,屋有斬獲。高麗兵敗退,唐兵亦還。惟百濟未嘗受創,伺著唐兵西歸,復進擾新羅,新羅復遣使求援,乃再命蘇定方為神邱道行軍大總管,與左驍衛將軍劉伯英等,率兵十萬人,水陸齊進。且授金春秋為嵎夷道行軍總管,令簡新羅銳卒,會同蘇定方大軍,同討百濟。定方自成山渡海,至熊津江口,正值百濟兵前來防堵,便不待整列,即掩擊過去,殺死百濟兵數千人,有一半拚命遁還,唐軍從後追躡。將至百濟國都,百濟王義慈即扶餘璋子。傾國出戰,被唐軍一陣搗入,殺得天昏地暗,紅日無光。百濟兵紛紛溃散,義慈也只好逃回。不意外城甫入,唐軍已追蹤而至,連城門都不及關閉,由唐軍驟馬進去。還虧太子隆及次子泰,自內城領兵出救,才得將義慈保入內城,闔門拒守。定方督軍攻撲,義慈大懼,與太子隆縋城夜走,遁匿北境,留次子泰守城,泰竟自立為王。隆子名文,尚留城中,私語左右道:「王與太子皆在,叔父竟擁兵自王,就使能卻唐兵,我父子也不能自存了。」遂率左右逾城出降,人民亦陸續縋出,多來投順唐軍。定方乘勝猛攻,督將士登城立幟,泰窘迫無計,沒奈何開城聽命。義慈及隆聞國都失守,又思他遁,適唐軍前來搜捕,無路可奔,也只好面縛乞降。百濟舊有五部,分統三十七郡二百城,至是悉數歸唐。改置熊津馬韓東明金漣德安五都督府,選擢原有酋長為都督刺史。惟都城為全國總樞,特留郎將劉仁願居守,熊津地居險要,亦特派左衛中郎將王文度,作為都督,撫治百濟遺眾。定方遂押住義慈父子,還獻唐廷。定方至是,已三擒外國酋長矣。有詔赦罪不誅。再遷定方為遼東道行軍大總管,劉伯英為平壤道行軍大總管,程名振為鏤方道總管,分道往擊高麗。還有左驍衛大將軍契苾何力,亦受命為浿江道行軍大總管,接應定方。青州刺史劉仁軌督運東征軍糧餉,航海東行,不料遇著颶風,糧船多覆,因致得罪褫職,白衣從軍。
  先是百濟王義慈,與日本通好,倚為外援,當遣子扶餘豐,往質日本。及百濟亡國,遺將僧道琛及福信,收集餘眾,據住周留城,迎立故王子豐為王,出圖恢復,圍住舊都。劉仁願兵少力單,勉強守禦,又因熊津都督王文度,蒞任即歿,更覺沒人援助,不得已飛章告急。唐廷亟起用劉仁軌,命為檢校帶方州刺史,節制王文度舊眾,便道發新羅兵,往救仁願。仁軌慨然勇往,且在州司中請得唐歷及廟諱,隨帶軍前,並語麾下道:「我此去將蕩平東夷,頒行大唐正朔,眾位須恊力助我,不患不建功立業哩。」前時糧覆致罪,也未免枉屈,此公原是大有為者。遂申定軍律,格外嚴明,沿途轉鬥直前,無戰不克。福信分軍堵熊津江口,豎立兩柵,很是堅固,仁軌與新羅兵縱擊,把兩柵一並毀去,敵眾或被殺,或遭溺,不計其數。道琛聞福信敗退,也將都城撤圍,退保任存城,新羅兵糧盡引還,仁軌與仁願合軍,休息士卒,暫且按兵不動。道琛遂自稱領軍將軍,福信也自稱霜岑將軍,兩人勢不相下,自行攻擊。道琛為福信所殺,福信遂專掌兵事,抵制唐軍。仁願仁軌,因百濟都城,全恃熊津口為保障,熊津一失,國都萬不可守,乃均移駐熊津城。唐廷亦令仁願為熊津都督,飭俟高麗得勝,再行進兵。一面召回劉伯英程名振,改遣任雅相為浿江道行軍總管,轉調契苾何力為遼東道行軍總管,蘇定方為平壤道行軍總管,征集三十五軍,及番部各兵,速攻高麗。
  高宗改元龍朔,欲親自出征,為武氏諫阻而止,但詔促各路進軍。蘇定方先進浿江,連戰皆捷,遂進圍平壤城。高麗莫離支蓋蘇文,遣子男生率兵數萬,守鴨綠江,堵住任雅相一軍,雅相不敢就進。可巧契苾何力到來,主張進行,適值天寒冰冱,何力引眾乘冰,鼓噪而濟。高麗兵措手不及,立即溃走,被何力追奔逐北,斬首至三萬級。男生策馬急馳,還算保全性命。何力再欲進攻,不料任雅相病歿軍中,只好暫時逗留,候旨裁奪。高宗以雅相新亡,行軍不利,亦詔何力班師。蘇定方久圍平壤,屢攻不下,反陣亡沃沮道總管龐孝泰,並因年暮殘雪,兵士疲乏,亦解圍西歸。新羅王金春秋,又復病殂,子法敏嗣,勢不能援助唐軍。高宗乃頒敕二劉,大旨說是:「平壤軍還,熊津勢孤,一城不能自固,不如移就新羅。若金法敏留卿鎮守,可暫停彼處,否則泛海歸來便了。」仁願不覺躊躇,仁軌獨奮然道:「大臣為國家計,有死無二,怎得貪生避害?試想主上欲滅高麗,所以先討百濟,留兵守堵,制他心腹,誠使厲兵秣馬,擊他無備,理無不克,得捷以後,士卒心安,然後分兵據險,開展勢力,飛表上聞,再求益兵,朝廷知我有成,必更遣將出師,聲援既厚,凶丑自殲,非但不棄前功,且足永清海表。今平壤既已退師,熊津又復棄去,眼見百濟餘眾,不日鴟張,高麗逋寇,無時可滅,數年血戰,徒勞無益,況且熊津孤城,居敵中央,我若動足,適為敵乘,就使得至新羅,亦不過作一寓客,萬一有變,仍恐難免,雖悔亦無及了。愚料福信凶悖,君臣相猜,將來必行屠戮,我軍正應堅守觀變,乘釁而動,不患不勝。占人有言:『將在外,君命不受。』還請總管詳察!」理直氣壯。仁願道:「刺史說得甚是。」眾將也均贊成,遂嚴申守備,待機乃發。
  忽由百濟王豐,遣人來前,由仁願召入,問明來意。來使道:「大使等何時西還?我主當派兵護送。」仁願尚未及答。仁軌即從旁答言道:「我軍歸期在邇,難得爾主好意,爾可為我歸謝,不勞護送!」來使應聲自去。仁軌道:「狡虜欺我太甚,目下虜使方歸,我正可銜枚疾進,攻他不備了。」仁願大喜,當即督兵襲支羅城,一戰即下,進拔峴城大山沙井等柵,殺獲甚眾。福信聞警,才遣兵添守峴城,仁軌佯令緩攻,夜令軍士督草填濠,霎時間草與城齊,各將士攀草而上,一齊登城。守卒聞知,已經不及抵禦,只得開城遁走。仁軌方安安穩穩的據了峴城,得與新羅通接糧道,有恃無恐。仁願遂奏請添兵,有詔發淄青萊海兵七千人,速赴熊津,再遣右威衛將軍孫仁師,為熊津道行軍總管,統軍繼進。百濟王豐,正與福信爭權,率親卒擊殺福信,驟聞唐軍大至,急遣使向日本乞師。日本齊明天皇,名天豐。親赴築紫,調兵救百濟,途次遇病,至築紫即歿。皇太子天智,奉喪聽政,遣部將阿曇比邏夫阿部比邏夫等,帥舟師百艘,援百濟王,更派兵三萬人繼進,作為後應。
  是時孫仁師已至熊津,與二劉合軍,聲勢甚盛。諸將欲出攻加林城,仁軌道:「加林當水陸要衝,地形險固,我若急攻,反傷士卒,緩攻必曠日持久,亦致老師。不若直搗周留城,周留城為狡虜巢穴,群凶所聚,除惡務本,正在此舉,周留得拔,餘城不戰自下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於是分道進兵,仁師仁願,邀同新羅王金法敏,從陸路進,仁軌與別將杜爽扶餘隆,率水軍及糧船,自熊津入白江,擬與陸師相會。甫至白江口,那百濟王豐,與日本兵駕船前來,帆檣相望。仁軌用火攻計,乘風縱火,猛燒敵船,頓時煙燄熏天,海水盡赤。日本將阿曇比邏夫等,還想冒火來戰,怎禁得祝融肆威,封姨助虐,徒落得焦頭爛額,一步兒不能上前。岸上戰鼓聲喧,唐將仁師仁願等,又復驅軍殺到,那時還有何心戀戰,慌忙轉柁遁去。中國有史以來,日本兵為我軍所敗,惟此一仗,最為吃虧。百濟王豐,亦脫身奔高麗。唐軍遂進薄周留城,扶餘豐子忠勝忠志等,率眾出降,百濟又亡。惟百濟將遲受信據守任存城,未肯歸命,仁軌令百濟降將常之,及沙吒相如為前驅,自率兵後隨,奮勇進攻。遲受信料不能守,也挈妻子奔高麗去了。
  捷書報達唐廷,高宗召仁師仁願還朝,留仁軌鎮守百濟。仁軌籍戶口,瘞骸骨,輯村聚,置官長,通道途,立橋樑,補堤堰,修陂塘,課耕桑,賑貧乏,贍孤老,立唐社稷,頒正朔及廟諱,百濟大悅,闔境又安。及劉仁願到京,高宗親加慰勞,仁願道:「這統是劉仁軌的功績,非臣所能及哩。」仁願推賢讓功,亦有足取。高宗乃加仁軌六階,正任帶方州刺史,且替他築第都中,安頓妻孥,厚給賞賜。小子有詩贊仁軌道:
  有勇還須仗有謀,東夷餘燄一時休。
  若非良將紆籌策,安得功名蓋遠州?
  百濟已平,正欲進圖高麗,偏鐵勒部又復叛唐,屢來寇邊,乃遣將往討鐵勒,暫將高麗擱下。欲知鐵勒部戰事,且待下回表明。  

  長孫無忌,高宗之母舅也,而搆陷之者,始自武氏,成於許敬宗。武氏之欲殺無忌也,因無忌諫阻易後,致有此嫌。敬宗與無忌何讎?與褚遂良韓瑗等又何怨?其所以必加陷害者,無非受武氏之囑托耳。夫唐廷以上,臣僚甚眾,寧必為武氏爪牙,方得居官食祿,況無忌等未嘗有罪,而乃任意扳誣,惡同蛇蠍,吾不意忠良之後,而竟生此奸賊也。故武氏之惡固大矣,而敬宗之惡為尤大,揭而出之,惡其何自遁乎?高宗時之良將,蘇定方外,應推劉仁軌,高麗未捷而還師,百濟復燃而未靖,微仁軌之臨機決勝,則劉仁願必且還軍,即幸不為敵所乘,而新羅介居兩國間,又遭大喪以後,其能免為蠶食乎?故仁願之從諫如流,雖有足稱,而平定百濟,雖出仁軌之功,表而出之,功其庶不沒乎?本回隱具此旨,且為標明巨目,嫉惡表功,書法固不苟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8:56:01

第二十七回     發三箭薛禮定天山 統六師李勣滅高麗



  卻說鐵勒諸部歸唐後,相安無事,約有數年,至龍朔紀元,回紇部酋比粟,始糾合僕骨同羅兩部眾,前來犯邊。高宗命左武衛大將軍鄭仁泰,為鐵勒道行軍大總管,左武衛將軍薛仁貴,及燕然都護劉審禮為副,鴻臚卿蕭嗣業,為仙萼道行軍總管,右屯衛將軍孫仁師為副,各率兵萬人,往討回紇。回紇遂號召鐵勒九姓,藥羅葛,胡咄葛,啒羅勿,貊歌息紇,阿勿嘀,葛薩斛溫,索藥勿葛,溪野勿。合眾十數萬,拒擊唐軍。薛仁貴帶著數十騎,當先開路,正與番眾相遇。番眾見他兵少,也挑選健騎數十人,前來挑戰。仁貴大呼道:「來騎慢來!看本將軍的箭法。」道言未絕,那仁貴早拈弓在手,搭上一箭,颼的射去,正中來騎第一人,撞倒馬下,嗚呼畢命。仁貴又呼道:「來騎防著!看本將軍的第二箭!」來騎因前驅已死,正在著忙,不料第二箭又至,復將第二騎射死。仁貴復道:「看本將軍的第三箭!」這語才出,敵騎格外小心,圓著眼瞧那放箭,只恐被他射著,偏仁貴虛把弓弦一扯,箭尚在手,已把敵騎嚇得心驚,左閃右避。仁貴笑著道:「似你等沒用人物,來經什麼戰陣?本將軍箭尚未發,不必這般慌忙,我要揀你一個多須的人,賞給一箭。」敵騎中巧有一個鬍子,聽了此言,回馬就跑,不意箭已射至,從背項穿出前面,連痛聲都呼不出,便墜馬而亡。三箭射畢,唐軍陸續大至,敵騎俱欲返奔,仁貴復大呼道:「你等如欲免死,快快降順!否則我軍將一概放箭,看你能活得一個否?」敵騎料是難逃,只好一齊下馬,匍伏請降。仁貴乘勢進擊,收降了二萬人,餘眾都從磧北逸去。仁貴恐降眾難恃,佯令隨軍越山,到了山巔,傳了一個軍令,把降眾一齊驅下塹谷。看官!你想天山兩旁,統是峭壁危巖,一經墜下,統是粉骨碎身,還有什麼生理?仁貴太屬殘忍。及唐軍越過磧北,追及敗眾,又是一番蹂躪,擒得葉護兄弟三人,方收軍回營。軍士編成兩語,作為凱歌道:「將軍三箭定天山,壯士長歌入漢關。」少時閱《征東傳》曾有三箭定天山一回,說是征遼時事,天山在西,烏得在東,豈亦如樊梨花之有移山法乎?可發一笑!鐵勒九姓,經此大挫,哪裡還敢再來。只思結多濫葛等部眾,留堵天山附近,聞九姓皆敗,唐軍乘勢深入,自知不能堵御,樂得見機迎降,不料鄭仁泰悍然不納,反縱兵擊掠兩部子女,賞賜軍士。兩部番眾,相率遁去,別將楊志追擊,反為所敗,有偵騎稟報仁泰,謂番部輜重人畜,尚在近地,可以掩取。仁泰遂選輕騎萬四千名,倍道前驅,經過大漠,至仙萼河,不見一虜,糧盡乃還。會連天風雪,士卒饑凍,殺馬為食,馬盡食人。及入塞,餘兵僅八百人,司憲大夫楊德裔劾奏:「仁泰不納降眾,任情劫掠,遂致虜眾散匿,將士喪亡,應付法司推鞫。又因仁貴掠取番女為妾,多納賕遺,亦應加罪」云云。高宗格外開恩,但令他將功贖罪,悉置不問,另遣右驍衛大將軍契苾何力為鐵勒道安撫使,安輯餘眾。何力只選精騎五百名,馳入鐵勒九姓中,番眾大驚。何力與語道:「國家知汝等皆系脅從,特令我宣詔赦罪,汝等但教捕住罪魁,交給了我,我概不復問了。」九姓部眾,乃執住葉護及設特勒等二百餘人,葉護注見前,設特勒亦番官名。繳與何力。何力責他叛逆,均令正法,餘不再究,九姓乃定。越年,再令鄭仁泰討平鐵勒餘眾,乃移燕然都護府至回紇,更名瀚海都護。燕然都護見二十一回。舊設在鬱督軍山南麓,至此始移至回紇。徙瀚海都護至雲中古城,改名雲中都護,以磧為境。磧北屬瀚海,磧南屬雲中。繼復改稱瀚海都護為安北都護府,這且不必絮敘。
  且說興昔亡可汗阿史那彌射,與繼往絕可汗阿史那步真,分治西突厥,本來是划境自守,彼此相安。既而忽生嫌隙,積不能容。阿史那步真竟至■海道總管蘇海政處進讒,謂彌射有謀反意。海政驚愕,召集軍吏與商道:「我軍留此,不過數千人,若彌射果反,來攻我軍,我輩將無噍類,不如先發制人為妙。」乃矯詔發帛萬匹,召彌射與各部酋長,前來受賜。彌射不知是計,竟率酋長來會海政,海政設伏待著,誘他入營,即令伏兵掩捕,悉數擒住,盡行殺死。彌射屬部鼠尼施拔塞乾等,叛走西南,由海政邀同步真,率眾追討,方得平服,軍還至疏勒,弓月部又引吐蕃兵,來攻唐軍。海政恐師勞力竭,不堪再戰,沒奈何納賂吐蕃,約和而還。嗣是西突厥各部落,均因彌射無過被誅,陰懷怨貳。可巧步真復死,十姓無主,有阿史那都支及李遮匐兩人,誘致餘眾,歸附吐蕃。
  吐蕃自與唐和親後,朝貢不絕,高宗即位,贊普弄贊病亡,應二十二回。因嫡子早死,立幼孫為贊普,以國相祿東贊攝政。祿東贊招兵養馬,濅至盛強,又復得十姓歸附,聲勢益熾,遂欲併吞吐谷渾。適吐谷渾大臣素和貴,得罪奔吐蕃,且言吐谷渾虛實,祿東贊即率兵往攻,吐谷渾可汗諾曷缽,拒戰失利,乃挈弘化公主走依涼州。應十六回。唐左武衛將軍鄭仁泰,正調任涼州都督,因迎納諾曷缽,替他奏聞,詔命仁泰為青海道行軍大總管,節度諸軍,分屯涼鄯二州,防禦吐蕃。一面遣蘇定方為安集大使,統軍作吐谷渾聲援,且調停兩國戰事。吐蕃祿東贊,出駐青海,遣論仲琮仲琮為名,論系吐蕃相臣之稱。入朝,面陳吐谷渾罪狀,且請與吐谷渾和親,高宗不許,命左衛郎將劉文祥,偕仲琮至吐蕃,傳詔詰責。吐蕃再遣使伴文祥還國,仍請與吐谷渾修和,惟求赤水地牧馬。高宗仍然不從,卻還來使。於是吐蕃不服,倔強如故。唐世吐蕃之禍始此。唐廷擬招撫西突厥,令與吐蕃絕好,乃授阿史那都支為左驍衛將軍,兼匐延都督,以示羈縻。詔尚未至,阿史那都支已派兵寇庭州。刺史來濟正調任是缺,遂顧語左右道:「我久已當死,幸蒙存全,以至今日。現在強寇憑陵,我惟一死報國便了。」遂不服甲冑,只帶領數十騎,赴敵盡忠。事聞於朝,高宗雖也憐念,但因濟為武氏所嫉,不敢加旌,但許他靈柩還鄉,所有封授都支詔命,亦未嘗追還。都支接著詔敕,陽為受命,暗中仍與吐蕃連和,慢慢兒的侵邊罷了。為後文伏筆。
  高宗於龍朔四年正月,再改號為麟德元年,敕眾臣制定封禪禮儀,是時李義府恃勢賣官,怨聲載道,且與許敬宗纂定新禮,改訂官名,並參修國史及氏族志,無非黨同伐異,攬權營私,甚至子姓女夫,亦橫行不法。高宗嘗有所聞,面加儆戒。義府卻勃然變色道:「誰告陛下?」高宗道:「何待問朕?」義府也不謝罪,昂頭自去。高宗因是不悅,會義府與術士杜元紀,微服出城,候望氣色,又有人密白高宗,高宗防有異圖,即詔李勣按訊,審出許多罪狀,乃將他革職除名,流戍巂州,朝野稱慶。高宗能逐義府,豈不能抑制阿武?可見武氏專橫,全是為色所迷。惟許敬宗仍然怙寵,勢燄熏天,所有封禪禮儀,多經敬宗手定,又令李淳風作麟德歷,雖為推步精詳起見,也無非除舊布新,揚扢承平的意思。
  麟德二年,由武氏表稱封禪,請率內外命府奠獻,自己想出風頭。高宗自然依從,即令敬宗訂定奠獻儀制。皇上初獻,皇后亞獻,越國太妃燕氏為終獻。燕氏系太宗妃,即越王貞母。廢稿稭陶匏,用茵褥罍爵。文舞用功成慶善樂,武舞用神功破陣樂。儀制已定,遂下詔東禪,定洛陽宮為東都,先偕太妃皇后等赴洛陽,再休息了數天,方由東都啟蹕,所有鹵簿儀衛,延長至數百里。自十月出行,直至十二月間,方到泰山。車駕過壽張縣,聞張公藝九世同居,累朝都有旌表,因也屈尊過訪,公藝當然恭迎。高宗問他累世同居的緣由,公藝即書百「忍」字以進。高宗一再稱善,賜以縑帛百端,不沒公藝。治家宜忍,治國不專在忍,王船山曾加論辯,可為當世定評。乃進抵社首山下,為泰山山脈之一峰。駐駕過年。到了元旦這一日,遂在泰山南麓,恭祀昊天上帝。次日祭泰山,又次日禪社首,祭皇地祗。每一祭獻,由高宗初獻畢,執事等盡行趨下,然後令宦官執帷,擁護武氏登壇亞獻。帷帟純用錦繡制成,端的是輝煌燦爛,冠冕堂皇。可惜擁著一個淫婦。至太妃終獻,又換過一種帷帟,便沒有武氏登壇的威風。各處祭畢,悉將祭文封入玉牒,藏諸石■,音感,石篋也。於是大赦天下,改元乾封。又要改元,真是無謂。文武官各晉爵加階,賜民酺七日,返經曲阜,謁孔子家祠,祀用少牢,贈官太師。孔聖有靈,亦不願加封太師名號。再至亳州,謁老君廟,即老子。尊老君為太上元元皇帝。老子恐亦不願受此名稱。好容易到了初夏,方還京師。
  適值高麗遣使獻誠,入都請師。高宗正因東封竣事,擬耀威東方,平服高麗,湊巧有外使到來,正是機不可失,怎得不遣將興師?看官閱過上文,高麗本與唐為敵,如何反來乞師呢?原來乾封元年,高麗泉蓋蘇文已死,長子男生代為莫離支,自出巡城,留弟男建男產居守。男建自為莫離支,發兵拒兄,男生無家可歸,走保別城,因遣子獻誠詣闕求救。高宗即命契苾何力為安撫使,左金武衛將軍龐同善,營州都督高侃,同為行軍總管,在征高麗。即命獻誠為嚮導,授官右武衛將軍。龐同善偕獻誠先行,入高麗境,遇著防兵,一鼓擊走。男生遂率眾來會,詔授男生為遼東大都督,兼平壤道安撫大使,封玄菟郡公。又命李勣為遼東道行軍大總管,兼安撫大使,帶領左武衛將軍薛仁貴等,水陸並進,援應何力同善等軍。且敕何力同善等,悉受李勣節制。勣渡過遼水,道出新城。召語諸將道:「新城為高麗西鄙,不先攻下,餘城未易圖了。」乃督軍佔據西南山,俯瞰城中,環矢迭射。城中恟懼,遂縛城主出降。李勣使契苾何力入守,龐同善高侃為犄角,留薛仁貴往來游弋,策應各軍,自率大兵進擊,連拔一十六城。男建果然潛兵西出,來襲高侃營寨,被薛仁貴中途邀擊,大敗遁歸。侃遂進軍金山,金山地據要害,戍卒如林,見侃軍到來,奮力出鬥,侃與戰不支,逐步退還。高麗兵哪裡肯捨,相率趕來,可巧碰著了薛仁貴,橫衝而入,把高麗兵截作兩段,侃亦麾軍返攻,兩下合擊,殺死高麗兵五萬餘人,乘勝逐北,搗破南蘇木底蒼岩三城,聲威大振。仁貴尚不肯罷手,竟自引部下三千騎,進攻扶餘城,諸將慮他兵少,勸令休進。仁貴笑道:「兵不在多,但看使用合宜,雖少何害?」隨即毅然前往,直抵扶餘城下。守兵出城接仗,怎禁得仁貴一支大戟,前挑後撥,紛紛落馬。仁貴部下,又都是百戰雄兵,無人可敵,眼見得守兵敗衄,棄城而逃,一座好城池,又被仁貴據住了。極寫薛仁貴。扶餘附近四十餘城,均憚仁貴威名,望風請降。
  李勣聞扶餘城得下,很是喜慰,即遣侍御史賈言忠,還報高宗。高宗問及軍事,言忠答道:「高麗必平。」高宗道:「卿從何處看來?」言忠道:「昔隋煬帝東征,因人心離怨,所以不克,及先帝東征,因高麗無釁可乘,所以不克。俗語有云:『軍無媒,中道回。』今男生兄弟,自相鬥鬩,男生傾心內附,為我嚮導,彼國虛實,我已盡知,將帥成謀,士卒效力,哪有不克之理?且聞高麗秘記,曾有讖語,謂不及九百年,當有八十大將,傾滅高麗。高氏自漢立國,至今已九百年,李勣年已八十,正應彼讖,更兼高麗連年饑饉,妖異迭興,人心驚惶得很,還有甚麼不亡哩?」高宗又問遼東諸將,何人最賢?言忠道:「薛仁貴勇冠三軍。龐同善雖不善鬥,持軍卻也嚴整。高侃勤儉自處,忠果有謀。契苾何力沈毅能斷,性少忌刻,卻不失為統御才。這數人統是當代良將,若講到夙夜小心,忘身懮國,總要推大總管李勣哩。」言忠評論諸將,尤屬有識,惟推重李勣,說他忘身懮國,未免阿私所好。高宗怡然道:「卿可謂觀人有識了。」當下仍遣令東行,慰問將士。及言忠至軍,李勣已親至扶餘城,援應薛仁貴,殺退男建部眾。進拔大行城,復會合諸軍,攻破鴨綠水堅壘,直搗平壤城了。
  言忠奉詔慰諭,士氣益奮,契苾何力引軍先至平壤城下,勣軍繼進,圍攻至月餘,高麗王高藏,勢窮力蹙,乃遣泉男產率首領九十八人,持著白幡,出降軍前。惟男建尚閉門拒守,且屢遣兵夜襲唐營,均被唐軍擊退,男建嘗以軍事委僧信誠,信誠輸款唐營,願為內應。越五日,開城納唐軍。勣即縱兵登城鼓噪而入。男建方欲自刎,正值唐軍齊進,七手八腳,將他捆住。又把百濟故主扶餘豐,也一並拿下,餘眾悉降。當由勣傳檄高麗全境,令他歸順,所有高麗五大部,凡百七十六城,餘已由唐軍攻克外,沒一處敢行抗命。高麗遂平。
  勣乃振旅還朝,途次接到詔敕,將高藏等先獻昭陵,次獻太廟,待一一遵行後,然後奏請受俘。高宗親御含光殿,傳見高藏以下諸人,高藏等匍匐殿階,由高宗而頒詔敕,赦高藏泉男生等罪,各授官爵。惟泉男建扶餘豐兩人,罪大難宥,一流黔州,一流嶺南。分高麗為九都督府,四十二州百縣,特就平壤設安東都護府,統轄高麗,即令薛仁貴檢校安東都護。總兵二萬人鎮撫。惟扶餘豐子扶餘隆,早已出降,有詔令為熊津都尉,招輯餘眾,且替他頒敕新羅,勸釋前嫌,互修新好。新羅王金法敏,不敢不從,遂與隆同盟熊津城。劉仁軌代作盟詞,俾敦睦誼,然後帶著守兵,航海西還。高宗親祀南郊,告平高麗,進封李勣為太子太師,令他襄祀,充亞獻官。
  是年又改元總章,且欲親幸涼州。大理少卿來法敏,上言隴右凋敝,不宜巡幸,乃不果行。總章二年冬季,李勣寢疾,弟弼由晉州刺史任內,奉旨召還,命為司衛卿,使視兄疾。勣見弼少覺心喜,便道:「我俟稍愈,可置酒同宴。」於是設席奏樂,兄弟會食,子孫侍列,歡飲將畢,勣語弼道:「我見房杜二人,平生勤苦,撐立門戶,後因諸子不肖,蕩覆無餘。房遺愛事見前,杜子名荷,曾尚太宗第十六女城陽公主,因坐承幹事,被誅,兄構亦貶死嶺表。我有子孫數人,今悉托汝,汝應為我慎察,如有言行乖異,妄交非類,請先行撾殺,然後上聞,勿令他人笑我似房杜一般。我死後殮用常衣,外加朝服,倘死後有知,可著此服往朝先帝,慎勿過侈。眾妾願留居養子,不妨聽他,否則任令他去。如不從我言,我雖死恐將戮屍哩。」慮患雖深,奈天不從汝何?言已不禁淚下,弼唯唯受教。嗣是病日加劇,高宗及皇太子賜藥,每至即服。家人欲呼醫審視,勣慨然道:「我本山東農夫,從龍佐命,位至三公,年逾八十,還有甚麼不知足哩?生死由天,非關醫藥,不過上承恩貺,不敢不服,外此原不必就醫了。」未幾遂死。勣素友愛,嘗遇姊病,親為煮粥,風回爇須,姊顧語道:「僕妾頗多,何太自苦?」勣答道:「姊弟年皆垂老,雖欲常為姊煮粥,恐也不得幾次了。」一長必錄。又嘗自言:「十二三歲時,即作無賴賊,逢人即殺,十四五歲,為難當賊,擇人後殺,十七八歲為佳賊,臨陣乃殺人,二十歲為大將,用兵救人死。」每出戰必先定謀,戰勝必歸功將士,所得金帛,一律分散,所以人皆死戰。高宗聞勣死耗,泣語眾臣道:「勣奉上忠,事親孝,歷仕三朝,未嘗有過,可稱作社稷臣。且朕聞他操行廉謹,不治產業,今已身歿,恐無贏資,須厚加賻恤,乃可酬忠。」遂令有司多貽金帛,追贈勣為太尉,諡曰貞武。子震嗣爵,終桂州刺史。震子敬業敬猶,具見後文,小子有詩詠李勣道:
  攀龍附鳳列三台,百戰功成柱石才,
  可惜生平差一著,依違阿武禍成胎。
  李勣死後,又改元咸亨。西陲又有變亂情形,待至下回續敘。  

  薛仁貴,將材也,李勣,將將材也,仁貴三箭定天山,遂以成名,實則勇敢二字,足以盡之。及從征高麗,破男生,救高侃,進拔扶餘城,以少勝多,有戰必克,賈言忠所謂勇冠三軍,良非虛語。但亦由李勣之為統帥,知人善任,始則留為巡徼,繼則任其進攻,終則自行應援,不掣肘,不惎能,然後仁貴得以建立巨功,揚名千古,乃知李勣固一將材也。否則如鄭仁泰之為大總管,出征鐵勒,雖有仁貴之迅定天山,而其後卒喪功而還,同遭彈劾,統帥非人,將勇亦不足恃耳。惟勣營私畏禍,導高宗之易後,卒致唐宗幾殲,家族亦誅夷殆盡,臨終之囑,果奚益哉?史以不通學術譏之,有以夫!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8:56:23

第二十八回     伐西羌連番敗績 易東宮兩次蒙冤



  卻說吐蕃國相祿東贊,悉心秉政,馴至盛強。祿東贊死,有子四人,長名欽陵,材智不亞乃父,續掌國事。欽陵弟贊婆悉多於勃論,亦均有武略,出外典兵,因與唐室有嫌,遂連陷西域十八州,又合于闐兵襲擊龜茲,陷入撥換城。這消息傳入唐都,有詔撤銷龜茲于闐焉耆疏勒四鎮,令右衛大將軍薛仁貴,為邏婆道行軍大總管,左衛員外大將軍阿史那道真,及左衛將軍郭待封為副,往討吐蕃。仁貴等奉命西行,軍至大非川,將趨烏海,仁貴語道真待封道:「烏海險遠,且多瘴癘,我軍如若深入,實是一條死路,但既奉命來前,怎可貪生怕死?不過死中亦應求生,急進當可圖功,緩進必且致敗。今大非嶺地尚平坦,可置二柵,藏納輜重,留萬人為守,我率輕騎前往,倍道兼行,掩他不備,定可破敵了。」待封自願留守,仁貴又囑道:「我若已到烏海,當遣騎兵來運輜重,請君保護同來,否則慎勿妄動。」待封應聲允諾,仁貴遂率所部前行,令道真為後繼,兼程疾進,甫至河口,遇吐蕃兵數萬人,據險守著。當由仁貴自作衝鋒,仗著一桿大戟,刺入敵壘,敵皆披靡。唐軍一並擁上,殺掠甚多,奪得牛羊萬餘頭,鼓行而西,直薄烏海城,乃派弁目帶領千騎,往大非川接運輜重。哪知留守大非嶺的郭待封,早已將輜重若干,送與敵人了。
  看官道是何因?原來郭待封嘗為鄭城鎮守,與仁貴名位相同,至是恥居下列,不願受仁貴節度,竟領輜重徐進。行軍豈可兒戲,待封實是可殺。到了半途,吐蕃發兵二十萬,前來邀擊,待封趨避不及,只好接戰,一場角鬥,被吐蕃兵殺得大敗,慌忙逃命,把輜重數百車,盡行失去。仁貴尚在烏海城下,眼巴巴的望著待封,偏只來了道真一軍,並不見待封到來,嗣由騎兵返報,待封已將輜重失去,不禁大驚道:「輜重一失,我等怎能久留?只好飛速回軍罷。」當下立命退軍,從間道趨回大非川。待封亦正帶著敗兵,在大非嶺駐紮。兩軍甫行會晤,不意胡哨四起,虜馬長驅,吐蕃國相欽陵,帶著大軍四十萬,鼓勇而來。仁貴正要佈陣,與他接仗,偏待封部下,已先溃遁,待封亦策馬奔去,一軍失律,餘軍亦相顧錯愕,咸無鬥志。那欽陵麾下,又都是久經訓練的勁旅,恁你薛仁貴如何能耐,究竟一枝鐵戟,敵不住四十萬蕃兵,兩下交綏,唐軍逃的逃,死的死,仁貴知不可敵,忙與道真殺開一條血路,且戰且行。待至紅日銜山,欽陵收軍不追,方得休息,檢點殘兵,十成中已傷亡七八成了。深惜薛仁貴,故雖經大敗,筆下尚有含蓄意。仁貴歎道:「今歲次庚午,即咸享元年。星在降婁,不應有事西方。鄧艾死蜀,亦蹈此失,我原恐有此敗哩。」乃與道真熟商,只好遣使約和。欽陵也不欲窮逼,但復稱唐軍不入吐谷渾,便當允議。仁貴沒法,乃權詞應允,自率敗軍東歸。高宗聞報,命大司憲樂彥瑋,到軍中按問敗狀,逮捕三人至京師,一並除名,免為庶人。待封不誅,未免姑息。
  吐蕃遂併吞吐谷渾故地,詔徙吐谷渾餘眾居靈州。既而吐蕃遣大臣仲琮入貢,仲琮少游太學,頗知文事,高宗召見時,問及吐蕃風俗。仲琮答道:「吐蕃地薄氣寒,風俗樸魯,何足比擬中國,但法令嚴整,上下一心,所以能歷久強盛呢。」外域之強,大都由此。高宗又問道:「吐谷渾與吐蕃,向系親鄰,吐蕃乃納叛棄和,據有吐谷渾土地,朕遣薛仁貴等,往定吐谷渾,吐蕃又發兵邀擊,這是何理?難道我國果敵不過吐蕃麼?」琮頓首道:「臣奉使入貢,他事非所敢聞。」高宗以為知言,厚禮遣還﹔再擬命將西征,苦無統帥,且因高麗餘眾,出沒東方,屢有亂事,新羅王金法敏,容納叛人,串使為亂,乃暫停西略,先事東征。初遣高侃為東川道行軍總管,發兵討高麗叛眾,屢次告捷,終無成功。再遣劉仁軌為雞林道大總管,及衛尉卿李弼,燕山總管李謹行等,同討新羅叛王,斬獲頗眾。仁軌遽奉召還朝,惟李謹行屢建奇功,妻劉氏居守伐奴城,環甲率兵,擊退賊虜,受封燕國夫人。不沒勇婦。謹行進任東安鎮撫大使,進逼新羅,三戰皆捷。新羅王乃遣使謝罪,且貢方物,高宗乃赦罪不問。嗣復遣高藏扶餘隆歸國,令各撫故土人民。藏得封為朝鮮王,隆得封為帶方王。偏藏至遼東謀叛,乃仍召還,徙邛州而死,隆畏新羅勢盛,始終觀望,不敢入故都,尋且退歸內地,於是高麗百濟,幾盡並入新羅。此段為銷納文字。
  是時劉仁軌已官尚書右僕射,出任洮河鎮守使,防禦吐蕃,東方乏一熟手,只可舍東顧西。借仁軌事作穿插,以便東西連貫。會許敬宗因病致仕,未幾即死。敬宗搆害忠良,驕奢無度,在京師廣營第舍,僭造連樓,召諸妓走馬樓上,縱酒奏樂,自娛晚年。又納美婢為繼室,婢竟與敬宗子昂私通,敬宗奏斥昂至嶺外,久乃表還,復以女嫁蠻酋馮盎子,多得私賂。及死後,高宗為之舉哀,追贈開府儀同三司,令陪葬昭陵。太宗有知,恐不容他在側。又令大臣擬諡,太常博士袁思古,謂:「敬宗棄子荒徼,嫁女蠻落,只可諡一繆字。」高宗以為未妥。且經敬宗孫彥伯,訴稱思古挾嫌,毀及乃祖,因更令群臣續議,改諡為恭。敬宗死事,亦隨筆帶過。敬宗已死,朝右去一權蠹,乃仍復官名,改修國史,用戴至德為左僕射,張文瓘為侍中,郝處俊為中書令,李敬玄同三品,右僕射本屬劉仁軌,因他出鎮洮河,虛位以待。偏李敬玄與仁軌有嫌,每遇仁軌奏事,輒從中阻撓,仁軌很是不平。可巧吐蕃屢來寇邊,遂奏稱:「敬玄才識,非臣所及,請令他鎮守河西,免臣誤事。」高宗不知仁軌隱情,總道他薦賢自代,定必得人,乃命敬玄往代仁軌。敬玄一再固辭,自言非將帥才。既已自知不才,何苦與仁軌齟齬。高宗不覺惹厭,竟艴然道:「仁軌若要朕親往,朕也只好一行,卿何故屢次奏辭呢?」敬玄才不敢言,惶恐受命,乃拜他為洮河道大總管,令率工部尚書檢校左衛大將軍劉審禮等,統兵十八萬,往代仁軌鎮守。
  敬玄全不知兵,膽又怯弱,審禮卻是一個勇莽人員,但顧前,不顧後,既入吐蕃境內,敬玄是沿途逗留,審禮乃倍道急進,前後相隔已遠,致審禮陷入敵中,吐蕃國相欽陵,竟率兵十萬人,把審禮圍住,審禮只望敬玄來救,偏偏敬玄不至,一時衝突不出,身中數矢,被吐蕃兵擒去。欽陵既擒住審禮,便進兵來擊敬玄。敬玄聞審禮被擒,慌忙退走,奔至承風嶺,敵騎已漫山遍野,蜂擁而來,承風嶺下有大溝,敬玄急阻溝自固,欽陵卻屯兵對面高山,陵逼唐營,聲勢銳甚,嚇得敬玄愁眉緊鎖,不知所為。左領軍員外將軍黑齒常之,即百濟降將,見二十六回。頗有膽略,乘著天昏月黑的時候,但率敢死士五百人,潛劫敵寨。欽陵按兵自守,不為所動,怎奈右營部將跋地設,引兵遽遁,害得欽陵也不能堅持,只好退去。
  常之從容回軍,敬玄才得拔營徐退,返入鄯州。
  審禮子易從等,聞父陷虜,自縛詣闕,願入吐蕃贖父。高宗乃飭令省親,及至吐蕃,審禮已受創身亡,易從晝夜哀號,吐蕃亦加憐憫,許還遺屍,易從徒步負歸。高宗贈審禮工部尚書,賜諡曰僖,並給子旌表,闡揚忠孝。不略易從事,亦表揚孝子之意。且擢黑齒常之為左武衛將軍,充河源軍副使,召敬玄還朝,貶為衡州刺史。監察御史婁師德,曾應猛士詔從軍,及敬玄敗績,賴師德收集散亡,軍乃少振。高宗命他宣諭吐蕃,吐蕃將贊婆,盛兵來迎,經師德一番開導,與陳禍福利害,說得贊婆心悅誠服,情願修和。嗣是吐蕃兵不入唐境,約有數年。
  自薛仁貴退敗,以至李敬玄敗還,時間已經過八九年,改元兩次,咸亨四年,改為上元,上元二年,改為儀鳳。仁貴事在咸亨元年,敬玄事在儀鳳三年,這八九年間,外事除吐蕃外,只有東方交涉,已經略詳,內事雖沒甚變動,恰也不止一許敬宗病死,因改任左右僕射等情,小子不得不再行補敘,撮要表明。眉目分明。當武氏擅權後,高宗嘗患風眩,不能視朝,所有百官奏事,多令武氏裁決,武氏智足飾非,才能屈眾,無論親疏貴賤,但教順彼即生,逆彼即死。高宗不敢過問,一聽所為。先是武氏父士彠身死,前妻相裡氏生下二子,長名元慶,次名元爽,後妻楊氏生下三女,長女早寡,季女已亡,中女便是武氏。回應第十七回。元慶元爽,及從兄惟良懷運,待遇楊氏,向多失禮。武氏未入宮時,亦嘗遭他白眼,因此武氏母女,引為深恨。及武氏得寵,一躍為後,楊氏得封榮國夫人,後姊亦得封韓國夫人,元慶為中正少卿,元爽為少府少監,惟良為司衛少卿,懷運為淄州刺史,一門富貴,烜赫無論。榮國夫人語惟良道:「汝等尚記前日事否?今果何如?」惟良道:「我等因功臣子姪,得備一官,今為戚屬增榮,反恐位高益危哩。」不肯逢迎榮國卻是一個硬頭子。夫人銜怨益甚,遂勸武氏佯作退讓,上了一道陳情表,乞把私親外徙,以示大公。口是心非。高宗乃出惟良為始州刺史,元慶為龍州刺史,元爽為濠州刺史。元慶懮死,元爽坐事流揚州,亦即殞命。獨韓國夫人出入禁中,與高宗不相避忌,高宗愛她性情柔媚,與妹相似,索性一視同仁,也與她結成鸞鳳緣。韓國有女,又是一個天生國色,嬌小風流,高宗是色中魔鬼,見一個,要一個,那女子又素秉家傳,不管甚麼老小,但蒙君王愛寵,也樂得移花接木,抱衾承恩。諷刺得妙。母女依次被幸,只瞞著一個妒後。無如天下事若要不知,除非莫為,況武氏非常乖巧,哪有不窺出情景,瞧破機關?她卻佯作不知,仍與韓國夫人,往來如舊,且更增幾分歡昵,時常與宴,暗地裡放下毒藥,竟將韓國鴆死。高宗哪裡知曉,總道她是暴病身亡,偷下幾點情淚,又加封韓國女為魏國夫人,算是報答韓國的情誼。這魏國夫人感激萬分,更欲以身報德,惹得高宗越加憐愛,幾乎要冊作妃嬪,只因礙著武氏面目,不便啟口。武氏也已瞧透,仍復不動聲色,伺隙逞謀,可巧惟良懷運,同時入朝,獻上食物,武氏得此機會,計上心來,又密在食物中,加入許多鴆毒,卻故意召進魏國夫人,令她先食。魏國未曾防著,到口便吞,霎時間心腹暴痛,跌倒地上,少頃便七竅流血,一縷芳魂,投入枉死城。武氏忙令內侍去請高宗。及高宗到來,佯作悲號,一口咬煞惟良懷運。高宗看那魏國夫人,死得甚慘,不由的淚下澘澘,比那韓國身死時,尤加淒切。母女相繼暴死,全是你一人害之。武氏帶哭帶語,說是惟良懷運,意圖鴆主,適值魏國遭晦,前來替死,應一面厚賜賻恤,一面追究罪名。高宗惜玉情深,聞了此言,恨不把惟良懷運,親自手刃,才得泄恨,於是不察情偽,竟寫了手諭,頒發大理,立將惟良懷運處斬,可憐惟良懷運,有口難分,平白地被他挷縛,梟首市曹。一計殺三人,忍哉武氏。
  武氏改二人姓為蝮氏,令韓國夫人子賀蘭敏之,奉士彠祀。外孫繼外祖,也是特創。魏國發喪,敏之入弔,高宗倚棺大慟,敏之也哀哀痛哭,一無勸詞。武氏又暗忖道:「是兒不良,恐不免疑我呢。」越數月,又將敏之出謫,竄死貶所。既而楊氏病歿,追封魯國夫人,予諡忠烈,尋又加贈武士彠為太原王,進魯國夫人楊氏為王妃。上元元年,高宗自稱天皇,號武氏為天後。武氏內懷陰毒,外托寬仁,居然條陳十二事,請高宗施行!(一)勸農桑,薄賦傜。(二)給復。(三)息兵。(四)禁浮巧。(五)省力役。(六)廣言路。(七)杜讒口。(八)王公以降,皆習老子,以尊聖緒。(九)父在為母服齊衰三年。(十)上元以前勛官,已給告身,不必追核。(十一)京官八品以上,增給廩餼。(十二)百官久任,應量才進階,疏通遲滯。這十二條綱目,多半與輿情相合,一經頒出,都下人士,各稱皇后賢明。傳頌一時,高宗當然照行,且加褒美。武氏復親祀先蠶,躬蒞蠶事,且大集諸儒,撰定《列六傳》、《臣軌》、《百僚新誡》、《樂書》等千餘篇,自行裁定,差不多是熙朝政典,當代女宗。吾誰欺,欺天乎。
  太子弘仁孝謙謹,頗不似武氏狡獪,每見武氏專擅,略加譏諫,遂忤母意。蕭淑妃生有二女,一為義陽公主,一為宣城公主,因母得罪,被幽掖庭,年齡逾三十外,尚未遣嫁。弘代為悱惻,申請下降。武氏大為怫意,即將二公主分配衛士。高宗取裴居道女為太子妃,裴女頗盡婦道,武氏不悅,太子也把裴女白眼相待,上元二年初夏,太子弘從高宗幸合璧宮,由武氏親賜酒食,弘以誼關母子,當無他意,當即醉酒飽德,臨行時尚不覺痛苦,及隨駕入宮,才覺腹中膨脹,服藥無效,呻吟了好幾日,竟爾死了,年只二十四歲。親生子尚且毒死,遑論別人?高宗本異常鍾愛,陡遭此變,幾乎痛不欲生,經侍臣多方勸慰,才行止哀。所有喪葬制度,竟許用天子禮,諡為孝敬皇帝。太子死諡皇帝,也是從古未有。御制睿德紀,刻石陵側。太子妃裴氏,痛失所天,更因武氏常加虐待,免不得悲懼兼並。自古有道「懮能致疾,」婦女更且加甚。弘死後才及年餘,這裴氏已懨懨成病,變成了一個癆損症,拖延牀褥,好幾月也入鬼門。還是死得清脫。高宗復命以後禮治喪,諡她為哀皇后。太子弘有弟三人,一名賢,一名哲,一名旦,皆武氏所出。賢容止端重,恣性聰敏,少時讀書,過目不忘,曾受封為雍王,高宗亦頗愛寵,因弘已病故,乃令賢繼立。
  甫經二年,高宗又下詔改元,易儀鳳為調露,偕武氏巡幸東都,命太子賢監國。原來武氏害死後妃,雖得一時快志,心下也覺不安,往往夢寐時間,見二人被發瀝血,狀甚可怖,後來疑上加疑,明明醒著,也覺二人站立身旁,因此情虛思避,特在京都東北隅,另造一座蓬萊宮,建築很是華麗,比舊宮宏壯數倍,武氏就此遷居,連高宗也移仗過去,稱故宮為西內,新宮為東內,在武氏的意見,總道遷地為良,免得冤鬼日來纏擾,哪知這二鬼仍然隨著,不肯相離,這是疑心生暗鬼,並非二鬼有靈。沒奈何召入巫祝,多方禳解,正諫大夫明崇儼,素尚左道,勸武氏別幸東都,定免鬼祟,武氏遂慫慂高宗東幸,高宗怎敢不依?及至東都,果然心神恬適,厲鬼不侵。一住數月,聞太子賢居守長安,處事明審,為世所稱,高宗卻也安心。偏明崇儼密白武氏,謂:「太子福薄,不堪繼體,惟英王哲貌類太宗,相王且貌當大貴,兩子中擇立一人,方可無虞。」武氏正信任崇儼,遂以為賢不當立,陰生悔意,只因賢無過可指,勉強容忍,但自撰《孝子傳》《少陽政范》等書,陸續賜賢,書中暗寓訓斥的意思。賢本是個聰明人物,窺出奧妙,也疑母后別有用心,於是母子間復生嫌隙。越年復改元永隆,高宗與武氏尚在東都,明崇儼有事西歸,途次為盜所殺,左道何故沒用?武氏疑由賢主使,大索盜犯,數月不得。賢時懷惴懼,也起了一片醇酒婦人的思想,徵逐聲歌,狎昵廝養。嘗賜戶奴趙道生金帛,由司儀郎韋承慶諫阻,非但不從,反且見斥。承慶遂報知武氏,武氏召太子賢至東都,且遣薛元超裴炎高智週三人,往搜東宮,授以密囑。三人承顏希旨,竟至東宮檢查。得皂甲數百具,即作為反證,且誘令道生訐告太子,硬把明崇儼殺死事,加在太子賢身上,說由太子所使,一番冤冤枉枉的鍛鍊,竟當做確確鑿鑿的獄詞,武氏遂提出大義滅親四字,擬把賢置諸死地。還是高宗代子乞情,但廢賢為庶人,貸他一死,幽錮別室。未幾又流徙巴州,貶左庶子張大安為普州刺史,竄太子洗馬劉訥言至振州,趙道生等伏誅。小子有詩歎道:
  群生誰不顧天倫?況復情兼母子親。
  一謫已稀偏再謫,世間無此忍心人。
  賢已廢錮,英王哲得立為太子,頒詔大赦,且改次年為開耀元年,惟是時尚有一段外事,不宜從略,容至下回敘明。  

  觀薛仁貴之敗於吐蕃,其不得為統帥才,更可知矣。若李敬玄則等諸自鄶以下,更不足譏。劉仁軌以私嫌故,特登薦牘,令其僨事而後快,然則仁軌亦固非純臣歟?要之唐當高宗之季,已為由盛趨衰之時代,乾綱不振,陰柔日長,如武氏之加害同宗,種種搆陷,已足令人髮指,甚且舉二子而殘賊之,天下有忍於其子者,尚足與言人道乎?易牙殺子媚君,管仲謂其不近人情,武氏之忍,過於易牙,而高宗且為所牽制,不敢少違,吾不知武氏何術,竟玩高宗於股掌之上也。外有強虜,內伏女戎,唐室寧尚有豸平?故知本回文字,實為唐室盛衰之一大樞紐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8:56:52

第二十九回     裴總管出師屢捷 唐高宗得病告終



  卻說西突厥阿史那都支,陽受唐朝封命,暗中乃與吐蕃連和,侵逼安西。應二十七回。廷議欲發兵往討,尚未裁決。是時裴行儉又經起用,行儉遭貶,見二十四回。累擢至吏部侍郎,獨奮然獻議道:「現在吐蕃方強,李敬玄失律,劉審禮殉難,怎得更為西方生事?今波斯王已死,嗣子泥涅斯,入質京師,何不遣使送歸,道出西突厥,乘便取虜,或可不勞而定呢?」高宗准議,即令行儉冊送波斯王,兼安撫大食使。原來波斯國在突厥西南,漢晉時本稱強國,至南北朝時,勢已浸衰。突厥勃興,嘗蹂躪波斯,波斯益困。西方又有一大食國,陳宣帝時,出了一個摩訶末,一譯作謨罕默德。新創一教,自為教主,就是世俗所稱的回回教祖。教徒甚眾,以傳播宗教為名,侵略鄰近,波斯適當衝途,遂不免受他憑陵,貞觀初年,摩訶末死,後嗣仍遵舊旨,屢侵波斯西境。波斯東懮突厥,西逼大食,幾乎不能自存,幸虧突厥為唐所滅,東顧少紓,只西境仍時虞侵擾,乃遣使入貢唐廷,求唐保護。唐廷因鞭長莫及,虛與委蛇。
  既而波斯王伊嗣俟,被大食擊逐,竄死吐火羅。有子卑路斯,隨父避難,由吐火羅發兵送歸。大食兵雖暫時解圍,始終不肯罷手。卑路斯無法可施,只得再向唐廷乞援。高宗正遣使臣出赴西域,分置州縣,乃以疾陵城為波斯都督府,即拜卑路斯為都督﹔卑路斯遣子泥涅斯入侍。調露元年,卑路斯死,泥涅斯應還國襲位,於是裴行儉擬乘著便通,往襲西突厥。既已奉旨准行,又奏調肅州刺史王方翼為副。行經西州,正值盛暑,揚言俟秋涼再進。阿史那都支,也恐唐軍襲擊,遣人偵探,及聞他待涼方行,樂得尋些快活,消遣光陰。正中裴公之計。行儉卻號召四鎮即安西四鎮見二十六回及二十八回。酋長,假意與語道:「我生平最喜畋獵,今正好趁著空閒,往獵一周,敢問何人願隨我去?」番眾以遊獵為生,聽了此言,所有酋長子弟,無不喜躍願從。行儉又道:「爾等既願同行,應該受我約束。」大眾又齊聲應諾。行儉遂簡選萬人,勒成部伍,令他兼程前行,不得回顧。行近都支帳下,只隔十餘裡,便遣人問都支安否?都支突接唐使,不覺大駭,嗣見來使所言,很是和平,並未加責,總道是不與為難,遂率子弟五百餘人,往謁行儉。行儉佯表歡迎,暗中卻設伏待著。至都支入營,一聲號令,伏兵齊起,竟將都支拿住,五百人統體被拘,竟一個兒不曾溜脫。只都支有別帥遮匐,尚戍守西境,行儉復自率輕騎,掩殺過去。遮匐猝不及防,也只好束手出降。行儉執住二酋,大功告成,便令泥涅斯自還國中,留王方翼駐安西,修築碎葉城,刻石銘功,自押二酋還京師,入朝獻俘。
  高宗賜行儉宴,且面獎道:「卿提孤軍,深入萬里,兵不血刃,擒夷叛黨,真所謂文武兼備了。」遂授他禮部尚書,兼檢校右衛大將軍。阿史那都支等,錮死獄中。尋又遣行儉為定襄道大總管,往討東突厥,隨筆遞入。先是東突厥破滅,曾遣殘眾三百帳至雲中城,由阿史德氏為首領後來生齒漸蕃,特徙瀚海都護至雲中,改名雲中都護。見二十七回。阿史德氏詣闕面陳,請援照番俗,立親王為可汗,統轄部民。高宗道:「今稱可汗,就是古時的單於,可改稱雲中府為單於大都護府,令皇子殷王旭輪遙領便了。」阿史德氏歡躍而去,自是數年無寇警。後來殷王旭輪,累徙封相王,易名為旦。就是前回的相王旦。
  所有單於大都護的兼職,也即撤銷。
  當裴行儉出使波斯時,單於府忽生叛亂,阿史德氏溫傅奉職二部,擅立阿史那泥熟匐為可汗,反抗唐廷。塞北二十四州酋長,一並響應,北方大震。高宗命單於府長史蕭嗣業,及右領軍衛將軍苑大智,右千牛衛將軍李景嘉等,統兵往征。嗣業等屢戰屢捷,恃勝而驕。會值雨雪連綿,沙漠無行人,因閉營夜宴,毫不設備,誰料突厥兵竟傾寨前來,突入唐營。嗣業倉猝先奔,眾遂大亂,喪亡無算。還是大智景嘉,引兵斷後,且戰且行,方得馳入都護府中。高宗接得敗報,下詔嚴譴,流嗣業至桂州,免大智景嘉官,特令裴行儉為行軍大總管,與豐州都督程務挺,幽州都督李文暕,總兵三十餘萬,殺奔朔方。到了朔州,行儉語部將道:「撫士貴誠,制敵尚詐,前時蕭嗣業有勇無謀,所以致敗,我豈可再蹈覆轍呢?」好謀而成,是行軍要著。乃詐設糧車三百乘,每車選壯士五人,各持短刀強弩,蜷伏在內,外用羸卒數百人護著,徐徐前行,別用精軍數千名,抄出旁路,擇險伏著,接應這假糧車。突厥騎兵,登高遙望,見有糧車到來,飛步上前,就勢攻奪。羸卒棄車散走,一任虜騎運去。虜騎驅就水草,解鞍牧馬,擬向車中取糧,不意壯士突出,一陣亂斲,殺斃虜騎多人,虜騎驚走,復為伏兵所邀,殺獲幾盡。嗣是糧車往來,虜莫敢近。
  及抵單於府北,日暮下營,掘塹已周,行儉左右巡視,忙令將士移就高岡。諸將皆言士卒已安,不宜再動,行儉道:「你等到了明日,自能分曉,快快移營為妙。」將士不敢違慢,方才遷移,是夜風雨暴至,幾似山崩地塌一般,黎明俯視,見前所營地,水深丈餘,乃相率驚服,各入帳問明緣由。行儉笑道:「自今但從我命,不必問所由知。」諸將皆默然而退。此非行儉獨具神智,無非隨時小心,視有致雨之兆,所以移軍。及雨止水涸,行儉急命進軍。到了黑山,泥熟匐奉職兩人,領著番騎前來接戰。行儉固壘不動,聽番騎前來突陣,只准守,不准攻,待敵氣已餒,方傳出一聲軍令,命程李二將為左右翼,自為中軍,開營馳擊,包抄過去,好似天羅地網,罩住番軍。奉職中矢受擒,泥熟匐還想脫逃,由行儉大呼道:「活擒泥熟匐,賞萬金!殺死泥熟匐,賞千金!無論我軍與敵軍一例給賞。」番兵正苦不得脫身,驀聞得這般軍令,便倒戈而入,立將泥熟匐刺死,持首乞降。行儉並不失信,即將千金散給,用降兵為前導,進搗敵巢。阿史德溫傅,留守巢穴,聞泥熟匐等全軍覆沒,嚇得魂膽飛揚,似飛的逃入狼山去了。
  唐廷遣戶部尚書崔知悌,馳往定襄,宣慰將士,且處置餘寇,行儉乃引軍東歸。到了開耀元年,溫傅又整繕兵甲,迎立頡利子阿史那伏念為可汗,再寇原慶二州,乃仍敕行儉往征,副以左武衛將軍曹懷舜,及幽州都督李文暕。懷舜率步兵先行,遇伏念軍,伏念用詐降計紿懷舜,懷舜不加防備,被伏念乘隙襲擊,棄軍而走,返至長城口,敵兵尚滾滾殺來。懷舜只好括聚金帛,齎賂伏念,與他約和,伏念乃北去。行儉至陘口,接得懷舜敗耗,按兵自固,但遣使與伏念申盟,勸攻溫傅,一面復向溫傅致書,令拒伏念。兩人一行一守,未曾面洽,遂墮入反間計,害得惶惑不定,行儉又探得伏念輜重。留在金牙山,遂密令輕騎掩擊,竟得將輜重劫來,連伏念妻子,也一並拘到。伏念驚惶失措,走保細沙。行儉又使副將劉敬同程務挺等,晝夜追躡,逼得伏念情急勢窮,乃遣使至軍前,情願執獻溫傅,自贖前愆。劉敬同等限期執獻,果然伏念遵限,把那溫傅縛獻軍前,且偕敬同等詣行儉營,面行投誠。行儉命隨同入朝,許他不死,伏念沒法,只得與溫傅同作俘虜,趨詣闕廷。你用詐降計,無怪他人用誘降計。行儉入闕獻俘,面請赦免伏念,高宗已是允許,不意侍中裴炎,嫉行儉功,奏稱伏念為程務挺等所逼,窮蹙乞降,並非本心,不如正法以免後患。高宗被他煽惑,竟命將伏念溫傅,上同斬首。且因伏念受擒,功出程務挺等,止封行儉為聞喜縣公。同是姓裴,還要遭忌,遑問他人。行儉歎道:「渾濬爭功,系晉初滅吳事。古今所恥,我亦何敢言功哩?但恐朝廷殺降人,外人望風生畏,將不復來,這卻可慮。」因此稱疾不出。
  高宗以突厥告平,又因太子生男,名為重照,兩喜交集,復改元永淳,才經月餘,西突厥遺裔阿史那車薄,復率十姓造反,那時又要用著裴行儉,再令為大總管,指日出師。師尚未發,行儉得病而終,年六十四,贈幽州都督,賜諡曰獻。行儉聞喜人,少工書法,草隸尤佳,與褚遂良虞世南齊名。及長,練習戰陣,通陰陽曆術,每戰輒預知勝負,且雅善知人。其時華陰人王勃楊炯,范陽人盧照鄰,義烏人駱賓王,均以文藝著名,傳揚海內。李敬玄尤加器重,引示行儉,行儉私語敬玄道:「士當先器識,後文藝,勃等雖有才華,終嫌浮露,怎得安享祿位?我恐他未必令終。惟楊子較為沈靜,可得令長,當不至有他患哩。」敬玄尚未肯信。後來勃渡海墮水,驚悸致死。勃嘗陳《祥道表》,撰《鬥雞檄》,作《滕王閣序》,垂名文苑。照鄰遇惡疾,憤不欲生,自沈穎水。曾著有《五悲文》。駱賓王為徐敬業府僚,及敬業敗死,賓王不知所終,詳見下文。只有楊炯以盈川令終身,均如行儉所言。王楊盧駱亦就此帶過。行儉所引偏裨,亦多為名將,破都支時,曾得一瑪瑙盤,廣二尺許,文彩燦然。出示將士,軍吏捧盤升階,誤跌致碎,嚇得心膽俱裂,叩頭不止。行儉笑道:「爾非故意跌碎,何必如此恐慌呢?」言下毫無吝色。至戰勝回朝,所得賞賜,悉頒給部下,以此行儉病歿,軍士咸哀。有此名將,應該詳敘。
  惟西征少一統帥,急切不能出師,虧得安西都護王方翼,逆戰伊麗水上,擊破虜眾,斬首千餘級。十姓酋長,糾眾再至,方翼又出兵熱海,與他對仗,流矢貫入臂中,他卻用佩刀截去,仍復督戰,卒破勁敵,擒住番目三百餘。車薄遠遁,西突厥復平。方翼系裴行儉裨將,寫方翼處,尚是寫行儉處。那東突厥餘黨阿史那骨篤祿,阿史德元珍等,忽招集溃亡,據住了黑沙城,復寇並州,及單於府北境,殺嵐州刺史王德茂,分兵四掠。唐廷又起薛仁貴為右領軍衛將軍,兼檢校代州都督。仁貴率兵至雲州,截擊元珍。元珍見唐軍陣內,現出薛字旗號,不由的驚異起來,便出馬大呼道:「唐將何人,敢來與我戰麼?」仁貴在陣後應聲道:「大唐將軍薛仁貴,豈怕你這等毛賊?」元珍又道:「休來誑我!薛將軍已是坐罪被流,早經身死,哪得復有第二個薛仁貴呢?」言未已,唐陣中突出一員大將,手提方天戟,身騎紅鬃馬,長髯豐額,矍鑠精神,瞋目顧元珍道:「本帥薛仁貴,奉天子命,特來剿滅汝等毛賊。汝知本帥厲害,應該自縛來降,奈何反說我已死?汝且仔細一認!本帥是否誑汝?」說著,又脫去兜鍪,令他認明。元珍不覺失色,策馬返奔,番眾下馬羅拜,且拜且退。仁貴乘勢進擊,殺得他東逃西竄,似風捲殘雲一般,霎時間掃得精光了。仁貴大捷而還,至代州得病,旋即逝世。高宗聞訃,追贈左驍衛大將軍,令有司供給喪轝,護喪歸裡。子訥亦有勇名,後文再表。仁貴為當時驍將,故詳記始末,俗小說中謂子名丁山,得婦竇仙童樊梨花等,俱有神術,事皆虛誕,故連及仁貴子訥以辨明之。此時吐蕃亦入寇河源,唐侍御史婁師德,出任河源軍經略副使,與吐蕃兵角逐白水澗旁,八戰八克,虜為奪氣,相率引去。高宗擢師德為比部員外郎,兼左驍騎郎將,師德表辭兼職,有詔說他材兼文武,不得固辭。師德系鄭州原武人,以進士出身,轉歷武階,度量弘遠,智勇深沈。自裴行儉去世後,能文能武的唐臣,要推這婁師德了。總計唐室御夷攘狄,除太宗手自芟夷外,全賴這班武臣猛將,佐定天下。高宗雖然庸弱,還有好幾個宿將留遺,出平外亂,所以太宗高宗時代,大唐聲威,遍及四隅。當時依次置都護府,鎮撫東南西北,都護府下有都督,有刺史,都督轄府,刺史轄州,都護統由唐廷派遣,都督刺史,往往就地選任,凡番部酋長,多充是職。小子前已逐回分敘,茲並總揭一表,開列六都護府如下:
  (一)安東都護府。初治朝鮮之平壤城,後移至遼河沿岸之遼東城。(二)安北都護府。初治鬱督軍山之南麓狼山府,後移陰山之麓中受降城。
  (三)單於都護府。治山西之大同府,西北之雲中城。
  (四)北庭都護府。治天山北路之庭州。
  (五)安西都護府。治天山南路之焉耆。
  (六)安南都護府。治嶺南之交州。
  這東西南北四隅,惟南方用兵最少,不戰自服。諸小國陸續入朝,如占婆真臘扶南闍婆室利佛逝等國,俱通使唐廷,唐朝威力,可算得古今少有了。就是海外諸國,亦多因海陸交通,通商傳教,教派又有數種,匯錄如下:
  (一)襖教。系西洋人曾呂亞斯太所創,素尚拜火,故又稱拜火教,波斯人多宗之,後來改宗回教。
  (二)摩尼教。系波斯人摩尼所創,源出拜火教,回紇人多宗之。(三)景教。即耶穌教之一派。唐貞觀年間,波斯人阿羅本,齎其經典來長安,太宗亦頗崇信。為建景教寺於京師,高宗時更命各州設景教寺,後改稱大秦寺。
  (四)回教。即摩訶末教,盛行於大食國,見本回文首。(五)佛教。漢時已入中國,唐玄奘求經天竺,齎歸長安,佛教益興。
  日本僧道昭最澄空海等,亦入唐傳佛法,互證玄理。
  「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這是唐人所詠的詩句。當太宗高宗時,確有這種景象,並非虛誇。高宗常往來兩都,外族亦隨地入覲,晚年武氏專政,也嘗御光順門,令四夷覲見,已與皇帝相似。嗣後成為常例。武氏且攛掇高宗,遍封五嶽,乃命在嵩山南麓特築奉天宮。監察御史裡行李善感入諫道:「陛下前封泰山,告太平,致群瑞,已足與三皇五帝比隆,近來年穀不登,餓莩載道,四夷交侵,兵車屢出,還請陛下恭默思道,修德禳災,若再廣營宮室,勞役不休,恐天下失望,反為不美呢。」高宗雖也有三分明白,但內為武氏所制,不能自主,只好置諸不理。惟自褚遂良韓瑗死後,中外均莫敢進言,差不多有二十年,至善感始陳讜論,時人稱為鳳鳴朝陽。不沒諫臣。但言不見從,終歸無益。
  武氏外好鋪張,內肆毒虐,貶置杞王上金,及鄒王素節,又逼死曹王明,鎮日裡行兇逞威,暗無天日。杞王上金,系高宗妃楊氏所生,武氏有己無人,恨母及子,因把他削奪封邑,安置澧州。素節為蕭淑妃所生,淑妃冤死,出素節為申州刺史,素節著《忠孝論》,表明己意,倉曹參軍張柬之,密封上聞,欲高宗保全素節,偏為武氏所見,益加怒意,陰嗾廷臣誣他受贓,徙置袁州。曹王明乃太宗少子,母為巢刺王妃,曾見前文。永隆中,曾坐太子賢事,降封零陵王,謫居黔州。都督謝祐,陰承武氏意旨,逼令自殺。還有英王哲妃趙氏,為高祖女常樂公主所出,高宗待公主頗厚,武氏又加猜忌,遷怒英王妃,把她幽閉,不給火食,活活的餓死禁中。親子可殺,何況子婦。且逐妃父趙瓖,出為括州刺史,令公主隨夫至官,不准入朝,另納韋玄貞女為英王繼妃。
  武氏生四子一女,女封太平公主,獨能得母歡。儀鳳中,吐蕃請公主下嫁,武氏不欲愛女遠行,乞為道士,以拒和親,既而公主服紫袍,系玉帶,首戴巾幘,入侍親前,且歌且舞。武氏大笑道:「兒非武官,何為著此服飾,莫非瘋了不成?」公主答道,「何妨轉賜駙馬。」急欲出嫁,故有後文許多穢聞。高宗聽了女言,已知微意,遂擇薛瓘子紹為婿,令公主下嫁。紹母即太宗女城陽公主,本適杜荷,見二十七回小注中。荷坐承幹事被誅,乃改嫁薛瓘。瓘有三子,長名顗,次名緒,紹為最幼,生得面如冠玉,不讓潘安,所以高宗特為選入,假萬年縣為婚館,門隘不能容翟車,有司毀垣以入。設燎遍途,道樾為枯。公主貌亦絕倫,一對璧人,當然恩愛,不消細說。惟武氏聞顗妻蕭氏,緒妻成氏,均非貴族,意欲令二瑀人易妻,顧語內侍道:「我女貴人,豈可與田舍女作妯娌麼?」勢利至此。語未畢,即有一人接口道:「蕭氏系蕭姪孫女,也是國家的勛舊呢。」武氏聽了,才算把意見蠲除,不生異議。蕭成二女倖免離婚,但看到後文事,我說還不如早離呢。
  到瞭高宗末年,又改元弘道﹔擬出封嵩山,駕幸奉天宮,忽然間頭眩目迷,幾不能視。色慾大過,宜成此疾。侍醫張文仲秦鳴鶴道:「肝風上逆,須急用針砭,方可療疾。」武氏本伴駕同行,至此亦在帝側,便發怒道:「二人可斬,龍體豈可針刺麼?」張秦二人,碰了幾個釘子,慌忙伏地磕頭。高宗道:「醫官為療疾起見,何足言罪?我頭眩愈甚,快與我針治好了。」兩人才敢起身,一再加刺,應手奏效。高宗喜道:「我目已明,難得有此妙手呢。」武氏聞言,即起身拜天道:「這都是上天所賜,怎敢不敬謹拜謝?」拜畢,又轉身向內,自負彩段百匹,賜給二醫。秦張謝恩而出,既而舊疾復作,仍苦迷眩,又欲召二醫針治。武氏道:「可一不可再,針治究非良策呢。」乃請高宗還東都。看官!你道武氏種種言行,是真心愛高宗麼?高宗年已半百,精力已衰,武氏年齡,比高宗尚大三四歲,偏她生得豐彩異常,望去尚是半老佳人,並不象五六十歲的形狀。就是枕席風光,不減情興,她因高宗沒用,已看作眼中釘,表面上是禱祝高宗速瘥,背地裡恰咒詛高宗速死,老天有意從人願,竟令高宗的頭眩病,日甚一日,至返東都後,且臥牀不起,自覺甚危,遂詔太子哲監國,命裴炎劉景先郭正一三人,兼東宮平章事,又越數日,疾已大漸,夜召裴炎等,入受遺詔,當即歸天,享壽五十六歲,在位三十四年。改元至十有四次。永徽顯慶龍朔麟德乾封總章咸亭上元儀鳳調露永隆開耀永淳弘道。小子有詩歎高宗道:
  男子主剛女主柔,如何權力竟相侔?
  綱常倒置危機伏,禍始原來是聚麀。
  高宗已崩,太子哲即位,就是《唐史》上所稱的中宗皇帝。看官欲知中宗時事,待至下回再詳。  

  前半回文字,兩敘裴行儉征虜,而王方翼薛仁貴婁師德事,即順次帶敘,蓋以裴為主,王薛婁三人為賓,屬辭比事,獨分詳略,所以別當日之武功,說本回之文法,固非率爾操觚者比也。中敘六都護一段,為前數回作一總束,俾閱者於目不暇接、腦不遑憶之時,得此揭櫫,自覺了然,故看似閒筆,實為萬不可少之文字。下半回申述武氏之殘毒,簡而能賅,蓋將述高宗之崩逝,故特就弘道先後年間,關於武氏之處置親屬,一概敘清,省得後文另起爐灶,且於時事亦不致錯雜,而高宗之崩,乃可依次敘下,語在此而意在彼,此亦一文中賓主法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8:57:21

第三十回     被廢立庐陵王坐徙 違良策徐敬業敗亡



  卻說中宗為高宗第七子,原名為顯,初封周王,改封英王,易名為哲,兄賢被廢,哲乃入立為太子。高宗駕崩,遺詔令太子嗣位,遇有軍國大事,應兼取天後進止。中宗質本庸柔,素為悍母所制,怎能自奮皇綱?當下尊天後武氏為皇太后,一切政事,均歸太后裁決。武氏即臨朝稱制,自武氏為後後,本書只稱武氏,隱寓《春秋》書法。加授韓王元嘉為太尉,霍王元軌為司徒,舒王元名為司空,滕王元嬰為開府儀同三司,魯王靈夔為太子太師,五人皆高祖庶子。越王貞為太子太傅,紀王慎為太子太保。二人皆太宗庶子。這數王同時受封,無非因他地尊望重、隱加籠絡的意思。又進劉仁軌為尚書左僕射,岑長倩為兵部尚書,魏玄同為黃門侍郎,裴炎為中書令,劉景先為侍中,大赦天下,即以中宗元年正月朔日,稱為嗣聖元年。過了元日,冊妃韋氏為皇后,擢後父玄貞為豫州刺史。中宗素愛韋後,至欲進後父為侍中,裴炎以玄貞無功,不宜遽躋高位,因入朝諫阻,中宗不從,炎再三力爭,惹得中宗怒起,厲聲叱道:「我把天下給韋玄貞,也無不可,何況區區一侍中呢?」甫經嗣位,就如此糊塗,怪不得後來死在後手。炎不禁惶懼,轉白太后武氏。武氏忽憶起前情,遂想出一種廢立的計策來了。
  先是西蜀人袁天綱,曾官並州令,素精相術。唐初天策府功臣,多經天綱相視,言無不驗。武士彠聞他善相,亦邀至家中,令遍視家屬。天綱見武氏母楊氏,便道:「夫人當生貴子。」及見二子元慶元爽,又道:「將來官至三品,但不得貴顯終身。」嗣見武氏姊韓國夫人,便歎息道:「此女也是貴相,可惜不利藁砧。」武氏尚幼,經保姆抱她入堂,給以男孩,天綱注目細視,不禁驚異道:「這果是男孩麼?若換作女子,乃是不可限量了。」士彠笑道:「果是女子,將來有何結果?」天綱道:「龍瞳鳳頸,相當極貴。」士彠道:「想是好作皇后了。」天綱道:「貴為皇后,還是意中事。我看來尚不止此。」士彠道:「莫非做女皇帝不成?」天綱道:「女子如有此相,當真要做女皇帝。」語見《唐書·袁天綱傳》,並非捏造,且天綱以技術著名,前文未曾載及,借此補敘,亦足彌闕。士彠亦似信非信,至武氏長大起來,兄姊等常以女皇帝三字,作為戲言。武氏少讀書史,曉得歷朝以來,從沒有女皇帝出現,所以天綱遺言,也當他是笑談,不足憑信,誰意時來運湊,福至心靈,由才人進為昭儀,由昭儀進為皇后,由皇后進為太后,步步春風,事事如意,於是得隴望蜀,想實驗那天綱所言,居然欲做女皇帝了。術士多貽誤國家,觀此益信。可巧中宗枉法,裴炎進讒,樂得乘間廢立,自作天子。當下與裴炎定謀,乃密召中書侍郎劉褘之、羽林將軍程務挺張虔勛等,勒兵入宮,即於二月五日,集百官於乾元殿,太后武氏,赫然臨朝。中宗隨了出來,欲就御座,忽由裴炎宣太后敕,廢中宗為庐陵王,令程務挺等扶他下殿。中宗愕然道:「我有何罪?」武氏叱道:「汝欲以天下畀韋玄貞,尚得雲無罪麼?」中宗無詞可答,只得由他牽去,錮入別室。武氏又問群臣道:「嗣王失德,已經廢立,此後帝位應屬何人?」裴炎即應聲道:「應立豫王。」大眾都極口贊成。看官道豫王為誰?原來就是相王旦。他本名旭輪,曾封殷王,見前回。徙封豫王,改雙名為單名,去一旭字,未幾即改封相王,易名為旦。高宗末又還封豫王,這是高宗少子,與中宗為同母弟兄。高宗本有八子,長名忠,劉氏所出,已經賜死。見二十六回。次名孝,鄭氏所出,早歲即歿。三名上金,楊氏所出,四名素節,蕭淑妃所出,均已被謫。見前回。還有弘賢哲旦四子,均是武氏所出。弘被鴆,賢被廢,見二十八回。中宗哲又復廢去,只剩豫王旦一人,申說處最足醒目。裴炎等當然推戴,何煩擬議,只武氏心中,恰想自己做女皇帝,偏經裴炎等推立豫王,眾口一辭,那時又不便獨伸己意,沒奈何允諾退朝。越日立豫王旦為皇帝,改元文明﹔豫王妃劉氏為皇后,子成器為太子﹔廢中宗子重照為庶人,流韋玄貞至欽州。武氏仍臨朝稱制,令嗣皇帝居住別殿,所有國政,不得預聞。還是立個傀儡,較為有名。
  是時長安無主,乃命劉仁軌為西京留守。仁軌以衰老辭,且舉漢呂後事以作規誡。武氏手書慰勉,仁軌乃奉命而去。未幾病歿,詔令百官赴哭,追贈開府儀同三司。因高宗安葬乾陵,即以仁軌靈櫬陪葬。仁軌不失為忠,故敘筆亦較詳。武氏又恐廢太子賢,出居巴州,或有謀變等情,會賢作《黃台瓜詞》云:「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猶為可,四摘抱蔓歸。」武氏越疑他怨望,密囑將軍邱神勣,馳赴巴州,逼令自殺,佯貶神勣為疊州刺史,自至顯福門舉哀,追復他雍王舊爵。賢封雍王,見二十八回。復尋召神勣為金吾將軍,宮廷始知武氏殺賢事。賢既殺死,復猜忌庐陵王哲,令出居房州,再徙至均州。進兄子武承嗣元爽子。為太常卿,同中書門下三品。承嗣請追尊祖考,創立七廟,裴炎入諫道:「太后母臨天下,當示至公,不應自私所親,漢呂氏崇封產祿,因以致敗,太后難道未聞麼?」武氏怫然道:「呂氏濫封母族,原足致亡,我是追崇亡親,有何妨礙?」裴炎又道:「凡事當防微杜漸,不應自開端緒,還乞太后明鑒!」武氏始終不從,且有恨裴炎意。嵩陽令樊文揣摩迎合,獻呈文石。武氏命列置朝堂,作為瑞征。尚書右丞馮元常奏言:「樊文跡涉諂詐,不可誣罔天下。」說了數語,被黜為隴州刺史。嗣是內外臣僚,侈言符瑞,武氏即下敕改元,稱為光宅,旗幟俱從金色。稱東都為神都,大易官名,尚書省改稱文昌台,僕射改稱左右相,六部為天地四時六官,門下省為鸞台,中書省為鳳閣,侍中為納言,中書令為內史,御史台分為左右肅政台。此外大小官制,亦一律變更。遂尊五代祖武克己為魯國公,妣為夫人,高祖居常為北平郡王,曾祖儉為金城郡王,祖華為太原郡王,父士彠為魏王,妣皆為妃。在洛陽建立五廟,歲時致祭。進武三思為右衛將軍,三思系元慶子,即承嗣從弟。還有武攸暨武攸寧武攸歸武攸望等,俱靠著太后家族,連類升官。武氏前曾貶死二兄,此時胡竟變計?想由承嗣等善諛而來。諸武用事,內官多受排擠,外官又多遭貶斥。李勣孫敬業,襲爵英國公,本任眉州刺史,被貶為柳州司馬。弟敬猷為盩厔令,亦致免官。給事中唐之奇,貶為括蒼令,詹事府司直杜求仁,貶為黔令,長安主簿駱賓王,貶為臨海丞,御史魏思溫貶為盩厔尉。數人俱作客揚州,同病相憐,遂恊謀起兵,借匡復庐陵王為名,推敬業為統帥,思溫為謀主,悄悄的舉起事來。武氏原是應討,但因失職舉事,未免有私,故敘筆亦含貶意。思溫想了一法,先令私黨監察御史薛璋,一作仲璋。求使江都,既得此差,又令雍州人韋超,訐告揚州長史陳敬之謀反。璋立收敬之系獄,敬業矯稱揚州司馬,是說奉旨讞獄,提出敬之,把他殺死。當即開府庫,赦囚徒,復稱嗣聖元年,立起幕府三所,一名匡復府,一名英公府,一名揚州大都督府。敬業自稱匡復府上將,領揚州大都督事。令唐之奇杜求仁為左右長史,參軍李宗臣及薛璋為左右司馬,魏思溫為軍師,駱賓王為記室,且求得一人貌類廢太子賢,置諸軍中,詭說賢尚未死,逃難至此,令他起兵。理直氣壯之事,何必作此鬼祟。州民頗聞風響應,旬日間得眾十餘萬,乃令駱賓王,草起檄文,移傳各州縣,東南大震,武氏聞警,正擬遣將往討,忽接到檄文一紙,即隨手展開,但見上面寫著:
  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穢亂春宮,潛隱先帝之私,陰圖後房之嬖。入宮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踐元後於翬翟,陷吾君於聚麀。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
  武氏看到「弒君鴆母」句,微笑道:「我何曾有此事?含血噴人,有哪個相信呢?」檄文中惟此語近誣,故特借武氏口以辯駁之。
  又覽將下去,便是:
  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猶復包藏禍心,窺竊神器,君之愛子,幽之於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嗚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虛侯之已亡,燕啄皇孫,知漢祚之將盡,龍漦帝後,識夏廷之遽衰。
  武氏又自言自語道:「話雖未確,對仗卻很是工整哩。」再看下去:
  敬業皇唐舊臣,公侯冢子,奉先君之成業,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興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豈徒然哉?是用氣憤風雲,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順宇內之推心,爰舉義旗,以清妖孽。南連百越,北盡山河,鐵騎成群,玉軸相接。海陵紅粟,倉儲之積靡窮,江浦黃旗,匡復之功何遠?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衝而南斗平,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咤則風雲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公等或居漢地,或恊周親,或膺重寄於話言,或受顧命於宣室,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誰托?
  武氏又道:「好筆仗!」轉顧左右道:「這篇檄文,不知是何人所作?」有一人接口道:「聞是駱賓王手筆。」武氏歎道:「有此文才,反令他流落不偶,這豈非宰相的過失麼?」檄文痛斥武氏,她卻未嘗動怒,反說是宰相之過,可見武氏雖是女流,奸雄不亞曹操。再看下去,就是末段文字,辭云:
  倘能轉禍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勛,無廢大君之命,凡諸爵賞,同指山河。若其眷戀窮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後至之誅。請看今日之域中,究是誰家之天下!
  閱畢,武氏又道:「奇才奇才!但有文事還要有武備,賓王原是能文,敬業未必能武呢。」料事亦明。乃敕令左玉鈐衛大將軍李孝逸,統兵三十萬,往討敬業,追削他祖考官爵,發冢斲棺,複姓徐氏,李勣在時,若力爭武氏之不應為後,當不致有此禍。一面召裴炎入商軍情。炎甥就是薛璋,因他幫助敬業,所以主張緩征,入見時便進言道:「皇帝年長,不親政事,叛黨得援以為辭,若太后指日歸政,叛眾自不戰可平了。」武氏心滋不悅,令炎退去,再召承嗣入議。承嗣道:「叛眾多系烏合,一遇大兵,自然蕩平了。」武氏道:「裴炎卻勸我歸政呢!」承嗣道:「炎甥薛璋,附入叛黨,應該有此說法。適晤及監察御史崔察,且雲炎亦與同謀呢。」武氏遂宣崔察入見,察所對如承嗣旨,並言炎若不反,何故請太後歸政?乃即收炎下獄,命左肅政大夫騫味道,侍御史魚承曄鞫訊,炎語不少屈。或勸炎遜詞求免,炎答道:「宰相下獄,還有生理麼?」誰教你先謀廢立。騫魚兩人,竟鍛鍊成獄,擬處炎死罪。侍中劉景先,及鳳閣侍郎胡元范,均為炎營解,百官亦多謂炎無反意,獨鳳閣舍人李景諶,證炎必反。於是劉景先胡元范,亦被逮下獄,進騫味道檢校內史,同鳳閣鸞台三品,李景諶同鳳閣鸞台平章事。既而炎被斬都亭,景先貶普州刺史,元范流瓊州而死。炎從子伷先,為太僕寺丞,年方十七,獨上封事求見。武氏召問道:「汝伯父謀反,汝尚何言?」伷先奮然道:「臣只欲為太后划計,何敢訴冤?太后為李氏婦,專攬朝政,變易嗣子,疏斥李氏,封崇諸武,臣伯父為國盡忠,反誣以罪,戮及子孫,臣恐人心一變,不可復救了!為太后計,亟宜復子明辟,方保萬全。」可謂大膽。武氏怒道:「小子敢亂言麼?」喝令逐出,伷先且反顧道:「今用臣言,尚是不遲,他日悔將無及呢。」武氏益怒,竟命在朝堂加杖百下,長流瀼州。
  是時徐敬業已出兵渡江,敬業已經複姓,故稱徐敬業。會議所向,魏思溫進議道:「明公以匡復為名,宜率大眾鼓行而進,直指洛陽,天下義士,知公有志勤王,自然雲集響應了。」薛璋在旁接入道:「金陵有王氣,且長江天險,足以自固,不若先取常潤二州,倚為根據,然後北向以圖中原,進無不利,退有所歸,乃為良策。」思溫道:「不可!山東豪杰,都因武氏專制,憤悶不平,聞公舉義,皆蒸麥為糧,伸鋤為兵,以待公至,不乘此銳意北圖,乃徒自營巢穴,遠近聞此消息,哪個不解體呢?」敬業終從璋言,不用思溫計,良言不用,安得不敗?遂令唐之奇守江都,自率眾攻陷潤州,執住刺史李思文。思文本敬業叔父,聞敬業兵起,曾遣使上聞,且拒守兼旬,城才陷沒,被執後,思溫請斬首示眾,敬業不許,但令改姓為武,囚系獄中。思溫歎道:「不顧大義,專徇私圖,恐敗亡即在目前,我輩無死所了。」何不自去。敬業既得潤州,聞孝逸軍已逼臨淮,乃回軍抵禦,屯駐高郵境內的下阿溪,使弟敬猷守淮陰,別將韋超尉遲昭守都梁山。孝逸遣偏將雷仁智,攻敬業營,為敬業所敗,不敢再進。監軍侍御史魏元忠,語孝逸道:「天下安危,在此一舉,今大軍逗留不進,遠近失望,倘朝廷更命他將來代將軍,將軍將何辭自免呢?」孝逸尚在遲疑,忽聞左鷹揚大將軍黑齒常之,由東都遣發,令為江南道大總管,來援孝逸。元忠又進語孝逸道:「黑齒來援,朝廷已有疑心,為將軍計宜率輕騎往擊淮陰,或都梁山,除他犄角,敬業自無能為了。」諸將尚有異言,謂往擊淮陰都梁,敬業必且赴援,兩面受敵,如何自全?」元忠道:「避堅攻瑕,是兵家至計。敬業精銳,盡在下阿溪,利在速戰,我若一敗,大事去了。惟敬猷出自博徒,韋超等亦非宿將,兵又單弱,易為我克,敬業雖欲往援,勢必不及,我得乘勝前進,雖有韓信白起,也恐不能抵當了。」孝逸乃引兵擊都梁山,陣斬尉遲昭,韋超夜遁,再進軍擊淮陰,敬猷也脫身遁還。於是孝逸遂直攻敬業。
  敬業扼溪列陣,擁眾自固。孝逸偏將蘇孝祥,夜率五千人,用小舟渡溪進攻。渡方及半,已被敬業聞知,縱兵奮擊,孝祥不及整軍,只好挺刃血戰,究竟勢孤力涣,不克支持,徒落得渾身受創,墮水而亡,餘眾亦溺死過半。孝逸率諸軍繼退,戰又不利,擬退守石樑。探報敬業營上,有烏鳥噪集。魏元忠與行軍管記劉知柔,同語孝逸道:「這是賊勢將敗的預兆。烏鳥集幕,勢必空營。今敬業未退,鳥已先集,豈不是將覆滅麼?今有一策可以破賊。」孝逸問是何策?元忠道:「風順獲乾,利在火攻,將軍何不縱火焚敵呢?」疊觀元忠所言,無不中棨,可惜為武氏爪牙,徒號智囊而已。孝逸極口稱善,遂命軍士各持火具,越溪再戰。敬業正整軍截擊,不意對面敵兵,都用火弓火箭,接連射來,溪邊蘆葦甚多,正值冬天燥烈,朔風猛厲,一霎時四面延燒,捲入陣中,各軍都立足不住,紛紛倒退。敬業尚欲防禦,指揮部下,令驍壯居前,老弱居後,弄得陣勢益亂,被孝逸督軍疾進,一場亂搗,殺得溪流皆赤,岸草齊紅。敬業等逃入江都,料知不能再守,乃焚圖籍,挈妻孥,奔往潤州。到了蒜山附近,見有追兵到來,忙乘舟入江,意欲順流出海,東奔高麗。航行至海陵界,為風所阻,那知部將王那相,竟生變志,哄動兵士,殺死敬業敬猷,及敬業妻子等,共梟得二十五首,持降孝逸軍前。餘黨唐之奇魏思溫韋超薛璋諸人,一並被孝逸捕住,傳首東都。只駱賓王遁去,不知所終。依《唐書本傳》,不從《紀事本末》。至黑齒常之到江南,已是亂黨肅清,不勞動手了。補筆不漏。武氏令盡殺徐氏宗族,只有思文得釋出獄,免致連坐,召拜司僕少卿,且面諭道:「敬業改卿姓武,卿可便姓武罷。」思文拜謝而退,尋且加授春官尚書。或言思文本與敬業同謀,乃免官複姓,可憐李勣百戰功勞,只剩了思文一線,留遺曹州,系徐氏本籍。存奉宗祀。
  小子有詩歎道:
  欲為兒孫作馬牛,誰知宗族竟全休?
  重泉有鬼應增恫,匡復無功逆案留。
  敬業敗歿,又有人入譖程務挺,說他與敬業通謀,免不得也要枉死了,下回再行申敘,請看官續閱自知。  

  中宗欲以天下與韋玄貞,無非是一恨語,不得作為實談,裴炎果忠於事君,何妨委曲調護,今日不從,期諸他日,詎必急白太后,密謀廢立耶?炎只知有武氏,不知有中宗,而其後卒為諸武所傾,梟首都亭,是何若強諫中宗,誓死廷前之為愈也。徐敬業起兵揚州,苟能用魏思溫之策,直指河洛,銳圖匡復,即至兵敗身亡,猶不失為唐室忠臣,乃始以失職生謀,繼以營巢致覆,死不足惜,例以翟義袁粲諸人,且有愧焉。要之私心一起,身名兩敗,裴炎徐敬業,皆以一私字誤之,故本回敘二人事,皆有貶詞,至若李景諶李孝逸輩,佐武忘李,則更不足道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8:58:37

第三十一回     敕告密濫用嚴刑 謀匡復構成大禍



  卻說羽林將軍程務挺,自預謀廢立後,出任單於道安撫大使,防禦突厥,因阿史那骨篤祿及阿史那元珍等,尚出沒塞外,所以有此調遣。接應第二十九回。當裴炎下獄時,務挺嘗密表申理,武氏為之不歡。至敬業敗死,或上言務挺與敬業通謀,武氏也不加詳審,遽令左鷹揚將軍裴紹業,馳往務挺軍中,宣敕處斬。務挺夙有勇名,為突厥所畏憚,及聞他正法,宴飲相慶。還有夏州都督王方翼,由安西都護調任,亦應二十九回。與務挺職務相關,且系廢後王氏近親,亦逮捕下獄,流徙崖州,輾轉斃命。
  越年,武氏以敬業早平,復改元垂拱,仍遷庐陵王哲至房州。武氏年已周甲,華色未衰,脂粉釵環,未嘗少撤。自從高宗晚年,屢患風眩,不能與武氏常親枕席,武氏已鬱鬱寡歡,好容易待到駕崩,臨朝秉政,大權在握,一子廢黜,一子居住別殿,也似禁錮一般,文武百官,要殺便殺,沒一個敢行抗命,正是雌威大盛的時候,無如宮中少幾個面首,終究是玉漏沈沈,繡幃寂寂,驀然想起當年的馮小寶,下體過人,不亞嫪毒,與秦莊襄後私通。樂得叫他再入禁中,重圖歡會。應二十四回。史稱馮小寶賣藥洛陽,因千金公主以進。稗乘上謂武氏為尼時,已與有染,今從之。小寶當然應召,兩下兒都翻雨覆雲,不減當年情味,武氏遂想出一法,令他為白馬寺主,好借那超度祖宗的名目,往來宮掖,掩飾過去。且因他家世寒微,特命改姓為薛,與駙馬薛紹同族,令紹呼他為季父,何不直呼丈翁?又賜名懷義,寵賚甚優。身且不惜,遑問他物。宮廷內外,明知他是武氏的情夫,只因武氏凶燄滔天,怎敢非議?有幾個不顧廉恥的狗官,反極意趨承,向懷義乞憐。懷義起初尚稍知顧忌,後來漸漸驕恣,出入竟乘御馬,由宦官數人擁護,呵道揚鑣,威赫無比。居然是個天子。士民不及走避,便被鐵爪撾首,流血僕地。遇道士即令髡發,見朝貴即令下拜,甚至武承嗣武三思等,皆奔走馬前,執僮僕禮。就是對待姑夫,亦不過執子姪禮,何必降為廝僕。右台御史馮思勖,用法相繩,偶遇諸途,被懷義喝令侍役,毆擊幾死。獨溫國公蘇良嗣,繼劉仁軌後任,留守西京,武氏特召為左相,受職入朝。湊巧碰著薛懷義,勉強與他施禮,懷義竟不答拜,昂若無人。良嗣怒道:「何物禿奴,敢這般傲慢?」懷義驕肆已慣,怎肯忍耐,即與良嗣鬥起嘴來。良嗣竟命左右拖出懷義,並把他掌頰數十下,快哉快哉!氣得懷義火星透頂,急忙馳報武氏。偏武氏向他嬉笑道:「阿師只宜出入北門,若南衙系宰相往來,怎得相犯哩?」武氏畢竟聰明。這數句話,好似向懷義的禿頭上,澆了一碗冷水,淋得氣燄全消,只好自認晦氣,沒處報冤。武氏恐他再去闖禍,便托言懷義有巧思,使入宮營造,不得常出。補闕王求禮,未明武氏用意,反表請閹了懷義,免亂宮闈。看官!你想武氏肯從不肯從?含蓄得妙。
  又越年,武氏佯說歸政豫王,豫王倒也聰明,奉表固讓。武氏仍然臨朝,自思內行不正,恐宗室大臣,怨望不服,或致謀變,於是設立銅匭,令置都門,無論何人,統得告密,即將密奏投入匭中,飭心腹隨時取陳。如有遠方告密,且命地方有司,給馬供食,使詣東都,如密奏確鑿,即給官階,否則亦不問罪。看官試想!這種法制,創造出來,不特挾有私嫌的人,可以乘機報怨,就使與人無嫌,也樂得捕風捉影,借此博個好官兒。胡人索元禮,因告密被召,面對稱旨,立擢為游擊將軍,令他按問罪犯。元禮性最殘忍,推審一人,必誘罪犯扳引數十百人,輾轉牽連,積成冤獄。武氏反說他明乾,屢加賞賜。自己本是殘忍,所以同聲相應。尚書都事周興來俊臣等,紛起效尤,競尚羅織,興累遷至秋官侍郎,俊臣累遷至御史中丞,兩人皆養無賴數百名,專令告密,意中欲搆陷一人,輒使數處俱告,辭狀相同,立即捕逮,嚴刑拷訊,無不誣服。又撰羅織經數千言,作為秘本,所用刑具,也是特別製造,有定百脈,突地吼,死豬愁,求破家,反是實等名號,或用機捩轉獄犯手足,叫作鳳凰曬翅,或用物絆獄犯腰,引枷向前,叫作驢狗拔橛,或使犯人跪捧大枷,上置累甓,叫作仙人獻果,或使立高木上面,引枷尾向後,叫作玉女登梯,或懸石捶犯人首,或燒醋灌犯人鼻,或用鐵圈梏頭,外加木楔,甚至腦裂髓出,種種酷刑,不可勝舉,每訊囚犯,一聲梆響,械具畢陳,犯人不待上身,已經魂飛天外,始終是一條死路,還是隨口誣供,反得速死,省得熬受嚴刑。所以內外官民,視此三人,比虎狼還加厲害,大家重足屏息,不敢妄發一言。麟台正字陳子昂,目擊心傷,乃上疏諫阻,略云:
  今執事者疾徐敬業首亂倡禍,將息奸源,窮其黨與,遂使陛下大開詔獄,重設嚴刑,有跡涉嫌疑,辭相逮引,莫不窮捕考察,至有奸人熒惑,乘險相誣,糾告疑似,希圖爵賞,恐非伐罪弔人之意也。臣竊觀當今天下,百姓思安久矣,故揚州構逆,殆有五旬,而海內晏然,纖塵不動。陛下不務玄默以救敝人,而反任威刑以失民望,臣愚闇昧,竊有大惑。伏見諸方告密,囚累百千輩,及其窮竟,百無一實。陛下仁恕,又屈法容之,遂使奸惡之黨,快意相仇,睚眥之嫌,即稱有密。一人被訟,百人滿獄。使者推捕,冠蓋如市。或謂陛下愛一人而害百人,天下喁喁,莫知寧所。
  臣聞隋之末代,天下猶平,楊玄感作亂,不逾月而敗。天下之弊,未至土崩。蒸民之心,猶望樂業。煬帝不悟,專行屠戮,大窮黨與,海內豪士,無不罹殃。遂至殺人如麻,流血成澤,天下靡然始思為亂,於是雄桀並起,而隋族亡矣。夫大獄一起,不能無濫,冤人吁嗟,感傷和氣,群生癘疫,水旱隨之。人既失業,則禍亂之心,怵然而生矣。古者明王重慎刑罰,蓋懼此也。昔漢武帝時,巫盅獄起,使太子奔走,兵交宮闕,無辜被害者,以千萬數,宗廟幾覆,賴武帝得壺關三老書,廓然感悟,夷江充三族,餘獄不論,天下以安。古人云:「前事之不忘,後事之師也。」伏願陛下念之!此奏亦鳴鳳朝陽,故特錄之。
  疏入不省。同三品劉褘之,見武氏所為不合,私語舍人賈大隱道:「太后既廢昏立明,何必再臨朝稱制,不如指日歸政,借安人心。」大隱陽為贊同,背地裡密白武氏。也是告密。武氏當然懷恨,嗣復有人誣告褘之受贓,又與許敬宗妾有私,遂命刺史王本立推鞫。本立宣敕示褘之,褘之道:「不經鳳閣鸞台,何名為敕?」武氏聞知此語,怒上加怒,竟令處死。褘之臨刑沐浴,自草謝表,立成數紙,仍然慷慨激昂,無一乞憐語。麟閣侍郎郭翰,太子文學周思鈞,見褘之表文,互相贊歎,不料又為武氏所聞,貶翰為巫州司馬,思鈞為播州司倉。將軍李孝逸,平亂有功,聲望日重,免不得語中失檢,武承嗣等誣他怨望,被黜為施州刺史。承嗣尚以為法未蔽辜,又捏造出數語來,謂孝逸自言名中有兔,兔系月中靈物,當為天下仰望,說得武氏又是滋疑。本擬將他誅死,還是記念前功,特令減死除名,流配儋州。孝逸竟病死貶所。太子舍人郝象賢,系故中書侍郎郝處俊孫,高宗時,處俊曾諫阻武氏攝政,忤武氏意,至是處俊已死,有人誣告象賢,說他私謀不軌,遂令周興推治。這位羅織深文的周侍郎,是個好殺人的魔星,遂任情妄讞,遽說象賢謀反屬實,應予族誅。象賢家人,當然惶急得很,爭向監察御史任玄殖處呼冤。玄殖替他剖辯,反為武氏所斥,先行免官,然後將象賢處斬。象賢臨刑,極口詆罵武氏,把她宮中的淫穢情狀,一古腦兒揚說出來,且奪市人薪柴,毆擊刑官。總是一死,樂得做個爽快。金吾兵上前攔阻,遂將象賢格死,武氏命支解遺骸,發象賢祖父墳塋,毀棺焚屍,家屬駢戮無遺。隨即定了一例,凡法官刑人,先用木丸塞住罪犯口中,免得胡言。
  武承嗣又使人鑿石為文,鎸就「聖母臨人,永昌帝業」八字,涂以赤色,令雍州人唐同泰齎獻,只說是得諸洛水。武氏大喜,親祀南郊,告謝昊天,且下敕當拜洛受瑞,稱石為天授聖圖,名洛水為永昌水,封洛水神為顯聖侯。自己先御明堂,朝百官,加號聖母神皇。封唐同泰為游擊將軍,唐同泰名字,恐亦由當時特取。命諸州都督刺史及宗室外戚等,於拜洛前十日,會集神都扈駕受圖。當時傳出一種謠言,謂:「武氏將謀革命,借了洛水受圖的名目,召集宗室,為屠戮計。」於是絳州刺史韓王元嘉,青州刺史霍王元軌,邢州刺史魯王靈夔,豫州刺史越王貞,注見前。及元嘉子通州刺史黃公譔,元軌子全州刺史江都王緒,靈夔子范陽王藹,貞子博州刺史瑯琊王沖,虢王鳳高祖庶子。子東莞公融等,俱心不自安,未敢遽行。黃公譔意欲先發,遂捏造庐陵王敕書,貽瑯琊王沖,內云:「朕遭幽縶,諸王應各發兵救我!」沖亦詐傳庐陵王密命,分告諸王,謂「神皇將移李氏社稷,轉授武氏。」一而募兵五千人,擬渡河取濟州,先擊武水。武水縣令郭務悌,忙遣人至鄰邑求援,莘縣令馬玄素,率兵千七百人,初欲中道邀沖,繼恐力不能敵,馳入武水,與務悌恊力拒守。沖進兵至武水城下,用草車塞城南門,縱火焚燒,擬乘火突入城中。不意火方發作,風反回撲,轉致火燒自身,只好麾兵急退。部將董玄寂私語兵士道:「王與國家交戰,跡同叛逆,所以不得天佑,反致逆風哩。」大眾聽了,越覺氣沮。及沖知玄寂有異志,將他斬首,眾心益離,紛紛溃去。只剩沖家僮數十人,尚隨左右,沖料不可成,還走博州,叩城欲入。門吏見他狼狽遁回,放入城闉,把他殺死。正欲傳首報功,適左金吾大將軍邱神勣,奉敕為清平道行軍總管,前來討亂。行至博州,官吏一律出迎,且持沖首以獻,那知神勣起了歹心,拔出佩刀,盡將官吏斲斃,且入城屠掠千餘家。看官道他是何意?原來是得了沖首,便欲爭功,索性將官吏殺盡,便好說他同行助逆,由自己剿平,好向武氏前報績去了。正是好計。
  越王貞聞沖起兵,父子相關,自然響應,也發兵出陷上蔡。武氏命左豹韜大將軍麴崇裕為中軍總管,內史岑長倩為後軍總管,張光輔為諸軍節度,統師十萬,往擊越王貞,未免小題大做。削貞父子屬籍,更姓虺氏。貞聞沖敗,惶恐的了不得,馳使告壽州刺史趙瓖,與商行止。瓖不敢發言,獨瓖妻常樂長公主,語來使道:「為我轉語越王,從前隋楊氏將篡周室,尉遲迴系是周甥,尚舉兵勤王,功雖不成,名留海內,今諸王皆先帝子,奈何不為社稷效忠?李氏已危若朝露,汝諸王不捨生取義,意將何待?大丈夫寧為忠義鬼,徒死亦何益呢!」語頗豪壯。來使還報越王貞,貞乃尚欲進兵,可巧新察令傅延慶,也募得勇士二千餘人,與貞相會。貞乃向眾宣言道:「瑯琊雖敗,魏相數州,有兵二十萬,朝夕可至,汝等不必懮慮!」遂發屬縣兵,共得五千,分為五營,令汝南縣丞裴守德為將,作為統轄,署九品以上官五百餘人。其實皆出自脅迫,沒有鬥志。惟守德與他同心,他因將愛女嫁給為妻,署官大將軍,每事與商。一面使道士及浮屠誦經,禱祝成功。左右及戰士,均給避兵符,謂有神效。愚若村媼,如何成事?忽報麴崇裕等將到豫州,距城只四十里了。他已嚇得面如土色,沒奈何遣愛婿裴守德,及少子規,領兵出戰,不到半日,兩人殺得大敗而回,兵士死亡過半。貞益大懼,閉閣自守,猛聽得鼓聲震天,料知外軍進逼,越急得形色倉皇,不知所措。守德等統束手無策。左右語貞道:「王豈可坐待戮辱?還請自行設法。」貞尋思無計,只得自去覓死,規亦自盡。守德及妻,一同隨死。子女及婿,同入鬼門關,黃泉路上,幸不寂寞了。城中無主,不戰自破。崇裕等入城後,檢得貞等屍骸,一並梟首,持報東都。
  武氏遂欲盡殺韓魯諸王,命監察御史蘇珦往查,有無通謀情事。珦查無實據,秉公復命。武氏一再詰問,珦抗言道:「太后承先朝付托,應以仁恕為心,諸王並未通同謀叛,如何強入逆案呢?」武氏被他一駁,倒也不便加責,只得溫顏與語道:「卿系大雅士,我當別有任使,此獄原不必用卿呢。」乃改令周興等覆驗。興即把「反是實」三字,復奏上去,遂收捕韓王元嘉、魯王靈夔、黃公譔及常樂長公主等,統至東都,迫令自殺。就是霍王元軌、江都王緒、東莞公融,亦坐與越王通謀,次第逮捕。緒與融駢首市曹。元軌防禦突厥,積有戰功,減死流黔州,載以檻車,行至陳倉,也竟暴卒。紀王慎素來膽怯,當瑯琊起兵時,檄告諸王,他獨拒絕。周興亦羅織入內,說他未曾告發,竟坐徙巴州,就道而死。濟州刺史薛顗,及弟薛緒,緒弟駙馬都尉薛紹,也坐與瑯琊王沖通謀,顗緒被誅。紹尚太平公主,貸他死罪,受杖百下,囚羈獄中,偏他禁不住痛楚,便即斃命。
  又遣右丞狄仁杰,出為豫州刺史,辦理亂後事宜。這位狄公仁杰,是唐朝有名的好官,他字懷英,系太原人氏,少時博通經籍,曾入京應試明經科,中途投宿逆旅,有孀婦乘夜私奔,堅拒不納,未曉即去。此事不載史傳,惟稗乘中有之。且記仁杰詩句云:「美色人間至樂春,我淫人婦婦淫人,色心若起思亡婦,遍體蛆鑽滅色心。」語太近俚,故不錄入,惟錄此事以示前型。既舉明經,迭任內外官職,皆有政聲,嗣為江南巡撫大使,焚毀淫祠一千七百餘所,獨留夏禹吳太伯季札伍員四祠,吳楚巫風,幾從此廓清。至入任文昌右丞,因豫州亂平,乃奉詔出為刺史。狄梁公為唐室砥柱,故敘述從詳。仁杰到了豫州,查問越王餘黨,統已由張光輔拘住,差不多有二三千人,不禁惻然道:「人命至重,怎可這般濫捕呢。」乃概令釋械,飛使密陳。大旨說是:「罪囚甚眾,實多詿誤,臣欲有所陳請,似為逆人申理,若緘默不言,又違陛下欽恤至意,所以拜表瀆陳,仰乞矜鑒」云云。旋接復旨,俱減死戍邊。先是仁杰曾任寧州刺史,留有德政碑,至流犯道出寧州,父老俱迎勞道:「我狄使君活汝麼?」相攜至德政碑下,且拜且哭,三日乃行,到流所亦為立碑。循吏榜樣。時張光輔尚駐豫州,部將多恃功強索,仁杰不應。光輔入部將讒言,詰責仁杰道:「刺史如何輕視元帥?」仁杰道:「作亂河南,只一越王貞,今一貞已死,難道萬貞復生麼?」光輔不解所謂,又復窮詰。仁杰道:「公率將士十萬,前來平亂,亂已平靖,渠魁受戮,公乃縱兵暴掠,欲殺降人為己功,豈非是一貞已死,萬貞復生?仁杰奉命來此,為民除害,恨不得上方斬馬劍,加置公頸,有甚麼怕死哩?」光輔張目不能答,及還東都,奏言仁杰不遜,因遷仁杰為復州刺史,轉徙洛州司馬。至光輔得罪,乃復擢為地官侍郎,事見後文。
  再說武氏因平定諸王,安然出巡,踐著拜洛受圖的舊約,嗣皇帝豫王旦,及太子成器等,一律隨行。內外文武百官,及四夷酋長,也都扈駕。沿途鸞衛儀仗,及各種雅樂,與所有珍寶,一古腦兒陳列出來,慢慢兒的逐隊進行。到了洛水岸上,已由當差的官吏,設起祭壇,備就黃幄,恭待那妖淫兇險的武太后,親臨主祭。鸞輿既至壇前,有無數宮娥采女,簇擁武氏下輿,但見她首戴冕旒,身服袞袍,居然是從來未有的女皇帝,徐步登壇。豫王旦與太子成器,隨行而上,廷臣夷酋等,左右分立壇下,香花繚繞,仙樂悠揚,當由武氏柔腰輕折,拜了三拜,隨後令豫王及太子,依次拜訖,再命宣祝官讀過祝文,乃將案前所供的瑞石,飭游擊將軍唐同泰,敬謹捧下,移置受圖亭內,舁還都中。武氏亦上輿而歸。這番巡幸,自唐興以來,算做第一次熱鬧。武氏又令薛懷義監造明堂,高二百九十四尺,方三百尺,共列三層,下層象四時方色,中層象十二辰,上為圓蓋,捧以九龍。上層象二十四氣,也設圓蓋,上施鐵鳳,高一丈,用黃金為飾,號為萬象神宮。又在明堂北面,築起天堂五級,中供夾紵大像。注見後文。大約登第三級,便已可俯瞰明堂了。工既竣,加封懷義為右威衛大將軍,兼梁國公。何不封他比翼王?越年正月朔日,大饗萬象神宮。武氏搢大珪,執鎮珪為初獻。嗣皇帝豫王旦亞獻,太子成器終獻。禮畢,由武氏高坐明堂,受百官四夷朝賀,即以垂拱五年,改為永昌元年,即中宗嗣聖六年。大赦天下,賜酺七日。小子有詩歎道:
  雌龍得勢竟猖狂,袞服居然御廟堂,
  獨怪男兒軀七尺,如何裙下效趨蹌?
  武氏經過這種舉動,便想篡唐,免不得又要殺人了。欲知後事,且看下回。  

  武氏之淫刑以逞,雖曰人事,豈非天命?周厲以監謗而亡,嬴秦有偶語棄市之刑,亦不數年而即滅,而武氏之令人告密,則尤過之,況內行不修,私幸懷義,外吏不擇,寵用索元禮周興來俊臣,如此淫惡,乃任其橫行無忌,天乎人乎?越王貞父子,一舉即亡,連坐者數十家,株累者數千人,而武氏則拜洛受圖,築堂受賀,傾萬民之財力,張一己之淫威,人力或不足以勝之,而天道豈果無知耶?吾閱此回,不禁為之慨然曰:「是果唐祖若宗漁色之報也,豈非天哉?
  豈非天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8:59:09

第三十二回     武則天革命稱尊 狄仁杰奉制出獄



  卻說武氏自拜洛受圖後,遂想篡奪唐室,自稱皇帝,武承嗣慫慂尤力,於是諸武相繼攬權。直臣如蘇良嗣等,已經罷去,索元禮周興來俊臣,及其餘酷吏,統依附諸武,專伺宗室及大臣,遇有嫌疑可指,即誣他謀反,次第捕戮。總計武氏改元永昌,至次年改元天授,相距不過年餘,所殺唐宗及唐臣,幾乎不可勝紀,最著名的表述如下:
  唐宗以被殺之先後為次。
  汝南郡王瑋 鄱陽郡公諲 廣漢郡公謐 汶山郡公蓁零陵郡王俊 東平王續 廣都郡公璹 嗣恒山郡王厥 嗣鄭王璥 嗣滕王修琦父即元嬰,已歿。 豫章郡王亶父即舒王元名亦坐流致死。 澤王上金 許王素節及子璟,餘子瑛琪琬瓚瑒瑗七人,為天授紀元後所殺。南安郡王穎 鄅國公昭以上皆高祖太宗支派。宗室李直 李敞 李然 李勛 李策 李越 李黯 李玄 李英 李志業 李知言 李玄貞
  唐臣次序同前。
  御史大夫騫味道 天官侍郎鄧玄挺 內史張光輔 洛州司馬弓嗣業 洛陽令張嗣明 陝州刺史郭正一 相州刺史弓志元 蒲州刺史弓彭祖 尚方監王令基 同平章事魏玄同 夏官侍郎崔詧 彭州長史劉易從 梁州都督李光誼 陝州刺史劉延景 右武衛大將軍黑齒常之 右鷹揚將軍趙懷節 辰州刺史劉景先 地官尚書王本立 春官尚書范履冰 勝州都督王安仁 汴州刺史柳明肅 太常丞蘇踐言 曾江縣令白令言 太子少保納言裴居道 將軍阿思那惠 尚書右丞張行廉 泰州刺史杜儒童 秋官尚書張楚金 麟台郎裴望及弟司膳丞璉。
  以上被殺諸人,所有家屬,俱流徙極邊。且因周書有《武成》一篇,與自己武姓相合,目為符讖,乃令遵用周正,特改永昌元年十一月為正月,十二月為臘月,夏歷正月為一月,稱年為載,改元載初,牽合無理。封周漢後為二王,虞夏殷後為三恪,撤除唐宗室屬籍,召用宗秦客為鳳閣侍郎。秦客系武氏從姊子,具有小智,受職後日侍宮中,與武氏同改造十二字,由小子錄述出來。
  照為曌,亦作曌。天為丙,地為埊,日為■,月為囝,星為○,君為■,臣為■,人為玍,載為■,年為■,正為缶。毫無道理,適同兒戲。
  武氏自名為曌,或亦作曌,改詔書為制書,晉授薛懷義輔國大將軍,封鄂國公。懷義多聚無賴少年,度為僧徒,橫行都中,人莫敢言。有僧法明,杜撰《大雲經》四卷,奏達闕下,內言武氏乃彌勒佛下生,應代唐為閻浮提主。釋氏以人世為閻浮提。武氏甚喜,頒行天下,旋敕兩京諸州,建寺珍藏。侍御史傅遊藝,竟率關中百姓九百餘人,詣闕上表,請武氏自為皇帝,改國號周,賜嗣皇帝武姓。武氏佯為不許,卻擢遊藝為給事中。既而百官宗戚,遠近百姓,四夷酋長,沙門道士,合六萬餘人,聯名上表,願如遊藝所請。不知如何賣囑出來?嗣皇帝豫王旦,亦自乞賜姓武氏。為求生計,不得不爾。群臣復上言鳳皇來儀,自明堂飛入上陽宮,還集左台桐樹,良久方去﹔又有赤雀數萬集朝堂,彷彿搗鬼。應請太后即日為帝,以應符命等語。武氏乃下制許可,易唐為周,旗幟尚赤,親御則天樓,大赦天下,改元天授。即嗣聖七年。當由群臣加上尊號,稱為神聖皇帝。降嗣皇帝旦為皇嗣,賜姓武氏,皇太子成器為皇太孫。比新莽之篡漢,還要容易。一座唐室江山,竟輕輕的移入老淫婦手中,巾幗竟奪鬚眉,釵環變成弁冕,這真是中國有史以來,第一次的大變。就是漢朝的呂雉,晉朝的賈南風,也都應退避三舍哩。大筆淋漓。
  過了五日,立武氏七廟於神都,追尊周文王為始祖文皇帝,妣姒氏為文定皇后,文王後妃,也想不到有此遠代孝女。四十代祖平王少子武,為睿祖康皇帝,妣姜氏為康惠皇后,魯國公武克已,已追贈太原靖王,至是尊為成皇帝,號稱嚴祖,妣為成莊皇后,北平郡王武居常,已追贈趙肅恭王,至是尊為章敬皇帝,號稱肅祖,妣為章敬皇后,金城郡王武儉,已追贈魏義康王,至是尊為昭安皇帝,號稱烈祖,妣為昭安皇后,太原郡王武華,已追贈周安成王,至是尊為文穆皇帝,號稱顯祖,妣為文穆皇后,魏王武士彠,已追贈忠孝太皇,至是尊為孝明高皇帝,號稱太祖,妣為孝明高皇后,罷唐宗廟為享德廟,只祀高祖以下三室,餘但廢享。冬至祀上帝於萬象神宮,以始祖及考妣配饗,百神從祀,封武承嗣為魏王,武三思為梁王,武攸寧為建昌王,武士彠兄孫攸歸重規載德攸暨懿宗嗣宗攸宜攸望攸緒攸止,皆為郡王,諸姑姊為長公主。
  改並州文水縣為武興縣,比漢豐沛,百姓世世免役。
  武氏以親族鄉鄰,均得沾恩,獨受女太平公主,尚屬向隅,未免缺典,遂加封食邑三千戶。公主並無喜色,亦未表謝,武氏料她新亡駙馬,怏怏失望,薛紹囚死見前回。乃擬另為擇偶,俾得新歡,湊巧武承嗣喪妻,因欲嫁公主為繼室,已有成議,偏是公主不願,仍無歡容。武氏不得已令她自擇,公主竟靦然道:「欲兒改適武氏,除非武攸暨不可。」想是承嗣面貌,不及攸暨。武氏道:「攸暨自有妻室,難道兒願作妾麼?」公主微笑道:「陛下為天下主,兒為陛下女,奈何與人作妾?但富貴易妻,也是常事,只教陛下一言,就玉成了。」武氏點頭應允,便召入武攸暨,與商易妻事。偏攸暨素憚閫威,一時不敢承認,惹得武氏懊恨起來,竟爾放出辣手,潛令人毒死攸暨妻室。那時攸暨放心安膽,好娶這太平公主。公主也歡歡喜喜的,嫁與攸暨,婚儀不減當年,璧人依然好合,無怨無曠,各得其所了。攸暨得此寵女,閫威必且加倍,我為彼懼。武氏又令司賓卿史務滋為納言,鳳閣侍郎宗秦客為檢校內史,給事中傅遊藝為鸞台侍郎平章事,秦客潛勸武氏革命,所以得任內史。遊藝入朝才期年,歷衣青綠朱紫,時人稱他為四時官宦。且與內史岑長倩,左玉鈐衛大將軍張虔勖,左金吾大將軍邱神勣,侍御史來子珣等,並得賜姓為武。既而宗秦客以受贓被黜,邱神勣史務滋張虔勖傅遊藝,皆陸續得罪,依次受誅。周興已進任文昌右丞,被人告密,說他與神勣同謀,武氏即命來俊臣鞫治。俊臣方與興對食,接閱制敕,便語興道:「朝廷命我鞫一罪犯,只恐罪犯未肯實供,如何是好?」興答道:「這有甚麼難處?若取一大甕,四週用炭燒著,令罪犯坐入甕中,不怕他不供認哩。」俊臣乃索大甕,焙炭如興言,然後起座告興道:「有內狀鞫君,請君入甕!」說著即將制敕付示周興,興不待閱畢,便已惶恐服罪。武氏加外俯原,但流興至嶺南,途中為仇家所殺。索元禮殘酷,比興尤甚,旋亦伏誅。
  也有此日。
  是時唐朝宗室,誅黜殆盡,連故太子賢遺下三子,如義豐王光順,及弟守禮守義,俱幽禁宮中,就是豫王諸子,除太子成器外,亦只准在宮內居住,不得外出。表面上卻賜他武姓,算作親昵的樣子,暗中實防他為變,實行監守。鳳閣舍人張嘉福,竟圖討好,陰嗾洛陽人王慶之等數百人,上表請立武承嗣為皇太子。內史岑長倩,已升任右相,極端排斥,謂皇嗣現在東宮,不應再有此議,因表請下制切責。武氏遲疑未決,召問地官尚書同平章事格輔元。輔元所對,與長倩同。武承嗣久伺儲位,聞兩人不肯贊成,大為拂意,遂囑令納言歐陽通,誣劾兩人逆狀。歐陽通不肯誣奏,他又使私人告密,自己入宮進讒。於是岑格兩人,被逮下獄。問官便是來俊臣,把長倩子也拘捕了來,誘他引入歐陽通。通明知不從承嗣,致有此累,對簿時侃侃辯論,毫不少屈。俊臣倚勢作威,施以酷刑,五毒備至,通始終不肯誣服。俊臣竟捏造供詞,說與長倩輔元,共同謀反,冤冤枉枉的殺死三人。武氏又召王慶之入問道:「皇嗣我子,奈何廢置?」慶之答道:「古人有云:『神不歆非類,民不祀非族』,今陛下既登大寶,尚以李氏為嗣,臣實未解。」武氏道:「汝且退去,待朕細思!」慶之伏地哀請,不肯即去。武氏乃賜給印紙,並面囑道:「汝欲見朕,可將此紙作為門證,門吏自不敢阻難了。」慶之乃叩首而出。承嗣因未得如願,屢嗾慶之入請,慶之也願為走狗,日日入宮求見。武氏未免惹厭,且默思易嗣一層,事關重大,究竟不宜速行,因復召鳳閣侍郎李昭德入商。昭德笑道:「天皇為陛下夫,皇嗣為陛下子,陛下身有天下,當傳與子孫,為萬世業,奈何以姪為嗣?從古以來,可有姪為天子,為姑立廟麼?且陛下受天皇顧托,若以天下與承嗣,天皇便無從血食了。」這一席話,將武氏揭破迷團,遂令昭德出阻慶之,不許入見,且賜給昭德一杖,令他攆逐。昭德持杖出來,正值慶之昂然而入,自來尋死。當被昭德一把抓住,拖出門外,揚言語朝士道:「此賊欲廢我皇嗣,立武承嗣,我已奉敕給杖,撲殺此賊。」言已,即將杖交給朝士,令毆慶之。朝士正恨他滋鬧,樂得擺佈,立刻將慶之拖倒,先擇他不致命處,毆了數百下,待他耳目中都已出血,乃再加數下,了結性命。受人嗾使者其聽之!
  武氏命武攸寧為納言,起狄仁杰為地官侍郎同平章事。仁杰正色立朝,不肯諂事諸武,還有鸞台侍郎同平章事樂黑晦,及右衛將軍李安靜,也與仁杰一般剛正,同為諸武所嫉視。諸武又嗾令來俊臣,暗地搆陷,俊臣因仁杰方得向用,一時扳他不倒,獨安靜當武氏革命時,未肯聯名勸進,乃即上書訐他謀反,並言思晦與安靜友善,未免同謀,武氏最恨這謀反二字,便令俊臣嚴訊。安靜朗聲道:「我乃唐室老臣,欲殺就殺,若問謀反,實無可對。」思晦也抗詞不撓,當由俊臣指為實證,一道制敕,又將兩人送入冥途。武氏反自謂如意,竟於天授二年冬季,改次年為如意元年。嗣又因二齒重生,復改如意為長壽。即嗣皇九年。
  先是武氏嘗遣使存撫四方,留意選舉,至此因改元加恩,引見存撫使所舉人物,無論賢愚,悉加擢用。上等試用鳳閣舍人及給事中,次等試用員外郎侍御史,及補闕拾遺校書郎,時人作詩嘲笑道:「補闕連車載,拾遺平斗量。欋讀若瞿,杷也。推侍御史,碗脫校書郎。」有舉人沈全交復續二語道:「曲心存撫使,瞇目聖神皇。」御史紀先知聞全交續詩,遂劾他誹謗朝政,請杖示朝堂。好算先知。武氏笑道:「但使卿等未嘗濫選,何恤人言?」武氏所忌,只有反案,餘固不論。竟釋置不問。未幾,有制敕頒下,授郭霸為監察御史,當時又傳出一種笑柄,叫做四其御史,或竟叫他吃屎御史。看官道是何因?霸前為寧陵丞,聞徐敬業起兵,自請往軍前效力,有誓抽其筋,食其肉,飲其血,絕其髓等語,因此稱為四其御史,中丞魏元忠遇疾,霸前往探問,私嘗元忠糞,佯作喜色道:「病人糞甘可懮,今系苦味,可保無虞。」元忠雖未面責,心中嘗恨他不情,病癒後,輒舉以告人,因此又叫做吃屎御史。《唐書》作弘霸,《通鑑》作霸。霸系同安人,如何有越勾踐遺風。武氏但喜他善諛,不管甚麼卑鄙行為,所以他也得加官進祿了。
  話體敘煩,且說來俊臣承諸武命,一意的讒構良臣。既已害死樂李兩人,遂想連及狄仁杰,平白地興起波瀾,將仁杰攔入逆案,並將同平章事任知古裴行本,司農卿裴宣禮,左丞盧獻,中丞魏元忠,潞州刺史李嗣真,一並羅織進去,狠狠的上了一疏,且請武氏降敕,有一問即承,罪得減死等語。武氏本深信俊臣,當然准奏,遂拘仁杰等下獄,由俊臣審訊。先詰仁杰謀反狀,仁杰從容道:「大周革命,萬物維新,唐室舊臣,甘從誅戮,反是實。」妙語。俊臣不禁微笑道:「好一個硬頭官,實言不諱,免得動刑。」至問及任知古等,知古等也自知必死,答語與仁杰相符。惟魏元忠辨了數語,俊臣不復加訊,概令還系獄中。判官王德壽,入獄探視仁杰,勸他引入平章事楊執柔,當可免死。想是與執柔有隙。仁杰厲聲道:「皇天後土,可表忠忱,奈何使仁杰扳誣好人呢?」說至此,即用首觸柱,血流被面,慌得德壽連忙搖手,再三婉謝,並囑獄吏好生看待,方轉身出去。你也只有此膽麼?仁杰因守吏少寬,乃裂衣齧指,血書冤狀,置入棉衣中。次日,德壽又來看視,仁杰語德壽道:「天時方熱,我有棉衣一襲,請飭屬吏轉授家人,撤去棉絮。」德壽允諾,即令獄卒持付仁杰家,仁杰子光遠,撤棉得帛書,遂叩閽告變,因得召見。武氏得了帛書,乃召問俊臣。俊臣給武氏道:「仁杰等下獄,臣未嘗褫他巾帶,寢處很是安適,如果問心無愧,怎肯自供謀反哩?」武氏道:「全案人犯,已俱供認嗎?」俊臣道:「只有魏元忠尚未實供。」武氏道:「須再令問官審明,免得枉屈。」俊臣唯唯而退。
  當下令侍御史侯思止復訊,他人不問,單問魏元忠。元忠仍然力辯,思止命將元忠倒掛起來。元忠道:「我生得薄命,譬如騎驢遭墜,足■蹬上,為驢所曳哩。」思止益怒,欲改用酷刑。元忠道:「侯思止你若要魏元忠頭,盡管截取,若要元忠自供謀反,任你甚麼拷打,我元忠卻不便承認呢。」正說著,忽由通事舍人周綝到來,說是奉制勘視犯人。思止乃停止刑訊,忙遣心腹報知俊臣。俊臣急給仁杰等冠帶,令見欽使。待周綝到了獄中,略略顧視,不發一言。俊臣即詐造仁杰等謝死表,令綝持還報命。
  適值樂思晦子沒入掖廷,年才九齡,生得眉目清秀,姿性聰明,偶為武氏所見,召問姓名。他卻從容跪奏道:「臣父樂思晦,得罪受誅,臣家已破,可惜陛下英明,國家大法,為來俊臣等所欺弄,陛下不信臣言,乞擇朝右忠臣,素經陛下信任,但令俊臣推訊起來,沒一個不是叛黨了。」想是狄仁杰等命不該死,所以有此慧童。武氏道:「偌大的孩兒,倒也識得來俊臣麼?」乃命他暫退,一面飭內侍至制獄中,宣入仁杰等人。仁杰等入謁武氏,行過臣禮,一齊呼冤。武氏道:「卿等果有冤誣,為何前時自供反狀?」仁杰慨然道:「若非自承反狀,早被搒死,哪得重見天日呢?」武氏又問道:「為何復作謝死表?」仁杰等齊聲道:「臣等並無此事。」武氏令左右取表給示,經仁杰等審視,便道:「這似判官王德壽手筆,臣等筆跡,無一相同,可見得是捏造了。」武氏不覺點首,便放他七人還家。七人謝恩退歸,為武承嗣所見,忙入白武氏道:「七人已有反意,陛下何故釋放?」武氏道:「得饒人處且饒人,況叛跡未露,何必濫殺大臣。」承嗣尚欲請武氏窮治,武氏道:「王言無反汗,你可知道嗎?」承嗣不能固爭,乃怏怏趨出,密囑台官等聯名上奏,請誅仁杰等七人。台官不敢不依,草就了一篇模稜兩可的文字,呈將進去,獨侍御史霍可獻,系裴宣禮的外甥,竟伏闕面陳道:「陛下不殺裴宣禮,臣情願效死階前。」說著,竟首觸殿階,流血沾地,為了區區爵祿,竟甘心殺舅,且撞頭出血,置父母遺體於不顧,富貴之惑人,一至於此。俊臣又奏稱行本罪重,不可不誅。秋官郎中徐有功,看不過去,獨挺身出奏道:「陛下有好生大德,俊臣等不能順美,反欲勸陛下為暴主,究是何意?請陛下明察!」武氏乃宣諭道:「卿等不必廷爭,朕自有折衷辦法呢。」言畢退朝,大眾散歸。是夕頒制,貶狄仁杰為彭澤令,任知古為江夏令,裴宣禮為彝陵令,魏元忠為涪陵令,盧獻為西鄉令,流裴行本李嗣真至嶺南。小子有詩歎道:
  羅織經成可奈何,冤沈制獄罪囚多。
  僅留七族更生慶,尚謫遐方受劫磨。
  七人遭黜,諸武稍稍泄忿,不意過了數日,武承嗣竟奉命罷相,這真是出人意表了。究竟承嗣為何罷相,且看下回表明。  

  欲篡唐室,不得不殺人,此武氏之本意,故殺人最多,幾乎不可殫述。本回列作二表,省卻無數筆墨,此即執要馭煩之旨,而於武氏革命時之舉動,卻詳載無遺,嫉其篡奪之惡也。欲安諸武,又不得不殺人,此非全出武氏本意,而武承嗣實為主動,故殺人雖多,究不若前時之甚。本回特歸罪承嗣,所有被殺諸人,亦備述其冤誣之由來,可詳則詳,不必從略,至若狄仁杰等一案,尤加意演述,幸其得免於死,為唐室少留一脈也。作者於下筆時,俱有斟酌,正非隨手掇拾者所得比爾。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8:59:36

第三十三回     安金藏剖心明信 僧懷義稔惡受誅



  卻說武承嗣是武氏愛姪,受封魏王,職任左相,端的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唐朝宗室,及內外文武百官,好幾多人為他所害,他還想捽去豫王,入為太子,不料反接到制敕,竟把他的左相重任,撤消了去。他也不識何因,及探問武氏左右,方知是由侍郎李昭德攛掇出來,不由的大怒道:「昭德昭德!你敢在虎頭上搔癢麼?我總要你死無葬地。」伏下文昭德被殺事。正恨語間,忽又聞昭德已升授同平章事,越覺忍耐不住,竟出門上馬,跑進宮中去了。原來昭德籍隸長安,素性剛毅,自入拜侍郎,杖死王慶之後,見前回。頗得武氏信任,屢與商議國政。昭德乘間密陳道:「魏王承嗣,權勢太重,應加裁制為是。」武氏道:「承嗣是朕姪兒,所以特加重任。」昭德道:「姑姪雖親,究竟不及父子,子尚有弒父等情,況姑姪呢?今承嗣位居親王,又兼首相,權等人主,恐陛下未必久安天位了。」武氏不覺瞿然道:「朕未曾慮及此著,卿言也有可彩哩。」遂親下手諭,罷承嗣左相職,接連就令昭德同平章事。承嗣忿忿的跑至宮門,下馬入宮,求見武氏。武氏傳入,問他來意。承嗣道:「陛下命臣免相,使臣得卸仔肩,臣不勝感幸。但昭德黨同伐異,好肆排擊,此人若參政柄,定致變亂,陛下應亟行貶黜,免得貽懮。」武氏正色道:「我任昭德,才得安眠,他能為我代勞,奈何勸我貶黜呢?」承嗣再欲有言,武氏又搖首道:「汝不必多說,我自有主見。」說罷,拂袖逕入。承嗣碰了一鼻子灰,只好悶悶而回。勢不可恃,若乘此急流勇退,亦可免異日赤族之禍。昭德入秉政權,裁抑酷吏,不遺餘力,且禁吏民妄言祥瑞。或獻入白石一方,中有赤文,昭德問道:「此石有何異征,敢來妄獻?」來人答道:「因此石具有赤心,與他石不同,故此上呈。」昭德怒道:「此石赤心,他石都要造反麼?」駁得好。說得左右僚吏,一齊解頤,昭德即舉石擲出,並叱逐來人。未幾,又有襄州人胡慶,用丹漆寫著龜腹,有「天子萬萬年」五字,亦齎陳闕下。足為烏龜皇帝之兆。昭德冷笑道:「又來欺我麼?」遂取龜過來,用刀一刮,滅盡字跡,因奏請將胡慶加罪。武氏道:「小民無知,心實不惡,可饒他去罷!」自己也是心虛。補闕朱敬則,及侍御史周矩,趁著昭德參政的時候,均上書奏請緩刑,武氏也頗嘉納。監察御史嚴善思,正直敢言,嘗因告密風盛,引為深恨,亦上疏規諫。武氏遂命他按問,他秉公訊鞫,所有告密事件,多是虛誣,共查出八百五十餘人,悉令抵罪。羅織經從此失效,羅織黨也從此少衰。來俊臣恨他破法,陰與侍御史侯思止王弘義等,搆陷善思,坐流驩州。李昭德代為營解,武氏亦知善思受冤,乃復召為渾儀監丞。旋有制禁人間藏錦,侯思止違禁私藏,被昭德察覺,杖死朝堂。思止目不識丁,由告密得官,本授為游擊將軍,他獨面白武氏,求為御史,武氏語思止道:「卿不識字,奈何作御史?」思止答道:「獬豸何嘗識字,不過能觸邪呢。」武氏心喜,乃令官侍御史。受職後與來俊臣等,共同羅織,貽害吏民,及被昭德杖斃,遠近稱快。惟俊臣等失一爪牙,恨不得撲殺昭德,借報私仇,奈一時不能逞願,只好勉強含忍。
  武承嗣更怏怏失望,日夜謀去皇嗣,密囑武氏寵婢團兒,入譖豫王妃劉氏,及德妃竇氏,即玄宗隆基生母。私挾巫盅,咒詛乘輿。武氏信此為真,俟二妃入朝,竟一律殺死,連屍骨都沒有著落。可憐豫王旦只背地拭淚,一句兒不敢多言。尚方監裴匪躬,及內常侍范雲仙,私謁豫王,又有人告知武氏,俱被腰斬。自是公卿以下,皆不得見豫王。武承嗣又囑團兒諸人,密告豫王隱蓄異圖,武氏即命來俊臣推治,把豫王平日侍役,都拿至法庭。俊臣堂皇高坐,備列刑具,才拍一聲驚堂木,已令人毛髮森豎,不寒而慄。起初尚齊跪案前,均替豫王辯冤,怎禁得俊臣虎威,刑杖交加,或被笞,或被撲,或被夾,或被拶,不消半個時辰,已害得滿庭人犯,血肉橫飛,奄奄一息。俊臣尚再三迫脅,喝令供認,大眾已不勝楚毒,沒奈何自稱願供,案上即有數紙擲下,給大眾拾寫。突有一人闖入法庭,大呼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皇嗣未嘗謀反,奈何硬說他反哩。我是一個樂工,本不敢與聞此事,但事關社稷,怎能不辯?我願剖心出示,替皇嗣表明真跡。」說至此,即解衣露胸,取出亮晃晃的小刀,向胸前縱橫一划,頓時鮮血直噴,暈倒地上,不省人事。賴有此人。俊臣望將出去,見他血漬滿庭,僵臥不動,也未免心驚起來,慌忙下座出視,已是洞胸露腑,五臟皆見。即令左右撫他口鼻,尚有微微呼吸,似覺一息尚存,正思把他處治,已有宮監到來,傳武氏命,令飭役舁他入宮。俊臣不敢違慢,便命二人舁著,隨宮監同去,自己亦退堂停訊。暫將全案人犯,暫羈獄中,武氏因案情重大,預著人探察法堂,及聞有人剖心明冤,立命舁入,親自驗視,果然奏報不虛,乃急傳御醫入治。御醫沈南璆等,悉心診視,謂尚可施救,不致傷生。當下移入靜室,由數醫官運動妙手,先將五臟安置原處,然後用桑皮線縫好裂痕,外敷良藥,令得生肌長肉,好容易調治竟夕,待至次日黎明,方見他口眼活動,漸漸有些甦醒轉來,再灌以參湯,進以大劑,才覺一條性命,僥倖保全。御醫復奏武氏,謂已無妨。武氏復親身臨視,因他身子尚不能動彈,概令免禮,但問他姓氏籍貫。他已少有知覺,硬撐了一聲道:「臣是太常樂工長安人安金藏。」如聞其聲,如見其人,一語抵人千百。言已泣下。武氏也不覺黯然道:「我有子不能自明,累汝至此,汝真是一個忠臣了。」乃令他靜養,並派役服侍,返入內殿,囑內侍傳諭俊臣,將豫王左右侍役,盡行釋放。一場大獄,才算冰消。
  越年為長壽三年,武承嗣召集二萬六千餘人,上武氏尊號,稱為越古金輪聖神皇帝。武氏最喜人諛,自然准請。又御則天樓受尊號,改元延載,免不得大饗宗廟,遍宴群臣,忙亂了好幾日。武氏尚饒餘興,帶同承嗣三思,及太平公主等,往游後苑,此時尚值初春,餘寒未退,各種花木,雖已生有枝葉,或已含蕊,尚未開放,沒有甚麼豔景。武氏道:「這數日天氣晴和,為甚麼花尚未開哩?」承嗣道:「時尚未至。」說到「至」字,三思即湊入道:「想尚未接御敕,不敢遽開,若陛下降制催花,花神也應聽命哩。」承嗣道:「恐怕未必。」武氏也為默然。偏太平公主敢作敢言,更上前婉奏道:「聖德覃敷,百神效順,怎見得不能驟開?但請陛下降了慈諭,總有幾株開放哩。」武氏經此一說,也不覺生了奇想,便命侍從取過紙筆,自題一詩云:「明早游上苑,火速報春知。花鬚連夜發,莫待曉風吹。」這四句就作為制敕,遞與太平公主。公主揀那花蕊最多的向陽樹上,令待從移取高梯,齎敕上登,懸掛樹梢,然後隨了武氏,又玩賞一回,方才回宮。越宿起來,公主即遣侍女探視,返報上苑群花,果已開放。喜得公主心花怒開,匆匆梳洗,即往報武氏。武氏也欣然道:「果有此事麼?」當下傳令免朝,飭王公大臣,侍宴後苑。待至午牌已近,乃啟駕臨幸,到了苑中,百官俱已鵠候,排班慶賀。武氏格外心歡,四面一瞧,果有好幾處花枝,向日吐葩,紅白相間,也自以為花神效命,萬匯含芳,更兼武三思太平公主,及王公大臣等,爭獻諛詞,引得這位老淫嫗,眉飛色舞,笑逐顏開,此事不見正史,惟稗史中偶載及此,但初春天氣,風日晴和,也應有數樹開花,筆下演述,亦極得分寸,不涉張皇。當下開筵歡飲,列坐傳觴,酒至半酣,命內侍查明花名,一一報聞,約報至數十種,武氏忽問道:「牡丹花開未?」這一句問將過去,轉令查報花名的內侍,噎住了喉,不敢發聲。武氏又問道:「尚未開麼?」內侍只好應了一聲「是」字。武氏竟轉喜為怒道:「此花不中抬舉,快與朕劚移苑外,貶謫洛陽。」內侍奉諭,傳旨園官,園官即將園中所植牡丹,悉數移出,散種野外。嗣是牡丹花改稱洛陽花。語見《事物紀原》。
  武氏宴畢還宮,心下還帶著三分不足,不似開宴時的滿面喜容。三思卻又想出一法,召集四夷酋長,請鑄銅鐵為天樞,銘刻武氏功德,豎立端門外面。武氏准奏,即令姚璹為督作使,大聚銅鐵,鑄冶起來。諸胡集錢至百萬億,購辦銅鐵,尚嫌不敷,乃更彩斂民間農器,湊成二百萬斤,方得敷用。天樞形狀似柱,高一百五尺,逕十二尺,共有八面,環以銅龍,負以銅獸,柱巔制一雲蓋,蓋上有四蛟,捧一大珠,這番工作,越年始成。三思作文,大旨在黜唐頌周,武氏自署名號,叫作大周萬國頌德天樞,一並鎸刻柱上。又將群臣蕃酋的名氏,亦附入下面,這也是千古未有的特色呢。以有用之銅鐵,作無用之柱腳,實是呆鳥。
  是年八月,梨花盛開,免不得有人稱瑞。武氏也以為瑞征,御殿時籠在袖中,取示廷臣。大眾又是稱賀。獨同平章事杜景佺伏奏道:「目下已值仲秋,草木黃落,不意此花獨榮,陰陽失序,咎在臣等。」滿廷都是佞臣,獨景佺有此正論,恐亦與梨花相同。武氏聞言,未免愕然,半晌才道:「卿算有宰相才。」語畢退朝。會李昭德奏劾王弘義,坐流瓊州,弘義行至中途,詐稱奉敕追還,返道漢北,為昭德所聞,忙令侍御史胡元禮往驗,察出詐謀,立刻杖斃。來俊臣亦坐貪淫罪,貶為同州參軍,急得諸武不知所措,忙運動鳳閣鸞台,你一疏,我一奏,說得昭德非常專恣,不由武氏不動起疑來。可巧突厥寇邊,遂調昭德為行軍長史,隨著朔方道大總管,率領契苾明曹仁師沙吒忠義等十八將軍,往御突厥。
  突厥阿史那骨祿等,常侵邊境,前由程務挺黑齒常之兩人,相繼防禦,始終不敢深入,至兩人被戮,防邊無人,骨篤祿出入無忌,只因年老多疾,所以一出即歸。延載元年,骨篤祿病死,弟默啜頗有勇略,即自立為可汗,率眾寇靈州。武氏卻用了一個匪夷所思的人物,出為行軍大總管,初令轄新平道,繼令轄代北道,旋復令轄朔方道。看官道是何人?原來是輔國大將軍鄂國公薛懷義。真是奇極。備述官銜,越覺挖苦。懷義是個禿奴,曉得什麼兵法?只因與武氏是老姘頭,乃得仰沐榮封。且武氏非彼不歡,如何調他統軍?肉戰則可,兵戰其可平?說來又有一段隱情,表明後方可知曉。懷義受封鄂國公,越發驕橫,所有平時用費,概得向庫中支取,不加限制。竟有惟王不會之遺規。他卻想出一種巧思,每月開一無遮會,召集善男信女,大會寺中,見有恣色的婦人,就留住禪房,任情取樂。婦女信佛者其聽之!都人統畏他勢燄,就是妻女被淫,也只好忍氣吞聲,不敢過問。他又募度壯僧數千人,作為幫手,這種壯僧,也不安本分,無非是彩花問柳,倚翠偎紅,所以洛陽女兒,已不知被他蹧蹋若干。懷義日在寺中,與僧眾肉身說法,還有何心入宮應卯?武氏傳召,時常托詞不赴,十次中不過應酬三四次,累得武氏慾火難熬,別尋一個主顧,便是御醫沈南璆。南璆房術,不讓懷義,武氏恰也歡慰,但恐懷義在外闖禍,且聞他僧徒多系力士,索性借禦寇為名,令他率眾北征,若得戰勝,原不愧為知人,否則令他師徒斃敵,也好杜絕後患。揭出武氏心計,發前人所未發。偏是懷義交運,一經出師,胡虜便退。此次武氏疑忌李昭德,令他為行軍長史,又命一個同平章事蘇味道,做了行軍司馬,陪著昭德,掩飾人目,一面令懷義格外得意,連朝廷宰相,都受他節制,或肯不顧存亡,前去效死。怎奈天下事往往出人所料,懷義未到朔方,突厥兵又復退去。那時懷義自然折回,沿途與昭德議事,屢有齟齬,還都後也奏稱昭德恣肆,竟貶昭德為南賓尉。嗣又因杜景佺等,附會昭德,不能匡正,也將他貶徙遠州。無非由梨花一奏所致,可見前時稱為相才,實是一句譏諷語。懷義曾造夾紵大像,留供天堂,像高九百尺,鼻如千斛船,小指中容數十人並坐。夾紵漆成,異常精采。應三十一回。至是為風所摧,由武氏令懷義重修。懷義又支取庫銀數百萬兩,督工趕築,忙碌了兩三月,才得修復原狀,因入宮復旨。武氏只淡淡的答了「知道」二字。懷義見武氏沒甚興彩,也即退出,默思從前何等親昵,今自班師以後,修造大像,已歷十旬左右,從未經過召幸,此中定是有人庖代,所以這般疏淡﹔乃私下訪問宮人,宮人都受武氏密囑,未敢通風,因此也探聽不出。左思右想,得了一策,特請在朝堂開設無遮會,經武氏批准,即潛在朝堂下面,掘地為坑,深約數丈,埋著許多紙糊殿閣,泥塑佛像,至開會時,乃從坑中引上,對著大眾,但說從地中湧出,預兆禎祥。又密取牛血,畫一大像頭顱,高二百尺,但捏稱是刺諸膝上,得血繪成。以己比牛,也沒甚榮耀。一時哄動都市,士女雲集。懷義出錢數十車,望空散擲,令他爭拾,甚至互相踐踏,傷斃老弱多人。次日,復在天津橋南,張像設齋,預邀宮廷大小官吏,屆時詣席,官吏憚懷義威燄,不敢不來,只有武氏高居深宮,連日不聞足音,懷義越加懷疑,就從散席以後,留住二三知己,盤問宮中情狀。當時有個快嘴人物,說是御醫沈南璆,日夕入侍,那懷義不禁大憤道:「反了反了。」武氏所防惟反,是對著臣僚,懷義所防惟反,是對著武氏,寫來極有趣味。隨即送別好友,等到一更以後,竟悄悄的到了天堂,放起火來。
  這天堂在明堂北面,占居高巔,天堂被火,明堂自然延燒,更兼風勢猛烈,越燒越旺。照耀都中,幾同白晝,一班禁衛軍,合力灌救,毫不見效,延及天明,方得撲滅。一座金碧輝煌的明堂,已變做烏焦巴弓,無一完木。最可歎的是夾紵大像,裂作數百段,漆血氣佈滿都城。都是民脂民膏。武氏正加號慈氏,命設酺宴,忽聞明堂大火,未免驚惶。拾遺劉承慶,請輟朝停酺,上答天譴,武氏頗有允意。獨納言姚璹,謂明堂是治政地,非宗廟比,不應自加貶損,乃仍然視朝,賜酺百官。左史張鼎,且上言火流王屋,適顯周家祥瑞。通事舍人逢敏,復奏稱彌勒顯道,有天魔燒宮,焚壞七寶台等情,這是意中恒事,無傷聖德。劉承慶謂是天譴,已涉無稽,張鼎逄敏等語,更不值一噱。武氏微笑不答,但說:「由內外工徒,不知戒火,因有此變。」當下仍令懷義更造天堂明堂,又鑄銅為九州鼎,及十二神,各高一丈,分置四方。
  懷義因縱火無罪,越加驕蹇,且斥武氏負情忘義,別圖所歡,當下一傳十,十傳百,免不得傳到武氏耳中。武氏大為懊悵,因恐投鼠忌器,不便下手,忍耐了好多日,已是殘冬,又改元為天冊萬歲,未幾又改元證聖。累屆朝賀,懷義多不與列,且更說出許多穢語,直把那武氏淫褻情狀,一古腦兒都宣揚出來,武氏時有所聞,遂召入太平公主與她熟商。公主本武氏愛女,所有宮中情事,無一不知,便對武氏道:「臣女早欲奏聞陛下,只因陛下不言,臣女亦何敢先言?試思陛下系何等聖佛,托生人間,欲選三五侍臣,自應就公卿貴閥中,看他姿稟穠粹,方准入選,奈何令懷義禿奴,得侍左右呢?」武氏道:「我亦有悔意,但欲除此人,頗費周折。」公主道:「這有何難?」武氏又接入道:「他手下有許多力士,若略一通風,必將謀變,就使指日剿平,已被他許多毀謗,豈不是大損名譽麼?」你亦自顧名譽麼?公主笑道:「這事委臣女往辦,管教他身首兩分,毫無他慮。」武氏喜道:「我就叫你便宜行事。你須小心!」公主應聲趨出,即召駙馬從兄武攸寧,密囑數語,再選十數健婦,囑令如此如此。大家唯命是從,分頭往辦,待到黃昏時候,公主即遣一武氏心腹,召懷義入宮。懷義聞召,未免一喜一疑,喜的是又蒙召幸,疑的是何故復召,乃帶著力士數名,策馬馳入,行至宮門,見宮中沒甚動靜,方敢下馬趨進,大踏步上了殿階。階前只有數婦,阻住力士,不准隨入。懷義見殿階上下,止立婦人數名,料想沒有他變,放心入殿。不意背後突遭一擊,痛得眼花繚亂,跌倒殿中,才呻吟了一聲,已被眾婦人撳住,用著最粗的鐵鏈,捆縛起來,再把木丸塞入懷義口中,令不得言。懷義尚望徒眾入救,殺豬似的狂喊,誰知武攸寧已指麾健卒,擁出階前,一陣亂斲,將懷義的隨身護符,殺得精光,乘勢入誅懷義,刀光一閃,了結性命。當將屍骸拖出,擲入火堆,剩得幾根燼餘殘骨,送入白馬寺,壓置塔下。小子有詩歎道:
  淫僧敢自亂宮闈,況復驕橫肆毒威。
  粉骨非真能蔽罪,徒留穢史付人譏。
  懷義既誅,太平公主遂薦引一個妙年郎君,入為武氏的男妃。欲知此人為誰,容至下回再表。  

  本回以安金藏薛懷義為主腦,而外此各事,隨筆穿插,無斷續痕,此由閱史時獨具眼光,見得當時事實,俱屬相因,因甲得乙,因乙得丙,因丙得丁,彼此關連,自然綰合耳。其所以用安金藏僧懷義為主腦者,表金藏之忠,暴懷義之惡也。武承嗣欲奪儲位,累譖豫王,盈廷大臣,不聞代白,安金藏一樂工耳,獨能剖心明信,為豫王辨白冤誣,此其忠為何如乎?懷義穢亂宮闈,橫行不法,雖由武氏之溺情牀闥,縱令驕淫,而懷義恃勢作威,肆無忌憚,開無遮會以污婦女,火明堂以泄私仇,此其惡為何如乎?表之暴之,為後世示勸懲,此正維持風教之苦心也。餘事多見細評,不必贅述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9:00:00

第三十四回     累次發兵才平叛酋 借端詳夢迭獻忠忱



  卻說太平公主,引入少年,陪伴武氏,這人姓張名昌宗,系故太子少傅張行成族孫。昌宗有兄易之,曾襲蔭居官,累遷尚乘奉御,兄弟皆丰姿秀美,通曉音律。昌宗年僅及冠,更生得眉目清揚,身材俊雅,太平公主先為說項,引得武氏動情,然後召入昌宗,衣以輕綃,傅以硃粉,浴蘭芳,含雞舌,送入武氏宮中。武氏瞧入眼中,早已十分中意,一經侍寢,說不盡的旖旎,描不完的纏綿,薛懷義無此風情,沈南璆亦慚形穢。武氏生平,從未經過這般酣豔,此番天緣相湊,幸得這個妙人兒,遂不禁百體皆酥,五中俱快,綢繆竟夕,尚覺是歡娛夜短,戀戀情深。豔語不涉猥褻。昌宗暗想,這個老淫嫗,真是天下尤物,居然能通宵達旦,極樂不疲,自己還恐招架不住,遂把乃兄易之,亦推薦上去。武氏謂恐一時無兩,昌宗道:「臣兄材力過臣,且善煉藥石,陛下若召來一試,便覺臣言非虛哩。」棣萼多情,卻也難得。武氏允諾,次日即召幸易之,果然枕席工夫,比乃弟尤為進步,不過柔情媚骨,似覺稍遜一籌,武氏各有取材,也與他徹夜交歡,越宿起牀視朝,即封昌宗為雲麾將軍,武氏專封情夫為將軍。豈因他肉戰勝人嗎?易之為司衛少卿,特賜甲第,並給奴婢橐駝牛馬等物,外加美錦五百匹。嗣是二張輪流進御,大得武氏歡心,寵遇無比。晉授昌宗為銀青光祿大夫,追贈二張父希爽為襄州刺史,母韋氏臧氏,並封太夫人。臧氏系昌宗生母,年逾四十,姿色未衰,有是子應有是母。平時嘗有外遇,尚書李迥秀與她有私,武氏竟許為情夫,准他來往。推己及人,好算是特別仁恩。二張權力日增,不到一旬,已是門無隙地,威震京都。諸武兄弟及宗楚客等,爭謁門牆,伺候顏色,甚至親與執鞭,非常羨慕,號易之為五郎,昌宗為六郎。
  惟自懷義死後,天堂明堂,仍然派人督造,越年乃成,規模比前時稍狹,華麗不減當初,易名為通天宮,又改元為萬壽通天。即嗣聖十三年。武氏方鋪張揚厲,粉飾太平,祀南郊,封中嶽,去越古慈氏諸號,改稱天冊金輪大聖皇帝,賜酺十日,舉國若狂,不料東北警報,陸續前來,轉令武氏無暇行樂,只好遣將調兵,出御朔方。原來營州北境,向有東胡種落,作為窟穴,漸漸的生齒日蕃,分設奚及契丹二部。突厥勃興,契丹臣附突厥,奚亦間通貢使。至唐武德年間,突厥漸衰,契丹酋長孫敖曹,乃叩關入朝。太宗時威振四夷,契丹別帥窟哥,及奚帥可度者,並率部眾,內附唐廷,就契丹部置鬆漠府,即授窟哥為都督。奚地置饒樂府,即授可度者為都督,均賜姓李氏。太宗伐高麗,嘗發奚契丹兵從軍。高宗顯慶時,窟哥可度者皆死,奚與契丹連叛,由定襄都督阿史德樞賓等,次第討平,仍然臣服。至萬歲通天元年,營州都督趙文翽,殘酷不仁,虐待契丹部眾,於是鬆漠都督李盡忠,及歸誠州刺史孫萬榮,共舉兵攻陷營州,殺死文翽,盡忠即窟哥孫,自稱無上可汗,萬榮即敖曹孫,為盡忠先鋒,縱兵四掠,所向殘破。武氏聞警,亟遣左鷹揚衛大將軍曹仁師,右金吾衛大將軍張玄遇,左威衛大將軍李多祚,司農少卿麻仁節等,率兵往討,並命梁王武三思為榆關道安撫大使,納言姚璹為副,陸續出都。改李盡忠名為李盡滅,孫萬榮名為孫萬斬。武氏專改他人姓名,不脫婦人咒詛習氣。
  曹仁師等行至幽州,遇有唐兵自營州逃回,報稱前為虜寇,被縶地牢,今聞王師大至,寇已乏食,所以放還。契丹果真乏食,何妨殺死俘囚。乃無故釋還,顯是有詐。張玄遇麻仁節兩人,急欲爭功,帶領部兵,兼程前進,馳至黃獐谷,又有許多老弱番兵,前來迎降,面目都含饑色。又是一個詐降計。兩將益以為寇兵乏糧,正好一鼓蕩平,便驅兵深入。但見沿途一帶,羸牛瘦馬,或立或臥,越覺貪功心熾,一口氣跑至西硤石谷,這西硤石的地方,最稱險阻,兩旁山巒層疊,林箐縱橫,真個是行軍絕路,未便輕進。兩將也不管利害,見路即行,適值夕陽西下,天氣陰沈,仄逕羊腸,蒼茫莫辨,還是不肯住腳,闖將進去。忽聽得號炮一聲,胡哨四起,大眾才有些慌忙,免不得東張西望,哪知番眾突出,四面殺來,急切裡無從退回,已覺叫苦不迭。偏契丹兵逐隊擁上,統是驍悍的步卒,前隊是長槍兵,專戮面部,後隊系撓索兵,專絆馬足。唐軍都是騎士,上下不能兩顧,頓時人仰馬翻,不是被殺,就是被擒。玄遇仁節兩將,措手不及,也被絆馬索絆倒,一並擒去。契丹將孫萬榮,搜得兩將兵印,即詐為文牒,遣報曹仁師各軍,說是官軍大勝,仁師部將燕匪石宗懷昌等,樂得前去分功,因兼程疾進,不遑寢食,正走得人困馬乏,又被契丹伏兵,左右邀擊,害得全軍覆沒,無一生還。明明自去尋死。
  敗報馳達東都,武氏再遣同州刺史建安王武攸宜,為清邊道大總管,出討契丹,且募全國系囚,及士庶家奴,有力從軍,悉令調發。攸宜未曾出境,萬榮已進兵崇州,涼州都督許欽明兄欽寂,為龍山軍討擊副使,逆戰失利,致為所擒,萬榮移兵圍安東,令欽寂招降安東都護裴玄珪,欽寂佯為應諾。及至城下,呼玄珪與語道:「狂賊不道,必遭天殃,滅亡便在目前,公宜厲兵堅守,毋失忠節。」萬榮大怒,將他殺斃,即督兵攻城。城上矢石如雨,才行退去。欽寂弟欽明,也為突厥所虜,後亦殉難,時人稱為二忠。既而突厥默啜可汗,表請和親,願率部眾助討契丹。亦非善意。武氏遂遣豹韜衛大將軍閻知微,左衛郎將署司賓卿田歸道,齎冊授默啜為遷善可汗,兼左衛大將軍。默啜出襲鬆漠,適值盡忠驚死,萬榮外出,被默啜乘隙掩入,把盡忠萬榮的妻子,及所有輜重,盡行擄去。萬榮無家可歸,索性專寇唐境,攻陷冀州,殺刺史陸寶積,屠吏民數千人,再驅眾攻瀛州,河北震動。魏州刺史獨孤思莊,膽小如鼷,悉驅城外居民,入城守衛,一面飛表乞援。武氏知他怯懦,乃起彭澤令狄仁杰,往代思莊。仁杰遭貶,見三十二回。仁杰抵任,遣民歸農,且與語道:「距寇尚遠,何必倉皇。萬一寇至,我也自能支持,不勞百姓。」大眾拜謝,歡躍而去。
  唐廷再命夏官尚書王孝杰,羽林衛將軍蘇宏暉,統師十七萬,往擊孫萬榮。行至東峽石谷,正遇契丹前鋒,立即與戰。契丹兵略略交鋒,便即引去。又是詐計。孝杰縱兵追擊,宏暉繼進,途中七高八下,崎嶇難行,前面適有一大嶺,兩旁峭壁懸絕。孝杰策馬先登,不防契丹兵回撲轉來,勢如猛虎,所當輒靡。嶺上喊聲連天,宏暉尚在嶺下,竟不管孝杰死活,馬上返奔,剩得孝杰孤軍,也是立足不住,紛紛散亂。孝杰被番眾一擠,墮崖身死,餘眾亦多半傷亡,逃脫的沒有幾人。唐軍又敗。武攸宜方至漁陽,聞孝杰敗死,嚇得魂魄飛揚,不敢前進。萬榮遂進屠幽州,分兵陷瀛州屬縣,大掠而南。孝杰記室張說,飛馬回奏,武氏也覺惶急起來,更用右金吾衛大將軍武懿宗為行軍大總管,與右豹韜衛將軍何迦密,出師援應。諸武只能殘害朝臣,不能擊走胡虜,武氏專信母族,安得不敗。接連又命御史大夫同平章事婁師德,為清邊道大總管,右武威衛大將軍沙吒忠義,為清邊中道前軍總管,統兵二十萬,即日北行。懿宗軍至趙州,聞契丹兵將到冀州,便欲南遁,將士請堅壁清野,為疲賊計。懿宗不從,遽退還相州,沿途拋棄軍械,不可勝計。萬榮復進掠冀州,入屠趙州。
  先是萬榮破王孝杰時,曾在柳城西北四百里,依險築城,留住老弱婦女,及器械輜重,留妹夫乙冤羽居守。突厥默啜可汗,探悉情形,又發兵潛往,突入新城,擄住乙冤羽,便把全城蓄積,悉數取歸。嗣復故意將乙冤羽縱去,令報萬榮。萬榮已狡,默啜尤狡。萬榮方招誘奚部,夾攻唐軍,氣燄很是鴟張。偏由乙冤羽馳報,新城失守,害得神色沮喪,寢食不安,那部眾的眷屬,都在新城,一聞陷沒,個個恟懼,皆無鬥志。奚部兵士,見他這般情狀,料知不能勝唐,也有變心。唐神兵道總兵楊宏基,及清邊道前軍副總管張九節,偵知底細,便與奚人結了密約,夾擊萬榮,裡應外合,前犄後角,立將萬榮軍搗破,殺得血肉模糊,萬榮只率輕騎數千名,奪了一條血路,落荒東走。張九節從間道馳出,截擊萬榮去路,萬榮進退兩難,回馬斜奔,趨至洛水東岸,手下已是散盡,止剩家奴數人,乃下馬憩息,淒然長歎道:「今欲歸唐,罪大難容,歸突厥亦死,歸新羅亦死,奈何奈何?」言未已,那頭顱已應聲墜下。看官欲問何人下手?當然是他的家奴。奴持首獻唐軍。還有萬榮驍將李楷固何務整,亦至幽州求降。時狄仁杰已升任幽州都督,好言撫慰,送往東都,並安撫河北百姓,不妄戮一人。獨武懿宗所至殘酷,遇有難民自拔來歸,多指為賊黨,刳心剖膽,窮極慘狀﹔及班師還朝,且奏言河北從賊諸民,應悉數夷族。左拾遺王求禮在側,奮然出奏道:「小民素無武備,力不勝賊,只好暫時屈從,本意何嘗欲反。懿宗擁強兵數十萬,望風退走,以至賊徒滋蔓。今賊幸告平,反欲移罪草野,盡加屠戮,試思自己不忠,怎能責人?臣請先斬懿宗,以謝河北百姓!」快哉快哉!我應浮一大白。懿宗無詞可辯。
  武氏乃下制大赦,改萬歲通天二年為神功元年,且因默啜有功,復令閻知微田歸道同使突厥,冊默啜為特進頡跌利施大單於,立功報國可汗。知微見了默啜,舞蹈三呼,似對著武氏一般,甚至吮他靴鼻,歸道獨長揖不拜。一佞一直,相去何如。默啜以歸道無禮,拘住不遣,但令知微南歸,求允婚約,並乞給還六州降戶,及單於都護地。此外尚有穀種彩帛農器鐵等件,亦在要素項中。知微唯唯從命,返見武氏,請允所求。武氏道:「前時突厥降眾,曾分居豐勝靈夏朔代六州,目前戶口蕃息,差不多有數千帳了。單於都護府地,由先朝百戰得來,奈何輕許?就是谷帛等物,亦應酌量賜給,不宜多與。」鳳閣侍郎李嶠,從容接口道:「陛下聖見甚明,突厥所求,斷難輕許。臣思戎狄無親,貪利寡信,若驟允所請,便所謂借寇兵,齎盜糧了,不如嚴兵阨守,以絕狡謀。」說至此,又有兩人進言道:「欲取姑予,也是對外的良策,況默啜為國立功,正應羈縻勿絕。歸道又被他留質,若一律拒斥,彼必戕我天使,發兵寇邊,契丹餘黨,均為所用,恐邊境又無寧日了。」武氏視之,乃是納言姚璹,及鸞台侍郎楊再思,當下沉吟半晌,方徐徐答道:「二卿所言亦是,朕當酌給便了。」越宿下制,竟撥還六州降戶數千帳,並給穀種四萬斛,雜彩五萬段,農器三千具,鐵四萬斤。且指令默啜女為親王妃,約期親迎。惟單於都護府地,未曾提及,此制頒到突厥,默啜乃遣還歸道。歸道入朝,與閻知微爭論廷前,知微謂和親可恃,歸道謂和親不可恃。武氏有左袒知微意,歸道歎息而出。武承嗣子淮陽王延秀,年少翩翩,尚未娶妻,武氏令娶默啜女為妃,約於來歲行親迎禮。預備金帛億萬,作為聘儀,屆期乃發。
  承嗣老且漁色,羅致美女,充入後房。右司郎中喬知之,有妾名碧玉,秀豔絕倫,通文字,善歌舞,知之非常寵愛,視若奇珍,偏被承嗣聞知,竟令女媼至知之宅,佯言由姬妾所遣,邀碧玉往教妝梳。知之不好拒絕,只得令碧玉赴承嗣第。一去數日,未見回來。知之一再探問,均被門吏所阻,且加以譏笑,氣得知之無法可施,歸作綠珠怨一首,令女僕輾轉投遞,方得繳與碧玉。碧玉正為承嗣所逼,勉強羈留,既得知之來箋,立即展覽,詞云:
  石家金谷重新聲, 明珠十斛買娉婷。 此日可憐偏如許, 此時歌舞得人情。 君家閨閣不曾觀, 好將歌舞借人看。 意氣雄豪非分理, 驕矜勢力橫相干。 辭君去君終不忍, 徒勞掩袂傷鉛粉。 百代離恨在高樓, 一代紅顏為君盡。
  碧玉覽畢,暗暗泣下,明知詩中寓意,叫她自盡,遂將詩系裙帶間,拚了一命,往投井中。不愧綠珠。及承嗣令人搶救,已是無及,徒撈得一個芳骸,不能復活,惟裙帶間詩跡尚留,由承嗣檢視,知是知之所貽,遂諷酷吏羅告知之,把他下獄處死,籍沒全家。不意石崇之後,復有喬知之。自時李昭德來俊臣兩人,均已起用,昭德入為監察御史,俊臣入為司僕少卿,兩人俱不改舊性,一個是鋒芒未斂,一個是暴縱自如。明堂尉吉頊,聞箕州刺史劉思禮,與洛州錄事參軍綦連耀,陰結朝士,謀為不軌,遂入白俊臣。俊臣令上書告變,武氏即使武懿宗窮治,輾轉牽連,殺死同平章事李元素孫元亨等三十六人,親舊連坐,或貶或竄,多至千餘家。俊臣欲專為己功,復羅告吉頊,虧得吉頊入訴武氏,自陳心跡,才得免禍。俊臣又復得寵,也百計鉤致美姝,甚至矯敕奪人妻女,諸武本與他有舊,任他所為,此外無人敢捋虎鬚。獨李昭德素來嫉視,擬羅列俊臣罪惡,痛奏一本。奏尚未上,俊臣已誣他謀反,先被下獄。自是俊臣愈加恣肆,自言才比石勒,陰蓄異圖,意欲將皇嗣庐陵王太平公主,及武承嗣三思以下諸王,一古腦兒列入反案,統行捽去,好教他獨攬朝綱。古人說得好,「眾怒難犯,專欲難成。」俊臣想把滿朝權貴,一並陷死,難道別人果沒有知覺,受他侮弄麼!當下由諸武及太平公主,共發俊臣罪狀,也將他拘系獄中。刑官嚴訊得實,請立處極刑。奏上三日不報。吉頊已升任中丞,從武氏游苑中,代為執轡,武氏問及外事,頊答道:「外人惟怪陛下不殺來俊臣。」武氏道:「俊臣有功國家,朕不忍遽置死地。」頊又答道:「俊臣誣殺忠良,罪惡如山,乃是國家的大蠹,若處他死刑,外人必稱陛下聖明,陛下奈何尚惜此賊哩。」武氏點首,及回宮後,竟批令昭德俊臣,一並棄市,時人都為昭德呼冤,為俊臣稱快。俊臣受誅,仇家皆抉目摘肝,剖心割肉,頃刻即盡。道旁爭相賀道:「從今以後,夜間始得安眠了。」世人亦何苦為酷吏。
  武氏自俊臣死後,也悔從前聽信蜚言,殺人過甚,乃進徐有功為殿中侍御史,擢姚元崇為夏官侍郎,召魏元忠為肅政中丞,並征狄仁杰為鸞台侍郎,同平章事,愁霾陰氣,漸漸銷融。
  惟武承嗣三思等,尚謀奪儲位,屢次營求,狄仁杰嘗以為懮,苦未得言。越年,復改元聖潛,即嗣聖十五年,是年中宗還宮。武氏為三思所惑,欲立他為太子,乘著酺宴期內,召問相臣。眾莫敢對,獨仁杰從容奏陳道:「從前太宗皇帝,櫛風沐雨,手定天下,傳諸子孫,先帝以二子托陛下,陛下今乃欲移歸他族,恐先靈未愜,反啟危機。且姑姪與母子,孰親孰疏?陛下立子,千秋萬歲後,配食太廟,倘或立姪,臣未聞有袝姑宗廟呢。」武氏道:「這是朕的家事,卿不必預聞。」你也學李勣語麼?仁杰道:「天子以四海為家,四海以內,何一非陛下家事?況元首股肱,義同一體,臣備位宰相,怎得不預聞呢?」武氏道:「據卿說來,仍立豫王為是。」仁杰復道:「弟不可先兄,庐陵王並無大過,應該召還庐陵,待庐陵百年後,兄終弟及,未始不可。」武氏稍稍感悟,總還躊躇未決。是夕,夢見鸚鵡飛入,自折兩翼,醒來甚覺奇異。曾與二張同夢否?翌晨臨朝,顧語仁杰道:「朕昨夢大鸚鵡,兩翼皆折,這是何兆?」仁杰道:「陛下姓武,鸚鵡就是寓音,兩翼便是兩子,陛下將二子保全,兩翼自然復振了。」借夢諷諫,可謂善言。武氏不覺稱善,乃把冊立諸武意,擱起不提。
  二張兄弟,與吉頊友善,常相過從,頊從容進言道:「公兄弟貴寵逾恒,天下側目,不立大功,恐難自全。」二人惶恐問計,頊遂答道:「天下未忘唐德,都想迎立庐陵王,主上春秋日高,大統總須付托。武氏諸王,非所屬意,公等何不勸立庐陵?既慰眾望,且建巨勛,不但可以免禍,並且可長保富貴了。」二張齊聲道:「敬受明教!」嗣是入宮值班,與武氏喁喁私語時,即以頊言為請。牀頭語容易動人,遂令武氏幡然變計,決擬召還庐陵王。小子有詩詠道:
  敢將嗣主錮房州,十四年來久被幽。
  幸有良臣圖反正,從容數語脫羈囚。
  究竟庐陵王是否還都,容待下回說明。  

  契丹入寇,武氏三次出師,迭用諸武為統帥,武三思偷安榆關,武攸宜逗留漁陽,武懿宗退保相州,無一有用材。卒至塞外喪師,至再至三,乃徒改萬榮為萬斬,盡忠為盡滅,犬雞之誼,何當撻伐。彼盡忠之死,萬榮之誅,亦賴天心之不欲絕唐,而因出一默啜以牽制之耳。豈武氏之威靈乎哉?武氏知諸武之無用,固未敢易嗣,而來俊臣之惡貫滿盈,自速其死,酷吏去而賢臣進,然後唐室方有轉機,鸚鵡入夢,諷諫有人,狄公以外,復有吉頊,天之有意扶唐,於此益見。故本回事跡,乃反周為唐之一大關鍵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9:00:26

第三十五回     默啜汗悔婚入寇 狄梁公盡職歸天



  卻說武氏用二張言,乃遣職方員外郎徐彥伯等,召庐陵王哲至東都。庐陵王與韋妃諸子,一並詣闕,入朝武氏。武氏留居宮中,佯稱為他療疾。狄仁杰因事涉詭秘,尚覺懷懮,進入宮求見,武氏與語庐陵王事。仁杰道:「陛下既召還庐陵王,何故未得一見?」武氏道:「卿尚疑朕麼?」隨即呼庐陵王出幄。仁杰審視果確,才下拜頓首道:「王已還宮,人未曾曉,怪不得議論紛紛,還疑是假了。」武氏乃令庐陵王出舍龍門,備禮迎還,中外大悅。武承嗣以計劃失敗,鬱鬱不樂,竟至成疾。次子延秀,因武氏指婚胡女,親迎屆期,不得不遣往突厥。武氏復令閻知微署春官尚書,與署司賓卿楊齊莊,齎金萬兩,帛萬匹,偕延秀同行。鳳閣舍人張柬之入諫道:「自古到今,未有中國親王,娶夷狄女,還請陛下詳察!」武氏不省,且出柬之為合州刺史。至延秀到突厥南庭,承嗣已一命嗚呼,長子延基襲爵,本應稱為嗣魏王,武氏因犯承嗣諱,特改號繼魏王。二名不偏諱,武氏改嗣為繼,全然是宦官宮妾醜態。承嗣早死數年,還算幸事。突厥可汗默啜,聞延秀到來,先召入閻知微。知微即將禮單奉呈,由默啜驗收畢。默啜竟變色道:「我女應配李氏,奈何來一武家兒?我突厥世受李氏恩,聞李氏盡被屠滅,只有兩子尚在,我將發兵輔立,俟得正位,送女未遲。」金帛已收,女卻不嫁,還要說出絕大道理,令人拍案叫絕。這一席話,說得知微面色如土,不由的跪下叩頭,籲請如約。你說和親可恃,究竟靠得住否?默啜笑道:「汝何必多慮,盡管留居我國,我便許汝為南面可汗,可好麼?」知微聽得「可汗」二字,又不覺喜出望外,拜謝而起。默啜叱令左右,將延秀拘住,不准入見,且寫了一封責問書,遣楊齊莊折還。武氏正靜待和親消息,忽由齊莊返謁,報稱突厥悔婚狀,且呈上來書。武氏一瞧,不禁大怒,看官道他書中寫著何語?乃是數武氏五大罪,列述如下:
  (一)是前時所給穀種,俱系蒸熟,布種不生。 (二)是金銀器多系偽劣,並非真物。 (三)是突厥可汗,曾賞給中使等緋紫,俱被武氏剝奪。 (四)是彩帛統系疏惡。 (五)是突厥可汗貴女,當嫁天子兒,武氏小姓,門戶不敵,休得妄想結婚。
  最後結語,乃是進取河北,南下勤王,將反周為唐等情。氣得武氏這張粉臉,青一塊,紅一塊,幾乎象個黑煞紅神。當下派司屬卿武重規為天兵中道大總管,又是一個武家兒。右武衛將軍沙吒忠義為天兵西道總管,幽州都督張仁亶為天兵東道總管,統軍三十萬,出征突厥。再遣左羽林大將軍閻敬容李多祚,為天兵西道後軍總管,將兵十五萬為後援。各軍依次出發,渡河北進。
  默啜已自率十萬騎,南向擊靜難平狄清夷等軍。靜難軍使慕容玄崱,迎降默啜。默啜遂入圍媯檀等州,又分兵攻陷定州,殺刺史孫彥高,及吏民數千人,再進兵趙州。刺史高叡與妻秦氏,募集吏民,及所有家奴,執械守城。默啜見刀兵森列,旗幟嚴明,倒也不敢輕攻,乃令閻知微至城下招降。知微一面招諭守吏,一面與番眾交手蹋歌,示歡樂狀。守將陳令英登城俯語道:「尚書位任非輕,乃供虜役使,且與虜蹋歌,得勿知愧否?」知微道:「人生但求行樂,何必拘拘名節。我教你等出降,便是此意。」全無心肝。高叡也在城樓,即用箭射知微,知微慌忙引退,回報默啜。默啜即引兵圍城,高叡夫婦,日夕巡守,不敢少懈。偏長史唐波若,潛為敵應,引入虜兵。也想去蹋虜歌麼?虜眾紛紛登城,叡與秦氏,知不可守,仰藥待死。經虜眾舁見默啜,默啜示以紫袍金獅子帶,且與語道:「降我賜汝官,否即就死。」叡還顧秦氏。秦氏道:「酬報國恩,正在今日。」說了兩語,便即閉目待死,叡亦不發一詞,越宿俱為虜所殺。夫婦盡忠,完名全節,後來朝廷賜諡曰節,追贈叡為冬官尚書。不沒忠臣不沒烈婦。
  趙州被陷,吏民非死即降。默啜又入攻相州,寇勢益熾。武氏改號默啜為斬啜,不忘故智。懸賞購斬啜頭,許封王爵。調任沙吒忠義為河北道前軍總管,李多祚為後軍總管,往援相州。一面立庐陵王為皇太子,複名為顯,賜姓武氏,命為河北道元帥,出御突厥。改封豫王旦為相王,領太子右衛率。先是突厥啟釁,大兵迭發,都城因募民為兵,月餘不滿千人。及太子為元帥,應募日眾,不到三五日,即數滿五萬人。太子乃自請出師,武氏不許,但命狄仁杰為副元帥,令代行元帥事,率軍北征。武氏親餞都門,仁杰拜命而去。途次迭接軍報,乃是默啜大掠趙定二州,得男女八九萬口,悉數坑死,取金帛北歸。仁杰忙檄各道兵追剿,自己也督領十萬騎,倍道疾趨,到了趙州境外,不見一虜,就是各道人馬,也沒有一兵一卒到來,乃長歎數聲,回駐趙州。
  未幾,奉制為河北道安撫大使。仁杰疏請曲赦河北諸州,一無所問。幸得武氏批准,乃招撫百姓,凡經突厥驅掠等人,悉令遞還原籍。散糧施賑,修驛通師,自食蔬糲,嚴禁部兵侵擾百姓,河北復安。閻知微由突厥縱還,武氏命磔死天津橋,夷他三族。蹋歌之樂何如?乃制令各道班師,並召還仁杰,改授內史。武氏復得改懮為喜,行樂深宮。事有湊巧,那吐蕃將贊婆弓仁,俱率部眾來降。武氏大喜,忙令羽林軍飛騎往迎。原來吐蕃自欽陵為相,威行四方,欽陵居中秉政,子弟出握兵權,內外相維,強盛了二十餘年。回應二十八回。武氏臨朝,曾屢次發兵往討,迄無成功。惟長壽元年,由西州都督唐休璟,及左武衛大將軍阿史那忠節等,破吐蕃兵,奪還龜茲于闐疏勒碎葉四鎮,仍置安西都護府,發兵駐守。欽陵又常入寇,與守兵相爭,互有勝負。萬歲通天元年,又遣使求和,請罷安西四鎮戍兵,並乞分突厥十姓地。當由武氏派通泉尉郭元振,與議和約。元振索還吐谷渾諸部,及青海故地,方得與突厥五姓相易。欽陵不從,彼此相持不決,幾成懸案。會吐蕃贊普器弩悉弄,年已濅長,因患欽陵擅權,密與大臣論岩等,謀除欽陵。可巧欽陵外出,器弩悉弄托詞遊獵,號召兵士,掩捕欽陵親黨,得二千餘人,一並殺死。又遣使召還欽陵兄弟,欽陵聞變,抗命不受。器弩悉弄自引兵往討,欽陵兵溃自殺。欽陵弟贊婆,素守東方,欽陵子弓仁,曾統轄吐谷渾七千餘帳,至是同來款塞,情願投誠。既得中使禮迎,遂歡天喜地的入朝晉謁。武氏面授贊婆為輔國大將軍,兼歸德郡王,弓仁為左羽林大將軍,兼安國公,皆賜鐵券。贊婆願為中國戍邊,乃更授右衛大將軍,令即率部眾戍河源谷。才經年餘,贊婆病死,追贈安西大都護,另遣御史大夫魏元忠,為隴右諸軍大總管,率同隴右大使唐休璟,嚴備吐蕃。適值吐蕃將麴莽布支,入寇涼州,休璟邀擊洪源谷,披甲陷陣,六戰皆克,斬首二千級,莽布支遁去,休璟凱旋。
  還有一種可喜的事情,也是同時奏報。先是契丹降將李楷固駱務整,由狄仁杰解送東都,廷臣以連番出兵,將士多為二人所傷,擬處置極刑,以慰冤魂。武氏卻也躊躇,命將二人系獄待決。應前回。會召仁杰還朝,問及二人處置。仁杰奏道:「楷固務整,驍勇絕倫,他能為契丹盡力,也必能為我效忠,但請加恩撫馭,不患不轉為我用。」武氏乃命將二人赦罪。仁杰復請給官階,因再加楷固為左玉鈐衛大將軍,務整為右武威衛大將軍,令出剿契丹餘黨。二將同往朔漠,捕得餘黨多人,還都獻俘。武氏受俘含樞殿,改元久視,擢兩人為大將軍,且封楷固為燕國公,賜姓武氏。大集群臣,入殿賜宴。武氏親舉觴賜仁杰道:「事出卿力,卿可盡此一觴。」仁杰受飲畢,且奏道:「這是陛下威靈,將帥盡力,臣有何功可言?」武氏嘉他謙讓,欲加厚賜,仁杰固辭,才算罷議。吐蕃契丹事,皆隨突厥事帶敘,此即屬辭比事之法。
  但是仁杰入相,也非全出武氏明鑒,追溯由來,實是納言婁師德所薦引,仁杰未曾知曉。自與師德同列朝班,嘗擠令出外,因此師德出討契丹,事平歸來,見前回。即外調為隴右諸軍大使,管領屯田事宜,繼復調任並州長史,兼天兵道大總管。仁杰有時入商政務,武氏頗稱師德知人,仁杰獨奏道:「臣嘗與他同僚,未嘗聞他知人呢。」賢如狄梁公,尚不能無私意。武氏微笑道:「朕得用卿,實由師德推薦。師德能薦卿,難道不得為知人麼?」仁杰不覺懷慚,及退,語同列道:「婁公盛德,我為所容,今日才得知覺,未免愧對婁公呢。」嗣是仁杰記在心中,仍欲引與共事。偏師德年已七十,竟病歿會州。師德字宗仁,鄭州原武人。身長八尺,方口博唇,生平與人無爭,遇事輒讓。嘗因弟出守代州,教他耐事,弟謂:「遇人唾面,由自己舐乾,總好算是忍耐。」師德道:「唾面須待自乾,若必欲拭淨,尚是違拂人意呢。」時人聞言,皆服他器量。師德自高宗上元初年間,入任監察御史,至武氏聖歷二年乃歿,相距幾三十年,這三十年間,大獄屢興,羅織不絕,獨師德與世無忤,從未殃及。出為將,入為相,以功名終身,這就是他器宇深沈的好處。唾面自乾之言,正適用於當日,否則亦未免有誤。相傳袁天綱子客師,傳習父業,相術亦多奇中。嘗與友渡江,登舟後,偏視舟中諸人,鼻下皆有黑氣,擬挈友返岸,忽見一偉丈夫神色高朗,負擔前來,便即登船,因私語同伴道:「貴人在此,我輩可無懮了。」及舟至中流,風濤迭起,終得達岸。客師問偉丈夫姓名,答稱「婁師德」三字。這時候的婁師德,尚未貴顯,客師已目為貴人,照此看來,人生安危,關係命相,亦未可知。述及軼聞,無非因師德為當時賢相,故不憚煩詞。
  師德死後,得追贈幽州都督,予諡曰貞,這且按下。
  且說武氏愈老愈淫,逐日召幸二張,尚嫌未足,乃更廣選美少年,入內供奉,創設控鶴監丞主簿等官,位置私人,另擇才人學士,作為陪選,掩人耳目。於是用司衛卿張易之為控鶴監,銀青光祿大夫張昌宗,左台中丞吉頊,殿中監田歸道,夏官尚書李迥秀,鳳閣舍人薛稷,正諫大夫員半千,均為控鶴監內供奉。半千奏言:「古無此官,且所聚多輕薄士,不如撤消。」看官!你想這武氏正愛他輕薄,肯信他的說話麼?當下將他調出,令為水部郎中。武氏除視朝聽政外,日夕與這班供奉官,飲博為樂。易之昌宗,更仗著武氏寵幸,謔浪笑敖,無所不至。太平公主及駙馬武攸暨,亦混作一淘兒,混情嬉戲。武氏且召入太子相王,也教他脫略形跡,相聚為歡。嗣又替他想出一法,令太子相王太平公主,與武攸暨張易之昌宗等,訂一盟約,誓不相負,並祭告天地明堂,把誓文鎸入鐵券,留藏史館。嗣是彼此莫逆,越鬧得一塌糊塗。還有一個上官婉兒,系故西台侍郎上官儀孫女,儀被誣死,家族籍沒。見前文。婉兒生未及期,與母鄭氏同沒入掖庭。及年至二七,妖冶豔麗,獨出冠時,更且天生聰秀,過目成誦,所作文藝,下筆千言,好似平日構成,不假思索,因此才名大噪。唐宮中何多尤物?武氏召她入見,當面命題試文。婉兒一揮即就,呈將上去。經武氏瞧了一周,果然是珠圓玉潤,調葉聲和,尤喜那書法秀媚,格仿簪花,不由的極口稱許,因即留住左右,命掌詔命。自萬歲通天以後,所下制誥,多出婉兒手筆。武氏倚為心腹,甚至與昌宗交歡,世不避忌。婉兒情竇初開,免不得被他引動,更兼昌宗姿容秀美,尤覺得慾火難熬,一日,與昌宗私相調謔,被武氏瞧著,竟拔取金刀,插入婉兒前髻,傷及左額,且怒目道:「汝敢近我禁臠,罪當處死。」虧得昌宗替她跪求,才得赦免。婉兒傳中,只載婉兒忤旨,控鶴監,秘記中詳敘其事,惟語太穢褻,特節錄之。婉兒因額有傷痕,常戴花鈿,益形嬌媚,嗣是不敢親近昌宗。惟深宮曲宴,仍未嘗一日相離。可笑那腐氣騰騰的王及善,由刺史進任內史,竟劾奏二張侍宴,失人臣禮,當由武氏調文昌左相,名為優待,實是疏忌。中丞吉頊,嘗嫉視武懿宗,說他退走相州,毫無膽力。懿宗忍耐不住,與頊相爭,武氏出為調解,頊尚齗齗不休,惹得武氏動怒起來,勃然道:「頊在朕前,尚輕視我宗,他日還當了得麼?從前太宗皇帝,有馬名獅子驄,性暴難馴,朕尚為宮女,從旁進言道:『妾能制服此馬,惟須用三物,一鐵鞭,二鐵撾,三匕首。』太宗嘗稱朕膽壯,今日倔強如汝,亦豈欲污朕匕首麼?」婦道尚柔,武氏猶自鳴得意,亦思太宗若明婦道,寧令汝橫行至此?頊聽了此言,不覺汗下,拜伏求生。武氏方才色霽,叱令退出。諸武遂譖頊弟倚勢冒官,頊竟坐貶為固安尉。陛辭時得蒙召見,頊頓首道:「臣永辭闕廷,願陳一言。」武氏問他何語?頊答道:「合水土為泥,有無衝突。」武氏道:「有什麼衝突。」頊又道:「分半為佛,半為天尊,有衝突否?」武氏道:「這卻難免。」頊復道:「宗室外戚,各有階級,庶內外咸安,今太子已立,外戚尚封王如舊,他日能勿衝突麼?」武氏道:「朕亦想念及此,但木已成舟,只好慢慢留意罷。」頊乃拜辭道:「但願陛下留意,天下幸甚。」言已自去。左監門衛長史侯祥,因吉頊撤差,丐求補缺,百計鑽營,尚未見效。武氏又改控鶴監為奉宸府,更增選美少年供差。右補闕朱敬則上疏奏阻,略云:
  陛下內寵,有張易之昌宗足矣。近聞長史侯祥等,明自媒衒,丑慢不恥,求為奉宸府供奉,無禮無義,溢於朝聽,臣職司諫諍,不敢不奏。
  這奏上後,同官都替他捏一把冷汗,偏武氏嘉他直言,竟賜彩緞百端。意欲籠絡敬則,所以加賜。惟宮中追歡取樂,仍然如故。武三思且奏言昌宗系王子晉後身,乃由武氏令著羽衣,吹風笙,騎一木鶴,往來庭中。文武都作詩贊美,恬不知羞。昌宗兄張同休,得入為司禮少卿,弟昌儀得為洛陽令,均倚勢作威,勢傾朝右。鸞台侍郎楊再思,諂事張氏,得入為內史,越覺獻媚貢諛。當時競譽昌宗,謂六郎面似蓮花,再思獨指為謬談。昌宗問故,再思道:「語實倒置,六郎豈似蓮花?乃蓮花似六郎呢。」昌宗也為解頤。
  武氏年近古稀,也恐死期將近,樂得任情縱欲,再博幾年歡娛,所有一切朝政,都委任這同平章事猶仁杰。獨任狄公,是武氏聰明處。仁杰以復唐自任,對著武氏卻婉言諷諫,屢把那切情切理的言語,徐徐引導,所以武氏也被感悟,目為忠誠。武氏嘗謂仁杰道:「朕欲得一佳士,秉樞機,究竟何人可用。」仁杰對道:「文學如蘇味道李嶠等,皆一時選。但佐治有餘,致治不足,必欲取卓犖奇材,莫若荊州長史張柬之。」武氏乃擢柬之為洛州司馬。越數日,又問仁杰,仁杰道:「前薦張柬之,尚未擢用。」武氏道:「已遷任洛州了。」仁杰道:「柬之有宰相才,不止一司馬呢。」乃復擢為秋官侍郎。仁杰又嘗薦夏官侍郎姚元崇,監察御史桓彥范,泰州刺史敬暉等數十人,後來皆為名臣。或語仁杰道:「天下桃李,盡在公門。」仁杰道:「薦賢為國,並非為私呢。」仁杰長子名光嗣,聖歷初為司府丞,武氏令宰相各舉尚書郎一人,仁杰竟以光嗣薦,乃晉拜地官員外郎,材足稱職。武氏嘗語仁杰道:「晉祁奚內舉得人,卿亦不愧祁奚了。」惟仁杰有盧氏堂姨,居橋南別墅,一子已長,未嘗入都城。仁杰常有饋遺,每值休沐,必親往問候,適見表弟挾著弓矢,攜了雉兔,來歸進膳,見仁杰在座,一揖即退,意甚輕簡。仁杰因白姨母道:「仁杰現已入相,表弟所願何官,當為盡力。」姨笑道:「宰相原是富貴,但我止生一子,不願他服事女主呢。」高操出仁杰上,故特為表明。仁杰赧顏而退。久視元年九月,狄仁杰卒,年七十一。大書特書。武氏聞訃,不禁泣下道:「朝堂自此無人,天奪我國老,未免太速呢。」乃追贈文昌右相,諡曰文惠。中宗復位,晉賺司空,睿宗朝又加封梁國公。小子有詩詠狄梁公道:
  唐室垂亡賴轉旋,滿朝誰似狄公賢?
  休言事女污臣節,名士原來貴達權。
  仁杰歿後,應另有一番黜陟,待小子下回敘明。  

  武氏之威,只能行於朝廷,不能行於蠻夷,故契丹方平,突厥又熾,武氏欲和親以羈縻之,而默啜謂我女須嫁李氏,安用武氏兒,反若名正言順,無可指駁。夷狄且有君,不如諸夏之亡,吾為唐室愧矣。當日者嬖幸擅權,盈廷蕪穢,無一非武氏家奴,惟婁狄二公,以功名終,頗有重名,然婁師德只務圓融,不知大體,所差強人意者,惟狄仁杰一人。綱目於仁杰之歿,不系周字,明其始終為唐,未可以周臣視之。碩果僅遺,所關者大,本編於仁杰亦無貶詞,宜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9:00:53

第三十六回     證冤獄張說辨誣 誅淫豎中宗復位



  卻說狄仁杰已歿,他相如蘇味道李嶠陳元方等,均不逮仁杰。味道嘗言人生處事,當模稜兩可,不必過明,時人號他為蘇模稜。嶠徒有文名,當時上瑞石頌,稱為皇符,貽譏人口。元方較為清謹,惟因細事不奏,忤武氏意,已經罷職。武氏乃悉心選擇,另用數人,韋安石為同平章事,崔玄暐為天官侍郎,張嘉貞為監察御史,三人均有清操,為世所重。又都御史蘇頲,覆按宿獄,平反多人,都下始乏冤囚。久視二年,仍用正月為歲首,改元大足,尋復改為長安。三月間雨雪數寸,蘇味道稱為瑞雪,率百官入賀,侍御史王求禮出阻道:「三月雪為瑞雪,臘月雷可稱瑞雷麼?」一語駁倒。味道不從,及武氏視朝,即相率拜賀。求禮獨昂然道:「今陽和布令,草木發榮,天乃下雪為災,怎得誣稱瑞雪?臣見味道等阿諛取悅,均不值一辯呢。」武氏為之不歡,輟朝竟入。越數日,又有人獻三足牛,味道又欲入賀。求禮揚言道:「物反常為妖,牛本四足,如何缺一?這乃政教不行的現象呢。」味道乃止。
  肅政中丞魏元忠,奉宸監丞郭元振,相繼外調,控御突厥吐蕃。元忠出為蕭關道大總管,轉徙靈武道,馭軍持重,寇不敢逼。元振出任涼州都督,擇險加防,南境硤石置和戎城,北境磧石置白亭軍,拓境千五百里,且命甘州刺史李漢通,開置屯田,兵食俱足,轉餉無煩。突厥默啜可汗,無隙可乘,乃遣屬吏莫賀乾入朝,願以女妻太子兒。武氏意在羈縻,歸使許婚。默啜始釋武延秀南還,邊境少寧。魏元忠還任舊職,兼檢校洛州長史,治事嚴明。洛陽令張昌儀,仗二兄勢力,素不守法,每入長史衖聽值,出入自由,至元忠蒞任,屢加訓斥。張易之家奴,暴亂都市,又由元忠逮捕,立斃杖下。二張挾恨遂深,武氏卻進元忠同平章事,因此二張愈加側目。歧州刺史張昌期,系易之弟,奉召為雍州刺史,復被元忠奏阻。元忠且面奏武氏謂:「承乏宰相,不能盡忠死節,反令小人在側,罪該萬死。」看官試想!小人二字,明明是指斥二張,二張聽了,哪有不賊膽心虛,恨上加恨。會武氏有疾,二張遂欲搆陷元忠,司禮監高戬,嘗侍太平公主,往來宮中,二張隱含醋意,乃誣稱元忠與戬私議,謂:「武氏年老,不若倚附太子,為永久計。」是語傳達武氏,武氏大怒,竟命將元忠及戬,下獄待質。據此看來,二張與太平公主亦未免有曖昧情事。一面召太子相王,及諸宰相,使元忠與昌宗參對,兩下爭論未決。武氏疾已少愈,擬親加面訊。昌宗欲引一證人,為必勝計,自思與鳳閣舍人張說,頗為親密,遂暗中囑令作證,當以好官相酬。說當面允諾,不料為同僚宋璟所知,竟於臨訊這一日,預待朝房。昌宗與元忠,兩人入訴武氏前,又復辯論不休,昌宗謂:「可問張說,彼亦聞元忠言。」武氏即召說入朝,將至朝門,兜頭碰著宋璟。璟便與語道:「名義至重,鬼神難欺,不可黨邪陷正,自求苟免。就使得罪被竄,亦播榮名,萬一不測,璟當叩閣力爭,與君同死。萬代瞻仰,在此一舉。」元忠不死,賴有此言。侍御史張廷珪、左史劉知幾兩人,俱在璟側,廷珪援朝聞道夕死可矣兩語,勉勵張說。知幾亦加勉道:「毋污青史,為子孫累。」說點頭而入。
  元忠見說進來,恐他證成冤獄,便呼道:「張說欲與昌宗,共羅織魏元忠麼?」說叱道:「元忠為宰相,何乃效里巷小兒語?」說畢,便謁見武氏。武氏問及獄證,說尚未對,昌宗向說道:「何不亟行奏明?」說奏道:「陛下試看昌宗,在陛下前,尚逼臣如此,況在外面?臣實不聞元忠有是言。」閱至此,我為一快。昌宗遽厲聲道:「張說與魏元忠同反。」武氏顧昌宗道:「你亦太信口誣人了。」昌宗道:「臣不敢誣說,說嘗稱元忠為伊周。伊尹放太甲,周公攝王位,難道不是欲反麼?」說正色道:「易之兄弟,統是小人,徒聞伊周名,未識伊周法。日前元忠入相,自謂無功受寵,不勝慚懼。臣實語元忠道:『公居伊周職任,正可效忠。』伊尹周公,是千古忠臣,歷代瞻仰,陛下用宰相,不使學伊周,將學何人?臣亦明知今日附昌宗,立取台衡,附元忠,反遭族滅,但鬼神難欺,名義至重,臣不敢誣證元忠,自取冤累。」我閱此,又為一快。武氏不便再問,半晌才語道:「張說反覆小人,宜一並系治。」語畢,下座入內。說乃與元忠一同系獄。越日,獨召說入問,說奏對如前。武氏再命宰相及武懿宗復訊,說仍執前言,矢口不移,正諫大夫朱敬則等,先後上疏,為元忠訟冤,武氏竟貶元忠為高要尉,說與戬皆流竄嶺南。
  元忠出獄辭行,伏殿奏陳道:「臣年已老,今向嶺南,九死一生,但料陛下他日,必思臣言。」武氏問道:「將來有甚麼禍崇?」元忠抬頭見二張侍側,便指示道:「這兩小兒必為亂階。」二張忙下殿叩首,極口稱冤。武氏叱元忠退去,自引二張入宮,不再下制。侍御史王晙,又奏稱元忠無罪,亦不見報。元忠襆被出都,太子僕崔貞慎等,設餞郊外,被易之聞知,又欲重興大獄,捏狀告密,謂貞慎等與元忠謀反,署名系柴明二字。武氏復使監察御史馬懷素鞫問,懷素集訊數次,並無實據,故意延案不復,內使督促再三,懷素乃入殿自陳,請傳柴明對質。武氏道:「朕不知柴明住處,但教照案鞫治,何用原告?」懷素道:「事無證據,奈何誣人?」武氏怒道:「卿欲縱容叛臣麼?」懷素從容道:「臣何敢縱容叛臣?但元忠以宰相被謫,貞慎等以親故餞行,若即誣他謀反,臣實不敢附和。從前漢朝欒布,奏事彭越頭下,漢祖且不以為罪,況元忠罪狀,不如彭越,陛下乃欲誅及送行,豈非過甚?陛下操生殺權,如欲加人以罪,不妨取決,聖衷若必委臣訊鞫,臣何敢妄斷?只好據實奏聞。」理直氣壯。武氏聽他侃侃直陳,倒也覺得有理,怒氣亦為之漸平,便道:「卿且退!朕已知道了。」懷素退後,此案遂擱置不提,貞慎等乃得免罪。宋璟嘗自歎道:「我不能為魏公伸冤,不但負魏公,並且負朝廷,抱愧恐無已時了。」
  璟系邢州南和人,耿介不阿,舉進士第,累官至鳳閣舍人。武氏因璟有才,頗加器重,嘗召入賜宴,與二張同席。二張同居卿列,位居三品,璟系六品官階,當然入就下座。易之因武氏重璟,也歡顏相待,虛位與揖道:「公系第一名流,何故下座?」璟答道:「才劣位卑,張卿以為第一,竊所未解。」天官侍郎鄭果,時亦在座,便插入道:「宋公奈何稱五郎為卿?」璟奮然道:「就官職言,正當以卿相呼,足下非張卿家奴,乃欲稱卿為郎麼?」說得鄭果啞口無言,不由的面頰發赤﹔就是與座諸官,也不禁感愧起來。到了終席,璟不同二張通語,二張自是怨璟,有時經武氏召幸,未免加入讒言。偏武氏知他忠直,不欲輕信。武氏明哲處,卻非常人可及,但若無此智,何能臨朝至二三十年耶?惟二張勢力,總日盛一日,無論宮廷內外,稍忤二張意旨,即遭嚴譴。舊皇孫重照,系中宗長子,中宗被廢,重照亦貶為庶人。見三十回。至中宗復召入東都,立為太子,乃封重照為邵王,且因照字與曌字相通,犯武氏諱,改為重潤。重潤妹永泰郡主,嫁與武承嗣子延基,兄妹相見,不免道及二張醜事,二張偶有所聞,即入訴武氏,且請武氏,不復召幸,免滋謗語。這武氏愛二張如活寶,一日不能相離,驟然聽得此語,不禁老羞成怒,立召重潤兄妹入宮,責他無故謗議,不容分辯,即命內侍加杖。可憐那兩人是金枝玉葉,哪裡受得起杖刑,更兼內侍討好二張,手下格外加重,竟把兩人打得皮開肉爛,及舁回住處,已是氣息毫無,魂歸冥漠。武氏怒尚未息,索性將繼魏王武延基,也同日賜死。自己姪孫,也不暇顧,淫毒至此,可勝浩歎。
  同平章事韋安石,見二張凶橫益甚,舉發他各種罪狀,有制令安石與右庶子唐休璟,審問二張。安石等方欲傳訊,哪知內敕復到,竟出安石為揚州長史,休璟為幽營二州都督。休璟知二張從中媒孽,臨行時密語太子道:「二張恃寵不臣,必且作亂,殿下應預先防備,免得遭殃。」太子允諾,休璟自去。武氏因安石外調,擬選人補缺,意尚未決,可巧突厥別部酋長叱列元崇,糾眾寇邊,當遣夏官尚書姚元崇,出任靈武道安撫大使,控制叛番,召見時令以字為名,免與叛寇相同。武氏專就是等處著想。元崇表字元之,陝州硤石人,自是遂以字行。武氏且令薦舉相才,元之對道:「張柬之沈厚有謀,能斷大事,現年已八十,請陛下速用為是。」武氏應諾,待元之去後,即用柬之為同平章事。柬之先任合州刺史,見前回。尋與荊州長史楊元琰對調,兩人同泛江至中流,談及武氏革命事。元琰慷慨太息,竟至泣下。柬之與語道:「他日你我得志,當彼此相助,同圖匡復。」元琰答稱如約。至是柬之入相,遂薦元琰為右羽林將軍,且與語道:「江上舊約,尚相憶否?」元琰道:「謹記勿忘。」柬之又結司刑少卿桓彥范,右台中丞敬暉,及右散騎侍郎李湛等,同謀復唐,待時乃發。
  長安四年秋季,武氏又復寢疾,累月不見輔臣,惟二張侍側不離。鳳閣侍郎崔玄暐上疏道:「太子相王,孝友仁明,足侍湯藥,宮禁所關甚重,幸無令異姓出入。」疏上數日,適武氏病得少瘥,乃批答出來,系是「感卿厚意」四字。二張見此批答,恐致見疏,且慮武氏病篤,必將及禍,因陰結黨援,為預備計。不料外面已屢有揭帖,說是二張謀反。二張日夕彌縫,就是武氏得知,也置諸不問。偏是謠言日甚,不得不令二張加懮,密引術士李弘泰,占問吉凶。弘泰謂:「昌宗有天子相,勸他至定州造佛寺,可以祈福。」昌宗方暗自欣幸,奈被許州人楊元嗣聞悉,即行告發。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武氏命平章事韋承慶,及司刑卿崔神慶,御史中丞宋璟等,審問二張。昌宗慌忙入白武氏,叩首流涕,自稱:「弘泰雖有妄言,臣等實無異心。」武氏乃令內侍傳語問官,囑他援自首律,減昌宗罪。承慶神慶復奏云:「昌宗准法首原,弘泰首惡當誅。」獨宋璟與大理丞封全禎,上疏辯駁道:「昌宗屢承寵眷,復召術士占相,意欲何為?且果以弘泰為妖妄,何不即執付有司?雖雲據實奏聞,終是包藏禍心,法當處斬,不得少貸。」疏入不省。璟復見武氏,堅請收系二張,武氏仍然不許,但云:「且檢詳文狀,再行定奪。」璟退出後,竟有制令璟安撫隴蜀,璟不肯行,上言:「本朝故事,中丞非軍國大事,不當出使,今隴蜀無變,臣不敢奉制。」武氏乃改令璟往幽州,推按都督屈突仲翔贓污。璟又謂:「外臣有罪,須由侍御或監察御史往審,臣不敢越俎代行。」司刑少卿桓彥范,及鳳閣侍郎崔玄暐,又接連入奏,固請武氏加罪昌宗。武氏乃令法司議罪。司刑卿韋昇,系玄暐弟,復奏應處大辟,武氏不從。璟復入請窮治,武氏道:「昌宗已向朕自首,理應減罪。」璟答道:「昌宗為飛書所逼,窮蹙首陳,本非初意,且謀反大逆,罪難首原,若昌宗不伏大刑,何用國法?」武氏溫言勸解,璟厲聲道:「昌宗分外承恩,臣知言出禍隨,只因義憤所激,寧死不恨。」武氏不覺變色。內史楊再思在側,恐璟忤旨,遂宣敕令出。璟又道:「聖主在此,臣面聆德音,不煩內史擅宣敕命。」真是硬頭子。武氏無言可駁,只好飭令復訊,遣昌宗至御史台對簿。璟乃趨出,即詣台立按昌宗。才經數語,忽由內使持敕特赦,引昌宗自去。璟不便追還,只長歎道:「不先擊小子腦袋,悔無及了。」用全力搏免,仍被脫去,應呼負負。既而武氏令昌宗謝璟,璟不令見,且傳語道:「公事公言,若私見便是違法,王法怎得有私哩?」昌宗格外慚恨。會璟為子授室,竟謀遣刺客殺璟,幸有人先為通報,璟乃潛宿他舍,才得免禍。越年正月,即嗣聖二十二年,是年改元神龍。武氏疾甚,二張仍居中用事,暗蓄異謀。於是同平章事張柬之,以為時機已至,不應再緩,乃密邀右羽林大將軍李多祚至第,與語道:「將軍今日富貴,從何得來?」多祚泣下道:「統是先帝所賜。」柬之道:「今先帝二子,為二豎所危,將軍獨不思報先帝大德麼?」多祚道:「苟利國家,惟相公驅使,多祚不敢自愛身家。」柬之道:「可真麼?」多祚指天為誓道,「如有虛言,應受天誅。」柬之大喜,即與同謀匡復事宜,復令桓彥范敬暉李湛等,俱為羽林將軍,令掌禁兵。又恐二張先自啟疑,特參入一個武攸宜,使與彥范等同列。二張果無異言。俄而姚元之自靈武至都,柬之語彥范道:「元之到來,吾事濟了。」遂招元之入室,商定大計,且轉告彥范等人。彥范歸白母前,母與語道:「忠孝不兩全,先國後家,庶不失為忠臣。」亦是賢母。於是彥范遂與張柬之崔玄暐敬暉李湛楊元琰李多祚等,約同起義,並邀同司刑少卿袁恕己,左羽林衛將軍薛思行趙承恩,職方郎中崔泰之,庫部員外郎朱敬則,司刑評事冀仲甫,檢校司農少卿翟世言,內直郎王同皎,率左右羽林兵五百餘人,入玄武門。同皎曾尚太子次女新寧郡主,先與李多祚李湛,馳入東宮,奉迎太子。太子未免疑懼,不敢出來。同皎道:「先帝以神器付殿下,殿下橫遭幽廢,神人同憤,迄今已二十二年。今無心悔禍,北門南牙,同心恊力,共討凶豎,恢復大唐社稷,請陛下速至玄武門,親撫大眾,即刻入宮誅逆。」太子支吾道:「凶豎誠當誅滅,但太后患病未痊,恐致驚膽,願諸公再作後圖。」庸主實是無用。李湛忙接入道,「諸將相不顧家族,再造社稷,殿下奈何欲納諸鼎鑊呢?請陛下自往面諭,決定進止。」太子欲前又卻,同皎道:「事不宜遲,遲即有變,殿下亦恐難逃禍呢。」太子乃行。既出門外,同皎即扶抱太子上馬,代為執轡,馳至玄武門前。大眾歡躍相迎,不待太子開口,便將他擁至內殿,斬關而入。二張聞變,慌忙趨至殿廡,探聽消息,正值羽林軍進來,由張柬之等指揮,一齊趨上,刀光閃處,便將兩個貌美心凶的淫夫,劈作數段。再進至武氏所寢的長生殿,見殿前侍衛環立,由柬之等叱退,直叩寢門。武氏聞人聲雜沓,料知有變,即力疾起牀,厲聲問道:「何人膽敢作亂?」柬之等擁太子入室,且齊聲道:「張易之昌宗謀反,臣等奉太子令,入誅二逆,恐致漏泄,故不敢預聞。臣等自知稱兵宮禁,罪應萬死。」武氏為唐室罪人,此時正應直數其罪,貶入別宮。奈何反自坐罪乎?武氏怒目視太子道:「汝敢為此麼?但二子既誅,可還東宮。」彥范進言道:「太子怎得再返東宮?昔天皇以愛子托陛下,今年齒已長,天意人心,久歸太子,臣等不忘太宗天皇厚恩,故奉太子誅賊,願陛下傳位太子,上順天心,下副民望。」武氏不欲允行,因見人情汹汹,又未便嚴詞拒絕,正在躊躇顧慮,驀見李湛亦立門前,便顧語道:「汝亦為誅易之將軍麼?我待汝父子不薄,不意乃有今日。」湛系李義府子,聽了此言,竟俯首無詞。武氏又見崔玄暐,也與語道:「他人多因人薦用,惟卿由朕特拔,今亦與彼等同來麼?」玄暐道:「這便是報陛下大德呢。」武氏不禁頓足道:「罷罷!」
  說了兩個「罷」字,仍返牀躺下。
  柬之仍擁太子出殿,即令羽林軍收捕張同休昌期昌儀,三人捉住雙半,遂請太子令,梟首天津橋南,且飭拘二張餘黨,逮韋承慶崔神慶房融等下獄。一面派袁恕己輔相王旦,統南牙兵,防備不測。一面召太平公主,令入白武氏,請制傳位。公主因二張譖死高戬,與有夙嫌,此次二張受誅,樂得充這美差,入勸武氏,不到半日,遂請出一道太子監國的制敕。越宿又頒制傳位,復辟功成,大赦天下,改元神龍。神龍現首不現尾,故其後為韋氏所弒。惟二張黨與不赦。百官登殿朝賀,當由中宗頒敕賞功。相王加號安國相王,拜為太尉。太平公主,加號鎮國太平公主。授張柬之夏官尚書,同鳳閣鸞台三品,崔玄暐為內史,袁恕己為鳳閣侍郎同平章事,敬暉桓彥范為納言,並賜爵郡公。李多祚賜爵遼陽郡王,王同皎為駙馬都尉,兼右千牛衛將軍,爵瑯琊郡公。李湛為右羽林大將軍趙國公,餘皆進秩有差。越日,徙武氏居上陽宮。又越日,由中宗率同百官,詣上陽宮,加武氏尊號,稱為則天大聖皇帝。不復武氏後號,仍稱她為皇帝,柬之等殊不曉事。還朝後,敕令武氏宗族,概守舊官。皇族子孫,曾遭配沒,盡准歸復屬籍,且量敘官屬。從前週興來俊臣等冤誣諸人,咸令昭雪,子女俱免配沒,一律遣歸。復國號為唐,凡郊廟社稷陵寢,官制旗幟服色文字,皆如永淳以前故事。永淳系高宗年號,見前文。復以神都為東都,遷武氏七廟至西京,仍命避諱。貶韋承慶為高要尉,流崔神慶至欽州,房融至房州。調楊再思留守西京,出姚元之為亳州刺史。小子有詩詠中宗復辟道:
  帝子登台復大唐,山河再造慶重光。
  如何諸武仍留孽,又使餘凶亂政綱。
  看官聽著!這姚元之系定策功臣,為何謫出亳州?這種情由,待小子下回再說。  

  上回敘二張入幸,不過穢亂深宮,罪尚未甚。至本回方及二張兇惡,冤誣魏元忠,幾至於死,非宋璟之規正張說,及張說之指斥張昌宗,則冤獄構成,大刑立至,元忠尚能襆被出都乎?重潤兄妹,系出華冑,又被讒死,甚至私引術士,密謀不軌,兇惡至此,死有餘辜。天道福善而禍淫,未聞有淫人致福者,況益以兇惡乎?張柬之等,舉兵討逆,名正言順,二張之誅,正天之假手柬之,為淫惡者示之報也。惟淫後尚存,且加尊號,餘孽未殄,仍守舊官,柬之等但知懲前,不務毖後,固為失策,昭昭者天,豈尚未厭禍,再欲亂唐耶?讀此回為之一快,又為之一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9:01:22

第三十七回     通三思正宮縱欲 竄五王內使行兇



  卻說姚元之為定策功臣,當中宗復位時,曾加封梁縣侯,食邑二百戶,至武氏遷居上陽宮,元之曾隨駕過省,見了武氏,竟嗚咽流涕。及還,張柬之桓彥范與語道:「今日何日?豈公涕泣時麼!」元之答道:「前日助討凶逆,是不廢大義,今日痛別舊君,是不忘私恩,就使因此得罪,亦所甘心。」元之以敏達稱,斯語實為避禍計,厥後五王遭害,元之獨免賴有此爾。柬之入白中宗,乃即出為亳州刺史。中宗復立韋氏為皇后,追贈後父玄貞為上洛王,母崔氏為王妃。左拾遺賈虛已上疏道:「異姓不王,古今通制,今中興伊始,萬姓仰觀,乃先封後族為王,殊非廣德施仁的美意。況先朝曾贈後族為太原王,可為殷鑒。」指武士彟封王事。中宗不報。原來中宗在房州時,與韋氏同遭幽禁,備嘗艱苦,情愛甚篤。每聞敕使到來,中宗不勝惶懼,即欲自盡,韋氏嘗勸阻道:「禍福無常,未必定是賜死,何用這般慌張呢?」既而延入內使,果沒有意外禍事。中宗遂深信韋氏,倍加情好,且與她私誓道:「他時若再見天日,當惟卿所欲,不加禁止。」同居患難,應敦情好,何惟卿所欲之語,如何使得?及中宗復位,再立為後。韋氏遂依踐舊約,居然欲仿行武氏故事,干預朝政,且乾出那無法無天的事情來了。
  先是二張伏誅,諸武尚存,洛州長史薛季昶,入語張柬之敬暉道:「二凶雖誅,產祿猶在,呂產呂祿系漢呂後從子。去草不除根,終恐復生。」柬之敬暉道:「大事已定,尚有何慮?我看若輩如幾上肉哩。」未免大意。季昶出歎道:「我輩恐無死所了。」朝邑尉劉幽求亦語桓彥范敬暉道:「三思尚存,公等終無葬地,若不早圖,噬臍無及。」彥暉二人,仍付諸一笑,全然不睬。哪知這位武三思,常出入禁掖,勾通六宮,比那武氏專政時,還要進一層威風。看官聽我道來,便已知他淫威漸熾,不可收拾了。中宗生有八女,第七女安樂公主,乃是中宗被廢時,挈韋氏赴房州,途次分娩,解衣作褓,特取名為裹兒。及年至十餘齡,姿性聰慧,容貌麗都,竟是一個閨中翹楚,中宗與韋氏,甚加寵愛。至中宗仍還東宮,眷屬一並隨歸。武氏見了此女,也愛她秀外慧中,遂命嫁與武三思子崇訓。臨嫁時備極張皇,令崇訓行親迎禮,貴戚顯宦,無不往賀。宰相李嶠蘇味道,及郎官沈佺期宋之問等文士,且獻入詩文,滿紙稱頌,連上官婉兒,也隨同賀喜,齎奉篇章。中宗見婉兒詩意清新,容色秀麗,已自稱賞不置,到了復位以後,大權在握,便把婉兒召幸,合成一個鸞鳳交,冊為婕妤,封婉兒母鄭氏,為沛國夫人。其實婉兒早已破瓜,並非處子,她自與六郎相謔,被武氏斥退後,已知不得近禁臠,只好降格相求,另尋主顧。應三十五回。可巧武三思是個色中餓鬼,常倚武氏勢力,值宿宮中,因得與婉兒眉去眼來,鉤搭成歡。婉兒與三思,年齡雖不相當,猶幸三思生得頎晰,枕席上的工夫,又具有特長,便也樂得將就,聊解情懷。後經中宗召幸,自歎命不由人,更嫁老夫,所有牀第風光,遠遜三思數倍,不過因皇恩加寵,沒法推辭,只得敷衍成事,暫過目前。偏韋氏也是個好淫婦人,平時雖與中宗親愛,心中恰很有不足意,婉兒素性機警,相處數日,便已猜透八九,更放出一種柔媚手段,取悅韋氏,引得韋氏不勝喜歡,竟視婉兒是個知己,暇時輒與她談心,無論甚麼衷曲,無不傳宣,甚且連中冓私情,也竟說出。嘗語婉兒道:「你經皇上寵幸,滋味如何?我看似食哀家梨,未曾削皮,何能知味?」語出《控鶴監秘記》,看官欲知韋氏語意,請視原書。婉兒乘勢迎合道:「皇后與皇上同經患難,理應同享安樂,試思皇上自復位後,今日冊妃,明日選嬪,何人敢說聲不是?難道皇上可以行樂,皇后獨不能行樂麼?」這數語正中韋氏心坎,卻故作嗔語道:「你是個壞人!我等備位宮闈,尚可似村俗婦人,去偷男子漢麼?」婉兒又道:「則天大聖皇帝,皇后以為何如?」韋氏不禁一笑。婉兒索性走近數步,與韋氏附耳數語,韋氏恰裝著一種半嗔半喜的樣兒,婉兒知已認可,遂出去引導可人兒,夤夜入宮。是夕正值中宗留宿別寢,趁著韋氏閒暇,即把情人送入,一宵歡樂,美不勝言。看官道是何人?原來就是武三思。婉兒自己不貞,還要教壞韋後,看官閱過此等歷史,則女子無才是德之言,非真迂論。嗣是三思得一箭雙雕,只瞞著中宗一副耳目。這頂綠頭巾,實出婉兒之賜。韋氏與婉兒,且向中宗面前,屢說三思才具優長,中宗竟拜三思為司空,同中書門下三品,渠肯為後妃效勞,理應加封。並進婉兒為昭容,令她專掌詔命。三思子崇訓,與崇訓妻李裹兒,當然封為駙馬公主,不消細說。既而復封散騎常侍武攸暨為定王,兼職司徒,諸武聲勢復振。
  張柬之等始覺著急,乃入朝面奏,請中宗削諸武權。看官試想!此時的中宗,還肯聽他奏請麼?三思入宮,與韋氏擲雙陸,中宗且自為點籌,至三思歸第,間或一二日不至,中宗即微服往訪,差不多似魚得水,似漆投膠。你的妻妾,得了他的滋味,宜乎加愛,試問你有什麼好處。監察御史崔皎進諫道:「國命初復,則天皇帝尚在西宮,人心未靖,舊黨猶存,陛下奈何微行,不防危禍哩?」中宗非但不從,反把崔皎所言,轉告三思。昏愚至此,安得不死。三思引為大恨,遂與婉兒密議,造出一種墨敕,只說由中宗手諭,不必經過中書門下,便好直接施行,這明明是欲奪宰相政權,歸入宮中,好令三思等任情舞弊。又況詔敕都歸婉兒職掌,中宗又是個糊塗蟲,所頒墨敕,統是婉兒代筆,是假是真,外人無從辨明。於是中宗庶子譙王重福,為韋氏所譖,說他妻室是二張甥女,顯見是黨同二張,一道墨敕,將他貶為均州刺史,令州司從旁管束。還有術士鄭普思,尚衣奉御葉靜能,好談妖妄,獻媚中宮。韋氏替兩人說項,又是一道墨敕,授普思為秘書監,靜能為國子祭酒。桓彥范敬暉等竭力奏阻,拾遺李邕亦上疏諫諍,均不見從,惟高宗廢後王氏,及蕭淑妃兩人,由武氏易姓為蟒為梟,總算經宰相奏請,仍復舊姓。又召還魏元忠為兵部尚書,擢用宋璟為黃門侍郎,任使得人,尚孚眾望。餘皆為韋氏婉兒三思等所把持,多半營私壞法。韋氏竟援武氏故例,當中宗視朝時,也在御座左側,隔幔坐著。桓彥范奏稱:「牝雞司晨,有害無利,請皇后專居中宮,勿預外事。」中宗並不理睬。胡僧慧范,挾術結韋氏歡,韋氏竟稱他平亂預謀,特授銀青光祿大夫。張柬之桓彥范等,見中宗所施諸政,愈出愈非,意欲先誅諸武,再清餘孽,遲了遲了。乃率群臣上表,略云:
  臣等聞五運迭興,事不兩大,天授革命之際,宗室誅竄殆盡,豈得與諸武並封。今天命維新,而諸武封建如舊。
  並居京師,開闢以來,未有斯理。願陛下為社稷計,順遐邇心,降其王爵以安內外,則不勝幸甚!
  看官試想!武三思是韋氏上官氏的淫夫,武攸暨是太平公主的駙馬,豈是一本彈章,便搖得動麼?柬之等沒法,卻去引用一個崔湜,作為耳目,湜任考功員外郎,少年新進,頗有口才,他是個見風使帆的朋友,對著武三思等,常諂諛求悅,對著張柬之等,卻詞辯生風,敬暉看他敏達,竟令他密伺諸武動靜。他反將暉等計謀,轉告三思,三思引為中書舍人,反做了武家走狗。可巧宣州司士參軍鄭愔,坐贓被發,逃入東都,私下求謁三思,三思立命延入。原來愔本做過殿中侍御史,因坐二張黨與,乃致累貶。三思素與愔善,延見後稍敘寒暄,愔竟大哭起來。哭畢,復大笑不止,惹得三思驚疑不定,免不得詰問情由。我亦要問。愔答道:「愔初見大王不得不哭,恐大王將被夷戮,後乃大笑,幸大王尚得遇愔,可以轉禍為福呢。」竟有戰國士人游說之風。三思又問道:「何禍何福?」愔答道:「大王雖得主寵,但張柬之等五人,出將入相,去太后尚如反掌,大王自視勢力,與太后孰重?彼五人日夜切齒,謀食大王肉,思滅大王族,大王不去此五人,危如朝露,尚安然以為無恐,愔所以為大王寒心呢。」三思被他一說,幾乎身子都顫動起來,便引他登樓,密問轉禍為福的計策。愔微笑道:「何不封五人為王?陽示遵崇,陰奪政柄,待他手無大權,慢慢兒的擺佈,不怕他不束手就斃了。」三思大喜道:「好計好計!」遂把他贓罪盡行洗釋,且薦為中書舍人,一面暗告韋氏等,向中宗前日夕進讒,只說張柬之等五人,恃功專寵,將不利社稷。中宗不得不信,便與三思商議此事。三思即將愔策上陳,遂由中宗手敕,封張柬之為漢陽王,桓彥范為扶陽王,敬暉為平陽王,袁恕己為南陽王,崔玄暐為博陵王,罷知政事,令他朔望入朝。改用唐休璟豆盧欽望為左右僕射,韋安石為中書令,魏元忠為侍中。本來唐朝首相,叫作尚書令,左右二僕射,乃是宰相副手。自唐太宗嘗為尚書令,此後臣下不敢居職,遂將尚書令撤銷,即以二僕射為二宰相。太宗後除拜僕射,必兼中書門下二省,所以叫作同三品。午前決朝政,午後決省事。豆盧欽望,希承諸武意旨,自言不敢預政事,因此專任僕射,不兼相職,後遂成為常例。借豆盧欽望事,敘及官制沿革,可謂面面顧到。
  羽林將軍楊元琰,以功封弘農郡公,至是見三思用事,五人罷政,自知遺禍未已,表請祝發為僧,悉還官封,中宗不許。元琰多須,狀類胡人,敬暉尚戲語道:「何不先與我言?我若早知,必勸皇上允准,髡去胡頭,豈非快事?」元琰道:「功成者退,不退必危,元琰自請為僧,原是真意,省得再蹈危機呢。」暉知他語中有意,也為矍然,每與柬之等談及,或撫牀歎憤,或彈指出血,畢竟是無法可施,徒呼負負罷了。機上肉何不一割。元琰再行固請,仍不見允,但調任為衛尉卿。柬之也恐禍及,奏請致仕,歸家養疾。他本是襄州人,因令為襄州刺史。柬之至州,持下以法,親舊無所縱貸。會河南北十七州大水,泛濫所及,遠至荊襄,漢水亦漲齧城郭。柬之因壘為堤,防遏湍流,邑人賴以無害,稱頌不衰。右衛參軍宋務光,因河洛水溢,上書言事道:「水為陰類,兆象臣妾,臣恐後庭干預外政,乃致洪水為災,宜上懲天警,杜絕禍萌。太子國本,應早建立,外戚太盛,應早裁抑」云云。中宗乃降武三思為德靜王,武攸暨為樂壽王,武懿宗等十二人,皆黜王封公,表面上算是抑制,其實軍國重權,已盡歸三思掌握,不過塗飾人目罷了。三思且暗囑百官,上皇帝尊號曰應天皇帝,皇后曰順天皇后。妻被人淫,身被人污,難道天意叫他如此麼?中宗大喜,即與韋氏謁謝太廟,大赦天下。居然仿高宗武氏故事。相王旦及太平公主,俱加封萬戶,文武百官,各增爵秩,賜民酺三日。
  三日以後,又挈韋氏及妃主等人,往看潑寒胡戲。看官道什麼叫作潑寒胡戲呢?原來東都城內,嘗有番胡雜居,此時正當十一月間,天氣嚴寒,胡人素來耐冷,雖經風霜凜冽,尚能裸身揮水,舞蹈自如,因此中宗飭令諸胡,演此把戲,作為娛目騁懷的消遣。清源尉呂元泰上疏諫阻,擲還不省,竟與後妃等登洛城南門,賞玩了一天。是夕還宮,有上陽宮人入報,太后病重,恐防不測,乃於隔宿往省。武氏見了中宗,免不得叮嚀囑咐,教他保全諸武,且涕泣與語道:「我年已活到八十二歲了,別人做不到的事情,我都親身做過,尚有何恨?但回思往事,如同夢境,此後不必稱我為帝,仍以太后相稱便了。」說至此,禁不住喘急起來,呼吸多時,方覺稍平。乃復顧中宗道:「你且去!明日再說。」中宗乃出。到了夜半,中宗已欲就寢,又有宮人來報道:「太后昏暈過去了。」中宗忙召同韋氏婉兒等,趨入上陽宮,到了武氏寢室,見相王及太平公主諸人,已是擠滿牀前,但聽武氏口中所述,一派兒都是鬼話,經太平公主等,齊聲呼喚,又把姜湯徐徐灌入,才有些清醒起來。大眾方避立左右,讓過中宗韋氏。臨榻婉問,武氏雙目直視,復囈語道:「呵喲!你等都來了麼?要我老命,奈何?」說畢,又復昏去。無非痛恨武氏,所以增詞演寫。中宗也不覺發怔,復經大眾七手八腳,合力施治,好容易救活殘生。武氏顧見中宗,瞧了半晌,乃撐著病喉道:「病入膏肓,不可救藥,我今日方信二豎為災呢。王後蕭妃二族,我前日待他過甚,你應赦免他的親屬。就是褚遂良韓瑗柳奭等遺嗣,俱宜釋歸,這是至囑!」又顧太平公主道:「你是我的愛女兒,聰明類我,幸勿為聰明所誤。」轉眼瞧及韋氏及婉兒等,只是搖頭,不復再言。為後文伏案。大眾也不敢再問,武氏卻呼呼的睡去了。嗣是輪流陪侍,又越二宵,武氏乃死。中宗傳武氏遺制,除去帝號,赦王蕭二族,及褚韓柳數姓家屬,尊諡武氏為則天大聖皇後,命中書令魏元忠,暫攝冢宰。三思偽托武氏遺命,慰諭元忠,賜封邑百戶。元忠捧讀偽制,感激涕零,有人見他下涕,從容私議道:「大事去了。」獨不記臨朝對簿時麼?中宗居喪甫三日,即由元忠歸政,詔令預備太后袝葬事宜。給事中嚴善思入奏道:「鬼神主靜,不應輕褻,今欲袝葬太后,恐開啟陵墓,反致驚黷。況合葬並非古制,不如在陵旁更擇吉地,較為慎重。」善思寓有深意。中宗不從,竟將武氏合葬乾陵。
  系高宗墓,見前文。
  越年為神龍二年,武三思因桓彥范等尚在京師,時懷猜忌,遂請中宗出桓彥范為洺州刺史,敬暉為滑州刺史,袁恕己為豫州刺史,崔玄暐為梁州刺史。晉加僧慧范等五品官階,賜爵郡縣公,葉靜能加授金紫光祿大夫。駙馬都尉王同皎,目擊時事,心甚不平,嘗與親友談及國政,指斥三思,並及韋後。前少府監丞宋之問,及弟之遜,因坐二張黨案,流戍嶺南。二人卻逃回東都,因素與同皎往來,潛匿同皎宅內。二宋既已犯決,同皎不應為私廢公,乃竟許留匿,安得不死?同皎平時議論,俱為之遜所聞,之遜密令子曇,及甥校書郎李悛,轉告三思。三思即令曇悛告變,謂同皎與洛陽人張仲之祖延慶,及武當丞周憬等,潛結壯士,謀殺三思,且廢皇后。中宗乃命御史大夫李承嘉,監察御史姚紹之,按問同皎等。獄尚未決,再命楊再思韋巨源參驗。再思本出為西京留守,見上回。因諂附三思,仍召還為侍中,巨源是三思爪牙,得任刑部尚書,這兩人參入問刑,無罪也變成有罪。張仲之朗聲道:「武三思淫污宮掖,何人不知?公等獨無耳目麼?」巨源大怒,命反挷送獄。仲之尚且反顧,屢語不已,經紹之叱令役隸,擊斷仲之左臂。仲之大呼道:「蒼天在上,我死且當訟汝,看汝等能長享富貴麼?」已而再思等擬成讞案,請將同皎等處置極刑。同皎仲之延慶皆坐斬。獨周憬未曾被捕,逃入比乾廟,比乾,紂叔父。聞同皎枉死,不由的悲憤起來,竟至神座前大言道:「比乾古時忠臣,應知我心,武三思與韋後淫亂,為害國家,將來總當梟首都市,但恨我未及親見啰。」遂引刃自剄。之問之遜,及曇悛並除京官,加朝散大夫。韋氏以新寧公主,無夫守寡,公主為同皎妻見前回。不忍她寂寞空幃,特令改嫁從祖弟韋濯。母舅變成夫婿,也可謂唐朝新聞了。真是一塌糊塗。
  三思既除去同皎,遂誣稱桓彥范敬暉等,與同皎通謀,乃左遷彥范為亳州刺史,暉為朗州刺史,恕己為郢州刺史,玄暉為均州刺史,就是同時立功的大臣,如趙承恩薛思行等,一並外調。處士韋月將,獨上書請誅武三思,中宗覽書,立命拿斬。黃門侍郎宋璟入奏道:「外人紛紛議論,謂三思私通中宮,陛下亦應澈底查究,不宜濫殺吏民。」中宗不許,璟抗聲道:「必欲斬月將,請先斬臣。」宋公又來出頭了。大理卿尹思貞,時亦在側,也奏稱:「時當夏令,不應戮人。」中宗乃命加杖百下,流戍嶺南。三思竟函囑廣州都督周仁軌,殺死月將,且出思貞為青州刺史,璟為檢校貝州刺史,一面復令中書舍人鄭愔,再告敬暉等謀變,辭連張柬之,因再貶暉為崖州司馬,彥范為隴州司馬,柬之為新州司馬,恕己為竇州司馬,玄暉為白州司馬。三思意尚未饜,定欲害死五人,方快心願,乃密令人至天津橋畔,揭示皇后穢行,請加廢黜,又故意令中宗聞知,中宗大怒,即命李承嘉窮究。承嘉受三思密囑,奏稱由敬暉等五人所為,遂更流暉至瓊州,彥范至瀼州,柬之至瀧州,恕己至環州,玄暐至古州。五家子弟,年至十六以上,悉流嶺南。中書舍人崔湜,且代為三思划策,令外兄大理正周利用,本名利貞,因避韋氏父諱,改貞為用。齎了一道偽造的墨敕,往殺五人。利用前為五人所嫉,貶為嘉州司馬,由三思召為刑官,至是命攝右台侍御史,出使嶺外。利用立即啟行,兼程逾嶺。適值柬之玄暉,已經道歿,只縛住敬暉桓彥范袁恕己三人。暉被剮死,彥范杖斃,恕己飲野葛汁不死,也被捶死。薛季昶累貶至儋州司馬,聞五人遇害,自知不能免禍,也具棺沐浴,飲毒而終。小子有詩歎五王道:
  邪正從來不兩容,周誅管蔡舜除凶。
  自經大錯鑄成後,嶺表徒留冤血濃。
  利用還都,得擢拜御史中丞,還有一班三思走狗,盡得升官,待小子下回再敘。  

  武氏以後,又有韋氏,並有上官婉兒,及太平公主安樂公主等人,何淫婦之多也。夫冶容誨淫古有明訓,但好淫者未必盡是冶容,冶容者亦未必盡是好淫,誤在宗法未善,愈沿愈壞耳。韋氏淫而且賤,仇若三思,甘為所污,忠若五王,反恐不死。有武氏之淫縱,無武氏之材能,其鄙穢固不足道。獨怪中宗以十餘年之幽囚,幾經危難,備嘗艱苦,尚不能練達有識,甚至縱婦宣淫,引奸入室,臣民明論暗議,彼且甘作元緒公,殺人唯恐不及,或所謂下愚不移者非耶?武氏本一智婦,乃獨生此愚兒,殊為不解。至若五王之死,已見前評,去草不除根,終當復生,薛季昶料禍於前,隨死於後,尤為可悲。乃知姚元之楊元琰輩之不愧明哲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9:02:22

第三十八回     誅首惡太子興兵 狎文臣上官恃寵



  卻說武三思既殺五王,權傾中外,當時為三思羽翼,約有數人,最著名的叫做五狗:一個就是御史中丞周利用,還有侍御史冉祖雍,太僕丞李俊,光祿丞宋之遜,監察御史姚紹之。終日伺候門牆,一經三思呼喚,無不奉命惟謹,所以時人號為五狗。宗秦客坐贓被黜,見三十二回。客死嶺表,有弟楚客及晉卿,由三思舉薦入官,累次超遷,楚客竟得任兵部尚書,晉卿亦得為將作大匠。紀處訥系三思姨夫,三思姨頗有姿色,為三思所羨,處訥慷慨得很,縱妻與三思通姦,三思即引為太府卿,廉恥道喪。都下稱為宗紀,相率側耳。三思又擢任鄭愔為侍御史,崔湜為兵部侍郎,湜系故御史崔仁師孫,父名挹,因湜得寵,也得任禮部侍郎。父子同時為侍郎,系唐朝所罕有。湜因感恩不盡,愈為三思效力。三思嘗語人道:「我不知此間何人為善?何人為惡?但教與我善便是善人,與我惡便是惡人。」一班趨炎附勢的官兒,得聞此語,越發巴結三思,願為走狗。由此五狗以外,又輾轉鉤引,聚成無數狗奴。
  會中宗還駐長安,相王旦請速立太子,借固邦本。太平公主亦以為言。中宗遂不與韋氏三思等熟商,竟立衛王重俊為太子。重俊系後宮所生,非韋氏嫡出,韋氏追諫無及,心甚怏怏。三思亦因建儲大事,絕不與聞,故隱懷忮忌。又有一個宮中寵女,自恃恩眷,嘗欲以女統男,謀竊神器,驟聞儲位已定,更不禁著急起來。此人為誰?就是安樂公主李裹兒。原來韋氏只生一子,重潤受封邵王,前被武氏杖斃。見三十六回。安樂公主以嫡後無兒,竟癡心妄想,求為皇太女,中宗頗有允意,召問魏元忠。元忠答道:「公主為皇太女,駙馬都尉當作何稱?」中宗也一笑而罷。公主聞元忠言,大恚道:「元忠山東木強,曉得什麼禮法?阿母子尚為天子,天子女獨不可作天子麼?」看官道「阿母子」三字作何解?因宮中嘗稱武氏為阿母子,所以公主有此憤言。中宗勸諭百端,且令她得開府置官,公主方才息恨。至重俊立為太子,公主瞧他不起,與駙馬都尉武崇訓,呼他為奴。太子怨不能平,默思盈廷大臣,多系諸武黨羽,惟魏元忠李多祚兩人,較為正直,乃即與他密商。多祚極端贊成,只元忠尚有異議。元忠自起用後,遇事模稜,不似在武氏朝,侃侃持正,譽望已經減損。想是慮患太深,遂把豪情減去。此次太子為討逆計,元忠恐事機不成,必罹巨禍,所以不願與謀。可巧酸棗尉袁楚客,貽書元忠,謂朝廷有十失,勖他規正,略云:
  今皇帝新服厥德,當進君子,退小人,以興大化,正天下,君侯安得徒事循默哉?苟利國家,專之可也。夫安天下者先正其本,本正則天下固,國之興亡系焉。太子天下本,古立太子,必慎選師保,教以君人之道,蘊崇其德,所以固根本也。今嫡嗣雖定,師保未端,有本無枝,本將曷恃?此朝廷一失也。女有內則,男有外傅,豈相混哉?幕府者丈夫之職,今公主得開府置吏,以女處男職,所以長陰抑陽也。而望陰陽不愆,風雨時若得乎?此朝廷二失也。
  緇衣羽流,不務本業,專以重寶附權門。私賣度錢,自肥私橐,國家多一僧道,即多一游手,此朝廷三失也。唯名與器,不可假人,今倡優之輩,因耳目之好,遂授以官,非輕朝廷,亂正法耶?此朝廷四失也。有司選士,非賄即勢,上失天心,下違人望,非為官擇吏,乃為人擇官,葛洪有言:「舉秀才,不知書,察孝廉,濁如泥,高第賢良雜如蛙。」此朝廷五失也。閹豎第給宮掖,供掃除,古以奴隸畜之,後世不察,委以事權,豎刁亂齊,伊戾敗宋,後漢用十常侍以亂天下,可謂明戒。今中興以後,閹宦得坐升班秩,率授員外,乃盈千人,此朝廷六失也。古者茅茨土階,以儉約貽子孫,所以愛力也,今外戚公主,所賞傾府庫,所造皆官供,高台崇榭,誇奢鬥靡,民力耗敝,徒使人主受謗於天下,此朝廷七失也。官以安人,非以害人,今天下困窮,州牧縣宰,非以選進,割剝自私,民不聊生,乃更員外置官,十羊九牧,有害無利,此朝廷八失也。政出多門,大亂之漸,近封數夫人,皆先朝宮嬪,出入無禁,交通請謁,此朝廷九失也。不以道事其君者,所以危天下也,危天下之臣,不可不逐。今有引鬼神執左道以惑眾者,熒惑主聽,竊盜祿位。傳曰:「國將興,聽於人,將亡,聽於神。」
  今幾聽於神乎?此朝廷十失也。凡茲十失,均足召亡,君侯不正,誰與正之?願君侯留意焉!
  元忠得書,自覺懷慚,於是太子討逆,也不加勸阻,惟推李多祚出頭,自己作壁上觀,靜待成敗。仍然狡滑。多祚向來意氣自雄,自謂前次討平二張,反手即定,此次三思淫惡,與二張無異,天怒人怨,但教稍稍舉手,便可立除,驕必敗。因此邀同將軍李思衝李承況獨孤褘之沙吒忠義等,矯制發羽林兵三百餘人,擁著太子重俊,殺入武三思私第。三思正在家夜飲,與一班嬌妻美妾,團坐敘歡,連崇訓也在旁陪宴,只有安樂公主入宮未歸,不在座間,猛然聽得人聲馬嘶,免不得驚疑起來,方呼侍役等出門探視,不防羽林兵一擁而入,見一個,殺一個,三思父子,無從脫逃,被多祚等次第拿下,推至太子馬前。太子斥他淫凶萬惡,自拔佩劍,剁死兩人,一面飭軍士搜殺全家,無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俏的丑的,一古腦兒拖將出來,亂刀劈死。快哉快哉!太子乃命左金吾大將軍成王千里,太宗孫。及千里子天水王禧,分兵守宮城諸門,自與多祚等,入肅章門,直指宮禁。
  中宗與韋氏婉兒,及安樂公主等,夜宴才罷,忽由右羽林大將軍劉景仁,踉蹌進來,報稱太子謀反,已領兵入肅章門了。中宗不覺發顫道:「這……這還了得!」還是婉兒有些主見,便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劉將軍所掌何事,乃聽叛兵犯闕麼?」景仁碰了一個釘子,連話兒都答不出來。安樂公主接口道:「你快去調兵入衛,守住玄武門,再報知兵部宗楚客等,速來保護!」景仁聽了,飛步趨出。婉兒又獻議道:「玄武門樓堅固可守,請皇上皇后等,快往登樓,一來可暫避凶鋒,二來可俯宣急詔。」安樂公主也以為然,遂相偕趨玄武門樓。適遇劉景仁帶兵百騎,轉來保駕,中宗即令他屯兵樓下,自與韋氏等上樓。宮闈令楊思勖,亦隨步同上,既而宗楚客紀處訥,及中書令李嶠,侍中楊再思蘇瓖等,均前來請安,數人約率兵二千餘名,由中宗敕令駐太極殿,閉門固守。說時遲,那時快,李多祚等已至玄武樓下,嘩聲不絕。中宗據樓俯視,語多祚道:「朕待卿不薄,何故謀反?」多祚道:「三思等淫亂宮壺,陛下豈無所聞?臣等奉太子令,已誅三思父子,惟宮闈尚未肅清,願將黨同三思的首惡,請制伏誅,臣等當立刻退兵,自請處罪,雖死不恨。」中宗聞三思父子,已經被殺,不由的吃了一驚。還有韋氏婉兒安樂公主,都忍不住泣涕漣漣,牽住中宗衣襟,願報仇雪憤。安樂公主或念結髮之情,應該如此,韋氏婉兒何亦如之?中宗尚看不出破綻,真是笨伯。急得中宗越加惶急,不知所為。又聽得多祚大呼道:「上官昭容,勾引三思入宮,乃是第一個的罪犯。陛下若不忍割愛,請速將她交出,由臣等自行處置。」此語未免專擅。中宗待他說畢,回顧婉兒,但見婉兒兩頰發赤,紅淚下流,突向前跪下道:「妾並無勾引三思情事,諒經陛下洞鑒,妾死不足惜,但恐叛臣先索婉兒,次索皇后,再次要及陛下。」好一個激將法。中宗道:「朕在宮中,豈真不見不聞?怎忍將卿交與叛逆。卿且起來,商決討逆方法。」婉兒方才起立。楊思勖在旁進言道:「李多祚挾持太子,稱兵犯闕,這等叛臣逆賊,人人得誅。臣雖不才,願率同禁兵,出門擊賊。」中宗被他一說,稍覺膽壯起來,便道:「卿願效力,尚有何言?但此去須要小心!」思勖領諭,當即下樓,馳至太極殿內,傳諭宗楚客等。楚客即撥兵千人,歸他帶領,他便披甲上馬,領兵出來。多祚因中宗未曾答復,尚在樓下待著,按兵不動。也是呆鳥。太子接應多祚,道遇魏元忠子太僕少卿昇,也脅令同來,因見多祚尚未動手,也在後面扎住。多祚婿野呼利,曾任羽林中郎將,至是執戈前驅,意欲奪門升樓,為將軍劉景仁所拒,再進再卻,忽見門已大啟,忙馳馬欲入,兜頭碰著楊思勖,一刀砍來,急切裡閃避不及,被思勖劈落馬下,再是一刀,了結性命。思勖殺死野呼利,麾兵齊出,與多祚接戰。多祚手下,不過二三百人,且見野呼利被殺,越覺氣沮,便紛紛倒退。中宗在樓上觀戰,見思勖已是得勝,不禁改懮為喜,遂高聲傳呼道:「叛軍聽著!汝等皆朕宿衛士,何故從多祚造反?若能立刻反正,共誅多祚,朕不但赦汝前愆,還當特別加賞,勿患不富貴呢。」羽林兵聽到此諭,已知多祚無成,大家顧命要緊,索性遵敕倒戈,殺死多祚。思衝承況褘之忠義等,前後受逼,都戰死亂軍中,連魏昇亦為所殺,只有太子策馬走脫。
  成王千里父子,聞多祚等已經接仗,也進攻右延明門。宗楚客紀處訥等,引兵抵敵,千裡等寡不敵眾,同時傷亡。楚客再遣果毅軍將趙思慎追捕太子,太子率百騎走終南山,逃至鄠西,隨身只有數人,暫憩林下,被左右刺死,將首級獻與思慎。思慎攜太子首,歸報中宗。中宗毫不痛惜,把太子首獻入太廟,並祭三思及崇訓柩,然後懸示朝堂。東宮官屬,無敢近太子屍,惟永和縣丞寧嘉勖,解衣裹太子首,號哭多時,後來被貶為興平丞。成王千里父子,及多祚等家屬,悉數誅夷,且改千里姓為蝮氏。
  韋氏婉兒,逼中宗窮治餘黨,連肅章門內外諸守吏,並請盡誅。中宗乃更命法司推斷,大理卿鄭惟忠道:「大獄始決,人心未定,若再加推治,恐更多反側了。」中宗乃止。但坐各門吏流罪,頒制大赦,改元景龍,加授楊思勖為銀青光祿大夫,楊再思為中書令,紀處訥為侍中,追贈武三思太尉梁宣王,淫慝如三思,還要追封,無怪淫夫愈多,妻女越受糟蹋了。武崇訓開府儀同三司魯忠王。先是中宗復位,追念重潤兄妹,含冤未白,特贈重潤為皇太子,賜諡懿德,永泰郡主為公主,以禮改葬,號墓為陵。安樂公主亦請用永泰公主故事,稱崇訓墓為陵。給事中盧粲,上書駁斥,以為永泰事本出特恩,魯王系是駙馬,不得為比。中宗手諭道:「安樂與永泰無異,魯王同穴,不妨援例。」粲又駁奏道:「陛下鍾愛公主,施及女夫,未始非推恩至意。但駙馬究係人臣,豈可使上下無辨,君臣一貫呢?中宗乃將此議擱起。公主恨粲多言,擅擬制敕,令帝署印,出粲為陳州刺史。當時宮廷內外,還道公主情深伉儷,所以有此奏請,或將來為同穴起見,特借武崇訓事,同表顯榮,亦未可知。哪知崇訓在日,承嗣子延秀,與崇訓為同族兄弟,隨時往來,叔嫂不避。延秀在突厥數年,頗通番語,兼嫻胡舞,姿度閒冶,豐彩麗都。延秀被拘突厥及其後放還,見三十五六回,安樂公主,早已另眼相看,曲意款待,只恨崇訓在旁,沒法兒與他偷情,此次崇訓死了,樂得召入延秀,共敘幽歡,名目上是幫助治喪,背地裡是陪侍枕席。延秀又是個知情識趣的人物,驟得公主委身,自然格外盡力,溫柔鄉里,趣味獨饒,風月夢中,歡娛倍甚,太宗可納弟婦,延秀應該盜嫂。漸漸的明目張膽,公然與夫婦一般。最可笑的是中宗聞知,竟令延秀尚主,授太常卿,兼右衛將軍,封溫國公。延秀入朝謝恩,並謁韋氏,韋氏見他翩翩少年,也很羨慕。且因三思已死,無可續歡,看到這個愛婿,頓不禁惹起慾火,後來竟迫令侍寢,居然母女同歡。丈母逼奸女婿,越是怪事。
  宗楚客等且表上帝後尊號,稱中宗為應天神龍皇帝,韋氏為順天翊聖皇后,改玄武門為神武門,樓為制勝樓。安樂公主,復陰結宗楚客等,謀譖相王及太平公主,嗾令御史冉祖雍,誣奏二人與重俊通謀,請收付制獄。中宗竟召吏部侍郎,兼御史中丞蕭至忠,命他鞫治。至忠泣諫道:「陛下富有四海,不能容一弟一妹,乃令人羅織成獄麼?相王昔為皇嗣,嘗向則天皇后前,以神器讓陛下,累日不食,這是海內所共聞,奈何因祖雍一言,遂滋疑竇麼?」中宗素來友愛,因即罷議。宗楚客等復訐奏魏元忠,說他縱子助逆,明明是重俊黨援,應夷滅三族,中宗不許。這卻尚有見地。元忠卻自歎道:「元惡已誅,鼎鑊亦所願受,可惜太子隕沒,不得重生呢。」乃表請辭官。有制令以齊公致仕,仍朝朔望。楚客再引右衛郎將姚廷筠,為御史中丞,令他申劾元忠,援侯君集房遺愛等舊案,作為比例,因貶元忠為渠州司馬。冉祖雍復上言元忠謀逆,不應出佐渠州,楊再思等亦以為言,那時中宗亦動起惱來,駁斥再思等道:「元忠久供驅使,有功可錄,所以朕特矜全,現在制命已行,豈容屢改?朝廷黜陟,應由朕出,卿等屢奏,殊違朕意。」有此剛決,卻是難得。再思等始惶恐拜謝。楚客心終不死,再使袁守一彈劾元忠,謂:「重俊位列東宮,猶加大法,元忠非勛非戚,如何獨漏嚴刑?」中宗不得已,再貶元忠為務州尉。元忠行至涪陵,得病而終,年已七十餘。他本宋州宋城人,以剛直聞,晚年再入朝秉政,自損豐裁,聲望頓減。但終為奸黨所譖,仍至貶死。至景龍四年,睿宗即位,乃追贈尚書左僕射齊國公,玄宗開元六年,追諡曰貞,這且慢表。
  且說重俊事敗,韋氏婉兒安樂公主等,聲燄益盛,再加宗楚客紀處訥等,趨承奔走,事事效勞,因此宮禁變作朝廷,牀闥幾同都市。景龍二年,宮中忽傳出一種新聞,說是皇后衣笥裙上,有五色雲凝聚,非常祥瑞。恐是穢跡。中宗昏頭磕腦,竟令宮監繪成圖樣,攜示百官。侍中韋巨源,安石從子。也是宗紀一流人物,即頓首稱賀,且請布示天下。中宗准奏,因大赦天下,賜五品以上母妻封號,無妻授女,婦人八十以上,俱准授郡縣鄉君。太史迦葉複姓音迦涉。志忠入奏道:「昔神堯皇帝未受命,天下歌桃李子,文皇未受命,天下歌秦王破陣樂,天皇未受命,天下歌堂堂,則天皇后未受命,天下歌武媚娘,應天皇帝未受命,天下歌英王石州,順天皇后未受命,天下歌桑條韋。臣思順天皇后,既為國母,應主持蠶桑,供給宗廟衣服,所以臣謹擬桑條韋歌,共十二篇,上呈睿鑒,請編入樂府,俟皇后祀先蠶時,奏此篇章,也是鼓吹休明,上繼周南化雅哩。」說罷,即將歌詞雙手捧上。經中宗覽畢,喜動眉宇,即賜志忠美絹七百段。太常少卿鄭愔,又逐篇引伸,說得韋氏德容美備,居然是西陵黃帝元妃縲祖,系西陵氏。復出,太姒周文王妃。重生。誰知是一個淫婦。右補闕趙延禧,且上言:「周唐一統,符命同歸。昔高宗封陛下為周王,則天時,唐同泰獻洛水圖,孔子有言:『繼周而王,百世可知。』陛下繼則天皇帝,因周為唐,可百世王天下。」虧他附會。中宗大喜,立擢延禧為諫議大夫。上官婉兒,本與武三思私通,所擬詔書,多半崇周抑唐,至是因三思被殺,意中少一個知心人,免不得又要另覓,她想文人學士中,總有幾個風流佳客,可供青眼,遂慫慂中宗開館修文,增設學士員,選擇能文的公卿,入修文館,摛藻揚華,有時令學士等陪侍游宴,君臣賡和,韋氏安樂公主等,俱不避嫌疑,與諸文士結詩酒歡,連流竟夕,醉不思歸。中宗韋氏,本不工詩,即由婉兒代為捉刀,各文臣亦明知非帝後親筆,但當面只好認她自制,格外稱揚,這一個說是臣百不逮,那一個說是臣萬不及,喜得中宗韋氏,似吃雪的爽快,遂把那婉兒寵上加寵,所有乞請,無一不從。才足濟奸,男子尤且可憎,況在婦女。婉兒趁此機會,揀得一個兵部侍郎崔湜,引作面首。湜年少多才,與婉兒真是一對佳耦,此番結成露水緣,婉兒才得如願以償,但尚有一種不滿意處,崔湜在外,婉兒在內,宮闈雖然弛禁,究竟有個孱主兒,擺著上面,始終不甚方便。婉兒又想出一法,請營外第,以便游賞。中宗當即面許,撥給官費營造,於是穿池為沼,疊石為岩,先佈置得非常幽勝,然後構成亭台閣宇,園榭廊廡,風雅為洛陽第一家,一任婉兒崔湜,棲遲偃息,日日演那鴛鴦戲浴圖。中宗還莫名其妙,常引文臣往游,開宴賦詩,令婉兒評定甲乙,核示賞罰。相傳婉兒將生時,母鄭氏夢見巨人,付與一秤道:「持此稱量天下士。」及婉兒生已逾月,鄭氏輒戲語道:「汝能稱量天下士麼?」婉兒即啞然相應,至是果驗。可惜有才無德,好淫不貞,此八字是婉兒定評。徒落得貽穢千秋,垂譏百世。小子有詩歎婉兒道:
  儒林文字任評量,夢兆何曾寓不祥?
  獨怪有才偏乏德,問天何不畀貞良?
  婉兒既得營外第,安樂公主等援例辟居,頓時爭奢鬥靡,各造出若干華屋來了。欲知詳情,請看下回。  

  淫惡如武三思,驕慢如武崇訓,誰不曰可殺?太子殺之,宜也。但父在子不得自專,太子雖銳意誅逆,究犯專權之罪,況稱兵犯闕,索交後妃,為人子者,顧可如是脅父乎?竊謂三思父子,既已受誅,太子即當斂兵請罪,聽父取決,雖終難免一死,究之與入犯君父者,順逆不同,死於闕下,人猶諒之,死於山間,毋乃所謂死有餘辜乎?況韋氏婉兒等,益張威燄,愈逞淫凶,母女可以通歡,文臣可以私侍,深宮濁亂,無出其右,蓋未始非出於太子之一激,而因增此反動力也,小不忍則亂大謀,觀本回事實,益信古聖賢之不我欺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9:02:49

第三十九回     規夜宴特獻回波辭 進毒餅枉死神龍殿



  卻說安樂公主,是中宗第一個愛女,中宗曾許她開府置官,此次見婉兒得營外第,也乘此大營華屋,競尚侈奢。公主嘗請昆明池為私沼,中宗以池為公產,乃百姓蒲魚所產,不便輕許。公主不悅,自奪民田,開鑿一沼,取名為定昆池,隱隱有賽過昆明的意思。池廣數裡,纍石象華山,引水象天津,形景酷肖昆明,由司農卿趙履溫替她督治,不知費了若干民財,若干民力,才得鑿成此池。池上造了許多亭台,很是華麗。安樂公主有七姊妹,長姊封新都公主,下嫁武延暉,次姊封宜城公主,下嫁裴巽,三姊即新寧公主,本嫁王同皎。同皎死,轉嫁韋濯。見三十七回。四姊封長寧公主,下嫁楊慎交,五姊封永壽公主,下嫁韋■,及笄即亡。六姊即永泰公主,為武後所殺。見前。一妹封成安公主,下嫁韋捷。這七八姊妹中,惟長寧安樂兩公主,系韋氏所生。安樂才豔動人,倍蒙寵眷,此外要算長寧。自安樂公主開府置屬,長寧亦得踵行,且亦由東都使楊務廉,代營總第,鑿山濬池,造台築觀,幾與安樂私第相似。中宗素好擊球,楊慎交特辟球場,灑油潤地,光滑可愛,以此中宗時常臨幸,與慎交擊球取樂。看官!你想這中宗年逾半百,還是任意尋歡,哪裡能治國治家,坐享天祿呢?無非兒戲。此外如韋氏胞妹兩人,一封郕國夫人,一封崇國夫人。及婉兒母沛國夫人鄭氏,尚宮柴氏賀婁氏,女巫受封隴西夫人趙英兒,俱依勢用事,請謁受贓。就使屠沽臧獲,但教奉錢三十萬,即別降墨敕,授給官階,外面用著斜封,交付中書省,中書省不敢不依,時人叫他為斜封官。或出錢三萬,得度為僧尼。僧尼勢力,不亞官吏,自韋氏以下,競營佛寺,廣設醮壇。左拾遣辛替否上書諫阻,有「沙彌不可操干戈,寺塔不足禳饑饉」等語,中宗不省。嗣是狎客滿後庭,浮屠盈朝市,
  起居舍人武平一,系武士彠從曾孫,入任修文館直學士,他卻與諸武性格不同,獨請抑損外戚,願從己家為始。中宗但優制慰答,未肯允准,又有武惟良子攸緒,士彟從姪孫,見前文。武氏時曾受封安平王,恬澹寡慾,情願棄官居隱,遂往處嵩山,優游泉壑。所有武氏賜與服器,概置不用,自出私資買田,課奴耕種,無異平民。中宗慕他志節,一再徵召,方才入朝。謁見時仍黃冠布服,自稱山人。中宗賜坐殿旁,攸緒固辭,再拜即退。親貴謁候,除寒暄數語外,不交一言。及陛辭歸山,蒙賜金帛,一並卻還,飄然逕去。後來武韋盡滅,惟攸緒免禍,隱逸終身,這真可謂孤芳自賞,不染塵埃了。應該稱揚。
  當時這班王公大臣,還道他是迂拙不通,一味兒卑躬屈節,求媚宮廷,中宗也以為安享承平,可無他慮,鎮日裡與諧臣媚子,沈宴酣歌。景龍二年殘臘,且敕召中書門下,與諸王駙馬學士等,統入閣守歲,遍設庭燎,置酒作樂。待至飲酣興至,中宗張目四顧,見御史大夫竇從一在座,便笑問道:「聞卿喪偶有年,今夕朕為卿作伐,特賜佳人,與卿成禮,可好麼?」從一本名懷貞,因避韋氏父諱,特舍名用字,此時聽得中宗面諭,總道有一個似花如玉的佳人,給為繼室,不由的喜出望外,離座拜謝。中宗即囑令左右,入內禮迎,不消半刻,即見內侍提著宮燈,從屏後出來,隨後就是兩個宮娥,各執寶翣,擁出一位新嫁娘,身著翟衣,首戴花釵,緩步趨近座前。中宗即令與從一交拜,對坐行合巹禮,交杯飲罷,宮女乃揭去面巾,中宗先大笑起來,侍臣等亦相率哄堂,看官道是何因?原來這位新嫁娘,已是白髮蕭毵,皺紋滿面的老嫗,她從前本是個蠻婢,因是韋氏幼時乳媼,隨駕入宮,年約五六十歲,中宗特令嫁與從一,從一變喜為驚,心中甚覺懊惱,轉念皇后乳母,勢力不小,自己做了她的夫婿,年貌雖不甚相當,祿位卻借此永保。也未可必。樂得將錯便錯,模糊過去。當下與老乳母一同謝恩,叩首御前。中宗面封老乳母為莒國夫人,呼令左右備輿,送新郎新娘歸第。調侃從一,卻也有趣,何不是人君所為。從一既去,中宗亦退入宮中,侍臣等守過殘宵,至次日元旦,朝賀禮畢,才各散歸。
  竇從一得了老妻,每謁見奏請,自稱為翊聖皇后阿■,阿■二字,作甚麼解?洛陽人呼乳母夫婿為阿■,所以從一沿著俗例,舉以自稱。同僚或嘲他為國■,他亦隨聲相應,毫無慚色。他的意中,總叫得皇后歡心,也不管甚麼訕笑了。過了十餘日,便是上元節屆,都城內外,慶賀元宵,當然有一番熱鬧。中宗想了一個行樂的法兒,放出宮女數千人,命設市肆,由公卿大夫為商旅,與宮女交易。一班少年士夫,承恩幸進,正好趁這機會,親近芳澤,東來西往,左顧右盼,遇有恣色的宮女,便借貿易為名,上前調戲。宮女等也恬不知羞,互相戲謔,形狀媟褻,詞語鄙穢,中宗帶著後妃公主等,親往遊行,就使耳聞目見,也不以為怪。設市三日,復命宮女為拔河戲,宮女等遂各備麻繩巨竹,以竹系繩,往至河邊,擲竹水中,牽繩腕上,將竹拽起,一拽一擲,再擲再拽,以速為佳,但宮女都沒有甚麼氣力,全仗人多黨眾,同拽巨竹,方能勝任,因此分隊為戲,每隊約數十人,彼此互賽,都弄得淋頭洗面,紅粉涔涔。中宗挈領宮眷,登玄武門,觀看拔河,以遲速為賞罰。宮女們越想鬥勝,越覺用力,有失足跌傷的,有挫腰呼痛的,中宗等引為樂事,笑聲不止。有甚麼好看?有甚麼好笑?等到夕陽西下,眾力盡疲,方命將拔河戲停止,命駕回宮。
  越宿大開筵宴,內外一概賜酺,中宗命侍宴諸臣,各呈技藝,或投壺,或彈鳥,或操琴,或蹴踘,獨有國子監司業郭山惲,起向中宗陳請道:「臣無他技,只能歌詩侑酒。」中宗道:「卿且歌來!」山惲乃正容歌詩,但聽他抑揚抗墜,不疾不徐,共計有二十多句,由在座諸人聽聲細辨,系是《小雅》中鹿鳴三章。歌罷,又復續歌二十多句,乃是《國風》中蟋蟀三章。中宗點首道:「卿可謂善歌詩了。朕知卿意,應賜一觴。」隨命左右斟酒,給與山惲。山惲跪飲立盡,謝賜乃起,退還原座。至諸臣已盡獻技,中宗更召入優人,共作回波舞,舞畢後,又由中宗語群臣道:「有回波舞,不可無回波詞,卿等能各作一詞否?」群臣聞了此語,不得不搜索枯腸,勉應上命。有一人先起座朗吟道:
   回波爾如佺期,流向嶺外生歸。
   身名幸蒙齧錄,袍笏未列牙緋。
  這首回波詞,是沈佺期所作。佺期曾任考功員外郎,因與二張同黨,坐流驩州。上官婉兒得寵,招致文士,乃復入為起居郎,兼修文館學士。此次借詞自嘲,明明是乞還牙緋的意思。婉兒即從旁面請道:「沈學士才思翩翩,牙笏緋袍,亦屬無愧。」中宗聞言,即語佺期道:「朕當還卿牙緋便了。」佺期忙頓首拜謝。忽有優人臧奉,趨近御座前,叩頭自陳道:「臣奴亦有俚語,但辭近諧謔,恐瀆至尊,乞陛下赦臣萬死,方敢奏聞!」韋氏即接入道:「恕你無罪,你且說來!」臧奉曼聲徐吟道:
   回波爾如栲栳,怕婆卻也大好。
   外頭只有裴談,內面無過李老。
  韋氏聽了,不禁大噱。中宗也微微含笑,並不介懷。自認怕妻。群臣有一大半識得故事,私相告語道:「兩方比例,卻也確切,勿輕看這優人呢。」看官道是誰人故事?原來當時有個御史大夫裴談,性最怕妻,嘗謂妻有三可怕,少時如活菩薩,一可怕﹔兒女滿前時如九子魔星,二可怕﹔及妻年漸老,薄施脂粉,或青或黑,狀如鳩盤茶,三可怕。此言傳聞都下,時人都目為裴怕婆。中宗畏憚韋氏,正與裴談相同,臧奉敢進此詞,實為韋氏張威,不怕中宗加罪。果然不出所料,由韋氏令他起來,越日領賞。上文恕罪,此次領賞,俱出韋氏口中,好似中宗不在一般。臧奉謝恩而退。諫議大夫李景伯,恐群臣愈歌愈縱,大褻國體,即上前奏道:「臣也有俚詞,請陛下俯睬蒭蕘。」說著,即朗歌道:
   回波爾持酒卮, 微臣職在箴規。
   侍宴不過三爵, 歡嘩或恐非儀。
  中宗聞至此語,反致不悅,面上竟露出怒容。御史中丞蕭至忠,暗暗瞧著,恐景伯得罪,遂伏奏道:「這真是好諫官呢。」中宗才不加責,即傳命罷宴,回宮就寢。是夕無話,至次日,韋氏竟遣內侍齎帛百端,賜與臧奉,臧奉非常愉快。
  既而宮中傳出墨敕,授韋巨源楊再思為左右僕射,同中書門下三品,宗楚客為中書令,蕭至忠為侍中,韋嗣立同三品,崔湜趙彥昭同平章事。於是宰相以下,惟蕭至忠稍稍守正,此外都是狐群狗黨,奴膝婢顏,而且濫官充溢,政出多門,宰相御史員外官,都是額外增添,擠滿一堂,人以為三無坐處。監察御史崔琬,獨劾奏:「宗楚客紀處訥兩人,潛通戎狄,私受賄賂,致生邊患,乞即按罪」云云。查唐朝舊例,大臣被彈,應傴僂趨出朝堂,靜立待罪。楚客並不遵例,反忿怒作色,自陳忠鯁,為琬所誣。中宗並不窮問,反命琬與楚客,結為異姓兄弟,作為和解,遂又有和事天子的傳聞。看官!你道崔琬所奏,究竟是假呢?是真呢?小子考據唐史,實是真情,看官請聽我道來。自武氏許突厥婚,默啜不復寇邊,未幾,武氏病死,婚議又復中變,遂致默啜生怨,拘殺唐使。鴻臚卿臧守言,進寇沙靈,中宗命左屯衛大將軍張仁亶為朔方道大總管,往御突厥。突厥兵頗憚仁亶,聞風即退,被仁亶追出境外,斬首千級,才收軍回鎮。會西突厥別部突騎施,崛起碎葉川,酋長烏質勒,撫下有威,帳落濅盛。中宗初年,曾遣使入朝,受封為懷德郡王。烏質勒旋死,子沙葛嗣襲封爵,默啜南下無功,轉圖西略,親督眾往攻突騎施。張仁亶乘他遠侵,潛兵入突厥境,取得拂雲祠一帶地方。拂雲祠在河北,突厥每入寇,必先詣祠祈禱,然後度河南行。仁亶既襲取此地,即創築三受降城。中城就在拂雲祠,東西兩城,距祠各二百里,首尾相應,控制突厥。興工閱六十日,三城皆成。及默啜歸國,仁亶已佈置嚴密,無隙可乘。那時默啜只好自己懊悔,不敢南牧了。惟娑葛可汗,統有父眾,與別將鬥啜忠節,屢有違言,輒相攻擊。忠節勢弱,不能久持。金山道行軍總管郭元振,奏令忠節入朝宿衛,中宗乃命右威衛將軍周以悌為經略使,招撫忠節。以悌系宗紀二人黨羽,到了播仙城,與忠節相遇,卻導他納賂宗紀,不必入朝。且願發安西兵,兼引吐蕃為援,同擊娑葛。忠節大喜,遂出千金為賂,浼以悌轉報,宗紀楚客遂請遣將軍牛師獎,為安西副都護,發甘涼兵,兼征吐蕃部眾,往助忠節,一面遣御史中丞馮嘉賓,往與忠節面洽。可巧娑葛遣使娑臘,入京貢馬,探得楚客等秘謀,即還報娑葛。娑葛暗地出兵,邀截計舒河口,果然忠節嘉賓,兩下相會,一聲胡哨,麾動番眾,殺入嘉賓幄內,嘉賓不及防備,立致剁斃,忠節也被擒去。是謂人財兩失。娑葛遂大發兵攻安西,與牛師獎交戰火燒城,師獎敗沒,安西失守,娑葛復遣使上表,求楚客頭,以頭顱償千金,為楚客計,還算值得。且貽郭元振書,略謂:「與唐無嫌,只仇闕啜。宗尚書受闕啜金,欲加兵滅我,所以懼死奮鬥,乞將詳情上聞。」元振曾上書奏阻,至是復將娑葛原書,飛使馳奏。楚客誣言元振隱蓄異志,立請召還,即命周以悌代元振職。元振亟遣子鴻入朝,伏闕面陳底細。中宗乃坐罪以悌,流竄白州,仍令元振留任,赦娑葛罪,冊為欽化可汗,賜名守忠。惟楚客等受贓隱情,概置勿問。所以御史崔琬,忍無可忍,面劾楚客。
  哪知和事天子,反教他釋嫌結好,豈不可笑?
  更有鄭愔崔湜,並掌銓衡,賣官鬻爵,選法大壞。御史靳桓李尚隱,查出許多贓證,入朝面彈,兩人無可抵賴,下獄坐戍,愔謫吉州,湜貶江州。惟湜系婉兒私夫,忽聞有敕遠竄,教她如何割捨,免不得設法轉圜,代湜申理。會值景龍三年冬至,中宗將有事南郊,婉兒即為湜陳請,召還都中,令襄大禮。連鄭愔也一並召歸。祭天時,中宗初獻,皇后韋氏亞獻,宰相女各助執籩豆,號為齋娘。也是曠古奇聞。禮成加賞,所有齋娘夫婿,俱得遷官,總算是浩蕩皇恩,無微不至。
  語中有刺。
  越年元宵節,六街三市,大張花燈,笙歌遍地,金鼓喧天。韋氏忽發狂念,與婉兒及諸公主,邀請中宗微服遊行。中宗含笑相從,遂各換衣妝,打扮如平民模樣,出遊街市,並令宮女數千人,一同隨往。但見人山人海,擊轂摩肩,男女混雜,貴賤不分。韋氏婉兒,且專揀熱鬧處玩賞,與一班看燈的男婦,挨挨擠擠,毫不避忌,直至斗轉參橫,燈殘獨炧,方聯翩還宮。查點宮女,十成中卻少了五六成,想是乘機私奔去了。中宗因不便追緝,只好付諸不究,糊塗了事。也是皇恩。
  過了數日,復親幸梨園,命三品以上拋球拔河。韋巨源唐休璟,年力衰邁,隨繩僕地,一時扒不起來,害得手腳亂爬,好似烏龜一般,中宗及韋氏婉兒等,都吃吃大笑,視為至樂。既而又游定昆池,命從官賦詩,黃門侍郎李日知,呈詩一首,中有兩語云:「所願暫思居者逸,勿使時稱作者勞。」中宗瞧著,笑顧日知道:「卿亦效郭山惲的詩諫麼?」日知道:「是在陛下聖鑒。」中宗乃起駕回宮,有好幾月不出遊幸。到了孟夏時候,又出幸隆慶池。池在長安城東隅,民家井隘,浸成大池數十頃,朝廷目為禎祥,因賜名隆慶。隆慶池北有隆慶坊,相王旦五子,築第住居,號為五王子宅。五王子詳見後文。當時有術士傳言,謂:「五王子宅中,鬱鬱有帝王氣。」中宗意欲魘禳,特命在池旁結起彩樓,率侍臣等詣樓開宴,且泛舟為戲,足足歡娛了一日一夜。還宮以後,復宴近臣。國子祭酒祝欽明,自請為八風舞,搖頭轉目,脅肩諂笑,裝出許多醜態,引得韋氏以下,無不鼓掌。吏部侍郎盧藏用,私語同座道:「祝公以儒學著名,今乃如此出丑,五經已掃地盡了。」散騎常侍馬秦客,光祿少卿楊均,亦在座列飲。韋氏見他年輕貌秀,未免動慾,及至散宴,陰令心腹內侍,通意兩人。秦客頗通醫術,均卻善烹調,兩人卻借此為名,得入宮掖。韋氏毫不知羞,趁著中宗另幸別宮,即令兩人輪流侍寢,作竟夕歡。
  約過了一兩月,忽有定州人郎岌,叩閽告變,奏稱韋氏與宗楚客等,將謀大逆。中宗正覽奏起疑,偏被韋氏聞知,定要中宗立斃郎岌,中宗乃敕令將岌杖死。許州參軍燕欽融,又上言:「皇后淫亂,干預國政,安樂公主武延秀及宗楚客等,朋比為奸,謀危社稷,應亟加嚴懲,以防不測。」中宗得了此疏,面召欽融詰責。欽融頓首抗言,詞色不撓,當由中宗叱令退去。誰知他甫出朝門,竟由宗楚客擅令騎士,把他拿回,擲置殿庭石上,折頸斃命。中宗未免動怒,查問騎士,系出楚客指使,不禁恨恨道:「你等只知有宗楚客,不知有朕麼?」你一人久無權力,豈自今始?楚客乃懼,即入告韋氏婉兒等,謂皇上已有變志。韋氏正因新幸馬楊,也恐事泄,遂與馬楊密謀弒主。馬秦客道:「臣去合一種末藥,置入餅中,便可了結主子。」韋氏道:「事不宜遲,速即辦來!」秦客領命即出。越日,即將末藥呈入,便由韋氏親自制餅,把末藥放入餡中。及餅已蒸熟,聞中宗在神龍殿查閱奏章,便令宮女攜餅獻去。中宗最喜食餅,取了便吃,一連吃了八九枚,尚說是餅味很佳,不意過了片時,腹中大痛,坐立不安,倒在榻上亂滾。當有內侍往報韋氏,韋氏徐徐入殿,假意驚問。中宗已說不出話,但用手指口,嗚嗚不已。又延捱了數刻,身子不能動彈,兩眼一翻,雙足一伸,竟嗚呼哀哉了。享年五十五歲。總計中宗嗣位,紀元嗣聖,才經一月,即被廢黜。幽禁了十四年,方還東都,又為皇太子六年,才得復辟。在位六年,改元兩次,竟被毒死。小子有詩歎道:
  昔日點籌煩聖慮,今番進毒報君恩。
  從知女德終無極,地下有誰代雪冤?
  中宗既崩,韋氏召入私人,當然有一番舉動,待小子下回說明。  

  古稱詩三百篇,皆賢聖發憤之所作,故諷刺多而頌揚少。即間有所頌,亦隱寓規勸之意,故詩之關係,實非淺鮮,孔子以學詩勖門人,良有以也。唐自武後臨朝,詩賦大興,至中宗而益盛,宜若可以興國矣。但詩有定體,亦有定義,非徒諧聲叶律,遂足稱詩﹔至若貢諛獻媚,導奸鬻淫,更不足道。觀本回所錄回波詞三則,惟李景伯以詩作諫,尚有古風,沈佺期借詞干進,已無可取,臧奉乃更為怕婆詞,大廷之上,不啻村俗,是豈尚存古道乎?夫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聖訓流傳,萬古不易。中宗不能修身,安能齊家,不能齊家,安能治國?狎客滿後庭,浮屠盈都市,如此而不亡國敗家者,吾未信也,一餅殺身,幾至覆宗,微臨淄之興師,唐其尚有幸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9:03:20

第四十回     討韋氏掃清宿穢 平譙王駢戮叛徒



  卻說韋氏既毒死中宗,秘不發喪,但召諸宰相入禁中,征諸府兵五萬人,屯守京城,使駙馬都尉韋捷韋濯,衛尉卿韋璿,左千牛中郎將韋錡,長安令韋播等,分領府兵。中書舍人韋元徼,巡行六街。適從何來?遽集於此。左監門大將軍兼內侍薛思簡等,率兵五百人,往戍均州,防禦譙王重福。命刑部尚書裴談,工部尚書張錫,並同中書門下三品,兼充東都留守。吏部尚書張嘉福、中書侍郎岑羲、吏部侍郎崔湜,並同平章事,一面與太平公主,及上官婉兒,謀草遺詔,立溫王重茂為皇太子。重茂系中宗幼兒,後宮所出,時方十六歲,由皇後韋氏訓政,相王旦參謀政事。草制既頒,然後舉哀。宗楚客隱忌相王,入語韋氏道:「皇後與相王,乃是嫂叔,古禮嫂叔不通問,將來臨朝聽政,何以為禮?」韋氏道:「遺制已下,奈何?」楚客道:「皇后放心,臣自有計較。」越日,即會同百官,奏請皇后臨朝,罷相王參政。韋氏即批令相王旦為太子太師,自己臨朝攝政,改元唐隆,大赦天下,命韋溫總掌內外兵馬。溫系韋氏從兄,所以韋氏倚為心腹。又越三日,始令太子重茂即位,尊皇后韋氏為皇太后,立妃陸氏為皇后。宗楚客與武延秀趙履溫葉靜能等,及韋族諸人,共勸韋氏遵武後故事,使韋氏子弟領南北軍。楚客更援引圖讖,密言韋氏宜革唐命,慫慂韋氏謀害嗣皇,且深忌相王及太平公主,日與韋溫安樂公主商議,欲去兩人。哪知天意難容,人心未死,大唐天下,不該移入韋氏手中,遂令天演嫡派,興師討逆,把韋武兩族,及內外淫惡諸男婦,一律誅死,才覺宮廷復靖,日月重光。看官道是何人?乃是相王旦第三子隆基。此是唐室一大轉捩,應該大書特書。
  相王旦生有六子,長子即成器,從前曾立太子,相王復封,成器亦降王壽春,次子名成義,封衡陽王,四子名隆范,封巴陵王,五子名隆業,封彭城王,季子名隆悌,封汝南王,已經蚤死。隆基排行第三,系相王妾竇氏所生,性英武,善騎射,通音律曆象諸學,初封楚王,改封臨淄,出任潞州別駕。景龍四年入朝,留京不遣。他知韋武用事,必為國患,乃陰結豪傑,借圖匡復。從前太宗時代,嘗選官戶及蕃口驍勇,充做羽林軍,著虎文衣,跨豹文韉,共得百人,叫作百騎,武氏時增為千騎,中宗時又添至萬騎。隆基密與聯絡,隱作乾城。兵部侍郎崔日用,素與宗楚客往來,頗知楚客秘謀,因恐自己被禍,乃轉告隆基。隆基即與太平公主,至公主子薛宗暕,系薛紹子。內苑總監鐘紹京,尚衣奉御王崇曄,前朝邑尉劉幽求,折衝麻嗣宗等,為先發制人起見,定議討逆。適值長安令韋播,虐待萬騎,屢加搒掠,萬騎皆怨。果毅校尉葛福順陳元禮,往訴隆基,隆基復與謀討逆事宜,大眾踴躍願效。福順且語隆基道:「賢王舉事,當先稟達相王。」隆基道:「我輩舉兵討逆,無非為社稷計,事成庶歸福父王,不成便以身殉,免得父王受累。且今日先行稟達,倘父王不從,反致敗事,不如不說為妥。」乃改換服飾,潛率劉幽求等,逕入苑中。
  時已黃昏,忽見天星紛落,幾與雨點相似。幽求道:「天意如此,時不可失了。」隕星豈關係討逆?且星亦未必致隕,不過幽求借此勵眾,幸勿信為真言。葛福順即拔刀先驅,直入羽林營,韋璿韋播猝不及防,被福順率眾搗入,左右亂劈,即將兩人砍死,且梟首示眾道:「韋氏酖殺先帝,謀危社稷,今夕當共誅諸韋,別立相王以安天下。如有陰懷兩端,甘心助逆等情,罪及三族,慎勿後悔!」羽林軍本歸心隆基,當然聽命,乃將韋璿等首級,命部眾齎送隆基。隆基取火驗視,果然不謬,乃與幽求等出南苑門。總監鐘紹京,聚集丁匠二百餘人,各執斧鋸,隨眾同行。福順率左萬騎攻玄德門,另派羽林將李仙鳧,率右萬騎攻白獸門,約會凌煙閣前。隆基勒兵玄武門外,靜聽消息。三鼓後聞裡面噪聲,即與紹京等斬關直入,馳至太極殿,殿中正停置中宗梓宮,有衛兵守著,一聞外面喧聲,也被甲出應。韋氏正留宿殿中,驀然驚起,止穿得小衣單衫,奔出後門。適遇楊均馬秦客,由韋氏急呼救援,二人左右攙扶,走入飛騎營,望他保護。不意營中將卒,突出門前,先將楊馬兩人,一刀一個,劈死地上。韋氏嚇得亂抖,不由的淚下盈腮,哀求容納。你也有此日麼?大眾共嚷道:「弒君淫婦,人人共憤,今日還想活著麼?」說著,即有人手起刀落,把韋氏剁作兩段,將首級獻與隆基。與楊馬同時做鬼,也算風流。隆基聞韋氏已誅,便傳令肅清宮掖,於是駙馬武延秀,尚宮賀婁氏,均被搜獲,一並斬首。時已黎明,劉幽求等馳入宮中,安樂公主深居別院,尚未知外面事變,方早起新沐,對鏡畫眉,突聽得後面一響,正要回顧,那頭上忽覺暴痛,只叫得一聲阿喲,已是頭破腦裂,死於非命。幽求已誅死安樂公主,再去搜捕上官婉兒。婉兒本是個聰明人物,竟帶著宮人,秉燭出迎。既與幽求會晤,即將前日相王參政的草制,從袖中取出,示與幽求,且托他婉告隆基,期免一死。幽求見她嬌喉宛轉,楚楚可憐,便滿口答應出來。湊巧隆基入宮,就將草制呈上,替婉兒代為申辯。隆基道:「此婢妖淫,瀆亂宮闈,怎可輕恕?今日不誅,後悔無及了。」卻是剛斷,可惜晚年不符。即命左右去取婉兒首級。不消半刻時辰,已將一個紅顏綠鬢的頭顱,攜至隆基面前。可為才女輕薄者鑒。隆基驗訖,更捕索諸韋,及監守宮門素來歸附韋氏的吏役,盡行梟首。
  內外既定,隆基乃往見相王,自言不先稟白的原因,叩首請罪。相王抱頭泣語道:「社稷宗廟,賴汝不墜,還有何罪呢?」隆基即迎相王入宮,掩住宮門及京城門,分遣萬騎,收捕諸韋親黨,先將韋溫拿斬。中書令宗楚客,身服斬衰,乘青驢逃出,方至通化門,被門卒攔住,笑呼道:「你是宗尚書,為何至此?」揶揄得妙。一面說,一面已將楚客拖落驢下,抓去布帽,一刀砍死。那冒冒失失的宗晉卿,也隨後跑來,同做了刀頭面。兄弟同死,也是親昵。相王奉少帝重茂,御安福門,慰諭百姓。司農卿趙履溫,向在安樂公主門下,奔走趨奉,至是急馳詣安福樓下,舞蹈呼萬歲﹔聲尚未絕,已由相王遣人出來,把他腦袋取去,剩下沒頭的屍骸,倒棄地上,人民爭集,拔刀割肉,片刻即盡。韋巨源正欲入朝,有家人報稱變起,勸他逃匿。巨源道:「我位列樞軸,豈可聞難不赴?」說著即行﹔才至都市,為亂兵所殺。他如韋捷韋濯韋元徼,及紀處訥葉靜能張嘉福等,一古腦兒捕到安福門前,一刀一個,兩刀一雙,統變作無頭鬼。秘書監王邕,系韋後妹崇國夫人夫婿,他恐因親黨株連,殺妻自首。最可笑的是皇后阿■竇從一,也將這老妻莒國夫人,梟首以獻,我為從一心喜,省得老婦當夕。兩人總算免死。廢韋後為庶人,陳屍市曹。所有韋氏宗族,俱由崔日用領兵搜誅,連襁褓小兒,統殺得一個不留。武氏宗屬,重罪誅死,輕罪流竄。何苦爭權?乃下制大赦,封成器為宋王,隆基為平王,統轄左右廂萬騎。薛崇暕晉封立節王,鍾紹京為中書侍郎,劉幽求為中書舍人,並參知機務,麻嗣宗為左金吾衛中郎將,其餘功臣,賞齎有加。隆基二奴王毛仲李守德,亦得超拜得軍。未免太濫。
  既而太平公主傳少帝命,願讓位相王,相王固辭。劉幽求入語宋王成器,與平王隆基道:「從前相王已居宸極,眾望所歸,今人心未靖,國難初紓,相王豈得尚守小節?請早即位以鎮天下。」隆基道:「父王性安恬淡,未嘗有心登極,雖有天下,猶且讓人。況少帝為親兄子,怎肯將他移去?」幽求道:「眾心不可違,相王雖欲高居獨善,恐亦未能如願,況社稷為重,君為輕,二王亦應幾諫為是。」成器隆基,乃入見相王,極言人心歸向,國事攸關,不如早正大位云云。相王尚不肯從,復經二人力諫,方才允許。是夕有制頒出,命宋王成器為左衛大將軍,衡陽王成義為右衛大將軍,巴陵王隆范為左羽林大將軍,彭城王隆業為右羽林大將軍。進平王隆基為殿中監,同中書門下三品,中書侍郎鐘紹京,黃門侍郎李日知,並同中書門下三品。太平公主子薛崇訓,薛紹次子。為右千牛衛。貶竇從一為濠州司馬,王邕為沁州刺史,楊慎交為巴州刺史,蕭至忠為許州刺史,韋嗣立為宋州刺史,趙彥昭為絳州刺史,崔湜為華州刺史,鄭愔為汴州刺史。崔鄭二人,何故未誅?佈置既定,即於次日入太極殿,處置易位事宜。這位茫無所知的少帝重茂,貿然出殿,逕至東隅,西向而坐,相王亦登殿至梓宮旁,太平公主早在殿中,待眾大臣一齊趨入,方對眾朗言道:「嗣皇欲將帝位讓與叔父,諸公以為可否?」幽求即跪答道:「國家多難,應立長君,皇上仁孝,追蹤堯舜,誠合至公。相王代他任重,慈愛尤厚,此事正宜速行。」說至此,大眾齊聲贊成,太平公主即趨至少帝座前,高聲與語道:「人心已盡歸相王,此處已非兒座,可即趨下。」少帝尚呆坐不動,被太平公主一把拖落,只好含著眼淚,趨立下首。當由相王徐步進行,至少帝坐過的位置,昂然坐定。群臣都伏稱萬歲。拜賀既畢,復擁相王出殿,御承天門,大赦天下,是為睿宗皇帝。仍封重茂為溫王,進鐘紹京為中書令,賜內外官爵有差,加太平公主實封萬戶。惟立儲一事,累經睿宗籌思,因立長立功兩問題,橫亙胸中,終不能決。宋王成器,窺知父意,乃入白睿宗道:「國家安宜先嫡長,國家危宜先有功,若失所宜,必違眾望。臣兒寧死,不敢居平王上。」睿宗尚有疑義,召問群臣。劉幽求進言道:「能除天下大禍,應享天下大福。平王尊安社稷,救護君親,功固最大,德亦最賢。況宋王已有讓詞,自應立平王為太子,請陛下勿疑!」群臣亦多如幽求言,儲議乃定。事貴達權,睿宗頗勝高祖一籌。越數日,即立平王隆基為太子。隆基復表讓成器,睿宗不許。隆基乃入居東宮,令宋王成器為雍州牧,兼太子太師。追削武三思武崇訓爵諡,斲棺暴屍,刨平墳墓,流越州長史宋之問。饒州長史冉祖雍至嶺南,革則天大聖皇后名號,仍稱天後。天字亦不宜稱。追諡雍王賢為章懷太子,封賢子守禮為豳王,復故太子重俊位號,予諡節愍。贈還張柬之等五人王爵,所有得罪韋武,被誅被竄死諸官吏,俱還給官階。召許州刺史姚元之為兵部尚書,洛州長史宋璟為吏部尚書,俱同中書門下三品。加封成義為申王,隆范為岐王,隆業為薛王,改元景雲,再行大赦。所有韋氏餘黨,未曾察出加罪,概從豁免,此後不究。
  且遣使宣慰譙王重福,調任集州刺史。重福整裝將行,適有洛陽人張靈均,貽書重福道:「大王地居嫡長,當為天子,相王雖然有功,不應繼統。東都士民,都望大王到來,王若潛入洛陽,發左右屯營兵,襲殺留守。取東都幾如反掌,再西略陝州,東徇大河南北,天下即指揮可定了。」重福信為奇謀,復書如約。可巧鄭愔被謫汴州,道出洛陽,靈均遮道請留,與語秘計。愔正怨望朝廷,遇著這個機會,樂得順風敲鑼,為泄恨計,否則何致速死。當下與靈均結謀聚徒黨數十人,預替重福草制,立重福為帝,改元為中元克復,尊睿宗為皇季叔,重茂為皇太弟,愔為左丞相,知內外文事,靈均為右丞相,兼天柱大將軍,知武事,右散騎常侍嚴善思為禮部尚書,知吏部事。毫無頭緒,即預為草制,彷彿癡人說夢。一面令靈均往迎重福。愔留住洛陽,借駙馬都尉裴巽故第,潛備供張,專待重福到來。
  洛陽縣官,稍得風聞,偵查了好幾日,益覺事出有因,遂率役隸數十人,逕詣裴宅按問。甫至門首,兜頭正碰著重福,與靈均帶著數健夫,魚貫前來。縣官急忙退還,走白留守。群吏聞變,相率逃匿,只洛州長史崔日知,投袂而起,號召兵士,擬即往討。留台侍御史李邕,在天津橋遇著重福,料他必有秘謀,也急馳入屯營,語大眾道:「譙王得罪先帝,今無故入東都,必將為亂,君等正可乘此立功,博取富貴。」營兵同聲應命。又告皇城使速閉諸門,慎防不測。重福趨至左右屯營,營兵張弓迭射,箭如飛蝗,嚇得重福連忙回頭,轉至左掖門,欲劫奪留守部眾,偏偏門已重閉,不由的懊惱起來,即命手下縱火焚門。火尚未燃,那左右屯營兵,兩路殺至,教重福如何抵擋?沒奈何策馬奔逃,投入山谷。留守兵四出搜捕,掩入谷中,重福無路可走,躍入漕渠,立刻溺斃。又捕得張靈均,押至獄中,只有鄭愔查無下落。旋經崔日知親自督捕,到處盤查,突見有一小車,車中載一婦人,露著高髻,面上卻用巾遮住,由車夫急推前行,種種形跡可疑,當由日知指令軍士,追詰此車,並將婦人的面巾揭去,一經露面,卻是於思於思的丑男子。看官不必細問,便可知是逃犯鄭愔,愔貌丑多須,一時無從脫逃,乃改作女裝,梳髻作婦人服,想借此混出外城。計策亦妙,可惜無易容術。可奈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竟被日知瞧破,捆縛而歸,隨即就獄中牽出靈均,一同鞫問。愔渾身發抖,似不能言。靈均獨神色自如,直供不諱,且瞋目顧托道:「我與此人同謀,怪不得要失敗哩。」於是兩人牽出都市,同時伏誅。愔先附來俊臣,繼附張易之,又附韋氏,至此復附譙王重福,終歸誅死。專事逢迎者其聽之!嚴善思亦坐流靜州。旋葬中宗於定陵,廷議以韋庶人有罪,不應袝葬,乃追諡故英王妃趙氏為和思順聖皇后,求屍無著,見前文。乃用褘衣招魂,袝葬定陵。貶李嶠為懷州刺史,裴談為蒲州刺史,祝欽明郭山惲等,俱為遠州長史。罷斜封官,易墨敕制,姚宋當國,請托不行,綱紀修舉,賞罰嚴明,中外翕然,共稱為有貞觀永徽遺風。
  只是太平公主,自恃功高,睿宗亦很加愛重,嘗與她商議國政。每入奏事,坐語移時,有數日不來朝謁,即令宰相就第諮詢。至若宰相陳請,睿宗輒問與太平議否?又問與三郎議否?三郎就是太子隆基,因他排列第三,故呼為三郎。太平公主,初見太子年少,不以為意,既而憚他英武,遂造出一種謠言,說是太子非長,不當冊立,將來必有後懮。睿宗不為所動,到了景雲二年正月,太平公主奏請立後,睿宗道:「故妃劉氏及德妃竇氏,同死非命,屍骨無存,朕何忍再立繼後呢?」公主道:「劉妃系陛下正配,且曾生宋王,應該追封。竇氏非劉妃比,應有嫡庶的分辨,不容一律。」明明寓有深意。睿宗默然。待公主退出,竟追冊劉氏竇氏,並為皇后。公主不免忿恨,更陰囑私黨,散佈蜚言,大致謂:「宮廷內外,傾心東宮,姚元之宋璟,左右贊襄,不日必有內變。」一面令女夫唐晙,往邀韋安石。安石方入任侍中,不肯赴召,事為睿宗所聞,密召安石入問道:「朝廷皆傾心太子,卿可為朕訪察,有無異圖?」安石答道:「陛下何為信此訛言?這是太平私謀,欲危太子,試思太子有功社稷,仁明孝友,天下共聞,如何宮中獨有蜚語?顯見奸人播弄,幸勿輕信。」睿宗矍然道:「朕已知道了,卿勿復言!」公主因計劃不成,親乘輦至光范門,召集宰相,示意易儲,眾皆失色。宋璟抗言道:「東宮撥亂反正,建立大功,真宗廟社稷主,奈何忽有此議?」公主怏怏不悅,拂袖竟歸。璟乃邀同姚元之,入白睿宗道:「宋王為陛下元子,豳王乃高宗長孫,公主從中交構,將使東宮不安,不如令宋王豳王,皆出為刺史,並罷岐薛二王左右羽林,就是太平公主及武攸暨,亦皆安置東都,庶不至有內變了。」睿宗道:「朕惟一妹,怎可遠置東都?諸王惟卿所處。」睿宗亦不免優柔。姚宋兩人,本意在遣廢太平,因見睿宗不從,只好退出。越數日,睿宗又語侍臣道:「近日有術士言,五日內當有急兵入宮,卿等須加意預防。時張說已入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聞睿宗言,便進諫道:「奸人欲離間東宮,乃有是說,若陛下使太子監國,流言自當永息了。」姚元之復接口道:「張說所言,系社稷至計,願陛下即日施行。」睿宗准奏,即命太子監國,出宋王成器為同州刺史,豳王守禮為幽州刺史,太平公主及武攸暨,安置蒲州。小子有詩詠道:
  百端搆陷總無成,到此應知自戒盈。
  若使當時能悔禍,太平原是享承平。
  制敕既下,太平公主憤不可遏,更想出一條別法來了。究竟用何計策,且看下回便知。  

  女子與小人,斷不可使之立功﹔功出彼手,亂必因之。觀本回所敘之太平公主,實亦一韋武流亞!其於韋氏受誅時,並未見若何預議﹔不過其子薛宗暕,稍稍效力,而成此功者,固非臨淄莫屬也。韋武既滅,朝廷易主,而太平乃首出建議,捽去少帝,此特一手一足之勞耳。人心已盡歸相王,太平安能標異乎?然彼則自恃有功,睿宗亦以有功視之,卒至讒間東宮,謀生內變,牝雞之不可司晨,固如此哉!然則太平固有罪矣,而睿宗之縱令為惡,亦未嘗無咎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9:04:46

第四十一回     應星變睿宗禪位 泄逆謀公主殺身



  卻說太平公主,接到蒲州安置的制敕,不由的懊悵萬分,當即召太子入內,厲聲問道:「我為汝父子打算,也算盡力,今反以怨報德,將我貶居藩州,我想汝父仁厚,當不出此,想是汝從中播弄,因有此敕命呢。」當頭一棒。太子惶恐拜謝道:「姪何敢如此?聞系姚宋二人,奏請父皇,乃下此敕。」公主冷笑道:「姚宋所奏,也無非為汝起見,他恐我等在都,於汝不便,所以特地請命,要我等即日遠離。試想我捽去重茂,改立汝父,也是為汝承襲計,從前安樂想作皇太女,難道我想作皇太妹麼?」描摹利口,惟妙惟肖。太子道:「姪兒當奏聞父皇,加罪姚宋二人便了。」言畢趨出,即表劾姚宋離間姑兄,請從重典懲辦。睿宗乃貶元之為申州刺史,璟為楚州刺史,宋豳二王,仍留居京都,惟太平公主夫婦,依然遣往蒲州,不復收回成命。公主怏怏而去,臨行時由太子餞送,尚是埋怨不休。太子答道:「今日暫別,他日總當由姪兒申請,包管姑母重歸。」
  公主始強開笑顏,與武攸暨登車去訖。
  既而睿宗召群臣入宴,且與語道:「朕素懷澹泊,不以萬乘為貴,前為皇嗣,及為皇太弟,均為時勢所迫,並非由朕本意。今朕年已半百,不欲親攬朝綱,意欲傳位太子,卿等以為何如?」群臣聞言,俱面面相覷,莫敢先對。獨殿中侍御史和逢堯,系是太平私黨,偏起座進言道:「陛下春秋未高,方為四海景仰,怎得遽行內禪呢?」睿宗聽了,躊躇半晌,方道:「朕自有區處。」越宿下制,凡一切政事,皆聽太子處分,所有軍旅死刑,及五品以下除授,與太子議定後聞。太子奉制固辭,且請讓與宋王成器,睿宗不許。嗣復請召太平公主還京,得邀允准,頒敕至蒲州。太平公主當然歡慰,立即啟行還朝,往返不過四月,至是入見睿宗。睿宗性本友愛,自然歡顏相待,和好如初。
  可巧攸暨病逝,公主又變作嫠婦,雖然年逾四十,尚是縈情肉慾,不耐孤棲,酷肖乃母。驀然記起當年的崔湜,才貌風流,不愧佳客,當下密召入都,待他進謁,即引與歡狎,做個婉兒第二。又想招攬幾個舊官,自張羽翼,濠州司馬竇從一,已複名懷貞,在朝時曾諂附太平,至是亦由太平召還,與崔湜同作私人,並向睿宗前極力保薦。睿宗乃復用湜為太子詹事,懷貞為御史大夫。還有奸僧慧范,與公主乳媼通姦,也往來公主第中,常參密議。又如岑羲蕭至忠薛稷等,前皆坐罪遭貶,太平公主一並引為爪牙,奏復原官,於是聲勢復盛。竇懷貞每日退朝,必至太平處請安。唐臣多無丈夫氣,不必怪竇懷貞。適睿宗女西城公主,及崇昌公主,願作女道士,自請出家,卻也別具肺腸。睿宗欲修築金仙玉真二觀,分居二女。懷貞即乞請太平,求為營觀使。太平公主因替他進言,一說便成。懷貞格外效力,親自督役,才經月餘,已造就兩座華剎,前殿後宇,金碧輝煌。西城崇昌兩公主,到了觀中,都覺得稱心滿意,當然至睿宗前,贊美懷貞,又經太平公主隨時揄揚,不由睿宗不信,竟進授懷貞為侍中,同中書門下三品。懷貞喜出望外,忽有相士與語道:「公居相位,必遭刑厄。」說得懷貞又轉喜為懮,自請解官,有制聽便。不到數日,又復令為尚書左僕射。崔湜因懷貞得志,免不得在旁豔羨,有時與太平歡會,敘及懷貞。太平公主道:「這有何難?汝欲入相,但教我進去數語,便可如願了。」湜感激涕零,甚至五體投地。但教你在枕席上格外效勞,便足報德,何必作此醜態。一面複語太平道:「同僚中有陸象先,亦望公主代為援引。」太平公主道:「象先與我何涉?我何必替他幫忙。」湜又道:「象先言高行潔,推重同僚,此人入相,必慰眾望。湜與同升,也是附驥名彰的微意呢。」太平公主方才點首。次日入見睿宗,即將象先與湜舉薦上去。睿宗道:「象先素負眾望,不愧相才。湜太齷齪,難副眾望。」太平公主仍然固請,睿宗只是搖首。及見公主兩頰緋紅,幾乎要墮下淚來,方勉強承認下去。時已任韋安石李日知為相,朝政未免紊亂,乃趁著公主入請,出安石留守東都,遷日知吏部尚書,命陸象先同平章事,崔湜為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三品。又進吏部尚書劉幽求為侍中,右散騎常侍魏知古為左散騎常侍,俱同三品。越年改元太極,未幾又改元延和。
  蕭至忠自依附太平,由許州進任刑部尚書,遂出入太平私第,日夕伺候,偶與宋璟相遇,璟諷語道:「蕭君!汝亦在此,非璟所料。」至忠笑答道:「宋生規我,足見好意。」說到「意」字,已是策馬馳去。至忠有妹,適華州長史蔣欽緒,亦進諫至忠道:「如君高才,何患不達?幸勿非分妄求。」至忠默然不答。欽緒退出,不禁長歎道:「九代卿族,一舉盡滅,並不是可哀麼?」薰心利祿者,可引此為戒。原來至忠世代簪纓,祖名德言,曾任唐為秘書少監,所以欽緒有此悲歎,哪知至忠竟步步春風,更入為中書令了。太平既得至忠為助,又引侍中岑羲,尚書右丞盧藏用,太子少保薛稷,右散騎常侍賈膺福,雍州長史李晉,羽林大將軍常元楷,知羽林軍李慈等,同為心腹。鴻臚卿唐晙,本是太平女夫,當然通同一氣,每事與商。會值秋高氣爽,星月倍明,西方的太微垣旁,現出了一個彗星,光芒數丈。太平公主即密使術士進白睿宗,謂:「彗星出現,當是除舊布新的變象,且帝座及心前星,心有三星,舊說前星主太子。亦有變動,大約太子當入承帝統,請陛下傳位為是。」看官!你想此說是明明激動睿宗,引他恨及太子,可以從中進讒,不意睿宗竟信為真言,便毅然道:「朕早思傳位,今天象又復如此,尚有何疑?傳德避災,朕志決了。」術士不便再言,慌忙返報太平公主。公主大驚道:「欲巧反拙,弄假成真,這還當了得麼?」這叫做庸人自擾。隨即召入黨羽,共議挽回。大家想了多時,沒有甚麼良策,只好奏阻內禪,再作計較。於是彼上一奏,此陳一疏,接連呈入章牘數本,並沒有批答出來,急得太平公主,自往面阻。偏是睿宗決意傳位,任你舌吐蓮花,也是不依。公主沒法,退歸私第,再遣人往勸太子,教他固辭。太子乃馳入宮中,拜謁睿宗,叩頭固請道:「臣兒僅立微功,得為皇嗣,已是例外蒙恩,恐難負荷。今陛下且遽欲傳位,究是何意?」睿宗道:「社稷再安,與我得天下,皆出汝力。今帝座有災,故特授汝。轉禍為福,願汝勿疑!」太子又叩頭固辭,睿宗作色道:「汝欲為孝子,應該聽從我言,豈必待柩前即位,方得為孝麼?」太子無詞可對,只好流涕趨出。
  翌晨由睿宗手諭,傳位太子。太子再上表力辭,睿宗不許。太平公主自悔無及,沒奈何入語睿宗道:「內禪雖決,總宜自總大政,太子少不更事,恐未能施行盡當呢。」睿宗乃召囑太子道:「汝因天下事重,想我兼理麼?古時虞舜禪禹,尚親巡狩,朕雖傳位,豈忘家國?所有軍國大事,我自當兼省,汝何必多慮呢。」太子乃勉強應命。過了數日,內禪期屆,太子隆基即位,尊睿宗為太上皇。上皇仍自稱朕,詔命曰誥,五日一受朝太極殿。皇帝自稱為予,命曰制敕,每日受朝武德殿。凡三品以上除授,及重刑要政,俱奏聞上皇,然後決行,餘事皆受成皇帝,改行正朔,頒制大赦,是謂玄宗先天元年,立妃王氏為皇后。
  後系同州下邽人,父名仁皎,由玄宗為臨淄王時,聘為王妃,玄宗入清宮禁,妃亦預謀,因此玄宗登基,即冊為後。為後文廢後張本。玄宗又授王琚為中書侍郎,時與商議國事。琚籍隸河內,少有才略,通天文象緯學,從前駙馬都尉王同皎,嘗器重琚才,引為密友。同皎事敗,見前文。琚遁至江都,為富商傭書。商家知非庸才,妻以愛女,且厚給妝奩,琚賴以存活。及睿宗嗣位,乃與婦翁說明原委,得資還都。玄宗時為太子,出外遊獵,途次遇著王琚,見他儒服雍容,因即召詢。琚口才本是敏捷,至此更有心干進,益逞詞鋒,且邀太子到寓,娓娓續陳,說得太子非常投契。琚又殺牛進酒,厚饗太子,太子愈加感動,願為薦引。別後返謁睿宗,即說王琚如何有才,乞加錄用。睿宗因他是個白衣秀士,但令補諸暨縣主簿。太子默然退歸。會琚聞得一末秩,過謝東宮,到了廷中,卻故意徐行,左眺右矚。東宮侍衛呵止道:「殿下在簾內,怎得自由行動?」琚微笑道:「今日有甚麼殿下,但知有太平公主呢。」顯是策士口脗。道言未絕,太子已經趨出,親自迎入。琚表明謝意,即促膝進陳道:「韋庶人敢行弒逆,人心不服,所以殿下一呼皆應,立誅首惡。今太平公主自恃有功,凶猾無比,左右大臣,多為所用,天子又因兄妹關係,格外容忍,琚竊為陛下隱懮哩。」太子遽起,引與同榻,對坐與語道:「主上同氣,止有太平,若有傷殘,恐虧孝道。」琚答道:「小孝不足言,殿下當思大孝。」太子道:「大孝如何?」琚復道:「安宗廟,定社稷,乃為大孝。試想太子立有大功,理應承統,今公主乃敢妄圖,營私植黨,有廢立意,一旦變起,豈不是累及宗廟社稷麼?宗廟社稷不安,殿下即思盡孝,恐亦不及待了。」太子搓手道:「如此奈何?」琚答道:「琚聞內外大臣,惟張說劉幽求郭元振等,不為太平所用,殿下若與商議,當可紓懮。」太子乃喜,叫他不必赴任,留居詹事府中。既而太子受命監國,五品以下官吏,得由太子黜陟,乃即遷琚為太子舍人。及太子受禪,特超擢中書侍郎。琚遂與劉幽求等,謀去太平。幽求使羽林將軍張暐,入白玄宗道:「竇懷貞崔湜岑羲,皆因公主得進,日夜謀逆,若不早圖,恐即日發難,連太上皇都不能自安,臣已與幽求等定計,但俟陛下頒敕,便可施行。」玄宗點首至再,徐諭道:「卿等少緩,朕當留意。」
  暐趨出後,適遇侍御史鄧光賓,邀他入室,盤問底細,暐以實言相告。光賓俟暐別後,竟往報竇懷貞崔湜。竇崔兩人,忙轉告太平公主,公主即入白睿宗,一口咬煞玄宗,說是要無端加害。睿宗便召問玄宗,訓責數語,害得玄宗無法自解,只好推到劉幽求張暐身上。玄宗專推別人,也太柔弱。於是睿宗令他懲辦。玄宗不得已,將幽求及暐,拘置獄中。竇懷貞崔湜等,諷令台官,奏稱幽求等離間骨肉,當處死刊。睿宗又欲准奏,還是玄宗極力解說,謂幽求曾預大功,應當減死,乃流幽求至封州,張暐至峰州。封州地在嶺表,崔湜又飛函至廣州,囑廣州都督周利貞,即利用複名。殺死幽求,偏經桂州都督王晙,與幽求有舊交,將他留住,才得免害。
  越年,又改為開元元年,元宵節屆,燈市極盛,長安城中,光耀如同白晝,無論大家小戶,統是懸燈結綵,點綴昇平。玄宗奉著上皇,御門觀燈,大酺合樂,宴賞了好幾日,餘興未衰。又令都中延長燈期,直至二月中旬,尚未停輟。太平公主私第中,越覺熱鬧,供張聲伎,高出皇家,所陳珍寶,光怪陸離,所制彩仗,靡麗淫巧,滿朝朱紫,無不聯翩踵賀,端的是繁華出眾,烜赫絕倫。炎炎者滅,隆隆者絕。左拾遺嚴挺之,及晉陵尉楊相如,先後上疏,俱戒玄宗節欲去奢,乃將燈市停止,但月餘糜費,已是不可勝計了。此為玄宗將來淫佚之兆。太平公主自經幽求等貶黜,聲燄益張,意見越深,鎮日裡與情人私黨,密謀廢立,又勾結宮人元氏,令在赤箭粉中,置毒以進。什麼叫作赤箭粉呢?赤箭系是藥名,研粉為餌,可以延年。玄宗時常服食,所以公主嗾令元氏,乘間下毒。元氏尚未下手,已為王琚所聞,入見玄宗道:「禍機已迫,不可不速發呢。」玄宗意尚躊躇,適左丞張說,代韋安石出守東都,他卻遣人進呈佩刀一柄,意欲借刀示意,使玄宗斷絕疑慮。荊州長史崔日用,入朝奏事,更密白玄宗道:「太平公主,謀逆有日,陛下昔在東宮,尚為臣子,若欲討逆,須用謀力,今陛下已登帝祚,但教下一制書,誰敢不從?倘令姦宄得志,後悔無及了。」玄宗沈吟道:「朕亦嘗作此想,只恐驚動上皇,諸多未便。」日用道:「天子以安四海為孝,不在區區小節,萬一奸人得志,社稷為墟,那時孝在何處?若恐驚動上皇,請先定北軍,後收逆黨,自不致有意外變端了。」玄宗道:「卿且留京,為朕作一臂助,朕總當設法除患呢。」日用乃出。越日,受敕為吏部侍郎。
  太平因玄宗進用王崔等人,也知玄宗有意加防,更兼元氏下毒的法兒,一時竟無隙可入,免不得另圖別計。乃更召集私人,重開密議。崔湜獻策道:「常將軍元楷,李將軍慈,本統領羽林兵,若麾眾直入武德殿,迫上退位,不得不依。再由竇僕射蕭中書等,號召南牙兵,作為援應,不消半日,便可成功了。」同平章事陸象先,因由公主保薦,亦曾與召,獨起身抗言道:「不可,不可。」公主聽到「不可」兩字,便應聲道:「廢長立少,已是不順,況又失德,奈何不可廢立呢?」象先道:「既以功立,必以罪廢,嗣皇即位,天下歸心,並無實在罪惡,如何廢立?這事恐多危險,象先不敢與聞。」懷貞從旁接入道:「陸公真是迂儒,不足與議大事。且試問平章高位,從何而來?今日公主謀行大事,反出來勸阻,令人不解。」象先道:「我正為公主計,所以直言諫阻,否則也不來多口了。」大眾尚譏刺象先,象先拂袖逕出。當由太平公主與眾人續議,決如湜言,約於七月四日舉行。正要散座,忽有一少年趨入道:「此事斷不可行,還請三思為是。」公主正恨象先異議,偏又有人前來作梗,頓時豎起雙眉,瞋目瞧將過去,原來不是別人,乃是自己的親生兒崇簡,不由的大怒道:「你也敢來阻撓我麼?」子且不服,遑問別人。崇簡跪諫道:「母親席豐履厚,養尊處優,也應好知足了。為甚麼還要起釁?難道富貴至此,尚未滿意麼?」應該質問。公主怒叱道:「你曉得甚麼?休得多言!」崇簡復道:「事成不足增榮,事敗不徒致辱,恐全家都要屠滅哩。」公主聽到此語,竟從座旁覓得一杖,連頭夾腦的敲將過去。崇簡連忙抱頭,已經著了數下,血流滿面。竇懷貞等急上前勸解,公主尚不肯休,說要打死逆子,才足泄恨。崇簡泣道:「兒非逆母,母實逆君。」又指斥崔湜為奸賊,說得湜滿面羞慚,幾乎無地自容。彼豈尚知羞恥麼?公主怒上加怒,恨不將崇簡一杖擊死,嗣由大眾扯開崇簡,一半勸母,一半勸子,方得罷手。崇簡由眾擁出,公主怒氣稍平,專待到期行事。
  不意風聲已經外泄,左散騎常侍魏知古,探聽得明明白白,急報玄宗。玄宗此時,也管不得許多了,當下召入岐王範,薛王業,即玄宗弟隆範隆業,因避玄宗名,減去隆字。兵部尚書郭元振,龍武將軍王毛仲,殿中少監姜皎,太僕少卿李令問,尚乘奉御王守一,內給事高力士,果毅將李守德等,咨商大計。還有王琚崔日用魏知古諸人,當然在座。大家商定方法,即於次日施行。越日為七月三日,玄宗命王毛仲率兵三百人,自武德殿入虔化門,先行伏著,乃召常元楷李慈入見。兩人尚未覺著,放膽入門,王毛仲麾兵齊出,先將兩人拿下,一並斬首。兩將既誅,再拘蕭至忠岑羲賈膺福等文臣,自然不費兵力,手到擒來。玄宗也不細問,盡令處斬。獨竇懷貞投入溝中,自縊而死,有制戮屍,改姓為毒。不脫武後故智。上皇聞變,登承天門樓,問明情事。郭元振奏稱竇懷貞等,聯結太平公主,謀為不軌,所以奉皇帝制敕,一並捕誅,餘無他事。上皇乃歎息還宮。次日下誥,自今軍國政刑,一聽皇帝處分,朕願徙居百福殿,頤養天年。玄宗得了此誥,方命王毛仲高力士等,往拘太平公主。毛仲等馳至公主第中,只有僕役尚在,並沒有公主下落,急忙出門四覓,找了三日,方偵得公主在南山寺中,帶兵搜捕,所有公主全眷,一個兒不曾漏脫,連僧慧范及李晉唐晙等,也與公主同匿,一古腦兒押了回來,有制令公主自盡,僧慧范等伏誅。小子有詩歎道:
  易記家人利女貞,詩言哲婦實傾城。
  試看唐室開元日,殺死太平方太平。
  太平伏法,餘黨除已誅死外,究竟如何發落,待至下回表明。  

  本回專敘太平公主事,公主為天子元妹,宰相多出門庭,六軍供其指揮,似亦可以止矣,而必猜忌玄宗,陰謀廢立者何哉?婦女不必有才,尤不可使有功,才高功大,則往往藐視一切,一意橫行,況有母后武氏之作為先導,亦安肯低首下心,不自求勝耶?卒之天授玄宗,心勞日拙,欲借口於星變,而反迫成睿宗之內禪,欲定期以起事﹔而又促成玄宗之討逆,身名兩敗,不獲考終,嗟何及哉?彼蕭至忠竇懷貞等,識見且出太平下,富貴未幾,身首兩分,反不若崔湜之累嘗禁臠,猶得自命為風流鬼也。吾得援俚語以嘲之曰:「太不值得,何苦乃爾?」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9:05:14

第四十二回     贈美人張說得厚報 破強虜王晙立奇功



  卻說玄宗既誅死太平公主,復將公主諸子,亦賜死數人,惟崇簡得免,仍給原官,賜姓李氏。所有公主私產,悉行籍沒,財物山積,幾同御府,廄牧牛馬,田園息錢,好幾年取用不竭。僧慧范私資,亦多至數十萬緡,一並抄沒充公。李晉系太祖玄孫,本襲封新興郡王,至是連坐被誅,臨刑時不禁流涕道:「此謀本崔湜所倡,今我死湜生,冤不冤呢?」刑官轉奏玄宗,玄宗已流湜至竇州,不欲加誅。會有司鞫問宮人元氏,元氏供由得主謀,嗾使進毒,乃遣使傳敕,賜死荊州,薛稷賜死萬年獄。稷子伯陽,曾尚睿宗女荊山公主,得免死竄嶺南。伯陽自殺。獨盧藏用流戍瀧州,後因御邊有功,遷住黔州長史,病歿任所。玄宗乃親御承天門樓,大赦天下,賞功臣郭元振等官爵,且召陸象先入語道:「聞卿嘗諫阻太平,可謂歲寒知松柏呢。」象先拜謝而出。旋因象先嘗辯護黨人,致遭彈劾,乃罷為益州長史,召還張說劉幽求,令說為中書令,幽求為左僕射,進高力士為右監門將軍,管領內侍省。從前太宗定制,內侍省不置三品官,但黃衣廩食,守門傳命。中宗時,七品以上已有千餘人,至玄宗超擢力士為將軍,竟列三品以上,於是宦官逐漸增多,且逐漸顯赫,這也是玄宗一大弊政呢。特筆揭櫫,為後來宦官禍國伏筆。
  是年冬季,車駕巡幸驪山,大閱軍操,徵兵至二十萬。兵部尚書郭元振,督操忤旨,拘坐纛下,幾欲宣敕處斬。劉幽求張說,忙叩馬進諫道:「元振有討逆大功,就使得罪,亦當格外加恩,原功免死。」玄宗准奏,乃褫元振職,遠流新州,獨殺給事中知禮儀事唐紹。諸軍見二大臣受譴,不禁倉皇失次,惟薛訥解琬二軍,毫不為動。玄宗見他秩序整齊,立遣輕騎召見,誰知他號令森嚴,不准騎士入陣。及玄宗親給手敕,方才進見。玄宗面加獎勉,且予厚齎。看官閱過前文,應知薛訥是仁貴長子,夙秉家傳,武後曾因訥為世將,令攝左威衛將軍,兼安東道經略使,嗣遷幽州都督,安東都護,且調任並州長史,檢校左衛大將軍。俗小說中,有稱薛丁山者,想即由薛訥誤傳。解琬系元城人,熟習邊事,累任御史中丞,兼北庭都護,西域安撫使,尋復為朔方大總管,改右武衛大將軍,檢校晉州刺史。兩人均為當時名將,所以行軍嚴整,步武安詳。玄宗令各回原任,自率禁軍返獵渭濱,偶記起前兵部尚書姚元之,遂遣人至同州,召詣行在。元之自坐貶申州後,見前回。轉徙同州,至此奉召踵謁,正值玄宗行獵,行過了叩見禮,玄宗即問道:「卿知獵否?」元之答道:「這是臣所素習,臣年二十,嘗呼鷹逐獸,嗣由友人張憬藏,謂臣當位居王佐,所以折節讀書,得待罪將相。惟故技尚嫻,雖老未忘,今日願隨陛下同獵。」這也是迎合語。玄宗甚喜,即與元之同馳。元之控縱自如,連發數矢,迭中數獸,當由玄宗再三誇獎。至騁獵已畢,返入行宮,便與元之縱談天下事。元之知玄宗英武,有意求治,特將古今治道,暢說一番。玄宗聽了多時,語語稱旨,竟至忘倦。俟元之奏罷,便面諭道:「朕早知卿才,卿可相朕。」元之卻故意推辭,玄宗問他何故?元之跪答道:「臣有十事請願,恐陛下未必准行,因此不敢奉命。」玄宗道:「卿且說來?」元之乃剴切詳陳,逐條說出,看官道是甚麼條件?由小子錄述如下:
  (一)願先仁恕。 (二)願不幸邊功。 (三)願法行自近。(四)願宦豎不與政事。(五)願絕租賦外貢獻。(六)願戚屬不任台省。(七)願接臣下以禮。(八)願群臣皆得直諫。(九)願絕佛道營造。(十)願禁外戚預政。此十事,恰確中時弊。
  玄宗聽他說完十事,竟怡然道:「朕均能照行,卿可勿慮。」恐怕未必。元之乃頓首拜謝,翌日即仍授元之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封梁國公。中外頗慶得人。惟中書令張說,素與元之不恊,陰使御史大夫趙彥昭,上言元之不應入相。玄宗不納。嗣復使殿中監姜皎入陳道:「陛下嘗欲擇河東總管,苦乏全才,臣今日幸得一人了。」玄宗問為何人?皎答道:「無如姚元之。」玄宗怫然道:「這是張說的意思,汝怎得當面欺朕!」皎惶恐叩謝。玄宗即啟蹕還宮,群臣上玄宗尊號,稱為開元神武皇帝,並改易官名,號僕射為丞相,中書為紫微省,門下為黃門省,侍中為監,雍州為京兆府,洛州為河南府,長史為尹,司馬為少尹,即命元之為紫微令。元之因避開元尊號,複名為崇。
  崇既入相,進賢黜佞,每事進陳,無不批准,朝政煥然一新,獨急壞了一個張說,他恐姚崇乘間報復,將來必難保祿位,因此心虛畏罪,日夕徬徨﹔默思王公大臣中,只有岐王範功成佐命,甚得上歡,范又好學重儒,樂得借著自己的文才,與相聯絡,托他庇護,於是退朝餘暇,輒乘車至岐王第中,侍坐言歡。偏經姚崇聞知,得了這個機會,正好借端排擠,黜去張說。一日,崇入對便殿,行步微蹇。玄宗即問道:「卿有足疾麼?」崇答道:「臣非足疾,疾在腹心。」崇專使刁,殊不足取。玄宗知他語出有因,便屏去左右,私問底細。崇遂奏道:「岐王系陛下愛弟,張說身為輔臣,常乘車出入王家,臣不知他何意,倘岐王為他所惑,後患非淺。臣忝居相列,怎得不懮勞成疾呢?」輕輕數語,已足擠倒張說。玄宗愕然道:「有這等情事麼?朕不能不究。」崇乃趨退。是夕,即有制頒下,密飭御史中丞等,究詰張說情弊。
  說全然不聞,尚安坐私宅中,忽由門役傳進二帖,乃是賈全虛名刺,不由的惱悵道:「他來見我作甚麼?」門役答道:「他說有緊急事,關係相公全家,特來求見,報知相公。」說乃令門役延入,人面重逢,倍增感觸。原來說有美妾寧懷棠,一貌如花,且長文字,說甚是寵愛,令司文牘。相傳懷棠生時,她母夢神人授海棠一枝,因而得孕,分娩後養至五六齡,已是姿態秀媚,嬌小可憐,家人嘗以海棠睡足為戲。她母獨笑語道:「名花宜醒不宜睡」,因更取一表字,叫作醒花。這醒花既歸張說,淑女得配才人,恰也願抱衾裯,沒甚怨恨。偏來一個賈全虛,系說故人子,應試入都,踵門請謁,說見他年少多才,留為記室,漸漸的熟不避嫌,得與醒花覿面。俗語說得好:「月裡嫦娥愛少年」,這醒花見了全虛,頓惹起一段情魔,時常惦念,免不得流露筆墨,挑逗全虛。全虛是個風流少年,怎有不貪愛美人的道理?你一唱,我一酬,一緘書做了鴛盟,兩下兒已通蝶使。湊巧張說因公入值,醒花竟為情忘節,悄悄的偷出內庭,去會那可意郎君。全虛正玩月書齋,驀然得著天仙下降,不覺驚喜交集,倒屣歡迎,彼此只談了數語,便擁入帳中,寬衣解帶,曲盡綢繆。歡會已畢,彼此商量終身大計,無非用了三十六著的上著。兩人起牀,草草收拾行裝,竟於越日黎明,一溜煙似的走了。名公巨卿家,往往有此,也不足怪。待張說退值回家,竟不見了寧醒花,又不見了賈全虛,料他必因奸逃走,即遣人四處緝捕,兩人走不多遠,頓被捉歸。說召責全虛,遂欲置諸死地。全虛朗聲道:「貪色愛才,人人通病,男子漢死何足惜?但明公何惜一女子,竟欲殺死國士,難道明公長此貴顯,不必緩急倚人麼?從前楚莊不究絕纓,楊素不追紅拂,度量過人,古今稱羨,公奈何器小至此?」樂得放膽一說。說被全虛數語,卻也回轉心意,便與語道:「你不該盜我愛妾,目下木已成舟,我亦自悔失防,就把她賞了你罷。」說畢,仍令醒花隨他同往,且並厚給奩貲。禁臠已失,還是慷慨為佳。全虛也不推卻,竟挈豔出門,住京多日,竟得了一條門路,至內廷機要處傭書,所有大臣密奏,往往先人聞知,因此即飛報張說。說接見後,由全虛備述姚崇奏語,及玄宗密敕究治等情,急得張說不知所措,連喚奈何。全虛道:「全虛蒙公厚恩,特來圖報,敢不替公設法,但請公不惜重寶,交與全虛,代通關節,必可緩頰。就使難免外調,斷不至意外問罪呢。」說乃取出珍玩,托他轉旋。全虛受命而去。果然珍寶有靈,重罪輕辦,究治事就此擱置,但出說為相州長史。全虛事,不見史傳,本編從裨乘彩來,為施德獲報之證。說奉敕出都,不消細述。
  既而有人訐告太子少保劉幽求,及詹事鍾紹京,說他有怨望語,當由玄宗下敕按問。兩人不肯服罪,勢將下獄。姚崇上書營救,謂:「幽求等均有大功,但得閒職,未免沮喪,若使下獄,恐足驚動遠聽,反失人心。」乃不復窮治,只貶幽求為睦州刺史,紹京為果州刺史。侍郎王琚,亦坐貶澤州。御史中丞姜晦,及監察御史郭震,又彈劾韋安石韋嗣立趙彥昭李嶠諸人,阿附取容,素來不能匡正,因俱黜為諸州別駕。又將廣州都督周利貞等,放歸田裡,終身不齒。幽求安石,憤恚即亡,餘人依次壽終。溫王重茂,徙封襄王,出居房州,開元二年病歿,諡為殤帝。玄宗勵精圖治,專任姚崇,汰僧尼,放宮人,罷兩京織錦坊,焚珠玉錦繡於殿前。宋王成器等,請獻興慶坊宅為離宮。興慶坊就是隆慶坊,自玄宗入為太子,改名興慶,玄宗嘗制大衾長枕,與兄弟同眠,及即位後,與宋岐諸王相見,仍行家人禮,至此因宋王入請,改舊邸為興慶宮,仍為諸王築第,環列宮側。且就宮西南置樓,西樓署「花萼相輝」四字,南樓署「勤政務本」四字。玄宗隨時登摟,聞諸王作樂,必召令同升,對榻坐談,不異前時。或幸諸王第中,亦略跡言情,飲酒賦詩,屢賜金帛。諸王每日由側門進見,歸後即具樂縱飲,擊球鬥雞,馳逐鷹犬,成為常事。玄宗毫不加禁,竟有安樂與共的意思。時有鶺鴒千數,翔集麟德殿廷,浹旬始去。長史魏光乘上頌揄揚,謂為天子友悌,方得此祥。玄宗亦自為作頌,且嘗賜宋王等書,有云:
  昔魏文帝詩云:「西山一何高?高高殊無極。上有兩仙童,不飲亦不食。賜我一丸藥,光耀有五色。服之四五日,四體生羽翼。」朕每言服藥而求羽翼,寧如天生兄弟之羽翼乎?陳思王之才,足以經國,絕其朝謁,卒使懮死,魏祚未終,司馬氏奪之,豈神丸效耶?虞舜至聖,捨象傲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今數千載,天下歸善焉,此朕廢寢忘食所慕歎也。頃因餘暇,選仙錄得神方雲,餌之必壽,今持此藥,願與兄弟共之,偕至長齡,永永無極也。
  玄宗兄弟四人,宋王成器,最稱謹畏,成器以外,要算申王成義。兩人因避母昭成皇后尊諡,一改名憲,一改名撝。岐王範與誅太平,恃功稍驕,玄宗嘗戒諸王與群臣交遊,範不甚遵戒。駙馬都尉裴虛己,曾尚睿宗幼女霍國公主,後來與岐王游宴,私挾讖緯,坐流新州。惟玄宗待範,仍然如故,且語左右道:「兄弟天性,怎可失歡?不過由奔競諸徒,妄思依附,朕終不因此生疑哩。」左右當然諛頌數語。但人主待遇兄弟,往往多刻薄,少惠愛,似玄宗這般友悌,也可謂古今罕有了。極力褒揚,風示後世之有兄弟者。這且慢表。且說營州被契丹陷沒,未曾收復,見三十四回。所有營州都督一職,寄治幽州。玄宗先天元年,幽州大都督孫佺,欲復營州,與左驍衛將軍李楷洛,左威衛將軍周以悌,發兵二萬餘人,往襲奚契丹。到了冷陘,被奚酋李大酺截擊,全軍覆沒。佺與以悌,均為所擒,惟楷洛逃歸。大酺恐唐師報怨,特將俘虜獻與突厥,統為默啜可汗所殺。默啜遂與奚契丹連和,屢次擾邊,唐廷擬羈縻突厥,通使修好。默啜可汗乃遣子楊我支入朝,且請許婚。玄宗允將蜀王女南河縣主,往嫁突厥,惟須待期方遣。太宗子愔封蜀王。默啜可汗屢請婚期,久未邀准,乃於開元二年春月,復使子同俄特勒,及妹夫火拔頡利發石失畢,統兵圍北庭都護府,都護郭虔瓘設伏城外。俟同俄到來,伏兵突起,立將同俄刺死城下。火拔驚駭,頓時大奔,又被虔瓘追擊一程,虜兵多半敗死。默啜嚴責火拔,火拔懼不敢歸,竟攜妻子奔唐。唐封火拔為燕山郡王,號火拔妻為金山公主,賞賜從優。
  並州長史薛訥,聞突厥敗退,擬乘勢討奚契丹,復仇雪恥。時方七月,暑氣未衰,姚崇等以乘暑用兵,多害少利,因極力諫阻。訥獨上言道:「盛夏草肥,羔犢孳息,因敵資糧,正是絕好的機會,一舉便可滅虜了。」玄宗方以冷陘一役,引為深恨,遂視訥語為奇計,授訥同紫微黃門三品,令與左監門衛將軍杜賓客,定州刺史崔宣道等,率兵二萬,出擊契丹。訥率步卒先至灤河,不意契丹兵四面伏著,一齊發作,將訥困在垓心。崔宣道等俱逗留不前,遂致訥孤軍陷敵,十死八九,訥只率數十騎突圍,身被數創,才得脫走,返至幽州,報稱敗狀,歸罪宣道及胡將李思敬等八人,有制盡斬首徇眾,且褫訥官爵。惟杜賓客曾上言不宜出師,獨得免議。
  已而吐蕃入寇,乃復起訥攝羽林將軍,兼隴右防禦使,與太僕少卿王晙,同擊吐蕃。吐蕃自贊婆等入降,見三十四回。贊普器弩悉弄,陰有戒心,亦不敢深入為寇,且屢遣使求和。唐廷方內亂迭起,勉從和議。未幾,吐蕃南部皆叛,器弩悉弄自往討伐,病死軍中,國內無主,諸王爭立,賴有遺臣數人,削平亂事,擁立器弩悉弄子棄隸縮贊為贊普,年僅七齡,遣使至唐廷告喪,且乞申盟。此時正值中宗復位,國事粗定,無暇顧及外事,但不過虛與周旋,沒有甚麼約言。後來吐蕃又遣大臣悉熏熱入貢,順便求婚,中宗命將雍王守禮女金城公主,許配吐蕃贊普。守禮自雍徙豳,已在睿宗初年,故睿宗前應稱雍王。待贊普棄隸縮贊成年,方准迎女。轉瞬間已是睿宗景雲元年,吐蕃來迎公主,乃命左驍衛大將軍楊矩,持節送往。公主到了吐蕃,贊普特築城與居,並乞河西九曲地,為公主湯沐邑。矩代為申請,竟得俞允。那知九曲地素來肥饒,水甘草良,最宜畜牧,吐蕃得了此地,恃為根據,因復乘虛窺邊。戎狄之不可恃也如此。
  開元二年八月,虜相坌達延驅眾十萬,入寇臨洮,進攻蘭渭。楊矩正留任鄯州都督,悔懼自盡。玄宗令薛訥王晙,並力夾擊,復調兵十餘萬人,馬四萬匹,擬親自督行,作為後應。晙姿表奇偉,智勇深沈,時人稱他有熊虎相。既受命西征,即率部兵二千名,自隴右出發。途中接到探報,知虜相屯駐大來谷,連營數里。晙語部眾道:「虜兵甚眾,我兵甚寡,只應智取,不宜力敵。」乃選壯士七百人,令各易胡服,乘夜襲虜,且授計道:「汝等往劫虜營,不必殺人,但教四面大呼,俟虜等散亂時,趁便擒斬,就算功勞。我自有兵策應。」各壯士領計去訖。晙率軍隨進,約去大來谷五里,聞前面有呼噪聲,料知各壯士已逼敵寨,便令部兵齊鳴鼓角,與呼噪聲遙相應和。山空谷窈,浪聲越高,那時虜相坌達延,從夢中聞聲驚起,亟命番眾出帳迎故。番眾尚睡眼昏花,到了營外,被唐軍四面攔殺,但見他所穿服飾,與自己相等,還疑是本營變亂,一時無從分辨,只好持刀亂砍,模模糊糊的殺了一夜。等到天色熹微,唐軍統已退去,那番營左近的屍骸,統是吐蕃兵卒,無一唐軍。坌達延檢驗屍首,數以萬計,方覺叫苦不迭,但已是無及了。
  王晙得著勝仗,結壘自固,嗣聞薛訥已到武街,中為虜營所阻,乃復募得勇士,往約薛訥,出兵夜襲。坌達延懲著前敗,遽令退師。不意此番卻來鏖戰,王晙從左殺入,薛訥從右殺入,兩路夾攻,殺得屍橫滿野,洮水為之不流,坌達延抱頭竄去。唐軍斬得虜首萬餘級,獲牲畜二十萬頭,於是唐將軍王晙威名,遠達塞外。唐代文武兼才,自李靖郭元振唐休璟張仁願外,仁願即仁亶,因避睿宗嫌,名改亶為願。要算是王晙了。玄宗聞捷,乃罷親征議,拜訥為右羽林大將軍,兼平陽郡公,晙為銀青光祿大夫,加清源縣男爵,兼原州都督。小將有詩詠王晙道:
   折衡禦侮仗元戎,熊虎呈奇氣象雄。
   十萬虜兵齊敗北,才知奇計得奇功。
  吐蕃既已敗退,玄宗特置幽州節度經略大使,統領幽易平媯亶燕六州,控御朔方,專謀北略。節度使之名稱,自此始。欲知後事,且看下回再詳。  

  唐室賢相,前稱房杜,後稱姚宋,竊謂姚宋之才識有餘,而度量不足,觀其排擠張說,牽及岐王,假令因此窮治,輾轉株連,豈非一場大獄?幸而張說惠及賈生,慨贈美人,施德於前,食報於後,卒使巨案消滅,說止外調,是不特說之幸,抑亦唐之幸也。(贈美人事,已見細評)惟玄宗天性友愛,無間骨肉,花萼相輝,足傳千古。本回連類敘明,深得善善從長之義。至若下半回之載及吐蕃,所以表明戎狄之無信,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豈和親之策,所得而羈縻之者?微王晙之智足破敵,吐蕃其肯斂跡乎?世之視同胞如仇敵,引外人為親友者,不必遠稽古訓,但以本回為借鑒,而安危得失之故,固已可深長思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9:05:52

第四十三回     任良相美政紀開元 閱邊防文臣平叛虜



  卻說玄宗既設置幽州節度,控御北邊,可巧突厥默啜可汗,復遣使求婚,自稱乾和永清大駙馬,突厥聖天骨咄祿可汗。玄宗仍遠約婚期,延宕過去。默啜年已衰老,昏虐愈甚,還想大唐公主,真似癩蝦蟆想吃天鵝肉。部眾多半不服,葛邏祿胡祿屋鼠尼施等部落,先後降唐,共約萬餘帳,有制令入處河南地,再調薛訥為涼州大總管,出鎮涼州。郭虔瓘為朔川大總管,移鎮並州,專伺突厥釁隙,以便北討,默啜正恨各部離散,發兵擊葛邏祿胡祿屋鼠尼施等部,玄宗飭北庭都護湯嘉惠,左散騎常侍解琬等發兵往援,又命薛訥為朔方道行軍大總管,與太僕卿呂延祚,靈州刺史杜賓客等,共討突厥。默啜方移兵北向,往擊拔曳固部,大捷獨樂水,令部眾唱著胡歌,怛然南歸,不復設備,哪知拔曳固散卒頡質略,正在柳林邊待著,俟突厥大軍經過,後面只有默啜可汗,隨行不過數十人,他卻率眾突出,狙擊默啜,斬首亟遁,獻與唐軍裨將郝靈荃。靈荃傳首唐都,盈廷稱慶,時值太上皇睿宗駕崩,玄宗因猝遭大故,無暇治戎,乃令薛訥等還鎮,專備居喪事宜。睿宗在位僅二年,為太上皇約四年,崩年五十有五,諡為天聖真皇帝,安葬橋陵。
  玄宗自任姚崇,抑制貴戚近幸,朝無弊政,請謁不行。黃門監盧懷慎,名為副相,自以才不及崇,每事推讓,因此時人號為伴食宰相。崇嘗因子喪,乞假十餘日,政事委積,懷慎不能決,惶恐入謝。玄宗慰諭道:「朕以天下事委姚崇,卿但坐鎮雅俗,便足稱職了。」懷慎乃從容退朝。及崇已假滿,出決庶政,須臾了畢。崇頗有得色,顧謂紫微舍人齊澣道:「我為相可比何人?」澣未及答。崇又道:「可比得管晏否?」澣徐答道:「恐未及管晏,管晏立法,雖未能傳後,及身總不再變更﹔公所為法,或作或輟,澣所以謂公不及呢。」可謂諍友。崇又道:「我雖不及管晏,究竟何如?」澣復道:「好算一救時良相。」崇投筆起言道:「救時良相,亦非易得,我果能此,願亦足了。」既而山東大蝗,百姓多焚香設祭,不敢捕殺,崇獨奏遣御史督飭州縣,趕緊捕除。盧懷慎謂殺蝗太盛,恐傷和氣,崇辯駁道:「從前楚莊吞蛭,病且能瘳,孫叔殺蛇,後反致福,奈何不忍殺蝗,反忍人民饑死呢?若使殺蝗有禍,盡歸崇身,可好麼?」是極,是極。汴州刺史倪若水,上言:「蝗為天災,非人力可以除盡,昔劉聰時嘗令民除蝗,害反益甚,今請修德禳災,方足上回天意。」因拒御史檄諭,不肯受命。與盧懷慎一樣迂腐。崇移牒若水道:「劉聰偽主,德不勝妖,今日聖朝,妖不勝德。古時良守治民,蝗不入境,如謂修德可免,彼豈無德致此麼?今若坐視食苗,忍心不救,將來秋收無著,恐刺史亦未能免咎呢。」若水乃懼,諭民捕蝗,共得十四萬石,蝗害少息。崇復飭御史察視捕蝗勤惰,作為黜陟,蝗乃盡淨,是年竟得免饑。
  黃門監盧懷慎,尋即病歿,遺表舉薦宋璟李杰李朝隱盧從願四人,玄宗頗為嘉納,且深惋悼。原來懷慎為人,才具雖然有限,操守卻是甚廉,平居不營資產,俸賜多給親舊,往往妻號寒,兒啼饑,所居不蔽風雨,隨便將就。及疾亟,宋璟盧從願等往候,但見敝簀單席,門不施箔。相見時,懷慎執二人手,唏噓與語道:「皇上求治,不為不殷,但享國日久,浸至倦勤,將來必有儉人乘間幸進,願二公留意為幸。」歿後家無餘儲,惟有一老蒼頭,請自鬻以辦喪事。四門博士張晏,為白情狀,玄宗乃賜縑帛百匹,米粟二百斛,因得治喪。追贈荊州大都督,諡曰文成。述此以表儉德。乃進尚書左丞源乾曜為黃門侍郎,同平章事。
  乾曜既相,崇適病痾,復請假養痾,遇有軍國大事,玄宗必令乾曜咨崇。乾曜奏對稱旨,玄宗必問道:「卿想從姚相處得來麼?」否則又諭令問崇。崇居宅僻陋,玄宗令徙寓四方館,崇言館屋華大,不敢徙居。玄宗手諭道:「恨禁中不便居卿,館中亦何必謙辭。」崇乃奉諭徙入。每日由中使問候,尚醫尚食,絡繹不絕。崇有三子,長名彝,次名異,又次名弈。彝異頗受賂遺,紫微史趙誨,系崇所親信,借勢受贓,事發當死,經崇上表營救,未免忤旨,杖誨流嶺南。崇知寵遇漸衰,自請避位,特薦廣州都督宋璟自代。玄宗乃罷崇執政,遣內侍楊思勗迎璟。
  璟風度凝遠,應召登途,雖與思勗同行,絕不與思勗交言。頗有子輿氏風。思勗素得寵幸,返白玄宗。玄宗聞言,嗟歎再三,格外器重,遂授璟為黃門監,並罷源乾曜輔政,令蘇頲同平章事。頲系故相蘇瑰子,幼即穎悟,一覽成誦,及為童子時,嘗與李嶠子同入禁中,得蒙召對。頲進「木從繩則正,後從諫則聖」二語,嶠子獨對道:「斲朝涉之脛,剖賢人之心。」當時已有「李嶠無子,蘇瑰有兒」的定評。至是與璟同心輔弼,璟素持正,犯顏敢諫,有時玄宗不納,頲必申璟語意,更為奏請,必至從諫乃已,因此兩人甚是投契。璟嘗語人道:「我與蘇氏父子,同居相府,僕射指蘇瑰,瑰在中宗初年,累拜尚書右僕射。長厚,自是國器,若獻可替否,公不顧私,還要推重今日的平章,這正所謂跨灶哩。」也是確評。璟繼崇當國,志操不同。崇善應變,璟善守法,但整綱飭紀,量能授官,寬賦斂,省刑罰,中外承平,百姓富庶,卻是兩相同轍,所以姚宋並稱,佐成開元初政,得與貞觀同風。璟又欲復貞觀舊治,請仍用舊官名稱,此等語,看是閒筆,實關重要,閱者勿輕滑過,才知官名沿革,一覽了然。並令史官隨宰相入侍。群臣均對仗奏陳,玄宗當然准奏,堂廉壅蔽,因得盡除。
  太常卿姜皎,與玄宗系是故交,太平受殛,皎與有功。自是寵遇特厚,嘗出入宮禁,得與後妃連榻宴飲。璟勸玄宗保全功臣,毋過寵狎,玄宗乃下制道:「西漢諸將,以權貴不全,南陽故人,以優閒自保,皎宜放歸田園,勛封如故。」玄宗又嘗命璟與蘇頲,更定皇子名稱,與公主封號,應酌求優美,或擇佳邑,定差等。璟上言:「七子均養,詩人所稱,今若同等別封,或母寵子愛,恐失■■■矯酪猓■疾桓曳蠲■ 斃■*益歎重璟賢。皇后父王仁皎病歿,子守一為駙馬都尉,曾尚睿宗女薛國公主,因請仿玄宗外祖竇孝謀故事,築墳高五丈一尺。璟又上書固爭,謂:「官居一品,墳只高一丈九尺,陪陵功臣,高亦不過三丈許。從前竇太尉墳,已屬非制。韋庶人追崇父墓,擅作酆陵,終至速禍,怎可再蹈前轍?臣意欲守朝廷成制,成中宮美德,所以不憚煩言,倘中宮情不可奪,請准一品陪陵,最高不逾四丈,方為合宜。」玄宗乃批答道:「朕每欲正身率下,況在妻子,怎敢有私?卿能固守典禮,垂法將來,誠所深幸哩。」這批詞頒發出去,又遣使齎賞彩絹四百匹。璟輔政時,所諫不止此數,特述三事暗為下文伏線。璟居相位四年,與姚崇為相,年數適符。
  開元八年,璟嚴禁惡錢,先出太府錢二萬緡,通用民間,又飭府縣各出糶粟十萬石,收斂惡錢,送少府銷毀改鑄,惡錢漸少。惟江淮間尚未銷除,璟使監察御史蕭隱之清查,限期盡毀。隱之嚴急煩擾,怨咨盈路。璟又嫉惡過嚴,且已經負罪的官吏,或妄訴不已,概付御史台嚴治,以此招怨益多。會天時過旱,優人戲作旱魃狀,入舞上前。玄宗性好看戲,曾置左右教坊,演習戲曲,又選樂工宮女數百人,躬自教演,稱為皇帝黎園弟子。至此優人入戲,故作問答。一優問偽魃道:「汝何為出現?」偽魃答稱奉相公處分。一優復故意問道:「相公要汝何用?」偽魃道:「相公嚴刑峻法,獄中負冤至三百餘人,所以我不得不出來了。」玄宗聽這數語,不免疑璟,遂罷璟及蘇頲,並貶蕭隱之官,罷弛錢禁,改用源乾曜張嘉貞同平章事。嘉貞曾任監察御史,出為朔方節度,儀容秀偉,詞旨安詳,玄宗因召為副相。惟嘉貞吏事有餘,相度不足,嘗引進苗延嗣呂太一員嘉靜崔訓四人,作為心腹,四人不免招權攬勢,時人有謠言云:「令公四俊,苗呂崔員。」乾曜性雖謹重,但通變不及姚崇,抗直不及宋璟,所以開元中年,一切政治,已逐漸廢弛下去。
  未幾崇即病逝,年七十二。崇生平不信佛老,遺命諸子,不准沿襲俗例,延請僧道,追薦冥福。臨終時,並語諸子道:「我為相數年,所言所行,頗有可述,死後墓銘,非文家不辦。當今文章宗匠,首推張說,他與我素來不睦,若往求著述,必然推卻,我傳下一計,可在我靈座前,陳設珍玩等物,俟說來弔奠,若見此珍玩,不顧而去,是他記念前仇,很是可懮,汝等可速歸鄉里!倘他逐件玩弄,有愛慕意,汝等可傳我遺命,悉數奉送。即求他作一碑銘,以速為妙!待他碑文做就,隨即勒石,並須進呈御覽。我料說性貪珍物,足令智昏,若非照此辦法,他必追悔。汝等切記勿違!果能如我所料,碑文中已具贊揚,後欲尋仇報復,不免自相矛盾,無從置詞了。」言已,瞑目而逝。崇子彝異等,治喪遍訃,設幕受弔。說正累任邊防,入朝奏事,聞姚崇已歿,乘便往弔。彝異等依著父言,早將珍玩擺列。說入弔後,見著珍玩,頓觸所好,不禁上前摩挲。彝即語說道:「先父曾有遺言,謂同僚中肯作碑文,當即將遺珍慨贈,公系當代文家,倘不吝珠玉,不肖等應銜結圖報,微物更不足道呢。」說欣然允諾,彝等再拜稱謝,且請從速。說應聲而去,即日屬稿,做就一篇歌功頌德的碑文。甫經草就,姚家已將珍玩送到。說即將碑文交付來人,彝等連夜僱著石工,鎸刻碑上,一面將稿底呈入大廷。玄宗看了,也極口稱賞,且謂:「似此賢相,不可無此文稱揚。」獨張說事後省悟,暗想自己與崇有嫌,如何反替他褒美?連忙遣人索還原稿,只托言前文草率,應加改竄,不料去使回報,謂已刊刻成碑,且並上呈御覽。說不禁頓足道:「這皆是姚崇遺策,我一個活張說,反被死姚崇所算了。」誰叫你利令智昏?崇歿諡文獻,追贈太子太保。三子彝異弈,皆位至卿刺史,這且休表。
  且說張說入覲後,升任兵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越年,出任朔方節度大使,親督各州兵馬。原來說曾任並州長史,撫慰突厥降部,立有功勞,所以文臣轉遷武職,出為節度。先是突厥默啜可汗,被拔曳固散卒殺死,獻首唐軍,拔曳固及回紇同羅霤僕骨五部,均款塞輸誠。惟默啜兄子闕特勒,立兄默棘連為毗伽可汗,自為右賢王,專掌兵事,免不得招集流亡,誘降部落。僕骨都督勺磨,與突厥往來通使,為朔方大使王晙所聞,恐他連結突厥,為中國患,因給令會議,把他殺死。拔曳固同羅諸部,俱聞風疑懼。說自並州率二十輕騎,往撫各部落,副使李憲,謂戎狄多詐,貽書勸阻。說復書云:「我肉非黃羊,必不畏食,血非野馬,必不畏刺,士當見危致命,我此去正欲效死,利害原不暇計了。」此語頗有膽識。於是逕入各部,好言宣慰,且寢宿番帳,鼾睡有聲。諸部相率感動,因無異心。獨突厥毗伽可汗,用婦翁暾欲谷為謀主,暾欲谷年老多智,素為國人所尊畏,所有前時歸降唐朝的部眾,至此為暾欲谷所招徠,陸續還國。詔令薛訥王晙追討,晙乃西發拔悉密部眾,東發奚契丹降兵,凡蕃漢士三十萬,掩擊毗伽可汗。拔悉密姓阿史那氏,降唐居北庭,輕率好利,先驅出兵,被暾欲谷設計邀擊,悉數虜去。暾欲谷轉掠涼州,河西節度使楊敬述,遣裨將盧公利等截擊,又復大敗。突厥氣燄復盛,蘭池都督康待賓,又攻陷六胡州,有眾七萬,騷擾西陲。蘭池僻處隴西,向有胡人出沒,自酋長康待賓,率眾內附,乃置蘭池都督府,即以康待賓充任。蘭池附近,有魯麗含塞依契等六州,分處突厥降戶,號為六胡州。康待賓聞突厥盛強,遙與聯絡,叛唐為寇,把六胡州一並奪去。王晙即移兵往討,康待賓知不能御,就近向黨項乞援。黨項遂進攻銀城連谷,經張說出兵掩擊,大破黨項。黨項情急乞和,願助唐師共討叛胡。康待賓勢孤援絕,遂由王晙一鼓擒住,梟首了事。嗣是張說以知兵聞,入朝得長兵部,復出為朔方節度,領單於都護府及夏鹽銀麟豐勝等六州,定遠豐安二軍,並張仁願所置的三受降城。任大責重,時出巡邊。可巧康待賓餘黨康願子又叛,自稱可汗,四出寇掠,涉河入塞,當由說督兵進征,連敗康願子,追至木槃山。康願子逃入山谷,終被說軍搜獲,當然正法。且捕得叛胡三千人,分別誅赦,乃徙殘胡五萬餘口,入居許汝唐鄧仙豫等州,空河南朔方地。且奏罷邊兵二十餘萬,盡使還農。玄宗以舊時成制,邊戍常六十萬人,若裁去三分之一,未免邊備空虛,因手敕詰問。說復上奏道:「臣久在疆場,具悉邊情,將帥第擁兵自衛,役使營私,並非真能制敵。臣聞兵貴精不貴多,何必多養冗卒,虛糜兵糧,兼妨農務?」玄宗乃從說言,如數撤歸。豢兵害農,確是弊政。張說此請,不為無見。唐初兵制,分天下為十道,置府六百三十四,上府置兵額千二百人,中府千人,下府八百人,無事為農,有事為兵,各設折衝都尉,每歲至季冬教練,更番宿衛京師。後來海內承平,久不用兵,府兵不復教戰,甚至逃亡略盡,說乃請召募壯士,入充宿衛。玄宗因命尚書左丞蕭嵩,與京兆蒲同岐華各州長官,選府兵十二萬,充作長從宿衛,一年兩番,州縣毋得役使。繼又改稱長從為彉騎。彉音廓。(字從弓,是各令習射,一律張弓的意思。)嗣是府兵制廢,兵農始分。府兵創自魏宇文泰,後世稱為良法。開元中,為張說所廢,雖是因時制宜,但良法自此盡湮,亦足深惜。且改十道為十五道,分關內置京畿道,分河南置都畿道,分山南為東西二道,分江南為江南東西黔中三道,每道各置採訪使,檢察非法。兩畿置中丞,餘置刺史,邊鎮增設節度使。自開元至天寶初年,共增至十大鎮,分述如下:
  (一)朔方節度使,治靈州,安北單於二都護府屬之,捍御突厥。
  (二)河西節度使,治涼州,斷塞吐蕃突厥往來衝道。
  (三)河東節度使,治太原,與朔方為犄角,備御突厥及回紇。
  (四)隴右節度使,治鄯州,控遏吐蕃。
  (五)安西節度使,治安西都護府,統轄西域諸國。
  (六)北庭節度使,治北庭都護府,防禦突厥餘部。
  (七)范陽節度使,治幽州,控制奚契丹。
  (八)平盧節度使,治營州,安東都護府屬之,鎮撫室韋靺鞨諸部。
  (九)劍南節度使,治益州,西抗吐蕃,南撫蠻獠。
  (十)嶺南節度使,治廣州,安南都護府屬之,綏服南海諸國。
  這十鎮節度使,各統數州,得握兵馬大權,經略四方。突厥吐蕃奚契丹等,雖屢次擾邊,終究不敢深入,且常被節度使擊退,唐室兵威,復遠震塞外。但方鎮漸強,國勢偏重,終成尾大不掉的弊害,玄宗不知豫防,反以為四夷震懾,天下太平,樂得恣情聲色,自博歡娛,為此一念,遂令內嬖迭起,廢後守嫡的變端,一件一件的發生出來。正是:
  懮勤方致興平兆,逸豫終為禍亂媒。
  開元十二年,廢皇后王氏,這是玄宗第一次失德。究竟王後何故被廢,待小子下回表明。  

  本回歷敘開元初年諸相績,姚有為,宋有守,固皆良相也。然姚以救時自喜,才具非不可觀,而機械迭出,終非正道,即如病歿之後,猶計賺張說,史傳上雖未明載,而姚崇神道碑,明明為說所作,稗乘未嘗無據,生張說不及死姚崇,泉下有知,崇且自誇得計,然亦何若生前之推誠相與,使人愧服之為愈也。故論相體者終當以宋璟為正,次為蘇頲,次為源乾曜張說。說以宰相巡邊,有文事兼有武略,不可謂非一時杰士,開元初政,彬彬可觀,何嘗非三數良相,奔奏禦侮之效乎?乃知「為政在人」之非虛語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9:06:18

第四十四回     信妾言皇后被廢 叢敵怨節使遭戕



  卻說王皇后受冊以後,始終未產一男。玄宗生性漁色,與王皇后不甚恩愛,不過因她是患難夫妻,預平內亂,所以強示優崇,俾正後位。應四十一回。當時後宮有一趙麗妃,本潞州娼家女,容止妖冶,歌舞俱嫻。玄宗為諸王時,曾至潞州,納入此女,大加寵愛,即位後冊為麗妃。父元禮,兄常奴,皆因妃干進,得任美官。妃生子嗣謙時,後宮劉華妃已生子嗣直,長嗣謙一兩歲,論起理來,無嫡可立,應該立長,玄宗寵愛麗妃,竟於開元二年,立嗣謙為皇太子,這已是根本上的錯誤。論斷明允。趙麗妃外,尚有皇甫德儀,劉才人等,也因姿色選入,頗邀上寵。皇甫德儀生子嗣初,劉才人生子琚,子以母貴,幼即封王,嗣初系玄宗第五子,受封鄂王,琚系玄宗第八子,得封光王。還有陝王嗣昇,母妃楊氏,排行第三,就是將來的肅宗皇帝。鄫王嗣真,錢妃所出,排行第四,第六子名叫嗣玄,封鄄王,第七子早殤。這八子生日,均在玄宗未即位時。到即位後,選入武攸止女,武女生得聰明秀媚,杏臉桃腮,差不多與武則天相似,武氏常生尤物,莫非關係風水不成?入宮時僅十餘齡,偏已瞭解風月,善承意旨,引得這位玄宗皇帝,特別愛憐,居然與她朝歡暮樂,形影相依,所有趙麗妃皇甫德儀劉才人等,統覺相形見絀,漸漸失寵。玄宗冊封武氏為惠妃,惠妃恃寵生驕,不但輕視趙麗妃等,就是入謁正宮,也是勉強周旋,動多失禮。王皇后看不過去,免不得當面呵斥,她遂隱懷忿恨,嘗在玄宗面前,撒嬌弄癡,泣訴王後如何妒悍,如何潑辣。玄宗正愛戀惠妃,怎肯令他人得罪嬌姿?當下激動怒氣,趨入正宮,便大聲痛罵王後,且說要即日廢去。王後泣下道:「妾不過得罪寵妃,並未嘗得罪陛下。就使陛下不念結髮舊情,獨不記妾父阿忠,即仁皎小名。脫紫半臂易鬥面,為陛下作生日湯餅麼?」語見《王後本傳》,想是睿宗被幽時候。玄宗聽到此言,也不禁良心發現,把怒氣銷了一半,因把廢後問題,又擱置了好幾年。
  惟惠妃日思奪嫡,滿望產一麟兒,當可上覬後位,鎮日裡祈禱神佛,果然雨露有靈,紅潮不至,十月滿足,生下一兒,面目很是韶秀,酷肖乃母,不但惠妃喜出望外,就是玄宗也得意極了。三朝命名,叫作嗣一。名中寓意,已作長兒。哪知鞠育年餘,竟爾夭逝,玄宗非常悲痛,追封悼王。接連又值惠妃懷娠,格外注意,參茶補品,幾不知服了多少,待至分娩,又得一男,貌秀而豐,彷彿圖畫中嬰兒,玄宗命名曰敏,總道他豐頤廣額,定可延年,不意甫及週歲,又染了絕症,無藥可醫,嗚呼哀哉,乃復追封為懷哀王。既而惠妃又生一女,貌亦甚麗,數月即殤,追號上仙公主。三次生而不育,造化小兒亦惡作劇。至四次成孕,復幸生子,取名為清,那時玄宗及惠妃,喜中帶懮,只恐生而不育,復蹈覆轍,湊巧宋王妃元氏入宮賀喜,見玄宗面帶愁容,問明情由,玄宗即以實告,元氏遂替他設法,請出居藩邸,願代撫養,且自己甫生嬰孩,可以哺乳。玄宗大喜,惠妃也很贊成。時宋王憲即成器改名,見四十二回。雖徙封寧王,藩邸仍舊,乃將乳兒送至寧邸,由元妃親為乳哺,視若己生,後來竟得長成,受封壽王。嗣惠妃又生一男二女,男名為琦,女號咸宜公主,太華公主,亦皆成年。後文自有交代。惠妃既得生男,越加驕恣,與王皇后更不相容,時常在玄宗前,搬弄是非,誣成後罪。玄宗已著了色迷,禁不住惠妃絮聒,鬱憤交並,又欲廢後,偶然記起故人姜皎,可與密謀,因復召入京師,令為秘書監,與商廢後事情。皎以後無大過,必欲廢立,只好將她無子一事,作為話柄,尚可塞謗。玄宗亦以為然。及皎退出,竟與同僚談及秘謀,頓時輾轉相傳,都下共知。玄宗聞他漏泄機關,不覺大怒,嚴詞譴責。張嘉貞迎合上意,劾皎妄談休咎,構成罪狀,乃請制懲皎,杖配欽州。皎且悔且恨,行至半途,得病身亡。皎未能諫正君失,不死何為?王皇后得此消息,愈不自安,只因平日撫下有恩,除武惠妃外,卻無一人談及後短,所以玄宗尚在躊躇,又懸宕了兩年。
  後兄守一,常欲為後划策,補救事前,因思前時姜皎傳言,只為無子一事,倘或幸產一男,便可免廢,於是今日祈神,明日禱佛,也作兒女子態,應該速死。寺僧明悟,乘機迎合,謂皇后應祭南北斗,取霹靂木刻天地文,及皇上名字,合佩身上,便可得子,將來並可追步則天皇帝。守一喜得秘訣,急忙入告皇后。皇后也不明好歹,當即照行。偏有人通知武惠妃,惠妃便稟明玄宗,無非將巫盅厭勝等罪,加在皇后身上。玄宗即驟入中宮,把皇后身上一搜,果有證物,害得皇后有口難分,沒奈何說出守一轉告,是為求子起見。玄宗早欲廢後,苦無罪案可援,此次得了證據,還管什麼真偽,便手敕頒發有司,大致說是:「皇后王氏,天命不祐,華而不實,且有無將之心,不可以承宗廟,母儀天下,其廢為庶人。」又將守一賜死。可憐王後弄巧成拙,貶入冷宮,懨懨成病,不久亦亡。後宮思慕後德,多半哀慟。玄宗亦覺自悔,乃以一品禮斂葬。
  武惠妃既陷死皇后,遂想繼立,玄宗恰亦有意,令群臣集議。御史潘好禮獨上書諫阻,略云:
  臣聞諸禮,父母仇不共天,春秋子不復仇,不子也。陛下欲以武惠妃為後,何以見天下士?妃再從叔祖非他,三思也,從父非他,延秀也﹔二人皆干紀亂常,天下共嫉。夫惡木垂癊,志士不息,盜泉飛溢,廉夫不飲﹔匹夫匹婦尚相擇,況天子乎?願慎選華族,以稱神祗之心。春秋宋人夏父之會,「無以妾為夫人」,齊桓公誓葵丘曰:「無以妾為妻。」此聖人明嫡庶之分也。分定則窺競之心見矣。今太子非惠妃所生,而妃固有子,若一儷宸極,則儲位將不安,古人所為諫其漸者,良有以也,願陛下詳察之!
  玄宗此時,尚非全然昏昧,且朝中宰相,亦多說武惠妃不當為後,所以惠妃癡心妄想,仍歸無效。
  惟玄宗侈心已生,喜功好大,張說自朔方還朝,適張嘉貞坐弟贓罪,左遷幽州刺史。說代秉大政,迎合上意,建議封禪。又恐突厥乘間入寇,特用兵部郎中裴光庭計議,遣中書直省袁振,慰諭突厥毗伽可汗,徵召番臣,從駕東封。毗伽可汗與闕特勒暾欲谷環坐帳下,置酒宴振,且與語道:「吐蕃狗種,奚契丹本突厥奴,猶得尚主,獨我國求婚,屢不見賜,究是何意?」振許為奏請,乃遣大臣阿史德頡利發入貢,阿史德系突厥姓,頡利發,乃突厥官名。扈駕東巡。玄宗先幸東都,備齊法駕,於開元十三年仲冬啟蹕,百官四夷從行,有司輦載供具,數百里不絕。及駕至泰山,親祀昊天上帝於山上,令相臣祀五帝百神於山下。次日,祭皇地祗於社首,又次日御幄受朝,大赦天下,封泰山神為天齊王。張說多引親近屬吏,辦理供張,禮畢加齎,往往超入五品,但不及百官。中書舍人張九齡,勸諫不納,而且扈從士卒,僅得紀勛,毫無賜物,因此多有怨言。如此乏財,何必張皇。玄宗還朝,也知國用匱乏。進計臣宇文融為戶部侍郎,從事搜括,不顧民生,歲入得增緡錢數百萬。玄宗目融為奇才,大加寵信。獨張說陰加裁制,遇融建白,往往沮抑不行。融遂勾通御史中丞李林甫,共劾說引用術士,徇私納賄,應亟加罷斥云云。玄宗敕源乾曜詣御史台,徹底查訊。乾曜嘗奏阻封禪,與說不合,更因說不自檢束,跡有可疑,遂加重複奏。玄宗再令高力士視說,說正惶懼得很,見力士到來,故意的蓬頭垢面,席稿待罪,且乞力士代為緩頰,悄悄的贈他珍物。俗語說得好:「得人錢財,替人銷災。」力士既得好處,樂得賣些人情,復旨時極陳張說苦狀,並言說為功臣,不宜重譴,玄宗乃止罷說相職。令為集賢院學士,專修國史。
  先是左史劉知幾,領國史幾三十年,著有《史通》四十九篇,評論今古,嘗言作史須兼三長,一曰才,二曰學,三曰識,時人推為名論。著作郎吳兢,襄輯史事,《則天實錄》,實出兢手。及說修國史,知幾坐子太樂令貺罪,貶為安州別駕,抑鬱而終。說追覽《則天實錄》,中有宋璟激動張說,使辯證魏元忠事。說不禁憤歎道:「劉五太不肯相借」。原來劉有兄弟五人,劉最幼,因叫他劉五,吳兢時適在座,起身答道:「這是兢所編成,史草具在,不可使明公枉怨故人。」說遂求兢改易數字,兢正色道:「若徇公請,是史非直筆,何足取信後世?況明公肯受善言,犯顏敢諫,直聲已足傳播,何必掠美沽名呢?」夾敘此事,所以傳吳兢,並及劉知幾。說乃罷議,令仍舊草。玄宗雖已罷說政事,仍然器重,遇有大事,往往遣人咨問。適吐蕃使臣至都,呈入國書,用敵國禮,玄宗恨他不臣,意欲發兵進討,左丞相源乾曜,素來是唯唯諾諾,沒甚主見,新任同平章事李元紘杜暹,但知清潔自守,也不甚熟悉邊情,玄宗乃召張說入議。說面奏道:「吐蕃無禮,原宜討伐,但近與吐蕃連兵十年,甘涼河鄯諸州,不勝疲敝,他果悔過求和,請陛下大度包荒,姑聽款服,俟邊困少紓,養精蓄銳,再圖撻伐未遲。」玄宗聽了,意殊未懌,淡淡的答了一語,只說待與王君■熟商,再定進止。說不便申諫,叩首而出,殿外遇著源乾曜,便與語道:「君■有勇無謀,貪功心急,若入議邊事,必主用兵,我言定不見用,但恐邊釁一開,師勞財匱,君■能發不能收,不但君■自誤,且從此誤國呢。」張說智料,原是足取。乾曜不加可否,惟含糊答應,算作了事。圓滑得很,也是投時利器。
  看官道君■是何等人物?他是個瓜州人氏,投入右驍衛將軍郭知運麾下,知運與他同籍,倚為心膂,此處敘入君■籍貫,並非別寓褒貶,實為下文■父被虜張本。累功至右衛副將。知運嘗屯兵河隴,以勇略聞名,頗為戎夷所憚。開元九年,病歿軍中,君■即起代知運,得為河西隴右節度使,判涼州都督事。玄宗因欲討吐蕃,特召他入朝,果然不出張說所料,一經入議,便請發兵,玄宗即將西征全權,委與君■,君■即日還鎮,調集邊旅,定期出征。吐蕃聞唐軍大集,出發有期,先遣部酋悉諾邏,入寇大鬥拔谷,轉攻甘州,焚掠鄉聚。君■獨勒兵不戰,暫避寇鋒。可巧天下大雪,寒冰四沍,吐蕃兵不堪皸凍,逾積石山,取道西歸,君■乃發兵追襲,令秦州都督張景順為先鋒,自為中軍。妻室夏氏,亦有勇力,環甲持兵,作為後應,道出青海,履冰西渡,望見前面有駝車數十乘,載有輜重,料知為虜兵後隊,當即一鼓齊上,掩擊過去。吐蕃輜重兵,多半老弱,怎能抵敵?霎時間如鳥獸散,所有駝車,盡被唐軍奪去。唐軍再行前進,那虜兵已逾大非山,飛奔而去,眼見得不便窮追,奏凱而回。當下張皇報績,由玄宗加授君■為大將軍,兼封晉昌縣伯,以君■父壽為少府監,聽令居家食俸,不必蒞事。就是君■妻夏氏,也得封為武威郡夫人,一面召君■夫婦入覲,親加慰勞,賜宴廣達樓,厚加金帛。待君■謝恩還鎮,吐蕃酋悉諾邏等,又攻陷瓜州,毀壞城牆,擄去刺史田元獻,及君■父壽,分兵攻玉門軍及常樂。常樂令賈師順,登城固守,吐蕃將莽布支招降不聽,屢用強弩射死虜目,莽布支乃撤圍退去。君■聞警,亟率眾援玉門,悉諾邏縱俘還報,傳語君■道:「將軍嘗以忠勇許國,何不一戰?」君■因父壽被虜,不敢縱擊,只好登城西望,涕泗滂沱。貪功之報。悉諾邏因出兵多日,糧食將盡,也即退歸。
  是時西突厥別部突騎施,突騎施部曾為默啜所滅,見前文。有一頭目蘇祿,善事拊循,頗得眾心,因聞默啜已死,遂糾眾得三十萬,復雄西域,自為可汗,開元中遣使入朝,玄宗曾授蘇祿為右武衛大將軍,進封順國公,尋且加號忠順可汗。且以蕃將阿史那懷道女,許嫁蘇祿,號為交河公主。蘇祿鬻馬安西,傳公主教,齎給都護杜暹,暹怒叱道:「阿史那女,敢宣教麼?」喝左右笞責來使,把他逐出。蘇祿引為大辱,遂陰結吐蕃,誘令入寇。於是吐蕃贊普,復與蘇祿合兵,入攻安西。都護杜暹,已入為同平章事,副都護趙頤貞,攝行大都護事,開城出走,擊卻虜兵。蘇祿以行軍失利,且聞暹已入相,無可報怨,隨即退還。吐蕃贊普也收兵自歸。王君■欲報父仇,亟率精騎數千人,馳赴肅州,邀擊贊普,那知贊普早已遠去,空費了一番跋涉,免不得神喪氣沮,怏怏而回。還次甘州南鞏筆驛,總道是太平無忌,毫不設備,偏來了瀚海州司馬護輸等,突入驛館,來殺君■,君■猝不及防,竟被刺死,舁屍而去。及部眾聞變往追,才將遺屍奪還,看官道君■何故被刺?原來涼州附近,有回紇契珽■思結渾四部番民,雜居成族。回紇部長承宗,受職瀚海都督,契苾部長承明,受職賀蘭都督,思結部長歸國,受職盧山都督,渾部長大得,受職臯蘭都督。至君■為河隴節度,四都督恥受節制,屢與君■齟齬。君■竟奏白玄宗,說他共蓄叛謀。玄宗方信任君■,立命將四都督流徙嶺南。瀚海司馬護輸等,本是承宗舊部,因欲為承宗復怨,乃刺死君■。玄宗聞報,很是痛惜,特贈荊州大都督,飭地方官護喪還葬,且詔令張說撰墓誌銘,御書鎸碑。說曾料他有勇無謀,未知碑文上如何說法?可惜此文失考,我未曾見。再命右金吾衛大將軍信安王褘,系太宗子,吳王恪孫。為朔方節度使,另調朔方節度使蕭嵩,為河西節度副大使,互相援應,共備吐蕃。嵩引刑部員外郎裴寬為判官,與君■判官牛仙客,同掌軍政。又奏調建康軍使張守珪為瓜州刺史,修築故城。板榦甫立,吐蕃兵猝至,城中相顧失色,莫有鬥志。守珪故示鎮定,竟在城上置酒作樂,談笑自如。虜疑有他計,立刻引退。那時守珪恰縱兵奮擊,斬虜首至數百級,餘眾俱抱頭竄去。守珪遂修復城市,招撫流離,瓜州復成巨鎮,有制以瓜州為都督府,即授守珪為都督。蕭嵩復縱反間計,偽說與吐蕃將悉諾邏通謀,吐蕃贊普棄隸縮贊,信為實情,誘殺悉諾邏。悉諾邏為吐蕃名將,被殺後軍士懈體,吐蕃因此漸衰。後來嵩任河西節度使,與隴右節度使張忠亮大破吐蕃兵於渴波谷,進拔大莫門城。左金吾將軍杜賓客,又在祈連城下,擊敗吐蕃兵,擒住虜將。瓜州都督張守珪,暨沙州刺史賈師順,復破吐蕃大同軍。信安王褘,亦乘勢克復石堡城,城當河右要衝,四面懸崖,非常險固,前為吐蕃陷沒,留兵據守,屢擾河西,經褘出兵規復,分屯要害,拓地千里,令虜不得前,河隴遂安。玄宗聞捷大喜,改稱石堡城為振武軍。吐蕃屢敗生畏,乃奉表謝罪,乞累世和親。玄宗意尚未許,適陝王嗣昇,改名為濬,徙封忠王,嗣昇即肅宗見上文。兼河北道行軍元帥,開府置官。僚屬皇甫惟明,入白他事,因奏言與吐蕃和親,足息邊患,玄宗乃命惟明與內侍張元方,出使吐蕃,並賜書金城公主,諭令傾城內附。棄隸縮贊厚待唐使,且遣使悉臘,隨惟明等入朝,奉上誓表,且貢方物。金城公主又請給《毛詩》《春秋》《禮記》正字,玄宗亦准令頒給,並與吐蕃划境定界,以赤嶺為兩國分域,立碑證信。時已在開元二十一年了。小子有詩歎道:
  自古外交無善策,議和議戰兩無成。
  許婚雖是羈魔術,何竟華夷作舅甥?
  吐蕃款附,又發兵討奚契丹,欲知行軍詳情,俟至下回續敘。  

  武則天後,又有武惠妃,則天害死王皇后,惠妃亦譖死王皇后,吾不知王武何仇,累遭殘噬若此?玄宗親見武後遺毒,且手定宮闕,誅死諸武,乃獨戀戀於一武攸止遺女,聽信讒言,甘忘結髮,色之害人大矣哉!抑有可怪者,高宗好色而喜功,玄宗以孫繩祖,殆亦與高宗相似,河隴連兵,日久不已,虜既有心求和,正可因勢利導,罷兵息民。張說進諫,可從不從,王君■貪功希寵,反誤信之,君■自誤而殺身,玄宗被誤而妨國。厥後賴有二三良將,屢次卻虜,而虜眾始不敢前,然勞師費餉,已不知凡幾矣。況虜終未滅,仍與修和,是何若早從說言之為愈乎?至若高宗初政有永徽,玄宗初政有開元,高宗信許敬宗言而封泰山,玄宗亦信張說言而封泰山,兩兩相對,祖孫從同,無惑乎其有初鮮終也。史家嘗稱玄宗為英武,其然豈其然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9:06:46

第四十五回     張守珪誘番得虜首 李林甫毒計害儲君



  卻說忠王濬為河北道行軍元帥,原是為征討奚契丹起見,契丹本聯絡突厥,常來擾邊,自默啜既死,乃叩關內附。貝州刺史宋慶禮,復建築營州城,開屯田八十餘所,招安流散,市邑濅繁。回應四十二回。契丹酋長李失活,傳弟娑固,娑固傳從父弟鬱乾,鬱乾復傳弟吐乾,吐乾與牙將可突乾不合,為可突乾所逐,奔入遼陽,唐廷封他為遼陽郡王,吐乾遂久處不歸。可突乾立失活從弟李邵固為主,仍修朝貢。計自開元四年至十三年,這十年間,契丹主已五易,都算與唐通好,歲貢不絕。玄宗一意羈縻,當將宗室所出女兒外嫁契丹各主,就是奚部長李大酺,與失活同時入附,也得妻唐室宗女。大酺傳弟魯蘇,與李邵固並得襲封,且乞許婚。玄宗以從甥女陳氏為東華公主,出嫁邵固,加封他為廣化王。又以成安公主女韋氏。成安公主系中宗幼女,曾嫁韋捷。出嫁魯蘇,加封他為奉誠王。兩主當然感恩,不敢懷貳。開元十五年,邵固遣可突乾入貢,同平章事李元紘,待以非禮,可突乾怏怏而去。張說語人道:「可突乾久專國政,眾心歸附,今不以禮貌相待,失望而回,恐從此生怨,不肯再來了。」果然隔了兩年,可突乾欲叛中國,為邵固所阻,竟將邵固弒死,另立屈烈為王,且脅同奚眾,降附突厥,背叛唐室。邵固妻陳氏,及奚王李魯蘇夫婦,相繼奔唐,玄宗乃令幽州長史,知范陽節度使趙含章,發兵往討,又命中書舍人裴寬,給事中薛侃,就關內河東河南北分道,廣募勇士,充當兵弁。旋有制拜忠王濬為河北大元帥,以御史大夫李朝隱,京兆尹裴伷先為副,統領十八總管,出擊奚契丹。濬與百官相見光順門。張說退語同僚道:「我看忠王姿貌,絕類太宗圖像。這卻是社稷幸福呢。」張說料事頗明,可惜尚是小智。既而濬竟不行,但命朔方節度使信安王褘,為河北道行軍副元帥,與趙含章出塞討虜,擊破可突乾,收降奚眾,班師獻俘。
  可突乾收合餘燼,復來寇邊,幽州長史薛楚玉,系薛訥弟。遣副總管郭英杰吳克勤等,率兵萬騎,及所降奚眾,與可突乾交戰都山下。奚眾首鼠兩端,先行散走,唐軍為敵所乘,英杰克勤敗死。玄宗聞敗,調張守珪為幽州節度使,令討契丹。守珪素嫻將略,既至幽州,整練士卒,壁壘一新。可突乾數次入寇,俱被擊退,因遣使詐降。守珪使管記王悔,持節往撫。悔至可突乾營帳,見他目動言肆,料無誠意,遂以假應假,敷衍一番。可巧契丹牙官李過折,與可突乾陰生嫌隙,竟邀悔密談衷曲,且言可突乾已通使突厥,將引兵殺悔。悔本具口才,密勸過折轉圖可突乾,功成後當代請冊封,包管有王爵相酬。過折喜甚,乘夜勒兵,入斬可突乾,及屈烈王,殺死可突乾黨羽數十人,自率餘眾入降。當由王悔還報守珪,守珪親至紫蒙州,慰撫過折。過折呈上可突乾屈烈首級,經守珪驗收,即飛使持首,馳報唐廷。玄宗封過折為北平郡王,兼鬆漠州都督,過折奉表申謝。過了數月,可突乾餘黨涅禮,為可突乾復仇,擊殺過折,屠害全家。只一子剌乾,脫身走安東。唐封剌乾為左驍衛將軍,且遣使詰責涅禮。涅禮上言:「過折殘虐,眾情不安,所以致戕,並非由自己主使,此後仍當敬事天朝。」玄宗明知涅禮詭言,但也未免厭兵,不得已將錯便錯,仍令涅禮為鬆漠都督。涅禮戕殺過折,理應聲討,乃仍令代任,上國聲威,不宜如此。觀此可見玄宗有初鮮終之失。彼此暫從安息,靜過了兩三年。
  時源乾曜杜暹李元紘等,均已罷相,改任戶部侍郎宇文融,及兵部侍郎裴光庭,同平章事,召河西節度蕭嵩為中書令,遙領河西。宇文融以理財邀寵,廣置諸使,競為聚斂,百姓怨苦不堪,融反矜功恃能,既登相位,即語人道:「我若居此數月,可保海內無事,國庫充盈了。」嗣是借權怙勢,妒功忌能,橫行了兩三月,已是怨聲載道,朝野側目。信安王褘積有軍功,得蒙上寵,融暗加忌嫉,乘褘入朝,嗾使御史李寅劾褘,彈章未上,偏泄風聲,褘亟入白玄宗,先陳融嗾使狀。玄宗還將信將疑,到了次日,寅奏果入,免不得龍顏動怒,立降天威,遂貶融為汝州刺史,褫寅官階。已而國用不足,又復思融,意欲再行召入,會有飛狀告融,貪贓納賄,隱沒官錢,乃再流巖州,病死途中。
  還有將軍王毛仲,討逆有功,累擢顯職。見四十回。加封至霍國公,兼開府儀同三司。這開府儀同三司一職,自開元後,惟王仁皎姚崇宋璟得兼此缺,毛仲系官奴出身,也居然得此美官,怎能不趾高氣揚,睥睨一切?小舟不堪重載。玄宗嘗賜給宮女為室,他自己亦娶了一妻,統是國色天姿,不同凡豔,生下一女,及笄而嫁。吉期將屆,玄宗召問毛仲有何需給?毛仲頓首道:「臣萬事已備,但少貴客。」玄宗微哂道:「朕知道了。卿所不能延致,只有宋璟一人,朕當為汝召客。」屆期令宰相以下諸達官,盡往毛仲家與宴。璟方起任禮部尚書,不便違命,遲遲到了日中,才往賀喜,堂中已開盛筵,滿座稱觴。毛仲見璟到來,極表歡迎,並恭恭敬敬的奉上巵,璟接巵後,西向拜謝,甫飲半杯,遽稱腹痛,告別而出。剛操可敬,但亦惟如宋璟資格,方可免禍,否則不免為漢灌夫了。毛仲挽留不住,只好由他回去。但因此愈加驕恣,嘗求為兵部尚書,未蒙上允,遂有怨言。內侍高力士楊思勖,出入宮禁,方得貴幸,毛仲盛氣相陵,視若無睹。力士等因憤憤不平,屢加媒糱。會毛仲妻產子三日,玄宗命力士齎給賜物,且授兒五品官。毛仲抱兒示力士道:「是兒豈不可作三品官麼?」力士還白玄宗,並添了幾句壞話。玄宗怒道:「此賊非經朕抬舉,怎得富貴?況前時討逆,他亦非真心相助,今乃為區區嬰兒,敢怨朕麼?」力士復接奏道:「北門奴官,統是毛仲私黨,若不早除,必生大患。」玄宗立即書敕,貶毛仲為瀼州別駕,四子一律奪官,貶置惡地。毛仲惘惘出都,到了零陵,又有敕使到來,迫令自縊。只是兩妻可惜。嗣是宦官勢盛,力士思勗,權傾內外,免不得積久成毒了。隱伏下文。
  玄宗既誅死毛仲,益重視宋璟,再進為尚書右丞相,用張說為左丞相,源乾曜為太子太傅,御賦三杰詩,分賜三人。乾曜未足稱杰,張說亦有愧焉。同平章事裴光庭病逝,玄宗問中書令蕭嵩,令舉薦正士。嵩引進尚書右丞韓休,乃拜休黃門侍郎,同平章事。休京兆人,為人峭直,不慕榮利。嵩見他平居慎默,總道是恬靜易制,所以薦引上去,哪知他既登相位,剛正敢言,不但蕭嵩有過,常為折正,就是玄宗有失,亦必力爭。嵩未免悔恨,玄宗頗嘉他忠直,每事優容。有時遊獵苑中,或大張宴樂,稍稍流連,必顧左右道:「韓休知否?」已而諫疏即至,果是韓休署名,玄宗即為停罷宴獵。既而攬鏡自照,默然不樂。左右乘間入請道:「自韓休入相,陛下多戚少歡,近且天顏日瘦,難道堂堂天子,反為相臣所制,何不即日逐他呢?」宵小慣入閒言。玄宗歎道:「我貌雖瘦,天下必肥,我用休為相,為社稷計,非為一身計哩。」宋璟聞休善諫,嘗竊歎道:「我不意韓休入相,竟能如是,這真可謂仁且勇了。」璟為開元十年致仕,退居東都,越五年壽終,年七十五,追贈太尉,予諡文貞。璟本邢州南和人,耿介有大節,出仕以後,從未阿附權貴。及入相玄宗,朝野倚為元老。玄宗待遇宋璟,與姚崇相同。姚宋出入殿中,玄宗必起座迎送。至姚宋後,無論如何寵遇,總沒有這般敬禮,所以唐朝三百年間,前稱房杜,後稱姚宋,總算是君臣一德呢。宋璟籍貫,於此處補敘,再將房杜姚宋互述,重賢之意自明。
  張說源乾曜,先後病歿,韓休與蕭嵩,因屢有爭議,一並罷去,亦相繼告終,玄宗乃用京兆尹裴耀卿為侍中,知制誥兼工部侍郎張九齡為中書令,吏部侍郎李林甫為禮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耀卿與九齡友善,同秉國政,獨李林甫陰柔奸狡,與二人志趣不同,因此積不相容,遂生出許多陰謀詭計,攪亂唐朝。林甫系長平肅王叔良曾孫,叔良即太祖第六子,褘長子。小字哥奴,素性狡獪,為舅氏姜皎所愛。皎與源乾曜通姻,乾曜子蹧,為林甫求司門郎中,乾曜搖首道:「郎官應得才望,哥奴豈堪任郎中麼?」林甫多方運動,得任國子司業。宇文融為御史中丞,引與同列,因累任刑吏二部侍郎。侍中裴光庭妻,系武三思女,林甫嘗與有私。高力士也嘗往來裴宅,及光庭去世,裴妻武氏,索性明目張膽,與林甫結成不解緣,事見《林甫本傳》,並非誣瀆。乃托力士代他吹噓,薦林甫為相。力士因相位重大,不易薦引,特替他想出一法,打通內線,期得如願。看官閱過上文,應早知後宮專寵,是武惠妃,惠妃圖後不成,乃改謀易儲,壽王清系妃所出,年已漸長,寵逾諸子,漸漸有奪儲的現象,力士趁這機會,進白惠妃,但說林甫願保護壽王,但乞妃為內援,令登相位,必可盡力。惠妃正欲得一外助,遂竭力攛掇玄宗,進相林甫。玄宗惟言是從,竟擢林甫為黃門侍郎,同中書門下三品。林甫乃極力助妃,陰伺太子及諸王過失,以便進讒。
  會壽王納妃楊氏,壽王妹咸宜公主,下嫁楊洄,玄宗令諸子一律更名。太子嗣謙,改名為瑛,長子嗣直,改名為琮,三子嗣升,前改名為濬,至是又改名為璵,四子嗣真,改名為琰,五子嗣初,改名為瑤,六子嗣玄,改名為琬,八子涺,改名為琚,壽王清,亦改名為瑁,此外尚有十餘子,如璲琦璬璘玢環瑝玼珪珙瑱璿等,偏旁初皆從水,至是盡易新名。太子瑛及弟鄂王瑤,光王琚,均因生母失寵,有怨望語。林甫偶有所聞,遂告駙馬都尉楊洄,令入白惠妃。惠妃乘玄宗入宮,即向前跪下,乞請退居閒室。玄宗驚問何故?惠妃未曾出言,先已淚下,嗚咽許久,才斷斷續續的說道:「太子陰結黨羽,將害妾母子,且指斥陛下。妾想太子久已正位,關係國本,若使太子不安,寧可將妾廢置,陛下也免得受謗哩。」
  以退為進,確是狡婦口脗。
  玄宗聽到此言,忍不住拍案道:「豈有此理?他本非嫡出,明日便當廢去。」惠妃又進言道:「鄂王光王,也與太子同黨,若太子一動,二王亦將生變,不如俯從妾言為是。」再激動玄宗數語,並牽及二王,刁極惡極。玄宗益怒道:「瑤琚也這般不肖,當一並廢去。」惠妃見玄宗已經中計,反帶哭帶勸,請玄宗息怒保身。看官!你想這溺愛不明的玄宗皇帝,尚能逃得出豔妃掌中麼?當下扶起惠妃,替她拭淚,也好言慰解一番。是夕,便與惠妃同寢。一宵無話,次日視朝,即面諭宰相,擬廢太子及鄂光二王。張九齡抗奏道:「陛下踐祚將三十年,太子諸王,不離深宮,日受聖訓,天下皆慶陛下享國長久,子孫蕃昌,今三子皆已成人,不聞大過,陛下奈何輕信蜚言,遂欲廢黜呢?從前晉獻公聽信驪姬,殺太子申生,三世大亂。漢武帝信江充言,罪戾太子,京城流血。晉惠帝用賈後讒,廢愍懷太子,中原涂炭。隋文帝納獨孤後語,黜太子勇,改立煬帝,遂失天下。古人有言:『前車覆,後車鑒。』陛下必欲出此,臣不敢奉詔。」言亦痛切。玄宗默然無語,面有慍色。九齡卻毫不改容,徐徐引退。及散朝後,惠妃密使宮奴牛貴兒,走白九齡道:「有廢必有興,公若肯援助,相位可長處了。」九齡怒叱道:「宮閫怎得與外事?休再向我饒舌!」及牛貴兒別去,九齡即詳達玄宗,玄宗乃暫置前議。
  武惠妃深恨九齡,遂與李林甫串同一氣,內外排擊。玄宗本因九齡文雅,大加賞識,至此為寵妃奸相,日夕浸潤,也不免冷淡起來。會平盧討擊使安祿山,為張守珪所遣,討奚契丹叛黨。祿山恃勇輕進,為虜所敗,守珪奏請正法,祿山臨刑大呼道:「公欲滅奚契丹,奈何殺壯士?」守珪聽了,暗暗稱奇,乃更執送京師,聽候發落。欲誅竟誅,稍一因循,便留大患,守珪不為無咎。九齡覽到移文,即援筆批答道:「昔穰苴誅莊賈,孫武斬宮嬪,軍法如山,何容瞻徇!守珪軍令若行,祿山不宜免死。」及玄宗親自按囚,見祿山狀貌魁梧,不忍加誅,且於九齡有不足意,竟下詔特赦。九齡固爭道:「失律喪師,不可不誅,且祿山貌有反相,不殺必為後患。」玄宗冷笑道:「卿勿以王夷簡識石勒,事見《晉史》。枉害忠良。」九齡知不可爭,方才退出。既而上《千秋金鑒錄》,累述前代興廢源流,共書五卷。玄宗雖賜書褒美,也不過表面敷衍罷了。原來玄宗生日,號作千秋節,群臣統獻寶鏡。九齡謂取鏡自照,徒見形容,取人作鑒,乃見吉凶,因此有《金鑒錄》的撰述。玄宗已漸漸入迷,哪裡還知借古證今呢?
  朔方節度牛仙客,自判官累次遞升,李林甫欲引為臂助,屢向玄宗前說項。玄宗擬召為尚書,張九齡又諫阻道:「尚書系古時納言,不宜輕授,仙客恐難當此任。」林甫面駁道:「仙客具宰相才,何止尚書。」玄宗遂加封仙客隴西縣公,將加大用。林甫又引蕭炅為戶部侍郎,蕭本無學術,嘗讀伏臘為伏獵,中書侍郎嚴挺之,語九齡道:「何來伏獵侍郎,混雜省中?」九齡因劾炅不學,出為岐州刺史。林甫怨九齡兼怨挺之。會挺之妻被出,轉嫁蔚州刺史王元琰,元琰坐贓犯罪,下三司按鞫,挺之卻替他營救。林甫謂挺之私袒元琰,應使連坐。玄宗轉問九齡,九齡道:「元琰納挺之出妻,還有甚麼情誼?想是贓罪未實,所以秉公辨誣。」玄宗微哂道:「世間恐無此好人,朕聞挺之雖然離婚,近復與前妻有私,因此出來幫忙。」想是林甫捏造出來,但挺之不自遠嫌,亦應使人動疑。九齡不便再言,只好轉浼裴耀卿,代救挺之。耀卿乃代為申請,林甫乃上言:「耀卿九齡,俱系朋黨。」於是耀卿調任左丞相。九齡調任右丞相,並罷政事,貶挺之為洺州刺史,流王元琰至嶺南,升任林甫兼中書令,召入牛仙客為工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制敕既頒,林甫顧語僚吏道:「九齡尚得為右丞相麼?」又語諸諫官道:「今明主在上,群臣樂得將順,何苦多言。且諸君不見立仗馬麼?食三品料,一鳴即斥去,追悔何及?」台官乃相戒勿言。補闕杜進,獨上書言事,被黜為下邽令,自是言路閉塞。仙客由林甫引進,當然唯唯諾諾,不敢發言。
  監察御史周子諒,本九齡引進,因見林甫專政,仙客阿私,遂覺憤憤不平,當即呈上彈文,明劾仙客,暗斥林甫,說得異常激烈,且引讖書為證。玄宗大怒,召入子諒,搒掠殿下,絕而復甦。再命加杖朝堂,流戍瀼州。可憐子諒杖創累累,途次又受監吏虐待,勉強行至藍田,不勝痛楚,宛轉畢命。林甫又搆陷九齡,說他所舉非才,且或有主使等情,乃更貶九齡為荊州長史。九齡籍隸曲江,夙長文事,態度風雅,品行端方,既以直道見斥,仍然隨遇而安,無戚慼容。晚年以文史自娛,不談朝政,卒年六十八,追贈荊州大都督,諡曰文獻。玄宗雖信任林甫,疏斥九齡,但心中猶嘗憶及,每用人進士,必問左右道:「風度可似九齡否?」後因安祿山叛亂,玄宗奔蜀,乃悔不用九齡言,為之泣下,並遣使致祭曲江。開元後,世人都稱九齡為曲江公。九齡弟九臯,官至嶺南節度使,子拯亦仕至太子贊善大夫,均有令名,這且慢表。
  且說李林甫既排去九齡,遂與駙馬都尉楊洄密商,乘勢易儲。洄因入譖太子及鄂王光王,與太子妃兄駙馬薛鏽,陰構異謀,勢將起事。玄宗查無證據,幾不復問。洄不禁情急,忙向林甫問計。林甫授他密謀,令轉告惠妃。惠妃大喜,即遣人召太子二王,詭稱宮中有賊,請即衷甲入防。太子二王,不知是詐,竟依言進去。惠妃亟白玄宗,只說他串同謀反,衷甲入宮。玄宗遣內侍往探情狀,果如妃言,惱得不可名狀,立召林甫入商。林甫淡淡的答道:「這系陛下家事,非臣所宜豫聞。」想是從許敬宗處學來。玄宗乃立書手諭,廢瑛瑤琚並為庶人,流薛鏽至瀼州,尋且賜三子自盡。鏽本尚玄宗女唐昌公主,訣別至藍田,亦由中使傳敕,勒令自殺。瑛琚好學有才識,無罪致死,遠近呼冤。瑛舅家趙氏,妃家薛氏,瑤舅家皇甫氏,連坐譴謫,共數十人。惟瑤妃家韋氏,因妃賢得免。小子有詩歎道:
  父子由來冠五倫,如何一日殺三人?
  可憐龍種遭殘戮,不及民家骨肉親。
  太子瑛既死,武惠妃與李林甫遂謀之壽王瑁為太子,究竟瑁得立與否,容至下回說明。  

  契丹屢易酋長,國是未安,可突乾秉權攬政,且敢弒其主李邵固,堂堂上國,聲罪致討,宜也。忠王濬奉制不行,偏師出擊,轉勝為敗,至張守珪遣使招虜,以夷攻夷,渠魁雖得受誅,而例諸堂堂正正之師,已相去遠矣,且守珪後遣安祿山,輕進失律,可誅不誅,致貽後患。張九齡力諫玄宗,請殺祿山,而玄宗正信任李林甫,疏斥張九齡,豢狼子以啟他日之懮,用賊臣以速目前之禍,內外勾結,骨肉自戕,天下事之可長太息者,敦有過於此乎?本回逐節敘明,而標目先揭明之曰:「張守珪誘番,李林甫毒計。」書法之嚴,上紹麟經,固不可徒以小說家目之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9:07:26

第四十六回     卻隆恩張果老歸山 開盛宴江梅妃獻技



  卻說李林甫連結武惠妃,譖死太子瑛及瑤琚二王,遂謀立壽王瑁為太子。林甫一再勸立壽王,玄宗意尚未決,看官道是何因?原來玄宗本非昏主,不過為色所迷,內惑寵妃,外信奸相,憑著一時怒氣,竟將三子同時賜死,究竟父子骨肉,天性相關,事後追思,未免生悔。可巧武惠妃染成大病,差不多與發狂相似。滿口譫語,無非是三庶人索命,三庶人就是瑛瑤琚,當時曾有此號。玄宗也有所聞,不敢逕立壽王,且召巫祝代為祈禳,改葬三庶人。煩擾多日,始終無效,甚至白日見鬼,所有宮娥采女,統是大驚小怪,進退徬徨。好容易自秋經冬,惠妃病勢,忽輕忽重,忽呆忽癡,診過了多少名醫,服過了若干藥餌,徒落得花容慘淡,玉骨支離。到了殘冬,死期已至,呻吟了好幾夜,一陣陰風,四肢挺直,貌美心凶的妃子,至此已魂銷軀殼,隨了三庶人的冤魂,到森羅殿前對簿去了。事見《唐書·太子瑛傳》,並非隨手捏造。玄宗非常悲悼,用皇后禮殮葬惠妃,諡為貞順皇后。
  越年已是開元二十六年,雖是照常朝賀,玄宗總少樂多懮,幾乎食不甘味,寢不安席。高力士日夕侍側,探問情由。玄宗歎道:「汝系我家老奴,難道尚未識我意?」力士道:「莫非因儲君未定,致此懮勞。」玄宗道:「這也是一樁繫心的條件。」尚不止此,暗伏後文納楊妃事。力士道:「聖上何必如此勞心,但教推長而立,何人敢有爭言。」惠妃已死,樂得巴結別人。玄宗道:「甚是甚是,朕意決了。」次日頒制,立忠王璵為皇太子,改名為紹,嗣又改名為亨。
  儲嗣已定,內廷總算平靖,邊塞又啟紛爭。突騎施可汗蘇祿,自得妻交河公主後,吐蕃突厥也俱給女為妻。蘇祿得三國女,並立為可敦,生下數子,俱為葉護,用度日繁,不免苛斂,漸致諸部離心,旋且病瘋癱症,半身不遂,未便治事。這是色慾所致。部下大首領莫賀達乾都摩支,竟夜攻蘇祿,把他殺死。都摩支立蘇祿子吐火仙為可汗,達乾不服,復與吐火仙相攻,且遣使告唐節度使蓋嘉運,請恊擊吐火仙。蓋嘉運出兵掩擊,將吐火仙擒住,並取交河公主而還。玄宗命立交河公主弟昕為西突厥十姓可汗。達乾聞報,大怒道:「平蘇祿系是我功,怎得另立阿史那昕,阿史那本突厥昕。乃誘諸部落叛唐。有制令嘉運再行招諭,且封達乾為突騎施可汗。達汗陽奉陰違,至昕到塞外,竟遣人殺昕,自為十姓可汗。後為安西節度使夫蒙靈察,討誅達乾,西突厥乃亡,突騎施部亦寢衰。惟吐蕃自赤嶺定界,和好數年,與上文突騎施事,俱回應四十四回。彼此盡撤邊戍。吐蕃畜牧遍野,邊將孫誨,妄覬邊功,奏稱虜可襲取。玄宗令內侍趙惠琮往探虛實,惠琮至涼州,與誨同謀,矯詔令河西節度崔希逸,襲奪吐蕃牲畜。吐蕃乃大發兵寇河西,幸由希逸預備,因得擊退。玄宗聞得矯詔,逮還趙惠琮孫誨,誨即伏誅,惠琮病斃,希逸調任河南尹,亦悵悒而終。吐蕃復屢寇安戎城,進陷石堡城。劍南節度使王昱,拒戰敗績,貶死高要,再調蓋嘉運為隴右節度經略吐蕃,亦不能卻敵,改任皇甫惟明,方得勝仗。惟攻石堡城,仍不能克。吐蕃轉寇安戎城,賴有監察御史許遠堅守,無隙可乘,方引兵退去。安戎改名平戎,會金城公主病歿吐蕃,唐廷有制發哀,吐蕃亦遣使請和,玄宗未許,因此尚相持不下。
  是時尚有幽州將趙堪及白真陀羅,偽傳節度使張守珪命,使平盧節度使烏知義,邀擊叛奚餘黨。知義不從,白真陀羅竟矯稱制敕,迫令出兵,累得知義沒法,不得已發兵往擊,先勝後敗。守珪袒庇知義,諱敗為功。及中使牛仙童,奉命往勘,守珪重貽仙童,歸罪白真陀羅,逼令自縊。仙童返報,當然替守珪掩飾,那知眾宦官聞他得賄,無從分肥,竟把隱情告發。玄宗杖斃仙童,貶守珪為括州刺史。守珪疽發背上,亦即殞命。烏知義奪官,竟擢安祿山為平盧軍使,兼營州都督。未幾,又升任平盧節度使。祿山本營州雜胡,舊姓康,母阿史德氏,曾為女巫,居突厥中,至軋犖山禱子,山上有戰鬥神,禱後果即懷娠,及產,光照穹庐,野獸盡鳴,母以為得自神佑,遂取名軋犖山,一作阿犖山,戾氣所鐘,亦呈異兆。遠近傳為瑞兆。范陽節度使張仁願,曾遣人搜他庐帳,被匿不獲。犖山父未幾身死,母再嫁番目安延偃。犖山隨母至安家,因冒姓為安,改名祿山。嗣因部落離散,乃與安氏子思順逃至幽州,投入張守珪麾下。敘祿山履歷,補前回所未及。守珪應誅不誅,解送京師,玄宗特加赦宥,仍令歸守珪調遣。應前回。祿山感守珪恩,格外效力。珪因令為養子,且擢為副將,嗣是薦為平盧兵馬使。至守珪被貶,御史中丞張利貞,採訪河北,祿山百計諛媚,兼多饋賂,利貞還朝,遂盛稱祿山材能,玄宗乃累次加擢,竟拜方面。李林甫素無學術,猜忌儒將,因勸玄宗信任祿山。祿山亦陰結林甫,自固兵權。玄宗內倚林甫,外倚祿山,自以為天下無患,益啟幸心。
  先是汾晉間有一方士,鬚髮垂白,神氣清臞,常躑躅道旁,能數日不食。自言姓張名果,生唐堯時,曾為侍中,堯時無侍中位號,顯見有詐。嗣後隱居中條山上,約閱數千年。相州刺史韋濟,聞張果名,探驗屬實,因上表奏聞。玄宗令通事舍人裴晤往征,至恒山得見張果,促令入都。果僕地竟死,死後復甦,再僕再起。晤乃不敢催逼,還白玄宗。玄宗更遣中書舍人徐嶠,齎奉璽書,優禮往迎,乃偕至都中,乘肩輿入宮。玄宗問神仙術,果答語多半詭秘,大旨在「息心養氣」四字,乃令留居集賢院,累日辟谷,進以美酒,飲酣乃寢,鼾睡數晝夜。時有術士邢和璞師夜光二人,一能知人殀壽,一能伺鬼起居。玄宗令和璞推算張果,茫然莫辨。再令果密坐,令夜光視察蹤跡,竟不見果所在。玄宗益以為奇,密語高力士道:「朕聞飲堇無苦,方為奇士。」乃召果入見,令力士取堇漉酒,持飲張果。果飲了三大杯,頹然道:「這非佳酒。」語畢即臥。頃見果齒皆燋縮,又復瞋目回顧,令左右取過鐵如意,將齒擊墮,收藏囊中,又從囊內取藥敷齗,不到一時,齒竟重生,粲然駢潔。玄宗驚歎不置,意欲以玉真公主嫁果,尚未明言,玉真公主即四十一回中之崇昌公主,系睿宗女,因賜居玉真觀,故改號玉真。果退宿集賢院,與秘書少監王迴質,太常少卿蕭莘道:「俗語有言,娶婦得公主,平地升公府,人以為可喜,我以為可畏呢。」兩人聽他語出不倫,正在暗笑,忽由中使到院,傳達御敕道:「朕妹玉真公主,願適先生,幸先生勿卻!」果不禁大噱道:「皇上以果為仙,果實非仙,若視果為塵俗中人,也可不必。果從此辭,請為轉奏!」中使還報,玄宗尚欲挽留,果一再懇辭還山,乃命圖形集賢院,授銀青光祿大夫,號通玄先生,賜帛三百匹,給扶侍二人,送至恒山蒲吾縣,未幾遂歿,相傳以為屍解,後世稱為張果老,列入八仙,這也不必細表。張果也可謂奇人。
  單說玄宗自遣歸張果,遂未免迷信神仙,且雲夢見玄元皇帝,即老子,高宗時尊老子為太上玄元皇帝。謂:「遺像在京城西南百餘里。」因遣使求訪,至盩厔樓觀山間,果得遺像,迎至興慶宮。嗣由參軍田同秀上言,亦說:「玄元皇帝夢示,曾在尹喜故宅,藏置靈符。」玄宗又遣使往求。看官試想!這尹喜系周朝人,曾為函谷關令,老子騎青牛過函谷關,雖有此事,究竟留符與否,史冊上未曾載及。況且年湮代遠,即有符箓,亦早毀滅,哪裡還肯留著?這可見是同秀行詐,明明是假置靈符,欺君罔上。至朝使得符還都,李林甫以下諸臣,遂以靈符呈瑞,表上尊號。玄宗因下詔改元,稱開元三十年為天寶元年,受尊號為開元天寶聖神文武皇帝,且建玄元皇帝新廟,親自祭饗。又享太廟,祀天地,大赦天下,賜文武官階爵秩,改稱侍中為左相,中書令為右相,左右丞相改為僕射,東都北都,皆稱為京,州稱為郡,刺史稱為太守。
  長安令韋堅,系太子妃兄,頗工心計,嘗與監察御史楊慎矜,戶部員外郎王鉷,善治租賦,稱為理財好手,玄宗因命為陝郡太守,領江淮租庸轉運使。堅遂大興土工,鑿通藍田縣北的滻水,引入後苑望春樓下,匯成一潭。又南達漕渠,鏟去淤塞,所有民間邱墓,一律毀掘。自京城至江淮,水道無阻,導入運船數百艘,齊集望春樓下。玄宗親御望春樓,遍覽運船,但見連檣數里,相續不絕。各舟都張錦為帆,遍榜郡名,各陳珍寶,已覺得光怪陸離,斑斕奪目。更有一艘最大的運船,作為前導,船頭坐著陝尉崔成甫,頭包紅抹額,身著錦半臂,領著美婦百人,統是麗飾華裝,丰容盛鬋,口中隨著成甫唱歌,依聲相和,一片嬌喉宛轉,清脆可聽。歌詞卻很俚俗,取名為得寶歌,歌云:
  得離弘寶野,弘農得寶邪。潭表舟船鬧,揚州銅器多。
  三郎當殿坐,聽唱得寶歌。
  玄宗也不甚細辨,但覺得耳鼓悠揚,眼簾熱鬧,不由的心花怒開,非常愉快。再由韋堅進謁,跪奉許多珍品,沒一件不是精緻,愈覺稱心﹔遂留堅侍宴,並召群臣暢飲竟日,至夜才罷。次日,即加堅左散騎常侍,所有僚屬吏卒,褒賞有差,賜新潭名為廣運潭。可巧突厥內亂,朔方節度使王忠嗣,乘亂攻克左廂諸部,又兼回紇葛邏祿二部,攻入右廂,掃滅突厥。兩下裡又傳捷報,正是喜上加喜,內外臚歡。
  原來突厥毗伽可汗,自遣阿史德入貢,隨駕東巡後,應四十四回。阿史德得了厚賜,仍然歸國。嗣是屢遣使求婚,唐廷慣用敷衍手段,羈縻突厥,忽毗伽為大臣梅錄啜毒死,國人共立毗伽子伊然可汗。伊然嗣立未幾,又復病死,弟骨咄立,遣使入朝,玄宗冊為登利可汗。登利尚幼,母婆匐預政,與小臣飫斯達乾私通,濫殺大臣。登利叔父判闕特勒,入攻婆匐,婆匐遁去,登利被戕,另立登利季弟,尋又為骨咄葉護所殺,葉護,系突厥官名,見前。骨咄葉護自為可汗。回紇拔悉密葛邏祿三部,並起兵攻殺葉護,推拔悉密酋長為頡跌伊施可汗。回紇葛邏祿酋長,自為左右葉護。突厥餘眾,獨立判闕特勒子為烏蘇米施可汗。唐廷傳諭招降烏蘇,烏蘇不從,於是唐節度使王忠嗣,受命往討,並約同拔悉密回紇葛邏祿三部,左右進攻。烏蘇不能抵敵,窮蹙走死,弟白眉特勒繼立,號為白眉可汗。忠嗣進擊白眉,連破突厥右廂十一部,會拔悉密頡跌伊施可汗,與回紇葛邏祿三部,互有違言。回紇酋長骨力裴羅,與葛邏祿部眾,擊斃頡跌伊施,乘勝攻殺白眉,傳首唐廷。玄宗冊封裴羅為懷仁可汗,懷仁遂南據突厥故地,在烏德鞬山下,設牙建帳,漸漸的強大起來。嗣且吞並拔悉密葛邏祿等部,統有十一部落,各置都督,威振朔方。回紇之強自此始。惟突厥自後魏開國,至是滅亡,所有烏蘇子葛臘多,默啜孫勃德支,伊然小妻登利遺女,及毗伽可敦婆匐,先後率眾降唐。了結突厥,簡而不漏。玄宗親御花萼樓,傳見降眾於樓下,封婆匐為賓國夫人,葛臘哆為懷恩王,勃德支等各有歲給。一面宴集群臣,賦詩記盛,盡興而散。
  向來花萼樓中,本為玄宗敘會兄弟處,至開元季年,申岐諸王,相繼謝世,寧王憲享年六十餘,玄宗格外厚待,每遇寧王生日,必親至寧邸,奉觴稱壽,或且留宿邸中,敘談竟夕。平居無事,輒有饋遺,四方所獻美酪異饌,無不分餉。憲有所獻替,亦必委曲上陳,屢邀聽用。至天寶前一年,病歿邸中,玄宗失聲號慟,停樂輟朝,且語群臣道:「朕兄讓德,世所罕聞,吳太伯後,能有幾人?非特加大號,不足褒美。」乃追諡為讓皇帝。長子璡已受封汝陽王,固辭不許,寧王妃元氏,已先逝世,追贈為恭皇后,葬橋陵旁,橋陵即睿宗墓,見前。號為惠陵。從花萼樓慶宴,補敘寧王歿世,無非表揚讓德。壽王瑁由元氏乳養,因得成人,兩次發喪,均令守制以報私恩。玄宗慨手足凋零,兩年不登花萼樓,至突厥已亡,殘眾入降。乃復御花萼樓慶宴,易悲為樂,才輟哀思。迭應前事,以終玄宗友愛之篤。並令朔方節度使王忠嗣,兼河東節度使,忠嗣修城築堡,買馬屯兵,塞外數千里,得以無患。邊民謂:「張仁願後,安邊將帥,要算這王忠嗣了。」不沒良將。
  玄宗自遣歸張果,又召入方士李渾上元翼等,研究長生術,嘗遣使至太白山,向金星洞中彩玉版石,寶仙洞中求妙寶真符,其實統是虛偽,毫不足信。玄宗也搗起鬼來,只說空中聞著神語,有「聖壽延長」四字,並在宮中築壇,煉藥置壇上,及夜欲收,復聞神語,謂:「藥不須收,自有神明守護。」云云。李林甫等遂上表祝賀,且自請舍宅為觀,上下相欺,無一誠意。就是術士所進丹藥,無非是金石水銀,試服下去,不但未能延年,反把那一腔欲火,引導起來,遂鼓動生平淫興,想物色幾個嬌娃,尋歡縱樂。歷代方士,多借此以誘人主。當下命高力士出使江南,搜訪美女。力士沿途考察,少有當意,輾轉至閩中莆田縣,方得了一個麗姝,急忙選歸。這麗姝叫作江彩蘋,父名仲遜,家世業醫,彩蘋生年九歲,能誦《二南》,且語父道:「我雖女子,當以此詩為志。」及年將及笄,更出落得丰神楚楚,秀骨姍姍﹔更兼文藝優長﹔能詩善賦,一經選入,大見寵幸,凡長安大內大明興慶三宮,及東都大內上陽兩宮,所蓄佳麗,不下數千,均不及彩蘋秀媚。彩蘋常自比謝女,不喜鉛華,淡裝雅服,自饒風韻,素性喜梅,所居闌檻,悉值數株。玄宗署名梅亭,梅開賦賞,至夜分尚徘徊花下,不忍捨去。玄宗因她所好,戲稱她為梅妃。妃嘗撰蕭、蘭、梨園、梅花、風笛、玻盂、剪刀、綺窗八賦,無不工妙。
  一日,玄宗召集諸王,設宴梅亭。梅妃亦侍坐上側,飲至數巡,玄宗令妃吹白玉笛,抑揚宛轉,不疾不徐。諸王齊聲歎美。吹畢,又命起作驚鴻舞,輕盈弱質,往復迴環,彷彿是越國西施,依稀是漢宮飛燕。諸王目眩神迷,贊不絕口。至妃已舞罷,翠鬢綠鬟,一絲不亂,惟面上稍帶微紅,粉白相間,絕似一枝迎歲早梅,嬌豔可愛。玄宗笑語諸王道:「朕妃子乃是梅精,吹白玉笛,作驚鴻舞,豈不是滿座生輝嗎?」隨命梅妃破橙醒酒,且令她遍賜諸王。妃一一取給,輪至漢邸,是回敘梅妃事,本據曹鄴《梅妃傳》,所稱漢邸,考諸唐宗室諸王傳中,當時無封漢王者,或謂即廣漢王褕,未知孰是。漢王已有醉意,起身接橙,不覺一腳踢著了梅妃繡鞋。想是愛她雙弓。梅妃大怒,頓時回宮。玄宗未知情由,待久不至,命內侍連番宣召,報稱鞋珠脫綴,綴就當來。待至酒闌席散,始終不至。玄宗親往視妃,妃正睡著,聞御駕還視,急忙起牀,拽衣相迎,只托言胸腹作痛,因此違命,玄宗也就此罷了。惟漢王因梅妃退回,料知惹怒,恐她轉白玄宗,必至加譴,當下與駙馬楊洄商量,求他設法。洄授以密計,漢王甚喜,次日即入宮請罪,直供不諱,但只說是酒後失檢,實出無心。玄宗始悟梅妃懷詐,反慰諭漢王,表明大度。待漢王謝恩出去,楊洄即入見玄宗,玄宗與語梅妃事,言下有不足意。梅妃雖然動怒,卻未說出漢邸無禮,尚是厚道。洄見玄宗煩惱,乘機勸幸溫泉宮,自己伴駕出遊,沿途湊趣,薦引一個美人兒,由高力士奉旨密召,這一番有分教,
  贏得娥眉爭舊寵,從教燕婉刺新台。
  欲知所召美人,究竟是誰,待至下回再詳。  

  好大喜功之主,往往信神仙,近聲色,漢武帝嘗先行之,唐玄宗殆有甚焉。吐蕃退而張果來,突厥亡而江妃進,兩不相因之事,而遍若相因,蓋安則思佚,不得不慕長生,驕則思淫,不得不求少艾。古人有言:「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夫無敵國外患,而尚有亡國之痛者,非由淫佚致之耶?但張果雖為畸士,而獨拒公主之下降,慨然還山,奇詭而不失之正,江妃雖為嬖妾,而獨恨漢王之躡履,憤然還宮,褊急而尚知守貞。以視漢之文成五利,及飛燕合德等,蓋較勝一籌矣。至楊妃進而自紊帷牆,並滋濁穢,內亂起而外亂乘之,此鼙鼓之所以動地而來也。故本回敘張果江妃兩事,尚無貶詞,以存當時之實跡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9:08:00

第四十七回     梅悴楊榮撒嬌絮閣 羅鉗吉網黨惡濫刑



  卻說高力士奉玄宗命,往召美人,這人為誰?乃是壽王瑁的妃子楊氏。楊氏小字玉環,弘農華陰人,徙居蒲州永樂縣的獨頭村。父名玄琰,曾為蜀州司戶。玉環生自任所,幼即喪父,寄養叔父玄珪家,玄珪曾為河南府士曹。開元二十二年十一月,嫁與壽王瑁為妃。正名定分,系是玄宗子婦。高力士到了壽邸,傳旨宣召楊妃入宮。壽王瑁不知何因,只因父命難違,沒奈何召出妻室,令隨力士進謁。楊妃也已瞧透三分,半懮半喜,懮的是慘別夫婿,喜的是得覲天顏,當下與壽王敘別,乘車至溫泉宮。力士先驅導入,楊妃下車後隨。玄宗正待得心焦,適遇力士復旨,即傳楊妃進見。楊妃輕移蓮步,趨至座前,款款深深的拜將下去,口稱臣妾楊氏見駕。玄宗賜她平身,即令宮婢將妃攙起,此時已是黃昏,宮中燭影搖紅,階下月光映彩,玄宗就在燈月下,定睛瞧著楊妃,但見肌態豐豔,骨肉停勻,眉不描而黛,發不漆而黑,頰不脂而紅,唇不涂而朱,果然傾國傾城,正是胡天胡帝。當下設席接風,令她侍宴。楊妃不敢違慢,謝過了恩,侍坐右側。玄宗婉問楊妃技藝,妃答言粗曉音律,遂命高力士取過玉笛,命妃吹著。清音曼豔,逸韻鏗鏘,似覺梅妃所吹,尚不及她純熟。玄宗擊節稱賞,且手書霓裳羽衣曲,教她度入新聲。這曲系玄宗登女兒山,遙望仙鄉,有感而作,本是按腔引譜,調宮葉商,經楊妃閱過此曲,立刻心領神會,依曲度腔,字字清楚,聲聲宛轉,喜得玄宗不可名狀,親斟美酒三杯,賜給楊妃。楊妃逐杯接飲,連飲連乾,臉上越現出桃花,愈加媚豔。玄宗又親授金釵鈿合,作為定情賜物,楊妃含羞拜受。宴畢,各乘酒興,攜手入內,續成一套魚水同歡的豔曲。實是一出扒灰記。玉肌相觸,柔若無骨,龍體原已酥麻,婦人家也存勢利,竟不管甚麼名分,居然翁媳聯牀,同作好夢。一宵歡會,遲至日上三竿,方才起身。楊妃對鏡理妝,由玄宗取出金步搖,系是鎮庫寶物,代為插鬢,曲予恩榮﹔一面囑楊妃自作表文,乞為女道士,賜號太真,隨駕還入大內,令處南宮中,即稱南宮為太真宮。名為修道,實是縱歡。旋即另冊左衛郎將韋昭訓女,為壽王瑁妃。壽王瑁亦無可奈何。
  楊妃性情聰穎,善迎上意,玄宗遂加寵愛,待遇如惠妃例。嘗語宮人道:「朕得楊妃,如得至寶,這是朕生平第一快意呢。」遂特制新曲,名為得寶子。梅妃見玄宗新得寵妃,未免介意,玄宗亦漸漸的疏淡梅妃。看官試想!天下有兩美同居,能不爭寵的道理麼?況且楊妃以媳侍翁,本來是希寵起見,連夫婿尚且不顧,怎肯容一梅妃?於是你嘲梅瘦,我誚環肥,起初還是姿色上的批評,後來竟互相讒謗,甚至避路而行,畢竟梅妃柔緩,楊妃狡黠,兩人互爭勝負,結果是梅輸楊贏。楊妃得冊為貴妃,梅妃竟被遷入上陽東宮。玄宗初意,尚恐廷臣奏駁,嗣見宰相李林甫以下,統做了立仗馬,噤口無聲,乃竟加封楊妃為貴妃。儀制與冊後相同。冊妃這一日,追贈妃父玄琰為兵部尚書,母李氏為隴西郡夫人,叔父玄珪擢登光祿卿,從兄銛超拜殿中少監,從弟錡為駙馬都尉,尚帝女太華公主,公主為武惠妃所出,母素得寵,所以公主下嫁,奩資巨萬,賜第與宮禁相連。尚有再從兄钊,本系張易之子,易之伏誅,妻即改適楊家,钊隨母過去,遂為楊氏子,及年長,不學無術,為宗黨所輕視。钊乃赴蜀從軍,得官新都尉,楊玄琰在蜀病故,钊就近往來,托名照顧,暗中竟與玄琰中女通奸。玄琰有數女,長適崔氏,次適裴氏,又次適柳氏,玉環最幼,姊妹皆有姿色,惟中女已寡,所以與钊私通。自玉環驟得寵幸,懷念三姊,因請命玄宗迎入京師,各賜居第。惟钊與玉環,已是疏族,且兼钊產自張氏,本非楊家血統,因把他擱置不提。
  钊已任滿,貧不能歸,賴劍南採訪支使鮮於仲通,常給用費,並向劍南節度使章仇兼瓊處,章仇複姓,名為兼瓊。替他吹噓。兼瓊正慮林甫專國,難保祿位,意欲內結楊氏,作一奧援,可巧仲通將钊薦入,遂辟為推官,令獻春彩至京師,厚給蜀貨,作為贐儀。钊大喜過望,晝夜兼行。既至長安,即將所攜蜀貨,分遺諸妹,說是章仇公所贈。至玄琰的中女家,饋遺更厚,就便下榻,重敘舊歡。諸楊乃共譽兼瓊,並上言钊善樗蒱,得蒙玄宗召見。樗蒱為牧豬奴戲,奈何得遇主知?钊儀容秀偉,言辭敏捷,奏對時頗稱上意,因命供役春官,出入禁中,嗣復改任金吾兵曹參軍。章仇兼瓊立蒙召入,授任戶部尚書。兼瓊入掌戶部,每遇楊氏取給,無不立應,就是中外所獻的器服珍玩,均呈入貴妃,先令擇用。嶺南經略使張九章,廣陵長史王翼,因所獻精美,得貴妃歡心。遂加九章官三品,翼為戶部侍郎。
  一日,玄宗至翠華西閣,偶見梅枝憔悴,不禁感念梅妃,便命高力士帶著戲馬,至上陽宮宣召梅妃。妃乘馬隨至,到了閣前,乃下馬入見。玄宗見她面龐清瘦,腰圍減損,早已動了惜玉憐香的念頭,待至梅妃下拜,忙親自扶住,意欲好言溫存,偏一時無從說起。還是梅妃先開口道:「賤妾負罪,將謂永捐,不期今日又得睹天顏。」玄宗方說道:「朕未嘗不紀念愛卿。只愛卿近日略覺花容有些消瘦了。」梅妃含淚道:「好景難追,怎得不瘦?」玄宗道:「雖是消瘦,卻越見得清雅了。」梅妃道:「總是肥的較好哩。」中含醋意。玄宗微笑道:「各有好處。」隨命宮女進酒,與梅妃同飲。兩下裡追敘舊情,不知不覺的已是入夜。酒意已酣,加餐少許,便同梅妃進房,重整鸞鳳。俗語說得好:「寂寞更長,歡娛夜短」,況兩情隔閡,幾已一年,此次離而複合,更覺蜜意濃情,加添一倍,喁喁到了殘更,方各睡熟。正在酣寢的時候,忽聞獸環聲響,驚醒睡魔,玄宗即怒問道:「何人敢來胡鬧?」道言未絕,外面已嬌聲答道:「天光早明,皇上為何尚未視朝?」玄宗聽是楊妃聲音,不由的轉怒為驚,披衣急起。見梅妃亦已醒寤,忙替她披上霞裳,和衣抱入夾幕內。暫令躲避。膽怯至此,如何治國。一面開了閣門,放入貴妃。貴妃趨進,見玄宗坐在牀上,便盛氣詰問道:「陛下戀著何人,至此時尚未臨朝?」玄宗道:「朕…朕稍有不適,未能御殿,特在此靜睡養神。」貴妃冷笑道:「陛下何必戲妾,妾已知陛下愛戀梅精,因此日高未起。」玄宗道:「她…她若為朕所愛戀,何至廢置樓東。」貴妃道:「藕斷絲連,人情皆是,如陛下未曾同夢,妾請今日召至,與妾同浴溫泉。」玄宗道:「此女久已放棄,怎容復召?」貴妃又道:「這也何妨!快請飭內侍傳來。」玄宗但顧著左右,無詞可答。貴妃從牀下一望,見有鳳舄一雙,越發動怒,便指示玄宗道:「這是何物?」玄宗瞧著,也覺著忙,側身一動,又從懷中掉下翠鈿一朵,被貴妃拾起,取示玄宗道:「這又是何物?」玄宗越難答辯,不覺兩頰發赤。貴妃豎著柳眉,振起珠喉道:「鳳舄翠鈿,明是婦人遺物,不知陛下如何歡娛,遂致神疲忘曉,妾料滿朝大臣,待朝已久,到了紅日高升,尚未見陛下出朝,總道為妾所迷,妾實擔當不起。」提出光明正大的名目,挾制玄宗,若非出自妒口,幾不啻一周姜後了。玄宗無法支吾,索性倒身復睡,閉目無言。貴妃催逼愈甚,玄宗亦動惱道:「今日有疾,不能視朝,難道貴妃尚未聞知麼?」這數語越激動貴妃怒意,索性把手中翠鈿,擲付玄宗,轉身出閣去了。玄宗見貴妃已去,又欲呼出梅妃,再敘情愫,不意屢呼不應,起身至夾幕中親視,已悄無一人,慌忙顧問左右,左右亦懵然莫解。正在著急的時候,忽有一小黃門入內,報稱已送回梅妃。玄宗問道:「何人叫你送去?」小黃門道:「楊娘娘在此爭鬧,奴婢恐萬歲為難,所以從閣後破壁,悄地裡將梅娘娘送還。」玄宗竟大怒道:「朕不教你送去,你為何擅敢主張?」說至此,竟拔出壁上寶劍,把小黃門剁死。冤哉枉也。隨即穿戴冕服,出去視朝。
  可巧隴右節度使皇甫惟明,入朝獻捷,由玄宗慰勞數語,暗伏下文。餘無他事,就此退朝。玄宗入內,又往楊貴妃宮中,貴妃竟不出迎,直待玄宗踱入,才算起身行禮,且冷語道:「陛下何不向上陽宮去?」玄宗不待說畢,便截住道:「卿休再說此事!」貴妃撒嬌道:「妾情願退出宮外,讓梅精在此專寵,免受臣僚譏評。」玄宗又再三勸慰,哪知貴妃越嘮嘮叨叨,帶哭帶語,鬧個不休,當下觸怒天顏,竟遣出貴妃,令高力士送還少監楊銛宅中。銛正自朝退食,驀聞貴妃回來,頓吃了一大驚,沒奈何迎入貴妃高力士,問明緣由。力士述及大略,銛蹙眉道:「妹子生性嬌癡,竟遭謫譴,此後將怎麼區處?」高力士微笑道:「離合亦人生常事,但教有人出力,自可回天。」明是賣能。銛知他言中寓意,遂托他轉圜,哀求至再,幾乎要跪將下去,力士忙應允道:「我看聖上很寵貴妃,此刻不過一時生惱,叫我送回,一二日後,心回意轉,由我從中進言,管教破鏡重圓,幸請勿慮!」銛喜道:「全仗!全仗!」至力士別去,終覺心下未安。楊錡楊钊等,聞這消息,統捏了一把冷汗,前來探問。至楊銛與他說明,都想埋怨貴妃,偏貴妃已哭得似淚人兒一般,不便再進怨詞,只好相對哭著。就是貴妃三姊,也一齊趨至,見著大眾悽惶,不暇細問,就撲簌簌的墜下淚來。眾人懼禍聚哭,還有何心下餐?午膳時各胡亂吃了一碗半碗,貴妃竟一粒不沾,便即撤席。待至日昃,忽由內監頒到御膳,並衣物米麵百餘車,說是由皇上特賜。銛拜受畢,由內監與他密語道:「這是高公奏請,因有此賜。」銛非常感謝,至送別內監,便入語眾人,料知玄宗尚未忘情,彼此少慰。夜餐期屆,列席團坐,已不同午席情景,把酒言歡,有說有笑。貴妃亦飲酒數杯,至起更後,大家方才散歸。
  這一夜的楊貴妃,原是悔恨交並,無心安睡。那玄宗悶坐宮中,比貴妃還要懊悵,舉止失常,飲食無味。內侍從旁供奉,並未有失,偏事事不合上意,動受鞭笞。到了夜靜更闌,還是東叱西罵,呼叫不休。力士已出言嘗試,經玄宗許給特賜,早瞧透玄宗心情,待至鼍鼓頻催,雞聲已唱,玄宗尚不願就寢。力士侍立在旁,因乘間請召還貴妃。玄宗遂令力士開安興坊,越過太華公主家,用輕車往迎貴妃還宮。貴妃原是慰望,楊銛益覺心喜,當下拜謝力士,囑貴妃整裝隨去。時已天曉,力士引貴妃入內殿,玄宗已眼巴巴的瞧著,一見貴妃進來,正似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心下非常快慰。貴妃襝衽下拜,涕泣謝罪,玄宗亦自認錯誤,扶掖入宮。午後即召梨園弟子,共入演戲,並傳貴妃三姊,一並列座。玄宗呼三姊為姨,仔細端詳,均與貴妃相差不多。次姨不施脂粉,自然美豔,更覺出人頭地。演戲至晚,才命停止,留三姨入宮賜宴。玄宗上坐,三姨與貴妃,分坐兩旁。五人開懷暢飲,酒過數巡,統有些放肆起來。玄宗目不轉睛的瞧著次姨,次姨亦秋波含媚,故賣風騷,而且語不加檢,言多近謔。玄宗恨不得抱她入懷,一親薌澤,只因列坐數人,勉強抑制。好容易飲至更深,三姨方拜謝而去。玄宗挈貴妃入寢,是夕恩愛,更倍曩時。越宿下詔,封大姨為韓國夫人,次姨為虢國夫人,又次為秦國夫人。三夫人並承恩澤。出入宮掖,勢傾朝野。銛錡亦日邀隆遇,時人號為五楊。
  五楊宅中,四方賂遺,日夕不絕。官吏有所請求,但得五楊援引,無不如志。五家並峙宣陽裡中,甲第洞開,僭擬宮掖。每築一堂,費輒巨萬。虢國尤為豪蕩,另辟新居,所造中堂,召工圬墁,約錢二百萬緡。圬工尚求厚賞,虢國給絳羅五百匹,尚嫌不足,且嗤以鼻道:「請取螻螘蜥蜴,散置堂中,一一記數,若失一物,不敢受值。」據此數語,已可見她的豪費了。越覺驕盈,越易敗亡。楊钊善承意旨,入判度支,一歲領十五使,寵眷日隆。且屢奏帑藏充牣,古今罕比。玄宗率群臣往觀,果然財帛山積,便賜钊紫衣金魚。钊復請雪張易之兄弟罪案,有制謂:「易之兄弟,迎庐陵王有功,應復官爵,子孫襲蔭。」钊可謂不忘其本。钊以圖讖有金刀二字,乞請改名,乃賜名國忠,並加授御史大夫,權京兆尹,富貴與銛錡相埒。五楊中又添入一楊,當時都中有歌謠道:「生男勿喜女勿悲,生女也可壯門楣。」這正為諸楊寫照呢。
  且說隴右節度使皇甫惟明,入朝獻捷,看官道這勝仗從何處得來?原來唐廷與吐蕃失和,吐蕃又屢次入寇,回應四十六回。皇甫惟明,調任隴右,屢破吐蕃將莽布支軍,先後斬俘數萬級,乃獻捷京師。惟明入謁數次,密劾李林甫弄權誤國,亟應罷黜。哪知玄宗正信任林甫,無論甚麼彈劾,全然不信。權閹高力士,嘗勸玄宗裁抑林甫,毋畀大權,險些兒遭了重譴,還是力士叩頭認罪,方得獲免,何況如皇甫惟明,疏而不親呢?君子不以人廢言,如高力士之劾李林甫,亦必敘入,不肯少漏。
  時牛仙客已死,刑部尚書李適之,進任左相,兼領兵部尚書,駙馬張洎,系張說次子,曾尚玄宗女寧親公主,入任兵部侍郎。林甫因二人升官,不由己薦,未免加忌。二人自結主知,也不願巴結林甫,積久成隙,幾同仇敵。林甫使人訐發兵部銓曹罪案,收逮六十餘人,令法曹吉溫羅希奭等,鍛鍊成獄,悉加重典,當時號為羅鉗吉網,無一倖免。但李適之自經此獄,面上很覺削色,越與林甫不和。租庸轉運使韋堅,進補刑部尚書,御史中丞楊慎矜,兼代租庸轉運使。堅為適之黨,慎矜為林甫黨,皇甫惟明本系太子故友,當然與堅相往來,林甫就此設謀,暗囑慎矜上書告變,竟說惟明與堅,謀立太子。玄宗信以為真,即令林甫委吏鞫治。林甫仍遣慎矜等作為問官。看官試想!此時的韋堅及皇甫惟明,尚能辯明冤枉嗎?慎矜誣假作真,妄定讞案,還虧玄宗顧及太子,不欲顯布罪狀,但貶堅為縉雲太守。皇甫惟明為播州太守,親黨連坐,約數十人。太子因堅為妃兄,未免惶懼,表請與妃離婚。玄宗擱過不提,太子妃才得保全。李適之雖未株連,自知相位不固,樂得上書辭職,有制罷適之為太子少保,不令預政。既而將作少匠韋蘭,兵部員外郎韋芝,均為兄堅訟冤。李林甫入白玄宗,挑動上怒,竟謫蘭芝兩人至嶺南,再貶堅為江夏別駕,尋且流徙臨封。適之亦坐黨謫守宜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左驍衛兵曹柳勣,誣告贊善大夫杜有鄰,妄稱圖讖,交構東宮,指斥乘輿。於是權相李林甫,復奉玄宗詔敕,指令京兆法曹吉溫,來鞫是獄。危哉太子!一乾人犯,齊集法庭,訊將起來。柳勣是杜有鄰女夫,有鄰長女嫁柳勣,次女為太子良娣。勣性疏狂,喜結交名士,嘗與淄川太守裴敦復友善,敦復轉薦諸北海太守李邕,邕遂與定交。勣因婦翁得官贊善,乃入都探親,有鄰素嫉勣狂誕,白眼相待,以致勣懷恨在心,無端誣告,吉溫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人物,索性把翁婿二人,一古腦兒坐罪,杖斃獄中,妻子流遠方。有鄰枉死,可為擇婿不慎者鑒。惟勣亦杖死,誣告何益?太子亦出良娣為庶人。林甫再牽藤摘瓜,復遣羅希奭往按李邕,及裴敦復。李裴怎肯自誣?偏經這助桀為虐的羅希奭,不分皂白,擅加刑訊,又將二人先後杖斃。當遣人密報林甫,已經了結李裴,林甫更兇惡得很,當即奏請分遣御史,賜皇甫惟明韋堅等自盡,且令希奭順道往宜春,按視李適之。適之料知難免,仰藥自殺。連玄宗舊臣王琚,因與李邕向來交往,也平白地牽連進去,由鄴郡太守任內,貶為江華司馬,活活的被希奭逼死。林甫又恐王忠嗣入相,復設法陷害,先說他沮撓軍計,繼且說他密謀興兵,擁立太子。昏憒糊塗的唐玄宗,竟召忠嗣入都,令三法司審訊。忠嗣部將哥舒翰,隨至都中,登殿鳴冤,情願將自己官爵,贖忠嗣罪。玄宗尚未肯信,欲起入禁中,急得翰連忙磕頭,聲淚俱下。玄宗也被感悟,乃詔三法司道:「吾兒向處深宮,怎得與外人通謀?這定是蜚語搆陷,朕豈肯遽信麼?」三司又奏言:「擁兵入闕,或出謠傳,沮撓軍心,確有實據,仍請依法論罪。」玄宗終為所惑,貶忠嗣為漢陽太守。最可怪的是楊慎矜,倚附林甫,害死韋堅等人,得轉任戶部侍郎,後來漸為林甫所嫉,竟嗾使中丞王鉷。密奏一本,謂:「慎矜系隋煬後裔,與術士史敬忠交通,妄談讖緯,謀復祖業。」一個大逆不道的罪名,加置慎矜身上,不怕慎矜不死,兄弟同罪,妻子長流。慎矜自貽伊戚,原不足惜,但小人凶終隙末,更堪憤歎。玄宗尚林甫為大忠臣,且將天下的歲貢,盡作賞賜。林甫越加專恣,內引楊國忠,外進安祿山,定要將唐室江山,葬送他二人手中。小子有詩歎道:
  不是奸臣不引奸,爪牙遍布廟堂間,
  羅鉗吉網兇殘甚,冤獄誰憐積血斑。
  欲知林甫何故引用二人,容待下回申敘。  

  天寶以後,玄宗之昏瞀甚矣,以子婦而冊為貴妃,名分何在?以賊臣而拜為首相,刑賞必乖。天下無不妒之婦人,況如淫悍之楊玉環乎?天下更無不奸之國賊,況如陰狡之李林甫乎?絮閣一段,是極寫玉環之妒,興獄一段,是極寫林甫之奸。而且玉環進,則五楊俱貴,賭博無行之楊國忠,亦慶彈冠。林甫專,則群小同升,殘虐好殺之吉溫羅希奭,亦得逞志。女子小人,有一於此,且致亂亡,兼而有之,尚能不亂且亡耶?君子以是知玄宗之不終。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9:08:30

第四十八回     洗祿兒中冓貽羞 寫幽怨長門擬賦



  卻說李林甫專權用事,引進楊國忠安祿山,一是因楊妃得寵,不得不引為黨援,一是因祿山善諛,不能不替他揚譽。祿山既任平庐節度使,復兼范陽節度使,權力日盛,且欲邀功固寵,屢出兵侵掠奚契丹。契丹酋已換了李懷秀,奚酋亦換了李延寵,兩酋均歸附唐廷,未嘗入寇。玄宗授懷秀為鬆漠都督,封崇順王,且以外孫獨孤氏為靜樂公主,出嫁懷秀。就是延寵亦得封懷信王,兼饒樂都督,尚玄宗甥女宜芳公主。自被安祿山侵掠,激成怨怒,各將公主殺死,背叛朝廷。祿山乃發兵數萬,分討奚契丹,僥倖得了勝仗,逐去二李,露佈告捷。當由玄宗改封別酋楷洛為恭仁王,代鬆漠都督,婆固為晤信王,代饒樂都督。奚契丹總算告平。
  祿山遂啟節入朝,玄宗召見,慰勞有加。祿山奏道:「臣生長蕃戎,仰蒙皇上恩典,得極寵榮,自愧愚蠢,不足勝任,只有以身許國,聊報皇恩。」玄宗喜道:「卿能委身報國,還有何言?」時太子侍玄宗側,玄宗令與祿山相見,祿山卻故意不拜,殿前侍監等,即喝問道:「祿山見了殿下,何故不拜?」祿山復佯驚道:「殿下何稱?」玄宗微哂道:「殿下就是皇太子。」祿山復道:「臣不識朝廷禮儀,皇太子究是何官?」所謂大奸若愚。玄宗道:「朕百年後,當將帝位付托,所以叫作太子。」祿山方謝道:「愚臣只知有陛下,不知有皇太子,罪該萬死。」說畢,乃向太子拜了數拜。玄宗以為樸誠,反加贊美。至祿山退出,即下敕令暫留都中,兼官御史大夫。祿山見玄宗已入彀中,便不待召命,隨時進見。玄宗從未相拒,每見必多方詢問。祿山但裝出一種戇直態度,有幾句令人可愛,有幾句令人可笑。
  既而復獻入鸚鵡一架,玄宗問從何來?祿山扯個謊道:「臣前征奚契丹,道出北平,夢見先臣李靖李勣,向臣求食,臣因為他設祭,皇太子尚且未知,如何曉得二李?此鳥忽從空中飛至,臣以為祥,取養有年,今已馴擾,方敢上獻。」玄宗道:「宮中亦有鸚鵡,但不及此鳥修潔。」鸚鵡也善迎意旨,竟學作人言道:「謝萬歲恩獎。」玄宗大喜,便顧左右道:「貴妃素愛鸚鵡,可宣她出來,一同玩賞。」左右領旨即去。俄頃有環珮聲自內傳出,那鸚鵡復叫道:「貴妃娘娘到了。」祿山舉目一瞧,但見許多宮女,簇擁一個絕世麗姝,冉冉而來,又故意退了數步,似欲作趨避狀。玄宗命他留著,乃拱立階下。楊貴妃見了玄宗,行過了禮,玄宗即指示鸚鵡道:「此鳥系安卿所獻,愛妃以為何如?」貴妃仔細一瞧,便答道:「鸚鵡並非少有,只白鸚鵡卻不易得,況又是熟習人言呢?」玄宗道:「愛妃既喜此鸚鵡,可收蓄宮中。」貴妃大悅,即命宮女念奴,收去養著,一面問安卿何在?玄宗乃命祿山謁見貴妃,祿山才趨前再拜,偷眼瞧那楊貴妃,鏤雪為膚,揉酥作骨,豐豔中帶著數分秀雅,禁不住目眙神迷。貴妃亦顧視祿山,腹垂過膝,腰大成圍,看似癡肥,恰甚強壯,也不由的稱許道:「好一個奇男子。」以肥對肥,宜乎相契。玄宗道:「他在邊疆,屢立戰功,近日入朝,朕愛他忠誠,特命他留侍數月。」貴妃便接入道:「妾聞邊境敉平,將帥無事,何妨留侍一二年。」你的乳頭,想已發癢了。玄宗點首,即命左右設宴勤政殿,召集諸楊,及親信大臣侍宴。
  已而群臣畢集,筵席早陳,玄宗挈貴妃手,詣登勤政樓。祿山在後隨著,香風陣陣,觸鼻而來,幾乎未飲先醉。及至樓上,玄宗但命楊銛楊錡登樓,令百官列坐樓下。祿山不聞禁阻,樂得隨著貴妃履跡,徐步上樓。玄宗一面傳召三姨,一面令在御座東間,特設金雞幛,中置一榻,備陳酒肴。祿山暗思此席特設,定為三姨留下位置。未幾三姨俱至,卻與玄宗合坐一席,自己正患無坐處,忽由玄宗面諭,賜坐金雞幛內,相對侍飲。當下喜出望外,便謝恩趨座。更幸珠簾高卷,仍得覷視群芳,於是帶飲帶賞,暗地品評,這一個是雙眉含翠,那一個是兩鬢拖青﹔這一個是秋水橫波,那一個是桃花暈頰,就中妖冶豐盈,總要算那貴妃玉環。正在出神的時候,驀聞聲樂雜奏,音韻迭諧,按聲細瞧,便是貴妃及三姨,各執管笛琵琶等器,或吹或彈,集成雅樂,自己也不覺技癢起來,便起身離座,步至御席前啟奏道:「臣愚不知音律,但覺洋洋盈耳,真是盛世元音,惟有樂不可無舞,臣系胡人,胡旋舞略有所長,今願獻丑。」也是賣技。玄宗道:「卿體甚肥,也能作胡旋舞麼?」祿山聞言,即離席丈許,盤旋起來。起初尚覺有些笨滯,到了後來,回行甚疾,好似走馬燈一般,鬚眉都不可辨,只見一個大肚皮,轆轤圓轉,毫不迂緩。約旋至百餘次,方才站定,面不改容。玄宗連聲贊好,且指他大腹道:「腹中有甚麼東西,如此龐大?」祿山隨口答道:「只有赤心。」玄宗益喜,命與楊銛楊錡,結為異姓兄弟。銛與錡當然應命,各起座與祿山相揖,敘及年齒,祿山最小,便呼二楊為兄。虢國夫人卻攙入道:「男稱兄弟,女即姊妹,我等亦當行一新禮。」韓國秦國,恰也都是贊成,便俱與祿山敘齒,以姊弟兄妹相呼,祿山很是得意。及散席後,百官謝宴歸去,諸楊亦皆散歸,獨祿山尚留侍玄宗,相隨入宮。玄宗愛到極處,至呼祿山為祿兒。祿山乘勢湊趣,先趨至貴妃面前,屈膝下拜道:「臣兒願母妃千歲!」石榴裙下,應該拜倒。玄宗笑道:「祿兒!你的禮教錯了。天下豈有先母后父的道理了」祿山慌忙轉拜玄宗道:「胡俗不知禮義,向來先母后父,臣但依習慣,遂忘卻天朝禮儀了。」渾身是假。玄宗不以為怪,反顧視貴妃道:「即此可見他誠樸。」貴妃也熟視祿山,微笑不答。已有意了。祿山見她梨渦微暈,星眼斜溜,險些兒把自己魂靈,被她攝去,勉強按定了神,拜謝出宮。
  嗣是蒙賜鐵券,嗣是進爵東平郡王,將帥封王,自祿山始。祿山屢入宮謝恩,滿望與貴妃親近,好替玄宗效勞,偏偏接了一道詔敕,令兼河北道採訪處置使,出外巡邊,那時沒法推辭,離都還鎮。他卻想出一法,佯招奚契丹各部酋長,同來宴敘,暗地裡用著莨菪酒,把他灌醉,阬殺數十人,斬首進獻,復請入朝報績。玄宗只道他誠實不欺,准如所請,且命有司預為築第,但務壯麗,不計財力。至祿山到了戲水,楊氏兄弟姊妹均往迎接,冠蓋蔽野。玄宗亦自幸望春宮,等著祿山。及祿山入謁,再四褒獎,並賜旁坐。祿山獻入奚俘千人,悉予赦宥,令充祿山差役,且令楊氏弟兄,導祿山入居新第,所有器具什物,無不畢具,大都是上等材料制成,金銀器幾占了一半,且嘗戒有司道:「胡人眼光頗大,勿令笑我。」祿山既入新第中,置酒宴客,乞降墨敕請宰相至第。玄宗即具手詔,諭令李林甫以下,盡行赴宴。林甫正手握大權,群臣無敢抗禮,獨祿山既邀盛寵,得與林甫為平等交。林甫佯與聯歡,有時冷嘲熱諷,如見祿山肺腸,祿山很是驚訝。不敢向林甫自誇,所以林甫入宴,格外敬待。林甫也自恃多才,無所畏忌,所以未嘗搆陷祿山。同流合污。玄宗又每日遣令諸楊,與他選勝游宴,侑以梨園教坊諸樂,祿山尚不甚愜望。他此次入朝,無非為了楊貴妃一人,所以於貴妃前私進珍物,百端求媚。貴妃亦輒有厚賜。兩情相洽,似漆投膠,前此稱為假母子,後來竟成為真夫妻。
  一日,為祿山生辰,玄宗及楊貴妃,賞賚甚厚。過了三日,貴妃召祿山入禁中,用錦繡為大襁褓,裹著祿兒,令宮人十六人,用輿抬著,遊行宮中。宮人且抬且笑,餘人亦相率詼諧。玄宗初未知情,至聞後宮喧笑聲,才詢原委,左右以貴妃洗兒對。玄宗始親自往觀,果然大腹胡兒,裹著繡褓,坐著大輿,在宮禁中盤繞轉來,玄宗也不覺好笑,即賜貴妃洗兒金銀錢,且厚賞祿山。至晚小宴,玄宗與貴妃並坐,竟令祿山侍飲左側,盡歡而罷。自此祿山出入宮掖,毫無禁忌,或與貴妃對食,或與貴妃聯榻,通宵不出,丑聲遍達,獨玄宗並未過問。看官至此,恐不能不作一疑問:玄宗自寵信貴妃,幾乎寢食不離,如影隨形,難道貴妃與祿山通姦,他卻熟視無睹麼?原來此中也有一段隱情。玄宗本看上虢國夫人,嘗欲召幸,只因貴妃防範甚嚴,一時無從下手,此番祿山入朝,貴妃鎮日裡玩弄祿兒,無暇檢察,便乘隙召進虢國夫人,與她作長夜歡。虢國水性楊花,樂得仰承雨露,當時杜工部曾詠此事云:「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宮門。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這數語雖有含蓄,已露端倪。其實是我淫人妻,人淫我妻,天道好還,絲毫不爽哩。彷彿暮鼓晨鐘。
  祿山與貴妃,鬼混了一年有餘,甚至將貴妃胸乳抓傷。貴妃未免暗泣,因恐玄宗瞧破,遂作出一個訶子來,籠罩胸前。宮中未悉深情,反以為未肯露乳,多半倣效。祿山卻暗中懷懼,不敢時常入宮。戶部郎中吉溫,本因李林甫得進,因見楊國忠安祿山兩人,相繼貴幸,遂轉附國忠,計逐林甫心腹御史中丞宋渾,並與祿山約為兄弟,嘗私語祿山道:「李丞相雖似親近三兄,但總不肯薦兄為相,兄若薦溫上達,溫當奏兄才堪大任。俟隙排去林甫,尚怕相位不入兄手麼?」祿山聞言甚喜,遂互相標榜,期達志願。玄宗也欲進相祿山,只因祿山是個武夫,不便入相,但命他再兼河東節度使。祿山遂薦溫為副使,並大理司直張通儒為判官,一同赴任。既至任所,以吉溫張通儒為腹心。委以軍事,尚有部將孫孝哲,系是契丹部人,素業縫工,為祿山僕役,祿山身軀龐大,非孝哲縫衣,不合身裁。並因孝哲母有姿色,嘗為祿山所愛,入侍胡牀,供他肉慾。孝哲竟呼祿山為父,尤能先事取情,得祿山歡心。祿山遂大加寵昵,拔為副將。他如史思明安守忠李歸仁蔡希德牛廷玠向潤容李廷望崔乾祐尹子奇何千年武令珣能元皓能音耐,能氏系出長廣。田承嗣田乾真阿史那承慶等,統是祿山部下將校,以驍悍聞。孔目官嚴莊,掌書記高尚,稍有材學,投入戎幕,做了祿山參謀,因此文武俱備,陰蓄異圖。莊與尚且援引圖讖,慫慂祿山作亂。祿山乃挑選同羅奚契丹降眾,得壯士八千餘人,作為親軍。胡人向稱壯士為曳落河,一可當百,蹻健絕倫。祿山故態復萌,又欲出攻奚契丹,立威朔漠,然後南向。當下調集三鎮兵士,共得六萬,用奚騎二千為嚮導,竟出平盧。不意途中遇雨,弓弩筋膠,俱已脫黏。那奚騎背地叛去,暗與契丹兵聯合,來襲祿山。祿山猝不及防,被殺得七零八落,只率麾下二十騎,走入師州,才得保全性命。當時若即身死,何至有後文亂事。
  既而收集散眾,再行出塞,誓雪前恥。且奏調朔方節度副使李獻忠,同擊奚契丹。獻忠系突厥人,原名阿布思,突厥滅亡,叩關請降。玄宗優禮相待,賜姓名李獻忠,累遷至朔方節度副使。獻忠頗有權略,不肯出祿山下。祿山調他北征,明是借公報私,獻忠亦恐為祿山所圖,仍複名阿布思,叛歸漠北。祿山乃按兵不進,嗣聞阿布思為回紇所破,乃復誘降阿布思餘眾,兵力益強。阿布思遁入葛邏祿部,由葛邏祿葉護,執送京師,當然伏誅。玄宗反歸功祿山,頒敕獎敘。祿山尚念主恩,不忍遽叛,且因李林甫狡猾逾恒,非己所及,更不敢輕事發難。可巧林甫與楊國忠有隙,驟致失寵,竟爾懮忿成疾,臥牀不起,於是朝局一變,遂激成祿山的叛亂來了。
  兔起鶻落。
  林甫本善遇國忠,只因戶部侍郎京兆尹王鉷,驕恣陵人,與國忠未恊。鉷為林甫所薦,國忠怨鉷,免不得並怨林甫。天寶十一載,天寶三年,改年為載。鉷弟戶部郎中銲,與友人邢縡,密謀作亂。高力士帶領禁軍,捕縡伏誅。國忠遂入白玄宗,請並懲王鉷兄弟。玄宗尚不欲罪鉷,林甫亦替他解辯,經國忠一再力爭,復浼左相陳希烈,嚴行奏參。乃有制令希烈國忠,一同鞫治。兩人羅列鉷銲罪狀,復奏玄宗。玄宗瞧著,亦不禁動怒,立賜鉷死,且斃銲杖下,令國忠兼京兆尹,尋即擢為御史大夫,兼京畿採訪使。林甫因不能救鉷,銜恨國忠。適南詔王閣羅鳳,陷入雲南郡,劍南節度使鮮於仲通,屢討屢敗。國忠紀念前恩,替他迴護。應前回。林甫乘間入奏,請遣國忠出鎮劍南。這南詔本烏蠻別種,地居姚州西偏,蠻語稱王為詔。失時曾有六詔,一名蒙雋,二名越析,三名浪穹,四名邆睒,五名施浪,六名蒙舍,蒙舍在南,所以稱作南詔。南詔最強,並合五詔,曾遣使入朝。唐廷賜名歸義,封為雲南王。鮮於仲通素性褊急,失蠻夷心,閣羅鳳乃稱臣吐蕃。吐蕃號為東帝,與他合兵,入寇唐邊。國忠所長,只有賭博,若要他去出兵打仗,全然沒有經驗,忽接奉一道詔敕,叫他出去防邊,看官!你想他怕不怕,懮不懮呢?延宕了好幾日,沒奈何硬著頭皮,入朝辭行,面奏玄宗道:「臣此次出使,聞由宰相林甫奏請,林甫意欲害臣,所以將臣外調,此後欲見陛下,未卜何年。」說至此,竟從眼眶中流下淚來。想是從妹子處學來。玄宗也為黯然,即面慰道:「卿暫行赴蜀,處置軍事,稍有頭緒,即當召卿還朝,令為宰輔。」國忠乃叩謝而去。林甫時已得疾,聞知此語,益加煩悶,遂逐日加劇。玄宗遣中官往問起居,返報病已垂危,乃亟召國忠還都。國忠甫行入蜀,得了詔命,星夜回來,及入都中,即詣林甫家問疾,謁拜牀下。林甫流涕道:「林甫今將死了,公必繼起為相,願以後事托公。」國忠謝不敢當,汗流覆面。別後數日,林甫即死。
  自林甫在相位十九年,固寵市權,妒賢忌能,誅逐貴臣,杜絕言路,口似蜜,腹似劍,玄宗反倚為股肱,自己深居禁中,耽戀聲色,政事俱委諸林甫,所有從前姚宋以後諸將相,從沒有這般專寵。但姚崇尚通,宋璟尚法,張嘉貞尚吏,張說尚文,李元紘杜暹尚儉,韓休張九齡尚直,各有所長,均堪節取。到了林甫專國,尚刻尚詐,尚私尚威,養成天下大亂。繼任又是楊國忠,才具不及林甫,驕橫與林甫相似,凡林甫所引用的人士,統行換去,且陰嗾安祿山,令阿布思部落降眾,詣闕誣告林甫,說是林甫生前,曾與阿布思串同謀反,經玄宗飭吏按問,林甫婿諫議大夫楊齊宣,懼為所累,證成是獄,乃削林甫官爵,剖棺出屍,抉含珠,褫金紫,改用小棺殮葬,如庶人禮。子孫皆流嶺南黔中,親近及黨與坐戍,共五十餘人。雖是國忠恣行報復,然奸狡如林甫,也應受此罰。嗣是國忠威燄日盛,頤指氣使,公卿以下,莫不震懾。
  又改稱吏部為文部,兵部為武部,刑部為憲部,國忠以右相兼任文部尚書,選人無論賢不肖,各依資遞補,與自己親昵的人,必調任美缺,與自己疏遠的人,輒委置閒曹。官吏趨附,門庭如市。或勸陝郡進士張彖道:「君何不謁見楊右相,自取富貴?」彖喟然道:「君等倚楊右相如泰山,我看去實一冰山呢。若皎日一出,冰山立倒,恐君等必將失恃了。」
  遂出都赴嵩山,隱居終身。
  國忠調入鮮於仲通,令為京兆尹,仲通為國忠撰頌,鎸立省門。玄宗改定數字,仲通別用金填補,說得國忠功德巍巍,世莫與倫。那時玄宗又以為得一賢相,仍不問朝政,專在宮中擁著貴妃姊妹,調笑度日,貴妃自祿山出鎮,用志不紛,一心一意的媚事玄宗,惹得玄宗愈加恩愛。貴妃要什麼,玄宗便依她什麼,貴妃喜啖生荔枝,荔枝產出嶺南,去長安約數千裡,玄宗特命飛驛馳送,數日得達,色味不變。惟梅妃自西閣一幸,好幾年不見玄宗,南宮獨處,鬱鬱不歡,忽聞嶺南馳到驛使,還疑是齎送梅花,旋經詢問宮人,是進生荔枝與楊妃,越覺心神懊悵,鎮日唏噓,默思宮中侍監,只有高力士權勢最大,諸王公俱呼他為翁,駙馬等直稱他為爺,就是東宮儲君,亦與他兄弟相稱,此時已升任驃騎大將軍,很得玄宗親信,若欲再邀主寵,除非此人先容,不能得力,乃命宮人邀入高力士,仔細問道:「將軍嘗侍奉皇上,可知皇上意中,尚記得有江彩蘋麼?」力士道:「皇上非不記念南宮,只因礙著貴妃,不便宣召。」梅妃道:「我記得漢武帝時,陳皇后被廢,曾出千金賂司馬相如,作《長門賦》上獻,今日豈無才人?還乞將軍代為囑托,替我擬《長門賦》一篇,入達主聰,或能挽回天意,亦未可知。」力士恐得罪楊妃,不敢應承,只推說無人解賦。且答言娘娘大才,何妨自撰。梅妃長歎數聲,乃援筆蘸墨,立寫數行,折成方勝,並從篋中湊集千金,贈與力士,托他進呈。力士不便推卻,只好持去,悄悄的呈與玄宗。玄宗展開一看,題目乃是《樓東賦》。賦云:
  玉檻塵生,鳳奩香殄。懶蟬鬢之巧梳,閒縷衣之輕緣,苦寂寞於蕙宮,但凝思乎蘭殿。信漂落之梅花,隔長門而不見。況乃花心颺恨,柳眼弄愁,煖風習習,春鳥啾啾,樓上黃昏兮,聽鳳吹而回首,碧雲日暮兮,對素月而凝眸。溫泉不到,憶拾翠之舊游﹔長門深閉,嗟青鸞之信修。憶太液清波,水光蕩浮,笙歌賞宴,陪從宸旒,奏舞鸞之妙曲,乘畫鷁之仙舟。君情繾綣,深敘綢繆,誓山海而常在,似日月而無休。奈何嫉色庸庸,妒氣衝衝,奪我之愛幸,斥我乎幽宮。思舊歡之莫得,想夢著乎朦朧。度花朝與月夕,羞懶對乎春風。欲相如之奏賦,奈世才之不工﹔屬愁吟之未盡,已響動乎疏鐘。空長歎而掩袂,躊躇步於樓東。
  玄宗瞧罷,想起舊情,也覺憮然,遂取出珍珠一斛,令力士密賜梅妃。梅妃不受,又寫了七絕一首,托力士帶回,再呈玄宗。玄宗又復展覽,但見上面寫著:
  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銷,
  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廖。
  玄宗正在吟玩,忽有一人進來,見了詩句,竟從玄宗手中奪去,究竟何人有此大膽,且看下回便知。  

  安祿山一大腹胡耳,無潘安貌,乏陳思才,獨以大詐似愚之技倆,欺惑玄宗,玄宗耽情聲色,聰明已蔽,應為所迷,而楊貴妃亦從而愛幸之,何也?蓋妒婦必淫,淫婦必妒,以年垂耆老之玄宗,忽據一玉貌花容之子婦,即令愛寵逾恒,能保其能相安乎?饑則思攫,寧必擇人?洗兒賜錢,丑遺千載,而玄宗尚習不加察,日處宮中,為淫樂事﹔外政盡決於李林甫,林甫死而楊國忠又入繼之。一人亂天下不足,更加一人,李楊亂於外,梅楊訌於內,梅李去而楊氏盛,雖榮必落,楊氏楊氏,亦何必爭寵耶?梅妃較貞,不脫爭春習態,吾尚為之深惜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9:09:01

第四十九回     戀愛妃密誓長生殿 寵胡兒親餞望春亭



  卻說玄宗方吟玩詩句,有人進來,從手中奪去,玄宗急忙顧視,原來乃是楊貴妃。別人怎敢?貴妃瞧畢,擲還玄宗,又見案上有一薛濤箋,箋上寫著《樓東賦》一篇,從頭至尾,覽了一周,不禁大憤道:「梅精庸賤,乃敢作此怨詞,毀妾尚可,謗訕聖上,該當何罪?應即賜死!」玄宗默然不答。貴妃再三要求,玄宗道:「她無聊作賦,情跡可原,卿不必與她計較。」貴妃瞋目道:「陛下若不忘舊情,何不再召入西閣,與她私會?」玄宗見貴妃提及舊事,又慚又惱,但因寵愛已慣,沒奈何耐著性子,任她絮聒一番。貴妃雖無可奈何,心下卻好生不悅,嗣是朝夕侍奉,動多譙訶。玄宗也不去睬她,好似癡聾一般。
  做阿翁的,原應癡聾,做夫主恰不宜出此。
  一日,復在便殿宴集諸王,各奏音樂,嗣寧王璡,即寧王憲子,見前回。頗善吹笛,特取過紫玉笛兒,吹了一套凌波曲。曲亦由玄宗自制。楊貴妃正在侍宴,聽他依聲度律,宛轉纏綿,不由的情牽意動,待至罷宴撤席,諸王別去,玄宗暫起更衣,貴妃獨坐,見寧王璡所吹的紫玉笛兒,擱置席旁,便輕輕取過,把玩許久,也按著原調,吹弄起來。玄宗聞貴妃吹笛,即出來聽著。眼中瞧見紫玉笛,又轉惹惱,便語貴妃道:「此笛由嗣寧王吹過,口澤尚存,汝何得便吹?」貴妃恰毫不在意,直待吹完原曲,方慢慢的把笛放下,《楊太真外傳》中,說是吹寧王紫玉笛,按此時寧王憲早薨,應屬嗣寧王璡,璡年輕,故貴妃為之移情,玄宗為之介意。起座冷笑道:「玉笛非鳳舄可比,鳳舄上被人勾躡,陛下尚擱置不問,奈何恕人責妾呢?」玄宗聽了,乘著酒後餘性,便勃然道:「汝連日蹇傲,出言不遜,難道朕不能攆汝麼?」貴妃怎肯受責,也抗聲道:「盡管攆逐,盡管攆逐。」逼得玄宗無可轉詞,遂著內侍張韜光,送貴妃至楊國忠第中。
  國忠不覺著忙,沒法擺佈,適值吉溫入報軍務,國忠遂與他商量。溫願乘間進言,當下趨入便殿,奏罷邊事,又從容說道:「聞陛下新斥貴妃,臣愚以為未合。貴妃系一婦人,原無識見,有忤聖意,罪合當死,但既蒙愛寵,應該就死宮中,陛下何惜宮中一席,畀她就戮,乃必令她外辱呢。」玄宗不禁點首。及退朝回宮,左右進膳,即撤御前肴饌,使張韜光齎賜貴妃。貴妃對使涕泣道:「妾罪該當萬死,蒙聖上隆恩,從寬遣放,未遽就戮,自思一再忤旨,不合再生,今當即死,無以謝上,妾除膚發外,皆上所賜,今願截發一縷,聊報皇恩。」語至此,遂引刀自翦青絲一綹,付與韜光,且泣語道:「為我歸語聖上,呈此作永訣物。」後來平康裡中,求媚恩客,往往翦發為贈,想即從貴妃處學來。韜光領諾,隨即回宮復旨。
  玄宗正苦岑寂,欲再召梅妃入侍,適值梅妃有疾,不能進奉,因此抑鬱異常。及韜光返報,將妃發搭在肩上,跪述妃言。玄宗瞧著一綹青絲,黑光可鑒,更不禁牽動舊情,乃即令高力士召入貴妃。貴妃毀妝入宮,拜伏認罪,並無一言,只有嗚咽涕泣。玄宗大為不忍,親手扶起,立喚侍女,替她梳妝更衣,重整夜宴,格外親愛。
  自後益加嬖幸,且屢與貴妃幸華清宮,賜浴溫泉。溫泉在驪山下,向築宮室,環山建造,有集靈台、朝元閣、及飛霜、九龍、長生、明珠等殿,統是規模宏敞,氣象輝煌。楊國忠楊銛楊錡,及三國夫人,一並從幸。車馬僕從,充溢數坊,錦繡珠玉,鮮華奪目。而且楊氏五家,各自為隊,隊各異飾,分為一色,合為五色,彷彿似雲錦粲霞,山林成繡,沿途遺鈿墮舄,不可勝數,香達數十里。既至華清宮,輒張盛宴,到了酒酣面熱,大家散坐。貴妃肌體豐碩,常覺香汗淋漓,玄宗因命往浴。宮中有池,叫作華清池,系溫泉匯聚的區處,每當貴妃浴畢,臨風小立,露胸取涼,別人原是迴避,獨有玄宗是見慣司空,不必禁忌,往往用手捫貴妃乳,且隨口贊道:「軟溫新剝雞頭肉」,貴妃似羞非羞,似嗔非嗔,更現出一種嫵媚態度。看官!你想玄宗到了此時,尚有不墮入情網麼?貴妃又乘著初浴,特舞霓裳羽衣曲,羅衣散綺,錦縠生香。玄宗大悅,時適盛夏,遂留華清宮避暑。
  轉瞬間已是七夕,秦俗多於是夜乞巧,在庭中陳列瓜果,焚香禱告。貴妃亦趁勢固寵,特請玄宗至長生殿,仿行乞巧故事。玄宗當然喜允,待至月上更敲,天高夜靜,遂令宮女捧了香盒瓶花等類,導著前行,一主一妃,相偕徐步,悄悄的到了殿庭,已有內侍張著錦幄,擺好香案,分站東西廂,肅容待著。玄宗飭宮女添上香盒瓶花,焚龍涎,爇蓮炬,煙篆氤氳,燭光燦爛,眼見得秋生銀漢,豔映玉階。點染濃豔。貴妃斜嚲香肩,倚著玄宗,低聲語道:「今日牛女雙星,渡河相會,真是一番韻事。」玄宗道:「雙星相會,一年一度,不及朕與妃子,得時時歡聚哩。」言下瞧著貴妃反眼眶一紅,撲簌簌的弔下淚來,全是做作。頓時大為驚訝,問她何事感傷。貴妃答道:「妾想牛女雙星,雖然一年一會,卻是地久天長,只恐妾與陛下,不能似他長久哩。」玄宗道:「朕與卿生則同衾,死則同穴,有什麼不長不久?」貴妃拭著淚道:「長門孤寂,秋扇拋殘,妾每閱前史,很是痛心。」玄宗又道:「朕不致如此薄倖,卿若不信,願對雙星設誓。」正要你說此語。貴妃聽著,亟向左右四顧,玄宗已覺會意,便令宮女內監,暫行迴避,一面攜貴妃手,同至香案前,拱手作揖道:「雙星在上,我李隆基與楊玉環,情重恩深,願生生世世,長為夫婦。」貴妃亦斂衽道:「願如皇言,有渝此盟,雙星作證,不得令終。」要挾之至。復側身拜謝玄宗道:「妾感陛下厚恩,今夕密誓,死生不負。」說一死字,也是預讖。玄宗道:「彼此同心,還有何慮?」貴妃乃改愁為喜,即呼宮女等入內,撤去香花,隨駕返入離宮,這一夜間的枕席綢繆,自在意中,不消細說。
  玄宗本擅詞才,乘著避暑餘閒,迭制歌曲,令貴妃度入新腔,無不工妙,既而暑氣已消,還入大內,按日裡酣歌淫舞,沈醉太平,好容易由秋及春,園吏入報沈香亭畔,木芍藥盛開,引得玄宗笑容滿面,又要邀同愛妃,去賞名花。原來禁中向有牡丹,呼為木芍藥,玄宗擇得數種,移植興慶池東沈香亭前,距大內約二三里。玄宗乘馬,貴妃乘輦,同至沈香亭中,詔選梨園弟子,詣亭前奏樂。樂工李龜年善歌,手捧檀板,押眾樂進奉,擬奏樂歌。玄宗諭龜年道:「今日對妃子賞名花,怎可復用舊樂?快去召學士李白來。」龜年領旨,忙去傳召李白,哪知四處找尋,毫無蹤跡。急得龜年東奔西跑,專向酒肆中尋訪。看官可知道李白的出身麼?他本是唐朝宗室,表字太白,遠祖曾出仕隋朝,坐罪徙西域,至唐時還寓巴西。白生時,母夢見長庚星,因命名為太白。十歲即通詩書,既長隱岷山,不願入仕,嗣復與孔巢父韓准裴政張叔明陶淝五人,東居徂徠山,號為竹溪六逸,且與南陽隱士吳筠,亦為詩酒交。筠被召入都,白亦從行。禮部侍郎兼集賢學士賀知章,見白文字,歎為謫仙中人,乃進白玄宗。玄宗召見金鸞殿,與談世事,白呈入奏頌一篇,大愜上意,立命賜食,親為調羹,即命留居翰苑,隨時供奉。白以酒為命,終日沈醉,每至酒肆,即入內痛飲,龜年尋了多時,方遇著這位李學士,急忙傳宣詔旨,促他應召。白已吃得酩酊大醉,手中尚持杯不放,並向龜年說道:「我醉欲眠君且去。」說畢,竟凴几欲臥。恰是高品。龜年再呼不應,只好用那強迫手段,令隨身二役,將李白擁出肆外,攙上了馬,馳至沈香亭來。及已至亭畔,始將他從馬上扶下,左推右挽,入見玄宗。玄宗已與貴妃暢飲多時,才見李白入謁,且看他兩眼朦朧,醉態可掬,料知不能行禮,索性豁免儀文,即命旁坐。白尚昏沈未醒,作支頤狀,乃命內侍用水噀面,噴了數次,方將白的醉夢,驚醒了一小半,漸漸的睜開雙目。顧見帝妃上坐,乃離座下拜,口稱死罪。玄宗道:「醉後失儀,何足計較!朕召卿至此,特欲借重佳章,一寫佳興,卿且起來,不必多禮。」白始謝恩而起。玄宗仍命坐著,且述明情意,飭龜年送過金花箋,磨墨蘸毫,遞筆令書。白不假思索。即援筆寫道:
  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台月下逢。
  玄宗瞧著這一首,已贊不絕口,便命李龜年傳集樂工,彈的彈,敲的敲,吹的吹,唱的唱,一齊倡和起來,果然好聽得很。那時白又續成兩首,但見是:
  一枝紅豔露凝香,雲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
  可憐飛燕倚新妝。此詩固寓有深意。
  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桿。
  玄宗喜道:「人面花容,一並寫到,更妙不勝言了。」隨即顧貴妃道:「有此妙詩,朕與妃子,亦當依聲屬和。」遂令龜年歌此三詩,自己吹笛,貴妃彈琵琶,一唱再鼓,饒有餘音。又令龜年將三詩按入絲竹,重歌一轉,為妃子侑酒。乃自調玉笛諧曲,每曲一換,故作曼聲,拖長餘韻。貴妃持玻璃七寶杯,酌西涼州葡萄酒,連飲三次,笑領歌意。曲既終,貴妃起謝玄宗,斂衽再拜。玄宗笑道:「不必謝朕,可謝李學士。」貴妃乃親自斟酒,遞給李白。白起座跪飲,頓首拜賜。玄宗道:「卿系仙才,此三詩可名為何調?」白答道:「臣意可稱為清平調。」玄宗喜道:「好好,就照稱為清平調便了。」隨飭內侍用玉花驄馬,送白歸集賢院,自己亦挈妃還宮。自是白才名益著,玄宗亦時常召入,令他侍宴。
  適渤海呈入番書,滿朝大臣,均不能識。獨白一目了然,宣誦如流。玄宗大悅,即命白亦用番字,草一副詔。白欲奚落楊國忠高力士兩人,乞請國忠磨墨,力士脫靴。玄宗笑諾,遂傳入國忠力士,一與磨墨,一與脫靴。看官試想!這國忠是當時首相,力士是大內將軍,怎肯受此窘辱?只因玄宗有旨,不便違慢,沒奈何忍氣吞聲,遵旨而行。白非常欣慰,遂草就答書,遣歸番使。玄宗賜白金帛,白卻還不受,但乞在長安市中,隨處痛飲,不加禁止。玄宗乃下詔光祿寺,日給美酒數甖,不拘職業,聽他到處遊覽,飲酒賦詩,惟國忠力士,始終銜恨。力士乘間語貴妃,勸他廢去清平調。貴妃道:「太白清才,當代無二,奈何將他詩廢去?」力士冷笑道:「他把飛燕比擬娘娘,試想飛燕當日,所為何事?乃敢援引比附,究是何意?」貴妃被他一詰,反覺不好意思,沈臉不答。力士恥脫靴事,具見《李白列傳》,惟渤海番書,正史未詳,此處從稗乘彩入。原來玄宗曾聞飛燕外傳,至七寶避風台事,嘗戲語貴妃道:「似汝便不畏風,任吹多少,也屬無妨。」貴妃知玄宗有意譏嘲,未免介意。至李白以飛燕相比,正愜私懷,偏此次為力士說破,暗思飛燕私通燕赤鳳事,正與自己私通安祿山相似,遂疑李白有意譏刺,不由的變喜為怒。自此入侍玄宗,屢說李白縱酒狂歌,失人臣禮。玄宗雖極愛李白,奈為貴妃所厭,也只好與他疏遠,不復召入。李白亦自知為小人所讒,懇求還裡。玄宗賜金放還。白遂浪跡四方,隨意遊覽去了。暫作一束。
  且說楊國忠攬權得勢,驕侈無比,所有楊氏僮僕,亦皆倚勢為虐,叱逐都中。會當元夕夜遊,帝女廣寧公主,與駙馬都尉程昌裔,並馬觀燈。楊家奴亦策騎遊行,至西市門,人多如鯽,擁擠不堪,公主前導,吆喝而過,行人都讓開一路,由他馳驅。獨楊家奴當先攔著,不肯少退。兩下裡爭執起來,楊奴竟揮鞭亂撲,幾及公主面頰。公主向旁一閃,坐不住鞍,竟至墜下。程昌裔慌忙下馬,扶起公主,那楊氏奴不管好歹,也將昌裔擊了數鞭。兩人俱覺受傷,即由公主入內泣訴。玄宗雖令楊氏杖殺家奴,但也責昌裔不合夜遊,把他免官,不聽朝謁。玄宗也算是兩面調停。楊氏仍自恃顯赫,毫不斂跡。國忠嘗語僚友道:「我本寒家子,一旦緣椒房貴戚,受寵至此,誠未知如何結果。但我生恐難致令名,不如乘時行樂,且過目前哩。」人生第一誤事,便是此意。虢國夫人,素與國忠有私,至是居第相連,晝夜往來,淫縱無度。每當夜間入謁,兄妹必聯轡同行,僕從侍女,前呼後擁,約得百餘騎,炬密如晝,或有時兄妹偕游,同車並坐,不施障幕,時人目為雄狐。國忠子暄舉明經,學業荒陋,不能及格,禮部侍郎達奚珣,畏國忠勢盛,先遣子撫伺國忠入朝,叩馬稟明。國忠怒道:「我子何患不富貴,乃令鼠輩相賣麼?」遂策馬逕馳,不顧而去。撫忙報父珣,珣惶懼得很,竟置暄上等,未幾,即擢為戶部侍郎。
  會關中迭遭水旱,百姓大饑,玄宗因霪雨連綿,恐傷禾稼。國忠卻令人取得嘉禾入獻玄宗,謂天雖久雨,與稼無害。玄宗信以為真,偏扶風太守房琯,上報災狀,國忠即遣御史推勘,復稱琯實誣奏,有旨譴責。於是相率箝口,不敢言災。高力士嘗侍上側,玄宗顧語道:「霪雨不已,莫非政事有失麼?卿亦何妨盡言。」力士悵然道:「陛下以權假宰相,賞罰無章,陰陽失度,怎能不上致天災,但言出即恐遇禍,臣亦何敢瀆陳?」台臣不敢言,而閹人反進讜論,雖似持正,實屬反常。玄宗也為愕然,但始終為了貴妃,不敢罷國忠相職,國忠以是益驕。
  惟安祿山出兼三鎮,蔑視國忠,國忠遂與他有隙,亦言祿山威權太盛,必為國患。玄宗不從。隴右節度使哥舒翰,先時同祿山入朝,祿山胡人,翰系突厥人,互有違言,致生意見。適翰出擊獲勝,收還九曲部落,九曲見四十二回。楊國忠遂奏敘翰功,請旨封翰為西平郡王,兼河西節度使。看官不必細猜,便可知國忠的用心,是欲與翰聯絡,共排這大腹胡哩。國忠既恃翰為助,又屢言祿山必反,玄宗仍然未信。國忠道:「陛下若不信臣言,試遣使徵召祿山,看他果即來朝否?」玄宗乃召祿山入都。祿山奉命即至,竟出國忠意外,於是玄宗愈不信國忠。祿山至長安,正值玄宗至華清宮,乃轉赴行宮朝謁,且泣訴玄宗道:「臣是胡人,不識文字,陛下不次超遷,致為右相國忠所嫉,臣恐死無日了。」玄宗慰諭道:「有朕作主,卿可無虞。」待祿山趨退,意欲授他同平章事,令太常卿張洎草制。國忠聞信,忙入阻道:「祿山目不知書,雖有軍功,豈即可升為宰相?此制若下,臣恐四夷將輕視朝廷呢。」玄宗乃命洎改草,止授祿山為尚書左僕射,賜實封千戶。祿山不得入相,聞為國忠所阻,益滋怨恨,因自請還鎮,且求兼領閒廄群牧等使,並吉溫為副。玄宗一一允從。祿山得步進步,並奏言所部將士,前時出征奚契丹,功效甚多,應不拘常格,超資加賞。乃除拜將軍五百餘人,中郎將二千餘人。所求既遂,即辭回范陽。玄宗親御望春亭,設宴餞行,特贈御酒三杯,賜給祿山。祿山跪飲畢,叩首道謝。玄宗道:「西北二虜,委卿鎮馭,卿無負朕望!」祿山答道:「臣蒙皇上厚恩,愧無可報,一日在邊,一日誓死,決不令二虜入侵,有煩聖慮。」寇尚可御,似你卻不易防,奈何?玄宗大喜,自解御衣,代披祿山身上。祿山又喜又驚,慌忙謝恩而去,疾驅出關,舍陸乘舟,沿河直下。萬夫挽纖相助,晝夜兼行數百里,數日抵鎮,方語諸將道:「我此次入都,非常危險,今得脫險歸來,可為萬幸。但笑那國忠日欲殺我,終不能損我毫髮,我命在天,國忠亦何能為呢?」儼然王莽口脗。部將一律稱賀,因置酒大會,犒壯士,選良馬,日夕經營,不遺餘力。那深居九重的玄宗皇帝,總道他赤心可恃,毫不見疑。
  祿山且遣副將何千年入奏,請以蕃將三十二人,代易漢將,玄宗仍欲照行。同平章事韋見素,方為國忠所薦,得參政務,因亟至國忠第中,語國忠道:「祿山久有異志,今又有此請,明明是要謀反了。」國忠頓足道:「我早料此賊必反,怎奈主子不聽我言,屢說無益,日前東宮進言。也一些兒沒有成效,奈何奈何!」見素道:「且再行進諫何如?」國忠點首,約於次日入朝,同時諫諍,見素乃歸。翌晨與國忠進見,甫經開口,玄宗即問道:「卿等疑祿山麼?」見素因極言祿山逆跡,明白顯露,所請萬不可從。玄宗全然不理。國忠料不能阻,緘口無言。及退朝,顧語見素道:「我原說是無益的事情。」見素想了一番,便道:「有了有了。祿山出都時,高力士曾奉命送行,返白皇上,說祿山為命相中止,心甚怏怏。據愚見想來,與其令祿山在外,得專戎事,不若召祿山入內,給以虛榮,一面令賈循鎮河東,呂知誨鎮平庐,楊光翽鎮范陽,勢分力減,狡胡便不足懮了。」國忠鼓掌稱善,且語見素道:「我前此為了此事,曾奏黜張洎兄弟,我想命相改草,他人無一預聞,為何祿山得知?這定是張洎兄弟,暗中轉告。可惜均出守建安,洎出守盧溪,尚是罪重罰輕呢。」借兩人口中,補述前時情事。見素道:「亡羊補牢,尚為未晚,請公即日奏行。」國忠遂與見素聯名上疏,當蒙玄宗批准,即令草制。哪知制已草就,留中不發,但遣中使輔璆琳,齎珍果往賜祿山,囑令覘變。璆琳得祿山厚賂,還言祿山竭忠奉國,毫無二心。玄宗遂召語國忠道:「朕知祿山不反,所以推誠相與,卿等乃以為懮,自今日始,祿山由朕自保,免致卿等愁煩了。」國忠逡巡謝退,隨將韋見素的秘計,擱置不行。小子有詩歎道:
  狼子由來具野心,如何反望效忠忱?
  主昏不悟嗟何及,大錯輕成禍日深。
  玄宗既信任祿山,自謂高枕無懮,越發縱情聲色。看官欲知宮中後事,待下回再行說明。  

  語曰:「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如玄宗之待楊貴妃及安祿山,正中此弊。貴妃一再忤旨,再遭黜逐,設從此不復召還,則一刀割絕,禍水不留,豈非一大快事!何至有內盅之患乎,唯其當斷不斷,故卒貽後日之懮。祿山應召入朝,尚無叛跡,設從此不再專閫,則三鎮易人,兵權立撤,亦為一大善謀,何至有外亂之偪乎?惟其當斷不斷,故卒成他日之變。且有楊妃之專寵,而國忠因得入相,有國忠之專權,而祿山因此速亂,追原禍始,皆自玄宗戀色之一端誤之。天下事之最難割愛者,莫如色,為色所迷,雖有善斷之主,亦歸無斷,甚矣哉色之為害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3 09:09:36

第五十回     勤政樓童子陳箴 范陽鎮逆胡構亂



  卻說楊貴妃盅惑玄宗,經長生殿密誓後,愈得寵幸,就是三國夫人,也連同邀寵,每屆賞賜,不可勝計。韓國夫人得照夜璣,虢國夫人得鏁子帳,秦國夫人得七葉冠,均是希世奇珍,得未曾有。又賜貴妃虹霓屏,貴妃轉贈國忠,屏系隋朝遺物,雕刻前代美人形像,各長三寸許,面目如生,所有服玩衣飾,都用眾寶嵌成,水晶為底,非常精緻,巧奪天工。國忠得此異寶,安放內廳樓上,嘗與親舊眷屬等玩賞,無不嘖嘖稱羨。
  一日,國忠獨坐樓上,看著屏上眾美人,不覺神志癡迷,昏昏欲睡。才經就枕,忽見屏上諸美人,都走下屏來,各述名號,或說是裂繒人,或說是步蓮人,或說是浣紗人,或說是當壚人,或說是解珮人,或說是拾翠人,或說是許飛瓊,或說是薛夜來,或說是趙飛燕,或說是桃源仙子,或說是巫山神女,如此等類,不勝枚舉。國忠似歷歷親見,只是身不能轉動,口不能發聲。諸美女各用物列坐,少頃有纖腰美女十餘人,亦從屏上走下,自稱楚章華宮踏搖娘,聯袂作歌,聲極清脆。但聽歌中有二語云:「三朵芙蓉是我流,大楊造得小楊收。」歌罷,有一女指國忠道。「牀上庸奴,行將就斃,尚敢妄想我麼?」言已,俱趨回屏上。這都是國忠幻夢,休作真看。國忠方似夢初醒,嚇得冷汗遍體,急奔下樓,令家人將屏掩藏,封鎖樓門,不敢再登,復轉告貴妃。貴妃亦不欲再見,聽令藏著。
  已而國忠進位司空,長子暄得尚延和郡主,拜銀青光祿大夫太常卿兼戶部侍郎,季子朏得尚玄宗女萬春公主,貴妃堂弟秘書少監鑒,得尚承榮郡主,楊氏一門,共計一貴妃,二公主,三郡主,三夫人,真是貴盛無比,震古鑠今。又加贈楊玄琰為太尉齊國公,玄琰妻李氏為梁國夫人,都中特建楊氏家廟,由玄宗親制碑文,御書勒石。玄珪進拜工部尚書,韓國夫人外孫女崔氏,為太子長男豫妃,虢國夫人子裴徽,尚太子女延光公主,徽妹為讓帝憲季子妻,秦國夫人子柳潭,尚太子女和政公主,潭兄澄子尚長清縣主,崔裴柳三家,俱與帝室聯為甥舅,真個是喬鬆施蔭,蘿蔦皆榮。
  會秦國夫人病歿,楊銛亦死,國忠為諸楊翹楚,無論軍國大事,均聽國忠裁決,玄宗絕不過問,惟日與楊貴妃及韓虢二夫人,徵歌逐舞,連日不休。一日,正與楊妃偕宴,適蓬萊宮中的園吏,獻入柑子一百五十餘枚,內有一顆,乃是聯合生成,玄宗見了,很是驚喜,便語貴妃道:「這柑子的原種,是從江陵進來,味頗甘美,朕特命留種,在蓬萊宮中栽植,生成了好幾株,一向只有花無實,就使結了幾顆,也甚寥寥,今秋卻得了若干,並有這個合歡實,豈非奇事?」說著,即將合歡實取了,遞與貴妃,便道:「此果可好麼?」貴妃正接果玩賞,玄宗又說道:「草木也知人意,朕與妃子同心一體,所以結此合歡實,應該二人同食,並應禎祥。」隨命左右取過小刀,親自剖開,半給貴妃,一半自食。玄宗以為禎祥,我謂剖分而食,便是合而複離之兆。此外一百餘枚,遍賜宰臣。國忠即上表稱賀,玄宗益喜,更命畫工寫合歡柑橘圖,傳示後世,徒自增丑。一面賜民大酺。玄宗親御勤政樓,大集妃嬪及諸王,並宰相以下諸大臣,張雜樂,設百戲,任民縱觀,侈然有與民同樂的意思。
  當時教坊中有王大娘,善戴百尺竿,竿上加一木山,狀如瀛州方丈,使一小兒手持絳節,出入自如,信口作歌。王大娘舞竿不已,卻正與小兒的歌聲節奏,兩兩相應。玄宗拍手稱賞,隨命左右宣劉晏登樓。晏字士安,曹州人氏,幼甚穎慧,八歲即獻頌行在,玄宗目為神童,授秘書省正字,至是尚止十齡,也在樓下看戲,一聞召命,立即上樓。玄宗命他即事題詩,貴妃插入道:「不如令詠王大娘戴竿。」晏即應聲道:「樓前百戲競爭新,唯有長竿妙入神。誰謂綺羅翻有力,猶自嫌輕更著人。」此詩也不過爾爾。貴妃笑道:「出口成章,不愧神童。」遂將晏抱置膝上,親為理髮。玄宗也握手問道:「朕命汝為正字,汝究竟正得幾字?」晏即答道:「別字都正,只有一朋字未正。」借端諷諫,頗寓特識。玄宗稱善。待發已理訖,即命賜牙笏錦袍,且面獎道:「汝他年必能自立,勿自傍人門戶呢。」晏叩首拜謝。
  玄宗又傳李供奉吹笛,李供奉就是李謩,他本是吹笛能手,因聞玄宗善制新曲,嘗在華清宮外,竊聽曲聲,得將新曲盡行領會,惟妙惟肖。玄宗偶與高力士微服外游,適值李謩吹笛,腔調與宮中相同,不由的驚詫起來。原來玄宗洞曉音律,所譜新曲,往往托為神女相傳,得諸夢境,除上文所述霓裳羽衣,及凌波各曲外,尚有紫雲回,尚有春光好,尚有荔支香,種種曲調,都是玄宗自制,稱為秘曲。此次聞李謩所吹,無非是自制新聲,遂令力士挨戶查訪。既知李謩下落,即召他入見,命為宮內供奉。謩悉心研究,益盡所長,所以玄宗命他登樓奏技,一經吹出,迴環轉變,響遏行雲。嗣又進馬方期,鼓方響,李龜年吹觱栗,張野狐拍箜篌,雷海青弄鐵撥,賀懷智敲檀板,俱是樂工中的名角,擅勝一時。楊貴妃也興高采烈,擊磬節音。玄宗更敲了數通羯鼓,算做收場。大眾散去,玄宗當即還宮。
  此後除宴賞外,往往尋出消遣的法兒,或弈棋鬥勝,或擲骰賭彩,一日,與諸王弈棋,玄宗稍不經心,誤下棋子數枚,勢將敗北。貴妃正在觀弈,手中抱著一隻白貓,叫作雪猧兒,看著玄宗著急,即縱貓入枰,霎時將棋子爬亂。玄宗不覺大喜,暗地裡深感貴妃。越日與貴妃擲骰,貴妃已占勝色,玄宗將要輸了,惟擲得重四,尚可轉敗為勝,一面擲,一面連呼重四,那骰子輾轉良久,方才擺定,玄宗一瞧,果然兩個四點,便大笑道:「似朕的呼盧,技術如何?」貴妃自然奉承數語。玄宗又回顧高力士道:「此重四殊合人意,可賜以緋。」力士領旨,便將骰子第四色,都用胭脂點染,如今骰子上四色成紅,便從此始。玄宗雖尚風雅,但不配為天下主。
  當玄宗擲成重四時,架上的白鸚鵡,也連聲喝采,待至呼盧已畢,玄宗因事外出,貴妃忽向鸚鵡道:「雪衣女!你也曉得湊趣嗎?」原來這白鸚鵡本產自廣南,為安祿山所得,轉獻宮中,應四十八回,申釋明白。貴妃愛他如寶,呼為雪衣女。自此鳥入宮後,經貴妃隨時教導,洞曉言詞,益解人意,因聞貴妃與語,似贊非贊,隨即答道:「雪衣女得承恩寵,已是有年,今日尚能侍奉,他日恐不能再侍了。」貴妃驚問何故?他卻自說夢得惡兆,為鷙鳥所搏。貴妃道:「夢兆不足憑信,你若心懷不安,我便教你多心經,可以轉禍為福。」鸚鵡答道:「謝娘娘厚恩!」貴妃乃令侍女添香,莊誦多心經。鸚鵡隨聽隨學,經貴妃念了十多遍,鸚鵡也居然上口,自能念誦了。貴妃每日早起,命鸚鵡唸經,稍有錯誤,即與教正。鸚鵡念得純熟非常,約過了兩三月,玄宗與貴妃閒游別殿,令鸚鵡隨輦同行。鸚鵡兀立輦竿上面,突有飛鷹下掠,搏擊鸚鵡,鸚鵡連呼救命,侍從慌忙救護,鷹雖飛去,鸚鵡已經受傷,遲至半日,竟爾死了。貴妃很是痛悼,好似喪女一般,玄宗也為歎惜,命將鸚鵡瘞後苑中,呼為鸚鵡冢。可見多心經原是無用,村媼俗婦,奈何不悟?自後貴妃閒著,嘗追念鸚鵡,暗中墮淚,兩頰生紅,愈覺嬌豔可愛。宮婢侍女,卻故意摹效,用紅粉搽抹兩頰,號為淚妝。
  貴妃有肺渴疾,常含著玉魚兒,取涼潤津。一日,偶患齒痛,玉魚兒也含不得,悶悶的倚坐窗前。玄宗見她顰眉淚眼,愈增憐愛,每語貴妃道:「朕恨不能為妃子分痛呢。」後人傳楊妃韻事,除醉酒出浴淚妝外,尚有病齒圖留貽世間,曾有名士題眉云:「華清宮,一齒痛﹔馬嵬坡,一身痛﹔漁陽鼙鼓動地來,天下痛。」這真是說得沈痛呢。
  天寶十四載六月,玄宗與貴妃幸華清宮避暑,至秋還宮,適安祿山表請獻馬,共三千匹,每匹執鞚夫二人,且遣蕃將二十二人部送。玄宗意欲准請,忽又接到河南尹達奚珣密奏,說:「祿山包藏禍心,不可不防。」乃遣中使馮神威,齎著手詔,往諭祿山,略言:「獻馬宜俟冬令,官自給夫,無煩本軍。十月間卿可自來,朕在華清宮特鑿湯池,與卿洗塵。」云云。祿山接到手詔,竟踞坐胡牀,並不下拜,但問道:「聖上安否?」神威答一「安」字。祿山又道:「馬不許獻,亦屬無妨,十月內我自當來京,何必召我。」說至此,即令左右引神威至館舍,竟不復見。越數日即行遣還,亦無復表,神威返見玄宗道:「臣幾不得見大家。」大家二字,就是宮中對著皇上的通稱。玄宗還似信非信。看官閱過上文,應知祿山早蓄反意,不過祿山還有一些天良,自思皇恩不薄,擬俟宮車晏駕後,再行起事,怎奈右相楊國忠,屢次激動祿山反謀,先翦祿山羽翼,竟將前日互相往來的吉溫,也視同仇家,貶為澧陽長史,又令京兆尹,圍捕祿山故友李超等,送詣御史台獄,一並處死。祿山子慶宗,尚宗女榮義郡主,留傳京師,每遇國忠舉動,必密報祿山。祿山忍無可忍,遂於天寶十四載十一月中,潛與嚴莊高尚阿史那承慶等密謀,佯稱奉到密敕,令入朝討楊國忠。諸將無敢異言,遂大閱兵馬,調集本部及奚契丹兵,共十五萬人,鼓行而南。
  這時玄宗全不預防,還親至華清宮,督令鑿池,待祿山到來,與他洗塵,貴妃當然隨往。會當梅花開放,泄漏春光,玄宗挈貴妃賞梅,引動清興,先令貴妃吹了一套玉笛,然後親擊羯鼓一通,統用著春光好的音調。先是玄宗在內殿庭中,擊鼓催花,桃杏齊放,所以此次賞梅,也照樣擊鼓,欲催梅花盛開,以便留玩。鼓聲已止,正與貴妃小飲,忽見一人踉蹌趨入道:「安祿山反了!請陛下火速遣兵,北討反賊。」玄宗驚道:「有此事麼?恐系謠言。」國忠道:「河北郡縣,統已降賊,北京留守楊光翽,已被他賺去,還好說是不反麼?」玄宗尚沈吟不答。貴妃在旁插嘴道:「陛下待祿山甚厚,幾似家人父子一般,他若恃寵生驕,習成狂肆,或未可知。至如造反一事,妾想他未必敢然。他子慶宗,尚主留京,他若造反,難道連兒子都不管麼?」三人所言,各有私意。原來貴妃嘗記念祿山,每當外國貢獻方物,遇有奇珍,必遣密使私贈,因此祿山造反,尚欲出言迴護。玄宗隨答道:「我也疑是謠傳,或因有人加忌,誣架祿山呢。」國忠見他一倡一和,氣得面色發青。
  玄宗令他出外探明,方才趨出。
  過了一日,太原守吏,詳報祿山反狀,東受降城,亦報祿山已反。國忠又從內侍輔璆琳處,搜得祿山逆書,約為內應,報知玄宗。玄宗方知祿山真反,便與國忠商議討逆。國忠反有矜色,且誇口道:「臣早知他必反,但謀反只一祿山,將士未必心願,臣料他不出旬日,便傳首入都了。」談何容易?玄宗轉懮為喜,遂命國忠拘住輔璆琳,訊實杖斃,一面派使至東京河東,招募勇士。是時承平日久,人民不識兵革,猝聞范陽叛亂,遠近震駭。祿山引兵渡河,到處瓦解,警報連達行宮,玄宗又未免懮煩。可巧安西節度使封常清入朝,即由玄宗傳見,詢及討賊方略。常清大言道:「今太平已久,所以人不知兵,望風怕賊。惟事有順逆,勢有奇變,臣願走馬東京,開府庫,募驍勇,撥馬渡河,決取逆胡首級,歸獻闕下。」又是一個狂人。玄宗大喜,即授常清為平陽平盧節度使,募兵東征。常清即日辭行,乘驛至東京,募得兵六萬名,堵截河陽橋,控制叛軍。
  祿山至博陵,部將何千年,正誘執楊光翽,往見祿山。祿山將光翽殺死,令田承嗣安忠志張孝忠為前鋒,直指藁城。常山太守顏杲卿,力不能拒,乃與長史袁履謙,出城往迎,祿山賜杲卿金紫,令仍守常山。杲卿陽受偽命,暗中卻秣兵厲馬,為討賊計,且遣使告知從弟真卿,連兵相應。真卿系顏師古五世從孫,與杲卿為同五世兄,時任平原太守,既接兄書,又修城濬濠,招丁壯,實倉廩,銳志討賊。那祿山總道他是白面書生,不足深慮,但檄真卿募兵防江津。真卿遣司兵李平,遶出間道,持著偽檄,入奏玄宗。玄宗聞河北郡縣,統已附賊,嘗長歎道:「二十四郡,乃無一義士麼?」何人為君,乃令至此?至李平入奏,乃大喜道:「朕不識顏真卿作何狀,獨能為國效忠呢?」遂慰遣李平,令歸報真卿,討賊立功,定當厚賞,自挈貴妃還朝,斬祿山子慶宗,賜榮義郡主自盡。郡主卻是枉死。召朔方節度使安思順為戶部尚書,進朔方右廂兵馬使兼九原太守郭子儀為朔方節度使,授右羽林大將軍王承業為太原尹,特置河南節度使,領陳留等十三郡,即以衛尉卿張介然充任,命程千里為潞州長史,凡郡縣當賊衝道,悉置防禦使。更特簡第六子榮王琬為元帥,左金吾大將軍高仙芝為副,統諸軍東征,出內府錢帛,就京師募兵十一萬,旬日畢集,號為天武軍。其實統是市井烏合,不堪一戰。高仙芝帶領五萬人,出發京師,玄宗偏令宦官邊令誠監軍,往屯陝州。
  宦官監軍自此始。
  安祿山渡河南行,攻陷靈昌郡,進逼陳留郡。河南節度使張介然,甫至陳留,祿山已率兵到來,太守郭納,竟開城出降。剩下一個赤手空拳的張介然,如何抵敵?眼見得束手被擒,完結性命。祿山才聞慶宗被殺,不禁慟哭道:「我何罪?乃殺我子。」背主造反,尚說無罪,一何可笑!遂將陳留降卒,盡行屠戮,聊泄怨恨,更引兵向滎陽。太守崔無詖麾眾拒守,眾聞鼓聲,自墜如雨,被祿山乘勢陷入,殺死無詖,再驅鐵騎至武牢,與封常清對壘。常清手下,統是新近招募,未經訓練,怎禁得蕃朔健奴,怒馬入陣?頓時紛紛敗下,奔回東京。叛騎追至城下,四面鼓噪,常清出戰又敗,退守城內,又被叛騎突入,巷戰又敗,只好環牆西走。連用三又字,見得常卿毫不中用。河南尹達奚珣迎降祿山,留守李憕及御史中丞盧弈,採訪判官蔣清,均為所執。弈責祿山忘恩負義,且顧語賊黨道:「為人當知順逆,我死不失節,尚有何恨,看汝等能橫行幾時?」祿山怒喝左右,將弈剁死,並殺李憕蔣清,梟三人首,令部將段子光,持首諭河北諸郡,復進兵逼陝。封常清已奔陝會高仙芝,語仙芝道:「賊勢甚盛,銳不可當,常清連日血戰,均被殺敗,看來此處亦不可保,不如退據潼關,屯兵固守,尚可保全長安哩。」仙芝從常清言,遽趨還潼關,繕完守備。祿山令部將崔乾祐入陝,自己還駐東京,擬僭稱帝號,且遣黨羽張通晤為雎陽太守,向東略地。郡縣官多望風降走,惟嗣吳王祗即信安王褘弟。方守東平,與濟南太守李隨,勵眾拒賊。單父尉賈賁,奉吳王祗令,募集吏民,誘斬通晤,山東少安。
  玄宗以祗為靈昌太守,兼河南都知兵馬使。又授第十三子穎王璬為劍南節度使,第十六子永王璘為山南節度使。二王暫不出閣,但令江陵長史源洧副璘,蜀郡長史崔圓副璬,代行職權。唐廷常命諸王出鎮,往往奉詔不行,有名無實。這也是當時一大誤處。一面且下詔親征,令太子監國。偏楊國忠吃一大驚,忙與韓虢二夫人商議道:「太子素嫉我家,若一旦監國,我等兄妹,都危在旦夕了,奈何奈何!」虢國夫人道:「不如入白貴妃,留住御駕,不令親征,方保萬全。」看你等果能萬全否?國忠道:「快去快去!」虢國夫人遂邀同韓國夫人,入宮告知貴妃。貴妃乃脫去簪珥,口銜黃土,匍匐至玄宗前,叩首哀泣。玄宗驚問何事?貴妃流淚道:「兵凶戰危,陛下奈何自冒不測?妾受恩深重,怎忍遠離左右?自思身為婦女,不能隨駕出征,情願碎首階前,仰酬聖眷。」說罷又伏地大哭。看官!你想此時的玄宗,尚能不為所迷麼?小子有詩歎道:
  無端銜土阻親征,身命關懷社稷輕。
  試問翠華西幸日,可曾隨駕保殘生?
  究竟玄宗果否親征,且至下回分解。  

  前半回歷敘唐宮樂事,見得玄宗情戀愛妃,凡驕侈淫佚諸事,無乎不備,而禍亂即因是乘之。盈廷大臣,不聞一言匡正,獨得一垂髫童子,以「朋」字未正為戒,玄宗非不知贊賞,而卒未悟楊氏之縈私結黨,是毋乃所謂天奪之魄、自速禍亂者歟?楊國忠與安祿山,皆小人之尤,氣類相求,宜歡好無間,乃始則親近之,繼則搆害之,中以危法,冀其速敗,彼狼子野心,寧肯伈伈伣伣,拱手就戮,始信君子能用君子,小人必不能容小人也。河北河南,相繼淪沒,玄宗下命親征,令太子監國,委靡之餘,忽能奮發,未始非陰陽消長之機,而國忠復商令貴妃,銜土哀阻,卒致寢事。嗚呼玄宗!身為人主,乃受制於一婦人之手,其欲不致危亂也得乎?危而猶存,亂而不亡,吾猶為玄宗幸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4 05:13:13

第五十一回     失潼關哥舒翰喪師 駐馬嵬楊貴妃隕命



  卻說玄宗因貴妃哀請,竟為所動,遂將親征命令,停止不行。適監軍宦官邊令誠,自潼關回來,奏稱封常清虛張賊勢,搖動軍心,高仙芝棄陝地數百里,且偷減軍士糧賜,頓時惱動玄宗,即命令誠齎敕馳往,就軍中立斬封高二人。看官閱過前回,應知常清仙芝,原非良將,但令誠所奏卻是多半虛誣,先是常清戰敗,屢遣使表陳賊勢,猖獗可畏,幸勿輕視,玄宗已疑他情虛畏罪,故事張皇,及常清與令誠相見,毫無饋遺,令誠引為恨事﹔又嘗向仙芝前,有所乾請,仙芝亦未肯照行,為此種種情由,遂輕身詣闕,誣害兩人。至齎敕馳往潼關,先令常清出關聽敕,宣讀未終,即將他一刀殺死﹔再進關會晤仙芝。仙芝正欲問及朝事,令誠即開口道:「大夫亦有恩命。」仙芝乃下階跪伏,聽宣詔敕。令誠朗聲讀畢,仙芝道:「我遇賊即退,罪固當死,但謂我偷減糧賜,我何嘗有這等事情。上有天,下有地,究竟是冤誣我呢!」令誠瞋目道:「你敢違旨麼?」仙芝道:「我原說是應死,不過死也要死得明白,冤枉事究須聲明。」令誠道:「既已願死,何必多言。」遂將仙芝出,斬首了事。綱目書殺不書誅,正因他死非其罪。將士相率呼冤,只因敕命煌煌,不敢反抗,沒奈何含忍過去。
  令誠使將軍李承光,暫攝軍篆,過了數日,前隴右兼河西節度使哥舒翰,受命為兵馬副元帥,統兵六萬,來到潼關。翰本因疾入朝,留養京師,玄宗欲借他威名,且聞他與祿山未恊,因迫令統軍出征。授御史中丞田良邱為行軍司馬,起居郎蕭昕為判官,蕃將火拔歸仁等,各率部落隨行。翰抱病未痊,不能治事,悉把軍務委任良邱。良邱又不敢專決,使李承光管轄步兵,王思禮管轄騎兵。二人爭長,兵權不一,再經翰用法嚴苛,待下少恩,於是潼關二十萬官軍,統皆灰心懈體了。為下文失關張本。
  是時安祿山尚留據東京,僭稱大燕皇帝,改元聖武,用達奚珣為侍中,張通儒為中書令,高尚嚴莊為中書侍郎,分兵四出,威脅大河南北等郡。平陽太守顏真卿,已捕誅祿山部將段子光,收李憕盧奕蔣清首級,編蒲為身,棺殮埋葬,發喪受弔,厲兵討賊。段子光為祿山所遣,事見前回。景城河間博平諸郡縣,俱殺死偽官,響應真卿。常山太守顏杲卿,與真卿遙為犄角,彼此通書商議,擬連兵斷賊歸路,牽制祿山,免致西軼。賊將高邈何千年至常山,被杲卿擒住,河北十七郡,同時歸附。惟范陽北平密雲漁陽汲鄴六郡,尚屬祿山。杲卿又密使人入漁陽,招降賊將范循,循遲疑未決。郟城人馬燧,潛勸范循道:「祿山負恩悖逆,終當破滅,君若舉范陽歸國,覆他巢穴,這是最大的功勞,此機不宜坐失哩。」循意亦少動。不料為別將牛潤容所聞,遽報祿山,祿山召循至東京,把他梟首,循若有意歸國,何必赴召,這真叫作該死。遂令驍將史思明蔡希德等,率大兵往攻常山。杲卿正繕城鑿濠,為守備計,猝遇賊兵到來,未免著忙,急發使詣太原,乞請援師。太原尹王承業擁兵不救,累得杲卿勢孤援絕,拒戰數晝夜,終被賊兵攻入。杲卿及長史袁履謙,巷戰力盡,相繼被執,由思明解送洛陽。祿山怒責杲卿道:「汝前為范陽功曹,我薦汝為判官,不到幾年,超至太守,何事負汝,乃敢造反?」杲卿亦張目罵道:「汝本營州牧羊奴,天子擢汝為三道節度使,恩幸無比,何事負汝,乃敢造反?我世為唐臣,祿位皆為唐有,豈因汝奏薦,便從汝反麼?今日為國討賊,不幸被執,恨不能生啖汝肉,怎得謂反?臊羯狗,要殺便殺,毋庸多言。」義聲卓著。祿山大怒,命將杲卿履謙等,縛住柱上,一並磔死。二人罵不絕口,舌被割,脛被截,到死方休。顏氏一門,死義共三十餘人。
  思明既克常山,復引兵進擊諸郡,諸郡均不能守,復為賊有。獨饒陽太守盧全誠,始終不受偽命,登陴固守,為思明所圍。朔方節度使郭子儀,方收雲中,拔馬邑,開東陘關,出討逆賊。唐廷命進取東京,子儀表薦兵馬使李光弼,具有將才,可當方面,乃有詔授光弼為河東節度使。子儀分朔方兵萬人,給與光弼,光弼遂領兵出井陘,進攻常山。常山為史思明所陷,留部將安思義居守,思義聞光弼到來,召集團練兵三千人,及部下番兵,登城守禦。光弼射書諭降,為團練兵所得,竟將思義執住,送交光弼軍前。光弼問思義道:「汝自知當死否?」思義不答。光弼又道:「汝久歷行陣,看我此次出兵,能破思明否?汝為我計,應該如何?汝策可取,當不殺汝。」思義道:「大夫遠來疲敝,猝遇大敵,恐未易抵當,不如按兵入守,量勝後進,竊料胡騎雖銳,未能持重,一不得利,氣沮心離,那時方可與戰,不患不勝了。」光弼甚喜,親與解縛,即移軍入城。思義復進言道:「思明今在饒陽,去此不過二百里,昨晚羽書已去,料他必前來相援,公當速行籌備,毋致倉皇。」光弼乃安排弩矢,分弓弩手為二隊,千人乘城,千人在城下待命,自與將士環甲以待,入夜更番守著,天尚未曉,外邊已有鼓角聲,繼而喊聲震地,史思明帶著健騎二萬人,直抵城下﹔光弼遣步卒五千,開東門出戰,賊鋒銳甚,鏖戰不退。城上一聲鼓響,千矢齊發,射斃賊兵多名,賊勢稍卻。光弼復令城下待命的弓弩手,分作四隊,從東門驅出,接連發矢,與飛蝗相似,思明雖然兇悍,到此也未免驚慌,斂兵退去。未幾有村民告知光弼,謂有賊兵五千,自饒陽來至九門,光弼即遣步騎各二千人,偃旗息鼓,掩擊過去,把賊兵殺得一個不留。思明退入九門,分兵截常山糧道,郭子儀親援光弼,合兵攻思明。思明開城搦戰,大敗虧輸,賊眾齊溃。賊將李立節,中箭斃命,蔡希德遁去。思明自知難支,奔至趙郡去了。
  子儀光弼,縱兵追擊,直抵趙郡,思明立腳不住,又轉趨博陵。博陵城堅濠廣,思明集眾固守,子儀光弼,進攻不克,收兵退回。賊將蔡希德又還救思明,范陽賊將牛廷玠,也率萬餘人助思明,思明乃驅兵復出,躡擊唐軍。子儀等方至恒陽,固壘不戰,思明頓兵已久,俱有倦志,乃退至嘉山。哪知子儀光弼,分左右翼殺來,一時堵截不住,紛紛溃走,唐軍大殺一陣,斬首四萬級,捕獲千餘人,連思明都中矢落馬,散發跣足,匆匆走脫,還守博陵。唐軍大振,河北十餘郡,均殺賊守將,奉款乞降。中興名臣,應推郭李,故起兵討賊,備詳戰事。是時真源令張巡,方克復雍邱,擊退賊守令狐潮,平原太守顏真卿,時任河北採訪使,進拔魏郡,擊敗賊守袁知泰。北海太守賀蘭進明,與真卿合兵,受職河北招討使,攻克信郡。穎川太守來瑱,前後破賊甚眾,賊呼為來嚼鐵。河南節度使,改任高祖孫嗣虢王巨,亦引兵解南陽圍。平盧賊將劉客奴等通書顏真卿,願取范陽自贖。真卿遣判官賈載,助給衣糧,並遣子為質,一面請命朝廷,特授客奴為平盧節度使,賜名正臣。總括一段,簡而不漏。祿山聞各處警信,驚惶的了不得,便召高尚嚴莊入詈道:「汝等教我造反,以為計出萬全,今前阻潼關,兵不得進,北路一帶,盡成敵國,又不得退,尚好說是萬全麼?」高嚴兩人,無詞可答,懷慚而退,好幾日不敢復見。可巧田乾真自潼關退還,入勸祿山道:「自古帝王創業,均有勝負,怎能一舉即成?尚莊皆佐命元勛,一旦嚴譴,諸將誰不懈體,那時進退兩難,真正失計呢。」祿山乃悟,復召入尚莊,置酒款待,和好如初。因復令崔乾祐自陝進兵,又遣孫孝哲安神威等繼進,待再攻潼關不下,才歸范陽。計議已定,仍在洛陽待著。
  潼關元帥哥舒翰,曾兩卻賊兵,副使王思禮密語翰道:「祿山造反,以誅楊國忠為名,若公留兵三萬人守關,自率精銳還長安,入清君側,這也是漢挫七國的秘計呢。」指漢誅晁錯事。翰搖首道:「若照汝言,是翰造反,並不是祿山造反呢。」此說還是有理。時戶部尚書安思順,與祿山同宗,前曾奏言祿山必反,所以免坐。翰獨與他有隙,偽為賊書,獻諸闕下。書中繫結思順為內應,不由玄宗不懼,且因翰疏陳思順七罪,即令賜死。國忠欲營救思順,正苦無法,又聞王思禮密謀,益加恟懼,遂募萬人屯灞上,令親信杜乾運為將,托名御賊,實是防翰。翰知國忠私意,表請灞上軍撥隸潼關,並誘乾運議事,梟首以徇。於是國忠愈加怨恨,遂日促翰出關討賊。翰上言:「祿山為逆,未得人心,應持重相待,不出數月,賊勢瓦解,一鼓可擒」云云。玄宗頗以為然。偏國忠日進讒言,但說翰逗留不進,坐誤軍機,玄宗乃遣使四出,詗敵虛實,俄有中使返報,賊將崔乾祐,在陝兵不滿四千人,又皆羸弱無備,應急擊勿失。想是國忠授意。於是玄宗遂疑及翰,促他出兵。翰上書道:「祿山用兵已久,豈肯無備?臣料他是羸師誘我,我若往擊,正墮賊計。況賊兵遠來,利在速戰,官軍據險,利在堅守,總教滅賊有期,何必遽求速效?現在諸道徵兵,尚多未集,不如少安毋躁,待賊有變,再行出兵。」這書達到唐廷,又有郭子儀李光弼聯名奏陳,亦請自率部軍,北取范陽,搗賊巢穴,令賊內溃,潼關大軍,但應固守敝賊,不宜輕出等語。郭李所見更是妥當。玄宗迭覽兩疏,意存猶豫。國忠獨進言道:「翰擁兵二十萬,不謂不眾,就使不能復洛,亦當復陝,難道四五千賊兵都畏如蛇蠍麼?若今日不出,明日不戰,老師費財,坐待賊敝,臣恐賊勢反將日盛,官軍且將自敝呢。」這一席話,又把玄宗哄動,一日三使,催翰出關。國忠不忌翰,不致速死,玄宗不促翰,不致出奔。翰窘迫無計,只好引軍東出,臨行時撫膺慟哭,害得全軍喪膽,未戰先慌。這便是敗亡預兆。行至靈寶西原,望見前面已紮賊軍,南倚山,北控河,據險待著。翰令王思禮率兵五萬,充作前鋒。別將龐忠等,引兵十萬接應,自率親兵三萬,登河北高阜,揚旗擂鼓,算做助威。那賊將崔乾祐,帶著羸卒萬人,前來挑戰,東一簇,西一群,三三五五,散如列星,忽合忽離,忽前忽卻,官軍見他行伍不齊,全無軍法,都不禁冷笑起來。先哭後笑,都是無謂。當下麾軍齊進,甫及賊陣,乾祐即偃旗退去。思禮督軍力追,龐忠繼進,漸漸的走入隘道,兩旁都是峭壁,不由的膽戰心驚,正觀望間,只聽連珠炮響,左右山下,統豎起賊旗,木頭石塊,一齊拋下,官軍多頭破血流,相率傷亡。思禮亟令倒退,偏龐忠的後軍,陸續進來,一退一進,頓致前後相擠,變成了一團糟。崔乾祐煞是厲害,又從山南繞至河北,來擊哥舒翰軍。翰在山阜遙望,見思禮龐忠兩軍,未曾退歸,那賊兵又鼓噪而至,料知前軍失手,忙用氈車數十乘,作為前驅,自率軍從高阜殺下,攔截乾祐來路。乾祐見翰軍前擁氈車,不宜發矢,竟用草車相抵,乘風縱火。看官試想!氈是引火的物件,一經燃著,哪裡還能撲滅?並且賊軍據著上風,翰軍碰著逆風,風猛火烈,煙燄飛騰,霎時間天黑如晦,翰軍目被煙迷,自相鬥殺,及至驚悟,又被賊軍搗入,陣勢大亂,屍血模糊。一半棄甲入山,一半拋戈投河。翰率麾下百餘騎,西奔入關,關外本有三塹,闊二丈,深一丈,專防賊兵衝突,自官軍陸續奔回,時已昏夜,黑暗中不辨高低,多半陷入塹中,須臾填滿,後來的敗兵,踐屍而過,幾似平地。翰檢點兵士,只剩得八千多人,不禁大慟,忽由火拔歸仁入報道:「賊兵將到關下了。」翰惶急道:「現在兵敗勢孤,不堪再戰,我只有到關西驛,收集散卒,再來保關,君且留此御賊,待我重來恊守。」言畢即行。歸仁留居關上,竟通使乾祐,願執翰出降。乾祐乃進屯關下,專待歸仁出來。歸仁竟率百餘騎,至關西驛,入語翰道:「賊兵到了,請公上馬!」翰上馬出驛,歸仁率眾叩頭道:「公率二十萬眾出征,一戰盡覆,尚何面目再見天子?且公不聞高仙芝封常清故事麼?今為公計,只有東行一策,還可自全。」翰歎道:「我身為大帥,豈可降賊?」說至此,便欲下馬。歸仁喝令隨騎,竟將翰足繫住馬腹,策鞭擁去。餘眾不肯從降,亦被縛住,驅出關外,往降乾祐。適值賊將田乾真,來接應乾祐軍,即囚翰等送洛陽。祿山召翰入見,獰笑道:「汝常輕我,今果何如?」翰匍伏道:「臣肉眼不識聖人。」一念貪生,天良盡喪。祿山大喜,命翰為司空,及見火拔歸仁,卻怒叱道:「汝敢叛主,不忠不義,留汝何用?」立命左右將他推出,一刀兩段。祿山此舉,頗快人意,但自問果無愧否?遂令崔乾祐留據潼關,促孫孝哲安神威等西功長安。
  玄宗聞潼關緊急,方擬遣將往援,驀聞潼關敗卒,馳走闕下,報稱哥舒翰敗沒狀,不由的魂飛天外,忙召宰相楊國忠等商議。有說宜調兵親征,有說宜徵兵勤王,獨國忠提出幸蜀兩字,稱為上策。原是三十六策的上策。議至日暮,尚未決定,忽又有候吏入報道:「今日平安火不至,莫非有急變不成?」玄宗益覺驚惶。看官道平安火是何物?原來唐朝制度,每三十里設一烽堠,日曉日暮,各放煙一次,叫作平安火。此火不燔,顯見得是不平安呢。玄宗再問國忠,國忠道:「臣嘗兼職劍南節度使,早令副使崔圖,練兵儲糧,防備不測,目下遠水難救近火,且由車駕暫幸西蜀,有恃無恐,然後征集各道將帥,四面蹙賊,管保能轉危為安呢。」狡兔原善營窟,可惜獵犬不容。玄宗躊躇半晌,方道:「且至明日再議!」國忠等依次散歸。
  韓虢兩夫人,聞知消息不佳,已在國忠第中,等待國忠還商,國忠慌慌張張的回來,見了兩妹,便連聲道:「走!走!走!」兩夫人問為何事?國忠道:「潼關失守,賊兵將要入都,此時不走,還待何時!」兩夫人急著道:「走到哪裡去?」國忠道:「我已勸皇上幸蜀,蜀中是我故鄉,饒有家產,且有險可守,不怕賊兵飛至,我等仍然不失富貴,怎奈皇上尚依違兩可,未肯照行。」虢國夫人應聲道:「赴蜀原是上策,皇上不從,何弗令貴妃勸導?」這一句話,把國忠提醒,便要兩夫人乘夜入宮。約至夜半,兩夫人回來,報稱皇上已應允赴蜀,定於明日晚間起程,但事關秘密,囑勿漏泄風聲。國忠道:「這個自然,今夜已遲,彼此安寢,明晨各摒擋行李罷!」兩夫人唯唯而去。
  國忠睡了半夜,一聞雞聲,即已起牀,命僕役整頓行裝,自己草草盥洗,便即入朝。到了朝堂,寂無一人,待至許久,方有幾個官吏到來,問及軍謀,國忠佯作不知。既而內監出來,召國忠入內殿,國忠奉召進去,密談多時。玄宗乃出御勤政樓,下親征詔,命京兆尹魏方進為御史大夫,兼置頓使。少尹崔光遠為京兆尹,充西京留守。內官邊令誠掌宮闈管鑰。又命劍南道預備儲峙,只說新授節度使潁王璬,將啟節至鎮。一班王公大臣,見了這等詔敕,統私自疑議,未識玄妙。及玄宗還宮,移仗北內,傍晚又有密詔傳出,獨給龍武大將軍陳玄禮,令他整繕六軍,厚賜錢帛,選閒廄馬九百餘匹,夜半待用。外人都莫明其妙。到了翌晨,尚有大臣入朝,至宮門前,漏聲依然,衛仗亦照常陳列。俄而宮門大啟,宮人一擁出來,多半是亂頭粗服,備極倉皇,及問明情由,都說皇上貴妃等不知去向,於是內外搶攘,立時大亂。原來是日黎明,玄宗已率同貴妃,及皇子妃主皇孫,並楊國忠兄妹,同平章事韋見素,御史大夫魏方進,龍武大將軍陳玄禮,宮監將軍高力士等,潛出延秋門,向西逕去。
  行過左藏,國忠請將庫藏焚去,免為賊有。玄宗愀然道:「賊若入都,無庫可擄,必屠掠百姓,不如留此給賊,毋重困吾赤子。」及出都行過便橋,國忠又命將橋焚毀,玄宗又道:「士民各避賊求生,奈何絕他去路?」乃回顧高力士道:「你且留此,帶著數人,撲滅餘火,再行趕來。」玄宗尚有仁心,所以得保首領。力士領旨,把火撲滅,仍將橋樑留著,然後西行扈蹕。玄宗行至咸陽望賢宮,令中使馳召縣令,促令供食,哪知縣令早已逃去,沒人肯來供應。日已過午,玄宗以下,均未得食,國忠自購胡餅,獻與玄宗。玄宗乃命人民獻飯,立給價值,人民乃爭進粗糲,雜以麥豆。皇子皇孫等用手掬食,須臾即盡。當由玄宗量給價錢,好言撫慰,大眾皆哭,玄宗亦揮淚不止。有一白髮老翁,曳杖前來,走至御前,伏地陳詞道:「小民郭從謹,敢獻芻言,未知陛下肯容納否?」玄宗道:「汝且說來!」從謹道:「祿山包藏禍心,已非一日,從前陛下誤寵,致有今日,小民尚記得宋璟為相,屢進直言,天下賴以安平,近年朝無良相,諛臣幸進,闕門以外,陛下皆無從得知,小民伏居草野,早知禍在旦夕,所恨區區愚誠,無從得達,今日才得睹天顏,一陳鄙悃,但已自覺無及了。」玄宗太息道:「朕也自悔不明,已追悔無及哩。」隨命從謹起來,遣令歸家。從行軍士,尚未得食,乃令散詣村落,自去求食。待至日昃,軍士復集,乃得再進。夜半始達金城館驛,驛丞早逃,暗無燈火,大眾疲倦得很,席地就寢,也不管甚麼尊卑上下了。玄宗本不知尊卑上下,應該有此結局。
  次日早起,適王思禮自潼關奔回,報明哥舒翰降賊,玄宗即授思禮為隴右河西節度使,指日赴鎮,收合散卒,徐圖東討。思禮退見陳玄禮,密與語道:「楊氏誤國致亂,奈何尚在君側?我早勸哥舒翰表誅國忠,渠不見從,遂致受擒,將軍何不為國除奸呢?」玄禮點首。思禮遂辭玄宗,仍然東去。玄宗啟行至馬嵬驛,正挈貴妃入驛休息,但聽得驛門外面,喊殺連天,嚇得玄宗面色如土,貴妃更銀牙亂戰,粉臉成青,亟命高力士往外查明。至力士還報,才知楊國忠父子,與韓國夫人,已被禁軍殺死。玄宗大驚道:「玄禮何在?」御史大夫魏方進在側,便道:「由臣出探,究為何事?」言畢趨出,見外面禁軍,已將國忠首級,懸示驛門,並把肢體臠割,不由的憤憤道:「汝等如何擅殺宰相?」道言未絕,那軍士一擁而上,又將方進砍成數段,同平章事韋見素,出視方進,也為亂軍所毆,血流滿地。旋聞有數人出阻道:「勿傷韋相公!」見素方得退入驛中,報知玄宗,玄宗正沒法擺佈,那外面仍然喧擾不休。高力士請玄宗自出慰諭,玄宗乃硬著頭皮,扶杖出門,慰勞軍士,令各收隊。軍士仍圍住驛門,毫不遵旨,惹得玄宗焦躁起來,令力士出問玄禮。玄禮答道:「國忠既誅,貴妃不宜供奉,請皇上割恩正法。」力士道:「這恐不便入請。」軍士聽了,都嘩然道:「不殺貴妃,誓不扈駕。」一面說,一面有毆力士意。力士慌忙退還,向玄宗陳述。玄宗失色道:「貴妃常居深宮,不聞外事,何罪當誅?」力士道:「貴妃原是無罪,但將士已殺國忠,貴妃尚侍左右,終未能安眾心。願陛下俯從所請,將士安,陛下亦安了。」玄宗沈吟不語,返入驛門,倚杖立著。京兆司錄韋諤,系韋見素子,亦扈駕在側,即趨前跪奏道:「眾怒難犯,安危只在須臾,願陛下速行處決。」玄宗尚在遲疑,外面嘩聲益甚,幾乎要擁進門來。韋諤尚跪在地上,叩頭力請,甚至流血。玄宗頓足道:「罷了!罷了!」道言未絕,力士踉蹌趨入道:「軍士已闖進來了,陛下若不速決,他們要自來殺貴妃了。」一層緊一層,我為玄宗急煞。玄宗不禁淚下,半晌才道:「我也顧不得貴妃了。你替朕傳旨,賜妃自盡罷!」力士乃起身入內,引貴妃往佛堂自縊。韋諤亦起身出外,傳諭禁軍道:「皇上已賜貴妃自盡了。」大眾乃齊呼萬歲。
  小子曾記白樂天《長恨歌》中有四語道:
  翠華搖搖行復止,西出都門百餘里。
  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
  欲知貴妃死時情狀,待至下回敘明。  

  哥舒翰之所為,不謂無罪,但守關不戰,待賊自敝,未始非老成慎重之見,況有郭李諸將,規復河朔,固足毀賊之老巢,而制賊之死命者乎。國忠忌翰,促令陷賊,潼關不守,亟議幸蜀,陷翰猶可,陷天子可乎?惟國忠之意,以為都可棄,君可辱,而私怨不可不復,身命不可不保,兄弟姊妹,不可不安。自秦赴蜀,猶歸故鄉,庸詎知王思禮等之竊議其旁,陳玄禮等之加刃其後耶?楊玉環不顧廉恥,競尚驕奢,看似無關治亂,而實為亂階,盅君誤國,不死何待?歷敘之以昭大戒,筆法固猶是紫陽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4 05:14:19

第五十二回     唐肅宗稱尊靈武 雷海青殉節洛陽



  卻說楊貴妃迭聞凶耗,心似刀割,已灑了無數淚痕﹔及高力士傳旨賜死,突然倒地,險些兒暈將過去,好容易按定了神,才嗚咽道:「全家俱覆,留我何為?但亦容我辭別皇上。」力士乃引貴妃至玄宗前,玄宗不忍相看,掩面流涕。貴妃帶哭帶語道:「願大家保重!妾誠負國恩,死無所恨,惟乞容禮佛而死。」玄宗勉強答道:「願妃子善地受生。」說到「生」字,已是不能成語。力士即牽貴妃至佛堂,貴妃向佛再拜道:「佛爺佛爺!我楊玉環在宮時,哪裡防到有這個結局?想是造孽深重,因遭此譴,今日死了,還仗佛力,超度陰魂。」說至此,伏地大慟,披發委地。力士聞外面嘩聲未息,恐生不測,忙將貴妃牽至梨樹下,解了羅巾,繫住樹枝。貴妃自知無救,北向拜道:「妾與聖上永訣了。」閱至此,也令人下淚。拜畢,即用頭套入巾中,兩腳懸空,霎時氣絕,年三十有八,系天寶十五載六月間事。力士見貴妃已死,遂將屍首移置驛庭,令玄禮等入視。玄禮舉半首示眾人,眾乃歡聲道:「是了是了。」玄禮遂率軍士免冑解甲,頓首謝罪,三呼萬歲,趨出斂兵。玄宗出撫貴妃屍,悲慟一場,即命高力士速行殮葬,草草不及備棺,即用紫褥裹屍,瘞諸馬嵬坡下。適值南方貢使,馳獻鮮荔枝,玄宗睹物懷人,又淚下不止,且命將荔枝陳祭貴妃,然後啟行。先是術士李遐周有詩云:「燕市人旨去,函關馬不歸。若逢山下鬼,環上系羅衣。」第一句是指祿山造反,第二句是指哥舒翰失關,第三句是指馬嵬驛,第四句是指玉環自縊,至此語語俱驗。國忠妻裴柔,與虢國夫人母子,潛奔陳倉,匿官店中,被縣令薛景仙搜捕,一並誅死,這且不必絮述。
  且說玄宗自馬嵬啟蹕,將要西行,命韋諤為御史中丞,充置頓使,甫出驛門,前驅又逗留不進。玄宗復吃一大驚,遣韋諤問明情由,將士齊聲道:「國忠部下,多在蜀中,我等豈可前往,自投死路?」韋諤道:「汝等不願往蜀,將到何處?」將士等議論不一,或雲往河隴,或雲往靈武,或雲往太原,或竟說是還都。諤還白玄宗,玄宗躊躇不答。諤進言道:「若要還京,當有御賊的兵馬,目今兵馬稀少,如何東歸?不如且至扶風,再定行止。」玄宗點首。諤因傳諭眾人,頗得多數贊成,乃扈駕前進。不意一波才平,一波又起,沿途人民,東湊西集,都遮道請留,提出「宮殿陵寢」四大字,責備玄宗。玄宗且勸且行,偏百姓來得越多,一簇兒擁住玄宗,一簇兒攔住太子,且嘩然道:「至尊既不肯留,小民等願率子弟,從殿下東行破賊,若殿下與至尊,一同西去,試問偌大中原,何人作主?」玄宗乃傳諭太子,令暫留宣慰,自己策馬逕行。保全老命要緊,連愛子也不及顧了。眾百姓見太子留著,乃放玄宗自去。
  太子尚欲上前隨駕,語百姓道:「至尊遠冒險阻,我怎忍遠離左右?且我尚未面辭,亦當往白至尊,面稟去留。」眾百姓仍攔住馬頭,不肯放行。太子擬縱馬前驅,衝出圈外,忽後面有兩人過來,竟將太子馬磽熳。■彝■■溃骸澳婧■搞冢*四海分崩,不順人情,如何恢復?今殿下從至尊西行,若賊兵燒絕棧道,中原必拱手授賊了。人心一離,不可複合,他日欲再至此地,尚可得麼?不如招集西北邊兵,召入郭子儀李光弼諸將,並力討賊,庶或能克復二京,削平四海,社稷危而復安,宗廟毀而復存,掃除宮禁,迎還至尊,才得為孝,何必拘拘定省,徒作兒女子態度呢。」唐室不亡,幸有此議。太子聞言瞧著,一個是第三子建寧王倓,一個是東宮侍衛李輔國,正欲出言回答,又有一人叩馬諫道:「倓等所議甚是,願殿下勿違良策,勿拂眾情。」太子又復注視,乃是長子廣平王俶,乃語俶道:「你等既欲我留著,亦須稟明至尊,你可前去奏聞。」俶應聲前行,馳白玄宗。玄宗歎道:「人心如此,就是天意。」遂命將後軍二千人,及飛龍廄馬,分與太子,且宣諭道:「太子仁孝,可奉宗廟,汝等善事太子便了。」又語俶道:「汝去返報太子,社稷為重,不必念我。我前待西北諸胡,多惠少怨,將來必定得用,我亦當有旨傳位呢。」俶叩謝而退,歸語太子。太子即宣慰百姓,留圖規復,百姓歡然散去。看看天色將暮,廣平王俶道:「日薄西山,此地怎可久駐?應擇定去向,方可依居。」建寧王倓道:「殿下嘗為朔方節度大使,將來按時致啟,倓尚略記姓名,今河隴兵民,多半降賊,未便輕往,不若朔方路近,士馬全盛,河西行軍司馬裴冕,曾在該處,他是衣冠名族,必無二心,若前去依他,徐圖大舉,方為上策。」大眾統以為然,遂向北進行。途次遇著潼關敗卒,誤認為賊,竟與他交戰起來,及彼此說明,兩下已死傷了若干。乃收集殘卒,策馬渡過渭水,連夜馳三百餘里。士卒器械,亡失過半。道出新平安定,守吏統已遁去,不便休息。及馳至彭原,太守李遵開城出迎,獻上衣服及糗糧,撥助兵士數百人。太子不欲入城,復北行至平涼,閱監牧馬,得數百匹。又募兵得五百餘名,眾心少定,乃發使往候玄宗。
  玄宗已至扶風,士卒饑怨,語多不遜,陳玄禮不能制。玄禮曾教猱升木,無怪其不能制馭。適成都貢入春彩十餘萬匹,到了扶風。玄宗命陳列庭中,召將士入諭道:「朕近年衰老,任相非人,以致逆胡作亂,勢甚猖狂,不得已遠避賊鋒,卿等倉猝從行,不及別父母妻孥,跋涉至此,不勝勞苦,這皆為朕所累,朕亦自覺無顏。今將西行入蜀,道阻且長,未免更困,朕多失德,應受艱辛,今願與眷屬中官,自行西往,禍福安危,聽諸天命,卿等不必隨朕,盡可東歸。現有蜀地貢彩,聊助行資,歸見父母及長安父老,為朕致意,幸好自愛,無煩相念!」語至此,那龍目內的淚珠,已不知流落多少。將士均不禁感泣,且齊聲道:「臣等誓從陛下,不敢有貳。」玄宗哽咽良久,方道:「去留聽卿!」乃起身入內,命玄禮將所陳貢彩,悉數分給將士。將士乃相率效死,各無異言。雖是玄宗權術,但亦可見人心向背之由來。
  玄宗即於次日動身,離了扶風,向蜀進發。行至散關,使潁王璬先行,壽王瑁繼進。輾轉到了河池,劍南節度副使兼蜀郡長史崔圓,奉迎車駕。且陳蜀土豐稔,兵馬強壯等狀。玄宗大喜,面授崔圓同平章事,相偕入蜀。到了普安,才接到平涼來使,由玄宗問明情形,即面諭道:「朕早欲傳位太子,一切舉措,但教擇當而行,朕自不為遙制。且朕在蜀平安,你可歸報太子,勿勞記念!」來使領旨自去。忽由侍郎房琯,馳入謁見,伏地泣奏道:「京城已被陷沒了。」玄宗長歎數聲,又問陷沒後情形。琯對道:「自陛下出都,京內無主,非常擾亂,臣與崔光遠邊令誠等,日夜彈壓,秩序少定。過了十日,賊兵入都,臣等赤手空拳,如何對敵?本擬一死報恩,但念陛下入蜀,未知安否,所以奔赴行在,來見陛下一面,死也甘心。」都城情事,略借房琯口中敘過。玄宗道:「如何卿只自來?」琯又道:「崔光遠邊令誠等,聞有通賊消息,餘人亦首鼠兩端,無志遠行。」玄宗道:「張均兄弟,奈何不來?」琯答道:「臣曾邀與俱來,他也心存觀望,不願來此。」玄宗見力士在側,便顧語道:「汝說驗否?」力士不禁慚赧,俯首無言。原來玄宗出奔,朝臣多未與聞,當奔至咸陽時,玄宗與力士測議,何人當來?何人不來?力士道:「張均張垍,世受厚恩,且連戚裡,料必先來。垍尚玄宗女寧親公主,已見前文。房琯為祿山所薦,且素系物望,陛下不令入相,未免怏怏,恐未必肯來呢。」玄宗搖首不語。至房琯馳謁,所以顧語力士,駁他前說,嗣複語力士道:「汝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從前陳希烈罷相,朕嘗有相垍意,嗣由國忠薦入韋見素,乃令垍仍原職,朕已料他陰懷怨望,無意前來了。」力士愧謝。玄宗即進房琯同平章事。
  琯請玄宗下詔討賊,玄宗乃令太子為天下兵馬元帥,領朔方河北河東平盧節度使,規復東西二京。永王璘充山南東道嶺南黔中江南西道節度都使,盛王琦充廣陵大都督,領江南東路,及淮南河南等路節度都使。豐王珙充武威都督,領河西隴右安西北庭等處節度都使。琦珙皆玄宗子,後皆不行,惟永王璘出鎮江陵,招兵買馬,侈然自豪。暗伏下文。那太子亨太子凡四易名。且不待命至,竟先做起皇帝來了。語中有刺。太子至平涼後,朔方留後杜鴻漸,六城水陸運使魏少游,節度判官崔漪,支度判官盧簡金,鹽池判官李涵,相與謀議道:「平涼散地,不足屯兵,惟靈武兵食完富,可以有為,若迎請太子到此,北收諸城兵,西發河隴勁騎,南向收復中原,確是萬世一時的機會呢。」謀議既定,乃使涵奉箋太子,並將朔方士馬兵糧總數,列籍以獻。河西司馬裴冕,馳抵平涼,正值李涵到來,遂同見太子,共勸他移節朔方。太子大喜,留冕為御史中丞,令涵轉報杜鴻漸等,率兵來迎。鴻漸得報,遂留少游葺治行轅,自與崔漪率兵千人,馳抵平涼,進見太子,面陳機要,請太子即日啟節。太子乃與裴冕鴻漸等,同至靈武,但見宮室帷帳,俱仿禁中,膳食服御,備極富麗。太子慨然道:「祖宗陵寢,悉被蹂躪,皇上又奔波川峽,我何忍安居耽樂呢?」遂命左右撤除重帷,所進飲食,概從減省。即此一念,已足致興。軍吏等盛稱儉德,相率悅服。既而裴冕杜鴻漸等,復聯名上箋,請太子遵馬嵬命,即皇帝位,玄宗在馬嵬時,雖有傳位之言,並非正式下詔,裴冕等貪佐命功,因有此請,不足為訓。太子不許。冕等一再上箋,尚不見允,乃同謁太子道:「將士皆關中人,豈不日夜思歸?今不憚崎嶇,從殿下遠涉沙塞,無非攀龍附鳳,圖建微功。若殿下只知守經,不知達權,將來人心失望,不可複合,前途反覺日危了。乞殿下勉徇眾請,毋拘小節!」語雖近是,究竟勉強。太子乃即於七月甲子日,就靈武城南樓,即位稱尊。群臣舞蹈樓前,齊呼萬歲,是謂肅宗皇帝。遙尊玄宗為上皇天帝,大赦天下,即改本年為至德元年,即日改元,何其急急。命裴冕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杜鴻漸崔漪,並知中書舍人事,改關內採訪使為節度使,徙治安化,令前蒲關防禦使呂崇賁充任,陳倉令薛景仙,升授扶風太守,兼防禦使,隴右節度使郭英乂,調任天水太守,兼防禦使。朝局草創,諸事簡率,廷臣不滿三十人,武夫卻驕慢異常,大將管崇嗣入朝,背闕踞坐,談笑自若。監察御史李勉,上章彈劾,始將崇嗣系治,肅宗特旨宥免,且語左右道:「我有李勉,朝廷始見尊重了。」
  越數日,方接玄宗制敕,令充天下兵馬元帥,肅宗不便遵行,乃遣使齎表入蜀,奏陳即位情形。至此才行奏聞,毋乃太遲。靈武距蜀千里,往返需時,肅宗既已稱尊,也不管玄宗允否,當然親裁大政,且特召故人李泌,入備咨詢。泌字長源,世居京兆,幼時即以才敏著名,及長,上書言事,洞中時弊。玄宗欲授泌官職,泌固辭不受,乃令與太子游,聯為布衣交。太子常稱為先生,不呼泌名,偏楊國忠專相,恨他書詞激切,奏徙蘄春,歷久得歸,隱居潁陽。此次肅宗北行,已發使敦請,泌義無可辭,乃應征就道,到了靈武,肅宗已是即位了。泌入見時,只好稱臣,肅宗歡顏相待,令他旁坐,彼此問答多時,即欲任為右相。泌又固辭道:「陛下屈尊待臣,視如賓友,比宰相更貴顯得多了,臣有所知,無不上達,何必定要受職呢。」肅宗乃待以客禮,一如為太子時,出與聯轡,寢與對榻,每事必咨,所言皆從,彷彿與劉備遇孔明,苻堅遇王猛相類。特敘此以志得人。泌遂替肅宗擬草,頒詔四方,說得非常痛切。
  河西節度副使李嗣業,發兵五千。安西行軍司馬李棲筠,發兵七千,陸續馳達靈武。郭子儀李光弼顏真卿等,前聞潼關失守,俱引兵退還。平盧節度使王元臣敗死,常山趙郡,又復失守,賊將令狐潮再圖雍邱,還虧張巡控御有方,才得卻敵。顏真卿聞肅宗新立,用蠟丸藏表,從間道遣達靈武。肅宗授真卿工部尚書,兼御史大夫,仍領河北採訪使,亦用蠟丸傳達,附以赦書。真卿頒下諸郡,又遍傳河南江淮,諸道方知肅宗嗣位,漸有固志。郭子儀率兵五萬入衛肅宗,留李光弼居守井陘,肅宗見了子儀,喜出望外,立授子儀為靈武長史,同平章事。又命李光弼留守北都,亦加同平章事官銜。靈武威聲,自是漸振。到了九月初旬,韋見素房琯崔涣等,自蜀中奉傳國寶,及傳位詔冊,來至靈武,由肅宗出城恭迎。原來玄宗自頒詔討賊後,即由普安赴巴西,太守崔涣迎謁,奏對稱旨,立命為同平章事。繼由巴西赴成都,正值靈武使至,玄宗問明使人,欣然喜道:「我兒應天順人,我復何懮?」當下令改制敕為誥,所有臣僚章奏,俱稱太上皇。軍國重事,先取皇帝進止,然後上聞。俟克復兩京,當不預政。隨命韋見素房琯崔涣三相,為禪位奉詔使。三相見了肅宗,宣敕傳位,且奉上寶冊。肅宗辭謝道:「近因中原未靖,權總百官,豈敢趁著患難,即思承襲帝統?」諸臣固請領受,乃將冊寶奉置別殿,朝夕拜謁,如定省禮。未免虛文。留韋見素等輔政,待遇房琯,格外從厚。琯詞氣激昂,好似有絕大才識,肅宗視為奇才,竟欲把收復兩京的責任,盡委琯身。這也所謂以言取人,未免多失呢。也為後文伏筆。
  且說賊將孫孝哲等,奉安祿山偽命,由潼關進陷長安,崔光遠邊令誠等,開門納賊,孝哲入都,收捕妃主皇孫數十人,及百官內侍宮女數百人,悉數囚系,乃遣人馳報祿山。祿山大喜,遣張通儒為西京留守,仍命崔光遠為京兆尹,使安忠順率兵屯苑中,歸孝哲節制,並特授孝哲二札,一是唐室大臣,若肯歸降,當酌量授官﹔二是查明楊貴妃兄妹下落,若得收捕,立送洛陽。這二札去後,隔日即得復報,唐故相陳希烈,及張均張垍等,一律投誠。楊氏家眷,自貴妃國忠以下,統在馬嵬驛伏誅,祿山聽了,不禁悲憤交集道:「楊國忠是該死的,但如何害我阿環姊妹?我此來奪了長安,滿擬將她姊妹數人,盡行充入後房,俾我得暢意取樂,不意將她屠戮,此恨何時得消呢?」又忽憶著愛子慶宗,前被賜死,益發憤怒,遂傳命孝哲,除陳希烈張均兄弟已經投降,應即令來洛授官外,所有在京皇親國戚,無論皇子皇孫,郡主縣主,及駙馬郡馬等,悉行處斬,致祭愛子,慶宗。孝哲本是一個殺星,既接祿山命令,遂把拘住的妃主皇孫,並搜得駙馬郡馬數人,統牽至崇仁坊,設起安慶宗靈位,將妃主等人,一一剖心致祭,慘無人道。再把楊國忠高力士餘黨,捉一個,殺一個,還有王公將相,扈駕出奔,留有家眷在京,盡行捕戮,連襁褓嬰兒,也殺得一個不留。這場慘劫,統是楊氏一門釀成。一面掠取左藏,得了許多金帛,大為滿意,因日夕縱酒,不願西出。祿山命陳希烈張均張垍,並為同平章事,自己也無心西進,樂得居住東京,恣情聲色,圖個眼前快活,所以玄宗父子,一西一北,安然過去,並沒有甚麼追兵。大是幸事。
  祿山且想著那梨園子弟,教坊樂工,及馴象舞馬等物,前時曾供奉玄宗,此刻正好取至洛陽,自備玩賞,因即遣使至長安,令孝哲等如數取到。祿山遂在凝碧池旁,大張筵飲,宴集百官。凝碧池在洛陽苑中,也是一個名勝地,時當仲秋,金風拂地,玉露橫天,池水不波,碧漪如畫。祿山興高采烈,居然服了袞冕,由文武官員,擁至席間,高踞上坐。慶緒慶恩兩子,侍坐兩旁,各官員左右分席,依次坐下。先命樂工大吹大鼓,奏過一番軍樂,然後肴醴上陳,飛觴痛飲。祿山連盡數大觥,乃令各樂工各自奏技,於是鳳簫龍笛、象管鸞笙、金鐘玉磬、羯鼓琵琶、箜篌方響、手拍等一齊發聲,或吹或彈,或敲或擊,真個是繁音縟節,悅耳動人。祿山用箸擊案道:「奏得好!奏得好!」恐怕是對牛彈琴。各官員趁勢貢諛,起座說道:「臣等想天寶皇帝,不知費著多少心力,教成此曲,今日卻留與主上受用,這真是洪福齊天呢。」反襯雷海青之罵。祿山掀髯笑道:「我當年入宮侍宴,也曾聽過好幾次雅樂,只是前番尚受拘束,不比今日這般快意,可惜李三郎有美人兒陪著,我卻還不及他哩。」各官員又道:「主上要選美人兒,很是容易,況且段娘娘德容兼備,也是一個賢內助,比那楊家姊妹,更好得多了。」祿山搖首道:「未必未必。」看官聽著!祿山嬖妾段氏,頗有姿色,為祿山所寵愛,少子慶恩,便是段氏所出,因此各偽官樂得奉承。插此數語,無非為下文伏線。祿山語雖如此,心中卻是甚喜,便要梨園子弟,及舞馬馴象等,相繼歌舞。驀聽得一片泣聲,傳入耳中,不由的驚訝道:「何處來的哭聲?」言未已,竟有一人大哭起來。祿山怒甚,便令衛軍當場查明。衛軍查得樂工中人,多半帶著淚痕,有一人執著琵琶,卻俯首大慟,便將他抓至席前,聽祿山發落。祿山張目道:「朕在此開太平盛宴,你這樂工,敢無故啼哭,真正可惡!」那樂工竟抗聲道:「安祿山!你本是失機邊將,罪應斬首,幸蒙聖恩赦宥,拜將封王,你不思報效朝廷,反敢稱兵作亂,屠戮神京,逼遷聖駕,眼見得惡貫滿盈,不日就遭天戮了。還說甚麼太平筵宴?」說罷,將手中的琵琶,擲將過去。當被祿山親軍一格,砰然落地。那樂工向西再哭,已被那衛軍縛住,用刀亂砍,霎時間血肉模糊,肢體解散,把一個大唐忠魂,送入地府中去了。看官道此人何名?原來就是雷海青。畫龍點睛。
  小子記得古詩云:
  昔年只見安金藏,此日還看雷海青﹔
  一樣樂工同氣烈,滿朝愧此兩優伶。
  雷海青既被殺死,祿山尚怒氣未息,竟憤然起座,大踏步走出去了。各偽官掃興而散。當時感動了一個文士,也賦詩志悼云:
  萬古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
  秋槐葉落空宮裡,凝碧池頭奏管弦。
  欲知此詩為何人所作,試看下回便知。  

  肅宗未奉父命,遽爾即位,後來宋儒多嚴詞駁斥,謂其乘危篡位,以子叛父,語雖未免太過,但肅宗亦未免太急。靈武之與劍南往返不過兩月,何勿因裴冕杜鴻漸等之勸進,遣使請命,待冊嗣位?況玄宗出發馬嵬,已有傳位之言,不過因途次倉猝,未曾決定,彼時若稟命而行,當然允准,豈一二月間之時期,竟不及待耶?況古來嗣君承統,大都越歲改元,肅宗草率即位,即改稱至德元年,而入蜀之使,遲遲後發,是其居心之僭竊,不問可知。綱目直書即位,本回且特書稱尊,示無父也。雷海青一樂工耳,長安之陷,不聞有一烈士,獨海青奮不顧身,甘心殉國,忠肝義膽,自足千古,寧得以樂工少之耶?《唐書·忠義傳》,置諸不錄,實為一大闕文,得此篇以彰之,其庶足揚名而示後歟?閱者於此等處著眼,方不負著書人苦心。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4 05:14:41

第五十三回     結君心歡暱張良娣 受逆報刺死安祿山



  卻說唐朝一代,專用詩賦取士,所以詩人輩出,代有盛名。玄宗年間,第一個有名詩人,要算李太白。見前文。李白以下,就是杜甫及王維。甫字子美,系襄陽人,著作郎杜審言孫,曾獻《郊天》《饗廟》及《祭太清宮賦》三篇,玄宗歎為奇才,命為參軍。至祿山造反,避走三川,肅宗繼立,羸服奔行在,為賊所得,同時與太原人王維,並陷賊中。杜甫乘隙先逃,走往鳳翔,維服藥下痢,佯作喑疾,不受偽命。祿山重他才名,硬迫為給事中,他仍寓居古寺中,托詞養痾。既聞雷海青盡忠,很是悼痛,所以作詩記感,後來賊亂蕩平,維隸名賊籍,幾不免死,虧得這一首詩,傳達肅宗,肅宗說他不忘故主,情有可原,更兼維弟王縉,已受職侍郎,情願舍官贖兄,乃將維赦罪授職,累遷至尚書右丞,這真是仗詩救命哩。不沒王維,並插入杜甫,即善善從長之意。
  閒文少表。且說肅宗既正名定位,做了大唐天子,便定計討賊,擬授建寧王倓為元帥。李泌入諫道:「建寧王素稱英毅,不愧將才,但廣平是兄,建寧是弟,若建寧功成,難道使廣平為吳太伯麼?」肅宗道:「廣平原是冢嗣,名義自在,豈必以元帥為重?」泌答道:「廣平未正位東宮,今天下艱難,眾心所屬,都在元帥。若建寧大功得成,陛下雖欲不為儲貳,那時幫輔建寧的功臣,尚肯袖手旁觀麼?太宗上皇,已有明證,請陛下三思?」肅宗點頭道:「先生言是,朕當變計。」及李泌退出,建寧王倓迎謝道:「先生所奏,正合我心。」泌卻步道:「泌只知為國,不知植黨,王不必疑泌,亦不必謝泌,但能始終孝友,便是國家的幸福了。」言已自去。越日有詔傳出,令廣平王俶為天下兵馬元帥,統率諸將東征。俶既受命,表請簡選謀臣,肅宗屬意李泌,因恐泌不肯受,躊躇了好多時,乃召泌入語道:「先生白衣事朕,志節高超,朕亦深佩,惟日前與先生同出視軍,曾聞軍士竊議,黃衣為聖人,白衣為山人,朕方待先生決謀定策,豈可令軍士滋疑?還請先生暫服紫袍,藉杜眾惑。」泌不得已受命。肅宗即親賜金紫,由泌接受而出,肅宗復取過紙筆,寫了數語,蓋上國寶,藏入袖中,俟泌服紫入謝,不禁微笑道:「既已服此,豈可無名?」遂從袖中取出手敕,遞與李泌。泌接敕審視,乃是授職侍謀軍國元帥府行軍長史,當即拜辭道:「臣不敢任職,請陛下另委!」肅宗道:「朕本不敢相屈,但時艱方亟,全仗大才匡濟,待亂事平定,任行高志便了。」泌乃拜受。嗣是肅宗呼泌為卿,有時仍呼為先生,以示優寵,肅宗任用李泌,也可謂煞費苦心。遂就禁中置元帥府。俶入侍,泌留府中。泌入侍,俶留府中。軍書旁午,毫不積壓。泌又入請道:「諸將畏憚天威,在陛下前敷陳軍事,或不能暢達意見,萬一小差,為害甚大,自後諸將奏請,乞先令與臣及廣平熟議,然後上聞,免致錯誤。」肅宗准奏,遇有文牘關係軍情,悉令送府。泌隨到隨閱,看系急報,雖夜間禁門已閉,亦必隔門通進,稍緩乃待天明,禁門鑰契,統委俶與泌掌管,宮府聯絡,政令一新。
  肅宗命豳王守禮子承寀為敦煌王,與蕃將僕固懷恩,出使回紇,借兵入援。又懸賞招徠朔方番夷,令從官軍討逆。泌乃勸肅宗轉幸彭原,預待西北援師。肅宗依言移蹕,既至彭原,廨舍狹隘,裡面作為行宮,外面即作為元帥府。當時肅宗有一侍妾,母家姓張,系睿宗皇后胞妹的孫女,肅宗為太子時,納為良娣,因韋堅一案,與韋妃絕婚,見前文。張良娣遂得專寵。玄宗西奔,肅宗挈良娣隨行,輾轉到了靈武,良娣日侍左右,夜寢必居前室。肅宗與語道:「暮夜可虞,汝宜在後,不宜在前。」良娣道:「近方多事,倘有不測,妾願委身當寇,殿下可從帳後避難,寧可禍妾,不可及殿下。」未幾產生一男,才閱三日,即起縫戰士衣。肅宗以產後節勞為戒,良娣道:「今日不應自養,殿下當為國家計,毋專為妾懮。」看似忠義過人,及閱到後文,才知她小忠小信,都為固寵乞憐起見,婦人之可畏如此。看官試想!似張良娣之靈心慧舌,哪得不動人愛憐?況且良娣姿色,也是一時無兩,更兼與肅宗患難相依,事事能先承旨意,無怪肅宗格外鐘情,恩愛得了不得呢。又是一個禍根。及玄宗遣使傳位,並賜張良娣七寶鞍,良娣大喜,偏李泌入見肅宗,乘間進諫道:「今四海分崩,當以儉約示人,良娣不應乘此,請撤除鞍上珠玉,付庫吏收藏,留賞有功。」肅宗正倚重李泌,沒奈何依著泌言。驀聞廊下有哭泣聲,當即驚問何人?但見建寧王倓,趨至座前,叩首答道:「禍亂未已,臣方引為深懮,今陛下從諫如流,眼見承平有日,陛下可迎還上皇,同入長安,臣不禁喜極而悲呢。」事親有隱無犯,倓未免太露鋒芒。肅宗不答。倓與泌先後趨出,只張良娣好生不樂,對著肅宗,未免怏怏。肅宗瞧破良娣心思,再三慰諭,並與良娣飲博為歡,替她解恨,此後飲博兩事,幾成慣習,至移蹕彭原,往往日夕縱博,聲達戶外。所有四方奏報,多致停壅。泌在元帥府中,與行宮只隔一牆,當然聞知,免不得入宮切諫。肅宗雖然面允,卻恐良娣失歡,潛令乾樹雞為子,樹雞即木菌,辦名木縱,南楚人,謂雞為樅,故轉語稱樅為雞。不令有聲。既而肅宗語泌道:「良娣祖母,就是朕祖母昭成太后的妹子,上皇亦頗愛良娣,朕欲使她正位中宮,卿意以為可否?」泌對道:「陛下在靈武時,因群臣公同勸進,不忍違反眾情,乃踐登天位,並非為一身一家計。若冊後事宜,應俟上皇迎歸,親承大命,方為合禮。」肅宗乃止。張良娣竭力侍奉,滿望肅宗指日冊封,得正後位,偏偏李泌常來唐突,恨不得力加攆逐,拔去那眼前釘,平時侍居帷闥,輒有微言冷語,譏評李泌,還幸肅宗信泌尚深,君臣得無嫌隙,相好如初。
  李泌以外,要算房琯最得主眷。會北海太守賀蘭進明,遣參軍第五琦入蜀白事,琦主張理財濟餉,由玄宗特旨拔擢,命為江淮租庸使,創榷鹽法,充作軍用,且至彭原面奏肅宗,請將江淮租賦,購易輕貨,溯江沿漢,運給軍需,肅宗很是獎勉。獨房琯劾琦聚斂,不應重任。肅宗怫然道:「軍需方急,無財必散,卿欲黜琦,財從何出?」說得房琯無詞可對。賀蘭進明,也從北海入覲,肅宗命為嶺南節度使,兼御史大夫。琯獨加一攝字,進明探悉情形,並聞第五琦為琯所劾,未免恨上加恨,遂乘入謝肅宗時,力斥琯大言無當,非宰相才,一或誤用,必蹈晉王衍覆轍。肅宗頗以為是,漸與房琯相疏。琯本意氣自豪,怎肯受人奚落?當下拜表陳詞,慷慨願效,請自將兵收復兩京。肅宗覽到琯疏,也覺得眉飛色舞,即日批准,特加琯招討西京,兼防禦蒲潼兩關兵馬節度使,一切參佐,准他自選。琯用戶部侍郎李楫為司馬,給事中劉秩為參謀,剋日起行。楫與秩皆白面書生,未嫻軍旅,琯獨視為奇才,嘗語人道:「賊軍裡面,雖有許多曳落河,見五十回。我有一個劉秩,已足抵敵,況更有李楫呢?」想兩人亦素好大言,所以與琯投契。於是分部兵為三軍,使裨將楊希文將南軍,從宜壽進發,劉貴哲將中軍,從武功進發,李光進將北軍,從奉天進發。琯居中軍,兼程前進,到了便橋,憩宿一宵。北軍亦倍道趨至,兩軍同進陳濤斜,與賊將安守忠相值,兩陣對圓,琯用牛車二千乘,作為前驅,兩旁用步騎夾著,往突敵陣,總道是無堅不破,無銳不摧,哪知賊軍中卻擁出許多勁卒,手中統執著火具,順風拋來,霎時間塵燄蔽天,咫尺莫辨,各牛未經戰陣,驟睹此狀,不禁大駭,紛紛倒退。步馬各兵,禁遏不住,反被牛車蹴踏,陸續傾跌,眼見得人畜大亂,未戰先奔,賊兵趁勢殺入,官軍或死或傷,共四萬餘人。琯收集敗兵,不滿萬人,悔憤的了不得。可巧南軍到來,遂欲督軍再戰,聊報前敗。南軍統將楊希文,見兩軍敗績,已先奪氣,部下兵弁,亦相率驚心。琯全未覺察,反嚴申軍令,有進無退,違令立斬。前愚後憤,怎得成功。楊希文與劉貴哲,面面相覷,暗生異心,等到兩軍對仗,不上數合,已相率披靡。賊兵一擁而進,頓將房琯困在垓心,琯麾軍衝突,都被殺退。李楫劉秩,到此都無謀無勇,只是據鞍發顫,束手待斃。琯自己也是文人,但能揮動令旗,不能運動刀斧,一著錯誤,四面楚歌,也只好拚死了事。正在危急萬分,突有一將跨馬殺入,帶著若干殘軍,來救房琯,琯改懮為喜,乃招呼部眾,隨著來將,殺出重圍。看官道來將為誰?原來就是北軍統將李光進。光進保護房琯,且戰且行,奔走了好幾十里,方得脫離險地,後面才不見賊兵。房琯檢點殘卒,只北軍尚有數千人,南軍中軍,多已不知去向,便驚問光進道:「楊劉二將,到哪裡去了?」光進冷笑道:「他兩人已解甲降賊,還要說他做甚?」叫房琯如何對答?琯懊喪異常,沒奈何率同光進等,回至彭原,此時也管不得肅宗詰責,只好趦趄入見,肉袒請罪。
  肅宗接到敗報,本已憤怒得很,還是李泌先為緩頰,才算格外包容,特加恩宥。臨行時問了數語,囑令招集散兵,再圖進取。琯意外得免,始謝恩出去。言不顧行,實不副名,曾自覺汗顏否?肅宗正要退朝,忽由吳郡太守兼採訪使李希言,遣吏呈入軍報,乃是永王璘起兵江淮,公然造反了。肅宗歎道:「璘為朕弟,自幼失母,母為郭順儀,早歿。經朕撫養成人,奈何背朕造反呢?」乃一面表奏上皇,一面敕璘歸蜀,覲見上皇。看官!你想璘已決計造反,還肯斂兵赴蜀麼?璘出鎮江陵時,諫議大夫高適,曾諫阻玄宗,玄宗不從。及璘至江陵,見租賦山積,頓蓄異圖。有子名適,曾受封襄成王,好剛使氣,勸父潛據江南,如東晉故事。璘遂引私黨薛鏐等為謀主,季廣琛等為將軍,潛募勇士數萬人,分襲吳郡及廣陵。吳郡太守李希言,偵知消息,立遣使馳報彭原,自率軍出屯丹陽,防璘襲擊,璘接到還蜀詔敕,擲置地上道:「我兄未奉上命,僭號河北,我難道不好稱帝江東麼?」演述璘語,見得肅宗即位,兄弟尚且不服,何況天下?遂領兵進擊丹陽。李希言聞警,忙遣副將元景曜等,前往攔截。景曜與戰失利,反去降璘,江淮大震。希言再向彭原告急,肅宗即召高適計議,命為淮南節度使,且調前潁川太守來瑱,為淮南西道節度使,令與江東節度使韋陟,合軍討璘。江南事甫經調將,河北諸郡,又報陷沒。賊將尹子奇史思明,先後攻陷河間景城。河間太守李奂被殺,景城太守李暐,投水自盡。顏真卿遣將往援,復遭陷沒。賊將康沒野坡,且進攻平原,真卿力不能支,也棄郡南走。樂安清河博平諸郡,均為賊有。惟饒陽太守李系,及裨將張興,死守孤城,賊不能克,思明召集各郡兵士,並力合攻。張興力舉千鈞,尚迭拋巨石,壓斃賊兵數百,惱得思明督眾猛撲,接連數晝夜,尚自守住,及至糧盡援窮,太守李系,窘迫自焚,城中無主乃亂,始被攻入。張興力屈被擒,思明勸他歸降,興慨然道:「我是大唐忠臣,萬無降理,但為汝等計,亦應去逆效順。試思主上待遇祿山,恩如父子,何人可及?祿山不知報德,反且興兵指闕,塗炭生民,大丈夫不能翦除凶逆,乃北面為叛賊臣,自居何等?譬如燕巢幕上,怎能久安?若能乘間取賊,轉禍為福,長享富貴,豈非上策?」思明哪裡肯從,反叱興不明順逆。興始痛詈思明,思明大怒,把興鋸死,不略張興,具見闡揚。因還踞博陵。
  尹子奇率五千馬賊,渡河略北海,意欲南取江淮,適敦煌王承寀,到了回紇,得回紇優待,並妻以可敦女妹,令與僕固懷恩,先行反報,願為援助。回應本回前文。隨即遣部將葛邏支,領二千騎兵,奄至范陽城下。尹子奇乃引兵北返,還救范陽。這時候的安祿山,也發兵攻入潁水,執住太守薛願,長史龐堅,送至洛陽,不屈遇害。肅宗迭聞警耗,很是懮懼,便召問李泌道:「賊勢如此,何時可定?」泌從容答道:「臣觀賊勢雖強,並無大志,依臣所料,不過二年,便可削平。」肅宗驚喜道:「有這般容易麼?」泌又答道:「賊中驍將,不過史思明安守忠田乾真張忠志阿史那承慶數人,今陛下若令李光弼出井陘,郭子儀入河東,臣料思明忠志二賊,不敢離范陽常山,守忠乾真二賊,不敢離長安,我用兩帥,足縶四賊,祿山潛據洛陽,隨身只有承慶,若陛下出軍扶風,與子儀光弼,互出擊賊,賊救首,我擊賊尾,賊救尾,我擊賊首,使賊往來奔命,自致勞頓,我常以逸待勞,賊至暫避,賊去尾追,不攻城,不遏路,待至來春天暖,命建寧王為范陽節度,與光弼南北犄角,直取范陽,覆賊巢穴,賊退無所歸,留不得安,然後大軍四面蹙賊,祿山雖狡,恐亦必為我所擒了。」確是妙算,不比房琯大言。肅宗大喜,即命建寧王倓職掌禁兵,李輔國為司馬,預備北征,用一李輔國助倓,倓其死乎?令郭子儀李光弼分道行事,自己在彭原過年,擬於來春即往扶風,且改稱扶風為鳳翔郡。
  時光易過,臘盡春回,至德二載元日,肅宗在行宮中,向西遙覲上皇,然後親御行幄,草草受賀。過了數日,正擬啟駕南行,忽接了一個極大的好音,安祿山被李豬兒刺死了。祿山自盤踞洛陽,縱情酒色,累得兩目昏眊,不能視事,身又病疽,因致煩躁異常。左右使令,稍不如意,即加鞭撻。閹豎李豬兒,被撻尤多,幾乎不保性命。嬖妾段氏見祿山多病,恐有不測,意欲趁祿山在日,立親生子慶恩為太子,將來可以專政,免受嫡子慶緒壓制,愁眉淚眼,容易動人,祿山竟為所惑,竟有廢嫡立庶的意思。祿山負恩忘義,宜有殺身之禍,但禍源亦起自內嬖,可見小星專寵,必致危亡。慶緒頗有所聞,很覺危懼,便與嚴莊密商,求一救死的良策。莊卻故意說道:「君要臣死,不得不死,父要子亡,不得不亡,叫我如何相救?」慶緒越發著忙,便道:「我是嫡子,應該承立,難道慶恩奪我儲位,我便束手就死麼?」嚴莊冷笑道:「從古以來,廢一子,立一子,那被廢的能有幾個保全性命,這也是沒奈何的事情。」慶緒急得淚下,又道:「如兄說來,竟是沒法了。」莊又道:「死中求生,亦並非一定沒法。」慶緒道:「兄快教我!」莊遂與附耳道:「束手就死,死是定了,若要不死,這手是萬不可束的。試思主子與唐朝皇帝,名是君臣,實同父子,為何興動干戈,以臣逐君,以子攻父?可見天下到了萬不得已的事情,總須行那萬不得已的計策,時不可失,幸勿再自束手了。」即將祿山行為,引作一證,這便叫作眼前報。慶緒聽著,低頭一想,便道:「兄為我計,敢不敬從!」莊又道:「不行便罷,欲行還須從速。機會一失,便是死期。」慶緒遲疑道:「可惜一時覓不到能手。」莊復道:「欲要行事,何勿召李豬兒?」慶緒喜甚,便密召豬兒入室,自與嚴莊同問道:「汝受過鞭撻,約有幾次?」豬兒泣道:「前後受撻,記不勝記了。」莊又逼入一步道:「似你說來,不死還是僥倖的。」豬兒道:「怕不是嗎?」莊遂召豬兒入耳廂,與他私語多時,豬兒竟滿口承允,便出來別過慶緒,一溜煙似的走了。
  是夕就去行事,也是祿山該死,因為心中煩躁,屏退左右,兀自一人睡著。豬兒懷著利刃,奮然逕入,寢門外雖尚有人守住,都已坐著打盹,況豬兒是祿山貼身侍監,向來自由進出,就是模糊看見,也不必盤詰。豬兒挨開了門,悄步進去,可巧外面更鼓鼕鼕,他即趁聲揭帳,先將祿山枕畔的寶刀,抽了出來。祿山忽覺驚醒,將被揭開,口中喝問何人?豬兒心下一急,轉念他雙目已盲,何如立刻下手,便取出亮晃晃的匕首,直刺他大腹中。祿山忍痛不住,亟伸手去摸枕畔寶刀,已無著落,遂搖動帳竿道:「這定是家賊謀逆呢。」國賊為家賊所殺,是應該的。道言未絕,那肚腸已經流出,血漬滿牀,就在牀上滾了幾轉,大叫一聲,頓時氣絕。豬兒已經得手,剛要趨出,門外的侍役,已聞聲進來,雙手不敵四拳,正捏了一把冷汗。忽見嚴莊與慶緒,帶兵直入,來救豬兒,豬兒喜甚,便語侍役道:「諸位欲共享富貴,快快迎謁儲君,休得妄動!」大眾乃垂手站立,嚴莊命手下抬開臥榻,就在榻下掘地數尺,用氈裹祿山屍,暫埋穴中,且戒大眾不得聲張。「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捏稱主子病篤,立慶緒為太子,擇日傳位,一面密迫段氏母子,一同自盡。越日又傳出偽諭,太子即位,尊祿山為太上皇,重賞內外諸將官,大小各賊,怎知嚴莊等詭計,總道是事出真情。慶緒嗣位,在洛的偽官,統來朝賀,各處亦爭上賀表。又越日方說祿山已死,下令發喪。那時從牀下掘出屍身,早已腐爛,草草成殮,喪葬了事。相傳祿山是豬龍轉世,從前侍宴唐宮,醉後現出豬身龍首,玄宗雖是驚詫,但以為豬龍無用,無殺害意,終致釀成一番大亂,幾乎亡國。祿山僭稱偽號,一年有餘,也徒落得腹破腸流,斃於非命。小子有詩歎道:
  天公假手李豬兒,剸刃胸前血肉糜﹔
  臣敢逐君子弒父,誰雲冥漠本無知?
  祿山死信,傳達彭原,肅宗以下,還道天下可即日太平,遂無意北征,竟演出一出殺子戲來了。欲知詳情,請閱下回。  

  楊貴妃之後,復有張良娣,唐室女禍,何迭起而未有已也。顧楊妃以驕妒聞,一再忤旨,而仍得專寵,王之不明,人所共知。若張良娣則寢前禦寇,產後縫衣,幾與漢之馮婕妤、明之馬皇后相類,此在中知以上之主,猶或墮其彀中,況肅宗且非中知乎?愛之憐之,因致縱之,陰柔狡黠之婦寺,往往出人所不及防,否則楊妃禍國,覆轍不遠,肅宗雖愚,亦不應復為良娣所惑也。安祿山惑於內嬖,猝致屠腸,雖由逆報之相尋,亦因婦言而啟釁。傳有之曰:「謀及婦人,宜其死也。」觀唐事而益信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4 05:15:02

第五十四回     統三軍廣平奏績 復兩京李泌辭歸



  卻說肅宗既寵張良娣,又因良娣在靈武時,產下一兒,取名為佋,即封興王,子以母貴,也得肅宗鐘愛,與他子不同。張良娣恃寵生驕,竟欲把兩三歲的小兒,作為將來的儲貳,第一著欲陷害廣平王,第二著欲陷害建寧王。府司馬李輔國,本是飛龍廄中的閹奴,以狡猾得倖,及見良娣專寵,復曲意奉承,討好良娣。良娣正好引為幫手,搆陷二王。建寧王倓,素性任俠,看不上良娣等人,嘗私語李泌道:「先生舉倓掌兵,俾盡臣子微忱,倓很是感激。但君側有一大害,不可不除。」泌問為誰?倓說是張良娣。泌搖首道:「此非人子所宜言,願王忍耐為是。」倓不以為然,有時入見肅宗,必勸肅宗勿信內言,並請速立太子。別人可請,倓不宜請。肅宗聽過了好幾次,乃乘李泌入見,便垂問道:「廣平為元帥逾年,今欲命建寧專征,又未免名分相等,朕欲即立廣平為太子,卿意以為何如?」泌答道:「軍事倥傯,應即區處,若陛下家事,總須稟命上皇,否則陛下即位的苦心,何從分說呢?」肅宗道:「卿言亦是,容朕三思後行。」泌退回元帥府中,轉告廣平王俶。俶即入謁,湊便陳請道:「陛下尚未奉晨昏,臣何敢入當儲貳?」肅宗慰諭數語,乃將建儲事暫行擱起。李泌奏阻建儲,或謂儲位未定,因啟張李狡謀,然試問從前已立之太子,亦如何廢死?以此咎泌,殊非正論。
  至祿山已死,肅宗以首逆既殄,大亂可平,索性把建寧專征的問題,也擱著不提。倓有志靖亂,一再進諫,且直陳道:「陛下若聽信婦寺,恐兩京無從收復,上皇無從迎還了。」語太激烈,適致殺身。看官!你想這數句言論,叫肅宗如何忍受得住?還有張良娣李輔國二人,得聞此言,怎能不恨到極點,互肆毒謀?當下由良娣先入,輔國繼進,一倡一和,只說倓時有怨言,嘗恨不得為元帥,謀害廣平。此時的肅宗,正將倓叱退,餘怒未息,怎禁得火上添油?憑著一腔怒氣,立下手諭,把倓賜死。倓是個傲氣的人,要死就死,竟仰藥自盡。至李泌得知此事,意欲入諫,已是無及,可惜一個賢王,死得不明不白,含冤地下。廣平王俶,懷了兔死狐悲的觀念,密與李泌商量,欲去輔國及良娣,泌勸阻道:「王不懲建寧的覆轍麼?能盡孝道,自足致福。良娣婦人,不足深慮,但教委曲承順,包管前途無礙了。」始終勸人以孝,李長源不愧正人。俶聞言乃止。
  只肅宗信讒殺子,尚未覺悟,忽由太原遞到賊警,史思明自博陵,蔡希德自太行,高秀岩自大同,牛廷玠自范陽,共引賊十萬名,入寇太原,肅宗才驚訝道:「我道祿山已死,可無後患,哪知賊勢越發猖獗哩。」說罷,急召泌入議。泌奏道:「太原有李光弼,才足拒賊,請陛下勿懮!但陛下宜速幸鳳翔,示意進取,方能振作士氣,馴致中興。」肅宗點首道:「朕當擇日起程了。」言未已,又接睢陽警報,偽河南節度使尹子奇,受安慶緒命,率媯檀二州賊兵,及同羅奚眾,共十三萬人,進逼睢陽,肅宗又驚慌起來,泌又道:「睢陽太守許遠,忠義過人,當能死守。且張巡方移守寧陵,巡遠親如兄弟,寧陵睢陽,相隔不遠,互相援應,諒可支持,俟郭子儀收復河東,再去援他未遲。」肅宗道:「兩處無虞,朕即當往幸鳳翔,勞卿整頓軍裝,待朕下令啟行。」泌乃退出。越數日,報稱軍裝已備,請即啟蹕,肅宗逐日延宕,專候兩路消息,藉決行止。
  已而太原馳入捷書,李光弼用詐降計,令賊緩攻,暗中窟地道至賊營,出賊不意,內外攻擊,俘斬萬餘人,思明退去,餘賊可無慮了。肅宗方決幸鳳翔,啟行詔下,又接睢陽捷報,張巡自寧陵援睢陽,與許遠合兵,共得六千八百人,遠守巡戰,連擒賊將六十餘,殺賊二萬,賊將尹子奇夜遁,睢陽已解圍了。本回宗旨,在收復兩京,此外戰事,只可用虛寫法,否則賓主不分,如何醒目?肅宗大喜,遂啟駕至鳳翔。隴右河西西城安西各兵士,依次來會。江淮租賦,也陸續解到。原來永王璘叛亂後,經廣陵太守李成式,招降叛將季廣琛,叛黨解散。永王璘溃走鄱陽,為江西採訪使皇甫侁擒住,誅死了事。了過永王璘。江淮復安,運道無阻。
  李泌遂請如前策,北攻范陽。肅宗道:「大兵已集,正應搗賊腹心,卿反欲迂道西北,往攻范陽,豈非忽近圖遠麼?」泌答道:「現時所集各兵,統是西北戍卒,及諸胡部落,性多耐寒畏暑,若用他銳氣,克復兩京,原是易事,但賊率餘眾,遁歸巢穴,關東地熱,春氣已深,各軍必困倦思歸,賊卻得體兵秣馬,靜俟各軍去後,再行南來,豈不可慮?所以臣請先行北伐,用兵寒鄉,掃除賊穴,永絕禍根,賊進退失據,一鼓聚殲,不但兩京可取,天下也從此太平了。」彼時肅宗若用泌言,不致有思明之亂。肅宗道:「朕非不從卿計,惟朕定省久虛,急欲先復西京,迎還上皇,聊申子道,不能再待北伐,幸卿原諒!」
  泌乃趨出。
  適郭子儀遣使奏捷,逐去賊將崔乾祐,平定河東。肅宗遂進子儀為司空,兼天下兵馬副元帥,出攻西京。子儀即遣子郭旰,及兵馬使李韶光,大將軍王祚濟河,進破潼關賊兵,斬首五百級,正擬乘勝入關,忽由安慶緒遣到援兵數萬,截擊郭旰。旰與戰大敗,死亡萬餘人。李韶光王祚先後戰死,蕃將僕固懷恩,保旰渡渭,退守河東。天下不如意事,重迭而來,節度使王思禮,調鎮關內,賊將安守忠等入寇,思禮遣將出戰,為賊所敗,退保扶風。守忠追躡至太和關,去鳳翔僅五十里,鳳翔大駭,飛詔郭子儀入援。子儀星夜奔赴,中途遇著賊將李歸仁,奮力殺退,至西渭橋,與王思禮合軍,進屯潏西。賊將安守忠李歸仁,也聯兵駐清渠,彼此相隔裡許,相持七日。子儀等持重不戰,守忠想了一個誘敵計,假意退兵,那時子儀亦墮賊計中,督兵追擊,約行數里,才見賊騎倚山背水,擺成一字長蛇陣,子儀令攻賊中堅,不意賊兵首尾,分作兩翼,夾擊官軍,官軍不能相顧,四散奔逃。子儀亟率僕固懷恩等,斷住後路,讓敗軍先走,自己隨戰隨退,還保武功。為子儀留身分,故不肯大書敗狀。隨即單身詣闕,乞請自貶,乃降為左僕射。
  是時山南東道節度使魯炅,困守南陽,屢為賊將田承嗣等所圍,糧盡援絕,突圍走襄陽。河東節度副使,兼上黨長史程千里,出擊賊將蔡希德,馬躓被擒。靈昌太守許叔冀,為賊困住,拔眾走彭城,睢陽數次卻賊,數次受圍,賊將尹子奇誓破此城,城中兵少食盡,勢亦垂危。再作總括語,均見筆法。肅宗屢聞敗警,焦灼的了不得,且因賊兵逼近,無暇他顧,只好委任郭子儀,決計再攻西京,當下大饗將士,一一慰勉。且特語子儀道:「功成與否,在此一舉,願卿竭忠盡智,無負朕望。」子儀道:「此行不捷,臣必捐生。但有兩大要事,請陛下施行。」肅宗問是何事?子儀一一說出,一是請元帥廣平王俶,親自督師,一是請徵兵回紇,同往擊賊。肅宗准如所請,遂令廣平王調集朔方西域等軍,大舉出征,一面馳使回紇,乞即發兵入援。
  回紇懷仁可汗子磨延啜,嗣父登位,號葛勒可汗,有意和唐,立遣太子葉護等,率精兵四千餘人,馳至鳳翔。當由肅宗引見,厚禮款待。且令廣平王俶,與葉護相見,約為兄弟。葉護大喜,稱俶為兄,於是共得兵十五萬人,號稱二十萬,出指長安。到了城西香積寺旁,連營為陣。李嗣業統前軍,王思禮統後軍,郭子儀統中軍,長安賊亦傾寨出戰,共約十萬人,與官軍南北對壘。賊將李歸仁撥馬舞刀,出來挑戰,前軍各奮力接仗,戰不多時,那歸仁故態復萌,佯作敗退狀,馳回本陣。官軍乘勝追上,直薄賊壘,誰料歸仁翻身出來,把刀一麾,賊陣中有名悍卒,統持著大刀闊斧,惡狠狠的截殺官軍。官軍猝為所乘,自相驚亂。李嗣業在後督戰,見部下逐漸溃退,不禁大憤道:「今日不委身餌賊,我軍尚有生望麼?」說著,即將鐵甲卸去,持了一柄純鋼鑄的長刀,縱馬向前,大呼奮擊,刀光過處,賊頭紛紛落地。歸仁舞刀來迎,嗣業刀長手快,亂劈過去,喝一聲著,已將歸仁頭盔劈落。歸仁披發逃回,賊亦隨卻。嗣業再接再厲,身先士卒,殺入賊陣。回紇葉護,也率眾隨上,趁勢搗賊,賊眾遂亂。力寫嗣業。郭子儀知賊多詐,令僕固懷恩帶領銳卒,防護輜重,果然賊後軍抄至官軍陣後,前來掩襲。懷恩驅軍殺出,一陣橫掃,好似風捲殘雲,立將賊兵驅盡。子儀思禮兩軍,一齊出擊,那嗣業帶著前軍,與回紇健卒,已洞穿賊壘,從前面殺到後面,會集全師,再行夾攻。自午至酉,斬首六萬級,安守忠李歸仁等,到此也不能再戰,棄甲曳兵,逃回城中。入夜尚囂聲不止。廣平王俶,見全師大勝,鳴金收軍。僕固懷恩叩馬進言道:「賊今夜必棄城出走,請元帥下令窮追。」俶搖首道:「軍力已疲,不宜輕進。」懷恩又道:「戰尚神速,可進即進,大帥如慮各軍勞苦,懷恩願率三百騎,追縛賊首,歸獻麾下。」餘勇可賈。俶復道:「將軍戰了一日,也未免吃力,且回營休息,明日再議!」懷恩不便再爭,怏怏而退。
  各軍俱歸宿營中,到了次日,俶正升帳發令,已有偵騎來報,賊將安守忠李歸仁,與張通儒田乾真等,均已棄城遁去。俶乃整軍入城,百姓扶老攜幼,爭來迎接,夾道歡呼,喜極而泣。至俶入城安民,回紇葉護,向俶請求,欲如前約。原來肅宗召見葉護時,曾與面約,謂克復西京,土地人民歸唐,金帛子女歸回紇。回紇援兵只有四千,何足平賊,況欲借外力以平內亂,後患亦多,肅宗遽以是為約,何其憒憒?葉護見京城已復,當然如約要求,俶無法推辭,只好向葉護下拜道:「今始得京師,若遽行俘掠,東京必望風生怖,為賊固守,不可復取了。願至東京後,始遵前約。」說亦謬誤。葉護下馬答拜道:「當為殿下逕往東京。」言已,復上馬出城,駐營待命。俶留京撫閱三日,軍民胡羌,羅拜道旁,相率歎美道:「廣平王真華夷共主呢。」亦屬過譽。
  捷報到了鳳翔,肅宗大喜,百官入賀,即日遣中使啖庭瑤入蜀,奏白上皇,表請東歸。一面命左僕射裴冕入西京,祭告郊廟,宣慰百姓。且調嗣虢王因留守西京,令廣平王俶東出平洛,惟行軍長史李泌,召還行在,不必東行。泌馳還鳳翔,入謁肅宗,肅宗慰勞數語,即接說道:「朕已表請上皇東歸,朕當退居東宮,仍循子職。」泌忙答道:「上皇未必東來了。」肅宗驚問何因?泌答道:「陛下正位改元,已經二載,今忽奉此表,轉使上皇心疑,怎肯即歸?」肅宗爽然道:「朕知誤了,今且奈何?」泌從容道:「陛下放心,臣當另草大臣賀表,請上皇東歸便了。」肅宗即命左右取過紙筆,囑泌草表。泌不假思索,一揮即就,捧呈肅宗過目。肅宗瞧著,系是群臣署名,略說:「自馬嵬請留,靈武勸進,及今收復京師,皇上無日不思定省,請上皇即日回鑾,以就孝養」云云。結末數語,尤說得情詞迫切,悱惻動人。肅宗不覺泣下,立命中使奉表入蜀,且留泌宴飲,同榻寢宿。泌乘間乞歸道:「臣已略報聖恩,今請許作閒人。」肅宗道:「朕與先生同懮,應與先生同樂,奈何思去?」泌答道:「臣有五不可留,願陛下聽臣歸去,賜臣餘生。」肅宗問道:「何謂五不可留?」泌答道:「臣遇陛下太早,陛下任臣太重,寵臣太深,臣功太高,跡亦太奇,有此五慮,所以不可復留。」這也是知彼知己之論。肅宗笑道:「夜已深了,先生且睡,緩日再議。」泌又道:「陛下與臣同榻,臣且尚不得請,況異日在御案前呢。陛下若不許臣去,便是要殺臣了。」語足驚人,然確是閱歷有得之言。肅宗驚詫道:「先生何疑朕至此?朕非病狂,何至妄殺先生?」泌淒然道:「陛下不欲殺臣,臣尚得求去,否則臣何敢再言?且臣恐殺身,並非疑及陛下,就是這五不可呢。臣思陛下待臣甚厚,臣且未得盡言,他日天下既安,臣未必常邀聖眷,那時還好盡言麼?」肅宗道:「朕知道了。先生屢欲北伐,朕不肯從,所以介意。」泌答道:「非為此事,乃是建寧一事哩。」肅宗道:「建寧過聽小人,謀害乃兄,欲奪儲位,朕不得已賜死,先生豈尚未聞麼?」泌又道:「建寧若有此心,廣平王當必懷怨,今廣平每與臣言,痛弟含冤,一再淚下,且陛下前日,欲用建寧為元帥,臣請改任廣平王,建寧果欲奪嫡,應恨臣切齒,為什麼視臣為忠,益加親善呢?」肅宗聽到此語,也忍不住淚,且泣且語道:「先生言是,朕亦知悔了。但事成既往,朕不願再聞。」泌又道:「臣非咎既往,乃欲陛下警戒將來。從前天後錯殺太子弘,次子賢內懷懮懼,作《黃台瓜》詞,中有二語云:『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陛下已經過一摘了,幸勿再摘!」肅宗愕然道:「朕不至再有此事。先生良言,朕當書紳。」泌又說道:「陛下能時常留意,何必多存形跡,此事已蒙俞允,臣願畢了,只請陛下准臣還山。」肅宗道:「且待東京收復,朕還都再議。」泌乃無言。看官聽著!這番密陳,雖是泌明哲保身,但也為廣平王起見,他恐張李再行構難,誣害廣平,所以慇懃陳情,啟沃主心,這真是苦心調停,保全不少哩。應該贊揚。
  轉眼間由秋經冬,睢陽急報,似雪片相似。肅宗促鄰郡速援,且特飭同平章事張鎬,出任河南節度使,馳援睢陽。幸喜平洛大軍,沿途順手,屢獻捷音,華阻弘農,次第平復,並獻入俘囚百餘人,肅宗命一律斬首。監察御史李勉入諫道:「今元惡未除,海內梟桀,多半為賊所脅污,聞陛下龍興,方思革面洗心,沭浴聖化,若概從駢戮,恐反驅令從賊,誅不勝誅了,願陛下三思!」肅宗乃下詔特赦,遠近聞風歸附。賊將張通儒等,敗奔至陝,安慶緒悉發洛陽兵眾,令嚴莊為統帥,往援通儒,步騎合計十五萬,共拒官軍。郭子儀等長驅直進,到了新店,前面正遇著大隊賊兵,依山列營,氣勢頗盛。子儀頗以為懮,即與回紇葉護商議,令率回紇兵繞出山後,襲擊賊背。葉護依計而行,子儀乃麾兵攻賊,賊仗著銳氣,由高趨下,猛撲官軍。官軍前隊多傷,逐步倒退。驀聞得山上鼓響,有數十支硬箭,射入賊中。賊眾回首驚顧道:「回紇兵到了!」隨即駭走,子儀與回紇葉護,先後夾攻,殺得賊兵東倒西歪,屍骸遍野。嚴莊張通儒等,落荒東走,連陝城也不及顧了。子儀遂請廣平王俶,乘勝入陝城,再命僕固懷恩等,分道追賊,如入無人之境。嚴莊奔入洛陽,狼狽得很,慶緒本視酒如命,每日深居簡出,狂飲不休,一切軍務,全靠嚴莊主持。莊既敗還,慶緒當然驚惶,急與莊商議對敵。莊已垂頭喪氣,想不出甚麼法兒,好多時獻上一策,乃是一個「走」字。慶緒依計而行,遂聚集黨羽,夤夜出奔,唐將哥舒翰程千里等,從前陷入賊中,至此一並殺死,便匆匆出後苑門,逃向河北去了。
  捷書到陝,廣平王俶,率大軍馳入東京,回紇兵爭先擁進,肆行劫掠,可憐洛陽城內的百姓,前次已遭賊蹂躪,此番復遇夷掠奪,兒啼女散,家盡財空,騷擾了兩晝夜。回紇兵心尚未足,縱掠如故,郭子儀看不過去,請命廣平王,召入父老,募集羅錦萬匹,酬謝回紇,才算休兵。這皆是肅宗父子貽害百姓,可歎!肅宗日夜望捷,既得好音,便擬啟蹕回京。李泌又固請還山,肅宗不許。適值啖庭瑤自蜀馳歸,呈上上皇手誥,竟欲終老劍南,不願東歸,肅宗未免懮慮。越數日,齎奉群臣賀表的使臣,亦自成都遣還,報稱上皇覽表,甚是喜慰,命食作樂,下誥定行期。肅宗遂召語李泌道:「使我父子重見,全出先生大力,曷勝感慰!」泌下拜道:「兩京收復,上皇歸來,臣報德已畢了。但望陛下加恩,賜臣骸骨!」肅宗尚欲挽留,經泌伏地力請,乃愴然道:「先生請起!朕暫允先生歸山。」泌乃起身趨出,草草整裝,便即陛辭。肅宗親送出城,灑淚而別。一肩行李,兩袖清風,飄然南行去了。到了衡山,地方官已經奉敕為泌築室山中,並送給三品俸祿,泌乃山居自樂,不問世事。小子有詩歎道:
  范蠡沼吳甘隱去,張良興漢托仙游,
  功成身退斯為智,唐室更逢李鄴侯。
  李泌去後,肅宗即遣韋見素入蜀,奉迎上皇,一面啟蹕還都。臨行時接得張鎬急報,又未免觸動悲懷,究竟為著何事?且至下回說明。  

  本回事實,最為雜沓,若一一分敘,便如斷爛朝報相等,毫無趣味。著書人以廣平出征,及李泌歸隱為綱,而此外各事,俱隨筆銷納,既不病繁,亦不嫌略。蓋廣平出征,兩京始得收復,此為最大要件,不得不格外從詳。李泌之出,關係甚大,不特收復兩京,出自泌之參贊,即如迎還上皇,保全廣平,何一非泌之力乎?外有郭子儀,內有李泌,而肅宗始得中興,故敘述武事,處處注重郭子儀,敘述文謨,處處注重李泌,握其要而眾具畢張,閱此可以知行文之法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4 05:15:26

第五十五回     與城俱亡雙忠死義 從賊墮節六等定刑



  卻說河南節度使張鎬,曾奉敕往援睢陽,因調集各軍,不免稍需時日。當時嘗飛檄譙郡太守閭邱曉等,星夜往援,哪知閭邱曉等,均不奉命,坐聽睢陽失守,張巡許遠,先後殉義,及鎬率軍至睢陽城下,城已被陷三日了。鎬召閭邱曉至軍,嚴詞詰責,捶斃杖下,當即遣使飛報鳳翔。肅宗未免痛悼,因登程還京,一切贈恤,俟到京後再議,但遙敕鎬查明張許家屬,速即奏報。看官欲知張許殉義情事,待小子本末敘明。闡揚忠義,應從詳敘。張巡南陽人,夙諳武略,登進士第,出為縣令。祿山亂起,陷入河南,譙郡太守楊萬石降賊,脅巡為長史,使西迎賊軍。巡至真源,率吏哭玄元皇帝廟中,起兵討逆,得壯士千人,西詣雍邱。適雍邱令令狐潮出迎賊眾,遂入城拒守。令狐潮引賊兵四萬,來奪雍邱,巡孤軍出戰,殺退賊兵。潮與巡有舊交,屢誘巡降,巡以大義相責,始終不從。潮連番進攻,城中矢盡,巡縛草為人,被服黑衣,夜縋城下,共計千餘。潮因暮夜昏皇,不便出戰,但令射箭,巡將草人扯起,得矢十餘萬,得復射賊。嗣令壯士縋城出襲,服飾如草人,賊笑不設備,竟被壯士突入,大破賊寨。潮屢退屢進,巡使郎將雷萬春,登陴守禦,賊用飛弩迭射,連中雷頰,共計六箭。雷直立不動,賊疑為木人,嘩然譟動,但聽城上大聲道:「黠賊,認得我雷將軍否?」彷彿《三國演義》中之張翼德。賊大驚駭。巡乘勢殺出,擒賊將十四人,斬首百餘級,潮乃遁去。
  既而河南節度使嗣虢王巨,出駐彭城,命巡為先鋒使。巡聞寧陵圍急,移軍往援,始與睢陽太守許遠相見。遠系許敬宗曾孫,天性忠厚,曉明吏治。頗能為乃祖乾盅。既見巡,恍如舊識,互敘年齒,乃同年所生,遠長數月,巡因呼遠為兄,誓相援應。還有城父令姚誾,亦與聯合,賊將楊朝宗率馬步二萬,襲擊寧陵,巡遠合軍與戰,殺賊萬餘人,投屍汴水,河為不流。有詔擢巡為河南節度副使。至德二載,祿山刺死,慶緒遣將尹子奇,帶領蕃胡各騎兵,猛撲睢陽。巡率軍援遠,血戰二十餘日,銳氣不衰。遠以材不及巡,專治軍糧戰具,一切攻守事宜,均歸巡主張。巡連敗子奇,所獲車馬牛羊,悉分給兵士,秋毫不入私囊,詔拜巡為御史中丞,遠為侍御史,誾為吏部郎中。子奇三戰三北,益兵進攻,巡不依古法,臨危應變,奇出不窮,嘗欲射死子奇,苦不能識,乃削蒿為矢,射入賊營。賊以為城中矢盡,喜白子奇,子奇遂親自督攻,巡將南霽雲,覷定子奇,抽矢搭弓,射將下去,正中子奇左目。子奇痛不可忍,伏鞍而逃。巡自城中殺出,殺賊無算,餘賊保護子奇,又復遁去。
  巡因將士有功,遣使白嗣虢王巨,請給賞物。巨只給空白告身三十紙,還統是營中末職,經巡遺書責巨,巨全然不倸,且命將睢陽積穀,運去三萬斛,轉給濮陽濟陰。遠遣使固爭,終不見從,反說遠不受節制,靜候嚴參。遠拗他不過,只好眼睜睜的由他運去。濟陰得糧即叛,接應子奇,子奇目創已愈,遂徵兵遠近,得悍賊數萬,再攻睢陽。此次來報前恨,百方攻撲,迭用雲梯鉤車木驢等物,俱為巡破毀,毫不見效。子奇乃不敢復攻,但穿壕立柵,困住孤城。城中守兵,本來只數千人,自經子奇迭攻,或死或傷,減去十成之八,只有六百人尚能防禦。更因積糧被巨運去,無食可依,起初每人每日,給米一勺,後來米已食盡,但食茶紙樹皮,不得已遣南霽雲等,突圍出去,或飛報行在,或告急鄰郡,時許叔冀在譙郡,尚衡在彭城,俱不肯出援。霽雲乞師不應,憤投臨淮,御史大夫賀蘭進明,正代任河南節度使,在臨淮駐著,霽雲入見,備述睢陽苦況,請速濟師。進明道:「今日睢陽已不知存亡,兵去何益?」霽雲道:「睢陽若陷,霽雲當以死謝大夫,且睢陽既拔,即及臨淮,唇齒相依,怎得不救?」進明道:「事從緩商,君遠來疲乏,姑且留宴。」霽雲尚望進明出師,忍氣待著。少頃,堂上陳筵,堂下奏樂,進明延霽雲入座,霽雲不禁流涕道:「睢陽兵士,不食月餘,霽云何忍獨食?食亦何能下咽?大夫坐擁強兵,不願分兵救患,忠義何存?願大夫熟察!」說至此,竟將指插入口中,忍痛齧下,呈示進明道:「霽雲奉命乞援,不能代伸主將苦衷,抱歉何似!願留一指示信,方可歸報。」旁座見霽雲忠憤,也為泣下。獨進明麻木不仁,奈何?進明道:「我亦知君忠勇,但往救睢陽,勢已無及,不如留在我處,徐圖立功。」霽雲道:「霽云若忍負張公,便是不忠不義,大夫留我何益。」言畢,竟酹酒地上,向各座拱手,搶步下堂,上馬逕去。路過佛寺,見浮屠矗立,浮屠即塔。抽矢射中上層磚瓦,且指誓道:「我若破賊,必滅賀蘭,這矢就是記恨哩。」還至寧陵,與城使廉坦,同率步騎三千人,冒圍入城。賊因霽雲突圍外出,日夜防有援兵,至是悉眾阻截,由霽雲拚死衝突,殺開一條血路,馳入睢陽,回顧手下,已僅得千人。巡見霽雲,知進明等俱不肯發兵,也未免惶急,將吏無不痛哭,且議突圍東奔。巡語許遠道:「睢陽為江淮保障,若棄城他去,賊必乘勝南下,是江淮將盡為賊有了。況我眾饑羸,未能遠走,在城固死,出城亦死,我想行在雖遠,去使諒可達到,將來總有複音,不如堅守待命。」遠亦贊成巡議,可奈滿城無糧,嗷嗷待哺,米盡食茶紙,茶紙盡食馬,馬盡食雀鼠,雀鼠又盡,至煮鎧弩皮以食。巡妾霍氏,情願殺身餉士,巡聽令自刎,烹屍出陳,指語大眾道:「諸君累月乏食,忠憤曾不少衰,我恨不割肉啖眾,怎肯顧惜一妾,坐視士饑?」將士等相向淚下,巡強令噉食,遠亦殺奴僮哺卒,區區數人,不足一飽,以連日餓殍枕藉,所餘只四百人,亦皆餓病不支,巡西向再拜道:「臣力竭了,生不能報陛下,死當為厲鬼殺賊。」賊眾見城守寥寥,即四面登城,陷入城內,巡遠及姚誾南霽雲雷萬春等,陸續受擒,各被推至子奇面前。子奇問巡道:「君每戰必眥裂齒碎,究為何意?」巡憤然道:「我志吞逆賊,怎得不裂眥碎齒?」子奇怒道:「你存齒幾何?」遂用刀抉視巡齒,只存三四枚,也不覺失聲道:「可敬可敬!君能從我,當共圖富貴。」巡罵道:「我為君父而死,死何足恨?爾等甘心附賊,賊彘不如,寧能長存人世麼?」子奇尚欲存巡,用刀置巡項,迫令快降,巡終不屈。又脅降南霽雲,霽雲未應。巡呼道:「南八霽雲小字。男兒,一死罷了,豈可為賊屈?」霽雲笑道:「我不欲遽死,思有所為,公素知我,我敢不死麼?」乃與姚誾雷萬春等三十六人,同時遇害。許遠被解送洛陽,洛陽已為唐軍所破,轉送偃師,亦以不屈見殺。睢陽稱為雙忠,建祠屍祝,號為雙忠廟,至今尚存。大節千秋!肅宗聞進明等,不肯出援,乃改任張鎬,兼江南節度使,閭邱曉為譙郡太守,卒以道遠不及,且為閭邱曉所誤,終致雙忠畢命,徒自流芳,這也是可悲可歎呢。
  肅宗自鳳翔入西京,百姓歡躍,爭呼萬歲。御史中丞崔器,令前時從賊諸官,均免冠徒跣,至含元殿前,頓首請罪,就是東京降賊諸官吏,如陳希烈張均張垍達奚珣等,亦均由廣平王收送西京,俱至朝堂聽候懲處,肅宗命改系獄中。惟汲郡人甄濟,武功人蘇源明,屢經祿山脅迫,始終不受偽命,有詔特擢濟為秘書郎,源明為考功郎中,兼知制誥。回紇太子葉護,自東京還師,入覲宣政殿,面陳軍中馬少,願留兵沙苑,自歸取馬。再來助討范陽,掃清餘孽。肅宗大喜,即封他為忠義王,所有回紇部兵,各賜錦繡繒器,並願歲給絹二萬匹,使就朔方軍領受,葉護拜辭而去。已而廣平王俶郭子儀皆還西京,肅宗封子儀為代國公,食邑千戶,且面加慰諭道:「國家再造,皆由卿力。」子儀頓首拜謝,詔令再往東都,經略北討。張鎬與魯炅來瑱嗣吳王祇李嗣業李奂五節度,出略河東河南各郡縣,大半平定。賊將嚴莊,料知無成,背了安慶緒,潛行來降。肅宗命為司農卿。尹子奇為張鎬所敗,敗走陳留,陳留人襲殺子奇,舉城降官軍。肅宗很是喜慰,乃修復宗廟,整繕宮殿,專待上皇還都。
  至十二月間,上皇已到咸陽,由肅宗備齊法駕,帶同百官,往望賢宮迎接上皇。上皇在宮南樓,開軒俯矚,肅宗改服紫袍,下馬趨進,拜舞樓下。上皇降樓撫慰,父子相對泣下,因見肅宗服紫,即向索黃袍,親披肅宗身上。肅宗頓首固辭,何必做作。上皇道:「天數人心,已皆歸汝,使朕得保養餘年,就是汝的孝思了,何必多辭。」肅宗乃受,請上皇登殿,受百官朝賀畢,命尚食進膳,嘗而後進。是夕侍宿行宮,翌晨奉上皇啟駕,肅宗親自執靷,前行數步,經上皇諭止,方乘馬前導,不敢自當馳道。上皇顧左右道:「我為天子五十年,不足言貴,今為天子父,才算是真貴了。」慢著!尚有張氏在內。既至西京,御含元殿慰撫官民,尋詣長樂殿九廟神主,慟哭多時,恐是哭楊貴妃。乃往幸興慶宮,就此居住。肅宗再請避位,退居東宮,還要如此,多令人笑。上皇不許,出傳國璽授與肅宗。肅宗涕泣受寶,始出御丹鳳樓,頒詔大赦。惟與祿山同反,及李林甫王鉷楊國忠子孫,不在免例。立廣平王俶為楚王,加郭子儀司徒,李光弼司空,其餘扈駕立功諸臣,俱進階賜爵有差。追贈死節諸臣,如李憕盧弈蔣清張介然顏杲卿袁履謙張巡許遠姚誾南霽雲雷萬春等,各依原官增階,子孫賜蔭。郡縣來年租庸,三分減一。近時所改郡名官名,一律復舊。以蜀郡為南京,鳳翔為西京,西京為中京,冊封張良娣為淑妃,皇子南陽王係以下,肅宗有十四子,次子名系。各令遷封。拜李輔國為殿中監,晉封成國公。時韋見素裴冕房琯等,均已罷相,改用苗晉卿為侍中,王嶼為中書侍郎,李麟同中書門下三品,內外騰驩,翕然同聲。惟張巡得追封揚州大都督,許遠亦追封荊州大都督。巡子亞夫,遠子玫,一並授官。當時頗多異議,有說巡死守睢陽,殺身無補,有說巡忍殘人命,與其食人,寧可全人。不責奸臣,但責忠臣,是何居心?巡友李翰,乃為巡作傳,且附表上呈,略云:
  巡以寡擊眾,以弱制強,保江淮以待陛下之師,師至而巡死,巡之功大矣。而議者或罪巡以食人,愚巡以守死,善遏惡揚,錄瑕棄功,臣竊痛之!巡所以固守者,待諸軍之救,救兵不至而食盡,食既盡而及人,乖其素志,設使巡守城之初,已有食人之計,捐數百生命以全天下,臣猶曰功過相掩,況非其素志乎?今巡死大難,不睹休明,惟有令名,是以榮祿。若不時紀錄,恐遠而不傳,使巡生死不遇,可悲孰甚?臣敬撰《巡傳》一卷獻上,乞遍列史官,以昭忠烈而存實跡,則不勝幸甚!
  此外尚有張澹李紓董南史張建封樊晃朱巨川等,亦皆為巡辯白,群議始息。既又訾及許遠,謂遠不與巡同死,有幸生意。巡季子去疾,亦為所惑,後來上書斥遠,謂:「遠有異心,使父巡功業隳敗,負憾九泉,臣與遠不共戴天,請追奪遠官以刷冤恥」等語。虧得尚書省據理申駁,略言:「遠後巡死,即目為從賊,他人死在巡前,獨不可目巡為叛麼?且賊人屠城,嘗以生擒守吏為功,遠為睢陽守吏,賊不遽殺,便是為此,有何可疑?彼時去疾尚幼,事未詳知,乃有此議,其實兩人忠烈,皎若日星,不得妄評優劣。」議乃得寢。前敘兩人詳跡,此更述及當時正論,無非闡表雙忠。這且擱下不提。
  且說御史中丞崔器,既令兩京從賊諸官,請罪系獄,又與禮部尚書李峴,兵部侍郎呂諲,奉制按問。器與諲俱主張嚴辦,上言從賊諸臣,皆應處死。獨李峴用侍御史李棲筠為詳理判官,擬酌量輕重,分等治罪。三人爭議累日,請旨定奪。肅宗從李峴議,乃定罪名為六等,最重處斬,次賜自盡,次杖一百,次三等流貶。張均張垍列在處死條內。肅宗意欲宥此二人,轉奏上皇,擬降敕特赦。上皇道:「均垍世受國恩,乃甘心從賊,且為賊盡力,毀我家事,怎可不誅?」肅宗叩頭再拜道:「臣非張說父子,哪有今日,若不能保全均垍,倘他日死而有知,何面目再見張說?」語至此,俯伏流涕。上皇命左右扶起肅宗,復與語道:「我看汝面,饒了張垍死罪,流戍嶺外。張均逆奴,無君無父,定不可赦,汝不必申請了。」肅宗乃涕泣受命。看官道肅宗何故要赦此二人?肅宗系楊良媛所出,當楊氏初孕時,正值太平公主用事,專與玄宗為仇,時張說正官侍讀,得出入東宮,玄宗密語說道:「良媛有孕,恐太平公主聞知,又要當做一樁話柄,說我內多嬖寵,在父皇前搬弄是非,不如用藥墮胎,免得他來借口。」張說道:「龍種豈可輕墮?」玄宗道:「欲全一子,轉害自身,實屬不值,我意已決,幸為我覓一墮胎藥,勿泄勿忘。」說乃趨出,自思此事實為難得很,墮了胎有損母子,不墮胎有礙儲君,現只好取藥二劑,一安胎,一墮胎,送將進去,由他取用,聽憑天數罷了。便是他狡猾處。計劃已定,遂挾藥二劑以入,但說統是墮胎藥。玄宗接藥後,趁那夜靜無人的時候,在密室親自取煎,給楊氏服了下去,腹中毫無動靜,反安安穩穩的睡了一宵,次日也不見什麼變動,原來所服的是那劑安胎藥了。玄宗哪裡曉得,只道是一劑無效,須進二劑,因再照昨夜辦法,仍在夜間密煎。他因連夜辛苦,就隱几假寐,朦朧睡去,忽見有一金甲神,就藥爐前環繞一周,用戈撥倒藥爐,不由的突然驚寤,急起身看時,藥爐果已傾翻,炭火亦已澆滅,益覺驚異不置。次日又密告張說,說拜賀道:「這便是天神呵護哩!臣原說龍種不宜輕墮,只恐有妨尊命,因特呈進二藥,取決天命,不瞞殿下說,一劑是安胎藥,一劑是墮胎藥,想前日所服的是安胎藥了。昨夜所煎的是墮胎藥,天意不使墮胎,乃遣神明撥傾此藥。殿下能順天而行,不特免禍,且足獲福呢。」玄宗乃止。果然肅宗生後,太平公主以謀逆賜死,玄宗即得受禪。楊良媛進位貴嬪,復生一女,即寧親公主。及年已長成,下嫁說子張垍,這便是肅宗母子,暗中報德的意思。
  肅宗生平所最恨的是李林甫,所最親的是張說父子,即位後嘗欲發林甫墓,焚骨揚灰,還是李泌極諫,謂恐上皇疑及韋妃絕婚,特地修怨,反滋不安,肅宗方才罷議。補敘張說父子關係,因插入李林甫事,筆法聰明。獨想念均垍兄弟,嘗欲拔出賊中,仍令復官,且追痛生母已歿,只遺自己及女弟二人,女弟寧親公主,既嫁與張垍,越應該設法保全,俾得夫婦完聚,可巧玄宗在蜀,已稱上皇,並令百官共議楊貴嬪尊稱,得追冊為元獻皇后。肅宗生母,得冊為後,亦就此補敘。肅宗因上皇顧念生母,勢必兼及張氏一家,所以均垍擬辟,特向上皇前從寬,偏是上皇不許,但只赦張垍一人,仍然長流,那時愛莫能助,只好付諸一歎罷了。後來垍死流所,寧親公主竟改嫁裴潁,唐朝家法,原是不管名節,毋庸細表。單說當時從賊諸官,罪名已定,斬達奚珣等十八人,賜陳希烈等七人自盡,張均列入在內。此外或杖或流貶,分別處分,一班寡廉鮮恥的官吏,至此才知懊悔,但已是無及了。嗣有人從賊中自拔來降,謂安慶緒奔鄴郡,尚有唐室故吏隨著,初聞陳希烈等遇赦,統自恨失身賊庭,及聞希烈等被誅,乃決計從賊,不敢歸唐。肅宗聽說,悔歎不已。後儒以為背主事賊,行同梟獍,不殺何待,有什麼可悔呢?小子有詩歎道:
  犬馬猶存報主恩,胡為人面反無知?
  大廷賞罰應持正,怎得拘拘顧爾私。
  肅宗既核定賞罰,再擬調兵討賊,忽報賊將史思明高秀岩等,遣使奉表,情願挈眾投誠,究竟是否真降?容小子下回續敘。  

  張巡許遠,為唐室一代忠臣,不得不詳敘事實,為後世之為人臣者勸。南霽雲雷萬春等,皆忠義士,一經演述,鬚眉活現,所謂附驥尾而名益顯者歟?張均張垍,喪心附逆,死有餘辜,此而不誅,何以對死事諸臣於地下乎?玄宗不許末減,尚知彰善癉惡之義,而肅宗乃以張說私恩,必欲保全均垍,為私廢公,殊不足取。況均垍為唐室叛臣,即不啻為張說逆子,說不忠唐則已,說而忠唐,即起地下而問之,亦以為必殺無赦。信賞必罰,乃可圖功,為國者可以知所鑒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4 09:14:35

第五十六回     九節度受制魚朝恩 兩叛將投降李光弼



  卻說史思明自圍攻太原,被李光弼擊退後,還守范陽,應五十四回。慶緒封他為媯川王,兼范陽節度使。范陽本安氏巢穴,凡祿山所得兩京珍寶,多半運往,堆積如山。思明恃富生驕,便欲取范陽為己有,不服慶緒節制。慶緒又失去洛陽,走保鄴郡,李歸仁等有眾數萬,溃歸范陽,沿途剽掠,人物無遺。思明乘勢招徠,並將他所掠各物,一一截住,勢益富強。慶緒在鄴,四面徵兵,蔡希德田承嗣武令珣等,先後趨集,復得六萬人,獨思明不發一卒,亦不通一使,慶緒知他懷貳,特遣阿史那承慶安守忠李立節三人,率五千騎詣范陽,借徵兵為名,囑令偵襲。思明聞兩人入境,已料他不懷好意,即與部下密商。一個乖似一個。判官狄仁智道:「大夫為安氏臣,無非憚他凶威,勉承奔走,今安氏失勢,唐室中興,大夫何不率眾歸唐,自求多福呢?」裨將烏承玭亦道:「慶緒似葉上露,不久必亡,大夫奈何與他同盡?不如歸款唐廷為是。」思明也以為然,遂設伏帳外,自率眾數萬出迎。既見承慶守忠,即下馬行禮,握手道故,備極慇懃。承慶等如何下手,只好隨入城中。思明即引承慶等入廳,張樂設宴,飲至半酣,擲杯為號,伏兵突入,竟將承慶等三人拿下,一面收截來騎甲兵,給貲遣散。乃令部將竇子昂奉表唐廷,願將所部十三郡,及兵十三萬人歸降。並令偽河東節度使高秀岩,亦拜表投誠。肅宗大喜,召見子昂,慰撫交至,即敕封思明為歸義王,仍兼范陽節度使,子七人皆除顯官。封賞太急。授秀岩雲中太守,諸子亦得列職。且遣內侍李思敬,與前信都太守烏承恩,馳往宣慰,使率部眾討慶緒。思明受了冊封,立斬安守忠李立節兩人,表明誠意。只阿史那承慶與有舊交,釋置不問。承恩遍歷河北,宣佈詔旨。滄瀛安深德棣等州皆降,惟相州尚屬安氏,河北大勢,也統算平復了。
  未幾為至德三載,上皇加肅宗尊號,稱為光天文武大聖孝感皇帝。肅宗也加奉上皇尊號,稱為聖皇天帝。父子天性相關,何必虛名施報。大赦改元,仍以載為年,稱至德三載為乾元元年。立淑妃張氏為皇后,命李輔國兼太僕卿,兩人內外勾結,勢傾朝野,且屢引子以母貴的成語,諷示肅宗。肅宗以興王佋雖為後出,究竟年幼序卑,不便立儲,嘗語考功郎中李揆道:「朕意欲立俶為太子,卿意何如?」揆再拜稱賀道:「這是社稷幸福,臣不勝大慶呢。」肅宗乃改封楚王俶為成王,越數日即立為太子,更名為豫。
  同平章事張鎬,素性簡澹,不事中要,後與輔國,皆不喜鎬,嘗有讒言。會鎬上言:「史思明因亂竊位,人面獸心,萬不可恃。新任滑州刺史許叔冀,狡猾多詐,臨難必變。」肅宗以為過慮,不切事機,遂罷為荊州防禦使,所有兼任河南節度使一缺,易委崔光遠接任。崔曾將西京獻賊,奈何不誅,反加重任?不到半年,史思明逆跡昭著,竟復叛唐自主,且稱起大聖燕王來了。自張鎬罷去後,接連是李光弼奏請,謂:「思明凶狡,必將叛亂,應令烏承恩就便預防。」肅宗還是未信。光弼又上第二次密奏,勸肅宗用承恩為范陽副使,且賜阿史那承慶鐵券,令圖思明。肅宗乃依計照行。看官!你道光弼何故要重用承恩?原來承恩父名知義,曾任平盧節度使,思明嘗居知義麾下,感他厚待,因此承恩守信都,城為思明所陷,承恩陷入賊中,思明待以客禮,縱令南還。及承恩奉敕宣慰,思明格外恭敬,視若上賓。承恩有所陳請,思明多曲意相從。光弼偵知情事,因欲就承恩身上,誘取思明。肅宗從光弼言,授承恩為范陽節度副使,且令轉賜阿史那承慶鐵券。
  承恩秘而未發,但出私財聯絡部曲,且數著婦人衣,詣諸將營,勸令效忠唐室。諸將或轉告思明,思明當然生疑,遂延承恩入宴,留宿府中,陰令心腹二人,伏住牀下,一面命承恩少子,夜入省父,承恩私語少子道:「我受命除此逆胡,當授我為節度使。」語尚未畢,那牀下即衝出兩人,大呼而去,承恩自知謀泄,慌得腳忙手亂,門外已有胡兵擁入,立將承恩父子拿下,並搜承恩行囊,得鐵券及光弼文牒,一並獻與思明。思明責承恩道:「我有何負汝,乃欲害我?」承恩無詞可答,只好說是李光弼主謀。思明乃集將佐吏民,西向大哭道:「臣率十三萬眾歸降朝廷,何事負陛下,乃欲殺臣?」隨即喝令左右,榜殺承恩父子,並索得承恩黨與二百餘人,盡行殺死。獨承恩弟承玭,為思明部下裨將,得脫身走太原,思明遂囚住中使李思敬,且令狄仁智張不矜草表,請誅光弼。表既草就,不矜持示思明,及將入函,復由仁智削去。不料事又被泄,由思明召入二人,詰問罪狀,且顧語仁智道:「我用汝垂三十年,今日罪當斬首,乃汝負我,非我負汝。」仁智厲聲道:「人生總有一死,得盡忠義,死也值得。若從大夫造反,不過虛延歲月,將來死且遺臭,何如速死為愈呢!」久居賊中,不染賊習,卻是個好男兒。思明怒起,喝令侍從將仁智捶死,不矜亦隨斃杖下,另遣他人草表,傳達唐廷。肅宗乃頒敕慰諭,統推在承恩一人身上,謂非朝廷與光弼意。看官!你道史思明是個小兒,肯聽唐朝皇帝的誑言嗎?益使悍賊輕視?更可笑的,是命九節度出討安慶緒,反差一個宦官魚朝恩,去做觀軍容使,監制這九節度,這真是越弄越錯了。一折便下,筆如潮流。
  九節度使為誰?就是朔方節度郭子儀,河東節度李光弼,澤潞節度王思禮,淮西節度魯炅,興平節度李奂,滑濮節度許叔冀,鎮西兼北庭節度李嗣業,鄭蔡節度季光琛,河南節度崔光遠,這九節度麾下的馬兵步兵,合將攏來,差不多有五六十萬。肅宗本擬令子儀為統帥,只因光弼與子儀,功業相等,難相統屬,所以不置元帥,特剏一個觀軍容使的名目,令宦官魚朝恩充職。朝恩曉得甚麼兵法,不知他如何運動,得此美差,赫赫威靈的九節度使,竟要這閹奴前來監督,叫他們如何服氣呢?評論得當。子儀先引兵至河東,至獲嘉縣,破賊將安太清,太清走保衛州,安慶緒盡發鄴中部眾,親自帶領,往救太清。子儀用埋伏計,誘賊近壘,呼起伏兵,一陣攢射,頓將慶緒擊走,遂拔衛州。慶緒奔還鄴城,子儀乃會集九節度兵馬,陸續圍鄴,慶緒大懼,急向思明處求援,情願把位置讓與思明。思明遂自稱大聖燕王,出兵陷魏郡,留駐觀變。光弼在軍中倡議道:「思明既得魏郡,尚按兵不進,明明是待我懈弛,恰好來掩我不備呢。為今日計,且由我軍與朔方軍,同逼魏城,與他一戰,我料他鑒嘉山覆轍,必不敢輕出。嘉山事見五十一回。這邊尚有七路大軍,足下鄴城,鄴城拔,慶緒死,再合全師攻思明,思明雖狡,也無能為了。」確是萬全計策。偏魚朝恩硬來作梗,定要他同攻鄴城,說是兵多易下,再擊思明不遲。各節度又多模稜兩可,沒一個出來作主,徒落得你推我諉,勢若散沙。自乾元元年十月圍鄴,直至二年正月,尚未得手。鎮西節度李嗣業,忍不住一腔煩惱,遂親自撲城,城上箭如雨下,突將嗣業臂上,射中一箭。嗣業不以為意,把箭拔去,哪知箭鏃有毒,侵入肌骨,霎時間暴腫起來,痛不可忍,乃收兵回營,越宿竟致謝世。
  兵馬使荔非元禮,代統士卒,仍然留軍圍城,郭子儀等築壘再重,穿塹三重,且決漳水灌入城中,城中井泉皆溢。賊兵多遷居高處,更因糧食已盡,一鼠且值錢四千,並淘馬矢以食馬,急得慶緒不知所措,但日望思明進援。思明煞是厲害,聞鄴城危急萬分,乃引兵趨救,卻又一時不到城下,但遣輕騎挑戰,官軍出擊,便即散歸,官軍回營,又復趨集,鬧得官軍日夜不安。思明更選壯士數隊,扮作官軍模樣,四處攔截官軍糧運,每見舟車運至,即上前焚掠,官軍防不勝防,遂致各營乏食,均有歸志。實是號令不專之弊。思明乃引眾直抵城下,與官軍決戰。李光弼王思禮許叔冀魯炅四路兵馬,先出交鋒,鏖戰了兩三時,殺傷相當。魯炅中流矢退還,子儀等乃出兵繼進,甫經佈陣,忽覺大風捲至,拔木揚沙,霎時天昏地暗,咫尺不辨,兩軍互相驚詫,彼此駭散,賊兵北溃,官軍南奔,甲仗輜重,拋棄無算。子儀走回河陽,忙將橋樑拆斷,保住東京,哪知東京留守崔圓,河南尹蘇震等,已經遁去。士民駭奔山谷,途中如織,那諸節度的溃兵,反乘勢剽掠,吏不能止,惟李光弼王思禮整軍退歸,沿途無犯,但百姓已吃苦得夠了。子儀入東京,已剩了一座空城,幸諸將繼至,得數萬人,大眾以東京空虛,必不可守,不如退保蒲陝。獨都虞侯張用濟道:「蒲陝薦饑,不若守河陽,河陽得守,東京自無虞了。」子儀乃使都游奕使韓游環,率五百騎趨河陽,用濟以步卒五千繼進,恊同守禦,果然思明遣偽行軍司馬周摯,來奪河陽,被用濟率兵殺退。更築南北兩城,分兵戍守,賊兵始不敢進窺了。九節度上表請罪,肅宗一律赦免,惟削奪崔圓蘇震官階,且令子儀為東畿山東河東諸道元帥,權知東京留守,主持戰守事宜。
  子儀因新遭敗衄,未敢急進,那史思明得收整士卒,駐紮鄴南,安慶緒因官軍溃去,遣將出搜官軍各營,得餘粟六七萬石,遂與孫孝哲崔乾祐等,謀拒思明。偏張通儒等以慶緒負義,各有違言。思明復遣使責慶緒,慶緒窘蹙,只好向思明乞和,甚至上表稱臣。思明封還表文,願各略去君臣禮節,改稱兄弟。慶緒大悅,因請歃血同盟。思明狡黠得很,陽為允許,即邀慶緒至營設誓。慶緒便冒冒失失的帶著四弟,及騎兵三百,出城詣思明營。思明盛張軍備,高踞胡牀,傳慶緒入見。慶緒才知有變,奈已不能退回,只好低首趨入,屈膝下拜道:「臣不能負荷先業,棄兩都,陷重圍,幸蒙大王憶念上皇,遠垂救援,使臣應死復生,臣雖摩頂至踵,尚難報德。」說至此,驀聽案上猛拍一聲,且厲叱道:「失去兩都,還是小事,爾為人子,敢殺父奪位,神人共憤,天地不容,我為太上皇討賊,豈受爾諂媚麼?」強盜也講正理麼?但祿山之死,假手於子,慶緒之死,假手於臣,逆報昭彰,千古不爽。慶緒聽著,魂已出彀,又聞思明一聲呼叱,即有數壯士走近身前,把自己抓了出去。俄見四個阿弟,也被他陸續牽至,還有孫孝哲崔乾祐高尚諸人,一古腦兒縛起來,正是懊悔不及。忽又有人傳出號令,慶緒兄弟賜死,孫孝哲崔乾祐高尚處斬,當由似虎似狼的兵役,應聲動手,一面用繩勒項,一面開刀梟首,不到一刻,那慶緒以下的逆魂凶魄,仍做了同幫,向森羅殿上對簿去了。全力寫照,為大逆不道者戒。統計祿山父子僭位,三年而滅。
  思明即勒兵入鄴城,授張通儒等官階,收降安氏遺眾,留子朝義統兵居守,自率眾還至范陽,僭稱大燕皇帝,建元順天,立妻辛氏為皇后,子朝義為懷王,周摯為相,李歸仁為將,改范陽為燕京,稱州為郡。郊天遇暴風,不得成禮,鑄順天通寶錢,僅得一文,餘皆無成。思明不肯罷休,複分軍四出,渡河南下。這時候的唐肅宗,方寵暱張皇后,信任李輔國,輔國入司符寶,出掌禁兵,所有制敕,必經輔國押署,然後施行。宰相百司,有事陳請,必須先白輔國,後達肅宗。輔國驕橫專恣,無人敢違。苗晉卿王璵李麟等,皆不合輔國意,相繼罷去,改用京兆尹李峴,中書舍人李揆,戶部侍郎第五琦,同平章事。揆見輔國,執子弟禮,尊為五父。輔國排行第五。惟李峴入白肅宗謂制敕應由中書頒行,且劾輔國專權亂政,須加裁抑。肅宗疑信參半,但令制敕歸中書掌管,已是得罪輔國。峴入相才經匝月,即被輔國誣害,貶為蜀州刺史。魚朝恩與李輔國,本是同黨,自鄴還京,屢譖郭子儀,輔國也從旁慫慂,不由肅宗不信,因將子儀召還,改任李光弼為朔方節度使兵馬元帥。子儀待下,寬而有恩,光弼卻務從嚴整,接任後整肅軍紀,壁壘一新。寬嚴各有利弊,但不能用寬,毋寧尚嚴。當下持節出巡,遍閱河上諸營,尚未告畢,接到河北賊警,史思明留子朝清守范陽,自率眾從濮陽入寇,思明子朝義出白臯,偽相周摯出胡良,賊將令狐彰出黎陽,四路渡河,擬會集汴州。光弼急馳至汴,語節度使許叔冀道:「大夫守住此城,以十五日為期,我當調兵急救,幸勿有誤。」叔冀許諾,光弼即去。
  及思明進攻汴州,叔冀與戰不利,竟豎起降旗,投順思明。也不出張鎬所料。思明乘勝西進,直抵鄭州。光弼正在東京調兵,迭接警耗,便與留守韋陟商議。陟請暫棄東京,退守潼關。光弼道:「賊乘勝前來,勢必甚銳,東京原不易守,但無故棄地五百里,賊勢不益張麼?不若移軍河陽,北連澤潞,可進可退,表裡相應,使賊不敢西侵,這便是猿臂的形勢哩。公好辨禮,我好談兵,今日為拒賊計,公卻遜我一籌,直言莫怪。」陟不能答,乃令陟率東京官屬,西行入關,牒河南尹李若幽,使率吏民出城,至陝避賊,自領軍士運油鐵諸物,逕詣河陽。道經石橋,天已昏暮,望見前面已有賊騎游弋,光弼步步為營,秉炬前進,賊騎不敢馳突,便即引去。夜半入河陽城,有眾二萬,芻粟僅支十日,經光弼按閱守備,部分士卒,才及天曉,均已辦就。即此已見長才。思明陷鄭州逾滑州,逕抵東京城,城內虛無一人,遂引兵攻河陽,令驍將劉龍仙,至城下挑戰。光弼登城俯視,見龍仙坐在馬上,舉足加鬣,滿口嫚罵,乃旁顧諸將道:「何人敢取此賊?」僕固懷恩挺身請行,光弼道:「公系大將,近且受封大寧郡王,區區草寇,何必勞公!」懷恩新近加封,即借此敘過。言未已,有裨將白孝德應聲道:「末將願往!」光弼問須帶兵若干?孝德道:「何必帶兵,看孝德一人一騎,即可往取賊首。」光弼道:「來賊雖是輕躁,卻頗勇悍,總須用兵為助。」孝德道:「多兵轉不易取了。待孝德先出,大帥選精騎五十名為後應,且在城上鼓噪助威,管教賊首取獻。」已有成算。光弼大喜,撫孝德背道:「好壯士!好壯士!」孝德搶步下城,躍馬逕出,兩手持著兩矛,越濠而前。龍仙見只一人一騎,毫不在意,俟孝德將近,方欲動手,孝德即搖手相示,龍仙疑非與敵,乃持刀不動,嫚罵如故。孝德復馳上數步,與龍仙相距,不過十步左右,便即停住,瞋目問道:「來將可識我麼?」龍仙問是何人?孝德道:「我乃大唐將官白孝德。」龍仙道:「是何狗彘?」道言未絕,孝德已躍馬突進,口中大呼殺賊,手中雙矛並舉,向龍仙腦前刺入。龍仙急忙閃避,脅下已經受創,忍痛返奔。城上鼓聲驟起,城下五十騎,亦渡濠繼進,龍仙越覺著忙,環走堤上,被孝德驟馬追上,用矛猛刺,貫入龍仙胸中。龍仙墮落馬下,孝德即下馬梟取首級,復騰身上馬,舉首示賊道:「何人再來受死!」賊眾辟易。孝德卻從容攬轡,與五十騎返入城中,獻上首級。光弼慰勞有加,記上首功。
  思明既失了龍仙,一時不敢攻城,但出良馬千餘匹,每日在河渚洗澡,循環不休。光弼卻命索軍中牝馬,得五百匹,縱浴河旁,賊馬為牝馬所引,渡河而來,被官軍盡驅入城。思明又失了千餘匹良馬,叫苦不迭。乃另生一計,移軍河清縣,斷截光弼糧道。光弼也出軍至野水渡,抵制思明,相持一日,光弼夜還河陽,留兵千人,使部將雍希顥守柵,且囑道:「賊將高庭暉李日越,皆萬人敵,今夜必來劫營,汝只守著,不必與戰,他若請降,汝可與俱來。」語真奇突。言畢即行。希顥莫明其妙,只好遵令固守。往至天曉,果見一賊將縱馬前來,帶著數百騎馳近柵前。希顥顧語左右道:「來將不是高庭暉,必是李日越,我等應奉元帥令,從容待著,看他如何?」於是裹甲息兵,吟笑相視。來將到了柵下,瞧著官軍非常整暇,不禁奇異起來,便喝問官軍道:「司空在否?」希顥答道:「昨夜已回城了。」來將又問道:「留兵若干?統將何人?」希顥道:「留兵千人,統將是我雍希顥。」來將沈吟不答。希顥卻問道:「汝系姓李,還是姓高?」來將答言李姓。希顥笑道:「想是李日越將軍了。司空有命,知將軍夙抱忠心,不過暫為賊迫,今特令我待著,迎接將軍。」來將躊躇半晌,顧語左右道:「今失李光弼,得雍希顥,我若回去,必死無疑,不如歸順唐朝罷。」從騎均無異言。來將便即請降,希顥開柵相見,問明名號,正是李日越,當下引見光弼。光弼喜甚,特別優待,任以心腹。日越甚是感激,願作書招降高庭暉。光弼道:「不必不必,他自然會來投誠的。」又是奇語。諸將聞言,越覺驚疑。連日越亦暗暗稱奇,不知他葫蘆裡賣甚麼藥。哪知過了數日,高庭暉果率部眾來降,光弼待遇甚優,與日越相同,俱為奏給官階。諸將見光弼收降二人,概如所料,還道他與有密約,遂入帳問明光弼,欲釋所疑。光弼道:「我與高李素不相識,何來密契?不過揆情度理,容易招降。我聞思明嘗囑部下,謂我只能憑城,不能野戰,今我出野水渡,以為我已失計,必遣日越等襲我。日越不得與我戰,勢不敢歸,自然請降。庭暉才勇,出日越上,聞日越得我寵任,也必前來投誠,謀占一席,今果如我所料,也算是僥倖成功哩。」說來似無甚奇異,但非知彼知己,烏能得此?諸將統是拜服。及問明高李二人,所言適符,自是諸將益敬服光弼,惟命是從。將帥能服眾心,全仗才智。
  思明憤激得很,復進攻河陽。光弼令鄭陳節度使李抱玉守南城,自屯中潬。偽相周摯攻南城,被抱玉用誘敵計,出奇兵擊退,改攻中潬。光弼令鎮西行營節度使荔非元禮,用勁卒拒戰,元禮出守柵中,坐視賊眾填塹,按兵不動。光弼瞧著,即馳問元禮道:「賊兵已近,奈何坐視?」元禮道:「司空欲戰呢,還是欲守呢?」光弼道:「自然欲戰。」元禮道:「如果欲戰,賊已為我填濠,何必出去攔阻呢?」光弼不覺省悟道:「甚善甚善,我一時見不到此,願公努力!」為將者能獨出己意,又能善用人謀,方為良將。言訖自去。元禮俟塹已填就,即開柵縱兵,鼓噪奮擊,殺賊無數。周摯見不可敵,復改趨北城,思明又派兵益摯,自攻南城,遙為聲援。光弼登城遙望,見賊眾如牆前進,旁顧左右道:「賊兵多而不整,不足畏慮,待至日中,保為諸君破賊哩。」乃命諸將出戰,兩下裡搏擊多時,看日色已將亭午,尚是勝負不分。光弼召問諸將道:「賊陣何方最堅?」諸將答稱西北隅。光弼即令驍將郝廷玉往擊,又問次為何方?諸將答稱西南隅。光弼又令蕃將論廷貞往擊。兩將奉命前去,光弼親出督陣,下令軍中道:「視我令旗進軍,我颭旗若緩,任爾擇利。否則有進無退,違者立斬。又用短刀置靴中,語諸將道:「戰是危事,我為國三公,不可死諸賊手,萬一不利,諸君死敵,我亦自剄,不令諸君獨死哩。」於是搖旗指麾,再出搏戰。忽見廷玉奔還,即命左右往取廷玉首級,廷玉語使人道:「馬適中箭,非敢擅退。」使人返報,光弼即命易馬再進。有頃,復見僕固懷恩父子,倒退下來。復飭使人往取首級,懷恩見使人提刀馳來,乃與子瑒硬著頭皮,大呼向前。光弼把手中令旗,連颭不休,諸將拚命齊進,再接再厲,十蕩十決。這一場鏖戰,有分教:
  上將功成歌虎拜,賊軍膽落效狼奔。
  賊眾大溃,周摯遁去。官軍斬得賊首千餘級,俘虜五百人,驅示南城,思明亦倉皇竄走。光弼再進攻懷州,究竟懷州能否得手,請看官再閱下回。  

  祿山思明,狡黠相等,祿山且負唐廷,何論思明?叛而來歸,萬不足恃,為肅宗計,亟宜召他入朝,誘離巢穴,思明來則姑留京以羈縻之,否則責其抗命,仍加撻伐可也,九節度中,郭李最為忠智,若令郭功鄴城,李攻范陽,餘七節度分隸兩人,則號令既專,責成有自,安慶緒似釜底游魚,不亡何待?史思明雖較強盛,以光弼制之,亦覺有餘,何致有相州之溃耶?乃內寵李輔國,外任魚朝恩,輿屍失律,理有固然。藉非然者,河陽一役,光弼僅有眾二萬人,糧食亦第支十日,卒之擊退賊軍,大獲勝仗,是可知分聽生亂,專任有成,何肅宗之始終不悟也?本回敘九節度之溃,及史思明之敗,兩兩相對,餘蘊曲包,而安慶緒之見殺於思明,尤為形容盡致,賊黨相殘,逆報不爽,作者之寓意,固深且遠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4 09:15:03

第五十七回     遷上皇閹寺擅權 寵少子逆胡速禍



  卻說懷州守將,便是安慶緒部下的安太清。慶緒被思明殺斃,他乃投降思明,思明令為河南節度使。光弼督兵攻懷州,途次接得詔敕,進光弼為太尉,兼中書令,光弼受詔,遣還中使,仍進薄懷州城下。太清出戰敗退,告急思明。思明率眾來援,由光弼留兵圍城,自率兵逆擊,至沁水旁,與思明相遇,麾軍奮鬥,殺賊三千餘人。思明遁去,轉襲河陽城,又為光弼偵知,還兵截殺,斬賊首千五百餘級。思明復遭一挫,只好退回洛陽。光弼乃得專攻懷州。安太清系百戰餘生,頗有能耐,拒守至三月有餘,尚是無懈可擊。光弼決丹水灌城,仍不能拔,再命郝廷玉潛挖地道,穿入城中,內應外合,方將懷州攻破,生擒太清,獻俘闕下。肅宗祭告太廟,改乾元三年為上元元年,大赦天下。增光弼實封千五百戶,前敵各官,進秩有差。一面奉上皇至大明宮,稱觴上壽,且邀上皇妹玉真公主,及上皇舊嬪如仙媛,一並侍宴,並召梨園舊徒,奏樂承歡。哪知上皇反觸景生悲,暗暗墮淚,勉強飲了數杯,便即托詞不適,返駕興慶宮。為這一事,遂令宮中又生出許多糾葛來了。文似看山不喜平。
  先是上皇奔蜀,時常悼念楊妃,樂工張野狐隨駕同行,輒進言勸解。上皇淚眼相顧道:「劍門一帶,鳥啼花落,水綠山青,無非助朕悲悼,叫朕如何排解呢?」及行斜谷口,適霖雨兼旬,車上鈴聲,隔山相應,留神細聽,彷彿是三郎郎當,郎當郎當的聲音,玄宗特彩仿哀聲,作了一出《雨霖鈴曲》,聊寄悲思。後來自蜀東歸,道過馬嵬,至楊妃瘞葬處,親自祭奠,流淚不止。既還居興慶宮,即命肅宗下敕改葬,偏李輔國從中阻撓,說是亡國婦人,倖免戮屍,何足賜葬,乃遣李揆入奏上皇,但托稱龍武將士,深恨楊氏,今若改葬故妃,恐反令將士反側不安。上皇乃止,惟密遣高力士往馬嵬坡,具棺改葬。力士就原坎覓屍,肌膚俱已消盡,只剩了一副骷髏,兩語足喚醒世人癡夢。獨胸前所佩的錦香囊,尚屬完好,乃將囊取留,拾骨置棺,另埋別所。又因當時有一驛卒,曾拾楊妃遺襪一隻,歸付老母,老母嘗出襪示人,借此索錢,已賺得好幾千緡。力士聞知,也向她贖出,攜襪與囊,一並歸獻。上皇得此兩物,越加唏噓,特命畫工繪楊妃肖像,懸置寢室,朝夕相對,終日咨嗟。嗣又憶及梅妃江彩蘋,飭內外一體訪查,且特懸賞格,如覓得梅妃,授官三秩,賜錢百萬,不意亦竟無下落。有內侍進梅妃肖像,上皇即題詩像上:「憶昔嬌妃在紫宸,鉛華不御得天真。霜綃雖似當時態,爭奈嬌波不顧人。」題畢,命模像刊石。嗣因暑月晝寢,彷彿見梅妃到來,含涕語道:「昔陛下蒙塵,妾死亂軍中,有人哀妾慘死,埋骨池東梅株旁。」語尚未畢,突被外面一陣風聲,驚醒夢魔,便起牀往太液池邊,令高力士等檢尋屍骨,終無所得。繼思梅亭外面,曾有湯池,莫非瘞在此處,乃移駕過視,尚存梅花十餘株,命中使啟視,果然得屍,裹以錦裀,盛以酒糟,附土三尺許,屍骨脅下,刀痕尚在。上皇忍不住大慟,左右亦莫能仰視,當下命以妃禮易葬,由上皇自制誄文,哭奠一番,方才回宮。美人薄命,江楊同轍,事俱依曹鄴《梅妃傳》中,嘗見《隋唐演義》,謂梅妃復會上皇,意欲為美人泄忿,反至荒謬不經。
  嗣是上皇閒居宮中,不是追悼梅妃,就是追念楊妃,肅宗頗曲體親心,時往省視,凡從前扈從諸人,仍令隨侍,就是歌場散吏,曲部遺伶,也一律召還,供奉上皇,俾娛老境。怎奈上皇只是不樂,即如大明宮中的慶宴,一場喜事,變作愁城,肅宗亦未免介意。張皇后與李輔國,平素不為上皇所喜,遂乘此互進蜚言,謂上皇別有隱衷,不可不防,惹得肅宗亦將信將疑。會張後子興王佋病歿,後因悲生怨,反歸咎上皇,說他老而不死,無故哀泣,遂致殃及我兒,彷彿村婦口角,虧作者摹仿出來。如是與輔國日夜籌商,嘗欲設法泄恨。可巧上皇御長慶樓,父老經過樓下,仰見上皇,都拜伏呼萬歲,上皇命賜酒食,且召將軍郭英乂等,上樓賜宴。李輔國借端發難,遂入白肅宗道:「上皇居興慶宮,日與外人交通,陳玄禮高力士等,謀不利陛下,今六軍將士,皆靈武功臣,均因是生疑,臣多方曉諭,彼皆未釋,不敢不據實奏聞。」肅宗沈吟良久,萬道:「上皇慈仁,不應有此。」輔國又道:「上皇原無此意,恐群小蒙蔽上皇,或致生事,陛下為天下主,當思為社稷計,防患未萌,豈可徒徇匹夫愚孝?且興慶宮逼近民居,垣牆淺露,亦非至尊所宜安養,不若大內深嚴,奉居上皇,既可遠避塵囂,尤足杜絕小人,熒惑聖聽。」自己是小人,反說人家是小人,想是以己之腹,度人之心。肅宗不禁淚下,且徐徐道:「上皇愛居興慶宮,奈何遽請遷居?」言未已,突見張後出來,即從旁接口道:「妾為陛下計,亦是奏遷上皇,可免後慮,願陛下採納良言!」肅宗仍然搖首。尚有父子情,但不能正言折服,終太優柔。張後忿然道:「今日不聽良言,他日不要後悔。」潑悍之至。說罷,即返身入內,肅宗依然未決。輔國退出,遍嗾六軍將士,令他伏闕籲請,乞迎上皇居西內。肅宗只是下淚,不答一詞。堂堂天子,反效兒女子態,專知哭泣,是何意思?輔國反出語將士道:「聖上自知從眾,汝等且退。」將士等乃起身散去。
  肅宗為了此事,乃懮悶成疾。輔國竟詐傳詔敕,把興慶宮的廄馬三百匹,取了二百九十匹,只剩十匹,然後令鐵騎五百人,待著睿武門外,自趨入興慶宮,矯稱上語,迎上皇游西內。上皇馳馬出宮,高力士後隨,至睿武門,忽見鐵騎滿布,露刃而立,上皇驚問何事?那騎士卻應聲道:「皇上以興慶宮湫隘,特迎上皇遷居西內。」上皇尚未及答,輔國即走近上皇駕前,來持御馬。惹得上皇大駭,險些兒墜下馬來。高力士趕前一步,向輔國搖手道:「今日即有他變,亦須顧全禮義,怎得驚動上皇?」輔國回叱道:「老翁太不解事。」力士不禁大怒道:「李輔國休得無禮!五十年太平天子,輔國意欲何為?」這三語駁斥輔國,那輔國才覺禁受不起,慢慢兒的走開。力士又代上皇宣誥道:「太上皇勞問將士,無事且退,不必護駕。」各騎士見輔國氣餒,也不敢倔強,便各納刃下拜,三呼萬歲而退。力士復叱輔國道:「輔國可為太上皇引馬!」輔國只好上前,與力士相對執轡,導上皇入西內,居甘露殿中,輔國乃退。殿中蕭瑟得很,但剩老太監數人,器具食物,都不甚完備,塵封戶牖,草滿庭除。比華清宮何如?上皇不覺唏噓,執力士手道:「今日若非將軍,朕且為兵死鬼了。」力士從旁勸慰,上皇復道:「我兒為輔國所惑,恐不得終全孝道,但興慶宮是我王地,我本欲讓與皇帝,皇帝不受,我乃暫住,今日徙居,還是我初志呢。」無聊語,聊以自慰。待至午餐,膳人進食,多是冷胾殘羹,不堪下箸。上皇命膳人撤肉,且囑:「自今日始,不必進肉食,我當茹素終身。」憤極。草草食罷,直至酉刻,始有老宮婢數人,撥來侍奉,且將上皇隨身衣物,搬取了來,既見上皇,相向號泣。上皇亦流涕道:「不必如此,我聞皇帝有疾,想此事非他主使哩。」嗣是與高力士閒步庭中,看侍婢掃除塵穢,芟薙草木,粗粗整理,才得少安。
  輔國因矯旨移徙上皇,也恐肅宗見責,先托張後奏聞,再率六軍將士,趨入內殿,素服請罪。肅宗被他挾迫,反用好言撫慰道:「卿等為社稷計,防微杜漸,亦何必疑懼。」上皇處尚可任權閹矯制,對諸他人將如何?輔國等歡躍而出。時顏真卿已入任刑部尚書,卻不忍坐視無言,遂率百僚上表,請問上皇起居。輔國竟誣為朋黨,奏貶為蓬州長史,且把高力士陳玄禮等,一齊劾奏,說他潛謀叛逆,私引凶徒。裡面又有張皇后浸潤,竟勒令陳玄禮致仕,流力士至巫州,遣如仙媛至歸州安置,迫玉真公主出居玉真觀,另選後宮百餘人,侍奉西內,令萬安咸宜二公主,皆上皇女。入視服膳。看官!你想上皇至此,安心不安心呢?肅宗為張後輔國所制,竟不向西內問安,但遣人侍候上皇起居,只傳言上疾未愈,就是對外事件,本令郭子儀出統諸道兵馬,北攻范陽,又被魚朝恩阻撓,事不果行。
  到了仲冬時候,淮西節度副使劉展,竟造起反來,大擾江淮。江淮一帶,雖經永王璘變亂,不久即平,尚無大害。乾元二年,襄州將康楚元張嘉延,及張維瑾曹玠等先後作亂,影響延及江淮,但也迭起迭亡,無礙大局。至劉展一反,竟橫行江淮間,所過殘破,蹂躪數州。溯源竟委。展初為宋州刺史,與御史中丞王銑,同領淮西節度副使。銑貪暴不法,展剛愎自用,節度使王仲銑,奏銑不法,將他誅死,並使監軍邢延恩入陳展罪,亦請捕誅。延恩以展有威名,恐不受命,特向肅宗獻策,請除展江淮都統,俟他釋兵赴鎮,中道逮捕云云。肅宗乃命延恩賚敕授展,哪知展已瞧破機關,謂須先得印節,然後啟程。延恩沒法,馳至江淮都統李峘處,說明原委,令峘暫交印信,轉給與展。展乃上表謝恩,即帶宋州兵七千,馳赴廣陵。延恩無從下手,計劃全然失敗,天子無戲言,怎得為欺人計?延恩固誤,肅宗尤誤。急忙奔回廣陵,聯絡李峘,並約淮東節度使鄧景山,發兵拒展。展說峘反,峘說展反,彼此移檄州縣,弄得大眾疑惑,無所適從。但江淮都統的符節,已入展手,反似展奉敕赴任,理直氣壯。兵民多不直李峘,未曾與展接仗,先已溃奔。峘奔宣城,延恩奔壽州,展長驅入廣陵,遣將攻鄧景山。景山復敗,部兵亦溃。展乃連陷升潤蘇湖濠楚等州,江淮幾無干淨土。景山與延恩,惶急得很,一面奏請調平盧兵援淮南,一面遣使促平盧節度田神功,願以淮南子女玉帛,作為酬勞。神功正屯兵任城,立選精騎南下,到了彭城,才接詔敕,令他討展,他卻名正言順,與展開仗。展連戰皆敗,棄城東走,神功得入廣陵及楚州,縱兵大掠,復遣將分道追展,且約景山延恩等三面夾攻。展窮蹙至金山,為神功部將賈隱林追及,一箭中目,趁手殺死。三路兵搜剿餘黨,依次蕩平。只平盧軍沿途擄掠,計十餘日,飽載而歸。兵亦與強盜相等,苦哉南人!當時北方糜爛,南方本尚寧謐,至此百姓始受荼毒,前遭劉展,後遇神功,兩次掠劫,當然十室九空了。劉展亂事,貽害不小,故敘述特詳。還有陰忮貪賊的魚朝恩,與李輔國狼狽為奸,鎮日裡盅惑肅宗,范陽當攻不攻,是為朝廷所誤,東京尚不可攻,偏朝恩定要肅宗下敕,催李光弼即速進兵。光弼上言賊鋒尚銳,未可輕進,偏魚朝恩責他逗撓,日遣中使督促。光弼不得已,會集朝恩等攻東京,擇險列營。僕固懷恩自恃功高,因光弼屢加裁抑,有不滿意,獨引部下出陣平原,光弼使語懷恩道:「依險列陣,可進可退,若列陣平原,敗且立盡,思明未可輕視哩。」懷恩不從,正齟齬間,史思明驟馬出城,悉眾來犯,懷恩立足不住,便即退後。頓時牽動後軍,連光弼也支持不住,只好返奔。思明乘勢進擊,殺死官軍數千人,軍資器械,多被奪去。光弼渡河,走保聞喜,河陽懷州,復為賊陷,唐廷聞得敗狀,上下震驚,忙增兵屯陝。神策節度使衛伯玉,自東京敗還,到了陝城,急收集溃卒,與新軍恊力固守,不到數日,即有賊兵進攻,統將就是史朝義。伯玉引軍出擊,大破賊兵,朝義再卻再進,伯玉三戰三勝。思明聞朝義屢敗,不禁憤憤道:「豎子何足成大事?不如令他速死!」當下命朝義築三角城,欲貯軍糧,限一日告畢。到了傍晚,思明親往按視,見城雖築就,尚未泥堊,更痛詈朝義,叱他延緩,並令工役立刻加泥,須臾竣事,思明乃返,還是怒氣勃勃,且行且語道:「俟克陝州,定斬此賊。」看官!你道思明欲殺朝義,果止為攻陝一事麼?說來也有一段隱情,差不多與祿山相似。
  思明除夕生,祿山元日生,兩人生年,只隔一日,又是同種同鄉,同投軍伍。祿山漸貴,思明尚未顯達,土豪有女辛氏,尚未字人,偶見思明面目魁梧,暗生羨慕,便請諸父母,願嫁思明。不去私奔,還算貞女。父母以思明微賤,不欲相攸,偏該女拚生覓死,硬欲嫁他,也只得聽女自便。思明既娶得辛女,當然歡愛,惟前時已有私遇,懷妊未產,未幾即生一子,取名朝義。思明得祿山薦舉,積功至將軍,辛氏亦生子朝清,思明因自負道:「自我得辛氏為妻,官得累擢,又慶添丁,想是我妻福命過人,所以有此幸遇哩。」嗣是益寵辛氏,並愛朝清,漸漸的嫉視朝義。只朝義素性循謹,待士有恩,朝清淫酗好殺,士卒多樂附朝義,怨恨朝清,所以思明僭稱帝號,已立辛氏為後,獨至建儲一事,始終未決。及朝義攻陝屢敗,遂決議除去朝義,立朝清為太子。三角城竣,即於次日下令,再命朝義攻陝,閱日未克,便當斬首,並在鹿橋驛待報,這令一下,朝義原是自危,就是朝義部下,亦皆恐懼。部將駱悅蔡文景,密白朝義道:「陝城豈一日可下?悅等與王,明日就要駢首了。」朝義道:「奈何奈何?」悅復道:「主子欲廢長立幼,所以借此害王,今日只好強請主子,收回成命,或可求生。」朝義俯首不答。悅與文景齊聲道:「王若不忍,我等將降唐去了。」好似嚴莊之說慶緒,惟口脗卻是不同。朝義急得沒法,不得已語二人道:「君等須好好入請,毋驚我父!」
  悅等遂率部兵三百,待夜入驛,托言有要事稟報,逕入思明寢所,四顧不見思明,便叱問寢前衛士。衛士已縮做一團,不敢遽答。悅與文景,立殺數人,才有人說他如廁,指示路逕。悅等馳入廁所,仍然不見思明,忽聞牆後有馬鈴聲,亟登牆瞭望,見有一人牽馬出廄,正在跨鞍。悅部下週子俊,彎弓發矢,正中那人左臂,墮落馬下。子俊即逾垣出視,悅等亦相繼躍出,到了馬前,仔細一瞧,正是思明。當將他兩手反剪,捆起來。隨筆敘來,確是夜景。思明受傷未死,便問由何人倡逆。悅大聲道:「奉懷王命!」思明道:「我早晨失言,應有此事,但為子豈可弒父?為臣豈可弒君?爾等難道未知麼?」悅復道:「安氏子為何人所殺?況足下殺人甚多,豈無報應?」答語妙甚。思明太息道:「懷王懷王,乃敢殺我麼?但可惜太早,使我不得至長安。」悅不與多言,竟牽思明至柳泉驛,令部兵守著,自還報朝義道:「大事成了。」朝義道:「驚動我父否?」悅答言未曾,遂令許季常往告後軍。季常即許叔冀子,叔冀正與周摯駐軍福昌,一聞季常入報,叔冀卻不以為意,既可叛唐,何妨叛思明。摯驚僕地上,也是個沒用傢伙。季常馳還,悅即勸朝義道:「一不做,二不休,大義滅親,自古有的。」弒父也足稱大義嗎?朝義已不知所為,支吾對答,悅遂至柳泉驛,縊殺思明,借氈裹屍,用橐駝載還東京。路過福昌,托思明命,召周摯出見,摯還疑思明未死,貿然出迎,甫至悅軍中,即由悅指麾部兵,把他拿下,一刀兩段。當下遣使奉迎朝義,共至東京。朝義即日稱帝,改元顯聖,令部將向貢阿史那玉,率數百騎往范陽,令圖朝清。朝清尚未知思明死耗,既見貢玉,便問及思明安否?貢偽說道:「聞主上將立王為太子,特令貢等促王入侍,請王即日啟行!」朝清大喜,即命治裝。貢與玉退出後,密令步騎入牙城,專俟朝清出來,便好動手。偏朝清得微察密謀,竟擐甲登城樓,召貢詰問。貢潛伏隱處,但遣玉陳兵樓下,與相辯答。朝清怒起,拈弓在手,射斃玉軍數人,玉返馬佯奔,那朝清不識好歹,下樓出追,才經百餘步,貢在朝清背後,驟馬發箭,立將朝清射倒。玉還馬再戰,殺退朝清左右,便將朝清擒住,復與貢突入城中,揭示朝義檄文,一面搜獲朝清母辛氏,與朝清一並殺訖。辛氏願嫁思明得為皇后,當時似具慧眼,哪知卻如是收場。朝清本不得志,見了朝義榜示,及貢玉各軍,或俯首迎降,或袖手避去。獨張通儒聞變,召集部下,前來拒戰,終因士卒離心,為亂軍所殺,范陽乃定。朝義遣部將李懷仙為幽州節度使,留守燕京。但朝義所部節度使,多系祿山舊將,思明僭號時,已多是陽奉陰違,此次朝義嗣立,更不願受命,眼見得勢處孤危,不久將滅了。
  肅宗仍令各道節度使,進攻朝義,且加李輔國為兵部尚書,執掌全國軍務。看官!你想國家軍政,何等重大?豈可為閹奴所玩弄嗎?那肅宗還是昏憒糊塗,在大明宮建設道場,諷經禱福,號宮人為佛菩薩,北門武士為金剛神王,召大臣膜拜圍繞,一面去尊號及年號,以建子月為歲首,子月朔日,受百官朝賀,如元日儀。會張後生一嬰女,肅宗非常鍾愛,暇輒懷抱。山人李唐入見,肅宗正抱弄幼女,顧語唐道:「朕頗愛此女,願卿勿怪!」唐答道:「太上皇思見陛下,想亦似陛下垂愛公主呢。」因機諷諫,唐頗懷忠。肅宗不覺泣下,但尚憚著張後,不敢詣西內,直至殘臘相近,方往朝一次。越年,河東軍亂,殺死節度使鄧景山,自推兵馬使辛雲京為節度使。未幾,絳州行營又亂,前鋒將王元振,又殺死都統李國貞。鎮西北庭行營兵,復殺死節度使荔非元禮,自推裨將白孝德為統帥。警報絡繹不絕,肅宗乃封郭子儀為汾陽王,知諸道節度行營,兼興平定國等副元帥。子儀奉命至絳州,召入王元振,數罪正法。辛雲京聞風生畏,也查出亂首數十人,一並按誅,河東諸鎮始皆奉法。肅宗得子儀奏報,心下稍慰,但為張後李輔國所使,反害得無權無柄,一切舉動,不得自由,免不得抑鬱寡歡,時患不豫。上皇寂居西內,種種悵觸,尤覺得少樂多懮,淒然欲盡。曾記上皇嘗自吟道:
  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髮與真同。
  須臾舞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世中。
  是時上皇已七十八歲了,年力衰邁,禁不住懮病相侵。忽有一方士從西方來,自言能覓楊太真,欲知他如何覓法,且至下回再表。  

  先聖有言,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此實千古不易之至論,試證諸本回而益恍然矣。玄宗納子婦為妃,便生出許多禍亂,後來且受制於子婦,不能修身齊家者,寧能治國平天下乎?肅宗嬖悍妻,任權閹,為子不孝,為夫不義,為君不明,是亦一不能修齊,即不能平治之明證也。即如安史之亡,雖由逆報昭彰,萬不能避,然安祿山之死,死於婦人,史思明之死,亦未始不死於婦人。廢長立幼之議起,而揕胸擊頸之禍作。身不修,家不齊,必至殺身覆家而後止,遑問治國平天下耶?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4 09:25:18

第五十八回     弒張後代宗即位 平史賊蕃將立功



  卻說西蜀來一方士,入見上皇,自言姓楊名通幽,法號鴻都道士,有李少君術,李少君系漢武時人。能致亡靈來會。上皇大喜,即命在宮中設壇,焚符發檄,步罡誦咒,忙亂了好幾日,杳無影響。通幽入稟上皇道:「貴妃想是仙侶,不入地府,待臣神遊馭氣,窮幽索渺,務要尋取仙蹤,才行返報。」上皇自然照允。通幽乃命壇下侍役,不得妄動,亦不得喧嘩,自己俯伏壇前,運出元神,往覓芳魂,約閱一日,並不見他醒悟,仍然伏著,又閱一日,還是照舊,直至三日有餘,方霍然起身,自覺精力尚疲,又盤坐了一歇,始從袖中摸了一摸,然後趨至壇下,入謁上皇。上皇即問他有無覓著?通幽道:「臣已見過貴妃了,取有信物,可以作證。」說至此,即從袖中取出兩物,乃是金釵半支,鈿盒半具,呈與上皇。上皇接過一瞧,乃是初召楊妃時,作為定情的賜物,但不過缺了一半,便問從何處取來?通幽道:「說來話長,待臣詳奏。」從通幽口中,敘出情事,方有來歷,不然,有誰見通幽四覓耶?上皇賜他旁坐,通幽謝座畢,乃坐談道:「臣運出元神,遊行霄漢,遍覓上界仙府,並無貴妃蹤跡,轉入地府中,又四覓無著,再旁求四虛上下,東極大海,逾蓬壺島,才見仙山縹緲,仙闕迷離,下有洞戶東向,雙扉闔住,門上恰署有『玉妃太真院』五字。臣因貴妃生時,曾號太真,正好叩門入見,當有雙鬟啟戶出視,問明由來,再行入報。俄有碧衣侍女,出導臣入,再詰所從。臣答言為太上皇傳命,碧衣女卻說是:『玉妃方寢,令臣少待。』言已自去。是時雲海沈沈,洞天日晚,瓊戶重闔,悄然無聲。臣靜候多時,才由碧衣女傳宣,命臣入謁。但見侍女七八人,擁一仙子登堂,冠金蓮,披紫綃,佩紅玉,曳鳳舄,雲鬟半嚲,睡態猶存,臣料她定是貴妃,便上前致命。貴妃亦向臣答揖,且問上皇安否?次問及天寶十四載後時事,臣一一答訖,貴妃歎息數聲,令碧衣女取出金釵鈿盒,折半授臣,且語臣道:『為謝太上皇,謹獻是物,聊尋舊好。』臣接受釵鈿,復問貴妃在日,與太上皇有無密詞?貴妃乃徐徐道:『天寶十載,侍駕避暑,曾於七夕夜間,在長生殿中乞巧,與上皇對天密誓,有「世世願為夫婦」一語,此語只有上皇知曉,可作憑信。』」上皇聽到此言,不禁泫然道:「確有此事,此外尚有他語否?」通幽復道:「貴妃又說為此一念,恐再墮下界,重結後緣。惟上皇為孔升真人後身,不久即當重聚,好合如初。幸為轉達聖躬,毋徒自苦。」上皇流涕道:「我情願速死,如貴妃言,且得重聚,真是早死一日好一日了。」通幽起拜道:「臣恐蹈新垣平覆轍,新垣平亦漢武時人。故不避嫌疑,依言詳述。」上皇道:「這有何妨,不過卿為朕勞苦了。」遂命左右取出金帛,賜給通幽。通幽謝賞而退,仍還西蜀去了。
  究竟此事是真是假,也無從辨明。恐未必全真。惟上皇自遷居西內,久不茹葷,及經通幽奏陳後,更辟谷服氣,累日不食。看官試想!一個肉骨凡胎,哪能時常絕粒?辟谷不過美名,祈死實是真相。況且老病纏綿,悲懷莫訴,形同槁木,心如死灰,眼見得是要與世長辭了。臨崩前一日,尚吹紫玉笛數聲,調極悲咽,相傳有雙鶴下庭,徘徊而去。次日已氣息奄奄,召語侍兒宮愛道:「我本孔升真人,降生塵世,今將重皈仙班,當與妃子相見,亦復何恨。」又指示紫玉笛道:「此笛非爾所寶,可轉給大收,系代宗豫小字。爾可為我具湯沐浴,俟我就枕,慎勿驚我。」宮愛乃奉上香湯,侍上皇沐浴更衣,安臥榻上,方才退出。是夕宮愛聞上皇有笑語聲,尚不敢入視,黎明進見,上皇雙目緊閉,四肢俱僵,已嗚呼哀哉了。統計玄宗在位四十三年,居蜀二年有餘,還居大內又五年,壽七十八歲而崩,後來尊諡為大聖大明皇帝,所以後世沿稱為唐明皇。補語斷不可少。
  肅宗已好幾月不朝上皇,驀聞上皇升遐,不免悲悔交集,號慟不食,病且轉劇,乃只在內殿舉哀,令群臣臨太極殿,奉梓宮至殿中治喪。蕃官追懷上皇遺德,剺面割耳,多至四百餘人,越日,命苗晉卿攝行冢宰,且詔太子豫監國。適楚州獻上寶玉十三枚,群臣表賀,且上言太子曾封楚王,今楚州降寶,宜應瑞改元,乃改上元三年為寶應元年,仍以建寅為正月,下詔特赦,放還流人。高力士自巫州遇赦,還至朗州,聞上皇已崩,悲不自勝,甚至嘔血數升,不久即歿。享年亦七十九歲。力士雖是宦官,還算瑕瑜互見,特書死以表其忠。肅宗病篤,宮中又發生內亂,原來張後輔國,本是內外勾結,互相為援。後來輔國專權,連張後也受他挾制,以此積不能容,致成嫌隙。女子小人,往往如是。後見肅宗疾亟,召太子入語道:「李輔國久典禁兵,制敕皆從彼出,且擅事逼遷上皇,為罪尤大。自己本與同謀,至此反欲抵賴。他心中所忌,只有我與太子,今主上彌留。輔國連結程元振等,陰謀作亂,不可不誅。」太子流涕道:「皇上抱病甚劇,不便入告。若驟誅輔國,必致震驚,此事只好緩議罷。」後乃答道:「太子且歸!待後再商。」太子趨出,後更召越王系入議,且與語道:「太子仁弱,不能誅賊臣,汝可能行否?」系是肅宗次子,初封南陽,後徙封越,曾見五十五回。本來是痛恨輔國,至是聽著後言,竟滿口承認下去。乃即命內監段恒俊,就閹寺中挑選精壯,得二百人,授甲殿後。欲以閹奴除閹奴,已是失策。
  不料為程元振所聞,竟告知輔國。元振曾為飛龍廄副使,與輔國同類相關,聯為指臂,當下號召黨徒,至凌霄門探聽消息。適值太子到來,意欲入門,輔國元振,即上前攔住道:「宮中有變,殿下斷不可輕入。」太子道:「有甚麼變端?現有中使奉敕召我,說是皇上大漸,我難道就畏死不入嗎?」元振道:「社稷事大,殿下還應慎重。」說著,即指麾黨羽,擁太子入飛龍殿,環兵守著。自與輔國詐傳太子命令,號召禁兵,闖入宮中,搜捕越王系段恒俊等,將他系獄。張後聞變,忙奔至肅宗寢室內,冀避兵鋒。不意輔國膽大妄為,竟帶兵數十人,突入帝寢,逼後出室。後哪裡肯行,哀乞肅宗救命。肅宗已死多活少,經此一急,頓時氣壅,喘吁吁的說不出話。可恨輔國目無君上,遽將張後兩手扯住,拖出寢門,比曹阿瞞,還要厲害。一面捕張後左右,共數十人,同牽至冷宮中,分別拘禁,內侍宮妾,相率駭散。肅宗第六子兗王僩,聞亂入宮,巧巧碰著李輔國,問為何事起變?輔國誣言皇后謀逆。僩止駁斥數語,又被輔國麾兵執住。更可憐那在位七年,改元四次。享壽五十二歲的肅宗皇帝,獨自臥在牀上,又驚又駭,又悲又惱,喘急多時,無人顧問,竟就此了結殘生。寵任婦寺,應該如此。輔國自往探視,見肅宗已是死去,遂出來囑托黨徒,分頭行事,勒斃張皇後,殺死張後左右數十人。外如越王系兗王僩段恒俊等,一古腦兒牽出開刀,不留一人,張後尚有一子,年僅三齡,取名為侗,已封定王,輔國欲斬草除根,復親往搜捕,哪知這身在襁褓的小兒,因無人照管,已是駭死,不勞顧問了。全屍而死,還算幸事。
  輔國乃與元振同入飛龍殿,請太子素服,出九仙門,與宰相等相見,述及肅宗晏駕事。攝冢宰苗晉卿,年逾七十,素來膽小,不能有為。新任同平章事元載,由度支郎中升任,專知刻剝百姓,趨媚權要,當然不敢發言。彼此唯唯諾諾,一聽輔國處分。於是至兩儀殿,發肅宗喪,奉太子即位柩前。越四日始御內殿聽政,是為代宗。輔國竟自命為定策功臣,越加專恣,且語代宗道:「大家注見前。但居禁中,外事自有老奴處分。」代宗聽了,也覺心下不平,但因他手握兵權,不便指斥,只好陽示尊禮,呼為尚父,事無大小,俱就咨詢,就是群臣出入,亦必先詣輔國處所。輔國侈然自大,呼叱任情,未幾且加職司空,兼中書令。程元振亦升任左監門衛將軍。追尊生母吳氏為皇后,加諡章敬。吳氏幼入掖庭,得侍肅宗,當代宗懷妊時,曾夢金甲神用劍決脅,醒後顧視脅下,尚隱隱有痕。後生代宗,玄宗因得生嫡皇孫,親視洗澡,保姆因兒體孿弱,另取他宮兒以進。玄宗諦視,有不悅狀,保姆乃叩頭實陳。玄宗道:「快取本兒來!」及見嫡孫,欣然道:「你等以為體弱,我看他福過乃父哩。」遂召入肅宗,一同歡宴,且顧語高力士道:「一日見三天子,也可為樂事了。」惟吳氏有德無壽,歿時年止十八,至此始追冊為後,且追復玄宗廢後王氏位號,並玄宗子瑛瑤琚三人,皆復故封。廢肅宗後張氏,及越王系兗王僩皆為庶人,封長子適為魯王,次子邈為鄭王,三子回為韓王。適為代宗侍女沈氏所出,自安祿山陷入長安,沈氏不及出奔,被擄至東京。及東京克復,得與代宗相見,仍留居行宮,未及西歸。至史思明再入東京,沈氏竟不知去向。代宗遣使四訪,仍無下落,乃將後位虛懸,但冊韓王回母獨孤氏為貴妃,所有肅宗舊侍,如知內省事朱光輝,內常侍啖庭瑤,及山人李唐等三十餘人,均遠流黔中。李輔國素恨禮部尚書蕭華,因貶華為峽州司馬。程元振暗忌左僕射裴冕,因出冕為施州刺史。唐廷只知有李程,不知有代宗。
  既而李程兩人,亦互爭權勢,程元振密白代宗,請裁制輔國,乃解輔國行軍司馬,及兵部尚書兼職,且把他遷居外第。輔國始有戒心,上表遜位,有詔罷輔國兼中書令,進爵博陸王。宦官封王,曠古未聞。輔國入謝,憤咽陳詞道:「老奴死罪,事郎君不了,願從地下事先帝。」竟稱代宗為郎君,彼心目中豈尚有天子耶!代宗雖聽不下去,表面上尚虛與周旋,好言慰諭。輔國乃悻悻出去。後來與元振商得一策,密遣牙門將杜濟,入輔國第,刺殺輔國,截去右臂,並梟首擲坑廁中。杜濟返報,代宗令他潛避,佯下敕令有司捕盜,一面刻木代首,合屍以葬,贈官太傅,惟諡法卻是一個「丑」字。看官聽說!代宗本來嫉視輔國,只因張後生前,常有易太子意,代宗時懷恐懼,及輔國擅殺張後,為代宗除一障礙,代宗反感念輔國,所以不欲明誅,但加暗殺,這無非是私心自用呢。代宗不明誅輔國,顯然失刑,況去一輔國,存一元振,亦何分優劣乎?元振再超任驃騎大將軍,獨攬政權,且召郭子儀入朝,意圖搆害。子儀聞命即至,請自撤副元帥及節度使職銜,有旨准奏。徙封魯王適為雍王,特授天下兵馬元帥,令統軍討史朝義。且遣中使劉清潭,至回紇徵兵。先是回紇太子葉護,歸國取馬,擬再來助討范陽,應五十五回。偏葛勒可汗,不肯再發兵馬,反上言請婚。肅宗方倚重回紇,即將幼女寧國公主,許嫁葛勒可汗,且親送女至咸陽,慰勉再三。公主泣道:「國家多難,以女和蕃,死且不恨。」語畢即行。既至回紇,尊為可敦,並獻馬五百匹,及貂裘白氈等,作為謝儀。有詔冊封葛勒為英武威遠毗伽可汗,葛勒拜受,惟太子葉護,因與肅宗立有舊約,願自領兵助攻范陽。葛勒可汗仍然不從,父子間致啟違言,惹得葛勒動怒,竟將葉護逼死,後來頗也自悔,遣王子骨啜特勒,宰相帝德等,率騎兵三千,與九節度等同攻相州。即鄴城。九節度敗溃,骨啜等亦奔還京師,由肅宗厚賜遣還。葛勒可汗,復為少子移地健乞婚,肅宗乃取僕固懷恩女,遣嫁移地健。俄而葛勒可汗病終,寧國公主,以無子得還,移地健嗣立,號牟羽可汗,以懷恩女為可敦,使大臣莫賀達乾等入朝,並問公主起居。
  及代宗即位,遠敕未頒,史朝義計誘回紇,詐稱唐室兩遇大喪,中原無主,請回紇入收府庫,可得巨貲。牟羽可汗信為真言,即引兵南行,途次正與劉清潭相值。牟羽即問清潭道:「唐室已亡,怎得有使?」清潭答道:「先帝雖棄天下,今嗣皇即廣平王,曾與可汗兄葉護,共收兩京,且曾歲給貴國繒絹,難道已忘懷麼?」牟羽無言可駁,乃偕清潭入塞,沿途見州縣空虛,烽障無守,復有輕唐意,免不得嘲笑清潭。清潭密報唐庭,代宗乃遣懷恩往撫,再命雍王適統兵至陝,迎勞回紇可汗。雍王適到了陝州,回紇兵亦至,列營河北,適與御史中丞藥子昂,兵馬使魏琚,元帥府判官韋少華,行軍司馬李進,共詣回紇營,與牟羽可汗相見。牟羽踞坐胡牀,令適拜舞。藥子昂趨進道:「雍王系嫡皇孫,兩宮在殯,禮不當拜舞。」此語亦未免失辭。回紇將車鼻,在旁詰問道:「唐天子與可汗,曾約為兄弟,雍王見我可汗,當視如叔父,怎得不拜舞哩?」子昂固拒道:「雍王為大唐太子,將來即為中國主,豈可向外國可汗拜舞麼?」車鼻不應,竟麾令軍士,擁子昂等四人至帳後,各鞭百下,乃令隨適回營。少華與琚,不堪痛苦,是夕竟歿。也是國恥。
  諸道節度使,陸續會集,聞雍王為回紇所辱,擬襲擊回紇,為雪恥計。雍王以賊尚未滅,不應輕啟釁端,乃含忍而止。回紇見官軍大集,氣亦少奪,乃願同討賊。於是僕固懷恩,引回紇兵為前驅,郭英乂魚朝恩為後殿,出發陝州。雍王適在陝居守,遙作聲援。各軍向東京進發,澤潞節度使李抱玉,與河南等道副元帥,俱率兵來會,直抵東京北郊,遂分軍拔懷州,合陣橫水。賊眾數萬,立柵固守。懷恩遣驍騎及回紇兵,繞道南山,出柵東北,與大軍前後夾擊,得將賊柵衝破,斃賊甚多。史朝義自領精兵十萬,出城援應,列陣昭覺寺旁,官軍連擊不動。鎮西節度使馬璘道:「事已急了,不出死力,如何破賊?」說著,即一馬當先,奮突賊陣。賊前隊多盾牌手,由璘用長槊撥去兩牌,驟馬逕入。官軍隨勢擁進,賊眾披靡,奔至石榴園老君廟,方擬小憩,又被官軍趕到,大殺一陣。賊無心再戰,自相踐踏,屍滿山谷。官軍斬首六萬級,捕擄二萬人。朝義領輕騎數百,東走鄭州,懷恩進克東京,乘勝奪河陽城,留回紇可汗屯河陽,令子右廂兵馬使瑒,及朔方兵馬使高輔成,率步騎萬餘,追擊朝義,至鄭州再戰再捷。朝義又東走汴州,偽陳留節度使張獻誠,閉門不納,朝義轉趨濮州,渡河北奔。是時官軍依次北向,東京乏人居守,回紇兵自河陽入東京,肆行殺掠,縱火連旬,可憐東京居民,三次遭劫,徒落得庐黔垣赭,家盡人空。亂世人民,真是沒趣。懷恩也不遑顧及,聞前軍得勝,也親往追賊。朝義且戰且奔,滑州衛州,均被懷恩克復。偽睢陽節度使田承嗣等,來援朝義,與懷恩子瑒鏖戰半日,又復敗退,偕朝義同走莫州。官軍爭傳露布,且遍檄兩河,令賊黨自拔來降。偽鄴州節度使薛嵩,向李抱玉處投誠,舉相衛洺邢四州來降。偽恒陽節度使張忠志,向辛雲京處投誠,舉恒趙深定易五州來降。承嗣與朝義居莫州城,勉強支過殘年。越年,唐廷已改元廣德,且飭各軍進討,加懷恩為河北副元帥。懷恩乃令兵馬使薛兼訓郝廷玉等,會同田神功辛雲京兩節度,進圍莫州。史朝義屢出拒戰,無一勝仗。官軍銳氣未衰,淄青節度使侯希逸,又復踵至,眼見得斗大孤城,不日可下,田承嗣自知不支,勸朝義親往幽州,發兵還救。朝義乃率銳騎五千,自北門突圍夜走。承嗣即投款官軍,把朝義母妻子女,作為贄敬,一古腦兒獻至軍前。官軍收得俘虜,也不及入城,再向前追躡朝義。
  朝義踉蹌北走,一口氣跑至范陽城下,但見城門緊閉,城上已豎起大唐旗幟,這一嚇非同小可,險些兒跌下馬來。嗣見城樓上立著一將,卻是面熟得很,仔細一想,記得是范陽兵馬使李抱忠,便呼抱忠與語道:「汝等為何叛我?須知食我祿,當為我盡忠,我因莫州被圍,特率輕騎到此,發兵往援,汝等若尚知君臣大義,應即洗心悔過,共支大局。」言未已,那抱忠已應聲道:「天不祚燕,唐室復興,今我等已經歸唐,豈得再為反覆?大丈夫恥以詭計相圖,願早擇去就,自保生全。」朝義聞言,半晌才說道:「我今日尚未得食,可能餉我一飽否?」抱忠應諾,令人餽食城東。朝義與部騎食訖,遠遠聽有喊殺聲,恐是唐軍追至,急急的奔往廣陽。廣陽亦閉門不納,謀投奚契丹。部騎已陸續散去,范陽留守李懷仙,遣兵追還。朝義料難保全,遂縊死毉巫閭祠下。懷仙取朝義首,齎獻長安。總計史氏父子,僭號凡四年而亡。比安氏較多一年。李懷仙薛嵩田承嗣張忠志,次第至懷恩軍營,請隨軍效力。懷恩恐賊平寵衰,仍奏留四人復職。代宗已是厭兵,竟如所請。薛嵩為相衛邢洺貝磁六州節度使,田承嗣為魏博德滄瀛五州節度使,李懷仙仍守故地,為盧龍節度使。張忠志本是奚人,特賜姓名為李寶臣,仍統恒趙深定易五州,且稱他部軍為成德軍,令為成德軍節度使。一面下詔大赦,凡東京及兩河偽官,既已反正,不究既往。於是叛臣許叔冀以下,均得以意外免死,僥倖全生。遺禍無窮。小子有詩歎道:
  姑息由來足養奸,況經事虜畔天顏。
  未明功罪徒施惠,賊子何堪帝寵頒。
  還有回紇部眾,所過抄掠,尚未肯斂兵歸國,後來如何處置,且至下回再詳。  

  張後有可殺之罪,輔國非殺張後之人,此二語實為確評。況張後之譖殺建寧,謀遷上皇,無一非輔國與謀,設當時無輔國其人,吾料張後孤掌難鳴,亦未必果能遂惡也。綱目書殺不書弒,汪克寬嘗駁斥之,張天如亦謂張後謀誅輔國,事雖不成,英武卻非帝所及。然後輔國之逼死張後,當乎否乎?宦官而可殺後也,是趙盾之於晉君,公子歸生之於鄭伯,《春秋》何必書弒乎?宜清高宗之斥綱目為失當也。代宗不能誅賊,反感其有殺後之功,拜相封王,寵齎無比,厥後入程元振言,乃遣人刺死之﹔功罪不明,已可概見。至若史朝義僭踞東京,已成弩末,既不必借兵回紇,亦無庸特任親王,但令郭李為帥,已足蕩平河朔,一誤不足,且於賊將之乞降,仍令握兵任重,所有偽官,悉置不問,天下亦何憚而不再反也?嗚呼代宗!嗚呼唐室!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4 09:26:11

第五十九回     避寇亂天子蒙塵 耀軍徽令公卻敵



  卻說回紇可汗縱兵四掠,人民駭散,市落為墟。澤潞節度李抱玉,方受命兼轄陳鄭,擬遣官屬勸阻,無人敢往。獨趙城尉馬燧請行,燧聞回紇兵入境,先遣人納賂渠帥,約無暴虐。渠帥因貽一令旗,與燧面約道:「如有犯令,請君自加捕戮,決無異言。」燧取旗彈壓,回紇兵相顧失色,願遵約束。會唐廷論功行賞,特冊回紇可汗為英義建功毗伽可汗,可敦為毗伽可敦,且自可汗至宰相,共賜實封二萬戶,以下亦封賞有差。回紇可汗,始滿意而去。代宗乃大齎群臣,如正副元帥,及各道節度,悉贈官階。惟山南東道節度使來瑱,本已召入為兵部尚書,兼同平章事,偏程元振與瑱未恊,說他與賊通謀,竟坐流播州,旋且賜死。瑱舊時部曲,大為不平,特推兵馬使梁崇義為統帥,唐廷卻不能討,乃命崇義為山南東道節度留後。留後之名自此始。崇義為瑱訟冤,乞為改葬,有詔許改葬事,瑱始得還正首邱。
  代宗因亂事敉平,始封玄宗於泰陵,肅宗於喬陵,嗣分河北諸州為五部,各專責成。幽莫媯檀平薊六州,歸幽州管轄﹔恒定趙深易五州,歸成德軍管轄﹔相貝邢洺四州,歸相州管轄﹔魏博德三州,歸魏州管轄﹔滄棣冀瀛四州,歸淄青管轄﹔懷衛二州及河陽,歸澤潞管轄,各設節度使。歷敘疆域,為後文各節度爭亂伏案。餘節度使各仍舊境。僕固懷恩以功進尚書左僕射,兼中書令,坐鎮朔方,令護送回紇可汗歸國,道出太原。河東節度使辛雲京,恐懷恩與回紇連謀,以致見襲,因閉關自守,不敢犒師。懷恩恨他不情,上表白狀,代宗不報。懷恩遂調朔方兵數萬,屯駐汾州,令子瑒屯兵榆次,裨將李光逸屯兵祁縣,李懷光屯兵晉州,張維岳屯兵沁州。明是脅制雲京。雲京見環境皆敵,益滋危懼,適中使駱奉仙至太原,雲京厚與結歡,令還報懷恩反狀,懷恩亦奏請誅雲京奉仙,代宗兩不加罪,但優詔調停。皇帝出做和事老,國事可知。懷恩以功大遭讒,憤激的了不得,乃上書自訟道:
  臣世本夷人,少蒙上皇驅策,祿山之亂,臣以偏裨決死靖難,仗天威神,克滅強胡。思明繼逆,先帝委臣以兵,誓雪國仇,攻城野戰,身先士卒。兄弟歿於陣,子姓歿於軍,九族之內,十不一在,而存者瘡痍滿身。陛下龍潛時,親總師旅,臣事麾下,悉臣之愚,是時數以微功,已為李輔國讒間,幾至毀家。陛下即位,知臣負謗,遂開獨見之明,杜眾多之口,拔臣於汧隴,任臣以朔方,遊魂反乾,朽骨再肉。前日回紇入塞,士人未曉,京輔震驚。陛下詔臣至太原勞問,許臣一切處置,因得與可汗計議,分道用兵,收復東都,掃蕩燕薊。時可汗在洛,為魚朝恩猜阻,已失歡心,及臣護送回紇,辛雲京閉城不出,潛使攘竊,蕃夷怨怒,彌縫百端,乃得返國。臣還汾州,休息士馬,雲京畏臣劾奏,故構為飛謗,以起異端。陛下不垂明察,欲使忠直之臣,陷讒邪之口,臣所為拊心泣血者也。臣靜而思之,負罪有六:昔同羅叛亂,騷擾河曲,臣不顧老母,為先帝掃清叛寇,臣罪一也﹔臣男玢為同羅所虜,得間亡歸,臣斬之以令眾士,臣罪二也﹔臣女遠嫁外夷,為國和親,蕩平寇敵,臣罪三也﹔臣與子瑒躬履行陣,不顧死亡,為國效命,臣罪四也﹔河北新附諸鎮,皆握強兵,臣撫綏以安反側,臣罪五也﹔臣說諭回紇,使赴急難,戡定中原,二陵復土,使陛下勤孝兩全,臣罪六也。臣既負六罪,誠合萬誅,惟當吞恨九泉,銜冤千古,復何訴哉?臣受恩至重,夙夜思奉天顏,但以來瑱受誅,朝廷不示其罪,諸道節度,誰不疑懼?且臣前後所奏駱奉仙,情詞非不摭實,陛下竟無處置,寵任彌深,是皆由同類比周,蒙蔽聖聽。竊聞四方遣人奏事,陛下皆雲驃騎議之,可否不出宰相,遠近益加疑沮。如臣朔方將士,功效最高,為先帝中興主人,陛下不加優獎,反信讒言。子儀先已被猜,臣今又遭詆毀,弓藏鳥盡,信非虛言。倘不納愚懇,且務因循,臣實不敢保家,陛下豈能安國?惟陛下圖之!
  代宗得懷恩書,遣同平章事裴遵牀齎敕至汾州,宣慰懷恩,懷恩跪聽詔敕。待遵慶讀畢,抱住遵慶兩足,且泣且訴。遵慶忙扶起懷恩,極言聖眷方隆,可無他慮,因勸令入朝。懷恩以懼死為詞,竟不肯入京。遵慶乃返報代宗,代宗尚得過且過,不以為意。忽由邠州傳入急報,乃是吐蕃入寇,帶同吐谷渾黨項氐羌二十萬眾,鼓行而東,前鋒已到邠州了。代宗大駭道:「虜眾入境,如何有這般迅速?莫非邊境各吏,統死了不成。」不是邊吏俱死,實是你已經死了半個。當下召入群臣,亟籌控御。群臣統面面相覷,不敢發言。看官聽著!邠州距離長安,不過數百里,吐蕃如此深入,應該早有邊警,為何至此才聞呢?說來又有原因,正好就此補敘。自唐廷與吐蕃划界,立碑赤嶺,總算和好了幾年。及金城公主病歿後,金城公主遣嫁吐蕃主棄隸跂贊,俱見前文。吐蕃與唐失和,屢次窺邊,經河隴諸節度使王忠嗣哥舒翰高仙芝等,先後守禦,終不得逞。至安史迭亂,所有河隴戍兵,俱徵召入援,邊備乃虛。肅宗初年,吐蕃主娑悉籠獵贊,棄隸跂贊孫。乘唐內訌,迭陷威武河源等軍,並取廓霸岷諸州。代宗即位,復陷臨洮,朝廷使御史大夫李之芳等,往修舊好,反被羈住。至廣德元年,郭子儀以吐蕃留使,不可不防,代宗不省。到了秋季,吐蕃引兵入大震關,連陷蘭廓河鄯洮岷秦成渭等州,盡取河西隴右地。邊吏陸續告急,俱被程元振阻匿,不使上聞。虜眾長驅直入,涇州刺史高暉,開城迎降,反導虜眾深入邠州,代宗才得聞知。宰相以下,均無方法,只好再請出郭子儀,令為副元帥,出鎮咸陽。正元帥就用了雍王適。適不過是個皇子,名位雖尊,究竟無拳無勇,子儀閒廢已久,所有部曲,多已離散,至是倉猝召募,只得二十騎,便即起行。及抵咸陽,吐蕃兵已逾奉天武功,渡渭而來。子儀亟使判官王延昌入奏,請速添兵,偏又為程元振所阻,不得入見。渭北行營兵馬使呂月將,部下有銳卒二千,出破吐蕃前鋒,後因寡不敵眾,戰敗被擒。吐蕃兵逕渡便橋,入攻京師。代宗驚惶失措,挈領妃嬪數人,與雍王適出奔陝州。適為元帥,如何不去拒敵?百官遁匿,六軍逃散。
  子儀聞京城危急,忙自咸陽馳還,一入京城,既無主子,又無兵馬,徒覺得氣象流離,不堪入目,正在沒法擺佈,驀見將軍王獻忠,帶著騎士五百﹔擁了豐王珙等,珙系玄宗子,曾見前文。擬出開遠門,往迎吐蕃。子儀叱問何往?獻忠下馬語子儀道:「今主上東遷,社稷無主,公為元帥,何妨喪君立君,勉副民望。」子儀尚未及答,豐王珙已接口道:「公奈何不言?」子儀道:「怎有是理?」判官王延昌,正立在子儀左側,便閃出道:「上雖蒙塵,未有失德,王為藩翰,奈何出此狂悖語?」子儀又叱獻忠道:「你敢迎降虜眾麼?快護送諸王至陝,免受重譴。」獻忠頗畏憚子儀,不敢違慢,乃偕豐王珙等東行。若非郭令公,恐已遭毒手了。子儀因京內無備,也隨出城外,另行募兵。吐蕃兵遂得入京。高暉首先馳入,與吐蕃大將馬重英等,縱兵焚掠。長安中蕭然一空,遂劫廣武王承宏為帝,承宏系邠王守禮孫。及前翰林學士於可封為相,且遣人持輿入苗晉卿家,脅令為官。晉卿閉口不言,虜眾倒也捨去。晉卿有此堅操,卻也難得。子儀引三十騎,仍往咸陽,至御宿川,語王延昌道:「六軍逃溃,多在商州,汝快往招撫。且發武關防兵,北出藍田,馳向長安,吐蕃兵必遁歸了。」延昌奉命入商州,傳子儀令,招諭溃軍。各軍向服子儀,皆拱手聽命,乃同延昌至咸陽。子儀泣諭將士,規復京城,大眾皆感激涕零,願遵約束。會鳳翔節度使高升,及元帥都虞侯臧希讓,各率數百騎到來,武關防兵,亦到千名,統共約有四千人,軍勢稍振,乃往報行在。代宗恐吐蕃兵出潼關,召子儀至陝扈蹕,子儀遣人奉表,略言:「臣不收京城,無以見陛下,若出兵藍田,虜必不敢東向,請陛下勿懮!」代宗乃聽令子儀便宜行事。
  會鄜坊節度判官段秀實,勸節度使白孝德發兵勤王,孝德即日大舉,南趨京畿,與蒲陝商華合勢,進擊虜兵。子儀也遣左羽林大將軍長孫全緒,率二百騎出藍田,授以密計,並令第五琦攝京兆尹,與全緒同行﹔且調寶應軍使張知節,率兵千人,作為後應,全緒至韓公堆,晝擊鼓,夜燃火,作為疑兵。光祿卿殷仲卿,又募得兵士千人,來保藍田,與全緒聯絡,選銳騎二百人,渡過滻水,游奕長安。吐蕃兵已經飽掠,正擬滿載而歸,突聞城中百姓,互相驚呼道:「郭令公從商州調集大軍,來攻長安了。」既而吐蕃偵騎,亦陸續入城,報稱韓公堆齊集官軍,即日進薄城下。吐蕃統將馬重英,不由的惶恐起來,是夜朱雀街中,復有鼓聲驟起,接連是大眾喧嘩聲,聲浪模糊,約略是郭令公三字。郭令公就是郭子儀,前封代國公,後封汾陽王,因此人人叫他為郭令公,連外夷亦以令公相呼。有此令名,方能安內攘外。高暉聞郭令公到來,先已魂馳魄喪,夤夜東走。馬重英亦站立不定,即於次日黎明,悉眾北遁。其實郭子儀尚在咸陽,但由全緒遣將王甫,潛入城中,陰結少年數百人,乘夜鼓噪,吐蕃一二十萬將士,竟被這郭令公三字,驅逐開去,好似一道退兵符。這都是子儀密授全緒的妙計。
  全緒遂與第五琦入京,遣使向子儀報捷,子儀轉奏行在,請代宗回鑾。代宗正巡閱潼關,先由豐王珙等入謁,倒也不去責他,至退入幕中,珙語多不遜,為群臣奏聞,才命賜死。高暉到了潼關,為守將李日越所執,奏請正法。及子儀奏至,即命子儀為西京留守,第五琦為京兆尹,元載為元帥府行軍司馬。子儀即奉詔入京,令白孝德高升等,分屯畿縣,再表請代宗返駕。程元振素嫉子儀,尚勸代宗往都洛陽。看官試想!這次吐蕃入寇,代宗東走,統是程元振一人從中壅蔽,遂致釀成此禍,就是代宗奔陝後,屢發詔征諸道兵,各節度使都痛恨元振,無一應召,連李光弼也勒兵不赴。郭李優劣,至此分途。當時扈駕諸臣,尚莫敢彈劾,獨太常博士柳伉上疏,略云:
  犬戎犯關度隴,不血刃而入京師,創宮闕,焚陵寢,武士無一力戰者,此將帥叛陛下也。陛下疏元功,委近習,日引月長,以成大禍,群臣在庭,無一人犯顏回慮者,此公卿叛陛下也。陛下始出都,百姓填然奪府庫,相殺戮,此三輔叛陛下也。自十月朔召諸道兵,盡四十日無只輪入關,此四方叛陛下也。陛下必欲存宗廟,定社稷,獨斬程元振首,馳告天下,悉出內使隸諸州,持神策兵付大臣,然後削尊號,下詔引咎,如此而兵不至,人不感,天下不服,臣願闔門寸斬,以謝陛下。
  這疏上去,代宗始為感動。但終因元振有保護功,止削奪官爵,放歸回裡。一面下詔回鑾,自陝州啟行。左丞顏真卿,請代宗先謁陵廟,然後還宮。元載不從,真卿厲聲道:「朝廷豈堪令相公再壞麼?」載乃默然,惟由是銜恨真卿。為下文伏筆。郭子儀帶領百官,至滻水東迎駕,伏地待罪。代宗面加慰勞道:「用卿不早,致有此難。今日聯得重歸,皆出卿力,功同再造,何罪可言?」子儀拜謝。代宗入城謁廟,方才回宮。越日封賞功臣,賜子儀鐵券,圖形凌煙閣,以下進秩升階,不消細述。惟廣武王承宏,逃匿草野,代宗特赦不誅,但放至華州,未幾,病死。也是失刑。代宗罷苗晉卿裴遵慶相職,再任李峴為同平章事,進魚朝恩為天下觀軍容宣慰處置使,使總禁兵,令駱奉仙為鄠縣築城使,即令統鄠縣屯軍。元振方黜,又重用魚駱,代宗真愚不可及。先是代宗在陝,顏真卿馳往扈駕,請召僕固懷恩勤王,代宗不許,至還京後,逾年正月,特命真卿宣慰朔方行營,諭懷恩入朝。恐是由元載所請。真卿入諫道:「陛下在陝,臣若奉詔往撫,責以大義,彼或為徼功計,尚肯南來,今陛下還宮,彼已無功可圖,豈還肯應詔麼?陛下不若令郭子儀代懷恩,子儀曾為懷恩主將,且素得朔方士心,令他往代,可不戰自服了。」代宗尚遲疑未決。會節度使李抱玉從弟抱真,曾為汾州別駕,獨脫身歸京師,報明懷恩已有反志,請速調子儀往鎮朔方。代宗若果行此議,何致有朔方之亂。代宗方不遣真卿,只調遣子儀的詔敕,一時未下,且因立雍王適為皇太子,授冊行禮,宮廷慶賀,也無暇顧及懷恩。蹉跎了好幾日,接到河東節度辛雲京急報,說是:「懷恩已反,令子瑒來寇太原,已由臣將他擊退,現向榆次縣去了,請即發兵征討!」代宗覽到此奏,即召諭子儀道:「懷恩父子,負我實深,聞朔方將士思公,幾如大旱望雨,公為朕往撫河東,汾上各軍,當不致一體從逆呢。」遂面授子儀為關內河東副元帥,兼河中節度等使。
  子儀拜命即行,甫至河中,聞僕固瑒為下所殺,懷恩北走靈州,河東已得解嚴了。看官道懷恩父子,為何一蹷至此?原來瑒素剛暴,自太原敗後,轉圍榆次,又是旬日不下,他令裨將焦暉白玉,往發祁縣兵。暉與玉調兵趨至,瑒責他遲慢,幾欲加罪,兩人慮有不測,即於夜間率眾攻瑒,把瑒殺死。懷恩在汾州聞警,不免悲慟,忽由老母出帳,怒責懷恩道:「我語汝勿反,國家待汝不薄,汝不聽我言,遂有此變。我年已老,恐且因此受禍,問汝將如何處置?」懷恩無言可答,匆匆趨出。母提刀出逐道:「我為國家殺此賊,取賊心以謝三軍。」賊子卻有賢母。懷恩急走得免。嗣聞麾下將士,因子儀出鎮河中,都竊竊私語,謂無面目見汾陽王,自思眾叛親離,決難持久,乃竟將老母棄去,自率親兵三百騎,渡河走靈州,殺死朔方軍節度留後渾釋之,據州自固。沁州戍將張維岳,聞懷恩北走,即馳驛至汾州,撫定懷恩餘眾,並殺焦暉白玉,只說由自己誅瑒,齎首獻郭子儀。子儀傳首闕下,群臣入賀,惟代宗慘然道:「朕信不及人,乃致功臣顛越,朕方自愧,何足稱賀呢。」汝亦自知有失耶?隨命輦送懷恩母至京,優給廩餼,閱月及歿,仍許禮葬。及子儀馳往汾州,懷恩遺眾,爭來迎謁,涕泣鼓舞,誓不再貳,河東乃安。有詔進子儀為太尉,兼朔方節度使。子儀辭太尉不拜,且入朝謝恩。適涇原遣急足馳奏,懷恩誘回紇吐蕃兩夷,同來入寇,有眾十萬。代宗又惶急得很,還下詔慰諭懷恩,說他有功皇室,不必懷疑,但當詣闕自陳,仍應重任云云。這時候的僕固懷恩,已與朝廷勢不兩立,那裡還肯斂甲歸朝?當下引虜南趨,得步進步,警報迭達都城,代宗乃召入子儀,咨詢方略。子儀答道:「懷恩有勇少恩,士心不附,麾下皆臣部曲,必不忍以鋒刃相向,臣料他是無能為哩。」代宗乃命子儀出鎮奉天,子儀令子殿中監郭晞,與節度使白孝德防守邠州,自率軍至奉天,按甲以待。虜鋒將要近城,諸將俱踴躍請戰,子儀搖首道:「虜眾遠來,利在速戰,我且堅壁待著,俟寇騎憑城,我自有計卻虜,敢言戰者斬。」乃命守兵掩旗息鼓,待令後動。
  不到一日,懷恩已引吐蕃兵至城下,見城上並無守兵,不禁疑慮起來,躊躇多時,見天色將昏,乃退軍五里下寨。是夕也未敢進攻。到了黎明,始鳴鼓進兵,遙聽得一聲號炮,響震川谷,連忙登高瞭望,那奉天城外的乾陵南面,已有許多官軍,擺成一字陣式,非常嚴整,當中豎著一張帥旗,隨風飄舞,旗上大書一個「郭」字,懷恩不覺驚愕道:「郭令公已到此麼?」虜眾聞著郭令公大名,也都大駭,紛紛退走。懷恩獨帶著部眾,轉趨邠州,遙見城上插著大旗,又是一個「郭」字,懷恩又驚愕道:「難道郭公又復來此,莫非能飛行不成?」言未已,城門忽啟,有一大將持矛躍馬,領軍出來,大呼道:「我奉郭大帥命令,只取反賊懷恩首級,餘眾無罪,不必交鋒。」懷恩望將過去,乃是節度使白孝德,河陽餘勇,尚屬可賈。正欲上前接仗,偏部眾已先退走,單剩一人一騎,如何對敵?又只好返轡馳去。白孝德驅兵追擊,郭晞又出來接應,逼得懷恩抱頭鼠竄,渡涇而逃。既逾涇水,部下已散亡大半,忍不住涕泣道:「前都為我致死,今反為人向我致死,豈不可痛?」誰叫你不忠不孝。乃仍向靈州去訖。
  吐蕃兵既陷涼州,南陷維鬆保三州,經劍南節度使嚴武拒擊西山,復虜兵八萬眾,方才不敢窺邊。郭子儀既計卻大敵,也不窮追,即入朝復命,代宗慰勞再三,加封尚書令,子儀面辭道:「從前太宗皇帝,嘗為此官,所以後朝不復封拜,近惟皇太子為雍王時,平定關東,乃兼此職,臣何敢受此崇封,致隳國典?且用兵以來,諸多僭賞,冒進無恥,輕褻名器,今凶丑略平,正宜詳覈賞罰,作法審官,請自臣始。」讓德可風。代宗乃收回成命,另加優齎。隨命都統河南道節度行營,還鎮河中。是年李光弼病歿徐州,年五十七,追贈太保,賜恤武穆。光弼本營州柳城人,父名楷洛,本契丹酋長,武後時叩關入朝,留官都中,受封薊郡公,賜諡忠烈。光弼母有須數十,長五寸許,生子二人,即光弼光進,光弼累握軍符,戰功卓著,安史平定,進拜太尉兼侍中,知河南淮南東西山南東荊南五道節度行營事,駐節泗州。尋復討平浙東賊袁晁,晉封臨淮王,賜給鐵券,圖形凌煙閣。惟自程元振魚朝恩用事,妒功忌能,為諸鎮所切齒,代宗奔陝,召光弼入援,光弼亦遷延不赴。及代宗還京,又命光弼為東都留守,光弼竟托詞收賦,轉往徐州。諸將田神功等,見光弼不受朝命,也不復稟畏,光弼愧恨成疾,鬱鬱而終。光弼母留居河中,曾封韓國太夫人,代宗令子儀輦送入京,歿葬長安南原。看官聽說!郭李本是齊名,因李晚節不終,遂致李不及郭,可見人生當慎終如始哩。當頭棒喝。小子有詩歎道:
  立功尚易立名難,千古功名有幾完?
  只為臣心輸一著,汗青留玷任傳看。
  光弼歿後,用黃門侍郎王縉,繼光弼後任。縉本代李峴為相,峴於是年罷相。至是改令出鎮,才名遠不及光弼了。欲知後事,且看下回。  

  外寇之來,必自內訌始。有程元振魚朝恩等之弄權,而後有僕固懷恩之亂,有僕固懷恩之謀反,而後有吐蕃回紇之寇。木朽而蟲乃生,牆壞而蠹始入,勢有必至,無足怪也。當日者,幸郭令公尚在耳。假令無郭令公,則諸鎮皆痛恨權閹,誰與復西京,定河東?試思李光弼為唐室名臣,尚且觀望不前,遑論他人乎?故本回實傳寫郭子儀,而代宗之迭致禍亂,亦因此而揭櫫之,代宗之愚益甚,子儀之功益彰,綱目稱子儀為千古傳人,豈其然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4 09:26:36

第六十回     入番營單騎盟虜 忤帝女子入朝



  卻說王縉出鎮後,江淮一帶,幸尚無事,懷恩亦蜷伏一隅,暫不出兵。代宗遂改廣德三年為永泰元年,命僕射裴冕郭英乂等,在集賢殿待制,居然欲效貞觀遺制,有坐朝問道的意思。左拾遺獨孤及上疏道:
  陛下召冕等以備詢問,此盛德也。然恐陛下雖容其直,而不錄其言,有容下之名,而無聽諫之實,則臣之所恥也。
  今師興不息十年矣,人之生產,空於杼軸,擁兵者得館亙街陌,奴婢厭酒肉,而貧人羸餓就役,剝膚及髓,長安城中,白晝椎剽,吏不敢禁,民不敢訴,有司不敢以聞,茹毒飲痛,窮而無告,陛下不思所以救之,臣實懼焉。今天下惟朔方隴西,有僕固吐蕃之懮,邠涇鳳翔之兵,足以當之矣。東南洎海,西盡巴蜀,無鼠竊之盜,而兵不為解,傾天下之貨,竭天下之谷,以給無用之兵,臣實不知其何因。假令居安思危,自可扼要害之地,俾置屯御,悉休其餘,以糧儲扉屨之資,充疲人貢賦,歲可減國租之半,陛下豈可遲疑於改作,使率土之患,日甚一日乎?休兵息民,庶可保元氣而維國脈,幸陛下採納焉。此疏足杜軍閥之弊,故錄述之。
  當時元載第五琦等,專尚掊克,凡苗一畝,稅錢十五,不待秋收,即應徵稅,號為青苗錢。適畿內麥稔,十畝取一,謂即古時什一稅法,亦請旨施行。其實都是額外加征,撥給軍用。獨劉晏筦榷度支鹽鐵,及疏河運漕,接濟關中,還算是公私交利,上下咸安。所以獨孤及請裁軍減租,少蘇民困。代宗優柔寡斷,就使心下贊成,也是不能速行。更可笑的是迷信佛教,命百官至光順門,迎浮屠像,像系中使扮演,彷彿似戲中神鬼,或面涂雜色,或臉戴假具,並用著音樂鹵簿,作為護衛,後面有二寶輿,中置仁王經,是由大內頒出,移往資聖西明寺,令胡僧不空等,踞著高坐,講經說法,百官朝服以聽,看官道是何因,說來是不值一辯。原來魚朝恩元載王縉等,統是好佛,還有兵部侍郎杜鴻漸,新任同平章事,也以為佛法無邊,虔心皈依,定能逢凶化吉,遇難成祥,於是寺中添設講座,多至百餘,當時稱為百高座。代宗也嘗入寺聽經,彷彿梁武帝。正在講得熱鬧,忽由奉天同州柷厔的守吏,各遣使呈入急報,內稱懷恩復誘雜虜來寇,已將入境了。代宗此時,不似前次的慌忙,反慢騰騰的說道:「懷恩當不致再反,或是邊境謠傳哩。」此番有佛法可恃,所以不慌不忙。道言未絕,又由河中遣到行軍司馬趙復,齎呈郭子儀奏章,略言:「叛賊懷恩,嗾使回紇吐蕃吐谷渾黨項奴刺吐谷渾別種。等虜,分道入寇。吐蕃自北道趨奉天,黨項自東道趨同州,吐谷渾奴刺,自西道趨柷厔。回紇為吐蕃後應,懷恩率朔方兵,又為雜虜後應,鐵騎如飛,約有數十萬眾,不宜輕視,請速令鳳翔滑濮邠寧鎮西河南淮西諸節度,各出兵扼守衝要,阻截寇鋒。」代宗乃由寺還朝,頒敕各鎮,敕使方發,幸接得一大喜報,謂懷恩途中遇疾,還至鳴沙,已經暴死。魚朝恩元載等,相率入賀,且言佛法有靈,殛死反賊,代宗亦很喜慰。偏只隔了一二日,風聲又緊,懷恩部眾,由叛將范志誠接領,仍進攻涇陽,吐蕃兵已薄奉天,乃始罷百高座講經,召郭子儀屯涇陽,命將軍白元光渾日進屯奉天,一面調陳鄭澤潞節度使李抱玉,使鎮鳳翔﹔渭北節度使李光進,移守雲陽﹔鎮西節度使馬璘,河南節度使郝廷玉,並駐便橋﹔淮西節度使李忠臣,轉扼東渭橋,同華節度使周智光屯同州,鄜坊節度使杜冕屯坊州,內侍駱奉仙,將軍李日越,屯柷厔﹔佈置已定,代宗親將六軍,駐札苑中,下制親征。恐是銀樣鑞槍頭,試看下文便知。魚朝恩趁勢搜括,大索士民私馬,且令城中男子,各著皂衣,充作禁兵,城門塞二開一,闔京大駭,多半逾牆鑿竇,逃匿郊外。
  一日,百官入朝,立班已久,閣門好半日不開,驀聞獸鐶激響,朝恩率禁軍十餘人,挺刃而出,顧語群臣道:「吐蕃入犯郊畿,車駕欲幸河中,敢問諸公,以為何如?」公卿錯愕,不知所對。有劉給事獨出班抗聲道:「敕使欲造反麼?今大軍雲集,不戮力禦寇,乃欲脅天子蒙塵,棄宗廟社稷而去,非反而何?」也是朝陽鳴鳳。朝恩被他一駁,也不覺靡然退去。代宗乃始視朝,與群臣商議軍情,可巧奉天傳入捷音,朔方兵馬使渾瑊,入援奉天,襲擊虜營,擒一虜將斬首千餘級。代宗大喜,立命中使獎諭,隨即退朝。會大雨連旬,寇不能進,吐蕃將尚結悉贊摩馬重英等,大掠而去,庐舍田裡,焚劫殆盡。代宗聞吐蕃退兵,益信是佛光普護,仍令寺僧講經,哪知吐蕃兵退至邠州,遇著回紇兵到,又聯軍進圍涇陽。郭子儀在涇陽城,命諸將嚴行守禦,相持不戰,二虜見城守謹嚴,退屯北原,越宿復至城下。子儀令牙將李光瓚赴回紇營,責他棄盟背好,自失信用。今懷恩已遭天殛,郭公在此屯軍,欲和請共擊吐蕃,欲戰可預約時日。回紇都督藥葛羅驚問光瓚道:「郭公在此,可得見麼?恐怕是由汝紿我。」光瓚道:「郭公遣我來營,怎得說是不在?」藥葛羅道:「令公果在,請來面議!」光瓚乃還報子儀,子儀道:「寇眾我寡,難以力勝,我朝待回紇不薄,不若挺身往諭,免動兵戈。」言已欲行。諸將請選鐵騎五百隨行,子儀道:「五百騎怎敵十萬眾?非徒無益,反足為害呢。」說得甚是。遂一躍上馬,揚鞭出營。子儀第三子晞,正隨父在軍,急叩馬諫道:「大人為國家元帥,奈何以身餌虜?」子儀道:「今若與戰,父子俱死,國家亦危,若往示至誠,幸得修和,不但利國,並且利家。就使虜眾不從,我為國殉難,也自問無愧了。」說至此,即用鞭擊手道:「去!」滿腔忠義,在此一字。當下開門馳出,背後只隨著數騎,將至回紇營前,令隨騎先行傳呼道:「郭令公來!」四字賢於十萬師。回紇兵皆大驚。藥葛羅正執弓注矢,立馬營前,子儀瞧著,竟免冑釋甲,投槍而進。藥葛羅回顧部酋道:「果是郭令公。」說著,即翻身下馬,擲去弓矢,斂手下拜。回紇將士,皆下馬羅拜,子儀亦下馬答禮,且執藥葛羅手,正言相責道:「汝回紇為唐立功,唐朝報汝,也是不薄,奈何自負前約,深入我地,棄前功,結後怨,背恩德,助叛逆呢?況懷恩叛君棄母,寧知感汝?今且殛死,我特前來勸勉。從我,汝即退兵,不從我,聽汝殺死,我被汝殺﹔我將士必向汝致死,恐汝等也未必生還哩。」藥葛羅答道:「懷恩謂天可汗晏駕,令公亦捐館,中國無主,我故前來,今見令公,已知懷恩欺我,且懷恩已受天誅,我輩豈肯與令公戰麼?」子儀因進說道:「吐蕃無道,乘我國有亂,不顧舅甥舊誼,入寇京畿,所掠財帛,不可勝載,馬牛雜畜,瀰漫百里,這都是上天賜汝呢。今日全師修好,破故致富,為汝國計,無逾此著了。」藥葛羅喜道:「我為懷恩所誤,負公誠深,今請為公力擊吐蕃,自贖前愆。惟懷恩子系可敦兄弟,願恕罪勿誅!」子儀許諾。郭晞放心不下,引兵出觀,回紇兵分著左右兩翼,稍稍前進。郭晞亦引兵向前,子儀揮晞使退,惟令麾下取酒,酒已取至,與藥葛羅宣誓。藥葛羅請子儀宣言,子儀取酒酹地道:「大唐天子萬歲,回紇可汗亦萬歲,兩國將相亦萬歲,如有負約,身殞陣前,家族滅絕。」誓畢,斟酒遞與藥葛羅。藥葛羅亦接酒酹地道:「如令公誓。」子儀再令部將,與回紇部酋相見。回紇將士大喜道:「此次出軍,曾有二巫預言,前行安穩,見一大人而還,今果然應驗了。」子儀乃從容與別,率軍還城。
  藥葛羅即遣部酋石野那等,入覲代宗,一面與奉天守將白元光,合擊吐蕃。吐蕃已經夜遁,兩軍兼程追擊,至靈台西原,遇吐蕃後哨兵,鼓噪殺入。吐蕃兵統已思歸,還有甚麼鬥志?一時奔避不及,徒喪失了許多生命,拋棄了許多輜重。白元光將奪回財帛,給與回紇,拔還士女四千人,帶還奉天。藥葛羅亦收兵歸國。吐谷渾黨項奴刺等眾,當然遁去。懷恩從子名臣,以靈州降。子儀因靈武初復,百姓凋敝,特保薦朔方軍糧使路嗣恭,為朔方節度使留後。嗣恭奉詔蒞任,披荊棘,立軍府,威令大行。子儀還鎮河中,自耕百畝,將校以是為差。嗣是野無曠土,軍有餘糧,正不啻一腹地長城了。唐得此人,正社稷之福。惟自虜兵退去,京師解嚴,朔方告平,君臣交慶。魚朝恩元載,在內攬權,河北節度使,如李寶臣田承嗣薛嵩李懷僊四人,在外擅命,大局尚岌岌可危。代宗尚自恃承平,安然無慮,甚至平盧兵馬使李懷玉,逐節度使李希逸,有詔召希逸還京,即令懷玉為節度留後,賜名正己,又有漢州刺史崔旰,因劍南節度使嚴武病歿,請令大將王崇俊繼任,代宗另簡郭英乂為西川節度使,竟被崔旰擊逐,英乂奔簡州,竟為普州刺史韓澄所殺,代宗不加聲討,但令杜鴻漸為劍南東西川副元帥,鴻漸至任,得旰重賄,反說旰可大任,竟請旨命旰為西川節度使,賜名為寧。鴻漸仍入朝輔政,毫無建樹,不久即死。僕射裴冕繼任,亦即病終。獨元載入相有年,權勢日盛,因恐被人訐發陰私,特請百官論事,先白宰相,然後奏聞。刑部尚書顏真卿,上疏駁斥,載說他誹謗朝廷,竟坐貶為峽州別駕。既而復任魚朝恩判國子監事,朝恩居然入內講經,上踞師座,手執《周易》一卷,擇得鼎折足覆公觫兩語,反覆解釋,譏笑時相。閹宦講經,斯文掃地。是時王縉已入任黃門侍郎,同平章事,與元載相將入座。縉聽講後,面有怒容,載獨怡然。朝恩出語人道:「怒是常情,笑實不可測呢。」你既知元載難測,胡為後來仍墮彼計?
  永泰二年十一月,代宗生日,諸道節度使上壽,獻入金帛珍玩,值錢二十四萬緡,中書舍人常袞上言:「各節度斂財求媚,剝民逢君,應卻還為是。」代宗不從。未幾又改易年號,竟稱永泰二年為大曆元年,宮廷內外,方因改元慶賀,忽接到郭子儀奏牘,報稱同華節度使周智光,擅殺無辜,目無君上,請遣將討罪。代宗不敢准請,反令中使餘元仙,特敕拜智光為尚書左僕射。看官!你想應誅反賞,豈不是越弄越錯麼?智光自出駐同州,邀擊黨項奴刺寇眾,奪得駝馬軍械,約以萬計,復逐北至鄜州,遙望寇已遁去,不便窮追,他竟往報私仇,馳入鄜城,殺死刺史張麟,並將鄜坊節度杜冕家口,一齊屠戮,焚民居三千間,方才還鎮。又與陝州刺史皇甫溫有隙,溫遣監軍張志斌,入朝奏事,道出同華,被智光邀留入館,兩語不合,即將志斌斬為肉泥,與眾烹食。想是朱粲轉世。子儀迭聞消息,乃據實奏聞。代宗遣使加封,明明是刑賞倒置。但代宗卻也有些微意,以為封拜內官,當可使他入朝,削奪兵權。也是呆想。哪知智光接了詔敕,反踞坐嫚罵道:「智光為國家建了大功,不得入相,只授僕射,且同華地狹,不足展足,最少須加我陝虢商鄜坊五州,我子元耀元幹,能彎弓二百斤,稱萬人敵,今日欲挾天子,令諸侯,除智光外,尚有何人?天子若棄功錄瑕,我智光也顧不得甚麼了。」說畢,掀髯大笑。與發狂無二。元仙戰慄不敢言。智光乃令左右取出百縑,贈與元仙,遣令歸朝。元仙返報代宗,代宗乃於大歷二年,密詔郭子儀討周智光。子儀即遣部將渾瑊李懷光等,出兵渭上,智光麾下,聞風驚怖。同州守將李漢惠,便舉州來降。子儀奏報唐廷,代宗方才放膽,貶智光為澧州刺史。已而華州牙將姚懷李延俊,刺殺智光及二子。梟首入獻,乃懸示皇城南街,聲明罪狀。
  子儀因同華已平,入朝報績,適值子婦昇平公主,與子儀子曖,互相反目,公主竟駕車入都,往訴父母。事為子儀所聞,遂將曖置囚車,隨身帶著,逕詣闕下。原來曖為子儀第六子,曾任太常主簿,代宗因子儀功高,特把第四女嫁曖,女封昇平公主,曖拜駙馬都尉。唐制公主下嫁,當由舅姑拜主,主得拱手不答,昇平公主嫁曖時,也照此例,曖已看不過去,只因舊例如此,不得不勉強忍耐。後來同居室中,公主未免挾貴自尊,曖忍無可忍,屢有違言,且叱公主道:「汝倚乃父為天子麼?我父不屑為天子,所以不為。」快人快語,足為鬚眉生色。說至此,竟欲上前掌頰,虧得侍婢從旁勸阻,那公主頰上,不過稍惹著一點拳風,戲劇中有《打金枝》一出,即因此事演出。但已梨渦變色,柳眼生波,趁著一腔怒氣,遽爾入宮哭訴,述曖所言。代宗道:「汝實有所未知,彼果欲為天子,天下豈還是汝家所有麼?汝須敬事翁姑,禮讓駙馬,切勿再自驕貴,常啟爭端。」囑女數語,卻還明白。公主尚涕泣不休。代宗又擬出言勸導,適有殿中監入報道:「汾陽王郭子儀,子入朝,求見陛下。」代宗乃出御內殿,召子儀父子入見。子儀叩頭陳言道:「老臣教子不嚴,所以特來請罪。」曖亦跪在一旁,代宗令左右扶起子儀,賜令旁坐,且笑語道:「俗語有言,『不癡不聾,不作姑翁』,兒女子閨房瑣語,何足計較呢?」子儀稱謝。又請代宗從重懲曖,代宗亦令起身,入謁公主母崔貴妃,自與子儀談了一番軍政,俟子儀退後,乃回至崔貴妃宮中,勸慰一對小夫妻。崔妃已調停有緒,再經代宗勸解,曖與公主,不敢不依,乃遣令同歸。子儀已在私第中待著,見曖回來,自正家法,令家僕杖曖數十,曖無法求免,只好自認晦氣。但代宗為了此事,欲改定公主見舅姑禮,遷延了好幾年,直至德宗嗣位,方將禮節改定。公主須拜見舅姑,舅姑坐受中堂,諸父兄妹立受東序,如家人禮,尊卑始有定限了。這且慢表。
  再說郭子儀入朝後,仍然還鎮,越二年復行入朝,魚朝恩邀游章敬寺。這章敬寺本是莊舍,舊賜朝恩,朝恩改莊為寺,只說替帝母吳太后禱祝冥福,特別裝修,窮極華麗,又因屋宇不足,請將曲江華清兩離宮,撥入寺中,一並改造。衛州進士高郢上書諫阻,謂不宜窮工糜費,避實就虛,代宗也為所動,即召元載等入問道:「佛言報應,說果真麼?」元載道:「國家運祚靈長,全仗冥中福報,福報已定,雖有小災,不足為害。試想安史皆遭子禍,懷恩道死,回紇吐蕃二寇,不戰自退,這都非人力所能及,怎得謂無報應呢?」代宗乃不從郢奏,悉從朝恩所請。至寺已落成,代宗親往拈香,度僧尼至千人,賜胡僧不空法號,叫作大辯正廣智三藏和尚,給食公卿俸。不空諂附朝恩,有時得見代宗,常說朝恩是佛徒化身,朝恩因此益橫,氣陵卿相。元載本與朝恩連結,旋因朝恩好加嘲笑,漸漸生嫌。至朝恩招子儀入寺,載密使人告子儀道:「朝恩將加害公身。」子儀不聽,隨騎請衷甲以從,子儀道:「我為國家大臣,彼無天子命,怎敢害我?」遂屏去騶從,獨率家僮一人前往。能單騎見回紇,遑論朝恩。朝恩見子儀不帶隨騎,未免驚問。子儀即自述所聞,且言知公誠意,特減從而來。朝恩撫膺流涕道:「非公長者,能不生疑?」自是相與為歡,把從前嫉忌子儀的心思,都付諸汪洋大海了。舜之格象,亦本此道。元載因子儀不墮彼計,又想出一個方法,上言:「吐蕃連年入寇,邠寧節度使馬璘力不能拒,不如調子儀鎮守邠州,徙璘為涇原節度使。」代宗即日批准,子儀拜命即行,毫無異言。小子有詩贊子儀道:
  大唐又見費無極,盛德偏逢郭令公。
  任爾刁奸施百計,含沙伎倆總徒工。
  子儀往鎮邠州,元載更謀去朝恩,欲知朝恩是否被除,且看下回再敘。  

  郭令公生平行事,忠恕二字,足以盡之。惟忠恕故,故單騎見虜,而虜不敢動,杯酒定約,從容還軍,所謂蠻貊可行者,令公有焉。惟忠恕故,故奉詔討周智光,軍方啟行,而叛眾已倒戈相向,同華歸誠,逆賊授首,所謂豚魚可格者,令公有焉。惟忠恕故,故子曖與公主反目,囚子入朝,代宗不以為罪,反從而慰諭之,勸解之,所謂功高而主不疑者,令公有焉。惟忠恕故,故魚朝恩不敢害公,元載不敢欺公,周旋宵小之間,安如磐石,所謂氣充而邪不侵者,令公有焉。曆書其事,以見令公之功德過人,淺見者第稱令公為福盛,亦安知令公之福,固自有載與俱來耶?彼魚朝恩元載周智光輩,固不值令公一盼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5 00:39:02

第六十一回     定秘謀元舅除凶 竊主柄強藩抗命



  卻說宦官魚朝恩,專掌禁兵,勢傾朝野,每有章奏,期在必允,朝廷政事,無不預議,偶有一事,不得與聞,即悻悻道:「天下事可不由我主張麼?」自大如此,都是代宗一人釀成。養子令徽,為內給使,官小年輕,止得衣綠,嘗與同列忿爭,歸告朝恩。朝恩即帶著令徽,入見代宗道:「臣兒令徽,官職太卑,屢受人侮,幸乞陛下賜給紫衣!」代宗尚未及答,偏內監已捧著紫衣,站立一旁。朝恩不待上命,即隨手取來,遞與令徽,囑他穿著,才行拜謝。看官試想!似這種自尊自大的行為,無論什麼主子,也有些耐不下去。代宗卻強顏作笑道:「兒服紫衣,想可稱心了。」朝恩父子,昂然退去。自是代宗隱忌朝恩,元載窺知上意,乘間入奏,請除朝思。代宗囑令暗中設法,毋得泄機。除一閹宦,須囑宰相暗地設謀,真是枉做皇帝。元載遂賄托衛士周皓,及陝州節度使皇甫溫,令圖朝恩。這兩人本是朝恩心腹,因見了黃白物,不由不貪利動心,遂與元載串同一氣!載又徙溫為鳳翔節度使,溫入朝陛見,載留他居京數日,悄悄的布定密謀,入白代宗。代宗稱善,但囑他小心行事,勿反惹禍。畏葸之至。載應諾而出。會值寒食節屆,代宗在內殿置酒,宴集親貴。朝恩亦得列坐,宴畢散席,朝恩亦謝恩欲出。忽元載領著周皓皇甫溫等,踉蹌趨入,七手八腳,將朝恩一把抓住,捆縛起來。朝恩自呼何罪,當由代宗曆數罪狀,朝恩尚嘩詞答辯,毫不服罪。代宗諭令自盡,即由周皓等牽出朝恩,將他勒死,乃下敕罷朝恩觀軍容等使,出屍還家,詐說他受敕自縊,特賜錢六百萬緡,作為葬費。神策軍都虞侯劉希暹都知兵馬使王駕鶴,向系朝恩羽翼,至是俱加授御史中丞,俾安反側。後來希暹有不遜語,反由駕鶴奏聞,勒令自盡。所有朝恩餘黨,從此不敢生心。
  惟元載既誅朝恩,得寵益隆,載恃寵生驕,自矜有文武才,古今莫及,於是弄權舞智,約賄貪贓。吏部侍郎楊綰,典選平允,性又介直,不肯附載,嶺南節度使徐浩,搜括南方珍寶,運送載家,載即擅徙綰為國子祭酒,召浩為吏部侍郎。代宗素器重李泌,特令中使敦請出山。泌應召至京,復賜金紫,命他入相。經泌一再固辭,乃在蓬萊殿側,築一書院,使泌居住,遇有軍國重事,無不咨商。泌素無妻,且不食肉,代宗強令肉食,且為娶前朔方留後李暐甥女,賜第安福裡,生子名繁。長源亦墮塵劫耶?偏元載陰懷妒忌,屢欲調泌出外,免受牽掣,適江西觀察使魏少游,請簡僚佐,載謂泌有吏才,請即簡任。代宗亦知載有意調泌,特密語泌道:「元載不肯容卿,朕今令卿往江西,暫時安處。俟朕除載後,當有信報卿,卿可束裝來京。」泌唯唯受命。何不仍歸衡山,想是一入塵迷,便難灑脫。
  乃出泌為江西判官,且遙飭少游好生看待,毋得簡慢!
  泌已南下,載益專橫,同平章事王縉,朋比為奸,貪風大熾。載有丈人從宣州來,向載求官,載遣往河北,但給一書。丈人不悅,行至幽州,發書展視,並無一言,只署著元載兩字,丈人進退兩難,不得已試謁判官。哪知判官接閱載書,很是起敬,立白節度使延為上客,留宴數日,贈絹千匹,丈人已得了一注小財,樂得滿載而歸。這還因丈人不足任事,所以載如此處置,若稍有才能,一經載代為援引,無不立躋顯宦。王縉威勢,亦幾與相同。載妻子及縉弟妹,皆倚勢納賂。載有主書卓英倩,性尤貪狡,得載歡心,所以干祿求榮的士子,往往買囑英倩,求他引進。英倩竟得坐擁巨資,稱富家翁。成都司錄李少良,上書詆載,載即諷令台官奏劾少良,召入杖斃,連少良友人韋頌,及殿中侍御史陸珽,一並坐罪處死。代宗被他脅制,很是懊悵,乃獨下手敕,召浙西觀察使李棲筠入朝,命為御史大夫。棲筠剛正不阿,受職後,即糾彈吏部侍郎徐浩薛邕,及京兆尹杜濟虛,欺君罔上,黷貨賣官。代宗令禮部侍郎於劭復按,劭頗加袒護,復奏時多涉模糊,復經棲筠劾他同黨,遂貶浩為明州別駕,邕為歙州刺史,濟虛為杭州刺史,劭為桂州長史。這四人統是元載黨羽,一旦黜退,不少瞻徇,明明是抑奪載權。載尚未知改悔,且深恨棲筠,常欲將他陷害。棲筠雖特邀主知,得肅風憲,但見代宗依違少斷,元載凶狡多端,免不得懮憤交並,釀成重疾,居台未幾,便即謝世。他原籍本是趙人,遷居汲郡,有王佐才,性喜獎善,又好聞過,歷任東南守吏,政績卓著,朝廷曾封為贊皇縣子,所以身後多稱為贊皇公。代宗屢欲召為宰輔,憚載輒止,至入任御史,不久即歿,代宗方加倚畀,偏偏天不假年,因此天顏震悼,特追贈吏部尚書,予諡文獻。子吉甫後相憲宗,下文自有表見。
  單說代宗因棲筠去世,失一臂助,急切裡無從除載,只好再行含忍。中經幽州不靖,魏博發難,汴宋軍又復作亂。迭經彌縫挽救,稍稍就緒。因欲敘元載始末,故將各鎮事,渾括數語,待後再詳。不幸貴妃獨孤氏,得病身亡。妃以色見幸,居常專夜,至此香銷玉殞,教代宗如何不悲?當下在內殿殯靈,按時營奠,追封皇后,諡為貞懿。好容易過了一二年,方覺悲懷漸減,專心國事。元載王縉,已驕橫的了不得,代宗實忍耐不住,四顧左右,無可與謀,只有左金吾大將軍吳湊,系代宗生母章敬皇后胞弟,誼關懿戚,尚可密談。湊得操兵柄,力任除奸,乃與代宗謀定後行。大歷十二年間三月,有人密告載縉夜醮,謀為不軌,當由代宗御延英殿,命吳湊率領禁兵,收捕載縉,囚系政事堂,且拘逮親吏諸子下獄。隨令吏部尚書劉晏,御史大夫李涵,散騎常侍蕭聽,禮部侍郎常袞等,公同訊鞫,所有問案,多出禁中。載與縉無可抵賴,悉數供認。左衛將軍知內侍省事董秀,得載平日厚賂,素作內援,到此才被發覺,即日杖斃,賜載自盡,令刑官監視。載顧語刑官,願求速死。刑官冷笑道:「相公入秉國鈞,差不多要二十年,威福也算行盡了,今日天網恢恢,親受報應,若少許受些污辱,亦屬何妨。」讀此令人一快。乃脫下穢襪,塞住載口,然後慢慢的將他搤死。載妻王氏,系前河西節度王忠嗣女,驕侈悍戾,子伯和仲武季能,無一賢能,伯和官參軍,仲武官員外郎,季能官校書郎,怙勢作惡,貪冒肆淫,都中辟南北二第,廣羅妓妾,盛蓄倡優,聲色玩好,無乎不備。及載既伏誅,妻子等一並正法,家產籍沒,財帛萬計。即如胡椒一物,且多至八百石,俱分賜中書門下台省各官。貪財何益。
  王縉本應賜死,劉晏謂法有首從,宜別等差,乃止貶為括州刺史。吏部侍郎楊炎,諫議大夫韓洄包佶,起居舍人韓會等,俱坐載黨貶官。惟卓英倩等搒死杖下,英倩弟英璘,家居金州,橫行鄉里,聞乃兄受誅,糾眾作亂。金州刺史孫道平,調兵征討,一鼓擒滅。代宗餘恨未平,復遣中使發元載祖墳,祖父以下,皆斲棺棄屍,毀家廟,焚木主,才算罷休。這也未免過甚。乃令國子監祭酒楊綰,及禮部侍郎常袞,同平章事。綰入相不過旬月,即染痼疾,上疏辭職。代宗不許,命就中書省療治,召對時飭人扶持,所有時弊,概付釐剔,可惜享年不永,齎志以終。代宗很是痛悼,且語群臣道:「天不欲朕致太平,乃速奪我楊綰麼?」既知綰賢,何不早用。遂詔贈司徒,賻絹千匹,賜諡文簡。綰華陰人,居家孝謹,立身廉儉,當敕令入相時,朝野稱慶。御史中丞崔寬,方築華堂大廈,遽令拆毀,京兆尹黎幹,裁減騶從,就是汾陽王郭子儀,在署宴客,亦減去聲樂五分之四。外此靡然從風,不可勝紀。時人比諸漢朝楊震,及晉朝山濤謝安,這真好算是救時良相了。善善從長。常袞雖與綰並相,才識遠不及綰,代宗召還李泌,意欲令他輔政,偏為袞所齮齕,仍出泌為澧州刺史,惟與綰薦引顏真卿,仍復原官,還與眾望相孚,這且慢表。
  且說代宗季年,方鎮濅盛,河北四鎮,統系安史舊將,據有遺眾,逐漸鴟張。河北四鎮,見五十八回。盧龍節度使李懷仙,性情暴戾,為幽州兵馬使朱希彩所殺,自稱留後,代宗專務羈縻,仍任希彩為節度使。希彩部下,又是不服,復將希彩殺死,改推經略副使朱泚為帥。代宗又把節度使的重任,授給朱泚。應上幽州不靖句。相衛節度使薛嵩病死,子名平,年甫十二,將士推他襲職。平讓與叔萼,夜奉父喪奔歸鄉里,童子卻是不凡。萼遂自稱留後。代宗亦聽他自為,且加任命。獨魏博節度使田承嗣,跋扈得很,公然為安史父子立祠,號為四聖,並上表求為宰相。代宗遣使慰諭,諷令毀祠,竟授他同平章事。既而復遣愛女永樂公主,下嫁承嗣子華,承嗣益加驕恣,密誘相衛兵馬使裴志清,逐去留後薛萼,率眾歸承嗣,承嗣即引兵襲取相州。代宗下敕禁止,承嗣拒命不受,反進陷洺衛二州,成德節度使李寶臣,平盧節度使李正己,素為承嗣所輕,遂各上表請討承嗣,適盧龍節度使朱泚入朝,留弟滔鎮守,請命為留後,即由滔助討魏博,代宗一一准請,詔貶承嗣為永州刺史,命諸道兵四路進征,於是李寶臣朱滔,與河東節度使薛兼訓,攻承嗣北方,李正己與淮西節度使李忠臣,攻承嗣南方,承嗣雖然強悍,究竟寡不敵眾,部下各懷疑懼,漸生異心,裨將霍榮國,與降將裴志清,先後叛去。從子田悅,出攻陳留,大敗而還,驍將盧子期,出攻磁州,被李寶臣等擒送京師,梟首斃命。承嗣惶急萬狀,乃想出一條反間計,差一辯士,齎了魏博的冊籍,往說李正己道:「承嗣年逾八十,死期將至,諸子不肖,姪悅亦是庸才,今日所有,無非為公代守,何足辱公師旅呢,敢乞明察。」正己聞言大喜,乃按兵不進。一個中計了。李寶臣擒得盧子期,獻俘京師,代宗令中使馬承倩,齎敕褒功。寶臣只遺承倩百縑,承倩擲出道中,詬詈而去。閹人可殺。寶臣未免慚忿,兵馬使王武俊遂進言道:「今公方立功,奄豎輩尚敢如此,他日寇平,召公入闕,恐為匹夫且不可得,不如釋去承嗣,尚品使朝廷倚重,免為人奴。」寶臣聽了,也引兵漸退,承嗣計上加計,特遣人至范陽境內,密埋一石,石文上鎸有二語云:「二帝同功勢萬全,將田為侶入幽燕。」石已埋好,又囑術士往說寶臣,言范陽有天子氣。范陽本寶臣鄉里,驟聞此語,當然心喜,即引術士赴范陽,覘氣所在。術士至寶臣裡中,掘出瘞石,取示寶臣。寶臣見了石文,若難索解,可巧承嗣貽書,約與寶臣連和,共取范陽。寶臣以為適合符讖,復稱如約,利令智昏。遂先率兵趨范陽。范陽系朱滔屬境,滔因兩路退兵,也還軍瓦橋,不防寶臣掩殺過來,倉猝接仗,竟致敗績,微服走脫,忙令雄武軍使劉坪,往守范陽。寶臣聞范陽有備,不敢逕進,但促承嗣合兵往攻。承嗣卻還書道:「河內有警,不暇從公,石上讖文,實由我與公為戲,幸勿加責。」又是一個中計,復書更是厲害。看官試想!寶臣得了此書,能不慚恨交並麼?當下令部將張孝忠為易州刺史,屯兵七千,防備承嗣,自己收兵還鎮。承嗣卻上表謝罪,自請入朝,李正已也為代請,代宗樂得從寬,頒詔特赦,准與家屬入覲。
  偏汴宋軍都虞侯李靈曜,勾通承嗣,擅殺兵馬使孟鑒,詔令靈曜為濮州刺史,靈曜不受,又由中使持敕宣慰,擢為汴宋留後。他才算對使拜命,但從此藐視朝廷,所有境內八州守吏,一律撤換,悉用私人。代宗至此,方命淮西節度使李忠臣,永平節度使李勉,河陽三城使馬燧,淮南節度使陳少游,平盧節度使李正己,同討靈曜。李忠臣馬燧,軍至鄭州,靈曜率兵掩至,李忠臣不及防備,麾下駭奔,忠臣亦走,馬燧獨力難支,也即退軍。忠臣檢點軍士,十亡五六,便欲還鎮。燧極力勸阻,決計再進。忠臣乃招還散卒,數日皆集,軍容復振。陳少游前軍亦到,彼此會合,與靈曜大戰汴州。靈曜敗入城中,登陴固守。忠臣等乃就勢圍住,田承嗣遣從子悅援汴,殺敗永平成德軍,直薄汴州,就在城北立營。李忠臣夜遣裨將李重倩,帶著銳騎數百,突入悅壘,縱橫衝蕩,斬敵數十人。悅猝不及防,正擬糾眾兜圍,不意鼓聲大震,燧與忠臣,兩路殺到,悅料不能敵,麾眾急走。此時夜深月黑,馬倦人疲,大眾逃命不暇,害得自相踐踏,枕籍道旁。再經河陽淮西兩軍,一陣驅殺,十成中喪了七八成,剩得幾個命不該死的士卒,隨悅遁去。燧與忠臣再行圍城,靈曜開門夜遁,汴州告平。永平將杜如江,追及韋城,擒住靈曜,獻與李勉,勉即將靈曜械送京師,正法了事。惟承嗣並未入朝,且助靈曜,怙惡日甚,不容不討。代宗又下敕調兵,那承嗣復表陳悔罪,這位柔弱無剛的代宗,竟遵著既往不咎的古訓,一體赦免,且賜還承嗣官爵,令他不必入朝。看官!你想可歎不可歎呢?縱容如此,怎能致治。
  李忠臣李寶臣李正己等,見承嗣悖逆不臣,尚且遇赦,何況為國立功,理應坐享富貴。凡從前李靈曜所轄屬地,多由各鎮分派,據為己有,李正己得地最多,占得曹濮徐兗鄆五州,自己徙治鄆城,留子納守青州。代宗事事依從,即授納為青州刺史。李寶臣就是張忠志,賜姓為李,見前文。至是仍請複姓為張,亦邀俞允。田承嗣反覆無常,自兩次赦罪,總算平靜了兩年,到代宗末年,即大歷十四年。正月,老病侵尋,因致斃命。他有子十一人,皆不及悅,承嗣臨危時,特令悅知軍事,諸子為副。悅奏述詳情,代宗即命悅為留後,且追贈承嗣為太保。教猱升木。李忠臣討平靈曜,自恃功高,貪暴恣肆,更有一種極端的壞處,他見將士妻女,稍有姿色,必誘令入內,逼受淫污。妹夫張惠光由忠臣授為副使,更加暴橫,惠光子亦得為裨貳,父子狼狽為奸,大失士心。忠臣族子李希烈,從戰河北,所向有功,平時又略行小惠,籠絡士卒,士卒遂相率悅服。牙將丁暠賈子華等,乘隙發難,殺死惠光父子,又欲並害忠臣。希烈本與同謀,因顧念族誼,乞全忠臣性命。忠臣得單騎走脫,奔入京都。暠與子華,遂擁戴希烈,上表請命。代宗尚寵遇忠臣,命他留京,授為檢校司空,同平章事,一面任希烈為留後。總計唐室藩鎮,日盛一日,禍端統起自肅代二宗。平盧節度使侯希逸,由軍士擁立,肅宗未能討伐,反從所請,作了第一次的規例。已見前回,此處更為提明,呼醒不少。代宗不知幹盅,復將乃父做錯的事情,奉為衣缽,所以錯上加錯,釀成大亂。就中惟涇原節度使馬璘,鳳翔秦隴澤潞節度使李抱玉,滑毫節度使令狐彰,彰本史思明舊將,自拔歸朝,得拜方鎮。昭義節度使李承昭,治軍有法,奉命惟謹,可惜先後病逝,徒貽令名。外此如久鎮永平的李勉,繼鎮涇原的段秀實,留鎮澤潞的李抱真,抱玉弟。及後來調鎮河東的馬燧,耿耿孤忠,可任大事,下文當依次表明。最有才德的莫如郭子儀,但他已都統河南道節度行營,資望勛業,迥異尋常,恭順卻比人加倍,這乃唐朝第一名臣,原是絕無僅有呢。再括數語,涵蓋一切。大歷十四年五月,代宗不豫,詔令太子適監國,是夕代宗即崩,享年五十三歲。統計代宗在位十七年,改元三次,遺詔召郭子儀入京,攝行冢宰事。太子適即位太極殿,是為德宗。小子有詩詠代宗道:
  國柄何堪屢下移,屏藩一溃失綱維﹔
  從知王道無偏倚,敷政剛柔貴合宜。
  欲知德宗初政,且看下回分解。  

  李輔國也,程元振也,魚朝恩也,三人皆宮掖閹奴,恃寵橫行,原為小人常態,不足深責。元載以言官入相,乃亦專權怙惡,任所欲為,書所謂位不期驕,祿不期侈者,於載見之矣。但觀其受捕之時,不過費一元舅吳湊之力,而即帖然就戮,毫無變端,是載固無拳無勇之流,捽而去之,易如反手,代宗胡必遷延畏沮,歷久始發乎?夫不能除一元載,更何論河北諸帥。田承嗣再叛再服,幾視代宗如嬰兒,而代宗卒縱容之。李寶臣李忠臣李正己等,因之跋扈,而藩鎮之禍,坐是釀成,迭衰迭盛,以底於亡,可勝慨哉!本回但依次敘述,而代宗優柔不振之弊,已躍然紙上。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5 00:39:35

第六十二回     貶忠州劉晏冤死 守臨洺張伾得援



  卻說德宗即位,黜陟一新,尊郭子儀為尚父,加職太尉,兼中書令,封朱泚為遂寧王,兼同平章事。兩人位兼將相,實皆不預朝政。獨常袞居政事堂,每遇奏請,往往代二人署名,中書舍人崔祐甫,與袞屢有爭言,從前朱泚獻貓鼠同乳,稱為瑞征,袞即率百官入賀,祐甫獨力駁道:「物反常為妖,貓本捕鼠,與鼠同乳,確是反常,應目為妖,何得稱賀?」袞引為慚憤,有排崔意。及德宗嗣統,會議喪服,祐甫謂宜遵遺詔,臣民三日釋服。袞以為民可三日,群臣應服二十七日乃除。兩下爭論多時,袞遂奏祐甫率情變禮,請加貶斥,署名連及郭朱二人。德宗乃黜祐甫為河南少尹。既而子儀與泚,表稱祐甫無罪,德宗怪他自相矛盾,召問隱情。二人俱說前奏未曾列名,乃是常袞私署。德宗因疑袞為欺罔,貶為潮州刺史,便令祐甫代相,格外專任,真個是言聽計從,視作良弼。且詔罷四方貢獻,所有梨園舊徒,概隸入太常,不必另外供奉,天下毋得奏祥瑞﹔縱馴象,出宮女,民有冤滯,得撾登聞鼓,及詣請三司使復訊,中外大悅,喁喁望治。詔敕頒到淄青,軍士都投戈顧語道:「明天子出了,我輩尚敢自大麼?」李正己兼轄淄青,也不由不畏懼起來,願獻錢三十萬緡。德宗因辭受兩難,頗費躊躇,特與崔祐甫商議處置方法。祐甫請遣使宣慰淄青將士,就把這三十萬錢,作為賞賜。此計固佳,但中知者即能計及,而德宗尚未能想到,其才可知。德宗滿口稱善,即令照行。果然正己接詔,格外愧服。至德宗生日,四方貢獻,一概卻還,正己復獻縑三萬匹,田悅也照正己辦法,縑數從同。德宗歸入度支,充作租賦,凡度支出納事宜,命吏部尚書劉晏兼轄,且授晏為左僕射。
  晏本與戶部侍郎韓滉,分掌全國財賦,滉太苛刻,為時論所不容,德宗乃徙滉為晉州刺史,專任晏司度支事。晏有材力,多機智,變通有無,曲盡微妙,歷任轉運鹽鐵租庸等使,上不妨國,下不病民,嘗謂理財以養民為先,戶口滋多,賦稅自廣,所以諸道各置知院官,每歷旬日,必令詳報雨雪豐歉各狀,豐即貴糴,歉乃賤糶。或將貯谷易貨,供給官用。如遇大歉,不待州縣申請,即奏請蠲租賑饑,由是戶口蕃息,庚癸無呼。又嘗作常平鹽法,撤除界限,裁省冗官,但就產鹽區置官收鹽,令商購運,一稅以外,不問所之,有幾處地僻乏鹽,由官輸運,有幾時鹽絕商貴,亦由官接濟,官得餘利,民不乏鹽。榷鹽法莫善於此,後世奈何不行?最關緊要的是革去胥吏,專用士人,他以為胥吏好利,士人好名,無論瑣細事件,必委土人辦理,因此釐清宿弊,涓滴歸公。近來士人,亦專縈利,恐劉晏良法,亦無如何。唐自安史亂起,連歲用兵,餉糈浩繁,人民耗敝,虧得朝廷用了劉晏,得以酌盈劑虛,不慮困乏。晏又自奉節儉,室無媵婢,平居辦事甚勤,遇有大小案牘,立即裁決,絕不稽留,後世推為治事能臣,理財妙手。名不虛傳。惟任職既久,權傾宰相,要官華使,多出晏門,免不得媢怨交乘,毀謗並至。
  崔祐甫又薦引楊炎為相,炎與晏本不相能,元載伏誅,炎嘗坐貶,當時曾由晏定讞。見前回。及炎入任同平章事,挾嫌懷恨,日思報復,他見晏以理財得寵,遂就財政上想出兩大計劃,入試德宗。第一著是請將天下財帛,悉貯左藏,這事本是唐朝舊例,肅宗初年,第五琦為度支使,因京師豪將,取求無度,琦不勝供應,乃奏請貯入內庫,免得自己為難。天子何暇守財,當然委任內監,內監有幾個清廉,當然做了蠹蟲,乘機中飽。閹宦據為利蔽,戶部無從詳查。炎仍請移出外庫,掃清年來的積弊,不但中外視作嘉謨,就是德宗亦歎為至計。第二著是請創行兩稅法,唐初國賦,分租庸調三項,有田乃有租,有身乃有庸,有戶乃有調。玄宗末年,版籍損壞,諸多失實,炎請量出制入,酌定賦額,戶無主客,以現居為簿,人無丁中,十六為中,十二為丁。以貧富為差,行商稅三十之一,居民照章納稅,兩次分收,夏不得過六月,秋不得過十一月,所有租庸雜傜,悉數裁並,但就上年墾田成數,均畝收稅,於是民皆土著,確實不虛,這便叫作兩稅法。兩稅之法,利弊參半,陸宣公嘗痛論之,但後世嘗奉為成制,無非以簡易可行耳。德宗依次施行,第一法是叱嗟可辦,就在大歷十四年冬季移交,第二法須勞費手續,特在德宗紀元建中,鄭重頒詔,且預戒官吏,不得逾額妄索,多取一錢,便是枉法,民間頗稱便利,情願遵行。楊炎既得主心,遂復進一步用計,上言:「尚書省為國政大本,任職宜專,不應兼及諸使。」於是把劉晏所兼各使職權,盡行撤銷。炎以為步步得手,索性單刀直入,逕攻劉晏。當德宗為太子時,代宗嘗寵獨孤妃,妃生子迥,曾封韓王,宦官劉清潭等,密請立妃為後,且屢言迥有異征,為搖動東宮計。事尚未成,獨孤已逝,乃將此議擱置,但德宗已吃了一大虛驚。炎欲扳倒劉晏,竟入內殿密謁德宗,叩首流涕道:「陛下賴宗社神靈,得免賊臣讒間,否則內侍早有奸謀,劉晏實為主使,今陛下已經正位,晏尚侈然立朝,臣不能不指出正凶,乞請嚴究。」德宗本已忘懷,突被楊炎提及,不覺忿氣填胸,立欲逮晏下獄,還是崔祐甫從旁勸解,謂:「事涉曖昧,不應輕信,且朝廷已經施赦,更無追究既往。」朱泚等亦上表營解,德宗始終不懌,竟坐晏他罪,貶為忠州刺史。哪知楊炎尚未肯罷休,定欲置晏死地,特擢私黨庾准為荊南節度使,囑令除晏。准即奏晏怨望,並附晏與朱泚書,作為證據。炎又請德宗速正明刑,時首相崔祐甫已歿,營救無人,德宗竟不問虛實,密遣中使馳至忠州,將晏縊死,然後下詔賜令自盡,家屬悉徙嶺表,連坐至數十人,中外交口稱冤。惟炎得心滿意足,不留餘恨了。
  晏未死以前,尚有涇州別駕劉文喜,據州作亂,也是楊炎一人釀成。炎奉元載為祖師,載生前欲城原州,控御吐蕃,事不果行,炎擬行載遺策,先牒涇原節度使段秀實,籌備工作。秀實答炎書道:「安邊卻敵,應從緩計,況農事方作,尤不可遽興土功。」炎得書甚怒,召秀實為司農卿,遣河中尹李懷光,督造新城。懷光素來嚴刻,涇原軍士,聞名生畏,各有異言。別駕劉文喜,趁勢糾眾,反抗朝廷,先上了一道表文,只說是請還原官,萬一段難再來,應簡朱泚為帥。至德宗用朱代李,文喜又不受詔,欲效河北諸鎮故例,自為節度使,乃下詔令朱泚李懷光,發兵討文喜,文喜向吐蕃乞援,吐蕃不肯發兵,一城斗大,禁不起兩軍圍攻,困守了好幾旬,城中內亂,涇州副將劉海賓,殺斃文喜,獻首乞降,涇原始平。但原州城終因此罷工。德宗既得文喜首,懸示京師,適李正己遣參佐入朝,由德宗令視逆首,有示戒意。參佐歸白正己,正己很是不安。嗣聞劉晏被殺,乃上表問晏罪狀,語帶譏訕。德宗不報,獨楊炎不免心虛,密遣私人分詣諸鎮,自為辯白,只說殺晏由主上獨裁,於己無與。此次恰弄巧成拙了。正己乃復上表,竟指斥德宗不明,有「誅晏太暴,不咨宰輔」二語。德宗覽表起疑,也令中使往問正己。正己說是由炎傳言。中使返報德宗,德宗因不悅炎,別選了一個著名奸臣,來與共相。這人為誰?就是盧弈子盧杞,盧弈為安祿山所害,大節炳然。見前文。子杞貌丑,面色如藍,居常惡衣菲食,似有乃祖盧懷慎遺風,其實是釣名沽譽,不近人情。起初以父蔭得官,累任至虢州刺史,嘗奏稱州中有官豕三千,足為民患。德宗令轉徙沙苑,杞復上言:「沙苑地在同州,也是陛下子民,何分彼此,不如宰食為便。」德宗贊美道:「杞守虢州,懮及他方,真宰相才哩。」已受欺了。遂以豕賜貧民,召杞為御史中丞。尋因與炎有嫌,竟擢為門下侍郎,同平章事。炎謂杞不學,羞與同列。你亦何嘗有學?杞亦知上意嫉炎,樂得投阱下石,從此炎趨入危境,也要身命不保了。天道好還。
  忽有一老婦自稱太后,由中使迎入上陽宮,奉養起來。突接入偽太后事,筆法從盲左脫胎。老婦實高力士養女,並非真正帝母,她年輕時,曾入侍宮掖,與德宗生母沈氏,時常會面,年貌亦頗相似。沈氏時嘗削脯哺帝,致傷左指,高女亦嘗剖瓜傷指,因此兩人形跡,幾乎相同。沈氏陷沒東都,久無下落。前文亦曾敘及。德宗即位,遙上尊號,奉冊唏噓,中書舍人高彥,謂帝母存亡未卜,今既冊為太后,應再四處訪求。德宗乃令胞弟睦王述代宗第三子。為奉迎使,工部尚書喬琳為副,諸沈四人為判官,分行天下,訪求太后。高力士養女,正嫠居東京,能詳述宮禁中事,時人疑即沈太后,報知朝使。朝使不能確認,特請派宦官宮女,同往驗視。女官李真一,夙居宮中,嘗隨沈太后左右,至是奉派至東京,見瞭高女,酷肖太后,也不禁以假為真,當下逐節盤問,高女縷述無訛,惟詰她是否太后,她卻言語支吾,未曾認實。宦官等貪功希寵,竟強迎至上陽宮,令她居住,一面報達德宗,竟欲指鹿為馬。德宗即發宮女齎奉御物,入宮供奉,這時候的高氏女,也有些心動起來,竟儼以太后自認。張冠李戴,哄傳都下,德宗大喜,百官聯翩入賀,獨力士養子承悅,洞悉本原,恐將來一經察覺,禍及全家,乃入陳情實,請加覆核。德宗乃命力士養孫樊景超,再往驗視。景超與高女相見,當然認識,便語高女道:「太后豈可冒充?姑母乃膽敢出此,誠不可解,莫非自求速死,乃置身俎上麼?」高女尚踟躕不答。景超即大聲道:「有詔下來!高女偽充太後,令即解京問罪。」高女聽到此語,方覺股栗,戰聲答道:「我為人所強,原非出自本意。」是何情事?乃可聽人作主,女流無識,可歎可憫。景超即日返京,據實陳明,並請處罪。德宗語左右道:「朕寧受百欺,求得一真,倘因高氏女得罪,無人敢言,豈不是大違初意麼?」乃只命將高女放還,不再究罪。既而太后終無音耗,乃追諡為睿真皇后,奉褘衣袝葬元陵。元陵是代宗墳塋,距代宗崩時,七月即葬,追贈太后高祖琳為司徒,曾祖士衡為太保,祖介福為太傅,父易直為太師,易直弟易良為司空,易直子震為太尉,特立五廟,虔奉祭祀。立長子誦為太子,冊誦母王氏為淑妃。
  德宗素不信陰陽鬼神,所以送死養生,多循禮法。獨術士桑道茂,以占驗得倖,待詔翰苑。德宗召入,與論將來禍福,道茂答道:「此後三年,都中恐有大變,陛下難免虛驚。臣望奉天有天子氣,請陛下亟飭夫役修繕,增高垣堞,以防不測。」德宗乃敕京兆尹嚴郢,發眾數千,並神策兵千人,往築奉天城。時方盛夏,驟興大工,群臣都莫明其妙。神策都將李晟,系洮州名將,身長六尺,力敵萬人,歷從王忠嗣李抱玉馬璘麾下,御夷有功,因召入主神策軍,德宗初立,吐蕃南詔入寇劍南,適西川節度使崔寧入朝,留京未還。晟奉命出征,斬虜首萬級,虜皆遁去,乃奏凱還朝。晟為唐室功臣,故開手敘及,亦較從詳重。復命後,奉敕調軍築城,也暗暗驚異。巧值桑道茂入謁,因邀令坐談,道茂敘及奉天築城事,且言:「禍變不遠,為皇上計,不得不爾。」晟似信非信。道茂忽離座下跪,向晟再拜,晟慌忙答禮,扶他起來。道茂堅不肯起,泣誠晟道:「公將來建功立業,貴盛無比,惟道茂微命,懸在公手,只得求公開恩,預示赦宥。」晟聞言大驚,還疑道茂有甚麼異圖,便答道:「足下並無罪戾,就使有罪,晟亦何能援手?」道茂道:「今日無罪,罪在他日。」說至此,即從懷中取出一紙,自署姓名,右文寫著「為賊逼脅」四字,求晟加判。晟閱畢,茫無頭緒,即笑問道:「欲我如何判法?」道茂道:「請公判入『赦罪免死』一語,便不啻再生父母了。」晟見道茂跪求,又向來未見逆跡,似不妨勉從所請,乃提筆照書,交還道茂。道茂又出縑丈許,願易晟衣,晟越覺驚訝,詰問緣由。道茂道:「公雖下判,但事無左證,仍涉空虛,敢請公許易一衣,並賜題襟上。書明『他日為信』四字,方可始終作證,匄免微命。」愈出愈奇。晟至此,更不禁躊躇起來。道茂又道:「此事與公無損,於道茂卻大有益處。道茂粗識未來,因敢乞請,願公勿疑!」晟乃取衣題襟,給與道茂。道茂拜謝畢,方才起身,告別而去。事出《道茂本傳》,確鑿有據。看官欲知道茂所言,究竟有無實驗?說來很是話長,須要從頭至尾,一一敘明。
  建中二年,成德節度使李寶臣病死,寶臣本已複姓為張,嗣憚德宗威名,又願賜姓為李。有子惟岳,性暗質弱,寶臣為世襲計,恐群下不服惟岳,殺死驍將辛忠義等二十餘人,後且求長生術,誤飲毒液,即致病喑,三日遂死。孔目官胡震,家僮王他奴,勸惟岳匿喪,詐為寶臣表文,請令惟岳襲位,德宗不許。惟岳自稱留後,為父發喪,又使將佐聯名上奏,推戴自己,德宗又不許。魏博節度使田悅,與寶臣友善,悅得繼襲,寶臣曾為申請,至是悅念前恩,也為惟岳代請襲爵,偏德宗仍然不許。悅遂邀同李正己,為惟岳援,共謀勒兵拒命。為了三不許,激出三鎮叛亂來了。魏博節度副使田庭玠,與悅同宗,勸悅謹事朝廷,自保家族,悅不以為然。庭玠懮死,成德判官邵真,泣諫惟岳。請執魏青二鎮使人,解送京師,自請討逆。且謂照此辦法,朝廷庶嘉獎忠誠,必授旌節。惟岳頗為所動,令真草表,偏為胡震等所阻,事不果行。惟岳母舅谷從政,前為定州刺史,頗有膽識,因為寶臣所忌,杜門不出。及聞惟岳謀叛,獨入勸惟岳,反覆指陳。怎奈惟岳已誤信儉言,先入為主,任你如何開導,只是不信,且反加忌。從政知難挽回,怏怏還家,忽來了王他奴,監督起居,他不覺懮憤交迫,服毒自盡。臨危時,語他奴道:「我豈怕死。惜張氏從此族滅了。」於是惟岳敦促魏青二鎮,即日發兵。李正己出萬人屯曹州,田悅令兵馬使康愔率兵八千人圍邢州,自率兵數萬圍臨洺,又聯結梁崇義,約為援應。崇義為山南東道節度留後,勢力不及河北諸鎮,平時奉事朝廷,禮數最恭。代宗晚年,已升任節度使,德宗復加授同平章事,賜他鐵券,封蔭妻孥。哪知崇義為友忘君,竟聽信田悅,一同發難。該死得很。淮西軍已改名淮寧,任李希烈為節度使,德宗聞崇義逆命,即命希烈就近進討,別命永平節度使李勉,都統汴宋滑毫河陽各道行營,防禦田悅李正己等叛軍。同平章事楊炎進諫道:「希烈系忠臣族子,狠戾無親,無功時尚倔強不法,倘得平崇義,將來如何控制呢?」德宗不聽,且加封希烈為南平郡王,兼漢南漢北兵馬招討使。希烈慷慨誓師,得眾三萬,用荊南牙將梁崇義為先鋒,出發淮西,途次延宕不進。德宗曾聞他踴躍出兵,乃至中途逗撓,似屬前勇後怯,令人生疑。盧杞乘間進言道:「希烈遷延不進,恐為楊炎一人所致,炎曾奏阻希烈,料必為希烈所聞,陛下何愛一炎,致隳大功,臣意不若暫罷炎相,俟亂平後,再任為相,亦屬何妨。」好言最易動聽。德宗乃徙炎為左僕射,罷知政事。其實希烈停留,無非為天雨泥泞,不便進行,並非單為著楊炎一人呢。及天已開霽,希烈督軍復進,德宗還以為幸用杞言,因得希烈效力,眼巴巴的望他成功,不意江淮未報捷音,邢洺連番告急。澤潞留後李抱真,也上書請速救邢洺,德宗即授抱真為昭義節度使,令與河東節度使馬燧,統兵往援。再遣神策都將李晟,率師出都,會同兩鎮兵馬,共討田悅。悅圍攻臨洺,累月未拔,城中糧食且盡,士卒多死,守將張伾,飾愛女出見將士,且令下拜,一面宣諭道:「諸軍戰守甚苦,伾家無他物,請鬻此女,為將士一日費用。」說至此,語帶嗚咽,眾且感且泣道:「願盡死力,不敢言賞。」伾乃令女入內,率軍抵禦,晝夜不懈,把一座糧竭兵虛的危城,兀自守住。可巧馬燧李抱真,合兵八萬,東下壺關,擊破田悅支軍。悅遣將楊朝光率五千騎立柵邯鄲,阻住馬李兩軍,再令李惟岳出兵五千,幫助朝光,馬燧率軍攻柵,縱火延燒,柵用木穿成,遇火立燃,朝光撲救不及,還惡狠狠的與燧軍搏戰,結果是煙昏目暗,一個失手,好頭顱被人斲去,麾下五千騎,非死即傷。李惟岳軍,也多斃命,只剩得幾個焦頭爛額,逃了回去。燧乘勝至臨洺,抱真繼進,李晟亦到,三路大軍,夾擊田悅,悅悉眾力戰,奮鬥至百餘合,終被燧等殺得大敗,狼狽奔回。邢州兵亦解圍遁去。悅即遣使分討救兵,適值李正己病死,子納擅領軍務,乃發淄青兵援悅。李惟岳亦發成德軍為援,悅收合散卒得二萬人,駐紮洹水。淄青兵在東,成德兵在西,首尾相應,氣燄復振。燧等進屯鄴郡,恐兵力不足,奏調河陽軍自助,詔令新任河陽節度使李芃,率兵往會,與田悅等相持,勝負尚未判定,那李希烈已大破崇義,進拔襄陽了。
  自希烈沿漢進行,調集各道兵馬,到了蠻水,遇著崇義裨將翟暉杜少誠,一戰即勝,追至疏口。翟杜兩將,計窮力蹙,解甲請降。希烈即令二將馳入襄陽,慰諭軍民,自率大軍隨進。崇義尚欲閉城拒守,可奈軍心已變,開門爭出,不可禁止,眼見得希烈各軍,紛紛入城,崇義無法可施,只得挈了妻孥,投井同盡。至希烈入城,撈出屍身,梟了首級,解送京師,希烈遂據住襄陽,德宗聞襄陽已平,加希烈同平章事,另遣河中尹李承為山南東道節度使。承單騎赴鎮,希烈令居外館,脅迫百端。承誓死不屈,希烈乃大掠而去。小子有詩歎道:
  犬羊已蹷虎狼來,去禍翻教長禍胎。
  為看前轅方覆轍,後車不戒令人哀。
  希烈返鎮,盧杞又要搆害楊炎了。究竟楊炎性命如何,容至下回再表。  

  楊炎入相,請移財賦貯左藏,又創作兩稅法。兩稅之創,尚有遺議,而財賦悉歸左藏出納,實為當時除弊要策,無隙可訾。乃經著書人揭出炎意,謂炎陳此二議,即為害劉晏計,此固言人所未言,而直窮小人之隱者也。自玄宗以迄肅代,若宇文融王鉷韋堅楊慎矜等,皆掊克臣,利國不足,病民有餘,惟劉晏能變通有無,交利上下,炎挾私恨,乃欲捽而去之,去之不易,乃先議財政以動主心,繼進讒言以快宿憤,貶晏死晏,計畫甚巧,不圖盧杞之復來其後也。杞乘梁崇義之叛,借刀殺炎,用計尤毒,德宗一再不悟,且寵任李希烈,以墮入杞之奸謀!曾亦思三鎮叛亂,多自乃父寵縱而成,豈尚可舉狠戾無親之李希烈,而封王拜相耶?臨洺之役,守將幸有張伾,戰將幸有馬燧諸人,而田悅始大敗而去,不然,奉天之奔,寧待朱泚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5 00:40:04

第六十三回     三鎮連兵張家覆祀 四王僭號朱氏主盟



  卻說楊炎罷相,用右僕射侯希逸為司空,前永平軍節度使張鎰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希逸即死,虧得早死,否則亦朱泚流亞。鎰性迂緩,徒知修飾邊幅,無宰相才。盧杞獨攬政權,決計誅炎,謂:「炎所立家廟,地臨曲江,開元時,蕭嵩欲立私祠,玄宗不許,此地實有王氣,炎有異志,因敢違背先訓,取以立廟。」這數語陳將上去,頓令德宗怒不可遏,立黜炎為崖州司馬,且遣中使押送,途中把炎縊死,並殺炎黨河南尹趙惠伯,許劉晏歸葬。報應何速?杞入相時,朝右稱為得人,惟郭子儀竊歎道:「此人得志,吾子孫恐無遺類了。」建中二年六月,子儀疾亟,廷臣多往探視,杞亦往問疾。子儀每見賓客,姬妾多不離側,惟見杞至,悉令避去,有人問為何因?子儀道:「杞貌陋心險,若為婦人所見,必致竊笑,杞或聞知,多留一恨,我正恐子孫被害,奈何反自尋隙呢?」德宗聞子儀病篤,遣從子舒王謨,傳旨省問,子儀已不能興,但在牀上叩頭謝恩,未幾即薨,年八十五。德宗震悼輟朝,詔令群臣往弔,喪費皆由官支給,追贈太師,予諡忠武,配饗代宗廟廷。
  子儀身為上將,屢擁強兵,程元振魚朝恩等,讒謗百端,詔書一紙往征,無不就道,所以讒謗不行。魚朝恩嘗陰劚子儀父墓,子儀入朝,中外慮有變故,代宗亦慰唁再三,子儀獨涕泣道:「臣統兵日久,兵士或侵及人墓,不無失察,今先冢被毀,恐是天譴,不得專咎他人呢。」由是群疑俱釋,且深服子儀雅量。子儀嘗使人至魏州,田承嗣向西下拜,並語去使道:「我不向人屈膝,已好多年了,今當為汾陽王下拜。」及李靈曜據汴州,不問公私各物,一概截留,獨子儀物不敢近,且遣兵護送出境,所以子儀一身,關係天下安危,約二十年。校中書令考二十四次,家人多至三千人,八子七婿,均為顯官,諸孫數十,朝夕問安,子儀不能盡辨,但略略點頷罷了。相傳子儀自華州原籍,從軍塞外,因入京催趲軍餉,返至銀州,時正七夕,風砂徙暗,日暮無光,子儀不得前行,就道旁空屋中,席地留宿,正在蒙矓欲睡,忽見左右皆現赤光,驚起仰視,天空中有一雲軿,冉冉而下,內坐美女,端莊華麗,迥與凡人不同。子儀即拜祝道:「今天為七月七日,想是織女降臨,願賜長壽富貴。」女囅然道:「大富貴亦壽考。」言訖,霞光復起,雲軿徐升,女尚俯視子儀,笑容可掬,直至高低遠隔,方才煙霧迷離,不可復見,果然後來俱驗,一如女言。史官稱他權傾天下,朝不加忌,功蓋一世,主不加疑,侈窮人欲,議不加貶,真是福德兼全,哀榮終始呢。故部將佐,多為名臣,子孫亦多半顯揚。這更是郭氏特色,史所罕聞。旌揚盛德,正裨兼收。子儀從子郭昕,曾為安西四鎮留後,自吐蕃陷入河隴,四鎮隔絕不通,昕與北庭節度使曹令忠,屢遣使奉表朝廷,終不得達。伊州刺史袁光庭,且累被吐蕃圍困,糧盡援窮,自焚死節,唐廷毫無所聞。至子儀歿後,僅隔一月,昕使從回紇繞道入朝,方得四鎮二庭消息。德宗封昕為武威郡王,曹令忠為寧塞郡王,賜令忠國姓,改名元忠,追贈袁光庭為工部尚書,這且不必細表。
  且說田悅李納李惟岳,聯兵拒命,與馬燧等相持未下。李納更遣將王溫等,會同魏博兵眾,共攻徐州。徐州刺史李洧,本是李納從伯父,向與納父子通同一氣。彭城令白季庚,勸洧服從朝廷,乃舉州歸國,納因此生嫌,出兵攻洧。洧遣牙將王智興告急,智興善走,五日入都,德宗令朔方大將唐朝臣,與宣武節度使劉洽,神策兵馬使曲環,滑州刺史李澄,共救徐州。唐朝臣奉詔即行,軍裝不及置辦,所有旗服,統是敝惡,宣武軍瞧著,不禁嘲笑道:「乞子也能破賊麼?」朝臣聞言,轉諭將士道:「我等出兵討逆,宜恃智勇,不恃服飾,但能先破賊營,何愁資械不足?諸君努力向前,共博功名,休使汴宋人笑我哩。」原來汴宋自靈曜亂後,添置節度使,改稱宣武,所以朝臣仍稱他為汴宋軍。朝臣既已下令,即麾眾前驅,巧值納將石隱金,率眾萬人,來援王溫,至七里溝與朝臣相遇。朝臣用馬軍使楊朝晟計,遣朝晟帶著騎兵,潛伏山曲,自率部兵倚山列陣,靜待納軍。王溫聞援兵到來,即與魏博將崇慶,率兵往會,為夾攻計。哪知到了山西,被朝晟驅兵殺出,衝作兩橛,朝臣亦麾眾馳突,殺得溫等有退無進,有死無生。石隱金擬來援應,適宣武軍乘勢殺到,立將隱金擊退。溫與崇義,狼狽欲返,倉猝逾溝,又為朝臣等掩殺,溺斃過半。餘眾四散遁去,徐州解圍。朔方軍盡得敵械,旗服煥然一新,便語宣武軍道:「汝軍功勞,能及得乞人否?」雖是快語,卻亦未免自滿。宣武軍不勝慚赧,無詞可答。劉洽亦頗憤激,逕移師往攻濮州去了。
  馬燧等屯駐漳濱,河陽節度使李芃亦至,燧命諸軍持十日糧,進屯倉口,與田悅夾水列營。抱真與芃問燧道:「糧餉不多,遽行深入,究是何因?」燧答道:「我無非為速戰起見,試想魏博三鎮,連兵不動,意欲坐老我師,可以不戰屈人,我若分軍擊其左右,悅必往救,我反腹背受敵,戰必不利,今特進軍攻悅,搗他中堅,這就是攻其必救的兵法。悅若出戰,保為諸公破敵哩。」乃命軍士就水造橋,成了三座,每日分兵逾橋,前往挑戰。悅只堅壁不出,燧令諸軍夜半起食,潛出營門,循洹水上流,直趨魏州,只留百騎在營擊鼓,且預戒道:「賊若渡橋前來,汝等可暫時他避,俟賊已畢渡,追躡我師,汝等速毀橋樑,切切勿誤。」言已即去。待至天明,留騎懷藏火種,出營四匿,營中鼓角無聲,寂無一人。果然田悅探得消息,亟率淄青成德軍四萬餘人,渡橋踹營。但見營門虛掩,料已他去,連忙督眾前追,且乘風縱火,鼓噪而進。燧已至十里所,令軍士除去草莽,列陣待著,至悅兵追到,火熄氣衰,燧令昭義河陽軍為左翼,神策軍為右翼,自率河東兵為中軍,與悅眾接仗,悅亦分軍迎敵,戰了數十合,神策昭義河陽軍小卻,獨燧指揮河東軍,冒死突入悅陣,十蕩十決,無人敢當。李抱真李芃等,見燧勇往直前,也下令還鬥,拚命殺入。悅眾抵當不住,相率敗走,奔至三橋,橋已毀去。那燧等又追殺過來,此時欲逃無路,只好撲通撲通的俱投水中。有一半不善泅水的,都由河伯收去。還有後隊未及渡水,統被燧等殺盡。功歸馬燧,舉一賅三。悅收敗卒千餘人,還走魏州,夜走南郭,守將李長春閉城不納,擬俟官軍追至,獻城出降。偏偏待到天明,官軍不至,乃開門迎悅。悅怒殺長春,集兵拒守,怎奈城中士卒,不滿數千,陣亡將士諸家屬,號哭盈街。悅不免惶懼,乘馬佩刀,兀立府門,召軍民泣諭道:「悅自知不肖,蒙淄青成德兩父執保薦,嗣守伯父遺業,今兩父執去世,有子不得承襲,悅懷父執舊恩,不自量力,抗拒朝命,以致喪敗至此,悅再不死,何以謝我城中父老?不過悅有老母,不能自殺,願諸君持我佩刀,斷我首級,持降官軍,免得與悅同死哩。」言畢,解刀擲地,自從馬上投下。好一條苦肉計。將士爭前扶掖,各願與悅同死。悅乃與將士斷髮為誓,約為兄弟,與同休戚,一面悉發府庫,乃征斂富家,得財百餘萬,犒賞士卒。並召貝州刺史邢曹俊,令整部伍,繕守備,鎮定眾心,士氣復振。
  時李納為劉洽所逼,還守濮州,又向田悅處徵兵。悅遣軍使符璘,率三百騎送歸淄青軍。璘父令奇誡璘道:「我已老了,歷觀安史等相繼叛亂,終歸夷滅,田氏效尤,不久必亡,汝能去逆效順,使汝父揚名後世,我死亦甘心哩。」遂與齧臂而別。璘出城,即與副使李瑤,奔降馬燧,悅收滅璘家,令奇嫚罵而死。李瑤父再春,舉博州降官軍。悅從兄田昂,也舉洺州降官軍。馬燧擬進攻魏州,向抱真營中求取攻具。抱真因前時臨洺一役,所獲軍糧,多為燧有,心下本已不平,至此又欲取他軍械,因即拒絕,且願獨當一面,與燧分軍,遷延不進。燧與抱真各有所失。河陽等軍,亦因此觀望。至燧促與同行,到了魏州城下,悅已繕兵固守,不能遽拔了。
  范陽節度使朱滔,奉德宗詔敕,出討李惟岳,先遣判官蔡雄,往說易州刺史張孝忠,勸他舉州歸唐,共圖惟岳。孝忠本由正己遣往,令防田氏。見六十一回。此次見田氏日危,樂得依了蔡雄,奉表唐廷。滔又代為保薦,得授檢校工部尚書,兼成德節度使。孝忠遂娶滔女為子婦,深相結納,連兵圍束鹿。束鹿守將孟祐,急向惟岳處求救,惟岳令兵馬使王武俊為先鋒,自督軍為後應,往救束鹿。武俊本為惟岳所嫌,因惜他才勇,不忍遽除,至此派為前驅,武俊暗自忖道:「我若往破朱滔,惟岳軍勢大振,我歸必被殺無疑,我何苦自尋死路呢?」及既至束鹿,與朱滔對壘,未戰先退。惟岳後至接戰,為朱滔張孝忠所乘,殺斃將士甚多,沒奈何毀營遁還。孟祐守不住束鹿,亦開門夜遁。滔等乘勝圍深州,惟岳懮懼,判官邵真,又勸惟岳束身歸朝,事為孟祐所聞,密報田悅。悅遣衙官扈岌,詰責惟岳,逼他殺死邵真,仍敦前好,否則從此絕交。惟岳素來恇怯,更由判官畢華等,從旁慫慂,力請斬真以謝魏博,乃即引真出來,對著扈岌,把真梟首,扈岌乃去。惟岳以武俊不肯效力,意欲並誅,會趙州守將康日知,又舉城降唐,於是益疑武俊,武俊甚懼。有為武俊入白惟岳道:「先相公委武俊為腹心,誠因他勇冠三軍,可濟緩急,今危難交迫,尚加猜阻,將使何人卻敵呢?」惟岳乃使步軍衛常寧,與武俊同擊趙州,又使武俊子士真,值宿府中,統兵自衛。既已縱虎出柙,還要引狼守門,怎得不死?武俊出至恒州,語常寧道:「武俊今日,幸脫虎口,不復再返了。當北歸張尚書。」指孝忠。常寧道:「惟岳闇弱,將來總不免覆滅,今天子有詔,得惟岳首,即授旌節,公為眾所服,若倒戈效順,取逆首如反掌,何必先歸張尚書呢?」武俊喜甚,即與常寧還襲惟岳。士真開門納入,武俊即突入府門,府兵上前攔阻,被殺十餘人,當由武俊宣言道:「大夫叛逆,將士歸順,敢有異心,身誅族滅。」大眾聞言,均不敢動。惟岳縮做一團,被武俊等牽出府廳,用帛勒斃,並收捕胡震畢華王他奴諸人,盡行斬首,然後將惟岳首級,傳送京師。自李寶臣據成德軍,凡二世,共十九年而亡。深州刺史楊榮國,定州刺史楊正義,陸續歸降,河北略定,只有魏州未下。唐廷論功加賞,三分成德地,命張孝忠為易定滄州節度使,武俊為恒冀都團練觀察使,康日知為深趙都團練觀察使。尚有德棣二州,划隸朱滔,令滔還鎮。
  滔求深州未得,因致失望,且仍在深州駐兵,武俊以手誅惟岳,功出張孝忠康日知上,乃僅與日知同官,並失去趙定二州,意亦不悅。田悅乘間誘朱滔,滔又乘間誘武俊,彼此定了密約,互相聯絡,反抗朝廷。前四鎮未曾蕩平,後三鎮又復連結。李納為劉洽所圍,外城被破,驚慌的了不得,乃登城見洽,泣求自新。李勉亦遣人勸降,納乃使判官房說,入朝請命。偏中使宋鳳朝,謂納勢窮蹙,必不可舍,德宗竟為所惑,將說囚住,納乃突圍出走,奔歸鄆州,後與田悅相合。會唐廷遣中使北往,征發盧龍恒冀易定等軍,往討田悅。王武俊邀執中使,送往朱滔。滔即語眾道:「將士為國立功,我嘗為奏請官階,均不見報,今欲與諸君共趨魏州,擊破馬燧,可好麼?」眾皆不答。滔問至再三,大眾卻請暫保目前,不願蹈安史覆轍。滔默然罷議,一面加撫士卒,一面查出反對的將士,殺死了數十人。康日知偵知滔謀,密報馬燧,燧轉報德宗,德宗以魏州未下,王武俊又叛,勢不能再討朱滔,乃加滔檢校司徒,進爵通義郡王,冀安反側。總不脫乃父呆氣。偏滔逆謀愈甚,竟進營趙州,威嚇日知。武俊亦遣子士真,往攻趙州。涿州刺史劉怦,與滔為姑表親,滔使知幽州留後,怦即遺書諫滔道:「司徒能自矢忠順,事無不濟,若務大樂戰,不計成敗,安史前車,可為殷鑒。」滔將來書撕碎,付諸不答,且使蔡雄往說張孝忠,願與連盟。孝忠道:「從前司徒發幽州時,曾勸孝忠歸國盡忠,孝忠性直,已從司徒教誨,不敢再生貳心。司徒今為王武俊所惑,武俊與孝忠同出夷落,素知他反覆無常,還請司徒詳察,勿為所蒙。」雄尚再四進言,惹得孝忠怒起,欲將他執送京師,雄乃逃回。滔決計叛命,即率步騎二萬五千人,出發深州。甫至束鹿,士卒忽嘩噪道:「天子令司徒歸幽州,奈何反南救田悅。」滔懼匿後帳。蔡雄與兵馬使宗頊出語士卒道:「司徒血戰取深州,無非欲多得絲纊,借寬汝曹租賦,不意國家無信,把深州給康日知,又聞朝廷有敕賜汝等每人絹十匹,乃復為河東軍奪去,所以司徒南行,為汝等索還賜物呢。」一派謊言。大眾齊聲道:「果有此事,朝命不可不遵,不如奉詔歸鎮。」雄說不下去,只好佯允道:「汝等既知奉詔,亦須各歸部伍,從容歸鎮,尊司徒,便是尊朝廷呢。」眾乃無語,越宿,滔即引兵還深州,密訪首謀,得二百餘人,悉數處斬,餘眾股栗,乃復引兵南行,如此殘暴,安望成功。進取寧晉,留待王武俊。武俊率步騎萬五千名,陷入元氏,再行北趨,與滔相會,同援田悅。
  悅聞援軍將至,令康愔督兵出城,至御河旁,與馬燧戰了一仗,大敗奔還。德宗授李懷光為朔方節度使,令率朔方軍討悅,兼拒朱滔,一面進燧同平章事,爵北平郡王,且大括長安富商,接濟軍費。判度支杜佑,橫加敲迫,民不勝苦,甚至縊死。又遍查都民積粟,硬借四分之一,先後所得,才值二百萬緡,都城囂然,如被寇盜。越年改任趙贊判度支,復創行苛例兩條,一是間架稅,每屋兩架為間,上屋稅錢二千,中稅千文,下稅五百。一是除陌錢,公私給與及買賣產物,每緡須交官稅五十錢。兩法頒行,飭民不得逃稅,如有隱匿等情,杖責以外,還要加罰。可憐百姓連聲叫苦,九重無從得聞,但把那民膏民血,運至軍前,期平叛逆,偏是逆燄日熾,諸軍又不肯同心,你推我諉,歷久無功。夾敘苛稅,為下文京城失守寫照。馬燧李抱真,搆怨不休,朝廷遣中使和解,終不見效。王武俊逼趙州,抱真分麾下二千人,往戍邢州。燧聞信大怒道:「叛賊未除,乃遽分兵自守,難道叫我獨戰麼?」隨即令軍士整頓歸裝,意欲西還。忠智如燧,尚難免私忿。李晟得悉情形,忙向燧勸阻道:「李尚書因邢趙連壤,所以分兵往守,今公為此一事,即引兵自去,不但前功盡棄,轉恐招受惡名。況公有志平賊,正應推誠相與,釋小怨,急公仇,奈何作丈夫態,悻悻求逞呢?」燧被晟數語提醒,不覺起座道:「公責我甚當,我願自見李尚書,剖明心跡便了。」遂單騎出營,逕詣李抱真營。抱真與燧,已多日不見,驟聞燧孑身到來,也即開營出迎,彼此各自謝過,復歸和好,乃同誓滅賊,盡歡而別。
  適洺州刺史田昂入朝,燧奏以洺州隸抱真,李晟軍先隸抱真,又請兼隸馬燧,以示恊和,有制一一准請。燧乃搜卒補乘,再攻魏州。會值朱滔王武俊,合軍教魏,列營愜山。李懷光軍亦來援燧,燧盛軍出迎。滔聞燧出軍,還道是前往襲擊,也出兵佈陣,懷光有勇無謀,即欲掩殺過去,燧勸懷光且暫休息,俟釁乃動。懷光道:「賊陣尚未列就,正好乘機殺去,此時不可失了。」遂麾兵殺入滔陣,殺死敵軍千餘人。滔軍奔退。懷光部眾爭入滔營,搬取糧械,不防王武俊帶著勁騎,橫衝過來,把懷光軍裂作數段,懷光不及收軍,倉皇走還。滔又轉身殺來,與王武俊並力合擊,懷光大敗,馬燧部兵,被他牽動,禁遏不住,也只好還軍保壘。是夜燧與懷光,恐朱滔等復來劫營,恰也嚴加防備。到了夜半,忽有大水淹至,灌及全營,大眾驚惶得很,東攔西阻,勉強支持到天明,曙光一啟,出營四望,但見周圍一帶,已成澤國,營門內外,水深三尺許,燧至此也覺著急,暗思全營將士,帶水拖泥,已是不便,更且糧道被阻,歸路截斷,將來都作了甕中魚鱉,如何不懮?當下救命要緊,只好卑詞厚幣,向滔乞情,乃遣一辯士賚投滔營,滔正決永濟渠,淹入燧營,教他自斃,忽接到燧書,內稱河北事托公處置,燧願率兵還朝,幸開一面,後不相犯等語。滔閱畢,不禁掀髯獰笑道:「馬北平,才曉得老夫厲害麼?」馬使趁勢貢諛,說得朱滔心悅誠服,立命將渠水放還,遣歸來使。及使人回至燧營,營中已是乾燥了。燧與諸軍涉水西行,退保魏縣。王武俊見滔道:「公奈何縱虎出柙,墮人詭計?」滔不以為然。嗣經武俊諷勸兼至,乃與武俊進兵魏縣,與馬燧等隔水相持。滔復遣兵馬使承慶等往救李納,擊卻劉洽。洽亦退守濮陽,於是田悅倡議,願奉朱滔為主。滔辭謝道:「愜山一勝,全仗王大夫力,滔何敢獨居尊位?」乃由幽州判官李子千,桓冀判官鄭濡等,公同會議,仿春秋列國故例,仍奉唐朝正朔,惟各加王號。滔自稱冀王,悅稱魏王,武俊稱趙王,且推李納為齊王,列成四國。當下築壇告天,歃血為盟。滔作盟主,對眾稱孤,悅納武俊稱寡人,妻曰妃,長子曰世子,各以所治州為府,自置官屬。唐廷又令淮寧節度使李希烈,兼平盧淄青節度使,專討李納。河東節度使馬燧,兼魏博澶相節度使,朔方節度使李懷光,加授同平章事,專拒田悅朱滔等軍,李晟已進授御史大夫,兼神策行營招討使。當愜山未戰前,已自魏州北趨趙州,擊走王士真,與張孝忠合兵,北圖范陽。更謀取涿莫二州,截斷幽魏孔道,這也是釜底抽薪的計策。正是:
  諸鎮連兵方肆逆,良臣冒險每圖功。
  欲知各軍能否平逆,且從下回再詳。  

  盧杞相,子儀歿,內外乏人,而藩鎮之禍乃烈。幸尚有馬燧李晟諸將,戰勝田說,而王武俊乃出而倒戈,殺李惟岳,傳首京師,李納乞降,田悅孤危,河北只魏州未下,澄清之象,似可立致矣。乃王武俊朱滔,有平惟岳功,而處置失宜,致生怨望。李納遣使入朝,及從而拘禁之,代宗之誤,誤於姑息,德宗之誤,誤於好猜,四國聯盟,禍逾三鎮,唐亂寧有已時乎?觀此回而知諸鎮之迭亂,實由廟謨之失算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5 00:40:35

第六十四回     叱逆使顏真卿抗節 擊叛帥段秀實盡忠



  卻說李希烈籍隸遼西,性極凶狡,本來是沒甚功業,自平梁崇義後,恃功益驕,德宗反說他忠勇可恃,封王拜相,兼數鎮節度使,令討李納。希烈率部眾徙鎮許州,屯兵不進,反遣心腹李苴,陰約李納,結為唇齒,共圖汴州,佯向河南都統李勉處假道。勉知他不懷好意,陽具供帳,陰飭戒備。希烈探悉情形,竟不至汴。納卻屢遣游兵,渡汴往迎,且絕汴餉路。勉乃改治蔡渠,鑿通運道,以便接濟。希烈又密與朱滔等通問,滔等與官軍相拒,累月未決,一切軍需,全仗田悅籌給。悅不勝供應,支絀萬分,聞希烈兵勢甚盛,乃共謀乞援,願尊希烈為帝。希烈遂自號建興王,天下都元帥。五賊株連,凶燄益盛。希烈遂遣將李克誠,襲陷汝州,執住別駕李元平。元平眇小無須,素來大言不慚,中書侍郎關播,說他有將相才,薦任汝州別駕,兼知州事,哪知他被捕至許,見了希烈,嚇得渾身亂抖,尿屎直流。希烈且笑且罵道:「盲宰相用你當我,何太看輕我哩?似你豈足污我刃,饒了你罷!」元平連忙叩謝,首如搗蒜。希烈拂袖返入,他才爬起,由軍士替他解縛,退出帳外去了。可為慣說大話者作一榜樣。
  希烈再遣將董待名等,四出抄掠,取尉氏,圍鄭州,東都大震。德宗召盧杞入商,杞答道:「四鎮不臣,又加希烈,幾乎討不勝討,不如令儒雅重臣,往宣上德,為陳順逆禍福,或可不戰而勝哩。」德宗問何人可遣,杞應聲道:「莫如顏真卿。」乃命真卿宣慰希烈。詔敕一下,舉朝失色。原來盧杞入相,專好擠排,楊炎既被他貶死,繼起為相的張鎰,本來是沒甚峭厲,偏杞又排他出外,令兼鳳翔節度使。故相李揆,老成望重,又為杞所忌,遣使吐蕃,病死道中。顏真卿入掌刑部,剛正敢言,杞獨奏改太子太師,且欲調任外職。真卿嘗語杞道:「先中丞傳首至平原,指盧奕。真卿曾舌舐面血,今相公乃忍不相容麼?」杞矍然起拜,心中卻銜恨愈深。至是假公濟私,令他出撫希烈。真卿拜命即行,馳至東都,留守鄭叔則道:「此去恐必不免,不如留待後命。」真卿慨然道:「君命難違,怎得避死?」隨即寫了家書,寄與頵碩兩兒,但囑他上奉家廟,下撫諸孤,此外不及他語。書已寄出,即向許州進發。李勉聞真卿赴許,亟表言失一元老,為國家羞,請速追召還朝,一面使人邀留道中。偏真卿已經過去,不及追還,只好付諸一歎。
  真卿既抵許州,才與希烈相見,忽有眾少年持刀直入,環繞真卿左右,口中呶呶辱罵,手中以刀相示,幾乎欲將真卿醢食了事。真卿毫不改容,顧語希烈道:「若輩何為?」希烈乃麾眾令退,且謝真卿道:「兒輩無禮,請休介意!」真卿問明眾少年,才知皆希烈養子,當下朗聲宣敕,希烈聽畢,便道:「我豈欲反,只因朝廷不諒,奈何!」乃導真卿入客館中,逼使代白己冤,真卿不從。希烈再遣李元平往勸,真卿呵叱道:「汝受國家委任,不能致命,我恨無力戮汝,反敢來勸誘我麼?」元平懷慚而退,返報希烈。希烈意欲遣歸,元平卻勸令拘留。越是小人,越會巴結。會朱滔王武俊田悅李納四人,復各遣使至許州,上表稱臣,腼顏勸進。腼顏兩字甚妙。希烈召真卿入示道:「今四王遣使推戴,不約而同,太師看此情勢,豈獨我為朝廷所忌麼?」真卿奮然道:「這是四凶,怎得稱作四王?相公不自保功業,為唐忠臣,乃反把亂臣賊子,引作同侶,難道是甘心同盡嗎?」希烈不悅,令人扶出。越日與四使同宴,又召真卿入座,四使語真卿道:「太師德望,中外同欽,今都統將稱大號,太師適至,都統欲得宰相,舍太師尚有何人?這乃所謂天賜良相哩。」真卿怒目相視道:「汝等亦知有顏杲卿麼?杲卿就是我兄,曾罵賊死節,我年八十,但知守節死義,汝等休得胡言!」四使乃不敢複語,真卿乃起身還館。希烈使甲士十人,環守真卿館舍,且在庭中掘坎,揚言將坑死真卿。真卿怡然見希烈道:「死生有定,亟以一劍授我,便好了公心事,何必多方恫嚇,我若怕死,也不來了。」希烈乃婉詞道歉。
  既而左龍武大將軍哥舒曜,奉命為東都汝州節度使,擊破希烈前鋒將陳利貞,進拔汝州,擒住守將周晃。湖南觀察使曹王臯,系曹王明玄孫。調任江西節度使,擊斬希烈將韓霜露,連下黃蘄各州。希烈部下都虞侯周曾等,本由希烈差遣,往攻哥舒曜,他卻通款李勉,還擊希烈,擬奉顏真卿為節度使,不料為希烈所聞,潛令別將李克誠,率兵掩至。曾等卻未預防,統被殺死,只同黨韋清,奔投劉洽,幸得逃生。董待名等曾圍鄭州,聞各處失利,相率遁還。希烈氣燄少衰,乃自許州歸蔡州,顏真卿仍被擁去,置居龍興寺,用兵守著。會荊南節度使張伯儀,與希烈兵交戰安州,伯儀大敗,連持節俱被奪去。希烈得節示真卿,真卿號慟投地,絕而復甦,自是不復與人言。希烈遣使上表,歸咎周曾等人,表面上好似恭順,暗中卻通使朱滔,待他來援。滔正自顧歸路,還救清苑,與李晟相持。晟適患病,不能督師,被滔乘隙襲擊,敗走易州。滔自瀛州休息數天,王武俊遣宋端見滔,促他速還魏橋,滔尚擬從緩,偏端出言不遜,頓時惹動滔怒,斥端使還,且語道:「滔以救魏博故,叛君棄兄,幾如脫屣,現遇熱疾,暫未南來,二兄指王武俊。必欲相疑,聽他自便。」端回報武俊,武俊因滔縱馬燧,已是不平,至此越覺介意,勉強遣人報謝。不獲於上,安能信友?李抱真駐營魏縣,偵得消息,乃遣參謀賈林,詐降武俊,林至武俊營,武俊問他來意,林正色答道:「林奉詔來此,並非來降。」武俊不禁色動。林又接口道:「天子聞大夫登壇時,自言忠而見疑,激成此舉,諸將亦共表大夫忠誠,今天子密諭諸將,謂:『朕前事誠誤,追悔無及,朋友失歡,尚可謝過,朕為四海主,豈君臣情誼,轉不及朋友麼?』林特來傳命,請大夫自行裁奪。」令他自酌,不勸之勸,尤妙於勸。武俊徐答道:「僕系胡人,入受旌節,尚知愛及百姓,豈天子反好殺人麼?僕不憚歸國,但已與諸鎮結盟,不便食言,若天子下詔,赦諸鎮罪,僕當首倡歸化,諸鎮再或不從,願奉辭伐罪,上足報君,下可對友,不出五旬,河朔可大定了。」林乃道:「公言甚善,林當返報李公,如言請旨。」武俊喜甚,厚禮送歸。嗣因抱真嘗通使武俊,陰相聯結,魏博一路,兵禍少紓。惟李希烈復出寇襄城,哥舒曜入城拒守,竟為所圍。河南都統李勉,遣宣武將唐漢臣赴援,德宗亦令神策將劉德信,募兵三千人往助,且命神策軍使白志貞,添招兵士。志貞勒令節使子弟,自備資裝從軍,但給他五品官銜,於是怨言益盛,人心動搖。翰林學士陸贄,表字敬輿,系嘉興人氏,夙擅才名,以進士中博學宏詞科,歷任外尉,及監察御史。德宗召居翰苑,屢問政事得失。贄因兵民兩困,防生內變,特剴切上疏道:
  臣聞王者蓄威以昭德,偏廢則危。居重以馭輕,倒持則悖。王畿者,四方之本也。京邑者,王畿之本也。昔太宗列置府兵,八百餘所,而關中五百,舉天下不敵關中,則居重馭輕之意明矣。承平漸久,武備濅微,雖府衛具存,而卒乘罕習,故祿山竊倒持之柄,乘外重之資,一舉滔天,兩京不守,尚賴西邊有兵,諸廄備馬,每州有糧,而肅宗乃得中興。乾元以後,復有外虞,悉師東討,邊備既弛,禁旅亦空,吐蕃乘虛深入,先帝莫與為御,是又失馭輕之權也。既自陝還,懲艾前事,稍益禁衛,故關中有朔方涇原隴右之兵以捍西戎,河東有太原之兵以制北虜。今朔方太原之眾,遠屯山東,神策六軍,悉戍關外,將不能盡敵,則請濟師,陛下為之輟邊軍,缺環衛,竭內廄之馬,武庫之兵,召將家子以益師,賦私蓄以增騎,又告乏財,則為算室庐,貸商人,設諸榷之科,日日以甚。倘有賊臣啗寇,黠虜覷邊,伺隙乘虛,竊犯畿甸,未審陛下何以御之?往歲為天下所患,咸謂除之則可致昇平者,李正己李寶臣梁崇義田悅是也。往歲為國家所信,咸謂任之則可除禍亂者,朱滔李希烈是也。既而正己死,李納繼之﹔寶臣死,惟岳繼之﹔崇義誅,希烈叛,惟岳戮,朱滔攜,然則往歲之所患者,四去其三矣,而患竟不衰。往歲之所信者,今則自叛矣,而餘又難保。是知立國之安危在勢,任事之濟否在人﹔
  勢苟安,則異類皆同心也,勢苟危,則舟中亦敵國也﹔陛下豈可不追鑒往事,維新令圖,修偏廢之柄以靖人,復倒持之權以固國,而乃孜孜汲汲,極思勞神,徇無已之求,望難必之效乎?陛下幸聽臣言,凡所遣神策六軍,如李晟等及節將子弟,悉令還朝,明敕涇隴邠寧,但令嚴備封守,仍雲更不征發,使知各保安居,再使李芃還軍援洛,李懷光還軍救襄城,希烈一走,梁宋自安,餘可不勞而定也。又下降德音,罷京城及畿縣間架等雜稅,與一切貸商徵兵諸苛令,俾已輸者弭怨,現處者獲寧,則人心不搖,邦本自固,尚何叛亂之足慮乎?語關至計,務乞陛下酌量施行。
  看官聽著!德宗當日,若果信用贄言,何至京城失守,蒙塵西行?偏是德宗目為迂談,一心想蕩平叛逆,把魏縣各軍,未曾調回一個,反屢促李勉劉德信等,急救襄城,勉聞希烈精兵,統在襄陽,料想許州空虛,特囑劉德信唐漢臣兩將,移襲許州。這也是一條好計。兩將奉令即行,哪知中使到來,責他違詔,立刻追還二將,二將狼狽走還,被希烈部將李克誠,追擊過來,殺傷大半。漢臣奔大梁,德信奔汝州。希烈游兵,剽掠至伊關,李勉亟遣裨將李堅率四千人,助守東都,又被希烈將截住後路,東都亦震,襄城益危。德宗再命舒王謨見前。為荊襄等道行營都元帥。改名為誼,徙封普王,戶部尚書蕭復為元帥府長史,右庶子孔巢父為左司馬,諫議大夫樊澤為右司馬,調入涇原將士,令帶同東行。
  涇原節度使姚令言,率兵五千至京師,時當十月,途次冒雨前來,凍餒交迫,既至京師,滿望得著厚賜,遺歸家屬,不意京兆尹王翃,奉敕犒師,但給他糲飯菜羹,此外並無賞物。大眾不禁動憤,盡把菜飯撥擲地上,蹴作一團,且揚言道:「我輩將冒死赴敵,乃一飯且不使飽,尚能以微命相搏麼?今瓊林大盈二庫,金帛充溢,朝廷靳不一與,我輩何妨自取呢。」乃環甲張旗,直趨京城。令言正入朝辭行,驀聽得兵變消息,忙趨出城外,呼眾與語道:「諸軍今日,東征立功,何患不富貴?乃無端生變,莫非要族滅不成?」軍士不從,反將令言擁住,鼓噪至通化門。但見有中使奉詔出撫,每人給帛一匹,眾益忿詬道:「我等豈為此區區束帛麼?」遂將中使射斃,一哄入城,百姓駭走,亂軍大呼道:「汝等勿恐,我輩前來撫汝,此後不奪汝商貨僦質,也不稅汝間架陌錢了。」苛斂病民,正使軍士借口。德宗聞亂軍入城,即令普王誼及翰林學士姜公輔,同往慰諭。偏亂軍列陣丹鳳門,持弓以待,無可理喻,沒奈何返身入報。德宗又號召禁兵,令御亂軍,不料白志貞所募禁旅,統是虛名列籍,兵餉悉入貪囊,到了危急待用,竟無一人前來,此時德宗張皇失措,急忙挈同王貴妃韋淑妃,及太子諸王公主,自後苑北門出奔,連御璽都不及取,還是王貴妃忙中記著,取系衣中。宦官竇文瑒霍仙鳴,率左右百人隨行,普王誼為前驅,太子為後殿,司農卿郭曙,右龍武軍使令狐建,在道接駕,各率部曲扈從,於是始得五六百人。姜公輔叩馬進言道:「朱泚嘗為涇原軍帥,因弟滔為逆,廢處京師,心常怏怏,今亂兵入京,若奉他為主,勢必難制,不如召使從行。」德宗不暇後顧,便搖首道:「現在趕程要緊,已是無及了。」遂西向馳去。
  是時亂軍已斬關入內,登含元殿,大掠府庫,居民亦乘勢入宮,竊取庫物,喧嘩的了不得。姚令言以大眾無主,亂不能止,特與亂軍商議,擬推朱泚為主帥。泚討平劉文喜後,曾留鎮涇原,加官太尉。回應六十二回。及滔謀逆,蠟書貽泚,勸他同叛,使人為馬燧所獲,送至京師。德宗乃召泚入朝,出示滔書,泚惶恐請死,德宗以兄弟遠隔,本非同謀,特溫言慰勉,賜第留京。令言提議戴泚,大眾樂從,乃至泚第迎泚,泚佯為謙讓,經亂軍一再往迎,乃乘夜半入闕,前呼後擁,列炬滿街,既至含元殿,約束亂兵,自稱權知六軍,泚乘亂入闕,約束亂兵,不足言罪,誤在後此稱尊耳。次日徙居北華殿,出榜張示。略云:
  涇原將士,遠來赴難,不習朝章,馳入宮闕,以致驚動乘輿,西出巡幸,現由太尉權總六軍,一應神策等軍士及文武百官,凡有祿食者,悉詣行在,不能往者,即詣本司,若出三日檢勘,彼此無名者殺無赦。為此榜示,俾眾週知。
  京城官吏,見此榜文,才知德宗已經西出,首相盧杞,及新任同平章事關播,已在夜間逾中書省垣,微服出城。神策軍使白志貞,京兆尹王翃,御史大夫於頎,中丞劉從一,戶部侍郎趙贊,翰林學士陸贄吳通微等,亦陸續西往,馳至咸陽,方與車駕相會。德宗憶及桑道茂言,決赴奉天。奉天守吏,聞車駕猝至,不知何因,意欲逃匿山谷,主簿蘇弁道:「天子西來,理應迎謁,奈何反逃避呢?」乃相偕迎車駕入城。京城百官,稍稍踵至,及左金吾大將軍渾瑊到來,報稱朱泚為亂兵擁立,後患方長,不可不備。德宗即授瑊為行在都虞侯,兼京畿渭北節度使,且征諸道兵入援。盧杞悻悻進言道:「朱泚忠貞,群臣莫及,奈何說他從亂?臣請百口保他不反。」德宗也以為然,反日望朱泚迎輿,那知泚已密謀僭逆,竟欲做起皇帝來了。
  先是光祿卿源休,出使回紇,還朝不得重賞,頗懷怨望,見朱泚自總六軍,遂入闕密談,妄引符命,勸他稱尊,泚喜出望外,立署京兆尹,檢校司空李忠臣,太僕卿張光晟,工部侍郎蔣鎮,員外郎彭偃,太常卿敬釭,皆為泚所誘,願為泚用。泚又以段秀實久失兵柄,必肯相從,即令騎士往召。秀實閉門不納,騎士逾垣入見,硬迫秀實同行。秀實乃與子弟訣別,往見朱泚。泚喜道:「司農卿來,吾事成了。」秀實為司農卿,見六十二回。秀實因語泚道:「將士東征,犒賜不豐,這是有司的過失,天子何從與聞?公以忠義聞天下,何勿開諭將士,曉示禍福,掃宮禁,迎乘輿,自盡臣職,申立大功呢。」泚默然不答。秀實乃陽與周旋,陰結將軍劉海賓,及涇原將吏何明禮岐靈岳,謀誅朱泚。適金吾將軍吳漵,奉德宗命,來京宣慰。泚佯為受命,留漵居客省中,一面遣涇原兵馬使韓旻,率銳騎三千,往襲奉天,外面卻托稱迎鑾。秀實偵悉狡謀,便語靈岳道:「事已急了,只可以詐應詐。」召旻且還,乃囑靈岳竊姚令言符,作為憑信。靈岳去了半日,空手馳回,報稱符難竊取。秀實倒用司農卿印為記,寫入數語,募急足持往追旻。旻得符即還。奉天不被襲破,虧得此計。秀實又語靈岳道:「旻若回來,我等將無噍類了。我當直搏逆泚,不成即死,免累諸公。」靈岳道:「公具大才,應策萬全,現在事迫燃眉,且由靈岳暫當此任,他日能完全誅逆,靈岳雖死,也瞑目了。」忠烈不亞秀實。計議已定,俟旻兵一到,果然出泚意外,嚴詰追還原因。靈岳獨挺身趨入,指泚與語道:「天子蒙塵,須趕緊迎回,奈何反遣兵往襲?靈岳食君祿,急君難,怎忍袖手,所以著人追還。」泚聽言未畢,已是怒不可遏,叱令左右,將靈岳拿下,梟首以徇。靈岳痛詈至死,毫不扳連別人。秀實又囑劉海賓何明禮,陰結部曲,為下手計,偏泚急欲稱帝,召源休李忠臣姚令言等進議,連秀實亦同入商。源休執笏入殿,居然與臣子朝君一般,秀實瞧著,激起一腔忠憤,恨不得將這班賊臣,立時殺死。等到朱泚開口,說了數語,不由的奮身躍起,奪了休笏,向泚擲去,隨即厲聲道:「狂賊!應磔萬段,我豈從汝反麼?」泚慌忙舉臂捍笏,笏僅及額,流血污面,返身急走。秀實再趨前搏泚,被李忠臣等出來攔阻,且呼衛士動手,拿住秀實。秀實知事不成,便向著大眾道:「士可殺不可辱,我不從汝反,要殺便殺,豈容汝屈辱麼?」說至此,大眾爭前亂斲,立把秀實砍倒。泚一手掩額,一手向眾搖示道:「這是義士,不可妄殺。」至大眾停手,秀實早已畢命,一道忠魂,投入地府去了。小子有詩贊道:
  拚生一擊報君恩,死後千秋大節存。
  試覽《唐書》二百卷,段顏同傳表忠魂。
  秀實既死,劉海賓服遁去。泚命以三品禮葬秀實,遣兵往捕海賓,究竟海賓曾否被捕,待至下回說明。  

  顏真卿奉敕宣慰,不受李希烈脅迫,且累叱四國使臣,直聲義問,足傳千古。至朱泚竊據京城,復有段秀實之密謀誅逆,奮身擊笏,事雖不成,忠鮮與比。唐室不謂無人,誤在德宗之信用奸佞,疏斥忠良耳。夫希烈之驕倨不臣,已非朝夕,豈口舌足以平戎?此時為德宗計,莫如從陸敬輿言,為急則治標之策,而乃聽盧杞之奸言,陷老成於危地,真卿固不幸,而唐室亦豈有利乎?陸氏之計不行,復發涇原兵以救襄城,卒致援兵五千,呼噪京闕,令言非賊而成賊,朱泚不亂而致亂,奉天之襲,微段秀實之詐符召還,恐德宗之奔命,亦不及矣。秀實有志除奸,而力不從心,為國死義,德宗不德,徒令忠臣義士,刎頸捐軀,可勝歎乎!故本回可稱為顏段合傳,其餘皆主中賓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5 00:41:05

第六十五回     僭帝號大興逆師 解賊圍下詔罪己



  卻說劉海賓 服出奔,行至百里以外,仍被追兵捕獲,還京遇害,亦不扳引何明禮,及明禮從泚攻奉天,復謀殺泚,不克而死,當時號為四忠。德宗聞秀實死節,悔不重用,流涕不置,追贈太尉,予諡忠烈。及還鑾後,遣使祭墓,親為銘碑,且至姑臧原籍,旌閭褒忠,這且不必細表。且說德宗因朱泚逆命,恐奉天迫隘,不足固守,意欲轉往鳳翔。戶部尚書蕭復道:「鳳翔將卒,多系朱泚宿部,臣正懮張鎰往鎮,不能久馭,陛下豈可躬蹈不測麼?」德宗道:「朕已決往鳳翔,且為卿暫留一日。」越宿正擬啟行,忽有二將踉蹌奔至,報稱鳳翔節度使張鎰,為營將李楚琳所殺,楚琳自為節度使,且率眾降朱泚了。德宗瞧著,乃是鳳翔行軍司馬齊映齊抗,乃復詳問情形。二人答道:「臣等早恐楚琳作亂,請調屯隴州,不料琳即作亂,擅殺統帥,臣等因走報陛下,自請處分。」德宗歎息道:「果不出蕭復所料。二卿何罪,且在此扈駕!」隨即面授映為御史中丞,抗為侍御史。二人拜謝。
  尋又接到長安急報,朱泚已僭稱皇帝,殺死唐宗室多人,德宗又很是痛悼。原來泚既害死段劉諸人,前後左右,統是一班蔑片朋友,日夕勸進。泚遂僭居宣政殿,自稱大秦皇帝,改元應天,逼太常卿樊系撰冊。冊文既就,系仰藥自盡。既已拚死,何必撰冊。大理卿蔣沇,謀詣行在,出京才行數里,被泚飭人追轉,硬授官職,沇絕食稱病,潛竄得免。姚令言為侍中,李忠臣為司空,源休為中書侍郎,蔣鎮為門下侍郎,並同平章事,蔣煉為御史中丞,敬釭為御史大夫,彭偃為中書舍人,餘如張光晟等,皆署節度使。立兄子遂為太子,弟滔為冀王太尉尚書令,號皇太弟。源休勸泚翦唐宗室,殺郡王王子王孫,共七十七人。更請將竄匿各朝士,一概捕戮。還是蔣鎮從旁勸解,才得全活多人。泚且傳檄奉天,招誘扈駕諸臣,並說當親統大軍,來收奉天,他日玉石俱焚,後悔無及云云。德宗甚是焦急,又聞襄城為李希烈所陷,哥舒曜退保東都,不如意事,雜沓而來。適右龍武將軍李觀,率衛兵千餘人,馳抵行在,乃急令他募兵為備。數日得五千餘人,布列通衢,旗鼓嚴整,人心少安。涇原兵馬使馮河清,知涇州事姚況,聞德宗出駐奉天,大罵姚令言負國不忠,獨召集將士,涕泣宣諭,誓保唐室,遂籌得甲兵器械百餘車,運往奉天。奉天方苦無械,得此益覺氣壯,大眾磨拳擦掌,專待逆兵到來。德宗進河清為涇原節度使,況為司馬,又因右僕射崔寧趨至,格外歡慰,勞問有加。寧退語諸將道:「主上英武,從善如流,可惜為盧杞所誤,致有今日。」諸將或轉告盧杞,杞即與王翃密謀,搆陷崔寧。翃詐為寧遺泚書,入獻德宗,德宗覽畢,未免變色。盧杞在側,趁勢進讒道:「臣本邀寧同來,寧至今才至,已有可疑,況又與泚通書,顯見是與泚聯謀,約為內應,願陛下先事預防,勿墮狡謀。」德宗遂召寧入帳,托稱傳示密旨,卻陰囑二力士隨後暗算,抱扼寧頸,把他扼死。寧為杞害,原是含冤,但後至奉天,與出言未慎,亦莫非致死之征。遂命邠寧留後韓游環,慶州刺史論惟明,監軍翟文秀,率兵三千,往守便橋。行至中途,正值朱泚先鋒姚令言,與副將張光晟,驅軍殺來。游環語文秀道:「彼眾我寡,戰必不利,不若返趨奉天,衛駕要緊。」文秀尚擬留軍,游環不從,竟引兵還奉天。泚軍隨至,游環與渾瑊,督兵出戰,禁不住逆兵銳氣,紛紛退還。逆兵爭門欲入,瑊亟令都虞侯高固,曳草車塞門,縱火御賊,火盛勢烈,煙燄外撲,官軍乘火殺出,統用長刀亂砍,殺賊多人,賊兵乃退。泚親自馳至,列營城東,張火佈滿原野,擊柝聲馳百里。游環在城上遙望,但見賊眾夜毀西明寺,很是忙碌。游環顧語左右道:「賊兵夤夜毀寺,無非欲借著寺材,作為梯衝,須知寺材統是乾柴,一或遇火,毫不中用,我軍但多備火具,便足破他了。」次日,泚督眾撲城,一攻一守,未曾交鋒。又越日,泚督兵運到雲梯等件,鼓眾登城。城中早備火具,接連拋下,火猛梯焦,賊多墜死,泚只好收兵回營。嗣是日來攻城,經渾瑊韓游環兩將,多方捍御,或用強弩射賊,或出奇兵撓賊,賊兵屢卻,但總是相持不下。
  德宗募使四出,告急外軍。魏縣行營奉詔感動,李懷光首先踴躍,誓眾勤王。馬燧李芃,引兵還鎮,李抱真退屯臨洺,仍防東路。還有李晟自定州接詔,即率四千騎西行。張孝忠倚晟為重,不欲晟往,晟語眾道:「天子播越,人臣當即日赴難,奈何作壁上觀?」遂令子往質孝忠營,願與孝忠結婚,並以良馬為贈。孝忠乃撥精兵六百人,隨晟同行。錄晟言行,表明忠悃。兩軍行道需時,急切不能至奉天。泚得幽州散騎,及普潤戍卒,合成數萬人,攻城尤急。左龍武大將軍呂希倩,開城搦戰,中箭身亡。將軍高重捷,與希倩友善,悲憤交迫,誓報友仇。翌日,帶同健兒數十人,怒馬出戰,突入賊陣。賊將李日月,素稱驍勇,挺槍出鬥,與重捷大戰數十合,不分勝負。渾瑊出兵接應,日月未免慌忙,手法一鬆,幾被重捷刺落馬下,虧得馬性靈捷,跳出圈外,才得脫走。重捷不肯捨去,乘勝逐北,追至梁山,日月轉身再戰,又約一二十合,仍然拖槍敗去。這才是誘敵了。重捷當先再進,不防山前伏著賊兵,用著鐃鉤鐵索,將重捷馬絆倒。重捷隨僕地上,賊兵正上前擒拿,那重捷麾下十數人,冒死搶奪,好容易奪回重捷,已變做無頭將軍。日月尚轉身驅殺,正值官軍趕到,才得將搶屍各人,接應回去。德宗見重捷屍首,撫哭盡哀,結蒲為首,厚禮殮葬,追贈司空。日月持重捷首,獻進朱泚,泚亦下淚,歎為忠臣,也束蒲為身,用棺埋訖。
  重捷親卒,稟命渾瑊,誓再與日月拚命。渾瑊用兵護著,授他密計,各上馬出城,馳至日月營前,交口辱罵。日月持槍躍出,各健士略與交鋒,四散遁還。日月趕了一程,正思停步,那健士又復湊合,仍然痛罵。待日月追來,又復走散,一追一逃,惹得日月怒起,卸了甲冑,拚命趕來。官軍一齊突出,把日月圍住,日月尚不驚忙,左挑右撥,無人敢近,怎奈箭如飛蝗,避不勝避,至賊軍突圍來救,日月已是中箭,嘔血畢命。一報還一報。賊軍舁屍出圍,走報朱泚,泚令歸葬長安。日月母竟不慟哭,且對屍罵道:「奚奴,國家何事負汝?乃從逆賊造反,死已遲了。」原來日月本是奚人,所以母有此說。及泚敗死,叛黨盡誅,惟日月母免罪不坐,這也算是忠奸有報呢。奚人也有此賢母,莫謂夷族無義。
  自日月戰死,賊軍奪氣,泚遣蘇玉至隴州,授隴右留後韋臯為中丞,令發兵相助。玉至汧陽,遇隴州戍將牛雲光,率五百人來投朱泚,兩下晤談,雲光謂臯不肯降,本擬設法誅臯,不幸謀泄,所以率眾來奔。玉答語道:「韋臯書生,不知兵事,君不如與我俱往隴州,臯若受命,不必說了。否則君麾兵誅臯,如取孤豚相似,怕他甚麼?」雲光欣然道:「這也使得。」去尋死了。遂偕行至隴州。臯已閉城守備,由蘇玉大呼開城,令接詔書。臯登城問明情由,先放蘇玉進去,受了偽命,然後再登城語雲光道:「君去而復來,願從新命否?」雲光道:「正為公有新命,所以復來,願托腹心。」臯又道:「彼此果是同心,請悉納甲兵,使城中勿疑。」雲光以臯為易與,隨口允諾。臯即出城驗收兵械,邀同入城。當下開庭設宴,請玉與雲光入座。酒過數巡,突有壯士數十人,趨入庭中,將兩人殺死一雙。臯因築壇誓眾,願討鳳翔偽節度使李楚琳,一面遣兄平弇詣奉天,奏報德宗。德宗改隴州為秦義軍,擢臯為節度使。惟朱泚聞玉被殺,越加憤悶,復驅兵攻城,恨不得頃刻踏平。虧得渾瑊韓游環晝夜血戰,還算守住,只糧道早被截斷,城中無糧可食,害得人人枵腹,就是供奉御食,亦只糲米二斛。德宗召諭公卿將吏道:「朕實不德,應取敗亡。卿等無罪,不若出降,自保身家。」群臣皆頓首流涕,願盡死力。渾瑊因城中食盡,每伺賊軍休息,乘夜縋人出城,彩蕪青根還城,聊充饑腸。且每日泣諭將士,曉以大義,眾雖饑寒交迫,尚無變志。忽見賊軍中擁出一座雲梯,高廣數丈,下架巨輪,上容壯士五百人,前來攻城,渾瑊急令軍士暗鑿地道,通出城外,儲薪蓄火,專待雲梯到來。神武軍使韓澄,視城東北隅最廣,足容雲梯,因亟飭部軍搬運引火各物,如膏油松脂薪葦等,儲積城上。泚盛兵攻南城,韓游環瞧著道:「這是聲東擊西的詭計,快嚴備東北隅。」韓澄已在東北隅守著,再經游環分軍相助,兵力已足,果然賊眾運到雲梯,向東北隅爬城。經官軍燃著火具,一齊擲去,賊不敢近,才行退去。越日北風甚勁,雲梯又至,用濕氈為頂,且懸水囊,上下俱載兵士,上面持械撲城,下面抱薪填塹,矢石火炬,俱不能傷。渾瑊等拚死抵敵,怎奈賊眾亦拚死前來,矢石如雨,守卒多被死傷,瑊亦身中流矢,裹創力戰,尚是禁遏不住。他見形勢危急,忙返身往報德宗。德宗無法可施,只有嗚咽流涕,侍從諸臣,也都沒法,大家仰首問天,哀聲禱祝。好似一班婦女,濟甚麼事。瑊亦不禁泣下,轉思兵來將擋,除死戰外無別法,遂請德宗速給告身,即任官憑證。再募死士。德宗就取出無名告身千餘通,授瑊領受,且把案上的御筆,亦遞給與瑊,隨口囑道:「由卿自去填發。倘告身不足,就將功績寫在身上,朕總依卿辦理。」瑊接筆後,又對著德宗道:「萬一圍城被陷,臣總以死報陛下。陛下關係宗社,須速籌良策。」德宗聽了,不覺起座,握住瑊手,與他訣別。驀聞外面一聲異響,好似城牆坍陷一般,他急辭別德宗,飛馬馳出,遙見城上已有賊兵,正與官軍苦鬥,外面煙燄沖天,並有一股臭氣,撲鼻難聞,他亦不識何因,登陴一望,雲梯已成灰燼,賊眾統烏焦巴弓了。當下改愁為喜,督飭軍士,立將登城的賊兵,盡行殺死。莫非皇天保佑?
  看官道這雲梯如何被焚?原來東北角上,本有地道鑿通,雲梯隨處往來,未嘗留意地道,突然間一輪偏陷,不能行動,火從地中冒出,湊巧遇著大風,梯不及移,人不及逃,頓時化為灰燼,賊眾乃退。瑊又返報德宗,請乘勢出戰。德宗飭太子督軍,分兵三隊,從三門出發,奮擊過去。賊眾不及防備,被官軍驅擊一陣,殺死數千人。餘眾入壘固守,官軍乃鳴金還城。是夜泚復來攻城,德宗親巡城上,鼓勵士卒,賊眾望見御蓋,特用強弩射來,矢及御前,相去不過尺許,經衛士用槍撥落,才免龍體受傷。但德宗已吃一大驚,正欲下城退避,忽城下有人大叫道:「我是朔方使人,快引我上城。」守卒忙擲繩下去,將來使引上,來使身中,已受了數十矢,血滿衣襟,見了德宗,匆匆行禮,便解衣出表,取呈御覽。德宗覽畢,不禁大喜,忙令兵士將他舁住,繞城一周,說是朔方兵來援,大眾歡聲如雷。原來李懷光已至醴泉,遣兵馬使張韶,用蠟丸藏表,先報行在。韶微服至城下,適值賊眾攻城,隨同逾塹,因得呼令縋上,朱泚聞懷光到來,亟分兵還截懷光,哪知去了兩日,即有敗報到來,接連是警信迭至,神策兵馬使尚可孤,自襄陽入援,軍至藍田,鎮國軍副使駱元光,自潼關入援,軍至華州,河東節度使北平郡王馬燧,亦遣行軍司馬王權,及子彙率兵五千,自太原入援,軍至中渭橋。四面勤王兵,陸續趨集,任你逆泚如何兇悍,也嚇得魂膽飛揚,連夜收兵,遁回長安去了。一場空高興。
  奉天解圍,從臣皆賀。盧杞白忠貞趙贊等,自命有扈駕功,揚揚得意,偏有謠言傳到,李懷光帶兵來謁,有入清君側的意思。杞未免心虛,急進白德宗道:「叛眾還據長安,必無守志。李懷光千里來援,銳氣正盛,何不令他亟攻長安,乘勝平賊呢?」你說朱泚不反,何故要懷光急攻。德宗又相信起來,遂遣中使赴懷光軍,教他不必進見,速引軍收復長安。懷光不覺懊悵道:「我遠來赴難,咫尺不得見天子,可見是賊臣盧杞等,從中排擠了。」乃遣還中使,引眾趨咸陽。李晟亦至東渭橋,遣人奏聞。德宗也禁他入見,令與懷光同攻長安。懷光到了咸陽,頓兵不進,上表指斥盧杞白志貞趙贊三人。德宗尚寵眷杞等,不忍加斥。懷光一奏不已,至再至三,德宗仍然不從。是謂昏愚。會李晟奏稱懷光逗留咸陽,以除奸為名,乞陛下速行裁奪等語,就是扈駕諸臣,亦歸咎杞等,嘖有煩言,乃貶杞為新州司馬,白志貞為恩州司馬,趙贊為播州司馬,一面慰諭懷光,懷光復申斥宦官翟文秀,恃寵不法,應加誅戮。德宗不得已誅了文秀,因促懷光進兵,偏懷光另易一詞,只說須伺釁後進,仍然堅壁不出。德宗也無可奈何。適河南都統李勉,報稱汴滑二州,為李希烈所陷,自請懲處。德宗歎道:「朕尚失守宗廟,勉且自安,力圖恢復便了。」遂遣使馳慰,待遇如初。轉瞬間又是冬季,在奉天過了殘年,德宗進陸贄為考功郎中,贄極陳時弊,差不多有數萬言,且請德宗下詔罪己,德宗乃於建中五年元日,改稱興元元年,頒詔大赦道:
  致理興化,必在推誠,忘己濟人,不吝改過。朕嗣服丕構,君臨萬邦,失守宗祧,越在草莽,不念率德,誠莫追於已往,永言思咎。期有復於將來,明征其義,以示天下。小子懼德不嗣,罔敢怠荒,然以長於深宮之中,昧於經國之務,積習易溺,居安思危,不知稼穡之艱難,不恤征戍之勞苦。澤靡下究,情未上通,事既壅隔,人懷疑阻。猶昧省己,遂用興戎。征師四方,轉餉千里。賦居籍馬,遠近騷然。行齎居送,眾庶勞止。或一日屢交鋒刃,或連年不解甲冑,祀奠乏主,室家靡依,死生流離,怨氣凝結。力役不息,田菜多荒,暴令峻於誅求,疲甿古氓字。空於杼軸,轉死溝壑,離去鄉閭,邑裡邱墟,人煙斷絕。天譴於上而朕不悟,人怨於下而朕不知,馴至亂階,變興都邑,萬品失序,九廟震驚,上累祖宗,下負蒸庶,痛心靦貌,罪實在予。永言愧悼,若墜泉谷。自今中外所上書奏,不得更言神聖文武之號,李希烈田悅王武俊李納等,咸已勛舊,各守藩維,朕撫馭乖方,致其疑懼,皆由上失其道,而下罹其災,朕實不君,人則何罪?宜並所管將吏等,一切待之如初。朱滔雖緣朱泚連坐,路遠必不同謀,念其舊勛,務在弘貸,如能效順,亦與維新。朱泚反易天常,盜竊名器,暴犯陵寢,所不忍言,獲罪祖宗,朕不敢赦,其脅從將吏百姓等,在官軍未到京城以前,去逆效順,並散歸本道本軍者,並從赦例。諸軍諸道,應赴奉天,及進收京城將士,並賜名奉天定難功臣。其所加垫陌錢稅間架竹木茶漆榷鐵之類,悉宜停罷,以示朕悔過自新,與民更始之意。
  這道赦書,頒發出來,人心大悅。王武俊田悅李納皆去王號,上表謝罪。惟李希烈自恃兵強,謀即稱帝,遣人向顏真卿問儀。真卿道:「老夫嘗為禮官,只有諸侯朝天子禮,尚是記著,此外非所敢聞呢。」希烈竟稱大楚皇帝,改元武成,建置百官,用私黨鄭賁孫廣李緩等為相,以汴州為大梁府,分境內為四節度。希烈遣部將辛景臻語真卿道:「不能屈節,何不自焚?」遂在庭中積薪灌油,作威嚇狀。真卿即令縱火,奮身欲入。景臻慌忙阻住,返報希烈。希烈驚歎不置,一面遣將楊峰,齎著偽敕,往諭淮南節度使陳少游,及壽州刺史張建封。少游已通好希烈,當然受命,獨建封拘住楊峰,腰斬以徇,且奏稱少游附賊狀。德宗授建封為瀛壽庐三州都團練使。希烈欲取壽州,為建封所扼,兵不得過,再南寇蘄黃及鄂州,為曹王臯及鄂州刺史李兼所敗,希烈乃不敢進窺江淮。德宗貶盧杞,罷關播,令姜公輔蕭復同平章事。蕭復請德宗屏逐奸邪,抑制閹寺,說得非常悚切。德宗反疑他陵侮,出復為江淮等道宣慰安撫使。究竟不明。又因田悅王武俊李納三人,曾上表謝罪,盡復官爵,更遣秘書監崔漢衡,往吐蕃徵兵。吐蕃大相尚結贊,願遣大將論莽羅,率兵二萬入助,但說要主兵大臣署敕,方可前進。漢衡問須何人署名,尚結贊指名李懷光。於是漢衡歸報,德宗乃命陸贄往諭懷光,命他署敕。懷光已蓄異圖,不肯遵署,且說出三大害來。正是
  陳害無非生異議,設詞頓已改初心。
  究竟懷光所說三害,是何理由,容至下回詳敘。  

  朱泚之叛,誰使之乎?莫不曰德宗使之。朱滔逆命,泚入朝待罪,不亟遠斥,一誤也。車駕出奔,姜公輔叩馬進諫,德宗不召令同行,二誤也。泚既自總六軍,尚信盧杞奸言,日望迎輿,不亟戒備,三誤也。有此三誤,至於叛兵犯順,圍攻行在,倘非渾瑊等之血戰,及李懷光等之赴援,奉天尚能苦守乎?懷光至而泚圍乃解,正應令之入朝,面加慰勞,厚恩以撫之,推誠以與之,則懷光初無叛謀,何至激成變亂?而乃復信讒言,致生怨望,是朱泚之亂尚不足,且欲進李懷光以益之,何愚暗至此乎?罪己一詔,史稱為人心大悅,是蓋由唐初遺澤,尚在人心,加以亂極思治,感動較速耳。豈真區區文誥,即能便遐邇悅服乎哉?閱者悉心瀏覽,自知當日之趨勢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5 14:43:47

第六十六回     趨大梁德宗奔命 戰貝州朱滔敗還



  卻說李懷光見了陸贄,力陳三害,第一害是得克京城,吐蕃縱兵大掠﹔第二害是吐蕃建功,必求厚賞,京城已遭寇掠,國庫如洗,何從籌給﹔第三害是吐蕃兵至,必先觀望,我軍勝,彼來分功,我軍敗,彼且生變,戎狄多詐,不宜輕信。這三大害處,好似語語有理,轉令陸贄無從指駁,贄只好說是奉命來前,如不署敕,未便復命。懷光卻瞋目道:「何不教盧杞等署名,卻來迫我﹔就是汝等日侍君側,不能除一內奸,有什麼用處?」贄扼了一鼻子灰,沒奈何告別回來。懷光竟陰與朱泚通謀,陽請與李晟合軍,晟恐為所並,情願獨當一面,有詔允晟所請,晟乃自咸陽還軍東渭橋,惟鄜坊節度使李建徽,神策行營節度使楊惠元,尚與懷光聯營。陸贄自咸陽還奏道:「李晟幸已分軍,李楊兩使,與懷光聯合,必不兩全,應托言李晟兵少,恐被逆泚邀擊,須由兩使策應,既免懷光生疑,且使兩軍免禍,解鬥息爭,無逾此策了。」德宗徐徐道:「卿所料甚是。但李晟移軍,懷光已不免悵望,若更使建徽惠光東行,恐懷光因此生辭,轉難調息,且再緩數日,乃行卿計。」你欲從緩,而人家不肯延挨,奈何?適李晟又上密奏,謂:「懷光逆跡已露,須急務嚴防,分戍蜀漢,毋令遏壅。」德宗意尚未決,擬親總禁兵,東趨咸陽,促懷光等進討朱泚。有人探聞消息,往報懷光道:「這便是漢高游雲夢的遺策呢。」懷光大懼,反謀益甚,表文越加跋扈。德宗還疑是讒人離間,因有此變,乃詔加懷光太尉,頒賜鐵券。懷光對著中使,把券擲地道:「懷光不反,今賜鐵券,是促我反了。」中使驚懼奔還。朔方左兵馬使張名振,當軍門大呼道:「太尉視賊不擊,待天使不敬,果欲反麼?」懷光召語道:「我並不欲反,不過因賊勢方強,蓄銳待時,爾何故遽出訛言?且天子所居,必有城隍,須趕緊築城,方可迎駕。」隨即命名振出令軍士,即日築城。城已竣工,懷光卻移軍居住。名振入問道:「太尉說是不反,為何移軍到此?今不攻長安,殺朱泚,建立大功,乃徙據此城,究是何意?」懷光無詞可答,反覺老羞成怒,但說他是病狂,叱令左右,把名振牽出拉死。
  右兵馬使石演芬,本西域胡人,懷光愛他智勇,養為己子,他卻把懷光密謀,使門客郜成義潛告行在。懷光有子名璀,曾由懷光遣令扈蹕,德宗授璀為監察御史。成義到了奉天,與璀相會,說明底細,璀作書貽父,勸父勿為逆謀,但不合將演芬情事,也敘述在內。懷光得書,立召演芬呵責道:「我以爾為子,爾奈何欲破我家?」演芬道:「天子以太尉為股肱,太尉以演芬為心腹,太尉既負天子,演芬怎能不負太尉?且演芬胡人,性本簡直,既食天子俸祿,應為天子效忠,若今日事君,明日事賊,演芬寧死,不願受此惡名。」好演芬。懷光大怒,命左右臠食演芬。左右目為義士,不忍下手,演芬引頸就刃,方用刀斷喉,歎息而去。璀聞演芬被殺,懊悔不迭,乃進白德宗道:「臣父必負陛下,願早為防備。臣聞君父一體,恩義相同,惟臣父今日負陛下,陛下未能誅臣父,臣故不忍不言。」德宗瞿然道:「卿系大臣愛子,何弗為朕委曲彌縫?」璀答道:「臣父非不愛臣,臣亦非不愛父,但臣已力竭,無術挽回,只好為君舍父。」德宗道:「卿父負罪,卿將何法自免?」璀又答道:「臣父若敗,臣當與父俱死,此外尚有何策?假使臣賣父求生,陛下亦何所用處?」璀既舍生取義,何不屍諫乃父,必待與父同盡耶?言已泣下。德宗亦灑淚撫慰,待璀趨出,乃申嚴門禁,暗囑從臣整裝待著,擬轉往梁州。
  忽由咸陽傳到急報,楊惠元被懷光殺死,李建徽走脫,懷光已擁兵謀變了。正如贄言。未幾,又由韓游環入見,呈上懷光密書,系約游環同反。德宗道:「似卿忠義,豈為懷光所誘?但欲除懷光,應用何策?」游環道:「懷光總諸道兵,因敢恃眾作亂,今邠寧有張昕,靈武有寧景璿,河中有呂鳴岳,振武有杜從政,潼關有唐朝臣,渭北有竇覦,皆受陛下詔命,分地居守,陛下若舉眾相授,各受本府指麾,一面削懷光兵權,但給高爵,那時懷光勢孤,自不足慮了。」德宗又道:「懷光既罷兵權,將來委何人往討朱泚。」此語又是近呆。游環道:「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邠府兵以萬計,若使臣為將,便足誅泚,況諸道將士,必有仗義來前,逆泚何足懼呢?」德宗雖然點首,心下尚是狐疑。游環乃退。到了傍晚,渾瑊趨入報道:「懷光遣趙昇鸞到此,囑為內應。昇鸞前來自首,恐懷光即將進攻,此處已經被寇,不堪再受蹂躪,陛下既決幸梁州,不如即日啟行。」德宗被他一說,又不覺慌忙起來,便命瑊速出部署。瑊出整隊伍,尚未畢事,德宗已挈著妃嬪,逕出城西,留刺史戴休顏居守。朝臣將士,狼狽扈從,渾瑊率兵斷後,向梁州進發。
  到了駱谷,忽聞懷光遣將追來,大眾驚惶得很,渾瑊亟列陣待戰,俟車駕及扈從諸臣,統已逾谷,未見追兵到來,方放膽前進。原來懷光聞德宗奔梁,曾遣驍將孟保惠靜壽孫福達等,邀劫車駕,行至柷厔,遇著諸軍糧料使張增,便問天子何在?增還詰道:「汝等是來護駕麼?」三將不覺愧悟道:「彼使我為逆,我以追不及還報,不過被黜罷了。但軍士未曾得食,奈何?」增佯向東指道:「去此數里有佛祠,我儲有糧餉,由汝等往取罷!」三將皆喜,引兵自去。及到了佛寺,並無糧儲,方知受絕,就從民間剽掠一番,才行返報。懷光怒他無功,一並罷黜,擬督眾自追德宗,惟恐李晟襲擊後路,意欲先發制人,遂下令軍中,命襲李晟。大眾面面相覷,不發一言。懷光再三曉諭,眾仍不應,且竊竊私語道:「若擊朱泚,惟力是視,今乃教我造反,我等雖死不從。」人孰無良,於此可見。懷光聞知,不免加懮,因向僚佐王景略問計。景略答道:「為公計,莫如取長安,誅朱泚,散軍還諸道,單騎詣行在,庶臣節未虧,功名還可長保哩。」懷光倒也心動,景略復頓首懇請,甚至流涕。偏是都虞侯閻晏等,入勸懷光,謂宜東保河中,徐圖去就。懷光乃語景略道:「我本欲依汝計議,怎奈軍心不從,汝宜速去,毋自罹害!」景略知不可諫,便趨出軍門,回顧軍士道:「不意此軍竟陷入非義。」說至此,淚隨聲下,慟哭移時,方馳歸良鄉原籍去了。
  懷光遂召眾與語道:「今與爾等相約,且至邠州迎接家屬,共往河中。俟春裝既辦,再攻長安,也不為遲。況東方諸縣,多半殷實,我不禁爾擄掠,爾等可願否?」大眾乃齊聲應諾。見利忘義,可為一歎。因遣使往邠州,令留後張昕,悉發所留兵萬餘人,及行營將士家屬,共至涇陽。懷光本兼鎮邠寧,張昕實仗他提拔,至是奉命維謹,飭軍士摒擋行李,指日起行。湊巧韓游環自奉天馳還,來防邠州,麾下尚有八百人,遂入語張昕道:「李太尉甘棄前功,自蹈禍機,公今可自取富貴,如不與逆賊同污,我有舊部八百騎,願為公前驅。」昕不待說畢,便接入道:「昕本微賤,賴太尉提拔至此,不忍相負。況太尉曾有檄文,署公為本州刺史,公亦朔方舊將,何至遽負太尉哩。」游環暗忖道:「我來勸他,他反欲誘我,徒爭無益,不如用計除他罷。」遂辭別回寓,托病不出,暗中卻與諸將高固楊懷賓等相結,擬舉兵殺昕。昕亦謀殺游環,兩造尚未動手,適崔漢衡率吐蕃兵至,駐紮城南,游環潛告漢衡,請率吐蕃兵逼近邠城,昕懼不敢動,游環即與高固等,突入軍府,將昕殺斃,即遣楊懷賓表奏行在,一面迎漢衡入城。漢衡偽傳詔旨,命游環知軍府事,軍中大悅。懷光子玫在邠,由游環遣去,或問他何不殺玫?游環道:「殺玫必致怒敵,不如令他往報,俾涇軍知家屬無恙,自分德怨為是。」果然玫至涇陽,懷光恐軍心變動,擬走蒲州,且貽書朱泚,商決進止。
  泚正征吏募兵,自增聲燄,太子少師喬琳,本隨德宗西行,他卻托詞老病,潛應泚召,受偽命為吏部尚書,且引入失職諸吏,分掌偽職。泚改國號漢,驕態復萌,既得懷光來書,遂召他進京輔政,公然自稱為朕,稱懷光為卿,擺出那皇帝的架子來了。懷光接到復文,且慚且憤,擲棄地上。原來朱泚初結懷光,願以兄事,約分帝關中,永為鄰國,不意此次忽然變卦,哪得不令他氣沮?於是毀營復走,大掠涇陽等十二縣,人民四散,雞犬一空。河中守將呂鳴岳,因兵少難支,不得已迎納懷光,懷光複分攻同坊各州,坊州已為所據,由渭北守將竇覦奪還。同州刺史李紓,奔詣行在,幕僚裴向,權攝州事,親詣敵將趙貴先營,曉示大義。貴先感悟,反與裴向入城恊守,同州亦得保全。德宗乃授李晟為河中節度使,兼京畿渭北鄜坊商華兵馬副元帥。渾瑊為朔方節度使,兼朔方邠寧振武永平奉天行營兵馬副元帥,俱命同平章事,規復長安。又授韓游環為邠寧節度使,令屯邠州,戴休顏為行營節度使,令屯奉天,駱元光屯昭應,尚可孤出藍田,各歸兩帥節制,便宜調遣。李晟涕泣受命,號召將士,指日進行。左右或言:「晟家百口,及神策軍家屬,俱在長安,一或進攻,恐遭毒手。」晟太息道:「天子何在,敢顧及家室麼?」會洪使晟吏王無忌婿,趨謁軍門,報稱晟家無恙,晟怒叱道:「爾為賊作間,罪當死。」遂喝令左右,推出斬首。軍士未授春衣,盛夏尚著裘褐,經晟日夕鼓勵,終無叛志。邏騎捕得長安諜使,晟命釋縛與食,好言慰問,知系姚令言差來,即縱令回去,且囑道:「為我謝令言等,善為賊守,毋再事賊不忠。」冷雋有味。乃率眾逕叩都門,賊閉門不出。晟仍還東渭橋,籌備攻具,再行大舉。
  渾瑊率諸軍出斜谷,進至邠州,崔漢衡率吐蕃兵往會,韓游環亦遣部將曹子達等,與瑊合師。鳳翔偽節度使李楚琳,見官軍勢盛,也入貢梁州,並撥兵助瑊。瑊進拔武功,朱泚遣將韓旻等往攻,不值一掃,孑身遁還。瑊遂引兵屯奉天,與李晟東西相應,共逼長安。長安城內,日必數驚,不由朱泚不懼,遂募能言善辯的使人,賚著金帛,往賂各軍。涇原節度使馮河清,屢殺泚使,偏偏牙將田希鑒,被泚買通,刺殺河清,願為泚屬。泚即命為節度使,並令他轉賂吐蕃。吐蕃得了厚賄,也收兵回國。黃白物究屬有靈。泚又召弟滔趨洛陽,滔遣使至回紇乞師,回紇許發騎兵三千人,入塞助滔。看官閱過前文,應知回紇與郭子儀聯盟,已經兩國結好,為何此時轉助朱滔呢?原來德宗初年,回紇可汗移地健,唐曾封為英義建功可汗。為從兄頓莫賀所弒,自立為合骨咄祿毗伽可汗,遣使朝唐。德宗曾冊頓莫賀為武義成功可汗。可汗有女嫁奚王,奚王被亂眾刺死,女得脫歸,道出平盧,滔盛設供帳,錦繡夾道,待回紇女到來,慇懃款待,且微露求婚意。女見他禮意週到,狀貌偉岸,遂願委身相事,隨滔入府,成為夫婦。嗣是滔通使回紇,修子婚禮。回紇甚喜,報以名馬重寶。及滔欲入洛,因向回紇乞師,翁婿相關,求無不應。滔又遣約同田悅,共取河洛。悅方與王武俊等,上表謝罪,仍受唐封,當然不肯從行。滔遂與回紇兵攻掠悅境,奪去館陶平恩諸縣,置束而去。悅閉城自守,不敢出兵。會德宗遣孔巢父為魏博宣慰使,巢父至魏州,為眾申陳利害,悅及將士皆喜。田承嗣子緒,任魏博兵馬使,素性兇險,嘗遭杖責,免不得與悅有嫌。悅宴巢父,夜醉歸寢,緒與左右密穿後垣,入室殺悅,並悅母妻等十餘人,當下假傳悅命,召行軍司馬扈萼,判官許士則,都虞侯蔣濟議事。濟與士則,不知有變,聞召即入,統被砍死。緒率左右出門,遇悅親將劉忠信,領眾巡邏,緒即大呼道:「劉忠信與扈萼謀反,刺殺主帥!」眾不禁大嘩,忠信方欲自辯,已是飲刀而斃。扈萼聞亂,方招諭將士,共謀殺緒。緒登城呼眾道:「緒系先相公子,諸君受先相公恩,若能立緒,賞二千緡,大將減半,士卒百緡,限五日取辦。」將士貪利僥功,竟殺了扈萼,統願歸緒。軍府已定,乃至客館語孔巢父,巢父不假細問,便命緒權知軍事,自還梁州。直至過了數日,魏博將士,方知緒實殺兄,但木已成舟,也只好將錯便錯,領取賞銀,暫顧目前富貴罷了。誤人畢竟是金錢。
  滔聞悅死,喜為天假,自率兵攻貝州,遣部將馬寔等攻魏州,一面使人誘緒,許為本道節度使。緒正躊躇莫決,適李抱真王武俊等,也遣使白緒,願如前約,有急相援。緒乃上表行在,守城待命。至德宗授緒為魏博節度使,緒遂壹意拒滔,並向李抱真王武俊處乞援。抱真因再遣賈林,往說武俊道:「朱滔志吞貝魏,倘不往救,魏博必為滔有了。魏博一下,張孝忠必轉為滔屬,滔率三道兵進臨常山,益以回紇兵士,明公尚能保全宗族麼?不若乘魏博未下,與昭義軍連合往援,戮力破滔,滔既破亡﹔朱泚勢孤,必為王師所滅,鑾輿反正,天下太平,首功當專歸明公了。」賈林兩次說下武俊,功名不亞魯仲連。武俊甚喜,即使賈林返報抱真,約會南宮。抱真得報,即自臨洺往會武俊,武俊已至南宮東南,與抱真相距十裡。兩軍尚有疑意,抱真欲逕詣破俊營,賓佐相率勸阻,抱真不從,且囑行軍司馬盧俊卿道:「今日一行,關係天下安危,若不得還,領軍事以聽朝命,惟汝是望,勵將士以雪仇恥,亦惟汝是望。」俊卿奮然允諾。抱真遂率數騎逕行,至武俊營,武俊盛軍出迎。抱真下馬,握武俊手,慨然與語道:「朱泚李希烈,僭竊帝號,滔又進攻貝魏,反抗朝廷,足下明達,難道舍九葉天子,不願臣事,反向叛徒屈膝麼?況國家禍難,天子播越,公食唐祿,寧忍安心?」說至此,淚下交頤。武俊亦不禁感泣,左右相率淚下,莫能仰視。武俊邀抱真入帳,開筵相待,抱真即與武俊約為兄弟,誓同滅賊。武俊稱抱真為十兄,且泫然道:「十兄名高四海,前蒙開諭,令武俊棄逆效順,得免死罪,已是感激萬分。今又不嫌武俊為胡人,辱為兄弟,武俊將何以為報呢?惟十兄為國效忠,武俊願執戈前驅,力破逆賊,報國家便是報十兄了。」抱真見武俊意誠,很是欣慰,暢飲了數巨觥,饒有醉意,便入武俊帳後,酣寢多時。並非真醉。武俊越加感激,至抱真醒悟,出來相見,款待益恭,且指心對天道:「此身已許十兄死了。」不枉十兄一行。抱真告別回營,兩下裡拔營同進,共救貝州。
  朱滔聞兩軍將至,急令馬寔解魏州圍,合兵抵敵。寔兼程至貝州,人馬勞頓,請休息三日,然後出戰。滔遲疑未決。會回紇部酋達乾,引兵到來,入帳與滔語道:「回紇與鄰國戰,嘗用五百騎破敵數千騎,與風掃落葉相似,今受大王金帛牛酒,前後無算,願為大王立效,明日請大王立馬高邱,看回紇兵翦滅敵騎,務使他匹馬不返哩。」番酋亦喜說大話耶?滔部下有常侍楊布,及將軍蔡雄亦在旁進言道:「大王武略蓋世,親率燕薊全軍,銳然南向,勢將掃河洛,入關中,今見小敵,尚不急擊,如何能定霸中原?況內外合力,將士同心,難道尚不能破敵麼?」又是兩個性急鬼。滔被他激動,決計出戰,翌日晨刻,鼓角一鳴,全軍齊出。回紇驟馬先進,直撲武俊抱真軍營,武俊抱真,已列陣待著,武俊軍在前,抱真軍在後。回紇部酋達乾,毫不在意,驅著番兵,殺入武俊陣內。武俊並不攔阻,反麾兵分趨兩旁,讓他過來。回紇兵喜躍而前,穿過武俊壘中,迫抱真軍。抱真卻堅壁不動,回紇兵正擬衝突,不防武俊軍又復趨合,左右夾擊,殺死回紇兵無算。回紇酋達乾,料不可支,只好勒兵退還。武俊把他驅出陣外,停馬不追。回紇兵放心回去,趨過桑林,猛聽得鼓聲一響,又是一彪軍殺出,將回紇兵衝作兩截。看官道這支伏兵,從何而來?原來是王武俊預先佈置,遣兵馬使趙琳,率五百騎伏著,此次乘勢橫擊,掩他不備,好殺得一個爽快。回紇兵馬大亂,滔正率軍趨救,那武俊抱真兩軍,卻相繼殺來,勢如泰山壓卵,所當輒碎。更被那回紇亂兵,沒命竄入,遂致隊伍錯亂,自相踐踏,慌忙收軍還營。奈一時無從部勒,一半戰死,一半逃散,只剩了數千人,入營堅守。會日暮天昏,陰霧四塞,武俊抱真不便再戰,就在滔營附近,擇地下寨,守至夜半,忽見滔營中火光熊熊,照徹遠近,料知他是毀營遁去了。小子有詩詠道:
  兩將連鑣逐寇氛,十兄義略冠三軍。
  貝州一戰梟雄遁,好挈河山報大君。
  滔既北遁,兩軍曾否追擊,且看下文便知。  

  李懷光未戰即奔,朱滔一戰即敗,此皆唐室中葉,人心未去,故懷光與滔,終不能大逞所欲耳。懷光欲反,贊助乏人,石演芬,懷光之養子也,璀且為懷光之親子,骨肉尚不相從,遑論將士?河中之奔,已知其無能為矣。滔為四國盟主,又有兄泚,僭號長安,勢力較懷光為盛,然田悅李納王武俊歸國,而外援失,李晟渾瑊進討朱泚,而內援又失,貝州一役,雖由李抱真之善結武俊,得以破滔,然非由滔之勢已孤危,武俊豈敢反顏相向乎?故德宗之不亡,賴有人心,而諸將之功次之,於德宗實無與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5 14:44:11

第六十七回     朱泚敗死彭原城 李晟誘誅田希鑒



  卻說王武俊李抱真兩軍,聞朱泚遁還,本擬出兵追擊,因為夜霧四翳,恐窮追有失,乃按兵不進,但把朱滔所棄的糧械,收取無遺,即行返鎮。滔懊悵異常,歸咎楊布蔡雄,斬首泄忿,連夜馳回幽州。又恐范陽留守劉怦,因敗圖己,未免徬徨,幸劉怦搜兵繕鎧,出城二十里迎謁,才敢返入范陽。兩下會敘,悲喜交集,還想整頓兵馬,出報前恥,誰料乃兄朱泚,亦被李晟逐出長安,敗遁涇州去了。李晟與渾瑊,東西並進,瑊檄韓游環戴休顏等,西攻咸陽,晟檄駱元光尚可孤等,東略長安,分道進軍,各專責成。於是晟召集諸將,商議進取方法,諸將請先取外城,佔據坊市,然後北攻宮闕。晟獨定計道:「坊市狹隘,賊若伏兵格鬥,不特擾害居民,亦與我軍有礙,不若自苑北進兵,直搗中堅,腹心一溃,賊必奔亡,那時宮闕不殘,坊市無擾,才不失為上計。」諸將齊聲稱善。晟遂引兵至光泰門外,督眾築壘,壘尚未就,突見賊將張庭芝李希倩等,率眾前來,晟顧諸將道:「我只恐賊潛匿不出,坐老我師,今乃自來送死,這真是天贊我了。」數語是安定眾心,並非真欲速戰。遂命兵馬使吳詵等,縱馬奮擊,兩下鏖鬥,統拚個你死我活,不肯少讓。晟自率銳騎前往,立將賊騎衝散,追入光泰門,賊眾也來策應,再戰又卻,統向白華門退入,閉關拒守。晟因天色已晚,不便再攻,乃斂軍還營。翌日,又下令出兵,諸將請待西師到來,方可夾攻。晟正色道:「賊已戰敗,不乘機撲滅,還欲守待西軍,令他繕備,豈非一大失策麼?」遂復麾兵至光泰門,賊眾又來出戰,仍然敗退。是夕尚可孤駱元光依次馳至,晟令休息一宵,到了天明,晟升帳調軍,遍囑諸將道:「今日定當破賊,不得卻顧,違令立斬。」諸將齊稱得令,乃命牙前將李演,及牙前兵馬使王佖,帶著騎兵,牙前將史萬頃,帶著步兵,並作為衝鋒隊,自督大軍齊進,殺入光泰門,直抵苑北神■村,撲毀苑牆二百餘步。賊豎起木柵,堵塞缺口,且自柵中刺射官軍,前隊多被死傷,稍稍退步,晟一聲呵叱,萬眾復振。史萬頃左手持盾,右手執刀,劈斷木柵數排,步兵繼進,冒死攻柵,好容易把柵拔去。王佖李演,引騎兵隨入,縱橫馳驟,所向無前。賊將段誠諫,尚欲攔截官軍,被王佖等斲傷右臂,倒地成擒。諸軍分道並入,姚令言張庭芝李希倩等,尚拚命力鬥,晟命決勝軍唐良臣等,步騎四蹙,且戰且進,衝蕩至好幾十合,賊不能支,方才大溃。官軍突入白華門,如潮湧入,晟亦趨進,忽有賊眾數千騎,在門右伏著,出擊官軍背後。晟率百餘騎還御,令左右大呼道:「相公來!」三字甫經出口,賊眾都已驚散。聲威奪人,不必力戰。泚聞全城被破,嚇得魂不附體,張光晟勸泚出走,乃與姚令言等,率殘眾西走,尚近萬人。光晟送泚出城,還降晟軍。
  晟令兵馬使田子奇,用騎兵追泚,再督兵搜捕餘孽,擒住李希倩敬釭彭偃等數十人,遂至含元殿前,號令諸軍道:「晟賴將士功力,得清宮禁,顧念長安士庶,久陷賊庭,若再去騷擾,甚非弔民伐罪的本意。晟與公等室家,相見非晚,五日內不得通家信,違令有刑!」遂出示嚴申軍律,慰諭民居。別將高明曜,私取賊妓一人,尚可孤偏將司馬伷,私取賊馬一匹,俱由晟察覺,斬首示眾,全軍股栗,秋毫無犯。不愧義師。乃使京西兵馬使孟涉屯白華門,尚可孤屯望仙門,駱元光屯章敬寺,再派牙前兵三千人,屯安國寺,分鎮京城。當下將逆徒李希倩等,共縛旗下,批驗正法。忽有一刑犯呈入衣衫,及判文一紙,由晟仔細檢視,不禁驚異。原來是當年給與桑道茂的判詞,及與他掉換的衣衫,題痕宛在,字跡不磨。直接六十二回,至此才作一結束。因即召刑犯進來,當面審視,果是桑術士,便問道:「你既知未來的事情,為何同流合污?」道茂道:「命數注定,自知難逃,所以前懇相公,預求赦宥。」晟半晌才道:「晟為國除逆,不便顧私,但念汝雖列偽官,終究是為賊脅從,情有可原,待奏聞皇上,請旨發落便了。」乃將道茂暫系獄中,餘犯悉數正法。遂使掌書記於公異,撰一露布,飛報行在,並附入表忠誅逆,及脅從減罪的詳文,呈上御覽。德宗見露布中,有云:「臣已肅清宮禁,祗謁陵園,鐘虡不移,廟貌如故。」不由的潸然下淚道:「天生李晟,實為社稷,並非為朕呢。」似你這般昏昧,原不該有此忠臣。及覽至詳表,如表忠請旌一條,第一人乃是吳漵,說是被賊羈留,不屈遇害,德宗且泣且語道:「金吾將軍吳漵,系章敬皇后兄弟,與吳湊同為懿親,有功王室,朕在奉天時,擬宣慰朱泚,左右無人敢往,漵獨犯難請行,不料竟為所害,痛悼何如?」回應六十四回及六十一回。再看下去,第二人乃是劉迺。迺曾為給事中,權知兵部侍郎,京城失守,迺不及隨行,泚屢加脅誘,他卻佯作喑疾,始終不答一詞,及聞德宗轉奔梁州,搏膺呼天,絕食而死。敘吳漵事,從德宗口中演述,敘劉迺事,由作者說明,此係筆法變換處。晟表中載明原委,德宗復為灑淚。此外便如沇等人,或已死,或尚存,當由德宗按官褒錄,追贈漵為太子太保,賜諡為忠,迺為禮部尚書,賜諡為貞。此外各有封恤,不必細表。至如誅逆各條,悉如晟擬,所有脅從諸人,多半赦免。桑道茂亦得免罪。
  長安捷報,已經察辦,咸陽捷報,也即到來。渾瑊與戴休顏韓游環等,已克復咸陽,由渾瑊一一奏明,免不得敘功論賞,非常忙碌。隔了幾日,又接到兩處好者,一道是田希鑒所奏,謂已誅死朱泚,一道是李楚琳所奏,謂已誅死泚黨源休李子平,德宗更加喜慰。原來朱泚自長安敗走,奔往涇州,沿途部眾盡散,只剩得騎士數百人,既至涇州城下,城門盡閉,泚令騎士大呼開門,但見一將登城與語道:「我已為唐天子守城,不願再見偽皇帝。」泚仰首一望,乃是節度使田希鑒,便與語道:「我曾授汝旌節,奈何臨危相負?」你欲責人,何不先自責己?希鑒道:「汝何故負唐天子?」還語得妙。泚聞言怒甚,便命騎士縱火焚門。希鑒取節投下火中,且道:「還汝節!汝再不退,休怪無情。」泚眾皆哭。希鑒又語泚眾道:「汝等多系涇原故卒,為何跟著姚令言,自尋死路?現唐天子不追既往,悉予自新,汝等能去逆效順,便可起死回生了。」涇卒應聲願降。姚令言尚在泚側,忙上前喝阻,被涇卒拔刀亂砍,立即倒斃。泚恐被累及,亟與范陽親卒,及宗族賓客,北向馳去。涇卒遂留降希鑒,任泚自往。泚走至驛馬關,為寧州刺史夏侯英所拒,不得前進,轉趨彭原,隨身不過數十人。泚將梁庭芬,起了歹心,與韓旻密謀誅泚,庭芬在泚背後,暗發一箭,正中泚項,泚墜落馬下,滾入坑中。旻上前斬泚,梟取首級,偕庭芬同詣涇州,投降希鑒。源休李子平,轉奔鳳翔,為李楚琳所殺,先後奏報德宗,且一並傳首梁州。
  德宗乃命楚琳為鳳翔節度使,希鑒為涇原節度使,把他前通朱泚的罪狀,概置不問。楚琳希鑒,反覆無常,實不應賞他旌節。進封李晟為司徒中書令,渾瑊為侍中,駱元光尚可孤韓游環戴休顏等,各遷官有差,一面下詔回鑾,改梁州為興元府,即自梁州啟行。到了鳳翔,巧值泚黨李忠臣捕獲,獻至御前,立命斬首。李晟復捕獲喬琳蔣鎮張光晟諸人,並奏稱光晟雖為賊臣,但滅賊時亦頗有力,應貸他一死。德宗不許,令將三人一律正法。乃再從鳳翔動身,直抵長安。渾瑊韓游環戴休顏,自咸陽迎謁,扈從至京。李晟駱元光尚可孤,出京十里,恭迓御駕,步騎十餘萬,旌旗數十里,晟先賀平賊,繼謝收復過遲,匍伏請罪。德宗停鑾慰撫,為之掩涕,即命左右扶晟上馬,入城還宮。每隔日宴饗功臣,李晟居首,渾瑊居次,將相等又遞次列座,仍然是壺中日月,袖裡乾坤。語中有刺。
  惟當時尚有兩大叛臣,一個就是李懷光,一個乃是李希烈。希烈既入據汴州,僭稱帝號,遂分兵略陳州境,抄掠項城縣,縣令李侃,不知所為,擬棄城逃生。侃妻楊氏道:「寇至當守,不能守當死,奈何逃去?」斬釘截鐵之言,不意出自巾幗。侃皺眉道:「兵少財乏,如何可守?」楊氏道:「此城如不能守,地為賊有,倉廩為賊糧,府庫為賊利,百姓為賊民,國家尚得攜去麼?今發財粟募死士,共守此城,或當有濟。」乃召吏民入庭中,由楊氏出庭與語道:「縣令為一邑主,應保汝吏民,但歲滿即遷,與汝等不同。汝等生長此土,田庐在是,墳墓在是,當共同死守,豈忍失身事賊麼?」大眾淒聲許諾。楊氏復下令道:「取瓦石擊賊,賞千錢!持刀矢殺賊,賞萬錢!」眾皆踴躍。遂由侃率眾登城,楊氏親為炊爨,遍餉吏民,俄有一賊將鼓噪而至,楊氏即登陴語賊道:「項城父老,共知大義,誓守此城,汝等得此城,不足示威,不如他去,免得多費心力。」賊眾見是婦人,又聽她言語近迂,忍不住大笑起來,待楊氏下城,便即攻撲。侃率眾抵禦,倉猝間中一流矢,忍痛不住,返身下城,正與楊氏相遇。楊氏道:「君奈何下城?試想吏民無主,何人耐守?就使戰死城上,也得千古留名,比死在牀中,榮耀得多了。」勉夫取義,乃有此語,並非祈夫速死。侃乃裹創登陴,麾眾競射。賊將架上雲梯,首先躍上,突被守卒射中面頰,墜死城下,賊眾奪氣,相率散去,項城得全。刺史列功上聞,詔遷侃為太平令。史稱唐武後時,契丹寇平州,刺史鄒保英妻高氏,率家僮女丁守城,默啜攻飛狐,縣令古玄應妻高氏,亦助夫守城,均得卻敵。及史思明叛亂,衛州女子侯氏,滑州女子唐氏,青州女子王氏,歃血立盟,共赴行營討賊,數婦女皆得受封,但慷慨知義,尚不及楊烈婦,獨封賞只及乃夫,不及楊氏,這還是朝廷失賞哩。事見《唐書·楊烈婦傳》,本編不肯從略,實為女史揚芬。
  希烈因項城小邑,無暇顧及,別遣將翟崇暉圍攻陳州,但也相持不下。嗣聞李希倩伏法,怒不可遏。看官道是何因?希倩是希烈親弟,他為此動怒,遂遣使至蔡州,令殺顏真卿以泄忿。真卿見了使人,問為何事?使人道:「有敕賜死。」真卿道:「老臣無狀,罪固當死,但不知貴使何日發長安?」使人道:「我從大梁至此。」真卿接口道:「照你說來,乃是賊使,怎得稱為敕使呢?」使人遂將他縊死,年七十六。曹王臯駐守江淮,正遣將拔安州,擒斬希烈甥劉戒虛,且進軍厲鄉,擊走希烈將康叔夜,及聞真卿死難,不禁大慟,全軍皆泣,乃表陳真卿大節,請速旌揚。德宗因追贈真卿為司徒,加諡文忠。希烈自督兵攻寧陵,為劉洽將高彥昭所破,遁還汴梁,但日望崇暉攻下陳州,因遣人督促,且派兵幫助崇暉。劉洽遣都虞侯劉昌,與隴右節度使曲環等,率兵三萬,往救陳州。曲環用埋伏計,與劉昌夾擊崇暉,斬首至三萬五千級,連崇暉都擒了回來,於是兵威大振,遠近驚心。偽節度使李澄,焚去希烈所授旌節,舉鄭滑二州歸唐,會同劉洽各軍,進攻汴州。希烈恐不能守,留大將田懷珍居守,自奔蔡州。田懷珍開門迎納官軍,汴州平復。詔授李澄為汴滑節度使,召河南都統李勉入朝。李勉至長安,素服待罪。時李泌復應召入都,受職左散騎常侍,日直西省,專備咨詢。德宗因李勉失守大梁,擬加貶黜,泌獨進言道:「李勉公忠雅正,不過未嫻戰略,試看大梁不守,將士願棄妻孥,從勉至睢陽,約有二萬餘人,可見他平時撫馭,尚得眾心。且劉洽實出勉麾下,今洽克復大梁,亦足為勉補過,還乞陛下鑒原!」德宗乃只罷勉都統,仍令同平章事。
  浙江東西節度使韓滉,效順唐廷,貢獻不絕,或譖他聚兵修城,陰蓄異志,德宗又未免起疑,密問李泌。泌願百口保滉,且言滉性忠直,不附權貴,因致毀謗交加,幸乞詳察!德宗尚未肯信,經泌再三剖解,力祛主惑,最後復獻議道:「滉子韓臯,現為考功員外郎,今因乃父被謗,幾至不敢歸省,現在關中饑荒,鬥米千錢,惟江東尚稱豐稔,若陛下遣臯歸省,令滉速運糧儲,接濟關中,這是朝廷大計,幸陛下俯聽臣言,決不誤事!」德宗乃賜臯緋衣,遣臯南歸,且諭臯道:「卿父近遭疑謗,朕皆不信,惟關中乏糧,須由卿父趕緊籌給,幸勿延誤。」臯歡躍而去,及與父相見,備述上語,滉感激涕零,即日發米百萬斛,運送關中。臯但留五日,亦即遣他還朝。陳少游聞滉發糧,也貢米二十萬斛,偏劉洽攻克汴州,得李希烈起居注云:「某月某日,陳少游上表歸順。」這事一傳十,十傳百,少游也有所聞,免不得羞慚無地,鬱鬱病死。猶有恥心,還算天良未曾喪盡。德宗尚追贈太尉,賻贈如儀。於韓滉則疑之,於少游則贈之,主德可知。淮南大將王韶,欲自為留後,滉遣使與語道:「汝敢為亂,我即日全師渡江,來誅汝了。」韶懼不敢動。德宗聞知,喜語李泌道:「滉不但鎮定江東,且並能鎮定淮南,真不愧為大臣。但非如卿知人,朕幾誤疑及滉了。」至此才曉得麼?又加滉同平章事,兼江淮轉運使。滉運江淮粟帛,西入關中,幾無虛月,朝廷始安。越年,復改易年號,稱為貞元元年,頒詔大赦。
  新州司馬盧杞,遇赦得還,轉任吉州長史,欣然告人道:「我必再得重用。」果然歷時無幾,德宗令給事中袁高草制,擬任杞為饒州刺史。高不肯下筆,奏稱:「杞反易無常,卒致乘輿播遷,海內瘡痍,奈何復用?」德宗不從,顧令別官草制,補闕陳京趙需裴佶宇文炫盧景亮等,聯名上疏,極言杞罪。袁尚又申詞劾奏,德宗乃語李勉道:「廷臣多不直盧杞,朕意擬授他小州,何如?」勉答道:「陛下君臨四海,如欲用杞,就使畀他大州,亦無不可。只惜天下失望,終累聖明呢。」乃只授杞為澧州別駕。杞病死澧州,李泌入見德宗道:「外人或議陛下為桓靈,今觀陛下貶死盧杞,恐堯舜亦有所未及呢。」德宗甚喜,繼又皺著眉頭道:「河中未靖,朕遣孔巢父宣慰,反被李懷光殺死,這卻是一件大患哩。」泌答道:「當今可患的事件,不止一端。若懷光擅據河中,虐殺使臣,為天下所共棄,將來必被大軍梟滅,臣竊謂不足懮呢。」德宗復道:「吐蕃助討朱泚,朕曾許畀安西北庭等地,今吐蕃求如前約,朕不便食言,看來只好割畀了。」泌諫阻道:「安西北庭,民性驍悍,足以控制西域,捍衛邊疆,奈何拱手讓人?況吐蕃曾受逆賂,勒兵觀望,大掠而去,何足言功,陛下決不宜割地。」孔巢父被殺,及吐蕃求地,俱借德宗口中敘過,以省筆墨。德宗乃拒絕番使,遣李晟為鳳翔隴右節度使,進爵西平王,令屯田儲粟,控制吐蕃,再命渾瑊駱元光等,往討懷光。
  晟奉命將行,適李楚琳入朝,即請與同往鳳翔,乘便處死,為叛逆戒。德宗以京都新復,反側宜安,不肯遽許,但留楚琳在京,任為金吾大將軍。晟雖未便違敕,心下總不以為然。及馳至鳳翔,查出謀殺張鎰的將士,共十餘人,首惡叫作王斌,剖心祭鎰,餘俱斬首,眾皆股栗。會吐蕃借索地為名,入寇涇州,節度使田希鑒,貽書李晟,乞請濟師。晟語親將史萬歲道:「李楚琳幸得逃生,田希鑒尚在涇原,我決不使漏網了。」遂命萬歲率精兵三千,作為先行,自率五千騎繼進。虜兵素憚晟威名,聞他到來,陸續退去。及晟至涇州,已是烽煙靜息,塞漠安恬。希鑒出城迎謁,晟與他寒暄數語,並轡入城,下馬登堂,開樽話舊,兩下裡很是投機,並不露一些形跡。希鑒妻李氏,與晟雖是疏族,究係同宗,當由希鑒令她出見,排敘輩分,應呼晟為叔父,晟亦視若姪女,改稱希鑒為田郎。嗣是朝夕過從,屢與歡宴。盤桓了好幾日,晟擬還師,因語希鑒道:「我留此已久,日承款待,未免疚心,今欲歸鎮,亦應具一杯酒,聊報田郎。且諸將多系故人,俱請邀至敝營,舉觴話別。」希鑒唯唯從命。晟營本在城外,返營後暗囑史萬歲,專待明日行事。翌日巳牌,營中已整備酒席,候希鑒等到來,希鑒與諸將鼓興出城,趨入晟營。晟迎他入座,且語涇原諸將道:「諸君到此,請自通姓名爵裡,以便序座。」諸將一一報明,依晟派定座席,鞠躬坐下。忽有一將報畢,晟忽勃然道:「汝實有罪,不應列座。」遂呼史萬歲入帳,指麾軍士,將他推出斬首。軍士持首還報,希鑒不覺心驚,勉強坐在晟側。晟笑語希鑒道:「田郎!汝亦不得無罪。」希鑒正思答辯,已被史萬歲上前拖出,令軍士縛住希鑒。晟復正色道:「天子蒙塵,汝乃擅殺節度使,受賊偽命,今日尚有面目來見我麼?」說得希鑒魂飛天外,不能對答一詞。小子有詩詠道:
  叛臣竟復握兵符,不死何由伏賊辜。
  杯酒邀來伸國法,涇原才識有天誅。
  未知希鑒性命如何,且至下回說明。  

  朱泚攻奉天累月,卒不能下,及退還長安,得李懷光之相與連結,復不能分兵四出,略奪唐土,李晟一舉,長安即破,輾轉奔至彭原,仍為部將所殺。泚之無能,可以想見。然亦由去順效逆,自速其禍,人心去而身首即隨之耳。李希烈李懷光等,逆同朱泚,若乘收復京城以後,即命李晟渾瑊等,分軍進討,當可立平,乃回都盛宴,苟且偷安,猶且遣使宣慰,令陷死地,顏真卿效節於前,孔巢父遇害於後,人謂德宗好猜,曾宗豈徒蹈好猜之失者?蓋亦猶是祖若考之庸柔,而未克自振也。李楚琳田希鑒等,反覆無常,可討不討,李晟欲誅楚琳,復不見許,惟希鑒為晟所誅﹔聊快人意,有靖國之忠臣,無靖國之英主,惜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5 14:44:36

第六十八回     竇桂娘密謀除逆 尚結贊狡計劫盟



  卻說田希鑒既被拿住,無可辯罪,即由史萬歲牽入帳後,將他勒死,諸將相顧失色,還有何心飲酒。李晟顧語諸將道:「我奉天子命,來此誅逆,諸君無罪,何妨痛飲數杯。」諸將按定了神,勉盡兩三觥,便即起座告別。晟即同入城,揭示希鑒罪狀,並言除希鑒外,不復過問,將士帖然。乃令右龍武將軍李觀,代為節度,使囑希鑒妻李氏扶櫬回籍,然後從容還鎮,表達朝廷。未免難為姪女。會聞渾瑊等進討懷光,屢戰不利,朝臣議赦懷光罪,遣宦官尹元貞諭慰河中,惹得李晟忠憤填膺,力劾元貞,請即治罪,並自願率兵討懷光。德宗因吐蕃屢擾,不便易帥,乃別命馬燧為河東行營副元帥,援應渾瑊。燧以晉慈隰三州,為河中咽喉,即遣辯士說他反正。於是晉州守將要廷珍,慈州守將鄭抗,隰州守將毛朝敭,皆舉地歸降。有旨令燧兼鎮三州,燧曾舉薦康日知為晉慈隰節度使,因地失無著,未曾蒞任,至是仍讓與日知。德宗乃令日知鎮守,燧乃拔絳州入寶鼎,與懷光部將徐伯文相值,掩殺一場,射死伯文,斬首萬餘級,複分兵會合渾瑊,且逼長春宮,連敗逆眾,進圍宮城。懷光諸將,相繼出降。呂鳴岳也通款馬燧,密約內應,不料為懷光所聞,殺死鳴岳。燧乃與諸將謀道:「長春宮不下,懷光必不可獲。但長春宮守備甚嚴,亦非旦夕可拔,我當親自往諭,令他來降便了。」遂逕造城下,呼守將答話。
  守將乃是徐庭光,曾與燧相識,登城見燧,便率將士羅拜城上。燧料他意屈,便仰語道:「我自朝廷來此,可西向受命。」庭光等復向西下拜。燧復宣諭道:「公等皆朔方將士,自祿山以來,為國立功,已四十餘年,何忍為滅族計,若肯從我言,非止免禍,富貴也可立致呢。」庭光尚未及答,燧又道:「爾等以我為謊語麼?爾若不信我言,何妨射我!」遂披襟袒胸,待他射來。與李抱真釋憾,也用此計。庭光感泣,守卒無不流涕。燧複語道:「懷光負國,於爾等無與,爾等但堅守勿出便了。」庭光等應聲許諾,燧乃回營。次日與渾瑊韓游環進搗河中,留駱元光屯兵城下,行至焦籬堡,守將尉珪,即率七百人迎降,餘戍望風遁去。燧正欲渡河,忽得元光急報,說是:「徐庭光尚然不服,屢加詬詈。」燧乃再返長春宮,問明原委,系庭光只服馬燧,不服駱元光,因復帶著數騎,呼庭光開城。庭光開門迎入,由燧慰撫大眾,眾皆歡呼道:「我輩復為王人了。」燧即表薦庭光,有詔令試殿中監,兼御史大夫。渾瑊顧語僚佐道:「我始謂馬公用兵,與我相等,今乃知勝我多了。」渾瑊卻也虛心。燧既降服庭光,遂率全軍濟河。懷光聞官軍大集,舉烽召兵,無人肯至,就是部下將士,也自相驚擾,忽喧聲道:「西城擐甲了。」又忽嘩噪道:「東城捉隊了。」又過了半刻,將士都改易章飾,自署太平字樣。懷光不知所措,遂自經死。朔方將牛石俊,斷懷光首級出降。燧麾眾入城,捕殺懷光親將閻晏等七人,餘俱不問。獨駱元光為庭光所辱,懷怒未釋,竟把他一刀殺死,乃入城見燧,頓首請罪。燧大怒道:「庭光已降,汝敢擅殺,還要用什麼統帥?」說至此,即顧視左右,欲將他推出斬首。韓游環忙趨入道:「元光殺一降將,欲將他處死,公殺一節度使,難道天子不要發怒嗎?」燧乃叱退元光,不復加罪。河中兵尚有萬六千人,盡歸渾瑊統轄,即令渾瑊鎮守河中,自是朔方軍分守邠蒲,不再北返了。
  先是懷光子璀,曾雲隨父俱盡,德宗很是憐惜,不欲令死,應六十六回。且命他再赴河中,勸父歸順。璀往勸不從,未便復命。適陝虢兵馬使達奚抱暉,鴆殺節度使張勸,自掌軍務,邀求旌節。德宗召泌入商,泌自請赴陝,相機辦理,乃授泌為都防禦水陸運使,經理陝事。泌辭行時,德宗與語道:「卿至陝州,試為朕招諭李璀,毋使彼死。」泌答道:「璀若果賢,必與父俱死,假使畏死偷生,也不足責了。」及泌既至陝,河中平復,懷光已經縊死,璀亦手刃二弟,自刎身亡。事為德宗所聞,很加悲憫,且念懷光舊功,不應無後,特查得懷光外孫燕氏,賜姓為李,名曰承緒,令為左衛率府冑曹參軍,繼懷光後,並歸懷光身首,命懷光妻王氏收葬,賜錢百萬,置田墓側,用備祭享。加馬燧兼侍中,渾瑊檢校司空,餘將卒各有賞賚。就是進討淮西的將士,亦調還本鎮,各守圻疆,算做與民休息,不再用兵的意思。
  是時李泌已邀同馬燧,偕赴陝州,陝軍不待抱暉命令,出城遠迎,抱暉料不能抗,亦只好出來迎謁。泌偕燧入城,毫不問罪,但索簿書,治糧儲。有人謁泌告密,泌皆不見,軍中鎮靜如常,乃召抱暉與語道:「汝擅殺朝使,罪應加誅,惟今天子以德懷人,泌亦不願執法相繩,汝且齎著幣帛,虔祭前使,此後慎無入關,自擇安處,潛來接取家屬,我總可保汝無虞了。」抱暉不禁涕泣,唯唯而去,陝州遂定。泌復鑿山開渠,自集津至三門,辟一運道,以便轉漕,數月告成。會關中倉稟告竭,禁軍脫巾索餉,喧擾不休,虧得韓滉運米三萬斛,解至陝州,由泌令從新運道轉給關中。德宗大喜,語太子誦道:「我父子得生了。」隨即遣中使遍給神策六軍,軍士皆呼萬歲。若非信任韓滉,烏能得此。時關中連歲旱荒,兵民多有菜色,及糧既運至,麥又繼熟,市中始見有醉人,相率稱瑞,這也可謂剝極才復呢。
  朱滔聞河陝皆平,非常恐懼,上表待罪,嗣即懮死。將士奉劉怦知軍事,怦奏達朝廷,詞極恭遜,乃命怦為幽州節度使。已而怦又病逝,詔令怦子濟知節度事,且調曹王臯為荊南節度使,韋臯為西川節席使,曲環為陳許節度使,招撫流亡,安輯四境。惟李希烈尚負固稱雄,倔強不服,貞元二年正月,遣將杜文朝寇襄州,為山南東道節度使樊澤所擒,三月復發兵襲鄭州,復為義成節度使李澄所破,希烈兵勢日衰,到此也積懮成疾,奄臥牀中。他有一個寵妾,本姓竇氏,小字桂娘,系汴州戶曹參軍竇良女兒,貌美能文。希烈入汴,聞桂娘豔名,即遣將士至良家,強劫桂娘以去。桂娘語乃父道:「阿父無戚,兒此去必能滅賊,使大人得邀富貴。」也是一個奇女子。及見了希烈,卻也並不峻拒,竟任希烈摟入幃中,曲盡所歡。希烈日夕相依,愛逾珍寶,即冊桂娘為偽妃。桂娘以色相媚,以才相炫,復以小忠小信,籠絡希烈,因此希烈有事,無論大小機密,均為桂娘所知。及希烈奔歸蔡州,桂娘語希烈道:「妾觀諸將中非無忠勇,但皆不及陳光奇,聞光奇妻竇氏,甚得光奇歡心,若妾與聯絡,將來緩急有恃,可保萬全。」希烈稱善,遂令桂娘結納竇氏,互相往來。桂娘小竇氏數歲,因呼竇氏為姊,日久情暱,肺腑畢宣。桂娘因乘間語竇氏道:「蔡州一隅,怎敵全國?遲晚總不免敗亡,姊應早自為計,毋致絕種。」竇氏頗以為然,轉告光奇。光奇乃謀誅希烈,常欲伺隙下手。湊巧希烈有疾,遂密囑醫士陳山甫,投毒入藥。希烈服藥下去,毒性發作,頃刻暴亡。十載梟雄,一女子即足了之。希烈子秘不發喪,欲盡誅故將,代以新弁,計尚未決,適有人獻入含桃,桂娘復進白道:「請先遺光奇妻,且足免人疑慮。」希烈子依她所囑,即由桂娘遣一女使,賚贈竇氏。竇氏見含桃內,有一格形色相似,卻是一顆蠟丸,外塗朱色,心知有異,俟遣還女使後,與光奇剖丸驗視,中藏一紙,有細小蠅楷云:「前日已死,殯在後堂,欲誅大臣,請自為計。」光奇即轉告僚將薛育,薛育道:「怪不得希烈牙前,樂曲雜發,晝夜不絕,試想希烈病劇,哪有這般閒暇?這明是有謀未定,佯作此狀,倘不先發難,必遭毒手了。」光奇即與育各率部兵,闖入牙門,請見希烈。希烈子倉皇出拜道:「願去帝號,一如李納故事。」光奇厲聲道:「爾父悖逆,天子有命,令我誅賊。」遂將希烈子殺死,並及希烈妻,且梟希烈屍首,共得頭顱七顆,獻入都中,只留桂娘不殺。德宗以光奇誅逆有功,即命為淮西節度使。偏希烈舊將吳少誠,佯與光奇同意,暗中卻欲為希烈報仇,不到兩月,竟糾眾殺死光奇,連兩個竇家少婦,一古腦兒迫入冥途。桂娘已誅希烈,宿願已償,可以遠去,乃留死蔡州,未免智而不智。德宗又授少誠為留後,這真是導人椎刃,貽禍無窮了。伏筆不盡,直注到憲宗時淮蔡之役。
  義成節度使李澄病死,子克寧也秘不發喪,墨渴郵攏■*兵守城。宣武節度使劉玄佐,就是劉洽改名,他卻出師境上,使人告諭克寧道:「汝敢不待朝命,擅做節度,我當即日進討了。」克寧乃不敢襲位,靜待詔敕。德宗命工部尚書賈耽,繼任義成節度使,出鎮鄭滑,鄭滑自李澄反正後,改稱義成軍,耽既到任,克寧乃去。玄佐歸鎮,適韓滉過境,約為兄弟,聯袂入朝,曲環亦湊便同行。及至都中,正值西寇告警,李晟受謗,朝右訛言四起,又似有變亂情形。看官道為何因?原來吐蕃因索地不與,屢次寇邊,德宗令渾瑊駱元光移屯咸陽,接應李晟。晟遣部將王佖,率驍勇三千人,往伏汧城,授以密計道:「虜過城下,勿遽出擊,俟見有五方旗,虎豹衣,必是虜兵中堅,若突起掩殺,必獲大勝。」佖領計而去。果然吐蕃統帥尚結贊,盛氣前來,麾下親兵旗飾,一如晟言。佖殺將出去,尚結贊驚走,猝死千餘人,退屯數十里。尚結贊語部將道:「唐朝良將,只李晟馬燧渾瑊三人,我當用計除他,方可得志。」乃轉入鳳翔境,禁止擄掠。至直鳳翔城下,大呼道:「李令公召我來,何不出來犒師?」這明是反間計,若非張延賞在內,也是容易瞧破。守將當然不答,他卻經宿退去。晟復遣蕃落使野詩良輔,與王佖合兵追擊,又破吐蕃部眾,攻入摧沙堡,毀去吐蕃蓄積,然後班師。邠寧節度使韓游環,又邀擊虜兵,奪還所掠貨物。
  尚結贊西竄歸國,嗣乘天氣嚴寒,復入陷鹽夏銀麟四州,尚說是李晟召他進來。晟有兩婿:一為工部侍郎張彧,一為幕僚崔樞。彧自恃通顯,看樞不在眼中,偏晟卻格外優待,彧未免介意。給事中鄭雲逵,嘗為晟行軍司馬,被晟訶責,亦挾有夙嫌。最與晟有宿怨的,乃是左僕射張延賞。延賞系故相嘉貞子,曾因父蔭任參軍,累官至西川節度使。德宗初年,吐蕃寇劍南,晟率神策軍往征,擊退虜兵,班師還朝。見六十二回。延賞正往鎮西川,見晟挈一蜀妓隨行,竟囑吏奪還,李晟亦曾漁色耶?晟因是挾恨。至德宗出奔奉天,延賞貢獻不絕,轉趨梁州,仍然如故,乃召延賞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晟未免不平,竟奏劾延賞,說他不足為相。德宗不得已,罷為尚書左僕射。延賞才度原不足為相,但晟以私意奏劾,究屬非是。延賞懷怨益深,偶聞吐蕃閒言,樂得投井下石,誣毀李晟。再經張彧鄭雲逵等,作為證據,說得這位李西平王,差不多與李希烈李懷光相似,德宗也自然動起疑來。晟得知消息,晝夜悲憤,哭得雙目盡腫,乃悉遣子弟入都,表請為僧。有詔不許,復稱疾入朝,面請辭職,又不見允。韓滉素與晟善,趁著入朝時候,探知啟釁情由,遂面白德宗,願為調人。德宗亦頗樂允,滉乃與劉玄佐左右勸解,令晟與延賞聚飲釋嫌,約為弟昆。晟因復薦延賞為相,前劾後薦,俱可不必。德宗仍拜延賞同平章事,且令兩人同宴禁中,各賜彩錦一端,以示和解。晟有少子未娶,願與延賞女為婚,延賞竟嚴詞謝絕,晟懊悵道:「武人性直,既已杯酒釋怨,即不復介懷,哪知文士難犯,外雖和解,內仍蓄憾,可不懼麼?」
  滉陛辭還鎮,臨行時薦兵部侍郎柳渾入相,德宗即令渾同平章事。渾秉性剛正,夙負重名,時論稱為得人,惟與延賞未合。及滉既還鎮,未幾謝世,德宗欲起用白志貞為浙西觀察使,渾謂:「志貞儉人,不可復用。」偏延賞逢迎上意,竟慫慂德宗,授志貞官。又密奏李晟權重,不應再令典兵,乃留晟在京,冊拜太尉,兼中書令。延賞薦鄭雲逵出鎮鳳翔,還是德宗記晟前功,令他擇賢自代。晟舉都虞侯邢君牙,因授君牙為鳳翔尹,別命陳許兵馬使韓全義,率步騎萬二千人,會邠寧軍趨鹽州。又命馬燧領河東軍擊吐蕃,收降河曲六胡州。吐蕃大相尚結贊,退屯鳴沙,聞馬燧渾瑊等,大舉出擊,未免驚惶,更因雲南王異牟,即閻羅鳳孫。為西川節度使韋臯招撫,自己失一臂助,乃遣使至唐廷乞和。德宗尚未允許,尚結贊又卑辭厚禮,通好馬燧。燧乃留屯石州,上表陳請。李晟入諫道:「戎狄無信,不宜許和。」張延賞獨與晟反對,主張和議。德宗遂遣左庶子崔澣,出使吐蕃。澣與尚結贊相見,責他敗盟,尚結贊道:「我國助討朱泚,未得厚賞,所以東來質問,乃諸州不肯相容,以致用兵。今公前來修好,實所深願。但渾侍中忠信過人,名聞遠近,應請他前來主盟,互昭信實。」澣返報德宗,德宗召渾瑊入朝,命為會盟正使,兵部尚書崔漢衡為副使,都監鄭叔矩為判官。兩下共議會盟地點,約在平涼。瑊出發長安,李晟語瑊道:「此行甚險,一切戒備,不可不嚴。」張延賞得聞晟言,即入白德宗道:「晟不欲兩國聯盟,故戒瑊嚴備,須知我疑人,人亦疑我,盟何由成?」德宗因復召瑊入內,囑他推誠待虜,勿自猜貳,致阻虜情。瑊遵囑而去。
  既而遣使入報,謂已訂定盟期,決於五月辛未日。延賞召集百官,執瑊表示眾道:「李太尉謂吐蕃難信,必不易和,今渾侍中有表到來,說是盟期已定,諒渾侍中總不欺上呢。」說罷,甚有得色。休歡喜!晟亦在側,忍不住淚下道:「臣生長西陲,備悉虜情,雖已會盟有日,怎保他不臨時變卦?竊恐朝廷不戒,終不免為大戎所侮呢。」德宗始命駱元光屯潘原,韓游環屯洛口,遙作瑊援。元光亟往見瑊道:「潘原距盟地約七十里,公若有急,元光何從得聞,請與公同行為妥。」瑊答道:「皇上囑我推誠,若用兵自衛,便是違詔了。」元光道:「事貴預備,一或遇險,後悔無及,他日論罪,寧坐元光。」遂派千騎至瑊營西面,暗地埋伏,又約韓游環派兵五百騎,相連伏著,且囑語道:「倘或生變,汝等西趨柏泉,作為疑兵,可分虜勢。」韓軍依計而行。瑊之不死,幸有此耳。
  尚結贊使人至瑊營,約各遣甲士三千人,列壇東西,四百人穿著常服,得隨至壇下,瑊一一許諾。辛未日辰刻,尚結贊又請各遣游騎數十名,互相覘察,瑊復應允。瑊為名將,奈何全不知防?哪知吐蕃在大營左右,伏兵至數萬人。唐游騎往覘虜營,悉數被擄,一個兒沒有放還。虜騎卻梭織唐營,往來無禁。瑊與崔宋兩人,全不知黠虜詭計,反從容趨至盟壇,入幕易服,準備行禮。驀聽得一聲鼓響,萬馬聲嘶,彷彿似廣陵怒潮,震動幕外。宋奉朝方欲出視,不防虜騎突入,先把他拿來開刀。崔漢衡慌忙失措,急欲覓路逃生,已被虜眾追上,把他撳倒,似縛豬般的捆了出去。獨渾瑊從幕後逸出,幸得一馬,即縱身躍上,扯住馬鬣,向前飛馳,背後虜眾追趕,箭鏃從背上擦過,虧得身伏馬上,才免受傷,及奔近營前,望將過去,已剩得一座空營,那追騎尚緊緊不捨,不由的著急道:「天亡我了!」道言未絕,營西有一大將呼道:「侍中快來!我等在此。」瑊側身西顧,見有一簇官軍,整隊列著,才覺得絕處逢生。小子有詩詠渾瑊道:
  百密如何致一疏,虎臣竟被困群狙。
  若非良將先籌備,受擊寧徒喪副車。
  欲知何人來救渾瑊,待至下回再表。  

  前半回連敘數事,而標目獨及竇桂娘,為巾幗中標一異彩,不得不略彼言此,補前史之所未詳。蓋桂娘以一女子身,為李希烈所劫,大加寵信,女子最易移情,疇肯始終如一,勉踐前言?柔忍如桂娘,殆亦不可多得之女子,宜乎杜牧之為彼立傳也。況懷光困死,而希烈獨存,若無桂娘,幾似亂臣賊子,可以安享天年,無逆報矣。然則桂娘之密謀誅逆,烏得不大書特書耶?若夫李晟渾瑊馬燧,為唐德宗時三大名將,晟知吐蕃之難信,不宜與和,而瑊與燧皆未曾料及,是晟之智燭幾先,固非二人所可逮者。但以一蜀妓故,怨及延賞,互相報復,誤國政,墮虜計,晟亦安得為無咎乎?夫以忠智如李晟,尚為色所誤,況如李希烈之驕侈滅義,其能不為桂娘所制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5 14:45:00

第六十九回     格君心儲君免禍 釋主怨公主和番



  卻說渾瑊奔回故營,營中將士,已皆遁去,幸營西尚列有嚴陣,迎接渾瑊,統將非別,就是駱元光。元光迎瑊入營,即令軍士持械待虜,且促邠寧向西進行,俟虜騎追至,驟見官軍陣勢嚴肅,已是驚心,更瞧著西邊一帶,有官軍馳去,恐他繞出背後,阻截歸路,乃即收軍卻還。瑊與元光招集散卒,檢點傷亡,已不下二千餘人,只好付諸一歎,怏怏而還。還是天幸。是日德宗視朝,語宰輔道:「今日和戎息兵,好算國家幸福。」柳渾接口道:「戎狄豺狼,恐非盟誓可結,今日事實足深懮。」李晟亦插入道:「誠如渾言。」德宗變色道:「柳渾書生,不知邊計,大臣亦作此言麼?」晟與渾皆頓首謝罪,德宗拂袖退朝。到了傍晚,由韓游環急奏,報稱狡虜劫盟,入寇近鎮。德宗大驚,即召渾等入議道:「卿本書生,乃能料敵如此,朕適才失言了。但虜入近鎮,都城可虞,究應如何處置?」渾尚未答。李晟趨進道:「臣願出屯奉天,防禦虜兵。」德宗沈吟未決。仍然不忘延賞語。適渾瑊奏報亦至,備詳一切,因命瑊屯兵奉天,留晟不遣。
  看官聽著!那尚結贊的狡計,第一著是離間李晟,已經逞志,第二著是佯和馬燧,謀執渾瑊,欲將兩人一並致罪,因縱兵直犯長安。這策但行了一半,未得成功,尚結贊還是失望,退至故原州,查得擒住將校,最大的是崔漢衡,次為馬燧姪弇,及中使俱文珍。他又想了一策,釋三人縛,引他入座道:「我欲執渾侍中,不意誤致公等,未免抱歉。」又指馬弇道:「君是馬侍中姪兒,前日馬侍中至石州,若渡河掩擊,我軍必覆,幸蒙侍中許和,因得全師而返,待中為我造福,我怎得拘他子姪?今特遣君歸國,請煩轉謝侍中。」說罷,便縱馬弇俱文珍東還,仍將崔漢衡等拘留。
  弇還見燧,述及尚結贊語,燧尚不知是計。及文珍入語德宗,德宗竟信為真言,撤燧副元帥節度使職權,只命為司徒兼侍中。張延賞恰也慚懼,嘗托病不朝。德宗乃召李泌同平章事。泌入都受職,與李晟馬燧等,一同進見。德宗語泌道:「朕今與卿約,卿慎勿報仇。如他人有德及卿,朕當為卿代報。」泌答道:「臣素奉道教,不願與人為仇,從前李輔國元載,均欲害臣,今已皆死去了。就是臣的故友,或早顯達,或已淪亡,臣亦無德可報,惟臣今日亦願與陛下立約,未知陛下肯否俯從?」乘便還他一語,長源畢竟慧人。德宗道:「有何不可?」泌即道:「願陛下勿害功臣!即如李晟馬燧,功高遭忌,若陛下過信讒言,一或加害,恐藩臣衛士,無不憤惋,變亂即從此再生了。陛下誠坦然相待,合保無虞。有事使專征伐,無事入朝奉請,豈不是君臣至樂麼?二臣亦不可自恃有功,恪盡臣道,天下可長保太平,臣等均得受庇呢。」德宗道:「朕始聽卿言,自覺驚疑,及聞卿剖決,實是社稷至計。朕謹當書紳,與二大臣共保安全。」晟與燧俱伏地泣謝。德宗又語泌道:「從今日始,軍旅儲糧事,一概委卿,吏禮委張延賞,刑法委柳渾。」泌答道:「陛下錄臣菲才,使待罪宰相,宰相職兼內外,天下事咸共平章,若各有所主,便成為有司,不得稱為宰相了。」語語中肯。德宗笑道:「朕知誤了,卿言原不錯呢。」嗣是待泌益厚,加封鄴侯。泌又請復吏職,汰冗官,停番使廩給,分隸禁軍,調邊境戍卒,屯田京師,與番賈互市,鬻繒易牛,募邊人輸粟,救荒濟乏,經德宗一一施行,俱足挽救時弊。
  德宗喜文雅,恨質直,泌語多文采,尤得主心。惟柳渾素性樸直,常發俚言,為德宗所不悅,且與張延賞屢有齟齬。延賞嘗使人通意道:「公能寡言,相位可久保了。」渾正色道:「為我致謝張公,渾頭可斷,舌不可禁呢。」確是個硬頭子。已而渾竟罷為左散騎常侍,相傳為延賞排擠,乃致免相。延賞又與禁衛將軍李叔明有隙,且欲設法搆害,並連及東宮。叔明本鮮於仲通弟,賜姓為李,有子名昪,與郭子儀子曙,令狐彰子建,同為衛士。德宗西奔時,三人皆扈駕有功,及還鑾後,俱得任禁衛將軍,甚邀上寵。昪嘗出入郜國長公主第,致有蜚言。公主系肅宗幼女,夙具姿首,初嫁裴徽,繼適蕭升,升歿役,又與彭州司馬李萬通姦,還有蜀州別駕蕭鼎,澧陽令韋惲,亦嘗私相往來。李昪不知自檢,也去問津,半老徐娘,素饒風韻,恰也無所不容。可謂多多益善。公主女為太子妃,延賞欲構成大獄,先將李昪等私侍公主,入白德宗。德宗命李泌探察虛實,泌徐答道:「臣想此事關係,必有人搖動東宮,來訴陛下,別人無此能力,大約惟張延賞一人。」德宗道:「卿從何處料得?」泌又道:「延賞與昪父有嫌,昪現承恩眷,一時無從中傷,郜國長公主,系太子妃生母,從此入手,就可興一巨案了。」不愧智囊?德宗不禁點首道:「卿料事甚明,一說便著。」泌復道:「昪入居宿衛,既己被嫌,應該罷斥,免得延賞再來生波。」德宗依言罷昪,且漸疏延賞。延賞弄巧反拙,鬱鬱而死。昪西延賞去世,少了一個冤家對頭,樂得與長公主朝夕言歡,親近薌澤。德宗本欲罷昪示戒,不意脫離禁掖,反做了無拘無束的淫夫,鎮日裡在長公主第中。或告長公主淫亂如故,且敢為厭禱事,德宗大怒,把長公主幽錮禁中,流昪嶺表,杖斃李萬,謫戍蕭鼎韋惲,並召入太子訓責一番。太子恐懼,情願與妃蕭氏離婚。
  德宗怒尚未息,即召李泌入商,且語道:「舒王近已成立,孝友溫仁,足主大器。」泌答道:「陛下已經立儲,今反欲廢子立姪,臣實不解。」德宗道:「舒王幼時,朕已取為己子,有何分別?」泌又道:「姪終不可為子,陛下原有嫡嗣,反致生疑,難道姪可必信麼?且舒王今日盡孝,倘聞有易儲情事,恐轉未必能孝了。」德宗勃然道:「卿強違朕意,難道不顧家族麼?」訑訑拒人。泌毫不驚懼,反逼進一層道:「臣惟欲顧全家族,所以今日盡言,若畏憚天威,曲意阿順,恐太子廢黜,他日陛下生悔,必怨臣道:『我任泌為相,不諫我過,害我嫡子,我亦殺泌子泄恨。』臣惟一子,既遭冤死,即致絕嗣,雖有姪輩,恐臣不便血食了。」說至此,嗚咽流涕。悱惻語不可多得。德宗不禁動容。泌又道:「從古到今,父子相疑,多生慘禍,遠事不必論,建寧事非尚在目前麼?」德宗道:「建寧叔實冤死,所以皇考嗣祚,曾追諡為承天皇帝,至今回憶,我祖考肅宗皇帝,也太覺性急了。」建寧王倓事,見前文,惟代宗追諡建寧,借此補明。泌答道:「臣曾為此事,所以辭歸,誓不近天子左右,不幸今日待罪宰相,又睹此事。且當時代宗皇帝,嘗懷畏懼,臣向肅宗辭行時,因誦章懷太子賢《黃台瓜辭》,肅宗亦悔悟泣下,還願陛下不蹈前愆!」德宗又道:「貞觀開元,俱易太子,何故不生危亂?」泌答辯道:「承乾謀反,事被察覺,由親舅長孫無忌,及大臣數十人,訊問確實,因命廢斥,但言官尚入奏太宗,請太宗不失為慈父,承乾得終享天年。太宗依議,並廢魏王泰。今太子無過可指,怎得以承乾為比?況陛下既知建寧蒙冤,肅宗性急,更宜詳細審慎,力戒前失。萬一太子有過,猶願陛下依貞觀故事,並廢舒王,另立皇孫,庶百代以後,仍然是陛下子孫。至若武惠妃譖死太子瑛兄弟,海內冤憤,可為痛戒,何足效尤?願陛下勿信讒言!即有手書如晉愍懷,衷甲如太子瑛,尚當辯明真偽,難道妻母不法,女夫也宜坐罪麼?臣敢以百口保太子。設使臣如楊素許敬宗李林甫輩,得承此旨,早已私結舒王,密謀佐命了。」詳哉言之!德宗道:「這乃是朕家事,於卿何與,必欲如此力爭?」又是呆話。泌答道:「天子以四海為家,臣今得任宰相,四海以內,一物失所,臣當負責。況坐視太子冤枉,不為力解,臣罪且愈大了。」德宗道:「容朕細思,明日再議!」泌又叩首泣諫道:「陛下果信臣言,父子必慈孝如初,但陛下還宮,當默自審思,勿露微意,倘與左右言及,恐有金壬宵小,乘隙生風,競為舒王效力,太子從此危了。」這一著更是要緊。德宗點首道:「具曉卿意。」泌乃退歸。
  太子密遣人謝泌道:「若必不可救,當先自仰藥。」泌語來使道:「為我好語太子,必無此慮。但願太子起敬起孝,勿存形跡,若泌身不存,此事或未可知呢。」勉太子以孝,尤是正理。來使自去。隔了一日,德宗御延英殿,獨召泌入見,流涕與語道:「非卿切諫,朕今日就要自悔了。太子仁孝,實無他過,從今以後,所有軍國重務,及朕家事,均當與卿熟商了。」泌乃拜賀,且辭職道:「臣報國已畢,驚悸餘魂,不可復用,乞賜骸骨歸裡。」德宗極力慰諭,不准辭官。會吐蕃相尚結贊,遣使送還崔漢衡,及同時被虜的孟日華劉延邕諸人,到了涇原,與節度使李觀相見,再請求和。李觀恐有詐謀,受漢衡等,拒絕和議。尚結贊因再集羌渾部落,大舉入寇,進趨隴州及汧陽間,連營數十里,關中震動,連京城都受影響。所有西陲屯將,多閉壁自守,不敢出戰。隴右民居,盡被擄掠,丁壯婦女,悉作俘囚。見有老弱,輒斷手鑿目,拋棄道旁。邠寧節度使韓游環,及隴州刺史韓清淝,神策副將蘇太平等,先後遣發奇兵,擊敗虜眾,尚結贊乃大掠而去。李泌欲結回紇大食雲南天竺,共圖吐蕃,因恐德宗記念陝州故事,懷恨回紇,故未敢遽請。陝州故事,見五十八回。會回紇合骨咄祿可汗,見六十六回。遣使貢獻方物,並乞和親。德宗不許,且召泌與商道:「和親事待諸子孫,朕若在位,不願與回紇結婚。」泌即進言道:「陛下不願和親,莫非為陝州遺憾麼?」德宗道:「誠如卿言。朕因天下多難,未能雪恥,怎得議和?」泌又道:「辱韋少華等,乃牟羽可汗,後復入寇,為今可汗所殺,今可汗實有功陛下,奈何怨他呢?」德宗搖首不答。泌乃趨退。會邊將報稱乏馬,德宗又與泌商議,泌答道:「臣有愚策,可使馬賤十倍。」德宗喜道:「卿有此妙策,何勿亟言?」泌又道:「請陛下屈己從人,為社稷計,臣方敢言。」德宗道:「果有良策,朕亦不惜屈己,卿且說來!」泌即答道:「願陛下北和回紇,南通雲南,西結大食天竺,不但馬可易致,就是吐蕃亦為我所睏了。」德宗道:「除回紇外,可依卿計。」泌答道:「臣知陛下懷恨回紇,所以未敢早言,但為今日計,回紇最大,應先與連和,三國卻尚可從緩呢。」德宗道:「照卿說來,應先和回紇,但朕與回紇連和,便是負少華諸人了。」泌又道:「臣謂陛下不負少華,少華實負陛下。」德宗驚問何故?泌答道:「從前回紇葉護,率兵助國,臣正為行軍司馬,受命邀宴,未嘗輕入彼營,及大軍將發,先帝始與相見,這正為戎狄豺狼,不得不預防一著呢。陛下持節赴陝,春秋未壯,乃渡河輕入番營,身蹈不測,豈非危甚?少華等若不負陛下,應當與回紇可汗,先定會見禮儀,然後相見,奈何貿然輕赴?陛下試想當日危險情形,是少華負陛下,還是陛下負少華呢?且從前葉護入京,助討逆賊,意欲縱兵大掠,先帝曾親拜葉護馬前,保全京城,當時道旁列觀,約十萬餘人,統稱廣平王真華夷主。應五十四回。先帝枉尺直尋,且使中外稱許,況牟羽身為可汗,舉國來援,陛下未曾下拜,實足伸威,倘使牟羽留住陛下,不必論意外事,就使與陛下歡飲十日,天下已共為寒心。幸而天助威神,豺狼馴服,仍送陛下回營,陛下尚只感少華,怨牟羽,臣竊以為未可呢。」這是達權之論。德宗聽著,旁顧左右,見李晟馬燧,亦適在側,便與語道:「朕素怨回紇,今聞泌言,亦自覺少理,卿等以為何如?」晟與燧同聲道:「泌言甚是,請陛下採納!」泌又接說道:「臣以為回紇不足怨,向來宰相處事未善,才覺可怨哩。回紇再復京城,今可汗又殺牟羽,尚有何罪?吐蕃陷我河隴數千裡,又入京城,使先帝蒙塵陝州,這是百代必報的仇恥,陛下奈何當怨不怨,不當怨反怨哩?」德宗又道:「朕與回紇久已結怨,今往與修和,恐反為夷狄所笑,或且拒我,這卻如何處置?」泌答道:「臣願作書相遣,約用開元故事,如突厥可汗奉表稱臣,來使不得過二百人,市馬不得過千匹,不得攜中國人,及商胡出塞,這五事若皆如約,請陛下即許和親,他日威震北荒,旁懾吐蕃,必能如陛下所願了。」德宗稱善,乃由泌遺書回紇。回紇即遣使上表,一一如命。德宗大喜,乃命將第八女咸安公主,遣嫁回紇可汗,先遣中使齎著公主畫圖,往至回紇,回紇可汗遣使報謝,約定次年禮迎。
  德宗復召入李泌,問及招致雲南大食天竺的計策。泌答道:「回紇稱臣,吐蕃已不敢入犯了。雲南苦吐蕃賦役,前已經韋臯招撫,有意內附。大食在西域為最強,與天竺皆久慕中國,且代與吐蕃為仇,若遣使往撫,當無不輸誠聽命。」德宗乃分選使臣,前往三國,及得還報,果皆如泌所料,各無異言。
  會有妖僧李軟奴,私結殿前射生韓欽緒等,潛謀作亂,事發被捕,德宗命內侍省鞫治,李晟聞知此事,大驚倒地,好容易扒將起來,尚流涕不絕道:「此次恐要族滅了。」亟命家人往邀李泌。及泌至晟第,晟無暇寒暄,即倉皇與語道:「晟新罹謗毀,中外有家人千餘,此次妖僧謀逆,倘有家人誤入黨中,必致全家受累,奈何奈何?」泌勸慰道:「不妨!不妨!有泌在朝,斷不使公受禍哩。」晟慌忙拜謝。泌即歸第,密上一疏,略言:「大獄一起,牽引必多,國家甫值承平,不應輾轉扳引,致失人情,請將李軟奴一案,出付台官鞫治。」德宗當然俯允,即命把全案移交台省,至審訊結果,但罪及李軟奴韓欽緒兩人。欽緒系韓游環子,逃至邠州,由游環械送京師,與軟奴一並腰斬。游環且入朝待罪,德宗仍令還鎮,一場巨案,止死二人,朝臣無一連及,這都是李鄴侯暗中挽回,所以迅速了案,爭頌清陰。不略此事,無難記鄴侯功德。
  吐蕃聞唐和回紇,卻也知懼,斂兵不進。詔令渾瑊回屯河中,賜駱元光姓名為李元諒,回屯華州。兵馬使劉昌,分眾五千歸汴州,此外防秋兵都退守鳳翔京兆間。未幾為貞元四年,涇原節度使李觀入朝,留官京師,任少府監檢校工部尚書。李觀病逝,改授劉昌為涇原節度使,李元諒為隴右節度使,兩將皆督兵屯田,軍食漸足,涇隴少安。到了秋季,韓游環因疾卸職,德宗令張獻甫往代,獻甫尚未蒞任,戍卒裴滿等作亂,奏請改任前都虞侯范希朝。希朝素得眾心,因為游環所忌,奔至鳳翔。德宗召領神策軍,至此得裴滿等奏請,頗欲改授希朝。希朝面辭道:「臣避游環而來,今往代任,轉似臣與逆卒通謀,臣怎敢受職?」希朝頗知大義。德宗乃授希朝為寧州刺史,令副獻甫。及兩人到任,戍卒裴滿等,已為都虞侯楊朝晟,勒兵誅死,餘眾大定,不必細表。
  且說回紇可汗,因婚期已屆,遣妹骨咄祿毗伽公主,及大臣妻五十人,並兵眾千人來迎公主。德宗御延喜門,接見番使。番使奉上表章,內云:「昔為兄弟,今為子婿,陛下若患西戎,子願以兵除患,且請改號回鶻,取捷鷙如鶻的意義。」德宗許諾。嗣欲饗骨咄祿公主,召李泌入問禮儀。泌奏道:「從前敦煌王承寀,嘗妻回紇女,見前文。嗣至彭原謁見肅宗,肅宗與敦煌王,系從祖兄弟,乃呼回紇公主為婦,不稱為嫂。公主亦拜謁庭下,彼時國勢艱難,借彼為助,尚不失君臣大節,況今日呢。」於是引骨咄祿公主入銀台門,由長公主三人延入,謁見德宗,下拜如儀,轉入宴所,乃由賢妃降階相迎。俟骨咄祿公主先拜,然後賢妃答禮。妃與公主邀坐席間,遇帝賜必降拜,非帝賜亦避席才拜,俱由譯史傳導,免至失禮。盛宴兩次,方命設咸安公主官屬,制視王府。授嗣滕王湛然為昏禮正使,右僕射關播護送,偕骨咄祿公主等,一同西行。且命湛然賚給冊書,封合骨咄祿為長壽天親可汗,咸安公主為長壽孝順可敦。公主到了回鶻,合骨咄祿可汗,盛禮恭迎,老夫得了少妻,番酋幸諧帝女,格外歡昵,自不必言。湛然等禮畢東歸,俱得厚贐。可惜長壽不長,老夫竟老,不到一年,天親可汗,竟至病逝,子多邏斯襲位。訃聞朝廷,德宗又命鴻臚卿郭鋒,持節冊封多邏斯為忠貞可汗,且諭慰咸安公主。那知胡俗通例,得妻庶母,公主方值盛年,多邏斯亦當壯歲,兩人從宜從俗,居然你貪我愛,變做了一對好夫妻了。可為咸安公主賀喜。小子有詩歎道:
  胡族原來是聚麀,胡為帝女屢相攸?
  和親自古稱非策,只為華夷俗不侔。
  回鶻既已和親,李泌自陳衰老,上表辭官。究竟德宗是否允准,容至下回續敘。  

  本回全為李泌演述,泌歷事三朝,功業卓著,而其最足多者,莫如調護骨肉,善格君心。自玄武門喋血以來,貽謀未善,故太宗高宗玄宗三朝,無不易儲,睿宗時幸有宋王之克讓,肅宗時且有建寧之蒙冤,代宗為張良娣所忌,幸李泌詠《黃台瓜辭》,隱回上意,順宗為郜國長公主所累,又幸得泌之一再力諫,始得保全,泌可謂清源正本,不愧為社稷臣矣。惟與回紇和親一事,雖若為當時至計,然可與言和,不必定婚帝女,咸安遣嫁,歷配四汗,隋有義成,唐有咸安,非皆足為中國羞乎?著書人隱示抑揚,而褒貶之義,自可於言外得之。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5 14:45:23

第七十回     陸敬輿斥奸忤旨 韓全義掩敗為功



  卻說李泌自陳衰老,上表辭職,德宗不肯照准,泌又入朝面請,乞更除授一相。德宗道:「朕亦知卿勞苦,但恨未得賢能,為卿代勞。」泌即說道:「天下不患無才,但教陛下留意牧卜,自慶得人。」德宗道:「盧杞忠清強介,人多說他奸邪,朕至今尚未覺悟,究竟奸在何處,邪在何處?」便是真愚。泌答道:「如使陛下知杞奸邪,杞便不成為奸邪了。陛下如能早時覺悟,何至有建中的禍亂呢?杞因私隙殺楊炎,遣李揆害顏真卿,激叛李懷光,幸虧陛下後來竄逐,得慰人心,天亦悔禍,否則禍亂且迭出不窮了。」德宗道:「建中禍亂,非盡關人事,卿亦聞桑道茂語否?」泌復道:「陛下以為是命數注定麼?須知命數二字,只可常人說得,君相卻不便掛口,因為君相有造命的職務,與常人不同,若君相言命,是禮樂政刑,統可不用了。古來暴君莫如桀紂,桀嘗謂我生不有命在天,武王數紂罪惡,亦雲謂己有天命,人君以命自解,恐便同桀紂了。」德宗點首,嗣復說道:「盧杞佐治不足,小心有餘,他相朕數年,每遇朕言,無不恭順。」原來為此,所以時常繫念。泌答道:「言莫予違,孔子所謂一言喪邦,據此一端,便可見盧杞的奸邪了。」德宗道:「卿原與杞不同,朕言合理,卿嘗有喜色,朕言不合理,卿嘗有懮色,雖有時卿言逆耳,卻也氣色和順,並沒有傲慢態度,能使朕為卿所化,自然屈服,不能不從,朕所以深喜得卿哩。」泌乃薦戶部侍郎竇參,說他材具通敏,可兼度支鹽鐵使﹔尚書左丞董晉,人品方正,可處門下侍郎。德宗雖然面允,意中卻不以為然。既而命泌兼集賢殿崇文館大學士,纂修國史。泌辭去大字,但以學士知院事。是年八月,月蝕東壁,泌自歎道:「東壁圖書府,今遭月蝕,大臣中未免當災,我位居宰相,兼學士銜,恐此災即加在我身上。從前燕國公張說,亦因此逝世,我位置與他相等,應亦難免此禍了。」果然隔了一年,一病不起,竟爾告終。
  泌有智略,七歲時即受知玄宗,當召見時,玄宗正與張說觀奕,因使說面試泌才,說令賦方圓動靜。泌即問及要旨,說隨口道:「方若棋局,圓若棋子,動若棋生,靜若棋死。」泌亦信口答道:「方若行義,圓若用智,動若騁材,靜若得意。」說也歎服,賀得奇童。張九齡與結為小友,後來歷事三朝,數立奇功,惟好談神仙,頗尚詭誕,未免為世所譏,但也好算是一位賢相了。持論平允。泌卒年六十八,得贈太子太傅,未得美諡,德宗亦不免少恩。遺疏仍薦竇參董晉二人可用,德宗乃用二人同平章事,並命參兼度支鹽鐵等使。參為人峭刻,少學術,多權數,每值入朝,諸相皆出,參獨居後,但說是詳核度支,暗中卻曲事逢迎,希邀主寵。又往往援引親黨,分置要地,使為耳目。董晉只備員充位,隨聲附和,不過硜硜自守,慎重自持,比那竇參的營私挾詐,自然較勝一籌,但總不得為宰相器,未識這位足智多謀的李鄴侯,何故薦此二人?這也是令人難解呢。當時朝臣中莫如陸贄,泌獨不為薦引,大約是聰明一世,懞懂一時。
  是時前邠寧節度使韓游環,與橫海節度使程日華,義武節度使張孝忠,宣武節度使劉玄佐,平盧節度使李納,先後病歿。邠寧早由張獻甫接任,餘鎮均由子承襲。日華子名懷直,孝忠子名升雲,玄佐子名士寧,納子名師古,皆由軍士推戴,奏請留後。德宗也得過且過,無不准行﹔就是回鶻忠貞可汗,為弟與少可敦鴆死,回鶻國俗,可汗妃妾,號為少可敦。國人攻殺乃弟,擁立忠貞子阿啜為可汗,遣將軍梅錄告喪,聽候朝命,德宗也未嘗詳問,即遣鴻臚少卿庾鋌,往冊阿啜為奉誠可汗。最可怪的是咸安公主,既配忠貞,復配奉誠,祖父孫同享禁臠,德宗亦聽她所為,但視為胡俗常例,不足深怪。及吐蕃轉寇北庭,回鶻大相頡乾迦斯,為唐往援,與戰不利,率兵奔還,北庭陷沒,安西遂絕音問,不知存亡。惟西州尚為唐守,德宗也無暇顧及,置諸度外罷了。慷慨得很。
  光陰似箭,寒暑迭更,已是貞元七年,竇參為相,約已三載,權勢日盛,翰林學士陸贄,屢有彈劾,參視若眼中釘,只因贄尚見寵,急切不能捽去,乃奏調為兵部侍郎,解去內職,省得他多來絮聒。德宗尚未察陰謀,會參奏稱福建觀察使吳湊,病風不能治事,應即另選,當由德宗召湊入京,見他體健神清,並沒有甚麼疾病,才知參是挾嫌誣奏,有意排擠,隨即任湊為陝虢觀察使,把原任官李翼解職。翼是參黨,一經掉換,中外稱快。參仍怙惡不改,引族子申為給事中,招權受賂,綽號喜鵲。德宗頗有所聞,乃召參入誡道:「卿族子申,所為不法,將來難免累卿,不如黜之為是。」參懇請道:「臣子族無多,申雖疏屬,尚無他惡,乞陛下鑒原!」德宗道:「朕非不欲為卿保全,奈人言藉藉,不可不防。」參仍然固請,德宗方才罷議。參又恐陸贄進用,陰與諫議大夫吳通元兄弟,造作謗書,構得贄罪。偏被德宗察覺,賜通元死,逐申為道州司馬,參亦坐貶為郴州別駕,乃進贄為中書侍郎,與尚書左丞趙憬,同平章事。所有管理度支等事,委戶部尚書班宏代理,宏未幾亦歿。贄請召用湖南觀察使李巽,入判度支。德宗已經允許,忽又變卦,擬用司農少卿裴延齡。贄上言道:「度支司須准平萬貨,吝即生患,寬又容奸,延齡誕妄小人,倘或誤用,適傷聖鑒。」德宗不從,竟任延齡為戶部侍郎,判度支事。又是一個奸臣進來了。
  至貞元九年,湖南觀察使李巽,奏稱宣武留後劉士寧,私遺參絹五千匹,德宗大怒,即欲誅參。贄入諫道:「劉晏冤死,罪不明白,至使叛臣借口有詞。參性貪縱,天下共知,但必說他私交藩鎮,潛蓄異圖,未免太甚。若驟加重辟,轉駭人情。」以直報怨,不愧君子。乃再貶參為驩州司馬,沒入家貲。內侍尚毀參不已,竟賜參自盡,杖殺竇申,諸竇一並謫戍。董晉因與參同事有年,見參得罪,亦自覺不安,乃請免職。有詔罷晉為禮部尚書,召義成節度使賈耽,為尚書右僕射,與尚書右丞盧邁,同平章事。德宗恐相權過重,仍蹈前轍,乃命四人輔政,分權任事。哪知權任不專,遇事推諉,每值有司關白,輒面面相覷,不肯署判。陸贄乃奏請依至德故事,至德系肅宗年號見前文。宰相更迭秉筆,旬日一易,德宗准如所請。尋復逐日一易,雖案牘不至沈滯,終未免互相顧忌,無所責成。贄先後奏陳治道,不下數十萬言,至論邊防六失,尤中時弊。大略謂:「措置乖方,課責虧度,兵眾致財匱,將多致力分,怨起自不均,機失於遙制,須酌量裁並,慎簡統帥,督墾閒田,自籌兵食」等語。德宗嘗優詔褒答,終究不能施行。
  會回鶻擊破吐蕃於靈州,遣使獻俘,雲南王異牟,襲擊吐蕃,取十六城,擒名王五人,亦遣使獻捷,且獻地圖方物,及吐蕃所給金印,請復號南詔。德宗遣郎中袁滋等,往冊異牟為南詔王,賜銀窠金印。異牟至大和城受冊,很是恭順,優待唐使。滋等盡歡而還,詳報德宗。德宗欣慰得很,遂擬大修神龍寺,報答神麻。戶部侍郎裴延齡,奏稱:「同州谷中,有大木數十株,高約八十丈,可供寺材。」德宗驚喜道:「開元天寶年間,在近畿搜求美材,百不得一,今怎得有此嘉木?」延齡即獻諛道:「天生珍材,必待聖君乃出,開元天寶,何從得此。」德宗甚喜。對子孫詆毀祖宗,德宗尚視為可喜,非愚而何?嗣又由延齡上疏,謂:「在糞土中得銀十三兩,緞匹雜貨,百萬有餘,這皆是左藏羨餘,應移入雜庫,供別敕支用。」太府少卿韋少華,與死陝州之韋少華姓名相同,別是一人。劾論:「延齡欺君罔上,請令三司查核左藏,何來此糞土中物,無非延齡移正為羨,恣為詭譎等情。」德宗既不罪延齡,亦不罪少華。延齡所奏,不能欺三尺童子,德宗昏耄已甚,所以麻木不仁。鹽鐵轉運使張滂,司農卿李銛,京兆尹李充,俱因職任相關,常斥延齡謬妄。陸贄更志切除奸,極陳延齡罪惡,略云:
  延齡以聚斂為長策,以詭妄為嘉謀,以掊克斂怨為匪躬,以靖譖服讒為盡節,可謂堯代之共工,魯邦之少卯,跡其奸蠹,日長月滋,移東就西,便為課績,取此適彼,遂號羨餘。昔趙高指鹿為馬,臣謂鹿之與馬,物類猶同,豈若延齡掩有為無,指無為有?臣以卑鄙,任當台衡,情激於衷,欲罷難默,務乞陛下明目達聰,亟除奸慝,毋受欺蒙,則不勝幸甚!
  這疏上後,德宗非但不罪延齡,反待延齡加厚。贄復約宰相趙憬,面奏延齡奸邪,德宗恨贄多言,面有怒色。憬卻一語不發,退朝後反密告延齡,延齡恨贄益深。或謂贄嫉惡太嚴,恐遭讒害,贄慨然道:「我上不負天子,下不負所學,此外非所敢計了。」果然不到數日,有敕頒下,罷贄為太子賓客。越年為貞元十一年,初夏天旱,延齡誣贄怨望,並李充張滂李銛,乘旱造謠,搖動眾心。德宗竟貶贄為忠州別駕,充為涪州長史,滂為汀州長史,銛為邵州長史。
  先是定州人陽城,隱居中條山,以學行著名,李泌薦為諫議大夫,城拜官不辭,未至京師,都人已想望豐彩,料他必盡言敢死。及城入哀後,獨與二弟及客,日夜痛飲,並無諫章。河南人進士韓愈,作《爭臣論》譏城,他人亦嘖有煩言,城仍不介意,但以杯中物消遣,恍若無聞。至贄等坐貶,主怒未解,中外惴恐,莫敢營救,城獨奮然道:「不可令天子信用奸臣,殺無罪人。」乃公也酒醒了。遂與拾遺王仲舒,補闕熊執易崔錡等,伏闕上書,極陳延齡奸佞,贄等無罪。德宗大怒,欲罪城等,幸太子在旁勸解,乃命宰相出諭,令他退去。金吾將軍張萬福,大聲稱賀道:「朝廷有直臣,天下從此太平了。」因遍拜城等,已而連呼太平萬歲,太平萬歲!萬福武人,年八十餘,自萬福稱賀後,城乃得重名。會聞德宗欲進相延齡,城泣語廷臣道:「果欲用延齡為相,當取白麻撕壞,免他誤國。」白麻系宣詔用紙。隨即續草奏稿,盡列延齡罪狀,使李泌子繁繕寫。繁本不端品,城因他是故人子,囑令繕正,哪知他竟私告延齡。延齡亟入見德宗,一一自解。及城疏呈入,德宗遂視為誣妄,擱置不理,虎父生犬子,可為鄴侯一歎。且改城為國子司業,進延齡為戶部尚書。延齡年已衰老,尚自恨不得相位,居常牢騷鬱憤,嫚罵近臣,至遇疾臥第,擅載度支官物至家,人無敢言。越歲竟死,年六十九,中外相賀。惟德宗悼惜不置,追贈太子太傅。延齡嘗薦諫議大夫崔損,才可大用,適趙憬病歿,盧邁老疾,中書省虛位十日,德宗即令損同平章事。損委鄙無能,入相後毫無建白,母殯不葬,女兄為尼,歿不臨喪。德宗恰喜他唯唯諾諾,倚任了好幾年。
  是時太尉中書令西平王李晟,司徒侍中北平王馬燧,相繼去世,晟諡忠武,燧諡莊武。昭義節度使李抱真,也已病終,都虞侯王延貴,奉詔繼任,賜名虔休。魏博節度使田緒,曾在貞元元年,尚德宗妹嘉誠公主,代宗第十女。有庶子三人,幼名季安,公主撫為己子。緒於貞元十二年歿世,左右推季安為留後,德宗即命為節度使。為後文魏博歸朝張本。由南東道節度使曹王臯,亦已病逝,賜諡為成,接任為陝虢觀察使於頔,各鎮粗報平安。惟宣武軍迭經變亂,宣武節度使劉士寧,淫亂殘忍,為兵馬使李萬榮所逐,奔歸京師。萬榮得受制為留後,用子迺為兵馬使,牙將劉沐為行軍司馬。不到一年,宣武軍又復作亂,都虞侯鄧惟恭,因萬榮寢疾,執迺送京師,並殺萬榮親將數人。這次還算德宗有些主意,特授董晉為宣武節度使,令即赴鎮。又恐晉太寬柔,未能鎮定,更命汝州刺史陸長源為行軍司馬,隨晉東行。既用董晉,不必用陸長源,仍是種一禍苗。晉兼程至宣武軍,萬榮已經病死,惟恭代領軍事,倉猝不及抗命,只好出迎朝使。晉不用兵衛,接見惟恭,辭氣甚和,且仍委以軍政,暗中卻加意防備。等到惟恭謀亂,已是佈置綿密,先將亂黨捕誅,然後把惟恭拿住,械送京師。陸長源性剛且刻,最喜更張舊事,經晉從容裁抑,軍中乃安。不意董先生卻有此經濟。後來過了兩年,晉病歿任所。長源知留後,揚言道:「將士弛慢已久,我當振飭法紀,方可掃清宿弊。」軍士聽了此言,不禁恟懼,或勸長源散財勞軍,長源道:「我豈效河北賊,用錢買將士心麼?」未幾變起,長源被殺。監軍俱文珍,急召宋州刺史劉逸准靖難,逸准曾為宣武將,頗得眾心,聞文珍召,引兵入汴州,撫定大眾,請命朝廷。詔授逸准為節度使,賜名全諒,不到數旬,全諒復歿,軍中推玄佐甥韓弘為留後。韓弘曾為兵馬使,至是因宣武軍屢次作亂,特查出亂首,及黨與三百人,曆數罪狀,斬首以徇。一面恭請朝命,受敕為節度使,乃整肅號令,撫循軍士,汴中才無後懮。
  偏淮西節度使吳少誠,密謀抗命,遣人陰約韓弘,為弘所殺。少誠知逆謀已泄,索性舉兵發難,掠壽州,襲唐州,殺死鎮遏使謝詳張嘉瑜。會陳許節度使曲環身故,陳州刺史上官涗,繼為留後,少誠乘隙進擊,涗遣將往阻,不幸敗歿,反致寇逼城下。涗方接奉朝旨,進任節度使,驀聞寇至近郊,不禁倉皇欲走。營田副使劉昌裔入阻道:「朝廷方授公節鉞,奈何棄此他去?況城中不乏將士,固守有餘,昌裔不才,願為城守。」涗乃委以軍事,集眾登陴。兵馬使安國寧,謀為內應,被昌裔察出,誘入誅死,然後誓眾拒敵。少誠圍攻累日,昌裔伺他懈怠,鑿城出擊,大破敵兵。又經劉弘發兵三千,來援許州,少誠遁去,許城得全。
  德宗聞少誠叛亂,褫奪官爵,令諸道會師進討,於是山南東道節度使於頔,安黃節度使伊慎,知壽州事王宗,與上官涗韓弘聯兵,進討淮西。起初頗稱得利,於頔前驅進行,迭拔吳房朗山,嗣因軍無統帥,號令不一,各軍至小溵水,自相驚駭,紛紛溃散,委棄器械資糧,均為少誠所有,少誠氣勢益強。西川節度使韋臯,聞諸軍失利,表請授渾瑊賈耽為元帥,統轄諸軍,若不願煩勞元老,臣願選精銳萬人,下巴峽,出荊楚,翦除凶逆,否則諭少誠悔罪,加恩赦宥,罷免兩河諸軍,休息兵民,尚不失為次策。如少誠罪惡貫盈,為麾下所殺,仍舉爵位授他麾下,是去一少誠,復生一少誠,禍且無窮云云。末數語,最中時弊。德宗接奏,方在躊躇,忽報中書令咸寧王渾瑊,因病致亡,不由的嗟歎道:「國家又失一大將了。」遂予諡忠武,另擬擇將討吳少誠,時宦官竇文瑒霍仙鳴,正得上寵,進任護軍中尉,勢傾朝野,內外官吏,多出門下。夏綏節度使韓全義,尤為文瑒厚愛,特地薦引,令為蔡州招討使,統率十七道兵馬,出征少誠。全義素無勇略,惟賄托權閹,得邀超擢。既為大帥,即用閹寺數十人,充作監軍。每議軍事,閹寺高坐帳中,爭論嘩然,無一成議。並且天時溽暑,士卒病歿,全義亦不加撫慰,以致人人離心。行至溵南,淮西將吳秀吳少陽等,驅軍前來,兩下未及交鋒,諸道軍已經溃退。吳秀等乘勢掩殺,全義連忙回走,返保五樓。嗣是三戰三北,,逐節退還,直至陳州各道兵多半還鎮,惟陳許將孟元陽,神策將蘇光榮,尚留軍溵水,並力殺退追兵。少誠乃引軍還蔡州,全義尚歸罪昭義將夏侯仲宣,義成將時昂,河陽將權文變,河中將郭湘等,誘至帳中,設伏捕戮,誇示權威,軍心愈覺不服。幸少誠未悉詳情,遣使齎獻書幣,求監軍代為昭雪。監軍樂得代奏,有詔赦少誠罪,仍復官爵,召全義班師。全義至長安,文瑒力為袒護,掩飾敗跡。德宗仍然厚待全義。全義托言足疾,但遣司馬崔放入對,放為全義引咎,自謝無功。德宗道:「全義為招討使,能招徠少誠,也是功勞,何必定要殺人呢?」全義乃謝歸夏州。小子有詩歎道:
  元戎失律咎難辭,誰料庸君反受欺?
  功罪不明鋼紀隳,晚唐刑賞早違宜。
  吳少誠外,還有餘鎮節度使,互有更替,容至下回再表。  

  古來計臣,多工心術,裴延齡虛妄無能,尚不足與計臣同列,德宗獨深信之,意者其殆由天性好猜,隱相契合歟?不然,得韋少華之訐發,與陸贄等之極陳,寧有不為之感悟耶?陽城之名,實延齡玉成之,延齡死而中外相賀,德宗獨追惜不置,好人所惡,惡人所好,其不亡也亦幸矣。夫不能斥裴延齡,無怪其用韓全義,溵南之敗,全義實屍其咎,乃復任閹豎播弄,掩敗為功,德宗之德,固若是耶?讀此回不禁為之三歎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7 18:13:36

第七十一回     王叔文得君怙寵 韋執誼坐黨貶官



  卻說成德節度使王武俊,於貞元十七年歿世,子士貞受命為留後,此外如滑毫許節度使,即義成節度使。迭經李復姚南仲盧群李元素等,先後交替,幸無變故。徐泗濠節度使張建封病卒,軍士推建封子愔為留後,德宗命淮南節度使杜佑兼任,偏經軍士抗拒,只好收回成命,令愔為節度使,改名武寧軍。大權已經旁落,改名何益?朔方節度使楊朝晟歿後,由兵馬使高固接任,軍心尚安。昭義節度使,改用盧從史,也是由軍士擁立。總之德宗時代,藩鎮坐大,已成了上陵下替的局面。德宗又專務姑息,過一日,算一日,但教目前無恙,便自以為天下太平。如見肺肝。就是朝中宰輔,亦多用那庸庸碌碌的人物,崔損為裴延齡所薦,入相九年,無一嘉謨,反始終倚畀,直至一病不起,方進太常卿高郢為中書侍郎,吏部侍郎鄭珣瑜為門下侍郎,同平章事,其實這兩人也沒甚用處。還有輔政多年的賈耽,見前回。出將入相,頗負重望,但也遇事模稜,苟全祿位。宰相如此,他官可知。太學生薛約,上書言事,坐徙連州。國子司業陽城,與約有師生誼,出送郊外,被德宗聞知,說他黨庇罪人,亦貶為道州刺史,且飭觀察使隨時考課。城自署道:「撫字心勞,催科政絀。」考下,觀察使遣判官督收賦稅,城自系獄中,判官驚退。又遣他判官往驗,他判官載妻孥同行,中道逸去,城名益盛。獨朝廷視為廢吏,置諸不問。京兆尹李實,為政暴戾,遇旱不准免租,監察御史韓愈,請收征從緩,被黜為山陽令,朝政昏憒,已可見一斑了。
  太子誦操心慮患,頗稱練達,平居有侍臣二人,最為莫逆,一個是杭州人王伾,一個是山陰人王叔文,俱官翰林待詔,出入東宮。叔文詭譎多謀,自言讀書明理,能通治道,太子嘗與諸侍讀座談,論及宮市中事,大眾刺刺不休,獨叔文在側,不發一詞。及侍臣齊退,太子乃留住叔文,問他何故無言?叔文道:「殿下身為太子,但當視膳問安,不宜談及外事。且皇上享國日久,如疑殿下收攬人心,試問將何以自解?」太子不禁感泣道:「非先生言,寡人實尚未曉,今始得受教了。」遂大加愛幸,與王伾相依附。伾善書,叔文善棊,兩人娛侍太子,日夕不離,免不得有所陳議。或說是某可為相,或說是某可為將。既言太子不宜論外事,奈何復引薦將相。看官聽說!他所談述的將相才,並不是因公論公,其實統是他的死友,無非望太子登台,牽連同進,結成一氣,可以長久不敗呢。當時翰林學士韋執誼,左司郎中陸淳,左拾遺呂溫,進士及第李景儉,侍御史陳諫,監察御史柳宗元劉禹錫程異,司封郎中韓曄,戶部郎中韓泰,翰林學士凌准等,皆與叔文王伾,結為死友,嘗同游處,蹤跡詭秘,莫能推測。左補闕張正一上書言事,得蒙召見,叔文恐他上達陰謀,即嗾韋執誼參劾正一,說他與吏部侍郎王仲舒,主客員外郎劉伯芻等,私結朋黨,游寓無度,以致正一坐貶,仲舒伯芻,亦皆遠謫,於是朝右側目。就是各道藩臣,亦或陰進資幣,與為交通。不料太子忽染風疾,甚至瘖不能言,貞元二十一年元日,德宗御殿受朝,王公大臣等,循例入賀,獨太子不能進謁。德宗悲感交乘,且歎且泣,退朝後便即不豫,日甚一日。過了二十多天,並沒有視朝消息,太子也未聞病癒,中外不通,宮廷疑懼。
  一夕,由內廷宣召,傳入翰林學士鄭絪衛次公,令草遺詔。兩學士才知德宗彌留,握筆匆匆,立即定稿。忽有一內侍出語道:「禁中方議及嗣君,尚未定奪。」次公即接口道:「太子雖然有疾,地居冢嫡,中外屬心,必不得已,也應立廣陵王,見後。否則必致大亂。敢問何人能擔當此責?」賴有此人。鄭絪亦應聲道:「此言甚是。」內侍方才入報。宦官李忠言等,料難違眾,方傳言德宗駕崩,立太子誦為嗣皇帝。鄭絪衛次公,繕就制書,即刻頒發。太子知人心懮疑,力疾出九仙門,召見諸軍使,京師粗安,次日即位太極殿。衛士尚有疑議,及入謁,引頸相望道:「果真太子呢。」大眾喜甚,反至泣下。即位禮成,九重有主,是謂順宗,尊諡德宗為神武皇帝。德宗在位二十六年,享壽六十四歲,改元三次。後來奉葬崇陵,以德宗後王氏袝葬。後本順宗生母,德宗貞元三年,由淑妃進冊為後,素來多疾,冊禮方訖,即報崩逝。德宗不再冊後,只有賢妃韋氏,總攝六宮,性敏行淑,言動有法,為德宗所愛重,至是自請出奉園陵。及德宗既葬,遂在崇陵旁居住,守制終身,這才是不愧賢妃了。歷敘德宗後妃,樸前文所未及,至稱頌韋賢妃處,尤關名節。
  順宗失音未痊,不能躬親庶務,每當百官奏事,輒在內殿施帷,由帷中裁決可否,令內侍傳宣出來。百官在帷外窺視,常隱隱見順宗左右,陪著兩人,一是順宗親信的宦官,就是李忠言,一是順宗寵愛的妃子,就是牛昭容。外面翰林院中,職掌草詔,主裁是王叔文。出納帝命,便是王伾。叔文有所奏白,往往令伾入告忠言,忠言轉告牛昭容,昭容代達順宗,往往言聽計從,無不照行,因此翰苑大權,幾高出中書門下二省。叔文復薦引韋執誼為相,得邀允准,遂進執誼為尚書左丞,同平章事﹔伾與叔文,同進為翰林學士。韓泰柳宗元劉禹錫等,競相標榜,不曰伊周復出,即曰管葛重生,所有進退百官,悉憑黨人評耄■杉唇■■豢杉賜恕S摯種*心不服,也提出幾種合法的條件,請旨施行,一是命杜佑攝行冢宰,兼掌度支等使﹔一是罷進奉宮市五坊小兒﹔一是追召陸贄陽城﹔一是貶京兆尹李實為通州長史,數道詔命,蟬聯而下,大眾爭頌新主聖明。惟陸贄陽城,未及接詔,已皆病歿貶所,有詔贈贄為兵部尚書,追諡曰宣,城為左散騎常侍,各令地方有司,派吏護喪歸葬,中外俱惋惜不置。惟王叔文黨與,共慶彈冠,或為御史,或為中丞。侍御史竇群,素來剛直,獨語叔文道:「天下事未可逆料,公亦宜稍自引嫌。」叔文驚問何故?群答道:「李實嘗怙恩挾貴,睥睨一世,當時公逡巡路旁,尚只江南一吏,今李實遭貶,公為後起,怎保路旁無與公相等呢?」恰是忠告。叔文全然不睬。群即退草彈文,劾奏劉禹錫等挾邪亂政,不宜在朝。不明斥叔文,想是尚留情誼。次日呈將進去,禹錫等當然得知,忙與叔文商議,設法逐群。叔文轉告韋執誼,執誼道:「群以直聲聞天下,倘驟加斥逐,我輩必負惡名,還請暫時容忍,待後再議!」叔文面有慍色。執誼終執前說,不欲罷群,群因仍在位。御史中丞武元衡,兼山陵儀仗使,禹錫向元衡前,求為判官,元衡不許。叔文以元衡職操風憲,密遣人誘啖權利,諷使附己,元衡又不從。由是互進讒言,左遷元衡為左庶子。一班干祿市寵諸徒,見他大權見握,不得不昏暮乞憐。叔文與伾,及黨人數十家,都是門庭似市,日夜不絕,且往往不得遽見,多就鄰近寓宿,凡餅肆酒壚中,盡寄宦跡,每夕須出旅資千錢,方准容膝。那熱心做官的人,還管甚麼小費,就使要許多賄賂,也不惜東掇西湊,供奉黨人。王伾最號貪婪,按官取賄,毫無忌憚,所得金帛,用一大櫃收藏,伾夫婦共臥櫃上,以防盜竊,好算是愛財如命了。何不喝荸薺湯?
  順宗久疾不癒,大臣等罕見顏色,擬請立儲備變。獨伾與叔文等,欲專大權,多方阻撓。宦官俱文珍劉光錡薛盈珍等,陰忌黨人,密啟順宗,速建太子。順宗召入翰林學士鄭絪等,商議立儲事宜,絪並不多言,但書「立嫡以長」四字,進呈御覽。順宗點首示意。絪遂承制草詔,立廣陵王淳為太子,改名為純。原來順宗有二十七子,長子純,系王良娣所出,年已二十有八,夙號英明,德宗時已受封為廣陵郡王,至是立為太子,全由鄭絪一人主持,就中惟俱文珍等幾個近侍,算是預聞,此外沒人參議,連牛昭容都不得知曉。一經詔下,內外驚為特舉,相率稱賀。付畀得人,不可謂順宗非賢,但剏議出自閹宦,終貽後患。惟叔文面帶愁容,獨吟杜甫題諸葛祠詩道:「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二語吟畢,旁人多半竊笑,他益加疑懼,日召黨人謀議,且常至中書省,與韋執誼密談。
  一日已值午牌,獨乘車往見執誼,門吏出阻道:「相公方食,不便見客。」叔文怒叱道:「你敢不容我進去麼?」門吏婉言道:「這是向來舊例。」叔文不待說畢,便厲聲道:「有什麼例不例?」門吏乃入白執誼,執誼只好出迎,與叔文同往閣中。杜佑高郢鄭珣瑜三人,本與執誼會食,見執誼入內,彼此停箸以待,良久方有人出報道:「韋相公已與王學士同食閣中,諸相公不必再待了。」佑與郢方敢續食。珣瑜草草食罷,退語左右道:「我豈可復居此位,長做一伴食中書麼?」遂跨馬逕歸,稱疾不出。還有資格最老的賈耽,已有好多時不到省中,一再上表辭職,乞許骸骨歸裡,惟未見詔書下來。執誼妻父杜黃裳,曾任侍御史,為裴延齡所忌,留滯台閣,十年不遷。及執誼入相,始遷太常卿,因勸執誼率領群臣,請太子監國。執誼驚訝道:「丈人甫得一官,奈何即開口議禁中事?」黃裳勃然道:「我受恩三朝,怎得因一官相屬,遂賣卻本來面目?」說罷,拂衣趨出。執誼因受叔文囑托,特薦陸質為侍讀使,潛伺太子意,並得乘間進言。陸質即陸淳,因避太子原名,改名為質。質入講經義,免不得兼及外事,太子變色道:「皇上令先生來此,無非為寡人講經,奈何旁及他務?寡人實不願與聞!」質碰了一個釘子,赧顏而退。
  叔文又慮宦官作梗,復引右金吾大將軍范希朝,為神策京西行營節度使,即用韓泰為行軍司馬。泰有籌畫,為叔文等所倚重。叔文推薦希朝,明明是借他出面,暗中實恃泰為主,令泰號召西北諸軍,與為聯絡,抑制宦官。宦官俱文珍等,窺透機謀,亟遣人密告諸鎮,慎勿以兵屬人。及希朝與泰,到了奉天,檄令諸鎮將入會,諸鎮將托詞遷延,始終不至,任你韓泰足智多謀,至此也束手無策,只好怏怏回都。叔文得泰還報,正在懊悵,不意制書又下,調他為戶部侍郎,仍充度支鹽鐵轉運等副使,這一驚非同小可,便語諸學士道:「我逐日來翰院中,商量公事,今把我院職撤銷,將來如何到此呢?」說至此,幾乎泣下。王伾代為疏請,乃許三五日一入翰院,叔文方解去一半愁腸。
  宣化巡官羊士諤,因事入京,公言叔文罪惡。叔文大怒,即商諸韋執誼,欲請旨處斬。執誼不答。叔文道:「就使免斬,亦當杖死。」執誼仍然搖首。叔文悻悻出去,執誼乃貶士諤為寧化尉。適劍南度支副使劉辟入京,求領劍南三川,且假韋臯名目,語叔文道:「太尉使辟,向公道達誠意,若與辟三川,當效死相助,否則亦當怨公。」叔文怒道:「節使豈可自請?韋太尉也太覺糊塗了。」遂將辟拒退。又與執誼面議,欲斬劉辟,韋執誼仍然不允。辟實可殺。叔文忍無可忍,當面詬責,備極揶揄,執誼無詞可對,及叔文已歸,乃使人謝叔文道:「非敢負約,實欲曲成兄事,不得不然。」叔文總說他忘恩負義,與為仇隙。未幾叔文母病,將要謝世,叔文卻盛設酒饌,邀請諸學士,及宦官李忠言俱文珍劉光錡等,一同入座。酒行數巡,叔文語眾道:「叔文母病,因身任國事,不得親侍醫藥,未免子道有虧,今擬乞假歸侍。自念在朝數年,任勞任怨,無非為報國計,不避危疑,一旦歸去,謗必隨至,在座諸公,若肯諒我愚誠,代為洗刷,叔文即不勝銜感了。」如此膽怯,何必植黨營私。滿座俱未及答,獨俱文珍冷笑道:「禮義不愆,何恤人言?王公亦未免多心呢。」大眾應聲附和,說得叔文無可措辭,可見宦官勢盛,但斟酒相勸,各盡數杯而散。
  越日,叔文母歿,丁懮去位。韋執誼本迫持公議,與叔文常有異同,至此更乏人牽掣,樂得任所欲為,就使叔文密函相托,他亦置諸不理,叔文因此益憤,日謀起復,擬得任原官後,先殺執誼,然後將反對諸人,一律除盡。王伾代為幫忙,常至各宦官處疏通,且與杜佑商議,請起叔文為相,兼總北軍,偏偏沒人答應,再請起叔文為威遠軍使,也是不得奧援。他只得自己出名,接連上了三疏,說得叔文如何通文,如何達武,滿紙中天花亂墜,始終不見綸音。伾知不能濟事,在翰院中臥至夜半,忽失聲自叫道:「王伾中風了!」遂乘車竟歸,不敢再出。
  西川節度使韋臯,上表請太子監國,略言:「陛下哀毀成疾,請權令太子親監庶政,俟皇躬痊癒,太子可復歸東宮。」又上太子箋云:「聖上諒陰不言,委政臣下,王叔文王伾李忠言等,謬當重任,樹黨亂紀,恐誤國家,願殿下即日奏聞,斥逐群小,令政出人主,治安天下」等語。荊南節度使裴均,河東節度使嚴綬,箋表繼至,語與臯同。再經俱文珍等,從中慫慂,不由順宗不從,遂許令太子監國,即日頒敕。太子純既攬重權,遂命太常卿杜黃裳為門下侍郎,左金吾大將軍袁滋為中書侍郎,並同平章事,罷鄭珣瑜為吏部尚書,高郢為刑部尚書。太子出蒞東朝堂,引見百官,百官入朝拜賀,太子逡巡避席,掩袖拭淚。大眾知太子懮父,交相稱頌。過了半月,由順宗禪位太子,自稱太上皇,制敕稱誥,改元永貞,循例大赦。越五日,太子純即位太極殿,是為憲宗,奉太上皇居興慶宮,尊生母王氏為太上皇後,貶王伾為開州司馬,王叔文為渝州司戶。昇平公主即郭曖妻。入賀,並獻入女伎數人,憲宗道:「太上皇尚不受獻,朕何敢違例?」遂將女伎卻還。荊南表獻毛龜,憲宗又下詔道:「朕所寶惟賢,嘉禾神芝,統是虛美,不足為寶。所以春秋不書祥瑞,從今日始,勿再以瑞兆上聞,所有珍禽奇獸,亦毋得進獻!」於是天下向治,共仰清明。
  劍南西川節度使韋臯,鎮蜀已二十一年,服南詔,摧吐蕃,威德及民,功勛無比,累加官階,至檢校太尉,爵南康郡王。憲宗即位,因他表請監國,有定策功,當然再沛恩綸,厚加寵遇,不意恩詔尚未到蜀,太尉率爾歸天,生榮死哀,全蜀悲悼,到處繪像立祠,享祭不絕。臯本是京兆人氏,氣宇軒昂,性度豁達,張延賞為女擇婚,苦無當意,延賞妻苗氏,系故相苗晉卿女,夙善風鑒,既見韋臯,即語延賞道:「此人後必大貴,可選作東牀。」延賞尚未允許,經苗氏再三慫慂,乃贅臯為婿。臯時尚微賤,隨延賞出鎮劍南,倜儻不羈,傲睨一切。延賞漸加白眼,連婢僕也瞧他不起,他也不以為意,唯苗氏待遇如常。張女泣語臯道:「韋郎!韋郎!七尺好男兒,學兼文武,乃常沈滯兒家,貽人笑罵麼?」勖夫上達,卻也是個奇女。臯投袂而起,即向延賞處辭行。張女摒擋妝奩,盡作贐儀。延賞喜臯他往,亦贈以七馱物。臯出門東去,每過一驛,即遣還一馱,行經七驛,七馱物悉數璧還,惟挈妻所贈,及布囊書策,逕至京師,投入帥府幕中﹔輾轉推薦,得擢監察御史,出知隴州行營留事。德宗奔奉天,臯斬牛雲光,誅朱泚使,遣使上聞,因超遷奉義節度,鎮守西陲。見六十五回。貞元初年,加任金吾大將軍,持節西行,往代張延賞職。他卻改易姓名,以韋作韓,以臯作翱,疾馳至天回驛,去西川城僅三十里。延賞聞韓翱到來,正因他素不相識,未免滋疑,忽有屬吏入報道:「今日來代相公,系是韋臯將軍,並不是韓翱呢。」苗夫人在旁道:「若是韋臯,必系韋郎。」延賞笑道:「天下豈沒有同姓同名的官吏?似韋生不通音問,已越數年,我料他早填溝壑,怎得來代我位呢?可笑你婦人家,太沒見識,致誤女兒。」苗夫人道:「韋郎前雖貧賤,妾觀他氣凌霄漢,每與相公接談,從未嘗一言獻媚,因致見尤,今日立功任重,舍彼為誰?相公莫笑妾無目哩。」延賞仍然不信,到了次日,新使入府,果然是張門快婿韋臯,延賞無顏出迎,但自歎道:「我不識人。」遂從西門竊出,揚長自去。臯入謁外姑苗夫人,下拜甚恭,與張女相見,歡然道故,自不消說。惟見了張家婢僕,免不得惹起前嫌,立即提出數人,痛加杖責,有一兩個暴死杖下,竟將遺屍投棄蜀江。小人何足深責,臯後來亦致暴死,恐是冤魂為厲。乃大開盛宴,替苗夫人餞行,隨派兵吏護送出境。自是撫御將士,整飭邊防,迭破吐蕃驍帥,威震西南﹔南詔稱臣,群蠻內附。年六十一暴卒,由憲宗追贈太師,予諡忠武。
  支度副使劉辟,竟自稱西川劍南留後,表求旌節。憲宗派袁滋為安撫大使,考察全蜀情形,另任尚書左丞鄭餘慶同平章事。既而賈耽復歿,再進中書舍人鄭絪同平章事。一面追究王叔文餘黨,連貶韓泰韓曄柳宗元劉禹錫等為遠州刺史,嗣又因議罰太輕,再貶韓泰為虔州司馬,韓曄為饒州司馬,柳宗元為永州司馬,劉禹錫為朗州司馬,陳諫為台州司馬,凌准為連州司馬,程異為郴州司馬。惟陸質已死,李景儉適居母喪,得免嚴譴。著末一詔,乃是將同平章事韋執誼,迭降了好幾級,黜為崖州司馬﹔越年且賜王叔文自盡。王伾韋執誼凌准,相繼懮死。小子有詩歎道:
  漫誇管葛與伊周,朝值槐堂暮遠流。
  試看八人同坐貶,才知富貴等雲浮。
  叔文餘黨,貶黜無遺,天時已值殘冬,朝廷又要改元了。
  欲知憲宗元年時事,容待下回表明。  

  王叔文非真無賴子,觀其引進諸人,多一時知名士,雖非將相才,要皆文學選也。王伾與叔文比肩,較為貪鄙,招權納賄,容或有之,亂政誤國,尚未敢為,觀其貶李實,召陸贄陽城,罷進奉宮市五坊小兒,舉前朝之弊政,次第廓清,是亦足慰人望,即欲奪宦宮之柄,委諸大臣,亦未始非當時要著,閹寺禍唐,已成積習,果能一舉掃除,寧非大幸?誤在材力未足,誇誕有餘,宦官早已預防,彼尚自鳴得意,及叔文請宴自陳,王伾臥牀長歎,徒令若輩增笑,不待憲宗即位,已早知其無能為矣。韋執誼始附叔文,終擯叔文,卒之同歸於盡。八司馬相繼貶竄,數腐豎益長權威,加以韋臯裴均嚴綬等,上表請誅伾文,復開外重內輕之禍,自是宦官方鎮,迭爭權力,相合相離,以迄於亡,可勝慨哉!故史稱順憲二宗,俱英明主,讀此回而未敢盡信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7 18:14:05

第七十二回     擒劉辟戡定西川 執李錡蕩平鎮海



  卻說順宗改元永貞,因關係一代正朔,所以就貞元二十一年間,即已改行。至憲宗禪位,應復改元,當下將永貞二年,改為元和元年。正月朔日,憲宗帶領百官,至興慶宮朝賀順宗,奉上尊號,稱為應乾聖壽太上皇,禮畢還朝,方受群臣慶賀。過了數日,太上皇病體增劇,醫藥罔效,竟爾升遐,享年四十六歲,在位僅閱半年,總算作為一年。憲宗侍疾治喪,連日無暇,偏劉辟不肯用命,居然造起反來。辟欲繼韋臯後任,因憲宗不許,特阻兵自守。憲宗已遣袁滋為安撫使,尋又命充西川節度使,徵辟為給事中。辟仍不肯奉詔,滋畏辟不進,為憲宗所聞,貶滋為吉州刺史,本擬發兵討辟,但念履位方新,力未能討,只好再事羈縻,授辟為西川節度副使,知節度事。右諫議大夫韋丹上疏,謂:「釋辟不誅,外此無不效尤,恐將來朝廷命令,不能出兩京以外。」憲宗頗以為然,因命丹為東川節度使,防制西川。哪知辟氣燄益驕,又表請兼領三川。憲宗不允,辟竟發兵攻梓州。推官林蘊極力諫阻,惹動辟怒,將蘊械系起來,且屢囑軍士持刀威嚇,刃擬蘊頸,已非一次。蘊怒叱道:「豎子!要斬便斬,我頸豈汝礪石麼?」辟不禁旁顧道:「此人真忠烈士,饒他去罷!」公道自在人心,即叛賊猶知忠義。乃黜為唐昌尉,復益兵東向,將梓州圍住。
  東川節度使韋丹,尚未到任,前節度使李康,督眾拒守,一面飛章告急。憲宗召集群臣,會議討逆事宜,大眾謂蜀地險固,不易進兵。獨杜黃裳奮然道:「辟一狂妄書生,得良將往取,譬如拾芥,有甚麼難事?」原來辟曾舉進士,參入戎幕,累經韋臯信任,厚自儲藏,因潛謀不軌,致遭此變。韋臯亦大不識人。黃裳知辟無能,決計主討,特薦神策軍使高崇文,勇略可用,並請憲宗勿置監軍,以專責成。翰林學士李吉甫,亦勸憲宗從黃裳言,憲宗乃命高崇文,率步騎五千,作為前軍,神策行營兵馬使李元奕,率步騎二千,作為次軍,並會同山南西道節度使嚴礪,同討劉辟。當時宿將尚多,各自命為征蜀統帥。哪知詔命一下,偏用了一個高崇文,頓令他驚異不置。崇文方屯長武城,練兵五千,常如寇至,一經受詔,即日啟行,器械糗糧,均無所闕,在途嚴申軍律,秋毫無犯。有一兵士就食逆旅,折人已箸,被崇文察覺,立斬以徇。將吏相率股栗,奉命惟謹。崇文出斜谷,李元奕出駱谷,同趨梓州,途次接得警報,梓州已經失守,李康被擒,崇文引兵亟進,從閬中入劍門,正值辟將邢泚,乘勝前來,崇文也不與答話,立即擂鼓,驅軍猛擊。邢泚慌忙對仗,戰不數合,已殺得旗靡轍亂,無力抵敵,沒奈何返奔梓州。崇文追至城下,懸賞攻城,自己親冒矢石,限期登陴。泚已經過第一次厲害,自知非崇文敵手,不如趁早逃生,遂引眾夜出後門,一溜煙的去了。崇文入屯梓州,休息一日,擬再行進兵,可巧辟送歸李康,為辟代求昭雪。崇文叱道:「汝敗軍失守,已負死罪,尚敢替逆賊求免麼?」康尚欲乞情,怎奈崇文鐵面無私,立命左右推出,把康斬首。嗣接嚴礪軍報,也已攻克劍州,斬賊吏文德昭,當下覆告嚴礪,聯名奏捷,憲宗得報甚喜。又接韋丹自漢中遞奏,請命崇文知蜀中事,乃即以崇文為東川節度副使。
  不意西川尚未告靖,夏綏又復稱戈,幾乎有銅山西崩,洛鐘東應的狀態。虧得河東節度使嚴綬,表請討賊,不待朝廷發兵,已遣牙將阿跌光進,阿跌系複姓。及弟光顏,率兵戡亂。兩將勇冠河東,聯鑣並進,足令逆軍喪膽。夏州兵馬使張承金,斬了首逆,傳首京師,夏綏復安。究竟首逆為誰?原來是韓全義甥楊惠琳。倒戟而出,筆墨一新。全義自溵水敗還,不朝而去,見七十回。憲宗時在藩邸,即斥他不盡臣節,至憲宗嗣位,全義頗自戒懼,拜表入朝。杜黃裳勒令致仕,全義只好歸休,獨全義甥楊惠琳,乘全義入朝,權知留後。憲宗簡將軍李演為夏綏節度使,反為惠琳所拒,因此嚴綬遣將往討,不匝月而亂平。高崇文聞光顏名,調令至蜀,自督兵攻鹿頭關,關距成都百五十里,倚山帶川,非常雄險。辟連築八柵,分兵屯守,嚴拒官軍,辟將仇良輔,與辟子方叔,婿蘇強,統領屯兵,出戰崇文,大敗而還。崇文督兵攻柵,也不能下,復因天雨連綿,未便猛撲,他卻想了一計,令驍將高霞寓,專攻關左的萬勝堆。堆在鹿頭山上,高出關城數仞,原有賊將駐守,霞寓招募死士,扳緣而上,任他矢石如雨,只管冒死上去,前隊僕,後隊繼,且縱火焚柵,煙燄薰天,賊眾無處逃遁,不是焚死,就是殺死。既奪得萬勝堆,俯瞰鹿頭關,一一可數,瞭如指掌。屯兵先後出戰,官軍無不預曉,八戰八捷,賊心始搖。崇文複分兵破賊於德陽,又敗賊於漢州,嚴礪亦遣將嚴泰,進拔綿州石牌谷,會河東將阿跌光顏,與崇文約期會師,途中為天雨所阻,遲了一日。光顏聞崇文軍律,很是嚴厲,自恐誤期得罪,乃深入鹿頭關西面,斷賊糧道,賊眾大懼。鹿頭守將仇良輔,與綿江柵將李文悅,依次請降。崇文遂收鹿頭關,擒住辟子與婿,長驅指成都,所向崩溃,軍不留行。辟恃鹿頭關為屏蔽,驀聞關城失守,嚇得魂不附身,即與親將盧文若,率數十騎西走,擬奔吐蕃。崇文令高霞寓領兵追捕,到了羊灌田,見前面躑躅西行,正是劉辟文若等人,便鼓噪直進。辟倉猝投江,尚未得死,霞寓偏將酈定進,亟下馬泅水,把辟擒住。文若先殺妻子,自系石縋入江心,徒落得葬身魚腹,屍骨無存,霞寓囚辟還報,崇文即檻辟送京師,自入成都安民,市肆不擾,雞犬無驚,所有投降諸將,一律優待。惟辟將邢泚,館驛巡官沈衍,已降復貳,乃飭令梟首。軍府事無巨細,命一遵韋南康故事,韋南康即韋臯。從容指揮,全境皆平。
  辟有二妾,皆具國色,監軍請獻入朝廷,崇文道:「天子命我討平凶豎,安撫百姓,並未囑我採訪婦女,我怎得獻女求媚呢?」遂查得軍中鰥夫,給為配偶。不知哪兩個鰥夫,得消受此豔福。知卭州崔從,曾貽書諫辟,辟發兵往攻,從嬰城固守,卒全邛州。崇文上表推薦,並及唐昌尉林蘊,還有韋臯舊吏,房式韋乾度獨孤密符載郗士美段文昌等,陷入城中,俱素服麻屨,銜土請罪,經崇文一律釋免,優禮相待,且具錄入薦書,惟語段文昌道:「君他日必為將相,未敢奉薦。」乃特具厚贐,遣送京師。劉辟被俘至都,尚冀不死,途次飲食如常。及既近都門,神策兵出系辟首,牽曳而入。辟始驚懼道:「奈何至此?」呆鳥。憲宗御興安樓受俘,詰問反狀。辟答辯道:「臣不敢反,五院子弟作亂,不能制服,因此被逼為非。」憲宗又詰他:「遣使賜詔,如何不受?」辟不能答。乃獻諸廟社,徇諸市曹,誅死城西南獨柳樹下,子婿等一並伏誅。盧文若族黨,亦皆夷滅。韋臯子行式,嘗娶文若女弟,按例當沒入掖庭,憲宗以臯有大功,悉命赦宥,隨即敘功論賞,宰相以下入賀。憲宗瞧著黃裳道:「這統是卿的功勞呢。」遂進高崇文為西川節度使,嚴礪為東川節度使,另授將作監柳晟,為山南西道節度使。晟至漢中,適府兵平蜀還鎮,有詔仍遣戍梓州,軍士怨怒,共謀作亂。晟疾驅入城,好言撫慰,並問道:「汝輩為何事得功?」軍士答道:「為誅反賊劉辟,因得成功。」晟接入道:「辟不受詔命,因致汝輩立功,豈可復令他人誅汝,轉為彼功呢?」眾皆拜謝,願奉詔共詣戍所,軍府遂定。
  杜佑以年老乞休,先舉李巽為度支鹽鐵轉運等使,自解兼任各職,然後表辭相位。憲宗因佑年高望重,拜為司徒,封岐國公,令他每月一再入朝,三五日入中書省,商議大政。佑不得已應命,後來復上表固辭,乃准令致仕,仍飭入朝朔望,累遣中人顧問,錫予甚隆。佑京兆人,生平好學,雖貴猶讀書不輟,嘗搜補劉秩政典,參益新禮,成二百篇,號為通典,奏行於世。為人平易遜順,與物無忤,人皆樂與親近,故得以功名終身。至元和七年乃歿,年七十八,追贈太傅,予諡安簡。佑雖無甚功績,然學術甚優,故詳敘始末。杜黃裳與佑同裡,具有經濟大略,平蜀定夏,實出彼力,但不修小節,未能久安相位。元和二年,即出為河中節度使,封邠國公,越年病歿任所,年七十歲,追贈司徒,諡曰宣獻。
  憲宗特擢武元衡為門下侍郎,李吉甫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吉甫即贊皇公李棲筠子,曾為太常博士,故相陸贄,疑他有黨,出為明州長史,及贄貶忠州,裴延齡與贄有嫌,獨起吉甫為忠州刺史,令得報復。吉甫卻與贄結歡,毫不提及前事,人已服他雅量,特揭此事,以風世人。及憲宗召為翰林學士,參議平蜀,因得邀結主知,升任宰輔。
  先是浙西觀察使李錡,厚賂權幸,得領鹽鐵轉運等使,吉甫嘗入諫道:「韋臯蓄財甚多,劉辟因是構亂,李錡已有叛萌,若再得征榷鹽鐵,憑倚長江,豈不是促令速反麼?」憲宗乃調錡為鎮海節度使,撤去鹽鐵轉運等差委,令歸李巽統轄。錡雖失利權,尚得節鉞,所以逆謀未發。嗣因夏蜀迭平,藩鎮多畏威入朝,李錡亦內不自安,表請入覲。憲宗授錡左僕射,即遣使至京口慰撫,訊問行期。錡佯署判官王澹為留後,表示行狀,但只是逐日延挨,今日不行,明日又不行,拖延了好幾日,仍然不行。澹與敕使再三催促,他反動起怒來,托詞有疾,請至歲暮入朝。相臣武元衡入白憲宗道:「錡求朝得朝,求止得止,可否在錡,如何號令四海?」憲宗乃征錡入朝。錡無詞可說,即欲興兵造反,且因王澹通同敕使,制置軍務,心下很是不平,乃遣心腹將五人,分鎮部屬五州。蘇州屬姚志安,常州屬李深,湖州屬趙惟忠,杭州屬邱自昌,睦州屬高肅,伺察刺史動靜,作為預備,一面選練兵士,募集丁壯,有力善射的士卒,叫作挽強,胡奚雜類,叫作藩落,給賜十倍他卒,留充帳下親兵。
  會歲晚天寒,例須給發衣服,錡與親兵定就密計,高坐帳中,森列甲仗。王澹與敕使入謁,錡尚作歡語狀,及澹等出帳,忽有軍士數百名,露刃大嘩道:「王澹何人,擅主軍務?」澹尚未及答,已由軍士砍翻,臠割而食。牙將趙琦,未與密謀,尚冒冒失失的出去諭止,又被軍士臠食,且用刀擬敕使頸,謾罵不休。錡佯作驚惶,自出救解,乃將敕使囚系室中,於是令李鈞主挽強兵,薛頡主蕃落兵,再派公孫玠韓運等,分統各軍,出戍險要,並密飭五州鎮將,各殺刺史,反抗朝廷,表面上還想掩飾,奏稱兵變啟釁,致殺留後大將。一味欺飾,難道常瞞得過去?哪知常州刺史顏防,早瞧破機關,用門下客李雲計,矯制稱招討副使,誘斬李深,且傳檄蘇杭湖睦,請同進討。湖州刺史辛秘,也潛募民兵數百人,夜襲趙惟忠營,將惟忠拖出殺死,嚴守州境。惟蘇州刺史李素,為姚志安所執,械送李錡,錡把素懸系船舷,示眾聲威。當下派兵馬使張子良李奉仙田少卿等,率精兵三千,往襲宣州。
  是時詔命已下,因李錡為宗室子孫,削去屬籍及官爵,遣淮南節度使王鍔為招討處置使,統率諸道行營兵馬,徵調宣武義寧武昌淮南宣歙及浙東西各軍,由宣杭信三州進討。宣州向稱富饒,錡欲先行佔據,因特遣張子良等襲擊。偏子良等知錡必敗,潛與牙將裴行立商議,謀執錡送京師。行立本系錡甥,錡有謀划,無不預聞,此次見官軍四逼,也欲為免禍計,乃與子良等訂定密約,裡應外合,討逆圖功。子良等領兵出發,才至數十里外,即召士卒宣諭道:「僕射造反,官軍四集,常湖二鎮將,已懸首通衢,大勢日蹙,必至敗亡,今乃使我輩遠取宣城,我輩何為隨他族滅?計不如去逆效順,還可轉禍為福,汝等以為何如?」大眾應聲道:「願聽將令。」子良便命大眾乘夜趨還,潛至城下。裴行立已在城上探望,見子良等領兵回來,即舉火為應,內外合噪,響震全城。行立且引兵攻牙門,錡從睡夢中驚醒,駭問左右。左右據實通報,錡復問道:「城外兵馬,是何人統帶?左右答是張中丞。錡又問門外兵馬,是何人主使?左右答是裴侍御。錡驚墮牀下,並撫膺大慟道:「行立尚且叛我,我還有何望呢?」汝要叛君,何怪甥兒叛汝!遂跣足而起,走匿樓下。親將李鈞,引挽強兵三百名,趨出庭院,與行立格鬥。行立伏兵邀擊,俟李鈞出來,四面兜截,把鈞手下三百人,衝得七零八落。鈞不及遮攔,被行立一槊刺倒,梟了首級,傳示城下。錡舉家皆哭。子良曉諭城中,說明順逆禍福,且呼錡束身歸朝。兵士遂趨入執錡,用幕裹住,縋出城外,系送京都。
  神策兵自長樂驛接著,押送至闕,憲宗仍御興安門問罪。錡答道:「臣初無反意,張子良等教臣為此。」至此還想誣賴,可恨可笑!憲宗道:「汝為元帥,子良等謀反,何不將他斬首,然後入朝?」錡理屈詞窮,遂並錡子師回,腰斬伏罪。群臣聯翩入賀,憲宗愀然道:「朕實不德,以致海內多事,叛亂迭起,自問不免懷慚,何足言賀?」數語頗得大體。宰相武元衡等,議誅錡大功以上親族,兵部郎中蔣乂道:「錡大功以上宗親,均系淮安靖王後裔,淮安靖王名神通,見前文。錡系神通六世孫。淮安王曾有佐命功,陪陵享廟,怎得因末孫為惡,累及同宗?」宰相等又欲誅錡兄弟。乂又道:「錡兄弟皆故都統國貞子,國貞殉難絳州,忠烈卓著,亦不應令他絕祀。」事見前肅宗時代。乃一律貸死,但將錡從弟宋州刺史李銛等,貶謫有差。有司籍錡家產,輸送京師。翰林學士裴洎李絳,上言:「李錡僭侈,剝削六州人民,斂財致富,陛下痛民無告,所以興師問罪,申明國法,今乃輦取金帛,輸入京中,恐遠近失望,轉滋疑議,臣請將逆人資財,分賜浙西百姓,俾代今年租賦,庶幾聖德及人,萬民悅服。」云云。憲宗覽疏嘉歎,依言施行。擢張子良為左金吾將軍,封南陽郡王,賜名奉國,田少卿為左羽林將軍,封代國公,李奉仙為右羽林將軍,封邠國公,裴行立為泌州刺史,追贈王澹給事中,趙錡和州刺史,李素從賊中救出,仍還原官。鎮海軍帖然就範,無庸瑣敘。
  惟高崇文鎮蜀期年,屢次上表,謂:「西川為宰相迴翔地,臣未敢自安,且川中安逸,無所陳力,情願移戍邊陲,報恩效死」等語。憲宗乃出武元衡為西川節度使,調崇文為邠寧節度使。崇文尋卒,予諡威武。憲宗有意求才,策試制舉,得元稹獨孤鬱白居易蕭俛沈傳師等人,各授拾遺校書郎等職。居易字樂天,尤有才名,嘗作樂府百餘篇,規諷時事,流傳禁中,憲宗特擢為翰林學士。尋又策試賢良方正,直言極諫舉人,牛僧孺皇甫湜李宗閔等,直陳時政得失,毫不避諱。考官楊於陵韋貫之署為上第,獨李吉甫恨他切直,泣訴憲宗,並言:「湜為翰林學士王涯甥,涯與學士裴垍,覆閱策文,不自引嫌,實屬有心舞弊」云云。憲宗不得已罷垍,貶涯為虢州司馬,於陵為嶺南節度使,貫之為巴州刺史。既而吉甫遇疾,留醫士夜宿診治,御史中丞竇群,劾吉甫交通術士,憲宗查訊不確,貶竇群官。吉甫亦上書求免,乃出吉甫為淮南節度使,再起裴垍同平章事。垍絳州人,器局嚴峻,人不敢以私相乾。嘗有故人自遠方來,與垍相見,垍款待甚優,及故人求為京兆判官,垍恰正色道:「公才不稱此官,垍何敢因私害公,他日有盲相當道,若肯憐公,公或可得此任。今垍在相位,願公勿言!」故人才赧然別去。人人如垍,何至情弊百出。嗣是內外僚吏,益自戒慎。憲宗嘗問垍治要,垍舉大學先正其心一語,引為箴規。凡諫官敢言闕政,尤為垍所稱賞。給事中李藩,抗正不阿,垍入白憲宗,謂藩有宰相器。憲宗正因鄭絪太尚循默,有易相意,鄭絪前頗敢言,豈閱官已久,亦學作琉璃蛋耶?既聞垍言,因即罷絪相藩。元和四年春季大旱,李絳白居易上陳數事,第一條是減輕租稅,第二條是簡放宮人,第三條禁諸道橫斂,免他進奉,第四條是飭南方各道,不得掠賣良人,充作奴婢。垍與藩極力贊成。憲宗乃一一准行。制敕甫下,即日大雨。會因成德節度使王士貞病死,子承宗自為留後,承宗叔父士則,與幕客李棲楚,恐延禍及己,均歸京師。憲宗令士則為神策大將軍,另擬簡人往代,若承宗抗命,當興師往討,好把河北諸鎮世襲的積弊,乘此廓清。偏同平章事裴垍,及翰林學士李絳,先後奏阻。右軍中尉吐突承璀,獨自請將兵往討承宗,兩下裡各執一說,免不得齟齬起來。正是:
  老成持重謀休戰,腐豎懷私欲弄兵。
  究竟如何處置承宗,且看下回續敘。  

  肅代以後,節度使由軍士擅立,已成積弊,至劉辟李錡,自恃多財,相繼生變,微杜黃裳之定策於先,武元衡之贊謀於後,則狂妄書生,尚思構逆,貪婪計吏,且得稱戈,彼擁強兵,嫻武略者,幾何而不欲坐明堂,朝諸侯乎?高崇文一出而劉辟喪膽,雖有鹿頭之險,不能阻堂堂正正之師,棄城投水,卒就擒誅。取戇書生如拾芥,黃裳之言驗矣。李錡無能,視辟尤甚,張子良等倒戈相向,如縛犬豕,此而欲盜弄潢池,何其不知自量歟?楊惠琳一起即滅,更不足道,本回依次敘述,有詳有略,筆下固自斟酌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7 18:14:34

第七十三回     討成德中使無功 策魏博名相定議



  卻說王承宗自為留後,無非是積習相沿,看人榜樣。最近的就是平盧節度使李師道,師道即李納庶子,李納死,長子師古襲職,師古死,判官高沐等,奉師古異母弟師道為節度副使,杜黃裳時尚為相,請設官分治,免致後慮。憲宗因夏蜀迭亂,不宜再激他變,乃命師道為節度使。至是承宗擅立,憲宗反欲進討,裴垍乃面奏道:「師道父李納,跋扈不恭,承宗祖王武俊,有功國家,陛下前許師道,今奪承宗,教他如何心服?不如待釁而動為是。」憲宗又轉問李絳,絳答道:「河北不遵聲教,莫不憤歎,但欲今日削平,恐尚未能。成德軍自武俊以來,父子相承,已四十餘年,今承宗又總軍務,軍士看成習慣,不以為非,今若遣人往代,恐彼未必奉詔。況范陽魏博易定淄青,人地相傳,與成德同例,成德搖動,諸鎮寒心,勢必結連拒命,朝廷不能坐視,須遣將調兵,四面攻討,彼將吏各給官爵,士卒各給衣糧,按兵玩敵,坐觀勝負,國家轉因此勞敝了。且關中旱荒未靖,江淮又報大水,公私交困,兵事不應輕試,且待他日。」按情度勢,言之甚明,並非姑息之談。憲宗頗也心許。偏左軍中尉吐突承璀,由宦官入為黃門,嘗侍憲宗潛邸,以機警得倖,至此欲陰奪相權,力請統兵往討,憲宗又未免狐疑。還有昭義軍節度使盧從史,因父喪守制軍中,未曾起復,他卻附會承璀,願率本軍討承宗。有詔起復從史為金吾大將軍,統兵如故。承宗聞朝廷有意加討,恰也驚懼,因累表自訴,格外恭順。憲宗乃遣京兆尹裴武,詣真定宣慰。承宗下拜庭前,跪接詔命,起語裴武道:「承宗何敢擅為留後?只因三軍見迫,不暇恭俟朝命,今願獻德棣二州,聊表微誠。」說罷,即盛宴裴武,挽他善達憲宗。裴武一力擔承,歡宴數日,才辭歸覆命。憲宗乃命承宗為成德節度使,兼恒冀深趙州觀察使,即授德州刺史薛昌朝為保信軍節度使,兼德棣二州觀察使。
  昌朝為故節度使薛嵩子,又系王氏門婿,與承宗親戚相關,所以特加任命。哪知魏博節度使田季安,獨遣人語承宗道:「昌朝陰結朝廷,故得驟受節鉞,足下奈何不察!」承宗被他一激,立遣數百騎馳入德州,把昌朝拘至真定,囚系獄中。反覆若此,卻也應討。憲宗以裴武欺罔,欲加嚴譴,虧得李絳替他救解,方得免罪。乃再遣中使往諭承宗,令釋昌朝還鎮。承宗不肯受命,於是憲宗削奪承宗官爵,命吐突承璀為神策河中東道行營兵馬使,兼諸軍招討處置等使,北伐承宗。斡林學士白居易上疏極諫,略云:
  國家征伐,當責成將帥,近歲始以中使為監軍,自古及今,未有征天下之兵,專令中使統領者也。今神策軍既不置行營節度使,則承璀乃制將也,又充諸道招討處置使,則承璀為都統也。臣恐四方聞之,必輕朝廷,四夷聞之,必笑中國,陛下忍今後代相傳,謂以中官為制將都統,自陛下始乎?臣恐劉濟即盧龍節度使。張茂昭張孝忠子,任易定節度使,亦稱義武軍節度使。范希朝時調任河東節度使。盧從史等,以及諸道將校,皆恥受承璀指揮。心既不齊,功何由立?此是資承宗之計,而挫諸將之勢也。陛下念承璀勤勞,貴之可也﹔憐其忠誠,富之可也。至於軍國權柄,動關理亂,朝廷制度,出自祖宗,陛下寧忍徇下之情,而自隳法制,從人之欲,而自損聖明,何不審慎於一時之間,而取笑於萬代之後乎?臣願陛下另簡良將,毋任近臣,申國威,肅軍紀,則立法無闕,而成效可期矣。
  疏入不省。度支使李元素,鹽鐵使李璹,京兆尹許孟容,御史中丞李夷簡,諫議大夫孟簡,給事中呂元膺孟質,右補闕獨孤鬱等,更伏闕奏對,大旨如居易言。憲宗不得已改承璀為宣慰使,削去諸道兵馬使職權,仍令會同諸鎮,即日進討。
  承璀才出都門,田季安先已聞知,便聚眾計議道:「王師不越大河,已是二十五年,今一旦越魏伐趙,趙若受擒,魏亦被虜,如何是好?」有一將超伍出言道:「願假騎兵五千,為公除懮?」季安大呼道:「壯哉勇士!願如所言。」忽旁座又閃出一人道:「不可不可。」季安正欲叱責,因見他是幽州來使譚忠,只好暫時耐氣,問明情由。譚忠說道:「王師伐趙,公出兵相阻,是先為趙受禍,恐趙未被兵,魏已糜爛了。忠有一計,令彼為鷸蚌,公為漁人。」季安問是何計?忠抵掌道:「往年王師討平蜀吳,算不一失,是皆相臣謀畫,與天子無關。今天子專任中使,不用老臣宿將,是明明欲誇服臣下,自顯威武,倘一入魏境,即遭挫衄,且必任智士,畫長策,仗猛將,練精兵,畢力再舉,與魏從事,公不是為趙受禍麼?為今日計,王師入境,公且厚給犒賞,整頓甲兵,陽稱伐趙,一面陰遺趙書,但說伐趙是賣友,不伐趙是叛君,兩名都不願受,執事若能貽魏一城,俾魏有詞奏捷,不必再入趙境,庶西得對君,北得對友,如此說法,趙若果不拒我,是魏得兩利,並可借此圖霸了。」彷彿戰國策士。季安不禁大喜道:「好計好計!先生此來,實是天助魏博哩。」遂一面歡迎承璀,一面致書承宗。承宗覆書照允,竟將當陽縣贈魏。譚忠以魏策已成,乃辭行還鎮,季安厚贈而別。
  及忠還幽州,正值劉濟會議軍情,濟宣言道:「天子命我伐趙,趙亦必防我往伐,究竟伐趙好呢,不伐趙好呢?」忠入內應聲道:「天子未必使公伐趙,趙亦未必防公往伐,忠謂公可緩日出師。」濟怒道:「我豈可與承宗同反麼?」遂不待忠再說,便將忠下獄繫住。已而使人探視趙境,果不增防,唐廷有詔旨到來,亦止令濟護北邊,毋庸伐趙。濟不覺驚訝,遂釋忠出獄,問他何故先知?忠答道:「盧從史外雖親我,內實聯趙,他必為趙畫策,故意弛防,一示趙不欲抗我,二使我獲疑天子,暗中必遣告朝廷,只說是燕趙相聯,忠所以知趙不備燕,天子亦不願燕伐趙呢。」料事如神。濟復問道:「前事被君料著,我究應若何處置?」忠又道:「天子伐趙,君據全燕地,擁兵坐糧,若一人未渡易水,適墮從史詭計,公懷忠受謗,天子以為不忠,趙人又不見德,徒落得惡聲嘈雜,請公自思便了。」遣將不如激將,忠兩次進言,統用此術。濟奮袂起座道:「我知道了!」遂下令軍中道:「五日畢出,落後者斬!」乃自統兵七萬,出攻趙境,連拔饒陽束鹿。
  各道兵會集定州,承璀亦至行營,軍無統帥,號令不專,只有張茂昭一軍,還算紀律嚴明。盧從史雖派兵與會,暗地裡恰與承宗通謀,因此人各一心,威令不振。左神策大將軍酈定進,頗稱驍勇,率部兵輕進,被承宗設伏截擊,竟致敗死,全軍奪氣,大家觀望不前。會淮西節度使吳少誠,寵任大將吳少陽,呼為從弟,出入如至親。少誠有疾,少陽殺死少誠子元慶,竟將少誠軟禁起來。少誠懮病交迫,遂致死去,少陽自為留後。憲宗方用兵河北,不能顧及淮西,沒奈何加以任命,且待河北平定,再作計較。怎奈河北敗多勝少,日久無功。白居易又復疏請罷兵,諫陳利害,憲宗仍然不許。適盧從史遣牙將王翊元入都奏事,宰相裴垍與言君臣大義,激動翊元。翊元遂將從史陰謀,一一告知,並言有計可取,當為國除患。垍乃囑使還鎮,聯絡將士,俟謀定後,再來京師。翊元往而復返,報稱兵馬使烏重胤等,均願歸誠,但教王師一到,即可下手。裴垍乃入白憲宗道:「從史必將為亂,今聞他與承璀對營,視承璀似嬰兒,毫不設備,幸有烏重胤王翊元等,願歸朝廷,失今不取,後雖興師動眾,恐非歲月可平呢。」恰是機會。憲宗熟思良久,方才允行,亟遣使密告承璀。承璀與行營兵馬使李聽定議,先日邀從史過宴,盛陳珍玩,問他所欲,立即移贈。從史大喜,常相往來。一日,復由承璀邀與同博,俟從史入帳,擲局為號,有數十壯士突出,把從史擒住,牽至帳後,打入囚車,飛送京師。從史營中,士卒爭出,欲與承璀拚命。烏重胤擋住軍門,拔刀指叱道:「天子有詔,命承璀執送從史,我已早聞密旨,從命有賞,不從命有誅。」士卒方斂兵歸伍,不敢逆命。及從史解到京師,入謁憲宗,惶恐謝罪,憲宗從輕發落,貶為歡州司馬,且因重胤有功,擬即令為昭義節度使。承璀亦馳奏入都,謂已牒知重胤,使權充留後。獨翰林學士李絳抗疏道:
  昭義五州,據山東要害,向為從史所據,使朝廷旰食,今幸而得之,承璀復以與重胤,臣聞之實為驚心。昨國家誘執從史,雖為長策,已失大體,今承璀又擅移文牒令為留後,並敢代求旌節,無君之心,孰甚於此?陛下昨日得昭義,人神同慶,威令再立,今日忽以授本軍牙將,物情頓沮,綱紀大紊。校計利害,更不若從史為之。何則?從史雖蓄奸謀,已是朝廷牧伯,重胤出於列校,以承璀一牒代之,竊恐河南北諸侯聞之,無不憤怒,恥與為伍。且謂承璀誘重胤,使逐從史而代其位,彼人人麾下,各有將校,能毋自危乎?倘劉濟張茂昭田季安韓弘李師道等,繼有章表,陳其情狀,並指承璀專命之罪,不知陛下何以處之?若皆不服,則眾怨益甚,若為之改除,則朝廷之威重去矣。臣意謂重胤有功,可移鎮河陽,即令河陽節度使孟元陽,調鎮昭義,如此則任人之權,仍在朝廷,重胤得鎮河陽,已為望外之福,豈敢更為抗拒?況重胤所以能執從史,本以仗順成功,一旦自逆詔命,安知同列不襲其跡而動乎?重胤軍中,等夷甚多,必不願重胤獨為主帥,移之他鎮,乃愜眾心,何懮其致亂乎?幸陛下採擇焉!
  憲宗覽奏,不覺稱善,乃調孟元陽為昭義節度使,烏重胤為河陽節度使。惟王承宗失一臂助,不免焦急,更因范希朝張茂昭兩軍,進逼木刀溝,累戰失利,不得不上表謝罪,把從前過失,都推到盧從史身上。但說是誤信間言,今始覺悟,乞許自新等語。李師道又代為申請,憲宗亦因師久無功,決計罷兵,仍令承宗為成德節度使,給還德棣二州,令諸道兵各歸原鎮,分賜布帛二十八萬匹,加劉濟為中書令。濟有數子,長子緄為副大使,次子總為瀛州刺史,濟出軍瀛州,適患重疾,不能遽歸,總與判官張圯等,密謀弒父,偽使人從京師來,入白濟道:「朝廷責相公逗留無功,已除副大使為節度使了。」濟已有怒意。次日,又使人報濟道:「使節已至太原了。」旋又使人走呼道:「副大使已過代了。」全軍皆驚,即欲溃歸。濟憤不可遏,竟殺主兵大將數十人,且召緄詣行營,令圯兄臯代領軍事。濟自朝至日昃,未得飲食,乃召總使吏唐弘實入室,向索酏漿。弘實陰受總囑,置毒漿中,濟一飲而盡,毒發暴死。及緄至涿州,總矯傳濟命,逼緄自盡。可憐劉濟父子,統死得不明不白,那弒父殺兄的劉總,為父發喪,但說是有病身亡,表奏朝廷。憲宗不知是詐,即命他承襲父職,尋且加封楚國公。弒父殺兄之逆賊,反得加官封爵,朝廷豈尚有紀綱耶?
  吐突承璀自行營還朝,有旨仍令為左衛上將軍,充左軍中尉。裴垍入諫道:「承璀首倡用兵,疲敝天下,卒無成功,陛下即顧念舊恩,不加顯戮,怎得全不貶黜以謝天下?」給事中段平仲呂元膺,且請誅承璀。李絳亦奏言:「不責承璀,他日將帥失律,如何處置?」憲宗撤去承璀中尉,令充軍器使,中外始相率稱賀。張茂昭奉詔班師,得加官檢校太尉,兼太子太傅。茂昭願舉族還朝,乞另簡後任,表至數上,乃詔從所請,令左庶子任迪簡為行軍司馬,乘驛往代。茂昭悉舉簿書管鑰,授與迪簡,立挈妻子就道,且囑語道:「人人貪戀旌節,試看節使子孫,有幾家能保全過去?我使汝等還朝,正不欲子孫習染污俗,同歸淪亡。汝等毋謂我迂拘呢。」見機而作,不俟終日者,君子之謂乎?都虞侯楊伯玉張佐元,相繼作亂,為將士所誅,共奉迪簡主持軍務。迪簡與士卒同嘗甘苦,軍心感附,易定皆安。憲宗命頒綾絹十萬匹,犒賜二州將士,即授迪簡為節度使。至茂昭入覲,面加慰諭,晉拜中書令,復授河中節度使。茂昭奉命往鎮,越年首上生疽,竟至暴歿,年止五十,冊贈太師,諡曰獻武。茂昭公忠卓著,乃享年不永,反致病疽暴亡,天道豈真無知麼?茂昭弟茂宗,曾尚德宗女義章公主,茂宗出任兗海節度使,官至左龍武統軍,茂和亦仕至諸衛將軍,茂昭子克勤,後亦官左武衛大將軍,子弟世貽令名,如茂昭言。
  河東節度使范希朝,出屯河北。憲宗命王鍔為河東節度使,鍔有吏才,頗善完聚,進奉甚優,且嘗納賂中官,求加相銜,中人競為揄揚,憲宗亦頗心動,密詔中書門下道:「鍔可兼宰相。」同平章事李藩,遽取筆濡墨,抹去宰相二字,再從左方寫著不可二字,呈還憲宗。時太常卿權德輿,正入任同平章事,見藩所為,不禁失色道:「詔書如不可行,亦當另疏諫阻,奈何用筆涂詔呢?」藩從容道:「勢已迫了,一出今日,便不可止,我不能不破例上陳。」德輿因亦入奏道:「向來方鎮得兼相職,必有大忠大功,否則為羈縻計,不得已權給兼銜。今鍔無忠勛,朝廷又非不得已,何為遽假此名?」憲宗乃止。裴垍適患風痹,乞假養痾,三月不癒,乃罷為兵部尚書,再召李吉甫為相。吉甫自淮南入都,常欲修怨,因裴垍與史官蔣武等,上德宗實錄,遂上言垍已引疾,不宜冒奏,乃徙垍為太子賓客,罷蔣武等史官。垍竟病歿,不得追贈。給事中劉伯芻,表稱垍忠,始追封太子太保。李藩由垍引進,吉甫既已傾垍,復欲去藩,密白憲宗道:「臣還都時,道逢中使,持印節與吳少陽,臣竊為陛下深恨哩。」憲宗不覺變色,退朝自忖:少陽前為留後,今加任節度使,藩曾贊議,彼不容王鍔,獨請任少陽,恐未免有私弊等情,遂竟下手詔,罷藩為太子詹事。吉甫可謂善譖。
  李絳嘗面奏吐突承璀專橫,語極懇切,憲宗尚未肯信,已而弓箭庫使劉希光,受羽林大將軍孫璹錢二萬緡,為求方鎮,事覺賜死。承璀亦與有干連,出為淮南監軍。承璀坐貪賕重案,僅出為監軍,憲宗之寵幸寺宦,於此可見。因進李絳同平章事。京兆尹元義方,為承璀心腹,李吉甫欲自托承璀,因擢為京兆尹。吉甫初次入相,德望已損,及再相時,更倒行逆施,令人不解。絳入相,奏請外謫義方,憲宗但調義方為鄜防觀察使,吉甫已是不悅。絳又素與吉甫爭論殿前,益為吉甫所忌。幸憲宗尚有微明,嘗語左右道:「吉甫專為諛悅,不及李絳忠直,如絳才算真宰相呢。」既已辨明直枉,何不罷去吉甫?吉甫乃稍稍斂束。會魏博事起,吉甫與絳,又有一番爭議,吉甫主討,絳獨奏阻,究竟孰是孰非,待小子敘述出來,魏博節度使田季安,襲父遺職,差不多將二十年。他嘗娶洺州刺史元誼女,生子懷諫,為節度副使,用族人田興為兵馬使。興父庭玠,當田悅抗命時,曾為節度副使,勸悅謹守臣節,悅不肯從,庭玠懮死。事見前文。興幼通兵法,夙嫻騎射,承嗣嘗目為奇童,語庭玠道:「他日必興吾宗。」因名為興。及為兵馬使,操行循謹,與人無爭。季安淫虐好殺,興屢次進規,季安非但不從,反疑他籠絡眾心,出為臨清鎮守,意欲伺罪加戮。興佯為風痹,灼艾滿身,臥家不出,才得免禍。未幾,季安病死,懷諫年只十一,母元氏,以興得眾心,召還舊職。唐廷聞季安已歿,欲乘勢收取魏博,特遣左龍武大將軍薛平,為鄭滑節度使,伺察動靜。李吉甫請即興兵往討,李絳獨謂魏博不必用兵,自能歸順朝廷。兩下裡爭執多時,尚未決議。過了數日,吉甫又極言用兵利便,且謂芻糧金帛,均已有備,憲宗乃復問絳。絳答道:「兵不可輕動,他事不必論,即如上年北討承宗,四面發兵,近二十萬,又發左右神策軍,自京師出發,天下騷動,費用約七百餘萬緡,迄無成功,徒為人笑。今瘡痍未復,人皆憚戰,田懷諫一乳臭小兒,何能統軍?將來必有別將崛起,代為主帥,那時妥為處置,自可不戰屈人。今即欲以詔敕驅迫,恐非徒無功,反生他變,願陛下勿疑。」憲宗至此方悟,便奮身撫案道:「朕決計不用兵了。」絳又道:「陛下雖有是言,恐退朝後,尚未免有淆亂聖聽,幸陛下勿再為所惑?」憲宗正色道:「朕志已決,誰敢惑朕?」絳乃拜賀道:「這乃是社稷幸福呢。」於是按兵不發,專候魏博消息。過了月餘,即得魏博監軍奏報,魏博軍士,推田興為留後,把懷諫徙出牙門,興坐待詔命,聽候處置,果然不出李絳所料。小子有詩贊絳道:
  談兵容易用兵難,功效虛懸兵力單。
  幸有宰臣能料事,頓教內外盡熙安。
  憲宗接了此奏,又召宰相等入商,欲知後來如何解決,俟至下回表明。  

  憲宗之待藩鎮,忽寬忽嚴,忽撫忽討,毫無定見,殊為可笑。李師道之自為留後,與王承宗相等,繩以祖父功罪,則師道可以先討,而承宗次之,乃師道加封,承宗受討,已非情理之正,又任中官為統帥,徒勞動數十萬眾,無功而還,威令果安在乎?盧從史之執,功出裴垍,與承璀無與,且誘而執之,亦失大體。李絳之論,實為明允,何憲宗之漠不加察,始終為奄人所熒惑也?吳少陽逼死主帥,擅殺元慶,其罪已甚,劉總弒父殺兄,其罪尤大,不聲罪而致討,反概加任命,且進總公爵,非特勸人不臣,抑且教人不孝不友,而於魏博田氏,獨欲從李吉甫言,興師致討,匪李絳之一再辯白,幾何而不蹈承璀之覆轍也。文中陸續敘述,而憲宗之喜怒無常,顯然若揭,褒貶不在多言,善讀者自能體會得之。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7 18:14:56

第七十四回     賢公主出閨循婦道 良宰輔免禍見陰功



  卻說憲宗得魏博消息,即召李吉甫李絳等,入商大計,且顧李絳道:「卿料魏博事,若合符契,可謂先見,但此事將如何辦法?」說至此,便將原奏遞示二李。二李瞧罷,才悉魏博詳情。原來田懷諫幼弱,軍政皆委家僮蔣士則主持。士則不問賢否,但憑私愛私憎,調易諸將,眾皆憤怒,朝命又久未頒到,愈覺人心不安。田興凌晨入府,將士數千人,環拜興前,請為留後。興驚惶僕地,徐起語眾道:「汝等能勿犯副大使,謹守朝廷法令,申版籍,清官吏,然後可暫任軍務。」大眾唯唯聽命。興乃率軍士馳入牙門,誅蔣士則等十餘人,遷懷諫母子,出外安居,即托監軍表聞,靜候朝命。吉甫請遣中使宣慰,再行觀變。絳力言不可,且白憲宗道:「田興奉土地,輯兵眾,坐待詔命,不乘此時推心招撫,結以大恩,必待魏博將士,表請節鉞,然後給與,是恩出自下,非出自上,將士為重,朝廷為輕,恐他未必誠心感戴呢。」憲宗意尚未決,轉問樞密使梁守謙。守謙本吉甫舊交,當然如吉甫言。且謂中使宣勞,乃是故例,今不能無故翻新。憲宗遂遣中使張忠順,為魏博宣慰使。忠順已行,絳復入諫憲宗道:「朝廷恩威得失,在此一舉,奈何自失機會?臣計忠順行期,今日才得過陝,乞明旦即除白麻,除興為節度使,尚或可及哩。」憲宗且欲命為留後,絳復道:「興恭順如此,非恩出不次,無以示感,願陛下勿再遲疑!」憲宗乃復遣使持節,授興為魏博節度使。忠順未還,制命已至魏州,興感激涕零,士眾無不鼓舞。至中使還報情狀,絳又上言:「魏博五十餘年,不沾皇化,一旦舉六州版籍,守聽朝命,不有重賞,如何能慰服人心,使鄰鎮勸慕?請發內帑錢百五十萬緡,賜給魏博將士。」憲宗亦將從絳,偏中官以為賞給過多,後難為繼,於是憲宗復欲酌減。絳因申諫道:「田興不貪地利,不顧鄰患,即毅然歸命聖朝,陛下奈何愛小費,失大計,俾彼觖望?試想錢財用盡,他日再來,機會一失,不能復追。設如國家發十五萬眾,往取六州,逾年始克,寧止費百五十萬緡?」憲宗點首道:「卿言甚是。朕平時惡衣菲食,蓄聚貨財,正為平定四方起見,否則徒貯庫中,亦有何用?」既知此道,何尚為宦官所蔽?乃遣司封郎中知制誥裴度,持錢百五十萬緡,宣慰魏博,頒賞軍士,六州百姓,免賦一年。軍士受賜,歡聲如雷。適有成德兗鄆各使,均在魏州,見將士均得厚賞,也相顧驚歎道:「倔強無益,究不如恭順為宜哩。」裴度為興陳君臣大義,興久聽不倦,並請度遍行所部,宣佈朝命。又奏所部缺官九十員,請有司簡任﹔奉法令,輸賦稅,舊有正寢,僭侈無度,避不敢居,另就採訪使廳署治事。河北各鎮,屢遣遊客多方間說,興終不為動。李師道傳語宣武節度韓弘道:「我世與田氏約,互相保援,今興非田氏本支,又首變兩河舊約,想亦公所惡聞,我當與成德合軍往攻,公肯出援一臂否?」弘復答道:「我不知利害,但知奉詔行事,若汝軍朝出渡河,我當暮取曹州。」師道乃不敢動,魏博大定。田興既葬田季安,送懷諫至京師,憲宗命懷諫為右監門衛將軍,進興檢校工部尚書,兼魏博節度使,賜名弘正。
  轉瞬間已是元和八年,憲宗以權德輿簡默不言,有虧相職,出德輿為東都留守,召西川節度使武元衡還朝,入知政事。既而李絳因疾辭相,罷為禮部尚書,別用河中節度使張弘靖同平章事。弘靖系故相張延賞子,少有令名,至是入相。張氏自嘉貞延賞弘靖,三世秉政,當時稱他裡第,為三相張家。但自李絳罷職,此後無論何人,都不及李絳忠直。獨歎憲宗既已知絳,乃仍令罷相,不能久用,且相絳時曾出吐突承璀,絳罷相,即召承璀為神策中尉,這可見憲宗任相,反不如待遇宦官,較為信用,怪不得閹人橫肆,好好一代大皇帝,後來反死在閹寺手中呢!直注下文。
  翰林學士獨孤鬱,為權德輿女婿,貌秀才長,憲宗長歎道:「德輿選婿得人,難道朕反不及麼?」原來憲宗頗多子女,長子名寧,為紀美人所出,曾封鄧王,元和四年,由李絳奏請立儲,因立寧為皇太子,越二年病歿,繼立三子遂王恒為太子。恒母為郭貴妃,貴妃是郭子儀孫女,父曖尚昇平公主,有女慧美,因納入憲宗潛邸。憲宗嗣位,冊為貴妃,群臣請立為後,並不見報。當時後宮多寵,美不勝收。憲宗恐妃得尊位,致受鉗掣,所以終不立後。後主陰教,如何不立?這也是一大誤。借選婿事,補敘帝眷,是行文連綴法。郭貴妃頗循禮法,也未嘗覬覦中宮,他既生太子恒,後生岐陽公主,公主秉性賢淑,女道淑嫻,母女皆賢,不愧郭氏家風。憲宗乃歷命宰相,揀擇公卿子弟,視有才貌清秀,即選為快婿。諸家多不合式,或得了一二人,恰恐帝女非耦,不願尚主,但托疾告辭,惟太子司議郎杜悰應選。悰祖杜佑,以門廕得官,憲宗召見麟德殿,視悰彬彬有文,遂許尚岐陽公主,擇吉成婚。屆期這一日,憲宗親御正殿,遣主下嫁,由西朝堂出發,再由憲宗御延喜門,顧送主輿,大賜賓從金錢,開第昌化裡,疏鑿龍首池為沼,且命辟公主外祖家,就尚父大通裡亭,作為別館。杜氏向系貴閥,復遇尚主隆儀,當然竭力張皇,備極豐腆。獨公主不挾尊貴,一入杜門,毫無驕倨狀態,孝事舅姑,敬事尊長,杜家老少長幼,不下數百人,公主俱以禮相待,肅雍和順。人無閒言,成婚才數日,即語悰道:「主上所賜奴婢,恐未肯從命,倘有偃蹇,轉難駕馭,不如奏請納還,另市寒賤,入供驅使,較為易制。」悰依計而行。自是閨門靜寂,喧噪無聞。悰升任殿中少監駙馬都尉,旋出為澧州刺史,公主隨悰蒞任,僕從止十餘人,奴婢悉令乘驢,不准肉食。州縣所具供張,悉拒不受。悰亦廉潔自持,未敢驕侈。既而悰母寢疾,公主日夕侍奉,夜不解衣,所有藥糜,非親嘗不進。及遇舅姑喪,哭泣盡哀。總計在杜家二十餘年,無一事不循法度,無一人不樂稱揚,唐朝宮壷,生此賢女,真足令彤史生光,得未曾有呢。大書特書,垂作女箴。這且按下慢表。
  且說淮西節度使吳少陽,駐節蔡州,嘗陰聚亡命,牧養馬騾,又隨時抄掠壽州茶山,劫奪商旅,以濟軍需。子名元濟,攝蔡州刺史,元和九年,少陽病死,元濟秘不發喪,自領軍務。少誠有婿董重質,勇悍知兵,為元濟所倚重,重質代為籌畫,勸元濟乘間興兵,聯李師道,逐嚴綬,規取中原。元濟尚費躊躇,獨判官蘇兆楊元卿,大將侯惟清,素主效順。元濟殺兆,囚惟清,幸元卿先時入都,奏事未歸,才得免禍。至是聞元濟抗命,遂將淮西虛實,及平蔡計策,詳告宰相李吉甫。吉甫乃奏調河陽節度使烏重胤,徙治汝州,兼充懷汝節度使,陰防元濟。寧州刺史曹華,為重胤副,且入白憲宗道:「淮西跋扈多年,久失臣節,國家常屯數十萬大兵,控御淮西,勞費已不可勝計,今日有機可圖,正應聲罪致討,一舉蕩平,過此恐無好機會呢。」剏議平蔡,實由吉甫,故筆下不沒其功。同平章事張弘靖,謂不如遣使弔贈,乘便伺察,果有逆跡,然後加兵。憲宗因遣工部員外郎李君何弔祭,贈少陽為右僕射,元濟不迎敕使,反驅兵四出,屠舞陽,焚葉縣,掠魯山襄城,關東震駭。君何不得入蔡州,馳還京師。李吉甫正詳繪淮西地圖,預備進討,適遇疾暴卒,未及獻圖。憲宗敕吉甫子呈覽,追贈吉甫為司空,賜諡忠懿,進授韋貫之同平章事。貫之自巴州召還,應七十二回。入為中書舍人,遷授禮部侍郎,取士務先實行,不尚浮華,尋進尚書右丞,至此復得入相,亦請討伐淮西,乃任李光顏為忠武軍節度使,嚴綬兼申光蔡等州招撫使,會集諸道兵馬,討吳元濟。
  魏博節度使田弘正,遣子布率兵三千,隸嚴綬軍,宣武節度使韓弘,亦遣子率兵三萬,隸李光顏軍。嚴綬進至蔡州西鄙,稍得勝仗,夜不設備,為淮西兵所襲,溃敗磁邱,退還五十餘里,保守唐州。壽州刺史令狐通,方受任防禦使,出與淮西兵接仗,亦被殺敗,還保州城。境上諸柵,一概失陷。有詔貶通為昭州司戶,令左金吾大將軍李文通代任,並飭鄂岳觀察使柳公綽,發兵五千,授安州刺史李聽,使討元濟。公綽奮然道:「朝廷以我為白面書生,不知軍旅麼?」遂自請督兵效力,復旨准行。公綽馳至安州,署李聽為都知兵馬使,選卒六千,歸聽節制,且囑部校道:「行營事盡屬都將,爾等休得違令!」聽感恩畏威,如出麾下。公綽號令嚴肅,威愛兼施,所乘馬忽踶殺圉人,他竟殺馬以祭,不少寬假。因此人人自奮,每戰皆捷。李光顏即阿跌光顏,見七十二回。因積功賜姓,得授節鉞,部下將士,無不精煉,到了臨潁,一鼓即克,再戰南潁,又敗蔡軍。元濟頗憚光顏,因遣使向恒鄆告急。恒州為王承宗所駐,鄆州乃李師道所居,兩人見了蔡使,願為營救,各上表請赦元濟。憲宗不從,且促諸道兵會攻蔡州。師道發兵二千人,往屯壽春,陽言恊助官軍,暗實援應元濟,且收養刺客奸人,商就狡計,遣攻河陰轉運院,毀去錢帛三十餘萬,谷二萬餘斛。河陰為接濟官軍要區,驟遭此劫,遂致人情惶惶,不勝恟懼。當下在廷諸臣,多請罷兵。憲宗不從,但遣御史中丞裴度,宣慰淮西行營,並察用兵形勢。度往返甚速,極言淮西可取,且陳李光顏有勇知義,為諸將冠,必能立功。果然不到數日,光顏捷書到來,大破蔡軍。原來光顏進軍溵水,列營時曲,淮西兵凌晨壓陣,光顏毀柵突出,自率數騎衝入敵中,往來數次,身上集矢如蝟,有子攬轡勸阻,被光顏舉刃叱去。部將見主帥效死,自然爭奮,殺死叛眾數千人,餘皆遁去。光顏乃派使報捷,憲宗覽表,稱度知人,遂大有用度意。
  度字中立,籍隸聞喜,形體眇小,不入貴格,少年時每屈名場。洛中相士,說他形神獨異,恐致餓死,度亦坦然不校。一日,出遊香山寺,見一素衣婦人,拜佛甚虔,匆匆出去,遺落包裹一件。度初時不甚留意,及拾得包裹,知為婦人遺失,自料追付不及,乃留待來取,日暮不至,方才攜歸。翌晨復往寺守候,寺門甫辟,即有婦人踉蹌奔來,且尋且泣。度問為何事?婦人道:「老父無罪被系,昨向貴人處假得玉帶二條,犀帶一條,值千餘緡,往賂要津,替父求免,不幸到此禱佛,竟致遺忘,可憐我父親從此難免了。」此婦人太不小心,但非入寺禱佛,當不至遺失,可見迷信神佛,多損少益。說至此,淚下如雨,痛不欲生。度出包裹啟視,果如婦言,乃悉數繳還。婦人拜謝,願留一贈度,度笑道:「我若貪此,何容今日再來守候呢?」婦人再拜而去。後來相士復見度面,大驚道:「君必有陰德及人,所以神色迥殊,前程萬里,不可限量了。」度因將前事略告,相士歎道:「修心可以補相,此語果不誣呢。」度即於是年登進士,累官顯要。百忙中敘入此事,勸醒世人不少。及淮蔡事起,遂邀大用。
  同平章事武元衡,由憲宗囑使專握兵權,師道門客定計道:「天子銳意討蔡,想是元衡一力贊成,若刺死元衡,他相不敢主張,必爭勸天子罷兵,是即救蔡的良策呢。」師道因給發厚資,遣令入都。適平盧牙將尹少卿,奉王承宗密命,為元濟游說都中,入見武元衡,辭多不遜,被元衡叱出,返報承宗。承宗又上書詆元衡,朝廷不答。會當盛暑,元衡格外早朝,出所居靖安坊東門,天色未明,不能遠視,忽有一箭射來,正中元衡頰上,元衡忍不住痛,正在驚呼,突遇數盜撲至,擊滅火炬,持刀亂砍,僕從奔散,元衡無處躲避,竟被殺死,取一顱骨而去。裴度家住通化坊,亦於是時入朝,被賊擊傷頭顱,墜入溝中。侍從王義,抱賊大呼,賊刃斷義臂,尚欲上前殺度,忽度首上現出金光,似有金甲神護著,方才驚遁。度雖受傷,幸帽中裹氈,不致損腦,得免大害。非有陰佑,恐亦難免。京城大駭,憲宗命金吾將軍及京兆尹以下,嚴索兇犯,一面詔宰相出入,各加衛士,張弦露刃,作為護從,所過坊門,呵索甚嚴。朝士未經天曉,不敢出門。那金吾署中及府縣各處,都經刺客遺紙,內書二語,有「毋急捕我,我先殺汝」二語,所以有司不敢急捕。兵部侍郎許孟客,面奏憲宗道:「從古以來,未有宰相橫屍道旁,尚不能獲一盜,這是朝廷大辱,應該若何加嚴?」憲宗點首。孟客復詣中書省,請亟進裴中丞為相,大索賊黨,乃詔內外搜捕,懸賞獲盜,如有庇匿,罪至族誅。有司不敢玩旨,隨處搜索。查有復壁重垣,無不入尋,就使閥閱名家,亦不得免。神策將軍王士則等,捕得恒州張晏等數人,由京兆尹裴武,監察御史陳中師,嚴刑鞫問,未得正凶。詔令出王承宗前後三表,頒示百寮,證明張晏等入京,定由承宗主使,於是裴陳二人,陰承意旨,奏稱:「張晏等已經具服,應按律伏誅。」張弘靖疑非真犯,勸憲宗慎刑,憲宗不以為然,批令置諸重辟,一時李代桃僵,竟將晏等十數人,一並殺死,不留一個,那刺客實已遁去。應為張晏等呼冤。
  裴度病創,臥養兼旬,憲宗命衛兵值宿裴第,且屢遣中使訊問安否。或請罷度官以安恒鄆,憲宗怒道:「若罷度官,正中奸計,朝廷還有什麼綱紀?我用度一人,足破二賊。」遂授度同平章事。度力疾入朝,面奏憲宗道:「淮西如腹心大病,不得不除。況朝廷已經命討,怎得中止?兩河諸鎮,視淮西為從違,一或因循,各鎮均要離心了。」憲宗道:「誠如卿言,此後軍事,委卿調度,朕誓平此賊,方准班師。」度奉命而出,即傳旨促諸道進兵。李師道聞元衡雖死,命討愈急,乃變計進襲東都。他嘗在東都置留後院,兵役往來不絕,吏不敢詰,及淮西兵犯東畿,防兵悉屯伊闕,守禦益疏。師道潛遣賊眾數百,混入東都院中,為焚掠計。留守呂元膺,尚未察悉,幸有一小卒馳入告變,元膺亟追還伊闕屯兵,圍攻留後院,賊眾突出,向長夏門遁去。東都人士,相率惶駭,經元膺坐鎮皇城門,從容指使,不露聲色,民賴以安。都城西南,統是高山深林,民不耕種,專以射獵為業,彼此團聚,叫作山棚。元膺特出賞格,購令捕賊,山棚民鬻鹿遇盜,致為所奪,乃急召儕類,並引官軍共同追捕,獲住數人。盜魁是一個老僧,嘗住持中獄寺,名叫圓淨,年已八十有餘,從前本是史思明部將,史氏敗滅,亡命為僧,至是復為師道羅致,陽治佛光寺,結黨定謀,擬入城為亂,此次由兵民圍捕,刺擊多時,方得擒獲,尚恐他中途脫走,用錘擊脛,竟不能折。圓淨睜目叱道:「汝等鼠子,欲斷人脛,尚且不能,還敢自稱健兒麼?」汝雖是健,難逃一死,亦豈遂足稱健兒?乃置脛石上,教使擊斷。至由元膺審驗,立命處斬,圓淨卻自歎道:「誤我大事,不能使洛城流血,真是可惜。」百姓與汝何仇?元膺復窮治盜黨,共得數千人,連自己部下防禦二將,及驛卒八人,亦已受師道偽職,陰作耳目,迭經捕訊,才知刺死武元衡,實師道門下的暗殺黨,並不是承宗所為,乃把二部將檻送京師,且拜表請討師道,外此俱就地正法,無一漏網,東都才得平安。小子有詩歎道:
  罪人已得伏奸謀,才悉當時誤錄囚。
  看到鄆州函首日,誤人自誤向誰尤。
  欲知憲宗曾否東征,且至下回敘明。  

  本回敘魏博淮西事一順一逆,前後相對,就中插入岐陽下嫁,及裴度還物二條,本是隨筆帶敘,無關大體,而標目偏以此命題,似覺略大計小,不知個人私德,實為公德之造端,唐室之公主多矣,問如岐陽之循婦道者有幾人乎?唐朝之宰輔亦多矣,問如裴度之著陰功者有幾人乎?是書為通俗教育起見,故於史事之足以風世者,特別表明,垂為榜樣,即以本回之大端論之,魏博事是承上回,淮西事是啟下回,本為過脈文字,不必定成片段,非真略大計小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7 18:15:19

第七十五回     卻美妓渡水薄郾城 用降將冒雪擒元濟



  卻說呂元膺表請東征,憲宗亦欲加討,但當時已將元衡被刺,列入王承宗罪案中,嚴詔譴責,拒絕恒州朝貢,此次既不便改詞,且因討元濟,絕承宗,南北並營,不暇東顧,乃將師道事暫行擱置。裴度以淮西各軍,日久無功,屢上書歸咎嚴綬,乃特命宣武節度使韓弘,為淮西諸軍都統,兼同平章事職銜,俾專責成。不料弘竟變易初志,亦欲倚賊自重,不願淮西速平。李光顏勇冠一時,威震淮蔡,弘欲結他歡心,特向大梁城中,覓一美妓,遣使贈送,使人先致書光顏。光顏開筵宴使,並大饗將士,置酒高會,正歡飲間,那美妓已輕移蓮步,姍姍而來,先至光顏前屈膝叩見,再向各座中道了萬福,闔座都刮目相看,恍疑是西施復出,洛女重生,而且珠圍翠繞,玉質金相,除美人價值不計外,就是滿身妝飾,也值數百萬緡。來使復令她歌舞,繼進絲竹管弦,無一不中腔合拍,應節入神,座中多目眩神迷,嘖嘖稱羨。光顏獨顧語來使道:「相公憫光顏羈旅,賜以美妓,感德誠深。但戰士數萬,俱棄家遠來,冒犯白刃,光顏忝為統將,寧忍自娛聲色麼?」說至此,涕淚滿頤,四座不禁駭服,也忍不住流下淚來。推誠動人,竟忘色相。光顏即命左右取出金帛,厚贈來使,且命將美妓帶還,俟來使謝別,復申囑道:「為光顏致謝相公,光顏以身許國,誓不與逆賊同戴日月,雖死無貳心了。」好德勝於好色,不意於光顏得之。韓弘接使人還報,也頗起敬,表請增兵益械,合攻淮西。
  憲宗再命戶部侍郎李遜為襄復郢均房節度使,右羽林大將軍高霞寓為隨鄧節度使。霞寓專任攻討,遜專任餉輸。會田弘正為王承宗所攻,屢戰不勝,累表請討承宗。憲宗乃命出軍貝州,兼發振武義武各軍,會同助擊。承宗尚縱兵四掠,幽滄定三鎮,均為所苦,亦各請出征,憲宗擬從所請。張弘靖謂:「兩役並興,恐國力不支,請先平淮西,後征恒冀。」憲宗不從。弘靖乃自請免相,出為河東節度使。越年正月,幽州節度使劉總,奏稱攻克武彊,俘斬成德兵數千。憲宗遂削承宗官爵,命河東幽州義武橫海魏博昭義六道進討。韋貫之進諫道:「陛下不聞建中遺事麼?初不過討魏及齊,乃蔡燕趙發兵抗命,卒致朱泚內亂,糜爛都城,前鑒不遠,願陛下勿求速效,毋事兼營。」憲宗仍然不省,但促六道進兵。昭義節度使郗士美,義武節度使渾鎬,橫海節度使程執恭,與田弘正劉總等,陸續出師,雖屢次告捷,總未免誇張聲勢,所報多虛。還有淮西各軍,也是遇勝張皇,遇敗掩飾,遷延到了六月,高霞寓到了鐵城,為淮西兵所乘,全軍盡覆,僅以身免,一時無從掩蓋,只好據實奏聞,但仍推在李遜身上,說他應接不至,因致大溃。憲宗貶霞寓為歸州刺史,遜亦坐謫,另調荊南節度使袁滋,為申光蔡唐隨鄧觀察使,駐節唐州。滋抵鎮後,比高霞寓還要懦弱,反將斥候撤去,禁兵入淮西境。元濟分眾圍新興柵,滋卑辭厚幣,求他緩攻,元濟因不以為意。惟李光顏與烏重胤,屢敗淮西兵士,力拔溵水西南的陵雲柵。這柵據陳蔡要道,元濟恃為險阻,屯置重兵,此次被光顏重胤,兩次夾攻,好容易佔據了來,淮西兵大為奪氣,李師道也聞風喪膽,表請輸款。憲宗因力未能討,暫事籠絡,特加師道檢校司空。師道陽為拜命,其實仍通好淮西,作壁上觀。上下都是姑息,師道亦非真梟雄。
  時諸軍進討淮西,數近九萬,只柳公綽入為京兆尹,他將俱在軍前,曠日持久,未見成功,乃再命中使梁守謙監軍,授給空名告身五百通,並金帛數萬,勸勵將士。始終不離中官。更置淮潁水運使,餉饋各軍,貶袁滋為撫州刺史,改任太子詹事李愬,為左散騎常侍,出任唐隨鄧節度使。愬系西平王李晟子,即安州刺史李聽兄,表字元直,少有孝行,晟歿時,庐墓終喪,服闋入官,歷任晉坊二州刺史,治績課最,加官金紫光祿大夫,進任太子詹事。淮西事未有起色,愬疏請自效,憲宗尚未識愬才,不敢輕用。會韋貫之請罷北討,隱忤上旨,致左遷吏部侍郎。知貢舉李逢吉,晉授同平章事。逢吉知愬具將略,特為保薦,乃授他旌節,出討淮西。愬至唐州,聞士卒憚戰,因下令軍中道:「天子知愬柔弱,故使愬拊循爾曹,若戰勝攻取,非愬所能,但教爾曹靜守疆場,愬也便足報命了。」將士等以為真言,安心聽令。愬巡閱士卒,厚加撫恤,不尚嚴威。或以軍政未肅為戒,愬微笑道:「袁尚書專以恩惠懷賊,賊不復注意,今聞我來代任,必然戒備,我守袁公故轍,令他仍不加防,然後可出奇制勝了。」元濟果輕視李愬,依然弛防。愬卻推誠待士,日勤搜練,並暗察淮西地勢,盡知虛實。賊或來降,問有父母妻孥,輒給與粟帛,遣使還省,面加慰諭道:「汝亦皇帝子民,毋棄親戚!」降眾聞言,亦皆感泣。
  居鎮半年,知士卒可用,遂於元和十二年仲春,謀襲蔡州,表請益兵。詔益河中鄜坊兵二千騎,乃繕鎧厲兵,出攻淮西,步步進逼。賊將丁士良前來偵探,被愬將馬少良,設伏擒住,押至軍門。營將都大喜道:「士良系元濟驍將,屢擾我境,今為我擒,好剖心泄忿了。請節帥俯順眾心。」愬點首許諾。及見了士良,詰責數語。士良毫無懼色,愬不禁歎道:「好一個大丈夫,可惜汝不明順逆,死且污名,汝若肯誠心歸降,為國立功,不但可蓋前愆,並足流芳千古。」士良乃跪伏請降,自言「貞元中為安州屬將,被吳氏擒去,釋置不殺,反得重用,因為吳氏父子效力。今復受擒,又沐重生,願盡死報德。」愬即命釋縛,給他衣服器械,署為帳下親將。自古名將克敵,必先使敵為我用,然後可以制勝,愬素得家傳,故獨能用敵。愬欲進攻文城柵,士良入帳獻計道:「文城柵為賊左臂,賊將吳秀琳擁兵三千,據柵自固,秀琳才具尋常,全仗陳光洽為謀主,光洽輕佻好戰,士良當為公先擒此賊。秀琳失助,不降何待?」愬聞言大喜,便撥銳騎千人,令士良率領,往攻文城柵,自己靜坐以待。不到半日,士良果將光洽擒歸,獻諸帳下。愬亦不加誅,勸光洽降。光洽願致書秀琳,邀令投誠。秀琳復報如約,愬即遣唐州刺史李進誠,率甲士八千,至文城柵下,逕召秀琳。不意守兵迭發矢石,把官軍前隊,傷斃了好幾十名。進誠忙即退回,報稱秀琳詐降。愬怡然道:「彼待我招撫,我至自降。」遂盛氣前行。將到柵前,秀琳果率眾出迎,匍伏馬下。愬下馬扶起秀琳,好言撫慰,即由秀琳導愬入城。愬檢閱守兵,三千兵不少一個,仍令留守文城,但將兵士妻女,遷居唐州,嗣見秀琳副將李憲,具有材勇,獨賜名忠義,令隸麾下。於是士氣復振,各有鬥志。變弱為強,確是名將作用。
  會各道官軍,陸續渡過溵水,進逼郾城。李光顏率部軍先進,遇賊將張伯良,驅殺過去。伯良不能抵敵,大敗而逃。郾城令董昌齡,系蔡州人,由元濟令守郾城。留他母楊氏為質,楊氏曾囑昌齡道:「從逆得生,不如從順致死,汝肯去逆效順,我亦雖死無恨,否則生何足戀呢?」不愧賢母。昌齡受教而出。至光顏圍攻郾城,李愬又進搗青陵,截斷郾城後路。守將鄧懷金謀諸昌齡,昌齡勸他歸國,懷金乃通使光顏道:「城中將士,俱已願降,但父母妻子,統在蔡州,計惟請公攻城,由城中舉烽求救,蔡兵來援,由公兜頭痛擊,俾他敗去,然後舉城歸降,庶父母妻子,或可保全了。」光顏允諾。待蔡兵到來,早已佈置妥當,殺得蔡兵紛紛敗北。昌齡懷金乃出降光顏,光顏仍命昌齡為郾城令,昌齡母幸得不死,後來受封北平郡太君。有善心者有善報。李愬亦得拔青陵城,又分派部將破西平,襲朗山,據青喜城,乃謀取蔡州。吳秀琳語愬道:「公欲取蔡,非得李祐不可。」愬答道:「李祐守興橋柵,我亦聞他驍悍,當設計擒他便了。」忽有偵騎入報,賊兵至張柴村割麥。愬問賊首為誰?偵騎說是李祐。愬大喜道:「我正要擒他,他卻自來上鉤麼?」遂召廂虞侯史用誠入帳,囑他如此如此。用誠依計出發,先就村旁叢林中,伏騎兵三百,乃搖旗入村,逕擊賊眾。賊眾已將麥割完,正要捆載而歸,突見官軍到來,即由李祐當先躍出,持刀相迎。用誠略與交鋒,佯作力怯,曳兵而走。祐撥馬追來,漸漸的到了林間,見前面林蔭蓊蔚,也疑有伏,竟停住不追。恰也乖刁。用誠恐他瞧破兵謀,卻故意的回馬叫道:「李祐狡賊!我有精兵數千,伏住林中,汝敢來麼?」激之使來,用計尤妙。祐素輕官軍,又被他一激,索性策馬復追,才入林中,已被絆馬索絆倒。部眾急來相救,已是不及,早由官軍捆縛了去。用誠回殺一陣,賊眾四逸,因將祐執送軍營,推前。愬佯叱用誠道:「我教汝往請李將軍,如何把他拘來?快替他解縛罷!」全是智謀。用誠不好違慢,將祐鬆去了,便延祐上座,待以客禮。祐感愬厚意,也竭誠願效。愬遂用為謀士,與李忠義同作幕賓,時常召入密商,甚至夜半方休。他人不得預聞,往往恐祐為變,屢次諫愬。愬待祐益厚,將士越加疑忌,毀謗甚多,甚至別軍亦移牒至愬,謂不應用祐。愬恐謗語上聞,反受朝廷詰責,因握祐手泣語道:「天豈不欲平淮蔡麼?何為我二人相知甚深,獨不能掩眾口呢?」乃與祐附耳數語,然後出語大眾道:「汝等既以祐為疑,請令歸死朝廷。」因出祐械送京師,先遣使密奏,謂殺祐不能成功。憲宗時方向愬,釋令歸還。愬遂置祐為散兵馬使,令佩刀巡警,出入帳中。有時留祐同宿,密語不寐,帳外有人竊聽,但聞祐感泣聲。諸將漸釋嫌疑,乃遵令如初。
  愬派將再攻朗山,淮西兵數萬來援,擊退官軍。敗將奔回請罪,愬獨欣然道:「我亦知朗山難下哩。勝負兵家常事,何足介意?」語語有意。大眾聞敗,統覺悵恨,偏見愬談笑自若,又不知他有什麼高見。他惟募敢死士三千人,親自教練,號為突將,一時嫻習未熟,更因天雨連綿,到處積水,暫且按兵不動。吳元濟聞兵勢日蹙,未免焦灼,乃上表謝罪,情願束身歸朝。憲宗命中使賜詔,待他不死。元濟便欲入覲,怎奈左右相率勸阻,大將董重質願出守洄曲,力任捍護,決保無虞。元濟乃悉發親兵,及守城銳卒,盡歸重質帶去。重質夙負勇名,官軍頗帶三分畏怯,相戒不敢近前。
  總計自元和九年冬季,飭諸道兵進討淮西,到了十二年秋月,尚無成效,饋運疲敝,兵民困苦。憲宗宵旰焦勞,亦頗厭兵,乃召問宰輔諸臣。李逢吉等俱言師老力竭,不如罷兵為是。獨裴度不發一言,憲宗因向度問計。度答道:「臣知進不知退,若慮諸軍無功,臣願自往督戰。」成算在胸。憲宗道:「卿肯為朕一行,足見忠忱,但淮西究能平定否?」度又道:「臣近觀元濟表文,勢實窮蹙,只因軍心不一,未肯並力進攻,所以至今乏效。若臣自詣行營,諸將恐臣分功,必爭往破賊了。」憲宗大悅,遂命度以平章事兼節度使,仍充淮西宣慰處置招討使。度因韓弘已為都統,不願更為招討,面辭招討二字,奏調刑部侍朗馬總為宣慰副使,韓愈為行軍司馬,指日啟程。臨行時,陛見憲宗,慨然道:「臣若滅賊,庶朝天有期,否則歸闕無日,臣誓不與此賊俱生。」憲宗不禁流涕,親御通化門送行。度既出發,進授戶部侍郎崔群同平章事,出李逢吉為東川節度使,專意用度,督促進兵。
  度至郾城,適李愬進攻吳房,斬淮西驍將孫獻忠,是日據陰陽家言,乃是往亡日,諸將勸愬勿出。愬笑道:「正因今日為往亡日,彼不備我,我乃往擊,彼亡我不亡,何必多慮?」遂乘銳攻克吳房外城,即日收軍折回。孫獻忠率驍將五百,奮勇追來,當由愬返旆力戰,梟獻忠首,仍徐徐還營。諸將請乘勝取城,愬卻以為城未可取,不從眾言。又伏一層疑團。到了冬季,愬決計襲蔡,遣書記鄭澥至郾城,密白裴度。度語澥道:「兵非出奇不勝,常侍良謀,度很贊成,請常侍便宜行事!」澥辭歸報愬,愬與李祐李忠義二人,又密商了好幾次。一日,天氣甚寒,陰霾四合,愬獨升帳調兵,命李祐李忠義率突騎三千為前驅,自與監軍率三千人為中軍,李進誠即唐州刺史。率三千人斷後,留都虞侯史旻等守文城,既出城門,乃下令東向,疾行約六十里,至張柴村。村中有淮西兵居守,統因天寒入帳,毫不備防,被突騎殺將進去,好似切瓜削菜一般。有幾個逃出帳外,外面又似天羅地網,圍得水泄不通,沒奈何只好自盡。連守住烽堠的賊吏,也殺得乾乾淨淨,一個不留。
  愬據住村柵,命士卒少休,食乾糧,整轡鞍,留五百人屯守,截住朗山來兵,復派兵堵塞洄曲,及諸道橋樑。佈置已畢,時已天晚,風聲獵獵,雪片飄飄,四面都是寒氣籠住,大眾瑟縮得很,偏帳內傳出號令,乘夜進兵,諸將入請所向。愬正色道:「入蔡州去擒吳元濟。」大眾面面相覷,但又不敢違令,只好硬著頭皮,持械起行。監軍泣下道:「果墮李祐奸計,奈何奈何?」愬又傳令銜枚疾走,不得聲張,可憐各軍冒寒前進,兩旁被雪所蒙,融成一片白光,途次不辨高低,就是手中火炬,也為冷風所吹,十有九滅。軍中旗幟,亦多吹裂,人馬偶然失足,便致僵僕。夜半風雪愈大,吃了無數苦楚,才走得六七十里,遠遠的望見岩城。愬又下令道:「蔡州城就在前面,須格外寂靜,喧噪者斬!」軍士相率箝口,只滿肚中懷著怨苦。又行裡許,見有一個方池,中伏鵝鴨。愬遠遠望見,恰令軍士用槊攪擊,那鶂鶂喋喋的聲音,頓時紛起,大眾又不免驚惶。處處為下文返照。城內守卒,統畏寒睡著,擁絮熟寐,就是有幾個更夫,微聞聲浪,也以為鵝鴨苦冷,因此喧擾,哪個願巡城瞭望,到了四鼓,愬軍盡集城下,李祐李忠義,令突騎鑿牆為坎,逐節攀援,猱升而上,直達城樓。守兵兀自睡著,被官軍一一殺死,但把更夫留著,仍命照舊擊柝,遂下城開門,招納眾軍。到了內城,也是這般做法,兩城俱拔。
  愬入居元濟外宅,元濟尚高臥未起。美哉睡乎!有人入告元濟道:「官軍到了。」元濟矇矓開眼,不禁大笑道:「何事慌張,大約是俘囚為盜啰,天明當盡殺了罷。」不到一刻,又有人入報道:「官軍已入內城了。」元濟披衣方起,呵叱道:「城外不到官兵,已三十多年,哪能無端飛至?想是洄曲子弟,向我求寒衣呢。」彷彿做夢。乃徐徐出室,但聽外面傳官軍口號,一呼百應,接續不休,方驚問左右,探知是李常侍號令,始大駭道:「何等常侍,能神速至此?」乃率左右登牙城拒戰。時已天曉,俯視城下,已由官軍圍住,忍不住觳觫起來,惟尚望董重質來援,勉力拒守。愬督攻半日,城上矢石如雨,急切不能得手,因按兵罷攻,召語眾將道:「董重質家屬何在?快去查明,好好撫慰。」將士領命而去,一查便獲,且將重質子傳道,帶了前來。傳道入見,向愬下拜,愬面諭道:「汝父也是好漢,汝去傳報,教他不得再誤,速即投誠,我決不虧待,否則幸勿後悔。」語至此,即給與手書,令往諭重質。傳道去不多時,即與重質同至,入帳乞降。愬歡顏相待,遂令重質招降元濟。元濟見重質已降,半晌說不出話,只有淚下似絲,惟尚不肯遽降。愬因令李進誠等再攻牙城,接連射箭,矢集城垣,幾似蝟毛。復縱火焚南門,百姓爭負薪芻,幫助官軍,霎時間火勢炎炎,南門已經焦灼,任你吳元濟猖狂跋扈,到此也智術兩窮,不得不束手成擒了。小子有詩贊李愬道:
  兵法留言攻不備,將臣制勝在多謀。
  試看雪夜行軍日,大好岩城一旦休。
  畢竟元濟如何被擒,容至下回說明。  

  是回以李愬為主,李光顏為輔。光顏卻還美妓,為將帥中所僅見,觀其對韓弘使語,寥寥數言,能令四座感泣。人孰無情,有良將以激厲之,自能收有勇知方之效,見色不動,見利不趨,此其所以可用也。郾城一役,董昌齡舉城請降,雖平時得諸母教,然亦安知非聞風畏慕,始稽首投誠乎?若李愬之忠勇,不亞光顏,而智術尤過之。當其籠絡降將,駕馭將士,處處不脫智謀,至雪夜往取蔡州,尤能為人所不能為。出奇方能制勝,但非平日拊循有道,紀律素嚴,則當風雪交下,宵深奇冷之時,孰肯冒死急進?恐文城未出,亂幾已先發矣。智者沈機觀變,養之有素,故能好謀而成,非侈談謀略者,所可同日語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7 18:15:41

第七十六回     諫佛骨韓愈遭貶 縛逆首劉悟倒戈



  卻說吳元濟見南門被毀,嚇得心膽俱裂,慌忙跪在城上,向官軍叩頭請罪。威風掃盡。李進誠令軍士布梯,呼他下來。元濟不得已下城,由進誠押見李愬。愬將元濟羈入囚車,檻送京師,一面遣使馳告裴度。愬率軍入城,守兵俱伏地迎降,不戮一人,就是元濟所置官吏,及帳下廚廄廝役,概令仍舊,使他不疑﹔乃屯兵鞠場,靜待裴度。是日申光二州,及諸鎮兵二萬餘人,一律請降。李光顏亦馳入洄曲,所有董重質遺下部眾,均歸光顏接收。裴度接愬捷報,先遣副使馬總,馳入蔡州,然後建旄杖節,趨至城下。李愬具櫜鞬出迎,拜謁道旁。度攬轡欲避,愬急說道:「蔡人頑悖,不識尊卑上下,已有好幾十年,願公本身作則,使知朝廷尊嚴,不敢玩視。」度乃直受不辭。愬引度入城,交卸蔡事,仍還至文城駐守。諸將始向愬請教道:「公前敗朗山,並未加懮,戰勝吳房,仍令退兵。遇大風雪,偏欲進行,孤軍深入,毫不畏懼,後來終得成功﹔事後追思,還是莫明其妙,敢請指教!」愬微笑道:「朗山失利,賊恃勝而驕,不甚加防了。吳房本容易攻取,但我取吳房,賊眾必奔往蔡州,並力固守,如何可下?風雪陰霾,賊必不備,孤軍深入,人皆死戰,我豈欲諸軍畢命?但視遠不能顧近,慮大不能計細,所以終得成功。若小勝即喜,小敗即懮,自己且不能鎮定,還想甚麼功勞呢?」前回逐層疑團,至此始一一揭出。諸將乃相率敬服。愬自奉甚儉,待士獨豐,知賢不疑,見可即進,卒能蕩平淮蔡,稱為功首。裴度在蔡州城,亦推誠待下,且用蔡卒為親兵。或勸度不應輕信,度囅然道:「元惡既擒,脅從罔治。蔡人莫非王臣,疑他甚麼?」蔡人聽了,感泣交並。先是吳氏父子,苛禁甚嚴,蔡人不准偶語,夜間又不准燃燭,遇有酒食饋遺,以軍法論。度一並除去,唯盜賊鬥死抵法,蔡人始知有生人樂趣。
  元濟由官軍押解京師,憲宗御興安門受俘,命將元濟獻諸廟社,梟首市曹,妻沈氏沒入掖庭,二弟三男,流戍江陵,尋皆駢誅。又封尚方劍二口,賜給監軍梁守謙,令悉誅賊將。度最恨中官,從前諸鎮兵由中官統轄,牽制甚多,經度上表奏罷,使諸將專制號令,因得平賊。至是守謙復奉詔到蔡,擬依旨駢戮賊將。度堅持不可,但誅元濟親將劉恊庶趙曄王仁清等十餘人,餘悉上書申解,多慶更生。乃奏留副使馬總為留後,自己啟節還朝。憲宗進度為金紫光祿大夫,賜爵晉國公,復知政事。李愬為山南東道節度使,賜爵涼國公,加韓弘兼侍中,李光顏烏重胤等,悉行還鎮,賞賚有差。李祐以功授神武將軍,惟董重質雖已歸降,憲宗因他為元濟謀主,決欲加誅。李愬已許重質不死,竭力疏救,乃貶為春州司戶,即命韓愈撰《淮西碑》文,表揚戰功。憲宗已有侈心。愈承制撰辭略云:
  唐承天命,遂臣萬方,孰居近土?襲盜以狂。往在玄宗,崇極而圮,河北悍驕,河南附起,四聖不宥,屢興師征。有不能克,益戍以兵。夫耕不食,婦織不裳,輸之以車,為卒賜糧,外多失朝,曠不岳狩,百隸怠官,事亡其舊。帝時繼位,顧瞻咨嗟,惟汝文武,孰恤予家?既斬吳蜀,旋取山東。魏將首義,六州降從。淮蔡不順,自以為彊,提兵叫歡,欲事故常。始命討之,遂連奸鄰。陰遣刺客,來賊相臣,方戰未利,內驚京師。群公上言,莫若惠來,帝為不聞,與神為謀,及相同德,以訖天誅。及敕顏李光顏。胤,烏重胤。愬李愬武韓弘子公武古李道古即曹王臯子,時代柳公綽為鄂岳觀察使。通,壽州刺史李文通。咸統於弘,韓弘。各奏汝功。三方分攻,五萬其師。大兵北乘,厥數倍之。嘗兵時曲,軍士蠢蠢。既翦凌雲,蔡卒大窘。勝之邵陵,郾城來降。自夏及秋,復屯相望。兵頓不利,告功不時。帝哀征夫,命相往釐。士飽而歌,馬騰於槽。試之新城,賊遇敗逃。盡抽其有,聚以防我。西師躍入,道無留者。頟頟蔡城,其疆千里,既入而有,莫不順俟。帝有恩言,相度來宣。誅止其魁,釋其下人。蔡之卒夫,投甲呼舞,蔡之婦女,迎門笑語。蔡人告饑,船粟往哺,蔡人告寒,賜以繒布。始時蔡人,禁不往來,今相從戲,里門夜開。始時蔡人,進戰退戮,今眠而起,左飡右粥,為之擇人。以收餘憊,選吏賜牛,教而不稅。蔡人有言,始迷不知,今乃大覺,羞前之為。蔡人有言,天子明聖,不順族誅,順保性命。汝不吾信,視此蔡方。孰為不順?往斧其吭。凡叛有數,聲勢相倚,吾強不支,汝弱奚恃?其告而長,而父而兄,奔走偕來,同我太平!淮蔡為亂,天子伐之,既伐而饑,天子活之。始議伐蔡,卿士莫隨,既伐四年,小大並疑。不赦不疑,由天子明,凡此蔡功,惟斷乃成。四語扼要。既定淮蔡,四夷畢來,遂開明堂,坐以治之。原文有一序,因限於篇幅,故從略。
  碑文大意,是歸功君相,少述將功。李愬以功居第一,未免不愜。愬妻系唐安公主女,唐安公主系德宗長女。出入禁中,為訴愈文不實。憲宗將愈文磨去,更命段文昌另撰。文昌已入都為翰林學士,隱承上意,歸美李愬,愬乃無言。有功不伐,原是難能。當裴度在淮西時,布衣柏耆,入謁韓愈,謂:「元濟就擒,王承宗定然膽落,願得丞相書,勸令悔過投誠。」愈轉達裴度,度作書給耆,遣諭承宗。承宗頗有懼意,乃向田弘正乞憐,請送二子入質,及獻德棣二州。弘正代為奏請,憲宗尚未肯許,繼思六道兵馬,往討成德,迄無功效﹔更因義武節度使渾鎬,吃一敗仗,喪失無算。昭義橫海兩軍,亦多退歸,劉總又屯兵不進,應前回。眼見得不易討平,乃從弘正言,赦承宗罪。承宗送子知感知信,及德棣二州圖印至京師,於是復承宗官爵,仍令鎮成德軍。
  李師道聞淮西告平,也覺驚心。判官李公度,牙將李英曇等,勸師道遣子入侍,獻沂密海三州以自贖。師道勉強允諾,依言上表。憲宗因遣左散騎常侍李遜,至鄆州宣慰,不意師道竟盛兵相見,語多倨傲。遜正辭駁詰,願得要言奏天子。師道含糊相答,口中雖說是遵約,實不過敷衍目前,並無誠意。遜返奏憲宗,憲宗調李光顏為義成節度使,會同武寧節度使李願,宣武節度使韓弘,魏博節度使田弘正,橫海節度使程權,同討師道。程權即程執恭,賜名為權,權不欲再膺節鉞,表請舉族入朝。憲宗乃命華州刺史鄭權代任。程權卸職入都,詔授檢校司空,嗣復出為邠寧節度使,卒得考終。憲宗自淮西平後,侈心漸起,修麟德殿,濬龍首池,築承暉殿,大興土木。判度支皇甫鎛,鹽鐵使程異,迎合上意,屢進羨餘。憲宗很是寵幸,竟令兩人同平章事,詔敕傳宣,中外駭愕。裴度崔群,連疏進諫,終不見從。皇甫鎛用李道古言,薦入方士柳泌,浮屠大通,謂能合長生藥。憲宗召泌入見,泌奏稱天台山多靈草,可以彩服延年。憲宗即命泌權知台州刺史。言官紛紛進諫,略言:「歷代君主,或喜用方士,從未有使他臨民。」憲宗不悅,且面諭諫臣道:「只煩一州民力,能令人主致長生,臣子亦何愛呢?」群臣知無可挽回,樂得閉口不宣,虛糜祿位。至元和十四年正月,鳳翔法門寺塔,謠傳有佛指骨留存,憲宗遣僧徒往迎佛骨,奉入禁中,供養三日,乃送入佛寺。王公大臣,瞻仰佈施,惟恐不及。韓愈已遷任刑部侍郎,獨慨切上諫道:
  佛者夷狄之一法耳,自後漢時始入中國,上古未嘗有也。昔黃帝在位百年,年百一十歲,少皞在位八十年,年百歲,顓頊在位七十九年,年九十歲,帝嚳在位七十年,年百五歲,堯在位九十八年,年百一十八歲,帝舜及禹,年皆百歲,其後湯亦年百歲,湯孫太戊在位七十五年,武丁在位五十年,史不言其壽,推其年數,當不減百歲。周文王年九十七,武王年九十三,穆王在位百年,當其時佛法未至中國,非因事佛使然也。漢明帝時,始有佛法,明帝在位才十八年,其後亂亡相繼,運祚不長。宋齊梁陳元魏以下,事佛漸謹,年代尤促。唯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後三捨身施佛,宗廟祭不用牲牢,盡日一食,止於菜果,後為侯景所逼,餓死台城,國亦浸滅。事佛求福,乃更得禍,由此觀之,佛不足信,亦可知矣。高祖始受隋禪,則議除之,當時群臣識見不遠,不能深究先王之道,古今之宜,推闡聖明,以救斯弊,其事遂止,臣常恨焉。今陛下令群僧迎佛骨於鳳翔,御樓以觀,舁入大內,又令諸寺遞加供養,臣雖至愚,必知陛下不惑於佛,作此崇奉以祈福祥也。但以豐年之樂,徇人之心,為京都士庶設詭異之觀,戲玩之具耳,安有聖明如陛下,而肯信此等事哉?然百姓愚冥,易惑難曉,苟見陛下如此,將謂真心信佛,皆雲天子大聖,猶一心信向,百姓微賤,豈宜更惜身命?遂至灼頂燔指,十百為群,解衣散錢,自朝至暮,轉相倣效,唯恐後時,老幼奔波,棄其生業,若不即加禁遏,更歷諸寺,必有斷臂臠身,以為供養者。傷風敗俗,傳笑四方,非細事也。佛本夷狄,與中國言語不通,衣服殊制,口不道先王之法言,身不服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情,假使其身尚在,來朝京師,陛下容而接之,不過宣政一見,禮賓一設,賜衣一襲,衛而出之於境,不令惑眾也。況其身死已久,枯朽之骨,豈宜以入宮禁?乞付有司,投諸水火,斷天下之疑,絕前代之惑,使天下之人,知大聖人之所作為,固出於尋常萬萬也。佛如有靈,能作禍崇,凡有殃咎,悉加臣身,上天鑒臨,臣不怨悔。
  憲宗覽到此奏,不禁大怒,持示宰相,欲加愈死罪。裴度崔群竝上言道:「愈語雖近狂,心實忠懇,宜寬容以開言路。」憲宗道:「愈言我奉佛太過,尚或可容,至謂東漢以後諸天子,年皆夭促,這豈非妄加謗刺麼?愈為人臣,如此狂妄,罪實難恕。」群與度又再三乞免,乃貶愈為潮州刺史。愈至潮州,問民疾苦,皆言惡溪有鱷魚,屢食畜產,大為民害。愈即往巡視,且命屢吏秦濟,用一羊一豚,投入溪水,自撰祭文數百言,向溪宣讀,備極感慨,限期督徙。果然夜間疾風震電,起自溪中,溪水逐漸乾涸,鱷竟西徙,潮州遂無鱷魚患。信及豚魚,奈不能感格君心,殊為可歎。愈又上表吁誠,憲宗頗自感悔,意欲召還。皇甫頟素忌愈直,奏言愈終疏狂,只可酌量內移,因命愈改刺袁州。袁人多質押男女,過期不贖,便沒為奴僕,愈令計傭贖身,得歸還七百餘人,且與立禁約,此後不准鬻良為賤。袁人歌頌不衰,不沒政績。後文再表。
  且說李師道本欲歸命,遣子入質,因為妻魏氏所阻,遂有悔意。魏氏更連接婢妾蒲氏袁氏,家奴胡惟堪楊自溫,及孔目官王再升,進語師道,略謂:「先司徒撫有十二州,如何無端割獻?現計境內兵士,約數十萬,不獻三州,不過以兵相加,若力戰不勝,獻地未遲。」力戰不勝,恐要汝等首級,豈獻地所能免麼?師道遂決計抗命。至朝旨已調兵進討,他尚推在軍士身上。謂眾情不願納質割地,臣亦不便專主等語。憲宗越覺氣忿,下詔宣佈師道罪狀。又以李願多病,鄭權新任,未便戰陣,特調李愬為武寧節度使。願系愬兄,召入為刑部尚書,再徙烏重胤為橫海節度使,令鄭權移鎮邠寧。愬既代兄任,與魏博節度使田弘正,進逼平盧,累戰皆捷,獲得平盧兵馬使李澄等四十七人,悉送入都。憲宗概令免誅,各發遣行營,效力贖罪。且遙命行營諸將道:「所遣諸徒,如家有父母,意欲歸省,僅可給貲遣回,朕惟誅師道,餘皆不問。」此詔一下,平盧士卒,相繼來降。
  師道素信判官李文會及孔目官林英,所有舊吏高沐郭昈李存等,俱為文會等所譖,沐被殺,昈存被囚。又有幕僚賈直言,冒刃諫師道二次,輿櫬諫師道一次,並繪檻車囚系妻孥圖上獻,也被師道囚住,連前時勸他歸命的李公度,並羈入獄中。牙將李英曇,且遭勒斃。及官軍四臨平盧,兵勢日蹙,將士嘩然。師道不得已釋放囚犯,令還幕府,出李文會攝登州刺史。但勢已無及,屢戰屢敗。李愬進拔金鄉,韓弘進克考城,楚州刺史李聽,又由淮南節度使李夷簡差遣,趨海州,下沐陽朐山,進戍東海﹔田弘正進戰東阿陽谷,連破戍卒﹔李光顏攻濮陽,進收鬥門杜莊二屯,彷彿四面楚歌,同時趨集,嚇得師道腳忙手亂,懮悸成疾。至李愬破魚台,入丞縣,鄆州益危。師道募民夫修治城塹,整繕守備,男子不足,役及婦人,鄆城恟恟,怨言蠭起。都知兵馬使劉悟,曾由師道遣守陽谷,拒田弘正。悟務為寬惠,頗得上心,軍中號為劉父,但與魏博軍接仗,往往敗績。有人入白師道,謂:「悟不修軍法,專收眾心,後必為患,亟應除去。」師道乃潛遣二使,齎帖授行營副使張暹,令乘便殺悟。暹與悟善,懷帖相示,悟即使人潛執二使,立刻殺死。悟召諸將與語道:「悟與公等不顧死亡,出抗官軍,自思原不負司空,今司空過信讒言,來取悟首,悟死,諸公恐亦不免了。今官軍奉天子命,只誅司空一人,我輩何為隨他族滅?不若卷旂束甲,同還鄆城,奉行朝命,鏟除逆首,非但可免危亡,富貴且可立致呢。」兵馬副使趙垂棘,當先立著,半晌才答道:「事果濟否?」悟應聲叱道:「汝與司空合謀為逆麼?」便即拔出佩刀,將趙剁斃,且復宣言道:「今當赴鄆,違令立斬!」將士尚未敢遽應,又被悟殺死三十餘人。餘眾股栗,乃皆戰聲道:「惟都頭命!」軍中稱都將為都頭。悟又下令道:「入鄆城後,每人賞錢百緡,惟不得擅取軍帑,逆黨與仇家,任令掠取。」軍皆允諾,遂令士卒飽食執兵,夜半即行。人銜枚,馬縛口,悄悄的進薄鄆城。及至城下,天尚未明,先遣十人叩門,但說劉都頭接奉密帖,連夜馳歸,門吏尚未知有變,開城出見,請俟入報師道,然後迎入。十人拔刀相向,門吏竄去。悟引軍趨至,直入外城,內城守卒,亦開門納悟,只有牙城還是鍵閉,不肯遽啟。悟督軍縱火,劈開城門,牙兵不滿五百,起初尚發矢相拒,嗣見悟軍如潮湧至,料知不支,俱執弓投地,一哄而散。悟勒兵升廳,使捕索師道,師道方才起牀,驚悉巨變,忙入白師古妻裴氏道:「嫂!……劉悟已反,奈何奈何?」何不求教牀頭人,乃與嫂言何益?裴氏是個女流,有甚麼方法,但以淚珠兒相報。師道越加惶急,即退出嫂室,聞外面已汹汹搜捕,急覓得二子弘方,走匿廁所。不意廁旁有隙,竟被悟兵瞧著,大踏步走了進來,七手八腳,把師道父子抓去,牽至廳前。悟不欲見師道,但使人傳語道:「悟奉密詔,送司空歸闕,但司空尚有何顏,往見天子?」師道尚流涕乞憐。弘方二子,卻慨然道:「事已至此,速死為幸。」雖是與父同盡,卻還有些氣節。當下由悟傳令,推出師道父子,至牙門外隙地,一並斬首。悟再命兩都虞侯巡行城市,禁止擄掠,自卯至午,全城安定。又經悟大集兵民,親自慰諭,但將逆黨二十餘人,按罪伏誅,餘皆令照舊辦事。文武將吏,且懼且喜,聯翩入賀。悟見李公度賈直言兩人,下座與語,握手唏噓,遂引入幕府,令為參佐。一面函師道父子三首,遣使送魏博軍田弘正營,一面搜得師道妻魏氏,及奴妾蒲氏袁氏等,一一審訊。魏氏本有三分姿色,更兼伶牙俐齒,宛轉動人,就是蒲袁二氏,也是鄆城尤物,已經牽到案前,匍伏乞哀,個個是顰眉淚眼,楚楚可憐,那倒戈逞志的劉悟,本也是個屠狗英雄,偏遇了這幾個長舌婦人,不由的易威為愛,化剛成柔。小子有詩歎道:
  到底蛾眉善盅人,未經洞口已迷津。
  任他鐵石心腸似,不及紅顏一笑顰。
  欲知劉悟如何處置,且至下回分解。  

  韓退之一生學術,以《諫佛骨》一疏,為最著名之條件,其次莫如《淮西碑》文。《淮西碑》歸美君相,並非虛諛,乃以婦人一訴,遂令剗滅,憲宗已不能無失,佛骨何物?不必論其真偽,試問其有何用處,乃欲虔誠奉迎乎?疏中結末一段,最為削切,而憲宗不悟,反欲置諸死地,是何矇昧,一至於此?其能平淮西,下淄青,實屬一時之幸事,憲宗固非真中興主也。吳元濟本非梟雄,李師道尤為懦怯,良言不用,反受教於妻妾臧獲,謀及婦人,宜其死也,何足怪乎?劉悟一入而全州瓦解,父子授首,左右之芒刃,嚴於朝廷之斧鉞,徒致身亡家沒,貽穢千秋。師道之愚,固較元濟為尤甚歟?然憲宗亦志滿意驕,因是速死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7 18:16:10

第七十七回     平叛逆因驕致禍 好盤游拒諫飾非



  卻說劉悟見魏氏等楚楚可憐,不忍加誅,仍令返入內室,復遣妻李氏入慰。原來悟是前平盧節度使劉正臣孫,正臣為國殉難,叔父全諒,節度宣武,置悟為牙將,悟得罪他去,輾轉奔徙,仍入平盧。李師古見悟狀貌,嘗語左右道:「此人必貴,但恐敗壞吾家。」既有此識,何故重用?乃令統領後軍,並妻以從妹,欲令他誠心歸附,誰知他倒戈入鄆,果如師古所料。悟遣妻撫慰魏氏,姑嫂間自然歡洽。至夜間悟入休息,魏氏復來道謝,悟很是憐愛,竟與魏氏小宴敘情,還有蒲袁二氏,一同旁侍。蒲氏向稱蒲大姊,袁氏向號袁七娘,兩人本為李家婢,師道見姿色可人,遂與有私,列為小星,至是入侍劉悟,做了魏氏的紅娘,從旁兜攬,竟勸魏氏伴悟同榻。魏氏也沒有甚麼廉恥,樂得撐篙近舵,與悟成了好事。蒲大姊袁七娘,也沾染餘潤,挨次輪流,女三成粲,悟樂可知。不怕李氏吃醋麼?且因朝廷初下詔令,曾有賞格,謂能殺師道,率眾來降,即畀師道官爵,悟以為坐得十二州,遂補署文武將佐,更易州縣長吏,且面語僚屬道:「軍府政事,一切仍舊,我但與諸君抱子弄孫,尚復何懮?」想是得了三美,遂思多育子孫。
  過了三日,魏博行營,遣使修好,悟接待來使,開庭設宴,席間命壯士手搏,娛騁心目。悟本多力,也搖肩攘臂,離座助勢,且顧語來使,自誇勇武。來使面諛數語,引得悟心花怒開,連盡數大觥。宴畢,來使辭行,乃厚贐遣歸。看官道魏博使人,果當真修好麼?他是受了田弘正密命,來覘劉悟舉動。弘正自得師道父子首級,即露佈告捷,因恐師道首級非真,特召夏俟澄辨認。澄系師道麾下,受擒後歸弘正差遣,至是見師道首,長號暈絕,良久方蘇,復抱首舐面,慟哭不置。弘正也為改容,目為義士。但已見得逆首非虛,立遣人傳送京師。憲宗大喜,命戶部侍郎楊於陵為淄青宣撫使,分十二州為三道,鄆曹濮為一道,淄青齊登萊為一道,兗海沂密為一道。自李正己據有淄青,歷李納及師古師道,凡四世,共計五十四年,名為唐屬,實是獨霸一方,自除官吏,不供貢賦。即如淮西成德各軍,亦皆與平盧相似,經憲宗依次略定,河南北三十餘州,乃盡遵唐廷約束,不再跋扈了。這是憲宗得人之效。
  憲宗懲前毖後,欲徙劉悟至他鎮,因恐悟不受代,復須用兵,乃密詔田弘正偵察。弘正遂陽稱修好,陰使窺伺。及得使人還報,不禁冷笑道:「匹夫小勇,有何能為?若聞改徙,必行無疑。」一語道破。當即密報憲宗。憲宗遂徙悟為義成節度使,且令弘正帶兵入鄆,迫令交代。劉悟正耽情酒色,樂以忘懮,忽接到移鎮詔敕,頓吃了一大驚,又聞田弘正引兵到來,更急得形神沮喪,手腳慌忙,夜間草草整裝,也不及與魏氏等歡敘,俟到天明,已有人入報道:「魏博軍無數到來,距此只數里了。」悟倉皇出迎,李公度賈直言郭昈李存等隨著,離城二里,即與田弘正遇著,客亭相見,寒暄數語,弘正便欲入城。悟尚擬同入,想總為了三婦。弘正道:「天子命不可違。鄆城事由弘正料理,倘如公以下,尚有眷屬等人,未曾挈領,自當護送前來,請勿多慮!」悟懊悵自去。惟郭昈李存謀除李文會,先已遣使至登州,詐傳悟命,召他入鄆,途次將他刺死,及攜首回來,昈存等已隨往滑州,無從復命,只好報知田弘正。弘正以文會助逆,理當處死,不必再議。此外悉除苛禁,聽民安居,所有赴滑諸將吏家屬,統遣吏護送入境。惟師道家屬,照例應當連坐,特表請詔敕施行。旋得詔旨下來,師道妻魏氏以下,應沒入掖庭,師古子明安,令為郎州司戶參軍,明安母裴氏,得隨子赴任,其餘宗屬,流徙遠方。看官道憲宗此詔,何故重罪輕罰?這也是劉悟有情魏氏,特地上表陳請,詐稱魏氏是魏征後裔,應該援議賢議功兩例,免她死罪。明安母子,與師道本不同謀,理難連坐等語,悟為明安母子營救,當是受教妻室。所以憲宗從輕處置。弘正依詔辦理,復查得師道簿書,有賞王士元等十六人,係為刺殺武元衡案件,遂按名索捕,盡行搜獲,解送京師,訊實正法。其實王士元等,尚非真正兇手,他是冒功受賞,被捕後亦知難免,索性供認了案。京兆尹崔元略,頗探知隱情,憲宗以為罪惡從同,也無暇辨正了。
  田弘正得加授檢校司徒,兼同平章事,仍令還鎮﹔調義成節度使薛平,為平盧節度使,兼淄青齊登萊等州觀察使﹔任淄青行營供軍使王遂,為沂海兗密等州觀察使﹔徙淮西留後馬總,為鄆曹濮等州節度使,分鎮而治,總道是力弱易制,永遠相安,哪知王遂殘酷不仁,激成怨讟,不到半年,便被役卒王弁等拘住,責他盛暑興工,用刑刻暴等罪,亂刀砍死,弁自稱留後。嗣經棣州刺史曹華,受命赴沂,拘送王弁,腰斬東市,餘黨盡殲。華繼任沂海兗密觀察使,禍亂才算敉平。宰相裴度,曾為憲宗討平元濟,至師道授首,亦由度在朝密議,始得成功。度又極言中官專恣,禍甚藩鎮,並與皇甫鎛程異不恊。鎛異遂潛引中人,百端構度,度竟被出為河東節度使,不過同平章事職銜,尚未撤銷。既而程異病死,鎛薦河陽節度使令狐楚入相,楚與鎛為同年進士,所以引入。河東節度使張弘靖,卸職還朝,適宣武節度使韓弘入朝,請留京師,乃命弘靖往代,進韓弘為司徒,兼中書令。魏博節度使田弘正,也入都朝覲,情願留京,三表不許,命他兼職侍中,優詔遣歸。弘正雖奉命還鎮,但兄弟子姪,多留官京中,憲宗皆擢居顯列,朱紫滿朝,人以為榮。
  惟憲宗以兩河平定,群藩帖服,愈覺得太平無忌,功德巍巍。皇甫鎛等獻媚貢諛,奉憲宗尊號,稱為元和聖文神武法天應道皇帝,一班度支鹽鐵等使,隨時進奉,多多益善。從前藩鎮未平時,進奉的名目,叫作助軍,及藩鎮已平,易助軍為助賞,至進上尊號,又改稱為賀禮,就是左右軍中尉,亦各獻錢萬緡。無非導君以侈。看官試想!天下有幾個毀家紓難的大忠臣,所有進奉諸官吏,哪個不是刻剝百姓,吸了民間的膏血,移作媚上的資本?庫部員外郎李渤,出使陳許,還言:「渭南諸縣,民多流亡,弊由計臣聚斂,剝下媚上,以致如此。」皇甫鎛等恨他多言,伺隙圖渤。渤卻見機謝病,辭職告歸,他本號為少室山人,前因朝廷迭召,無奈就征,此次見忌當道,他當然不應戀棧,一官敝屣,還我本來,才不愧為高士呢。闡表清操。
  台州刺史柳泌,奉旨蒞任,日驅吏民採藥,歲餘不得一仙草,自恐得罪,逃匿山中。浙東觀察使捕泌送京,皇甫鎛李道古等,代為庇護,泌竟免罪,反得待詔翰林。又令他合藥進供,憲宗取服以後,日加燥渴。起居舍人裴璘上言:「藥止療疾,不應常服。況金石酷熱有毒,益以火氣,更非臟腑所能勝受。古語有云:『君飲藥,臣先嘗。』請令泌先餌一年,試驗利害,然後再服不遲。」憲宗不但不從,反貶璘為江陵令。
  同平章事崔群,為皇甫鎛所排擠,出為湖南觀察使。知制誥武儒衡,系故相元衡從弟,抗直敢言,又為令狐楚所嫉忌,特想出一法,薦用狄兼謨為左拾遺。兼謨為狄仁杰族曾孫,嘗登進士第,辟襄陽府使,剛正有祖風,舉為言官,本是材足稱職,但觀令狐楚薦牘,內言:「天後竊位,諸武專橫,賴狄仁杰保佑中宗,克復明辟,兼謨為功臣後裔,更且才行優長,亟宜錄用」云云。看他文字,似與武儒衡沒甚關係,其實指斥武氏,便是影射儒衡。儒衡知他言外有意,忙泣訴憲宗道:「臣祖平一,當天後朝,遁跡嵩山,並未在位……,」憲宗不待說完,便點首道:「朕知道了。」武平一不見前文,便是高隱之故。儒衡乃退。未幾,遷中書舍人,左軍中尉。
  吐突承璀自淮南還都後,仍然得寵,輾轉援引,黨類甚繁。後來黨派分裂,內侍王守澄陳弘志等,與承璀勢力相當,互為傾軋,蕭牆裡面,早已隱伏戈矛。憲宗誤服金石,致多暴躁,左右宦官,往往獲罪致死,因此人人自危,時虞不測。承璀嘗與憲宗次子澧王惲友善,從前太子寧病歿時,勸憲宗立惲為儲,憲宗因惲母微賤,特立遂王恒為太子,至是憲宗有疾,承璀復謀立惲,太子恒得知消息,密遣人問諸司農卿郭钊,钊系太子母舅,囑使傳語道:「殿下但應孝謹,靜俟天命,幸勿他謀。」郭氏子弟,始終盡禮。太子才耐心靜待。到了元和十五年元日,憲宗因寢疾罷朝,群臣惶恐,會義成節度使劉悟來朝,賜對麟德殿,及悟趨出,語群臣道:「主體平安,保毋他慮。」群臣聽了悟言,總道是易危為安,放心歸第,不料過了一宵,宮中竟傳出駭聞,說是聖駕賓天,宰相以下,倉猝入臨,趨至中和殿,就是御寢所在,但見殿門外面,已由中尉梁守謙,帶兵環衛,裡面寢室,為王守澄陳弘志及諸宦官馬進潭劉承韋元素等把守,不准群臣趨進龍牀。陳弘志且揚言道:「皇上誤服金丹,毒發暴崩,真是出人意料,幸留有遺詔,命太子嗣位,授司空兼中書令韓弘,攝行冢宰,太子現在寢室,應即日正位,然後治喪便了。」別人不言,獨讓陳弘志出頭,明明是賊膽心虛,自欲洗清逆案。皇甫鎛令狐楚等,本來是沒甚氣節,且見寢殿內外,已被一班閹豎,占了先著,盤踞牢固,料知不便抗爭,只好唯唯從命。陳弘志手段甚辣,密遣心腹伺諸道旁,俟吐突承璀及澧王惲奔喪,竟出其不意,將他殺死,外人亦不知為誰氏所遣,宮廷中且未悉兩人死耗,專辦太子即位禮儀,及料理喪具等事。太子恒即位太極殿東序,是謂穆宗,賜左右神策軍錢,每人五十緡。
  皇甫鎛已畢朝賀,退回私第,翌晨復擬入朝,忽由中使頒到詔敕,數責罪狀,謫竄崖州,令為司戶參軍。鎛不覺淚下,待中使出去,與家人敘別,免不得相對悽惶,繼且自歎道:「王守澄陳弘志等謀逆,我身為宰相,不能討叛,罪固當死,若說我薦引方士,藥死皇上,這卻未免冤枉哩。」自知頗明,然已遲了。乃出都南行,後來竟死崖州,中外稱賀。左金吾將軍李道古,亦坐貶循州司馬,杖死方士柳泌,及浮屠大通。中尉梁守謙以下,都進官有差。弒君逆黨,反得蒙賞,唐事可知。進任御史中丞蕭俛,及翰林學士段文昌同平章事,尊生母郭貴妃為皇太后,追贈太后父曖為太尉,母為齊國大長公主,兄钊晉授刑部尚書,鏦為金吾大將軍。太后移居興慶宮,朔望三朝,穆宗每率百官詣宮門上壽,或歲時慶問燕饗,後宮戚裡,暨內外命婦,聯襼入宮,車騎雜沓,環珮鏗鏘,豪華烜赫,備極一時。迭應七十四回。
  穆宗務為奢侈,尤好嬉游,即位未幾,御丹鳳門,宣詔大赦,召入教坊倡優,令演雜戲,縱觀恣樂。越數日,又至左神策軍,觀角牴戲,即手搏戲。監察御史楊虞卿等,上疏諫阻,穆宗陽為優答,仍然未改。柳公綽弟公權,書法遒勁,得邀主賞,召入為翰林侍書學士。穆宗嘗問道:「卿書何這般佳妙?」公權答道:「用筆在心,心正筆自正。」穆宗亦悚然動容,知他借筆作諫﹔但江山可改,本性難移,更兼左右宵小,逢君為惡,日加從慂,單靠著兩三直臣,幾句正話,哪能挽回主聽,驟改前非?一薛居州其如宋王何?江陵士曹元稹,具有文才,善作歌曲,嘗與監軍崔潭峻交遊。潭峻錄稹舊作,歸白宮中,宮人多喜歌誦,宛轉悠揚,曲盡妙趣。穆宗問為何人所制?當由潭峻報明姓氏,並盛稱稹才可用,遂召他入都,命為知制誥。中書舍人武儒衡,瞧他不起,會當溽暑,與同僚食瓜閣下,稹亦在座,儒衡見瓜上有蠅,用扇揮去,且語道:「適從何來?遽集於此。」同僚大半失色,儒衡意氣自如,稹懷慚而退。稹字微之,憲宗時曾為左拾遺,奏議頗多,尋為監察御史,輒出外按獄。少年喜事,日遭詬病,遂被當道參劾,貶為江陵士曹參軍。武儒衡因他交通中官,復得干進,所以格外奚落。若論他文才詩思,與白居易實相伯仲,所傳歌詞,天下稱頌,時號為《元和體》,往往播諸樂府,宮中呼為元才子。不過出處未慎,身名兩敗,可見才德兩字,是缺一不可呢。為有才者作一棒喝。
  是年六月,葬憲宗於景陵。憲宗在位十四年,享年四十二歲,史稱憲宗志平僭叛,所向有功,好算一中興主,可惜晚節不終,致為宦官王守澄陳弘志等所弒,這正是一代公評。惟穆宗既葬憲宗,益事游畋,趁著秋涼天氣,帶了後宮佳麗,游魚澡宮,濬池競渡,賜與無節。且欲開重陽大宴,拾遺李珏,與同僚上疏道:「元朔未改,山陵尚新,雖陛下俯從人欲,以月易年,究竟三年心喪,禮不可紊,合宴內廷,究應從緩為宜。」穆宗不聽。到了九月九日,宴集百官,格外豐腆,足足暢飲了一天,既而群臣入閣,諫議大夫鄭覃崔郾等五人進言,略謂:「陛下宴樂過多,遊幸無度,日夕與近習倡優,互相狎昵,究非正理。就是一切賞賜,亦當從節。金帛皆百姓膏血,非有功不可與,雖然內藏有餘,總望陛下愛惜,留備急需!」穆宗自踐位後,久不聞閣中論事,此次忽聞閣議,便問宰相道:「此輩何人?」宰相等答是諫官。穆宗乃令宰相傳語道:「當如卿言。」宰相傳諭畢,相率稱賀。哪知穆宗口是心非,不過表面敷衍,何曾肯實心改過?嘗語給事中丁公著道:「聞外間人多宴樂,想是民和年豐,所以得此佳象,良慰朕懷。」公著道:「這非佳事,恐漸勞聖慮。」穆宗驚問何因?公著道:「自天寶以來,公卿大夫,競為游宴,沈酣晝夜,猱雜子女,照此過去,百職皆廢,陛下能無懮勞麼?願少加禁止,庶足為朝廷致福。」穆宗似信非信,遷延了事。
  未幾,已是仲冬,又擬出幸華清宮。此時韓弘已罷,令狐楚亦因掊克免相,累貶至衡州刺史,另用御史中丞崔植同平章事。植與蕭段文昌,率兩省供奉官,詣延英門,三上表切諫,且言御駕出巡,臣等應設扈從,乞賜面對。穆宗並不御殿,也無複音。諫官等又俯伏門下,自午至暮,仍然沒有音響,不得已陸續散歸,約俟翌晨再諫。不料次日進謁,探得宮中消息,車駕已從復道出城,往華清宮,只公主駙馬及中尉神策六軍使,率禁兵千餘人,扈從而去,群臣統皆歎息。好容易待到日暮,方聞車駕已經還宮,大眾才安心退回。小子有詩歎道:
  為臣不易為君難,勤政從虞國未安。
  寧有廟堂新嗣統,遨遊終日樂盤桓?
  內政叢脞,外事亦不免相因,欲悉詳情,請看下回續敘。  

  古人有言:「外寧必有內懮。」夫外既寧矣﹔內懮胡自而至?蓋自來好大喜功之主,當其從事外攘,非不剛且果也,一經得志,驕侈必萌,背臣媚子,畢集宮廷,近則不遜,遠之則怨,未有不釀成禍亂者。如憲宗之信方士,任宦官,好進奉,都自削平外患而來,卒之身陷大禍,死於非命,史官猶第書暴崩,不明言遭弒,本編依史演述,雖未直書弒逆,而首惡有歸,情事已躍然紙上,豈必待顯揭乎哉?況穆宗為宦官所立,已為晚唐開一大弊,即位後又不討賊,專事嬉游,甚且舉亂臣賊子而封賞之,然則弒父與君穆宗應為首逆,許世子不嘗藥,《春秋》猶書弒君,況如穆宗之狎暱亂賊乎?故王守澄陳弘志之弒君,可書而不書,穆宗之無父無君,雖不書與直書等,皮裡陽秋,明眼人自能瞧破,此即所謂微而顯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7 18:16:33

第七十八回     河朔再亂節使遭戕 深州撤圍侍郎申命



  卻說成德節度使王承宗,自遣質獻地後,還算安分守己,至元和十五年十月病歿。子知感知信,尚留質京師,秘不發喪。軍中推立承宗弟承元,承元年方二十,語軍士道:「諸公未忘先德,不因承元年少,欲令暫攝軍務﹔承元願盡節天子,勉成忠烈王遺志,諸公肯相從否?」忠烈王即王武俊。大眾許諾。承元乃視事旁廳,不稱留後,密表請朝廷除帥。朝廷始知承宗已歿,特調魏博節度使田弘正,為成德節度使,徙承元為義成節度使,且遣諫議大夫鄭覃宣慰成德軍,賚錢百萬緡,分賞將士。將士聞承元移鎮義成,但涕泣挽留。承元亦涕泣與語道:「諸公厚愛,不欲承元他去,盛情可感,但使承元違詔,適增承元罪戾。從前李師道未敗時,朝廷嘗下詔赦罪,召他入朝,師道欲行,諸將攀轅固留,後來殺死師道,就是這等將士,願諸公勿使承元為師道,便是承元的幸事了。」言畢,且遍拜將士,將士統已無言,獨大將李寂等十餘人,尚然強諫,不肯令往。承元忍不住變色道:「承元不敢違詔,你卻敢抗命麼?」呼左右縛住李寂等,推出斬首。有膽有識,不意於少年得之。軍心乃定,承元遂移赴滑州去了。成德自李寶臣始,至王承元終,共易二姓,傳五世,凡五十九年。
  越年改元長慶,盧龍節度使劉總,奏請棄官為僧,乞另簡大員繼任。看官閱過上文,應知劉總弒父殺兄,竊據節鉞,為何此次不願做官,反願為僧呢?原來總雖得位,心中未免危懼,當夜深人靜時,屢見父兄在旁,怒目相視,他不得已延僧懺醮,朝誦經,夕禮佛,幾乎無日空閒,偏是佛法無靈,冤魂屢擾,甚至青天白日,也覺父兄隨著,因此越加驚惶。天下事最怕心虛,心越虛,膽越小,自悔前事做錯,將來難免受禍,不如趁早出山,省得吃苦。又見河南北皆已歸他,遂決計棄官為僧,奏分所屬為三道,幽涿營為一道,平薊媯檀為一道,請除張弘靖薛平為節度使﹔瀛莫為一道,請除盧士玫為觀察使。並又擇麾下宿將,如朱克融即朱滔孫。等送京師,乞量才內用,為燕人勸。並獻征馬萬五千匹,然後削髮待命。好幾日不見詔下,他將印節交代留後張玘,靜悄悄的遁去。倒也清脫。
  穆宗接劉總表文,尚不在意,專務酣宴冶游。過了數日,方令宰臣等會議,時蕭俛段文昌相繼罷職,改用戶部侍郎杜元穎同平章事。元穎為杜如晦五世孫,與崔植先後入相,植尚有操守,未達世務,元穎實庸碌無能,較植尤為闇昧。兩人擬定辦法,乃是許總為僧,惟分道一說,不盡相從,但調河東節度使張弘靖繼任,就原鎮內止割瀛莫二州,歸盧士玫管領。士玫曾權知京兆尹,為總妻族親戚,總特別舉薦,卻有些假公濟私的意思。兩相不便卻情,曲從所請,所有兵馬使朱克融等,留京待選。穆宗當然准奏,只待遇劉總,恰有兩條敕旨,一是准他為僧,賜給僧服,一是晉任侍中,移鎮天平軍。即前回鄆曹濮三州,賜號天平軍。兩事令他自擇,即遣中使賚詔赴鎮。哪知到了幽州,劉總早已他去,當由留後張玘,四處找尋,及尋至定州境內,才見劉總遺骸,暴露山下。豈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耶?乃購棺具殮,通報劉氏子弟,扶櫬歸裡。劉氏建節幽州,自怦至總凡三世,共三十六年。
  先是河北諸帥,皆親冒寒暑,與士卒同甘苦,及張弘靖移鎮,雍容驕貴,深居簡出,政事多委諸幕僚,所用判官韋雍等,又皆年少浮躁,專尚豪縱,出入傳呼甚盛,或朝出夜歸,燭炬滿街,燕人驚為罕見。朝廷賞給盧龍軍百萬緡,由弘靖截留二十萬,充軍府雜用。韋雍等復剋扣軍士衣糧,且屢詬軍士道:「今天下太平,汝等能挽兩石弓,不若識一丁字。」軍中聞詬,各有怨言。禍在此矣。會朱克融等被當道勒還,仍令歸本鎮驅使。克融求官不遂,恰耗了許多旅資,及回見弘靖,弘靖亦沒甚禮貌,不過淡漠相遭。克融積忿不平,暗生異志,可巧韋雍出遊,遇小校縱轡前來,衝撞馬頭,雍命導役把小校曳下,即欲在街中杖責,小校不服。雍將小校帶回,入白弘靖,弘靖命拘系定罪。是夕即生變亂,士卒呼噪入府,扭住弘靖,劫掠貨財婦女,殺死幕僚韋雍張宗元崔仲卿鄭壎,及都虞侯劉操、押牙張抱元。惟判官張徹,素性長厚,大眾不忍加刃,與他商議後事。徹罵道:「汝等如何造反?將來恐要族滅哩。」道言未絕,已被士卒殺斃。士卒擁弘靖至薊門館,將他囚禁,另議推立留後,商量一夜,未曾就緒。次日眾有悔心,統至薊門館謝罪,請改心服事弘靖。待至半日,未見弘靖回答。真是飯桶。大眾乃相語道:「相公不發一言,是不肯赦宥我等,我等不應待死,只好另立鎮帥罷。」遂往迎舊將朱洄為留後。洄即克融父,時方因廢疾臥家,自辭老病,願舉子自代。亦欲效晉祈奚麼?眾乃奉朱克融為留後。穆宗聞變,貶弘靖為吉州刺史,調昭義節度使劉悟為盧龍節度使。悟不願移節,表稱克融方強,不如且授節鉞,待作後圖,乃仍令悟鎮昭義軍,另議對付克融,不欲遽授旌節。
  偏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成德兵馬使王庭湊,竟勾結牙兵,戕殺節度使田弘正,自稱留後,累得唐廷應接不暇,愈覺驚惶。原來田弘正徙鎮成德,自思前時與鎮軍交戰,積有宿嫌,恐軍士尚思報復,特帶魏博兵二千人,留作自衛,且表請度支使另給糧賜。戶部侍郎判度支崔俊,剛褊無遠慮,不肯照給,弘正四上表不報,沒奈何遣魏博兵歸鎮。果然不到半年,都知兵馬使王庭湊,糾眾作亂,攻入府署,殺死弘正,並家屬二百餘人。所有弘正僚屬,亦多遭害。庭湊竟自稱留後。是時李愬正調鎮魏博,聞弘正遇害,特素服令將士道:「魏人所以得通聖化,至今富樂安寧,究係何人所賜?」大眾齊聲道:「幸有田公弘正。」愬又道:「諸君既受田公厚惠,今田公為成德軍所害,將若何報怨?」眾又道:「願從公令。」愬又搜閱兵馬,自請往討成德,一面出寶劍玉帶,遣使持贈深州刺史牛元翼,且傳語道:「昔我先人用此劍立功,我又奉此劍平蔡州,今特贈公,請努力剪除庭湊。」元翼本成德良將,深州屬成德管轄,至是感愬知遇,即捧劍執帶,曉示軍中,且令魏使返報李愬,誓盡死力。愬遂表薦元翼忠誠可用,有詔授元翼為深冀節度使。元翼受命,作書謝愬,並約愬為援,即日發兵。愬整軍將發,忽爾染疾,臥不能起,乃亟諸簡賢代任。廷議以魏人素服弘正,擬起復弘正子布,繼任魏博,當無後慮。穆宗准議,拜布檢校工部尚書,兼魏博節度使,召愬歸東都養痾。布曾任河陽節度使,轉徙涇原,因弘正遇害,丁懮解職,至是奉詔起復,固辭不獲,始涕泣受命,且與妻子及賓客訣別道:「我此行恐不能生還了。」隱伏死讖。遂屏去旌節,襥被即行。距魏州三十里,披發徒跣,號哭而入。李愬見布已蒞鎮,即日交卸,還至東都,不久即歿。年四十九,朝廷追贈太尉,予諡曰武。愬當服官之年,即行病逝,殊足深惜﹔否則將才如愬,必能平定成德,何至河朔再失耶?
  布雖受任,身居堊室,月俸千緡,一無所取,且賣去舊產,得錢十餘萬緡,盡給將士,誓眾復仇。那時朱克融卻日益猖獗,誘降莫州都虞侯張良佐,逐去刺史吳暉,再煽動瀛州軍士,執住觀察使盧士玫,送至幽州,囚住客館。一面又與王庭湊聯絡,合攻深州。詔令殿中侍御史溫造為起居舍人,充鎮州即恒州,屬成德軍。四面諸軍宣慰使,遍歷澤潞河東魏博橫海深冀易定等道,預戒軍期。各道多觀望不前,再調裴度為鎮州四面行營都招討使。度受命即發,偏翰林學士元稹,與知樞密魏弘簡,潛相勾結,求為宰相,恐度為先達重望,一或有功,必當大用,有礙自己進取,因此從中阻撓,凡遇度所陳軍事,多不使行。元才子之喪名敗節,莫此為甚。度乃上疏極諫,略云:
  陛下欲掃蕩幽鎮,先宜肅清朝廷,河朔逆賊,只亂山東,禁闈奸臣,必亂天下。是則河朔患小,禁闈患大。小者臣與諸將必能剪滅,大者非陛下覺悟制斷,無自驅除。臣自兵興以來,所陳章疏,事皆切要,所奉詔書,多有參差,蒙陛下委付之意不輕,遭奸臣抑損之事不少。臣素與佞幸,無甚仇隙,不過恐臣或有成功,曲加阻抑,進退皆受羈牽,意見悉遭蔽塞,但欲令臣失所,使臣無成,則天下理亂,山東勝負,悉不顧矣。為臣事君,一至於此。若朝中奸臣盡去,則河朔逆賊,不討自平,若朝中奸臣尚存,則逆賊雖平無益。陛下倘未信臣言,乞出臣表,使百官集議,彼不受責,臣當伏辜。臣不勝翹首待命之至!
  疏入不省。接連又是兩疏,明斥魏弘簡元稹,乃罷弘簡為弓箭庫使,稹為工部侍郎,暗中仍寵遇如故。橫海節度使烏重胤,率全軍往救深州,獨當幽鎮東南諸軍,倚以為重。重胤老成持重,見賊勢方盛,未易剿除,因深溝高壘,按兵觀釁。左領軍大將軍杜叔良,以善事權幸得寵,中官遂交口稱揚,謂重胤逗留誤事,不若令叔良往代。穆宗信為真言,遂徙重胤為山南西道節度使,令叔良代統橫海軍,兼深州行營節度使。叔良馳至深州,與成德軍接仗,屢戰屢敗,至博野一戰,喪亡七千餘人。叔良狼狽奔還,連旌節都至失去。穆宗始知誤用,另調鳳翔節度使李光顏為忠武軍節度使,德宗時稱陳許為忠武軍。兼深州行營節度使,代杜叔良。已是遲了。自憲宗征討四方,國用已空,穆宗即位,侈奢無度,府藏尤匱。更兼幽鎮用兵,日需軍餉,左支右絀,拮據異常,宰臣為節費起見,特上呈奏議,大略謂:「庭湊殺弘正,克融囚弘靖,罪有輕重,不應同討,請赦克融罪,專討庭湊。」無非姑息。穆宗乃命克融為平盧節度使,克融雖得旌節,仍然遣兵四出,陷弓高,圍下博。前翰林學士白居易,素有直聲,屢遭時忌,累貶至江州司馬,唐時有浔陽曲,便為此時所作。尋遷忠州刺史,長慶初復入任中書舍人,目擊時艱,忍無可忍,乃復上書言事道:
  自幽鎮逆命,朝廷討諸道兵計十七八萬,四面攻圍,已逾半年。王師無功,賊勢猶盛。弓高既陷,糧道不通,下博深州,饑窮日蹙。蓋由節將太眾,其心不齊,朝廷賞罰,又復誤用,未立功者或已拜官,已敗衄者不聞得罪,既無懲勸,以至遷延,若不改張,必無所望。請令李光顏將諸道勁兵,約三四萬人,從東速進。開弓高糧路,令下博諸軍解深州重圍,與元翼合勢,令裴度將太原全軍,兼招討舊職,四面壓境,觀釁而動,若乘虛得便,即令同力剪除,若戰勝賊窮,亦許受降納款,如此則夾攻以分其勢,招諭以動其心,必未及誅夷,自生變故,仍詔光顏選留諸道精兵,餘悉遣歸本道,自守土疆。蓋兵多而不精,豈惟虛費資糧?兼恐撓敗軍陳故也。諸道監軍,請皆停罷,眾齊令一,必有成功。又朝廷本用田布令報父仇,令領全師出界,供給度支,數月以來,都不進討,非田布固欲如此,實由魏博一軍,累經優賞,兵驕將富,莫肯為用。況其軍一月之費,約需錢二十八萬緡,若更遷延,將何供給?此尤宜早令退軍者也。若兩道止共留兵六萬,所費無多,既易支持,自然豐足。否則兵數不抽,軍費不減,食既不足,眾何以安?不安之中,何事不有?況有司迫於供軍,百端搜括,不許則用度交缺,盡許則人心無饜,自古安危,皆系於此,伏乞聖慮察而念之!
  穆宗得奏,毫不在意。崔植杜元穎,也逐日延宕,未嘗過問,還有西川節度使王播,以賂結宦官進幸,入為鹽鐵使,尋且為相,專事逢迎,不談政治。至長慶二年,魏博又復作亂,遂致河朔三鎮,相繼淪胥。魏博節度使田布,素與牙將史憲誠相善,及出師復仇,命為先鋒兵馬使,軍中精銳,悉歸調度。憲誠前驅出發,布為繼進,出至南宮,適值大雪繽紛,軍不得進,度支饋運,又復不至。布令發六州租賦,供給軍糈,將士不悅,入白布道:「我軍出境,向例由朝廷供給,今尚書刮六州膏血以奉軍,雖尚書瘠己肥國,六州人民,究係何罪?」布默然不答。將士退出,轉語憲誠。憲誠已蓄異圖,非但不加勸慰,並且從旁煽動,於是軍心益離。會有詔分魏博軍與李光顏,使救深州,布軍遂溃,多歸憲誠。布獨與中軍八千人歸魏,復召諸將會議,再行出兵。諸將益嘩噪道:「尚書能行河朔舊事,指田承嗣。願與共死生,若使復戰,恐無能為力了。」布再欲與語,諸將盡拂袖而出。布不禁淚下道:「功不成了。」便自作遺表,具陳情狀。略謂:「臣觀眾意,終負國恩。臣既無功,敢忘即死,伏願陛下速救光顏元翼,勿使義士忠臣,盡為河朔屠害,臣雖死亦瞑目了。」表既寫就,號哭下拜,當將表文授與幕僚李石,乃入啟父靈,抽刀自言道:「上以謝君父,下以示三軍。」言畢,刺心自盡,年止三十八歲。徒死無補,亦愚忠愚孝之流。憲誠聞布已死,即宣告大眾,仍遵河北故事。眾皆歡躍,願擁憲誠為留後,乃將布死狀奏聞,但說布憤功難成,因致短見,且敘及眾情歸向,願擁憲誠等事。唐廷亦不遑細察,但贈布右僕射,予諡曰孝,竟授憲誠節度使。
  憲誠陽奉朝廷,陰實與幽鎮連結,於是王庭湊氣燄尤盛。幽鎮軍圍攻深州,官軍三面往援,均因衣糧缺乏,凍餒興嗟,還有何心戀戰?就是庸中佼佼的李光顏,亦只能閉壁自守。招討使裴度,貽書幽鎮,以大義相責,朱克融撤圍退去,王庭湊雖引兵少退,尚有餘兵留著。度擬專討庭湊,怎奈朝內有一個元才子,是裴晉公的對頭,始終忌他成功,屢勸穆宗赦庭湊罪,罷兵息民,穆宗竟命度入朝,加拜司空,令為東都留守。一面授克融庭湊檢校工部尚書,各兼節度使。克融釋出張弘靖盧士玫,上表稱謝。庭湊雖然受命,鎮軍尚留深州城下。詔令兵部侍郎韓愈,宣慰庭湊,盈廷大臣,均為愈危,詔中亦有「可行則行,可止則止」二語。愈喟然道:「君止仁,臣死義,怎得不往?」韓公大名,在此數語。遂持敕啟行,直抵鎮州。庭湊令軍士拔刃張弓,迎愈入館。愈見甲仗羅列,毫無懼容。庭湊乃語愈道:「頻年不解兵事,實皆軍士所為,庭湊本心,不願出此。」愈厲聲道:「天子以尚書有將帥才,故特賜節鉞,難道尚書不能與健兒語麼?」庭湊語塞。甲士卻向前道:「先太師指王武俊。為國擊走朱滔,血衣猶在,我軍何負朝廷,乃視同盜賊呢?」愈答語道:「汝等尚能記先太師,甚善甚善。試想從前叛逆,自祿山思明,以及元濟師道,所遺子孫,今尚有在朝為官麼?田令公以魏博歸朝廷,子孫孩提,日為美官,王承元以此軍歸朝廷,弱冠為節度使,劉悟李祐,今皆為節度使,汝等曾亦聞知否?」氣盛言宜,勝讀昌黎文集。大眾皆不能對。庭湊恐眾心搖動,麾眾令出,徐語愈道:「侍郎來此,欲使庭湊何為?」愈說道:「神策六軍諸將,如牛元翼才具,卻也不少,但朝廷顧全大體,不忍棄置,敢問尚書既受朝命,如何圍攻不退?」庭湊道:『我便當放他出去了。」隨即設宴待愈,厚禮遣歸,深州圍解。牛元翼率十騎出城,奔往襄陽,家屬尚陷沒城中。為下文伏線。深州守將臧平等,舉眾出降。庭湊責他堅守不下,殺平等百八十餘人,自是成德軍六州,恒定易趙深冀。盧龍軍九州,幽薊營平涿莫檀媯瀛。魏博軍六州,貝博魏相衛洛。皆跋扈不臣,不奉朝命,河朔復非唐有了。後人推原禍始,無非因君相昏庸,坐致此失。小子有詩歎道:
  強藩方倖免喧呶,誰料前功一旦拋。
  主既淫荒臣亦昧,野心狼子復咆哮。
  三鎮已失,昭義軍又復不靖,欲知如何啟釁,且待下回說明。  

  王承元徙鎮而成德安,劉總棄官而盧龍安,合以魏博田弘正,謹守朝旨,河朔之亂,庶乎息矣,唐廷乃激之使變,果胡為耶?田弘正與成德有隙,不應輕徙,張弘靖有文無武,更不應輕調,一變驟起,一變復乘,至起復田布,再令遘禍,既害其父,又害其子,弘正與布,雖未嘗無失,要之皆唐廷處置失宜之弊也。當時相臣如裴度,將臣如李光顏,皆一時名流,乃為奸臣腐豎所牽制,不能成功,集天下之兵,不能討平二賊,反以節鉞委之,亂臣賊子,豈尚知有天子耶?韓愈宣慰庭湊,理直詞壯,稍折賊燄,然僅救一牛元翼,不得大伸國權,愈固忠矣,其如國威之已替何也。唐至此蓋已陵夷衰微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7 18:16:56

第七十九回     裂制書郭太后叱奸 信卜士張工頭構亂



  卻說昭義節度使劉悟,因不肯移節,仍守原鎮。監軍劉承偕,在宮時得寵太后,視為養子,既為昭義監軍,恃恩傲物,嘗在大眾前窘辱劉悟,且陰與磁州刺史張汶,謀縛悟送闕下。悟窺破陰謀,諷軍士殺汶,並執住承偕,舉刀擬頸。幕僚賈直言責悟道:「公欲為李司空麼?安知軍中無人如公。」名足副實。悟乃不殺承偕,拘係以聞。時裴度正奉詔入朝,穆宗問處置昭義,應如何辦法?度頓首道:「臣現充外藩,不敢與聞內政。」穆宗道:「卿職兼內外,何妨直陳所見。」度答道:「臣素知承偕怙寵,悟不能堪,嘗貽書訴臣,謂曾托中人趙弘亮,奏聞陛下,陛下可亦聞知否?」穆宗道:「朕未及聞知,但承偕為惡,悟何不早日奏聞?」度又道:「臣入覲天顏,相距咫尺,有所陳請,陛下尚未肯俯從,況千里單言,能遽邀聖聽麼?」穆宗道:「前事且不必再提,但論今處置方法。」度答道:「必欲使帥臣歸心,為陛下效力,應該敕使至昭義軍,把承偕梟示。」度素嫉監軍故有此請。穆宗道:「朕亦何愛承偕,但太后曾視如養子,當更思及次。」度請投諸荒裔,穆宗許可,乃詔流承偕至遠州。悟遂釋出承偕,上表謝恩。
  既而武寧副使王智興,復逐去節度使崔群,朝廷以力未能討,即命智興繼任節度使。當時崔植、杜元穎,又陸續免相。元稹得入任同平章事,勸穆宗遠調裴度,令他出鎮淮南,制敕一下,言路大嘩,交章請留度輔政。穆宗乃留度為相,命王播代鎮淮南,兼鹽鐵轉運使。度與稹同居相位,當然似冰炭難容。稹屢欲害度,但苦無隙,宦寺多與度未恊,特諷穆宗召用李逢吉。逢吉曾為東宮侍讀,出任山南東道節度使,陰譎多謀,密結近倖,至是薦入為兵部尚書,明明是擠排裴度。哪知逢吉心腸尤狠,甫經受職,便欲將裴度、元稹,一並捽去,自己好奪取鈞席。湊巧有一個善講謠言的李賞,為逢吉所賞識,即令他至左神策軍營,訐告元稹陰謀,說他與裴度有嫌,密結私黨於方,募客刺度。神策中尉入奏穆宗,穆宗即命尚書左僕射韓臯,給事中鄭覃,與逢吉會同鞫訊,並無實證,當即復奏上去,大約是:「查無實據,事出有因。裴、元二相,同職不同心,所以群疑紛起,有此謠言,請求聖明察奪。」看官試想!這數句奏語,真是妙不可階,既好把二相同時坐免,復好把李賞輕輕脫罪,一舉三得,若非李尚書足智多謀,怎能有此巧計?冷雋有味。果然穆宗覽奏,墮入彀中,罷度為尚書右僕射,出稹為同州刺史。有幾個謇謇諤諤的言官,未免代抱不平,上疏言:「裴度無罪,不宜免相,稹蓄邪謀,雖未成事,不為無因,應從重譴罰。」穆宗不得已,再貶稹為長春宮使,惟不復相度,竟令李逢吉同平章事。相位到手,究竟長厚者吃虧,刁狡者生色。但讀李逢吉死後無子,冥冥中卒有報應,詐謀亦何益乎?
  時李願出任宣武節度使,寵任妻弟竇瑷,驕貪不法,貽怨軍中。牙將李臣則作亂,殺瑷逐願,推押牙李■為留後。監軍據實奏聞,有詔令宰相及三省官會議,或謂當如河北故事,授■節鉞。逢吉力駁道:「河北事出自無奈,今若並汴州棄置。恐江淮以南,均非國家有了。」此語確是。適宋亳潁州,亦各奏請命帥,逢吉入白穆宗,請征■入朝,令韓弘弟韓充出鎮宣武。穆宗從逢吉言,遣使召■,■不受命,詔令忠武節度使李光顏,兗海節度使曹華,出兵討■,屢敗■軍。韓充入汴境,又敗■兵於郭橋。■嘗與兵馬使李質友善,質屢次勸諫,■不肯從。會■因鬱憤,疽發臥家質乘間突入,斬■示眾,眾皆駭服,遂出城迎充。充既視事,人心粗定,乃密籍軍中黨惡千餘人,盡行逐出,且下令道:「敢少留境內者斬!」於是軍政大治。李質得加授金吾大將軍。
  穆宗因南北粗平,內外無事,奉郭太后遊幸華清宮,自率神策軍圍獵驪山,車馬儀仗,夾道如林。及返入宮中,屢與內侍擊球,忽有一人墜馬,馬奔御前,險些兒撞倒穆宗,幸經左右攬住馬轡,用力扯轉,穆宗方得免傷,但已驚成風疾,兩足抽搐,不能履地,好幾日不見臨朝。李逢吉等屢乞入見,終不見答。裴度三上疏請立太子,且屢入內殿求見,穆宗不得已御紫宸殿,度請速下詔立儲,副天下望。逢吉亦請立景王湛為太子。原來穆宗在位二年,尚未立後,有子五人,長名湛,封景王,系後宮王氏所出,逢吉所請,卻是立嫡以長的正理。穆宗意尚未決,復經中書門下兩省,及翰林學士等,接連陳請,乃立景王湛為太子,冊湛母王氏為妃,既而疾瘳。
  越年仲春,進戶部侍郎牛僧孺同平章事。御史中丞李德裕,即故相李吉甫子,聲望本高出僧孺,不意僧孺為相,自己反被黜為浙西觀察使,料知李逢吉私袒僧孺,特為僧孺報復私仇,將己排出,牛僧孺等對策不諱,為李吉甫所恨,事見七十二回。因此怏怏失望。牛李黨隙,實始於此。逢吉又密結中官王守澄,傾軋裴度,出為山南西道節度使,削去同平章事職銜。韓愈轉任吏部侍郎,復徙為京兆尹,六軍不敢犯法,嘗私相語道:「是人欲燒佛骨,怎得冒犯呢?」偏逢吉亦忌他剛直,又想出一箭雙雕的法兒,既傾韓愈,復陷御史中丞李紳。紳嘗排沮王守澄,守澄托逢吉圖紳,逢吉遂聲東擊西,就韓愈身上設法。故例京兆新除,必詣台參,逢吉請加愈兼御史大夫,可免行台參故例。穆宗准奏,紳不知逢吉詐謀,竟與愈相爭,往來辭氣,各執一是。逢吉即奏二人不恊,徙愈為兵部侍郎,紳為江西觀察使。及二人入謝,穆宗令各自敘明,方知為逢吉所播弄,乃仍令愈為吏部侍郎,紳為戶部侍郎,再擬易人為相。不意三年將滿,病根復發,過了殘臘,竟爾臥牀不起,連元旦都不能受賀。看官聽著!穆宗甫及壯年,如何一再抱病?他是效尤乃父,專餌金石,以致燥烈不解,灼損真陰。處士張臯,嘗上諫穆宗,毋循憲宗覆轍,穆宗亦頗稱善,奈始終餌藥,不肯少輟,得毋為壯陽計乎?真陰日涸,元氣益枵,遂成了一個不起的症候。當下命太子湛監國,湛時年止十六,內侍請郭太后臨朝,太后怒叱道:「爾等欲我效武氏麼?武氏稱制,幾傾社稷,我家世代忠貞,豈屑與武氏比例?就使太子年少,亦可選賢相為輔,爾等勿預朝政,國家自致太平。試想從古到今,女子為天下主,果能治國安邦麼?」說至此,即將內侍所上制書,隨手撕裂,擲置敗字麓中。足為汾陽增色。太后兄郭钊正任太常卿,聞宮中有臨朝密議,即向太後上箋道:「母后臨朝,系歷代弊政,若太后果循眾請,臣願先率諸子納還官爵,辭歸田裡。」太后泣道:「祖考遺德,鍾毓吾兄,我雖女流,亦豈肯自背祖訓?」乃手書復钊,決不預聞外事。是夕,穆宗崩逝,年三十歲,在位只四年。太子湛即位太極殿東序,是謂敬宗。令李逢吉攝冢宰事,尊郭太后為太皇太后,母妃王氏為皇太后,次弟涵仍江王,三弟湊仍漳王,四弟溶仍安王,幼弟■仍潁王,涵母蕭氏以下,皆尊為妃。為後回文武二宗伏筆。還有尚宮宋若昭,素有才望,為穆宗所敬愛,宮中呼為先生,相率師事。
  若昭貝州人,父廷芬,以文學著名,子多愚蠢,不可教訓,女有五人,長名若莘,次即若昭,又次為若倫、若憲、若荀,若莘、若昭,才藝尤優,性皆高潔,屏除鉛華炫飾,且不願適人,欲以學問名家。若莘嘗著《女論語》十篇,以漢朝韋宣文君代孔子,曹大家等代顏冉,推明婦道,羽翼壷教。若昭又為傳申釋,闡發餘義。貞元中,昭義節度使李抱真,表揚五女才能,德宗悉召入禁中,面試文章,並問經史大義,應對如流,無不稱旨。德宗很為褒美,均留侍宮中,號為女學士,凡秘禁圖籍,統命若莘總領。憲宗時寵遇如舊。元和末年,若莘病逝,贈河內郡君。穆宗即位,拜若昭為尚宮,嗣若莘職。及敬宗改元,若昭亦歿,贈梁國夫人,若倫、若荀,亦皆早世,若憲代若昭主宮中秘書,文宗時被誣賜死,後文再表。敘宋若昭事,不沒賢女。
  且說敬宗嗣位,童心未化,才閱數日,即率領內侍,往中和殿擊球。越日,又至飛龍院蹴踘。又越日,召集樂工,令在踘場奏樂。嗣是習以為常,比乃父更進一層,無怪後來不得其死。賞賜宦官樂人,不可勝計,往往今日賜綠,明日賜緋,晝與內侍戲游,夜與後宮宴狎。第一個專寵的嬪嬙,乃是右威衛將軍郭義的女兒,敬宗為太子時,以姿容選入東宮,及將即位,得生一男,取名為普,敬宗越加寵幸。此外複選了好幾個美人,充作媵侍。春宵苦短,日高未興,百官每日入朝,輒在紫宸門外,鵠立待著,少約一二時,多約三四時,年老龍鍾的官吏,足力不勝,幾至僵踣。一日,視朝愈晚,群臣望眼將穿,均至金吾仗待罪。好容易才見敬宗升殿,方聯翩入朝,朝畢欲退,左拾遺劉棲楚進諫道:「陛下春秋方盛,今當嗣位,應該宵旰求治,為何嗜寢戀色,日宴方起?梓宮在殯,鼓吹日喧,令聞未彰,惡聲已布,臣恐如此過去,福祚未必靈長,願碎首玉階,聊報陛下知遇。」說至此,用額叩地,見血未已。敬宗聞言,顧視李逢吉,意欲令他諭止。逢吉乃宣言道:「劉棲楚不必叩頭,靜俟進止!」棲楚乃捧首而起,復論及宦官情事,才說數語,敬宗雙手亂揮,令他出去。確是狂童情狀。棲楚道:「不用臣言,願繼以死。」棲楚何人,亦欲效朱雲折檻麼?牛僧孺恐敬宗動怒,亦代為宣言道:「所奏已知,可至門外靜俟。」犧楚乃出,待罪金吾仗。逢吉、僧孺俱稱棲楚忠直,敬宗乃命中使宣諭令歸,自己退朝入內,仍舊尋歡縱樂去了。翌日下詔,擢棲楚為起居舍人,棲楚辭疾不拜。看官閱到此文,總道劉棲楚直聲義膽,冠絕一時,哪知他是李逢吉心腹,有恃無恐。特借此訕上沽直,立言可彩,居心殆不可問呢。揭破隱情。
  逢吉內結中官,外聯黨與,當時有八關十六子的傳聞,八關是張又新、李續、張權輿、李虞、李仲言、姜洽、程昔范等,連劉棲楚在內,共計八人。又有八人從旁附會,所以叫作八關十六子。中外有所陳請,必先賄通關子,後達逢吉,然後可得如願,逢吉素恨李紳,密囑李虞、李仲言,伺求紳短。虞系逢吉族子,仲言乃逢吉姪兒,兩人尋不出李紳短處,乘著敬宗即位,便與逢吉密商,賄托權閹王守澄,令他入白敬宗,誣稱:「李紳等欲立深王悰,即穆宗弟。虧得逢吉力為挽回,陛下始得踐阼。」敬宗雖然童昏,聽到此言,恰也未曾深信。逢吉又自進讒言,請即黜李紳,乃貶紳為端州司馬。張又新為補闕官,討好逢吉,復上言:「貶紳太輕,非正法不足伏罪。」敬宗幾為所惑,幸翰林侍讀學士韋處厚,極力營救,為紳辨誣,方得少沃君心。奸黨心尚未饜,日上謗書,敬宗查閱遺牘,得裴度、杜元穎等,請立自己為儲貳一疏,李紳名亦列在內,於是紳冤得白,把所有誣紳奏章,一並毀去,仍如遷擢,後文再見。何不加罪誣告?乃僅以一毀了事,敬宗終屬不明。
  韓愈亦為逢吉所忌,他到敬宗嗣統,已經抱病,數月而歿,還算死得其時,蒙贈禮部尚書,賜諡曰文。愈字退之,南陽昌黎人氏,父仲卿曾為武昌令,政績卓著,仕至秘書郎。愈三歲喪父,隨兄會貶官嶺表,會病歿貶所,賴嫂鄭氏鞠養成人,童年穎悟,能日記數千百言,及長,盡通六經百家學,下筆有奇氣,以進士知名。既登顯要,所得俸給,嘗贍恤親朋。居嫂鄭氏喪,服期報德﹔立朝抗直有聲,及門弟子甚眾,如李翱、皇甫湜、賈島、劉乂等,皆以詩文見稱。愈嘗言歷代文章,自漢司馬相如太史公遷劉向楊雄後,久失真傳,因特為探本鉤元,吐棄一切,卓然自成一家言。同時與愈齊名,莫若柳宗元。宗元坐王叔文黨,被貶永州,尋遷柳州刺史,終死任所。生平流離抑鬱,多借文詞抒寫,頓挫沈雄,人不易及,世號柳柳州。韓愈嘗謂柳子厚文,子厚即宗元字。雄深雅健似司馬子長,所以也加器重。柳子厚墓誌銘,實出韓愈手筆,韓柳文名,幾不相讓。惜柳黨叔文,貽譏身後,不及韓愈聞望,後世且封愈為昌黎伯。韓文公揚名後世,故特為詳教,且隨筆補述柳宗元事,回應七十一回,一褒一惜,寓有深情。這且休表。
  單說敬宗遊戲無恒,少理朝事,內由王守澄梁守謙等攬權,外由李逢吉牛僧孺專政,堂廉暌隔,上下不通,遂致變起蕭牆,出人意料。這肇禍的魁首,說將起來,尤屬可笑,一個是賣卜術士蘇玄明,一個是染坊工人張韶,兩個不倫不類的人物,也想做起皇帝來了。確是奇怪。玄明與韶,素相往來,韶問終身禍福,玄明替他占課,擲過金錢,沈吟半晌,忽離座揖韶道:「可喜可賀,日內得升坐御殿,南面稱孤,我恰亦得伴食,這真是意外洪福呢。」韶不禁大噱道:「你是卜人,我是染工,如何走得入朝門,坐得上龍廷,真正夢話,可發一笑!」玄明反正色道:「我的卜課,很是靈驗,你不聞姜子牙釣魚,漢沛公斬蛇,後來拜相稱帝,名聞古今,難道我等定不及古人麼?」援引古人,宛肖術士口脗。韶尚大笑不止。玄明又道:「目下正是發跡的日子,你想皇帝晝夜遊獵,時常不在宮中,不乘此圖謀大事,尚待何時?」韶被他激說,卻也有些心熱起來,便道:「宮禁森嚴,豈憑空可得飛入?」玄明道:「我自有妙計,包管你得升御座,你若不信,也隨你罷了,只錯過這等好機緣,實是可惜。」韶問有甚麼妙計,玄明即與他附耳數語,頓令一個染坊工匠,眉飛色舞,喜極欲狂,便語玄明道:「我做皇帝你拜相,一刻也是好的。」癩蝦蟆想吃天鵝肉。於是兩人聯作一氣,密結染工無賴百餘人,匿入柴草車內,混進銀台門。韶與玄明充做車夫,門役見車載過重,前來盤詰,被韶抽刀殺死,遂令徒黨下車,彼此易服,持刀大呼,直趨殿廷。敬宗方在清思殿擊球,諸宦官同侍上側,突聞殿外有喧噪聲,急出外探望,正值亂黨持刀奔來,慌忙返殿閉門,走白敬宗。敬宗也覺著急,倉猝欲逃,便語內侍道:「快……快往右神策軍營!」內侍道:「右軍距此太遠,不若亟幸左軍,較為近便。」敬宗本寵任右神策中尉梁守謙,所以欲奔右軍,至聞內侍奏請,不得已向左角門逃出,逕詣左軍。左神策中尉馬存亮,猝聞敬宗到來,急出迎駕,捧足涕泣,自負敬宗入營,立遣大將康藝全,帶領騎卒,入宮討賊。敬宗語存亮道:「兩宮隔絕,未知安否,如何是好?」存亮復令兵馬使尚國忠,率五百騎往迎太皇、太后,及太后同入營中,再令尚國忠往助藝全。時張韶等已斬關直入,升清思殿,逕登御榻,與蘇玄明同食道:「果如汝言。汝的卜課,真正靈驗,我已做過皇帝,汝亦做過宰相,我等好同出去了。」還算知足,但既容你入,恐不容你出去。玄明驚道:「事止此麼,奈何出去?」韶起座道:「這寶位豈可長據,倘禁兵到來,如何對敵?」言未已,康藝全已領軍殺入,韶與玄明等忙出來抵擋,奪路奔逃。哪經得禁軍甚多,殺透一層,又是一層,手下百餘人,已倒斃了一大半。更兼尚國忠前來攔阻,眼見得有死無生,亂刀齊下,韶與玄明,同時就戮。尚有幾個餘黨,逃匿苑中,搜查了一晝夜,悉數擒斬,宮禁乃定。是夕,宮門皆閉,敬宗留宿左軍,中外不知所在,人情惶駭。翌日,敬宗還宮,宰相李逢吉等入賀,尚不過數十人,當下查問守門宦官,縱盜進來,共得三十五人,法當處死。敬宗只令杖責,仍供舊職,且厚賞兩軍立功將士。小子有詩歎道:
  裡曖逃■茜~嚴,況居帝後隔堂廉。
  如何縱賊斬關入,尚事姑容未盡殲。
  敬宗驚魂已定,仍然游宴,當由內外直臣,一再諷諫,欲知如何說法,且待下回再敘。  

  穆敬二朝,藩鎮之亂未消,朋黨之禍又起。內外交訌,唐室益危。加以穆宗荒耽,敬宗尤甚,萬幾叢脞,唐之不亡亦僅矣。郭太后怒叱中宮,不願預政,懲武韋之覆轍,守祖考之遺規,為唐室宮闈中呈一異彩,未始非挽回國脈之一端。惜乎敬宗童昏,游畋無度,宰相李逢吉,復樹黨擅權,不知匡正,以百餘人之無賴工匠,乃能斬關升殿,如入無人之境,朝廷豈尚有君相耶?若張韶、蘇玄明之愚妄,何足道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7 18:17:19

第八十回     盅敬宗逆閹肆逆 屈劉蕡名士埋名



  卻說翰林學士韋處厚,素抱公忠,見敬宗仍不知戒,乃入朝面奏道:「先帝耽戀酒色,致疾損壽,臣當時未曾死諫,只因陛下年已十五,主器有歸,今皇上才及週年,臣怎敢怕死不諫呢?」敬宗頗加獎許,賜他錦彩百匹,銀器四具。未幾,送穆宗歸葬光陵。是時吏部侍郎李程,戶部侍郎竇易直,均入為同平章事。兩人任職月餘,適成德節度使王庭湊,因牛元翼病死襄陽,竟將他留寓深州的家族,盡行屠戮。敬宗聞耗,自歎任相非才,使凶賊縱暴至此。韋處厚乃力薦裴度,說他勛高中夏,聲播外夷,不應處諸閒地。李程亦勸敬宗禮待裴度,敬宗乃加度同平章事,仍未召還。既而中官李文德,潛謀作亂,事泄伏誅,敬宗尚寵信宦寺,不以為意。一再示儆,仍然不悟,怎得令終?
  越年,改元寶歷,敬宗親祀南郊,還御丹鳳樓,大赦天下。唐制,遇著赦令,必由衛尉建置金雞,使囚犯立金雞下,然後擊鼓宣詔,釋放諸囚。是日正在擊鼓,忽有中官數十人,執梃而出,亂捶一囚,竟將囚犯毆傷,僵斃數刻,方得復甦。看官道囚犯為誰?原來是鄠令崔發。先是發為邑令,聞五坊人毆辱百姓,命役捕入曳入庭中,細詰姓氏,乃是中使,發已知惹禍,慰遣使去。次日即由台官接奉御敕,收發下獄,一係數旬,得逢恩赦。發亦隨各犯立金雞下,仰望鴻恩,哪知中人正恐他赦宥,所以出來亂毆,御駕當前,膽敢出此,若使敬宗稍有剛德,應該立懲中人,偏敬宗倒行逆施,只赦各犯,不赦崔發,仍令還系獄中。呆極昏極。諫議大夫張仲方等,上書規諫,均不見從。李逢吉從容入白道:「崔發敢曳中使,誠大不敬,但發母年垂八十,自發下獄,積懮成疾,陛下方以孝治天下,還望格外矜全?」敬宗乃愍然道:「諫官但言發冤,未嘗說他不敬,亦不敘及老母,果如卿言,朕奈何不赦哩?」即命中使釋發送歸,並慰勞發母。母對中使,杖發四十,中使歡顏辭去。究竟崔發有罪,還是中官有罪,請看官自行辨明。牛僧孺看不過去,又畏罪不敢進言,但累表求出,乃升鄂岳為武昌軍,出僧孺為節度使。
  浙西觀察使李德裕,聞敬宗昵比群小,屢不視朝,特獻丹扆六箴,一曰宵衣,二曰正服,三曰罷獻,四曰納誨,五曰辨邪,六曰防微,語皆切直可誦。敬宗雖優詔相待,終不能用,荒淫如故。到了五月五日,往魚藻宮觀競渡船,因嫌龍舟太少,特命鹽鐵轉運使王播,督造龍舟二十艘,預估價值,約需半年轉運費。張仲方等力諫,乃始減半。裴度出任山南西道節度使,已閱二年,言官屢稱度忠,敬宗亦嘗遣使慰問。度因敬宗失政,自求入覲,擬面伸忠悃。李逢吉百計阻撓,私黨張權輿特造偽謠云:「緋衣小兒坦其腹,天上有口被驅逐。」緋衣寓裴字,坦腹寓度字,天上有口寓吳字,指吳元濟被擒事。又因都城西南,橫亙六岡,堪輿家謂應乾象六數,度宅正居第五岡,權輿遂借此誣度,說他名應圖讖,宅占岡原,無故求朝,隱情可見。十六字很是厲害。敬宗似信非信,又經韋處厚從旁力辯,奸計卒不得行。
  會昭義節度使劉悟病終,子從諫匿喪不發,捏造劉悟遺表,求知留後。司馬賈直言訶責道:「爾父提十二州地,歸獻朝廷,功勞不小,只因張汶煽禍,自謂不潔淋頭,竟至羞死,爾孺子何敢如此?況父死不哭,如何為人?」從諫方才喪發,惟遺表已經入都。宰相李程等,均說是不應輕許,獨李逢吉與王守澄,謂不如逕從所請,竟令從諫為留後,尋且命為節度使。程與逢吉,因是不恊。程族人水部郎中仍叔,與袁王紳順宗子。長史武昭往來,嘗同小飲,當酒酣耳熱時,昭語帶牢騷,仍叔應聲道:「我族中相公,也欲畀君顯階,奈為李逢吉所持,不能如願。」昭不禁攘臂道:「我前隨裴相公麾下,往討淮西,裴相遣我諭示吳元濟,元濟用兵脅我,我誓死不撓,及還營後,復隨大軍平賊,裴相因我有功,累表舉薦,始終不得大用,想都是這班狐群狗黨,從中阻撓,似我尚不足惜,試想忠勛如裴相公,尚被他排擠出去,國家有此奸蠹,怎得治安?我當為國家撲殺此賊!」借昭口中,自述履歷。言畢,憤憤欲出。仍叔恐他闖禍,連忙挽住,偏禁不住武昭勇力,脫手便去。昭行至途中,遇著金吾兵曹茅匯,復與談及逢吉事,匯聽他語不加檢,料知酒醉,急忙挽至別室,婉言勸解。昭亦酒意漸醒,辭歸寓中。不意偵密多人,屬垣有耳,那昭匯敘談的一席話兒,已有人通報張權輿,權輿即轉告逢吉,逢吉笑道:「兩大魚當入我網中了。」故態復萌。遂囑人告發,捕昭匯入獄。李仲言且傳語告匯道:「汝但說李程主使武昭,便可無罪,否則且死。」匯慨然道:「誣人求免,匯不敢為。」及對簿時,匯竟將仲言囑語,和盤說出,於是仲言亦難免罪,獄成定讞。昭杖死,匯流崖州,仍叔流道州,仲言亦流至象州。誣人自坐,何苦乃爾?李逢吉一番巧計,此次卻全成畫餅。裴度李程,絲毫無損。
  適前尚書李絳,奉召為左僕射,絳素有直聲,眼見得是不肯緘默,逢吉又多了一個對頭,一時沒法擺佈,只好虛與周旋。時當仲冬,敬宗欲幸驪山,至溫泉洗澡,李絳即率同張仲方等,伏闕諫阻,不見俞允。張權輿為左拾遺,也想借端買直,至紫宸殿下,叩首上陳道:「昔周幽王幸驪山,為犬戎所殺,秦始皇幸驪山,即至亡國,玄宗作宮驪山,安祿山作亂,先帝亦嘗幸驪山,享年不長,陛下不應再蹈覆轍。」敬宗道:「驪山有這般兇險麼?朕越要一往,試看有應驗否?」翌日,即啟蹕至驪山,就浴溫湯,日暮乃返,顧語左右道:「若輩叩頭進言,有何應驗?可見是不足信哩。」驪山亦未必果凶,但好事遊幸,不亡亦危,後來敬宗遇弒,實是狎游之咎。李絳聞言歎息,又遇著足疾,遂自請免職。敬宗令為太子少師,出守東都。李逢吉稍稍放懷,偏偏李絳方去,裴度又來,正是防不勝防,暗暗叫苦。
  度入朝時,已是殘冬。越年仲春,復有詔進度為司空,兼同平章事,急得逢吉心慌意亂,連日與八關十六子,構造蜚言,誣蔑裴老。怎奈上意傾向裴公,反將逢吉漸漸疏淡,逢吉智盡能竭,徒喚奈何。也有此日。一日,度在中書省飲酒,左右忽報稱失印,滿座失色,度宴飲自若,少頃,復有人入報,印已覓著了,度亦不應。或問度何若是從容?度答道:「此必由吏人竊去,偶印書券,若急欲搜查,彼且投諸水火,滅跡圖免,不若從容鎮定,自然復還故處。」確是相度,但亦安知非由奸黨播弄。時人俱服他識量。會敬宗欲幸東都,諫牘日有數起,並不見報。度入奏道:「國家本設兩都,預備巡幸,但自國家多難,東都宮廨,半多荒圮,陛下果欲行幸,應命有司徐加修葺,然後可往。」敬宗道:「百官多說不當往,如卿所言,不往亦可。」乃暫罷東幸,只遣使按修宮闕。盧龍節度使朱克融,執住賜衣使者楊文端,詭言文端無禮,且所賜濫惡,願假美錦三十萬匹餉軍,如果得賜,當遣工五千,助治東都,靜候車駕東巡。敬宗恨他跋扈,欲遣重臣宣慰。度獻議道:「克融多行不義,必且自斃,陛下何庸另派重使,但頒一詔書,說是中使倨驕,可還我自責,春服不謹,已詰有司,東都宮闕,營繕將竣,不煩遠路勞工,朝廷未嘗靳惜布帛,惟獨與范陽,即幽州未免厚汝薄人。如此說法,狡謀自阻了。」敬宗依言下詔,果然克融送歸文端。既而幽州軍亂,殺死克融及長子延齡,擁立少子延嗣為留後。延嗣暴虐,又為都知兵馬使李載義所屠,載義自稱恒山王承乾後裔,拜表陳朱氏父子罪。敬宗不遑查究,即授載義為節度使。嗣是待度益厚,遣李程出鎮河東,令李逢吉出鎮山南東道,統皆免相。
  度屢勸敬宗早朝,且節勞少游,敬宗臨朝較早,遊戲如故,素嗜擊球手搏諸戲,宦官乏力角逐,往往斷臂碎首,於是出錢萬緡,招募力士,禁軍及諸道多彩力士上獻。敬宗俱令侍側,嘗引與游畋,又好深夜自捕狐狸,叫做夜打獵。力士或恃恩不遜,輒配流籍沒。宦寺小有過失,動遭棰撻,流血方休。因此侍從諸人,且怨且懼。十二月辛丑日,敬宗夜獵還宮,與宦官劉克明、田務澄、許文端,及擊球軍將蘇佐明、王嘉憲、石從寬、王惟直等,共二十八人飲酒。酒已將酣,敬宗入室更衣,忽然殿上燭滅,大眾毫不驚嘩,惟聞室中一聲狂呼,確是敬宗聲音,劉克明方命左右*&燭,燭方半明,蘇佐明從室內出來,語克明道:「大事已了,速籌善後方法。」弒敬宗事,用虛寫筆法,高人一層。克明道:「不若迎立絳王罷。」遂詐傳詔敕,宣翰林學士路隋入內,與語主上暴崩,留有遺命,令絳王悟權領軍國事。路隋知他有異,不敢窮詰,只好遵草遺制,一面由田務澄、蘇佐明等,迎絳王悟入宮。
  絳王悟系憲宗子,乃敬宗叔祖行,他見中使來迎,好似喜從天降,冒冒失失的趨入宮中。天已黎明,宰相以下皆入朝,但見劉克明、蘇佐明等,先宣遺詔,繼擁絳王悟出紫宸殿,就外廡引見百官,百官俱面面相覷,不發一言,獨裴度怡然道:「度等只知遵奉詔旨,皇上猝崩,遺言猶在,應該遵行。」克明插入道:「裴公已三朝元老,一切政策,全仗主裁。」度又道:「度已衰朽,但憑公等裁酌,可行即行便了。」裴公可與言權。同平章事竇易直,本來是沒有人格,當然隨聲附和。度即退歸私第,決意討逆,百忙中想不出甚麼良法,可巧中尉梁守謙來見,度即延入,便語道:「我正要來邀中尉,今日事情,中尉以為何如?」守謙道:「弒君逆賊,可殺可恨。」度又道:「度等在外,君等在內,究竟弒逆與否,亦當查明。」守謙道:「何必多查,聞逆賊劉克明且要將我輩驅逐,我所以來見司空,同靖大難。」度即道:「中尉手握禁兵,一呼百諾,何勿速入討賊﹔稍縱即逝了。」守謙道:「果得除賊,絳王亦不應繼立。」度答道:「這個自然,名不正,言不順。」守謙道:「是否立皇子普。」度半晌才道:「皇子年幼,不如立江王涵。」守謙即行,遂與樞密使王守澄、楊從和,右神策中尉魏從簡,時馬存亮已出監淮南軍。用牙兵迎江王涵入宮,發左右神策飛龍兵,進討賊黨,一體駢誅。連絳王悟亦死亂軍中。忠勇如裴晉公,猶必借宦官誅逆,國事可知。
  守澄等欲號令中外,苦無成例可援,特商諸翰林學士韋處厚。處厚道:「正名討逆,何嫌何疑?」守澄又問江王如何踐阼?處厚道:「先用王教佈告中外,說是內難已平。然後有群臣三表勸進,即以太皇太后令,冊命即位,便無可指摘了。」守澄等統皆歡洽,也不暇再問有司,凡百儀制,都付處厚裁決。當令裴度攝冢宰,率百官謁見江王。江王素服出見,涕泣陳辭。度與百官奉箋勸進,繼以太皇太后命令,遂即位宣政殿,改名為昂,是為文宗。乃為敬宗發喪,奉葬莊陵。可憐十八歲的嗣皇帝,在位僅及兩年,只因淫荒過度,樂極生悲,徒落得燭殘身殞,授命家奴,甚至遺骸暴露,好幾日才得棺殮,這豈非咎由自取麼?評斷精嚴。
  文宗年才十七,頗知孝謹,尊生母蕭氏為皇太后,奉居大內,太皇太后郭氏居興慶宮,稱王太后為寶歷太后,居義安殿,當時號為三宮太后。文宗每五日問安,凡羞果鮮珍,及四方供奉,必先薦宗廟,次奉三宮,然後進御。就是敬宗妃郭氏,已封貴妃,敬宗子普,已封晉王,文宗一體優待,禮嫂撫姪,始終不衰。並且去佞幸,出宮人,放鷹犬,裁冗官,省教坊樂工,停貢纂組雕鏤,及金筐寶牀等類,去奢從儉,勵精圖治,擢韋處厚為同平章事,每遇奇日視朝。奇讀如期。對宰相群臣,延訪政事,歷久方罷。待制官舊雖設置,未嘗召對,文宗獨屢加延問,中外想望太平,翕然稱慶。無非善善從長之意。但也有一大弊處,軍國重事,不能果決,往往與宰相等已經定議,後輒中變,所以寬柔有餘,明強不足。眾善不勝一弊。
  越年,改元太和,韋處厚因文宗過柔,乞請避位。文宗再三慰勞,不令辭職。淮南節度使兼鹽鐵轉運使王播,力求復相,所獻銀器以千計,綾絹以十萬計,經權幸再四揄揚,乃召他入朝,仍命同平章事。於是小人復進,正士日疏。橫海、魏博、成德諸鎮,且有不靖消息,免不得又動兵戈。事見後文。勉強過了一年,至太和二年三月,詔舉賢良方正,及直言極諫諸士,由文宗臨軒親策,命題發問,大旨在如何端化,如何明教,如何察吏,如何阜財等條目。昌平進士劉蕡,獨痛心閹禍,條陳萬言,小子錄不勝錄,但摘要敘述如下:
  臣聞不宜懮而懮者國必衰,宜懮而不懮者國必危。陛下不以國家存亡,社稷安危之策,降於清問,豈以布衣之臣,不足與定大計耶?或萬幾之勤有所未至也。臣以為陛下所先懮者,宮闈將變,社稷將危,天下將傾,四海將亂,此四者國家已然之兆,故臣謂聖慮宜先及之。夫帝業不易成,亦不易守,本朝開國二百餘年,其間聖明相因,未有不用賢士近正人而能興者。伏願陛下思開國之艱,杜篡弒之漸,居正位,近正人,遠刀鋸之殘,親骨鯁之直,輔相得以專其任,庶寮得以守其官,則朝政自理。奈何以褻近五六人,總攬國務,臣恐禍稔蕭牆,奸生帷幄,曹節侯覽,漢中常侍。復生於今日,此宮闈將變也。伏後來甘露之變。臣按春秋定公元年春王不言正月者,以先君不得正其終,則後君不得正其始,故曰定無正也。今忠賢無腹心之寄,閽寺專廢立之權,陷先帝不得正其終,致陛下不得正其始,況太子未立,郊祀未修,將相之職未歸,名器之宜不定,此社稷將危也。天之所授者命,君之所存者令,操其令而失之者,是不君也,侵其命而專之者,是不臣也。君不君,臣不臣,此天下所以將傾也。晉趙鞅以晉陽之兵叛,入於晉,書其歸者,能逐君側之惡以安其君,故春秋善之。今威柄陵夷,藩鎮跋扈,有不達人臣大節而首亂者。將以安君為名,不究春秋之微而稱兵者,且以逐惡為義,政刑不由於天子,征伐必出自諸侯,此海內之將亂也。眼光直注唐末。今公卿大臣,非不欲為陛下言之,慮陛下不能用也。臣下既言而不行,言泄而禍且隨之,是以欲盡其言,則有失身之懼,欲盡其意,則有害成之懮,徘徊鬱塞以須陛下感悟,然後得盡其啟沃,陛下何不於聽朝之餘,時御便殿,召當時賢相老臣,訪持變扶危之謀,求定傾救亂之術,塞陰邪之路,屏狎褻之臣,制侵陵迫脅之心,復門戶掃除之役,戒其所宜戒,懮其所宜懮,既不得治其前,當治其後,既不能正其始,當正其終,則可以虔奉典謨,克成丕構矣。昔秦之亡也,失於強暴,漢之亡也,失於微弱,強暴則奸臣畏死而害上,微弱則強臣竊權而震主,伏見敬宗不虞亡秦之禍,不翦其萌,還願陛下深軫亡漢之懮,以杜其漸,誠能揭國柄以歸於相,持兵柄以歸於將,去貪臣聚斂之政,除奸吏因緣之害,惟忠賢是進,惟正直是用,內寵便僻,無所聽焉,如此而有不萬國歡康,兆庶蘇息者,臣不信也。夫制度立則財用省,財用省則賦斂輕,賦斂輕,則人富矣。教化修則爭競息,爭競息則刑罰清,刑罰清則人安矣。尤有進者,古時因井田以制軍賦,閒農事以修武備,提封約卒乘之數,命將在公卿之列,故兵農一致,而文武同方,用以保乂邦家,式遏亂略。太宗置府兵台省軍衛,文武參掌,閒歲則橐弓力穡,有事則釋耒荷戈,所以修復古制,不廢舊物。今則不然,夏官不知兵籍,止於奉朝請,六軍不主武事,止於養階勛,軍容合中官之政,戎律附內臣之職,首一戴武弁,疾文吏如仇讎,足一蹈軍門,視農夫如草芥,謀不足以翦除奸凶,而詐足以抑揚威福,勇不足以鎮衛社稷,而暴足以侵害閭裡,羈紲藩臣,乾陵宰輔,隳裂王度,淚亂朝經,張武夫之威,上以制君父,假天子之命,下以御英豪,有藏奸觀釁之心,無伏節死難之誼,豈先王經文緯武之旨耶?昔龍逢死而啟商,比乾死而啟周,韓非死而啟韓,陳蕃死而啟魏,今豈之來也,有司或不敢薦臣之言,陛下又無察臣之心,退必戮於權臣之手,臣幸得從四子游於地下,固臣之願也,豈忍姑息時忌,竊陛下一命之寵乎哉?
  是時考官左散騎常侍馮宿,太常少卿賈餗等,閱讀蕡策,相率歎服。只因王守澄、梁守謙等,盤踞官禁,勢燄逼人,一或取錄,必且遭禍,不得已將他割愛。當時有二十二人中第,統皆除官。道州人李郃,亦在選列,得除河南府參軍。他獨奮然道:「劉蕡下第,我輩登科,能勿厚顏麼?」遂邀集同科裴休、杜牧、崔慎由等,聯名上疏,願將自己科名,讓與劉蕡,以旌蕡直。文宗也怕中官為難,不好批答,但將原疏擱置不提。後來蕡終不得仕,僅由牛僧孺等,召為幕僚,後來且為閹宦所誣,貶為柳州司戶參軍,抑鬱以終。小子有詩歎道:
  制舉由來待有才,如何名士屈塵埃?
  雷鳴瓦釜黃鐘毀,無怪靈均澤畔哀。
  劉蕡被斥,朝廷又失了一位賢相,看官道是何人,且至下回表明。  

  敬宗在位二年,未嘗行一虐政,且於裴度、李絳、韋處厚諸臣,亦知其忠直可用,非直淫昏無道者比,而卒為逆閹所弒者,好游宴,暱佞幸故也。裴度系三朝元老,不能親自討賊,乃委權於王守澄、梁守謙等人,何唐室季年,閹人權力,一至於此?文宗有心圖治,終受制于家奴,有一劉蕡而不敢用,黜直言之士,增中官之燄,是而欲治安也得乎?讀劉蕡疏,令人三歎不置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7 18:17:42

第八十一回     誅叛帥朝使爭功 誣相臣天潢坐罪



  卻說同平章事韋處厚,表字德載,原籍京兆,以進士第入官,素性介直,穆宗時入為翰林學士,文宗綏靖內難,擢居宰輔。太和二年冬季,因橫海留後李同捷叛命,屢入朝會議軍情,不意早起遇寒,入殿白事,竟暈僕案前。文宗亟命中人掖出登輿,送歸私第,越宿即歿,追贈司空。竇易直同時罷職,改任兵部侍郎翰林學士路隋同平章事。看官欲知李同捷如何叛命,待小子約略敘明。橫海軍屬州有四,便是滄、景、德、棣四州,從前是烏重胤任職,最號恭順。重胤徙鎮山南西道,由杜叔良接任,叔良免職,用德州刺史王日簡為橫海節度使,參見七十八回。賜姓名為李全略。已而授李光顏兼鎮橫海軍,另授全略為德棣節度使。光顏任事未幾,仍乞還鎮忠武軍。敬宗末年,光顏病卒,追贈太尉,予諡曰忠。隨筆帶敘李光顏,不沒功臣。忠武軍由王沛高瑀,依次遞任,不勞細敘。惟李全略與李光顏同逝,子同捷擅領留後,敬宗毫不過問。至文宗元年,仍命烏重胤復任,調李同捷為兗海節度使。同捷不願移鎮,托言為將士所留,拒命不納。一面出珍玩女妓,遍賂河北諸鎮,要結黨援。盧龍節度使李載義,見前回。執住同捷來使,及所有饋遺,並獻朝廷。魏博節度使史憲誠,與李同捷世為婚姻,潛助同捷,當時韋處厚尚未去世,頗疑憲誠,裴度獨謂憲誠無二心。裴度公料事頗明,至此幾失之憲誠,可見知人之難。可巧憲誠遣親吏入朝,隱偵朝事,處厚與語道:「晉公百口保汝主帥,我卻不以為然。若使汝主帥暗助同捷,國法具在,怎得輕恕?只晉公未免為難,汝去歸語主帥,負朝廷不可,負晉公愈不可呢。」裴度封晉國公,見七十六回。憲誠親吏,如言歸報,憲誠頗有懼意,不敢與同捷往來。成德節度使王庭湊,替憲誠代求節鉞,文宗不許,遂發兵械鹽糧,接濟同捷。
  武寧節度使王智興,願率本軍三萬人,自備五閱月糧餉,討同捷罪。平盧節度使康志睦,康日知子。繼薛平後任,薛平移鎮平盧,見七十七回。亦願先驅往討。奏章陸續入都,文宗乃命烏重胤、康志睦、李載義、史憲誠四帥,會同義成節度使李聽,義武節度使張璠,各率本鎮軍,進討同捷。重胤素得士心,受命即行,屢戰皆捷,偏是天不假年,中道謝世。文宗因他累積忠勛,賻遺加厚,追贈太尉,予諡懿穆。重胤字保君,系河東將烏承泚子,屢任重鎮,始終守禮,幕僚如溫造石洪,皆知名士,入為諫官。至重胤歿時,門下士二十餘人,刲股以祭,可見他惠愛及人,所以有此食報呢。旌揚美德。王智興奏薦保義節度使李寰,可繼重胤,有詔允准。李寰自晉州赴軍,所過殘暴,部下多無紀律,既至行營,擁兵不進,但坐索餉糈。惟智興還算出力,拔棣州,破無棣,康志睦亦下蒲台,相繼奏捷。史憲誠首鼠兩端,陰懷觀望,獨長子副大使唐,泣諫憲誠,自督軍二萬五千趨德州,得拔平原,餘軍多徘徊不進。
  王庭湊出助同捷,屯兵境上,牽制史唐,一面往賂沙陀酋長朱邪執宜,擬與連兵。沙陀本西突厥別部,自唐太宗時入修朝貢,累代不絕,至德宗貞元年間,中國多故,北庭不通,沙陀酋長盡忠,乃降附吐蕃。既而回鶻取吐蕃涼州,吐蕃疑盡忠為導,命徙河外。盡忠惶懼,因與子執宜率三萬人,仍來歸唐,途次為吐蕃兵追襲,盡忠戰死,執宜領殘眾至靈州,叩關請降。節度使范希朝據實奏聞,詔令就鹽州置陰山府,令執宣為府兵馬使,率眾居住。為後文李國昌父子張本。至是拒絕王庭湊,遣歸使人,卻還原賂。庭湊沒法,又嗾使魏博兵馬使元志紹,引部兵還逼魏州。史憲誠上表告急,唐廷派金吾大將軍李祐,為橫海節度使,專討庭湊。又令義成節度使李聽,調滄州行營諸軍,往救魏博。李聽與史唐合兵擊敗志紹,志紹走降昭義軍,安置洺州,既而縊死。於是李祐會同李載義各軍,攻克德州,進薄滄州,直入外城。
  滄州為李同捷住所,見外城被破,當然惶急,乃致書李祐,悔罪乞降。祐遣部將萬洪入城撫眾,趁便留守,並將詳情奏聞,靜候朝旨。文宗遣諫議大夫柏耆,馳往宣慰。耆至祐營,大言不遜,威恊諸將,諸將已憤懑不平。耆又疑同捷有詐,自率數百騎入滄州城,誘令同捷入朝,並使挈同眷屬,即日啟行。萬洪謂宜轉告李祐,耆怒叱道:「我奉天子命來取同捷,就是汝主帥李祐,也不能違命,汝有甚麼權力,敢來攔阻?」萬洪不肯伏氣,便抗聲道:「同捷叛命,已是三年,幸我主帥努力破賊,才得使叛臣畏服,獻地歸朝,否則公雖遠來,三寸舌能說降一賊麼?奈何借天子威,藐視功臣,不一告知呢。」道言未已,那柏耆已拔刀砍去,洪不及防備,竟被斲倒,接連又是一刀,結果性命。洪語雖未免唐突,但亦非盡無理,奈何擅加殘戮?當下即押同捷等出城,也不再入祐營,即取道將陵,向西進發。途次聞王庭湊發兵將至,來劫同捷,因將同捷梟首,傳入京師。看官試想!諸道勞師三載,好容易得平同捷,偏經一無拳無勇的柏耆,篡取渠魁,前去獻功,幾把諸道將帥,一概抹煞,那諸將帥肯甘心忍受麼?自是彼上一表,此陳一疏,均言柏耆載寶而歸,恐同捷面陳闕下,因把他殺死滅口。文宗不得已,貶耆為循州司戶參軍,貪人之功,以為己力,終究不妙。流同捷母妻子弟等至湖南。
  李祐因柏耆返京,乃整軍入城。是時祐已抱病,入城後聞萬洪慘死,愈覺悲忿,病遂加劇,乃馳奏乞代,並述耆擅殺萬洪,有功被戮,愧無以對將士等語。文宗得奏,不禁憤慨道:「祐前平淮蔡,今平滄景,為國立功,不為不巨。今為柏耆加疾,脫或致死,豈非是柏耆殺他麼?」誰叫你遣使非人。遂再流耆至愛州。既而祐訃又至,復賜耆死﹔特簡衛卿殷侑,為橫海節度使。侑至滄州,招輯流亡,勸民農桑,與士卒同甘苦,百姓大悅,文宗更撥齊州隸橫海軍,一年足兵,二年足食,三年後戶口蕃殖,倉廩充盈,又是一東海雄鎮了。
  史憲誠聞滄景告平,令子唐奉表請朝,情願納地聽命。唐附表改名孝章,有詔進憲誠兼官侍中,調任河中節度使,命李聽兼鎮魏博,分相、衛、澶三州,歸史孝章管轄,即授為節度使。李聽屯兵館陶,遷延未進,憲誠摉括府庫,整治行裝。將士忿怒,私相告語道:「主帥無故求代,賣地邀恩,今又欲席捲以去,難道我等軍人,應該餓死麼?」嗣是輾轉煽亂,激成變釁,遂乘夜闖入軍府,殺死憲誠,並監軍史良佐,另推都知兵馬使何進滔為留後。進滔下令道:「諸君既迫我上台,須聽我號令,方可任事。」大眾唯唯從命。進滔遂查捕亂首,責他擅殺軍使及監軍,斬首示眾,乃為憲誠發喪,自己素服臨哭,將吏統令入弔,一面拜表奏陳詳情。李聽聞魏州有變,方才趨往,已是遲了。進滔率領魏博將士,出阻李聽。聽尚未戒備,被進滔殺入營中,一陣衝突,頓時駭散,慌得聽晝夜逃奔,到了淺口,人馬喪亡過半,輜重器械,盡行拋棄。還虧昭義軍出來救聽,才將追兵截回。聽還至滑台,報稱敗狀,御史中丞溫造,劾聽奉詔逗留,致有魏博亂事,奏請論罪如律。文宗好事優容,但召聽入朝,令為太子太師,又因河北用兵日久,餉運不繼,未能再討進滔,乃授進滔為魏博節度使。史孝章自請守制,因將相、衛、澶三州,仍歸進滔管領。進滔撫治兵民,頗有權術,人皆聽命,他卻安枕無懮了。王庭湊始助同捷,已有詔削奪官爵,令鄰鎮嚴兵防守,休與往來。庭湊因同捷伏辜,不免懮懼,因上表謝罪,願納景州自贖。文宗得過且過,返還景州,賜復官爵,於是河朔一帶,勉強弭兵。寫盡文宗優柔。
  裴度因年高多疾,屢乞辭職,文宗不許。度又薦稱李德裕才可大用,乃召入為兵部侍郎,欲令為相。偏吏部侍郎李宗閔,與德裕有隙,暗地裡賄托宦官,求為援助。玉守澄等內攬大權,力薦宗閔為相,文宗恐他內逼,沒奈何擢居相位。宗閔喜出望外,遂設法排擠德裕。適值李聽入朝,因奏派德裕出鎮義成軍,又引入牛僧孺為兵部尚書,做一幫手。牛僧孺出為武昌軍節度使,見前文。可巧王播病死,王播為相,亦見前文。僧孺坐繼相職,與宗閔交嫉德裕。回應七十二回與七十九回,德裕甫抵滑州,接受義成軍節度使旌節,朝旨又復頒下,令他調鎮西川,防禦南詔。南詔由韋臯收服後,本無貳心,韋臯事見七十一回。自國王異牟尋病歿,再傳至勸龍晟。為藩酋嵯巔所弒,擁立勸龍晟弟勸利,勸利隱感嵯巔,賜姓蒙氏,號為大容,蠻人稱兄為容,表明尊敬的意思。勸利傳弟豐祐,豐祐勇敢過人,具有大志,會故相杜元穎,出任西川節度使,元穎本沒甚材具,自詡文雅,玩視軍人,往往減扣衣糧,西南戍卒,轉至蠻境劫掠,豐祐與嵯巔,趁勢引誘戍卒,給他衣食,令為嚮導,即由嵯巔率眾隨入,襲陷雟、戎二州。元穎發兵與戰,大敗而還。嵯巔復進據邛州,並逼成都。文宗貶元穎為邵州刺史,另調東川節度使郭钊為西川節度使,兼權東川節度事。又令右領軍大將軍董重質,發太原鳳翔各道兵,往救西川。钊貽書嵯巔,責他無故敗盟,嵯巔復書道:「杜元穎侵擾我境,所以興兵報怨,今既易帥,自當退兵修好。」钊復遣使與訂和約,嵯巔遂大掠子女玉帛,引眾南去。嗣復遣使上表,謂:「蠻人近修職貢,怎敢犯邊?只因杜元穎不知恤下,以致軍士怨苦,競為嚮導,求我轉誅虐帥。今元穎尚未受誅,如何安慰蜀士?願陛下速奮天威,懲罪安民,勿負眾望!」文宗乃再貶元穎為循州司馬,令董重質及諸道兵士,一概引還。
  郭钊至成都,因疾求代,牛、李兩相,遂又請將德裕遠調。文宗未悉私衷,即詔令德裕西行。德裕至鎮,作籌邊樓,每日登樓眺覽,窺察山川形勢,又日召老吏走卒,咨問道路遠近,地方險易,一一繪圖立說,詳盡無遺。自是南至南詔,西至吐蕃,所有城郭堡寨,無不週知。乃練士卒,葺堡障,置斥堠,積糧儲,慎固邊防,全蜀大定。確是有才。惟南詔寇成都時,曾調東都留守李絳為山南西道節度使,令募兵進援成都,絳招兵千人赴援,及南詔修和,罷兵還鎮。既而絳接奉朝旨,遣散新軍,每人各給廩麥數鬥,新軍多怏怏失望。監軍楊叔元,因絳蒞鎮後,絕無饋遺,暗暗懷恨,遂激動新軍,說是恩餉太薄,眾情已是不平。更經監軍煽惑,索性鼓噪起來,入掠庫儲,狂奔使署。絳方與僚佐宴飲,聞變登城。或勸絳縋城逃走,絳慨然道:「我為統帥,怎得逃去?爾等只管聽便。」僚佐多半散去。只牙將王景延,及推官趙存約在側,絳亦麾手令去。景延下城與戰,為亂軍所殺。存約尚隨絳未行,絳急語道:「亂軍將至,何不速行?」存約道:「存約受明公知遇,要死同死,何可苟免。」言甫畢,亂兵已一擁上城,可憐絳與存約,先後遇害。絳一生忠直,不意竟遭此難。楊叔元奏報軍變,尚誣稱絳剋扣新軍募值,因致肇亂。諫官崔戎等,共論絳冤,及叔元激怒亂軍罪狀。文宗乃贈絳司徒,予諡曰貞,立派御史中丞溫造,繼任山南西道節度使,往平亂事。
  造行至褒城,正值興元都將衛志忠,征蠻歸來,兩下相遇,密與定謀,即分志忠兵八百人為牙隊,五百人為前軍,趨入興元,守住府門。造聲色不動,但說是饗犒士卒,那亂軍靠著楊叔元勢力,仍然入受犒賞,不意馳入府門,已由志忠指麾牙兵,把他圍住。見一個,殺一個,誅死了八百名,單剩百餘名逸去。叔元正與造敘談,造得志忠復報,便語叔元道:「監軍是朝廷命官,奈何嗾使亂軍,戕殺主帥?」叔元無可抵賴,跪伏造前,捧著造靴,哀求饒命。造乃答道:「待我表聞朝廷,恐朝廷未必赦汝哩。」當下命將叔元系獄,奏請朝命發落。嗣接文宗詔書,流叔元至康州,乃將叔元釋去。絳在地下,恐難瞑目。
  越年為太和五年,盧劉副兵馬使楊志誠,煽動徒眾,逐去節度使李載義,又殺死莫州刺史張慶初,事聞於朝。時元老裴度,屢次乞休,文宗尚不忍令去,加官司徒,限三五日一入中書,平章軍國重事。繼由牛李兩人,妒功忌能,再進讒言,度亦申請辭職,乃出為山南東道節度使,擢任尚書右丞宋申錫同平章事。當下由李宗閔、牛僧孺、路隋、宋申錫四相,同至殿前,會議盧龍善後事宜。牛僧孺進議道:「范陽自安史以來,久非國有,劉總暫獻土地,朝廷費錢八十萬緡,絲毫無獲,今日為志誠所得,與前日載義無異,若就此撫慰,使捍北狄,也是一策,不必計較順逆了。」真是好計。李宗閔本是牛黨,路隋系好好先生,申錫乃是新進,當然不加異議。文宗乃命志誠為留後,召載義入京,拜為太保。載義自易州至京師,不到數旬,受詔為山南西道節度使,調溫造鎮河陽,進志誠為盧龍節度使。惟宋申錫由文宗特擢,因他沈厚忠謹,不附中官,所以拔充宰輔,時常召入內廷,謀除閹黨。申錫引用吏部侍郎王璠為京兆尹,諭以密旨,璠竟轉告鄭注。看官道鄭注是何等人物?他本是翼城人,形體眇小,兩目短視,嘗挾醫術游江湖間,元和末至襄陽,為節度使李愬療疾,愬署為推官,從愬至徐州,漸參軍政,妄作威福,軍士多半側目。中官王守澄,方為監軍,密將眾情白愬,請即逐注。愬笑道:「注雖不遜,卻是奇才,將軍試為敘談,果無可取,斥逐未遲。」守澄默然退去,愬即令注往謁守澄,守澄頗有難色,不得已與注相見,座談數語,機辯橫生,守澄驚喜交集,延入中堂,促膝與語,說得守澄非常佩服,相見恨晚。次日即語愬道:「鄭生才具,確如公言。」守澄不足道,李愬未免失人。及守澄入典樞密,注亦隨行,日夜為守澄計事,益見寵任,所有關通納賄等情,多由注一手經營。守澄更為注營宅西鄰,達官貴人,陸續趨往,門前如市。王璠與注,素通聲氣,聞得這番機密,便去通報鄭注。看官!你想注為王守澄心腹,怎得不聞風相告呢?守澄忙與計議,當由注想出一法,只說宋申錫謀立漳王,嗾令神策都虞侯豆盧著,先行訐發,然後由守澄密白文宗。漳王湊為文宗弟,向有令望,文宗得守澄言,免不得疑懼交並,立命守澄查訊。文宗既引申錫為心腹,謀除中官,奈何復信守澄?守澄即召集黨羽,擬遣二百騎屠申錫家。飛龍廄使馬存亮,雖也是個宦豎,倒也有些天良,便挺身出爭道:「宋相罪狀未明,遽加屠戮,豈不要激成眾怒,萬一京中生亂,如何抵制?不如召問他相,再定進止。」守澄乃遣中使悉召宰相,至中書省東門,牛、李等魚貫而入,獨申錫為中使所阻,且與語道:「奉命傳召,無宋公名。」申錫自知得罪,望著延英門持笏叩頭而退。牛、李諸相,入延英殿,文宗與語申錫陰謀,牛、李等相顧驚愕,良久方同答道:「請確實訊明,方可定罪。」文宗乃命王守澄往捕漳王內史晏敬則朱訓,及申錫親吏王師文等,鞫問虛實。師文逸去,敬則與訓,系神策獄,疊經搒掠,屈打成招。讞詞既定,一王二相,幾蹈不測。還虧左常侍崔玄亮,給事中李固言,諫議大夫王質,補闕盧鈞舒元褒蔣系裴休韋溫等,伏闕力諫,請將全案人犯,移交外廷復訊。文宗道:「朕已與大臣議定了。」玄亮叩頭流涕道:「殺一匹夫,尚應慎重,況宰相呢!」文宗乃復召相臣入商,牛僧孺諫道:「人臣極品,不過宰相,今申錫已為相臣,尚有何求?臣料申錫不至出此。」文宗略略點首。鄭注恐復訊有變,勸守澄入奏文宗,止加貶黜,乃貶漳王湊為巢縣公,宋申錫為開州司馬,晏敬則朱訓坐死。馬存亮倍加憤惋,即日乞休,掛冠而去。莫謂中官無人。申錫竟病歿貶所,漳王湊亦未幾告終。及王守澄鄭注,相繼伏法,乃追復申錫官爵,封漳王湊為齊王。小子有詩歎道:
  甘將心腹作仇讎,庸主何堪與密謀?
  更有賢王冤莫白,無端受貶死遐陬。
  申錫案已經了結,維州事爭案又起,欲知詳情,請看官且閱下回。  

  河朔三鎮,叛服靡常,不謂又增一橫海軍。李同捷襲父遺業,竟爾抗命,成德魏博,又從而陰助之,微李祐之努力進討,不亦如王庭湊史憲誠等,逍遙法外,坐擁旌節耶?柏耆奉使至滄州,擅殺萬洪,並誅同捷,誅同捷猶可,殺萬洪實屬不情。苟李祐稍有變志,恐橫海亦非唐有矣。甚矣哉,文宗之所使非人也!此後如成德盧龍,以亂易亂,無一非姑息養奸,興元兵變,禍起監軍,楊叔元死有餘辜,猶得倖生,不特李絳沈冤,即被誅之新軍八百人,恐亦未能瞑目,是何凶豎?獨沐天恩,無怪王守澄等之久踞宮禁,勢傾朝野也。宋申錫不密害成,咎尚自取,漳王何辜,乃亦遭貶。況文宗固欲除閹人,而反信閹人之誣構,庸昧至此,可勝慨哉!周赧漢獻,原不是過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7 18:18:05

第八十二回     嫉強藩杜牧作罪言 除逆閹李訓施詭計



  卻說維州在西川邊境,地當岷山西北,一面倚山,三面瀕江,本是唐朝故壤,為吐蕃所奪,號為無懮城,遣將悉怛謀居守。悉怛謀聞蜀帥得人,有志內附,即率眾投奔成都。西川節度使李德裕,喜得悉怛謀,欣然迎納,即遣兵據維州城,奏稱:「維州為西川保障,自維州陷沒,川境隨在可虞,今幸故土重歸,內足屏藩全蜀,外足抵制吐蕃,就使吐蕃來爭,維州可戰可守,亦足控御」云云。文宗覽奏,即召百官集議,大眾皆請從德裕言,獨牛僧孺發言道:「吐蕃全境,四面各萬里,失一維州,亦無大損,近來與我修好,約罷戍兵,我國對待外夷,總以守信為上,若納彼叛人,彼必責我失信,驅馬蔚茹川,直上平涼阪,萬騎遙來,怒氣直達,不三日可到咸陽橋,京城且守備不暇,就令得百維州,亦遠在西南數千里外,有何用處?」文宗本來懦弱,被僧孺說得如此危險,禁不住膽怯起來,便應聲道:「如卿言,不如遣還悉怛謀罷!」僧孺道:「陛下聖明,臣很敬佩。」維州一案,後儒聚訟甚多,實則僧孺欲傾軋德裕,是非且不必計,居心已不可問。文宗乃飭德裕歸還維州,並執悉怛謀畀吐蕃。德裕大為不忍,因恐僧孺再加讒構,沒奈何依旨施行。吐蕃得悉怛謀,立刻誅夷,備極慘酷,事為德裕所聞,不勝歎息。西川監軍王踐言,亦謂朝廷失計,代為扼腕。可巧踐言奉召入京,令知樞密,乘便與文宗談及,謂縛送悉怛謀,既快虜心,尤絕外望。文宗聞言知悔,亦咎僧孺失策。僧孺內不自安,累表請罷,乃出為淮南節度使,另征德裕入朝,授同平章事。
  德裕一入,李宗閔與他有隙,當然不安。工部侍郎鄭覃,與德裕親厚,素為牛、李所忌,德裕引為御史大夫,從中宣詔。宗閔語樞密使崔潭峻道:「黜陟俱由內旨,何用中書?」潭峻微哂道:「八年天子,聽令自行,亦屬何妨。」宗閔愀然而止。給事中楊虞卿等,均由牛、李進階,德裕復請出為刺史。文宗嘗與德裕、宗閔等,論朋黨通弊,宗閔道:「臣素恨朋黨,所以楊虞卿等具有美才,臣不給他美官。」德裕笑語道:「給事中尚不算美官嗎?」宗閔不禁失色,自請卸職,遂罷為山南西道節度使。調李載義移鎮河東,另任鹽鐵轉運使王涯,兼同平章事。盧龍節度使楊志誠,既逐去李載義,驕恣不法,屢遣使求兼僕射,朝廷但授吏部尚書兼銜。志誠憤怒,竟留住朝使魏寶義。文宗不得已命為右僕射,別遣使臣慰諭。殿中侍御史杜牧,見朝廷專事姑息,慨然論河朔大勢,名為罪言,略云:
  天寶末,燕盜起,出入成臯函潼間,若涉無人地。郭李輩兵五十萬,不能過鄴,人望之若回鶻吐蕃,無敢窺者。國家因之,畦河修漳,戍塞其街蹊。齊魯梁蔡,傳染餘風,因以為寇。以裡拓表,以表撐裡,渾頃回轉,顛倒橫邪,天子因之幸陝幸漢中,焦焦然七十餘年。憲宗皇帝浣衣一肉,不畋不樂,自卑冗中拔取將相,凡十三年,乃能盡得河南山西地。惟山東未服。今天子聖明,超出古昔,志於平治,若欲悉使生人無事,應先去兵。不得山東,兵不可去,竊謂上策莫如自治,何者?當貞元時,山東有燕趙魏叛,河南有齊蔡叛,梁徐陳汝白馬津盟津襄鄧安黃壽春,皆戍厚兵十餘所,才足自護,不能他顧,遂使我力解勢弛,熟視不軌者無可如何,因此蜀亦叛,吳亦叛,其他未叛者,迎時上下,不可保信。自元和初,至今二十九年間,得蜀得吳,得蔡得齊,收郡縣二百餘城,所未能得者,唯山東百城耳。土地人戶,財物甲兵,較之往年,豈不綽綽乎?亦足自以為治也。法令制度,品式條章,果自治乎?賢才奸惡,搜選置舍,果自治乎?障戍鎮守,干戈車馬,果自治乎?井閭阡陌,倉廩財賦,果自治乎?如不果自治,是助虜為虜,環土三千里,植根七十年,復有天下陰為之助,則安可以取?故曰上策莫如自治。中策莫如取魏,魏於山東最重,於河南亦最重。魏在山東,以其能遮趙也,既不可越魏以取趙,尤不可越趙以取燕,是燕趙常取重於魏。魏常操燕趙之命,故魏在山東最重。黎陽距白馬津三十里,新鄭距盟津一百五十里,陴壘相望,朝駕暮戰,是二津虜能溃一,則馳入成臯,不數日間耳。故魏於河南亦最重。元和中舉天下兵誅蔡誅齊,頓之五年,無山東懮者,以能得魏也。昨日誅滄,頓之三年,無山東懮,亦以能得魏也。長慶初誅趙,一日五諸侯兵,四出溃解,以失魏也。昨日誅趙,罷敝如長慶時,亦以失魏也。故河南山東之輕重在魏,非魏強大,地形使然也。故曰取魏為中策。最下策為浪戰,不計形勢,不審攻守是也。兵多粟多,驅人使戰者便於守,兵少粟少,人不驅自戰者便於戰,故我嘗失於戰,虜常困於守。自十餘年來,凡三收趙,食盡且下,郗士美敗,趙復振,杜叔良敗,趙復振,李聽敗,趙復振,故曰不計地勢,不審攻守,為浪戰,最下策也。
  此外如傷府兵廢壞,作原十六衛,更作戰論守論,亦頗中肯棨。李德裕素奇牧才,很為賞鑒,牧因得累遷左補闕,及史館修撰,並改膳部員外郎,惟素性好游,更兼漁色。牛僧孺出鎮淮南時,牧嘗隨為書記,供職以外,專以游宴為事。揚州為煙花淵藪,六朝金粉,傳播古今,十里歌樓,名娼似鯽,牧出入往來,殆無虛夕,留詩裙帶,成為常事。及入居台省,議論風生,壓倒四座,所陳利病,切實不虛。嗣復出守外郡,歷任黃州池州睦州湖州各刺史,豪游暢詠,不減少年,時人以材同杜甫,號為小杜。後仕至中書舍人,感懷遲暮,不獲大用,竟抑鬱而終。其實是才不勝德,非必果勝大任,晚唐詩才,除元稹白居易外,如孟浩然盧綸李益司空曙,韓翃錢起李端李商隱等,均負盛名。宗人李賀,字長吉,七歲能詩,韓愈皇甫湜疑為訛傳,親往賀家,面加試驗,果然援筆立就,一鳴驚人,愈與湜歎為奇才。後著樂府數十篇,被入管紘,音韻悉合,因入為恊律郎,年二十七歲,自言見緋衣使者,召他作《白玉樓記》,因即去世。總之才氣有餘,德量未足,或自悲落魄,致促天年,或不顧細行,終累大德,這也是文人缺憾,可歎可歎。總括一段,得將晚唐文人,約略敘過。惟白居易自入諫穆宗,不見信用,見第七十八回。求出為杭州刺史,每當公暇,輒至西湖游賞,因築堤湖中,蓄水溉田,可潤千頃,世稱白堤。又復濬李泌所開六井,民得汲飲,均霑惠澤。旋受命為左庶子,分司東都,更調為蘇州刺史。文宗即位,召為刑部侍郎,封晉陽縣男。嗣見二李黨爭,不願留京,乞病仍還東都,除太子賓客分司。自思隨俗浮沈,忽進忽退,所蘊終不能施,乃與弟行簡,及從祖弟敏中,流連詩酒,樂敘天倫,且就東都所居,疏沼種樹,鑿八節灘,傍香山麓構一石樓,暇輒遊覽,自號醉吟先生,亦稱香山居士。嘗與胡杲吉旼鄭據劉真盧真張渾狄兼謨盧貞宴集,年皆七十左右,時稱香山九老,至繪圖傳真,播為韻事。卻是一朝特色。居易初生,才七月,即識『之無』兩字,九歲能識聲律,善屬文,尤工詩歌。初與元稹酬詠,故號元白,繼與劉禹錫齊名,又號劉白,每出一詩,時人爭誦。雞林朝鮮地名。行賈,錄居易詩售與國相,每篇得一金,國相尚以未窺全豹,引為深恨。至開成初年,開成亦文宗年號,見後文。起為同州刺史,固辭不拜,乃改授太子太傅,進馮翊縣侯。武宗初年乃歿,年七十五,得諡曰文。劉禹錫亦於是時病終,禹錫自貶所起復,迭任諸州刺史,進為集賢殿學士,尋加檢校禮部尚書,凡連坐王叔文黨案,還算禹錫得全晚節,但也因閱歷已多,詩酒韜晦,所以得終享天年。劉、白生平,借此畢敘,亦寓愛才深意。
  話休煩敘,且說盧龍節度使楊志誠,既得右僕射兼銜,躊躇滿志,密制天子袞冕,被服皆擬乘輿,居然有帝制自為的思想,漸漸的驕侈淫暴,釀成眾怒,致為軍士所逐,另推部將史元忠主持軍務。元忠將志誠僭物,悉數取獻,乃由朝廷遣使按治,授元忠為留後,並傳旨再逐志誠,令戍嶺南。志誠帶領家屬,及親卒數十人,狼狽奔太原。李載義正鎮守河東,出兵報怨,把志誠妻子,及從行士卒,盡行捕戮,及欲並殺志誠,幕僚因未奉朝旨,勸令釋放,志誠乃得脫去,孑身至商州,又是一道正法的詔令,傳與商州刺史,送他歸陰。擁兵者其鑒之!進史元忠為盧龍節度使。成德節度使王庭湊,凶橫專恣,幸得善終,軍士願擁庭湊次子元逵為留後。元逵卻循守禮法,歲時貢獻如儀。文宗嘉他恭順,特遣絳王悟女壽安公主,下嫁元逵。元逵遣人納幣,備具六禮,迎主而歸,自是益加遜慎。
  外患幸得少紓,內訌又復繼起。王守澄與鄭注,狼狽為奸,經侍御史李款,連章彈劾,得旨查究,守澄匿注不出,令潛伏右軍中。左軍中尉韋元素,樞密使楊承和王踐言,亦頗恨注,左軍將李弘楚,因密白元素道:「鄭注奸滑無雙,卵鷇不除,使成羽翼,必為國患。今因御史劾奏,伏匿軍中,請中尉詐稱有疾,召注診治,弘楚願侍中尉左右,俟中尉舉目,擒出杖斃,然後中尉向上請罪,陳注奸偽,竊料楊王諸使,定必替中尉解說,中尉決可無禍,不必遲疑。」元素允諾。當由弘楚召注,注見元素毫無疾病,自知有變,他卻從容跪伏,叩首貢諛,但說了幾句媚詞,已把元素一片殺心,銷化淨盡。當下親自扶起,延他入座,慇懃導問,聽言忘倦。弘楚屢顧元素,元素卻目不轉瞬,一意與鄭注接談。語已終席,注即起辭,元素又厚贈金帛,遣還右軍。貢諛獻媚,足以起死回生,無怪拍馬風氣,終古不改。弘楚不便下手,鬱怒非常,便辭職自去。未幾,疽發背上,便即畢命。此人亦太氣急。
  王守澄入白文宗,言注無罪,且薦為侍御史,充神策判官。文宗內憚守澄,只好允諾,詔敕一下,朝野驚歎。既而文宗忽得風疾,瘖不能言,守澄遂引入鄭注,為上療治。文宗餌服下去,果然靈驗,漸能出聲,歡顏謝注。注自是更得上寵。會值李仲言遇赦還家,見李逢吉,仲言被流,見第八十回。逢吉正調守東都,意欲復相,即遣仲言入賂鄭注,令作內助。仲言素與注相識,舊雨重逢,握手道故,便由注引見守澄,仲言口才,不亞鄭注,既說動守澄歡心,復得守澄推薦,入謁文宗。文宗見他儀狀秀偉,應對敏捷,也道是個曠世英才,面許內用。越日視朝,李德裕入諫道:「仲言前事,諒陛下應亦聞悉,奈何引居近侍?」文宗道:「人孰無過,但教改過便好了。」德裕道:「仲言心術已壞,怎能改過?」文宗道:「就使仲言不能內用,亦當別除一官。」德裕又道:「不可不可。」文宗回目右顧,見宰相王涯,亦適在旁,便問道:「卿意以為何如?」涯正欲奏答,忽見德裕向他搖手,未免詞色支吾。文宗察知有異,轉從左顧,見德裕手尚高舉,已是瞧透隱情,便即怏怏退朝﹔尋命仲言為四門助教。仲言及注,皆嫉德裕,仍引李宗閔入相,請出德裕鎮興元軍。文宗已心疑德裕,依言下詔。德裕入見文宗,願仍留闕下,因復拜兵部尚書,但免相職。至宗閔入相,謂德裕已奉節鉞,奈何中止?乃更命德裕出鎮浙西。尚書左丞王璠,曾泄宋申錫密謀,贊成漳王冤獄。見第八十回。至是復與鄭注等進讒,謂德裕嘗陰結漳王,謀為不軌。文宗大怒,召王涯路隋等入商,將下嚴譴。路隋道:「德裕身為大臣,不宜有此,果如所言,臣亦應得罪。」六七年宰相,未聞進一嘉謨,至此始為德裕辨誣,大約是相運已滿了。文宗意雖少解,但不免遷怒路隋,竟令他代德裕職任,罷德裕為賓客分司,擢李仲言為翰林侍講學士。仲言改名為訓,隱然有訓誨的寓意。太覺厚顏。御史賈餗,褊躁輕急,與李宗閔鄭注友善,夤緣為相,得繼路隋後任。餗喜出望外,忽夜夢見亡友沈傳師,瞋目與語道:「君可休了!奈何尚貪戀相位?」說著,復兜胸一掌,將餗擊醒,嚇得餗渾身冷汗,起坐待旦,特備肴私祭傳師。亡友好意示夢,豈為渠一餐耶?越數日,復夢見傳師道:「君尚不悟,禍至無悔。」一面說,一面搖手自去。餗尚欲追問,被傳師一推而寤,默思亡友垂誡,少吉多凶,意欲辭職歸裡,晨起與妻妾等談及夢兆,女流有何見識,都貪戀目前富貴,爭說夢兆無憑,何足深信?餗亦輾轉尋思,自以為有恃無恐,不至罹禍,遂安心任職。居高官,食厚祿,擁著嬌妻美妾,坐享太平。怎曉得禍福無常,一念因循,竟至後來滅族呢?凡身嬰夷戮諸徒,往往為貪心所誤。
  忽京城大起謠言,謂鄭注供奉金丹,是由小兒心肝,彩合成藥,慌得全城士庶,統將小兒藏匿家中,不令外出。注也覺奇異,擬將此事架陷仇人楊虞卿,奏稱由虞卿家人捏造出來。虞卿正為京兆尹,憑空受誣,被逮下獄。李宗閔亟為救解,由文宗當面叱退。注與李訓,又交譖宗閔,竟貶宗閔為明州刺史,虞卿亦受謫為虔州司馬。訓欲自取相位,因恐廷臣不服,先引御史李固言,同平章事。鄭注亦得受命為翰林侍讀學士。注與訓更迭入侍,均為文宗規畫太平,首除宦官,次復河湟,又次平河北,開陳方略,如指諸掌。語非不是,奈不能力行何?文宗本隱嫉宦官,只因無力驅逐,不得已含忍過去。又嘗慮二李朋黨,互相傾軋,每與左右談及,去河北賊易,去朝中朋黨難,至是得訓注兩人,奏對稱旨,又非二李黨羽,遂大加寵任,倚為腹心。訓注無仇不報,凡有纖芥微嫌,不是說他賄通中官,就是說他黨同二李,非貶即逐,殆無虛日。又恐王守澄權燄薰天,一時搖他不動,特設一以毒攻毒的計策,勸文宗引用五坊使仇士良,令為神策中尉,隱分守澄權勢。引虎逐狼,禍且益甚。士良本與守澄有隙,乃與訓注合謀,提出一個大題目來,削除凶孽。看官閱過前文,應知憲宗崩逝,實是不明不白,宮廷內外,已俱疑是王守澄陳弘志等所為,一經仇士良證實,便擬追究前凶,借伸義憤。題目恰是正大。陳弘志方出為興元監軍,當由李訓計囑士良,令他潛遣心腹,誘令入京,且特授封杖,叫他半途了結弘志。好幾日得去使返報,已引弘志至青泥驛,杖斃了事。李訓大喜,再與鄭注入勸文宗,授王守澄為左右神策軍觀容使,出就外第。陽示尊禮,陰撤內權。更劾二李陰賂宦官韋元素王踐言等,求再執政,就是宮人宋若憲,亦曾得賄,於是貶德裕為袁州長史,宗閔為處州長史,韋元素王踐言等俱流嶺南,連宋若憲亦遣歸賜死。應七十九回。權閹已去了一半,乃即遺守澄鴆酒,逼令自盡,表面上卻不明宣逆案,但說他暴病身亡,追贈揚州大都督,更將元和逆黨梁守謙楊承和等,誅斥略盡。極大義舉,反以隱秘出之,便見邪奸伎倆,好為鬼祟。文宗以李訓有功,擢任同平章事。注亦欲入相,偏李訓又陰懷忮忌,托稱除閹未盡,須由內外恊勢,方可成功。注遂願出鎮鳳翔。同平章事李固言,未知李訓計劃,獨入爭殿前,謂注不宜出鎮。文宗以固言不能順旨,免他相職,派為山南西道節度使,令鎮興元軍,即授注為鳳翔節度使,命即赴鎮。訓復薦御史中丞舒元輿,入為同平章事,引王涯兼榷茶使,又欲羈縻人望,請加裴度兼中書令,令狐楚鄭覃加左右僕射,並密結河東節度使李載義。昭義節度使劉從諫,擬盡誅宦官,獨攬朝綱,當時王涯賈餗舒元輿三相,俱承順風指,不敢有違。他如中尉樞密禁衛諸將,亦皆趨承顏色,迎拜馬前。看官!你想李訓是一個流人,幸得赦還,因鄭注王守澄等,輾轉推薦,驟得致身通顯,乃始殺守澄,繼並忌注,已是以怨報德,公義上或尚可原,私德上實說不過去。而且排去數相,屢斥廷臣,刁狡的了不得,似此行為,難道能富貴壽考麼?小子有詩歎道:
  天道喜謙且惡盈,傾人還使自家傾。
  半年宰相驕橫甚,專欲由來事不成。
  果然歷時未幾,竟闖出一場大禍祟來了。欲知如何闖禍,待至下回再說。  

  杜牧作罪言,以自治為上策,誠哉其為上策也!但未知其所謂自治者,究指何事?觀牧之不謹小節,沈湎酒色,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是牧且未能自治,遑問國家之自治乎?假使一時得志,驟登台輔,恐亦似訓注一流人物,訓起自流人,注起自方伎,不數年間,秉鈞軸,侍講筵,誅積年未除之逆黨,進累朝久屈之耆臣,誰得謂其非是?然異己者必排去之,厚己者亦芟鋤之,暴橫太甚,識者早料其不終。乃知君子可大受不可小知,小人可小知不可大受,聖言固不我欺也。杜牧不得逞志,自怨沈淪,吾則猶為牧幸,否則不為訓注者,亦幾希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7 18:18:27

第八十三回     甘露敗謀黨人流血 鈞垣坐鎮都市弭兵



  卻說李訓欲盡除宦官,起初本與鄭注定議,俟注至鎮後,選壯士數百為親兵,奏請入護王守澄喪葬,俟內臣送喪,乘便由壯士下手,一並殺斃,使無噍類。彼此訂下密約,注乃啟行往鳳翔。不料訓又變計,因恐事成後注得大功,自己反落注後,乃與舒元輿等密謀,另遣大理卿郭行餘為邠寧節度使,戶部尚書王璠為河東節度使,令多募壯士,作為部曲﹔又命刑部郎中李孝本,為御史中丞,京兆少尹羅立言,權知府事,進京兆尹李石為戶部侍郎,太府卿韓約為左金吾衛大將軍。數人除李石外,統是李訓私黨,分置要地,指日起事,一俟大功告成,不但盡殺宦官,就是始終合謀的鄭注,也擬一並捽去。用心太險,無怪不成。太和九年十一月間,文宗御紫宸殿視朝,百官魚貫而入,依班序立。韓約匆匆入奏,謂:「左金吾廳事後,石榴上夜有甘露,為上天降祥徵兆,非聖明感格,不能得此。」說罷,即蹈舞再拜。李訓舒元輿,亦率百官拜賀,且請文宗親自往視,仰承天庥。天降甘露,豈獨在金吾廳後?這已足令人滋疑,怎得稱為善策?文宗許諾,乃乘輿出紫宸門,升含元殿。先命李訓等往視,良久乃還,報稱甘露非真,未可遽行宣佈。文宗道:「有這般事麼?」遂顧左右中尉仇士良魚弘志等,率宦官再往復驗。士良等已去,訓即召郭行餘王璠兩人,入殿受敕。璠戰栗不敢前,獨行餘拜受殿下。時兩人所募部曲,已有數百,皆持刀立丹鳳門外,訓亦召令受敕。河東兵陸續進來,邠寧兵卻觀望不至。濟甚麼事?仇士良等至金吾廳,遇著韓約,見他行色倉皇,額有微汗,又是一個沒用傢伙。士良不覺驚訝道:「將軍何為如是?」道言未絕,忽見風吹幕起,裡面伏著兵甲,慌忙返奔,走還含元殿,報稱禍事。既伏兵甲,何不突出追擊,也好殺死數人。
  訓見士良等還殿,亟呼金吾衛士道:「快上殿保護乘輿,每人賞錢百緡。」金吾兵將要登殿,那士良眼明手快,先已指麾閹黨,扶文宗上了軟輿,從殿後毀籓突出。訓上前攀輿道:「臣奏事未畢,陛下不可入宮。」士良瞋目呼道:「李訓反了!」文宗尚說訓未敢反,士良不聽,竟來毆訓,為訓所僕。訓從鞾中拔刃,擬誅士良,不意為閹黨救去,於是羅立言率京兆邏卒三百餘名,自東趨至,李孝本率御史台從人二百餘名,自西奔來,並會同金吾衛士,登殿縱擊宦官,殺傷十餘人。士良令群閹擋住外面,自導乘輿北進,迤邐至宣政門,訓尚追躡輿後,攀呼益急。天子已被人挾去,追呼何益?宦官郗志榮,頗有勇力,奮拳毆訓,訓竟僕地,乘輿便馳入門內,將門闔著。至訓從地上扒起,已是雙鐶重閉,無隙可鑽,但聽門內一派喧呼,統是萬歲二字,自思所謀不遂,只好覓一脫身的方法,急忙脫從吏綠衫,穿在身上,乘馬躍出,口中卻揚言道:「我有何罪?乃被竄謫。」且呼且走,竟得逸出。郭行餘王璠兩人,早已奔退,羅立言李孝本等,見訓已遠逸,料已無成,也即竄去。含元殿中,寂靜無人,那時李家的天下,又變成了閹宦的天下。
  宰相王涯賈餗,本不與謀,見殿中忽起變端,究不知為著何事?倉猝間馳還中書省,靜候消息。舒元輿也即趨至,也佯作不知,語王涯賈餗道:「究竟是何人謀變?想皇上總要開延英門,召我等議事。」兩省官即中書門下兩省。入問三相,俱說我等尚未查明,請諸公自便。少頃,已近午餐,將要會食,忽有吏人入報道:「左神策軍副使劉泰倫,右神策軍副使魏仲卿,帶領禁兵千餘人,從閤門殺出來了。」舒元輿聞報先逃,畢竟心虛。王涯賈餗,也狼狽步走,兩省及金吾吏卒千餘人,填門爭出,甫及半數,那禁兵已經殺到,好似刈草割麥一般,砍死了六百餘人。士良等又分兵掩閉宮門,橫加屠戮,所有諸司吏卒,及販賣小民,都冤冤枉枉的飲了白刃,血流狼籍,滿地朱紅。又遣騎兵千餘,追捕逃人,舒元輿易服單騎,出安化門,被禁兵追至,擒捉而去。王涯徒步至永昌裡茶肆,也被禁兵擒入左軍,各加桎梏,兼施箠楚。涯年已七十有餘,哪裡忍受得起,只好依言誣服,自書供狀,謂與李訓謀行大逆,尊立鄭注。王璠歸長興坊私第,閉門自固,用兵防衛,神策將到了門前,叩門不應,卻佯呼道:「王涯等謀反,主上擬召尚書入相,我等奉魚護軍令,請尚書立即入閤,快快出來,幸勿自誤!」璠信以為真,忙開門出見,神策將尚是道賀,請他上馬速行,及與左軍相近,才將他一把抓下,加上鐵鏈,牽入左軍。璠始知受紿,涕泣而入,見王涯等局居一旁,便與語道:「王公自反,何為見引?」涯答道:「老弟前為京兆尹,不向王守澄漏言,何至有今日呢?」駁詰得妙。璠乃俯首無詞。又搜捕羅立言郭行餘,及涯等親屬奴婢,均至兩軍中繫住,戶部員外郎李元臯,系李訓再從弟,訓與他未恊,亦遭捕戮。王涯有再從弟沐,年老且貧,聞涯為相,跨驢入都,留居歲餘,方得一見。涯白眼相待,經沐囑托涯家嬖奴,求他關說,涯始許一微官,自是日造涯門,專候涯命,偏小官尚未到手,大禍先已臨頭,無辜株連,同時畢命。前嶺南節度使胡證,家稱巨富,禁兵利他多財,托言搜捕賈餗,闖入胡家,任情掠奪。證子溵忍耐不住,免不得反抗數語,那禁兵仗勢行兇,用刀砍去,可憐溵立時倒斃,無從訴冤。又轉入左常侍羅讓,詹事渾鐬,翰林學士黎植等家,劫掠貨財,掃地無遺。坊中惡少年,乘勢譁擾,偽托禁兵,殺人越貨,互相攻劫,塵埃蔽天。
  攘亂了一晝夜,百官入朝,日出始開建福門,禁兵露刃夾道,只准各官隨著一人。各官屏息徐行,至宣政門,尚未啟戶,四顧無宰相御史,亦無押班官長,亂次站立,無復秩序,好容易待至啟扉,才得進去。文宗已御紫宸殿,顧問宰相王涯等,如何不來?仇士良應聲道:「王涯等謀反,已收系獄中。」說至此,即將涯供狀呈上。文宗略略一覽,即命召左僕射令狐楚,及右僕射鄭覃等入殿,將供狀遞示,並淚眥熒熒道:「這是王涯手筆麼?」楚覃同答道:「筆跡果是王涯,涯果謀反,罪不容誅。」文宗乃留他兩人值宿中書,參決機務,並使楚草制,宣告中外。楚敘李訓王涯謀反事,語涉模稜。總是怕死。仇士良尚然不悅,因不欲楚為相,只命覃同平章事。已而添任戶部侍郎李石,與覃並相。內事略定,外面惡少年,還剽掠不止,神策將楊鎮靳遂良等,各率五百人,分屯通衢,擊鼓警眾,不准再擾,且殺死惡少年十餘人,餘眾方才駭散,吏民粗安。已吃苦得夠了。
  賈餗易服逃匿,避居民間,住宿一夜,探聞各處都有禁兵把守,料不能逃,乃素服乘驢,詣興安門,途中適遇禁兵,便自言道:「我宰相賈餗,也不幸為奸人所污,可送我詣左右兩軍。禁兵遂將他執送右軍。李孝本改服綠衣,用帽障面,單騎奔鳳翔,至成陽西境,為追騎所擒,也解送京師。李訓自殿中逸出,直往終南山,投奔寺僧宗密處,宗密素與訓相善,欲將他剃度為僧,以便藏匿,偏徒侶謂私藏罪犯,禍且不測,乃縱令出山。訓轉奔鳳翔,為柷厔鎮遏使所擒,械送京師﹔至昆明池,訓自分一死,因恐至都中多受酷辱,便語解差道:「得我可致富貴,但汝等不過數人,一入都城,必為禁兵所奪,不若取我首去。」到死尚且逞刁,但始終不免一死,刁狡何益?解差遂梟了訓首,攜送入都。仇士良即命左神策軍三百人,持李訓首,並王涯王璠羅立言郭行餘四人,縛出來。右神策軍三百人,也住賈餗舒元輿李孝本,依次獻入廟社,兼徇市曹,且飭百官臨視,推各犯至獨柳樹下,一一斬首,懸示興安門外。各犯親屬,不論親疏,悉數處死,孩稚無遺。或有妻女免死,亦均沒為官婢。冤血模糊,慘不忍睹。惟王涯因榷茶苛刻,暗叢眾怨,百姓見他處刑,無不稱快,死後尚被人亂投瓦礫,且擲且詈,聊雪宿憤。
  復有詔授令狐楚為鹽鐵轉運使,左散騎常侍張仲方,權知京兆尹,且使人齎密敕至鳳翔,令監軍張仲清,速斬鄭注。注本率親兵五百人,出至扶風。途次聞李訓事敗,折回鳳翔。仲清用押牙李叔和計,邀注過飲。注自恃兵衛,貿然赴約。想是死期已到,所以轉智為愚。仲清迎注入廳,格外慇懃。叔和又引注護兵,出外就宴,再藏刀入廳,見注正與仲清茗談,便搶步近注,出刀猛揮,颼的一聲,注首落地。妙語。廳後突出伏兵,用著大刀闊斧,跑出廳外,專殺隨注兵士。門吏又將外門關住,立將鄭注護兵,殺得一個不留,再開門收捕副使錢可復,節度判官盧簡能,觀察判官蕭杰,掌書記盧弘茂等,一並處斬。可復有女,年止十四,抱父求免,仲清不從,但令免女。女淒然道:「我父被殺,我尚何面目求生?」遂亦被殺。不沒孝女。餘如鄭注及錢可復等家屬,屠戮淨盡。惟弘茂妻蕭氏,臨刑時帶哭帶罵道:「我系太后妹子,奴輩敢來殺我,盡管從便。」此語一出,兵皆斂手,才得免死。唐廷尚未接誅註消息,有詔褫注官爵,改任神策大將軍陳君奕為鳳翔節度使。君奕尚未出都,仲清已遣李叔和傳送注首,又懸示興安門。還有一個韓約,走避了好幾日,夜半潛出崇義坊,被神策軍瞧見,一把抓住,當即擁至左軍中,眼見得是束手就戮了。於是全案人犯,一網打盡,仇士良魚弘志以下,各進階遷官有差。
  總計自甘露變後,生殺除拜,皆由兩中尉主持,文宗已是木偶一般,得能保全生命,還是大幸,哪敢再與閹黨嘔氣?枉為人主,可憐可歎。仇士良魚弘志等,氣燄益盛,上脅天子,下陵宰相,每至延英殿議事,士良傲然自若。鄭覃李石,有所陳請,往往被士良面斥,或引李訓鄭注事折駁。覃與石齊聲道:「訓注原為亂首,但不知訓注因何人得進,鬧出這般大禍。」解鈴仍須系鈴人。士良聽到此言,也覺懷慚,嗒然退去。惟宦官深怨訓注等人,牽藤摘蔓,誅貶不休,朝吏尚日夕不安。一日,文宗視朝,問宰輔道:「坊市已平安否?」李石道:「坊市漸安,但近日天氣甚寒,恐由刑殺太過所致。」鄭覃亦接入道:「罪人親屬,前已皆死,餘人可不必問了。」文宗點首退朝。接連過了數日,並不見有赦文,忽京城謠言又起,宣傳寇至,士民駭走,塵埃四起,兩省諸司,也沒命的亂跑,甚至不及束帶,乘馬便奔。突如其來,筆法不測。鄭覃李石,正在中書省中,旁顧吏卒,已逃去一半。覃亦不覺驚惶,顧語李石道:「耳目頗異,不如出避為是。」石怡然道:「宰相位尊望重,人心所屬,不宜輕動。況事情虛實,尚未可知,全仗我等鎮定,或可弭患,若宰相一走,中外都大亂了。且使果有大亂,避將何往?」覃始勉強坐著。石坐閱文案,安靜如常。嗣又有敕使傳呼,令閉皇城及諸司各門,左金吾大將軍陳君賞,率眾立望仙門下,語敕使道:「門外未見有賊,就使賊至,閉門未遲,請少安毋躁,待釁乃動,不宜預先示弱。」敕使乃退。坊市惡少年,俱著皂衣,執弓刀,眼巴巴的望著皇城,但俟皇城閉門,即思動手擄掠,幸內有李石,外有陳君賞,從容坐鎮,才得無虞。到了日暮,毫無變動,人心方才平定,統還家安枕去了。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看官聽說!謠言雖不足准,未必無因而起。究竟當日驚擾,為著何事?原來王守澄未死時,曾與宦官田全操等未恊,訓注乘間獻計,遣他分巡鹽靈等州,密飭邊帥就地捕誅,總計遣發六人,分巡六道。會守澄已死,訓注又誅,六道鎮帥,不敢下手。仇士良等既得權勢,便將六人召還。全操等餘恨未息,在途中揚言道:「我等還都,見有儒冠儒服,不論貴賤,均當殺死。」這語傳達都下,遂致人人驚恐,以訛傳訛,好似有強寇來攻的情狀。及全操等乘驛入城,究竟人少勢孤,未便惹禍,更兼仇士良等殺死多人,也恐激成眾怒,樂得下台休息,暫享榮華,所以亂事不至再起。赦書亦即下頒,凡罪人親黨,除前已就戮,及指名收捕外,概置不問。諸司官吏,懼罪避匿,亦勿復追捕,各聽自歸本司。自此詔一下,天日少開,陰霾漸散,惟禁軍仍然橫暴,京兆尹張仲方,素來懦弱,不敢過問。李石因他才不勝任,奏出為華州刺史,改派司農卿薛元賞繼任。元賞剛正不阿,饒有氣節,偶至李石第中,聞石方坐廳事,與一神策軍將,爭辯甚喧,遂大踏步趨入廳中,正色語石道:「相公輔佐天子,綱紀四海,今近不能制一軍將,使他無禮至此,哪裡還能制服四夷呢?」說畢,即呼侍從入廳,擒住軍將,令至下馬橋候審。侍從擁軍將先行,元賞上馬趨出,至下馬橋,那軍將已被褫軍衣,長跪道旁,元賞即命動刑,忽有一宦官前來,說是奉仇中尉命,請大尹過談。元賞道:「適有公事,一了即來。」當下杖殺軍將,始改服白衣,往見士良。士良冷笑道:「癡書生乃具大膽,敢杖殺禁軍大將麼?」元賞道:「中尉是國家大臣,宰相亦國家大臣,宰相屬吏,若失禮中尉,中尉將若何處置?中尉屬將,今失禮宰相,難道可輕恕麼?中尉與國同體,當為國惜法,元賞已囚服而來,任憑中尉裁斷,生死惟命!」士良見他理直氣壯,反溫顏道謝,呼酒與飲,盡歡乃散。不怕死者偏不至死。
  越年元旦,文宗御宣政殿,受百官朝賀,大赦天下,改元開成。昭義節度使劉從諫,獨上表詰問王涯等罪名,中有「內臣擅領甲兵,妄殺非辜,流血千門,僵屍萬計,臣當繕由練兵,入清君側」云云。仇士良等得知此奏,也頗畏沮,因勸文宗加從諫官,進爵司徒,從諫復申表辭讓,有「死未申冤,生難荷祿」語。且直陳仇士良等罪惡,請正典刑。士良雖說從諫借端謀逆,心下恰很是驚惶,因此稍稍斂跡。鄭覃李石,還好略伸意見。就是文宗也借此活命,苟延歲月。令狐楚乃得奏稱王涯等身死族滅,遺骸暴露,請有司收瘞,上順陽和天氣。文宗也慘然欲泣,因命京兆尹收葬涯等十一人,各賜衣一襲。仇士良尚存餘恨,私令人發掘瘞墳,棄骨渭水。
  小子有詩歎道:
  閹豎窮凶極惡時,殺人未足且漂屍。
  堂堂天子昏庸甚,國柄甘心付倒持。
  文宗再召李固言入相,又擢左拾遺魏謨為補闕,謨為魏征五世孫,欲知他蒙擢情由,待看下回便知。  

  李訓鄭注,皆小人耳,小人安能成大事?觀本回甘露之變,訓注志在誅閹,似屬名正言順,但須先肅綱紀,正賞罰,調護維持,俾天子得操威令,然後執元惡以伸國法,一舉可成,訓注非其比也。注欲興甲於送葬之日,已非上計,然天子未嘗臨喪,內官無從挾脅,尚無投鼠忌器之懮,成固萬幸,不成亦不致起大獄。何物李訓,縈私變計,蠻觸穴中,危及乘輿,譬諸持刀刺人,反先授人以柄,亦曷怪其自致夷滅也。王涯賈餗舒元輿輩,不知進退,徒蹈危機,死何足惜?但親屬連坐,老幼悉誅,毋乃慘甚。鄭覃令狐楚,不能為涯餗辨冤,但知依阿取容,狀亦可鄙。至於訛言再起,覃且欲趨而避之,幸李石從容坐鎮,始得無事,鐵中錚錚,唯石一人,其次則為薛元賞,正人寥落,邪燄熏迷,唐之為唐,已可知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7 18:18:50

第八十四回     奉皇弟權閹矯旨 迎公主猛將建功



  卻說前御史中丞李孝本,本來是唐朝疏遠的宗室,孝本被殺,家屬籍沒,有二女刺配右軍,統是荳蔻年華,芙蓉臉面,文宗聞她有色,召令入宮。自己方得倖生,又想擁抱美人,非昏庸而何?拾遺魏謨上書諫阻,略言:「數月以來,教坊選女,不下百數,又召入李孝本女,不避宗姓,大興物議,臣竊為陛下痛惜」云云。文宗乃遣出二女,且擢謨為補闕。謨入謝時,由文宗面諭道:「朕彩選女子,無非欲分賜諸王,因憐孝本女孤露無依,所以收育宮中,卿遇事敢言,雖與朕意尚有隔膜,究竟為愛朕起見,可謂無忝厥祖了。」謨拜謝而出。嗣復進謨為起居舍人,文宗向取《注記》,謨對道:「《注記》兼書善惡,所以儆戒人君,陛下但力行善政,何必取閱。若必經御覽,史官有所避諱,如何取信後世?」文宗乃止。又嘗命謨獻祖遺笏,宰相鄭覃道:「在人不在笏。」文宗道:「笏雖無益,也是甘棠遺愛哩。贊魏征處,便是贊魏謨處。既而在便殿召見群臣,文宗舉衫袖相示道:「此衣已三浣了。」群臣俱稱揚儉德。獨中書舍人柳公權諫道:「陛下貴為天子,富有四海,當進賢退不肖,納諫諍,明賞罰,方可漸致雍熙。徒服浣衣,尚是末節哩。」文宗溫顏道:「卿卻是個諍臣,惟為中書舍人,似屬未當,不若改任諫議大夫罷。」公權便即受命。看似文宗虛心納諫,然未能剛斷,終患庸柔。無如內訌未已,朋黨復興,李固言入相未幾,又出為西川節度使,別任工部侍郎陳夷行,同平章事。到了開成三年正月,李石入朝議事,忽聞前面有箭鏃聲,石連忙閃避,已受微傷。左右奔散,馬驚馳歸第,又有一人邀擊坊門,虧得石伏住馬上,那馬疾馳而過,尾被剁斷,石尚無恙。乃上表奏聞文宗,文宗急命神策六軍,遣兵防衛,且飭中外索捕暴客,竟無所獲。石自思忘身徇國,反遭此變,輾轉尋思,定是閹人主使,倘再或戀棧,必為所戕!不若趁早辭職,免得受禍,於是累表稱疾,固辭相位。文宗亦知石忠誠,實因不便強留,只好令他仍掛相銜,出充荊南節度使。另簡戶部尚書楊嗣復,及戶部侍郎李珏,同平章事。嗣復與珏,又與鄭覃陳夷行未恊,屢有齟齬,文宗嘗面諭道:「朕讀聖賢書,也不願為庸主,怎奈勢不得行,無可奈何,願卿等和衷共濟,朕只能醇酒求醉,聊寫殷懮。」但知求人,不知末己,如何自治?四宰相雖然應命,但彼此私見,總難消融。嗣復與珏,且力排鄭覃,更欲召李宗閔入相,先浼宦官進言。文宗轉語宰相,覃即進言道:「陛下若憐宗閔,只可酌量移調,若召入內用,臣願避位。」夷行亦言:「宗閔貪鄙,前嘗聚黨亂政,如何再行?」嗣復強與爭辯,珏亦旁助嗣復,齗齗力爭。還是文宗代作調人,徙宗閔為杭州刺史,總算暫時解決,得免爭端。越年,鄭覃陳夷行,終為楊嗣復李珏所排,辭職退位,又喪了一位四朝元老,訃達朝廷。元老為誰?就是司徒中書令晉公裴度。
  太和末年,李逢吉因病致仕,旋即身死。度移守東都,目擊時艱,自悲衰老,不願再問國事,就是朝廷令兼中書令,表辭不獲,亦只一箋報謝,未曾入朝。至甘露變後,更以文酒自娛,葛冠野服,徜徉終身。不意開成二年,又奉詔令移鎮河東,且由吏部郎中傳達旨意,令他臥護北門,不得已啟行赴鎮。適易定節度張璠病死,子元益欲自為留後,經度遣使曉諭禍福,乃束身歸朝。蒞鎮一年,因老病乞還東都,越年去世,壽七十六歲。文宗震悼輟朝,追贈太傅,予諡文忠,時人比諸郭汾陽。度身後無遺表,由文宗遣使往問,尋得半稿,以儲嗣未定為懮,語不及私。去使齎表歸獻,文宗益加歎惜。了過裴晉公,引起下文事實。原來唐自憲宗以降,歷穆宗敬宗文宗三朝,均不立後。文宗生有二子,長子名永,為後宮王德妃所出,次子名宗儉,十歲即殤,永初封魯王,廷臣多請立為太子。文宗欲立敬宗子普,因遷延未定,太和二年,普竟夭逝,文宗很是悲惻,追贈普為悼懷太子,餘痛未忘。復將儲嗣問題,擱起了好幾年。至太和六年,始立永為皇太子。太子永母王德妃,姿貌不過中人,素來失寵,更兼後宮有個楊賢妃,生得花容玉貌,俐齒伶牙,文宗愛若掌珍,惟言是用,王德妃意被譖死。永年及成童,頗好游宴,狎近小人,楊賢妃又日夕進讒,屢言永短。楊賢妃未聞產子,何為屢譖儲君?可見婦人陰險,妒母及子,無非為斬草除根起見,獨怪唐室宮闈,遇有寵妃姓楊,往往生事,豈楊李果不相容耶?文宗逐漸入耳,免不得怒氣積胸。開成三年九月,召見群臣,謂:「太子行多過失,不堪承統,應廢立為是。」群臣俱頓首諫道:「太子年少,近雖有過,將來自能知改。且儲君關係國本,不可輕動,還望陛下矜全!」中丞狄兼謨伏闕固爭,甚至流涕,給事中韋溫道:「陛下只有一子,不善教導,乃至陷入狎邪,這豈盡太子的過失嗎?」文宗才不便決議,怏怏退朝。群臣又連章論救,因召太子還少陽院,敕侍讀竇宗直周敬復二人,詣院授經,申明大義。太子終未能盡改前非,那楊賢妃又密囑坊工劉楚才等,及禁中女優十人,詆毀太子。文宗每有所聞,輒召太子面責,惟廢立事始終不行。過了月餘,太子留居院中,未嘗得疾,不料夜間猝斃,甚至五官流血,四肢發青,文宗親自驗視,見他死狀甚慘,也不覺悲從中來,默思暴斃原因,好似中毒,但無從覓證,只好殮葬了事,諡曰莊恪。寫盡庸柔。
  又越一年,群臣請立東宮,屢陳章奏。楊賢妃又乘間進言,請立穆宗子安王溶為皇太弟。殺子立弟,究為何意?文宗商諸宰相,李珏謂立弟不如立姪,較為合宜。乃立敬宗少子陳王成美為皇太子,飭有司謹具冊儀。越日車駕幸會寧殿,召入徘優,演劇作樂,有童子緣竿而上,一中年男子,在下走視,狀甚驚惶。文宗怪問左右,左右答是童子的父親。文宗忽增悵觸,泫然流涕道:「朕貴為天子,尚不能保全一兒,豈不可歎?」誰叫你寵愛楊妃?遂命駕返宮,即召劉楚材等四人,及女優張十十等數人,面加叱責道:「搆害太子,統出爾曹,今太子已死,須爾曹償命!」劉楚材等伏地乞免。文宗不許,命左右執付京兆尹,即日杖斃。恕首犯而斃從犯,畢竟不公。嗣是感傷成疾,寢饋不安,臥牀數日,勉起至賜政殿,召當直學士周墀入問道:「朕可比前代何主?」墀答道:「陛下系當代賢君,可比古時堯舜。」文宗道:「朕豈敢上比堯舜?但擬諸周赧漢獻,究屬何如?」墀驚對道:「彼乃亡國主子,怎得上擬聖德?」文宗道:「周赧漢獻,不過受制強藩,今朕卻為家奴所制,恐尚不如赧獻呢。」墀伏地流涕。文宗亦潸潸淚下,俟墀告退,復還宮睡下。自是御膳日減,瘠弱不支,到了開成五年元日,病不能起,飭百官免行朝賀禮。越宿,命樞密使劉弘逸薛季稜,引楊嗣復李珏至禁中,囑奉太子監國。中尉仇士良魚弘志得知消息,即闖入御寢,並謂:「太子年幼,且嘗有疾,須另議所立。」李珏道:「儲位已定,怎得中變?」士良弘志,憤憤而出。嗣復與珏,也知他不好輕惹,只好敷衍數語,退了出去。不意到了夜間,竟由士良弘志,頒發偽詔,立穆宗第五子潁王■為皇太弟,權勾當軍國事。且言:「太子成美,年尚衝幼,未便入嗣,仍復封為陳王。」翌晨,百官入朝思政殿,那潁王■已佇立殿廡,與百官相見。楊嗣復李珏等,料知由權閹矯旨,只是不敢發言,彼此虛與周旋,便即散去。越二日,文宗駕崩,年只三十二歲,共計享國十四年,改元二次。潁王■即位柩前,是為武宗皇帝,命楊嗣復攝冢宰事。
  士良即勸武宗除去楊賢妃,及安王溶陳王成美三人,武宗也樂得應允,一道詔命,賜三人自盡,可憐安陳二王,平白地死於非命,就是這個傾國傾城的楊賢妃,無術求生,沒奈何仰藥自盡,渺渺芳魂,同歸地下,仍陪伴文宗去了。楊氏該死。士良等尚追怨文宗,凡從前得邀親幸的內臣,盡加誅逐。他人不敢多口,惟諫議大夫裴夷直,上疏諫阻,也似石沉大海一般,濟甚麼事?武宗改名為炎,追尊生母韋氏為皇太后,徙蕭太后居積慶殿,號積慶太後。即文宗生母。尚有太皇太后郭氏,寶歷太后王氏,居處照舊。過了數月,罷楊嗣復授刑部尚書,崔珙同平章事。又過數月,罷李珏,召入李德裕,令他同平章事。葬文宗於章陵,別號生母韋太后葬園為福陵。魏博節度使何進滔病歿,子重順自稱留後,上表請授詔命。武宗以履位方新,不欲遽加聲討,乃令襲節度使遺缺,賜名弘敬。為後文飭討澤潞事伏案。越年改元會昌,樞密使劉弘逸薛季稜,謀舉兵攻殺仇士良,事泄被捕,下詔賜死,並出楊嗣復為湖南觀察使,李珏為桂管觀察使。士良又屢進邪謀,謂:「楊李二人,不願陛下登基,今既外調,恐有異圖,應早除為是。」武宗性頗殘忍,聞士良言,即遣中官往誅楊李二使。戶部尚書杜悰,亟奔馬往見德裕,入門也不及寒暄,便揚聲道:「天子新即位,便欲殺二故相,此事不可不諫,幸勿手滑。」時太常卿崔鄲,及御史大夫陳夷行,先後入相,德裕即邀同崔珙崔鄲陳夷行,聯襼入奏,請開延英殿賜對。待至日晡,始開門召入,德裕等涕泣極言,請赦楊李二人,免致後悔。武宗連說「不悔」二字,一面卻令四相旁坐。德裕道:「臣等願陛下免二人死罪,勿使已死難生,徒貽冤恨。今未奉聖旨,臣等何敢侍坐?」語至此,又叩首請命。武宗方徐徐道:「朕為卿等免此二人。」德裕等起身下階,舞蹈頌德。武宗復召令升座,喟然長歎道:「朕嗣位時,宰相等何嘗心服?李珏季稜,志在陳王,嗣復弘逸,志在安王,陳王尚是文宗遺意,安王專附楊妃,覬覦神器,且嗣復與楊妃同宗,曾致妃書,謂姑何不效則天臨朝。倘使安王得志,朕何得有今日?全是私意,即如嗣復致楊妃書,亦安知非閹人捏造?德裕道:「茲事曖昧,虛實難知。」武宗道:「楊妃嘗有疾,文宗令妃弟玄思入侍月餘,因此得通意旨。朕細詢內人,確系實跡,但免死二字,已出朕口,朕不食言,卿等可退聽後命。」四人乃出。武宗即令追還二使,更貶嗣復為潮州刺史,李珏為昭州刺史。
  會回鶻可汗兄弟嗢沒斯,與宰相赤心那頡啜,各率眾抵天德城外,求買糧食,且乞內附。天德軍使田牟,田布弟。欲出兵迎擊,借端邀功,當時表聞朝廷,謂:「回鶻叛將嗢沒斯等,侵逼塞下,願督兵驅逐,安靜邊境」等語。武宗覽表躊躇,免不得召集群臣,會議可否。小子於回鶻事,久未敘及,正應乘此補敘,方好前後貫通。看官聽著!自咸安公主和番後,見七十八回。回鶻主天親可汗,當即病死,天親子多邏斯嗣立,受唐封為忠貞可汗,才閱一年,為弟所弒。國人復殺忠貞弟,立忠貞子阿啜,得受冊為奉誠可汗。在位五年,即遭病歿,無子可傳,當由國人擁立宰相骨咄祿為主。骨咄祿也得唐封冊,號為懷信可汗,閱十年去世。懷信子亦得受封,稱騰裡可汗。憲宗初年,騰裡可汗屢遣使入朝,始與摩尼偕來。摩尼系回鶻僧名,立有戒法,每至日晏乃食,不問葷素,唯不食湩酪。回鶻使歸,摩尼留居中國。從前唐廷借援回鶻,回鶻人多入內地,嘗請在京城內外,建摩尼寺,至摩尼入國,復就河南太原各處,分置摩尼寺。摩尼往來都市,未免為奸,後來遣歸回鶻,惟咸安公主,居回鶻幾二十一年,歷配天親忠貞懷信騰裡四可汗,至元和三年始死,由回鶻遣人告喪。未幾,騰裡可汗亦歿,嗣主為保義可汗,保義求婚,憲宗不許。保義死後,崇德可汗繼立,復表請和親,是時唐廷已立穆宗,乃遣憲宗女太和長公主,下嫁回鶻。至敬宗即位,崇德可汗又死,弟曷薩特勒嗣封,號昭禮可汗。文宗六年,昭禮為下所殺,從子胡特勒入嗣,受封彰信可汗。至文宗末年,國相掘羅勿發難,引沙陀共攻彰信,彰信自殺,國人立■馺特勒為可汗。■馺特勒方遣使請封,不意部將勾錄莫賀,潛結鄰部黠戛斯,合兵十萬,掩擊回鶻。■馺特勒倉猝迎敵,竟為所殺。掘羅勿亦戰死,餘眾溃散。自天親可汗後,多是一班短命鬼,安得不衰?嗢沒斯赤心那頡啜等,窮無所歸,乃來款塞。廷臣多請如田牟言,獨李德裕進議道:「窮鳥入懷,尚思庇護,況回鶻屢建大功,今為鄰國所破,遠依天子,奈何欲乘他困敝,發兵出擊呢?臣意應遣使慰撫,賜給糧食,令他感恩知報,願為我用。從前漢宣帝收服呼韓邪,便是此法,願陛下勿疑!」武宗道:「太和公主,不知生死何如?」德裕道:「這正好發使齎詔,問明嗢沒斯等,借知公主下落。」武宗乃遣使至天德城,告戒田牟,毋得操切生事,且令牟乘便探問公主。
  朝使方行,忽由太和公主遣人入朝,報稱回鶻牙部十三姓,已立烏介特勒為可汗,請朝廷即賜冊命。看官道太和公主,如何替烏介求封?原來回鶻被破,公主亦為黠戛斯所虜,黠戛斯系漢李陵後裔,自謂與唐同宗,因令使臣達乾,奉主歸唐,乘勢結好。那時回鶻餘部,推立烏介,引兵邀擊達乾,把他殺死,遂劫公主南下,進窺天德城。振武軍節度使劉淝,出兵屯雲伽關,嚴行拒守,烏介知不可犯,因脅公主上表請封,嗣又由烏介通使,乞借振武一城,寓居公主及可汗,來使叫作頡乾伽斯,當由武宗宣令入見,問他何故推立烏介。頡乾伽斯道:「烏介可汗,系昭禮可汗親弟,所以眾情愛戴。」武宗道:「城不便借,朕當頒給糧米,令汝汗規復舊疆便了。」乃即派右金吾大將軍王會,齎著宣慰敕書,偕頡乾伽斯北往。書中大略,諭:「烏介率領部眾,漸復舊疆,借城向無此例,如欲別遷善地,求上國聲援,亦只應暫駐漠南,朕當俟公主入覲,親問事宜。倘須接應,亦無所吝」云云。復令王會發邊粟二萬斛,賜給烏介部眾。哪知烏介可汗,陽受朝命,待王會南歸,仍然屯兵邊境,不肯退歸,且反縱兵四擾。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還有赤心那頡啜等,亦潛謀犯塞,經嗢沒斯先告田牟,因誘赤心至帳下,設伏擊斃。那頡啜收集赤心遺眾,東走大同,聯結室韋黑沙諸番眾,南窺幽州。盧龍節度使史元忠,時已為牙將陳行泰所殺,行泰又為張絳所誅,雄武軍使張仲武,起兵逐絳,平定幽州。由武宗特授旌節,命為盧龍留後。仲武聞那頡啜入境,突出痛擊,殺得那頡啜孤身窮奔,往投烏介,烏介把他殺死,復入雲朔,剽橫水,屠掠甚眾,有眾十萬,駐牙大同,抗表求糧食牛羊,並索交嗢沒斯。
  武宗已授嗢沒斯為金吾大將軍,爵懷化郡王,即以所部軍為歸義軍,拜他為歸義軍使,賜姓為李,賜名思忠,當下責令烏介北遷,不得無理要索。烏介不肯奉詔,武宗因調劉淝為河東節度使,兼招撫回鶻使,張仲武為東面招撫回鶻使,李思忠為回鶻西南面招討使,會軍太原,共討烏介。淝有武略,出營雁門關,與烏介相持。起初與烏介接仗,未見得利,乃按兵不動,故示羸弱,令李思忠張仲武兩軍,先戢烏介羽翼。烏介見淝軍不出,總道他是畏怯無能,不以為意,便移軍侵逼振武,營帳如林。淝遣麟州刺史石雄,及都知兵馬使王逢,帶領沙陀朱邪赤心部眾,襲擊烏介牙帳,淝自率大軍接應。石雄到了振武,登城望回鶻營帳,見氈車數十乘,侍從多著朱碧,狀類華人,遂使偵騎探問,返報是太和公主牙帳。雄復使偵騎往告道:「公主至此,應求歸路,今將出兵掩擊可汗,請公主潛與侍從相保,駐車勿動,靜候來迎。」公主允諾,偵騎復還報石雄,雄鑿城為十餘穴,引兵夜出,直攻烏介可汗牙帳。烏介本未預防,突聞官軍殺入,嚇得手足失措,忙從帳後逸出,連輜重盡行棄去。雄追烏介至殺虎山,大破烏介部眾,烏介身受數創,與數百騎北遁。雄斬首萬級,降番眾二萬餘人,遂回迎太和公主,送還京師。正是:
  逐寇功臣逢大捷,和番帝女幸重歸。
  欲知公主還京後事,待至下回分解。  

  唐至文宗之世,威柄已為宦官所握,文宗歎息流涕,自恨受制家奴,不如周赧漢獻,情殊可憫,但亦未免自貽伊戚耳。一誤於宋申錫,再誤於李訓鄭注,用人不明,已司其咎,乃復暱幸寵妃,不善教子,骨肉且未能保全,遑問他事?至於權閹矯詔,擅立潁王,不能正始者,復不能正終,何莫非優柔寡斷之所致也?回鶻雄長北方,雖屢擾唐室,而一再敗盟,數犯邊境,為唐患者亦非淺鮮。帝女和親,甘出下策,唐之不能馭夷,亦可見矣。迨回鶻殘破,嗢沒斯誠心內附,而烏介復劫主橫行,忽服忽叛,幸李德裕建以夷攻夷之策,於是強虜退,帝女歸,朔方仍得安定,乃知為政在人之固非虛語也。
  文宗有一德裕而不能用,此其所以齎恨終身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7 18:19:13

第八十五回     興大軍老成定議 墮狡計逆豎喪元



  卻說太和公主,還至京師,有詔令宰相等出迎章敬寺前,又命神策軍四百名,備具鹵薄,迎主入都。群臣當然奉命,肅班出迎。公主進謁憲穆二廟,欷歔嗚咽,退詣光順門,去盛服,脫簪珥,自陳和親無狀,有負國恩。武宗遣中使慰問,仍令服飾如恒,乃入謁太皇太後。母女重逢,悲喜交集。越日進封為安定大長公主,使居興慶宮左近,得敘母子歡情。一面令太僕卿趙蕃,為安撫黠戛斯使。黠戛斯為古堅昆國,唐初號為結骨,地在西突厥西面,貞觀年間,曾修朝貢,歷太宗高宗中宗玄宗四朝,通使不絕,至回鶻強盛,始被隔絕,不得往來。酋長號為阿熱,屢受回鶻侵掠,回鶻漸衰,阿熱乃自稱可汗,與回鶻搆兵不解,約二十年,卒破回鶻,送太和公主歸唐。會聞烏介殺死國使,料知誠意未達,因復遣注吾合素東來,再申情狀。注吾系是夷姓,夷人稱猛為合,左為素,合素是猛力左射的意義,就是所稱黠戛斯,也就是結骨的轉音,注吾合素,在途歷一兩年,始達唐廷,獻上名馬二匹,並上書請求冊命。補敘數語,尤見詳明。武宗乃命趙蕃往慰,並使李德裕手草敕書。德裕謂須俟黠戛斯稱臣,且敘同姓執子孫禮,乃行冊命。武宗亦以為然,德裕遂草制道:
  考貞觀二十一年,黠戛斯先君,身自入朝,授左屯衛將軍兼堅昆都督,迄於天寶,朝貢不絕。比為回鶻所隔,回鶻陵虐諸蕃,可汗能復仇雪恥,茂功壯節,近古無儔。今回鶻殘兵不滿千人,散投山谷,可汗既與為怨,須盡殲夷,倘留餘燼,必生後患。又聞可汗受氏之原,與我同族,國家承北京太守即漢李廣。之後,可汗乃都尉指李陵。苗裔,以此合族,尊卑可知。今欲冊命可汗,特加美號,緣未知可汗之意,姑遣太僕卿趙蕃喻意,待趙蕃回日,當別命使展禮,以慰可汗之望。先此諭知,毋負朕意!
  是時武宗方專任德裕,凡與回鶻黠戛斯交涉事件,必與德裕熟商,所有詔敕,亦多命德裕屬草。德裕請委諸翰林學士,武宗道:「學士不能盡如人意,勞卿屬稿,方免貽誤。」因此慰諭黠戛斯敕書,亦由德裕下筆。趙蕃齎敕與注吾合素偕行,到了黠戛斯,黠戛斯可汗,願為藩屬,再遣將軍溫仵合,隨藩入貢,且上言:「得烏介可汗,走保黑車子族,應會同王師,合力進討。」武宗諭以速平回鶻黑車子,乃遣使冊封,溫仵合應命而去。既而黠戛斯又遣使入貢,請示師期,武宗遂飭幽州太原振武天德四鎮,出兵會同黠戛斯,兜剿烏介,且令給事中劉濛為巡邊使,擬復河湟四鎮十八州。河湟自安史亂後,陷沒吐蕃,已歷多年,至是因回鶻已衰,吐蕃復有內亂,乃倡此議。劉濛系劉宴孫,武宗憫宴冤死,特擢濛出巡,令預備器械糗糧,俟回鶻告平,進圖吐蕃。
  會值昭義軍節度使劉從諫病死,子稹秘不發喪,脅監軍崔士康,奏稱從諫病劇,請命稹為留後。武宗覽奏即召李德裕崔珙等入議,還有新任宰相二人,一是淮南節度使李紳,是代崔鄲後任,一是尚書右丞李讓夷,是代陳夷行後任。夷行已出鎮河中,鄲出鎮西川,所以改相二李。與德裕合成三李。紳與讓夷,均上言:「回鶻餘燼,未盡撲滅,邊鄙尚須警備。若再討澤潞,昭義軍統轄澤潞邢洺滋五州。恐國力不支,不如令劉稹權知軍事。」李德裕獨獻議道:「澤潞事體,與河朔三鎮不同,河朔習亂已久,人心難化,所以累朝置諸度外。澤潞近處腹心,一軍素稱忠義,如李抱真成立此軍,德宗且不許承襲,敬宗不恤國務,相臣又無遠略,劉悟死後,遂授從諫,今從諫垂死,復欲將兵權私付豎子,若又令他承襲,諸鎮將群起效尤,那時天子尚有威令麼?」說得甚是。武宗道:「朕意亦作是想。」乃遣供奉官薛士幹,往諭從諫,使就東都療疾,且遣稹入朝,另加官爵。士幹行至潞州,稹已為從諫發喪,抗不受詔,因亟還朝報命。武宗也怒從心起,便召德裕入問道:「卿前謂劉氏跋扈,不宜承襲,今劉稹公然抗命,朕欲聲討,擬用何法?」德裕道:「稹心中所恃,不過河朔三鎮,但得鎮魏兩處,不相援助,稹便無能為了。今請速遣重臣,往諭王元逵何弘敬,令他助討劉稹,委以山東三州,邢暱碌。成功以後,將士並加厚賞,果使兩鎮聽命,不復沮撓官軍,劉稹豎子,還有甚麼難擒呢?」武宗大喜,立命德裕草詔,頒賜成德節度使王元逵,魏博節度使何弘敬,中有數語云:「澤潞一鎮,與卿事體不同,勿為子孫之謀,欲存輔車之勢,但能顯立後效,自然福及後昆。」武宗覽此數語,大加稱許,且語德裕道:「應該如此直告,省得他疑議呢。」當下遣發兩使,分頭去訖。又賜盧龍節度使張仲武詔書,令他專御回鶻,並調忠武節度使王茂元,為河陽節度使,邠寧節度使王宰,為忠武節度使,專待鎮魏兩處報命,便即出兵。
  未幾,得兩鎮奏報,並皆聽命,於是削奪從諫及稹官爵,授王元逵為澤潞北面招討使,何弘敬為澤潞南面招討使,與河東節度使劉淝,河中節度使陳夷行,河陽節度使王茂元,合力攻討,再調武寧節度使李彥佐,為晉絳行營招討使,會合諸軍,五道齊進。王元逵既受朝旨,即日出屯趙州,進次臨洺,漸逼堯山。劉淝守昂車關,分兵屯榆社,何弘敬立柵肥鄉,進略平恩,陳夷行駐營冀城,入侵冀氏。王茂元出駐萬善,別遣兵馬使馬繼等至天井關,營科鬥寨。惟李彥佐自徐州啟行,很是迂緩,又表請休兵絳州,兼求濟師。李德裕入白武宗道:「彥佐逗留觀望,無討賊意,所請皆不可許,宜下詔切責,令即進軍冀城。」武宗依言頒詔,德裕又薦天德軍防禦使石雄,為彥佐副,因調雄為晉絳行營節度副使,復令王元逵取邢州,何弘敬取銘州,王茂元取澤州,李彥佐劉淝取潞州,各專責成,毋得取縣,這也是德裕所獻的計議。武宗得平潞澤,全是德裕一人主持,故處處歸功德裕。
  先是劉從諫未歿時,累表言仇士良罪惡,士良亦言從諫窺伺朝廷,至劉稹逆命,士良益借口有資,每揚言宮中,自詡不出所料。武宗以士良有擁立功,曾命為觀軍容使,外示尊寵,內實疑忌,故命討澤潞,全然不用禁軍。士良又陰嫉德裕,多方進讒。偏武宗委任甚專,毫不見信,同平章事崔珙,伴食無能,武宗將他罷去,特召學士韋琮入內草制,擢中書舍人崔鉉入相,內外官吏,全未與聞。仇士良自知失權,乃告老致仕,得旨允准,因出居私第。閹黨統送他出宮,士良密囑道:「天子不可令閒,須常舉奢靡華麗,取悅心志,令他日積月累,無暇顧及他事,然後我輩可以得志。若使讀書禮士,得知前代興亡,他必心存懮惕,疏斥我輩,這是事上要訣,幸勿忘懷。」閹黨謝教而去。士良以為要訣,實是愚謀,須知人主盅惑心志,必致危亡,難道若輩尚得安榮麼?且此策亦只能惑庸主,不能欺英辟,試問士良何故告退呢?士良既去,李德裕少一牽制,越好殫精竭慮,與武宗規劃平賊。
  王元逵拔宣務柵,進擊堯山,擊敗劉稹救兵,上書奏捷。德裕請加元逵同平章事,激厲他鎮。至元逵前鋒,早入邢州境內,何弘敬尚未出師。元逵密表弘敬陰懷兩端,德裕上言:「忠武軍累有戰功,聲威頗震,王宰年力方壯,謀略可稱,請詔宰率忠武全軍,取道魏博,直抵磁州,以分賊勢,弘敬必懼,這便是攻心伐謀的良策。」武宗即命王宰悉選步騎精兵,自相魏趨磁州。果然弘敬聞知,恐忠武軍一入魏境,或致兵變,急督軍進渡漳水,先赴磁州。獨河陽兵馬使馬繼等,駐兵科鬥寨,為劉稹牙將薛茂卿所襲,全軍溃散,馬繼被擒。王茂元懮懼成疾,奏達敗狀,於是朝議又復紛起,爭說:「劉悟有功,不應絕他後嗣。且從諫練兵十萬,儲粟十年,甚不易取,何如趁早班師。」武宗聽了群議,也不免心動起來,復召問李德裕。德裕道:「小小勝負,兵家常事,願陛下勿聽外議,定可成功。」武宗乃語群臣道:「此後如有朝士沮撓軍情,朕必將他驅入賊境,斬首示眾。」自是異議乃止。惟斷乃成。
  德裕復乞調王宰全軍,移援河陽,即以宰兼行營攻討使,武宗也悉從所請。會何弘敬奏拔肥鄉平恩,殺賊甚眾,武宗因召語相臣道:「弘敬已拔兩縣,可釋前疑,既有殺傷,雖欲陰持兩端,也無可如何了。」乃加弘敬檢校左僕射。嗣聞王茂元病歿軍中,復詔擢河南尹敬昕為河陽節度使,專主餉運,接濟行營,把戰事悉付王宰。宰治軍嚴整,頗為昭義軍所憚。昭義軍將薛茂卿,因科鬥寨一役,獨建奇功,未獲重賞,心下很是怏怏,聞王宰屯兵萬善,遂密使通問,願為內應。宰遂引兵趨天井關,茂卿略略接仗,便即退走,把關相讓。宰得據關隘,進毀大小箕村。茂卿更召宰攻澤州,宰疑不敢進,竟至失期。劉稹探知茂卿隱情,誘至潞州,將他殺死,屠及家族,如此殘忍,宜其速亡。改用兵馬使劉公直,來拒王宰。宰攻澤州,不利而退。公直復乘勝據天井關,嗣經宰整兵再進,大破公直,得拔陵川。劉淝亦攻克石會關,惟盧龍節度使張仲武,因劉淝破回鶻時,獨得太和公主歸朝,功為所奪,不免怨淝。朝廷恐他挾嫌掣肘,徙淝為義成節度使,另起前荊南節度使李石,駐節河東。
  河東兵多派守要隘,所有府庫餘蓄,又被淝運往義成軍。至李石蒞鎮,兵少餉絀,已是萬分為難。河東行營兵馬使王逢,且請添兵至榆社,以資戰守,石不得已調回橫水戍卒千五百人,令都將楊弁帶領,馳詣行營。向來軍士出征,每人給絹二疋,石因軍用缺乏,益以自己絹帛,尚止人得一疋。時已為會昌三年殘臘,軍士請過了歲朝,方才登程。偏監軍呂義忠,定要他年內就道,軍士俱有怨言。楊弁趁勢煽動,擬除夕倡亂,佯於是日啟行,到了晚間,仍混入城中,夜漏方闌,譁聲忽起,兵眾隨處剽掠,橫行城市。都頭梁季葉出來彈壓,被亂軍持刀砍死。李石正起牀整衣,遙謁北闕,慶賀歲旦,不意府門外面,人喊馬嘶,巡吏即入報兵變。石左右並無將士,如何出御?只好挈領親屬數人,從後門出奔,還幸城尚未闔,一溜煙似的奔往汾州。楊弁入據軍府,居然自稱留後,且遣從子至潞州,願與劉稹約為兄弟。劉稹大喜,報書如約。監軍呂義忠亦逃出城外,遣人飛奏河東亂狀,朝議復為之大譁。或說應招撫楊弁,令討劉稹,或說兩地俱應罷兵,惟堅強不屈的李文饒文饒系德裕字。獨上言:「太原人心,太原即河東。素來忠順,不過因賞犒未足,乃致變亂,並非別懷覬覦,況亂兵止千五百人,亦何能為?應令李石呂義忠還赴河東行營,召兵討亂,一面令王逢留太原兵守榆社,另調易定汴兗兵,共討楊弁。」武宗一一照允。更遣中使馬元實,往太原曉諭亂軍,並覘強弱。楊弁歡迎元實,盛筵相待,酣飲三日,且厚賄送歸。元實還都復命,極言軍心附弁,不如議撫。金錢之效力如此。武宗令與宰相商議,元實乃往見德裕,開口便道:「相公今日,須早授楊弁旌節。」德裕問為何因?元實道:「自牙門至柳子營,約十五裡,遍地統是光明甲仗,如何可取?」德裕道:「李相李石為相,見前。正因太原無兵,乃發橫水兵赴榆社,此外庫中留甲,盡給行營,弁何從得此甲士?」元實道:「太原民俗強悍,經弁召募,即可成軍。」德裕道:「召募須有貲財,李相止欠軍士一疋絹,因致此亂,弁豈能點石成金,立集巨款,可以廣募徒眾麼?」元實語塞,不能再對。德裕道:「就使他有十五里光明甲,亦必須殺此賊。」誠然誠然。遂叱退元實,自草數語奏陳,略言:「楊弁微賊,決不可恕!如慮國力不及,寧舍劉稹。」過了兩旬,呂義忠捷報已至,擒楊弁,誅亂兵,平定太原。看官!你道呂義忠能討平亂賊麼?原來榆社戍兵,聞朝廷令客軍取太原,恐妻孥亦遭屠戮,乃情願還兵平亂。可巧呂義忠奔至行營,遂擁回太原,攻入軍府,立將楊弁擒住,所有亂卒,悉數誅夷。弁被檻送京師,當然處斬。
  河東既定,召還李石,降為太子少傅分司,河中節度使陳夷行,已因疾乞休,改任崔元式繼任,至此復調元式鎮河東,令石雄為河中節度使。雄與王宰有宿嫌,宰忌雄立功,故意緩攻,令劉稹得專力御雄。李德裕偵得隱情,即入奏武宗道:「行軍全仗銳氣,不經激發,難望成功。陛下命王宰趨磁州,何弘敬乃先出師,遣客軍討太原,戍卒乃先取楊弁,今王宰久不進軍,請徙劉淝鎮河陽,仍令率義成軍二千,直抵萬善,躡宰後塵,宰恐淝前來爭功,必不願逗留。宰果進軍,淝為後應,亦未始非一大聲援呢。」武宗乃令劉淝為河陽節度使,令出軍萬善。宰果如德裕所料,進攻澤州,劉稹拒戰經年,軍心漸怠,更兼都神牙郭誼王恊,宅內兵馬使李士貴等,攬權用事,專知聚財,見功不賞,將士愈覺離心。劉從諫妻裴氏,系故相裴冕孫女,有弟裴問,典守邢州,裴氏素勸從諫歸命,至從諫死後,又慮稹叛命致亡,令他召歸裴問,執掌軍政。李士貴恐問到來,大權被奪,亟語稹道:「山東三州,惟恃五舅,若五舅召還,將靠何人守住山東三州呢?」稹年少寡識,信為真言,遂不願召問。問嘗募兵五百,號為夜飛,就中多富商子弟,王恊令軍將劉溪,往邢州徵稅,大肆婪索,往往拘禁富商。夜飛軍聞父兄被拘,當然向問呼籲。問轉白劉溪,溪複語不遜,激成眾忿。問即與刺史崔嘏,殺溪歸唐,舉州投順王元逵。洺州守將郭钊,磁州守將安玉,聞邢州降唐,亦並降何弘敬,山東三州,均已效順,當由王何二鎮帥奏聞。德裕請即令給事中盧弘止為三州留後,且敕山南東道節度使盧鈞,調任昭義節度使,乘驛赴鎮。武宗尚在躊躇,德裕道:「今不另簡鎮帥,若王何二人,欲占三州,朝廷將如何對付呢?」一語破的。武宗大悟,立即下詔。德裕又道:「昭義根本,盡在山東,三州既降,潞州必將生變了。」武宗道:「朕料郭誼等人,必誅稹自贖。」德裕道:「誠如聖料,不日即有好音。」已而得王宰軍報,劉稹已誅,郭誼乞降。原來誼本為劉稹心腹,稹阻兵抗命,皆誼主謀,至山東三州,一並失去,誼不免惶急,遂與王恊密謀,擬殺稹贖罪,乃令私黨董可武說稹道:「山東叛去,事由五舅,城中人莫敢相保,敢問留後如何主張?」稹答道:「今城中尚有五萬人,且當閉門自守,再圖良策。」可武道:「五萬人何足久持?為留後計,不如束身歸朝,令郭誼為留後,自奉太夫人及室家金帛,歸還東都,這還是保身良策呢。」稹又道:「誼果不負我麼?」可武道:「可武已與誼定約,誓不相負。」稹乃引誼入室,再與面約,復入告從諫妻裴氏。裴氏道:「歸朝誠為佳事,可惜已晚。我有弟尚不能保,怎能保郭誼?汝自去酌奪便了。」裴氏非無見識,患在太懦。稹沈吟半晌,自思餘無善策,沒奈何素服出門,以母命署誼都知兵馬使。誼謝稹畢,出見諸將。稹治裝內廳,李士貴聞得此事,知稹為誼所賺,率後院兵數千攻誼。誼叱眾道:「何不自取賞物,乃欲與士貴同死麼?」軍士遂退,共殺士貴。誼易置將吏,部署士卒,一夕俱定。次日,使董可武入邀劉稹,出議公事。稹隨可武出牙門,至北宅,與誼等相見,置酒作樂。飲至半酣,可武遽前執稹手,別將崔玄度自後殺稹,刀光一閃,垂首座前,遂乘勢收稹宗族,及親屬故舊,無論老幼,駢戮無遺,只留裴氏不殺,囚諸別室。當下函稹首獻與王宰,並奉降表。宰露布奏聞,唐廷稱賀。小子有詩歎道:
  豎子無知欲逞雄,三州坐失智謀窮。
  須知授首歸朝日,早在良臣擘劃中。
  究竟唐廷如何處置郭誼,待至下回再詳。  

  觀武宗之討澤潞,全由李德裕主謀,故本回於德裕規劃,敘述較詳,當時前敵諸將,非真公忠無二,經德裕操縱有方,能令悍夫怯將,並效馳驅,決機廟堂之上,轉移俄頃之間,中使不得關說,武人樂為盡死,即裴度杜黃裳諸相臣,恐亦未之逮也。山東三州,相繼歸朝,郭誼王恊等,即定謀殺稹,始則導稹為亂,繼則殺稹求封,而無知狂豎,適墮狡謀,徒惟是身死族滅已耳!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於稹乎何惜﹔於郭誼王恊等何誅?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7 18:19:38

第八十六回     信方士藥死唐武宗 立太叔竄斃李首相



  卻說武宗聞澤潞已降,劉稹授首,即與李德裕等,商酌善後事宜。德裕面奏道:「澤潞已平,邢洺磁三州,無須再置留後,但遣盧弘止宣慰三州,及成德魏博兩鎮,便可了事。」武宗道:「郭誼應若何處置?」德裕道:「劉稹豎子,膽敢拒命,統由郭誼等主謀,到了勢孤力竭,又賣稹求賞,如此不誅,何以懲惡?」武宗點首道:「卿言甚是。朕當令石雄入潞,藉應謠言便了。」原來潞州曾有妄男子,在市喧叫道:「石雄七千人到了。」是時劉從諫尚在,目為妖言,把他捕戮。及劉稹逆命,德裕曾將此事奏聞,且言欲破潞州,必用石雄,所以武宗特遣石雄入潞,令帶七千人隨行。郭誼既獻入劉稹首級,滿望朝廷封賞,即授旌節,好幾日不見命下,乃語部眾道:「大約朝廷將徙我別鎮,所以這般遲滯。」遂閱鞍馬,治行裝,專待朝使到來,約定行止。你亦想作劉悟麼?奈福命不及何!忽由巡卒入報道:「河中節度使石雄,帶兵來了。」誼頗有懼色,但此時不能再拒,只好率眾出迎。
  雄與敕使張仲清,聯轡入城,誼參賀已畢,張仲清宣言道:「郭都知告身,來日當至,此外將吏告身,俱已帶到,請晚間來牙交代。」誼等唯唯而出。雄即命河中七千人,環集毬場,至晚召誼等受命,一一唱名引入。誼先進去,即由雄喝聲動手,將他拿下。餘如王恊董可武安全慶李道德李佐堯劉武德等,一並拘住,悉送京師。還有劉稹部將劉公直,已將澤州降與王宰,亦由宰檻送入京。唐廷已得稹首,懸示都門,復令石雄發從諫屍,暴露潞州市三日。雄剖棺驗視,面色如生,一目尚開,經雄手刃三次,血流如瀋。想是命數中應該斬首。陳屍三日,仇人各用刀剔骨,幾無遺骸。文士張谷張沿陳揚庭,嘗屢言古今成敗,規戒從諫。雄頗聞文名,飭吏查訪,已被郭誼殺死,未免嗟悼。張谷嘗納邯鄲女為侍妾,名叫新聲,曾勸谷挈族西去,且語谷道:「天子以從諫為節度,並非有攻城野戰的功勞,足以褒錄,不過因乃父挈齊十二州,歸還朝廷,方不忍奪他嗣襲。自從諫據有澤潞,未嘗具一縷一蹄,為天子壽,左右又皆無賴徒,試想憲宗朝數鎮顛覆,大都雄才杰器,尚不能固天子恩,況從諫擢自兒女手中,以不法始,必以不法終。大丈夫當見機而作,毋得顧一飯恩,以骨肉畀健兒噉食呢。」言訖,悲泣嗚咽,幾不自勝。谷終不能決,遷延至三月有餘,反恐新聲語泄,竟將她用帛縊死。有此慧女子,卻不得令終,所遇非人,特志之以存感慨。後來谷竟遭難,家屬駢誅。宜哉。從諫妻裴氏,由雄送入都中,候旨發落。武宗因裴氏系出名門,弟裴問首先效順,不忍誅及裴氏,擬下詔免死。偏刑部侍郎劉三復,固言不可,乃將裴氏賜死,以屍還問,令他殮葬。所有郭誼王恊董可武等,盡行正法。加李德裕太尉,爵衛國公。德裕入朝固辭,武宗道:「朕只恨無官賞卿,卿若不應得此,朕也不願授卿了。」德裕乃拜謝而退。昭義節度使盧鈞,馳入潞州,慰撫兵民。鈞素寬厚愛人,當鎮守襄陽時,已是眾志咸孚,一入天井關,昭義散卒,聞風趨附,俱蒙厚待。至入潞城後,人情悉洽,昭義遂安。武宗從德裕議,割澤州歸隸河陽,減鎩昭義軍勢力,免生後亂﹔且飭各道兵一律歸鎮,封賞有差。
  德裕復追論維州悉怛謀事,歸咎牛僧孺。武宗但贈悉怛謀為右衛將軍,不加僧孺罪責。德裕乃申奏道:「劉從諫據澤潞十年,太和中入朝,牛僧孺李宗閔執政,不留從諫在京,縱令還鎮,致釀成今日大禍。且聞昭義孔目官鄭慶,曾言從諫每得二人書牘,皆自焚毀,可見二人陰庇從諫,實為亂階,今幸陛下威靈,得平叛逆。惟欲清源正本,還應譴及牛李二人。」報復太甚,私憾何深?武宗徐徐道:「且俟再議?」德裕意終未釋。過了數日,復呈入河南少尹李述書,略言:僧孺聞劉稹敗死,有失聲歎恨等情。安知非德裕架誣?當下惱動武宗,再貶僧孺為循州長史,流宗閔至封州。德裕因率同百官,請上尊號,稱武宗為仁聖文武章天成功神德明道大孝皇帝,武宗不受。經德裕等固請,表至五上,方才允准。於是郊天祭廟,下詔大赦,賜文武官階勛爵,遍宴群巨,慶賀了好幾日。皇太后王氏即敬宗母。得病身亡,變喜為哀,易賀為弔,免不得又有一番忙碌。禮官上太后尊諡,乃是「恭僖」二字,袝葬光陵東園。光陵即穆宗陵。
  是時同平章事李紳,以足疾辭職,復出為淮南節度使,召淮南節度使杜悰入朝,拜右僕射,兼同平章事。悰本岐陽公主夫婿,見七十四回。文宗季年,公主已歿,悰由澧州刺史,升任鳳翔節度使,復自鳳翔徙鎮淮南。武宗嘗聞揚州倡女,善為酒令,因飭淮南監軍,選貢數人。監軍轉告杜悰,請他同選,悰搖首道:「我不奉詔,怎得妄進倡女?」監軍即奏悰不肯選旨,武宗歎道:「杜悰得大臣體,朕知愧了。」遂召悰入相。悰既受職,獨好宴飲,不甚理事,乃復出為西川節度使。既而李紳病歿任所,悰移鎮淮南。惟杜悰罷相時,崔鉉亦同時免職,改任戶部侍郎李回同平章事。回系唐室宗族,頗有膽識,澤潞事起,曾奉詔宣慰河北三鎮,並促進師,三鎮無不畏服,以此為武宗所器重,特加拔擢。但軍國重事,仍專任李德裕評議。李回李讓夷,不過奉令承教,署名畫諾,便算盡職。
  德裕以西域軍事,尚未告竣,因上言:「回鶻衰微,烏介窮蹙,應乘此蕩平回鶻,規復河湟,望遣使賜張仲武詔書,諭以鎮魏兩鎮,已平昭義,只回鶻未滅,仲武尚兼北面招討使,應早思立功,毋落人後。」武宗依言頒詔,促仲武進逼烏介,仲武出兵數次,收降回鶻散卒,約數萬人。巡邊使劉濛,亦報稱吐蕃內亂,可乘機收復河湟。武宗擬大舉平西,偏偏志未畢償,病已纏體,遂令一位英明果斷的主子,漸漸的形神瘦弱,力不從心。看官可知武宗即位時,年只二十七齡,改元後僅歷五年,還只三十二歲,春秋方盛,大可有為,如何疾病加身,害得支撐不住?虛設問答,較便梳櫛。小子查考唐史,才知有一大病源,不得不從頭敘來。
  唐自高祖立老子廟,尊為太上玄元皇帝,後世子孫,奉為成例,待遇方士,無不加厚,所以道教嘗盛行一時。此外又有佛教、祅教、摩尼教、景教、回教五種,佛教自漢迄唐,愈沿愈盛,唐太宗時,僧玄奘至西域取經,攜歸佛典六百五十餘部,譯成華文,輾轉流傳,徒侶日眾。武宗以前,全國佛寺,多至四萬餘所,僧尼達四十萬人。祅教由波斯國傳入,敬火以表天神,亦稱拜火教,唐初已盛行中國,朝廷為立祅正袚祝等官,管轄教徒。摩尼教就從祅教脫胎,參入佛教景教等旨,別成一派,相傳為波斯人摩尼所創。其實摩尼二字,就是中國高僧的意義,由波斯傳入回紇,更由回紇傳入唐朝,京都內外,多建摩尼寺,凡回紇人留居中國,常借寺中棲宿。景教實耶穌教的一派,唐太宗時,波斯人阿羅本,齎經至長安,自稱為景教徒,取教旨光華的意義。太宗為建波斯寺,至玄宗時,波斯為大食國所並,因改波斯寺為大秦寺,大秦即羅馬國的變稱,景教實發源羅馬,所以易名存實。德宗時,長安大秦寺僧京靜,曾建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窮溯原委,頗稱詳明。至回教為摩罕默德創行,摩罕默德系阿剌比亞人,阿剌比亞即今之阿剌伯。參酌耶穌教及猶太教等,別成一教,廣集教徒,征服異域,創成一大食國。大食即阿剌比亞,波斯人有此稱呼,所以唐廷亦呼為大食。莫非因他蠶食四方麼?大食人來華互市,請諸唐廷,得在廣東一帶,建造會堂,廣傳教旨。這四種宗教,統是西洋輸入,唐廷准他傳佈,不加禁止。元元本本,殫見洽聞。獨武宗專信道教,不准異教流行,凡國中所有大秦寺摩尼寺,一並撤毀,斥逐回紇教徒,多半道死。京城女摩尼七十人,無從棲身,統皆自盡。景僧祅僧二千餘人,並放還俗。又令京都及東都,只准留佛寺二所,每寺留僧三十人,各道只留一寺,餘皆毀去。僧尼勒令歸俗,田產歸官,寺材改葺公廨驛舍,銅像鐘磬,熔作制錢,共計毀寺四千六百餘區,及招提有常住之寺。蘭若佛徒靜室。四萬餘間,還俗僧尼二十六萬五百人,收良田數千萬頃,奴婢十五萬人。閱至此,應為稱快。
  古來帝王排佛,共有三人,魏太武帝周武帝及唐武宗,釋家稱為三武之禍。武宗排斥異教,不遺餘力,專心致志的迷信道教。即位初年,即召入方士趙歸真,向受法箓,稱歸真為道門教授先生,即至禁中築一望仙觀,令他居住。政躬稍暇,常至觀中聽講法典,信奉甚虔。歸真引入徒侶,為武宗修合金丹,說是長生不老的仙藥,武宗服藥下去,自覺精神陡長,陽興甚酣,一夜能御數女,暢快無比。哪知情慾日濃,元氣日耗,各種興陽的藥餌,多半是催命的毒物。武宗年甫逾壯,日服此藥,漸漸的容顏憔悴,形色枯羸。當時專寵的嬪御,第一位要算王才人。才人系邯鄲人氏,家世失傳,穆宗時選入宮中,年僅十三,已善歌舞,後來賜與潁邸,一及笄年,性情兒很是機警,模樣兒愈覺苗條,亭亭似玉,裊裊如花。武宗本是頎晰,王女亦頗纖長,一對璧人,天作之合,當然情投意合,我我卿卿。及武宗即位,封王氏為才人,寵擅專房,武宗每畋苑中,王才人必跨馬相隨,袍服雍容,幾與武宗相似。道旁人士,遠遠窺視,還疑有兩位至尊,相與出入。有時也能握輕弓,發一二矢,射倒幾個小禽小獸,色藝俱工,確是難得。武宗越加寵愛,擬立她為皇后。偏李德裕謂才人無子,家世又未曾通顯,恐貽天下譏議,武宗乃止。但因後宮佳麗,無過王才人,寧將正宮位置,虛懸以待,不願濫竽充數。自憲宗以降,已五代不立皇后。及武宗有疾,王才人每諫武宗道:「陛下日服丹藥,無非希望長生,妾見陛下近日膚澤枯槁,深抱杞懮,還望陛下審慎,少服丹藥。」武宗尚說無妨,且言趙歸真說是換骨,應該瘦損,所以愈服愈病,愈病癒服。又召入衡山道士劉玄靜,令為崇玄館學士,還是玄靜有些見識,固辭還山。好算明哲保身。武宗尚是未悟,陰精日鑠,性加躁急,往往喜怒無常,嘗問德裕道:「近來外事如何?」德裕道:「陛下威斷不測,外人頗加驚懼,現在四境承平,願陛下寬待吏民,務使為善不驚,得罪無怨,然後中外咸安?」武宗默然不答,返入內寢。德裕自退。原來德裕專政有年,才高量淺,所有恩怨,無不報復。方士趙歸真得寵,德裕再三指斥,引為深恨。澤潞一役,又由德裕奏明武宗,不准宦官預事。內如中尉樞密,外如各道監軍,無從掣肘,因得成功。但內外閹豎,視德裕如眼中釘,常欲把他攆逐,因此勾結方士,日夕進讒。武宗也滋不悅,惟表面上仍敷衍過去。德裕雖上疏乞休,也不見許。給事中韋弘質,上言宰相權重,為德裕所駁斥,貶令出外。德裕又嘗言省事不如省官,省官不如省吏,因請罷郡縣吏約二千餘員。在德裕的意思,原是為國除弊,顧不得甚麼仇怨,無如內外怨聲,已是叢集,只因主眷未衰,一時動彈他不得。至會昌五年殘臘,武宗抱病已劇,詔罷來年正旦朝會,到了六年正月,並不見武宗視朝,德裕除叩閽問安外,專理朝廷政務,無暇顧及宮禁。哪知左神策中尉馬元贄等,已密布心腹,定策禁中,竟傳出一道詔旨,立光王怡為皇太叔,權勾當軍國政事。皇太弟後,又出一位皇太叔,正是聞所未聞。
  先是李錡伏誅,家屬沒入掖廷,見七十二回。有妾鄭氏,生有美色,為憲宗所愛幸,納入後宮,幾度春風,得產一子,取名為怡,排行在第十三。憲宗有子二十人。幼時即寡言笑,宮中統目為癡兒。少長,受封光王,益自韜晦,雖群居游處,未嘗出言。至武宗疾篤,旬日不頒一諭,馬元贄等乘此生心,擬擇嗣統,好做一班佐命功臣。武宗本有五子,長名峻,封杞王,次名峴,封益王,三名岐,封兗王,四名嶧,封德王,五名嵯,封昌王。不過年皆幼弱,未識大政,宮內一班宦豎,更以為子承父統,乃是尋常舊例,就是擁立起來,也沒甚功績可言,不若迎戴光王,較為得計。如見肺肝。於是遂擅傳詔命,但說皇子年幼,令皇太叔處分國事。李德裕等未知詭謀,總道是武宗親命,不敢對駁。哪知武宗已死多活少,連人事尚且不省,還顧甚麼傳統不傳統呢?會昌六年六月甲子日,武宗疾已大漸,王才人侍立榻旁,武宗瞪視良久,好容易說出一語道:「我要與汝長別了。」王才人忍著淚道:「陛下大福未艾,怎得出此不祥語?」武宗再想發言,偏喉中已是痰塞,不能再語,只好用手指口,兩目卻注視不瞬。王才人已揣透意旨,便道:「陛下萬歲後,妾願以身殉。」武宗方略有歡容,模模糊糊的說了一個「好」字,嗣是遂不復言。承統問題,全不提及,徒望王才人殉節,戀戀私情,何足道哉?未幾駕崩,在位六年,止三十三歲。王才人悉取貯遺,分給左右,遂哭拜榻前道:「陛下英靈,契妾同去,妾謹遵前約了。」遂解帶自盡榻下。不愧烈婦。馬元贄等奉光王怡即位,改名為忱,是為宣宗,命李德裕攝行冢宰事,奉上冊寶。宣宗朝見百官,哀戚滿容,及裁決庶務,獨操剛斷,宮廷內外,才知他有隱德,並不是全然愚柔。即位禮成,宣宗顧左右道:「適才奉冊的大臣,就是李太尉麼?他每顧我,使我毛髮灑淅,不寒而慄呢。」德裕貶死,伏此數語。當下尊生母鄭氏為皇太后,追贈王才人為賢妃。閱數月,安葬武宗,告窆端陵,並將王賢妃附葬陵旁。妃生前得專房寵,後宮嬪媛,多懷顧忌,至殉節捐軀,大義凜然,宮人都為感動,把舊怨一齊蠲釋,相率送葬,同聲一哭,這可見公道猶存,無德不報哩。一再稱揚,無非風世。
  宣宗既陰忌德裕,踐阼才經數日,即罷德裕為檢校司徒,出任荊南節度使。迅雷不及掩耳,非但德裕所不料,就是中外吏民,亦覺是意外奇聞。接連又將李讓夷罷相,改任翰林學士白敏中,及兵部侍郎盧商,同平章事,且命牛僧孺李宗閔崔珙楊嗣復李珏五人,一並內遷。惟宗閔未及啟行,病死封州。趙歸真誅死,仍度僧尼,京中增置八寺,嗣且令各處寺址,盡行修復。盡改舊政,太覺無謂。惟聞劉玄靜道術高深,前曾辭歸衡山,不與俗伍,應非趙歸真可比,乃復徵聘入都,由宣宗親受三洞法箓。更可不必。既而臘鼓催殘,改元期屆,元旦,朝獻太清宮。越日,朝享太廟。又越日,至南郊祭天,改稱大中元年,受百官朝賀,大赦天下。會值天旱,自正月至二月不雨,宣宗避殿減膳,理京師囚,罷太常教坊習樂,出宮女五百人,放五坊鷹犬,停飛龍廄馬粟,果然甘霖下降,沛澤如膏,朝野都稱頌皇恩。同平章事白敏中,本由李德裕引入翰苑,至德裕失勢,敏中入相,獨希承上旨,令黨與頌德裕罪,遂貶德裕為太子少保,分司東都。過了半年,廷臣尚交構德裕,冊貶為端州司馬。越年,又貶為崖州司戶參軍,德裕竟病死貶所,年六十三,怨家多半稱快。惟右補闕丁柔立,前遭德裕擯斥,至是獨上疏訟德裕冤,又被謫為南陽尉。宣宗嘗問白敏中道:「朕昔送憲宗安葬,道遇風雨,百官皆散,惟山陵使身長多髯,攀住靈輿,冒雨不避,這是何人?」敏中答是令狐楚,現已去世了。宣宗問有無子嗣?敏中謂:「有子名綯,頗有才能。」宣宗即召令狐綯入見,問及元和政事。綯奏對甚詳,遂得擢為知制誥,尋升授翰林學士。綯夜夢見德裕,與語道:「公幸哀我,使得歸葬。」綯夢中允諾。翌晨起牀,長子滈入問起居,綯即與語夢中情形,滈惶然道:「執政皆蓄憾李公,如何發言?」綯亦猶豫未決。不意是夕又復入夢,那前任太尉後貶司戶的李文饒,目光炯炯,竟來責他負約。綯正無詞可對,突聞雞聲一叫,才得驚醒,早起複語子滈道:「衛公精爽,確是可畏,我若不言,禍將及我。」乃冠帶入朝,請許德裕歸葬。宣宗方向用令狐綯,勉允所請。後至懿宗即位,用左拾遺劉鄴言,追復德裕太子少保衛國公官爵,賜尚書左僕射。敘及後事,寓善善從長之意。小子有詩詠李德裕道:
  漢代乘驂霍子孟,唐廷奉冊李文饒。
  假使功成身早退,禍機寧致及身招。
  大中元年,文宗母蕭太后崩,追諡貞獻。越年太皇太后郭氏暴崩,外人頗有異言,欲知隱情,試至下回再閱。  

  憲宗服丹藥而崩,穆宗亦然,武宗豈未聞及,乃亦誤信趙歸真,餌服金丹,以致速死。俗語有言:「做了皇帝想登仙」,豈非愚甚?且彌留之際,專為愛妃顧慮,而於後嗣問題,全未提及,何其戀私情而忘大局耶?王才人以身殉主,節義可風,但於武宗實多慙德,褒王才人,實隱刺武宗,書法固微而顯歟。太叔承統,古今罕聞﹔李德裕以一代功臣,驟遭貶死,雖德裕未得為完人,究無竄殛之罪,直書竄死,所以甚宣宗之失也。德裕死而托夢令狐綯,冤魂其果未泯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7 18:20:03

第八十七回     復河隴邊民入覲 立鄆夔內豎爭權



  卻說太皇太后郭氏,入居興慶宮,頤養多年,歷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四朝,俱得嗣君敬禮,侍奉不衰。獨宣宗即位,與太皇太后,乃是母子稱呼,本應格外親近,偏宣宗不甚孝敬,禮意濅薄,推究原因,卻由生母鄭氏而起。鄭氏為李錡妾,前回已曾道及,當鄭氏及笄,相士謂鄭氏當生天子,因此錡納為侍人,後來沒入宮掖,適為太皇太后的侍兒。太皇太後尚為貴妃,憲宗出入往來,見鄭氏秀色可餐,遂召入別室,演了一出龍鳳配。婦人家容易懷妒,況鄭氏是個犯婦,驟得寵幸,哪得不令旁觀氣憤?惟憲宗前不便詆斥,一腔鬱悶,不能不從鄭氏身上發洩。鄭氏受罵熬打,料非一次,此番鄭氏得為太后,母以子貴,當然欲報復宿嫌。統是一片小肚腸。宣宗也思為母吐氣,所以對著這位太皇太后,未免失禮。鄭氏又說憲宗暴崩,太皇太后亦曾預謀,惹得宣宗越加悲恨,幾視太皇太后,如仇人一般。婦女含血噴人,尚是慣技,宣宗信為真事,也太糊塗。太皇太后年力已衰,忽遭此變,怎能禁受得起?悲感交集,鬱鬱無聊。一日,登勤政樓,眺望一回,幾欲效墜樓的綠珠,跳出窗外,還虧身後有個侍兒,將她抱住,才免隕命。宣宗聞到此事,很是不悅,免不得背後譏彈。不料到了夜間,太皇太后竟爾暴崩,宮中謠諑紛紜,多說是服毒自盡。宣宗餘怒未息,反不欲她袝葬憲宗,有司請葬景陵外園。景陵即憲宗陵,見七十七回。太常官王皞,且奏乞合葬袝廟,宣宗大怒,令宰相白敏中,責問王皞。皞抗聲道:「太皇太后系汾陽王孫女,憲宗在東宮時的元妃,事憲宗為婦,身歷五朝,母儀天下,怎得以曖昧情事,遽廢正嫡大禮呢?」理直氣壯。敏中聞言,怒形於色,皞辭氣益厲,斥責敏中逢君為惡。敏中正要入奏,可巧走過一位新任宰相,舉手加額道:「主聖臣直,古有是言,今幸得見直臣了。」看官道此人為誰?乃是姓周名墀,曾為兵部侍郎,此時因盧商罷相,與刑部侍郎馬植,並入拜同平章事。墀頗忠讜,乃有是言。敏中聞墀譽王皞,也不免顧忌三分,復奏時較為和平。但宣宗意終未愜,竟貶皞為句容令。至懿宗咸通年間,皞復入為禮官,再伸前議,乃始以郭氏配饗憲宗,這且慢表。
  惟宣宗既貶去王皞,遂也不悅周墀,會值河湟議起,墀諫阻開邊,愈拂上意,遂罷為東川節度使。這規復河湟的計策,在武宗時早有此議,小子於前兩回中,亦曾略敘,因看官尚未明白,不得不再行聲明。河湟陷沒吐蕃,唐廷無暇規復,一則由國家多故,二則由吐蕃尚強,到了武宗時候,正值吐蕃內亂,若要規復河湟,卻也是個絕大的機會。原來吐蕃自尚結贊後,君相多半庸弱,贊普乞立贊死,傳子足之煎,足之煎再傳之可黎可足,久病不能視事,委任臣下,紀綱日紊。至弟達磨贊普嗣位,淫虐益甚,國人不附,災異相繼。勉強拖延了三四載,到了武宗會昌二年,達磨死去,無子承襲,有妃綝氏,素為達磨所寵,至是與一佞相連絡,立兄尚延力子乞離胡為贊普,年僅三歲,妃與佞相共執國政。首相結都那不肯入拜,憤然道:「先贊普宗族尚多,奈何立綝氏子為嗣?老夫無權無勇,不能撥亂反正,報先贊普大德,計惟一死自明便了。」遂拔刀剺面,慟哭而出。忠有餘而智不足。佞相嗾動黨羽,追殺結都那,且把他家族盡加屠戮。番俗雖然野蠻,也有一派公論,你怨我謗,交相訾議。洛門川討擊使論恐熱,悍狡多謀,乃號召徒眾道:「賊舍國族,擅立綝氏,屠害忠良,又未受大唐冊命,怎得稱為贊普?我當與汝等共舉義旗,入誅妖妃及賊臣。天道助順,功無不成。」也想出些風頭。遂與青海節度使同盟起兵,自稱國相,進兵渭州,連破防兵。轉戰至鬆州,所過殘滅,伏屍枕藉。鄯州節度使尚婢婢,本姓沒盧,名叫贊心,表字號為婢婢,寬厚沈勇,頗有謀略。論恐熱假名仗義,實圖篡國,恐婢婢襲他後路,因移兵往擊。婢婢佯與結歡,遣使犒師,既癳重幣,又餌甘言。恐熱以為懦怯,即退營大夏川,哪知婢婢用埋伏計,來誘恐熱,恐熱追陷伏眾,被他殺得七零八落,大敗而逃。嗣又連戰數次,盡為婢婢所敗。婢婢因傳檄河湟,曆數恐熱罪狀,且語道:「汝等本是唐人,吐蕃無主,寧可歸唐,休被恐熱獵取,自同狐鼠呢。」時唐朝巡邊使劉濛,得知此事,立即遣使報聞,且乘機收復河湟。且因回鶻烏介可汗,為盧龍節度使張仲武,及黠戛斯阿熱,兩路夾攻,已是親離眾散,不堪衰敝。武宗末年,詔遣陝虢觀察使李拭,出使黠戛斯,冊阿熱為宗英雄武誠明可汗。拭尚未行,武宗已崩,乃暫將此事擱起。宣宗即位,國是粗安,可巧回鶻烏介可汗,為下所殺,另立弟遏捻為可汗,遏捻兵食兩窮,仰給奚部。張仲武出破奚人,遏捻立足不住,轉投室韋。唐廷改派鴻盧卿李業,充黠戛斯冊封使,令他剿除遏捻。黠戛斯可汗,遂遣相臣阿播,率諸番兵往破室韋,悉收回鶻餘眾。遏捻率妻子等九騎遁去,後來不知下落,大約是竄死窮荒了。惟回鶻別部尨勒,尚居甘州總磧西諸城,自稱可汗,保存一線,後文再行表見。補應八十回餘文。
  宣宗因回鶻已平,改圖吐蕃,適吐蕃秦原安樂三州,及石門等七關來降,詔令太僕卿陸耽為宣諭使,再遣涇原節度使康季樂,收取原州及石門驛藏石峽木峽六盤制勝六關,靈武節度使朱叔明,收取安樂州,邠寧節度使張君緒,收取蕭關,鳳翔節度使李玭,收取秦州。各州收復後,獨改安樂州為威州,且令送河隴老幼千餘人,詣闕朝天。宣宗親御延熹門樓,俯受朝謁,河隴諸民,歡呼舞躍,解胡服,著冠帶,伏呼萬歲。詔許給資遣還,令墾辟三州七關土田,五年不收租稅,就是土著人民,未曾入朝,亦准援例墾荒,將吏若能營田,令給耕牛及種糧,戍卒倍給衣食,三年一代。此外尚未收復諸州縣,命各道量力規復。西川節度使杜悰,取得維州,亦即報聞。宰相白敏中等,因克復河湟,盛頌宣宗功德,請上尊號。宣宗道:「憲宗嘗志復河湟,未遂即崩,今幸得成先志,應議加順憲二廟尊號,藉昭先烈,朕卻未敢當此。」歸功先人,算是孝思。乃加諡順宗為至德弘道大聖大安孝皇帝,憲宗為昭文章武大聖至神孝皇帝。
  越年四月,因同平章事馬植,與中尉馬元贄交通,坐貶常州刺史,另任御史大夫崔鉉,及戶部侍郎魏扶,同平章事。魏扶受職即歿,又令戶部尚書崔龜從,及兵部侍郎令狐綯入相,出白敏中充招討黨項都統制置使。黨項屢為邊患,宣宗頗不願用兵,崔鉉謂應遣大臣鎮撫,乃令敏中出任制置。敏中使邊將史元,破黨項九千餘帳,黨項大恐,情願修和,不敢再犯。敏中上表奏聞,宣宗允黨項歸順,命敏中與他定約,辦理告竣,移充兗邠寧節度使,不必返朝。惟吐蕃論恐熱與婢婢交哄,婢婢雖然得勝,食盡引還,恐熱大掠河西諸州,所過捕戮,待下殘暴,部眾競起怨言。恐熱乃揚言道:「我今入朝唐室,當借唐兵五十萬,平定婢婢。」於是入唐都求見宣宗。宣宗遣左丞李景讓延入賓館,且問所欲。恐熱詞色驕倨,求為河渭節度使,景讓復白宣宗,宣宗不許,召對三殿,亦大略問答數語,沒甚慰撫。恐熱告辭,但照尋常胡客例遣歸。恐熱還居落門川,招集舊眾,欲為邊患,會天雨乏食,部眾散去,才有三百餘人,奔往廓州。沙州首領張義潮,奉瓜伊西甘肅蘭鄯河岷廓十州地圖,獻入唐廷。自是河湟盡行歸唐,詔任義潮為沙州防禦使。嗣就沙州置歸義州,即命義潮鎮守,拜為節度。宣宗既盡復河湟,一意休息,唐室好幾年無事,內只宰相換易數人。崔龜從罷職,改任戶部侍郎魏謩,及禮部尚書裴休,既而崔鉉出調外任,裴休依次去職,復另任工部尚書鄭朗,戶部侍郎崔慎由,同平章事。未幾,魏謩鄭朗崔慎由,又陸續罷去。兵部侍郎蕭鄴,戶部侍郎劉瑑,諸道鹽鐵轉運使夏侯孜,相繼入相。劉瑑病逝,繼任為兵部侍郎蔣伸。一班相臣,更番進退,幸值國家粗安,大家旅進旅退,倒也無優劣可言。實是一班庸碌徒,不過福命較優。
  外如盧龍節度使張仲武卒,子直方為留後,直方荒淫暴虐,為軍士所逐,別推牙將周琳為留後。越年琳死,軍人復立張允伸為留後,宣宗未嘗過問,聽他自亂自止。就是成德節度使王元逵逝世,軍中立元逵子紹鼎為留後。紹鼎嗣立二年,亦即病終,弟紹懿代立,均得受唐廷封爵,惟武寧軍亂了二次,先逐節度使李廓,由盧弘止往代,後逐節度使康季榮,由田牟往代,這是由朝廷特任,不歸軍人擁立。嶺南都將王令寰作亂,囚節度使楊發,為後任節度使李承勛討平,湖南都將石載順,逐觀察使韓琮,為山南東道節度使徐商討平。江西都將毛鶴,逐觀察使鄭憲,為觀察使韋宙討平。宣州都將康全泰,逐觀察使鄭薰,為淮南節度使崔鉉討平。以上數種亂事,統是倏起倏滅,無甚可述。
  宣宗得享太平歲月,垂裳坐治,就中有幾種可稱的美政。宣宗事太后鄭氏,頗為孝敬,孝生母而逼死嫡母,難免缺憾。鄭太后弟光,出鎮河中,入朝奏對,語多鄙淺,宣宗留為右羽林統軍,不再令他治民。太后屢言光貧,亦不過厚賜金帛,始終不給好官。還有宣宗長女萬壽公主,下嫁起居郎鄭顥,向例用銀飾車,宣宗命易銀為銅,以儉約示天下,且嘗詔公主謹守婦道,毋得輕夫族,預時事。顥弟顗偶得危疾,宣宗遣中使探視,還詢公主何在?中使答言在慈恩寺觀戲,宣宗怒道:「我每怪士大夫家,不欲與我家為婚,至今才得情由了。」乃亟召公主面責道:「小郎有病,怎得自去觀戲,不往省視哩?」公主謝罪而出。從此貴戚皆謹守禮法,不敢驕肆。次女永福公主,本擬下嫁於琮,公主與宣宗同食,稍不適意,即把匕箸折斷,宣宗艴然道:「這般性情,尚可為士大夫妻麼?」乃改命四女廣德公主,嫁為琮妻,且下詔謂:「國家教化,原始夫婦,凡公主縣主有子,已寡不得復嫁。」這數種政教,恰是有關道德,可謂一朝模範,史官稱他明察沈斷,用法無私,從諫如流,重惜官賞,恭謹節儉,惠愛民物,大中政治,媲美貞觀,所以號為小太宗。看官試閱上文編敘各節,究竟宣宗得媲美太宗呢,還是未及太宗呢?小子不暇評議,想看官自應理會,閒文少表。不斷之斷,尤妙於斷。
  且說宣宗在位十三年,壽數已滿五十,因為年力漸衰,不得不借需藥物。偏又誤信術士李元伯,用了許多金石燥烈等藥,供奉宣宗,初服時有效驗,到了大中十三年秋季,藥性猝發,背上生疽,好幾日不見大臣。又蹈覆轍。宣宗有十一子,長子名溫,曾封鄆王,但未得宣宗歡心。宣宗獨愛第三子夔王滋,擬立為嗣,因恐亂次建儲,必至臣下諫駁,所以逐年延宕。從前裴休入相時,曾請早建太子,宣宗變色道:「朕尚未老,若亟建太子,是置朕為閒人了。」休乃不敢復言。至宣宗不豫,密囑樞密使王歸長等三人,擬立夔王滋為太子,惟右軍中尉王宗實,素不同心,為王歸長等所忌,歸長等恐他作梗,先調他為淮南監軍,擅頒詔敕。宗實受敕將出,左軍副使元實,語宗實道:「聖上不豫,已經逾月,今出公往淮南,是假是真,尚不可辨,中尉何不一見聖上,然後就道呢?」宗實頓時大悟,便入寢殿謁見宣宗。哪知寢門裡面,正起哭聲,宣宗已經歸天,正位東首。王歸長及馬公儒王居方,三人姓名,一並點明。方在寢殿中安排後事,將擁立夔王滋即位。宗實叱道:「御駕已崩,奈何不先告中外?乃一般鬼祟,背地設謀,意欲何為?」說至此,即從袖中取出敕旨,擲示歸長等三人道:「皇上大漸,如何尚有此敕?顯見是汝等搗鬼。汝等自思,假傳聖詔,敢當何罪?」歸長等只有內柄,並無外權,忽見宗實進來,已有三分懼怕,況又被他三言兩語,抉透隱情,益覺情虛畏罪,嚇得面如土色,當下接連跪地,捧足乞命。實是沒用。宗實道:「立嫡以長,古今同然,汝等既已知罪,速即起來,往迎鄆王,還可稍圖自贖呢。」二人忙扒將起來,去迎鄆王溫,不到一時,鄆王已到,至御榻前痛哭一場。宗實亦召進元實,即刻草詔,立鄆王溫為皇太子,改名為漼。次日宣宗大殮,停柩殿中。太子漼即位柩前,召見百官,晉封令狐綯為司空。待百官退班,即傳出一道詔旨,拿下王歸長馬公儒王居方,說他矯詔不法,當日處斬。全是宣宗害他。尊皇太后鄭氏為太皇太后,追尊母鼂氏為皇太后。鼂氏為宣宗侍兒,宣宗即位,封為美人,越數年病逝,晉贈昭容。至是加諡元昭,袝主宣宗廟。越年,葬宣宗於貞陵,稱鼂氏墓為慶陵。總計宣宗在位十三年,壽五十歲。
  太子漼即位後,史號懿宗,罷同平章事蕭鄴,及首相令狐綯,復召荊南節度使白敏中入相,兼官司徒,再授兵部侍郎杜審權,同平章事。會敕使自南詔還都,報稱:「南詔酋長豐祐,適經去世,嗣子酋龍,禮遇甚薄」云云。原來宣宗崩逝,唐廷仍照舊例,訃告外夷。南詔自韋臯撫服後,朝貢惟謹,貢使利得厚賜,傔從甚多。及杜悰為西川節度使,奏請節減傔從數目,南詔乃有怨言。酋長豐祐,已生變志,酋龍襲位,接得唐使喪訃,不覺動怒道:「我國亦有大喪,不聞唐廷遣弔,且詔書系賜故王,與我無涉,何必禮待來使呢?」遂居使外館,不願接見。唐使等候數日,怒別而歸,因將情狀奏聞。朝議以酋龍名字,與玄宗名諱相近,隆龍兩字,音近字異,若以此為嫌,何不讀韓退之諱辯文。且未曾遣使報告嗣位,顯系有意抗命,遂不行冊禮,擱過一邊。偏酋龍自稱皇帝,國號大禮,竟發兵寇陷播州。懿宗方預備改元,行慶賀禮,一時無從過問。次年元旦,改元咸通,行賞施赦,做過了一套舊文章,正思剿撫南詔,忽由浙東觀察使鄭祗德,飛表告急,系是土賊裘甫造反,連敗官軍數次,攻陷象山,並破郯縣,亟請朝廷派將南征。正是:
  蠻服叛王方僭號,潢池小丑又跳樑。
  欲知裘甫作亂情形,容至下回表明。  

  觀宣宗之復河隴,未始非一時機會,遣將四出,不血刃而得地千里,天子御延喜樓,親受河隴人民朝謁,反夷為夏,易左衽而為冠裳,豈不足雪累朝之恥,副萬民之望?時人號為小太宗,良有以也。然版籍徒隸強藩,田稅未歸司計,有克復之名,無克復之實,終非盡善盡美之舉。即如大中政治,亦不過粉飾承平,瑜不掩瑕,功難補過,甚至以立儲之大經,不先決定,及駕崩以後,竟為宦豎握權,視神器為壟斷之物,英明者果若是乎?夫懿宗本為冢嗣,大中已乏權閹,乃無端委任中官,再令其傭立嗣君,無惑乎唐室之天下,與閹人共為存亡也。世有賈生,豈徒痛哭流涕已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7 18:20:30

第八十八回     平浙東王式用智 失安南蔡襲盡忠



  卻說浙東賊裘甫,本是一個土匪,糾合無賴子弟,橫行鄉里,適因兩浙久安,人不習戰,甲兵朽鈍,備御空虛,他即乘勢揭竿,攻入象山,觀察使鄭祗德遣兵往討,反被掃得乾乾淨淨,非逃即死。甫遂進陷郯縣,開府庫,募壯士,聚眾至數千人。鄭祗德再派討擊副使劉勍,副將范居植,率兵迎擊,至桐柏觀前,一場決鬥,賊勢很是厲害,居植陣亡,勍連忙遁回,僥倖得生。祗德大懼,更令牙將范君縱,副將張公署,望海鎮將李珪,招集新卒五百人,馳至剡西,見前面列著賊壘,便殺將過去。賊略戰即走,越溪北奔,三將也渡溪追賊,甫經半涉,不料溪水大漲,甲兵漂沒,三將急挈殘兵,向後退歸,偏後面鑽出許多悍賊,惡狠狠的攔住岸邊,此時三將才識中計,前不得進,後不能退,沒奈何投入水窟,同赴幽冥去了。原來賊黨中有個劉皍,頗有謀略,他想了一計,設伏溪南,壅溪上流,誘令官軍徒涉,待官軍半濟,決去壅水,使他沉沒,再發伏兵邀截,殺個淨盡。果然官軍墮入計中,竟爾盡覆。小丑中也有小智,故古人謂蠭蠆有毒。裘甫連戰旨捷,威風大震,山海諸盜,皆遙通書幣,願屬麾下。還有各處亡命叛徒,陸續奔集,眾至三萬,分為三十二隊,裘甫自稱天下都知兵馬使,居然改易正朔,紀元羅平,鑄成國璽,鎸文天平,用劉暀為謀主,劉慶劉從簡為偏帥,造兵械,儲資糧,大有併吞兩浙的氣燄。鄭祗德無法可施,累表告急,且向鄰道乞援。浙西遣牙將凌茂貞率四百人,宣歙遣牙將白琮率三百人,同赴浙東。兩將畏賊眾勢盛,不敢進擊,但遠遠駐著,作壁上觀。
  朝廷知祗德懦弱,援兵無用,乃用宰相夏侯孜言,特任前安南都護王式,為浙東觀察使,召入祗德為太子賓客。式受命入朝,懿宗問以討賊方法,式對道:「但得兵多,賊必可破。」懿宗尚未及言,旁有中官插嘴道:「發兵若多,所費必巨。」式應聲道:「兵多即足破賊,看似多費,實是省費。若兵少不能勝賊,延長歲月,賊勢益張,恐江淮群盜,輾轉勾連,一旦運道不通,上自九廟,下及十軍,羽林、龍武、神武、神威、神策各分左,為北門十軍。皆無從取給,所費何可勝計呢。」懿宗方顧中官道:「式言甚是,應該多發兵士。」不與宰相商議,乃與宦官定謀,國政可知。乃下詔發忠武義成淮南諸軍,合平浙亂,並盡歸王式節制,式拜命即行。
  裘甫方分兵寇衢婺台明各州,自率萬餘人掠上虞,入餘姚,轉破慈溪,陷奉化,據寧海,置酒高會,開懷暢飲。忽有探賊入報,朝廷已派王中丞式,統各道兵馬前來了。裘甫不覺失色,用箸擊案道:「奈何奈何?」劉暀在側侍飲,相顧太息道:「火來水掩,將來兵擋。我兵數萬,不謂不眾,難道未戰先怯麼?今王中丞統兵前來,聞他智勇無敵,不出四十日,必到此地,兵馬使宜急引兵取越州,憑城郭,據府庫,遣銳卒五千守西陵,沿浙江一帶,築壘拒守,並大集舟艦,進取浙西,幸而得克,乘勝過大江,掠取揚州財貨,作為軍餉,還修石頭城為國都。竊料宣歙江淮必有人聞風響應,再派劉從簡率萬人循海南行,襲取福建,照此辦法,唐廷貢賦要道,已為我據,但恐子孫不能長守啰,若我身始終,保可無懮。」卻是獨霸一方的良策。甫沈吟道:「今日已醉,明日再議。」暀見甫遲疑不決,未免動怒,也以酒醉為辭,悻悻趨出。
  裘甫想了一夜,未得主意,暗思王式雖有盛名,究竟虛實未明,不如遣人請降,窺伺動靜。乃即於次日派一黨弁,奉書官軍。王式正至西陵,接著賊使,便顧左右道:「這是來窺我虛實,且欲使我驕怠呢。」一口道破。乃傳見使人,取閱來書,便即正色道:「裘甫果降,當面縛來前,許以不死,否則彼能造反,盡可來戰,緩兵計休得欺我。」賊使聞言,咋舌而去。式即馳入越州,由鄭祗德交卸軍政,隔宿餞行,與祗德歡飲而別﹔乃蒐戎行,申軍令,振衰起懦,飭紀整綱,才越三日,已是規模大變,耳目一新。
  先是賊諜入越,軍吏多與賊通謀,與約城破以後,保全身家,或詐引賊將來降,潛窺虛實,所有城中動靜,均為賊知。式詳察情偽,一一捕誅,並嚴申門禁,如無門照,不准出入,夜間分段巡邏,格外周密,賊計乃無所施。賊將洪師簡許會能,率眾來降。式與語道:「汝等能去逆效順,尚有何言?但必須立效奏功,方得遷官。」遂使率徒眾為先鋒,部將為後應,往與賊戰,得擒斬數百人,始給一階。又命諸縣開發倉廩,分賑貧乏,有人謂軍食方急,如何散賑?式說道:「此非汝等所知,我自有主張。」或請在遠郊分設烽燧,詗賊遠近多寡,式又微笑不答,良將沈幾,大都如此。且故意挑選懦卒,令乘健馬,少給甲兵,使為候騎。大眾暗暗驚訝,但只不敢入問。式復巡閱諸營,選得士卒及土團子弟,共四千人,命導各軍分路討賊,臨行下令道:「毋爭險易,毋焚庐舍,毋殺平民!殲渠魁,宥脅從,得賊金帛,官無所問。」嗣是捕得賊黨,多系越人,不但盡行釋放,並量給父母妻孥。受捕諸徒,皆泣拜歡呼,情願效死。賊眾聞風反正,陸續歸降,遂分部軍為東南兩大路,節節進剿。南路軍轉戰至唐興,大破賊將劉暀毛應天,應天敗死,劉暀遁去。東路軍至寧海,亦連拔賊寨。
  式尚嫌兵少,再奏調忠武義成昭義各軍,共至越州,乃遣忠武將張茵率三百人屯唐興,截賊南出,義成將高羅銳率三百人,益以台州土匪,逕趨寧海,攻賊巢穴,昭義將**跌戣率四百人益東路軍,斷賊入湖州路。賊無從遠竄,盡銳出海游鎮,與官軍角一勝負,偏又為南路官軍所敗,竄入甬溪洞中。官軍圍住洞口,賊出洞再戰,又遭殺退。此外如各處賊寨,亦多為官軍搗破。義成將高羅銳,進拔寧海,收集散民,得七千餘人。王式屢得捷報,便道:「賊窘且饑,必逃入海,海澨遼遠,非歲月間可以擒賊,應亟阻海兜拿,方免他遠竄呢。」遂命羅銳軍速趨海口,攔截逃賊。又令望海鎮將雲思益,浙西將王克容,率水軍巡行海澨,防賊四竄。賊將劉從簡,正從寧海東奔,航船下海,不防水軍大至,急棄船登陸,遁匿山谷中,各船盡被官軍毀去,報知王式。式喜道:「賊計已窮,無從逃遁了。」現只有黃罕嶺一路,尚可入剡,恨一時無兵可守,但亦必為我所擒了。料事幾如指掌。果然裘甫帶領殘賊,從黃罕嶺竄去,各路軍四面兜緝,不知盜魁下落。至義成將張茵,捕得賊將一人,堅訊裘甫所在,賊將不肯實供,經張茵加以嚴刑,方吐實道:「裘甫已經入剡,如肯捨我,我請為將軍嚮導,往追裘甫。」茵乃釋賊將縛,使為前驅。到了剡縣東南,果見賊眾已入城中,當即飛使入越,乞速調兵會剿。越人聞賊又至剡,都有俱色,式獨笑道:「賊來就擒呢。」遂檄東南兩路軍,倍道進擊。賊登城固守,累攻不能下。諸將議壅遏溪水入城,令賊無從覓飲。賊眾也防此著,更番出戰,計三日間,戰至八十三次,賊雖屢敗,官軍亦疲。裘甫縋使請降,諸將向式請命。式微哂道:「賊尚非真降,不過欲稍圖休息呢。諸將應乘此急攻,擒渠獲丑,在此一舉。既而賊果復出,三戰皆敗。裘甫劉暀劉慶,率百餘人出降,離城數十步,遙與諸將問答。官軍疾趨前進,繞出裘甫等後面,前後合圍,立將裘甫等擒住,解至越州。式命梟斬暀慶等二十餘人,械甫送京師。惟剡城尚為賊將劉從簡所守,官軍因渠魁已獲,略一疏防,被從簡帶領五百騎,突圍出走,奔往大蘭山。諸將連忙追躡,好容易攻克山寨,復被從簡遁去。
  台州刺史李師望,募賊相捕,懸賞示勵,當有降賊數百人,攜從簡首級,前來獻功。師望轉報王式。式因賊眾蕩平,召諸將還越,置酒犒軍。諸將乘著酒興,爭問王式道:「末將等生長軍中,久歷行陣,今年得從公破賊,有好幾事未識公意,敢問公始至時,軍食方急,奈何遽散貧乏呢?」式答道:「這事最易知曉。賊方聚谷,誘動饑民,我先給以食,饑民得安,誰願從盜?且諸縣尚無守兵,賊或入城,倉谷適為賊資,何若先行賑饑為妙!」諸將又問道:「何故不置烽燧?」式又道:「烽燧所以促救兵,我兵已盡集城中,無兵為繼,徒舉烽以驚士民,是反自溃亂了。」諸將又問使懦卒為候騎,少給甲兵,究是何意?式復道:「候騎苟用銳卒,遇敵即鬥,鬥死將何人通報呢。」於是諸將皆下拜道:「如公智謀,非末將等可及,敢不拜服。」王式所言,實皆情理中事,但諸將未曾深思耳。當下盡歡而散。未幾詔命已下,加王式官右散騎常侍,諸將各賞齎有差。惟此次成功,外由王式,內由夏侯孜,孜既薦舉王式,且與式書道:「公但期擒住賊魁,所需軍費,有我在朝,定當不誤。」式賴此行軍,所奏軍情,求無不允,因此不到數月,即已平賊。裘甫解到京師,當然是做了刀頭面,不消細說了。
  浙亂既平,乃圖南詔。時安南都護李鄠,已克復播州,擬向南詔進兵,偏安南土蠻,因前時鄠至安南,曾殺死蠻酋杜守澄,各圖報怨,乃潛引南詔兵眾,乘虛攻陷交趾。鄠猝不及防,只好逃奔武州,告急唐廷。廷議發邕管及鄰道兵,往救安南,另詔鹽州防禦使王寬為安南經略使,貶鄠為儋州司戶。鄠尚未接詔,方收集土兵,擊破群蠻,再取安南,正思將功抵罪,不意王寬到來,傳到詔書,已經遭貶﹔再經寬舉發鄠殺守澄罪狀,更流鄠至崖州。朝廷以杜氏強盛,暫事羈縻,特贈守澄父存誠為金吾將軍,並為守澄申冤。其實蠻人未嘗感德,南詔益復橫行。咸通二年,南詔復攻陷邕州,經略使李弘源,棄城奔巒州。嗣因南詔兵引去,始復還城。前邕管經略使段文楚,已入為殿中監,此時再受命復任,貶弘源為建州司戶。懿宗方免白敏中相職,進左僕射杜悰代相,悰上言:「南詔強盛,西川兵食單寡,未便與爭,不若遣使弔祭,諭以新王名號,適犯廟諱,所以未行冊命,待他改名謝恩,然後遣使,庶全大體」云云。乃是掩耳盜鈴之計。懿宗乃遣左司郎中孟穆為弔祭使。穆尚未發,聞南詔又入寇雋州,轉攻邛崍關,穆遂不行。
  轉瞬間又是一年,安南經略使王寬,屢上緊急奏章。說是南詔屢寇安南,懿宗特授前湖南觀察使蔡襲,代任安南經略,且調發許滑徐汴荊襄潭鄂諸道兵馬,歸襲派遣。兵勢既盛,寇乃引退。嶺南舊分五營,廣桂邕容安南,皆隸嶺南節度使,左庶子蔡哀,性多貪詐,時相獨說他有吏才,奏遣京制置嶺南。京奏請分嶺南為二道,以廣州為東道,邕州為西道。朝廷依議,即命嶺南節度使韋宙為東道節度使,蔡京為西道節度使。蔡襲率諸道軍,鎮守安南。京恐他立功,特奏稱:「南蠻遠遁,邊徼無虞,多留戍兵,徒費無益,不如各遣歸本道。」有詔依議,令襲遣還戍兵。襲奏言:「群蠻伺隙,不可無備,乞留戍兵五千人!」朝廷不省。襲又以蠻寇必至,交趾兵食皆缺,勢且謀力兩窮,乃作十必死狀申告中書。怎奈一班行屍走肉的宰輔,專顧目前,不知後患,任他如何說得要緊,仍然擱置不提。可恨可歎。
  會當徐州兵變,逐去節度使溫璋,徐州曾號武寧軍,自王智興鎮守後,募勇士三千人自衛,有銀刀雕旗門槍挾馬等名,驕橫不法,為歷任鎮帥所畏憚。一夫猝呼,千人響應,節度使輒為所逐,所以宣宗時疊經兩亂,經田牟蒞鎮後,飲酒犒賜,日以萬計,乃得少安。回應前文。牟歿璋繼,銀刀軍聞璋素嚴飭,陰懷猜忌。璋雖開誠慰撫,始終未愜眾望,仍為所逐。有詔調王式移鎮徐州,令帶許滑兩軍隨行。許軍即忠武軍,滑軍即義成軍,前從式平浙東,尚未歸鎮,至此由式奉命啟程,即率兩軍自隨。既至徐州,銀刀軍怕他勢盛,不敢不出城迎謁,式不動聲色,好言勸慰,入城三日,宴饗兩鎮兵士,但說是餞他歸鎮。銀刀軍暗地生歡,總道好拔去眼中釘,樂得醉酒食肉,高枕而臥。不料到了夜間,有無數兵士殺入,才伸了頭,已被割去,或先伸出手足,也被剁斷,內有幾個眼明手快,腳長身俏的人物,溜將出去,那外面卻已圍得密密層層,無隙可鑽,結果是仍然一死。至殺到天明,把銀刀雕旗門槍挾馬等驕兵,一古腦兒殺盡。看官道兵從何來?就是那許滑兩鎮兵士,暗受王式指揮,來殲這種驕卒。可憐數千人性命,悉數了完。雖是咎由自取,王式亦太覺辣手。式先斬後奏,廷議以為辦理妥恊。且敕改武寧為徐州團練使,隸屬兗海,划徐州歸淮南,更置宿泗觀察使,留二千人守徐州,餘皆分隸兗宿,令式分配將士,赴諸道訖,然後將許滑兩軍,遣歸本鎮,並召式還京,任左金吾大將軍。式系王播從子,父名起,曾入翰林,為侍講學士,出任東都留守,進官尚書左僕射,封魏國公,平生飽學,書無不窺,歿諡文懿。起以文學顯,式以武功稱,父子揚名,富貴終身,這也好算是賢橋梓呢。《舊唐書》謂式系播子,今從《新唐書》。
  且說嶺南西道節度使蔡京,行政苛刻,嘗設炮烙刑毒虐兵民,終為軍士所逐,出奔藤州。事聞於朝,詔貶為崖州司戶,京不肯南行,還至零陵,受敕賜死,改用桂管觀察使鄭愚,接受嶺南西道節度使旌節。惟安南自遣還戍兵後,邊備空虛,南詔遂號召群蠻,有眾五萬人入寇。經略使蔡襲,上表告急,詔發京南湖南兵二千,桂管義征子弟三千,往詣邕州,受鄭愚節制,遣援安南。俗語說得好:「遠水難救近火。」援兵雖出發,哪能飛至安南?那南詔兵已經圍攻交趾,蔡襲嬰城固守,一面又飛書乞援,懿宗雖復下敕,調山南東道弓弩手千人,續往救急,偏一時未能到達。交趾危急萬分,好容易守過殘冬,到了咸通四年正月間,城中兵糧皆盡,竟被蠻兵陷入。襲巷戰半日,左右無遺,只剩孤身一人,徒步力鬥,身中十矢,沒奈何大吼一聲,殺開一條血路,趨往海濱。安南亦有監軍,他已先時出城,下船逃命,至襲倉皇趕到,船早離岸,後面蠻兵又至,忍不住仰天下淚道:「襲一死報國了。」遂躍海而死。忠義可嘉。適荊南將士四百餘人,本在交趾助守,至是因城陷出奔,走至城東水際,四顧無船,荊南將元惟德等語眾道:「我輩無船可渡,入水必死,不若還與蠻鬥,我等以一身易二蠻,也還值得。」眾士應聲許諾,遂還入東羅門,亂砍亂剁,殺斃蠻兵二千餘名。以一身易四五蠻,愈覺值得。蠻將楊思縉領眾來攻,惟德等力盡身亡,四百人同時畢命。南詔兩陷交趾,擄殺至十五萬人,留兵二萬,令楊思縉據守。所有溪峒夷獠,盡行降附。
  急報馳達唐都,有詔召還諸道兵,分保嶺南東西道。蠻兵復進寇東西江,濅逼邕州,嶺南西道節度使鄭愚,恐慌的了不得,忙表請辭職,但說自己是個儒臣,素無將略,乞速任武臣,鎮遏蠻方。懿宗乃調義武節度使康承訓,出鎮嶺南西道,發荊襄洪鄂四道兵馬,給他調遣。又任右監門將軍宋戎,為安南經略使,發山東兵萬人,隨往控御。各道兵絡繹奔赴,餉運甚艱。潤州人陳磻石,請造千斛大舟,自福建運達廣州,稍得接濟軍食。但大舟入海,有時遇著颶風,不免漂沒。有司輒繫住舟人,令他償還。或竟奪商舟載米,把他原有貨物,委棄岸上。舟子商人,欲訴無門,多半蹈海自盡。
  小子有詩歎道:
  保全王室仗屏藩,外域何堪撤戍屯。
  良將捐軀強寇熾,徒勞士馬效星奔。
  究竟康承訓等能否收復安南,且至下回續表。  

  裘甫一無賴子,揭竿而起,騷擾浙東,得良將以蕩平之,本非難事,鄭祗德非其倫也,王式受命討賊,嚴申軍令,制敵有方,以之平賊,綽有餘裕,然非夏侯孜主持於內,則專閫雖得良才,舉動必多掣肘,恐亦難望成功﹔即幸成矣,要未必若是神速也。孜為相無他長,獨專任王式,不讓晉公,至若安南之遇寇,不聞孜發一策,獻一議,豈能任王式,偏不能任蔡襲耶?襲請留戍卒,不得邀允,卒至蹈海以殉,可悲可惜。蓋將相不和,斷未有能成事者。式之成功也以幸,襲之致死也以不幸,觀於此而知行軍之道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7 18:20:55

第八十九回     易猛將進克交趾城 得義友夾攻徐州賊



  卻說嶺南西道節度使康承訓,本來是沒甚將略,到了邕州,正值蠻寇大熾,他無法擺布,只是接連上奏,屢請添兵。詔發許滑青汴兗鄆宣潤八道兵往援。各兵陸續趨集,他又自恃兵眾,毫不防備,遠郊也不設斥堠,好似沒事一般。那南詔帶領群蠻,入邕州境,承訓才接到警報,遣六道兵約萬人,出拒寇鋒。六道兵統是新到,路徑不熟,用獠為導。獠人與群蠻私通,竟引各軍至絕地,一聲暗號,蠻兵四集,將各軍衝作數橛,各軍沒處逃避,一萬死了八千,惟天平軍二千名,尚在後面,所以轉身逃還。承訓聞報,嚇得手足無措。節度副使李行素,率眾修治濠柵,甫經畢工,蠻兵即至,圍住邕城,大治攻具。諸將請乘夜往劫蠻營,承訓不許,有天平小校再三力爭,方才允准。小校即召集勇士三百人,夜縋而出,潛抵蠻寨,或吶喊,或縱火,並力闖將進去,一陣亂斲,得蠻首五百餘級。蠻眾大驚,解圍逕去。承訓乃遣數千人馳追,已是無及,但殺死溪獠二三百人,都是由蠻眾脅從,無一渠酋。承訓卻騰奏告捷,說是大破蠻賊,朝廷信以為真,相率稱賀,承訓諱敗報勝,殊不足責,唐廷不察虛實,遽爾稱賀,亦覺可丑。且加承訓為檢校右僕射。此外奏功受賞,無一非承訓子弟親舊,至若燒營小校,一級沒有超遷。嗣是軍中失望,怨聲盈路。獨嶺南東道韋宙,具知承訓所為,上白宰相。承訓亦自疑懼,累表稱疾,乃罷承訓為右武衛大將軍分司,調容管經略使張茵,代鎮嶺南。茵膽小如鼷,不敢進軍,於是同平章事夏侯孜,特薦驍衛將軍高駢,出為安南都護,兼本管經略招討使。
  駢系高崇文孫,家傳武略,好讀兵書,尤能折節為文,與諸儒共談治道。神策兩軍,交相稱美。駢嘗見二雕並飛,抽矢默祝道:「我若得貴,當射中一雕。」祝畢,發矢射去,見二雕並落,很是欣慰。後為右神策軍都虞侯,時人號為落雕侍御。駢有叛志,自是初萌。此次駢受命南下,先至海門治兵,屯留至一年有餘,監軍李維周,與駢不恊,屢促駢進軍,駢乃率五千人先濟,約維周發兵接應。維周當面許可,及駢既啟行,偏擁眾不進。駢卻鼓行而南,進至南定峰州,正值蠻眾獲田,便掩殺過去。蠻眾猝不及防,頓時駭散,所有收穫諸稻,均由駢軍捆載而歸,充作餉糈。捷奏至海門,李維周匿住不報,數月不通音問。懿宗不免動疑,傳詔詰問維周。維周反奏駢駐軍峰州,玩寇不進。是時朝中已迭易數相,蔣坤杜審權杜悰夏侯孜,先後外調,還有禮部尚書畢諴,兵部侍郎楊收曹確路岩高璩徐商等,遞次接任,始終不得一賢相。當下懿宗召問諸臣,出示維周奏牘,彼此都認是真確,奏請另易統帥。懿宗乃遣左武衛將軍王晏權,代駢鎮安南,因即召駢詣闕,擬加重譴。駢尚未得聞,但乘勝進逼交趾,殺獲甚眾,遂將交趾城圍住,安南蠻帥楊思縉,已經歸國,換了一個段酋遷,據守交趾。他出城衝突數次,均為駢軍所敗,城中孤危,旦夕可下。駢遣偏校王惠贊曾袞二人,駕著快船,入報勝狀﹔駛至海中,遙見前面有大船數艘,懸著旌旗,鼓棹而來,兩人不勝驚異。巧值海中另有游船,便去探問大船來歷。游船中有人答道:「想是新經略使及監軍呢。」兩人越加驚疑,互相商議道:「高經略屢得勝仗,如何朝廷換用別人?莫非監軍李維周,妒功不報,我等若被瞧著,必奪我表文,將我羈住,不如覓地暫匿,待他過去,方可北行。兩校卻也細心。計議已定,便搖船入海島間,俟大舟過去,乃兼程馳赴京師。懿宗大喜,即加駢檢校工部尚書,仍鎮安南,立遣二校歸報。
  駢已得王晏權牒文,料知監軍舞弊,把軍事交與副將韋仲宰,只率麾下百人北歸。行至海門,方由二校齎到詔敕,乃再還攻交趾城。王晏權素來懦弱,李維周專知貪詐,雖然到了軍前,諸將皆不樂為用,他二人也自覺掃興,至高駢復到,朝旨亦即隨下,召他二人還闕,二人只好奉旨回去。駢復督兵攻城,親冒矢石,一鼓不克,再鼓乃下。段酋遷尚裸身死鬥,被韋仲宰搶將過去,攔腰一刀,劈作兩段。土蠻朱道古,系誘南詔入寇的頭目,也做了無頭死屍。駢軍四處搜殺,共斃三萬餘人,再攻破蠻峒二區,盡誅酋長,蠻人始不敢抗命,率眾歸附,共得萬七千人。捷書既達唐廷,懿宗用宰相議,就安南置靜海軍,即以高駢為節度使,一面大赦天下,飭安南邕州及西川諸軍,召保疆域,不必進攻南詔。且令西川節度使劉潼,曉諭南詔王酋龍,如能更修舊好,一切不問。加嶺南東道節度使韋宙同平章事,其餘出力諸將,亦賞賚有差。湊巧吐蕃將拓跋懷光,亦殺斃論恐熱,傳首京師,乞離胡君臣,也不知所終。唐廷以南詔敗退,吐蕃衰絕,西南邊境,可保無事,遂慶賀了好幾日,彷彿有國泰民安的幸事。為下文返照。
  懿宗素好宴游,並耽音樂,供奉樂工,常近五百人,每月必大宴十餘次,水陸佳餚,無不搜集。偶一行幸,扈從多至十餘萬人,耗費不可勝計。樂工李可及,善為新聲,竟得擢為左威衛將軍。左拾遺劉蛻,一再進諫,反被黜為華陰令。同平章事曹確,上言李可及不應為將軍,亦不見從。至咸通九年,桂州戍卒作亂,殺都將王仲甫,推糧料判官龐勛為主,劫庫兵北還,所過剽掠,州縣不能御,接連遞入警報,幾與雪片相似。唐廷君臣,才腳忙手亂起來,會議了一兩次,想出了將就的方法,遣中使高品張敬思,赦他前罪,令勒眾安歸徐州。原來前時南詔入寇,徐州奉詔募兵,計八百人往援,就中有都虞侯許佶,及軍校趙可立姚周張行實等,本是徐州群盜,投入戎伍,當下出戍桂州,初約三年一代,至六年尚不得歸,戍卒各有怨言。許佶等遂煽眾作亂,殺斃都將,奉勛北還﹔既得中使慰撫,乃暫止剽掠。到了湖南,監軍設法招誘,令悉輸甲兵。山東南道節度使崔鉉,派兵扼守要害,戍卒始不敢入境,泛舟東下。許佶等計議道:「我輩罪大,比銀刀軍為尤甚,朝廷頒敕赦罪,無非暫時牢籠,若到徐州,必致葅醢了。」遂各出私財,購造甲兵旗幟,過浙西,入淮南。
  淮南節度使令狐綯,著人慰勞,並給芻米。都押牙李湘諫綯道:「徐卒擅歸,勢必為亂,雖無敕令誅討,藩鎮大臣,亦當臨時制宜。高郵岸峻,水狹且深,請焚荻舟塞住前面,用勁兵截住後路,然後可以盡殲。若縱令出淮,必成大患。」養雝成患,原不若去火抽薪。綯素懦怯,且因無詔不便擅行,乃對李湘道:「彼在淮南,未曾為暴,隨他過去便了。」勛等過了淮南,適徐泗觀察使崔彥曾,奉敕撫循,遣使喻以敕意,令他不必驚疑。勛尚自申狀,辭禮甚恭。及行至徐城,勛與許佶等,復宣告大眾道:「我等擅歸,無非欲還見妻孥,今聞已有密敕,頒下本省,俟我等到後,即須屠滅,與其自投羅網,何若戮力同心,共赴湯火,不但可以免禍,富貴亦或可圖,爾等以為何如?」大眾踴躍稱善。勛復遞申狀,略言:「將士等自知罪戾,各懷懮疑,今已及符離,尚未釋甲,實因軍將尹勘杜璋徐行儉等,狡詐多疑,必生釁隙,乞即將三人罷職,借安眾心,仍乞戍還將士,別置二營,共設一將,如肯俯允,不勝感德」云云。全是要索。彥曾覽到申狀,因召諸將與謀,眾皆泣語道:「近因銀刀兇悍,使一軍皆蒙惡名,殲夷流竄,不無枉濫。今冤痛未消,復來桂州戍卒,猖狂至此,若縱使入城,必為逆亂,恐全境將從此糜爛了,不若乘他遠來疲敝,發兵往討,彼勞我逸,料無不勝。」彥曾尚未能決。團練判官溫庭皓,復謂:「討亂有三難,不討亂有五害,利弊相較,還是進討為宜。」彥曾乃檢閱師徒,得兵四千三百人,命都虞侯元密為將,援兵三千人討勛。一面聲明勛罪,檄令宿泗二州,也出軍邀擊。
  元密出至任山,逗留不進,但遣偵卒變服負薪,往探賊蹤,擬俟賊眾到來,設伏掩擊。不意偵卒為賊所執,搒訊得實,遂詭道轉趨符離。宿州戍卒五百人,出御濰水,望風奔溃,賊眾得進攻宿州。觀察副使焦潞,方攝行州事,城中無兵可守,只好棄城逃命。勛即率眾入城,自稱兵馬留後,發財散粟,名為賑給窮民,實是選募徒眾,如或不願,立即殺死,僅一日間,已得數千人,乘城分守。元密聞勛陷宿州城,始引兵進攻,駐營城外。賊用火箭射城外茅舍,延及官軍營帳。官軍正在撲救,不防賊眾出城突擊,慌忙抵敵,傷亡了三百人。賊眾還入城中,夜使婦人持更,大掠城河船隻,備載資糧,順流而下,擬入江湖為盜。到了天明,已是走盡,官軍才得察覺,乘曉追去,約行二三十里,始見賊艤舟堤下,岸上亦有數隊賊兵,三三五五,郤走林間。密望將過去,還道臨陣畏縮,便驅兵進擊。軍士尚未早餐,各有饑色,因不敢違抝將令,忍著饑追趕上前﹔將及賊舟,舟中忽起嘯聲,突出許多悍徒,前來攔截。官軍奮力搏戰,哪知岸上的賊兵,卻從林間繞出,竟至官軍後面,拊背突入,官軍頓時大亂。密料不可敵,且戰且行,倉猝中不辨路徑,竟陷入荷澤中。賊眾追至,四面攢射,密與麾下約死千人,尚有殘眾數百,一齊降賊,沒一人得還徐州。勛探問降卒,得知彭城空虛,即引眾北渡濰水,逾山進攻。
  彥曾尚未悉元密敗狀,及賊已入境,才有人報聞,急募城中丁壯,登陴守禦。怎奈闔城震懼,已無固志。或勸彥曾速奔兗州,彥曾怒道:「我為元帥,與城存亡,是我本職,怎得說好逃走呢?」說畢,拔出佩刀,將他殺死。忠而寡謀,死亦無補。過了兩日,賊至城下,有眾六七千人,鼓噪動地。城外居民,由勛好言撫慰,毫不侵擾。自是人民爭附,相助攻城,或縱火焚門,或懸梯攀堞,守卒無心抵禦,一哄而逃,坐見城池被陷。彥曾高坐堂上,由賊眾將他扯下,牽禁館中。尹勘杜璋徐行儉三人,無從趨避,俱為賊擄,梟首刳腹,備極慘毒,且將他三家屠滅。勛盛陳兵衛,召見文武將吏,自己高踞廳座,點名傳入。將吏等都惶恐伏謁,不敢仰視。統是貪生怕死。勛又召判官溫庭皓,令作草表,求請節鉞。庭皓道:「此事甚大,非頃刻可成,容我還家徐草,方免朝廷駁斥。」勛乃許諾。翌晨,勛著人取稿,庭皓隨入見勛,從容答道:「昨日未曾拒命,不過欲一見妻子,面訣死生,今已與妻子訣別,特來就死。」勛注視良久,不禁獰笑道:「書生獨不怕死麼?我龐勛能取徐州,何患無人草表,汝不肯為,權寄頭顱,改日再與汝算帳。」庭皓趨出,勛另延文生周重為上客,屬令草表,重援筆寫道:
  臣龐勛上言:臣軍居漢室興王之地,頃因節度刻削軍府,刑賞失中,遂致迫逐。陛下奪其節制,剪滅一軍,或死或流,冤橫無數。今聞本道復欲誅夷將士,不勝痛憤,推臣權兵馬留後,彈壓十萬之師,撫有四州之地。臣聞見利乘時,帝王之資也。臣見利不失,遇時不疑,伏乞聖慈,復賜旌節!不然,揮戈曳戟,詣闕非遲,謹擐甲待命!語氣狂甚。
  勛覽表甚喜,即遣押牙張琯齎詣京師,令許佶為都虞侯,趙可立為都游奕使,黨羽各補牙職。連日募兵,分屯要害。泗州刺史杜慆,系杜悰弟,聞龐勛已據徐州,亟完城繕甲,整頓守備。勛黨李圓,為勛所遣,率二千人略泗州,先使精卒百名,入城招降。慆封貯府庫,佯為投順,開城迎入賊兵,一俟百人趨入,即闔住城門,殺得一個不留。越日,李圓進攻,城上早已防備,矢石如注,射死賊兵數百名。圓退屯城西,求勛添兵。勛再遣眾萬人,往助李圓。廣陵人辛讜,辛雲京孫。素性任俠,隱居不仕,嘗與杜慆交遊,至是因泗州被寇,入城見慆,勸慆挈家遠避。慆答道:「平安時坐享祿位,危難時即棄城池,負君負國,我不敢為,誓與將士共死此城。」讜慨然道:「公能如是,僕亦願與公同死,當回家一訣便了。」為君為友,情義兼至,卻是一個俠士。遂辭還廣陵,與家屬訣別,再往泗州。途次遇著避亂的泗民,扶老攜幼,絡繹逃來,就中有幾個認識辛讜,即與言賊眾大至,城已被圍,幸毋輕進取死。讜微笑不答,逕趨城下,果見賊眾環攻,只有水西門留出。他隻身棹著小舟,駛進水西門,僥倖得入。慆相見大喜,立署他為團練判官。都押衙李雅,饒有勇略,為慆嚴設守備,覷賊懈怠,出奇擊賊。賊眾敗退,還屯徐城,眾心少安。
  已而朝廷降旨討賊,令右金吾大將軍康承訓,為義成節度使,兼徐州行營都招討使,神武大將軍王宴權,為徐州北面行營招討使,羽林將軍戴可師,為徐州南面行營招討使,大發諸道兵,分屬三帥。承訓復奏乞調發沙陀三部落,使朱邪赤心率眾隨行,有旨允他所請。且因泗州方急,敕淮南監軍郭厚本,領兵往援,厚本至洪澤湖,聞龐勛部下吳迥,又率眾數萬,再圍泗州,他未免膽怯,逗留不前。杜慆日夕望援,待久不至。辛讜夜乘小舟,潛出水西門,逕至洪澤湖,謁見厚本,敦促進師。厚本佯與約期,至讜返泗城,仍然按兵不發。那賊眾攻城益急,並將水西門圍住,負草填濠,為火攻計。城中惶急萬分,讜復請求救。慆說道:「前往徒勞,今往何益?」讜忿然道:「此行得兵乃來,否則死別。」兩語足抵《易水歌》。遂復乘小舟,負著戶門,抵擋矢石,好容易突出圍城,往見厚本,極陳利害,繼以涕泣。厚本頗為感動,意欲發兵。淮南都將袁公弁進言道:「賊勢至此,自顧且不暇,怎能救人?」讜瞋目呵叱道:「賊猛撲泗城,危在旦夕,公受詔赴援,乃逗留不進,豈非有負國恩?若泗州不守,淮南必為寇場,難道公能獨存麼?我當殺公謝國,然後自殺謝公。」說至此,拔劍遽起,欲擊公弁。厚本急將讜抱住,公弁才得走脫。讜回望泗州,痛哭不休。淮南軍士,亦皆流涕。厚本乃許分五百人,隨讜還援。讜對五百人下拜,乃率同渡淮,遙望賊眾耀武揚威,勢甚披猖,有一軍士失聲道:「賊勢似已入城,我輩不若歸去。」讜不覺大怒,一手扯住該兵,一手拔劍擬頸。淮南軍連忙勸阻,讜叱道:「臨敵妄言,律應斬首。」大眾見不可爭,向前搶救。讜素多力,便將該兵提起,擋住大眾,眾無力可施,沒奈何哀求乞免。讜答道:「諸君但駛舟前行,我捨此人。」眾亟鼓棹而進,讜乃將該兵放下,驅至淮北,登岸擊賊,喊殺連天。慆在城上瞧著,也出兵接應,內外夾攻,賊乃敗走,追逐至十里外,至晡乃還。小子有詩贊辛讜道:
  平生好爵敢虛縻,臨難奮身獨不辭。
  為語古今諸俠士,忘軀為國是男兒。
  賊眾既退,泗州果能免兵否,容至下回說明。  

  高駢復交趾時,原是一員猛將,不得因後時變節,遽沒前功。若盡如李維周之忮刻,王晏權之庸懦,安南豈尚為唐室有耶?龐勛之亂,不過因戍卒怨望,激而一決,原其本意,固非有勝廣之志也。唐廷專務姑息,釀成驕燄,令狐綯出鎮淮南,當勛等東下時,不從李湘之言,縱使出柙,星星之火,遂至燎原,綯罪可勝誅乎?泗州當江淮之衝,杜慆誓眾固守,已越尋常,然城存與存,城亡與亡,典守者固不得辭其責。辛讜隱居不仕,獨趨見杜慆,願與同死,突圍請救,一再不已,卒能乞師而來,與慆夾攻,得退勁賊,上不負君,下不負友,彼游俠如朱家郭解,寧足望其項背?誠哉一忠義士也!讀是回,足令薄夫敦,懦夫有立志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7 18:21:26

第九十回     斬龐勛始清叛孽 葬同昌備極奢華



  卻說龐勛聞吳迥敗退,再派許佶率眾數千助攻泗州。濠州賊將劉行及,拘殺刺史盧望回,據有濠城,亦遣黨羽王弘立,引兵趨會。杜慆聞賊眾又至,告急鄰道。鎮海節度使杜審權,遣都頭翟行約,率四千人救泗州,將抵城下,被賊迎頭邀擊,行約戰死,全部覆沒。淮南節度使令狐綯,亦遣押牙李湘率兵往援,至洪澤湖,會同郭厚本袁公弁,進屯都梁城,與泗州隔淮相望。賊眾既破翟行約,遂渡淮圍住都梁城,李湘揮兵出戰,為賊所敗,退入城中,門不及閉,驟被賊眾搗入,把湘擒住。李湘前勸令狐綯,恰有先見,誰知他毫不耐戰?郭厚本亦被拿獲,只袁公弁走脫,究竟是他腳長。許佶將郭李二人,械送徐州,龐勛大喜,進據淮口,分派黨羽丁從實等,南寇舒庐,北侵沂海,破沭陽下蔡烏江巢縣,攻陷滁州,殺刺史高錫望,又轉寇和州。刺史崔雍,引賊入城,登樓共飲,賊乘著酒興,大掠城中,屠害兵民八百餘人。都招討使康承訓,聞賊勢甚盛,由新興退還宋州,於是泗州孤立無援,糧又垂盡,每人每日,僅得食薄粥數碗。義士辛讜,復願至淮浙求救,夜率敢死士十人,執長柯斧,乘小舟潛出水門,斲入賊水寨中。賊不意官兵猝至,紛紛自亂,讜得奪路而去。詰旦,賊始知讜僅十人,乃水陸分追。讜舟輕行速,急駛至三十里外,方才得脫。至揚州見令狐綯,又至潤州見杜審權,審權乃遣押牙趙翼,率甲士二千人,與淮南輸米五千斛,鹽五百斤,往救泗州。讜又轉趨浙西,借給兵糧去了。
  徐州南面招討使戴可師,恃勇輕進,率麾下三萬人,渡淮而南,迭破淮濱諸賊壘,直薄都梁城。城中賊少,登城再拜道:「方與都頭議出降,請王師少退,當即投誠!」可師乃退五里下寨。及次日往探,已只剩一空城,守賊不知去向,他還道是賊眾畏己,恃勝生驕,毫不設備。是日天適大霧,不防濠州賊將王弘立,引眾數萬,疾趨而至,縱擊官軍。官軍不能成列,遂致大敗。將士傷斃兵刃,及溺死淮水,約二萬餘名。器械資糧車馬,喪失殆盡。可師亦為賊將所殺,傳首彭城。龐勛自謂天下無敵,縱情淫樂,掠得美婦數十人,日事荒耽。賊幕周重進諫道:「驕滿奢逸,斷難成事,就使得亦必失,成亦必敗,況未得未成,怎宜出此?」周重既知此理,奈何附賊?勛仍不省,安樂過冬。
  次年為咸通十年,唐廷授右威衛大將軍馬舉,繼任徐州南面招討使,又因王宴權畏敵不進,將他撤回,改任泰寧節度使曹翔,代任徐州北面招討使。一面詔令河北諸鎮,發兵助剿。魏博節度使何弘敬,時已去世,子全皞嗣為留後,奉詔出師,遣部將薛尤,率兵萬三千人,進駐豐蕭,與曹翔駐滕沛軍,相為犄角。康承訓召集諸道兵馬,得七萬餘人,自宋州出屯柳子鎮,連營三十餘里。勛黨分戍四境,徐城中不及數千人,勛始恟懼,日夕募民為兵,百姓不願應募,多半穴地潛處,冀免迫脅。勛不勝焦灼,調回各處戍卒,保守徐州。那時魏博軍已戰勝豐縣,賊將王敬文敗走,陰蓄異謀,被勛誘歸殺死。海州壽州各路賊寇,亦多為官軍殺敗。辛讜又借得浙西軍,到了楚州,賊眾尚水陸布兵,鎖斷淮流,讜選敢死士數十人,作為前驅,先用米船三艘,鹽船一艘,乘風直進,冒死奮鬥,任他矢石如雨,只是有進無退。讜督敢死士用著大斧,砍斷鐵鎖,方得越淮抵城。城上守卒,已拚一死,忽見辛讜到來,好似絕處逢生,歡呼動地。杜慆帶領將佐,出城相迎,握手涕泣,及入城後,登陴南望,遙見舟師張帆東來,旗上標明浙西軍號,為賊所拒,帆止不進,讜挺身再出,復率敢死士出城,駕船猛進,衝透賊陣。賊見他來勢猛銳,恰也畏避,讜得自由出入,迎浙西軍同入城中。既而讜復率驍勇四百,往潤州乞糧,賊夾岸攻擊,經讜轉戰而前,力鬥百餘里,得至廣陵,過家不入,逕向潤州乞得鹽米二萬石,錢萬三千緡,還至斗山。賊將密布戰艦,截擊中途,兩下鏖戰,自卯至未,不分勝敗。讜令勇士改乘小舟,分趨賊艦兩旁,用槍揭草,爇火亂投。賊艦為火所燃,不戰自亂,讜得乘機殺出,安抵泗城。勇哉辛讜!
  泗州既得軍糧,當然鞏固。龐勛以泗州地扼江淮,銳意進取,屢次益兵助攻,偏偏不能如願。徐州又為康承訓所逼,累與交鋒,不得一利。承訓本是個庸帥,沒甚能耐,只朱邪赤心部下三千騎,衝鋒陷陣,無堅不摧,所以賊兵屢敗。賊將王弘立,自淮口馳回,願率部眾破承訓。恐無第二個戴可師。龐勛喜甚,即令他出渡濰水,往搗鹿頭寨。弘立夤夜進襲,潛至寨邊,一聲呼嘯,將寨圍住。寨中固守不動,天已黎明,弘立督眾猛撲,滿擬滅此朝食,誰知寨門一開,突出沙陀鐵騎,縱橫馳驟,無人敢當,賊眾披靡。寨中諸軍,又爭出奮擊,殺得賊屍滿地,流血成渠。弘立單騎走免。官軍復追至濉水,溺賊無算,共斃賊二萬餘人。足報可師之敗,只恨失一弘立。龐勛以弘立驕惰致敗,意欲處斬,周重代為勸解,始令他立功贖罪。弘立收集散卒,才得數百人,請取泗州自贖。勛乃添兵遣往,一面再括民兵,斂取富家財帛,商旅貨賄,作為軍餉。民不聊生,始皆怨恨。
  康承訓既破弘立,進薄柳子寨,與賊將姚周,大小數十戰,周支持不住,棄寨遁宿州。宿州守將梁丕,與周有隙,開城賺入,將周殺死。勛聞報大驚,欲自將出戰,周重獻計道:「柳子寨地要兵精,姚周亦勇敢有謀,今一旦覆沒,危如纍卵,不如速建大號,悉兵四出,決死力戰。且崔彥曾等久禁城中,亦非良策,請一律處決,藉絕人望。」絕計何益?許佶等亦均贊成,遂殺崔彥曾及溫庭皓,並截郭厚本李湘手足,齎示康承訓軍。乃命城中男子,盡集球場,如匿居不出,罪至滅族。百姓無奈趨集,由勛選得壯丁三萬名,更造旗幟,自稱為天冊將軍,授龐舉直為大司馬,與許佶等留守徐州。舉直系是勛父,勛以父子至親,不便行禮,或說勛道:「將軍方耀兵威,不能顧及私誼。」乃令舉直趨拜庭前。勛據案直受,既已無君,自然無父。待舉直受了印信,即麾眾出城,夜趨豐縣,擊敗魏博軍,更引兵西擊康承訓,直趨柳子寨。可巧有淮南敗卒,自賊中奔詣承訓,報明賊蹤,承訓秣馬整眾,設伏待著。勛令前隊先趨柳子,陷入伏中,四面齊起,把他擊退。至勛率後隊到來,正遇前隊敗還,驚惶不知所措,哪禁得承訓帶著諸將,乘勝追擊,步騎踴躍,四蹙賊兵,勛部下皆系烏合,只恨爹娘生得腳短,不及急走,頓時自相踐踏,僵屍數十里。勛即脫去甲冑,改服布襦,倉皇遁歸彭城。甫得喘息,那圍攻泗州的吳迥,也狼狽奔來,報稱為招討使馬舉所敗,王弘立陣亡,自己獨力難支,只好解泗州圍,退保徐城。勛叫苦不迭,忽又接濠州急報,馬舉由泗州圍濠,數寨被焚,請速濟師。勛急命吳迥往救濠州,迥出城自去。
  康承訓既擊走龐勛,逐路進軍,迎刃即解。及抵宿州,環攻不克。宿州守將梁丕,因擅殺姚周,為勛所易,改任張玄稔據守。玄稔與黨人張儒、張實等,分遣城中兵數萬,出城列寨,倚水自固,似虎負隅。張實且貽書徐州,為勛設計道:「今國兵盡在城下,西方必虛,將軍可出略宋毫,攻他後路,他必解圍西顧,將軍設伏要害,兜頭迎擊,實等出城中兵,追躡後塵,前後夾攻,定可破敵。」勛正慮承訓進逼,更兼曹翔部將朱玫,拔豐縣,克下邳,緊報日至,急得不知所措,鎮日間禱神飯僧,妄期冥佑。及既得實書,乃仍使龐舉直許佶留守,自引兵出城西行,並復書返報張實。實與張儒日御官軍,官軍縱火焚寨,儒實兩人,沒法抵禦,退保外城。承訓督軍攻撲,城上箭如飛蝗,射死官軍數千人,承訓暫退,但遣辯士至城下,勸令降順。儒實等哪裡肯從?唯張玄稔系徐州舊將,陷沒賊中,心常懮憤,夜召親黨數十人,密謀歸國,得眾贊成,乃令心腹張臯,出白承訓,約期殺賊,願為內應。承訓大喜,厚待張臯,令返報如約。玄稔即使部將董厚等,埋伏柳溪亭,然後邀兩張入亭宴飲。酒未及半,擲杯為號,董厚等持刀搶入,手起刀落,將兩張揮作四段,並搜殺兩張私黨,城中大擾。玄稔出諭兵民,示以逆順利害,眾心才定。越宿開門出降,膝行至承訓前,涕泣謝罪。承訓下座慰勞,親自扶起,即宣敕拜為御史中丞,餽賜甚厚。玄稔乃復進策道:「今舉城歸國,四遠未知,請詐為城陷,引眾趨符離及徐州,賊黨不疑,定可悉數擒獲了。」承訓允諾。承訓本無將才,惟收降玄稔,頗得推誠相與之術。玄稔還入城中,夜令部下負薪數千束,擲積城下,一俟天明,燃火焚薪。九城陷伏,便率眾出趨符離,佯稱敗軍。符離守將,開城納入,被玄稔一刀殺斃,號令兵民,勸諭歸國,眾皆聽命。玄稔收得兵士萬人,亟趨徐州。龐舉直許佶,已有所聞,登陴拒守。玄稔引兵圍城,先諭守卒道:「朝廷但誅逆黨,不殺良民,汝等奈何為賊守城?若尚狐疑,恐盡成魚肉了。」守卒聞言,或棄甲,或投兵,下城遁去。崔彥曾故吏路審中,開門納官軍,龐舉直許佶,自北門出走。玄稔亟遣兵往追,得斬舉直與佶。周重等赴水自盡,所有前戍桂州的叛卒,一一按名收捕﹔無論親屬,一概誅夷,駢死至數千人,徐州乃平。
  龐勛將兵二萬,自石山西出,沿途焚掠,雞犬不留。康承訓引步騎八萬,西嚮往擊,使朱邪赤心為先鋒,追勛至亳州。勛正大掠宋毫,猝遇沙陀騎兵,不戰而溃,遁至蘄水,官軍大集,縱擊賊眾,賊多溺死,勛亦斃命。越數日始得勛屍,梟首傳示,遠近賊寨,皆自殺守將,次第請降。惟吳迥守住濠州,不肯歸命,馬舉屢攻未下,自夏及冬,城中食盡,甚至殺人充食,吳迥乃突圍夜出,由舉勒兵追剿,殺獲殆盡。迥竄死昭義,一番叛亂,自是蕩平。朝廷頒詔賞功,進康承訓同平章事,兼河東節度使,杜慆為義成節度使,張玄稔為右驍衛大將軍,辛讜為亳州刺史,朱邪赤心特別召見,賜姓名為李國昌,授左金吾上將軍,即就雲州置大同軍,賜以旌節,並處置徐州後事,乃在徐州設觀察使,統徐濠宿三州。惟泗州置團練使,划隸淮南,未幾復令在徐州置感化軍,特設節度使,以資彈壓。康承訓為廷臣所劾,說他討龐勛時,一再逗撓,虛報功績,竟迭貶至恩州司馬,這也未免罪輕罰重了。
  語淡旨永。
  且說懿宗在位十年,也未立後,獨寵幸淑妃郭氏,氏生一女,數年不能言,忽張口說道:「今日始得活了。」懿宗大為驚異,及年已長成,姿貌不過中人,獨得懿宗鍾愛,封為同昌公主。右拾遺韋保衡,美秀而文,為郭淑妃所賞識,遂與懿宗熟商,願將同昌公主,嫁與為妻。臨嫁時,盡出宮中珍玩,作為奩資,並在皇宮附近,賜宅一區,窗戶俱用雜寶為飾,器皿一切,非金即銀,甚至井欄藥臼,亦由金銀製成,耗費約五百萬緡,所行婚儀,備極奢華,就是從前太平安樂兩公主,與她相較,也幾乎稍遜一籌。韋保衡得此貴婦,當然奉若天神,不敢少忤,除入朝辦事外,時常居處內宅,與公主敦伉儷歡。郭淑妃愛女情深,隨時探問,或且留宴主第,深夜不歸,宮禁裡面,免不得生出一種謠諑,說是丈母女婿,也有曖昧情事,這恐是捕風捉影,不足為憑,小子不敢妄斷,不過援據史傳,有聞必錄。不肯諷蔑郭氏,便是下筆忠厚。當時懿宗愛妃及女,一任出入自由,毫不過問。韋保衡得遷授翰林學士,咸通十一年間,曹確罷相。韋氏快婿,竟得與兵部侍郎悰,戶部侍郎劉瞻,同時入相,並握樞機。故相高璩早卒,徐商亦已罷去,楊收坐罪竄死,只路岩尚在相位。岩因保衡是皇親國戚,格外交歡,遂與他串同一氣,表裡為奸。一班蠅營狗苟的臣僚,樂得趨承伺候,希沐餘光,遇有反對人物,群起彈擊,時人目他為牛頭阿旁,無非說他陰惡可畏,與鬼相同。
  但天下禍福無常,禍為福倚,福為禍伏,保衡尚主,僅及年餘,偏公主得了一種絕症,臥牀不起,醫官二十餘人,同時診治,想不出甚麼起死回生的方法,勉強擬進一兩張藥方,配服全不濟事,奄奄數日,玉殞香消。郭淑妃陡失愛女,當然痛悼,就是懿宗亦悲念不休,自制輓歌,飭群臣畢和,又令宰相以下,盡往弔祭。追封公主為衛國公主,予諡文懿。一面捕獲醫官二十餘人,說他用藥錯誤,冤死公主,竟不令分辯,一並處斬。且將醫官親族三百餘人,悉數系獄。胡亂得很。宰相劉瞻,召集言官,囑令勸阻,言官以天威難測,各為保全身家起見,不敢進陳。瞻乃自草奏牘,即日進呈,略云:
  修短之期,人之定分,昨公主有疾,醫官非不盡心,而禍福難移,竟成蹉跌。械系老幼,物議沸騰,奈何以達理知命之君,涉肆暴不明之謗。
  懿宗覽奏不悅,擱置不報。瞻又與京兆尹溫璋等力諫,頓觸懿宗怒意,將他叱出,旋即出瞻為荊南節度使﹔貶璋為振州司馬。璋歎道:「生不遇時,死何足惜?」竟仰藥自殺。此人亦未免過激。韋保衡又與路岩,共譖劉瞻,謂與醫官通謀,進投毒藥,遂再貶瞻為康州刺史。岩意尚未愜,閱十道圖,見驩州去都最遠,因復竄瞻為驩州司戶。次年正月,葬同昌公主,懿宗與郭淑妃,坐延興門,目送靈轝,慟哭盡哀。護喪儀仗,達數十里,冶金為俑,怪寶千計,此外服玩,多至百二十輿,錦繡珠玉,輝煌蔽日。樂工李可及作歎百年曲,率數百人為地衣舞,用雜寶為首飾,絁八百匹,舞罷珠璣散地,任民拾取,所有服玩等件,悉置墓中。這豈非暴殄天物,溺愛不明麼?
  韋保衡座師王鐸,是王播從子,前在禮部校文,擢保衡進士及第。保衡因薦他入相,繼劉瞻後任。鐸卻輕視保衡,議政時常有齟齬。路岩本與保衡聯絡,嗣因彼此爭權,凶終隙末,遂被保衡進讒,出岩為西川節度使。岩出城時,路人爭以瓦礫相投,忍不住動起忿來。適值權京兆尹薛能,前來送行,他不禁冷笑道:「京兆百姓,勞君撫治,今日我奉命西行,百姓卻以瓦石相餞,可謂治績昭彰了。」薛能答道:「宰相出鎮,不一而足,府司從未發人防護,人民亦從無瓦礫相加,奈何今日公行,演此惡劇?這還當由公自問,究竟為何取怨人民?」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薛能可謂善言。岩被他一詰,反覺滿面懷慚,踉蹌而去。及行抵任所,幸值南詔退兵,闔境粗安,還得僥倖無事。先是南詔主酋龍,因安南敗退,轉寇成都,陷入嘉黎雅三州,成都戒嚴,虧得西川節度使盧耽,與東川節度使顏慶復,聯兵戰守,擊敗蠻兵,將軍宋威,復奉詔往援,殺死蠻兵無算,殘眾夜燒攻具,遁出境外。成都舊無濠塹,顏慶復始築壅門,掘長濠,植鹿角,設營寨,守備既固,蠻人始不敢進窺。朝廷欲處置路岩,因將盧耽他調,令岩接任。岩好游宴,耽聲色,一切政務,俱委任親吏邊咸郭籌。兩人相倚為奸,先行後申。岩至都場閱操,邊郭侍側,有所建白,輒默書相示,閱畢焚去,軍中相率驚疑,恟恟不安。事為朝廷所聞,乃徒岩改鎮荊南。自岩出鎮,由禮部尚書劉鄴繼任,既而於悰復為韋保衡所譖,貶為韶州刺史。悰妻廣德公主,系懿宗親妹,至是隨悰赴韶,行必肩輿相並,坐即執住悰帶,悰才得保全。悰去後,改用刑部侍郎趙隱為相,上下因循,一年挨過一年,到了咸通十四年正月,懿宗遣敕使詣法門寺,奉迎佛骨,言官多半諫阻,甚且謂憲宗迎入佛骨,遂至宴駕。懿宗道:「朕得見佛骨,死亦何恨?」呆極。自春至夏,佛骨始迎至京師,懿宗膜拜甚虔,宰相以下,競施金帛,乃將佛骨入禁供養,頒詔大赦。過了兩月,懿宗竟至患病,服藥無效,數日大漸,乃立皇儲。未幾駕崩,享壽四十一歲,共計在位十四年。小子有詩歎道:
  奢淫適啟敗亡懮,況復流連未肯休。
  十四年來渾一夢,令終還是迓天庥。
  欲知何人嗣統,試看下回便知。  

  龐勛以戍卒八百人猝起為亂,徐淮一帶,多遭屠毒,迭經唐廷發兵,先後不下十萬人,始得蕩平叛逆,再見廓清,雖曰成功,唐威已所餘無幾矣。康承訓之將略,原無足稱,但奏調朱邪赤心自隨,戰勝逆寇,不可謂非明於知人。復能招用張玄稔,以盜攻盜,不可謂非善於因敵。徐亂之平,承訓之功居多,乃路岩韋保衡,妒功進讒,貶竄恩州,亦曷怪志士灰心,功臣懈體乎?韋保衡本乏相才,徒以尚主隆恩,驟登揆席,懿宗之溺愛不明,已可概見。至同昌一死,慘戮諸醫,株連親族,當時相臣劉瞻,尚為庸中佼佼,乃因一再進諫,致為所誣,流戍萬里,冤乎不冤?及葬同昌時,糜費無算,朽骨無知,飾終何監?而寵幸保衡,猶然未衰,妹倩可貶,女夫不可黜,甚至死期將至,猶迎佛骨入都,何其昏愚若是也?史稱懿宗在位十四年,無一善可紀,誠哉是言!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7 18:22:12

第九十一回     曾元裕擊斬王仙芝 李克用叛戮段文楚



  卻說懿宗生有八子,長為魏王佾,次為涼王侹,蜀王佶,威王偘,普王儼,吉王保,壽王杰,最幼為睦王倚,這八子統是後宮所出,不分嫡庶。但據無嫡立長的故例,論將起來,魏王佾應該嗣立,偏是左神策中尉劉行深,右神策中尉韓文約,利立幼君,竟將懿宗第五子普王儼,立為皇太子。儼系王氏所生,年僅十二,母族微賤,全仗那兩個典兵的閹豎,佐命定策。閹官立君,成為常例,唐廷實是無人。懿宗已是彌留,還曉得甚麼後事。劉韓即矯稱遺詔,傳位普王。宰相如韋保衡劉鄴趙隱三人,但知居官食祿,不管甚麼繼統問題。王鐸已經罷職,越覺袖手旁觀。至懿宗入殮,普王儼即位柩前,是為僖宗,僖宗母王氏已歿,追尊為皇太后,加諡惠安。進韋保衡為司徒,不到兩月,保衡為言官所劾,坐罪免職,貶為賀州刺史。嗣又被人訐發,謂與郭淑妃有曖昧情事,再貶為澄邁令,尋且賜死。路岩罪同時並發,降為新州刺史,就道後又下敕削官,長流儋州,越年亦賜令自盡。炎炎者滅,隆隆者絕。邊咸郭籌,亦皆伏誅,另任兵部尚書蕭仿同平章事。
  過了殘臘,改元乾符,關東水旱相尋,民不聊生,翰林學士盧攜,請敕令遇荒州縣,概停徵稅,並發義倉賑濟貧民。僖宗如言下敕,但不過一紙虛文,有司竟未實行。已而罷同平章事趙隱,進華州刺史裴坦為相,未幾坦卒,召還故相劉瞻,令復原職。瞻字幾之,祖籍彭城,後徒桂陽,平生清介自持,所得俸祿,悉贍貧乏,家無留儲﹔至被竄驩州,無論遠近,莫不稱冤。幽州節度使張允伸病歿,由平州刺史張公素接任,公素慕瞻忠直,上疏申枉,乃得移徙康虢二州刺史。僖宗召為刑部尚書,即復任同平章事。長安兩市,聞瞻得還都,醵錢僱演百戲,藉表歡迎。瞻特為改期,另由他道入都,受任三月,去煩除弊,政簡刑清。同僚劉鄴,前曾在韋保衡路岩前,痛詞詆瞻,至是恐瞻聞聲報復,不免心虛,因邀瞻共飲,盡興而別。哪知瞻醉後歸寓,竟一病不起,遽爾謝世,時人共謂鄴有意酖瞻,不為無據。宣宗以降,朝無賢相,僅得劉瞻一人,清直可風,又為奸黨播弄至死,特揭錄之,以志餘慨。兵部侍郎崔彥昭,繼瞻後任,彥昭頗有令名,與蕭仿和衷辦事,執要不煩,且因劉鄴毒死劉瞻,情跡可疑,特上章彈劾,出鄴為淮南節度使。翰林學士盧攜,與吏部侍郎鄭畋,相繼入相。四相才略,似非全不足用,怎奈僖宗年少,未化童心,暇時輒與嬖僮寵豎,徵逐遊戲。遇有大臣奏議,往往擱置不理,或且委樞密田令孜處決。令孜是一個小馬坊使,讀書識字,很有巧思,僖宗在普邸時,已與令孜朝夕相親,呼為阿父,及即位後,即擢置樞密,倚若股肱。令孜專哄動僖宗歡心,所有僖宗愛嗜的果食,嘗自去購辦,攜陳御榻,與僖宗對坐暢飲,且引入內園小兒,侍奉僖宗,擊鞠拋球,賞賜萬計。僖宗慮府藏空虛,令孜代為划策,勸籍兩市商貨,悉輸內庫,遇有陳訴,輒付京兆尹杖斃。僖宗未識民艱,但教庫中取用不窮,便好任情揮霍,且從此益寵令孜,加官中尉。小兒最易受騙,況遇陰柔之小人,自然水乳俱融。令孜攬權納賄,量賂除官,一切黜陟,多不關白。宰相以下,也不敢過問。唐室江山,要在他手中斷送了。看官!你想少主童昏,權閹驕恣,人怨沸騰,天變交作,東荒西瘠,餓殍載道,朝廷不加賑,有司不知恤,哪裡還能太平呢?
  當時西陲不靖,南詔為患,唐廷特調高駢往鎮西川,制置蠻事,發兵退敵,擒住蠻酋數十人,修復邛崍關大渡河諸城柵,擇要置戍,還算有備無患,全蜀粗安。蜀事用簡文帶過,與前回筆意相同。只是邊境少寧,內亂迭起,盜賊到處橫行,官軍不能控御,就中有兩大盜魁,最號猖獗:一個是濮州盜王仙芝,一個是冤句盜黃巢。仙芝向販私鹽,出沒江湖。巢善騎射,喜任俠,麄讀書傳,屢試進士科,不得一第,乃與仙芝往來,同做這種販私行業。仙芝於乾符元年,聚眾數千人,揭竿長垣,次年即脅從數萬,攻陷濮州曹州,天平軍節度使薛崇,出兵往剿,反為所敗。巢聞仙芝得利,也糾眾起應,剽掠州縣,與仙芝同擾山東。此外各處盜賊,都遙與聯合,四處侵軼。自山東至淮南﹔幾無寧宇。有詔令淮南忠武宣武義成天平五軍節度使,分別御盜,剿撫兼施。同平章事蕭仿,目擊時艱,屢勸僖宗勤政求治。偏為田令孜等所忌,迭加駁斥。蕭仿抑鬱病終,用吏部尚書李蔚代任。右補闕董禹,諫阻僖宗游畋擊球,頗蒙褒賜,嗣因邠寧節度使李侃,為宦官義子,特為假父請贈官階,禹上疏指駁,語侵宦官。樞密使楊復恭,入宮讒訴,竟貶禹為柳州司馬。自是上下壅蔽,內外隔閡。仙芝等寇燄浸熾,進逼沂州,平盧節度使宋威,表請率兵討賊,乃降敕命威為諸道行營招討使,凡各鎮所遣討賊將士,均歸威節制調遣。威俟諸道兵至,出擊仙芝,大殺一陣,斃賊甚多,仙芝遁去。遙傳仙芝已死,威即奏稱賊渠已殲,盡可無虞,諸道兵悉數遣歸,自還青州。百官聞捷,入朝稱賀,不意過了三日,仙芝又復出現,轉掠陽翟鄆城,地方官飛章奏聞。禦寇幾如兒戲,如何平寇?乃詔忠武節度使崔安潛,發兵往剿﹔再令昭義義成兩鎮,各發步騎,保護東都宮室﹔授左散騎常侍曾元裕為招討副使,出守東都﹔又敕山南東道節度使李福,選步騎三千,守汝鄧要路﹔邠寧節度使李侃,鳳翔節度使令狐綯,選步兵一千,騎兵五百,守陝州潼關。各道將士,本由宋威遣歸,欣然就道,偏途次復令赴敵,免不得忿怨交乘,各懷觀望。仙芝得由齊入豫,攻陷汝州,執住刺史王鐐。鐐系王鐸從弟,鐸正由鄭畋推薦,復入為相。罷崔彥昭為太子太傅,一聞王鐐被擄,他人沒甚驚慌,獨王鐸非常著急,乃倡議撫盜,赦仙芝罪,且給官階。仙芝轉陷郢復二州,大掠申光舒壽庐通一帶,並與黃巢西攻蘄州。王鐐尚在賊中,勸仙芝歸國拜官,且因蘄州刺史裴渥,為王鐸知貢舉時所擢進士,彼此交誼相關,特為仙芝致書,浼渥奏保仙芝。無非為免死計。渥斂兵不戰,報稱如約,即開城迎入仙芝及黃巢等三十餘人入城,置酒款待,並贈厚賄,一面拜表奏聞。仙芝與巢,恰也心喜,便謝別出城﹔駐營待命。未幾有敕使到來,授仙芝為左神策軍押牙。渥與鐐皆向仙芝道賀,仙芝也笑逐顏開。偏黃巢不得一官,勃然大怒,指仙芝道:「我與君共立大誓,橫行天下,今君獨取官而去,試問五千餘眾,何處安身?」說至此,提起老拳,毆擊仙芝。仙芝閃避不及,左額上已遭一擊,色青且紅。賊眾亦附和巢語,群起喧嘩。唐廷既欲撫盜,應該為眾盜設法,徒官仙芝,不及黃巢等人,糜爛地方,失策孰甚?仙芝為眾所逼,只好不受朝命,仍然為盜,大掠蘄州,毀民庐舍。裴渥奔鄂州,敕使奔襄州,王鐐仍為賊所拘。賊眾三千人歸仙芝,二千人歸巢,分道馳去。
  乾符四年,仙芝陷鄂州,黃巢陷鄆州沂州,再合眾並攻宋州。宋威督兵往援,反為所圍,幸左威衛上將軍張自勉,率忠武軍七千名,往救宋州,殺賊二千餘人,賊乃解圍遁去。宰相王鐸盧攜,欲令張自勉歸宋威節制,獨鄭畋謂自勉必不服威,多使疑忌,必致相爭,因不肯署奏。鐸與攜乃自請免職,畋亦請歸滻州養痾,僖宗皆不肯許。鐸攜兩相,復議罷歸張自勉,改令張貫為將,令率忠武軍七千,隸屬宋威。畋又與力爭,辯論大廷,一口不能勝兩口,乃還草奏牘,再行呈請。略言:「王仙芝倡亂,忠武節度使崔安潛,嘗請會師力剿,至今賊黨不敢入境。又以本道兵授張自勉,解宋州圍,使江淮漕運流通,不入賊手,今遽罷歸自勉,易將統兵,使隸宋威,臣見威忌功諱敗,所奏多非實跡,崔宏潛以兵授人,良將空還,若勍寇忽至,如何支持?臣請分四千人歸威,三千人仍令自勉統率,還守本道,庶幾戰守兩全,不分厚薄」云云。盧攜仍不以為然。必袒宋威,是何用意?畋又劾威欺罔朝廷,屢致敗衄,應早行罷黜,亦不見從。宋威有恃無恐,專務欺上冒功。會值招討副都監楊複光,遣人招諭仙芝,仙芝遣悍黨尚君長等請降,威邀擊道中,執住君長等,獻入京師,但說是臨陣生擒。複光奏係來降,非威所獲,詔令侍御史歸仁紹等訊問,始終不能審明。結果是將君長等牽至狗脊嶺,一刀一個,梟首了事。仙芝聞朝廷誘降逞暴,越加咆哮,令黃巢寇掠蘄黃,自趨荊南。黃巢為曾元裕所破,回遁濮州。仙芝至荊南城下,正值乾符五年元旦,荊南節度使楊知溫,粗擅文學,素不知兵,元日大雪,猶受僚屬謁賀,忽聞城外喊殺連天,才知寇眾大至,急忙召集將佐,調兵守堵,外城已被搗入,將佐亟圍住內城,請知溫出督士卒,登陴御賊。知溫尚紗帽皂裘,從容賦詩,且誇示群僚。迂腐可笑。將佐知他無用,忙發使至山南東道告急。山南東道節度使李福,悉眾赴援。巧有沙陀兵五百騎,留寓襄陽,遂引與俱行。到了荊門,與賊相遇,由沙陀兵縱騎奮擊,大破賊黨。仙芝聞風生懼,焚掠江陵而去,轉至申州,被曾元裕大殺一陣,擊斃萬人,招降又萬人。仙芝自蘄州出掠,沿途脅從,眾至七八萬,此次喪失二萬名,倉皇遠竄,荊南解嚴。
  元裕一再報捷,朝廷乃把招討使的職務,付諸元裕,飭宋威還駐青州,並令張自勉為副使,貶楊知溫為郴州司馬。又添些遠戍詩料。元裕既握全權,遂與自勉互逐賊眾,追至黃梅,四面兜剿,殺斃賊黨五萬餘名。仙芝窮竄無路,被諸軍追及,亂刀砍死,斬首以歸。尚有黨目尚讓,為尚君長弟,招集殘眾,往歸黃巢。巢方攻亳州未下,見讓到來,當然迎納。讓因推巢為沖天大將軍,改元王霸,設官署吏,再陷沂州濮州,分眾陷朗州岳州。有詔令曾元裕移屯荊襄,張自勉充東南面行營招討使,再發河南兵千人赴東都,與宣武昭義軍二千人,共衛行宮。遣左神武大將軍劉景仁,為東都應援防遏使,管轄三鎮軍士。河陽節度使鄭延休,領兵三千,屯駐河陰,為東都後援。巢竄突中州,均為所遏,乃遣書天平軍,情願降順。天平節度使張裼,上書奏聞,詔授巢為右衛將軍,令就鄆州解甲。哪知巢是個緩兵計,伺官軍少懈,即引眾渡江,連陷虔吉饒信等州,順道入浙。朝議調高駢為鎮海節度使,專力防巢,並擬與南詔和親,暫免西顧懮。
  自南詔主酋龍,屢寇西陲,為患幾十餘年,唐廷屢遣使招撫,終不奉命。至高駢徙鎮西川,築城守堡,稍遏寇氛。駢又因南詔迷信釋教,特遣浮屠景仙,南行游說,勸酋龍歸附中國,願與和親。酋龍頗欲允議,會酋龍病死,子法嗣立,遣使段瑳寶等,往詣嶺南,面議和約。亳州刺史辛讜,正調升嶺南西道節度使,接見段瑳寶後,即奏稱諸道兵共戍邕州,兵餉浩繁,不如與南詔修和,得使邊境息肩。朝廷正因內亂蔓延,欲調回戍兵,剿平群盜,乃即從讜議,許和南詔,令將戍兵遣歸,但留荊南宣歙數軍。已而南詔遣使趙宗政入都,乞請和親,所齎國書,但給中書省,稱弟不稱臣。禮部侍郎崔澹等,言南詔驕僭無禮,高駢不達大體,徒遣一僧呫囁,卑辭誘和,若果從所請,必致貽笑後世。語非不是,但按諸當日情勢,安內為先,不應再開外釁。僖宗不能遽決,再令高駢妥議。駢上表與澹等駁辯,有詔委曲諭解,進駢檢校司徒,封燕國公,一面遣宰臣再議。盧攜主張和親,鄭畋力言不可。攜不覺大怒,拂衣起座,袂適觸硯,墮地有聲。僖宗聞知此事,喟然歎道:「大臣相詬,如何儀型四方?」乃將盧、鄭兩相,一並罷職,改命戶部侍郎豆盧瑑,吏部侍郎崔沅,同平章事。宣詔時大風拔木,隱兆不祥,時人已知新任二相,未能令終。伏後文。且南詔事終未定議,但遣趙宗政歸國,不加答復,付諸緩圖便了。
  誰料媮安不安,防亂生亂,大同軍又起變端,竟殺死防禦使段文楚,推李克用為留後。克用系李國昌子,國昌即朱邪赤心,事見前回。為沙陀副兵馬使,出戍蔚州。國昌由大同調鎮振武軍,會代北薦饑,漕運不繼,防禦使段文楚減扣軍士衣糧,用法亦不免苛峻,以致軍士怨謗。沙陀兵馬使李盡忠,與牙將康君立薛志勤程懷信李存璋等私議道:「今天下大亂,朝廷號令,不能遠行,此正英雄立功建業的時期。段使苛暴,不足與議大計,李振武功大官高,名聞天下,子克用勇冠諸軍,若經我等推戴,代北唾手可定,我等可共取富貴,豈不甚善?」康君立等同聲贊成。乃由君立潛詣蔚州,勸克用起事,立除文楚。克用道:「我父現在振武,俟我稟明,舉事未遲。」君立道:「事在速行,緩即生變,尚何暇千里稟命呢?」克用許諾,遂募得士卒萬人,直趨雲州。李盡忠聞克用將到,即夜率牙兵,攻入牙城,執住段文楚及判官柳漢璋等,械系獄中,並遣人送交克用,請為防禦留後。克用率眾至鬥雞台下,台在城東,設帳屯兵,盡忠即將文楚等,驅至克用營前,克用命軍士剮死文楚,並用騎踐骸,究竟是狼子野心。乃入城視事,囑將士表求敕命。朝廷不許,正思詰問李國昌,國昌已表請速除大同防禦使,若克用逆命,臣當率本道兵往討,決不溺愛一子,致負國家。初意卻是不錯。僖宗以命太僕卿盧簡方為大同防禦使。克用拒命不納,乃由朝廷改詔,命盧簡方調任振武,李國昌復鎮大同。哪知國昌忽然變計,竟撕去制書,殺死監軍,與克用合謀為逆,派兵攻寧武及岢嵐軍。真是出人意表。
  是時幽州節度使張公素,為部將李茂勛所逐,代主軍務,聞大同軍亂,上表薦子可舉,具有武略,願討大同,且請授可舉旌節,自乞息肩。僖宗本欲令他出平代亂,授為幽州節度使,及見他上表陳情,遂悉從所請,令可舉代父統軍,與昭義節度使李鈞,合兵討國昌父子。可舉復約吐谷渾酋長赫連鐸白義誠,沙陀酋長安慶,薩葛酋長米海萬,聯兵夾攻。赫連鐸饒有勇力,兼程急進,直趨振武。國昌猝不及防,被鐸攻入,慌忙挈騎兵五百,遁往雲州。雲州閉城不納,乃轉奔蔚州。鐸取得振武軍資械,追國昌至雲州,乘勢入城,復聞克用屯兵新城,即引兵萬人往擊,三日不能下。國昌自蔚州往援,鐸乃引退,朝廷再命河東宣慰使崔季康為河東節度使,兼代北行營招討使,與李可舉赫連鐸部眾,共討沙陀。可舉與鐸,會兵攻蔚州。李國昌率眾抵敵,相持未下。克用卻獨領一隊,趨遮虜城,拒擊李鈞。鈞方與崔季康軍,共至洪谷,天適大雪,士卒相繼凍僕,不防克用殺到,衝入官軍隊裡,沙陀鐵騎,本是勇悍,更兼生長沙漠,素性耐寒,任他大雪飄飄,越發精神健旺,那河東昭義兩鎮兵士,又凍又餒,如何招架得住,拚命亂逃。季康押著後隊,還得僥倖逃生,鈞在前驅,竟戰死亂軍中。小子有詩歎道:
  國亂紛紛太不平,強藩逐鹿擅行兵。
  可憐大將無才略,枉向沙場把命傾。
  兩鎮兵敗,沙陀兵氣燄益盛,遂長驅入雁門關。欲知後事,且閱下回。  

  讀此回而已知唐之將亡,亡唐者非他,一田令孜足以盡之,內而宰相,外而寇盜,猶不足責也。僖宗年少嗣統,非得老成夾輔,不足致治,乃獨寵任田令孜,導之游狎,厚賦斂,貪貨賄,天怒於上而不之知,人怨於下而不之問,王黃二盜,乘勢揭竿,朝廷議剿議撫,茫無定見,一二賢相,復被佞幸摧抑至死,國家寧尚有豸乎?宋威老而貪功,欺君罔上,不加斥逐,卒至寇勢日熾,迨改任曾元裕,始得擊斬仙芝,一盜雖殄,一盜猶存,禍本固尚未芟也。李國昌父子,復起代北,叛命不臣,南顧多懮,何堪再遇北寇?中原搶攘無虛日,而皇綱從此掃地,故觀於此而已可知唐之將亡。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7 18:22:39

第九十二回     鎮淮南高駢縱寇 入關中黃巢稱尊



  卻說李克用乘勝長驅,入雁門關,進寇忻代二州,時已為僖宗七年,新改元為廣明元年,忻代刺史,乘城拒守,倖免陷沒。克用轉逼晉陽,攻入太谷,詔遣汝州防禦使諸葛爽,率東都防禦兵往救河東,再命太僕卿李琢為蔚朔等州招討都統。琢系前西平王李晟孫,治軍嚴整,奉詔啟行,率兵萬人至代州,與幽州節度使李可舉,吐谷渾都督赫連鐸,共討克用,克用遣部將高文集守朔州,自率眾拒李可舉。鐸遣辯士入朔州城,勸文集歸國。文集被他感動,遂執克用將傅文達,與沙陀酋長李友金,同降李琢,開城延納官軍。克用聞文集降唐,頓時大忿,即引兵還擊,可舉遣行軍司馬韓玄紹,邀擊藥兒嶺。嶺路很是崎嶇,玄紹三伏以待,克用乘怒前來,到了嶺旁,天色將晚,將士請擇險駐營,休息一宵。克用怒道:「我恨不得今夜踏平朔州,哪裡還有閒工夫在此休息?」忿兵必敗。將士不好違令,只好策馬前進。沿途七高八低,昏黑莫辨,驀聽得一聲號炮,有一彪人馬突殺出來,衝動沙陀兵。克用尚自恃驍勇,持著一支長槊,當先開路,左挑右撥,把官軍驅開兩旁,麾兵急進。官兵也不緊追,但慢慢兒隨著後面。克用不暇後顧,一味前闖,天色越昏,嶺路越仄,號炮聲接連又震,嶺上嶺下,均有官軍殺到,口口聲聲,要捉克用。克用到此,也不禁慌亂起來,自思逃命要緊,只好易騎為步,盡把所有健馬,塞住兩旁,單剩一條血路,狂奔而去。至官軍挑開戰馬,來殺克用,他已走得甚遠,但把他部將李盡忠程懷信等,一陣剁死,並殺斃沙陀兵萬餘人。收拾悍騎,最好在狹路中。克用雖逃得性命,人馬均已喪盡,狼狽奔至蔚州,正值李琢赫連鐸,合軍殺敗國昌,父子相見,好似啞子吃黃連,說不出的苦楚。自知蔚州難守,索性棄城北走,遁往韃靼去了。
  李琢李可舉等,連章告捷,有詔加可舉兼侍中,徙琢鎮河陽,授鐸雲州刺史,兼大同軍防禦使,白義誠為蔚州刺史,米海萬為朔州刺史。鐸聞國昌父子,遁往韃靼,特派人入韃靼部,癳以金帛,索交逃犯。韃靼系靺鞨別部,素居陰山,專以遊獵為生,克用入韃靼後,嘗與番酋游畋,就木葉中置著馬鞭,或懸針為的,射無不中,番酋統驚為神技。又嘗置酒共飲,飲至半酣,克用拊髀歎道:「我得罪天子,無從效忠,今黃巢擾攘中原,必為大患,若天子肯赦我罪,得與公等南向,殺賊立功,豈非一大快事?人生幾何,怎可老死沙磧,沒世無稱呢?」此子亦有悔意麼?韃靼頗服他豪爽,且知無留意,乃謝絕鐸使,仍令他父子寓居。事有湊巧,那大盜黃巢,由北而南,復由南而北,殺人如麻,占奪兩都,於是亡命外域的李克用,復得遇赦歸國,為唐立功。說來又是話長,待小子演述出來。
  先是黃巢渡江南下,竄入浙東,中原稍舒盜患。平盧節度使宋威病死,由曾元裕接任,東都亦已解嚴,只東南各道,漸漸吃緊。鎮海節度使高駢,令部將張璘梁纘,分道討巢,連敗巢眾,收降賊將秦彥畢師鐸李罕之等﹔還有仙芝餘黨曹師雄,寇掠兩浙州縣,杭州募兵使都將董昌等,隨處抵禦,昌部下有臨安人錢鏐,勇敢著名,屢摧賊黨,積功至兵馬使,錢鏐事始此。兩浙少安。巢由浙赴閩,開山路七百餘里,襲擊福州,觀察使韋岫,倉皇失措,棄城出走,眼見得一座閩城,為巢所據。巢貽浙東觀察使崔璆,廣州節度使李迢書,求為天平節度使,二人均為奏請,朝廷不許,僖宗以巢要索無狀,深以為懮。王鐸入奏道:「臣久居相位,不能不分陛下懮,抱愧滋甚,願出督諸將,剿平逆賊。」僖宗甚喜,即命鐸以宰相出鎮荊南,兼南面行營招討都統。鐸復奏調泰寧節度使李係為副使。係為李晟曾孫,徒具口才,實無勇略,鐸因他系出將門,特請為行營副都統,兼湖南觀察使,令率精兵五萬,出屯潭州,截阻嶺北要路。巢又自己上表,乞授廣州節度使。僖宗命大臣會議,俱未能決。時於悰早已還都,受任為左僕射,獨上言廣州濱海,為市舶寶貨所集,豈可畀賊?乃由群臣議定,只許除巢為衛率府率,衛率府率系護衛東宮,執掌兵仗羽衛,不過一個微員。看官試想!這野心勃勃的黃巢,豈肯降心下氣,受此微職麼?當下由朝廷頒給告身,巢擲置地上,大罵執政,且憤憤道:「唐廷不給我廣州,難道我不能往取麼?」隨即鼓眾至廣州,四面架梯,扒城而入﹔執住節度使李迢,逼使草表,令代掌節鉞。迢慨然道:「我世受國恩,腕可斷,表不可草。」還算硬漢。巢即拔刀割迢兩臂,並截迢頭,且分眾轉掠嶺南州縣。嶺南素多瘴癘,巢眾四處侵擾,不免傳染,日死數人,徒黨勸巢北還,共圖大事。巢乃自桂州編筏,順道湘江,經過衡、永二州,直抵潭州。李系不敢出戰,嚇做一團,巢即日攻陷,大殺戍兵,獨系跳身走免,奔往朗州。腳生得長,卻也是一種技藝。巢黨尚讓,乘勝進逼江陵,眾號五十萬,江陵兵不滿萬人,王鐸料知難守,托詞至山東南道,往會節度使劉巨容,聯兵拒巢,但留部將劉漢宏居守,竟率眾趨襄陽。未見一敵,即已趨避,好一個大都統。漢宏手下,不過三千兵士,多半羸弱無用,索性棄官為盜,焚掠江陵,滿載而去。一個乖似一個。士民都逃竄山谷,天適大雪,僵屍滿野。過了旬日,尚讓始至,據住江陵,漢宏籍隸兗州,歸裡後復出掠中原,為各道兵所攻,始再投誠,這且休表。
  且說黃巢聞尚讓得勝,王鐸北遁,遂進兵趨襄陽。山南東道節度使劉巨容,與江西招討使曹全晸同至荊門御賊,巨容伏兵林中,誘賊入伏,四起奮擊,賊眾大溃,十成中傷亡七八成。巢渡江東走,或勸巨容急追勿失,巨容歎道:「國家專事負人,事急乃不愛官賞,稍得安寧,即棄如敝屣,或反得罪,不若縱賊遠颺,還可使我輩圖功哩。」負功固朝廷之咎,但既為將帥,何得縱寇殃民?巨容之言大誤。遂按兵不追。全晸卻不肯捨賊,渡江追擊,途次接得朝命,令泰寧都將段彥模代為招討使,於是全晸亦怏怏而還。唐廷以王鐸無功,降為太子賓客分司,又進盧攜同平章事。攜尚薦高駢才,說他能平黃巢,駢將張璘,屢破巢眾,僖宗以攜為知人,所以復用,且調駢為淮南節度使,兼充鹽鐵轉運使。內官以用度不足,奏借富戶及胡商貨財,駢獨上言道:「天下盜賊蠭起,皆為饑寒所迫,只有富戶胡商,尚未至此,不宜再令饑寒,驅使為盜。」僖宗乃止。
  原來僖宗遊戲無度,賞賜無節,左拾遺侯昌業,嘗上疏極諫,且斥田令孜導上為非,將危社稷。一番危言篤論,反惹得僖宗怒起,竟召昌業至內侍省,賜令自盡。嗣是越加遊蕩,凡騎射劍槊法算,以及音律蒱博,皆加意研習,務求精妙。最喜蹴踘鬥雞,且與諸王賭鵝,鵝一頭至值五十緡﹔尤善擊球,嘗語優人石野豬道:「朕若應試擊球進士,必得狀元。」野豬答道:「若遇堯舜做禮部侍郎,恐陛下亦不免駁放。」石優頗知譎諫。僖宗一笑而罷。惟是本性難移,始終不改,更可笑的是擊球賭彩,得勝即選,簡放幾個邊疆大臣出來。中尉田令孜,本姓陳氏,冒宦官姓為田,有兄陳敬暄,嘗業餅師,自令孜得寵,敬暄連類升官,得封神策將軍。令孜見關東群盜,勢日鴟張,陰為幸蜀計,特薦敬暄及私黨楊師立、王勖、羅元杲三人,出鎮蜀中。僖宗令四人擊球賭勝,敬暄得第一籌,即授西川節度使﹔次為師立,命鎮東川﹔又次為勖,命鎮興元﹔元杲最劣,不得遷擢。這種制度,曠古無聞。這等擅長擊球的人物,叫他如何治民?眼見得川陝百姓,活遭晦氣。惟任鄭從讜為河東節度使,尚算得人。先是河東軍亂,戕殺節度使崔季康,僖宗令宰相李蔚,出鎮河東,即用吏部尚書鄭從讜,代蔚為相。蔚戡定河東亂事,整繕軍行,朝旨又將蔚罷去,改命康傳圭接手。傳圭闒茸無能,無術馭眾,又被軍士殺死,置帥如奕棋,安得不亂?乃派從讜為河東節度使。從讜外和內剛,多謀善斷,遇有將士謀亂,輒能預知,先事除去。部將張彥球,亦預亂謀,從讜愛他智勇,且知他事出脅從,特召入慰諭,涕泣與談。彥球不禁感服,願為效死,乃委以兵柄,並奏用王調劉崇龜崇魯趙崇為參佐。均系一時名士,時人號為小朝廷。
  同平章事盧攜,因河北粗安,只有江南一帶,為巢蹂躪,特薦高駢為諸道行營都統。駢既接詔,乃傳檄征各道兵馬,且就近招募丁壯,得兵七萬,威望大振。部將張璘,渡江擊賊,屢破巢軍,降賊將王重霸常宏。巢自饒州退保信州,被璘追至城下,督兵猛攻,巢卒多死。巢乃用金帛賂璘,且致書高駢,悔過乞降,求駢代為保奏。駢欲誘巢前來,復稱如約。適昭義感化義武等軍,俱至淮南,駢恐各軍分功,奏稱賊已窮蹙,即可平定,不煩諸道相助,盡將各軍遣歸。哪知巢刁滑得很,竟向駢告絕請戰。駢再促璘進剿,被巢用埋伏計,將璘擊死,巢勢復振,分兵陷睦婺兩州,再入宣州,自督眾渡江北趨,圍攻天長六合,氣燄甚盛。淮南將畢師鐸諫駢道:「朝廷倚公為安危,今黃巢率數十萬眾,乘勝長驅,若不據險邀擊,令得逾淮而東,必為大患。」駢以張璘已死,諸道兵又復遣還,自思力未能制,不敢出兵,且上表告急。有詔責駢誤事,駢遂稱風痹,不復出戰。詔發河南諸道兵出戍溵水,並敕泰寧節度使齊克讓屯兵汝州,備御黃巢。忠武節度使薛能,遣牙將秦宗權助戍蔡州,又令大將周岌,引兵赴溵水駐紮。會徐州亦派兵三千,至溵水鎮守,道過許州,向能索餉,經能好言勸慰,並加厚待,方得免亂。不意周岌聞亂趨還,夜至城下,襲殺徐卒,且怨能厚待外兵,索性入城逐能,能竟死亂兵手中,岌遂自稱留後,表稱薛能為徐卒所戕,自率兵還城靖難,朝廷亦不暇查究,即令岌繼任忠武節度使。秦宗權到了蔡州,亦將刺史逐去,自掌州事。周岌又表薦宗權為蔡州刺史,亦邀批准。周岌秦宗權同惡相濟,唐廷處置憒憒,無怪亂端迭起。齊克讓恐為岌所襲,引還兗州,諸道兵到了溵水,聞許州不靖,亦皆散去。黃巢遂得率眾渡淮,經過潁宋徐亳一帶,沿途無犯,惟略取丁壯,充作部兵,自稱天補大將軍,移牒各道,勸他各守城寨,勿得攖鋒,本將軍將入東都,順道至京師問罪,與眾無預云云。齊克讓得此牒文,飛章上奏,僖宗大驚,急召宰相等入議。盧攜稱疾不至,豆盧瑑崔沅請發關內兵及神策軍守潼關,田令孜獨倡議幸蜀,且舉玄宗故事為證。別事應從祖制,此事亦應從祖制麼?豆盧瑑亦附和一詞,僖宗不禁泣下,徐語令孜道:「卿且為朕發兵守潼關。」令孜薦左軍騎將張承范,右軍步將王師會,左軍兵馬使趙珂,材可大用。僖宗召見三人,即授承范為兵馬先鋒使,兼把截潼關制置使,師會為制置關塞糧料使,珂為勾當寨柵使。三人拜謝出朝,僖宗復特簡令孜為左右神策軍內外八鎮,及諸道兵馬都指揮制置招討等使,阿父原宜重用,可惜斷送祖基。以飛龍使楊復恭為副。兵尚未出,東都已陷,原來東都留守劉允章,並不拒戰,一俟黃巢入境,即派人恭迎,開城出謁。巢喜溢眉宇,入城勞問,恰也假仁假義,揭榜安民,禁止部下擄掠,閭裡晏然。
  齊克讓忙上表告急,奏稱黃巢已入東都,臣收軍退守潼關,乞速發資糧及援兵。僖宗亟命張承范等,挑選兩神策軍弓弩手,得二千八百人,率赴潼關。看官試想兩神策軍,多是富家子弟,厚賂宦官,隸名軍籍,平時鮮衣怒馬,從未經過戰仗,一聞出征命令,害得父子聚泣,妻妾牽襟,沒奈何取出私資,專僱坊市貧民,頂替出去。這種受僱的人夫,曉得甚麼戰鬥?只為了若干銀錢,勉強充選。承范點齊兵數,入朝辭行,僖宗御章信門樓,親自慰遣。承范進言道:「黃巢擁數十萬眾,鼓行西來,鋒不可當,齊克讓只率饑卒萬人,依托關下,今遣臣率二千餘人,往屯關上,兵力未足,饋餉不繼,臣實覺寒心,還望陛下速促諸道精兵,指日來援,或尚可勉強保守哩。」承范不足為將,但語恰甚是。僖宗道:「卿等且行!朕自當促兵進援。」承范與師會出赴潼關,偕齊克讓駐軍數日,未見餉運到來,援兵亦無一至,很是焦急。那黃巢軍卻漫山遍野,疾驅而來,呼喊聲達數十里。克讓出軍接戰,倒也拼命相爭,自午至酉,士卒饑甚,枵腹如何殺賊﹔頓時溃散。克讓走入關中,關左有谷,平時禁人往來,專榷徵稅,叫作禁阬,官軍倉猝忘守,溃兵自谷趨入,賊亦隨進,夾攻潼關。承范盡散輜囊,分給士卒,令他拒守,一面飛表告急,催兵及餉,且有諫阻西巡等語。怎奈兵餉未來,賊眾猛撲,勉力固守一日,箭已射盡,賊不少卻。且驅民填塹,積屍塹間,由賊踐屍逾越,縱火焚關,樓俱被毀。承范所率二千餘人,本是不耐久戰,況經此眉急,自然棄械逃生。有一日可支,還是難得。師會自殺,承范易服走還,克讓早已遠去。黃巢入潼關,轉陷華州,留黨目喬鈴居守,自率眾趨長安。唐廷迭接警報,非常驚惶,不得已頒下詔敕,授巢為天平節度使,令他即日蒞鎮。此時巢已癡心為帝,哪裡還肯受命,當然拒絕。僖宗急得沒法,日召宰相等議事。盧攜屢次不赴,乃貶攜為太子賓客分司,另授尚書左丞王徽,戶部侍郎裴澈,同平章事。會承范逃回都中,報稱潼關失守狀,田令孜恐僖宗見責,獨歸咎盧攜,攜仰藥自殺。僖宗至南郊祈天,默求神佑。何必如此,還是擊球有趣。及還朝議政,忽由田令孜入報道:「賊眾來了,陛下不如幸蜀罷!」僖宗大驚道:「有這般事麼?」令孜又道:「臣已召集神策兵五百人護駕,請陛下趕即啟行。」僖宗被他一嚇,慌忙返宮,但挈得妃嬪三人,與福穆潭壽四王,壽王即昭宗,餘俱無考。踉蹌趨出,當由令孜接著,指麾神策兵五百名,擁駕西行,出金光門而去。
  看官道賊眾入京,如何這般迅速?原來令孜召募新軍,統是裘馬鮮明,適有鳳翔博野援兵,來至渭橋,見新軍如此華麗,不禁大怒道:「若輩有甚功勞,反令我輩凍餒?」遂掠奪新軍衣服,出為賊眾嚮導,亟趨京師。京中無主,軍士及坊市人民,競入府庫,盜取金帛。百官始知車駕西行,有幾個出城追去,餘多手足失措,不知所為。到了日晡,黃巢前鋒將柴存入都,金吾將軍張直方,與群臣迎賊灞上,巢乘黃金輿,戎服兜鍪,昂然直入。徒黨皆華幘繡袍,乘著銅輿,隨在後面。騎士數十萬,多半被發執兵,緊緊跟著。所有輜重,自東都至京師,千里相屬,都民夾道聚觀,賊眾見他衣衫襤褸,便分給金帛。且由尚讓曉示道:「黃王起兵,本為百姓,非為李唐不愛爾曹,爾曹但安居無恐!」人民頗相率歡呼。及巢入春明門,升太極殿,有宮女數千人迎謁,拜稱黃王。這是濁亂宮闈之報。巢大喜道:「這真是天意了。」遂派黨目守住宮廷,自己出居田令孜宅,還不過自稱將軍,申明軍律,約束徒眾。過了數日,賊黨漸漸恣肆,四出騷擾,既而焚掠都市,殺人滿街,見有富家貴閥,越覺逞情搜掠,任意淫戮。做官發財者其聽之。巢亦不能禁止,嗣見勸進文牘,聯翩遞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大殺唐家宗室,至無噍類。於是挈眷入宮,自稱大齊皇帝,即位含元殿,畫皂繒為袞衣,擊戰鼓數百,權代樂音,列長劍大刀為衛,大赦天下,改元金統。凡唐官三品以上,悉令罷職,四品以下守官如故。因自陳符命,謂:「廣明二字,隱兆瑞讖,唐去丑口,易一黃字,見得黃當代唐,明字是日月相拼,黃家日月,一覽可知。」又黃為土金所生,因號金統,立妻曹氏為皇后,拜尚讓趙璋崔璆楊希古為宰相,鄭漢璋為御史中丞,李儔黃諤尚儒為尚書,孟楷蓋洪為左右僕射,王播為京兆尹,許建米實劉塘朱溫張全彭攢季逵等為諸將軍。朱溫碭山人,少孤且貧,與兄存昱依蕭縣劉崇家,崇嘗加侮辱,崇母獨申戒道:「朱三非常人,汝等宜優待為是。」後來溫入巢黨,遂為巢將,朱溫將篡唐為帝,故特別表明。巢命溫屯東渭橋,守禦唐師。又徵召唐室大臣,令詣趙璋處報名,仍復原官。大臣多不敢出報,乃大索裡閭。宰相豆盧瑑崔沅等,避匿張直方家,直方已為巢臣,惟友情尚篤,所以容納公卿,藏匿復壁,不料被巢察覺,發兵攻入,搜得豆盧瑑崔沅等數人,一並梟斬,連直方亦被誅夷。誰叫他首先迎賊。將作監鄭綦,庫部郎中鄭系,義不從賊,舉家自殺。賊發盧攜屍,戮諸市曹。左僕射於悰,右僕射劉鄴,太子少師裴諗,御史中丞趙濛,刑部侍郎李湯,匿居民間,都被搜斬。於悰妻廣德公主,見悰被殺,執住賊刃,慨然道:「我是唐室女,誓與於僕射同死。」賊不加詰問,抽刀砍去,可憐一位賢德公主,也隨於駙馬同逝黃泉。小子有詩贊道:
  巾幗猶知不惜生,殉夫殉國兩成名。
  長安不少名門女,誰及當時公主貞?
  巢既僭號長安,且遣尚讓等寇鳳翔,追趕僖宗。欲知僖宗蒙塵情狀,待至下回再詳。  

  黃巢渡江而南,中原已經解嚴,北方可稍紓寇患,所賴高駢一人,鎮守淮南,截住寇蹤。駢將張璘,勇冠一時,屢破賊眾,假使巢在饒信時,駢率諸道兵,戮力攻巢,則巢易就擒,大盜可立平矣。奈何墮巢詭計,兼起私心,遣歸外兵,致喪良將,後且逍遙河上,任賊長驅,故劉巨容之縱寇,已不勝誅,駢身膺都統,誤國若是,罪不較巨容為尤甚乎?巢渡淮入關,如入無人之境,僖宗但恃一田令孜,而令孜尤為誤國大蠹,倡議幸蜀,倉皇出走,卒致逆巢入都,僣號稱尊,宗室無噍類,都市成灰燼,誰為厲階,釀成此劫乎?故觀於黃巢之亂,而益歎僖宗之不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7 18:23:07

第九十三回     奔成都誤寵權閹 復長安追殲大盜



  卻說田令孜擁駕西行,日夜奔馳,不遑休息。趨至駱谷,適鄭畋出鎮鳳翔,迎謁道左,請僖宗留蹕討賊。僖宗道:「朕不欲密邇巨寇,且西幸興元,徵兵規復,卿可糾合鄰道,勉立大功。」畋知僖宗不肯留蹕,乃啟奏道:「道路梗澀,奏報難通,陛下委臣恢復,還請假臣兵權,便宜從事。」僖宗允諾,住了一宵,復啟蹕向興元進發。畋送至十里外而還,乃召集將佐,會議拒賊,將佐齊聲道:「賊勢方熾,且徐俟兵集,再圖恢復。」畋勃然道:「諸君欲畋臣賊麼?」道言未絕,氣向上衝,暈僕地上。經將佐扶救入寢,用藥灌飲,好多時才得甦醒,但身子不能動彈,口亦不能出聲,只是涕泣交下。忠義可敬。將佐見畋情狀,不禁天良發現,願效驅馳。畋用手點額,且麾令暫退。次日將佐等復入問疾,畋尚未能言,將佐歎息而出。忽由監軍袁敬柔,召將佐會議,將佐應召而往,但見監軍陪著一位賊使,盛筵相待,音樂鏗鏘,大家不勝驚愕。那袁敬柔恰宣言道:「現在新天子頒下敕書,我等理應申謝,只因節使風痹,由我代為署名,草呈謝表。」說到表字,將佐忽發哭聲,霎時間淚灑一堂。賊使驚問何故?幕賓孫儲道:「節使風痹,不能延客,所以大眾生悲呢。」賊使亦覺掃興,宴畢即去。當有人報知鄭畋。畋躍起牀上,不覺發言道:「人心尚未厭唐,賊從此授首了。」前此不言,恐系做作,但借此感勵將士,雖詐亦忠。遂刺指出血,寫就表文,遣親將齎詣行在,再召將佐喻以順逆,眾皆聽命,復歃血與盟,然後完城塹,繕器械,訓士卒,密約鄰道,合兵討賊。有聲有色。
  各道兵慕義向風,依次趨集。尚有禁軍分鎮關中,不下數萬人,亦皆響應,來會鳳翔。畋散財犒眾,士氣大振。巢相尚讓,率眾往攻,由畋將宋文通帶領各軍,一鼓殺退。讓敗歸報巢,巢再遣部將王暉,齎書招畋。畋扯碎來書,殺死王暉,又令子凝績報捷行在。僖宗早至興元,詔令諸道出兵,收復京師。義成節度使王處存,涕泣入援,且遣千人從間道赴興元,扈衛車駕。河中節度使王重榮,本已向巢通款,巢遣使征發,幾無虛日。重榮語眾道:「我本思屈節紓患,哪知反苦我吏民,此賊不除,如何得安?」乃將巢使一並殺死,整兵拒賊。巢遣朱溫進攻,經重榮慷慨誓師,大破溫眾,奪得糧仗四十餘船,遂遣使與王處存結盟,引兵出屯渭北,一面向行在告捷。僖宗在興元過了殘年,越年元旦,改廣明二年為中和元年,從官因捷書屢至,相率慶賀。僖宗欲駐駕興元,靜俟規復,偏田令孜以儲峙不豐,堅勸僖宗幸蜀。西川節度使陳敬暄,亦遣步騎三千奉迎,僖宗乃轉趨成都,由敬暄迎入城中,借府舍為行宮。會兵部侍郎蕭遘,及太子賓客分司王鐸,先後馳抵行在,僖宗俱命為同平章事。裴澈由賊中自拔來歸,亦得官兵部尚書。且恐南詔乘隙入寇,遣使招撫,願與和親。更命高駢為東面都統,促使討巢。還要用他。加河東節度使鄭從讜兼侍中,守前行營招討使,特任鄭畋為京城四面諸軍行營都統,所有蕃漢將士,赴難有功,悉聽畋墨敕除官。畋奏調涇原節度使程宗楚為副都統,前朔方節度使唐弘夫為行營司馬,傳檄四方,徵兵討賊。
  黃巢再遣尚讓,率眾五萬,進寇鳳翔,畋使唐弘夫伏兵要害,自督兵數千人,出陣高岡,多張旗幟,誘賊來攻。賊本書生視畋,料無將略,更見他據岡列陣,適犯兵忌,遂貪功競進,鼓行而前。群賊爭先恐後,無復行伍,趨至龍尾陂,被弘夫橫擊而出,衝斷賊兵。賊眾前後不及顧,彼此不相救,正覺得心慌意亂,招架為難。畋又麾兵趨下,奮呼殺賊,賊腹背受敵,且不知畋軍多寡,總道有無數雄師,覆壓下來,頓時東奔西竄,情急求生。哪知逃得越快,死得越多,凌藉了半日餘,把頭顱拋去了二萬多顆。尚讓倉皇走脫,遁歸長安。
  唐弘夫得此大勝,遂由程宗楚唐弘夫等,追賊至都,且檄河中節度使王重榮,義成節度使王處存,權知夏綏節度使拓跋思恭,並為後應。大家興高采烈,趨集長安城下。尚讓已經入城,報知黃巢,巢聞官軍大至,無心固守,即率眾東走。程宗楚自延秋門殺入,唐弘夫繼進,王處存也率銳卒五千,魚貫入城,坊市人民,歡呼出迎,或取瓦礫擊賊,或拾箭械奉給官軍,不到一夕,已是全京恢復,無一賊兵。宗楚恐諸將分功,不欲通報外軍,但令軍士釋甲,就宿第舍。軍士尚未肯安枕,掠取金帛妓妾,恣意圖歡。王處存令部兵首系白巾為號,坊市無賴少年,也模仿軍裝,冒充名號,掠奪良民。卻是自己尋死。賊眾露宿灞上,詗知官軍不整,且無後軍相繼,即引兵還襲,掩入都門。宗楚弘夫,未曾防備,驀聞賊眾又至,倉猝出戰。軍士方挾金帛,擁妓妾,分居取樂,一時不及調集,可憐宗楚弘夫二人,手下只有數百名士卒,不值賊眾一掃,兩人亦相繼陣亡。貪功喪軀,可作殷鑒。王處存急召集部眾,出城還營。黃巢復入長安,恨人民迎納官軍,縱兵屠殺,流血成川,他卻取出一個新名目,叫作洗城。各道官軍聞報,一並退去,賊勢益熾,上巢尊號,稱為承天應運啟聖睿文宣武皇帝。
  代北監軍陳景思,方率沙陀酋長李友金等,入援京師,到了絳州,將要渡河,絳州刺史瞿稹,亦沙陀人,迎白景思道:「賊勢方盛,未可輕進,不若且還代北,募兵數萬,方可進行。」景思乃與稹同還雁門,招兵勤王,逾旬得三萬人,統是北方雜胡,獷悍暴橫,稹與友金不能制。友金系李克用族父,欲乘此召還克用父子,即勸景思拜表奏功,請赦克用父子罪,令他入統代北軍士,立功贖愆。景思依言代奏,有詔依議。友金遂率五百騎士,齎詔至韃靼,赦還克用父子。克用甚喜,即率韃靼諸部萬人,入屯雁門。克用移牒河東,說是奉詔討巢,令招討使鄭從讜,具給資糧,一面進兵汾東。從讜恐克用尚有異心,特閉城設備,不應所請。克用自至城下大呼,求與從讜相見。從讜乃登城與語,許給錢米,待克用退去,遣人運給錢千緡米千斛。克用意尚未足,還陷忻代二州,遂在代州留駐,按兵不發。東面都統高駢,雖出屯東塘,移檄討賊,但也口是心非,遷延觀望。鄭畋自宗楚等喪師長安,聲威挫失,僖宗加封司空,兼同平章事,都統如故,仍令他銳圖恢復,怎奈畋有志未逮,徒喚奈何!
  忠武節度使周岌,已奉表降巢,監軍楊複光,頗具忠忱,與岌嘗有違言。一日,岌正夜宴,邀楊預席,左右進言道:「周為賊臣,恐不利監軍,不如勿往!」複光搖首道:「事已如此,義不苟全。」即毅然前往,入席與飲。酒至半酣,岌語及唐事。複光泣下,良久與語道:「大丈夫感恩圖報,見義勇為,公自匹夫為公侯,奈何舍十八葉天子,甘心臣賊呢?」岌亦忍不住淚,徐徐答道:「我不能獨力拒賊,所以陽奉陰違,今日召公,正為此事。」復光立即起座,瀝酒與盟,難得有此義閹。且因巢使方去,即遣養子守亮,追往驛館,殺斃巢使。當下出召兵士,調集三千人,親自帶領,逕詣蔡州。蔡州刺史秦宗權,素來跋扈,不從岌命,複光入城,勉以大義,宗權也覺心折,遣將王淑率兵三千,隨複光往擊鄧州。鄧州正為巢將朱溫所陷,所以引兵急攻,王淑雖然從行,途次一再逗撓,被複光數罪處斬,並有淑眾。乃再召忠武牙將鹿晏弘晉暉王建韓建張造李師泰龐從等至軍,進破朱溫,攻克鄧州,逐北至藍橋,方收軍還鎮。王建事始此。黃巢遣黨目王玫為邠寧節度使,邠州鎮將朱玫起兵誅賊,推別將李重古為節度使,自率部眾討巢,出屯興平,與巢將王播接戰,失利而退,返屯奉天。為下文謀逆伏案。
  僖宗寓居成都,已是半年,因各道軍勝負不一,終未能規復長安,他也不免焦煩。但終信任一田令孜,令為行在都指揮處置使,又由令孜倚畀陳敬**,拜他為相。敬瑄奏遣西川左黃頭軍使李鋋,往討黃巢。還有右使郭琪,留衛成都,令孜犒賞扈駕諸軍,嘗從優給,獨不及西川軍。琪因誘眾作亂,焚掠坊市,令孜奉僖宗保東城,閉門登樓,命諸軍擊琪。琪突圍夜走,渡江奔廣陵,往依高駢。令孜驕橫益甚,蔑視宰相,所有軍國大事,但由令孜處決,宰相不得與聞。先是宦官權重,分宮廷為南北兩司,北司屬內侍,南司屬宰相,兩權分峙,及令孜專政,北司權過南司。左拾遺孟昭圖痛心閹禍,憤然上疏,略云:
  治安之代,遐邇猶應同心﹔多難之時,中外尤當一體。去冬車駕西幸,不告南司,遂使宰相以下,悉為賊所屠,獨北司平善。前夕黃頭軍作亂,陛下獨與田令孜及諸內臣,閉城登樓,並不召宰相入商,翌日亦不聞宣慰朝臣,臣備位諫官,至今未知聖躬安否,況疏冗乎?夫天下者,高祖太宗之天下,非北司之天下。天子者,九州四海之天子,非北司之天子。北司未必盡可信,南司未必盡無用,豈天子與宰相,了無關涉?朝臣皆若路人,臣恐收復之期,尚勞宸慮。屍祿之士,得以宴安。臣躬被寵榮,職司補袞,雖遂事不諫,而來者可追,還願陛下熟察!
  這疏呈將進去,田令孜屏匿不奏,反矯詔貶昭圖為嘉州司戶。昭圖去後,又遣人擠溺蟆頤津,一道忠魂,竟歸水窟。足令閱者髮指。自是天愈怒,人愈亂,靖陵雨血,河東霜殺禾,流星如織,或大如杯碗,隕落成都,這是天怒的見端。至若亂端蠭起,更不勝述,最關緊要的是感化軍牙將時溥,逐殺節度使支祥,納賂令孜,即頒詔令溥為留後。壽州屠夫王緒,與妹夫劉行全,聚眾五百,也居然倡亂,盜據壽州,轉陷光州。秦宗權反保奏他為光州刺史,固始縣佐王潮及弟審郢審知,皆以材氣知名,願為緒用。屠狗果出英雄,居然高坐黃堂,驅使名士。王潮事始此。就是鳳翔節度使,兼京城四面諸營的鄭司空,也為行軍司馬李昌言所圍。鄭畋登城詰問,眾皆下馬羅拜道:「相公原不負我曹,但糧饋不繼,饑寒交迫,不得已出此一舉。」畋歎息道:「汝等願從司馬,司馬若能戢兵愛民,為國滅賊,我情願讓主軍務,但望司馬勿負我言。」昌言許諾。畋即開城自去,奔赴行在。畋亦如此,大殺風景。詔降畋為太子少傅分司,授李昌言鳳翔節度使,時溥為感化節度使,令討黃巢,且屢促高駢進兵。
  駢與鎮海節度使周寶,同出神策軍,相待如兄弟,及封壤相鄰,屢爭細故,遂與有隙。駢檄寶入援,寶知駢無真意,亦不應召,駢遂表稱寶將為患,不便離鎮,竟罷兵還府。首相王鐸,聞駢無心討賊,乃發憤請行,泣涕面奏。僖宗乃命鐸為諸道行營都統,權知義成節度使,得便宜行事,罷高駢都統職銜,但領鹽鐵轉運使。中和二年正月,王鐸自成都啟行,奏舉太子少師崔安潛為副都統,忠武節度使周岌,河中節度使王重榮為左右司馬,河陽節度使諸葛爽,宣武節度使康實為先鋒使,感化節度使時溥,為催遣綱運租賦防遏使,右神策觀軍容使西門思恭,為諸道行營都監。又令義成節度使王處存,鄜延節度使李孝昌,夏綏節度使拓跋思恭,為京城東西北三面都統,授楊複光為左驍衛上將軍,兼南面行營都監使,且賜號夏州軍為定難軍,鄜坊軍為保大軍,共趨關中。行在一方面,復命鄭畋為司空,兼同平章事。畋等議撤去高駢鹽鐵轉運使,但加給侍中虛銜,以示籠絡。駢既失兵柄,又解利權,遂攘袂大詬,上表詆毀朝廷。僖宗令畋草詔切責,駢因與朝廷決絕,不通貢賦。
  王鐸會同諸道兵馬,進逼黃巢。巢將朱溫,方署同華防禦使,屢向巢請兵,捍御河中。巢因官軍四逼,糧匱兵空,急切無從調遣。溫知巢勢日蹙,變計歸唐,遂向王重榮通款,殺死監軍嚴實,舉州歸降。重榮申告王鐸,鐸令溫署同華節度使,且替溫奏乞官階。有詔授溫為河中行營招討副使,賜名全忠。種一絕大禍根。是時各道兵皆趨集關中,惟平盧不至,平盧節度使安師儒,為牙將王敬武所逐,自稱留後,奉款附巢。王鐸遣判官張濬往說道:「人生應先曉逆順,次知利害,黃巢系一販鹽虜,試問公叛累代帝王,靦顏事賊,究有何利?今天下各道兵馬,競集京畿,獨淄青不至,一旦賊平,天子反正,公等有何面目見天下士?」敬武竦然起謝,即發兵數千,隨濬西行。惟各道軍尚畏賊燄,未敢輕進。王重榮商諸都監楊複光,複光請召李克用,且言:「克用觀望,系與鄭從讜有嫌,若以朝旨喻鄭公,令與修好,料克用必肯前來,定可平賊。」鐸用墨敕召李克用,並諭鄭從讜。從讜不得已貽克用書,勸令釋嫌報國。克用因率兵四萬,進趨河中。部兵皆著黑衣,沿途疾行如飛,勢甚慓悍,賊黨望塵卻走,私相告語道:「鵶子軍到了,快逃生罷!」賊運已衰,故見克用軍愈覺生畏。王鐸奏請授克用為雁門節度使,克用受命,格外踴躍。中和三年正月,進擊沙苑,大破巢弟黃揆,直搗華州。鐸再向行在請命,授克用為東北面行營都統,楊複光為東面都統監軍使,陳景思為北面都統監軍使。僖宗已經允議,頒詔施行,偏田令孜欲歸重北司,謂:「鐸討黃巢,日久無功,幸得楊複光計議,始召沙陀兵破賊,鐸不勝重任,應飭令赴義成軍,罷去兵柄。」僖宗奉命維謹,但教阿父如何主張,無不樂從。好一個宦官孝子。遂詔命王鐸赴鎮,任令孜為十軍十二衛觀軍容使。
  會魏博節度使韓簡,與巢相應,寇掠鄆州及河陽。牙將樂行逢誅簡,還鎮上表,詔令為留後,尋加節度使,賜名彥楨。成德節度使王景崇卒,景崇系元逵孫。子熔年僅十齡,嗣為留後,詔授檢校工部尚書,命發粟濟師。李克用得熔輸粟,士飽馬騰,圍攻華州。黃巢遣尚讓往援,克用與王重榮,同率軍邀擊零口,大敗尚讓,尚讓遁去,克用遂進軍渭橋。忠武將龐從,河中將白志遷等,率軍繼進,黃巢亦傾眾出來,至渭橋攔截官軍。克用躍馬構槊,領沙陀兵充當頭陣,無堅不摧,任他逆巢是百戰悍賊,見了克用,亦嚇退三舍。龐白兩將,也不肯落後,奮勇殺賊,賊眾三卻三進,官軍三戰三捷,更有義成義武諸軍,陸續殺到,賊黨方才大奔。寥寥數語,已寫盡當日大戰。克用等追薄城下,猛撲一晝夜,次日由光泰門殺入。黃巢巷戰又敗,焚去宮闕,出都遁去,擒住巢相崔璆,餘眾半死半降。巢出都後,恐官軍追躡,沿途散擲珍寶,以癳官軍。官軍果然爭取,不願追賊,巢得遠遁。楊複光遣使告捷,百官入賀,詔留忠武等軍二萬人,居守京師,飭將巢相崔璆,就地處斬﹔加李克用朱玫,及保大軍節度使夏侯逵,同平章事。升陝州為方鎮,命王重盈為節度使,又建延州為保塞軍,即命保大軍司馬李孝恭為節度使,各道鎮帥中,惟克用年二十八,最號少壯,破黃巢,復長安,功居第一,兵亦最強。克用一目微眇,時人稱為獨眼龍。諸軍入京,乘機四掠,無異賊眾。長安民居,所存無幾,好好一座首都,除四圍城牆外,幾成一片瓦礫場。回首當年,唏噓欲絕。各軍亦不願久留,或歸鎮,或追賊。巢自藍田入商山,使驍將孟楷往擊蔡州,秦宗權出戰不利,竟背唐降巢。陳州刺史趙*%,聞蔡州降賊,料知陳州必先被兵,亟繕城掘濠,募兵積粟,令弟昶珝及子麓林,分率兵士,出守項城要路,四面埋伏,專待賊眾到來。果然賊將孟楷,移兵進攻,行至項城,恃勝無備,趙昶趙珝等一齊殺出,立斬孟楷,且將餘賊掃盡無遺。
  巢得敗報,不禁大怒,即與秦宗權合兵,圍攻陳州,掘塹五重,百道攻撲。*%慨諭兵士,誓死固守,有時覰賊少懈,即引銳卒開城出擊,殺賊甚多。巢益大憤,紮營州北,為久持計。且掠人為糧,生投碓磑,並骨取食,號為舂磨寨。*%一面拒賊,一面向鄰鎮乞援。朱全忠方受命鎮宣武軍,邀同周岌時溥,引兵援陳,至鹿邑殺敗賊黨,嗣因巢奮力與鬥,勢且不支,因轉向李克用告急。克用方出爭昭義,一時無暇移師,至中和四年,告急書連番迭至,乃引蕃漢兵五萬,往救陳州。陳州被圍,幾三百日,趙*%兄弟,與賊大小數百戰,艱苦備嘗,終不少懈。極寫趙*%。至克用進援,擊敗賊將尚讓,巢始解圍趨汴。尚讓且率敗兵五千,轉逼大梁。全忠又致書克用,請他速援。克用追賊至中牟,乘賊渡河,逆擊中流,殲賊萬餘人。尚讓窮蹙請降,巢逾汴北走,克用窮追不捨,至封邱殺賊數千,至兗州又殺賊數千,追至冤句,巢已遠颺。俘巢幼子及乘輿服器等物,並賊所掠男女萬餘名。克用因裹糧已罄,盡將男女遣散,自回汴州。命尚讓再行追巢。巢手下只有千人,走保泰山。時溥又遣將陳景瑜,與尚讓窮追至狼虎谷。巢屢戰屢敗,自知難免,顧甥林言道:「我本意欲入清君側,洗濯朝廷,事成不退,原我自誤﹔汝可取我首獻天子,保得富貴。」你亦自知悔麼?言尚不忍下手,巢自刎不殊,氣已垂絕。言乃把巢首砍下,並斬巢兄弟妻子,函首往獻時溥,途次為博野沙陀軍所奪,且將言首一並取去,送至溥軍。溥復派兵搜狼虎谷,得巢姬妾數十人,並巢首齎獻行在。共計巢自倡亂至敗亡,共歷十年,殺人無算,好算是古今一大浩劫。唐室宗社,雖幸得尚存,也已保全無幾了。小子有詩歎道:
  連年寇賊釀兵災,父老相傳話劫灰。
  巢賊殺人八百萬,至今追憶有餘哀。
  巢首獻至行在,僖宗御樓受俘,一切詳情,容後再詳。  

  鄭畋倡義於先,功將成而忽敗,李克用赴援於後,兵一奮而即成,非畋之忠義,出克用下也。畋以書生掌戎政,借一時之鼓勵,號召諸軍,程宗楚唐弘夫等,挾銳入都,一得手而即貪功弛備,復為賊乘,兩將戰死,餘軍不振,畋雖孤忠,究係儒者,徒憑意氣以為感召,安能久持不敝乎?克用以新進英雄,奉詔討賊,才足以御眾,勇足以制人,而諸軍又不足以牽制之,故一舉而復京都,再舉而殲逆賊,事半功倍,游刃有餘,蓋求人者難為功,求己者易為力也。餘子碌碌,因人成事,王鐸兩出統軍,始未戰而即遁,繼大舉而仍無功,雖無田令孜之嫉忌,亦非真有專閫才。而昏庸如僖宗,驕橫如田令孜,更不值齒數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7 18:23:33

第九十四回     入陷阱幸脫上源驛 劫車駕急走大散關



  卻說僖宗聞巨寇已平,獻入巢首,即御大玄樓受俘,當命將巢首懸示都門。至黃巢姬妾等,跪在樓下,約有二三十人,僖宗望將下去,統是花容慘澹,玉貌悽惶,美人薄命,天子多情,倒也動起憐香惜玉的意思來了,當下開口宣問道:「汝等皆勛貴子女,世受國恩,如何從賊?」這句話由上傳下,總道必是叩首乞憐,便好借此開恩,充沒掖廷,慢慢兒的召幸,誰知跪在前面第一人,舉首振喉道:「狂賊凶悖,國家動數十萬大眾,不能剿除,竟致失守宗祧,播遷巴蜀,試想陛下君臨宇宙,撫有萬乘,尚且不能拒賊,乃反責一女子,女子有罪當誅,滿朝公卿將相,應該從何處置?」強詞頗足奪理。僖宗聽了,不禁變憐為嗔,易愛成怒,即傳諭左右,概令處斬,自己返駕入宮。可憐那數十個美人兒,只為那一念偷生,屈身從賊,終難免刀頭一死。臨刑時,吏役多生憫惜,爭與藥酒,各犯且泣且飲,統皆昏醉,獨為首的婦女,不飲不泣,毅然就刑。前後總是一死,何不決死前日。刀光閃處,螓首蛾眉,都成幻影,不必細說。色即是空。
  且說李克用回軍汴州,朱全忠開城出迎,固請克用入城,就上源驛作為客館,款待甚優,饌具皆豐,音樂畢備。克用少年好酒,免不得多飲數杯,醉後忘情,言多必失。全忠更假意謙恭,克用卻一味倨傲,於是全忠挾嫌生忿,遂起了一片毒心,欲將克用置諸死地。克用不無小過,全忠何竟太毒?是晚,宴犒克用兵士,統令部將勸酒,灌得他酩酊大醉。全忠返室,召部將楊彥洪入商,議定一策,密令兵士至大路間,聯車豎柵,塞住不通,一面發兵圍攻上源驛,呼聲動地。克用醉臥方酣,毫不覺悟,帳外親卒,只有薛志勤史思敬等十餘人,已是驚醒,猛聞汴兵殺入,料知有變,亟持械出鬥,獨留郭景銖入內,喚醒克用。景銖叫了數聲,並不見答,忙將克用掖置牀下,用水沃面,才解去克用睡魔,報知禍事。克用始張目援弓,起身外出,志勤見克用出來,亟拈弓發矢,射斃汴兵數人,欲奪走路。怎奈汴兵縱起火來,煙燄四合,迷住雙目,忍不住叫起苦來。老天卻還保全克用,竟雷電交作,大雨傾盆,把煙燄撲滅無餘,但黑沉沉的罩住驛門。克用酒意未消,尚是支撐不定,幸經志勤見機奮勇,扶住克用,招呼左右數人,逾垣突圍,趁著電光隱現,覓路急走。汴兵扼橋守住,由志勤力戰得脫,史思敬孤身斷後,竟至戰死。志勤保護克用,登尉氏門,縋城得出。監軍陳景思手下三百餘人,本與克用同入汴城,至此均為所害。枉死城中,卻多了一班枉死鬼。朱全忠聞克用得脫,忙與楊彥洪乘馬急追,彥洪語全忠道:「胡人急必乘馬,節使如見有乘馬胡人,便當急射,休使走脫!」全忠點首應諾,相偕出城。彥洪見前面有人走動,飛馬急追。全忠落後,因天黑不能辨認,錯疑彥洪是沙陀將士,一箭立殪,這是該死。那克用卻早已遠遠颺去了。
  克用妻劉氏,頗多智略,隨克用駐軍營。克用左右,倉皇奔歸,說是汴人為變,上下盡死。劉氏聲色不動,竟把還兵殺斃,隱召大將入議,令約束全軍,翌日還鎮。到了天明,克用走歸,欲勒兵往攻全忠,為雪恨計。劉氏道:「君為國討賊,救人急難,今汴人不道,隱謀害君,君當上訴朝廷,剖明曲直,若遽舉兵相攻,反致曲直不明,彼轉有所借口了。」說得甚是。克用乃引兵北返,移書責問全忠。全忠復書,托言前夕兵變,僕未預聞,朝廷自遣使臣,與楊彥洪密議,彥洪已經伏罪,請公諒察!既經歸咎彥洪還要架誣朝廷,凶狡尤甚。克用明知是假,懷恨不平。及返至晉陽,即表陳:「朱全忠負義反噬,命幾不保,監軍陳景思以下,枉死三百餘人,乞即遣使按問,發兵討罪!」僖宗得見此表,不禁大駭,暗思黃巢伏誅,方得少息,怎可再啟兵端?乃與宰相等熟商,頒詔和解。克用不肯伏氣,表至八上,極言全忠包藏禍心,他日必為國患,乞朝廷削他官爵,委臣率本道兵往討,得除禍首,才免後懮。僖宗仍然不從,但遣中使楊復恭等傳諭,說是事變甫定,卿當力顧大局,暫釋私嫌。克用勉強遵旨,心下總是未懌,乃大治兵甲,密圖報怨。
  他有養子嗣源,本系胡人,名必佶烈,年方十七,克用愛他驍勇,養為己子。上源一役,嗣源跟著克用,護翼出城,身冒矢石,獨無所傷,因此益得克用愛寵,委以軍務。還有韓嗣昭張嗣本駱嗣恩張存信孫存進王存賢安存孝七人,俱系少年多力,願為克用養子,冒姓李氏,當時號為義兒,分統部眾。克用又奏請令弟克修鎮潞州,潞州本系昭義軍屬境。昭義迭經兵變,屢篡主帥,自孟方立得受旌節,因潞州地險人勁,意欲遷地為良,改就邢州為治所,潞人不悅,潛向李克用處乞師。克用正戰勝黃巢,因遣弟克修等攻取潞州,且爭邢洺磁三州地。嗣因朱全忠等,一再乞援,乃移師至汴,補前回所未詳。此次樂得奏請,朝廷不敢不允,即命克修鎮潞,惟此後分昭義為二鎮,澤潞為一區,邢洺磁為一區。克修管轄澤潞二州,克用又晉爵隴西郡王。中使楊復恭往返數次,勸慰克用,克用暫按兵不發。複光即復恭兄,複光自收復長安,即致病歿,軍中慟哭,累日不休。惟田令孜忌他威名,聞訃甚喜,且因復恭曾司樞密,屢與齟齬,即降復恭為飛龍使。幸僖宗素寵復恭,仍然倚任,所以復恭尚得自全。
  複光麾下八都將,即前回所述忠武牙將鹿晏弘等。各率步兵散去。忠武將鹿晏弘,托言西赴行在,所過殘掠,到了興元,逐去節度使王勖,自稱留後。僖宗聞報,亦無可奈何。並有東川節度使楊師立,居然謀變,獨移檄行在及諸道,曆數陳敬暄十罪,也以入清君側為名,造起反來。一擊球鎮將被逐,一擊球鎮將造反,確是優劣不同。這造反的原因,係為邛州牙官阡能,因公事違期,亡命為盜,聚眾萬人,橫行邛雅。餘盜羅渾擎勾胡僧羅夫子韓求等,群起響應,官軍往討,屢為所敗。因恐上司見罪,往往掠取村民,充作俘虜。西川節度使陳敬暄,不問是非,捕到即斬,於是村民亦逃避一空,或反趨附盜巢,遂致盜黨益盛。峽賊韓秀升屈行從等,又霸佔三峽,騷擾民間。陳敬暄乃遣押牙官高仁厚,為都招討指揮使,出討阡能。仁厚謀勇兼優,六日即平五賊,即上文所述羅渾擎等。歸報敬暄。敬暄大喜,保奏仁厚為行軍司馬,再令出討峽路群賊,臨行時且語仁厚道:「此去得成功回來,當為代奏,以東川旌節相酬。」仁厚謝別至峽,焚賊寨,鑿賊船,賊眾窮蹙,執秀升行從以降。仁厚械送二犯,獻至行在,按律梟首,不勞細說。惟東川節度使楊師立,聞敬暄語,將以東川賞功,好好一個大官,怎肯甘心讓人?當然起了怨謗,傳入敬暄耳中。敬暄轉告田令孜,令孜召師立為僕射,師立越加憤迫,竟將令孜所遣的朝使,一刀殺死,並殺東川監軍,發兵進屯涪城,聲討敬暄。敬暄復薦仁厚為東川留後,令孜討師立。仁厚至鹿頭關,與師立部將鄭君雄接仗,用埋伏計,殺敗君雄。君雄退保梓州,仁厚進攻不下,乃作書射入城中,但言師立元惡,應加誅戮,餘皆不問。君雄遂引眾倒戈,返攻師立,師立惶急自殺,由君雄入梟師立,取了首級,出獻仁厚。仁厚傳首行在,有詔授仁厚為節度使,安鎮東川。
  田令孜陳敬暄二人,既得平亂,權燄益張,令孜為判官吳圓求郎官,鄭畋不許,敬暄自恃有功,欲班列宰相上首。畋援例指斥,謂使相品秩雖高,向來在首相下,不得上僭。兩人遂交譖鄭畋,罷畋為太子少保,以兵部尚書裴澈代相。令孜敬暄,益肆行無忌,索性挾制天子,任所欲為。降賊叛唐的秦宗權,縱兵四出,侵掠汴州,朱全忠與戰不利,向天平軍乞援。急則求人,寬則噬人,乃是朱三慣技。天平軍節度使朱瑄,本為天平牙將,署濮州刺史。節度使曹全晸,與兄子存實,當黃巢叛亂時,先後陣亡,幸瑄入守鄆州,擊退賊眾,因功拜節度使,有眾三萬人,既接全忠來牘,乃遣從弟瑾赴汴救急。瑾至合鄉,破宗權兵,宗權退去,汴州解嚴。朱全忠出城犒軍,厚待朱瑾。及瑾告別,托致瑄書,與瑄約為兄弟。靠不住。宗權旁寇他鎮,到處焚掠,殘暴比黃巢尤甚,北至衛滑,西及關輔,東盡青齊,南出江淮,均被蹂躪,千里間不見煙火。還有鹿晏弘據住興元,仍麾眾四擾,王建韓建張造晉暉李師泰等,也率眾相從,不過因晏弘好猜,眾心未曾固結。田令孜遣人招誘,王建等率眾數千,奔詣行在,拜令孜為義父,各得封諸衛將軍,受了朝命,往攻晏弘。晏弘棄去興元,轉陷襄州。山東南道節度使劉巨容,倉皇出走,逃往成都。前在荊門破黃巢,頗有智略,惟縱寇勿追,大為失計﹔此次未戰即溃,想是天奪其魄。巨容有煉汞成銀的秘方,田令孜向求不得,竟將巨容害死,並至滅族。那晏弘得了襄陽,旁掠房鄧,轉寇許州。忠武節度使周岌,也棄城遁去。又是一個逃將軍。晏弘引眾入城,自稱留後。僖宗方擬回蹕,恐沿途不靖,有礙行程,不得已授晏弘為節度使,且遣使招撫秦宗權。時王鐸為中書令,上言:「汴許接壤,朱全忠在汴,已是驕悍難制,再加一鹿晏弘,兩惡相濟,必為國患,不如召還全忠,改授他官,方為釜底抽薪的良策。」僖宗恐全忠不肯應召,反致節外生枝,但命鐸為義昌節度使,令他就近監制。
  義昌軍即滄州地,是太和中創設,與汴許相近,鐸既受命,即攜帶眷屬,指日啟程。他本厚自奉養,侍妾僕從,不下百人,更有許多箱籠等件,統是惹人眼目,道出魏州,魏博節度使樂彥禎子從訓,奉了父命,出迎王鐸,行地主禮。從訓少年好色,瞧著王鐸侍妾,統是珠圍翠繞,玉貌花姿,不由的垂起涎來,冶容誨淫。既已迎鐸入館,他卻想了一計,令親卒易去軍服,扮了盜裝,自己做了盜魁,乘夜至客館中,明火執杖,破門直入。鐸驚醒好夢,披衣出望,湊巧遇著從訓,兜頭一刀,首隨刀落,復將僕從盡行殺死,單留著幾個嬌嬌嫡嫡的麗姝,由從訓摟住一個,懷抱而出,餘皆令親卒掠取,或抱或背,回寢取樂去了。鐸老且淫,應遭此報,但侍妾等得了少夫,應該賀喜。彥楨舐犢情深,將從訓事代為隱瞞,但說是王鐸遇盜,表聞行在,一面殮鐸入棺,送歸鐸家。僖宗正安排回都,還有何心查問,樂得糊涂過去。
  會值南詔遣使迎女,僖宗曾許與和親,因封宗女為安化長公主,遣嫁南詔,於是啟蹕還都。沿途一帶,已是蒼涼滿目,觸景生悲,及入都城,更覺得銅駝荊棘,狐兔縱橫。趨至大內,只有幾個老年太監,出來迎謁,所有前時宮嬪采女,都不知去向,連懿宗在日最愛的郭淑妃,也無影無蹤。敘安化公主,及郭淑妃事,統是補足上文,不使遺漏。僖宗很是歎息,忽聞秦宗權僭號稱尊,不奉朝命,免不得愁上添愁,勉強頒詔大赦,改元光啟。惟宗權不赦,命時溥為蔡州行營都統,往討宗權。溥尚未出兵,宗權部將孫儒,已陷入東都,逐去留守李罕之,復攻下鄰道二十餘州,只陳州刺史趙*%,與蔡州相距百里,日與宗權戰爭,始終不為所奪。有詔令*%為蔡州節度使,*%與朱全忠聯絡,共拒宗權,宗權乃不敢過犯。此外如光州刺史王緒,與宗權聲氣相通,已兩三年,見前回。宗權發兵四擾,向緒催索租賦,作為餉需,緒不能給。宗權竟引眾攻緒,緒棄城渡江,掠江洪虔諸州,南陷汀漳。他因道險糧少,下令軍中,不得挈眷隨行。惟王潮兄弟,奉母從軍,緒恨他違令,欲斬潮母。潮等入請道:「天下未有無母的人物,潮等事母,如事將軍,若將軍欲殺潮母,不如潮等先死。」將士等亦代潮固請,緒乃舍潮母子,惟令潮不得奉母自隨,潮只好唯唯而出。適有術士語緒,謂軍中有王者氣,緒因此疑忌,往往枉殺勇將,眾皆危懼。及轉趨南安,潮與前鋒將商議,派壯士伏竹篁中,突出擒緒,反縛徇眾。眾遂奉潮為將軍,擬引兵還光州,所過秋毫無犯,行及沙縣,泉州人張延魯等,因刺史廖彥若貪暴,偕耆老迎潮,願奉潮為州將。潮乃襲擊泉州,殺廖彥若,奉書與觀察使陳岩,自請投誠。岩表請潮為泉州刺史。潮招攜懷遠,均賦繕兵,頗得吏民歡心,泉州以安。王緒被係數月,料知不能脫身,自盡了事。屠夫終無善果。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各藩鎮互爭權勢,又惹動兵戈,闖出一場大禍。自僖宗返駕後,號令所及,不過河西山南劍南嶺南數十州,義武節度使王處存,尚遵朝旨,且與李克用親善,盧龍節度使李可舉,與成德節度使王熔,忌克用兼忌處存,遂密約分義武地。當由可舉遣將李全忠攻陷易州,熔亦遣將攻無極縣,處存忙向克用處告急,克用率兵馳援,大破成德軍。處存亦夜襲盧龍兵,擊走李全忠,復取易州。全忠敗還幽州,恐致得罪,竟掩攻可舉,可舉無從抵拒,闔室自焚。李全忠自為留後,朝廷隨他起滅,倒也不必說了,偏田令孜招添禁軍,自增權勢,所慮藩鎮各專租稅,無復上供,一時騰不出軍餉,如何贍給新軍?令孜想出一法,奏請收安邑解縣兩池鹽賦,盡作軍需,且自兼兩池榷鹽使,哪知有人出來反對,不使令孜得專鹽榷。原來兩池鹽稅,本歸鹽鐵使征收,充作國用,至中和年間,河中節度使王重榮,截留鹽賦,但歲獻鹽三千車,上供朝廷。此次所得餘利,復被令孜奪去,當然不肯乾休,便上章奏駁令孜。彼此罪實從同。令孜竟徒重榮為泰寧節度使,調王處存鎮河中,齊克讓鎮義武。看官試想,重榮不肯割捨鹽利,與令孜爭論,難道要他捨去河中,他反俯首從命麼?當下再表彈劾令孜,說他離間君臣,釐陳至十大罪。令孜尚不止十罪,惟重榮亦豈得無過?令孜乃密結邠寧節度使朱玫,鳳翔節度使李昌符,抗拒重榮,更促王處存赴河中。處存謂重榮有功無罪,不應輕易,累表不省,只是頒詔促行。處存不得已引軍就道,到了晉州,碰著一碗閉門羹,也無心與較,從容引還。重榮知己惹禍,也向李克用求救,克用正怨朝廷不罪朱全忠,招兵買馬,將擊汴州,乃復報重榮,俟先滅全忠,還掃鼠子。重榮又催促克用道:「待公自關東還援,我已為所虜了。不若先清君側,再擒全忠未遲。」克用聞朱玫李昌符,亦陰附全忠,乃上言:「玫與昌符,與全忠相表裡,欲共滅臣,臣不得不自救,已集蕃漢兵十五萬,決定來春濟河,北討二鎮,不近京城,保無驚擾,再還討全忠,藉雪仇恥,願陛下勿責臣專擅」云云。僖宗覽表大駭,忙遣使諭解,冠蓋相望,克用不應。朱玫欲朝廷聲討克用,屢遣人潛入京城,焚掠積聚,或刺殺近侍,偽言克用所為,京師大震,日起訛言。田令孜遣朱玫李昌符,及神策鄜延靈夏等軍,合三萬人出屯沙苑,討王重榮。重榮又乞克用相援,克用乃率兵趨至,與重榮同至沙苑,與朱玫李昌符等對壘,且表請速誅田令孜及朱玫李昌符。僖宗只頒詔和解,克用怎肯依命?於是即日開戰。玫與昌符,本非克用敵手,又有重榮一支人馬,也是精悍得很,戰了半日,紛紛溃散,各敗歸本鎮。克用遂進逼京城。自食前言。
  田令孜聞報大驚,亟挾僖宗出走鳳翔,長安宮室,方經京兆尹王徽,修治補葺,十完一二,至是復為亂兵入毀,仍無孑遺。克用聞僖宗出走,乃還軍河中,與王重榮聯名上表,請上還宮,仍乞誅田令孜。僖宗再授楊復恭為樞密使,將與復恭同行還都。偏令孜請轉幸興元,僖宗不從,誰知到了夜間,令孜竟引兵入行宮,脅迫僖宗,再走寶雞。黃門衛士,扈從止數百人,宰相等俱未及聞,獨翰林學士杜讓能,值宿禁中,夤夜出城,追及御駕。翌日,復有太子少保孔緯等繼至,宗正奉太廟神主至鄠,中途遇盜,將神主盡行拋去。朝臣陸續追駕,也被亂兵所掠,衣裝俱盡。全是盜賊世界。僖宗授孔緯為御史大夫,令還召百官。緯復至鳳翔宣詔,宰相蕭遘裴澈等,方嫉令孜挾兵弄權,皆辭疾不見,台吏百官等,亦皆以無袍笏為辭。緯召三院御史,涕泣與語道:「布衣親舊,有急相援,況當天子蒙塵,臣子可奉召不往麼?」御史等無辭可答,只托言辦裝,緩日可行。緯拂衣欲走道:「我妻得病將死,尚且不顧,諸君乃這般遲疑,請善自為謀,緯從此辭!」我亦憤憤。乃出詣李昌符,請騎衛送至行在。昌符頗感他忠義,即贈裝遣兵,送緯至寶雞。看官閱過上文,應知朱玫李昌符二人,本與田令孜合謀,誰料聯軍敗後,僖宗出走,兩人亦幡然變計,與令孜反抗,統是小人行逕。可巧宰相蕭遘,令玫追還車駕,玫即引兵五千至鳳翔,又與鳳翔兵同追僖宗。令孜得報,復劫僖宗西走,命神策軍使王建晉暉為清道斬斲使,官名奇突。沿途多系盜賊,由建率長劍手五百人,前驅奮擊,乘輿乃得前進。僖宗以傳國璽授建,令他負著,相偕登大散嶺。適鳳翔兵追至,焚去閣道丈餘,勢將摧折,建挾僖宗自煙燄中躍過,方得脫險,夜宿板下。僖宗枕住建膝,稍稍休息,既覺始得進食,僖宗解御袍賜建道:「上有淚痕,所以賜卿,留為紀念。」都是阿父所賜,奈何不孝敬阿父?建乃拜謝。待至食畢,復啟行入大散關,閉關拒邠岐兵。邠岐兵進攻不下,方才引歸,途過遵涂驛,見肅宗玄孫襄王熅,病臥驛中,不能從行,朱玫即挾與同還鳳翔。這一番有分教:
  欲思靖亂反滋亂,未報喪君又立君。
  朱玫既得襄王熅,遂欲奉熅為帝,又有一番大變動了。看官試閱下回,便知分曉。  

  田令孜,內賊也,各道鎮帥,外賊也,內賊外賊,互相爭鬩,而亂日熾,而禍益迫,天下尚有不危且亡耶?惟內賊田令孜,罪不勝數,無善可言,而各鎮帥中尚有彼善於此之別。李克用奉詔入援,擊敗黃巢,拔朱溫於虎口,恩施最厚,第以醉後嫚言,即遭上源驛之圍攻,貝德如溫,抑何太甚?是固曲在溫而不在克用也。及克用脫歸,表請罪溫,朝廷置諸不問,曲直不明,欲已亂而反滋亂,加以田令孜之東挑西撥,如抱薪而益火,遂致藩鎮相攻,禍延畿輔,沙苑一敗,令孜奪氣,乃挾天子西行,閉關奔走,十軍阿父,以此報君,可勝慨耶!克用請誅令孜,理直氣壯,王重榮等不足以比之,故外臣中只一克用,尚知有國,尚知有君,不得盡目為賊,外此無在非賊也,賊盜滿天下,唐事已不可為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7 18:24:08

第九十五回     襄王熅竄死河中 楊行密盜據淮甸



  卻說朱玫與襄王熅俱還鳳翔,即與鳳翔百官蕭遘等,再行會奏行在,請誅田令孜,且對遘宣言道:「主上播遷六年,將士冒矢石,百姓供饋餉,或戰死,或餓死,十減七八,僅得收復京城。主上但將勤王功績,屬諸敕使,委以大權,終致綱統廢墜,藩鎮擾亂,玫奉尊命,來迎大駕,不蒙明察,反類脅君,我輩心力已盡,怎能俯首帖耳,仰承閹人鼻息呢?李氏子孫尚多,相公何不變計,另立嗣君?」遘答道:「主上無大過惡,不過因令孜專權,遂致蒙塵,近事本無行意,令孜陳兵帳前,迫上出走,為足下計,只有引兵還鎮,拜表迎鑾,廢立重事,遘不敢聞命!」遘若能堅持到底,何致身污逆名。玫聞言變色,出即下令道:「我今立李氏一王,敢有異議,即當斬首!」百官統是怕死,只好權詞附和。玫遂奉襄王熅權監軍國事,承制封拜百官,仍遣大臣西行迎駕。玫自兼左右神策十軍使,令遘為冊命襄王文。遘托言文思荒落,乃使兵部侍郎鄭昌圖撰冊,由熅北面拜受,然後朝見百官,即授昌圖同平章事,兼判度支鹽鐵戶部各置副使﹔調遘為太子太保,遘托疾辭官。適遘弟蘧為永樂令,乃往與弟處,不聞朝事。玫即奉熅至京師,自加侍中,大行封拜,藩鎮多半受封。淮南節席使高駢,進爵中書令,充江淮鹽鐵轉運副使。淮南右都押牙和州刺史呂用之,升授嶺南東道節度使,兩人很是喜歡,奉表勸進。獨鳳翔節度使李昌符,本與玫謀嶺立熅,熅已受冊,玫自專大權。昌符毫無好處,怏怏失望,乃更通表行在,報稱朱玫擅立襄王,應加聲討。有詔進昌符為檢校司徒,令就近圖玫。
  田令孜因人心憤怒,自知不為所容,因薦樞密使楊復恭為左神策中尉,自除西川監軍,往依陳敬暄。復恭斥令孜黨羽,出王建為利州刺史,晉暉為集州刺史,張造為表州刺史,李師泰為忠州刺史﹔調他出外,亦未必無禍。一面與新任宰相孔緯杜讓能等,共商還都事宜。計尚未定,忽報朱玫遣將王行瑜,率邠寧河西兵五萬,進逼乘輿,已經占住鳳翔,各道貢賦,都被遮斷,令轉運長安去了。看官!你想僖宗寓居興元,從官衛士,卻也不少,此次運道不通,坐致乏食,怎得不上下驚惶哩?杜讓能乃獻議道:「從前楊複光與王重榮,同破黃巢,甚相親善,復恭系複光兄,若由復恭致重榮書,曉以大義,想重榮當回心歸國,重榮既來,李克用應亦服從,誅逆也不難了。」僖宗乃頒敕慰諭重榮,並附以楊復恭書,遣使往河中。重榮果然聽命,且表獻絹十萬匹,願討朱玫自贖。去使回報僖宗,僖宗再欲宣慰克用,可巧克用亦表詣行在,願討朱玫及襄王熅。原來熅亦賜書至晉陽,通知克用,謂已由藩鎮推戴,受冊嗣統。克用大怒,毀來書,囚來使,表請進討。詔令扈蹕都將楊守亮,率兵二萬出金州,會同重榮克用,共討朱玫。
  玫將王行瑜自鳳州進拔興州,勢如破竹,僖宗急命神策都將李茂貞等,出兵抵禦。茂貞博野人,本姓宋,名文通,因保駕有功,得賜姓名。茂貞事始此。茂貞頗有能力,與行瑜交戰數次,俱得勝仗,復取興州,且由楊復恭移檄關中,謂能得朱玫首級,立賞靜難節度使。行瑜為茂貞所敗,正在惶急,忽聞檄文中賞格,不禁轉懮為喜,密與部眾商議道:「今無功回去,也是一死,死且無益,若與汝等斬玫首,定京城,迎帝駕,取邠寧節鉞,豈不是絕好的機會麼?」大眾欣然應諾,遂引兵還長安。玫方立熅為帝,改元建貞,攬權行事,聞行瑜擅歸,即召他入問。行瑜率眾直入,玫即怒目相視道:「汝擅自回京,欲造反麼?」行瑜亦厲聲答道:「我不造反,特來捕誅反賊。」說至此,即麾眾向前,竟將玫擒住,立刻斬首,並殺玫黨百餘人,京城大亂。鄭昌圖裴澈,亟奉襄王熅奔河中,王重榮正欲發兵,有人入報襄王熅到來,即躍起道:「他自來尋死,尚有何說?」當下麾兵出迎,誘熅等入城中,刀兵齊起,將熅殺死。昌圖與澈,無從逃避,沒奈何束手就縛。重榮先函熅首,齎送行在,刑部請御興元城南門受馘,百官畢賀,獨太常博士殷盈孫,上言:「熅為賊脅,並非倡逆,只是未能死節,不為無罪。古禮公族加刑,君且素服不舉,今熅已就誅,應廢為庶人,將首級歸葬,俟玫首獻至,方可行受俘禮。」僖宗如言施行,隨授李茂貞為武定節度使,王行瑜為靜難節度使。靜難軍即邠寧鎮,武定軍駐札洋州,是新設的藩鎮,且下詔奪田令孜官爵,長流端州。令孜竟依兄陳敬暄,並未往戍,後又自有表見。鄭昌圖裴澈,傳旨並誅,連蕭遘亦戮死岐山。當時朝士皆受熅偽封,法司都欲處置極刑,還是杜讓能再三力爭,才得十全七八,這也算是陰德及人呢。
  僖宗乃還蹕至鳳翔,節度使李昌符,恐車駕還京,自己失寵,因托詞宮室未完,固請駐蹕府舍。僖宗也得過且過,將就數天,偏各道迭來警告,不是擅行承襲,就是互相攻奪。盧龍節度使李全忠死,子匡威自為留後﹔江西將閔勖逐荊南觀察使,自主軍務,勖又為淮西將黃皓所殺,皓又為衡州刺史周岳所殺,岳遂代為節度使﹔董昌部將錢鏐,攻克越州,昌自往鎮越,令鏐知杭州事﹔天平牙將朱瑾,逐去泰寧節度使齊克讓,自為節度使﹔鎮海軍將劉浩作亂,節度使周寶,出奔常州,浩迎度催勘使薛朗為留後,已而錢鏐迎寶至杭州,寶即去世,鏐擒殺薛朗,竟取常潤二州﹔還有利州刺史王建,襲據閬州,逐去刺史楊茂實,自稱防御使。頭緒紛繁,不得不總敘數語。僖宗連番得報,也是無可奈何。
  淮南都將畢師鐸,曾由高駢遣戍高郵,控御秦宗權,宗權未曾入境,師鐸先已倒戈,看官道是何因?原來高駢心腹,莫若呂用之,用之以邪術惑駢,得補軍職,又引私黨張守一諸葛殷為助,每日與駢同席,指天畫地,詭辯風生,說得駢情志昏迷,非常悅服。駢初與鄭畋有隙,用之語駢道:「宰相遣刺客刺公,今日來了。」駢大驚懼,急向用之問計。用之轉托張守一,守一許諾,乃使駢著婦人服,匿居別室,自代駢臥寢榻中,夜擲銅器,鏗然有聲,又密用豬血涂灑庭宇,似格鬥狀。及旦,始召駢回寢道:「幾落奴手。」駢見寢室中血跡,且謝且泣,竟視守一為再生恩,厚贈金寶。用之又刻青石為奇字,文為玉皇授白雲先生高駢,密令左右置道院香案。駢得石甚喜,用之進賀道:「玉皇因公焚修功著,將補仙官,想鸞鶴即當下降了。」彷彿是騙小孩兒。駢亦喜慰,遂就道院庭中,刻一木鶴,且著羽服跨行,妄稱仙曹。用之自雲磻溪真君,謂守一即赤鬆子,殷即葛將軍,暗中卻奪人財貨,掠人婦女,荒淫驕恣,無惡不為。又慮人漏泄奸謀,勸駢屏除俗累,潛心學道。駢乃悉去姬妾,謝絕人事,賓客將吏,多不得見。用之得專行威福,毫無顧忌,將吏多歸他署置,未嘗白駢。平居出入,導從多至千人,侍妾百餘,統由評花問柳,強奪而來。可充玉女。畢師鐸有美妾,為用之所聞,必欲親睹嬌姿,聊慰渴念,偏是師鐸不許。用之是色中餓鬼,伺師鐸不在家中,突入彼家,逼令一見,問答時未免狎媟,及師鐸回家,聞知此事,怒斥侍妾,遂與用之有隙,至出屯高郵,輒懷疑懼,心腹諸將,亦均勸師鐸還誅用之。師鐸遂與淮寧軍使鄭漢章,高郵鎮遏使張神劍,割臂瀝血,喝了一杯同心酒,當下推師鐸為行營使,移書境內,極言:「用之兇惡,與張守一諸葛殷朋比為奸,蟠據淮南,近由都中授他為嶺南節度使,仍不赴任,橫行無忌,應亟加誅,特奮義師,為民除惡」云云。神劍原名,本一雄字,因他善能使劍,所以叫作神劍。神劍以師鐸成敗,究未可料,願留部眾在高郵,接濟兵糧,乃推漢章為行營副使,與師鐸出兵逼廣陵。城中互相驚擾,呂用之尚匿不告駢,駢登閣聞譁噪聲,始問左右。左右才述變端,駢亟召用之入商。用之徐答道:「師鐸戍眾思歸,為門衛所阻,遂致驚譟,現已隨宜處置,就使有變,但求玄女遣一力士,便可靖患,願公勿懮!」玄女何處尋找,不若令侍妾擺一虛牝陣罷。駢沉著臉道:「近已知君多涉虛誕了,幸勿使我作周寶第二。」你也知他虛誕麼?還算聰明。說至此,不禁嗚咽起來。用之退出,懸賞軍中,令出城力戰,稍稍殺退師鐸,方得斷橋塞門,為守禦計。師鐸初戰不利,又見廣陵城堅兵眾,頗有懼色,忙遣屬將孫約馳往宣州,向觀察使秦彥處求援,預允破城以後,迎彥為帥。彥乃遣將秦稠,率三千人助師鐸,日夕攻城。用之令討擊副使許戡,出勞師鐸,竟為所殺。用之沒法,大索城中丁壯,不論官吏書生,悉用白刃加頸,脅使登城。自朝至暮,不得休息,於是闔城怨苦,均生叛意。師鐸射書入城,勸駢速誅朱呂張等三人,書為用之所得,立即毀去,且率甲士百人,入內見駢。駢駭匿寢室,良久方出語道:「節度使居室無恙,為何領兵進來,莫非造反不成?」遂命左右驅出用之。用之誓與駢絕,再率壯士出御。那外城已被攻入,慌忙麾眾出內城門,向北遁去。
  師鐸縱兵大掠,駢不得已遣人議和,願撤兵備,與師鐸相見。師鐸乃入見駢,兩下晤談,如賓主禮。駢署師鐸為節度副使,如左僕射,鄭漢章等各遷官有差。都虞侯申及語駢道:「逆黨不多,諸門尚未曾把守,公須乘夜出發,募諸鎮兵還取此城,還可轉禍為福,若遲延過去,恐一二日後,逆黨蟠固,及亦不得侍左右了。」駢猶豫不從。該死。到了次日,師鐸即派兵分守城門,搜捕用之親黨,盡行處死,一面遣人促秦彥過江。或語師鐸道:「僕射舉兵,無非為用之奸邪,高公不能區理,所以入城除害,今用之既敗,軍府廓清,僕射宜仍奉高公,自為副佐,但教握住兵權,號令境內,何敢不服?用之一淮南叛將,移書所至,立可成擒,外有推奉美名,內得兼並實效,若使高公聰明,必知內愧,萬一不改,也是一機上肉,奈何如此功業,轉付他人呢?」師鐸不以為然,但逼駢出居南第,用兵監守,並將駢親黨十餘人,一概收禁,所有高氏累年蓄積,都被亂兵劫掠一空。悖入悖出。既而捕得諸葛殷,杖斃道旁,怨家爭抉眼舌,且投以瓦石,頃刻成冢。何不請仙翁救命?
  獨呂用之自廣陵逸出,手下尚有千人,聞鄭漢章妻孥,留居淮口,遂率眾往攻,旬日不克。鄭漢章引兵趨救,用之乃奔投楊行密。行密方署庐州刺史,前由用之詐為駢牒,令為行軍司馬,促使入援,行密乃悉眾東趨,並借和州兵數千人,同至天長。用之情急往投,行密不即拒絕,留居軍中。張神劍向師鐸求賂,不得如願,也歸行密。海陵鎮遏使高霸,及曲溪人劉金,盱眙人賈令威,復率屬至行密軍營。行密有眾萬七千人,聲威頗盛,張神劍輸糧接濟,軍食更不患虛枵,遂步步進逼,趨至廣陵城下。是時秦彥已入廣陵,自稱權知節度使事,聞行密來攻,閉城自守,但遣畢師鐸及部將秦稠,領兵八千,出城西迎擊行密。行密軍勢甚銳,師鐸招架不住,先行遁還。秦稠戰死,八千人只剩了一二千。秦彥再遣畢師鐸鄭漢章為將,悉發城中兵士,出陣城西,延袤數里,與行密相持。行密命將金帛糧米,搬集一寨,寨內只留羸卒,寨外暗伏精兵,待兩陣相交,行密佯敗,繞寨西走。廣陵兵入空寨中,爭取金帛,一聲鼓響,伏兵四起,行密又復殺還,那廣陵兵如何抵當,被殺幾盡。師鐸漢章,單騎走還。秦彥乃不敢出師。高駢局居道院,尚是日夜祈禱,虔祝長生,怎奈秦彥畢師鐸,供餽日薄,甚至左右乏食,取木像中革帶,煮食療饑。彥與師鐸,因出兵屢敗,且疑駢為厭勝,愈加疑忌。適有妖尼王奉仙白彥,謂揚州分野,應有災禍,必死一大人,方無後懮。彥遂命部將劉匡時,入道院殺駢,並殺駢子弟甥姪,同埋坎中。這消息傳達城外,行密命士卒盡服縞素,向城大哭三日,宣告大眾,誓破此城。秦彥畢師鐸,屢遣兵出戰,大小數十仗,均被行密殺敗。城中糧食早盡,連草根木實,亦彩食無遺,甚至用堇泥為餅,取給軍士。軍士怎肯平白地餓死,不得不掠人為糧。彥部下更是凶橫,驅縛屠割,視人似雞犬一般,血流城市,滿地朱紅。呂用之部將張審威,潛率部下登城,啟關納外兵,守卒不戰自溃。彥與師鐸,急召妖尼王奉仙問計,奉仙道:「走為上策。」駢信方士而死,秦彥畢師鐸且信重妖尼,真是每況愈下。乃出開化門奔東塘。行密麾諸軍入城,改葬高駢及族屬,城中遺民,止數百家,統已槁餓不堪,奄奄垂盡。行密運西寨米賑給,才得生全。行密自稱淮南留後,且遣兵追擊秦彥畢師鐸。秦畢兩人,竟往投孫儒去了。
  孫儒前為忠武軍指揮使,出戍蔡州,部下有許人馬殷,亦素稱材勇,與儒同拒黃巢。及秦宗權叛命,儒等皆附屬宗權,宗權令儒攻陷鄭州,進取河陽,自稱節度使。前東都留守李罕之,與濮州人張全義,聯兵拒儒,儒乃棄去河陽,移兵東下。罕之收復河陽城,全義亦收復東都,因恐孫儒復來,共向河東求救。李克用得二人書,遂表薦罕之為河陽節度使,全義為河南令。全義明察,治民有惠政,勸農樹藝,薄賦輕傜,無事橫耒,有事荷戈,諸縣戶口,逐漸歸復,野無曠土,桑麻蔚然。宣武節度使朱全忠,復糾合兗鄆兵馬,大破秦宗權,因此河南一帶,更乏盜蹤。獨鳳翔節度使李昌符,初意欲挾持天子,號令諸鎮,嗣與楊復恭養子守立,爭道相毆。僖宗命中使諭解,昌符不從,反縱火焚毀行營。守立急部勒禁軍,殺敗昌符,昌符退保隴州,詔命李茂貞往討,昌符屢戰屢敗,窮蹙自殺。茂貞得受命為鳳翔節度使,行在稍得紓懮。惟淮南迭經變亂,終未安靖,秦宗權且遣弟宗衡,領萬人渡淮,與孫儒合兵攻廣陵,即就城西下寨。秦彥畢師鐸,也引眾來會,大有併吞揚州的聲勢。會宗權為朱全忠所破,召宗衡等還蔡,同拒全忠,孫儒知宗權不能久持,稱疾不行。宗衡屢次催促,激動儒怒,佯邀宗衡入宴,酒未及半,竟拔劍砍死宗衡,梟下首級,獻與全忠。一面與秦彥畢師鐸,往襲高郵。張神劍倉猝遇敵,棄城奔廣陵。孫儒入高郵城,大肆屠戮。高郵殘兵七百人,溃圍至廣陵城,楊行密慮他為變,使分隸諸將,夜間將七百人坑死,不留一人﹔次日復將張神劍誘至府中,也是一刀兩段﹔又誘入海陵鎮遏使高霸兄弟,亦一並殺死。想是殺星轉世。呂用之初至天長,曾紿行密,謂有銀五萬錠,埋藏居宅,俟入城後,足供麾下一醉。行密記在胸中,入城後諸事匆忙,不暇提及,至此因孫儒退兵,檢閱士卒,始向用之索銀。用之本是誑言,哪裡取得出白鏹,當然瞠目無詞。用之偏遣兵搜掘,逼令同往,到了前時居宅,內外掘轉,並無藏銀,只中堂得一桐人,胸書高駢姓名,加釘於上,手足俱加桎梏,當由來兵攜報行密。行密指責用之,用之無言可答,即被牽至階下,腰斬以徇,家屬屠割無遺。張守一亦歸行密,為諸將彩合仙丹,且欲干預軍政,亦為行密所誅。兩人卻是該死。
  僖宗聞淮南久亂,命朱全忠兼淮南節度使,全忠以行密勢盛,表為留後。河陽節度使李罕之,與張全義甚是親暱,嗣聞全義勤儉力穡,乃笑為田舍郎,屢向全義徵求粟帛。全義勉力供應,罕之意尚未足,縱兵剽掠,且悉眾攻降絳州,轉略晉州。河南將佐,無不憤怒,遂慫慂全義,夜襲河陽。罕之逾垣遁去,全義盡俘罕之家屬,自兼河陽節度使。及罕之奔往澤州,借李克用軍來攻河陽,朱全忠發兵來救,擊退河東軍,命丁會為留後,仍令全義為河南尹。全義感全忠恩,盡心依附全忠,獨罕之抄掠懷孟晉絳,數百里無人煙。河中牙將常行儒作亂,攻殺王重榮,重榮弟重盈,為兄復仇,捕誅行儒。僖宗令重盈承襲兄職,原是應分的處置,獨魏博牙將羅弘信,擅殺樂彥楨父子,亦令他充魏博留後,這真是賞罰倒置,益長驕風,唐廷成為故事,毫不見怪。僖宗自鳳翔回京,天祿已終,一病不起。小子有詩歎道:
  世衰總為主昏多,喪亂相仍可若何?
  十五年來無一治,虛名天子老奔波。
  僖宗病劇,免不得又要立儲,究竟何人嗣立,容至下回表明。  

  史稱襄王熅素性謹柔,無過人材智,觀其所為,確是一個傀儡。朱玫挾為奇貨,無非欲借名竊權耳,玫敗而熅罹禍,愚夫為人所愚,往往致此。鄭昌圖裴澈等,甘受偽命,死不足惜,蕭遘拒玫不堅,同遭夷戮,無怪胡致堂之為遘歎息也。高駢系出將門,射雕擅譽,當其初操旌節,頗似有為,及移鎮淮南,誤信方士,身坐圍城,毫無一策,是豈前勇而後怯,始明而終愚者歟?抑毋乃狂易失心,自取滅亡歟?楊行密為駢部將,興兵援駢,不謂無名,駢死而縞素舉哀,尤似理直氣壯,但既得廣陵,橫加屠戮,殺呂用之張守一可也,殺張神劍高霸,果胡為乎?背盟不義,濫殺不仁,朱全忠之表為留後,亦盜與盜應之征耳。故識者不稱行密為俠士,而當斥行密為盜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7 18:24:36

第九十六回     討河東王師敗績 走山南閹黨失機



  卻說僖宗還都,已經抱病,勉強趨謁太廟,頒詔大赦,改稱光啟五年為文德元年,入宮寢臥,無力視朝,未幾即致大漸。群臣因僖宗子幼,擬立皇弟吉王保為嗣君,獨楊復恭請立皇弟壽王杰。杰系懿宗第七子,為懿宗後宮王氏所出,僖宗一再出奔,杰隨從左右,常見倚重。至是由復恭倡議,奏白僖宗,僖宗約略點首,遂下詔立壽王杰為皇太弟,監軍國事。當由中尉劉季述,率禁兵迎入壽王,居少陽院,召宰相孔緯杜讓能入見。群臣見他體貌明粹,饒有英氣,亦皆私慶得人。恐是以貌取人。越日,僖宗駕朋,遺詔命太弟嗣位,改名為敏,僖宗在位十五年,改元五次,乾符廣明中和光啟文德。年止二十七歲。壽王即位柩前,是謂昭宗,追尊母王氏為皇太氏,進宰相孔緯為司空,韋昭度為中書令。昭度初黨田令孜,得寵僖宗,竟得入相,僖宗末年,且進爵太保。又授戶部侍郎張濬同平章事。昭宗嗣統,各宰相依舊供職,緯與昭度,且得加封,未幾出昭度為西川節度使,兼招撫制置使。
  原來西川節度使陳敬暄,庇匿田令孜,誘殺高仁厚,驕橫日甚,利州刺史王建,襲據閬州,與續任東川節度使顧彥朗,互相聯絡,潛圖敬暄。敬暄商諸田令孜,令孜謂建系義子,可以招致,乃作書相召。建頗喜從命,率麾下精兵千人與從子宗鐬等,均趨鹿頭關。哪知敬暄復信參謀李乂言,遣人止建,不准入關。建不禁發怒,破關直入,迳達成都。田令孜登樓慰諭,令他退還。建率諸軍羅拜道:「十軍阿父,既召建來,奈何復使建去?建能進不能退,只好辭別阿父,他去作賊了。」令孜也無詞可答,還報敬暄。敬暄登城拒守,建向顧彥朗處乞師,得眾數千,急攻成都,三日不克,退屯漢州。敬暄上表朝廷,乞發兵討建。詔遣中使和解,敬暄不從,反斷絕貢賦。王建得知消息,樂得據為口實,也上表請討敬暄,願效力贖罪,並求邛州為屯兵地。顧彥朗亦代為申請,昭宗方恨藩鎮跋扈,欲借此伸威,遂命昭度出鎮西川,召敬暄為龍武統軍。敬暄拒不受詔,乃割邛蜀黎雅四州,置永平軍,命建為節度使,偕昭度同討敬暄,並宣佈敬暄罪狀,削奪官階。昭度西行,與建會師進攻,一時未能得手,只好蹉跎過去。
  惟朱全忠受命討蔡,屢破秦宗權,蔡將申叢,執宗權出降,全忠將宗權械送京師,可巧昭宗改元龍紀,百官慶賀,又得把累年橫行的強寇,一旦捕誅,正是喜氣盈廷,歡騰中外。偏宗權餘黨孫儒,東馳西突,騷擾不休,秦彥畢師鐸鄭漢章等,均為所殺,且悉銳襲入廣陵。楊行密遁至庐州,收集餘眾,往攻宣州,宣州方為趙鍠所得,不意行密猝至,急切不能抵禦,又兼糧食未備,只好倉皇出奔,中途為行密部將田頵所擒,眼見得宣州一城,為行密所據。行密既入宣州,諸將爭取金帛,獨徐溫據囷為粥,散給饑民,人已知有大志。徐溫事始此。朱全忠與鍠有舊,遣人索鍠。行密將鍠斬首,以首相遺,一面表聞朝廷,只說是為國除奸。朝廷不便細問,授他為宣歙觀察使。行密轉陷常州,刺史杜稜被擒畢命,留田頵居守。偏孫儒自廣陵來爭常州,頵復敗走,常州又為儒所得。兩下轉戰不息,江淮間成為赤地。還有朱全忠與李克用,仇怨日深,各思占拓地盤,為併吞計。全忠攻下洛孟諸州,克用也攻下邢磁洺諸州。全忠又聯結雲中防禦使赫連鐸,與盧龍節度使李匡威,上表請討克用,乞朝廷速簡統帥。昭宗正加上尊號,改龍紀二年為大順元年,既見三鎮表章,遂召宰相等集議。杜讓能等俱言未可,台官等亦多主杜議,獨張濬獻議道:「先帝再幸山南,統是沙陀所為,臣嘗慮他與河朔相連,今得兩河藩鎮,共請聲討,這是千載一時的機會,萬不可失,願陛下假臣兵柄,旬月可平。」談何容易?楊復恭出駁道:「先帝播遷,雖由藩鎮跋扈,亦因在朝大臣,措置失宜,因致乘輿再出。今宗廟甫安,國家粗定,如何再造兵端?」復恭雖是權閹,足為唐禍,但此語卻是可取。昭宗沈吟半晌,亦啟口道:「克用有興復大功,今欲乘危往討,未免不公。」偏孔緯亦贊成濬議,竟面奏道:「陛下所言,是一時大體,張濬所言,是萬世遠利,還乞陛下俯從濬議。」一時尚是難保,還能顧到萬世麼?昭宗因兩相同意,且正忌復恭擅權,不欲依言,乃語張濬孔緯道:「此事頗關重大,朕特付卿二人,幸勿貽羞!」隨即授濬為河東行營都招討制置使,以京兆尹孫揆為副。且命朱全忠為南面招討使,王熔為東面招討使,李匡威為北面招討使,副以赫連鐸。
  濬奉詔出師,陛辭時再白昭宗道:「俟臣先除外懮,然後為陛下除內患。」楊復恭在外竊聽,料知此語,與己有關,遂至長樂陂餞濬,攜酒歡飲。濬一再固辭,復恭戲語道:「相公杖鉞專征,乃即欲作態麼?」濬答道:「待平賊回來,作態未遲,目下尚未敢出此呢!」復恭佯笑而別。濬出都西行,檄召宣武鎮國靜難鳳翊保大諸軍,同會晉州。朱全忠且乘勢進圖昭義。昭義軍節度使,本是克用從弟克修,克用嘗巡閱潞州,因克修供具不豐,橫加詬辱,克修慚病即死,弟克恭代為留後。克恭驕暴,不習軍事,牙將安居受作亂,焚殺克恭,貽書全忠,自願歸附。全忠遂遣河陽留後朱崇節,率兵往潞,到了潞州,居受已為眾所殺,別將馮霸拒戰不利,奔往克用。崇節得入潞城,克用遣將康君立李存孝圍潞。存孝系克用養子,驍悍異常,既至城下,與崇節交戰兩次,崇節哪裡是他的對手,殺得大敗虧輸,還城拒守,急向全忠處求援。全忠遣驍將葛從周,率健騎千名,乘夜犯圍,入潞助守,遣別將李讜等,至澤州往攻李罕之,牽制克用,且奏促孫揆速援潞州。張濬亦恐昭義為全忠所據,即請旨命揆為昭義節度使,促使赴鎮。揆乃自晉州出發,建牙杖節,裒衣大蓋,擁眾而行。至長子西谷中,忽有一彪軍突出,為首一個少年,手執鐵撾,逕至孫揆馬前,大呼道:「孫揆哪裡走!」揆急欲拔劍招架,哪知已被來將撥下,活擒而去。揆眾欲趨前往救,盡被敵騎殺退,死傷甚眾。看官道何人擒揆?原來就是李存孝。存孝聞揆將至潞,率三百騎伏住長子谷,掩擊揆軍,果然將揆擒住,解送克用。克用召揆入見,誘令降附,許為河東副使,揆奮然道:「我為天子大臣,兵敗身死,分所當然,怎能復事鎮使哩?」克用怒起,命用鋸殺揆。鋸不能入,揆罵道:「死狗奴,鋸人當用夾板,奈何不知?」克用乃改用夾板鋸揆,揆至死罵不絕口,好算是唐季一位忠臣。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克用再令存孝救澤州,直壓汴寨。汴將鄧季筠自恃勇力,引兵出戰,存孝也出陣相迎,戰不數合,但聽存孝喝聲道著,已把季筠擒去,餘眾竄散。李讜亦解圍遁還,存孝罕之又合軍追擊,斬獲汴軍萬人,及追至懷州,方收兵西歸。罕之仍屯澤州,存孝復攻潞州,葛從周朱崇節等,憚存孝英勇,也棄城走還。昭義軍歸入克用,克用命康君立為昭義留後,存孝為汾州刺史,李匡威攻蔚州,也為克用養子李嗣源擊退。嗣源慎重廉儉,口不言功,他將多自誇戰績,嗣源獨徐徐道:「諸將喜用口擊賊,嗣源但用手擊賊哩。」諸將始慚沮而退。張濬聞汴軍敗走,尚不肯班師,率諸軍出陰地關。克用遣存孝領兵五千,出屯趙城。鎮國軍節度使韓建,夜率壯士三百,劫存孝營。偏存孝先已防備,用了一個空營計,誘建殺入,待建慌忙退還,存孝卻麾兵橫擊,虧得建策馬飛奔,才算僥倖逃還。靜難鳳翔各軍,聞建襲營失利,各生惶恐,不戰先走,禁軍亦溃。存孝乘勝逐北,直抵晉州西門。張濬出戰,又復敗績,各鎮兵陸續遁去,只剩禁軍及宣武軍,共計萬人,閉城守禦,不敢再出。存孝攻城三日,城將垂克,反號令軍中道:「張濬宰相,俘獲無益,天子禁軍,亦不宜加害。」乃退五十里下寨。濬與韓建,始得開城遁歸。存孝既入晉州,復取絳州,並大掠慈隰諸州,唐廷聞張濬敗還,君臣震懼,獨楊復恭自鳴得意。那李克用復連上二表,一再陳冤,首表尚在張濬未敗時,略云:
  臣父子三代,受恩四朝,破龐勛,翦黃巢,黜襄王,存易定,致陛下今日冠通天之冠,佩白玉之璽,未必非臣之力也。朝廷當阽危之時,譽臣為韓彭伊呂,既安之後,罵臣為戎羯胡夷,天下握兵立功之臣,寧不畏陛下他日之罵乎?況臣果有大罪,六師征之,自有典刑,何必倖臣之弱,而後取之耶?今張濬既已出師,則臣固難束手,已集蕃漢兵五十萬,欲直抵蒲潼,與濬格鬥,若其不勝,甘從削奪,不然,輕騎叫閽,頓首丹陛,訴奸回於扆座,納制敕於廟廷,然後自投司敗,恭候鈇質。
  第二表乃在張濬既敗以後,至大順二年正月,始達唐廷,略云:
  張濬以陛下萬代之業,邀自己一時之功,知臣與朱溫深仇,私相連結,臣今身無官爵,名是罪人,不敢歸陛下藩方,且欲於河中寄寓,進退行止,伏俟指揮!
  是時昭宗已加懲張濬,將他罷職,孔緯亦連坐免官,改相兵部侍郎崔昭緯,及御史中丞徐彥若,至克用二次表至,再貶絳為均州刺史,濬為連州刺史,賜克用詔,賞還官爵,令歸晉陽。未幾,又加克用中書令,更貶濬為繡州司戶。濬至藍田,轉奔華州,依附韓建,密向全忠求救。全忠上表,代為訴冤,昭宗不得已並聽自便。緯至商州馳還,亦寓居華州,李克用既得逞志,聲燄越盛,乃父國昌,已經早歿,這是補筆。沙陀兵馬及代北將士,盡歸克用管轄。克用轉攻雲州,赫連鐸敗走吐谷渾,嗣為克用追擊殺死。克用復轉攻王熔,經李匡威出兵相救,克用方大掠而還,朱全忠欲攻克用,假道魏博,羅弘信不許,全忠遂遣丁會葛從周擊魏,自率大軍繼進,五戰皆捷。弘信不得已乞和,全忠乃命止攻掠,歸還俘虜,還軍河上。魏博自是附汴。徐州節度使時溥,亦與全忠失和,屢相爭哄,南北東西,彼此逐鹿,幾不識當時天下,究竟是誰氏的天下了。藩鎮之弊,一至於此。
  惟韋昭度王建兩軍,奉詔西征,昭度毫無韜略,但知沿途逗撓,一切攻守事宜,俱聽王建處置。建取得邛州,降西川將楊儒,殺刺史毛湘﹔復略定簡資嘉定四州,進逼成都,累攻未下。韋昭度率諸道兵十餘萬,逗留不進,反請赦陳敬暄罪,撤歸各道兵馬。朝廷居然下詔,依昭度議,令王建等率兵歸鎮。建奉到詔書,慨然太息道:「大功垂成,奈何棄去?」參謀周庠在側,便進言道:「公何不請韋公還朝,自攻成都,獨成巨業?」建點首稱善,即表稱敬暄令孜,罪不可赦,願畢命以圖成功。一面又勸昭度道:「關東藩鎮,互相吞噬,這是腹心大疾,相公宜早歸朝堂,與天子謀定關東,敬暄不過疥癬,但責建辦理,指日可除哩。」昭度遲疑未決。建竟擒昭度親吏駱保,臠割烹食,說他私盜軍糧。昭度大懼,遂托疾東歸,將印節授建。建與昭度別後,奮力攻城,環城烽塹,亙五十里。陳敬暄力不能支,田令孜登城語建道:「老夫前待君甚厚,何為見逼如是?」建答道:「父子至恩,建不敢忘,但朝廷命建來此,無非因陳公拒命,不得不然。若果改圖,建復何求?」令孜下城商諸敬暄,敬暄無法可施,只好繳出旌節,托令孜至建營交付。建泣涕拜謝,願為父子如初。建亦逞刁。令孜還白敬暄,敬暄開城迎建,建率軍入城,自稱西川留後,令敬暄出居新津,給以一縣租稅,且表稱收復成都,由敬暄自甘退讓,應令他子陶為雅州刺史。昭宗當然照准,並即授建為西川節度使。
  東川節度使顧彥朗病逝,軍中推顧弟彥暉知留後,彥暉據情奏聞,也即命為節度使,敕賜旌節。朝使宋道弼,賁詔出都,中途為山南西道節度使楊守亮所執,並發兵攻東川。守亮姓訾,因拜楊復恭為義父,冒姓楊氏,前為扈蹕都將,後得出鎮山南,全是復恭一手提拔。復恭總掌宿衛,獨攬大權,諸假子統出司方鎮,又養宦官子六百人,多充監軍,內外勾連,威赫莫比,昭宗母舅王瓌,求為節度使,復恭不可,瓌怒詬復恭,復恭佯為謝過,奏請王瓌為黔南節度使。及瓌奉節至桔柏津,卻被楊守亮阻住中流,撥翻瓌舟,瓌覆水溺死。昭宗聞耗,已疑是復恭主使,可巧天威都將李順節,也將復恭陰謀,入白昭宗。詔宗大憤,出復恭為鳳翔監軍,復恭托疾不赴,自願致仕。有昭賜官上將軍,致仕歸第。復恭居第近玉山營,因假子守信為玉山軍使,屢往探視,且與他密謀為亂。事為昭宗所聞,親御安喜門,命李順節等往攻復恭居第。復恭與守信,乃挈族走興元,往依楊守亮。守亮決計造反,所以拍住宋道弼,遣綿州刺史楊守厚,攻顧彥暉。彥暉急求王建過援,建發兵至梓州,守厚引還。守亮以討李順節為名,更欲自金商通道,入襲京師。幸金州防禦使馮行襲邀擊,大破守亮,才不得逞。守亮守厚,統是復恭假子,就是天威都將李順節,原名叫作楊守立也系復恭義兒,昭宗恐他好勇作亂,特召居左右,賜姓名李順節,令掌六軍管鑰,擢為天威都將,隱示籠絡。順節驟得貴顯,遂與復恭爭權,所以復恭密謀,多由順節報達宮廷。及復恭被逐,順節恃恩驕橫,出入必用兵自隨。中尉劉景宣,及西門君遂,屢為所辱,遂入奏昭宗,請除順節,昭宗允諾。二人誘順節入銀台門,把他殺死,百官皆奉表稱賀。全是醜態。昭宗亦頗喜慰,乃於大順三年正月,改元景福。禍且日至,何福可言?
  鳳翔節度使李茂貞,靜難節度使王行瑜,鎮國節度使韓建,同州節度使王行約,秦州節度使李茂莊,相繼上表,謂楊守亮容匿叛臣楊復恭,請即出兵加討。王行瑜等並乞加茂貞為山南西道招討使。昭宗接覽各表,便令群臣集議,大眾謂茂貞若得山南,不可複製,不如下詔和解為是。全靠和解,亦非政體。昭宗頒詔慰諭,五節度無一受命。茂貞行瑜,竟擅舉兵擊興元,一面由茂貞上表,自求招討使職銜,且貽杜讓能及西門君遂手書,有怨謗朝廷等語。昭宗亦忍耐不住,再召群臣入商,宰相等多面面相覷,不敢發言。獨給事中牛徽道:「先朝多難,茂貞有翼衛功,諸楊阻兵,亟出攻討,未始非有心嫉惡,不過未奉詔命,太覺專擅。近聞他兵過山南,殺傷甚多,陛下倘尚靳節麾,不授他為招討使,恐山南百姓,盡被屠滅了。」昭宗不得已授茂貞為招討使。茂貞遂進取興元,楊復恭及守亮等均奔往閬州,茂貞乃自請鎮守興元。朝廷特改任茂貞為山南西道節度使,將他鳳翔節度使職任撤銷。偏茂貞又不肯奉詔,累得昭宗無法對付,且模模糊糊的延宕過去。是時成德節度使王熔,為李克用所攻,盧龍節度使李匡威,率兵救熔,擊退克用。匡威引還,誰知行至半途,乃弟匡籌,竟佔據軍府,自稱留後,不欲匡威還鎮,且用兵符追還行營兵。匡威部眾,聞風離散。那時匡威歸路已斷,沒奈何返奔鎮州,這也是匡威自作自受,所以遭此劇變呢。原來匡籌妻有美色,匡威很是豔羨,只因匡籌同在軍中,沒法下手,望梅不能止渴,已不知滴了多少饞涎。至出救盧龍時,家人會別,闔室暢飲,匡籌夫婦,不覺多飲幾杯,統皆醉倒。匡威卻是有心,趁他弟婦醉臥牀間,竟去做了一個彩花使者,了卻生平夙願。及匡籌妻醒悟轉來,才知著了道兒,悔已無及,當下泣訴匡籌。匡籌因此恨兄,乃把匡威拒絕。匡威奔往鎮州,王熔事他如父,非常恭敬,偏匡威又欲圖熔,鎮人不服,攻殺匡威。該死久矣。匡籌聞報甚喜,遂得安據幽州。可惜綠頭巾終難洗爭。幽州將劉仁恭,前由匡威遣戍蔚州,過期未代,至是聞匡籌擅立,自為軍帥,還攻幽州,不利而去,投奔河東,依附李克用。此外如楊行密攻殺孫儒,得封淮南節度使,朱全忠攻拔徐州,感化節度使時溥,登燕子樓,舉族自焚。王建殺死陳敬暄田令孜,只說敬暄謀亂,令孜私通鳳翔,當令判官馮涓草表,中有切要語云:「開柙出虎,孔宣父不責他人,當路斬蛇,孫叔敖蓋非利己。專殺不行於閫外,先機恐失於彀中。」國家失刑,故得令強藩借口。昭宗也無可奈何,置諸不問。福建觀察使陳岩病歿,都將范暉自稱留後,暉驕侈不法,被王潮攻死。潮代任觀察使,尋且進職節度使,群雄角逐,寰宇分崩,到了景福二年秋季,李茂貞抗表不遜,公然責備昭宗,與敵國相去無二。昭宗惱羞成怒,擲置來表,再擬興師。正是:
  河東覆轍方宜戒,京右來車又妄行。
  欲知茂貞是否被討,且至下回再詳。  

  李克用功罪參半,不必討而反欲討之,楊復恭有罪無功,應討而反不欲討,此已可見昭宗之不明,其他可無論已。或謂昭宗固不欲討克用,迫於張濬孔緯之力請,乃有招討制置使之命,然試思君主時代,國家大事,究竟由誰主持耶?一擊不勝,喪師無算,轉不得不屈體調停,上替下凌,因此益甚。楊復恭已走興元,雖有若干義兒,實皆朝秦暮楚之流,不足一試,即如楊守立楊守亮等,匹夫徒勇,亦寧足成大事?為昭宗計,正可遣師進討,借伸主威,況有五節度使之聯表上請乎?乃遲回不決,轉令李茂貞等擅自興師,一再脅迫,不得已授以兵柄,於是朝廷日加退讓,而方鎮即日加跋扈矣。要之無主之國,非亂即亡,唐至昭宗之季,有主與無主等,雖欲不亂,烏得而不亂?雖欲不亡,亦烏得而不亡?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7 18:25:00

第九十七回     三鎮犯闕輦轂震驚 一戰成功邠寧戡定



  卻說李茂貞恃功驕橫,不受朝命,且上表譏毀昭宗,表文略云:
  陛下貴為萬乘,不能庇元舅之一身,指王瓌事。尊極九州,不能戮復恭之一豎,但觀強弱,不計是非,體物輜銖,看人衡纊,軍情易變,戎馬難羈,唯慮甸服生靈,因茲受禍,未審乘輿播越,自此何之?
  昭宗覽此數語,禁不住憤怒起來,便擬發兵進討,命宰相杜讓能,專司兵事。讓能進諫道:「陛下初登大寶,國難未平,茂貞近在國門,不宜與他搆怨,萬一不克,後悔難追。」昭宗歎息道:「王室日卑,號令不出國門,這正志士憤痛的時候,朕不能坐視陵夷,卿但為朕調兵輸餉,朕自委諸王用兵,成敗與卿無干。」讓能道:「陛下必欲興師,亦當商諸中外大臣,集思廣益,不應專事委臣。」昭宗又道:「卿居元輔,與朕義關休戚,不宜畏難避事。」讓能泣道:「臣豈敢畏避?但時有未可,勢又未能,恐他日徒為晁錯,不能弭七國兵禍,所以臨事躊躇。如陛下必欲委臣,臣敢不奉詔,效死以報。」果然死了。昭宗乃喜,命讓能留居中書,計劃調度,月餘不歸。偏崔昭緯陰結邠岐,代作耳目,讓能朝發一言,二鎮夕即知曉。茂貞暗令黨羽混入都中,糾合市民數千,俟觀軍容使西門君遂,及崔昭緯等出來,即遮集馬前,泣訴:「茂貞無罪,不宜致討,免使百姓塗炭。」君遂謂:「事關宰相,於己無與。」昭緯且說道:「此事由主上專委杜太尉,我輩不得預聞。」市人因亂投瓦石,昭緯等慌忙走避,才得脫身。昭宗聞報,命捕誅為首亂民,並一意遣將調兵,遂命覃王嗣周順宗子經之後。為京西招討使,討李茂貞,神策大將軍李鐬為副,出宰相徐彥若為鳳翔節度使,令嗣周帶著禁軍三萬,送徐赴鎮,出駐興平。茂貞聯同王行瑜軍,合兵六萬,共至柷厔,抵拒禁軍。禁軍多系新募少年,哪裡敵得過兩鎮雄師?一聞兩鎮兵至,未戰先怯,至茂貞等進逼興平,禁軍多已駭散。嗣周及鐬,也只得奔還。茂貞乘勝進攻三橋,京師大震,盈廷惶惶。崔昭緯更密遣茂貞書,謂:「用兵非主上意,全出杜太尉一人。」茂貞因陳兵臨臯驛,表列讓能罪狀,請即加誅。讓能亦入白昭宗道:「臣嘗料有此變,今已至此,請以臣為辭。」昭宗且泣且語道:「今與卿成訣別了。」遂下詔貶讓能為梧州刺史,流觀軍容使西門君遂至儋州,內樞密使李周潼至崖州,段詡至驩州。茂貞等仍然未退,昭宗又御安福門,命斬君遂周潼詡三人,再貶讓能為雷州司戶,且遣使語茂貞道:「惑朕舉兵,實出君遂等三人,非讓能罪。」茂貞定欲誅死讓能,方肯退兵。崔昭緯復從中慫慂,乃竟將讓能賜死,連讓能弟戶部侍郎弘徽,亦迫令自盡。讓能已是枉死,弘徽更屬沈冤。再召東都留守韋昭度為司徒,御史中丞崔胤為戶部侍郎,並同平章事,授茂貞為鳳翔節度使,兼山南西道節度使,並官中書令。王行瑜進爵太師,加號尚父,特賜鐵券,兩鎮兵方卷甲退歸。嗣是朝廷動息,均須稟受邠岐二鎮意旨,不得擅行。
  景福三年,復改元乾寧,李茂貞入朝,大陳兵衛,閱數日歸鎮,自昭宗以下,無敢少忤。右散騎常侍鄭綮,素號詼諧,多為歇後詩,譏嘲時事。昭宗還道他蘊蓄深沈,特手注班簿,命他為相。黨吏爭往告綮,綮微笑道:「諸君太弄錯了。就使天下無人,也未必輪到鄭綮。」堂吏答道:「事出聖意,的確不誤。」綮又道:「果有此事,豈不令人笑話?」既而賀客趨集,綮搔首道:「歇後鄭五作宰相,時事可知了。」自知頗明。當即上書固辭,有詔不許,乃勉強受職﹔已而復累表避位,解組竟歸。卻是明哲保身。昭宗復命翰林學士李谿為相,知制誥劉崇魯,出班大慟。昭宗問為何因?崇魯極言李谿奸邪,不勝重任,乃罷谿為太子少傅。谿上書自訟,亦醜詆崇魯庭拜田令孜,為朱玫作勸進表,慟哭正殿,為國不祥,於是崇魯亦即免官,內政不綱,外亂益熾。平盧節度使,任了王師範,鎮海節度使,任了錢璆,柳玭為瀘州刺史,劉隱為封州刺史,還算由朝廷封拜,奉命就職。他如楊行密擅取庐歙舒泗諸州,所置守吏,毫不稟承。孫儒餘黨劉建鐸馬殷,南走至洪州,招集黨羽,得十萬餘人,攻下潭州,殺死節度使鄧處訥,自稱留後。王建也擅奪彭州,殺死節度使楊晟,及馬步使安師建。李克用嘗為養子存孝,表求為邢洺磁節度使。存孝為存信所譖,無從申訴,存信為張氏子,亦為克用義兒,已見前九十四回。竟潛結王熔及朱全忠,背叛克用。克用自引兵圍攻邢州,存孝固守經年,城中食盡,乃出見克用,泥首謝罪。克用將他械住,囚歸晉陽,車裂以徇。存孝驍勇絕倫,克用很加憐惜,意下令用刑時,諸將必代為請免,偏諸將嫉忌存孝,無一進言,坐致令出難回,一個昂藏勇士,分作四裂。存孝部將薛阿檀,勇悍不亞存孝,因與存孝通謀,恐致事泄,也即自殺。克用失去兩人,心中好生不悅,好幾日不視軍事,過了半年,方因李匡籌屢侵河東,乃出師北向,拔武州,降新州,連敗匡籌兵眾,直搗幽州。匡籌逃往滄州,為義昌節度使盧彥威所殺。他的豔妻,不知如何下落?幽州軍民,開城歡迎河東軍,克用趨入府舍,命劉仁恭及養子李存審,略定各屬,又表薦劉仁恭為盧龍節度使,唐廷不敢不從。
  可巧護國節度使王重盈病亡,軍中願奉重榮子珂為留後,珂實重榮兄子,重榮養為己兒,重盈子王珙,曾為保義節度使,同弟晉州刺史王瑤,與珂爭位。珂系李克用女夫,當然向克用告急,克用即為珂代求節鉞。朝廷准珂為留後,珙與瑤未肯便休,卻厚結王行瑜李茂貞韓建三帥,表稱珂非王氏子,不應襲職。昭宗下敕相報,謂已先允克用所奏,不便食言。看官!你想這王行瑜李茂貞韓建三人,果肯降心相從,不復異議麼?茂貞方攻拔閬州,逐走楊復恭,且獻復恭致守亮書,中有:「承天門為隋家舊業,汝但應積粟訓兵,勿復貢獻,試想我在荊榛中推立壽王,才得尊位,今廢定策國老,天下有如此負心門生天子麼?此恨不雪,決非丈夫。」昭宗得書甚怒,適韓建捕住復恭,及餘黨多人,書獻闕下,梟首獨柳。隨筆了過楊復恭。兩鎮立此宏功,愈有德色。偏王珂王珙爭位一案,聯名上奏,竟撞了一鼻子灰,面子上很過不下去,王珙更遣使語三帥道:「珂與河東聯婚,將來必不利諸公,請先機加討!」王行瑜首先發兵,令弟同州刺吏王行約攻河中,自與茂貞及建,各率精騎數千人入朝。昭宗御安福門,整容以待。還算膽大。三帥到了門下,盛陳甲兵,拜伏舞蹈。昭宗俯語道:「卿等不奏請俟報,便稱兵馳入京城,意欲何為?若不能事朕,今日請避賢路。」行瑜茂貞,聽到此言,倒也無詞可答。惟韓建略述入朝情由,昭宗乃諭令入宴,三帥宴畢,又復面奏,略言:「南北司互分朋黨,紊亂朝政,韋昭度前討西川,甚為失策,李谿雖已免相,尚且蟠踞朝堂,非亟誅無以慰眾心。」昭宗不願允行,又不敢毅然拒絕,只得以「且從緩議」四字,對付三帥。偏三帥出了殿門,竟招呼甲士,捕殺韋昭度李谿,及極密使康尚弼數人。目中豈尚有天子耶?又請除王珙為河中節度使,徒王珂至同州。昭宗懼為所脅,不得已暫從所請。三帥又密謀廢立,擬另戴昭宗弟吉王保為帝。忽聞李克用起兵勤王,約期入關,三帥各有戒心,乃各留兵三千人宿衛京師,匆匆的辭歸本鎮去了。
  後來昭宗察知三帥犯闕,由崔昭緯暗中慫慂,乃決意易相,再起孔緯同平章事,張濬為諸道租庸使,李克用聞濬復任事,因抗表固爭,有「濬朝為相,臣夕至闕」等語。昭宗遣使慰諭,謂未嘗相濬。克用乃申表王行瑜李茂貞韓建稱兵犯闕,戕害大臣,願率蕃漢兵南下,為國討賊,一面移檄三鎮,指斥罪狀,王行瑜等統皆驚惶,克用長驅至絳州,刺史王瑤閉城守禦,相持十日,竟被克用攻破,斬瑤示威。復進兵河中,王珂迎謁道旁,克用也不暇入城,即趨同州,王行約棄城遁走。行約弟行實,時為左軍指揮使,奏稱同華已沒,沙陀將至,請車駕轉幸邠州。樞密使駱全瓘,卻請昭宗往鳳翔,昭宗道:「克用尚駐軍河中,就使到來,朕自有法對付,卿等但各撫本軍,勿使搖動為是。」兩人怏怏退出。全瓘卻去聯結右軍指揮使李繼鵬,謀劫上趨鳳翔。繼鵬本姓閻名珪,因拜茂貞為假父,所以易姓改名。駱李等正在安排,事為中尉劉景宣所聞,告諸王行實。行實也欲劫上往邠州,孔緯面折景宣,謂車駕不應輕離宮闕。到了傍晚,繼鵬又連請出幸,昭宗不從。哪知王行實竟召入行約,引左軍攻右軍,兩下相殺,鼓噪震地。輦轂下如此橫行,尚得謂有法紀麼?昭宗聞亂,亟登奉天樓,傳諭禁止,且命捧日都頭李筠,率部軍侍衛樓前。繼鵬竟召鳳翔兵攻筠,矢拂御衣,射中樓桷。左右扶昭宗下樓,繼鵬復縱火焚宮門,煙燄蔽天,闔宮鼎沸。先是有鹽州六都兵屯駐京師,為左右兩軍所憚,昭宗急令入衛,兩軍方才退走。昭宗至李筠營避亂,護蹕都頭李居實率眾繼至,昭宗稍稍放心。未幾,復有謠言傳入,說是行瑜茂貞,將入都來迎車駕。昭宗又恐他脅迫,乃命筠居實兩都兵自衛,逕出啟夏門,道過南山,寄宿莎城鎮。士民追從車駕,約數十萬人,及至谷口,三成中喝死一成,夜間復遭盜劫,哭聲遍野﹔百官多扈從不及,唯戶部尚書薛王知柔先至,昭宗命權知中書事及置頓使。
  既而崔昭緯等皆至莎城,昭宗乃復移蹕石門鎮。
  李克用聞昭宗出奔,遣判官王瓌趨問起居,一面督兵攻華州。韓建登城呼克用道:「僕與公未嘗失禮,何為見攻?」克用應聲道:「公為人臣,逼逐天子,公為有禮,何人為無禮呢?」說罷,即麾兵進攻。建亦極力拒守,彼此相持不下。適內侍郗延昱,齎詔至克用軍,略言邠岐二鎮,有劫駕消息,請即過援。克用乃釋華州圍,移駐渭橋。昭宗復遣供奉官張承業,詣克用營,克用留使監軍,遂遣部將李存貞為先鋒,又令史儼統三千騎士,詣石門扈駕,再命李存信李存審令同保大節度使李思存,即拓跋思恭弟。往梨園寨攻王行瑜,擒住敵將王令陶等,械送行在。李茂貞聞風知懼,召還李繼鵬,把他斬首,傳示石門,奉表謝罪,且遣使向克用求和。昭宗亦遣延王戒丕,玄宗子玢之後。往諭克用,令且赦茂貞,專討行瑜。克用受命,遣子存勛還報行在。存勖年僅十一,狀貌魁梧,昭宗歎為奇兒,用手撫頂道:「兒方為國棟樑,他日宜盡忠我家。」存勖拜謝而還。昭宗即命克用為邠寧四面行營都招討使,保大節度使李思存為北面招討使,定難節度使李思諫為東面招討使,彰義節度使張鐇為西面招討使,共討行瑜。
  克用復表請還京,並願撥騎兵三千,駐守三橋,防蔽京師。昭宗始啟蹕回都,到了京城,但見宮闕被焚,尚未完葺,沒奈何寓居尚書省,百官隨駕往來,流離顛沛,亦多半無袍笏僕馬,面目憔悴,形色蒼涼。亂世君臣,大率如是。宰相孔緯,在途中感冒風寒,即致病死。崔昭緯罷為右僕射,再貶為梧州司馬。徐彥若本出鎮鳳翔,因不得蒞任,還為御史大夫,仍進授同平章事﹔戶部侍郎王搏,亦得入相﹔崔胤已免復起﹔京兆尹孫偓,也受命為戶部侍郎,一同輔政。相臣四人,一個兒也不少,可惜都未能稱職。王搏較孚物望,但碩果僅存,何足濟事。昭宗專任克用,進命為行營都統,授昭義節度使,李罕之為檢校侍中,充行營副都統,且特把後宮中的魏國夫人陳氏,賜與克用。不怕做元緒公麼?陳氏才色雙全,竟畀克用享受,當然感恩圖報,願盡死力,於是與邠寧兵交戰數次,無不奏捷,再令李罕之李存信等,急攻梨園,堵絕糧道。城中無糧可食,自然溃散。罕之等縱兵邀擊,殺獲萬餘人,擒住行瑜子知進,及大將李元福。克用復親往督攻,王行約行實等遁去。行瑜率精騎五千,退守龍泉寨,且飛使至鳳翔告急,李茂貞發兵五千各往援,遇著沙陀將士,好似風捲殘雲,頃刻四散。行瑜復棄寨入邠州,克用追至城下,行瑜登城號哭,顧語克用道:「行瑜無罪,脅迫乘輿,皆茂貞繼鵬所為,請公移兵責問鳳翔,行瑜願束身歸朝。」你是首先發難,為何諉過他人?克用答道:「王尚父何謙恭乃爾?僕受詔討三賊臣,公實與列,若欲束身歸朝,僕卻不敢擅允哩。」答語頗妙。行瑜知不可免,涕泣下城,越宿,挈族出走。克用得入邠州,封府庫,撫居民,禁兵四掠,邠人大悅。行瑜走至慶州境,為部下所殺,傳首京師,邠寧告平。
  克用還軍渭北,昭宗封克用為晉王,加李罕之兼侍中,以河東大將蓋寓領容管觀察使,其餘克用子弟及將佐,並進秩有差。克用遣書記李襲吉入朝謝恩,乘間代奏道:「近來關輔不寧,強臣跋扈,若乘此勝勢,遂取鳳翔,這是一勞永逸的至計。臣今屯軍渭北,取候進止。」昭宗遲疑未決,特與近臣熟商。或謂:「茂貞復滅,沙陀益盛,朝廷且聽命河東,亦非良策。」昭宗乃賜克用詔書,褒他忠勇,且言:「跋扈不臣,惟一行瑜,茂貞韓建,近已悔罪,職貢相繼,且當休兵息民,徐觀後釁。」克用奉詔乃止,但私語詔使道:「朝廷用意,似疑克用有異心,克用居心無他,特自料茂貞不除,關中恐仍無寧日哩。」誠如公言。言下很是歎息。未幾,又有詔免他入覲,克用尚欲入朝,經蓋寓勸止,乃表稱臣總領大軍,不敢逕入朝覲,驚動宮廷。表至京師,上下始安。
  克用引兵北歸,茂貞仍驕橫如故,河西州縣,多為所據。還有威勝節度使董昌,歷年苛斂,充作貢賦,唐廷寵命相繼,他欲求為越王,未邀允准,竟居然稱起越帝,自稱大越羅平國,改元順天,署城樓曰天冊之樓,令群下呼為聖人。當時吳越間謠傳有怪鳥,四目三足,鳴聲幾似人言,彷彿有「羅平天冊」四字。昌指為鸑鷟,依鳥聲為國號。實是妖孽。節度副使黃碣,會稽令吳鐐,山陰令張遜,先後進諫,均被誅夷。又移書錢鏐,詳告開國情形,並授鏐為兩浙都指揮使。鏐復書道:「與其閉門作天子,與九族百姓,俱陷塗炭,何若開門作節度使,長保富貴?」昌不見省,鏐遂表稱董昌僭逆,不可不誅。昭宗乃命鏐為浙東招討使,令擊董昌。鏐遣部將顧全武許再思等,進兵浙東,昌發兵迎戰,屢次失敗。餘姚石城,接連失守,慌忙向淮南乞援。楊行密令寧國節度使田頵,潤州團練使安仁義,往攻杭州戍軍,遙應董昌,且自率兵攻蘇州,拔常熟鎮,虜去刺史成及。鏐急召全武還軍,令防行密。全武已乘勝抵越州,不願再還,因復報鏐書道:「越州系賊根本,願先取越州,再復甦州未遲。」鏐依議而行。全武即猛攻越州,破入外郭,昌尚據牙城拒戰,鏐令降將駱團,往貽昌書,偽言已奉有詔命,令大王致仕歸臨安。昌乃送交牌印,出居清道坊。全武遣都監使吳璋,用舟載昌至杭州,途次把他殺死,並誅家屬三百餘人。鏐得昌首,獻入京師。羅平應改稱蕩平。昭宗加鏐兼中書令,出王搏為威勝節度使。威勝軍即浙東鎮。鏐卻囑兩浙吏民,公同上表,請任鏐兼領浙東。昭宗不得已仍留搏為相,命鏐為鎮海威勝兩軍節度使,更名威勝為鎮東軍。鏐復令全武等克復甦州,淮南兵遁去。吳越一區,遂長為錢氏守土了。小子有詩歎道:
  果然亂世出英雄,戡定東南立巨功。
  為溯當年吳越事,迄今猶著大王風。
  東南暫定,東北又啟紛爭,待小子下回續敘。  

  李茂貞王行瑜韓建,同為晚唐逆臣,為昭宗計,非不可討,但討罪須仗將士,試問當日有良將否乎?有勇士否乎?覃王嗣周,素無將略,貿貿然任為元戎,杜讓能一書生耳,無裴晉公李贊皇之才略,而遽委以兵事,多見其不知量也。迨三帥犯闕,恃眾橫行,杜讓能之貶死,冤過鼂錯,韋昭度李谿之被殺,慘過武元衡,廢立將成,神器不保,是非昭宗之自貽伊戚耶?幸李克用仗義興師,嚇退三帥,梨園一戰,行瑜授首,假令移討鳳翔,更及華州,茂貞韓建,指日可平,關輔從此弭兵,亦未可知也。乃惑於蜚言,阻止克用,前之討茂貞也何其急?後之赦茂貞韓建也又何其寬?自相鑿枘,適召強藩之侮弄而已。至若吳越一區,更不暇問,錢鏐自願討逆,始得平定董昌,於昭宗固無與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7 18:25:27

第九十八回     占友妻張夫人進箴 挾兵威劉太監廢帝



  卻說李克用還兵晉陽,正值朱全忠進攻兗鄆,兗鄆為天平軍屬境,節度使朱瑄兄弟,曾助全忠破秦宗權,全忠與他約為弟昆,倚若唇齒。見九十四回。及全忠兼有徐州,遂欲併吞兗鄆,只苦無詞可借,未便出師,驀然想了一計,架誣朱瑄,但說他詔誘宣武軍士,移書誚讓。瑄怎肯受誣,自然復書抗辯。全忠即遣部將朱珍葛從周襲據曹州,並奪濮州。嗣是連年戰爭,互有勝負。乾寧二年,全忠大舉攻兗州,朱瑄遣將賀瓌柳存薛懷寶,率兵萬餘人,往襲曹州,不意為全忠所聞,夤夜往追,至巨野南,生擒瓌存及懷寶,並獲兗軍三千餘名,乃再至兗州城下,望見朱瑾巡城,便將俘虜推示,指語瑾道:「卿兄已敗,何不早降?」瑾因兄瑄留守鄆州,未聞失陷消息,料知全忠誑言,遂將計就計,偽稱願降,出送符節。全忠大喜,即使朱瓊往迎。瑾被甲出城,立馬橋上,令驍將董懷進埋伏橋下,待瓊一到,即呼懷進何在?當由懷進突出,擒瓊入城,不到片刻,即將瓊首擲出城外。全忠易喜為怒,也將柳存薛懷寶殺斃,只因賀瓌素有勇名,留為己用,自己引兵還鎮,但命葛從周屯兵兗州。
  朱瑄聞兗州圍急,屢遣使至河東,求他出援。李克用發兵數千,令史儼李承嗣為將,假道魏州,往援兗鄆。繼又遣李存信率兵萬騎,作為後應,再向魏州假道。魏博節使羅弘信,初意頗願和克用,放過史儼等軍,及存信將至,適接到朱全忠書,謂克用志吞河朔,休中他假途滅虢的詭計。弘信信為真言,朱三反覆狙詐,難道弘信尚未聞知麼?遂發兵三萬,夜襲存信。存信未曾防備,哪裡敵得住許多魏軍,立即大溃,資糧兵械,委棄殆盡。克用見存信逃歸,始知弘信依附全忠,便興兵往攻魏博。全忠正遣大將龐師古,會同葛從周軍,逕攻鄆州,一聞克用攻魏,亟調從周赴洹水,為魏博聲援。克用引兵擊從周,從周令軍士多掘深坎,引河東將士追擊,屢躓坎中,俘去甚眾。克用性起,也策馬馳救,哪知一腳落空,也入坎窞,險些兒為汴軍所擒。幸克用眼明手快,拈弓射斃一汴將,始得脫險奔還。河東兵退去,從周復還擊兗鄆,連破朱瑄兄弟。兗鄆屬境,統為汴軍所據。克用再發兵赴援,輒為魏人所拒,不得前進。全忠遂命龐葛兩將,並力攻鄆,朱瑄兵少食盡,不復出戰,但鑿濠引水,聊以自固。師古等夜築浮橋,冒險渡濠,直薄城下。瑄料不可守,棄城奔中都。葛從周麾兵追躡,瑄為野人所執,獻從周軍。全忠得入鄆城,命龐師古為天平留後,至從周解到朱瑄,復令從周速襲兗州。朱瑾方慮乏食,留部將唐懷貞守城,自與河東將史儼李承嗣,出掠徐境,接濟軍需。懷貞孤立失援,突聞汴軍奄至,不覺大驚,只好開城迎降。
  從周入兗州,捕得朱瑾妻孥,送往鄆城。瑾妻饒有姿色,為朱全忠所見,即命侍寢,婦人家畏威怕死,沒奈何含垢忍恥,供他淫污。這是婦人最壞處。全忠歡宿數宵,始引兵返汴,到了封邱,正值愛妻張氏,率眾來迎。這位張夫人籍隸碭山,甚有智略,素為全忠所敬憚,無論軍府大事,必經帷闥參謀,此次全忠還見妻面,不禁帶著三分慚色。張夫人已瞧透機關,用言盤詰,知全忠已納瑾妻,便笑語道:「妾雖婦人,不懷妒意,何妨請來相見。」全忠乃令瑾妻入謁,瑾妻俯首下拜。虧她老臉。張夫人亦答拜,且持瑾妻手泣語道:「兗鄆與我同宗,約為兄弟,只因小故起嫌,遂致互動兵戈,使吾姒辱至此地,他日汴州失守,恐我亦不免似吾姒今日哩。」這一席話,說得瑾妻無地自容,淚涔涔下,連全忠亦自覺赧顏,汗流滿面。晉汴舉事不同,偏各得一賢婦。乃送瑾妻至佛寺為尼,斬朱瑄於汴橋。自是鄆齊曹棣兗沂密徐宿陳許鄭滑濮諸州,俱屬全忠。惟王師範保有淄青一道,還算獨立,但也與全忠通好,不敢擅行。
  朱瑾聞兗鄆俱失,無路可歸,乃與史儼李承嗣走保海州,又恐為汴軍所逼,即擁州民渡淮,投奔楊行密。行密至高郵迎勞,並表瑾為武寧節度使。淮南舊善水戰,不嫻騎射,及得河東兗鄆兵,水陸兼備,軍聲大振。全忠聞行密招納朱瑾,發兵往擊,遣龐師古屯清口,葛從周屯安豐,自將中軍屯宿州。行密與朱瑾統兵三萬,出御汴軍,瑾聞師古營地汗下,擬決淮水上流,灌入敵壘,當下向行密獻計。行密欲先趨壽州,李承嗣進言道:「朱公計劃甚善,清口破敵,全忠奪氣,何必再行勞師。」行密遂依瑾議,瑾令軍校潛決淮水,自率五十騎先渡。有人報知師古,師古尚謂訛言惑眾,將他殺斃。及瑾已逼營,倉猝拒戰,適值淮水大至,營中幾成澤國,士卒駭亂,師古方手足失措,不料行密又統軍殺到,與朱瑾並力夾攻,那時汴軍大敗,師古竟死亂軍中。葛從周聞報駭退,被行密等乘勝追擊,殺溺殆盡,生還只數百人。全忠亦掃興奔歸。行密大會諸將,極稱李承嗣有謀,表領鎮海節度,且待史儼亦甚厚,還軍後各賜第宅及姬妾,兩人遂願為行密效力,屢次立功。李克用亦遣人貽書,求還史李二人,行密留住不放,但復書修好,只說待緩日遣歸,由是得保據江淮,全忠不能與他爭鋒了。這是借用客將之效。
  梧州司馬崔昭緯,沿途逗留,不肯往就貶所,且因武安軍方有亂事,節度使劉建鋒,私通親卒陳贍妻,為贍所殺,軍中另立馬殷為留後,他便借此借口,只推說道梗難通,一面貽書朱全忠,求他挽回,全忠置諸不理。唐廷已有所聞,乃遣中使追及荊南,勒令自盡,中外稱快。獨李茂貞韓建兩人,素與昭緯表裡為奸,不忍聞他誅死,因又欲伺隙發難,可巧昭宗置殿後四軍,選補數萬人,使延王戒丕等統帶,借資護衛。李茂貞乘間上表,詭說延王將稱兵討臣,臣今勒兵入朝請罪。昭宗覽表大驚,亟向河東告急。急時抱佛腳,已屬無益。偏偏遠水難救近火,河東尚未接洽,鳳翔兵已逼京畿。覃王嗣周,帶了衛軍,出阻茂貞,茂貞不待晤談,便指揮眾士,殺退嗣周,直薄長安城下。延王戒丕,入白昭宗,謂:「關中藩鎮,無可依托,不如由鄜州渡河,往幸太原。」昭宗因草草整裝,挈著嬪妃嗣王等數十人,潛出都城,奔至渭北。連番奔波,莫非自取。韓建遣子從允奉表,請幸華州,昭宗知建不懷好意,未肯遽從,但命建為京畿都指揮,兼安撫制置,及催促諸道綱運等使,自啟駕至富平。建又奉表固請,從官亦不願遠去,乃召建至行在,面議去留。
  建抵富平,謁見昭宗,頓首泣陳道:「方今藩鎮跋扈,不止茂貞一人,陛下若去,宗廟園陵,何人居守?臣恐車駕渡河,無復還期。今華州兵力雖微,控帶關輔,尚足自固,臣積聚訓厲,已十三年,西距長安不遠,願陛下惠臨,徐圖興復,臣願為陛下盡力。」口是心非。昭宗因偕建至華州,就府署為行宮。建請罷崔胤相職,改授尚書左丞陸扆同平章事,王搏亦相繼免相,用左諫議大夫朱樸代任。崔胤密求朱全忠,替他轉圜,且教他營修東都宮闕,表迎車駕。全忠依言上表,力言崔胤忠臣,不應免職,自願率兵迎蹕。韓建不免驚慌。乃復召胤為相,遣人諭止全忠,胤再黜再進,遂排擠陸扆,誣他黨同李茂貞。扆竟遭貶為硤州刺史。茂貞入長安,又放了一把無名火,將重修的宮室市肆,焚毀俱盡。昭宗聞報,命宰相孫偓,為鳳翔四面行營招討使,討李茂貞。茂貞才上表請罪,獻助修宮室錢。韓建暗中袒護茂貞,阻偓出師,且奏稱睦濟韶通彭韓儀陳八王,均系唐朝宗室。謀劫車駕往河中。昭宗似信非信,召建入問。建又托疾不入,昭宗不得已,令八王詣建自陳。建又拒絕不見,但再表申請勒歸私第,妙選師傅,教以詩書,不准典兵預政。昭宗已陷虎口,無法推諉,乃詔令諸王所領軍士,遣歸田裡,建又請撤去殿後四軍,昭宗亦不敢不從。天子親軍,至此盡撤。捧日都頭李筠,為石門扈從第一功臣,建誣他謀變,請旨處斬。筠既冤死,建心尚未足,索性大起殺心,縱兵圍諸王第,拿住覃王嗣周,延王戒丕,通王滋,沂王禋,彭王惕,丹王允,及韶王陳不韓王濟王睦王等十一人,韶王以下,史失其名。共牽至石堤谷,冤誣反狀,可憐諸王被發徒跣,極口呼冤,隨他叫破喉嚨,沒一個出來救護,號炮一鳴,刀光四閃,十一王首級,都垂地下。暗無天日。建竟先斬後奏,以謀反聞。看官!你想昭宗至此,果安心不安心麼?建又強慰昭宗,奏請立德王裕為皇太子,裕系昭宗冢嗣,為淑妃何氏所出,何氏方從幸華州,建向何氏討好,立裕為儲,並請冊何氏為皇后。唐自憲宗以降,好幾代不立正宮,至此復行冊後禮,行轅草率,粗備儀文。看官聽著!這已是著末一出了。
  孫偓受詔不行,撤去招討使,並罷相位。朱樸亦免,王搏再相,也無術維持國政。李茂貞官爵,忽奪忽還,毫無定策。東川為王建所並,節度使顏彥暉自殺。威武節度使王潮逝世,弟審知知軍府事,魏博節度使羅弘信死,子紹威自稱留後。當時雖皆上表奏聞,昭宗還有甚麼辯論。不過有求必應,濫給詔書,予他旌節,便算了事。回鶻別部龐特勒後裔,及南詔嗣酋舜化,先後上書,唐廷也無暇報答,幸外夷亦多衰微,無心入寇,所以邊疆尚靖,只內部分擾亂難平。李克用聞茂貞犯闕,擬再發兵進援。茂貞素憚克用,因詐稱改過,累表謝罪。嗣又聞朱全忠營洛陽宮,有迎駕意,復馳表行在,願修復宮闕,奉昭宗歸長安。韓建已與茂貞串同一氣,也勸昭宗還都,昭宗乃令建為修宮闕使。建與茂貞共致書河東,願與克用修和。克用正用兵幽州,樂得應允,韓建乃奉駕還都。看官閱過前回,應知幽州節度使劉仁恭,為克用所保薦,何故互動兵戈哩?原來仁恭蒞鎮,克用曾派親兵千人監守,所有租賦,除供給軍需外,悉令輸送晉陽。至昭宗出奔華州,克用向仁恭徵兵,一同入援,仁恭不應,經克用移書責備,他反擲書嫚罵,拘住使人。克用大怒,自率兵往攻幽州,中途飲酒,被仁恭將單可及,設伏殺敗,奔還晉陽。仁恭恐克用復仇,亟與朱全忠聯絡,全忠因會同幽州魏博兩鎮軍士,攻拔邢洺磁三州,昭宗方還京大赦,下詔罪己,改元光化,一面命太子賓客張有孚,為河東汴州宣慰使,替他雙方和解。克用頗欲奉詔,獨全忠不從,澤州守將李罕之,本依附克用,平王行瑜,他本思代鎮邠寧,克用謂不應恃功要君,乃怏怏還澤州。
  會昭義節度使薛志勤病逝,罕之即自澤州入潞州,據有昭義軍。克用遣使詰責,罕之遽輸款朱全忠,乞為援助。全忠遂表薦罕之為昭義節度使。克用遣李嗣昭襲取澤州,擄得罕之家屬,囚送晉陽。罕之驚惶成疾,竟致不起。全忠急使部將賀德倫代守潞州,嗣昭移軍圍攻,德倫夜遁,澤潞復歸克用,克用表授孟遷為留後。你也上表,我也上表,其實統是盜名欺世。劉仁恭與魏州失歡,大舉攻貝州,魏博節度使羅紹威,乞師汴梁,由朱全忠遣將李思安等,率兵救魏,大破幽州,斬仁恭驍將單可及。可及系仁恭妹婿,驍勇絕倫,綽號單無敵,至是墮思安計,中伏敗死,幽州奪氣。仁恭自督兵拒戰,又被汴將葛從周殺退,喪失無算,僅與子守文狼狽遁還。從周乘勝攻河東,拔承天軍,別將氏叔琮拔遼州。克用遣將周德威往破叔琮,生擒叔琮驍將陳夜叉,叔琮遁去,從周亦引還。保義軍亂,殺死節度使王珙,另推都將李璠為留後。璠又為都將朱簡所殺,簡與全忠同姓,因作書相遺,改名友謙,願為全忠子姪。全忠笑允來使,自是陝虢一帶,亦為全忠屬土。全忠又北攻鎮州,成德節度使王熔乞和,獻子為質,義武節度使王郜,駐守定州,也被全忠將張存敬所攻,出戰大敗,奔赴晉陽。兵馬使王處直,出降全忠,用繒帛十萬犒師,全忠乃還,仍為處直表求節鉞。河北諸鎮,又折入全忠肘下,全忠勢力,直占有中原大半,各方鎮莫與比倫了。為篡唐張本。
  宰相崔胤,恃全忠為外援,屢與昭宗謀去宦官,樞密使宋道弼景務修,專權自盜,也連結岐華二鎮,抵制崔胤。王搏從容入奏道:「人君當明大體,不宜意存偏私,宦官擅權已數十年,何人不知弊害?但勢難猝除,且俟外難漸平,再懲內蠹。」昭宗轉告崔胤,胤即謂搏依附中官,萬難再相。昭宗又疑胤懷私,竟將胤免職,復相陸扆。胤怎肯干休,乃浼全忠出頭,硬要昭宗貶逐王搏,及道弼務修等人。昭宗乃貶搏為崖州司戶,流道弼至驩州,務修至愛州,再用崔胤為相。胤更請命昭宗,令王搏等自盡,於是胤專制朝政,勢震中外,宦官相率側目,遂復闖出一場廢立的大禍祟來。當時中尉劉季述,統領左軍,曾與韓建謀殺諸王,及道弼務修等貶死,不免動了兔死狐悲的念頭,遂與右軍中尉王仲先,繼任樞密使王彥范薛齊偓等密謀道:「主上輕佻多詐,不堪奉事,我輩恐終罹禍患,不若奉立太子,引岐華二鎮兵入援,控制諸藩,方得免害。」仲先等同聲贊成。會昭宗出獵苑中,夜宴歸來,醉後模糊,手刃黃門侍女數人,內外交訌,危亡在即,尚且游宴好殺,是非速禍而何?翌晨日上三竿,尚是酣寢宮中,未曾啟戶。季述詣中書省,語崔胤道:「宮中必有變故,我系內臣,不便坐視,願便宜從事。」胤半晌無言,季述竟率禁軍千人,破門直入,訪問宮中,具得昨晚情狀,乃復出白崔胤道:「主上所為如此,怎堪再理天下?不如廢昏立明,為社稷計,不得不然。」胤怕他凶威,含糊答應。季述即召集百官,陳兵殿廷,令胤等連名署狀,請太子監國。胤等統是怕死,無奈署名。季述仲先,帶領禁軍,大呼入思政殿,殺死宮人多名。昭宗聞殿前鼓噪,驚墮牀下,及勉強起身,見季述仲先已在面前,嚇得毛髮直豎。季述等掖令坐定,出百官狀遞示昭宗。宮人忙走報何後,後趨入拜請道:「中尉勿驚動官家,有事不妨徐議。」季述道:「陛下厭倦大寶,中外群情,願太子監國,請陛下移養東宮!」昭宗支吾道:「昨與卿曹樂飲,不覺過醉,今日已悔悟了。」季述瞋目道:「這非臣等所為,事出南司,眾怒難犯,願陛下且往東宮,待事稍就緒,再當迎還大內,休得自誤!」何後見他聲色俱厲,頗有懼容,乃顧昭宗道:「陛下且依中尉語。」隨即從牀內取出傳國璽,交與季述。季述叱令群閹,扶昭宗及何後登輦,並嬪御侍從十餘人,詣少陽院。季述用銀撾划地,數昭宗過失道:「某時汝不從我言,某事汝又不從我言,罪至數十,尚有何說?」彷彿似父訓子。語畢出門,親自加鎖,熔鐵錮住,復遣左軍副使李師虔率兵環守,穴牆為牖,俾通飲食。昭宗求錢帛紙筆,一概不與。天適大寒,嬪御公主無衣衾,號哭聲直達牆外。季述迎太子入宮,矯詔令太子即位,改名為縝,奉昭宗為太上皇,何後為皇太后,加百官爵秩,優賞將士,凡宮人左右,前為昭宗寵信,一律搒死,更欲殺司天監胡秀林,秀林正色道:「中尉幽求君父,尚欲多殺無辜麼?」季述倒也不敢下手,聽令自去。復恐崔胤密召朱全忠,立遣養子希度至汴,許把唐室江山,作為贈品。小子有詩歎道:
  拚將社稷送強臣,逆豎居然作主人。
  試看唐朝閹寺禍,江山從此付沉淪。
  欲知全忠是否樂從?且至下回說明。  

  亂世無公理,亦幾無天道。朱瑾曾救朱全忠,全忠乃誣罪加兵,奪其地,辱其妻,殺其兄,張夫人雖有微言,得釋瑾妻為尼,然一經玷污,畢生難滌,全忠之惡,可勝數乎?然猶得橫行河朔,無戰不克,非後日老賊萬段之舉,尚何有所謂公理?又何有所謂天道也?若昭宗之被幽,無非自取,權幸蝨於內,悍帥麕於外,尚游畋酣宴,恬不知戒,魚游釜中,蠅集刀上,不死被幽,猶為幸事。但窮凶極惡如劉季述,亦為宦官最後之終點。觀其銀撾划地之言,試問由何人縱容,乃至於此?而且喪心病狂,竟欲送唐社稷於朱全忠,犬馬猶思報主,而晚唐乃有此近臣,不吾忍聞,吾幾不欲終讀此篇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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