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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蔡東藩]南北朝通俗演義(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8 04:22:40     標題: [蔡東藩]南北朝通俗演義(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小黑明融 於 2015-10-21 13:25 編輯

書名:
  歷史通俗演義 - 南北朝通俗演義

作者:
  蔡東藩(1877~1945),名郕,字椿壽,號東帆,清山陰縣臨浦(今屬蕭山)人。十四歲中秀才,後又進京朝考,名列優貢,分發福建候補知縣。因不滿官場惡習,數月即稱病回鄉。辛亥革命之後,曾先後在杭州及紹興等地教書。
  從1916年開始,到1926年為止,蔡東藩用十年的心血和驚人的毅力,先後完成了前漢(附秦朝)、後漢、兩晉、南北朝、唐、五代、宋、元、明、清、民國共十一部歷史通俗演義,合稱《歷朝通俗演義》,時間跨度自秦始皇到民國九年,凡二千一百六十六年。加上《西太后演義》及《歷朝史演義》兩部,總共撰寫了十三部計七百廿四萬字的通俗史巨著,其內容跨越時間之長、人物之眾、篇制之巨,堪稱歷史演義之最。被人譽為“一代史家,千秋神筆”。
  蔡東藩作品的最大特色在於他對歷史真實的嚴格追求。他寫歷史演義,“語皆有本”,力求其主要情節均有歷史記載作為根據。自然,作為“演義”,他也有虛構,特別是人物對話。但是,他很謹慎,力求符合特定歷史環境和特定歷史人物的性格,不敢任意編造。

內容:
  南北朝之歷史演義。既有真實史話亦有通俗野說。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8 04:23:38

第一回     射蛇首興王呈預兆 睹龍顏慧婦忌英雄



  世運百年一大變,三十年一小變,變亂是古今常有的事情,就使聖帝明王,善自貽謀,也不能令子子孫孫,萬古千秋的太平過去,所以治極必亂,盛極必衰,衰亂已極,復治復盛,好似行星軌道一般,往復循環,週而復始。一半是關係人事,一半是關係天數,人定勝天,天定亦勝人,這是天下不易的至理。但我中國數千萬里疆域,好幾百兆人民,自從軒轅黃帝以後,傳至漢、晉,都由漢族主治,凡四裔民族,僻居遐方,向為中國所不齒,不說他犬羊賤種,就說他虎狼遺性,最普通的贈他四個雅號,南為蠻,東為夷,西為戎,北為狄。這蠻夷戎狄四種,只准在外國居住,不許他闖入中原,古人稱為華夏大防,便是此意。界划原不可不嚴,但侈然自大,亦屬非是。
  漢、晉以降,外族漸次來華,雜居內地,當時中原主子,誤把那懷柔主義,待遇外人,因此藩籬自辟,防維漸弛,那外族得在中原境內,以生以育,日熾日長,涓涓不塞,終成江河,為虺勿摧,為蛇若何。嗣是五胡十六國,迭為興替,害得蕩蕩中原,變做了一個胡虜腥羶的世界。後來弱肉強食,彼吞此並,輾轉推遷,又把十六國土宇,渾合為一大國,叫作北魏。北魏勢力,很是強盛,查起他的族姓,便是五胡中的一族,其時漢族中衰,明王不作,只靠了南方幾個梟雄,抵制強胡,力保那半壁河山,支持危局,我漢族的衣冠人物,還算留貽了一小半,免致遍地淪胥,無如江左各君,以暴易暴,不守綱常,不顧禮義,你篡我竊,無父無君,擾擾百五十年,易姓凡三,歷代凡四,共得二十三主,大約英明的少,昏暗的多,評論確當。反不如北魏主子,尚有一兩個能文能武,武指太武帝燾,文指孝文帝宏。經營見方,修明百度,揚武烈,興文教,卻具一番振作氣象,不類凡庸。他看得江左君臣,昏淫荒虐,未免奚落,嘗呼南人為梟夷,易華為夷,無非自取。南人本來自稱華冑,當然不肯忍受,遂號北魏為索虜。口舌相爭,干戈繼起,往往因北強南弱,累得江、淮一帶,烽火四逼,日夕不安。幸虧造化小兒,巧為播弄,使北魏亦起內訌,東分西裂,好好一個魏國,也變做兩頭政治,東要奪西,西要奪東,兩下裡戰爭未定,無暇顧及江南,所以江南尚得保全。可惜昏主相仍,始終不能展足,侷促一隅,苟延殘喘。及東魏改為北齊,西魏改為北周,中土又作為三分,周最強,齊為次,江南最弱,鼎峙了好幾年,齊為周並,周得中原十分之八,江南但保留十分之二,險些兒要盡屬北周了。就中出了一位大丞相楊堅,篡了周室,復並江南,其實就是仗著北周的基業,不過楊系漢族,相傳為漢太尉楊震後裔,忠良遺祚,足孚物望﹔更兼以漢治漢,無論南北人民,統是一致翕服,龍角當頭,王文在手,均見後文。既受周禪,又滅陳氏,居然統一中原,合併南北。當時人心歸附,亂極思治,總道是天下大定,從此好安享太平,哪知他外強中乾,受制帷帟,阿麼煬帝小名。小丑,計奪青宮,甚至弒君父,殺皇兄,烝庶母,驕恣似蒼梧,宋主昱。淫荒似東昏,齊主寶卷。愚蔽似湘東,梁主繹。窮奢極欲似長城公,陳主叔寶。凡江左四代亡國的覆轍,無一不蹈,所有天知、地知、人知、我知的祖訓,一古腦兒撇置腦後,衣冠禽獸,牛馬裾襟,遂致天怒人怨,禍起蕭牆,好頭顱被人斲去,徒落得身家兩敗,社稷淪亡﹔妻妾受人污,子弟遭人害,鬧得一塌糊塗,比宋、齊、梁、陳末世,還要加幾倍擾亂。咳!這豈真好算做混一時代麼?小子記得唐朝李延壽,撰南北史各一編,宋、齊、梁、陳屬南史,魏、齊、周、隋屬北史,寓意卻很嚴密,不但因楊氏創業,是由北周蟬蛻而來,可以屬諸北史,就是楊家父子的行誼,也不像個治世真人,雖然靠著一時僥倖,奄有南北,終究是易興易哀,才經一傳,便爾覆國,這也只好視作閏運,不應以正統相待。獨具隻眼。小子依例演述,摹仿說部體裁,編成一部《南北史通俗演義》,自始徹終,看官聽著,開場白已經說過,下文便是南北史正傳了。虛寫一段,已括全書大意。
  且說東晉哀帝興寧元年,江南丹徒縣地方,生了一位亂世的梟雄,姓劉名裕字德輿,小字叫作寄奴,他的遠祖,乃是漢高帝弟楚元王交。交受封楚地,建國彭城,子孫就在彭城居住。及晉室東遷,劉氏始徙居丹徒縣京口裡。東安太守劉靖,就是裕祖,郡功曹劉翹,就是裕父,自從楚元王交起算,傳至劉裕,共歷二十一世。裕生時適當夜間,滿室生光,不啻白晝﹔偏偏嬰兒墮地,母趙氏得病暴亡,乃父翹以生裕為不祥,意欲棄去,還虧有一從母,憐惜姪兒,獨為留養,乳哺保抱,乃得生成。翹復娶蕭氏女為繼室,待裕有恩,勤加撫字,裕體益發育,年未及冠,已長至七尺有餘。會翹病不起,竟致去世,剩得一對嫠婦孤兒,淒涼度日,家計又復蕭條,常懮凍餒。裕素性不喜讀書,但識得幾個普通文字,便算了事﹔平日喜弄拳棒,兼好騎射,鄉里間無從施技﹔並因謀生日亟,不得已織屨易食,伐薪為炊,勞苦得了不得,尚且饔飧鮮繼,饑飽未勻﹔惟奉養繼母,必誠必敬,寧可自己乏食,不使甘旨少虧。揭出孝道,借古風世。一日,游京口竹林寺,稍覺疲倦,遂就講堂前假寐。僧徒不識姓名,見他衣冠襤褸,有逐客意,正擬上前呵逐,忽見裕身上現出龍章,光呈五色,眾僧駭異得很,禁不住嘩噪起來。裕被他驚醒,問為何事?眾僧尚是瞧著,交口稱奇。及再三詰問,方各述所見。裕微笑道:「此刻龍光尚在否?」僧答言:「無有。」裕又道:「上人休得妄言!恐被日光迷目,因致幻成五色。」眾僧不待說畢,一齊喧聲道:「我等明明看見五色龍,罩住尊體,怎得說是日光迷目呢?」裕亦不與多辯,起身即行。既返家門,細思眾僧所言,當非盡誣,難道果有龍章護身,為他日大貴的預兆?左思右想,忐忑不定。到了黃昏就寢,還是狐疑不決,輾轉反側,矇矓睡去。似覺身旁果有二龍,左右蟠著,他便躍上龍背,駕龍騰空,霞光絢彩,紫氣盈途,也不識是何方何地,一任龍體遊行,經過了許多山川,忽前面籠著一道黑霧,很是陰濃,差不多似天地晦冥一般,及向下倚矚,卻露著一線河流,河中隱隱現出黃色,黑氣隱指北魏,河中黃色便是黃河,宋初盡有河南地,已兆於此。那龍首到了此處,也似有些驚怖,懸空一旋,墮落河中。裕駭極欲號,一聲狂呼,便即驚覺,開眼四瞧,仍然是一張敝牀,惟案上留著一盞殘燈,臨睡時忘記吹熄,所以餘燄猶存。回憶夢中情景,也難索解,但想到乘龍上天,究竟是個吉兆,將來應運而興,亦未可知,乃吹燈再寢。不意此次卻未得睡熟,不消多時,便晨雞四啼,窗前露白了。
  裕起牀炊爨,奉過繼母早膳,自己亦草草進食,已覺果腹,便向繼母稟白,往瞻父墓,繼母自然照允。裕即出門前行,途次遇著一個堪輿先生,叫作孔恭,與裕略覺面善。裕乘機扳談,方知孔恭正在遊山,擬為富家覓地,當下隨著同行,道出候山,正是裕父翹葬處。裕因家貧,為父築墳,不封不樹,只聳著一杞黃土,除裕以外,卻是沒人相識。裕戲語孔恭道:「此墓何如?」恭至墓前眺覽一周,便道:「這墓為何人所葬,當是一塊發王地呢。」裕詐稱不知,但問以何時發貴?恭答道:「不出數年,必有徵兆,將來卻不可限量。」裕笑道:「敢是做皇帝不成?」恭亦笑道:「安知子孫不做皇帝?」彼此評笑一番,恭是無心,裕卻有意,及中途握別,裕欣然回家,從此始有意自負,不過時機未至,生計依然,整日裡出外勞動,不是賣履,就是斲柴﹔或見了飛禽走獸,也就射倒幾個,取來充庖。
  時當秋日,洲邊蘆荻蕭森,裕腰佩弓矢,手執柴刀,特地馳赴新洲,伐荻為薪。正在俯割的時候,突覺腥風陡起,流水齊嘶,四面八方的蘆葦,統發出一片秋聲,震動耳鼓。裕心知有異,忙跳開數步,至一高澗上面,凝神四望,驀見蘆荻叢中,竄出一條鱗光閃閃的大蛇,頭似巴鬥,身似車輪,張目吐舌,狀甚可怖。裕見所未見,卻也未免一驚,急從腰間取出弓箭,用箭搭弓,仗著天生神力,向蛇射去,颼的一聲,不偏不倚,射中蛇項,蛇已覺負痛,昂首向裕,怒目注視,似將跳躍過來,接連又發了一箭,適中蛇目分列的中央,蛇始將首垂下,滾了一周,蜿蜒而去,好一歇方才不見。裕懸空測量,約長數丈,不禁失聲道:「好大惡蟲,幸我箭乾頗利,才免毒螫。」說至此,復再至原處,把已割下的蘆荻,捆做一團,肩負而歸。漢高斬蛇,劉裕射蛇,遠祖裔孫,不約而同。次日,復往州邊,探視異跡,隱隱聞有杵臼聲,越加詫異,隨即依聲尋覓,行至榛莽叢中,得見童子數人,俱服青衣,圍著一臼,輪流杵藥。裕朗聲問道:「汝等在此搗藥,果作何用?」一童子答道:「我王為劉寄奴所傷,故遣我等採藥,搗敷患處。」裕又道:「汝王何人?」童子復道:「我王系此地土神。」裕囅然道:「王既為神,何不殺死寄奴?」童子道:「寄奴後當大貴,王者不死,如何可殺?」裕聞童子言,膽氣益壯,便呵叱道:「我便是劉寄奴,來除汝等妖孽,汝王尚且畏我,汝等獨不畏我麼?」童子聽得劉寄奴三字,立即駭散,連杵臼都不敢攜去。裕將臼中藥一齊取歸,每遇刀箭傷,一敷即愈。裕歷得數兆,自知前程遠大,不應長棲隴畝,埋沒終身,遂與繼母商議,擬投身戎幕,借圖進階。繼母知裕有遠志,不便攔阻,也即允他投軍。
  裕辭了繼母,竟至冠軍孫無終處,報名入伍。無終見他身材長大,狀貌魁梧,已料非庸碌徒,便引為親卒,優給軍糧,未幾即擢為司馬。晉安帝隆安三年,會稽妖賊孫恩作亂,晉衛將軍謝琰,及前將軍劉牢之,奉命討恩,牢之素聞裕名,特邀裕參軍府事。裕毅然不辭,轉趨入牢之營。牢之命裕率數十人,往偵寇蹤,途次遇賊數千,即持著長刀,挺身陷陣,賊眾多半披靡。牢之子敬宣,又帶兵接應,殺得孫恩大敗虧輸,遁入海中。
  既而牢之還朝,裕亦隨返,那孫恩無所顧憚,復陷入會稽,殺斃謝琰。再經牢之東征,令裕往戍勾章。裕且戰且守,屢敗賊軍,賊眾退去,恩復入海。嗣又北犯海鹽,由裕移兵往堵,修城築壘。恩日來攻城,裕募敢死士百人,作為前鋒,自督軍士繼進,大破孫恩。恩轉走滬瀆,又浮海至丹徒。丹徒為裕故鄉,聞警馳救,倍道趨至,途次適與恩相遇,兜頭痛擊。恩眾見了裕旗,已先退縮,更因裕先驅殺入,似生龍活虎一般,哪裡還敢抵擋?彼逃此竄,霎時跑散。恩率餘眾走鬱州。晉廷以裕屢有功,升任下邳太守。裕拜命後,再往剿恩。恩聞風竄去,自鬱州入海鹽,復自海鹽徙臨海,徒眾多被裕殺死,所擄三吳男女,或逃或亡。臨海太守辛景,乘勢逆擊,殺得孫恩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只好自投海中,往做水妖去了。孫恩了。
  恩有妹夫盧循,神采清秀,由恩手下的殘眾,推他為主,於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荊州刺史桓玄,方都督荊、江八州軍事,威燄逼人。安帝從弟司馬元顯,與玄有隙,玄遂舉兵作亂,授盧循為永嘉太守,使作爪牙。安帝即令元顯為驃騎大將軍,征討大都督,並加黃鉞,調兵討玄。遣劉牢之為先鋒,裕為參軍,即日出發。
  行至歷陽,與玄相值,玄使牢之族舅何穆來作說客,勸牢之倒戈附玄。牢之也陰恨元顯,意欲自作卞莊,姑與玄聯絡,先除元顯,後再除玄,裕聞知消息,與牢之甥何無忌,極力諫阻,牢之不從。裕再囑牢之子敬宣,從旁申諫,牢之反大怒道:「我豈不知今日取玄,易如反掌?但平玄以後,內有驃騎,猜忌益深,難道能保全身家麼?」聯絡桓玄,亦未必保身。遂遣敬宣齎著降書,投入玄營。
  玄收降牢之,進軍建康。即晉都。元顯毫無能力,奔入東府,一任玄軍入城。玄遂派兵捕住元顯,及元顯黨羽庾楷、張法順,與譙王尚之,一並殺死,自稱丞相,總百揆,都督中外。命劉牢之為會稽內史,撤去兵權。牢之始驚駭道:「桓玄一入京城,便奪我兵柄,恐禍在旦夕了!」嗟何及矣。
  敬宣勸牢之襲玄,牢之又慮兵力未足,不免遲疑。當下召裕入商道:「我悔不用卿言,為玄所賣,今當北至廣陵,舉兵匡扶社稷,卿肯從我否?」裕答道:「將軍率禁兵數萬,不能討叛,反為虎倀,今梟桀得志,威震天下,朝野人情,已失望將軍,將軍尚能得廣陵麼?裕情願去職,還居京口,不忍見將軍孤危呢。」言畢即退。
  牢之又大集僚佐,議據住江北,傳檄討玄。僚佐因牢之反覆多端,都有去意,當面雖勉強贊成,及牢之啟行,即陸續散去,連何無忌亦不願隨著,與裕密商行止。裕與語道:「我觀將軍必不免,君可隨我還京口。玄若能守臣節,我與君不妨事玄,否則設法除奸,亦未為晚!」無忌點首稱善,未與牢之告別,即偕裕同往京口去了。
  牢之到了新洲,部眾俱散,日暮途窮,投繯自盡。子敬宣逃往山陽,獨劉裕還至京口,為徐兗刺史桓修所召,令為中書參軍。可巧永嘉太守盧循,陽受玄命,陰仍寇掠,潛遣私黨徐道覆,襲攻東陽,被裕探問消息,領兵截擊。殺敗道覆,方才回軍。
  既而桓玄篡位,廢晉安帝為平固王,遷居尋陽,改國號楚,建元永始。桓修系玄從兄,由玄征令入朝。修馳入建業,裕亦隨行。當時依人簷下,只好低頭,不得不從修謁玄。玄溫顏接見,慰勞備至,且語司徒王謐道:「劉裕風骨不常,確是當今人傑呢。」謐乘機獻媚,但說是天生杰士,匡輔新朝,玄益心喜。每遇宴會,必召裕列座,慇懃款待,贈賜甚優。獨玄妻劉氏,為晉故尚書令劉耽女,素有智鑒,嘗在屏後窺視,見裕狀貌魁奇,知非凡相,便乘間語玄道:「劉裕龍行虎步,瞻顧不凡,在朝諸臣,無出裕右,不可不加意預防!」玄答道:「我意正與卿相同,所以格外優待,令他知感,為我所用。」劉氏道:「妾見他器宇深沈,未必終為人下,不如趁早翦除,免得養虎貽患!」玄徐答道:「我方欲蕩平中原,非裕不解為力,待至關隴平定,再議未遲。」劉氏道:「恐到了此時,已無及了!」玄終不見聽,仍令修還鎮丹徒。
  修邀裕同還,裕托言金創疾發,不能步從,但與何無忌同船,共還京口。舟中密圖討逆,商定計畫。既至京口登岸,無忌即往見沛人劉毅,與議規復事宜。毅說道:「以順討逆,何患不成?可惜未得主帥!」無忌未曾說出劉裕,唯用言相試道:「君亦太輕量天下,難道草澤中必無英雄?」毅奮然道:「據我所見,只有一劉下邳啰。」下邳見前。無忌微笑不答,還白劉裕。適青州主簿孟昶,因事赴都,還過京口,與裕敘談,彼此說得投機。裕因詰昶道:「草澤間有英雄崛起,卿可聞知否?」昶答道:「今日英雄,舍公以外,尚有何人?」裕不禁大笑,遂與同謀起義。
  裕弟道規,為青州中兵參軍。青州刺史桓弘,為桓修從弟,裕因令昶歸白道規,共圖殺弘。且使劉毅潛往歷陽,約同豫州參軍諸葛長民,襲取豫州刺史刁逵。一面再致書建康,使友人王元德、辛扈興、童厚之等,同作內應。自與何無忌用計圖修,依次進行。看官聽說,這是劉裕奮身建功的第一著!畫龍點睛。小子有詩詠道:

  發憤終為天下雄,不資尺土獨圖功。
  試看京口成謀日,豪氣原應屬乃公。
  欲知劉裕能否成功,容待下回續敘。
  開篇敘一楔子,括定全書大意,且援李延壽史例,將隋朝歸入北史,見地獨高。及正傳寫入劉裕,歷述符讖,俱系援引南史,並非向壁臆造。惟經妙筆演出,愈覺有聲有色,足令人刮目相看。桓玄妻劉氏,鑒貌辨色,能知裕不為人下,勸玄除裕。夫蛇神尚不能害寄奴,何物桓玄,乃能置裕死地乎?但巾幗中有此慧鑒,不可謂非奇女子,惜能料劉裕而不能料桓玄。當桓玄篡位之先,不聞出言匡正,是亦所謂知其一不知其二者歟?惟晉事當具晉史,故於晉事從略,第於劉裕事從詳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8 04:24:05

第二回     起義師入京討逆 迎御駕報績增封



  卻說劉裕既商定密謀,遂與何無忌托詞出獵,號召義徒。共得百餘名,最著名的約二十餘人,除何無忌、劉毅外,姓名如左:
  劉道憐即劉裕弟。魏詠之 魏欣之詠之弟。 魏順之欣之弟。 檀憑之 檀祗隆憑之弟。 檀道濟憑之叔。 檀范之道濟從兄。 檀韶憑之從子。 劉藩劉毅從弟。 孟懷玉孟昶族弟。 向彌 管義之 周安穆 劉蔚 劉珪之蔚從弟。 臧熹 臧寶符熹從弟。 臧穆生熹從子。 童茂宗 周道民 田演 范清
  這二十餘人各具智勇,充作前隊。何無忌冒充敕使,一騎當先,揚鞭入丹徒城,黨徒隨後跟入。桓修毫不覺察,聞有敕使到來,便出署相迎,無忌見了桓修,未曾問答,即拔出佩刀,把修殺死。隨與徒眾大呼討逆,吏士驚散,莫敢反抗。劉裕也馳入府署,揭榜安民,片刻即定。當將桓修棺殮,埋葬城外。召東莞人劉穆之為府主簿,更派劉毅至廣陵,囑令孟昶劉道規,即日響應。
  昶與道規,偽勸桓弘出獵,以詰旦為期。翌日昧爽,昶等率壯士數十人,佇待府署門前,一俟開門,便即馳入。弘方在啜粥,被道規持刃直前,劈破弘腦,死於非命。當即收眾渡江,來會劉裕。
  徐州司馬刁弘,聞丹徒有變,方率文武佐吏,來至丹徒城下,探問虛實,裕登城偽語道:「郭江州已奉戴乘輿,反正尋陽,我等奉有密詔,誅除逆黨,今日賊玄首級,已當曉示大航。諸君皆大晉臣,無故來此,意欲何為?」刁弘等信為真言,便即退去。
  可巧劉道規、孟昶等自廣陵馳至,眾約千人,裕即令劉毅追殺刁弘。待毅歸報,又令毅作書與兄,即遣周安穆持書入京,促令起事。原來毅兄劉邁留官建康,桓玄令邁為竟陵太守,整裝將發。既得毅書,躊躇莫決。安穆見邁懷疑,恐謀泄罹禍,匆匆告歸,連王元德、辛扈興、童厚之等處也未及報聞。邁計無所出,意欲夤夜下船,赴任避禍。忽由桓玄與書,內言北府人情,未知何如?近見劉裕,亦未知彼作何狀,須一一報明。此書寓意,乃俟邁抵任後,令他稟報。偏邁誤會書義,還道玄已察裕謀,不得不預先出首。這叫作賊膽心虛。遂不便登舟,坐以待旦,一俟晨光發白,即入朝報玄。
  玄聞裕已發難,不禁大懼,面封邁為重安侯。邁拜謝退朝,偏有人向玄譖邁,謂邁縱歸周安穆,未免同謀。玄乃收邁下獄,並捕得王元德、辛扈興、童厚之三人,與邁同日加刑。一面召弟桓謙,及丹陽尹卞范之等,會議拒裕,謙請從速發兵,玄欲屯兵覆舟山,堅壁以待。經謙等一再固請,始命頓邱太守吳甫之,右衛將軍皇甫敷,北遏裕軍。
  裕聞桓玄已經發兵,也銳意進取,自稱總督徐州事,命孟昶為長史,守住京口。集得二州義旅,共千七百人,督令南下。且囑何無忌草檄,聲討玄罪。
  無忌夜作檄文,為母劉氏所窺,且泣且語道:「我不及東海呂母,王莽時人。汝能如此,我無遺恨了!」兄弟之仇,不可不報。至無忌檄已草就,翌晨呈入。裕即令頒發遠近,大略說是:
  夫成敗相因,理不常泰,狡焉肆虐,或值聖明。自我大晉,屢遘陽九,隆安以來,隆安為晉安帝嗣位時年號。國家多故,忠良碎於虎口,貞賢斃於豺狼。逆臣桓玄,敢肆陵慢,阻兵荊郢,肆暴都邑。天未忘難,凶力繁興,逾年之間,遂傾裡祚,主上播越,流幸非所,神器沈辱,七廟毀墜。雖夏後之罹浞殪,有漢之遭莽卓,方之於玄,未足為喻。自玄篡逆,於今歷年,亢旱彌時,民無生氣,加以士庶疲於轉輸,文武困於版築,室家分析,父子乖離,豈惟大東有杼軸之悲,摽梅有傾筐之怨而已哉!仰觀天文,俯察人事,此而可存,孰為可亡?凡在有心,誰不扼腕?裕等所以椎心泣血,不遑啟處者也,是故夕寐宵興,搜獎忠烈,潛構崎嶇,險過履虎,乘機奮發,義不圖全。輔國將軍劉毅,廣武將軍何無忌,鎮北主簿孟昶,兗州主簿魏詠之,寧遠將軍劉道規,龍驤參軍劉藩,振威將軍檀憑之等,忠烈斷金,精白貫日,荷戈奮袂,志在畢命。益州刺史毛璩,萬里齊契,掃定荊楚。江州刺史郭昶之,奉迎主上,宮於尋陽。鎮北參軍王元德等,並率部曲,保據石頭。揚武將軍諸葛長民,收集義士,已據歷陽。征虜參軍庾頤之,潛相連結,以為內應。同力恊規,所在蠭起,即日斬偽徐州刺史安城王桓修,青州刺史桓弘。義眾既集,文武爭先,咸謂不有統一,則事無以輯。裕辭不獲命,遂總軍要,庶上憑祖宗之靈,下罄義夫之力,翦馘逋逆,蕩清京華。公侯諸君,或世樹忠貞,或身荷爵寵,而並俯眉猾豎,無由自效,顧瞻周道,寧不弔乎!今日之舉,良其會也。裕以虛薄,才非古人,受任於既頹之連,接勢於已替之機,丹忱未宣,感慨憤激,望霄漢以永懷,盼山川以增佇,投檄之日,神馳賊廷。檄到如律令!
  觀檄中所載,如毛璩以下,多半是虛張聲勢,未得實情。郭昶之何曾反正,王元德並且被誅。就是諸葛長民,亦未能據住歷陽,不過訛以傳訛,也足使中土向風,賊臣喪膽。桓玄自劉裕起兵,連日驚惶,或謂裕等烏合,勢必無成,何足深懼?玄搖首道:「劉裕為當世英雄,劉毅家無擔石,樗蒱且一擲百萬,何無忌酷似若舅,共舉大事,怎得說他無成呢?」恐亦慚對令正。果然警報頻來,吳甫之敗死江乘,皇甫敷敗死羅洛橋,那劉裕軍中,只喪了一個檀憑之,進戰益厲。玄急遣桓謙出屯東陵,卞范之出屯覆舟山西,兩軍共計二萬人。裕至覆舟山東,令各軍飽餐一頓,悉棄餘糧,示以必死。劉毅持槊先驅,裕亦握刀繼進,將士踴躍隨上,馳突敵陣,一當十,十當百,呼聲動天地。湊巧風來助順,因風縱火。煙燄蔽天,燒得桓謙、卞范之兩軍,統變成焦頭爛額,與鬼為鄰。桓謙、卞范之,後先駭奔,裕復率眾力追,數道並進。玄已料裕軍難敵,先遣殷仲文具舟石頭,為逃避計。至是接桓謙敗耗,忙令子升策馬出都,至石頭城外下舟,浮江南走。裕得乘勝長驅,直入建康。
  京中已無主子,由裕出示安民,且恐都人惶惑,徙鎮石頭城,立留台,總百官,毀去桓氏廟主,另造晉祖神牌,納諸太廟。更遣劉毅等追玄,並派尚書王嘏,率百官往迎乘輿。一面收誅桓氏宗族,使臧熹入宮,檢收圖籍器物,封閉府庫。司徒王謐本系桓玄爪牙,玄篡位時,曾親解安帝璽綬,奉璽授玄。當時大眾目為罪魁,勸裕誅謐,偏裕與謐有舊,少年孤貧時,嘗由謐代裕償債,至此不忍加誅,仍令在位。未免因私廢公。謐又向裕貢諛,願推裕領揚州軍事。裕一再固辭,令謐為侍中,領揚州刺史,錄尚書事,謐更推裕都督八州,揚、徐、兗、豫、青、冀、幽、並。兼徐州刺史,裕乃受任不辭。令劉毅為青州刺史,何無忌為瑯琊內史,孟昶為丹陽令,劉道規為義昌太守,所有軍國處分,均委任劉穆之。倉猝立辦,無不允愜。
  惟諸葛長民愆期未發,謀泄被執,刁逵尚未得建康音信,把長民羈入檻車,派使解京。途次聞桓玄敗走,建康已為劉裕所據,那使人樂得用情,即將長民放出,還趨歷陽。歷陽軍民,乘機起事,圍攻刁逵。逵溃圍出走,湊巧遇著長民,兜頭截住,再經城中兵士追來,任你刁逵如何逞刁,也只好束手受縛,送入石頭,飲刀畢命!
  桓玄逃至尋陽,刺史郭昶之,供玄乘輿法物,可見劉氏前次檄文,純系虛聲。玄仍自稱楚帝,威福如故。嗣聞劉毅等率軍追來,將到城下,玄又驚惶失措,急遣部將庾雅祖、何澹之堵住湓口,自挾一主即晉安帝。二後,一系穆帝後何氏,一系安帝後王氏。西走江陵。劉毅與何無忌、劉道規諸將,至桑落洲,大破何澹之水軍,奪湓口,拔尋陽,遣使報捷。劉裕因安帝西去,乃奉武陵王司馬遵為大將軍,入居東宮,承制行事。再飭劉毅等西追桓玄。
  玄至江陵,收集荊州兵,有眾二萬,復挾安帝東下。行抵崢嶸洲,正值劉毅各軍,揚帆前來。劉道規望玄船,麾眾先進,劉毅、何無忌,鼓棹隨行。此時正是仲夏天氣,西南風吹得甚勁,道規乘風縱火,毅等亦助薪揚威,燒得長江上下,煙霧迷濛。玄所督領諸戰艦,多半被焚,部卒大亂。玄慌忙改乘小舟,仍將安帝挾去,遁還江陵。
  部將殷仲文叛玄降劉,奉晉二後還京。玄再返江陵,人情離叛,沒奈何乘夜出奔,欲往漢中。南郡太守王騰之,荊州別駕王康產,奉安帝入南郡府,尋遷江陵。
  益州刺史毛璩有姪修之,為玄屯騎校尉,誘玄入蜀。玄依言西行,至枚回洲,適上流來了喪船數艘,船首立著一員衛弁,與修之打了一個照面,便厲聲呼道:「來船中有無逆賊?」修之不答,桓玄卻顫聲說道:「我是當今新天子,何處盜賊,敢來妄言!」此時還想稱帝,太不自量。道言未絕,那對船上又跳出二將,拈弓搭矢,飛射過來,玄嬖人萬蓋、丁仙期,挺身蔽玄,俱被射倒。玄正在驚惶,突有數人持刀躍入,為首的正是對船衛弁。便駭問道:「汝……汝等何人?敢犯天子!」衛弁即應聲道:「我等來殺天子的賊臣!」說至此,即用刀劈玄,光芒一閃,玄首分離。看官道衛弁為誰?原來是益州督護馮遷。
  益州毛璩有弟毛璠,為寧州刺史,在任病歿。璩使兄孫祐之,及參軍費恬,扶櫬歸葬,並派馮遷護喪。恰巧中流遇著玄船,由修之傳遞眼色,便一齊動手,殺死賊玄。看官不必細問,就可知對船發矢的二將,便是費恬、毛祐之了。馮遷既梟玄首,執住玄子桓升,殺死玄族桓石康、桓濬,令毛修之齎獻玄首,及檻解桓升,馳詣江陵。安帝封毛修之為驍騎將軍,誅升東市,下詔大赦,惟桓氏不原。
  玄從子桓振,逃匿華容浦中,招聚黨徒,得數千人,探得劉毅等退屯尋陽,即襲擊江陵城。桓謙亦匿居沮川,糾眾應振。江陵城內,只有王騰之、王康產二人守著,士卒無多,逕被兩桓掩入。騰之、康產戰死。安帝尚寓居江陵行宮,振持刀進見,意欲行弒。還是桓謙馳入勸阻,方才罷手,下拜而出。為玄舉哀發喪,謙率百官朝謁安帝,奉還璽綬,所有侍御左右,一律撤換,改用兩桓黨羽,乘勢攻取襄陽等城。
  劉毅等還居尋陽,總道是元凶就戮,逆燄消除,可以高枕無懮,哪知死灰復燃,復有兩桓餘孽,襲取江陵。急忙令何無忌、劉道規二將,進討兩桓。師至馬頭,已由桓謙派兵扼住。兩下裡殺了一場,謙眾敗退。無忌、道規,直趨江陵。桓振令黨徒馮該,設伏楊林,自率眾逆戰靈溪,無忌恃勝輕進,被賊軍兩路殺出,衝斷陣勢,大敗奔還。幸虧劉敬宣聚糧繕船,接濟無忌、道規,復得成軍,蹷而復振。
  敬宣即劉牢之子,前時逃往山陽,擬募兵討玄,未克如願。再往南燕乞師,南燕主慕容德,不肯發兵。敬宣潛結青州大族,及鮮卑豪酋,謀襲燕都,事泄還南。時玄已敗死,走歸劉裕,裕令為晉陵太守,尋又遷授江州刺史。他因劉毅等討玄餘黨,所以籌備舟械,隨時接應。補筆不漏。
  無忌、道規得此一助,再進兵夏口。毅亦督軍隨進,攻入魯城。道規亦拔偃月壘,復會師進克巴陵。號令嚴整,沿途無犯,再鼓眾至馬頭。桓振挾安帝出屯江津,遣使請和,求割江、荊二州,奉還天子。以皇帝為交換品,卻是奇聞。毅等不許。會南陽太守魯宗之,起兵襲襄陽,振還軍與戰,留桓謙、馮該守江陵。謙遣該守豫章口,為毅等擊敗,謙棄城遁走。毅等馳入江陵,擒住逆黨卞范之等,一並梟斬。
  安帝時在江陵,未被桓振挾去。毅得入行宮謁帝,由帝面加慰勞,一切處置,悉歸毅主持。毅正擬追剿兩桓,適振回救江陵,在途聞城已失守,眾皆駭散,振亦只好逃匿溳州。既而召集散眾,復襲江陵,為將軍劉懷肅所聞,伏兵邀擊,一鼓誅振。振為桓氏後起悍將,至此斃命,桓氏遺孽垂盡,惟桓謙等奔入後秦。
  安帝改元義熙。再下赦書,除桓謙等不赦外,獨赦桓衝孫胤,徙居新安,令存桓衝宗祀,保全功臣一脈。衝系桓玄叔父,有功晉室,封豐城公,詳見《兩晉演義》。劉裕聞報,使劉毅、劉道規留屯夏口,命何無忌奉帝東歸。安帝乃自江陵啟鑾,還至建康。百官詣闕待罪,有詔令一並復職。授瑯琊王司馬德文為大司馬,武陵王司馬遵為太保,且封賞功臣,首劉裕,次及劉毅、何無忌、劉道規。詔敕有云:
  朕以寡昧,遭家不造,越自遘閔,屬當屯極。逆臣桓玄,垂釁縱慝,窮凶恣虐,滔天猾夏,誣罔神人,肆其篡亂,祖宗之基既湮,七廟之饗胥殄,若墜淵谷,未足斯譬。皇度有晉,天縱英哲,都督揚、徐、兗、豫、青、冀、幽、並、江九州諸軍事鎮軍將軍徐、青二州刺史劉裕,忠誠天亮,神武命世,用能貞明恊契,義夫向臻,故順聲一唱,二溟卷波,英風振路,宸居清翳。冠軍將軍劉毅,輔國將軍何無忌,振武將軍劉道規,舟旗遄邁,而元凶傳首,回戈疊揮,則荊漢霧廓。俾宣元之祚,永固於嵩岱,傾基重造,再集於朕躬。宗廟歆七百之祐,皇基融載新之命。念功惟德,永言銘懷,固已道冠開闢,獨絕終古,書契以來,未之前聞矣。雖則功高靡尚,理至難文,而崇庸命德,哲王攸先者,將以弘道制治,深關盛衰,故伊望膺殊命之錫,桓文饗備物之禮,況宏征不世,顧邈百代者,宜極名器之隆,以光大國之盛。而鎮軍謙虛自衷,誠旨屢顯,朕重逆仲父,乃所以愈彰德美也。鎮軍可進位侍中車騎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使持節徐、青二州刺史如故。顯祚大邦,啟茲疆宇,特此詔聞!
  這詔下後,裕上表固辭。再加錄尚書事,裕又不受,且乞請歸藩。安帝不允,遣百僚敦勸,裕仍然固讓,入朝陳情,願就外鎮,乃改授裕都督荊、司、梁、益、寧、雍、涼七州,並前十六州諸軍事,仍守本官,裕始受命,還鎮丹徒。封劉毅為左將軍,何無忌為右將軍,分督豫州、揚州軍事,劉道規為輔國將軍,督淮北諸軍事。餘如並州刺史魏詠之以下,皆加官進爵有差。
  先是劉毅嘗為劉敬宣參軍,時人推毅為雄杰,敬宣道:「有非常的材具,必有非常的度量,此君外寬內忌,誇己輕人,設使一旦得志,亦恐以下陵上,自取危禍呢。」為後文劉裕殺毅張本。裕聞敬宣言,嘗引以為憾。及得授方鎮,遂使人白劉裕道:「敬宣未與義舉,授為郡守,已覺過優,擢置江州,更足令人駭惋,恐猛將勞臣,不免因此懈體呢。」裕遲遲不發。敬宣得知消息,心不自安,乃表請解職,因召還為宣城內史。劉毅再與何無忌,分道出討桓玄餘黨,所有桓亮、符玄等小丑,一概誅滅,荊、湘、江、豫皆平。晉廷命毅都督淮南五郡,兼豫州刺史。何無忌都督江東五郡,兼會稽內史。毅自是益驕,免不得目空一切,有我無人了。小子有詩歎道:

  平矜釋躁始成才,器小何堪任重來!
  古有一言須記取,謙能受益滿招災。
  過了一年,追敘討逆功績,又有一番封賞,待小子下回說明。
  桓玄一亂,而劉裕即乘九而起,是不啻為淵驅魚,為叢驅雀,玄死而裕貴,玄固非鸇即獺也。大抵梟桀之崛興,其始必有絕大之功業,足以聳動人心,能令朝野畏服,然後可以任所欲為,潛移國祚於無形。莽懿之徒,無不如是。裕為莽懿流亞,有玄以促成之,玄何其愚,裕何其智耶!至於安帝返駕,封賞功臣,裕為功首,而再三退讓,成功不居。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假使當年身便死,一生真偽有誰知?」我讀此詩,我更有以窺劉裕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8 04:24:30

第三回     伐燕南冒險成功 捍東都督兵禦寇



  卻說晉安帝復辟逾年,追敘討逆功績,封劉裕為豫章郡公,劉毅為南平郡公,何無忌為安成郡公。一國三公,恐劉裕未免介介。此外亦各有封賞,不勝枚舉。獨殷仲文自負才望,反正後欲入秉朝政,因為權臣所忌,出任東陽太守,心下很是怏怏。何無忌素慕仲文,貽書慰藉,且請他順道過談。仲文復書如約,不意出都赴任,心為物役,竟致失記。無忌佇候多日,並不見到,遂心疑仲文薄己,伺隙報怨。適南燕入寇,劉裕擬督軍出討,無忌即向裕致書道:「北虜尚不足懮,惟殷仲文、桓胤,實係心腹大病,不可不除。」裕心以為然。會裕府將駱球謀變,事發伏誅,裕因謂仲文及胤,與球通謀,即捕二人入京,並加夷誅。已露鋒芒。
  司徒兼揚州刺史王謐病歿,資望應由裕繼任。劉毅等已是忌裕,不欲他入朝輔政,乃擬令中領軍謝混為揚州刺史。或恐裕出來反對,謂不如令裕兼領揚州,以內事付孟昶。安帝不能決議,特遣尚書右丞皮沈馳往丹徒,以二議諮裕。用人必須下問,大權已旁落了。沈先見裕記室劉穆之,具述朝議。穆之偽起如廁,潛入白裕,謂皮沈二議,俱不可從。裕乃出見皮沈,支吾對付,暫令出居客舍,復呼穆之與商。穆之道:「晉政多闕,天命已移,公匡復皇祚,功高望重,難道可長作藩將麼?況劉、孟諸公,與公同起布衣,倡立大義,得取富貴,不過因事有先後,權時推公,並非誠心敬服,素存主僕的名義,他日勢均力敵,終相吞噬。揚州為國家根本,關係重大,如何假人?前授王謐,已非久計,今若復授他人,恐公將為人所制,一失權柄,無從再得。今但答言事關重要,不便懸論,當入朝面議,共決可否。俟公一至京邑,料朝內權貴,必不敢越次授人,公可坐取此權位了。」為裕設計,恰是佳妙,但亦一許攸、荀彧之徒。
  裕極口稱善,遂遣歸皮沈,托言入朝面決。沈回京復命,果然朝廷生畏,立即下詔,征裕為侍中揚州刺史,錄尚書事。裕又佯作謙恭,表解兗州軍事,令諸葛長民鎮守丹徒,劉道憐屯戍石頭城,又遣將軍毛修之,會同益州刺史司馬榮期,共討譙縱。
  縱系益州參軍,擅殺刺史毛璩,自稱成都王,蜀中大亂。晉廷簡授司馬榮期為益州刺史,令率兵討蜀。榮期至白帝城,擊敗縱弟明子,再擬進師,因恐兵力不足,表請緩應。裕乃再遣毛修之西往。修之入蜀,與榮期相會,當令榮期先驅,自為後應,進薄成都。榮期抵巴州,又為參軍楊承祖所殺,承祖自稱巴州刺史。及修之進次宕渠,始接榮期死耗,不得已退屯白帝城。時益州故督護馮遷,已升任漢嘉太守,發兵來助修之。修之與遷合兵,擊斬楊承祖,擬乘勝再進。不意朝廷新命鮑陋為益州刺史,馳詣軍前,與修之會議未恊。修之據實奏聞,裕乃表舉劉敬宣為襄城太守,令率兵五千討蜀,並命荊州刺史劉道規為征蜀都督,調度軍事。
  譙縱聞晉軍大至,忙向後秦稱臣,乞師拒晉。秦主姚興遣部將姚賞等援縱,會同縱黨譙道福,擇險駐守。劉敬宣轉戰而前,至黃虎嶺,距城約五百里,嶺路險絕。再經秦、蜀二軍堅壁守禦,敬宣屢攻不入,相持至六十餘日,糧食已盡,饑疲交並,沒奈何引軍退還,死亡過半。敬宣坐是落職,道規亦降號建威將軍。裕以敬宣失利,奏請保薦失人,自願削職。無非做作。有詔降裕為中軍將軍,守官如故。
  裕擬自往伐蜀,忽聞南燕入寇,大掠淮北,乃決計先伐南燕,再平西蜀。南燕主慕容德,系前燕主慕容皝少子,後燕主慕容垂季弟。皝都龍城,傳三世而亡,垂都中山,傳四世而亡。詳見《兩晉演義》。獨德為范陽王收集兩燕遺眾,南徙滑台,東略晉青州地,取廣固城,據作都邑。初稱燕王,後稱燕帝,改名備德,史家稱為南燕。德僭位七年,歿後無嗣,立兄子超為嗣。超寵私人公孫五樓,猜忌親族,屢加誅戮,且遣部將慕容興宗、斛谷提、公孫歸等,率騎兵入寇宿豫,擄去男女數千人,令充伶伎。嗣又大掠淮北,執住陽平太守劉千載,及濟南太守趙元,驅略至千餘家。劉裕令劉道憐出戍淮陰,嚴加防堵,一面抗表北伐,即擬啟行。
  朝臣因西南未平,擬從緩圖。惟左僕射孟昶、車騎司馬謝裕、參軍臧熹,贊同裕議,乃詔令裕調將出師。裕使孟昶監中軍留府事,調集水軍出發,泝淮入泗,行抵下邳,留下船艦輜重,但麾眾登岸,步進瑯琊。所過皆築城置守,諸將或生異議,叩馬諫阻道:「燕人聞我軍遠至,諒不敢戰,但若據大峴山,刈粟清野,使我無從覓食,進退兩難,如何是好!」裕微笑道:「諸君休怕!我已預先料透,鮮卑貪婪,不知遠計,進利擄掠,退惜禾苗,他道我孤軍深入,必難久持,不過進據臨朐,退守廣固罷了,我一入峴,人知必死,何慮不克!我為諸君預約,但教努力向前,此行定可滅虜呢。」所謂知彼知己。乃督兵亟進,日夕不息。果然南燕主慕容超,不聽公孫五樓等計議,斷據大峴,惟修城隍,簡車徒,靜待一戰。
  及裕已過峴,尚不見有燕兵,不禁舉手指天道:「我軍幸得天祐,得過此險,因糧破虜,在此一舉了!」
  時慕容超已授公孫五樓為征虜將軍,令與輔國將軍賀賴盧,左將軍段暉等,率步騎五萬人,出屯臨朐。至聞晉軍入峴,復自督步騎四萬,出來援應。臨朐南有巨蔑水,離城四十里,超使公孫五樓,領兵往據。五樓甫至水濱,晉龍驤將軍孟龍符,已率步兵來爭,勢甚銳猛。五樓抵敵不住,向後退去。晉軍有車四千輛,分為左右兩翼,方軌徐進,直達臨朐,距城尚約十里,慕容超已悉眾前來。兩下相逢,立即惡鬥,殺得山川並震,天日無光。轉眼間夕陽西下,尚是旗鼓相當,不分勝負。
  參軍胡藩白裕道:「燕兵齊來接仗,城中必虛,何不從間道出兵,往襲彼城?這就是韓信破趙的奇計呢。」裕連聲稱善,即遣藩及諮議將軍檀韶,建威將軍向彌,率兵數千,繞出燕兵後面,往襲臨朐城。城內只留老弱居守,惟城南有一營壘,乃是段暉住著,手下兵不過千名。向彌擐甲先驅,逕抵城下,大呼道:「我等率雄師十萬,從海道來此,守城兵吏,如不怕死,盡管來戰,否則速降,毋污我刃!」這話說出,嚇得城內城外的燕兵,不敢出頭。彌即架起雲梯,執旗先登,劉藩、檀韶等,麾軍齊上,即陷入臨朐城。
  段暉飛報慕容超,超大吃一驚,單騎馳還。燕兵失了主子,當然溃退,被劉裕縱兵奮擊,追殺至城下。乘勝踹段暉營,暉慌忙攔阻,措手不及,也為晉軍所殺。慕容超策馬飛奔,馬蹷下墜,險些兒被晉軍追著,虧得公孫五樓等,替他易馬授轡,倉皇走脫。所有乘馬偽輦,玉璽豹尾等件,盡行棄去,由晉軍沿途拾取,送入京師。
  慕容超逃回廣固,未及整軍,那晉軍已經追到,突入外城。超與公孫五樓等,忙入內城把守。裕猛撲不下,乃築起長圍,為久攻計,壘高三丈,穿塹三重,撫納降附,彩拔賢俊,華夷大悅。超遣尚書郎張綱,縋城夜出,至後秦乞師。秦主姚興,方有夏患,夏主赫連勃勃攻秦,詳見下回。無暇分兵救燕,但佯允發兵,遣綱先行返報。綱還過泰山,被太守中宣擒住,送入裕營。裕得綱大喜,親為釋縛,賜酒壓驚。綱感裕恩,情願歸降。
  先是裕治攻具,城上人嘗揶揄道:「汝等雖有功具,怎能及我尚書郎張綱?」及綱既降裕,裕令綱登樓車,呼語守卒,謂秦人不遑來援。守卒大懼,慕容超亦驚惶得很,乃遣使至裕營請和,願割大峴山為界,向晉稱藩。裕斥還來使,超窮急無法,只得再命尚書令韓范,向秦乞師。秦主興遣使白裕,請速退兵,且言有鐵騎十萬,進屯洛陽,將涉淮攻晉。裕怒答道:「汝去傳語姚興,我平定青州,將入函谷,姚興自願送死,便可速來!」妙極。
  秦使自去,錄事參軍劉穆之入諫道:「公語不足畏敵,反致怒敵,若廣固未下,羌寇掩至,敢問公將如何對待呢?」裕笑道:「這是兵機,非卿所解﹔試想羌人若能救燕,方且潛師前來,攻我無備,何致先遣使命,使我預防?這明是虛聲嚇人,不足為慮!」一語道破,裕固可號智囊。穆之亦領悟而退。
  裕即令張綱製造攻具,備極巧妙,設飛樓,懸梯木,幔板屋,覆以牛皮,城上矢石,毫無所用。眼見得城內孤危,形勢岌岌。韓范自後秦東歸,見圍城益急,竟至裕營投誠,裕表范為散騎常侍,並令范至城下,招降守將。城中人情離沮,陸續逾城出降。慕容超尚堅守兩三月,且遣公孫五樓潛掘地道,出擊晉兵。晉營守禦極嚴,無懈可擊,於是闔城大困。劉裕知城中窮蹙,乃誓眾猛攻。是日適為往亡日,不利行師,裕奮然道:「我往彼亡,有何不利?」足破世人述夢。遂遍設攻具,四面攻撲。南燕尚書悅壽,料知不支,即開門迎納晉軍。慕容超即率左右數十騎,惶遽越城,逃竄裡許,被晉軍追到,捉得一個不留,牽回城中。
  劉裕升帳,責超抗命不降的罪狀,超神色自若,一無所言。裕屠南燕王公以下三千人,沒入家口萬餘,把慕容超囚解進京,自請移鎮下邳,進圖關洛。
  晉廷誅慕容超,加裕兼青、冀二州刺史,擬許便宜行事。不料盧循陷長沙,徐道覆陷南康、庐陵、豫章,順流而下,將襲晉都,江東大震,急得晉廷君臣,不知所措,只好飛召劉裕,率軍還援。盈廷只靠一人,怪不得晉祚垂盡。原來劉裕討滅桓玄,迎帝回鑾,彼時因朝廷新定,不暇南顧,暫授盧循為廣州刺史,徐道覆為始興相,權示羈縻。循遺裕益智粽,裕報以續命湯。及裕出師伐燕,道覆勸循乘虛入襲,循初尚不從,經道覆親往獻議,謂裕尚未歸,機不可失,乃分道入寇。
  循攻長沙,一鼓即下,道覆且連陷南康、庐陵、豫章諸郡,沿江東趨,舟楫甚盛。江荊都督何無忌,自尋陽引兵拒賊,與道覆交戰豫章。道覆令弓弩手數百名,登西岸小山,順風迭射,無忌急命船內水軍,用藤牌遮護。偏是西風暴急,戰船停留不住,竟由西岸飄至東岸,賊眾乘勢馳擊,用著艨艟大艦,進逼無忌坐船,無忌麾下,頓時駭散,無忌厲聲語左右道:「取我蘇武節來!」至節已取至,無忌持節督戰,風狂舟破,賊勢四蹙。可憐無忌身受重傷,握節而死!無忌亦一時名將,可惜死於小賊之手。
  劉裕已奉召至下邳,用船載運輜重,自率精銳步歸。道出山陽,接得無忌凶耗,恐京邑失守,急忙卷甲疾趨,引數十騎至淮上。遇著朝使敦促,便探問消息。朝使說道:「賊尚未至,但教公速還都,便可無懮。」裕心甚喜。馳至江濱,正值風急浪騰,大眾俱有難色,裕慨然道:「天命助我,風當自息,否則不過一死,覆溺何害!」遂麾眾登舟,舟移風止。過江至京口,江左居民,望見旗麾,統是額手歡呼,差不多似久旱逢甘,非常欣慰。晉祚潛移,於此可見。
  越二日即入都陛見,具陳禦寇規畫,朝廷有恃無恐,詔令京師解嚴。豫州都督劉毅,自告奮勇,願率部軍南征。裕方整治舟械,預備出師。既得毅表,令毅從弟劉藩,齎書復毅,略言賊新獲利,鋒不可當,今修船垂畢,願與老弟會師江上,相機破賊云云。
  藩至姑熟,將書交毅,毅閱書未終,已有怒色,瞋目視藩道:「前次舉義平逆,不過因劉裕發起,權時推重,汝便謂我真不及劉裕麼?」說著,把來書擲棄地上,立集舟師二萬,從姑熟出發。是謂忿兵。急駛至桑落洲,正值盧循、徐道覆兩賊,順流鼓檝,艤艦前來,船頭甚是高銳,突入毅水師隊中。毅艦低脆,偶與賊艦相撞,無不碎損,沒奈何奔避兩旁,舟隊一散,全軍立涣。兩賊渠指揮徒眾,東隳西突,害得毅軍逃避不遑,或與舟俱沉,或全船被擄。毅無法支撐,只好帶著數百人,棄船登岸,狼狽遁走。所有輜重糧械,一古腦兒拋置江心,被賊掠去。毅試自問,果能及劉裕?
  這敗報傳達都中,上下震懼,劉裕急募民為兵,修治石頭城,為控御計。時北師初還,瘡痍未復,京邑戰士,不滿數千,諸葛長民、劉道憐等,雖皆聞風入衛,但也是部曲寥寥,數不盈萬。
  那盧、徐二賊,斃何無忌,敗劉毅,連破江、豫二鎮,有眾十餘萬,舟車百里不絕,樓船高至十二丈,橫行江中。他心目中只畏一劉裕,聞裕還軍建業,未免驚心。循欲退還尋陽,轉攻江陵,獨道覆謂宜乘勝進取。兩人議論數日,方從道覆言,聯檣東下。
  警報與雪片相似,飛達都中,還有敗軍逃還,亦統稱賊勢甚盛,不應輕敵。孟昶、諸葛長民,倡議避寇,欲奉乘輿過江,獨劉裕不許。參軍王仲德進白劉裕道:「明公新建大功,威震六合,今妖賊乘虛入寇,驟聞公還,必當驚溃﹔若先自逃去,勢同匹夫,何能號召將士?公若誤徇時議,僕不忍隨公,請從此辭!」裕亟慰諭道:「南山可改,此志不移,願君勿疑!」
  孟昶尚固請不已,裕勃然道:「今日何日,尚可輕舉妄動麼?試想重鎮外傾,強寇內逼,一或遷徙,全體瓦解,江北亦豈可得至?就使得至江北,亦不過苟延時日罷了,今兵士雖少,尚足一戰,戰若得勝,臣主同休,萬一挫敗,我當橫屍廟門,以身殉國,斷不甘竄伏草間,偷生苟活呢。我計已決,君勿復言!」據裕此言,幾似忠貫天日,可惜此後不符。昶尚涕泣陳詞,自願先死,惹得劉裕性起,厲聲呵叱道:「汝且看我一戰,再死未遲!」昶惘惘歸第,手自草表道:「臣裕北討,眾議不同,唯臣贊成裕計,令強賊乘虛進逼,危及社稷,臣自知死罪,謹引咎以謝天下。」表既封就,仰藥竟死。呆鳥。
  未幾聞盧循已至淮口,內外戒嚴,瑯琊王司馬德文督守宮城,劉裕自出屯石頭,使諮議參軍劉粹,引第三子義隆,往戍京口。義隆年僅四齡,裕借此勵軍,表示毀家紓難的意思,且召集諸將,預揣賊勢道:「賊若由新亭直進,不易抵禦,只好暫時迴避,將來勝負,尚未可料,倘或回泊西岸,賊鋒已靡,便容易成擒了。」遂常登城西望。起初尚未見寇蹤,但覺煙波一碧,山水同青。百忙中敘此閒文,格外生色。俄而鼓聲到耳,遠遠有敵船出沒,引向新亭,不由的旁顧左右,略露懮容。嗣見敵船回泊蔡洲,乃變懮為喜道:「果不出我所料。賊黨雖盛,無能為了。」
  原來徐道覆既入淮口,本擬由新亭進兵,焚舟直上。獨盧循多疑少決,欲出萬全,所以徘徊江中,既東復西。道覆曾歎息道:「我終為盧公所誤,事必無成。使我得獨力舉事,取建康如反掌明。」一面說,一面拔椗西駛。
  自盧、徐等回泊蔡洲,劉裕得從容佈置,修治越城以障西南,築查圃藥園種芍藥之所。廷尉宦寺所居,因以為名。三壘,以固西鄙,飭冠軍將軍劉敬宣屯北郊,輔國將軍孟懷玉屯丹陽郡西,建武將軍王仲德屯越城,廣武將軍劉默屯建陽門外。又使寧朔將軍索邈,仿鮮卑騎裝,用突騎千餘匹,外蒙虎斑文錦,光成五色,自淮北至新亭,步騎相望,壁壘一新。小子有詩詠道:

  從容坐鎮石頭城,匕鬯安然得免驚。
  可笑怯夫徒慕義,倉皇仰藥斷殘生。
  欲知盧、徐二賊,進退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觀本回之敘劉裕,備述當時計議,益見其智勇深沉,非常人所可及。大峴山,南燕之險阻也,裕料慕容超之必不扼守,故冒險前進,因糧於敵,卒得成功。新亭,東晉之要害也﹔裕料盧循之必不敢進,故決計固守,效死勿去,卒能卻寇。蓋行軍之道,必先知敵國之為何如主,賊渠之為何如人,然後可進可退,能戰能守。彼何無忌、劉毅之輕戰致敗,孟昶之怯敵自戕,非失之躁,即失之庸,亦豈足與劉裕比耶?裕固一世之雄也,曹阿瞞後,舍裕其誰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8 04:24:51

第四回     毀賊船用火破盧循 發軍函出奇平譙縱



  卻說盧循、徐道覆回泊蔡洲,靜駐了好幾日,但見石頭城畔,日整軍容,一些兒沒有慌亂。循始自悔蹉跎,派遣戰艦十餘艘,來攻石頭城外的防柵,劉裕命用神臂弓迭射,一發數矢,無不摧陷,循只好退去。尋又伏兵南岸,使老弱乘舟東行,揚言將進攻白石。白石在新亭左側,也是江濱要害,裕恐他弄假成真,不得不先往防堵。會劉毅自豫州奔還,詣闕待罪,安帝但降毅為後將軍,令仍至軍營效力,帶罪圖功。毅見了劉裕,未免自慚,裕卻絕不介意,好言撫慰,即邀他同往白石,截擊賊船,但留參軍沈林子、徐赤特等,扼定查浦,令勿妄動。
  及裕已北往,賊眾自南岸竊發,攻入查浦,縱火焚張侯橋。徐赤特違令出戰,遇伏敗遁,單舸往淮北。獨沈林子據柵力戰,又經別將劉鍾、朱齡石等,相繼入援,賊始散去。盧循引銳卒往丹陽,裕聞報馳還,赤特亦至,由裕責他違令,斬首徇眾。自己解甲休息,與軍士從容坐食,然後出陣南塘,命參軍諸葛叔度,及朱齡石分率勁卒,渡淮追賊。
  齡石部下多鮮卑壯士,手握長槊,追刺賊眾,賊雖各挾刀械,終究是短不敵長,靡然退去。齡石等亦收軍而回。盧循轉掠各郡,郡守皆堅壁待著,毫無所得,乃語徐道覆道:「我軍已敝,不如退據尋陽,並力取荊州,徐圖建康罷了。」兵法有進無退,一退便要送終了。乃留賊黨范崇民,率眾五千,踞守南陵,自向尋陽退去。
  晉廷授劉裕太尉中書監,並加黃鉞。裕受鉞辭官,朝旨不許。裕表薦王仲德為輔國將軍,劉鍾為廣川太守,蒯恩為河間太守,令與諮議參軍孟懷玉等,率眾追賊,自己大治水軍,廣築巨艦,樓高十餘丈,令與賊船相等。船既築成,即派將軍孫處、沈田子,領著百艘,由海道逕襲番禺,直搗盧循老巢。諸將以為海道迂遠,跋涉多艱,且自分兵力,尤覺非計。裕笑而不答,但囑孫處道:「大軍至十二月間,必破妖虜。卿為我先搗賊巢,使彼走無所歸,不怕他不為我擒了。」
  料敵如神。孫處等奉令去訖。
  那盧循還入尋陽,遣人從間道入蜀,聯結譙縱,約他夾攻荊州。縱復言如約,回應前回。一面向後秦乞師。秦主姚興,封縱為大都督,兼相國蜀王,且撥桓謙助縱。桓謙奔秦,見第二回。縱令謙為荊州刺史,譙道福為梁州刺史,率眾二萬寇荊州。秦將軍苟林,亦奉秦主興命令,率騎兵往會,聲勢甚盛。
  先是盧循東下,荊、揚二州,隔絕音問,荊州刺史劉道規,遣司馬王鎮之,與天門太守檀道濟,廣武將軍到彥之,入援建業。途次與苟林相遇,正在交鋒,忽由盧循等派兵接應,夾攻鎮之,鎮之敗退。盧循厚犒秦軍,並授苟林為南蠻校尉,分兵為助,令林進攻江陵。苟林系後秦將軍,奈何受盧循封職,貪利若此,安得不死!林遂入屯江津。桓謙沿途召募舊黨,又集眾至二萬人,進據枝江。兩寇交逼,江陵大震,士民多懷觀望。劉道規默察輿情,索性大開城門,令士民自擇去就,一面嚴裝待寇。士民不禁憚服,無人出走,城中反覺安堵。道規權術可愛,不愧為劉裕弟。
  時魯宗之已升任雍州刺史,自襄陽率兵援荊。或謂宗之情不可測,獨道規單騎出迎,導入城中,敘談甚歡。竟留宗之居守,自領各軍出討桓謙,水陸並進,疾抵枝江。桓謙大陳舟師,與道規對仗。道規前鋒為檀道濟,首突謙陣,水陸各軍,乘勢隨上,夾擊桓謙,謙眾大溃。道規鼓全力追,將謙射死,遂移軍出江津,往攻苟林。林聞桓謙敗死,未戰先怯,望塵便遁。道規令參軍劉遵,從後追趕,馳至巴陵,得將苟林圍住,一鼓擊斃。
  遵回軍報功,劉道規已返江陵,送歸魯宗之。驀聞徐道覆統眾三萬,長驅前來,免不得謠言散佈,安而復危。道規欲追召宗之,已是不及,只得部署各軍,再出迎戰。可巧劉遵得勝回來,遂命遵為游軍,自至豫章口抵禦道覆。道覆聯舟直上,兵勢張甚,遇著道規前隊,兜頭接仗,憑著一鼓銳氣,橫厲無前。道規督軍力戰,尚是退多進少。道覆興高采烈,步步逼人,不防劉遵自外面殺到,把道覆麾下的兵艦,衝作兩段。道覆顧前失後,顧後失前,禁不住慌張起來。遵與道規,並力夾擊,斬賊首萬餘級,擠溺無算。道覆奔還湓口,江陵復安。
  劉裕聞江陵無恙,賊眾皆敗,遂親率劉藩、檀韶等南討賊黨。留劉毅監太尉府,委以內事。諸軍方發,接得王仲德捷報,已逐去悍賊范崇民,奪還南陵。裕很是喜慰,溯流出南陵城,與王仲德等會師,進達雷池。好幾日不見賊至,再進軍大雷。
  翌日黎明,方聞賊眾趨至,由裕自登船樓,向西眺望,只見舳艫銜接,綿亙江心,幾不知有多少戰船。他仍不動聲色,先撥步騎往屯西岸,囑他備好火具,待時縱火,然後躬提幡鼓,悉發輕利鬥艦,齊力向前。右軍參軍庾樂生,乘艦徘徊,立命斬首號令。於是各軍爭奮,萬弩齊發,好在風又助順,水亦揚波,把賊船逼往西岸。岸上早列著步兵,手執火具,各向賊船拋去。火隨風熾,風助火威,霎時間烈燄飛騰,滿江俱赤,賊船多半被毀,駭得賊眾狂奔。盧、徐兩賊,倉猝遁走,既還尋陽,復趨豫章,就左裡豎起密柵,阻遏晉軍。
  裕大獲勝仗,留孟懷玉守雷池,再督兵往攻左裡,將到柵前,忽裕所執麾竿,無故自折,沉入水中。大眾不禁惶懼,裕欣然道:「從前覆舟山一役,見第二回。幡竿亦折,今復如此,破賊無疑了!」無非穩定眾心。遂易麾督攻,破柵直進。賊眾雖然死戰,始終招架不住,或飲刃,或投水,死亡至萬餘人。盧循孤舟馳去,餘眾多降。裕還至雷池,遣劉藩、孟懷玉追剿盧、徐,自率餘軍凱旋。安帝遣侍中黃門諸官,出郊迎勞,俟裕入闕,面加獎賞,授裕為大將軍揚州牧,給儀衛二十人,裕又固辭。假惺惺做甚?略稱盧、徐未誅,怎可受封?安帝乃收回成命。
  那盧循收集散卒,尚不下萬人,走還番禺。徐道覆退保始興。始興尚幸無恙,番禺早入晉軍手中。晉將軍孫處、沈田子等自海道襲番禺,番禺雖有賊黨守著,毫不防備。處等率軍掩至,天適大霧,咫尺不辨,及晉軍四面登城,城中方才驚覺,百忙中如何對敵,頓時奪門逃散,有許多生得腳短的,都做了刀頭鬼。處安撫舊民,捕戮賊渠親黨,勒兵謹守,全城大定。又遣沈田子等分擊嶺表諸郡,依次克復。
  盧循聞巢穴被破,驚慌得了不得,忙率眾馳攻番禺,由孫處獨力固守,相持不下。劉藩、孟懷玉分追盧、徐,懷玉到了始興,攻破城池,陣斬徐道覆﹔藩入粤境,正與沈田子遇著,即分軍與田子,令救番禺。田子引兵至番禺城下,搗入循營,喊殺聲震撤城中。孫處聞有援兵到來,也出兵助戰。一場合擊,殺死賊黨數千名,循向南竄去。處與田子奮力追躡,至蒼梧、鬱林、寧浦諸境,三戰皆捷。循勢窮力蹙,逃入交州,交州刺史杜慧度,發兵至龍編津,截循去路。循眾尚有三千人,舟約數十艘,被慧度擲炬縱火,毀去循船,岸上又飛矢如雨,無隙可鑽。循自分必死,先鴆妻子,後殺妓妾,一躍入水,頃刻斃命。慧度命軍士撈起循屍,梟取首級,傳入建康。南方逆黨,至此才平。了結盧、徐。
  會荊州刺史劉道規,因病求代,晉廷遣劉毅往鎮荊州,調道規為豫州刺史。道規在荊州數年,秋毫無犯,惠及人民。及調任豫州,未幾即歿,荊人聞訃,相率流涕。有善必錄。
  劉毅自豫州敗後,與劉裕同朝相處,外似遜順,內益猜疑。裕素不學,毅獨能文,所以朝右詞臣,喜與毅相結納。僕射謝混,丹陽尹郗僧施,往來尤密。及毅出鎮荊州,多反道規舊政,檄調豫州文武舊吏,隸置麾下。且求兼督交廣,請任郗僧施為南蠻校尉,毛修之為南郡太守。
  劉裕在朝覽表,一一允行,將軍胡藩白裕道:「公謂劉將軍終為公屈麼?」裕沈吟半晌,方說道:「卿意如何?」藩答道:「統百萬雄師,戰必勝,攻必取,毅原愧不如公,若涉獵傳記,一談一詠,卻自命為豪雄。近見搢紳文士,多半歸附,恐未必終為公下!」裕微笑道:「我與毅恊同規復,功不可忘,過尚未著,怎得無故害人?」彷彿鄭莊之待叔段。藩默然趨出。
  裕復因劉藩討逆有功,擢任兗州刺史,出鎮廣陵。會毅在任遇疾,郗僧施勸毅上表,乞調藩為副帥。毅依言表聞,劉裕始有心防毅,佯從毅請,召藩入朝。藩自廣陵入都,甫至闕下,即由裕飭令衛士,收藩下獄。並請得詔書,誣稱劉毅兄弟,與僕射謝混,共謀不軌,立命並混拿下,與劉藩同日賜死。一面自請討毅,刻日召集諸軍,仗鉞西征。真是辣手。授前鎮軍將軍司馬休之為平西將軍荊州刺史,隨同前往,且遣參軍王鎮惡,龍驤將軍蒯恩,帶領前隊軍士,掩襲江陵。鎮惡用輕舸百艘,晝夜兼行,偽充劉兗州旗號,直至豫章口,荊州人士,尚未知劉藩死狀,總道是劉藩西來,絕不疑忌。鎮惡捨舟登岸,逕達江陵。劉毅探悉實信,急欲下關,已被王鎮惡闖入,關不及鍵,兵不及甲,頓時全城鼎沸。毅率左右數百人,馳突出城,夜投佛寺,寺僧不肯收納,倉猝縊死。鎮惡搜得毅屍,梟首市曹,並將毅所有子姪,一並殺斃。
  越數日劉裕軍至江陵,捕殺郗僧施,宥免毛修之,寬租省調,節役緩刑,荊民大悅。遂留司馬休之鎮守江陵,自率大軍還京師。
  先是裕西行時,留豫州刺史諸葛長民,監太尉軍府事,又加劉穆之為建威將軍,使佐長民。長民聞劉毅被殺,私語親屬道:「昔日醢彭越,今日斬韓信,恐我等亦將及禍了!」長民弟黎民獻議道:「劉氏滅亡,諸葛氏豈能獨免?宜乘劉裕未歸時,速圖為是。」長民猶豫未決,潛問劉穆之道:「人言太尉與我不平,究為何因?」穆之道:「劉公泝流遠征,以老母稚子委節下,若與公有嫌,怎肯出此?」
  長民意終未釋,復貽冀州刺史劉敬宣書,有共圖富貴等語。敬宣竟寄與劉裕。裕陽言某日入都,長民等逐日出候,並未見到,不意裕夤夜入府,除劉穆之外,無人得聞。越日天曉,裕升堂視事,長民才得聞知,驚趨入門。裕下堂握長民手,屏人與語,備極歡洽。長民方欲告別,忽帳後突出壯士,抓住長民,把他勒死,輿屍付廷尉。長民弟黎民、幼民,及從弟秀之,均遭逮捕。黎民素來驍勇,格鬥而死,幼民、秀之被殺。
  當時都下傳語道:「勿跋扈,付丁旿。」看官道是何說?原來劉裕伏著的壯士,叫作丁旿。勒長民,斃黎民,統出旿手。
  大眾畏他強悍,所以有此傳聞。丁旿亦典韋流亞。
  這且休表。且說劉裕既翦滅二憾,乃命朱齡石為益州刺史,令與寧朔將軍臧熹,河間太守蒯恩,下邳太守劉鍾等,率軍二萬,往討西蜀。時人多謂齡石望輕,難當重任,裕獨排眾議道:「齡石既具武乾,又練吏職,此去必能成功。諸君不信,待後便知!」另眼看人。當下召入齡石,密談數語,且付一錦函,上書六字道:「待至白帝乃開。」齡石持函出都,泝江西行。諸將聞齡石受裕密計,究不知他如何進取,但一路隨著,曉行夜宿。好容易到了白帝城,齡石乃披發錦函,但見函中藏有一紙,上面寫著:
  眾軍悉從外水取成都,臧熹從中水取廣漢,老弱乘高艦,從內水向黃虎,速行不誤。違令毋赦!
  看官閱過前回,應知劉敬宣前時伐蜀,道出黃虎,無功而還。此次獨令眾軍取道外水,明明是懲著前轍,改道行軍。又恐蜀人預料,特令齡石派遣老弱,作為疑兵,牽制蜀人。復命臧熹從中水進兵,亦無非是分蜀兵勢。偽蜀王譙縱,果疑晉軍仍薄黃虎,急遣譙道福出守涪城,嚴防內水。那齡石已自外水趨平模,距成都只二百里,譙縱才得知曉。派秦州刺史侯暉,尚書僕射譙詵,率眾萬餘,出屯平模對岸,築城拒守。
  天適盛暑,赤日炎炎,齡石頗費躊躇,與劉鍾密商道:「今天時甚熱,賊眾據險自固,未易攻入,我擬休兵養銳,伺隙乃發,君意以為何如?」劉鍾道:「此計錯了!我軍以內水為疑兵,所以譙道福出守涪城。今重軍到此,出其不意,侯暉等雖然來拒,未免驚慌,我乘他驚疑未定,盡銳往攻,定可必勝。俟平模戰克,鼓行西進,成都自不能守了。若頓兵不前,使他知我虛實,調涪軍前來援應,並力拒守,我既不能進,又不能退,師老食絕,二萬人將盡為蜀虜,豈不可慮!」齡石愕然道:「非君言,幾誤大事!」遂麾兵齊進,共集城下。
  蜀人築有南北城,北城倚山靠水,地陰兵多,南城較為平坦。諸將請先攻南城,齡石道:「攻堅難,抵瑕易,我能先拔堅城,賊眾自靡,南城可以立取。這才是一勞永逸呢!」於是擁眾攻北城,前仆後繼,半日即下。侯暉譙詵,先後戰死,蜀兵大敗。齡石引兵趨南城,南城守卒,已經溃散,寂無一人。乃毀去二壘,捨舟步進。臧熹從中水趨入,陣斬蜀將譙撫之,擊走蜀吏譙小苟,據住廣漢,留兵戍守,自率親軍來會齡石。兩軍直向成都,勢如破竹。
  譙縱迭接敗耗,嚇得魂飛天外,急棄成都出走。縱女年僅及笄,涕泣諫縱道:「走必不免,徒自取辱,不若至先人墓前,一死了事。」縱不能從,辭墓即行,女竟撞死於墓側。還是此女烈毅,可惜生於譙家。譙道福聞平模失守,自涪城還兵入援,途中與縱相遇,見縱狼狽情狀,不禁忿忿道:「大丈夫有如此功業,一旦輕棄,去將安歸!人生總有一死,有甚麼畏怯呢!」因拔劍投縱,擲中馬鞍。縱情急奔避,左右四散,沒奈何解帶自經。巴西人王志,斬了縱首,獻與齡石。
  道福盡散金帛,犒賞軍士,再擬背城一戰,偏軍士得了賞給,仍然散去。道福孑身遠竄,為巴民杜瑾所執,也送至齡石軍前。齡石已入成都,搜誅譙縱親屬,餘皆不問。及道福執至,因系譙氏宗族,亦梟示軍門。
  蜀尚書令馬耽,封閉府庫,留獻晉軍。齡石獨徙耽至越雟。耽歎息道:「朱公不送我入京,無非欲殺我滅口,我必不免了!」求榮反辱,雖悔曷追?乃盥洗而臥,引繩縊死。既而齡石使至,果來殺耽。見耽已死,戮屍歸報。齡石馳書奏捷。詔命齡石進監梁、秦州六郡軍事,賜爵豐城縣侯。小子有詩詠道:

  錦函授策似先知,外水長驅計獨奇﹔
  莫道蠶叢天險在,王師履險竟如夷!
  齡石平蜀,謀出劉裕,當然敘功加封。欲知封賞大略,且至下回表明。
  非劉裕不能破盧、徐,非劉裕不能平譙縱,盧循智過孫恩,徐道覆且智過盧循,往來江豫,盤踞中流,實為東晉腹心之大蠹。議者謂循之致敗,誤於不用徐道覆之言:然大雷一戰,徐亦在列,胡不預備火攻,嚴師以待,且敗走始興,先循被殺。彼嘗欲身為英雄,奈智不若劉裕何也!譙縱據有成都,負嵎自固,劉敬宣挫師黃虎,天險足憑。乃朱齡石等引軍再進,多方誤蜀,破竹直入,殺敵致果者為諸將,發縱指示者實劉裕。錦函之授,遠睹千里,裕誠一梟杰矣哉!至若殺劉毅,殺諸葛長民,一揮手而兩首懸竿,何其敏且速也!然討盧循、徐道覆、譙縱,猶似近公,襲殺劉毅、請葛長民,純乎為私,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寧待至篡國後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8 04:25:14

第五回     搗洛陽秦將敗沒 破長安姚氏滅亡



  卻說晉安帝加賞劉裕,仍申前命,授裕太傅揚州牧,加羽葆鼓吹二十人。裕只受羽葆鼓吹,餘仍固辭。還要作偽。乃另封裕次子義真為桂陽縣公。一門炟赫,父子同榮,不消細說。會司馬休之子文思,入繼譙王,宋書謂系休之兄子。性情暴悍,濫結黨徒,素為裕所嫉視。文思又捶殺都中小吏,由有司上章彈劾,有詔誅文思黨羽,貸文思死罪。休之在江陵聞悉,奉表謝罪。裕飭將文思執送江陵,令休之自加處治。休之但表廢文思,並寄裕書,陳謝中寓譏諷意。裕由是不悅,使江州刺史孟懷玉,兼督豫州六郡,監制休之。
  越年又收休之次子文質,從子文祖,竝皆賜死。自領荊州刺史,出討休之。留弟中軍將軍劉道憐,掌管府事,劉穆之為副。事無大小,皆取決穆之。遂率大軍出都,泝江直上。
  休之因上書罪裕,並聯合雍州刺史魯宗之,及宗之子竟陵太守魯軌,抵禦裕軍。裕招休之錄事韓延之,延之復書拒絕。乃使參軍檀道濟、朱超石,率步騎出襄陽,又檄江夏太守劉虔之,聚糧以待。道濟等未曾得糧,虔之已被魯軌擊死。裕再使女夫振威將軍徐逵之,偕參軍蒯恩、王允之、沈淵子等,出江夏口,與魯軌對壘。軌用埋伏計,誘擊逵之,逵之遇伏陣亡。允之淵子赴援,亦皆戰死。獨蒯恩持重不動,全軍退還。
  劉裕聞報大怒,自率諸將渡江。魯軌與司馬文思,統兵四萬,夾江為守,列陣峭岸。岸高數丈,裕軍莫敢上登,彼此相覷。裕怒不可遏,自被甲冑,突前作跳躍狀。諸將苦諫不從,主簿謝晦將裕掖住,氣得裕頭筋暴漲,瞋目揚須,拔劍指晦道:「汝再阻我,我將殺汝!」想為女婿被殺,因致如此。晦從容道:「天下可無晦,不可無公!」必欲留他篡晉耶!裕尚欲上躍,將軍胡藩,亟用刀頭鑿穿岸土,可容足指,躡跡而上。隨兵亦稍稍登岸,直前力戰,軌眾少卻。裕麾軍上陸,用著大刀闊斧,奮殺過去,軌與文思,立即敗溃。一走一追,直抵江陵城下。休之與魯宗之、韓延之等,棄城皆走,獨魯軌退保石城。裕令閬中侯趙倫之,參軍沈林子攻軌,另派內史王鎮惡,領舟師追休之等。休之聞石城被攻,擬與宗之收軍往援,哪知到了中途,遇軌狼狽奔來,報稱石城被陷,乃相偕奔往襄陽。偏偏襄陽參軍,閉門不納,休之等無可如何,俱西奔後秦。
  是時司馬道賜為休之親屬,與裨將王猛子密謀刺死青冀二州刺史劉敬宣,響應休之。敬宣府吏,即時起兵攻道賜,把他擊斃,連王猛子亦砍作肉泥。青、冀二州,仍然平定。
  劉裕奏凱班師,詔仍加裕為太傅揚州牧,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裕仍固辭太傅州牧,餘暫受命。嗣又加裕領平北將軍,都督南秦,凡二十二州,未幾且晉封中外大都督。裕長子義符為兗州刺史,兼豫章公,三子義隆為北彭城縣公,弟道憐為荊州刺史。
  裕因後秦屢納逋逃,決意聲討。後秦自姚萇僭位,傳子姚興,滅前秦,降後涼,在位二十二年,頗號強盛。興死,長子泓嗣,骨肉相爭,關中擾亂。詳見《兩晉演義》。裕乘機西征,加領征西將軍,兼司、豫二州刺史,長子義符為中軍將軍,監留府事。劉穆之為左僕射,領監軍中軍二府軍司,入居東府,總攝內外。司馬徐羨之為副。左將軍朱齡石守衛殿省。徐州刺史劉懷慎守衛京師。
  裕將啟行,分諸軍為數道:龍驤將軍王鎮惡,冠軍將軍檀道濟,自淮淝向許洛﹔新野太守朱超石,寧朔將軍胡藩趨陽城﹔振武將軍沈田子,建威將軍傅弘之趨武關﹔建武將軍沈林子,彭城內史劉遵考,率水軍出石門,自汴達河。又命冀州刺史王仲德為征虜將軍,督領前鋒,開巨野入河。劉穆之語王鎮惡道:「劉公委卿伐秦,卿宜勉力,毋負所委!」鎮惡道:「我不克關中,誓不復濟江!」當下各隊出都,依次西進。劉裕在後督軍,亦即出發,浩浩蕩蕩,行達彭城。
  鎮惡道濟馳入秦境,所向皆捷。秦將王苟生舉漆邱城降鎮惡,刺史姚掌,舉項城降道濟。諸屯守俱望風款附,惟新蔡太守董遵守城不下。道濟一鼓入城,將遵擒住,立命斬首。
  進克許昌,又獲秦潁川太守姚垣,及大將楊業。
  沈林子自汴入河,襄邑人董神虎來降,從林子進拔倉垣,收降秦刺史韋華。神虎擅還襄邑,為林子所殺。
  王仲德水軍渡河,道過滑台,滑台為北魏屬地,守吏尉建庸懦,還道是晉軍來攻,即棄城北走。仲德入滑台宣言道:「我軍已預備布帛七萬匹,假道北魏,不意北魏守將,棄城遽去,我所以入城安民,大眾不必驚惶,我將自退。」魏主嗣接得軍報,立命部將叔孫建、公孫表等,自河內向枋頭,引兵濟河。途遇尉建還奔,將他縛至滑台城下,投屍河中,仰呼城上晉兵,問他何故侵軼?仲德使人答語道:「劉太尉遣王征虜將軍,自河入洛,清掃山陵,並未敢侵掠魏境,魏守將自棄滑台,剩得一座空城,王征虜借城息兵,秋毫無犯,不日即當西去,晉魏和好,始終守約,幸勿誤會!」叔孫建也無詞可駁,遣人飛報魏主。魏主又令建致書劉裕,裕婉辭致復道:「洛陽為我朝舊都,山陵俱在,今為西羌所據,幾至陵寢成墟。且我朝罪犯,均由羌人收納,使為我患。我朝因發兵西討。欲向貴國假道,想貴國好惡從同,斷不致有違言。滑台一軍,自當令彼西引,願貴國勿懮!」遠交近攻,卻是要著。魏主嗣乃令叔孫建等按兵不動,俟仲德退去,然後收復滑台。
  晉將軍檀道濟領兵前驅,連下秦陽、榮陽二城,直抵成臯。秦征南將軍陳留公姚洸屯駐洛陽,忙向關中求救。秦主泓遣武衛將軍姚益男,越騎校尉閻生,合兵萬三千人,往援洛陽。又令並州牧姚懿,南屯陝津,遙作聲援。姚益男等尚未到洛,晉軍已降服成臯,進攻柏谷。秦將軍趙玄,在洸麾下,先勸洸據險固守,靜待援兵。偏司馬姚禹,暗向晉軍輸款,促洸發兵出戰。洸即遣趙玄率兵千餘,南出柏谷塢,迎擊晉軍。玄泣語洸道:「玄受三主重恩,有死無二,但明公誤信讒言,必致後悔!」說畢,麾旗趨出,與行軍司馬蹇鑒,馳往柏谷,兜頭遇著晉龍驤司馬毛德祖,帶兵前來,兩下不及答話,便即交戰,自午至未,殺傷相當,未分勝負。那晉軍越來越多,玄兵越鬥越少,再戰了好多時,玄身中十餘創,力不能支,嘔血無數,據地大呼。司馬蹇鑒抱玄泣下,玄淒聲道:「我創已重,自知必死,君宜速去!」鑒泣答道:「將軍不濟,鑒將何往?」玄再呼畢命。鑒拔刀死戰,格斃晉軍數人,亦自刎而亡。為主捐軀,不失為忠。毛德祖殺盡玄兵,直搗洛陽。檀道濟亦至,四面圍攻。洛陽司馬姚禹,即逾城出降。姚洸無法可施,也只好舉城奉獻,作為贄儀。道濟俘得秦兵四千餘名,或勸道濟悉數坑斃,作為京觀,道濟道:「伐罪弔民,正在今日,何用多殺哩!」因皆釋縛遣歸,秦人大悅,相率趨附。
  秦將軍姚益男、閻生等聞洛陽已陷,不敢進兵,退還關中。秦廷惶急得很,偏並州牧姚懿,到了陝津,聽了司馬孫暢的計議,反攻長安。秦主泓急令東平公姚紹等,往擊姚懿,懿敗被擒,暢亦伏誅。既而征北將軍齊公姚恢,又復自稱大都督,托言入清君側,進關西向。秦主又飛召姚紹等擊恢,恢亦敗死。看官聽說!這姚懿為秦主泓母弟,姚恢乃秦主泓諸父,本來休戚相關的至親,乃國危不救,反且倒戈內逼,試想姚氏至此,鬩牆構變,不顧外侮,還能保全國家麼?當頭棒喝。恢、懿等雖然伏法,秦兵已傷了一半。
  晉太尉劉裕且引水軍發彭城,留三子彭城公義隆居守,兼掌徐、兗、青、冀四州軍事,自督大兵西進。
  王鎮惡入澠池,趨潼關,檀道濟、沈林子,自陝北渡河,進攻蒲阪。秦東平公姚紹,升任魯公,進官太宰,督武衛將軍姚鸞等,率步騎五萬援潼關,別遣副將姚驢救蒲阪,道濟、林子,攻蒲阪不克,林子語道濟道:「蒲阪城堅兵眾,未易猝拔,不若往會鎮惡,並力攻潼關,潼關得手,蒲阪可不戰自下了。」道濟依言,移軍往潼關,與鎮惡會師合攻。姚紹開關出戰,由道濟、林子等奮擊,大破紹兵,斬獲千數。紹退屯定城,據險固守,令姚鸞屯兵大路,堵截晉軍糧道。晉沈林子夜率銳卒,突入鸞營,鸞措手不及,竟為所殺。餘眾數千人,立時掃盡。姚紹又遣東平公姚贊出師河上,斷晉水道,復被沈林子擊敗,奔還定城。
  秦兵累敗,急得秦主泓不知所為,忙遣人向魏乞援。泓有女弟西平公主,曾適北魏為夫人。北魏主拓拔嗣,正欲發兵,可巧劉裕泝河西上,亦有假道書傳入,累得北魏主左右兩難,不得不集眾會議。左右齊聲道:「潼關號稱天險,劉裕用水軍攻關,必難得志,若登岸北侵,便較容易。況裕雖聲言伐秦,志不可測,今日攻秦,安知他日不來攻我,我與秦固為婚媾國,更當相救,宜發兵斷河上流,勿使得西。」博士祭酒崔浩,獨抗言道,「不可不可!劉裕早蓄志圖秦,今姚興已死,子泓懦弱,國內多難,勢已岌岌,裕大舉入秦,志在必克。我若遏他上流,裕心忿戾,必上岸北侵,是我轉代秦受敵呢!為今日計,不若假裕水道,聽裕西上,然後用兵塞住東路。裕若克捷,必感我假道,斷不與我為仇,否則我亦有救秦美名,這才是一舉兩得的上策,況且南北異俗,就使我國家棄去恒山以南,俾裕佔據,裕亦不能驅吳、越士卒,與我爭河北地,可見是不足為患哩!」
  魏主始終以為疑,且因左右嘖有煩言,夫人拓拔氏亦在內籲請,乃遣司徒長孫嵩督領山東諸軍事,率同將軍娥清,刺史阿薄乾屯河北岸。遇有晉軍船被風漂流,由南至北,輒加殺掠。
  裕遣兵往擊,魏入即去,及晉兵退還,魏人又來。裕因遣親軍隊長丁旿,率勇士七百人,堅車百乘,渡往北岸。上岸百餘步,列車為陣,每車內置勇士七人,總豎一幟,用旄為飾,叫作白捽。魏人莫明其妙,隻眼睜睜的望著,忽見白捽高舉,由晉將軍朱超石,領著二千人過來,齎了連臂弓百張,分登車上,一車增二十人。魏都督長孫嵩,恐晉軍進逼,乃用先發制人的計策,麾眾三萬騎,來攻車陣。晉軍發矢迭射,傷斃魏兵不少。但魏兵抵死不退,四面猛撲,血肉齊飛。突見晉軍取出兩般兵器,迎頭痛擊,一件是數十斤重的大錘,一件是三四尺長的短槊,錘過處頭顱粉碎,槊截處胸脊洞穿,更兼車高臨下,容易擊人,魏兵招架不住,當然倒退。哪知車陣展開,四面蹂躪,魏兵稍一緩行,即被撞倒,碾入車下,腸破血流。長孫嵩娥清,撥馬逃脫,阿薄乾遲了一步,馬蹷僕地,立被踏死。至此才知車陣厲害。還有晉將軍胡藩、劉榮祖等,也來援應超石,追擊至數十里外,斬獲千計。及魏兵退入平城,才收兵南旋。魏主聞敗,始悔不用崔浩言,但已是無及了。
  惟王鎮惡等駐紮潼關,食盡兵囂,意欲遁還,沈林子拔劍擊案道:「今許洛已定,關右將平,奈何自沮銳氣,致隳前功!況前鋒為全軍耳目,前鋒一退,後軍必靡,怎得成功!」鎮惡乃遣使白裕,乞即濟糧。裕本令鎮惡等靜待洛陽,與大軍齊進,鎮惡等貪利邀功,逕趨潼關,已為裕所介意,況正與魏人交戰,也無暇顧及鎮惡,鎮惡得去使返報,無糧可濟,乃自至弘農勸諭百姓,令他齎送義租。百姓應命輸糧,軍乃得食,眾心方定。林子復擊破河北秦軍,斬秦將姚洽、姚墨蠡、唐小方,因遣人馳報劉裕道:「姚紹氣蓋關中,今一蹷不振,命且垂盡,恐不得膏我鐵鉞,但姚紹一死關中無人,取長安如反掌了!」果然不到數日,姚紹憤恚成疾,嘔血而死,把軍事付與東平公姚贊。贊引兵襲沈林子,為林子所料,設伏擊退。
  既而沈田子、傅弘之得入武關,進屯青泥,秦主泓自率步騎數萬,往擊田子。田子麾下,本非正兵,但率游騎千餘人,襲破武關,至此聞姚泓親至,並不畏避,反欲上前迎擊。傅弘之以眾寡不敵,勸令暫避。田子慨然道:「兵貴用奇,不在用眾,且今眾寡相懸,勢不兩立,苦彼結營既固,前來困我,我從何處逃命!不如乘他初至,營陣未立,先往殺入,尚可圖功。」說至此,即策馬先往。弘之亦從後繼進,約行數里,便見秦軍漫山遍野,徐徐而來。田子慨然誓眾道,「諸君冒險遠來,正求今日一戰,若幸得戰勝,拜將封侯,就在此舉了!」士卒踴躍爭先,各執短兵臨陣,鼓噪齊進。古人說得好,一夫拚命,萬夫莫當,況田子有兵千人,一當十,十當百,任他數萬秦軍,尚不值千人一掃。秦主泓未經勁敵,驟見晉軍這般獷悍,正是見所未見,不由的魂馳魄散,易馬返奔。主子一走,全軍四溃,倒被田子追殺一陣,斬馘萬餘級,連秦王乘輿法物,也一並奪來。
  劉裕到了潼關,正慮田子兵少,亟遣沈林子帶兵數千,自秦嶺赴援。到了青泥,秦主已經敗去,乃相偕追入。關中郡縣多望風迎降。田子陸續報捷,劉裕大喜。
  將軍王鎮惡願統水軍自河入渭,逕搗長安,裕允令前往。鎮惡行至涇上,正值秦恢武將軍姚難,與鎮北將軍姚強,會師拒戰。鎮惡使毛德祖進擊,秦兵皆溃,強死難遁。秦主泓自屯逍遙園,使姚贊屯灞東,胡翼度屯石積,姚不屯渭橋。鎮惡泝渭直上,所乘皆蒙衝小艦,水手俱在艦內,秦人見它行駛如飛,並無水手,統驚為神助。及鎮惡到了渭橋,令軍士食畢,各持械登岸,落後者斬。霎時間大眾畢登,艦皆隨流漂去,不知所向。彷彿是破釜沉舟。鎮惡申諭士卒道:「我輩俱家居江南,今至長安北門,去家萬里,舟楫衣糧,統已隨水漂沒,若進戰得勝,功名俱顯,否則骸骨不返,無他希望了!願與諸君努力,一決死生!」眾齊聲應命,激響如雷。鎮惡身先士卒,持槊直前,眾皆競進,奮擊姚不。丕軍大敗,向西亂竄。
  那冒冒失失的秦主姚泓,方引兵來援,巧值丕軍敗還,自相踐踏,不戰即溃。王鎮惡追殺過去,亂殺亂剁,如刈草芥。秦鎮西將軍姚諶,前軍將軍姚烈,左衛將軍姚寶安,散騎常侍王帛,揚威將軍姚蠔,尚書右丞孫玄等,並皆戰歿。秦主泓單騎還都。王鎮惡追入平朔門,泓挈妻子奔石橋。姚贊引眾救泓,眾皆溃去,胡翼度走降晉軍。晉軍馳至石橋,將泓圍住,泓束手無策,只好送款乞降。泓子佛念,年才十二,涕泣語泓道:「陛下今欲降晉,晉人將甘心陛下,終必不免,請自裁決為是!」泓憮然不應。佛念遂登宮牆,一躍而下,腦裂身亡。不亞蜀北地王劉諶,尤難得是少年殉國。泓率妻子及群臣,詣鎮惡營前請降,鎮惡命屬吏收管,待劉裕入城處置。城中居民六萬餘戶,由鎮惡出示撫慰,號令嚴肅,闔城安堵。
  越數日,劉裕統軍入長安,鎮惡出迎灞上,裕面加慰勞道:「成吾霸業,卿為首功!」鎮惡拜謝道:「這都仗明公威靈,諸將武力,所以一舉成功,鎮惡有何功足稱呢?」裕笑道:「卿亦欲學漢馮異麼?」遂與鎮惡並轡入城。嗣聞鎮惡盜取庫財,不可勝紀,亦置諸不問。收秦彝器渾儀、土圭、記裡鼓、指南車等,送入京師,其餘金帛財寶,悉分給將士。
  秦鎮東將軍平原公姚璞,與並州刺史尹昭,以蒲阪降,撫軍將軍東平公姚贊,率姚氏子弟百餘人,亦詣軍門投誠。裕不肯赦免,一律處斬,且解送姚泓入都,戮諸市曹,年才三十。小子有詩歎道:

  嗣祚關中僅二年,東師一入即顛連。
  河山破碎頭顱隕,弱主由來少瓦全。
  裕既滅秦,再索逃犯司馬休之等人。究竟捕獲與否,容至下回再敘。
  司馬休之並無逆跡,第為文思所累。得罪劉裕,遂致江陵受禍,西走入秦,秦雖屢納逋逃,然所納諸人,皆劉裕之私仇,非東晉之公敵,來者不拒,亦仁人所有事耳。史稱秦主泓孝友寬和,尊師好學,似亦一守文之主,誤在仁柔有餘,英武不足,內變未靖於蕭牆,外侮復迫於疆場,卒至泥首獻闕,被戮市曹,弱肉強食,由來已久,固無所謂公理也。王鎮惡、沈田子等,助裕攻秦,冒險入關,不可謂非智勇士﹔然立功最巨,致死最速,以視趙玄蹇鑒,且有愧色矣!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彼王、沈諸徒,胡甘為許褚、典韋之流亞,而求榮反辱耶!讀此當為一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8 04:25:35

第六回     失秦土劉世子逃歸 移晉祚宋武帝篡位



  卻說司馬休之、魯宗之、韓延之等曾奔投後秦。秦為晉滅,宗之已死,休之等見機先遁,轉入北魏,北魏各給官階,使參軍政。休之尋卒,子文思及魯軌等,遂為魏臣。劉裕大索不獲,只好罷休。晉廷已遣瑯琊王司馬德文,與司空王恢之,先後至洛,修謁五陵。劉裕欲表請遷都,仍至洛陽,王仲德謂勞師日久,士卒思歸,遷都事未可驟行,裕乃罷議。晉廷已加授裕為相國,總掌百揆,封十郡為宋公,備九錫禮,裕又佯辭不受。再進爵為王,增封十郡,裕仍表辭。封爵雖崇,終未滿意。更欲進略西北,為混一計,忽由京中遞到急報,乃是前將軍劉穆之,得病身亡,禁不住驚惶悲慟,淚下數行。
  穆之為裕心腹,自裕西征後,內總朝政,外供軍需,決斷如流,事無壅滯。屬吏抱牘入白,盈階滿室,經穆之目覽耳聽,手批口酬,不數時便即了清。平時喜交名士,座上常滿,談答無倦容。又食必方丈,未嘗獨餐,嘗語劉裕道:「僕家貧賤,養生多闕,蒙公寵遇,得叨祿位,朝夕所須,未免過豐,此外一毫不敢負公!」裕當然笑允,始終倚任不疑。每屆出師,無論國事家事,悉數委托,穆之極盡心力,勉圖報效。及九錫詔下,穆之未曾與謀,聞由行營長史王弘,奉裕密旨,自來諷請,因此不免懷慚。劉裕諷求九錫,又復表辭,何其鬼祟若此?嗣是愧懼成疾,竟致逝世。比荀彧尚覺勿如。
  劉裕失一良佐,恐根本無托,決意東歸,留次子義真為安西將軍,都督雍梁秦州軍事,鎮守關中。義真年才十三,少不更事。關中重地,偏留稚子居守,未知何意?裕令咨議將軍王修為長史,王鎮惡為司馬,沈田子、毛德祖、傅弘之為參軍從事,留輔義真,自率各軍東還。三秦父老,聞裕整裝欲返,俱詣軍門泣請道:「殘民不沾王化,已閱百年,今復得睹漢儀,人人相賀。長安十陵,是公家祖墓,指漢高以下十陵。咸陽宮闕,是公家舊宅,捨此將何往呢?」裕亦黯然欲涕,隨即慰諭道:「我受命朝廷,不得擅留,諸君誠意可感,今由次子義真及文武賢才,共守此土,汝等勉與安居,諒不至有意外變動呢!」
  大眾乃退。
  沈田子忌鎮惡功,屢言鎮惡家住關中,不可保信,至是復與傅弘之同入白裕。裕答道:「猛獸不如群狐,這是古人名論。今留卿等文武十餘人,統兵逾萬,難道還怕一王鎮惡麼?」既知軍將相忌,奈何不為之防,反導之使亂,想是纂弒心急,故不遑遠圖。語畢即行,自洛入河,開汴渠以歸。
  當時後秦西北,有統萬城,為夏主赫連勃勃根據地。勃勃本姓劉,父名衛辰,建牙代他,衛辰為北魏所滅,勃勃奔至後秦,秦授他為安北將軍,使鎮朔方。秦魏通好,勃勃背秦自主,僭稱夏王,改姓赫連氏,屢寇秦邊。及聞劉裕入秦,顧語群臣道:「裕此行必得關中,但不能久留,若留子弟及將吏戍守,必非我敵,我取關中不難了!」乃秣馬厲兵,進據安定,收降嶺北郡縣。劉裕曾遺勃勃書,約為兄弟,勃勃含糊答復。裕不遑西顧,倉猝東歸。勃勃即遣子璝率兵二萬,南向長安,使前將軍赫連昌出潼關,長史王買德出青泥,自率大軍為後繼。
  關中守將沈田子與傅弘之督兵出御,因聞夏兵勢盛,不敢向前,退屯留回堡,遣使還報王鎮惡等。鎮惡語王修道:「劉公以十歲兒付我儕,應該竭力夾輔,乃大敵當前,擁兵不進,試問將如何退敵呢?」鎮惡為裕出力,雖事非其主,但不負委托,心術尚可節取。遂遣還來使,自率部曲往援。
  田子得使人返報,益恨鎮惡,當下造出一種訛言,謂鎮惡欲盡殺南人,送歸義真,自據關中為王。這語一傳,此唱彼和,幾乎眾口同聲。惟鎮惡尚未得聞,匆匆至留回堡,與田子會議軍情。田子邀鎮惡至弘之營,托言有密計相商,請屏左右。鎮惡不知有詐,單騎馳入,突由田子族黨沈敬仁,驅兵殺出,竟將鎮惡砍死幕下。
  田子即矯稱劉太尉密命,飭誅鎮惡。鎮惡本前秦王猛孫,南奔依裕,裕一見如故,擢為參軍,任至上將,前進讒言,後起訛傳,原因從此處補出。至是為田子所殺。弘之未免驚懼,奔告義真,義真急召王修計事。修擁義真被甲登城,潛令親軍埋伏城外,從容待變。俄見沈田子率數十騎到來,即在城上遙呼,問以鎮惡情狀。田子下馬答詞,才說出「鎮惡造反」四字,那伏兵已經盡發,立將田子拿下。王修責他擅戮大將,立命梟首。實是該死。一面令冠軍將軍毛修之代為安西司馬,與傅弘之等同出拒戰。一敗赫連璝於池陽,再破夏兵於寡婦渡,斬獲甚眾,夏人乃退。
  劉裕還鎮彭城,未曾入朝,聞王鎮惡被害,上表朝廷,請追贈鎮惡為左將軍青州刺史。並令彭城內史劉遵考為並州刺史,兼領河東太守,出鎮蒲阪。征荊州刺史劉道憐為徐、兗二州刺史,調徐州刺史劉義隆出鎮荊州,以到彥之、張邵、王曇首、王華等為參佐。義隆年少,府事皆決諸張邵。裕又召諭義隆道:「王曇首器度深沈,真宰相才,汝當遇事咨詢,自不致有誤事了。」義隆應命而去。
  忽又接到關中急報,長安大亂,夏兵四逼,頓令這雄毅沈鷙的劉寄奴,也不免惶急起來。原來劉義真年少好狎,璝近群小,賞賜無節,王修每加裁抑,激成眾怨,遂交譖王修道:「王鎮惡欲反,為沈田子所殺,王修又殺沈田子,難道是不欲反麼?」義真始尚未信,繼經左右浸潤,竟信以為真,遽遣嬖人劉乞等,刺殺王修。修既刺死,人情惶駭,長安城中,一日數驚。義真悉召外軍入衛,閉門拒守。夏兵伺隙復來,秦民相率迎降,郡縣多為夏有。赫連勃勃入據咸陽,截斷長安樵汲,義真大恨,飛使求援。劉裕急遣輔國將軍蒯恩,率兵速往,召還義真。一面派右司馬朱齡石為雍州刺史,代鎮關中。齡石臨行,裕與語道:「卿若抵長安,可飭義真輕裝速發,既出關外,然後徐行,若關右必不可守,可與義真俱歸便了。」
  先時若果加慎,何至狐埋狐搰。
  齡石既去,又遣中書侍郎朱超石,宣慰河洛,隨後繼進。蒯恩先入長安,促義真整裝東歸,義真摒擋行李,悉集服貨珍玩,足足收拾了三五天,及齡石馳至,尚未啟程。齡石一再敦促,乃出發長安,義真左右,又趁勢掠奪財物,並強劫美色婦女,盡載車上,方軌徐行。途次得著警耗,乃是夏世子赫連璝,率兵三萬,從後追來,傅弘之急白義真道:「劉公有命,令速出關,今輜重雜沓,一日行不過十里,虜騎復將追至,如何抵禦?請即棄車輕行,方可免禍。」義真怎肯割捨輜重,其餘親吏,尚且貪心不足,更不願從弘之言,仍然徐徐而行。猛聽得幾聲胡哨,從後吹來,回頭一望,那夏兵似蜂蟻一般,疾趨而至。弘之急令義真先行,自與蒯恩斷後,力拒夏兵。夏兵先被擊卻,俟傅、蒯兩人東行,又復追躡。傅弘之、蒯恩,走一程,戰一場,一日數戰,累得人困馬乏,無從休息﹔再經義真等尚在前面,輜重車行得甚慢,又不好搶前越行。好容易得到青泥,天色將晚,斜刺裡殺出一支敵兵,敵帥就是夏長史王買德。接應上文。看官,你想此時的傅弘之、蒯恩,還能支撐得住麼?弘之拚著一死,奮力再戰,蒯恩也是死鬥,被夏兵圍繞數匝,用箭射倒兩人坐馬,相繼擒去﹔部兵亦無一得免。還有司馬毛修之,因與義真相失,四處尋覓,冤冤相湊,遇著了王買德,亦為所擒。義真逃匿草中,左右盡散,輜重車統已失去,形單影只,倍極淒涼。服貨尚在否?珍寶無恙否?我願一問。天已昏黑,辨不出路徑,眼見是死多活少。偶聞有人相呼,聲音甚熟,乃匍匐出來,見是參軍段宏,喜極而泣。宏將義真束諸背上,策馬飛遁,始得脫歸。
  赫連勃勃進攻長安,長安人民,逐走朱齡石,齡石焚去宮殿,出奔潼關,偏被赫連昌截住,進退無路,束手就擒。朱超石即齡石弟,趨至蒲阪,往探齡石,亦為夏人所執,送至勃勃軍前,同時被殺。勃勃聞傅弘之驍勇,迫令投降,弘之不屈。勃勃因天氣嚴寒,褫弘之衣,裸置雪窖中,弘之叫罵而死。勃勃遂入長安,據有關中。
  劉裕得青泥敗耗,未知義真存亡,投袂而起,即欲出師報怨,侍中謝晦等固諫,尚未肯從。會得段宏馳報,知已救出義真,乃不復發兵,可見他全然為私。但登城北望,慨然流涕罷了。義真還至彭城,降為建威將軍兼司州刺史。進段宏為黃門郎,領太子右衛率。召劉遵考東還,令毛德祖接替,退戍虎牢。為德祖被擒伏案。嗣聞勃勃稱帝,也不禁雄心思逞,想與勃勃東西並峙,做一個江南天子,聊娛晚年。於是相國宋公的榮封,也承受了,九錫殊禮也接領了,尊繼母蕭氏為宋公太妃,世子義符為中軍將軍,副貳相國府,用太尉軍咨祭酒孔靖為宋國尚書令,青州刺史檀祗為領軍將軍,左長史王弘為僕射,從事中郎傅亮、蔡廓為侍中,謝晦為右衛將軍右長史,鄭鮮之為參軍,殷景仁為秘書郎。此外僚屬,均依晉朝制度,差不多似晉宋分邦,彼此敵體﹔獨孔靖不願受職,慨然辭去。氣節可嘉。
  裕按據讖文,謂昌明後尚有二帝。昌明系晉孝武帝表字,安帝承嗣孝武,尚止一代,似晉祚不致遽絕,當還有一個末代皇帝。數不可違,時難坐待,只得想出一法,密囑中書侍郎王韶之,入都行計。看官道是何策?乃是使王韶之賄通內侍,要做那纂逆的大事。語有筋節。
  瑯琊王司馬德文系是晉安帝母弟,自謁陵還都,謁陵見上。見劉裕權位日隆,已恐他進逼安帝,隨時加防。每日入值宮中,小心檢察,就是安帝飲食,亦必嘗而後進,所以王韶之等無隙可乘,安帝尚得苟活數天。不料安帝命數該絕,致德文無端生病,出居外第,那時韶之正好動手,指揮內侍,竟將安帝撳住,用散衣作結,硬將安帝勒斃。是可忍,孰不可忍!
  當下托言安帝暴崩,傳出遺詔,奉德文即皇帝位。德文亦明知有變,怎奈宮廷內外,已都是劉裕爪牙,孤身如何發作,只好得過且過,權登帝座。史家稱他為晉恭帝。越年改安帝元興年號,稱為元熙元年,立王妃褚氏為後,依著歷代故例,大赦天下,加封百官。再進封劉裕為宋王,又加給十郡采邑。裕此時是老實受封,徙都壽陽,嗣復諷令朝臣,申加殊禮。恭帝不敢違慢,更命裕得戴冕旒,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蹕,乘金根車,駕六馬,備五時副車,樂舞八佾,設鐘簴宮懸,進王太妃為太后,世子為太子,居然與晉朝無二了,是古來所未有。
  勉強過了一年,裕已六十有五歲,自思來日無多,急欲篡位,一時又不好啟口,只得宴集群臣,微示己意。酒至半酣,乃掀須徐語道:「桓玄篡國,晉祚已移,我倡義興復,平定四海,功成業著,始邀九錫,今年將衰邁,備極寵榮,物忌盛滿,自覺不安,現欲奉還爵位,歸老京師,卿等以為何如?」群臣聽了,尚摸不著頭腦,只得隨口敷衍,把那功德巍巍,福壽綿綿的諛詞,說了數十百言,但見裕毫無喜容,反露出一種悵惆的形狀。實是悶悶。群臣始終不解,挨至日暮撤席,方各散去。
  中書令傅亮已出門外,忽恍然悟道:「我曉得了!」還算汝有些聰明。遂又轉身趨入,門已下扃,特叩扉請見,面白劉裕道:「臣暫應還都。」裕不禁點首,面有喜色。亮知已猜著裕意,便即辭出﹔仰見天空現一長星,光芒燭天,因拊髀長歎道:「我常不信天文,今始知天象有驗了!」越日即馳赴都中。
  劉裕遣發傅亮,專待好音。過了數日,果有詔旨到來,召令入輔,裕留四子義康鎮壽陽,命參軍劉湛為長史,裁決府事,自率親軍即日啟行。才入京師,傅亮已遍結朝臣,迫帝禪位,自具詔草,呈入恭帝。恭帝覽畢,語左右道:「桓玄跋扈,我晉朝已失天下,幸賴劉公恢復,統緒復延,迄今將二十年,我早知有今日,禪位也是甘心呢。」遂操筆為書,令裕受禪。越日即傳出赤詔,略云:
  咨爾宋王,夫玄古權輿,悠哉邈矣,其詳靡得而聞。爰自書契,降逮三五,莫不以上聖君四海,止戈定大業﹔然則帝王者宰物之通器,君道者天下之至公。昔在上葉,深鑒茲道,是以天祿既終,唐、虞勿得傳其嗣﹔符命來格,舜、禹不獲全其謙。所以經緯三才,澄敘彝化,作范振古,垂風萬葉,莫尚於茲。自是厥後,歷代彌劭,漢既嗣德於放勛,魏亦方軌於重華,諒以恊謀乎人鬼,而以百姓為心者也。昔我祖宗欽明,辰居其極,而明晦代序,盈虧有期,翦商兆禍,非惟一世,曾是弗克,矧伊在今,天之所廢,有自來矣。惟王體上聖之姿,苞二儀之德,明齊日月,道合四時。乃者社稷傾覆,王拯而存之,中原蕪梗,又濟而復之。自負固不賓,干紀放命,肆逆滔天,竊據萬里,靡不潤之以風雨,震之以雷霆,九伐之道既敷,八法之化自理,豈徒博施於民,濟斯黔庶?固以義洽四海,道盛八荒者矣。至於上天垂象,四靈效征,圖讖之文既明,人神之望已改,百工歌於朝,庶民頌於野,億兆忭踴,傾佇惟新,自非百姓樂推,天命攸集,豈伊在予所得獨專?是用仰祈皇靈,俯順群議,敬禪神器,授帝位於爾躬,大祚告窮,天祿永終。於戲!王其允執厥中,敬遵典訓,副率土之嘉願,恢洪業於無窮,時膺休祐,以答三靈之眷望。此咨!
  這詔傳出,遂由光祿大夫謝澹,尚書劉宣范,奉著皇帝璽綬,送交宋王劉裕。復附一禪位書云:
  蓋聞天生蒸民,樹之以君﹔帝皇寄世,實公四海。崇替系於勛德,升降存乎其人,故有國必亡,卜年著其數﹔代謝無常,聖哲握其符。昔在上世,三聖系軌,疇哲四岳以弘揖讓,惟先王之有作,永垂范於無窮。及劉氏致禪,實堯是法,有魏告終,亦憲茲典,我世祖所以撫歸運而順人事,乘利見而定天保者也。乃道不常泰,戎夷亂華,喪我洛京,蹙國江表,仍遘否運,淪沒相因,逮於元興,遂傾宗祀。幸賴神武光天,大節宏發,匡復我社稷,重造我國家,內紓國難,外播弘略,誅大憝於漢陽,逋僭盜於沂渚,澄氛西岷,肅清南越,再靜江湘,拓定樊淝。若乃永懷區宇,思一聲教,王師首路,則伊洛澄流,稜威崤潼,則華岳蹇靄,偽酋銜璧,咸陽即敘,雖彝器所銘,詩書所詠,庸勛之盛,莫之與哀也。遂偃武修文,誕敷德政,八統以馭萬民,九職以刑邦國,思兼三王以施四事,故信著幽顯,義感殊方。朕每敬維道勛,永察符運,天之曆數,實在爾躬。是以五緯升度,屢示除舊之跡,三光恊數,必昭布新之祥,圖讖禎瑞,皎然斯在。昔土德告磝,傳胙於我有晉,今歷運改卜,永終於茲,亦以金德而傳於宋。仰四代之休義,鑒明昏之定期,詢於群公,爰逮庶尹,僉曰休哉,罔違朕志。今遣使持節兼太保散騎常侍光祿大夫謝澹,兼太尉尚書劉宣范,奉交皇帝璽綬,受終之禮,一如唐虞漢魏故事。王其允答神人,君臨萬國,時膺靈祉,酬於上天之眷命!
  劉裕得禪位書,尚且上表陳讓,佯作謙恭。那時晉恭帝已被逼出宮,退居瑯琊王舊第,百官送舊迎新,揚揚得意,惟秘書監徐廣猶帶哀容。也是無益。劉裕三揖三讓,還是裝腔做勢。太史令駱達,掇拾天文符瑞數十條,作為宋王受命的證據,裕乃築壇南郊,祭告天地,還宮御太極殿,受百官朝賀,頒制大赦。改晉元熙二年為宋永初元年,封晉帝為零陵王,遷居故秣陵城。令將軍劉遵考率兵防衛,明明是管束故主的意思。
  小子有詩歎道:

  洛陽當日歸夷虜,江左殘邦付賊臣,
  剩得秣陵一片土,留埋亡國主人身。
  宋主裕既即帝位,當然有尊親酬庸的典禮。欲知詳情,請看官續閱下回。
  劉裕數子,年皆童稚,裕各令為鎮帥,豈不知其不能勝任,而漫為出此者,有二因焉:一則為分封子姓之預備,二則為鎮壓將吏之先機。裕之帝制自為,目無晉室也,蓋已久矣,然稚子究未能守土,虛聲亦寧足制人,觀關中之乍得乍失,自喪爪牙,幾至委義真於強虜之手,天下事之專欲難成者,何一不可作如是觀耶?至若脅晉禪位,由漸而進,始則佯為遜讓以欺人,繼則實行篡弒以盜國,其心術之狡鷙,比操懿為尤甚,魏晉已導於前,裕乃起而踵於後,青出於藍,冰寒於水,固非偶然也。顧晉之得國也如是,其失國也亦如是,天道好還,司馬氏其固甘心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8 04:25:57

第七回     弒故主冤魂索命 喪良將胡騎橫行



  卻說宋主劉裕開國定規,追尊父劉翹為孝穆皇帝,母趙氏為穆皇后,奉繼母蕭氏為皇太后,追封亡弟道規為臨川王。道規無嗣,命道憐次子義慶過繼,承襲封爵,晉封弟道憐為長沙王。故妃臧氏,即臧熹姊。已於晉安帝義熙四年,病歿東城,追冊為後,予諡曰敬,立長子義符為皇太子,封次子義真為庐陵王,三子義隆為宜都王,四子義康為彭城王。加授尚書僕射徐羨之為鎮軍將軍,右衛將軍謝晦為中領軍,領軍將軍檀道濟為護軍將軍。從前晉氏舊吏,宣力義熙,與宋主預同艱難,一依本秩﹔惟降始興、庐陵、始安、長沙、康樂五公為縣侯,令仍奉晉故臣王導、謝安、溫嶠、陶侃、謝玄宗祀。晉臨川王司馬寶亦降為西豐縣侯。進號雍州刺史趙倫之為安北將軍,北徐州刺史劉懷慎為平北將軍,征西大將軍楊盛為車騎大將軍。又封西涼公李歆為征西大將軍,西秦主乞伏熾磐為安西大將軍,高句麗王高璉為征東大將軍,百濟王扶餘映進為鎮東大將軍,蠲租省刑,內外粗安。
  西涼公李歆,相傳漢前將軍李廣後裔,父名暠,曾臣事北涼,任敦煌太守,後來自稱西涼公,與北涼脫離關係,取得沙州、秦州、涼州等地,定都酒泉。潏歿歆嗣,曾遣使至江東,報稱嗣位,是時晉尚未亡,封歆為酒泉公。及宋主受禪,更覃恩加封。北涼主蒙遜,與歆為仇,偽引兵攻西秦,潛師還屯川岩,果然李歆中計,還道是北涼虛空,乘隙往襲,途中被蒙遜邀擊,連戰皆敗,竟為所殺。蒙遜遂入據酒泉轉攻敦煌。敦煌太守李恂,即李歆弟,乘城拒守,被蒙遜用水灌入,城遂陷沒,恂自刎死。子重耳出奔江左,因道遠難通,投入北魏,五傳至李淵,就是唐朝第一代的高祖,這是後話慢表。隨筆帶敘西涼滅亡。
  宋主裕聞西涼被滅,無暇往討北涼。惟自思年老子幼,不能圖遠,亦當顧近。那晉祚雖然中絕,尚留一零陵王,終究是勝朝遺孽,將來或死灰復燃,適貽子孫禍患,左思右想,總須再下辣手,斬草除根。是為殘忍。乃用毒酒一甖,授前瑯琊郎中張偉,使鴆零陵王。偉受酒自歎道:「鴆君求活,徒貽萬世惡名,不如由我自飲罷!」遂將酒一口飲盡,頃刻毒發,倒地而亡。卻是司馬氏忠臣。宋主得張偉訃音,倒也歎息,遷延了好幾月,心終未釋。
  太常卿褚秀之,侍中褚淡之,統是故晉後褚氏兄,褚氏本為恭帝後,帝已被廢,後亦降稱為妃。秀之兄弟貪圖富貴,甘做劉家走狗,不顧兄妹親情,褚妃生男,秀之等受裕密囑,害死嬰孩。零陵王懮懼萬分,整日裡與褚妃共處,相對一室,飲食一切,概由褚妃親手辦理,往往炊爨牀前,不勞廚役,所以宋人尚無隙可乘。
  宋主裕不堪久待,乃於永初二年秋九月,決計弒主,遣褚淡之往視褚妃,潛令親兵隨行。妃聞淡之到來,暫出別室相見,哪知兵士已逾垣進去,置鴆王前,迫令速飲。王搖首道:「佛教有言,人至自殺,轉世不得再為人身。」現世尚是難顧,還顧轉世做甚?兵士見王不肯飲,索性挾王上牀,用被掩住,把他扼死﹔隨即越垣還報。及褚妃返室視王,早已眼突舌伸,身僵氣絕了。可憐!可歎!
  淡之本是知情,聞妹子入室大慟,已料零陵王被弒,當即入內勸妹,代為料理喪事。狼心狗肺。一面訃聞宋廷。宋王已經得報,很是喜慰,至訃音到後,佯為驚悼,率百官舉哀朝堂,依魏明帝服山陽公故事。魏明帝即曹睿,山陽公即漢獻帝。且遣太尉持節護喪,葬用晉禮,給諡為恭,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宋主裕既弒晉恭帝,自謂無患,遂重用徐羨之、傅亮、謝晦三人,整理朝政,有心求治。可奈年華已邁,筋力就衰,漸漸的飲食減少,疾病加身﹔到了永初三年春季,竟至臥牀不起。長沙王劉道憐,司空錄尚書事徐羨之,尚書僕射傅亮,領軍將軍謝晦,護軍檀道濟,竝入侍醫藥,見宋主時有囈語,請往禱神祇,宋主不許。但使侍中謝方明,以疾告廟,一面專命醫官診治,靜心調養。幸喜服藥有靈,逐漸痊癒,乃命檀道濟出鎮廣陵,監督淮南諸軍。
  太子義符素來是狎暱群小,及宋主得病時,更好游狎。謝晦頗以為懮,俟宋主病瘳,乃進言道:「陛下春秋已高,應思為萬世計,神器至重,不可托付非人。」宋主知他言出有因,徐徐答道:「庐陵何如?」晦答道:「臣願往觀可否。」乃出見義真,義真雅好修飾,至是益盛服與談,娓娓不倦。晦不甚答辯,還報宋主道:「庐陵才辯有餘,德量不足,想亦非君人大度呢。」宋主乃出義真鎮歷陽,都督雍、豫等州軍事,兼南豫州刺史。既而宋主復病,病且日劇,有時矇矓睡著,但見有無數冤魂,前來索命,且故晉安、恭二帝,亦常至牀前。疑心生暗鬼。往往被他驚醒,汗流浹背。自思鬼魅縈纏,病必不起,乃召太子義符,至榻前面囑道:「檀道濟雖有武略,卻無遠志,徐羨之、傅亮事朕已久,當無異圖﹔惟謝晦屢從征伐,頗識機變,將來若有同異,必出是人,汝嗣位後,可處以會稽、江州等郡,方免他慮。」專防謝晦,當是尚記前言。又自為手詔,謂後世若有幼主,朝事一委宰相,母后不煩臨朝。待至彌留,復召徐羨之、傅亮、謝晦等,入受顧命,令他輔導嗣君,言訖遂殂,在位只二年有餘,年六十七歲。
  宋主裕起自寒微,素性儉約,游宴甚稀,嬪御亦少,不寶珍玩,不愛紛華﹔寧州嘗獻琥珀枕,光色甚麗,會出征後秦,謂琥珀可療金創,即命搗碎﹔分給諸將。及平定關中,得秦主興從女,姿色甚麗,一時也為色所迷,幾至廢事。謝晦入諫,片語提醒,即夕遣出。宋台既建,有司奏東西堂施局腳牀,用銀涂釘,致為所斥,但准用鐵。嶺南獻入筒細布,一端八丈,精緻異常,宋主斥為纖巧,即付有司彈劾太守,並將布發還,令此後禁作此布。公主下嫁,遣送不過二十萬緡,無錦繡金玉等物。平時事繼母甚謹,即位後入朝太后,必在清晨,不逾時刻。諸子旦問起居,入閤脫公服,止著裙帽,如家人禮。又命將微時農具,收貯宮中,留示後世,這都是宋主的美德。惟陰移晉祚,迭弒二主,為南朝篡逆的首倡,實是名教罪人。看官閱過上文,已可知宋主劉裕的定評了。褒貶處關係世道。是年七月,安葬蔣山初寧陵,群臣上諡曰武皇帝,廟號高祖。南北朝各君實皆不足列為正統,故本書演述,但稱某主,與漢唐諸代不同,五季史亦仿此例。
  太子義符即位,制服三年,尊皇太后蕭氏為太皇太后,生母張夫人為皇太后,立妃司馬氏為皇后,妃即晉恭帝女海鹽公主,小名茂英。命尚書僕射傅亮為中書監尚書令,與司空徐羨之,領軍將軍謝晦,同心輔政。長沙王劉道憐病逝,追贈太傅﹔太皇太后蕭氏,年逾八十,因哭子過哀,不久亦歿,追諡孝懿。宋廷連遇大喪,忙碌得了不得。那嗣主義符,年才十七,童心未化,但知戲狎,一切居喪禮儀,多從闕略,特進致仕范泰,上書規諫,毫不見從。就是徐羨之、傅亮、謝晦等,隨時指導,亦似聾瞽一般,無一聽納。都人士已料他不終﹔偏是北方強寇,乘隙而來,河南諸郡,遍罹兵革,累得宋廷調兵遣將,又惹起一番戰爭。看官聽著!這就是宋、魏交兵的開始。事關重大,特筆提明。
  魏太祖拓跋珪源出鮮卑,向例用索辮發,因沿稱為索頭部。世居北荒,晉初始通貢使。懷帝時拓跋猗虛,與並州刺史劉琨,結為兄弟。琨表猗虛為大單於,封以代郡,號為代公。嗣復進爵為王,六傳至什翼犍,有眾數十萬,定都盛樂,威震雲中。匈奴部酋劉衛辰,被逐奔秦,秦主苻堅大舉伐代,令衛辰為嚮導。什翼犍拒戰敗績,還走盛樂,為庶子寔君所弒,部落分散。秦主堅捕誅寔君,分代為二,西屬劉衛辰,東屬什翼犍甥劉庫仁。什翼犍有孫名珪,由庫仁撫養,恩勤周備,及長頗有智勇,為庫仁子顯所忌,走依賀蘭部母舅家。會秦已衰滅,代亦喪亂,朔方諸部,推珪為主,即代王位,仍還盛樂,逐去劉顯,改國號魏,紀元天賜。史家稱為後魏,亦稱北魏﹔因恐與三國時曹魏有混,故有此稱。
  劉衛辰攻珪敗竄而死。子勃勃逃奔後秦,後為夏國,已見前回。珪復破柔然,掠高車,蹂躪後燕,遂徙都平城,立宗廟社稷,僭號稱帝,初納劉庫仁從女,寵冠後宮,生子名嗣。尋獲後燕主慕容寶幼女,姿色過人,即立為後。後又見姨母賀氏,貌更美豔,竟將她本夫殺斃,硬奪為妃,產下一男,取名為紹。珪晚年服餌丹藥,躁急異常,往往因怒殺人,賀夫人偶然忤珪,亦欲加刃,嚇得賀氏奔匿冷宮,向子求救,子紹已封清河王,夜入弒珪。長子嗣受封齊王,聞變入都,執紹誅死,並殺賀氏,乃即帝位,尊珪為太祖道武皇帝。於是勤修政治,勸課農桑,任用博士崔浩等,興利除弊,國內小康。
  自從南軍鏖戰河北,失利而還,滑台一城,始終不得收復,未免引為恨事。應第五回。只因劉宋開基,氣燄方盛,不得不虛與周旋,請和修好,歲時聘問。北魏亦占本書之主位,故敘述源流較他國為詳。及宋主裕老病去世,宋使沈范等自魏南歸,甫及渡河,忽被魏兵追來,把范等截拿而去。看官道為何因?原來魏主嗣欲乘喪南侵,報復舊怨,因將宋使執回,即日遣將徵兵,進攻滑台,並及洛陽虎牢。崔浩謂伐喪非義,應弔喪恤孤,以義服人,魏主嗣駁道:「劉裕乘姚興死後,即滅姚氏,今我乘裕喪伐宋,有何不可?」浩答道:「姚興一死,諸子交爭,故裕得乘釁徼功,今江南無釁,不得援為此例。」崔浩言固近義,但劉裕乘喪伐秦,適為魏主借口,故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魏主仍然不從,命司空奚斤為大將軍,使督將軍周幾公孫表等,渡河南行。
  先是晉宗室司馬楚之亡命汝潁間,聚眾萬人,屯據長社,欲為故國復仇,宋主裕嘗遣刺客沐謙往刺。謙不忍下手,且因楚之待遇慇懃,反為表明來意,願作楚之衛士。刺客卻有良心。楚之留謙自衛,日思東攻,苦不得隙,及聞魏兵渡河,遂遣人迎降,請作前驅。魏授楚之為征南將軍,兼荊州刺史,令侵擾北境。奚斤等道出滑台,與楚之遙為犄角,夾攻河洛。
  宋司州刺史毛德祖,屯戍虎牢,亟遣司馬翟廣等,往援滑台,又檄長社令王法政,率五百人戍召陵,將軍劉憐,領二百騎戍雍上,防禦楚之。楚之引兵襲劉憐,未能得手,就是奚斤等圍攻滑台,亦不能下,惟魏尚書滑稽,引兵襲倉垣,得乘虛攻入。宋陳留太守嚴稜,自恐不支,向奚斤處請降。奚斤頓兵滑台城下,仍然未克,遣人至平城乞師。魏主嗣自將五萬餘人,南逾恒嶺,為奚斤聲援,且令太子燾出屯塞上,一面嚴諭奚斤,促令猛攻。
  奚斤懼罪思奮,親冒矢石,督眾登城。滑台守吏王景度力竭出奔,司馬陽瓚尚率餘眾拒魏兵,至魏兵已經陷入,還與之巷戰多時,受傷被執,不屈而死。奚斤乘勝過虎牢,擊走翟廣,直抵虎牢城東。毛德祖且守且戰,屢破魏軍,魏軍雖多殺傷,畢竟人多勢眾,未肯退去。
  兩下相持不捨,那魏主又遣黑矟將軍於栗磾,出兵河陽,進攻金墉。栗磾為北魏有名驍將,善用黑矟,因封黑矟將軍。德祖再遣振威將軍竇晃,屯戍河濱,堵截栗磾。魏主更派將軍叔孫建等,東略青兗,自平原逾河。宋豫州刺史劉粹,忙遣屬將高道瑾,據項城,徐州刺史王仲德,自督兵出屯湖陸,與魏兵相持。魏中領軍娥清、期思侯、閭大肥等,復率兵會叔孫建,進至碻磝,宋兗州刺史徐琰望風生畏,便即南奔。凡泰山、高平、金鄉等郡,皆被魏兵陷沒。叔孫建東入青州,青州刺史竺夔,方出鎮東陽城,飛使至建康求救。宋遣南兗州刺史檀道濟,監督軍事,會同冀州刺史王仲德,出師東援。庐陵王劉義真,亦遣龍驤將軍沈叔貍,帶領步騎兵三千人,往擊劉粹,隨宜救急。
  好容易過了殘冬,便是宋主義符即位的第二年,改元景平,賜文武官進秩各二等,改元紀年,萬難略過。享祀南郊,頒發赦書。京都裡面,好象是國泰民安﹔哪知河南的警信,卻日緊一日。魏將於栗磾,越河南下,與奚斤合攻宋軍,振威將軍竇晃等均被殺敗,相率退走。栗磾進攻金墉城,河南太守王涓之,復棄城遁走,金墉被陷,河、洛失守。魏令栗磾為豫州刺史,鎮守洛陽,虎牢越加吃緊,奚斤、公孫表等,並力攻撲,魏主又撥兵助攻。毛德祖竭力抵禦,日夕不懈,且就城腳邊鑿通地道,分為六穴,出達城外,約六七丈,募敢死士四百人,從穴中潛出,適在魏營後面,一聲吶喊,突入魏營。魏兵還疑是天外飛來,不覺驚駭,一時不及抵敵,被敢死士馳突一周,殺死魏兵數百人,毛德祖乘勢開城,出兵大戰,又擊斃魏兵數百,收集敢死士,然後入城。
  魏兵退散一二日,又復四合,攻城益急。德祖特用了一個反間計,偽與公孫表通書,書中所說,無非是結約交歡的意思,表得書示斤,自明無私,斤卻心中啟疑。德祖又更作一書,書面是送至公孫表,卻故意投入斤營,斤展閱後,比前書更進一層,乃遣人齎著原書,馳報魏主。魏太史令王亮,與表有隙,乘間言表有異志,不可不防,魏主遂使人夜至表營,將表勒斃。表權譎多謀,既被殺死,虎牢城外,少一敵手,德祖當然快意,嗣是一攻一守,又堅持了好幾月。極寫德祖智勇。
  魏主嗣自至東郡,令叔孫建急攻東陽城,又授刁雍為青州刺史,令助叔孫建。刁雍與前豫州刺史刁逵同族,刁逵被殺,家族誅夷,見第二回。惟雍脫奔後秦。秦亡奔魏,魏令為將軍,此時遣助叔孫,明明是借刀殺人的意思。東陽守吏竺夔,檢點城中文武將士,只千五百人,忙招城外居民入守,還有未曾入城的百姓,令他伏據山谷,芟夷禾稼,所以魏軍雖據有青州,無從掠食。濟南太守桓苗,馳入東陽,與夔恊同拒守,及魏兵大至,列陣十餘里,大治攻具,夔預濬四重濠塹,阻遏魏兵,魏兵填滿三重,造撞車攻城,城中屢出奇兵,隨時奮擊,又穴通隧道,遣人潛出,用大麻繩挽住撞車,令他自折。魏人一再失敗,遂築起長圍,四面環攻,歷久城壞,坍陷至三十餘步,夔與苗連忙搶堵,戰士多死,用屍填缺,勉強堵住。好在天氣盛暑,魏軍多半病歿,無力續攻,城才免陷。刁雍以機會難得,請一再接厲,為破城計。建擬稍緩時日,忽聞檀道濟引兵將至,不禁太息道:「兵人疫病過半,不堪再戰,今全軍速返,還不失為上策哩!」乃毀營西遁。
  道濟到了臨朐,因糧食將盡,不能追敵,但令竺夔繕城築堡,防敵再來。夔因東陽城圮,急切裡不遑修築,移屯不其城,青州還算保全。
  魏主因東略無功,索性西趨河內,並力攻虎牢,所有叔孫建以下各軍,統令至虎牢城下會齊,由魏主親往督攻,真個是殺氣彌空,戰雲蔽日。
  虎牢被圍已二百日,無日不戰,勁兵傷亡幾盡,怎禁得魏兵合攻,防不勝防,毛祖德拚死力御,尚固守了一、二旬。及外城被毀,又迭築至三重城,魏人更毀去二重,只有一重未破,兀自留著。守卒眼皆生瘡,面如枯柴,仍然晝夜相拒,終無貳心。可見德祖之義勇感人。時檀道濟出軍湖陸,劉粹駐軍項城,沈叔狸屯軍高橋,皆畏魏兵強盛,不敢進援,統是飯桶。魏人遍掘地道,泄去城中井水,城中人渴馬乏,兼加饑疫,眼見是束手就斃,不能再支。魏兵陸續登城,守將欲挾德祖出走,德祖大呼道:「我誓與此城俱亡,斷不使城亡身存!」因引眾再戰,挺身死鬥。
  魏主下令軍中,必生擒德祖,將軍豆代田,用長矛搠倒德祖坐馬,方將德祖擒獻,將士亦盡作俘虜,惟參軍范道基,率二百人突圍南奔。魏兵亦十死二三,司、兗、豫諸郡縣,俱為魏有。魏主勸德祖投降,德祖怎肯屈節,由魏主帶回平城,留周幾鎮守河南。德祖身已受創,未幾遂亡。小子有詩贊道:
  頻年苦守見忠忱,可奈城孤寇已深,
  援卒不來身被虜,寧拚一死表臣心。
  敗報傳達宋廷,未知如何處置,且俟下回說明。
  教子正道也,不能教子,反欲弒主以絕後患,何其謬歟!子輿氏有言,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人亦殺其兄。楚靈王曰:「餘殺人子多矣,能無及此乎!」劉裕以年老子幼,決弒零陵,亦思乃祖漢劉季,以匹夫而得天下,其果為帝冑否耶?義符童昏,不知教導,徒犯大不韙之名,迭行弒逆,造惡因者必種惡果,幾何不還報子孫也。即如北魏之乘喪侵宋,亦何莫非劉裕之自取,觀魏主嗣答崔浩言,即起劉裕於地下而問之,亦將無以自解,南北鏖兵,連年不已,卒致司、兗、豫三州,俱淪左衽,忠勇如毛德祖、湯瓚等,後先被執,捐軀殉難,喪良將,失膏腴,庸非大可慨乎!本回特揭出之以垂後戒,而世之為子孫計者,可以鑒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8 04:26:17

第八回     廢營陽迎立外藩 反江陵驚聞內變



  卻說宋廷迭接敗報,相率驚惶,徐羨之、傅亮、謝晦三相,因亡失境土,上表自劾。宋主義符,專務遊幸,管甚麼黜陟事宜,但說是無庸議處,便算了事。當時內外臣僚,尚慮魏兵未退,進逼淮、泗,嗣聞魏主北歸,稍稍放心。魏將周幾,留守河南,復陷入許昌、汝陽,宋豫州刺史劉粹,屯兵項城,恐魏人深入,日夕戒嚴。會值魏主嗣病歿平城,太子燾入承魏祚,尊嗣為太宗明元皇帝,改元始光,仍然重用崔浩,浩勸燾休兵息民,乃飭周幾等各守疆土,暫停戰爭。宋軍已日疲奔命,更兼新敗以後,瘡痍未復,巴不得相安無事,暫免兵戈。
  越年為景平二年,宋主義符不改舊態,整日遊戲,無心朝事,庐陵王義真,頗加覬覦。嘗與太子左衛率謝靈運,員外常侍顏延之,及慧琳道人等,往來通問,非常款洽。且侈然道:「我若得志,當令靈運、延之為宰相,慧琳為西豫州都督。」這數語傳入都中,徐羨之等陰加戒懼,特出靈運為永嘉太守,延之為始安太守。義真聞二人左遷,明知執政與己反對,益生怨言,且性好浮華,時有需索,又被羨之等裁抑,不肯照給,因此恨上生恨,自請還都,表文中言多不遜,隱然有入清君側的語意。乃父一生鬼蜮,其子何不肖若此!羨之等因嗣主不肖,正密謀廢立事宜,既得義真表文,更激動一腔怒意,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先除了義真,然後再廢嗣主義符,乃由徐、傅、謝三相會銜,奏陳義真過惡,請即廢黜。疏詞有云:
  臣聞二叔不鹹,難結隆周,淮南悖縱,禍興盛漢,莫非義以斷恩,情為法屈﹔二代之事,殷鑒未遠,仁厚之主,行之不疑。故共叔不斷,幾傾鄭國,劉英容養,釁廣難深﹔前事之不忘,後王之成鑒也。案車騎將軍庐陵王義真,凶忍之性,生自稚弱,咸陽之酷,丑聲遠播,先朝猶以年在絝綺,冀能改厲,天屬之愛,想能革心。自聖體不豫以及大漸,臣庶懮惶,內外屏氣,而彼乃縱博酣酒,日夜不輟,肆口縱言,多行無禮。先帝貽厥之謀,圖慮謹固,親敕陛下面詔臣等,若遂不悛,必加放黜。至言若厲,猶在紙翰,而自茲迄今,日月增甚﹔至乃委棄藩屏,志還京邑,潛懷異圖,希幸非冀,轉聚甲卒,徵召車馬。陵墓未乾,情事猶昨,遂蔑棄遺旨,顯違成規,整棹浮舟,以示歸志,肆心專已,無復諮承。聖恩低徊,深垂隱忍,屢遣中使苦相敦釋,而乃親對散騎侍郎邢安泰,廣武將軍茅仲思,縱其悖罵,訕主謗朝,此久播於遠近,暴於人聽。臣以為燎原不撲,蔓延難除,青青不滅,終致尋斧,況懮深患者,社稷慮切。請一遵晉朝廣陵舊典,使顧懷之旨,不墜於武廟﹔全宥之德,或申於昵親,臨啟感動,無任悲咽。表中援引劉英,疑即漢朝楚王英,廣陵疑即廣陵王司馬潏。
  宋主義符本與義真不甚和恊,況朝政由羨之等主持,義符除狎游外,悉聽三相裁決,因即下詔廢義真為庶人,徙居新安郡,改授皇五弟義恭為冠軍將軍,任南豫州刺史。
  原來宋武帝劉裕有七子。長子義符,為張夫人所出,已見上回。次子義真,生母為孫修華。三子義隆,生母為胡婕妤。四子義康,生母為王修容。五子義恭,生母為王美人。六子義宣,生母為孫美人。七子義季,生母為呂美人。前時只封義真、義隆、義康為王,不及義恭以下諸子,因為義恭等年皆幼稚,所以未曾加封。補敘義恭以下諸子,但為後文伏案。此次義真被廢,義隆、義康俱有封邑,故將義恭挨次補入,這卻待後再表。
  惟義真年只十八,倉猝廢徙,尚沒有確實逆跡,未免令人不服。前吉陽令張約之上書諫阻,力請保全懿親,賜還爵祿。為這一奏,頓時觸怒當道,謫往梁州,尋且賜死。復遣人到了新安,亦將義真勒斃。乃召南兗州刺史檀道濟,江州刺史王弘,即日入朝。兩人不知何因,星夜前來,即由徐羨之等召入密室,與謀廢立,兩人一體贊成。謝晦因府舍敝隘,盡令家人出外,但調將士入府,詰旦舉事。又約中書舍人邢安泰、潘盛為內應。夜邀檀道濟同宿,道濟就寢,便有鼾聲,惟晦徬徨顧慮,竟夕不眠,不由的暗服道濟。為下文討晦伏線。
  時已為景平二年六月,天氣溽暑,入夜不涼。宋主義符避暑華林園中,設肆沽酒,戲為酒保。傍晚乘坐龍舟,與左右同游天淵池,直至月落參橫,才覺少疲,就在龍舟中留宿。翌日天曉,檀道濟自謝領軍府出來,引兵前驅,突入雲龍門,徐羨之、傅亮、謝晦,隨後繼進。門內宿衛,已由邢安泰等預先妥囑,統皆袖手旁觀,一任道濟等馳入,逕造華林園。宋主義符,尚在龍舟內作華胥夢,猛聞喧聲入耳,才從夢中驚醒,披衣急起,已見來兵擁登舟中,持刃直前,殺死二侍。倉猝中不及啟問,竟被軍士牽擁上舟,扯傷右指,你推我挽,迫至東閣。由徐羨之等收去璽綬,召集百官,宣佈皇太后命令。
  略云:
  王室不造,天禍未悔,先帝創業弗永,棄世登遐。義符長嗣,屬當天位,不謂窮凶極悖,一至於此。大行在殯,宇內哀惶,幸災肆於悖詞,喜容表於在戚,至乃徵召樂府,鳩集伶官,倡優管弦,靡不備奏,珍饈甘膳,有加平日,採擇媵御,產子就宮,靦然無怍,丑聲四達。及懿後崩背,懿後即蕭太后見前。重加天罰,親與左右執紼歌呼,推排梓宮,■掌笑謔,殿省備聞。又復日夜媟狎,群小漫戲,興造千計,費用萬端,帑藏空虛,人力殫盡,刑罰苛虐,幽囚日增。居帝王之位,好皂隸之役,處萬乘之尊,悅廝養之事,親執鞭撲,毆擊無辜以為笑樂。穿池築觀,朝成暮毀,征發工匠,疲極兆民,遠近歎嗟,人神怨怒,社稷將墜,豈可復嗣守洪業,君臨萬邦!今廢為營陽王,一依漢昌邑即昌邑王賀。晉海西即海西公奕。故事,奉迎鎮西將軍宜都王義隆,入纂大統,以奠國家而又人民。特此令知!
  宣令既畢,百官拜辭義符,暫送至故太子宮,令他具裝出都,徙往吳郡。並廢皇后司馬氏為營陽王妃,使檀道濟入守朝堂,一面令傅亮率領百官,備齊法駕,至江陵迎宜都王。祠部尚書蔡廓,偕傅亮同至尋陽,遇疾不能行,乃與亮別,且語亮道:「營陽徙吳,宜厚加供奉,倘有不測,恐廷臣俱蒙弒主惡名,將來有何面目,再生人世呢!」覽廓語意,似不願廢立,恐中途遇病,亦屬托詞。亮出都時,營陽王亦已就道,他本與徐羨之議定,令邢安泰隨王前去,到吳行弒。至是亮聞廓言,也覺有理,忙遣人諭止安泰,然已是無及了。
  原來安泰送義符至金昌亭,即遵照羨之等密囑,麾兵將亭圍住,持刃逕入。義符頗有勇力,立起格鬥,且戰且走,竟得突圍出奔,馳越閶門。安泰率兵追上,用門閂擲去,正中義符腰背,受傷僕地,安泰趕上一刀,結果性命,年僅一十九歲。史家稱為少帝。
  傅亮得去使返報,未免愧悔,但人死不能重生,只好付諸一歎,遂西行至江陵,詣行台奉表,並進璽紱。表文有云:
  臣聞否泰相革,數窮則變,天道所以不慆,卜世所以靈長。乃者運距陵夷,王室艱晦,九服之命,靡所適歸,高祖之業,將墜於地。賴基厚德深,人神同獎,社稷以寧,有生獲■。伏惟陛下君德自然,聖明在御,孝悌著于家邦,風猷宣於藩牧,是以征祥雜沓,符瑞■輝,宗廟神靈,乃睠西顧,萬邦黎獻,望景托生。臣等忝荷朝列,預充將命,後集休明之運,再睹太平之業,行台至止,瞻望城闕,不勝喜悅,鳧藻之情,謹詣門拜表以聞!
  宜都王義隆,亦下教令答復道:
  皇運艱敝,數鍾屯夷,仰惟崇基,感尋國故,永慕厥躬,悲慨交集。賴七百祚永,股肱忠賢,故能休否以泰,天人式序。猥以不德,謬降大命,顧已兢悸,何以克堪!行當暫歸朝廷,展哀陵寢,並與賢彥申寫所懷。望體其心,勿為辭費!
  既而府州佐吏並皆稱臣,申請題榜諸門,一依宮省,義隆不許,宜都將佐,聞營陽、庐陵二王,後先遇害,亦勸義隆不可東下。獨司馬王華道:「先帝為天下立功,四海畏服,雖嗣主不綱,人望仍然未改。徐羨之中材寒士,傅亮布衣諸生,並非晉宣帝司馬昭。王大將軍王敦。可比﹔且受寄深重,未敢驟然背德,不過畏庐陵嚴斷,將來不能相容,不如奉迎殿下,越次輔立,尚得徼功。況羨之等同功並位,莫肯相讓,欲謀不軌,勢亦難行,今因廢主尚存,或恐受禍,不得已下此毒手,此外當無逆謀,盡可勿疑!殿下但整轡入都,上順天心,下副人望,臣敢為殿下預賀呢!」料得定,拿得穩。義隆微笑道:「卿亦欲為宋昌麼?」宋昌勸漢文帝事,見漢史。長史王曇首,校尉到彥之,亦勸義隆東行。義隆乃留王華鎮荊州,到彥之鎮襄陽,自率將佐發江陵。
  當下召見傅亮,問及營陽、庐陵二王事,悲慟嗚咽,左右亦為之流涕。亮亦汗流浹背,幾不能對。義隆止淚後,即引傅亮等登舟,中兵參軍朱容之,佩刀侍側,不離左右,就是夜間寢宿,亦衣不解帶,防備非常。
  既抵京師,由群臣迎謁新亭。徐羨之私問傅亮道:「今上可比何人?」亮答道:「在晉文、景以上。」羨之道:「英明若此,定能鑒我赤心。」恐未免帶黑了。亮徐徐答道:「恐怕未必!」羨之亦不暇再問,謁過義隆,導駕入城。義隆順道謁初寧陵,即宋武帝陵,見前回。然後乘輦入闕。百官奉上御璽,義隆謙讓再四,方才接受,遂御太極前殿,即皇帝位,大赦改元。稱景平二年為元嘉元年,追尊生母胡婕妤為太后,奉諡曰章。復庐陵王義真封爵,迎還靈柩,並義真母孫修華,妻謝妃,盡歸京都。彭城王南徐州刺史義康,官爵如故。進號驃騎將軍,南豫州刺史義恭,進號撫軍將軍,加封江夏王。冊第六皇弟義宣為竟陵王,第七皇弟義季為衡陽王。進授司空徐羨之為司徒,衛將軍王弘為司空,中書監傅亮加左光祿大夫,開府儀同三司,南兗州刺史檀道濟為征北將軍。弘與道濟並皆歸鎮,惟領軍將軍謝晦,前由尚書錄命,除授荊州刺史,權行都督荊、襄等七州諸軍事,此時實行除拜,加號撫軍將軍。看官聽說!司空徐羨之本兼錄尚書事,他恐義隆入都,荊州重地,授與他人,所以先用錄命,使晦接任,好教他居外為援。所有精兵舊將,悉數隸屬。晦尚未登程,新皇已至,因即隨同朝賀,至此奉詔真除,當然喜慰。臨行時密問蔡廓道:「君視我能免禍否?」廓答道:「公受先帝顧命,委任社稷,廢昏立明,義無不可﹔但殺人二兄,仍北面為臣,內震人主,外據上流,援古推今,恐未能自免,還請小心為是!」依情度理之言。晦聽了此言,只恐不得啟行,即遭危禍,及陛辭而去,回望石頭城道:「我今日幸得脫身了!」慢著!
  宋主義隆因謝晦出鎮荊州,即召還王華,令與王曇首並官侍中,曇首兼右衛將軍,華兼驍騎將軍,更授朱容子為右軍將軍。未幾又召還到彥之,令為中領軍,委以戎政。彥之自襄陽還都,道出江陵,正值謝晦蒞任,便親往投謁,表示誠款,且留馬及刀劍,作為饋遺。晦亦慇懃餞別,厚自結納。待彥之東行,總道是內援有人,從此可高枕無懮了。宋主義隆年才十八,卻是器宇深沈,與乃兄靜躁不同。他心中隱忌徐、傅、謝三人,面上卻不露聲色,遇有軍國重事,仍然一體諮詢。而且立後袁氏,所備禮儀,均委徐、傅酌定,徐、傅均為籠絡,盛稱主上寬仁,毫不疑忌。袁後事就此帶敘。
  未幾已是元嘉二年,徐羨之、傅亮上表歸政,宋主優詔不許。及表文三上,乃准如所請,自是始親覽萬機,方得將平時積慮,逐漸展布出來。江陵參軍孔寧子,向屬義隆幕下,扈駕入都,得拜步軍校尉。他與侍中王華,為莫逆交,嘗恨徐羨之、傅亮擅權,日加媒孽。宋主因遂欲除去二人,並及荊州刺史謝晦。
  晦有二女,一字彭城王義康,一字新野侯義賓,系劉道憐第五子。此時正遣妻室曹氏,及長子世休,送女入都,完成婚禮。宋主授世休為秘書郎,把他留住都中,好一個軟禁方法。一面托詞伐魏,預備水陸各師,並召南兗州刺史檀道濟入都,令主軍事。王華入奏道:「陛下召道濟入都,果真要伐魏麼?」宋主屏去左右,便語華道:「卿難道尚未知朕意?」華答道:「臣亦知陛下注意江陵,但道濟前與同謀,怎可召用?」宋主道:「道濟系是脅從,本非首犯,況殺害營陽,更與他無涉,若先加撫用,推誠相待,定當為朕效力,保無他慮!」華乃趨退,宋主又授王弘為車騎大將軍,加開府儀同三司,弘即曇首長兄,從前加封司空,嘗再三辭讓,仍然出鎮江州,至是宋主有意籠絡,別給崇封,且遣曇首密報乃兄。弘當然贊同,毫無異議。
  徐羨之、傅亮,雖在朝輔政,尚未得知消息,不過北伐計議,未以為然,特會同百僚,上書諫阻。宋主義隆,擱置不報,徐、傅也莫明其妙。嗣由宮廷中傳出消息,謂當遣外監萬幼宗,往訪謝晦,再定進止。傅亮因潛貽晦書,述及朝廷情事,且言萬幼宗若到江陵,幸勿附和云云。晦照書答復,無非是謹依來命等語。
  未幾已是元嘉三年,都中事尚未發作,那宋主與王華密謀,已稍稍洩露。黃門侍郎謝■,系謝晦弟,急使人往江陵報聞。晦尚未信,召入參軍何承天,取示亮書,且與語道:「萬幼宗想必到來,傅公慮我好事,所以馳書預報。」承天道:「外間傳言,統言北征定議,朝廷即將出師,還要幼宗來做什麼?」晦又說道:「謠傳不足信,傅公豈來欺我!」遂使承天預草答表,略謂征虜須俟來年。
  忽由江夏參軍樂冏,奉內史程道惠差遣,遞入密函。晦急忙展閱,乃是尋陽人寄書道惠,報稱朝廷有絕大處分,不日舉行。晦始覺不安,乃呼承天入議。再出程書相示,因即啟問道:「幼宗不來,莫非朝廷果有變端麼?」承天道:「幼宗本無來理,如程書言,事已確鑿,何必再疑!」晦又道:「若果與我不利,計將安出?」承天道:「蒙將軍殊遇,嘗思報德,今日事變已至,區區所懷,恐難盡言!」晦不禁失色道:「卿豈欲我自裁麼?」承天道:「這卻尚不至此,惟江陵一鎮,勢不足敵六師,將軍若出境求全,最為上計,否則用心腹將士,出屯義陽,將軍自率大軍進戰夏口,萬一不勝,即從義陽出投北境,尚不失為中策。」晦躊躇良久,方答說道:「荊州為用武地,兵糧易給,暫且決戰,戰敗再走,料亦未遲。」逐次寫來,見謝晦實是寡智。乃立幡戒嚴,先與諮議參軍顏邵,商議起兵,邵勸晦勉盡臣節,被晦詰責數語,邵即退出,仰藥自殺,晦又召語司馬庾登之道:「我擬舉兵東下,煩卿率三千人守城。」登之道:「下官親老在都,又素無部眾,此事不敢奉命!」一個已死,一個又辭,即為後日離散之兆。
  晦愈加悵悶,傳問將佐,何人願守此城。有一人閃出道:「末將不才,願當此任!」晦瞧將過去,乃是南蠻司馬周超,便又問道:「三千人足敷用否?」超答道:「不但三千人已足守城,就使外寇到來,亦當與他一戰,奮力圖功!」粗莽。庾登之聽了超言,忙接口道:「超必能辦此,下官願舉官相讓。」晦即而授超為行軍司馬,領南義陽太守,徙登之為長史,一面籌集糧械,草檄興兵。
  才閱一兩日,忽有人入報道:「不好了,司徒徐羨之,左光祿大夫傅亮,已身死家滅了!」晦不禁躍起道:「果有這等事麼?」言未已,復有人入報道:「不好了!不好了!黃門侍郎二相公,新除秘書郎大公子,並慘死都中了!」晦但說出阿喲二字,暈倒座上。小子有詩詠道:

  欲保身家立嗣皇,如何功就反危亡?
  江陵謀變方書檄,子弟先誅劇可傷。
  畢竟謝晦性命如何,容至下回再敘。
  營陽童昏,廢之尚或有辭,弒之毋乃過甚。庐陵罪惡未彰,廢且不可,況殺之乎!宋主劉裕,翦滅典午遺冑,無非為保全子嗣計,庸詎知死灰難燃,而害其子嗣者,乃出於托孤寄命之三大臣乎?徐羨之、傅亮、謝晦,越次迎立義隆,意亦欲乞憐新主,借佐命之功,固一時之寵,不謂求榮而招辱,希功而得罪,義隆嗣立,才及二年,而三子皆為義隆所殺。三子固有可誅之罪,但誅之者乃為一力助成之新天子,是不特為三子所未及料,即他人亦不料其若此也。人有千算,天教一算,觀於營陽、庐陵之遭害,及徐、傅、謝三子之被誅,是正天之巧於報復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8 04:26:37

第九回     平謝逆功歸檀道濟 入夏都擊走赫連昌



  卻說謝晦聞子弟被誅,禁不住一陣心酸,頓時暈倒座上。左右急忙施救,灌入姜湯,方才甦醒。又慟哭多時,先令江陵將士,為徐羨之、傅亮舉哀,繼發子弟凶訃,即日治喪。嗣又接到朝廷詔敕,由晦閱畢,撕擲地上,即出射堂閱兵,調集精兵三萬人,克期東下。看官!你道詔書中如何說法?由小子錄述如下。
  蓋聞臣生於三,事之如一,愛敬同極,豈惟名教?況乃施侔造物,義在加隆者乎?徐羨之、傅亮、謝晦,皆因緣之才,荷恩在昔,超居要重,卵翼而長,未足以譬。永初之季,天禍橫流,大明傾曜,四海遏密,實受顧托,任同負圖,而不能竭其股肱,盡其心力,送往無復言之節,事居闕忠貞之效,將順靡記,匡救蔑聞,懷寵取容,順成失德。雖末因懼禍以建大策,而逞其悖心,不畏不義,播遷之始,謀肆鴆毒,至止未幾,顯行怨殺,窮凶極虐,荼毒備加,顛沛皂隸之手,告盡逆旅之館,都鄙哀愕,行路飲涕。故庐陵王英秀明遠,風徽夙播,魯衛之寄,朝野屬情。羨之等暴蔑求專,忌賢畏逼,造構貝錦,成此無端。罔主蒙上,橫加流屏,矯誣朝旨,致茲禍害,寄以國命而剪為仇讎,旬月之間,再肆鴆毒,痛感三靈,怨結人鬼。自書契以來,棄常安忍,反易天明,未有如斯之甚者也。昔子家從弒,鄭人致討,宋肥無辜,蕩澤為戮﹔況逆亂倍於往釁,情痛深於國家!此而可容,孰不可忍?即宜誅殛,告謝存亡。而當時大事甫定,異同紛結,匡國之勛未著,莫大之罪未彰,是以遠酌民心,近聽輿訟,雖或討亂,慮或難圖,故忍戚含哀,懷恥累載。每念人生實難,情事未展,何嘗不顧影慟心,伏枕泣血。今逆臣之釁,彰暴遐邇,君子悲情,義徒思奮,家仇國恥,可得而雪,便命司寇肅明典刑。晦據有上流,或不即罪,朕當親率六師,為其遏防,可遣中領軍到彥之即日電發,征北將軍檀道濟,絡繹繼路,並命征虜將軍劉粹,斷其走伏。罪止元凶,餘無所問,敕示遠邇,咸使聞知!
  原來宋主義隆未發此詔時,已召徐羨之、傅亮入宮,密令衛士待著,拿付有司。偏為謝■所聞,急報傅亮令勿應召,亮俟內使至門,托言嫂病正篤,少待即來。一面通知徐羨之,自乘輕車出郭門,奔避兄傅迪墓旁。羨之已奉命赴朝,行至西明門外,始接傅亮急報,乃折還私第,改乘內人問訊車,微行出都。奔至新林,見後面有追騎到來,慌忙趨匿陶灶內,自經而死。亮亦被屯騎校尉郭泓追獲,送入都門。宋主遣中使持示詔書,且傳諭道:「卿躬與弒逆,罪在不赦,但念汝至江陵時,誠意可嘉,當使汝諸子無恙。」亮讀詔畢,且悲且恨道:「亮受先帝寵眷,得蒙顧托,黜昏立明,無非為社稷計,今欲加亮罪,何患無辭。」未幾復有詔使出來,命誅傅亮。赦亮妻子,流徙建安。又收捕羨之子喬之、乞奴,及謝晦子世休,一並誅死。逮晦弟謝■下獄,當時晦聞子弟被誅,尚有訛詞,其實■在獄中,尚未受誅。補敘徐、傅二人死狀,是倒戟而出之法。晦既整兵待發,復奉表自訟道:
  臣晦言:臣昔蒙武皇帝殊常之眷,外聞政事,內謀帷幄,經綸夷險,毗贊王業,預佐命之勛,膺河山之賞。及先帝不豫,導揚末命,臣與故司徒臣羨之,左光祿大夫臣亮,征北將軍臣道濟等,並升御牀,跪受遺詔,載貽話言,托以後事。臣雖凡淺,感恩自勵,送往事居,誠貫幽顯,逮營陽失德,自絕宗廟,朝野岌岌,懮及禍難,忠謀恊契,殉國忘己,援登聖朝,惟新皇祚。陛下馳傳乘流,曾不加疑,臨朝慇懃,增崇封爵,此則臣等赤心,已亮於天鑒,遠近萬邦,咸達於聖旨。若臣等志欲專權,不顧國典,便當恊翼幼主,孤負天日,豈複虛館七旬,仰望鸞旗者哉!故庐陵王於營陽之世,屢被猜嫌,積怨犯上,自貽非命。天祚明德,屬當昌運,不有所廢,將何以興!成人之美,春秋之高義,立帝清館,臣節之所司。耿弇不以賊遺君父,臣亦何負於宋室耶!況釁積鬩牆,禍成威逼,天下耳目,豈伊可誣!臣忝居藩任,乃誠匪懈,為政小大,必先啟聞,糾剔群蠻,清夷境內,分留弟姪,並待殿省。陛下聿遵先志,申以婚姻,童稚之目,猥荷齒召。薦女遣子,闔門相送,事君之道,義盡於斯。臣羨之總錄百揆,翼亮三世,年耆乞退,屢抗表疏,優旨綢繆,未垂順許。臣亮管司喉舌,恪虔夙夜,恭謹一心,守死善道,此皆皇宋之宗臣,社稷之鎮衛。而讒人傾覆,妄生國釁,天威震怒,加以極刑,並及臣門,同被孥戮。元臣翼命之佐,剿於好邪之手,忠良匪躬之輔,不免夷滅之誅。陛下春秋方富,始覽萬機,民之情偽,未能鑒悉。王弘兄弟,輕躁昧進,王華猜忌忍害,盜弄威權,先除執政以逞其欲,天下之人,知與不知,孰不為之痛心憤怨者哉!昔白公稱亂,諸梁嬰冑,惡人在朝,趙鞅入伐,臣義均休戚,任居分陝,豈可顛而不扶,以負先帝遺旨?爰率將士,繕治舟甲,須其自送,投袂撲討。若天祚大宋,卜世靈長,義師克振,中流輕蕩,便當浮舟東下,戮此三豎,申理冤恥,謝罪闕廷,雖伏鑕赴鑊,無恨於心。伏願陛下遠尋永初托付之旨,近存元嘉奉戴之誠,則微臣丹款,猶有可察。臨表哽慨,不盡欲言!
  這篇表文到了宋廷,宋主義隆當然憤怒,當即下詔戒嚴,命討謝晦。檀道濟已早入都,由宋主面加慰問,且與商討逆事宜。道濟自請效力,且申奏道:「臣昔與晦同從北征,入關十策,晦居八九,才略明練,近今少匹。但未嘗孤軍決勝,戎事殆非所長,臣服晦智,晦知臣勇。今奉命往討,以順誅逆,定可為陛下擒晦呢!」道濟自願效力,不出宋主所料。宋主大喜,即召入江州刺史王弘,授侍中司徒,錄尚書事,兼揚州刺史。命彭城王義康,都督荊、襄等八州諸軍事,兼荊州長史,留都居守。自率六軍親征,命到彥之為前鋒,檀道濟為統帥,陸續出都,泝流西進。
  先是袁皇后產下一男,形貌兇惡,後令人馳白宋主道:「此兒狀貌異常,將來必破國亡家,決不可育,願殺兒以絕後患!」袁後頗有相術。宋主聞報,不勝驚異,忙至後寢殿中,撥幔示禁,乃止住不殺,取名為劭。禍在此矣。
  此時宋主服尚未闋,諱言生子,因戒宮中暫從隱秘,不許輕傳。至是已經釋服,更因親征在即,樂得將弄璋喜事,宣佈出來。不過說是皇子初生,皇后分娩,尚未滿月,特令皇姊會稽公主入內,總攝六宮諸事。這位會稽長公主,系是宋武帝正後臧氏所出,下嫁振威將軍徐逵之。逵之戰歿江夏,事見第五回。長公主嫠居守節,隨時出入宮中,所以宋主命她暫掌宮事。宮廷已得人主持,乃啟蹕出都,放膽西行。
  謝晦也命弟遁領兵萬人,與兄子世猷,司馬周超,參軍何承天等,留戍江陵,自引兵三萬人,令庾登之總參軍事,由江津直達破冢,舳艫相接,旌旗蔽空。晦臨流長歎道:「恨不用此作勤王兵!」誰叫你造反。遂傳檄京邑,以入誅三豎為名,順流至江口,進據巴陵,前哨探得宋軍將至,乃按兵待戰,會霖雨經旬,庾登之不發一令,但在舟中閒坐。參軍劉和之白晦道:「天降霪雨,彼此皆同,奈何不進軍速戰?」晦乃促登之進兵,登之道:「水戰莫若火攻,現在天氣未晴,只好準備火具,俟晴乃發。」晦亦以為然,仍逗留不前。登之不願從反,已見前言,晦乃令參決軍事,且信其迂說,智者果如是耶?但使小將陳祐,督刈茅草,用大囊貯著,懸掛帆檣,待風乾日燥,充作火具。
  延宕至十有五日,天已晴霽,始遣中兵參軍孔延秀進攻彭城洲。洲濱已立宋軍營柵,由到彥之偏將蕭欣,領兵守著。欣怯懦無能,沒奈何出來對敵,自己躲在陣後,擁楯為衛。及延秀驅兵殺入,前隊少卻,他即棄軍退走,乘船自遁,餘眾皆溃。延秀乘勝縱火,毀去營柵,據住彭城洲。彥之聞敗,不免心驚。也是個無用人物。諸將請還屯夏口,以待後軍。彥之恐還軍被譴,留保隱圻,使人促道濟會師。道濟率眾趨至,軍始復振。
  謝晦聞延秀得勝,復上表要求,語多驕肆,內有梟四凶於廟廷,懸三監於絳闕,申二台之匪辜,明兩藩之無罪,臣當勒眾旋旗,還保所任等語。看官聽著!這表文中所說兩藩,一說自己,一說檀道濟,他以為道濟同謀,必難獨免,所以替道濟代為解免。哪知輔主西征的大元帥,正是南兗州刺史檀道濟。
  表文方發,軍報已來,說是道濟與到彥之合師,渡江前來,驚得謝晦倉皇失措,不知所為。方焦急間,孔延秀亦已敗回,報稱彭城洲又被奪去。沒奈何整軍出望,遠遠見有戰艦前來,不過一二十艘,還道是來兵不多,可以無恐。當命各艦列陣以待,吶喊揚威。那來艦泊住江心,並不前來交戰,晦亦勒兵不進。
  到了日暮,東風大起,來艦四集,前後綿亙,幾不知有多少兵船,且處處懸著檀字旗號。驀聞鼓聲大震,來艦如飛而至。這一驚非同小可,慌忙下令對仗,偏部眾不戰先溃,頃刻四散。晦亦只好還投巴陵。繼思巴陵狹小,必不能守,索性夜乘小舟,逃還江陵去了。
  前豫州刺史劉粹,調任雍州,奉旨往搗江陵,馳至沙橋,被周超驅兵殺敗,退至數十里外。超收軍回城,見晦狼狽奔還,才知全軍溃敗,不由的懮懼交並。晦愧謝周超,囑令並力堅守,超佯為允諾,竟夜出潛奔,往投到彥之軍。
  晦失去周超,越加惶急,又聞守兵亦溃,無一可恃,忙與弟遁及兄子世基、世猷,共得七騎,出城北走。遁體肥壯,不能騎馬,晦沿途守候,行不得速,才至安陸,為守吏光順之所執。七個人無一走脫,盡被拘入囚車,解送行在。庾登之、何承天、孔延秀等,悉數迎降。
  宋主奏凱班師,入都後敕誅謝晦、謝遁、謝世基、謝世猷,並將謝■亦提出獄中,斬首市曹。晦有文才,兄子世基,尤工吟詠,臨刑時世基尚吟連句詩道:「偉哉橫海鱗,壯矣垂天翼!一旦失風水,翻為螻蟻食!」晦亦不覺技癢,隨口續下道:「功遂侔昔人,保退無智力,既涉太行險,斯路信難陟。」
  叔姪吟罷,伸頭就戮。迂腐可笑。
  忽有一少婦披發跣足,號啕而來,見了謝晦,即抱住晦頭,且舐且哭。刑官因刑期已至,勸令讓避,該婦乃與晦永訣道:「大丈夫當橫屍戰場,奈何淩籍都市?」晦淒然道:「事已至此,不必多說了。」言未已,一聲炮響,頭隨刀落。少婦尚暈僕地上,經從人救她醒來,舁入輿中,疾行去訖。看官道少婦何人?原來是晦女彭城王妃。此婦頗有烈氣。
  晦既被誅,同黨周超、孔延秀等,雖已投降,終究是抗拒王師,罪無可貸,亦令受誅,惟庾登之、何承天等,總算免他一死。宋主加封檀道濟為征南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兼江州刺史,到彥之為南豫州刺史。此外將士,各賞齎有差。又召還永嘉太守謝靈運,令為秘書監,始興太守顏延之,令為中書侍郎。既而命左衛將軍殷景仁,右衛將軍劉湛,與王華、王曇首並為侍中,擢鎮西諮議參軍謝弘微為黃門侍郎,都人號為元嘉五臣,冠冕一時。
  這且慢表。且說魏主燾嗣位以後,休息經年,國內無事,忽報柔然入寇,攻陷雲中。那時魏主燾不好坐視,當然督兵赴援。這柔然國系匈奴別種,先世有木骨閭,曾為魏主遠祖代王猗盧騎卒,因坐罪當斬,遁居沙漠,生子車鹿會,很有勇力,招集番人,成一部落,號為柔然,即以木骨閭為氏,轉音叫作鬱久閭。六傳至社侖,驍悍有智,與魏太祖拓跋珪同時。兩雄相遇,免不得互啟戰爭,拓跋珪卒破社侖。社侖奔至漠北,並有高車。兼滅匈奴餘種。氣燄益盛,自號豆代可汗。可汗二字,就是中國人所稱的皇帝,豆代二字,乃是駕馭開張的意思,嘗南向侵魏,欲報前敗。社侖死後,兄弟繼立,篡殺相尋,從弟大檀,先統西方別部,入靖國亂,自號紇升蓋可汗,寓有制勝的意義,承兄遺志,復來攻魏。且聞魏主新立,意存輕視,竟率眾六萬騎,大舉入雲中。
  魏主燾兼程馳救,三日二夜,趨至盛樂,盛樂是北魏舊都,已被大檀奪去,大檀復縱騎來戰。兵多勢盛,圍繞魏主至五十餘重,魏兵大懼,獨魏主燾神色自若,親挽強弓,射倒柔然大將於陟斤。柔然兵不戰自亂,再經魏主麾兵力擊,得將大檀擊退。魏主燾收復盛樂,還至平城,再遣將士五道並進,追逐大檀出漠北,殺獲甚多,方才班師。敘述柔然源流,筆不苟略。魏主燾因他無知,狀類蟲豸,改號柔然為蠕蠕。越年,夏主勃勃病歿,長子璝先死,次子昌嗣立。魏嘗稱勃勃為屈丐,意在卑辱勃勃,但勃勃凶狡善兵,頗亦為魏所懼。至是聞勃勃已死,因欲乘機伐夏,群臣請先伐蠕蠕,然後西略,獨太常博士崔浩請先伐夏。魏相長孫嵩道:「我若伐夏,大檀必乘虛入寇,豈不可慮?」浩駁道:「赫連殘虐,人神共棄,且土地不過千里,我軍一到,彼必瓦解。蠕蠕新敗,一時未敢入寇,待他來襲,我已好奏凱歸來了!」魏主燾與浩意合,決計西征,乃遣司空奚斤率四萬五千人襲蒲阪,將軍周幾襲陝城,用河東大守薛謹為嚮導,向西進發。魏主燾自為後應,行次君子津,適遇天氣暴寒,河冰四合,遂率輕騎二萬渡河,掩襲夏都統萬城。夏主昌方宴集群臣,驀聞魏兵掩至,驚擾的了不得,慌忙撇去筵席,號召兵將,由夏主親自督領,出城拒戰。看官!你想這倉猝召集的部眾,怎能敵得過百戰雄師?一經交鋒,便即敗溃。夏主昌匆匆走還,城末及閉,已被魏將豆代田,麾輕騎追入,直逼西宮,縱火焚西門。宮門驟閉,代田恐被截住,逾垣趨出,仍還大營。魏主燾尚在城外,見代田回來,面授勇武將軍,再分兵四掠,俘獲萬計,得牛馬十餘萬頭。會夏主昌復登陴拒守,兵備頗嚴。魏主燾乃語諸將道:「統萬城堅,尚未可取,且俟來年再舉,與卿等共取此城便了。」遂掠夏民萬餘人而還。
  時周幾已攻破弘農,逐去守吏曹達。幾入弘農,一病身亡,由奚斤代統各軍,進攻蒲阪。守將乙鬥,即遁往長安。長安留守赫連助興,為夏主弟,見乙鬥來奔,也棄城奔往安定,大好關中,被奚斤唾手取去。易得易失,也有定數。
  北涼王沮渠蒙遜,氐王楊盛子玄,聞魏兵連捷,並皆惶恐,各遣使至魏,納貢稱藩。北涼及氐詳見後文。魏主燾當然喜慰,更命軍士伐木陰山,大造攻具,再謀伐夏。可巧夏主遣弟平原公定,率眾二萬,進攻長安,與魏帥奚斤,相持數月,未見勝負。魏主燾仍用前策,擬乘虛往襲統萬,簡兵練士,部分諸將,命司徒長孫翰及常山王拓跋素等,陸續出發。自督騎兵繼進,至拔鄰山,捨去輜重,逕率輕騎三萬人,倍道先行。群臣俱勸阻道:「統萬城非旦夕可下,奈何輕進?」魏主笑道:「兵法以攻城為最下,不得已出此一策﹔若與步兵攻具,同時俱進,彼必堅壁以待。我攻城不下,食盡兵疲,進退無路,如何了得!不如用輕騎直薄彼都,再用羸形誘敵,彼或出戰,定可成擒。試想我軍離家,已二千餘里,又有大河相隔,全靠著一鼓銳氣,來求一戰,置諸死地而後生,便在此一舉了!」番主卻亦能軍。遂揚鞭急進,分兵埋伏深谷,但用數千人至城下。
  夏主昌飛召平原公定,叫他還援。定命使人返報,請夏主堅守,俟擒住奚斤,便即還救。夏主依議施行。適夏將狄子玉,縋城出降,報明定計。魏主燾即命退軍,軍士稍稍遲慢,立加鞭撲,又縱使奔夏,令報魏軍虛實。夏主聞魏兵無繼,且乏輜重,便督眾出擊。要中計了。
  魏主燾且戰且走,夏兵分作兩翼,鼓噪追來,約行五六里,突遇風雨驟至,揚沙走石,天地晦冥,魏宦官趙倪頗曉方術,亟白魏主道:「今風雨從賊上來,彼順風,我逆風,天不助人,願陛下速避賊鋒!」道言未畢,崔浩在旁呵叱道:「你說什麼?我軍千里遠來,賴此決勝,賊貪進不止,後軍已絕,我正好發伏掩擊,天道無常,全憑人事作主呢!」
  魏主連聲稱善,再誘夏兵至深谷間,一聲鼓號,伏兵齊起。魏主燾分為兩隊,抵擋夏兵,復一馬當先,突入夏兵陣內。夏尚書斛黎文,持槊刺來,魏主燾攬轡一躍,馬失前蹄,身隨馬僕。危乎險哉。斛黎文見魏主墜馬,即下馬來捉魏主,虧得魏將拓跋齊,上前急救,大呼勿傷我主!一面說,一面攔住斛黎文,拚死力鬥。斛黎文未及上馬,那魏主已騰身躍起,拔刀刺斃斛黎文。復乘馬馳突,殺死夏兵十餘人,身中數箭,仍然奮擊不止。魏兵俱一齊殺上,夏兵大敗。
  夏主昌欲逃回城中,偏被魏主繞出馬前,截住去路,沒奈何撥馬斜奔,逃往上封去了。魏司徒長孫翰,率八千騎追夏主昌,直至高平,不及乃還。魏主燾乘勝攻城,城中無主,立即溃散,當由魏兵擁入,擒住文武官吏,及後妃公主宮女,不下萬人。只夏主母由夏將擁出,西奔得脫。此外馬約三十餘萬匹,牛羊約數千萬頭,均為魏兵所得,還有府庫珍寶,車旗器物,不可勝計。小子有詩歎道:

  雄踞西方建夏都,一傳即被索頭驅﹔
  可憐巢覆無完卵,男作俘囚女作奴!
  魏主燾既得統萬城,親自巡閱,禁不住歎息起來。究竟為著何事,且看下回便知。
  謝晦舉兵,上表自訟,看似振振有詞,曾亦思廢立何事,弒逆何罪,躬冒大不韙之名,尚得虛詞解免乎?夫賢如霍光,猶難免芒刺之懮,卒至身後族滅。謝晦何人,乃思免責。叛軍一舉,便即四溃,晦叛君,晦眾即叛晦,勢有必至,無足怪也。赫連勃勃乘亂崛起,借凶威以據西陲,禍不及身,必及其子。赫連昌之為魏所制,雖曰不乃父若,要亦勃勃之貽禍難逃耳。故保身在義,保國在仁,仁義兩失,未有不身死國亡者也。觀此回而益信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8 04:27:00

第十回     逃將軍棄師中虜計 亡國後侑酒作人奴



  卻說魏主燾巡閱夏都,見他城高基厚,上逾十仞,下闊三十步,就是宮牆亦備極崇隆,內築台榭,統皆雕鏤刻畫,飾以綺繡,不禁喟然歎道:「蕞爾小國,勞民費財,一至於此,怎得不亡呢!」可為後鑒。遂將所得財物,分給將士,留常山王素鎮守統萬,自率眾還平城。所有男女俘虜,悉數帶歸。夏太史令張淵、徐辯,頗有才學,仍命為太史令。故晉將軍毛修之,前被夏擄,見第六回。至是復為魏所俘,因他善解烹調,用為大官令。夏後、夏妃,沒入掖庭。夏公主數人,內有三女生成絕色,統是赫連勃勃所出,魏主燾召納後宮,迫令侍寢。紅顏力弱,只好勉抱衾裯,輪流當夕,魏主特降恩加封,俱號貴人。其父可名為丐,其女如何驟貴?尋且進冊赫連長女為繼後,這且不必細表。
  惟魏主燾因奚斤在外,日久勞師,特召令北還。斤上書答復,力請添兵滅夏,乃命宗正娥清,太僕邱堆,率兵五千,進略關右,援應奚斤﹔復撥精兵萬人,馬三千匹,發往軍前。赫連定聞統萬失守,更見魏兵日增,也奔往上邽,奚斤追趕不及,乃進軍安定,與娥清、邱堆合兵,擬再進取上邽。偏是天氣不正,馬多疫死,營中亦漸漸乏糧,一時不便再進,但深壘自固,遣邱堆督課民間,勒令輸粟,士卒又四出劫掠,不設儆備。夏主昌伺隙掩擊,殺敗邱堆。堆收殘騎還安定城,夏兵又時至城下抄掠,令魏軍不得芻牧。
  奚斤頗以為懮,監軍侍御史安頡道:「赫連昌輕率寡謀,往往自出挑戰,若伏兵掩擊,定可擒他。」斤以糧少馬乏為辭,安頡道:「今日不戰,明日又不戰,糧愈少,馬愈乏,死在旦夕,還想破敵麼?」斤尚欲靜守待援,頡知他無能,自與將軍尉眷密議,選騎以待。果然夏主昌自來攻城,當先督陣,頡與尉眷縱騎殺出,奮力搏戰,適大風驟起,塵沙飛揚,魏兵乘風馳突,專向夏主前殺去。夏主料不可敵,情急返奔,被頡策馬追上,槊傷夏主坐騎,夏主昌墜落馬下,魏兵活捉而歸。夏兵除死傷外,悉數遁去。
  安頡、尉眷押夏主昌至平城,魏主燾卻優禮相待,唯爵會稽公,令居西宮門內。昌儀容頗偉,又嫻騎射,為魏主所受寵,便將妹子始平公主,給與為妻。擄人妻妹,卻以己妹償之,好算特別報酬。且嘗與出獵逐鹿,深入山谷。群臣恐昌有異心,一再進諫,魏主道:「天命有歸,何必顧慮!」仍昵待如初。封安頡為建威將軍,兼西平公,尉眷為寧北將軍,兼漁陽公。
  奚斤以功出偏裨,引為己恥,探得夏主弟赫連定,自上邽奔平涼,僭號稱帝,便齎三日軍糧,率兵擊定。定設伏邀擊,大破魏軍,擒去奚斤,並及他將娥清、劉拔。太僕邱堆,輸輜重至安定,聞斤等被擒,棄去輜重,還奔長安。夏主定乘勝進逼,邱堆又棄城奔蒲阪。
  魏主聞報,立命安頡往斬邱堆,代領部眾,控御夏兵。且又欲督軍出討,會聞柔然寇邊,乃先擊柔然,星夜北驅,直抵栗水。柔然酋長大檀,不及抵禦,自毀庐舍,倉皇西走,部落四散。魏主分軍搜討,俘獲甚眾,進至涿邪山,懼有伏兵,乃引軍南歸。大檀一蹷不振,憤悒而死。子吳提嗣立,號敕連可汗,番語稱神聖為敕連,他亦自知衰弱,遣人至平城朝貢,向魏乞和。魏主得休便休,許為北藩,北方已算征服了。先是宋主義隆嗣位,曾遣使如魏修好,魏亦遣使報聘。及魏主將伐柔然,正值魏使北歸,述宋主語,索還河南,否則將發兵攻取云云。魏主大笑道:「龜鱉小豎,有何能為?我若不先滅蠕蠕,轉使腹背受敵了。今日北征,他日南伐未遲!」崔浩又從旁慫慂,乃決計北行,果得征服柔然,馬到成功。凱旋後,加授浩為侍中,特進撫軍大將軍,凡遇軍國大事,必先咨浩,然後施行。
  宋元嘉七年春季,宋主義隆,特選甲卒五萬,命右將軍到彥之,安北將軍王仲德,兗州刺史竺靈秀,並為統領,泛舟入河。使驍騎將軍段宏,率騎兵八千,直指虎牢,豫州刺史劉德武,領兵萬人繼進,皇從弟長沙王劉義欣,即道憐長子。統兵三萬,監督征討諸軍事,出鎮彭城。先遣殿前將軍田奇使魏。傳語魏主道:「河南是我宋地,故遣兵修復舊境,與河北無涉。」
  魏主燾勃然道:「我生發未燥,已聞河南屬我,奈何前來相侵?必欲進軍,悉聽汝便,看汝能奪我河南否?」遂遣奇返報,一面使群臣會議。眾請出兵三萬,先發制人,並誅河北流民,絕宋嚮導。獨崔浩進議道:「南方卑濕,入夏水漲,草木蒙密,地氣鬱蒸,容易生疫,不利行師﹔若彼果能北來,我正可以逸待勞,俟他疲倦,然後出擊,那時秋高馬肥,因敵取食,才不失為萬全計策呢!」魏主素來信浩,便按兵不發。
  嗣由南方諸將,一再上表,乞派兵助守,並請就漳水造艦,為禦敵計,朝臣統是贊成。更想出一法,謂宜署司馬楚之、魯軌、韓延之為將帥,使他招誘南人。楚之等入魏分見上文。崔浩又諫阻道:「楚之等為宋所忌,今聞我悉發精兵,大造舟艦,欲存立司馬氏,誅除劉宗,他必全國震駭,拚死來爭,我徒張虛聲,反召實害,豈非大謬!況楚之等皆纖利小才,止能招合無賴,斷不能成就大功,徒使我兵連禍結,有何益處!」見地原勝人一籌。魏主未免躊躇,浩更援據天文,謂「南方舉兵,實犯歲忌,定必不利,我國盡可無懮!」
  魏主不欲違眾,命造戰艦三千艘,調幽州以南戍兵,會集河上,且授司馬楚之為安南大將軍,封瑯琊王出屯潁川。宋右將軍到彥之等,自淮入泗,適值淮水盛漲,逆流而上,每日止行十里,自孟夏至孟秋,始至須昌,未免沿途逗留,否則亦未必至此。乃泝河西上。到了碻磝,魏兵已撤戍北歸,再進滑台,也只留一空城,又趨向洛陽虎牢,統是城門大開,並無一個魏卒。彥之大喜,命朱修之守滑台,尹衝守虎牢,杜冀守金墉,餘軍入屯靈昌津,列守南岸,直抵潼關。大眾統有歡容,惟王仲德有懮色,語諸將道:「諸君未識北土情偽,必墮狡計。胡虜仁義不足,凶狡有餘,今斂戍北歸,並力完聚,待至天寒冰合,必將復來,豈不可慮?」彥之等尚似信未信,說他多心。是謂之愚。
  才過月餘,天氣轉寒,魏主燾大舉南侵,令冠軍將軍安頡,督護諸軍,來擊彥之。彥之遣裨將姚聳夫等,渡河接戰,哪裡擋得住魏軍,慌忙退還,麾下已十亡五六。頡乘勝逾河,攻金墉城,城中乏糧,宋將杜冀南遁,城遂被陷。洛陽已拔,又移軍攻虎牢。守將尹衝,忙向彥之處求援。彥之令裨將王蟠龍,率軍援應,行至七女津,被魏將杜超截擊,陣斬蟠龍。尹衝聞援軍敗沒,便與滎陽太守崔模,迎降魏軍,虎牢又復失去。
  彥之自魏兵南渡,畏縮得很,逐日退師,還保東平,且上表宋廷,請速派將添兵。宋主義隆,命征南將軍檀道濟,都督征討諸軍事,出兵伐魏,魏亦續遣壽光侯叔孫建,汝陰公長孫道生,越河南下,接應安頡。到彥之聞魏軍大至,道濟未來,不禁惶急異常,便欲引退,將軍垣護之貽書諫阻,謂宜令竺靈秀助守滑台,更督大軍進趨河北。彥之怎肯聽從,且擬焚舟步走。
  王仲德進言道:「洛陽既陷,虎牢自不能守,這是應有的事情﹔今我軍與虜相距,不下千里,滑台尚有強兵,若遽捨舟南走,士卒必散,愚意謂且引舟入濟,再定行止。」彥之乃督率艦隊,自清河入濟南。才至歷城,聞報魏兵追來,慌忙焚舟棄甲,登岸徒步,一溜風似的逃還彭城。何不改姓為逃。竺靈秀也棄了須昌,南奔湖陸,青、兗大震。
  長沙王義欣誓眾戒嚴。將佐恐魏兵大至,勸義欣委鎮還都,義欣慨然道:「天子命我鎮守彭城,義當與城存亡,奈何棄去?」如君才不愧一義字。遂堅持不動,人心稍定。
  魏兵東至濟南,濟南城內,兵不滿千,太守蕭承之,用了一個空城計,開門以待。魏人疑有伏兵,探望多時,始終不敢進城,相率退去。叔孫建入攻河陸,竺靈秀棄軍遁走。各敗報傳入宋都,宋主大怒,命誅靈秀,收擊到彥之、王仲德,下獄免官。仲德似尚可貸。遷垣護之為北高平太守,旌賞直言,並促檀道濟速救滑台。
  道濟自清河進兵,為魏將叔孫建、長孫道生所拒,先後三十餘戰,多半得勝。轉戰至歷城,被叔孫建等前後邀擊,焚去芻糧,遂不得進,魏將安頡、司馬楚之等,得並力攻滑台。朱修之堅守數月,援絕糧空,甚至熏鼠為食,魏又使將軍王慧龍助攻,眼見得城池被陷、修之成擒。
  檀道濟食盡引還,魏叔孫建得宋降卒,訊知道濟乏食還軍,即趨兵追趕。將及宋軍,宋軍大懼,道濟卻不慌不忙,擇地下營,夜令軍士唱籌量沙,貯作數囤,用米少許,遮蓋囤上,擺列營前。到了黎明,魏兵前哨探視,見米囤雜列,不勝驚訝,忙報知叔孫建。叔孫建聞道濟有糧,還道是降卒妄言,喝令處斬,率騎士逼道濟營,道濟令軍士被甲隨著,自己白服乘輿,從容出來,向南徐走。叔孫建疑為誘敵,不敢進擊,反且引退,道濟得全軍而回。宋將中應推此人。
  魏主已攻克河南,飭安頡旋師。安頡系歸朱修之,魏主嘉他固守,拜為侍中,妻以宗女。司馬楚之請再舉伐宋,魏主不許,召楚之為散騎常待,令王慧龍為滎陽太守。慧龍在郡十年,農戰並修,聲威大著,宋主義隆,使人往魏,散佈謠言,但稱慧龍功高位下,積怨已久,有降宋背魏等情。魏主不信,宋主復遣刺客呂玄伯,往刺慧龍。玄伯詐為降人,投入滎陽,被慧龍搜出匕首,縱使南歸,且笑語道:「彼此各皆為主,我不怪汝!」玄伯感泣請留,慧龍竟留侍左右,待遇甚優。後來慧龍病歿,玄伯代為守墓,終身不去,這也好算做豫讓第二了。褒中寓貶。
  且說夏主赫連定戰敗魏軍,擒住魏帥奚斤等,據有關中,聲勢復盛,嘗遣使至宋,約同攻魏,共分魏地。魏主燾正擬出兵討夏,聞報大怒,遂親赴統萬城,進襲平涼,夏主方出居安定,引兵還救,途中遇魏將古弼,便即交戰。古弼佯退,引夏主入伏中,殺得夏兵東倒西歪,斬首至數千級。夏主走保鶉觚原,命餘眾結一方陣,抵禦魏兵。魏將古弼縱兵環集,又由魏主遣將尉眷等,來助古弼。兩軍相合,把鶉觚原圍住,截斷夏兵糧道,連樵汲都無路可通。夏兵又饑又渴,馬亦乏草可食,沒奈何下鶉觚原,突圍出走。夏主定從西面殺出,正遇魏將尉眷截住,一場死鬥,方得殺開一條血路,奔往上邽,所有夏主弟烏視拔禿骨,及公侯以下百餘人,一古腦兒被魏人擒去。
  魏兵乘勝攻安定,夏將東平公乙鬥,竟棄了安定城,遁入長安,嗣復西奔上邽,往依赫連定去了。
  那平涼城為魏主所攻,經旬未下,夏上谷公杜乾,廣陽公度洛弧,嬰城固守,專望夏主定來援,魏主使赫連昌招降,亦不見從,乃掘塹營壘,督兵圍攻。相持至一月有餘,杜乾等已是力盡,且聞夏主定敗奔上邽,無從得援,沒奈何開城出降。
  魏將豆代田先驅入城,擄得夏宮中後妃,並在獄中擇出奚斤等人,送交魏主。魏主大喜,入城安民,置酒高會,令豆代田就座左席,位出諸將上,並呼奚斤至前道:「全汝生命,賴有代田,汝宜膝行奉酒,方可報德。」奚斤不敢違命,只好捧觴至代田前,屈膝奉飲。代田起座接受,一飲而盡。魏主又命將夏後釋縛,喚她侑宴,令就代田處斟酒。代田見她低眉半蹙,淚眼微紅,一種嬌愁態度,令人暗暗生憐,便起稟魏主道:「她也是一個主母,望陛下稍稍顧全!」魏主微笑道:「你愛她麼,我便把她賜你便了。」代田喜出望外,出座拜謝,及酒闌席散,便將夏後領去,享受美人滋味,越宿又接到詔敕,晉封井陘侯,加散騎常侍右衛將軍,既邀豔福,復沐寵榮,真個是喜氣重重,得未曾有了。只難為了赫連定,叫他作元緒公。
  平涼既下,長安一帶,復為魏有,魏主留巴東公延普鎮安定,鎮西將軍王斤鎮長安,自率各軍還平城。那夏主定僅保上邽,所有故土,多半失去,自思東隅難復,不如改辟西境,還可取彼償此,再振雄圖。
  當時隴西有西秦國,系鮮卑種族,初屬苻秦,苻秦敗亡,乞伏國仁,據有涼州、臨洮、河州,自稱大單於,領秦、河二州牧。國仁死,弟乾歸嗣,盡有隴西地,始稱秦王,歷史上號為西秦。乾歸為兄子公府所弒,公府復為乾歸子熾磐所殺,熾磐併吞南涼禿髮氏,禿髮傉檀為西秦所滅事見晉史。拓地益廣。傳子暮末,屢與北涼戰爭,師財勞匱,眾叛親離。暮末不得已向魏乞降,魏遣將往迎暮末,暮末焚城邑,毀寶器,率部民萬五千人東行。道出上邽,正值夏主定有心西略,便出兵邀擊。暮末不敢爭鋒,退保南安,夏主定令叔父韋伐,驅兵進逼,即將南安城圍住。城中無糧可依,人自相食,秦侍中出連輔政,乞伏國祚及吏部尚書乞伏跋跋,逾城奔夏。暮末窘急萬狀,只好面縛輿櫬,出城請降。
  夏將韋伐,把暮末送至上邽,又將乞伏氏宗族五百餘人,悉數擒獻,當被夏主定嚴刑屠戮,殺得一個不留。危亡在即,還要如此慘虐,安得不自速其死!復驅秦民十餘萬口,自治城渡河,欲奪北涼疆土,作為根據。不意吐谷渾吐讀如突,谷讀如欲。王慕璝,驟發勁騎三萬人,前來襲擊,頓令這癡心妄想的赫連定,從此了結,一命嗚呼。
  吐谷渾也是鮮卑支派,遠祖名叫谷吐渾,為晉初鮮卑都督慕容廆庶兄,舊居遼西。遷往陰山,再傳至孫葉延,頗好學問,用王父字為氏,故國號吐谷渾。又三傳至阿豺,據有並、氐、羌地方數千里,自稱驍騎將軍沙州刺史。宋景平初年,通使江南,進獻方物,宋少帝封為澆河公,未及拜受。至宋主義隆入嗣,始受冊命。阿豺有子二十人,臨死時,命諸子各獻一箭,共得二十支。又召母弟慕利延入帳,令他取折一箭,應手而斷,更命把十九箭總作一束,再使取折,慕利延費盡腕力,不損分毫。阿豺顧語子弟道:「汝等可共視此箭,孤單易折,眾厚難摧,願汝等戮力同心,保全社稷!」至理名言,不可勿視。言訖即逝。
  弟慕璝嗣立,奉表至宋,宋封為隴西公,慕璝又遣使通魏,魏亦封為大將軍。至是聞夏主西來,遂遣慕利延等率騎三萬,沿河截擊,乘著夏兵半濟,奮殺過去。夏兵大半溺死,夏主定拖泥帶水,登岸飛逃,偏被敵騎逾河追至,七手八腳,把他拖去。當下置入囚車,獻與慕璝,慕璝又遣侍郎謝太寧,押定送魏。魏主燾即令斬定,且嘉獎慕璝,加封為西秦王。
  既而赫連昌亦叛魏西走,為河西軍將格斃,並收捕赫連昌子弟,一並誅夷。夏傳三主而亡,勃勃子孫,被誅殆盡。小子有詩歎道:

  侈言徽赫與天連,勃勃改姓赫連即本此意。三主相傳廿六年﹔
  虎父不能生虎子,平城流血幾成川。
  夏已滅亡,上邽為氐王所據,自稱都督雍、涼、秦三州軍事,且發兵進窺漢中,與宋構釁。欲知詳情,俟下卷說明。
  宋主欲規復河南,何不先用檀道濟,而乃命怯懦無能之庸帥,僥倖一試,癡望成功?魏兵之不戰而退,明明是欲取姑與之謀,臂如鷙鳥搏食,必先斂翼,然後一往無前。王仲德雖尚能料事,顧亦徒托空言,未嘗預備。至於魏兵再下,宋師屢敗,始用檀道濟以援應之,晚矣!道濟之唱籌量沙,古今傳為奇計,但只能卻敵,不能破敵,大好中州,終淪左衽,嗟何及耶!赫連兄弟,先後就擒,男作俘囚,女作妾媵,未始非勃勃殘惡之報。赫連定已經授首,赫連昌尚屬倖存,受魏封爵,娶魏公主,假令安分守己,不生異圖,則赫連氏何至無後?乃復叛魏西走,卒至全族誅夷,兇人之後,其果無噍類也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8 04:29:48

第十一回     破氐帥收還要郡 殺司空自壞長城



  卻說關隴南面,有一勝地,叫作仇池,地方百頃,平地起凸,四面鬥絕,高約七里有奇,統是羊腸曲道,須經過三十六個回峰,力登絕頂。上面水草豐美,且可煮鹽,向為氐族所據。東漢末年,氐族頭目,姓楊名騰,佔據此地。其孫名千萬,稱臣曹魏,受封百頃王,再傳至楊飛龍,勢漸強盛,晉封他為平西將軍。飛龍無嗣,養外甥令狐茂搜為子,茂搜冒姓楊氏,又三傳至楊初,自號仇池公。曾孫名纂,為苻秦所滅。苻秦敗亡,楊氏遺族楊定,亡奔隴右,收集舊眾千餘家,仍據仇池,徙居歷城,距仇池二十里,與山東之歷城不同。奪取天水、略陽等地,僭稱隴西王,後為西秦王乞伏乾歸所殺。從弟楊盛,留守仇池,自稱仇池公,出略漢中,向晉稱藩,晉封盛為征西大將軍,兼仇池王。宋主篡晉,復封盛為車騎將軍,晉爵武都王。盛仍奉晉正朔,尚沿用義熙年號。
  元嘉二年,盛病將死,授遺囑與子玄道:「我年已老,當終為晉臣,汝宜善事宋帝。」玄涕泣受命,及盛沒後,向宋告哀,始用元嘉正朔。宋令玄仍襲父爵,玄又通好北魏,受封征南大將軍兼南秦王。才越四年,又復病劇,召弟難當入,語道:「今國境未寧,正須撫慰,我子保宗,年尚衝昧,煩弟繼承國事,毋墜先勛!」難當固辭,願輔立保宗。至玄死發喪,難當果不食言,立保宗為嗣主。偏是難當妻姚氏,密語難當道:「國險未平,應立長君,奈何反事孺子呢?」婦人專喜播弄是非。難當聽信婦言,竟將保宗廢去,自稱都督雍、涼、秦三州軍事,兼征西大將軍秦州刺史武都王。
  可巧赫連族滅,上邽空虛,他即命子順收取上邽,充任留守。又授保宗為鎮南將軍,使戍宕昌。保宗謀襲難當,事泄被拘。難當又欲併吞漢中,伺隙思逞。補敘詳明。
  會梁州刺史甄法護,刑政不修,宋主特遣刺史蕭思話代任,思話尚未蒞鎮,那楊難當又乘機先發,調撥兵將,逕襲梁州。甄法護本來糊塗,一切兵備,統已廢弛,驀聞氐眾到來,嚇得魂馳魄散,慌忙挈領妻孥,逃出城外,奔投洋州。氐眾當然入城。
  蕭思話到了襄陽,接得梁州失守的消息,忙遣司馬蕭承之,率五百人前進,長史蕭汪之,率五百人為後應。看官聽著!這蕭承之就是後來齊太祖的父親,前為濟南太守,曾用空城計卻魏。事見前回。此次調任漢中太守,偕思話東行,兼充行軍司馬。既奉思話軍令,作為前驅,自思隨兵太少,應該沿途招募,便陸續收集丁壯,約得千人,乃進據磝頭。
  楊難當焚掠漢中,引眾西還,留將軍趙溫居守梁州,溫令魏興太守薛健據黃金山,副守姜寶據鐵城。鐵城與黃金山相對,僅隔裡許,斲樹塞道,阻截宋軍。蕭承之遣陰平太守蕭坦,進攻二戍,掃除蕪穢,長驅直達,先拔鐵城,繼下黃金山,殺得薛健、姜寶大敗而逃。趙溫親自出馬,來攻坦營,坦又出兵奮擊,舞刀先進,左斲右劈,殺死氐眾數十人。後面兵士隨上,攪破溫陣,溫知不可當,狼狽遁去。坦亦受創,退歸大營養痾,承之另遣司馬錫文祖,往戍黃金山。後隊蕭汪之亦至,還有平西將軍臨川王劉義慶,即道規繼子,見第七回。方出鎮荊州,也遣將軍裴方明,帶兵三千,來助思話。思話派參軍王靈濟,率偏師出洋川,進向南城。氐將趙英,據險扼守,為靈濟所破,將英擒住。南城空虛,無糧可因,靈濟引軍退還,與承之合師。
  承之督令諸軍追擊氐眾,行抵漢津,但見兩岸遍布敵營,中通浮橋,步騎雜沓,戈戟森嚴,料知有一場惡鬥,乃立營佈陣,從容待戰。極寫承之。那敵營中的統帥,乃是楊難當子楊和,會集趙溫、薛健等人,據津拒敵,兵約萬餘。既見宋軍到來,便麾眾來攻,環繞承之行營,至數十匝。承之開營逆戰,因與敵接近,弓箭難施,只好各用短刀,上前力搏。偏氐眾盡穿犀甲,刃不能入,承之急命將士截斷長矟,上系大斧,橫砍過去,每一動手,砍倒氐兵十餘人,氐眾抵敵不住,紛紛溃散。楊和等逃回寨中,放起一把無名火來,將所有營帳及所築浮橋,盡行毀去,退保大桃。
  既而蕭思話、裴方明等一齊馳至,與承之並力進攻,連戰皆捷,不但將大桃敵眾,悉數逐走,就是梁州亦唾手取來。從前楊盛時候,略漢中地,奪去魏興、上庸、新城三郡,至是且盡行克復,漢中全境,無一氏人。楊難當恐宋軍入境,慌忙上表謝罪,宋主義隆,方下詔赦宥。令蕭思話鎮守漢中,加號寧朔將軍。召蕭承之還都,令為太子屯騎校尉,收逮甄法護下獄,賜令自盡。此外有益州賊趙廣,秦州賊馬大玄,先後作亂,俱得蕩平,這也無容細表。
  且說魏主燾既得河南,分兵戍守,加授崔浩為司徒,長孫道生為司空。道生平素儉約,得一熊皮為毯,數十年不易,魏主嘗使歌工作頌,有智如崔浩,廉如道生二語。浩更勸魏主偃武修文,徵求世冑遺逸,得范陽人盧玄,博陵人崔綽,趙郡人李靈,河間人邢穎,渤海人高允,廣平人游雅,太原人張偉等,各授中書博士。惟崔綽以母老為辭,不肯受官。浩又改定律令,除四歲五歲刑律,增一年刑,授議親議貴議功諸例,凡官階九品以上,得酌量減免,婦人當刑而孕,概令延期,待產後百日,始按律取決。闕下懸登聞鼓,使冤民得詣闕伸訴,擊鼓上聞,輿情翕服,國內稱治。一面欲通好江左,息爭安民,乃請命魏主,令散騎侍郎周紹南來,至宋聘問,並乞和親。宋主含糊作答,但遣使臣魏道生報聘,嗣是兩國使節,往來不絕。
  魏主立子晃為太子,又派散騎常侍宋宣至宋,為太子求婚,宋主仍然支吾對付,卒無成議,惟南北和好,約得十餘年,好算是魏主的美意。應該使南人領情。
  宋主義隆,聞魏主求賢恤民,也下了幾道勸農舉才的詔敕,無如親貴擅權,吏胥舞法,就使有幾個遺賢耆老,怎肯冒昧出山,虛縻好爵。武帝時,嘗召武陽人李密為太子洗馬,密願終養祖母劉氏,上了一篇陳情表,決意辭征。作者誤,此係晉武帝。武帝只好收回成命,許令終養。還有譙郡戴逵子顒,承父遺訓,雅好琴書,屢征不起。南陽人宗炳,與妻羅氏,並隱江陵,亦終不就征。他如廣武人周續之,臨沂人王弘之,魯人孔淳之,枝江人劉凝之等,均立志高尚,迭經宋廷召用,並皆固辭。最著名的是尋陽陶淵明先生,他名潛,字元亮,系晉大司馬陶侃曾孫,晉季曾為彭澤縣令,郡遣督郵至縣,故例應束帶迎見,淵明慨然道:「我不能為五斗米折腰!」乃解組自歸。隨賦《歸去來辭》,自明志趣。門前種五柳樹,因作《五柳先生傳》,為己寫照。妻翟氏亦與同志,偕隱栗裡,淵明前耕,翟氏後鋤,並安勤苦,不慕榮利。宋司徒王弘,為江州刺史時,嘗使淵明友人龐通之,齎著酒肴,邀他共飲。淵明嗜酒,欣然應召,入座便飲。俄頃弘至,淵明只自飲酒,不通姓名,既醉即去。平時所著文章,必書年月,但在晉義熙以前,嘗署年號,一入宋初,唯署甲子,隱寓不事宋室的意思。宋主義隆,正擬遣發征車,適淵明病歿,方才罷議,後世號淵明為靖節先生。疊敘高人,以愧干祿之士。
  王弘聞訃,亦歎息不置。元嘉九年,弘進爵太保,才閱月餘,亦即逝世。王華、王曇首又皆病終。荊州刺史彭城王義康已入任司徒,錄尚書事,至是因元老喪亡,遂得專握政權。領軍將軍殷景仁升任尚書僕射,太子詹事劉湛升任領軍將軍。湛本為景仁所引,既沐榮寵,卻暗忌景仁。且前時曾為彭城長史,與義康有僚佐情,遂格外巴結義康,想將景仁擠排出去。是謂小人。偏偏景仁深得主心,更加授中書令兼中護軍。湛未得加官,但命兼任太子詹事,湛益憤怒,與義康並進讒言,詆毀景仁。宋主始終不信,待遇景仁,反且加厚。景仁亦知劉湛排己,嘗對親舊歎息道:「引虎入室,便即噬人!」乃托疾辭職,累表不許,但令他在家養痾。湛尚不能平,擬令兵士詐為劫盜,夜入景仁私第刺殺景仁。謀尚未發,偏有人傳報宋主,宋主亟令景仁徙居西掖門,使近宮禁,因此湛計不行。宋主既知湛陰謀,何不立加窮治,乃使其連害骨肉耶?
  嗣是義康僚屬,及湛相知的友人,潛相約勒,無敢入殷氏門。獨彭城王主簿劉敬文,有父名成,尚向景仁處求一郡守。敬文得悉,忙至湛第,長跪叩首,湛驚問何因?敬文嗚咽道:「老父悖耄,就殷家干祿,竟出敬文意外。敬文不知豫防,上負生成,闔門慚懼,無地自容!為此踵門請罪。」無恥已極。湛徐答道:「父子至親,奈何不先通知,此次且不必說,下次須要加防!」敬文聽了,如遇皇恩大赦一般,又搗了幾個響頭,方才辭出。作者亦太挖苦。
  後將軍司馬庾炳之,頗有才辯,往來殷、劉二家,皆得相契,暗中卻輸忠宋主。宋主屢使炳之傳達密命,往諭景仁,景仁雖稱疾不朝,仍然有問必答,密表去來,俱令炳之代達,劉湛全然未知,但聞炳之出入殷家,也還道是探問疾病,不加猜疑。此等處何獨放心?
  嗣因謝靈運得罪被收,宋主憐他多才,擬加赦宥。彭城王義康,聽劉湛言,說他恃才傲物,犯上作亂,定須置諸重典,乃流戍廣州。究竟靈運有何逆跡,待小子略略敘明。靈運前曾蒙召為秘書監,見第九回。使整理秘閣書籍,補足闕文,且命他撰述晉書。他嘗挾才自詡,意欲入朝參政,不料應召以後,但教他職司翰墨,未免心下怏怏,所以奉命撰史,不過粗立條目,日久無成。及遷任侍中,朝夕引見,或陳詩,或獻字,宋主嘗稱為二寶,輒加歎賞。惟總不令他參預朝綱,因此靈運益覺不平,時常稱疾不朝。有時出郭遊行,兼旬不返,既未表聞,又不請假,廷臣噴有煩言。宋主亦嫌他不守官方,諷令辭職,靈運始上表陳疾,奉旨東歸。
  族父謝方明,為會稽太守,靈運即往省視,與方明子惠連相見,大加賞識。又與東海人何長瑜,潁川人荀雍,泰山人羊璇之,詩酒倡和,聯為知交,惠連亦得與列,稱為四友。謝氏本為名族,靈運得先世遺資,畜養僮奴數百人,又得門生數百,同遊山澤間,窮幽極險,伐木開逕,百姓驚擾,目為山賊。可巧會稽太守,換了一個新任官,叫作孟顗,顗迷信佛教,靈運獨面諷道:「得道須慧業文人,公生天當在靈運前,成佛必在靈運後。」顗深恨此言,遂與靈運有隙,上書奏訐。靈運原是多嘴,孟顗亦覺逞刁。
  靈運忙詣闕自訟,得旨令為臨川內史。一行作吏,仍然游放自若,為有司所糾劾,遣使逮治,偏他抗衡不服,竟將來使執住,且作詩道:「韓亡子房奮,秦帝魯連恥,本自江海人,忠義感君子。」這詩一傳,有司越加借口,稱為逆跡昭著,興兵捕住靈運,請旨正法。還是宋主特別垂憐,連義康面奏諸詞,都未聽從,才得免死流粤。也是靈運命運該絕,又有人奏了一本,說他私買兵器,糾結健兒,欲就三江口起事。那時宋主只好割愛,飭令在廣州棄市。看官!你想靈運是個文人,怎能造反?無非是文辭狂放,觸怒當道,徒落得身首異處,貽恨千秋呢!實是一種文字獄。
  未幾又由劉湛主謀,要把那宋室長城,憑空毀壞。真個是讒人罔極,妨功害能,說將起來,可痛!可恨!當時宋室良將,首推檀道濟,自歷城全師退歸,進位司空,仍然還鎮尋陽。即江州。左右心腹,並經百戰,有子數人,如給事黃門侍郎檀植,司徒從事中郎檀粲,太子舍人檀隰,征北主簿檀承伯,秘書郎檀遵等,又皆秉受家傳,才具卓犖。功高未免震主,氣盛益足陵人,朝廷已時加疑忌,留意豫防。會宋主寢疾,歷久不癒,劉湛密語義康道:「宮車倘有不測,餘無足懮,最可慮的是檀道濟。」義康道:「君言甚是,應如何預先處置?」湛答道:「莫如召他入朝,但托言索虜入寇,要他來都面議,如欲乘此除患,便容易下手了。」
  義康點首稱善,入白宋主,請召道濟入朝。宋主神疲意懶,無暇問明底細,但模糊答應了一聲,義康遂飛詔馳召。道濟接到詔敕,即整裝起行,妻向氏語道濟道:「震世功名,必遭人忌,今無故相召,恐不免及禍哩!」頗有見識,但奉召不入,亦屬非是。道濟道:「詔敕中說有邊患,不得不赴,諒來亦無甚妨礙,卿可放心!」言為心聲,可見道濟存心不貳。隨即啟程入都。
  及至建康,與義康等晤談,義康謂索虜已退,只是主疾可懮。道濟遂入宮問疾,見宋主卻是狼狽,略略慰問,便即趨出。嗣是宋主病勢,牽纏不退,道濟只好在都問安,計自元嘉十二年冬季入都,直至次年春暮,始見宋主少瘥,乃辭行還鎮。方才下船,忽有中使馳至,謂聖躬又復不安,仍命他返闕議事。道濟不敢不依,還入都城,甫至闕下,忽由義康出來,指示禁軍,拿下道濟,且令他跪聽宣敕,旁邊趨出劉湛,即捧敕朗讀道:
  檀道濟階緣時幸,荷恩在昔,寵靈優渥,莫與為比,曾不感佩殊遇,思答萬分,乃空懷疑貳,履霜日久。元嘉以來,猜阻滋結,不義不昵之心,附下罔上之事,固已暴之民聽,彰於遠邇。謝靈運志凶辭丑,不臣顯著,納受邪說,每相容隱,又潛散金貨,招誘剽猾逋逃,必至實繁彌廣,日夜伺隙,希冀非望。鎮軍將軍王仲德,往年入朝,屢陳此跡,朕以其位居台鉉,預班河岳,彌縫容養,庶或能革。而乃長惡不悛,凶慝遂遘,因朕寢疾,規肆禍心。前南蠻行參軍龐延祖,具悉奸狀,密以啟聞。夫君親無將,刑茲罔赦,況罪釁深重,若斯之甚,便可收付廷尉,肅正刑書,事止元惡,餘無所向。特詔!
  道濟聽畢詔書,不禁大憤,張目注視劉湛,好似電閃一般。轉思已落人手,多言無益,索性脫幘投地道:「乃壞汝萬里長城!」說著,即起身自投獄中。那陰賊險狠的劉湛,竟慫慂義康,收捕道濟諸子,令與乃父一同牽出,駢首都市。還有隨從道濟的參軍薛彤,一體收斬。又遣尚書庫部郎顧仲文,建武將軍茅亨,領兵至尋陽,捕系道濟妻向氏,少子夷、邕、演等,及參軍高進之,悉置死刑。道濟有子十一人,統遭駢戮,諸孫亦死,只留邕子孺一人,使續檀氏宗祀。何罪至此?薛彤、高進之,皆有勇力,為道濟所倚任,時人比為關羽、張飛。魏人聞道濟被誅,私自慶賀道:「道濟一死,吳人均不足畏了!」小子走筆至此,也不禁為道濟呼冤。即自錄一詩道:

  百戰經營臣力多,無端讒構起風波。
  都門脫幘留遺恨,壞汝長城可奈何!
  義康與湛既冤殺檀道濟,宋主病亦漸愈。忽有前滑台守將朱修之,自虜中逃歸,替燕求援。欲知燕國詳情,容至下回再敘。
  蕭承之力破氐眾,為蕭氏篡劉之濫觴,故本回特別敘明﹔志功首,即所以記禍始也。劉湛列元嘉五臣之一,而二王迭逝,彭城秉政,乃隱結義康,以排殷景仁,始聯殷而得主寵,繼傾殷而欲自專,小人變詐,幾不勝防,無怪景仁之引為長歎也。謝靈運之被誅,當時謂其逆跡昭著,而史官獨以恃才凌物,為其致禍之由,誠有特見。靈運一文人耳,吟詩遭忌,鍛鍊深文,刑重罰輕,已為可憫。檀道濟以不世之功,罹不測之禍,自壞長城,冤無從訴。乃知陶靖節之歸隱柴桑,自耽鬆菊,其固有加人一等者歟!本回連類匯敘,彰癉從公,益可見下筆之不苟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8 04:30:09

第十二回     燕王弘投奔高麗 魏主燾攻克姑臧



  卻說燕主馮弘,為後燕中衛將軍馮跋弟。跋嘗得罪後燕,亡命山澤。後燕主慕容熙即慕容寶之叔。淫荒失德,跋即乘勢作亂,推慕容氏即慕容寶。養子高云為主,弒慕容熙。雲自稱天王,尋復遇弒,由跋代定國亂,繼為燕主,定都龍城,史家稱為北燕。魏遣使臣於什門至燕,敕令稱藩,馮跋不從,拘住於什門,迫令投降。什門不屈,跋亦不肯遣歸,魏遂與燕有隙,屢次鏖兵。既而馮跋病劇,命太子翼攝政,跋妃宋氏,欲立親子受居,迫翼退居東宮。跋弟弘乘間入閣,便即篡位,跋竟驚死。弘殺太子翼,及跋子弟百餘人。
  魏主燾再督兵伐燕,連敗燕兵,燕尚書郭淵,勸弘送款獻女,向魏求和。弘搖首道:「負釁在前,結怨已深,就使屈志降敵,也未必保全,不如另圖別計。」乃再行調兵,與魏相持,魏降將朱修之,系懷祖國,因魏主自出攻燕,擬與前時被俘諸南人,聯絡起事,往襲魏主,事成歸宋。當下商諸毛修之,毛修之亦係宋臣,被擄多年,甘心事魏,不肯相從。同名不同姓,同跡不同心,我為一歎。毛修之被擄見第六回。朱修之恐他泄謀,逃奔入燕。燕主弘遣令歸宋,乞師北援,因即汎海南行,仍返故都。看官!你想此時的彭城王義康,及領軍將軍劉湛,方自壞長城,冤殺良將,還有何心去援北燕,再伐北魏!朱修之替燕求救,徒托空言,惟得了一個官職,充任黃門侍郎,沒奈何蹉跎過去。
  魏主燾聞南人謀變,引兵西還,燕得苟延旦夕。不意內訌復起,反召外侮,遂令馮弘自取危禍,從此敗亡。
  原來弘妻王氏,生有三子,長名崇,次名朗,又次名邈,妾慕容氏生子王仁,及弘已篡國,以妾為妻,竟立慕容氏為後,王仁為太子。崇受封長樂公,出鎮遼西,朗與邈私議道:「今國家將亡,無人不曉,我父又聽慕容氏讒言,恐我兄弟要先遭慘禍了,不如先走為是。」乃同奔遼西,勸兄降魏。嫡庶相爭,非亂即亡,弘之得國也在此,其失國也亦在此,可謂天道好還。崇遂使邈赴魏都,舉郡請降。
  馮弘聞三子賣國,勃然大怒,立遣部將封羽往討。崇再向魏求救,魏授崇為車騎大將軍,兼幽、平二州牧、封遼西王,食遼西十郡。更派永昌王拓跋健,左僕射安原,往援遼西,進攻龍城。拓跋健到了遼西,探得燕將封羽,在凡城駐兵,便遣裨將樓勃,率五千騎兵往攻,封羽不戰即降,凡城復為魏有。
  馮弘大懼,不得已遣使至魏,情願納女求成。魏主燾索還於什門,且令燕太子王仁為質,方許罷兵。弘乃遣於什門歸燕,什門在燕二十一年,終不屈節,魏主比為蘇武,拜治書御史。惟弘子王仁,仍未遣往,由魏使征令入朝。弘鍾愛少子,當然遲疑,更兼寵後慕容氏,從旁阻撓,掩袖工啼,牽袍搵淚,惹得這位燕王弘,倍加憐惜,寧可亡國,不肯割愛。小不忍,則亂大謀。
  散騎常侍劉滋入諫道:「從前蜀劉禪依山為固,吳孫皓據江為城,後來頓為晉俘,可見得強弱不同,終難倖免。今魏比晉強,我且不如吳蜀,若不從魏命,恐速危亡,還請陛下暫舍太子,令他入魏。一面修政治,撫百姓,收離散,賑饑窮,勸農桑,省賦役,維持國本,返弱為強,那時魏主亦不敢輕視,太子自得重歸了。」計劃甚是。道言未絕,弘已拍案道:「你也有父子情誼,難道教朕送兒就死麼?」滋亦抗聲道:「陛下遣子往魏,子未必死,國家可保﹔否則危亡在即,不但失一太子呢!」弘更大怒道:「逆臣咒詛朕躬,罪無可赦,左右快將他出朝門,斬首報來!」左右一聲遵旨,便將劉滋出,一刀了命。可與龍逢、比乾共傳不朽,故本書不肯略過。
  隨即叱還魏使,另遣使至建康,稱藩乞援。宋廷稱他為黃龍國,會燕使齎還詔書,封弘為燕王,但未嘗出師相救,弘料不可恃,再命部將湯燭,奉貢魏都,托言太子有疾,故未遣質。魏主燾知他飾詞,下詔逐客。先命永昌王拓跋健等伐燕,割取禾稼,繼命驃騎大將軍樂平王拓跋丕,鎮東大將軍徒河、屈垣等,帶領騎兵四萬,直搗龍城。弘聞報大懼,亟備牛酒犒師。魏將屈垣先到城下,由弘遣發部吏,牽羊擔酒,犒勞魏兵,並令太常卿楊崏求和。屈垣道:「汝國不送侍子,所以我軍前來﹔如果悔罪投誠,速將侍子獻出,不得遲延!」楊崏唯唯而還。屈垣待了一日,未見複音,乃縱兵大掠,虜得男女六千餘口。未幾拓跋丕亦至,麾兵薄城。燕主弘既懮外侮,復捨不得膝下寵兒,害得徬徨失措,晝夜不安。沒奈何再遣楊崏出城,限期送入侍子,求他退兵。拓跋丕總算應允,許以一月為期,自率四萬騎兵,及所掠人口,從容退去。轉眼間限期已滿,弘仍未踐約,楊崏一再入勸,弘答道:「我終不忍出此,萬一事急,不如東投高麗,再圖後舉。」崏對道:「魏用全國兵力,來壓我國,理無不克,高麗也是異族,始雖相親,終必為變,不可不防!」燕臣非無智慮。弘終不從,密遣尚書陽伊,東往高麗,請發兵相迎。陽伊未返,魏師又來,弘又向魏進貢方物,願送侍子入質。魏主燾到了此時,卻不肯應許了,魏平東將軍娥清,安西將軍古弼,奉魏主命,率精騎萬人,殺入燕境,再檄平州刺史拓跋嬰,調集遼西諸軍,一齊會合,鼓行而進,攻陷白狼城,入搗燕都。湊巧燕尚書陽伊,也乞得高麗兵將數萬人,來迎燕主,進屯臨川。燕尚書令郭生,不欲東遷,驟開城門納魏兵。魏兵疑他有詐,未敢逕入,郭生竟勒兵攻弘。弘急引高麗將葛盧、孟光入城,與生交鋒。生中箭倒斃,餘眾奔散。葛盧、孟光,乘勢掠取武庫,搬出甲冑刀械,頒給高麗兵士。高麗兵易去舊褐,煥然一新,且見城中人民殷實,索性任情打劫,徹夜不休。燕民何辜!燕主弘遂迫民東徙,縱火焚去宮闕,但攜細軟什物,出城啟行。令後妃宮人被甲居中,陽伊率兵外護,葛盧、孟光殿後,方軌並進,綿亙八十餘里。
  魏將古弼因高麗兵眾,立營自固,作壁上觀。至燕主東行,弼正舉酒獨酌,陶然忘情。忽由部將高苟子入報,請率騎兵追擊燕人,弼已含有醉意,拔刀斲案道:「誰敢打斷老夫酒興,如再多言,便即斬首!」高苟子伸舌而退。弼醉後就寢,翌日始醒,聞燕主已經遁去,始有悔意,乃率兵馳入龍城,據實奏報。不到數日,即有檻車到來,責弼擁兵縱寇,把他拘去,並召還娥清,一律加罪,黜為門卒。另派散騎常侍封撥,馳詣高麗,飭他送弘入魏。
  高麗王高璉不肯送弘,但復書魏都,謂當與馮弘俱奉王化。魏主燾恨他違命,擬發兵進討,還是樂平王丕上書規諫,方才罷議。弘到瞭高麗,由高璉遣人郊勞道:「龍城王馮君,遠來敝郊,敢問士馬勞苦否?」弘且慚且憤,還要擺著皇帝架子,使人齎著詔書,譙讓高璉,太不自量。高璉未免動怒,不許入城,但令弘寓居平郭,嗣復徙往北豐。弘侈然自大,政刑賞罰,獨行獨斷,仍與在龍城時相似,惹得高璉怒上加怒,竟遣發騎士,馳至北豐,奪去馮弘侍臣,並把他太子王仁,一並拘去。令人一快。
  看官試想!這馮弘為了愛子嬌妻,甘心棄國,此時仍弄到父子生離,哪得不悲憤交集?當下再遣密使,奉表宋廷,哀求援助,宋主遣吏王白駒等往迎馮弘,且飭高璉給資遣送。高璉益加憤恨,索性差了兩員大將,一是孫漱,一是高仇,帶了數百兵士,至北豐殺死馮弘,並弘子孫十餘人。慕容後如何下落,可惜史中未詳。
  北燕自馮跋篡立,一傳即亡。高璉陽諡弘為昭成皇帝,但說他因病暴亡,浼王白駒返報宋主。宋主原不過貌示懷柔,既聞馮弘病歿,也就罷休,不復追詰了。
  魏主燾既滅北燕,乃進圖北涼。北涼沮渠氏,世為匈奴左沮渠王,以官為姓。後涼主呂光,背秦自立,用那沮渠羅仇為尚書,後涼興滅,見《兩晉演義》。出伐西秦,竟致敗績。呂光歸罪羅仇兄弟,將他處斬,羅仇從子蒙遜,起兵報怨,推太守段業為涼州牧,自為部將,擊敗後涼,擒住呂光姪呂純。段業遂自稱涼王,用蒙遜為尚書左丞,歷史上稱為北涼。蒙遜功高權重,為業所忌,出為西平太守,因密約從兄男成,謀共除業。男成亦輔業有功,不從蒙遜計議,蒙遜先譖男成,令業賜男成自盡,然後托詞糾眾,為兄報仇。陰害從兄,為弒主計,仁義安在?遂攻入涼州,弒了段業,自為大都督大將軍涼州牧,兼張掖公。至後涼為後秦所滅,令南涼主禿髮傉檀據守姑臧,蒙遜擊走傉檀,即將姑臧奪來,作為國都,挈族遷居,加號河西王。嗣又破滅西涼,得地更廣。蒙遜滅西涼見第七回。嘗遣使通好江南,迭受冊封,又遣子安周入侍北魏,魏亦遣官授冊。兩頭討好,計亦甚狡。僭號至二十餘年,免不得驕淫起來。西僧曇無讖自言能使鬼治病,且有秘術,為蒙遜所信重,尊為聖人,令諸女及子婦,皆往受教。恐他是肉身說法。魏主燾獨信道教,甚嫉釋徒,聞蒙遜禮事西僧,遂遣尚書李順,往征無讖。蒙遜抗命不遣,因此失魏主歡。李順屢至姑臧,蒙遜漸不為禮,甚至箕踞上坐,受書不拜。順正色道:「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周天子賜祚,命無下拜。桓公猶謹守臣道,下拜登受。今王不及齊桓,我朝又未嘗諭王免拜,乃反驕蹇無禮,莫非輕視我朝不成!」這一席話,說得蒙遜神色悚惶,方起拜受詔。
  順辭行歸魏,魏主問燾及涼事,順答道:「蒙遜控制河右,將三十年,粗識機謀,綏集荒裔,雖不能貽厥孫謀,尚足傳及一世。惟禮為德輿,敬為德基,蒙遜無禮不敬,死期將至,不出一兩年,就當斃命了。」魏主復問道:「易世以後,何時當滅?」順又道:「蒙遜諸子,臣皆見過,統是庸才,惟敦煌太守牧犍,較有器識,繼位必屬此人,但終不及乃父,這乃是天授陛下呢。」魏主喜道:「能如卿言,朕當記著!」果然過了一年,北涼遣使告哀,說是蒙遜已歿,由世子牧犍嗣位。魏主謂李順道:「卿言已驗,看來朕取北涼,亦當不遠了。」乃進授安西將軍,仍令他齎送封冊,拜牧犍為涼州刺史兼河西王。
  牧犍有妹興平公主,曾由魏主求為夫人,蒙遜前已允諾,尚未遣送,至是牧犍奉父遺命,特派右丞李繇,送妹入魏,得冊為右昭儀。魏主亦願將親妹武威公主,嫁與牧犍,牧犍仍遣李繇迎歸。彼此聯姻,共敦睦誼,總道是親戚關係,可以無虞,偏魏主征令牧犍子封壇,入侍左右。牧犍雖然不願,也只好惟命是從。且因魏使李順,仍然往來,特厚加饋賂,托他斡旋,所以魏主欲依順前言,加兵北涼,均經順婉言勸止,暫免兵戈。
  忽有老人在敦煌東門,投入書函,函中寫著:「涼王三十年若七年,」守吏得書,視為奇事,四處尋覓老人,並無下落,乃將原書呈獻牧犍。牧犍也是不懂,召問奉常張慎,奉常宦官。慎答道:「臣聞虢國將亡,有神降莘,願陛下崇德修政,保有三十年世祚﹔若好游畋,耽酒色,臣恐七年以後,必有大變。」
  可作警鐸。牧犍聽了,很是不樂。
  原來牧犍有嫂李氏,色美好淫,牧犍兄弟三人,均與通姦,惟婦人格外勢利,對著牧犍,特別加媚,大得牧犍歡心,獨王後拓跋氏即武威公主。看不過去,常有怨言。李氏遂與牧犍姊密商,寘毒食中,謀斃王後。牧犍姊何故通謀,莫非想做魯文姜麼?幸拓跋氏稍稍進食,便覺腹痛,自知遇毒,即令內侍飛報魏主。魏主燾急遣解毒醫官,乘傳往救,始得告痊。醫官還報魏主,魏主又傳諭牧犍,索交李氏,牧犍與李氏結不解緣,怎肯將她獻出,佯對魏使,將李氏黜居酒泉,其實是辟窟藏嬌,仍與往來。
  魏主再遣尚書賀多羅至涼州,探伺牧犍舉動。多羅返報,謂牧犍外修臣禮,內實乖悖,魏主乃更問崔浩。浩答道:「牧犍逆萌已露,不可不誅!」於是大集公卿,會議出師。自奚斤以下三十餘人,統說牧犍心雖未純,職貢無闕,朝廷待以藩臣,妻以公主,原為羈縻起見,今罪惡未彰,應加恕宥。且北涼土地鹵瘠,難得水草,若往攻不下,野無所掠,反致進退兩難,不如不討為是。魏主因李順常使北涼,復詳加諮詢。順至北涼已有十二次,前時亦嘗得蒙遜賂遺,及牧犍嗣立,贈饋加厚,乃偽語道:「姑臧附近一帶,地皆枯石,野無水草,城南天梯山上,冬有積雪,深至丈餘,春夏消釋,下流成川,居民引以灌溉。若我軍往討,彼必決通渠口,泄去積水,並且無草可資,人馬饑渴,如何久留!奚斤等所言,不為無見,還請陛下三思!」
  魏主召入崔浩,與述眾議,浩對眾辯論道:「《漢書·地理志》曾謂涼州畜產,素來饒富,若無水草,畜何由蕃?且前人築造城郭,建設郡縣,定有地利可因,難道無水無草,尚可立足麼?如謂人民汲飲,全恃雪水,試想雪水消融,僅足斂塵,何能通渠灌溉?似此妄言,只可欺人,何能欺我!」數語道破,不啻親睹。李順又接口道:「眼見是真,耳聞是假,我嘗親見,何必多辯!」浩厲聲道:「汝受人金錢,便以為我目不見,樂得替人掩飾麼?」順被浩說出心病,禁不住滿面羞慚,低首而退。奚斤亦即趨出。
  振威將軍伊馛獨留白魏主道:「涼州若果無水草,涼人如何立國?眾議皆不可用,請從浩言!」魏主乃治兵西郊,下敕親征,留太子晁監國,宜都王穆壽為輔。又使大將軍嵇敬,率二萬人屯漠南,防禦柔然,自率大軍登程。傳詔北涼,數牧犍十二罪,結末有數語道:「汝若親率群臣,委贄遠迎,謁拜馬首,尚不失為上策﹔至六軍既臨,面縛輿櫬,已是下策﹔倘執迷不悟,困死孤城,自甘族滅,為世大戮,乃真正無策了。」
  牧犍受詔不報,魏主遂由雲中渡河,至上郡屬國城,部分諸軍,命永昌王拓跋健,尚書令劉潔,與常山王拓跋素為先鋒,兩道並進,樂平王拓跋丕,陽平王杜超為後繼,用平西將軍禿髮源賀為嚮導。源賀系禿髮傉檀子,入魏拜官,由魏主詢問征涼方略,源賀答道:「姑臧城旁,有四部鮮卑,均系祖父舊民,臣願處軍前,宣揚威信,他必相率歸命。外援既服,取孤城如反掌了。」魏主稱善。源賀沿途招慰,收得諸部三萬餘人,魏軍得專攻姑臧。永昌王拓跋健,掠得河西畜產二十餘萬頭,北涼大震。
  牧犍向柔然求救,柔然路遠不至,乃遣弟董來領兵萬人,出戰城南,略略爭鋒,便即溃退。牧犍嬰城固守,魏主親自督攻,見姑臧附近,水草甚饒,顧語崔浩道:「卿言已驗,可恨李順欺朕!」浩答道:「臣原不敢虛言呢。」魏主又遣使入城,諭令牧犍速降,牧犍還未肯應命,等到城中內溃,兄子萬年,領眾降魏,牧犍乃無法可施,面縛出降。計自牧犍嗣位至此,正滿七年。回應老人書中語。
  魏主但詰責數語,仍令釋縛,以妹婿禮相待。一面統軍入城,收撫戶口二十餘萬,所得倉庫珍寶,不可勝計。又使張掖王禿髮保周,龍驤將軍穆羆等,分徇諸部,雜胡聞風降附,又得數十萬人。魏主遂留樂平王丕及征西將軍賀多羅,鎮守涼州,命牧犍帶領宗族,及吏民三萬戶,隨歸平城,北涼遂亡。
  尚有牧犍弟無諱、宜得、安周等,前曾分戍沙州、酒泉、張掖等處,至此為魏軍所攻,相繼奔散。無諱又收集遺眾,更取酒泉,由魏主再遣永昌王健,督軍往討。無諱窮蹙,方才請降。魏授無諱為征西大將軍兼酒泉王,又封萬年為張掖王。無諱復有異志,再經魏鎮南將軍尉眷往擊,無諱食盡,與弟安周西走鄯善。鄯善王比龍怯走,城為無諱所據。無諱兄弟,又還據高昌,遣部吏汜雋奉表宋廷。宋封無諱為征西大將軍河州刺史河西王,都督涼、河、沙三州軍事。無諱病死,弟安周繼得宋封,仍襲兄職,後為柔然所並。
  萬年調任冀、定二州刺史,復坐謀叛罪賜死,就是牧犍父子,留居平城,忽被魏人告訐,說他隱蓄毒藥,姊妹皆為左道,朋行淫佚,毫無愧顏。終為西僧所誤。魏主遂將沮渠昭儀,勒令自盡,也怕做元緒公麼?並令司徒崔浩,賜牧犍死,誅沮渠氏宗族數百人。惟牧犍妻武威公主,系是魏主胞妹,才得保全。小子有詩歎道:

  休言婚媾本相親,隙末凶終反喪身﹔
  才識丈夫應自立,事功由己不由人。
  魏主已滅北涼,大河南北,盡為魏有,只有一氐王楊難當,尚據上邽,一隅僅保,免不得同就滅亡。欲知後事,再閱下回。
  北燕、北涼,興亡之跡不同,而其因女色而亡也則同。馮弘以妾為妻,偏愛少子,沮渠、牧犍以叔盜嫂,下毒正妃,卒皆得罪強鄰,同歸覆滅。故弘之有妾慕容氏,牧犍之有嫂李氏,實皆燕涼之禍水,而以美色傾人家國者也。然馮弘之得國也,由於乃兄之寵宋夫人,嫡庶相爭,因亂竊位,故其受報也亦在於寵妾﹔沮渠、牧犍之嗣國也,由於乃父之譖殺男成,昆季相戕,托名報怨,故其受報也即在於豔嫂。報應之來,遲早不爽,閱者觀於燕、涼之遺事,有以知亡國之由來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8 04:30:32

第十三回     捕奸黨殷景仁定謀 露逆萌范蔚宗伏法



  卻說氐帥楊難當,自梁州兵敗,保守己土,不敢外略,每年通使宋魏,各奉土貢。過了年餘,復自稱大秦王,立妻為王後,世子為太子,也居然大赦改元。釋出兄子楊保宗,使鎮薰亭。魏主燾聞難當僭號,即命樂平王拓跋丕,尚書令劉絜等,率軍進討。先遣平東將軍崔頤齎奉詔書,往諭難當,難當大懼,情願將上邽歸魏,令子順引還仇池。魏主才算允議,但飭拓跋丕入上邽城,撫慰初附,全軍還朝。
  看官聽著!從前東晉時代,五胡並起,迭為盛衰,先後凡十六國,二趙前趙、後趙。四燕前燕、後燕、南燕、北燕。三秦前秦、後秦、西秦。五涼前涼、後涼、南涼、西涼、北涼。還有成夏,到了晉亡宋興,只有夏赫連氏,北燕馮氏,北涼沮渠氏,尚算存在。魏主燾連滅三國,滅夏見第九回,滅燕滅涼見前回。於是竊據一方的酋長,剗除殆盡。總計十六國的土地,惟李雄據蜀稱成,三傳為晉所滅,中經譙縱攻取,復由劉裕克復。見第四回。裕篡晉祚,蜀亦由晉歸宋,此外統為北魏所並,所以中國疆域,宋得三四,魏得六七,兩國對峙,劃分南北,後世因稱為南北朝。總揭數語,為上文結束,俾閱者醒目。
  魏以此時為最盛,威震塞外。就是西域諸國,如龜茲、疏勒、烏孫、悅般、渴槃陀、鄯善、焉耆、車師、粟特九大部落,先後入貢。遠如破落那、者舌二國,去魏都約萬五千里,亦向魏稱臣,極西如波斯,極東如高麗,統皆服魏,獨柔然不服,經魏主屢次出師,逐出漠北,部落亦漸漸離散,不敢入犯。魏主燾乃專意修文,命司徒崔浩,侍郎高允,纂修國史,訂定律歷,尚書李順,考課百官,嚴定黜陟。順素性貪利,未免受賄,品第遂致不平,魏主察破贓私,並憶及前時保庇北涼,面欺誤國等情,索性兩罪並發,立賜自盡﹔仕途為之一肅。
  惟當時有嵩山道士寇謙之,宗尚道教,自言遇老子玄孫李譜文,授以圖籍真經,令佐輔北方太平真君,因將神書獻入魏主。魏主轉示崔浩,浩竟擬為河圖洛書,極言天人相契,應受符命,說得魏主欣慰無似,下詔改元,稱為太平真君元年。即宋元嘉十七年。尊寇謙之為天師,立道場,築道壇,親受符箓。謙之請魏主作靜輪官,高約數仞,使雞犬無聞,才可上接天神。崔浩在旁慫慂,工費巨萬,經年不成。崔浩為北魏智士,奈何迷信異端?太子晃入諫道:「天人道殊,高下有定,怎能與神相接?今耗府庫,勞百姓,無益有損,不如勿為。」魏主不聽,一意信從寇謙之。
  這且慢表。且說宋主義隆,素好儉約,嘗戒皇后袁氏,服飾毋華,袁後亦頗知節省,得宋主歡。惟後族寒微,不足自贍,每由後代求錢帛,接濟母家。宋主雖然照允,但不肯多給,每約錢只三五萬緡,帛只三五十匹,後來選一絕色麗姝,納入後宮,大得宋主寵愛,不到數年,便加封至淑妃,與皇后止差一級。這淑妃姓潘,巧笑善媚,有所需求,輒邀宋主允許。袁皇后頗有所聞,故意轉托潘妃,向宋主索求三十萬緡。果然片語回天,求無不應,僅隔一宿,即由潘妃報達袁後,如數給發。袁皇后佯為道謝,暗中卻深怨宋主,並及潘妃。往往托病臥牀,與宋主不願相見。
  宋主得新忘舊,把袁皇后置諸度外,每日政躬有暇,即往西宮餐宿。潘淑妃產下一男,取名為濬,母以子貴,子以母貴,潘淑妃越加專寵,宋主義隆亦越覺垂憐。區區老命,要在她母子手中送死了。古人有言,蛾眉是伐性的斧頭,況宋主本來羸弱,自為潘淑妃所迷,越害得精神恍惚,病骨支離﹔一切軍國大事,統委任彭城王義康。
  義康外總朝綱,內侍主疾,幾乎日無暇晷,就是宋主藥食,必經義康親嘗,方准獻入。友愛益篤,倚任益專,凡經義康陳奏,無不允准。方伯以下,俱得義康選用,生殺予奪,往往由錄命處置,義康錄尚書事,見十一回。勢傾遠近,府門如市。義康聰敏過人,好勞不倦,所有內外文牘,一經披覽,歷久不忘,尤能鉤考釐剔,務極精詳。惟生平有一極大的壞處,不學無術,未識大體。他自以為兄弟至親,不加戒慎,朝士有才可用,並引入己府,又私置豪僮六千餘人,未嘗稟報,四方獻饋,上品概達義康,次品方使供御。宋主嘗冬月啖柑,嫌它味劣。義康在側,即令侍役至己府往取,擇得甘大數枚,進呈宋主,果然色味俱佳,宋主不免動了疑心。還有領軍劉湛,仗著義康權勢,奏對時輒多驕倨,無人臣禮,宋主益覺不平。殷景仁密表宋主,謂相王權重,非社稷計,應少加裁抑,宋主也以為然。
  義康長史劉斌、王履、劉敬文、孔胤秀等,均諂事義康,見宋主多疾,嘗密語義康道:「主上千秋以後,應立長君,」這句話是挑動義康,明明有兄終弟及,情願擁立義康的意思。可巧袁皇后一病不起,竟爾歸天,宋主悼亡念切,也累得骨瘦如柴,不能視事。原來宋主待後,本來恩愛,不過因潘妃得寵,遂致分情。袁皇后憤恚成疾,竟於元嘉十七年孟秋,奄奄謝世。臨終時由宋主入視,執袁後手,唏噓流涕,問所欲言。袁後不答一詞,但含著兩眶眼淚,注視多時,既而引被覆面,喘發而亡。宋主見了袁後死狀,免不得自嗟薄倖,悲悔交乘,特令前中書侍郎顏延之作一誄文,說得非常痛切,益使宋主悲不自勝,嘗親筆添入撫存悼亡感今懷昔八字,特詔諡後為元,哀思過度,舊恙復增。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好幾日不進飲食,遂召義康入商後事,預草顧命詔書。義康還府,轉告劉湛。湛說道:「國勢艱難,豈是幼主所可嗣統?」義康流涕不答,湛竟與孔胤秀等,就尚書部曹索檢晉立康帝故例,康帝系成帝弟,事見晉史。意欲推戴義康,其實義康全未預聞。哪知宋主服藥有效,得起沈痾,漸漸聞知劉湛密謀,總道是義康串同一氣,疑上加疑。義康欲選劉斌為丹陽尹,宋主不允,義康倒也罷議,偏劉湛從旁窺察,引為己懮,不幸母又去世,丁艱免職,湛顧語親屬道:「這遭要遇大禍了!」汝亦自知得罪麼?
  先是殷景仁臥疾五年,常為劉湛等所讒毀,虧得宋主明察,不使中傷。及湛免官守制,景仁遽令家人拂拭衣冠,似將入朝,家人統莫明其妙。到了黃昏,果有密使到來,立促景仁入宮。景仁戴朝冠,服朝衣,應召趨入,見了宋主,尚自言腳疾,由宋主指一小牀輿,令他就坐,密商要事。看官道為何因?就是要收誅劉湛,黜退義康的密謀。景仁一力擔承,便替宋主下敕,先召義康入宿,留止中書省。待至義康進來,時已夜半,復開東掖門召沈慶之。慶之為殿中將軍,防守東掖門,驀聞被召,猝著戎服,縛褲逕入。宋主驚問道:「卿何故這般急裝?」慶之答道:「夜半召臣,定有急事,所以倉猝進來。」宋主知慶之不附劉湛,遂命他捕湛下獄,與湛三子黯、亮、儼,及湛黨劉斌、劉敬文、孔胤秀等。
  時已天晚,當即下詔暴湛罪惡,就獄誅湛父子,及湛黨八人。一面宣告義康,備述湛等罪狀。義康自知被嫌,慌忙上表辭職,有詔出義康為江州刺史,往鎮豫章,進江夏王義恭為司徒,錄尚書事。義康待義恭到省,便即交卸,入宮辭行。宋主唯對他慟哭,不置一言,義康亦涕泣而出。宋主遣沙門慧琳送行,義康問道:「弟子有還理否?」慧琳道:「恨公未讀數百卷書!」義康尚將信將疑,悵悵辭去。夢尚未醒。驍騎將軍徐湛之,系是帝甥,為會稽長公主所出,公主嫁徐逵之見第九回。至是亦坐劉湛黨,被收論死。會稽長公主聞報,倉皇入宮,手中攜一錦囊,擲置地上,囊內貯一衲布衫襖,取示宋主,且泣且語道:「汝家本來貧賤,此衣便是我母與汝父所制,今日得一飽餐,便欲殺我兒麼?」宋主瞧著,也不禁淚下。這衲布衫襖的來歷,系是宋武微賤時,由臧皇后手制,臧後薨逝,留付公主道:「後世子孫,如有驕奢不法,可舉此衣相示。」公主奉了遺囑,因將此衣藏著,這次正好取用,引起宋主悵觸,乃將湛之赦免。
  吏部尚書王球,素安恬淡,不阿權貴,獨兄子履為從事中郎,深結劉湛,往來甚密,球屢戒不悛。及湛在夜間被收,履聞變大驚,徒跣告球,球從容自若,命僕役代為取鞋,且溫酒與宴,徐徐笑問道:「我平日語汝,汝可記得否?」履附首嗚咽,不敢答言。球見他觳觫可憐,方道:「有汝叔在,汝怕什麼?但此後須要小心!」履始泣謝。越日詔誅湛黨,履果免死,但褫奪官職,不得再用。球卻得進官僕射,受任未幾,即稱疾乞休,卒得令終。熱中者其視之。
  宋主命殷景仁為揚州刺史,仍守本官,尚書劉義融為領軍將軍。又因會稽長公主的情誼,特任徐湛之為中護軍,兼丹陽尹。會稽長公主入宮道謝,由宋主留與宴飲,相敘甚歡。公主忽起,離座下拜,叩首有聲。宋主不知何意,慌忙下座攙扶,公主悲咽道:「陛下若俯納愚言,方敢起來。」宋主允諾,公主乃起,隨即說道:「車子歲暮,必不為陛下所容,今特替他請命!」說著,淚如雨下,宋主亦覺欷歔,便與公主出指蔣山道:「公主放心,我指蔣山為誓,若背今言,便是負初寧陵!」即宋武陵。公主乃破涕為歡,入座再飲,興盡始辭。看官欲問車子為誰?車子就是彭城王義康小字。宋主又將席間餘酒,封賜義康,並致書道:「頃與會稽姊飲宴,記及吾弟,所有餘酒,今特封贈。」義康亦上表謝恩,無容絮述。
  惟殷景仁既預誅劉湛,兼領揚州,忽致精神瞀亂,變易常度。冬季遇雪,出廳觀望,愕然失色道:「當閤何得有大樹?」尋復省悟道:「我誤了!我誤了!」遂返寢臥榻,囈語不休。才閱數日,一命嗚呼!或說是劉湛為祟,亦未知真否,小子未敢臆斷,宋主追贈司空,賜諡文成,揚州刺史一缺,即授皇次子始興王濬。
  宋主長子名劭,已立為太子,次子濬年尚幼衝,偏付重任,州事一切,悉委任後軍長史范曄,主簿沈璞。曄字蔚宗,具有雋才,後漢書百二十卷,實出曄手,幾與司馬遷、班固齊名。惟素行佻達,廣置妓妾,常為士論所鄙。曄尚謂用不盡才,屢懷怨望。宋主愛他才具,令為揚州長史,嗣又擢任左衛將軍,兼太子詹事,與右衛將軍沈演之,分掌禁旅,同參機密。吏部尚書何尚之,入諫宋主道:「范曄志趨異常,不應內任,最好是出為廣州刺史,距都較遠,免致生事,尚可保全。若在內構釁,終加鈇鑕,是陛下憐才至意,反不能慎重如始了!」宋主搖首道:「方誅劉湛,復遷范曄,人將疑朕好信讒言,但教知曄性情,預為防範,他亦怎能為害呢!」忠言不聽,終致誤事。尚之不便再言,只好趨退。
  彭城王義康出鎮江州,越年表辭刺史,乃令都督江、處、廣三州軍事。前龍驤將軍扶令育,詣闕上書請召還義康,恊和兄弟,偏偏觸動主怒,下獄賜死。宋主始終疑忌義康,只因會稽長公主在內維持,義康還得無恙。公主又因竟陵王義宣,衡陽王義季,年已濅長,未邀重任,亦嘗與宋主談及,請令出鎮上游。宋主不得已任義宣為荊州刺史,義季為南兗州刺史,已而復調義季鎮徐州。
  先是廣州刺史孔默之,因贓得罪,由義康代為奏解,方邀寬免。默之病死,有子熙先,博學文史,兼通數術,充職員外散騎侍郎。他感義康救父深恩,密圖報效。嘗按天文圖讖,料宋主必不令終,禍由骨肉,獨江州應出天子。後事果如所料,可惜尚差一著。當下屬意義康,總道是江州應讖,可以乘機佐命,一則期報私惠,二則借立奇功,主見已定,伺機待發。
  好容易待了兩三年,無隙可乘,熙先孤掌難鳴,必須聯結幾個重臣,方可起事。左瞻右矚,只有范曄自命不凡,常懷觖望,或可引與同謀。乃先厚結曄甥謝綜,使為先容。綜為太子中書舍人,本與曄並處都中,朝夕過從,樂得引了熙先,同往見曄。曄與熙先談論今古,熙先應對如流,已為曄所器重,曄素好博,熙先又故意輸錢,買動曄歡,曄遂格外親愛,聯作知交。熙先以摴蒲買歡,實開後世干祿法門。熙先因從容說曄道:「彭城王英斷聰敏,神人所歸,今遠徙南陲,天下共憤,熙先受先君遺命,願為彭城王效死酬恩,近見人情騷動,天文舛錯,正是智士圖功的機會。若順天應人,密結英豪,表裡相應,發難肘腋,誅異己,奉明聖,號令天下,誰敢不從,未知尊見以為何如?」曄聽他一番言語,禁不住錯愕失色。熙先又道:「公不見劉領軍麼?挾權千日,碎首一朝。公自問諒不及劉領軍,萬一禍及,不可幸逃,若乘勢建功,易危為安,享厚利,收大名,豈不較善!」再進一步,是曉以利害。曄尚沈吟不決,熙先復說道:「愚尚有一言,不敢不向公直陳,公累世通顯,乃不得連姻帝室,人以犬豕相待,公豈不知恥!尚欲為人效力麼?」更進一步,是抉透隱情。這數語激起曄恨,不由的感動起來。曄父范泰,曾任為車騎將軍,從伯弘之,襲封武興縣五等侯,只因門無內行,不得與帝室為婚,曄原引為恥事,所以被熙先揭破,遂啟異圖。熙先鑒貌辨色,已知曄被說動,便與曄附耳數語,曄點首示意,熙先乃出。
  謝綜嘗為義康記室參軍,綜弟約娶義康女為妻,當然與義康聯絡。又有道人法略,女尼法靜,皆受義康豢養,素感私恩,並與熙先往來。法靜妹夫許曜,領隊在台,約為內應。就是中護軍丹陽尹徐湛之,本是義康親黨,熙先更與連謀,並羼入前彭城府史仲承祖,日夕密議廢立事。三個縫皮匠,比個諸葛亮,況有十數人主謀,便自以為諸葛亮復生,定可成功。當下想出一法,擬嫁禍領軍將軍趙伯符,誣他逞凶行弒,由范曄、孔熙先等入平內亂,迎立彭城王義康。逞情妄噬,怎得不敗?一面由熙先遣婢彩藻,隨女尼法靜往豫章,先與義康接洽,及法靜、彩藻還都,熙先又恐彩藻泄言,把她鴆死。殘忍。又詐作義康與湛之書,令在內執除讒慝,陽示同黨,待期舉發。
  適衡陽王義季辭行出鎮,皇三子武陵王駿,簡任雍州刺史,皇四子南平王鑠,也出為南豫州刺史,同日啟行。宋主賜餞武帳岡,親往諭遣。熙先與曄,擬即就是日作亂,許曜佩刀侍駕,曄亦在側。宋主與義季等共飲,曜一再指刀,斜目視曄,究竟曄是文人,膽小如鼷,累得心驚肉跳,始終未敢動手。原來是銀樣鑞槍頭。
  俄而座散,義季等皆去,宋主還宮,徐湛之恐事不濟,竟密表上聞。宋主即命湛之收查證據,得曄等預備檄草,上面已署錄姓名。當即按次掩捕,先呼曄及朝臣,入集華林園東閣,留憩客省,然後飭拿謝綜、孔熙先等,一一審訊,並皆供服。宋主出御延賢堂,遣人問曄,曄滿口抵賴。再命熙先質對,熙先笑語道:「符檄書疏,統由曄一人主稿,怎得誣賴別人!」自己本是首謀,偏說他人主議,小人之可畏也如此。曄還未肯供認,經宋主取示草檄,上有曄親筆署名手跡,自知無可隱諱,只好據實直陳。乃將曄拿下,與熙先等同拘獄中。
  曄在獄上書,備陳圖讖,申請宋主推誠骨肉,勿自貽禍等語。宋主置諸不理,但命有司窮治逆案,延至二旬,還未定刑。曄在獄中賦詩消遣,尚望更生。小子閱《范曄列傳》,見有曄詠五古一首,當即隨筆抄錄,作為本回的結束。其詩云:
  禍福本無兆,惟命歸有極﹔
  必至定前期,誰能延一息?
  在生已可知,來緣■音畫,不慧貌。無識。
  好醜共一邱,何足異枉直!
  豈論東陵上,寧辨首山側,
  雖無嵇生琴,晉嵇康被害遭刑,索琴彈曲,操廣陵散。庶同夏侯色。魏夏侯玄為司馬師所殺,就刑東市,神色不變。
  寄言生存子,此路行復即。
  既而刑期已至,范曄等統要駢首市曹,臨刑時尚有各種情形,待小子下回再敘。
  義康未嘗圖逆,而劉湛、范曄,先後構釁,名若為義康謀,實則為身家計,求逞不成,殺身亡家,觀於本回之敘錄,病其狡,轉不能不憫其愚焉!夫劉湛、范曄,無功業之足稱,而一則為領軍將軍,一則兼太子詹事,入參機密,位非不隆,曩令廢立事成,逆謀得遂,度亦不過拜相封侯已耳。況古來之佐命立功者,未必能長享富貴,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劉、范固自稱智士,胡為辨不蚤辨,自取誅夷耶?子輿氏有言:其為人也小有才,未聞君子之大道,則足以殺其軀而已。劉湛、范曄,正此類也。彼劉斌、孔熙先輩,鄙詐小人,更不足道,而義康為所播弄,始被黜,繼遭廢,死期已不遠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8 04:30:54

第十四回     陳參軍立柵守危城 薛安都用矛刺虜將



  卻說范曄等系獄兼旬,讞案已定,當然處斬,曄為首犯,當先赴市。謝綜、孔熙先等隨後,彼此互相問答,尚有笑聲。是謂愍不畏死。會曄家母妻,並來探視,且泣且詈,曄無愧色,亦無慼容。嗣由曄妹及妓妾來別,曄不禁悲涕流連。謝綜在旁冷笑道:「舅所言夏侯色,恐不若是!」曄乃收淚,旁顧親屬,不見綜母,遂顧語綜道:「我姊不來,究竟比眾不同!」又呼監刑官道:「為我寄語徐童,鬼若有靈,定當相訟地下!」原來徐湛之小名仙童,曄怨湛之泄謀,故有此言,未幾由監刑官促令開刀,幾聲脆響,頭都落地,曄子藹、遙、叔、蔞,孔熙先弟休先、景先、思先,子桂甫,孫白民,謝綜弟約,及仲承祖許曜等,皆同時伏誅。查抄曄家資產,樂器服玩,並皆珍麗,妓妾所有珠翠,不可勝計。惟曄母居處敝陋,只有一廚中少積芻薪,曄弟子冬無被,叔父單布衣,薄父母,厚妾媵,不仁如曄,宜乎速死。世人其聽之。
  曄孫魯連,謝綜弟緯,蒙恩免死,流徙遠州。臧皇后從子臧質,前為徐、兗二州刺史,與曄厚善,宋主顧念親情,不令連坐,但降為義興太守。削彭城王義康官爵,列為庶人,徙安成郡。命寧朔將軍沈邵,為安成相,領兵防守。用趙伯符為護軍將軍。伯符系宋主祖母趙氏從子,宋主因逆黨草檄,仇視伯符,所以引為宿衛,格外親信。義康到了安成,記及慧琳贈言,方開篋閱書,讀至漢淮南厲王長事,竟掩卷自歎道:「古時已有此事,我未曾知曉,怪不得要遭重譴了!」悔之晚矣。
  衡陽王義季,自南兗州移鎮徐州,聞義康被廢,未免灰心,遂終日飲酒,沈湎不治,宋主屢戒不悛。俄聞北魏寇邊,越覺縱飲,夜以繼晝,他本自祈速死,所以借酒戕生。果然不出兩年,便即送命,年止二十三歲。原是速死為幸。追贈侍中司空,有子名嶷,許令襲爵。調皇三子武陵王駿為徐州刺史,捍衛京畿,控遏北虜。
  看官閱過上文,應知宋、魏已經修和,為何又要開戰呢?
  說來話長,由小子逐事敘明。接入無痕。
  自氐王楊難當,投順北魏,遣兄子保宗出鎮薰亭,事見前回。保宗竟奔往北魏。魏授保宗為征西大將軍、都督隴西軍事,兼秦州牧武都王,鎮守上邽,妻以公主﹔一面拜難當征南大將軍領秦、涼二州牧,兼南秦王。難當以受職征南,進窺蜀土,驅兵襲宋益州,拔葭萌關,圍攻涪城。太守劉道錫固守不下,難當乃移寇巴西,掠去維州流人七千餘家。宋遣龍驤將軍裴方明,會同梁、秦二州刺史劉真道,合兵往討,大破難當,搗入仇池,擒住難當子虎,及兄子保熾。難當走依上邽,仇池無主,乃留保熾居守,獻虎入宋都,殺死了事。宋命輔國司馬胡崇之為北秦州刺史,監管保熾,助守仇池。魏獨遣人迎難當至平城,起用古弼為統帥,與楊保宗等出兵祁山,直向仇池進發。胡崇之督軍逆戰,軍敗被擒,楊保熾遁走,仇池被魏奪去。魏使河間公拓跋齊,與楊保宗對鎮駱谷。保宗弟文德,勸保宗乘間叛魏,規復故國,保宗也頗感動,只恐妻室不從,未敢遽發。哪知他妻室魏公主,窺透隱情,竟提及出家從夫四字,願與保宗背魏。或謂公主不宜忘本,公主道:「事成當為國母,不比一小縣公主了。」也是利令智昏。於是保宗決計叛魏。拓跋齊微有所聞,計誘保宗,把他擒住,送往平城,活活處死。獨楊文德即據住白崖山,進圖仇池,自號仇池公,稱為保宗復仇。魏將軍古弼擊敗文德,文德退走,遣使至宋廷乞援,宋命文德為征西大將軍武都王,特派將軍姜道盛馳救,與文德攻魏濁水城,魏將拓跋齊等逆戰,道盛敗死,文德退守葭蘆,後來又被魏兵攻破,奔入漢中,妻子僚屬,悉數陷沒。就是楊保宗妻魏公主,亦為所取,由魏主賜令自盡。宋亦以文德失守故土,削爵免官。為這一事,宋、魏復成仇敵。
  偏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魏國屬部盧水胡蓋吳,糾眾叛魏,為魏所破,吳又奉表宋廷,乞師為助。宋主也忘了前轍,即封吳為北地公,發雍、梁兵出屯境上,為吳聲援,吳終敵不住魏兵,未幾敗死,魏主遂借口南侵,親督步騎十萬,逾河南來。
  南頓太守鄭琨,潁川太守鄭道隱,望風遁去。豫州刺史南平王劉鑠,方鎮壽陽,亟遣參軍陳憲,往戍懸瓠城。城中戰士不滿千人,魏兵大舉來攻,環城數匝,且多設高樓瞰城,飛矢迭射,好似急雨一般,亂入城中,憲令軍士擁盾為蔽,晝夜拒守,兵民汲水,統負著戶板,為避矢計。魏兵又在衝車上面,設著大鉤,牽曳樓堞,毀壞南城,憲復內設女牆,外立木柵,督兵力拒,誓死不退。魏主怒起,親出指揮,使軍士運土填塹,肉薄登城,憲率眾苦戰,殺傷甚眾,屍與城齊,魏兵乘屍上城,挾刃相接,經憲奮臂一呼,士氣益奮,一當十,十當百,任你魏兵如何驍勇,總不能陷入城中。但見頭顱亂滾,血肉橫飛,自朝至暮,殺了一日,那孤城兀自守著,不動分毫,魏兵卻死了萬人,只好退休。城中兵民,亦傷亡過半,陳憲仍然撫定瘡痍,再與魏主相持,毫無懼色。好一員守城將吏。
  魏永昌王拓跋仁掠得沿途生口,駐紮汝陽,徐州刺史武陵王劉駿,奉宋主命,發騎兵齎三日糧,遣參軍劉泰之、垣謙之、臧肇之,及左常侍杜幼文,殿中將程天祚等,出兵五千,往襲拓跋仁。拓跋仁但防壽陽兵,不防彭城兵,忽被泰之等突入,頓時駭散,泰之等殺斃魏兵三千餘人,毀去輜重,放出許多生口,悉令東還,然後收兵徐退。拓跋仁收集溃兵,探得泰之等兵無後繼,復來追擊,垣謙之縱轡先走,士卒驚溃。泰之戰死,肇之溺斃,天祚被擒,惟幼文得脫,檢查士卒,只得九百餘人,餘皆陣亡。
  宋主聞報,命誅垣謙之,系杜幼文,降武陵王駿為鎮軍將軍,再遣南平內史臧質,司馬劉康祖,率兵萬人,往援懸瓠。
  魏主令任城乞地真截擊,與臧質等鏖鬥一場,乞地真馬蹷被殺,餘眾除死傷外,溃歸大營。魏主在懸瓠城下,已閱四十二日,正慮城堅難克,又聞兵挫將亡,援師將至,恐將來進退兩難,不如知難先退,乃下令撤圍,引兵北歸。陳憲以守城有功,得擢為龍驤將軍,兼汝南、新蔡兩郡太守。
  宋主因與魏失和,遂欲經略中原。彭城太守王玄謨,素好大言,屢請北伐,丹陽尹徐湛之,吏部尚書江湛,更從旁慫慂,獨新任步兵校尉沈慶之,入朝諫阻道:「我步彼騎,勢不相敵,昔檀道濟兩出無功,到彥之失利退還,今王玄謨等未過兩將,兵力也未見盛強,不如休養待時,徐圖大舉!」宋主怫然道:「道濟養寇自資,彥之中途疾返,所以王師再屈,未見成功。朕思北虜所恃,以馬為最,今夏水盛漲,河道流通,泛舟北進,碻磝必走,滑台易下,虎牢、洛陽,自然不守。待至冬初,城戍相接,虜馬過河,亦屬無用,或反為我所擒獲,亦未可知。此機如何輕失呢!」能說不能行奈何?慶之仍力言不可,宋主使徐湛之、江湛面與辯駁。慶之道:「治國臂如治家,耕當問奴,織當問婢,陛下今欲伐魏,反與白面書生商議,怎能有成?」江、徐二人,面有慚色,宋主大笑而罷。
  太子劭及護軍將軍蕭思話,亦奏稱不宜出師,宋主始終不信。又接到魏主來書,語語譏諷,益足增惱。更聞魏臣崔浩,得罪被誅,虜廷少一謀士,越覺有隙可乘。崔浩被誅,詳見下文,因為時序起見,故特帶敘一筆。遂毅然決計,下詔北征,特加授王玄謨為寧朔將軍,令偕步兵校尉沈慶之,諮議參軍申坦,率水軍入河,歸青、冀二州刺史蕭斌調度。新任太子左衛率臧質,驍騎將軍王方回,出兵許洛,徐州刺史武陵王駿,豫州刺史南平王鑠,各率部眾出發,東西並進。梁、秦二州刺史劉秀之,西徇汧隴,太尉江夏王義恭,出次彭城,節制各軍。一朝大舉,餉運浩繁,國庫中本無儲積,不得不竭力搜括,凡王公妃主,及朝士牧守,各令量力輸將,接濟兵費,且遍查揚、徐、兗、江四州人民,計家資在五十萬以上四成中要硬借一成,僧尼或有二十萬積蓄,亦應四分借一,待軍事已竣,乃許歸償,又恐兵力未足,悉征青、冀、徐、豫、兗諸州民丁,充入行伍。如有騎射優長,武技出眾諸壯士,先加厚賞,繼委兵官,真個是八方搜羅,不遺餘力。真正何苦?
  建武司馬申元吉引兵趨碻磝,魏刺史王買德棄城北遁﹔將軍崔猛引兵投安樂,魏刺史張淮之亦棄城遁去。蕭斌與沈慶之留守碻磝,王玄謨率領大軍進攻滑台。魏主初聞宋師大舉,顧語左右道:「馬今未肥,天時尚熱,我若速出,未必有功,倘敵來不止,不如退避陰山,延至冬初,便無懮了。」及滑台被圍,已值暮秋,魏主即命太子晃屯兵漠南,防禦柔然,更令庶子南安王餘,留守平城,自引兵南救滑台。
  宋將王玄謨本不知兵,但遣鍾離太守垣護之,率百舸為前鋒,往據石濟。石濟距滑台西南百二十里,總算要他扼截援軍,作為犄角,自領各軍駐紮滑台城下,四面環攻。城中本多茅屋,諸將請用火箭射入,使他延燒,玄謨搖首道:「城中一草一木,統是值錢,將來都當屬我,奈何遽令燒燬呢?」無非妄想。過了一日,城中居民,即撤屋穴處,守將日夕防備,無懈可擊,玄謨又出示召募兵民,河洛壯丁,絡繹奔赴,操械投營,玄謨只給他每家匹布,還要勒供大梨八百枚,遂致眾心失望,相率解體。
  城下頓兵數月,士氣日衰,忽接到垣護之來書,說是魏兵將至,請促兵攻城,愈速愈妙云云。玄謨尚不在意,蹉跎過去。又越旬餘,由偵騎倉皇奔入,報稱魏主南來,已到枋頭,有眾百萬人。嚇得玄謨面如土色,急召諸將會議。諸將又請發車為營,防備衝突,玄謨仍遲疑不決。到了夜間,但聽得鼓聲隱隱,自遠傳來,更覺驚慌失措,三更已過,斗轉參橫,突有鐵騎衝圍直入,馳向城中,玄謨也不敢下令截擊,一任來騎入城,看官欲問騎將姓名,原來叫作陸真,是奉魏主燾命令,先來撫慰城中,報知援師消息。麾下不過數騎,王玄謨尚是怯戰,何況魏主帶來的大兵呢?
  是夕魏兵大至,鼙鼓聲喧,比昨夜還要震耳,玄謨出營北望,從月光下瞧將過去,塵頭陡亂,撲面生驚,慌忙入帳傳令,立刻退走,將士已無鬥志,一聞令下,爭先奔還,玄謨也上馬急奔,只恨爹娘少生兩翅,急切飛不到江東。那魏兵從後趕來,乘勢亂斲,把宋軍後隊的將士,一古腦兒殺光,就是前隊人馬,亦多逃散。沿途委棄軍械,幾同山積,眼見是贈與魏人了。一刀一劍,統是值錢,奈何甘心贈虜?
  垣護之尚在石濟,得知魏軍渡河,正擬致書玄謨,與約夾攻,不料玄謨未戰先溃,魏人奪得玄謨戰艦,反來截擊護之歸路。護之又驚又憤,把百舸列成一字,橫駛歸來,中流被戰艦阻住,連貫鐵絙三重,係以巨鎖,護之先執長柄巨斧,猛力奮劈,得將鐵絙割斷一重,部眾也依法施行,你斬我斲,立將三重攻破,越舸南下。魏人見他來勢兇猛,卻也不攔阻,由他衝過,各舸多半無恙,只失去了一舸。
  蕭斌尚在碻磝,聞報魏主來援,便命沈慶之率兵五千,往救玄謨。慶之道:「玄謨士眾疲敝,不足一戰,寇虜已逼,五千人何足濟事,不如勿往!」斌強令馳救,慶之方才出城,約行數里,即見玄謨狼狽奔還,自知前進無益,也只好中途折回,與玄謨同見蕭斌。斌面責玄謨,意欲將他處斬,慶之忙諫阻道:「佛狸,系魏主燾小字。威震天下,控弦百萬,豈玄謨所能抵敵,徒殺戰將,反以示弱,願明公慎重為是!」玄謨罪實可殺,不過所殺非時。斌意乃解,再議固守碻磝,慶之道:「今青冀虛弱,乃欲坐守窮城,實非良策﹔若虜眾東趨,青冀恐非我有了。」斌因欲還鎮,適值詔使到來,令斌等留住碻磝,再圖進取。慶之又入語斌道:「將在外,君命不受,詔從遠來,未明事勢,今日須要從權,未可專從君命!」斌答道:「且俟經過眾議,方定行止。」慶之抗聲道:「節下有一范增不能用,空議何益?」范增系項羽臣,慶之借以自比。斌笑顧左右道:「不意沈公卻有此學問。」慶之益厲聲道:「眾人雖知古今,尚不如下官耳學呢。」斌乃留王玄謨戍碻磝,申坦、垣護之據清口,自率諸軍還歷城。
  先是宋主出師,除飭徐、豫兩親王,分道發兵外,又任第六子隨王誕為雍州刺史,使鎮襄陽,且暫輟江州軍府,將所有文武官吏,移住雍州,歸誕調撥。誕遣中兵參軍柳元景,振威將軍尹顯祖,奮武將曾方平,建武將軍薛安都,略陽太守龐法起等,從西北進兵,入盧氏縣,斬魏縣令李封,用城中豪民趙難為縣令,使充向道。再進兵攻弘農,擒住魏太守李初古。連章奏捷,有詔命元景為弘農太守。元景又使龐法起、薛安都、尹顯祖等西進,自在弘農督餉濟軍。
  法起等到了陝城,城垣險固,攻打不下,魏洛州刺史張是連提,率眾二萬,渡殽救陝,縱騎突入宋軍,很是厲害。宋軍紛紛卻退,薛安都呼喝不住,惱得氣衝牛鬥,脫去盔甲,只著絳袖兩襠。前當心,後當背,謂之兩襠。並卸去馬鞍,躍馬橫矛,當先突出,直向魏軍陣內殺入。無論魏軍如何精悍,但教被他矛頭鉤著,無不喪命。宋軍也趁勢殺轉,反將魏軍衝散。說時遲,那時快,魏將張是連提,見安都奮著兩條赤膊,銳不可當,便令軍士一齊放箭,統向安都射來,偏安都這枝蛇矛,神出鬼沒,看他四面旋舞,連箭簇都不能近身,不過安都手下的隨軍,倒被射死了好幾個。戰至日暮,兩軍尚有餘勇,未肯罷手。可巧宋將魯元保,從函谷關殺到,來助安都,魏將見有生力軍來援,方收軍退去。
  越宿天曉,曾方平又引兵到來,與安都談及戰事,方平也是個不怕死的好漢,慨然語安都道:「今強敵在前,堅城在後,正是我等效死的日子。我與君約,同出決戰,君若不進,我當斬君,我若不進,君可斬我!」安都大喜道:「願如君言!」
  以死為約,越不怕死,越是不死。
  方平又召入副將柳元佑,與他附耳數語,元佑應令自去。
  有勇還貴有謀。乃與安都至陝城西南,列陣待戰。
  魏將張是連提,倒也不管死活,仗著兵多馬眾,前來接仗。安都在左,方平在右,各率部眾猛進。兩下裡喊殺連天,聲震山谷,約有百數十個回合,魏兵死傷甚眾,已覺無力支撐。驀聽得鼓聲大震,一彪軍從南門殺來,旌旗甲冑,很是鮮明,嚇得魏軍膽戰心驚,步步倒退。這支人馬,就是柳元佑領計前來。安都乘勢奮擊,流血凝肘,矛被折斷,易矛再進,殺到天昏地暗,日薄西山。張是連提,料知不能再持,策馬欲奔,不防安都突至馬前,兜心一矛,戳破胸膛,倒斃馬下。魏軍失了主帥,當然大溃,將卒傷亡三千餘人,此外墜河填塹,不可勝數,有二千人無路可走,降了宋軍。
  翌日,柳元景亦馳至陝城,責語降卒道:「汝等本中國人民,反為虜盡力,必待力屈乃降,究是何意?」降卒齊聲道:「虜將驅民使戰,稍一落後,便要滅族,且用騎蹙步,未戰先死,這是將軍所親見,還乞見原!」諸將請盡殺降兵,元景道:「王旗北指,當使仁聲載路,奈何多殺無辜!」仁人之言。遂悉數縱歸,眾皆羅拜,歡呼萬歲而去。
  元景乃督攻陝城,隔宿即下,更令龐法起等進攻潼關。魏戍將婁須遁去,關為法起所據,揭榜安民,關中豪傑,及四山羌胡,統輸款軍前,情願投效。不意宋廷傳下詔書,竟召柳元景等還鎮,元景只好奉詔班師,仍歸襄陽。小子有詩歎道:

  王旗西指入河潼,百戰功成指顧中。
  誰料朝廷常失策,無端馬首促歸東!
  欲知宋廷召還西師的原因,且至下回再表。
  陳憲、薛安都,一善守,一善戰,將將或不足,將兵則固屬有餘。他如沈慶之之持重,柳元景之好仁,俱有名將態度,以之將將,未必不能勝任,有此干城之選,而不獲重用,乃獨任闒茸無能之蕭斌,為正軍之統帥,虛憍無識之王玄謨,為正軍之前驅,幾何而不喪師失律,貽誤軍機也!周易有言:長子帥師,弟子輿屍,貞凶。如蕭斌、王玄謨者,正受此害,漢弧不張,胡燄益熾,不謂之貞凶得乎!師貴文人,惡小子,宋室君臣,皆未足語此。必以恢復河南為宋主咎,尚非探本之論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8 04:31:15

第十五回     騁辯詞張暢報使 貽溲溺臧質復書



  卻說宋廷馳詔入關,召還柳元景以下諸將,詔中大略,無非因王玄謨敗還,柳元景等不宜獨進,所以叫他東歸。元景不便違詔,只好收軍退回,令薛安都斷後,徐歸襄陽。為這一退,遂令魏兵專力南下,又害得宋室良將,戰死一人。
  原來豫州刺史南平王劉鑠,曾遣參軍胡盛之出汝南,梁坦出上蔡,攻奪長社,再遣司馬劉康祖,進逼虎牢。魏永昌王拓跋仁,探得懸瓠空虛,一鼓攻入,又進陷項城。適宋廷召還各軍,各歸原鎮,劉康祖與胡盛之,引兵偕歸。行至威武鎮,那後面的魏兵,卻是漫山遍野,蜂擁而來。胡盛之急語康祖道:「追兵甚眾,望去不下數萬騎,我兵只有八千人,眾寡不敵,看來只好依山逐險,間道南行,方不致為虜所乘哩。」康祖勃然道:「臨河求敵,未得出戰,今得他自來送死,正當與他對壘,殺他一個下馬威,免令深入,奈何未戰先怯呢?」勇有餘而智不足。遂結車為營,向北待著,且下令軍中道:「觀望不前,便當斬首!驚顧卻步,便當斬足!」軍士卻也齊聲應令。聲尚未絕,魏軍已經殺到,四面兜集,圍住宋營。宋軍拚命死鬥,自朝至暮,殺斃魏兵萬餘人,流血沒踝,康祖身被數創,意氣自若,仍然麾眾力戰。會日暮風急,虜帥拓跋仁,令騎兵下馬負草,縱火焚康祖車營,康祖隨缺隨補,親自指揮,不防一箭飛來,穿透項頸,血流不止,頓時暈倒馬下,氣絕身亡。餘眾不能再戰,由胡盛之突圍出走,帶著殘兵數百騎,奔回壽陽,八千人傷亡大半。
  魏兵乘勢蹂躪威武,威武鎮將王羅漢,手下只三百人,怎禁得虜騎數萬,把他困住,一時衝突不出,被他擒去。魏使三郎將鎖住羅漢,在旁看守,羅漢伺至夜半,覷著三郎將睡臥,扭斷鐵練,踅至三郎將身旁,竊得佩刀,梟他首級,抱鎖出營,一溜風似的跑到盱眙,幸得保全性命。
  拓跋仁進逼壽陽,南平王鑠登陴固守。魏主拓跋燾把豫州軍事,悉委永昌王仁,自率精騎趨徐州,直抵蕭城。前寫宋師出發,何等勢盛,此時乃反客為主,可見勝敗無常,令人心悸。蕭城距彭城只十餘里。彭城兵多糧少,江夏王義恭,恐不可守,即欲棄城南歸。沈慶之謂歷城多糧,擬奉二王及妃女,直趨歷城,留護軍蕭思話居守。長史何勛,與慶之異議。欲東奔鬱洲,由海道繞歸建康。獨沛郡太守張暢,聞二議齟齬不決,即入白義恭道:「歷城、鬱洲,萬不可往,亦萬不易往,試想城中乏食,百姓統有去志,但因關城嚴閉,欲去無從,若主帥一走,大眾俱溃,虜眾從後追來,難道尚能到歷城、鬱洲麼?今兵糧雖少,總還可支持旬月,哪有舍安就危,自尋死路?若二議必行,下官願先濺頸血,污公馬蹄。」道言甫畢,武陵王駿亦入語道:「叔父統制全師,欲去欲留,非道民所敢干預﹔道民系駿小字。惟道民本此城守吏,今若委鎮出奔,尚有何面目歸事朝廷?城存與存,城亡與亡,道民願依張太守言,效死勿去!」十一年南朝天子,是從此語得來。義恭乃止。
  魏主燾到了彭城,就戲馬台上,疊氈為屋,瞭望城中,見守兵行列整齊,器械精利,倒也不敢急攻。便遣尚書李孝伯至南門,饋義恭貂裘一襲,餉駿橐駝及騾各數頭,且傳語道:「魏主致意安北將軍,可暫出相見,我不過到此巡閱,無意攻城,何必勞苦將士,如此嚴守!」武陵王駿,曾受安北將軍職銜,恐魏主不懷好意,因遣張暢開門報使,與孝伯晤談道:「安北將軍武陵王,甚欲進見魏主,但人臣無外交,彼此相同,守備乃城主本務,何用多疑?」
  孝伯返報魏主,魏主求酒及橘蔗,並借博具,由駿一一照給,魏主又餉氈及胡豉與九種鹽,乞假樂器。義恭仍遣張暢出答。暢一出城,城中守將,見魏尚書李孝伯,控騎前來,便拽起吊橋,闔住城門。孝伯復與暢接談,暢即傳命道:「我太尉江夏王,受任戎行,末齎樂具,因此妨命!」孝伯道:「這也沒甚關係,但君一出城,何故即閉門絕橋?」暢不待說畢,即接口道:「二王因魏主初到,營壘未立,將士多勞,城內有十萬精甲,恐挾怒出城,輕相陵踐,所以閉門阻止,不使輕戰。待魏主休息士馬,各下戰書,然後指定戰場,一決勝負。」頗有晉欒鍼整暇氣象。孝伯正要答詞,忽又由魏主遣人馳至,與暢相語道:「致意太尉安北,何不遣人來至我營,就使言不盡情,也好見我大小,知我老少,觀我為人,究竟如何?若諸佐皆不可遣,亦可使僮乾前來。」暢又答道:「魏主形狀才力,久已聞知,李尚書親自銜命,彼此已可盡言,故不復遣使了。」孝伯接入道:「王玄謨乃是庸才,南國何故誤用,以致奔敗?我軍入境七百里,主人竟不能一矢相遺,我想這偌大彭城,亦未必果能長守哩!」暢駁說道:「玄謨南土偏將,不過用作前驅,並非倚為心膂,只因大軍未至,河冰適合,玄謨乘夜還軍,入商要計,部兵不察,稍稍亂行,有甚麼大損呢?若魏軍入境七百里,無人相拒,這由我太尉神算,鎮軍秘謀,用兵有機,不便輕告。」虧他自圓其說。孝伯又易一詞道:「魏主原無意圍城,當率眾軍直趨瓜步,若一路順手,彭城何煩再攻?萬一不捷,這城亦非我所需,我當南飲江湖,聊解口渴呢!」暢微笑道:「去留悉聽彼便,不過北馬飲江,恐犯天忌﹔若果有此,可是沒有天道了!」這語說出,頓令孝伯出了一驚。看官道為何故?從前有一童謠云:「虜馬飲江水,佛狸死卯年。」是年正歲次辛卯,孝伯亦聞此語,所以驚心。便語暢告別道:「君深自愛,相去數武,恨不握手!」暢接說道:「李尚書保重,他日中原蕩定,尚書原是漢人,來還我朝,相聚有日哩!」遂一揖而散。好算一位專對才。
  次日,魏主督兵攻城,城上矢石雨下,擊傷魏兵多人。魏主遂移兵南下,使中書郎魯秀出廣陵,高涼王拓跋那出山陽,永昌王拓跋仁出橫江,所過城邑,無不殘破。江淮大震,建康戒嚴,宋主亟授臧質為輔國將軍,使統萬人救彭城。行至盱眙,聞魏兵已越淮南來,亟令偏將臧澄之、毛熙祚等,分屯東山及前浦,自在城南下營。哪知臧、毛兩壘,相繼敗沒,魏燕王拓跋譚,驅兵直進,來逼質營。質軍驚散,只剩得七百人,隨質奔盱眙城,所有輜重器械,悉數棄去。
  盱眙太守沈璞,蒞任未久,卻繕城濬隍,儲財積穀,以及刀矛矢石,無不具備。當時僚屬猶疑他多事,及魏軍憑城,又勸璞奔還建康。璞奮然道:「我前此籌備守具,正為今日,若虜眾遠來,視我城小,不願來攻,也無庸多勞了。倘他肉薄攻城,正是我報國時候,也是諸君立功封侯的機會哩!諸君亦嘗聞昆陽、合肥遺事麼?新莽、苻秦,擁眾數十萬,乃為昆陽、合肥所摧,一敗塗地,幾曾見有數十萬眾,頓兵小城下,能長此不敗麼?」僚佐聞言,方有固志。
  璞招得二千精兵,閉城待敵。至臧質叩關,僚屬又勸璞勿納,璞又歎道:「同舟共濟,胡越一心,況兵眾容易卻虜,奈何勿納臧將軍!」遂開城迎質。質既入城,見城中守備豐饒,喜出望外,即與璞誓同堅守,眾皆踴躍呼萬歲。
  那魏兵不帶資糧,專靠著沿途打劫,充作軍需。及渡淮南行,民多竄匿,途次無從抄掠,累得人困馬乏,時患饑荒,聞盱眙具有積粟,巴不得一舉入城,飽載而歸。偏偏攻城不拔,轉令魏主無法可施,因留數千人駐紮盱眙,自率大眾南下。
  行抵瓜步,毀民庐舍,取材為筏,屋料不足,濟以竹葦。揚言將渡江深入,急得建康城內,上下震驚。宋主亟命領軍將軍劉遵考等,率兵分扼津要,自彩石至暨陽,綿亙六七百里,統是陳艦列營,嚴加備御。太子劭出鎮石頭,總統水師。丹陽尹徐湛之,往守石頭倉城。吏部尚書江湛,兼職領軍,軍事處置,悉歸調度。宋主親登石頭城,面有懮色,旁顧江湛在側,便與語道:「北伐計議,本乏贊同,今日士民怨苦,並使大夫貽懮,回想起來,統是朕的過失,愧悔亦無及了!」江湛不禁赧顏,俯首無詞。宋主復歎道:「檀道濟若在,豈使胡馬至此!」誰叫你自壞長城?
  嗣又轉登幕府山,觀望形勢,自思重賞之下,當有勇夫,因即榜示軍民,有能得魏主首,封萬戶侯,或梟獻魏王公首,立賞萬金。又募人齎野葛酒,置空村中,誘令魏人取飲,俾他毒死。統是兒女子計策。偏偏所謀不遂,智術兩窮。還幸魏主無意久持,遣使攜贈橐駝名馬,請和求婚。宋主亦遣行人田奇,答送珍羞異味。魏主見有黃柑,當即取食,且大進御酒。左右疑食中有毒,密戒魏主,魏主不應,但出雛孫示田奇道:「我遠來至此,並非貪汝土地,實欲繼好息民,永結姻援。汝國若肯以帝女配我孫,我亦願以我女配武陵王,從此匹馬不復南顧了!」田奇乃歸白宋主。宋廷大臣,多半主張和親,獨江湛謂戎狄無信,不如勿許。忽有一人搶入道:「今三王在阨,主上懮勞,難道還要主戰麼?」這數語的聲浪,幾乎響徹殿瓦,豺狼之聲。害得江湛大驚失色,慌忙審視,進言的不是別人,乃是太子劉劭。自知此人難惹,便即匆匆退朝。劭且顧令左右,當階擠湛,幾至倒地,宋主看不過去,出言呵禁,劭尚抗聲道:「北伐敗辱,數州淪破,獨有斬江、徐二人,方可謝天下!」宋主蹙額道:「北伐原出我意,休怪江、徐!」汝肯認過,怪不得後來遇弒?劭怒尚未平,悻悻而出。
  可巧魏主也不復請和,但在瓜步山上,過了殘年。越日已為元嘉二十八年元旦,魏主大集群臣,班爵行賞,便下令拔營北歸。道出盱眙,魏主又遣使入城,饋送刀劍,求供美酒。守將臧質,卻給了好幾壇,交來使帶回。魏主酒興正濃,即命開封取酒,哪知一股臭氣,由壇衝出。仔細驗視,並不是酒,乃是混濁濁的小溲!臧質亦太惡作劇。
  魏主大怒,便令將士攻城,四面築起長圍,一夕即就。且運東山土石,填砌濠塹,就君山築造浮橋,分兵防堵,截斷城中水陸通道。一面貽臧質書道:
  爾以溲代酒,可謂智士,我今所遣攻城各兵,盡非我國人,城東北是丁零與胡,南是氐羌,設使丁零死,正可減常山趙郡賊﹔胡死可減並州賊﹔羌死可減關中賊﹔爾若能盡加殺戮,於我甚利,我再觀爾智計也!
  臧質得書,亦復報道:
  省示具悉奸懷!爾自恃四足,屢犯邊境,王玄謨退於東,申坦散於西,爾知其所以然耶?爾獨不聞童謠之言乎?蓋卯年未至,故以二軍開飲江之路耳!冥期使然,非復人事。我受命掃虜,期至白登,師行未遠,爾自送死,豈容復令爾生全,饗有桑乾哉!爾有幸得為亂兵所殺﹔不幸則生遭鎖縛,載以一驢,直送都市耳!我本不圖全,若天地無靈,力屈於爾,齏之粉之,屠之裂之,猶未足以謝本朝。爾智識及眾力,豈能勝苻堅耶!今春雨已降,兵方四集,爾但安意攻城,切勿遽走!糧食乏者可見語,當出廩相遺。得所送劍刀,欲令我揮之爾身耶?各自努力,毋煩多言!
  魏主接閱復書,當然大怒,特制鐵牀一具,上置許多鐵鑱,彷彿與尖刀山相似。且咬牙切齒,指牀示眾道:「破城以後,誓生擒臧質,叫他坐在鑱上,嘗試此味!」臧質得知消息,亦寫著都中賞格,有斬佛狸首封萬戶侯等語。魏主益怒,麾兵猛攻,並用鉤車鉤城樓。臧質將計就計,命守卒數百人,各執巨絙,將他來鉤繫住,反令車不得退。相持至夜間,質見魏兵少懈,縋桶懸卒,出截各鉤,悉數取來。次日辰刻,魏主改用衝車攻城,城土堅密,頹落不多。魏兵即肉薄登城,更番相代,前仆後繼,質與沈璞分段扼守,飭用長矛巨斧,或戳或斲,一些兒沒有放鬆。可憐魏兵只有下墜,不能上升,究竟性命是人人所惜,死了幾十百個,餘外亦只好退休。今日攻不下,明日又攻不下,好容易過了一月,仍然不下,魏兵倒死了萬餘人。春和日暖,屍氣薰蒸,免不得釀成疫癘,魏兵多半傳染,均害得骨軟神疲。探得宋都消息,將遣水軍自海入淮,來援盱眙,並飭彭城截敵歸路,魏主知不可留,乃毀去攻具,向北退走。
  盱眙守將欲追躡魏兵,沈璞道:「我軍不過二三千名,能守不能戰,但教佯整舟楫,示欲北渡,能使虜眾速走,便無他慮了!」可行則行,可止則止,是謂良將。魏主聞盱眙具舟,果然急返,路過彭城,也無暇住足,匆匆馳去。彭城將佐,勸義恭出兵追擊,謂虜眾驅過生口萬餘,當乘勢奪回。義恭很是膽怯,不肯允議。
  越日詔使到來,命義恭盡力追虜,是時魏兵早已去遠,就使有翅可飛,也是無及。義恭但遣司馬檀和之馳向蕭城,總算是奉詔行事,沿途一帶,並不見有魏兵,但見屍骸累累,統是斷脰截足,狀甚可慘。途次遇著程天祚,乃是由虜中逃歸,報稱南中被掠生口,悉數遭屠,丁壯都斬頭斬足,嬰兒貫諸槊上,盤舞為戲,所過郡縣,赤地無餘,連春燕都歸巢林中,說將起來,真是可歎!誰生厲階,一至於此?還有王玄謨前戍碻磝,也由義恭召還,碻磝仍被魏兵奪去。
  看官聽著!這廢王劉義康,就在這戰鼓聲中了結生命。當時故將軍胡藩子誕世,擬奉義康為主,糾集羽黨二百餘人,潛入豫章,殺死太守桓隆之,據郡作亂。適值交州刺史檀和之卸職歸來,道出豫章,號召兵吏,擊斬誕世,傳首建康。太尉江夏王義恭,引和之為司馬。且奏請遠徙義康,宋主乃擬徙義康至廣州。先遣使人傳語,義康答道:「人生總有一死,我也不望再生,但必欲為亂,何分遠近?要死就死在此地,已不願再遷了!」宋主得來使返報,很是介意。及魏兵入境,內外戒嚴,太子劭及武陵王駿等,恐義康乘隙圖逞,屢把大義滅親四字,申勸宋主。宋主遂遣中書舍人嚴龍,持藥至安成郡賜義康死。如前誓何?義康不肯服藥,蹙然道:「佛教不許自殺,願隨宜處分。」零陵王曾有此語,不意於此復得之,劉裕有知,亦當悔弒零陵。嚴龍遂用被掩住義康,將他扼死。死法亦與零陵相同。
  太尉江夏王義恭,徐州刺史武陵王駿俱因御虜無功,致遭譴責,義恭降為驃騎將軍,駿降為北中郎將。青、冀刺史蕭斌,將軍王玄謨,亦坐罪免官。自經此次宋、魏交爭,南兗、徐、兗、豫、青、冀六州,邑裡為墟,倍極蕭條。元嘉初政,從此濅衰了。小子有詩歎道:

  自古佳兵本不祥,況聞將帥又非良﹔
  六州殘破民遭劫,畢竟車兒太不明!車兒系宋主義隆小字。
  兵為禍始,身且凶終。過了一兩年,南北俱有重大情事,出人意表。小子當依次演述,請看官續閱下回。
  觀張暢之出報魏使,措詞敏捷,可稱為外交家。觀臧質之復答魏書,下筆詼諧,可稱為滑稽派。但吾謂寧效張暢,毋效臧質。張暢所說,不亢不卑,能令魏使李孝伯自然心折,三寸舌勝過十萬師,張暢有焉。臧質以溲代酒,殊出不情,所致復書,語語挑動敵怒,曩令沈
  璞無備,區區孤城,豈能長守!且使魏主無意北歸,誓拔此城,彭城又不敢發兵相救,則援絕勢孤,終有陷沒之一日,恐虜主所設之鐵牀,難免質之一坐耳。然則張暢之卻敵也,得之於鎮定﹔臧質之卻敵也,得之於僥倖,鎮定可恃,僥倖不可恃,臧質一試見效,至欲再試三試,宜後來之發難江州,一跌赤族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8 04:31:47

第十六回     永安宮魏主被戕 含章殿宋帝遇弒



  卻說魏主燾馳還平城,飲至告廟,改元正平,所有降民五萬餘家,分置近畿,無非是表揚威武,誇示功績的意思。魏自拓跋嗣稱盛,得燾相繼,國勢益隆,但推究由來,多出自崔浩功業。浩在魏主南下以前,已為了修史一事,得罪受誅,小子於十四回中,曾已提及,不過事實未詳,還宜補敘。本回承前啟後,正應就此表明。
  浩與崔允等監修國史,已有數年,見十三回。魏主嘗面諭道:「務從實錄」,浩因將魏主先世,據實列敘,毫不諱言。著作令史閔湛郗標,素來巧佞,見浩平時撰著,極口貢諛,且勸浩刊布國史,勒石垂示,以彰直筆。浩依言施行,鎸石立衢,所有北魏祖宗的履歷,無論善惡,一律直書。時太子晃總掌百揆,用四大臣為輔,第一人就是崔浩,此外三人,為中書監穆壽,及侍中張黎、古弼。弼頭甚銳,形似筆尖,忠厚質直,頗得魏主信任,嘗稱為筆頭公。浩亦直言無隱,常得太子敬禮,因此權勢益崇,為人所憚。古人說得好,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崔浩具有乾才,更得兩朝優寵,事皆任性,不避嫌疑,免不得身為怨府,遭人搆陷,中書侍郎高允,已早為崔浩擔懮,浩全不在意,放任如故。致死之由。果然讒夫交構,大禍猝臨,一道敕書,竟將浩收系獄中。
  高允與浩同修國史,當然牽連,太子晃嘗向允受經,意圖營救,便召允與語道:「我導卿入謁內廷,至尊有問,但依我言,當可免罪。」允佯為遵囑,隨太子進見魏主。太子先入,謂允小心慎密,史事俱由崔浩主持,與允無涉,請貸允死罪。魏主乃召允入問道:「國史統出浩手麼?」允跪答道:「太祖記是前著作郎鄧淵所作,先帝記及今上記,臣與浩共著,浩但為總裁,至下筆著述,臣較浩為更多。」魏主不禁盛怒,瞋目視太子道:「允罪比浩為大,如何得生?」太子面有懼色,慌忙跪求道:「天威嚴重,允系小臣,迷亂失次,故有此言。臣兒曾向允問明,俱說是由浩所為。」魏主又問允道:「東宮所陳,是否確實?」允從容答道:「臣罪當滅族,不敢虛妄,殿下哀臣,欲丐餘生,所以有此設詞。」壯哉高允。魏主怒已少解,復顧語太子道:「這真好算得直臣了!臨死不易辭,不失為信,為臣不欺君,不失為貞,國家有此純臣,奈何加罪!」便諭令起身,站立一旁。復召崔浩入訊。浩面帶驚惶,不敢詳對。魏主令左右牽浩使出,即命高允草詔,誅浩及僚屬僮吏,凡百二十八人,皆夷五族。允持筆不下,魏主一再催促,允擱筆奏請道:「浩若別有餘釁,非臣所敢諫諍﹔但因直筆觸犯,罪不至死,怎得滅族!」魏主又怒,喝令左右將允拿下。太子晃更為哀求,魏主乃霽顏道:「非允敢諫,更要致死數千人了。」太子與允,拜謝而退。越日有詔傳出,命誅崔浩,並夷浩族﹔
  餘止戮身,不及妻孥。還是一場冤獄。
  他日太子責允道:「我欲為卿脫死,卿終不從,致觸上怒,事後追思,尚覺心悸。」允答道:「史所以記善惡,垂戒今古。崔浩非無他罪,但作史一事,未違大禮,不應加誅,臣與浩同事,浩既誅死,臣何敢獨生!蒙殿下替臣救解,恩同再造,不過違心苟免,非臣初願,臣今獨存,尚有愧死友哩!」太子不禁動容,稱歎不置。語為魏主所聞,也有悔意。會尚書李孝伯病篤,訛傳已死,魏主嗚咽道:「李尚書可惜!」半晌又改言道:「朕幾失詞,崔司徒可惜!李尚書可哀!」嗣聞孝伯病癒,遂令入代浩職,每事與商,彷彿如浩在時,這且毋庸細表。
  惟太子晃為政精察,素與中常侍宗愛有嫌,給事中仇尼道盛,得太子歡,亦與愛不恊。偏魏主好信愛言,愛遂讒間東宮,先將仇尼道盛,指為首惡,次及東宮官屬十數人。魏主竟一體處斬,害得太子晃日夕驚惶,致成心疾,未幾遂歿。
  太嚇不起。
  既而魏主知晃無罪,很是悲悼,追諡晃為景穆太子,封晃子濬為高陽王。嗣又以皇孫世嫡,不當就藩,乃復收回成命。濬時年十二,聰穎過人,魏主格外鍾愛,常令侍側。只宗愛見魏主追悔,自恐得罪,遂想了一計,做出弒逆的大事來了。
  一年易過,苦難下手。至魏正平二年春季,魏主燾因酒致醉,獨臥永安宮。宗愛伺隙進去,不知他如何動手,竟令這英武果毅的魏主燾,死得不明不白,眼出舌伸。也是殺人過多的報應。
  經過了好多時,始有侍臣入視,見魏主這般慘狀,駭極欲奔,狂呼而出,那時宗愛早已溜出外面,佯作驚愕情狀,即與尚書左僕射蘭延、侍中和疋、音雅。薛提等,商量後事,暫不發喪。當下審擇嗣君,互生異議。和疋以皇孫尚幼,欲立長君,薛提獨援據經義,決擬立孫。彼此辯論一番,尚未定議,和疋竟召入東平王翰,置諸別室,將與群臣會議,立為嗣君。宗愛獨密迎南安王餘,自便門入禁中,引至柩前嗣位。這東平王翰及南安王餘。統是魏主燾子,太子晃弟,翰排行第三,餘排行第六。宗愛嘗譖死東宮,聽著薛提立孫的議論,原是反對,但與翰亦夙存芥蒂,不願推立,因即矯傳赫連皇后命令,魏立赫連後,見第十回。召入蘭延、和疋、薛提三人,待他聯翩入宮,竟突出宦官數十名,各持刀械,一擁而上,嚇得三人渾身發顫,眼睜睜的被他縛住,霎時間血濺頸中,頭顱落地。東平王翰居別室中,還癡望群臣來迎,好去做那嗣皇帝,不意室門一響,闖入許多閹人,執刀亂斲,半聲狂叫,一命嗚呼!真是冤枉。
  宗愛即奉餘即位,宣召群臣入謁,一班貪生怕死的魏臣,哪個還敢抗議﹔不得已向餘下拜,俯首呼嵩。隨即照例大赦,改元永平,尊赫連氏為皇太后,追諡魏主燾為太武皇帝,授宗愛為大司馬大將軍太師,都督中外諸軍事,領中秘書,封馮翊王。備述宗愛官職,所以見餘之不子。餘因越次繼立,恐眾心未服,特發庫中財帛,遍賜群臣。不到旬月,庫藏告罄。偏是南方兵甲,驀地來侵,幾乎束手無策,還虧河南一帶,邊將固守,勝負參半,才將南軍擊退。
  原來宋主義隆,聞魏主已殂,又欲北伐,可巧魏降將魯軌子爽,及弟秀復來奔宋,奏稱父軌早思南歸,積懮成病,即致身亡,臣爽等謹承遺志,仍歸祖國云云。魯軌先奔秦,後奔魏,俱見第五、六回中。宋主大喜,立授爽為司州刺史,秀為穎州太守,與商北伐事宜。爽等竭力慫慂,遂遣撫軍將軍蕭思話,督率冀州刺史張永等,進攻碻磝。魯爽、魯秀、程天祚等,出發許洛,雍州刺史臧質,率部眾趨潼關。沈慶之等固諫不從。青州刺史劉興祖請長驅中山,直搗虜巢,亦不見聽。反使侍郎徐愛,傳詔軍前,遇有進止,須待中旨施行。從前宋師敗績,均由宋主專制過甚,諸將■趄莫決,所以致此。此次仍蹈前轍,眼見是不能成功。
  張永等到了碻磝,圍攻兼旬,被魏兵穴通地道,潛出毀營,永竟駭退,士卒多死。蕭思話自往督攻,又經旬不下,糧盡亦還。臧質頓兵近郊,但遣司馬柳元景等向潼關,梁州參軍蕭道成,即蕭承之子。亦會軍赴長安,未遇大敵,無狀可述。惟魯爽等進搗長社,魏守將禿髮(忄番)棄城遁去,再進至大索,與魏豫州刺史拓跋僕蘭,交戰一場,斬獲甚多。追至虎牢,聞碻磝敗退,魏又派兵來援,乃還鎮義陽。柳元景等自恐勢孤,亦引軍東歸,一番舉動,又成畫餅。宋主因他擅自退師,降黜有差,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魏主餘聞宋師已退,放心安膽,整日裡沉湎酒色,間或出外畋游,不恤政事。宗愛總握樞機,權燄滔天,不但群臣側目,連魏主餘亦有戒心。有時見了宗愛,頗加裁抑,宗愛不免含憤,又復懷著逆謀,欲將餘置諸死地。小人難養,觀此益信。會餘夜祭東廟,宗愛即囑令小黃門賈周等,用著匕首,刺餘入胸,立刻倒斃。
  群臣尚未聞知,惟羽林郎中劉尼,得知此變,便入語宗愛,請立皇孫濬以副人望。愛愕然道:「君大癡人,皇孫若立,肯忘正平時事麼?」招太子晃事。尼默然趨出,密告殿中尚書源賀。賀有志除奸,即與尼同訪尚書陸麗,與麗晤談道:「宗愛既立南安,今復加弒,且不願迎立皇孫,顯見他包藏禍心,不利社稷,若不早除,後患正不淺哩!」麗驚起道:「嗣主又遭弒麼?一再圖逆,還當了得!我當與諸君共誅此賊,迎立皇孫!」遂召尚書長孫渴侯,商定密計,令與源賀率同禁兵,守衛宮廷,自與尼往迎皇孫。皇孫濬才十三歲,即抱置馬上,馳至宮門。長孫渴侯開門迎入,麗入宮擁衛皇孫,尼率禁兵馳還東廟,向眾大呼道:「宗愛弒南安王,大逆不道,罪當滅族。今皇孫已登大位,傳令衛士還宮,各守原職!」大眾聞言,歡呼萬歲。尼即麾眾拿下宗愛、賈周,勒兵返營。奉皇孫濬御永安殿,即皇帝位,召見群臣,改元興安。誅宗愛、賈周,具五刑,夷三族。追尊景穆太子晃為皇帝,廟號恭宗,妣鬱久閭氏為恭皇后。立乳母常氏為保太后,常氏本遼西人,因事入宮,濬生時母即去世,由常氏哺乳撫育,乃得成人,所以特別尊養,隱示報酬。尋且竟尊為皇太后。雖曰報德,未足為訓。封陸麗為平原王,劉尼為東安公,源賀為西平公,長孫渴侯為尚書令,加開府儀同三司,國事粗定,易危為安。那南朝的宋天子,卻親遭子禍,死於非命,彷彿有銅山西崩,洛鐘東應的情狀,這正所謂亂世紛紛,華夷一律呢。開下半回文字。
  宋自袁皇后病逝後,潘淑妃得專總內政。太子劭性本兇險,又憶及母后病亡,由淑妃所致,不免仇恨淑妃,並及淑妃子濬。濬恐為劭所害,曲意事劭,因得與劭相親。劭姊東陽公主,有婢王鸚鵡,與女巫嚴道育往來,道育夤緣干進,得見公主,自言能辟谷導氣,役使鬼物。婦人家多半迷信,遂視道育為神巫。道育嘗語公主道:「神將賜公主重寶,請公主留意!」公主記在心中,入夜臥牀,果見流光若螢,飛入書笥,慌忙起視,開篋得二青珠,即目為神賜,益信道育。
  劭與濬出入主家,由公主與語道育神術,亦信以為真。他兩人素行多虧,常遭父皇呵斥,可巧與道育相識,便浼他祈請,欲令過不上聞。道育設起香案,對天膜拜,唸唸有詞,也不知他是甚麼咒語。是無等等咒。既而向空問答,好似有天神下降,與他對談,約有半個時辰,才算禱畢。無非搗鬼。入語劭、濬二人道:「我已轉告天神,必不洩露。」二人大喜,共稱道育為天神。道育恐所言未驗,索性為劭、濬設法,用巫盅術,雕玉成像,假托宋主形神,瘞埋含章殿前。東陽公主婢王鸚鵡,與主奴陳天與,黃門陳慶國,共預秘謀。劭擢天與為隊主,宋主說他錄用非人,面加詰責。天神何不代為掩飾。劭未免心虛,且恨且懼,適濬出鎮京口,遂馳書相告。濬復書道:「彼人若所為不已,正好促他餘命。」彼人暗指宋主,劭與濬往來通信,嘗稱宋主為彼人,或曰其人。卻是一個新名詞。
  已而東陽公主,一病不起,竟致謝世。何不先浼道育替她禳解?王鸚鵡年亦濅長,既為公主畢喪,理應遣嫁,當由濬代為主張,命嫁府佐沈懷遠為妾。懷遠格外愛寵,竟至專房。鸚鵡原是得所,偏她有一種說不出的隱情,橫亙在胸,未免喜中帶懮。看官道為何因?原來鸚鵡在主家時,曾與陳天與私通,此次嫁與懷遠,恐天與含著醋意,泄漏巫盅情事,左思右想,無可為計,不如先殺天與,免貽後患。世間最毒婦人心。當下自往告劭,但說是天與謀變,將發陰謀。劭怎知情弊,立將天與殺死,陳慶國駭歎道:「巫盅秘謀,惟我與天與得聞,天與已死,我尚能獨存麼?」遂入見宋主,一一具陳。宋主大驚,即遣人收捕鸚鵡,並搜檢鸚鵡篋中,果得劭、濬書數百紙,統說詛咒巫盅事。又在含章殿前,掘得所埋玉人,當命有司窮治獄案,更捕女巫嚴道育,道育已聞風逃匿,不知去向。想是由天神救去了。只晦氣了一個王鸚鵡,囚禁獄中。宋主連日不歡,顧語潘淑妃道:「太子妄圖富貴,還有何說?虎頭濬小字。也是如此,真出意料!汝母子可一日無我麼?」遂遣中使切責劭、濬,兩人無從抵賴,只得上書謝罪。宋主雖然懷怒,尚是存心舐犢,不忍加誅!真是溺愛不明。
  蹉跎蹉跎,又經一載,已是元嘉三十年了。濬自京口上書,乞移鎮荊州,宋主有詔俞允,聽令入朝。會聞嚴道育匿居京口張旿家,即飭地方官掩捕,仍無所得。但拘住道育二婢,就地審訊,供稱道育曾變服為尼,先匿東宮,後至京口依始興王,濬封始興王已見十三回中。曾在旿家留宿數宵,今復隨始興王還朝云云。宋主大怒,即命京口送二婢入都,將與劭、濬質對。
  濬至都中,頗聞此事,潛入宮見潘淑妃。淑妃抱濬泣語道:「汝前為巫盅事,大觸上怒,還虧我極力勸解,才免汝罪,汝奈何更藏嚴道育?現在上怒較甚,我曾叩頭乞恩,終不能解,看來是無可挽回,汝可先取藥來,由我自盡,免得見汝慘死哩!」濬聽了此言,將母推開,奮衣遽起道:「天下事任人自為,願稍寬懷,必不相累!」說著,搶步出宮去了。宋主召入侍中王僧綽,密與語道:「太子不孝,濬亦同惡,朕將廢太子劭,賜濬自盡,卿可檢尋漢、魏典故,如廢儲立儲故例,送交江、徐二相裁決,即日舉行。」僧綽應命趨出,當即檢出檔冊,齎送尚書僕射徐湛之,及吏部尚書江湛,說明宋主密命,促令裁奪。江湛妹曾嫁南平王鑠,徐湛之女為隨王誕妃,兩人各懷私見,因入謁宋主,一請立鑠,一請立誕。宋主頗愛第七子建平王弘,意欲越次冊立,因此與二相辯論,經久未決。
  僧綽入諫道:「立儲一事,應出聖懷,臣意宜請速斷,不可遲延!古人有言,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願陛下為義割恩,即行裁決!若不忍廢立,便當坦懷如初,不勞疑議。事機雖密,容易播揚,不可使變生意外,貽笑千秋!」宋主道:「卿可謂能斷大事,但事關重大,不可不三思後行!況彭城始亡,人將謂朕太無親情,如何是好?」瞻望徘徊,終歸自誤。僧綽道:「臣恐千載以後,謂陛下只能裁弟,不能裁兒!」宋主默然不應,僧綽乃退。
  嗣是每夕召湛之入宮,秉燭與議,且使繞壁檢行,防人竊聽。潘淑妃遣人伺察,未得確報,俟宋主還寢,佯說劭、濬無狀,應加懲處。宋主以為真情,竟將連日謀畫,盡情告知。淑妃急使人告濬,濬即馳往報劭,劭與隊主陳叔兒,齋帥張超之等,密謀弒逆,即召集養士二千餘人,親自行酒,囑令戮力同心。
  到了次日,夜間詐為詔書,偽稱魯秀謀反,飭東宮兵甲入衛,一面呼中庶子蕭斌,左衛率袁淑,中舍人殷仲素,左積弩將軍王正見等,相見流涕道:「主上信讒,將見罪廢,自問尚無大過,不願受枉,明旦將行大事,望卿等恊力援我,共圖富貴!」說至此,起座下拜。蕭斌等慌忙避席,逡巡答語道:「從古不聞此事,還請殿下三思!」劭不禁變色,現出怒容。斌憚劭凶威,便即改口道:「當竭力奉令!」仲素等亦依聲附和。淑獨呵叱道:「諸君謂殿下真有此事麼?殿下幼嘗患瘋,今或是舊疾復發哩。」劭益加奮怒,張目視淑道:「汝謂我不能成事麼?」淑答道:「事或可成,但成事以後,恐不為天地所容,終將受禍!如殿下果有此謀,還請罷休!」陳叔兒在旁說道:
  「這是何事,尚說可罷手麼?」遂麾淑使出。
  淑還至寓所,繞牀行走,直至四更乃寢。何不速報宋主。翌晨宮門未開,劭內著戎服,外罩朱衣,與蕭斌同乘畫輪車,出東宮門,催呼袁淑同載。淑睡牀未起,經劭停車力促,乃披衣出見,劭使登車,辭不肯上,即被劭指麾左右,一刀了命。實是該死。遂趨至常春門,門適大啟,推車直入。舊制東宮隊不得入禁城,劭取出偽詔,指示門衛道:「接奉密敕,有所收討,可放後隊入門。」門衛不知是詐,便一並放入。張超之為前驅,領著壯士數十人,馳入雲龍門。馳過齋閣,直進含章殿,宋主與徐湛之密謀達旦,燭尚未滅,門階戶席,衛兵亦尚寢未起。
  超之等一擁入殿。宋主驚起,舉幾為蔽,被超之一刀劈來,剁落五指,投幾而僕。超之復搶前一刀,眼見得不能動彈,嗚呼哀哉!享年四十七歲。小子有詩歎道:

  到底妖妃是禍胎,機謀一泄便成災﹔
  須知梟獍雖難馭,釁隙都從帷簾來!
  宋主被弒,徐湛之直宿殿中,聞變驚起,趨往北戶,未知能逃脫性命否,且待下回續詳。
  北朝弒主,南朝亦弒主,僅隔一年,禍變相若,以天地間不應有之事,而乃數見不鮮,可慨孰甚!尤可駭者,魏閹宗愛,一載中敢弒二主,當時忠如崔允,直如古弼,俱尚在朝,不聞仗義討賊,乃竟假手於劉尼、陸麗諸人,向未著名,反能誅逆,彼崔允、古弼輩,得毋虛聲純盜耶!宋主被弒,出自親子,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誠如王僧綽所言。江、徐兩相,得君專政,不能為主除害,尋且與主同盡,懷私者終為私敗,人亦何苦不化私為公也!然亂臣賊子遍天下,而當時之泯泯棼棼,已可概見。太武稱雄,元嘉稱治,史臣所云,其然豈其然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8 04:32:10

第十七回     發尋陽出師問罪 克建康梟惡鋤奸



  卻說徐湛之趨入北戶,正擬開門逃生,那背後已有亂兵追到,立被殺死。江湛夜直上省,早起聞喧噪聲,料知有變,喟然歎道:「不用王僧綽言,乃竟至此!」遂避匿小屋中,亦被亂兵搜捕,結果性命。左細仗主廣威將軍卜天與,不暇被甲,執刀持弓,疾呼左右出戰,一箭射去,幾中劭頸。劭急忙閃避,幸得躲過,劭黨圍擊天與,砍斷天與左臂,大吼一聲,倒地而亡。隊長張泓之、朱道欽、陳滿等,一同戰死。
  劭入含章殿中閣,殺斃中書舍人顧嘏,他如宿衛舊將羅訓、徐罕,及左衛將軍尹弘,皆望風屈附。劭又使人闖入東閣,往殺潘淑妃。淑妃方才起牀,尚未盥櫛,驀見亂兵衝入,嚇做一團。赳赳武夫,管甚麼玉骨冰肌,竟把她一刀砍死,剖開胸膛,挖心獻劭。何不前時仰藥,免得受此慘劫。還有宮中侍役,平時得宋主親信,約有數十人,也共做了刀頭面,隨著潘淑妃的芳魂,同到冥府中去侍宋主了。
  濬宿居西府,由舍人朱法瑜,踉蹌走告道:「不好了!不好了!宮中變起,外面統說是太子造反了!」濬佯驚道:「有這等事麼?奈何奈何!」法瑜道:「不如急往石頭,據城觀變。」將軍王慶呵止道:「宮中有變,未知主上安危,做臣子的理應投袂赴難,奈何反往石頭!」濬尚未知宮中確耗,竟從南門趨出,帶著文武千餘人,馳往石頭城。
  城中由南平王鑠留守,見濬奔至,驚問宮廷情狀。濬答說未畢,即由張超之到來,召濬入朝。濬屏去左右,向超之問明底細,便戎服上馬,急馳而去。朱法瑜勸阻不從,王慶叩馬直諫,提出聲罪討逆四字,更與濬意相反。濬即怒叱道:「皇太子有令,敢有多言,便當斬首!」遂與張超之匆匆入朝,與劭相見。劭說道:「弟來甚好!可惜這潘淑妃,」說到妃字,不禁住口。濬問道:「敢是已死了麼?」劭見他形色自如,才答道:「為兄的一時失檢,淑妃竟為亂兵所害!」濬怡然道:「這是下情所願,死何足惜!」劭可無父,濬亦何必有母!
  劭甚是喜慰,又詐傳詔書,召入大將軍江夏王義恭,及尚書令何尚之,拘至別室,脅令屈服。並召百官入殿,有數十人應召到來。劭即被服冕旒,居然登位,且宣示敕書道:
  徐湛之、江湛弒逆無狀,吾勒兵入殿,已無所及,號惋崩衄,心肝破裂。今罪人斯得,元凶克殄,可大赦天下,改元太初,俾眾週知!
  即位已畢,便還居永福省,不敢臨喪,但命親黨入宮殿中,棺殮宋主及潘淑妃,諡宋主義隆為景皇帝,廟號中宗。當即發喪,葬長寧陵,命蕭斌為尚書僕射,領軍將軍,何尚之為司空,前太子右衛率檀和之戍石頭,征虜將軍營道侯義綦鎮京口。義綦系道憐幼子。殷仲素為黃門侍郎,王正見為左軍將軍,張超之、陳叔兒以下,皆升官進爵有差。又令輔國將軍魯秀,與屯騎將軍龐秀之,分掌禁軍,殺尚書左丞荀赤鬆,右丞臧凝之。兩人系江、徐親屬,所以被殺。王僧綽授任吏部尚書,兼官司徒,嗣由劭檢查故牘,及江湛家書疏,得僧綽所上前代廢儲典故,不禁怒起,即令加誅。遲死數日,便是逆臣。僧綽弟僧虔亦死。劭又誣稱宗室王侯,與僧綽謀反,收系義欣子長沙王瑾,及瑾弟楷。義慶子臨川王曄,義融子桂陽侯顗,義宗子新渝侯玠,義融、義宗皆義欣弟。一並處死。授江夏王義恭為太保,南譙王義宣為太尉,始興王濬為驃騎將軍,調雍州刺史,臧質為丹陽尹,隨王誕為會州刺史,立妃殷氏為皇后,後季父殷衝為司隸校尉。號女巫嚴道育為神師,釋王鸚鵡出獄,厚賞金帛。鸚鵡至劭處謝恩,劭見她妖冶善媚,格外加憐,竟引入密室,特賜雨露。鸚鵡本來淫蕩,驟然得此奇遇,真是喜出望外,流連枕席,曲意承歡,引得劭心花怒開,通宵取樂,恨不即立她為後。只因正宮有主,一時不便廢易,權且列作妾媵,再作後圖。鸚鵡原是禽類,應與禽獸為匹。是時武陵王駿,移鎮江州,仍然開府。回應十四回中江州罷府事,文筆不漏,且與十三回中江州應出天子語,亦遙相印證。適值江蠻為寇,駿出屯五洲,並由步兵校尉沈慶之,自巴水來會,並討群蠻。劭陽授駿為征南將軍,暗中卻與沈慶之手書,令他殺駿。可巧典簽董元嗣,也自建康至五州,具言太子弒逆狀,慶之密語僚佐道:「蕭斌婦人,餘將帥皆不足道,看來東宮同惡,不過三十人,此外脅從,必不為用,我若輔順討逆,不患無成!」乃入帳見駿,駿已略聞密書消息,陰有戒心,即托疾不見。慶之竟自突入,取出劭書,當面示駿。駿無從避匿,但對書泣下道:「我死亦不怕,但上有老母,可否許我一訣?」原來駿母為路淑媛,嘗隨駿就藩,所以駿有此言。慶之奮然道:「殿下視慶之為何如人?慶之受先帝厚恩,今日當輔順討逆,惟力是視,殿下何必多疑!」駿起座再拜道:「國家安危,皆在將軍!」慶之答拜畢,即命內外勒兵,克期東指。
  府主簿顏竣道:「劭據有天府,急切難攻,若單靠一隅起義,未免孤危,不如待諸鎮恊謀,然後舉事。」慶之厲聲道:「今欲仗義出師,乃來這黃頭小兒,撓阻軍心,怎得不敗?宜斬首號令,振作士氣!」駿見慶之動怒,忙令竣拜謝慶之,慶之乃和顏語竣道:「君但當司筆札事,出兵打仗,非君所能與聞。」駿喜說道:「願如將軍言!」當下戒嚴誓眾,命沈慶之為府司馬,襄陽太守柳元景,隨郡太守宗慤,為諮議參軍,內史朱修之署平東將軍,顏竣為錄事,長史劉延孫為尋陽太守,行留府事。
  慶之部署內外,才閱旬日,便已整備,時人目為神兵。當命顏竣草檄,傳示四方,使共討劭。荊州刺史南譙王義宣,雍州刺史臧質,司州刺史魯爽,首先起應,舉兵相從。駿留魯爽守江陵,自與臧質出赴尋陽。
  劭聞駿出師,調兗、冀二州刺史蕭思話為徐、兗二州刺史,起張永為青州刺史。思話不奉劭命,竟率兵應駿,建武將軍垣護之,也自歷城赴尋陽,與駿聯合。就是隨王誕亦致書與駿,願共討逆。不到一月,已是義師四起,伐鼓淵淵。可見人心未死。劭尚自恃知兵,召語朝士道:「卿等但助我料理文書,不必注意軍旅,若有寇難,我自能抵禦,但恐賊虜未敢遽動呢!」嗣聞四方兵起,方有懮色,乃下令戒嚴。
  春去夏來,警信益急,柳元景統領寧朔將軍薛安都等,出發湓口,共計十有二軍。武陵王駿,亦自尋陽出發,命沈慶之總掌中軍,浩浩蕩蕩,殺奔建康。一面傳檄入都,曆數劭罪。
  劭得閱檄文,探知是顏竣手筆,便召太常顏延之入殿,投檄相示道:「你可知何人所作?」延之方應劭征,入為光祿大夫,竣即延之長子,延之從容覽檄,料知劭是故意質問,便直供道:「這當是臣兒所為。」劭又問道:「汝如何知曉?」延之道:「臣子竣筆意如此,臣不容不識。」劭又道:「竣如何這般毀我?」延之道:「竣不顧老父,怎知顧陛下!」劭怒少解,叱令退朝,命拘竣子至侍中下省,義宣子至太倉空舍,一體幽禁,且欲盡殺三鎮將士家口。
  江夏王義恭,司空何尚之進言道:「人生欲舉大事,必不顧家,否則定是脅從,無法解免﹔若將他家室誅滅,益令眾心絕望,更增敵燄呢。」娓娓動聽,保全不少。劭也以為然,因不復問。惟自思朝廷舊臣,均不足恃,只好厚撫輔國將軍魯秀,及右軍參軍王羅漢,委以軍事,令蕭斌為謀主,殷衝掌兵符。斌勸劭整率水軍,自出決戰,或保據梁山,固壘扼守。江夏王義恭有心結駿,恐他倉猝起兵,船隻狹小,不利水戰,乃勸劭養銳待期,不宜遠出。斌厲色道:「武陵郎二十少年,能做出這般大事,殆未可量﹔況復三方同惡,勢據上流,沈慶之諳練軍事,柳元景、宗慤屢次立功,形勢如此,實非小敵。今都中人心未離,尚可勉力一戰,若端坐檯城,如何能久持哩!」劭不聽斌言,但慰勞將士,督治戰艦,擬俟敵軍逼近,然後決戰。呆鳥。或勸劭保石頭城,劭說道:「前人據守石頭,無非待諸侯勤王,我若守此,何人來援,唯應與他決戰,方可取勝。」既而遣龐秀之出戍石頭,秀之竟往奔駿軍,於是人情大震。
  駿軍到了鵲頭,宣城太守王僧達,又馳往謁駿,駿即授為長史,置諸左右。柳元景因舟艦未堅,不便水戰,特倍道疾行,至江寧登岸,使薛安都帶領鐵騎耀兵淮上,且貽書朝士,為陳逆順利害。朝士多潛出建康,往投軍前。駿自尋陽東行,途次遇疾,不能見將士,唯顏竣出入臥內,親視起居。有時因駿病加劇,不便稟白,即專行裁決,軍政以外,所有文檄往來,似出一人,毫無稽滯。
  好容易過了兼旬,連舟中甲士,亦未知駿有危疾,毫不慌張。那柳元景日報軍情,俱由竣批答出去,令他相機進取,不為遙制。元景潛至新亭,依山為壘,劭使蕭斌統步軍,褚湛之統水軍,與魯秀、王羅漢等,合精兵萬餘人,攻新亭寨。
  劭自登朱雀門督戰。
  元景下令軍中道:「鼓繁氣易衰,聲喧力易竭,汝等但銜枚接仗,聽我鼓起,方許發聲。」傳令已畢,遂分兵士為兩隊,出寨決鬥,一隊抵敵步軍,一隊防遏水軍,所有勇士,悉數遣出,但留左右數人,宣傳軍令。兩下裡猛力交鋒,爭個你死我活。一邊是仗義而來,人人奮勇,一邊是貪賞而至,個個爭先。自午前殺至午後,不分勝敗。那王羅漢殺得性起,挺著一枝長矛,闖入義軍隊內,左挑右撥,無人敢當。褚湛之亦麾兵登岸,與蕭斌左右夾攻,看看義軍勢弱,有些兒招架不住。元景出營督隊,也捏著一把冷汗。忽聞蕭斌軍內,打起幾聲退鼓,頓令蕭斌、褚湛之等,動起疑來,向後卻顧。元景覷著此隙,援桴擊鼓,鼕鼕不絕,部眾聞鼓踴躍,吶一聲喊,統向敵軍殺去。敵軍駭散,多半墜入淮水,溺斃甚多。劭見各軍敗退,自率餘眾,再來攻壘,復被元景殺敗,傷亡無數。蕭斌受傷先遁,魯秀、褚湛之、檀和之,統奔降柳營,劭單騎走脫,馳還建康。
  元景迎納魯秀等,談及軍事,才知前次退鼓,乃由魯秀所擊,就是褚、檀兩人,也由秀邀他反正,所以同奔。元景大喜,露佈告捷,且迎武陵王駿至新亭。
  駿病體已痊,即至新亭勞軍,乘便入江寧城。湊巧江夏王義恭,自建康脫身馳至,上勸進書。又來了散騎侍郎袁爰,佯說是追趕義恭,亦至武陵王處投順。爰素習朝儀,遂令兼太常丞,草述即位儀注。編製已就,便在新亭築壇,由武陵王駿即皇帝位,大赦天下。文武各賜爵一等,從軍加二等,改諡大行皇帝曰文,廟號太祖。授大將軍義恭為太尉,錄尚書事,兼南徐州刺史,南譙王義宣為中書監,兼揚州刺史,隨王誕為衛將軍,兼荊州刺史,臧質為車騎將軍,兼江州刺史,沈慶之為領軍將軍,蕭思話為尚書左僕射,王僧達為右僕射,柳元景、顏竣為侍中,宗慤為右衛將軍,張暢為吏部尚書。其餘將士各加官有差。改號新亭為中興亭,再圖進取。
  劭自新亭奔還,聞義恭逃去,即將他十二子一並拘到,盡行殺斃,立子偉之為太子,又復大赦。唯劉駿、義恭、義宣、誕不原。命濬為南徐州刺史,與南平王鑠並錄尚書事,濬聞駿軍將至,懮迫無計,當與劭想出一法,用輦迎蔣侯神像,舁置宮中,稽顙求福,拜大司馬,封鍾山王,又封蘇侯為驃騎將軍,也是焚香頂禮,日夕虔求。想是嚴道育教他。偏是臧質等步步進逼,直指建康。劭遣殿中將軍燕欽等出拒,相遇曲阿,未戰即溃。劭乃緣淮樹柵,派兵戍守。男丁多半逃散,城內外只有婦女,也迫令從軍,充當役使。魯秀等募勇士攻破大航,鉤得一舶。王羅漢尚逍遙江上,挾妓醉酒,忽聞秀軍已經登岸,急得不知所措,慌忙出降。緣淮各戍依次奔散,器仗鼓蓋,充塞路衢。
  劭聞戍軍溃退,沒奈何閉守六門,並在城內鑿塹立柵,城中一日數驚,非常慌亂。丹陽尹尹弘等逾城出降,蕭斌亦令部兵解甲,自石頭城攜著白旛,奔投軍前。魯秀等奏達新亭奉詔以斌甘黨惡,情罪較重,飭即處斬,當下將斌械送,梟首行轅。
  這時候的元凶劉劭,自知大事已去,毀去乘輦及冕服,打算逃走,濬勸劭載運寶貨,航海遠奔。劭恐人情離散,載寶出走,反惹眾目,意欲輕騎逃生。兩人計議未決,那閶闔門外的守兵,已走還入殿,薛安都、程天祚等領著義師,乘亂隨入。臧質、朱修之分門殺進,同會太極殿前。逆黨四處逃奔,王正見首被擒獲,當場斬首。張超之走入含章殿,匿御牀下,被義軍追尋得手,抓出殿階,亂刀分屍,刳腸剖心,噉肉立盡。
  劭不能出走,穴通西垣,竄入武庫井中,義軍隊副高禽,率兵進內,七手八腳,將劭擒住,反起來。劭問道:「天子何在?」禽答道:「就在新亭!」當下牽劭出庭,臧質瞧著,向他悲慟。劭靦然道:「天地所不覆載,丈人何為見哭?」此時也自知罪麼?臧質何故慟哭,我亦要問。質乃停淚,把劭縛住馬上,押送行轅。一面捕得偽皇后殷氏、偽皇子偉之等兄弟四人,並諸女妾媵,及嚴道育、王鸚鵡等婦女系獄,男子械送,封府庫,清宮禁,只不見了傳國璽。再遣人向劭詰問,劭言在嚴道育處,因將道育身上檢搜,果然藏著,便即取獻新皇。道育懷藏國寶,莫非要送與天神不成!
  劭與四子俱至軍門,江夏王義恭等出視,義恭先叱劭道:「我背逆歸順,有何大罪,乃殺我十二兒?」劭答道:「殺死諸弟,原是我負叔父!」江湛妻庾氏,乘車往詈,龐秀之亦加誚讓,劭厲聲道:「何必多說!我死罷了!」義恭怒起,先命斬劭四子,然後及劭。劭臨刑時,尚歎息道:「不圖宋室弄到如此!」出汝逆賊,所以如此。劭父子首都梟示大航,暴屍市曹。
  義恭奉命先歸,道出越城,正值濬父子狼狽逃來,還有鑠亦偕行。見了義恭,濬下馬問道:「南中郎今作何事?」義恭道:「皇上已君臨萬國!」濬又道:「虎頭來得太遲了!」虎頭見前。義恭道:「未免太遲。」濬又問:「可不死否?」義恭道:「可詣行闕請罪。」乃勒令上馬相從,乘他不備,剁下頭顱。濬有三子,一並斬首,獻至行轅,命與劭父子首同懸大航。
  又有詔傳入建康,凡偽皇后殷氏以下,俱賜自盡。殷氏且死,語獄丞江恪道:「我等無罪,何故枉殺?」恪答道:「受冊為後,怎得無罪!」殷氏道:「這是暫時的冊封,稍遲數月,便當冊王鸚鵡為後了。」隨即用帛自盡。諸女妾媵皆自殺,惟嚴道育、王鸚鵡兩人,牽出都市,鞭笞交下,宛轉致斃。要想做天師、皇后的滋味。焚屍揚灰,擲置江中。殷衝為殷氏季父,尹弘王羅漢,曾事劭盡力,一概賜死。淮南太守沈璞,坐守湖上,觀望不前,亦即加誅。
  嗣主駿自新亭入都,就居東府,百官踵府請罪,有詔不問。遂遣建平王弘至尋陽,迎生母路淑媛,及妃王氏入都。尊母為皇太后,冊妃為皇后。追贈袁淑為太尉,徐湛之為司空,江湛為開府儀同三司,王僧綽為金紫光祿大夫。毀劭所居東宮齋室,作為園池。封高禽為新陽縣男,追號潘淑妃為長寧國夫人,特置守冢。禍由彼起,不應追贈,即如王僧綽之甘受偽命,亦不宜贈官。進江夏王義恭為太傅,領大司馬,南平王鑠為司空,建平王弘為尚書左僕射,隨王誕為右僕射,尋且改南譙王義宣為南郡王,隨王誕為竟陵王。餘皆論功行賞,各有遷調。惟褚湛之本為濬婦翁,自南奔歸順後,赦去前罪,受職丹陽尹,女為濬妃,因湛之反正,濬與妃絕,亦得免誅。又有何尚之雖曾附逆,但與義恭從中調護,保全三鎮,心向義軍,理應特別原情,仍授為尚書令。子何偃為大司馬長史,任遇如故。
  宋主駿乃入居大內,粗享太平。小子有詩詠道:

  江州天下語非虛,一舉功成惡盡除。
  畢竟人情猶向義,元凶結局果何如!
  過了兩月,南平王鑠,竟致暴亡。究竟為著何事,待小子下回表明。
  弒宋主者為元凶劭。劭何能弒主?潘淑妃實召之。宋主死而淑妃亦死,宜也。淑妃死而劭與濬相繼俱死,尤其宜也。武陵王駿,亦南平王鑠之流,非真能成大事者,幸賴沈慶之昌言起義,始得號召義旅,入誅元凶。天下雖滔滔皆是,而公論猶存,兇人卒殄,是可見弒君弒父者,終不能幸全性命﹔否則天理淪亡,順逆不辨,幾何不胥為禽獸也。乃逆黨殄平,不問原委,且追贈潘淑妃為長寧國夫人,另置守冢,是豈不可以已乎!吾乃知駿之終為闇主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8 04:32:34

第十八回     犯上興兵一敗塗地 誅叔納妹隻手瞞天



  卻說南平王鑠,與義恭等還入建康,雖得進位司空,但因歸義最遲,終為宋主駿所忌。鑠亦常懷懮懼,寤寐不安,夜眠時或嘗驚起,與家人絮談,語多荒謬,及神志清醒,始自覺為失魂。一日食中遇毒,竟爾暴亡。當時統說由宋主所使,將他毒斃,表面上追贈司徒,總算掩飾過去。
  越年就是宋主駿元年,年號孝建。才經一月,江州復起亂事,免不得又要興師。自宋主駿入都定位,凡被劭拘禁諸子,及義宣諸兒,當然放出。立長子子業為皇太子,並封義宣子愷為南譙王。義宣固辭,乃降封愷為宜陽縣王,愷兄弟有十六人,姊妹亦多,或隨義宣就藩,或留住都中。義宣受宋主駿命,兼鎮揚州,他卻不願內任,情願還鎮荊州。宋主駿准如所請。義宣陛辭而去,所留都中子女,仍然居京邸中。
  宋主駿年才三八,膂力方剛,正是振作有為的時候,偏他有一種好色的奇癖。好色亦是常情,不得目為奇癖。無論親疏貴賤,但教有幾分姿色,被他瞧著,便要召入御幸,不肯放鬆。路太后居顯陽殿中,內外命婦,及宗室諸女,免不得進去朝謁,駿乘間闖入,選美評嬌,一經合意,便引她入宮,迫令侍寢。有時竟在太后房內,配演幾出龍鳳緣。太后溺愛得很,聽令胡鬧,不加禁止,因此丑聲外達,喧傳都中。
  義宣諸女曾出入宮門,有幾個生得一貌如花,被宋主駿瞧著,也不管她是從姊從妹,竟做了春秋時候的齊襄公。義宣女不好推脫,只好勉遵聖旨,也湊成了第二、三個魯文姜。天下事若要不知,除非莫為,漸漸的傳到義宣耳中。看官!你想這義宣恨不恨呢?女為帝妃,何必生恨!
  會雍州刺史臧質調任江州,自謂功高賞薄,陰蓄異圖,聞義宣懷恨宋主,遂遣心腹往謁義宣,齎投密書。略云:
  自來負不賞之功,挾震主之威者,保全能有幾人!今萬物繫心於公,聲聞已著,見機不作,將為他人所先。若命魯爽、徐遺寶驅西北精兵,來屯江上,質率沅江樓船,為公前驅,已得天下之半。公以八州之眾,徐進而臨之,雖韓、白韓信、白起。復生,不能為建康計矣。且少主失德,聞於道路,沈慶之。柳元景。諸將,亦我之故人,誰肯為少主盡力者?夫不可留者年也,不可失者時也,質常恐溘先朝露,不得展其膂力,為公掃除。再或蹉跎,悔將無及,願明公熟思之!義宣得書,反覆覽誦,不免心動。質系臧皇后從子,臧皇后見前。與義宣為中表兄弟,質女為義宣子彩妻,更做了兒女親家,戚誼纏綿,深相投契,此次怨及宋主,又是不謀而合,義宣總道他有幾分把握,自然多信少疑。還有諮議參軍蔡超,司馬竺超民等,希圖富貴。統勸義宣乘時舉事,如質所言,義宣乃復書如約。
  時魯爽為豫州刺史,素與義宣交好,亦與質相往來。兗州刺史徐遺寶,向為荊州部將,義宣即遣使分報二人,密約秋季舉兵,爽方被酒,未曾聽明來使傳言,即日調集將士,首先發難。私造法服登壇,自號建平元年。遺寶亦整兵向彭城。爽弟瑜在建康,聞信奔至爽處。瑜弟弘為質府佐,有詔令質收捕。質執住詔使,也即舉兵,一面報知義宣,促令會師。
  義宣出鎮荊州,先後共計十年,雖然兵強財富,但欲稱戈犯闕,期在秋涼。驀聞魯爽、臧質,先期發難,自己勢成騎虎,不得不倉猝起應。只因師出無名,不得不與質互商,想出一條入清君側的話柄,各奉一表,傳達建康。宣義自稱都督中外諸軍事,置左右長史司馬,使僚佐上箋稱名,加魯爽為征北將軍。爽送所造輿服至江陵,使征北府戶曹投義宣版文,有云:丞相劉今補天子,名義宣,車騎臧今補丞相,名質,皆版到奉行。義宣瞧著,很加詫異。我亦驚疑。復貽書臧質,密令注意。質意圖籠絡,特加魯弘為輔國將軍,令戍大雷。義宣亦遣諮議參軍劉湛之,率萬人助弘,並召司州刺史魯秀,欲使為湛之後繼。秀至江陵,入見義宣,彼此問答片時,即出府太息道:「我兄誤我,乃與癡人作賊,這遭要身敗家亡了!」
  既知義宣不足恃,何不另求自全之計?
  宋主駿聞義宣發難,恐他兵力盛強,不能抵敵,乃與諸王大臣商議,為讓位計,擬奉乘輿法物,往迎義宣。竟陵王誕勸阻道:「兵來將擋,火來水滅,況義宣犯上作亂,無幸成理,奈何持此座與人!」宋主乃止,命大司馬江夏王義恭,作書勸諭義宣,歷陳禍福。義宣不報,於是授領軍將軍柳元景為撫軍將軍,兼雍州刺史,左衛將軍王玄謨為豫州刺史,安北司馬夏侯祖歡為兗州刺史,安北將軍蕭思話為江州刺史。四將一齊會集,即令元景為統帥,往討義宣、臧質及魯爽。
  雍州刺史朱修之得義宣檄文,佯為聯絡,暗中卻通使建康,願共討逆。宋廷本慮他趨附義宣,所以令元景兼刺雍州,既得修之密報,當然復諭獎勉,調他為荊州刺史。益州刺史劉秀之,斬義宣使,遣中兵參軍韋崧,率萬人襲江陵。義宣尚未聞知,命臧、魯兩軍先發,自督部眾十萬,出發江津,舳艫達數十里。授子慆為輔國將軍,與左司馬竺超民,留鎮江陵,檄朱修之出兵接應。修之已輸誠宋室,哪裡還肯發兵?義宣始知修之懷貳,特遣魯秀為雍州刺史,分兵萬人,令他北攻修之。
  王玄謨聞秀北去,不由的心喜道:「魯秀不來,一臧質怕他甚麼!」遂進兵扼守梁山。冀州刺史垣護之,系徐遺寶姊夫,遺寶邀護之同反,護之不從,且與夏侯祖歡約擊遺寶,遺寶方進襲彭城,長史明胤預先防備,擊退遺寶,並與祖歡、護之合軍,夾擊湖陸。遺寶保守不住,焚城出走,奔投魯爽。兗州叛兵已了。
  爽引兵直趨歷陽,與臧質水陸俱下。殿中將軍沈靈賜,奉元景將令,帶著百舸,游弋南陵,正值臧質前鋒徐慶安,率艦東來,靈賜即掩殺過去。可巧遇著東風,順勢逆擊,把慶安坐船擠翻,慶安覆入水中,由靈賜指麾勇夫,解衣泅水,得將慶安擒住,回軍報功。臧質聞慶安被擒,怒氣直衝,驅艦急進,逕抵梁山。王玄謨扼守多日,營柵甚固,質猛攻不下,乃夾岸立營,與玄謨相拒,且促義宣從速援應。義宣自江津啟行,突遇大風暴起,幾至覆舟,尚幸駛入中夏口,始得無恙。已兆死讖。
  好容易到了尋陽,留待臧、魯二軍消息。既得臧質來書,便撥劉湛之率兵助質,又督軍進駐蕪湖。質復進攻梁山,順流直上,得拔西壘。守將鬍子友等迎戰失利,棄壘東渡,往就玄謨,玄謨忙向柳元景告急。元景正屯兵姑熟,急遣精兵助玄謨,命在梁山遍懸旗幟,張皇聲勢。又令偏將鄭琨、武念出戍南浦,為梁山後蔽,果然臧質派將龐法起,率眾數千,來擊梁山後面,冤冤相湊,與琨、念碰著。一場廝殺,法起大敗,墮斃水中。
  時左軍將軍薛安都,龍驤將軍宗越,往戍歷陽,截擊魯爽,斬爽先行楊胡興。爽不能進,留駐大峴,使弟瑜屯守小峴,作為犄角。宋廷特簡鎮軍將軍沈慶之,出督歷陽將士,奮力進討。慶之系百戰老將,為爽所憚,且因糧食將盡,麾兵徐退,自率親軍斷後,從大峴趨往小峴。兄弟相見,杯酒敘情,總道是官軍未至,可以放心暢飲,不防薛安都帶著輕騎,倍道追來,直至小峴營前。爽與瑜方才得悉,倉皇出戰,隊伍未齊,爽已飲得醉意醺醺,不顧好歹,盡管向前亂闖,兜頭碰著薛安都,挺刃欲戰,偏偏骨軟筋酥,抬手不起。但聽得一聲大喝,已被安都一槍刺倒,墮落馬下。安都部將范雙,從旁閃出,梟爽首級。爽眾大溃,瑜亦走死。安都追至壽陽,沈慶之繼至,壽陽城內,只有一個徐遺寶,怎能支持?便棄城往奔東海,為土人所殺。豫州叛眾又了。
  兗、豫二州,俱已蕩平,爽係累世將家,驍勇善戰,號萬人敵,一經授首,頓使義宣、臧質,心膽皆驚。沈慶之又將爽首齎送義宣,義宣益懼。勉強到了梁山,與質相晤,質獻上一策,請義宣攻梁山,自率萬人趨石頭,義宣遲疑未決。原來江夏王義恭,屢與義宣通書,謂質少無美行,不可輕信。實是離間之計。因此義宣懷疑。劉湛之又密白義宣道:「質求前驅,志不可測,不如合攻梁山,待已告克,然後東進,方保萬全。」義宣遂不從質議,只令質進攻東城。
  那時薛安都、宗越等,均已馳至梁山,垣護之亦至,王玄謨慷慨誓師,督眾大戰。薛安都、宗越,並馬出壘,分作兩翼,俟質眾登岸,即衝殺過去。安都攻質東南,一槍刺死劉湛之,宗越攻質西北,亦殺斃賊黨數十人。質招架不住,只好退走,紛紛登舟,回馳西岸。不防垣護之從中流殺來,因風縱火,煙燄蔽江。質眾大亂,走投無路,各舟又多延燃,燒死溺死等人,不計其數。可謂水火既濟。
  義宣在西岸遙望,正在著急,那垣護之、薛安都、宗越各軍,已乘勝殺來,嚇得不知所措,即駛船西走,餘眾四溃。臧質亦單舸遁去,梁山所遺賊砦﹔統被官軍毀盡,內外解嚴。質奔還尋陽,欲與義宣計事,偏義宣已先經過,不及入城,但命將臧彩妻室,接取了去,即義宣女。一同西奔。質知尋陽難守,毀去府舍,挈了妓妾,奔往西陽。太守魯方平,閉門不納,轉趨武昌,也遇著一碗閉門羹。日暮途窮,無處存身,沒奈何竇入南湖,彩蓮為食。未幾有追兵到來,他自匿水中,用荷覆頭,止露一鼻。忽為追將鄭俱兒望見,射了一箭,直透心胸。既而兵刃交加,腸胃盡出,梟首送建康。江州叛首又了。
  義宣奔至江夏,欲趨巴陵,遣人往探,返報巴陵有益州軍,不得已回入逕口,步向江陵。眾散且盡,左右只十數人,沿途乞食,又患腳痛。好幾日始至江陵郭外,遣人報知竺超民,超民乃率眾出迎。義宣見了超民,且泣且語,備述敗狀。超民恐眾心變動,慌忙勸阻,義宣左右顧望,又見魯秀亦在,驚問底細,方知秀為朱修之殺敗,走回江陵。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沒奈何垂頭喪氣,偕超民等同入城中。親吏翟靈寶,謁過義宣,便即進言道:「今荊州兵甲,不下萬人,尚可一戰,請殿下撫問將佐,但說臧質違令致敗,現特治兵繕甲,再作後圖。從前漢高百敗,終成大業,怎知他日不轉敗為勝,化家為國呢!」義宣依議召慰將佐,也照了靈寶所說,對眾曉諭。他本來口吃舌短,如期期艾艾相似,語不成詞。此次又倉皇誓眾,更屬蹇澀得很,及說到漢高百敗一語,他竟忙中有錯,誤作項羽千敗。語言都不清楚,記憶又甚薄弱,乃想入做皇帝,真是癡人!大眾都忍不住笑,各變做掩口葫蘆。義宣始覺錯說,禁不住兩頰生紅,返身入內,竟不復出。
  魯秀、竺超民等尚欲收拾餘燼,更圖一決,叵奈義宣昏沮,腹心皆溃,所有城中將弁,多悄悄遁去。魯秀知不可為,因即北行。義宣聞秀已北去,亦欲隨往,急令愛妾五人,各扮男裝,自與子慆帶著佩刀,攜著乾糧,前導後擁,跨馬而出。但見城中兵民四擾,白刃交橫,又不覺驚惶無措,嚇落馬下。真正沒用傢伙。還虧竺超民隨送在後,把他扶起,送出城外,復將自己乘馬,授與義宣,乃揖別還城,閉門自守。義宣出城數里,並不見有魯秀,隨身將吏,又皆逃散,單剩子慆一人,愛妾五人,黃門二人,舉目蒼涼,如何就道?不得已折回江陵,天色已晚,叩城不應,乃轉趨南郡空廨,荒宿一宵。無牀席地,待至天明,遣黃門通報超民。超民已變初意,竟給他敝車一乘,載送至刺奸獄中。義宣入獄,坐地長歎道:
「臧質老奴,誤我至此!」似你這般癡人,叩不為臧質所誤,恐亦未必長生。嗣由獄吏遣出五妾,不令同居,義宣大慟道:「常日說苦,尚非真苦,今日分別,才算是苦!」
  那魯秀本擬奔魏,途次從卒盡散,單剩了一個光身,不便北赴,也只好還向江陵。到了城下,城上守兵,彎弓競射,秀急忙趨避,背後已中一箭,自覺逃生無路,投濠溺斃。守兵出城取首,傳送都中,詔令左僕射劉延孫至荊、江二州,旌別枉直,分行誅賞。且由大司馬義恭,與荊州刺史朱修之,叫他馳入江陵,令義宣自行處治。書未及達,修之已入江陵城,殺死義宣及子慆,並同黨蔡超、顏樂之、徐壽之﹔就是竺超民亦不能免罪,一並伏誅。義宣有子十八人,兩子早死,尚餘十六子,由宋廷一一逮捕,俱令自盡。臧質子孫,亦悉數誅夷。豫章太守任薈之,臨川內史劉懷之,鄱陽太守杜仲儒,並坐質黨,同時處斬。加封沈慶之為鎮北大將軍,柳元景為驃騎將軍,均授開府儀同三司。餘如王玄謨以下,皆遷升有差。
  先是晉室東遷,以揚州為京畿,荊、江二州為外藩,揚州出粟帛,荊、江二州出甲兵,各使大將鎮守。宋因晉舊,規制不改。宋主駿懲前毖後,謂各鎮將帥,一再叛亂,無非由地大兵多所致,遂令劉延孫分土析疆,划揚州、浙東五郡,為東揚州,置治會稽,並由荊、湘、江、豫四州中,划出八郡,號為郢州,置治江夏,撤去南蠻校尉,把戍兵移居建康,荊、揚二鎮,坐是削弱,但從此地力虛耗,緩急難資。太傅義恭,見宋主志在集權,不欲柄歸臣下,乃請將錄尚書事職銜,就此撤銷,且裁損王侯車服器用,樂舞制度,共計九條。宋主自然准奏,尚因王侯儀制,裁抑未盡,更令有司加添十五條,共計二十四條,嗣是威福獨專,隱然有言莫予違的狀況。
  沈慶之功高望重,恐遭主忌,年紀又已滿七十,乃告老乞休,宋主不許,慶之入朝固請道:「張良名賢,漢高且許他恬退,如臣衰庸,尚有何用?願乞賜骸骨,永感聖恩!」宋主仍面加慰留。經慶之叩頭力請,繼以涕泣,乃授慶之為始興公,罷職就第。柳元景亦辭去開府,遷官南兗州刺史,留衛京師,朝右諸臣,見義恭及沈、柳兩人,尚且斂抑懼罪,哪個還敢趾高氣揚?大家屏足重息,兢兢自守。就使宮廷有重大情事,也不敢進諫,個個做了仗馬寒蟬。不意庸才如駿,卻有這番專制手段。
  宋主駿樂得放肆,除循例視朝外,每日在後宮宴飲,狎褻無度。前時義宣諸女,雖得仰承雨露,尚不過暗地偷歡,未嘗列為嬪御,至此由宋主召令入宮,公然排入妃嬙,追歡取樂。只是姊妹花中,性情模樣,略有不同,有一個生得姿容纖冶,體態苗條,面似芙蕖,腰似楊柳,水汪汪的一雙媚眼,勾魂動魄,脆生生的一副嬌喉,曼音悅耳,癡人生此嬌女恰也難得。引得這位宋主駿,當作活寶貝看待,日夕相依,寵傾後宮。幾度春風,結下珠胎,竟得產一麟兒,取名子鸞,排行第八,宋主越加喜歡,拜為淑儀。但究竟是個從妹,不便直說出去,他托言是殷琰家人,入義宣家,由義宣家,沒入掖廷。俗語有雲,張冠李戴,明明是個義宣女,冒充殷氏家人,封號殷淑儀,這真叫作張冠李戴呢。小子有詩歎道:

  自古人君戒色荒,況兼從妹備嬪嬙﹔
  冠裳顛倒同禽獸,國未亡時禮已亡。
  中冓醜聞總難掩飾,當時謗言四起,又惹出一場鬩牆的大釁來了。欲知後事,且看下回。
  宋武七男,少帝、文帝,為臣子所廢弒,義真、義康,先後受戮,義季不壽,所存者僅義恭、義宣耳。義宣討逆有功,受封南郡,方諸姬旦,幾無多讓。曩令始終不貳,安鎮荊州,則以懿親而作外藩,幾何不與國同體也。乃始而誅逆,繼且為逆,輕率如臧質,狂躁如魯爽,引為同黨,率爾揭竿,乃知向之躬與討逆者,第為一時之僥倖,至此則情態畢露,似醉似癡。聖狂之界,只判幾希。能討逆則足媲元聖﹔一為逆則即屬癡人,身名兩敗,家族誅夷,非不幸也,宜也。然義宣啟釁之由,始自宋主駿之淫及己女,義宣敗而女為淑儀,寵擅專房,女無恥,男無行,易劉為殷,欲蓋彌彰,其得保全首領以歿也,何其幸歟!然骨肉相殘,人禽無辨,禍不及身,必及子孫:閱者於此,足以觀因果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8 04:32:56

第十九回     發雄師慘屠骨肉 備喪具厚葬妃嬙



  卻說宋主駿既誅義宣,復納義宣女為淑儀,冒稱殷氏,一面壓制諸王,凌轢大臣,省得他多嘴多舌,起事生風。偏是專制益甚,反動益烈,群臣原屏足重息,那宋主自己的親弟,卻未肯受他抑迫,免不得互起猜嫌。原來宋主駿有二兄,一劭、一濬,已經誅死。親弟卻有十六人,最長的即南平王鑠,遇毒暴亡﹔次為庐陵王紹,已經早卒,又次為建平王弘,佐駿除助,官左僕射,未幾亦歿,又次為竟陵王誕,受職右僕射﹔又次為東海王禕,義陽王昶,武昌王渾,湘東王彧,即明帝。建安王休仁,山陽王休祐,海陵王休茂,鄱陽王休業,新野王夷父,順陽王休范,巴陵王休若,除夷父濛逝外,餘皆少年受封,無甚表見。敘次明白。
  孝建元年,柳元景辭去雍州兼職,令武昌王渾為雍州刺史,渾年輕有力,身長七尺,蒞任以後,與左右戲作文檄,自稱楚王,年號元光,備置百官。長史王翼之,上表奏聞,有詔削渾王爵,免為庶人,尋即逼令自殺。癡兒可憫。竟陵王誕,年齡較長,功績最高,討劭時已預義師,討義宣時,又主張出兵。得平三鎮,遂進宮太子太傅,領揚州刺史。他遂造立亭舍,窮極工巧,園池華美,冠絕一時。又募壯士為衛,甲仗鮮明,誇耀畿甸。宋主駿本來多疑,更經義宣亂後,益滋猜忌,見誕舉動不經,特陽示推崇,加誕為司空,調任南徐州刺史,出鎮京口。嗣因京口尚近都城,更徙誕為南兗州刺史,另派右僕射劉延孫鎮守南徐,陰加戒備。朝內用了兩戴一巢,作為腹心,遇有軍國大事,必與三人裁決,然後施行。兩戴一名法興,一名明寶,舊為江州記室,宋主即位,均擢為南台侍御史﹔兼中書通事舍人。一巢名叫尚之,涉獵文史,頗擅聲譽,亦得與兩戴同官。
  到了孝建三年冬季,兩戴一巢,上書獻諛,無非說是臣民翕服,遠近畏懷。宋主駿亦躊躇滿志,特命改孝建四年元旦,為大明元年正朔,大赦天下,行慶施惠,粉飾太平。忽由東平太守劉胡,遞入急報,說索虜內侵,與戰失利,乞即發兵出援。宋主乃遣薛安都等往救,馳至東平,魏兵已退,因即班師。嗣是內外粗安,直至次年秋季,南彭城妖民高闍,與沙門曇標等謀反,勾通殿中將軍苗允,擬內應外合,推闍為帝,幸有人告訐密謀,事前捕獲,斬首了案,中書令王僧達,自恃才高,誹議朝政,路太后兄子嘗訪僧達,升榻高坐,竟被舁棄,遂入訴太后,求懲僧達。太后轉告宋主,宋主已恨他訕上,即誣僧達與闍通謀,冤冤枉枉的把他賜死。
  已而魏鎮西將軍封敕文,又入攻清口,為守將傅乾愛所破,魏征西將軍皮豹子,復入寇青州,也為青、冀刺史顏師伯所敗,索頭軍不能得志,相繼退還。南兗州刺史竟陵王誕,竟乘隙思逞,托詞防魏,繕城聚甲,將與宋主駿一決雌雄。又是一個癡人。參軍劉智淵,料知誕將作亂,請假還都,密報誕狀。宋主命智淵為中書侍郎,俟誕起事,即加聲討。會吳郡民劉成,豫章民陳談之,均上書告變,一說誕私造乘輿,一說誕密行巫盅。宋主連得二書,遂召台臣劾誕罪惡,應收付廷尉治罪。及批答出去,卻援著議親議功故例,特別寬宥,但降爵為侯,撤去南兗州領職,遣令就國。另擢義興太守桓閬為兗州刺史,撥給羽林禁兵,且遣中書舍人戴明寶,為閬主謀,乘間襲誕。做了堂堂天子,為何專喜鬼祟。
  閬至廣陵,即南兗州治所。誕毫不防備,典簽蔣成,得戴明寶密函,約為內應。成恐孤掌難鳴,更與府舍人許宗之相謀,求他臂助。宗之佯為允諾,悄悄的入府白誕,時已入夜,誕正就寢,聽得宗之密報,披衣驚起,立呼左右,及平時食客數百人,收捕蔣成,一面列兵登陴,闔城拒守。待至黎朗,果聞桓閬叩城,便即斬了蔣成,擲首城下。閬得了成首,始知事泄,急忙策馬倒退,不防誕驅兵殺出,倉猝間不及措手,立被殺斃,只戴明寶脫身奔還。
  宋主聞報,特起始興公沈慶之為車騎大將軍,兼領南兗州刺史,統兵討誕。誕毀去郭邑,驅城外居民入城,分發書檄,要結遠邇,且遣人奉表,投諸建康城外。當有人拾起表文,呈入宮廷,宋主當即披閱,但見上面寫著道:
  往年元凶禍逆,陛下入討,臣背凶赴順,可謂常節。及丞相構難,臧魯恊從,朝野恍惚,咸懷懮懼,陛下欲遣百官羽儀,星馳推奉,臣前後諫諍,方賜俞允,社稷獲全,是誰之力?陛下接遇慇懃,累加榮寵,驃騎揚州,旬月移授,恩秩頻加,復賜徐兗,臣感蒙恩遇,久要不忘!豈謂陛下信用讒言,遂令無名小人,來相掩襲!不任枉酷,即加誅翦,雀鼠貪生,仰違詔敕。今親勒部曲,鎮扞徐兗。先經何福,同生皇家,今有何愆,便成胡越。陵鋒奮戈,萬沒豈顧﹔蕩定以期,冀在旦夕。陛下宮闈之丑,豈可三緘?臨紙悲塞,不知所言!特錄誕表,見得誕猶可原,以揭宋主不義不友之隱。
  看官,你想宋主駿覽著此表,尚能不怒憤填胸麼?當下遣官四緝,凡與誕有親友關係,及誕黨同籍期親,留居都中,不論他通誕與否,一體處斬,共死千餘人。淫刑以逞。自己出居宣武堂,內外戒嚴,奈何不與從妹同宿?且促慶之速進廣陵,並飭豫州刺史宗慤,徐州刺史劉道隆,會師廣陵城下,限期破城。
  宗慤南陽人,字元乾,少有大志,叔父炳高尚不仕,嘗問慤志如何?慤答道:「願乘長風破萬里浪!」炳歎道:「汝不富貴,且破我家!」慤兄泌方娶妻,吉夕有盜入門,慤年僅十四,挺身拒盜,盜約十餘人,皆披靡不敢入室,勇名始著。後隨江夏王義恭麾下,義恭舉慤南略林邑,奏績北歸。已而為隨郡太守,復征服雍州群蠻,元凶劭肆逆時,從討有功,官左衛將軍,封洮陽侯。宗系一代人傑,故敘述較詳。至誕據廣陵,不服朝命。慤正駐節豫州,表求赴討,當即乘驛入都,而受節度。時年逾六十,顧盼自豪,宋主很是嘉勉,便遣令赴軍,歸沈慶之節制。
  誕聞宗慤到來,頗加畏懼,但下令軍中道:「宗慤助我,盡可放心!」慤至城下,知城中有如此偽令,即繞城一周,躍馬大呼道:「我宗慤也!只知討逆,不知助逆。」如聞其聲。誕自悔失計,登城俯望,正值慶之指麾眾士,將要攻城,便淒聲呼語道:「沈公沈公,年垂白首,何苦來此?」慶之道:「朝廷因君狂愚,不足勞動少壯,所以遣老夫前來。」
  誕見軍勢甚盛,頗有懼色,當即下城整裝,留中兵參軍申靈賜居守,自將步騎數百人,及帳下親卒,托詞出戰,開門北走。約行十餘里,望見後面塵頭陡起,料有追兵到來,大眾嘩噪道:「同一遇敵,不如還城!」誕蹙額道:「我若還城,卿等能為我盡力否?」眾皆許諾。部將楊承伯牽住誕馬,且泣語道:「無論生死,且返保城池,速即退還,尚可入城,遲恐不及了!」誕乃復還,即與追軍相值,來將為戴寶之,單騎直前,挺槊刺誕,幾中咽喉,虧得楊承伯用刀格去,敵住寶之,餘眾擁誕衝鋒,殺開一條走路,匆匆還城。承伯且戰且行,寶之因隨兵不多,也放令走還。
  誕既入城,授申靈賜為驃騎府錄事,參軍王嶼之為中軍長史,世子景粹為中軍將軍,別駕范義為中軍長史,此外府州文武將佐,一概加秩,築壇歃血,誓眾固守。命主簿劉琨之為中兵參軍,琨之系宋宗室將軍劉遵考子,不肯就職,正色謝誕道:「忠孝不能兩全,琨有老父在都,未敢奉命!」誕怒他抗違,囚縶獄中,不屈遇害。右衛將軍垣護之,虎賁中郎將殷孝祖等,前曾奉詔防魏,至是俱還廣陵,與沈慶之合軍攻城。誕遺慶之食物,慶之毫不啟視,悉令毀去。誕又在城上捧一函表,托慶之轉達朝廷,慶之道:「我受詔討賊,不能為汝送表,汝欲歸死朝廷,便當開門遣使,我為汝護送便了!」寫慶之忠直。誕無詞可答,乃遣將分出四門,襲擊宋營,俱被宋將殺退。
  宋主頒發金章二鈕,齎至軍前,一為竟陵縣開國侯,食邑一千戶,系是懸賞擒誕,一為建興縣開國男,食邑三百戶,乃是懸賞先登。並命慶之預設三烽,舉一烽是克外城,舉兩烽是克內城,舉三烽是已擒誕。且又遣屯騎校尉譚金,前虎賁中郎將鄭景玄,率羽林兵再助慶之,促令速拔廣陵。會值夏雨連綿,不便進攻,因此久持不下,詔使相繼催迫,絡繹道旁。及天雨已霽,宋主命太史擇日,擬渡江親征,太傅義恭固諫,方才罷議。但使御史奏劾慶之,並將原奏寄示行營,令他自省。若使慶之不忠,豈非激令附逆?慶之益督勵諸軍,奮勇進攻,誕屢戰屢敗,窮蹙無法,將佐多逾城出降。記室參軍賀弼,曾再四諫誕,終不見聽。或勸弼宜早出,弼答道:「叛君不忠,背主不義,只好一死明心罷了!」乃飲藥自殺。參軍何康之等,斬關出降,誕拘住康之母,縛置城樓,不給飲食,母且呼且號,數日而死。誕已死在目前,尚且如此殘忍。慶之親冒矢石,攻破外郛,乘勢進拔內城,誕與申靈賜走匿後園,為慶之裨將沈胤之等追及,擊傷誕面,誕墜入水中,又被官軍牽出,梟首送京。誕母殷修華,修華為女嬪名。妻徐氏,俱隨誕在鎮,同時自盡,餘眾多死。
  慶之連舉三烽,報捷都中,宋主御宣陽門,左右爭呼萬歲,獨侍中蔡興宗在側,絕不作聲。宋主顧問道:「卿何獨不呼?」興宗正色道:「陛下今日,正應涕泣行誅,怎得令稱萬歲?」宋主怫然不悅,且傳令軍前,飭屠廣陵城。沈慶之忙即奏阻,請自五尺以下,並皆貸死。雖得宋主許可,但丁壯皆誅,婦女充作軍賞。庶民何辜,遭此慘虐!更有殺人不眨眼的宗越,臨轅監刑,備極苛虐,或刳腸抉目,或笞面鞭腹,先令他血肉橫飛,然後剁落頭顱,共計首級三千餘,奉詔持至石頭城南岸,聚為京觀。誕子景粹,由黃門呂曇濟,攜逃出城,匿居民間,好幾日始得覓著,當然處斬。臨川內史羊璿,與誕素善,連坐伏誅。山陽內史梁曠,家在廣陵,因不應誕召,全家被戮,至是受命為後將軍。劉琨之亦得擢為黃門侍郎。
  沈慶之班師回朝,賞齎有差,詔進慶之為司空,領南兗州刺史。慶之受職未久,仍然乞休,且將司空職銜,讓與柳元景。自挈家屬徙居婁湖,廣辟田園,優游自樂,蓄有妓妾數十人,奴僮千計,非經朝賀,不復出門,居然想做一陶朱公了。若果與世無求,何至後來遇禍?
  顏竣因佐命功,得為丹陽令,席豐履厚,誇耀一時。乃父顏延之,仍布衣茅屋,不改書生本色,嘗乘羸牛笨車,出遊郊外,遇竣跨馬前來,儀從甚盛,即屏住道側。已而步入竣署,面誡竣道:「我生平不喜見要人,今不料見汝!」竣仍不改,廣築居室,華麗無比。延之又申諭道:「汝宜善為,勿令後人笑汝拙呢!」竣又嘗晏起,甚至賓客盈門,尚未出見。延之往斥道:「汝在糞土中,升雲霄上,乃遽驕惰如此,怎能長久哩?」延之生平品行無甚可取,惟誡子數語,卻是治家格言。既而延之病卒,竣丁父懮,才閱一月,即起為右將軍,仍任丹陽尹。宋主奢淫自恣,竣欲沽名市直,屢有諍言,為宋主所隱恨。身且不正,安能正君?竣見言多不納,乞請外調,有詔徙為東揚州刺史。竣始知恩寵已衰,漸有懼意。尋遭母懮,送葬還都,偏為仇家所訐,說他怨望誹謗,宋主竟將竣列入誕案,誣稱與誕通謀,勒令自盡,妻子徙交州。復遙囑押解官吏,把他男口沈死江中,延之所言,果然盡驗。功成不退,往往罹禍。
  庐陵內史周朗,每上書言事,語多切直,宋王怒起,命傳送寧州,殺斃道旁。
  到了大明五年,雍州刺史海陵王休茂,又復謀變,未成即死,休茂為宋主第十四弟,兄渾被誅,見本回上文。出代後任。司馬庾深之行府州事,因休茂年少,不令專決,府吏張伯超,得休茂寵,專恣不法,嘗遭深之呵責,伯超遂勸休茂殺死休之,建牙馳檄,徵兵作亂。參軍尹玄度潛結壯士,夜襲休茂,當場擒獲,斬首送建康,母蔡美人亦死。
  義恭進位太宰,希宋主意旨,即把竟陵、海陵等作為話柄,申請裁抑諸王,不使出任邊州,且令絕賓客,禁甲兵。宋主意欲准奏,由侍中沈懷文固諫,方將此議擱起,但心中未免怏怏。懷文素與顏竣、周朗友善,竣、朗受誅,惟懷文猶進直言。宋主嘗召與語道:「竣若知有死日,也不敢向朕多嘴了。」懷文不答。
  看官聽說!古來直臣正士,明知闇君不能受諫,只因一腔熱血,熬受不住,總要出去多言﹔況宋主駿好色好貨,好博好飲,好猜忌群下,好狎侮大臣,種種行止,皆失君道,試想庸中佼佼的沈懷文,怎能隱忍過去?每過旬日,總有一二本奏牘,數十句箴言,宋主始終逆耳,不願聽從。懷文又嘗偕侍臣入宴,宋主必使列座沈醉,互相嘲謔。獨懷文素不飲酒,又不喜戲言,宋主益恨他故意違旨,出為廣陵太守。大明六年正月,入都覲賀,事畢當還,因女病乞請展期,致掛彈章,奉旨免官。懷文請賣去京宅,返歸武康原籍,哪知益觸主怒,竟誣他還家謀變,下詔賜死。
  朝中又少了一個直臣,於是正人短氣,奸佞揚鑣。兩戴一巢,內邀恩寵,外受贓賕,家累千金,門外成市。還有青冀刺史顏師伯,入為侍中,生平所長,莫如諛媚,朝夕入直,事事得宋主心。好算一個人才。宋主常與他作摴蒲戲,一擲得雉,自謂必勝,師伯獨一擲得盧,急得宋主失色,不意師伯善解上意,慌忙斂子道:「幾乎得盧。」遂自願認輸。待至罷博,師伯竟輸錢百萬緡,宋主大喜。君臣相博,成何體統!況師伯所輸之錢,試問從何處得來?平時對大臣言談,好涉戲謔,常呼光祿大夫王玄謨為老傖,僕射劉秀之為老慳,顏師伯為齴。齴系露齒的意義,師伯唇不包齒,故有此稱。此外長短肥瘦,各替他取一綽號。又嬖寵一崑崙奴,狀似崑崙國人,長大多力,令他執仗侍側,稍不愜意,便令他毆擊群臣。惟蔡興宗入朝,容儀嚴肅,頗為宋主所憚,不敢狎媟,且命與給事中袁粲,同為吏部尚書。有儀可象,其效如此!粲亦持正,吏治少清。惟宋主驕侈日甚,奢欲無度,土木被錦繡,賞賜傾庫藏,財用不足,想出一個斂取的方法,每經刺史二千石,卸職還都,輒限使獻奉,又召他入戲摴蒲,必將他宦囊餘積,悉數輸出,然後快意。彷彿無賴子所為。所得財物,又任情揮霍,因嫌宮殿狹小,特另造玉燭殿。壞高祖所居潛室,見牀頭用土作障,壁上掛葛燈籠,麻繩拂,宋主瞧著,用鼻作嗤笑聲。侍中袁顗,有意諷諫,極稱高祖儉德,宋主反變色道:「田舍翁得此器用,已算是過度了!」試問汝是田舍翁何人?顗知話不投機,方才退去。
  義恭自諸王被禍,日夕懮懼,他本兼領揚州刺史,因恐權重遭忌,一再表辭。宋主乃令次子西陽王子尚為揚州刺史,年未十齡。嗣又立第八子子鸞為新安王,領南徐州刺史,年僅六齡。鸞母殷淑儀,寵擅專房,見前回。鸞亦獨邀異數,怎奈紅顏命薄,天不假年,大明六年四月,殷淑儀一病身亡,惹得這位宋主駿,悲悼不休,如喪考妣。追冊淑儀為貴妃,予諡曰宣,埋玉龍山,立廟皇都。出葬時特給轀輬車,載奉靈柩,衛以虎賁班劍,導以鸞輅九旋,前後部羽葆鼓吹,幾比帝後發喪,還要炟赫。送喪人數,不下數千,外如公卿百官,內如嬪御六宮,無不排班執引,素服舉哀。宋主出南掖門,目送喪車,悲不自勝。何不去做孝子?因飭執事中謝莊,作哀策文。莊夙擅文才,援筆立就,說得非常哀豔,可泣可歌。宋主還宮偃臥,由內侍呈入哀誄,才閱數行,禁不住潸潸淚下。及全篇閱畢,起坐長歎道:「不謂當今復有此才!」說著,自己亦覺技癢,特擬漢武帝李夫人賦,追誄殷貴妃,語語悱惻,字字纏綿,但比那謝莊哀文,尚自覺弗如。當下將謝莊哀文頒發,勒石鎸墓,都下傳寫,紙墨價為之一昂。小子因限於篇幅,無暇錄述,但總結一詩道:

  為昵私情益悼亡,穢聞欲蓋且彌彰﹔
  傷心南郡猶知否?父死刀頭女盛喪!
  宋主憶妃愛子,更進子鸞為司徒,加號撫軍,命謝莊為撫軍長史,令佐愛兒。好容易過了兩年,宋主駿也要歸天了。
  欲知宋主何疾致死,且看下回聲明。
  鄭伯克段於鄢,春秋不書弟賤段而甚鄭伯也,甚鄭伯之處心積慮成於殺也。宋竟陵王誕,罪不段若,而宋主駿之惎刻,則過於鄭莊,誕之反,實宋主駿激成之,雀鼠哀生,情殊可憫。及沈慶之攻克廣陵,復下詔屠城,雖經慶之諫阻,尚殺三千餘口,築為京觀,視骨肉如鯨鯢,不仁孰甚!且殺顏竣,戮周朗,賜沈懷文死,飾非拒諫,草菅人命,而獨嬖一從妹,寵一愛子,何薄於彼而厚於此耶?至若好博好財,有愧君道,蓋獨其失德之小事。古謂其父行劫,其子必且殺人,無怪子業之淫惡加甚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8 04:33:17

第二十回     狎姑姊宣淫鸞掖 辱諸父戲宰豬王



  卻說宋主駿憶念寵妃,悲悼不已,後宮佳麗雖多,共產二十八男。但自殷淑儀死後,反覺得此外妃嬪,無一當意,也做了傷神的郭奉倩,即魏郭嘉。悼亡的潘安仁,即晉潘岳。漸漸的情思昏迷,不親政事。挨到大明八年夏季,生了一病,不消幾日,便即歸天。在位共十一年,年只三十五歲。遺詔命太子子業嗣位,加太宰義恭為中書監,仍錄尚書事,驃騎大將軍柳元景,領尚書令,事無大小,悉白二公。遇有大事,與始興公沈慶之參決,軍政悉委慶之,尚書中事委僕射顏師伯﹔
  外監所統,委領軍王玄謨。
  子業即位柩前,年方十六,尚書蔡興宗親捧璽綬,呈與子業。子業受璽,毫無慼容,興宗趨出告人道:「昔魯昭不戚,叔孫料他不終,是春秋時事。今復遇此,恐不免禍及國家了!」不幸多言而中。
  既而追崇先帝駿為孝武皇帝,廟號世祖,尊皇太后路氏為太皇太后,皇后王氏為皇太后。子業系王氏所出,王太后居喪三月,亦患重疾。子業整日淫狎,不遑問安,及太后病篤,使宮人往召子業,子業搖首道:「病人房間多鬼,如何可往?」奇語。宮人返報太后,太后憤憤道:「汝與我快取刀來!」宮人問作何用?太后道:「取刀來剖我腹,哪得生寧馨兒!」也是奇語。宮人慌忙勸慰,怒始少平,未幾即歿,與世祖同葬景寧陵。
  是時戴法興、巢尚之等仍然在朝,參預國事。義恭前輔世祖,嘗恐罹禍,及世祖病殂,方私自慶賀道:「今日始免橫死了!」慢著。但話雖如此,始終未敢放膽,此番受遺輔政,仍然引身避事。法興等得專制朝權,詔敕皆歸掌握。蔡興宗因職掌銓衡,常勸義恭登賢進士,義恭不知所從。至興宗奏陳薦牘,又輒為法興、尚之等所易,興宗遂語義恭及顏師伯道:「主上諒闇,未親萬機,偏選舉例奏,多被竄改,且又非二公手筆,莫非有二天子不成?」義恭、師伯,愧不能答,反轉告法興,法興遂向義恭讒構興宗,黜為新昌太守。義恭漸有悔意,乃留興宗仍住都中。同官袁粲,改除御史中丞,粲辭官不拜。領軍將軍王玄謨,亦為法興所嫉,左遷南徐州刺史,另授湘東王彧為領軍將軍,越年改元永光,又黜彧為南豫州刺史,命建安王休仁為領軍將軍。已而雍州刺史宗慤,病歿任所,乃復調彧往鎮雍州。
  子業嗣位逾年,也欲收攬大權,親裁庶政。偏戴法興從旁掣肘,不令有為。子業當然銜恨,閹人華願兒,亦怨法興裁減例賜,密白子業道:「道路爭傳,法興為真天子,官家為假天子﹔況且官家靜居深宮,與人罕接,法興與太宰顏、柳,串同一氣,內外畏服,恐此座非復官家有了!」子業被他一嚇,即親書詔敕,賜法興死,並免巢尚之官。顏師伯本聯絡戴巢,權傾內外,驀聞詔由上出,不禁大驚。才閱數日,又有一詔傳下,命師伯為尚書左僕射,進吏部尚書王彧為右僕射,所有尚書中事,令兩人分職辦理﹔且將師伯舊領兼職,盡行撤銷。師伯由驚生懼,即與元景密謀廢立,議久不決。需者事之賊。
  先是子業為太子時,恒多過失,屢遭乃父詬責,當時已欲易儲,另立愛子新安王子鸞。還是侍中袁顗,竭力保護,屢稱太子改過自新,方得安位。及入承大統,臨喪不哀,專與宦官官妾,混作一淘,縱情取樂。華願兒等欲攫大權,所以抬出這位新天子來,教他顯些威勢,好做一塊當風牌。
  元景師伯即欲聲明主惡,請出太皇太后命令,廢去子業,改立義恭。當下商諸沈慶之,慶之與義恭未恊,又恨師伯平時專斷,素未與商,乃佯為應允,密表宮廷。子業聞報,遂親率羽林兵,圍義恭第,麾眾突入,殺死義恭,斷肢體,裂腸胃,挑取眼睛,用蜜為漬,叫作鬼目粽,並殺義恭四子。宋武諸子至此殆盡。另遣詔使召柳元景,用兵後隨。元景知已遇禍,入辭老母,整肅衣冠,乘車應召。弟叔仁為車騎司馬,欲興甲抗命,元景不從,急馳出巷,巷外禁兵林立,挾刃相向。元景即下車受戮,容色恬然。元景有六弟八子,相繼駢戮,諸姪亦從死數十人。顏師伯聞變出走,在道被獲,當即殺斃,六子尚幼,一體就誅。師伯該死,義恭、元景未免含冤。
  子業復改元景和,受百官朝賀,文武各進位二等,進沈慶之為太尉,兼官侍中,袁顗為吏部尚書,賜爵縣子,尚書左丞徐爰,夙善逢迎,至是亦徼功獲賞,並得子爵。自是子業狂暴昏淫,毫無忌憚,有姊山陰公主,閨名楚玉,與子業同出一母,已嫁駙馬都尉何戢為妻,子業獨召入宮中,留住不遣,同餐同宿,居然與夫婦相似。父淫從妹,子何不可與女兄宣淫。有時又同輦出遊,命沈慶之為驂乘,沈公年垂白首,何苦如此?徐顗為後隨。
  山陰公主很是淫蕩,單與親弟交歡,意尚未足,為問伊母王氏,哪得此寧馨兒?嘗語子業道:「妾與陛下男女雖殊,俱托體先帝,陛下六宮萬數,妾止駙馬一人,事太不均,還請陛下體恤!」子業道:「這有何難?」遂選得面首三十人,令侍公主。面前,即美貌男子,面謂貌美,首謂發黑,公主得許多面首,輪流取樂,興味盎然。忽見吏部侍郎褚淵,身長面白,氣宇絕倫,復面白子業,乞令入侍,子業也即允許,令淵往侍公主。哪知淵不識風情,到了公主私第中,似癡似呆,隨她多方挑逗,百般逼迫,他竟守身如玉,好似魯男子一般,見色不亂,一住十日,竟與公主毫不沾染,惹得公主動怒,把他驅逐出來。恰是難得,只辜負了公主美意。
  子業且封姊為會稽長公主,秩視郡王。不過因公主已得面首,自己轉不免向隅。故妃何氏頗有姿色,奈已去世,只好追冊為後,不能再起圖歡。繼妃路氏,系太皇太后姪女,輩分亦不相符。年雖髫秀,貌未妖淫,子業未能滿意。此外後宮妾媵,亦無甚可彩,猛憶著寧朔將軍何邁妻房,為太祖第十女新蔡公主,生得杏臉桃顋,千嬌百媚,此時華色未衰,何妨召入後廷,一逞肉慾。中使立發,彼美旋來,人面重逢,丰姿依舊,子業此時,也顧不得姑姪名分了,順手牽扯,擁入牀幃。婦人家有何膽力,只得由他擺佈,任所欲為,流連了好幾夕。恩愛越深,連新蔡公主的性情,也坐被熔化,情願做了子業的嬪御,不欲出宮。子業更不必說,但如何對付何邁?無策中想了一策,偽言公主暴卒,舁棺出去。這棺材裡面,卻也有一個屍骸,看官道是何人?乃是硬行藥死的宮婢,充做公主,送往邁第殯葬。一面冊新蔡公主為貴嬪,詐稱謝氏,令宮人呼她為謝娘娘。可謂肖子。一日與謝貴嬪同往太廟,見廟中只有神主,並無繪像,便傳召畫工進來,把高祖以下的遺容,一一照繪。畫工當然遵旨,待繪竣後,又由子業入廟親覽,先用手指高祖像道:「渠好算是大英雄,能活擒數天子!」繼指太祖像道:「渠容貌恰也不惡,可惜到了晚年,被兒子斲去頭顱!」又次指世祖像道:「渠鼻上有齄,奈何不繪?」齄音楂,鼻上疱也。立召畫工添繪齄鼻,乃欣然還宮。新安王子鸞,因丁懮還都,未曾還鎮。子業記起前嫌,想著當年儲位,幾乎被他奪去,此時正好報復。便勒令自盡。子鸞年方十歲,臨死語左右道:「願後身不再生帝王家!」子鸞同母弟南海王子師,及同母妹一人,亦被殺死。並掘發殷貴妃墓,毀去碑石,怪不得先聖有言,喪欲速貧,死欲速朽。甚且欲毀景寧陵。即世祖陵見前。
  還是太史上言,說與嗣主不利,才命罷議。
  義陽王昶系子業第九個叔父,見前回。時為徐州刺史,素性褊急,不滿人口,當時有一種訛言,謂昶將造反,子業正想用兵,出些風頭,可巧昶遣使求朝,子業語來使蘧法生道:「義陽曾與太宰通謀,我正思發兵往討,他倒自請還朝,甚好甚好!快叫他前來便了。」法生聞言,即忙退去,奔還彭城,據實白昶。昶募兵傳檄,無人應命,急得不知所為。驀聞子業督兵渡江,命沈慶之統率諸軍,將薄城下,那時急不暇擇,夤夜北走,連母妻俱不暇顧,只挈得愛妾一人,令作男子裝,騎馬相隨,奔投北魏。在道賦詩寄慨,佳句頗多。魏主濬時已去世,太子弘承接魏阼,聞昶博學能文,頗加器重,使尚公主,賜爵丹陽王。昶母謝容華等還都,還算子業特別開恩,不復加罪。
  吏部尚書袁顗,本為子業所寵任,俄而失旨,待遇頓衰。顗因求外調,出為雍州刺史,顗舅就是蔡興宗,頗知天文,謂襄陽星惡,不宜前往。顗答道:「白刃交前,不救流矢,甥但願生出虎口呢!」適有詔令興宗出守南郡,興宗上表乞辭,顗複語興宗道:「朝廷形勢,人所共知,在內大臣,朝不保夕,舅今出居南郡,據江上流,顗在襄淝,與舅甚近,水陸交通,一旦朝廷有事,可共立桓、文齊桓晉文。功業,奈何可行不行,自陷羅網呢!」興宗微笑道:「汝欲出外求全,我欲居中免禍,彼此各行已志罷了。」看到後來畢竟興宗智高一籌。顗匆匆辭行,星夜登途,馳至尋陽,方喜語道:「我今始得免禍了!」未必。興宗卻得承乏,復任吏部尚書。
  東陽太守王藻,系子業母舅,尚太祖第六女臨川公主。公主妒悍,因藻另有嬖妾,很為不平,遂入宮進讒,逮藻下獄,藻竟憤死,公主與王氏離婚,留居宮中。豈亦效新蔡公主耶?新蔡公主,既充做了謝貴嬪,尋且加封夫人,坐鸞輅,戴龍旗,出警入蹕,不亞皇后。只駙馬都尉何邁,平白地把結髮妻房,讓與子業,心中很覺得委屈,且慚且憤,暗中蓄養死士,將俟子業出遊,拿住了他,另立世祖第三子晉安王子勛。偏偏有人報知子業,子業即帶了禁軍,掩入邁宅。邁雖有力,究竟雙手不敵四拳,眼見是丟了性命。有豔福者,每受奇禍。
  沈慶之見子業所為,種種不法,也覺看不過去。有時從旁規諫,非但子業不從,反碰了許多釘子,因此灰心斂跡,杜門謝客。遲了!遲了!吏部尚書蔡興宗,嘗往謁慶之,慶之不見,但遣親吏范羨,至興宗處請命。興宗道:「沈公閉門絕客,無非為避人請托起見,我並不欲非法相干,何故見拒!」羨乃返白慶之,慶之復遣羨謝過,並邀興宗敘談。興宗又往見慶之,請慶之屏去左右,附耳密談道:「主上瀆倫傷化,失德已甚,舉朝惶惶,危如朝露。公功足震主,望實孚民,投袂指揮,誰不響應?倘再猶豫不斷,坐觀成敗,恐不止禍在目前,並且四海重責,歸公一身!僕素蒙眷愛,始敢盡言,願公速籌良策,幸勿自誤!」慶之掀須徐答道:「我亦知今日懮危,不能自保,但始終欲盡忠報國,不敢自貳,況且老退私門,兵權已解,就使有志遠圖,恐亦無成!」屍居暮氣。興宗又道:「當今懷謀思奮,大有人在,並非欲徵功求賞,不過為免死起見﹔若一人倡首,萬眾起應,指顧間就可成事﹔況公係累朝宿將,舊日部曲,悉布宮廷,公家子弟,亦多居朝右,何患不從?僕忝職尚書,聞公起義,即當首率百僚,援照前朝故事,更簡賢明,入承社稷,天下事更不難立定了,公今不決,人將疑公隱逢君惡,有人先公起行,禍必及公,百口難解!公若慮兵力不足,實亦不必需兵,車駕屢幸貴第,酣醉淹留,又嘗不帶隨從,獨入閤內,這是萬世一時,決不可失呢!」慶之終不願從,慢慢兒答道:「感君至言,當不輕泄﹔但如此大事,總非僕所能行,一旦禍至,抱忠沒世罷了!」死了!
  死了!興宗知不可勸,怏怏別去。
  慶之從子沈文秀受命為青州刺史,啟行時亦勸慶之廢立,甚至再三泣諫,總不見聽,只好辭行。果然不到數日,大禍臨門。原來子業既殺何邁,並欲立謝貴嬪為後,恐慶之進諫,先堵青溪諸橋,杜絕往來。慶之懷著愚忠,心終未死,仍入朝進諫。及見橋路已斷,始悵然折回。是夕即由直閣將軍沈攸之,齎到毒酒,說是奉旨賜死。慶之不肯遽飲,攸之系慶之從子,專知君命,不顧從叔,竟用被掩死慶之,返報子業。子業詐稱慶之病死,贈恤甚厚,諡曰忠武。慶之系宋室良將,與柳元景齊名,元景河東解縣人,慶之吳興武康人,異籍同聲,時稱沈、柳。兩人以武功見稱,故並詳籍貫。
  慶之死時,年已八十,長子文叔,曾為侍中,語弟文季道:「我能死,爾能報!」遂飲慶之未飲的藥酒,毒發而死。文季揮刀躍馬,出門逕去,恰也無人往追,幸得馳免。文叔弟昭明,投繯自盡,至子業被弒後,沈、柳俱得昭雪,所遺子孫,仍使襲封,這且慢表。
  且說慶之已死,老成殆盡,子業益無忌憚,即欲冊謝貴嬪為正宮。謝貴嬪自覺懷慚,當面固辭,乃冊路妃為後,四廂奏樂,備極奢華。子業又恐諸父在外,不免反抗,索性一並召還,均拘住殿中,毆捶陵曳,無復人理。湘東王彧,建安王休仁,山陽王休祐,並皆肥壯,年又較長,最為子業所忌。子業號彧為豬王,休仁為殺王,休祐為賊王,嘗掘地為坑,和水及泥,褫彧衣冠,裸置坑中,另用木槽盛飯,攪入雜菜,使彧就槽餂食,似牧豬狀,作為笑謔。且屢次欲殺害三王。虧得休仁多智,談笑取悅,才得倖全。東海王禕,姿性愚陋,子業稱為驢王,不甚見猜。桂陽王休范,巴陵王休若,尚在少年,故得自由。自彧以下,均見前回。
  少府劉鬯妾懷孕臨月,子業迎入後宮,俟她生男,當立為太子。湘東王彧,不願做豬,未免怨悵,子業令左右縛彧手足,赤身露體,中貫以杖,使人舁付御廚,說是今日屠豬。休仁在旁佯笑道:「豬未應死!」子業問是何故?休仁道:「待皇太子生日,殺豬取肝肺。」子業不待說畢,便大笑道:「好!好!且付廷尉去,緩日殺豬。」越宿,由休仁申請,但言豬應豢養,不宜久拘,乃將彧釋出。及曚妾生男,名曰皇子,頒詔大赦,竟將屠豬事失記。這也是湘東王彧,後來應做八年天子,所以九死一生。
  晉安王子勛,系子業第三弟,五歲封王,八歲出任江州刺史,幼年出鎮,都是宋武遺傳。子業因祖考嗣祚,統是排行第三,太祖義隆為宋武第三子,世祖駿為太祖第三子。恐子勛亦應三數,意欲趁早除去。又聞何邁曾謀立子勛,越加疑忌,遂遣侍臣朱景雲,齎藥賜子勛死。景雲行至湓口,停留不進,子勛典簽謝道邁,聞風馳告長史鄧琬,琬遂稱子勛教令,立命戒嚴。且導子勛戎服出廳,召集僚佐,使軍將潘欣之,宣諭部眾,大略謂嗣主淫凶,將危社稷,今當督眾入都,與群公卿士,廢昏立明,願大家努力云云。眾聞言尚未及對,參軍陶亮,躍然起座,願為先驅。於是眾皆奉令,即授陶亮為咨議中兵,總統軍事,長史張悅為司馬,功曹張沈為咨議參軍,南陽太守沈懷寶,岷山太守薛常寶,彭澤令陳紹宗等,傳檄遠近,旬日得五千人,出屯大雷。
  那子業尚未聞知,整日宣淫,又召諸王妃公主等,出聚一室,令左右倖臣,脫去衣裳,各嬲妃主,妃主等當然驚惶。子業又縱使左右,強褫妃主下衣,迫令行淫。南平王鑠妃江氏,抵死不從,子業怒道:「汝若不依我命,當殺汝三子!」江氏仍然不依,子業益怒,命鞭江氏百下,且使人至江氏第中,殺死江氏三子敬深、敬猷、敬先。鑠已早死,竟爾絕嗣。淫惡如此,自古罕聞。子業因江氏敗興,忿尚未平,另召後宮婢妾,及左右嬖幸,往游華林園竹林堂。堂宇寬敞,又令男女裸體,與左右互相嬲逐,或使數女淫一男,或使數男淫一女,甚且想入非非,使宮女與羝羊猴犬交,並縛馬仰地,迫令宮女與馬交媾,一宮女不肯裸衣從淫,立刻斬首。諸女大懼,只好勉強遵命,可憐紅粉嬌娃,竟供犬馬蹂躪,有幾個毀裂下體,竟遭枉死。子業反得意洋洋,至日暮方才還宮。夜間就寢,恍惚見一女子突入,渾身血污,戟指痛詈道:「汝悖逆不道,看你得到明年否?」子業一驚而醒,回憶夢境,猶在目前。翌日早起,即向宮中巡閱,適有一宮女面貌,與夢中女子相似,復命處斬。是夜又夢見所殺宮女,披發前來,厲色相詬道:「我已訴諸上帝,便當殺汝!」說至此,竟捧頭顱,擲擊子業,子業大叫一聲,竟爾暈去。小子有詩詠道:

  反常尚且致妖興,淫暴何能免咎征﹔
  兩度冤魂頻作厲,莫言幻夢本無憑。
  畢竟子業曾否擊死,試看下卷便知。
  自古淫昏之主,莫如桀、紂﹔然桀在位五十二歲,紂在位三十二祀,歷年已久,昏德始彰,未有若宋子業之即位逾年,而淫凶狂暴,若是其甚者也!伊尹放太甲,霍光廢昌邑王賀,太甲昌邑王,亦不子業若,而後世以伊尹為聖,霍光為賢,國君危社稷則變置,古訓昭然,無足怪也。沈慶之以累朝元老,不能行伊、霍事,反害義恭及柳元景,尋亦被殺,愚忠若此,何足道焉!閱此回幾令人作三日嘔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9 09:12:06

第二十一回     戕暴主湘東正位 討宿孽江右鏖兵



  卻說子業被女鬼一擊,竟致暈去。看官不要疑他真死,他是在睡夢中受一驚嚇。還道是暈死了事,哪知反因此暈死,竟得醒悟。仔細一想,尚覺可怕,於是要想出除鬼的法子來了。
  還是被鬼擊死,免得刀頭痛苦。
  先是子業殺死諸王,恐群下不服,或致反動,遂召入宗越、譚金、童太一、沈攸之等,令為直閤將軍,作為護衛。四子皆號驍勇,又肯與子業效力,所以俱蒙寵幸,賞賜美人金帛,幾不勝計。子業恃有護符,恣為不道,中外騷然。左右衛士,皆有異志,但因宗越等出入警蹕,憚不敢發。湘東王彧,屢次瀕危,朝不保夕,乃密與主衣阮佃夫,內監王道隆,學官令李道兒,直閤將軍柳光世等,共謀殺主,覷隙行事。子業素嫉主衣壽寂之,常加呵斥,寂之又與阮佃夫等連合,並串通子業左右,如淳於文祖、朱幼、王南、姜產之、王敬則、戴明寶諸人,同伺子業行動,候便開刀。
  子業不務防人,反欲防鬼,竟帶了男女巫覡,及采女數百人,往華林園中的竹林堂,備著弓箭,與鬼從事。鬼豈畏射,真是妄想!會稽長公主也同隨往,建安王休仁,山陽王休祐,受命前導,獨湘東王彧尚軟禁秘書省中,不使同行。當時民間訛言,湘中將出天子,子業欲南巡厭勝,令宗越等先期出閤,部署各軍,暗中謀殺湘東王,然後啟程。會因兩次夢鬼,猝擬往射,總道是鬼不勝力,且有巫覡為衛,不必召入宗越等人,所以左右扈駕,無一勇士。
  當下到了竹林堂,時已黃昏,先由巫覡作法,作召鬼狀,然後由子業親發三箭,再命侍從依次遞射。平白地亂了一陣,巫覡等齊拜御前,說是鬼已盡死,喧呼萬歲。真是搗鬼。子業大喜,便命張筵奏樂,慶鬼蕩平。
  正要入座飲酒,驀見有一群人,持刀直入,為首的是壽寂之,次為姜產之,又次為淳於文祖,此外不及細認。但覺他來勢兇猛,料知有變,慌忙引弓搭箭,向寂之射去。偏偏一箭落空,寂之仍然不退,反向前趨進。不能射人,專能射鬼。那時腳忙手亂,不遑再射,只好向後逃走。休仁、休祐等已早奔出,巫覡采女等亦皆四竄。子業且走且呼,口中叫了寂寂數聲,已被寂之追及,一刀刺入背中,再一刀斷送性命。寂之即齊聲道:「我等奉太皇太后密命,來除狂主,今已了事,餘眾無罪,不必驚慌!」話雖如此,那竹林堂中,除寂之等外,已闃如無人了。
  休仁奔至景陽山,未知竹林堂消息,正在遑迫無措,可巧寂之等尋至山中,報稱宮廷無主,亟應迎立湘東王。休仁乃逕詣秘書省,見了湘東王彧,便拜手稱臣。彧雖有心弒主,但未料到這般迅速,此次從睡中驚起,由休仁促赴內廷,中途失履,跣足急行。既至東堂,猶著烏帽,休仁召入主衣,易用白帽,並給烏靴。倉猝登座,召見百官,群臣依第進謁,統無異言。當由中書舍人戴明寶,代草太皇太后命令,對眾宣讀,詞云:
  前嗣王子業,少稟凶毒,不仁不孝,著自髫齡。孝武棄世,屬當辰歷,自梓宮在殯,喜容腼然。天罰重離,歡恣滋甚。逼以內外維持,忍虐未露,而凶慘難抑,一旦肆禍,遂縱戮上宰,殄害輔臣。子鸞兄弟,先帝鍾愛,含怨既往,枉加屠酷。昶茂親作扞,橫相征討。新蔡公主,逼離夫族,幽置深宮,詭雲薨殞。襄事甫爾,喪禮頓釋,昏酣長夜,庶事傾遺。朝賢舊勛,棄若遺土。管弦不輟,珍羞備膳。詈辱祖考,以為戲謔。行游莫止,淫縱無度,肆宴園陵,規圖發掘。誅剪無辜,籍略婦女。建樹偽豎,莫知誰息。拜嬪立後,慶過恒典,宗室密戚,遇若婢僕,鞭捶陵曳,無復尊卑。南平一門,特鐘其酷,反天滅理,顯暴萬端。苛罰酷令,終無紀極,夏桀殷辛,未足以譬。闔朝業業,人不自保,百姓皇皇,手足靡措。行穢禽獸,罪盈三千,高祖之業將泯,七廟之享幾絕。吾老疾沈篤,每規禍鴆,懮遂漏刻,氣命無幾。開闢以降,所未嘗聞。遠近思奮,十室而九。衛將軍湘東王體自太祖,天縱英聖,文皇鐘愛,寵冠列藩,吾早識神睿,特兼常禮。潛運宏規,義士投袂,獨夫既殞,懸首白旗,社稷再興,宗祐永固,人鬼屬心,大命允集,且勛德高邈,大業攸歸,宜遵漢晉故事,纂承皇極。未亡人餘年不幸,嬰此百艱,永尋情事,雖存若殞,當復奈何!當復奈何!
  宣讀既畢,天已大明。直閤將軍宗越等聞變,始踉蹌趨入,湘東王好言慰撫,越等也無可奈何,唯唯從命。揚州刺史豫章王子尚,傲頑無禮,不啻乃兄,會稽長公主淫亂宮闈,俱由太皇太后命令,即日賜死。面首三十人可令殉葬!子業屍首,尚暴露竹林堂,未曾棺殮。蔡興宗語僕射王彧道:「彼雖凶悖,曾已為天下主,應使喪禮粗備,否則人言可畏,亦足寒心。」彧乃依言入白,因草具喪禮,槀葬秣陵縣南,年僅十七。改元未及一年,時人稱為廢帝。窮凶極惡,總有此日。
  湘東王母沈婕妤早卒,嘗經路太后撫養,王事太后甚謹,太后愛王亦篤,至是命太后從子路休之為黃門侍郎,茂之為中書侍郎,算是報答太后的深恩。又復論功行賞,如壽寂之等十餘人,或封縣侯,或封縣子。弒主者得與榮封,究屬未當。改號東海王禕為庐江王,兼中書監太尉,建安王休仁為司徒尚書令,領揚州刺史,山陽王休禕為荊州刺史,桂陽王休范為南徐州刺史,晉安王子勛為車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是年十二月。湘東王祐即皇帝位,宣詔中外,又有一篇革故鼎新的文字,小子亦錄述如下:
  昔高祖武皇帝德潤四瀛,化綿九服﹔太宗文皇帝以大明定基,世祖孝武皇帝以下武寧亂,日月所照,梯山航海,風雨所均,削衽襲帶,所以業固盛漢,聲溢隆周。子業凶嚚自天,忍悖成性,人面獸心,見於齠日,反道敗德,著自比年,其狎侮五常,怠棄三正,矯誣上天,毒流下國,實開闢所未有,書契所未聞。再罹遏密,而無一日之哀,齊斬在躬,方深北裡之樂。虎兕難柙,憑河必彰,遂誅滅上宰,窮釁逆之酷,虐害國輔,究孥戮之刑。子鸞同生,以昔憾殄殪,敬猷兄弟,以睚眥殲夷,征逼義陽,將加屠膾,陵辱戚藩,捶楚妃主,奪立左右,竊子置儲,肆酗於朝,宣淫於國。事穢東陵,行污飛走,積釁罔極,日月茲深。比遂圖犯玄宮,暴行無忌,將肆梟獍之禍,逞豺虎之心,又欲鴆毒崇憲,路太后居崇憲宮。虐加諸父。事均宮閫,聲遍國都。鴟梟小豎,莫不寵昵,朝廷忠臣,必加戮挫。收掩之旨,虣虎結轍,掠奪之使,白刃相望。百僚危氣,首領無有全地,萬姓崩心,妻子不復相保。所以鬼哭山鳴,星鉤血降,神器殆於馭索,景祚危於綴旒。朕假寐凝懮,泣血待旦,慮大宋之基,於焉而泯,武文之業,將墜於淵。賴七廟之靈,借八百之慶,巨猾斯殄,鴻沴時褰,皇綱絕而復紐,天緯缺而更張。猥以寡薄,屬承乾統,上緝三光之重,俯顧庶民之艱,業業兢兢,若履冰谷,思與億兆,同此維新。可大赦天下,改景和元年為泰始元年,一切法度,悉依前朝令典。其昏制謬封,並皆刊削,不使留存。特此諭知!
  即位禮成,又有一番封賞,特進南豫州刺史劉遵考為光祿大夫輔國將軍,歷陽、南譙二郡建平王景素為南豫州刺史,荊州刺史臨海王子頊為鎮軍將軍,徐州刺史永嘉王子仁為中軍將軍,左衛將軍劉道隆為中護軍。建安王休仁,聞道隆升職,上表辭官,謂不願與道隆同朝。宋主彧幾莫明其妙,嗣經左右查明,方知子業在日,曾召入休仁母楊氏,囑令道隆逼奸。道隆樂得宣淫,竟將這位楊太妃,按倒榻上,備極醜態。楊氏亦不為無過,如何不學南平王妃?休仁不堪此辱,所以情願解職。宋主彧既知底細,便將道隆賜死。片刻歡娛,丟去性命,何苦何苦!宗越、譚金、童太一等,雖經新皇摭慰,心中終屬不安,嗣復聞有外調消息,遂與沈攸之密謀作亂。攸之竟去告密,越等當然被捕,勒斃獄中。好殺人者,終為人殺,觀越可知。尚書右僕射王彧,表字景文,因避宋主名諱,易字為名,正任僕射,總尚書事,內外佈置,統已就緒。獨晉安王子勛,偏不肯服從命令,仍然用兵未休。
  子勛年僅十齡,曉得甚麼軍事,凡事統由長史鄧琬作主。琬因子勛排行第三,且起兵尋陽,與世祖駿相符,還道是後先輝映,定獲成功。當時由都中新令,傳到江州,將佐統共喜賀,琬忽取令投地道:「殿下將南面聽政,如車騎將軍等職,乃是我等所為,奈何授與殿下!」眾皆駭愕,琬獨與陶亮合謀,繕治兵甲,徵兵四方。
  雍州刺史袁顗,偕諮議參軍劉胡,起兵相應,詐稱奉太皇太后密令,囑使出師。一面表達尋陽,勸子勛速即帝位。鄧琬遂替子勛傳檄,略言孤志遵前典,廢幽陟明,湘東王彧,矯害明茂,指宋主殺豫章王事。篡竊大寶,干我昭穆,寡我兄弟,藐孤同氣,猶有十三,聖靈何辜,乃致乏饗云云。這檄文傳達遠近,四處聞風﹔於是郢州刺史安陸王子綏,荊州刺史臨海王子頊,會稽太守尋陽王子房,均與子勛誼關兄弟,願作臂助。他如徐州刺史薛安都,冀州刺史崔道固,青州刺史沈文秀,義陽內史龐孟虯,行會稽郡事孔顗,吳郡太守顧琛,吳興太守王曇生,義興太守劉延熙,晉州太守袁標,益州刺史蕭惠開,湘州行事何慧文,廣州刺史袁曇遠,梁州刺史柳元怙,山陽太守程天祚等,皆歸附子勛。何攀龍附鳳者之多耶!鄧琬因趨附日多,遂偽言受路太后璽書,率將佐勸進,草草定儀,竟於宋主彧泰始二年,奉子勖為帝,改元義嘉,用鄧琬為尚書右僕射,張悅為吏部尚書,袁顗為尚書左僕射,此外將佐及諸州郡官吏,各加官進爵,賞賜有差,四方貢獻,多歸尋陽。
  宋主媟只保有丹陽、淮南數郡,幾乎危急得很,亟派建安王休仁,都督征討諸軍事,命王玄謨為江州刺史,做了休仁的副手。沈攸之為尋陽太守,率兵萬人,出屯虎檻。休仁等出都西去,才隔數日,忽由東南傳來警報,說是會稽太守尋陽王等,已進兵至永世縣。永世縣地隔建康,不過數百里,都下震懼,風鶴驚心。宋主媟忙召群臣計事,蔡興宗進言道:「今普天同叛,各懷異志,亟宜處以鎮靜,推誠待人﹔即如叛黨親戚,散佈宮省,若用法相繩,轉致激變,不為瓦解,必為土崩。今宜速頒明詔,示以罪不相及,待至輿情既定,人有戰心,將見六軍精勇,器械犀利,與叛眾交戰,自操勝算,何必過懮?」宋主媟連聲稱善,依議施行。
  甫越兩日,又聞豫州有附逆消息。豫州刺史殷琰,家屬多在建康,本不願歸附尋陽,建武司馬劉順,替尋陽游說,力勸琰背東歸西,琰猶豫未決,尋由右衛將軍柳光世,出奔彭城,道過壽陽,謂建康萬不可守,又兼豫州參軍杜叔寶,從中迫脅,令琰不能自脫,沒奈何起應子勛。宋主彧又復添懮,仍召興宗等入商,蹙然與語道:「各處未平,殷琰又復同逆,奈何奈何?」興宗道:「順逆兩端,臣不暇辨,惟現時商旅斷絕,米卻豐賤,四方雲合,人情反安,照此看來,蕩平可卜。臣所懮不在今日,卻在將來。昔晉羊祐言事平以後,方勞聖慮,臣意亦這般想呢。」宋主道:「誠如卿言,且卿前言叛黨親屬,不宜株累,朕今擬厚撫琰家,卿以為何如?」興宗道:「這正是招攜懷遠的要策呢。」宋主遂令侍臣慰撫琰家,令他作書招琰。並遣兗州刺史殷孝祖甥荀僧韶,往諭孝祖,飭令即日入朝。
  僧韶到了兗州,謁見孝祖道:「景和凶狂,開闢未聞,今主上夷凶剪暴,再造河山,不意群迷相煽,搖動眾聽。假使天道助逆,群凶逞志,亦必至禍難百出,不堪復問。舅父少有大志,若能招集義勇,輔佐明廷,不但匡主靜亂,且更足揚名竹帛呢。」孝祖聽了,奮袂遽起,也不管甚麼妻孥,立率文武二千人,隨僧韶至建康。
  時會稽各郡叛軍,愈逼愈近,內外懮危,群欲奔散,虧得孝祖馳至,所帶隨兵,饒有赳赳氣象,人心因是得安。宋主彧即進孝祖為撫軍將軍,督前鋒諸軍事,使往虎檻。再遣山陽王休祐為豫州刺史,督領輔國將軍劉勔,寧朔將軍呂安國等,北討殷琰。又派巴陵王休若,率同建威將軍沈懷明,尚書張永,輔國將軍蕭道成等,東討孔顗。顗方會合東南各軍,使出晉陵,氣燄甚盛。沈懷明至奔牛鎮,未敢進戰,但築壘自固。永至曲阿縣,更被嚇退,逃還延陵,往就休若。時方孟春,連日風雪,陂塘崩溃,眾無固志。諸將勸休若退保破岡,休若怒道:「叛賊未來,奈何輕退!敢有言退者斬!」諸將方不敢再言,乃築壘息甲,嚴兵以待。
  適殿中御史吳喜,在宋主前自請效力,宋主授喜建武將軍,特簡羽林勇士千人,遣往軍前。喜嘗出使東吳,情性寬厚,得人敬愛,此次出兵,竟自成一路,往搗賊巢。吳人聞喜到來,多望風歡迎,不戰自服。足副大名。永世縣令孔景宣,本已叛應孔顗,為土民徐崇之所殺,向喜報捷。喜令崇之權署縣事,自進兵至吳城,連破義興軍。義興太守劉延熙,築柵長橋,保郡自守。喜正長驅進擊,又來了一個好幫手,乃是司徒參軍任農夫,也是自請從軍。到了義興,與喜同攻劉延熙,延熙保守不住,棚毀兵溃,投水自盡,眼見得義興克復了。
  孔顗聞義興兵敗,不寒自栗。宋廷又遣積射將軍江方興,御史王道隆,出至晉陵,督厲諸軍,連戰皆勝,攻克晉陵,各軍皆遁,王曇生、顧琛、袁標等,亦棄郡出走。吳郡、吳興、晉州各地,相繼蕩平。捷書連達宋廷,宋主調張永等擊彭城,江方興等擊尋陽,但留建武將軍吳喜,與建威將軍沈懷明,東擊會稽。喜遂引兵入柳浦,拔西陵,兵威所至,無不披靡。上虞縣令王晏,復起兵攻郡城,孔顗逃往嵴山,單剩一個尋陽王子房。子房系子勛弟,與子勛同年,乳臭猶存,怎能自保?當被王晏攻入,把他縛住,械送建康。復懸賞購顗,顗即被獲,並顗從弟孔璪,一並誅死。
  會稽平定,王曇生、顧琛、袁標等,無路可逃,不得已詣吳喜營,叩首乞憐。喜代達朝廷,均蒙赦宥﹔就是子房解到建康,也因他年幼無知,特別寬免,但貶為鬆滋侯。東路了。
  山陽王休祐到了歷陽,令劉勔為先行,進軍小峴。殷琰所署南汝陰太守裴季之,舉合肥城出降。寧朔將軍劉懷珍,又奉了宋主遣發,帶同龍驤將軍王敬則等,共步騎五千人,詣劉勔營,助討壽陽,擊斬庐江太守劉道蔚。琰遣部將劉順、柳倫、皇甫道烈、龐天生等,率兵八千,東拒宛唐,與劉勔南北相持,約有月餘。劉順等糧食將盡,急向殷琰處索糧。參軍杜叔寶,發車千五百乘,運糧餉順,途次為勔軍所劫,棄糧遁還。順軍無從得食,自然溃散,劉勔遂進薄壽陽。殷琰非常惶急,但與杜叔寶招集散兵,嬰城自守,勢孤援絕,料難保全。
  張永與蕭道成往攻彭城,彭城系徐州治所,為薛安都所據。安都從子薛索兒,偕太原太守傅靈越,奪據雎陵,阻截官軍。張、蕭兩將,與索兒大戰城下,索兒敗退,食盡走死。傅靈越奔往淮西,武衛將軍王廣之,誘執送勔。勔送建康,宋主愛他驍勇,頗欲貸死,靈越抗言不遜,因即伏誅。惟殷孝祖馳至虎檻,會同尋陽太守沈攸之,進攻赭圻,仗著自己猛力,不顧士卒,昂然直往,且用羽儀前導,顯示威風。他將已料他不終,果然與尋陽軍將,大戰一場,身中流矢,倒地而亡。小子有詩歎道:

  為王執殳效前驅,危局頗期隻手扶。
  忠勇有餘謀不足,赭圻一戰竟捐軀。
  孝祖中箭陣亡,眾情大沮,後來勝負如何,容至下回續表。
  子業為壽寂之所弒,湘東王彧實屍之,例以春秋書法,彧為首惡,不能辭咎。惟子業淫昏兇暴,浮於桀紂,湯武征誅,不為不義,何尤於湘東!本回標目,不曰弒而曰戕,至演述事實,復連錄二令,所以罪子業,恕湘東也。子勛起兵尋陽,對於子業,尚屬有名,對於湘東,實為無理。彼雖幼稚,未知逆順,但既有統軍之名,不得以其年幼而恕之,標目曰討,書法特嚴。歷敘叛黨之不耐久戰,正以見助逆之難成,莫謂亂世之果無公理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9 09:12:26

第二十二回     掃逆藩眾叛蕩平 激外變四州淪陷



  卻說殷孝祖陣亡,眾情震駭,還虧沈攸之御眾有方,勉力支持,方得鎮定人心,不致溃散。時江方興已由南調北,與攸之名位相埒,應前回。大眾擬推攸之為統軍,攸之獨讓與方興。方興大喜,便督厲諸將,準備開戰。
  赭圻守將,為尋陽左衛將軍孫衝之,右衛將軍陶亮等人,統兵約二萬名。衝之語亮道:「孝祖驍將,一戰便死,天下事不難手定了。此地不須再戰,便當直取京師。」亮不肯從,但與部將薛常寶、陳紹宗、焦度等,出兵對壘,決一勝負。方興與攸之夾攻敵陣,有進無退,殺得尋陽軍士,棄甲曳兵,一哄兒逃往姥山。死亡過半,失去湖、白二城。陶亮大懼,亟與孫衝之退保鵲尾,只留薛常寶等守赭圻。
  尋陽長史鄧琬,聞前軍敗績,復遣豫州刺史劉胡,率眾三萬,鐵騎二千,援應孫、陶。胡系宿將,頗有勇略,為將士所敬憚,孫、陶二人,亦倚以為重,總道是長城可靠,後必無虞。會宋廷已擢沈攸之為輔國將軍,代殷孝祖督前鋒軍事,又調建武將軍吳喜,自會稽至赭圻。攸之以軍勢頗盛,遂麾軍圍赭圻城。
  薛常寶乘城扼守,且因糧食不繼,向劉胡處乞援。胡自督步卒萬人,負囊運米,乘夜救薛,天明至城下,偏為攸之大營所阻,不得入城。攸之且出兵邀擊,與劉胡鏖鬥多時,胡卻也厲害,持槊直前,衝突多次。經攸之號令諸軍,迭發強弩,把他射住,胡尚三卻三進,直至身中數箭,方自覺支撐不住,向後倒退。攸之乘勢奮擊,胡眾大敗,舍糧棄甲,緣山奔去。胡狼狽退走,僅得回營。
  薛常寶見胡敗去,料知孤城難守,便開門突圍,走入胡寨。他將沈懷寶,也想隨奔,適被攸之截住,戰不數合,就做了刀頭鬼。陳紹宗單舸走鵲尾,城中尚有數千人,當即出降。攸之入赭圻城,建安王休仁,亦自虎檻至赭圻。宋主復遣尚書褚淵,馳抵行營,賞犒將士,促兵再進。
  鄧琬傳子勛號令,征袁顗至尋陽,令他統軍赴敵,顗盡率雍州部曲,來會尋陽各軍。樓船千艘,戰士二萬,如火如荼,趨至鵲尾,劉胡等迎顗入營,談論軍情,顗略略交談,便算了事。住營數日,並未聞有甚麼方略,但見他常服雍容,賦詩飲酒,差不多似沒事一般。也想學謝太傅麼?劉胡因南軍未至,軍需匱乏,特向顗商借襄陽軍資,顗不肯應允。又聞路人謠傳,謂建康米貴,鬥米千錢,遂以為不勞往攻,可以坐定﹔因此連日延宕,不發一兵。劉胡等屢請出戰,顗乃令胡出屯濃湖,堵截官軍。
  會青、兗各郡吏,並起兵應建康,青州刺史沈文秀,勉與相持,勢頗危急。弋陽西山蠻田益之,也輸誠宋室,率蠻眾萬人圍義陽,司州刺史龐孟虯,由鄧琬差遣,擊退益之,且引兵往援殷琰。劉勔致休仁書,請分兵相助,休仁欲遣龍驤將軍張興世赴援,興世方謀繞越鵲尾,上據錢溪,截擊尋陽軍糧道,偏休仁令他北援,未免背道而馳,甚為歎惜。
  沈攸之本贊成興世,即入白休仁道:「孟虯蟻聚,必無能為,但遣別將往救,已足相制,興世謀襲叛軍糧道,乃是安危樞紐,萬難中止,還請大帥注意!」休仁依攸之言,另派部將段佛榮率兵救虯,令興世簡選戰士七千,用輕舸二百艘分裝,泝流而上。途次輒遇逆風,屢進屢退。劉胡聞報大笑道:「我尚不敢輕越彼軍,下取揚州,張興世有何能力,乃敢據我上流呢!」遂不復戒備。
  哪知天心助順,不如人料,一夕東北風大起,興世得懸帆直上,逕越鵲尾。及劉胡聞知,急令偏將胡靈秀往追,已是不及。興世竟趨錢溪,扎住營寨,堵截交通。劉胡自率水部各軍,往攻錢溪,前鋒為興世所敗,傷斃數百人。胡不禁大怒,驅軍猛進,不防袁顗著人追還,說是濃湖危急,促令返救,胡只得回軍濃湖。看官聽說!這濃湖危急的軍報,並非袁顗虛造,實是休仁遙應興世,特令沈攸之、吳喜等,率艦進擊,牽制劉胡。胡既東返,攸之等也即引還。無非是亟肄以敝,多方以誤之計。
  是時廣州刺史袁曇遠,為下所殺,山陽太守程天祚反正投誠。贑令蕭頤,系輔國將軍蕭道成世子,擒獲南康相沈肅之,據住南康,起應君父。就是龐孟虯到了弋陽,也被呂安國等擊走,遁還義陽。王玄謨子曇善,又起兵據義陽城,擊逐孟虯,孟虯竄死蠻中。皇甫道烈等聞孟虯敗死,相率降虯。
  虯遂遣還段佛榮,仍至濃湖。
  劉胡等軍中乏食,糧運為興世所阻,梗絕不通。胡再攻錢溪,仍然不克,更遣安北府司馬沈仲玉,竟往南陵征糧。仲玉至南陵,載米三十萬斛,錢布數十舫,還過貴口,可巧碰著宋將壽寂之、任農夫,麾兵殺來。那時逃命要緊,不得已棄去米布,走回顗營。
  劉胡聞報大驚,陰謀西竄,佯令人通知袁顗,只說是再攻錢溪,兼下大雷,暗令薛常寶辦船,逕趨海根,毀去大雷諸城,自向尋陽遁去。顗至夜方知,頓足大憤道:「不意今年為小子所誤,悔無及了!」一面說,一面即出跨乘馬,顧語部眾道:「我當自往追胡,汝等不應妄動,在營守著!」語畢,即帶著千人,策馬飛馳,走往鵲頭。依樣畫葫蘆。
  濃湖及鵲尾各營,統共不下十萬人,兩處並無主帥,如何保守?索性盡降宋軍。建安王休仁,既入濃湖,復至鵲尾,收降敵壘數十,遂遣沈攸之等追顗。
  顗與鵲頭守將薛伯珍,又趨向尋陽,夜止山間,殺馬饗將士,且語伯珍道:「我非不能死,但欲一至尋陽,謝罪主上,然後自盡呢。」伯珍不答。到了翌晨,竟請屏人言事。顗不知他是何妙計,便命左右退去,與他密談,哪知他拔劍出鞘,向顗砍來。顗駭極欲避,偏偏身不由主,手足反笨滯得很,只聽見砉的一聲,魂靈兒已飛入幽都。
  伯珍梟了顗首,持示大眾,囑令降宋,眾皆聽命,他即持顗首馳往錢溪。適遇馬軍將軍俞湛之,出首相示,湛之佯為道賀,暗拔刀斵伯珍首,共得兩顆頭顱,送往休仁大營,據為己功。強中更有強中手。
  尋陽連接敗報,鄧琬等倉皇失措,忽見劉胡到來,詐稱袁顗叛去,軍皆溃散,惟自己全軍回來,請速加部署,再圖一戰。琬信為真言,撥糧給械,令他出屯湓城,不料他一出尋陽,竟轉向淝口去了。
  琬聞胡去,越加惶急,與中書舍人褚靈嗣等,商量救急方法,大家智盡能索,無一良謀。尚書張悅,卻想出一條妙計,詐稱有疾,召琬議事。琬應召入室,向悅問安,悅答道:「我病為國事所致,事至今日,已迫危境,足下首倡此謀,敢問計將安出?」琬躊躇多時,方囁嚅答道:「看來只好斬晉安王,封庫謝罪,或尚得保全生命!」好計策。悅冷笑道:「這也太覺不忍,難道可賣殿下求活麼?且飲酒一樽,徐圖良策。」說至此,即向帳後回顧,佯呼取酒。帳後一聲應響,便閃出許多甲士,手中並無杯箸,但各執刀械相餉。琬欲走無路,立被甲士拿下,由悅數責罪狀,當場斬首!該殺。復令捕到琬子,一並加誅,自乘單舸詣休仁軍前,獻入琬首,贖罪乞降。
  休仁即令沈攸之等馳往尋陽。尋陽城內,已經大亂,子勛已被蔡道淵囚住,城門洞開,一任攸之等趨入。可憐十一歲的垂髫童子,做了半年的尋陽皇帝,徒落得一刀兩段,身首分離。
  當下傳首建康,露佈告捷,再遣張興世、吳喜、沈懷明等,分徇荊、郢、雍、湘各州,及豫章諸郡縣。劉胡逃至石城,為竟陵丞陳懷直所誅。郢州行事張沈,荊州行事孔道存,相繼畢命。臨海王子頊,由荊州治中宗景,執送建康,勒令自殺。安陸王子綏也即賜死。還有邵陵王子元,系子勛弟,本遷任湘州刺史,道出尋陽,為子勛所留,加號撫軍將軍,至是亦連坐受誅,年止九歲。所有叛附子勛諸黨羽,除見機歸順外,多被捕誅。徐州刺史薛安都,冀州刺史崔道固,益州刺史蕭惠開,梁州刺史柳元怙等,先後乞降。獨湘州刺史何慧文,未曾投順,由宋主詔令吳喜,宣旨招撫。慧文歎道:「身陷逆節,不忠不義,還有何面目見天下士!」遂仰藥自殺。有詔追贈死節諸臣,及封賞有功將士,各分等差,並召休仁還朝。
  時路太后已遇毒身亡,追諡為昭太后,葬孝武陵東南,號修寧陵。名目上雖未減損,實際上很是草率。原來路太后聞子勛建號,頗以為幸,及子勛將敗,路太后竟召入宋主,置毒酒中,偽令侍飲。宋主彧全不加防,經內侍從旁牽衣,始悟毒謀。即將計就計,起奉面前樽酒,為太后壽。路太后無可推辭,只好拚死飲盡。原是自己速死。是夕毒發暴亡。宋主彧尚秘不發喪,但遷殯東宮,至尋陽告捷,乃草草奉葬。
  休仁應召入都,復密白宋主道:「鬆滋侯兄弟尚在,終為禍階,宜早自為計!」宋主因將鬆滋侯子房以下,共計兄弟十人,一並賜死,連路太后從子體之茂之,也連坐加誅。總計孝武二十八子,至此俱盡。上文雖約略分敘,未曾詳明,由小子列表如下:
  廢帝子業。遇弒。豫章王子尚。賜死。晉安王子勛。被殺。安陸王子綏。賜死。子深。未封而殤。尋陽王子房。降為鬆滋侯賜死。臨海王子頊。賜死。始平王子鸞。為子業所殺。永嘉王子仁。賜死。子鳳。未封而殤。始安王子真。賜死。子玄。未封而殤。邵陵王子元。賜死。齊敬王子羽。早卒,追加封諡。子衡子況。俱未封而殤。淮南王子孟。賜死。南平王子產。賜死。晉陵王子雲。早卒。子文。未封而殤。庐陵王子羽。賜死。南海王子師。為子業所殺。淮陽王子霄。早卒,追加封諡。子雍。未封而殤。子趨。未封賜死。子期。未封賜死。東平王子嗣。賜死。子悅。未封賜死。
  以上為孝武帝二十八男,由宋主彧賜死,得十四人,這也可謂殘虐骨肉,太無仁心了。咎在休仁。
  輔國將軍劉勔,圍攻壽陽,自春至冬,尚未能下,宋主彧使中書草詔,招撫殷琰。尚書蔡興宗入諫道:「天下既定,琰宜知過自懼,但須由陛下賜給手書,彼方肯來,否則仍使疑貳,尚非良策!」宋主不從,果然殷琰得詔,疑是劉勔行詐,不敢出降。杜叔寶且藏瞞尋陽敗報,益加守備。嗣經宋主發到降卒,使與城中人問答,守卒始知尋陽敗沒,各生貳心。琰欲北走降魏,主簿夏侯詳,極力勸阻。琰乃使詳出見劉勔,婉言乞請道:「今城中兵民,明知受困,尚且固守不變,無非懼將軍入城,一體受誅﹔倘將軍逼迫太急,彼將北走降魏,為將軍計,不如網開三面,一律赦罪,大眾得了生路,還有不相率歸順麼?」勔慨然應諾,即使詳至城下,呼城上將士,傳達勔意。琰乃率將佐面縛出降,勔悉加慰撫,不戮一人。入城又約束部曲,秋毫無犯,城中大悅。宋主亦有詔赦琰。琰還都後,復得為鎮南諮議參軍,仕至少府而終。北路亦了。他如兗州刺史畢眾敬,豫章太守殷孚,汝南太守常珍奇,從前常向應子勛,至是俱上表輸誠,願贖前愆。宋主因叛亂已平,更欲示威淮北,特授張永為鎮軍將軍,沈攸之為中領軍,使統甲士十五萬,往迎徐州刺史薛安都。蔡興宗諫道:「安都已經歸順,但須一使傳書,便足徵召,何必多發大兵,反令疑忌呢!若謂叛臣罪重,不可不誅,亦應在未赦以前,早為處置。今已加恩寬宥,復迫令外叛,招引北寇,恐欲益反損,朝廷又不遑旰食了!」歷觀興宗所陳,多有特見。宋主不以為然,轉詢蕭道成,道成亦答稱不宜遣兵,宋主道:「諸軍猛銳,何往不利,卿等亦未免過慮了!」驕必敗。遂逕遣張、沈二將北行。
  安都聞大兵將至,果然疑懼,亟遣子入質魏廷,向他求救。汝南太守常珍奇,亦恐連坐遭誅,也舉懸瓠城降魏。魏主弘系拓跋濬長子,濬在位十四年病殂,由弘承父遺統,與宋主彧同年即位,尊濬為文成皇帝。弘年僅十二,丞相太原王乙渾,總決國事。補前文所未詳。越年,乙渾有謀反情事,太后馮氏密定大計,收渾伏誅。馮氏為弘嫡母,頗有智略,因臨朝聽政。可巧薛安都、常珍奇二人,奉書乞援,遂與中書令高允等,商決出兵,立派鎮南大將軍尉元,鎮東將軍孔伯恭等,率騎兵萬人,東救彭城。鎮西大將軍西河公拓跋石,都督荊豫南雍州諸軍事張窮奇,率步兵萬人,西救懸瓠,授薛安都為鎮南將軍,領徐州刺史,封河東公,常珍奇為平南將軍,領豫州刺史,封河內公。
  兗州刺史畢眾敬,與安都異趨,表達建康,請討安都。書尚在途,忽聞子元賓坐罪被殺,不禁大怒,拔刀斲柱道:「我已白首,只生一子,今在都中受誅,我亦不願生存了!」為子叛君,也不合理。未幾魏軍至瑕邱,眾敬即遣人乞降,魏將尉元,撥部眾隨入兗州,便將城池據去,不令眾敬主持。眾敬始覺悔恨,好幾日不進飲食,但已是無及了。
  魏西河公石至上蔡,與尉元同一謀畫,俟常珍奇出迎,即麾眾入城,勒交管鑰,據有倉庫。珍奇也有悔心,復欲圖變,奈石已防備嚴密,無從下手,沒奈何屈意事石,蹉跎過去。引狼入室,應有此遇。
  薛安都尚未知兩處消息,但聞張永、沈攸之等已到下磕,忙遣使催促魏軍。尉元長驅至彭城,見薛安都開門迎謁,便派部將李璨,偕安都入城,收檢庫鑰,更令孔伯恭用精兵二千,守衛城池內外,方才馳入。既至府署,堂皇高坐,令安都下階參見,好似上司對下屬一般。安都不禁憤恚。退語部眾,再欲叛魏歸宋,偏又為尉元所聞,召入署中,語帶譏諷。安都且愧且驚,不得已攜出私資,重賂尉元,復委罪女夫裴祖隆,將他殺死。女夫何罪,乃斵其首,女又何辜,乃令其寡?徇利貪生,一至於此,比畢、常二人猶且勿如。元乃使李璨守城,安都為助,自率兵出襲張永糧道。
  永正派羽林監王穆之,領兵五千,在武原守住輜重,不意魏兵殺到,措手不及,只好將輜重棄去,奔就永營。永等方進薄彭城,驀見穆之逃來,說是輜重被奪,不覺大駭,又兼冬春交季,雨雪紛紛,自知站立不住,索性棄營遁還。適泗水冰合,船不能行,復把兵船棄去,渡冰南走。士卒已多半凍斃,及渡過南岸,行抵呂梁相近,突遇魏兵殺出,首領正是尉元。原來元襲穆之輜重,已繞出永營後面,預料永軍絕糧,必將奔還,因即逾淮待著,截擊永軍。永已無心戀戰,既遇魏軍,不得不勉強廝殺,哪知後面又有鼓聲,乃是薛安都領兵追到,也來乘勢邀功。何顏之厚。永前後受敵,如何了得,急令沈攸之抵擋後軍,自督兵衝突前軍。好容易殺開血路,已是足指被傷,忍痛走脫。沈攸之也僅以身免。部眾死亡逾萬,橫屍六十里,所有軍資器械,拋散殆盡。
  宋主接得敗報,召語蔡興宗道:「朕不聽卿言,竟致徐、兗失守,今自覺無顏對卿呢。」興宗道:「徐、兗已失,青、冀亦危,速請撫慰為是!」宋主乃遣沈文秀弟文炳,持詔宣撫,又遣輔國將軍劉懷珍,與文炳同行。途次果聞青、冀有變,由懷珍兼程急進,連定各城,青州刺史沈文秀,冀州刺史崔道固,始不敢生貳,仍絕魏歸宋。懷珍乃還。
  魏既得徐、兗二州,復擬攻青、冀二州,再遣平東將軍長孫陵赴青州,征南大將軍慕容白曜為後應,驅兵大進,勢如破竹,據無鹽,破肥城,奪去糜溝。垣苗二戍,又進陷升城。守將非死即降。宋主復命沈攸之等規復彭城,俾得通道東北,往援青、冀。攸之謂淮泗方涸,不便行軍,宋主怒起,立要他立功贖罪。攸之不得已北行,蕭道成亦奉命鎮淮陰,接應攸之軍需。攸之至濉清口,被魏將孔伯恭截住,戰了半日,攸之敗退。孔伯恭乘勝追擊,殺斃宋龍驤將軍崔彥之,攸之身亦受創,走還淮陰。下邳、宿豫、淮陽諸守將,皆棄城遁還。
  青、冀二州,日夕待援,始終不至,崔道固孤守歷城,即冀州治所。被圍年餘,力竭降魏。沈文秀困守東陽,即青州治所。被圍三年,士卒晝夜拒戰,甲冑生蟣蝨,魏將長孫陵,督眾陷入,執住文秀,縛送慕容白曜。白曜喝令下拜,文秀亦厲聲道:「汝為北臣,我為南臣,彼此名位從同,何必拜汝!」白曜倒也起敬,待以酒食,始轉送平城。魏主令為中都下大夫,於是青、冀二州,也為魏有。小子有詩歎道:

  無端挑釁啟兵爭,外侮都因內變生﹔
  試看四州淪陷日,才知師出本無名。
  豫州境內,又有魏兵出入,虧得有人守住,擊斬魏將,才得保全。欲知此人為誰,且至下回再敘。
  子勛之死,咎由自取,袁顗、鄧琬、劉胡等,死有餘辜,更不足責。子頊、子房、子綏,同類受誅,尚不得為冤死。子元被留尋陽,死非其罪,顧猶得曰受撫軍將軍之偽命,固不便輕赦也。子仁以下共九人,年皆沖幼,又未嘗趨附子勛,何罪何辜,乃盡賜死?休仁原是不仁,而宋主彧之妄加鋤戮,舉孝武遺冑而悉屠之,安得謂非殘忍乎?子勛既敗,餘黨盡降,薛安都亦奉表歸命,無端發兵十五萬,往迎安都,可已不已,激成外變,卒至徐、袞、青、冀四州,相繼淪沒。江左小朝,不及北魏之半,又復失去四州,是地且益小矣。嗚呼劉勔弄巧反拙,原厥禍始,實誤於「驕」之一字。裴子野謂齊桓矜於葵邱,而九國叛,曹公不禮張鬆,而三國分,合以宋主彧之失四州,幾成鼎足,乃知持盈保泰之固自有道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9 09:12:48

第二十三回     殺弟兄宋帝濫刑 好佛老魏主禪統



  卻說豫州刺史劉勔甫經蒞任,聞魏司馬趙懷仁,入寇武津,亟遣龍驤將軍申元德,出兵攔截。元德擊退魏兵,且斬魏於都公閼於拔,獲運車千三百乘,魏移師寇義陽,又由勔使參軍孫台灌把他驅逐,豫州才幸無事。勔復致書常珍奇,叫他反正,珍奇亦生悔念,乃單騎奔壽陽,魏始不敢南侵。宋亦無力恢復,但矯立徐、兗、青、冀四州官吏。徐治鐘離,兗治淮陰,青、冀治鬱洲,虛置郡縣,招輯流亡,不過擺著個空場面。那徐、兗、青、冀的人民,都已淪為左衽,無力南遷了。
  宋主彧遭此一挫,未嘗刷新圖治,反且縱暴肆淫。即位初年,立妃王氏為皇后,王氏系僕射王景文胞妹,秉性柔淑,賦質幽嫻,與宋主卻相敬愛。後來宋主縱欲,選擇嬪御數百人,充入後房,漸把王後疏淡下去。王後倒也不生怨忿,隨遇自安。惟王後只生二女,未得毓麟,就是後宮許多嬪御,亦不聞產一男兒。寡慾始可生男,否則原難望子。
  宋主好色過度,漸至不能御女,只好向人借種,乃把宮人陳妙登,賜給嬖臣李道兒。妙登本屠家女,原沒有甚麼廉恥,既至李家,與道兒連日取樂,不消一月,已結蚌胎。如此得孕,有何佳兒?事為宋主所聞,又復迎還。曾不思覆水難收麼?十月滿足,得產一子,取名慧震,宋主說是自己所生。又恐他修短難料,更密查諸王姬妾,遇有孕婦,便迎納宮中,倘得生男,殺母留子,別使寵姬為母,撫如己兒。至慧震年已三齡,牙牙學語,動人憐愛,宋主即冊立為太子,改名為昱,冊儲節宴,很是熱鬧。
  到了夜間,復在宮中大集後妃,及一切公主命婦,列坐歡宴。飲到半酣,卻下了一道新奇命令,無論內外婦女,均令裸著玉體,恣為歡謔。王皇后獨用扇障面,不笑不言,宋主顧叱道:「外舍素來寒乞,今得如此樂事,偏用扇蔽目,究作何意?」後答道:「欲尋樂事,方法甚多,難道有姑姊妹並集一堂,反裸體取樂麼?外舍雖寒,卻不願如此作樂!」宋主不待說畢,益怒罵道:「賤骨頭不配抬舉,可與我離開此地!」
  王後當即起座,掩面還宮,宋主為之不歡,才命罷宴。次日為王景文所聞,語從舅謝緯道:「後在家時,很是懦弱,不意此番卻這般剛正,真正難得!」緯亦為歎賞不置。
  看官聽說!從來淫昏的主子,沒有不好色信讒,女子小人,原是連類並進,似影隨形,宋主彧既選入若干婦女,免不得有若干宵小。游擊將軍阮佃夫,中書舍人王道隆,散騎侍郎楊運長,並得參預政事,權亞宋主。就中如佃夫最橫,納貨賂,作威福,宅舍園池,冠絕都中。平居食前方丈,侍妾數百,金玉錦繡,視同糞土,僕從附隸,俱得不次升官,車夫仕至中郎將,馬士仕至員外郎。朝士無論貴賤,莫不伺候門庭。從前二戴一巢,號稱權幸,也未及佃夫威勢。且巢、戴是士人出身,尚知稍顧名譽,佃夫是從小吏入值,由主衣得充內監,不過因廢立預謀,驟得封至建城縣侯。尋陽亂作,從軍數月,又得兼官游擊將軍,聲靈赫濯,任性妄行。王道隆、楊運長等,與為倡和,往往援引黨徒,排斥異類。最畏忌的是皇室宗親,宗親除去,他好侮弄人主,永竊國權,所以隨時進讒,憑空構釁。好一段大文章,含有至理。
  宋主彧本來好猜,更有佃夫等從旁鼓煽,越覺得至親骨肉,純是禍階。可巧皇八兄庐江王禕,與河東人柳欣慰,詩酒勸酬,訂為知交。欣慰密結征北諮議參軍杜幼文,意圖立禕,偏幼文奏發密謀,遂將欣慰捕戮,降禕為車騎將軍,徙鎮宣城,特遣楊運長領兵管束。運長更囑通朝士,訐禕怨望,禕坐奪官爵,且為朝使所迫,勒令自裁。
  揚州刺史建安王休仁,與宋主彧素相友愛,前曾保全彧命。彧即位後,更由休仁親冒矢石,迭建大功,位冠百僚,職兼內外,漸漸的功高遭忌,望重被讒。休仁已不自安,至禕被誅死,即上表辭揚州兼職。宋主乃調桂陽王休范為揚州刺史,並改封山陽王休祐為晉平王,自荊州召還建康,另派巴陵王休若為荊州刺史。休祐剛狠,屢次忤旨,宋主積不相容,故召回都下,設法翦除。泰始七年春二月,車駕至巖山射雉,特令休祐隨行,射了半日,有一雉不肯入場,呼休祐馳逐,必得雉始歸。休祐既去,宋主密囑屯騎校尉壽寂之等,追隨休祐,自己啟蹕還宮。天色將暮,日影西沉,休祐尚未得雉,控轡馳射,不意後面突來數騎,衝動馬尾,馬遇驚躍起,竟將休祐掀下。休祐料有急變,奮身騰立,顧見壽寂之等,正要詰問,那寂之等已四面凌逼,拳足交加。休祐頗有勇力,也揮拳抵敵,橫厲無前,忽背後被人暗算,引手撩陰,一聲爆響,暈倒地上,復被大眾毆擊,自然斷命。寂之馳白宋主,報稱驃騎墜馬,休祐原任驃騎大將軍,所以有此傳呼。宋主佯為驚愕,即遣御醫絡繹往視,醫官檢驗傷痕,明知毆斃,但返報氣絕無救罷了。殮葬時尚追贈司空,旋且廢為庶人,流徙家屬。究竟要露出真相。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都中忽起謠言,謂巴陵王休若,有大貴相,宋主復召休若為南徐州刺史。休若將佐,都勸休若不宜還朝,中兵參軍王敬先進言道:「荊州帶甲十餘萬,地方數千里,上可匡天子,除奸臣,下可保境土,全一身,奈何自投羅網,坐致賜劍呢!」休若陽為應諾,至敬先趨出,即令人把他拿下,奏請加懲,奉詔將敬先誅死。及啟行入都,會宋主遇疾,醫治乏效,自恐病不能興,特召楊運長等籌商後事。運長獨指斥建安王休仁,以為此人不除,必貽後患。宋主尚覺躊躇。嗣聞宮廷內外,多屬意休仁,擬俟宋主晏駕,即行推戴,仍恐出運長等讒言。於是決計先發,召體仁直宿尚書省。休仁至尚書省中,閒坐多時,已將夜半,乃和衣就寢。驀然有詔使到來,宣敕賜死,且進毒酒。休仁叱道:「主上得有天下,究係何人的功勞?今天下粗安,乃欲我死,從前孝武誅夷兄弟,終至子孫滅絕,前車不鑒,後轍相循,宋祚豈尚能長久麼?」原是冤枉,但鬆滋兄弟,並無致死之罪,汝何故奏請誅夷?詔使逼令飲酒,休仁道:「我死後,看他能活到何時?」說著,遂取杯飲盡,未幾毒發身死。宋主慮有他變,力疾乘輿,夜出端門,及接得休仁死報,才復入宮。
  黎明又下一詔,詐言休仁謀反,懼罪引決。應降為始安縣王。惟休仁子伯融,許令襲爵,伯融為休仁妃殷氏所出。殷氏嫠居抱病,延醫生祖翻診治,祖翻面白貌秀,殷氏亦甫在中年,兩下相窺,你貪我愛,竟相擁至牀,實行那針灸術。後來奸案發覺,遣還母家,亦迫令自盡。裸體縱欲,已成常事,何必勒令自盡!宋主且語左右道:「我與建安年齡相近,少便款狎,景和、泰始年間,原是仗他扶持,今為後計,不得不除,但事過追思,究存餘痛呢!」說至此,潸然淚下,悲不自勝,左右相率勸解,還說是情法兩全,可以無恨。彼此相欺,亡無日矣。
  先是吏部尚書褚淵出為吳郡太守,宋主謀殺休仁,促令入見,流涕與語道:「我年甫逾壯,病日加增,恐將來必致不起,今召卿進來,特欲卿試著黃■呢。」看官道黃■是何衣?原來是當時乳母服飾。宋主以子昱年幼,有志托孤,乃有此語。淵婉辭慰答。及與謀誅休仁事,卻由淵諫阻,宋主怒道:「卿何太癡!不足與計大事!」淵乃恐惶從命。既而進右僕射袁粲為尚書令,淵為尚書左僕射,同參國政。
  適巴陵王休若,到了京口,聞得休仁死耗,驚懼交並,正在進退兩難的時候,接到朝廷手敕,調任江州,惟促令入都相見,定期七夕會宴。休若不得已入朝,宋主尚握手慇懃,敘家人誼。到了七夕宴期,休若入座,主臣歡飲,並沒有什麼嫌疑。宴罷歸第,時已入夜,偏有朝使隨到,齎酒賜死。休若無可奈何,只好一飲而盡,轉眼間已是畢命。追贈侍中司空,命子衝襲封,總算敷衍表面,瞞人耳目。
  又調休范刺江州,休范在兄弟中,最為樸劣,宋主彧嘗語王景文道:「休范材具庸弱,不堪出鎮,只因我承大統,令他富貴,釋氏謂願生王家,便是此意。」承情之至。景文唯唯而退。其實文帝十九子,除宋主彧外,此時只休范尚存,不過因他庸愚寡識,尚得苟延殘喘,但也是死多活少,命在須臾了。文帝十九子,已見前文,故本回不再複述。
  宋主既猜忌骨肉,復迷信鬼神,特辟故第為湘宮寺,備極華麗。新安太守巢尚之,罷職還朝,宋主與語道:「卿可往湘宮寺否?這是朕生平一大功德。」尚之還未及答,旁有一官閃出道:「這都由百姓賣兒貼婦錢,充作此費,佛若有靈,當暗中嗟歎,有甚麼功德可言!」宋主聞言,怒目顧視,乃是散騎侍郎虞願,便喝令左右,驅願下殿。願從容趨出,毫不動容。過了數日,宋主與彭城丞王抗弈棋,抗本善弈,遠出宋主上,只因天威咫尺,不便爭勝,往往故意遜讓,且弈且言道:「皇帝飛棋,使臣抗不能下手。」這句話明明是不願與弈,那宋主還自得其樂,愈嗜弈棋,虞願又進諫道:「堯嘗用弈教丹朱,非人主所應留意。」宋主只聽得兩語,已經怒起,便揮手使退,但因他是個文人,不足為虞,所以未嘗加罪,始終含容過去。獨屯騎校尉壽寂之,孔武有力,豫州都督吳喜,智計過人,均陰中上忌,先後賜死。寂之手刃子業,應死已久﹔吳喜且有大功,奈何賜死!蕭道成出鎮淮陰,為人所譖,也被召入朝。將佐等勸勿就征,道成慨然道:「死生自有定數,我若淹留,乃足致疑﹔況朝廷摧殘骨肉,禍必不遠,方當與卿等戮力圖功,有甚麼顧慮呢!」隨即偕使入朝。果然到了闕下,並無危禍,惟改官散騎常侍,兼太子左衛率,不令還鎮罷了。能殺他人,不能殺蕭道成,豈非天數。
  宋主又欲規復淮北,命北瑯琊、蘭陵太守垣崇祖出師,當時北瑯琊、蘭陵兩郡,已被魏陷沒,崇祖僑駐鬱洲,只率數百人襲入魏境,據住蒙山。魏人聞信出擊,崇祖恐眾寡不敵,仍然引還。
  魏自拓跋弘即位,第一年改元天安,第二年又改元皇興。皇興元年,後宮李夫人生下一子,取名為宏,由馮太后取入己宮,勤加撫養,一面把政權付還魏主。魏主弘始親國事,追尊生母李貴人為元皇后,向例魏立太子,即將生母賜死。弘冊為太子時,李貴人應依故事,條記事件,付托兄弟,然後自盡。此等秕政,實屬無謂。弘回憶生初,當然傷感,因追尊為後。自親政後,大小必察,賞不濫,刑不苛,黜貪尚廉,保境息民,十五六歲的北朝天子,居然能移易風俗,整肅紀綱,中書令高允,卻也竭誠輔導,知無不言。所以皇興年間,魏國稱治。惟馮太后尚在盛年,不耐寡居,巧值尚書李敷弟奕,入充宿衛,太后見他年少貌美,遂引入宮中,賜以禁臠。宮女等素憚雌威,不敢竊議,所以李奕得出入無忌,嘗與馮太后交歡,只瞞著魏主弘一人。
  魏主弘性好釋老,做了三五年皇帝,已不耐煩,就將那襁褓嬰兒,冊為儲貳。到了皇興五年,太子宏年僅五歲,一時不便禪授,意欲傳位京兆王子推。子推系文成帝弟,與魏主弘為叔父行,弘因他器宇深沉,故欲推位讓國,令他主治,自己可以養性參禪。匪夷所思。當下召集公卿,議禪位事,公卿等聽作奇聞,莫敢應對。獨子推弟任城王子雲,抗言進諫道:「陛下方坐致太平,君臨四海,怎得上違宗廟,下棄兆民!必欲委置塵務,亦應傳位儲君,方不亂統。」不私所親,卻是一個正人。太尉源賀,尚書陸馛,亦相繼應聲道:「任城所言甚是,請陛下採納!」魏主弘不禁變色,似有怒意,中書令高允插口道:「臣不敢多言,但願陛下上思宗廟付托,何等重大,追念周公抱成王事,也是從權辦法,陛下擇一而行,才不致驚動中外!」魏主弘乃徐徐道:「據卿等奏議,寧立太子,不過太子幼弱,全仗卿等扶持。」高允等尚未及答,魏主弘又道:「陸馛素來正直,必能保全我子。」馛聞言即叩首謝獎,魏主即授為太保,令與太尉源賀,準備禪位事宜。
  宏生有至性,上年魏主病癰,由宏親為吮毒,至是得受禪信息,向父泣辭。魏主弘問為何因?宏答道:「臣兒幼弱,怎堪代父承統,中心懮切,因此淚下!」五歲小兒,卻能如此,恐未免史筆誇張。魏主弘歎道:「爾能知此,必可君人。我意已決定了!」遂令陸馛等整繕冊文,即日傳位。文中略云:
  昔堯、舜之禪天下也,皆由其子不肖,若丹朱、商均,果能負荷,豈必搜揚側陋而授之哉!爾雖衝弱,有君人之表,必能恢隆主道,以濟兆民。今使太保建安王陸馛,太尉源賀,持節奉皇帝璽綬,致位於爾躬。爾其踐升帝位,克廣洪業,以光祖宗之烈,使朕優游履道,頤神養性,可不善歟!
  五齡太子,出受冊文,也被服帝衣,登上御座,受文武百官朝謁,改年為延興元年。禮畢還宮,又由公卿大夫,引漢高帝尊奉太上皇故事,奉魏主弘為太上皇帝,仍總國家大政。魏主弘准如所請,自徙居崇光宮,彩椽不斵,土階不堊,差不多有太古風。又仿西印度傳聞,特在宮苑中建造鹿野浮圖,引禪僧同住,研究佛學。惟國有大事,始令上聞。這也是別有心腸,非人情所得推測呢。這且慢表。
  且說北朝禪位以後,遣使告宋,宋亦遣使報聘,南北又復通好,暫息兵爭。只宋主屢次抱病,骨瘦如柴,無非漁色所致。漸漸的支撐不住。自恐一旦不諱,子昱尚幼,不能親政,勢必由皇后臨朝,王景文為皇后兄,必進為宰相,大權在握,易生異圖。乃特書手敕,遣人齎付。景文方與客圍棋,見有敕至,啟函閱畢,徐置局下。及棋局已終,斂子納奩,乃取敕示客道:「有敕賜我自盡。」客不覺大驚,景文卻神色自若,自書墨啟致謝,從容服毒而死。使人得啟返報,宋主方才安心。是夜又夢人告語道:「豫章太守劉愔謀反了!」宋主突然驚寤,俟至天明,便發使持節,馳至豫章,殺死劉愔。
  嗣是心疾日甚,精神越加恍惚,每當夜靜更闌,輒見有無數冤魂,環集榻旁,爭來索命。他亦無法可施,特命改泰始八年為泰豫元年,暗取安豫的意思。也是癡想。又命在湘宮寺中,日夕懺醮,祈福禳災。可奈神佛無靈,鬼魂益迫,休仁、休祐,索命愈急,宋主囈語不絕,嘗雲司徒恕我,或說是驃騎寬我。模模糊糊的說了幾日,略覺有些清醒,便命桂陽王休范為司空,褚淵為護軍將軍,劉祐為右僕射,與尚書令袁粲,僕射兼鎮東將軍蔡興宗,及鎮軍將軍郢州刺史沈攸之,入受顧命,囑令夾輔太子。淵等受命而出。復由淵保薦蕭道成,說他材可大任,乃加授道成為右衛將軍,共掌機事。
  是夕宋主彧病劇歸天,享年三十四歲。改元二次,在位共八年。太子昱即皇帝位,大赦天下,命尚書令袁粲,護軍將軍褚淵,左右輔政,尊諡先帝彧為明皇帝,廟號太宗。嫡母王氏為皇太后,生母陳氏為皇太妃。昱時年僅十齡,居然有一個妃子江氏,妻隨夫貴,也得受冊定儀,正位中宮。一對小夫妻,統治內外,眼見是宮廷紊亂,要收拾那宋室的江山了。小子有詩歎道:

  乏嗣何妨竟擇賢,如何借種便相傳!
  十齡天子癡狂甚,兩小寧能把國肩?
  還有阮佃夫、王道隆等,依舊用事,攪亂朝綱。欲知後來變亂情形,俟小子下回再敘。
  休仁為兄弟計,議殺諸姪﹔宋主彧為嗣子計,並殺兄弟,而休仁亦不得免。休仁不能保身,而宋主彧不能保子,且不能保國,天下未有自殘骨肉,而尚能庇其身世者也!夫同姓不可恃,遑問異姓?觀後來之蕭齊篡宋,盡滅劉氏,何莫非宋主彧好殺之報乎?若夫魏主弘之禪位,亦出不經,考魏主踐阼之年,僅十二齡,越年改元天安,又越年改元皇興,禪位時年僅十有九歲。太子宏雖聰睿夙成,究屬五齡童子,未能御宇﹔況馮太后內行不正,穢瀆深宮,不知先事防閒,乃迷信佛老,遽棄塵務,是亦為取禍之媒,不至殺身不止。王道不外人情,蔑情者必亡,矯情者必危,觀宋魏遺事而益恍然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9 09:13:11

第二十四回     江上墮謀親王授首 殿中醉寢狂豎飲刀



  卻說阮佃夫、王道隆等仍然專政,威權益盛,貨賂公行。袁粲、褚淵兩人,意欲去奢崇儉,力矯前弊,偏為道隆、佃夫所牽制,使不得行。鎮東將軍蔡興宗,當宋主彧末年,嘗出鎮會稽,彧病殂時,正值興宗還朝,所以與受顧命。佃夫等忌他正直,不待喪葬,便令出督荊、襄八州軍事。嗣又恐他控制上游,尾大難掉,更召為中書監光祿大夫,另調沈攸之代任。興宗奉召還都,辭職不拜,王道隆欲與聯歡,親訪興宗,躡履到前,不敢就席。興宗既不呼坐,亦不與多談,惹得道隆索然無味,只好告別。未幾興宗病歿,遺令薄葬,奏還封爵。興宗風度端凝,家行尤謹,奉宗姑,事寡嫂,養孤姪,無不盡禮。有子景玄,綽有父風,宋主命襲父職蔭,景玄再四乞辭,疏至十上,乃只令為中書郎。三世廉直,望重濟陽。興宗濟陽人,父廓為吏部尚書,夙有令名。信不愧為江南人表。鐵中錚錚,理應表揚。
  自興宗去世,宋廷少一正人,越覺得內外壅蔽,權幸驕橫。阮佃夫加官給事中,兼輔國將軍,勢傾中外。吳郡人張澹,系佃夫私親,佃夫欲令為武陵太守,尚書令袁粲等不肯從命,佃夫竟稱敕施行,遣澹赴郡。粲等亦無可奈何。但就宗室中引用名流,作為幫手。當時宗室凌夷,只有侍中劉秉,為長沙王道憐孫,劉道憐見前文。少自檢束,頗有賢名,因引為尚書左僕射,但可惜他廉靜有餘,材乾不足,平居旅進旅退,無甚補益。尚有安成王准,名為明帝第三子,實是桂陽王休范所生,收養宮中。昱既踐阼,拜為撫軍將軍,領揚州刺史,准年只五齡,曉得甚麼國家大事,唯隨人呼喚罷了。
  越年改元元徽,由袁、褚二相勉力維持,總算太平過去。翌年五月,江州刺史桂陽王休范,竟擅興兵甲,造起反來。休範本無材具,不為明帝所忌,故尚得倖存。及昱嗣宋祚,貴族秉政,近習用權,他卻自命懿親,欲入為宰輔。既不得志,遂懷怨憤,典簽許公輿,勸他折節下士,養成物望,由是人心趨附,遠近如歸。一面招募勇夫,繕治兵械,為發難計。宋廷頗有所聞,陰加戒備。會夏口缺鎮,地當尋陽上流,朝議欲使親王出守,監制休范,乃命皇五弟晉熙王燮出鎮夏口,為郢州刺史。郢州治所即夏口。燮只四歲,特命黃門郎王奂為長史,行府州事。四歲小兒,如何出鎮,況所關重要,更屬非宜,宋政不綱,大都類是。又恐道出尋陽,為休范所留,因使從太子洑繞道蒞鎮,免過尋陽。
  休范聞報,知朝廷已經疑已,遂與許公輿謀襲建康。起兵二萬,騎士五百,自尋陽出發,倍道急進,直下大雷。大雷守將杜道欣,飛使告變,朝廷惶駭。護軍將軍褚淵,征北將軍張永,領軍將軍劉勔,尚書左僕射劉秉,右衛將軍蕭道成,游擊將軍戴明寶,輔國將軍阮佃夫,右軍將軍王道隆,中書舍人孫千齡,員外郎楊運長,同集中書省議事,半日未決。蕭道成獨奮然道:「從前上流謀逆,都因淹緩致敗,今休范叛亂,必遠懲前失,輕兵急下,掩我不備,我軍不宜遠出,但屯戍新亭、白下,防衛宮城,與東府石頭,靜待賊至,彼自千里遠來,孤軍無繼,求戰不得,自然瓦解。我願出守新亭擋住賊鋒,征北將軍可守白下,領軍將軍但屯宣陽門,為諸軍節度。諸貴俱可安坐殿中,聽我好音,不出旬月,定可破賊!」說至此,即索筆下議,使眾注明可否。大眾不生異議,並注一同字。一班酒囊飯袋。獨孫千齡陰袒休范,謂宜速據梁山,道成正色道:「賊已將到,還有甚麼閒軍,往據梁山?新亭正是賊衝,我當拚死報國,不負君恩。」說著,即挺身起座,顧語劉勔道:「領軍已同鄙議,不可改變,我便往新亭去了。」勔應聲甫畢,外面又走進一人,素衣墨絰,曳杖而來。是人為誰?就是尚書郎袁粲。粲正丁母艱,聞變乃至。當由蕭道成與述軍謀,粲亦極力贊成。道成即率前鋒兵士,赴戍新亭。張永出屯白下,另遣前南兗州刺史沈懷明,往守石頭城。袁粲、褚淵,入衛殿省,事起倉猝,不遑授甲,但開南北二武庫,任令將士自取,隨取隨行。
  道成到了新亭,繕城修壘,尚未畢事,那休范前軍,已至新林,距新亭不過數里。道成解衣高臥,鎮定眾心,既而徐起,執旗登垣,使寧朔將軍高道慶,羽林監陳顯達,員外郎王敬則等,帶領舟師,堵截休范。兩軍交戰半日,互有殺傷,未分勝負。
  翌日黎明,休范捨舟登岸,自率大眾攻新亭,分遣別將丁文豪,往攻台城。道成揮兵拒戰,自辰至午,殺得江鳴海嘯,天日無光,休范兵不少卻,但覺鼓聲愈震,兵力愈增,城中將士,都有懼色。道成笑道:「賊勢尚眾,行列未整,不久便當破滅了!」
  言未畢,忽有休范檄文,射入城內。當由軍士拾呈道成,道成取視,但見起首數行,乃說楊運長、王道隆等盅惑先帝,使建安、巴陵二王,無罪受戮,望執戮數豎,聊謝冤魂云云。後文尚有數行,道成不再看下,即用手撕破,擲置地上。旁邊閃出二人道:「逆首檄文,想是招降,公何不將計就計,乘此除逆?」道成瞧著,乃是屯騎校尉黃回,與越騎校尉張敬兒,便應聲問道:「敢是用詐降計麼?」兩人齊聲稱是。道成又道:「卿等能辦此事,當以本州相賞。」兩人大喜,便出城放仗,跑至休范輿前,大呼稱降。
  休范方穿著白服,乘一肩輿,登城南臨滄觀,覽閱形勢,左右護衛,不過十餘人。既見兩人來降,便召問底細。回佯致道成密意,願推擁休范為宋主,惟請休范訂一信約,休范欣然道:「這有何難?我即遣二子德宣、德嗣,往質道成處,想他總可相信了。」遂呼二子往道成壘中,留黃、張二人侍側。親吏李桓、鐘爽等,交諫不從,自回舟中高坐,置酒暢飲,樂以忘懮。所有軍前處置,都委任前鋒將杜黑騾處置。哪知遣質二子,早被道成斬首,他尚似在夢裡鼓裡,一些兒沒有聞知。
  黃回、張敬兒反導他游弋江濱,且游且飲。一夕天晚,休范已飲得酒意醺醺,還是索酒不休,左右或去取酒,或去取肴,黃回擬乘隙下手,目示敬兒,敬兒即踅至休范身後,把他佩刀抽出,休范稍稍覺察,正要回顧,那刀鋒已經刺來,一聲狂叫,身首兩分。好去與十八兄弟重聚,開一團樂大會,重整杯盤。左右統皆駭散,敬兒持休范首,與回躍至岸上,馳回新亭報功。道成大喜,即遣隊長陳靈寶,傳首都中。靈寶持首出城,正值杜黑騾麾兵進攻,一時走不過去。沒奈何將首投水,自己扮作鄉民模樣,混出間道,得達京城,報稱大憝已誅。滿朝文武,看他無憑無據,不敢輕信,唯加授蕭道成為平南將軍。道成因叛軍失主,總道他不戰自溃,便在射堂查驗軍士,從容措置。不防司空主簿蕭惠朗,竟率敢死士數十人,攻入射堂。道成慌忙上馬,驅兵搏戰,殺退惠朗,復得保全城壘。
  原來惠朗姊為休范妃,所以外通叛軍,欲作內應。
  惠朗敗走,杜黑騾正來攻撲,勢甚慓勁,虧得道成督兵死拒,兀自支撐得住。由晡達旦,矢石不息,天又大雨,鼓角不復相聞。將士不暇寢食,馬亦覺得饑乏,亂觸亂號,城中頓時鼎沸,徹夜未絕。獨道成秉燭危坐,厲聲呵禁,並發臨時軍令,亂走者斬,因此嘩聲漸息,易危為安。可見為將之道,全在鎮定。
  黑騾尚未知休范死耗,努力從事,忽聞丁文豪已破台城軍,向朱雀桁進發,遂也捨去新亭,趨向朱雀桁。右軍將軍王道隆,領著羽林精兵,駐紮朱雀門內,驀聞叛軍大至,急召劉勔助守,勔馳至朱雀門,命撤桁斷截叛軍。道隆怒道:「賊至當出兵急擊,難道可撤桁示弱麼?」勔乃不敢復言,遽率眾出戰。甫越桁南,尚未列陣,杜黑騾已麾眾進逼,與丁文豪左右夾攻,勔顧彼失此,竟至戰死。道隆聞勔已陣亡,慌忙退走,被黑騾長驅追及,一刀殺斃。害人適以自害。張永、沈懷明各接敗報,俱棄去泛地,逃回宮中。撫軍長史褚澄,開東府門迎納叛軍。叛眾劫住安成王准,使居東府,且偽稱休范教令道:「安成王本是我子,休得侵犯!」中書舍人孫千齡,也開承明門出降,宮省大震。
  皇太后王氏,皇太妃陳氏,因庫藏告罄,搜取宮中金銀器物,充作軍賞,囑令並力拒賊。賊眾漸聞休范死音,不禁懈體。丁文豪厲聲道:「我豈不能定天下,何必借資桂陽!」許公輿且詐稱桂陽王已入新亭,惹得將吏惶惑,多至新亭壘間,投刺求見,名達千數。道成自登北城,俯語將吏道:「劉休范父子,已經伏誅,暴屍南岡下,我是蕭平南,請諸君審視明白,勿得自誤!」說至此,即將所投名刺,焚毀城上,且指示道:「諸君名刺,今已盡焚,不必懮懼,各自反正便了。正好權術。將吏等一哄散去,道成復遣陳顯達、張敬兒等,率兵入衛。袁粲慷慨語諸將道:「今寇賊已逼,眾情尚如此離沮,如何保得住國家!我受先帝付托,不能安邦定國,如何對得住先帝?願與諸公同死社稷,共報國恩!」說著,披甲上馬,縱轡直前,諸將亦感激願效,相隨並進。可巧陳顯達等亦到,遂共擊杜黑騾,兩下交戰,流矢及顯達目,顯達拔箭吮血,忍痛再鬥,大眾個個拚死,得將黑騾擊走。黑騾退至宣陽門,與丁文豪合兵,尚有萬餘人,越日天曉,張敬兒督兵進剿,大破叛眾,斬黑騾,戰文豪,收復東府,叛黨悉平。
  蕭道成振旅還都,百姓遮道聚觀,同聲歡呼道:「保全國家,全賴此公!」為將來篡宋張本。道成既入朝堂,即與袁粲、褚淵、劉秉會著,同擬引咎辭職。表疏呈入,當然不許,升授道成為中領軍,兼南兗州刺史,留衛建康,與袁粲、褚淵、劉秉三相,更日入直決事,都中號為四貴。
  荊州刺史沈攸之曾接休范書札,並不展視,具報朝廷,且語僚佐道:「桂陽必聲言與我相連,我若不起兵勤王,必為所累了!」乃邀同南徐州刺史建平王景素,郢州刺史晉熙王燮,湘州刺史王僧虔,雍州刺史張興世,同討休范。休范留中兵參軍毛惠連等守尋陽,為郢州參軍馮景祖所襲,惠連等不能固守,開門請降。休范尚有二子留著,一體伏誅。有詔以叛亂既平,令諸鎮兵各還原地,兵氣銷為日月光,又有一番昇平景象了。語婉而諷。
  宋主昱素好嬉戲,八九歲時,輒喜猱升竹竿,離地丈餘,自鳴勇武。明帝在日,曾飭陳太妃隨時訓責,扑作教刑,怎奈江山可改,本性難移,到了繼承大統,內有太后、太妃管束,外有顧命大臣監制,心存畏憚,未敢縱逸。元徽二年冬季,行過冠禮,三加玄服,遂自命為成人,不受內外羈勒,時常出宮遊行。起初尚帶著儀衛,後來竟捨去車騎,但與嬖幸數人,微服遠遊,或出郊野,或入市廛。陳太妃每乘青犢車,隨蹤檢攝,究竟一介女流,管不住狂童馳騁。昱也惟恐太妃蹤跡,駕著輕驕,遠馳至數十里外,免得太妃追來。有時衛士奉太妃命,追蹤諫阻,反被昱任情呵斥,屢加手刃,所以衛士也不敢追尋,但在遠山瞻望,遙為保護。昱得恣意遊幸,且自知為李道兒所生,嘗自稱為李將軍,或稱李統。營署巷陌,無不往來,或夜宿客舍,或晝臥道旁,往往與販夫商婦,貿易為戲,就使被他揶揄,也是樂受如飴,一笑了事。直是一個無賴子。平生最多小智,如裁衣制帽等瑣事,過目即能,他如笙管簫笛,未嘗學吹,一經吹著,便覺聲韻悠揚,按腔合拍。
  蹉跎蹉跎,倏過二年。荊襄都督沈攸之威望甚盛,蕭道成防他生變,特使張敬兒為雍州刺史,出鎮襄陽。世子賾出佐郢州,防備攸之。攸之未曾發難,京口卻先已起兵。原來建平王景素,時為南徐州刺史,他是文帝義隆孫,為故尚書令宣簡王弘長子。弘為文帝第七子,見前文。好文禮士,聲譽日隆。適宋主昱凶狂失德,朝野頗屬意景素,時有訛言。楊運長、阮佃夫等,貪輔幼主,不願立長,密唆防閤將軍王季符,誣訐景素反狀,俾便出討。蕭道成、袁粲窺破陰謀,替他解免,阻住出師,景素亦遣世子延齡,入都申理。楊、阮等還未肯干休,削去景素征北將軍職銜,景素始漸覺不平,陰與將軍黃回,羽林監垣祗祖通書,相約為變。
  醞釀了好幾個月,忽由垣祗祖帶了數百人,奔至京口,說是京師亂作,台城已溃,請即乘間發兵。景素信為真言,即據住京口,倉皇起事。楊、阮聞報,立遣黃回往討。蕭道成知回蓄異圖,特派將軍李安民為前驅,夜襲京口,一鼓破入,擒斬景素,所有叛黨,統共伏誅。
  宋主昱因京口告平,驕恣益甚,無日不出,夕去晨返,晨去夕歸,令隨從各執鋌矛,遇有途人家畜,即命攢刺為戲,民間大恐,商販皆息,門戶晝閉,道無行人。有時昱居宮中,針椎鑿鋸,不離左右,侍臣稍稍忤意,便加屠剖,一日不殺,便愀然不樂。因此殿省懮惶,幾乎不保朝暮。
  阮佃夫與直閤將軍申伯宗、朱幼等,陰謀廢立,擬俟昱出都射雉,矯太后命,召還隊仗,派人執昱,改立安成王准。事尚未發,為昱所聞,立率衛士拿住阮佃夫、朱幼,下獄勒斃。佃夫也有此日耶!申伯宗狼狽出走,中途被捕,立置重刑。或告散騎常侍杜幼文,司徒左長史沈勃,游擊將軍孫超之,亦與佃夫同謀,昱復自往掩捕,執住杜幼文、孫超之,親加臠割,且笑且罵,語極穢鄙,不堪入耳。轉趨至沈勃家,勃正居喪在庐,驀見昱持刀突入,不由的怒氣上衝,便攘袂直前,手搏昱耳道:「汝罪逾桀紂,就要被人屠戮!」說到戮字,已由衛士一擁而進,把勃劈作兩段,昱又親解支體,並命將三家老幼,一體駢誅。十四歲的幼主,如此酷虐,史所未聞。杜幼文兄叔文,為長水校尉。即遣人把他捕至,命在玄武湖北岸,裸縛樹下,由昱跨馬執槊,馳將過去,用槊刺入叔文胸中,鉤出肝腸,嬉笑不止,衛士齊稱萬歲!
  昱盡興還宮,偏遇皇太后宣召,勉強進去,聽了好幾句罵聲,無非說他殘虐無道,飭令速改,惹得昱滿腔懊悶,怏怏趨出。已而越想越恨,索性召入太醫,囑令煮藥,進鴆太后。左右諫止道:「若行此事,天子應作孝子,怎得出入自由!」昱爽然道:「說得有理。」乃叱退醫官,罷除前議。嗣是狎游如故,偶至右衛翼輦營,見一女子矯小可憐,便即摟住,借著營中便榻,雲雨起來。事畢以後,又令跨馬從游,每日給數千錢,供她使用。
  一日盛暑,竟掩入領軍府。蕭道成晝臥帳中,昱不許他人通報,悄悄的到了帳前,揭帳審視,見他袒胸露腹,臍大如鵠,不禁癡笑道:「好一個箭靶子!」這一語驚醒道成,張目瞧視,見是當今小皇帝,不勝驚異,慌忙起牀整衣。昱搖手道:「不必不必,卿腹甚大,倒好試朕的箭法!」說著,即令左右擁著道成,叫他露腹直立,畫腹為的,自引弓作注射狀,道成忙用手版掩腹,且申說道:「老臣無罪!」旁由衛隊長王天恩進言道:「領軍腹大,原是一好射堋,但一箭便死,後來無從再射,不如用骲箭射腹,免致受傷!」是道成救星。昱依天恩言,即令他取過骲箭,搭上弓弦,喝一聲著,正中道成肚臍。當下投弓大笑道:「箭法何如?」天恩極口贊美,連稱陛下只須一箭,不必更射,說得昱喜上加喜,方出署自去。
  道成無詞可說,送出御駕,回入署中。自思此番幸用骲射,乃是骲鏃所為,不致傷人。骲箭注射,就此帶敘。但僥倖事情,可一不可再,當速圖自全,乃密訪袁粲、褚淵二人,商及廢立問題。淵默然不答,粲獨說道:「主上年少,當能改過,伊霍事甚不易行,就使成功,亦非萬全計策!」道成點首而出。
  點首二字,暗寓狡猾。
  俄由宮中漏出消息,得知昱嘗磨鋌,欲殺道成,還是陳太妃從中喝阻,謂道成有功社稷,不應加害,昱乃罷議。道成卻越加危懼,屢與親黨密謀,意欲先發制人。或勸道成出詣廣陵,調兵起事,或謂應令世子賾率郢州兵,東下京口,作為外應。道成卻欲挑動北魏,俟魏人入寇,自請出防,乘便籠絡軍士,入除暴君。這三策都未決議,累得道成日夕躊躇。領軍功曹紀僧真,把三策盡行駁去,謂不若在內伺釁,較為妥當。道成族弟鎮軍長史順之,及次子驃騎從事中郎嶷,均言幼主好為微行,但教聯絡數人,即可下手,何必出外營謀,先人受禍等語。道成乃幡然變計,密結校尉王敬則,令賄通衛士楊玉夫、楊萬年、陳奉伯等,共二十五人,專伺上隙。
  夏去秋來,新涼已屆,宋主昱正好夜遊,七月七日,昱乘露車至台岡,與左右跳高賭技。晚至新安寺偷狗,就曇度道人處殺狗侑酒,飲得酩酊大醉,方還仁壽殿就寢,楊玉夫隨從在後,昱顧語道:「今夜應織女渡河,汝須為我等著,得見織女,即當報我﹔如或不見,明日當殺汝狗頭,剖汝肝肺!」你的狗頭要保不牢了。玉夫聽著醉語,又笑又恨,沒奈何應聲外出。
  看官聽說!自昱嗣位後,出入無常,殿省門戶,終夜不閉,就是宿衛將士,統局居室中,莫敢巡邏。只恐與昱相值,奏對忤旨,便即飲刃,所以內外洞開,虛若無人,楊玉夫到了夜半,與楊萬年同入殿內,趨至御榻左近,側耳細聽,呼呼有鼾睡聲,再走進數步,啟帳一瞧,昱仍熟睡,惟枕旁置有防身刀,當即抽刀在手,向昱喉下戳入,昱叫不出聲,手足一動,嗚呼哀哉!年僅十五。在位只五年,後人稱子業為前廢帝,昱為後廢帝。小子有詩歎道:

  童年失德竟如斯,隕首宮廷尚恨遲﹔
  假使十齡身已死,劉家興替尚難知。
  楊玉夫已經弒昱,持首出殿,突遇一人攔住,不由的魂飛天外。究竟來人為誰,且至下回說明。
  桂陽王休范,不死於泰始之時,而死於元徽之世,殊屬出人意外﹔然其獲免也以愚,其致死也亦以愚。愚者可一幸不可再幸,終必有殺身之禍。試觀其中詐降計,納黃回、張敬兒於左右,肘腋之間,自召危機,尚復日飲醇酒,游宴自如,不謂之愚得乎!建平王景素,亦一愚夫耳。輕信垣祗祖之言,倉猝起兵,不亡何待!史家不恕休范,而獨恕景素,殆以景素發難,由楊阮之激迫而成,欲罪楊阮,不得不於景素有恕詞,要知亦一愚人而已,廢帝昱愚而且暴,與子業相似,其被弒也亦相同。狡如宋武,而後嗣多半昏愚,然後知仁厚者可卜靈長,而狡黠者之終難永久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9 09:13:31

第二十五回     討權臣石頭殉節 失鎮地櫟林喪身



  卻說楊玉夫手持昱首,馳出殿門,適與一人相遇,不覺驚惶。及仔細審視,乃是同黨陳奉伯,方才放心,即將昱首交與奉伯。奉伯詐傳敕旨,開承明門,門外由王敬則待著,復把昱首轉交。敬則馳詣領軍府,叩門大呼,道成不知何事,未敢開門。敬則投首入牆,由道成洗首驗視,果系昱頭,乃戎服乘馬,偕敬則等入殿。殿中相率驚怖,經道成說明昱死,始同聲呼萬歲。道成就殿廷槐樹下,托稱王太后命,召袁粲,褚淵、劉秉等入議。
  道成語秉道:「這是君家私事,外人不敢擅斷。」秉顧視道成,但見他鬚髯盡張,目光似電,令人可怖,不由的囁嚅道:「尚書諸事,可以見委,軍旅處分,當由領軍作主!」錯了!錯了!道成復讓與袁粲,粲亦不敢承認。也是沒用。王敬則拔刀躍入道:「天下事都應關白蕭公﹔如有異言,血染敬則刃!」遂手取白紗帽,加道成首,勸他即位﹔且說道:「今日尚有何人,敢來多嘴?事須及熱,何必遲疑!」比許褚、典韋還要出力。道成取去紗帽,正色呵斥道:「汝等統是瞎鬧!」粲欲乘勢進言,又被敬則怒目相視,不敢開口。褚淵接入道:「今非蕭公不能了此!」道成乃徐徐道:「諸君都不肯建議,我亦未便推辭,今日只有迎立安成王為是!」劉秉,袁粲等模糊答應。敬則尚欲推戴道成,由道成用目相示,乃挾劉、袁、褚三相,出待東城,另備法駕往迎安成王准。
  秉行過道旁,適與從弟韞相遇,韞急問道:「今日事是否歸兄?」秉答道:「我等已讓蕭領軍主持!」韞驚歎道:「兄肉中究有血否?今年恐被族滅了!」秉似信非信,與韞別去。
  既而安成王准已經迎入,當由道成替太后宣令,追廢昱為蒼梧王,命安成王准嗣皇帝位。略云:
  前嗣王昱以冢嫡嗣登皇統,方冀體識日弘,社稷有寄,豈意窮凶極悖,自幼而長,善無細而不違,惡有大而必蹈!前後訓誘,常加隱蔽,險戾難移,日月滋甚。棄冠毀冕,長襲戎衣,犬馬是狎,鷹隼是愛,皂歷軒殿之中,韝緤宸衷之側。至乃單騎遠郊,獨宿深野,手揮矛鋌,躬行刳斮,白刃為弄器,斬害為恒務,舍交戟之衛,委天畢之儀,趨步闤闠,酣歌瓐肆,宵游忘返,宴寢營舍,奪人子女,掠人財物,方策所不書,振古所未聞。沈勃儒士,孫超功臣,幼文兄弟,並預勛效,四人無罪,一朝同戮,飛鏃鼓劍,孩稚無遺,屠裂肝腸,以為戲謔,投骸江流,以為歡笑。又淫費無度,帑藏空竭,橫賦關河,專充別蓄,黔首嗷嗷,厝生無所。吾與其所生,每勵以義方,遂謀鴆毒,將騁凶忿。沈懮假日,慮不終朝。自昔辛癸,爰及幽厲,方之於此,未譬萬分。民怨既深,神怒已積,七廟阽危,四海褫氣,廢昏立明,前代令范,況乃滅義反道,天人所棄,釁深牧野,理絕桐宮。故密令蕭領軍潛運明略,幽顯恊規,普天同泰。驃騎大將軍安成王,體自太宗,天聽淹叡,風神凝遠,德映在田,地隆親茂,皇歷攸歸,億兆繫心,含生屬望,宜光奉祖宗,臨享萬國。便依舊典,以時奉行。昱雖窮凶極暴,自取覆滅,棄同品庶,顧所不忍,可特追封蒼梧郡王。未亡人追往傷懷,永言感絕,所望嗣皇帝遠紹洪規,近懲覆轍,痌瘝兆民,期天永命,則宗廟社稷之靈,庶其攸賴,用此令知!
  小子前述明帝彧事,說他不能御女,致乏子嗣,昱已為李道兒所生,准為明帝彧第三子,料亦由諸王所出,取育宮中。史稱明帝有十二男,陳貴妃生昱,就是後廢帝﹔謝修儀生法良,早年去世﹔陳昭華生准,就是安成王﹔徐婕妤生第四皇子,未曾取名,即已殀殤﹔鄭修容生智井,及晉熙王燮,泉美人生邵陵王友,及江夏王躋,徐良人生武陵王贊,杜修華生南陽王翽,及次興王嵩,最幼的是始建王禧,也相傳為泉美人所出,其實統是螟蛉繼兒,由妃嬪撫養成人,便冒充為己子哩。特別表明,貫穿前後。
  且說安成王准,由東城迎入朝堂,劉秉、袁粲、褚淵,隨歸謁見,蕭道成也帶領百官,一同迎謁,當奉准升殿入座,即皇帝位,准年僅十一,頒詔大赦,改永徽五年為升明元年。尊生母陳昭華為皇太妃,替蒼梧王發喪,降陳太妃為蒼梧王太妃,江皇后為蒼梧王妃。授道成為司空錄尚書事,兼驃騎大將軍,領南徐州刺史,留鎮東府。劉秉為尚書令,加中軍將軍,褚淵加開府儀同三司,袁粲為中書監,出鎮石頭。進號荊州刺史,沈攸之為車騎大將軍,兼尚書左僕射,王僧虔為尚書僕射,劉韞為中領軍,兼金紫光祿大夫,王琨為右光祿大夫,晉熙王燮為撫軍將軍,調任揚州刺史,武陵王贊為郢州刺史,邵陵王友為江州刺史,南陽王汎為湘州刺史,楊玉夫等二十五人,各賞賜爵邑有差。無非導人篡弒。此外文武百官,皆加官二級,不在話下。
  先是劉秉用意,以為尚書關係政本,由己主持,可致天下無變,所以與道成會議時,情願將兵權讓與道成。及道成兼總軍國,散佈心腹,予奪自專,褚淵又趨炎附勢,甘黨道成。秉勢成孤立,始有悔心。袁粲素性恬靜,每有朝命,必一再固辭,不得已乃始就職。至是知道成跋扈不臣,有心除患﹔因此一經朝命,毫不推讓,即出鎮石頭城去了。
  荊襄都督沈攸之,前與道成同直殿省,很是和恊,道成且與訂姻好,把長女嫁與攸之子文和為妻。及攸之出鎮荊州,與道成尚無嫌隙,不過因朝局日紊,未免雄心思逞,暗蓄異圖。會直閤將軍華容人高道慶,告假回家,路過江陵,為攸之所邀,戲與賭槊,彼此爭勝,語未加檢。攸之不免失詞,由道慶記在胸中,假滿入朝,遂述攸之狂言,已露反狀,願假輕騎三千,往襲江陵。劉秉等未以為然,道成顧念親情,更力保攸之不反,惟楊運長等嫉忌攸之,與道慶密謀,使刺客潛往江陵,無隙可乘,反為攸之察覺,殺死刺客。攸之因怨恨朝廷,並疑道成不為幫護,亦有微嫌。
  主簿宗儼之,功曹臧寅,勸攸之從速舉兵,攸之因長子元琰,留官建康,投鼠忌器,未便速發,乃延宕下去。會蒼梧王被弒,朝政一變,道成也嫉楊運長,出為宣城太守。又遣攸之子元琰,持蒼梧王刳斮遺具,往示攸之。在道成意見,一則為攸之黜退仇人,示全親誼﹔二則使攸之與聞主惡,表明己功。偏攸之以道成名位,素出己下,至是專制朝權,愈加不平,且因元琰得至江陵,疑為天助,遂顧語道:「兒得來此,尚復何懮?我寧為王陵死,王陵漢人。不為賈充生!」賈充晉人。乃留住元琰,不使還都。一面上表稱慶,並與道成書,陽為推功。
  適有朝使至江陵,加攸之封號,並由太后賜燭十挺,攸之遂借此開釁,謂在燭中剖出太后手敕,有雲社稷事一以委公,因此整兵草檄,指日舉事。攸之妾崔氏、許氏同諫道:「官年已老,奈何不為百口計!」攸之指示裲襠角,由兩妾審視,乃是素書十數行,寫著明帝與攸之密誓。恐也是捏造出來。兩妾頗識文字,閱罷後亦不便多言。
  攸之復遣使往約雍州刺史張敬兒,豫州刺史劉懷珍,梁州刺史范柏年,司州刺史姚道和,湘州行事庾佩玉,巴陵內史王文和等,共同舉兵。敬兒本由道成差遣,監制攸之,當然是不肯照約,即將來使斬訖,馳表上聞。敬兒出鎮見前回。懷珍、文和,也與敬兒相聯,依法辦事。柏年、道和、佩玉,模稜兩可,共守中立,文和膽力最小,一俟攸之出兵,便棄去州城,奔往夏口。
  攸之又貽道成書云:「少帝昏狂,應與諸公密議,共白太后,下令廢立,奈何私結左右,親加弒逆,乃至暴屍不殯,流蟲在戶,凡在臣下,莫不惋駭﹔且聞擅易朝舊,密布親黨,宮閤管籥,悉付家人,我不知子孟即漢霍光。孔明即諸葛亮。遺訓,曾否如此!足下既有賊宋之心,我寧敢捐包胥之節!」書中語恰也近理,可惜他未必為公!包胥即楚申包胥。
  這封書馳達道成,道成自然動惱,當即入守朝堂,命侍中蕭嶷代守東府,撫軍行參軍事蕭映往鎮京口,嶷映皆道成子,故特付重任。長子賾本出佐晉熙王燮,以長史行郢州事,燮徙鎮揚州,賾升任左衛將軍,隨燮東行。劉懷珍致書道成,謂夏口衝要,不宜失人,道成乃與賾書,令他擇能代任。賾薦郢州司馬柳世隆自代,世隆得奉朝命為郢州長史,輔佐武陵王贊。燮徙揚州,贊鎮郢州,俱見上文。賾臨行時,語世隆道:「我料攸之必將作亂,一旦變起,倘焚去夏口舟艦,順流東下,卻不可當﹔若留攻郢城,頓兵不進,君為內守,我為外援,攸之不足慮了!」世隆應聲如約,賾乃啟行。
  甫至尋陽,已聞攸之發難,朝廷尚不見處置。或勸賾速赴建康,賾搖首道:「尋陽地居中流,密邇畿輔,我今當留屯湓口,內衛朝廷,外援夏口,保據形勝,控制西南,這是天授機會,奈何棄去!」左中郎將周山圖亦極端贊成。賾即奉燮鎮湓口。軍事悉委山圖。山圖截取行旅船板,築樓橹,立水柵,旬日辦竣,使人馳報道成。道成大喜道:「賾真不愧我子呢!」彷彿操丕。遂授賾為西討都督,山圖是副。賾又恐尋陽城孤,表移邵陵王友同鎮湓口,但留別駕胡諧之守住尋陽。這是防攸之推戴邵陵,故表移湓口。
  適前湘州刺史王蘊,因母喪辭職,還過巴陵,與攸之潛相結納,及入居東府,為母發喪,欲乘道成出弔,把他刺死,偏道成狡猾,先事預防,但遣人弔唁,並未親往。蘊計不能遂,乃與袁粲、劉秉,共圖別計。將吏黃回、任侯伯、孫曇瓘、王宜興、卜伯興等,皆與通謀。
  道成亦防粲立異,自至石頭城,與粲計事,粲拒不見面,通直郎袁達,勸粲不應相拒。粲答道:「彼若借主幼時艱四字,迫我入朝,與桂陽時無異,我將何辭謝絕?一入圈中,尚得使我自由麼?」遂不從達言。也是誤處。
  道成另召褚淵入議,每事必諮,格外親昵。淵前為衛將軍,遭母喪去職,朝廷敦迫不起,粲獨往勸淵,淵乃從命。及粲為尚書令,亦丁母懮,免官守制,淵亦親往慫慂,力勸蒞事,粲終不為動﹔淵由是恨粲。小事何足介意,淵之度量可知!至是進白道成道:「荊州構釁,事必無成,明公先當防備內變,幸勿疏虞!」道成點首稱善。
  已而粲與劉秉等謀誅道成,擬告知褚淵。眾謂淵素附道成,斷不可告,粲說道:「淵與彼雖友善,但事關宗社,淵亦不得大作異同﹔倘成不告,是多增一敵手了!」此著大誤。遂把密謀告淵。淵願為蕭氏爪牙,當即轉白道成。道成即遣軍將蘇烈、薛淵、王天生等,往戍石頭,名為助粲,實是監粲。又因劉韞為中領軍,卜伯興為直閤將軍,與粲相通,特派王敬則一同直閤,牽制二人。
  粲謀矯太后令,使韞與伯興,率宿衛兵攻道成,由黃回等為外應,定期舉事。劉秉尚在都中,屆期這一日,禁不住心驚肉跳,那起事的期間,本在夜半,偏秉膽小如鼷,竟於傍晚時候,載家屬奔石頭,部曲數百,張皇道路,粲聞秉驟至,忙出相見道:「何事遽來?這遭要敗滅了!」秉泣答道:「得見公一面,雖死無恨!」笨伯豈可與謀?說著,孫曇瓘亦自京奔至,粲越加惶急,但也想不出甚麼方法,只頓足長歎罷了。
  丹陽丞王遜,走告道成,道成亦已略悉,即遣人密告王敬則,使殺劉韞、卜伯興等人。時閤門已閉,敬則欲出無路,亟鑿通後垣,佩刀出走。趨至中書省,正值韞列燭戒嚴,危坐室中。突見敬則闖入,便驚起問道:「兄何為夜顧?」敬則瞋目道:「小子怎敢作賊!」一面說,一面用手拔刀。韞忙抱住敬則,怎禁得敬則力大,用拳摑頰。韞不勝痛楚,暈到地上,被敬則拔刀一揮,立致殞命。敬則持刀至伯興處,伯興猝不及防,也被殺死。
  蘇烈、王天生等,已據住倉城,與粲相拒,道成又遣軍將戴僧靜,助烈攻粲。粲遣孫曇瓘出戰,與蘇烈等相持一宵,到了黎明,戴僧靜攻毀府西門,劉秉在城東回望,見城西火起,竟與二子俁■,逾城遁去。真不濟事。粲亦料不可守,下城諭子最道:「早知一木難支大廈,但因名義至此,死不足恨了!」語尚未已,僧靜已逾城進擊。最奮身翼粲,為僧靜斲傷。粲涕泣向最道:「我不失忠臣,汝不失孝子。」遂與最力鬥數合,俱為所害。百姓為粲哀謠道:「可憐石頭城,寧為袁粲死,不為褚淵生!」有志無才,徒付一歎。
  僧靜既殺害袁氏父子,復召集各軍,往追劉秉,馳至額簷湖,得將秉父子拿住,立即斬首。秉實該死。任侯伯等乘船赴石頭,聞粲已死節,便即馳還。王蘊也率數百壯士,到石頭城,被薛淵閉城射退,逃往鬥場,也遭擒戮。孫曇瓘遁去。黃回由新亭進攻,行過石頭,得悉同黨俱敗,乃佯稱入援道成。道成也知他刁狡,但一時不欲多誅,因慰撫如舊,仍然遣駐新亭。此外坐粲黨羽,一體赦免,均不復問。巧與籠絡。授尚書僕射王僧虔為左僕射,新除中書令王延之為右僕射,度支尚書張岱為吏部尚書,吏部尚書王奂為丹陽尹。
  滿朝文武,已盡是道成心腹。道成乃自請出討攸之,有詔假道成黃鉞,出屯新亭。攸之也遣中兵參軍孫同等五將,率五萬人為前驅,司馬劉攘兵等五將,率二萬人為後應,中兵參軍王靈秀等四將,分兵出夏口,據住魯山。
  攸之自恃兵強,饒有驕態,遣人至郢州,語柳世隆道:「奉太后令,當暫還都,卿果同心奉國,應知此意。」世隆托使人答復道:「東下雄師,久承聲問,郢城鎮小,只能自守,恕不相從!」攸之聞言,不禁動怒,即欲往攻郢城。功曹臧寅,謂郢城險固,攻守勢異,非旬日可拔,不如長驅東下,速圖建康。攸之乃留偏師攻郢城,自率大眾東進。
  將要啟行,忽報柳世隆出兵西渚,前來搦戰。攸之使王靈秀迎擊,郢兵不戰即退,靈秀進簿城下,郢州參軍焦度,登城拒守,百般辱罵,惱得靈秀性起,麾兵猛撲。那城上矢石交下,反將靈秀兵擊傷數百人。靈秀飛報攸之,請即濟師,攸之被他一激,遂改計攻郢,親督諸將西行。到了城下,築起長圍,晝夜攻戰。著了道兒。柳世隆隨方拒應,或戰或守,游刃有餘。相持過年,攸之屢攻不克,反被世隆擊破數次,傷損甚多。蕭賾依著前約,令軍將桓敬屯據西塞,為世隆聲援。攸之素失人情,全是勢迫形驅,意氣用事。初發江陵,已有兵士逃亡,及頓兵郢城,月餘不拔,逃亡愈多,攸之乘馬巡查,日夕撫慰,怎奈大眾離心,單靠著一言一語,無人肯信,仍相繼離散。攸之大怒,召集諸將道:「我奉太后令,仗義起師,大事若成,當與卿等共圖富貴﹔否則朝廷誅我百口,不涉他人,近來軍人叛散,皆由卿等不肯留意,自今以後,兵士叛去,軍將當連帶坐罪!」諸將雖然面從,心中愈覺不平。會聞道成遣黃回等西襲荊州,泝流而上,大眾益加驚駭,各懷異志。劉攘兵射書入城,願降世隆,請他上表洗罪。世隆復稱如約,攘兵遂毀營自去。諸軍猝見火起,頓時駭散,將帥不能禁。攸之忿火中燒,氣得咬須嚼齒,立收攘兵兄子天賜,及女夫張平虜,處以極刑,自率殘眾東歸。
  行至魯山,眾竟大溃,各將亦皆四散,獨臧寅慨然道:「得勢即從,失勢即去,我卻不忍出此!」遂投水自盡。攸之只有數十騎相隨,忙宣令軍中道:「荊州城中,大有餘錢,何不一同還取,作為資糧!」這令一下,散軍乃逐漸趨集,且因郢州未有追軍,徐還江陵,復得隨兵二萬人。無所望而去,有所望而來,此等兵將如何足恃!哪知途次接得急信,好好一座江陵城,已被張敬兒奪去!奈何!奈何!逼得攸之進退無路,只好轉走華容,沿途隨眾復溃。到了櫟林,隨身只有一人,乃是攸之子文和。攸之下馬,長歎數聲,解帶懸林,自盡而死。文和亦縊。村民斬二人首,獻入江陵。
  原來張敬兒偵得攸之攻郢,江陵空虛,遂引兵掩襲江陵。江陵城內,由攸之子元琰,與長史江■,別駕傅宣共守。夜間聽著鶴唳聲,疑是軍至,■與宣即開門遁去。吏民接踵逃散,元琰也奔往寵洲,為人所殺。敬兒尚在沙橋,得悉此信,急趨入城,捕誅攸之二子四孫,並及攸之親黨,擄得財物數十萬,悉入私囊。嗣經櫟林,村民獻入攸之父子首級,即按置楯上,覆以青傘,徇行城市。越日乃函首送建康。
  留府司馬邊榮,先為府錄事所辱,攸之替榮鞭殺錄事,及敬兒入城,榮被執住,由敬兒慰問道:「邊公何不早來?」榮答道:「身受沈公厚恩,受命留守,怎敢委去!本不祈生,何須見問?」敬兒笑道:「死何難得!」即命左右牽榮出斬。榮怡然趨出,榮客程邕之抱榮道:「與邊公交友,不忍見邊公死,乞先見殺!」兵士又入白敬兒,敬兒道:「求死甚易,何為不許!」遂命先殺邕之,然後殺榮。旁觀諸人,共為淚下。主簿宗儼之,參軍孫同等皆被殺死。小子有詩歎道:

  功名富貴漫相爭,取義何妨且捨生﹔
  誰是忠貞誰是逆,千秋總有大公評!
  荊州既平,蕭道成還鎮,封賞功臣。欲知詳情,且閱下回自知。
  袁粲、劉秉,皆非任重才。秉以軍事讓蕭道成,已為失策,至約期舉事,先奔石頭,膽小如此,安望有成!粲平時聞望,高出秉上,乃密謀甫定,遽告褚淵,彼與淵共事有年矣,寧不知淵為蕭黨,而獨不從眾議,貿然相告,是並秉且不若矣!裴子野謂粲蹈匹夫之節,無棟樑之具,誠哉其然也。沈攸之不速赴建康,反頓兵郢城,就令軍無貳志,亦與討賊之志不合,南轅北轍,不死奚為!夫當時粲、秉圖內,攸之圖外,取蕭道成猶反手事耳。粲以寡識敗,攸以失機敗,反使道成權位愈隆,篡逆愈急,是袁粲、沈攸之之起事,非惟無益,反從而害之矣。然史家書法,於沈攸之之舉兵也則書討,袁粲、劉秉之定議也,則書謀誅﹔嫉亂賊,獎忠義,此其所以羽翼麟經,有功名教也。本回亦隱寓是意,可於夾縫中求之。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9 09:13:52

第二十六回     篡宋祚廢主出宮 弒魏帝淫嫗專政



  卻說蕭道成還鎮東府,命長子賾為江州刺史,次子嶷為中領軍,進尚書左僕射,王僧虔為尚書令,右僕射王延之為左僕射,柳世隆為右僕射,道成送還黃鉞,自加太尉,都督南、徐等十六州軍事,加衛將軍褚淵為中書監司空。召平西將軍黃回還至東府,留住外齋,即令寧朔將軍桓康,率數十人縛回,曆數回罪,一刀殺死。驃騎長史謝朏,素有清名,道成欲引為腹心,參贊大業,每夜召入與語,屏除侍從,但使二小兒捉燭,總道他有佐命良謨,造膝前陳,哪知朏坐了多時,並沒有說及心事。道成恐朏為難,取燭置案,再遣去二小兒,朏仍然無言。愚不可及。道成乃呼入左右,朏亦別去。太尉右長史王儉,窺知道成微意,密語道成道:「功高不賞,古今甚多,如公所處地位,難道可長居北面麼?」道成佯為呵止,面色卻微露歡容。儉又說道:「蒙公青睞,故言人所未言,奈何見拒!試想宋氏失德,非公何能安定﹔但恐人情澆薄,未能久持,公若再加延宕,人望且從此去了!不但大業永淪,連身家亦將難保呢!」道成始徐徐道:「卿言亦似有理。」儉復道:「公今日名位,不過一經常宰相,理應加禮同寅,微示變革。現在朝右大臣,惟褚公尚可與商,儉願為公先容。」教猱升木,不顧名義。道成道:「我當自往!」
  越兩日親訪褚淵,說了許多閒文,方餂說道:「我夢應得大位。」淵支吾道:「目下一二年間,恐未便輕移,就使公有吉夢,亦未必應在旦夕,請公慎重為是!」道成乃出,還告王儉,儉答道:「這是褚公尚未曾達識哩。儉當為公設法!」遂倡議加道成太傅,假授黃鉞,使中書舍人虞整草詔。簡直是沒有宋主。道成親吏任遐道:「如此大事,應報褚公。」道成道:「褚公不從,奈何!」遐笑道:「褚彥回系褚淵字。貪生怕死,並沒有奇材異能,怕他甚麼!遐今往報,不患不從!」道成乃令遐告褚。褚淵前尚猶豫,經遐怵以利害,淵果無異詞。確是貪生怕死。
  遐欣然還報,便即繕詔頒發,假道成黃鉞,都督中外諸軍,加官太傅,領揚州牧,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餘官如故。道成上表佯辭,由侍臣奉詔敦勸,乃受黃鉞,辭殊禮。酷肖劉裕。召賾為領軍將軍,調嶷為江州刺史,令三子映為南兗州刺史,四子晃為豫州刺史。
  已而宋主准立謝氏為皇后,十二歲即立皇后,未免太早。後系故光祿大夫謝莊女孫,即謝朏姪女。既已正位,覃恩慶賞,再申前命,加封道成,道成尚不肯受。越年正月,擢江州刺史蕭嶷,都督荊、湘等八州軍事,領荊州刺史,出左僕射王延之為江州刺史。道成又欲引用謝朏,令為左長史,嘗置酒召飲,與論魏晉故事,微言挑逗道:「昔石苞不早勸晉文,指司馬昭。遲至奔喪,方才慟哭,若與馮異相較,馮異東漢人,曾向光武帝勸進。究不得為知幾。」朏答道:「晉文世事魏室,所以終身北面,設使魏行唐、虞故事,亦當三讓鳴高。」
  道成愀然不樂,改官朏為侍中,更用王儉為長史。儉格外效力,先申前命,請道成不必再辭。復擬加封公爵,初議封為梁公,員外郎崔祖思道:「纖書有雲,金刀利刃齊刈之,今宜稱齊,乃應天命。」於是代為繕詔,進道成為相國,總掌百揆,封十郡為齊公,備九錫禮,所有官屬禮儀,並仿朝廷。
  道成三讓乃受,即命王儉為齊尚書右僕射,兼領吏部。
  會宣城太守楊運長免職還家,道成遣人勒死運長。陵源令潘智與運長友善,為臨川王劉綽所深知。綽系故臨川王義慶孫,承襲舊封,自懮宋祚將移,遂遣親吏陳贊,向智代白道:「君系先帝舊人,我是宗室近屬,一旦權奸得志,勢難兩全,乘此招合內外,起圖保國,尚可挽回末運,免致淪胥!」智佯為允諾,遣歸陳贊,暗中卻報知道成。道成即遣兵捕綽,並綽兄弟親黨,悉數加誅。
  嗣復毒死武陵王贊,召還雍州刺史張敬兒,令為護軍將軍。授蕭長懋為黃門侍郎,出官雍州刺史。長懋系道成孫,即賾長子,賾領南豫州刺史,為相國副。尋復進爵道成為齊王,增封十郡,得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蹕,冕十有二旒,乘金根車,駕六馬,備五時副車,樂舞八佾,設鐘虞宮懸。世子賾改稱太子,王女王孫爵命,一如舊儀。與劉裕篡晉時好似一幅印板文字。於是大事告成,好把那劉宋四世六十年的帝祚,輕輕奪來。
  不到數日,便逼宋主准禪位,可憐十三歲的小皇帝,在位只三年,也要他下禪位詔。詔曰:
  惟德動天,玉衡所以載序﹔窮神知化,億兆所以歸心。用能經緯乾坤,彌綸宇宙,闡揚鴻烈,大庇生民,晦往明來,積代同軌。前王踵武,世必由之。宋德湮微,昏毀相襲,景和騁悖於前,元徽肆虐於後。三光再霾,七廟將墜,璇極委馭,含識知泯。我文武之祚,眇焉如綴,靜惟此紊,夕惕疚心。相國齊王,天誕叡聖,河岳炳靈,拯傾提危,澄氛靖亂,匡濟艱難,功均造物。宏謀霜照,秘算雲回,旌旆所臨,一麾必捷,英風所拂,無思不偃,表裡清夷,遐邇寧謐。既而光啟憲章,弘宣禮教,姦宄之類,睹隆威而革情,慕善之儔,仰徽猷而增厲,道邁於重華,勛超乎文命,蕩蕩乎無得而稱焉!是以辮發左衽之酋,款關清吏,木衣卉服之長,航海來庭,豈惟蕭慎獻楛,越裳薦翬而已哉!故四奧載宅,六府克和,川陸效珍,禎祥麟集,卿煙玉露,旦夕揚藻,嘉穟芝英,晷刻呈茂。革運斯炳,代終彌亮,負扆握樞,允歸明哲,固已獄訟去宋,謳歌適齊。昔聖政既淪,水德締構,天之曆數,皎焉攸征。朕雖寡昧,闇於大道,稽覽隆替,為日已久,敢忘列代遺則,人神至願乎?便遜位別宮,敬禪於齊,依唐、虞、魏、晉故事,俾眾週知!
  這詔傳出,宋主准應即徙居。那陰鷙險狠的蕭道成,尚有一番做作,連上三表懇辭,所以宋主還得淹留一日。王公大臣,統向齊王府勸進,朝廷又連下詔書,促令受禪。內推外挽,統是一班狐群狗黨,巧為播弄,遂於次日行禪位禮。
  宋主准本應臨軒,他卻畏縮得很,匿居佛蓋下。王敬則引兵入殿,令軍土舁著板輿,趨進宮中,脅主出宮。因宋主避匿,一時搜尋不著,惹得敬則動惱,大肆咆哮。太后等驚駭得很,只好自督內侍,四處找尋。既將幼主覓著,乃送交敬則,可憐幼主准鼻涕眼淚,迸做一堆,瞧著板輿,好似囚車一般,不肯坐入。當由敬則擁令升輿,驅使出殿。准收淚語敬則道:「今日要殺我否?」敬則道:「沒有此事,不過徙居別宮,官家先世取司馬家,也是這般!」報應顯然。准復泣下,自作恨聲道:「願後身世世勿復生天王家!」帝王末路,多半如此,人生何苦想作皇帝!宮中自太后以下,無不哭送。
  准復拍敬則手道:「如無他慮,願餉公十萬錢!」敬則不答,及出至朝堂,百官均已候著,獨侍中謝朏,入直閤中,並未出來。當由詔使趨呼道:「侍中應解璽綬授齊王!」朏答道:「齊自應有侍中,何必使我!」說著,引枕自臥。詔使不禁著忙,便問道:「侍中是否有疾?我當走報。」朏又道:「我有甚麼疾病,不勞誑言!」詔使無法,只好自去。朏竟步出東掖門,登車還宅。
  齊僕射王儉代為侍中,趨至宋主身旁,解去璽綬。敬則遂令宋主改乘畫輪車,出東掖門,就居東邸,靜待新皇命令。光祿大夫王琨,在晉末已為郎中,至是復見宋主授禪,便攀宋主車號哭道:「他人以壽為歡,老臣以壽為戚,既不能先驅螻螘,乃復遇著此事,怎得不悲!」老而不死是為賊。左右亦為泣下,敬則反加呵止。俟宋主已入東邸,派兵監守,然後再入殿門。
  司空褚淵,尚書令王僧虔,齎奉璽綬,率百官馳詣齊宮,道成尚佯為謙讓。善學劉裕。淵等固請受璽,並由淵宣讀璽書道:
  皇帝敬問相國齊王。大道之行,與三代之英,朕雖闇昧而有志焉。夫昏明相襲,晷景之恒度,春秋遞運,歲時之常序,求諸天數,猶且隆贊,矧伊在人,能無終謝!
  是故勛華弘風於上葉,漢魏垂式於後昆。昔我高祖欽明文思,振民育德,皇靈眷命,奄有四海。晚世多難,奸
  宄實繁,■鼓宵聞,元戎旦警,億兆夷人,啟處靡厝,加以嗣君荒怠,敷虐萬方,神鼎將遷,寶策無主,實賴英聖,匡濟艱危。惟王體天則地,含弘光大,明並日月,惠均雲雨,國步斯梗,則稜威外發,王猷不造,則淵謨內昭。重構閩吳,再寧淮濟。靜九江之洪波,卷海圻之氛沴,放斥凶昧,存我宗祀,舊物維新,三光改照。逮至寵臣裂冠,則裁以廟略,荊漢反噬,則震以雷霆。麾旆所臨,風行草靡,神算所指,龍舉雲屬,諸夏廓清,戎翟思韙,興文偃武,闡揚洪烈,明保衝昧,翱翔禮樂之場,撫柔黔首,咸躋仁壽之域。自霜露所墜,星辰所經,正朔不通,人跡罕至者,莫不逾山越海,北面稱藩,款關重譯,修其職貢。是以禎祥發彩,左史載其奇,玄象垂文,保章審其度。鳳書表肆類之運,龍圖顯班瑞之期。
  重以珠衡日月,神姿特挺,君人之義,在事必彰。書不云乎:皇天無親,惟德是輔,民心無常,惟惠之懷。神祇之眷如彼,蒼生之願如此,笙管變聲,鐘石改調,朕所以擁璇持衡,傾佇明哲。昔金德既淪,而傳祚於我有宋﹔曆數告終,實在茲日,亦以水德而傳於齊。式遵前典,廣詢群議,王公卿士,咸曰惟宜。今遣使持節兼太保侍中中書監司空褚淵,兼太尉守尚書令王僧虔,奉皇帝璽綬,受終之禮,一依唐、虞故事。王其允副幽明,時登元後,寵綏八表,以酬昊天之休命!
  還有太史令陳文建,奏陳符命,說自六為亢位,後漢歷一百九十六年,禪位與魏﹔魏歷四十六年,禪位與晉:晉歷一百五十六年,禪位與宋﹔宋歷六十年,禪位與齊,數朝俱六終六受,驗往揆今,若合符節,這便是大齊受命的符瑞。牽強附會。王儉又呈上即位的儀注,勸道成即日登基,因擇定宋升明元年四月甲午日,即位南郊,祭告天地,改元建元,登壇受賀。褚淵、王僧虔以下,稱臣山呼,舞蹈如儀。丑。
  禮成還宮,頒詔大赦,廢宋主准為汝陰王,王太后為汝陰王太妃,謝皇后為汝陰王妃,撤去汝陰王陳太妃名號,各令遷出宮中,移居丹陽,築宮置戍,限制自由。降宋晉熙王燮為陰安公,江夏王躋為沙陽公,隨陽王翽翽已改封為隨陽王。為舞陰公,新興王嵩為定襄公,建安王禧為荔浦公,郡公主為縣君,縣公主為鄉君。所有宋室功臣子孫,襲爵封國,一並撤銷,唯存南康、華容、萍鄉三邑封爵,使奉劉穆之、王弘、何無忌宗祀。二台官僚,依任攝職,進褚淵為司徒,柳世隆為南豫州刺史,陳顯達為中護軍,王敬則為南兗州刺史,李安民為中領軍,他如王儉、張敬兒以下,各加官進爵有差。褚淵從弟炤前為安成太守,卸職家居,當淵奉璽勸進時,曾問淵子賁道:「司空今日何往?」賁答道:「奉璽綬往齊王府!」炤歎道:「我不知汝家司空,把一家物送與一家,是何命意?」及淵為司徒,賀客盈門,炤復歎道:「彥回少立名行,不意病狂至此!門戶不幸,致有今日﹔倘使彥回作中書郎時,便即病死,豈不是一位名士麼?正惟名德不昌,乃享期頤上壽。」淵有此弟,不啻跖、惠。淵聞炤言,頗自覺慚悶,上表辭官。奉朝請裴朏,獨上表數道成罪惡,掛冠逕去。道成遣人追及,把他殺死。太子蕭頤請殺謝朏,道成搖首道:「彼不畏死,我若殺他,反成彼名,不如置諸度外,足示包容。」於是朏乃免死,但罷職歸家。
  處士何點戲語人道:「我已撰罷齊書,首列功臣二贊,分作十六字四句。第一句是淵既世族,第二句是儉亦國華,第三句是不賴舅氏,第四句是遑恤國家!」原來淵父湛之,曾尚宋武帝女始安公主,儉父僧綽,亦尚武康公主,所以何點譏諷二人,如是云云。
  那廢主准徙居丹陽,未及匝月,忽聞門外有走馬聲,衛士疑為亂起,奔入殺准,偽報病死。蕭道成未曾加罪,反且賞功,但追諡為宋順帝,一切飾終儀制,如晉恭帝故事。宋自武帝至此,共歷四世八主,計六十年而亡。尤可恨的是齊主道成,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劉宋宗室,如陰安公燮以下,一概捕戮,各家無論少長,也同處死。惟劉遵考子澄之,與褚淵善,淵代為哀求,總算赦免,尚得倖存。比劉裕還加慘毒,故享國較短。
  蕭氏既開國號齊,追尊祖考,他本漢相國蕭何二十四世孫,當然以蕭何為始祖。蕭何居沛,何孫彪徙居東海蘭陵縣,傳至淮陰令令整,即道成五世祖,適值晉亂,奔至江左,居晉陵武進縣。當時邑人統皆南徙,便號稱為南蘭陵。道成父承之,仕宋至右軍將軍,屢立戰功。前文於承之事,亦曾散敘。宋元嘉二十四年,承之病歿,道成年亦弱冠,姿表英異,龍顙鐘聲,鱗紋遍體,時人已目為英奇。又有一種異征,他母陳氏生道成時,屢懮乏乳,夜夢神人持糜粥兩甌,呼令盡飲。飲畢乃醒,乳遂大出,陳氏也不勝驚異。道成有庶兄二人,一名道度,一名道生,有相士見陳氏道:「夫人當生貴子,只可惜不能親見!」陳氏歎道:
「我有三兒,不知將哪個應相?」嗣復指道成道:「鬥將大約將來當應驗汝身呢!」原來道成表字紹伯,小名鬥將,當喪父時,家乏餘資,母陳氏尚親操井臼。及道成為建康令,冬月尚無縑纊,獨奉膳甚厚。陳氏嘗撤去兼肉,語道成道:「居家務宜勤儉,我得一盤肉食,也好知足了。」未幾亦歿。
  道成篡宋受禪,追尊父承之為宣皇帝,母陳氏為孝皇后。還有兩兄一妻,均先時去世,追封兄道度為衡陽王,道生為始安王。妻劉氏少年寢臥,常有雲氣擁護,適道成後,治家有法。宋明帝末年,劉亦病歿,升明二年,追贈為齊國妃,齊建元元年,復冊諡為昭皇后。補敘蕭氏履歷,是必不可少之筆。太子賾為皇儲,次子嶷為豫章王,三子映為臨川王,四子晃為長沙王,五子曄為武陵王,六子暠為安成王,七子鏘為鄱陽王,八子鑠為桂陽王,九子早夭,十子鑒為廣陵王,十一子鈞為衡陽王,鈞出繼道度為嗣,皇孫長懋為南郡王,光前裕後,安國定邦,饒有興朝氣象。
  驀聞魏遣梁郡王拓跋嘉,奉丹陽王劉昶,昶系宋文帝第九子,景和元年奔魏,事見前文。南侵壽陽,齊主道成怡然道:「我早料有此著,已派垣崇祖出鎮豫州,力能制虜,當不至有他慮。」遂不復調兵遣將,但撥運糧餉,接濟壽陽。
  小子欲敘壽陽戰事,又不得不將北朝事跡,約略補述。自魏主弘傳位太子,自居崇光宮,柔然侵魏,弘因嗣主年幼,不能治軍,乃復督兵北討,逐走虜眾。嗣復南巡西幸,一再外出,這位淫姣不貞的馮太后,樂得與李奕朝歡暮樂,共效於飛。應二十三回。適尚書李訢,出為相州刺史,受贓枉法,被人告訐,尚書李敷,暗中袒訢,替他掩飾,偏為上皇弘所聞,檻車征訢,考驗當死。又欲黜退李敷兄弟,訢婿裴攸,替訢設法,謂應訐發李敷兄弟陰事,當可免罪。訢初意不欲背敷,轉思生死攸關,也顧不得舊時僚誼,乃列李敷兄弟罪狀三十餘條,奏陳上去。弘不禁大怒,立誅李敷兄弟,訢得減死。未幾仍復任尚書。
  看官,你想這馮太后貪歡戀愛,與李奕如何情密,平白地將情夫誅死,怎得不痛恨交並!當下囑使左右,就上皇弘飲食間,暗加鴆毒。弘不知就裡,食將下去,須臾毒發,痛得肝腸寸裂,七竅流血,一命嗚呼!婦人心腸,如此陰毒。年僅二十三歲。追諡為獻文帝,廟號顯祖。時為魏主宏延興六年,即宋主昱元徽四年。點醒年序,令人豁目。
  馮太后復臨朝稱制,改元太和,受尊為太皇太后,知書達事,親決萬機。授兄馮熙為太師中書監。熙恐人情不服,一再乞辭,乃出除洛陽刺史,仍官太師。太卜令王叡,姿貌偉晳,由馮氏特加青睞,令作李奕第二,超拜尚書。秘書令李衝,美秀而文,亦邀私寵。去一得二,其樂也融融。外面卻優禮勛舊,如東陽王拓跋丕等,均加厚賞。
  丹陽王劉昶,由宋奔魏,迭遭寵遇,三尚公主。至是聞蕭氏篡宋,表請聲討,馮太后與群臣計議,許昶規復舊業,世胙江南,作為魏藩,乃發兵數萬,號稱二十萬人,歸梁郡王嘉統帶,奉昶南下,壽陽大震。豫州刺史垣崇祖,卻不慌不忙,想出一條禦敵的計策,保守危城,果得建功。小子有詩歎道:

  扞邊端的仗奇謀,胡騎南侵不足懮﹔
  借得一泓肥水力,管城城守等金甌。
  畢竟崇祖用何妙計,且看下回分解。
  果報二字,為釋氏口頭禪,儒家亦未嘗不守此說。子輿氏曰,殺人之父,人亦殺其父,殺人之兄,人亦殺其兄,然則非自殺之也,一間耳。觀於劉裕篡晉,傳及四世,而蕭道成起而篡宋,與劉裕如出一轍,陰謀攘奪,陽示謙恭,零陵、汝陰,同歸於盡。王敬則更明告汝陰王,謂官家先取司馬家亦如此,令起劉裕而問之,恐亦不能自解也。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其報應誠巧矣哉!魏馮太后之弒魏主弘,亦未始非北朝之果報。北朝故事,後宮生子,將為儲貳,必先令其母自盡,秕俗相沿,乃有母殺其子之怪劇,是亦一天之巧於報應也。若夫蕭道成之奸險,與馮太后之淫亂,則演義已詳,無容贅論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9 09:14:11

第二十七回     膺帝箓父子相繼 禮名賢昆季同心



  卻說齊豫州刺史垣崇祖聞魏兵大至,即設一巧計,命在壽陽城西北,疊土成堰,障住肥水。堰北築一小城,四週掘塹,使數千人入城居守。將佐統言城小無益,不足阻寇,崇祖笑曰:「我設此城,無非為誘敵起見,虜騎遠來,驟見城小,必以為一舉可拔,悉力盡攻,謀破我堰,我決堰縱水,淹彼不備,就使不盡淹沒,也要漂流不少。銳氣一挫,自然遁去了!」原是好計。將佐等方無異言。
  果然魏兵一至,即攻小城。崇祖自往督御,坐著肩輿,從容登城。魏兵舉首仰望,但見他冠服雍容,不穿甲冑,首戴白紗帽,身著白絳袍,好似平居無事一般。大眾很是驚訝,惟自恃人多勢旺,也不管他甚麼態度,當即蚊附攻城。不意澎湃一聲,大水驟至,城下一片汪洋,害得魏兵無從立足,慌忙倒退。怎奈前隊兵士,被後隊擠住,一時不能速走,那流水最是無情,霎時間淹去人馬,已達千數,餘眾拚命奔逃,也已拖泥帶水,狼狽不堪。這一場的挫敗,把魏兵一股銳氣,銷磨了一大半。崇祖仍將肥堰築好,還駐壽陽,一面派兵往朐山,令他埋伏城外,與城中相呼應,防敵往攻。魏將梁郡王嘉,心果未死,移師往攻朐山,甫至城下,伏兵齊起,與守卒內外夾擊,又殺傷魏兵千餘。梁郡王嘉,只好麾眾北走,退出豫州境外去了。
  先是崇祖在淮上,謁見齊主蕭道成,便自比韓信、白起,眾皆未信。及捷報入都,齊主語朝臣道:「我原料他力能制虜,今果如是,真是朕的韓、白呢!」可惜是為汝爪牙,終累盛名。遂進官都督,號平西將軍,增封千五百戶。崇祖聞陳顯達、李安民等,得增給軍儀,因也上表請求,隨即奉到朝廷敕書,謂卿才如韓、白,比眾不同,今特賜給鼓吹一部,崇祖拜受。又恐魏騎轉寇淮北,奏徙下蔡城至淮東。
  是年夏季,魏兵果欲攻下蔡,既聞內徙,乃聲言當平除故城。崇祖麾下諸將佐,慮虜騎設戍故城,崇祖道:「下蔡距鎮甚近,虜豈敢立戍,不過欲平城示威罷了。我當率眾往擊,休使輕視!」遂率眾渡淮。正值魏兵毀掘城址,便驅兵殺將過去,嚇得魏兵棄去器械,匆匆退走。崇祖趁勢奮擊,追奔數十里,殺獲數千人,到了日暮,才收軍回城。垣氏威名,從此遠震。
  越年,魏兵復侵齊淮陽,軍將成買,拒守甬城。齊遣將軍李安民、周盤龍等,領兵往援,買亦出城與戰。魏兵分頭抵敵,很是厲害,買竟戰死。李安民、周盤龍等與魏兵相持,未分勝負。那魏兵已戰勝買軍,並力來圍李、周兩人,盤龍子奉叔,率壯士二百人,突入魏兵陣內,又被魏兵圍住,或言奉叔陷歿,惹得盤龍性起,躍馬奮矟,殺入魏陣,所向披靡。奉叔乘隙殺出,聞知乃父陷入,復轉身殺進,救父盤龍。父子兩騎縈擾,十蕩十決,得將魏兵擊退。李安民驅軍追上,力破魏兵,魏兵約有數萬,四散奔逃,乃不敢再窺齊境。劉昶亦打消前念,還居平城。
  既而齊遣參軍車僧朗,至魏行聘,魏主宏問僧朗道:「齊輔宋日淺,何遽登大位?」僧朗答道:「唐、虞登庸,身陟元後,魏、晉匡輔,貽厥子孫,這都是因時制宜,不容相提並論呢。」魏主卻也不加辯駁,惟賜宴時,尚有宋使一人,因蕭齊篡宋,留住魏都,至是也召入列宴,位置在僧朗上首。僧朗不肯就席,宋使出言詬詈,頓時惱動僧朗,拂衣趨出,仍就客館俟命。劉昶袒護宋使,陰使人刺殺僧朗,魏主宏頗不直劉昶,厚贐喪儀,送櫬南歸,並遣還宋使。齊主道成,尚欲整兵北伐,只因年將花甲,筋力就衰。有時且患疾病,未免力不從心。
  好容易過了四年,褚淵已進任司徒,豫章王嶷,進位司空,兼驃騎大將軍,領揚州刺史,臨川王映為前將軍,領荊州刺史,長沙王晃為後將軍,兼護軍將軍,南郡王長懋為南徐州刺史,安成王暠為江州刺史,召還江州刺史王延之,令為右光祿大夫。未幾疾病交作,醫治罔效,甚且沉重。自知不起,乃召司徒褚淵,左僕射王儉,至臨光殿,面授顧命。且下遺詔道:
  朕本布衣素族,念不到此,因藉時來,遂隆大業。風道沾被,昇平可期,遘疾彌留,至於大漸。公等奉太子,願如事朕,柔遠能邇,輯和內外,當令太子敦穆親戚,委任賢才,崇尚節儉,弘宜簡惠,則天下之理盡矣。死生有命,夫復何言!
  越二日,就在臨光殿逝世,年五十六,在位只四年。太子蕭賾嗣位,追諡為高皇帝,廟號太祖,窆武進泰安陵。齊主秉性清儉,喜怒不形,博涉經史,善屬文,工草隸書。即位後,服御無華,主衣中有玉介導,或作玉導,系是冠簪。謂留此反長病源,命即打碎。後宮器物欄檻,向用銅為裝飾,悉改用鐵。內宮施黃紗帳,宮人著紫皮履,華蓋除金花,爪用鐵回釘,嘗語左右道:「使我治天下十年,當使黃金與土同價。」即使天假之年,恐亦未能得此,且恭儉乃是小善,不能掩篡弒大惡,誇誕何為!自齊主歿後,嗣主賾力從儉約,尚有父風。賾小字龍兒,為劉昭後所出。劉昭後見上。生賾時,與始陳孝後同夢,見龍據屋上,因字賾為龍兒。賾少受父訓,頗具韜略,後來亦屢立戰功,至是得承遺統,升殿即位,命司徒褚淵錄尚書事,尚書左僕射王儉為尚書令,車騎將軍張敬兒為開府儀同三司,司空豫章王嶷為太尉,追冊故妃裴氏為皇后。裴氏為左軍參軍裴璣之女,納為太子妃,建元三年病歿,予諡曰穆,故前稱穆妃,後稱穆皇后。立長子長懋為太子,次子子良為竟陵王,三子子卿為庐陵王,四子子響,出為豫章王嶷養子,未得受封,五子子敬為安陸王,六子早夭,七子子懋為晉安王,八子子隆為隨郡王,九子子真為建安王,十子子明為武昌王,十一子子罕為南海王,餘子並幼,因特緩封。尚有幼弟數人,前尚年少,未得封爵,乃特封皇十二弟鋒為江夏王,十五弟銳為南平王,十六弟鏗為宜都王,後來又封十八弟銶為晉熙王,十九弟鉉為河東王,總計齊祖蕭道成,共生十九男,自賾以下至十一子,已見前回,十三十四十七子,早亡無名,史家稱為高祖十二王。衡陽王鈞出繼,不在此例。太子長懋子昭業,亦得受封為南郡王。司徒褚淵,復進位司空。且由嗣主賾召宴東宮,群臣多半列座,右衛率沈文季,與淵談論,語言間偶有齟齬。淵不肯少讓,文季怒道:「淵自謂忠臣,他日死後,不知如何見宋明帝!」淵亦老羞成怒,起座欲歸,還是齊主賾好言勸解,特賜他金鏤柄銀柱琵琶。朝秦暮楚,不啻倡伎,應該特賜琵琶。乃頓首拜受,終席始出。
  越宿入朝,天氣盛熱,紅日東升,淵用腰扇為障。功曹劉祥,從旁揶揄道:「作這般舉止,怪不得沒臉見人!但用扇遮面目,有何益處?」淵聽入耳中,禁不住開口道:「寒士不遜。」祥冷笑道:「不能殺袁、劉,怎得免寒士!」淵慚不能答,自是愧憤成疾,竟致謝世。淵豐彩過人,獨眼多白睛,世擬為白虹貫日,指作宋氏亡征。亦太附會。歿時年四十八歲。長子賁為齊世子中庶子,領翊軍校尉,既丁父懮,當然免職。及服闋進謁,詔授侍中,領步軍校尉,賁固辭不拜。淵曾封南康公,賁當襲爵,他復讓與弟蓁,自稱有疾。大約是恥父失節,所以守志不仕,營墓終身,這也可謂善乾父盅了。幸有此兒。
  越年改元永明,授太尉豫章王嶷領太子太傅,護軍將軍長沙王晃為南徐州刺史,鎮北將軍竟陵王子良為南兗州刺史。召還豫州刺史垣崇祖,令為五兵尚書。中兵、外兵、騎兵、別兵、都兵為五兵。改司空諮議荀伯玉為散騎常侍。從前齊主賾為太子時,年已強仕,與乃父同創大業,朝政多由專斷,倖臣張景真,驕侈僭擬,內外莫敢言,獨司空諮議荀伯玉,密白宮廷,齊祖道成,即命檢校東宮,收殺景真,且宣敕詰責太子。賾驚惶稱疾,月餘尚難回父意,幾乎儲位被易,幸虧豫章王嶷無意奪嫡,孝悌兼全,王敬則又替賾救解,始免易儲。但伯玉益得上寵,賾更引為怨恨,與伯玉勢不相容。垣崇祖亦未嘗附賾,當破魏入朝時,嘗與太祖密談終夕,賾亦未免懷疑﹔因此即位改元,便召崇祖入都,佯為撫慰。過了數月,密囑寧朔將軍孫景育,誣告崇祖構煽邊荒,意圖不軌,伯玉與為勾結,約期作亂等事,遂將崇祖伯玉,收系獄中,論死處斬。車騎將軍張敬兒因佐命有功,很得寵遇,家中廣蓄妓妾,奢侈逾恒。初娶毛氏,生子道文,後見尚氏女有美色,竟將毛氏休棄,納尚氏為繼妻。尚氏嘗語敬兒道:「從前妾夢一手熱,君得為南陽太守,嗣夢一脾熱,君得為雍州刺史,近復夢半身熱,君得為開府儀同三司,今且夢全體俱熱,想又有絕大的喜事了。」要殺頭了。敬兒大悅,私語左右,當有人報入宮中。齊主賾不能無疑,敬兒又遣人貿易蠻中,朝廷又疑他勾通蠻族。適華林園設齋超薦,朝臣皆奉敕入園,敬兒亦往。才經入座,即有衛士突出,拿下敬兒。敬兒自脫冠貂,憤然投地道:「都是此物誤我!」貪圖富貴者其聽之!下獄數日,便即誅死,子道文、道暢、道固、道休並伏誅,惟少子道慶赦免。聊為汝陰吐氣。弟恭兒官至員外郎,留居襄陽,聞敬兒被誅,率數十騎走蠻中。
  小子嘗閱宋書,得悉敬兒兄弟略跡。敬兒初名狗兒,恭兒名豬兒,宋明帝因他名稱鄙俚,改名敬兒、恭兒。敬兒叛宋佐齊,做了一個開國功臣,總道是與齊同休,哪知閱時未幾,父子同死刀下,這可見助惡附逆的賊臣,僥倖成功,也不能富貴到底,人生亦何苦不為忠義呢!敬兒本南陽人,曾在襄陽城西,築造大宅,儲積財貨。恭兒雖官員外郎,卻不願出仕,並與敬兒異居,自處上保村中,起居飲食,不異凡民,自慮為兄受累,乃竄跡蠻穴。後來上表自首,歷陳本末,齊主賾亦知他與兄異趣,下詔原宥,仍得還家。一死一生,公理自見,本書不嫌瑣敘,實欲喚醒夢夢。
  侍中王僧虔,為宋太保王弘從子,世為宰輔。齊祖蕭道成,素與僧虔友善,所以開國前後,特加重任。齊祖善書,僧虔亦善書,兩人嘗各書一紙,比賽高下,書畢,齊祖笑示僧虔道:「誰為第一?」虔答道:「臣書第一,陛下書亦第一。」齊祖復笑道:「卿可謂善自為謀了。」建元三年,出任湘州刺史,都督湘州諸軍事,永明改元,召還都中,授侍中左光祿大夫,開府儀同三司。僧虔累表固辭。尚書令王儉,系僧虔從子,僧虔與語道:「汝位登三事,將邀八命褒榮,我若復得開府,是一門有二台司,豈不是更增危懼麼!」既而得齊主敕書,收回開府成命,改授侍中特進左光祿大夫。
  或問僧虔何故辭榮?僧虔答道:「君子所懮無德,不懮無寵,我受秩已豐,衣暖食足,方自愧才不稱位,無自報國,豈容更受高爵,加貽官謗!且諸君獨不見張敬兒麼?敬兒坐誅,不特子姓受殃,連親戚亦且坐罪。謝超宗門第清華,不讓敝族,今亦因張氏賜死,你道可怕不可怕呢!」原來超宗為謝靈運孫,好學有文辭,宋孝武帝時,為新安王子鸞常侍,曾為子鸞母殷淑儀作誄,孝武帝大為歎賞,謂超宗殊有鳳毛,當是靈運復出,遂遷為新安王參軍。足補前文十九回之闕。後來齊祖蕭道成為領軍,愛超宗才,引為長史。蕭氏受禪,遷授黃門郎,嗣因失儀被黜,竟至免官,超宗未免怨望。及蕭賾嗣統,使掌國史,除竟陵王諮議參軍,益怏怏不得志。嘗娶張敬兒女為子婦,敬兒死後,超宗語丹陽尹李安民道:「往年殺韓信,今年殺彭越,尹亦當善自為計!」安民具狀奏聞,齊主賾遂收系超宗,奪官戍越,行至豫章,復賜自盡。所以僧虔引為申誡。
  僧虔於永明三年病歿,追贈司空,賜諡簡穆。王儉本僧綽子,僧綽遇害,儉由僧虔撫養成人。至是為僧虔守制,表請解職。齊主不許,但改官太子少傅。向例太子敬禮師長,二傅從同,此時朝廷易議,太子接遇少傅,視同賓友。太子長懋,頗知好學,每與儉問答經義,儉逐條解釋,曲為引申。竟陵王子良,臨川王子映,亦嘗侍太子側,互相引證。天演講學,望重一時,子良尤好賓客,延攬文士。永明五年,進官司徒,他卻移居雞籠山,特開西邸,召集名流,聯為文字交。當時如范雲、蕭琛、任昉、王融、蕭衍、謝眺、沈約、陸倕八人,皆有才譽,子良各與相親,號為八友。次如柳惲、王僧孺、江革、范縝、孔休源等,亦皆預列。惟太子好佛,子良亦好佛,東宮嘗開拓玄圃,築造樓觀塔宇。子良亦就西邸中,開廈辟舍,營齋造經,召致名僧,日夕唄誦。蕭氏好佛,此為先聲。范縝屢言無佛,子良道:「汝不信因果,何故有富貴貧賤?」縝答道:「人生與花蕊相似,隨風飄蕩,或吹入簾幌,墜諸茵席,或吹向籬牆,落諸糞坑。殿下貴為帝冑,譬如花墜茵席,下官賤為末僚,譬如花落糞坑,貴賤雖殊,究竟有甚麼因果呢!」理由亦未盡充足。縝又著《滅神論》,以為神附於形,形存神自存,形亡神亦亡,斷沒有形亡神存的道理。子良使王融與語道:「卿具有美才,何患不得中書郎,奈何矯情立異,自辱泥涂!」縝笑說道:「使縝賣論取官,就使不得尚書令,也好列入僕射了。」
  范雲即縝族兄,子良嘗奏白齊主,請簡云為郡守,齊主賾道:「我聞雲賣弄小材,本當依法懲治,就使不爾,亦將飭令遠徙。」子良道:「臣有過失,雲輒規諫,諫草具存,盡可復核。」遂取雲諫書上呈,由齊主賾檢閱,約百餘紙,詞皆切直,因語子良道:「不意雲能如此直言,我當長令輔汝,怎可使他出守!」太子長懋,嘗出東田觀獲,顧語僚佐道:「刈此亦殊可觀。」眾皆唯唯,不復置議,獨雲趨前進言道:「三時農務,關係國計民生,伏願殿下知稼穡艱難,毋令一朝游佚!」太子聞言,改容稱謝。齊主賾素好射雉,雲復勸子良進諫,代為屬草。大略說是:
  鸞輿亟動,天蹕屢巡,陵犯風煙,驅馳野澤,萬乘至重,一羽甚微,從甚微之歡,忽至重之誡,臣竊以為未可也。頃郊郭以外,科禁嚴重,匪直芻牧事罷,遂乃窀掩殆廢。且田月向登,桑時告至,士女呼嗟,易生噂議,棄民從欲,理未可安。曩時巡幸,必盡威防,領軍景先,高帝從子。詹事赤斧,高帝從祖弟。堅甲利兵,左右屯衛。令馳騖外野,交侍疏闊,晨出晚還,頓遺清道,此實愚臣最所震迫耳。況乎衛生保命,人獸不殊,重軀愛體,彼我無異,故語雲聞其聲不食其肉,見其生不忍其死。今以萬乘之尊,降同匹夫之樂,夭殺無辜,易致傷仁害福。菩薩不殺,壽命得長,施物安樂,自無恐怖,姑無論馳射之足以致危,即此動輒傷生,亦非陛下祈天永命之意。臣本庸愚,齒又未及,以管窺天,猶知得失,廟廊之士,豈闇是非,未聞一人開一說,為陛下遠害保身,非但面從,亦畏威耳!臣若不啟,陛下於何聞之?
  齊主賾覽表,頗為感動,不復出射。
  會因連年無事,齊主有志修文,特命王儉領國子祭酒,就在儉宅開學士館,舉前代四部書,充入館中。儉夙嫻禮學,諳究朝儀國典,所有晉、宋故事,無不記憶,當朝理事,判決如流,發言下筆,皆有精采。十日一還學,監試諸生,巾卷在庭,劍衛令史,儀容甚盛,自作解散髻,斜插幘簪,朝野吏士,相率倣效。儉嘗語人道:「江左風流宰相,唯有謝安。」言下寓有自擬意。恐怕勿如。至永明七年,遇疾而歿,年才三十八歲。禮官欲諡為文獻。吏部尚書王晏,與儉有嫌,特入啟齊主道:「此諡自宋氏以來,不加異姓。」齊主賾乃令改諡文憲,追贈太尉侍中中書監,舊封南昌公,仍使如故。一切喪葬禮制,悉依前太宰褚淵故事。小子有詩詠王儉道:
  斜簪散髻號風流,侈擬東山轉足羞。
  謝傅不為桓氏黨,如何附勢倡奸謀!
  未幾為永明八年,巴東王子響,忽有謀反消息,又惹起一番兵禍來了。究竟子響是否謀反?容待下回表明。
  蕭賾嗣位,即殺垣崇祖、荀伯玉,蓋亦一雄猜之主也。崇祖為蕭齊健將,御虜有功,正宜令彼扞邊,永作干城,乃以青宮私怨,誣罪處死,其冤最甚。伯玉亦無可殺之罪,挾嫌報怨,置諸死地,究屬非宜,即如張敬兒之伏誅,誅之可也,令誅者為齊主蕭賾,不可也。彼佐齊篡宋,甘為賊首,雖死尚有餘辜,但於齊則固為佐命功臣,殺之不以道,我且為敬兒呼冤矣。褚淵、王儉,身為貳臣,皆不足道。王僧虔因貴知懼,猶不失為智士,然齎宋璽綬,送入齊宮,對諸袁粲、劉秉,當有愧色。繩以春秋賊討之義,其亦褚淵之流亞乎?長懋兄弟,敬師下士,頗有可取﹔然江左文人,尚風流而少氣節,雖得百士,亦屬無補。且佞佛唄經,幾與村嫗相似,是亦不足觀也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9 09:14:33

第二十八回     造孽緣孽兒自盡 全愚孝愚主終喪



  卻說巴東王子響,系齊主賾第四子,本出為豫章王嶷養兒。嶷早年無子,後來連生五男,乃命將子響還本,進封巴東王。永明七年,由江州刺史調鎮荊州,都督荊、襄、雍、梁、寧、南北秦七州軍事。子響少年好武,膂力絕人,能開四斛重硬弓。自選壯士六十人,被服甲冑,隨從左右。蒞鎮年餘,輒在內齋殺牛置酒,犒饗壯士,又令內人私作錦袍絳襖,與蠻人交易器仗。長史劉寅等,密表上聞。齊主賾遣使查問,子響拒不見面,先將劉寅等拿下,一一殺斃。朝使奔歸闕下,報明齊主,齊主當然動怒,即召將軍戴僧靜入朝,令他統兵萬人,往討子響。
  僧靜奏道:「巴東王少年喜事,不知審慎,長史等亦操持太急,忿不思難,所以致此。試想天子兒過誤殺人,也沒有甚麼大罪,驟然遣軍西進,反致人情惶懼,恐非良策,還請陛下三思!」僧靜所奏,似是而非。齊主乃別遣衛尉胡諧之,游擊將軍尹略,中書舍人茹法亮,帶領甲仗數百人,馳往江陵,查捕群小,且傳詔道:「子響若束身來歸,當許保全生命。」
  諧之等行至江津,築城燕尾洲,遺傳詔石伯兒,詣江陵城撫慰子響,子響閉門不納,但白服登城,呼語伯兒道:「天下豈有兒子叛父的道理?長史等捏造蜚言,負我太甚,所以將他殺死。我罪不過擅殺,便當單騎還闕,自請處分,何必築城相逼,欲捉我報功呢!」伯兒返報燕尾洲,尹略憤然道:「擅殺長史,罪已非輕,今又拒絕詔使,還好說是不反麼?」遂欲整眾攻城。子響聞報,乃殺牛具酒,遣使至燕尾洲犒軍。略將來使拘住,所有牛酒,悉委江流。太為造孽,所以速死。
  子響又使人走告法亮,願見傳詔,法亮復把他拘系。於是子響怒起,灑淚誓眾,集得府州兵卒二千人,即令養士六十人為前導,從靈溪西渡,直薄燕尾洲,自與百餘人跨馬後隨,押著連臂弓數十張,接應前軍。尹略不管好歹,一聞叛兵馳至,即驅兵出敵,趨至堤上,正遇叛兵相值,不暇問答,便與交鋒,叛兵頭目王沖天,左手執盾,右手執刀,惡狠狠的向前衝突,略挺槍攔阻,才經數合,殺得略氣喘吁吁,臭汗直流。慌忙虛幌一槍,勒馬返奔,不防叛兵裡面,發出無數硬箭,沒頭沒腦的射來。略正叫苦不迭,忽聽見颼的一聲,那箭鏃已射著項後,貫入頸中,一時忍不住痛,暈落馬下。巧巧王沖天追到,順手一刀,剁作兩段。該死。餘眾死了一半,逃還一半。王沖天持盾陵城,茹法亮膽怯即奔,胡諧之亦棄城退走。燕尾洲的城壘,被王沖天毀去。
  齊主賾接得敗報,再遣丹陽尹蕭順之,率軍討逆。順之為齊祖道成族弟,嘗從齊祖為軍副,所向有功。順之為梁主蕭衍父,故特別提明。石頭一役,黃回順流直下,由順之坐據朱雀橋,從容鎮定。回夙仰威名,始不敢進攻。補二十五回所未及。齊祖倚若左右手。賾為太子時,順之嘗至東宮問訊,豫章王嶷在側,賾指示道:「我家若非此翁,無以致今日!」及賾既嗣祚,頗相忌憚,故不使入居台輔,但封為臨鄉縣侯,授領軍將軍,兼丹陽尹。此次奉命西行,威聲先達,叛兵望風生畏,相率散去。王沖天也無能為力了。
  子響知事不濟,自乘小艦赴建康。太子長懋,素忌子響,密與順之書,謂須早為了結,勿令生還。順之乃截住子響。子響窮蹙,進見順之,乞順之代為申訴,順之不許。又請隨詣闕前,自行請死,順之又不許。子響乃索紙筆,手書絕啟,托順之代呈,隨即解帶自經,年只二十三歲。其啟文中有云:
  劉寅等入齋檢校,具如前啟。臣罪既山海,分甘斧鉞,奉敕遣胡諧之、茹法亮等,俯賜重勞,胡、茹竟無宣旨,便建旗入津,對城南岸,築城相逼。臣累遣書信,招呼法亮,乞白服相見,乃卒不見從,遂致群小惶怖,釀成攻戰,此臣之罪也。臣於是月二十五日,束身投軍,希還天闕,停宅一月,臣自取盡,可使齊代無殺子之譏,臣無逆父之謗,既不遂心,今便命盡。臨啟哽咽,知復何陳!
  順之竄改數語,方才進呈,廷臣又奏絕子響屬籍,乃削奪爵邑,廢為庶人,改姓為蛸。餘黨依次搜捕,分別定罪,劉寅等統皆贈官。後來齊主賾游華林園,見一猿跳擲悲鳴,不覺奇詫起來。左右進言道:「猿子前日墜崖,竟致跌死,所以老猿如此哀鳴!」齊主賾覽物生感,禁不住悲從中來,太息淚下。先是高祖彌留,嘗戒賾道:「宋氏非骨肉相殘,他族怎得乘弊?汝宜知戒,勿忘予言!」賾涕泣受教,嗣位後待遇子弟,雖不甚苛刻,但亦未嘗相親。長沙王晃為南徐州刺史,罷職歸都,載還兵仗數百人,賾嘗禁諸王蓄養私仗,聞晃違命犯法,立欲科罪,虧得豫章王嶷頓首代請道:「晃罪原不足宥,但陛下當憶先朝,垂愛白象!」說至此,嗚咽不能成聲。賾亦泣下,乃擱置不提。白象系晃小字,最得父寵,故嶷有此言。武陵王曅,嘗入宮侍宴,醉後伏地,冠上貂抄入肉柈。音槃,義亦相通。齊主賾笑道:「肉且污貂,豈不可惜!」鞍因醉忘情,率爾奏對道:「陛下未免愛羽毛,疏骨肉了!」齊主不禁變色,饒有怒容。既而游宴東田,諸王皆應召趨至,獨不聞召。豫章王嶷面請道:「風景頗佳,諸弟畢集,可惜只缺一武陵!」齊主賾乃宣鞍入宴,酒後命諸王賭射,連發數矢,無不中的。遂顧語四座道:「手法如何?」座間多半喝采,惟齊主有不悅狀,嶷已窺破隱情,即面白齊主道:「阿五平日,沒有這般善射,今日仰仗天威,所以發無不中。」好兄弟,我願崇拜之。齊主賾乃開顏為笑,暢飲而歸。補入此段,以表齊主賾之好猜。至子響縊死,不得喪葬,豫章王嶷復上疏乞請道:
  臣聞將而必戮,炳自春秋,罄於甸人,著於經禮,猶懷不忍之言,尚有如倫之痛,豈不事因法往,情以恩留?故庶人蛸子響,識懷靡樹,見淪不逞,肆憤一朝,取陷凶德,遂使跡憐非孝,事近無君,身膏草野,未雲塞釁。但韔矢倒戈,歸罪司戮,即理原心,亦既迷而知返,釁骨不收,辜魂莫赦,撫今追往,載傷心目。伏願一下天矜,愛詔蛸氏,使得安兆末郊,旋窆餘麓,微列葦韔之容,薄申封樹之禮,豈僅窮骸被德,實且天下歸仁。臣屬忝皇枝,偏蒙友睦,以臣繼別未安,子響言承出命,提攜鞠養,撫恩成人。雖輟胤蕃條,歸體璇萼,循執之念不移,傳訓之憐何已?敢冒宸嚴,布此悲誠,涕泣上聞!
  齊主賾始尚未許,嗣經嶷入宮申請,乃命將子響營葬,賜封魚復侯。嶷身長七尺八寸,善持容范,文物衛從,禮冠百僚。每出入殿省,人皆瞻仰,他卻深自斂抑,事上甚謹,對下亦恭,始終保全同氣,曲意周旋。每見父兄盛怒,輒婉言勸解,片語回天。乃父原是鍾愛,乃兄亦友愛日深,就是內外大臣,亦無一與忤,相率敬服。道成有此佳兒,卻是難得。
  永明五年,嶷進位大司馬,至七年表求還第。有詔令嶷子子廉,代鎮東府,遇有軍國重事,常召入諮詢,或且就第與商。有時車駕出遊,必令嶷相隨。嶷妃庾氏有疾,內侍屢奉旨往省,及疾已漸瘳,齊主挈領妃嬪,統往嶷宅慶賀,且先敕外監道:「朕往大司馬第,不啻還家,汝等但當清道,不必屏除行人。」既至嶷第,趨入後堂,張樂設飲,歡宴終日。嶷執巵上壽,且語齊主道:「古來頌祝聖壽,嘗謂壽如南山,就是世俗相沿,亦必稱皇帝萬歲,愚以為言近虛浮,反欠切實,如臣所懷,願陛下壽享百年,意亦足了!」齊主笑道:「百年何可必得,但教東西一百,便足濟事。」嶷矍然道:「陛下年逾大衍,臣年亦將半百,百歲已周,怕不能再過百年麼?」齊主亦自覺失言,一笑而罷。飲至月上更催,方率宮人還宮。
  偏齊主酒後率詞,竟同摽語。轉瞬間為永明十年,嶷正四十九歲,忽然抱病,病且日甚,齊主屢往問視,遍召名醫診治,無如壽數已盡,藥石難回。長子子廉,次子子恪,侍疾在側,嶷顧語道:「人生在世,本無常境,我年已老,死不為夭,但望汝兄弟共相勉厲,篤睦為先,才有優劣,位有通塞,運有富貧,這是理數使然,不必強求,若天道有靈,汝等各自修立,便足保全世祚。勤學行,守基業,治閨庭,尚閒素,如此自無懮患。聖主儲君及諸親賢,當不以我死易情,我死後喪葬從儉,祭祀毋豐,我雖才愧古人,頗不以遺財為累,所餘薄資,汝有弟未婚,有妹未嫁,可量力辦理。後事甚多,不能盡告,汝兄弟依理而行,我死亦瞑目了!」遺訓足傳後世。子廉等垂淚受教。嶷又申述己意,命子廉草遺啟道:
  臣自嬰今患,亟降天臨。醫走術官,泉開藏府,慈寵優渥,備極人臣。臣生年疾迫,遽陰無幾,願陛下審賢與善,極壽蒼昊,強德納和,為億兆御。臣命違昌數,奄奪恩憐,長辭明世,伏涕嗚咽!
  啟奏草就,齊主又自來省視,握手欷歔。嶷略說數語,無非是啟中大意。齊主尚囑他保重,流涕自去。傍晚又枉駕過問,嶷已口不能言,對著齊主一喘而終。齊主悲不自勝,掩面還宮。越宿即下詔道:
  寵章所以表德,禮秩所以紀功,慎終追遠,前王之盛策,累行酬庸,列代之通誥。故使持節都督揚、南徐二州諸軍事大司馬、領太子太傅揚州牧豫章王嶷,體道秉哲,經仁緯義,挺清譽於弱齡,發韶風於早日,締綸霸業之初,翼贊皇基之始,孝睦著於鄉閭,忠諒彰乎邦邑。及秉德論道,總牧神甸,七教必荷,六府咸理,振風潤雨,無愆於時候,恤民拯物,有篤於矜懷。雍容廊廟之華,儀形列郡之觀,神凝自遠,具瞻允集。朕友於之深,情兼家國,方授以神圖,委諸廟勝。緝頌九弦,陪禪五嶽。天不憖遺,奄焉薨逝,哀痛傷惜,震慟乎厥心。今先遠戒期,寅謀襲吉,宜加茂典以恊徽猷,可贈假黃鉞都督中外諸軍事揚州牧,具九服錫命之禮,侍中大司馬太傅王如故。給九旒鸞輅,黃屋左纛,虎賁班劍百人,轀輬車前後部羽葆鼓吹葬送,儀依漢東平獻王故事,以示朕不忘勛親之至意。
  嶷歿後第庫無現錢,一切喪葬費用,皆由國庫支給,原不消說。齊主又月給現錢百萬,贍養子孫,並賜諡文獻。自夏經秋,內廷不舉樂,不設宴,好算君臣兄弟,善始善終了。原是叔世所罕聞。是年授司徒竟陵王子良為尚書令,領揚州刺史,更命西昌侯蕭鸞為尚書左僕射。鸞系齊祖道成兄子。父即始安王道生,道生早歿,鸞年尚幼,為叔父所撫養。宋泰豫元年,出為安吉令,頗有吏才,升明中累遷淮南、宣城二郡太守。齊建元二年,封西昌侯,調郢州刺史。永明元年入為侍中,領驍騎將軍,至是復擢為尚書左僕射,漸漸的位高望重,專制朝權。這且待後再表。隱伏一案。
  且說魏主宏秉性孝謹,事無大小,悉稟命慈闈。宏本後宮李夫人所出,由馮太后撫養成人。見二十三回。宏為太子,李夫人依例賜死,宏終不知為誰氏所生,但從幼隨著太后馮氏,視祖母如生母一般,所以乃父遇害,越覺孝順太后。太后馮氏,已尊為太皇太后,臨朝稱制,樂得恣行威福,任意歡娛。尚書王睿,出入闈闥,不數年便為宰輔,加封至中山王,賞賜無算,已而睿死,賜諡立廟,令文士作誄,約百餘篇。秘書令李衝,是太后第二情夫,密加賜齎,也不可勝紀。宦官王琚、張溳、符承祖等,送暖迎新,非常得寵,自微閹拔為大官,居然得拜爵崇封。
  太后自知內行不謹,常令權閹偵察內外,遇有謗言醜語,立刻捕至,也不關白魏主,便即殺斃。青州刺史南郡王李惠,為魏主宏母舅,所歷各郡,頗有政聲,只不合評謗宮闈,致為馮太后所聞,竟誣他謀逆,屠戮全家。惟待遇勛舊,恩禮不衰。就使寵臣有過,亦不肯少恕,動加箠楚,多至百餘,少亦數十。不過性無宿憾,過必罰,功必賞,往往昨日受刑,明日升官,所以人無怨言,反願效死。這是英雄手段。
  中書令光祿大夫高允,歷事五朝,出入三省,居官五十餘年,資望最隆,年逾九十,因老乞歸。馮太后懷念老成,仍用安車征至平城,拜為中書監,特命乘車入殿,朝賀不拜,且使他申定律令。允老眼無花,按律審刑,折衷至當,嘗慨然歎道:「刑獄為人命所系,不容輕忽。古稱至德如臯陶,明刑弼教,應無枉濫,後嗣子孫,英六先亡。況在常人,可不再三審慎麼!」馮太后代主下詔,謂允家貧養薄,飭傳樂部十人,五日一詣允第奏樂娛允,朝哺給膳,朔望致牛酒,月給衣服綿絹,入見備幾杖。垂問政事,允知無不言。魏主宏太和十一年,允病歿都城,年九十八,追贈司空,予諡曰文。
  越三年馮太后病殂,年四十九。魏主宏哀毀過禮,勺飲不入口,約有五日。何不使李衝等殉葬。群臣上章固諫,始進一粥,王公表請依例塋葬,魏主宏有詔答道:「奉侍梓宮,猶希彷彿,山陵遷厝,尚未忍聞!」王公等又復固請,乃奉葬永固陵。太尉榮陽王拓跋宏,申請勉抑至情,循行舊典。魏主宏又道:「祖宗志在武略,未遑修文,朕仰稟聖訓,思習古道,論時比事,與先世不同。況聖人制禮,卒哭變服,奪情以漸,今甫及旬日,即從吉服,豈非有違古禮麼?」秘書丞李彪道:「漢明德馬後,保養章帝,後崩後葬不淹旬,旋即從吉,章帝不受譏,明德不損名,願陛下垂察!」魏主宏復道:「朕眷戀衰絰,情所未忍,並非矯飾沽名,且公卿嘗稱四海晏安,禮樂日新,可以參美唐、虞,今乃苦奪朕志,使朕不得逾魏、晉,究是何意?」群臣尚未及答,魏主宏申說道:「朕聞高宗諒闇,三年不言,若不許朕衰絰視事,理應拱默禮庐,委政冢宰,二事惟公卿所擇!」尚書游明根對道:「淵默不言,大政將曠,仰順聖心,請從衰服!」魏主宏嗚咽道:「朕處不言地位,不應如此喋喋﹔但公卿欲奪朕情,遂至煩言,追念慈恩,叫朕如何釋念哩!」說至此,號哭而入。顧小失大,迂愚可笑。
  群臣亦流涕退出。
  既而有詔頒發,決行期年衰服,近臣亦皆服衰,外臣得變服就練,七品以下,除服從吉,於是公卿以下,莫敢異議,追諡太皇太后,為文明太后,且屢次謁祭永固陵。
  越年元旦,魏主宏乃臨朝聽政。看官,你道魏主宏這般孝思,究竟是大孝呢,還是小孝呢?想看官閱過上文,應知馮太后這般行為,不該出此孝孫,小子也無容評斷了。不貶之貶,尤甚於貶。
  齊主蕭賾,特派散騎常侍裴昭明,侍郎謝竣,如魏弔喪,意欲朝服行事。魏命著作郎成淹,據經辯駁。昭明等無詞可答,乃改易弔服,魏亦命散騎常侍李彪,隨使報聘。既至齊廷,齊為置宴設樂,彪固辭道:「主上孝思罔極,興墜正失,朝臣雖除衰絰,尚是素服從事,使臣何敢仰叨盛貺呢!」齊主見他盡禮,頗加器重,因撤樂留飲,館待數日。及彪陛辭北還,車駕親送至瑯琊城,且命群臣賦詩,作為嘉寵。彪亦申謝而去。嗣是南北又復通使,彪六次往返,均不辱命。那魏主宏卻有心復古,正祀典,作明堂,營太廟,週年祥祭,易服終哭,謁永固陵,哀瘠殊甚。
  先是馮太后在日,忌宏英敏,恐於己不利,嘗在嚴寒時候,幽諸空室,絕食三日,意欲把他廢立,還幸朝右大臣,上疏切諫,因得釋出。嗣又由權閹暗中讒構,致宏無故受杖,宏竟毫不介意。
  及喪已逾期,還是哭泣不休,魏臣多退有後言。可巧隆冬大旱,兼遇大風,司空穆亮,借此進諫。謂天子父天母地,子或過哀,父母亦必不歡,今和氣不應,未始非過哀所致,願陛下襲輕裘,御常膳,庶使天人交慶云云。魏主宏卻下詔辯駁,說是孝悌至行,無所不通。今飄風旱氣,是由誠慕未深,不能格天,所言咎本過哀,殊為未解等語。
  馮太后嘗欲家世貴寵,簡選馮熙二女,充入掖廷。後宮林氏,生皇子恂,魏主宏擬廢去故例,不令林氏自盡,獨馮太后不肯俯允,迫令依舊施行。恂尚未得立儲,林氏卻先勒死。到了太和十七年,魏主終喪,始知生母為李夫人,追尊為思皇后,並冊諡故妃林氏為貞皇后。惟總不忘馮氏舊恩,續立馮熙次女為皇后,長女為昭儀。昭儀系是庶出,所以妹尊姊卑。只是娥眉爭寵,狐媚工讒,免不得要搗亂宮闈了。小子有詩歎道:

  背父忘仇已不倫,哪堪更爾顧私情?
  國風敝笱貽譏久,二女如何再近身!
  北朝方隱構內釁,南朝又迭報大喪。欲知一切情形,待至下回申敘。
  子響非真好叛者,誤在任性好殺,不明是非。戴僧靜謂其忿不思難,固也。謂天子兒殺人,無甚大罪,則其言實謬。法為天下共守之法,豈人主所得而私廢乎?茹法亮、尹略等,又激動兵戈,致子響身罹大戮,投繯自盡,不足為冤。但齊主賾縱容於先,抑勒於後,失君臣之義,傷父子之情,感猿興悲,嗟何及哉!豫章王嶷,仁恕廉謹,德望冠時,史家以嶷比周公,原為過譽。惟庸中佼佼,鐵中錚錚,叔季有此人,應當崇拜,亟表揚之以風後世,亦尚論者應有事耳。魏馮太后親弒上皇,律以不共戴天之義,嗣主宏應負深仇﹔況穢瀆宮闈,淫亂禁掖,拘而廢之,亦為通變達權之舉。顧乃生盡孝養,沒盡哀思,祖父不可忘,君父獨可忘乎?忘君不忠,忘父不孝,忠孝已乖,反與仇人而事之,淫後而尊之,可已不已,不可已而已,斯其所以為蠻夷之孝也夫!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9 09:14:56

第二十九回     蕭昭業喜承祖統 魏孝文計徙都城



  卻說齊主賾永明十一年,太子長懋有疾,日加沉重,齊主賾親往東宮,臨視數次,未幾謝世,享年三十六歲,殮用袞冕,予諡文惠。長懋久在儲宮,得參政事,內外百司,都道是齊主已老,繼體在即。忽聞凶耗,無不驚惋。齊主賾抱痛喪明,更不消說。後經齊主履行東宮,見太子服玩逾度,室宇過華,不禁轉悲為恨,飭有司隨時毀除。
  太子家令沈約正奉詔編纂宋書,至欲為袁粲立傳,未免躊躇,請旨定奪。齊主道:「袁粲自是宋室忠臣,何必多疑!」說得甚是。約又多載宋世祖孝武帝駿。太宗明帝彧。諸鄙瑣事,為齊主所見,面諭約道:「孝武事跡,未必盡然,朕曾經服事明帝,卿可為朕諱惡,幸勿盡言!」約又多半刪除,不致蕪穢。
  齊主因太子已逝,乃立長孫南郡王昭業為皇太孫,所有東宮舊吏,悉起為太孫官屬。既而夏去秋來,接得魏主入寇消息。正擬調將遣兵,捍守邊境,不意龍體未適,寒熱交侵,乃徙居延昌殿,就靜養痾。乘輿方登殿階,驀聞殿屋有衰颯聲,不由的毛骨森豎,暗地驚惶。死兆已呈。但一時不便說出,只好勉入寢門,臥牀靜養。偏北寇警報,日盛一日,雍州刺史王奂,正因事伏誅,乃亟遣江州刺史陳顯達,改鎮雍州及樊城。又詔發徐陽兵丁,扼守邊要。竟陵王子良,恐兵力不足,復在東府募兵,權命中書郎王融為寧朔將軍,使掌召募事宜。會有敕書傳出,令子良甲仗入侍。子良應召馳入,日夕侍疾。太孫昭業,間日參承,齊主恐中外懮惶,尚力疾召樂部奏技,藉示從容。怎奈病實難支,遽致大漸,突然間暈厥過去,驚得宮廷內外,倉猝變服。獨王融年少不羈,竟欲推立子良,建定策功,便自草偽詔,意圖頒發。適太孫聞變馳至,融即戎服絳袍,出自中書省閤口,攔阻東宮衛仗,不准入內。太孫昭業,正進退兩難,忽由內侍馳出,報稱皇上復甦,即宣太孫入侍,融至此始不敢阻撓,只好讓他進去。其實子良卻並無妄想,與齊主談及後事,願與西昌侯蕭鸞,分掌國政。當有詔書發表道:
  始終大期,賢聖不免,吾行年六十,亦復何恨﹔但皇業艱難,萬幾事重,不能無遺慮耳。太孫進德日茂,社稷有寄,子良善相毗輔,思弘治道,內外眾事,無論內外,可悉與鸞參決。尚書中是職務根本,悉委王晏、徐孝嗣,軍旅捍邊之略,委王敬則、陳顯達、王廣之、王玄邈、沈文季、張瓌、薛淵等,百辟庶僚,各奉爾職。謹事太孫,勿復懈怠,知復何言!
  又有一道詔書,謂喪祭須從儉約,切勿浮靡,凡諸游費,均應停止。自今遠近薦讞,務尚樸素,不得出界營求,相炫奢麗。金粟繒纊,弊民已多,珠玉玩好,傷工尤重,應嚴加禁絕,不得有違。後嗣不從,奈何!是夕齊主升遐,年五十四,在位十一年。中書郎王融,還想擁立子良,分遣子良兵仗,扼守宮禁,蕭鸞馳至雲龍門,為甲士所阻,即厲聲叱道:「有敕召我,汝等怎得無禮?」甲士被他一叱,站立兩旁。鸞乘機衝入,至延昌殿,見太孫尚未嗣位,諸王多交頭接耳,不知何語。時長沙王晃已經病歿,高祖諸子,要算武陵王鞍為最長,此次也在殿中。鸞趨問道:「嗣君何在?」即朗聲道:「今若立長,應該屬我,立嫡當屬太孫。」鸞應聲道:「既立太孫,應即登殿。」鞍引鸞至御寢前,正值太孫視殮,便掖令出殿,奉升御座,指麾王公,部署儀衛,片刻即定。殿中無不從命,一律拜謁,山呼萬歲。子良出居中書省,即有虎賁中郎將潘敞,奉著嗣皇面諭,率禁軍二百人,屯居太極殿西階,防備子良。子良妃袁氏,前曾撫養昭業,頗加慈愛,昭業亦樂與親近。及聞王融謀變,因與子良有隙。成服後諸王皆出,子良乞留居殿省,俟奉葬山陵,然後退歸私第,奉敕不許。王融恨所謀不遂,釋服還省,謁見子良,尚有恨聲道:「公誤我!公誤我!」子良愛融才學,嘗大度包容,所以融有唐突,子良皆置諸不理,一笑而罷。越宿傳出遺詔,授武陵王為衛將軍,與征南大將軍陳顯達,並開府儀同三司,西昌侯鸞為尚書令,太孫詹事沈文季為護軍,竟陵王子良為太傅。又越數日,尊諡先帝賾為武皇帝,廟號世祖。追尊文惠皇太子長懋為世宗文皇帝,文惠皇太子妃王氏為皇太后。立皇后何氏。何氏為撫軍將軍何戢女,永明二年,納為南郡王妃,此時從西州迎入,正位中宮。先是昭業為南郡王時,曾從子良居西州,文惠太子常令人監制起居,禁止浪費。昭業佯作謙恭,陰實佻達,嘗夜開西州後閤,帶領僮僕,至諸營署中,召妓飲酒,備極淫樂。每至無錢可使,輒向富人乞貸,無償還期。富人不敢不與。師史仁祖,侍書胡天翼,年已衰老,由文惠太子撥令監督。兩人苦諫不從,私相語道:「今若將皇孫劣跡,上達二宮,恐不免觸怒皇孫。且足致二宮傷懷。若任他蕩佚,無以對二宮﹔倘有不測,不但罪及一身,並將盡室及禍。年各七十,還貪甚麼餘生呢!」遂皆仰藥自殺。二人亦可謂愚忠。昭業反喜出望外,越加縱逸,所愛左右,嘗預加官爵,書黃紙中,令他貯囊佩身,俟得登九五,依約施行。女巫楊氏,素善厭禱,昭業私下密囑,使咒詛二宮,替求天位。已而太子有疾,召令入侍,他見著太子時,似乎愁容滿面,不勝懮慮﹔一經出外,便與群小為歡。及太子病逝,臨棺哭父,擗踴號咷,彷彿一個孝子,哭罷還內,又是縱酒酣飲,歡笑如恒。世祖賾欲立太孫,嘗獨呼入內,親加撫問,每語及文惠太子,昭業不勝嗚咽,裝出一種哀慕情形。世祖還道他至性過人,呼為法身,再三勸慰,因此決計立孫,預備繼統。至世祖有疾,又令楊氏祈他速死,且因何妃尚在西州,特暗致一書,書中不及別事,但中央寫一大喜字,外環三十六個小喜字,表明大慶的意思。有時入殿問安,見世祖病日加劇,心中非常暢快,而上卻很是懮愁。世祖與談後事,有所應諾,輒帶淒聲,世祖始終被欺,臨危尚囑咐道:「我看汝含有德性,將來必能負荷大業﹔但我有要囑,汝宜切記!五年以內,諸事悉委宰相,五年以後,勿復委人,若自作無成,可不至怨恨了!」哪知他不能逾期。昭業流涕聽命。至世祖彌留時候,握昭業手,且喘且語道:「汝…汝若憶翁,汝…汝當好作!」說到作字,氣逆痰衝,翻目而逝。昭業送終視殮,已不似從前失怙時,擗踴哀號。到了登殿受賀,卻是滿面喜容。禮畢返宮,竟把喪事撇置腦後,所有後宮諸妓,悉數召至,侑酒作樂,聲達戶外。此時原不必瞞人了。
  過了十餘日,便密飭禁軍,收捕王融,拘系獄中。融既下獄,乃囑使中丞孔稚珪,上書劾融,說他險躁輕狡,招納不逞,誹謗朝政,應置重刑,於是下詔賜死。融母系臨川太守謝惠宣女,夙擅文藝,嘗教融書學,因得成才。可惜融恃才傲物,常懷非望,每自歎道:「車前無八騶,何得稱丈夫!」至是欲推戴子良,致遭主忌,因即罹禍。融上疏自訟,不得解免,更向子良求救,子良已自涉嫌疑,陰懷恐懼,哪裡還敢援手,坐令二十七歲的卓犖青年,從此畢命!少年恃才者,可援以為戒。融臨死自歎道:「我若不為百歲老母,還當極言!」原來融欲指斥昭業隱惡,因恐罪及老母,所以含忍而終。
  齊嗣主昭業既斬融以泄恨,遂封弟昭文為新安王,昭秀為臨海王,昭粲為永嘉王。尊女巫楊氏為楊婆,格外優待。民間為作《楊婆兒》歌。奉祖柩出葬景安陵,未出端門,即托疾卻還,趨入後宮,傳集胡伎二部,夾閤奏樂,這真所謂縱欲敗度,癡心病狂了。
  小子前敘世祖遇疾時,曾有北寇警報,至昭業嗣位,反得淫荒自盜,不聞外侮,究竟魏主曾否南侵,待小子補筆敘明。魏主宏雅懷古道,慨慕華風,興禮樂,正風俗,把從前辮發遺制,毅然更張,也束髮為髻,被服袞冕。且分遣牧守,祀堯舜,祭禹周公,諡孔子為文聖尼父,告諸孔廟,另在中書省懸設孔像,親行拜祭,改中書學為國子學,尊司徒尉元為三老,尚書游明根為五更,又養國老庶老,力仿三代成制。
  他尚日夕籌思,竟欲遷都洛陽,宅中居正,方足開拓宏規,因恐群臣不從,特議大舉伐齊,乘便徙都。先在明堂右個,齋戒三日,乃命太常卿王諶筮易。可巧得了一個革卦,魏主宏喜道:「湯武革命,順天應人,這是最吉的爻筮了!」尚書任城王拓跋澄趨進道:「陛下奕葉重光,帝有中土,今欲出師南伐,反得革命爻象,恐未可謂全吉哩。」魏主宏變色道:「繇雲大人虎變,何為不吉?」任城王澄道:「陛下龍興已久,如何今才虎變?」魏主宏厲聲道:「社稷是我的社稷,任城乃欲沮眾麼?」澄又道:「社稷原是陛下所有,臣乃是社稷臣,怎得知危不言!」魏主宏聽了此言,卻亦覺得有理,乃徐徐申說道:「各言己志,亦屬無傷。」
  說畢,啟駕還宮,復召澄入議,屏人與語道:「卿以為朕真要伐齊麼?朕思國家肇興北土,徙都平城,地勢雖固,但只便用武,不便修文,如欲移風易俗,必須遷宅中原。朕將借南征名目,就勢移居,況筮易得一革卦,正應著改革氣象,卿意以為何如?」澄乃欣然道:「陛下欲卜宅中土,經略四海,這是周漢興隆的規制,臣亦極願贊成!」魏主宏反皺眉道:「北人習常戀故,必將驚擾,如何是好?」澄又道:「非常事業,原非常人所能曉,陛下果斷自聖衷,想彼亦無能為了。」魏主笑道:「任城原不愧子房哩。」漢高定都關中,想是魏主記錯。遂命作河橋,指日濟師。一面傳檄遠近,調兵南征。部署至兩月有餘,乃出發平城,渡河南行,直達洛陽。
  適天氣秋涼,霖雨不止,魏主宏飭諸軍前進,自著戎服上馬,執鞭指麾。尚書李衝等叩馬諫阻道:「今日南下,全國臣民,統皆不願,獨陛下毅然欲行,臣不知陛下獨往,如何成事!故敢冒死進諫。」衝果拚死,何不從馮太后於地下!魏主宏發怒道:「我方經營天下,有志混一,卿等儒生,不知大計,國家定有明刑,休得多瀆!」說著,復揚鞭欲進。安定王拓跋休等,又叩首馬前,慇懃泣諫,魏主宏說道:「此次大舉南來,震動遠近,若一無成功,如何示後?今不南伐,亦當遷都此地,庶不至師出無名。卿等如贊成遷都,可立左首,否則立右。」定安王休等均趨右側,獨南安王拓跋楨進言道:「天下事欲成大功,不能專徇眾議,陛下誠撤回南伐,遷都雒邑,這也是臣等所深願,人民的幸福呢!」說畢,即顧語群臣,與其南伐,寧可遷都,群臣始勉強應諾,齊呼萬歲。於是遷都議定,入城休兵。
  李衝復入白道:「陛下將定鼎雒邑,宗廟宮室,非可馬上遷移,請陛下暫還平城,俟群臣經營畢功,然後備齊法駕,蒞臨新都,方不至侷促哩。」魏主宏怫然道:「朕將巡行州郡,至鄴小停,明春方可北歸,今且緩議。」衝不敢再言。魏主即遣任城王澄馳還平城,曉諭留司百官,示明遷都利害,且餞行囑別道:「今日乃真所謂革呢。王其善為慰諭,毋負朕命!」澄叩辭北去,魏主宏尚慮群臣異議,更召衛尉卿征南將軍於烈入問道:「卿意何如?」烈答道:「陛下聖略淵遠,非淺見所可測度,不過平心處議,一半樂遷,一半尚戀舊呢。」魏主宏溫顏道:「卿既不倡異議,便是贊同,朕且深感卿意。今使卿還鎮平城,一切留守庶政,可與太尉丕等悉心處置,幸勿擾民!」於烈亦拜命即行。原來魏太尉東陽王丕,與廣陵王羽,曾留守平城,未嘗隨行,故魏主復有是命。
  魏主宏乃出巡東墉城,征司空穆亮,與尚書李衝,將作大匠董爵,經營洛都。自從東墉趨河南城,順道詣滑台,設壇告廟,頒詔大赦,再啟駕赴鄴。湊巧齊雍州刺史王奂次子王肅,奔避家難,王奂伏誅,見上文。馳至鄴城,進謁魏主,泣陳伐齊數策。魏主已經解嚴,不願南伐,惟見他語言悲惋,計議詳明,不由的契合入微,與談移晷。嗣是留侍左右,器遇日隆,或且屏人與語,到了夜半,尚娓娓不倦,幾乎相見恨晚,旋即擢肅為輔國將軍。
  適任城王澄,自平城至鄴,報稱「留司百官,初聞遷都計畫,相率驚駭,經臣援引古今,譬諭百端,已得眾心悅服,可以無虞。」魏主宏大喜道:「今非任城,朕幾不能成事了。」隨即召入王肅,諭以朕方遷都,未遑南伐,俟都城一定,當為卿復仇。卿為江左名士,應素習中朝掌故,所有我朝改革事宜,一以委卿,願卿勿辭!」肅唯唯遵諭,便替魏主草定禮儀,一切衣冠文物,逐條裁定,次第呈入,魏主無不嘉納,留待施行。當下在鄴西築宮,作為行在。又命安定王休,率領官屬,往平城迎接家屬,自在行宮過了殘冬。
  越年為魏太和十八年,即齊主昭業隆昌元年,魏中書侍郎韓顯宗,上書陳事,共計四條:一是請魏主速還北都,節省遊幸諸費,移建洛京,二是請魏主營繕洛陽,應從儉約,但宜端廣衢路,通利溝渠﹔三是請魏主遷居洛城,應施警蹕,不宜徒率輕騎,涉履山河﹔四是請魏主節勞去煩,嗇神養性,惟期垂拱司契,坐保太平。魏主宏頗以為然,乃於仲春啟行,北還平城。
  留守百官迎駕入都,魏主宏登殿受朝,面諭遷都事宜。燕州刺史穆羆出奏道:「今四方未定,不應遷都,且中原無馬,如欲征伐,多形不便。」魏主宏駁道:「廄牧在代,何患無馬,不過代郡在恒山以北,九州以外,非帝王所宜都,故朕決計南遷。」尚書於栗又接入道:「臣非謂代地形勝,得過伊洛。但自先帝以來,久居此地,吏民相安,一旦南遷,未免有怫眾情。」魏主聽了,面有慍色,正要開口詰責,東陽王丕復進議道:「遷都大事,當詢諸卜筮。」魏主宏道:「昔周召聖賢,乃能卜宅。今無賢聖,問卜何益!且卜以決疑,不疑何卜!自古帝王以四海為家,或南或北,隨地可居。朕遠祖世居北荒,平文皇帝即拓跋鬱律。始居東木根山,昭成皇帝即什翼犍。更營盛樂,道武皇帝即拓跋珪。遷都平城。朕幸叨祖蔭,國運清夷,如何獨不得遷都呢!」群臣始不敢再言。魏主宏又復西巡,幸陰山,登閱武台,遍歷懷朔、武川、撫冥、柔玄四鎮。及還至平城,已值秋季。到了初冬,聞洛陽宮闕,營繕粗竣,便即親告太廟,使高陽王拓跋雍,及鎮南將軍於烈,奉神主至洛陽,自率六宮後妃,及文武百官,由平城啟行,和鸞鏘鏘,旗旐央央,馳向洛都來了。小子有詩詠道:

  霸圖造就慕皇風,走馬南來抵洛中﹔
  用夏變夷懷遠略,北朝嗣主亦英雄。
  魏主遷洛的時候,正值齊廷廢立的期間,欲知廢立原因,且看下回演敘。
  冢子先亡,嫡孫承重,此係古今通例,毫不足怪。蕭昭業為文惠太子之胤,太子歿而昭業繼,祖孫相承,不背古道。議者謂昭業淫慝,難免覆亡,不若王融之推立子良,尚得保全齊高之一脈,其說是矣。然天道遠,人道邇,立孫承祖,人道也。孫無道而覆祖業,天道也。帝乙立紂,不立微子,後世不能歸咎於太史,以是相推,則於蕭鸞乎何尤!王融妄圖富貴,叛道營私,何足道哉!魏主宏南遷洛陽,本諸獨斷,後世又有譏其輕棄根本,侈襲周、漢故跡,以至再傳而微。夫國家興替,關係政治,與遷都無與,政治修明,不遷都可也﹔即遷都亦無不可也。否則株守故土,亦寧能不危且亡者!必謂魏主宏之遷都失策,亦屬皮相之談。本回於蕭鸞之擁立太孫,魏主宏之遷都洛邑,各無貶詞,良有以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19 09:15:21

第三十回     上淫下烝丑傳宮掖 內應外合刃及殿庭



  卻說齊嗣主昭業,即位逾年,改元隆昌。自思從前不得任意,至此得了大位,權由己出,樂得尋歡取樂,快活逍遙,每日在後宮廝混,不論尊卑長幼,一味兒頑皮涎臉,恣為笑謔。世祖時穆妃早亡,不立皇后,後宮只有羊貴嬪、范貴妃、荀昭華等,已值中年,尚沒有甚麼苟且事情。獨昭業父文惠太子宮內,尚有幾個寵姬,多半是年貌韶秀,華色未衰。不過貞淫有別,品性不同。就中有一霍家碧玉,年齡最稚,體態風騷,當文惠太子在日,也因她柔情善媚,格外見憐,此時嫠居寂寞,感物傷懷,含著無限淒楚,偏昭業知情識趣,眉去眼來,一個是不衫不履,自得風流,一個是若即若離,巧為迎合,你有情,我有意,漸漸的勾搭上手,還有甚麼禮義廉恥。更有宦官徐龍駒,替兩人作撮合山,從旁慫慂,密為安排。好一個牽頭。於是雲房月窟,暗裡綢繆,海誓山盟,居然伉儷,說不盡的鸞顛鳳倒,描不完的蝶浪蜂狂。龍駒又想出一法,只說度霍氏為尼,轉向皇太后王氏前,婉言稟聞。王太后哪識姦情,便令將霍氏引去,龍駒竟導至西宮,令與昭業徹夜交歡,恣情行樂,並改霍氏姓為徐氏,省得宮廷私議,貽笑鶉奔。此外又選入許多麗姝,充為妾媵,就是兩宮中的侍女,也採擇多人。不過霍氏是文惠幸姬,格外著名,昭業更格外寵愛,所以齊宮丑史,亦格外播揚。
  更可丑的是皇后何氏,也是一個淫婦班頭。她在西州時候,因昭業入宮侍奉,耐不住孤帳獨眠,便引入侍書馬澄,與他私通。及迎入為後,與昭業雖仍恩愛,但昭業是見一個,愛一個,見兩個,愛一雙,仍使何後獨宿中宮,擔受那孤眠滋味。她前時既已失節,此時何必完貞。可巧昭業左右楊珉,生得面白唇紅,丰姿楚楚,由何後窺入眼中,便暗令宮女導入,賜宴調情。楊珉原是個篾片朋友,既承皇后這般厚待,還有甚麼不依,數杯酒罷,攜手入幃,為雨為雲,不消細說。那時昭業上烝庶母,何後下私倖臣,爾為爾,我為我,兩下裡各自圖歡,倒也無嫌無疑,免得爭論。卻是公平交易。
  昭業不特漁色,並好佚游,每與左右微服出宮,馳騁市裡,或至乃父崇安隧中,擲涂賭跳,作諸鄙戲,興至時濫加賞賜,百萬不吝,嘗握錢與語道:「我從前欲用汝一枚,尚不可得,今日須任我使用了!」錢神有知,應答語道:快用快用,明年又輪不著用了!
  先是世祖賾生平好儉,庫中積錢五億萬,齋庫亦積錢三億萬,金銀布帛,不可勝計。昭業更得任情揮霍,視若泥沙,祖宗為守財奴,子孫往往如此。嘗挈何後及寵姬,入主衣庫,取出各種寶器,令相投擊,砰磞砰磞的好幾聲,悉數破碎,昭業反狂笑不置。或令閹人豎子,隨意搬取,頃刻垂盡。中書舍人綦母珍之、朱隆之,直閣將軍曹道剛、周奉叔,各得寵眷。珍之內事諂媚,外恣威權,所有宮廷要職,必須先賂珍之,論定價值,然後由珍之列入薦牘。一經保奏,無不允行。珍之任事才旬月,家累巨萬。往往不俟詔旨,擅取官物,及濫調役使,有司輒相語云:「寧拒至尊敕,難違舍人命!」
  宦官徐龍駒得受命為後閣舍人,常居含章殿,戴黃綸帽,披黑貂裘,南面向案,代主畫敕,左右侍直與御坐前無異。這是做牽頭的好處。衛尉蕭諶,為世祖賾族子,世祖嘗引為宿衛,使參機密。征南諮議蕭坦之,與諶同族,曾充東宮直閣,昭業因二人同為親舊,亦加信任。諶或出宿,昭業常通宵不寐,直待諶還直宮中,方得安心。坦之出入後宮,每當昭業游宴,必令隨侍。昭業醉後忘情,脫衣裸體,坦之扶持規諫,略見信從﹔但後來故態復萌,依然如故。何皇后私通楊珉,恐事發得罪,所以對著昭業,比前尤昵,曲意承歡。昭業喜不自勝,迎後親戚入宮,使居耀靈殿,齋閣洞開,徹夜不閉,內外淆雜,無複分別,好似那混沌世界,草昧乾坤。想是子業轉世來亡齊祚。
  當時惱動了一位宰輔,屢次上疏,規戒主惡。怎奈言不見聽,杳無復諭,自欲入宮面奏,又常被周奉叔阻住禁門,不准放入。情急智生,由懮生憤,遂欲仿行伊、霍故事,想出那廢立的計謀。這人為誰?就是尚書令西昌侯蕭鸞,特筆提敘,喝起下文。鸞擁立昭業,得邀重任,政無大小,多歸裁決。武陵王曅,雖亦見倚賴,但政治經驗,未能及鸞,所以遇事推讓。竟陵王子良已被嫌疑,只好鉗口不言,免滋他禍。
  鸞專握朝綱,見嗣主縱欲怙非,不肯從諫,乃引前鎮西諮議參軍蕭衍,與謀廢立。衍勸鸞待時而動,不疾不徐。鸞悵然道:「我觀世祖諸子,多半庸弱,惟隨王子隆,世祖第八子。頗具文才,現今出鎮荊州,據住上游,今宜預先召入,免滋後患。惟他或不肯應召,卻也可懮。」衍答道:「隨王徒有美名,實是庸碌,部下並無智士,只有司馬垣歷生,太守卞白龍,作為爪牙,二人唯利是圖,若給他顯職,無有不來!隨王處但費一函,便足邀他入都了。」鸞撫掌稱善,即征歷生為太子左衛率,白龍為游擊將軍。果然兩人聞信,喜躍前來。再召子隆為撫軍將軍,子隆亦至。鸞又恐豫州刺史崔慧景,歷事高、武二朝,未免反抗,因即遣蕭衍為寧朔將軍,往戍壽陽,慧景還道是意外得罪,白服出迎,由衍好言宣慰,偕入城中。那蕭鸞既撫定荊、豫,釋去外懮,便好下手宮廷,專除內患。
  蕭坦之、蕭諶兩人本系昭業心腹,因見昭業怙惡不悛,也恐禍生不測。鸞乘間運動,把兩蕭引誘過來,曉以禍福利害,使他俯首帖耳,樂為己用,然後使坦之入奏,請誅楊珉。昭業轉告何後,何後大駭,流涕滿面道:「楊郎直呼楊郎曾否知羞?年少無罪,何可枉殺!」昭業出見坦之,也將何後所說,複述一遍,坦之請屏左右,密語昭業道:「楊珉與皇后有情,中外共知,不可不誅!」昭業愕然道:「有這般事麼?快去捕誅便了。」坦之領命,忙去拿下楊珉,牽出行刑。何皇后聞報,急至昭業前跪求,哭得似淚人兒一般。昭業也覺不忍,便命左右傳出赦詔。甘作元緒公。哪知坦之早已料到此著,一經推出楊珉,便即處決。至赦文傳到,珉已早頭顱落地了。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詔使返報昭業,昭業倒也擱起,獨何後記念情郎,不肯忘懷,一行一行的淚珠兒,幾不知滴了多少。
  坦之慮為所譖,向鸞問計。鸞正欲誅徐龍駒,便囑坦之賄通內侍,轉白何後,但言楊珉得罪,統是龍駒一人唆使。坦之依計而行,何後不知真假,便深恨龍駒,請昭業速誅此人,昭業尚未肯應允,再經鸞一本彈章,令坦之遞呈進去,內外夾迫,教龍駒如何逃生!刑書一下,當然畢命。
  楊、徐既除,要輪到直閤將軍周奉叔了,奉叔恃勇挾勢,陵轢公卿,嘗令二十人帶著單刀,擁護出入,門衛不敢訶,大臣不敢犯。嘗嘵嘵語人道:「周郎刀,不識君!」鸞亦親遭嫚侮,所以決計翦除。當下囑使二蕭,勸昭業調出奉叔,令為外鎮。昭業耳皮最軟,遂出奉叔為青州刺史。奉叔乞封千戶侯,亦邀俞允。獨蕭鸞上書諫阻,乃止封奉叔為曲江縣男,食邑三百戶。奉叔大怒,持刀出閤,與鸞評理。鸞不慌不忙,從容曉諭,反把奉叔怒氣,挫去了一大半,沒奈何受命啟行。部曲先發,自入宮面辭昭業,退整行裝,跨馬欲走。鸞與蕭諶矯敕召奉叔入尚書省,俟奉叔趨入省門,兩旁突出壯士,你一錘,我一撾,擊得奉叔腦漿迸流,死於非命。鸞始入奏,托言奉叔侮蔑朝廷,應就大戮。昭業拗不過蕭鸞,且聞奉叔已死,也只好批答下來,准如所請。只能欺祖考,不能欺蕭鸞。溧陽令杜文謙嘗為南郡王侍讀,至是語綦母珍之道:「天下事已可知了!灰盡粉滅,便在旦夕,不早為計,將無噍類呢!」珍之道:「計將安出?」文謙道:「先帝舊人,多見擯斥,一旦號召,誰不應命?公內殺蕭諶,文謙願外誅蕭令,就是不成而死,也還有名有望,若遲疑不斷,恐偽敕復來,公賜死,父母為殉,便在眼前了!」珍之聞言,猶豫未決。不到旬日,果為鸞所捕,責他謀反,立即斬首。連杜文謙也一並拘住,駢首市曹。
  武陵王曅忽爾病終,年只二十八。竟陵王子良時已懮悶成病,力疾弔喪,一場哀慟,益致困頓。既而形銷骨立,病入膏肓,便召語左右道:「我將死了!門外應有異征。」左右出門瞭望,見淮中魚約萬數,浮出水上,齊向城門。不禁驚訝異常,慌忙回報,子良已痰喘交作,奄然而逝了,年三十有五。
  子良為當時賢王,廣交名士,天下文才,萃集一門。又有劉瓛兄弟,素具清操,無心干進,子良欲延瓛為記室,瓛終不就。繼除步兵校尉,又復固辭。京師文士,多往從學,世祖且為瓛立館,撥宅營居,生徒皆賀。瓛歎道:「室美反足為災,如此華宇,奈何作宅!幸奉詔可作講堂,尚恐不能免害呢!」子良折節往謁,瓛與談禮學,不及朝政。年四十餘,尚未婚娶,歷事祖母及母,深得歡心。母孔氏很是嚴明,嘗呼瓛小字,指語親戚道:「阿稱阿瓛小字。便是今世曾子呢。」後奉朝命,娶王氏女。王女鑿壁掛履,土落孔氏牀上,孔氏不悅,瓛即出妻。年五十六病終。子良移廚至瓛宅,囑瓛徒劉繪花縝等,代為營齋。後世為瓛立碑,追諡貞簡先生。
  瓛弟璡亦甚方正,與瓛同居,瓛至夜間,隔壁呼進共語,璡下牀著衣,然後應瓛。瓛問為何因?璡答道:「向尚未曾束帶,所以遲遲。」又嘗與友人孔澈同舟,澈目注岸上女子,璡即與他隔席,不復同坐。子良為他延譽,由文惠太子召入東宮,遇事必諮,璡每上書,輒焚削草稿。尋署璡為中兵兼記室參軍,病歿任所。劉瓛兄弟,系叔季名士,故特筆帶敘。
  及子良逝世,士類同聲悲悼,獨昭業素有戒心,至是很覺欣慰,不過形式上表示褒崇,賻贈加厚,算作飾終盡禮罷了。看官聽說!這武陵王鞍,與竟陵王子良,本是高武以後著名的哲嗣,位高望重,民具爾瞻,此次迭傳耗問,失去了兩個柱石,頓使齊廷闃寂,所有軍國重權,一古腦兒歸屬蕭鸞。昭業雖進庐陵王子卿世祖第三子。為衛將軍,鄱陽王鏘高帝第七子。為驃騎將軍,究竟兩人資望尚淺,比蕭鸞要遜一籌。鸞又得加官中書監,進號鎮軍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自是權勢益隆,陰謀益急,廢立兩字的聲浪,漸漸傳到昭業耳中。昭業嘗私問鄱陽王鏘道:「公可知鸞有異謀否?」鏘素和謹,應聲答道:「鸞在宗戚中,年齒最長,並受先帝重托,諒無他意。臣等少不更事,朝廷所賴,惟鸞一人,還請陛下推誠相待,勿啟猜疑!」昭業默然不答。過了數日,又商諸中書令何胤。胤系何後從叔,後嘗呼胤為三父,使直殿省。昭業與謀誅鸞,胤不敢承認,但勸昭業耐心待時。
  昭業乃欲出鸞至西州,且由中敕用事,不復向鸞關白。鸞知昭業忌己,急謀諸左僕射王晏,及丹陽尹徐孝嗣,乞為臂助,兩人亦情願附鸞。會由尼媼入宮,傳達異聞,昭業又召問蕭坦之道:「鎮軍與王晏蕭諶,意欲廢我,傳聞藉藉,似非虛誣,卿果有所聞否?」偏偏問著此人,真是昭業快死。坦之變色道:變色二字,甚妙。「天下寧有此事!好好一個天子,誰樂廢立?朝貴亦不應造此訛言,想是諸尼媼挑撥是非,淆惑陛下,陛下切勿輕信!況無故除此三人,何人還能自保呢?」昭業似信非信,復商諸直閤將軍曹道剛。道剛為昭業心腹,即密與朱隆之等設法除鸞。尚未舉行,鸞已有所聞,急告坦之。坦之轉白蕭諶,諶答道:「始興內史蕭季敞,南陽太守蕭穎基,已奉調東都,我正待他到來,共同舉事,較易成功。」坦之道:「曹道剛、朱隆之等,已有密謀,我不除他,他將害我,衛尉若明日不舉,恐事已無及了!弟有百歲老母,怎能坐聽禍敗?只好另作他計呢。」諶被他一嚇,不由的惶遽起來,亟向坦之問計。坦之與他附耳數語,諶連聲稱善。當即約定次日起事,連夜部署,準備出發。
  一宵易過,轉瞬天明,諶令兵士早餐,食畢入宮,正與曹道剛相遇。道剛驚問來由,才說一語,刃已入胸,倒斃地上,腸已流出。諶麾眾再進,又碰著朱隆之,亂刀直上,揮作數段。直後將軍徐僧亮怒氣直衝,揚聲號召道:「我等受主厚恩,今日應該死報!」說著,即拔刀來鬥,究竟寡不敵眾,也被蕭諶殺死。蕭鸞繼入雲龍門,內著戎服,外被朱衣,踉蹌趨進,急至三次失履。王晏、徐孝嗣、蕭坦之、陳顯達、王廣之、沈文季等,一並隨入,宮中大擾。昭業在壽昌殿,聞有急變,忙使內侍閉住殿門。門甫闔就,外面已喊聲大震,蕭諶引著數百人,斬關直入。昭業駭極,奔入徐姬房,與姬訣別,徐姬也抖作一團,涕泗滂沱。這便是先笑後號咷。
  兩人正無法可施,偏喊聲又復四集,昭業遽起,拔劍出鞘,吞聲飲恨道:「他……他不過要我性命,我就自了罷!」說著,用劍自刺,急得徐姬搶前來救,將昭業抱住,連呼陛下動不得動不得。何不前日作此語?昭業見徐姬滿面淚容,淒聲欲絕,禁不住心軟手顫,墜劍落地。俄而蕭諶馳入,逼昭業出殿庭,昭業自用帛纏頸,隨諶出延德殿。宿衛將士,皆隸諶麾下,作壁上觀。昭業也竟無一言,被諶引入西齋,就昭業頸上纏帛,把他勒斃,年止二十一歲。遂輿屍出殯徐龍駒故宅,一面奉蕭鸞命,收捕嬖幸,並及改姓無恥的徐姬,盡行牽出,一刀一個,了結殘生。絕妙徐娘,又好與昭業作地下鴛鴦了。鸞顧語大眾道:「廢君立君,目下應屬何人?」已有自立意。徐孝嗣應聲道:「看來只好立新安王!」鸞微笑道:「我意也是如此,但必須作太后令,卿可急速起草。」孝嗣道:「已早繕就了。」說著,即從袖中取出一紙,遞呈與鸞。鸞略閱一周,便道:「就是這樣罷。」當下將令文宣佈,大略說是:
  自我皇歷啟基,受終於宋,睿聖繼軌,三葉重光。太祖以神武創業,草昧區夏,武皇以英明提極,經緯天人,文帝以上哲之資,體元良之重,雖功未被物,而德已在民。三靈之眷方永,七百之基已固。嗣主特鍾沴氣,爰表弱齡,險戾著於綠車,愚固彰於崇正,狗馬是好,酒色方湎,所務唯鄙事,所嫉唯善人。世祖慈愛曲深,每加容掩,冀年志稍改,立守神器。自入纂鴻業,長惡滋甚。居喪無一日之哀,縗絰為歡宴之服,昏酣長夜,萬機斯壅,發號施令,莫知所從。閹豎徐龍駒專總樞密,奉叔珍之,互執權柄。自以為任得其人,表裡緝穆,邁蕭、曹而愈信布,倚泰山而坐平原。於是恣情肆意,罔顧天顯,二帝姬嬪,並充寵御,二宮遺服,皆納玩府,內外混漫,男女無別。丹屏之北,為酤鬻之所,青蒲之上,開桑中之肆。又微服潛行,信次忘返,端委以朝虛位,交戰而守空宮。宰輔忠賢,盡誠奉主,誅鋤群小,冀能悛革,曾無克己,更深怨憾。公卿股肱,以異己置戮,文武昭穆,以德譽見猜,放肆丑言,將行屠膾,社稷危殆,有過綴旒。昔太宗克光於漢世,簡文代興於晉氏,前事之不忘,後人之師也。鎮軍居正體道,家國是賴,伊霍之舉,實寄淵謨,便可詳依舊典,以禮廢黜。新安王體自文皇,睿哲天秀,宜入嗣鴻業,永寧四海,即當以禮奉迎,使正大位。未亡人屬此多難,投筆增慨,不盡欲言!
  看官閱過前回,應知新安王就是昭文,系文惠太子第二子。當時曾任中軍將軍,領揚州刺史,年方十五。由蕭鸞等迎入登台,授鸞為驃騎大將軍,錄尚書事,兼領揚州刺史,晉封宣城郡公。頒詔大赦,改隆昌元年為延興元年。復奉太后命令,追廢故主昭業為鬱林王,何皇后為王妃。總計昭業在位,僅得一年。小子有詩歎道:

  到底歡娛只一年,兩齋斃命亦堪憐﹔
  早知如此遭奇禍,應悔當初惡未悛!
  昭文即位,朝局粗定,除蕭鸞晉爵外,還有一番封賞。欲知底細,須待下回表明。
  宋有子業,齊有昭業,好似天生對偶,名相似而跡亦略同。且子業時代,有會稽公主謝貴嬪之淫亂,昭業時代,有霍寵姬何皇后之淫污,男女宣淫,又若後先一轍﹔其稍有不同者,則子業好殺,昭業尚不如也。宋湘東王彧,屢瀕於危,不得已而圖一逞,死中求生,情尚可原。齊西昌侯蕭鸞,權傾中外,誅楊珉、徐龍駒,殺周奉叔、綦母珍之,一舉即成,不煩智力。假使有伊尹之志,放昭業於崇安隧中,用正人以輔導之,亦未始不可為太甲,乃必謀廢立,殺主西齋,為將來篡逆之先聲,以視湘東王彧之所為,毋乃過甚!本回演述大意,始則歸咎昭業,繼則歸罪蕭鸞,蓋與二十一回之文法,隱判異同,明眼人自能灼見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0 07:39:28

第三十一回     殺諸王宣城肆毒 篡宗祚海陵沉冤



  卻說新安王昭文嗣位,封賞各王公大臣,進鄱陽王鏘為司徒,隨王子隆為中軍大將軍,衛尉蕭諶為中領軍,司空王敬則為太尉,車騎大將軍陳顯達為司空,尚書左僕射王晏為尚書令,西安將軍王玄邈為中護軍。此外親戚勛舊,各有遷調,不及細表。獨蕭鸞從子遙光遙欣,本沒有甚麼大功,不過遙欣為始安王道生長孫,得襲封爵。此次復為鸞效力,因特授南郡太守,不令蒞鎮,仍留為參謀。遙光除兗州刺史,嗣又命遙欣弟遙昌,出為郢州刺史。鸞已有心篡立,所以將從子三人,佈置內外,樹作黨援。
  鄱陽王鏘,隨王子隆,年齡俱未及壯,但高武嗣子,半即凋零,要算鏘與子隆,名位最崇,資望亦最著。蕭鸞陰實忌他,外面卻佯表忠誠,每與鏘談論國事,聲隨淚下。鏘不知有詐,還道他是心口相同,本無歹意﹔實則朝廷內外,統已看透蕭鸞詭秘,時有戒心。
  制局監謝粲,私勸鏘及子隆道:「蕭令跋扈,人人共知,蕭鸞已進錄尚書事,粲尚呼為蕭令,是沿襲舊稱。此時不除,後將無及!二位殿下,但乘油壁車入宮,奉天子御殿,夾輔號令,粲等閉城上仗,誰敢不從?東府中人,當共縛送蕭令,去大害如反掌了」恐也未必。子隆頗欲依議,鏘獨搖首道:「現在上台兵力,盡集東府,鸞為東府鎮守,坐擁強兵,倘或反抗,禍且不測,這恐非萬全計策呢!」我亦云然,但此外豈竟無良策麼?已而馬隊長劉巨復屏人語鏘,叩頭苦勸。鏘為所慫慂,命駕入宮。轉念吉凶難卜,有母在堂,須先稟訣為是。乃復折回私第,入白生母陸太妃。陸太妃究係女流,聽著這般大事,嚇得魂不附體,慌忙出言諭止,累得鏘遲疑莫決,只在家中繞行。盤旋了好半日,天色已晚,尚未出門。事為典簽所聞,典簽官名,即記室之類。竟馳往東府告鸞。鸞立遣精兵二千人,圍攻鏘第。鏘毫無預備,只好束手就死。謝粲、劉巨,俱為所殺。
  子隆方待鏘入宮,日暮未聞啟行,黃昏又無消息。正擬就寢,忽聞有人入報,鄱陽王居第已被東府兵圍住了。子隆料知有變,但也沒法自防,不得不聽天由命。統是沒用人物。過了片刻,那東府兵已蜂擁前來,排牆直入,子隆無從逃匿,坐被亂兵殺死。兩家眷屬,並皆遇害,財產抄沒。鏘年才二十六,子隆年只二十一,一叔一姪,攜手入鬼門關去了。
  江州刺史晉安王子懋,系子隆第七兄,聞二王罹禍,意甚不平,遂欲起兵赴難。自思生母阮氏,尚居建康,應先事往迎,免得受害,乃密遣人入都,迎母東行。偏阮氏臨行時,使人報知舅子於瑤之,令自為計,傳文作兄子瑤之,疑有誤。瑤之反馳白蕭鸞。自為計則得矣,如親誼何!鸞即奏稱子懋謀反,自假黃鉞督軍,內外戒嚴,立派中護軍王玄邈,率兵往討子懋。一面遣軍將裴叔業,與於瑤之逕襲尋陽。
  子懋與防閤軍將陸超之、董僧慧商議,以湓城為尋陽要岸,恐都軍沂流掩擊,即撥參軍樂賁率兵三百人往守。裴叔業等乘船西上,駛至湓城,見城上有兵守著,便不動聲色,但揚言奉朝廷命,往郢州行司馬事。當下懸帆直上,掉頭自去。城中兵見他駛過,當然放心,夜間統去熟睡。不意到了三更,竟有外兵扒城進來,一聲喧噪,殺入署中。樂賁倉皇驚醒,披衣急走,才出署門,兜頭碰著裴叔業,大呼速降免死!賁知不可脫,沒奈何伏地乞降。叔業收納樂賁,據住湓城。因聞子懋部曲,多雍州人,驍悍善戰,不易攻取,乃更使於瑤之詣尋陽城,往賺子懋。
  子懋因湓城失陷,正在著忙,召集府州將吏,登城捍御。忽見瑤之叩門,還疑是戚誼相關,前來相助,便命開城迎入。瑤之視了子懋,行過了禮,便開口說道:「殿下單靠一座孤城,如何久持!不若舍仗還朝,自明心跡,就使不能復職,也可在都下作一散官,仍得保全富貴,決無他慮!」子懋被他一說,禁不住心動起來。尋陽參軍於琳之,系瑤之親兄,此時也從旁閃出,與乃兄一唱一和,說得子懋越加移情。琳之復勸子懋重賂叔業,使他代為申請,洗刷前愆。子懋已為所迷,遂取出金帛,使琳之隨兄同往。琳之見了叔業,非但不為子懋說情,反教叔業掩取子懋。叔業即遣裨將徐玄慶,率四百人隨著琳之,馳入州城。
  子懋正坐齋室中,靜待琳之歸報,驀聞門外有蹴踏聲,驚起出視,只見琳之帶著外兵,各執著亮晃晃的寶刀,踴躍而來。不由的大駭道:「汝從何處招來兵士?」琳之瞋目道:「奉朝廷命,特來誅汝!」子懋乃怒叱道:「刁詐小人,甘心賣主,天良何在!」言未已,琳之已趨至面前。子懋退入齋中,被琳之搶步追入,撳住子懋,用袖障面,外邊跟進徐玄慶,順手一刀,頭隨刀落,年只二十三。死由自取,不得為枉。
  琳之取首出齋,徇示大眾,那時府中僚佐,早已逃避一空,剩得幾個僕役,怎能反抗!此外有若干兵民,統是顧命要緊,樂得隨風披靡,順從了事。可巧王玄邈大軍亦到,見城門洞開,領兵直入。琳之、玄慶等接著,報明情形,玄邈大喜,複分兵搜捕餘黨。
  兵士捕到董僧慧,僧慧慨然道:「晉安舉兵,僕實預謀,今為主死義,尚復何恨!但主人屍骸暴露,僕正擬買棺收殮,一俟殮畢,即當來就鼎鑊!」玄邈歎道:「好一個義士!由汝自便。我且當牒報蕭公,貸汝死罪!」僧慧也不言謝,自去殮葬子懋。子懋子昭基,年方九歲,被系獄中,用寸絹為書,賄通獄卒,使達僧慧。僧慧顧視道:「這是郎君手書,我不能援救,負我主人!」遂號慟數次,嘔血而亡!
  還有陸超之靜坐寓中,並不避匿。於琳之素與超之友善,特使人通信,勸他逃亡。超之道:「人皆有死,死何足懼!我若逃亡,既負晉安王厚眷,且恐田橫客笑人!」田橫齊人,事見漢史。玄邈擬拘住超之,囚解入都,聽候發落。偏超之有門生某,妄圖重賞,佯謁超之,覷隙閃入超之背後,拔刀奮砍,頭已墜下,身尚不僵。超之非羿,其徒恰似逄蒙。遂攜首往報玄邈。玄邈頗恨門生無禮,但一時不便詰責,仍令他攜首合屍,厚加殯殮。大殮已畢,門生助舉棺木,棺忽斜墜,巧巧壓在門生頭上。一聲脆響,頸骨已斷,待至旁人把棺扛起,急救門生,已是暈倒地上,氣絕身亡!莫謂義士無靈!玄邈聞報,也不禁歎息,惟受了蕭鸞差遣,只好將昭基等械送入都,眼見是不能生活了。
  鸞復遣平西將軍王廣之,往襲南兗州刺史安陸王子敬。系武帝第五子。廣之命部將陳伯之為先驅,佯說是入城宣敕。子敬親自出迎,被伯之手起刀落,砍倒馬下。後面即由廣之馳到,城中吏民,頓時駭散。經廣之揭張告示,謂罪止子敬,無預他人,於是吏民復集,稍稍安堵。廣之飛使報鸞,鸞更遙飭徐玄慶,順道西上,往害荊州刺史臨海王昭秀。
  玄慶輕車簡從,馳抵江陵,矯傳詔命,立召昭秀同歸。荊州長史何昌寓,料有他變,獨出見玄慶道:「僕受朝廷重寄,翼輔外藩,今殿下未有過失,君以一介使來,即促殿下同去,殊出不情!若朝廷必須殿下入朝,亦當由殿下啟聞,再聽後命。」玄慶見他理直氣壯,倒也不好發作,乃告辭而去。嗣由正式詔使,征昭秀為車騎將軍,別命昭秀弟昭粲繼任,昭秀乃得安然還都。
  蕭鸞續命吳興太守孔琇之,行郢州事,且囑使殺害晉熙王銶。高帝第十八子。琇之不肯受命,絕粒自盡。乃改遣裴叔業西行,翦除上流諸王。叔業自尋陽至湘州,湘州刺史南平王銳,擬迎納叔業。防閣將軍周伯玉朗聲道:「這豈出自天子意?為今日計,宜收斬叔業,舉兵匡扶社稷,名正言順,何人不依!」快人快語。銳年才十九,沒甚主見,典簽在旁,呵叱伯玉,竟勒令下獄。待叔業入城,矯詔殺銳,又將伯玉殺死。叔業再趨向郢州,也是依法泡制,銶年十六,更加懦弱,服毒了命。更由叔業馳往南豫州。豫州刺史宜都王鏗,高帝第十六子。也不過十八歲,驚惶失措,也被叔業勒斃。
  上游諸王,已經盡殲,叔業欣然東還,復告蕭鸞。蕭鸞遂自為太傅,領揚州牧,進爵宣城王,引用當時名士,與商大計,指日篡位。侍中謝朏不願附逆,求出為吳興太守,得請赴郡。用酒數斛,貽送吏部尚書謝瀹,且附書道:「可力飲此,勿預人事!」統做好好先生,自然亂賊接踵。原來瀹系朏弟,朏恐他好事惹禍,故有此囑。宣城王鸞,尚恐人情未服,不免加懮。驃騎諮議參軍江悰面請道:「大王兩胛上生有赤志,便是肩擎日月。何不出示眾人,俾知瑞異!」鸞點首無言。適晉壽太守王洪范,入都謁鸞,鸞便袒臂相示,且故意密語道:「人言此是日月相,願卿勿泄!」洪范道:「公有日月在軀,如何可隱?當為公極力宣揚!」鸞佯為失色,洪范退後,卻暗暗喜歡,欣慰不置。桂陽王鑠,高帝第八子。與鄱陽王鏘齊名,鏘好文章,鑠好名理,時稱鄱桂。鄱陽王遇害,鑠由前將軍遷任中軍將軍,並開府儀同三司。他本來流連詩酒,不願與聞政事。此時勉強接任,明知鸞不懷好意,也因沒法推辭,虛與周旋。一日往東府見鸞,坐談片刻,還語侍讀山悰道:「我日前往見宣城王,王對我嗚咽,即夕害死鄱陽、隨郡二王,今日宣城見我,又復流涕,且面有愧色,恐我等也要受害哩!」自知頗明,惜不能先幾遠引。是夕心驚肉跳,很覺不安。果然到了夜半,有東府兵斬關突入,把鑠殺斃,年只二十四。
  鑠以下諸弟,便是始興王鑒,高帝第十子。曾為秘書監,領石頭戍事,時已去世﹔又次為江夏王鋒,鋒有才行,並有武力,任驍騎將軍。至是貽書責鸞,說他殘虐宗族,忍心害理,鸞引為深恨。只因他勇武過人,不敢遣兵入第,但使他出祀太廟,就廟中埋伏甲士,俟鋒登車前來,突出害鋒。鋒從車上躍下,揮拳四擊,前至數人,皆被擊倒,怎奈來兵甚眾,四面攢毆,且手中盡執刀械,繞身攢刺,任你江夏王如何驍悍,畢竟赤手空拳,寡不敵眾,身上受了數十創,大吼而亡,年只二十。
  鸞又遣典簽何令孫,往殺建安王子真。武帝第九子。子真方十九歲,膽子甚小,走匿牀下。令孫追入,一把抓住,嚇得子真渾身發抖,伏地叩首,哀乞為奴,冀免一死。偏令孫不肯容情,拔劍一揮,嗚呼畢命!
  鸞殺死數王,意尚未足,更令中書舍人茹法亮,往殺巴陵王子倫。武帝第十三子。子倫閱年十六,頗有英名,時正為南蘭陵太守,鎮治瑯琊,聞得法亮到來,即從容不迫,整肅衣冠,出受詔命。法亮讀過偽敕,並遞過毒酒一杯,逼令速飲。子倫唏噓道:「聖人有言,鳥死鳴哀,人死言善,先朝前滅劉氏,幾無遺類,今子孫遭禍,也是理數循環,不足深怨。惟君是我家舊人,獨奉使到此,想是事不得已,此酒何勞勸酬,我拚著一死罷了!」此子頗覺明白,可惜為鸞所殺。法亮懷慚不答,但看他酒已畢飲,當即趨退。不到片時,子倫已毒發歸天。法亮又入內殯殮,也為淚下。假惺惺何為?
  隨即返報蕭鸞,鸞並殺死衡陽王鈞。鈞系高帝十一子,過繼衡陽王道度為嗣,曾任秘書監,好學有文名,生年二十二歲,也為蕭鸞所害。看官!你道是冤不冤,慘不慘呢!出爾反爾,盍讀子倫遺言。
  鸞逞情殺戮,無一敢違,正好趁勢做去,把高、武兩帝傳下的寶座,篡奪了來。齊主昭文,本來是個殿中傀儡,一切政事,聽命蕭鸞,就是一飲一食,也必經蕭鸞允給,方由御廚供俸。一日思食蒸魚菜,飭廚官進陳,廚官答稱無宣城命,竟不上供。似這無權無力的小皇帝,要他推位讓國,真是容易得很。況且宗親懿戚,已害死了一大半,朝上一班元老,又統是朝秦暮楚,沒甚廉恥,但得保全富貴,管甚麼帝祚旁移!因此延興元年十月終旬,竟頒出一道太后敕令,廢齊主昭文為海陵王,命宣城王鸞入登大位。令云:
  夫明晦迭來,屯平代有,上靈所以眷命,億兆所以歸懷。自皇家淳耀,列聖繼軌,諸侯官方,百神受職,而殷懮時啟,多難薦臻。隆昌失德,特紊人思,非徒四海解體,乃亦九鼎將移。賴天縱英輔,大匡社稷,崩基重造,墜典再興。嗣主幼衝,庶政多昧,且早嬰尩疾,弗克負荷﹔所以宗正內侮,戚藩外叛,覘天視地,人各有心。雖三祖之德在民,而七廟之危行及,自非樹以長君,鎮以淵器,未允天人之望,寧息姦宄之謀!太傅宣城王,胤體宣皇,鍾慈太祖,識冠生民,功高造物,符表夙著,謳頌有在。宜入承寶命,式寧宗溳。帝可降封海陵王,吾當歸老別館。昔宣帝中興漢室,簡文重延晉祀,庶我鴻基,於茲永固。言念國家,感慶載懷。
  這令一下,昭文當然出宮,別居私第。還有昭文妃王氏,方冊為皇后,不到旬月,仍降為海陵王妃。就是太后王氏,本居養宣德宮,至鸞入嗣位,也只好讓出宮外,另就鄱陽王故第,略加修葺,沿襲舊號,仍稱為宣德宮。那太傅領大將軍揚州牧宣城王蕭鸞,還且三揖三讓,待至群臣三請,然後入殿登基。愈形其丑。當即改元建武,頒詔大赦。自謂入承太祖,列作第三子。要篡就篡,何必強詞附會!加授太尉王敬則為大司馬,司空陳顯達為太尉,尚書令王晏為驃騎大將軍,左僕射徐孝嗣為中軍大將軍,中領軍蕭諶為領軍將軍,兼南徐州刺史,中護軍王玄邈為南兗州刺史,平北將軍王廣之為江州刺史,晉壽太守王洪范為青、冀二州刺史。所有揚州刺史要缺,特委任長子寶義。寶義少有廢疾,不堪外鎮,乃更改命始安王遙光代任。遙光弟遙欣鎮荊州,遙昌鎮豫州,三人與鸞最親,更有佐命功勛,所以特委重任,倚若長城。為後文伏筆。
  度支尚書虞悰獨自稱病重,不肯入朝。王晏奉新主命,慰諭虞悰,令他出佐新朝,悰慨然道:「主上聖明,公卿戮力,自能安邦定國,還須老朽何用?悰實不敢聞命!」說至此,慟哭不已。惹得王晏無可再說,只得入朝復旨,朝議即欲具奏劾悰,徐孝嗣獨進言道:「這也是古來遺直呢!」想亦自覺靦顏。朝臣聞孝嗣言,方才罷議。
  過了數日,追尊生父始安王道生為景皇帝,生母江氏為景皇后,贈故兄鳳為侍中驃騎將軍,封始安王弟緬為侍中司徒,封安陸王。鳳仕宋為郎官,宋季已經病故,嗣子就是遙光兄弟。緬在齊太祖時,受爵安陸侯,世祖永明九年病歿,嗣子寶晊襲爵,出為湘州刺史。寶晊弟寶覽封江陵公,寶宏封汝南公。冊故妃劉氏為皇后,追諡曰敬。劉後去世,差不多有六七年,遺下四子,長寶卷,次寶玄,次寶夤,又次為寶融。尚有庶出諸子,最長的就是寶義,次寶源,次寶攸,次寶嵩,最幼為寶貞。鸞既為帝,欲立儲貳,因寶義雖為長子,究是庶出,且有廢疾,因特立寶卷為太子,封寶義為晉安王,寶玄為江夏王,寶源為庐陵王,寶夤為建安王,寶融為隨王,寶攸為南平王,寶嵩為晉熙王,寶貞為桂陽王。
  又對著廢主昭文,佯加優待,命依漢東海王疆漢光武子。故事,給虎賁旄頭畫輪車,設鐘虡宮懸,一切供養,俱從隆厚。到了十一月間,忽稱海陵王有疾,屢遣御醫診視,哪知進藥數劑,反把他斷送性命。形式上卻下了一道哀詔,命大鴻臚監護喪事,殮用袞冕,葬給轀輬車,儀仗用黃屋左纛,前後羽葆鼓吹,輓歌二部,予諡為恭。可憐十五歲的廢主,徒博得一副葬儀,還算比高武文惠諸男,外觀較美呢。小子有詩歎道:

  鬱林廢去海陵來,半載蹉跎受劫灰。
  幼主未曾聞失德,徒遭篡弒令人哀!
  齊主鸞正心滿意足,如願以償,偏外人仗義執言,竟爾聲罪致討,興動干戈。欲知何人討鸞,且看下回再詳。
  高武文惠諸男,不可謂少,乃蕭鸞圖逆,恣意殺戮,未敢有違﹔惟鄱陽王鏘,隨王子隆,晉安王子懋本欲先發制鸞,顧皆為鸞所害。三王之死,皆一疑字誤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古語誠不虛也。夫以諸王之內居外守,竟不能監束一鸞,毋乃所謂景升之子,皆豚犬耶!昭文嗣位,未及一年,飲食起居,皆待鸞命,捽而去之,猶反手耳。然昭文不足亡國,而亡國者實為昭業,鸞之篡位,昭業使之也。但前有鬱林,後有東昏,悖入悖出,兩兩相稱,鸞猶殘戮諸王,為後嗣計,毒若蛇蠍,愚若犬彘,讀此回而不歎恨者,未之有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0 07:39:54

第三十二回     假仁襲義兵達江淮 易後廢儲釁傳河洛



  卻說魏主宏遷都洛陽,經營粗定,應二十九回。聞得南齊廢立,蕭鸞為帝,意欲乘機出兵,托詞問罪。可巧邊將奏報,謂齊雍州刺史曹虎,有乞降意。魏主大喜,即遣鎮南將軍薛真度出攻襄陽,大將軍劉昶、平南將軍王肅出攻義陽,徐州刺史拓跋衍出攻鐘離,平南將軍劉藻出攻南鄭,四路並進。又特派尚書僕射盧淵,督襄陽前鋒諸軍,淵不願受命,托言未習軍事。魏主不許,淵歎息道:「我非不願盡力,但恐曹虎有詐,將為周魴,奈何!」周魴三國時人。相州刺史高閭上表,略稱洛陽草創,曹虎並未遣質,必非誠心,不應輕舉。魏主仍然不從,再召公卿會議,欲自往督師。鎮南將軍李衝,及任城王澄,同聲勸阻,獨司空穆亮,主張親征。公卿等多半模稜,澄瞋目語亮道:「公等平居議論,俱未嘗贊成南征,何得面對大廷,即行變議!事涉欺佞,豈是純臣所為?萬一傾危,試問咎歸何人?」李衝從旁插入道:「任城王所言,確是效忠社稷!」魏主宏怫然道:「任城以從朕為佞,不從朕為忠,朕聞小忠為大忠之賊,任城可也曉得否?」澄復道:「澄質愚暗,雖似小忠,要是竭忠報國,但不知陛下所謂大忠,究有何據?」魏主宏無詞可答,但氣得目瞪口呆,坐了半晌,拂袖還宮。越日竟傳出敕命,令季弟北海王詳為尚書僕射,留掌國事,李衝為副,同守洛都,又命皇弟趙郡王乾,始平王勰,分統禁軍宿衛左右,自率大軍南下。
  行至懸瓠,連促曹虎會兵,虎終不至。魏主宏仍不肯罷兵,警報傳達齊廷,齊遣鎮南將軍王廣之、右衛將軍蕭坦之,尚書右僕射沈文季,分督司、徐、豫三州兵馬,抵禦魏軍。魏將拓跋衍攻鐘離,由齊徐州刺史蕭惠休乘城拒守,且用奇兵出襲魏營,擊敗拓跋衍。劉昶、王肅攻義陽,由齊司州刺史蕭誕抗御,誕出戰不利,閉城自守,城外居民,多半降魏,統計約萬餘人。
  魏主宏渡淮東行,直抵壽陽,眾號三十萬,鐵騎滿野。適春雨連宵,魏主自登八公山,覽勝賦詩,並命撤去麾蓋,冒雨巡行,示與士卒共同甘苦。見有軍士抱病,輒親加撫慰。一面呼城中人答話,豫州刺史蕭遙昌,使參軍崔慶遠出見魏主,且問何故興師?魏主宏道:「卿問我何故興師,我且問汝主何故廢立?」慶遠道:「廢昏立明,古今通例,何勞疑問!」魏主又道:「齊武子孫,今皆何在?」慶遠道:「周公大聖,尚誅管蔡,今七王同惡,不得不誅。此外二十餘王,或內列清要,或外典方牧,並沒有意外禍變。」魏主復道:「汝主若不忘忠義,何故不立近親,與周公輔成王相類,為什麼自行篡取呢?」慶遠道:「成王有守成美德,所以周公可輔,今近親皆不若成王,故不可立。漢霍光嘗舍武帝近親,迎立宣帝,便是擇賢為主的意思。」魏主笑道:「霍光何以不自立?」慶遠道:「霍光異姓,故不自立,主上同宗,正與漢宣帝相似。且從前武王伐紂,不立微子,難道也是貪圖天下麼?」虧他善辯,好似宋張暢之答魏尚書。魏主被他駁倒,幾乎理屈詞窮,便強作大笑道:「朕本前來問罪,如卿所言,卻似有理,朕也未便顯斥了。」慶遠便接口道:「見可而進,知難而退,便不愧為王師!」前駁後諛,正好口才。魏主道:「據卿意見,欲朕與汝國和親麼?」慶遠道:「南北和親,兩國交歡,便是生民大幸。否則彼此交惡,生靈塗炭,這在聖衷自擇,不必外臣多言!」
  魏主不禁點首,便賞慶遠宴飲,並賞給衣服,遣令還城。自移軍轉趨鐘離。齊復遣左衛將軍崔慧景,寧朔將軍裴叔業,至鐘離援蕭惠休。平北將軍王廣之與黃門侍郎蕭衍,太子右衛率蕭誄等,至義陽援蕭誕。誕為蕭謀兄,誄為蕭誕弟,此次救兄情急,從廣之往救義陽,恨不得即日馳到。偏廣之行至中途,距義陽城百餘里,探得魏兵甚盛,未敢遽進。誄急白蕭衍,請催廣之進兵,衍乃轉告廣之。廣之尚在遲疑,經衍自請先驅,願與誄間道赴援。廣之乃分兵撥給,令他二人前去。
  二人領兵夜發,銜枚疾走,直達賢首山,去魏軍僅隔數里,滿山上插起旗幟,鼓角齊鳴。魏劉昶、王肅等,正塹柵三重,並力攻義陽城,驀聞鼓角聲從後傳至,不禁驚異,回首探望,隱約見有無數旌旗,飄揚山上,幾不辨齊軍多少,未敢派兵往攻。轉眼天明,城中亦望見援軍,由長史王伯瑜帶領守兵,出攻魏柵,因風縱火,煙燄薰天。蕭衍等從高瞧著,急驅軍下山,從外夾擊,一番混戰,魏軍支持不住,解圍遁去。蕭誕復會師追擊,俘獲至數千人。
  魏主時在鐘離城下,尚未接義陽敗耗,擬乘銳渡江,掩齊不備,乃自督輕騎南行。司徒馮誕病不能從,魏主與他訣別,忍淚出發。約行五十里,即接得鐘離急報,報稱誕已逝世,不由的涕淚俱下。又聞齊將崔慧景等來援鐘離,相去不遠,乃只好夤夜趨還。到了鐘離城下,撫馮誕屍,哭泣不休,達旦猶聞哭聲。誕與魏主宏同年,幼同硯席,並尚魏主妹樂安公主,平素雖無甚才名,但資性卻是淳厚,所以魏主格外含哀,賻殮儀制,特別加厚。待誕櫬發回安葬,魏主尚無歸志,又遣使臨江,傳達檄文,曆數齊主鸞罪狀,應該有此。自督兵圍攻鐘離。
  鐘離城守蕭惠休,本來有些智勇,那崔慧景、裴叔業等,又復馳至,紮營城外,與城中相應。內守外攻,與魏兵相持旬日,魏兵不得便宜,反戰死了許多士卒。魏主宏乃至邵陽,就洲上築起三城,柵斷水路,為久駐計,被裴叔業率兵攻破,計不得逞。更欲置戍淮南,招撫新附,會魏相州刺史高閭,及尚書令陸叡,先後上書,勸魏主退歸洛陽,魏主乃渡淮北去。兵未渡完,忽有齊兵飛艦前來,據住中渚,截擊魏人。魏主宏亟懸賞購募,謂能擊破中渚兵,當立擢為直閤將軍。軍弁奚康生應募奮出,縛筏積薪,引著壯士數百名,駛至中渚,因風縱火,毀齊戰艦,趁著煙霧迷濛的時候,持刀直進,亂斲亂砍,逼得齊兵倉皇失措,四散逃去。魏主大喜,即命康生為直閤將軍,各軍依次畢濟。
  惟將軍楊播,領著步卒三千,騎兵五百,作為殿軍,尚未涉淮。偏齊兵又復大至,戰艦塞川,截住楊播歸路。播結陣自固,齊兵上岸圍攻,由播猛力搏戰,相拒至兩晝夜,兀自守住。只苦軍中食盡,不能枵腹從戎。魏主宏在北岸遙望,屢思越淮救播,可奈春水方漲,船隻未備,急切不便徒涉,無從施救。惟有相對欹■。幸而淮水漸退,播自陣中殺出,引得精騎三百名,至齊艦旁大呼道:「我等便要渡江,有人能戰,快來接仗,休得誤過!」一面說,一面躍馬入水,向北逕渡。齊兵見他勇悍,也不敢追逼,由他游泳自去。越不怕死,越不會死。
  魏主宏見播到來,很是喜慰,便引兵回洛去了。惟邵陽洲上,尚留魏兵萬人,也欲北歸,因被崔慧景等阻住,無法退還,不得已遣使求和,願輸良馬五百匹,借一歸路。慧景未許,副將張欣泰道:「歸寇勿遏,不如縱使北去。否則困獸猶鬥,彼若拚死來爭,就使我得倖勝,亦不為武,不勝反隳棄前功,豈不可惜!」慧景乃縱令北還。嗣被蕭坦之劾奏,二人皆不得賞,未免怏怏,後文另有交代。
  惟魏兵出發,本由四路進兵。鐘離、義陽兩路,已經退歸。還有襄陽一路,是魏將薛真度為帥,到了南陽為齊太守房伯玉殺敗,無功而還。南鄭一路,軍帥乃是劉藻,行至中途,適梁州刺史拓跋英,也引兵來會,便合軍進擊漢中。齊梁州刺史蕭懿,遣部將尹紹祖、梁季群等,率兵二萬,據險扼守,設立五柵,防禦敵兵。拓跋英偵得消息,便囂然道:「齊帥皆賤,不能統一,我但挑選精卒,攻他一營,彼必不肯相救﹔一營得破,四營不戰自溃了。」說著,便自統精騎數千人,急攻一營。營中守將正是梁季群,驀聞魏兵到來,便開柵逆戰。拓跋英持槊當先,與季群大戰數合。季群力怯,戰不過拓跋英,正思勒馬退走,不防拓跋英乘隙刺來,慌忙閃避,被英橫槊一掠,跌了一個倒栽蔥,即由魏兵擒去。齊兵失了主將,當然棄柵逃散。尹紹祖聞季群遭擒,嚇得魂膽飛揚,把四柵一並棄去,狼狽奔回。拓跋英乘勝長驅,進逼南鄭。蕭懿又遣他將姜修擊英,途次遇著伏兵,俱為所俘,竟至片甲不回,遂直達南鄭城下,四面圍住。懿登陴固守,約曆數十日,城中糧食將盡,兵中恟懼異常。參軍庾域,卻想了一計,封題空倉數十,指示將士道:「倉中粟米皆滿,足支二年,但能努力堅守,怕甚麼強虜呢!」大眾聽了此語,方得少安。懿復遣人煽誘仇池諸氏,使起兵斷英運道,英乃不能久持。適魏主有敕頒到,召還劉藻,並令英還鎮,英乃撤圍西返,使老弱先行,自率精兵斷後,且仰呼城中,與懿告別。懿恐有詐謀,不敢遽追,過了兩日,方遣將倍道追去。英見有追兵,下馬待戰,故示從容,懿兵又不敢進逼,重複折回。英始取道斜谷,返入仇池,沿途遇著叛氏,且戰且前,流矢射中英頰,英督戰如故,終得將叛氏殺平,安抵仇池。敘清兩路,繳足上文。
  又有魏城陽王拓跋鸞,攻齊赭陽,也不能拔,齊遣右衛率垣歷生赴援,鸞恐眾寡不敵,下令退兵,偏部將李佐,留兵逆戰,吃了一個大敗仗,方匆匆走還。督軍盧淵,本是勉強受命,至此歸心愈急,早已棄師還洛。魏主轉趨魯城,親祀孔子,拜孔氏二人,顏氏二人為官,且選孔氏宗子一人,封崇聖侯。奉孔子祀,重修園墓,更建碑銘,饒有尊聖明經的意思。既而還都,特立國子太學,四門小學,選了幾個耆年碩彥,充做國老庶老,賜宴華林園,各給鳩杖衣裳,求遺書,正度量,制禮作樂,黼黻太平。
  越年,又下詔易姓,稱為元氏。魏人嘗自稱為黃帝子昌意後裔,昌意少子,受封北國,有大鮮卑山,遂以為號。黃帝以土德王。北俗謂土為拓,後為跋,所以叫作拓跋氏,魏主宏謂土屬黃色,是萬物原始,此次變禮從華,不宜仍襲北語,因特改姓為元,凡諸功臣舊族,姓或重複,悉令改更,就是內外文牘,及普通語言,均不得再仍舊俗。又仿南朝制度,一切選調,推重門族。尚書僕射李衝進言道:「陛下選用官吏,如何專取門品,不拔才能?」魏主道:「世家子弟,就使才具平常,德性要自純篤,朕故就此錄用。」衝又道:「傅說版築,呂望釣叟,何嘗出自世家?」魏主道:「非常人物,古今只有一、二人,怎得拘為成例?」中尉李彪亦插嘴道:「魯有三卿,如何孔門四科?」魏主道:「如有高明特達,出類拔萃,朕亦自當重用,不拘一格呢。」兩李方才無言,相繼告退。南朝雅重門望,實是敝制,如何魏亦仿此?看官!你道魏主宏變夷從夏,好似一個有道明君,哪知他釣名沽譽,諸多粉飾,連宮闈裡面,尚是偏聽不明。對著六七個嗣子,亦未聞有義方教訓,是不能齊家,焉能治國!名為尊崇孔聖,實與孔子遺言,簡直是大不相符呢。
  從前魏主終喪,曾納太師馮熙二女,長為昭儀,次為皇后,當時因長女庶出,所以妹尊姊卑,小子於前文二十八回中,曾已略敘,但皇后頗有德操,昭儀獨工姿媚,魏主宏初尚重後,後來覺得中宮坦率,總不及愛妾多情,而且玉貌花容,妹不及姊,好德不如好色,魏主宏正犯此病,遷都以後,姊妹花同入洛陽,馮昭儀尤邀寵幸。魏主除視朝聽政外,日夕在昭儀宮內,同餐同宿,形影不離。昭儀更獻出百般慇懃,籠絡魏主,直把那魏主愛情,盡移到一人身上,不但後宮無從望幸,就是中宮皇后,也幾同寂寂長門。馮皇后雖非妒婦,也不免自嗟命薄,私怨鴒原。昭儀本自恃年長,不肯遵循妾禮,又況寵極專房,更視阿妹如眼中釘。每當枕席私談,無非說皇后壞處,惹得魏主怒上加怒,竟把皇后廢去,貶入冷宮。無以妾為妻,魏主曾聞古語否?後乞出居瑤光寺,情願為尼,總算得魏主允許,遂以練行尼終身。看到後文,乃姊應自愧弗如。朝臣進諫不從,惟暫將立後問題,擱起了三五月。
  冤冤相湊,又惹出廢儲一案,遂致夫婦不終,父子亦不終。魏主長子名恂,系故妃林氏所出。見第二十八回。太和十七年,恂年十一,立為皇太子。既而行加冠禮,魏主為他取字,叫作元道。且召令入見,誡以冠義,並面囑道:「字汝元道,所寄不輕,汝當顧名思義,勉從吾旨。」及改姓元氏,又改字宣道。適太師馮熙,病死平城,魏主遣恂弔喪,臨行囑咐道:「朕位居皇極,不便輕行,欲使汝展哀舅氏,並順便拜謁山陵及汝母墓前。在途往返,當溫讀經籍,勿違朕言」馮熙之死,就此帶過。恂雖允諾而去,但素性懶惰,不甚好學,體又肥壯,每苦河洛暑熱,不願南居,此時奉命北去,樂得假公濟私,偷圖安逸。偏是乃父性急,相離不過兩三月,竟下了數道詔旨,促使南歸。恂無法推諉,只好硬著頭皮,還洛復命。魏主訓責數語,又令在東宮勤學,不得佚居。恂陽奉陰違,且有怨詞,中庶子高道悅,屢次苦諫,恂不惟不從,反引為深恨。
  會魏主巡幸嵩岳,留恂居守金墉城,恂欲輕騎北去,為道悅所阻,頓時觸動恂怒,拔劍一揮,殺死道悅。幸領軍元徽,勒兵守門,不使恂得擅越﹔一面遣報魏主。魏主駭惋,亟自汴口折還,召恂責問,親加笞杖。皇弟咸陽王禧等入內勸解,魏主反令禧代杖百下。禧雖未下重手,究竟是金枝玉葉,從未經過這般捶楚,宛轉呻吟,不能起立。魏主叱令左右,把恂扶曳出外,幽錮城西別館。恂臥牀不起,竟至月餘。魏主怒尚未息,至清徽堂召見群臣,議即廢恂,司空兼太子太傅穆亮,僕射太子少保李衝,並免冠頓首,代為哀請。魏主勃然道:「古人有言:大義滅親,此兒今日不除,必為國家大禍。南朝永嘉亂事,可為借鑒,奈何好姑息養奸哩!」遂即下詔,廢恂為庶人,移置河陽無辟城,所供服食,僅免饑寒。
  適恒州刺史穆泰,定州刺史陸叡,不樂移徙,共謀作亂。魏主聞報,急使任城王澄,掩捕二人,拘系平城獄中。魏主又親往審鞫,誅穆泰,賜陸叡自盡。還至長安,接得中尉李彪密報,謂廢太子恂,將與左右謀逆,恐是蜚言。乃使咸陽王禧,與中書侍郎邢巒,奉詔齎鴆,迫令取飲。恂飲畢即死,年才十五。用粗棺常服為殮,槀葬河陽城。另立次子恪為太子。恪母高氏,為將軍高肇妹,幼時夢為日所逐,避匿牀下,日化為龍,繞身數匝,大驚而寤。時已目為奇征,年十三歲入掖庭,婉豔動人,由魏主召幸數次,得孕生恪。嗣又生子名懷,恪為太子,懷亦受封廣平王,至馮昭儀得寵,高氏亦為魏主所疏。昭儀無出,聞高氏幼有異夢,料將來應在恪身,乃欲養恪為子,竟將高氏毒斃。恪年尚幼,遂歸馮昭儀撫養,每日必親視櫛沐,慈愛有加。魏主還嘉她撫恪有恩,不啻己出,其實她是慕效姑母,想做第二個文明太后,蓄志正不小呢!計策固佳,可惜無文明太后福命!
  東陽王拓跋丕,前曾勸阻遷都,及魏主詔改衣冠,丕仍著舊服,諸多忤旨,降封為新興公。丕子隆及弟超,又與穆泰密謀為亂,經魏主宏窮治泰黨,隆超皆連坐伏誅。丕本不預謀,亦被斥為民。當時北魏宗室,丕年最高,資望亦為最隆,歷事六朝,垂七十年,驟然奪職,還為庶人,朝野皆為歎惜。魏在兩拓跋丕,一為太武之弟,封樂平王,已經早歿,此拓跋丕為代王翳槐玄孫,非道武嫡裔,閱者幸勿混視。魏主宏還特別加恩,免不死罪。未幾,即立馮昭儀為繼後,疏斥老成,專寵豔妃,一位守文中主,損德實不少呢。小子有詩歎道:

  無辜棄婦先傷義,有意誅兒又害慈﹔
  盡說孝文魏主宏歿後諡法。能復古,如何恩義兩乖離!
  魏主遠賢近色,好大喜功,聞得南朝屢殺大臣,眾心不服,復乘隙起兵,進攻南陽。欲知勝負如何,下回再行詳敘。
  本回所敘,專指魏事,齊事第連類帶敘而已。當魏主之決計南伐也,名非不正,乃屈於崔慶遠之數言,即致氣沮,已見其用志之不專。蕭鸞橫逆,敢弒二君,據事駁斥,彼將何辭?乃以蕭衍之戰勝,馮誕之病死,即引軍還洛,僅遣使臨江,數罪而去,言不顧行,多辭奚益?要之一味意氣用事,徒假虛名以欺人世耳。至若皇后無過,乃以寵妾之讒構,遽黜為尼,太子恂少年寡識,未始不可教之為善,乃始則廢徙,繼則賜死。觀夫李彪之密表,及次子恪之歸養昭儀,竟得奪嫡,其暗中之讒間播弄,不問可知。魏主宏甘為所蔽,以致夫婦失道,父子賊恩,家不齊則國不治,是而謂為守文令主也,誰其信之!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0 07:40:24

第三十三回     兩國交兵齊師屢挫 十王駢戮蕭氏相殘



  卻說齊主鸞篡位時,第一個佐命功臣,要算中領軍蕭諶,鸞曾許他遷鎮揚州,及事後食言,但命他兼刺南徐,別授蕭遙光為揚州刺史。諶怏怏失望,嘗語友人道:「炊飯已熟,便給別人。」尚書令王晏,得聞諶言,卻暗中冷笑道:「何人再為諶作甌等!大家得過且過罷了。」鸞性本好猜,即位後更密遣親幸,隨處偵察。應是賊膽心虛。凡諶平時言動,多經偵役報明,遂致疑忌。可巧魏主侵齊,諶兄誕力守司州,與魏相拒,誕弟誄更從軍援誕,昆季二人,為國效勞,鸞只好暫從含忍,遷延未發。諶不管死活,尚且恃功干政,遇有選用,竊援引私黨,囑使尚書錄奏,因此益遭主忌,釀禍尤深。會魏兵已退,鸞召大臣入宴華林園,諶亦與坐,暢飲盡歡,至夜才撤席散去。諶亦退居尚書省。忽由御前親吏莫智明,齎敕到來,向諶宣讀道:「隆昌時事,非卿原不得今日,今一門二州,兄弟三封,朝廷相報,不為不優,卿乃屢生怨望,乃雲炊飯已熟,合甑與人,究是何意?今特賜卿死!」諶聽畢敕語,當然惶駭,轉思事已至此,無法求免,遂顧語智明道:「天人相去不遠,我與至尊殺高、武諸王,都由君傳達往來,今令我死,君未嘗出言相救,我將申訴天廷,冤冤相報,莫謂地下無靈呢!」鬱林、誨陵干卿甚事,何故助桀為虐?此次賜死,難道不是天道麼?語至此,即服毒自殺。
  智明入內報鸞,鸞更遣使至司州,誅誕及誄,復將西陽王子明,世祖第十子。南海王子罕,世祖第十一子。邵陵王子貞,世祖第十四子。亦一並牽連進去,概賜自盡。子明、子罕,年僅十七,子貞年僅十五,少不更事,有何謀慮?此次為蕭諶一案,緣同連坐,顯見得是冤誣致死哩。揭破鸞謀,不肯滑過。尚書令王晏,因蕭諶已死,乘勢專權,又為嗣主鸞所忌。始安王蕭遙光,前已勸鸞誅晏,鸞曾遲疑道:「晏與我有功,且未得罪,如何就誅?」遙光道:「晏嘗蒙武帝寵任,手敕至三百餘紙,與商國事,彼尚不肯為武帝盡忠,怎肯為陛下效力呢!」一語足死王晏。鸞不禁變色。已而親吏陳世范,報稱晏嘗屏人私語,恐有異謀。鸞愈加戒備,更命世范悉心偵伺。好容易至建武四年,世范又復告密,謂晏將俟主上南郊,糾集世祖親舊,竊發道中。鸞聞言益懼,竟召晏入華林省,敕令誅死,並殺晏弟廣州刺史詡及晏子德元、德和。
  鸞兩次廢立,晏皆與謀,從弟思遠諫晏道:「兄荷世祖厚恩,今一旦叛德助逆,後來將如何自立!若及此引決,還可保全門戶,不失後名。」晏微笑道:「我方啖粥,未暇此事。」及超拜驃騎將軍,顧語子弟道:「隆昌末年,阿戎思遠小字。嘗勸保自裁,我若依他,何有今日!」思遠遽應聲道:「如阿戎所見,今尚為未晚哩。」晏仍然未悟,瀕死前十日,思遠又語晏道:「時事可慮,兄亦自覺不凡,但當局易昧,旁觀乃清,請兄早自為計!」晏默然不答,思遠乃出。晏且歎且笑道:「世上有勸人覓死,真是出人意外!」哪知過了旬日,便即遭誅。
  晏外弟阮孝緒,亦知晏必罹禍,輒避不見面。晏贈醬甚美,孝緒未覺,食醬時亦稱為異味。嗣聞由晏家送來,立即吐出,傾覆水中。至晏既受誅,孝緒親友,恐他連坐,代為加懮,孝緒怡然道:「親而不黨,何畏何疑!」果然王晏獄起,孝緒不聞連累,就是思遠亦得免罪。趨炎附勢者其聽之!不過蕭諶死後,莫智明果遇祟暴亡。王晏為陳世范所害,世范卻安然如故,幽明路隔,無從查悉原因。小子但依事演述罷了。補出莫智明死狀,回應蕭諶遺言。
  齊主鸞授蕭坦之為領軍將軍,徐孝嗣為尚書令,宣撫中外,粗定人心。那魏主宏謂有隙可乘,大發冀、定、瀛、相、濟五州丁壯,得二十萬,親自督領,出發洛陽。留吏部尚書任城王澄居守,中尉李彪,僕射李衝為輔。授彭城王勰為中軍大將軍,都督行營事宜,勰面辭道:「親疏並用,方合古道,臣叨附懿親,不應屢邀寵授。」魏主不從,命勰調軍後隨,自引兵逕詣襄陽。
  先是鎮南將軍薛真度,勸魏主先取樊鄧,魏主命他往攻南陽,竟被齊太守房伯玉擊退。至是為報復計,先向南陽進發。眾號百萬,各用齒吹唇,作鷹隼聲,響徹遠近。
  既至南陽城下,一鼓作氣,攻克外郛,房伯玉入守內城,誓眾抵禦。魏主遣中書舍人孫延景,傳語伯玉道:「我今欲蕩平六合,不似前次南征,冬來春去,如或未克,終不還北。卿此城當我首衝,不容不取,遠期一載,近止一月,封侯梟首,就在此舉!且卿有三罪,今特一一曉示:卿先事武帝,不能效忠,反靦顏助逆,這就是第一大罪。近年薛真度來,卿乃傷我偏師,這就是第二大罪。今鑾輅親臨,尚不聞面縛出降,這就是第三大罪。若再怙惡不悛,恐死在目前,我雖好生,不能輕貸!」三大罪中,只有第一條還算中肯。伯玉亦遣副將樂稚柔答語道:「大駕南侵,期在必克,外臣職守卑微,得抗君威,與城存亡,死且得所!從前蒙武帝彩拔,怎敢妄思?只因嗣主失德,今上光紹大宗,不特遠近愜望,就是武皇遺靈,亦所深慰,所以區區盡節,不敢貳心!即如前次北師深入,寇擾邊民,外臣職守所關,唯力是視﹔難道北朝政府,反導人不忠麼?」語頗近理,可惜不能堅持!延景返白魏主,魏主自逼城外吊橋,躍馬逕上。不意橋下卻突出壯士,戴虎頭帽,身服斑衣,來擊魏主,魏主人馬皆驚,幸有魏將原靈度隨著,拈弓搭箭,發無不中,連斃南陽壯士數人,方將魏主救脫。魏主乃留咸陽王禧攻南陽,自引軍趨新野。
  新野太守劉思忌憑城守禦,魏主屢攻不克,四築長圍,並遣人呼守卒道:「房伯玉已降,汝何為獨取糜碎?」思忌亦遣人應聲道:「城中兵食尚多,未暇從汝小虜命令﹔彼此各努力便了!」魏主倒也沒法,但命將圍攻,連日不休。
  齊主鸞聞魏兵壓境,曾遣直閤將軍胡鬆,助北襄城太守成公期,保守赭陽,義陽太守黃瑤起保守舞陰。又因雍州關係重要,遣豫州刺史裴叔業往援,叔業謂北人不樂遠行,專喜抄掠,若侵入虜境,虜主自然回顧,司、雍便可無虞。齊主鸞以為奇計,許他便宜行事,叔業遂引兵攻魏虹城,俘得男女四千餘人。一面令別將魯康祚、趙公政等,率兵萬人,往攻太倉口。
  魏豫州刺史王肅,使長史傅永,率甲士三千人,堵塞太倉,與齊軍夾淮列陣。永語左右道:「南人專喜斲營,夜間必來劫我寨,近日乃是下弦,夜色蒼茫,我料他越淮前來,當在淮中置火,記明淺處,以便還涉。我正可將計就計,殲敵立功,就在今日了!」遂分部兵為二隊,埋伏營外,又使人用瓠貯火,密渡南岸,至水深處置火,囑待夜間火起,悉數燃著,不得有誤。各士卒依言去訖,永設著空營,厲兵以待。到了夜靜更深,果有齊兵殺到。魯康祚、趙公政,並馬入營,見營中虛設燈火,不留一人,料知中計,急忙麾兵退還。驀聞一聲胡哨,伏兵從左右殺出,夾擊齊軍。魯、趙兩將,拚命衝突,也顧不得行列步伐,霎時間人馬散亂,弄得七零八落。趙公政策馬飛奔,兜頭遇著一將,正是傅永,一時不及措手,被永伸手過來,活活擒去。魯康祚見公政就擒,慌忙脫去甲冑,從斜刺裡奔至水濱,躍馬急渡,偏偏南岸信火,散作數處,辯不出甚麼淺深,那時情急亂涉,失足滅頂,竟致溺死。部下兵士,一半為魏人所殺,還有一半渡淮南奔,也因深淺難辨,溺斃無數。只有幾個壽命延長的,奔報叔業。
  永械住趙公政,復撈得魯康祚屍首,奏凱而歸。王肅大喜,遣使向魏主處報述永功。嗣聞叔業進薄楚王戍,仍令永率三千人赴援。永先遣心腹將弁,倍道馳告戍軍,令急填塞外塹,就城外埋伏千人,俟援軍馳至,鳴炮為號,兩路夾攻,戍軍當然遵行。既而叔業進兵戍所,正擬部分將士,下令猛攻,不防號炮一響,前有伏兵殺出,後有永兵掩至,害得叔業心慌意亂,奪路奔逃,連一切傘扇鼓幕,一並棄去,兵士甲仗,喪失無算。也是魯趙一流人物。永也不躡擊,但收拾所得兵械,整軍欲歸。左右尚勸永急進,永喟然道:「吾弱卒不過三千人,彼精甲猶盛,並非力屈,不過墮我計中,倉猝遁去。我但俘獲此數,已足使彼喪膽,還要追他做甚麼?」乃馳還報捷。
  肅更為奏聞,魏主即拜永為安遠將軍,兼汝南太守,封貝邱縣男。永有勇力,好學能文,魏主嘗歎道:「上馬擊賊,下馬作露布,唯傅修期一人。」修期便是永字。魏主呼字不呼名,正是器重傅永的意思。原是能手。
  一面命統軍李佐,急攻新野,劉思忌堵守不住,竟被攻入,且因巷戰力竭,為佐所縛。獻至魏主駕前,魏主笑問道:「今可降否?」思忌朗聲道:「寧作南朝鬼,不為北虜臣!」可為硬漢。乃推出斬首。魏主遂南循淝水,淝北大震。赭陽戍將成公期,舞陽戍將黃瑤起,相繼南遁。瑤起曾害死王奂,魏主欲為王肅報仇,飭兵追捕,竟得擒住。當下縛送與肅,肅見是殺父仇人,便擺起香案,破瑤起心,哭祭父靈。再將瑤起臠割烹食,聊泄舊恨。王奂被殺,王肅投魏事,見前文二十九回中。魏主又移攻南陽,房伯玉勢孤援絕,不得已面縛出降。有愧劉思忌。伯玉見從弟思安,曾仕魏為中統軍,屢為伯玉泣請,魏主乃特命貸死,留居營中。
  齊主鸞聞新野南陽,相繼陷沒,復遣太子中庶子蕭衍,度支尚書崔慧業,帶領軍將劉山陽、傅法憲等,共將士五千餘人,出救襄陽。進詣彭城,忽見魏兵數萬騎,蹀躞前來,氣勢甚盛,慧景忙斂眾入城,為守禦計。蕭衍檢閱城中,無糧無械,禁不住一把冷汗,便顧語慧景道:「我軍遠來,蓐食輕行,已有饑色﹔若見城中糧備空虛,勢必溃變,如何保守得住!不若仗著銳氣,衝擊一陣,倘能殺退虜兵,士氣尚可振作,不致為變呢。」慧景支吾道:「我看虜眾多是游騎,日暮自當退去,盡可無慮。」既而天色將晚,魏兵越來越多,勢且憑城。慧景竟潛開南門,帶著自己部曲,向南遁去,餘眾當然大嘩,相繼皆遁。蕭衍亦不能禁遏,只好令山陽、法憲二將,率兵斷後,且戰且行。
  魏兵自北門殺入,見齊軍已經盡遁,便長驅追趕。齊軍聞有追兵,都想急奔,適前面有一闊溝,上架木橋,被崔慧景前隊過去,急不暇擇,已將橋樑踏斷。那後隊無橋可渡,擠做一堆,驚惶的了不得。魏兵煞是厲害,用著強弓硬箭,夾道射來,傅法憲中箭落馬,一呼而亡。士卒拚死逾溝,多半墜沒。虧得劉山陽遇急生智,忙令軍士捨去甲仗,填塞溝中,逃兵始得半沉半浮,褰裳過去。山陽亦越溝南還,趨至淝城,已值黃昏,後面鼓聲大震,魏主自率大兵馳至,山陽急入城閉門。幸城中備有矢石,陸續運至城上,或射或擲,傷斃魏兵前隊數十人,魏主乃退。轉趨樊城,城上守禦頗嚴,雍州刺史曹虎,正在此堵截魏軍。魏主料知難下,轉向懸瓠城去了。魏又一勝,齊又一挫。獨鎮南將軍王肅,進攻義陽。
  齊豫州刺史裴叔業,自楚王戍敗歸,搜卒補乘,得五萬人,聞義陽被攻,又用了一條圍魏救趙的計策,不救義陽,直攻渦陽。仍然是老法兒。魏南兗州刺史孟表,為渦陽城守,無糧可因,但食草木皮葉,飛使至懸瓠乞援。魏主使安遠將軍傅永,征虜將軍劉藻,輔國將軍高聰等,並救渦陽,統歸王肅節制。高聰為前鋒,劉藻繼進,被裴叔業迎頭痛擊,殺得人仰馬翻,東逃西散。傅永從後接應,也為前軍所衝,不能成列,沒奈何收軍徐退。傅將軍也沒法了。叔業驅軍再進,聰與藻都棄師逃竄。單剩傅永一軍,抵當叔業。部下都無鬥志,勉強戰了幾合,便即溃走。永亦只得奔還,這次算是齊軍大捷,斬首萬級,活捉三千餘人,所得器械雜畜財物,不可勝計。
  魏主聞敗,命鎖三將至懸瓠,聰與藻流戍平州,永亦奪官,連王肅亦坐降為平南將軍。肅請再遣軍救渦陽,魏主復諭道:「卿何不自救渦陽,乃徒向朕絮聒,更乞派兵?朕處若分兵太少,不足制敵,太多轉不足扈蹕,卿當為朕熟籌!義陽可取乃取,不可取即舍,若失去渦陽,卿不得為無罪哩!」肅得了此諭,乃撤義陽圍,轉救渦陽,步騎共十餘萬,叔業見魏兵勢盛,不敢抵敵,夤夜退兵。翌晨被魏兵追及,殺傷甚眾,匆匆的走保義陽。王肅亦收軍而回。齊兵又敗。
  齊主鸞連得敗耗,頗懷懮懼,漸漸的積懮成疾,不能視朝。宗室諸王,都入內問安。鸞歎道:「我及司徒諸兒,多未長成,司徒指安陸王緬,見三十一回。獨高、武子孫,日見壯盛,將來終恐為我患呢!」既而太尉陳顯達進謁,鸞述及己意,顯達道:「這等小王,何足介意!」鸞閉目不答。及顯達退出,遙光入見,鸞復與議及,正中遙光下懷,便竭力攛掇,勸鸞盡殲高、武子孫。原來遙光素有躄疾,每乘肩輿入殿,輒與鸞屏人密談,鸞即向左右索取香火,供爇案上,自己嗚咽流涕。到了次日,必殺戮同宗,遙光非常快意。他的存心,並非為蕭鸞子孫計,實欲借鸞逞凶,滅盡高、武後裔。等到鸞死,卻好把鸞子鸞孫,再加翦滅,將來的齊室江山,容易占住,也得安然為帝。鸞未曾察覺,還道是遙光愛己,惟言是從,遙光遂乘鸞有疾,矯制收捕高、武子孫,共得十王,一律殺死。
  欲知十王為誰,由小子表明如下:
  河東王鉉。高帝第十九子,時年十九。臨賀王子岳。武帝第十六子,時年十四。西陽王子文。武帝第十七子,年亦十四。衡陽王子峻。武帝第十八子,年亦十四。南康王子琳。武帝第十九子,年亦十四。永陽王子岷。武帝第二十子,出繼衡陽王道度為孫,時年亦十四。湘東王子建。武帝第二十一子,時年十三。南郡王子夏。武帝第二十三子,年僅七歲。巴陵王昭秀。由臨海王改封,系文惠太子第三子,時年十六。桂陽王昭粲。文惠太子第四子,年才八歲。
  自這十王被殺後,高、武子孫,得封王爵諸人,無一留遺,煞是可歎!從前齊世祖武帝在日,嘗夢見一金翅鳥,突下殿廷,搏食小龍無數,始飛上天空。文惠太子長懋,亦嘗語竟陵王子良道:「我每見鸞,輒懷噁心,若非彼福德太薄,必與我子孫不利!」至是皆驗。遙光既殺死諸王,乃使公卿誣構十王罪狀,請正典刑。鸞尚有詔不許,俟再奏後,方才允議,且進遙光為大將軍,並改建武五年為永泰元年。
  大司馬王敬則,出任會稽太守,因見蕭諶、王晏,依次受誅,未免動了兔死狐悲的觀感。至此復聞高、武子孫,悉數盡殲,又加了一層疑懼。自思為高、武舊將,終且被嫌,日夜籌畫,尚苦無自全計策。齊主鸞卻也相疑,不過因他年已七十,並居內地,所以稍稍放心,未曾誅夷。敬則長子仲雄,留侍殿廷,雅善彈琴,宮中留有蔡邕漢人。焦尾琴一具,由鸞給仲雄鼓彈,仲雄操懊儂曲,曲中有歌詞云:「常歎負情儂,郎今果行許。」又有語云:「君行不淨心,哪得惡人題!」鸞聞琴聲,愈加猜愧。及寢疾日篤,特命張瓌為平東將軍兼吳郡太守,防備敬則。敬則大驚道:「東無寇患,用甚麼平東將軍?
  大約是欲平我呢。我豈甘心受鴆麼?」
  徐州行事謝朓,系敬則女婿,敬則第五子幼隆,曾為太子洗馬,與朓密書往來,約同舉事。朓竟執住來使徐岳,奏報朝廷,於是鸞決計加討,指日遣兵。消息傳到會稽,敬則從子公林,曾為五官掾,勸敬則急速上表,請誅幼隆,自乘單舸還都謝罪。敬則不應,竟舉兵造反,揚言奉南康侯子恪為主,將入都廢鸞。子恪系豫章王嶷次子。為這一番傳聞,遂令大將軍始安王遙光,馳入白鸞,請將高、武餘裔,無論長幼,悉召入宮,一體就誅。鸞已病劇,模糊答應,遙光遂召集高、武諸孫,置諸西省,所有襁褓嬰兒,亦令與乳母並入,令太醫速煮椒二斛,都水監辦棺材數十具,俟至三更天氣,好將高、武諸孫,盡行毒斃。小子有詩歎道:
  忍心竟欲滅同宗,狼子咆哮亦太凶﹔
  待到東城匍伏日,問他曾否得乘龍!事見下文。
  畢竟高、武諸孫,是否同盡?容至下回說明。
  魏主宏二次出師,再攻襄鄧,實是忿兵,忿兵必敗。其所以幸勝者,由齊君臣之互相猜忌,所遣將吏,未肯為主盡力耳。蕭諶誅矣,王晏死矣,兩人有佐命大功,結果如此,彼如裴叔業、崔慧景、蕭衍諸人,能不寒心!心一寒而氣即餒,欲其殺敵致果,談何容易!然魏兵且有渦陽之敗,以屢勝之傅永,亦致狼狽奔還,忿兵必敗之言,非其明證歟?齊主鸞不能外攘,專事內殘,遙光得乘間而入,屠戮十王。前用鸞者為蕭道成,後用遙光者為蕭鸞,卒之皆授人以柄,自取覆亡。遙光後雖誅死,而東昏已成孤立,齊祚之不永也有以夫!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0 07:40:45

第三十四回     齊嗣主臨喪笑禿鶖 魏淫後流涕陳巫盅



  卻說南康侯子恪,本不與敬則通謀。他曾為吳郡太守,因朝廷改任張瓌,卸職還都。驀聞都下有此謠傳,不禁大駭。起初是避匿郊外,嗣得宮中消息,謂將盡殺高、武諸孫,乃拚死還闕,徒跣自陳。到了建陽門,時已二更三點了,中書舍人沈徽孚,與內廷直閤單景俊,正密談遙光殘忍,無法救解。適蕭鸞睡熟,擬將三更時刻,暫從緩報。可巧子恪叩門,遞入訴狀,景俊大喜,忙至寢殿中白鸞。鸞亦醒寤,令景俊照讀狀詞,待至讀畢,不禁撫牀長歎道:「遙光幾誤人事!」乃命景俊傳諭,不准妄殺一人,並賜高、武子孫供饌,詰旦悉遣還第,授子恪為太子中庶子。
  嗣聞敬則出發浙江,張瓌遁去,叛眾多至十萬人,已達武進陵口,高、武諸陵,俱在武進。乃亟詔前軍司馬左興盛,後軍將軍崔恭祖,輔國將軍劉山陽,龍驤將軍胡鬆等,共赴曲阿,築壘長岡。又命右僕射沈文季都督各軍,出屯湖頭,備京口路。敬則驅眾直進,猛撲興盛、山陽二壘。興盛、山陽,竭力抵禦,尚不能敵,意欲棄壘退師,又苦四面被圍,無隙可鑽,不得已督兵死戰。胡鬆引著騎兵,來救二壘,從敬則後面殺入。敬則部眾雖多,大都烏合,頓時駭散。興盛、山陽趁勢殺出,與胡鬆並力合攻,敬則大敗。崔恭祖又傾寨前來,正值敬則返奔,便挺槍亂刺,適中敬則馬首,敬則忙躍落馬下,大呼左右易馬,怎奈左右俱已溃亂,倉猝不及改乘,那崔恭祖的槍尖,又刺入敬則左脅。敬則忍痛不住,竟致僕地,興盛部將袁文曠,剛剛殺到,順手一刀,結果性命。餘眾或死或逃,一個不留。當下傳首建康,報稱叛黨掃平。
  時齊主鸞已經病篤,太子寶卷,急裝欲走,都下人士,惶急異常。至捷報傳到,方得安定。所有敬則諸子,悉數捕誅,家產籍沒,宅舍為墟。敬則母嘗為女巫,生敬則時,胞衣色紫,母語人道:「此兒有鼓角相。」及年齡稍長,兩腋下生乳,各長數寸,又夢騎五色獅子,侈然自負。善騎射,習拳術,蕭氏得國,實出彼力,因此官居極品,父子顯榮。只是天道昭彰,善惡有報,似敬則的逼死蒼梧,助成篡逆,若令他富貴終身,子孫長守,豈不是惠迪反凶,從逆反吉嗎!至理名言。
  左興盛、崔恭祖、劉山陽、胡鬆四人,平敬則有功,並得封男。謝朓先期告變,亦得擢遷吏部郎,朓三讓不許。惟朓妻王氏,常懷刃衣中,欲刺朓謝父,朓不敢相見。同僚沈昭略嘗嘲朓道:「君為主滅親,應該超擢,但恨今日刑於寡妻!」朓無言可答,惟赧顏相對罷了。為當日計,卻亦難乎為朓!
  是年七月,齊主鸞病歿正福殿,年四十七。遺詔命徐孝嗣為尚書令,沈文季、江祏為僕射,江祀為侍中,劉暄為衛尉﹔軍事委陳太尉顯達,內外庶務,委徐孝嗣、蕭遙光、蕭坦之、江祏﹔遇有要議,使江祀、劉暄恊商﹔至若腹心重任,委劉悛、蕭惠休、崔惠景三人。此外無甚要言,但面囑太子寶卷道:「作事不可落人後,汝宜謹記勿忘!」看官聽著!為了這句遺囑,遂令寶卷委任群小,任情誅戮,攪亂的了不得,終弄得身亡國滅呢。是謂天道。
  寶卷即位,諡鸞為明皇帝,廟號高宗。鸞在位只五年,改元二次,殘刻寡恩,事多過慮,平時深居簡出,連郊天大典,都屢次延約,始終不行。又嘗迷信巫覡,每出必先占利害,東出雲西,西出雲北,及疾已大漸,尚不許左右傳聞。無非推己及人,防他變亂,但如此為帝,有何趣味!且因巫覡進言,謂後湖水經過宮內,不利主上,乃欲堵塞後湖,作為厭勝。其實宮中取飲,全仗此湖,鸞為療疾起見,至欲因噎廢食,虧得早死數日,事乃得寢。史家稱他起居儉約,宮禁肅清,罷新林苑,廢鍾山樓館,斥賣東田園囿,輿輦舟乘,剔去金銀,後宮服飾,概尚樸素,御食時有裹蒸一大枚,嘗令剖作四塊,食半留半,充作晚餐,從前高、武儉德,亦不過如是。哪知聖帝明王,德量寬廣,不在區區小節﹔若徒從儉省一事,傳作美談,豈非是不虞之譽,未足憑信麼?評論精嚴。
  這且不必絮談,且說太子寶卷,素性好弄,不喜書學,乃父亦未嘗斥責,但命盡家人禮。寶卷求每日入朝,有詔不許,但使三日一朝。夜間無事,輒捕鼠達旦,恣情笑樂。至入承大統,不願諮詢國事,但與宦官宮妾等,終日嬉戲,徹夜流連。梓宮殯太極殿中,才經數日,即欲速葬。徐孝嗣入內固爭,始延宕了一月,出葬興安陵。寶卷臨喪不哀,每哭輒托雲喉痛。大中大夫羊闡入臨,號慟俯仰,脫幘墜地,露首無髮,好似禿頭一般。寶卷瞧著,忍不住狂笑起來,且笑且語道:「禿鶖啼來了!」左右聞言,亦笑不可抑,統做了掩口葫蘆。到了奉靈安葬,寶卷越無哀思,從此歡天喜地,縱樂不休。左右嬖幸,捉刀隨侍,俱得希旨下敕,時人遂有刀敕的稱呼。揚州刺史始安王蕭遙光,尚書令徐孝嗣,右僕射江溳,右將軍蕭坦之,侍中江祀,衛尉劉暄,更番入直,分日帖敕,朝三暮四,無所適從。眼見是紀綱日紊,為禍不遠了。暫作一結。
  魏主宏聞齊主病殂,卻下了一道詔敕,證經引禮,不伐鄰喪,說得有條有脊,居然似仁至義盡,效法前賢。哪知他卻有三種隱情,不得不歸,樂得賣個好名,引兵北去。極寫魏主心術。看官聽我敘來,便可知曉。魏主南下,留任城王澄,及李彪、李衝居守。見上回。彪家世孤微,賴衝汲引,超拜太尉,此次共掌留務,偏與衝兩不相容,事多專恣。衝氣憤填胸,歷舉彪過,請置重辟。魏主但令除名。衝餘恨未平,竟病肝裂,旬日畢命。好去重會文明太后了。洛陽留守,三人中少了二人,魏主不免擔懮,遂動歸志。這是第一層。還有高車國在魏北方,服魏多年,此次魏主南侵,調發高車兵從行,高車兵不願遠役,推奉袁紇樹者為主,抗拒魏命。魏主遣將軍宇文福往討,大敗奔還。更命將軍江陽王元繼,再出北征,繼主張招撫,一時不能平亂。魏主未免心焦,擬自往北伐,所以不能不歸。這是第二層。最可恨的是宮闈失德,貽丑中冓,累得魏主躁忿異常,不得不馳還洛都,詳訊一切。魏主好名,偏遇豔妻出丑,哪得不恨!
  原來馮昭儀讒謀得逞,正位中宮,本來是魚水諧歡,無夕不共,偏偏魏主連歲南下,害得這位馮皇后,淒涼寂寞,悶守孤幃。適有中官高菩薩,名為閹宦,實是頂替進來,仍與常人無二,而且容貌頎皙,資性聰明,每日入侍宮幃,善解人意。馮皇后很加愛寵。他竟巧為挑逗,引起馮後慾火,把他侍寢,權充一對假鴛鴦。誰知他陽道依然,發硎一試,久戰不疲,馮後是久旱逢甘,得此奇緣,喜出望外。真是一個救苦救難的大菩薩。嗣是朝歡暮樂,我我卿卿,又得閹豎雙蒙等,作為腹心,內外瞞蔽,真個是洞天花月,暗地春宵。但天下事若要不知,除非莫為,馮皇后雖買通侍役,代為掩飾,終不免漏泄出去,使人聞知。會魏主女彭城公主,曾為劉昶子婦,年少嫠居,馮後欲令她改嫁,即為親弟北平公馮夙求婚,請命魏主,魏主卻也允許。偏是公主不願,將近婚期,竟潛挈婢僕十數人,乘輕車,冒霖雨,直達懸瓠,進謁魏主,跪陳本意,且言後與高菩薩私亂情形。魏主將信將疑,又驚又愕,只好暫守秘密,還鞫實情。這是第三層。途次懮憤交並,竟致成疾。
  彭城王勰築壇汝濱,禱告天地祖宗,自乞身代,果然神祖有靈,勰仍無恙,魏主卻漸漸告痊。行至鄴城,接得江陽王繼來表,招撫高車,已有成效,樹者雖亡入柔然,但也有出降意,盡可無懮。魏主稍稍放心,休養旬月,就在鄴城過冬。越年為魏主太和二十三年,就是齊主寶卷永元元年,年序不便常混,故本編屢次點清。正月初旬,魏主即自鄴還洛,一入宮廷,便拿下高菩薩、雙蒙,當面審問。二人初尚狡賴,一經刑訊,才覺熬受不住,據實招供,並說出馮後厭禳情事。
  先是彭城公主南赴懸瓠,馮後恐公主訐發陰私,漸生懮慮,召母常氏入宮,求托女巫禳厭,使魏主速死,自得援文明太后故例,另立少主,臨朝稱制。又嘗取三牲入宮,托詞祈福,陰實為厭禳計。常氏或自詣宮中,或遣婢入宮,與相報答。偏迅雷不及掩耳,那高菩薩、雙蒙等,已被魏主訊得確供,水落石出。馮皇后原是驚惶,魏主亦氣得發昏,舊疾復作,入臥含溫室中。
  到了夜間,令菩薩等械系室外,召後問狀,後不敢不來,入室有遽色。魏主令宮女搜檢後身,得一小匕首,長三寸許,便喝令斬後。後慌忙跪伏,叩頭無數,涕泣謝罪。魏主乃命她起來,賜坐東楹,隔御寢約二丈餘,先令菩薩等陳狀,菩薩等不敢翻供,仍照前言陳明。魏主瞋目視後道:「汝聽見否?汝有妖術,可一一道來。」後欲言不言,經魏主一再催迫,方乞屏去左右,自願密陳。魏主使中宮侍女,一概出室,唯留長秋卿白整在側,且起取佩刀,指示後面,令她速言。後尚不肯語,但含著一雙淚眼,注視白整。魏主會意,用棉塞整兩耳,再呼整名,整已無所聞,寂然不應,乃叱後從實供來。後無可抵賴,只得嗚嗚咽咽,略述大概。虧她老臉自陳。魏主大憤,直唾後面。且召彭城王勰,北海王祥入室,囑令旁坐。二人請過了安,見後亦在座,未免侷促不安。魏主指語道:「前是汝嫂,今是他人,汝等盡管坐下。」二人方才謝坐。魏主又語道:「這老嫗欲挾刃刺我,可惡已極,汝等可窮問本末,不必畏難!」二人見魏主盛怒,只好略略勸解,魏主道:「汝等謂馮家女不應再廢麼?彼既如此不法,且令寂處中宮,總有就死的一日,汝等勿謂我尚有餘情呢!」二王趨退,魏主即命中官等送後入宮,後再拜而出。
  過了數日,魏主有事問後,令中官轉詢,後又擺起架子,向中官叱罵道:「我是天子婦,應該面對,怎得令汝傳述呢?」中官轉白魏主,魏主大怒,即召後母常氏入宮,詳述後罪,並責常氏教女不嚴,縱使淫妒。常氏未免心虛,恐為厭禳事連坐致刑,不得已撻後百下,佯示無私。魏主尚顧念文明太后舊恩,不忍將後廢死,但敕誅高菩薩、雙蒙二人,並囑內侍等不得縱後,略加管束,就是廢後敕書,亦遲久不下。所有六宮嬪妾,仍令照常敬奉,唯太子恪不得朝謁,示與後絕,這真算是特別加恩了。未免有情。
  會聞齊太尉陳顯達,督領將軍崔慧景,規復雍州諸郡,魏將軍元英迎戰,屢為所敗,被齊軍奪去馬圈、南鄉兩城,魏主病已少痊,力疾赴敵,並命廣陽王拓跋嘉,從間道繞出均口,邀截齊軍歸路。齊軍前後受敵,殺得大敗虧輸,顯達南走,慧景亦還。魏主雖然欣慰,但跋涉奔波,終不免有一番勞頓,病骨支離,禁受不起,又復病上加病,奄臥行轅。彭城王勰,旁侍醫藥,晝夜不離,飲食必先嘗後進,甚至蓬首垢面,衣不解帶。好兄弟,好君臣。魏主命勰都督中外諸軍事,勰面辭道:「臣侍疾無暇,怎可治軍?願另派一王,使總軍務。」魏主道:「我正恐不起,所以命汝主持,安六軍,保社稷,除汝外尚有何人?幸勿再辭!」勰乃勉強受命。
  既而魏主疾亟,乘臥輿北歸,行次谷塘原,病勢益甚,顧語彭城王勰道:「我已不濟事了,天下未平,嗣子幼弱,倚托親賢,所望惟汝!」勰泣答道:「布衣下士,尚為知己盡力,況臣托靈先皇,理應效命股肱,竭力將事。但臣出入喉膂,久參機要,若進任首輔,益足震主,聖如周旦,尚且遁逃,賢如成王,尚且疑惑,臣非矯情乞免,實恐將來取罪,上累陛下聖明,下令愚臣辱戮呢!」勰非不知遠慮!後來仍難免禍,功高震主之嫌,非上智其能免乎!魏主沈吟半晌,方徐答道:「汝言亦頗有理,可取過紙筆來。」勰依言取奉紙筆,由魏主強起倚案,握筆疾書,但見上面寫著:
  汝第六叔父勰,清規懋賞,與白雲俱潔,厭榮舍紱,以松竹為心。吾少與綢繆,提攜道趣,每請朝纓,恬真邱壑。吾以長兄之重,未忍離遠,何容仍屈素業,長嬰世網?吾百年之後,其聽勰辭蟬舍冕,遂其衝挹之性也!
  書至此,手已連顫,不能再寫,乃擲筆語勰道:「汝可將此諭付與太子,愜汝素懷。」勰見魏主困憊,扶令安臥。魏主喘吁多時,又命勰草詔,進授侍中北海王詳為司空,平南將軍王肅為尚書令,鎮南大將軍廣陽王嘉,為尚書左僕射,尚書宋弁為吏部尚書,令與太尉咸陽王禧,尚書右僕射任城王澄,並受遺命,恊同輔政,隨即口述己意,命勰另書道:
  諭爾太尉、司空、尚書令、左右僕射、吏部尚書:惟我太祖丕不之業,與四象齊茂,累聖重明,屬鳴歷於寡昧,兢兢業業,思纂乃聖之遺蹤,遷都嵩極,定鼎河瀍,庶南蕩甌吳,復禮萬國,以仰光七廟,俯濟蒼生,天未假年,不永乃志。公卿其善毗繼子,隆我魏室,不亦善歟!可不勉之!
  勰俱書就,呈與魏主閱過,魏主始點首無言。是時惟任城王澄,廣陽王嘉從軍,嘉為太武帝燾孫,澄為景穆太子晃孫,年序最長,齒爵並崇,當由魏主召入,略述數語。二王奉命退出,勰仍留侍。越二日,魏主彌留,複語彭城王勰道:「後宮久乖陰德,自尋死路,我死後可賜她自盡,葬用後禮,庶足掩馮門大過,卿可為我書敕罷!」勰復依言書敕,書畢呈閱,魏主已不省人事,頃刻告終。年三十有三。
  魏主宏雅好讀書,手不釋卷,所有經史百家,無不賅覽,善談莊老,尤精釋義,才藻富贍,好為文章詩賦銘頌,自太和十年以後詔冊,俱親加口授,不勞屬草,平居愛奇好士,禮賢任能,嘗謂人君能推誠接物,胡越亦可相親,如同兄弟。又嘗誡史官道:「直書時事,無諱國惡,人主威福自擅,若史復不書,尚復何懼!」至若郊廟祭祀,未有不親,宮室必待敝始修,衣冠迭經浣濯,猶然被服。在位二十三年,稱為一時令主。惟寵幸馮昭儀,以致廢後易儲,有乖倫紀,漸且釀成宮闈醜事,飲恨而終,這可見色為禍原,常人且不宜好色,況系一國的主子呢。大聲疾呼。
  彭城王勰,與任城王澄等計議,因齊兵尚未去遠,且恐麾下有變,只得秘不發喪,仍用安車載著魏主,趲程前進。沿途視疾問安,仍如常時,一面飛使齎敕,征太子恪至魯陽,及兩下會晤,才將魏主棺殮,發喪成服,奉恪即位。咸陽王禧,是魏主宏長弟,自洛陽奔喪,疑勰為變,至魯陽城外,先探消息,良久乃入。與勰相語道:「汝非但辛勤,亦危險至極!」勰答道:「兄識高年長,故防危險,弟握蛇騎虎,不覺艱難。」禧微笑道:「想汝恨我後至哩。」此外東宮官屬,亦多疑勰有異志,密加戒備。勰推誠盡禮,無纖芥嫌。俟恪即位,即跪奉遺敕數紙。恪起座接受,一一遵行。當下令北海王詳,及長秋卿白整等,齎著遺敕,並持藥入宮,賜馮後死。馮後尚不肯引決,駭走悲號,整指揮內侍,把後牽住,強令灌下。小子有詩歎道:

  尤物從來是禍苗,一經專寵便成驕﹔
  別宮賜死猶嫌晚,穢史留貽恫北朝!
  欲知馮後曾否服毒,且俟下回再表。
  蕭鸞一生凶詐,而獨有狂愚之嗣子,拓跋宏一生英敏,而獨有淫惡之豔妻。先賢有言,身不行道,不行於妻子,鸞之不德,宜有是兒。魏主好文稽古,兼長武事,顧乃不能制一婦人,菩薩為祟,厭禳繼興,巫盅不足,甚且挾刃圖逞天下。好妒之婦人,未有不淫,好淫之婦人,未有不悍。魏主宏為色所迷,已乖倫紀,身為元緒公,險作刀頭鬼,猶沾沾於文明太后之私恩,不聲罪以誅之。夫文明太后,有殺父之大仇,尚不知報,何怪淫後之膽大妄為,效尤益甚!其得安殂谷塘原,保全首領以歿,亦幸矣哉!然後知凶詐者固不足貽謀,英敏者亦非真能制治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0 07:41:06

第三十五回     泄密謀二江授首 遭主忌六貴洊誅



  卻說魏馮後見了毒藥,尚不肯飲,且走且呼道:「官家哪有此事,無非由諸王恨我,乃欲殺我呢!」嗣經內侍把她扯住,無法脫身,沒奈何飲毒自盡。白整等馳報嗣主,咸陽王禧等,歡顏相語道:「若無遺詔,我兄弟亦當設法除去,怎得令失行婦人,宰制天下,擅殺我輩呢!」魏主恪遵照遺言,尚用後禮喪葬,諡為幽皇后。仍命彭城王勰為司徒,攝行冢宰,委任國事,一面奉梓宮還洛陽。守制月餘,乃出葬長陵,追諡皇考為孝文皇帝,廟號高祖,並尊皇妣高氏為文昭皇后,配饗高廟。高氏見三十二回。封後兄肇為平原公,顯為澄城公。從前馮氏盛時,馮熙為文明太后兄,尚公主,官太師,生有三女,二女相繼為後,還有一女亦納入掖廷,得封昭儀。子誕為司徒,修為侍中,聿為黃門郎。侍中崔光嘗語聿道:「君家富貴太盛,終必衰敗。」聿變色道:「君何為無故詛我?」光答道:「物盛必衰,天地常理,我非敢詛咒君家,實欲君家預先戒慎,方保無虞。」聿轉白父熙,熙不能從。過了年餘,修獲罪黜,熙與誕先後謝世,幽後廢死,聿亦擯棄,馮氏遽衰。述此以諷豪門。高氏遂得繼起,一門二公,富貴赫奕,幾與馮氏顯盛時,相去不遠了。這且待後再表。
  且說齊主蕭寶卷,嗣位以前,曾簡蕭懿為益州刺史,蕭衍為雍州刺史。衍聞寶捲入嗣,蕭遙光等六人輔政,遂語從舅參軍張弘策道:「一國三公,尚且不可,今六貴同朝,勢必相圖。亂將作了。避禍圖福,無如此州,所慮諸弟在都,未免遭禍,只好與益州共圖良策呢!」弘策亦以為然。懿為衍兄,衍所說益州二字,便是指懿。嗣是密修武備,多伐竹木,招聚驍勇,數約萬計。中兵參軍呂僧珍,陰承衍旨,亦私具橹數千張。
  已而懿罷刺益州,改行郢州事,衍即使弘策說懿道:「今六貴比肩,人自畫敕,爭權奪勢,必致相殘。嗣主素無令譽,狎比群小,慓輕忍虛,怎肯委政諸公,虛坐主諾!嫌疑久積,必且大行誅戮。始安欲為趙王倫。晉八王之一。形跡已露,但性褊量狹,徒作禍階,蕭坦之忌克陵人,徐孝嗣聽人穿鼻,江祏無斷,劉暄闇弱,一朝禍發,中外土崩。吾兄弟幸守外藩,宜為身計。及今猜嫌未啟,當悉召諸弟西來,過了此時,恐即拔足無路了。況郢州控帶荊湘,雍州士馬精強,世治乃竭忠本朝,世亂可自行匡濟,因時制宜,方保萬全﹔若不早圖,後悔將無及呢!」懿默然不應,惟搖首示意。弘策又自勸懿道:「如君兄弟,英武無敵,今據郢、雍二州,為百姓請命,廢昏立明,易如反掌,願勿為豎子所欺,貽笑身後!雍州揣摩已熟,所以特來陳請,君奈何不亟為身計!」懿勃然道:「我只知忠君,不知有他!」語非不是,但未免迂愚。弘策返報,衍很為歎息。自遣屬吏入都,迎驃騎外兵參軍蕭偉及西中郎外兵蕭憺,並至襄陽,靜待朝廷消息。
  果然永元改元,甫閱半年,即有二江被誅事。江祏、江祀,是同胞兄弟,系景皇后從子,與齊主鸞為中表親。景皇后系鸞生母,見三十一回。鸞篡帝祚,祏與祀並皆佐命。所以格外信任,顧命時亦特別注意。衛尉劉暄,乃是敬皇后弟,敬皇后系鸞故妃,亦見三十一回。與二江同受遺敕,夾輔嗣君。當時寶卷不道,屢欲妄行,徐孝嗣不敢諫阻,蕭坦之依違兩可,獨祏常有諫諍,堅持到底,致為寶卷所恨。寶卷平日,最寵任茹法珍、梅蟲兒二人,祏又屢加裁抑,法珍等亦視若仇讎。徐孝嗣常語祏道:「主上稍有異同,可依則依,不宜一律反對。」祏答道:
  「但教事事見委,定可無懮。」專欲難成。
  寶卷失德益甚,祏欲廢去寶卷,改立江夏王寶玄,獨劉暄與他異議,擬推戴建安王寶夤。寶玄寶夤並系鸞子,見三十一回。原來暄前為郢州行事,佐助寶玄,有人獻馬,寶玄意欲取觀,暄答道:「馬是常物,看他甚麼?」寶玄妃徐氏,命廚下燔炙豚肉,暄又不許,且語廚人道:「朝已煮鵝,奈何再欲燔豚?」為此二事,寶玄嘗恚恨道:「舅太無渭陽情。」暄聞言亦滋不悅。至是入秉政權,當然不願立寶玄。祏因暄異議,乃轉商諸蕭遙光。看官閱過上文,應知遙光本意,早圖自取。此時正想下手,怎肯贊同祏意,推立寶玄!惟又不便與祏明言,只好旁敲側擊,托言為社稷計,應立長君。祏知他言中寓意,出白弟祀,祀亦謂少主難保,不如竟立遙光,累得祏惶惑不定,大費躊躇。如此大事,怎得胸無主宰!
  蕭坦之正丁母懮,起復為領軍將軍,祏乘便與商,謂將擁立遙光。坦之怫然道:「明帝起自旁支,入正帝位,天下至今不服,若復為此舉,恐四方瓦解,我卻不敢與聞呢!」祏乃趨退。坦之恐為祏所累,仍還宅守喪。
  吏部郎謝朓,素有才望,祏與祀引為臂助。召朓入語道:「嗣主不德,我等擬改立江夏王,但江夏年少,倘再不堪負荷,難道再廢立不成!始安王年長資深,乘時推立,當不致大乖物望。我等為國家計,因有此意,並非欲要求富貴呢!」朓未以為然,不過支吾對答。說了數語,便即辭歸。可巧丹陽丞劉渢,奉遙光密遣,致意與朓,囑使為助。朓又隨口敷衍,似允非允。渢返報遙光,遙光竟命渢兼知衛尉事。朓驟得顯要,反有懼心,即轉將渢祀密謀,轉告太子右衛率左興盛。興盛卻不敢多言。朓又說劉暄道:「始安王一旦南面,恐劉渢等將入參重要,公將無從托足呢!」暄佯作驚惶,俟朓去後,即馳報遙光及祏。遙光道:「他既不願相從,便可令他出外,現在東陽郡守,正當出缺,令他繼任便了!」祏獨入阻道:「朓若外出,適足煽惑眾人,必於我輩不利,請早日翦除為是!」比遙光更凶。遙光乃矯制召朓,收付廷尉,然後與徐孝嗣、江祏、劉暄三人,聯名具奏,誣朓妄貶乘輿,竊論宮禁,私謗親賢,輕議朝宰,種種不法,宜與臣等參議,肅正刑書等語。寶卷游狎不遑,無心查究,便令他數人定讞,當即論死,勒令獄中自盡。朓入獄後,還想告訐遙光等陰謀,意圖自脫,偏獄吏不容傳書,無從訐發,乃流涕歎息道:「我雖不殺王公,王公由我而死!指前回王敬則事。今日罹禍,不足為冤,我死罷了!」
  遂解帶自經。
  遙光即欲發難,不料劉暄又復變計。看官道是何因?他想遙光得位,自己把元舅資望,憑空失去,轉致求榮反辱,所以變易初心。蕭衍謂劉暄闇弱,尚非定評,暄實一反覆小人,不止闇弱而已。祏與祀見暄有異,也不敢從速舉事。遙光察悉情狀,恨暄切齒,潛遣家將黃曇慶刺暄。暄正出過青溪橋,護隊頗多,曇慶憚不敢出,留匿橋下。偏暄馬驚躍而過,惹動暄疑,仔細偵察,方知由遙光暗算,幸得免刺。由驚生懼,由懼生怒,竟想出一條釜底抽薪的計策,密呈一本,報稱江祏兄弟罪狀。寶卷仰承遺訓,不肯落後,即傳敕召祏,並即收祀。祀正入值內殿,略得風聲,忙遣使報祏道:「劉暄似有異謀,應如何防備?」祏尚不以為意,但說出鎮靜二字。有頃由敕使馳至,召祏入見,暫憩中書省候宣。忽有一人持刀入省,用刀環擊祏心胸,張目叱祏道:「汝尚能奪我封賞麼?」祏倉皇辨認,乃是直閤袁文曠,不由的顫動起來。文曠前斬王敬則,論功當封,祏堅執不與。文曠因此挾嫌,乘勢報復,先將祏擊傷,然後用械鎖祏。俄而又來敕使,傳敕處斬,文曠即將祏牽出,交與刑官。祏至市曹,祀亦被人牽至,兩人相對下淚,喉噎難言。只聽得一聲號令,魂靈兒已馳入重泉,連殺頭的痛苦,也無從知覺了。兄弟同死,卻免鴒原遺恨。
  寶卷既除江祏,無人強諫,好似拔去眼中釘,樂得逍遙自在,日夜與左右嬖幸,鼓吹戲馬。每至五更始寢,日晡乃起,台閣案奏,閱數十日乃得報聞,或且被宦官包裹魚肉,持還家中,連奏牘都不見著落。一日乘馬出遊,顧語左右道:「江祏常禁我乘馬,此奴尚在,我怎得有此快活呢!」左右統是面諛,盛稱陛下英明,乃得除害,寶卷又問江祏親屬,有無留存,左右答道:「尚有族人江祥,拘系東冶,未曾處決。」寶卷道:「快取紙筆來。」左右奉呈紙筆,就從馬上書敕,賜祥自盡,令人傳往東冶。東冶乃是獄名,祥本以疏親論免,至此被誅。此外江祏家屬,不問可知,小子也毋庸細述了。
  蕭遙光雖未連坐,心下很是不安,季弟遙昌,領豫州刺史,已病終任所,只有次弟遙欣,尚鎮荊州,他遂與遙欣通書,密謀起事,據住東府,使遙欣自江陵東下,作為外援。事尚未發,遙欣偏又病亡,弟兄三人,死了一雙,弄得遙光孤立無助,懊悵異常,寶卷亦陰加防備,嘗召遙光入議,提及江祏兄弟罪案,遙光益懼,佯狂稱疾,不問朝事。
  會遙欣喪還,停留東府前渚,荊州士卒,送葬甚多,寶卷恐他為變,擬撤他揚州刺史職銜,還任司徒,令他就第。當下召令入朝,面諭意旨,遙光恐蹈祏覆轍,不敢應召。一面收集二弟舊部,用了丹陽丞劉渢,及參軍劉晏計議,托詞討劉暄罪,夜遣數百人,破東冶出囚,入尚方取仗,並召驍騎將軍垣歷生,統領兵馬,往劫蕭坦之、沈文季二人。坦之、文季,已聞變入台,免被劫去。歷生遂勸遙光夜攻台城,遙光狐疑不決,待至黎明,始戎服出廳,令部曲登城自衛。歷生復勸他出兵,遙光道:「台中自將內溃,不必勞我兵役。」歷生出歎道:「先聲乃能奪人﹔今遲疑若此,怎能成事呢!」蕭坦之、沈文季兩人入台告變,眾情恟懼。俟至天曉,方有詔敕傳出,召徐孝嗣入衛,人心少定。左將軍沈約,也馳入西掖門,於是宮廷內外,稍得部署。遙光若從歷生計議,早可入台,然如遙光所為,若使成事,是無天理了。徐孝嗣屯衛宮城,蕭坦之率台軍討遙光,出屯湘宮寺,右衛率左興盛屯東籬門,鎮軍司馬曹虎屯青溪橋,三路兵馬,進圍東府。遙光遣垣歷生出戰,屢敗台軍,陣斬軍將桑天受。坦之等未免心慌。忽由東府參軍蕭暢,及長史沈昭略,自拔來歸,報稱東府空虛,力攻必克。坦之大喜,便督諸軍猛攻。東府中失去蕭、沈兩人,當然氣沮,蕭暢系豫州刺史蕭衍弟,沈昭略系僕射沈文季從子,兩人俱系貴閥,所以有關人望。垣歷生見兩人已去,益起貳心,遙光命他出擊曹虎,他一出南門,便棄槊奔降虎軍。虎責他臨危求免,心術不忠,竟喝令梟首。遙光聞歷生叛命,從牀上躍起,使人殺歷生二子,父子三人,統死得無名無望,恰也不必細說。
  垣之等攻城至暮,用火箭射上,毀去東北角城樓,城中大嘩,守兵盡溃。遙光走還小齋,秉燭危坐,令左右閉住齋閤,在內拒守。左右皆逾垣遁去,外軍殺入城中,收捕遙光。破齋閤門,遙光吹滅燭燄,匍伏牀下。外軍暗地索尋,就牀下用槊刺入。遙光受傷,禁不住有呼痛聲,當被軍人一把拖出,牽至閤外,稟明蕭坦之等,便即飲刀。死有餘辜。軍人復縱火燒屋,齋閤俱盡,遙光眷屬,多死火中。劉渢、劉晏,亦遭駢戮。一場亂事,化作煙消。
  坦之等還朝復命,有詔擢徐孝嗣為司空,加沈文季為鎮南將軍,進蕭坦之為尚書右僕射,劉暄為領將軍,曹虎為散騎常侍右衛將軍。坦之恃功驕恣,又為茹法珍等所嫌,日夕進讒。寶卷亟遣衛帥黃文濟,率兵圍坦之宅,逼令自殺。
  坦之有從兄翼宗,方簡授海陵太守,未曾出都,坦之呼語文濟道:「我奉君命,不妨就死,只從兄素來廉靜,家無餘資,還望代為奏聞,乞恩加宥!」文濟問翼宗宅在何處,坦之以告,經文濟允諾,乃仰藥畢命。文濟返報寶卷,並述及翼宗事,寶卷仍遣文濟往捕,查抄翼宗家資,一貧如洗,只有質帖錢數百。想即錢券之類。持還復命,寶卷乃貸他死罪,仍系尚方。坦之子秘書郎蕭賞,坐罪遭誅。茹法珍等尚未滿意,復入譖劉暄。寶卷道:「暄是我舅,怎有異心!」彼也有一隙之明耶?直閤徐世標道:「明帝為武帝猶子,備受恩遇,尚滅武帝子孫,元舅豈即可恃麼?」讒口可畏。寶卷被他一激,便命將暄拿下,殺死了事。嗣後因曹虎多財,積錢五千萬,他物值錢,亦與相等,一道密敕,把虎收斬,所有家產,悉數搬入內庫。蕭翼宗因貧免死,曹虎因富遭誅,世人何苦要錢,自速其死!統計三人處死,距遙光死期,不到一月。就是新除官爵,俱未及拜,已落得身家誅滅,門閥為墟!富貴如浮雲。
  惟徐孝嗣以文士起家,與人無忤,所以名位雖重,尚得久存。中郎將許准,為孝嗣陳說事機,勸行廢立。孝嗣謂以亂止亂,決無是理,必不得已行廢立事,亦須俟少主出遊,閉城集議,方可取決。准慮非良策,再加苦勸,無如孝嗣不從。沈文季自托老疾,不預朝權,從子昭略,已升任侍中,嘗語文季道:「叔父行年六十,官居僕射,欲以老疾求免,恐不可必得呢!」文季但付諸微笑,不答一詞。
  過了月餘,有敕召文季叔姪,入華林省議事。文季登車,顧語家人道:「我此行恐不復返了!」及趨入華林省,見孝嗣亦奉召到來,兩人相見,正在疑議,未知所召何因。忽由茹法珍趨至,手持藥酒,宣敕賜三人死。昭略憤起,痛詈孝嗣道:「廢昏立明,古今令典,宰相無才,致有今日!」說至此,取酒飲訖,用甌擲孝嗣面道:「使作破面鬼!」言訖便僵臥地上,奄然就斃。文季亦飲藥而盡。孝嗣善飲,服至鬥餘,方得絕命。子演尚武康公主,況尚山陰公主,統皆坐誅。女為江夏王寶玄妃,亦勒令離婚。昭略弟昭光,聞難欲逃,因不忍別母,持母悲號,被收見殺。昭光兄子曇亮,已經逃脫,聞昭光死,且慟且歎道:「家門屠滅,留我何為!」也絕吭自盡。
  未免太迂。
  嗣是同朝六貴,只剩太尉陳顯達一人,顯達為高、武舊將,當明帝鸞在位時,已恐得罪,深自貶抑,每出必乘敝車,隨從只十數人,非老即弱,嘗蒙明帝賜宴,酒酣起奏道:「臣年衰老,富貴已足,唯欠一枕,還乞陛下賜臣,令臣得安枕而死!」明帝失色道:「公已醉了,奈何出此語!」既而顯達又上書告老,仍不見許,及預受遺敕,出師攻魏,為魏所敗,狼狽奔還。見前回。御史中丞范岫,劾他喪師失律,應即免官,顯達亦請解職,寶卷獨優詔慰答,不肯罷免。尋且命顯達都督江州軍事,領江州刺史,仍守本官。顯達得了此詔,好似跳出陷坑,非常快慰。至朝中屢誅權貴,且有謠言傳出,謂將遣兵襲江州,顯達遂與長史庾弘遠,司馬徐虎龍計議,擬奉建安王寶夤為主,即日起兵。小子有詩歎道:

  尋陽一鼓起三軍,主德昏時亂自紛,
  我有紫陽書法在,半歸臣子半歸君。
  師期已定,又令庾弘遠等出名,致書朝貴,頗寫得淋漓痛快,可泣可歌。欲知書中詳情,容待下回錄敘。
  六貴同朝,人自畫敕,此最足以致亂,蕭衍之說韙矣。但平心論之,六人優劣,亦有不同。蕭遙光慫慂蕭鸞,殘害骨肉,其心最毒,其策最狡。江祏、江祀,密圖廢立,乃欲奉戴遙光,黨惡助虐,繩以國法,遙光固為罪首,二江其次焉者也。劉暄反覆靡常,亦不得為無罪。蕭坦之、徐孝嗣、沈文季三人,討平遙光,非特無辜,抑且有功。就令坦之恃功驕恣,而罪狀未明,烏得妄殺!孝嗣、文季,更無罪之可言。故遙光可誅,江祏、江祀可誅,劉暄亦可誅,坦之、孝嗣、文季,實無可誅之罪,誅之適見其誣枉耳!人徒謂寶卷濫殺大臣,因致亡亂,不知無罪者固不應誅,有罪者亦非真不可誅也。彼寶卷之亡國,猶在彼不在此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0 07:41:28

第三十六回     江夏王通叛亡身 潘貴妃入宮專寵



  卻說陳顯達決計起兵,將攻建康,先令長史庾弘遠、司馬徐虎龍,致書朝貴,大略說是:
  諸公足下:我太祖高皇帝,睿哲自天,超人作聖,屬彼宋季,綱紀自紊,應禪從民,構此基業。世祖武皇帝,昭略通遠,克纂洪嗣,四關罷險,三河靜塵。鬱林、海陵,頓孤負荷。明帝英聖,紹建中興。至乎後主,行悖三才,琴橫由席,繡積麻筵,淫犯先宮,穢興閨闥,皇陛為市廛之所,雕房起戰爭之門,任非華尚,寵必寒廝。江僕射兄弟,忠言屢進,正諫繁興,覆族之誅,於斯而至。故乃犴噬之刑,四剽於海路,家門之釁,一起於中都。蕭、劉二領軍,擁升御座,共秉遺詔,宗戚之苦,諒不足談,渭陽之悲,何辜至此!徐司空累葉忠榮,清簡流世,匡翼之功未著,傾宗之罰已彰。沈僕射年在懸車,將念幾杖,歡歌園藪,絕影朝門,忽招陵上之罰,何萬古之傷哉!遂使紫台之路,絕廛紳之儔,纓組之閤,罷金張之胤。悲起蟬冕,為賤寵之服﹔嗚呼皇陛,列劫豎之坐。且天人同怨,乾象變錯,往者三州流血,今者五地自動,咎征迭著,昏德未悛,此而未廢,孰不可興!諸公多先朝遺舊,志在名節,並列丹書,要同義舉。建安殿下,秀德衝遠,實允神器。昏明之舉,往聖留言,今忝役戎驅,亟請乞路,須京塵一靜,西迎大駕,歌舞太平,不亦佳哉!我太尉體道合聖,仗德修文,神武橫於七伐,雄略震於九綱,是乃仗義興師,還抗社稷。本欲鳴笳振鐸,無勞戈刃,但忠讜有心,節義難遣,信次之間,森然十萬,飛旍咽於九派,列艦迷於三川,此蓋捧海澆螢,列火消凍耳。吾子其擇善而從之!毋令竹帛無名,空為後人笑也!
  朝臣得了此書,當即報知寶卷。寶卷令護軍崔慧景為平南將軍,督兵往擊顯達,後軍將軍胡鬆,驍軍將軍李叔獻,率水軍屯梁山,左衛將軍左興盛,督前鋒屯杜姥宅。陳顯達出發尋陽,沿流東下,道出彩石,適遇胡鬆截住,兩下交鋒,約歷半日有餘,胡鬆敗走。再進兵至新林,左興盛麾軍堵御,彼此未經大戰,顯達卻虛設屯火,絆住興盛,自率輕舸夜渡,潛襲都城。偏偏遇著逆風,至曉方達,捨舟登落星岡。守衛諸軍,不意顯達猝至,急忙閉城設守。顯達手橫長槊,匹馬當先,隨後有勇士數百人,鼓噪攻城。城中出兵與戰,擋不住顯達長槊。顯達年已七十三,尚是精神矍鑠,奮勇無前。戰至數十回合,十蕩十決,刺死守衛軍百餘人。俄而槊竟折斷,一時掉不出順手兵器,只好仗劍督戰。會左興盛各軍,回救都門,顯達寡不敵眾,沒奈何退至西州。後騎官趙潭注,率兵力追,搶步至顯達馬後,用槊猛刺。顯達不及預防,竟被刺落馬下,再加一槊,已是血流滿地,不能動彈了。諸子皆被執伏誅。庾弘遠亦為所獲。臨刑索帽,顧語刑官道:「子路結纓,吾不可以不冠。」及帽既取戴,復慨然道:「我非亂賊,乃是義兵,來此為諸君請命。陳公太覺輕事,我曾諫他持重,若用我言,人民當免致塗炭呢。」也恐未必。弘遠有子子曜,年才十四,抱父乞代,並為所殺。父愚子亦愚。各軍將入城報功,當又有一番封賞,不消瑣述。
  豫州刺史裴叔業聞朝廷屢誅大臣,很是危懼,朝廷亦防他有變,調鎮南兗州,令他內徙。叔業愈覺不願,未肯啟行,他有兄子裴植,曾為殿中直閤,至是亦懼奔壽陽,謂朝廷必相掩襲,宜早為計。叔業遣親人馬文范,潛赴襄陽,問蕭衍道:「天下大勢,已是可知﹔但我輩不能自存,現擬回面向北,尚不失為河南公,公意以為何如?」衍使文范返報道:「群小用事,怎能慮遠?若果疑公,暫宜送家還都,作為質信,萬一意外相迫,可勒馬步軍,直出橫江,斷他後路,天下事一舉可定。今欲北向,恐彼必遣人相代,別以河北一州處公,河南公尚可復得麼?」智慮卻是過人。
  叔業乃遣子芬之入質建康。芬之已去,又欲北向投魏,特向魏豫州刺史薛真度處,致書探問,略表己意。真度勸令早降,復書有云:若至事迫始來,反致功微賞薄,事貴從速,不必多疑。叔業意終未決,不過與真度屢通書信,往來不絕。都中人士,已漸有風聞,咸傳叔業外叛,芬之恐被收捕,溜出都門,竟返壽陽。叔業竟遣芬之奉表降魏,魏主宏令彭城王勰出鎮壽陽,封叔業為蘭陵郡公,仍領豫州刺史。齊廷聞報,不得不發兵加討,特遣平西將軍崔慧景,帶領水軍,出討叔業。寶卷親出送行,戎服坐瑯琊城上,召慧景單騎入城,略問數語,慧景即拜辭而去。寶卷還宮,復下詔命蕭懿為豫州刺史,助慧景西討壽陽。
  慧景此次出行,已蓄異圖,曾與子覺密約,令他隔宿出都,馳赴軍前。覺曾為直閤將軍,得了父命,即於次日單騎出走,行抵廣陵,始與慧景相會。慧景過廣陵十餘里,召會各軍將弁,涕泣曉諭道:「我受三帝厚恩,愧無以報,今幼主昏狂,朝廷濁亂,持危扶傾,莫如今日,願與諸君還立大功,共立社稷,未知眾意若何?」眾皆應聲聽令。慧景遂還向廣陵,司馬崔恭祖守廣陵城,開門迎入。慧景停廣陵二日,將集眾渡江,因遣人馳見江夏王寶玄,願奉他為主。寶玄喝斬來使,發兵守城,並飛報諸中。寶卷亟派馬軍將戚平,外監黃林夫,出助寶玄,鎮守京口。總道他是長城可靠,不生變端,哪知寶玄是陽絕慧景,陰實勾通。他與妃子徐氏,本來伉儷情深,只因孝嗣被殺,迫令離婚,心中好生不樂。此次斬使請命,實欲引誘台軍,自增勢力。
  戚平、黃林夫,到了京口,寶玄即引與密商,探他意見。二人語多未合,惱動寶玄,呼令左右,劚二人首。司馬孔矜,典簽呂承緒,不禁大呼道:「殿下造反了!」寶玄更怒不可遏,殺死二人。好殺不祥。更派長史沈佚之,諮議柳澄,分統部眾,專待慧景到來。
  慧景自廣陵東返,順抵京口,由寶玄開城納入,即令慧景為先驅,自乘翠輿,手執絳麾幡,督軍繼進。都中大震,亟遣驍騎將軍張佛護,直閤將軍徐元稱等,出屯竹裡,堵截叛軍。慧景前鋒將崔恭祖,帶著百戰不疲的壯士,與佛護等一場鏖鬥,佛護等敗入城中。恭祖乘勝攻入,斬佛護,降元稱,進迫查硎。中領軍王瑩,奉寶卷命,都督水陸各軍,據住湖頭,築壘蔣山西岩,屯甲數萬,恭祖不能前進。及慧景繼至,亦無法可施,懸賞求計。
  竹塘人萬副兒獻議道:「今平路皆有重兵堵住,不可議進,最好從蔣山背後,躡登山頂,從上臨下,出其不意,方可得志。」慧景依計而行,遂分遣壯士千名,繞出山後,魚貫而上。俟至夜半,突起鼓角,由西岩馳下,各戍壘聞聲大駭,不知所為,一齊棄壘遁去。慧景得追至都下,攻撲各門,右衛將軍左興盛,率台軍三萬人,就北籬門扼守,軍中望風溃散,興盛亦遁。東府、石頭、白下、新亭諸城,統皆駭走,興盛無路可奔,逃匿淮渚荻舫中,被慧景部兵搜獲,立即殺斃。慧景突入外城,駐樂游苑,崔恭祖率騎兵千餘,攻北掖門,將要陷入,為宮中衛兵所拒,仍復折回,宮門皆閉。慧景引眾圍攻,又毀去蘭陵府署,作為戰場。宮中危急萬分,幸得衛尉蕭暢,屯守南掖門,處分城內,多方應拒,眾心稍定。慧景捏傳宣德太后命令,宣德太后見三十一回。廢齊主寶卷為吳王,卻把推立寶玄的問題,反擱置起來,未曾提及。又生變計。原來竟陵王子良子昭冑,曾封巴陵王,永泰元年,十王被戮,昭冑與弟昭款,避難出奔,至江西圂跡為道人。慧景舉兵入都,昭冑兄弟,又奔投慧景,慧景與談甚歡,更欲擁立昭冑,心如轆轤,未能遽定。子覺又與恭祖爭功,竹裡一捷,功出恭祖,覺但主糧運,偏說是功與相侔。慧景舐犢情深,不免袒覺,遂致恭祖失望。恭祖又進獻一計,請用火箭攻北掖樓,慧景道:「大事垂定,何必多毀,免得將來更造,多費財力。」恭祖怏怏而退。慧景素好佛學,善談釋義,自樂游苑移居法輪寺,整日閒坐,對客高談。恭祖竊歎道:「今日何日,難道是參禪時麼!」想是要求往西方去了。
  驀聞豫州刺史蕭懿,自彩石渡江,來援都城,恭祖忙至法輪寺中,自請擊懿。慧景道:「汝且留此,不如叫我子前去罷。」恭祖趨出,大為怫意,還顧寺門道:「看汝父子能成事麼?蕭豫州豈是好惹的人!」慧景全然未悟,竟遣覺率精兵數千,往拒蕭懿去了。
  懿本奉命西討,出屯小峴,聞得裴叔業病死,正擬乘虛往擊,忽由都中遣到密使,促令勤王。懿方就食,投箸起座,即率軍將胡鬆、李居士等數千人,從彩石渡江東行,舉火示城中。台城居人,歡呼稱慶。懿軍已達南岸,崔覺才領軍趨至,與懿接仗。懿下令軍中,前進有賞,後退即斬﹔於是人人致死,個個拚生。
  崔覺本非戰將,驟遇勁敵,教他如何抵當!戰不多時,即大敗奔還,部下傷斃至二千餘人。覺率敗眾逃還都中,正值恭祖抄掠東宮,取得女使數人,饒有姿色。覺不禁垂涎,竟把他攔住,將女妓劫為己有。強盜碰著強盜。恭祖已怨恨慧景,又經此一激,不由的忿火中燒,竟與驍將劉靈運,夜降台軍。慧景部下,見崔覺敗還,恭祖引去,料知不能成事,多半離散。慧景亦立足不住,潛引心腹數人,自往北渡。餘眾尚未曾聞知,留住城下。那蕭暢卻麾兵殺出,擊斃數百人,眾始散走。
  慧景留都歷十二日,一敗塗地,匆匆奔至江濱,被蕭懿麾下的巡兵,驅逐一程,隨從都不知去向。只有慧景一人一騎,逃至蟹浦,浦口有漁人會集,見他形跡可疑,仔細盤問,知是崔慧景。漁人已聞他是叛首,樂得殺叛徼賞,呼眾奮斲,立將慧景砍死,梟了首級,納入魚籃,擔送建康。覺亡命為道人,嗣被捕誅。崔恭祖雖然投順,朝議以他窮蹙始降,不能貸罪,仍拘系尚方,未幾亦處斬如律。寶玄逃匿數日,因都中大索,無人容納,沒奈何自出投首。寶卷召入後堂,四面用幛圍裹,令群小數十人,鳴鼓而攻。且使人傳語道:「汝近日圍我,與此相類,我亦令汝一嘗此味呢!」彷彿兒戲。已而牽出,賜藥勒斃。
  軍將搜得叛人黨冊,內列姓氏甚多,朝士亦或參入,寶卷並不察閱,但令左右取毀,且慨然道:「江夏尚且如此,還問別人做甚?」尋又頒詔大赦,所有叛徒餘孽,悉令自新,不復窮治。這卻是寶卷即位以後,絕無僅有的美政!卻是難得。偏一班僉任宵小,不依詔書,查有家道殷實的人民,概誣為賊黨,屠門借資,充入私囊。若本系貧窮,就使前時從賊,也置諸不問。或語中書舍人王咺之道:「赦書無信,物議沸騰。」咺之道:「會當復有赦書。」已而赦書又下,群小橫行如故。寶卷日事嬉游,無心顧問,但任他所為罷了。統計宮中嬖幸左右侍從,凡三十一人,黃門十人。
  直閤驍騎將軍徐世■,得委重權,一切刑戮,都由他一人主持。世■亦知寶卷昏縱,密語同黨茹法珍、梅蟲兒道:「何世天子無要人,可惜我主太惡,恐未能長保呢!」法珍等本陰忌世■,得此一言,便轉告寶卷。寶卷怒起,即令法珍督領禁兵,往殺世■。世■拒戰不勝,終遭殺斃。法珍、蟲兒,得並為外監,口稱詔敕。王■之專掌文翰,朋比為奸。及慧景亂平,法珍且受封餘乾縣男,蟲兒亦得封竟陵縣男。寶卷以權貴悉除,益加驕縱,或間日一出,或一日一出,既無定時,亦無定所,東西南北,無處不游。朝夕旦暮,在所不計,所經道路,必先屏逐居民,有人犯禁,格殺勿論。自萬春門至郊外,周圍數十百里,皆空家盡室,巷陌懸幔為高幛,置使人防守,號為屏除,亦稱長圍。嘗游至沈公城,有一婦臨產不去,即命剖腹驗胎,辨視男女。商紂遺風。又嘗至定林寺,有僧老病不能行,藏匿草間,偏為寶卷所見,命左右射僧,百箭俱發,集身如蝟。寶卷亦自發數矢,貫入僧腦,自誇絕技。置射雉場二百九十六處,每出射雉,必先令尉司擊鼓,鼓聲一傳,當役諸人,立命奔走,甚至不暇衣履。嘗在夜中三四更間,駕出蹋圍,鼓聲四起,火光燭天,幡戟橫路,士民喧走,相隨老小,無不震驚,啼號遍道,寶卷反自鳴得意。他本膂力過人,能挽三斛五斗的重弓,又能在齒上駕運白虎幢,高可七丈五尺,甚至折齒不倦。
  他在東宮時,納妃褚氏,即位後冊為皇后。妾黃氏生子名誦,立為太子,黃氏得封淑媛。褚氏本故相褚淵姪女,姿貌平庸,寶卷不甚垂愛。黃淑媛略有姿色,不幸早亡。茹法珍、梅蟲兒等格外效勞,代主彩豔,選了美女數十名,充入後宮。就中翹楚,要算餘、吳兩姬為最美,寶卷封餘氏為妃,吳氏為淑媛,後來得了一個潘家女,是王敬則營妓,流落都中,真乃天生尤物,妖冶絕倫。體態風流,如春後梨雲冉冉,腰肢柔媚,似風前柳帶纖纖﹔一雙眼秋水低橫,兩道眉春山長畫,膚成白雪,異樣鮮妍,發等烏雲,倍增光澤,更有一種銷魂妙處,便是裙下雙鉤,不盈一握。銷魂處,恐尚不止此。寶捲得了此女,好似天女下凡,見所未見。一宵歡會,五體酥麻,越日即冊封為妃,又越月餘,復冊為貴妃。所有潘氏服御,極選珍寶,無論如何價值,但得潘氏歡心,千萬亦所不惜。相傳一琥珀釧,值價百七十萬。就是潘氏宮中的器皿,亦純用金銀。內庫所貯,不夠取用,更向民間收買,金銀寶物,價昂數倍,並令京邑酒租,折錢輸金。那潘氏既邀特寵,也任情揮霍,一些兒不知節省,今日索某寶,明日彩某珍,供使絡繹,不絕道中。每當寶卷出遊,必窮極華裝,與駕同出。寶卷卻令她乘輿先驅,自跨駿馬後隨。天子為隨奴,潘妃亦大出風頭。急裝縛袴,不避寒暑,馳騁至渴,輯下馬解取腰邊蠡器,酌茗為飲,或且親至潘妃輿前,持茗給妃,然後還登馬上,仍然馳去。日暮尚未言歸,輒往親幸家留宴。
  潘父寶慶,因妃得寵,賜第都中,寶卷呼他為阿丈。就是對著茹法珍,亦以丈相呼。茹家無女,何亦呼他為丈!呼梅蟲兒為阿兄。營兵俞靈韻,素善騎馬,寶卷向他學馳,故亦呼他為兄。一淘兒遊戲,即一淘兒至寶慶家,妃為調羹,躬自汲水。安排既就,便與潘妃並坐取飲,法珍、蟲兒等依次列席,不分男女上下,恣為歡謔。還有閹人王寶孫,年僅十餘,生得眉目清揚,不啻處女,寶卷號為倀子,非常寵愛。就是潘妃亦青眼相看,寶孫巧小玲瓏,常坐潘妃膝上,一同飲酒。倀子何幸,得親薌澤,可惜少一東西。至夜深還宮,得在御榻旁留寢,因此恃寵生驕,漸得干政。甚且移易詔敕,控制大臣,如梅蟲兒、王咺之等,尚有懼意。有時騎馬入殿,詆訶天子,寶卷不以為意,日夕留侍,備極寵憐。
  從前世祖賾築興光樓,上施青漆,寶卷謂武帝未巧,何不純用瑠璃!誰意永光二年八月間,寶卷挈潘妃等夜遊,尚未還宮,祝融氏忽入臨宮禁,大肆威燄,毀去房屋三千餘間。宮門夜閉,外人非奉敕令,不敢擅開,至寶卷聞火馳歸,傳諭開門,宮內已付諸一燼。侍女小豎,燒死無數,寶卷也不禁歎息。
  當時宮中嬖幸,皆號為鬼,有趙鬼能讀西京賦,向寶卷進言道:「柏梁既災,建章是營。」寶卷乃大起芳樂玉壽等殿,用麝涂壁,刻為裝飾,窮工極巧。此番想可純用瑠璃了。工匠徹夜動作,尚苦不及,因搜剔佛寺剎殿,見有玉石獅象,便運入新屋,充作點綴。且鑿金為蓮花,遍貼地面,命潘妃徐行而過,花隨步動,步逐花嬌。寶卷從旁稱羨道:「這真是步步生蓮花呢!」小子有詩歎道:

  纖足風開自六朝,蓮花生步不勝嬌﹔
  美人未必能傾國,禍水都從闇主招。
  古人有言,樂不可極,極樂必亡,似寶卷這種淫樂,怎得不自速危亡!欲知後事,試看下回。
  陳顯達一舉即敗。崔慧景已入外都,殆將成事,乃以多疑而亦敗。此由寶卷之惡貫未盈,故陳、崔皆無所成耳。綱目於二人起事,未嘗書叛,及其死也,又不書誅,非為二人恕,嫉寶卷不得不恕二人。江夏王寶玄,無拳無勇,徒欲依慧景以覬天位,多見其不知量耳。裴叔業之叛齊降魏,其居心之卑鄙,更出陳、崔二人下,宜其為蕭衍所齒冷也。寶卷不道,惡不勝紀,而獨歸咎於潘貴妃,非一婦人即足亡國﹔蓋盅惑主聰,亂必及之。桀紂之亡,史家必兼咎妹妲,蓋亦此物此志也夫。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0 07:41:51

第三十七回     殺山陽據城傳檄 立寶融廢主進兵



  卻說蕭懿入援,得平崔慧景,寶卷留懿在都,超拜尚書令。懿弟暢為衛尉,職掌管籥,雍州刺史蕭衍,系懿次弟,即遣親吏虞安福,入都語懿道:「兄一舉平賊,功高震主,就使遭際清時,尚或難免,況在亂世,怎能自全!計不如勒兵入宮,行伊、霍故事,卻是萬世一時的機會。否則仍表請還鎮,托名拒虜,內畏外懷,誰敢不從!若放棄兵權,徒縻厚爵,高而無民,必生後悔!」懿搖首不答,長史徐曜甫從旁苦勸,又不見從。茹法珍、王咺之等,憚懿威權,密語寶卷道:「懿將行隆昌故事,恐陛下命在旦夕。」寶卷矍然起座,即命法珍等設法除懿。
  徐曜甫得知消息,慌忙具舟江渚,勸懿出奔襄陽。懿慨然道:「自古皆有死,豈有叛走尚書令麼?」懿有弟九人,除衍、暢外,長為蕭敷,餘為融、宏、偉、秀、咺、恢。偉與憺已入襄陽。見三十五回。敷、融等統尚在都,預備逃匿。法珍等恐懿為變,伺懿在尚書省,即持敕賜藥。懿毫不流連,惟向中使慨語道:「家弟在雍,很為朝廷擔懮哩。」既有衍將為變,不如先立賢君,尚得保全齊祚。說畢,即飲藥自盡。懿弟姪統皆亡去,惟融為所捕,亦被處死。一面遣直後將軍鄭植,往刺蕭衍。
  植弟紹叔曾為衍寧蠻長史,法珍等遣植往刺,囑令聯絡紹叔,乘間行事。紹叔既與植會談,即將乃兄來意,據實告衍。衍特備辦酒宴,令擔至紹叔家,為植接風。自己亦備駕前往。賓主會席,飲至半酣,衍笑語道:「朝廷遣卿圖我,今日閒宴,我特戴頭前來,何勿急取!」植亦大笑道:「且待明日取公,今且飲酒罷。」及酒闌席散,衍又令植遍閱城隍府庫,與士馬器械舟艦。植既閱畢,退語紹叔道:「雍州實力,確是堅強,未易規取。」紹叔道:「兄還都後,不妨實告天子,若欲取雍州,紹叔願率眾力戰,一決雌雄。」植住了兩日,便告辭而行。紹叔送至南峴,握手流涕,欷■別去。
  植出都時,懿尚未死,所以植未提及。至是耗問已至,衍東向慟哭,到了夜間,便召參軍張弘策、呂僧珍,長史王茂,別駕劉慶遠,功曹吉士瞻等,入宅定議。翌晨出廳視事,召集僚佐與語道:「昏主暴虐,惡逾桀紂,當與卿等入都,廢昏立明,共扶社稷!」眾皆許諾。當下建牙集眾,得甲士萬餘人,馬千餘匹,船三千艘,出從前所貯竹木,補葺船隻,事皆立辦。諸將又復索橹,呂僧珍有橹數百張,搬將出來,每船付與二橹,適足敷用。
  正擬整軍出發,聞朝廷遣輔國將軍劉山陽,到了荊州,會合荊州長史蕭穎冑,將襲襄陽。衍遂遣參軍王天虎馳赴江陵,沿途與州府書,聲言山陽西上,並襲荊、雍。又與穎冑兄弟各一函,約他同時起義,共入建康。穎冑是齊祖蕭道成族姪,父名赤斧,曾為太子詹事,見二十七回子良疏中。歿後由穎冑襲蔭,累佐諸王出鎮。此時南康王寶融,明帝第八子。都督荊州,命穎冑為冠軍將軍西中郎長史,行荊州府州事。既得衍書,懷疑未決。穎冑弟穎達,亦在南康王幕中,覽書後與兄密議,也一時不能定謀。
  山陽行至巴陵,逗留十餘日,徘徊不進。穎冑已遣還天虎,天虎復奉蕭衍命,傳書穎冑,指示方略。穎冑乃呼參軍席闡文,及諮議柳忱,閉齋密議。闡文道:「蕭雍州蓄養士馬,非復一日,江陵人素畏襄陽,又眾寡不敵,萬難相制。就使幸能制服,朝廷反多疑忌,不肯包容。今若誘殺山陽,與雍州共事,改立天子,號令諸侯,未始非一時霸業呢!」忱亦接入道:「朝廷狂悖已甚,京師貴人,莫不重足屏息。君等幸在遠鎮,尚能自安。今乃命山陽前來,假我圖雍,這明明是卞莊刺虎的計策。君獨不聞蕭令君麼?率精兵數千,破崔氏十萬眾,尚為群邪所陷,竟至殺身。況蕭雍州雄略蓋世,必非山陽所能敵。山陽被破,朝廷轉歸罪荊州,謂我不能相助,進退兩難,何不早從席參軍言,別籌良計。」蕭穎達聞二人言,亦奮然道:「二君言是,阿兄不可不依!」穎冑道:「席參軍勸我誘殺山陽,計將安出?」闡文道:「山陽遲疑不進,明是疑我﹔我只好斬天虎首,送與山陽,山陽必歡然前來,我得乘便下手了。」穎冑道:「如殺天虎,蕭雍州能不疑我麼?」闡文道:「這也不難!可先復書與他,說明誘殺山陽,不得不爾。以一天虎易山陽,想蕭雍州亦必諒我呢!」計固甚善,可惜太毒!
  穎冑依議,遂遣使報達蕭衍,自召天虎入室,愀然與語道:「卿與劉輔國相識,今只得權借卿頭。」頭可借得麼?天虎駭極,方欲答言,已由穎達趨入,從背後拔出佩劍,劈死天虎。當即梟首送與山陽,一面征發車牛,揚言將起兵討雍。山陽得天虎首,即單車白服,只帶左右數十人,來見穎冑。穎冑使前汶陽太守劉孝慶等,伏兵城內,自率數人出迎。待山陽入城,一聲暗號,伏兵齊出,就使山陽三頭六臂,至此也不能抵敵,立即斃命。山陽副將李元履,聞山陽被殺,不得已挈眾請降。
  穎冑恐司馬夏侯詳,未肯從議,商諸柳忱。忱答道:「這也容易,近日詳子求婚,尚未允諾,今欲舉大事,何惜一女呢!」遂以女字詳子夔,約同起事。詳當然允洽。乃即奉南康王寶融為主,下教戒嚴。寶融年只十三,有何大略,凡事俱由穎冑主張,不過假他為名。令蕭衍都督前鋒諸軍事,自為都督行留諸軍事,加夏侯詳為征虜將軍,遣寧朔將軍王法度,出徇巴陵。一面使人送山陽首至雍州,約期來年二月,進兵建康。
  衍遣王天虎齎書時,曾語張弘策道:「兵法以攻心為上,天虎往荊州,人皆有書,獨於南康部下,只有兩函,與行事兄弟,外人必謂行事另有隱謀,行事無以自明,不得不姿心就我,是兩空函足定一州了。」蕭衍隱謀,借他口中自述。及穎冑計誘山陽,馳書說明殺天虎事,衍不加可否,無詞答復。便是默許。至山陽首傳到,謂須延期進兵,衍問何因?來使言年月未利,所以延期。衍勃然道:「行軍全仗銳氣,事事趕先,尚恐疑怠,若頓兵十旬,必生悔吝。且太白星已現西方,仗義興師,有何不利!從前週武伐紂,行逆太歲,並未聞展年待月,終得成功。今處分已定,事難中止,還要遷延做甚!」言之有理。遂遣還來使,自上南康王箋,請稱尊號,即日舉義進兵。
  南康王寶融,一時未敢稱尊,但使蕭穎冑、夏侯詳二人出名,檄告京邑百官,及諸州郡牧守。檄云:
  夫運不嘗夷,有時而陂,數無恒剝,否極則亨。昔我太祖高皇帝德范生民,功極天地,仰緯彤雲,俯臨紫極。世祖嗣興,增光前業,雲雨之所沾被,日月之所出入,莫不舉踵來王,交臂納貢。鬱林昏迷,顛覆厥序,俾我大齊之祚,翦焉將墜。高宗明皇帝建道德之盛軌,垂仁義之至蹤,紹二祖之鴻基,繼三五之絕業。昧旦丕顯,不明求衣,故奇士盈朝,異人幅輳。嗣主不綱,窮肆陵暴,十愆畢行,三風咸襲,喪初而無哀貌,在戚而有喜容,酣酒嗜音,罔懲其侮,讒賊狂邪,是與比周,遂令親賢嬰荼毒之謀,宰輔受葅醢之戮。江僕射、蕭劉領軍、徐司空、沈僕射、曹右衛,或外戚懿親,或皇室令德,或時宗民望,或國之虎臣,並勛彰中興,功比周召,秉鈞贊契,受遺先朝。咸以名重見疑,正直貽斃。害加黨族,虐及嬰孺。曾無渭陽追遠之情,不顧本支殲落之痛,信必見疑,忠而獲罪,百姓業業,罔知攸暨。崔慧景內逼淫刑,外不堪命,驅土崩之民,為免死之計,倒戈回刃,還指宮闕,城無完守,人有異圖。賴蕭令君勛濟宗祏,業拯蒼氓,四海蒙一匡之德,億兆憑再造之功。江夏王拘迫威強,牽制巨力,跡屈當時,心猶可亮,竟不能內恕探情,顯加鴆毒。蕭令君自以親惟族長,任實宗臣,至誡苦言,朝夕獻入,讒丑交構,漸見疏疑,浸潤成災,奄罹冤酷。用人之功以寧社稷,刈人之身以騁淫濫,台輔既誅,奸小兢用。梅蟲兒、茹法珍妖忍愚戾,窮縱醜惡,販鬻主威,以為家勢,營惑嗣主,恣其妖虐。宮女千餘,裸服宣淫,孽臣數十,袒裼相逐。帳飲闤肆之間,宵遊街陌之上。劉山陽潛受凶旨,規肆狂逆,天誘其衷,既就梟翦。夫天生蒸民,樹之以君,使司牧之,勿使失性。豈有尊臨寓縣,毒遍黔首,絕親戚之恩,無君臣之義,功重者先誅,勛高者速斃!九族內離,四夷外叛,封境日蹙,戎馬交馳,帑藏已空,百姓已竭,不恤不懮,慢游是好。民怨於下,天懲於上,故熒惑襲月,孽火燒宮,妖水表災,震蝕告沴。七廟阽危,三才莫紀,大懼我四海之命,永淪於地。南康殿下,體自高宗,天挺英懿,食葉之征,著於弱年,當璧之祥,兆乎綺歲,億兆顒顒,咸思戴奉。且勢居上游,任總連帥,懮深責重,誓清時艱。今特命冠軍將軍楊公則等,振旅三萬,逕造秣陵,冠軍將軍蔡道恭等,被甲二萬,直指建業。即建康。輔國將軍鄧元起等,鐵騎一萬,分趨白下,寧朔將軍柳忱等,組甲五萬,絡繹繼發。雄劍高揮,則五星從流,長戟遠指,則雲虹變色。天地為之矞皇,山淵以之崩沸。幕府親貫甲冑,授律中權,董率熊羆之士十有五萬,征鼓紛沓,雷動荊南。寧朔將軍南康王友蕭穎達,領虎旅三萬,抗威後拒。蕭雍州勛業蓋世,謀猷淵肅,既痛家禍,兼憤國難,泣血枕戈,誓雪冤酷。精卒十萬,已出漢川。張郢州見上文。節義慷慨,悉力齊奮。江州邵陵王,即寶攸。湘州張行事,王司州並見下文。遠近懸契,不謀而同,並勒驍猛,指景風驅,舟艦魚麗,車騎雲屯,平原霧塞。以同心之士,伐倒戈之眾,盛德之師,救危亡之國,何征而不服,何誅而不克哉!今兵之所指,唯在梅蟲兒、茹法珍二人而已。諸君德載累世,勛著先朝,屬無妄之時,居道消之運,受迫群豎,念有危懼。大軍近次,當各思拔跡,來赴軍門。檄到之日,有能斬送蟲兒、法珍首者封二千戶,開國縣侯!若迷惑凶黨,敢拒軍鋒,刑茲無赦,戮及宗族!賞罰之信,有如皦日!江水在此,誓不食言!
  是時寧朔將軍王法度,延宕不進,勒令免官。改遣冠軍將軍楊公則進拔巴陵,直向湘州,又定輔國將軍鄧元起,進兵夏口,適夏侯詳子驍騎將軍亶,自建康逃至江陵,穎冑遂授以密計,教他托稱宣德太后敕令,謂南康王宜纂承皇祚,方俟清宮,未即大號,可封十郡為宣城王,相國荊州牧,加黃鉞,選百官,領西中郎府南康國如故。凡遇軍次,近路軍主,宜詳依舊典,備駕奉迎等語。時將年暮,寶融擬俟新歲受命,但將太后敕頒示四方。
  蕭衍部署軍馬,即擬啟行。竟陵太守曹景宗,勸衍迎寶融至襄陽,建都正位,然後進軍。衍置諸不答。已有帝制自為之意。長史王茂語張弘策道:「今使南康王置人手中,彼挾天子令諸侯,節下前進,受人指使,這豈他日的長計麼?」弘策依言白衍,衍微笑道:「若前途大事不捷,勢且蘭芝同焚﹔幸而得克,方且威震四海,怎敢不從!豈長是碌碌因人,聽他處分麼?」志意畢露。
  先是陳、崔發難,人心不安,上庸太守韋睿道:「陳雖舊將,非命世才,崔頗歷練,庸懦不武,怎能成事?欲平天下,必在我州將呢!」乃遣二子結識蕭衍。衍既起兵,睿率精兵二千,倍道詣襄陽,華山太守康絢,亦率三千人往會,汋均口戍弁馮道根,方居母喪,亦率鄉人子弟依衍。梁南、秦二州刺史柳惔,即柳忱兄,亦起兵相應。
  衍在淝南立新野郡,安置新附,候令調遣。都中已備聞消息,下詔討荊、雍二州。命冠軍長史劉澮為雍州刺史,遣驍騎將軍薛元嗣,制局監暨榮伯,帶領兵士,並運糧百四十餘艘,送交郢州刺史張沖,使拒西師。元嗣等得江陵檄文,有張郢州悉力齊奮一語,未免生疑,且懲劉山陽覆轍,益有懼心。乃停住夏口浦,不敢入郢。嗣聞西師將至,張沖亦未通江陵,乃輸糧入郢城。前竟陵太守房僧寄,卸職還都,途次接得朝敕,令留守魯山,除拜驍騎將軍。張沖與他結盟,更遣軍將孫樂祖,率數千人助守。蕭穎冑與鄧元起,寄書張沖,勸令歸附,沖竟不從。楊公則兵至湘州,湘州行事張寶積迎降,公則馳入長沙,揭示安民。湘州遂定。
  越年為永光三年,南康王寶融,始稱相國,頒令大赦,唯梅蟲兒、茹法珍不在赦例。命蕭穎冑為左長史,號鎮軍將軍,蕭衍為征東將軍,楊公則為湘州刺史。衍自襄陽出兵,積雪開霽,眾皆歡躍,留弟偉總府州事,憺守壘城。魏興太守裴師仁,齊興太守顏僧都,不受衍命,反舉兵襲襄陽,幸偉憺發兵邀擊,大破二軍。裴、顏等遁去,雍州乃安,衍得無後顧懮。
  行次竟陵,命長史王茂,太守曹景宗為前軍,留中兵參軍張法安守城。諸將共白蕭衍,請用正軍圍郢,偏軍襲西陽武昌,衍搖首道:「房僧寄固守魯山,與郢城為犄角,我若悉眾前進,僧寄必來絕我後,悔無可及!今遣王曹諸軍渡江,與荊州軍合,共逼郢城,我自圍魯山,通道淝漢,使郢城、竟陵濟粟,江陵、湘中濟兵,兵多食足,何懮兩城不拔!天下事正可坐定呢。」成算在胸。乃使王茂等率眾濟江。
  進次九里,正值郢州參軍陳光靜,前來搦戰。由茂等一鼓殺退,光靜身受重傷,還城即死。張沖閉城自守,茂與景宗,遂進拔石橋浦。荊州將鄧元起、王世興、田安之,率數千人來會雍州兵,湘州刺史楊公則,亦悉眾至夏口,蕭穎冑命荊州諸軍,皆受公則節度,另派參軍劉坦為長沙太守,行湘州事。坦先嘗任職湘州,素得民心,至是下車,民多歡迎。坦遂發民運糧,得三十餘萬斛,助荊雍軍,兵食才免匱乏。衍築漢口城阻住魯山,且命水軍將張惠紹游弋江中,斷絕郢魯二城往來。張沖恚憤成疾,便即逝世。驍騎將軍薛元嗣,與沖子孜,及征虜長史程茂共守郢城。
  兩軍尚相持未下,南康王寶融,已由蕭穎冑等勸進,即位江陵,改元中興。就南北郊設立宗廟,宮府悉依建康舊制。立皇后王氏,授蕭穎冑為尚書令,兼守本官,蕭衍為左僕射,都督征討諸軍,夏侯詳為中領軍,晉安王寶義明帝長子。為司空,庐陵王寶源明帝第五子。為車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建安王寶夤明帝第六子。為徐州刺史,將軍蕭偉為雍州刺史,廢主寶卷為涪陵王,大赦天下。梅蟲兒、茹法珍仍不准赦。且遣御史中丞宗夬至夏口,慰勞衍軍。寧朔將軍庾域,隸衍部下,為衍語夬道:「黃鉞未加,不便總率侯伯,君何不代為請命?」夬應諾而還。未幾即由冠軍將軍蕭穎達,來助衍軍,乘便傳敕,假衍黃鉞。衍欣然領命。小子有詩歎道:

  未經建績已懷奸,黃鉞秉承始上壇﹔
  千古梟雄同一例,果然名器假人難!
  衍既受黃鉞,即道出淝江,命王茂、蕭穎達進逼郢城。欲知郢城攻守如何,容待下回再敘。
  蕭穎冑之起事江陵,實由蕭衍誘成之,是穎冑之才智,已非衍敵。寶融固一傀儡耳,穎冑亦一蕭衍之傀儡也。曹景宗反勸衍奉迎寶融,安知衍之本意?衍豈甘居人下者!彼為衍效力諸軍將,皆傀儡中之傀儡耳。觀其初出夏口,即欲假黃鉞,其居心已可概見。宋齊開國之主,何一不自假鉞始耶!檄文一篇,卻寫得聲容並壯,是南朝時代一篇好文字,故特錄之。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0 07:42:15

第三十八回     張欣泰敗謀罹重辟 王珍國懼禍弒昏君



  卻說蕭衍出淝,命王茂、蕭穎達等進逼郢城,薛元嗣不敢出戰,但閉城嚴守,並遣使至建康乞援。寶卷已命豫州刺史陳伯之,移鎮江州,西擊荊、雍,至是復令軍將吳子陽、陳虎牙等,率十三軍往救郢州,進屯巴口。
  蕭穎冑令席闡文至軍前語蕭衍道:「今頓兵兩岸,不並軍圍郢,定西陽、武昌,轉取江州,似已失計,不如向魏通好,乞師為助,尚是上策。」衍笑語道:「漢口路通荊、雍,控引秦、梁,糧運資儲,四面可達,所以兵壓漢口,連結數州。今若並軍圍郢,又分兵前進,魯山必截我後路,糧道不通,如何持久?西陽、武昌,非不可取,但取得二城,應該分兵把守,最少須有萬人,糧餉相等,倘使東軍西來,用萬人攻兩城,我若再分軍應援,首尾俱弱,否則孤城必陷,一城失守,全局土崩,天下事從此去了!今若得拔郢城,西陽、武昌,自然風靡,何必先分兵散眾,自取禍患呢!大丈夫舉事,欲清天步,擁數州兵入誅群小,譬如懸河注火,一撲即滅,怎得北面事虜,求援戎狄?彼未信我,我已足羞,這是下計,何謂上策?卿為我還白鎮軍,即指穎冑。前途攻取,不妨悉委,事在目中,無慮不捷,但仗鎮軍靜鎮便了!」料得著,說得透。闡文唯唯而去。衍命軍將梁天惠等屯漁湖城,唐修期等屯白陽壘,夾岸相對,專待東軍到來。
  吳子陽進至加湖,距郢城約三十里,見西師沿路設屯,不敢前敵,但倚山帶水,築寨自固。會值春水暴漲,衍使王茂等率領自師,夜襲加湖,子陽未曾預備,驟聞西軍大至,戰鼓喧天,急得心慌意亂,不遑部署。那王茂等已登岸攻寨,殺進帳中,子陽上馬急奔,倉皇走脫,將士溺死殺死,不可勝計。茂等俘得餘眾,回營報功。郢、魯二城,聞子陽敗去,相率奪氣。魯山守將房僧寄,又遭病死,眾推助防將孫樂祖為主,仍復拒守。無如糧食已罄,所有軍士,只在磯頭捕魚供食。
  衍探悉情形,恐他出走,特遣偏軍截住去路,一面致書勸降。孫樂祖窘迫無計,只好依了衍書,舉城歸順。
  郢城被圍已經數月,士卒十死七八,守將薛元嗣、鄧茂,日坐圍城,惶急萬狀。衍令孫樂祖作書招降,元嗣等以魯山失守,孤城萬難保全,不得已令張孜復書,情願投誠。張沖故吏房長瑜語孜道:「前使君忠貫昊天,郎君亦當坐守畫一,負荷析薪﹔若天命已去,惟有幅巾待命,下從使君,奈何靦顏出降呢!」孜不能從,與薛、鄧等迎納衍軍。衍即令韋睿為江夏太守,行郢府事,恤死撫生,郢人大安。
  諸將欲休兵夏口,緩日進行,衍叱道:「此時不乘勝長驅,直搗建康,尚待何時!」張弘策、庾域等亦以為然,乃整軍出發,陸續東行。
  可笑那齊主寶卷,尚在都中撤閱武堂,改造芳樂苑,恣意奢淫。苑中山石,概涂五彩,聞民家有好樹美石,概毀牆撤屋,徙置苑間。傍池築榭,疊石成樓,復壁邃房,俱繪著裸體男女,作猥褻狀。又就苑中設立店肆,使宦官宮妾,共為稗販,命潘妃為市令,自為市吏錄事。遇有爭鬥等情,概就潘妃判斷,應罰應笞,一由妃意。寶卷自有小過,妃輒上座審訊,或罰寶卷長跪,甚且加杖,寶卷樂受如飴。後世之跪踏板者,想是受教東昏。復開渠立埭,躬自引船,埭上設店,入坐屠肉。都下有歌謠云:「閱武堂,種楊柳,至尊屠肉,潘妃酤酒。」寶卷聞歌,愈覺得意,待遇潘妃,不啻孝子。潘妃生女,百日夭殤,他卻自服衰絰,內衣亦悉著粗布,積旬不聽音樂。群小來弔,盤旋坐地,舉手受執蔬膳。後經倀子王寶孫等,並營肴饈,云為天子解菜,方食葷腥。潘妃無福,不能早死,若此時病歿,倒有一個大孝子,應比潘妃女哀毀十倍。
  潘妃父寶慶,與諸小共逞奸毒,富人悉誣為罪犯,籍資歸己,又輾轉牽連,一家被陷,禍及親鄰,寶卷概不過問。惟素性好淫,雖然畏憚潘妃,尚引諸姊妹游苑,覷隙交歡。或為潘妃所聞,輒召入杖責,乃敕侍臣不得進荊荻,期免凌辱。古今無此愚主。又偏信蔣侯神,即蔣子文。迎入宮中,尊為靈帝,晝夜祈禱。嬖臣朱光尚,自言能見鬼神,日引巫覡,哄誘寶卷。寶卷迷信益深,博士范雲語光尚道:「君是天子要人,當思為萬全計。」光尚道:「至尊不可諫正,當托鬼神達意便了。」既而寶卷出遊,人馬忽驚,便顧問光尚,光尚詭詞道:「向見先帝大瞋,不許屢出。」寶卷大怒道:「鬼在何處?汝快導我前去,殺死了他!」遂拔刀促行。光尚無法,只得領他尋鬼,盤旋了好幾次,方言鬼已遁去,因縛菰為明帝形,北向梟首,懸諸苑門。可恨可笑。
  先是昭冑兄弟,奔投崔慧景,慧景敗死,昭冑等倖免株連,仍得以王侯還第,唯心中總不自安。前為竟陵王防閤將軍桑偃,至是入宮,為梅蟲兒軍副,因感子良舊恩,謀立昭冑。子良即昭冑父,見三十六回。故巴西太守蕭寅,與桑偃友善,亦與同謀。昭冑預許寅為尚書左僕射護軍,復遣人誘說新亭戍將胡鬆,約言寶卷出遊,即閉城行廢立事。若寶卷奔至新亭,幸勿納入,鬆亦許諾。適寶卷新造芳樂苑,經月不出,偃等擬募健兒百餘人,從萬春門入刺寶卷,昭冑謂非良策,偃黨山沙慮事久無成,轉告御刀徐僧重,謀遂被泄。昭冑兄弟,與桑偃等皆為所捕,同時伏誅。
  胡鬆聞昭冑事敗,隱懷危懼。會新除雍州刺史張欣泰,與弟欣時,遞給密書,將與前南譙太守王靈秀,直閤將軍鴻選等,奉立建安王寶夤,廢去寶卷,誅諸嬖幸,乞鬆為助。鬆當然復書贊成。寶卷方遣中書舍人馮元嗣,往援郢州,茹法珍、梅蟲兒,及太子右衛率李居士,制局監楊明泰,送元嗣至新亭。欣泰使人懷刃,隨著元嗣,俟法珍等入座餞別,突起斲元嗣頭,墜入盤中。明泰慌忙救護,也被刺倒,剖腹流腸,蟲兒亦受傷數處,手指皆墮,忍痛逃出。法珍、居士,搶先急走,馳還台城,王靈秀趨至石頭,迎入建安王寶夤,百姓數千人,皆空手相隨,欣泰亦馳馬入宮。
  說時遲,那時快,法珍等知有變禍,飛馬奔還,先至禁中,閉門上仗,禁止出入。欣泰不得進去,鴻選亦不敢發,寶夤入憩杜姥宅,待至日暮,並沒有喜信傳到,從人漸漸溃散。寶夤再欲出城,城門已閉,城上有人守著,用箭射下,自知不能脫走,仍然折回,向隱僻處躲避三日。城中大索罪人,欣泰等次第見收,統遭死罪,連胡鬆亦俱收誅。寶夤索性出來,戎服詣草市尉,自請處分。還是此著。尉報寶卷,寶卷召寶夤入宮,問明原委,寶夤泣答道:「臣在石頭,不知內情,偏有人逼使上車,令入台城,左右皆有人監制,不許自由。今左右皆去,臣始得出詣廷尉,自行請罪。」虧他善誑,暫得保全性命。寶卷不禁冷笑,再經寶夤哀請,始令仍復爵位。寶卷還能顧全兄弟,不似乃父殘忍。
  嗣又命寶夤為荊州刺史,冠軍將軍王珍國為雍州刺史,輔國將軍申冑監郢州事,龍驤將軍馬仙璝監豫州事,驍騎將軍徐元稱監徐州事,特簡太子右衛率李居士,總督西討諸軍事,屯新亭城。旋聞江州刺史陳伯之降附衍軍,乃更令居士兼領江州刺史。
  伯之初鎮江州,為吳子揚等聲援,子揚敗去,郢、魯二城,俱為衍有。衍語諸將道:「用兵非必需實力,但教威聲奪人,已足使遠近喪膽。尋陽不必勞兵,一經傳檄,自可立定了。」乃命查檢俘囚,得伯之舊部蘇隆之,厚加賞賜,令招伯之,且仍許伯之為江州刺史。過了數日,隆之返報,果得伯之降書,但雲大軍不應遽下。衍笑道:「伯之雖雲歸附,還是首鼠兩端,我軍今宜往逼,使他計無所出,方肯誠心來降。」乃命鄧元起引兵先驅,自率楊公則等從後繼進。伯之退保湖口,留陳虎牙守湓城,虎牙即伯之子,至衍軍進薄尋陽,伯之只好迎降。
  新蔡太守席謙,從伯之鎮尋陽,乃父恭祖,曾為鎮西司馬,被魚復侯子響殺死。子響事見二十八回。謙聞衍東下,語伯之道:「我家世忠貞,有死無二。」伯之遂拔刀殺謙,出城迎衍,束甲待罪。衍托寶融命令,授伯之為江州刺史。虎牙為徐州刺史。汝南民胡文超,亦起兵遙應。司州刺史王僧景,遣子貞孫請降。衍遂留驍騎將軍鄭紹叔守尋陽,與伯之引兵東下。臨行語紹叔道:「卿是我蕭何、寇恂呢!隱以漢高、光武自居,怎肯受制寶融。事若不捷,我應任咎,糧運不繼,責專在卿。」紹叔流涕應命,衍得無後顧懮,專向建康。
  忽由江陵馳到急使,報稱巴西太守魯休烈,巴東太守蕭惠子璝,出兵峽口,東擊江陵,將軍劉孝慶敗走,任漾之戰死,江陵危急,請即遣還楊公則,顧救根本。衍復答道:「公則已經東向,若令他折回江陵,就使兼程趨至,亦恐不及。休烈等系是烏合,不能久持,但教鎮軍少須持重,便足退敵。必欲急需兵力,兩弟在雍,盡可調遣,較易入援,請鎮軍酌奪!」來使還報穎冑,穎冑自遣軍將蔡道恭,出屯上明,抵禦巴軍。衍驅兵東進,直指江寧,寶卷以前次亂事,不久即平,此次亦視若尋常,僅備百日芻糧,且顧語茹法珍道:「待叛眾來至白門,當與一決!」嗣聞衍軍已抵近郊,乃聚兵議守,特赦二尚方二冶囚徒,充配軍役,惟已經論死,不得再活,即牽至朱雀門外,斬決了案。總督軍士李居士,自新亭出屯江寧,西軍先鋒曹景宗,率兵至江寧城下,未曾列營,居士即出兵邀擊,鼓噪而前,景宗麾軍迎戰,勁氣直進,大破居士。居士遁還新亭,景宗乘勝進逼,王茂、鄧元起、呂僧珍,依次繼進。新亭城主江道林,引兵出戰,被各軍左右夾攻,悉數擒歸。於是景宗據皂橋,王茂據越城,鄧元起據道士墩,陳伯之據籬門。李居士偵得僧珍兵少,復率銳卒萬人,薄僧珍壘。僧珍道:「我兵不多,未可逆戰,須俟他入塹,並力向前,方可獲勝。」俄而居士兵皆越塹拔柵,僧珍分兵上城,矢石俱發,自率馬、步三百人,繞出居士後面,城上人復下城出擊,號炮一聲,內外齊奮,殺得居士膽戰心寒,撥馬奔回,又喪失了許多甲械。寶卷再遣征虜將軍王珍國,及軍將胡虎牙,率精兵十餘萬,列陣朱雀航南。宦官王寶孫,持白虎幡督戰,開航背水,自絕歸路,示與西軍拚命。兩軍初交,東軍卻是厲害,並力衝擊,西軍稍稍卻退。王茂奮然下馬,單刀直前,茂甥韋欣慶,手執鐵纏矟,翼茂繼進,曹景宗復麾兵直上,專向東軍中堅,冒死突入,東軍也抵死招架。鼓聲鼕鼕,殺氣騰騰,幾乎天昏地暗,寒日無光。適遇西風驟起,飛石揚沙,呂僧珍乘風縱火,焚撲東營,珍國等不禁駭亂,紛紛退走。王寶孫持幡大罵,斥辱諸將。直閤將軍席豪,發憤西向,突入西軍陣內,西軍已經得勢,就使生龍活虎,也要食肉寢皮,何況是區區一個席豪,當下將豪圍住,你刀我槊,把豪槊成幾個窟窿,眼見是不能活了。豪系著名驍將,一經戰歿,全軍瓦解,赴淮溺死,數不勝計,積屍與航等。寶孫亦棄幡逃回。
  只有這般膽力,何必信口罵人!
  衍軍追至宣陽門,都中恟懼,寧朔將軍徐元瑜,舉東府城出降。青、冀二州刺史恒和,奉召入援,見衍軍勢盛,也率眾請降。光祿大夫張瓌,棄去石頭,奔還宮中。李居士孤守新亭,也窮蹙乞降。衍入石頭城,令諸軍圍攻六門。寶卷命燒門內營署,驅兵民盡入宮城,閉門自守。外軍築起長圍,把他困住,都人謂寶卷出遊,隨處障幔,叫作長圍,見三十六回。便是預讖。衍家弟姪,前遭懿難,逃匿各處,至此俱出赴軍前,衍令他曉諭各戍,勸令從順。於是京口屯將左僧慶,廣陵屯將常僧景,瓜步屯將李叔獻,破墩屯將申冑,相繼奉書,願歸麾下。衍遣弟秀鎮京口,恢鎮破墩,各權授輔國將軍,從弟景鎮廣陵,權授寧朔將軍。
  嗣接中領軍夏侯詳密函,報稱穎冑病歿,因恐巴東西兩軍,乘隙進逼,所以秘不發喪。衍作書答詳,令亟向雍州徵兵,自在軍中,亦絕口不談穎冑死事。詳遂向雍徵兵,留守蕭偉,遣弟憺赴援。巴東西軍,聞建康已危,且有援軍來攻,相率駭散。蕭璝、魯休烈,不得已投降寶融。江陵乃為穎冑發喪,追贈丞相,封巴東公,予諡獻武。速死為幸,否則和帝廢死,穎冑亦恐難倖免了。
  自穎冑死後,眾望盡屬蕭衍。衍已得寶融詔敕,便宜從事,此時中外歸心,更覺大權在握,可以任所欲為了。
  寶卷為衍所困,城中軍事,悉委王珍國,兗州刺史張稷入衛,受命為珍國副手,兵甲尚有七萬人。寶卷與黃門刀敕,及後宮健婦,習鬥華光殿,佯作敗狀,僕地僵臥,令宮人用板舁去,號為厭勝。又嘗跨馬出入,用金銀為鎧冑,飾以孔翠,晝眠夜起,仍如平時。倒也虧他鎮定。或聞外面鼓噪聲,便自被大紅袍,登景樓屋上,遙望外兵,流矢幾及足脛,卻也不甚畏懼,從容下樓,但遣朱光尚禱蔣侯神,求福禳災。茹法珍發兵出戰,一再敗還,乃請諸寶卷,乞發庫銀犒軍,振作士心。寶卷道:「賊來豈獨取我麼?何故向我求物!」愚鄙可笑。後堂貯數百具大木,法珍等欲移作城防,寶卷謂留此造殿,不得妄移,並飭工匠雕鏤雜物,務求速成。豈已自知要死,速成玩物,以圖一快耶?抑恃有蔣侯神默禱耶?眾情無不怨怠,惟待早亡,但無人敢為首難。
  梅蟲兒又邀同法珍,入白寶卷道:「大臣不忠,使長圍不解,陛下宜誅罪伸威,方得軍人效命!」寶卷遲疑未決,那消息已傳達軍中。王珍國、張稷,當然懮懼,即密遣親吏出城,齎一明鏡,獻與蕭衍,衍亦斷金為報。各寓隱情。珍國遂與稷定謀,令兗州參軍馮翌、張齊,入弒寶卷,並約後閤舍人錢強,御刀豐勇之為內應。
  時已殘冬,寶卷在含德殿中,與潘妃等夜飲,仍然是笙歌雜奏,環珮成圍。只此半夕了。錢強潛開雲龍門,放入張齊、馮翌等人,自為前導,直趨含德殿,寶卷已經撤宴,潘妃等均返後宮。只寶卷饒有醉意,暫就殿中寢榻,為休息計。突聞兵入,即趨出北戶,欲還後宮,宮門已閉,宦官黃泰平用刀刺寶卷膝,痛極僕地,外兵已經馳入,張齊執刀先驅,見寶卷僕地呼號,便手起刀落,劈作兩段。寶卷年才十九,在位三年。
  珍國與稷,也引兵入殿,召尚書右僕射王亮等,列坐殿前,令百僚署箋,並用黃紬裹寶卷首,遣博士范雲等,送詣石頭。右衛將軍王志歎道:「冠雖敝不能加足,奈何倒行逆施呢!」遂佯作癡呆,不肯署名。雲等既至石頭城,蕭衍大喜。且因與雲有舊,留參帷幄,使張弘策等先入清宮,封府庫及圖籍。城中珍寶委積,由弘策禁勒部曲,秋毫無犯。楊公則率兵入東掖門,衛送公卿士民出城,俱使安歸,毫不侵掠。惟拿下茹法珍、梅蟲兒、王寶孫、王咺之等四十一人,及妖豔淫靡的潘貴妃,拘系獄中,聽候蕭衍發落。衍乃入屯閱武堂,用宣德太后令,追廢涪陵王寶卷為東昏侯,褚後及太子誦為庶人。小子因有詩歎道:

  到底淫荒足殺身,為君在位僅三春。
  孽妃受戮原同罪,但累妻孥作庶人!
  欲知太后令中,如何措詞,請看官續閱下回。
  寶卷即位三年,變亂四起,至於荊、雍舉事,已失上游,非陳顯達之僅恃江州,崔慧景之專依京口,所得而比。乃猶撤閱武堂,築芳樂苑,窮奢極欲,恣意荒淫,其致亡也必矣。蕭昭冑意圖自立,無兵可恃,張欣泰欲擁立寶夤,其失與昭冑等。假使外應荊、雍,伏甲以待,則他日成事,亦不失王侯之賞﹔乃自便私圖,僥倖求逞,故寶卷可亡,而二人不能亡寶卷,反致速死。及西軍長驅入都,宮廷被圍,王珍國等謀貳於內,不煩兵戈,而昏主授首。蕭衍無弒主之名,坐收討亂之實,雖其智力過人,亦未始非乘勢待時之利也。然舉兵之始,即以天子自居,彼心目中固已無寶融矣。蕭鸞殘害骨肉,卒不能保全子嗣,終為疏族所篡奪,猜忍者果何益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0 07:42:39

第三十九回     諫遠色王茂得嬌娃 竊大寶蕭衍行弒逆



  卻說蕭衍入屯閱武堂,即稱奉宣德太后命令,曉示官民。
  大略說是:
  皇室受終,祖宗齊聖,太祖高皇帝肇基駿命,膺箓受圖﹔世祖武皇帝系明下武,高宗明皇帝重隆景業,咸降年不永,宮車早晏。皇祚之重,允屬儲元,而稟質凶愚,發於稚齒。爰自保姆,迄至成童,忍戾昏頑,觸途必著。高宗留心正嫡,立嫡惟長,輔以群才,間以賢戚,內外扶持,冀免多難。未及期稔,便逞屠戮,密戚近親,元勛良輔,覆族殲門,旬月相系。凡所任杖,盡慝窮奸,皆營伍屠販,容狀險丑,身秉朝權,手斷國命,誅戮無辜,納其財產,睚眥之間,屠覆比屋。身居元首,好是賤事,危冠短服,坐臥以之。晨出夜返,無復已極,驅斥氓庶,巷無居人,老幼奔皇,置身無所。東邁西屏,北出南驅,負疾輿屍,填街塞陌。興築繕造,日夜不窮,晨構夕毀,朝穿暮塞,絡以隨珠,方斯已陋,飾以璧璫,曾何足道。時暑赫曦,流金鑠石,移竹蓺果,匪日伊夜,根未及植,葉已先枯,畚鍤紛紜,動倦無已。散費國儲,專事浮飾,逼奪民財,自近及遠,兆庶恟恟,流竄道路,工商稗販,行號道法。屈此萬乘,躬事角橦,昂首翹肩,逞能暠木,觀者如堵,曾無作容。芳樂華林,並立闤銶,踞肆鼓刀,手操輕重,干戈鼓操,昏曉靡息,無戎而城,豈足雲譬。至於居喪淫宴之愆,三年載弄之丑,反道違常之釁,牝雞晨鳴之慝,於事已細,尚可得而略也。罄楚、越之竹,未足以言,校辛、癸之君,豈或能匹!征東將軍忠武奮發,投袂萬里,光奉明聖,翌成中興,乘勝席捲,掃清京邑。而群小靡識,嬰城自固,緩戮稽誅,倏逾旬月。宜速剿定,寧我邦家。乃潛遣間介,密宣此旨,忠勇齊奮,遄加蕩樸,放斥昏凶,衛送外第。未亡人不幸遭此百罹,感念存歿,心焉如割。令依漢海昏侯即昌邑王賀。故事,寶卷降封為東昏侯,寶卷後褚氏及太子誦並為庶人。肅清宮掖,重見昇平,未亡人亦與有幸焉。
  看官!你想此時的宣德太后,出居鄱陽王故第,來管甚麼朝事?也輪不著管。蕭衍不欲自居廢立,因借太后為名,這也是古今廢立的常例。又托太后命令,進衍為大司馬,錄尚書事,兼驃騎大將軍揚州刺史,封建安郡公,承制行事,百僚致敬。王亮出見蕭衍,衍與語道:「顛而不扶,焉用彼相!」亮答道:「若果可扶,明公亦不得有今日!」衍不禁大笑,即授亮為長史,以司徒揚州刺史晉安王寶義為太尉,仍領司徒,改封建安王寶夤為鄱陽王。衍弟宏得拜中護軍。誅茹法珍、梅蟲兒、王寶孫、王咺之等四十一人。潘貴妃尚在獄中,衍不忍加戮,意欲留侍巾櫛,特商諸領軍王茂。茂答道:「亡齊乃是此物!若留居宮中,必招外議。」衍不得已勒令縊死。威福已享盡了。當下頒發敕文,蠲除敝制,放宮女二千人出宮,分賜將士。惟佘妃、吳淑媛,華色未衰,衍早聞豔名,便即入鎮殿中,據住二美。還有宮人阮氏,系始安王遙光妾媵,遙光敗後,沒入掖庭,也生得身材嬝娜,體態輕盈。衍亦納為采女,隨意諧歡。均為後文伏線。自古英雄多好色,這也不足深怪。
  當時遠近州郡,均望風納款,獨豫州刺史馬仙璝,吳興太守袁昂,不肯受命。衍使仙璝故人姚仲賓招降,仙璝設筵相待,至仲賓述及衍意,被仙璝叱出,梟示軍門。駕部郎江革,為衍致書袁昂,書中略云:「根本既傾,枝葉安附?況竭力昏主,未足為忠,家門屠戮,非所謂孝,何苦幡然改圖,自招多福。」昂復書婉拒,大致謂既食人祿,不便遽忘,請示含容,毋責後至等語。衍乃復命李元履為豫州刺史,出撫東土,令勿以兵威從事。元履至吳興,昂仍然不降,但開門撤備,由他拘去。及轉招仙璝,仙璝泣語將士道:「我受人任寄,義不容降,君等皆有父母,不應令家屬坐誅,我為忠臣,君等為孝子,兩無所憾了!」乃悉遣將士出降,尚剩壯士數十人,閉門獨守。俄而元履兵入,仙璝令壯士持弓相待,兵不敢逼。到了日暮,仙璝始投弓道:「諸君但來見取,我義不降!」兵士始執住仙璝,檻送建康。衍見馬、袁兩人送至,親為釋縛,且語左右道:「令天下見二義士。」兩人感衍厚意,始皆歸降。仍然降順,前時何必做作!
  衍前在竟陵王西邸,曾與范雲、沈約、任等,同處賓僚。見二十七回。至是懷念故交,引范云為諮議,沈約為司馬,任北為記室。又征前吳興太守謝朏,國子祭酒何胤,二人不至,衍迎宣德太后王氏入宮,即於中興二年正月,奉後稱制,自撤承制二字,餘官如故。沈約入語衍道:「齊祚已終,明公當入承帝運,雖欲自守謙光,恐不可復得了。」衍沈吟道:「此事可行得麼?」約又道:「天人相應,何不可行!」衍復囁嚅道:「且待三思。」約慨答道:「公初建牙樊淝,應該三思,今王業已成,何容疑慮!若不早定大業,將來天子入都,公卿在位,君臣分定,無復異心﹔果使君明臣忠,難道尚有他人助公作賊麼!」極力慫慂,好個梁初走狗。衍始點首。
  約既趨出,復召范雲入議。雲所對亦如沈言,衍欣然道:「智士所見略同,卿明早與休文更來。」雲出語約,約答道:「明晨須要待我,同見大司馬。」雲笑道:「休文何必多慮,當然相待。」遂拱手別去。休文是約表字。詰旦雲仍趨入,未見約至,待了多時,仍然沒有到來。問明殿中衛士,方知約已早入,不禁驚詫異常。本欲闖將進去,又恐未奉傳宣,不便遽入,乃徘徊壽光閣下,連呼咄咄怪事!攀龍附鳳,應走先著,雲自己落後,被人愚弄,何怪之有!既而見約出來,慌忙迎問道:「何以處我?」約舉手向左,雲始解頤道:「幸不失望!」看官道是何因?原來沈約左指,便是令云為左僕射的意思。雲已經解意,所以轉驚為喜,即得開顏。熱中如此,可歎可鄙!
  未幾由衍召入,取出數紙,折遞與雲。雲接入手中,約略瞧視,一紙是加九錫文,一紙是封梁王文,還有一紙,竟是內禪詔書,不由的失聲道:「好快筆墨!」從范雲目中看出,筆法不平。衍歎道:「休文才智,當今無匹。我起兵至今,已歷三年,諸將同心輔助,各有功勞,但造成帝業,惟卿與休文二人!」
  雲欣然稱謝。
  越數日,即詔進大司馬衍位相國,總百揆,領揚州牧,封十郡為梁公,備九錫禮。又越數日,復詔梁公增封十郡,進爵為王。所有梁國要職,悉依天朝成制。於是授沈約為吏部尚書,兼右僕射,范云為侍中。雲前為約誑,致落人後。此時日夕留心,恨不把梁王衍即刻抬上,便好做個開國元勛。自二月間衍封梁王,遷遲旬月,尚不聞準備受禪,連衍亦未曾提及,不禁格外心焦。常思乘間進言,偏衍深居簡出,除出殿視事對眾裁決外,整日裡在內休養。有時雲入啟事,且往往謝絕,不得見面。仔細探聽,方知衍為女色所迷,竟將大事擱起。
  衍妻郗氏為故太子舍人郗曄女,幼即明慧,善隸書,通史傳,女工女容,無不嫻熟。宋後廢帝昱欲納女為後,事不果行,齊初安陸王緬,又欲娶女為妃,郗家托詞女疾,婚議復寢。建元末年,竟嫁衍為妻,伉儷甚諧。衍出為雍州刺史,郗氏隨行,病歿襄陽官廨中,惟郗氏在日,性多妒忌,禁衍置妾。衍只有一妾丁氏,嘗遭郗氏虐待,每日使舂米五斛。幸丁氏是一村女,不甚懦弱,卻還吃苦得起,按日照舂。若有神助,從未違限,亦無怨言。郗氏迭生三女,不得一男,丁又遭忌,鮮得當夕。及郗氏病死,丁氏始得懷北+,產下一男,取名為統,就是後來的昭明太子。統生月餘,衍起師圍郢,丁氏母子,當然是不便隨行,留居雍城。帶敘蕭衍妻妾,貫穿前後。
  及衍既入建康,已做了兩年曠夫,驟得餘、吳兩姬,趨承左右,朝擁暮偎,歡樂可知。惟吳淑媛已經有娠,未便常侍枕席,遂令佘妃專寵,日夕相親。這位多才多智的梁王衍,也被那色魔擾住,幾乎似醉似癡,沈湎不治。色之害人大矣哉!雲既洞悉情由,遂屢次求見。衍不好屢卻,或許進謁,雲請屏去左右,衍但說左右俱是心腹,有事不妨盡言。究竟投鼠忌器,屬耳須防,雲恐為左右泄語,未敢直諫,只得隱約陳情,勸衍戒色。衍雖然面允,耽樂如故。雲乃想出一計,特邀領軍王茂,一同進諫。茂佐衍起兵,戰必先驅,推為功首,初為雍州長史,超遷至領軍將軍,衍格外優待,言聽計從。雲得茂為幫手,便放膽進去,排闥入見。衍驚問何因?雲朗聲道:「昔漢高祖居山東,貪財好色,及入關定秦,財帛無所取,婦女無所幸,范增畏他志大,後來終得成功。今明公始定建康,海內方想望風聲,奈何為色所迷,取亡國女子,自累盛德呢!」衍默然不答,茂即下拜道:「范雲言是!公以天下為念,不宜留此亡國婦。」
  衍被二人纏住,勉強答說道:「我便當放她出去。」雲趁勢進言道:「公既採納愚言,便應速行。前時放出宮人二千名,分賞將士,獨王領軍尚無所得,王領軍為公效力,忠勇過人,何為獨令向隅?今願將餘、吳二姬,擇一為賜!」衍遽答道:「吳氏已有娠了。」雲復道:「吳既有娠,請出佘氏賚茂罷。」說至此,以目視茂,茂即頓首拜謝。衍心實不願,轉思大事將成,不能為一女子,違忤功臣,反滋眾怨,因慨然語茂道:「我便將佘氏賚卿!」說著,顧令左右,召出佘氏,竟命王茂領去。佘妃不防有此一著,急得蛾眉緊蹙,珠淚欲垂,當即拜倒衍前,嚶嚶泣語。衍不待啟口,便拂袖起座道:「汝去罷!不必多說了。」又顧王茂道:「卿須善待此婦,勿負我言!」一面說,一面走入內室去了。有此決心,故得為帝四十餘年。佘氏不好再留,只得起身收淚,隨茂出門,上輿赴茂私第。從此又另是一番情緣,毋庸細表。倒便宜了王茂。
  且說衍既放出佘妃,復賜雲、茂錢各百萬。是霸王權術。於是決計篡齊,準備參禪。湘東王寶暱,系安陸王緬嗣子,素好文學,為衍所忌,誣他謀反,立即捕誅。寶暱弟寶覽、寶宏,一並受戮。還有邵陵王寶攸,晉熙王寶嵩,桂陽王寶貞,年齡都不過十歲上下,都緣寶暱連坐,悉令自盡。庐陵王寶玄懮死,鄱陽王寶夤,穿牆夜出,逃匿山澗,晝伏夜行,得抵壽陽東城,投降北魏。明帝諸子,只剩了晉安王寶義及江陵嗣主寶融。衍乃奉表江陵,佯請寶融東歸,入都為帝。寶融帶領百官,便即啟行,留蕭憺為荊州刺史,都督荊、湘軍事。
  那邊馬首東瞻,這邊已攀龍附鳳,自行勸進。接連是上陳符瑞,迭報禎祥,或稱景星見,或稱甘露降,或稱鳳凰至,或稱騶虞興,種種奇異,不知他是真是假,統說是上天應命,百獸率儀。沈約、范雲等,又貽書夏侯詳,教他迫主禪位,不得遲延。夏侯詳見風使帆,樂得做個人情,同佐新朝景運。及寶融到了姑熟,便遣使入都,與范雲、沈約等接洽,定受禪儀。應用詔書,已由沈約草就,便即頒發出來。語云:
  夫五德更始,三正迭興,馭物資賢,登庸啟聖。故帝跡所以代昌,王度所以改耀,革晦以明,由來尚矣。齊德淪微,危亡洊襲,隆昌凶虐,實違天地,永元昏暴,取紊神人。三光再沈,七廟如綴,鼎業幾移,含識知泯。我高明之祚,眇焉將墜,永惟屯難,冰谷載懷。相國梁王,天誕睿哲,神縱靈武,德格玄祗,功均造物,止宗社之橫流,及生民之塗炭,扶傾頹構之下,拯溺逝川之中,九區重緝,四維更紐,絕禮還紀,崩樂復張,文館盈紳,戎亭息警,浹海隅以馳風,罄輪裳而稟朔,八表呈祥,五靈效祉,豈止鱗羽禎奇,星雲瑞色而已哉!勛茂於百王,道昭乎萬代,固已明配上天,光華日月者也。河岳表革命之符,圖讖紀代終之運,樂推之心,幽顯共積,歌頌之誠,華裔同著。昔水政既微,木德升緒,天之曆數,實有攸歸,握鏡璇樞,允集明哲。朕雖庸蔽,闇於大道,永鑒崇替,為日已久,敢忘列代之高義,神人之至願乎!今便敬禪於梁,即安姑熟,一依唐、虞、晉、宋故事,王其毋辭!
  這詔傳出,那宣德太后王氏,當然是不能安居,也由沈約等代下一令道:
  西詔至,帝憲章前代,敬禪神器於梁。可臨軒遣使,恭授璽綬,未亡人便歸別宮,如令施行。
  中興二年四月壬戌日,宣德太后遣尚書令王亮等,奉璽綬詣梁宮,又有一兩篇大文章。其璽書云:
  夫生者天地之大德,人者含生之通稱,並首同本,未知所以異也。而稟靈造化,賢愚之情不一,托性五常,強柔之分或舛。群後靡一,爭犯交興,是故建君立長,用相司牧,非謂尊驕在上,以天下為私者也。兼以三正迭改,五運相遷,綠文赤字,徵文表洛。在昔勛華,深達茲義,眷求明哲,授以蒸人。遷虞事夏,本因心於百姓,化殷為周,實受命於蒼昊。爰自漢、魏,罔不率由,降及晉、宋,亦遵斯典。我高皇所以格文祖而撫歸運,畏上天而恭寶歷者也。至於季世,禍亂洊臻,王度紛糾,奸回熾積。億兆夷人,刀俎為命,已然之逼,若線之危,天柈地,逃形無所,群凶挾煽,志逞殘戮,將欲先殄衣冠,次移龜鼎,衡保周召,並列宵人,巢幕纍卵,方此非切。自非英聖遠圖,仁為己任,則鴟梟厲吻,翦焉已及。惟王崇高則天,博厚儀地,熔鑄六合,陶甄萬有。鋒旛交馳,振靈武以遐略,雲雷方扇,鞠義旅以勤王。揚旍旆於遠路,戮姦宄於魏闕,德冠往初,功無與二,弘濟艱難,緝熙敬止。待旦同乎殷後,日昃過於周文,風化肅穆,禮樂交暢。加以赦過宥罪,神武不殺,盛德昭於景緯,至義感於鬼神。若夫納彼大麓,膺此歸運,烈風不迷,樂推攸在,治五韙於已亂,重九鼎於既輕,自聲教所及,車書所至,革面回首,謳吟德澤。九山滅祲,四瀆安流,祥風扇起,淫雨靜息,玄甲游於芳荃,素文馴於郊苑,躍九川於清溪,鳴六象於高崗,靈瑞雜沓,玄符昭著。《書》云:天監厥德,用集大命。《詩》云:文王在上,於昭於天。所以二儀乃眷,幽明永葉,豈惟宅是萬邦,緝茲謳訟而已哉!朕用是擁璇沈首,屬懷聖哲。昔水行告厭,我太祖既受命,代終在日,天祿永謝,亦以木德而傳於梁。遠尋前典,降惟近代,百辟遐邇,莫違朕心。今遣使兼太保侍中中書監尚書令王亮,兼太尉散騎常侍中書令王志,奉皇帝璽紱,受終之禮,一依唐、虞故事,王其陟茲元後,君臨萬方,式傳洪烈,以答上天之休命!
  衍既得璽書,躊躇滿志,只形式上未便遽受,不得不抗表陳讓,佯作謙恭。又要抄老文章了。齊百官豫章王元琳等八百十九人,及梁侍中范雲等一百十七人。此次由范雲列首,也算如願以償。再上書稱臣,乞請踐阼,衍尚謙讓不受。太史令蔣道秀陳天文符讖六十四條,事皆明著,虧他掇拾。范雲等又復固請,乃擇期丙寅日,即位南郊,祭告天地,登壇受百官朝賀。改齊中興二年為梁天監元年,大赦天下。廢齊主寶融為巴陵王,暫居姑熟,宣德太后為齊文帝妃,遷住別宮。皇后王氏為巴陵王妃,齊世王侯封爵,悉從降省。惟宋汝陰王不在降例,追尊父順之為文皇帝,廟號太祖,母張氏為獻皇后,追諡故妃郗氏為德皇后,追贈兄太傅懿為長沙王,予諡曰宣,弟融為桂陽王,予諡曰簡﹔又因弟敷、暢並歿,贈敷為永陽王,予諡曰昭,暢為衡陽王,予諡曰宣。封拜文武夏侯詳為公侯,食邑有差。
  還宮以後,復召入沈約、范雲等密商,擬改南海郡為巴陵國,徙居寶融。雲未及答,約忙說道:「不可慕虛名,受實禍。」梁主頷首,過了一日,即遣親吏鄭伯禽,馳赴姑熟,用生金進巴陵王。巴陵王寶融歎道:「我死不須金,醇醪亦足了。」乃取酒令飲,飲至沉醉,就將他拉斃榻上,年才十五。伯禽返報。衍卻托稱暴亡,偽為哀慟,且追尊為齊和帝,葬恭安陵。先是文惠太子與才人共賦七言詩句,輒雲愁和帝,至此方驗。總計齊自太祖蕭道成篡宋,至和帝亡國,凡七主,共二十三年。當時獨有一個齊末忠臣,不食數日,為齊殉節。小子有詩贊道:
  新朝佐命盡彈冠,獨有孤臣大節完,
  勁草疾風知不改,首陽遺石好重刊。
  畢竟何人殉節,且至下回敘明。
  沈約、范雲,同贊逆謀,而約尤為狡黠。與雲同約,即負雲先入,但慕榮利,不顧小信,其心跡尤為可鄙。且雲尚知諫衍,請出佘妃,一節可取,而約獨無聞。約第知勸衍受禪,迫寶融傳位。即如寶暱等之受戮,亦安知非由約之參謀,不過史未之詳耳。且衍廢寶融,尚欲全其生命,而約獨嗾使加弒,為衍弭禍,即為己固寵。范雲之所不敢為者,約皆悍然為之,是衍之篡逆,實約一人首導之也。不然,衍因范雲、王茂之直諫,能舉佘妃而急出之,未始非可與有為之主,假令輔佐得人,亦寧不能為唐高、宋太耶!篡即未免,弒或不為,略跡論心,不能不深惡痛嫉於沈休文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0 07:43:01

第四十回     蕭寶夤乞師伏虜闕 魏邢巒遣將奪梁州



  卻說齊和帝被弒,有一位殉節忠臣,絕粒而死。看官欲問他姓名,乃是瑯琊人顏見遠。他本為荊州參軍,及寶融稱帝,進官御史中丞,至是獨為齊死節。備書爵裡,法本紫陽。梁主衍聞報,慨然說道:「我自應天順人,何預天下士大夫事?不意顏見遠乃竟至此!」因命蕭寶義為巴陵王,使奉齊祀。寶義幼有廢疾,喑不能言,獨不中時忌,得終天年。宣德太后遜居外宮,本來是個庸嫗,任人播弄,故亦得壽終。後來祔葬崇安陵,由梁廷諡為安皇后。這也不必瑣敘。了過齊朝。
  梁主衍南面垂裳,大封勛戚,命弟宏為臨川王,領揚州刺史,秀為安成王,領南徐州刺史,偉為建安王,領雍州刺史,恢為鄱陽王,授左衛將軍,憺為始興王,領荊州刺史。加領軍中軍王茂為鎮軍將軍,中書監王亮為尚書令,左長史王瑩為中書監,吏部尚書沈約為尚書右僕射,侍中范云為尚書左僕射。立子統為皇太子。置謗木,設肺石,各附一函。凡布衣處士,欲陳清議,可投謗木函中。功臣材士,欲伸屈抑,可投肺石函中。御用衣飾,概從樸素,常膳只備菜蔬。每簡長史,務選廉平,皆召見前殿,勛以政道。小縣令有能,遷大縣,大縣令有能,遷二千石,廉能知勸,吏治少清。惟尚有東昏餘孽,隱懷反側,推孫文明為首,密謀作亂。
  五月初旬,天適陰雨,夜昏如墨。孫文明竟糾眾起事,毀神虎門入總章觀。衛尉張弘策,直宿觀中,被他殺斃。復燒尚書省及雲龍門,軍司馬呂僧珍,亟召集衛兵,出御亂黨。因天昏不辨咫尺,雖有火炬,總難用力奮鬥。沒奈何保住殿省,分堵各門。那亂黨呼喊連天,聲徹宮禁。梁主衍身著戎服,出御殿前,鎮定眾心,且語左右道:「賊從夜間作亂,人必不多,待曉便散走了。汝等可傳諭巡士,速擊五鼓!」畢竟有智。左右領命出去,不到片刻,即聞更鼓五下,音響且清。這更聲傳達門外,亂黨疑是將曉,果然散去。偏遇鎮軍王茂,引兵入衛,把亂黨攔住,或殺或捉,所有孫文明以下諸悍目,悉數擒住。詰旦駢誅,宮禁乃安。
  才閱數日,接得豫章太守鄭伯倫急報,內稱江州刺史陳伯之造反,侵及豫章,請速發兵討逆云云。原來伯之從梁主入都,受禪事定,令復原鎮。伯之目不識書,一切予奪,俱取決幕僚。別駕鄧繕,參軍褚緭、朱龍符,樂得乘間舞弊,恣為奸利。梁主聞知弊竇,乃請人代繕,伯之不肯受命。繕且勸伯之造反,緭亦一律贊成,便詐為齊建安王寶夤書,使伯之取示僚佐。伯之更對眾泣語道:「我受明帝厚恩,應誓死報德!」當下部勒兵士,移檄州郡。豫章太守鄭伯倫,整軍為備,一面飛報朝廷。梁主覽奏,便命鎮軍將軍王茂兼領江州刺史,率兵討叛。伯之正進攻豫章,與伯倫相持不下,偏王茂引軍趨至,來攻伯之。城中守兵,又由伯倫督領,殺將出來。伯之內外受敵,不能招架,只好挈了親屬,奪路北走,繞出間道,渡江奔魏。
  魏任城王澄,方受任為鎮南大將軍,迎納齊建安王寶夤,寶夤奔魏見前回。優禮相待。寶夤為故主持喪,自服衰絰,居處一庐,澄率官僚赴弔,寶夤拜伏地上,泣請復仇。澄乃令自謁魏主,護送入洛。可巧伯之亦至,也擬請兵伐梁,遂由澄一並送行,隨寶夤同赴洛都。
  先是齊和帝即位江陵,魏鎮南將軍元英,曾上書魏主,乞乘隙南侵。車騎大將軍源懷,也與元英同意,相繼請命。魏主乃命任城王澄,為鎮南大將軍,領揚州刺史,經略江東。澄既受命,將欲出師,偏又接到魏主敕命,令他慎重,不應輕進。魏主不乘隙南下,實是失機。
  此次齊寶夤到了魏廷,終日伏闕,定要乞師南伐,雖遇暴風大雨,終不暫移。好似一個申包胥。陳伯之亦請兵自效,誠懇異常,魏主恪乃召入寶夤,賜令旁坐。寶夤年只十七,與魏主相問答,語語嗚咽,字字淒涼,說得魏主也為動容,遂允請發兵。過了兩日,即授寶夤為鎮東將軍,加封齊王,都督東陽等三州軍事,給兵萬人屯東城。伯之為平南將軍,仍任江州刺史,都督淮南諸軍事,率舊部出屯陽石,俟秋冬交季,大舉伐梁。寶夤聞命,尚通宵慟哭,達旦即詣闕拜命。真耶假耶!魏主見他慘形悴色,愈覺垂憐,又聽寶夤自募四方壯勇,補充隊伍。
  寶夤叩首辭行,沿途募得壯士數千人,拔顏文智、華文榮等六人為軍將,使統新軍,且屢致書任城王澄,乞他上書提早師期。澄乃表聞魏主,略言蕭衍堵塞東關,欲令巢湖泛濫,灌我淮南諸戍,且灌且掠,淮南地恐非我有。壽陽去江五百餘里,眾庶惶惶,並懼水害,若因民願望,攻敵空虛,預集諸州士馬,首秋大舉,應機經略,就使不能混一,江西定可無虞了。魏主乃發冀、定、瀛、相、並、濟六州兵馬,得兵二萬人,馬千五百匹,令至仲秋中澣,畢會淮南。並壽陽屯兵三萬,俱歸任城王澄調度。就是蕭寶夤、陳伯之兩軍,亦皆受澄節制。嗣復令鎮南將軍元英,督征義陽諸軍事,與任城王澄同時舉兵。
  梁同州刺史蔡道恭,聞魏軍將至,亟遣將軍楊由,收集城外居民,屯保賢首山,列為三柵。梁天監二年秋季,元英麾軍至賢首山,圍攻三柵,楊由督厲兵民,且戰且守。約歷旬月,兵民傷亡不少。由用法過峻,為民所怨,土豪任馬駒斬由出降。
  任城王澄,命統軍黨法宗、傅豎眼、王神念等,分攻東關、大峴、淮陵、九山,高祖珍率三千騎為游軍,澄自為後應。魏軍連拔關要、潁川、大峴三城,白塔、牽城、清溪諸梁戍,望風奔溃。梁徐州司馬明素,率兵三千救九山,徐州長史潘法鄰率兵二千救淮陵,寧朔將軍王夑保焦城。魏將黨法宗等,長驅直進,銳不可當。一戰拔焦城,王夑敗溃,再戰破九山,明素受擒,三戰入淮陵,潘法鄰被殺,勢如破竹,直趨阜陵。
  阜陵由南梁太守馮道根居守,道根先期月餘,已修城隍,嚴斥堠,儼臨大敵。僚佐笑為多事,道根道:「諸君不聞怯防勇戰麼?若俟寇逼城下,何暇及此!」是謂有備無虞。已而城工粗竣,黨法宗等有眾二萬,果然掩至,眾皆失色,道根命大開城門,緩服登城,但遣精騎二百人,出城衝陣,東蕩西突,撞倒魏軍前隊數百人,殺斃數十,從容退還。魏兵見所未見,又仰望城上高坐的馮道根,笑容可掬,毫無懼色,總道是城中設伏,不敢進去,便引兵卻退。彷彿空城計。道根復遣百騎掩擊高祖珍,亦得勝仗,且揚言將襲魏糧,黨法宗等正恐糧運不繼,慌忙引還。阜陵解嚴,道根因功超擢,得拜豫州刺史。越年二月,任城王澄,復舉兵攻鍾離,梁將軍姜慶真,乘虛襲壽陽,魏長史韋纘,倉皇失措,急忙調兵抵禦,已是不及,被梁兵攻入外郛。任城王太妃孟氏,素有乾才,勒眾據守內城,激厲文武,撫慰新舊,又親披戎服,晝夜巡城,不避矢石,嚴定賞罰,因此人人爭奮,守備遂堅。蕭寶夤引兵來援,與州將合擊慶真,慶真敗走。孟太妃乃遣使報澄,令他安心進攻,澄遂把鍾離圍住。梁遣將軍張惠紹等,輸糧至鍾離,為澄將劉思祖所邀,大戰邵陽,梁兵敗績,殺虜幾盡,惠紹等俱被擒去。思祖因功論賞,應封千戶侯。侍中元暉,向思祖索求二婢,思祖不與,元暉遂從中抑制,不令封侯,由是軍心未服,不免懈體。
  既而霪雨連旬,淮水暴漲,澄乃引還壽陽。一經退軍,行伍自亂,由梁軍追躡數里,俘斬至四千餘人。澄坐降三階。梁主命將所俘將士,向魏易還張惠紹等,得澄允許,彼此俘虜,各得生還。
  魏鎮南將軍元英,聞澄無功還鎮,不禁憤懑起來,遂投袂奮起,督兵圍攻義陽。義陽城中,守兵不滿五千人,糧食僅支半載,魏兵晝夜猛撲,聲勢甚銳。幸司州刺史蔡道恭,隨方抗拒,相持至百餘日,魏兵無從攻入,反喪亡了許多人馬,竟欲卷甲退還。
  會道恭積勞成疾,竟致不起,呼從弟驍騎將軍靈恩,兄子尚書郎僧勰,及部下將佐,至榻前面囑道:「我受國厚恩,不能殺退虜眾,愧憤交並!今疾苦纏身,萬不可支,但望汝等效死守節,勿使我歿有遺恨!」靈恩等涕泣受命,道恭不久即歿。
  靈恩攝掌州事,代守城池。梁主遣平西將軍曹景宗,及後軍將軍王僧炳,分領步騎三萬,往救義陽。僧炳率二萬人先進,行次鑿峴,適魏冠軍將軍元逞等,奉元英軍令,趨至樊城,來截僧炳。僧炳上前搦戰,見來兵不多,未免藐視,哪知鼓聲一響,敵騎踴躍前來,衝突入陣,前隊各軍,統皆披靡,後隊亦被牽動。僧炳彈壓不住,只得返奔,失去四千餘人。曹景宗趨至鑿峴,正值僧炳奔還,不覺大驚,遂頓兵不進。統是酒囊飯袋。
  義陽因喪了道恭,將士奪氣。魏兵本欲引退,得此消息,反麾兵急攻。靈恩飛使求救,梁廷再遣寧朔將軍馬仙璝,統兵赴急。仙璝轉戰而前,兵勢頗銳,元英派將堵截,俱被擊退。乃自至士雅山,結寨立柵,分命諸將埋伏四隅﹔掩旗示弱。仙璝恃勝生驕,直迫英營。英親出挑戰,才鬥數合,即回馬佯奔,誘至伏中,縱令伏兵四出,合攻仙璝。仙璝已知中計,但事已至此,不得不驅兵鏖鬥。猛見敵軍中有一老將,擐甲執槊,衝將過來,便命軍士放箭,一箭正中老將左股。那老將不慌不忙,拔去箭鏃,流血及趾,仍然猛力馳入,握槊四刺,槊斃梁兵多人,連仙璝子亦死槊下。仙璝不勝悲愕,引兵亟走。這老將便是魏統軍傅永。永見仙璝敗去,尚躍馬前追,元英急向前攔阻道:「公已受傷了,請還營休養,待我督兵追擊罷!」永答道:「昔漢祖受傷捫足,不令人知,下官雖微,也是國家一將,傷未及死,怎得畏縮呢!」說畢,仍然力追,俘獲梁兵多名,及暮始返。永時年已七十三,全軍皆為敬服。老當益壯。
  仙璝輸了一陣,再收集餘眾,尚得萬人,復與元英決戰。三戰三敗,陣亡大將陳秀之,餘軍不能再振,狼狽奔還。義陽城內的蔡靈恩,勢窮援絕,只為了貪生怕死四字,竟違背兄言,舉城降魏。千古艱難惟一死。平靖、武陽、黃峴三關,所有梁朝戍將,亦棄關南遁。魏封元英為中山王,傅永以下,俱得加賞,士馬歡騰,不消細說。
  惟梁廷連接敗報,當然驚惶,御史中丞任,奏彈曹景宗擁兵不救,應即加譴。梁主因他佐命有功,置諸不問,但令就南義陽建置司州,移鎮關南,用衛尉鄭紹叔為刺史。紹叔立城隍,繕器械,廣田積穀,招集流亡,兵民安堵,復成重鎮。魏人卻也不敢進逼,惟據住義陽,扼要設戍罷了。
  已而梁漢中太守夏侯道遷,復舉漢中降魏。魏令邢巒為鎮西將軍,西略梁州,所向摧破。白馬戍將尹天寶,景壽太守王景胤,都向益州告急。益州刺史鄧元起,觀望不前。天寶戰死,景胤敗走,巴西太守龐景民,又為郡民嚴玄思所殺,舉地附魏。梁遣將軍孔陵等,率兵西援,一面招誘仇池軍將,令他叛魏歸梁,夾擊魏軍。
  仇池自楊文德歸宋,楊難當降魏後,彼此分事南北。見前文。文德弟文度,據有葭蘆,自立為武興王,被魏擊死。文度弟文弘,奉表魏廷,謝罪稱藩,魏乃除文弘為南秦州刺史,授武興王封爵,兼拜征西將軍西戎校尉。文弘傳姪後起,後起傳子集始,集始又傳子紹先,並受魏封。紹先年幼,委事二叔集起、集義。兩人聞漢中入魏,恐仇池不免翦夷,又經梁人招誘,遂鼓動群氐,推紹先為帝,出截魏人糧道。
  魏鎮西將軍邢巒,撥兵邀擊,得將氐眾殺退。敘仇池事,簡而不漏。又遣統軍王足,帶領萬騎,抵敵梁將孔陵,連戰皆捷。陵退保梓潼。足攻入劍閣,趁勢略地,凡梁州十四郡,盡為魏有,益州大震。梁假鄧元起都督征討諸軍事,出援梁州,另授西昌侯蕭淵藻代為刺史。
  淵藻蒞鎮,見糧儲器械,悉被元起取去,免不得憤恨交乘,遂入元起營,乞撥還良馬百匹。元起勃然道:「年少郎君,要良馬做甚?」淵藻愈憤,忍氣而出。越宿邀元起過宴,托詞餞行,更迭行觴,灌使爛醉。淵藻拔劍遽起,把他殺死。且指揮左右,盡戮元起隨員,然後閉城自固。元起部曲,立營城外,聞元起被戮,便即圍城,呼問元起罪狀。淵藻登城朗聲道:「天子有詔,命誅元起,汝等無罪,速宜斂甲歸營,毋得取咎!」眾乃散歸。惟元起故吏羅研,詣闕訟冤,梁主以淵藻為兄懿次子,不忍加譴,但遣使責讓,貶淵藻為冠軍將軍,恤贈元起,賜諡曰忠。未免失刑。
  淵藻年未弱冠,頗有膽識,會益州亂民焦僧護,糾眾起事,淵藻共乘肩輿,巡行賊壘,亂黨聚弓亂射,箭如飛蝗,淵藻左右,忙舉楯為蔽,淵藻叱令撤去,大呼道:「汝等多是良民,奈何從賊!能射速射,不能射速降!」賊眾聞言,俱為咋舌。又見所發各箭,統從淵藻身旁飛過,毫不受傷,更疑為神助。不是神助,實由亂黨烏合,未能射著。淵藻從容退歸,賊竟夜遁,由淵藻發兵進剿,斬首數千級,僧護竄死,餘黨蕩平。淵藻得進號信威將軍。
  魏將王足,進圍涪城,邢巒且一再上表,請即大舉入蜀,魏主獨敕令從緩,但令王足行益州刺史,相機進兵。不識何意?不到數日,又命梁州軍司羊祉代足,足很是怏怏。時魏主恪委政權幸,疏忌親屬,足恐遭讒被禍,即背魏歸案。
  邢巒失一驍將,歎息不置。自在梁州駐節,恩威並著,原是撫馭有方,大得眾心。但一身不能分鎮,所得巴西郡城,只好遣軍將李仲遷往守。仲遷好酒漁色,既蒞任後,廣彩美姬,得了一個張法養女,妖淫善媚,寵愛異常,郡中公事,悉任屬吏辦理。就是邢巒有事,遣人往商,亦不得見他一面。使人返報邢巒,巒當然痛恨,正擬把他撤調,偏巴西已經變亂,仲遷被戕,首級獻與梁人,一座城池,得而復失,又為梁人佔據去了。
  巒且恨且悔,更聞楊集義等圍攻陽平關,因使建武將軍傅豎眼,領兵往討,兼程前進。到了關下,大破氐眾,集義遁走。豎眼乘勝逐北,掩入仇池,執住楊紹先,送入洛陽。集起、集義,奔匿數日,窮無所歸,也只得出降魏軍。仇池自晉惠帝時,氐王楊茂搜始據此地,至是乃滅。改稱武興鎮,尋又改為東益州,這是梁天監五年,魏正始三年間事。
  那時梁主衍因失去司梁,無從泄恨,既得王足等投降,報稱魏廷內容,才知魏政腐敗,如咸陽王禧,北海王詳等,均已受誅,外戚高肇,寵臣茹皓,內外弄權,讒害勛舊,正是有隙可乘的時候,遂命揚州刺史臨川王蕭宏,都督北討諸軍事,尚書右僕射柳惔為副,出次洛口,調兵北進。宏系皇室介弟,位雖隆重,材實平庸,驟然間手握兵符,身為統帥,看官試想,能勝任不勝任呢!小子有詩歎道:

  兵為兇器戰尤危,庸豎何堪使帥師!
  梁室初年綱已紊,輸人一著是縈私。
  宏既出師,魏人怎肯退縮,當然遣兵派將,來抗梁師。但魏主恪委政權幸,上文未曾詳敘,須待下回說明,看官少安毋躁,請閱下回便知。
  蕭寶夤避難奔魏,乞師魏闕,效申包胥秦庭之哭,似乎忠臣孝子之所為﹔然觀後來之叛魏稱帝,則無非借忠孝之名,覬一時之富貴耳。史稱其伏闕終日,風雨不移,拜命前夕,慟哭達旦,過期尚悴色麄衣,未嘗嬉笑者,皆偽態也。自寶夤乞師南下,而魏任城王澄,及鎮南將軍元英,分兵內擾,據有司州,鎮西將軍邢巒,又遣王足等奪據巴西,兵鋒直達涪城。梁人東西奔命,應接不遑。雖蕭衍以篡弒得國,不足深惜﹔然百姓何辜,遭此蹂躪,是豈非由寶夤之挾私圖逞,貽害生靈乎?後人猶有以逡巡觀望,為魏主咎者。夫欲咎魏主,即歸美寶夤,一孔之見,實屬大謬。論人者當就其終身行事,以下定評,豈可徒以一節稱之?況第為聲音笑貌云乎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0 08:11:42

第四十一回     弟子輿屍溃師洛口 將帥恊力戰勝鍾離



  卻說魏主恪即位時,改元景明,年僅十六,未能親決大政,曾授皇叔彭城王勰為司徒,錄尚書事。勰志在恬退,未幾辭職歸第,太尉咸陽王禧,進位太保司空,北海王詳進位大將軍,兩王俱系魏主叔父,所以倚畀俱隆。魏主尊生母高貴人為太后,高氏為馮幽後毒斃,見三十二回。兄肇在朝,由魏主推類錫恩,特封為平原公,也得專政。見三十五回。還有太尉於烈,兼充領軍,烈弟勁有女端好,得冊為後,因此烈、勁並預朝權。政出多門,已成亂兆,再加倖臣茹皓、王仲興、趙修、趙邕、寇猛等,居中用事,更覺庶政叢脞,泯泯棼棼。
  咸陽王禧因權為所奪,致蓄異圖,竟欲廢帝自立,謀泄被誅。諸子削籍,家產分給高肇、趙修二家,及內外百官。禧家財帛,不可勝計,百官所得分賜,每人得帛百匹,或數十匹,最少亦有十匹。宮人常作歌道:「可憐咸陽王,奈何作事誤!金牀玉幾不能眠,夜蹋霜與露﹔洛水湛湛彌岸長,行人哪得度!」歌辭惋切,流傳江表。
  北海王詳,嘗訐禧陰謀,至是得進位太傅,兼領司徒。高肇得官尚書令,茹皓任冠軍將軍。皓娶高肇從妹為妻,妻姊為安定王元夑妃。夑為詳從父,詳常出入夑家,見夑妃容貌妖冶,未免垂涎。夑妃高氏,亦見詳丰姿秀美,遠出夑上,兩人眉去眼來,也不顧嬸姪名分,竟做成了苟且的事情。嗣是與茹皓益相親狎。皓雖聞詳奸通妻姊,但因詳權勢方隆,亦樂得依附,引作黨援。皓獨不怕做元緒公麼?直閤將軍劉冑,系詳所引薦,與殿中將軍常季賢、陳掃靜等,皆黨同詳、皓,招權納賄,無所不至。
  高肇系出高麗,為詳、皓等所輕視,偏魏主恪為母尊舅,格外優禮,事必與商。肇遂欲與詳、皓爭權,輒相讒構。肇兄偃生有一女,貌美色嬌,得入為貴嬪,他即暗受肇囑,與肇表裡為奸,誣稱詳、皓有謀逆情事。魏主恪方寵高貴嬪,當然信為真言,遂於正始元年四月,魏景明五年,改元正始。召中尉崔亮入禁中,使劾詳貪淫驕縱,及茹皓、劉冑、常季賢、陳掃靜四人,專恣不法,謀為不軌等情。亮依旨上奏,當夜收捕皓等,拘系南台。更遣虎賁百人,圍守詳第。詰旦賜皓等死,廢詳為庶人,錮居太府寺。詳母高太妃,妻劉氏,仍居舊第,令五日得一視詳。
  高太妃家法素嚴,詳有微罪,輒用絮裹杖,親加笞罰,所以詳平日貪淫,不敢白母。至此高太妃始悉淫烝事,向詳怒叱道:「汝自有妻妾侍婢,皆年少如花,何故與高麗婢犯奸?今致此罪,我若見高麗婢,當生啖彼肉!」說著,攜杖去絮,撻詳百下。詳不勝痛楚,杖痕纍纍,皆至創膿。高太妃又指詳妻劉氏道:「汝亦大家女,門戶匹敵,何畏何疑,乃不規諫夫婿?」劉微笑不答,跪伏姑前,亦被杖數十。劉氏即宋王劉昶女,姿色尋常,為詳所憎,她獨不談夫惡,情願受杖,卻是一位賢婦。
  未幾詳即暴死,想是由魏主遣使暗害,但佯下詔敕,令得還喪故宅。所有諸王宗室,仍使奔賵,母妻等依然給餼,當時以詳雖貪淫,罪不至死,共為驚歎不置。魏主復起彭城王勰為太師,勰固辭不獲,乃遵敕就職。但高肇益得弄權,且勸魏主分撥衛隊,監守諸王宅第。勰切諫不從,從此外戚有權,宗室反無權了。隱伏下文。
  且說魏主聞梁師大舉,已出洛口,乃授中山王元英為征南將軍,都督揚、徐諸軍事,率眾十萬,抵敵梁軍,又使鎮西將軍邢巒,都督東討諸軍事,發定、冀、瀛、相、並、肆六州人馬,約十餘萬,接濟元英,魏兵尚未到齊,梁軍已經先出。江州刺史王茂,侵魏荊州,誘魏邊民及諸蠻,更立宛州,隨遣所署宛州刺史雷豹狼等,襲取河南城。太子右衛率張惠紹,侵魏徐州,攻入宿預城,擒住守將馬成龍。北徐州刺史昌義之,也得拔魏梁城。迭寫梁軍勝仗,反襯下文。
  豫州刺史韋睿,遣長史王超等攻小峴,日久未下。睿親往行營,巡閱圍柵,魏兵亦出數百人,列陣門外。睿即欲下令攻擊,部將叩馬進諫道:「今日隨駕來此,未具戰備,請還鎮授甲,方可進戰。」睿駁說道:「魏城中有二三千人,尚能固守,今無故出城列陣,必自恃驍勇,藐視我軍,我若敗他一陣,使他知懼,然後守卒寒心,此城可不攻自破了!」眾尚面面相覷,各有難色,睿張目四顧,握節出示道:「朝廷授我此節,並非徒飾外觀,諸君相從有年,難道還未知韋睿軍法麼?」大眾見他動惱,方才應令,乃並力向前,猛擊魏兵。魏兵果自恃驍悍,齊來爭鋒,哪禁得睿軍拚死,一當十,十當百,竟把魏兵擊退。便乘勢攻城,果然城中內溃,經宿即下。遂乘勝進薄合肥,就淝水設了一堰,令水彙集城旁,使通舟艦。
  魏將楊靈胤率眾五萬,來救合肥,梁將恐眾寡不敵,請睿奏請添兵。睿笑道:「強虜當前,再求添兵,還來得及麼?況我求添兵,彼亦添兵,何時得了?兵貴出奇,雖多何益!」說著,即列陣以待。至靈胤驅軍過來,便衝殺前去。靈胤未曾防著,恰被睿馳突一場,折損了許多人馬,退至數里下寨。睿本遣軍將王懷靜,築壘堰旁,令他守堰。靈胤夜遣銳卒,攻破懷靜營壘,復掩至堤下,兵容甚盛。睿眾又欲退守巢湖,或擬還保三汊,睿變色道:「哪有此理!」遂命取大纛旗矗立堤下,並下令道:「堤存與存,堤亡與亡,妄動即斬!」既而魏人俱來鑿堤,睿督眾與爭,擐弓攢射,箭傷魏兵多名,魏兵怯走。睿即沿堤築壘,約高數仞,並將鬥艦架起壘上,與城相齊,然後鳴鼓督攻。城中人失去憑借,個個慌張,駭極而哭。守將杜元倫登城督戰,中箭倒斃,蛇無頭不行,兵無主自亂,就在夜間開城遁去。睿一面入城,一面發兵追逐,斬俘萬餘級,獲牛馬亦萬數。
  睿素來體弱,未嘗跨馬,每戰輒乘白板輿,督厲將士,勇氣無敵。平時與士卒同甘苦,極意拊循,所以令出必行,無戰不勝。平時待下有恩,戰時始可用威,否則士不用命,威亦何益,這是本段著眼處。靈胤亦聞風退走。叡率將士至東陵,有詔令他班師,乃悉遣輜重前行,自乘小輿殿後,從容還至合肥。魏人服睿威名,不敢追躡。睿就把豫州官府,俱遷入合肥城,即以合肥為豫州治所。庐江太守裴邃,也有能名,連拔魏羊石、霍邱二城,青、冀二州刺史桓和又克魏朐山及固城。
  梁廷屢得捷書,盈廷相慶,哪知勝負靡常,得失無定!王茂到了河南城,被魏平南將軍楊大眼,一鼓殺敗,茂棄甲遁還,楊豹狼亦棄城逃走,河南城復為魏有了。張惠紹自宿預進發,北攻彭城,遣署徐州刺史宋黑,往圍高塚,又被魏武魏將軍奚康生,率兵來援,黑竟戰死。惠紹繼戰亦敗,仍退保宿預城。魏中山王元英,及將軍邢巒,先後繼進,連戰皆捷。再加魏平南將軍安樂王元詮,亦督後軍隨赴淮南,梁軍都望風生畏,節節退還。桓和保不住固城,張惠紹保不住宿預,俱隳棄前功,倉猝南奔。前敘勝,後敘敗,兔起鶻落,筆勢不平。那時臨川王宏尚逗留洛口,擁兵不進。聞魏軍進逼梁城,不禁生懼,亟召諸將會議,意欲旋師。呂僧珍首先開口道:「知難而退,也是行軍要訣。」宏即答道:「我意也作是想。」柳惔接入道:「我軍出境,連克名城,怎得謂難?何必遽退!」裴邃亦說道:「此次出師,原為殺敵而來,明知非易,奈何畏難?」馬仙璝朗聲道:「王奈何自墮志節,甘取敗亡!試想天子舉全國將士,悉數付王,有前死一尺,無卻生一寸!」昌義之更怒氣勃勃,鬚髮盡張,面唾僧珍道:「呂僧珍直可斬首,豈有百萬大兵,出未遇敵,便望風遽退!似此庸奴,尚有面目還見聖主麼?」朱僧勇、胡辛生拔劍趨出道:「欲退自退,下官當前向取死!」諸將亦含怒欲出,僧珍乃謝諸將道:「殿下昨來風動,意不在軍,深恐大致沮喪,故欲全軍速返。」裴邃尚欲有言,見僧珍以目示意,乃含忍不發。俟大眾盡退,宏亦入內,因復問僧珍道:「公系佐命元勛,今為何自怯若此?」僧珍即附耳低語道:「王不但全無謀略,且很是膽怯,我與王屢言軍事,俱格不相入,看此情勢,怎能成功!故不如見機退兵,還得保全大眾。」邃始歎息而出。
  宏因眾情違沮,未便遽退,卻亦未敢遽進。魏人知他不武,以巾幗相遺,宏雖不免懷慚,始終畏縮不前。當時魏人有歌謠云:「不畏蕭娘與呂姥,但畏合肥有韋虎!」韋虎是指韋睿,蕭娘指宏,呂姥指僧珍。僧珍聽得此謠,越加愧歎,請遣裴邃分軍取壽陽,宏終不從。
  魏將奚康生,遣楊大眼請命元英,略言梁軍屯留不進,畏我無疑,王若進軍洛口,彼自奔敗云云。英答說道:「蕭臨川雖然庸呆,部下卻有良將,韋、裴諸人,皆未可輕視,汝等且靜觀形勢,勿與交鋒!」元英亦未免自沮,然用兵不可無良將,於此益見。
  未幾已值深秋,洛口暴風大作,繼以驟雨,梁軍相率驚嘩。臨川王宏,竟潛率數騎夜遁,將士求宏不得,頓時四散,棄甲拋戈,填滿水陸。宏乘小船渡江,趨至白石壘,天尚未明,便叩城求入。臨汝侯蕭淵猷系衡陽王蕭懿第三子,據守壘城,便登城問為何人?宏以實對。淵猷答道:「百萬雄師,一朝鳥散,國家前途,可危孰甚!倘或奸人乘間圖變,如何支持?此城地當衝要,不便夜開,且俟至天明罷。」宏亦無法,唯向淵猷求食,淵猷乃縋食饋宏,待旦方才納入。淵猷頗不愧官守。
  昌義之尚駐守梁城,聞洛口軍溃,與張惠紹引兵退還。此次梁廷出師,傾國大舉,器械統是精利,甲仗亦很整齊,出次半年,只招降了一個反覆無常的陳伯之,與梁廷沒甚利益。伯之亦旋即病歿。此外勞師糜餉,損失甚多,兵士溃散,及老弱死亡,差不多有五萬人,這都由任將非人,徇私廢公,所以遭此一跌呢。語意謹嚴。
  魏主恪傳詔各軍,乘勝平南,中山王英,進陷馬頭城,奪得城中積粟,悉數運去。梁主聞宏溃歸,急命添戍鍾離。或謂魏兵運糧北歸,當不致南下,梁主衍道:「這真是狡虜詐計,怎得不防!」此時還算明白。遂飭昌義之速入鍾離城,繕垣濬濠,嚴兵守著。不到數日,魏兵前隊,已到鍾離城下,虧得昌義之先已防備,毫不倉皇,一攻一守,相持多日。
  魏主復令邢巒引兵會攻,巒上疏道:「南軍雖不善野戰,卻善城守,今盡銳往攻鍾離,實為失策。鍾離遠處淮南,就使束手歸順,尚恐無糧可守,況頓兵城下,血薄與爭呢!國家有事南方,轉瞬經年,士卒勞敝,不問可知。愚意謂不如斂兵北返,修復舊戍,撫循諸州,徐圖後舉。」魏主不從,反促令進兵。巒復申奏道:「今中山王進軍鍾離,臣實未解。若專圖南略,不顧萬全,亦不如直襲廣陵,或可掩他不備。乃徒載八十日芻糧,欲取鍾離城,談何容易!鍾離天險,城塹水深,非可填塞,彼堅守不戰,我師當然坐老﹔若遣臣接應,從何致糧?臣部下只帶袷衣,未齎冬服,倘遇冰雪,又從何取濟?臣寧受責逗撓,不願同遭敗損。陛下果信臣言,乞賜臣免職﹔若謂臣憚行求還,臣願將所率部曲,盡付中山王,任他處分!臣不妨孑身單騎,聽令驅策。倘知難不言,非但負將士,並且負陛下了!」頗有遠識。魏主乃召巒還,另遣鎮東將軍蕭寶夤助攻鍾離。
  鍾離守將昌義之,守備有餘,因恐魏兵日增,不得不奉表求援。梁主因遣右衛將軍曹景宗,督兵二十萬,往救鍾離,且令暫留道人洲,候諸軍到齊,然後進發。景宗請先據邵陽洲尾,奉詔不許,他卻違詔前進。途次適遇暴風,淹死數百人,乃還守先頓。梁主衍聞報,反有喜色道:「景宗不能獨進,是天意教我破賊了!若孤軍得行,猝遇大敵,必至狼狽,大將溃走,他有何望呢?」景宗靜待各軍,過了殘冬,尚未能啟行。
  越年為梁天監六年,魏中山王英,與平東將軍楊大眼等,率眾數十萬,進圍鍾離。城北沮住淮水,不便合圍,英特就邵陽洲上,築橋跨淮,樹柵為壘,屯兵攻城。英據南岸,大眼據北岸,督眾猛撲,不捨晝夜。城中守卒才三千人,昌義之激厲將士,隨方抵禦。魏人負土填塹,復用嚴騎迫蹙,人未及返,土又隨壓,連人帶泥,疊入塹中。俄而塹滿,即用衝車撞城,城土屢墮。義之用泥補城,隨壞隨補,終得堵住。魏人緣梯登城,更番相代,前仆後繼,不少退卻,經義之率領守兵,用著長刀大戟,刈人如草,但見魏兵隨升隨墮,始終不得登城。一日戰數十合,前後殺傷萬計,屍與城平,城仍未下。魏主因頓兵日久,召英使還,英不肯退兵,但請寬假時日。魏主又遣步兵校尉范紹,馳抵英營,相視形勢。紹見鍾離城堅固難下,亦勸英還,英仍不從。非敗不歸。
  那時梁統帥曹景宗已經啟行。豫州刺史韋睿,亦受命會師,歸曹景宗節度。睿自合肥出發,取便道赴鍾離,所過陰陵大澤,道多澗谷,隨駕飛橋,立即濟師。或慮魏兵勢盛,請睿緩行,睿毅然道:「鍾離兵民,鑿穴而處,負戶而汲,不勝困憊,我等急往赴難,還恐不及,難道尚可延宕麼?魏人已墮我腹中,願卿等勿懮!」於是星夜前進。到了邵陽洲,才閱旬日,曹景宗亦即馳至。兩下相見,似漆投膠,很是歡洽。景宗本來好勝,動輒陵人,惟韋睿年高望重,頗為景宗所敬禮,故毫無嫌疑,和衷辦理。梁主衍也恐景宗使氣,先給密敕道:「韋睿老成,與卿有關鄉望,卿宜厚待為是!」及聞景宗見叡,持禮甚謹,便欣然道:「二將和衷,無不濟事了!」想亦懲宏覆轍,故格外小心。
  睿自率部眾,夜逼魏營,塹洲設壘,通宵趕築。南梁太守馮道根,為睿前驅,能走馬步地,按步計功,才至天明,壘已成立。魏中山王英,總道他無此迅速,所以夜間不加防備。天明出望,梁營已經屹立,距本寨僅百餘步,不禁大驚,用杖擊地道:「是何神速至此!」魏將見梁營聯接,橫亙洲旁,旗幟器械,煥然一新,也相顧奪氣。
  楊大眼系楊難當孫,勇冠諸軍,逕率萬餘騎攻睿。睿結車為陣,按兵不動,俟大眼麾騎圍繞,乃發出梆聲。一聲怪響,萬弩齊發,洞甲穿胸,射得魏兵個個倒躲,連大眼右臂,也中數矢,只好退去。可惜只射中右臂,不能射他兩目。
  翌晨,英自督眾來戰,睿乘木輿,執白角如意,麾軍對敵。殺了數十回合,英不能勝,悵然回營。過了兩日,魏人復猛攻睿壘,飛矢如雨,睿登壘督守,絕不畏避。睿子黯請下壘避箭,及將士有怯噪聲,統由睿厲聲呵止,靜鎮不亂,仍然得安。
  楊大眼臂創少愈,復遣兵四出,斷截梁兵芻牧。曹景宗募得勇士千餘人,竟至大眼營前,築壘堵住,不令出掠。大眼一再來爭,均被梁兵殺退,及壘既築就,使別將趙草扼守,草內護外拒,芻牧無懮,因呼為趙草城。可謂勁草。
  已而有朝敕到來,授他方略,乃是火攻計,令景宗與睿,各攻一橋。兩將依敕待行,光陰易過,又是春暮,淮水暴漲六七尺,睿遣前鋒馮道根,與庐江太守裴邃,秦郡太守李文钊等,各乘鬥艦,奮擊洲上魏兵,一戰盡殪。別用小船載草,沃以膏油,縱火焚橋,風烈火熾,煙塵繚亂。道根等皆親自搏戰,麾動銳卒,拔柵斲橋。橋樑柵木,半被毀去,半入淮流,頃刻俱盡。曹景宗因使眾軍鼓噪,奮突魏營,彷彿似川鳴谷應,海嘯山崩。魏中山王英,棄營亟走,楊大眼亦毀營竄去,諸壘依次土崩,拋戈棄甲,爭投淮水中,多半溺斃,淮水為之不流。睿遣報昌義之,義之且悲且喜,不暇答語,但呼道:「更生!更生!」當下部署殘軍,也出城追虜。景宗與睿,遣各軍並力逐北,至濊水上。沿途盡情殺掠,伏屍四十里,生擒五萬人,收穫軍糧器械,牛馬驢騾,不可勝計。景宗與諸將爭先告捷,睿獨居後。及義之邀諸軍入城,置酒犒宴,請景宗與睿共席。酒酣興至,擲骰為戲,設二十萬錢為博注。景宗一擲得雉,睿徐擲得盧,他卻忙取一子,翻將轉來,情願作塞,且連稱異事。景宗一笑而罷。小子有詩詠韋睿道:

  不貪名利不爭功,德愈謙時望愈隆﹔
  為問蕭梁諸將士,阿誰能學韋公風?
  景宗等既獻捷報功,當由梁主下詔,命班師還朝。欲知凱旋後事,且看下回分解。
  梁室諸將,莫如韋睿,次為裴邃。當時欲出師北伐,何不用睿為帥,邃為將,專閫得人,奏功自易事耳。不此之審,乃獨用一無才無勇之臨川王宏,宏雖介弟,未足統軍,不戰而逃,原意中事。假令當日無韋、裴二將,為敵所忌,魏中山王英等,直迫洛口,吾恐宏且南走之不暇,而全軍且盡覆沒矣!異哉蕭衍,明知韋睿之為時望,而不能重用,幾陷乃弟於死地。乃弟可死,如全軍何!及鐘離一役,又未嘗專任韋睿,而獨任曹景宗,令睿歸景宗節制。幸睿素負重名,為景宗所敬禮,始得和衷共濟,大破魏軍。否則,景宗嘗違詔進軍矣﹔雖有密敕,令彼敬睿,亦烏足恃!然後知蕭衍之智,不過尋常,無怪其老且益愚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0 08:12:12

第四十二回     誣通叛魏宗屈死 圖規復梁將無功



  卻說曹景宗奉詔班師,還朝飲至,盈廷大臣,統皆列席。當時左僕射范雲已早病逝,另用尚書左丞徐勉,及右衛將軍周捨,同參國政。左僕射沈約有志台司,終不見用。惟才華富瞻,兼長詩文,梁主衍有所製作,必令約屬草,倚馬萬言。至是與宴華光殿中,遵敕賦詩,誇張戰績。曹景宗亦擅詩才,不得與賦,意甚不平,遂起求賦詩。梁主衍道:「卿技能甚多,何必吟詠?」景宗求作不已,梁主衍見約所作,賦韻將盡,只剩得競病二字,便笑語景宗道:「卿能賦此二字否?」景宗索筆成書,立就四語,呈與梁主。但見紙上寫著:
  去時兒女悲,歸來笳鼓競。借問路旁人,何如霍去病!梁主瞧畢,擊節歎賞道:「卿文武兼全,陳思王即魏曹植。不能專美了!」景宗頓首謝獎。及宴畢散座,梁主還宮,即頒發詔敕,進景宗為領軍將軍,加封竟陵公。韋叡為右衛將軍,加封永昌侯。昌義之為征虜將軍,移督青、冀二州軍事,兼領刺史。餘如馮道根以下,各受賞有差。越年出景宗為江州刺史,病歿道中,追贈征北將軍開府儀同三司,予諡曰壯。是年尚書右僕射夏侯詳,亦老病謝世。這且慢表。
  且說魏中山王英,及鎮東將軍蕭寶夤,敗奔梁城,魏廷言官,當然上章彈劾,請誅英及寶夤。魏主恪減等議罪,奪去二人官爵,除名為民。楊大眼亦坐徙營州。別簡中護軍李崇為征南將軍,兼揚州刺史。崇深沉寬厚,頗得士心,出鎮壽陽,遠近畏服,所以鍾離雖挫,淮右尚安堵如常。獨魏主恪外寵高肇,內惑高貴嬪,疏忌宗室,迷信桑門,一切軍國大事,未嘗親理。彭城王勰,雖起任太師,有位無權。勰兄廣陵王羽,受職司空,好酒漁色,嘗與員外郎馮俊興妻私通。俊興恚恨,伺羽夜遊,驟出狙擊,致受重傷,未幾即死。羽弟高陽王雍,繼任司空,學識短淺,無善可稱。還有廣陵王嘉,系太武帝拓跋燾庶孫,齒爵並尊,但好容飾。雍由司空擢太尉,嘉得進位司空,旅進旅退,備員全身。就是魏主四弟,如京兆王愉,清河王懌,廣平王懷,汝南王悅等,資望皆輕,未足參政,所以北朝政令,幾全出高氏手中。總敘魏主宗室,俱為後文伏案。
  皇后於氏,本為魏主所寵愛,自納高貴嬪後,寵遇漸衰。正始四年,後忽暴疾,半日即殂。宮禁內外,明知由高氏加毒,但怕她勢大,不敢顯言。魏主已移情高氏,也沒甚悲悼,惟依禮喪葬,諡為順皇后,算作了事。於後有子名昌,年只二歲,越年三月,昌復得病,侍御師王顯,不加療治,由他啼號,才閱兩日,一命嗚呼。魏主僅得此子,忽然夭逝,當然比於後歿時,較為哀痛。嗣因高貴嬪從旁勸慰,仗著三寸慧舌,挽回一片哀腸,遂令魏主境過情遷,竟將於後母子二人,撇諸腦後。就是王顯失醫等情,亦絕不問及。看官不必疑猜,便可知是高氏陰謀,巧為蒙蔽了。
  於後世父於烈,出鎮恒州,父於勁,雖留仕魏都,究竟孤掌難鳴,未敢奏訐。高氏得逍遙法外,任所欲為。
  過了數月,高貴嬪即受冊為後,太師彭城王勰,上書諫阻,那魏主已墮入迷團,任他如何苦口忠言,統已逆耳不受,反令勰得罪高氏,視若仇家。高肇恃勢益驕,權傾中外,妄改先朝成制,削封秩,黜勛臣,怨聲盈路,朝野側目。度支尚書元匡,獨與肇抗衡,先自造棺,置諸廳間,擬輿棺詣闕,詳劾肇罪,然後自殺,隱寓屍諫的意思。忠而近愚。事尚未行,適奉詔議權量事,與太常卿劉芳互有齟齬。高肇主張芳議,匡不直肇,便據理力爭,且表稱肇指鹿為馬,必為國害。魏主尚未批答,偏奏斥元匡的彈章,相繼呈入,署名為誰,就是前充侍御師,後升中尉的王顯。可見前次失醫皇子,明是高氏授意。當下將兩奏盡行頒出,命有司論奏,有司皆趨承高肇,統復稱元匡誣謗宰相,應處死刑。還算魏主加恩寬免,但降匡為光祿大夫。
  權豪跋扈,禍變猝來,魏主弟京兆王愉,忽自信都起兵構亂,也居然稱帝改元,托言高肇謀逆,魏主被弒,不得不從權繼立,入討亂臣。看官聽著!高肇雖然專橫,究竟尚未弒逆,如何京兆王憑空捏造,驟敢作亂?說將起來,也有一段隱情。
  先是魏主恪頗知友愛,嘗令諸弟出入宮掖,寢處與共,不異家人。愉由護軍將軍遷授中書監,入直殿閤,更成常事。魏主為娶於後妹為妃,於氏貌不動人,未得愉歡。愉另納妾楊氏,能歌善媚,寵擅專房。只因楊氏出身微賤,特令拜中郎將李恃顯為養父,冒姓為李。產下一子,取名寶月。於妃未免妒恨,屢入宮訴告乃姊,於後因召李入宮,親加斥責,且勒令為尼,把寶月歸妃撫養,愉雖不能抗命,心中總繫念寵妾,日夕不忘,乃托人請求後父,乞為轉圜。時於後尚未產男,後父於勁,也勸後格外包容,使魏主得廣納嬪御。又因愉屢次請托,樂得替他說情,仍將李氏歸愉。於後本來柔淑,遂勉承父命,遣還李氏。碧玉重歸,情好益篤。自高肇用事,高貴嬪得立為繼後,魏主信任外戚,擯斥宗親,待遇諸弟,迥異從前。愉又喜引賓客,崇奉佛道,用度浩繁,常患不足,漸漸的納賄營私,致有不法情事。高肇害死於後,常恐於氏報復。愉為於婿,適中肇忌,所以日陳愉短,譖毀多端。魏主恪召愉入宮,面數罪惡,杖愉五十,出為冀州刺史。
  愉既蒞任,憤無所泄,乃欲乘間構難,冒險求逞,長史羊靈,抗詞諫諍,竟為所殺。司馬李遵,畏死相從,遂詐稱得清河王懌密函,說是高肇弒逆,應該繼統討罪。當下築壇城南,自稱皇帝,改元建平,偽詔大赦。又把這嬌嬌滴滴的愛妾,抬舉起來,立為皇后。以妾為妻,第一著便鑄成大錯,怎得濟事?法曹參軍崔伯驥,不肯從命,又為所殺。且逼令長樂太守潘僧固一同起事。僧固系彭城王勰母舅,為此一隙,遂令一代賢王,也陷入案中,平白地做了一個枉死鬼魂。
  高貴嬪得為繼後,勰嘗諫阻,高氏恨勰甚深,只苦無隙可乘,不能置諸死地。可巧僧固附逆,被高肇吹毛求疵,抵隙下石。一面請遣尚書李平,督軍討愉,一面誣奏彭城王勰,說他與愉通謀,縱舅助逆,應速除內應,才戢外奸。魏主恪尚稱明白,把遣發李平一奏,立即允議,獨將彭城王一案,暫從擱置。
  高肇怎肯罷手,嗾使侍中元暉,申疏論勰,暉不肯從。乃更囑郎中令魏偃,前防閤高祖珍,交章讒構,證成勰罪。魏主方才動疑,召問元暉,暉力白冤誣。暉亦一小人,此時獨持正論,故特揭之。魏主乃更問高肇,肇又引魏偃、高祖珍,共陳勰有通謀實情,說得魏主不能不信。再加那豔後從中煽惑,遂決計殺勰,竟與高肇等定謀,征令入宴,秘密行誅。
  越宿即遣出中使,召勰及高陽王雍,廣陽王嘉,清河王懌,廣平王懷,入宴禁中,肇亦與宴。勰妃李氏方產,固辭不赴,中使一再敦促,不得已與妃訣別,乘牛車入東掖門。將度小橋,牛不肯進,牛果能則知耶!由中使解去牛纜,挽車馳入。彼此列席宴飲,直至黃昏,尚無他變。大家都有酒意,各起至別室休息。
  才閱須臾,忽由衛軍元珍,引著武士,齎鴆前來,逼勰使飲。勰瞿然道:「我有何罪?願一見至尊,雖死無恨!」元珍道:「至尊不能再見!」勰復道:「至尊聖明,不應無罪殺我,誣告何人,願與一對曲直!」元珍不應,但目視武士。武士用習環擊勰三下,勰抗聲道:「冤哉皇天!忠乃見殺。」武士再用刀擊勰,勰乃取鴆飲訖。毒尚未發,又被武士刺死。翌晨用褥裹屍,載歸故第,詐雲因醉致死。李妃聞報,向天大號道:「高肇枉理殺人,天道有靈,怎得善終!」魏主佯為舉哀,賻贈從厚,賜諡武宣。及舉柩出葬,行路士女,統望柩流涕道:「高肇小人,枉殺如此賢王!」嗣是中外輿情,益恨肇不休。莫謂直道無存!
  那李平督領各軍,進攻信都,愉出城拒戰,屢戰屢敗,乃閉門靜守。李平分兵圍城,連日攻撲,鬧得城中晝夜不安,各生貳心。再加河北各州,已由定州刺史安樂王詮,檄稱魏主無恙,休信叛王訛言,遂致鬼蜮伎倆,俱被瞧破,沒一人信從偽主。愉情勢兩窮,沒法擺佈,只好挈了偽後,及愛子四人,並左右數十騎,溜出後門,命偽冀州牧韋超,居守信都。李平聞愉出走,亟遣統軍叔孫頭追捕,自督將士登城,即日攻入,殺死韋超,揭榜安民,全城復定。叔孫頭也將愉等拿到,不漏一人,便由平奉表告捷。
  高肇等請就地誅愉,魏主不許,但命械送洛陽,責以家法。平乃派將送愉,及愉妾李氏子四人,乘驛解往。愉每止宿亭,必與李氏握手言情,備極私昵,一切飲食,悉如平日,毫無怍容。行至野王,由高肇傳到密令,迫愉自殺。愉服毒待盡,且語人道:「我雖不死,亦無面目見至尊。」又與李氏永訣,悲不自勝,俄而氣絕,年只二十一。李氏與四子至洛,魏主赦免四子,惟擬置李氏極刑。中書令崔光諫道:「李氏方娠,刑至刳胎,乃桀、紂所為,嚴酷非法,須俟產畢,然後行刑。」魏主依議,按功行賞,加李平散騎常侍,即令還朝。平入信都,從參軍高顥言,宥脅從,禁殺掠,子女玉帛,一無所取,還都以後,中尉王顯,索賂不得,遂劾平隱沒官口,亂黨子女,應沒入宮廷,叫作官口。顯有情弊。高肇亦恨他毫無饋遺,奏除平名,有功反罪,國事更可知了。不亂不止。
  梁天監七年,魏郢州司馬彭珍等,叛魏降梁,潛引梁兵趨義陽。三關即平靖、武陽、武勝三關,並見前文。戍將侯登,亦向梁請降。魏懸瓠軍將白早生,又殺死豫州刺史司馬悅,自號平北將軍,致書梁司州刺史馬仙湬,乞發援師。仙湬上書奏聞,梁主衍令仙湬往援早生,且授早生司州刺史。仙湬進屯楚王城,但遣副將齊苟兒,率兵二千,助守懸瓠,魏復起中山王英,都督南征諸軍事,出援郢州。再命尚書邢巒,行豫州事,領兵擊白早生。巒尚未發,先遣中書舍人董紹,撫慰懸瓠,早生執紹送建康。巒聞紹被執,忙率騎士八百,倍道兼行。五日至鮑口,早生遣將胡孝智,領兵七千,出城二百里逆戰,為巒所破,遁還懸瓠。巒進至汝水,早生自往截擊,又復敗還。巒遂渡水圍城。魏宿預守將嚴仲賢,因鄰境被兵,正擬戒嚴,參軍成景雋,刺死仲賢,竟舉城降梁。於是魏郢、豫二州屬境,自懸瓠以南,直至安陸,均為梁有。唯義陽一城,為魏堅守。
  中山王英,慮兵不敷用,求請添兵。魏主但遣安東將軍楊椿,率兵四萬,進攻宿預。命英就邢巒軍,同攻懸瓠。懸瓠城已經危急,復見英軍助攻,越加恟懼。白早生尚欲死守,偏自司州遣來的齊苟兒,遽開城出降。苟兒應改名狗兒,故願乞憐外族。魏兵一擁入城,擒斬早生,及餘黨數十人。英乃引兵赴義陽。
  義陽太守辛祥,與郢州刺史婁悅,嬰城共守。梁將軍胡武城、陶平虜,引兵進逼,祥與悅共議戰守事宜。悅但主守,俟英來援,祥獨主戰,夜率壯士掩襲梁營。梁人果然中計,胡武城倉猝逃還,陶平虜略慢一步,被辛祥活捉了去。義陽得安。悅恥功出祥下,奉書高肇,掩沒祥功,賞竟不行。
  中山王英,到了義陽,梁兵早已敗去,乃欲規取三關。先與眾將計議道:「三關相須,如左右手,若攻克一關,兩關可不戰自下。攻難不如攻易,應先攻東關為宜。」東關即武陽關。眾將自無異言。英又使長史李華,引兵赴西關,即平靖關。牽制梁軍,自督諸軍向東關。六日而下,虜得守將馬廣、彭甕生、徐元季,再移兵攻廣峴。守將李元履遁去,又攻西關,梁將馬仙湬亦遁。
  梁主亟遣韋睿往援仙湬,行至安陸,聞三關已經失守,忙入城為備,增築城垣二丈餘,更開大塹,起高樓,收集溃卒,嚴加防堵。部將或以怯敵為疑,睿笑道:「為將當有怯時,怎可徒恃勇氣!」馬仙湬等陸續退還,魏中山王英,乘勝急追,欲復邵陽舊恥,及聞睿復出守安陸,不免生畏,便即退師。
  梁主以連歲用兵,師勞力竭,特釋魏中書舍人董紹,召入面諭道:「兩國戰爭,連年不息,民物塗炭,彼此同懮,吾今釋卿歸國,願修和好,卿宜備申朕意。若果罷戰息民,我願將宿預還魏,魏亦當還我漢中。」紹唯唯遵諭,辭還洛都,即將梁主意旨,詳報魏主。魏主不從,南北失好如故。
  已而魏荊州刺史元志,率兵七萬攻潺溝,驅迫群蠻,群蠻皆渡過漢水,乞降雍州。梁雍州刺史侯易,收納群蠻,使司馬朱思遠部勒蠻眾,往擊魏軍。蠻眾積忿競鬥,大破元志,斬首萬餘級,元志走還。
  過了兩年,天監十年。瑯琊土豪王萬壽,糾眾戕官,據住朐山,密召魏兵。魏徐州刺史盧昶,遣戍將傅文驥赴援,青、冀二州刺史張稷,發兵往剿,與戰失利。文驥入據朐山,梁廷遣馬仙湬往攻,把朐山城圍住,困得水泄不通。朐山無糧可因,樵汲復斷,文驥無法可施,沒奈何開城出降。盧昶不諳軍事,倉猝往援,途次接得朐山敗報,回馬就逃,部眾皆溃。時值大雪,凍斃甚多,又經仙湬追擊,十死七八,糧畜器械,喪失無數。
  惟張稷還兵鬱洲,青、冀二州,宋時已被魏陷沒,南朝借鬱洲地僑置青、冀州治,事見前文。自愧無功,心益鬱悶。他嘗仕齊為侍中,東昏被廢,稷曾與謀。梁主衍因他有功,遷任左衛將軍。稷自謂功大賞薄,每當侍宴,辭色怏怏。梁主衍瞧透情形,便向他嘲笑道:「卿與殺君主,有何名稱?」稷答道:「臣原無美名,不過對著陛下,未為無功。況東昏暴虐,義師一起,天下歸心,豈止臣一人響應麼?」梁主掀髯微哂道:「張公真足畏人!」語帶忌刻。乃命他為安北將軍,領青、冀二州刺史。稷仍未愜望,蒞鎮後懶治政事,寬弛失防。朐山一役,無功而歸,僚吏益多輕視,樂得暗地營私。
  好容易過了二年,鬱洲人徐道角,招集亡命,及許多怨民,夤夜襲入州城,闖進官廨,懷刃害稷。稷長女楚瑗,為會稽孔氏婦,無子歸宗,隨稷在任。至此挺然出來,以身蔽父。亂黨見人便斲,管甚麼孝女烈婦,第一刀殺死楚瑗,第二刀將稷剁斃。不沒楚瑗,意在闡幽。索性梟稷頭顱,函送北朝,作為贄獻禮物。魏主調兵收降,偏被梁北兗州刺史康絢,走了先著,引兵掩入鬱洲,捕誅亂黨。及魏兵東下,徐道角早已伏辜,鬱洲平定如恒。那魏兵也只得斂甲告歸。
  梁主本不滿張稷,追論稷病民致亂,削奪官爵。稷固無狀,稷女何不旌揚!嗣復與沈約談及,尚覺不平。約答道:「已往事不必復論。」梁主陡然憶起,知約與稷嘗聯婚誼,不由的憤憤道:「卿作此語,好算得忠臣麼?」語畢入內。約驟遭詰責,不覺驚惶,連梁主入室時,都似未見,仍然呆坐。經左右呼令趨退,方惘惘還第。未曾至牀,卻懸空睡將下去,跌了一交,幾乎中風。家人忙扶他入寢,延醫服藥,稍得免痛。到了夜間,忽大叫道:「阿喲!不好了!不好了!舌被割去了!」
  小子有詩歎道:

  為慕虛榮不顧名,與謀篡弒得公卿﹔
  可知夜氣銷難盡,妖夢都從膽怯生。
  究竟何人割舌,待至下回報明。
  先聖有言,女子小人為難養,養且不可,況寵信乎!高肇小人也,高貴嬪為女子,更無庸言。魏主恪委任高肇,使握朝綱,嬖寵高貴嬪,使攘後位,內有豔妻,外有豪戚,女子小人,表裡用事,毒於後,害皇子昌,譖京兆王愉,誣彭城王勰,陰賊險狠,莫此為甚。愉迫於私忿,遽敢稱戈,野王之戮,尚其自取。勰為中外屬望之賢王,乃冤誣致死,妨賢病國,高氏寧能長存乎?顧魏政不綱,朝野解體,降梁者日益眾,梁出師圖復郢、豫,旋得旋失,終歸敗挫,非魏將之勇略過人,實梁無良將之所致也。梁有一韋睿而不能重用,何怪其屢出無功乎!朐山、鬱洲之平亂,其猶為幸事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0 08:12:52

第四十三回     充華產子嗣統承基 母后臨朝窮奢極欲



  卻說沈約夜臥牀中,精神恍惚,似覺舌被割去,痛不可耐,乃拚命呼救。待家人把他喚醒,尚覺舌有餘痛。細憶起來,乃是南柯一夢。夢中見齊和帝入室,手執一劍,把自己舌根截去。於是越想越慌,囑家人召入一巫,令他詳夢。巫不待說明,便道是齊和帝作祟,乃即挽巫禱禳,日夕懺醮。並自撰赤章,焚訴天廷,內稱禪代情事,統是梁主衍一人所為,與己無涉。人且不可欺,天可欺乎?湊巧梁主遣御醫徐奘,往視約疾,得見赤章,問明原由,才知夢狀。當下還宮復命,據實具陳。梁主不禁怒起,立遣中使責約,略言禪讓草詔,皆約所為,怎得諉諸朕躬!約愈加惶急,既畏主譴,又懼冥誅,兩懮相迫,便即斃命,壽已七十三歲了。不死何為?
  梁主還算有情,仍贈本官,賻錢五萬,布百匹。朝議請賜諡為文,梁主燭改一隱字。頗合沈約行誼。約以文名著世,所撰晉書百一十卷,宋書百卷,齊紀二十卷,宋文章志三十卷,文集百卷。又制四聲譜,自謂窮神入妙。梁主衍不以為奇,且問參政周捨道:「何謂四聲?」捨舉「天子聖哲」四字,表明平上去入的四聲。梁主淡淡的答道:「這也有甚麼奇怪呢?」遂將韻譜擱起,不復遵用。後來卻流傳人世,推為巨制。
  當時與約齊名,尚有江淹、任北等人。淹字文通,仕齊為秘書監,梁主起兵,卻微服往投。嗣遷金紫光祿大夫,封醴陵侯。天監四年逝世,予諡曰憲。淹少年好學,嘗夢神人授以五色筆,遂擅文才。晚年又夢神人將筆索還,從此遂無妙句,時人歎為江郎才盡。平生著作百餘篇,及齊史十志,並傳後世。
  字彥升,雅善屬文,尤長載筆,起草即成,不加點竄。母裴氏嘗晝寢,夢見一彩旗蓋,四角懸鈴,從天墜下,一鈴落入懷中,驚動有娠,遂得生北。在齊末,亦官司徒右長史。梁主入都,召為驃騎記室參軍,尋拜黃門侍郎,遷吏部郎中。天監六年,出為寧朔將軍,領新安太守,為政清約,輒曳杖徒行,為民決訟視事。期年病歿官舍,百姓懷德不忘,就城南設一祠堂,歲時祭奠。梁主亦聞訃舉哀,追贈太常卿,予諡曰敬。留有雜傳二百四十七卷,地記二百五十二卷,文章三十三卷,亦傳誦士林,歷久不磨。
  此外尚有前侍中謝朏,亦素有文名,齊季歸隱田裡,屢征不起。梁初又征朏為侍中,朏仍不至。嗣忽自乘輕舟,詣闕陳詞,有詔命為侍中司徒尚書令,朏表稱足疾,不堪拜謁,但戴角巾,坐肩輿,詣雲龍門謝詔。梁主召見華林園,又乘小車就席,翌日梁主又親至朏宅,宴語盡歡,朏固陳本志,未邀俞允,因請還裡迎母,為梁主所允准,賦詩送別。尋奉母至京師,雖奉詔受職,不治官事,未幾即丁母懮,仍令攝職。服闋後改授中書監司徒,旋即病死。追贈侍中司徒,諡曰靖孝。著有文章書籍,亦廣流傳,不過晚節不終,跡近矯詐,免不得貽譏公論呢。類舉文士,亦寓重才之意。這且不必細表。
  且說魏主恪寵信高貴嬪,立為繼後。後貌美性妒,所有後宮嬪御,不令當夕。生下一子一女,子偏早殤。魏主年已將壯,尚未有嗣,不免心焦。可巧宮中有一胡充華,為司徒胡國珍女,容色殊麗,秀外慧中。相傳胡女生日,紅光四繞,術士趙胡,嘗由國珍召問,謂此女後必大貴,當為天地母。實是一個禍水。魏主恪略有所聞,特召入掖庭,冊封充華。高後見她纖麗動人,當然加忌,偏胡充華巧言令色,顰笑皆妍,能使這位貌美性妒的高皇后,也覺得楚楚可憐,另眼相待。魏主恪乘間召入,與胡充華演了一出鸞鳳緣,天子多情,美人有幸,竟暗結珠胎,懷成六甲。
  先是六宮嬪御,相與祈禱,但願生諸王公主,不願生太子,獨胡充華慨然道:「國家舊制,子為儲君,母應賜死,這原是特別的苛條﹔但妾卻不怕一死,寧可令皇家育一冢嗣,不願為貪生計,貽誤宗祧!」語似有理,志已不凡。
  及懷姙後,同列或勸她服藥墮胎,胡充華不從,夜間焚香,仰天私誓道:「但得產下男兒,排行居長,就使子生身死,亦所不辭!」已而分娩,竟生一男,魏主取名為詡,且恐皇后妒忌,致生不測,特另擇乳保,取育別宮,不但皇后不得過問,就是胡充華也不使撫視。
  過了三年,詡已三齡,魏主欲立詡為太子,下詔改元,號永平五年為延昌元年,加尚書令高肇為司徒,清河王懌為司空,廣平王懷為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到了孟冬,便立皇子詡為太子,此次冊立皇儲,竟變易舊制,不令胡充華自盡。高後與高肇,很是不服,勸魏主仍遵故事,魏主始終不從,反進胡充華為貴嬪,高後越加憤恚,欲暗下毒手,置胡死地。胡向中給事劉騰求救,騰轉告左庶子侯剛,剛又轉告侍中領軍將軍於忠。忠系領軍於烈子,嗣父襲爵,因於後暴亡事,憾及高後,當下借公報私,即向太子少傅崔光處問計。光與忠附耳數語,忠大喜照行,僅閱兩日,即由魏主下一內敕,命將胡貴嬪遷居別宮,飭令親軍嚴加守衛,不得妄通一人。為這一策,竟使高氏無從施毒,胡貴嬪得安居無恐,保養天年。死期未至,故得救星。
  清河王懌懲彭城覆轍,常有戒心。一夕與高肇等侍宴禁中,酒酣語肇道:「天子兄弟,尚有幾人,公何故翦滅殆盡?從前王莽頭禿,借渭陽勢力,遂篡漢室,今君身曲,恐終成亂階,不可不慎!」肇不禁驚愕,掃興趨出。會天遇大旱,肇擅錄囚徒,宥死頗多。懌復入白魏主道:「臣聞名器不可以假人,昔李氏旅泰山,孔子引為深戒,這無非為天尊地卑,君臣有別,事貴防微,不應加瀆呢!今欲減膳錄囚,應歸陛下所為,司徒究是人臣,奈何擅敢僭越,下陵上替,禍且不遠了!」魏主恪向他微笑,不發一言。已是會意。
  越年,魏恒、肆二州,地震山鳴,人民壓死甚眾。魏主懮心天變,益防高氏。又越年冬季,梁涪人李苗,及校尉淳於誕奔魏,上書魏闕,請即取蜀。魏主乃即命高肇為大將軍,率步騎十萬,攻益州。侍中游肇進諫道:「今國家連年水旱,不宜勞役。蜀地險隘,鎮戍無隙,怎可輕信浮言,遽動大眾!
  事不慎始,恐後悔轉無及了。」魏主又默然不應。
  倏忽間已是歲闌,度過殘冬,便是魏延昌四年正月。高肇西去,尚無捷音,那魏主恪卻生成重疾,醫藥無靈,才經三日,便已歸天。侍中領軍將軍於忠,侍中中書監崔光,詹事王顯,庶子侯剛,即至東宮迎太子詡,趨入內殿,夤夜嗣位。王顯系高氏心腹,謂翌日登基,也不為遲。崔光道:「天位不可暫曠,何可待至明日?」顯又道:「太子即位,亦須奏達中宮。」光又道:「皇帝駕崩,太子繼立,這乃是國家常典,何須中宮命令!」進請太子入立東序,由於忠扶住太子,西向舉哀。哭至十餘聲,便令止哭。光攝太尉,奉冊進璽綬,太子跪受冊璽,被服袞冕,御太極殿,即皇帝位。光等與夜直群臣,伏殿朝賀,稽首呼萬歲。翌日大赦天下,征還西討東防諸軍,尊諡先帝恪為宣武皇帝,廟號世宗。皇后高氏為皇太后,胡貴嬪為皇太妃。
  於忠與門下省侍中等官,會議國事,大略以嗣主衝幼,未能親政,宜使高陽王雍裁決庶事。又因任城王澄,為肇所忌,久居閒散,此時肇西出未歸,正好起用老成,使總國事。當下奏白太后,請即教授。王顯意欲弄權,不願二王秉政,獨矯太后命,令高肇錄尚書事,自與肇兄子猛,同為侍中。於忠等先發制人,即乘顯入殿,喝令拿下,責他侍療無效,傳旨削職。顯臨執呼冤,被直閤將軍用刀環擊傷腋下,牽送右衛府,一宿即死。遂下詔令太保高陽王雍入居西柏堂,任城王澄錄尚書事。百官總已聽命二王,中外卻也悅服。
  高肇西至函谷關,所乘戎車,忽然折軸,已是隱懷疑慮。至此接到嗣主哀書,且召令入朝,益恐內廷有變,於己不利,急得朝夕哭泣,神槁形枯。賊膽心虛。匆匆東歸,途次由家人相迎,亦不與見,即星夜跑至闕下,格外小心,已是無及。滿身穿著衰服,入臨太極殿,慟哭盡哀。高陽王雍,與領軍於忠密議,擬即誅死高肇,斷絕後患。當下令衛士邢豹等,潛伏中書省中,俟肇哭畢,由於忠引他入省,托名議事。甫經入門,忠忽大呼道:「衛士何在?」邢豹等應聲突出,把肇執住。肇欲開口鳴冤,偏被豹用手叉喉,不令出聲。兩手又為衛士所縛,不得動彈。才過片時,喉噎氣塞,再由豹用力一扼,但見他目出舌伸,立即斃命。威燄到何處去了?當有一道敕書,數肇過惡,說他畏罪自盡。此外親黨悉無所問,但褫肇官爵,葬用士禮。到了黃昏,從廁門出屍,送歸肇家。
  肇既伏誅,高太后當然不安,再加這位胡太妃乘勢報怨,竟與於忠等商議,勒令高太后為尼,徙居瑤光寺,非大節慶,不得入宮。這叫做打落水狗。嗣是於忠內結宮闈,外總宿衛,又為門下省領袖,專攬朝政,權傾一時。尚書裴植,僕射郭祚,恨忠專橫,密白高陽王,勸令黜忠。雍尚未發,忠已先聞,即令有司誣構二人,證成罪狀,矯詔賜他自盡。甚至欲殺高陽王,還是侍中崔光,從旁力阻,乃出雍歸第,不令執政。尋且尊胡太妃為皇太后,居崇訓宮,進於忠為尚書令,崔光為車騎大將軍,劉騰為太僕,侯剛為侍中。這四人都有功胡氏,所以加官進爵,同日酬勛。
  太后父胡國珍得封安定公,兼職侍中,還有太后妹胡氏,適江陽王繼子爰為妻。江陽王繼,系道武帝珪曾孫,襲封江陽王,宣武時為青州刺史,取良家女為奴婢,坐罪奪爵。胡太后為妹加恩,復繼本封,進位太保,授爰為通直散騎侍郎,爰妻為新平君,拜女侍中。於忠、崔光等,且奏請太后臨政,太后當即允議,垂簾稱制。她本是個聰明伶俐的女釵裙,喜讀書,善屬文,內外政事,均親自裁決,隨手批答。又素嫻騎射,發矢能中針孔,有此種種技藝,故指揮如意,游刃有餘。哲婦傾城。聽政經旬,即引門下侍官,入問於忠聲望。群臣揣摩迎合,料太后不慊於忠,因俱言未能稱職。太后頷首,遂出忠為征北大將軍,領冀州刺史。忠既外出,雍乃上表自劾,謂「臣初入柏堂,每見於忠專恣,欲加裁抑,忠反欲矯詔殺臣,幸由同僚堅拒,始得免死。自思忝官屍祿,辜負恩私,願返私門,伏聽司敗」等語。胡太后不忍罪忠,但優詔慰雍,起為太師,領司州牧。加清河王懌為太傅,兼官太尉,廣平王懷為太保,兼官司徒,任城王澄為司空,兼官驃騎大將軍。澄希承意旨,奏清安定公宜出入禁中,參諮大務,胡太后當然樂從。
  太后初臨朝時,尚稱令行事,群臣上書稱殿下,旋即改令為詔,居然稱朕,群臣亦改稱陛下。到了冬季十二月,大饗宗廟,太后因嗣主年幼,未能親祭,擬仿周禮君與夫人交獻古制,代行祭禮,禮官均以為未可,乃轉問侍中崔光。光獨曲意逢迎,竟引據漢和熹鄧後漢和帝皇后。薦祭故事,陳將上去,適中胡太后心坎,便將光語援作鐵證,飭侍衛備齊全副儀仗,親至宗廟,攝行祭祀。又飭造申訟車,隨時駕御,出雲龍門,進千秋門,遇有吏民訴訟,當即審判,有所未決,乃付有司。凡州郡薦舉孝廉秀才,及一切計吏,也由胡太后親御朝堂,臨軒發策,且自覽試卷,評定甲乙,頗洽輿情。
  一日與幼主幸華林園,就都亭曲水旁,宴集群臣,令王公以下各賦七言詩。太后自為首唱,隨口說道:「化光造物含氣貞,」次語令幼主詡續下,詡年方七歲,卻也有些聰慧,思索半晌,乃續詠道:「恭己無為仰慈英。」太后面有喜容,又合心坎。即歎賞道:「七齡幼主,有此續句,也好算是難得了。」群臣齊呼萬歲。太后乃令群臣賡續,你一語,我一句,湊成一片古風,無非是頌揚母德,敷奏昇平。太后大喜,命左右取出貯帛,頒賞有差。
  越年改元熙平。是梁天監十五年。侍中侯剛,掠殺羽林軍,為中尉元匡所劾,詔付廷尉議處。廷尉謂殺人抵死,應處大辟,胡太后記念前功,偏說剛因公掠人,邂逅致死,不得坐罪。嗣經少卿袁翻,力為辯駁,始削剛封邑三百戶,撤去嚐食典御職使。剛以善烹調得倖,嘗主御食,充使垂三十年,至此始被撤銷,但仍得出入宮禁,與聞朝政。有時且隨從太后,遊幸宗戚勛舊各家,往往宴至夜半,方才還宮。侍中崔光,援經據史,諫止游宴。太后可主祭祀,為何不可遊幸!
  看官,你想胡太后到了此時,已是蕩逸飛揚,從心所欲,哪裡還肯聽信崔光,深居簡出呢?而且歷朝婦女,多信佛事,胡太后有一姑母,曾作女冠子,好談釋教,太后自幼相依,耳熟能詳,至此特命在崇訓宮側,建造一永寧寺,又在伊闕口建石窟寺。兩寺皆備極華麗,永寧寺尤覺輝煌,內設九層浮圖,高九十丈,浮圖上柱,復高十丈,四面懸著鈴鐸。每當夜靜,鈴鐸為風所激,清音泠泠,聲聞十里。此外佛殿僧房,盡是珠玉錦繡,炫飾而成,真個是五光十色,駭人心目。自從佛法傳入中國,寺剎巍峨,得未曾有。落成時候,太后率領王公夫婦等,自往拈香,凡京內外僧尼士女,俱得入寺瞻仰,絡繹奔赴,不下十萬人。揚州刺史李崇,謂宜裁省寺塔糜費,移葺明堂太學,一再上表,好似石沉大海,毫無轉音。到了熙平三年,有人獻一異龜,當作神奇看待,遂改稱神龜元年,恐怕是個死烏龜,要應在宣武身上。頒詔大赦,慶宴群臣。
  忽報稱征北大將軍靈壽公於忠身死,大眾頗稱快意,獨太后優詔褒榮,賜諡武敬,並贈厚賻。又越數日,司徒安定公胡國珍又死。國珍系胡太后父,飾終典禮,格外從隆,追贈相國太師,兼假黃鉞,加號太上秦公,並迎太后母皇甫氏靈柩,同墓合葬,稱為太上秦孝穆君。當時有一個諫議大夫張普惠,還想斟情酌理,竭力奏諫,說是太上名稱,不能施諸人臣。同朝統說他不識時務,從旁譏笑,普惠卻應機辯析,駁得朝臣啞口無言。但終是空費唇舌,不聞收回成命,徒博得一個直臣名目罷了。
  過了數月,天象告變,月食幾盡,胡太后恐自己當禍,特想出一件替身符來,密令心腹內侍,齎毒至瑤光寺中,藥死故太后高氏,佯說是得病暴亡,棺殮俱用尼禮,草草治喪,即令舁柩至北邙山,埋葬了事。高氏該有此結局,胡氏狠毒尤甚,怪不得後來沉河。內外百官,毫無異議。胡太后越無顧忌,索性任情縱欲,引入一位皇叔,自薦枕席,作成了一段叔嫂奇緣。小子有詩歎道:

  雉鳴求牡已增羞,叔嫂何堪結鳳儔!
  才識婦人須尚德,飛揚蕩逸總貽懮。
  欲問皇叔為誰,待小子下回申敘。
  北魏故例,後宮生男,立為太子,即賜母自盡,此為夷狄之敝俗,不足為訓。但胡氏不死,後竟臨朝稱制。恣為威福,窮極奢淫。論者或歸咎魏主恪,謂其不遵古制,致貽後患,實則未然。北魏之宮闈不正,非自胡氏始﹔就使胡氏已死,而貌美心狠之高皇后,安知其不與胡氏相等耶!高氏專橫已甚,天特假手胡氏,令其翦滅。胡氏不懲前轍,尤而效之,罪又甚焉﹔故其後日之結果,亦較高氏為尤甚。蓋天下未有驕淫蕩佚之婦人,而能長此不亡者也。故聖王起化,始自閨門,刑於之大本先端,自可無懮女禍。彼留子殺母之故事,豈真足為治平之道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0 08:13:17

第四十四回     築淮堰梁皇失計 害清河胡後被幽



  卻說胡太后引入皇叔,自薦枕席。這位皇叔為誰?就是清河王懌。懌為孝文諸子中,最美丰儀,胡太后看上了他,授以重位,事必與商。且嘗至懌第夜宴,目逗眉挑,已非一日。懌卻不願盜嫂,虛與周旋,未嘗沾染。偏胡太后慾火上炎,忍耐不住。一夕召入寢宮,托名議事,懌只好奉詔進去,哪知她與懌相見,開口敘談,便是牀頭兵法。懌始知中計,但已無法脫身,不得不通變達權,將順了事。嗣是出入宮闈,幾成慣習,漸漸的穢聲騰播,貽謗都中。只因懌素有才望,好賢下士,輔政後亦多所裨益,所以毀不掩譽,一時尚能免害。但日長時久,總不免為人所乘,翩翩佳公子,恐跳不出後來一著呢。色上有刀。小子因胡後聽政時,有梁、魏爭奪淮堰一事,不得不將魏廷內政,暫從緩表,且將淮堰事敘明。
  梁天監十二年,魏壽陽城為水所渰,漂沒庐舍。鎮帥李崇,勒兵泊城上,天雨不止,水漲未已,城垣僅露二版。將佐皆勸崇棄去壽陽,往保北山,崇喟然道:「我忝守藩岳,德薄致災,淮南萬里,系諸我身,我一動足,百姓瓦解,此城恐非我有了!但士民無辜,不忍令他同死,可結筏隨高,各使自脫,決與此城俱沒,幸勿多言!」治中裴絢,率城南民數千家,泛舟南走,避水高原。因水勢迭漲,還道崇必北歸,乃自稱豫州刺史,送款梁將馬仙湬,情願投誠。崇聞絢叛,未測虛實,特遣僚吏韓方興單舸召絢,絢且驚且悔,轉思勢成騎虎,已是難下,乃遣方興返報道:「適因大水迷漫,為眾所推,不得已便宜從事。今民非公民,吏非公吏,願公早行,無犯將士!」崇得報始憤,即遣從弟李神等,率領舟師討絢。絢戰敗竄匿,被村民執住,械送壽陽。絢至中途,對湖長歎道:「我有何面目再見李公!」因投水自盡。馬仙湬調兵救絢,不及而還。
  壽陽水勢漸退,居民復安。為這一番水溢,遂由梁降將王足,獻策梁廷,請堰淮水以灌壽陽。王足降梁見四十回。梁主衍,稱為良策,便遣材官將軍祖暅,水工陳承伯等,相地築堰,大發淮、揚兵民,充當工役。命太子右衛率康絢,權督淮上各軍,看護堰作。這次築堰,為梁廷特別巨工,南起浮山,北抵巉石,依岸培土,合脊中流,役夫需二十萬眾,兵士不足,取派人民,每二十戶令出五丁,並力合作,自天監十三年仲冬為始,直至次年孟夏,草草告成。不料一宵風雨,水勢暴漲,澎湃奔騰,竟將辛苦築成的堤堰,衝散幾盡。當時輿論紛紜,早有人謂淮岸聚沙,地質未固,恐難成功,梁主不以為然,決擬興作,及經此一溃,仍然不肯中阻,再接再厲。實是多事。或謂蛟龍為祟,能乘風雨破堰,唯性最畏鐵,可用鐵冶入水中,免致衝損,於是彩運東西冶鐵,得數千萬斤,沉諸水濱,仍不能合。蛟龍畏鐵,不知出自何典?乃改用他法,伐樹為井槀,填以巨石,上加厚土,沿淮百里內,木石無論巨細,悉數取至。兵民朝夕負擔,肩上皆穿,更且夏日薰蒸,蠅蚋攢集,釀成一股疫氣,不堪觸鼻。可憐充當巨役的苦工,迭受驅迫,無法求免,沒奈何拚去性命,與天時相搏戰。究竟人不勝天,死亡相踵。好容易到了秋天,暑氣已退,乘流增築,尚堪耐勞,奈轉眼間又是寒冬,淮、泗盡凍,朔風凜冽,勞役諸人,手足俱僵。天公也故意肆虐,雨雪連宵,比往年更增冷度,浮山堰中的兵民,十死七八,真可謂一大巨劫了。為誰致之?孰令聽之?
  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那淮堰尚未竣工,魏已復起楊大眼為平南將軍,督諸軍屯荊山,來爭淮堰。梁主衍意圖先發,亟派左游擊將軍趙祖悅,襲據魏境西硤石,進逼壽陽。魏假定州刺史崔亮旌節,命充鎮南將軍,出攻硤石。又起蕭寶夤為鎮東將軍,進次淮堰。梁將趙祖悅聞崔亮到來,出城迎擊,為亮所敗,退歸拒守。亮竟率兵圍城,並約壽陽鎮帥李崇,水陸並進。崇屢次愆約,遂致亮圍攻硤石,隔年未下。
  魏胡太后聞崔亮無功,料知諸將不一,特簡吏部尚書李平,任鎮軍大將軍,兼尚書右僕射,率步騎二千,馳抵壽陽,別為行台,節度諸軍,准令軍法從事。平至壽陽,督諭李崇,令即調發水陸各軍,助攻硤石,一面促蕭寶夤進攻淮堰。寶夤遣部將劉智文等,渡淮攻破三壘,又在淮北擊敗梁將垣孟孫。梁使左衛將軍昌義之,率兵救浮山。義之未至,護淮軍使康絢,已麾兵殺退蕭寶夤軍。義之在途奉敕,與直閤將軍王神念,溯淮往救硤石。魏將崔亮,遣將軍崔延伯守下蔡,延伯與別將伊甕生,夾淮為營,取車輪去輞,削銳輪輻,兩兩接對,揉竹為巉,互相連貫,穿成十餘道,橫木為橋,兩頭施火轆轤,隨意收放,不使燒斲。既斷趙祖悅走路,又得堵截梁援。義之、神念,不能前進,只得暫駐梁城。李平自至硤石,督令水陸各軍,奮力猛撲,攻克外城。趙祖悅勢窮出降,為平所斬,餘眾盡為魏俘。平復進攻浮山堰。崔亮以前日李崇愆期,隱懷宿憾,平又為崇從弟,更不願受他節制,遂托疾請歸,帶領部曲,竟自返洛。平奏請處亮死刑,胡太后意在袒亮,但詔許立功補過,平不免怏怏,索性全軍退還。崇前守壽陽,頗見忠誠,不知他何故愆期?平不責從兄,專咎崔亮,亦屬未是。魏廷論功加封,進李崇為驃騎將軍,加開府儀同三司,李平為尚書右僕射,崔亮亦進號鎮北將軍。平在殿前爭論亮罪,亮亦斥平挾私排異,由胡太后曲為調解,改亮為殿中尚書。蕭寶夤尚在淮北,梁主衍致書招降,令襲彭城。寶夤將來書陳報魏廷,胡太后下詔嘉獎,令他靜守邊防。楊大眼亦斂兵不出,但在荊山駐守。
  梁人得專力築堰。至天監十五年四月,淮堰始成,長約九里,上闊四十五丈,下闊一百四十丈,高二十丈,雜種杞柳,間設軍壘。有人獻議康絢道:「淮列四瀆,天所以節宣水氣,不宜久塞﹔若鑿湬同湫。東注,使它波流紆緩,這堰可長久不壞了。」說近無稽。絢又開湬東注,又使人縱反間計,往語蕭寶夤道:「梁人但懼開湬,不畏野戰。」寶夤正患水漲,遂為所誑,乃開湬北注,水勢日夜分流,尚不少減。李崇就硤石戍間,築橋通水,又在八公山即北山。東南,築魏昌城,作為壽陽城保障。居民多散處岡壟,舊有庐舍塜墓,多被浸沒,此嗟彼怨,不得寧居。李崇隨處撫慰,大眾益仇恨梁人,誓死守境,各無叛心。
  梁徐州刺史張豹子,自謂築堰監工,必歸己任。偏梁廷簡派康絢,並飭豹子受絢節制。豹子慚憤交迫,多方讒構,誣絢與魏有交通情事。梁主衍雖然未信,但因築堰事畢,召絢還朝,絢既奉詔入都,淮堰歸豹子管轄。豹子不復加修,堰受水激,不免鬆動。惟魏廷以壽陽被水,引為大患,更授任城王澄為上將軍,都督南討諸軍事,將東下徐州,大舉攻堰,僕射李平進言道:「淮堰不久必壞,何須兵力!」乃敕任城王暫從緩進,靜待秋汛。
  忽由東益州刺史元法僧,呈入警報,乃是葭萌亂民任令宗,擅殺晉壽太守,舉城降梁。梁益州刺史鄱陽王恢,遣太守張齊迎納令宗,據住葭萌。法僧遣子景隆拒齊,連戰皆敗,齊更進圍武興,全境岌岌,速請濟師等語。魏遂授傅豎眼為益州刺史,引兵赴援,倍道入益州境。轉戰三日,行二百餘里,連獲勝仗,解武興圍。張齊退保白水,嗣復出兵侵葭萌關。關城守將,為梓潼太守苟金龍,時適患疾,不能督戰,妻劉氏率厲兵民,登關守禦。副戍高景謀叛,由劉氏察覺,拿下斬首。嗣因水道為梁兵所據,守卒乏飲,幸值天雨,劉氏出公私布絹,及所有衣服,懸諸空中,絞取雨水,儲以雜器,於是飲水不竭,人心乃固。特敘劉氏為巾幗勸。豎眼復移師往救,擊退張齊,齊乃引還,葭萌復為魏有。魏封金龍子為平昌縣子,旌劉氏功。應該加旌。
  已而時值季秋,淮水盛漲,梁堰崩溃,聲如雷吼,震動三百里左右。沿淮城戍及村落兵民約十餘萬口,一古腦兒漂入海中,連屍骸都無著落。胡太后聞報大喜,優賞李平,停止任城王進兵。惟梁主衍懊悵終日,空耗了許多財帛,死了若干生命,終弄到前功盡棄,毫無效益,漸漸的自怨自艾,迷信佛教。詔罷宗廟牲牢,薦祭只用蔬果,朝野詫為奇聞,統說宗廟去牲,乃是不復血食。再由廷臣參議,擬用大脯代牛。偏梁主決意舍牲,但命用面捏成牲像,以餅代脯,這真叫做舍大就小,輕人重畜哩。越弄越錯。
  臨川王宏自洛逃歸,未嘗加罰,仍令為揚州刺史,加官司徒。宏好內愛酒,沈湎聲色,侍女數百人,皆極綺麗,妾吳氏更擅國色,寵冠後庭。有弟法壽,性璪且悍,恃勢殺人,屍家指名申訴,怎奈法壽匿宏府中,有司不能搜捕。旋為梁主所聞,始令宏繳出法壽,即日伏法。南台御史,請並罪宏,罷免官爵。梁主揮涕批答道:「愛宏是兄弟私情,免宏是朝廷王法,准如所議!」罷宏歸第。未幾復以宏為司徒,宏淫侈如故。
  天監十七年,梁主將幸光宅寺,忽聞都下有謀變情事,乃從各航中搜索,得一刺客,訊知為宏所使。乃召宏入,涕泣與語道:「我人才勝汝百倍,幸居天位,時恐顛墜,汝奈何尚作妄想?我非不能為周公、漢文,周公誅管蔡,漢文廢死濟北、淮南二王。為汝愚昧,特加憐憫,汝反不知感,真太無人心了!」宏頓首道:「無是!無是!」梁主因再免宏官,勒令回第。嗣又有人密報梁主,謂宏私藏鎧仗,包藏禍心。梁主乃送盛饌與宏,且親往就飲。酒至半酣,逕入宏後堂檢視。列屋約三十餘間,各有色紙標封。旁顧及宏,面色沮喪,益疑是所報非虛,便命隨從校尉邱佗卿,啟封查閱,每屋多貯制錢,百萬為一聚,標用黃簽,千萬為一庫,標用紫簽,梁主與佗卿屈指計算,凡三十餘間屋內,約得現錢三億餘萬﹔尚有旁屋數所,各貯布絹絲棉漆蜜紵蠟朱紗黃屑雜貨等,滿室堆砌,不知多少。宏恐梁主見斥,越加慌張,哪知梁主反露笑容,溫顏與語道:「阿六,宏排行第六。汝生計大佳!」民膏民脂,豈容斂積,如何梁主反為得意!遂返座暢飲,至夜方還。自經此次檢查,料宏徒知私積,當無大志,乃更使復原職。
  梁主次子豫章王綜,仿晉王褒《錢神論》,戲作《錢愚論》譏宏,梁主猶命綜速毀,但已流傳都中。宏引為愧恨,稍自斂束,不久復萌故態,更闖出一樁逆倫傷化的重案。這也由梁主姑息養奸,為私忘公,一誤再誤,貽患實不淺呢。事且慢表。
  且說魏胡太后稱制五年,奢淫無度,一擲千萬,毫不吝惜,賞賜左右,不可勝計。又命內外添築寺塔,競尚崇閎,特派使臣宋雲,與比邱僧徒別稱。慧生等,往西域求佛經,西行約四千里,度過赤巔,乃出魏境。再西行歷二年,至乾羅國,始得佛書百七十部而還。其時交通不便,所以有此困難。胡太后分供佛寺,設會施僧,又糜費了無數金銀。諸王貴人,宦官羽林軍,迎合意旨,各在洛陽建寺,所費不資。且因奢風傳播,習成豪侈。高陽王雍,富甲全國。河間王琛,系文成帝濬孫。與他鬥富,廄畜駿馬十餘匹,俱用銀為槽,窗戶上裝璜精美,相傳為金龍吐旆,玉鳳銜鈴。宴會酒器,有水精峰、瑪瑙碗、赤玉卮等,統是絕無僅有的珍品。嘗誇語僚友道:「我不恨不見石崇,晉人。但恨石崇不見我。」當時傳為異談。
  看官,試想宇宙間所出財產,地方上所供賦稅,本有一定數目,不能憑空增添,虧得北魏歷朝皇帝,按時節省,代有餘積,熙平、神龜年間,府庫頗稱盈溢。偏經這位胡太后臨朝,視若糞土,浪用一空。他如宗室權幸,雖由祖宗積蓄,朝廷賞賚,博得若干財帛,但為數也屬不多,要想爭奢鬥靡,免不得貪贓納賄,橫取吏民。一班熱中干進的下僚,蠅營狗苟,恨不得指日高升,榮膺爵祿,所以仕途愈雜,流品益淆。
  小說中有此大議論,益增光彩。
  征西將軍張彝子仲瑀,獨上封事,請量削選格,排抑武人。羽林虎賁各軍士,得此消息,立集千人,至尚書省詬罵。省門急閉,亂眾拋瓦擲石,鬧了片時,便趨詣張宅,把張彝父子拖出,拳打腳踢,幾無完膚。一面縱火焚宅,仲瑀兄始均叩頭乞恕,被亂黨提擲火中,燒得烏焦巴弓。仲瑀奄臥地上,賊疑為已死,不加防守,他得忍痛走免。彝氣息僅屬,再宿即死。胡太后聞變,慌忙派官宣撫,但收捕亂首八人,斬首伏辜,餘皆不問。且下詔大赦,並令武人得依資入選。適懷朔鎮函使高歡至洛陽,函使謂函奏往來之使。見張彝死狀,還家散財,結交賓佐,或問為何意?歡答道:「宿衛軍將,焚殺大臣,朝廷不敢窮究,政事可知,私產怎能守呢?」亂世梟雄,類具特識。歡系渤海蓨縣人,字賀六渾,曾祖湖為燕郡太守,奔投魏國。祖謐為魏御史,坐法徙懷朔鎮,因世居北邊。歡執役平城,有富人婁氏女,見他狀貌魁梧,願嫁為婦,乃得資購馬,報效鎮將,充做函使。後來便是北齊始祖,事見下文。志北齊之所自始。
  魏尚書崔亮遷掌吏部,因官不勝選,特創立停年格,不問賢否,只論年限,雖為杜絕幸進起見,未始非權宜計策﹔但賢能或因此負屈,庸才反循例超升,選舉失人,實自此始。洛陽令薛琡,一再辨謬,終不見從,就是亮甥劉景安,貽書勸阻,亮亦不從。尋且以國用不足,減損百官俸祿,四成中短少一成。任城王澄,謂不如節省浮費,較全大體,胡太后置諸不理,恣肆依然。
  宦官劉騰恃功怙寵,由太僕遷官侍中,兼右光祿大夫,干預朝政,賣官鬻爵。胡太后不加禁止,反擢騰為衛將軍,加開府儀同三司。唯清河王懌,用法相繩,不肯容情。吏部請授騰弟為郡守,懌擱置不提,還有散騎侍郎元爰,超擢至侍中領軍將軍,驕恣不法,亦為懌所裁抑。爰與騰共嫉懌如仇,陰圖報復。
  龍驤府長史宋維,由懌薦為通直郎,浮薄無行,懌常加戒飭。爰乘隙召維,用利相■,使告懌有謀反情事。胡太后與懌通姦,更兼懌實無反情,一經案驗,全出冤誣。懌當然無罪,維照例反坐。爰亟入白太后道:「今若誅維,他日果有人真反,何人敢告!」胡太后聽了爰言,也覺有理,乃止黜維為昌平郡守。爰與騰更日夜密謀,料知懌為太后所幸,非用釜底抽薪的計策,斷不能獨除一懌。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太后幽禁,方好任所欲為。當下使主食胡定,進白魏主,偽言懌將進毒,賄臣下手,臣不敢為逆,故即自首。魏主年方十一,究是兒童性質,容易被欺,遂囑定轉告元爰,速圖去害。
  是年為魏神龜三年,序值新秋,爰魏主御顯陽殿,騰閉住永巷門,杜絕太后出路,爰獨召懌入見。懌至含章殿後,又為爰所阻,不令懌入。懌大聲道:「汝欲造反麼?」亦怒叱道:「爰不敢反,特欲縛汝反賊。」懌再欲抗辯,已由爰指揮宗士,牽住衣袖,迫入含章東省,令人監守。騰稱詔召集公卿,論懌大逆,擬置死刑。群臣畏他勢力,莫敢抗議,獨僕射游肇,出言相阻。爰、騰毫不理睬,竟入白魏主,謂公卿同議誅懌。魏主有何主見,含糊許可,當即將懌處死,並詐為太后詔敕,自稱有疾,歸政嗣君。遂將太后幽錮北宮,宮門晝夜長閉,內外斷絕。騰自執管鑰,連魏主都不得入省,只許按時進餐。太后不免饑寒,私自泣歎道:「養虎遭噬,便是我今日所處了!」
  此時尚非真苦。
  是時任城王澄已歿,爰與太師高陽王雍等,同掌朝政,改元正光,爰為外御,騰作內防,魏主呼爰為姨父,政由爰出。高陽王雍等亦只能隨聲附和,不敢相違。游肇憤悒而終。朝野聞懌被殺,統皆喪氣,胡人為懌剺面,計數百人。小子獨有詩譏懌道:

  含章受刃似冤誣,筆伐難逃古董狐﹔
  自古人生終有死,為何被脅作淫夫?
  已而由相州遞入急奏,請誅元爰、劉騰,且將起兵討罪。
  究竟相州是何人主持,待至下回表明。
  梁主用降人王足計,命築淮堰,無論其勞民費財,實為厲階,即令淮堰易成,成且經久,亦豈遽足奪壽陽!果使壽陽歸梁,於魏亦無一損,仁者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猶且不為,況喪民無數,以鄰為壑,必欲爭此一城,果何為者?甚矣哉梁武之不仁也!夫欲築淮堰,不惜民命,薦祭宗廟,乃欲廢牲,甚至如宏之一再謀亂,一再姑息,子弟可愛,百姓獨不必愛乎?犧牲可惜,人民獨不足惜乎?愚謬若此,真出意外。若夫胡太后之驕奢淫佚,原足致亂,即無元爰、劉騰,亦豈能長治久安?清河王懌之罹害,不無冤累,但未能預為防閒,反甘受牝後之淫逼,宮闈之樂事未終,而釜鑕已臨於頸上,畏死者仍歸一死,亦何若拒淫死義之為愈乎!吾於懌無所取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0 08:13:41

第四十五回     宣光殿省母啟爭端 沃野鎮弄兵開禍亂



  卻說魏相州刺史元熙,系中山王元英長子,英自攻克三關後,三關事見三十二回。還朝病故,由熙襲封。熙頗好學,具有文才,惟輕躁浮動,常為英懮。英欲立熙弟略為世子,略固辭乃止。熙妻為於忠女,借忠威權,驟擢為相州刺史,又與清河王懌素稱友善,通問不絕。
  熙蒞任時,時方初秋,忽遇狂風驟雨,釀成奇寒,凍死驢馬數十匹,隨卒數人。嗣復有蛆生庭中。熙嘗夜寢,見有一人與語道:「任城王當死,死後三日外,君亦不免﹔如或不信,但看任城王家。」熙恍惚相隨,趨至任城王家前,果見四面牆坍,不遺一堵。正在驚歎,驀被雞聲喚醒,方知是夢。回憶夢境,恐兆不祥,告諸親友,大都從旁勸解,說是夢不足憑。及聞懌被誣受戮,不禁怒從中來,便欲起兵討罪。熙妃於氏,援夢諫阻,熙已忿不可遏,不從妻言,遽稱兵鄴上,聲討爰騰。
  黃門侍郎元略,司徒祭酒元纂,俱系熙弟,由洛陽奔至鄴城,助兄舉兵。長史柳元章等佯為從命,暗中卻嗾動部眾,鼓噪入府,殺熙左右,即將熙、纂二人拿住,錮置高樓。一面飛報都中,元爰立派尚書左丞盧同,齎詔至鄴,監斬熙、纂及熙諸子。熙將死時,貽僚友書道:「我與弟並蒙太后知遇,兄據大州,弟得入侍,垂訓慇懃,恩同慈母。今太后見廢北宮,清河王橫遭屠酷,主上幼年,不能自主,君親若此,臣子奚安?所以督厲兵民,誓建大義,不幸智力淺短,遽見囚執,上慚朝廷,下愧知交,流腸碎首,亦復何言!凡百君子,各敬爾身,為國為家,善勖名節!」元熙發難,雖若可原,但始謀不慎,徒死何裨?至熙首傳至洛陽,親舊莫敢過視,惟前驍騎將軍刁整,竟為收埋,時共稱為義友。
  熙弟元略獨得倖脫,走匿西河太守刁雙家,約歷年餘。因內外索捕甚急,別雙奔梁,梁封為中山王,領宣城太守。魏元爰聞略受梁封,特遣使至建康,與梁通好。梁亦知魏深意,虛與應酬,即日遣歸罷了。
  魏主詡久疏定省,意欲朝母,向爰陳明,爰乃允諾。太后在西林園,由魏主帶領文武百官,朝見太后。並即開宴,魏主與群臣侍飲。飲至半酣,武臣起舞為歡。右衛將軍奚康生獨為力士舞,階下盤旋,每顧視太后,舉手蹈足,作執殺罪人形狀。太后窺透微意,暗闇心喜,但一時未敢遽言。看官聽著!康生與爰,本是轉灣親戚,康生子難當,娶侯剛女為妻,剛子為元爰妹婿,所以爰幽太后,康生亦曾與謀。但康生素性粗武,與爰同值禁中,往往因詞氣高下,致有齟齬,積久遂成嫌隙。也是一個小人。此時借著舞勢,示殺爰意。胡太后畢竟聰明,默視良久,待至日色將暮,即命魏主留宿北宮。侯剛在旁道:「至尊已經朝訖,何必在此留宿?」康生道:「至尊為太后陛下親兒,太后有命,至尊不可不遵。」胡太后乘勢起座,即攜住魏主臂,下堂逕去。
  既入宣光殿,在北宮中。太后挈魏主上坐,左右侍臣,分立階下。康生仗著酒膽,即欲傳詔執爰,不意爰已防著急變,指令軍士,闖入殿中,七手八腳,把康生牽去。兩階侍臣當然嘩亂,胡太后見此情形,也覺慌張,光祿勛賈粲,入白太后道:「侍臣惶恐不安,請陛下出殿撫慰。」胡太后便即起身,甫出殿階,粲即扶魏主下座,就東序趨出,至顯陽殿。太后回顧,已失魏主所在,自知為粲所紿,復入殿徘徊。聰明人,又著了道兒。那賈粲又偕劉騰等人,進脅太后,仍居北宮。所有宮殿各門,照舊關鎖去了。
  奚康生被牽至門下省,由侍中黃門僕射尚書等十餘人,私承爰囑,當夜審訊,模糊定讞,康生擬斬,子難當擬絞。草案呈入,爰在內矯詔處決,康生死罪,如群臣議,難當恕死,坐流安州。時已昏暮,刑官即驅康生赴市,依讞處斬。難當哭辭乃父,康生獨慨然道:「我無反狀,乃為賊臣陷害,一死何辭!汝亦不必多哭了!」遂伸頸就刑。前時何故附爰?難當收屍埋葬,又得留家百餘日,始往流所。這是元爰顧全侯剛面目,暫時買情。及難當去後,密遣人致書行台,叫他刺死難當。難當仍不得生,一道羈魂往冥府中去尋死父,自不消說。
  劉騰得進任司空,刑餘腐豎,位列三公,實為北魏創例。八座九卿,嘗旦造騰宅,伺候顏色,既得騰命,然後各赴省府,依言辦事。公私請托,專視貨賄多少,決定可否。歲入以巨萬計,寡廉鮮恥的下吏,輒投拜門下,願為義兒,權燄薰天,遠近側目。車騎大將軍崔光,隨班進退,無所補救,時人比為漢張禹、胡廣,至此得升授司徒。江陽王繼,為元爰父,已徙封京兆王,本領司徒重職,繼恐父子權位太盛,願以司徒讓崔光。元爰聽從父意,請命魏主,魏主雖將司徒授光,仍改官繼為太保,名異實同,不過掩飾耳目罷了。
  未幾又有元爰貪金,用兵柔然事。柔然前為魏所逐,逃居漠北,後來復屢入寇邊,終被魏戍兵擊退,魏宣武帝正始元年,柔然庫者可汗復遣兵寇魏沃野,及懷朔鎮,魏遣車騎大將軍源懷,出巡北邊,增築九城,設兵防守,柔然始不敢入窺。庫者可汗死,子佗汗可汗嗣。佗汗可汗屢向魏乞和,魏廷勿許。既而佗汗為高車所殺,子伏跋可汗繼立,勇悍有武略,為父復仇,擊破高車,擒殺酋長彌俄突,漆頭為溺器,復掃滅叛國,轉弱為強。伏跋有幼子祖惠,忽然亡去,四覓勿得。適有女巫地萬,入見伏跋,謂祖惠現在天上,我能召還。乃即就大澤中量地張幄,禱祀天神,地萬喃喃誦尩,約歷晝夜,果見祖惠自帳中出來,自言為天神所攝,今始遣歸。伏跋大喜,號地萬為聖女。地萬出入帳中,姿態妖淫,善盅人主。伏跋初頗尊敬,繼與狎褻,竟得地萬順從,枕席風光,遠過妾婦,喜得伏跋似遇天仙,當即冊為可敦,地萬所望在此,胡人稱主為可汗,後為可敦。大加愛寵。
  已而祖惠濅長,與母私語道:「我系人身,怎得上天?地萬留我在家,教我誑言。」母聞祖惠言,便轉告伏跋,伏跋已為地萬所迷,搖首答說道:「地萬能前知未然,汝等何必讒妒呢!」地萬且喜且懼,譖殺祖惠。祖惠母怎肯干休,泣訴伏跋母侯呂陵氏。侯呂陵氏乘伏跋出畋,竟把地萬拘住,遣大臣具列等,絞死地萬。及伏跋聞變馳歸,地萬已死,他不勝悲憤,欲誅具列等人。適值鄰國阿至羅入寇,由伏跋率兵邀擊,失利奔還。侯呂陵氏意會同群臣,殺死伏跋,立伏跋弟阿那瓌為可汗。
  甫經匝旬,伏跋族兄示發舉兵擊阿那瓌。阿那瓌戰敗,與弟乙居伐奔魏。魏使京兆王繼等迎入,賜勞甚厚,引見置宴,封為朔方公蠕蠕王。阿那瓌乞請援師,回國討叛,朝議經久未決。阿那瓌居洛數月,得知元瓌用事,賂金百斤,元瓌乃調發近郡兵萬五千人,使懷朔鎮將楊鈞為將,送阿那瓌返國。尚書右丞張普惠上書諫阻,謂蠕蠕久為邊患,今天亡丑虜,使彼自亂,阿那瓌束身歸命,正好令為內屬,戢彼野心,奈何發兵送還,自增勞擾?這一書奏將進去,那元瓌全然不睬。但令楊鈞從速部署,指日北行。無非為了百斤黃金。阿那瓌入辭北堂,特賜給軍器衣被雜米糧畜,悉從優厚,阿那瓌拜謝而去。
  時柔然為示發所破,殺死阿那瓌祖母侯呂陵氏及他親弟二人。偏又有從兄婆羅門,糾眾逐示發,示發奔往地豆乾。地豆乾把他殺斃,國人推立婆羅門為可汗。楊鈞入柔然境,恐柔然出兵抗拒,再乞濟師。魏遣使臣諜雲具仁,先往宣諭。婆羅門驕倨不遜,經具仁與他抗辯,始令大臣邱升頭等,隨具仁迎阿那瓌。具仁輕騎還報,阿那瓌又懼不敢進,情願還洛。會高車王彌俄突弟伊匐,乞師嚈噠,收拾餘眾,來擊柔然,報復兄仇,大破婆羅門。婆羅門窘急,也率十部落詣涼州,向魏乞降。
  柔然無主,國人願迎奉阿那瓌,阿那瓌又復請歸。魏涼州刺史袁翻,上言蠕蠕二主,並宜撫存,可令東西各居,分馭部落,也是一條安邊保塞的至計。朝議頗以為然,乃命阿那瓌居懷朔北方,地名吐若奚泉,婆羅門居涼州北境,就是西海故郡。
  哪知戎狄豺狼,野性難測。婆羅門卻陰懷異志,僑居逾年,走歸嚈噠,幸由魏平西長史費穆,引兵往討,用埋伏計誘婆羅門,一鼓掩獲,送至洛陽,好容易瘦死獄中。阿那瓌先求粟種,魏輸給萬石,繼復因年穀不登,突入魏境,表求賑給,魏令尚書右丞元孚,持節撫勞,反被阿那瓌拘留,引眾南侵,所過剽掠,直至平城附近。聞魏遣尚書令李崇等大舉北征,始將元孚釋回,驅民北遁。李崇追躡三千里,不及乃還。這都由元爰貪賂縱奸,釀成戎禍,漸漸的尾大不掉,反為夷狄所制呢。暗伏後文。
  元爰為惡不悛,取民無度。乃父京兆王繼性亦貪縱,專受賂遺。平時請屬有司,無敢違慢,牧令守長,哪個肯毀家報效?當然是竭澤而漁,上供欲壑,於是朔方叛亂,相繼迭起。又開生面。
  先是魏都平城,曾在四鄰置設六鎮,一武川,二撫冥,三懷朔,四懷荒,五柔玄,六御夷,皆在長城北面,用備藩衛,素來資給從厚。至孝文南遷,漠然相待,將士漸有怨言。尚書令李崇,出擊阿那瓌,長史魏蘭根語崇道:「從前沿邊置鎮,地廣人稀,所遣將士,或系強宗子弟,或系國家爪牙。晚近以來,有司號為府戶,役同廝養。厚內薄外,適足滋怨,怨久必亂,不可不防。今宜改鎮立州,分置郡縣,凡屬府戶,悉免為民,入官次敘,一准舊制,文武兼用,威愛並施,庶幾人心歸向,可無北顧懮了。」此語若行,何致生亂?崇頗以為然,依議奏聞。權貴只識金錢,曉得甚麼後慮,便將崇奏擱起不提。
  懷荒鎮將於景,系故尚書令於忠弟,為元彧所忌,出就外鎮。阿那瓌入寇時,鎮民求餉,景不肯給,激動眾怒,竟將於景殺死。亂尚未了,那六鎮以外的沃野鎮,復有豪民破六韓拔陵,聚眾造反,攻殺鎮將,據境稱王。遣黨徒衛可孤,圍武川鎮,又分兵攻懷朔鎮。懷朔鎮將楊鈞,擢尖山人賀拔度拔為統軍。度拔有三子,長名允,次名勝,幼名岳,皆有材力,隨父從軍,分任隊長。據守經年,外援不至,楊鈞遣賀拔勝突圍而出,至臨淮王元彧處告急,且語彧道:「懷朔一陷,武川亦危,雖有良、平,張良、陳平皆漢人。不能為計了。」彧許為出師,並即表聞。魏命彧都督北討軍事,往征破六韓拔陵。彧遣勝先歸,會武川失守,楊鈞棄城南遁,留勝父子居守,衛可孤乘隙攻入,勝父子巷戰力屈,俱為所擒。及彧至五原,兩鎮早陷,破六韓拔陵,麾眾邀擊,盡銳衝突,彧不能抵敵,大敗退歸。
  魏主聞耗,亟召群臣問計,吏部尚書元修義,請遣重臣督軍,出鎮恒朔,捍御叛寇。魏主欲任用李崇,崇已早還朝,時亦在列,便自陳衰老,請另擇賢才。魏主不許,即加崇開府儀同三司,領北討大都督事,所有撫軍將軍崔暹,及鎮軍將軍廣陽王元淵以下,淵或作深,系太武帝曾孫。皆受崇節度,陸續北行。
  是時西北一帶,寇盜蠭起,響應拔陵。敕勒酋長胡琛,涼州幢帥於菩提,營州民就德輿等,群起為亂。還有朔方汾州諸胡,亦乘時蠭起,騷擾邊境。各州刺史,就近征剿,倏出倏沒,未得蕩平。秦州刺史李彥,政刑殘虐,群下生怨,部將薛珍等突入殺彥,推黨人莫折大提為秦王。南秦州民張長命韓祖香孫掩等,亦戕刺史崔游,舉城應大提。大提襲入高平,殺害鎮將赫連略及行台高元榮。既而大提病死,子念生居然稱帝,自號天建元年。魏命雍州刺史元志為征西都督,往討念生。念生弟天生,率眾下隴,志連戰連敗,退保岐州。天生乘勝進逼,四面登城,志竟被殺,岐州陷沒。
  說也奇怪,元志方戰歿岐州,李崇也敗退雲中。崇本遣崔暹出北道,教他不得浪戰,但牽制拔陵兵力,自從東道進兵,直搗沃野。暹違崇將令,竟轉鬥而前,被拔陵誘入伏中,殺得全軍覆沒,只剩了一人一騎,狼狽走還。拔陵得並力攻崇,崇抵擋不住,沒奈何退守雲中,與寇相持。魏正遣尚書元修義為西道行台,規復岐州,偏又接得李崇敗報,宮廷相率驚惶。廣陽王淵申崇前說,仍請改鎮為州。魏主不省,惟召還崔暹,命系廷尉。暹忙將良田美妓,獻納元爰,爰替他解免,竟得宥罪。
  未幾東西鐵敕部,統皆叛命,歸附破六韓拔陵,魏主乃思李崇及元淵言,下詔改鎮為州,遣黃門侍郎酈道元為大使,撫慰六鎮兵民。哪知六鎮已皆叛魏,道元去亦無益,仍折回都中。南秀容人乞伏莫於,又復起反,總算出了一個酋長爾朱榮,集眾討平。當下奉表魏廷,詳報平賊情事,魏封榮為博陵郡公。榮高祖羽健,初封秀容川,父名新興,善事畜牧,牛羊馬駝,辨色為群,嘗瀰漫山谷間。魏有事北方,新興輒獻牲畜助軍。至榮討平叛亂,進爵為公,方陰蓄大志,擬乘四方變亂的時候,發憤為雄。所有畜牧資財,悉數取出,散給勇士,結交豪傑。於是侯景、司馬子如、賈顯、段榮、竇泰等,先後趨附,整日裡練兵儲械,待時出發。這乃是北魏一大隱患,不比那四方草寇,剽掠無定,尚容易處置呢。俱為下文寫照。
  且說梁主蕭衍,聞魏亂方盛,欲趁勢經略中原。當時南朝良將,為韋睿、裴邃二人,睿於普通元年病逝,隨筆帶過韋睿。只裴邃尚存。乃授邃為信武將軍,領豫州刺史,出鎮合肥。適臨川王宏第三子正德,背梁奔魏,魏已起蕭寶夤為尚書僕射,謂正德無故來投,情不可測,不若拘戮為是。魏主雖然不從,但亦未嘗禮待,正德因復逃歸。前時梁主無子,曾取正德為養兒。及太子統生,仍使正德還本,賜爵西豐侯。正德以不得立儲,銜恨多年,乃覷隙奔魏。既不得志,南行還梁,恐遭梁主詰責,不得不捏造誑言。當詣闕謝罪,托言北偵虜情,確是有亂可乘,請速出師等語。梁主亦瞧透三分,詰問數語,正德具陣魏亂,似覺詳明,乃仍複本封,並促裴邃出兵北略。
  邃因率騎襲壽陽,掩入外郛。魏揚州刺史長孫稚,奮力抵禦,一日九戰,殺傷相當。邃因後軍不至,引軍暫歸。嗣復取魏建陵、曲木,及狄城、甓城、司吾城。徐州刺史成景嚈拔雎陵,將軍彭寶孫拔瑯琊,曹世宗拔曲陽、秦墟,李國興且進拔三關。魏徐州刺史元法僧,又遣子景仲至梁,奉表輸誠。梁即授降王元略為大都督,與將軍陳慶之等,率兵接應,為魏安樂王元鑒擊敗。法僧卻乘鑒驕怠,殺將過去,得了一個大勝仗。梁授法僧為司空,封始安郡公,復命西昌侯蕭淵藻及豫章王蕭綜等,相繼進兵,接濟裴邃。
  邃攻下新蔡郡,進克鄭城、汝穎一帶,所在響應,魏河間王元琛及壽陽守將長孫稚,率眾五萬,前來截擊,邃暗設四伏,誘稚入阱,四面相迫,好似網中捕魚,甕中捉鱉。還算長孫稚有些勇力,拚命衝突,奪路奔逃。再加元琛從後援應,方得將長孫稚救回壽陽,但已喪斃了一、二萬人。邃威名大振,將乘勝蕩平淮甸,再圖河洛,偏偏天不假年,竟爾一病不起,告歿軍中。身後贈典,比韋睿更優。睿得贈侍中,給諡曰嚴﹔邃亦得贈侍中,且進爵為侯,予諡曰烈。淮、淝軍民,感念邃恩,莫不流涕。再與韋睿相較,是不忘良將之意。小子有詩歎道:

  北征大將肅軍威,萬眾全憑隻手揮﹔
  功業未成身已殞,蕭梁氣運兆衰微。
  邃既死事,後任為中護軍夏侯斮。亶雖有才名,究竟不及韋、裴兩人,因此斂兵不進,南北粗安,那魏人得專力北方。欲知後事,且看下回敘明。
  元爰、劉騰,為北魏之禍首,而胡後實縱成之。奚康生久預軍機,始不能誅鋤權戚,乃反甘作爪牙,與謀幽後。後固自取,而康生之黨惡濟奸,未始非爰騰之流亞也。及西林省母,漸有轉機。康生如有悔心,亦惟導後以慈,勗主以孝,內聯母子,外正君臣,則苦志彌縫,安身即以安國。計不出此,乃徒以舞勢示意,挑撥胡後,宣光殿之被執,門下省之受誅,雖死何補,適見其好亂取禍耳!沃野之亂,不特為六鎮之引線,並且為亡魏之禍階,一蟻溃穴,全隄皆動,亂之不可以使長也,有如此者。然不有內亂,安有外亂?胡後導於先,又騰踵於後,讀史者可以知所鑒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0 08:14:02

第四十六回     誅元爰再逞牝威 拒葛榮輕罹賊網



  卻說魏尚書元修義,出討莫折念生,中途遇著風疾,不能治軍,乃命蕭寶夤代任,並命崔延伯為岐州刺史,兼西道都督,與寶夤俱出屯馬嵬。莫折天生方列營黑水,由延伯前往挑戰,天生開營追逐,延伯徐徐引還,行伍整齊,步伐不亂,反將賊眾驚退。越日復勒兵出戰,延伯當先突進,將士盡銳長驅,大破天生,俘斬十餘萬,追奔小隴山,岐、雍及隴東皆平。魏京兆王繼正受命為大都督,出統西道各軍。既得岐、雍捷報,乃詔令班師。
  時宦官劉騰已死,司徒崔光亦卒,元爰耽酒好色,淫宴自如,無論姑姊婦女,稍有姿色,即與宣淫。嗣是常留家不出,或出遊忘返,無暇防衛宮廷。
  胡太后察悉情形,轉懮為喜,乘爰他出,即召魏主與群臣入見,當面宣諭道:「元爰隔絕我母子,不聽往來,還復留我何用?我當削髮出家,修道嵩山,閒居寺院,聊盡餘生罷了。」說著,淚下不止。一派偽態。魏主見太后容色,免不得天良發現,即叩頭勸阻,群臣亦跪伏哀求。胡太后置諸不理,反令侍女覓取快剪,立即削髮。魏主越加惶急,禁住侍女,再三苦勸,太后尚未肯依。越裝越象。群臣乃請魏主伴宿,夜間母子敘情,談至夜半,無非說元爰不法,必將為亂。左右且從旁報密,謂爰嘗遣從弟洪業與武州人姬庫根,潛買馬匹,預備起事。魏主年已十六,已有知覺,也恐帝位被奪,頓起疑心,遂與太后密謀黜爰。及爰還朝入直,魏主但與言太后意見,將往嵩山修道。爰巴不得太后出家,便勸魏主順承母旨,魏主含糊應允。
  看官!試想這胡太后年將四十,尚是華裝豔服,盛鬋丰容,哪裡肯出家為尼,除絕六欲?她不過借此為名,計愚元爰。爰卻竟為所愚,還道太后無顏問政,不必防閒。太后遂得屢御外殿,不似從前幽錮。有時且偕魏主出遊,無人阻礙。爰舉元法僧為徐州刺史,法僧叛魏奔梁,太后屢以為言,爰頗自愧悔。高陽王雍雖位居爰上,權力不能及爰,所以暗加畏忌。會魏主奉太后出遊,往幸雒水,雍邀兩宮至私第中,開宴暢飲。飲至日晡,太后與魏主起座,偕雍同入內室,談了許多時刻,方才出來。從官皆不得與聞,惟由太后傳令還駕,始皆奉蹕還宮。
  過了數日,雍從魏主入朝太后,奏稱元爰父子,權位太重,致多疑謗,太后乃召爰入語道:「元郎若果效忠朝廷,何故不辭去領軍,以他官輔政?」爰乃免冠拜伏,求解領軍職銜。當由兩宮允准,授爰為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兼尚書令,仍守侍中等官。改用侯剛為領軍將軍,暫安爰意。爰因剛為同黨,果然不疑。
  魏主立太后姪女胡氏為後,不甚愛寵。想是姿貌平庸。尋納一潘氏女為充華,名叫外憐,色擅傾城,容能媚主,最得魏主歡心。南有潘貴妃,北有潘充華,何潘家多美女乎?閹豎張景嵩、劉思逸等與爰未恊,屢白潘充華,謂爰有害潘意。潘充華乃泣訴魏主道:「元爰心存叵測,嘗欲殺妾,並將不利陛下,請陛下早為留意!」魏主既受教慈闈,又牽情帷闥,遂視元爰為眼中釘,恨不把他即日捽去。侍中穆紹,又勸胡太后即速除爰。太后以爰黨尚盛,未便遽發,先出侯剛為冀州刺史,去了元爰一條左臂,又遷賈粲為濟州刺史,把元爰右臂亦復除去,然後安排黜爰。
  正光六年四月朔,胡太后復臨朝攝政,下詔罪元爰、劉騰,黜元爰為庶人,追削劉騰官爵。清河國郎中令韓子熙,乘間上書,為清河王懌訟冤,乞誅元爰,並戮劉騰屍。太后乃命發劉騰墓,劈棺散骨,盡殺騰養子,籍沒家資。遣使追殺賈粲,降侯剛為征虜將軍,奪刺史官。剛還家病死。石子熙為中書舍人,又征齊州刺史元順還朝,授職侍中。順為任城王澄子,前為黃門侍郎,直言忤爰,因致外遷。此次還都受職,頗邀寵眷。他本與爰未恊,因見爰尚未伏誅,不免懷懮。
  一日入朝內殿,由太后賜令旁坐,順拜謝畢,顧視太后右側,坐一中年婦人,乃是太后親妹,即元爰妻房。當下用手指示道:「陛下奈何眷念一妹,不正元爰罪名,使天下不得大伸冤憤!」太后默然不答。爰妻己潸然淚下,順乃趨出。先是咸陽王禧,謀逆見誅,諸子多南奔入梁。咸陽王事見前文。一子名樹,受梁封為鄴王。樹貽魏公卿書,暴爰罪惡,大略說是:
  爰本名夜叉,弟羅實名羅剎,兩鬼食人,非遇黑風,事同飄墮。嗚呼魏境!罹此二災。惡木盜泉,不息不飲,勝名梟稱,不入不為﹔況昆季此名,表能噬物,暴露久矣,今始信之。
  魏公卿得了此書,也即進呈,胡太后因妹乞恩,尚不忍誅爰。至此顧語侍臣道:「劉騰、元爰,前向朕索求鐵券,冀得不死,朕幸未照給。」舍人韓子熙接入道:「事關生殺,不計賜券,況陛下前尚未給,今何故知罪不誅?」太后憮然無言。
  是謂婦人之仁。
  已而有人訐爰陰謀,將與弟瓜招誘六鎮降戶,謀變定州,太后尚遲疑未決。群臣固請誅爰,魏主亦以為然,乃賜爰及弟瓜自盡。爰既伏誅,猶贈爰原官。京兆王繼亦被廢歸家,未幾即死。獨爰妻居家守喪,寂寂寡歡。爰弟羅未曾連坐,有心盜嫂,日夕勾引,竟得上手,即與爰妻結不解緣,情同伉儷。胡氏姊妹淫行相同,這乃不脫夷狄舊俗哩。中國亦未必不爾。
  胡太后兩次臨朝,改元孝昌,把前日被幽苦況,撇諸腦後,依然是放縱無度,飽暖思淫。乃父胡國珍有參軍鄭儼,容儀秀美,不亞清河,當即引為中書舍人,與同枕席。儼又引入徐紇、李神軌,皆為舍人,輪流侍寢,徹夜交歡。太后愈老愈淫,多多益善,惟心目中最愛鄭儼,儼有時歸家,太后必令內侍隨去,只許儼與妻同言,不准留宿。儼亦無法,只好勉從慈命。淫婦必妒,盍觀胡氏。太后又屢出遊幸,裝束甚麗,侍中元順面諫道:「古禮有言,婦人無夫,自稱未亡人,首去珠玉,衣不文飾。陛下母儀天下,年垂不惑,修飾過甚,如何能儀型後世呢?」太后慚不能答。及還宮後,召順詰責道:「千里相征,豈欲眾中見辱?」順又抗聲道:「陛下不畏天下恥笑,乃獨恨臣一言,臣亦未解!」卻是個硬頭子。太后駁他不倒,一笑而罷,但心中也未免怨順。城陽王元徽與中書舍人徐紇,窺承意旨,屢加讒毀,太后始尚含容,後竟徙順為太常卿。順拜命時,見徐紇侍側,戟指詬詈道:「此人便是魏國的宰嚭,魏國不亡,此人不死,想也是氣數使然呢!」紇面有愧容,脅肩而去。順復叱語道:「爾系刀筆小才,只應充當書吏,奈何污辱門下,壞我彝倫!」實不止污辱門下,順尚言之未盡。紇踉蹌避去,太后佯作不聞,順亦自出。
  忽聞豫章王綜自徐州來歸,胡太后喜他投誠,囑令魏主優禮相待。魏主乃召綜入殿,溫言接見,特授職侍中,封丹陽王。綜系梁主衍次子,母為吳淑媛,本系齊東昏侯寵妃,衍入建康,據為己有。七月生綜,宮中多說是東昏遺胎。吳淑媛事見前文。既而吳氏年暮色衰,漸次失寵。綜已濅長,年約十餘。嘗夢見一肥壯少年,撫摩綜首,綜私自驚訝,密語生母吳淑媛。淑媛問及夢中少年,如何形狀,由綜約略陳述,正與東昏侯相似,便不禁泣下道:「我本齊宮嬪御,為今上所迫,七月生汝,汝怎得比諸皇子?但汝為太子次弟,幸保富貴,切勿泄言。」綜聽了此語,抱母而泣。嗣復將信將疑,暗思人間俗語,用生人血滴死人骨,滲入乃為父子,此次正可仿行,試驗真偽。遂密引心腹數人,微行至東昏侯墓前,私下發掘,剖棺出骨。瀝血試驗,果然滲入。返至家中,有次子才生月餘,竟將他一把撳死。槀葬數日,日夜遣人發取兒骨,再行滴血,滲入如初。遂自信為東昏遺子。每日在靜室中,私祭齊氏祖宗,一面求經略邊境。
  梁主始尚未許,會魏元法僧降梁,元略、陳慶之接應法僧,為魏所敗,見前回。乃命綜出督諸軍,鎮守彭城,並攝徐州府事。召法僧入都授職,法僧應召詣建康,魏調臨淮王彧為東道行台,率兵逼彭城,梁主又恐綜未慣戰,促令引還,出爾反爾,究屬何因?綜竟輸款魏營,夜投彧軍。城中失了主帥,隔宿大溃,魏人陷入彭城,擄去長史江革,及司馬祖暅,令隨綜入洛陽。綜得受魏封,遂為東昏侯舉哀,服斬衰三年,改名為贊。一作纘。
  梁主聞報,大為駭愕,有司奏削綜爵土,撤除屬籍。有詔准議,並廢吳淑媛為庶人,尋且賜死。已而魏遣還江革祖暅,交換元略,梁主乃禮遣略歸。略還魏闕,魏已給復乃父中山王熙官爵,並拜略為侍中,賜爵東平王,遷尚書令,格外寵任。但徐鄭用事,略亦不能有為,只好隨俗浮沉罷了。梁主衍既遣歸元略,召問江革祖暅,問明綜奔魏情形,江革祖暅,據實奏陳。梁主以綜顧本支,頗有孝思,且追憶吳淑媛舊情,又復生悔。蕭衍晚年誤事,便由胸無主宰。乃賜復綜爵,仍令入籍,並復吳淑媛品秩,予諡曰敬。封綜子直為永新侯,令主吳淑媛喪葬事宜。
  還有一件曖昧的事情,說將起來,尤覺可丑可笑。梁主衍有數女,臨安、安吉、長城三公主,並有文才,獨永興公主,頑而且淫,竟與叔父臨川王宏通姦。宏與謀篡逆,約事成後立為皇后。回應四十四回。梁主嘗為三日齋,與諸公主並入齋室。永興公主使二僮行刺,喬扮女裝,隨入室中。僮閤閾失履,為真閤將軍所疑,密白丁貴嬪。貴嬪欲轉告梁主,因恐梁主未信,特使真閤加防。真閤令輿衛八人,整裝立幕下。及齋座將散,永興公主果上前面陳,請敘機密。梁主屏去左右,令主密談,那二僮竟趨至梁主背後,擬從懷中取刃。輿衛八人,立即突出,擒住二僮。梁主驚墜地上,幸由衛士扶起,坐訊二僮逆跡,二僮初尚抵賴,一經搜檢,取出利刃二柄,且系假充女婢,水落石出,無從諱言,只得供明逆情,說是為宏所使。梁主不欲詳詰,但命將二僮斬訖,用漆車載著公主,攆逐出外。公主也覺無顏,便即暴卒。臨川王宏懮懼成疾,梁主猶七次臨視,未幾告終,尚追贈侍中大將軍揚州牧,並假黃鉞,給羽葆鼓吹一部,增班劍六十人,賜諡曰靖。傲弟逆女,如此不法,尚欲多方掩飾,不忍行誅,甚且特別優待,這真叫做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了。
  那北魏的禍亂也是日盛一日,不可收拾。莫折天生雖然敗去,敕勒酋長胡琛,卻自稱高平王,遣部將萬俟丑奴,寇魏涇州。蕭寶夤、崔延伯移師往援,與丑奴會戰安定。丑奴狡猾得很,屢次詐敗,引誘延伯。延伯恃勝輕進,至為丑奴所乘,殺傷至二萬人。寶夤入城自保,延伯再戰再敗,中矢而亡。賊勢益盛,魏廷大震。
  時北道都督李崇病歿,廣陽王淵進兵五原,賀拔度拔父子,正襲殺拔陵將衛可孤,西拒鐵勒。度拔戰死,子勝等奔至五原,投入廣陽王淵麾下。淵愛他驍勇,引為親將,適破六韓拔陵,糾眾大至,把五原城四面圍住。勝募健卒二百人,開東門出戰,斬賊百餘人,賊漸引卻。淵乃拔軍赴朔州。即懷朔鎮。參軍於謹,能通諸番言語,招降西鐵勒部酋長乜列河,並結合蠕蠕主阿那珪,大破拔陵,收降叛眾二十萬。拔陵窮蹙,奔還沃野,阿那瓌出兵進擊,連戰皆捷,擒斬拔陵,獻捷魏廷。拔陵了。魏主遣中書舍人馮雋,前往宣勞,犒賞從優。阿那瓌送歸馮使,遂自稱頭兵可汗,蟠踞塞外,擁眾稱雄。這且待後再表。
  且說沃野告平,魏已去一亂首,只有莫折念生、胡琛兩路,尚未撲滅,不能不分頭征剿,靜俟澄清。哪知二寇未殲,復又生出二寇,遂致亂禍益熾,勢等燎原。看官聽說!一路是柔玄鎮亂民社洛周,起反上谷,改元真王﹔一路是五原降戶鮮於修禮,起反定州,改元魯興。警報與雪片相似,傳達魏廷,魏命幽州刺史常景,為行台征虜將軍,與幽州都督元譚,往討洛周。揚州刺史長孫稚,為驃騎將軍,都督北討軍事,與都督河間王琛,往討鮮於修禮。兩兩寫來,有條不紊。彼此戰爭數月,元譚軍溃,用別將李琚相代,琚復戰死,更換了一個於榮。榮頗善戰,軍務始有起色。河間王琛與長孫稚未恊,稚兵至滹沱河,被修禮伏兵邀擊,傷亡甚多。琛觀望不救,稚大敗南奔,兩人互相奏訐,俱坐罪除名。改用廣陽王淵為大都督,以章武王元融,及將軍裴衍為副,出擊修禮。淵為太武帝曾孫,與城陽王元徽,系是從祖兄弟。徽妻於氏,與淵相奸,徽不能防閒於氏,惟恨淵甚深。淵既出征,徽上白胡太后,謂淵心不可測,恐有異圖。胡太后乃密敕章武王融,令他潛加防備,融卻持密敕示淵。淵乃上表訐徽,論徽過惡,說他讒害功臣,並及己身,請調徽出外,然後得免牽掣,方可效死擊賊。胡太后擱置不理。徽時為尚書令,與鄭儼等朋比為奸,外似柔謹,內實忌克,賞罰任情,魏政益亂。淵聞朝廷不用己言,越加疑懼,事無大小,不敢自決,因此沿途逗撓。會賊將元洪業,殺斃鮮於修禮,向淵請降。鮮於修禮了。淵正擬遣將招撫,偏修禮部下葛榮,替主復仇,刺死洪業,自為賊帥。旋且僭稱皇帝,立國號齊,居然下詔改元,稱為廣安元年,率眾趨瀛州。魏廷促淵進討,淵遣章武王融,前往擊榮,兵敗戰死。淵外畏賊勢,內慮讒言,越弄得進退徬徨,自悲歧路。你要奸通人妻,應該受此折磨。城陽王徽,樂得下阱投石,囑令侍中元晏,劾淵盤桓不進,坐圖不軌。參軍於謹,實主淵謀,胡太后因詔牓省門,懸賞緝謹。謹既有所聞,乘使語淵道:「今女主臨朝,信用讒佞,殿下跡被嫌疑。若無人代為表明,恐遭奇禍!謹願束身歸罪,寧可誣謹,不可誣殿下!」淵乃與謹泣別,謹星夜入都,自投牓下。有司以聞,胡太后立即召入,厲聲責謹。謹從容奏對,為淵辯誣,且備陳按兵情由,說得胡太后亦為動容,不由的怒氣潛消,釋謹不問。
  徽計不得逞,又致書定州刺史楊津,囑使圖淵。淵因葛榮勢盛,退保定州,津遣都督毛謐等,夜襲淵舍,淵只率左右數人,倉皇走脫。行至博陵郡界,正值葛榮游騎,把他截住,劫往見榮。賊黨欲奉淵為主,榮已自稱天子,勢不兩立,便將淵殺死了事。城陽王徽,即誣淵降賊,拘淵妻孥。莫非欲污辱淵妻麼?還是廣陽府佐宋游道,替淵訴理,具報淵遇害實情,乃赦淵家屬,不復論罪。即授楊津為北道都督,使拒葛榮。並因朔方擾亂,特授博陵郡公爾朱榮為安北將軍,都督恒、朔二州軍事。榮過肆州,刺史尉慶賓閉城不納,惹動榮怒,引眾登城,執慶賓還秀容,擅署從叔羽生為刺史。嗣是兵威漸盛,魏不能制。小子有詩歎道:

  一麾出督便稱雄,梟桀何曾肯效忠?
  試看肆州輕易吏,咆哮已自藐皇風。
  賀拔勝兄弟,也投奔爾朱榮。榮得勝大喜,署為軍將。欲知後事如何,待至下回再敘。
  元爰可誅,而牝後不宜再出,胡氏之重複臨朝,魏之亂亡也必矣。高陽王雍等,卑鄙無能,原不足道,元順剛直敢言,何不力請胡後,歸政魏主,乃徒諫畢飾,斥倖臣,不揣其本而齊其末,詎得謂之社稷臣乎?元略奔梁,蕭綜奔魏,當時南北二朝,喜納亡人,幾成習慣,略之逃亡也有名,綜之叛亡也亦未始無名,但為梁主計,則綜實亂賊,似難曲恕。彼既削綜籍,旋即賜復,朝令暮改,憧憧往來,無非由內省多疚耳!淫弟逆女猶可恕,於綜果何尤耶?魏既召還元略,賜爵東平,而略仍不能匡救時艱,猶之一高陽王雍也。盜賊■於外,嬖幸蟠於內,庸臣旅進旅退,毫無干濟。廣陽王淵,雖遭讒罹禍,飲刃賊巢,然常則思淫,變則思避,天下有如是之取巧乎?甚致死也,誰曰不宜!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0 08:14:25

第四十七回     蕭寶夤稱尊叛命 爾朱榮抗表興師



  卻說爾朱榮在肆州,得了賀拔勝兄弟,不禁大喜,撫勝背道:「卿兄弟肯來從我,天下便容易平靖了。」遂署為軍將,行止進退,隨時與議。勝等亦樂為效力。看官閱榮詞色,已可知他拔扈飛揚,名為魏廷御亂,實是後來一大厲階。那魏廷正亂勢紛紛,只懮兵將不足,想靠榮做北方長城,眼前事且不暇顧,怎能顧到日後呢!
  古人有言:外寧必有內懮,這魏國是內懮交迫,外亦未寧,正是內外搖動的時候,梁豫州刺史夏侯亶,趁著淮水盛漲,攻魏壽陽。魏揚州刺史李憲,待援不至,只好舉城降梁。亶令將軍陳慶之入城安民,收降男女七萬五千人,復稱壽陽為豫州,改合肥為南豫州,二州俱歸亶管轄。嗣復由梁將湛僧智,及司州刺史夏侯夔,會師武陽關,圍魏廣陵。魏嘗稱廣陵為東豫州,刺史元慶和,保守不住,外城被陷。魏將陳顯伯,率兵赴援,又為僧智所破。慶和無法可施,不得已投降梁軍,顯伯夜遁。梁軍追擊至十里外,斬獲萬計。僧智受命鎮廣陵,夏侯夔鎮安陽。
  已而梁主復遣將軍陳慶之,與領軍曹仲宗等,攻魏渦陽,尋陽太守韋放,亦引軍往會。途次與魏將元昭等相遇,不及列營,部下皆有懼色。元昭麾下,步騎共五萬人,分隊夾進,聲勢銳甚。放系睿子,夙受家傳,至此仍不慌不忙,免冑下馬,自坐胡牀,誓眾迎戰。於是士卒皆奮,踴躍直前,一當十,十當百,竟得殺退魏兵。不略韋放,仍為韋睿生色。乃徐徐收軍,趨晤慶之。慶之不肯落後,也率麾下二百騎,馳往奮擊,斲死魏兵前隊百餘人,因勒騎還營,與諸軍並進。元昭分設十三壘,抵禦梁軍,兩下相持,互有殺傷。差不多過了一年,仲宗因欲班師,慶之獨杖節軍門,誓死不退,遂簡選銳卒,銜枚夜出,直搗魏營,魏人積勞致倦,倉猝不能抵敵,溃去四壘。慶之俘馘多名,陳列渦陽城下,指示守將王緯,緯乃乞降。魏兵尚有九壘,又由慶之移示俘馘,鼓噪進攻,嚇得魏兵四散奔逃。元昭亦顧命要緊,棄壘遁去。慶之上前追躡,殺斃無數,渦陽為屍血所積,幾乎膠淺不流。自宋季被魏南侵,淮北為魏所據,齊末又由魏兵渡淮,陷入淮南,至此梁乘魏亂,攻克兩淮城鎮。
  魏人失地頗多,無力與爭,已是懊悵得很。敘入南北交涉,是按時銷納文字。再加那北方亂事,日急一日,真個是寇氛遍地,烽火連天。杜洛周寇掠薊南,轉趨范陽,屢為行台常景所破。景所恃唯一於榮,榮忽病歿,景遂失勢。幽州民甘心從亂,竟開門迎納洛周,景被擄去,幽州當然陷沒了。葛榮守瀛州南趨,進逼殷州。殷州由定、相二州分出,領有四郡,刺史崔楷,甫經到任,城內無備,由楷召集兵民,諭以忠義,與賊黨徒手相搏。連戰半旬,終因力竭城崩,被賊殺入,楷不屈遇害。榮復轉圍冀州,刺史元孚,督厲將士,晝夜拒守,自春及冬,糧儲告罄,外無救兵,尚且據城死戰。及城已被陷,孚與兄溳俱為所擒,兄弟各自引咎,願為國死。都督潘紹等,亦向榮叩請,願代死以活使君,榮歎為忠臣義士,統皆赦免。
  強盜發善心。連敘崔楷元孚,意在教忠。
  但殷、冀二州,俱為賊有,還有西道行台大都督蕭寶夤,出兵累年,糜餉添兵,不知凡幾,始終沒有成效。特提蕭寶夤,為本回前半截主腦。莫折念生,與胡琛不和,兩賊自相攻殺。念生屢挫,乃輸款寶夤。寶夤使行台左丞崔士和,往收秦州。不意念生復反,擒殺士和,秦州再陷。寶夤出師涇陽,親討念生,一場交戰﹔全軍敗績,退屯逍遙園東。汧城岐州,相繼降賊,豳州刺史畢祖暉,又復戰沒。西道都督北海王元顥,亦被殺敗,關中大擾。雍州刺史楊椿,急忙募兵拒守,得士卒七千餘人,登陴力御,才獲保全。魏加椿為侍中,領行台統帥,節制關西諸將。念生遣弟天生,大舉攻雍州,蕭寶夤令部將羊侃,往助楊椿。侃隱身塹中,伺天生近城,一箭射去,應弦而斃。椿乘勢殺出,賊眾大溃,斬首數千級,雍州解嚴。念生方進據潼關,聞天生已死,乃棄關西去。
  魏主因寶夤敗退,褫奪官爵,免為庶人。一面下詔西征,整備兵馬。既得潼關捷音,復說將北討葛榮。詔書中很是誇張,彷彿有鑾蹕親臨,滅此朝食的氣象,其實統是紙上談兵,唯日在銷金帳中,與潘嬪等練習肉戰,有甚麼行軍思想。那胡太后亦縱情行樂,宮闈裡面,通宵狎褻,笑語時聞,任他警報頻來,且管目前肉慾,毫不加懮。死在目前,樂得縱歡。一切軍事,都委城陽王徽及二三嬖臣,隨便處置。
  可奈賊勢未靖,宿將漸凋,雍州行台楊椿,又復上書報病,請人相代。魏廷無將可遣,只得復任蕭寶夤,都督淮涇等四州軍事,兼領雍州刺史。椿交卸還鄉,因子顯將適洛陽,特囑昱轉奏兩宮,謂寶夤非不勝任,但恐有異志,須慎選心膂為輔,方可戢彼野心。昱奉命至洛,面啟魏主母子,兩宮已是晨昏顛倒,神志迷離,哪裡肯如言施行。
  會聞葛榮進圍信都,乃命金紫光祿大夫源子邕,為北討大都督,率兵赴援。子邕方發,又接相州急報,刺史樂安王元鑒,文成帝孫。據鄴叛魏,通款葛榮。因再命舍人李神軌,出會子邕,並召同將軍裴衍,先討鄴城。才算一舉得手,入鄴誅鑒,傳首洛陽。神軌還都,詔除子邕為冀州刺史,使討葛榮。裴衍亦表請同行,奉敕允議。子邕獨上書自陳,謂兩人不宜同往,衍行臣請留,臣行請留衍,若逼使同行,必致敗衄。有詔不許,子邕不得已偕衍北進。行至漳水,突遇賊十萬眾,蜂擁前來。兩將本不同心,號令不一,猝遭大敵,兵士駭散,子邕及衍,相繼陣亡。葛榮盡銳攻相州,還虧刺史李神,悉眾固守,恊力致死,才得不陷。可見用兵之道,全恃一心。偏雍州行台蕭寶夤,竟殺死關右大使酈道元,居然造起反來。果如楊椿所料。
  寶夤西討莫折念生,前次敗績遭譴,已不自安,後來雖得起復,終懷疑懼。莫折念生返至秦州,由州民杜粲糾眾發難,擊死念生,粲自掌州事。南秦州城民辛琛,亦自行州事,各遣使至蕭寶夤處乞降。莫折念生亦了。寶夤表聞魏廷,魏主盡復寶夤舊封,仍爵齊王兼尚書令。
  中尉酈道元,素號嚴猛,不避權戚。司州牧汝南王元悅,寵信小吏邱念,弄權不法。道元收念付獄,擬處重刑。悅亟白胡太后,請赦念罪。太后敕令赦念,偏道元不待赦至,先已殺念,復劾悅縱奸枉法諸罪狀,太后不理。悅深恨道元,想出一法,請調道元為關右大使。關右為蕭寶夤勢力範圍,遣使鎮壓,明明是悅的詭計,使他激怒寶夤,好借刀殺死道元。魏廷哪裡知曉,即派道元西行。果然寶夤聞知,由疑生畏,由畏生忿,特商諸僚佐柳楷。楷答道:「大王為齊明帝子,天下屬望,何必定居人下!況近有謠言:鸞生十子,九子毈,音斷,卵壞也。一子不毈,關中亂。亂訓為治,大王當治關中,已無疑義。」寶夤乃決計叛魏,密遣部將郭子恢,潛伏陰盤驛,俟道元過境時,突出攔阻。把他刺死。佯言為賊所害,命人收殯,詭詞奏聞。魏責寶夤捕凶正法,寶夤當然不理,即欲稱帝關中。
  行台郎中蘇湛,人品端方,素為寶夤所重,時正抱病在家。寶夤使他姨弟姜儉與商,湛不待說畢,便放聲大哭。奇哉!儉驚問何因?湛且泣且語道:「我家百口,今將屠滅,怎得不哭!」又哭至數十聲,乃徐語儉道:「為我白齊王!王本似窮鳥投人,賴朝廷假王羽翼,榮寵至此,奈何無端背德!且魏德雖衰,天命未改,齊王恩信,未洽民情,乃欲率羸惰兵卒,守關問鼎,怎能有成?湛不能舉家同盡,願乞骸骨歸還鄉里,使得病死,下見先人。」儉返報寶夤,寶夤知湛不為己用,聽令還裡。
  長史毛遐,與弟鴻賓,奔往馬祗柵,召集氐羌,抗拒寶夤。寶夤遣將軍盧祖遷擊遐,一面自稱齊帝,改元隆緒,置百官都督,公然被服袞冕,出祀南郊,行即位禮。偽官呼嵩未畢,忽有敗報傳來,祖遷敗死,禁不住神色倉皇,匆匆入城。別派部將侯終德,往擊毛遐兄弟,並派重兵據守潼關。
  正平民薛鳳賢、薛修義等,亦聚眾河東,分據鹽池,圍攻蒲阪,東西連結,響應寶夤。魏命尚書僕射長孫稚,為行台統帥,往討寶夤,遣都督宗正珍孫,往討二薛。
  長孫稚馳至恒農,聞寶夤圍攻馮翊,尚未陷入,乃與將佐會議所向。行台左丞楊侃獻計道:「賊據潼關,守禦已固,未易攻入,不如北取蒲坂,渡河西行,直搗心腹。賊回顧巢穴,馮翊必當解圍,就是潼關守兵,亦必卻顧而走,支節既解,長安自可坐取了。若以為愚計可行,願效前驅!」長孫稚皺眉道:「汝計甚善,但薛修義方圍河東,薛鳳賢復據安邑,近聞宗正珍孫,軍至虞坂,不能前進,我軍如何可往?」侃微笑道:「珍孫一行陣匹夫,怎知行軍?二薛黨羽,統是烏合,只能欺嚇珍孫,不能欺嚇別人。」虜在目中。稚乃使長男子彥,隨著楊侃,帶領騎兵,自恒農北渡,進據石锥壁。侃揚言道:「我軍今且停此,暫待步軍。為念沿途村民,無知受脅,情實可憐,今先告父老百姓,速送降名,各自還村,俟我軍舉起三烽,也當舉烽相應,我軍誓不相犯﹔若無人應烽,定系賊黨,當進屠村落,奪取子女玉帛,犒賞我軍。」誑賊足矣。村民聞了此言,轉相告語,多遞降名。一俟官軍舉烽,無論已降未降,皆舉烽相應,火光徹數百里。薛修義等圍住河東,遙見烽火齊紅,不覺大駭,當即遁還,與鳳賢同約來降。潼關守兵,果然返顧,相率卻走,侃即飛報長孫稚。稚見潼關空虛,已率全軍入關,進至河東,與侃相會。侃更長驅直進,寶夤遣將郭子恢截擊,連戰皆敗。那往擊毛遐的侯終德,竟與遐等聯絡,還襲寶夤。
  寶夤連忙出敵,軍無鬥志,未戰先逃,慌得寶夤驅馬奔回,挈領妻孥,自後門出奔,逕投萬俟丑奴,丑奴為胡琛部將,琛被拔陵餘黨費律,誘至高平,將他殺死。胡琛了。餘眾並歸丑奴,再據高平,翦滅拔陵餘黨。既得寶夤投奔,引為謀主,授官太傅,自稱天子,僭置官屬。適波斯國獻獅至魏,被丑奴截留,作為符瑞,自稱神獸元年。奴可為帝,獸足表年,擾亂時代,應該有此奇聞呢!語極冷雋。
  且說魏主詡年已濅長,知識日開,胡太后帷薄不修,時懷疑忌。通直散騎常侍谷士恢,得邀上寵,日在魏主左右,胡太后恐他傳聞穢事,誣以他罪,勒令自盡。尚有密多道人,能作胡語,亦嘗出入殿廷,為魏主所親信。太后又使人伺他蹤跡,刺死城南,佯為懸賞購賊。此外如魏主寵臣,多被太后遷黜。魏主當然恚恨,遂致母子生嫌。
  是時葛榮、杜洛周,互相吞噬,洛周被葛榮擊死,杜洛周了。餘黨降榮。榮凶燄益盛,南趨鄴城。安北將軍爾朱榮,因葛榮南逼,表請自發騎兵,東援相州,並不見報。惟納女入宮,得冊為嬪。魏主詡所愛唯此。進封爾朱榮為驃騎將軍,都督並、肆、汾、廣、恒、雲六州軍事,尋復進位右光祿大夫,開府儀同三司。懷朔鎮函使高歡,初與段榮、尉景、蔡雋先等,投入杜洛周,嗣見洛周不能成事,轉奔葛榮,旋復亡歸爾朱榮。榮見歡形容顦顇,不以為奇,但安置帳下,作為隨卒。會歡從榮入馬廄,廄有悍馬,專喜踶齧,榮命歡修翦馬鬣。歡不加羈絆,執刀徐翦,馬竟不動。翦畢,語榮道:「御惡人也如是呢!」榮暗暗點首,即引歡入室,屏去左右,訪問時事。歡抵掌道:「今天子闇弱,太后淫亂,嬖孽擅命,朝政不行,如公雄才大略,乘時奮發,入討鄭儼、徐紇等,廓清君側,霸業可一舉即成了。」榮大喜道:「得卿言,似夢初醒哩。」遂復與歡促膝密談,自日中至夜半,歡才趨出。嗣後遇有軍事,必與歡謀。
  並州刺史元天穆,系元魏宗室,與爾朱榮很是投契,榮復與他密謀入洛,天穆亦甚贊成。帳下都督賀拔岳,又從旁慫慂,榮遂部署兵馬,聚集義勇,北捍馬邑,東塞井陘,將南向入都。適接到魏主密敕,召榮入除徐、鄭,榮愈覺有名,即日出師,用高歡為前鋒,浩浩蕩蕩,向南出發。此是高歡發軔之始。
  行次上黨,忽又有密敕頒到,止榮入都。榮不禁躊躇,歡又語榮通:「明公今日,騎虎難下,有進無退,何必多疑!」榮乃復擬進行。越日由都中發出哀詔,說是魏主暴崩,立嗣子為皇帝。又越數日,傳到太后詔令,謂嗣子非男,實係皇女,今決立臨洪王世子钊,入纂正統,大赦天下。這種迷離恍惚的詔書,頓時觸怒爾朱榮,當即抗表道:
  伏承大行皇帝,背棄萬方,奉諱號踴,五內摧剝。仰承詔旨,實用驚惋。今海內草草,異口一言,昔雲大行皇帝鴆毒致禍,臣等外聽訟言,內自追測,去月二十五日,聖體康怡,隔宿即奄忽升遐,即事觀望,實有所惑。且天子寢疾,侍臣不離左右,親貴名醫,瞻仰患狀,面奉音旨,親承顧托,豈容不豫初,不召醫,崩棄曾無親奉,欲使天下不為怪愕,四海不為喪氣,豈可得乎?是以皇女為儲兩,虛行慶宥,上欺天地,下惑朝野,已乃選君於孩提之中,使奸豎專朝,賊臣亂紀,惟欲指影以行權,假形而弄詔,此何異掩眼捕雀,塞耳盜鐘!今秦隴塵飛,趙魏霧合,丑奴勢逼幽雍,葛榮憑陵河海,楚兵吳卒,密邇在郊,古人有言:邦之不臧,鄰之福也。一旦聞此,誰不闚■?竊惟大行皇帝,聖德馭宇,斷體正君,猶邊烽迭舉,妖寇不滅。況今從佞臣之計,隨親戚之談,舉潘嬪之女以誑百姓,奉未言之兒而臨四海,欲使海內安爰,實所未聞!伏願留聖善之慈,回須臾之慮,鑒臣忠誠,錄臣至款,聽臣赴闕,參預大議,問侍臣帝崩之由,訪禁衛不知之狀,以徐、鄭之徒,付之司敗,雪同天之恥,謝遠近之怨,然後更召宗親,推其年號,聲副遐邇,改承寶祚,則四海更蘇,百姓幸甚!
  看官聽說!這魏主詡年才十九,素無疾病,如何忽然暴崩?原來鄭儼、徐紇,因爾朱榮引兵南向,情甚惶急,陰與胡太后商議,謀鴆魏主。太后已與魏主有嫌,樂得依從,遂將魏主鴆死,立偽皇子為帝。先是潘嬪生女,托稱皇子,慶赦並行,改元武泰。及魏主被鴆,權立皇女,後且據實聲明,改立臨洮王世子钊。從前京兆王愉,叛命削籍,見四十二回。胡太后卻追愉為臨洪王,令子寶月襲爵。魏書明帝紀作寶暉。钊即寶月子,年甫三歲,太后利他年幼,因即迎立。偏爾朱榮出來反對,抗表上聞。胡太后接覽榮表,很是驚心,亟擬故主詡尊諡,稱為孝明皇帝,廟號肅宗,喪葬禮儀,概從隆備。一面遣榮從弟世隆,賚敕慰榮,勸令還鎮。小子有詩歎道:

  淫牝怎得屢司晨,況復戕君滅大倫!
  當日爾朱猶假義,出師還算魏忠臣。
  究竟爾朱榮曾否依敕,且至下回再詳。
  蕭寶夤事魏已久,封王爵,拜尚書令,魏之待寶夤也,不為不優。即一再免官,亦由寶夤之喪師致罪,非魏之過事苛求也。況旋黜旋用,寵眷不衰,彼乃妄思稱尊,搆兵叛魏,其視杜洛周、葛榮、萬俟丑奴輩,固不可同日語矣。杜葛等未受魏恩,揭竿為亂,史筆不得謂之非賊,況寶夤乎!本回歷敘戰事,獨提寶夤為主腦,誅其心也。胡太后以母害子,綱目直書曰弒。君主時代,尊無二上,不得以太后恕之﹔況其為淫亂不法,毫無母德耶!爾朱榮抗表問罪,義正詞嚴,假使他日入洛,清宮掖,肅紀綱,則功績豈出伊霍下?故以事跡論,則爾朱興師之日,尚非肆逆之時。應貶則貶,應褒則褒,論史者固具有苦心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0 08:14:46

第四十八回     喪君有君強臣謝罪 因敵攻敵叛王入都



  卻說爾朱世隆,齎著魏廷詔敕,行至晉陽,適與爾朱榮相遇。兄弟敘談,當然有一番情話。榮覽敕後,語世隆道:「這事我不便依從,弟亦無須回朝。」世隆道:「朝廷疑兄,故遣世隆到此,今留世隆,反使朝廷得以預防,亦屬非計。」榮乃遣還世隆,自與元天穆商議,謂彭城王勰夙有忠勛,名傳身後,第三子子攸,近封長樂王,亦有令望,不如將他擁立,較孚眾望云云。天穆亦以為然,榮因令從子天光等,往見長樂王子攸,具述榮意。子攸便即允議。皇帝是人人喜做的。天光等返至晉陽,向榮報命,榮又不免疑惑起來。從前魏國立後,必范銅為像,像成方得冊立,否則目為不祥,應即罷議。榮援例卜吉,也將顯祖獻文帝即魏主弘。子孫,一一鑄像,多半未就。惟長樂正獨成,乃即起兵發晉陽。
  世隆還都後,模糊復旨,及聞榮南下,潛逃出都,逕投榮軍。胡太后得了軍報,很覺徬徨,悉召王公大臣等入議。大眾都不直太后,莫肯發言。獨徐紇出對道:「爾朱榮乃是小胡,擅敢稱兵向闕!據現在文武宿衛,出外控制,已是有餘。今但分守險要,以逸待勞,臣料彼千里遠來,士馬疲敝,不出數月,包管能剿滅呢。」不容你算奈何?胡太后乃授黃門侍郎李神軌為大都督,率眾拒榮。另遣他將鄭先護、鄭季明等往守河橋,武衛將軍費穆屯小平津。
  榮行至河內,遣使至洛,密迎子攸。子攸即與兄彭城王劭,弟霸城公子正,潛自高清渡河,至河陽會榮。將士見子攸到來,爭呼萬歲,子攸即引著榮軍,復濟河南行,在途稱帝,築壇受朝。也未免太急。進兄劭為無上王,子正為始平王,爾朱榮為侍中,都督中外諸軍事,兼尚書令領軍將軍,封太原王。當即傳詔遠近,諭令效順。
  鄭先護素善子攸,與鄭季明開城相迎,費穆亦奉表通誠。李神軌狼狽夜遁。徐紇聞報,料知大勢已去,也不暇顧及胡太后,竟捏稱詔敕,夜開殿門,取御廄中良馬十匹,挈領眷屬,東奔兗州。鄭儼也照樣施行,逃回鄉里。統是薄倖郎。胡太后失去二嬖,好似沒有手足一般,急得不知所措。躊躇多時,想出一著無聊的方法,盡召肅宗後妃,迫令出家,自己亦執著銀剪,把頭上的玲瓏寶髻,一刀除去。煩惱青絲,已剪得太遲了。她以為做了道姑,總可免罪,省得爾朱氏追究。哪知爾朱榮不肯放鬆,一面召百官出迎新主,一面派騎士入宮,擄了太后及幼主,同至河陰。百官奉召,急急的奉了璽綬,備著法駕,至河橋恭迎新主子攸。胡太后見了爾朱榮,尚帶泣帶語,自言為嬖幸所誤,請榮鑒原。幼主钊一味啼哭,曉得甚麼好歹,惹得榮拂衣起座,顧令左右,立把太后幼主驅出,沉入河中。河伯如欲娶婦,倒還可以將就。
  費穆入見爾朱榮,附耳密語道:「公士馬不出萬人,今長驅向洛,兵不血刃,成功太速,威力無聞。京中文武官吏,不下數百,兵民更不可勝計,若知公虛實,必致輕視。今日非大行誅罰,更植親黨,恐公他日北還,未逾太行山,內變便要發作了。」導人好殺,怎得令終!榮一再點首,轉告親將慕容紹宗,紹宗道:「胡太后荒淫失道,嬖幸弄權,淆亂四海,所以公得興兵問罪,入清宮廷,今無故殲戮多士,不分忠佞,恐天下失望,反與公有不利,請公三思!」
  榮不肯從,佯請新主子攸,就陶渚引見百官,只說是即日祭天。俟百官趨集,卻下了一聲軍令,縱騎兜圍,把百官困住垓心,然後申辭指斥。說是國家喪亂,肅宗暴崩,統由朝臣貪虐,未能匡弼,應該聲罪行誅,不使稽戮云云。這語一傳,王公大臣等,才知為榮所賺,各嚇得魂馳魄散,面色倉皇。那爾朱榮確是厲害,即遣騎士入圍捕戮,拿一個,殺一個,也不問有罪無罪,一古腦兒割下首級,自丞相高陽王雍,司空巨平公欽,儀同三司東平王略,以及廣平王悌,常山王邵,北平王超,任城王彝,趙郡王敏,中山王叔仁,齊郡王溫等,凡元氏宗室,在朝任職,悉數畢命。就是直聲卓著的元順,時已為左僕射,亦為所殺。不忘遺直。公卿以下,遇害至二千人,尚有朝士百餘,遲到數刻,亦被胡騎圍住。榮又下令道:「有人能作禪位文,便即免死!」言未畢,即有侍御史趙元則,應聲如響。是一個好差使,哪得不上前速應?當下釋出元則,令他草詔,餘多戮斃。榮復謂元氏當滅,爾朱氏當興,囑軍士同聲附和,共稱萬歲。乃遣將弁數十人,持刀入行宮,剁斃彭城王劭,始平王子正,迫子攸徙居河橋,錮置幕下。比董卓、朱溫還要凶狠。
  子攸懮憤交並,使人向榮達意道:「帝王迭興,盛衰無常。今四方瓦解,將軍投袂起師,所向無前,這是天意,原非人力所能致此!我生不辰,遭際衰亂,本不敢妄覬天位,只因將軍見逼,勉強承統。若天命已歸將軍,不妨早正位號。就使推讓不居,存魏社稷,亦當更擇親賢,善為輔弼。我但求保全生命,不必多疑!」榮聽了此言,再與將佐熟商。都督高歡,勸榮即日稱帝。獨將軍賀拔岳進言道:「將軍首建義兵,志除奸逆,大勛未立,遽有此謀,恐未必邀福,反足速禍呢!」榮忐忑不定,自鑄銅為像,四次不成。又令功曹參軍劉靈助,卜筮吉凶,靈助亦言未吉。榮沉吟良久,方語靈助道:「我若不吉,天穆何如?」靈助道:「天穆亦不應推立,只有長樂王方應吉征。」榮素信靈助言,不由的慚懼起來,自傍晚至夜半,不食不寢。但在室中繞行,且自言自語道:「爾朱爾朱,為何這般弄錯?只好一死塞責,報謝朝廷!」賀拔岳乘間入言,請殺高歡謝天下。榮亦被他激動,意欲殺歡,經左右代歡解免,方才罷議。
  時已四更,榮匹馬出營,直詣河陽幕下,拜謁子攸,叩頭請死。何前倨而後恭。子攸不得已慰勉數語,扶令起身,榮即自為前導,引子攸入宿營中。詰旦即擬奉主入都,部眾以濫殺朝士,積成怨憤,將來必有報復情事,不如遷都北方,可避後患。榮至此又不免起疑。好聽人言,怎能有成?武衛將軍訊禮,從旁力諫,乃將遷都計議,仍復打消。於是安排儀仗,簇擁嗣主子攸,輿駕入洛陽城,下詔大赦,改元建義。
  京中官吏,已十死八九,剩了幾個散員末秩,也是逃避一空,不敢出頭。宿衛空虛,官守廢曠,只有散騎常侍山偉,詣闕謝赦,叩首山呼。爾朱榮瞧這形狀,也覺淒寂得很,便上書陳請道:
  臣世荷藩寄,征討累年,奉忠王室,志存效死。直以太后淫亂,孝明暴崩,遂率義兵,扶立社稷。陛下登祚之始,人情未安,大兵交際,難可齊一。諸王朝貴,橫死者眾,臣今粉軀,不足塞往責以謝亡者。然追榮褒德,謂之不朽,乞降天慈,微申私責:無上王請追尊帝號,諸王刺史,乞贈三司,其位班三品,請贈令僕,五品之官,各贈方伯,六品以下,贈以鎮郡。諸死者無後聽繼,即授封爵,均其高下,節級別科,使恩洽存亡,有慰生死,或尚足少贖臣愆,謹拜表以聞!
  魏主子攸當然允議,先尊皇考彭城王勰為文穆皇帝,皇妣李氏為文穆皇后,遷神主至太廟,號為肅祖。然後尊皇兄劭為孝宣皇帝,皇嫂李氏為文恭皇后﹔從子韶竄匿民家,遣人訪獲,令還朝襲封彭城王。他如皇伯父高陽王雍,皇弟始平王子正等,悉予尊諡。其餘死難諸臣,亦如榮言賜恤。榮又請遣使勞問舊臣,文官加二階,武官加三階,百姓復租役三年,都下吏民,始得少安。舊臣亦相繼赴闕,多仍原職。榮部下諸將士,因從龍有功,普加五階。
  諸將士尚防有後患,勸榮請魏主徙都,榮復為所動,入白魏主子攸,主張北遷,都官尚書元諶,獨出來反對,與榮力爭。榮怒叱道:「遷都事與君無關,何必爭執?且河陰一役,君曾聞知否?」諶亦抗聲道:「天下事當與天下公論,奈何舉河陰毒虐,來嚇元謀!謀系國家宗室,位居常伯,生既無益,死亦何損,就使今日碎首流腸,也不足畏呢!」元氏猶有此人,好算難得。這一席話,惹得榮氣衝牛鬥,即欲加諶死罪。爾朱世隆在旁力勸,諶得不死。盈廷無不震慴,諶仍神色不變,徐徐引退。
  過了數日,魏主子攸偕榮登高,俯視宮闕壯麗,列樹成行。榮歎息道:「前日愚昧,有北遷意,今見皇居壯盛,方信元尚書言,確有至理,無怪他抵死不從呢。」魏主亦好言撫諭,榮乃絕口不談遷都。惟鄭儼、徐紇、李神軌三人,在逃未獲,檄令地方有司,搜捕治罪。儼遁歸鄉里,與從兄滎陽太守仲明,謀據郡起兵,為部下所殺。紇奔至泰山郡,投依太守羊侃,嗣聞朝廷嚴捕,乃與侃南奔降梁。神軌不知下落,想已是竄死了。汝南王悅,臨淮王彧,北海王顥,前已避難南奔,彧因魏主定位,訪求宗室,乃上書梁廷,乞求放歸。梁主頗惜彧才,但不便強留,准令北還。魏主授彧尚書令,兼大司馬,彧遇事敢言,頗有直聲。
  已而魏主欲冊立皇后,爾朱榮囑使朝臣,擬將前時納充嬪御的孀女,改配魏主,好乘時正位中宮。看官,試想榮女曾為肅宗嬪,肅宗詡系子攸從姪,名分攸關,怎得將姪婦充做御妻?子攸不便依榮,又未敢違榮,當然是懷疑未決。黃門侍郎祖瑩進議道:「從前春秋時候,晉文在秦,懷嬴入侍,事貴從權。幸陛下勿疑!」卻是一條正比例,但懷嬴止為晉文妾,榮女卻為子攸後,是尚不能強同。子攸不得已如祖瑩言。小子上文曾敘及肅宗後妃,被胡太后迫令出家,及爾朱榮入都,榮女正在瑤光寺,由榮迎回。此時祖瑩為榮申請,既得魏主允准,趕即報榮。榮不禁大喜,即令孀女釋服改裝,打扮得與娥姮相似,乘輿入宮。魏主子攸,見她炫服華容,倒也可愛,樂得將錯便錯,同赴高唐。一連三宿,訂定立後禮儀,御殿受冊。這位爾朱嬪丰神綽約,環瓐雍容,居然被服珮衣,統掌六宮事宜,好做那北朝國母了。魏加爾朱榮為北道大行台,巡方黜陟,先行後聞。
  榮乃欲還鎮晉陽,入闕白主,申謝河橋罪過,誓言後無貳心。魏主起座扶榮,也與他握手設誓,彼此不貳。榮很是喜慰,求酒暢飲,喝得酩酊大醉,由魏主召令左右,掖入牀輿。聽他鼾聲大作,不由的記憶前恨,惹起殺心。當下取刀在手,擬即殺榮,左右慌忙諫阻,各說是投鼠忌器,萬不可行。乃命將牀輿舁入中常侍省,榮尚一睡未醒,直至夜半,方才驚寤。漸聞魏主有下刃意,心不自安,遂辭行北去。特薦元天穆為侍中,錄尚書事,領京畿大都督,兼領軍將軍。行台郎中桑乾、朱瑞為黃門侍郎,兼中書舍人,內外勾通,腹心密布,仍然與在朝無異,不肯放寬一著。魏主亦只好得過且過,付諸緩圖。
  會葛榮引兵圍鄴,眾號百萬,魏主將親往討,命大都督上黨王元天穆,總眾八萬為前軍,大將軍太原王爾朱榮,帶甲十萬為左軍,司徒楊椿,勒兵十萬為右軍,司空穆紹,統卒八萬為後軍。榮奉到詔敕,亟自率精騎七千名,倍道兼行,用侯景為前驅,東出滏口。葛榮橫行河朔,所過殘破,聞爾朱榮孤軍前來,侈然語眾道:「區區一軍,怎能敵我!爾等可各辦長繩,來一個,縛一個,不得有誤!」如此驕盈,不敗何待?便令列陣數十里,西向待著。
  爾朱榮潛軍山谷,分騎士為數隊,每隊約數百騎,揚塵鼓噪,使賊眾不辨虛實,自率健騎繞出葛榮陣後,預約夾攻。葛榮只管前面,不管後面,但聽得嘩聲大至,急忙備御。等了許久,並無來軍,正擬解甲休息,又覺得喊聲四起,塵頭滾滾。好多時不見到來,轉使葛榮且驚且疑。既而自笑道:「這是爾朱榮的疑兵計,毫無實力,徒亂我心,我適受彼賺,不如大眾靜坐,休養銳氣為是!」這才中計。遂令部眾靜守,不必他顧。部眾各散伍小憩,不意陣前陣後,胡哨迭吹,霎時突入鐵騎,攪亂賊陣。葛榮倉猝上馬,尚只督眾向前,為抵敵計,忽背後馳到一大將,手起槊落,竟將葛榮打倒馬下,一聲呼喝,已由好幾個健卒,跳躍而至,立把葛榮縛住。賊眾見渠魁受擒,無不膽落,那大將又復傳令,降者免死,於是賊眾一齊投戈,匍匐乞降。大將又宣諭道:「爾等都有父母妻孥,奈何從賊尋死!我但拿問首逆,不問脅從,願留者聽,願歸者亦聽。」這諭傳出,大眾多半願歸,泥首拜謝,歡躍而去。冀、定、滄、瀛、殷五州,自是肅清。看官欲問大將為誰?無非是個爾朱榮。
  榮既遣散賊眾,尚有若干賊目,無家可歸,亦量能錄用,不使失所。可巧賊目中有一少年,虎背猿軀,與眾不同,問他姓名,叫做宇文泰。乃父名肱,隨鮮於修禮戰死,泰轉投葛榮,至此為爾朱榮所愛,擢為軍將。宇文泰始此。隨將葛榮檻送入洛,梟斬都市。葛榮了。魏主加榮為大丞相,都督河北畿外諸軍事,並封榮諸子為王。一面撤回元天穆各軍,進司徒楊椿為太保,城陽王徽為司徒。
  是時梁將軍曹義宗,圍魏荊州,已歷三年,守將王羆,百計拒守,幸得不陷。魏廷因朔方多難,不遑南顧,至是始遣中軍將軍費穆,都督南征各軍,往援荊州。梁軍久頓城下,已經疲敝,不料費穆猝至,闖入梁營,曹義宗不及措手,竟被擒去,荊州解圍。梁主衍聞義宗被擄,當然不肯干休,索性想出因敵攻敵的計策,封降王元顥為魏王,派將軍陳慶之引軍納顥。顥南奔梁見上文。顥遂北行,得拔滎城,擒住魏行台統帥濟陰王元暉,自稱魏帝,改元孝基。
  魏大都督元天穆方出略河間,往討偽漢王邪杲,杲前為幽州主薄,也想乘亂為王,招集河北流民,占踞北海,騷擾青州。天穆奉敕東征,一軍不能兩顧,魏主令他熟籌緩急。他決計先滅邢杲,然後討顥。卻喜東征得手,不到數月,便將杲擒送洛陽,斬首了事。乃移軍南趨,在途迭聞警耗,系是元顥導著梁軍,乘虛深入,取梁國,拔滎陽。當下驅軍急進,直至滎陽城下,偏被陳慶之殺將出來,急切不能阻攔,竟至敗北。慶之乘勢追擊,復陷虎牢。虎牢為洛陽要塞,一經失守,洛都當然大震。
  魏主子攸急欲避難,未知所向,因召群臣會議。或勸魏主赴長安,中書舍人高道穆進言道:「關中荒殘,不宜再往。顥乘虛深入,將士不多,若陛下親率衛士,背城一戰,臣等亦誓盡死力,不難破顥。倘謂勝負難料,不若暫時渡河,徵召大丞相爾朱榮,與大將軍天穆,犄角進討,不出旬月,定可成功。這乃是萬全之計呢!」魏主子攸,遂帶領數騎,夜走河內。都中無主,便即大亂。臨淮王彧,安豐王延明,倡議迎顥,遂封府庫,備法駕,率百僚迎顥入城。
  顥入洛陽宮,改元建武,也循例施赦,授陳慶之為侍中,領車騎大將軍。元天穆收集敗卒,得四萬人,掩入大梁,再分兵二萬,使費穆為將,往攻虎牢。顥亟遣慶之擊穆,穆正力攻虎牢,聞慶之將至,已有畏心。嗣又得天穆北去消息,只剩得自己孤軍,越覺彷徨失措,一俟慶之到來,即望塵迎降。慶之送穆至洛,顥責他趨奉爾朱,濫殺王公,即令推出梟首。該殺。一面命黃門侍郎祖瑩,作書貽子攸道:「朕泣請梁朝,誓在復恥,但欲問罪爾朱,出卿虎口,卿與我肯同心戮力,皇魏或可再興,否則爾朱得福,卿益得禍。卿宜三復斯言,庶富貴可共保哩。」
  書去後杳無複音,唯河南州郡,陸續輸誠。再遣使四出,招諭官民。齊州刺史沛郡王元欣,意欲受詔,軍司崔光韶抗言道:「元顥受制南朝,引寇兵覆宗國,乃是亂臣賊子,人人得誅,不但大王家事,所應切齒,就是下官等亦夙受國恩,未敢仰從!」長史崔景茂等,亦齊聲道:「軍司言是!」欣乃斬顥使,示與決絕。還有襄州刺史賈思同,廣州刺史鄭先護,南兗州刺史元暹,俱不受顥命。冀州刺史元孚,自葛榮受誅後,仍復原職。顥令為東道行台,封彭城郡王,孚將顥書轉獻魏主子攸,表明誠意。平陽王元敬先,起兵討顥,不克而死。
  顥入洛城時,適遇暴風,緩轡至閶闔門,馬忽驚躍,不肯入城,當由左右代為執轡,驅策數次,才得馳入。顥頗有戒心,所以入城申諭,禁止侵掠,內自宮掖,外及民舍,統皆安堵如恒。過了一二旬,漸漸的驕怠起來,所有賓客近習,統皆寵待,自己日夕縱酒,不恤兵民。所從南兵,陵轢市裡,不復加禁,因此朝野失望,公私不安。恒農人楊曇華私語親友道:「顥必無成,假兗冕不過六十日。」諫議大夫元昭業,亦竊議道:「從前更始即新莽時之劉玄。自洛西行,初發馬驚,奔觸北宮鐵柱,三馬皆死,後卒無成。援古證今,相去亦不遠呢。」高道穆兄子儒,自洛陽出從子攸,子攸問洛中事,子儒答道:「顥敗在旦夕,不足深慮!」子攸才得少安。小子有詩歎道:

  休言成敗屬穹蒼,一得生驕定不長﹔
  閶闔門前驚坐馬,區區未足驗災祥。
  顥既驕恣,復欲叛梁。欲知後來情形,俟至下回再表。
  爾朱榮入清君側,本屬有名,前回中已經評及。及觀本回所敘之事實,乃知榮之心術,比莽、操為尤凶。胡後有罪,亦應上告宗廟,妥定刑名,幼主何辜,竟同赴洪流,慘遭溺斃。如此處置,已覺過甚,復誤信費穆奸言,屠戮王公大臣,多至二千餘人,長樂二弟,亦遭駢戮,是可忍,孰不可忍乎?天奪其魄,始迎新主入都,乃復有納女為後一事。女為嫠婦,使之改適,一不可也﹔以姪婦而再醮叔翁,逆倫傷化,二不可也。倒行逆施,一至於此,魏豈尚有國法乎?葛榮惡貫滿盈,天然假諸榮手,非榮之果能殲賊也。彼元顥導敵覆宗,亦不足道,彭城王勰,有功枉死,其子子攸,尚為人所屬望。北海王詳,貪淫不法,死不足惜,顥徒借梁軍以圖一逞,誤矣。況一得自豪,即萌驕態,此而不亡,不特無天道,並且無人道矣。貶抑之以儆效尤,所以示天下亂賊之防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0 08:15:08

第四十九回     設伏甲定謀除惡 縱輕騎入闕行兇



  卻說元顥自銍縣出發,轉戰入洛,共取三十二城,大小四十七戰,無不獲勝,這都出之陳慶之的功勞。哪知他忘恩負義,潛生貳心,私與臨淮王彧,安豐王延明,密謀背梁﹔因此待遇慶之,亦漸不如前。慶之已微察隱情,預為戒備,且入朝語顥道:「我軍不滿萬人,遠來至此,幸得成功,人情尚未盡服。彼若知我虛實,調兵四合,如何抵禦?不如速啟南朝,更請濟師。如北方有南人陷沒,應敕諸州送入都中,兵多勢厚,方可無虞。」顥支吾對付,轉告安豐王延明。延明道:「慶之兵不過七千,已是難制,今若更添兵力,怎肯再為我用?大權一去,事事仰人鼻息,恐元氏宗社,要自此顛覆了。」顥乃遣使上表梁廷,但言河北河南,同時戡定,只有爾朱榮一部,尚敢跋扈,臣與慶之自能擒討,不煩添兵勞民云云。慶之副將馬佛念,密白慶之道:「將軍威行河洛,聲震中原,功高勢重,為魏所疑,一旦變生不測,禍且及身,不如乘他無備,殺顥據洛,倒是千載一時的機會,將軍幸勿錯過。」為慶之計,確是良謀。慶之搖首道:「此計太險,恐不可行。」
  嗣來了河北急報,爾朱榮自晉陽發兵,與天穆相會,護送子攸南還,前驅已到河上了。慶之亟往見顥,顥令慶之出守北中城,自據南岸,抵遏北軍。慶之引兵直前,與北軍相持三月,接仗至十一次,殺傷甚眾,未嘗敗衂。安豐王延明等,沿河固守,北軍泛舟可渡,亦不能亟進。爾朱榮意欲退師,再圖後舉,黃門侍郎楊侃語榮道:「勝負本兵家常事,裹創血戰,古今屢聞,況今並未大損,怎可中道折還,自阻銳氣?今四方顒顒,視公此舉,遽復引歸,民情失望。如慮乏舟渡河,何勿多為桴筏,參用舟楫,沿河數百里間,皆為渡勢,使顥防不勝防,一或得渡,必立大功。」高道穆亦進言道:「今乘輿飄蕩,主懮臣辱,大王擁百萬雄兵,奉主南歸,若分兵造筏,沿河散渡,指掌可克,奈何無端退卻,使顥復得完聚?這所謂養虺成蛇,悔將無及了。」榮已為感動,詢及劉靈助,靈助亦謂不出十日,河南必平。適伏波將軍楊檦族人,居住馬渚,自言有小船數艘,願為嚮導,榮乃命從子車騎將軍爾朱兆,與都督賀拔勝,縛木為筏,自馬渚夜渡,襲擊顥軍。顥不及預備,倉猝應敵,至為北軍所乘。領軍將軍冠受,系顥愛子,竟被擒去。顥大驚遁還,安豐王延明等亦皆溃退。陳慶之孤軍失倚,忙收眾結陣,匆匆引歸。會值嵩高水漲,不便徒涉,那爾朱榮卻自督大軍,從後追來。慶之部眾,急不擇路,或投河溺斃,或緣河逃散,單剩得數十百騎,隨著慶之。慶之急令從騎下馬易服,自把鬚髮薙去,圂充沙門,從間道逃至汝陰,始得奔歸建康。
  顥由轘轅南出臨潁,從騎四竄,臨潁縣卒江豐,誘顥入室,取刀殺顥,傳首洛陽。魏主子攸,早至北邙,由中軍大都督楊津,灑掃宮禁,召集百僚,出迎子攸,涕泣謝罪。子攸慰勞已畢,遂入居華林園,頒詔大赦。加爾朱榮為天柱大將軍,爾朱兆為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元天穆為太宰。凡北來軍士,及隨駕文武諸臣,各加五級,出宮人三百名,繒錦雜彩數萬匹,班賜有差。臨淮王彧,仍詣闕請罪,有詔不問。安豐王延明自覺無顏,挈妻子南奔梁朝,後來病死江南。
  爾朱榮留都數日,仍辭歸晉陽,遣都督賀拔勝,出鎮中山,復使統軍侯淵,討滅葛榮餘黨韓樓。越年再使從子驃騎將軍爾朱天光,與左都督賀拔岳,右都督侯莫陳悅,率兵往討萬俟丑奴。丑奴出沒關中,屢為民患,時正往攻岐州,令黨徒尉遲菩薩等,自武功南渡渭水,撲城攻柵。賀拔岳引著千騎,倍道赴援,菩薩已拔柵收兵。嶽前往挑戰,誘菩薩至渭南,依山設伏,俟菩薩輕騎追來,發伏齊起,得將菩薩捉住,名為菩薩,奈何毫無神力?收降賊眾萬餘。
  丑奴聞菩薩陷沒,退保安定。岳與天光會師岐州,揚言夏令將至,不便行師,應俟秋涼再進。丑奴信為實言,散眾歸耕,據險立柵。天光遂與岳悅二都督,乘夜發兵,攻入大柵。所得俘囚,悉數縱還,諸柵聞風皆降。天光長驅直進,逕達安定,丑奴無兵可守,棄城出走,賀拔岳等從後追躡,趕至平涼,圍住丑奴。裨將侯莫陳崇,單騎突入,與丑奴交手,不到三合,便把丑奴活捉了來,大呼出陣,賊皆披靡。乘勝進逼高平,蕭寶夤為丑奴太傅,尚欲拒守,天光將丑奴推至城下,指示守卒,諭令速降。守卒立即應命,執住寶夤,送入大營,關中悉平。丑奴寶夤,械送都中,縛至閶闔門外,示眾三日,方將寶夤賜死,丑奴處斬。丑奴了,寶夤亦了。
  宇文泰曾隨軍討顥,因功封寧都子,至此復從賀拔岳入關,討平丑奴,魏主子攸,擢泰為征西將軍,行原州事。泰安撫關隴,待民有恩,民皆感悅,互相告語道:「早遇宇文君,我等怎肯從亂呢!」為北周開國張本。
  這且慢表。且說爾朱榮迭平叛亂,勛爵愈隆,威勢亦愈盛,雖居外藩,遙制朝政,宮廷內外,遍布心腹,伺察魏主動靜。魏主有心振作,勤政不怠,常與吏部尚書李神雋,議清治選部,榮奏補曲陽縣令,資格未合,為神雋所擱置。榮當即怒起,擅自調補,神雋惶恐辭職,榮即使從弟僕射爾朱世隆,代理吏部,欲調北人鎮河南諸州,魏主未許。太宰元天穆,出鎮並州,竟為榮上奏道:「天柱立有大功,為國宰相,若請變易全國官吏,陛下亦不得遽違,況止調數人為州吏,如何不即允許哩。」魏主復諭道:「天柱若不為人臣,朕亦須聽他命令﹔如猶存臣節,怎得黜陟百官!」天穆轉告爾朱榮,榮當然生恨。爾朱後性又妒忌,稍有不平,便忿然道:「天子由我家置立,怎得自專?我父原擬自為,何不早自決計呢!」爾父若為天子,爾只能做個公主,怎能總制六宮?世隆亦謂兄不為帝,自己未得封王,陰生觖望。惟魏主外制強臣,內迫悍後,居常愀然不樂。城陽王徽妃,系魏主舅女,侍中李彧,是魏主姊婿,魏主因她戚誼相關,格外親信。二人欲得權寵,嘗恨爾朱氏牽制,所以日夕毀榮,勸主除害。侍中楊侃,膠東侯李侃晞,僕射元羅等,亦曾與謀。魏主亦時思除榮,只一時未敢猝發。榮好遊獵,寒暑不輟,輒繪縛虎圖進呈,謂臣不忘武功,實欲北掃汾胡,南平江淮,為天子作統一計。又稱參軍許周,勸臣取九錫禮,臣未立大功,怎得叨受殊榮,已將許周斥去等語。魏主見他詞意驕倨,益有戒心,唯璽書褒答,申獎忠誠。無非以假應假。
  會爾朱後懷妊九月,將要分娩,榮表請入朝,欲乘便視後。城陽王徽等謂榮果詣闕,正好伏兵刺斃。李侃晞獨言榮必設備,恐未可圖,不如先殺榮黨,發兵拒榮為是。兩議俱屬未妥。魏主尚是未決,都下已頗泄秘謀。中書侍郎邢子才等多畏禍東去。爾朱世隆亦有所聞,自為匿名書,黏貼門上,有天子欲殺天柱一語。旋即揭紙寄榮,榮自恃盛強,不以為意。且扯書擲地道:「世隆膽怯,孰敢生心!看我單騎入朝,有人能撓我毛髮麼?」榮妻亦勸榮不行,榮終不聽。即率將士等南下,妻亦隨行,直抵洛陽。
  魏主本即欲殺榮,因恐天穆在並州,必為後患,乃虛與周旋,優禮相待。榮入宮待宴,醉後奏陳,謂外人屢言陛下疑臣,意欲加誅。魏主不待說畢,便接口道:「人亦有言王欲害我,謠說無憑,怎可輕信!」榮歡顏稱謝。嗣是入謁,從人不過數名,又皆不持兵仗,魏主見榮尚無反意,擬取消前議,城陽王徽慫慂道:「就使榮果不反,亦不可耐﹔況未必可保呢。」魏主乃征天穆入朝,欲一並除去。榮全未察覺。再加朝士隨員,向榮獻諛,或說是將加九錫,或說是將下禪文,或說是長星入中台,為除舊布新的預兆,或說是並州城上有紫氣,不日當有應驗,哄得爾朱榮心花怒開,揚揚自得。
  榮有小女,適魏主兄子陳留王寬,榮嘗指寬示人道:「我終當得此婿力。」這種詞態,傳入宮廷,越令魏主生嫌。魏主又夢中取刀,自割十指,醒後很覺驚懼。問諸徽及楊侃,徽答道:「蝮蛇螫手,壯士斷腕,夢中割指,亦是此類。陛下若臨機立斷,可保吉征。」魏主意乃決定。
  可巧天穆奉召入都,由魏主邀同爾朱榮,迎入西林園,擺酒接風。榮請令群臣校射,且面奏道:「近來侍臣多不習武,陛下宜率五百騎出獵,振勵武功。」魏主含糊許可,但心中愈覺動疑。越日召入中書舍人溫子升,問漢殺董卓事,魏主道:「王允若赦涼州人,必不至死。」良久複語子升道:「如朕心理,卿亦應知,死猶欲為,況未必死呢!若戮及渠魁,曲赦餘黨,想不至有意外禍端!」子升唯唯應命。魏主囑他預作赦文,指日誅惡,子升受命退去。
  詰旦即召榮與天穆,入宴明光殿,令楊侃等伏甲以待。榮與天穆入座,宴飲未畢,便即起出。侃等從東階入殿,見榮等已至中庭,不便動手,乃任他自去。既而榮詣陳留王家飲酒,大醉而歸,因自稱病發,連日不入。
  魏主恐密謀漏泄,寢饋不安,城陽王徽入白道:「事不宜遲,何不托言後生太子,召榮入朝,就此斃榮?」魏主道:「後懷孕只及九月,怎得即言生子?」徽又道:「婦人不及產期,便是生兒,也是常事,彼必不疑。」魏主乃再伏兵明光殿,聲言皇子已生,遣徽馳告榮及天穆。榮正與天穆坐博,徽即脫去榮帽,歡舞盤旋。忽又由殿中文武,傳聲促入,榮信以為真,遂與天穆一同入賀。兩人應該同死,所以連屬。
  魏主聞榮等進來,不覺失色,溫子升趨入道:「陛下色變,速請飲酒壯膽。」魏主因索酒連飲,漸覺心膽少豪。子升袖出赦文,正要呈覽,遙見榮已登殿,料知不及再閱,便取文趨出。巧巧與榮相遇,榮問是何文書?子升只說一敕字。榮見他神色自若,也不欲取視,惘然竟入。魏主在東序下西向坐著,榮與天穆,至御榻西北入席。尚未開談,李侃晞等持刀進來。榮料知有異,起趨御座,魏主已橫刀膝下,順手取出,向榮力斲,榮即僕地。侃晞追上一刀,嗚呼畢命!天穆亦被砍死。榮長子菩提等,共三十人,隨榮入宮,俱為伏兵所殺。
  內外歡噪,聲滿都城。
  魏主即登閶闔門,飭溫子升宣詔大赦,並遣武衛將軍奚毅,前燕州刺史崔淵,率兵鎮北中城。爾朱世隆,聞變夜出,奉榮妻及榮部曲,走屯河陰。榮黨田怡等,欲進攻宮門,賀拔勝謂內必有備,不如出城,再圖他計。怡乃隨世隆出走,勝獨不往。黃門侍郎朱瑞,雖為榮所委,卻能委曲將事,頗得主眷。故雖從世隆出城,半途逃回。金紫光祿大夫司馬子如,素為爾朱氏死黨,棄家奔世隆。世隆即欲北還,子如道:「兵不厭詐,今天下汹汹,唯強是視,君若北走,反示人以弱,不如分兵據守河橋,還襲京師,出其不意,或可成功。」子如實是戎首。世隆依議,即夜攻河橋,擒殺將軍奚毅等人,據北中城。
  魏主大懼,遣前華陽太守段育慰諭,竟被世隆殺死。先是散騎常侍高乾,與弟敖曹避難奔齊,受葛榮官爵,聚民為亂。魏主招令反正,授乾為給事黃門侍郎,敖曹為通直散騎侍郎。爾朱榮奏請黜乾兄弟,謂叛人不宜再用,乃聽解職還鄉。敖曹復行抄掠,由榮誘拘晉陽,榮入都時,恐他生變,獨令隨行,禁居駝牛署。榮已誅死,魏主釋令入侍,授官直閤將軍。高乾亦自冀州至洛都,魏主命為河北大使,使與敖曹偕歸,招集鄉曲,作為外援。乾兄弟臨行時,魏主親送出城,舉酒指河道:「卿兄弟本冀部豪傑,能令士卒致死﹔倘京都有變,可為朕至河上,耀眾揚塵。」乾垂涕受諭,敖曹拔劍起舞,誓以必死,待魏主回城,始相偕引去。
  世隆遣族人爾朱拂律歸,率胡騎千人,白衣至郭下,索太原王屍。魏主自登大夏門眺望,且令從臣牛法尚俯語道:「太原王立功不終,陰圖叛逆,王法無親,已正刑書。罪止榮身,餘皆不問。」拂律歸應聲道:「臣等隨太原王入朝,忽致冤酷,今不忍空歸,願得太原王屍,生死無恨!」言已大哭,群胡相率舉哀,聲震京邑。魏主亦覺悵然,便遣朱瑞齎著鐵券,往賜世隆。世隆道:「太原王尚不得生,兩行鐵字,何足為憑!」說著,舉券投地。瑞拾券還報,魏主乃募敢死士討世隆。三日得萬人,出御拂律歸,究竟士系新募,未習戰陣,屢戰不克。會皇子誕生,下詔大赦。慶賀既畢,復議討叛,群臣皆面面相覷,不發一言。只能放火,不能收火,此等人有何用處?獨散騎常侍李苗挺身道:「小賊敢橫逆如此!臣雖不武,願率一旅出戰,為陛下逕毀河橋!」魏主大喜,即假平西將軍職銜,率數百人出城,由馬渚上流,乘船夜下,縱火焚河橋。爾朱兵頓時大亂,從南岸爭橋北渡,俄而橋絕,溺斃甚眾。苗還泊小渚,守待南援,哪知官兵一個不至,敵兵卻陸續趨擊。苗拚死力戰,終因寡不敵眾,部下盡殲,苗亦投水自盡。魏主聞報,很是痛惜,追封河陽侯,予諡忠烈。何不預發援兵?爾朱世隆經此一嚇,卻召回拂律歸,向北遁去。
  魏主詔行台都督源子恭出西道,楊吳出東道,各率兵萬人,追討世隆。子恭至太行丹谷,築壘設防,控遏晉陽。時爾朱兆為汾州刺史,已發兵至晉陽城,擬即南向犯闕。適值世隆北返,兩下會談,議先奉太原太守行並州事長廣王曄為主,然後進攻洛陽。曄系前中山王英從子,輕躁有力,既得爾朱氏推戴,便欣然稱帝,改元建明。命世隆為尚書令,兆為大將軍,皆封王爵,世隆從兄衛將軍度律為太尉,天柱長史彥伯為侍中,徐州刺史仲遠為車騎大將軍,兼尚書左僕射,領徐州大行台。仲遠遂起兵遙應,約共入洛。
  驃騎大將軍爾朱天光,正與賀拔岳、侯莫陳悅,西循關隴,聞榮死耗,亦下隴南行,擬向洛陽。魏主使朱瑞往撫,進天光為侍中,儀同三司,兼領雍州刺史。天光與賀拔岳謀,欲令魏主外奔,更立宗室。乃使瑞歸報云:「臣無異心,但欲仰奉天顏,再申宗門罪狀。」又令僚屬佯為奏聞,謂天光暗蓄異圖,願思勝算以防微意。狡哉天光。魏主兩得奏報,不免懷疑,只好加封天光為廣宗王,曲示羈縻。那長廣王曄,亦封天光為隴西王。天光隱持兩端,觀望成敗。
  爾朱兆引眾向洛,先召晉州刺史高歡,願與偕行。兆素驍勇善戰,獨爾朱榮未死時,謂兆非歡匹,終當為彼穿鼻。至是歡接兆書,慨然歎道:「兆狂愚如是,敢為悖逆,我不能長事爾朱了!」遂托言山蜀未平,不肯應召。
  兆自督眾南行,到了丹谷,與源子恭相持。爾朱仲遠亦自徐州北向,陷西兗州,擒去刺史王衍。魏主亟命城陽王徽,兼大司馬,錄尚書事,總統內外,使車騎將軍鄭先護為大都督,與右衛將軍賀拔勝共討仲遠。先護疑勝曾附爾朱,揮置營外,勝已心懷怨望。及行次滑台東境,與仲遠相遇,交鋒數次,先護並不出援,竟至敗卻。勝挾恨益深,遂潛奔仲遠,返攻先護。先護狼狽奔走,後且投順梁朝。南路失敗,北路亦溃,源子恭部將崔伯鳳陣亡,史仵龍開壁降兆。子恭慌忙奔回,還算幸全性命,洛陽大怖。
  城陽王徽,毫無韜略,但惜財吝賞,失將士心。魏主與他商議,一味敷衍,謂小賊無慮不平。魏主亦以大河深廣,兆等未能即來,誰知永安三年十一月間,河水淺涸,暴風揚塵,兆竟輕騎南來,渡河入都,守城將士,倉猝四溃,及兆縱騎叩宮,宿衛方才驚覺,立即駭散。魏主倉皇出走,步行至雲龍門外,適遇城陽王徽,跨馬急奔,連呼數聲,並不見應。及徽已去遠,卻來了胡騎數十名,順手把魏主牽住,往報爾朱兆去了。小子有詩歎道:

  叛臣入闕始驚奔,失勢何人認至尊?
  天子窮途猶若此,才知處士貴爭存。
  未知魏主性命如何,容待下回再詳。
  平葛榮,滅元顥,誅萬俟丑奴,擒蕭寶夤,爾朱榮之功,不可謂不高。功高者本易震主,況如爾朱榮之有心篡逆,遙制朝政,而能不遭主忌耶!魏主子攸,定謀闕下,伏甲除奸,梁冀死而鐘簴不驚,董卓誅而宮廷無恙,不可謂非一時快事。惜平所用非人,滿廷闒茸,城陽王徽,貪佞無能,而任為統帥﹔源子恭、鄭先護輩,皆等諸自鄶以下,不足譏焉。忠憤如李苗,挺身出戰,冒險焚橋,乃不為後援,任其戰死,雖欲不亡,寧可得乎?逆兆入宮,始得聞知,狼狽出走,立遭牽縶,識者有以知子攸之自取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0 08:15:30

第五十回     廢故主迎立廣陵王 煽眾兵聲討爾朱氏



  卻說魏主子攸,被胡騎牽去,往報爾朱兆。兆不欲與見,但令牽往永寧寺中,鎖禁樓上。自入宮撲殺皇子,見有嬪御妃主,一並拘住,揀得幾個美貌少婦,姿情污辱。獨不提及爾朱後,想尚顧全姊妹。餘皆隨給將弁,任他處置,並縱兵大掠,都市為墟。司空臨淮王彧,尚書左僕射范陽王誨,青州刺史李延實等,皆為亂兵所殺。
  城陽王徽走至山南,抵前洛陽令寇祖仁家。祖仁一門三刺史,皆徽所引拔,總道他記念舊情,肯為留納,哪知祖仁佯為歡迎,請徽入室。徽有金百斤,馬五十匹,皆寄交祖仁,祖仁私語子弟道:「今日富貴並至,不但可得徽財,且可因徽得賞呢!」徽僅留一日,祖仁即偽言官捕將至,縱令他適。徽慌忙逃避,途次被殺。這刺客便由祖仁所使。既得徽首,便傳送洛陽,兆竟不加賞。
  未幾兆夢中見徽,叫他往祖仁家,取貯金二百斤,馬百匹。鬼猶狡猾,生前可知。兆即遣人掩捕祖仁,祖仁料不可匿,據實供明。兆疑與夢中未符,硬要逼索,祖仁將私蓄黃金三十斤,馬三十四,悉數輸兆。兆尚未信,怒執祖仁,懸首高樹,用大石繫足,搒掠至死。可憐寇祖仁貪圖富貴,不顧仁義,害得這般結局!孽報難逃,可作後鑒,奉勸世人,勿昧心利己哩!苦口婆心。
  爾朱世隆聞兆已成功,也即至洛。兆按劍瞋目道:「叔父在朝日久,耳目應廣,如何令天柱受禍!」說至此,聲色俱厲,嚇得世隆膽戰心驚,慌忙拜謝,方得無事。仲遠亦自滑台入洛陽。會河西賊帥紇豆陵步蕃,聲稱奉魏主密詔,討爾朱兆,進軍秀容。兆無暇居洛,亟還晉陽,並將魏主劫去,留世隆、度律、彥伯等,鎮守洛都。晉州刺史高歡,率騎兵邀截魏主,已是不及,乃作書致兆,為陳禍福,謂不應加害天子,徒受惡名,兆毀擲歡書,竟拘魏主至三級佛寺中,把他縊死,年才二十四。越二年為魏主修太昌元年,始追諡為孝莊皇帝,廟號敬宗。
  陳留王寬曾隨魏主北行,也為兆所殺。兆自率眾御步蕃,到了秀容,連戰皆敗,急遣使至晉州,向刺史高歡乞援。歡雖應召,沿途逗留,直至兆再三告急,方與兆會師平樂。步蕃乘勝進逼,歡約兆為後應,自當前鋒。行至石鼓山,大破河西寇眾,擊死步蕃。兆大喜過望,即與歡約為兄弟,連宵宴飲,相得甚歡。恐要被他穿鼻了。且因葛榮餘黨,出沒六鎮,謀亂不止,特向歡問計。歡答道:「六鎮叛眾,不能盡殲,王何不迭用心腹,使為統帥!如有叛亂,統帥連坐,叛亂自漸少了。」兆欣然道:「此計甚善!但何人可使?」旁座賀拔允接入道:「莫如高公!」道言未絕,那唇間已著了一拳,流血滿口,折落一齒。看官道由何人所擊?原來就是高歡。出人不料。歡既擊落允齒,且厲聲道:「天下事取捨在王,汝何得妄言!王宜速殺此人!」渾身是假,兆搖手道:「允言甚是,君何必作態?今日便分兵屬君,統帥六鎮。」正要你說出此語。歡尚飾詞謙讓,兆以歡為誠,越加信任,堅囑勿辭。
  酒闌席散,兆已醉枕座上,歡恐他醒後悔言,遂出諭大眾,已受委統州鎮兵,可集汾東受號令。乃即建牙陽曲川,部署兆軍。軍士素憚兆凶狠,情願就歡,相率投效麾下。歡又請將並、肆降戶,就食山東。兆信歡方深,又復依議。長史慕容紹宗道:「不可!不可!今四方紛擾,人懷異望,高公雄才蓋世,若再使外握強兵,譬如蛟龍得雲雨,尚肯受人約束麼?」兆咈然道:「我與彼有香火重誓,何必過慮!」紹宗道:「親兄弟尚不可信,何論一區區香火呢!」兆不禁動怒,便叱道:「你敢離間我友情麼?」遂喝令左右,把紹宗牽禁獄中。全然是一鹵莽漢。一面促歡就道。
  歡自晉陽出滏口,正值爾朱榮妻,自洛陽行來,有良馬三百匹。他即指麾軍士,截奪良馬,另用羸馬掉換。榮妻未敢與爭,只好入城報兆,兆始覺驚疑,釋出慕容紹宗,再與商議。紹宗道:「歡去未遠,還是掌握中物呢。」兆乃自追歡至襄垣,適漳水暴漲,橋被衝坍,歡隔水拜語道:「借馬非有他意,實防山東盜賊,王乃信讒來追,歡何惜一死,但恐部眾便要叛離了。」兆亦自明無他,復躍馬渡水,與歡並坐帳前,拔刀授歡,引頸就斲。歡大哭道:「自從天柱薨逝,賀六渾何所仰望,但願大家千萬歲,戮力同心,今奈何忽出此言!」兆乃投刀地上,復命斬白馬,與歡為誓,且留宿夜飲。歡部下尉景,欲乘機執兆,歡齧臂戒諭道:「今欲殺兆,彼黨必並力來爭,勢不可敵,不若且從緩議。兆徒勇無謀,將來總為我所擒呢。」尉景乃止。
  詰旦兆渡河歸營,復召歡會談。歡上馬欲行,長史孫騰牽住歡衣,歡乃托詞不赴。兆隔水責歡,說他負約,歡不與答語。兆亦無法,不得已馳還晉陽。
  那爾朱世隆等鎮守洛陽,屏除盜賊,流通商旅,恰尚能勉力維持。爾朱天光入會世隆,談及新主元曄,未洽人望,不如更立近親。世隆也以為然,郎中薛孝通入白天光道:「何不改立廣陵王?既屬近支,又有令望,沈晦不言,多歷年所,若奉以為主,必天人允葉了!」天光因告世隆,世隆道:「廣陵王數年不言,莫非真有瘖疾不成?」天光道:「且遣人試驗真偽。」乃使爾朱彥伯往告廣陵王,他竟說出「天何言哉」四字,才知他並非真瘖,實是「遵養時晦」的意思。彥伯返報世隆,世隆大喜,便決意改立廣陵王。
  究竟廣陵王為誰?聞他單名是一恭字,就是孝文帝宏的姪兒,廣陵王羽的嗣子。廣陵王羽見四十二回中。從前元爰擅權,恭恐得禍,避居龍華寺,佯稱爰疾,謝絕交通。至永安年間,都下謠傳,寺中有天子氣,由魏主子攸遣人監束,並無異征,乃得免害。世隆等既議定廢立,天光仍還雍州。同謀不同行,無非取巧。可巧長廣王曄,來都定位,已至邙山南首,世隆亟遣泰山太守竇瑗,往啟曄道:「天意人心,俱屬廣陵,願王行堯舜事,勿再遲疑。」曄不覺失色,滿口支吾,瑗已懷著禪文,竟取出示曄,硬令署印。曄無法推托,只好照署,瑗即返示廣陵王恭。恭尚奉表三讓,及百官備駕恭迎,然後入宮即位,改建明二年為普泰元年。令黃門侍郎邢子才草撰赦文,文中敘及太原王榮枉死情狀,魏主恭勃然道:「永安手翦強臣,並非失德,不過因天未厭亂,所以遇著成濟的遺禍呢。」成濟弒曹髦見三國魏史中。因取筆自作赦文,節去爾朱榮死事。恭閉口八年,至是始言,中外推為明主,想望太平。改封長廣王曄為東海王,餘如樂平王爾朱世隆,潁川王爾朱兆,彭城王爾朱仲遠,隴西王爾朱天光,常山王爾朱度律,各仍元曄時故封。車騎大將軍高歡,及都督斛斯椿以下,各加六級。斛斯椿本為魏東徐州刺史,曾依附爾朱榮,榮受誅時,椿懼禍南奔,依附汝南王悅。悅曾奔梁見四十二回。及爾朱復盛,仍然北歸,得為將軍,這且待後再敘。
  惟爾朱世隆等,請追贈爾朱榮,魏主恭贈榮為相國晉王,並加九錫。世隆意尚未足,再使百官議榮配饗。司直劉季明抗言道:「今若配饗世宗,恪。時尚無功﹔配饗孝明,詡。親害乃母﹔配饗先帝,子攸。為臣不終,下官謂無從配饗!」不愧司直。世隆發怒道:「汝不怕死麼?」季明道:「下官既為議首,自當依禮直陳,不合尊意,翦戮唯命!」世隆倒被他駁倒,不敢加刑。但將榮配饗高祖即孝文帝。廟廷。又至首陽山立廟,就借周公廟舊址,重加建築。廟貌甫成,偏被祝融氏收去。不可謂元聖無靈。世隆亦只好罷休。
  爾朱兆以廢曄立恭,事未預聞,將發兵攻世隆。世隆令彥伯前往調停,費了無數唇舌,才平兆怒,總算按兵不發,但已未免生嫌了。爾朱之敗,已露端倪。
  最可笑的是幽州刺史劉靈助,好談術數,為爾朱榮所賞拔,得刺幽州。此時自加推算,逆料爾朱將衰。竟糾眾為亂,自稱燕王,聲言為故主子攸復仇,且妄述圖讖,謂劉氏當王。幽瀛滄冀四州愚民,多往奔投,靈助遂引眾南下,進據博陵郡的安國城。
  河北大使高乾兄弟,前曾奉遣至冀州,招募徒眾,應前回。爾朱兆防他為變,特遣監軍孫白鷂往冀州城,托言調發兵馬,將掩捕高乾兄弟。乾瞧破機關,即與前河內太守封隆之等,襲據信都,擊殺白鷂,奉隆之行州事,並為故主子攸舉哀,縞素升壇,誓眾討爾朱氏。一面通書靈助,願受節制。殷州刺史爾朱羽生,率兵襲擊,及城中聞知,羽生兵已到城下。高敖曹不及擐甲,攜槊上馬,僅十餘騎出城,衝入羽生軍中,舞槊四刺,無人敢當。從騎亦皆死戰,以一當百,頓時摧陷敵陣,紛紛竄散。高乾登城拒守,縋下五百人接應,那羽生已魂銷膽落,逃回殷州去了。時人俱服敖曹驍勇,稱為項籍再生。
  偏高歡硬來出頭,揚言將討滅信都,信都人當然驚惶。高幹道:「高晉州雄略蓋世,豈肯長居人下!今日爾朱無道,弒君虐民,正是英雄立功的機會。他欲來此,必有深謀,我且前去謁他,定可無虞。」乃與封隆之子子繪,潛至滏口,迎見高歡。歡召入與語,乾乘機進言道:「爾朱酷逆,痛結神人,凡有知識,莫不思奮。明公威德素著,天下歸心,若兵以義動,無論如何倔強,不足敵公。敝州雖小,戶口不下十萬,賦稅亦足濟軍資,願公熟思,毋誤事機!」歡見乾詞氣慷慨,語語動人,幾乎相見恨晚,便促膝與談,呼乾為叔,話至夜半,且引與同寢。
  越宿先遣乾歸,自引兵東向徐進。前驅遇著一人,乘露車,載素箏濁酒,投刺軍前,自言願謁見高公。當有軍吏傳報,歡略閱名刺,見是南趙郡太守李元忠數字。便道:「這人是個酒鬼,見我何為?」說著,也不傳見,又不拒絕。元忠待了片刻,不見複語,便下車獨坐,酌酒擘脯,且飲且嚼。連飲了好幾觥,乃復顧語軍吏道:「聞高公招延雋杰,故不惜來謁。今未見吐哺迎賢,慢士可知,請還我名刺,不勞再報!」軍吏又復告歡,歡始命引入,尚是淡漠相遭。元忠再就車上取酒及箏,一面飲酒,一面彈箏,繼以長歌。歌罷乃語歡道:「天下事已可知,公尚欲事爾朱麼?」歡答道:「富貴皆因彼所致,怎敢不外彼盡節!」元忠喟然道:「迂拘小謹,怎得稱為英雄!」狂態咈語,彷彿三國時之禰衡。嗣又問及高乾兄弟,曾來過否?歡詐言未來。元忠又道:「公果是真語呢,還是假語呢?」歡微哂道:「趙郡醉了。」因使人扶出。元忠不肯起,長史孫騰進言道:「此君系天遣至此,願公勿違。」歡乃復與問答,元忠慨陳時事,嗚咽流涕。歡亦不覺動容。元忠因進策道:「河北形勢,莫如冀、殷,殷州城小,又無糧仗,不足濟大事,最好是往就冀州,高乾兄弟必傾心事公,殷州便可賜委元忠。冀、殷既合,滄、瀛、幽、定自然弭服了。」歡聞言起座,握元忠手,親為道歉,留諸幕下,與談數日,方令歸圖殷州,自率眾至信都。
  隆之與乾,開門納歡。敖曹正在外略地,未預乾議,聞乃兄迎歡入城,嗤為婦人,即遺兄布裙。歡素知敖曹勇悍,加意籠絡,特遣長子澄往見敖曹,執子孫禮,敖曹乃與澄俱來。
  歡格外優待,敖曹方無異言。
  乾與隆之,本依附劉靈助,既迎高歡為主帥,便與靈助斷絕往來。魏亦使大都督侯淵,驃騎將軍叱列延慶,往討靈助。靈助嘗自占道:「三月末旬,必入定州。」淵至固城,用延慶計,偽言將西入關中,暗中卻簡選精騎,昏夜疾馳,直入靈助壘中。掩他不備,得將靈助首級取來,函入定州,正值三月末日。靈助只算得半著,平白地喪了性命。
  魏廷既討平靈助,復欲規畫冀州,陽賜高歡為渤海王,征令入朝。看官,試想此時的高歡,還肯應命入都,再受爾朱氏的暗算麼?爾朱世隆升授太保,專攬朝綱,爾朱兆兼督十州軍事,奄有並汾,爾朱天光加位大將軍,專制關右,爾朱仲遠徙鎮大梁,復加兗州刺史,性最貪暴,境為富室,往往誣他謀反,取男子投入河流,籍沒婦女財產,悉入私家,所入租稅,亦未嘗解送洛陽。東南州郡,畏仲遠似虎狼,恨不即日誅殛。只因爾朱勢盛,未敢反抗,沒奈何忍氣吞聲。即為爾朱滅亡張本。獨高歡養士繕甲,招兵撫民,將與爾朱氏決一雌雄,蓄銳以待,所以魏廷征令入朝,當然托辭不至。魏廷亦無可如何,只好設法羈縻,授歡為大都督東道大行台,領翼州刺史。征朝不至,反授重寄,爾朱氏未亡先餒,衰兆已見,魏主恭亦安得為英主耶!
  歡益起雄心,再加部將斛律金、庫狄乾,及妻弟婁昭,姊夫段榮,從旁慫慂,勸他速討爾朱。歡乃詐為爾朱兆書,謂將遣六鎮人刺配契胡,眾皆懮懼。又偽示並州符檄,徵兵討步落稽。亦胡人之一種。因調發萬人出郊,由歡親自送行,灑淚敘別,大眾號慟,聲震原野。歡且泣且諭道:「我與爾等均為羈客,義同一家,不意在上征發如此!今若西向,一當死﹔後軍期,二當死﹔配國人,三當死。奈何奈何?」大眾齊聲道:「只有造反一法。」逼出一個反字。歡皺眉道:「造反二字,實非美名,必不得已,亦須推一人為主帥。」大眾聞言,當然推歡。歡又歎道:「爾等獨不見葛榮麼?有眾百萬,散漫無紀,終致敗亡。今若推我為主帥,當聽我號令,毋陵漢人,毋違軍律!否則我不能為天下笑呢。」眾皆叩首道:「死生唯命。」歡乃椎牛饗士,起兵信都,但尚未敢顯斥爾朱。
  會李元忠起兵逼殷州,勸令高乾率眾往應。乾佯言是赴救殷州,單騎入見爾朱羽生,與謀戰守事宜。羽生即偕乾出御元忠,乾覷隙刺死羽生,與元忠會師,持羽生首脅降州民,遂留元忠守殷州,自攜首級報歡。歡撫膺道:「今日只好決計造反了!」乃令元忠為殷州刺史。隨即表聞魏廷,歷舉爾朱氏罪狀,抗辭聲討。
  爾朱世隆匿表不通,但奏稱高歡造反,於是爾朱兆、爾朱仲遠、爾朱天光、爾朱度律等,皆受命討歡,由世隆居中調度。狼子狼孫,一齊出來,煞是熱鬧。歡聞爾朱氏一齊來攻,當然要部署兵馬,出御各軍。
  忽有一人滿身衰絰,踉蹌至軍門,求見高歡。歡一見名刺,即命召入。那人到了案前,匍匐地上,放聲大哭。歡亦淚下,自起扶持,令他起坐。與見李元忠時又是一種寫法。那人尚流涕道:「一家百口,盡斃賊臣手中,聞明公起義興師,所以奔波至此,願效犬馬,圖報大仇!」歡歎息道:「君家世忠孝,乃為逆賊所屠,可悲可恨,我正為此起事,天道有知,必不使逆賊漏網哩!」遂面授行台郎中,令他參議軍情。
  看官道此人為誰?原來是魏司空楊津子愔。津長兄名播,次兄名椿,皆仕魏有名。播性剛毅,椿津謙恭,家世孝友,緦服同爨,男女百口,人無間言。椿津位至三公,一門七郡太守,三十二州刺史。播先病逝,子侃曾為侍中,與殺爾朱榮。見前回。爾朱兆入洛,侃逃歸華陰故里,爾朱天光佯言赦侃,召令出仕,侃明知有詐,但尚望保全百口,寧糜一身。乃即出應召,果為天光所殺。時楊椿亦已致仕,與子昱同返華陰。椿弟冀州刺史順,順子東雍州刺史辯,正平太守仲宣,皆在洛陽,就是司空津,亦留居都中。爾朱氏恨侃切齒,甚至欲屠戮全家,乃由世隆出奏,誣言楊氏謀反,請一律捕治。魏主恭不肯依議,偏經世隆固請,乃命有司檢案以聞。世隆遽遣兵圍津第,屠戮無遺。原來天光亦發兵至華陰,把楊氏一門老小,殺得精光。只有楊愔在外,幸得脫逃,奔至信都謁歡。尚留楊愔一人,未始非孝友之報,然亦慘矣。
  愔頗有才智,為歡謀議,甚得歡心。歡因將文檄教令等件,一概委爨,但令咨議參軍崔■,作為副手。爨下筆千言,詞多慨切,一經頒布,無不傳誦,於是爾朱氏罪惡,遐邇共知。爾朱兆出攻殷州,李元忠獨力難支,棄城奔信都。酒鬼究屬無用。爾朱仲遠及爾朱度律,與將軍斛斯椿、賀拔勝、賈顯智等,亦進軍高平,歡頗以為懮。
  長史孫騰獻議道:「今朝廷隔絕,號令無所稟承,眾將沮散,不如先立元氏宗親,維繫眾志。」此策實屬無謂。歡不能無疑,騰一再固請,乃奉渤海太守魯郡王元朗為帝。朗系景穆太子晃玄孫,父為章武王融,至是迎入信都,即皇帝位,改元中興。命高歡為侍中丞相,都督中外諸軍事,高乾為侍中司空,高敖曹為驃騎大將軍,領冀州刺史,孫騰為尚書左僕射,魏蘭根為右僕射。歡既受命統軍,指日出征,用了一條反間計,遂令爾朱氏自相猜忌,走仲遠、度律,並大破兆軍。小子有詩歎爾朱氏道:

  人生興廢本無常,一姓爭榮一姓亡﹔
  自古強宗無不覆,禍根多半起參商。
  究竟高歡計策若何,請看下面第五十一回。
  本回述高氏得勢之由來,即北齊開國之動機,無爾朱氏之亂魏,則高氏不得興﹔無爾朱氏之舉兵相委,則高氏亦不得興。諺有之:亂世出英雄。高歡其果為亂世之英雄乎?彼爾朱子弟,皆非歡敵,爾朱榮固已逆料之矣。爾朱將佐只有一慕容紹宗,而不能用。賀拔兄弟反覆無常,皆不足取。歡則蓄甲養士,疏狂如李元忠而優容之,悍戾如高敖曹而禮遇之,跡其所為,彷彿魏武,宜乎乘時崛起,而為一世雄也。然爾朱氏目無長上,置君如弈棋,倏廢倏立,致當時目為亂賊,而高歡亦從而蹈之,為義不忠,以暴易暴,歡之與爾朱相去,得毋所謂不能以寸耶!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0 09:05:12

第五十一回     戰韓陵破滅子弟軍 入洛宮淫烝大小後



  卻說高歡自信都發兵,出御爾朱氏各軍。因聞爾朱勢盛,頗費躊躇。參軍竇泰勸歡用反間計,使爾朱氏自相猜疑,然後可圖。歡乃密遣說客,分途造謠,或雲世隆兄弟陰謀殺兆,或雲兆與歡已經通謀,將殺仲遠等人。兆因世隆等擅廢元曄,已有貳心,至是得著謠傳,越發起疑,自率輕騎三百名,往偵仲遠。仲遠迎他入帳。他卻手舞馬鞭,左右窺望。仲遠見他意態離奇,當然驚訝,彼此形色各異。兆不暇敘談,匆匆出帳,上馬竟去。確是粗莽氣象。仲遠遣斛斯椿、賀拔勝追往曉諭,反為所拘。仲遠大懼,即與度律引兵南奔。狼怕虎,虎怕狼,結果是同歸於盡。
  兆既執住椿、勝,怒目叱勝道:「汝有二大罪,應該處死!」勝問何罪?兆厲聲道:「汝殺衛可孤,罪一﹔衛可孤為拔陵將,與兆何與?兆乃指為勝罪,一何可笑!天柱薨逝,爾不與世隆等同來,反東擊仲遠,罪二﹔殺可孤事見四十六回,擊仲遠事見四十九回。我早欲殺汝,汝尚有何言?」勝抗言道:「可孤乃是賊黨,勝父子為國誅賊,本有大功,怎得為罪?天柱被戮,是以君誅臣,勝當時知有朝廷,不暇顧王,今強寇密邇,骨肉構隙,不能安內,怎能御外?勝不畏死,畏死不來,但恐大王未免失策啰。」兆聞勝言,恰是有理,倒也不欲下手,再經斛斯椿婉言勸解,乃釋二人使歸,自待高歡廝殺。
  歡尚恐眾寡不敵,更問段榮子韶,韶答道:「爾朱氏上弒天子,中屠公卿,下虐百姓,王以順討逆,如湯沃雪,怕他甚麼!」歡又道:「若無天命,終難濟事!」韶申說道:「爾朱暴亂,人心已去,天從人願,何畏何疑!」歡乃進至廣阿,與兆一場鏖鬥,果然兆軍皆溃,兆亦遁走,俘得甲士五千餘人,隨即引兵攻鄴。
  相州刺史劉誕嬰城固守,相持過年,歡掘通地道,縱火焚城,城乃陷沒。劉誕受擒,歡授楊愔為行台右丞,即令愔表達新主元朗,迎入鄴城。朗至鄴後,進歡為柱國大將軍,兼職太師,歡子澄為驃騎大將軍。
  爾朱世隆聞歡得鄴城,當然懮懼,急忙卑辭厚禮,向兆通誠,與約會師攻鄴。並請魏主恭納兆女為後,兆乃心喜,更與天光、度律,申立誓約,復相親睦。斛斯椿與賀拔勝,自兆處釋歸,仍入爾朱軍。椿密語勝道:「天下皆怨恨爾朱,我輩若再為所用,恐要與他同盡了,不如倒戈為是。」勝答道:「天光與兆,各據一方,去惡不盡,必為後患,如何是好?」椿笑道:「這有何難!看我設法便了。」妙有含蓄。遂入見世隆,勸他速邀天光等,共討高歡。世隆自然聽從,立即遣人徵召天光。
  天光意存觀望,延不發兵,斛斯椿自願西往,兼程入關,進見天光道:「高歡作亂,非王不能平定,王難道坐視不成?高氏得志,王勢必孤,唇亡齒寒,便在今日。」天光瞿然道:「我亦正思東出哩。」時賀拔岳為雍州刺史,天光召與熟商,岳獻議道:「王家跨據三方,土馬強盛,料非高歡所能敵。誠使戮力同心,往無不勝。今為王計,莫若自鎮關中,固守根本,分遣銳卒,與眾軍合勢,庶進可破敵,退可自全。」若用岳言,天光何致遽死?天光頗欲從岳,偏斛斯椿力請自行,乃留弟爾朱顯壽守長安,自引兵赴鄴城。椿即返報世隆,世隆亟檄兆與仲遠兩軍,同會天光,又遣度律自洛往會。於是四路爾朱軍,陸續到鄴,眾號二十萬,列著洹水兩岸,紮滿營壘,如火如荼。
  返跌下文。
  高歡盡起徒眾,步兵不滿三萬人,騎兵不過二千,此時既遇大敵,只好一齊調出,往屯紫陌。時封隆之已升任吏部尚書,留使守鄴,歡親出督師。高敖曹進官都督,也率裡人王桃湯等三千人從歡。歡見敖曹部曲,統系漢人,恐未足濟事,欲分鮮卑兵千餘人,接濟敖曹。敖曹道:「兵與將貴相熟習,鮮卑兵素不相統,若羼雜舊部,適起爭端,反足礙事,不如各專責成為是。」我亦云然。歡乃罷議,便在韓陵山下設一圓陣,後面用牛驢連系,自塞歸路,以示必死。爾朱兆出營佈陣,召歡答話,問歡何故背誓?歡應聲道:「我與汝前曾立誓,共輔帝室,今天子何在?」兆答道:「永安枉害天柱,我出兵報仇,何必多議!」歡又道:「君要臣死,不得不死!況天柱未嘗不思叛君,罪亦應誅,何足言報?今日與汝義絕了!」說著,即擂鼓開戰。歡自將中軍,高敖曹將左軍,歡從父弟岳將右軍,各奮力向前,拚死決鬥。兆為前驅,天光、度律為左右翼,仲遠為後應,仗著兵多將眾,包抄過來,恰是厲害得很,且專向中軍殺入,意欲取歡。歡雖督眾死戰,怎奈敵勢兇猛,實在招架不住,前隊多被殺傷,後隊未免散步。高岳、高敖曹兩軍,未曾吃緊,岳遂抽出五百銳騎,直衝爾朱兆,敖曹亦率健騎千人,橫擊爾朱左右翼。別將斛律敦收集散卒,繞出敵軍後面,攻擊仲遠。爾朱各軍,各自受敵,便皆駭奔。歡見他陣勢分崩,麾眾皆進,大破爾朱軍,賀拔勝與徐州刺史杜德解甲降歡。兆知不可敵,對著慕容紹宗,撫膺太息道:「不用公言,乃竟至此!」說著便驅馬西走。勇而寡謀,實是無用。還虧紹宗返旗鳴角,取拾溃兵,始得成軍退去。仲遠亦奔往東郡,度律、天光逃向洛陽。
  都督斛斯椿語別將賈顯度、顯智道:「爾朱盡敗,勢難再振,今不先執爾朱氏,我輩將無噍類了。」乃夜至桑下立盟,倍道先還,入據河橋,把爾朱氏的私黨,一並捕戮。度律、天光聞變,整兵往攻,適值大雨傾盆,士卒四散,兩人只率數十騎,拖泥帶水,向西竄去。斛斯椿遣兵追捕,捉住度律、天光,解至河橋。再由賈顯智等入襲世隆,也是馬到擒來。爾朱彥伯入直禁中,聞難出走,同為所執,與世隆牽至閶闔門外,梟了首級,送往高歡。就是度律、天光兩人,雖尚未死,也被械送入鄴,歸歡處治。歡將二人暫系鄴城。
  魏主恭使中書舍人盧辯,齎敕勞歡。歡使見新主元朗,辯抗辭不從。歡不能奪志,遣令還洛。爾朱部將侯景,本與歡並起朔方,輾轉投入爾朱軍,至是仍奔鄴依次。不略侯景,為下文伏案。還有雍州刺史賀披岳,聞天光失敗,亦生變志,商諸征西將軍宇文泰。泰為征西將軍,見四十九回。泰勸岳逕襲長安,並為岳至泰州,誘約刺史侯莫陳悅,一同會師,直抵長安城下。長安留守爾朱顯壽見上。猝聞敵至,一些兒沒有防備,只好棄城東走。泰等追至華陰,得將顯壽擒住,送與高歡。歡令岳為關西大行台,泰為行台左丞,領府司馬。嗣是泰在岳麾下,事無巨細,悉歸參贊。這且待後再表。
  且說高歡奉主元朗,自鄴城出發,將向洛陽。行至邙山,又復變計,密與右僕射魏蘭根商議,謂新主元朗,究係疏族,不如仍奉戴元恭。蘭根道:「且使人入洛覘視,果可奉立,再決未遲。」歡即使蘭根往觀。及蘭根返報,主張廢恭。看官道是何因?原來魏主恭丰姿英挺,蘭根恐他將來難制,所以不欲奉戴。歡召集百官,問所宜立,太僕綦母儁稱恭賢明,宜主社稷。黃門侍郎崔■作色道:「必欲推立賢明,當今莫若高王!廣陵本為逆胡所立,怎得尚稱天子?若從儁言,是我軍到此,也不得為義舉了!」好一隻高家狗。歡乃留朗居河陽,自率數千騎入洛都。
  魏主恭出宮宣慰,由歡指示軍士露刃四逼,竟將魏主恭擁入崇訓寺中,把他錮住。自己仗劍入宮,擬往殺爾朱二後。
  小子前曾敘過,魏主子攸,納爾朱榮女為後,魏主恭復納爾朱兆女為後,當時宮中有大爾朱後小爾朱後的稱呼。爾朱兆入洛時,嘗污辱嬪御妃主,只因大爾朱後為從妹,當然不好侵犯,仍令安居,至廣陵王恭入嗣,大爾朱後尚留宮內,未曾徙出。既而兆女為後,與大爾朱後有姑姪誼,彼此素來熟識,更兼親上加親,格外和好,不願相離。偏偏高歡發難,把爾朱氏掃得精光,死的死,逃的逃,單剩姑母姪女,在宮彷徨,相對欷歔。總敘數語,貫串前後。不料魏主恭又被劫去,累得這位小爾朱後越加驚駭,忙至大爾朱後宮寢中,泣敘悲懷,不勝淒惋。大爾朱後亦觸動愁腸,潸然淚下。
  正在彼此嗚咽的時候,忽有宮人奔入道:「不好了!不好了!高王來了!」這語未畢,小爾朱後已嚇做一團,面無人色。還是大爾朱後芳齡較長,究竟有些閱歷,反收了淚珠兒,端坐榻上。才經片刻,果見高歡仗劍進來。大爾朱後不待開口,便正色詰問道:「你莫非是賀六渾麼?我父一手提拔,使汝富貴,汝奈何恩將仇報,殺死我伯叔兄弟?今又來此,難道尚欲殺我姑姪不成!」歡見她柳眉聳翠,杏靨斂紅,秀麗中現出一種威厲氣象,不由的可畏可慕。旁顧小爾朱後,又是顫動嬌軀,別具一種可憐情狀。當下把一腔怒氣,化為烏有,惟對著大爾朱後道:「下官怎敢忘德!當與卿等共圖富貴。」不呼後而呼卿,意在言中。語畢,仍呼宮人等好生侍奉,不得違慢。隨即趨出,派兵保護宮禁,不得損及一草一木,違令處死。當下與將佐議及廢立事宜,將佐等不發一言,歡獨說道:「孝文帝為一代賢君,怎可無後!現只有汝南王悅,尚在江南,不如遣人迎還,使承大業。」將佐等唯唯如命,乃即派使南下迎悅。捨近就遠,究為何意,看官試閱下文。
  斛斯椿私語賀拔勝道:「今天下事在爾我兩人,若不先制人,將為人制。現在高歡初至,正好趁勢下手,除絕後患。」勝勸阻道:「彼正立功當世,如欲加害,未免不祥。」椿尚未以為然。嗣與勝同宿數宵,勝再三諫止,椿乃不行。
  那高歡借迎悅為名,樂得安居洛都,頤指氣使,享受一兩月的尊榮。就中有一段歡娛情事,也得稱願,真是心滿意足,任所欲為。天未厭亂,故淫人得以逞志。原來歡本好色,前娶婁氏為妻,卻是聰明伶俐,才貌雙全,所以伉儷情深,事必與議,女子好時無十年,免不得華色漸衰,未饜歡欲。歡娶婁氏,見四十四回。歡又屢出從軍,做了一個曠夫,見有姿色婦女,當然垂涎。不過位置未高,尚是矜持禮法,沽譽釣名。到了戰敗爾朱,攻入鄴城,威望已經遠播,遂不顧名義,漸露驕淫。相州長史游京之有女甚豔,為歡所聞,即欲納為妾媵,京之不允,歡令軍士入京之家,硬將京之女搶來,迫令侍寢。一介弱女,如何抗拒,只得委身聽命,供他受用。京之活活氣死。
  及歡自鄴入洛,本意是欲斬草除根,殺斃爾朱二後,嗣見二後容貌,統是可人,便將殺心變作淫心。每日著人問候,加意奉承,後來漸漸入彀,索性留宿宮中。大爾朱後原沒甚氣節,既做了肅宗詡的妃嬪,復改醮莊宗子攸,冊為皇后,此時何不可轉耦高歡?而且高歡見了大爾朱後,把平時雄糾糾的氣象,一齊銷熔,口口聲聲,自稱下官,我我卿卿,誓不薄倖。大爾朱後隨遇而安,就甘心將玉骨冰肌贈與老奴。小爾朱後也是個水性楊花,便跟了這位姑母娘娘,一淘兒追歡取樂。再經高歡是個偉男子,龍馬精神,一夕能御數女,兼收並蓄,游刃有餘,於是大小爾朱後,又俱做瞭高王爺的並頭蓮。爾朱氏真是出丑。高歡一箭雙雕,快樂可知。
  光陰似箭,倏忽兼旬,汝南王悅已自江南至洛。歡又不願推立,說他素好男色,不禮妃妾,性情狂暴,及今未悛,不堪繼承大統,乃另求孝文嫡派,奉為魏主。
  是時魏宗諸王,多半逃匿,獨孝文孫平陽王修,為廣平王懷第三子,匿居田舍,竟被訪著。歡使斛斯椿往見。椿知員外散騎侍郎王思政,為修所親,乃特邀與同行,見修行禮,說明來意。修不禁色變,問思政道:「得毋賣我否?」思政答了一個不字。修又問道:「可保得定麼?」思政又道:「變態百端,未見得一定可保哩!」確是真言。斛斯椿在旁,卻為歡表誠,謂無他意。修支吾不決,椿即返報高歡。
  歡便遣四百騎迎修入都,相見帳下,涕泣陳情。修自言寡德,歡再拜固請,修亦答拜。當下進湯沐,出御服,請修裝束停當,徹夜嚴警。詰旦命百官入謁,由斛斯椿奉表勸進。修令思政取表,瞧閱一周,顧語思政道:「今日不得不稱朕了!」歡又遣人至河陽,迫元朗作禪位書,持入示修。一面築壇東郭,出郊祭天。還御太極殿,受群臣朝賀。
  禮畢升閶闔門,下詔大赦,改元太昌。命高歡為大丞相天柱大將軍太師,世襲定州刺史。歡子澄加侍中開府儀同三司。從前爾朱黨中的侍中司馬子如,與廣州刺史韓賢,與歡有舊,所以子如雖已出刺南岐州,仍由歡召回,委充大行台尚書,參軍國事,韓賢任職如故。餘如爾朱氏所除官爵,一概削奪。另派前御史中尉樊子鵠,兼尚書左僕射,為東南道大行台,與徐州刺史杜德,往追爾朱仲遠。仲遠已竄往梁境,尋即病死,乃命樊杜等移攻譙城。
  譙郡曾為魏所據,梁主衍特遣降王元樹,乘魏內亂,占奪譙郡。樹為魏咸陽王禧第三子,因父罪奔梁,受封鄴王。禧被誅事。見四十一回。此時踞住譙城,屢擾魏境,魏因遣樊杜二將往攻。元樹堅守不下,樊子鵠使金紫光祿大夫張安期,入城游說,勖以無忘祖國,樹乃願棄城南還。安期返報子鵠,子鵠佯為允諾,誘令出城,殺白馬為盟。誓言未畢,那杜德竟麾兵圍樹,把樹擒送洛陽,迫令自盡。子鵠等便即班師。已而杜德忽發狂病,喧呼元樹打我,至死猶不絕口,身上俱成青黑色。子鵠亦不得善終,冤冤相報,不為無因。勸人莫做虧心事。
  高歡因譙郡已平,擬即還鎮,但尚慮賀拔岳雄踞關中,未免為患,乃請調岳為冀州刺史。魏主修當即頒敕,敕使入關,與岳相見。岳即欲單騎入朝,右丞薛孝通問岳道:「公何故輕往洛都?」岳答道:「我不畏天子,但畏高王!」孝通道:「高玉率鮮卑兵數千,破爾朱軍百萬,威勢烜赫,原是難敵,但人心究未盡服。爾朱兆雖已敗走,尚在並州,餘眾不下萬人,高王方內撫群雄,外抗勁敵,自顧不暇,有甚麼工夫來爭關中!公倚山為城,憑河為帶,進可控山東,退可封函谷,奈何反甘為人制呢?」岳矍然起座,握孝通手道:「君言甚是!我決不南行了。」遂遣還敕使,並遜辭為啟,復奏朝廷。
  高歡亦無可如何,便整裝還鄴。先挈大小爾朱後出宮,派兵載歸,並訪得任城王妃馮氏,城陽王妃李氏,青年嫠居,都生得國色天姿,不同凡豔,當下遣兵劫至,不管從與不從,一並帶回鄴中。也好算得惠及怨女。魏主修親自餞行,出城至乾脯山,三樽御酒,一鞭斜陽,這大丞相天柱大將軍太師高王畢飲辭行,向東北去訖,魏主修也即還宮。
  過了旬日,鄴中解到爾朱度律及爾朱天光二犯,由魏主命即正法,駢戮市曹。於是爾朱子弟,只剩一爾朱兆,由晉陽遁至秀容,負嵎自固。高歡一再聲討,師出復正,直至次年正月,潛遣參軍竇泰,帶領精騎,日夜行三百里,直抵秀容,歡復率大軍繼進。兆正在庭中宴會,突聞歡軍馳至,倉皇驚走,當被竇泰追殺一陣,眾皆溃散。兆隻挈數騎遁去,爬過赤洪嶺,竄入窮谷,見前後統是峭壁,幾乎無路可奔。兆下馬長嘯數聲,拔劍殺死乘馬,解帶懸樹,自縊林中。部將慕容紹宗收眾降歡,歡厚待紹宗,並厚葬兆屍。並州告平,爾朱軍皆盡。惟爾朱榮子文暢、文略,由歡挈歸,仍給厚俸。看官,你道高歡果真不忘舊德,無非顧著大小爾朱面上,所以格外周全呢。小子有詩歎道:

  甘將玉體事仇讎,國母居然願抱裯﹔
  雖是保家由二女,洛波難洗爾朱羞!
  歡既平兆,上書告捷。魏主當然優獎,歡反表辭天柱大將軍名號。是否得邀俞允,容待下回說明。
  爾朱氏以二十萬眾夾擊鄴城,高歡以三萬人御之。眾寡懸殊,歡似有敗而無勝,乃韓陵一戰,勝負之數,反不如人所料,此非歡之能滅爾朱,實爾朱之自取覆亡也。天道喜謙而惡盈,如爾朱氏之所為,驕盈極矣,雖欲不敗,烏得而不敗!智如曹操,猶熸於赤壁,強如苻堅,猶覆於彭城,況如爾朱氏者,而能不同就敗亡耶?惟歡之驕恣,不亞爾朱,爾朱立曄而復廢曄,歡亦立朗而復廢朗,曄朗俱無過可指,忽立忽廢,其道何在?借曰疏遠,則推立之始,胡不審慎若是!且入洛以後,舉大小爾朱後而盡烝之,二後雖亦無恥,為爾朱家增一丑穢,然歡嘗臣事二主,奈何敢宣淫宮掖耶?去一爾朱,又生一爾朱,是又關於元魏之氣運,非僅在二族之興亡已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0 09:05:41

第五十二回     梁太子因懮去世 賀拔岳被賺喪身



  卻說魏主修接閱歡表,見他詞意誠懇,堅請辭去天柱名號,料知歡借鑒爾朱,不願有此稱呼,因即優詔允許。惟魏主恭尚幽居崇訓寺,朗自河陽入都,受封為安定王。嗣主修勢不相容,先議除恭,次議除朗。恭在寺中賦詩云:「朱門久可患,紫極非情翫,顛覆立可待,一年一易換,時運正如此,唯有修真觀!」這詩一傳,益觸時忌。即由魏主修派遣心腹,導恭入門下外省,逼令服毒自盡,時年三十五,葬用殊禮。過了旬月,安定王朗亦被鴆死,年只二十。既而又將東海王曄,汝南王悅,一並加害。總道是嫌疑盡去,當可高枕無懮,哪知當時的大患,不在宗室,卻在強藩!平白地殘害同宗,究竟有甚麼好處?為魏主修下一定評。史家稱恭為前廢帝,朗為後廢帝,獨曄為爾朱氏所立,稱帝不過三月,所以不入帝紀。至西魏擯斥高歡,連元朗亦被削去,但追諡恭為節閔帝,所以後人作北魏世系圖,僅列前廢帝恭,未及後廢帝朗。梳櫛詳明。
  事已敘過。且說魏主修已經定位,所有宗室諸王漸次還朝,詣闕進謁。淮陽王欣,趙郡王謀,俱系獻文帝弘孫,為魏主修從叔。欣系廣陵王羽子,諶系趙郡王幹子。南陽王寶炬,京兆王諭子。清河王亶,清河王懌子。俱系孝文帝宏孫,為魏主修從兄弟。魏主修授欣為太師,諶為太保,寶炬為太尉,亶為驃騎大將軍,兼官司徒,侍中長孫稚為太傅。追諡魏主子攸為孝莊帝,葬宣武皇后胡氏,就是從前兩次臨朝的胡太后。胡太后被爾朱榮沉死,遺屍收殯雙靈寺中,至此乃得安葬,仍用後禮,加諡曰靈。補敘胡太后葬諡,筆不滲漏。又追尊皇考廣平王懷為武穆帝,皇太妃馮氏為武穆後,皇妣李氏為皇太妃。迎丞相歡女高氏為皇后,遣使納幣。
  高歡時已徙居晉陽,特建大丞相府,坐鎮西北。朝使到了晉陽,由歡迎見,彼此乃是故交,握手言歡,很是親暱。看官道來使為誰?原來就是李元忠。見五十回。元忠曾隨歡入洛,留任太常卿,此次充納幣使,正是魏主修因事擇人。歡從容與宴,述及舊事,元忠連飲數巨觥,酒鬼作冰上人,恰合身分。方笑語道:「昔日與王起義,卻是轟轟烈烈,很有趣味,近來寂寞得很,無人過問,倒弄得鬱鬱寡歡了!」歡亦大笑,指示旁座道:「此人逼我起兵。」元忠戲言道:「若不令我為侍中,當別求起義的地方。」歡亦戲應道:「起義原無止境,但慮如此老翁,不可再遇!」元忠道:「正為此老翁不可多得,所以不去。」說著,起座捋歡須,大笑不已。歡亦知他意誠,慇懃款待。元忠復坐下酣飲,直至夜靜更闌,方才罷席。一住數日,大宴小宴,幾不勝計,乃迎歡女至洛陽,諏吉行冊後禮。儀文隆備,龍鳳呈祥,不消細說。
  小子因魏亂迭起,梁尚太平,所以連敘魏事,幾把梁朝情事,擱起不提。此處不得不將梁廷要事,約略敘入。卻是要緊。
  梁主衍篡齊據國,已過了三十年,改元約有數次。天監十九年,改元普通,普通八年,改元大通,大通二年,又改元為中大通。中大通元年以前,事已略見上文,就是圖洛納顥,功敗垂成。陳慶之狼狽奔還,也是中大通元年事。見四十八回。陳慶之為南朝驍將,敗歸後不聞加譴,仍得任右衛將軍。平時嘗語散騎常侍朱異道:「我前謂大江以北,必無異人,哪知到了洛陽,衣冠文物,幾非江東可及,才知北朝實未可輕圖呢!」異正以經術邀寵,入參機密,梁禍始自朱異,故特別提出。既聞慶之言論,便即轉告梁主,梁主乃稍戢雄心,不復北略。
  是年冬季,妖賊僧強,起亂北徐州,自稱天子,土豪蔡伯龍糾眾響應,竟將北徐州城占去。還虧慶之出鎮北兗州,就近討賊,擒斬僧強蔡伯龍,剋日肅清。先是慶之在洛,曾與蕭贊通書,勸令回國,贊即梁主次子豫章王綜,見四十六回。降魏後得任職司徒,且尚魏主子攸姊壽陽公主。時方出鎮齊州,故慶之致書相勸,贊復答慶之,頗願南歸。嗣因慶之奔歸,遂不果行。及爾朱發難,齊州歸附爾朱兆,贊走死陽平。梁人竊贊柩歸南,梁主衍尚葬以子禮。不意假子去世,真子也接踵而亡。而且還是一位賢明仁孝的儲君,竟致不祿,害得梁主衍晚年哭子,幾乎喪明。
  梁主長子名統,即位初年,便立為太子。見前文。統幼年聰叡,三歲受《孝經》《論語》,五歲能遍誦五經,十餘歲盡通經義。又善評詩文,每出遊宴,祖道賦詩,動輒數十韻,隨口吟成,不勞思索。天監十四年,始行冠禮,梁主使省錄朝政,辨析詐謬,秋毫必睹。但徐令改正,未嘗糾彈一人。平斷刑獄,往往全宥,士民交稱為仁慈,更且寬和容眾,喜怒不形,好引才俊,不蓄聲伎。每遇霪雨積雪,必遣左右巡行閭巷,賑濟貧寒。平居在東宮坐起,面常西向,不敢亂尊。入朝必在五鼓以前,守待殿外,毫無倦容。至普通七年,生母丁貴嬪有疾,亟入宮侍奉,夜不解帶。貴嬪薨逝,水漿不入口,腰帶十圍,減削過半。梁主屢遣使戒諭,勸進飲食,統稍食饘粥,日止數合,不嘗兼味。至葬後始進麥粥一升。惟貴嬪葬後,有一道士操堪輿術,謂將來不利長子,宜預先厭禳,乃為蠟鵝及諸物,埋藏墓側。
  宮監鮑邈之初得太子親信,後忽見疏,進蜜白梁主,謂太子有厭禱事。梁主遣人發掘,果得鵝物,免不得驚疑交集,便欲付有司窮治。幸經右光祿大夫徐勉固諫,乃止誅道士,不問太子。道士欲為太子厭禱,何不先自禳災,乃致輕生若此!太子雖幸得無事,但終身引為慚恨,悶悶不樂。到了中大通三年,竟生就一種絕症,病不能興。唯尚恐乃父增懮,奉敕慰問,尚力疾書啟,不假人手。既而疾篤,左右欲入白梁主,尚搖手戒止道:「奈何使至尊知我如此。」是僅得謂之小孝。未幾即歿,年才三十一。梁主親幸東宮,臨哭盡哀,殮用袞冕,諡曰昭明。司徒左長史王筠,奉敕為哀冊文,詞甚悱惻,由小子節錄如下:
  式載明兩,實惟少陽,既稱上嗣,且曰元良。儀天比峻,儷景騰光,奉祀延福,守器傳芳。睿哲應期,旦暮斯在,外弘莊肅,內含和愷。識洞機深,量苞瀛海,立德不器,至功弗宰。寬綽居心,溫恭成性,循時孝友,率由嚴敬。咸有種德,惠和齊聖,三善遞宣,萬國同慶。軒緯掩精,陰羲弛極,纏哀在疚,殷懮銜恤。孺泣無時,蔬饘不溢,禫遵逾月,哀號未畢。實惟監撫,亦嗣郊禋,問安肅肅,視膳恂恂。金華玉藻,玄駟班輪,隆家幹國,主祭安民。光奉成務,萬機是理,矜慎庶獄,勤恤關市。誠存隱惻,容無慍喜,慇懃博施,綢繆恩紀,爰初敬業,離經斷句。奠爵崇師,卑躬待傅,寧資導習,匪勞審諭,博約是司,時敏斯務。辯究空微,思探幾賾,馳神圖緯,研精爻畫。沈吟典禮,優遊方冊,饜飫膏腴,含咀肴核。括囊流略,包舉藝文,遍該湘素,殫極邱墳,卷帙充積,儒墨區分,瞻河闡訓,望魯揚芬。吟詠性靈,豈惟薄技!屬詞婉約,緣情綺靡。字無點竄,筆不停紙,壯思泉流,清章雲委。總覽時才,網羅英茂,學窮優洽,辭歸繁富。或擅談叢,或稱文囿。四友推德,七子慚秀。望苑招賢,華池愛客,托乘同舟,連輿接席。摛文掞藻,飛觴汎醳,恩隆置醴,賞逾賜璧。徽風遐被,盛業日新,神器非重,德輶易遵。澤流兆庶,福降百神,四方慕義,天下歸仁。雲物告征,祲沴褰象,星埋恒耀,山頹朽壞。靈儀上賓,德音長往,具僚無蔭,咨承安仰。嗚呼哀哉!皇情悼愍,切心纏痛,胤嗣長號,跗萼增慟。慕結親游,悲動氓眾,懮若殄邦,懼同折棟。嗚呼哀哉!首夏司開,麥秋紀節,容衛徒警,菁華委絕。書幌空張,談筵罷設,虛饋饛饛,孤燈翳翳。嗚呼哀哉!簡辰請日,筮合龜貞,幽埏夙啟,玄宮獻成。式校齊列,文物增明,昔游漳滏,賓從無聲,今歸郊郭,徒御相驚。嗚呼哀哉!背絳闕以遠徂,轥青門而徐轉,指馳道而詎前,望國都而不踐。陵修阪之威夷,遡平原之幽緬,驥蹀足以酸嘶,挽悽愴而流泫。嗚呼哀哉!混哀音於簫籟,變愁容於天日,雖夏木之森陰,返寒林之蕭瑟。既將反而復疑,如有求而遂失,謂天地其無心,遽永潛於容質。嗚呼哀哉!即玄宮之溟漠,安神寢之清閟,傳聲華於懋典,觀德業於徽諡。懸忠貞於日月,播鴻名於天地,惟小臣之紀言,實含毫而無愧。嗚呼哀哉!
  自昭明太子薨逝,朝野惋愕,京師士女,奔走宮門,號泣滿路。就是四方氓庶,亦聞訃含哀。梁朝有此賢儲貳,偏不永年,這也未始非關係氣數哩。太子遺有文集二十卷,古今典誥文言正序十卷,文章英華二十卷,文選三十卷,傳誦後世,推為詞宗。太子有數男,長男名歡,已封華容公,梁主欲立為太孫,歷久未決。嗣竟立第三子晉王綱為太子,時議多以為未順。侍郎周宏正嘗為綱主簿,上箋諫綱,勸綱為宋目夷、曹子臧。俱春秋列國時人。綱不能從。孰不樂為嗣君?無怪蕭綱。已而梁主因人言未息,特進封歡為豫章王,歡弟譽為河東王,譽弟詧為岳陽王,這且待後再表。
  且說魏主修既納歡女為後,歡權勢益隆,彷彿當年爾朱榮。斛斯椿在都輔政,受職侍中,本來是有意圖歡,至是與南陽王寶炬,將軍元毗、王思政等,屢加讒構,勸魏主預先戒備。中書舍人元士弼,又劾歡受詔不敬,魏主懲爾朱覆轍,也覺動疑,遂用斛斯椿計,添置閤內都督部曲,約數百員,統由四方驍勇,募集充選。一面密結關西大行台賀拔岳,倚為外援。又封賀拔勝為荊州刺史,佯示疏忌,實建屏藩。
  時高乾已入任侍中,兼官司空,因父喪解職,不預朝政。魏主修欲引為己用,嘗召乾入華林園,特別賜宴。宴罷與語道:「司空累世忠良,今日復建殊勛,雖與朕名為君臣,義同兄弟,願申立盟約,歷久不渝!」乾莫明其妙,但答言道:「臣以身許國,何敢有貳!」魏主修定欲與盟,乾不便固辭,共申盟約。當時亦未嘗報歡。
  嗣聞元士弼、王思政等往來關西,情跡可疑,乃致書晉陽,密陳時事。歡得書後,即召乾至並州,面談一切。乾因勸歡逼魏禪位,歡用袖掩乾口道:「幸勿妄言!今當令司空復為侍中便了!」歡此時尚無歹意。乾辭歡回洛,歡為乾表,請許乾復任,魏主不允。
  乾知禍變將作,自願外調,再作書告歡,乞代求徐州刺史。歡再為陳請,魏主乃授乾為驃騎將軍,出刺徐州。乾尚未發,魏主聞乾漏泄機關,即傳詔與歡道:「乾邕即高乾子。與朕私有盟約,今乃反覆兩端,令人不解!」歡未聞乾談及盟事,也疑乾暗中播弄,離間君臣,遂將乾前時密書,遣使呈入。魏主便召乾對責,乾勃然道:「陛下自有異圖,乃斥臣為反覆,欲加臣罪,何患無辭!臣死有知,尚幸無負莊帝!」魏主竟敕令賜死,又遙敕東徐州刺史潘紹業,往殺乾弟敖曹。敖曹方鎮守冀州,聞乾死耗,急遣壯士伏住要路,得將紹業拘住,搜出詔敕,遂率十餘騎奔晉陽。歡抱敖曹首大哭道:「天子枉害司空,可悲可歎!」汝亦未嘗無功。乃留敖曹居幕下,優待如初。
  敖曹次兄仲密,方為光州刺史,亦由間道奔晉陽。
  仲密名慎,因字著名,就是敖曹本名,也只是一昂字。高氏兄弟三人,惟仲密頗通文史。乾與敖曹素來好勇,敖曹尤為粗悍,少就外傅,便不遵師訓,專事馳騁。嘗言:「男兒當橫行天下,自取富貴﹔若徒端坐讀書,做一個老博士,有何益處!」乃父次同道:「此兒不滅吾族,當光大吾門。」嗣與兄乾四出劫掠,騷擾閭裡。干求博陵崔聖念女為妻,崔氏因乾強暴無行,當然不許。敖曹即引乾往劫,硬將崔女牽回,置諸村外,且促幹道:「何不行禮?」乾遂脅崔女交拜,野合而歸。實是強盜出身。既而乾頗改行,且系前中書令高允族姪,因得入仕。
  歡自乾被戮後,才知為魏主所賣,悔恨交生,乃與魏主有隙。魏主修方信任賀拔岳,屢遣心腹入關,囑令謀歡。岳嘗使行台郎馮景往晉陽,歡與景設盟,約與岳為兄弟。景歸語岳,謂歡奸詐有餘,不宜輕信。府司馬宇文泰,自請至晉陽偵歡。歡見泰狀貌非常,欲留為己用。惺惺惜惺惺。泰固求復命,歡乃遣還。泰料歡必後悔,兼程西行,馳抵關前,後面果有急足追至。他亟縱轡入關,關內守卒如林,那追來的晉陽急騎,只好回馬自去。
  泰入語岳道:「高歡已欲篡魏,所憚惟公兄弟,侯莫陳悅等皆非所慮。公但先時密備,圖歡不難,今費乜頭代北別部,後遂為姓。騎士,不下萬人,夏州刺史斛拔彌俄突,有勝兵三千餘名,靈州刺史曹泥,河西流民紇豆陵伊利,各擁部眾,未有所屬,公若移軍近隴,威愛兩施,即可收輯數部,作為爪牙。又西撫氐羌,北控沙塞,還軍長安,匡輔魏室,一高歡不足畏了!」岳聞言大喜,遂遣泰往詣洛陽,密陳情狀。魏主面加泰為武衛將軍,仍令返報如約。尋即授岳都督雍、華等二十州軍事,兼雍州刺史,並割心前血賜岳。岳因西出平涼,借牧馬為名,招撫各部。斛拔彌俄突、紇豆陵伊利,及費乜頭、萬俟受洛乾、鐵勒斛律沙門等,相繼歸附,惟曹泥不服。眾推宇文泰出鎮夏州。岳沈吟道:「宇文左丞乃我左右手,怎可遣往?」繼思外此乏才,乃表請用泰為夏州刺史。魏廷自然依議。泰奉敕赴夏州。
  這消息傳到晉陽,高歡即遣長史侯景,勸諭紇豆陵伊利,伊利不從。歡得景歸報,即引兵襲擊伊利,把他擒歸。魏主聞信馳詔責歡道:「伊利不侵不叛,為國純臣,王無端襲取,且未嘗預報朝廷,究出何意?」歡含糊答復,惟力圖賀拔岳。且恐秦州刺史侯莫陳悅,與岳連合,更覺可懮。右丞翟嵩入請道:「何不用反間計?嵩願為王效力,管教他自相屠滅呢。」歡改懮為喜,立遣嵩赴秦州,憑著三寸利舌,一說便妥。嵩馳還晉陽,報知高歡,安坐觀變。
  賀拔岳因曹泥不服,正擬往討,特使都督趙貴至夏州,商決行止。泰說道:「曹泥孤城遠阻,未足為懮﹔侯莫陳悅貪詐無信,不可不防!」哪知岳誤會泰言,反邀悅會師高平,一同討泥。悅欣然前來,與岳敘宴,兩下裡很似投契,實是一真一假,心志不同。悅且願作前驅,先至河曲立營,俟岳引兵繼進,便邀他入帳,坐議軍事。談論未畢,悅偽稱腹痛,托辭如廁,岳毫不覺察。忽有一人趨至岳後,拔刀斲岳,那砉的一聲,岳已身首分離,倒斃座下。看官欲知何人下手?乃是悅婿元洪景。
  洪景既將岳殺斃,復出諭岳眾,只說是奉旨誅岳,不及他人。岳眾尚無異言,悅卻未敢招納,自率部眾還水洛城。岳屍被悅取去,由趙貴詣悅請屍,方許收葬。岳眾散走平涼,未得統帥,趙貴道:「宇文夏州,英略蓋世,遠近歸心,若迎為軍帥,無不濟事了!」都督杜朔周應聲贊成,遂由朔周馳至夏州,請泰還統岳軍。泰與將佐共議去留,大中大夫韓褒倡言道:「這乃天授,何必多疑!」泰點首道:「我意也是這般。悅既敢害我元帥,不乘勢直據平涼,反退屯水洛,可知他無能為了。天下事難得易失,我當速往!」開口便勝悅一籌。當下與諸將共盟討悅。察得都督元進,陰懷異謀,便叱出斬首。立率帳下輕騎,馳赴平涼,收集岳眾,為岳舉哀。將士悲喜交集,無不如命。小子有詩詠道:

  一波未了一波生,大陸龍蛇競戰爭﹔
  優勝無非由劣敗,梟雄多向亂邦鳴!
  泰至平涼,便擬為岳復仇。欲知發兵情形,待至下回再表。
  於魏事雜沓間,忽插入梁太子病歿事,非為時序起見,實因太子賢孝,不得不特別表明,闡揚潛德耳。錄入王筠哀文,亦本此意。否則儲君之歿亦多矣,作者嘗隨事帶敘,固非皆另成片段也。高歡之恃寵怙權,固失臣道﹔然釁隙之生,始之者為斛斯椿,成之者實魏主修,賀拔岳之死,亦半由魏主致之。侯莫陳悅,一庸才耳,而岳且死於其手。岳不能拒悅,亦安能敵歡耶!魏主修之聯岳,拒歡,亦徒促其死已耳,吾於魏主修無譏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0 09:06:02

第五十三回     違君命晉陽興甲 謁行在關右迎鑾



  卻說宇文泰到了平涼,一經招撫,眾心已定,即令杜朔周引兵據彈箏峽。朔周沿途宣撫,士民悅附,泰很加器重,令複本姓,改名為達。原來朔周舊姓赫連,曾祖庫多汗避難改姓,至是乃仍得復原。高歡聞賀拔岳已死,亟令侯景往撫岳眾,偏被宇文泰走了先著。行至安定,兩下相遇,泰語景道:「賀拔公雖死,宇文泰猶存,卿來此何為?」景失色道:「我身似箭,隨人所射!」泰乃遣還。及泰至平涼,歡復使勞泰,並令散騎常侍張華原,義寧太守王基偕行。泰不肯受命,且欲劫留華原。華原不屈,乃俱使還晉陽。王基歸見高歡,請速出兵擊泰,歡笑道:「卿不見賀拔、侯莫陳悅麼?我自有計除他。」太輕覷宇文了。
  魏主正遣將軍元毗收還賀拔岳部軍,並召侯莫陳悅,悅不肯應召。泰與元毗相見,請朝廷暫留岳眾,即托毗齎還表文。略謂:臣岳慘遭非命,臣泰為眾所推,權掌軍事﹔今高歡已驅眾至河東,侯莫陳悅尚屯水洛,岳眾多是西人,顧戀鄉邑,且必欲逼令赴闕,恐歡與悅前後邀擊,勢且立盡,不如少賜停緩,徐令東行。巧言如簧。魏主乃命泰為大都督,使統岳兵,並遣衛將軍李虎,西行佐泰。虎本在賀拔岳麾下,岳死,乃奔詣荊州,至賀拔勝處告哀﹔勸勝往收岳眾,勝不肯行。虎還至閿鄉,為高歡部將所獲,解送洛陽,魏主反拜為衛將軍,使往就泰。泰與虎敘談,已知朝廷意向,乃貽侯莫陳悅書,內言:賀拔公為國立功,嘗薦君為隴右行台,君背德負盟,反黨附國賊,共危社稷,豈非大謬!今我與君俱受詔還闕,進退唯君是視。君若下隴東趨,我亦自北道還朝,倘或首鼠兩端,我即為賀拔公復仇,指日相見云云。
  悅置諸不理,泰即進拔原州,留兄子導居守,自引兵上隴,秋毫無犯,百姓大悅。出木峽關,時適春季,北道尚寒,雪深二尺。泰引軍速進,為悅所聞,但留萬人守水洛,自己退守略陽。泰至水洛,守兵即降。再趨略陽,悅又退保上邦,召南秦州刺史李弼,與同拒泰。弼本悅妻妹夫,曾致書與悅道:「賀拔無罪,公乃加害,又不撫納遺眾。今宇文夏州前來,聲言為主復仇,理直氣壯,恐不可敵。公宜解兵謝過,否則難免噬臍!」悅不肯從,乃弼至上邽,料知悅必敗亡,便遣人詣泰,願為內應。諫悅不從,便即圖悅,亦未免對不住姨夫。泰依約逼城,弼即開門迎泰。悅驚竄南山,欲往靈州依曹泥,偏泰將賀拔穎率軍追來。悅手下不過數十騎,如何抵敵,沒奈何投繯畢命。
  泰入上邽,收悅府庫財物,盡犒士卒,不取纖毫。左右竊一銀甕,由泰察出,立即加罪,命將銀甕剖賜將士。無非籠絡人心。即命李弼鎮原州,部將拔也惡蠔鎮南秦州,可朱渾鎮渭州,趙貴行秦州事,征幽、涇、岐、東、秦各州粟米,贍給軍糈。氏酋楊紹先前已逃歸武興,仍然稱王,聞泰並有關中,忙上表稱藩,且送妻孥為質。高歡聞泰軍甚盛,復用甘言厚幣向泰結歡,泰仍然拒絕,且封歡書上達魏主,一面使雍州刺史梁御入據長安。魏主封泰為關西大都督,略陽縣公,承制封拜。泰因命都督寇洛為涇州刺史,調李弼為秦州刺史,起前略陽太守張獻,為南岐州刺史,練兵儲粟,東向圖歡。
  從前歡入洛陽,曾留封隆之孫騰等在朝輔政,隆之為侍中,騰為僕射。適魏主妹平原公主喪夫守寡,頗有姿色,騰與隆之並省喪妻,爭欲娶公主為繼室,魏主令妹自擇,平原公主願適隆之,乃許隆之尚主。想是隆之年輕貌秀。騰且妒且忿,屢思中傷。可巧隆之有密書致歡,謂斛斯椿等擅權,必構亂禍。歡未知隆之與騰有隙,嘗與騰書,述及隆之關白,請並防斛斯椿。騰正欲加害隆之,竟向椿告發,椿即轉白魏主。隆之聞密書被泄,恐不免禍,逃歸鄉里。公主曾帶去否?歡召隆之詣晉陽。嗣騰帶仗入省,擅殺御史,亦懼罪奔歡。
  歡使大都督邸珍,潛至徐州,脅逼守吏華山王鷙繳出管鑰。魏主亦將歡黨建州刺史韓賢,濟州刺史蔡儁,免去官職,作為報復。又增置勛府庶子騎官各數百人,欲伐晉陽。因即下詔戒嚴,佯稱將南下征梁。大發河南諸州兵,與斛斯椿出閱洛水,部署戎行。
  越日頒詔晉陽,令歡守密,內言:宇文泰、賀拔勝等頗有異志,所以朕托辭南伐,潛為防備,王亦宜共為聲援,此詔讀訖,請付丙丁等語。歡亦復奏云:聞荊、雍將有逆謀,臣今潛勒兵馬三萬,自河東渡往,又遣恒州刺史庫狄乾等統兵四萬,自來達津出發,領軍將軍婁昭等,率兵五萬,南討荊州,冀州刺史尉景將山東兵七萬、突騎五萬,東討江左,現皆部勒成軍,伏聽處分等語。
  魏主覽奏,料歡已猜透秘謀,乃再行頒敕,諭止歡軍。歡復上表云:「臣為嬖佞所間,致動主疑,若臣果負陛下,使身受天殃,子孫殄絕。陛下能垂信赤心,願賜酌量,亟廢黜佞臣一、二人!」魏主不答,但遣大都督源子恭守陽湖,汝陽王元暹守石濟,又令儀同三司賈顯智為濟州刺史,率豫州刺史斛斯元壽等赴鎮。元壽為斛斯椿弟,與賈同往,是恐他為歡所誘,特加監束的意思。偏前刺史蔡儁不肯受代,拒絕顯智,顯智逗留長壽津,據實奏聞。魏主愈怒,乃使中書舍人溫子升撰敕賜歡,大略說是:
  朕不勞尺寸,坐為天子,所謂生我者父母,貴我者高王,今若相安無事,則使身及子孫,宜如王誓。近慮宇文為亂,賀拔應之,故京邑戒嚴,並欲王遙為聲援。今觀其所為,尚無異跡。東南不賓,為日已久,我國亂離甫定,不堪再事窮兵。朕本闇昧,不知佞人為誰?高乾之死,豈獨朕意!王忽對昂言乾枉死,且聞庫狄乾語王云:本欲取懦弱者為主,無庸立此長君,使其不可駕馭,今但作十五日行,自可廢之。此論出自王間勛人,豈屬佞人之口?且封隆之孫騰,逋逃晉陽,王若事君盡誠,何不斬送二首?王雖啟雲西去,而四道俱進,南渡洛陽,東臨江左,聞者寧能不疑?王若舉旗南指,縱無馬匹只輪,猶欲奮空拳而爭死,縱令還為王殺,幽辱虀粉,了無遺憾!本望君臣一體,若合符契,不圖今日分疏至此,言之增悵,唯王圖之!
  敕書頒去,歡亦不答。一報還一報。中軍將軍王思政入白魏主道:「高歡心術,昭然可知。洛陽非用武地,不如往就宇文泰,再復舊京,無慮不勝!」歡不可恃,豈泰果可恃乎?魏主因遣柳慶西往,與泰陳述上旨,泰願奉迎車駕,遣慶復命。會東郡太守裴俠應征詣洛,王思政與商西巡事宜。俠答道:「宇文泰雄踞秦關,所謂已操戈矛,怎肯輕授人柄?今車駕往投,恐也似避湯入火呢?」言之有理。思政道:「如君言,今將何往?」俠皺眉道:「東出圖歡,禍在眉睫,西巡依泰,患在將來﹔且至關右,再作良圖。」暫濟眉急,也是無策。思政也以為然,乃薦俠為中郎將。魏主意欲西行,尚未決議,忽聞高歡派遣騎兵,出屯建興,並添河東及濟州兵,擁諸和糴粟入鄴城,將逼魏主遷鄴。魏主益覺驚惶,復頒敕諭歡道:
  王若厭伏人情,杜絕物議,唯有歸河東之兵,罷建興之戍,送相州之粟,追濟州之軍,使蔡鎸受代,邸珍出徐,止戈散馬,各事家業。脫須糧廩,別遣轉輸,則讒人結舌,疑悔不生,王可高枕太原,朕亦垂拱京洛矣。王若馬首南向,問鼎輕重,朕雖不武,為宗廟社稷計,欲止不能。決在於王,非朕能定,為山止簣,甚為王惜之!
  看官,試想這時候的高大丞相,已與魏主修勢不兩立,怎肯降心受詔,如敕施行?當下作書答復,極陳斛斯椿、宇文泰罪狀,謂將代主除奸。魏主亦下敕罪歡,命宇文泰為關西大行台,且願將愛妹妻泰,令泰遣騎奉迎。一面敕賀拔勝引兵入洛,同敵高歡。
  歡已召弟定州刺史高琛守晉陽,長史崔暹為輔,自引大軍南向,用高敖曹為先鋒,星夜前進,聲言率兵赴闕,但誅斛斯椿,不及他人。宇文泰亦傳檄討歡,自將大軍屯高平,命前隊出駐弘農。兩虎爭雄,俱由斛斯椿一人所致。獨賀拔勝出屯汝水,作壁上觀。此子惟狡猾一事,尚算勝人。魏主也下詔親征,督軍十萬至河橋,令斛斯椿為前驅,列營北邙山。
  椿請率精騎二千,乘夜渡河,掩歡不備,魏主稱善,偏黃門侍郎楊寬進言道:「高歡不臣,人所共知,斛斯椿心亦難測﹔若渡河有功,恐滅一高歡,又生一高歡了。」魏主即命椿停行。當信不信,不當信而信,安得不敗!椿歎道:「近日熒惑入南斗,天象告警,今上信左右讒間,不用我計,這真所謂天道了!」遂馳書報泰。泰亦顧語僚佐道:「高歡遠道急馳,數日行八、九百里,這是兵家所忌,正當出奇掩擊,主上不能渡河決戰,但知沿河據守,試想黃河萬里,防不勝防,一處疏虞,令彼得渡,大事去了!」說著,亟命趙貴自蒲坂渡河,直趨並州,又遣都督李賢率輕騎千名,往洛扈駕。
  魏主使斛斯椿守虎牢,令行台長孫稚,大都督元斌之為副,行台長孫子彥守陝州,賈顯智、斛斯元壽守滑台,總道是扼要居守,歡軍不能飛渡。哪知才閱兩日,滑台軍司元玄馳至河橋,報稱顯智怯退,速請濟師。魏主亟遣大都督侯幾紹赴援。未幾又接到警報,紹已陣亡,顯智降歡,歡已從滑台渡河了。魏主當然著忙,急向群臣問計,或請奔梁,呆話。或請南依賀拔勝,也靠不住。或請西就關中,下策。或請守洛口死戰,不能。紛紛聚訟,整日不決。忽見元斌之踉蹌奔還,喘聲報告道:「高歡來了!」嚇得魏主修不知所措,匆匆還洛。但挈妃主數人,及從妹明月西奔。不及高後,隱伏下文。
  南陽王寶炬,清河王亶,廣陽王湛,扈蹕隨行,沙門惠臻,負璽持千牛刀相從。途次遣人至虎牢,飛召椿還,椿及長孫稚,方與歡將竇泰相持,聞召卻歸,奔至■西,得見魏主,方知為元斌之所賣。斌之與椿爭權,潛歸紿主,詭言高歡已至,以致魏主駭奔。椿益加歎息,只好隨主西行。椿弟元壽,因滑台失守,已為亂軍所殺。長孫稚在虎牢,獨力難支,也即奔赴行在。就是長孫子彥,聞滑台、虎牢均已失敗,也棄陝西走。子彥即長孫稚冢男。長孫父子尚得重逢,斛斯兄弟不能再見,這也是有幸有不幸呢!百忙中有此駢句,亦可謂好整以暇。
  清河王亶,廣陽王湛,竟從半途逃歸,仍還洛陽。惟武衛將軍獨孤信卻單騎追及魏主,奉駕西進。魏主歎道:「將軍辭父母,拋妻孥,竟來從朕。古人有言:世亂識忠臣。朕始知非虛語了!」比諸清河、廣陽兩王,應該優獎。嗣是西向奔馳,途次糗漿乏絕,惟飲澗水。到了湖城,有村民獻上麥飯壺漿,聊解饑渴,魏主命免該村傜役十年。再行至崤西,方與泰所遣李賢相遇,奉駕同歸。及入潼關,大都督毛鴻賓迎獻酒食,從行各員才得一飽了。
  高歡長驅入洛,使婁昭、高敖曹等,往追魏主,不及乃還。歡乃召集百官,啟口詰問道:「為臣奉主,理應匡救危亂,若處不諫爭,出不陪從,無事時希寵徼榮,有事時委主逃竄,臣節何在?請諸君自陳!」你好算得盡臣節麼?眾莫敢對,獨尚書左僕射辛雄道:「主上與近臣圖事,雄等不得預聞。及乘輿西幸,若即追往,恐跡同佞黨,所以留待大王,今又以不從蒙責,是轉使雄等進退俱無從逃罪了。」未免遁辭。歡叱道:「卿等備位大臣,理應盡忠報國,群佞用事,卿等曾有一言諫諍麼?國事至此,罪將何歸?」說至此,即指示左右,拿下辛雄,及儀同三司叱列延慶,兼吏部崔孝芬,都官尚書劉廞,兼度支尚書楊機,散騎常侍元士弼一並處死。曾自記前言否?推司徒清河王亶為大司馬,承制決事,居尚書省。孝芬子中郎猷出避家難,間道入關。
  宇文泰使趙貴、梁御,引兵二千,出迎魏主。魏主循河西上,與趙、梁二人相遇,指河示御道:「此水東流,朕乃西上,若得復見洛陽,親謁陵廟,統是卿等的功勞哩!」言已涕下。莫非自取。泰備儀衛接駕,行至東陽驛,得見魏主,免冠伏謁道:「臣不能式遏寇虐,使乘輿播遷,實為有罪!」魏主忙親為扶起,且慰勞道:「朕實不德,負乘致寇,今日相見,自覺厚顏!此後當以社稷委卿,願卿勉力!」
  泰山呼萬歲,方才起身。將士等亦齊呼萬歲。隨即導魏主修入長安,即以雍州廨舍為行宮,頒詔大赦。進泰為大將軍雍州刺史,兼尚書令,取決軍國大事。又命行台尚書毛遐、周惠達為左右尚書,分掌機要。二尚書戮力辦公,積糧儲,治器械,簡士馬,利賴一時。魏主即將愛妹馮翊長公主,嫁泰為妻,借踐舊約。公主曾適開府張歡。歡性貪殘,遇主無禮,魏主將歡殺死,因把公主改嫁與泰。後來生子名覺,就是北周的孝閔帝,這且待後再表。
  先是熒惑入南斗,去而復還,留止六旬,江南北有童謠云:「熒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梁主衍恐災及己身,特跣足下殿,為禳災計。及聞魏主西奔,不禁赧顏道:「北虜亦應天象麼?」當時傳為笑柄。不知修德禳災,乃徒跣足下殿,豈非醜態!
  自魏主入關,賀拔勝尚在汝南,未決進止。從前勝出發時,掾吏盧柔曾進三策,上策是席捲赴都,仗義討歡,中策是拒歡聯泰,觀釁乃動﹔下策是舉州歸梁,苟全性命,勝俱不用。至歡已入洛,勝再與僚佐會議,意在南歸,行台左丞崔士謙進議道:「今帝室顛覆,主上蒙塵,公宜倍道兼行,往朝行在,然後與宇文行台同心戮力,倡舉大義,天下聞風,自當響應﹔若捨此遽還,恐人人懈體,一失事機,悔無及了!」
  勝乃使長史元穎行荊州事,居守南陽,自率部眾西進。
  行次淅陽,探得前途消息,高歡已攻克潼關,擒住守將毛鴻賓,進屯華陰,當下毛骨森豎,踉蹌奔回。哪知歡已遣行台侯景等攻荊州,荊民鄧誕,襲執元穎,送往侯景,害得勝無路可歸,不得不與侯景爭鋒。偏偏眾情涣散,各無鬥志,一遇景軍,便即棄甲曳兵,四處奔竄。勝無計可施,只得依了當日盧柔的下策,奔往梁朝。其名曰勝,實則善敗。
  侯景馳入荊州,向歡告捷。歡自晉陽至洛,由洛至華陰,連上四十啟,奏達魏主,不得一答,乃擬另立新主。返至洛陽,再遣使奉表魏主云:「陛下若遠賜一詔,許還京洛,臣當率領文武,清宮以待﹔若返正無日,宗社不能無主,臣寧負陛下,不負社稷」等語。魏主仍然不報,歡乃召集百僚耆老,議立新君。
  清河王亶已視帝座為己有,出入警蹕。偏大眾開議,由歡首倡,謂嗣主應繼承明帝,不應昭穆失序,因語亶道:「今欲立王,不如立王的世子,較為順次。」語未說完,但聽得在座諸人,同聲贊成,亶只好俯首趨出,由愧生憤,由憤生懮,竟爾輕騎南奔。子得為帝,便是大喜,何必狂奔如此?歡遣人追還,遂於永熙三年孟冬,立清河王世子善見為帝,年才十一。改永熙三年為天平元年,於是魏分為二,高氏所立為魏主,史家稱為東魏,宇文氏所奉的魏主,便叫作西魏了。小子有詩歎道:

  世亂都從主暗來,江山分裂魏風頹﹔
  北方從此無寧宇,虎鬥龍爭劇可哀!
  魏既分裂,東西並峙,成為敵國,高歡遂定議遷都。究竟遷往何處?下回再當說明。
  爾朱氏亡而高歡興,高歡興而宇文泰又起,一雄得勢,而一雄繼之,要之皆亂世之雄,欲其乃心魏室,始終不渝,是責莽懿為伊周,固世所罕有事也。但魏主修之得立為帝,實出高歡,歡雖雄鷙,而出鎮晉陽,納女為後,君臣之間,初無芥蒂,魏主修乃誤信斛斯椿言,始倚賀拔岳,繼依宇文泰,卒至激成歡怒,引兵向洛。斛斯椿乘夜渡河之計,又復不從,前何信椿,後何疑椿!愚而多疑,安能處變,有徒為二雄之傀儡已耳!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此二語實可為魏主修之定評。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0 09:06:24

第五十四回     飲宮中魏主遭鴆毒 陷澤畔竇泰死戰場



  卻說高歡還洛,另立新君善見。善見尚在衝年,當然不能親政,一切黜陟大權,全握歡手。歡請授趙郡王諶為大司馬,咸陽王坦為太尉,儀同三司高盛為司徒,高敖曹為司空,以下文武百官,各有定職,規模粗具,再議西侵。忽聞宇文泰進攻潼關,殺斃守將薛瑜,虜去戍卒七千人,歡不禁彷徨,遂把遷都的計議,重複提起,即欲實行。當下入朝申諭,謂洛陽西逼關中,南近梁境,在在可虞,不如遷鄴為是。嗣主善見,有何主意!王公大臣等,勢難與抗,只得依議遷都。歡只限期三日,即奉駕啟程,四十萬戶,狼狽就道,百官無從備馬,多半乘驢東行。至車駕已到鄴中,留僕射司馬子如、高隆之,侍中高岳、孫騰,在鄴輔政,改相州刺史為司州牧,魏郡太守為魏尹,司州改作洛州,命尚書令元弼為洛州刺史,鎮守洛陽,歡仍還原鎮。當時有童謠云:「可憐青雀子,飛去鄴城裡,羽翮垂欲成,化作鸚鵡子。」時人指青雀為清河王,鸚鵡為高歡,這也無庸評斷了。洛陽遂為戰爭地。
  且說魏主修在洛陽時,性頗漁色,有從妹三人,不准他適,留侍宮中。最愛寵的就是明月,本與南陽王寶炬同產,受封平原公主,次為清河王亶妹,亦封安德公主,還有一個名叫蒺藜,史家未詳為何王兒女,也照例封為公主。這三公主留居宮掖,公然與魏主相奸,差不多與妃嬪相似,所以高歡女雖入宮為後,未蒙垂愛,綠衣黃裳,已成慣例。魏主修嘗設內宴,使明月侍坐首席,諸宮人因羨生慕,即席賦詩,或詠鮑照樂府云:「朱門九重門九閨,願隨明月入君懷!」魏主也不以為意,唯視明月如掌中珠,愛不忍離,就是棄洛西奔,把高皇后撇置宮中,獨有明月不肯捨去,挈領入關。
  宇文泰因魏主淫及從妹瀆倫傷化,暗令元氏諸王誘出明月,置諸死地。及魏主聞報,已是玉殞香消,不得重生。看官,試想魏主所愛,只此一人,平白地為宇文泰所害,如何不悲!如何不憤!恨不得殺泰報仇!又弄錯了。有時彎弓,有時推案,無非注意宇文泰。泰亦心不自安。
  未幾已是殘臘,有高車別部阿至羅遣使入朝,魏主幸逍遙園,宴待外使,顧語侍臣道:「此處彷彿華林園,使人觸景生悲。」已而宴畢,命取所乘波斯騮馬,駕載還宮。偏該馬不受羈勒,跳躍異常,魏主命南陽王籠轡扳鞍,馬亦不服,一蹷而死。魏主乃另易他馬,還至宮門,馬又驚躍,未肯遽進,連下韃撲,方才馳入。近侍潘彌頗通術數,晨間曾啟奏魏主,謂今日不可不慎,防有急兵。魏主記著,還宮後語潘彌道:「今日幸無他事。」彌答道:「須過夜半,方稱大吉。」魏主似信非信。晚餐時多飲數杯,聊解懮悶,不意過了片刻,胸腹攪痛,竟不可當,連忙臥倒牀上,痛益難耐,輾轉呼號,神疲力盡,未幾即歿,目瞪舌伸。侍臣料是遇毒,想由宇文泰主使,不敢發言。可憐魏主修在位,不滿三年,年僅二十五歲。泰命將魏主棺殮,移殯草堂佛寺中,諡曰孝武,直至十年以後,方得安葬雲陵。弒主事不問可知。
  先時已有歌謠云:「狐非狐,貉非貉,焦梨狗子齧斷索。」至魏主遇弒,人方謂謠言有驗。魏本索發,故稱為索,焦梨狗子,就指宇文泰。泰小字叫作黑獺,籍隸武川,相傳為系出炎帝。遠祖葛烏兔,始為鮮卑酋長。數傳至普回,得一玉璽,篆文有皇帝璽三字,驚為天授。鮮卑呼天為宇,君為文,因號宇文國,並以為氏。普回子莫那,徙居遼西,九傳為前燕所滅,遺胤陵由燕奔魏,遂居武川。陵曾孫名肱,肱妻王氏生泰時,有黑氣如蓋,下覆兒身,所以取名黑獺,非狐非貉,便是暗寓黑獺的意義。宇文泰家世,前未敘及,故就此帶過。
  泰既毒死魏主修,遂率王公大臣,推立南陽王寶炬。寶炬為孝文帝孫,京兆王愉子,官拜太宰,錄尚書事。寶炬循例三讓,然後允諾。時已歲暮,遂於次年元旦,即位長安,大赦改年,紀元大統。追尊皇考愉為文景皇帝,皇妣楊氏為皇后。立妃乙弗氏為正宮,世子欽為太子。進宇文泰為大丞相,封安定郡公,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斛斯椿為太保,廣平王贊為司徒,廣陵王欣為太傅,萬俟壽樂乾為司空。遣都督獨孤信招撫荊州,東魏令恒農太守田八能,候途邀擊,為信所敗。信直抵荊州,復擊破東魏刺史辛纂,纂敗遁入城,門未及闔,被信前驅楊忠,追入斬纂,遂據荊州。既而東魏復遣侯景、高敖曹等攻荊州城,信因眾寡不敵,復與楊忠奔梁﹔
  荊州又入東魏。
  會渭州刺史可朱渾元,潛與歡通,率部眾三千戶,奔往晉陽。高歡始聞魏主修遇弒事,因啟請素服舉哀。太學博士潘崇和,謂君以無禮待臣,不必素服,商民不哭桀,周臣不服紂,便是此意。國子博士衛既隆、李同軌等,但主張高後守制,謂高後未絕永熙,應為服素,東魏主乃命依議。
  高後尚在青年,不耐守寡,勉強為故主素服,暗中卻另思擇配。適彭城王韶為司州牧,溫文爾雅,年貌翩翩,韶為彭城王劭子,見四十八回。被高後瞧入眼波,惹動情思,屢與乃父談及。高歡愛女情深,料她有意求合,遂召入彭城王韶,願將嫠女嫁與為妃。韶見高家勢盛,樂得借此攀援,遂滿口稱謝。歡遂令嫠女改服盛裝,配韶為婦,並將洛陽宮中的珍寶,贈作妝奩。就中有珍器二具,最稱奇美,一是成對的玉缽,晶潔無瑕,雕工尤妙,用水貯入,雖經倒置,亦不滲漏,一是瑪瑙榼,能容三升,湊縫中用玉嵌入,好似生成一般。相傳為西域神工所制,獻入魏廷,傳為秘寶。餘物不可勝計,韶既娶國母為妻室,復得了許多珍品,真是喜出望外,欣感莫名。那高氏女亦幸獲佳偶,深慰渴念,魚水諧歡,無容絮敘。
  只是倫紀上說不過去。
  那高歡亦愈老愈淫,自載歸爾朱兩後後,左擁右抱,非常歡暱。大爾朱後生子名浟,小爾朱後生子名湝,俱為歡所鍾愛。他如馮娘、李娘,即五十一回之任城、城陽二王妃。由洛陽取歸,均被歡奸占為妾﹔還有韓娘、王娘、穆娘等,隨時納入,亦隨時侍寢。王娘有子名濬、穆娘有子名淹,濬、淹未長,兩母已亡。及遷都鄴城,復得一廣平王妃鄭氏,芳名叫作大車,丰容盛鬋,妖冶絕倫,歡復據為己有,寵冠後庭。
  鄭氏產得一男,取名為潤。
  東魏天平二年,歡因稽胡、劉蠡升,據雲陽谷,僭稱皇帝,屢為邊患,乃督軍出征,兼程掩擊,破滅蠡升,斬首而歸。到了晉陽,忽得侍婢密報,說是世子高澄,與鄭大車有曖昧情事,歡因澄年才十四,未必遽敢淫烝,反斥侍婢妄言。嗣又經二婢為證,方勃然大怒,召澄入室,加杖百下,幽禁別室。澄系正妃婁氏所生,歡得發跡,半由婁氏為助,見四十四回。所以情好甚篤。婁氏連生六男二女,俱獲長成,自歡廣納妾媵,把愛情移到美姬身上,不免與婁妃相疏。負心漢。偏又長子澄奸案發覺,恨子及母,竟與婁妃隔絕不通,且欲立大爾朱氏子浟為嫡嗣,將澄廢黜。何不並錮鄭氏?
  澄很是焦急,忙向司馬子如處求救,子如在鄴輔政,得澄密書,即至晉陽謁歡。歡與子如向系舊交,無論國事家事,彼此從不諱言,而且妻妾俱得相見,不必趨避。此次子如到來,明明是為高澄母子說情,他卻佯作不知,唯與歡談論國事,直至無語可說,始請謁見婁妃,歡乃述及澄奸庶母,婁妃失察情狀,子如微笑道:「孽子消難,亦奸子如妾,家醜不宜外揚,只可代為掩飾。虧得老臉說出家醜。況婁妃是王結髮婦,常把母家財物助王,王在懷朔鎮時,觸怒鎮帥,受杖傷背,妃晝夜看護,目不交睫,後避葛賊,同走並州,沿途勞頓,日暮履穿,妃又親燃馬糞,代為制靴,此等恩義,怎可忘卻?今日女嫁男婚,相安已久,更不宜為一婦人,自傷和氣。況婢言亦未必可信呢!」歡答道:「君言未嘗無理,但事果屬實,究難輕恕!」子如道:「待子如鞫問情偽,再作計較。」歡即許諾。子如趨至別室,令釋澄候質。澄既得見子如,尚未開口,子如便詰責道:「男兒何故畏威,甘心自誣?」好一個問官。澄聞子如言,自然抵賴,且稱三婢挾嫌誣告。子如召入數婢,厲聲威嚇,不令訴辯。三婢料不敢抗,統皆自縊。子如即報歡道:「果系刁婢妄言,已情虛自盡了!」歡乃大悅,亟召婁妃母子進見,父子夫妻,相對泣下,嗣是和好如初。歡命設盛筵,款侍子如,自起斟酒道:「全我父子,皆出君力!」子如也避席稱謝。這一席宴飲,自傍晚到了夜半,方才停撤,彼此散寢。次日子如辭行,歡贈子如黃金百三十斤,澄亦饋他良馬五十匹,子如樂得叨惠,取金及馬,馳還鄴城。
  澄自是不敢親近鄭大車,大車安然無恙,仍得歡寵眷,始終不衰。但如此重案,化作冰消,後庭侍姬,漸漸放縱起來。歡弟趙郡公琛,留居晉陽,總掌相府政事,他常出入帷闥,見小爾朱氏楚楚動人,竟引起邪心,隨時挑逗。小爾朱氏也愛他弱冠年華,丰神韶秀,竟伺歡外出時,邀琛入室,私與交歡。婢媼等懲著前轍,莫敢告發,一任她送暖偷香,消受溫柔滋味。但天下事若要不知,除非莫為。歡本老奸巨猾,陰為伺察,稍有所聞,即設法賺他二人,果然姦夫淫婦,中了歡計。一夕正續舊歡,偏被歡破門突入,當場捉出一對露水夫妻,當時怒極欲狂,即取過大杖,猛力擊琛,接連數十百下,打得琛皮開肉爛,僵臥地上。再欲毆撻小爾朱氏,那小爾朱氏早長跪膝前,憑著那一雙淚眼,兩道愁眉,嬌滴滴的吐著珠喉,向歡乞憐,竟把歡的鐵石心腸,漸漸熔化。結果是說出數語道:「你欲求生,立刻離開此地,免我動手!」小爾朱氏無可奈何,只好磕頭拜謝,草草整裝,聽歡發落。歡將她逐出靈州,置諸不齒。琛自被曳出戶,因受傷甚重,延挨了一兩日,便即畢命,年只二十有三。色之害人大矣哉。歡訃告鄴中,但說是暴病身亡,東魏主善見,不得不追賜官階,即贈琛為太尉尚書令,予諡曰貞。貞字不知如何解法?後來又加給太師,進爵為王。那小爾朱氏至靈州後,寂寞無依,孤苦了一兩年,遇著一個范陽人盧景璋,娶為繼室,竟隨他過活去了。
  還算幸事。
  惟東西魏已經分峙,北方各鎮,東投西奔,忙個不了。關內都督趙剛,舉東荊州歸附西魏。宇文泰命為光祿大夫。剛勸泰召還賀拔勝等,泰甚以為是,即遣剛南下請求。剛至梁州,與刺史杜懷瑤相識,因托他移書建康。梁主衍嘗優待降將,得書以後,召賀拔勝等入朝,令他自陳行止。勝等俱願北返,梁主乃親餞南苑,厚禮遣歸。賀拔勝與獨孤信、楊忠三人,同時返至長安,各得就職。泰愛忠勇,且留置帳下。勝感梁主恩禮,凡鳥獸南向,概不復射,借示報答的意思。西魏主寶炬,喜勝北還,特加隆眷,累擢勝至太師,勝乃與宇文泰部勒三軍,專謀東略。時斛斯椿已死,宇文泰專政,進位柱國大將軍,用李虎、元欣、李弼、獨孤信、趙貴、於謹、侯莫陳崇七人為輔。進行台郎中蘇綽為左丞,綽博聞強記,熟諳掌故,嘗與泰終夜敘談,娓娓不倦。泰目為奇士,一切機密,輒令參預。綽始作文案程式,朱出墨入,及計帳戶籍諸法,推行一時,秩然不紊。後人多遵為定制,用備鉤稽,這也好算一個吏治家了。特別鉤元。
  那東魏大丞相高歡,令世子澄入鄴輔政,副以左丞崔暹,澄年方十五,用法嚴峻,威震中外。澄弟名洋,亦得封太原公,貌似不颺,內獨明決。歡嘗令諸子治理亂絲,試察智愚。諸子多腳忙手亂,不堪紛擾,洋獨抽刀斷絲,顧語兄弟道:「亂即當斬,何必費心!」後來狂暴,已見端倪。歡因此兒有識,寵愛逾恒。嗣是鄴城有澄,晉陽有洋,歡以為內顧無懮,盡可與西魏爭衡。
  適梁遣鎮北將軍元慶和侵入東魏,乃遣高敖曹率三萬人趨項城,竇泰率三萬人趨城父,侯景率三萬人趨彭城,控御東南。元慶和聞報退還,侯景進陷楚州,擄去刺史桓和,且乘勝至淮上,梁都督陳慶之,發兵邀擊,殺敗景軍。景拋棄輜重,倉皇北遁。
  歡方銳圖西魏,不暇南顧,遂想了一條遠交近攻的計策,遣使南下,與梁修和。梁主衍亦得休便休,許與通好,敕慶之班師。於是歡調回各軍,自率輕騎萬人,逕襲西魏夏州。沿途但食乾糧,不遑火食,及抵夏州城下,正值夜半,見城上無人守禦,便令軍士縛矟為梯,猱升而上,頓時攻破全城,擒住刺史斛拔俄彌突,帶回晉陽。並將部落五千戶,悉數遷歸,留都督張瓊鎮守。會聞靈州曹泥,為西魏將士所圍,因復調兵往援,拔出曹泥,也令他徙至晉陽。可巧西魏傳詔,數歡二十罪,指日東征。歡不禁大怒,亦斥宇文泰、斛斯椿為逆徒,謂當分命諸將,刻日西討。兩下裡互相指斥,各說得我是人非,有道有理。歡欲先發制人,因高敖曹、竇泰等,已皆北歸,遂令敖曹移攻上洛,竇泰出逼潼關,自率軍赴蒲坂,命築浮橋三座,擬即渡河。
  西魏大行台宇文泰督兵出拒,進次廣陽,既探悉歡軍行蹤,便語諸將道:「賊犄我三面,浮橋待渡,這無非虛張聲勢,牽綴我軍,使竇泰得乘虛西入呢!歡計被泰喝破。竇泰嘗為歡前驅,屢戰屢勝,必有驕心,我不如逕襲竇泰,泰軍一破,歡不戰自走了。」將佐齊聲道:「捨近襲遠,恐非良圖﹔如欲往擊竇泰,何不分兵前往!」泰笑語道:「歡雖作橋,未能逕渡,不過五日,我已可破滅竇泰呢。」乃揚言欲保隴右,退還長安,潛行東出。
  諸將猶有異議。泰有從子名深,幼即好兵,嘗疊石為營,折草為旗,與群兒布列行陣,井井有條,此時為直事郎中,屢預軍謀。泰因向深問計,令他先陳意見。深答道:「竇泰為高歡驍將,與歡東西分出,我若至蒲坂攻歡,歡扼我前,竇泰襲我後,豈不是表裡受敵麼?今若簡選輕銳,潛擊竇泰,彼性躁急,必來決戰,歡不及往援,我就可一鼓擒竇了。竇既受擒,歡勢自沮,回軍擊歡,定可決勝。」泰欣然道:「我原作這般想,汝與我同心,我計決了。」遂夤夜東發。
  又行了一晝夜,已抵小關,竇泰猝聞敵至,自恃驍勇,渡河直前。宇文泰列營牧澤,用四面埋伏計,引誘竇泰。竇泰不知厲害,怒馬當先,陷入重圍,澤中泥淖相間,鐵騎不得馳突,再加西卒垂盡,身上亦中了數箭,料知無法脫圍,便拔出佩劍,自刎而亡。竇泰為高歡姨夫,戰無不從,此次由鄴出發,曾有惠化尼云:「竇行台,去不回!」至是果驗。小子有詩歎道:

  將軍一去不回頭,拚死前驅未肯休﹔
  牧澤陷圍濺頸血,半由好勇半無謀!
  竇泰既死,被西魏軍梟了首級,送往長安。高歡尚在蒲坂,聞報大慟,幾乎暈倒。欲知他後來處置,但看下回自知。
  魏主修猜忌高歡,以致蒙塵出走,西入關中,幸宇文泰迎入雍州,尚有容身之所。為懲前毖後計,宜勇於改過,推誠待下,則以秦關之固,宇文之力,東向而待高歡,未始不可有為。奈何身為雄狐,效禽獸行,為一女子而怨及功臣,卒被毒斃,甚矣哉魏主修之淫且愚也!夫天下之好淫者,禍不及身,必及子孫,魏主修之死,死於淫,固已。高歡淫占多人,雖若無恙﹔然生前有子弟之烝報,死後有子孫之荒耽,有惡因必有惡果,高氏寧能倖免乎?且弄兵不戢,忽東忽西,驍勇如竇泰,終墮黑獺計中,陷死牧澤﹔泰雖寡謀,要不得謂非高歡害之也。泰妻為歡妃婁氏妹,夫死妻寡,慘及一門,歡豈不可以已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0 09:06:47

第五十五回     用少擊眾沙苑交兵 廢舊迎新柔然納女



  卻說高歡聞竇泰死耗,不勝悲悼,自思泰既陷沒,大違初願,遂撤去浮橋,退回晉陽。宇文泰亦還軍長安。惟高敖曹尚未得聞,引軍急進,直抵上洛城下。洛郡人泉岳及弟猛略,與順陽人杜窋等,欲翻城出應敖曹。洛州刺史泉企,探悉陰謀,捕戮泉岳兄弟,獨杜窋得縋城出走,奔歸敖曹。敖曹猛力撲城,城上矢石交下,連中敖曹三矢。敖曹暈墜馬下,良久復甦,復上馬督攻。泉企固守旬餘,二子元禮、仲遵,皆有勇力,隨父拒敵,日夕不懈。會仲遵被流矢傷目,不能再戰,城遂失陷,企與二子皆被擒。及企見敖曹,大聲呼道:「我系力屈,本心原不服哩!」敖曹也不去殺他,系諸幕下,即用杜窋為刺史。
  休兵數日,擬進攻藍田關。忽來了晉陽使人,傳述歡令道:「竇泰戰歿,人心搖動,宜收軍即還﹔萬一路險賊盛,但求自脫罷了。」敖曹不忍棄眾,令部曲先行,自己斷後,徐徐引退。西魏軍卻不敢追躡,任他自歸。泉企子元禮,由敖曹帶還。仲遵傷重不能行,仍使在洛州城。企在途中,私誡元禮道:「我餘生無幾,死不足畏,汝兄弟二人,才器足以立功,須自覓生機,勿因我已東去,遂虧臣節!」此君頗似王陵母。元禮乃伺隙逃還,與仲遵陰結豪右,襲殺杜窋,西魏遂授元禮為洛州刺史,准令世襲,企竟病死鄴中。
  高歡欲為竇泰報仇,大閱兵馬,再擬出師,適宇文泰出拔恒農,把東魏陝州刺史李徽伯擄去,歡即發兵二十萬,由壺口趨蒲津,使高敖曹率兵三萬出河南。時關中大饑,人自相食,宇文泰部下不滿萬人,留屯恒農就食,已閱五旬,探報謂歡將渡河,乃引兵入關。高敖曹進圍恒農,城中有備,一時攻打不下。歡長史薛琡語歡道:「西人連年饑饉,故冒死來陝州,欲取倉粟,今敖曹已圍陝城,粟不得出,但宜置兵諸道,勿與野戰,待他麥秋無收,民自饑死,寶炬、黑獺,無慮不降,今且不必渡河!」侯景時亦從軍,也進諫道:「今日舉兵西來,關係極大,倘或不勝,猝難收集,不如分作二軍,相繼進行,前軍得勝,後軍方進,前軍若敗,後軍亦可往援,這乃是萬全之計。」歡不肯依議,竟從蒲津濟河。
  華州刺史王羆首當衝要,宇文泰致書相勉,羆答復道:「臥貉子怎得輕過?」及歡至馮翊城,呼羆問道:「何不早降?」羆戎服登陴,朗聲傳語道:「此城是王羆冢,死生在此,汝等何人善戰,請來一決雌雄!」歡知不可攻,乃移駐信原。
  宇文泰因歡軍入境,亦馳詣渭南,徵調諸州兵馬,急切未能召集,泰不堪久待,便欲進兵擊歡,諸將以寡不敵眾,請俟歡西進,再觀形勢。泰正色道:「歡若得至長安,人情必且大震,今乘他遠來,兜頭迎擊,彼衰我銳,何患不勝!」遂下令軍中,就渭水架設浮橋,即日渡渭,直抵沙苑,與東魏軍相隔,只六十里。
  諸將雖不敢違令,各有懼色,獨宇文深稱賀,並語泰道:「高歡鎮撫河北,甚得眾心,若據境自守,卻是難圖﹔今懸軍渡河,非眾所欲,彼無非為竇泰戰死,挾恨前來,這就是叫作忿兵,忿兵必敗。今願假深一節,發王羆兵,截歡走路,前犄後角,使無遺類,怎得不賀?」深有此智,不愧為宇文家兒。泰乃遣穎昌公達奚武往覘歡軍。武只率三騎潛往,改作東魏軍裝,日暮去營數百步,下馬潛聽,得敵軍號,夜間上馬歷營,與巡夜相似。歡毫不備防,所有軍中情狀,俱被武窺悉,還營報泰。泰正思進逼歡營,忽由偵騎報到,歡兵且至,泰又召集將佐,商議對敵的方法。儀同三司李弼獻策道:「彼眾我寡,不可平地列陣,此東十里有渭曲,請先行據守為佳。」泰亦稱善,便徙至渭曲,背水列營,令李弼為右拒,趙貴為左拒,將士皆埋伏葦中,聞鼓乃起。待至日暮,歡軍乃至,望見西魏營內,偃旗息鼓,毫無聲響,營旁葦深土泞,不堪進逼。歡亦防有伏兵,擬縱火焚葦,偏侯景進言道:「我軍大舉前來,應生擒黑獺,曉示百姓,若徒用火攻,就使將黑獺燒死,也是無名無望,不足示威!」歡將彭樂憤憤道:「我眾賊寡,百人擒一,亦尚有餘,要用什麼火攻計!」好好一條計策,徒被二人破壞。歡乃麾兵直進,大眾爭前恐後,一湧而上,無復行列。俄聞西魏營內,鼓聲驟震,蘆葦叢裡的伏兵,執戈齊起,來殺歡軍,趙貴從左衝入,李弼自右突進,把歡軍裂作數截,歡軍立即大亂。李弼弟檦年少膽壯,隱身鞍甲中,躍馬陷陣,伺敵不防,露首出矛,左搠右刺,應手落馬。歡軍爭噪道:「當避此小兒!」歡將彭樂使性善鬥,且帶著三分酒意,躍馬亂闖,好象猘尤一般。既而殺得性起,把甲冑盡行卸去,裸體馳入宇文陣內,適遇西魏征虜將軍耿令貴,一槍挑來,不偏不倚,刺入樂胸。樂忙用刀格開,腸已流出,鮮血狂噴,他卻大吼一聲,拚死再戰。旁有他將馳至,接住令貴廝殺,樂方得回馬出陣,納腸裹胸。還欲返身殺入,怎奈各軍俱已敗還,連讓步都來不及,怎能再入敵陣?那後面亦鳴金收軍,只好隨眾退回。宇文泰也不追趕,勒兵還營,各將都上前獻功。泰見了李檦,顧語左右道:「出兵打仗,全靠膽壯,不必昂藏七尺,但看他年輕身矮,亦能殺賊哩!」語未畢,又見耿令貴入帳,甲裳盡赤。泰又說道:「甲裳中有如許血跡,奮勇可知!」
  遂一一記功,靜待犒賞。各將士散歸本營,休息去訖。
  那高歡奔回信原,尚欲收拾殘軍,再行決戰,使張華原巡視各營,照簿點兵,無人出應。急忙還白道:「眾已散盡,各營皆空虛了!」歡尚未肯去,阜城侯斛律金在側,便啟請道:「眾心離散,不可復用,宜速還河東為是!」遂命左右牽馬入帳,促歡上馬。歡跨上馬鞍,尚未縱轡,由金用鞭拂馬,方才東馳。到了河濱,驀聞後面人聲馬沸,震蕩波流,料知有追兵到來,只好匆匆急渡。偏偏船離岸遠,一時不能駛近,有許多將士情急逃生,躍馬入河,俱被流水漂去。歡改乘橐駝就船,始得東渡。共計喪失甲士八萬人,鎧仗十有八萬件。
  宇文泰聞歡遁走,始督軍追至河上,遙望歡已過河,乃停軍不追。可巧徵調各兵,陸續報到,都督李穆道:「高歡已經破膽,請速渡河追去,毋令漏網。」泰歎道:「窮寇莫追,兵家至言,我軍已獲全勝,得意不宜再往了!」乃返至戰所,令每人種柳一株,留旌武功。越日凱旋渭南,奏捷論功,李弼、趙貴以下,皆進爵增邑有差。
  高歡還入晉陽,忿懑異常。侯景亦憤然道:「黑獺新勝而驕,必不為備,願得精騎二萬,擒歸黑獺,報復前恨!」又來說大話了。歡遲疑未決,入白婁妃,婁妃道:「果如景言,景豈尚有還理?得一黑獺,失一侯景,究有何利?」歡乃罷議。婁妃卻是知人。高敖曹得歡敗耗,也解恒農圍,退保洛陽。
  宇文泰自沙苑得勝,復欲圖洛,乃遣行台王季海,與獨孤信率步騎二萬,逕趨洛陽,又命洛州刺史李顯赴三荊,賀拔勝、李弼圍蒲坂。蒲坂守將,為東魏秦州刺史薛崇禮,登陴力御。別駕薛善,系崇禮族弟,密語崇禮道:「高歡有逐君大罪,善與兄忝列簪纓,世荷國恩,今大軍已臨,尚為高氏固守,一旦城陷,函首送長安,署為逆賊,死有餘愧,不如先行歸款,尚得自全!」崇禮嘿然不答,善竟與族人開城,迎納賀李等軍。崇禮倉猝出走,中途被獲。宇文泰聞捷馳至,賜薛善等五等封爵。善固辭不受,崇禮為善從兄,因得宥死,不復加罪。泰遂略定汾、絳二州。
  獨孤信行至新安,高敖曹引兵北去,只留廣陽王元湛守洛陽。湛無膽略,也棄城奔鄴,信遂得據金墉城。東魏潁川長史賀若統,又執住刺史田迄,舉城降西魏軍。梁州、滎陽、廣州,望風歸附。東魏行台任祥,往攻潁川,為西魏大都督宇文貴擊敗,任祥奔還。陽州刺史邢椿,被州將是雲寶刺死,亦奔降西魏軍。西魏都督韋孝寬,復攻陷東魏豫州,河南諸州郡,多半沒入西魏。
  東魏大行台侯景治兵虎牢,謀復河南諸州,韋孝寬等未免膽怯,又棄城遁去。侯景出兵四略,奪還南汾、潁、豫、廣四州,遂邀同高敖曹,進圍金墉。高歡亦率軍繼進,獨孤信飛報長安,請即濟師。西魏主寶炬,正因洛陽得手,擬謁園陵,湊巧洛使告急,遂命尚書左僕射周惠達,輔太子欽守長安,自與宇文泰督軍東行,令李弼、達奚武為前驅,直達湝城。
  日暮下寨,李弼登高遙望,遙見群鳥向西北飛來,便道:「天色已晚,鳥應歸棲,今尚西翔,必有賊軍前來,不可不防!」遂偕達奚武移屯孝水,遣人哨探,並令軍士取薪為備。約過片刻,果有探馬入報,敵軍來了!弼即命部眾曳薪揚塵,鼓噪前進,敵騎不過千人,未測弼軍多寡,當即返奔。弼麾軍追上,斲斃敵將一人,一將逃免,餘眾盡得俘獲,解送恒農。看官道敵將為誰?一將叫作莫多婁貸文,已經被殺,一將就是可朱渾元,竟得逃脫。敘筆矯變。原來侯景聞西魏軍至,擬整兵待著,偏莫多婁貸文,不受景命,邀同可朱渾元,率千騎來襲西魏軍,剛被李弼偵覺,一場追擊,貸文喪命,元得倖還。
  李弼待泰同進,共至■東,侯景撤圍引去。泰率輕騎追至河上,景回馬佈陣,北據河橋,南倚邙山,與泰對仗。兩軍交鋒,才及數合,景見泰執旗指揮,便拔箭射去,正中泰坐馬。馬負創驚逸,不可羈勒,泰隨馬竄去,約經裡許,竟為所掀,墜落地上。侯景瞧著,驟馬追來,泰身旁並無他人,只有都督李穆,緊緊隨著。穆見侯景來追,手下約有百餘騎,孤身如何抵擋,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佯用馬鞭扶泰背上,厲聲叱道:「籠東軍士,籠東系披靡之意。爾主何在?乃尚留此,不急上馬,更待何時?」好似曹阿瞞的急智。景聽得此言,還疑自己看錯,停馬不追。穆即以己馬授泰,與泰俱走,回入大營,調軍再進。
  侯景方才回營,總道泰軍已去,不致復來,哪知西魏兵如潮湧至,不及列陣,竟被蹂躪。景撥馬遁去,部兵四散,獨高敖曹自恃勇悍,尚建著麾蓋,與泰角戰。泰盡銳圍攻,殺得敖曹部下,七倒八歪。敖曹仗著長槊,突出重圍,單騎走投河陽南城。守將高永樂為歡從子,與敖曹有宿嫌,閉門不納。敖曹潛匿橋下,追騎趨至,見有金帶浮出,競向橋下攢射。敖曹自知不免,始奮首與語道:「來!來!好給汝開國公!」
  說著,那頭顱已被人斲去。強盜結果,應該如此。
  高歡得報,如喪肝膽,召責永樂,加杖二百下。追贈敖曹太師,兼大司馬太尉。一面督率大軍,自往爭洛。兩下相遇,彼此陣勢綿亙,首尾遠隔,從旦至未,戰至數十百合,氛霧四塞,莫能相知。西魏左右翼獨孤信、趙貴等,戰並不利,又未知君相所在,弄得茫無頭緒,棄軍奔還。此外各軍,當然溃散。宇文泰尚在營中,亦覺保守不住,毀去營寨,奉主西歸,留儀同三司長孫子彥,守金墉城。西魏將軍王思政,尚與東魏軍猛鬥,舉矟橫擊,一舉輒踣敵數人。既而陷入敵陣,左右盡死,思政亦受創暈僕。他平時出戰,嘗著破衣敝甲,敵人疑是末弁,由他倒地,不暇梟首,還有他將蔡祐,率親兵數十人,下馬步鬥,齊聲大呼,擊斃東魏兵甚多。東魏兵四面繞集,圍至數十重,祐彎弓持滿,盤旋四射,發無不中,敵不敢近。突有壯士數名,身穿厚甲,手執長刀,躍馬逕入,去祐騎僅三十步。祐隨身只有一矢,左右勸祐速射,祐從容道:「我等性命,在此一矢,怎可虛發!」道言未絕,那來兵相距不遠,方把弓弦一扯,颼的一聲,正中來兵頭目,流血墜下,餘人卻退。祐乘勢突出,徐徐引還,東魏兵不敢追逼,也收軍回營。思政部將雷五安,失去主將,復至戰場尋覓屍首,可巧思政已蘇,即割衣裹創,扶他上馬,馳還恒農。宇文泰已入恒農城,檢閱大將,尚少王思政、蔡祐二人,正在著急,見祐引軍回來。祐字承先,泰即呼道:「承先得還,我無懮了!」再問及戰鬥情形,祐毫不言功。最難得者在此,可為孟之反第二。經部下替祐述明,泰益驚歎道:「承先有功不伐,真算是難得了!」未幾思政亦到,見他創痕累累,黯然泣下。籠絡將士。因授思政為東道行台,留鎮恒農,自奉寶炬還長安。不料長安變亂,留守周惠連,偕太子欽出奔渭北,關中大擾。這變亂的原因,是由留守兵少,前所虜東魏士卒,擁戴故將趙青雀,伺隙據城。又有雍州刁民於伏德等,亦劫咸陽太守慕容思慶,同時作亂。西魏主寶炬,留駐閿鄉,由宇文泰入關討賊。泰因士馬疲敝,不願速進,且謂青雀等烏合,不足為患,散騎常侍陸通進諫道:「蜂蠆有毒,不宜輕視!今軍雖疲乏,精銳尚多,加以明公聲威,麾軍壓賊,立可蕩平﹔若養癰貽患,轉非良策。」泰即依議,整軍西人,父老見泰回師,且悲且喜,士女亦交相慶賀。華州刺史宇文導,系泰從子,繼王羆後任,起兵襲咸陽,斬思慶,擒伏德,渡渭會泰,同攻青雀。青雀敗死,泰遣使至閿鄉報捷,迎駕入長安。泰出屯華州。東魏丞相高歡,進攻金墉,長孫子彥毀去城中室庐,開門潛遁,歡入城巡視,遍地已成瓦礫,索性將城砦毀去,但使洛州刺史王元軌鎮轄,自返晉陽。
  是年冬季,西魏復遣將軍是雲寶,掩入洛陽,王元軌棄城東走,廣州亦為西魏將趙剛所陷,襄、廣以西,復為西魏有。
  是時柔然復強,頭兵可汗阿那瓖,雄踞朔方。見前文。起初尚向魏稱臣,及魏已分裂,遂把臣字削去,通使東西,居中取利,先向東魏求婚,東魏許將宗女蘭陵公主,嫁與為妻。柔然遂幫助東魏,侵擾西魏,宇文泰方有事東方,不遑北顧,也只好設法羈縻,餌以女色。無非晦氣幾個宗女。乃使中書舍人庫狄峙,北赴柔然,與議和親,頭兵可汗有弟塔寒,未曾婚娶,因向西魏求婦,西魏封舍人元翌女為化政公主,遣嫁了去。
  但東西兩魏,雖都用著美人計,籠絡柔然,究竟東魏宗女,配與可汗,西魏宗女,不過一個可汗的弟婦,兩邊權勢,相形見絀。宇文泰特勸主子寶炬,納頭兵女為妃,再向柔然議婚,偏頭兵可汗,定欲納女為後,方肯如約。泰不得已為廢後計,請寶炬割愛從權。以女易女,卻還值得,只難為了乙弗後。看官,試想寶炬已納乙弗氏為後,生男育女,已有數人,就是太子欽亦乙弗後所出。後父瑗曾為兗州刺史,母為淮陽長公主,乃是孝文帝第四女,本來是閥閱名媛,更兼容德兼全,仁而且儉。此次顧全大局,不得不游居別宮,後且自願為尼,削髮參禪。乃令扶風王元孚至柔然迎女。
  柔然送女南來,有車七百乘,馬萬匹,橐駝千頭。行次黑鹽池,遇著鹵簿儀仗,來迎新後。孚請柔然女正位南面,柔然女答道:「我未見汝主,尚是柔然女兒,汝國以南面為尊,我國卻尚東面,各守國俗便了。」於是西魏儀仗,盡皆南向,柔然營幕,仍然東向。及迎入長安,即行冊後禮。後號鬱久閭氏,年才十四,容貌端嚴,頗饒才識,只有一種大病,便是一個妒字。她因廢後乙弗氏尚在都中,常有違言。西魏主寶炬,取悅新後,特遣次子戊為秦州刺史,奉母乙弗氏赴鎮。母子入宮辭行,與寶炬相見,並皆泣下。寶炬本無芥蒂,為勢所迫,勉強出此,此時觸起舊情,也淚下不止。且密囑乙弗氏在外蓄髮,再圖後會。乙弗氏母子,乃拜辭而去。小子有詩歎道:

  廢後原來事不經,況兼婦德足儀型﹔
  如何迎入侏俐女,訣別妻孥泣帝庭!
  光陰易過,倏忽經年,那柔然竟來犯邊。究竟為著何因,待小子下回再表。
  沙苑之役,為東西魏第一次大戰。高歡發兵二十萬,渡河而西,當時已目無關中,幾視黑獺如囊中物,卒之渭曲交兵,遭人暗算,曹操之敗於赤壁,苻堅之敗於淝水,高歡之敗於沙苑,皆恃眾不整,出以輕心故耳。厥後河東、河南,沒入西魏,莫多婁貸文以輕戰而死,高敖曹以輕敵而亡,輕躁者之不可行軍,固如此哉!洛陽再戰,宇文失利,一則因屢敗而懼﹔一則因屢勝而驕,甚矣用兵之不可不慎也。若夫兩國相爭,結鄰為助,而柔然適得博漁人之利,智如黑獺,且勸寶炬廢舊迎新,納侏俐之女,逐上國之母,毋乃悖甚!況女德無極,婦怨無終,和親豈果足恃耶!識者於此,當亦以輕率譏之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0 09:07:07

第五十六回     戰邙山宇文泰敗溃 幸佛寺梁主衍捨身



  卻說西魏立柔然女鬱久閭氏為後,是大統四年間事。越年廢後乙弗氏,隨子戊出居秦州。又越年二月,柔然入犯,舉國南來,直抵夏州。西魏主寶炬,免不得遣使詰問,究為何事興兵?柔然主頭兵可汗,謂一國不能有二後,西魏故後尚存,將來仍擬復封,我女總要被黜,所以興師問罪云云。看官,試想柔然遠居塞外,如何曉得魏宮中情事?這無非是鬱久閭氏,聞知乙弗氏臨別,由西魏主囑她蓄髮,所以暗中懷妒,通報柔然,叫他興兵內逼,好把故後除去,免貽後患。西魏主寶炬,接得去使還報,躊躇了好多時,便歎息道:「豈有百萬番兵,為一女子大舉?但朕若不肯割愛,自招寇患,亦有何面目自見諸將帥呢!」外人要你殺妻,你便將愛妻殺卻,若叫你自殺,你將奈何?乃遣中常侍曹寵,齎手敕赴秦州,令乙弗氏自盡。乙弗氏灑淚,泣語曹寵道:「願至尊享千萬歲,天下康寧。我死無恨!」說著,召次子武都王戊至前,囑他後事。且令傳語皇太子,善事阿父,勿念生母,語多悽愴,慘不忍聞。左右皆垂涕失聲,莫能仰視。時乙弗氏已蓄髮鬑鬑,因復召僧供佛,再向佛像前落髮,始入室服毒,引被自覆而歿,年三十一。
  當下鑿麥積崖為龕,殮棺告窆,柩將入穴,有二叢雲先入龕中。一滅一出,人皆詫為異事,後來號為寂陵。曹寵還都復命,西魏主又遣人報告柔然,頭兵可汗,乃引兵退去。
  是年鬱久閭氏懷妊將產,居瑤華殿,輒聞狗吠聲,心甚不安。繼而臨盆坐蓐,胞久不下,毉巫相繼召集,或為診治,或為祈禱,鬱久閭氏惟雙睜鳳目,滿口譫言,忽言有盛飾婦人入室,忽言婦人立在牀邊,用物擊我,毉巫皆無所見,都嚇得毛骨森豎,齒牙皆震。好容易產下一兒,那鬱久閭氏已兩目一翻,嗚呼哀哉,年只十六。當時宮禁內外,統說是故後為祟,因致產亡。容或有之。西魏主寶炬,命將遺骸安葬少陵原,不消細述。
  東魏接連改元,始因南兗州獲得巨象,稱為禎祥。及改年元象,越年冊立高歡次女為皇后,營立新宮,復改元興和。禁民間立寺,改停年格,命百官就麟趾閣議定新制,號為麟趾格,頒敕施行。命侯景為吏部尚書,兼尚書僕射,出任河南大行台,隨機防禦。
  適北豫州刺史高仲密,陰謀外叛。高歡遣將奚壽興代掌軍事,仲密竟執住壽興,通款西魏,以虎牢為贄儀。原來仲密為高敖曹次兄,見前。本來是忠事東魏,官拜御史中尉,遇事敢言,頗有直聲。嗣因與妻室反目,將妻休棄,遂致與妻舅崔暹有嫌。所選御史,均被暹排去,免不得怏怏失望,怨及朝廷。暹為高澄心腹,與澄同在鄴中,見五十四回。澄為大丞相世子,姊入為後,又娶東魏主妹馮翊公主為妻,真是元勛貴戚,權燄熏天。崔暹倚作黨援,當然是指揮如意,他妹被仲密休棄後,即由澄出為媒介,別嫁顯宦,格外備儀。仲密亦娶一繼妻李氏,美豔工文,澄借賀喜為名,親往審視,果然是丰姿綽約,比眾不同。嗣是暗地垂涎,伺仲密外出時,竟馳至高宅,挑誘李氏。李氏拒絕不從,澄竟用出強暴手段,硬脅李氏入室,為強姦計。當由高氏家人,飛報仲密,仲密踉蹌歸家,澄乃自去。李氏衣裳破裂,泣告仲密,仲密懷恨益深,遂乞請外調,出為北豫州刺史,挈眷赴鎮,潛通西魏。可巧高歡激變,索性明目張膽,背東歸西。仲密無故棄妻,惹出許多禍祟,這也自貽伊戚,不能盡咎他人。
  高歡聞仲密叛去,事出崔暹,即召暹赴晉陽,將加死罪。如何不知子惡?暹忙向高澄乞憐,澄匿暹府中,浼人說歡,一再請免,歡乃宥暹不問。嗣聞西魏授仲密為侍中司徒,並由宇文泰督率諸軍,來收虎牢,且進圍河橋南城,歡因發兵十萬,親至河北,御宇文泰。泰退軍■上,令軍士駕舟,縱火上流,欲毀河橋。東魏將斛律金,使行台郎中張亮,用小艇百餘艘,阻截敵船,用鏈橫河,係以長鎖,釘住兩岸,敵人不得近橋,橋始獲全。歡渡河據邙山,依險立營,數日不進。泰在■曲留住輜重,乘夜襲歡,偵騎馳報歡營,歡笑道:「賊距我四十里,夤夜前來,必患饑渴,我正好以逸待勞呢。」乃整陣待著。候至黎明,泰軍果然馳到。歡將彭樂,不俟泰軍列陣,便率數千精騎,衝將過去。泰軍見歡有備,已是驚惶,更遇著驍勇善戰的彭樂,執著一桿長刀,左右亂劈,但見頭顱滾滾,飛擲空中,不由的旁觀股栗,紛紛逃回。泰亦只好退走。歡軍見彭樂得勝,統上前力追,殺死泰軍無數。彭樂且一馬當先,追至■上,踹入泰營,泰棄營再遁。西魏侍中大都督臨洮王元柬,蜀郡王元榮宗,江夏王元升,巨鹿王元闡,譙郡王元亮,詹事趙善等,倉猝不及遁逃,俱被擄去。泰正策馬西奔,忽背後有人大呼道:「黑獺休走!」泰急返顧,見一敵將威風凜凜,殺氣騰騰,禁不住一身冷汗,勉強按定了神,徐聲與語道:「汝非大將彭樂麼?從泰口中呼出彭樂,筆勢好不平。一個偉男子,可惜太呆,試想今日無我,明日豈尚有汝麼?何不急速還營,收取金寶!」彭樂聞言,也覺有理,遂停住不趕,泰得脫去。
  樂還入泰營,得泰金帶一囊,攜去歸營。諸將各收軍還報,載歸甲仗,不可勝計。歡升帳記功,已有人報樂縱泰。及樂入帳復命,且行且呼道:「黑獺漏刃遁去,但已是破膽了!」歡不禁怒起,勃然離座道:「汝敢來欺我嗎?」樂本已心虛,慌忙伏地,歡親摔樂頭,三舉三下,拔出佩劍,置諸樂頸,責他私縱黑獺,並前日沙苑一役輕戰致敗的罪狀。樂囁嚅道:「願乞五千騎士,再為王擒取黑獺!」歡益怒叱道:「汝縱他使去,尚說好擒取麼?」說至此,又取劍欲斲,將下未下,共計三次。諸將已窺透歡意,均上前乞情,黑壓壓的跪滿座下。歡乃還座,令左右取絹三千匹,壓樂背上,樂兀自負住,不聞氣喘。歡又道:「有力不忠,也是徒然!今日饒汝,汝應自知前愆,效力贖罪!」樂連聲遵令,歡因命將絹卸下,仍賜與樂,不沒前驅的功勞。好權術。樂拜謝而退。
  越日復與宇文泰交戰,泰自將中軍,領軍若干惠若干系複姓。為右軍,兩路夾擊歡軍,歡軍敗績,所有步卒,悉為泰軍所擒。歡落荒東走,隨員只有七人,後面追兵大至,都督尉興慶奮然道:「王速去!興慶腰佩百箭,尚足殺敵百人。」歡乃留興慶拒戰,縱轡急奔,興慶獨截追兵,矢盡而死。
  泰料歡東奔不遠,更召健卒三千人,令執短兵,用賀拔勝為統將,再往追歡。勝與歡本來相識,執槊當先,竟得追及。歡見勝到來,驅馬急奔,勝率十三騎力趕,馳至數里,槊已及歡馬尾,便大呼道:「賀六渾!今日在賀拔破胡手中,誓必殺汝!」勝字破胡,故自稱表字。歡嚇得膽落,墜落馬下。勝正挺槊刺歡,不防坐馬一蹷,也將勝掀落塵埃。原來東魏將軍段韶正來救歡,見歡命在須臾,忙彎弓射勝,正中勝馬﹔因此勝亦僕地。及勝躍起,韶已馳至,扶歡上馬,向東逸去。勝易馬再追,復有東魏河州刺史劉洪徽,引兵攔阻,連射二矢,斃勝從騎二人。勝知不能得歡,便即長歎道:「今日不執弓矢,豈非天意!」泰遇彭樂,歡遇賀拔勝,終得脫免,不可謂非天意。乃引騎西還。
  惟東魏騎兵尚能再戰,將軍耿令貴整眾復出,突入敵陣,鋒刃亂下,殺傷相繼。西魏將士不防有此回馬兵,多半懈怠,怎禁得令貴衝入,似虎似狼,霎時間旗靡轍亂。西魏將趙貴等禁遏不住,也俱回竄。宇文泰親自出拒,交戰數合,那東魏兵陸續攢集,氣勢甚銳,弄得泰亦無法攔阻,沒奈何策馬返奔。東魏兵鼓勇追躡,幸虧西魏將獨孤信、於謹等收集散卒,從後繞出,大呼殺賊,追兵也徬徨驚顧,倒退下去,西魏各軍,才得保全。若干惠且建旗鳴角,徐徐引還。
  泰走入關中,屯兵渭上,歡進至陝城。泰使達奚武拒守,東魏行台郎中封子繪白歡道:「混一東西,正在今日。昔魏太祖平漢中,不乘勝取巴蜀,失在遲疑,後悔無及。願大王不以為疑!」歡點首稱善,集諸將會議進止。諸將多說野無青草,人馬疲瘦,不可遠追。歡乃收軍東歸,但令侯景等收復虎牢。
  時高仲密亦隨泰入關,家屬尚在虎牢城內。留偏將魏光居守。宇文泰遣諜齎書,送給魏光,令他固守待援。中途為侯景所獲,搜得書札,改易數字,叫他速去。乃復將書發還,縱諜入城。光見書即夤夜遁走。景麾軍入城,捕得仲密妻子,解送鄴都。高澄得報,不禁喜出望外,忙盛服出城,往迎仲密後妻趙氏。待了半日,方見心上人兒,被軍士押至,花容慘澹,雲鬢蓬鬆,越覺可憐可愛,當即令軍士釋縛,載以良馬,導入都中私第,召集婢媼,替趙氏沐浴梳妝。到了黃昏,飲過交杯酒,摟入合歡牀,絕處逢生的趙美人,身不由主,只得任他所為。從此仲密妻變作高澄妾,又另是一番天地了。千古艱難惟一死,傷心豈獨息夫人!
  高歡因高乾有義勛,高敖曹死王事,家屬皆免連坐。尚有仲密幼弟季式,曾行晉州事,鎮守永安,至是先詣晉陽請罪,歡亦相待如初。惟高澄借父威勢,得升任大將軍,領中書監,移門下機事,總歸中書,文武賞罰,皆由澄主張。想是肉戰的功勞。侍中孫騰自恃為高澄父執,不肯敬澄。澄叱左右牽騰至階,築以刀環,使立門下。定州刺史庫狄乾,為澄姑夫,自定州入謁,立門下三日,始得相見。尚書令司馬子如,太師咸陽王坦,為澄心腹崔暹所劾,說他貪黷無厭,並削官爵。高歡反與鄴中諸貴書,略言兒年濅長,公等不宜攖鋒,即如咸陽王司馬令兩人,皆我故交,同時獲罪,我尚不得相救,他人更不必論了。縱容兒子,一至於此。自是公卿以下,無不憚澄。澄又授崔暹為御史中尉,宋游道為尚書左丞。二人俱系高澄鷹犬,所有彈章,無不照行,或黜或死,幾難勝數。澄威權幾過乃父,東魏主善見,簡直是個木偶,毫無能力,徒擁虛名罷了。為北齊篡位張本。
  西魏丞相宇文泰自邙山敗後,方憚東略,並且太師賀拔勝悔恨致疾,又復去世,國中失一大將,愈覺灰心。勝弟岳早被殺關中,見五十二回。兄允留官洛陽,為高歡所忌,閉置一室,竟致餓死。勝諸子亦多為歡所殺。勝既悔失歡,又痛覆家,因此不得永年。臨死時,自寫遺書致宇文泰,書中略云:「勝萬里杖策,歸身闕廷,每望與公掃除捕寇,不幸殞斃,微志不伸,死若有知,尚當魂飛賊庭,借報恩遇」等語。泰覽書流涕,表請贈勝為太宰,錄尚書事,予諡貞獻。賀拔氏三弟兄從此皆亡,後來賀拔岳子緯,納宇文泰女為妻,受封霍國公,得承宗祀,事且慢表。前段了過高仲密兄弟,此段了過賀拔勝兄弟,兩人關係較大,故特表明始末。
  且說梁主衍中大通七年,復改元大同,江南無事,坐享承平。雖與北方屢有交涉,但北魏正東分西裂,無暇顧及江淮,且東魏與梁修和,邊境安寧,更覺得囊弓戢矢,四靜烽煙。梁主衍政躬多暇,竟欲皈依佛教,為參禪計。特在都下築一同泰寺,供設蓮座,寶相巍峨,殿宇弘敞,他即親幸寺中,設四部無遮大會,居然披服緇衣,趺坐蒲圃,扮做一個老和尚,自號三寶奴,叫做捨身為僧。尤可笑的是公卿以下,醵錢一億,納入寺中,替梁主贖身還宮。這種法制,好似從平康裡中彩來。既而又捨身同泰寺,仍然戴毘盧帽,穿黃袈裟,親升法座,為四部眾講涅槃經,說得天花亂墜,有條有理。其實統是佛學皮毛,未得大乘真諦。就使識得真諦,亦與治道無關。講畢以後,擬在寺中居住,不復還宮,再經群臣出錢奉贖,表請返駕。第一、二表還不肯從,三表乃許。做出甚麼鬼態!南印度僧菩提達摩,得悉梁朝重佛,從海路航至廣州。梁主聞有高僧到來,亟命地方有司,護送入都,召見內殿,賜他旁坐,且婉問道:「朕欲多造佛寺,寫經度僧,可有功德否?」達摩答道:「沒有甚麼功德,參禪不在形跡,須由靜生智,由智生明,從空寂中體會出來,方有功德可言!」梁主復道:「朕在華林園中,總集許多經典,高僧前來,可能為朕逐日講解,指誤覺迷否?」達摩微笑道:「佛學在心不在口,一落言論,仍非上乘,所以明心見性,自能成佛,不在區區經論呢。」確有至理。梁主被他兩番駁斥,反弄得啞口無言。達摩便起身告辭,梁主亦不挽留,由他自去。他乃渡江北行,至嵩山少林寺中,面壁十年,方才入寂,是為中國禪宗第一祖。弟子慧可承受衣缽,這卻是佛學真傳。
  那梁主衍但尊俗僧慧約為師,親自受戒,並令太子王公以下,亦皆師事慧約,受戒至五萬人。究竟佛學弘旨,無一瞭解,徒然開口談經,閉口坐禪,有何益處?況且梁主是身為天子,一日萬幾,怎得無端佞佛,反將政事擱起?為這一誤,遂使朝綱廢弛,宵小弄權。賢相周舍、徐勉等,又相繼逝世。侍中朱異,尚書令何敬容,表裡用事。敬容還有些樸實,異才足濟奸,辯能惑主,任官三十年,廣納賄賂,蒙蔽宮廷,所有園宅玩好,飲膳聲色,均極華備。性又甚齊,不肯施捨,廚下珍羞腐爛,每月嘗棄十餘車。梁主衍卻非常寵眷,言聽計從,於是賞罰無章,隱生亂禍。並因梁主好佛,上行下效,士大夫爭向空談,不習武事。
  丹陽處士陶弘景少年好學,有志養生,齊高帝蕭道成嘗召為諸王侍讀,雖應命入都,仍然謝絕交遊,不願與聞朝事,旋即上表辭祿,歸隱茅山。梁主衍早與相識,即位後通問不絕,大事必談,且勸令出山。弘景頗為獻替,惟終不就征,當時號為山中宰相。梁主每得復書,輒焚香虔受,遙申敬禮。太子綱未為儲貳時,曾出督南徐州,想望風彩,延弘景至後堂,談論數日,才許辭去。弘景年八十,得辟穀導引諸術,尚有壯容,又越五年乃歿。彌留時尚口占一詩道:「夷甫即晉王衍,任散誕,平叔善論空,平叔即晉何晏字。豈悟昭陽殿,遂作單於宮!」時人謂弘景此詩,明明是譏諷時事,且為侯景亂梁的預讖。可惜梁廷不悟,卒致大亂,梁主衍聞弘景喪訃,特贈中散大夫,諡曰貞白先生。前述達摩,此述陶弘景,畸人高士,亦必闡揚,是作者本意。
  大同八年,安城郡民劉敬躬妖言惑眾,逐去郡吏蕭說,據郡造反。攻庐陵,陷豫章,黨徒多至數萬,進逼新淦、柴桑。是由梁廷佞佛,感召出來。梁主第七子湘東王繹,方出為江州刺史,亟遣中兵參軍曹子郢,府司馬王僧辯,引兵往討。南方久弛兵革,甲士窳惰,幸僧辯頗有智計,劉敬躬眾皆烏合,因此一鼓蕩平。
  交州刺史武林侯蕭諮,梁主從姪。苛暴失民心,郡民李賁糾眾為亂。諮不能御,由梁廷派遣高州刺史孫冏,新州刺史盧子雄,會師往援。適值春瘴方起,眾皆溃歸,諮誣奏冏與子雄,通賊逗留,並皆賜死。子雄弟子略,為兄復仇,舉兵攻諮,諮奔廣州。高要太守陳霸先,召集精甲三千,剋日出討,大破子略,子略走死。霸先因功進直閤將軍。梁廷召諮還都,改任楊瞟為交州刺史,霸先署府司馬,進征李賁。賁方自稱越帝,創置百官,屯兵蘇歷江口,阻遏官軍。瞟推霸先為先鋒,直逼蘇歷江,拔去城柵,所向摧陷。賁走嘉寧城,轉奔典撤湖,俱被霸先攻入。再竄入屈獠洞中,由霸先諭令縛送,屈獠斬賁以獻,傳首建康,交州乃平。嗣是霸先威名,震耀南方。
  霸先系吳興人,字興國,小字法生,自云為漢太邱長陳實後裔,少有大志,不事生產,及長乃涉獵史籍,好讀兵書,身長七尺五寸,日角龍顏,垂手過膝。梁主聞他狀貌過人,特令圖形以進,並因更造建功,除拜西江督護,兼高要太守,都督七郡軍事。陳霸先、王僧辯俱為後來重要人物,惟霸先後為陳祖,故敘述處詳略不同。小子有詩歎道:

  盛衰倚伏本無常,佞佛容奸即兆亡﹔
  亂世偃文只尚武,但能平賊便稱強。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再敘。
  沙苑敗而高歡不復西行,邙山敗而宇文泰不復東出,分據之勢,自是遂定。要之歡、泰兩人,智力相埒,故忽勝忽敗,變幻靡常。惟歡性好色,縱子淫暴,邙山之戰,實自高澄釀成之。其得戰勝宇文,實出一時之僥倖,或者由宇文助叛,名義未正,故有此挫失,俾高氏得以幸勝耳。梁主衍安據江南,不乘兩魏相爭之際,修明政治,漸圖混一,乃迷信釋教,捨身佛寺,一任朱異擅權,紊亂朝紀,何其憒憒乃爾!夫梁主衍手造邦家,未始非一英武主,其所由誤入歧途,攻乎異端者,得毋鑒沈約之死,獲罪齊和,自省亦未免多疚,乃欲借佛教以圖懺悔耶!然而愚甚!然而謬甚!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0 09:07:28

第五十七回     責賀琛梁廷草敕 防侯景高氏留言



  卻說梁主信佛,太子綱獨信道教,嘗在玄圃中講論老莊。學士吳孜每入圃聽講,尚書令何敬容道:「昔西晉喪亂,禍源在祖尚玄虛,今東宮復蹈此轍,恐江南亦將致寇了。」這語頗為太子所聞,很滋不悅。後來敬容妾弟費慧明,充導倉丞,夜盜官米,為禁司所執,交領軍府懲辦。敬容貽書領軍將軍,代為乞免。領軍將軍河東王蕭譽,為太子綱猶子,見五十二回。當然與太子敘談,太子即囑令封書奏聞,梁主大怒,立將何敬容除名。敬容既去,朱異權勢益專,更得引用私人,攪亂朝政。散騎常侍賀琛不忍緘默,因上書論事,略云:
  竊聞慈父不愛無益之子,明君不畜無益之臣,臣荷拔擢之恩,曾不能效一職,獻一言,此所以當食廢飱,中宵歎息也。今特謹陳時事,具列於後,倘蒙聽覽,試加省鑒,如不允合,乞亮贑愚。其一事曰:今北邊稽服,戈甲解息,正是生聚教訓之時,而天下戶口減落,關外彌甚。郡不堪州之控總,縣不堪郡之裒削,更相呼擾,莫得治其政術,惟以應赴征斂為事。小民輾轉流離,或依於大姓,或聚於屯封,蓋不獲已而竄亡,非樂之也。國
  家於關外,賦稅蓋微,乃至年常租課,動致逋積,而民失安居,寧非牧守之過歟?東境戶口空虛,皆由使命煩數,駑困邑宰,則拱手聽其漁獵,桀黠長吏,又因之而為貪殘,雖年降復業之詔,屢下蠲賦之恩,而民終不得反其居也。其二事曰:天下宰守,所以皆尚貪殘,罕有廉白者,實由風俗侈靡使然。夫食方丈於前,所甘一味,今之燕喜,相競誇豪,積果如山嶽,列肴同綺繡,露台之產,不週一燕之資,加以歌姬盛畜,儛女盈庭,競尚奢淫,不問品制,凡為吏牧民者,競事剝削,雖致資巨億,而罷歸以後,不支數年。率皆盡於燕飲之物,歌謳之具。所費等於邱山,為歡止在俄頃,乃更追恨向所取之少,今所費之多,如復傅翼,增其搏噬,一何悖哉!其餘淫侈,日見滋甚,欲使人守廉隅,吏尚清白,安可得耶!今宜嚴為禁制,導之以節儉,貶黜雕飾,糾奏浮華,使眾皆知變其耳目,改其好惡。蓋論至治者必以淳素為先,正雕流之弊,莫有過於儉樸者也。其三事曰:聖躬荷負蒼生以為任,弘濟四海以為心,不憚胼胝之勞,不辭臞瘦之苦,豈止日昃忘饑,夜分廢寢。至於百司,莫不奏事,上息責下之嫌,下無逼上之咎,斯實道邁百王,事絕千載。但斗筲之人,藻梲之子,既得伏奏帷扆,便欲詭競求進,不論國之大體,但務吹毛求疵,運挈瓶之智,僥分外之求,以深刻為能,以繩逐為務,跡雖似於奉公,事更成其威福,長弊增奸,實由於此。所願責其公平之效,黜其邪慝之心,則上安下謐,無僥倖之患矣!
  其四事曰:曩昔征伐北境,帑藏空虛,今天下無事,而猶日不暇給者,何也?去國弊則省其事而息其費,事省則民養,費息則財聚。止五年之中,尚能無事,必能使國豐民阜,若積以歲月,成效愈巨,斯乃范蠡滅吳之術,管仲霸齊之由。今應內省職掌,各簡所部,或十省其五,成三除其一,至國容戎備,在昔應多,在今宜少,凡四方屯傳邸治,或舊有,或無益,有所宜除除之,有所宜減減之,興造有非急者,徵求有可緩者,皆宜停省,以蓄財而息民,蓄其財者,正所以大用之也,息其民者,正所以大役之也。若擾其民而欲求生聚,耗其財而徒務賦斂,則奸詐盜竊,日出不已,何以語富強,圖遠大乎?伏思自普通以來,二十餘年,刑役薦起,民力雕流,今魏氏和親,疆埸無警,不於此時大息四民,使之殷阜,減省國費,使之儲峙,一旦異境有虞,關河可掃,則國弊而民疲,事至方圖,恐無及矣!臣心所謂危,罔知忌諱,謹昧死上聞!
  梁主衍覽書,不禁大怒,立召侍臣至前,口授教書,令他照錄,大旨是詰責賀琛,令他據實指陳,不得徒托空言。第一事謂牧守貪殘,應指出某官某吏,以便黜逐。第二事謂風俗侈靡,不便一一嚴禁,自增苛擾。朕常思本身作則,絕房室三十餘年,不飲酒,不好音,雕飾各物,從未入宮。宗廟牲牢,久未宰殺,朝廷會同,只備蔬菜,且未嘗奏樂。朕三更即起理事,每至日昃,日常一食,昔腰十圍,今裁二尺,勤儉如許,不得謂非淳素。捨本逐末,無益於事。第三事謂百司干進,誰為詭競?誰為吹毛求疵?誰為深刻繩逐?若不令奏事,專委一人,與秦二世寵信趙高,漢元後付托王莽,亦復何異?第四事謂省事息費,究竟何事宜省?何事宜息?國容戎備,如何減省?屯傳邸治,如何裁並?何處興造非急,何處徵求可緩?宜條具以聞,不得空作漫語,徒沽直名。這道敕文,頒給賀琛,琛不禁畏縮,未敢復奏,但申表謝過罷了。原來是銀樣鑞槍頭。
  大同十二年三月,梁主衍又幸同泰寺,講三慧經,差不多過了一月,方才罷講。再設法會,大赦天下,改元中大同。是夜同泰寺竟肇火災,毀去浮圖,梁主歎道:「這便佛經上叫作魔劫呢!」浮圖成災,並非魔劫,似你這般佞佛,卻是要墮入魔劫了!遂令重造浮圖十二層,格外崇閎,需工甚巨,經年未成。梁主衍年逾八十,雖精神尚可支持,終究是老態龍鐘,不勝繁頤。再加平時覽誦佛經,時思修寂,尤覺得耄期倦勤,厭聞政治。
  是時儲嗣雖定,諸子未免不平,因為梁主不立嫡孫,但立庶子,大家資格相等,沒一個不覬覦神器,猜忌東宮。邵陵王綸,系梁主第六子,性最浮躁,喜怒無常,車服嘗僭擬乘輿,遊行無度。梁主屢戒不悛,曾將他錮置獄中,免官削爵,已而仍復舊封,命為揚州刺史,縱肆如故。遣人就市購物,不給價值,商民怨聲載道,甚至罷市。府丞何智通具狀上聞,綸竟遣人刺殺智通。梁主乃將綸召回,鎖禁第舍,免為庶人。過了數月,又賜復封爵,何溺愛乃爾!授丹陽尹。綸恃寵生驕,妄思奪儲,太子綱當然嫉視,請出綸為南徐州刺史,有詔依議。還有梁主第五予庐陵王續,出鎮荊州,第七子湘東王繹,出鎮江州,第八子武陵王紀,出鎮益州,皆權侔人主,威福自專。惟次子豫章王綜,已死北朝,四子南康王績,長孫豫章王歡,俱已去世,免為東宮敵手。但太子綱終不自安,常挑選精卒,為自衛計。
  梁主衍未察暗潮,反因舍嫡立庶的情由,未免內愧,所以待遇昭明太子諸男,不亞諸子。河東王譽得為湘州刺史,岳陽王詧,亦授雍州刺史。鑞見梁主年老,朝多秕政,也不免隱蓄雄心,豫先戒備。自思襄陽形勝,為梁業開基地,正好作為根據,遂聚財下士,招募健卒數千人,環列帳下。一面究心政事,拊循士民,轄境稱治。未幾庐陵王續,病歿任所,調江東王繹繼任。繹喜得要地,入閤歡躍,靴履為穿。
  梁主怎知諸子用意,總道是孝子賢孫,不復加懮,整日裡念佛誦經,蹉跎歲月。中大同二年,又復捨身同泰寺,群臣出金奉贖,如前二次故例。滿望佛光普照,天子萬年,哪知禍為福倚,福為禍伏,平白地得了河南,收降了一個東魏叛臣,遂鬧得翻天覆地,大好江南,要變做銅駝荊棘了。直呼下文。
  且說東魏大丞相高歡,自邙山戰後,按兵不動,休養了兩三年。東魏主善見復改元武定。嗣聞柔然與西魏連兵,將來犯境,乃亟令高歡為備。歡仍執前策,決與柔然續行修好,遣行台郎中杜弼為使,北詣柔然,申議和親,願為世子澄求婚。澄已有妻有妾,還要求什麼婚!頭兵可汗道:「高王若須自娶,願將愛女遣嫁。」還要悖謬。杜弼歸報高歡,歡年已五十,自思死多活少,不堪再偶柔然公主,因此猶豫未決。何必猶豫,將來替汝效勞,大有人在。事為婁妃所聞,遂白歡道:「為國家計,不妨從權,王無庸多疑!」歡半晌才道:「我娶番女,豈不要委屈賢妃?」婁妃道:「國事為大,家事為輕,枉尺直尋,何惜一妾!」歡一笑而罷。已而世子澄與太傅尉景,俱勸歡迎納柔然公主,歡乃使慕容儼為納彩使,迎女南來。
  歡出迎下館,但見柔然僕從,無論男女,統皆控騎而至,就是這位新嫁娘,亦坐下一匹紅鬃馬,身服行裝,腰佩弓矢,落落大方,毫無羞澀態度。最後隨著一位番官,也是雄赳赳的少年,與新嫁娘面龐相似。歡又驚又喜,問明慕容儼,乃知送親的隨員,便是女弟禿突佳。當下彼此接見,問訊已畢,始引還晉陽城。歡妾大爾朱氏等,也出城相迎,一擁而歸。柔然公主素善騎射,在途見鵾鳥飛翔,便在佩囊中取出弓矢,一發即中,鵾隨箭落。大爾朱氏亦不禁技癢,由從人手中取過了弓箭,亦斜射飛鳥,應弦而落。既有此技,何不前時射死高歡,為主復仇!歡大喜道:「我得此二婦,並能擊賊,豈非快事!」說著,便縱轡入城。
  到了府舍,與柔然公主行結婚禮,婁妃果避出正室,令柔然公主安居。歡感激異常,尋至別室,得見婁妃,不由的五體投地,向妻拜謝。婁妃慌忙答禮,且笑且語道:「男兒膝下有千金,奈何向妾下跪!況番國公主,有所察覺,反覺不美,王盡管自去,與新人作交頸歡,不必多來顧妾了!」歡乃起身去訖。是夕老夫少妻,共效於飛,不必絮述,惟大爾朱氏器量褊窄,未及婁妃的大度,她情願出家為尼。歡特為建築佛寺,俾她靜修。
  禿突佳傳述父命,謂待見外孫,然後返國,因此留居晉陽。看官!試想這高歡年經半百,精力漸衰,況他是好酒漁色,寵妾盈庭,平時已耗盡脂膏,怎能枯楊生稊,一索得男!柔然公主望兒心急,每夕嬲歡不休,累得歡形容憔悴,疾病纏身。有時入宿射堂,暫期休養,偏禿突佳硬來逼迫,定要歡去陪伴乃姊,歡稍稍推諉,禿突佳即發惡言。可憐歡無從擺脫,沒奈何往就公主,力疾從事,峨眉伐性,實覺難支。歡乃想出一法,只說要出攻西魏,督軍經行。肉戰不如兵戰。
  先是西魏並州刺史王思政居守恒農,兼鎮玉璧,嗣受調為荊州刺史,舉韋孝寬為代。孝寬蒞任後,聞高歡率軍西來,即至玉璧扼守。歡至玉璧城下,晝夜圍攻,孝寬隨機抵禦,無懈可乘。城中無水,仰給汾河,歡堵住水道,並就城南築起土山,擬乘高扒城。城上有二樓,孝寬縛木相接,高出土山,居上臨下,使不得逞。歡憤語守兵道:「雖爾縛樓至天,我自有法取爾。」因鑿地為十道,穿入城中。孝寬四面掘塹,令戰士屯守塹上,見有地道穿入,便塞柴投火,用皮排吹,地道變成火窟,掘地諸人,悉數焦爛。歡又改用攻車撞城,孝寬縫布為幔,懸空遮護,車不能壞。歡命兵士各執竹竿,上縛鬆麻,灌油加火,一面焚布,一面燒樓,孝寬用長鉤鉤竿,鉤上有刃,得割鬆麻,竿仍無用。歡再穿地為二十道,中施梁柱,縱火延燒,柱折城崩。孝寬積木以待,見有崩陷,立即豎柵,歡軍仍不得入。城外攻具已窮,城內守備,卻還有餘。
  孝寬更夜出奇兵,奪據土山。
  歡知不能拔,乃使參軍祖珽,呼孝寬道:「君獨守孤城,終難瓦全,不如早降為是!」孝寬厲聲答道:「我城池嚴固,兵多糧足,足支數年,且孝寬是關西男子,怎肯自作降將軍!」珽複語守卒道:「韋城主受彼榮祿,或當與城存亡,汝等軍民,何苦隨死?」守卒俱搖首不答。珽復射入賞格,謂能斬城主出降,拜太尉,封郡公,賞帛萬匹。孝寬手題書背,返射城外,謂能斬高歡,準此賞格。歡苦攻至五十日,始終不能得手,士卒戰死病死,約計七萬人,共為一冢。大眾多垂頭喪氣,歡亦舊病復作,入夜有大星墜歡營中,營兵大嘩,乃解圍引還。歡悉眾攻一孤城,終不能下,所謂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當時遠近訛傳,謂歡已被孝寬射死。西魏又申行敕令道:「勁弩一發,凶身自殞。」歡也有所聞,勉坐廳上,引見諸貴。大司馬斛律金為敕勒部人,歡使作敕勒歌,歌云:「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庐,籠罩四野。天蒼蒼,夜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斛律金為首倡,歡依聲作和,語帶嗚咽,甚至淚下。死機已兆。自此病益沉重,好容易延過殘冬,次年為武定五年,元旦日蝕,歡已不能起牀,慨然歎道:「日蝕恐應在我身,我死亦無恨了!」日蝕乃天道之常,干卿甚事!遂命次子高洋,往鎮鄴郡,召世子澄返晉陽。
  澄入問父疾,歡囑他後事,澄獨以河南為懮。歡說道:「汝非懮侯景叛亂麼?」澄應聲稱是。歡又道:「我已早為汝算定了,景在河南十四年,飛揚跋扈,只我尚能駕馭,汝等原不能制景,我死後,且秘不發喪,庫狄乾、斛律金,性皆道直,終不負汝。可朱渾元、劉豐生,遠來投我,當無異心。韓軌少戇,不宜苛求。彭樂輕躁,應加防護。將來能敵侯景,只有慕容紹宗一人,我未嘗授彼大官,特留以待汝,汝宜厚加殊禮,委彼經略,侯景雖狡,想亦無能為了。」說至此,喉中有痰壅起,喘不成聲,好一歇始覺稍平,乃復囑澄道:「段孝先即段韶字。忠亮仁厚,智勇兼全,如有軍旅大事,盡可與他商議,當不致誤。」是夕遂歿,年五十二。
  澄遵遺命,不發喪訃,但詭為歡書,召景詣晉陽。景右足偏短,騎射非長,獨多謀算,諸將如高敖曹、彭樂等,皆為景所輕視。嘗向歡陳請,願得兵三萬,橫行天下,要須濟江縛取蕭衍老公,令作太平寺主,歡因使景統兵十萬,專制河南。景又嘗藐視高澄,私語司馬子如道:「高王尚在,我未敢有異心,若高王已沒,卻不願與鮮卑小兒共事。」子如忙用手掩住景口,令勿多言。景復與歡約,謂自己握兵在外,須防詐謀,此後賜書,請加微點,歡從景言,書中必加點以作暗號。高澄卻未知此約,作書召景,並不加點,景遂辭不就征。且密遣人至晉陽,偵歡病狀。
  旋接密報,晉陽事盡歸高澄主持,料知歡必不起,乃決意叛去,通書西魏,願舉河南降附。西魏授景為太傅,領河南大行台,封上谷公。景遂誘執豫州刺史高元成,襄州刺史李密,廣州刺史暴顯等,潛遣兵士二百人,夜襲西兗州,被刺史邢子才探悉,一律掩獲,因移檄東方諸州,各令嚴防。高澄即派司空韓軌,督兵討景。
  景恐關、陝一路,為軌所斷,不如南向投梁,較無阻礙,乃遣郎中丁和,奉表至梁。內言臣景與高澄有隙,願舉函谷以東,瑕邱以西,如豫、廣、潁、荊、襄、兗、南兗、濟、東豫、洛陽、北荊、北揚等十三州內附,所有青、徐數州,但須折簡,即可使服。齊、宋一平,徐事燕、趙,混一天下,便在此舉云云。忽降西魏,忽附南朝,景之狡猾已可想見。梁主衍接閱景表,因召群臣廷議,尚書僕射謝舉進諫道:「近來與東魏通和,邊境無事,若納彼叛臣,臣竊以為未可!」梁主怫然道:「機會難得,怎得膠柱鼓瑟?」群臣多贊成舉議,請勿納景。獨有一人鼓掌道:「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況陛下吉夢征祥,臣曾料是混一的預兆,今言果驗,奈何勿納!」梁主亦欣然道:「誠如卿言,朕所以擬納侯景呢。」小子有詩歎道:

  豎牛入夢叔孫亡,故事曾從經傳詳﹔
  盡說春秋成答問,如何迷幻自招殃!梁武曾作春秋答問,見《梁書本紀》。
  究竟梁主曾夢何事,與梁主詳夢,及勸納侯景,又為何人?俟小子下回再詳。
  賀琛上書言事,臚陳四則,未嘗無理。梁主衍護短矜長,頒敕詰責,昏髦情形,已可概見。然讀其敕文,猶令琛指實具陳,琛少振即餒,仍作寒蟬,主不明,則臣不能伸其直,於琛何尤焉!惟梁主信佛過甚,教子無方,琛上書時,亦未聞提及,捨本逐末,皮相虛談,繩以國家大體,琛固未足知此也。高歡年已五十,尚娶蠕蠕公主,老猶漁色,不死何為?玉璧之圍,五旬不下,雖由韋孝寬之善守,亦由高歡之精神不濟,未能振作軍心。將帥疲敝,而望士卒之振奮,不可得也。及歸死晉陽,猶能智料侯景,以慕容紹宗為囑,工心計於生前,貽智謀於身後,此其所以為亂世之雄也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0 09:07:47

第五十八回     悍高澄毆禁東魏主 智慕容計擒蕭淵明



  卻說梁主衍太清元年正月,曾得一夢,夢見中原牧守,並舉地來降,盈庭稱慶,醒寤後尚覺得意。詰旦召入中書舍人朱異,詳述夢境,且語異道:「我平生少夢,若有夢必驗。」異便即獻諛道:「這便是宇內混一的預兆哩。」至是侯景來歸,群臣皆主張拒絕,就中有一人反對,援夢相證,請即納景,便是曲意迎合的朱舍人。是梁朝禍魁。
  梁主聽了異言,即優待來使丁和,令居客館俟命。越宿復召異入語道:「我國家固若金甌,無一傷缺,今忽受景地,倘自致紛紜,悔將無及!」異答道:「聖明御宇,南北歸仰,今侯景來降,為北方的先導,若一見拒,反絕人望,願陛下勿再疑!」仍是揣摩迎合。梁主乃授景為大將軍,封河南王,都督河南北諸軍事。令丁和齎敕還報,續遣司州刺史羊鴉仁,兗州刺史桓和,仁州刺史湛海珍等,發兵三萬,同趨懸瓠,接應侯景。
  平西將軍諮議周弘正素善占候,數年前即語人道:「國家將有兵變。」及聞朝廷納景,不禁長吁道:「亂階在此了!」東魏高澄已派韓軌督兵討景,復恐諸州有變,自出巡撫,乘便入鄴都謁主。東魏主善見特賜盛宴,澄酒酣起舞,歡躍異常,好似乃父未死時情狀。及宴畢出宮,聞韓軌調兵未齊,不能遽發,因另遣將軍元柱等率兵數萬,往襲侯景。哪知景已有備,設伏待柱。柱等遇伏中計,大敗而還。景因梁軍未至,亦退保潁川。
  既而韓軌督軍趨集,圍潁川城,景見他兵勢甚盛,陰有畏心,再遣使至西魏求救,願割東荊、北兗、魯陽、長社四城為賂。西魏尚書僕射於謹道:「景奸詐難測,不必遣兵。」荊州刺史王思政謂不若乘機進取,乃率荊州兵萬餘人,出魯陽關,向陽翟進發。宇文泰時鎮華州,承制加景大將軍,兼尚書令,遣太尉李弼,儀同三司趙貴,率兵萬人,援潁川。韓軌聞西魏軍至,引兵還鄴。
  景又因通款西魏,恐被梁主詰責,特遣參軍柳昕,上表朝廷,只說是王師未至,不得不乞援西魏,暫救目前。一面欲誘執李弼、趙貴,討好梁廷。趙貴正慮景有詐,不願見景,且聞東魏退兵,樂得與弼引歸。惟王思政帶兵入潁川,景畏他兵盛,不敢生謀,唯托詞略地,出屯懸瓠,向西魏乞師。宇文泰再調同軌戍將韋法保等,往助侯景,且令召景入朝。景待遇法保,佯表謙恭,法保長史裴寬,密白法保道:「景外示隆禮,內實藏奸,寬料他必不入關,公能設伏殺景,最為上策,否則當時時防備,願勿信他誑誘,自貽後悔!」法保遂不敢信景,亦不敢圖景,竟辭別還鎮。王思政亦料景多詐,分佈諸軍,據景州鎮。景乃決意歸梁,致書報宇文泰道:「我恥與高澄雁行,怎能比肩大弟!」泰乃召還前後所遣各軍,示與景絕,且將授景各職,移給王思政。思政固辭,經泰再四敦諭,但受都督河南軍事職銜。
  梁司州刺史羊鴉仁,得引兵入懸瓠城,梁主命改懸瓠為豫州,壽春為南豫州,合肥為司州,即授鴉仁為司、豫二州刺史,鎮守懸瓠。西陽太守羊思達為殷州刺史,鎮守項城。已而梁廷下詔,大舉伐東魏,擬選鄱陽王蕭范為元帥。范即恢子,系梁主姪。朱異忌范英武,忙入阻道:「鄱陽王雄豪蓋世,頗得人死力,但所至殘暴。恐未足弔民。」梁主躊躇良久,乃答說道:「會理何如?」異對道:「陛下得人了!」適貞陽侯蕭淵明,亦上表請行,乃遺淵明、會理兩人,分督諸將,陸續北赴。淵明系梁主兄懿子,本無將略,會理為梁主孫,即南康王績子,襲封王爵,庸懦驕倨,在途常不禮淵明。淵明致書朱異,請調還會理,異乃申請召還。梁主溺愛兒孫,故不察智愚,一味亂用。時當盛夏,天氣酷暑,軍士不便就道,只好徐徐進行,所以沿途逗留,緩期出境。盛暑行軍,並非赴急,這也是違悖天道。
  東魏高澄自鄴下還晉陽,方為父歡發喪。東魏主舉哀東堂,追贈歡為相國,進爵齊王,備九錫殊禮,諡曰獻武。且親臨送葬,命高澄為大丞相,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襲爵勃海王,澄表辭大丞相職銜,有詔依議。澄弟洋為哀畿大都督,仍至鄴都輔政。柔然世子禿突佳,尚在晉陽,因高歡已歿,始欲還國。澄因柔然公主適在盛年,不願令她守寡,意欲替父效勞。好在柔然國俗,子妻後母,數見不鮮,他即援以為例,與禿突佳面商。禿突佳轉告乃姊,乃姊入偶高歡,雖已逾年,歷時不過數月,正在懊恨得很,驀聞此信,倒也懮喜兼並。況澄年才逾冠,又生得儀表雄偉,弓馬精通,與公主是一對佳偶,移花接木,樂得隨緣,便即應允下去。禿突佳轉告高澄,澄喜如所願,便即趨入正室,與公主略跡表情,兩下裡同會巫山,男貪女愛,不問可知。後來產了一女,毋庸細表。這也可謂之世襲。惟禿突佳急欲北還,由澄厚贈贐儀,出城餞別,自回柔然去了。了過禿突佳,並了過蠕蠕公主。
  那東魏主善見,多力善射,又好文學,時人謂有孝文風烈。高歡在日,尚敬事善見,事無大小,必先上聞,可否聽命。有時入朝侍宴,亦必俯伏上壽,或隨主行香,執爐步從,鞠躬屏氣,承望顏色。所以群下奉主,莫敢不恭。及澄既當國,與乃父大不相同,嘗使黃門侍郎崔季舒,伺察深宮動靜。善見未免不平,一經季舒報告,澄頓時怒起,立馳入鄴,憤憤上朝。善見看他滿面怒容,料知他懷恨在胸,只好盛筵相待。澄斟著大觴,強主飲盡,善見辭不能飲,澄勃然道:「臣澄勸陛下酒,陛下如何卻臣?」善見忍耐不住,拂袖起座道:「從古無不亡的國家,朕連飲酒都不能自主,何用求生?」澄亦怒叱道:「朕、朕!狗腳朕!」隨呼季舒道:「可毆他三拳!」虧他說出。季舒恃澄威勢,竟舉拳相餉,連擊三下,澄乃趨出。越日復遣季舒入謝,善見亦只好優容,反賜季舒絹百匹。真是買打。及季舒退後,隨口詠謝靈運詩道:「韓亡子房奮,秦帝魯連恥,本自江海人,忠義動君子!」侍講荀濟聞詩知意,乃與祠部郎中元瑾,華山王大器,淮南王宣洪,濟北王徽等,謀誅高澄。詐稱在宮中作土山,隱開地道,通至北城千秋門,達澄寓所,擬募勇士從地道刺澄。計亦太愚。
  偏門吏日夕巡邏,聽得地下有發掘聲,忙向澄報聞。澄使人掘視,下面有地道通入宮中,越氣得神色咆哮。當下勒兵入宮,見了主子善見,竟不行禮,昂然就座,怒目視主道:「陛下何意欲反?」善見聽了,也覺無名火高起三丈,驟聲答道:「從古只聞臣反君,未聞君反臣,王自欲反,奈何責我!」澄又道:「臣父子功存社稷,何負陛下!陛下想亦不欲害臣,或系左右嬪妃等從中讒構,所以致此。」善見復答道:「我不害王,王亦必害我,我身且不能顧,何惜妃嬪,必欲弒逆,遲速唯王!」口齒亦健。澄覺得語言太重,乃下座叩頭,號泣謝罪。善見不得已扶他起坐,亦勉強慰諭,更設席與宴。澄借酒澆悶,飲至酣醉,夜久始出。
  越日使人追究地道情事,知由荀濟等所為,乃捕濟等付有司。濟少居江東,博學能文,與梁主衍為布衣舊交,梁主篡齊,濟心不服,常語人道:「我若得志,當就盾鼻上磨墨草檄。」梁主聞言,很覺不平。嗣後上書規諫,以信佛築寺為戒,詞多激切。梁主怒不可遏,便欲斬濟。舍人朱異令濟逃生,濟因奔往東魏。高歡頗加愛重,但慮他鋒芒太露,不加大任。及高澄入鄴輔政,欲用濟為侍講,歡歎道:「我欲全濟,故不用濟。」澄固請乃許。至此謀泄被捕,侍中楊遵彥問濟道:「荀侍講年力已衰,何苦乃爾!」濟答辯道:「正因年紀衰頹,功名不立,所以上挾天子,下誅權臣!」澄頗追憶父言,欲宥濟死,特親加審訊道:「荀公,汝何為造反?」濟抗聲道:「奉詔誅高澄,怎得謂反!」澄當然加怒,立命就烹。有司見濟老病,用鹿車載至東市,縱火焚死,餘如華山王大器以下,一並被焚,遂將東魏主善見軟禁含章堂,派心腹人臨守,限制出入。諮議溫子升方為高歡作碑文,澄疑他與濟通謀,俟碑文告成,即牽往晉陽,餓斃獄中,棄屍道旁,籍沒家口。澄也自歸晉陽。
  適值彭城急報,雜沓前來,略言梁軍來攻,請速發援兵,澄乃遣大都督高岳,往救彭城。擬令金門郡公潘樂為副,行台丞陳元康道:「樂才不如慕容紹宗,況系先王遺命,何不遵行!」澄因命紹宗為東南道行台,與樂偕行。侯景在懸瓠治兵,方擬進攻譙城,聞紹宗督軍南來,叩鞍有懼色,且皇然道:「誰教鮮卑兒,使紹宗來?難道高王尚未死麼?」死高歡能料生侯景。遂遣人至蕭淵明軍,請勿輕視紹宗,如或得勝,逐北切勿過二里。
  淵明在途數月,始抵彭城,梁廷復遣侍中羊侃,齎敕示淵明,令就泗水築堰,截流灌城,俟得城後,再進軍與侯景相應。淵明乃駐軍寒山,距彭城約十八里,令羊侃監工築堰,兩旬告成。侃勸淵明乘水進攻,淵明正在狐疑,適接侯景來書,心下更忐忑不定。俄有探騎來報,慕容紹宗已率眾十萬,至橐駝峴,來援彭城了。羊侃在旁進言道:「敵軍遠來,不免勞乏,請急擊勿失!」淵明不答。翌晨又勸淵明出戰,仍然不從。侃知淵明必敗,索性自率一軍,出屯堰上。
  又越日,紹宗率眾進逼,自引前驅萬人,攻梁左營。營將為潼州刺史郭鳳,急忙抵禦,矢如雨集,淵明正飲酒過醉,臥不能起,帳下疊報左營受敵,尚是鼾睡無聞。糊塗蟲。好容易把他喚醒,他才發出軍令,叫諸將出救郭鳳,諸將皆不敢發。獨北兗州刺史胡貴孫鼓勇出營,往撲東魏軍,勁氣直達,所向無前,斬首二百級。紹宗見來軍輕悍,麾眾使退。當有探卒報知淵明。淵明聞貴孫得勝,頓時膽大起來,便上馬督軍,馳往戰場。望將過去,果然東魏軍棄甲曳兵,向北亂竄,一時情急徼功,竟把侯景書中要語,撇諸腦後,並力追趕。約追了三、五里,不意後面有敵兵殺到,衝散梁軍,前面又由紹宗麾兵殺轉,首尾夾攻。梁軍本無鬥志,不過乘興前來,驀見前後皆敵,統嚇得東逃西竄,抱頭狂奔。淵明亦叫苦不迭,策馬亂撞,被東魏兵圍裹攏來,你牽我扯,把他硬拖下馬,活擒了去。胡貴孫也殺得力疲,身中數創,也被擒住,他將被虜,不可勝計,喪失士卒數萬名。惟羊侃結陣徐退,不失一人。看官不必細問,便可知淵明各軍,是陷入紹宗的誘敵計了!找足一筆。
  梁主衍方晝寢殿中,由宦官張僧胤入報,謂朱異有急事啟聞。梁主慌忙起牀,出殿見異,異才說出寒山失律四字,驚得梁主身子發幌,幾乎墮落座下。老頭兒禁不起嚇了。僧胤急從旁扶住,方歎息道:「我莫非再為晉家麼?」異亦嘿然而退。已而復聞潼州失守,郭鳳遁歸,嗣見風聲鶴唳,觸處生驚,忽又傳到東魏檄文。略云:
  皇家垂統,光配彼天,唯彼吳越,獨阻聲教,元首懷止戈之心,上宰薄兵車之命,遂解縶南冠,諭以好睦,雖嘉謀長算,愛自我始,罷戰息民,彼獲甚利。侯景豎子,自生猜貳,遠托關隴,憑依奸偽,逆主定君臣之分,偽相結兄弟之親,豈曰無恩,終成難養。俄而易慮,親尋干戈,釁暴惡盈,側首無托,以金陵逋逃之藪,江南流寓之地,甘辭卑禮,委贄圖存,詭言浮說,抑可知矣。
  而偽朝大小,幸災忘義,主荒於上,臣蔽於下,連結奸惡,斷絕鄰好,徵兵保境,縱盜侵國。蓋物無定方,事無定勢,或乘利而受害,或因得而更失,是以吳侵齊境,遂得勾踐之師,趙納韓地,終有長平之役。矧乃鞭撻疲
  民,侵軼徐部,築壘壅川,捨舟徼利,是以援枹秉麾之將,拔巨投石之士,含怒作色,如赴私仇。彼連營擁眾,依山傍水,舉螳螂之斧,被蛣蜣之甲,當窮轍以待輪,坐積薪而候燎。及鋒刃暫交,埃塵且接,已亡戟棄戈,土崩瓦解,掬指舟中,衿甲鼓下,同宗異姓,縲絏相望,曲直既殊,強弱不等。獲一人而失一國,見黃雀而忘深阱,智者所不為,仁者所不向,誠既往之難逮,猶將來之可追。侯景以鄙俚之夫,遭風雲之會,位班三事,邑啟萬冢,揣身量分,久當止足﹔而周章向背,離披不已,夫豈徒然,意亦可見。彼乃授之以利器,誨之以慢藏,使其勢得容奸,時堪乘便。今見南風不競,天亡有征,老賊奸謀,將復作矣。然御堅強者難為功,摧枯朽者易為力,竊計江南軍帥,雖非孫吳猛將,燕趙精兵,猶是久涉行陣,曾習軍旅,豈同剽輕之師,不比危脆之眾,拒此則作氣不足,攻彼則為勢有餘。若及此不圖,以惡為善,終恐尾大於身,踵粗於股,屈強不掉,很戾難馴。呼之則反速而釁小,不征則叛遲而禍大。會應遙望廷尉,不育為臣,自據淮南,亦欲稱帝,但恐楚國亡猿,禍延林木。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橫使江淮士子,荊揚人物,死亡矢石之下,夭折霧露之中。彼梁主操行無聞,輕險有素,射雀論功,盪舟稱力,年既老矣,耄又及之,政散民流,禮崩樂壞,加以用舍乖方,廢立失所,矯情動俗,飾智驚愚,毒整滿懷,妄敦戒素,躁競盈胸,謬治清淨,災異降於上,怨讟興於下,人人厭苦,家家思亂。履霜有漸,堅冰且至,傳險躁之風俗,任輕薄之子孫,朋黨
  路開,兵權在外,必將禍生骨肉,釁起腹心,強弩衝城,長戈指闕。徒探雀鷇,無救府藏之虛,空請熊蹯,詎延晷刻之命?外崩中溃,今實其時,鷸蚌相持,我乘其敝。
  方使精騎追風,精甲輝日,四七並列,百萬為群,以轉石之形,為破竹之勢,當使鍾山渡江,青蓋入洛,荊棘生於建業之宮,麋鹿游於姑蘇之館。但恐革車之所轥轢,劍騎之所蹂踐,杞梓於焉傾折,竹箭以此摧殘。若吳之王孫,蜀之公子,歸款軍門,委命下吏,當即授客卿之秩,特加驃騎之號。凡百君子,勉求多福,檄到如約,決不食言!
  這篇檄文,系是東魏軍司杜弼手筆,後來梁室禍敗,多如弼言。怎奈梁主不悟,反因淵明被擒,愈欲倚重侯景。景遣行台左丞王偉,馳赴建康,奏稱東魏主為高澄所幽,元氏子弟,多避難南朝,請擇立一人為主,鎮撫河北云云。梁主令太子舍人元貞為咸陽王,撥兵護送,使還北方。貞系魏咸陽王元禧孫,梁降王元樹子,樹被東魏擒戮,貞留梁為太子舍人,至是由梁主詔敕,許他渡江即位,稱為魏主。
  那東魏將慕容紹宗已乘勝進攻侯景,景退保渦陽。紹宗長驅而進,與景交鋒,景令部眾被短甲,執短刀,馳入紹宗陣內,但斲人脛馬足,不少仰視,東魏軍紛紛倒地,連紹宗坐下的馬足,也被砍斷,把紹宗掀落馬下。虧得紹宗身材伶俐,急忙跳起,方得易馬返奔。東魏儀同三司劉豐生也受傷遁去。顯州刺史張遵業,為景所擒。
  紹宗等奔回譙城,裨將斛律光、張恃顯等因紹宗失律至敗,互生譏議。紹宗道:「我曾經百戰,未見如侯景狡悍,汝等不服,盡可再試﹔看汝勝負何如!」光與恃顯,乃引軍再攻侯景,到了渦水,被侯景一陣亂射,恃顯落馬被擒,光狼狽走還。紹宗微哂道:「今果如何!怎得咎我!」光惶恐謝罪。越日恃顯由侯景縱還,再約與紹宗決戰。紹宗下令各軍,不准妄動,深溝固壘,為持久計。這一著卻是抵制侯景的上計。小子有詩歎道:

  善戰何如用善謀,憑城固壘且深溝﹔
  跛奴縱有兼人技,末著終還遜一籌。
  侯景與紹宗相持數月,糧食將盡,不能再持,紹宗乃下令出兵,突擊侯景。欲知戰時情狀,待至下回表明。
  語有之:其父行劫,其子必且殺人。高歡逐君為逆,改立少主,而每事上聞,恪恭將事者,豈果真心出此,毋乃由緣飾虛文,掩人耳目歟?及其子高澄當國,敢毆君主,且從而幽禁之,彼直視主上如犬馬,而尚有下座叩頭,號泣謝罪之偽態,狡黠如父,而兇悍過於父,是非所謂父行劫,子且殺人耶!高歡能防景於身後,而梁主衍不能察景於生前。杜弼謂年既老矣,髦又及之,正不啻一梁主寫照。且誤用從子淵明,自覆全軍,昏耄之征,一至於此,無怪其終困死台城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0 09:08:10

第五十九回     縱叛賊朱異誤國 卻強寇羊侃守城



  卻說慕容紹宗固守譙城,自冬經春,未嘗出戰。是年為梁太清二年,東魏武定六年。侯景求戰不得,攻城又不克,營中糧食將盡,正在愁煩。忽報城中發出鐵騎五千,由紹宗親自督領,前來攻營。景急上馬出寨,見敵騎甚是踴躍,士飽馬騰,勇氣百倍,不由的畏忌起來。旁顧部眾,亦俱帶懼容,他即想了一計,出言誑眾道:「汝等家屬,已為高澄所殺,若要報仇,全仗此戰。」部眾不禁切齒,向敵大呼道:「可恨高澄!殲我父母妻孥,我等當與汝拚命!」慕容紹宗聽得此言,急從馬上立著,遙應景軍道:「汝等休信跛奴誑言,現在汝等家屬,並皆完好,若去逆歸順,官勛如舊!」景眾尚未肯信,紹宗免冠散發,向北斗設誓。於是景眾信為真情,一聲吶喊,哄然散去。景將暴顯等統挈領部曲,奔降紹宗。侯景自知不佳,忙招眾退還,偏眾情已經北向,多半掉頭不顧,那紹宗又麾騎殺來。此時窮極無法,惟有向南逃走。好容易渡過渦水,手下已經散盡,只剩得心腹數人,自硤石渡淮。散卒稍集,得步騎八百人,晝夜兼行,聞後面尚有追兵,乃遣人走語紹宗道:「景欲就擒,公尚有何用?」紹宗乃收軍不追。這是紹宗誤處,然若景得受擒,梁亦何致遽亂。景奔至壽春,監南豫州事韋黯閉城不納。景遣壽陽人徐思玉入城說黯,黯乃開門迎景。景入據壽春,上表告敗,自求貶削。梁廷聞景敗耗,未知確實消息,或雲景與將士盡沒,上下皆以為懮。時何敬容起為太子詹事,入侍東宮,太子綱語敬容道:「侯景生死未卜,近有人傳說,謂景已得免。」敬容道:「量若遂死,還是朝廷幸福。」太子驚問原因?敬容道:「景反覆叛臣,終當亂國。」太子尚將信將疑,嗣由梁主接得景表,喜景未死,即命景為南豫州牧,本官如故。光祿大夫蕭介上書切諫道:
  竊聞侯景以渦陽敗績,只馬歸命。陛下不悔前禍,復敕容納。臣聞兇人之性不移,天下之惡一也。昔呂布殺丁原以事董卓,終誅董而為賊,劉牢反王恭以歸晉,還背晉以構妖。何者?狼子野心,終無馴狎之性,養虎之喻,必見饑噬之禍。侯景以凶狡之才,荷高歡卵翼之遇,位忝右司,任居方伯,然而高歡墳土未乾,即遭反噬,逆力不逮,乃復逃死關西,宇文不容,故復投身於我陛下。
  前者所以不逆細流,正欲比屬國降胡以討匈奴,冀獲一戰之效耳。屬國漢官名,疑指漢班超事。今既亡師失地,直是境上之匹夫。陛下愛匹夫而棄與國,臣竊不取也!若國家猶待其更鳴之晨,歲暮之效,臣竊思侯景必非歲暮之臣,棄鄉國如脫屣,背君親如遺芥,豈知遠慕聖德,為江淮之純臣乎?事跡顯然,無可致惑。臣老朽疾侵,不應干預朝政﹔但楚囊將死,有城郢之忠,衛魚臨亡,亦有屍諫之道。臣忝為宗室遺老,不敢不言,惟陛下垂察!
  梁主閱書,恰也歎為忠言,但終不能用。那豫州刺史羊鴉仁,聞景軍敗溃,棄懸瓠城,走還義陽,殷州刺史羊思遷亦棄項城走還,河南諸州又盡入東魏。梁主衍怒責鴉仁等,鴉仁乃啟申後期,屯軍淮上。何不責景?
  東魏大將軍高澄既復河西,乃遣書梁廷,復求通好,一面優待蕭淵明,和顏與語道:「先王與梁主和好,已十餘年,今一朝失信,致此紛擾,料非梁主本心,當是侯景煽動所致。卿可遣人啟聞。若梁主不忘舊好,我豈敢違先王遺意?所有俘虜諸人,並即遣歸﹔就是侯景家屬,亦當同遣。」言甘必苦。淵明大喜,立遣從人奉啟梁廷,備述澄言。梁主衍前得澄書,尚不欲許和,及得淵明奏啟,即召群臣商議。朱異首先開口道:「靜寇息民,不若許和。」又是他來迎合。御史中丞張綰等亦隨聲附和。獨司農卿傅歧道:「高澄方得勝仗,何必求和?這無非是反間計,欲令侯景自疑,景意不安,必圖禍亂,他好從中取利呢!」數語喝破。偏朱異等固請宜和,梁主亦厭用兵,乃賜淵明書,令來使夏侯僧辯齎還。
  僧辯還過壽陽,為侯景所遮留,索書啟視,內雲高大將軍既待汝不薄,當別遣行人,重修睦誼云云。景不免懊悵,雖然遣去僧辯,心下很是不歡,遂上樑主書道:「高澄忌賈在狄,惡會在秦,春秋晉靈公時,賈季奔狄,士會奔秦,晉人患之。求盟請和,欲除彼患,若臣死有益,萬殞無辭,唯恐千載,有穢良史。」又致書朱異,並賂金三百兩,托他挽回。異將金收納,所有景上樑主書,卻阻使不通。好一個貪利法門。
  梁主遣使赴晉陽,弔高歡喪,並與澄申議和約。侯景又上書道:「臣與高氏釁隙已深,仰憑威靈,期雪仇恥,今陛下復與高氏連和,使臣何地自處?乞申後戰,宣揚皇威。」梁主復諭道:「朕與公大義已定,豈有忽納忽棄的道理?今高氏有使求和,朕亦更思偃武,所以暫與修好,公但寧靜自居,不勞多慮。」景更申請戰期,梁主仍把前言敷衍,叫他不必瀆陳。景乃詐為鄴中書,求以貞陽侯易景。梁主不知真偽,即欲答允,司農卿傅岐已升任中書舍人,朱異兼官中領軍,兩人入朝計事。傅岐道:「侯景因窮來歸,既已收納,不必再棄﹔況景系百戰餘生,難道肯束手受縛麼?」異獨抗聲道:「景戰敗勢蹙,但教一使傳詔,便好就縶了。」諺謂得人錢財,替人消災,異貪而且凶,令人髮指!梁主竟用異言,復書有貞陽旦至,侯景夕返二語。景得復報,出書示左右道:「我原知吳老公是薄心腸呢。」
  從前侯景歸梁,曾由行台左丞王偉獻議,此次偉復進言道:「今坐聽亦死,舉大事亦死,唯王裁察!」景始為反計,編壽春居民為兵,百姓子女,悉令配給將士,且屢向梁廷需索,並因妻孥陷沒東魏,求與王、謝二家結婚。梁主復答道:「王、謝門高,不便擇配,可就朱、張以下,訪求佳偶。」景聞言生恨道:「會當使吳兒女配奴。」又表求錦萬匹,為軍人制袍,異但給以青布,景益憤憤。梁廷又遣建康令謝挺,散騎常侍徐陵,往聘東魏。景得知消息,反謀益甚。
  咸陽王元貞見景有異志,累請還朝。景與語道:「河北事雖不能成,江南在我掌握,何不忍耐一二年?」貞聞言益懼,逃回建康,據實上聞。梁主但命貞為始興內史,並不問景。時臨賀王蕭正德,履歷見前文。得任左衛將軍,貪暴日甚,陰聚死士,潛謀不軌。正德前曾奔魏,與侯景有一面交,且與徐思玉素有交誼。景令思玉為司馬,使他往見正德,齎箋以進,略言天子年尊,奸臣亂國,大王位當儲貳,中被廢黜,海內俱代為不平。景雖不敏,實思自效,願王允副蒼生,鑒景誠款云云。正德大喜,立寫復書,令思玉帶還。景啟書審視,內雲朝廷事如公所言,僕亦存心多日,志與公同。今僕為內應,公作外援,何事不濟?事貴從速,幸勿緩圖!癩蝦蟆想吃天鵝肉了。景遂部署兵馬,指日發難。
  鄱陽王蕭范,即恢子,系梁主姪。方為合州刺史,居守合肥,已知景謀,密遣人報達梁廷。主也覺動疑,偏朱異謂景眾皆散,必無反理。還要誤人。梁主乃報范道:「景孤危寄命,譬如嬰兒仰人乳哺,何能為反?汝且勿懮。」范又上書道:「不早翦撲,禍及君臣,朝廷若不欲發兵,臣范願自率部眾,往討侯景。」梁主仍然不許,朱異且語范使道:「鄱陽王太屬多心,難道不許朝廷容納一客麼?」范得去使返報,大為憤悶。
  再請黜異討景,均被異阻住,匿不上聞。
  既而羊鴉仁執送景使,謂景邀臣同反,所以執使獻闕,請朝廷從速預防。異反囂然道:「景手下只數百人,有何能為?」竟將景使釋還。景益無忌憚,遂舉兵叛梁,也公然移檄四方,但言中領軍朱異,少府卿徐驎,太子右衛率陸驗,制局監周石珍,蟠踞宮廷,熒惑主聰,所以興師入朝,志清君側云云。原來驎、驗、石珍,並奸佞驕貪,為世所嫉,號為三蠹,故景托詞除奸,聳動眾聽。當下出攻馬頭,執住戍將曹璆等。警報飛達梁廷,梁主反撚鬚笑道:「景何能為?我一折篇,便足笞景了!」談何容易!遂命合州刺史鄱陽王范為南道都督,北徐州刺史封山侯蕭正表為北道都督,司州刺史柳仲禮為西道都督,散騎常侍裴之高為東道都督,特簡侍中邵陵王綸為統帥,持節督軍,會討侯景。另懸賞格,謂斬景立功,得封三千戶公,除授州刺史。
  景聞台軍已發,更向王偉問計,偉答道:「邵陵若至,彼眾我寡,必為所困,不如決志東向,直掩建康,臨賀內應,大王外攻,天下可立定了!兵貴神速,請即進兵!」景乃留外弟王顯貴守壽陽,佯稱遊獵,逕襲譙州。助防董紹開城出降,刺史蕭泰竟為所獲。泰系范弟,貪虐百姓,所以人無鬥志,遇寇即降。轉攻歷陽,太守莊鐵,復舉城降景,勸景速趨建康。景即命鐵為前導。引兵臨江,江上鎮戍,連番報警。尚書羊侃,入朝獻策,請急發二千人往據彩石,截住賊景。一面遣邵陵王襲取壽陽,使景進退無路,方可就擒。卻是要著。朱異又出阻道:「景必不渡江,何必發兵!」朱異昏憒,梁主何亦如此糊塗!侃出歎道:「這遭要敗事了!」梁主再授臨賀王正德為平北將軍,都督京師諸軍事,出屯丹陽郡。正德遣大船數十艘,詐稱載荻,實是裝運糧械,接濟侯景。景大喜道:「我得濟事了!」遂從橫江渡彩石,部下不過八千人,馬止數百匹,分兵襲入姑熟,直趨慈湖。
  梁廷聞侯景渡江,統驚惶的了不得,太子綱戎服入覲,稟受方略。梁主支吾道:「這是汝事,何必更問!今將內外軍一概付汝,汝可便宜行事!」大事已去,乃一概推與兒子,真變作蕭娘了。太子乃出留中書省,指揮軍事,命揚州刺史宣城王大器,系太子綱子。都督城內諸軍事,尚書羊侃為副,分派各將士守城,斂集各寺庫公藏錢,聚置德陽堂,充作軍需。何奈人情惶駭,莫肯應募,再加臨賀王正德叛情,自梁主以下,無一察悉,反令他屯守朱雀門。這朱雀門是建康要戶,乃使叛黨把守,還有甚麼好處?
  侯景到了板橋,尚未知都城虛實,特派徐思玉入都,求見梁主。梁主當即召見,思玉入朝俯伏,詐稱背景,請間白事。梁主命左右退去,舍人高善寶在旁,大聲叱道:「思玉方從賊中來,情偽難測,怎可使他獨在殿上?」朱異侍坐道:「徐思玉豈是刺客麼?」還似做夢。梁主聞善寶言,卻也遲疑,善寶令思玉直陳無隱。思玉乃出景奏啟,內言異等弄權,臣景願帶甲入朝,肅清君側。梁主閱畢,遞示朱異,異且覽且慚,赧然不答。
  梁主乃遣中書舍人賀季,主書郭寶亮,隨思玉赴景營,宣敕慰撫,景還算北面受敕。季問景道:「今日此舉,究屬何名?」景直答道:「無非想作皇帝呢!」直捷得妙。王偉趨進道:「朱異等亂政,所以興師除奸,皇帝一語,尚是戲言。」景復道:「蕭老公可做皇帝,難道我不配做皇帝麼?」說著,即將賀季拘住,但令寶亮還報。
  是時梁主建國,已四十七年,境內無事,公卿士大夫罕見甲兵,宿將又俱凋謝,後進少年多在邊戍,或隨邵陵王軍前。全仗羊侃一人,指揮軍旅,威愛兩施,都下還勉強支住。景率眾至朱雀桁南,正德已與密通音問。東宮學士庾信,率宮中文武三千餘人,立營桁北,擬開桁衝擊,借挫賊鋒,正德不從。俄而景眾大至,信始開桁迎敵,甫出一舶,見景軍俱戴鐵面,不禁駭退。信方含甘蔗,突有一飛矢射來,拂過信手,將蔗撞落。信亦魂膽飛揚,棄軍遁還。正德遂派游軍沈子睦,開桁渡景,正德率眾出迎,至張侯橋相遇。馬上交揖,並轡入朱雀門。景望闕下拜,佯作欷歔。先是童謠有云:「青絲白馬壽陽來。」景欲應謠,特跨白馬,用青絲為轡,乘勝犯闕。
  都中汹懼異常,羊侃詐稱得邵陵王書,揭示大眾,謂已與西昌侯蕭淵藻引兵入援,眾心少安。惟石頭白下石頭城俱戍,已皆奔散。景得進圍台城,鳴鼓吹角,喧聲動地,縱火毀大司馬東西華諸門,羊侃親自督守,使鑿門上為竅,噴水滅火。太子綱亦自捧銀鞍,賞賜將士,將士始奮,逾城灑水,火才得滅。景又令眾執長柄大斧,奮斲東掖門,羊侃又令鑿門為孔,用槊戳出,刺死二人,景眾乃退。景黨宋子仙入據東宮,掠得東宮妓數百人,分給軍士。范桃棒入據同泰寺,寺中蓄積被掠一空。景復作木驢數百攻城,城上投下大石,木驢多碎。景更作尖頂木驢,石不能破。侃使作雉尾炬,灌漬膏油,且燃且擲,尖驢又被焚盡。既而景又作登城車,高約十餘丈,欲臨射城中,侃笑說道:「車高塹虛,彼來必倒,但教安坐看他啰!」及敵車推至塹中,果然盡覆。景屢次失敗,乃但築長圍,斷絕內外。又射入啟文:請誅朱異等人。侃亦射出賞格,購募景首。
  兩下裡相持數日,朱異請出兵擊賊,梁主召問羊侃,侃答言不可。異一再固請,總是他來作梗。竟使千餘人出戰,侃子鷟亦執殳從軍。景麾眾來爭,城中兵未及交鋒,已先嚇退。鷟單騎斷後,因被捉去,景令推鷟至城下,招侃出降。侃憤然道:「我傾宗報主,猶恨不足,豈顧一子,生殺任便!」景乃將鷟牽歸。越數日又復牽來,侃語鷟道:「我道汝已早死,哪知汝尚在世麼?」說著,即引弓注射。景忙令牽鷟回營,因乃父忠義可風,倒也不敢殺他,留住營中。
  太清二年十一月,景奉正德為帝,刑白馬為盟,就太極殿前,祭祀蚩尤,正德被服袞冕,在儀賢堂登位,景率眾朝謁,齊呼萬歲。正德也下偽詔,略言普通以來,奸邪亂政,主上久病,社稷將危,河南王景釋位來朝,猥奉朕躬,紹茲寶位,可大赦改元正平,立世子見理為皇太子,授景為丞相,以女妻景。並出私家寶貨,悉助軍資。
  景立營闕前,護衛正德,實是監守。分兵二千人攻東府,三日乃克。殺死守將南浦侯蕭推,且詐言梁主已死,令官民改奉新帝正朔。都中得此訛傳,也覺疑信參半,太子綱請梁主巡城,梁主親御大司馬門,城上聞警蹕聲,並鼓噪流涕,於是謠言始息。
  南津校尉江子一,當侯景濟江時,曾率舟師拒景,舟師皆溃。子一奔還,梁主面責子一,子一拜謝道:「臣以身許國,常恐不得死所,今所部皆棄臣遁去,臣只一人,怎能擊賊?若賊敢犯闕,臣誓當碎首報君,自贖前罪!」梁主乃赦罪不問。至是與弟左丞子四,東宮主帥子五,領百餘人出城,直抵景營。景發兵圍攻,子一引槊四刺,殺賊數十人,賊眾攢集,斲斷子一左肩,乃倒斃地上。子四中槊,洞胸而死。子五傷股馳還,方至塹上,一慟逕絕。小子有詩贊道:
  捨身報國贖前愆,戰死疆埸劇可憐!
  兄弟三人同畢命,義碑好把姓名鎸。
  侯景圍都城月餘,城中日望外援,忽有臨川太守陳昕夜縋入城。究竟為著何事?待至下回再敘。
  勸納侯景者為朱異,激叛侯景者亦朱異,縱容侯景者又為朱異,吾不知朱異何心,必欲覆梁?並不知梁主何心,必欲信異?景之智力,並無大過人處,渡江時眾不滿萬,設用蕭范、羊侃之言,俱足制賊。叛王正德,前已奔魏,心術之壞,不問可知,廢黜不用,絕景內線,景亦不至遽敢犯闕。乃一誤再誤,既不逆擊叛首,反且委任叛黨。梁主固昏耄無知,太子綱亦一庸才耳。古人有言:小人之使為國家,菑害並至,雖有善者,亦無如何。觀羊侃之納謀不用,又復率眾守城,隨宜卻賊,實一梁朝社稷臣,然碩果僅存,內外無繼,一善士其如梁何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0 09:08:31

第六十回     援建康韋粲捐軀 陷台城梁武用計



  卻說臨川太守陳昕,前曾出戍彩石,為景所擒,景囚諸帳下,令黨徒范桃棒監守。昕誘勸桃棒歸梁,使率所部襲殺王偉、宋子仙等,桃棒頗也動心,縱昕出囚,令他縋城入報,願為外援。梁主大喜,敕鎸銀券賜桃棒,俟侯景平定,即封桃棒為河南王。獨太子綱疑他有詐,不肯輕信。小心過甚,亦覺誤事。昕出城還報桃棒,桃棒又使昕入啟,請開城納降。太子綱終以為疑,不肯開門。俄而桃棒事泄,為景所殺。聽尚未知桃棒遇害,仍出城赴侯景營,景把昕拘住,逼令射書城中,詐稱桃棒來降,好乘勢入城。昕不肯從,反痛詈侯景,也被殺死。不沒昕忠。
  景乃射書入城,招降罪奴。朱異家有奴僕,縋城降景,景即授他儀同三司,奴乘良馬,著錦袍,往來城下,且行且詬道:「朱異,朱異,汝做官至四五十年,才得一中領軍,我方降侯王,便已儀同三司了。」於是群奴陸續偷出,趨降景營,共計千數。景一一厚撫,配入軍伍。奴隸何知忠義,統皆感激私恩,願為效死。
  景初至建康,軍令頗嚴,不許侵擾,及攻城不下,人心漸散,仰食石頭常乎諸倉,又將告罄,不得已縱兵掠民,無論金帛菽粟,並盡情劫奪。百姓流離蕩析,無從得食,甚至升米萬錢,多半餓死溝壑。正德太子見理鎮守東府,素性貪險,夜與群盜出掠大桁,中矢竟死。
  梁荊州刺史湘東王繹移檄湘州刺史河東王譽,雍州刺史岳陽王詧,江州刺史當陽公大心,大器弟。郢州刺史南平王恪,梁主姪,即蕭偉子。使發兵勤王,自督兵三萬人,由江陵出發,向東進行。就是邵陵王綸,前曾督師出都,行至鍾離,聞侯景已渡彩石,乃還軍入援。渡江遇風,人馬溺斃不少。綸率步騎三萬,從京口西上,前譙川刺史趙伯超,在綸麾下,因即獻議道:「若從黃城大路進行,恐與賊遇,不如逕指鍾山,突據廣漠門,出賊不意,圍城當可立解了!」綸依伯超言,由黃城進兵,夜行失道,迂迴二十餘里,詰旦始立營蔣山。景正分兵至江,防遏綸軍,不意綸軍猝至,也覺惶駭,遂送所掠婦女玉帛,貯石頭城,更分兵三路攻綸。綸擊破景軍,景退至覆舟山北,招集敗軍,倚山列營。綸進逼玄武湖,與景對壘,相持不戰。
  到了日暮,景收軍徐退。安南侯蕭駿,懿孫。疑景怯走,即率壯士追趕,不料景麾眾還攻,駿不能敵,敗奔綸營。趙伯超見景眾殺來,望塵先遁,諸軍俱相顧驚溃,綸率餘兵千人,奔入天保寺。景縱火燒寺,綸復遁往朱方。時值隆冬,冰雪盈途,士卒四處竄散,多半凍斃。西豐公大春,大器弟。及前司馬莊邱慧,軍將霍俊,不及逃避,均為所擒,輜重亦被景奪去。邵陵一路敗退。
  景將大春等推至城下,脅令紿城中守卒,只說邵陵王已死軍中。偏霍俊不肯從景,朗聲呼道:「邵陵王稍稍失利,已全軍還京口,城中但堅守待著,援兵即至。」說至此,景眾用刀擊俊背,俊辭色益厲。景尚憐他忠義,不忍加害,那偽皇帝蕭正德,獨不肯放鬆,竟將俊殺死。比強盜更凶。
  是日晚間,鄱陽王范遣世子嗣與裴之高,及建安太守趙鳳舉,各將兵入援,駐營蔡洲。封山侯蕭正表本受命為北道都督,偏與景暗中勾通,受偽封為南郡王,兼南兗州刺史,正表系正德弟,無怪他與兄同逆。統軍萬人,立柵歐陽,佯言將入援都城,實是阻截上流援軍,一面誘廣陵令劉詢,使燒城為應。詢轉告南兗州刺史南康王會理,見五十八回。會理使詢領步騎千人,夜襲正表,攻入歐陽營柵。正表敗走鍾離,詢取得正表軍糧,返就會理,再行部署,為勤王計。
  侯景聞正表敗還,恐援軍四集,索性大舉攻城,就台城東西兩面,高築土山,臨城攻撲,城中亦隨築土山,與他相持。會大雨傾盆,城內土山驟崩,景乘隙登城,與守卒城上鏖鬥,兩邊死了多人,景眾不退。羊侃忙令兵士爭拋火炬,亂燒景眾,又在城內築壘為防,景眾乃退。侃因連日懮勞,竟至遘疾,疾且日劇,旋即告終。城中所恃惟侃,侃既謝世,人心益震。幸有材官吳景,素有巧思,善制守具,隨宜抵禦。右衛將軍柳津,潛鑿地道,出挖城外土山,景未及豫防,土山猝倒,賊眾壓死甚多。嗣是棄去土山,自焚攻具,另決玄武湖水,灌入台城,闕前皆為洪流,勢甚岌岌。
  適衡州刺史韋粲募兵五千,兼道赴援。司州刺史柳仲禮亦率步騎萬餘人至橫江,與粲相會。裴之高亦自蔡洲渡江,接應仲禮。粲正推仲禮為大都督,偏之高自命先進,負氣不服。粲單舸至之高營,當面譙讓道:「今兩宮危迫,猾寇滔天,惟柳司州久鎮邊疆,名足駭賊,所以粲等奉為主帥。公為梁臣,應以滅賊為期,不宜意氣用事,必欲立異,咎將歸公,公亦何苦受人唾罵呢!」之高乃垂涕致謝,便決推仲禮統軍,集眾十萬,沿淮列柵,與景爭鋒。景亦在淮水北岸,列柵自固,且因之高弟姪子孫俱在東府,令部眾搜捕至營,驅列陣前,後面擺著刀鋸鼎鑊,遙呼之高道:「裴公不降,即烹他弟姪子孫!」之高從容自若,反令弓弩手注射己子。再發不中,景乃撤回。
  仲禮入韋粲營,部分眾軍擇地據守,令粲往扼青塘。粲說道:「青塘當石頭城要衝,賊必來爭,粲義無可諉,但恐所部寡弱,奈何!」仲禮道:「青塘要地,非兄不可,若嫌兵少,當撥軍相助。」乃使直閤將軍劉叔胤助粲。時已年暮,粲不敢逗留,便即啟行。太清三年元旦,大霧漫天,不辨南北,粲軍迷路迂行,及到青塘,夜已過半,立柵未就,景即率銳卒掩入,劉叔胤遁去,粲將鄭逸戰敗,自相蹴踏,全營大亂。左右牽粲避賊,粲兀立不動,叱子弟力戰,究竟寡不敵眾,血戰未幾。粲弟助警構,從弟昂及子尼,陸續殉難,粲亦身受重傷,嘔血畢命。一門忠義,足表千秋。
  仲禮方徙營大桁,早起就食,聞粲死耗,投箸起座,披甲上馬。麾眾至青塘,掩擊景軍。景軍敗退,仲禮挺槊追景,相去咫尺。忽來了賊將支伯仁,從旁面驟斲一刀,適中仲禮左肩,仲禮慌忙閃避,已是不及,馬又倒退數步,陷入淖中。賊眾環刺仲禮,虧得仲禮騎將郭山石,力救仲禮,殺退賊眾,仲禮才得走歸,經此一戰,景不敢復渡南岸,仲禮亦索然氣餒,不敢再言戰事了。血氣之勇,不足濟事,仲禮各軍,又復退卻。邵陵王綸,再會同東揚州刺史臨城公大連等,進駐桁南,亦推仲禮為大都督,湘東王世子方,及假節總督王僧辯,並至都下。台城被困多日,內外不通,就是援軍音信,也無從遞入。城中官民,共詬朱異,異慚憤成疾,因即致死。大是幸事。梁主還很加痛惜,特贈異為尚書右僕射,大眾益視為恨事。太子綱遷居永福省,募人獻計,使達援軍音問。有小吏羊車兒進策,請作紙鳶系敕,順風遙放,冀達眾軍,太子恰也依議。偏紙鳶放出城外,被賊射下,仍不得達。已而鄱陽王世子嗣,募人送啟入城,部吏李朗,想出一條苦肉計,先受鞭撲,佯為得罪,往降景營,因得伺隙入城,城中方知援兵四集,鼓噪一時。也欠鎮定。梁主授朗為直閤將軍,賜金遣還。朗乘夜出城,從鍾山後繞道歸營,宵行晝伏,積日乃達。於是鄱陽世子嗣,湘東世子方,征集各軍,相繼渡淮,攻毀東府前柵,景眾少退。
  各援軍立營青溪,再擬進攻。可巧高州刺史李遷仕,天門太守樊文皎,引兵五千人來援。文皎驍勇善鬥,與遷仕驅兵獨進,所向披靡,及抵菰首橋東,景將宋子仙用埋伏計,誘文皎陷入伏中,四面圍集,畢竟雙手不敵四拳,任你文皎如何勇力,怎禁得悍賊環攻,戰了半日,力竭身亡。遷仕逃命要緊,管不及文皎生死,便即遁回。各軍聞文皎戰死,又復奪氣,再加柳仲禮自懲前轍,不肯再進,待遇各將,又傲慢不情。邵陵王綸每日候門,常被拒絕,坐是彼此離心,不願再進。數路援軍,並皆失勢。
  那侯景卻也戒懼,更因士卒饑餒,無從掠食,未免加懮。王偉又獻策道:「今台城不可猝拔,援軍日盛,我軍乏食,何弗佯與求和,為緩兵計,俟他內外懈怠,一舉攻入,方可得志。」景連聲稱善,遂遣將任約、於子悅二人,至城下跪伏,拜表求和,請賜還原鎮。太子綱以城中窮困,入白梁主,勸許和議,梁主勃然道:「和不如死!」此語尚有見地。太子固請道:「都城久困,援軍怯戰,不如暫且許和,再作後圖。」梁主躊躇多時,方囁嚅道:「隨汝自謀,勿令取笑千載!」太子乃承制許和。景乞割江右四州地,並求宣城王大器出送,然後退兵。中領軍傅岐固爭道:「怎有賊起兵犯闕,尚與許和?這不過欲卻援軍,借此給我,戎狄獸心,必不可信!且宣城王系皇室冢孫,國脈所關,豈可輕出!」誠然!誠然!梁主乃命大器弟石城公大款為侍中,出質景營,並敕諸軍不得復進。敕文中有善兵不戰,止戈為武兩語。墮賊狡計,還想虛詞粉飾。授侯景為大丞相,都督江西四州諸軍事,領豫州牧,仍封河南王。設壇西華門外,遣僕射王克,吏部郎蕭瑳,與景將任約、於子悅、王偉等,登壇為盟。又令右衛將軍柳津,出西華門,與侯景遙遙相對,歃血為誓。一方面是專望解圍,情真語摯,一方面是但知行詐,口是心非。
  兩下裡盟誓既畢,總道景遵約撤兵,哪知他仍然圍住,托詞無船,不能還渡。嗣又遣大款還台,復求宣城王出送,種種刁難,無非是設詞遲宕。會南康王會理等至馬邛州,景復表請勒歸會理。太子綱不得不從,飭會理退屯江潭苑。已而復稱永安侯蕭確,及直閤將軍趙威方,截臣歸路,請即召入以便西還。有詔授確為廣州刺史,威方為盱眙太守,即日入覲。確為邵陵王綸次子,固辭不入。邵陵王綸泣語確道:「圍城既久,主上懮危,不得已從景所請,遣歸賊眾,汝宜遵敕入朝,奈何拒命?」確亦泣語道:「侯景雖雲欲去,仍然長圍不解,情跡可知。召確入城,究屬何益?」未幾由朝使出城,一再征確,確尚不肯入。綸不禁怒起,喝令斬確,確乃流涕入城。
  城中糧食將盡,御廚中蔬菜亦絕,梁主時常蔬食,至是乃食雞子。綸獻入雞子數百枚,由梁主親自檢點,欷歔不已。湘東王繹,駐兵武城,河東王譽,駐軍青草湖,桂陽王慥,駐軍西峽口,慥系蕭懿子。皆觀望不前。湘東參軍蕭賁屢請進兵,為繹所恨。及得梁主和詔,賁仍執前議,竟被殺死。侯景聞援師已怠,並將東府米運入石頭,遂有意敗盟。偽皇帝正德及左丞王偉,更從旁慫慂,景乃決計背約,臚陳梁主十失,上啟梁廷。略云:
  陛下與高氏通和,歲逾一紀,舟車往復,相望道路,必將分災卹患,同休等戚,寧可納臣一介之服,貪臣汝、潁之地,便絕好河北,檄詈高澄。聘使未歸,陷之虎口,揚兵擊鼓,侵逼彭宋,天下寧有萬乘之主,見利忘義若此!其失一也!第一條即使梁主愧死。臣與高澄既有仇憾,義不同國,歸身有道,陛下授以上將,任以專征。臣受命不辭,實思報效,方欲蕩滌夷氛,一匡宇內,乃陛下始信終疑,欲分臣功,使臣擊河北,自舉徐方。遣庸懦之貞陽,任驕貪之胡趙,才見旗鼓,鳥散魚溃,慕容紹宗,席捲渦陽,諸鎮靡不棄甲,疾雷不及掩耳,散地不可固全,使臣狼狽失據,妻子為戮,斯實陛下負臣之深。其失二也。梁主任將非人,反令叛賊借口。臣退保淮南,方欲收合餘燼,剋申後戰,封韓山即寒山。之屍,雪渦陽之恥,陛下喪其精魄,無復守氣,便信貞陽謬啟,復請通和。臣屢表諫阻,終不見從,反覆若此,童子猶且羞之,況在人君!其失三也。畏懦逗留,軍有常法,貞陽精甲數萬,不能拒抗敵國,反受囚執,以帝之猶子,而面縛虜庭,實宜絕其屬籍,以釁征鼓,陛下曾不追責,憫其苟存,欲以微臣相貿易,人君之道,可如是乎?其失四也。懸瓠大藩,古稱汝潁,臣舉州內附,而羊鴉仁無故棄之,棄之者不聞加罪,得之者未見加功。其失五也。臣渦陽退縮,非戰之罪,實由陛下君臣,相與見誤,乃還壽春,曾無悔色,祗奉朝廷。鴉仁自知棄州,內懷慚懼,遂啟臣欲反﹔欲反當有形跡,何所征驗,誣陷乃爾。陛下曾無辨究,默然信納,豈有誣人莫大之罪,而可比肩事主者乎?其失六也。此條實含血噴人。趙伯超拔自無能,任居方伯,惟漁獵百姓,行貨權幸。朱異之徒,積受金貝,遂擬胡、趙為關、張,胡指貴孫,上文胡趙同此。誣掩天聽,謂為真實。韓山之役,女妓自隨,才聞敵鼓,與妾俱逝,不待貞陽,故只輪莫返。論其此罪,應誅九族,而納賄中人,還處州任。伯超無罪,臣功何論?賞罰無章,何以為國?其失七也。臣御下素嚴,無所侵物,關市徵稅,咸悉停原,壽陽之民,無不慰悅。乃裴之悌等助戍在彼,憚臣檢制,無故遁歸,又啟臣欲反。陛下不責其違命離鎮,反受其浸潤之譖,處臣如此,使何地自安?其失八也。此條未見上文,借景啟中補入。臣雖才愧古人,頗無遺策,及委贄陛下,罄竭忠規,每有陳奏,恒被抑遏。朱異專斷軍旅,周石珍總屍兵仗,陸驗、徐驎,典司谷帛,皆
  明言求貨,非賂不行。臣無賄於中,故常遭抑責。其失九也。鄱陽之鎮合肥,與臣鄰接,臣推以皇枝,每相祗敬。而嗣王無端疑忌,臣有使命,必加彈射,或聲言臣反,或啟臣纖介,招攜當須以禮,忠烈何以堪此!其失十也。此條又是誣罔。其餘條目,且不勝陳。臣心直辭戇,有忤龍鱗,遂發嚴詔,便見討襲。昔重華純孝,猶逃凶父之杖,趙盾忠賢,不討殺君之賊,臣何親何罪,而能坐受殲夷?韓信雄桀,亡項霸漢,末為女子所烹,方悔蒯通之說。臣每覽書傳,心竊笑之,豈容遵彼覆車,而快陛下佞臣之手哉!是以興晉陽之甲,亂長江而並濟,願得升赤墀,踐文石,口陳枉直,指畫臧否,誅君側之惡臣,清國朝之秕政,然後還守藩翰,以保臣節,實臣之至願也。謹此啟聞。
  看官,你想梁主衍見了此啟,怎得不慚憤交並?便於三月朔日,就太極殿前設壇,禱告天地,說是侯景背盟,不可不討。恐天地亦不肯多管。一面舉烽征軍,再擬交兵。先是閉城拒賊,城中男女共十餘萬,士卒約二萬餘人,被圍既久,十死八九,乘城不滿四千人,類皆羸餓。驀聞侯景負約,當然大懼,惟日望外援。柳仲禮專聚妓妾,置酒作樂,不許諸將出戰,乃父即右衛將軍柳津,登城呼仲禮道:「汝君父日坐圍城,汝尚不肯竭力,試想百歲以後,將目汝為何如人?」仲禮面色如常,毫不介意。邵陵王綸亦頓兵不戰。安南侯蕭駿向綸進言道:「城危至此,尚坐視不救,倘有不測,殿下有何顏再立人世?今宜分軍為三道,出賊不意,當可卻賊!」綸終不聽。
  南康王會理與羊鴉仁、趙伯超等,進營東府城北,約在夜間渡軍。鴉仁違約不至,景已令宋子仙攻擊會理。會理營尚未就,軍士驚亂,伯超先遁,會理支持不住,便即退走,戰死溺死,約五千人。景聚首城下,指示守軍,城中益懼。景督兵攻城,晝夜不息,邵陵世子堅,屯太陽門,終日蒱飲,不恤吏士。書佐董勛華、白曇朗等,夜引景眾登城,永安侯確,力戰不能卻,乃排闥入宮,報知梁主道:「城被陷了!」梁主衍尚安臥不動,喟然歎道:
「我得我失,亦復何恨!」復顧語確道:「速去語汝父,勿以二宮為念!」確方欲趨出,又由梁主申命,使確慰勞外軍。確奉命去訖。
  俄而景左丞王偉入殿奉謁,拜呈景啟,無非說是奸佞所蔽,因領眾入朝,驚動聖躬,特詣闕謝罪。梁主便問道:「侯景何在?汝可為我召來!」偉乃出殺報景,景竟引甲士五百人,昂然入見。既至殿前,望見儀衛森嚴,也不禁三分膽怯,因跪就殿階,叩首如儀。典儀引就三公座上,梁主正容語景道:「卿在軍日久,曾勞苦否?」景不敢仰視,汗涔涔下。賊膽心虛。梁主又道:「卿何州人,乃敢至此?妻子尚在北方麼?」景仍不敢對,景將任約在側,代景答道:「臣景妻子,皆為高氏所屠,只有一身歸服陛下。」梁主復道:「卿既忠事我朝,應即約束軍士,不得騷擾。」景應諾而出,復至永福省謁見太子,太子亦無懼容。侍衛統皆駭散,惟中庶子徐摛,通事舍人殷不害在側。摛朗聲道:「侯王來,當禮謁東宮!」景乃下拜。太子與言,景亦不能答。
  既而退出,自語同黨道:「我嘗跨鞍對陣,矢刃交下,了無懼意﹔今見蕭公,使人自懾,豈非天威難犯,我不便再見兩宮了!」隨即縱兵入宮,脅逐兩宮侍衛,劫掠乘輿服御,及宮女若干人。又收朝士王侯,送永福省,使王偉守武德殿,於子悅屯太極殿東堂,矯詔大赦,自加大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小子有詩歎道:

  亂賊猖狂反許和,癡心還望戢干戈﹔
  推原禍始由貪利,後悔難追可奈何!
  嗣又遣石城公大款,齎著敕文,解散援軍。欲知援軍是否遵敕,請看官續閱下回。
  台城被困,各軍之入援者,大都庸懦無能,才不足而志亦不專。邵陵一敗而即溃,湘東一奮而即衰,目睹君父之危難,且偷生畏死,未肯赴義,遑問他人!獨韋粲戰死青塘,樊文皎戰死菰首橋,功雖未成,忠則過之。而韋粲之死事尤烈。柳仲禮、裴之高,皆經粲激厲而來,之高雖為國忘家,卒未聞有血戰之役,仲禮鼓勇追賊,亦頗壯往,乃以左肩之受傷,遂致怯戰,以視粲之視死如歸,甘與子弟同殉,其相去為何如耶!若侯景之稱戈犯闕,明明為一叛賊,與賊許和,敕止援軍,是延賊入門,又自絕其外援也。梁主亦知和不如死,乃胸無主宰,始明終昧,卒致墮入賊計,台城陷而正容語景,果何益耶?我得我失,死復何恨,徒付諸一歎而已,而梁亡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01:28

第六十一回     困梁宮君王餓死 攻湘州叔姪尋仇



  卻說侯景偽傳敕命,解散援軍,邵陵王綸等,大開軍事會議,推柳仲禮主決。綸語仲禮道:「今日事悉委將軍,請將軍酌定進止。」仲禮熟視不答,裴之高、王僧辯齊聲道:「將軍擁眾百萬,坐致宮闕淪沒,居心何忍!現只好竭力決戰,何必多疑!」仲禮竟無一言,諸軍遂陸續散歸。邵陵王綸,亦奔往會稽。仲禮及羊鴉仁、王僧辯、趙伯超等,並開營降景。僧辯既已主戰,奈何降賊!軍士莫不憤惋。仲禮入城,先往謁景,然後入見梁主。梁主絕不與言,退省乃父,柳津不禁大慟道:「汝非我子,何勞相見!」景遣仲禮歸司州,僧辯歸竟陵。
  先是偽皇帝蕭正德,與景私約,入城後不得全二宮。及景已入城,正德亦引眾隨至,揮刀欲入宮中,偏宮門被景軍守住,不准放入。正德正要喧嚷,哪知景已傳示敕書,令他為侍中大司馬。他恨景負約,又平白地將皇帝革去,仍降做梁朝臣子,叫他如何不憤,如何不悔?當下易去帝服,進見梁主,且拜且泣。梁主口述古語道:「啜其泣矣,何嗟及矣!」見《詩經》。正德垂涕而出,懊喪欲絕。景卻格外防範,不使與聞朝事。一面囑前臨江太守董紹先,使齎敕文,往召南兗州刺史南康王會理。紹先帶去兵士,不滿二百人,並且連日饑疲,面有菜色。會理擁有州兵,士飽馬騰,僚佐說會理道:「景已陷京邑,欲先除諸藩,然後篡位,今若四方拒絕,立當溃敗。王不如誅死紹先,發兵固守,倘慮兵力不足,盡可與魏連和,靜觀內變,奈何舉全州土地,輕資賊手呢?」會理道:「諸君心事,與我不同,天子年尊,受制賊虜,今有敕召我入朝,臣子怎得違背?且遠處江北,事業難成,不若身赴京都,就近圖賊,成功與否,聽諸天命。我志已決定了!」有兵有馬,尚不能討賊,難道赤手空拳還得成事麼?遂開城迎入紹先。紹先悉收文武部曲,鎧仗金帛,但遣會理單騎還都。及會理詣闕,由景授官侍中,兼中書令。會理暗思匡復,怎奈手無寸柄,如何成謀?只得過一日,算一日,徐俟機會罷了。
  那湘東王繹出駐武城,始終不前。應前回。世子方等自都下馳歸,才知台城失守,索性退還江陵。信州刺史桂陽王慥,自西峽口入江陵城,擬待繹回議軍情,方還信州。適有雍州刺史張纘,貽繹密書,內稱河東欲襲江陵,岳陽亦與同謀,不可不防。嗣又由裨將朱榮,亦遣人走報,謂桂陽留此,無非與河東嶽陽,裡應外合。為這種種讒構,遂使君父大仇,置諸不顧,徒惹出一場叔姪的爭端來了。回應五十七回文字。雍州刺史岳陽王詧,與湘州刺史河東王譽,統是昭明太子遺胤。詧隱蓄異志,待亂圖功,梁主早有所聞,特令張纘往代。纘本刺湘州,自河東王譽入湘,纘輕譽少年,迎候多疏,為譽所恨,因留纘不遣。纘輕舟夜遁,欲赴雍州,又恐詧不受代,左思右想,只有湘東王繹,尚是故交,不如逕赴江陵,勸繹除滅譽詧。可巧繹出屯武城,留纘助守。當時兵馬倥傯,也無暇進陳私意,及援軍還鎮,樂得乘隙進讒,自快宿忿。朱榮與纘同黨,更欲翦除桂陽。繹向來多疑好猜,聞讒即信,便匆匆返至江陵。
  桂陽王慥莫名其妙,上前相迎,片語未完,即由繹麾動左右,把慥拿下。慥問得何罪?繹責他勾通譽、詧,不容慥辯明冤誣,自拔佩劍,把他頭顱砍去。死得冤苦。且遣人至漢口,說通戍將劉方貴,使襲襄陽,方貴系岳陽王詧府司馬,本來受詧差遣,引兵勤王,旋因湘東各軍,多半逗留,方貴亦勒兵不進。此次與繹連謀,將擬倒戈,忽由詧傳令召還。方貴疑秘謀已泄,遂據住樊域,不受詧命。詧發兵往討方貴,方貴出戰被殺。樊城當然歸詧。那湘東王繹尚未得信,贈纘厚資,令赴雍州。纘至大隄,始聞方貴戰死情狀,彼時不便折回,只好齎敕赴任。
  詧已得悉侯景入都,國家無主,哪裡還肯受代?暫令纘寓居城西白馬寺,並令偏將杜岸給纘道:「看岳陽情勢,不容使君,何勿且往西山,權時避禍。」纘信為真言,與岸結盟,自著婦人衣,乘青布輿,逃入西山。詧討纘有名,即使岸引兵追躡,把纘擒歸。纘情願割發為僧,改名法纘,詧含糊答應,但仍遣兵監守,不令他適。嗣是與繹有仇,專務私鬥,把國家事全然不睬,反使侯景得獨攬朝綱,任意橫行。
  梁主衍受制侯景,非常懊悵。景薦宋子仙為司空,梁主道:「調和陰陽,須有特長,此種人物,怎得輕用!」景又欲使徒黨二人為便殿主帥,亦不見許。太子綱慮景銜恨,入宮泣陳,梁主叱道:「誰使汝來?若社稷有靈,終當克復﹔否則雖朝夕哭泣,亦屬何益!」太子乃惶遽出宮。景擅使部眾入直省中。或驅馬佩刀,出入宮廷。梁主偶有所見,不免叱問,直閤將軍周石珍,隨口答道:「這是侯丞相的甲士。」梁主籐目道:「什麼丞相!但叫侯景罷了。」口中倔強,亦屬無益。景備聞消息,當然挾嫌,遂遣私黨監視御膳,一切飲食,格外克損。梁主有所需索,輒不令進。自思衰年結局,弄到這般地步,哪得不悲從中來,終日懨懨,鬱極成病,遂至臥牀不起,展轉呻吟。太子綱隨時入省,無非是以淚洗面,沒法可施。並因正妃王氏,甫經病歿,悼亡未畢,禁不住再遘父危。最可恨的是叛賊侯景,還不肯令御醫入治,但祝梁主早崩。就是太子出入,亦嘗派人偵察,不使自由。太子益生疑懼,特致湘東王繹密書,以幼子大圜相托,且自翦爪發,一並寄去。湘東王繹方與二姪為難,也不過虛與周旋,敷衍了事。太清三年五月上澣,梁主大漸,口中覺苦,索蜜不得,自呼荷荷,聲嘶力竭,痰喘交作,竟爾去世,享八十六歲。統計在位四十八年,改元七次。天監、普通、大通、中大通、大同、中大同、太清。
  侯景秘不發喪,遷殯昭陽殿,但迎太子入永福省,使照常入朝。且使黨羽王偉、陳慶等陪伴太子,名為侍側,實是監督。太子只吞聲飲泣,不敢悲號。殿外文武,尚未知有大喪,直至五月下旬,景見內外無事,方才訃聞。把梓宮遷入太極殿中,奉太子綱即皇帝位,頒詔大赦。景屯朝堂,分兵守衛,並請嗣主覃恩,凡北人陷沒南方,充作奴僕,概令釋放。嗣主綱不得不從,他卻從中收錄,引為己用。未幾有詔命傳出,追諡故妃王氏為簡皇后,立宣城王大器為皇太子,封諸子大心為尋陽王,大款為江陵王,大臨為南海王,大連為南郡王,大春為安陸王,大成為山陽王,大封為宜都王。簡文首政,即以贈妻封子為急務,其志可知。命南康王會理為司空,兼尚書令。會理懦弱,雖是有心討賊,究竟不能制侯景。蕭正德為景所賣,密詔鄱陽王范,令帶兵入除首惡,偏傳書人為景所獲,立召正德對質,正德無言可答,被景驅入別室,將他絞死。死已晚矣。
  景遣於子悅略吳郡,太守袁君正,舉郡降景,唯新城戍將戴僧遏,不肯從令。景又遣來亮入宛陵,宣城太守楊白華,誘亮入城,拿下處斬。御史中丞沈濬避難東歸,與吳興太守張嵊,會同討景。景令李賢明攻宣城,侯子鑒入吳郡。特派儀同三司宋子仙,經略東南,又授儀同三司郭元建為尚書僕射,領北道行台,總江北諸軍事。
  永安侯蕭確見前回。材勇過人,自入都後,景愛他膂力,嘗引置左右。邵陵王綸,顧念私恩,屢遣密使往召,前時何故逼令入都?確語來使道:「侯景輕佻,一夫可制,我嘗欲手刃此賊,但苦無閒可乘,卿為我還啟家王,勿以確為念!」來使自去還報。確日伺景隙,輒思下手。可巧景召確同游鍾山,確借射鳥為名,拈弓搭矢,向景射去,不料用力過猛,弓弦陡絕,那箭乾拋至侯景馬前,突然自落。景知確存心不善,即揮動左右,將確拿住。確怒叱道:「我不能殺汝,汝即可殺我,我豈從賊為逆麼?」說著,項下已著了一刀,隕首畢命。南徐州刺史蕭淵藻因入援無功,又聞景將蕭邕出據京口,迫令解職,頓時氣憤填胸,疾病交作。或勸他出奔江北,淵藻歎道:「我位居台鉉,受眷特隆,既不能誅翦逆賊,正當同死,怎可投身異類,苟延殘喘呢!」嗣是累日不食,竟致喪生。
  確與淵藻盡忠梁室,故特別表明。
  鄱陽王范聞建康失守,復擬整軍入衛,僚佐進諫道:「今東魏已據壽陽,若大王移足,虜騎必進窺合肥,前賊未平,後城失守,豈非失計!不如待四方兵集,再議興師,進不失勤王,退可固根本,方算得兩全了。」范聞言也覺躊躇,果然東魏遣西兗州刺史李伯穆進逼合肥,又使魏收致書與范,勒讓合州。范方謀討侯景,不得已將合州割讓,又使二子勤廣往質東魏,乞師圖逆。自引戰士二萬人,出屯濡須,檄召上游各軍,一同進援,偏上游無一到來,東魏亦不聞出師,害得范進退彷徨,更兼糧食告罄,沒奈何沂流西上。到了樅陽,景發兵出屯姑熟,范將裴子悌率眾降景,范勢益孤。幸江州刺史尋陽王大心,貽書邀范,范乃趨詣江州,寓居湓城,尚向各鎮通書,恊圖匡復。
  湘東王繹因自稱奉得密詔,得假黃鉞,大都督中外諸軍事,承制封拜,集眾討景。一面徵兵湘州,遣使督促軍需。明是挑釁。湘州刺史河東王譽,已與湘東王有隙,自然不肯受命。繹即遣少子方矩,往代譽任,並令世子方等發兵護送。行至麻溪,被譽率眾邀擊,一場鏖鬥,方等敗死。方矩慌忙逃還,僥倖得了性命。
  繹聞方等敗沒,毫無慼容。看官道是何因?原來方等生母徐妃,與繹不睦,繹眇一目,妃嘗為半面妝,居室俟繹,繹瞧見妃容,知她有意嘲笑,盛怒而出,所以累年不入妃房。妃妒而且淫,見有無寵的妾媵,始與接坐。或察知有娠,往往手刃致斃。平居無事,輒往寺院中焚香。荊州瑤光寺中,有一智遠道人,面目偉哲,為妃所愛,竟引與私通。嗣又見湘東幕僚暨季江,才貌翩翩,丰神楚楚,遂使心腹侍婢,導他入房,密與交歡。一對露水夫妻,比伉儷還要狎昵。季江嘗自歎道:「柏直狗,雖老猶能獵,蕭溧陽馬,雖老猶駿,徐娘雖老,猶尚多情。」那徐妃得了季江,起初原是我我卿卿,歡好無間,連智遠道人的舊情,也撇置腦後。後來復得見僚佐賀徽,面龐兒還要俊俏,又不免惹動情魔,想與同夢,煞是情敵。屢次遣婢勾引,徽卻尚知顧忌,不肯應命。徐妃想出一法,自往普賢尼寺,設詞召徽,徽只好前往。甫入禪林,即有二、三侍女,引入密室,妃已卸妝相待。一見徽面,好似珍寶一般,相偎相倚,並入歡幃。待至雲收雨散,起牀整衣,特書白角枕為詩,互相倡和。詩中所述,無非是中冓私情,言之可丑,小子也不願錄述了。繹聞妃淫行,怒不可遏,便將她生平穢史,膀示大閤,且因此與方等有嫌。徒揚家醜。
  方等戰死,繹毫不介意,置諸度外。會繹寵妃王氏生子,產後病逝,繹疑為徐妃下毒,逼令自盡,妃投井溺死。繹令將屍舁還徐氏,呼為出妻,槀葬江陵瓦官寺側,才算泄恨。又遣竟陵太守王僧辯,與信州刺史鮑泉,出兵攻譽,限令即日就道。僧辯請略寬期限,繹召僧辯入問,聲色俱厲。且拔劍斲傷僧辯,牽系獄中,但令鮑泉往攻。
  泉至湘州,譽出兵迎戰,為泉所敗,乃退保長沙,並向雍州乞援。岳陽王詧,即留參軍蔡大寶守襄陽,自率騎卒二萬,逕攻江陵,遙救湘州。湘東王繹,很是驚慌,急召僚佐會議,大眾俱不知所答。適僧辯母為子謝罪,自陳無訓,繹乃給他良藥,療治僧辯,且遣左右至獄中問計。僧辯侃侃直陳,有條有理,經繹聞知,忙釋令出獄,面加慰勞,使為城中都督。急時抱佛腳。
  詧至江陵,設十三營,環攻江陵城。偏天公不肯做美,連宵大雨,平地水深四尺,累得詧軍拖泥帶水,銳氣盡衰。新興太守杜崱,隨詧攻城,繹與崱素有交誼,招使歸降,崱遂與兄岌岸弟幼安及兄子龕,入城降繹。岸願率五百騎襲襄陽,得繹允諾,遂晝夜兼行,距襄陽才三十里,城中始覺。蔡大寶亟奉詧母龔氏,登城拒守,一面遣人報詧,詧慌忙退回,拋棄糧械金帛,不可勝計。張纘病足,詧常加監束,載纘從軍,及倉猝奔還,恐為追兵所奪,把纘殺死,棄屍江中。杜岸聞詧還援,亦奔往廣平,依兄南陽太守杜巘。詧使將軍薛暉,追岸至廣平城下,乘勢圍攻。巘不能守,棄城遁走,岸為暉所獲,送往襄陽。詧見了杜岸,好似殺父大仇,先用亂鞭擊面,使無完膚,再把他舌頭拔去,支解四體,烹諸鼎鑊。又斸發杜氏祖墓,焚骨揚灰,用頭顱為漆椀。杜岸叛詧,不為無罪,但如此處置,抑何殘忍!
  湘東王繹既欲攻譽,又欲攻詧,特使王僧辯赴長沙,逮回鮑泉,因他日久無功,意欲加誅,還是僧辯替他轉圜,令泉申啟具謝,始得免罪。自是攻譽一路,專屬僧辯,別遣司州刺史柳仲禮,出鎮竟陵,為圖詧計。詧恐不能自存,乃向西魏求救,願為附庸。西魏丞相宇文泰,欲乘勢經略江漢,樂得允許,即遣使至襄陽議約。詧專務防繹,也顧不得甚麼妻孥,即命正妃王氏,與世子嶚,入質西魏,乞即濟師。宇文泰便遣開府儀同三司楊忠,都督三荊等十五州諸軍事,鎮守穰城。
  適柳仲禮率眾趨襄陽,楊忠遂與行台僕射長孫儉,同擊仲禮,且分兵攻下義陽、隨郡,收降義陽太守馬伯符,拘住隨郡太守桓和,再進軍圍安陵。柳仲禮引兵還援,西魏將士,統請楊忠急攻安陸,休待仲禮還師。忠笑語道:「攻守勢殊,未易猝拔,若曠日勞兵,表裡受敵,更屬非計。我聞南人多習水軍,不習野戰,仲禮兵馬將至,我正好出他不意,用奇兵邀擊,彼怠我奮,一舉可克。既克仲禮,安陸不攻自下,諸城可傳檄自定了。」諸將士方才拜服。忠即選精騎二千,銜枚夜進,行至漴頭,擇地伏著,專待仲禮到來。仲禮毫不防備,匆匆馳歸,一入伏中,魏兵齊起,仲禮部下,不戰已亂,最厲害的是遍設陷坑,無從顧避,但只聽得跌蹋聲,鐃鉤聲,鐵索聲,不到數時,已將仲禮部眾,一齊捆住。仲禮叫苦不迭,驀覺馬足不穩,也墜入坑中,被西魏兵手到擒來,縛住手足,似扛豬的抬將去了。早知如此,何不拚死拒景,還好掙些名節。
  安陸守將馬岫,聞仲禮被擒,便開門出降。竟陵守將王叔孫,也知保守不住,同做了降將軍,於是漢東土地,盡入西魏。楊忠乘勝至石城,進逼江陵,湘東王繹急得不知所為。還是舍人庾恪願往說忠,為繹解懮。繹即令馳赴敵營。恪不慌不忙,至西魏營中,進見楊忠道:「湘東為叔,岳陽為姪,貴國助姪攻叔,如何能服天下?」忠答道:「汝言未嘗無理,但我軍前來,是征討不服,與叔姪無關。若湘東果願投誠,我即便退去了。」恪如言回報,繹乃遣舍人王孝祀,送子方略往質,卑辭求和。忠許與通好,當由繹親出歃血,加載盟書。略云:
  魏以石城為封,梁以安陸為界,請同附庸,並送質子,貿遷有無,永敦鄰誼﹔有渝此盟,明神殛之!
  盟畢,繹仍然還城,忠亦退去,江陵解嚴。繹得專心攻譽,發兵助攻長沙。譽向邵陵王綸處乞師。綸頗思往救,因恐兵糧不足,未敢輕率從事,乃寄書湘東王繹,勸他休兵。大致說是:
  天時地利,不及人和,況乎手足股肱,豈可相害!今社稷危恥,創巨痛深,唯應剖心嚐膽,泣血枕戈,其餘小忿,或宜容貰,若外難未除,家禍仍構,料今訪古,未或不亡。夫征戰之理,唯求克勝,至於骨肉之戰,愈勝愈酷,捷則非功,敗則有喪,勞兵損義,虧失多矣。侯景之軍,所以未窺江外者,良為藩屏盤固,宗鎮強密,弟若陷洞庭,不戢兵刃,雍州疑迫,何以自安?必引進魏軍以求形援,弟若不安,家國去矣。必希解湘州之圍,存社稷之計,顧全大局,毋俟躊躇!
  書去後,得繹複音,申陳譽惡,罪在不赦。綸擲書地上,慷慨流涕道:「天下事一敗至此!湘州若亡,我亦將葬身無地了!」已而河東王譽,守不住長沙城,意欲溃圍出走,偏部將慕容華引僧辯入城。譽不及奔逃,竟為僧辯所執,譽語僧辯道:「勿即殺我,願一見七官!繹為梁主衍第七子,向呼七官。指出讒賊,死且無恨!」僧辯不許,把譽處斬,函首送江陵。湘東王繹還首歸葬,進僧辯為左衛將軍,兼侍中鎮西長史。
  先是譽將敗時,引鏡照面,不見頭顱。又夜見長人據屋,兩手垂地,恍惚中被他抓住,噉臍暴痛,狂呼求救,始由左右入視,他已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好容易把他救醒,長人早已不知去向。未幾復見白狗如驢,竄出城外,亦無下落。譽已自知不祥,至是終為僧辯所殺。小子有詩歎道:

  叔姪如何不並容,兵戈搆怨及同宗?
  湘東推刃河東斃,首禍心腸亦太凶!
  繹既攻克長沙,乃為梁主衍發喪,傳檄討景。欲知後事如何?試看下回便知。
  湘東邵陵,皇子也,河東嶽陽,皇孫也,子視父難,竟養寇不討,遑問皇孫!梁主衍有此胤嗣,無或乎受制逆賊,終致餓死也。惟當時之最乏孝思者,莫若湘東。湘東初移檄入援,河東嶽陽,並皆聽命,乃出屯武城,逗留不進,發起者猶且如此,安能責及他人!且河東嶽陽,與湘東無纖芥嫌,乃以儉人之讒構,遽致骨肉之紛爭,君父之危,可以不顧,叔姪之釁,必欲相殘,試問湘東何心,乃倒行逆施若是乎!邵陵始勇終怯,不為無辜﹔然貽書湘東,詞多痛切,彼猶知為大局計,湘東視之,有愧多矣。河東殺方,釁由湘東,而河東之因是陷戮,吾且為彼呼冤﹔若桂陽王慥之被害,則正冤之尤冤者耳。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01:54

第六十二回     取公主侯景脅君 篡帝祚高洋竊國



  卻說湘東王繹為梁主衍開喪,已是隔年,時梁主梓宮,已奉葬修陵,追尊為武皇帝,廟號高祖。嗣主綱改元大寶,頒詔國中,獨繹仍稱太清四年,刻檀為高祖像,供設廳堂,每事必先啟像前,然後施行。搗甚麼鬼?一面移檄遠近,申討侯景。景將侯子鑒已陷入吳興,太守張嵊,並前御史中丞沈濬,俱被執送建康。景頗憫二人忠義,好言勸慰。嵊慨然道:「我忝任專城,目睹朝廷傾危,不能匡復,還求什麼生活,不如速死為幸!」景尚欲宥他一子,嵊復道:「我一門已登鬼箓,不願向爾賊乞恩!」景不禁怒起,遂並殺張嵊父子。沈濬亦不為所屈,同時殉節。
  還有宋子仙受了景命,南略錢塘,新城戍將戴僧遏,戰敗出降,子仙引兵渡浙江,進攻會稽,邵陵王綸,奔往鄱陽。東揚州刺史南郡王大連,居守會稽城,朝夕酣飲,不恤士卒。司馬留異,凶狡殘暴,為眾所嫉,大連卻委以兵事。及子仙兵至,異毫不防守,即將城池獻與子仙。大連醉臥室中,由左右舁入牀輿,從後門出走,欲奔鄱陽。行至信安,被追騎掩至,把他拘去。騎將不是別人,就是司馬留異。異將大連械送入都,大連還醉眼朦朧,昏頭磕腦,途中過了一夜,方才驚寤。及抵建康,向景下拜,景因令釋縛,授為輕車將軍,行揚州事。自是三吳盡為景有。三吳即吳郡、吳興、會稽。獨前廣陵太守祖皓,從士人來嶷言,糾合勇士百餘人,襲破廣陵,斬景黨南兗州刺史董紹先,見前回。推前太子舍人蕭勔為刺史,傳檄拒景。景遣郭元建攻皓,皓嬰城固守,元建不能拔。景又令侯子鑒率舟師八千,從水道進攻,自督步兵一萬,從陸路進攻,兩軍直指廣陵,日夕猛撲。皓苦守三日,終為所乘,猶復巷戰達旦,力竭被擒。景縛皓城頭,麾眾攢射,矢集如蝟,然後車裂以殉。城中無論少長,概令活埋。來嶷滿門屠戮,獨一子逃免,後仕陳朝。蕭勔降景免死,帶還建康,留子鑒鎮守廣陵。
  景凱旋入都,梁主綱特賜盛宴,飲至半酣,景離座跪請,乞賜溧陽公主為妻。溧陽公主,系梁主綱愛女,年才十四,生得嬌小玲瓏,動人憐愛。景瞧在眼中,早已垂涎,此時當面乞求,不由梁主不從。他即脅梁主當夕遣嫁,飲畢載歸。可憐妙年帝女,失身賊手,徒供他連宵受用,淫恣不休。妒花風雨便相摧。
  未幾已屆上巳,景請梁主綱至樂游苑,禊宴三日。及梁主還駕,復與溧陽公主送入宮中,夫婦共據御牀,南面並坐,令群臣分列兩旁,張樂侍宴,梁主亦無可如何。既而景復請梁主幸西州,梁主乘坐素輦,侍衛四百餘人,景率鐵騎數千,翊衛左右。既至行宮,無非是酒醴具陳,笙簧迭奏。梁主聞聲生感,不覺淚下,因恐景見淚生疑,命他起舞。景舞了一回,謂獨舞無趣,亦請梁主起座對舞。梁主勉強應允,兩下舞訖。君臣對舞,成何體統?興闌席散,梁主掖景至牀,唏噓歎道:「我念丞相!」景答道:「陛下如不念臣,臣何得至此!」說畢趨退,越宿乃歸。
  是年江南連年旱蝗,江、揚尤甚,百姓流亡,共入山谷江湖,採取草根木實,聊充饑腹,草木垂盡,餓莩滿野。就是富室豪家,亦皆乏食,鳩形鵠面,坐懷金玉,俯伏牀帷,奄奄待斃。千里絕煙,人跡罕見,白骨成堆,高如邱隴,景絕不軫念,反在石頭城設立大碓,凡兵民犯法,輒令搗斃。又嘗戒諸將道:「破柵平城,立屠毋赦,使天下知我威名!」諸將得此號令,每遇戰勝,專務焚掠,殺人如草芥,人或偶語,刑及外族,故百姓雖憚景威,始終不肯樂附。景卻命部下將帥,悉稱行台,歸附諸官,悉稱開府,餘如親信軍吏,號為左右廂公,勇力兼人,號為庫直都督。但江南一帶,叛附靡常,淮南更不遑顧及,坐使敵人入境,囊括全淮。這敵人屬諸何國?就是與梁通好的東魏。
  東魏大將軍高澄視蕭淵明為奇貨,囑令通書梁廷,離間侯景,明明是使景叛梁,坐收厚利的秘計。景發難後,梁北徐州刺史蕭正表,先舉州降東魏,由澄收納,東徐、北青二州,亦相繼至東魏通誠,東魏不費一矢,坐得數州。澄又遣高岳及慕容紹宗、劉豐生等,往攻潁川,潁川為西魏土地,西魏令王思政扼守,無隙可乘。劉豐生乃決洧灌城,城多崩陷。王思政身當矢石,與士卒同勞苦,懸釜炊食,各無貳心。慕容紹宗,募得弓弩手數百,乘著大艦,憑城迭射,守卒多死,城幾陷沒,紹宗與豐生又親至艦中,督兵登城,不料暴風大至,船被漂流。紹宗、豐生的坐船,向城撞去,城上守兵將,用長鉤牽船,矢石雨下,二將皆被擊斃。高岳忙收拾敗軍,退至十里外安營,不敢再進,但將敗狀報知高澄。
  澄用散騎陳元康議,自往督攻,再命設堰,三成三決。頓時惱了澄意,把負土填堰的兵役,亦推入堰間,屍土相並,方得塞住。水勢灌入城中,竟致暴漲,城坍壞數十丈,思政搶堵不遑,只好引眾上土山,誓死固守。澄下令軍中,謂能生政王大將軍,應即封侯,若有損傷,立斬無赦。將士踴躍登山,思政雖竭力攔阻,究竟顧此失彼,無可奈何,因涕泣諭眾道:「我力屈計窮,只有一死報國!汝等去留任便。」說著,仰天大慟,復西向再拜,拔劍在手,意欲自刎。何不即死?都督駱訓道:「公嘗面諭訓等,謂汝齎我頭出降,不但可得富貴,且可保全闔城百姓。今高相既有此令,公為百姓計,何勿從權相屈,且作後圖!」思政尚未肯從,訓等奪下手劍,不得引決。適東魏營中,來了通直散騎趙彥深,傳達澄命,延請思政,乘勢握思政手,一同下山,馳入營中。澄下座相迎,邀令旁坐,不復令拜。思政感澄厚待,乃即投誠。澄改潁川為鄭州,顧語左右道:「我不喜得潁川,獨喜得王思政。」西閤祭酒盧潛道:「思政不能死節,何足重輕!」應該奚落。澄笑答道:「我有盧潛,是更得一王思政了。」
  自潁川沒入東魏,西魏將趙貴等皆奉宇文泰軍令,退兵還國。澄亦率軍東歸,乘便朝鄴,東魏主善見,進澄為相國,封齊王,贊拜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仍都督中外諸軍事。澄讓封不許,乃歸晉陽。看官閱過前文,當知高澄好色,勝過乃父。高歡一死,他便將柔然公主,恣意淫烝。見五十八回。嗣復令黃門侍郎崔季舒,物色嬌娃,充入後房,朝歡暮樂,成為常事。
  次弟太原公洋,娶妻甚美,高出長姒,澄暗加豔羨,且甚不平。洋貌為樸誠,口嘗慎默,有時為妻李氏購辦服玩,稍得佳件,澄即令逼取,李氏或恚不肯與,洋笑語道:「此物並非難求,兄既需索,何必過吝呢!」澄聞李氏言,也不覺惶愧起來,未便逕取,洋即持還,也不加謙。澄因目為癡物,常語親屬道:「此人亦得富貴,相書究作何解?」從此不復忌洋。但見了弟婦,往往有調笑情事,洋亦假作不知,相安無語。一日澄出外遊獵,途次遇著一個絕色麗姝,即召她至前,問明履歷,系是魏高陽王斌庶妹,名叫玉儀。斌系高陽王雍子,雍遇害河陰,家室仳離,玉儀避居民間,不肯守貞,徒然借色衒人,流為歌妓。後來斌得襲封,屏諸不齒,玉儀輾轉入孫騰家,頗得見寵,偏玉儀放浪形骸,已成習慣,免不得鬼鬼祟祟,曖昧不明。孫騰又把她放逐,遂致飄萍逐梗,隨處棲身。此次得遇高澄,詢明巔末,便載令歸第,即夕同寢,蕩婦得遇淫夫,彷彿似媚豬一般,曲盡綢繆,備極狎褻,引得高澄喜出望外。詰旦起來,出廳視事,見崔季舒在側,便顧語道:「爾向來為我求色,不如我自得一姝,只恨崔暹賣直,必來諫我﹔我亦當設法對待,免他多言!」及暹入白事,澄故作怒容,不假詞色。暹當然解意,除陳明公事外,不加一詞。澄即為玉儀奏請,乞為加封,魏主封玉儀為瑯琊公主。玉儀倍加感激,竭力承歡,澄亦越加愛寵。惟尚恐崔暹進規。一日暹復入白事,袖中忽墮下一紙。為澄所見,令左右拾起,乃是一張名刺,便問暹懷此何用?暹悚然道:「願得達瑯琊公主。」澄大喜道:「卿亦願見公主麼?」遂起握暹臂,入見玉儀。暹執禮甚恭,玉儀卻從容談笑,毫不拘束。確是一蕩婦狀態。澄越加欣慰。及暹辭歸,為季舒所聞,不禁歎息道:「暹嘗在大將軍前,說我諂佞,應該處死,哪知他諂佞過我呢!」看官聽說!季舒本與暹同宗,季舒為叔,暹為姪,叔姪宗旨,本來不同。
  此次暹懼失澄意,也變態逢迎,怪不得季舒揶揄呢。
  澄得暹贊成,益無顧忌。玉儀有一同產姊靜儀,面貌與玉儀相似,也是放誕風流,宜嗔宜笑,曾嫁黃門郎崔括為妻,因玉儀得澄殊寵,暇輒過訪,留宿府中。澄得隴望蜀,意欲勾通靜儀,做成一對並頭蓮,好在玉儀並不妒忌,反從旁撮合,使償澄願,澄亦為靜儀乞封公主。好稱做難姊難妹。還有黃門郎崔括,貪戀利祿,情願戴著綠頭巾,縱妻宣淫,絕不過問。澄見括知情識意,時加厚賜,連崔括的父母,也得了許多布帛,許多金銀。崔家幸有此佳婦,好博這般纏頭費。澄既得了兩儀,朝朝暮暮,繾綣情深,興至時輒私語道:「我若得為天子,當立卿二人為左右皇后。」兩儀當然拜謝。澄因欲篡位,想出一法,假國本為名,詣鄴謁主,面請冊立皇太子,隱探主衷。東魏主善見還道澄是好意,遂立皇子長仁為太子。哪知澄是巧為嘗試,實欲善見推位讓國,令己受禪,偏偏弄假成真,冊了皇儲,大與本意相反﹔遂與散騎常侍陳元康,吏部尚書楊愔,黃門侍郎崔季舒,密謀篡立事宜。
  適有膳奴蘭京,入請進食,澄拍案叱退,元康等問為何因?澄答道:「昨夜夢此奴斲我,我便思除彼,還要他來進食麼?」過了片刻,蘭京復捧盤趨進,就案陳食。澄大怒道:「我不願汝造食,汝為甚事復來胡鬧!」京將盤放下,從盤底抽出快刀,向澄劈將過去,且厲聲道:「我來殺汝!」言未已,外面復跑入數人,俱手執刀械,來助蘭京。澄見不可敵,離座返走,急不擇路,足被絆傷,沒奈何走匿牀下。京率眾追入,楊愔遁去,崔季舒竄避廁中,惟陳元康獨力擋賊,與賊爭刃,胸中被刺,腸出血流,暈倒地上。京眾去牀斲澄,亂刀齊下,就使生鐵鑄成,也被斲碎,還有甚麼不死,年只二十九歲。柔然、瑯琊兩公主,聞之不知作何狀?
  看官道蘭京何故殺澄?京為梁徐州刺史蘭欽子,被澄擒去,令充膳奴。欽作書貽澄,願出重資贖還,澄不肯許。京又自請乞免,澄杖京百下,且呵叱道:「汝若再贖,便當殺汝。」京遂私結同黨,潛謀作亂。可巧澄入鄴下,寓居城北東柏堂,地甚僻靜,澄約瑯琊公主等,往來歡會,所以喜靜惡喧。此時與心腹密議,復屏去左右,所以蘭京得乘隙下手。
  澄弟太原公洋,在鄴城東雙堂,聞變出門,調兵立集,即趨至東柏堂討賊,捉得一個不留,醢成肉醬。復從容出語道:「惡奴為逆,大將軍受傷,尚無大苦,可保生命。」說著,即指麾左右,舁澄屍入牀輿,用衣蓋著,托言尚生,令赴私第,並扶起陳元康,也用臥輿舁入第中。元康痛絕復甦,手書別母,並口占數語,令功曹參軍祖挺代書,奏陳後事,入夜乃歿。洋俱密為棺殮,秘不發喪,召大將軍督護唐邕,部分將士,鎮遏四方。邕支配部署,須臾畢事,洋歎為奇材,深加器重,留太尉高岳,太保高隆之,開府司馬子如,尚書楊愔守鄴,自率甲士入朝,辭歸晉陽。
  魏主善見得澄死信,方語左右道:「大將軍今死,似有天意,威權當復歸帝室了。」言未已,洋已入謁,隨從甲士,約八千人,隨登殿階,約二百餘人,皆攘袂握刃,如臨大敵。洋面奏道:「臣有家事,須詣晉陽一行。」東魏主尚未對答,洋已再拜而起,掉頭竟去。善見不覺失色,以目送洋,且垂涕自語道:「此人又似不相容,朕不知死在何日了!」一蟹不如一蟹。洋返至晉陽。晉陽舊臣宿將,素來輕洋,洋大會文武,談論風生,英彩飈發,與從前判若兩人,頓令四座皆驚,不敢藐視。洋且鉤考政令,見有不便推行的條件,酌量改革,不少延誤,眾益知洋有隱德,至此始彰。
  越年,為東魏武定八年,洋見內外悅服,方為乃兄發喪。東魏主善見亦至太極殿東堂舉哀,賻帛八萬匹,贈齊王璽紱轀輬車,黃屋左纛,羽葆鼓吹,並備九錫禮,諡曰文襄。進高洋為丞相,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襲封齊王。洋用渤海人高德政為記室,言無不從,金紫光祿大夫徐之才,北平太守宋景業,皆善圖讖,謂太歲在午,應該革命,遂托德政為先容,勸洋受禪。洋當然心動,但一時未便承認。當時有童謠云:「一束藁,兩頭燃,河邊羖劷飛上天。」之才等依謠解釋,說是藁燃兩頭,便成高字,河邊羖劷,就是水邊羊,隱寓洋名﹔飛上天即龍飛預兆,因力勸洋乘機禪位。童謠如此,恐即由之才等唆使。
  洋入告生母婁太妃,太妃道:「汝父如龍,汝兄如虎,尚且終身北面,汝有何功德,乃敢覬覦天位呢!」說得洋啞口無言,出告之才。之才道:「正為未及父兄,故宜早昇天位﹔如或遲延,人且生心。況讖文有云:『羊飲盟津,角拄天』盟津是水,羊飲水就是王名,角拄天就是即尊,證以童謠,與讖相合,請王勿疑!」又加一層附會。洋尚有疑意,鑄像卜兆,一制即成,乃決計篡位,特使儀同三司段韶,往問肆州刺史斛律金,金獨言未可,自至晉陽諫洋,且請謁見婁太妃。洋乃請母出廳,與諸貴再開會議,太妃面諭道:「我兒懦直,必無此心,想由高德政輩,貪功樂禍,教兒為此呢。」金因勸洋譴黜德政,並說宋景業首陳符命,應置死刑。洋默然不答,金亦辭去。
  洋因人心不一,復令高德政詣鄴,察公卿意,自率將士東行,作為後盾。司馬子如出迎遼陽,阻洋入都。長史杜弼,亦叩馬諫諍,洋乃折回,居常悶悶不樂。徐之才、宋景業又多方慫慂,洋令景業筮易,得乾之鼎,亟向洋稱賀道:「乾為君象,鼎為五月卦,王正可仲夏受禪。」洋欣然大悅,再發晉陽,便心腹陳山提,馳驛齎書,密報楊愔。愔願為效力,即召太常卿邢邵,撰列受禪儀注,秘書監魏收,草定九錫禪讓勸進諸文,並引東魏宗室諸王,入居北宮東齋,不准外人出入。才閱二日,即迫東魏主下詔,進洋位相國,總百揆,備九錫禮。及洋入鄴城,召役夫辦集築具,即日築受禪台。太保高隆之見洋,謂用此何為?洋作色道:「我自有事,何勞君問!難道不畏滅族麼?」隆之惶恐申謝,便即趨出。司馬子如等知洋意已決,不敢多言。畢竟是貪生畏死。於是作圜邱,備法物,建台設壇。安排停當,乃遣司空潘樂,侍中張亮,黃門郎趙彥深等,入宮啟聞。
  東魏主善見御昭陽殿,召見潘樂等人,張亮首先開口道:「五行遞運,有始有終,齊王聖德欽明,萬方歸仰,願陛下遠法堯舜,禪位齊王。」善見斂容道:「此事推挹已久,謹當遜避。」侍中楊愔,當即趨入,袖出草詔,逼令署印。善見只好照署,且顫聲道:「朕居何處?」愔答道:「北城別有館宇,盡可徙居。」善見乃起身下座,步就東廊,口詠范蔚宗《後漢書·贊》云:「獻生不辰,身播國屯,終我四百,永作虞賓。」隨即入宮與後妃訣別,闔宮皆哭。李嬪誦陳思王即魏曹植。詩云:「王其愛玉體,俱享黃髮期!」直閤將軍趙道德,用犢車一乘,載著善見,送出雲龍門。王公百僚拜辭,高隆之灑淚告別。徒效兒女子態,何益故君?善見遂徙居北城,楊愔遣彭城王元韶等,奉璽與洋,洋即於次日即位南郊,柴燎告天,登台南面,受群臣朝賀。禮畢還宮,大赦改元,稱為天保元年,國號齊。史家怕與蕭齊相混,特叫作北齊。小子有詩歎道:

  君不君兮臣不臣,衰朝無復顧彝倫﹔
  莫言勛戚堪長恃,篡弒多聞出帝姻。
  高洋篡位以後,所有開國情事,待至下回表明。
  侯景初欲擇配王、謝,梁武以為未合,令求諸朱、張以下,不謂發難入都,斃梁武,立太子綱,玩二君於股掌之上,致使十四齡之溧陽公主,以身供賊,迫受淫污,誰為為之,縱賊至此!嗣主綱且抱景至牀,謂我念丞相。夫與其忍辱以偷生,曷若殺賊而拚死,況不死者之未必終生乎!東魏主善見,庸弱相似,高澄淫侈,圖篡未成,身死奴手。東魏謂似有天意,吾亦云然。高洋以韜晦聞,乃大權在手,悍過乃兄,逼主出宮,驟然南面。天不相澄而獨相洋,令人不解!閱此回,竊不禁有騷首問天之感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02:19

第六十三回     陳霸先舉兵討逆 王僧辯卻賊奏功



  卻說高洋篡位,改國號齊,追尊祖樹為文穆皇帝,祖妣韓氏為文穆皇后,父歡為獻武皇帝,廟號高祖,兄澄為文襄皇帝,廟號世宗。奉母婁太妃為皇太后,降東魏諸臣封爵有差。惟效力高氏諸臣,不在此例。封宗室高岳等十人為王,功臣庫狄乾等七人,亦授王爵。皇弟濬為永安王,淹為平陽王,浟為彭城王,演為常山王,涣為上黨王,湝為襄城王,湛為長廣王,湝為任城王,湜為高陽王,濟為博陵王,凝為新平王,潤為馮翊王,洽為漢陽王。澄與洋本同母兄弟,就是演、湛、淯、濟,亦係婁太妃所出,餘九人出自他姬,不必絮述。洋降封故主善見為中山王,故後高氏為中山王妃,兼稱太原長公主,免令稱臣,派官監束。有時亦邀中山王入宴,或令隨從出入。太原公主嘗與偕行,飲食起居,隨時護視,故善見尚得苟延。
  洋擬立正妃李氏為後,李氏為趙郡李希宗女,高隆之、高德正兩人,謂李系漢婦,不宜尊為國母,獨楊愔請依漢、魏故事,不改元妃。洋從愔言,竟立李氏為後。後子殷為太子,並尊文襄王妃為文襄皇后,居靜德宮。文襄王子孝琬,得受封河間王,孝琬弟孝瑜,亦受封河南王。命太師庫狄乾為太宰,司徒彭樂為太尉,司空潘樂為司徒,儀同三司司馬子如為司空,高隆之錄尚書事,弟淹為尚書令,元紹為尚書左僕射,段韶為尚書右僕射。既而段韶去職,進楊愔為右僕射。初政清明,簡靜寬和,任人以才,馭下以法,內外肅然,卻是有些新朝氣象。
  西魏大丞相宇文泰聞高洋篡位,假義興師,由恒農築橋渡河,進軍建州。高洋親自督兵,出次東城,泰聞洋軍容嚴盛,不禁歎息道:「高歡乃有此兒,雖死猶不死了!」會天雨不止,畜產皆死,乃引軍西還。嗣是洛陽、平陽諸守吏,皆降北齊,洋又南略梁境,奪去南青州及山陽郡,並淮陰、司州,兩河、兩淮,悉為齊有,好算是一個東方霸國了。北齊盛時,無過於此。
  梁主綱受制侯景,事無大小,統須由景主張,又不敢通書藩鎮,飭令勤王,只有日夕涕洟,聽天由命。鄱陽王范寓居湓城,本來是有心匡復,應前回。嗣因寄身江州,無從展足,乃改變方針,欲將江州據為己有,特升晉熙縣為晉州,令世子嗣為刺史,漸漸的拓權略地,所有郡縣名稱,多半更張。江州刺史尋陽王大心,政令所行,不出郡門,乃與范生嫌,使部將徐嗣徽率兵二千,築壘稽亭,遏絕市糴。范眾無從得食,多半餓死,范且懮且憤,疽發背上,竟致病歿。范尚有志操,可惜度量不足,徒致身死名裂。
  世子嗣尚在晉州,為侯景將任約所襲,也致敗亡。約進擊江州,大心迎戰亦敗,舉州降約。徐嗣徽奔往江陵,投歸湘東王繹麾下,鄱陽將侯瑱,居守豫章,亦被景將於慶攻入,力屈請降。邵陵王綸自鄱陽避入郢州。是時有一亂世梟雄,崛起海南,獨起兵討賊,擁眾北行。這人為誰?就是西江督護陳霸先。見五十六回。
  先是廣州刺史元景仲,得侯景書,密與聯絡,景仲遂欲起應。獨霸先不從,集兵南海,擊死景仲,別迎定州刺史蕭勃鎮廣州。勃系梁武從姪,乃父便是吳平侯蕭景。蒞鎮以後,適有前高州刺史蘭裕,煽誘始興等十郡,共攻衡州。監衡州事歐陽頠,向勃乞援,勃使霸先往救,一戰即捷,擒斬蘭裕,勃乃令霸先為始興太守。霸先結交豪傑,得郡人侯安都、張偲等數千人,遂遣統將杜僧明、胡穎出屯嶺上,檄討侯景。勃反遣使勸阻,霸先慨語來使道:「僕荷國恩,常圖報效,前聞侯景渡江,即欲往援,適值元蘭構釁,梗我中道,因不果行,今外變已靖,內訌未平,君辱臣死,怎敢受命!君侯體重宗支,任系方岳,理應泣血枕戈,偕僕就道,奈何反諭僕中止呢!」梟桀舉事之初,統是名正言順。遂遣還勃使,派人由間道至江陵,願受湘東王繹節度,繹授霸先為交州刺史,封南野縣伯。會南康土豪蔡路養,起兵據郡,蕭勃令譚世遠為曲江令,與路養相結,同遏霸先。蕭勃想無心肝,否則何至出此?霸先遂進討南康,至大庾嶺,杜僧明引軍來會,與蔡路養交戰南野。杜僧明策馬先驅,橫槊刺敵,路養亦持刃相迎,戰至數合,敵不住僧明勇力,拖刀敗走。僧明躍馬追趕,不防路養妻姪蕭摩訶,從斜刺裡馳馬出來,攔住僧明。僧明見他年尚垂髫,視為無能,即用槊猛刺過去,偏摩訶狡猾得很,把身一閃,致僧明一槊落空。僧明將槊抽回,那摩訶的長槊已至胸前,慌忙策馬一躍,槊頭正中馬眼。馬負痛掀倒,僧明亦墮落地上。幸虧霸先馳救,殺退摩訶,扶起僧明。僧明憤激得很,仍欲再戰,霸先即將自己乘馬,讓與僧明。僧明上馬復進,霸先亦易馬麾兵,奮勇殺入,路養大敗,脫身遁去。蕭摩訶投降,霸先得收復南康,修理崎頭古城,引兵居守。
  高州刺史李遷仕,曾與蘭裕交好,至是欲為友復仇,擬襲南康,並召高涼刺史馮寶,入州計事。馮寶為北燕遺裔,曾祖業浮海奔宋,留居新會,世為羅州刺史,及寶始徙任高涼,娶妻冼氏,智勇兼優,威服部眾。寶奉召欲往,冼氏諫阻道:「刺史無故,不應召太守,想是遷仕欲反,脅君同行,願君勿往,徐觀後變!」寶乃托病不赴,果然遷仕出兵,使軍將杜平虜往襲南康。霸先已經探悉,使部將周文育出拒,勝負未分。冼氏聞知消息,又語馮寶道:「杜平虜與官軍相爭,不能驟還,遷仕在州,實無能為。君可致書遷仕,謂病尚未瘳,特遣婦參見,並輸軍資,彼必心喜,不加戒備。妾率千人步擔雜物,聲言輸送,一入州城,便可破遷仕了。」寶依計行事,冼氏整裝隨發,行至高州城下,遷仕果然無備,開城納入。哪知擔中統是甲仗,由冼氏一聲暗號,大眾各穿甲持械,攻入州署,遷仕倉皇竄逸,逾垣脫身,得往寧都。杜平虜亦被文育殺敗,走回城下,仰見城門緊閉,上面坐著一位女將軍,俯首嬌呼道:「平虜休來!我已驅除叛賊了。」平虜料不肯納,繞城遁去。及文育馳至,冼氏乃開城出迎,說明情由,文育大喜。冼氏欲往謁霸先,當由文育派兵為導,到了贑石,得與霸先相見。霸先厚加慰勞,且賜金帛。冼氏不受,辭歸高涼,複語馮寶道:「陳都督不是常人,將來不但平賊,且必乘時立業,不可限量,君宜厚加資助,圖保終身!」寶乃撥送糧械,接濟霸先,霸先當然申謝。此段力寫冼氏,以旌女豪。一面再遣杜僧明等往攻遷仕,遷仕拒守數月,終被僧明殺入,擒還南康,結果性命。
  霸先自南康出發,進兵江州,贑石舊有二十四灘,行旅視為畏途,至此水漲數丈,巨石皆沒,一任航行。霸先行次西昌,有龍出現水濱,五彩鮮曜,時人目為異征。湘東王繹即授霸先為江州刺史。霸先請發兵相會,繹卻無暇顧應,尚欲有事郢州。看官道是何因?原來邵陵王綸至郢州後,由刺史南平王恪,梁武姪,即蕭偉子。推綸為假黃鉞都督承制。綸大修鎧仗,擬討侯景,偏湘東王繹不肯相容,竟使王僧辯鮑泉率領舟師,潛往襲擊,至鸚鵡洲,綸已察覺,特使人致書僧辯,略云:「將軍前年為人殺姪,今年復為人攻兄,借此求榮,恐為天下所不齒,請將軍自思!」僧辯將原書報繹,繹仍令進軍。綸聞僧辯復進,乃集眾西園,揮涕與語道:「我本無他,志在滅賊,湘東疑我爭帝,發兵來攻,今日欲守,奈乏糧儲,欲戰且取笑千載,看來只好避往下流罷!」麾下壯士,爭請出戰,綸仍不從,即與世子瓚登舟北去。
  郢州刺史南平王恪,迎僧辯入郢州城,僧辯送恪詣江陵,向繹報捷。繹遣世子方諸為郢州刺史,方諸年僅十五,因為繹寵妃王氏所生,格外鍾愛,特令出鎮江夏,即郢州治。用鮑泉為輔,控遏下游。邵陵王綸,北至武昌,稍收散卒,屯齊昌城,遣使向北齊乞降,齊封綸為梁王。繹固無兄,綸亦無父,背國降虜,同歸於盡。綸乃移營馬柵,將引齊軍共攻南陽。侯景部將任約,方由江州西上,進寇西陽武昌,聞綸在馬柵立營,使偏將叱羅通,帶領數百精騎,潛往襲綸。綸猝不及防,溃走汝南。汝南為西魏屬地,城主李素系綸故吏,開門迎綸,綸乃修城池,集士卒,將圖安陸。西魏安州刺史馬岫,報知宇文泰,泰遣將軍楊忠攻汝南,適天寒雨雪,不便攻撲,綸與李素,乘城恊守,魏兵多死。相持數旬,天氣通溫,楊忠督兵猛攻,李素中箭身亡,城遂被陷。綸拚命巷戰,為忠所殺,投屍江岸。岳陽王詧,時已稱臣西魏,受封梁王,在襄陽建台置吏,特遣人致書楊忠,願收綸屍埋葬。忠即允諾,當由襄陽使人,取屍棺殮,面色尚如生時,因載回襄陽,擇地營葬去了。梁武家兒又弱一個。
  寧州刺史徐文盛,受湘東王繹命令,募兵得數萬人,東下討賊。行次貝磯,正值景將任約,據有西陽、武昌,擁著艨艟大艦,逆流前來。文盛縱兵迎戰,擊破約軍,陣斬叱羅通等,約走西陽,侯景方自稱漢王,進位相國,又加號宇宙大將軍,都督六合諸軍事。梁主綱毫不預聞,及見文牘上載此名號,方驚歎道:「將軍乃有宇宙的稱呼麼?」景令王克為太師,宋子仙為太保,元羅為太傅,郭元建為太尉,張化仁為司徒,任約為司空,王偉為尚書左僕射,索超世為尚書右僕射。所有軍國大權,仍歸侯景掌中。會因任約兵敗,乃引軍自出,駐紮晉熙。南康王會理,因侯景出戍,都城空虛,遂與左衛將軍柳敬禮,即仲禮弟。西鄉侯蕭勸,東鄉侯蕭勔,皆蕭景子。密謀起兵,誅滅景黨。王偉是景第一心腹,會理等暗中規畫,想把他先開頭刀,不意建安侯蕭賁,正德弟正立子。與始興王蕭憺孫子邕,竟將會理等密謀,通報王偉。偉先發制人,立率黨羽,收捕會理,與會理弟通理、久理,還有蕭勸、蕭勔、柳敬禮等,一古腦兒拘入獄中,飛使報景,乞請處置。景並不多說,只回答一個殺字,可憐會理等人,駢首就刑。那喪盡天良的蕭賁、蕭子邕,得景賜姓,改蕭為侯,且受景封爵為王。蕭氏得此坏子孫,直把那遠祖蕭何丞相的面目都剝光了!比正德還要弗如。
  武林侯蕭諮,鄱陽王范弟。姿稟文弱,不為景忌,嘗得出入宮廷,侍談主側。自會理等謀泄被害,遂為賊黨注目。諮因事至廣莫門外,突然遇盜,把他殺死,這明明是景黨所遣,偽為盜裝,了結諮命。真也是一個斬草除根的絕計。景嘗與梁主綱登重雲殿,禮佛設誓道:「自今君臣,兩無猜貳,臣不得負陛下,陛下亦不得負臣!」至此景疑梁主與會理通謀,所以殺諮。梁主綱亦自知不久,見舍人殷不害在側,指殿與語道:「龐涓當死此下!」不害亦歎息而出。
  惟侯景聞內變已平,遂由晉熙趨宣城。宣城守將楊白華,拒守經年,已累得糧盡力疲。偏侯景親自到來,眼見得不能支撐,景又致書招降,許令不死,白華只好出迎。宣城雖下,三吳又義兵迭起,新吳有餘孝頃,會稽有張彪,俱嚴辭討景,羽檄交馳。景不得已還至建康,遣將堵御,怎奈顧東失西,圖近忽遠,任約屯兵西陽,屢次失利,武昌被徐文盛奪去,告急書絡繹不絕。景只得再自出師,倍道至西陽,與徐文盛夾江築壘,準備廝殺。文盛閉營不動,俟景渡江來攻,他始麾舟逆擊。令旗一颭,數百號小舟,如箭駛至,攢攻侯景。景慌忙迎敵,正殺得難解難分,那文盛一箭射來,本意是欲射侯景,偏右丞庫狄式和,立在前面,做了侯景的替死鬼,墮水喪命。景不禁膽寒,引舟急退,逃還營中,只晦氣了若干將士。自經此一戰,景知文盛難敵,拔營復退,遣宋子仙、任約等掩襲郢州。
  郢州刺史蕭方諸但知嬉戲,未諳軍旅,行郢州事鮑泉,又是個酒囊飯袋,專供方諸戲弄,有時伏牀作馬,背負方諸,有時臥地作牛,口引方諸,鎮日裡遊戲作樂,毫不設備。某日大風急雨,天色晦冥,有守卒登城遙望,隱約見有許多賊騎,卷旆前來,忙下城報泉道:「賊騎來了!」泉怡然道:「徐文盛方殺敗賊眾,何因得至?汝休得謊報!」說著又有走報如前。泉尚未信,直至探報迭至,方令閉城,那賊騎已經趨入,守卒逃避一空。泉不聞聲響,還與方諸戲狎。方諸踞坐泉腹,用五色彩線,替泉辮髯,忽有一將排闥逕入,持刀欲斲,方諸眼快,忙跪伏地下,叩頭求免。確是一個小兒態。泉望將過去,正是賊帥宋子仙,急向牀下一縮,匍匐進去。老頭兒更不濟事。宋子仙早已瞧著,順手去扯泉須,泉痛不可耐,只好爬出,須與彩線,已半被拔落。當由子仙召入部眾,將兩人捆送景營。景聞郢州得手,竟順風張帆,越過文盛軍營,直入江夏。文盛大驚,溃歸江陵。
  湘東王繹已命王僧辯為大都督,率諸軍至巴陵。途次聞郢州失守,乃即在巴陵駐軍,飛使報繹。繹復書道:「賊既乘勝,必將西下,卿不勞遠擊,但散守住巴邱,以逸待勞,無慮不勝!」又語僚佐道:「景若率水陸兩路,直指江陵,最是上策﹔否則據夏首,積兵糧,尚不失為中策﹔倘徒力攻巴陵,乃真是下策了。巴陵城小勢固,僧辯自能堅守,景攻城不拔,野無所掠,待暑疫迭起,食盡兵疲,還有甚麼不破呢!」想是湘東應做數年皇帝,所以福至心靈。乃命羅州刺史徐嗣徽,武州刺史杜崱,各引兵往助僧辯。
  侯景使丁和守夏首,任約趨江陵,自督宋子仙等攻巴陵。景頗三策並用,但注重巴陵,已落下計。僧辯乘城固守,偃旗息鼓,靜若無人,景遣輕騎至城下,問城中何人主守?僧辯令守卒回答道:「守將為王領軍。」城下復仰問道:「何不速降?」僧辯復令守卒應聲道:「汝軍但向荊州,此城不足為礙。」騎兵返報侯景,景頗以為疑。宜州刺史王琳,從僧辯屯巴陵。乃兄王珣,前曾駐守江夏,投降景軍,景乃把珣兩手反翦,推至城下,使招琳降。琳厲聲道:「兄受命拒賊,不能死難,尚敢來哄我麼?」言已,彎弓欲射。珣赧顏趨退,景即督士卒百道攻城。但聽城中梆聲一響,旗鼓張皇,矢石如雨點般飛下,傷死景眾無數,景只好卻退。僧辯又迭出奇兵,與景角鬥。景身被甲冑,在城下督戰﹔僧辯卻寬袍大袖,乘輿巡城,一些兒不露驚惶,反令守卒鼓吹奏樂。景不禁歎服,屢戰無功。湘東王繹令武猛將軍胡僧祐,出援僧辯,且面諭道:「賊若水戰,但用大艦迎擊,必然大勝,若止步戰,可鼓棹自往巴邱,不煩與他交鋒了。」僧祐奉令至湘浦,與景將任約相遇,佯為畏約,避就他路。約驅眾急追,直牴羊口,遙呼僧祐道:「吳兒何不早降?走將何往?」僧祐不應,潛引兵至赤沙亭,適信州刺史陸法和,引兵來會,法和有異術,能預料吉凶,當侯景圍台城時,嘗語人道:「景亦勝亦不勝。」至此聞任約進逼江陵,自請會擊。湘東王繹乃令他接應僧祐。法和與僧祐定計,伏兵待約。約自恃屢勝,馳入穽中,那時伏兵驟起,左有僧珣,右有法和,兩軍圍裹攏來,隨你任約勇力過人,到此也似虎落陷坑,無從逞威,被法和軍活擒了去﹔餘眾多死。景在巴陵城下,眾多病疫,又兼糧食告罄,正思退軍,驀聞任約被擒,且驚且俱,便即焚營夜遁,用丁和為郢州刺史,留宋子仙守郢城,別將支化仁守魯山。法和送約至江陵,自請還鎮,並語繹道:「侯景將平,不必多慮,惟蜀賊將至,不可不防!」繹乃遣屯峽口,任約亦願歸誠,繹因許赦免。更命王僧辯、胡僧珣等引兵東下。僧辯先攻魯山,擒住支化仁,進薄郢州,攻克外郛,斬首千級。宋子仙退據金城,僧辯四面築壘,環攻不休。子仙惶急得很,情願獻還郢城,乞放開一網,俾得生還。賊黨也有此時。僧辯假意允許,撤去一面圍兵,給船百艘,令他載歸。一面命別將杜龕,領著精兵千人,攀堞齊上,鼓噪奄進。子仙開城駕舟,與丁和飛槳遁逃。馳至白楊浦,天色將晚。子仙擬攏舟近岸,不防蘆葦中閃出一軍,為首一員大將,裝束與天魔相似,大聲喝道:「逆賊休走!周鐵虎等候多時了!」小子有詩為證,詩云:
  悍賊橫行已數年,到頭畢竟有誰憐?
  一聲驚響心先碎,亂黨從來少瓦全。
  究竟宋子仙等能否逃生,且至下回再敘。
  陳霸先起兵討賊,為陳氏開基之始。彼本安居嶺南,獨能仗義執言,糾眾興師,當其出南海,越大庾,轉戰無前,所向披靡,元景仲、蘭裕、蔡路養、李遷仕等,非死即遁,未聞有敢與久持者,何其銳也!馮夫人冼氏,謂非常人,誠哉其然。惟冼氏為一婦人,乃能鑒別梟雄,已非凡品,且為馮寶設謀,智賺遷仕,有此巾幗,不亞鬚眉,宜本回之力為旌揚,不肯苟略。王僧辯之從容拒景,智勇不在霸先下,瑜、亮並生,同輔一主,設非後日之互啟猜嫌,各思攘柄,寧非亦蕭氏之周召耶!故本回提出二人,作為綱領,所以表賊景之平,實由二人為首倡云。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02:50

第六十四回     弒梁主大憝行兇 臠侯賊庶支承統



  卻說宋子仙等行至白楊浦,兜頭遇著一將,率兵攔住,叫做周鐵虎。鐵虎本在河東王譽麾下,譽敗死後,鐵虎為僧辯所擒。僧辯因他驍勇絕倫,屢摧將士,特下令就烹,鐵虎大呼道:「侯景未滅,奈何烹壯士!」僧辯暗暗稱奇,乃許釋縛,收為部將。至是特令他往截子仙,子仙已經膽怯,不得已與他交鋒,戰了數合,被鐵虎賣個破綻,把他擒住。丁和本是無能,見子仙受擒,嚇做一團,當由鐵虎麾動左右,牽令下馬,一同捆縛。餘眾或死或降。鐵虎回營獻俘,僧辯即解二俘往江陵。湘東王繹,親加審訊,問明方諸、鮑泉下落。才知方諸由侯王帶去,鮑泉已被丁和捶死,投屍黃鶴磯,於是繹怒不可遏,即將二俘斬首,並命王僧辯進兵江州,與陳霸先會師。
  時侯景返至建康,猛將多死,自恐不能久存,因欲篡梁稱帝,暫娛目前。王偉希旨進言道:「從古移鼎,必須廢立,既示我威,且絕彼民望,幸勿再延!」景乃使前壽光殿學士謝昊,代草詔書,略言:弟姪爭立,星辰失次,皆由朕非正緒,召亂致災,宜禪位豫章王棟云云。既要篡位,何必再立豫章?詔既草就,遂遣黨徒呂季略齎入,逼梁主綱署印。一面即著衛尉卿彭雋等,帶兵入宮,擁梁主至永福省,派兵監守,殺太子大器,尋陽王大心,西陽王大鈞,建平王大球,義安王大昕皆梁主綱子。及宗室王侯二十餘人。大器風度端嶷,未嘗屈事賊黨,或勸他稍貶氣節,大器道:「賊不殺我,抗禮無傷﹔若要見殺,百拜何益!」景西出時,曾挾大器俱行,為質軍中。及自巴陵敗歸,步伍錯亂,大器坐船在後,左右勸他乘隙北往,免受賊制。大器道:「國家喪亡,本不圖生,今若逃匿,不是避賊,乃是叛父了!」此語未免愚孝。景因他器宇深沉,防為後患,故先行下手。臨死時顏色不變,且從容道:「久已待死,已恨過遲。」賊黨取衣帶上前,大器道:「此物何能即死,不如用系帳繩罷。」賊黨乃將繩取下,套大器頸,一絞即已斷氣。後來湘東正位,追諡為哀太子,這且不必細表。
  且說侯景既廢去梁主綱,降封為晉安王,遣人迎立豫章王棟。棟系昭明太子長孫,父即豫章王歡,歡已去世,棟閒居第中,廩餼甚薄,方與妃張氏灌園鋤葵,忽見法駕來迎,大驚失措,沒奈何涕泣升輿。將入宮中,忽有回風,從地湧起,吹去華蓋,飛出端門,都人已目為不祥。侯景等擁棟至武德殿,被服袞冕,即位受朝,改大寶二年為天正元年。太尉郭元建自秦郡馳還,向景進言道:「主上系先帝太子,奈何見廢?」景答道:「王偉勸我早絕民望,所以舉行。」元建道:「我挾天子令諸侯,尚懼不濟﹔況無端廢立,更失人心,禍且不遠了!」景猶豫未決。更有溧陽公主,顧念父恩,亦勸景迎父復位。景素愛公主,又因元建諫諍,即欲迎還故君,令新主棟為太孫。王偉聞信,亟入見景道:「廢立大事,難道可朝令暮改麼?」景乃罷議。偉又勸景盡殺梁主綱子,景因遣使四出,一至吳郡殺南海王大臨,一至姑熟殺南郡王大連,一至會稽殺安陸王大春,一至京口殺高唐王大壯。又將太子妃賜郭元建,元建道:「豈有皇太子妃,為人作妾麼?」還算有些天良。景亦不便強迫,乃擱過不提。
  惟王偉兇惡得很,復勸景弒故主綱。景因遣彭雋、王修纂與偉同至永福省,尚說是奉觴上壽。綱笑道:「壽酒麼?想是要祝我歸天了!」遂囑陳肴饌,兼使鼓樂,飲得酩酊大醉,入臥牀中。偉使雋攜入土囊,壓綱身上,再令修纂就土囊上坐,一個醉天子,當然是氣絕身僵,時年四十九歲,在位只有二年。綱字世纘,被幽時題壁自序云:有梁正士蘭陵蕭世纘,立身行道,始終如一,風雨如晦,雞鳴不已,弗欺暗室,何況三光!數至於此,命也如何!又作連珠二首,詞極悽愴,平素著述頗多,不可殫紀。王偉見故主已歿,便撤戶扉為棺,遷殯城北酒庫中,然後欣然復命。想與梁主有宿世冤仇,故狠毒至此。景為故主綱擬諡,稱為明皇帝,廟號高宗。越年由王僧辯等入都,奉葬莊陵,追崇為簡文皇帝,廟號太宗。
  新主棟即位後,尊先祖昭明太子統為昭明皇帝,先考豫章王歡為安皇帝,進東道行台劉神茂為司空,餘官如故。神茂聞侯景敗歸,陰謀反正,至司空命下,即誓眾絕景,謂系受國厚恩,理應為國討賊等語。乃據住東陽,遙應江陵。江陵大將王僧辯,復自郢州東下,收降豫章守將侯瑱,直入湓城,與陳霸先會師屯邱,得霸先接濟糧米三十萬石,軍勢大震。再引兵拔晉熙,下尋陽,所向無前,賊眾盡靡。
  侯景急欲稱帝,自加九錫,置丞相以下百官。嗣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蹕。未幾逼棟禪位,僭號漢帝,升壇受賀。壇前忽有兔躍起,一躍即杳,天空有白虹貫日,眾皆驚訝。景還登太極前殿,改天正元年為太始元年,封蕭棟為淮陰王,幽錮監省。棟弟橋樛,亦並禁密室。王偉請立七廟,景問道:「甚麼叫做七廟?」偉答道:「天子祭七世祖考,所以應立七廟。」景默然不答,偉又問七世名諱,景乃說道:「前代祖名,我不復記,但記我父名標,死在朔州,去此甚遠,就是陰靈未泯,怎得到此來噉血食呢?」左右不禁暗笑。我說他一生狡猾,惟此數語,尚本天真。有一侯景舊將,記得景祖名乙羽周,餘皆無考。王偉捏造名號,推漢司徒侯霸為始祖,晉徵士侯瑾為七世祖,祖周為大丞相,父標為元皇帝。遣趙伯超為東道行台,往戍錢塘。令中軍都督李慶緒,右廂都督謝答仁,左廂都督李遵等,出擊劉神茂。神茂連戰皆敗,部將王曅酈通出降謝答仁,神茂亦窮蹙乞降。答仁送神茂至建康,景命特制大銼碓,自足至頭,寸寸銼碎。還有神茂部將元頵、李占等,臨陣被擒,亦截去手足,示大眾,輾轉呼號,經日乃斃。都人恨景殘忍,愈覺離心。景又深居禁中,荒耽酒色,非故舊不得進見,部將亦多怨望。
  那王僧辯、陳霸先兩軍,受湘東王號令,於次年二月初旬,會討侯景,舳艫數百里﹔兩統帥至白茅灣,築壇歃血,共讀誓文。大旨在恊力討賊,永無貳心,大眾聞言,統皆踴躍聽命。僧辯即使侯瑱率師,襲擊南陵、鵲頭二戍,再戰皆克,遂順流東進。侯景已遣侯子鑒帶著水兵,出屯肥水,郭元建帶著陸兵,進趨小峴。子鑒正攻入合肥外城,聞西師將至,退保姑熟。景又遣將史安和、宋長貴等,往助子鑒,且自赴姑熟巡視壘柵,面諭子鑒道:「西人善長水戰,勿可輕與爭鋒,若得馬步一交,定可得勝。汝但堅守待變便了。」言訖還都。子鑒依命辦理,捨舟登陸,閉營不出。王僧辯等到了蕪湖,探得侯子鑒立營岸上,卻也不敢輕進,逗留至十餘日。當有人通報侯景,謂西軍將遁,急擊勿失。景方下一偽詔,赦湘東王繹、王僧辯等罪狀,部眾笑為無益。乃令子鑒整備水戰,子鑒復由陸登舟。僧辯得報,即率舟師趨姑熟。子鑒發步騎萬餘人,上岸挑戰,另用鵃舠千艘,分載戰士,為追逐計。鵃舠音鳥了,系是長船,兩旁著楫,往來如飛。僧辯不與步戰,且麾小船退後,但留大艦夾泊兩岸。子鑒部下,疑他怯戰,便各駛船前追,僧辯待他過去,然後鼓動大艦,斷他歸路,復揚旗指麾小船,四面截擊,鼓噪大呼,殺得賊船東沉西沒,無路可奔。子鑒棄甲改裝,奪路逃脫。敗報為侯景所聞,景不禁大懼,涕下滿面,引衾蜷臥,良久方起,歎道:「我誤殺乃公!」當下使石頭戍將張賓,用海艟縋沈淮中,堵塞淮口,再沿淮築城,自石頭城至朱雀桁,樓堞相接,亙十餘里,拒遏西師。也是呆人呆想。
  王僧辯督領諸將,乘潮入淮,見前面守備嚴整,也覺躊躇,因向陳霸先問計。霸先道:「前柳仲禮擁兵數十萬,隔水久駐,賊登高俯矚,一望無餘,故能覆我師徒。今欲圍攻石頭,須速渡北岸,諸將若不能當鋒,霸先願先去立柵,請公無慮!」僧辯大喜。霸先遂往石頭西面落星山,擇地築柵。僧辯亦進軍招提寺北。侯景親出抵禦,有眾萬餘人,鐵騎八百餘匹,列陣西州西隅。霸先道:「我眾賊寡,應分賊兵勢,休使他聚精蓄銳,向我致死。」乃命諸將分道置兵,張皇聲勢。
  景意欲速戰,縱騎進攻,衝入西軍偏將王僧志營,僧志少卻。霸先遣將軍徐度,率弓弩手三千,繞出景後,更番迭射,景後隊多傷,只好引退。霸先與王琳、杜龕等,麾動鐵騎,突入景陣,僧辯又率大軍繼進,彷彿泰山壓卵一般,教侯景如何抵擋,沒奈何退入柵中。石頭城守將盧暉,見西軍勢勝,景已敗還,料知景必危亡,便開門出降。僧辯入據石頭城,霸先尚在城外,與景相持。景尚督眾死戰,自率百餘騎,棄槊執刀,硬行衝突,再進再卻,眾遂大溃。諸軍逐北至西明門,景返至闕下,召王偉叱責道:「爾迫我為帝,今日何如?」偉不能答。景即欲出走,偉執轡諫阻道:「從古豈有叛天子!現在宮中衛士,尚足一戰,去此意欲何往?」景喟然道:「我從前敗賀拔勝,破葛榮,揚名河北,渡江入台城,降柳仲禮如反掌,今日是天亡我了!」惡貫滿盈,應該至此。乃用皮囊盛二嬰兒,系在江東所生,俱屬襁褓,分掛鞍後,與親黨百餘騎,東走入吳。侯子鑒、王偉等奔朱方。
  僧辯命杜龕、杜崱等入據台城,軍士剽掠居民,不加禁止,可憐男女裸體,號泣盈途。僧辯不得善終,已兆於此。是夕軍役失火,焚去太極殿及東西堂,所有寶器羽儀輦輅,一古腦兒付與祝融。僧辯命侯瑱等率精甲五千,馳追侯景,自率諸將詣闕,王克、元羅等偕台內舊臣,恭迎道旁,僧辯笑語王克道:「君等服事虜主,想亦甚勞!」克等慚不能對。僧辯又問璽綬何在?克囁嚅道:「已被持去。」僧辯歎道:「我王氏百世卿族,一朝墜地無遺了!」當下迎故主綱梓宮入殿,率百官哭踴如儀,然後報捷江陵,奉表勸進,且迎都建康。湘東王繹,復稱緩議。不可無此做作。
  從前繹遣僧辯東行,僧辯道:「平賊以後,嗣君萬福,究應如何行禮?」繹直答道:「六門以內,自極兵威。」太覺忍心。僧辯又道:「討賊事由臣負責,若命臣為成濟,見前注。臣不敢為!請另用他人!」繹乃密囑宣猛將軍朱買臣,使他便宜處置。此朱買臣非漢會稽太守之朱買臣。及西師入都,蕭棟及二弟橋樛,得從密室出走,途次遇著杜崱,替他釋去鎖械,橋樛相語道:「今日始得免橫死了。」棟皺眉道:「倚伏難知,我尚耽懮。」言未已,朱買臣已經趨至,呼蕭棟兄弟下船,出酒勸飲,灌得三人醉如爛泥,令左右把他扛出,但聽得撲通撲通好幾聲,俱到水晶宮掛號去了。買臣雖奉主命,手段亦覺太辣。
  僧辯使陳霸先赴廣陵,招降郭元建、侯子鑒等,子監恐不相容,與元建投奔北齊。獨王偉與子鑒相失,俘歸建康。僧辯問道:「卿為賊相,不能死主,還想求活草間麼?」偉答道:「興廢乃是天命﹔若漢帝早從偉言,明公豈有今日!」僧辯冷笑數聲,送往江陵,歸湘東王取決。
  惟侯景南走錢塘,趙伯超閉門不納,再北趨松江,被侯瑱追及,景尚有船二百艘,眾數千人,瑱麾眾進擊,擒住彭雋、田遷、房世貴等。景與腹心數十人,單舸飛奔,推墮二子入水,擬東航入海。瑱遣副將焦僧度追景,景手下有庫直都督羊鵾,為景妾兄,曾隨景東走,見景窮蹙無歸,不覺心變,乘景晝寢,卻令舟子轉舵,駛向京口。景睡醒起望,前面已是胡豆洲,距京口不過數十里,頓時大駭,召鵾入問,鵾拔刀指景道:「我等為王效力,已有數年,今王已無成,乞借頭顱,博取富貴!」景未及答,刀鋒已近身旁,慌忙避入船中,用佩刀抉船底,意欲鑿船逃生,鵾取過一槊,用力猛刺,直穿景背。景猛叫一聲,立即倒斃。景將索超世在別船,鵾詐傳景命,召至船中,把他拘住,連人帶屍,獻與南徐州制史徐嗣徽。嗣徽誅死超世,用鹽納景腹中,送往建康。僧辯梟景首級,傳入江陵,屍身陳列市曹,士民爭往臠食,並骨俱盡。溧陽公主,尚在都中,因父兄遇害,恨景亦深,也欲烹食景肉。眾將景陽物割下,界與公主,公主亦囫圇吞入,嚼盡無餘。上下倒置,太要朵頤。趙伯超、謝答仁等,皆乞降瑱軍,瑱一並送至建康。僧辯只斬一房世貴,餘皆解往江陵。
  湘東王繹得侯景首,懸市三日,用漆燙過,藏諸武庫。遣南平王蕭恪為揚州刺史,進王僧辯為司徒,鎮衛將軍,封長寧公,陳霸先為征虜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封長城縣侯。一面審訊俘囚,十殺七八,只赦任約、謝答仁。王偉在獄中,曾上五百言詩,繹愛他文才,欲加赦宥,或謂偉前日曾作檄文,詞意甚佳。此人必與偉有仇。繹即命檢視,檄文中有聯語云:「項羽重瞳,尚有烏江之敗﹔湘東一目,寧為赤縣所歸!」繹不禁大怒,命牽偉出獄,拔舌釘柱,剜腹臠肉,然後致死。侯景叛逆,皆偉主議,雖置偉極刑,不足蔽辜,但湘東為私意殺偉,轉難服眾。
  偉既伏誅,乃下令大赦。南平王恪等統上書勸進,繹尚未遽許,但已遣人求璽。這璽綬曾由侯景帶去,景囑侍中兼平原太守趙思賢掌管,且預語道:「若我死,宜沉璽入江,勿使吳兒再得此物!」璽有何用?豈吳兒不得此璽,便不能為帝嗎?思賢唯唯受命。及景為羊鵾所殺,思賢持璽潛逃,從京口渡江,中途遇盜,投棄草間。奔至廣陵詳告郭元建,元建使人尋取,果然得璽,獻與北齊行台辛術。術轉獻齊廷,傳國璽遂為高氏所有了。
  齊主高洋使散騎常侍曹文皎,南下聘問。湘東王繹亦遣散騎常侍柳暉報聘。兩下方玉帛修儀,不意高洋納郭元建言,竟令司空潘樂出兵,偕元建圍梁秦郡。行台辛術,謂信使往來不絕,不宜無端動兵,高洋不從。陳霸先方出鎮京口,先遣徐度、杜瑱等陸續赴援,尋且自往秦郡,擊退齊兵,斬首萬餘級,然後班師。王僧辯再會公卿百官,奉表江陵,請繹嗣位,繹乃准如所請,即位江陵,頒行詔書。略云:
  夫樹之以君,司牧黔首,帝堯之心,豈貴黃屋?誠弗獲已而臨蒞之。朕皇考高祖武皇帝,明並日月,功格區宇,應天從民,惟睿作聖。太宗簡文皇帝,地侔啟誦,方符文景,羯寇憑陵,時難孔棘。朕大拯橫流,克復宗社。群公卿士,百辟庶僚,咸以皇靈眷命,歸運所及,天命不可以久淹,宸極不可以久曠,粤若前載,憲章令范,畏天之威,算隆寶歷,用集神器於予一人。昔虞、夏、商、周,年無嘉號,漢、魏、晉、宋,因循以久,朕雖雲撥亂,且非創業,思得上系宗祧,下惠億兆,可改太清六年為承聖元年。繹尚奉太清年號,見六十二回。逋租宿負,並許弘貸﹔孝子義孫,可悉賜爵﹔長徒鎖士,特加原宥﹔禁錮奪勞,一皆曠蕩。與民更始,令眾週知!
  即位這一日,不升正殿,但在偏殿中召集百僚,草草行禮,算是權宜辦法。越數日,追尊生母阮修容為文宣太后,立王子方矩為皇太子,改名元良。方智為晉安王,方略為始安王。當時江陵以東,但以長江為限,江北地俱入北齊,江陵以西,僅至峽口,西蜀一帶,有益州刺史武陵王紀據守,不服湘東命令,嶺南也由蕭勃自主,陽奉陰違,繹雖稱帝,權力有限,不過千里以內,尊為梁主罷了。小子有詩歎道:

  國難君危兩不知,癡心但望嗣皇基﹔
  江陵僥倖登君位,蝸角偷安得幾時!
  梁主繹即位時,湘州長史陸納,已經起叛。欲問他出自何因,容至下回分解。
  侯景之亂,成之者為王偉,敗之者亦王偉。偉之惡實浮於景,不過景為渠魁,罪歸於主,故後世多嫉景而略偉耳。試閱本回之弒綱廢棟,及屠戮大臨、大連等人,何一非偉導成之?自篡弒之惡,大暴於天下,而景之始鳴得意者,終變而為大失意,眾矢集的,不亡何待!臠割之遭,雖為惡貫滿盈所致,顧景非王偉,惡不至此,誤殺乃公之悔,顧何及哉!湘東王繹尚欲曲宥偉罪,及見湘東一目之文,始有拔舌剜腹之罰。滿腔私意,無自服人,此所以即位未幾,而仍致敗亡也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03:18

第六十五回     殺季弟特遣猛將軍 鴆故主兼及親生女



  卻說湘州刺史王琳,曾偕僧辯入都平景,功居第一。他本家居會稽,以行伍起家,姊妹皆入湘東王宮,琳因侍王左右,得邀榮寵,平時常傾身下士,所得賞賜,不入私囊,盡給兵吏,麾下約有萬人,多系江淮群盜,樂為彼用,自平亂有功,恃寵縱虐。僧辯不能禁,密表請誅,繹但調琳為湘州刺史。琳恐及禍,使長史陸納率部眾赴州,自詣江陵陳謝。臨行時,與約相語道:「我若不返,汝將何往?」納等齊聲請死,乃灑淚而行,既至江陵,一入殿中,即被衛軍拿住,下吏論罪,另授皇子始安王方略,代鎮湘州,用廷尉黃羅漢為長史,使與太舟卿太舟官名。張載,同至巴陵,撫馭琳軍。陸納及士卒並哭,不肯受命,載素性悍戾,又得主眷,遂厲聲喝阻。不管死活。才及半語,已由納麾動士卒,一擁而上,把載縛起來,並將羅漢拘住。惟方略為王琳甥,縱使歸報。梁主繹續遣宦官陳旻,往諭納眾。納反將張載牽出,刳腹抽腸,系諸馬足,策馬使行,腸盡氣絕,及剖心焚骨,率眾歡舞,惟黃羅漢向來清謹,得免慘禍。究竟悍吏不及清官。納遂引兵據住湘州。梁主繹復令宜豐侯蕭循蕭諮弟。為湘州刺史,一面征王僧辯督師會討,循至巴陵,駐節以待,忽得納請降書,求送妻子,循微笑道:「這明是詐降計,今夜必來襲我了!」因將麾下千人,分頭埋伏,自己兀坐胡牀,開壘待著。延至夜半,納果用輕舸載兵,飛馳而至,遙見壘門大啟,上面坐著一人,端居不動。納未免驚詫,便令兵士鼓噪直前。將逼壘門,那上坐的仍然如故。當時疑為草人,正思用槊入刺,不防兩旁突起伏兵,大刀闊斧,奮勇殺來,納知是中計,忙勒兵倒退,已被殺傷多人,慌忙下舟南遁。最後一艦,不及開駛,眼見為循軍奪去。納垂頭喪氣,走保長沙,王僧辯亦至,與循相會,共逼長沙城下。納復率眾迎戰,僧辯親執旗鼓,循亦躬冒矢石,東西並進,大破納眾,納入城拒守,由僧辯等進兵環攻,連旬不下。梁主繹特遣送王琳至長沙,令諭納眾,納眾在城上羅拜,且泣語道:「朝廷若肯赦王郎,乞許彼入城,納等情願待罪。」僧辯尚未肯許,仍將王琳送回江陵。適武陵王紀自西蜀發兵,來窺江陵,信州刺史陸法和,屯兵峽口,與紀相持,並遣人至江陵乞援,梁主繹欲調長沙兵往助,不得已赦琳前罪,仍遣為湘州刺史。琳復至長沙,納眾迎降,湘州告平,乃更調琳拒蜀。看官欲知武陵王紀,何故與江陵為難?說來又是一種情由。紀系梁武第八子,少得父寵,大同三年,受命為益州刺史。紀因道遠固辭,梁武密囑道:「天下方亂,惟益州可免,故特處汝,汝宜勉行為是。」紀乃涕泣赴鎮。及侯景入都,曾得朝廷密敕,加位侍中,假黃鉞都督征討諸軍事,促令入衛。紀嘗令世子圓照,領兵三萬,受湘東王繹節度,會兵討景。繹命圓照屯白帝城,未許東下,至梁武餓死,紀將督兵自行,又為繹所勸阻。紀次子圓正,方任西陽太守,繹署為平南將軍,誘令入謝,把他囚住,荊、益釁端,從此始開。紀頗有武略,居蜀十七年,南開寧州、越雋,西通資陵、吐谷渾,內勸農桑,外通商賈,財用豐饒,器甲殷積,因與江陵生隙,遂從長史劉孝勝言,僭號蜀中,改元天正,與蕭棟同一年號。時已有人顧名思義,謂天為二人,正為一止,已各寓一年即止的預兆。這也未免牽強。司馬王僧略,參軍徐怦,謂不應稱帝,並皆切諫,紀不但不從,且把他並置死刑。梁主繹承聖二年,紀遂率軍東下,留益州刺史蕭撝守成都,行次西陵,軍容甚盛,惟峽口設有二城,為陸法和所增築,取名七勝城,鎖江斷峽,使紀軍不得飛越。但乞江陵速發援師,梁主繹很懷懮懼,特貽書西魏,書中引著左氏傳文,有子糾親也,請君討之二語。西魏大丞相宇文泰道:「取蜀制梁,在此一舉。」諸將俱以為未可,惟大將軍尉遲迴,為宇文泰甥,力言可克,且稟泰道:「蜀與中國隔絕,百有餘年,自恃險遠,不虞我至,若用鐵騎倍道進兵,逕襲成都,蜀自不戰可破了。」泰乃托詞援梁,即遣尉遲迴出散關,引軍入蜀。進至涪水,潼州刺史楊乾運,舉州請降,迴分兵守潼州,逕襲成都。紀方銳意東下,接得成都急報,乃遣梁州刺史譙淹還援。偏又為尉遲迴所破。敗報復至西陵,紀欲返救根本,獨世子圓照,及益州長史劉孝勝,力言不可,紀乃舍西圖東。諸將各有異言,紀竟下令道:「敢諫者死!」自投死路,還要嚇人。遂命將軍侯睿,率眾七千,遍築營壘,與陸法和相拒。梁主繹釋出任約,令為晉安王司馬,使領禁兵,往助陸法和。繼又用謝答仁為步兵校尉,遣令再往,且致書與紀,勸他還蜀,專制一方。紀不肯從,答書如家人禮,並未稱臣,繹復致書道:
  吾年為一日之長,屬有平亂之功,膺此樂推,事歸當璧,倘遣使乎?良所希也。如曰不然,於此投筆,兄肥弟瘦,無復相見之期,讓棗推梨,永罷歡愉之日。心乎愛矣!書不盡言。
  紀得書不答,滿望旗開得勝,直指江陵,怎奈屢戰無功,師老財匱。又聞西魏軍圍攻成都,孤危憤懑,不知所為,乃遣度支尚書樂奉業,詣江陵求和。奉業反入白梁主道:「蜀軍乏糧,士卒多死,危亡可立待呢。」梁主繹因拒絕和議﹔紀亦無法。將士多半思歸,各有貳心,更因紀吝嗇不情,平時嘗熔金成餅,餅百為篋,篋以百計,銀比金約五六倍,錦罽繒彩,不可勝數,每戰但懸示將士,並未分賞。寧州刺史陳智祖,請犒軍勵士,紀不肯從,智祖竟至哭死。或欲向紀申請,紀又辭疾不見,因此眾心益離。守財奴怎思濟事!巴東民符升等,斬峽口城主公孫晃,出降王琳,謝答仁、任約,合攻侯睿,連破三壘,於是兩岸十四城俱降。梁游擊將軍樊猛,出兵截紀歸路,紀不獲退兵,只好順流再進。猛趁勢追擊,紀眾大溃,赴水溺死,約八千餘人。再由猛聯舟為陣,把紀眾困在垓心,一面飛章奏捷。梁主繹密敕復報道:「與紀生還,不得言功!」殺害骨肉,已成慣技。猛乃督兵環攻紀船,紀在舟中繞牀而走,不知所為。驀見猛一躍過舟,挺槊來刺,自知命在須臾,急取金囊擲猛,且顧語道:「此物贈卿,願送我一見七官。」注見前。猛叱道:「天子如何得見?我殺足下,金將何往?」說著,手起槊落,把紀戳倒,又加一槊,立即斃命。金錢本可買命,至此時也屬無濟了。
  紀有幼子圓滿,亦遭殺死。陸法和收捕圓照兄弟三人,送入江陵,梁主繹削紀屬籍,改姓饕餮氏。劉孝勝亦被擒至,拘系獄中,嗣得釋出。紀次子圓正在獄,由繹使人傳語道:「西軍已敗,汝父已不知存亡了。」這二語是逼他自裁,圓正但號呼世子,哭不絕聲。繹乃使與圓照相見,圓正顧圓照道:「兄奈何自殘骨肉?徒使痛酷至此!」圓照唯自悔前誤,付諸長歎罷了。既而兩人並囚獄中,連日不得一餐,甚至齧臂啖血,歷旬有二日乃死。遠近統代為悲悼,咎繹不仁,那西蜀已被西魏軍取去。成都守將蕭撝舉州外附,尉遲回使民復業,唯收奴婢及儲積,犒賞將士,不私一錢。西魏命回為益州刺史,自劍閣以南,均歸回承制黜陟,回申明賞罰,互用恩威,撫輯州民,招徠異族,華夷相率翕服,安帖無嘩,從此西蜀版圖,歸入西魏,後事容待緩表。
  且說梁主繹既除季弟,便欲還都建康,將軍宗懍、黃羅漢,皆系楚人,不願東遷。領軍將軍胡僧撝,御史中丞劉彀,亦與宗、黃同意,極力諫阻,繹乃召朝臣會議,多至五百人,仍然聚訟未決。繹復下令道:「勸吾遷都可左袒﹔否則右袒。」一時左袒的人,竟至過半。武昌太守朱買臣進言道:「建康舊都,山陵所在,荊鎮邊疆,非帝王所居地,願陛下勿疑,免致後悔!臣家在荊州,豈不願陛下居此?但恐是臣富貴,並非陛下富貴呢。」買臣此語,不為無見。梁主再使術士杜景豪卜易,未得遷都吉兆,因答言未吉。及趨退後,私語親友道:「此兆恐為鬼賊所留呢。」嗣是梁主因建康彫殘,江陵全盛,卒從僧祐等言,但令王僧辯還鎮建康,陳霸先還鎮京口。會齊遣郭元建治軍合肥,將襲建康,梁命南豫州刺史侯瑱,迎戰東關,擊退齊師。
  時齊主高洋,已鴆死故主善見,並善見二子,諡為魏孝靜皇帝,葬諸鄴城西隅。故後高氏,已降為中山王妃,與善見情好頗篤,善見被幽,高氏隨時護視。洋欲行弒,特召高氏入宴,至宴畢退還,善見已死。妃當然哀號,葬畢入宮,為洋所迫,令她轉嫁楊愔,愔毫不推辭,竟禮迎而去。樂得受賜。洋復發中山王墓,把故主善見遺棺,投入漳水,並將所有元魏神主,焚毀殆盡。彭城公元韶,曾納孝武後高氏為妃,特邀異寵。開府儀同三司美陽公元暉業,位望隆重,從齊主洋在晉陽,嘗至宮門外罵韶道:「汝不及漢朝老嫗,負璽畀人,何不當時擊碎?我出此言,自知必死,看汝能生得幾時!」謂漢元後投璽缺角,韶何故奉璽入齊!果然齊主聞言,召入暉業,一刀了事。韶文弱似婦女,由齊主令剃鬚髯,施粉黛,著婦人衣,隨從出入。嘗語左右道:「我用彭城為嬪御。」韶亦不以為羞,旅進旅退,委蛇過去。
  齊主洋又親征突厥,並救柔然。自柔然與高氏結婚,往來通好,連年無事。回應五十八回。高洋篡魏,柔然主頭兵可汗亦遣使入賀,洋亦答使報聘。偏有突厥起自西域,為柔然患。相傳突厥系平涼雜胡,姓阿史那氏,集成部落,後被鄰部破滅,只剩一個十齡小兒,刖足斷臂,委棄草澤中,有牝狼銜肉相飼,乃得生長,竟與牝狼交合,儼若夫婦。鄰部酋長,復派兵捕殺遺兒,惟牝狼竄至高昌國西北,匿居深岩。狼已有孕,一產十男,十男漸長,分出穴中,掠民為妻,嗣是生育日蕃,得五百家,聚居金山南面,服屬柔然,世為鐵工。金山形似兜鍪,番俗呼兜鍪為突厥,因以為號。傳至大葉護,種類漸強。既而伊利嗣世,強悍過人,募眾擊鐵勒部,收降五萬餘家,遂自稱土門可汗。遣人向柔然求婚,頭兵可汗不允,且叱為鍛奴,使人斥責。伊利怒斬來使,率眾襲柔然,柔然與戰不利,由伊利乘勝進擊,圍住柔然營帳。頭兵可汗屢戰屢敗,憤恚自殺,有子菴羅辰,及頭兵從弟登注俟利等,突圍奔齊。伊利可汗亦得勝回國,柔然餘眾,擁立登注次子鐵伐為主。鐵伐為契丹所殺,齊因送還登注,入主柔然。登注也不得善終,眾復推立登注子庫提。適伊利弟木桿俟斤,承襲兄業,狀貌奇異,面闊尺餘,顏似赭石,眼若琉璃,素性剛暴多智,銳意拓地,便起兵再擊柔然。柔然酋長庫提,哪裡是他對手,沒奈何舉族奔齊。齊主高洋督軍北巡,迎納柔然部眾,惟廢去庫提,改立菴羅辰為可汗,令居馬邑川,賜給廩餼繒帛。當下往御突厥,突厥主木桿可汗,聞齊天子親自出馬,前來征剿,也帶著三分懼意,便致書請降。齊主洋亦得休便休,但飭令每歲朝貢,定約而還。突厥事始此。越年為齊天保五年,齊主洋復自擊山胡,大破番眾,男子過十三歲,一律腰斬,婦女及幼弱充賞,遂得平石樓山。山本絕險,終魏世不得制服,經齊主一鼓蕩平,遠近胡人,始不敢抗命。齊主洋乃志得氣盈,漸成狂暴。有都督戰傷將死,醫治難療,索性刳挖五臟,令九人分食,骨肉俱盡。此後視人如畜,刲割烹炙,幾成為常事了。北齊事暫且按下,西魏事應當敘入。自宇文泰當國以後,權勢日盛,西魏主寶炬拱手受教,不能有為。泰初用蘇綽為度支尚書,百度草創,損益咸宜。綽又嘗以國家為己任,薦賢拔能,務期稱職,每與公卿談論,自晝達夜,事無巨細,若指諸掌,因此積勞成疾,遂至謝世。泰痛悼不置,當綽柩歸葬時,由泰親送出城,酹酒為奠道:「爾知我心,我知爾意,方欲共平天下,奈何舍我遽去!」說至此,舉聲大慟,酒卮竟墮落地上,尚未覺著,直至柩已去遠,方怏怏退回。
  未幾又仿古時寓兵於農遺意,創作府兵,平時仍然務農,到了農隙,講閱戰陣,馬畜糧械,由民自備,惟將租庸調三項,盡行蠲免。輸粟為租,輸帛為調,力役為庸。每府歸一郎將統率,百府得百郎將,分屬二十四軍,每軍歸一開府主持,合兩開府置一大將軍,合兩將軍置一柱國,共計柱國六人,最高統帥,稱為持節都督,宇文泰即手握都督重權。看官試想,國家治內控外,莫如兵力,泰既膺此重任,簡直是把西魏版圖,運諸掌上,那主子寶炬,還有甚麼權威?但教畫諾允行,不違泰意,便算是明哲保身了。府兵制度,向稱良法,故特別提及。
  寶炬在位十七年,病終乾安殿,年四十有五。太子欽入嗣帝位,尊父為文皇帝,母乙弗氏為文皇后,合葬永陵。越年雖然改元,不立年號,冊妃宇文氏為皇后,就是宇文泰女。尚書元烈,系西魏宗室,密謀誅泰,謀泄被殺。欽由是怨泰,屢思拔去眼中釘。臨淮王元育,廣平王元贊,統說宇文氏根深蒂固,不能動搖,否則必將及禍﹔欽不以為然。兩王再涕泣固爭,仍然不省。泰諸子皆幼,兄子章武公導,中山公護,又皆出鎮,唯用諸婿為腹心。清河公李基,義成公李暉,常山公於翼,並取泰女為婦,故各為武衛將軍,分掌禁兵。欽有所謀,無非與二三倖臣,日夕私議,怎得中用,且反為宇文氏所探知。泰遂將欽廢去,徙置雍州,改立欽弟齊王廓,且逼廓複姓拓跋氏。魏初統國三十六,大姓九十九,後多滅絕。泰封有功諸將為三十六國,次為九十九姓,所領士卒,亦改從統將姓氏。是何意見?
  過了三月,復由泰密遣心腹,齎毒酒至雍州,鴆死故主元欽,史家稱為廢帝。欽後宇文氏,自願殉夫,也飲鴆而亡。後幼有風神,嘗在座側置列女圖,有志效法,泰輒語人道:「每見此女,良慰人意。」及嫁為欽妃,志操雅正,內助稱賢,欽亦格外愛重。至欽嗣父祚,不置嬪御,仍與後伉儷甚歡。欽被廢徙,後亦隨往,可憐一對好夫妻,生同室,死同穴,魂魄相隨,仍作地下鴛鴦去了。小子有詩歎道:

  殉夫殉國兩全貞,烈婦由來不惜生,
  拚死願隨故主去,好教彤史永留名!
  宇文泰既弒故主,復諷淮安王育上表,請如古制,降爵為公,於是西魏宗室諸王,皆降為公爵,眼見得拓跋就衰,宇文益盛,要將西魏篡取了去。欲知後事,試閱下回。
  武陵王紀出鎮益州,梁武謂可以免禍,其為愛子計,固至密矣。賊景入都,紀嘗遣子入援,中道為湘東所阻,乃逗留不進,是其咎當歸諸湘東,於武陵猶可恕也。湘東平賊,因即正位,略心原跡,尚屬名正言順。武陵本為季弟,繩以兄友弟恭之義,應當贊助湘東,光復舊物﹔否則據境自守,專制一方,猶不失為中計,奈何僭號稱帝,挾忿興師,一誤於劉孝勝,再誤於世子圓照,卒致身死峽口,地為魏有,可恨亦可悲也!或謂武陵之死,由湘東激之使然,斯亦未嘗無見。但湘東當亂離之餘,究竟不遑西顧,紀之冒昧東進,正不啻飛蛾撲火,自取其災耳。宇文泰既弒孝武,復弒廢帝,兩弒君主,凶逆與高氏相同。獨高歡二女,並為帝後,厥後長女嫁元韶,次女適楊愔,降尊就卑,不恥再醮﹔而宇文女乃獨能為夫殉節,有光名教,乃父聞之,其亦知愧否耶!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03:49

第六十六回     陷江陵並戕梁元帝 誅僧辯再立晉安王



  卻說宇文泰既鴆死帝後,改立新主,朝野上下,統料他有心篡逆,不肯再守臣節。偏泰遲延未發,仍然照常辦事。是曹阿瞞第二。一面窺伺東南,特遣侍中宇文仁恕,借聘問為名,覘梁虛實。仁恕至江陵,湊巧齊使亦至,梁主繹禮待仁恕,不及齊使。仁恕歸國語泰,泰笑道:「吳兒必有所求,所以待卿有禮呢。」既而梁果遣使報聘,請據舊日版圖,重定疆界。泰問梁使道:「汝主尚思拓土麼?但教保得住江陵,已算萬幸了。」梁使亦抗詞對答,語多不遜,被泰叱使南歸,且顧語左右道:「古人有言:天之所廢,誰能興之?難道蕭繹違天不成!」嗣是圖梁益急。再加降王蕭詧,按時貢獻,屢請師期,好一個虎倀。乃特召荊州刺史長孫儉入朝,商議攻取方法。儉振振有詞,與泰意隱相符合,乃復令還鎮,使他預備芻糧,為進兵計。魏將馬伯符,舊為梁臣,陷入關中,至此頗眷懷故國,密遣人齎書至梁,報知泰謀。梁主繹尚多疑少信,置諸不提。
  會廣州刺史蕭勃,啟求入朝,梁主繹特徙勃為晉州刺史,另調湘州刺史王琳代任。琳部曲強盛,又得眾心,所以梁主繹陰懷猜忌,特將琳遠徙嶺南,琳亦知上微意,私語江陵主書李膺道:「琳一小人,蒙官家拔擢至此,豈不知感?今天下未定,遷琳嶺南,倘有不測,琳怎得遠道奔援?竊想官家微旨,無非疑琳生變,琳毫無奢望,何至與官家爭帝?為官家計,不若令琳為雍州刺史,鎮守武寧,琳自放兵屯田,為國禦侮,君臣一德,內外無懮,豈不是今日良策麼?」膺深服琳言,但一時不敢啟聞。琳乃陛辭而去。敘入此事,為後文許多伏案。散騎郎庾季才頗識天文,特上書預諫道:「今年八月丙申,月犯心中星,今月丙申,赤氣犯北斗,心為天主,丙主楚分,臣恐一建子月,江陵必有寇患,陛下宜留重臣鎮江陵,整旆還都,遠避禍患﹔就使魏虜侵蹙,止失荊湘,尚不至傾危社稷,願陛下勿疑!」梁主繹亦略知天象,喟然歎道:「禍福在天,何從趨避?」遂不從庾言。
  到了暮秋,西魏果遣柱國常山公於謹,中山公宇文護,大將軍楊忠等,出發長安,南下圖梁,將士共五萬人。長孫儉迎入戍所,向謹啟問道:「大軍前往江陵,未知蕭繹將出何計?」謹答道:「耀兵漢淝,席捲渡江,直據丹陽,乃為上策﹔移郭內居民,退保子城,深溝高壘,靜待援軍,尚是中策﹔若不先移動,但守外郭,便成為下策了。」儉又道:「如公高見,究竟繹用何策?」謹微哂道:「我料蕭繹必出下策!」老成料事,如在目中。儉問何因?謹說道:「繹庸懦無謀,多疑少斷,愚民又難與慮始,皆戀邑居,上下偷安,我所以料定蕭繹,必出下策哩。」儉聞言拜服,且預賀成功。謹等遂統兵南下。
  梁武寧太守宗均,忙向梁廷告警。梁主繹與群臣會議,領軍胡僧祐,太府卿黃羅漢道:「兩國通好,未生嫌隙,當不至興兵入寇。」侍中王琛亦插入道:「日前臣奉使西魏,宇文嘗溫顏相待,何致忽然生變!」彼且不知有君,遑問汝國!繹乃復令琛北行,探問確音,琛奉命而去。是時梁主繹迷信道教,方在龍光殿中,召集群臣,演講老子道德經。忽有邊騎入報,謂西魏兵已至襄鄧,叛王詧,亦率兵往會,指日前來,不可不防。梁主繹乃輟講戒嚴。已而復由黃羅漢呈上一書,乃是王琛寄至,內雲我至石梵,境上帖然,邊報多是戲言,未足為憑。繹將信將疑,再至龍光殿講論老子,百官戎服以聽。父好佛,子信老,非此父不生此子。越宿又得邊警,尚疑為未確。及警耗迭至,乃使主書李膺赴建康,征王僧辯為大都督,兼荊州刺史,命陳霸先徙鎮揚州。僧辯、霸先兩人,正與齊冀州刺史段韶,交兵境上,失利還師。一聞江陵被寇,僧辯亟遣豫州刺史侯瑱,兗州刺史杜僧明,分領程靈洗、吳明徹諸將,先後進兵。郢州刺史陸法和,亦自郢州入漢口,將詣江陵,梁主繹獨遣使諭止法和,略云都兵已足御賊,卿但鎮郢州,不煩前來。法和不得已退還,涂堊城門,自著衰絰,兀坐葦席,終日乃脫去。無非幻術欺人。
  那西魏軍已渡漢水,由於謹派令宇文護、楊忠兩將,率精騎先據江津,堵截東路,建康各軍,不得入援﹔護復攻克武寧,把太守宗均擄去。梁主聞報,夜率妃嬪等登鳳凰閣,仰觀天文,皺眉太息道:「客星入翼軫,恐難免敗亡了!」妃嬪等並皆泣下,繹相對郗歔,夜半乃還宮就寢。翌晨,出津陽門閱兵,適值朔風暴雨,當面吹撲,冷不可當,沒奈何輕輦折回。又過數日,已是十一月了,繹復乘馬出城,督軍築柵,周圍六十餘里,命領軍將軍胡僧祐,都督城東諸軍事,尚書右僕射張綰為副,左僕射王褒,都督城西諸軍事,四廂領直元景亮為副,他如王公以下,各派職守,部署已畢,始還入城中。未幾已聞敵兵至黃華,距江陵僅四十里,繹亟命太子元良巡閱城樓,令居民助運木石。是夕即有敵騎進逼柵下。武昌太守朱買臣,衡陽太守謝答仁等,詰旦出戰,互有殺傷,未得勝仗,仍然退還。西魏統帥於謹,令部眾縱火焚柵,烈燄燎原,不可向邇,柵內居民數千家,及城樓二十五座,俱成灰燼,遂四築長圍,斷絕江陵出入。繹屢次巡城,俯矚敵軍強盛,惟四顧歎息,莫展一籌。或且口占詩詞,命群臣屬和,算是消愁的方法。愚不可及。嗣復裂帛為書,遣人催促王僧辯,書云:我忍死待公,何不速至!這書傳將出去,終被西魏軍截住,無從得達。王褒、胡僧祐、朱買臣、謝答仁等,再開門出戰,又皆敗還。繹復令王琳為湘州刺史,征使還援。琳忙督軍北上,先遣長史裴政,從間道入報江陵,行至百里州,為蕭詧部下所獲,詧與語道:「我乃武皇帝孫,難道不可為爾主麼?若從我計,貴及子孫,否則立殺勿貸!」政詭言唯命。詧鎖政至城下,囑令傳語,謂王僧辯已自稱帝,琳軍孤弱,不能入援。政一面允諾,一面呼語守兵道:「援軍大至,各思自勉,我奉王將軍命,前來通報,不幸被擒,當碎身報國!」詧聞言大怒,即命斬首。西中郎參軍蔡大業諫阻道:「這是民望,若一殺死,江陵便不能下了。」乃釋縛縱還。斐政孤忠,足以風世。
  西魏軍百道攻城,城中守兵,負戶蒙楯,由胡僧祐日夕指揮,親當矢石,明賞罰,嚴軍律,眾皆致死,故尚得相持數日。不料僧祐中箭身亡,內外大駭,朱買臣按劍進言道:「今日惟斬宗懍、黃羅漢,尚可謝天下!」梁主繹歎道:「前日不願移都,實出我意,宗黃何罪?」這語一傳,眾情益貳,及西魏軍並力攻城,竟有人偷開西門,納入敵兵。繹忙與太子元良,及王褒、朱買臣等,退保子城。諸將苦戰終日,漸不能支,相繼散去。繹入東閤竹殿,命舍人高善寶,焚去古今圖書十四萬卷,並欲自投火中,為左右所阻,乃用寶劍擊柱,且擊且歎道:「文武大道,今夜毀盡了!」死且不悟,可歎可恨!
  當下使御史中丞王孝祀,草就降文,謝答仁、朱買臣進諫道:「城中兵士尚多,乘夜突圍,寇必驚退﹔如得脫身,便可渡江求救。」繹素不便走馬,搖首語道:「難成!難成!」答仁道:「陛下如不便馳騁,臣願從旁扶掖陛下。」王褒聞言厲聲道:「答仁系侯景餘黨,怎得相信!與其倚賊,不若出降。」答仁氣憤填膺,復申請道:「臣蒙陛下厚恩,所以自願效死,陛下如不願夜出,內城將士,尚不下五千人,臣請背城一戰,死亦甘心!」繹頗為感動,面授答仁為大都督,許配公主,即令出外部署。偏王褒固言答仁難信,且五千人怎能退敵,繹乃收回成命。及答仁再請入見,被門吏所阻,氣得肝火暴升,狂噴鮮血,倒地而亡。賊中非無義士!
  繹遣人出遞降書,於謹征太子為質,由王褒奉繹命令,送太子元良入西魏營,謹聞褒善書,經與紙筆,褒執筆為書道:「柱國常山公家奴王褒。」偷生怕死,一至於此。謹令褒召繹出迎,繹服素衣,乘白馬馳出東門,抽劍擊扉,自呼表字道:「蕭世誠,奈何至此!」西魏兵見繹出城,即逾塹牽住繹馬,脅入營中。既見於謹,強令下拜,蕭詧復在旁斥辱,繹亦無可奈何,但忍氣吞聲,由他發落。何不早死?詧將繹囚住烏幔下,於謹復逼使為書,傳召王僧辯。繹不肯照寫,魏使道:「王今豈尚得自由?」繹答道:「我既不自由,僧辯亦不由我!」或問繹何故焚書?繹淒然道:「讀書萬卷,猶有今日,我所以盡焚了。」讀與不讀無異,想是一目已眇,只能看得偏旁。於謹擬處置蕭繹,尚未定議,蕭詧獨堅請殺繹,並遣尚書傅准監刑,遂用土囊將繹壓死。詧弒叔父,罪不容誅,但繹亦好戕骨肉,故亦遭死報。詧令用布纏屍,外用蒲席為殮,藁葬津陽門外。並殺太子元良,及始安王方略,桂陽王大成等人。大成系簡文帝子。總計梁主繹在位三年,享年四十七歲,生平好學能文,著述詞章,多半傳世,惟秉性殘忍,不知仁恕,兄弟子姪,視同陌路,稍挾私忿,必盡殺乃快。至魏兵圍城,獄中死囚,多至數千人,有司請一律釋放,充作戰士,繹尚不允,概令處死,未及施刑,城已被陷,後來弄到這般結果。江陵人士,未嘗歎惜,這可見眾叛親離,終歸絕滅呢!喚醒塵夢。
  詧將尹德毅,向詧進言道:「魏虜貪殘,任情殺掠,江東人民,塗炭至此,統說由殿下主使,怨氣交乘,殿下既殺人父兄,孤人子弟,人盡仇敵,誰與相助?今為殿下計,莫若佯為設宴,會請於謹等入席,暗中設伏武士,起殺虜帥,再分派諸將,掩襲虜營,大殲群丑,使無遺類,然後收撫江陵百姓,禮召王僧辯、陳霸先諸將,朝服渡江,入踐皇位,不出旬日,功成業就。古人有言:天與不取,反受其咎。願殿下恢廓遠略,勿徇小諒!」此計太毒,即使有成,恐天道亦不相容。詧半晌才道:「卿策未嘗不善,但魏人待我甚厚,不宜背德﹔若驟從卿計,恐人將不食吾餘了!」德毅歎息而退。魏立詧為梁主,但將荊州給詧,延袤止三百里。雍州被圈領了去,又置防兵居西城,托名助詧,實加監制。命前儀同三司王悅,留鎮江陵。於謹收取府庫珍寶,及宋渾天儀,梁銅晷表,及南朝遺傳法物,盡俘王公以下,及百姓男女數萬口,編充奴婢,分賞三軍,驅歸長安。老弱殘疾,一並殺死,僅留存三百餘家。詧送歸魏軍,還城四顧,已是寂寞荒涼,目不忍睹,不由的長歎道:「悔不用尹德毅言!」不悔為虜作倀,反悔不聽德毅,始終謬誤。
  越年正月,詧始稱帝,改元大定。追尊昭明太子為昭明皇帝,廟號高宗,太子妃蔡氏為昭德皇后,生母龔氏為皇太后,立妻王氏為皇后,子巋為太子,刑賞制度,多從舊制。惟上表西魏,仍然稱臣。用參軍蔡大寶為侍中,王操為五兵尚書。大寶足智多謀,曉明政事,詧目為諸葛孔明,推心委任。操亦大寶流亞,竭誠輔詧,詧始得稍具規模,成一個荊州小朝廷,史家稱為後梁,這且慢表。
  且說齊主高洋,聞魏兵進圍江陵,曾遣清河王岳,攻魏安陸,遙救蕭梁。岳至義陽,探悉江陵被陷,乃進軍臨江。郢州刺史陸法和,舉州降齊。有幻術者,亦不過爾爾。齊因立貞陽侯蕭淵明為梁王,令上黨王高涣率兵護送,使向建康進發。淵明被虜見五十八回。時蕭繹第九子晉安王方智,已由江州刺史任內,東歸建康,王僧辯與陳霸先定議,奉方智為梁主,即皇帝位,年才一十三歲。命僧辯守官太尉,錄尚書事,領中書監,兼驃騎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陳霸先守官司空,加征西大將軍職銜,追尊皇考繹為孝元皇帝,廟號世祖。
  正在興絕繼廢的時候,忽由北齊尚書邢子才,馳驛到來,齎書與王僧辯。當由僧辯接閱來書,但見書中寫著:
  貴國喪君有君,見卿忠義﹔但聞嗣主湝藐,未堪負荷。貞陽侯系梁武猶子,長沙之胤,以年以望,堪保金
  陵,故置為梁主,送納貴國,卿宜部分舟艦,迎接今主,並心一力,善建良圖。
  僧辯瞧著,不勝驚疑,那邢子才又取出一書,交與僧辯,書由蕭淵明署名,求僧辯派兵出迎。僧辯躊躇多時,乃向邢子才道:「主位已定,不應再易,煩君復報,以口代書。」子才復加勸導,僧辯不從,但另寫一書,答復淵明,托子才帶回。書云:
  嗣主體自宸極,受於文祖,明公倘能入朝,同獎王室,伊呂之任,僉曰仰歸﹔若意在主盟,不敢聞命!
  子才持書自去,還報齊主。齊主高洋怎肯罷休?仍飭高涣等進行。涣與淵明行至東關,更遣人致書僧辯。僧辯亟遣散騎裴之橫等,率兵往阻。之橫到了東關,與齊兵交鋒,不幸敗歿,只剩得溃卒數百人,走報僧辯。僧辯大懼,出屯姑熟,乃擬迎納淵明。陳霸先方留鎮京口,忙遣使勸阻僧辯,毋納淵明。僧辯不敢拒齊,只好與霸先異議,奉啟淵明,定君臣禮,且請許晉安王為太子,淵明准如所請,遂由彩石渡江,直指建康。僧辯備齊龍舟法駕,往迎江濱,齊高涣駐兵江北,但遣侍中裴英起,護衛淵明,趨至建康郊外,與僧辯相會。僧辯見過英起,即禮謁淵明。淵明涕泣慰諭,由朱雀門入都,越宿即位,改元天成,降晉安王方智為皇太子,命僧辯為大司馬,霸先為侍中。齊師聞淵明得立,當然北歸。淵明再表請齊廷,乞還郢州。郢州自陸法和降齊,齊遣儀同三司慕容儼鎮守,僧辯亦嘗令江州刺史侯瑱往攻。儼堅守數月,城中食盡,至煮草木根葉及靴皮帶角為食,守卒尚無異心。及齊得淵明乞請,乃召儼歸國,舉州還梁,且因梁已稱藩,所有前時虜歸的梁民,一律放還。淵明復申表陳謝,哪知歷時未幾,京口發難,僥倖竊位的蕭淵明,坐不住這鳳閣鸞台,於是新舊交替,又要那衝年天子,入纂皇基。這事起自陳霸先,待小子說明情由。
  霸先與僧辯共滅侯景,情好甚篤,僧辯又為子頠聘霸先女,正要成婚﹔適值僧辯喪母,乃將婚禮展期。頠兄顗屢在父前,極言霸先難信,僧辯不以為然。及僧辯迎納淵明,霸先力爭不得,因與僧辯生嫌。霸先嘗歎道:「武帝子孫甚多,惟孝元能復仇雪恥,嗣子何罪,乃遭廢黜?況我與王公同處托孤地位,王公獨一旦改圖,外依戎狄,援立失次,究不知是何意?我為大義計,也顧不得私情了。」語雖近是,意未盡然。乃謀進擊建康。可巧僧辯記室江旰,前來京口,說是齊將入寇,應該預防。霸先趁勢定謀,留旰不遣,竟發兵往襲僧辯,留從子著作郎曇朗,居守京口,自督馬步軍啟行。使部將徐度、侯安都,率水軍趨石頭城。
  石頭城北接岡阜,不甚危峻,安都捨舟登岸,潛至城下,被厚甲,帶長刀,令軍士以肩承足,迭接而上,自己作為首導,逾城直入,眾亦隨進,擊死南門守卒,開城納霸先軍。僧辯方升廳視事,有人報稱兵至,忙自廳內馳出,與子頠同至門外,隨從約數十人。侯安都已到門前,持刀四劈,僧辯亦上前迎戰,不到數合,安都部眾,一擁而進,霸先亦率眾接應,眼見是孤寡難支,當下奪路奔竄,走登南門樓。霸先麾眾圍攻,急得僧辯倉皇失措,只好拜請求哀。霸先毫不憐惜,反令部眾搬集薪芻,勢將縱火,僧辯無法,挈子下樓,為眾所執。霸先問僧辯道:「我有何罪,公乃欲引齊兵討我?且何為無備至此?」僧辯道:「委公北門,何謂無備?」霸先不答,竟命將僧辯父子牽系,絞死獄中。怕死者,反至速死。
  前青州刺史程靈洗,率部曲救僧辯,與霸先軍鏖戰多時,靈洗敗退。霸先遣使招諭,許為蘭陵太守,靈洗乃降。霸先遂傳檄中外,具列僧辯罪狀,且雲罪止僧辯父子兄弟,餘皆不問。蕭淵明聞僧辯被殺,自知帝位難居,便遜國就邸。還算見機。霸先仍奉晉安王方智正位,頒詔大赦,改元紹泰。內外文武百官,各賜位一等,授淵明為司徒,封建安郡公,霸先為尚書令,都督中外諸軍事,兼揚、徐二州刺史,仍官司空。小子有詩歎道:

  到底梟雄不讓人,乘機掩入殺王臣,
  大權攫得心才快,寧顧當時兒女親!
  霸先復立晉安王,都城粗安,忽由吳興傳到警信,乃是三叛連盟,反抗霸先。欲知三叛為誰,待至下回聲明。
  蕭繹偷安江陵,不願遷都,已自速敗亡之兆。及魏兵南下,尚無志渡江,甘出下策,其致亡也必矣。夫繹性成殘忍,無父無兄無子姪,伐柯尋斧,自戕枝葉,顛蹷致斃,非不幸也,宜也!獨蕭詧甘心召寇,主議殺叔,罪且浮於蕭繹,即其後江陵存祚,傳位二君,而昭明有知,亦豈肯遽往歆祀耶!蕭淵明身為敵虜,寧足承祧?王僧辯以齊師之逼,迎立為主,宜為陳霸先所譏。但霸先之襲殺僧辯,亦非真心為梁。利害切身,親友可以不顧,朝婚媾而暮寇仇,軍閥固如是乎!讀此回,竊不禁有居今思古之感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04:22

第六十七回     擒敵將梁軍大捷 逞淫威齊主橫行



  卻說吳興太守杜龕,系是王僧辯女夫,僧辯嘗改稱吳興為震州,即進杜龕為刺史。龕聞婦翁被害,當即據城拒命,還有僧辯弟僧智,為吳郡太守,亦起應杜龕,義興太守韋載,本是僧辯心腹,也與連盟,反抗霸先。霸先兄子陳蒨,助守吳興,已得霸先密書,令還長城故里,立柵備龕。蒨至長城,收兵才數百人,龕遣部將杜泰,率精兵五千人,掩至柵下,蒨眾相顧失色,獨蒨談笑自若,毫不張皇,眾心乃定。泰攻撲數旬,不克乃還。霸先使周文育,往攻義興,韋載募集弓弩手,射退文育,便在城外據水立柵,用兵扼守。霸先自督兵接應文育,留高州刺史侯安都,石州刺史杜稜,宿衛台省。
  譙、秦二州徐嗣徽,有從弟名叫嗣先,系僧辯外甥,僧辯被殺,嗣先慫慂嗣徽,舉州降齊。及聞霸先東攻義興,遂密結南豫州刺史任約,乘虛襲建康,掩入石頭。游騎至台城下,侯安都閉門靜守,且下令軍中道:「登陴窺賊者斬!」嗣徽莫名其妙,不敢進逼,暫收兵還石頭。詰旦,又進攻台城,忽見城門大啟,衝出壯士數百名,踴躍直前,銳不可當。嗣徽抵敵不住,仍奔還石頭城。太不濟事。
  霸先到了義興,攻入水柵,使韋載族人韋翽,齎書招載,載因情窮勢絀,不能堅持,沒奈何偕翽出城,投降霸先。霸先好言慰撫,引置左右,特命翽監義興郡事,乃卷甲還建康。移周文育兵救長城,更遣寧遠將軍裴忌,輕騎倍道,直趨吳郡。夜至城下,鼓噪登城,王僧智從睡中驚起,疑是大軍到來,忙從後門逃出,輕舟奔吳興。忌遂入據吳郡,奉霸先命留為太守。
  霸先擬急攻石頭,驀聞齊兵來援徐嗣徽,並運糧三十萬石,馬千匹,已至湖墅。霸先未免耽懮,亟向韋載問計,載答道:「齊兵若分據三吳,略地東境,豈不可慮?今急宜至淮南築城,保護東方糧道,再分兵絕彼輸運,使他進無所資,不出旬日,齊將頭顱,定可懸闕下了!」霸先依議,即使侯安都夜襲湖墅,放起一把無名火來,把齊船千餘艘糧米,一炬成空。仁威將軍周鐵虎,得擒住齊北徐州刺史侯領州,械送建康。韋載復至淮南築壘,使杜稜駐守,借通餉道,建康各軍,才得無虞。霸先能善用叛人,因有此效。齊兵就倉門水南,設立二柵,與梁軍相拒。侯安都出襲秦郡,攻破城柵,俘數百人,得徐嗣徽家琵琶及鷹,因遣人送還嗣徽,且傳語道:「昨至老弟處得此,軍前不需此物,因特送還。」調侃得妙。嗣徽大驚,急向齊營乞援。齊淮州刺史柳達摩,渡淮列陣,霸先督眾猛鬥,縱火燒柵,齊兵大敗,溺死甚眾。嗣徽與任約再引齊兵,屯駐江寧浦口,侯安都又帶領水軍,襲破齊兵,嗣徽等單舸脫走,柳達摩尚不肯去,留守石頭城,霸先召集水陸各軍,圍攻石頭,城中無水,達摩無法可施,乃遣使求和,惟要求質子。霸先與百官會議,大眾以建康虛弱,糧運不繼,不若易戰為和。霸先乃令從子曇朗,及永嘉王蕭莊,出質齊營,與達摩會盟城外。霸先此著,未免太弱。達摩始引兵自去。徐嗣徽、任約偕出奔齊。齊主高洋,聞達摩擅與梁和,且喪亡糧械馬匹,不可勝計,遂歸罪達摩,將他誅死,再令儀同三司蕭軌,調集大軍,克期南下。時已殘冬,雨雪盈途,急切裡不便行軍,暫命展緩。
  那震州刺史杜龕,尚據住吳興,未曾除去。梁將周文育與霸先兄子蒨,屢攻杜龕,龕固守不下,相持逾年。文育暗結龕將杜泰,作為內應,一面誘龕出戰。龕與杜泰出城,兩下交鋒。泰按兵不動,害得龕獨力難支,奔回城中。泰亦隨入,勸龕出降。龕遲疑未決,商諸妻室王氏,王氏道:「我與霸先,仇隙甚深,何可求和?」倒還是個烈女。因取奩中金銀首飾,及所藏布帛等類,悉數犒軍,與決一戰。軍士得了重賞,統是感激得很,情願效死,開城出鬥,一當十,十當百,果將梁軍殺敗,退至十里外下寨。
  龕素嗜酒,每飲輒醉,此時幸得勝仗,便放心暢飲,整日裡醉意醺醺,幾忘朝晚。哪知杜泰已勾引梁軍,開門納入。龕尚高臥牀中,沉醉未醒,妻王氏屢喚不應,也顧不得結髮深情,當下將萬縷青絲,付諸並剪,變了一個禿頭婦人,混出府舍,往做尼姑去了。王僧智尚在吳興,忙與弟僧愔,從後門出走,奔投北齊。陳蒨等殺入府中,搜捕杜龕,龕鼾聲直達,還在黑甜鄉中,做那癡夢,當由梁軍把他舁出,扛至項王寺前,一刀了事。不在劉伶祠,而在項王寺,未免殺錯地方。
  東揚州刺史張彪,向為王僧辯黨羽,不附霸先,霸先更遣陳蒨、周文育往襲會稽。即東揚州。彪迎戰大敗,走入若耶山中,被蒨將章昭達追及,梟首報功。南方已平,只北方警信日亟。徐嗣徽、任約進襲彩石,執去明州張懷鈞,霸先聞報,急遣帳內蕩主主勇士,以蕩突敵人,故稱蕩主。黃叢率兵往堵。適齊大都督蕭軌,引兵南下,與徐嗣徽、任約合軍,眾至十萬,趨向梁山。黃叢仗著銳氣,迎頭痛擊,殺死齊兵前隊數百人,齊兵不覺驚駭,退至蕪湖。十萬大軍,不敵黃叢,其後日之覆亡已可想見。當下致書霸先,但言奉齊主命,來召建安公蕭淵明,並非與南朝爭勝。霸先乃具舟送淵明,偏淵明背上生疽,病不能興,未幾竟死。齊兵待淵明不出,即從蕪湖出發,入丹陽,至秣陵。霸先亟遣周文育出屯方山,徐度出屯馬牧,杜稜出屯大航,抵禦齊軍。齊人跨淮築橋,立柵渡兵,自方山直進倪塘,游騎竟至都下,建康大震。
  霸先忙召周文育等還援,自督軍出屯白城。周文育亦率兵來會,與齊軍對壘列陣。兩下相交,正值西風大起,撲入梁營。霸先擬收軍以待,獨文育請戰,霸先道:「用兵最忌逆風,奈何出戰?」文育道:「事已急了,何用古法?」遂抽槊上馬,鼓勇先進。眾軍一齊隨上,風亦轉勢,得俘斬齊兵數百人。徐嗣徽分擾耕壇,由梁將侯安都截住。安都麾下只十二騎,左衝右突,無人敢當,齊將乞伏無勞,獨撥馬來截安都,戰不三合,即被安都運動猿臂,活擒了去。無勞要想有勞,當然敗事。嗣徽駭退,齊兵亦斂跡回營。
  已而復潛至幕府山,霸先早已防著,密遣別將錢明,帶領水師,繞出齊軍後面,截擊齊人糧船,劫得數十艘,齊軍乏食,至宰食驢馬充饑。未幾又入逾鍾山,霸先與眾軍分屯樂游苑東,及覆舟山北,斷敵衝要。齊兵復轉趨玄武湖,將據北郊壇,梁軍也從覆舟山移駐壇北,與齊兵相持。可巧連日大雨,平地水深丈餘,齊人晝夜立泥淖中,足指腐爛,懸釜以炊。惟梁軍居處高原,尚得無虞。不過因霪雨連綿,糧運不繼,未便枵腹從戎。會由陳蒨饋運米三千斛,鴨千頭,到了梁營,霸先亟命炊米煮鴨,各令用荷葉裹飯,夾入鴨肉數臠,分給將士。大眾飽餐一日,遂於翌日黎明,麾眾出幕府山。侯安都為先鋒,語部將蕭摩訶道:「卿驍勇有名,千聞不如一見。」摩訶答道:「今日當令公親見便了!」蕭摩訶見六十三回。說著,即偕安都殺入敵陣。齊兵見他來勢兇猛,急命軍士迭射,安都不肯少卻,冒矢向前,身上受了數箭,尚非致命要穴,卻還熬受得住,偏馬眼中著了一矢,馬竟狂躍,將安都掀落地上。齊人見安都墜馬,爭來擒捉,猛聽得一聲大呼,突入一位少年將軍,用槊四撥,把齊人紛紛殺退,救起安都。這少年不必細問,便可知是蕭摩訶。安都易馬再戰,齊軍披靡,霸先令部將吳明徹、沈泰等,首尾齊舉,縱兵大戰。安都引兵橫出,衝散齊軍,齊人大溃。徐嗣徽及弟嗣宗,先被梁軍擒住,斬首示眾,復鼓眾力追,直至臨沂,沿途屢有擒獲,連齊大都督蕭軌,也逃走不及,由梁將活捉了來。只任約、王僧愔跑得較快,倖免性命,餘眾無舟渡江,各縛荻茷北渡,中流沉溺,不計其數,流屍塞岸,棄械盈途。
  梁軍凱旋還都,由霸先下令,把齊帥蕭軌以下,凡將吏四十六人,悉數處斬,然後請旨大赦,內外解嚴。霸先得進位司徒,加中書監,封長城公,餘官如故,他將各封賞有差。霸先以侯安都為首功,願將徐州刺史兼職,讓授安都。梁主方智當然依議,尋且加授霸先為丞相,錄尚書事,兼鎮衛大將軍揚州牧,封義興公。霸先乃躊躇滿志,要想帝制自為了。
  獨廣州刺史王琳,前曾北援江陵,行次長沙,聞元帝殉難,自己家屬,亦被西魏軍擄去,不禁涕淚交並﹔遂為元帝發喪,三軍縞素,且遣別將侯平,率舟師攻後梁。侯平連破後梁軍,兵威頗振,遂不受王琳命令。琳遣將討平,平走依江州刺史侯瑱。琳所有精銳,本已盡給侯平,平已叛去,軍勢遂衰,不得已奉表降齊。又因妻子皆為魏虜,復獻款長安,乞請取贖。魏太師宇文泰,許還妻子,琳又請歸元帝及太子元良棺木,亦邀宇文泰允許。琳迎葬元帝父子,報聞梁廷,仍然稱臣,自是王琳一人,變做了三國臣僕,這好算是狡兔三窟呢。太覺聰明。
  且說齊主高洋,聞齊師覆敗,蕭軌等被梁擒斬,當然大怒,亦命將質子陳曇朗,置諸極刑。惟永嘉王蕭莊,非陳氏子,准令免死。本擬興兵報怨,適值大修宮殿,無暇再舉,乃將兵事擱起,專務佚游。原來高洋自蕩平山胡,致生驕侈,應五十九回。漸漸的荒耽酒色,肆行淫暴。或躬自歌舞,盡日通宵,或散發胡服,雜衣錦彩,或袒露形體,涂傅粉黛,或乘牛驢橐駝白象,不施鞍勒,或盛暑炎熱,赤膊遊行,或隆冬嚴寒,去衣馳走,從吏俱不堪苦虐,洋獨習以為常。有時覺得疲倦,令崔季舒、劉桃枝扶掖而行,勛戚私第,朝夕臨幸,閒街曲市,常見足跡。既而淫恣益甚,遍召娼妓,褫去衣裳,令從官相嬲為樂,自己淫興勃發,即使娼妓雜臥榻上,任意姦淫。甚至行及宮中,凡元氏、高氏兩族婦女,悉數征集,亦視如娼妓一般,先擇幾人上前,逼令卸裝露體,供他淫污,稍或違拗,即拔刀殺死。除與己交歡外,把婦女分給左右,概使當面肆淫。左右樂得從命,可憐這班婦女,為了一條性命,只好不顧羞恥,任他所為!父兄好淫,子弟必從而加甚。
  高澄妻元氏,由洋尊為文襄皇后,居靜德宮。洋忽猛憶道:「我兄昔戲我婦,我今須報。」遂將元氏移居高陽宅中,自入元氏臥室,用刀相迫。元氏不敢逆意,沒奈何寬衣解帶,惟命是從。婁太后聞洋昏狂,召洋訶責,且舉杖擊洋道:「當效汝父,當效汝兄!」洋不肯認錯,受杖數下,即起身奔出,回指太后道:「當嫁此老母與胡人!」婁太后大怒,遂不復言笑。洋頗知自悔,屢向太后前謝罪,婁太后怒氣未平,終不正視。洋自覺乏趣,唯飲酒解悶,醉後益觸起舊感,復趨至太后宮中,匍匐地上,自陳悔意。婁太后仍然不睬,洋不由的懊惱起來,把太后的坐榻,用手掀起。太后未嘗預防,突然倒地,經侍女從旁扶起,面上已有傷痕,當時怒上加怒,立將洋攆出宮外。未幾洋已酒醒,大為悔恨,又至太后宮請安。婁太后拒不肯見,洋使左右積柴熾火,欲投身自焚。當有人報知太后,太后究係女流,免不得轉恨為憐,乃召洋入見,強為笑語道:「汝前酒醉,因致無禮,後當切戒為是!」洋乃命設地席,且召平秦王高歸彥入宮,歸彥系高歡從祖弟。令執杖施罰。自跪地上,袒背受杖,並語歸彥道:「杖不出血,當即斬汝!」婁太后親起扶持,免令加杖。洋流涕苦請,乃使歸彥笞腳五十,然後衣冠拜謝,嗚咽而出。因是戒酒數日,過了旬餘,又復如初,甚且加劇。
  歸彥幼孤,寄養清河王高岳家,岳為高歡從父弟,見前文。岳待遇甚薄,及歸彥長成,輒懷隱恨。岳嘗將兵立功,頗有威望,起第城南,很是華膴。歸彥向洋進讒,說岳僭擬宮禁,洋由是忌岳。岳性愛酒色,曾召入鄴下歌妓薛氏姊妹,侑酒為歡。後來薛氏妹得入後宮,邀洋寵愛,洋遂往來薛氏家。薛氏姊為父乞司徒,洋勃然怒道:「司徒大官,豈可求得?」薛氏姊亦出言不遜,竟被洋飭人鋸死。且因薛氏妹嘗侑岳酒,疑岳通姦,便召岳入問。岳答道:「臣本欲納此女,因嫌她輕薄,所以不取,並未與她有奸。」洋終未釋嫌。及岳辭歸,即令歸彥齎鴆賜岳。岳自言無罪,歸彥道:「飲此尚得全家。」岳乃服鴆而亡。洋仍葬贈如禮,惟令改岳宅為莊嚴寺。薛氏妹尚是得寵,冊為嬪御。嗣忽憶她與岳通姦,親斲薛首,藏諸懷中,自赴東山游宴,肴核方陳,群臣列席,洋探懷出薛氏頭,投諸盤上,一座大驚。又命左右取薛氏屍,把她支解,以髀骨為琵琶,且擊且飲,且飲且泣,喃喃自語道:「佳人難再得。」乃載屍以歸,被發步行,哭泣相隨,待親視殮葬,然後還宮。
  實是喪心病狂。
  已而嫌宮室卑陋,乃發工匠三十餘萬,修廣三台宮殿。殿高二十七丈,兩棟相距二百餘尺,工匠危怯,皆系繩防躓,洋登脊疾走,毫不畏怖。旁人代為寒心,他卻身作舞勢,折旋中節,好多時方才下來。
  平時出遊,好作武夫裝,兵器不離手中,嘗在途中見一婦人,面目伶俐,便召問道:「你道今日的天子行為如何?」婦人未曾相識,猝然答道:「癲癲癡癡,成何天子!」語未畢,已被洋一刀兩段。
  洋乘便入李後母家,後母崔氏出迎,不防洋突射一矢,正中面頰。崔氏驚問何因?洋怒叱道:「我醉時尚不識太后,老婢問我何為?」遂復用馬鞭亂擊,至百餘下,打得崔氏面目青腫,方才馳去。轉入第五弟彭城王浟家,浟母即大爾朱氏,當然出見。洋瞧將過去,覺得爾朱氏雖值中年,尚饒丰韻,不覺慾火上炎,竟牽住爾朱氏,欲與交歡。爾朱氏難以為情,未肯照允,惹得洋易喜為怒,立即拔刀砍去,爾朱氏無從閃避,頭破身亡。前時已經失節,此時偏要顧名,死不值得!
  洋既殺死爾朱氏,復別往魏安樂王元昂家,昂妻李氏,即李後之姊,頗有姿色,巧值元昂外出,由李氏出迓車駕,洋入室後,便將李氏擁住,李氏憚他淫威,無法擺脫,勉承主歡。嗣是洋屢次往幸,並欲納為昭儀,恐昂不肯捨,先召昂入便殿,使他匍伏,自引弓射昂百餘箭,凝血滿地,乃使舁歸家中,即夕畢命。洋反自往弔喪,就喪次逼擁昂妻,與他續歡。一面命從官脫衣助襚,號為信物。李後終日哭泣,不願進食,但乞讓位與姊。婁太后俟洋入宮,面加訓導,方不納昂妻為昭儀。
  洋又作大鑊長鋸銼碓等類,陳列殿庭,每醉輒殺人為戲,刲解屠炙,成為常事。左丞盧斐、李庶,及都督韓哲,俱無罪遭戮,惟宰相楊愔,始終倚任,但亦視若奴隸,使進廁籌,或用鞭笞愔背,流血盈袍。有時令愔露腹,欲執小刀劙皮,還是崔季舒托為誹言,從旁笑語道:「老小公子惡戲。」因把刀掣去,才免剺腹。愔因洋嗜殺人,嘗簡鄴下死囚,置諸仗內,號為供御囚,三月不殺,方才赦宥。開府參軍裴謁之,上書極諫,洋語愔道:「謁之愚人,怎敢如此!」愔答道:「彼欲陛下加刑,使得傳名後世。」譎諫語。洋笑道:「我不殺他,怎得成名!」正要你說此言。一日,泣語群臣道:「黑獺不受我命,奈何!」都督劉桃枝道:「臣願得三千壯士,西入關中,牽縶以來。」洋聞言大喜,賜帛千疋。侍臣趙道德進言道:「東西兩國,勢均力敵,我可擒彼,彼亦可擒我﹔桃枝妄言應誅,陛下奈何濫賞!」洋幡然道:「道德言是!」乃收回桃枝賜絹,轉賞道德。會洋使道德從游,至漳水旁,欲躍馬馳下峻岸,道德攬轡勸阻,洋恨他逆旨,擬拔刀刺道德,道德從容道:「臣死不恨,當至地下啟奏先帝,謂此兒淫凶顛狂,不可教訓!」
  滑稽得妙。洋亦為默然,回馬逕歸。
  典御丞李集面諫,比洋為桀、紂,洋當即怒起,令縛置水中,好多時才命引出。復問道:「我究竟與桀、紂相同否?」集正色道:「恐尚不及桀、紂!」卻是真話。洋又令入水,三沉三問,集對答如初。洋大笑道:「天下有如此癡人,方知龍逢、比乾,未是俊物!」乃揮集使去。嗣復被引入見,又欲進言,洋窺知集意,竟令左右驅出腰斬,一道忠魂,趨入地府,往尋那龍逢、比乾,證引同調去了。小子有詩歎道:

  為臣原貴格君非,君太狂昏耍見幾﹔
  強諫徒然罹一死,何如先事學鴻飛!
  洋淫惡未悛,還虧楊愔主持政務,百度修飭,才得粗安。那西魏及南朝,篡弒相尋,真是泥泯棼棼,不可紀極了。看官欲知詳情,待小子逐節敘明。
  陳霸先戰敗齊兵,為後來篡梁預兆。齊、魏為南朝勁敵,齊或勝梁,霸先猶有懼心,乃全軍覆沒,令霸先得以逞志,其不肯受制於蕭家小兒,已可知矣。然齊主高洋,方淫昏失德,所任將帥,如蕭軌等類皆庸闇,亦安能制勝疆場耶!齊兵敗覆,高洋乃不遑報怨,但沉湎酒色,興役土木,任意淫烝,逞情殺戮,儗以桀、紂,誠有過之無不及者。李集雖忠,徒死無益,本回結束一詩,最得李集定評。「事君數,斯疏矣,」況其為暴君乎!古訓之不可不遵也如此。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04:58

第六十八回     宇文護挾權肆逆 陳霸先盜國稱尊



  卻說宇文泰廢立嗣君,專權如故,嘗欲仿行古制,依周禮改定六官,至是決意施行。泰自為太師大冢宰,李弼為太傅大司徒,趙貴為太保大宗伯,獨孤信為大司馬,於謹為大司寇,侯莫陳崇為大司空,餘官皆仿周禮,不消細述。泰前尚魏孝武妹馮翊公主,生子名覺,泰封安定公,覺亦得封略陽公。妾姚氏,生子名毓,又受封寧都公。毓年較覺為長,曾娶大司馬獨孤信女,泰欲立嗣,苦未能決,因語諸公卿道:「我欲立子以嫡,但恐大司馬見疑,如何是好?」尚書左僕射李遠道:「立子以嫡不以長,這是古來的常道,若慮信有異言,遠願為公斬信!」說著,拔劍遽起。也是一個莽夫。泰忙起身攔住道:「何至如此!」信聞遠言,亦入內自陳,主張立嫡,於是大眾並從遠議。遠出外謝信道:「臨大事不得不爾,請公莫怪!」信亦謝遠道:「今日賴公決此大議。」乃一笑而散。泰遂立覺為世子。
  西魏主廓三年八月,泰北巡渡河,還至牽屯山,忽然遇病,病且沉重,急發使馳驛,往召中山公護。護至涇州,入省泰疾,泰語護道:「我諸子皆幼,外寇方強,天下事仗汝主持,汝宜努力,勉成我志!」護當然受命。史稱泰知人善任,奈何反不知猶子?奉泰輿至雲陽,泰氣促身亡,年五十二,途中不便傳訃,及舁還長安,方才發喪,由魏主賜諡曰文。
  世子覺嗣位太師大冢宰,襲封安定公。覺時年十五,尚乏謀斷,國家大事,應由護一人辦理,護名位素卑,雖經泰托命,未愜輿情,名公巨卿,多半不服。護未免加懮,商諸大司寇於謹,謹答道:「謹蒙令先公知遇,情同骨肉,今日事當效死力爭﹔若對眾定策,公亦不宜推辭。」謹亦不能知護。護易懮為喜,欣然受教。次日與公卿會議,謹首先開口道:「從前帝室傾危,非安定公不得今日,今安定公一旦去世,嗣子雖幼,中山公親為兄子,兼受顧托,軍國重事,理應歸中山公主決,何必多疑!」說至此,餘音震響,面帶威稜。公卿等不寒而慄,莫敢發言。護徐說道:「此乃家事,護雖庸昧,亦何敢遽辭!」謹即起立道:「中山公統理軍國,使謹等有所依歸,應當拜命!」遂向護再拜,公卿等亦不敢不拜。護一一答禮,眾議乃定。護欲籠絡眾心,撫循文武,整肅紀綱,俱屬有條不紊,朝右益無異言。
  魏主廓復將岵陽土田,賜宇文覺,進封周公。護因覺幼弱,意欲導覺篡魏,自居首功,遂遣人入諷魏主,逼他禪位。魏主廓本無權力,好似傀儡一般,此時為護所迫,眼見得不能反抗,只好推位讓國,拱手求生。乃使大宗伯趙貴,奉冊周公,自願遜位。宇文覺尚上表鳴謙,辭不敢受,再由濟北公拓跋迪,齎交璽綬,公卿等相率勸進,覺乃受命。遂於次年正月朔,即位稱天王,燔柴告天,朝見百官,國號周。史家稱為北周。追尊皇考文公泰為文王,廟號太祖,皇妣元氏為文後,降魏主廓為宋公,進大司徒李弼為太師,大宗伯趙貴為太傅,大司馬獨孤信為太保,從兄中山公護為大司馬,庶兄寧都公毓為大將軍。餘皆封拜有差。已而復封弼為趙國公,貴為楚國公,獨孤信為衛國公,於謹為燕國公,侯莫陳崇為梁國公,大司馬護為晉國公,各食邑萬戶,使作屏藩。魏主廓早已出宮,寄居大司馬府,護擬斬草除根,索性把他鴆死,托言遇疾暴亡,加諡為魏恭帝。魏自道武帝拓跋珪建元,傳至孝武帝修入關,共歷九世,得十一主,計一百四十九年,東魏一主,凡十七年,西魏三主,凡二十三年。總束北魏,萬不可少。
  宇文護自恃功高,不免專恣。趙貴、獨孤信等,本皆與宇文泰毗肩,不願事護,只因為於謹所脅,勉強推讓,至此見護攬權不法,遂密謀誅護。貴欲速發,信尚遲疑,開府儀同三司宇文盛,詗悉陰謀,即向護報聞。護乘貴入朝,潛伏甲士,將貴拿下,立即處斬﹔並免獨孤信官,脅令自盡。護得進任大冢宰,勢力益橫,儀同三司齊軌,語御正大夫薛善道:「軍國大權,應歸天子,奈何尚在權門!」善將軌語告護,護便命處死,授善為中外府司馬。周主覺見護專橫,一切刑賞,統是獨斷獨行,未嘗豫白,心中也隱覺不平。
  司會李植,軍司馬孫恒,本系先朝佐命,久參國政,因恐護不相容,乃與宮伯乙弗鳳、賀拔提等,秘密往來,欲清君側。植與恒先入白道:「護擅戮朝貴,威權日甚,謀臣宿將,爭往依附,事無大小,絕不啟聞,臣料護包藏禍心,未肯終守臣節,還望陛下早日圖謀,無待噬臍!」周主覺唏噓不答。鳳與提從旁插嘴道:「如先王明聖,猶委植、恒等參議朝政﹔今若將國事委托二人,何患不成!臣聞護常自比周公,周公攝政七年,然後還政,試問護能如周公的賢聖麼?就使七年以內,護無異圖,恐陛下事事受制,亦怎能忍待七年?」周主覺頗以為然,因屢引武士至後園,演習技藝,為除奸計。宮伯張光洛,系護心腹,他卻佯言嫉護,交歡植等。植等未識真假,引與同謀,光洛即背地告護。護遂出植為梁州刺史,恒為潼州刺史。還算不用辣手。
  周主覺懷念植等,每欲召還,護入內泣諫道:「天下至親,莫如兄弟,兄弟尚或相疑,此外何人可信?太祖以陛下春秋未盛,囑臣後事,臣情兼家國,願竭股肱,若陛下親覽萬幾,威加四海,臣雖死猶生﹔但恐臣一除去,奸邪得志,非但不利陛下,亦將傾覆社稷,臣至地下,何面目再見先王!且臣為天子兄,位至宰相,尚復何求?願陛下勿信讒言,疏棄骨肉!」巧言如簧。試問後日弒主將作何說?覺乃罷議,但心終疑護。鳳等益懼,密謀益亟,擬召公卿入宴,即席執護。張光洛又向護報聞,護召柱國賀蘭祥,領軍尉遲綱等,共謀廢立。綱即入殿中,佯召鳳等議事,待鳳等趨入,麾兵拿下,送交護第。周主覺方冊後元氏,在宮敘情。後系魏文帝寶炬第五女,姿容秀雅,覺為略陽公時,已納為夫人,情好頗篤。此時大禮告成,格外歡暱,驀聞外廷有變,料知情事不佳,急令宮人執兵自守。偏賀蘭祥帶兵入宮,逼主遜位,區區宮人,哪裡敵得過赳赳武夫,不由的四散奔竄。周主覺束手無策,只得挈了元後,出居舊第。數月天王,不如不為!
  護更召公卿會議,仍廢覺為略陽公,迎立岐州刺史寧都公毓。大眾齊聲道:「這是大冢宰家事,敢不唯命是聽!」乃驅出鳳等,一一梟斬。復召還潼州刺史孫恒,梁州刺史李植。植父柱國大將軍李遠,正出鎮弘農,亦被召還朝。遠防有變禍,沉吟多時,乃慨然道:「大丈夫寧為忠義鬼,怎可作叛逆臣!」遂就征詣長安。孫恒先至,當即被殺。植與遠依次入都。護因遠名望素隆,尚欲保全,特引與握手道:「公兒忽有異謀,不但屠戮護身,且欲傾危宗社,叛臣賊子,理應同嫉,請公自行處置!」說著,即令執植付遠,遠素愛植,植又巧言抵賴,遠不忍加誅。詰旦復率植謁護,護總道遠必殺植,及聞父子俱來,因盛氣傳入,呼遠同坐。且召略陽公覺與植對質,植無可諱言,乃抗聲語覺道:「本為此謀,欲利至尊,今日至此,有死罷了,何勞多言!」遠聽了此語,不禁起身投地,且憤憤道:「果有此事,合該萬死!」護即命左右牽植出外,斬首返報,並逼遠自殺。植弟叔詣、叔謙、叔讓皆處死,餘子以幼衝得免。
  過了月餘,寧都公毓自岐州至長安,護即害死略陽公覺,早知不免一死,亦不必諉罪李植。並黜元後為尼,然後迎毓入宮,嗣天王位,大赦天下,就延壽殿朝見群臣。太師趙國公李弼,朝罷歸第,便即嬰疾,未幾謝世。宇文護晉位太師,授皇弟邕為柱國,進封魯國公。邕系宇文泰第四子,幼有器量,泰嘗語人道:「欲成吾志,必待此兒。」年十二,已得封公爵,至是官拜柱國,出鎮蒲州,容後再表。毓妻獨孤氏,得冊為後。獨孤氏悼父非命,屢思為父復仇,怎奈仇人在前,不得加刃,漸漸的抑鬱成病,竟致不起,距立後期才及三月,已是玉殞香消,往地下去省乃父了。周主毓雖然悼亡,但亦沒法圖護,只好蹉跎過去。毓不能為婦翁復仇,又不能為婦泄忿,如此懦弱,怎得不同歸於盡!
  古人說得好,銅山西崩,洛鐘東應,北周屢遭篡弒,南朝亦猝生變禍,畫一個依樣葫蘆。自陳霸先進為丞相,手握重權,已把梁主方智,視若贅瘤。本擬即日篡梁,可巧南方起了兵禍,不得不遣將往討,暫將受禪事擱過一邊。晉州刺史蕭勃,因王琳還援江陵,復徙居始興,應六十六回。始興郡已改稱東衡州,即令歐陽頠為刺史。已而復調頠刺郢州,勃留頠不遣,且遣兵襲頠,攻入城中,盡取資財馬仗,把頠拘回。勃又命釋頠囚,甘言撫慰,頠也只好得過且過,俯首聽命。勃乃使歸原任,聯為指臂。及梁主方智嗣位,進勃為太尉,勃雖遣使入賀,仍然陽奉陰違。越年,梁又改紹泰二年為太平元年,國家多事,也無暇顧及南方。又越年為太平二年,陳霸先逆跡漸萌,勃卻假名討逆,發難廣州。前阻霸先北援,此時反欲為梁討逆,誰其信之!遣歐陽頠為前鋒,從子蕭孜部將傅泰為副,復檄南江州刺史餘孝頃,引兵相會。頠出南康,屯苦竹灘,泰據蹠口城,孝頃出豫章,踞石頭津。渚名,非建康之石頭城。梁廷聞警,急遣平西將軍周文育,調集各軍,往討蕭勃。巴山太守熊曇朗,偽稱應頠,約與共襲高州,暗中卻已通知高州刺史黃法■。頠不防有詐,出會曇朗,共赴高州城下。法■出兵逆戰,曇朗與戰數合,便麾兵倒退,衝頠後軍。法■乘勢殺來,頠始知中計,慌忙棄去軍械,引兵遁去。曇朗卻得收拾馬仗,飽載而歸。周文育統軍前進,正苦乏船,探得餘孝頃有船在上牢,潛遣軍將焦僧度襲取,得船數百艘,乃溯江至豫章,立柵屯兵。適軍中食盡,糧運不至,諸將俱欲還師,獨文育不許,使人從間道至衡州,向刺史周迪乞糧,約為兄弟。迪得書甚喜,遂輸糧濟軍。文育既得糧餉,並不進軍,反遣老弱各兵,乘船東下,自毀營柵,作遁去狀。孝頃聞梁軍東返,總道他糧盡回師,毫不設備,哪知文育卻繞出上流,潛據芊韶,築城饗士,營壘一新。
  芊韶左近,為歐陽頠、蕭孜營,右近為傅泰、餘孝頃營,文育據住中間,惹得頠、孜等倉皇大駭,急欲移營。頠先退還泥溪,不料梁將周鐵虎,引兵追及,槊及頠馬。頠不得已回馬與戰,不到十合,但聽鐵虎猛喝一聲,頠已落馬,被梁軍活擒了去,送入文育大寨。頠見文育,自言為勃所迫,並非真心事勃,文育乃親釋頠縛,與他乘舟同飲,張兵至蹠口城下。傅泰出戰敗走,由梁將丁法洪,驅馬追上,手到擒來。統是沒用的傢伙。蕭孜、餘孝頃見兩將被擒,嚇得魂飛天外,統一溜煙似的逃走了去。德州刺史陳法武,前衡州刺史譚世遠,正接蕭勃檄文,率兵往助,猝聞勃軍敗衄,樂得倒戈從事,一哄而入,殺死蕭勃。勃將蘭敳不服,又襲殺世遠,偏別將夏侯明徹,又將敳殺斃,持勃首出降梁軍。
  文育傳首建康,並檻送歐陽頠、傅泰等人。霸先本與頠有舊,見六十三回。當然宥罪,且因他聲著嶺南,仍令為衡州刺史,使他招撫。一面遣平南將軍侯安都,往助文育,剿平餘孽。蕭孜、餘孝頃尚分據石頭津,夾水列營,多設舟艦。安都趨至,潛師夜襲,借著祝融氏的威燄,順風縱火,把石頭津左右的軍船,燒得精光。再由文育督眾夾攻,蕭孜惶急乞降,孝頃竄去。文育等乃奏凱班師。歐陽頠到了嶺南,諸郡皆望風歸順,廣州亦平。
  霸先聞孝頃往依王琳,特徵琳為司空。琳不肯就征,乃命周文育、侯安都等,率舟師至武昌,進擊王琳,一面安排篡梁,自為相國,總百揆,脅梁主進封陳公,加九錫禮。未幾即進爵陳王,建天子旌旗﹔又未幾即迫梁主禪位,頒發策命。詞云:
  咨爾陳王:惟昔上古,厥初生民,驪連、栗陸之前,容成、大庭之世,杳冥荒忽,故靡得而議焉。自羲農、軒昊之君,陶唐、有虞之主,或垂衣而御四海,或無為而子萬民,居之如馭朽索,去之如脫敝屣,裁遇許也,便能捨帝,暫逢善卷,即以讓王。故知玄扈璇璣,非關尊貴,金根玉輅,示表君臨,及南觀河渚,東沈刻璧,菁華既竭,耄勤已倦,則抗首而笑,惟賢是與,■然作歌,簡能斯授,遺風餘烈,昭晰圖書。漢魏因循,是為故實,宋齊授受,又弘斯義。我高祖應期撫運,握樞御宇,三後重光,祖宗齊聖。及時屬陽九,封豕薦食,西都失馭,夷狄交侵,惵惵黔首,若崩厥角,徽徽皇極,將甚綴旒。
  惟王乃神乃聖,欽明文思,二儀並運,四時合序,天錫智勇,人挺雄健,珠庭日角,龍行虎步,愛初投袂,仗義勤王,電掃番禺,雲撤彭蠡,翦其元惡,定我京畿。及王賀帝弘,貿茲冠履,既行伊霍,用保衝人,震澤稽涂,並懷畔逆,獯羯丑虜,三亂皇都,才命偏師,二邦自殄,薄伐玁狁,六戎盡殪,嶺南叛涣,湘郢連結,賊帥既擒,凶渠傳首﹔用能百揆時敘,四門允穆。無思不服,無遠弗屆,上達穹昊,下漏淵泉,蛟魚並見,謳歌攸屬。況乎長彗橫天,已征布新之兆,璧日斯既,實標更姓之符。
  七百無常期,皇王非一族,昔木德既窮,而傳祚於我有梁,天之曆數,允集明哲。式遵前典,廣詢群議,敬從
  人祗之願,授帝位於爾躬。四海困窮,天祿永終,王其允執厥中,軌儀前式,以副普天之望,禋郊祀帝,時膺大禮,永固洪業,豈不盛歟!
  策命既頒,再由尚書左僕射兼太保王通,司徒左長史兼太尉王瑒,齎奉璽綬,交給霸先。霸先不得不三揖三讓,裝出許多偽態,經百官一體勸進,乃允議受禪,遂使中書舍人劉師知,往引將軍沈恪,勒兵入殿,逼梁主方智出宮,恪不願偕行,獨排闥入見霸先,叩頭泣謝道:「恪曾服事蕭氏,今日不忍見此,情願受死,不敢奉命!」還算是庸中佼佼。霸先倒也默然,改派蕩主王僧志,脅梁主遷居別宮。梁自武帝蕭衍篡齊,共傳四主,計五十六年而亡。
  霸先即位南郊,國號陳,改元永定。廢梁主方智為江陰王。追尊皇考文贊為景皇帝,皇妣董氏為安皇后,前夫人錢氏為昭皇后,世子克為孝懷太子。立夫人章氏為皇后。霸先少娶同郡錢仲方女,早年去世,因納章氏為繼室。章氏吳興人,原姓鈕氏,過養章家,乃改姓為章,善書計,能誦詩及楚辭。相傳章母蘇氏,嘗遇道士,贈一小龜,光彩五色,且語以三年有征。後來及期生女,紫光照室,獨龜卻不知去向。這恐是史家附會,未足為憑。小子亦不過有聞必錄罷了。
  霸先長子名克,也已夭折。次子名昌,與從子頊前居江陵,並為西魏所虜,霸先遙封昌為衡陽王,頊為始興王。他如在都從子蒨封臨川王,曇朗封南康王,蒨與頊為霸先兄道譚子,道譚曾仕梁為散騎常侍,曇朗為霸先弟休先子,休先亦仕梁為驃騎將軍。兄弟俱已逝世,由霸先追贈為王,即令從子襲爵。一人為帝,舉族榮封,這也是應有的常例。惟梁主方智,廢徙逾年,終為陳主霸先所害。可憐他在位三年,年才十六,終落得非命而亡,總算得了一個嘉諡,號為梁敬帝,小子有詩歎道:

  傷心世變等滄桑,半壁江山又速亡﹔
  宗社沉淪君被弒,祖宗造孽子孫當。
  陳主即位未幾,忽聞武昌舟師,敗績郢州,各將均被擄去,不禁驚駭異常。究竟如何覆師,且看下回再敘。
  宇文氏之篡魏,非覺為之,護實使之然也,故覺可恕,護不可恕。護既導覺為惡,復弒魏主,彼猶得曰吾為宗族計,吾為昆弟計,不得不爾。即如殺趙貴,逼死獨孤信等,俱尚有詞可辯,覺負何罪,乃遽廢之,且並弒之?然則護之凶逆,一試再試,固不問為何氏子也。宇文泰為亂世英雄,奈何誤信逆姪,得毋由天奪其魄,特假手於乃姪,以戕害其子嗣乎?陳霸先襲殺王僧辯,攫得重權,廢蕭淵明而仍立蕭方智,彼固玩孤兒於股掌之上,可以隨我舍取也。蕭勃討逆,不得謂其有名,但霸先猶有所忌,至勃死而餘不足憚矣。一介幼主,捽而去之,易如反手,未幾即為所害,閱史者為方智惜,實則不足惜也。蕭衍嘗手刃同宗,能保子孫之不為人戮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05:26

第六十九回     討王琳屢次交兵 諫高洋連番受責



  卻說周文育、侯安都等帶領舟師一萬人,往擊王琳,師至武昌,武昌守將樊猛,已歸附王琳,至此棄城遁去。安都正欲進兵,接得陳主受禪的詔敕,不禁歎息道:「我今必敗,師出無名了。」時安都為西道都督,文育為南道都督,兩將不相統攝,號令不一,部眾彼此歧視,每有爭端。軍至郢州,琳將潘純陀先已據守,用著強弓硬箭,遙射梁軍。安都前隊的步兵,多為所傷。安都怒起,督兵圍攻,數日未下,那王琳已出屯弇口,來截梁軍。安都不得已撤郢州圍,移兵往趨沌口,留沈泰一軍守漢曲。途次適遇逆風,不得前進,文育亦引兵來會,與王琳隔江相持,琳據東岸,梁軍據西岸。兩下裡按兵數日,乃整艦交鋒,偏偏東風大起,駭浪西奔,梁軍各艦,帆檣俱折,舵且把持不定,怎能與琳軍對敵?琳軍卻順風猛擊,跳躍如飛,文育、安都不及奔避,俱被琳軍擒去,還有偏將周鐵虎、徐敬成、程靈洗等,亦皆成擒。惟沈泰留軍漢曲,聞敗急退,尚得旋師。霸先即位,便致偏師敗覆,這也是天道惡逆,故有此警。
  琳見文育諸將,責他不當助逆,文育等統垂首無言。獨周鐵虎詞色不撓,反唇相稽,頓時觸動琳怒,把鐵虎推出斬首。徒勇者多不得其死。所有文育、安都等,用一長鏈拘系,鎖置後艙,令宦寺王子晉看管,進軍湓城。行至白水浦,文育、安都,用甘言■子晉,許給重賂。子晉竟為所動,偽用小船垂釣,夜載文育、安都等,渡至岸上,縱使脫逃。琳已睡著,毫不覺察。文育、安都等,從深草中潛行而出,東走還都。
  陳主霸先聞得全軍覆沒,正在驚惶,未幾得文育、安都等奏啟,自言從賊中逃還,入都待罪,又不禁易驚為喜,下詔赦宥,並召入陛見,令他立功自贖,各復原官。王子晉隨入建康,特酬重賞。王琳失去梁將,又不見子晉,料知為子晉所縱,懊悔不已,乃移湘州軍府至郢城。更因江州刺史侯瑱還都,特遣樊猛襲據江州。陳主霸先再擬討琳,但恐西南一帶,各郡豪帥,反覆無常,不得不先行招撫,免生他變,因遣侍郎蕭乾,持節慰諭。干係齊豫章王蕭嶷孫,遣令宣慰,亦無非借用故臣,俾便籠絡的意思。當時巴山太守熊曇朗在南昌,衡州刺史周迪在臨川,尚有東陽太守留異,晉安太守陳寶應,均起自草澤,雄踞一方。南中土豪多立寨自保,不服朝命。蕭乾到處慰撫,曉示禍福,總算是各無異言,奉表投誠。陳主即令乾為建安太守,鎮撫遠近。
  會王琳東至湓城,招兵買馬,為東侵計,特與北江州刺史魯悉達交歡,使為鎮北將軍。陳主亦頒詔至北江州,授悉達為征西將軍,兩造各送鼓吹女樂。悉達狡猾得很,做一個騎牆將軍,所得贈品,老實收受,西不拒琳,東不卻陳,其實是安坐觀望,兩無所就。倒是一個好法門。陳主使安西將軍沈泰襲擊,他卻嚴兵防守,無隙可乘。王琳欲引軍東下,也被他截住中流,不能前進。琳乃使記室宗虩向齊乞援,且請納永嘉王莊,續承梁祀。莊系梁元帝蕭繹孫,方等所出,江陵陷沒,莊才七歲,避匿女尼法慕家,得輾轉至建康,嗣因入質北齊,尚留鄴下。見六十七回。齊從琳請,發兵護送蕭莊至郢州,並冊封琳為梁丞相,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琳乃奉莊即皇帝位,改元天啟,追諡建安公淵明為閔皇帝。不尊方等而尊淵明,卻也可怪。琳自為侍中大將軍,中書監,餘依北齊冊命,當下傳檄伐陳。
  陳主霸先命司空侯瑱,領軍將軍徐度,率舟師為前軍,溯江討琳。因恐復蹈覆轍,先遣吏部尚書謝哲,諭琳利害。琳願歸湘州,乃召還諸軍,使屯大雷。衡州刺史周迪,聞王琳引兵東下,欲自據南川,召集所部八郡守吏,結一盟約,托言將入衛建康。事為陳主所聞,也防他借名圖變,特遣人諭止,並加厚撫,迪乃按兵不動。獨餘孝頃進語王琳道:「周迪等皆依附金陵,陰窺間隙,大軍若下,必為後患,不如先定南川,然後東行。孝頃願招集舊部,隨效驅馳。」琳乃復遣部將樊猛、李孝欽、劉廣德等出兵臨川,使孝頃總督三將,威嚇周迪。孝頃先向迪征糧,迪惶急請和,願送糧餉。孝頃得步進步,還未肯退軍,樊猛不願進戰,與孝頃齟齬,遂致軍心涣散。
  那周迪因孝頃未退,乞援鄰郡,高州刺史黃法■,吳興太守沈恪,寧州刺史周敷,合兵救迪。敷分兵扼截江口,劉廣德順流先下,被敷擒住。孝頃、李孝欽,與迪等交戰,也遭敗衄,棄舟步走。迪麾眾追擊,悉數擒歸,獨樊猛坐視不救,奔回湘州。餘孝頃等解至建康,席藁待罪,得蒙赦宥。惟孝頃弟孝勵,及子公颺,尚據臨川營柵,相拒未下。周迪表請濟師,陳主命周文育統率將士,前往會迪。巴山太守熊曇朗,亦引兵來會,眾五萬人。文育出次金口,餘公颺詣營請降,文育見他詞色支離,料他有詐,喝令左右把他縛住,囚送建康。孝勵忙向王琳告急,琳使部將曹慶率兵赴援。慶令偏將常眾愛,往拒文育,自督眾襲擊周迪。迪倉猝逆戰,遂致敗績。文育方進屯三陂,與常眾愛列營相拒,未分勝負,適值迪敗報傳來,乃退屯金口。
  熊曇朗忽生異心,竟想聯絡眾愛,戕害文育。文育監軍孫白象,探悉曇朗陰謀,即向文育報知,並謂宜先除曇朗,免滋後患。文育尚半信半疑,且更欲推誠相待,俾安反側,坐是因循姑息,不先下手。是謂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可巧有迪書到來,乞分兵援助,文育擬撥曇朗往救,乃親至曇朗營中,面與商議。曇朗謀殺文育,正苦無隙可乘,偏文育自來送死,不禁喜出望外,遂命壯士伏住帳後,自己出營相迎。待文育入營坐定,但敘數語,即傳了一個暗號,使壯士一齊殺出,攢刃文育座前。文育無從奔避,眼見是身首兩分了。曇朗既殺死文育,復威脅文育部曲,令他從順,進據新淦城,轉襲周敷。敷已偵悉情事,嚴陣以待,一俟曇朗趨至,便縱兵痛擊,曇朗抵敵不住,更兼文育部眾,統是乘勢倒戈,弄得曇朗走投無路,好容易殺出圈外,只剩得一人一騎,奔還巴山,旋為村民所殺。
  陳主霸先尚未知文育死耗,特遣侯安都率兵接應。安都將至豫章,始知文育被戕,因引師退還。途遇王琳將周炅、周恊南歸,順便邀擊,得將二週擒住。湊巧孝勵弟孝猷,率部下四千家,往投王琳,也被安都截斷,不得已投降安都。安都得此勝仗,便放膽進攻常眾愛,眾愛敗奔庐山,曹慶亦遁。庐山民殺死眾愛,送首至營,安都即傳首建康,引還南皖。臨川王陳蒨,方奉命在南皖築城,安都當然進謁。正在會敘的時候,忽有急足從建康馳至,報稱主上宴駕,請臨川王速即還都。蒨驚愕異常,便引安都偕行入都。都中驟遇大喪,內無嫡嗣,外有強敵,老成宿將,又多在外邊鎮戍,只有中領軍杜稜,典宿衛兵,與中書侍郎蔡景歷,入宮定議,擬立臨川王蒨,遣使征還。
  蒨入居中書省,由杜稜等啟請嗣位,蒨辭不敢當。安都入白道:「今日繼承大統,舍王為誰?王當顧全大局,不宜拘守小節!」蒨含糊答應。安都趨出,立即登殿,召集百官,請章皇后下令,立臨川王蒨為嗣君,百官面面相覷,不敢發言。看官道是何因?原來陳主霸先,在位三年,因嗣子昌被虜西去,屢請北周放歸,雖尚未得請,總望他後日生還,所以東宮虛位,未曾立儲。到了臨崩時候,口不能言,竟未定何人入嗣。一代梟雄,連嗣主未曾囑定,何貪傳子孫乃爾!中領軍杜稜等,當時面謁章皇后,請立臨川王,章皇后也只得允從。無如婦人見識,少斷多疑,後來又記念嗣子,更因蒨自甘推讓,乃復躊躇起來。公卿大臣,已探悉皇后意旨,也不敢決議。當下惱動了侯安都,正色厲聲道:「今四方未定,何暇遠迎?臨川王有功天下,應該嗣立,如有異議,請污吾刀!」說至此,拔劍出鞘,迫眾承認。百官統有懼色,始齊聲贊成。安都即入見章皇后,請後出璽,後只好將璽綬持授,再令中書舍人代草後令,立即頒發。令曰:
  昊天不弔,上玄降禍,大行皇帝奄捐萬國,率土哀號,普天如喪,窮酷煩冤,無所逮及。諸孤藐爾,返國無期,須立長君,以寧寓縣。侍中安東將軍臨川王蒨,體自景皇,屬惟猶子,建殊功於牧野,敷盛業於戡黎,納麓時敘之辰,負扆乘機之日,並佐時庸,是同草創﹔祧祐所系,遐邇宅心,宜奉大宗,嗣膺寶箓,使七廟有奉,兆民寧晏。未亡人假延餘息,嬰此百罹,尋繹纏綿,興言感絕。特此令聞!
  臨川王蒨既接章皇后令,尚再三推辭。百官等又復固請,乃入御太極前殿,即皇帝位,頒詔大赦。追尊大行皇帝為武皇帝,廟號高祖,奉章氏為皇太后,立妃沈氏為皇后。進司空侯瑱為太尉,侯安都為司空,杜稜為領軍將軍,內外文武百官,俱進秩有差。越二月,葬高祖武皇帝於萬安陵。陳主霸先頗有智謀,臨敵制勝,多由獨斷。及即位後,政尚寬大,性獨儉約,常膳不過數品,私饗曲宴,常用瓦器蚌盤,後宮衣不重彩,飾無金翠,歌鐘女樂,禁令入宮,當時號為明主。但躬蹈篡弒,不脫前代惡習,故歷世傳祚,亦不得靈長,本身亦不過做了三年皇帝,土宇比宋、齊、梁為尤狹。歿時年已五十七,竟不得一子送終。可見有智不如有德,有勇不如有仁,有仁有德,乃足永世,單靠著一時智勇,取人家國,終究是不能享呢。至理名言。這且不必絮述。
  且說齊主高洋淫暴日甚,既廣築宮殿,復增造三台,並發工役,修造長城,東西凡三千餘里。適大河南北,飛蝗蔽天,傷及禾稼,洋問魏郡丞崔叔瓚道:「何故致蝗?」叔瓚答道:「五行志有云:土功不時,蝗蟲為災。今外築長城,內興三台,適如五行志所言。」洋不待說畢,勃然怒起,即使左右毆擊,且把他倒浸廁中,使嚐糞味,然後曳足以出,釋使歸家。叔瓚無可奈何,只好自認晦氣罷了。糞味如何?
  先是齊有術士,謂亡高者黑衣,洋因問左右,何物最黑?左右答言是漆。洋想入非非,默思兄弟輩中,惟上黨王涣,排行第七,莫非應在此人,遂使庫直都督破六韓伯升,馳驛召涣。涣偕伯升至紫陌橋,料知此行不佳,竟殺死伯升,渡河南逸。行至濟州,為人所執,送至鄴下,系入獄中。
  永安王濬,系洋第三弟,洋少不好飾,嘗與濬同見兄澄,涕垂鼻下,濬責洋左右道:「何不替二兄拭鼻!」洋因此挾嫌。及洋即位,濬為青州刺史,頗有政聲,聞洋酗酒失性,嘗語親近道:「二兄嗜酒敗德,朝臣無敢直言,我當入朝面諫,未知肯用我言否?」話雖如此,尚未啟行,已有人密為傳聞,洋更加忿恨。及濬入都,從洋游東山,洋袒裼裸裎,縱酒為樂。濬進諫道:「這非人主所宜。」洋益不悅。濬又密召楊愔,責他將順主惡,愔當面雖曾道歉,心中卻不以為然。更因洋嘗有命令,不准大臣交通諸王,為此兩種嫌忌,即將濬言轉奏。洋大怒道:「小人情性,令人難忍!」遂罷酒還宮。濬辭別還州,復上書切諫。多話無益,徒取殺身。洋嚴旨召濬,濬也防不測,托疾不赴。
  未幾即有緹騎馳至,促濬就道,吏民多感濬恩惠,老幼泣送,至數千人。及至鄴中,洋令與上黨王涣,並納入鐵籠,置諸北城地牢中。飲食溲穢,共在一處。後來洋巡北城,往視地牢,臨穴謳歌,令濬、涣屬和。濬、涣且悲且怖,音顫聲嘶,洋亦不禁泣下,意欲釋放。長廣王湛,系洋第九弟,與濬有隙,獨上前進讒道:「猛虎豈可出穴?」悍過高洋。洋乃默然。濬聞湛言,呼湛小字道:「步落稽,天不容汝!」此時已無天道。湛又在旁笑罵,挑動洋怒。洋即取槊刺濬,被濬拉斷,引得洋忿火益熾,命壯士劉桃枝,就籠亂刺。濬與涣隨接隨拉,呼號聲震徹遠近。洋並命投入薪火,燒殺二人,加填土石。後來掘土起屍,皮發皆盡,遺骸如炭,旁觀多為痛憤,洋卻不以為意。
  既而三台告成,親往游宴,酒酣興至,戲用槊刺都督尉子輝,應手斃命。常山王演,為洋第六弟,時適侍側,見洋無故殺人,不由的慘然變色。洋已窺覺,顧演與語道:「但令汝在,我為何不縱樂!」演未便直諫,但拜伏涕泣。洋不覺發現天良,取杯擲地道:「汝大約嫌我多飲,今後敢進酒者斬!」演且拜且賀。洋面命演錄尚書事,不到三日,洋酗狂如故。演自草諫牘,將要進陳,演友王晞,力為勸阻,演不肯從,竟遞將進去。果然觸動洋忿,召演至前,令御史糾彈演過。御史一無所言,演才得免。
  演妃元氏系魏朝宗室,洋欲令演離婚,許為演廣求淑媛。演雖承旨納妾,與元氏情好依然。洋復賜給宮人,由演領去。嗣因酒後失記,謂演擅取宮人,召演入責,自取刀環,亂毆演脅,幾至暈絕,乃令左右舁演還第。演氣憤填胸,情願絕粒待斃。演與洋、湛等,俱為婁太后所出,太后恐演不測,亦日夕涕泣,洋酒醒亦頗知悔,並聞太后悲泣情狀,急得不知所為,每日往視演疾,且勸慰道:「努力強食,當將王晞還汝。」原來晞為演友,洋疑演諫奏,出自晞筆,已將晞髡配出去,至是面約還晞,因即將晞釋歸,使往勸演。演見晞至,強起抱晞道:「我氣息奄奄,恐不得再見!」晞流涕道:「天道神明,豈令殿下遂斃此舍!至尊親為人兄,尊為人主,怎好與他計較?惟殿下不食,太后亦不食。殿下縱不自惜,難道不念太后麼?」演乃強坐進飯,漸得告痊。
  過了數月,演又欲進諫,令晞草奏。晞條陳十餘事,因複語演道:「今朝廷所恃,惟一殿下,乃欲學匹夫耿介,輕視生命,一旦禍至,誤國政,負慈恩,豈不是兩失麼?」演唏噓道:「禍乃至此麼?」因將諫草對晞毀去。嗣復忍耐不住,再行進諫,洋使力士將演反,自拔刀架演頸,且叱責道:「小人何知!究竟是何人教汝?」演答道:「天下噤口,除臣外何人敢言?」洋又令左右杖演數十下,自己醉倦入寢,演乃得出。
  太子殷禮士好學,頗得令名,洋常嫌殷得漢家性質,不類自己,意欲廢立。會登覽金鳳台,三台之一。召殷隨侍,喝令手刃囚犯。殷惻然有難色,再三不肯下刃。洋用馬鞭捶殷,嚇得殷神經錯亂,竟至氣悸語吃,狀似癡迷。洋屢言太子性懦,終當傳位常山王,太子少傅魏收語楊愔道:「太子關係國本,不應動搖,至尊每言傳位常山,如果屬實,即當決行,天子怎可戲言?」彼常視國事如兒戲,難道汝尚未知嗎?愔乃將收言白洋,洋始罷議。
  已而酗暴更甚,殺死膠州刺史杜弼,及尚書僕射高德政,無非為了強諫致忿,置諸死刑。尚書右僕射崔暹,屢有諫諍,洋念他故舊大臣,格外容忍。未幾暹歿,洋親往弔喪,問暹妻李氏道:「汝可思故夫麼?」李氏隨口答道:「怎得不思!」洋笑道:「汝果思暹,何不自往省視?」說至此,拔刀一揮,李氏頭落,即取擲牆外。
  時已為天保十年,即陳主霸先臨歿之年。彗星出現,太史奏請除舊布新。洋特問彭城公元韶道:「漢光武何故中興?」韶猝然答道:「為誅諸劉不盡。」不詆王莽,反啟殺心,真是該死的狗奴。洋因下令,捕戮始平公元世哲等二十五家,拘禁元韶等十九家。韶幽住地牢,數日不得一餐,甚至衣袖■盡,活活餓死。應該如此,但未知伊妻高氏果從死否?洋索性盡誅諸元,男子無論少長,一律斬首,共殺三千人,棄屍漳水。水中魚吃食屍骸,百姓取魚剖腹,得人爪甲,遂相戒不食,好幾月不往網魚。魚卻得多活數月。惟常山王妃父元蠻,本支近族,得保存數家。自經這次慘戮,洋乃惡貫滿盈,即成暴疾,喉間似有物哽住,不能下食。好容易拖延兩三日,自知不能久存,乃召李後及常山王演至榻前,諄囑後事。小子有詩歎道:

  夏桀商辛並暴君,如斯淫虐尚無聞﹔
  榻前一訣安然逝,亂世似無善惡分。
  欲知洋所說何事,俟至下回續表。
  王琳事梁,似不可謂為非忠,梁元帝陷死江陵,琳赴援不及,縞素舉哀,復因陳主篡梁,傳檄東討。侯安都謂師出無名,果遭敗歿,師直為壯曲為老,誠哉是言也。然忽降齊,忽降魏,主持不定,未免多私。既已奉莊為主,又聽從陳使謝哲,願還湘州,大忠者固如是乎!江右之亂,出援無功,天已未免厭琳矣。陳霸先病歿之年,齊高洋亦即病死。齊陳相較,高洋之惡,遠過霸先。但霸先以篡弒得國,敢犯大不韙之名,雖有小善,殊不足道。高洋之惡,古今罕有,濬與涣皆遭慘斃,獨演再三進諫,瀕死者數矣,而卒得不死,豈其後應登帝箓,乃幸邀天助耶!然洋惡如此,而尚得令終,翹首天閽,幾令人無從索解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05:53

第七十回     戮勛戚皇叔篡位 溺懿親悍將逞謀



  卻說高洋病劇,召李後至榻前,握手與語道:「人生必有死,死何足惜!但恐嗣子尚幼,未能保全君位呢!」繼復召演入語道:「汝欲奪位,亦只好聽汝﹔但慎勿殺我嗣子!」汝殺人子多矣,還想保全己子耶?演驚謝而出。嗣復召入尚書令楊愔,大將軍平秦王高歸彥,侍中燕子獻,黃門侍郎鄭頤等,均令夾輔太子,言訖即逝,年三十一歲。當下棺殮發喪,群臣雖然號哭,統是有聲無淚,惟楊愔涕泗滂沱。想是蒙賜太原公主的恩情。常山王演居禁中護喪,婁太后欲立演為主,偏楊愔等不肯依議,乃奉太子殷即位,尊皇太后婁氏為太皇太后,皇后李氏為皇太后,進常山王演為太傅,長廣王湛為司徒,平陽王淹高歡第四子。為司空,高陽王晞為尚書左僕射,河間王孝琬高澄第三子。為司州牧,異姓官員,自咸陽王斛律金以下,俱進秩有差。所有從前營造諸工,一切停罷。追諡父洋為文宣皇帝,廟號顯祖,奉葬武寧陵。越年改元乾明。高陽王晞素以便佞得寵,執杖撻諸王,太皇太后婁氏,引為深恨。大約演受杖時,曾由湜下手。湜導引文宣梓宮,嘗自吹笛,又擊胡鼓為樂,婁氏責他居喪不哀,杖至百餘,打得皮開肉爛,舁回私第,未幾竟死。演奉喪畢事,就居東館,取決朝政。楊愔等以演、湛二王,位居親近,恐不利嗣君,遂密白李太后,使演歸第,自是詔敕,多不關白。中山太守楊休之,詣演白事,演拒絕不見。休之語演友王晞道:「昔周公旦朝讀百篇書,夕見七十士,尚恐不足,王有何嫌疑,乃竟拒絕賓客?」晞知他來意,便笑答道:「我已知君隱衷,自當代達,請君返駕便了!」及休之去後,晞遂入語演道:「今上春秋未盛,驟覽萬幾,殿下宜朝夕侍從,親承意旨,奈何驟出歸第,使他人出納王命!就使殿下欲退處藩服,試思功高遭忌,能保無意外情事麼?」演半晌方答道:「君將如何教我?」晞說道:「周公攝政七年,然後復子明辟,請殿下自思!」演又道:「我怎敢上比周公!」晞正色道:「殿下今日地望,欲不為周公,豈可得麼!」演默然不答,晞乃趨退。未幾有詔敕傳出,令晞為並州長史。晞與演訣別,握手囑咐道:「努力自慎!」晞會意乃去。
  先是領軍將軍可朱渾天和,曾尚高歡少女東平公主,嘗謂朝廷若不去二王,少主終未必保全。侍中燕子獻,已進任右僕射,擬將太皇太后婁氏,徙居北宮,使歸政李太后。楊愔又因爵賞多濫,盡加澄汰,自是失職諸徒,都趨附二王。平秦王歸彥,初與楊燕同心,後因楊愔擅調禁軍,未曾關白歸彥,歸彥總掌禁衛,免不得怨他越俎,亦轉與演湛二王聯絡。侍中宋欽道,向侍東宮,屢次進奏,謂二叔威權太重,非亟除不可。齊主殷不答。楊愔等乃議出二王為刺史,特通啟李太后,具述安危。宮人李昌儀系齊宗室高仲密妻,李太后引為同宗,素相昵愛,遂出啟示昌儀,昌儀竟密白太皇太后。愔等稍有所聞,復變通前議,但奏請出湛鎮晉陽,用演錄尚書事。當由齊主殷准議。
  詔書既下,二王應當拜職,演先受職,至尚書省,大會百僚。楊愔便擬赴會,侍郎鄭頤勸止道:「事未可料,不宜輕往!」愔慨然道:「我等至誠體國,難道常山受職,可不赴會麼?」要去送死了,但不往亦未必終生。遂逕至尚書省中。演、湛二王,已命設宴相待,勛貴賀拔仁、斛律金,亦俱在座,愔與子獻、天和、欽道等,依次入席,湛起座行酒,至愔面前,斟著雙杯,且笑語道:「公系兩朝勛戚,為國立功,禮應多敬一觴。」愔避座起辭,湛連語道:「何不執酒?」道言未絕,廳後趨出悍役數十人,似虎似狼先將楊愔拿住,次及天和、欽道。子獻多力,排眾出走,才經出門,被斛律金子光,追出門外,用力牽還,亦即受縛。楊愔抗聲道:「諸王叛逆,欲殺忠臣麼?我等尊主削藩,赤心奉國,有甚麼大罪呢!」逐主妻後,怎說無罪!演自覺情虛,意欲緩刑,湛獨不可,即與賀拔仁、斛律金等,擁愔等入雲龍門,由平秦王歸彥為導。禁軍本由歸彥統率,不敢出阻,一任大眾擁進。
  演至昭陽殿,擊鼓啟事。太皇太后婁氏出殿升座,李太后為齊主殷,隨侍左右。演跪下叩首道:「臣與陛下骨肉至親,楊愔等欲獨擅朝權,陷害懿戚﹔若不早除,必危宗社。臣與湛等共執罪人,未敢刑戮,自知專擅,合當萬死!」時庭中及兩廡衛士二千餘人,皆被甲待詔。武衛將軍娥永樂,武力絕倫,素蒙高洋厚待,特叩刀示主,欲殺演、湛二王。偏是齊主口吃,倉猝不能發言。太皇太后婁氏,叱令卻仗,永樂尚未肯退。婁氏復厲聲道:「奴輩不聽我令,即使頭落!」永樂乃涕泣退去。婁氏又愴然道:「楊郎欲何所為,令我不解?」轉顧嗣主殷道:「此等逆臣,欲殺我二子,次將及我,汝何為縱使至此?」殷尚說不出一詞,婁氏且悲且憤道:「豈可使我母子,受漢老嫗斟酌!」總是溺愛親子。李太后慌忙拜謝,演尚叩頭不止。婁氏複語嗣主殷道:「何不安慰爾叔!」殷以口作態,好一歇才說出數語道:「天子亦不敢為叔惜,況屬此等漢人,但得保全兒命,兒自下殿去,此輩任叔父處分罷!」乃父兇惡非常,奈何生此庸兒!演聞言即起,便傳言誅死愔等。湛在朱華門外候命,一得演言,立將愔等梟首。侍郎鄭頤,亦被拿至,湛與頤有隙,先拔頤舌,截頤手,然後取他首級。演復令歸彥引兵至華林園,擒斬娥永樂。
  太皇太后婁氏親臨愔喪,見愔一目被剜,不禁號哭道:「楊郎,楊郎,忠乃獲罪,豈不可悲!」乃用御金製眼,親納愔眶,撫屍語道:「聊表我意!」既縱子殺愔,何必如此假惺惺,想是見了寡女,又惹起哭婿的心腸,這真是婦人見識。演亦覺自悔,乃請旨赦愔等家屬,湛獨說是太寬,定要連坐五家。再經王晞上書力諫,乃各沒一房。孩幼盡死,兄弟皆除名。命中書令趙彥深,代楊愔總掌機務。演自為大丞相,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出鎮晉陽。湛為太傅,兼京畿大都督。
  演至晉陽,奏調趙郡王高睿高歡從子。為左長史,王晞為司馬,晞嘗由演召入密室,屏人與語道:「近來王侯諸貴,每見敦迫,說我違天不祥,恐將來或致變起,我當先用法相繩,君意以為何如?」晞答道:「殿下近日所為,有背臣道,芒刺在背,上下相疑,如何能久持過去?殿下雖欲謙退,敝屣神器,竊恐上違天意,下拂人心,就是先帝的基業,也要從此廢墜了。」演作色道:「卿何敢出此言?難道不怕王法麼!」其詞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晞又道﹔「天時人事,皆無異謀,用敢冒犯斧鉞,直言無隱!」演歎息道:「拯難匡時,應俟聖哲,我怎敢私議,幸勿多言!」晞乃趨出,遇著從事中郎陸杳,握手與語,令晞勸進。晞笑說道:「待我緩日再陳。」越數日,又將杳言告演,演良久方道:「若內外都有此意,趙彥深時常相見,何故並無一言?」晞答道:「待晞往問便了。」遂出赴彥深私第,密詢彥深。彥深道:「我近亦得此傳聞,每欲轉陳,不免口噤心悸,弟既發端,兄亦當昧死相告。」乃偕晞謁演,無非是勸演正位,應天順人的套話,演遂入啟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婁氏,問諸侍中趙道德,道德道:「相王不效周公輔政,乃欲骨肉相奪,難道不畏後世清議麼!」道德一言,卻是有些道德。
  太皇太后乃不從演請。
  既而演又密啟,說是人心未定,恐防變起,非早定名位,不足安天下。太皇太后婁氏,本已有心立演,即下令廢齊主殷為濟南王,出居別宮,命演入纂大統。不過另有戒語,囑演勿害濟南王。演接奉母后敕令,喜如所願,便即位晉陽,改元皇建。乃稱太皇太后婁氏為皇太后,改號李太后為文宣皇后,遷居昭信宮。封功臣,禮耆老,延訪直言,褒賞死事,追贈名德,大革天保時舊弊。惟事無大小,必加考察,未免苛細貽譏。中書舍人裴澤,嘗勸演恢宏度量,毋過苛求。演笑語道:「此時嫌朕苛刻,他日恐又議朕疏漏呢。」未幾欲進王晞為侍郎,晞苦辭不受。或疑晞不近人情,晞慨然道:「我閱人不為不多,每見少年得志,無不顛覆,可見得人主私恩,未必終保。萬一失寵,求退無地。我豈不欲做好官,但已想得爛熟,不如守我本分罷!」語似可聽,惟問他何故教猱升木?演進弟湛為右丞相,淹為太傅,浟為大司馬。浟即爾朱氏所生,為高歡第五子。立妃元氏為皇后,世子百年為太子。百年時才五歲。看官聽著!這長廣王湛,助演誅仇篡位,無非望為皇太弟,演亦口頭應許,此時忽背了前言,把五歲的小兒立做儲君,你想長廣王湛,怎肯心平氣降,毫無變動呢?這且慢表。
  且說梁丞相王琳,聞陳廷新遭大喪,嗣主初立,國事未定,料知他不遑外顧,遂令少府卿孫瑒為郢州刺史,留總庶務,自奉梁主莊出屯濡須口,並致書齊揚州行台慕容儼,請他救應。儼因率眾出駐臨江,遙為聲援,琳遂進逼大雷。陳將侯瑱、侯安都、徐度等,調集戍兵,嚴加防禦。安州刺史吳明徹,素稱驍勇,夤夜襲湓城,哪知王琳早已料著,預遣巴陵太守任忠,伏兵要路,擊破明徹。明徹單騎奔回,琳即引兵東下,進至柵口。陳將侯瑱等出屯蕪湖,相持歷百餘日,水勢漸漲。琳引合肥、巢湖各守卒,依次前進,瑱亦進軍虎檻州。正擬決一大戰,琳忽接到孫瑒急報,乃是周荊州刺史史寧,乘虛襲攻郢州,城中雖然嚴守,終恐未能久持等語。此時琳進退兩難,又恐眾心搖動,或至溃散,不得已將瑒書匿住,但領舟師東下,直薄陳軍。齊儀同三司劉伯球,亦率水兵萬餘人,助琳水戰,再加齊將慕容子會,帶領鐵騎二千,進駐蕪湖西岸,助張聲勢。可巧西南風急,琳自誇天助,引兵直指建康。那陳將侯瑱,佯避琳鋒,聽他急進。待琳船已過,徐出蕪湖,截住琳後,西南風反為瑱用。琳見瑱船在後尾擊,使水軍亂擲火炬,欲毀瑱船,偏偏火為風遏,竟被吹轉,反致自毀船隻。瑱麾眾猛擊琳艦,並用牛皮蒙冒小艇,順流撞擊,又熔鐵亂澆琳船,琳軍大敗。各艦多遭毀沒,軍士溺死甚眾,餘或棄舟登岸,亦被陳軍截殺垂盡。齊將劉伯球被擒。慕容子會屯兵西岸,望見琳軍戰敗,麾兵返奔,自相踐踏,並陷入蘆荻泥淖中,騎士皆棄馬脫走。不意陳軍追至,奮勇殺來,齊兵越加惶急,四散竄去,剩下子會一人一騎,也被陳軍捉歸。獨王琳乘著舴艦,突圍出走,得至湓城。眾旨散盡,只挈妻妾及左右十餘人,北向奔齊。梁侍中袁泌,御史中丞劉仲威,曾留衛永嘉王莊,聞琳已敗北,用輕舟送莊入齊,仲威隨去,泌南來降陳。琳將樊猛與兄毅亦趨降陳營。陳軍復進指郢州,郢州城下的周兵,探得陳軍將至,撤圍自去。守吏孫瑒,舉州出降陳軍。好幾年經營的王琳,弄得寸土俱無,枉費氣刀。三窟幾已失盡。
  齊主演方在篡位,倒也沒工夫計較,惟周大司馬宇文護,聽得陳軍如此威武,頗為寒心,獨想出一法,遣歸陳衡陽王昌,使他自相攻害。昌致書陳主,語多不遜,也是自尋死路。陳主蒨召入侯安都,淒然與語道:「太子將至,我當別求一藩,為歸老地。」安都道:「主位已定,怎得再移!從古豈有被代天子,臣愚不敢奉詔!」陳主蒨道:「將來如何處置衡陽?」安都道:「令他仍就藩封便了。彼若不服,臣願往迎,自然有法處置。」殺昌意已在言下。陳主蒨即命安都齎敕迎昌,授昌為驃騎大將軍,揚州牧,仍封衡陽王。昌奉命渡江,與安都同坐一舟,安都誘昌至船頭,托言觀覽景色。昌出與安都並立,不防安都用手一推,站足不住,便墮入江中,隨波漂沒。安都假意著忙,急令水手撈取,撈了半日有餘,才得了一個屍骸,乃返報陳主。陳主命依王禮埋葬,封安都為清遠公。安都得封,可知陳主本心。
  侍郎毛喜曾陷沒長安,與昌俱還。他尚似睡在夢裡,上言宜通好北周,與他和親,陳主乃使侍中周弘正西行,與周修好。那陳將侯瑱等,已乘勝進攻湘州,周遣軍司馬賀若敦,率步兵赴援,再遣將軍獨孤盛,領水軍俱進。會秋水泛濫,糧輸不繼,敦恐瑱探知虛實,乃在營內多設土囤,上覆以米。瑱使人偵探,果然被賺,不敢進逼。敦又增修營壘,與瑱相持,瑱亦無可如何。正擬退歸,忽聞周主毓中毒暴亡,另立新主,料他內外必有變動,樂得留兵湘州,伺隙進取。
  究竟周主如何遇毒?原來就是宇文護嗾使出來。周主毓明敏有識,為護所憚。護佯請歸政,竟邀允許,但令護為太師雍州牧。當下改元武成,由周主親覽萬機。護弄假成真,欲巧反拙,遂密謀不軌,又起了一片殺心。好容易過了一年,護使膳部中大夫,置毒糖餅中,進充御食,周主毓食了數枚,不禁腹痛,自知不幸中毒,口授遺詔五百餘言,並召語群臣道:「朕子年幼,未能當國,魯公邕系朕介弟,寬仁大度,海內共聞,將來弘我周家,必需此人,卿等宜同心夾輔,勿負朕言!」言訖遂殂,年僅二十七歲。魯公邕已入為大司空,不煩遠迎,便奉遺詔即皇帝位,追尊兄毓為明皇帝,廟號世宗。越年改元保定,進宇文護為大冢宰,都督中外諸軍事。那時郢州援將獨孤盛,已被陳軍襲破楊葉洲,率眾遁還。巴陵降陳,賀若敦亦支持不住,拔軍北歸,湘州亦下。巴湘入周數年,至此乃復為南朝所有了。
  周主邕甫經踐阼,不欲再行興兵,更兼陳使周私正前來修好,待命已久,乃擬與南朝講和,索還俘虜,且許歸始興王頊,使司會上士杜杲,偕弘正南下報聘。時陳主蒨已立長子伯宗為太子,次子伯茂為始興王,奉皇伯考昭烈王道譚宗祀,改封頊為安成王。昭烈二字系始興王道譚諡法,頊尚在周,無故徙封,乃以次子過繼,陳主之心術益見。既由周使來聘,不得不召入與議,互訂和約。杜杲素長詞辯,除索還俘虜外,更請相當酬報。陳主蒨許讓黔中地及魯山郡,杲乃稱謝而去。
  陳主蒨本紀元天嘉,與周議和,系天嘉二年間事,至天嘉三年,安成王頊,始由周使杜杲,護送南歸。陳主授頊侍中中書監,親中衛將軍,得置佐史。並引見杜杲,溫顏與語道:「家弟今蒙禮遣,受惠良多,但魯山不返,亦恐未能及此。」杲從容答道:「安成王在長安,不過一個布衣,若送歸南都,乃是陛下介弟,價值甚重,非一城可比。惟我朝敦睦九族,推己及人,上遵太祖遺訓,下思睦鄰通義,所以遣使南還。若雲以尋常土地,易骨肉至親,這卻非使臣所敢聞呢!」陳主聞言,不禁懷慚,赧然語杲道:「前言聊以為戲,幸勿介意。」一言已出,駟馬難追,即欲掩飾,恐已被外臣竊笑。因厚禮待杲,復遣侍郎毛喜,與杲同詣長安,乞歸安成王頊妻子。所有蕪湖擒歸諸周將,一體放還,周亦送歸頊妃柳氏,及頊子叔寶,於是陳周言歸於好。小子有詩譏陳主蒨道:
  伯氏吹壎仲氏篪,鴒原急難要扶持﹔
  如何只為兒孫計,福不重邀禍已隨。
  陳主蒨既與周和,復欲與齊通好,畢竟有無頭緒,且至下回再詳。
  楊愔負魏不負齊,而獨為高演所殺,論者咸為愔呼冤,漴何冤哉?如漴不誅,是真無天道矣。彼本東魏故臣,助洋篡國,脅逐故主,又敢妻母后,蔑絕人倫,一死尚有餘辜,安得為冤?即以事齊論之,高洋狂暴,未聞出言諫諍,且簡囚供御,身進廁籌,無恥若此,忠果安在?其所以謀除二王者,亦無非為固位計耳。演殺漴,並殺漴黨,漴黨或人愔所累,或至含冤,愔固不足惜也。若夫演之篡國,何莫非高洋之自取,洋得令終亦幸矣,其能保全子嗣乎!陳主蒨乘機嗣立,授意安都,擠死衡陽王昌,甚至本生兄弟,亦且加忌,始興一脈,遽令次子繼承,視生弟如死弟,何其無骨肉情!及頊得生還,幸而免死,冥冥中似若有相之者。高洋殺濬、涣而不能殺演、湛,陳主蒨害昌而不能害頊,卒至後患相尋,南北一轍,此王道之所以貴親親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06:20

第七十一回     遇強暴故後被污 違忠諫逆臣致敗



  卻說齊主高演,入嗣帝位,尚有意治安,惟對待南朝,未肯息怨罷兵,當遣降將王琳為揚州刺史,出鎮壽陽,伺隙圖南。陳主蒨頗思修和,因仇人在前,無從游說,不得已姑從緩議。會齊主演聽高歸彥言,召入濟南王殷,把他害死,冤氣盈廷,不免為厲,累得演精神恍惚,說鬼連篇。皇建二年孟冬,出外遊獵,突有狡兔向馬前馳過,演彎弓欲射,忽見兔跳躍起來,留神一瞧,好似一個被發戟手的夜叉鬼,不由的身體顫動,墜落馬下。左右慌忙扶起,肋骨已經跌斷,痛得不可名狀。彷彿齊襄之見公子彭生。好容易掖回宮中,鎮日裡臥牀呼號,醫治罔效。婁太后親往視疾,問及濟南王殷,演無言可答,接連三問,仍是默然。婁太后憤憤道:「濟南已被汝殺死麼?不用我言,應該速死!」遂掉頭逕去。嗣是演病益劇,痛到無可奈何的時候,往往神志昏迷,滿口譫語。有時說著,文宣父子來了,又有時說著,楊令公、愔。燕僕射子獻。等俱來了。當下模糊答辯,繼又扶服推枕,叩首乞哀,結果是大數難逃,終難延命。高洋兇惡,遠過高演,洋死時,史中第稱暴殂,演死時卻詳敘冤厲,是由高演所為,自覺過甚,未免愧悔,故作此狀,洋則異是。可見鬼由心造,非真憑身為祟也。臨終時,曾留下遺書,貽弟高湛,召他入纂大統,書末有囑語云:「宜將吾妻子置一好處,勿學前人。」問汝何故殺殷?當下痛極畢命,年僅二十七歲。
  先是高湛守鄴,奉演密命,令派兵送濟南王殷至晉陽。湛也不自安,向散騎高元海問計,元海道:「愚見卻有三策,一請殿下馳入晉陽,謁見太后主上,願釋兵權,不干朝政,自居閒散,安如泰山,是為上策。上策不行,或表稱威權太盛,恐滋眾謗,請徙為青、齊二州刺史,退居僻遠,免招物議,尚為中策。」說至此,偏將第三策咽住不談。湛問道:「下策如何?」元海道:「發言即恐族誅,不如不言。」湛說道:「但說不妨,我為卿嚴守秘密,怕他甚麼?」元海道:「濟南世嫡,為主上所奪,眾情未必悅服,今若召集文武,擁立濟南,梟斬來使高歸彥等,號令天下,以順討逆,這乃萬世一時的機會﹔雖是下策,卻比上策更佳。」湛不覺躍起,欣然說道:「上策,上策,誠如卿言!」元海乃退。湛又召術士鄭道謙等,卜定吉凶,道謙等占驗封爻,勸湛宜靜不宜動,自得大慶,湛乃令數百騎送入濟南王。聞濟南被害,益加危懼,哪知福為禍倚,禍為福伏,那晉陽竟傳到遺詔,促令即刻就道,入承帝箓。這是湛夢想不到的喜事﹔他尚恐有詐,遣人探視,果系實情,乃立跨駿馬,馳向晉陽。甫入城闉,已由文武百官,伏道迎謁,歡呼萬歲。當下入臨梓宮,不過哭了兩三聲,便被服袞冕,升殿即位,循例大赦,即改皇建二年為大寧元年。高湛登基,已在十一月中,兩月光陰,竟不能待,便改元大寧,可見心目中早已無兄。進平秦王歸彥為太傅,趙郡王浟為太保,平陽王淹為太宰,彭城王湝為太師,太尉尉粲為太保,尚書令段韶為大司馬,豐州刺史婁叡為司空。冢弟任城王叡,高歡第十子。為尚書左僕射,並州刺史斛律先,為尚書右僕射,其餘內外百官,並皆晉級,不消細說。既而追尊兄演為孝昭皇帝,稱元後為孝昭皇后,降封前太子百年為樂陵王。
  過了一月,令送孝昭柩至鄴都,葬文靜陵。元皇后送葬至鄴,湛聞她帶有奇藥,使人索取,不得應命。湛竟怒起,再令閹人就車叱辱,元皇后不便反唇,只忍氣含羞,包著兩眶珠淚,待至文靜陵旁,慟哭多時,方才入宮。湛尚餘恨未消,令她在順成宮內,孤身獨處,寂寞無聊,此情此景,怎不傷心?惟自悲命薄罷了。比諸文宣皇后尚勝一籌。
  越年正月,湛自晉陽啟行,到了鄴都,南郊祭天,續享太廟,立妃胡氏為皇后。後為安定人胡延之女,初生時有鴞鳥鳴產帳上,時人目為不祥,及笄後,選為長廣王妃,姿貌不過中人,性情卻極淫蕩。湛本是個酒色中人,得此媚豬,當然是謔浪笑敖,倍極歡昵,所以祀天祭祖,大禮告成,即令胡氏正位中宮。冊後這一日,所有故主後妃,及內外命婦,俱來慶賀,珠圍翠繞,樂葉音諧,不但胡氏非常欣慰,就是齊主湛亦格外歡愉。晚間在後宮慶宴,眾皆列席,高湛方在外殿中,暢飲數十觥,已有七、八分酒意,便闖入後宮,自來勸酒,驚動了一班婦女,統避席迎謁。湛獰笑道:「此處合敘家人禮,盡可脫略形跡,休得迂拘。」眾聞湛言,始稱謝歸座。湛展開一雙醉眼,東張西望,驀見上座有一位半老佳人,尚是丰姿綽約,秀色可餐,不由的魄蕩魂馳。仔細審視,卻是一位皇嫂李皇后,恨不得上前親近,但因大眾在座,未便失體,只得權時忍耐。說了幾句勸飲的套話,轉身自去。
  是夕酒闌席散,各皆歸寢,湛雖懷念嫂氏,也只好與新皇后敷衍一宵。到了次日的黃昏,竟不帶左右,獨自一人,步入昭信宮。見前回。當有宮女報知李後,李後不禁起疑,沒奈何起身相迎。湛入宮坐定,並無一言,但將雙目注視嬌顏。李後且驚且羞,乃開口啟問道:「陛下到此,有何見諭?」湛笑語道:「朕因夜間無事,特來陪伴皇嫂。」李後道:「陛下新冊正宮,並多嬪御,何不前去敘情,乃獨顧及賤妾?」湛又道:「未及皇嫂嬌姿,所以乘暇來此。」李後見湛有意調戲,很是驚惶,便抽身欲退。湛即起座攬住後裾,李後大駭道:「陛下身為天子,難道好不顧名義麼?」說著,順手一推,湛不防此著,竟至倒退數步,方得站住。頓時惱羞成怒,籐目與語道:「若不從我,當殺汝兒!」李後聽了,急得玉容慘澹,粉面浸淫。宮女們見此情形,統已避了出去,那高湛見左右無人,竟仗著壯年膂力,把李氏輕輕舉起,直入內寢,闔住雙扉,好一歇不見動靜。宮女等至寢門外,側耳細聽,但只聞有窸窣聲,顫動聲,想已是陰陽會合,興雨布雲了。高洋盜嫂,報及己妻。
  俗語說得好,寂寞更長,歡娛夜短,高湛把李氏淫烝一宵,轉瞬間即已天明,不得不起牀出宮,升殿視朝,嗣是常出入昭信宮,來續舊歡。李氏已經失節,也樂得隨緣度日。春風幾度,暗結珠胎。獨胡後不耐岑寂,每當湛往昭信宮,卻另尋一個主顧,入替高湛。看官道是何人?乃是給事和士開。士開善握槊,工彈琵琶,面龐兒亦生得俊雅。當湛為長廣王時,已入侍左右,辟為開府參軍。及湛即位,升任給事,胡後嘗與相見,暗地生心。此時乘湛盜嫂,便賄通宮女,引入士開,賞給禁臠。士開得此奇遇,哪有不極力奉承,多方歡狎,引得胡後心花怒放,竟與他誓山盟海,願做一對長久夫妻。這是高湛眼前孽報。
  高湛毫無所聞,反恐胡後責他盜嫂,曲意彌縫。胡後乘間,屢說士開好處,湛竟擢士開為黃門侍郎。胡後生子名緯,便立為皇太子。平秦王歸彥位兼將相,恃勢驕盈。侍中高元海,及中丞畢義雲,黃門郎高乾和,嘗入白御前,謂歸彥專權驕恣,必生禍亂,乃出歸彥為冀州刺史。元海等並欲彈劾和士開。看官試想,這和士開外邀主寵,內結後援,官爵未尊,地位甚固,豈是高元海輩所得搖動麼?果然元海等未上彈章,士開卻先已下石,但言元海諸人,交結朋黨,欲擅威福,輕輕的說了數語,已足挑動主心。元海乾和,漸漸被疏﹔義雲連忙納賂,得為袞州刺史。獨歸彥心懷怨望,意欲俟湛往晉陽,乘虛入鄴,偏值婁太后逝世,宮中治喪,好幾月不聞駕出,也只有蹉跎度日,暫作緩圖。
  婁太后自春間寢疾,衣忽自舉,用巫媼言,改姓石氏,延至初夏,竟爾病終,年六十二。太后生六男二女,皆感夢孕,孕高澄時,夢見斷龍﹔孕高洋時,夢見龍首﹔孕高演時,夢見龍伏地上﹔孕高湛時,夢見龍浴海中﹔孕二女俱夢月入懷,惟孕襄城王清,博陵王濟,但夢鼠入下衣。清早去世,濟見下文,亦不得令終,惟澄、洋、演、湛,皆得稱尊。一母生四帝,也是奇事。
  太后未歿時,鄴下有童謠云:「九龍母死不守孝。」至是湛居母喪,竟不改服,仍著緋袍。未幾且登臨三台,置酒作樂。宮人進白袍,由湛怒擲台下,和士開在側,請暫輟樂,亦為湛所毆擊。士開也算錯一著。湛排行第九,適應童謠,不過追諡太后為武明皇后,合葬義平陵,總算依例辦事罷了。
  高歸彥所謀未遂,屢使人探刺都中情事,偏被郎中令呂思禮告發,湛乃令大司馬段韶,與司空婁叡,發兵往討。歸彥登城拒守,及兵逼城下,便大呼道:「孝昭皇帝初崩,六軍百萬,悉歸臣手,臣至鄴迎立陛下。當時不及,今日豈尚有異圖?但恨高元海、畢義雲、高乾和三人,誑惑主上,嫉忌忠良,如得殺此三人,臣願臨城自剄,死也甘心!」段韶等當然不睬,惟督令兵眾攻城。內長史宇文仲鸞,司馬李祖挹,別駕陳季琚等,與歸彥不恊,俱為所殺。兵民因此不服,各有貳心。歸彥見不可守,棄城北走,到了交津,只剩得一人一騎,那段韶遣將追來,立刻擒住歸彥,械送鄴都。當下議定死罪,命都督劉桃枝牽入市曹,擊鼓徇眾,然後行刑。歸彥子孫十五人,一並誅死。
  湛既誅歸彥,益加淫暴。所烝皇嫂李氏,懷孕將產,適太原王紹德入見,為李氏所拒。紹德系高洋次子,生母就是李氏,聞李氏匿不見面,頓時懊悶道:「兒也曉得了姊姊腹大,故不見兒。」家醜且不宜外揚,奈何取笑生母?原來齊俗呼母為姑姑,亦稱姊姊。這李氏聽得此語,禁不住慚憤交並,過了數日,生下一女,竟令拋棄。湛聞產女不舉,怒不可遏,手持佩刀,馳入昭信宮。怒叱李氏道:「爾敢殺我女麼?我便當殺爾兒!」說著,即麾左右往召紹德,紹德不得已應召,湛俟紹德至前,便用刀環擊去。紹德忍不住痛,只好長跪乞哀。湛大怒道:「爾父打我時,爾何不出言相救,今日乃想求活麼?」語未說完,再用力猛擊數下,打得紹德血流滿面,暈倒地上,須臾氣盡。李氏見此慘狀,未免有情,便極口哀號。湛越加咆哮,迫令宮女褫李氏衣,使她袒胸露背,然後取鞭自撻,大約有數十下,雪膚上面,都變紅雲,李氏號天不止。與其受辱至此,何若從前死節?湛亦覺自己手力有些酸麻,再命將李氏盛入絹囊,投諸宮溝,好多時才令撈起,啟囊出視,但見流血淋漓,狼藉得不成樣子。湛怒已少平,乃呼宮女道:「她若已死,不必說了﹔如若不死,可攆她往妙勝寺中做尼姑去。」言訖自行。宮女並皆不忍,侍湛已去遠,便即施救。李氏偃臥地上,氣息奄奄,只有胸前尚熱,經宮女各用手術,並灌姜湯,方得起死回生,眉目漸動。宮女將她舁上牀榻,小心侍奉,挨過了兩晝夜,才能起立,乃用牛車載送入妙勝寺,削髮修行去了。
  一年假夫妻,至此結局,豈不可歎!
  是年由青州上表,報稱河、濟俱清。明是貢諛。湛改大寧二年為河清元年。齊揚州刺史王琳,屢請出師南侵,湛欲允議發兵,獨尚書盧潛,一再諫阻,且得陳主貽書,請罷兵息民。湛乃請散騎常侍崔贍,通好南朝,陳主亦遣使報聘。獨王琳尚有違言,湛調琳回鄴,即用盧潛,為揚州刺史,領行台尚書,自是玉帛修儀,歲使不絕,江南江北,總算平靜了七八年。
  陳主蒨因周齊連和,北顧無虞,乃遣司空南徐州刺史侯安都,出略西南。從前東陽太守留異,蟠踞一隅,屢懷反側,陳武帝特將蒨女豐安公主,下嫁異子貞臣為妻,且征異為南徐州刺史,異遷延不就,及蒨既嗣位,復命異為縉州刺史,領東陽太守,異仍陰懷兩端,並嚴戍邊境。陳廷容忍數年,乃乘暇出討﹔一面召江州刺史周迪,豫章太守周敷,閩州刺史陳寶應,一同入朝。周敷奉命先至,得加封安西將軍,賜給女妓金帛,遣還豫章。周迪不肯受詔,密與留異相結,且發兵襲敷,為敷所覺,吃了一個敗仗,狼狽奔還。寶應為留異婿,雖陳主格外羈縻,許入宗籍,究竟翁婿情深,君臣誼淺,所以始終聯異,也未肯入朝。
  陳中庶子虞荔弟寄,流寓閩中,荔請諸陳主,召弟入都。寶應頗愛寄才,留住不遣。寄屢諫寶應,寶應不聽,乃避居東山寺中,佯稱足疾,杜門謝客。會留異為侯安都擊破,妻孥多被擄去,僅與子貞臣走依寶應。周迪在臨川,亦被陳安右將軍吳明徹,高州刺史黃法■,豫章太守周敷等,夾攻致敗,溃奔閩州。寶應已失兩援,尚自恃險僻,與陳抗衡。虞寄復上書極諫,條陳十事,略云:
  東山虞寄,致書於陳將軍使君節下:寄流離世故,漂寓貴鄉,將軍待以上賓之禮,申以國士之眷,意氣所感,何日忘之?而寄沉痼彌留,愒陰將盡,常恐猝填溝壑,涓塵莫報,是以敢布腹心,冒陳丹款,願將軍留須臾之慮,少思察之,則瞑目之日,所懷畢矣。自天厭梁德,多難薦臻,寰宇分崩,英雄互起,不可勝紀,人人自以為得之,然夷凶剪亂,四海樂推,揖讓而居南面者,陳氏也。
  豈非曆數有在,唯天所授乎?一也。以王琳之強,侯瑱之力,進足以搖蕩中原,爭衡天下,退足以倔強江外,雄長偏隅,然或命一旅之師,或資一士之說,琳則瓦解冰泮,投身異域,瑱則厥角稽顙,委命闕廷,斯又天假之威而除其患,二也。今將軍以藩戚之重,東南之眾,盡忠奉上,戮力勤王,豈不勛高竇融,寵過吳芮?析珪判野,南面稱孤,國恩所眷,不宜辜負,三也。聖朝棄瑕
  忘過,寬厚得人,如餘孝頃、李孝欽、歐陽頠等,悉委以心腹,任以爪牙,胸中豁然,曾無纖介,況將軍釁非張繡,罪異畢諶,何慮於危亡,何失於富貴?四也。方今周齊鄰睦,境外無虞,並兵一向,匪伊朝夕,非劉項競逐之機,楚趙連縱之勢,何得雍容高拱,坐論西伯?五也。且留將軍狼顧一隅,亟經摧衂,聲實虧喪,膽氣衰沮,其將帥首鼠兩端,唯利是視,孰能披堅執銳,長驅深入,繫馬埋輪,奮不顧命,以先士卒者乎?六也。將軍之強,孰如侯景,將軍之眾,孰如王琳,武皇滅侯景於前,今上摧王琳於後,此乃天時,非復人力﹔且兵革以後,民皆厭亂,其孰肯棄墳墓,捐妻子,出萬死不顧之計,從將軍於白刃之間乎?七也。天命可畏,山川難恃,將軍欲以數郡之地,當天下之兵,以諸侯之資,拒天子之命,強弱逆順,可得侔乎?八也。夫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不愛其親,豈能及物?留將軍自縻國爵,子尚王姬,猶棄天屬而不顧,背明君而孤立,危急之日,豈能同懮共患,不背將軍者乎?九也。北軍萬里遠鬥,鋒不可當,將軍自戰其地,人多顧後,眾寡不敵,將帥不侔,師以無名而出,事以無機而動,以此稱兵,未知其利,十也。為將軍計,莫如絕親留氏,遣子入質,釋甲偃兵,一遵詔旨,方今藩維尚少,皇子幼衝,凡預宗支,皆蒙寵樹,況以將軍之地,將軍之才,將軍之名,將軍之勢,而能克修藩服,北面稱臣,豈不身與山河等安,名與金石同壽乎?感恩懷德,不覺狂言,斧鉞之誅,甘之如薺,伏維將軍鑒之!
  寶應覽書,不禁大怒,幸左右進語寶應,謂虞公病勢漸篤,詞多錯謬,請勿介意。寶應意乃少釋,且因寄為民望,權示優容,惟分兵接濟周迪。迪復越東興嶺為寇,陳令護軍章昭達出討,大破周迪。迪竄匿山谷,無從搜捕,昭達遂入閩。迪招集餘眾,再出東興,東興守吏錢肅舉城降迪,迪眾復振,豫章太守周敷已升任南豫州刺史,出屯定州,與迪對壘。迪作書紿敷道:「我昔與弟戮力同心,豈期相害?今願伏罪還朝,乞弟披露肺腑,挺身同盟。」敷信為真言,只率從騎數人,出與迪盟,甫經登壇,被迪麾動部眾,將敷殺死。
  陳廷有詔賻恤,另遣都督程靈洗討迪,並促章昭達速攻閩州。陳寶應令水陸設柵,嚴御昭達,昭達與戰不利,頓兵上流,但令軍士伐木為筏,待雨出發。會值大雨江漲,亟放筏進攻,連拔寶應水柵,湊巧陳將餘孝頃,也奉陳主調遣,由海道馳至,兩軍會合,並力攻擊,寶應連戰連敗,遁往莆田。顧語子弟等道:「我悔不從虞公言,致有今日!」遲了!遲了!
  小子有詩歎道:

  如何螳斧想當車?一失毫釐千里差。
  禍已臨頭才自悔,忠言不用亦徒嗟!
  陳軍追捕寶應,未知寶應再得脫走否?容至下回表明。
  北齊宮闈,淫烝成習,惟高演尚乏色慾,故其妻元氏,雖被高湛斥辱,終得免污,若李氏為高洋婦,洋烝澄妻,湛即烝洋妻,何報應之若是其速也!但李氏不忍其子之死,含垢蒙羞,而其後子仍慘斃,身亦瀕危,最為不值。自來義夫烈婦,其所由蹈死如飴者,誠有見夫名節為重,身家為輕,不應作一幸想,冀圖苟活耳。否則,鮮有不蹈李氏之覆轍者也。陳寶應溺情閨闥,濟惡婦翁,虞寄諫以十事,言甚明切,終不能挽寶應之迷,是誤寶應者為留異,實則出之留異之女。天下之誤己誤人者,多半自婦女致之,非冶容誨淫,即昧幾致禍,寶應亦一前鑒耳。如留異之凶狡,周迪之反覆,更不足責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06:48

第七十二回     遭主嫌侯安都受戮 卻敵軍段孝先建功



  卻說陳寶應逃至莆田,被陳軍從後追及,日暮途窮,如何支持,眼見是束手受擒。就是寶應婦翁留異,也與寶應同逃,無從漏網,翁婿妻孥,一並就縛。還有寶應宗族,及幕下僚佐,俱捉得一個不留,悉數械送建康。叛徒頭腦,怎得免死,就是子弟黨羽,亦難逃國法,駢戮市曹。唯異子貞臣,曾尚帝女,特別恩赦。這是得妻房好處。並命昭達禮送虞寄,乘驛入都。陳主蒨當即召見,溫言獎諭道:「管寧漢末隱士。尚幸無恙。」寄拜謝而出。既而陳主自下手敕,命寄為衡陽王掌書記。衡陽王系武帝嗣子昌封爵,昌被侯安都溺斃,見七十回。陳主諱莫如深,只托言失足溺水,追諡為獻。昌無子嗣,即令皇七子伯信過繼,並授伯信為丹陽尹,得置佐吏。此次因虞寄經明行淑,特遣令往輔。寄奉敕入謝,陳主面諭道:「今遣卿為衡陽記室,不但欲煩勞文翰,實因七兒年少,須卿教導,令作師資,卿毋以委屈見辭!」寄當然謙退,奉敕即行。未幾復遷拜國子博士,寄表求解職,乞許歸田。陳主優詔報答,許還會稽,仍令為東揚州別駕,寄又以疾辭。時寄兄虞荔,已經病歿,亦引柩還鄉,陳主追贈侍中,賜諡曰德。並親出都門送喪,時人稱為難兄難弟。荔子世基世南,並少有文名,寄後來屢征不起,嘗以知足不辱為言。諸王或出為州將,必奉朝命問候,致敬盡禮。有時寄出遊近寺,閭裡互相傳語,老幼羅列,望拜道左。鄉有爭訟,經寄一言,無不立解﹔人有誓約,但指寄名,均不敢欺。擾亂時代,得此高士,真好算作第一流人物了。極筆褒揚,足以風世。至陳主頊太建十一年,始病終故里,這且不必細表。
  且說留異、陳寶應二人,已經伏辜,只有漏網餘生的周迪,尚在東興一帶,出沒為患。陳都督程靈洗,自鄱陽別道出擊,應前回。出迪不意,大破敵眾,迪復與麾下十餘人,竄伏山谷中。過了數月,遣人至臨川郡市,購辦魚蝦,為臨川太守駱牙所執,諭令取迪自效,隨即使腹心勇士,跟入山中,誘迪出獵,把他捕誅,傳首建康,懸示朱雀觀三日。三凶盡殲,西南廓清,惟後梁主蕭蒨據守江陵,得周保護。陳主蒨未敢進攻,詧亦因封地狹小,邑居殘毀,不能東出報怨,鬱鬱無聊,疽發背上,竟致逝世。太子蕭巋嗣立,追諡詧為宣帝,廟號中宗,改元大保,這也是殘喘僅存,有名無實。他如永嘉王蕭莊,亦奔齊病死,蕭氏已不能復振了。隨筆帶過蕭詧、蕭莊。
  陳司空侯安都,自略定西南後,歸鎮京口,加封征北大將軍,封邑增至五千戶。安都自恃功高,漸生驕態,幕中多羅集文武,一宴輒至千人。部下將帥,往往不遵法度,朝旨檢問,輒奔歸安都,倚作護符。陳主蒨性好嚴察,聞安都庇護罪人,不免生恨,安都毫不覺察,驕橫如故。就是入宮侍宴,亦不守臣禮。酒酣時箕踞傾倚,目無君上,嘗陪樂遊園禊飲,語陳主道:「陛下今日,比做臨川王時,趣味何如?」言下甚有德色,陳主默然無言。安都一再問及,陳主始淡淡的答道:「這雖出自天命,也未始非明公功勞!」安都喜甚,便乞借供帳水飾。陳主勉強允諾,心中很是不悅,怏怏還宮。到了次日,安都挈妻妾至樂遊園,自升御座,令賓佐居群臣位,稱觴上壽。居然想學做皇帝。陳主使人偵察,得悉安都情狀,越加猜嫌,待安都還鎮,屢遣台使按問安都部下,檢括叛亡。安都才知上意,亦遣別駕周弘實,密結舍人蔡景歷,探刺朝廷情事。景歷具狀奏聞,且言安都有謀反狀。無非希旨。陳主乃調安都都督江、吳二州,領江州刺史。這一番調動,明明是誘他入闕,設法除患。安都果自京口還都,部伍入石頭城,陳主引安都入宴嘉德殿,並令他部下將帥,會集尚書省聽令。暗中卻已密布禁軍,乘安都入宴時,先把他拘系西省,然後收逮諸將帥,勒令繳出馬仗,才許釋放。因出舍人蔡景歷表狀,榜示朝堂,隨即下詔論罪道:
  昔漢厚功臣,韓韓信。彭彭越。肇亂﹔晉倚藩牧,敦王敦。約祖約。稱兵,托六尺於龐萌,野心竊發,寄股肱於霍禹,凶謀潛構。追維往代,挺逆一揆,永言自古,患難同規。侯安都素乏遠圖,本慚令德,幸屬興運,預奉經綸,拔蹟行間,假之毛羽,推於偏帥,委以馳逐,位極三槐,任居四岳,名器隆赫,禮數莫儔,而志唯矜己,氣在陵上,招聚逋逃,窮極輕狡,無賴無行,不畏不恭,受脈專征,剽掠一逞,推轂所鎮,裒斂無厭。朕以爰初締構,頗著功績,飛驂代邸,預定嘉謀,所以掩抑有司,每懷遵養,杜絕百辟,日望自新,款襟期於話言,推丹
  赤於造次,策馬甲第,羽林息警,置酒高堂,陛戟無衛,何嘗內隱片嫌,去柏人而勿宿,外恊猜防,入成臯而不留。而彼乃悖逆不悛,驕暴滋甚,招誘文武,密懷異圖。
  近得中書舍人蔡景歷啟聞,報稱安都曾遣別駕周弘實前來探刺,具陳反計,朕猶加隱忍,待之如初,爰自北門遷授南服,受命逕停,奸謀益露。今者欲因初鎮,將行不軌,此而可忍,孰不可容!賴社稷之靈,近侍誠慤,丑情彰暴,逆節顯聞。可詳按舊典,速正刑典,罪止同謀,餘無可問。
  這詔頒出,越宿即賜安都自盡,旋復有詔赦免家屬,葬用士禮,喪事所需,仍由公款發給。從前武帝在日,嘗命諸將侍宴,杜僧明、周文育、侯安都三人,各自稱功,武帝喟然道:「卿等原統是良將,但各有短處,杜公志大識闇,狎下陵上﹔周侯交不擇人,推心過差﹔侯郎傲慢無厭,輕佻肆志,將來恐不能自全,各宜戒慎為是!」三人懷慚而退,後來杜僧明病死江州,算是令終,惟無績可言﹔文育為熊曇朗所殺,見前文。安都至是被誅,終不出武帝所料。古來明哲保身的智士,所以小心翼翼,功成身退,才能安享天年,流芳百世呢。
  如范蠡、張良等人。
  話分兩頭,且說齊主高湛,信用黃門侍郎和士開,擢官侍中,並開府儀同三司,前後賞賜,不可勝紀,士開百計諂諛,揣摩迎合,無不中肯,惹得高湛格外親信,幾乎一日不能相離。你妻胡氏與他相暱,還有可說,你為何相信至此!士開每侍左右,辭不加檢,備極鄙褻,嘗笑語湛道:「自古以來,沒有不死的帝王,堯、舜、桀、紂,統成灰土,有何異同?陛下春秋鼎盛,正應及時行樂,取快一日,足抵百年,國事盡可付與大臣,無慮不辦,何必自取煩惱呢!」湛聞言大喜,遂委趙彥深掌官爵,元文遙掌財用,唐邕掌外兵,白建掌騎兵,馮於琮、胡長粲掌東宮,閱三四日才一視朝,須臾即罷。
  士開善持槊,胡後亦頗喜學槊,湛令士開教導胡後。後與士開情好有年,當握槊時,眉目含情,無庸細說。她卻故意弄錯手勢,使士開牽動玉腕,與她共握。湛高坐飲酒,一些兒沒有窺覺,反且喜笑顏開,自得其樂。河南王孝瑜,系文襄皇帝高澄長子,目睹情形,不禁憤懑,便入內進諫道:「皇后系天下母,怎得與臣下接手?」湛好似未聞,不答一語。甘戴綠頭巾,何勞多言!孝愉乃退。嗣又上言趙郡王叡,父死非命,不宜親近。叡父即趙郡王琛,與小爾朱氏私通,被高歡杖斃,事見前文。湛亦不報。
  叡與士開因此挾恨,便密譖孝瑜奢僭,謂山東只聞河南王,不聞有陛下,湛本與孝瑜同年,又是嫡親兄子,甚相親愛,至是不免加忌。孝瑜又行止未謹,嘗與婁太后宮人爾朱摩女,暗地私通。及太子緯納斛律光女為妃,孝瑜入宮襄事,與爾朱女喁喁私語,潛敘舊情,偏被旁人瞧著,向湛報知。湛頓觸舊嫌,立召孝瑜至前,逼令飲酒三十七杯。也是奇罰。孝瑜體本肥大,強飲過醉,頹然倒地。湛命左右婁子彥,用犢車載出孝瑜,且密囑數語。子彥領命,隨車同行,途次由孝瑜索茶解渴,子彥以鴆酒代茶,孝瑜醉眼模糊,喝將下去,越覺煩躁不堪,行至西華門,蹷起索水,下車投河,竟致溺斃。子彥返報,湛假意舉哀,追贈孝瑜為太尉,錄尚書事,諸王雖有所聞,莫敢發言。惟孝瑜第三弟孝琬,曾封河間王,親臨兄喪,大哭而出,意欲他去,當由湛遣使追還,乃仍留鄴中。驀聞周與突厥連師,來攻晉陽,湛亦不禁著急,親自往援。
  突厥自伊利可汗擊破柔然,柔然可汗阿那瓖自殺,事見前文。餘眾立阿那瓖叔父鄧叔子為主,復為伊利子科羅所破。科羅死,弟侯斤立,號木桿可汗,木桿勇略過人,又追逐鄧叔子,逼得鄧叔子無路可奔,只好投入關中。是時西魏尚未被篡,宇文泰亦未謝世,木桿竟遣使至魏,索交鄧叔子,泰不肯照給。木桿又西破嚈噠,東逐契丹,北並結骨,威振塞外,凡東自遼海,西至青海,延袤萬里,南自沙漠以北,直至北海,又五六千里,均為木桿所有。再向西魏索取鄧叔子,泰畏他強盛,不敢不允,遂收鄧叔子以下三千餘人,盡付突厥來使。突厥使人,不勝押解,即驅鄧叔子等至青門外,盡加屠戮,但攜鄧叔子首級歸國。宇文泰視死不救,亦太殘忍。自是木桿與周通好,常有使節往來。宇文覺篡位受禪,修好如故,兩傳至宇文邕,曾與突厥連兵侵齊,見齊境守禦頗固,因即折回。邕尚未立後,由太師宇文護等定議,遣御伯大夫楊薦,及左武伯王慶,至突厥求婚。木桿已經允許,偏齊人得此消息,也遣使至突厥和親,卑禮厚幣,願迎木桿女為後。木桿貪齊重賂,便向周悔婚,且欲將薦等執交齊使。夷狄之不可恃也如此!薦乃上帳責木桿道:「我周太祖指宇文泰。與可汗結好,當時蠕蠕即柔然,見前。遺眾數千來降,太祖俱執付可汗使臣,藉敦睦誼,奈何今日欲背恩忘義!就使不畏我周,難道不畏鬼神麼?」木桿聽到鬼神二字,觸動迷信,不由的打了一個寒噤,良久方答道:「君言甚是,我計決了!當與貴國共平東寇,再行送女未遲。」遂叱還齊使,禮遣薦等南歸。
  周廷得薦等歸報,乃召公卿會議,眾請發十萬人擊齊,獨柱國楊忠,謂兵不在多,但發騎兵萬人,已足敷用。周主邕乃遣楊忠為帥,率領萬騎,從北道出發,又遣大將軍達奚武,統兵三萬,從南道進行,約會晉陽城下。楊忠連下齊二十餘城,攻破陘嶺要隘,兵威大震。突厥木桿可汗,又親率十萬騎來會,長驅並進。看官聽說!此時齊境警報,往來如織,雖然齊主湛沉湎酒色,也不能不被他驚起,親督內外兵士,從鄴都急赴晉陽。
  是時為齊河清三年十二月,即陳天嘉五年,周保定四年。連日大雪,千山一白,齊主湛冒雪前行,兼程至晉陽,尚幸城外無寇,安然入城。命司空斛律光率步騎三萬人,往屯平陽,防守南路。周柱國楊忠及突厥可汗,共麾兵直逼城下,齊主湛登城遙望,見敵兵魚貫到來,好似潮頭湧入,沒有止境,不覺蹙然變色道:「這般大寇,如何抵禦哩!」說至此,便即下城,擬挈宮人東走。趙郡王叡,河間王孝琬,叩馬諫阻,方才停留。孝琬又請將六軍進止,歸叡節度,湛乃命叡節制諸軍,並使並州刺史段韶,職掌軍務。
  此守彼攻,相持過年,正月朔日,叡已部分諸軍,出城搦戰,軍容甚盛。突厥木桿可汗憑高觀望,頗有懼容,顧語周人道:「爾言齊亂,所以會師伐齊,今齊人眼中亦有鐵,怎得輕敵!可見爾周人是好為虛言了。」周人聞木桿言,當然不服,並用步兵為前鋒,向齊挑戰,齊將俱欲迎擊,獨段韶不許,面囑諸將道:「步軍勢力有限,今積雪既厚,不便逆擊,不如嚴陣待著,俟彼勞我逸,方可出戰。」說著,即下令軍中道:「大眾須聽我號令,不得妄動!待中軍揚旗伐鼓,才准出擊,違令立斬!」韶頗知兵。各軍始靜守陣伍,毫無譁聲。周軍無從交戰,漸漸的懈弛起來,突見齊兵陣內,紅幟高張,接連是戰鼓鼕鼕,震入耳中。正旁皇四顧,那齊兵已盡銳殺到,喊殺連天,眼見是抵敵不住,紛紛倒退。楊忠也不能禁遏,但望突厥兵上前助戰,好將齊兵殺回,偏突厥木桿可汗勒馬西山,並未馳下,反且把部眾一齊引上,專顧自己保守,不管周軍進退。周軍孤軍失援,頓時大溃,奔回關中。木桿可汗也從山後引遁,段韶始終持重,不敢力追,似此亦不免太怯。自晉陽西北七百餘里,均遭突厥兵殘掠,人畜無遺。木桿還至陘嶺,山谷凍滑,鋪氈度兵,胡馬寒瘦,膝下毛皆脫落,及抵長城,馬死垂盡,兵士多截槊挑歸。周將達奚武至平陽,尚未知楊忠敗還,嗣得齊將斛律光書,語帶譏嘲,料知楊忠失敗,乃即日引歸,半途被齊兵追至,且戰且走,好容易才得馳脫,已喪失了二千餘人。
  斛律光收兵還晉陽,齊主湛見了斛律光,抱頭大哭。光不知為著何事,倉猝不能勸諫。我亦不解。任城王叡在旁,便進言道:「想陛下新卻大寇,喜極生悲,但亦何必至此!」湛乃止哭,頒賞有功,進趙郡王叡錄尚書事,斛律光為司徒。光聞段韶不擊突厥,但遠遠的從後追躡,好似送他出塞一般,因向韶譏笑道:「段孝先好改呼段婆,才不愧為送女客呢。」孝先系韶表字。
  言未畢,鄴中忽有急報傳到,乃是太師彭城王浟,為盜所戕。湛驚問何因?鄴使說是浟在第中,被群盜白子禮等突入,詐稱敕使。劫浟為主,浟大呼不從,因即遇害。湛又驚問道:「現在盜目已捕誅否?」鄴使謂已經蕩平,惟望陛下還駕。湛乃匆匆啟行。返至鄴城,即詣浟第臨喪,贈浟假黃鉞太師錄尚書事,給轀輬車送葬,然後還宮。旋授段韶為太師。
  過了數月,鄴中有白虹圍日,繞至再重,赤星又現。齊主湛攜盆水照星,用蓋覆住,作為厭禳。越宿盆無故自破,湛很是懮疑,適有博陵人賈德冑,呈入密啟,啟中有樂陵王百年手書,寫著好幾個敕字。湛不禁發怒,立使人促召百年,百年自知不免,割一帶玦,與妃斛律氏訣別,自入都見湛,湛使百年再書敕字,筆跡與前字相符,頓時怒上加怒,喝使左右捶擊。百年被擊僕地,又使人且曳且毆,流血滿地,氣息將盡,乃嗚咽乞命道:「願與阿叔為奴。」湛不肯許,竟命斬首,投屍入池,池水盡赤,乃撈屍稾葬後園。斛律妃聞百年慘死,持玦哀號,絕粒而死,玦猶在手,拳不可開,年尚只十四歲。妃為斛律光女,由光親往撫視,用手解擘,始舒拳釋玦。鄴中人士統替她呼冤。小子亦有詩為證道:
  濟南死後樂陵亡,厥考貽謀太不臧,
  難得貞妃年十四,猶如殉節保妻綱!
  齊主湛既殺死百年,復因宮中有蜚語相傳,連日鉤考,查至順成宮,得開府元蠻書信,述及百年冤死事,又不覺動起怒來。畢竟元蠻能否免禍,容待下回申敘。
  陳文帝之殺侯安都,幾似宋文帝之殺檀道濟,然道濟功多罪少,殺之適足以見宋文之失,安都功雖足稱,而慢上不法,罪亦匪輕,況擠溺衡陽,害及故儲,使陳文帝成不友之名,殘忍性成,不死何為?綱目稱殺不稱誅,似猶為安都鳴冤。竊謂安都之死,實由自取,惟陳主誘令入宴,伏甲加誅,殊失人君賞罰之大經,綱目書法,所以不能無咎於陳文耳!齊主湛昏庸淫虐,幾類高洋,晉陽之役,幸得一勝。然周師之所恃者為突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周之遭敗,亦其宜也。湛幸勝而歸,即殺兄子百年,濟南受戮,樂陵亦不得生,湛之不遵兄命,原屬不仁,孝昭有知,其亦悔殺濟南否耶!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07:25

第七十三回     背德興兵周師再敗 攬權奪位陳主被遷



  卻說齊主湛檢得元蠻書,立即動怒,便欲將蠻加罪。蠻急賄托倖臣,替他求免,還算罷官了事。蠻為百年母元氏父,蠻得免誅,元氏仍居順成宮,不過傷子枉死,更增一層悲淚罷了。先是周太師宇文護母閻氏,及周主第四姑,並諸戚屬等,皆寓居晉陽,自宇文泰西入關中,只命護隨去,後來晉陽為高氏所有,護母閻氏等均致陷沒,充入掖廷。及護為周相,相隔已三十多年,護屢遣人入齊訪問,未得音信。會因晉陽一役,楊忠敗歸,護復欲連同突厥,大舉伐齊。齊主湛得知軍報,頗有戒心。特遣勛州刺史韋孝寬,致書與護,示明護母消息,且言周、齊釋怨,可歸護母,否則立斬勿貸。護復書願和,乞釋母西歸。齊主湛先遣還週四姑,並令人為護母作書,備述護幼時情狀,又寄護前所著緋袍,作為證物,書詞說得非常痛切。略云:
  吾年十九適汝家,今已八十矣,凡生汝輩三男二女,今日目下不睹一人,興言及此,悲纏肌骨,賴皇齊恩恤,差安衰暮,又得汝姑嫂等相依,稍足自適,但一念及汝,百感叢生。今特寄汝小時所著錦袍一襲,汝宜檢看,知吾含悲抱戚,多歷年祀。禽獸草木,母子相依,吾有何罪,與汝分隔!今復何福,還望見汝!世間所有,求皆可得,母子異國,何處可求?假汝貴極王公,富過山海,有一老母八十之年,飄然千里,死亡旦夕,不得一朝同處,寒不得汝衣,饑不得汝食,汝雖窮榮極盛,光耀世間,與吾何益?吾今日之前,汝既不得申其供養,事往何論。今日以後,吾之殘命,唯系於汝,汝戴天履地,中有鬼神,勿雲冥昧,而可欺負!楊氏姑今雖炎暑,猶能先發。關河阻遠,隔絕多年,言不盡情,汝其鑒之!
  宇文護既接見四姑,復得母書,禁不住嚎啕大哭。還算有些孝思。當下取過紙筆,且泣且書,大致寫著:
  區宇分崩,遭遇災禍,違離膝下,三十五年,受形稟氣,皆知母子,誰知薩保護字。如此不孝,上累慈母!子為公侯,母為奴隸,暑不見母熱,冬不見母寒,衣不知有無,食不知饑飽,泯如天地之外,無由暫聞,晝夜悲號,繼之以血,分懷冤酷,終此一生,死若有知,冀見奉於泉下耳。不謂齊朝解網,惠以德音,摩敦周俗呼母為阿摩敦。四姑,並許矜放,初聞此旨,魄爽飛越,號天叩地,不能自勝。四姑即蒙禮送,平安入境,薩保於河東拜見,得奉顏色,崩動肝腸。但離絕多年,存亡阻隔,相見之始,口未忍言,唯敘齊朝寬弘,每存大德,雲與摩敦雖處宮禁,常蒙優禮。今者來鄴,恩遇彌隆,重降矜哀,聽許摩敦垂諭,曲盡悲酷,伏讀未周,五中似割。蒙寄薩保別時所留錦袍,年歲雖久,宛然猶識,顧視之下,愈覺疚心。今齊朝霈然之恩,既已沾洽,愛敬之旨,施及旁人,草木有心,禽魚感澤,況在人倫而不銘戴!有國有家,信義為本,伏度來期,已應有日。一得奉見慈顏,永畢生願,生死肉骨,豈止今恩!負山戴岳,未足勝荷。二國分隔,理無書信,主上以彼朝不絕母子之恩,亦賜許奉答,不期今日得通家問。伏紙嗚咽,不盡所云!備錄二書,以全倫紀。
  書畢函封,乃停淚發使,齎書至齊。齊主湛尚不肯放還護母,使更與護書,邀護重報,往返再三,乃擬遣歸,太師段韶上言道:「周人反覆無信,晉陽一役,已可概見。護外托為相,實與君主無異,既欲為母請和,何不正式遣使。若徒據移書,即送歸護母,轉恐示人以弱,不如陽為許諾,待至和親堅定,遣歸未遲。」段婆胡為作此語?齊主不聽,即遣護母閻氏歸周,護方因齊廷失信,請朝廷再為移文,忽聞慈輿已至,喜出望外,忙出都門迎入,舉朝稱慶。周主邕也迎閻氏入宮,率領親戚,行家人禮,奉觴上壽。邕母叱奴氏,已尊為皇太后,至是亦略跡言情,握手敘歡,端的是母以子貴,寵榮無比呢。為下文返照。
  護因慈母歸來,頗感齊惠,擬與齊互結和約。偏突厥木桿可汗遣使至周,謂已調集各部精兵,如約攻齊,護不禁躊躇,意欲拒絕外使,轉恐前後失信,有傷突厥感情,況母已歸家,無容他慮,還是聯絡突厥,免滋邊患。乃表請東征,召集內外兵眾,共得二十萬人。周主邕禡祭太廟,親授護鈇鉞,許令便宜行事,且自沙苑勞軍,執卮餞護,護拜命乃行。到了潼關,命柱國尉遲迥為先鋒,進趨洛陽。大將軍權景宣,率山南兵出豫州,少師楊檦出軹關。護連營徐進,行抵弘農,再遣雍州牧齊公憲,宇文泰第五子。同州刺史達奚武,涇州總管王雄,屯營邙山,策應前軍。
  楊檦恃勇輕戰,既出軹關,獨引兵深入,又不設備,不料齊太尉婁叡,帶引輕騎,前來掩擊,檦倉猝遇敵,行伍錯亂,被齊兵殺得落花流水,一敗塗地。檦逃生無路,沒奈何解甲降齊。三路中去了一路。權景宣一路人馬,卻還驍勁,拔豫州,陷永州,收降兩州刺史王士良、蕭世怡,送往長安,另使開府郭彥守豫州,謝徹守永州。尉遲迥進圍洛陽,三旬不克,周統帥宇文護,使塹斷河陽要路,截齊援兵,然後同攻洛陽。諸將多輕率無謀,還道齊兵必不敢出,但遙張斥堠,虛聲堵御。齊遣蘭陵王長恭,原名孝瓘,系高澄第五子。大將軍斛律光,往援洛陽,兩人聞周兵勢盛,未敢遽進,洛陽又遣人告急齊廷。時齊太師段韶出為並州刺史,由齊主湛召入問計。韶答道:「周雖與突厥連兵,兩面夾攻,但北虜狡猾,待勝後進,雖來侵邊,實等疥癬,今西鄰窺逼,實是腹心大病,臣願奉詔南行,一決勝負。」知己知彼,究竟還推段婆。湛喜語道:「朕意亦是如此。」乃令韶督精騎一千,出發晉陽,自率衛兵為後應,亦從晉陽啟行,韶在途五日,濟河南下,適連日陰霧,周軍無從探悉,韶竟與諸將上登邙阪,窺察周軍形勢,進至太和谷,與周軍相遇,韶即令馳告高長恭、斛律光兩軍,會師對敵。長恭與光,立即應召,韶為左軍,光為右軍,長恭為中軍,整甲以待。周人不意齊兵猝至,望見陣勢嚴整,並皆惶駭。韶語周人道:「汝宇文護方得母歸,何故遽來為寇?」周人無言可答,但強詞奪理道:「天遣我來,何必多問!」韶又道:「天道賞善罰惡,遣汝至此,明明降罰,汝等都想來送死了!」這是理直氣壯之談。
  周軍前隊統是步卒,遂踴躍上山,來戰齊兵。韶且戰且走,引至深谷,始命各軍下馬奮擊,周軍銳氣已衰,霎時瓦解,或墜崖,或投溪,傷斃無數,餘眾俱遁。蘭陵王長恭領五百騎士,突入洛陽城下圍柵,仰呼守卒,城上人未識為誰,不免疑詰。迨經長恭免冑相示,乃相率鼓舞,縋下弓弩手數百名,接應長恭,周將尉延迥無心戀戰,便撤圍遁去,委棄營幕申仗,自邙山至谷水,沿途三十里間,累累不絕。獨周、雍州牧齊公憲,及達奚武、王雄等,尚勒兵拒戰。雄馳馬挺槊,衝入斛律光陣中,光見他來勢兇猛,回頭急走,趨出陣後,落荒竄去,身邊只剩一箭,隨行只餘一奴,那王雄卻緊緊追來,相距不過數丈,光情急智生,把馬一捺,略略停住,暗地裡取弓搭箭,返身射去。可巧雄槊近身,不過丈許。雄大聲道:「我惜爾不殺,當擒爾去見天子!」語未說完,箭已中額,深入腦中,雄不禁暴痛,伏抱馬首,奔回營中。莽夫易致憤事。光幸得免害,當然不去追趕,也縱馬歸營。
  天色已暮,兩下裡俱各收軍。周將齊公憲部署兵士,擬至明晨再戰,偏王雄負傷過重,當夜身死。軍中越加恟懼,賴憲親往巡撫,才得少安。達奚武入營語憲道:「洛陽軍散,人情震恐,若非乘夜速還,明日且欲歸不得了!」憲尚覺遲疑,武復說道:「武在軍日久,備悉艱難,公少未更事,豈可把數營士卒,委身虎口麼?」憲乃依議,潛令各營夤夜啟程,向西奔還。權景宣得洛陽敗報,亦將豫州棄去,馳入關中。及齊主湛至洛陽,早已狼煙淨掃,洛水無塵。湛很是欣慰,進段韶為太宰。斛律光為太尉,蘭陵王長恭為尚書令,餘將俱照律敘功。惟尚恐突厥入塞,亟還鄴都。嗣接得北方邊報,謂突厥亦已退軍,更覺得心安體泰,又好酗酒漁色了。
  當時齊廷有一個著作郎,姓祖名珽,有才無行,嘗為齊高祖功曹,因宴竊得金叵羅,酒器名。為所察覺,又坐詐盜官粟三千石,鞭配甲坊。顯祖高洋愛珽才具,復召為秘書丞,蒨又萌故智,坐贓當絞,洋加恩免刑,且仍令直中書省,他見湛勢力日盛,有意逢迎,因齎胡桃油入獻,且拱手語湛道:「殿下有非常骨相,後必大貴。」湛尚為長廣王,不禁色喜道:「若果得此,亦當與兄同安樂!」珽拜謝而出,及湛入嗣位,思踐前約,即擢珽為中書侍郎,旋遷任散騎常侍,與和士開朋比為奸,嘗私語士開道:「如君寵幸,古今無比,但宮車若一日宴駕,試問君如何克終?」似為士開耽懮,實是為己設法。士開被他一說,惹得愁容滿面,亟向珽商量計策。珽徐徐答道:「何不入啟主上,但言文襄、文宣、孝昭諸子,均不得嗣立為君,今宜令皇太子早踐大位,先定君臣名分,自可無虞。此計若成,中宮少主,必皆感君,君可從此安枕了!」恐他難必。士開道:「計非不善,惟主上年未逾壯,遽請他禪位太子,恐未必准議。」珽又道:「君先婉白主上,再由珽上書詳論,不患不從。」士開許諾,適值彗星出現,太史謂應除舊布新,珽即乘間上言,謂陛下雖為天子,未為極貴,宜傳位東宮,上應天道,且援魏主弘禪位故事,作為引證。魏主弘禪位見二十三回。湛得書未決,再經和士開從旁慫慂,方才定議,遂於河清四年孟夏,使太宰段韶,奉皇帝璽綬,禪位太子緯。緯在晉陽宮即位,改元天統。冊妃斛律氏為皇后,就是斛律光的次女。王公大臣遂上湛尊號為太上皇帝,軍國大事,仍然啟聞。使黃門侍郎馮子琮,尚書左丞胡長粲輔導少主,專掌敷奏。子琮系胡後妹夫,故得邀寵眷,祖珽拜秘書監,加開府儀同三司,大蒙親信,見重二宮。
  看官聽著!這齊主湛年方二十九歲,春秋雖盛,精力不加,平居荒耽酒色,凡故宮嬪御,稍有姿色,多半被污,旦旦伐性,遂害得神志昏迷。此次禪位,也是樂得卸肩,再想高居深宮,享那一、二十年的豔福。怎奈人有千算,天教一算,湛做了太上皇,反連年多病,就要長辭人世了。和祖二人之所以著急,想亦由此。惟湛距死期,尚有三年,那陳主蒨卻壽數將終,勉強延挨了一年,竟爾去世。
  先是陳安成王頊,自周還陳,受官侍中,兼中書監,尋且都督揚、南徐、東揚、南豫、北江諸軍事,威權日盛,勢傾朝野。御史中丞徐陵,獨上書糾劾,陳主蒨免頊侍中,唯仍領揚州刺史。會值天嘉六年冬季,天旱不雨,直至次年仲春,亢陽如故,陳主亦常患不適,乃改天嘉七年為天康元年,頒詔大赦,冀迓天府。到了孟夏,彼蒼卻已降甘霖,御體反更加委頓,安成王頊,尚書孔奂,僕射到仲舉等,入侍醫藥,陳主已病不能興,默念太子伯宗柔弱,未堪為嗣,乃顧語頊道:「我欲遵周泰伯故事,汝意以為何如?」頊聞言惶遽,拜泣固辭。何必做作?陳主又語奂等道:「今三方鼎峙,四海事重,應立長君,卿等可遵朕意。」奂流涕答道:「皇太子聖德日躋,安成王足為周旦,若無故廢立,臣不敢奉詔!」無非一時獻諛。陳主歎道:「卿可謂古之遺直了。」遂命奂為太子詹事,且進頊為司空尚書令。
  未幾陳主遂殂,遺詔令太子伯宗嗣位。總計陳主蒨在位七年,改元二次,享年四十有五,史家稱他明察儉約,宵旰勤勞,往往刺取外事,即夕判決,每令雞人伺漏,傳遞更簽,令擲階上有聲,謂借此足喚起睡夢。但謀殺衡陽王昌,驟立次子伯茂為始興王,無非欲為子孫計。偏是私心益甚,後嗣益不能久長。看官試閱下文,便見分曉。
  且說陳太子伯宗即位太極前殿,大赦天下,追諡皇考為文皇帝,廟號世祖。尊皇太后章氏為太皇太后,皇后沈氏為皇太后,立妃王氏為皇后,皇子至澤為太子。進皇叔安成王頊為司徒,錄尚書事,兼督中外軍務。其餘文武百官,俱各進階。越年改元光大,中書舍人劉師知,與僕射劉仲舉等,同受遺詔輔政,常在禁中參決庶事。安成王頊位隆望重,入居尚書省,為師知等所忌,密與尚書左丞王暹等通謀,擬遷頊出外。東宮舍人殷不佞,素來浮躁,亦預聞師知密議,遂馳語頊道:「有敕傳出,謂四方無事,王可遷居東府,經理州務。」頊聞言將出,記室毛喜入白道:「陳有天下,為日尚淺,國禍薦臻,中外危懼。太后深維至計,召王入省,共康庶績,今日所言,必非太后本意,王可速即奏聞,毋使奸人得逞狡謀!」頊再商諸領軍將軍吳明徹,明徹亦贊同喜言,乃托疾不出,且偽召師知入商,留與長談,暗中卻遣毛喜入啟太后。太后沈氏道:「令嗣君幼弱,政事並委二郎,毫無他意。」喜又轉白嗣主伯宗,伯宗亦說道:「這是師知所為,朕未曾預聞。」喜亟出報頊,頊拘住師知,自入後廷謁見兩宮,極陳師知奸詐,並自草詔敕,請嗣主蓋印,持付廷尉。令將師知逮系獄中,當夜賜死。是殷不佞害他。降到仲舉為光祿大夫,不佞素以孝聞,但令免官,王暹處斬,由是政無大小,悉歸頊手。仲舉被貶,心不自安,又與右衛將軍韓子高圖頊,事又被泄,仲舉、子高,並下獄被誅。
  湘州刺史華皎,與子高向來友善,聞子高被戮,很是不平,遂遣人西入長安,向周乞師,並自歸後梁,遣子玄響為質。周太師宇文護,即遣湘州總管衛公直,宇文泰第六子。大將軍田弘、權景宣、元定等,率兵助皎,後梁亦遣柱國王操等會師,長江上游,同時大震,陳遣吳明徹為湘州刺史,令率舟師三萬,溯流先進,復命征南大將軍淳於量,率舟師五萬繼應,再由冠武將軍楊文通,巴山太守黃法慧,從陸路進兵,楊出茶陵,黃出醴陵,共擊華皎。並飭江州刺史章昭達,郢州刺史程靈洗,亦聯兵進討。更簡司空徐度,為車騎將軍,總督步軍趨湘州。華皎遣使誘章昭達,被昭達執送建康,又轉誘程靈洗,靈洗將來使斬首,皎乃會同周軍,水陸俱下,與陳將吳明徹等相持。
  兩下至沌口交鋒,西軍用艦載薪,因風縱火,不料風勢一轉,火轉自焚,吳明徹等乘勢猛擊,西軍多半沉溺,大敗而逃。道過巴陵,見岸上已遍豎陳軍旗號,不敢登岸,逕奔江陵。周步軍統將元定,因水師敗溃,也即退還。到了巴陵,適被陳軍截住。陳軍統領,便是大將軍徐度,度已襲破湘州,駐軍巴陵,狹路相逢,怎肯放過元定。定自知不敵,向度乞路,度佯許結盟,俟定釋械往就,順手縛住。定憤恚不食,竟至餓斃。餘眾全為徐度所俘。後梁將軍李廣,還未知情由,冒冒失失的趨至巴陵,也為度軍所擒。那吳明徹復乘勝攻後梁,得拔河東。程靈洗又進襲淝州,周淝州刺史裴寬極力抵禦,苦守數旬,終被靈洗攻入,擒寬歸報。後梁柱國王操退歸江陵,忙整頓敗殘人馬,堵御陳軍。吳明徹自河東進攻,數月不下,乃收軍退歸。是役陳軍大捷,俘獲萬餘人,馬四千餘匹,都送交建康。
  安成王頊,自居功首,進位太傅,領司徒,加殊禮,履劍上殿,入朝不趨。帝位已將到手了。始興王伯茂恨頊專政,屢構蜚言。安成王頊索性奪據帝座,脅迫太皇太后章氏御殿,召集百官,廢陳主伯宗為臨海王,黜始興王伯茂為溫麻侯。當下頒發命令,多半是懸空架誣。略云:
  昔梁運衰落,海內沸騰,天下蒼生,殆無遺噍。高祖武皇帝撥亂反正,膺圖御箓,重懸三象,還補二儀。世祖文皇帝克嗣洪基,光宣寶業,惠養中國,綏寧外荒。伯宗昔在儲宮,本無令聞,及居崇極,遂騁凶淫,居處諒闇,固不哀戚,嫻嬙鞍+角,就館相仍,且費引金帛,令充椒閫,內府中藏,軍備國儲,未盈期稔,皆已空竭。太傅頊親承顧托。鎮守宮闈,遺誥綢繆,義篤垣屏,乃反遣劉師知殷不佞等,顯言排斥。韓子高小豎輕佻,推心委仗,陰謀禍亂,決起蕭牆,元相不忍多誅,但除君側,何意復密詔華皎,稱兵上流,國祚懮惶,幾移丑類。乃至要結遠近,恊亂巴湘,支黨縱橫,寇擾黟歙,豈止罪浮於昌邑,非惟聲丑於太和。但賊豎皆亡,祆徒已散,日望懲改,尤加掩抑,而悖禮忘德,情性不悛,樂禍思亂,昏慝無已。祖宗基業,將懼覆隕,豈可復肅恭祀,臨御兆民。式稽故實,宜在流放,今可轉降為臨海郡王,送還藩邸。太傅安成王固天生德,齊聖廣深,二後鍾心,三靈佇眷。自歸國秉政以來,威惠相宜,刑禮兼設,指揮叱咤,湘郢廓清,闢地開疆,荊益風靡,若太戊之承殷歷,中都之奉漢家,校以功名,曾何彷彿。況文皇知子之鑒,事過帝堯,傳弟之懷,久符太伯,今可還申曩志,崇立賢君,方固宗祧,載貞辰象。中外宜依舊典,奉迎輿駕,入纂大統。始興王伯茂,辜負嚴訓,彌肆凶狡,嗣君喪道,職為亂階,允宜罄彼司甸,刑斯澘人,姑念皇支,不忍稚刃,可特降為溫麻侯,別遣就第。未亡人不幸,屬此殷懮,不有崇替,將危社稷,何以拜祠高寢,歸饘武園?攬筆澘然,兼懷悲慶!
  這令下後,陳主伯宗立被徙居別第,始興王伯茂曾為中衛將軍,居住禁中,此時也單車出宮,使往婚第寓居。婚第在六門外,是諸王冠婚禮庐,向來是四達康莊,烽煙不設,誰意伯茂出了內城,竟來了一班盜眾,持著兇器,把伯茂毆倒車中。小子有詩歎道:

  都下何由集匪人,皇支遭擊驟傷身﹔
  六朝天子多殘悍,只顧尊榮不顧親。
  欲知伯茂性命如何,且待下回說明。
  齊主湛在位五年,多失德事,獨送歸宇文護母姑,尚有以孝治人遺意。護不知感激,反與突厥連兵侵齊,背德不祥,其敗也固宜。湛凱旋國都,遽信祖珽詭計,傳位太子,上皇方壯,元子南面,果何為哉?陳主蒨殺衡陽王昌,獨留安成王頊,意者以兄子難信,不若母弟之可親歟?迨病至彌留,謬言禪位,兄以偽言祔弟,弟亦以偽態對兄,彼此相示以偽,卒至嗣子失國,悍叔登基,防人者終出於所防之外,作偽果何益乎?到仲舉、韓子高等,為主而死,死尚足稱﹔劉師知親逼梁主,不忠不義,其死蓋已晚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07:53

第七十四回     暱奸人淫後殺賢王 信刁媼昏君戮胞弟



  卻說陳始興王伯茂,被貶出內城,突遇盜眾攢擊,暈倒車中,立即殞命。門吏當然報聞,由朝中頒令索捕,過了數日,不得一盜,都下才曉得是陳頊所遣了。是時已是光大二年仲冬,距來春不過月餘,內外百官,俱請頊登位。頊佯為謙讓,故意遲延,到了次年元旦,始就太極前殿,御座受朝,改元太建,仍復太皇太后為皇太后,皇太后為文皇后。立妃柳氏為皇后,世子叔寶為太子,次子康樂侯叔陵為始興王,奉昭烈王前譚遺祀,三子建安侯叔英為豫章王,四子豐城王叔堅為長沙王。所有內外文武百官,當然有一番封賞,不及細表。越年皇太后章氏去世,諡為宣太后,喪葬才畢,臨海王伯宗,忽然暴亡,年僅十九,在位不滿二年,史家號為陳廢帝。看官,試想這暴亡的原因,自有形跡可尋,毋庸小子絮述了。含蓄得妙。廢帝皇后王氏,已降為臨海王妃,由陳主頊下詔撫慰,令故太子至澤襲封王爵,妥為奉養。至澤年僅四齡,曉得甚麼孝事,不過一線未絕,還算是新主隆恩,這且待後再表。
  且說陳主頊竊位年間,便是齊主湛稔惡期限,惡貫滿盈,當然告終。自湛為太上皇,所有執政諸臣,如趙彥深、元文遙、和士開等,攬權如故,河間王孝琬,見時政日非,每有怨語,且用草人書奸佞姓名,彎弓屢射。當由和士開等入白上皇,謂孝琬不法,妄用草人,比擬聖躬,晝夜射箭。湛正慮多病,聽到此言,不覺怒起,又因當時有童謠云:「河南種穀河北生,白楊樹端金雞鳴。」士開即指河南北為河間,金雞鳴三字,隱寓金雞大赦意義,謂謠言當出自孝琬,搖惑人心。湛即擬召訊,可巧孝琬得著佛牙,入夜有光,孝琬用槊懸幡,置佛牙前。孝琬所為,亦多癡呆。湛立派人搜檢,得槊幡數百張,目為反具,因使武衛將軍赫連輔玄,召入孝琬,用鞭亂撾。孝琬呼叔饒命,湛怒叱道:「汝何人?敢呼我為叔?」孝琬道:「臣神武皇帝嫡孫,文襄皇帝嫡子,魏孝靜皇帝外甥,為甚麼不得呼叔!」湛怒且益甚,竟用巨杖擊孝琬足,撲喇一聲,兩脛俱斷,孝琬暈死。湛命將屍骸拖出,稾葬西山。孝琬弟安德王延宗,高澄第五子。哭兄甚哀,淚眥盡赤,並為草人比湛,且鞭且問道:「何故殺我兄?」又是一個愚人。不意復為湛所聞,令左右將延宗牽入,置地加鞭,至二百下。延宗僵臥無聲,湛疑他已死,乃令舁出,延宗竟得復甦,湛亦不再問。
  秘書監祖珽,希望秉政,條陳趙彥深、元文遙、和士開等罪狀,令好友黃門侍郎劉逖呈入。逖不敢轉呈,趙彥深等已有所聞,先向上皇處自陳。湛命執珽窮詰,珽因和士開等朋黨弄權,賣官鬻爵等事。前日結士開,今日攻士開,小人情性,往往如此。湛又動惱道:「爾乃誹謗我!」珽答道:「臣不敢誹謗,但惜陛下有一范增,不能信用。」湛籐目道:「爾自比范增,便目我為項羽麼?」珽復道:「羽一布衣,募眾崛起,五年成霸業,陛下借父兄遺祚,才得至此,臣謂陛下尚不及巷羽!」這數語益觸湛怒,令左右把珽縛住,用土塞口,珽且吐且言。也想賣直,實是狂奴。湛命加鞭二百,發配甲坊。嗣復徙往光州,置地牢中,夜用蕪菁子為燭,目為所薰,竟致失明。
  左僕射徐之才善醫,每當湛病,必召令診治,隨治隨痊。和士開欲代之才位置,出之才為兗州刺史,湛果令士開為左僕射。不到一月,湛病復發,遣急足追征之才,之才未至,湛已瀕危。召士開囑咐後事,握手與語道:「幸勿負我!」替汝至胡後寢處格外效勞何如?言畢遂殂。越日之才乃至,士開偽言上皇病癒,遣還兗州。
  一連三日,秘不發喪。黃門侍郎馮子琮,為胡後妹夫,入問士開意見。士開道:「神武、文襄喪事,皆秘不即發,今至尊年少,恐王公或有貳心,故必經大眾議妥,然後發喪。」子琮道:「大行皇帝,傳位今上,朝貴一無改易,何有異心?時異勢殊,怎得與前朝相比!且公不出宮門,已經數日,升遐事道路皆知,若遲久不發,朝野驚疑,那時始不免他變了。」獨不怕汝姨姊加嗔麼?士開乃下令發喪,追諡上皇為武成皇帝,廟號世祖。湛在位五年,為太上皇又四年,年只三十二歲。太上皇后胡氏,至是始尊為皇太后。胡氏與和士開相奸,已見前文,此次更毫無顧忌,好與士開日夕言歡,偏被馮子琮說破,不得不舉行喪葬,令士開出宮辦事。
  太尉趙郡王叡,與侍中元文遙等,又恐子琮倚太后援,干預朝政,因與士開會商,出子琮為鄭州刺史。當時齊廷權貴,除和士開、趙彥深、元文遙外,尚有司空婁定遠,開府三司唐邕,領軍綦連猛、高阿那肱,度支尚書胡長粲,俱得柄政,齊人號為八貴。趙郡王叡,大司馬馮翊王潤,安德王延宗,潤與延宗,注皆見前。與婁定遠、元文遙等,並入白齊主緯,請出士開就外任。看官,試想士開系皇太后的私人,哪肯聽他外調,自取寂寞?齊主緯生性昏懦,當然拗不過太后,所以眾論紛紛,始終不得邀准。會胡太后出御前殿,觴宴朝貴,趙郡王叡,挺身出奏道:「和士開為先帝弄臣,受納賄賂,穢亂宮掖,臣等義難杜口,所以冒死直陳。」胡太后怫然道:「先帝在時,王等何不早言?今日欲欺我孤寡麼?且飲酒,勿多言!」叡詞色益厲,脫冠投地,拂衣而出。婁定遠、元文遙等,亦皆離座自去。
  翌日叡等復至雲龍門,令文遙入劾士開,三入三返,終不見從。左丞相段韶,使胡長粲傳太后諭旨道:「梓宮在殯,事太匆匆,欲王等三思後行!」叡等乃拜命散歸。長粲復命,胡太后喜道:「成全妹母子家,實出兄力!」原來長粲為胡後兄,故如是云云。何不謂成全假夫婦,實出兄力!胡太后及齊主召問士開,士開道:「陛下甫經諒闇,大臣皆有覬覦﹔今若出臣,正是翦陛下羽翼。何不傳語叡等,但說文遙與臣,並經先帝任用,可並出為州吏,待山陵事畢,然後遣行。」兩宮皆以為然,如言頒敕,授士開為兗州刺史,文遙為西兗州刺史。待至奉葬已畢,叡等促士開就道,胡太后又欲留住士開,謂俟百日卒哭後,方令赴任。總之不肯捨去。叡不肯許,復入內苦爭,胡太后令酌酒賜叡。叡正色道:「今論國家大事,何曾為酒一卮!」言訖趨出,當下令婁定遠等,監住宮門,不准士開復入。士開窘極無聊,乃特彩美女二人,珠簾一具,親送定遠。定遠心喜,便問士開來意,士開道:「在內久不自安,今得外調,實如本願,但乞公等保護,長為大州,已感德不淺了!」定遠信為真言,送出門外,士開復道:「今當遠出,願入內辭覲二宮。」定遠許諾,士開遂得入內,向二宮前跪陳道:「先帝升遐,臣愧不能從死!竊看朝貴意旨,仍將行乾明故事,乾明系廢帝殷年號。臣出後必有大變。臣受先帝厚恩,愧無面目相見地下!」說至此,伏地慟哭,胡太后與齊主緯,並皆淚下。一是恐失所歡,一是恐不保位。亟向士開問計,士開道:「臣已得入,尚復何慮?但教數行詔書,便可了事。」胡太后忙令士開草詔,出定遠為青州刺史,責趙郡王叡無人臣禮,即日頒發出去。趙郡王叡接得詔書,不由的憤悶萬分,勉強過了一宵,翌晨即冠帶入諫。妻子等統皆勸阻,叡勃然道:「社稷事重,我寧死事先皇,不忍見朝廷顛沛呢!」遂拂袖逕行。既入朝門,又有人與語道:「殿下不宜入宮,恐將及禍!」叡又道:「我上不負天,死亦無恨!」遂入諫胡太后,堅守前議。太后默然不答,返身入內。叡惘惘出宮,行至永巷,突被衛兵拘住,牽至華林園,被武士勒死,年才三十六。大霧三日,中外稱冤。愚直之咎。
  和士開仍復原任,依然出入宮禁,好與胡太后長敘幽歡。婁定遠見風使帆,還歸士開原賂,且加送珍玩,巴結士開。士開方不念舊惡,彼此相安。領軍高阿那肱素與士開友善,又嘗入侍東宮,希旨承顏,是他能手。齊主緯格外加寵,特擢為尚書令,封淮陰王,另進前東宮侍衛韓長鸞為領軍。又有宮婢陸令萱,前坐本夫駱超謀叛罪名,沒入掖庭,巧黠善媚,得胡後歡。想是做和士開的牽頭。緯幼衝時,常使令萱保抱,呼為乾阿妳,漸漸的倚勢弄權,獨擅威福。至緯得受禪,竟封令萱為郡君。令萱子名提婆,隨母入宮,與緯朝夕戲狎,亦得拜官受祿。母子蟠踞宮禁,勢燄無比。和士開、高阿那肱俱老著臉皮,願為陸令萱義兒。緯後斛律氏,有從婢穆黃花,生得輕盈妖豔,蕩逸飄揚,緯愛她秀冶,時令入侍。穆黃花知情識意,樂得移篙近舵,賣弄風騷。緯被她勾引,哪裡按捺得住,便把她引入牀幃,顛鸞倒鳳,備極綢繆。自經過這一番雲雨,益邀寵眷,特賜她一個佳名,叫作舍利。想是視做佛上圓光。此後便收為嬪御,擅寵專房。陸令萱欲借為奧援,很與相暱,穆氏亦呼她為養母。也是惺惺惜惺惺。你稱我贊,爭向齊主前說項,齊主緯竟封令萱為女侍中,穆舍利為弘德夫人。令萱子提婆,與穆舍利稱兄道妹,就乘此冒姓為穆,穆夫人又替他揄揚,得為開府儀同三司。還有陸令萱弟悉達,也得夤緣進身,一歲三遷,居然與提婆同官,位至開府。
  前秘書監祖珽已蒙齊主緯赦出地牢,得為海州刺史,至是復思干進,因貽書悉達道:「趙彥深心腹陰沉,早欲行伊霍故事,儀同姊弟,豈得平安?何不早用智士,為自全計!」悉達轉語令萱,令萱復轉告和士開。士開因珽有膽略,亦欲引為謀主,乃蠲棄前嫌,借德報怨,特與令萱同白齊主道:「襄宣昭三帝,皆不能傳子,今至尊獨在帝位,統是祖珽一人的功勞,珽德行雖薄,謀略有餘,緩急可使,且雙目已被熏盲,必無反心!」齊主緯正懷念祖珽,聽了此言,急頒赦敕召入,許復原官。
  隴東王胡長仁,系胡太后兄,不悅士開,士開即暗中進讒,出長仁為齊州刺史。長仁怨憤,謀遣刺客殺士開。偏為士開所知,向珽計議,珽引漢文帝殺薄昭事,作為援證。當由士開轉白太后,一道詔令,竟將長仁刺死州廨。寧可殺親兄,不可死情郎。且進士開錄尚書事,改封淮陽王。命蘭陵王長恭為太尉,瑯琊王儼為太保,趙彥深為司空,徐之才為尚書令,唐邕為左僕射,馮子琮為右僕射。子琮素依附士開,既得重任,不由的自大起來,一切錄用,不向士開預商。士開未免介意,只因子琮為太后親屬,一時不便捽去,獨瑯琊王儼,系齊王緯胞弟,素得父母愛寵。高湛在日,嘗欲廢緯立儼,事不果行。儼見和士開、穆提婆二人,大修宅第,頗為不平,嘗語二人道:「君等營宅,早晚可成,何為遲延若此?」二人知他語帶譏諷,陰懷猜忌,且互相告語道:「瑯琊王眼光奕奕,數步射人,前時偶與相對,不覺汗出,天子門奏事,尚不至此,此人若常握大權,我兩人死無葬地了!」遂朝夕入譖,出儼居北宮,免太保官,只留中丞一職,限令五日一朝。
  當時寡廉鮮恥的朝士,見士開扳倒親王,愈加諂附,多拜士開為假父。士開偶患傷寒,醫雲須服黃龍湯。看官道黃龍湯為何物?乃是多年的糞汁。士開不願進飲,很有難色。適有一假子省疾,見了此湯,便請先嘗,一喝即盡。此等人只配吃糞屎。士開甚喜,也把糞汁取飲少許,果然漸痊。獨治書侍御史王子宜,與瑯琊王友善,探得士開等密謀,更欲徙儼出外,乃入北宮語儼道:「殿下被疏,統由士開讒間。近聞士開又欲移徙殿下,殿下何可輕出北宮,與百姓為伍呢?」儼左右開府高舍洛,中常侍劉辟強,亦勸儼早自為計,毋為人制。儼乃密召馮子琮入商,屏人與語道:「士開罪重,兒欲殺死此賊。」子琮已與士開有嫌,當即贊成,許為援助。儼即令子宜奏彈士開,請收禁推訊。子琮收入奏牘,並攙雜另外文書,進呈御覽。齊主緯略略省視,即覺厭煩,便語子琮道:「可行便行,朕不耐閱此。」子琮巴不得有此語,便令領軍庫狄伏連,收系士開。伏連請再復奏,子琮道:「瑯琊王入奏邀准,何須再奏!」伏連乃夜遣甲士五十人,伏住神獸門外,待士開凌晨入朝,把他拘住,送交廷尉。一面報知北宮,儼大喜過望,即遣心腹將馮永洛,往斬士開。
  士開伏誅,儼黨尚不肯罷手,索性慾擁儼廢主,逼儼率軍士三千人,屯千秋門。齊主緯始聞急變,忙命劉桃枝奉敕召儼,儼答說道:「士開謀反,臣所以矯詔除奸﹔尊兄若欲殺臣,不敢逃罪﹔如蒙赦宥,請令姊姊來迎!」姊姊指陸令萱,齊俗呼母為姊姊,見前注。儼欲誘殺令萱,故有此語。桃枝返報,令萱適侍主側,料知儼意不佳,且懼且泣。齊主緯再使韓長鸞召儼,許令免死。儼欲應命,劉辟強牽衣諫阻道:「若不殺穆提婆母子,殿下萬不可進去!」儼乃拒絕長鸞。
  緯得長鸞回報,不禁惶急,便入啟胡太后。太后聞士開被殺,已是悲痛交並,又見緯前來泣訴,益覺憤不可耐,便道:「逆子可恨,爾可速召斛律光,使執逆子入宮!」緯乃趨出,亟召斛律光入議。光聞儼殺死士開,撫掌大笑道:「龍子所為,原是不凡!」遂入見齊主,齊主正召集衛士四百人,發給甲械,將要出戰,光面啟道:「小兒輩弄兵,一與交手,反致激亂。鄙諺有言:奴見大家臣妾呼天子為大家。心死,至尊宜自至千秋門,瑯琊王必不敢動。」說著,即導緯前行,至千秋門外,由光朗聲呼道:「大家來!」儼黨素憚光威,相率駭散。齊主緯立馬橋上,遙呼儼名,儼尚趦趄不進。光搶步上前,握住儼手,且笑且語道:「天子弟殺一漢奴,何必慌張!」遂牽儼至齊主前,並為代請道:「瑯琊王尚在少年,腦滿腸肥,舉動輕率,將來年紀長成,自知改過,願曲為恕罪!」煞費調停。齊主乃拔儼佩刀,但用刀環擊儼首數下,便即釋去。收捕庫狄伏連、王子宜、高舍洛、劉辟強、馮永洛等,縛住後園,由緯親自射死,然後梟首,把屍支解,暴示都市。胡太后召儼入宮,面加叱責,儼泣答道:「是子琮教兒。」太后留儼在宮,使人絞殺子琮。獨不顧親妹麼!齊主欲盡殺儼府官吏,斛律光、趙彥深力為勸阻,方論罪有差。
  既而祖珽與陸令萱連謀,出趙彥深為兗州刺史,因即設法圖儼。令萱密白齊主道:「瑯琊王聰明雄勇,當今無比。看他相表,必不肯為人下,不若早除為妙!」緯尚未決,召珽入問。珽又引出兩條故事,一是周公誅管蔡,一是季友鴆慶父。專用故事殺人,所謂才足濟奸。緯乃決意誅儼,使右衛大將軍趙元侃,誘儼出誅。元侃頓首道:「臣嘗服事先帝,見先帝很愛瑯琊王,今寧就死,不敢聞命!」緯變色道:「汝不願行此事,可出去罷!」元侃拜謝而出。即有詔敕隨下,出元侃為豫州刺史。緯自入啟太后道:「明旦欲與仁威出獵。」仁威系儼表字。太后許諾,但令緯早去早回。夜才四鼓,緯即使人召儼,儼頗動疑。陸令萱馳入道:「尊兄喚兒,奈何不往!」儼乃趨出。甫至永巷,突遇劉桃枝把儼縛住,儼大呼道:「乞見姑姑尊兄。」姑姑指胡太后,注見前。桃枝用袖塞儼口,反袍蒙頭,負至大明宮,用力勒死,年僅十四。用席包屍,埋葬室內,然後復命。緯使人稟白太后,太后臨哭十餘聲,便被左右擁入宮中。這是齊武平二年間事。齊嘗改天統六年為武平元年。越年三月,始加棺殮,出葬鄴西,追贈儼為楚帝,諡曰恭哀。儼妃李氏,遺腹生男,亦被幽死。惟號李氏為楚後,使入居宣則宮,借慰太后悲懷。其實胡太后也頗恨儼,害死情郎應該加恨。後因另結情人,把和士開撇過一邊,始復憶及親子。但死人不可重生,不得已勉抑悲哀,別圖歡樂,又做出許多醜事來了。小子有詩歎道:

  宮闈干政尚遭譏,況復淫昏不識非﹔
  才信古人嚴禮教,要端閫范在防微。
  欲知胡太后後來情事,試看下回便知。
  趙郡王叡,與瑯琊王儼,俱為和士開一人而死,叡之死,比儼更冤。儼得殺士開,尚足泄一時之憤,而叡第知強諫,竟死牝後淫人之手,設九泉之下,叔姪重逢,(叡為儼從叔。)叡毋乃自笑弗如乎!然叡與儼之所為,俱以忿率致亡。叡誤於太愚,儼誤於太莽,不能顧全大局,徒與一倖臣拚命,擊之不中,徒自傷軀,擊之幸中,亦不過除得一奸,盈廷皆婦女小人,徒除一蠹,果有何益!且屯兵逼主,尤屬非是,卒之亦自殺其身而已。讀此回,不禁為叡悲,尤不禁為儼惜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08:21

第七十五回     斛律光遭讒受害 宇文護稔惡伏誅



  卻說胡太后失去和士開,又害得寂寞無聊,她是個淫婦班頭,怎肯從此歇手,遂借拜佛為名,屢向寺院中拈香。適有一個淫僧曇獻,身材壯偉,狀貌魁梧,為胡太后所中意。曇獻亦慇懃獻媚,引入禪房,男貪女愛,居然諧成了歡喜緣。胡太后托詞齋僧,取得國庫中金銀,貯積曇獻席下,復將高湛生平所御的寶裝胡牀,亦搬入寺中,與曇獻共同寢坐。嗣又因內外相隔,終嫌未便,索性召入內庭,使他唪誦經,超薦亡靈,朝朝設法,夜夜交歡,正所謂其樂融融了。曇獻又召集許多徒眾,會誦一堂,胡太后賜號昭玄統僧,僧徒卻戲呼曇獻為太上皇。宜呼為太上僧。就中又有兩個少年僧侶,面目秀嫩,好似女子一般。胡太后復不肯放過,陸續召幸,旦夕不離。但恐為皇兒所知,索性叫他喬扮女尼,搽脂畫粉,希圖掩飾。齊主緯有時入省,起初尚未曾留意。後來二僧妝點愈工,姿態愈妍,惹得齊主亦覺動目,遂想出一法,給二僧至別室,迫令侍寢。二僧抵死不從,緯召婢媼等強褫僧衣,欲與行淫。哪知二僧的下體,與緯相同,緯且驚且怒,才知母后有苟且行為。當下親加訊鞫,二僧無從抵賴,只好實供,並及曇獻肆淫事。緯即收誅曇獻,並命二僧一體伏法。何不留作北+童!又遣宦官鄧長顒,率領眾閹,徙胡太后至北宮,把她幽禁起來。
  陸令萱趁這機會,竟想代做太后,密與祖珽熟商,珽又引出一條故典,說是魏太武帝燾,曾尊保母竇氏為保太后,借古證今,無不可行。虧他想出。且出語朝士道:「陸雖婦人,實是豪傑,女媧以來,得未曾有哩。」令萱亦稱珽為國師,珽得進任左僕射。惟陸為太后,始終無人贊成,因此令萱枉費一番心思,徒樂得畫餅充饑,倒反作成了一個祖珽。
  珽勢力日盛,朝野側目,獨太傅咸陽王斛律光,素來嫉珽,每見珽在朝右,輒遙罵道:「陰毒小人,今日又不知作何計!」復召語諸將道:「邊境消息,兵馬處分,從前趙令恒彥深字令恒。在朝,嘗與我輩參議,今盲人入掌機密,並未會商,國家事恐終為所誤哩!」諸將相率歎息。珽知光恨己,賂光從奴,密問光有無譏評,從奴答道:「相王每夜抱膝悶坐,嘗自歎道:『盲人入朝,國必危亡。』」珽聞得此語,當然挾嫌。開府穆提婆,求娶光庶女為婦,光又不許。齊主擬撥晉陽田,賞給提婆,光復入諫道:「此田自神武以來,累年種禾飼馬,為禦寇計,若賜給提婆,豈非與軍務有礙麼!」齊主乃止。提婆從此怨光,遂與祖珽日伺光隙。
  光為斛律後父,累世勛貴,一門衣錦。弟羨為幽州刺史行台尚書令,雅善治兵,士馬精強,斥堠嚴整,突厥嘗加畏憚,稱為南可汗。長子武都,為開府儀同三司,領梁、兗二州刺史,尚高洋女義寧公主。光父金在日,嘗語光道:「我雖不讀書,聞古來外戚,如漢朝梁冀等,無不傾滅。女若得寵,諸貴人必多妒忌,女若無寵,天子又多生憎。我家以忠勤致貴,斷不可借女生驕,我本不欲爾女入宮,無如累辭不獲,深以為懮!」炎炎者滅,隆隆者絕,斛律金頗知此義,可惜後來復蹈此轍。及金年老去世,光頗遵父訓,持身節儉,事主忠誠,不好聲色,不貪權勢,杜絕饋遺,罕見賓客。每當朝廷會議,常獨後言,言必合理,或有疏奏,使人執筆起草,自己口授,概從樸實。行軍仿乃父遺法,營舍未定,終不入幕。在營不脫甲冑,臨陣時輒身先士卒,士卒有罪,惟用杖撾背,未嘗濫殺,眾皆樂為效力。自洛陽鏖兵後,見七十三回。受官右丞相,領並州刺史,屢與段韶出兵攻周,周勛州刺史韋孝寬,也是一員良將,與光交戰汾北,竟至敗北。光得拓地五百里,就西境築十三城,立馬舉鞭,指畫基址,數日告成。段韶亦得拔周定陽,擒歸汾州刺史楊敷。敷至鄴都,不屈被殺。齊主緯已寵任群小,不願用兵,召還光、韶兩軍。韶未及還鄴,病歿軍中。韶為神武皇后婁氏甥,即段榮子。將略與光相亞,然性頗好色,嘗納魏黃門侍郎元珽妻皇甫氏為妾,寵過正嫡,時論因劣韶優光。韶亦北齊名將,故隨筆帶敘生卒。餘如先朝勛戚,百戰功臣,均依次謝世。獨光尚巋然獨存,為齊柱石。周人不敢越境生事,亦未嘗自誇功績。
  惟周勛州刺史韋孝寬,被光殺敗,嘗欲報恨,特構造謠言,使間諜傳入鄴中,有「百升飛上天,明月照長安」二語﹔又云:「高山不推自崩,槲木不扶自舉。」祖珽知言中寓意,索性又續下二句道:「盲老公背受大斧,饒舌老母不得語。」因暗令小兒遍歌市中。穆提婆聽著,入白令萱。令萱未盡得解,因召珽入詢語意。珽故意想了一會,乃笑說道:「得著了!得著了!百升是一『斛』字,明月是斛律丞相表字,盲老公是指珽,饒舌老母是指尊顏,餘言可不煩索解了。」令萱惶急道:「如此說來,非但危及爾我,並且危及國家,怎可不即日啟聞!」遂並將謠言入啟齊主,且為齊主解釋意義。齊主遲疑道:「莫非斛律丞相尚有異圖麼?」珽即接入道:「斛律氏累世掌兵,明月聲震關西,豐樂羨字豐樂。威行突厥,女為皇后,男尚公主,今有此謠言,正足令人生畏呢!」齊主不答,俟珽等趨出,召問領軍韓長鸞,長鸞卻謂斛律光必無貳心,乃擱置不提。珽見宮廷中毫無舉動,因復入見齊主,稱有密啟。齊主屏去左右,唯留倖臣何洪珍在側。珽尚未及言,齊主緯即與語道:「前得卿啟,便欲施行,韓長鸞謂必無此理,所以中止。」何洪珍不待珽言,搶先進詞道:「若本無此意,可作罷論﹔既有此意,尚未決行,倘事機洩露,反為不妙!」珽亦加說數語,請齊主從洪珍言。齊主緯乃點首道:「洪珍言是,我知道了!」
  珽才趨出。
  緯本怯弱,終未能決。會又接丞相府佐封士讓密啟,略言斛律光奉召西歸,即欲引兵逼主,事不果行。今聞該家私蓄弩甲,及奴僮千數,且常遣使至豐樂武都處,陰謀往來,若不旱圖,變且不測云云。這也是由祖珽唆使出來。緯覽此密啟,因語何洪珍道:「人心原是靈敏,我常疑光欲反,不意果然!」實是呆鳥,還自誇靈敏麼?說著,即命洪珍轉告祖珽,並向珽問計。珽說道:「這有何難!可由皇上賜一駿馬,但說明日當遊幸東山,王可乘此馬同行。那時光必入謝,只須二三壯士,便可捕誅此獠。」洪珍即還報齊主,齊主緯依議施行,果然光中珽計,單騎入謝,行至涼風堂,下馬步趨,驀有人從後猛撲,幾至被僕。幸虧腳力尚健,兀自站住,回顧身後,但見劉桃枝怒目立著,因呵叱道:「桃枝你如何慣作此事?我實不負國家!」桃枝不答,復麾集力士三人,把光撲倒,用弓弦冒住光頸,將光扼死,頸血濺地,歷久猶存。可稱為碧血千秋。
  於是由齊主下詔,誣光謀反,遣宿衛兵至光第,拘執光子世雄、恒伽,勒令自盡。惟少子鍾年僅數齡,幸得免死。祖珽使郎官邢祖信籍沒光家。祖信報珽,得弓十五,宴射箭百,刀七,賜槊二。珽厲聲問道:「此外尚有何物?」祖信亦抗聲道:「得棗杖二十束,聞擬處置家奴,凡奴僕犯私鬥罪,杖一百。」珽不覺增慚,柔聲與語道:「朝廷已加重刑,郎中何必代雪呢!」祖信愴然道:「祖信為國家惜良相!」說畢趨退。旁人咎他過直,祖信道:「賢宰相尚死,我何惜餘生呢!」此人亦不可多得,故特敘入。
  齊主又遣使至梁州,殺光長子斛律武都,再命中領軍賀拔伏恩,乘驛捕斛律羨。伏恩至幽州,尚未入城,門吏馳入報羨道:「來使衷甲,馬身有汗,恐不利將軍,宜閉門不納!」羨叱道:「敕使豈可疑拒?」遂出迎伏恩。伏恩宣詔畢,即把羨拿下,就地取決。羨臨刑自歎道:「富貴至此,女為皇后,公主滿家,天道惡盈,怎得不敗!」遂從容受刑,五子皆死。伏恩等還都復命,除陸令萱母子及祖珽奸黨外,無不稱冤。獨周將軍韋孝寬得信大喜,自幸秘計告成,急報知周主邕。周主也喜出望外,下詔大赦,舉朝慶賀,互相告慰道:「斛律受誅,齊虜在吾目中了!」為周滅齊張本。
  齊主緯後斛律氏,貌本平庸,未得主寵,至是亦連坐被廢,遷居別宮。胡太后自愧失德,求悅齊主,特召入兄女,炫服盛裝,與齊主相見。齊主是登徒子一流人物,見有姿色女郎,差不多肢體俱酥。當下問明姓氏,乃是前隴東王胡長仁女。父已受誅,女尚未字,樂得把她留住,做一對中表鴛鴦。胡女已受太后密囑,曲意承歡,齊主緯越加憐愛,當即冊為昭儀。就中有一個情敵,就是弘德夫人穆舍利。穆舍利已生一男,取名為恒,齊主未有儲嗣,特命斛律後撫養。才閱半年,即立為皇太子。此次斛律後廢黜,穆夫人應該補升,偏被胡昭儀夾入,轉令穆氏多一對頭。胡太后復立姪女為後,料知穆氏義母陸令萱,必幫助穆氏,出來反對,不得已卑辭厚禮,結好令萱,約為姊妹。令萱至此,反覺左右為難,只因胡昭儀寵幸方隆,更由胡太后從中囑托,乃與祖珽入白齊主,立胡昭儀為皇后。胡後深感姑恩,便提起母子大義,責備齊主,枕席私言,容易動聽﹔況齊主緯已忘前嫌,所有北宮稽查,早命撤銷,此次聞胡後語,便將太后迎還奉養。母子姑姪,團圞歡聚,自在意中。胡太后計非不佳,但可暫不可久奈何!
  獨這陰柔狡黠的穆夫人,平白地將後位讓人,如何忍受得住?當下埋怨陸令萱,說她無母女情。令萱也覺自悔,便慰穆氏道:「汝休性急,不出半年,管教汝正位中宮!」穆氏泣道:「我非三歲嬰孩,何必哄我!」令萱對她設誓,決計替她轉圜,穆氏尚似信非信。果然過了月餘,齊主緯屢至穆氏寢室,申敘舊歡。穆氏半喜半嗔,佯勸緯往就中宮,緯作色道:「皇后不知惹著何病,非癡非癲,想是有些失心瘋了,朕不願見她!」穆氏亦暗暗疑訝,默料必令萱所為,但亦未識她用著何術。只因齊主已經轉意,自然提起精神,籠絡齊主。陸令萱又乘間啟奏道:「天下有男為太子,母為奴婢麼?」齊主默然,令萱乃出。
  已而齊主複選得二女,一姓李,一姓裴,皆是美色,號李氏為左娥英,裴氏為右娥英。這取名的原因,是本舜妃娥皇女英,並合為一。令萱不禁替穆氏著急,便為穆氏設法,別造寶帳及枕席器玩等具,俱為世所罕見,令穆氏穿著後服,滿身珠翠,裝束如天仙相似,靜坐帳中。令萱即往白齊主道:「有一聖女出世,大家何不往看!」齊主便即隨行,由令萱引至穆氏坐處,揭開寶帳,即有一種蘭麝奇芬,沁人心脾。約略一瞧,果見一麗姝端坐,彷彿似巫山神女,姑射仙人。齊主不覺喝采,及麗姝起身出迎,仔細端詳,才認識是穆夫人。齊主笑指令萱道:「陸太姬真會弄乖!」令萱亦笑答道:「似此麗質,尚不配做皇后,試問陛下將擇何人?」好似玩弄小兒。齊主道:「天子只有一後。」令萱便接口道:「舜納堯二女為妃,便是二後。舜為聖主,難道不可效法麼?」對症用方。齊主大喜,是夕即與穆氏並宿寶帳中,竭盡歡娛。次日即立穆氏為右皇后,號胡氏為左皇后。
  穆氏意尚未足,再托令萱設策,除去胡氏。令萱許諾,屢次入見胡太后。一日至太后前,佯作嗔語道:「何物親姪女,作如此語!」太后驚問何因?令萱又搖首不答。經太后一再固問,方低聲說道:「胡後語大家云:太后行多非法,不足為訓。」這語說出,激動太后怒意,立召胡後來前,命左右剪去後發,遣回家中。落人圈套,還不自知,徒斷送了一個姪女。穆氏遂得獨為皇后。令萱向她道賀,穆氏亦斂奭拜謝,惟問及胡後致病事,令萱但微笑不言。看官道是何故?無非由令萱使人厭盅,除害胡後罷了。嗣是穆提婆、高阿那肱、韓長鸞,共處鈞軸,號為三貴。祖珽得總知騎兵、外兵事。宵小橫行,內外蒙蔽,要把這高氏宗社,輕輕斷送了。小子姑從慢表,且述周事。自周主邕,與突厥連和,兩次侵齊,俱遭敗挫。見七十二、三回。太師宇文護由弘農退還,與諸將入朝請罪,周主邕一體赦免。越年春季,周改保定六年為天和元年,屢遣使至突厥迎婚。突厥木桿可汗,因齊人強盛,向齊通使,又欲與齊連姻,不願送女適周。周使臣陳公宇文純,宇文泰第九子。許公宇文貴,神武公竇毅,南陽公楊薦等,俱被留住,好幾年不得歸國。宇文純等再四請求,終不見允。會突厥遇大風雨,兼大雷震,旬日不止,番帳汗庭,均被漂壞,木桿恐是天譴,不合向周悔婚,乃將愛女阿史那氏,遣嫁周主,與宇文純等偕至長安。周主邕行親迎禮,出郊迎女,入宮備冊,立阿史那氏為皇后。後雖出番族,貌頗端妍,邕嘗優禮相待,兩無間言。會宇文護母閻氏病歿,賻恤甚優。護丁艱避位,不到數月,即令起復,入朝視事。至天和五年,且由周主邕下敕,加護殊禮。詔書有云:
  蓋聞光宅曲阜,魯用郊天之樂。地處參墟,晉有大搜之禮。所以言時計功,昭德紀行,使持節太師都督中外諸軍事柱國大將軍大冢宰晉國公體道居貞,含和誕德,地居戚右,才表棟隆。國步艱難,寄深夷險,皇綱締構,事均休戚。今文軌尚隔,方隅猶阻,典策未備,聲名多闕,宜賜軒懸之樂,六佾之舞,崇獎功德,公其勿辭!
  這詔書上面,連護名俱未稱及,正是寵榮異數,自古罕聞。護性頗寬和,實昧大體,自恃功高,久攬政柄,所居私第,常屯兵護衛,威逾宮闕。諸子僚屬,皆倚勢作姦,蠹國殃民。護亦全不過問,任彼所為。周主邕深自晦匿,不加干預,一班王公大臣,也猜不透周主意旨,大都旅進旅退,虛與周旋。至天和七年三月朔,日食幾盡,護乃召問稍伯大夫庾季才道:「近日天象如何?」大約想篡位了。季才答道:「蒙恩深厚,敢不盡言,近日天象告變,公宜歸政天子,請老私門,庶幾名同旦詧,壽享期頤,子子孫孫,常作屏藩﹔否則非季才所敢知了!」護若肯從此言,何至遽死?護沈吟多時,方微吁道:「我亦作此想,但恐不得辭,所以蹉跎至今。公既為王官,可入依朝列,無須另參寡人!」季才知護介意,唯唯而去。嗣復陳書諫護,語極懇摯,護怎肯依議,反與季才有嫌。哪知宮中已密為安排,要將他一刀兩段,送入冥途。
  先是衛公宇文直,與護相親,自沌口一敗,直坐免官,遂至怨護。沌口戰事。見七十三回。嘗密白周主道:「護若不誅,必為後患。」周主邕乃屢與計議。又有右宮伯中大夫宇文神舉,宇文泰族子。內史下大夫王軌,右侍上士宇文孝伯,宇文深子。也與周主同謀,議定一策,對付權臣。三個縫皮匠,比個諸葛亮。適護出巡同州,還都復命,周主邕御文安殿,面加慰勞。護請入省叱奴太后,周主邕悵然道:「太后春秋已高,頗好飲酒,一或過醉,喜怒乖方,近雖犯顏屢諫,未蒙垂納,兄今入省,願更為啟請。」說至此,即從懷中取出酒誥,交與護手道:「煩取此入諫太后!」護當然接受,與周主邕一同進去。既見叱奴太后,問過了安,太后命護旁坐。護因周主邕囑托,尚立讀酒誥。周主陰執玉珽,走至護後,猛力擊護,護猝致倒地。周主令宦官何泉,用御刀斲下,泉不覺手顫,斲護未傷。衛公直已伏匿戶側,一躍而入,手起劍落,把護劈成兩段。該死久矣!太后驚起,由周主邕婉言陳訴,謂護謀害兩宮,所以誘誅。太后自然無言。邕即召入宮伯長孫覽,收捕護子譚公會,莒公至崇,業公靜正,平公幹嘉,及乾基、乾光、乾蔚、乾祖、乾威等,悉數伏誅,又殺護黨柱國侯伏、侯龍恩,大將軍侯萬壽、劉勇,中外府司錄尹公正、袁杰,膳部下大夫李安。
  時雍州牧齊公憲,為護親任,賞罰黜陟,多所參預。至是由周主召入,勉勵數語。憲免冠拜謝,乃使詣護第收兵符及諸文籍。衛公直素來忌憲,勸周主並憲加誅,周主不許。及憲入復命,聞李安亦在誅例,便面啟道:「安出自皂隸,唯主庖廚,向未預聞朝政,何足加戮!」周主正色道:「世宗暴崩,實安所為,弟難道全未聞知麼?」憲惶恐趨出。護世子訓為蒲州刺史,即夕遣越公宇文盛,乘驛召還,至同州賜死,次子昌城公深,出使突厥,亦命開府宇文德齎去璽書,誅死道中。當下頒詔罪護,除首從已正典刑外,餘皆肆赦,復改天和七年為建德元年。小子有詩斥護道:

  怙權肆逆久稽誅,一死猶嫌未蔽辜﹔
  玉珽撲身奸賊倒,九京才得慰寧都!寧都見前文。護既就誅,周主親政,當然有一番封賞。欲知何人代護,下回再當續詳。
  本回敘述,足為斛律光、宇文護兩人合傳。斛律光為高氏懿親,效忠王室,足懾強鄰。光不死則齊不亡,乃為宵小所排,卒遭慘死,齊之不永也宜哉!但功高震主,罕得保全,斛律金平生寄慨,斛律羨臨死興嗟,滿招損,盈必覆,富貴其可長保乎!備錄之以風後世,為斛律光惜,固不僅為斛律光惜也。彼宇文護歷弒二主,罪惡昭彰,直至周主邕嗣位十三年,始得誘誅,死已晚矣。庾季才勸護歸政,護若聽季才言,尚可不死,但極惡如護,若得不死,寧有天道!誅之正以見周主之能,且可見元惡大憝,鮮有不殺身亡家者也。本回前後連敘,善惡相對,隱寓微義。而齊宮瑣事,即由斛律後被廢而致。斛律光死而齊即衰,宇文護死而周轉盛,賢奸之關係盛衰也,固如是夫!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08:47

第七十六回     選將才獨任吳明徹 含妒意特進馮小憐



  卻說周主邕親政以後,進太傅尉遲回為太師,柱國竇熾為太傅,大司空李穆為太保,齊公憲為大冢宰,衛公直為大司徒,趙公招宇文泰第七子。為大司空,柱國辛威為大司寇,綏德公陸通為大司馬。此外如宇文神舉、宇文孝伯及王軌等,亦皆進秩有差。又因庾季才一再諫護,特賜粟帛,升授大中大夫。當時老成宿將,如燕公於謹,鄭公達奚武,隋公楊忠等,並皆去世。忠子名堅,曾為小宮伯,宇文護見堅非常相,屢欲引為腹心。忠密囑道:「兩姑之間難為婦,汝寧勿往!」堅謹遵父訓,故護伏法受誅,堅得不坐。忠於天和三年逝世,堅襲爵為隋公,後來便是篡周的隋文帝。特筆提出。
  衛公直以勛舊淪亡,自己為誅護首功,益懷奢望,偏是三公名位,已被別人攫去,大冢宰又授齊公憲,大司馬更授陸通,政權兵權,一些兒沒有到手,心常怏怏。齊公憲曾任大司馬,至是進官大冢宰,名為超擢,實奪兵權。開府裴文舉為憲侍讀,周主邕嘗召入與語道:「昔魏末不綱,太祖輔政,及周室受命,晉公護乃起執大權,積久成常,便以為法應如是,試思從古到今,有三十歲的天子,尚須懿親攝政麼?《詩經》有言:夙夜匪懈,以事一人,一人就指天子。卿雖陪侍齊公,不得徒徇小忠,只知為齊公效死。且太祖以後,尚有十兒,難道可都登帝位麼?卿須規以正道,勸以義方,輯睦我君臣,恊和我兄弟,勿令自致嫌疑,再蹈晉公覆轍哩!」周主邕亦煞費苦心。文舉拜謝而出,便即告憲。憲指心撫幾道:「這是我的本心,公豈不知!但當盡忠竭節,何必多疑!」衛公直與憲有隙,憲因此格外容忍,且因直系周主母弟,每加友敬。直無從尋隙,暫得相安。
  周主邕追尊略陽公覺為孝閔皇帝,立皇子魯公贇為太子。贇系後宮李氏所出,從前於淮平江陵,擄取李氏入關,周太祖泰,因李氏容貌端好,特賜與邕,乃遂生贇。頠性嗜酒色,周主邕因他居長,所以立為儲貳。平時約束甚嚴,嘗命東宮官屬,錄贇言語動作,每月奏聞,贇尚有所憚,不敢妄動。但江山可改,本性難移,父在時勉循禮法,父歿後誰作箴規?周主邕擇嗣不慎,鑄成大錯,終不免貽誤宗社了。都為後文寫照。這且待後再表。
  且說陳主頊即位後,轉眼間已兩三年。應七十四回。這兩三年內,還算沒有大事,只廣州刺史歐陽紇,於太建元年冬造反,逾年即得蕩平。歐陽紇是歐陽頠子,與頠同定廣州,歐陽頠事見前文。因得襲職。自華皎叛命奔周,見七十三回。陳主頊不免疑紇,征為左衛將軍,紇不禁惶懼,竟舉兵造反,出攻衡州。陳廷遣使諭旨,怵以周迪、陳寶應故事,見七十二回。紇仍不服,乃續命車騎將軍章昭達率師往討。昭達未至,紇卻誘引陽春太守馮僕,至南海同抗陳軍。僕系故高涼太守馮寶子,前見文。寶歿時僕才九歲,賴寶妻冼氏,懷集部落,安境息民,數州宴然。冼氏亦見前。陳調僕為陽春守,至是僕赴南海,遣人告母。冼夫人悵然道:「我兩世忠貞,不意出此不肖兒,今怎可惜子負國呢!」深明大義。遂發兵拒境﹔率諸酋長迎章昭達。昭達至始興,紇出屯洭口,立柵堵御。昭達督兵進攻,立破水柵,紇出戰敗績,返奔裡許,被昭達從後追擒,械送建康,斬首示眾。又表上冼夫人功勞,陳主遣使持節,冊封冼氏母子,馮僕得封信都侯,遷石龍太守,冼氏為石龍太夫人,特賜繡詧安車,鼓吹鹵薄,如刺史儀。冼夫人應該受封,僕曾潛通叛人,不應濫賞。章昭達得勝班師,順道攻後梁。後梁主巋,巋嗣糴位見七十二回。與周總管陸騰,會軍抵禦,陸騰就峽口南岸築城,橫引大索,編葦為橋,借通餉運。昭達令軍士並駕樓船,各施長戟,仰割大索,索斷糧絕,遂得攻入城寨。後梁又向周告急,周使將軍李遷哲往援,與昭達鏖戰數次,昭達失利,方才引還。會陳太后章氏逝世,陳主居喪營葬,不復舉兵,齊使人南下弔喪,獨周使不至。已而章昭達病歿,陳主因新失大將,恐周伺隙來侵,乃遣使至周聘問,周始答使報聘。
  好容易過了五年,仲春下浣,夜間有白氣如虹,自北方貫入北斗紫宮。陳太史占驗星象,謂北齊將要亂亡。陳主頊忽動雄心,擬起兵伐齊,公卿多有異言,惟鎮前將軍吳明徹,決策請行。陳主頊乃語公卿道:「齊主荒亂,不久必亡,推亡固存,古有常訓,朕已決計北伐,無庸疑議!但何人可作元帥,應由卿等公推。」大眾都應聲道:「莫如中權將軍淳於量。」僕射徐陵獨抗議道:「吳明徹家居淮左,諳齊風俗,且將略人才,亦無過明徹,臣願舉明徹為元帥。」尚書裴忌亦接入道:「臣意亦同徐僕射。」陵復續說道:「裴忌亦是良副,願陛下委任!」陳主遂授吳明徹都督征討諸軍事,裴忌為副,統師十萬,北向伐齊。
  明徹出秦郡,另遣都督黃法■出歷陽。齊遣軍援歷陽城,為黃法■所破,齊更命開府尉破胡、長孫洪略與侍郎王琳,率兵救秦州。齊主緯仍召入西兗州刺史趙彥深,拜為司空,封宜陽王,命參軍機。彥深密向秘書監源文宗,諮詢方略,文宗道:「朝廷精兵,必不肯多付諸將,若止有數千人,徒供吳人刀俎。尉破胡人品卑劣,諒亦王所深知,此去必敗無疑。為今日計,不若專委王琳,招募淮南三四萬人,風俗相通,能得死力,並命舊將出屯淮北,自可固守。況琳與陳積釁甚深,必不肯反顏事陳,若不推誠用琳,更遣他人制肘,必成速禍,軍事更不可為了!」彥深歎道:「此策誠足制勝,我已力爭數日,終不見從﹔時事至此,尚復何言!」因相顧流涕。文宗方受調為秦陘刺史,泣辭而去。彥深實亦無能。
  尉破胡等出發鄴都,特選長大有力的武士,充作前隊,號為蒼頭犀角大力軍。又募得西域胡人,控弩善射,箭無虛發,陳軍頗加畏憚,未敢輕戰。齊兵到了呂梁,直逼陳營,陳都督吳明徹,麾兵佈陣,立馬揚鞭,指語巴山太守蕭摩訶道:「敵軍所恃惟胡人,若得殪此胡,彼必奪氣,君名當不讓關羽了!」摩訶道:「胡人形狀如何?願為公力取此胡。」明徹乃召前時降卒,令他指示,又自酌酒飲摩訶。摩訶一飲而盡,即上馬衝入齊軍,專向胡人前闖去。胡人亦有頭目,方挺身出陣,彎弓未發,摩訶取出小鑿,遙擲過去,正中胡額,應手立僕,餘胡駭散。齊軍陣內的大力軍,忙向前攔截摩訶,被摩訶執刀亂斲,立斃數人,大力軍又復溃走。巨無霸尚不可恃,遑論大力軍。王琳忙語尉破胡道:「吳兵甚銳,不可力敵,宜速收軍退回,別用良策決勝。」破胡不從,尚驅部眾迎戰。吳明徹見摩訶摧敵,把鞭一揮,陳軍大進,好似萬馬奔濤,無人敢敵。齊軍大敗,長孫洪略戰死,破胡單騎馳免,王琳亦孤身走入彭城。
  吳明徹分兵進攻,連下瓦梁、陽平、庐江等城,黃法■亦攻破歷陽,進拔合肥。陳軍勢如破竹,齊城多望風迎降,所有高唐、齊昌、瓜步、胡墅諸城壘,次第入陳。又攻克灄口、青州、山陽、廣陵諸城,齊遣尚書左丞陸騫,統兵二萬人救齊昌,遇陳西陽太守周炅,即與交鋒。炅用疑兵擋住前面,自率精兵繞出騫後,掩擊騫軍。騫顧後失前,被炅殺入陣中,一番蹂躪,騫軍垂盡,獨騫抱頭竄去。齊令王琳移守壽陽,與揚州道行台尚書盧潛,刺史王景顯等,共保壽陽外郭,吳明徹料琳甫入壽陽,眾心未固,亟乘夜率兵往攻,果然一鼓得手,破入外郭,王琳等退保內城。明徹攻撲不下,乃堰肥水灌城,城中多病腫泄,十死六七。齊右僕射皮景和,率眾數十萬救壽陽,距城三十里,頓兵不進。陳軍聞報,都向明徹面請道:「堅城未拔,大敵在邇,元帥將何法對待?」明徹撚鬚微笑道:「救兵如救火,彼乃結營不進,顯是不敢來戰,怕他甚麼!我料這座壽陽城,定然旦夕可下了。」越日早起,令部兵飽餐一頓,自己亦親擐甲冑,上馬誓眾,決破此城。當下出馬督攻,四面攀援,鼓噪而上。守兵本來單弱,更且死亡甚眾,怎能面面顧到。陳軍既得登城,便即殺下,王琳、盧潛、王貴顯等,巷戰至暮,均力屈被擒。琳輕財愛士,得將卒心,雖嘗流寓鄴中,齊人多說他忠義,共加愛重。我說未必,試看前營三窟,便見一斑。及被擒後,明徹軍中,尚有王琳舊屬,皆相見唏噓,莫能仰視。明徹恐在軍為患,即命將琳等押送建康,嗣又防他道中遇劫,遣使追誅。遠近聞琳被戮,哭聲如雷。有一叟齎酒脯奠屍,哭亦盡哀,收琳血而去。
  齊廷屢促皮景和進兵,景和反拋戈棄甲,逃回鄴中。齊主緯頗以為懮,穆提婆、韓長鸞等語齊主道:「壽陽本南人土地,何妨由他取去,就使國家盡失黃河以南,尚可作一龜茲國,龜茲音周慈,為西域國名。人生如寄,但當行樂,何用多事愁煩哩。」齊主遂轉懮為喜,酣飲鼓舞。至皮景和入都,反稱他全師北歸,進為尚書令。糊塗可笑。
  齊僕射祖珽先嘗媚事權幸,及得預政柄,也思黜退小人,沽名市直,因與陸令萱母子,互有齟齬。珽暗囑中丞麗伯律,劾主書王子衝納賂,事連提婆,欲因此並及令萱。令萱請諸齊主,釋子衝不問,更令群小相率譖珽,令萱又在齊主前,自言老婢該死,誤信祖珽,乃令韓長鸞檢閱舊案,得珽偽敕,受賜等十餘事,此時即非作偽,亦不患無辭!請加珽死刑。齊主嘗與珽設誓,終身免刑,因特從輕譴,出為北徐州刺史。適陳軍下淮陰,克朐山,拔濟陰,入南徐州,直向北涼州進發。城外居民,多欲叛齊應陳。珽即大啟城門,但禁人不得出衢路,城中寂然。叛民疑人走城空,不復設備,驀聞鼓噪聲自城中傳出,祖珽竟督領州軍,出城巡邏,叛民不禁駭走。會陳軍前驅,已到城下,叛民復聯合陳軍攻城。猛見珽躍馬迎戰,彎弓四射,屢發屢中。叛民先聞珽失明,料他不能行軍,哪知他有此絕技,又復驚退。再加珽參軍王君植,挺身善鬥,所向辟易,陳軍倒也膽怯,不敢遽逼。珽且戰且守,相持旬餘。又遣部兵夜出城北,翌晨張旗擂鼓,向城南馳來,陳軍疑是援兵,無心戀戰,竟撤圍退還。珽實有小智,能善用之,卻也可使建功。穆提婆已經恨珽,故意不發援兵,總道他城亡身死,偏珽上表奏捷,真出意外。但終不得遷調,未幾即病死任所。還算倖免。
  齊主緯喪師失地,毫不知愁,反陰忌蘭陵王長恭,有意加害。長恭自邙山得勝,威名頗盛,見七十三回。武士相率歌謠,編成蘭陵王入陣曲,傳達中外。齊主緯嘗語長恭道:「入陣太深,究係危險,一或失利,悔將無及。」長恭答道:「家事相關,不得不然。」齊主聞得家事二字,幾乎失色,因令出鎮定陽。長恭頗受貨賂,致失民心,屬尉相願進言道:「王既受朝寄,奈何如此貪財!」長恭不答,願又道:「大約因邙山大捷,恐功高遭忌,乃欲借此自穢麼?」長恭才答一是字。願歎道:「朝廷忌王,必求王短,王若貪殘,加罰有名,求福反恐速禍了!」是極。長恭泣下道:「君將如何教我?」願復道:「王何不托疾還第,勿預時事!」上策莫逾於此。長恭頷首稱善,但一時總未甘恬退,遂致蹉跎過去。至江淮鏖兵,長恭恐復為將帥,喟然太息道:「我去年面腫,今何不復發呢?」自是佯稱有疾,嘗不視事。齊主緯察知有詐,竟遣使賜鴆,逼令自殺。長恭泣白妻鄭妃道:「我有何罪,乃遭鴆死?」妃亦泣答道:「何不往覲天顏?」長恭道:「天顏豈可再見?」遂飲鴆而死。齊主聞長恭自盡,很是喜慰,但表面上還想掩飾,追贈長恭為太尉。長恭一死,親王中又少一勇將了。自折手臂,亡在目前。
  且說陳都督吳明徹,奏凱班師,陳主頊加封明徹為車騎大將軍,領豫州刺史。又召入僕射徐陵,親賜御酒道:「賞卿知人。」陵拜謝道:「定策聖衷,臣有何力?」陳主大喜,勉慰有加,遂命將王琳首級,懸示都市。琳有故吏朱瑒,獨致書徐陵,願埋琳首。書中略云:
  竊以典午將滅,徐廣為晉家遺老,當涂已謝,馬孚稱魏室忠臣。梁故建寧公王琳,當離亂之辰,總方伯之任,天厭梁德,尚思匡繼,徒蘊包胥之志,終遘萇弘之眚,致使身歿九泉,頭行千里。伏惟聖恩博厚,明詔爰發,赦王經之哭,許田橫之葬。不使壽春城下,唯傳報葛之人,滄洲島上,獨有悲田之客,豈不幸甚!
  徐陵得書,即為啟聞,奉詔將琳首給還親屬。轀遂就八公山側,掘地殮埋。親故會葬,多至數千人。葬畢,瑒從間道奔齊,別議迎葬。旋有壽陽人茅智勝等,潛送琳柩至鄴,齊贈琳開府儀同三司,錄尚書事,予諡忠武,特給轀車送葬。究竟王琳忠梁與否,讀史人自有定評,毋容小子嘵嘵了。言下有不滿意。
  齊主緯有庶兄名綽,與緯異母,俱於五月五日建生,惟綽生在辰時,緯生在午時。乃父高湛,因綽母李氏為嬪妾,不得與嫡相比,特降為次男。綽才十餘歲,留守晉陽,酷愛波斯狗,開府尉破胡略加諫阻,即斲殺數狗,狼籍地上,破胡驚走,不敢復言。旋封為南陽王,領冀州刺史,每使人裸體,畫為獸狀,縱犬令噬,以為快樂。及左遷定州,專登樓上彈人,有婦人抱兒趨過,避入草間,綽發彈不中,不覺怒起,叱左右馳奪婦人手中兒,飼波斯犬。婦人號哭不休,綽又嗾犬使噬婦人。婦人為犬所傷,當然倒地。犬不欲食,由綽命塗上兒血,犬始爭齧,頃刻而盡。齊主緯聞他殘暴,鎖綽入訊,綽談笑自若,竟蒙赦宥。緯問他在定州時,何事最樂?綽答道:「取蠍置器,再加糞蛆,蛆被蠍螫,蠕動不已,最是好看。」緯即夕令左右取蠍一斗,及曉,才得二三升,置諸浴盆,他卻用人代蛆,迫令裸臥盆中,霎時間蠍集人身,竟體亂螫。可憐體無完膚,累得那人輾轉哀號,緯與綽臨盆注視,反手舞足蹈,樂不可支。不知具何心腸,大約為戾氣所鍾,故兄弟同一暴虐。緯顧語綽道:「如此樂事,何不早馳驛奏聞!」遂進拜綽為大將軍,朝夕同狎。韓長鸞嫉綽殘虐,特令綽黨誣告綽反,緯尚不忍加誅。長鸞奏言綽犯國法,斷不可赦,緯乃使寵胡何猥薩,與綽相撲,把綽搤死。瘞諸興聖佛寺,經四百餘日,方才大殮,顏色毛髮,尚如生時。俗言五月五日建生,腦可不壞,是真是假,亦無從證明。
  緯盛修宮苑,窮極莊嚴,後宮皆錦衣玉食,競為新巧。先嘗為胡後造珠裙褲,費在巨萬,為火所焚。尋復為穆後續制,並命造七寶車,真珠不足,向各處彩買,不惜重價。當時童謠有云:「黃花勢欲落,清觴滿杯酌。」穆後小名黃花,欲落是說不久,清觴滿杯酌,是說齊主緯昏飲無度。其實緯與穆後,雖然寵幸,那後宮的佳麗,卻逐日增添,除上文所述左右兩娥英外,還有樂人曹僧奴二女,也蒙納入。大女不善淫媚,被緯剝碎麵皮,攆逐出宮。小女善彈琵琶,又能得緯歡心,冊為昭儀,甚且封僧奴為日南王。僧奴死後,又封他兄弟妙達等二人為王,並為曹昭儀別築隆基堂,極盡綺麗,整日流連堂中,竟把穆後疏淡下去。穆後含酸吃醋,密托養母陸令萱設法,除去曹氏。令萱遂誣曹氏有厭盅術,平白地將曹氏賜死。哪知緯失了曹昭儀,復得一董昭儀,再廣選雜戶少女,納入毛氏、彭氏、王氏、小王氏、二李氏等,並封為夫人,恣情淫欲,通宵達旦。穆後更弄得沒法,每與從婢馮小憐,相對唏噓。
  小憐非常伶俐,貌亦可人,能彈琵琶,且工歌舞,獨替穆後想出一計,情願將身作餌,離間諸寵。也無非自己賣俏。穆後倒也贊成,就於五月五日,令小憐盛飾入侍,號曰續命。要斷送高氏命脈了,還想續甚麼命?齊主緯見她冰肌玉骨,霧歠輕絝,不由的神魂顛倒,巫山一夢,愛不勝言,從此坐必同席,出必並馬,嘗自作無愁曲,譜入琵琶,與馮氏對談,嘈嘈切切,聲達宮外。時人號為無愁天子。緯深幸得此馮美人,冊為淑妃,命處隆基堂。馮淑妃雖奉命遷入,但因為曹昭儀舊居,恐非吉征,特令拆梁重建,並盡將地板反換,又費了許多金銀。齊主緯毫無異言,縱教馮小憐如何處置,一體依從,所有內外國政,都交與陸令萱、穆提婆、韓長鸞、高阿那肱等人,眼見得上下相蒙,漸致亂亡了。小子有詩歎道:

  天生尤物最招殃,桀紂都因美色亡﹔
  況似晚齊淫暴甚,怎能長此保金湯!
  欲知齊朝亂亡的情形,再從下回申敘。
  陳用吳明徹為元帥,北向攻齊,勢如破竹,似乎徐陵之推薦,可號知人。然其時齊主淫昏,不問國事,皮景和出救壽陽,有眾數十萬,尚不敢進,是乃齊之自取其敗,非吳明徹之果能敗齊也。惟王琳之被陳擒戮,當時俱以琳為梁室忠臣,惜其一死。夫忠臣不事二主,寧有事齊事周事陳,尚得為忠臣乎?即以梁事論之,湘東得國,名亦未正,琳徒以姊妹後宮之寵,甘心效力,是其委身之始,固亦非深明大義者,何足尚焉!齊之追贈高官,特給膊搤車引葬,亦未免失之濫賞。然如高緯之淫荒失德,喜怒無常,尚何賞罰之足言!黃花欲落,小憐續命,而齊之不亡亦僅矣。吾於高緯無譏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09:15

第七十七回     韋孝寬獻議用兵 齊高緯挈妃避敵



  卻說齊主緯淫昏日甚,委政群小,不但穆提婆母子,及韓長鸞、高阿那肱諸人,得握政權,就是宦官鄧長顒、陳德信等,並參預機要。他如舊蒼頭劉桃枝,及內外倖臣,均授高爵。封王百餘人,開府千餘人,儀同三司,不可勝數﹔就是優伶巫覡,亦沐榮封,甚至狗馬及鷹,統有儀同郡君名號,並得食祿。官由財進,獄以賄成,一戲給賞,動輒巨萬。既而府庫告匱,令郡縣賣官取值,充作賞賜,民不聊生,國多乞人。齊主緯也在華林園旁,設立貧兒村,自著襤褸敝服,向人行乞,作為笑樂。南面王原不如乞人之樂。
  這消息傳入周廷,周主邕乃謀伐齊,親臨射宮,閱軍講武,且進封齊公憲,衛公直以下諸兄弟,並皆為王。正擬會議出師,忽太后叱奴氏得病,醫治罔效,旋即去世。周主邕居庐守制,朝夕歠粥,只進一溢米,命太子贇總理庶政。群臣表請節哀,累旬才命進膳。及太后奉葬山陵,周主跣行至陵旁,慟哭盡哀,詔行三年喪禮,惟百僚以下,遇葬除服。衛王直入譖齊王憲,說他飲酒食肉,無異平時。周主愀然道:「我與齊王同父異母,俱非正嫡,彼因我入纂正統,所以喪服從同,汝是太后親子,與我為同母弟,但當自勉,何論他人!」直碰了一鼻子灰,怏怏趨出。周主邕崇尚儒學,嘗在太學中養老乞言,遵守古禮。嗣又禁佛道二教,悉毀經像,飭僧道還俗。所有祀典未載諸淫祠,俱改作廨舍,且許諸王亦得徙居。衛王直獨擇一僻字,作為居第。齊王憲語直道:「弟已兒女成行,居室須求寬敞,奈何擇此宅舍?」直悵然道:「一身尚不能容,還管甚么兒女?」憲知他有怨憤意,隱有戒心。會周主邕幸雲陽宮,留右宮正尉遲運等,輔太子贇居守,衛王直托疾不從。及車駕遠去,卻糾合私黨,逕襲肅章門﹔門吏多倉皇遁走,戶尚未扃。運在殿中聞變,忙自往閉門,正值悍黨殺來,將進未進,運手指被斲,不暇顧痛,得將宮門闔住。直黨不得趨入,縱火燒門,門幾被毀。運索性取宮中材木,及所有木器,助張火勢,門外似火山一般,不能通道。那留守兵已相率來援,直自知不能成功,引眾退去,運遂督同留守兵出擊,大破直眾。直出都南遁,又由運派兵追躡,把直擒回,周主邕亦聞報還都,尚因同氣相關,未忍加誅,但免直為庶人,幽錮別宮。升任尉遲運為大將軍,凡直田宅、妓樂、金帛、車馬等,悉數賞運。直在囚室中,尚有異圖,乃下詔誅直,並及直子十人。直有應誅之罪,惟繩以罪人不孥之例,周主亦未免太甚。
  內亂已平,乃復議伐齊,柱國於翼進諫道:「兩國相爭,互有勝負,徒損兵儲,無益大計,不如解嚴繼好,使彼怠弛無備,然後乘間進兵,一舉便可平敵了。」周主邕猶豫未決,更敕內外諸大臣,議決行止,勛州刺史韋孝寬,獨上陳三策,大致略云:
  臣在邊積年,頗見間隙,不因際會,難以成功。是以往歲出軍,徒有勞費,功績不立,由失機會。何者?長淮之南,舊為沃土,陳氏以破亡餘燼,猶能一舉平之,齊人歷年赴救,喪敗而返,內離外叛,計盡力窮,傳不云乎?臂有釁焉,不可失也。今大軍若出軹關,方軌而進,兼與陳氏互為犄角,並令廣州義旅,出自三鵶,又募山南驍銳,沿河而下,復遣北上稽胡,絕其並晉之路。凡此諸軍,仍令各募關河之外,勁勇之士,厚其爵賞,使為前驅,岳動川移,雷駭電激,百道俱進,並趨虜廷,必當望風奔溃,所向摧殄,一戎大定,實在此機,此一策也。若國家更為後圖,未即大舉,宜與陳人分其兵勢。三鵶以北,萬春以南,廣事屯田,預為儲積。募其驍悍,立為部伍。彼既東南有敵,戎馬相持,我出奇兵破其疆場﹔彼若興師赴援,我則堅壁清野,待其去遠,還復出師,常以邊外之軍,引其腹心之眾。我無宿舂之費,彼有奔命之勞,一二年中,必自離叛。且齊氏昏暴,政出多門,鬻獄賣官,唯利是視,荒淫酒色,忌害忠良,闔境嗷然,不勝其敝,以此而觀,覆亡可待。然後乘間電掃,事等摧枯,此二策也。我周土宇,跨據關河,蓄席捲之威,持建瓴之勢,南清江漢,西戡巴蜀,塞表無虞,河右底定。唯彼趙魏,獨為榛梗者,正以有事三方,未遑東略,遂使漳滏遊魂,更存餘晷。昔勾踐亡吳,尚期十載,武王取亂,猶煩再舉。今若更存遵養,且復相時,臣謂宜還從鄰好,申其盟約,安人和眾,通商惠工,蓄銳養威,觀爨而動,斯則長駕遠馭,坐待兼並,亦未始非良策也。何去何從?孰先孰後?惟陛下擇之。
  周主覽到此書,乃召入開府儀同三司伊婁謙,從容問道:「朕欲用兵,當先何國?」謙答道:「齊氏沉溺倡優,耽戀趜櫱,良將斛律明月已被讒人譖死,上下離心,道路側目,這卻最是易取哩。」周主笑道:「朕早有此意,煩卿以聘問為名,借覘虛實。」謙受命而出,周主再遣小司寇元衛,偕謙同行。謙至齊廷,照常納幣。齊主緯昏昏憒憒,也不知謙懷別意,惟權貴等略聞周事,密為盤詰。謙當然守著秘密,惟參軍高遵,稍稍吐實。齊遂留住謙等,不肯遣回。何不亟使備御,乃徒留使挑釁,安得不亡!周主邕待謙不歸,乃下詔伐齊。命柱國陳王純,滎陽公司馬消難,即齊相司馬子如子,高洋時,懼罪奔周。鄭公達奚震,為前三軍,總管越王盛,趙王招,俱周主弟。周昌公侯莫陳瓊,為後三軍,總管齊王憲,率眾二萬,趨黎陽,隨公楊堅,廣寧公薛迥,率舟師三萬,自渭入河。梁公侯莫陳芮,率眾守太行道,申公李穆,率眾三萬守河陽道,常山公於翼,率眾二萬出陳汝。周主邕親率六軍,有眾六萬,出發長安。將至河陽,內史上士宇文■,古文弼字。謂不如出師汾曲,民部中大夫趙恚■翥健S治接■雍穎鼻魈■■■觳■麓蠓蛘院輳■*請進兵汾潞,直掩晉陽。彼此各執一詞,周主一概不依,竟從河陽趨河陰。前汾州刺史楊敷子素,願率乃父舊部為先驅。敷死已見七十五回,素從軍以此為始。周主稱為壯士,許令前行。
  既入齊境,即下令軍中,禁止伐樹踐禾,違令即斬。進至陰城下,由周主親自督攻,數日即下。齊王憲也攻入武濟,進圍洛口,拔東、西二城,縱火船焚毀河橋。齊永橋大都督傅伏,夜馳入中潬城,竭力保守,周軍攻至二旬,尚未能拔。周主邕又親攻金墉,守將獨孤永業,亦防禦甚嚴,無懈可擊。周主連攻經旬,不覺過勞,竟至生疾,乃按兵罷攻。時齊廷宿將,多半喪亡,連司空趙彥深,都已逝世,只好推那高阿那肱,前去拒敵。高阿那肱已為右丞相,因朝中無人督師,沒奈何引兵出晉陽,進援河陽。周主聞齊軍將至,自己又患不豫,不如從孝寬言,暫且退兵,再圖後舉,因乘夜下令班師。齊都督傅伏,語行台乞伏貴和道:「周師疲敝,願得精騎二千追擊,定可得功!」也恐未必。貴和不從,一任周軍退去。周齊王憲、於翼、李穆等,連下齊三十餘城,聞周主旋師,亦皆棄城西歸。齊右丞相高阿那肱,當然東還,還道是周軍畏憚,所以退去,越覺趾高氣揚,睥睨一切了。
  周主邕還至長安,更命太子贇巡撫西土,順道伐吐谷渾。見前。吐谷渾素為魏屬,受魏封冊,得膺王爵。至魏分東西,不暇西顧,吐谷渾王誇呂,始自稱可汗,居伏俟城,據青海西,有地長三千里,闊千餘里,所置官屬,也仿魏制,有王公僕射尚書及郎中將軍等名號。風俗與突厥相同,以畜牧為生計。嘗至魏境抄掠,魏涼州刺史史寧,與突厥木桿可汗,襲擊誇呂。誇呂遁去,妻子為史寧所虜,所貯珍物雜畜,亦被兩軍掠散。誇呂乃遣使謝罪。及宇文氏篡魏稱周,誇呂復寇周境,攻涼、鄯、河三州,涼州刺史是雲寶戰歿。周遣賀蘭祥宇文貴往討,擊退誇呂,乘勝拔洮陽、洪和二城,改置洮州,方才還師。誇呂叛服無常,周主乃命太子西略,令大將軍王軌、宮正宇文孝伯從行。太子頠未諳兵略,但好戲狎,宮尹鄭譯、王端等,又恃太子寵幸,不服軍法。好容易到了伏俟城,誇呂堅壁清野,毫無動靜。王軌因敵情難測,不如全軍早歸,老成知幾。乃請諸太子從速還軍。太子贇樂得依議,便即東返。此役未見一敵,亦無從侵掠,免不得受周主詰責。王軌詳述軍情,面劾鄭譯、王端,周主怒起,杖太子贇數十下,除譯等名。及周主再行東伐,太子贇復召入譯等,寵任如初。
  看官聽著!周主初次伐齊,是在周建德四年秋間,至二次伐齊,乃在建德五年冬季,便是齊主緯武平七年。特書年月,以志齊亡。周主邕重議伐齊,召諭群臣道:「朕去歲行軍,適有疹疾,因不得蕩平逋寇。惟前入齊境,具見敵情,看彼行兵,幾同兒戲,又聞他朝政益紊,群小益橫,百姓嗷嗷,朝不保夕,天與不取,反貽後悔。若復如往年出軍河外,徒足拊背,未足扼喉,晉州本高氏根本地,常為重鎮,我若往攻,彼必來援,我嚴軍以待,定足勝敵,乘勢殺入,直搗巢穴,滅齊不難了。」諸將尚多有難色,周主邕勃然道:「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如有阻撓我軍,朕當以軍法從事!」英武之主亦賴獨斷。乃命越王盛杞公亮、宇文泰從孫。隨公楊堅,分率右三軍,譙王儉、周主邕異母弟。大將軍寶泰、廣化公邱崇,分率左三軍,齊王憲、陳王純為前軍,依次出發。周主邕留太子居守,自督各軍趨晉州,或守或攻,部署停當。因自汾曲至晉州城下,圍攻數日,城中窘急。齊行台左丞侯子欽及晉州刺史崔景嵩,均暗地通款,乞降周軍。周大將軍王軌,率同偏將段文振等,乘夜登城,城中已有內應,頓時嘩溃。周軍一擁而入,遂克晉州,擒住齊大行台尉相貴及甲士八千人。別遣內史王誼監領諸軍,攻克平陽城。
  齊主緯方挈馮淑妃,出獵天池,晉州及平陽警報,自辰至午,已到三次,右丞高阿那肱道:「大家正遊獵為樂,邊鄙稍有戰爭,乃是常事,何必急急奏聞?」可笑。延至日暮,平陽報稱失守,齊主緯也未免吃驚,便欲還集將卒。偏馮淑妃興尚未盡,固請更殺一圍,緯不得不從,又獵了好多時,獲得幾頭野獸,方才還宮。越日大集各軍,出拒周師,使高阿那肱率前軍先進,自挈馮淑妃後行。不可一日無此妃。周主命開府大將軍梁士彥統兵萬人,鎮守晉州,自至平陽督師。途次接著軍報,謂齊軍大舉來援,周主因欲西還長安,暫避敵鋒。開府大將軍宇文忻進諫道:「如陛下聖武,乘敵人荒縱,似湯沃雪,何患不克?若使齊得令主,君臣恊力,就使湯武復生,亦未易蕩平了。」忻系宇文貴子,與周同姓不宗。軍正王韶亦進言道:「齊失紀綱,已曆數世,天獎周室,一戰得扼住敵喉。取亂侮亡,正在今日,乃捨此遽退,臣實未解!」周主道:「卿等言非不是,但朕也自有主張。」無非用韋孝寬第二策。說畢,竟麾軍西還,留齊王憲為後拒。
  齊主聞周已退師,亟遣驍將賀蘭豹子等,追擊周軍。憲與宇文忻各率百騎,輪流交戰,且戰且行。賀蘭豹子窮追勿舍,被憲等誘入絕地,麾騎四蹙,得將賀蘭豹子擊死,然後徐徐引歸。齊主緯遂圍平陽,晝夜猛撲,毀堞摧牆,勢燄甚盛。周晉州刺史梁士彥入城守禦,令軍士血薄扞城,且慷慨語將士道:「死在今日,我為爾先!」於是勇烈齊奮,呼聲動地,無不以一當百。齊兵少卻,士彥令軍士修城,軍士不足,取諸人民,人民不足,濟以婦女,甚至士彥妻妾,亦夾入婦女隊中,搬土運石,補葺城堞,三日告成。齊人更掘通地道,轟陷城垣十餘丈,將士乘勢欲入,偏被齊主緯暫入,敕令暫停。看官道為何因?相傳晉州城西石上,有聖人跡,緯欲召馮淑妃同觀,淑妃畫眉刷鬢,抹粉搽脂,好多時方才召到。那城牆缺處,已由守兵用木為柵,堵塞堅固。齊兵失了時機,無從衝入,個個怨氣吞聲,暗罵馮妃。齊主緯又恐城中弩矢,射及愛妾,特抽出攻城木具,築造遠橋,俾馮妃得登橋遙視。哪知橋腳未堅,禁不起馬足往來,恐由軍士懷恨,故意築此危橋。砉然一聲,坍壞數尺。還幸齊主及馮妃,尚立在危牆上面,不致失足,總算免做了水底鴛鴦。還是此時溺死,或可保全齊宗。
  周主先令齊王憲出屯涑川,遙為平陽聲援。旋由平陽告急,日緊一日,乃敕憲率領部曲,先向平陽進發,再集諸軍八萬人,親自統帶,直指平陽。齊人也恐周師猝至,先在城南穿塹,依塹自守。及聞周主到來,便在塹北列陳,張皇兵勢。周主命齊王憲往覘齊陣,憲復命道:「齊兵雖多,均無鬥志,我軍盡足破敵,今日可滅此朝食了!」周主喜道:「果如汝言,我無懮了。」遂命進逼齊軍。塹闊數丈,無人敢逾,只在塹南鼓噪。
  自旦至申,南北兩軍,相持未決,齊主問高阿那肱道:「今日可戰否?」高阿那肱道:「我兵雖眾,能戰不滿十萬人,不如勿戰為是,且退守高梁橋,以逸待勞。」言未已,忽閃出一員猛將道:「一撮許賊人,馬上刺取,擲入汾水中,便可了事。」一怯一驕,俱足敗事。齊主緯瞧著,乃是武衛安吐根,正在徬徨未決,諸內參又齊聲道:「彼亦天子,我亦天子,彼尚能遠來,我如何守塹示弱呢!」緯點首道:「說得甚是!」即令軍士填塹爭鋒。周主大喜,麾動各軍,向前進擊。兩軍方合,兵刃初交,齊主緯與馮淑妃並騎觀戰。但見周軍來得兇猛,齊左軍似難招架,向後倒退。馮淑妃遽變色道:「敗了!敗了!」娘子軍只耐肉戰,不耐兵戰。穆提婆忙接入道:「大家快走!」齊主緯也不及辨明,竟挈馮淑妃奔高梁橋。
  開府奚長諫阻道:「半進半退,用兵常事,今兵眾未曾傷損,陛下驟然返駕,恐馬足一動,人情散亂,那才是真敗了!願速西向,鎮定各軍!」齊主緯不禁沈吟,俄而武衛張常山亦自追至,忙報齊主道:「軍已收訖,完整如故,圍城兵仍然不動,至尊即宜回至軍前,如若不信,乞命內參往視。」齊主聞言,勒馬欲回,穆提婆引動齊主右肘道:「此言未可輕信。」馮淑妃又在旁作態,柳眉鎖翠,杏靨斂紅,一雙翦水秋瞳,幾乎要垂下淚來。前日曾請殺一圍,此時何膽怯乃爾?弄得齊主倉皇失措,不由的揚鞭再走。齊軍失去主子,當然心亂,再經周軍奮勇殺來,頓時大溃,死亡至萬餘人,軍資器械,委棄如山,惟安德王延宗全軍引還,齊主緯奔至洪洞,才得稍息,馮淑妃出鏡照面,重勻脂粉,突聞後面又報寇至,緯即掖馮妃上馬,再行北遁。
  先是齊主因平陽將下,欲歸功馮淑妃,立她為左皇后,曾遣內侍至晉陽,取得皇后服御。登途復命,可巧遇著齊主,呈上褘翟等衣,齊主即代馮妃按轡,令將後服穿上,然後奔回晉陽。時平陽城下,齊兵統已溃去,不留一人,周主邕安穩入城。梁士彥出迎周主,持須涕泣道:「臣幾不得見陛下!」周主亦為之流涕。因見士卒疲敝,又欲還師,士彥道:「齊兵已溃,眾心盡離,乘勝滅齊,正在此舉!」周主執士彥手道:「朕得此城,為平齊初基,若不固守,便難成事。朕既紓前懮,復滋後患,卿宜為朕守著,朕決計再進平齊。」乃復督動諸將,追擊齊軍。
  齊主緯聞周軍進逼,慌得不知所為,急向群臣問計。群臣並獻議道:「為今日計,急宜省賦息役,安慰民心,一面收集溃兵,背城一戰,以安社稷。」齊主乃下詔大赦。旋復有急報到來,周軍入汾水關,開府賀拔伏恩等降齊,高阿那肱留守高壁,又被周軍擊走,周軍將長驅到來了。齊主緯乃令安德王延宗,廣寧王孝珩,募兵守晉陽,自擬奔避北朔州,若晉陽失守,再奔突厥。延宗得此消息,一再諫阻。齊主不從,密遣心腹數人,送胡太后及太子恒往北朔州,自與馮淑妃整頓行裝,亦欲乘夜出奔。諸將俱相率諫諍,不使北去。
  過了數日,城外鼓聲大震,周軍已殺到晉陽,齊主大驚,再下赦書,改元隆化,授安德王延宗為相國,領並州刺史,且召入與語道:「並州由兄自取,兒今去了!」語無倫次。延宗泣諫道:「陛下為社稷勿動,臣為陛下效死力戰,決可破敵!」穆提婆在旁道:「至尊已經決計,王不必再行阻撓。」延宗含淚趨退,齊主緯帶領馮淑妃,夜開五龍門出走。意欲奔向突厥,從官多半散去。領軍梅勝郎叩馬固諫,乃轉趨鄴都。途中相隨,只有高阿那肱及廣寧王孝珩、襄城王彥道等數十人。穆提婆初尚從行,約經數里,竟杳如黃鶴,不知所之。小子有詩歎道:

  城狐社鼠最堪懮,攪碎河山便遠投﹔
  假使當年能倖免,人生何苦不忮求!
  究竟穆提婆如何下落,待至下回再詳。
  韋孝寬所陳三策,原足制齊人之死命,周之伐齊,再駕而定山東,卒如孝寬所言。惟齊緯之覆國,實誤於馮淑妃一人。夫婦人在軍,士氣不揚﹔就使齊主暱愛淑妃,亦不應挈入戰場,使罹鋒鏑。況平陽已可攻入,乃偏欲使觀聖跡,勒兵勿進。及兩軍大戰,成敗勝負,懸諸呼吸,乃東偏少卻,遽因寵妃之一呼,倉猝北遁。兵可敗,國可亡,而寵妃不可舍,試思兵已敗矣,國已亡矣,寵妃尚能獨存乎?昏愚至此,不死何為?即鄰國無韋孝寬,但能稍知兵法,要未有不能滅齊者﹔矧又有穆提婆輩之益促其亡耶!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09:42

第七十八回     陷晉州轉敗為勝 擒齊主取亂侮亡



  卻說穆提婆隨主北行,途次見從官四散,料知齊亡在邇,不如降敵求榮,遂暗地奔回,往投周軍。周主邕令提婆為柱國,領宜州刺史,且傳檄齊境,曉諭君臣,謂齊主能深達天命,銜璧牽羊,當焚櫬示惠,待若列侯,將相王公以下及士民各族,有能深識事宜,建功立效,當不吝爵賞。或如我周將卒,逃逸彼朝,不問貴賤,概許自新。倘下愚不移,守迷莫改,不得不付諸執憲,明正典刑云云。這文一傳,齊臣陸續奔周。齊始知穆提婆為首導,乃捕誅提婆家屬。刁狡陰險的陸令萱,至此也無法自免,不待鐵鏈套頭,已是服毒自盡。
  究竟還是聰明,免得一刀兩段。
  先是齊高祖相魏,嘗令唐邕典外兵,很是信任。及齊已篡位,邕以老成碩望,官至錄尚書事,兼領度支。齊主緯寵任宵小,高阿那肱與邕有隙,譖諸齊主,將邕免官,另用侍中斛律孝卿代任,邕由是怏怏。時邕留寓晉陽,因與並州將帥,推立安德王延宗為主。延宗固辭,將帥等齊聲道:「王若不為天子,諸人懈體,恐不能為王效死了!」延宗沒法,只好勉循眾請,即皇帝位,並下璽書,略云武平孱弱,政由宦豎,斬關夜遁,不知所之,今王公卿士,猥見推逼,不得已祗承寶位。乃大赦中外,改元德昌,授唐邕為宰相,進封晉昌王,更命齊昌王莫多婁敬顯,沭陽王和阿千子,右衛大將軍段暢,武衛大將軍相裡僧伽,開府韓骨胡等為將帥,募集兵民,抵禦周師。眾聞新主登基,頗覺踴躍,往往不召自來。於是發府藏金帛,出後宮婦女,賜給將士,並籍沒內參十餘家,充作軍費。延宗每見將吏,必執手稱名,流涕嗚咽,士皆致死。
  婦孺亦乘屋攘袂,投磚石拒敵。
  周主督軍圍晉陽,勁騎四合,好似黑雲一般。延宗命莫多婁敬顯、韓骨胡拒城南,和阿千子、段暢拒城東,自率眾拒城北。延宗素來肥壯,前如偃,後如伏,人常笑他臃腫無用,至是獨開城搦戰,手執大槊,馳騁行陣,往來若飛,尚書令史沮山,亦肥大多力,手握長刀,步隨延宗,左斲右劈,斃敵甚多。惟武衛蘭芙蓉、綦連延長戰死。周主命齊王憲對敵延宗,自督將士攻東門,齊段暢和阿千子,竟開門迎納周師。
  周主乘晚進城,先縱火焚燒佛寺。周主最不信佛,故先毀去佛寺。延宗見東門失火,料知周師入城,忙令北門暫閉,自由城外繞至東門。可巧莫多婁敬顯,從城內率兵東援,與延宗表裡夾攻,延宗殺入,敬顯殺出,把周軍裹住門中。周軍爭門奪路,自相填壓,傷亡至數千人。周主邕進退兩難,忙領親兵衝突,從大刀長槊中,尋一生路。左右為敵械所傷,紛紛倒地,還虧承御上士張壽牽住馬首,賀拔伏恩執鞭後隨,拚命馳走,得出城闉。齊人從昏夜中亂擊一陣,竟被周主逃脫,時已四鼓,城中已無周人,延宗還道周主已死,使人就亂屍堆中,尋覓長鬚的屍首,終無所得。惟軍士已得大捷,各入肆飲酒,醉後酣臥,延宗亦勞乏歸寢。大敵未去,如何疏忽至此?周主出城,腹中甚饑,意欲乘夜西去。諸將亦多欲退還,獨宇文忻勃然進言道:「陛下得克晉州,乘勝至此,今偽主奔波,關東響應,自古至今,無此神速,昨日破城,將士輕敵,稍稍失利,何足介意!大丈夫當從死中求生,敗中取勝,今齊亡在邇,奈何棄此他去?」齊王憲等亦以為不宜退師,降將段暢,又說是城中空虛。周主乃駐馬停轡,鳴角收兵。不到天明,散軍盡集,兵勢復振。詰旦還攻東門,齊人尚高臥未起。延宗從夢中驚醒,忙披甲上馬,出拒周軍。但見東門已被攻破,自顧手下,只有數人隨著,如何抵敵得住,沒奈何奔往南門。哪知南門亦已失陷,勉強上前攔阻,究竟寡不敵眾。再走至城北,投入民家,周軍緊緊追來,任你延宗力大無窮,到此已成孤立,撐拒多時,終為所擒。押至周主面前,周主下馬,握延宗手。延宗推辭道:「死人手何敢迫至尊!」周主道:「兩國天子,本無嫌怨,我但為救民至此。汝且勿怖,當不相害!」說著,仍給還衣冠,款待頗優。唐邕等並皆請降,惟莫多婁敬顯奔赴鄴都,齊主緯命為司徒。
  延宗初稱尊號,曾致書瀛州刺史任城王湝,系小爾朱氏所生,曾見前注。略言至尊出奔,宗廟事重,群公勸進,權主號令,戰事幸平,終歸叔父云云。湝正色道:「我乃人臣,怎得輕受此書!」因執來使送鄴,齊主緯憤憤道:「我寧使周得並州,不願為安德有!」前說由兄自取,此時又復變調。總計延宗稱尊,未及兩日,便即殘滅。周主下令大赦,除齊苛制,並出齊宮中金銀寶器,珠翠麗服,及宮女二千人,班賜將士。前使伊婁謙,被齊拘住晉陽,見前回。至此得釋,由周主面加慰勞。且因參軍高遵,曾將秘謀告齊,責他不忠,使謙量罪加罰。謙頓首請赦高遵,周主道:「卿可聚眾唾面,使他知愧。」謙答道:「如遵罪狀,唾面亦不足責﹔陛下德量寬弘,索性付諸不校罷!」周主乃止,謙仍待遵如初。遵罪可誅,周主與謙未免兩失。周主欲進兵取鄴,召問延宗,延宗道:「亡國大夫,何足圖存!」延宗為高澄子,與高氏休戚相關,亦不宜以李左車自比。周主再三問及,延宗道:「若任城王據鄴,臣不能知,但由今上自守,陛下可兵不血刃了。」此語愈謬。周主即命齊王憲先行,留陳王純為並州總督,自率六軍赴鄴。鄴中迭接警耗,齊主緯懸賞募軍,及兵士應募,又無一物頒給,廣寧王孝珩,請使任城王湝,率幽州道兵入土門,揚言趨並州,獨孤永業率洛州道兵入潼關,揚言趨長安,自率京畿兵出滏口,逆擊周師,如慮士氣不振,亟應出宮人珍寶,作為賞賜,以便鼓勵等語。齊主不從,斛律孝卿又請齊主親勞將士,代為撰詞,並謂宜慷慨流涕,感動人心。齊主緯倒也應允,及出語諸將,竟將孝卿所授,一律忘記,不由的癡笑起來,左右亦不禁失笑,將士皆含怒道:「本身尚且如此,我輩何必拚死!」嗣是皆無鬥志。
  適北朔州行台僕射高勵,護衛胡太后及太子恒,自土門道還鄴,路見宦官苟子溢,強取民間雞彘,勵不覺怒起,即將子溢拘住,將要處斬。偏胡太后在旁勸阻,乃釋縛使去。既送太后等入宮,或語勵道:「子溢等受寵兩宮,言出禍隨,公難道不慮後患麼?」勵勃然道:「今西寇已據並州,達官並皆叛貳,正坐此輩濁亂朝廷﹔若今日得斬此輩,明日受誅,亦屬無恨!」勵系高岳子,此時頗具忠憤,惜乎晚節不終!當下入見齊主道:「臣見朝中叛貳,皆屬貴人,若士卒未盡離心,今請追五品以上家屬,悉置三台,迫令出戰﹔倘若不勝,將台焚毀,若輩顧惜妻子,必當死戰。且王師屢敗,寇眾輕我,果能背城一決,也足嚇寇示威!」此計亦屬輕率。齊主緯不能用,但命一品以上各大臣,入朱華門,遍賜酒食,分給紙筆,令他各書所見,獻策禦敵。及大眾錄呈,又是人各一詞,無所適從。
  會有史官望氣,謂國家當有變易,齊主緯遂引尚書令高元海等入議,決依天統故事,禪位太子。太子恒年才八歲,曉得甚麼國事,那齊主緯欲上應天象,竟想這八歲小兒,支持危局。看官,試想能不能呢!酒色昏迷,一至於此。是時已值殘年,轉瞬間即至元旦,齊太子恒居然即皇帝位,改元承光,下令大赦。尊齊主緯為太上皇,皇太后胡氏為太皇太后,皇后穆氏為太上皇后。命廣寧王孝珩為太宰。孝珩嫉視高阿那肱,因與莫多婁敬顯等同謀,使敬顯伏兵千秋門,更令領軍尉相願,率禁兵為內應,擬俟高阿那肱入朝,把他捕誅。不意高阿那肱自別宅取便路入宮,計不得行。孝珩乃求拒西師,高阿那肱、韓長鸞猶防他為變,使為滄州刺史。孝珩臨行,向高阿那肱道:「朝廷不賜遣擊賊,想是怕孝珩造反呢!孝珩若得破宇文邕,進軍長安,就使造反,亦與國家無與。事至今日,危急萬狀,尚如此猜忌,豈不可歎!」說畢,太息自去。尉相願拔刀斲柱道:「大事已去,尚復何言!」
  齊主使長樂王尉世辯,領著千騎,往探周師。行出滏口,登高西望,但見群鳥飛起,即疑周師已至,策馬奔還,報稱寇至。黃門侍郎顏之推、中書侍郎薛道衡、侍中陳德信等,因勸上皇往河外募兵,更為經略,事若不濟,亦可南投陳國。上皇依議,遂先使太皇太后、太上皇后往趨濟州,繼又遣幼主東行。自己不及登程,即聞周師薄城,沒奈何調兵出戰。不到半時,已被周軍殺敗,或溃去,或奔還,齊上皇忙挈馮淑妃等,尤物斷不可舍。從東門出走,使武衛大將軍慕容三藏守鄴宮。
  周師毀門突入,齊王公以下皆降,惟三藏拒守不出。領軍大將軍鮮於世榮,為齊宿將,尚鳴鼓三台,與周相抗。周主遣人招降世榮,賜給瑪瑙杯,被世榮擊碎。周主乃令將士往執世榮,世榮獨力難支,受擒後仍然不屈,致為所殺。周主復招降三藏,三藏自知不支,始出見周主。周主優禮相待,面授儀同大將軍,究竟有愧世榮。獨拘住莫多婁敬顯,數責罪狀道:「汝前守晉陽,遁入鄴中,攜妾棄母,是為不孝﹔外似為齊戮力,暗中向朕通款,是為不忠﹔既已送款與朕,尚且陰懷兩端,是為不信。有此三罪,不死何待!」遂命推出斬首。也是一番權術。一面頒敕安民。
  齊國子博士熊安生博通五經,聞周主入鄴,遽令掃門。家人問為何因?安生道:「周主重道尊儒,必來見我。」果然過了半日,周主親至熊家,握手引坐,賜給安車駟馬,然後別去。又禮延齊中書侍郎李道林入宮,使內史宇文昂,訪問齊朝政教風俗,及人物善惡,留宿三日,方才送歸。周主頗知禮士,熊、李亦頗疚心否?
  鄴城大定,遂遣將軍尉遲勤等,東追齊主。齊上皇緯渡河入濟州,又令幼主恒禪位任城王湝。且替湝作詔,尊上皇謂無上皇,幼主為宋國天王,真是兒戲。使侍中斛律孝卿,送禪文及璽紱往瀛州。孝卿竟持入鄴城,獻與周主,湝全不得聞。齊洛州刺史獨孤永業,有甲士三萬人,前聞晉州失守,表請出兵擊周,並不見報。至並州又陷,長歎數聲,乃遣子須達奉款周軍。周主遙授永業為上柱國,加封應公。齊上皇緯窮蹙無援,更思南奔,留胡太后居濟州,使高阿那肱守濟州關,覘候周師,自與穆後、馮淑妃、幼主恒及韓長鸞、鄧長顒等數十人,奔往青州,母可棄,妻妾子孥等不可舍。令內參田鵬鸞西出,伺敵動靜。途次為周師所獲,詰問齊主何在?鵬鸞但說齊主南行,想當出境。周人知系謊言,杖擊鵬鸞手足,每折一肢,詞色愈厲,至四肢俱折,奢然畢命,終不肯言。齊上皇至青州,即欲入陳,偏高阿那肱密召周師,願生致齊主,作為贄儀。一面啟達青州,只說周師尚遠,已令部眾截斷橋路,定保無虞。齊上皇乃留住不行。哪知周師到濟州關,高阿那肱便即迎降。周將尉遲勤,馳入濟州,先將胡太后擄去,復進軍青州。距城不過一二十里,齊上皇方才聞知,亟用囊貯金,系諸鞍後,與後妃幼主等十餘騎,南走至南鄧村。方擬小憩,忽聽後面喊聲大起,不瞧猶可,回頭一瞧,嚇得魂飛天外,原來正是士強馬壯的周軍。看官,試想此時齊上皇以下十數人,半系婦女,半系童僕,就使插翅也難飛去。眼見得束手受擒,被周將尉遲勤,帶回鄴城去了。妻妾同受磨劫,好算是休戚與共了。
  周主邕住鄴數日,賑貧拔困,彰善癉惡。因故齊臣斛律光、崔季舒等,無罪遭戮,特為昭雪,並加贈諡,且令改葬。子孫各得蔭敘,所有家口田宅,沒入官庫,概令發還。周主嘗語左右道:「斛律明月若尚在世,朕怎得至鄴呢!」還有齊故中書監魏收,時已去世。收生前修撰魏史,意為褒貶,毫不秉公,每言何物小子,敢與魏收作色,我欲舉揚,便使他上天,我欲按抑,便使他入地。及修史告成,眾口喧然,號為穢史。鄴城失陷,收塜被怨家發掘,暴骨道中。特志此事,為秉筆不公者戒。周公邕仍命檢埋,收有從子仁表,曾為尚書膳部郎中,至是仍許為官。就是《魏書》百三十卷,亦不使鏟削,迄今尚復流行。
  高緯至鄴,周主邕降階相迎,待以賓禮,令與太后幼主及後如諸王等,暫處鄴宮。當下派兵監守,不煩細述。總計高緯在位,歷十有二年,幼主恒受禪稱帝,未及一月,延宗在晉陽稱尊,只閱二日,任城王湝,未接禪位諭旨。所以北齊曆數,後世相傳,自高洋篡魏為始,至幼主被擒為止,凡六主二十八年﹔延宗與湝不得列入。湝聞鄴都失守,當然悲憤,可巧廣寧王孝珩,行至滄州,即作書遺湝,共謀匡復。湝遂與孝珩相會信都,彼此召募得士卒四萬餘人。領軍尉相願,亦帶領家屬,自鄴奔至,湝仍令督率兵士,共抗周師。周主先令高緯致書招湝,湝拒絕使人,乃遣齊王憲,柱國楊堅等,統兵往擊。途中獲得信都諜騎,憲縱令還報,並委他寄書與湝。略云足下間諜,為我候騎所拘,彼此情實,應各了然。足下戰非上計,守亦下策,所望幡然變計,不失知幾。現已勒諸軍分道並進,相會非遙,憑軾有期,不俟終日云云。湝得書不省,但出兵城南,列營待著。
  過了兩日,已見周軍掩至。兩下對陣,齊領軍尉相願,佯為出戰,竟率所部降周師。湝與孝珩,忙收軍入城,捕誅相願妻子。越日復戰,信都兵新經募集,毫無紀律,怎能敵得過百戰周師,甫經交綏,即紛紛散去。周師或斲或縛,好似虎入羊群,無一敢當。結果是齊軍全覆,連湝與孝珩,均被周師擒住。周齊王憲語湝道:「任城王何苦至此!」湝歎道:「下官乃神武皇帝第十子,兄弟十五人,惟湝獨存,不幸宗社顛覆,湝為國捐軀,至地下得見先人,也可無遺恨了!」憲頗為贊歎,命歸湝妻孥。再召孝珩入問,孝珩自陳國難,歸咎高阿那肱等,說得聲淚俱下。憲不禁改容,親為洗瘡敷藥,禮遇甚厚。孝珩慨然道:「自神武皇帝以外,我諸父兄弟,無一人年至四十,豈非命數?況嗣主不明,宰相不法,從前李穆叔謂齊氏只二十八年,竟成讖語。我恨不得入握兵符,受斧鉞,展我心力,今已至此,尚有何言!」歡有子湝,澄有子孝珩,雖無救國亡,還算有些氣節。憲執二王還鄴,周主也溫顏接見,暫留軍中。
  忽聞齊定州刺史范陽王紹義,高洋第二子。與靈州刺史袁洪猛,引兵南出,欲取並州,自肆州以北城戍二百餘所,盡從紹義,周主急命東平公宇文神舉,泰之族子。統兵北行。略定肆州,進拔顯州,執刺史陸瓊,又乘勢攻陷諸城。紹義退保北朔州,遣部將杜明達拒敵。明達至馬邑,正值周兵到來,如風掃殘雲一般,明達大敗奔還。紹義見明達敗還,且驚且歎道:「周為我仇,怎可輕降?不如北去罷!」遂擬奔突厥。部眾尚有三千人,紹義下令道:「願從者聽,不願從者亦聽。」於是部下辭去大半,涕泣告別。紹義只率著千騎,往投突厥去了。自紹義北去,所有北齊行台州鎮,悉為周有。惟東雍州行台傅伏、營州刺史高寶寧,尚不肯歸周。
  周主邕命將所得各州郡,各派官吏監守,然後啟節西還。凡齊上皇高緯以下,一律帶回。道出晉州,遣高阿那肱等百餘人,至汾水旁,召傅伏出降。伏整軍出城,隔水問道:「今至尊何在?」高阿那肱道:「已受擒了。」伏仰天大哭,率眾再返,就廳前北面哀號,約閱多時,才復出城降周。同是一降,何必做作?周主見伏道:「何不早降?」伏流涕答道:「臣三世仕齊,累食齊祿。不能自死,愧見天地!」卻是有愧。周主下座握手道:「為臣正當如此。」乃舉所食羊肋骨賜伏道:「骨親肉疏,所以相付。」遂引為宿衛,授上儀同大將軍。及西入關中,已至長安,周主命將高緯置諸前列,齊王公大臣等隨緯後行。凡齊國車輿旗幟器物,依次列陳,自備大駕,張六軍,奏凱樂,獻俘太廟,然後還朝御殿,受百官朝賀。高緯以下,亦不得不俯伏周廷。周主封緯為溫國公,齊諸王三十餘人,亦悉授封爵。緯自幸得生,深感周恩,惟失去一個活寶貝,未蒙賜還,不得不上前乞請,叩首哀求。小子有詩歎道:

  無愁天子本風流,家國危亡兩不懮﹔
  只有情人難割捨,哀鳴闕下願低頭。
  究竟所求何物,且看下回說明。
  高延宗困守晉陽,受迫稱尊,原其本意,實出於不得已,非覬覦神器者比也。東門一役,幾斃周主,以危如纍卵之孤城,尚能力挫強敵,亦雲豪矣。及周師再振,鳴角還軍,城內皆醉人,守者尚寢處,因至城破兵溃,力屈守擒,雖不可謂非疏忽之咎,然其勝也,固第出於一時之銳氣,可暫而不可久。周主邕去而復還,卒拔晉陽,此乃天意之亡齊,不得盡為延宗責也。齊主緯窮蹙無策,禪位幼子,一何可笑!豈以帝位不居,便足卻敵歟?彼平時之所最倚任者為穆提婆、高阿那肱。穆提婆先已降周,高阿那肱且倒戈授敵,及此不悟,尚復猜忌宗戚,信用閹人,宜其國亡身虜也。任城廣寧,繼安德而起,終致覆亡。厥後又有范陽,亦一戰即遁,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固然無足怪耳。然如齊之世無令德,尚得四五傳而亡,其猶為高氏之幸事也夫!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10:09

第七十九回     老將失謀還師被虜 昏君嗣位慘戮沈冤



  卻說高緯受封溫公,尚向周主哀求一人,這人為誰?就是淑妃馮小憐。念茲在茲,可算情種。周主邕微哂道:「朕視天下如脫屣,一婦人豈為公惜!」遂仍將馮妃給還高緯。緯拜謝而起,挈妃自出。既而周主召緯入宴,並及高氏諸王公,酒至半酣,令緯起舞,緯毫無難色,乘著三分酒意,舞了一回。差不多似虞廷之百獸。高延宗獨悲不自勝,至宴罷歸寓,即欲仰藥,侍婢再三勸止,乃暫自偷生。到了秋盡冬來,有人誣告溫公高緯,與宜州刺史穆提婆謀反。周主召還穆提婆,與緯等對簿,大眾同聲呼冤。惟延宗飲泣無言,用椒塞口,未幾氣絕。高緯父子及齊宗室諸王,並皆賜死。穆提婆亦當然伏誅,獨孝珩先期病逝,得歸葬山東。緯弟仁英患狂,仁雅患瘖,亦均得免死,流徙蜀中。其餘親屬故舊,一並流配,概死邊疆。高緯雖在位十二年,死時尚只二十二歲,緯子恒只八歲而終。史稱緯為齊後主,恒為齊幼主。
  緯母胡氏年已四十,尚有冶容,恒母穆氏年僅二十有奇,自然更豔。兩人流落無依,竟在長安市中,操著皮肉生涯,日與少年游狎。相傳胡氏得陳夏姬術,陳夏姬系春秋時人,有內視法。與人歡會,常如處子,因此張幟平康,室無虛客。穆黃花妖冶善媚,亦得狎客歡心。胡氏嘗語穆氏道:「為後不如為娼,更饒樂趣。」無恥至此,未始非高氏好淫的果報呢!登徒子其聽之。齊任城王湝與緯同死。湝妃盧氏,由周主賜與親將斛斯征。盧氏蓬頭垢面,長齋持佛,不與征同言笑,征乃聽令為尼。獨緯妃馮小憐,亦由周主命令,賞與代王達為妾婢。達本不好色,偏得了這個馮淑妃,竟被迷住,非常愛寵。馮嘗彈琵琶,忽斷一弦,因隨口吟詩道:「雖蒙今日寵,猶憶昔時憐!欲知心斷絕,應看膠上弦。」你若果不忘舊情,何不早死,還可謝齊後主!達妃李氏,與達本伉儷相諧,自經馮小憐入門,屢致夫妻反目,大婦含酸,小妻構釁,不問可知。後來達為楊堅所殺,堅篡周祚,又將馮氏賜與李詢,詢即達妃李氏兄。詢母為女報怨,令小憐改著布裙,逐日舂米,弱質柔姿,怎禁賤役,再加詢母多方謾罵,不堪蹂躪,只好自尋死路,赴入冥途,人生總有一死,死到此時,乃弄得無名無望了。覆國亡家,都由此輩。話休敘煩。
  且說齊范陽王高紹義,投入突厥,突厥木桿可汗,已早去世,弟佗缽可汗繼立,很加愛重,凡在北齊人,悉歸隸屬。齊營州刺史高寶寧,與紹義同宗,久鎮和龍,即營州治所。頗得夷夏人心。周主遣使招降,寶寧不從,竟使人至紹義前,上表勸進。突厥亦許為臂助,紹義遂進據平州,自稱齊帝,改元武平。命寶寧為丞相,佗缽可汗,亦招集諸部,舉眾南向,聲言立范陽王為齊帝,代齊報仇。周主邕正擬進討,忽聞陳司空吳明徹等,出兵呂梁,進圍彭城,乃先務南顧,亟遣大將軍王軌,率兵赴援。原來陳主頊聞周人滅齊,欲爭徐、兗,因命吳明徹督軍北伐。行至呂梁,周徐州總管梁士彥,率眾拒戰,為明徹所破,斬獲萬計。乘勝進圍彭城,月餘不下,陳中書舍人蔡景歷進諫道:「師老將驕,不宜過窮遠略,請下敕班師。」陳主頊不從景歷,反說他阻惑眾心,免官放歸。吳明徹在軍日久,仍然無功,且年將七十,不堪久勞,沒奈何力疾從事。那周大將軍王軌,已出兵南下,來救彭城。明徹得周軍出發消息,益銳意進攻,就清水築起長堰,引波流至城下,環列舟艦,日夕猛撲。梁士彥多方抵禦,仍不得下。適探報傳入陳營,謂周將王軌,已引軍入淮口,用鐵鎖貫住車輪數百,沉清水中,遏斷陳軍歸路,且在兩旁築壘屯戍云云。陳軍不禁恟懼。部將蕭摩訶獻議道:「王軌始鎖下流,兩旁雖已築壘,總還未就,速宜分兵往爭,否則歸路一斷,我輩均為所虜了。」此策確是要緊。明徹掀髯微笑道:「搴旗陷陣,屬諸將軍﹔長算遠略,歸諸老夫,老夫自有主裁,將軍不必躁急!」老昏顛倒。摩訶失色而退。
  蹉跎過了旬餘,下流已被鎖住,水路遂斷。周軍遂來救城,明徹正苦背疾,不能支持。蕭摩訶復入請道:「今求戰不得,進退失據,看來只好潛軍突圍,方保生還,請公率領步卒,乘車徐行。摩訶領鐵騎數千,驅馳前後,必能保公安達京邑。此機一失,生還無望了!」明徹悵然道:「將軍所言,原是良圖﹔但我為總督,必須親自斷後,馬軍宜在前列,願將軍統率前行。」摩訶因率馬軍先發,乘夜登程。明徹亦決堰退軍,自領舟師至清口。水勢漸微,舟被車輪塞住,不能前進。周將王軌正督軍待著,一聲胡哨,四面環擊。殺得陳軍無路可奔,紛紛投水自盡。明徹病不能軍,連人帶船,被周軍擄去。將士輜重,悉數陷沒,惟蕭摩訶與將軍任忠、周羅■,從陸路偷過周營,全師得還。
  陳主頊聞明徹被擒,始悔不用蔡景歷言,即日召景歷入都,令為鄱陽王,名伯山,陳世祖蒨第三子。諮議參軍,才閱數日,即遷員外散騎常侍,兼御史中丞。是歲景歷病終,享壽六十,贈太常卿,追諡曰敬。景歷為陳高祖佐命功臣,故後來復得配享高祖廟廷。吳明徹被擄至長安,懮恚而死,年已六十七歲。一失足成千古恨。及陳後主叔寶嗣位,也得追贈為邵陵縣侯,這且休表。
  惟周主邕得彭城捷報,賞功有差,且下詔改元宣政。自往雲陽宮,大集各軍,決計北討。不料天不假年,二豎忽侵,兵馬尚未調齊,皇躬竟致不起。乃下敕暫停軍事,驛召宗師宇文孝伯,到了行在,由周主握手與語道:「我已疾亟,恐無生理,後事當盡付與君。君勉輔太子,勿負我言!」孝伯垂涕受囑,且請乘輿還都。周主面授孝伯為司衛上大夫,總宿衛兵馬事,先令馳驛還京,守備非常,自用臥牀載歸。途次氣息僅屬,甫近都門,驟致痰湧,喘息數聲,竟爾歸天。年只三十六歲,在位計十九年。
  周主邕沈毅有智,即位時深自韜晦,至宇文護受誅,始親萬機。治事甚勤,持身甚儉,平居常自服布袍,寢用布被,後宮唯置妃二人,世婦三人,御妻三人,此外一律裁損。後宮服飾,概尚樸實,凡從前宇文護所築宮室,並嫌過麗,悉令毀撤,改為土階數尺,不施櫨栱。所有雕儛各物,並賜貧民。至若校兵閱武,步行山谷,皆不憚勞苦。每當宴會將士,又必執杯勸酒,或手付賜物。平齊時見一軍士跣行,即脫靴為賜,所以士皆用命,人願效死。獨太子贇不肖乃父,性好淫僻,宇文孝伯嘗入白道:「皇太子關係民社,未聞令德,臣忝列宮官,責難旁貸。今太子春秋尚少,志業未成,請妙選正人,輔導東宮,尚望遷善改過,否則後悔無及了!」周主道:「正人豈復過君!君宜為我輔導太子。」及孝伯趨退,即命尉遲運為右宮正,孝伯為左宮正,尋擢孝伯為宗師中大夫。已而復召孝伯入問道:「我兒近日漸長進否?」孝伯答道:「皇太子近懼天威,尚無過失。」周主稍有喜色。嗣由王軌侍宴,起捋周主髯道:「可愛好老公,但恨後嗣闇弱!」周主失色,竟命撤席,且責孝伯道:「君常與我云:『太子無過。』今軌有此言,顯見是君多誑語了。」孝伯拜謝道:「臣聞父子至親,人所難言。陛下不能割情忍愛,臣亦只好結舌了!」周主沈吟良久,方徐諭道:「朕已將太子委公,願公勉力!」孝伯乃再拜而退。孝伯不能導正東宮,何如先幾引退?若周主之舐犢情深,其失愈甚。至周主疾殂,太子贇迎屍入都,一經棺殮,便由贇嗣皇帝位,尊諡故主邕為武皇帝,廟號高祖。奉嫡母阿史那氏為皇太后,本生母李氏為帝太后。立妃楊氏為皇后,楊氏小名麗華,就是柱國隨公楊堅長女。周建德二年,納為太子贇妃,此時冊為皇后,楊家權勢,從此益盛了。為楊堅篡周伏筆。
  贇本無令行,只因父教甚嚴,不得不勉強矜持,塗飾耳目。既得登位,遂復萌故態,漸漸的放縱起來。當時周室勛親,第一人要算齊王憲,贇夙加忌憚,即令武衛長孫覽總兵輔政,收奪齊王憲兵權。又密令開府於智,察憲動靜,智遂誣憲有異謀,請先時防範。贇已授宇文孝伯為小冢宰,因召入密囑道:「公能為朕圖齊王,當即令代齊王職使。」孝伯叩頭道:「先帝遺詔,不許濫誅骨肉。齊王系陛下叔父,戚近功高,社稷重臣,棟樑所寄,陛下若妄加刑戮,微臣又阿旨曲從,是臣為不忠,陛下亦難免不孝呢!」贇默然不答,孝伯自然退出。贇自是疏遠孝伯,潛與於智等設謀除憲,計畫已定,仍遣宇文孝伯傳命,往語憲道:「三公位置,應屬親賢,今欲授叔為太師,九叔為太傅,九叔指陳王純。十一叔為太保,十一叔指越王盛。叔以為何如?」憲答道:「臣才輕位重,早懼滿盈,三師重任,非所敢當﹔且太祖勛臣,宜膺此選,若專用臣兄弟,恐滋物議,還請陛下三思!」孝伯依言返報,未幾復來,謂今晚召諸王入殿議事,王勿爽約。憲當然應命,孝伯自去。轉瞬天晚,憲遵召前往,行至殿門,並不見諸王到來,恰也不免驚疑,但已經趨入,只好坦然前進。不意門內伏著壯士,見憲入門,便即突出,把憲拿下。憲辭色不撓,自陳無罪,驀見於智出殿,與憲對質,統是捕風捉影,含血噴人。憲目光似炬,口辯如河,說得於智理屈詞窮,只有支吾對付。或語憲道:「如王今日事勢,何用多言!」憲太息道:「我位重望尊,一旦至此,死生有命,不復圖存﹔但老母在堂,尚留遺恨,罷罷!我也顧不得許多了。」說著將笏投地,竟被壯士縊死,年才三十五歲。
  憲為周太祖泰第五子,幼即岐嶷,風彩朗然。太祖泰嘗賜諸子良馬,任他取擇,憲獨取駁馬。太祖問故?憲答道:「此馬色類不同,或多駿逸,將來從軍征伐,牧圉亦容易辨明,豈不較善?」太祖道:「此兒智識不凡,當成偉器。」後來果武略超群,累戰皆捷。平時撫御士卒,甘苦同嘗,平齊一役,長驅敵境,芻牧不擾,尤得民心。至是無辜被戮,遠近含哀。大將軍安邑公王興,開府獨孤熊、豆盧紹等,俱與憲相暱。嗣主贇誅憲無名,誣稱興等與憲謀叛,一並處死。憲母連步乾氏,系柔然人,封齊國太妃。憲事母甚孝,母嘗患風熱,憲衣不解帶,扶持左右。及憲冤死,母亦驚泣成疾,便即告終。憲長子貴早卒,餘子質、賨、貢、乾禧、乾洽,並封公爵,亦連坐被戮。梓宮在殯,遽戮勛親,周事已可知了。這一著便已致亡。
  於智得晉位柱國,封齊國公,授趙王招為太師,陳王純為太傅,越王盛為太保,代王達,滕王逈,宇文泰幼子。及盧國公尉遲運,薛國公長孫覽,並為上柱國。後父楊堅亦得進任上柱國兼大司馬。從前王軌嘗語武帝道:「太子非社稷主,普六茹堅有反相。」周曾賜楊忠姓為普六茹氏,堅為忠子,故稱普六茹堅。武帝艴然道:「若天命有在,亦無可如何!」堅聞軌言,嘗自晦匿,至此得掌軍政,方握重權。會幽州人盧昌期據住范陽,起應高紹義。紹義引突厥兵赴范陽城,周廷即遣宇文神舉往討。神舉兼程北進,行至范陽,盧昌期前來迎戰,被神舉用誘敵計,一鼓圍攻,得擒昌期,遂克范陽。高紹義尚在途中,得知范陽失陷,昌期被虜,因素服舉哀,折回突厥。營州刺史高寶寧,亦率數萬騎救范陽。中途聞變,仍然退據和龍。宇文神舉奏凱班師,送昌期入長安,當然梟斬,不在話下。
  周主贇以內外粗安,樂得恣情聲色,任意荒淫。嘗自捫杖痕,向梓宮前恨罵道:「汝死已太遲了!」因此托名居喪,毫無慼容。整日裡在宮中游狎,見有姿色的宮嬪,即逼與淫亂。拜鄭譯為內史中大夫,委以朝政。又嫌梓宮在堂,未便改吉,便不守遺制,即令移葬山陵。約計殯靈期間,尚未逾月。一經葬畢,即易吉服,京兆郡丞樂運上疏,略言葬期既促,事訖即除,太為急急,不可訓後。贇置諸不理。是年冬月,稽胡帥劉受邏千起反汾州,詔令越王盛為行軍元帥,宇文神舉為副,進軍西河。稽胡向突厥求援,突厥遣騎赴救,為神舉所偵悉,中途設伏,掩擊突厥騎兵。突厥敗走,稽胡帥劉受邏千,惶懼乞降。越王盛振旅還朝,神舉留鎮並、潞、肆、石等四州,號為並州總管。
  越年正月朔日,周主贇在露門受朝,始服通天冠,絳紗袍,令群臣並服漢、魏衣冠,頒詔大赦,改元大成。初置四輔官,命越王盛為大前疑,蜀公尉遲迥為大右弼,申公李穆為大左輔,隨公楊堅為大後丞,大陳魚龍百戲,慶賞太平,好幾日尚未撤去,免不得有幾個直臣,上書諫阻。贇非但不從,反越加恣肆,一不做,二不休,令百戲日演殿前,夜以繼晝。又廣彩美女,羅列聲伎,增築離宮,大興傜役,真個是窮奢極欲,惟恐不及。想是自知速死,故不憚橫行。起初即位,尚嫌高祖時刑書要制,太覺從嚴,特為減輕條例,時加赦宥。此次因民多犯法,吏好強諫,因欲為威虐,懾服群下,乃更定刑名,務尚苛刻,叫作刑經聖制。便在正武殿大醮告天,頒示刑法。一面令左右密伺群臣,小有過失,即加誅譴。自己獨游宴沈湎,旬日不朝,群臣請事,統由宦官代奏。於是京兆郡丞樂運,輿櫬入朝,陳主八失:(一)事多獨斷,不令宰輔參議。(二)采女實宮,儀同以上諸女,不許擅嫁。(三)至尊入宮,數日不出,所有奏聞,統歸閹人出納。(四)下詔寬刑,未及半年,更嚴前制。(五)高祖珽雕為樸,崩未逾年,遽違遺訓,妄窮奢麗。(六)勞役下民,供奉俳優角鑞。(七)上書字誤,輒令治罪,杜絕言路。(八)玄象垂誡,熒惑屢現,未能諮諏善道,修佈德政。結末數語,乃是八過未改,臣見周廟將不血食了!看官,試想這種直言不諱的諫草,就使遇著中主,尚且忍受不起﹔況周主贇庸昏淫暴,哪肯聽受直言。當下勃然大怒,命運入獄,即欲加運死罪。朝臣相率惶怖,莫敢營救,獨內史中大夫元岩歎道:「臧洪同死,人且稱願﹔臧洪事見《三國志》。況同時遇著比乾,岩情願與他同斃。」遂詣閣入諫道:「樂運不惜一死,實欲沽名,陛下不如好言遣歸,借示聖度!」也是諷諫。頠怒乃少解,越日召運與語道:「朕昨夜思卿所奏,實為忠臣。」乃賜運御食,運拜謝而出。朝臣初見周主盛怒,莫不為運寒心,及見運釋歸,乃為運道賀,說是虎口餘生,不可多得了。
  時大將軍王軌,出為徐州總管,因見上昏下蔽,恐禍及己身,私語親屬道:「我昔在先朝,屢言儲君失德,實欲為社稷圖存。今事已至此,禍變可知,本州控帶淮南,近接強寇,欲為身計,易如反掌,但忠義大節,究不可虧,況素受先帝厚恩,志在效死,怎得因獲罪嗣主,遽背先朝?今惟有待死罷了!千載以後,或得諒我本心。」果然不到數月,大禍臨頭,好好一位百戰功臣,又復死於非命。原來中大夫鄭譯,與軌有嫌,又恨及宇文孝伯,屢思報怨。事見七十八回,吐谷渾之役。可巧周主自捫杖痕,謂是何人所致?譯乘機答道:「事由王軌、宇文孝伯。」贇恨恨道:「我誓當殺彼!」譯複述及王軌捋須事,見上。越激動周主怒意,遂遣內史杜虔,齎敕殺軌。中大夫元岩不肯署敕,御正中大夫顏之儀進諫不從。岩復繼脫巾頓首,三拜三進,周主怒道:「汝欲黨軌麼?」岩答道:「臣非黨軌,正恐濫誅功臣,失天下望!」周主贇叱令內侍,毆擊岩面,將他逐出,即日免官。並促令杜虔就道,未幾即由虔返報,軌已誅訖。
  上柱國尉遲運私語孝伯道:「我等與王公同事先朝,素懷忠直,今王公枉死,我輩亦將及難,奈何奈何?」孝伯道:「今堂上有老母,地下有武帝,為臣為子,去將何往?且委贄事人,義難逃死。足下若為身計,何勿亟求外調,還可免禍。」尉遲運依計而行,得出為秦州總管。才閱數日,周主贇召問孝伯道:「公知齊王謀反,何故不言?」孝伯道:「齊王效忠社稷,實為群小所譖,因致冤戮,臣受先帝囑托,方愧不能切諫,此外尚有何言!陛下如欲罪臣,臣有負先帝,死亦甘心了!」周主贇也覺懷慚,俯首不語,待孝伯告退,竟下敕賜死。又因宇文神舉,受寵先朝,亦嘗毀己,索性盡加辣手,命內史齎著鴆酒,速赴並州,逼令飲鴆自盡。尉遲運至秦州,迭聞孝伯、神舉,依次畢命,不由的懮懼成疾,也即暴亡。小子有詩歎道:

  未信仁賢國已虛,哪堪勛舊盡誅鋤!
  人亡邦瘁由來久,黑獺從茲不食餘。
  周主贇既濫殺勛臣,又想出一種奇事,即擬施行。欲知周主有何設施,且至下回再表。
  周主邕為一英武主,平齊以後,又復敗陳,雖由陳將吳明徹之昏耄失算,以致兵敗受擒,然非周將王軌之鎖斷下流,亦不至挫失如此。敗陳者王軌,用軌者周主邕,推原立論,寧非由周主之英明乎?獨周主邕號稱知人,而不能自知其子,昏庸如贇,安得以大統相屬?就令諸子尚幼,不堪承嗣,何妨援兄終弟及之例,傳位同胞!況世宗毓已為前導,邕正可步厥後塵,奈何徒為子嗣計,不思為社稷計乎?及贇嗣位後,戮勛戚,殺功臣,種種失德,史不絕書,皆周主之貽謀不臧,有以致之。然當時如齊王憲輩,不能為伊霍之行,徒拱手而受戮,忠而近愚,亦不足取,身亡而國俱亡,此任聖之所以敻絕古今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10:36

第八十回     宇文婦醉酒失身 尉遲公登城誓眾



  卻說周主贇嗣位改元,即封皇子衍為魯王,未幾立衍為太子。又未幾即欲傳位與衍。看官聽著!贇年方逾冠,太子衍甫及七齡,如何驟欲內禪?這豈非出人意外的奇事!其實他的意見,是因耽戀酒色,不願早起視朝,所以將帝座傳與幼兒。諸王大臣無敢違忤,只好請出東宮太子,扶上御座,大家排班朝賀。太子衍莫明其妙,幾乎要號哭出來。當下草草成禮,仍送衍入東宮。贇令衍易名為闡,改大成元年為大象元年,號東宮為正陽宮,令置納言御正諸衛等官。自稱天元皇帝,尊皇太后為天元皇太后,所居宮殿,稱為天台,冕用二十四旒,車旗章服,皆倍常制,每與皇后妃嬪等列坐宴飲,概用宗廟禮器,罇彝珪瓚,作為常品。每對臣下,自稱為天,臣下朝見,必先致齋三日,清身一日,然後許入。又不准臣民有高大的稱呼,高祖改稱長祖,姓高改作姓姜,官名稱上稱大,悉改為長,並令國中車制,只用渾成木為輪,不得用輻。境內婦人,不得施粉黛,惟宮人得乘輻車,用粉黛為飾。宮室窗牖,概用玻璃,帷帳多嵌金玉,五光十色,炫耀耳目。更命修復佛道二像,與己並坐,大陳雜戲。令士民縱觀。繼又集百官宮人外命婦,具列妓樂,作乞寒胡戲,乞寒亦名潑寒,是西域樂名。臣下稍或忤意,便加楚撻,每一笞杖,以百二十為度,叫做天杖。就是宮人內職,甚至皇后寵妃,亦所不免。歷歷寫來,全是兒戲。
  皇后為楊堅女,已見前回。次為朱氏,芳名滿月,本系吳人,因家屬坐事,沒入東宮,時年已二十餘歲,掌贇衣服。贇年甫十餘,已是好色,見朱氏貌美多姿,便引與同寢,數次歡狎,即得成孕,分娩時產下一男,就是小皇帝闡。又次為元氏,系開府元晟次女,十五歲被選入宮,容貌秀麗,比朱氏更勝一籌。且年齡較穉,正如荳蔻梢頭,非常嬌嫩,一經侍寢,大愜贇心,當即拜為貴妃。惟頠多多益善,得隴更思望蜀,複選得大將軍陳山提第八女,輕盈嬝娜,不讓元妃,年齡亦不相上下。尤妙在柔情善媚,膩骨凝酥,不但朱氏無此溫柔,就是元氏亦未堪彷彿,一宵受寵,立拜德妃。史官又揣摩迎合,奏稱日月當蝕不蝕,乃稱皇后楊氏為天元皇后,冊妃朱氏為天元帝後。已而復納司馬消難女為正陽宮皇后,乃復尊帝太后李氏為天皇太后,改天元帝後朱氏為天皇后,並立妃元氏為天右皇后,陳氏為天左皇后。名位俱由獨創,贇可謂大思想家。元氏父晟封翼國公,陳氏父山提封鄅國公。內史大夫鄭譯,本非懿戚,因執政有功,特別榮寵,亦封為沛國公。正在天花亂墜、舉國若狂的時候,忽聞突厥遣使請和,乃即令引見。突厥使乞請和親,贇慨然允諾,特令趙王招女為千金公主,許字突厥。唯必須執送高紹義,方遣公主出嫁。突厥使唯唯而去,好幾旬不見復命。贇因北方無事,欲南略示威,乃命上柱國韋孝寬為行軍元帥,率同行軍總管杞國公亮、贇從祖兄。郕國公梁士彥,出兵伐陳。孝寬進拔壽陽,亮拔黃城,士彥拔廣陵,陳人望風退走,江北一帶,陸續歸周。
  周主贇驕侈益甚,更命營造洛陽宮,遣使簡視京兆及諸州,凡有民家美女,一律彩選,充入宮中。又恐宮制狹陋,未如所望,特挈四皇后巡幸,贇親御驛馬,日馳三百里,命四皇后方駕齊驅,或有先後,便加譴責。文武侍衛,不下千人,並乘驛相隨,人馬勞敝,顛仆相繼,贇反視為樂事。及至洛陽,宮尚未成,規模已經草創,壯麗異常。贇頗覺快意,乃但作十日遊,命駕還都。都中所築離宮,以天興宮、道會苑為最大,贇隨時行幸,晨出夜還,習以為常,侍臣皆不堪奔命。
  大象二年正月朔,至道會苑受朝,命御座旁增造二昉,左繪日,右繪月,又改稱詔制為天制,詔敕為天敕。過了數日,又尊皇太后阿史那氏為天元上皇太后,帝太后李氏為天元聖皇太后,立天元皇后楊氏為天元太皇后,天皇后朱氏為天太皇后,天右皇后元氏為天右太皇后,天左皇后陳氏為天左太皇后,正陽宮皇后司馬氏,直稱皇后。宮中大慶,所有王公大臣諸命婦,不得不聯袂入朝。就中有一杞國公子婦尉遲氏,乃是蜀國公尉遲迥孫女,西陽公宇文溫的妻室,生得丰容盛昉,玉骨冰姿,當時亦入朝與宴,為贇所見,竟惹動慾念,想與她並效鸞凰。但命婦與座,不下數百,如何同她苟合?便想出一計,暗囑宮女,迭勸尉遲氏進酒,把她灌得爛醉。待至宴畢撤席,大眾散歸,尉遲氏酒尚未醒,不能行動,當然扶入牀幃,使她酣寢。贇見尉遲氏中計,心下大喜,便至尉遲氏臥處,把她卸去外衣,任意奸污。尉遲氏動彈不得,只好由他所為,占宿一宵。越日尚留住宮中,不肯放歸,轉眼間將要浹旬,始令歸第。
  杞國公亮已料子婦著了道兒,密囑子溫徹底盤問。尉遲氏不能自諱,據實說明,溫當然悔恨,亮也覺懊悵。子婦被淫,與汝何涉?遂語長史杜士峻道:「主上淫縱日甚,社稷將危,我忝列宗支,不忍坐見傾覆。今擬襲取韋公營寨,並有彼部,別推諸父為主,鼓行而前,誰敢不從?」士峻也以為然,遂夜率數百騎,往襲韋孝寬營。到了營前,遙望營內刁鬥無聲,只有數點星火,亮不辨好歹,麾眾殺入,乃是一座空營,並無一人。當下情急膽虛,自知不妙,忙引眾奔還,突聽得一聲吶喊,伏兵四至,把亮困住。亮拚命衝突,殺透一層,又有一層,好容易殺開血路,慌忙奔走。手下已只剩數人。約行半里,忽有大將帶領人馬,從斜刺裡衝出,截住去路。亮望將過去,這員大將,正是上柱國鄖國公韋孝寬。此時冤家路狹,無處逃生,不得已抵死力爭。怎奈寡不敵眾,被韋軍用械亂刺,身受重傷,墜落馬下,再經一刀,結果性命。孝寬傳首入報,贇即命宿衛軍抄斬亮家,把亮子溫明等,盡行殺死,獨赦免溫妻尉遲氏,令帶回宮中。傾家亡國,多緣美色。
  嗣是得與尉遲氏連宵取樂,公然拜為長貴妃。嗣又欲立她為後,召問小宗伯辛彥之。彥之答道:「皇后與天子敵體,不應有五。」贇怫然不悅,轉問博士何妥,妥進諛道:「帝嚳四妃,虞舜二妃,先代立後,並無定限。」贇始易怒為喜道:「究竟是個博士,實獲我心。」遂免彥之官,特添置天中太皇后位號,令天左太皇后陳氏充任。即立尉遲氏為天左太皇后。因造玉帳五具,使五後各居一帳,又用五輅相載,每有遊幸,必令從行。或且令五輅為前驅,自率左右步隨。尋復想入非非,募取京城少年,使喬扮作婦女裝,入殿歌舞,自與五後及其他嬪御,列坐觀演,恣為笑樂。不怕戴綠頭巾麼?
  天元太皇后楊氏,性情柔婉,素來順旨,就是四皇后與她同處,班次相亞,亦從未聞楊後有嫌,所以互相敬愛,情好甚諧。惟贇好色過度,嘗餌金石,漸漸的陽竭精枯,神精瞀亂,暴喜暴怒,越令人不可測摸,朝晚施行天杖,動輒數百,連五皇后亦嘗受天刑。楊後究係結髮夫妻,免不得婉言規勸,頓時觸動贇怒,命杖背百二十下。楊後仍從容面諫,詞色如恒,贇大怒道:「汝可先死,我且滅汝家!」遂命將楊後牽入別宮,逼令自殺。當由宮監報知楊後母家,後母獨孤氏大驚,亟詣閣陳謝,叩頭流血,方得將楊後釋出,仍還原宮。既而贇又欲殺楊堅,召他入閣,先語左右道:「堅苦變色,汝等即可為我動手。」左右領命待著。及堅入見,容止端詳,言貌自若,乃得免禍,安然退出。
  堅少與鄭譯同學,譯見堅龍顏鳳表,額上有五柱入頂,手中又有王字紋,知非常相,因深與結交。堅慮在朝罹禍,嘗密語譯道:「久願出藩,公所深悉,何勿為我留意?」譯答道:「如公德望,天下歸心,欲求多福,自當代謀。」堅喜為道謝。未幾譯被召入內,與商南略事宜,譯請簡元帥,贇便令譯舉薦,譯即以堅對。乃授堅為揚州總管,使偕譯統兵伐陳。適堅有足疾,尚未果行。
  時值仲夏,天氣暴熱,贇備法駕往天興宮,為避暑計,是夕即病。次日復患喉痛,匆匆還宮,便召小御正劉璆,中大夫顏之儀,同入臥室,擬囑後事。偏偏喉嚨聲啞,掙不成聲,竟說不出一句話來。璆等慰解數語,便即趨出。之儀自歸,璆獨與鄭譯等商議國事。譯引入御飾大夫柳裘、內使大夫韋譽、御正下士皇甫績,公同議決,請後父楊堅輔政。堅辭不敢當,璆作色道:「公若肯為,便當速為﹔必欲固辭,璆將自為了。」堅乃允諾。璆素以狡諂得倖,至是因幼主無用,乃更媚事楊堅。可見儉人萬不可用,即如內史鄭譯亦可類推。既與堅有定約,因引堅入宮,托詞受詔,居中侍疾,璆竟爾絕命。由璆、譯主持宮禁,矯詔令堅總知中外兵馬事。璆等一一署名,獨顏之儀抗聲道:「主上升遐,嗣子幼衝,阿衡重任,宜屬宗英,方今趙王最長,議親議德,合膺重寄。公等備受朝恩,當思盡忠報國,奈何欲以神器假人?之儀寧為忠義鬼,不敢誣罔先帝!」可謂朝陽鳴鳳。璆等知不可屈,代為署敕,頒發出去,諸衛軍遵敕行事,各聽堅節制。堅乃就之儀索取符璽,之儀復正色道:「符璽系天子物,自有專屬,宰相何事,乃欲索此?」堅不禁動怒,令衛士將他扶出,意欲置諸死刑,轉思他有關民望,乃但黜為西邊郡守。於是為故主贇發喪,迎幼主闡入居天台,罷正陽宮,大赦刑人,停止洛陽宮作。尊阿史那太后為太皇太后,楊後為皇太后,朱後為帝太后,所有陳後、元後、尉遲後,勒令出宮,並皆為尼。尉遲氏最不值得。追諡贇為宣皇帝,逾月奉葬。贇在位只越一年,禪位後又越一年,總算合成三年,歿時才二十二歲。得保首領,大幸大幸。
  贇有六弟,介弟名贊,封漢王,次名贄,封秦王,又次名允,封曹王,又次名充,封道王,又次名兑,封蔡王,最幼名元,封荊王。漢王贊年將及冠,姿性庸愚,楊堅推他為上柱國右大丞相,陽示尊崇,實無權柄。自己為左大丞相,兼假黃鉞,秦王贄為上柱國,此外皇叔並幼,不得入居朝列。幼主闡諒闇居喪,百官總己,聽命左大丞相楊堅。堅又恐藩王有變,征令入朝,趙王招、陳王純、越王盛、代王達、滕王逈五人,時皆就國。諸王皆不在朝,怪不得楊堅逞志,但贇俱皆遣散,自翦羽翼,安得不亡!至此聞有大喪,且接受詔旨,當然聯翩入關。適突厥他缽可汗遣使弔喪,並迎千金公主。堅以為遺命當遵,遂與趙王招熟商,令他嫁女出番。特遣建威侯賀若誼等送往,多齎金帛,饋贈他缽,令執送高紹義。他缽乃偽邀紹義出獵,使誼候著,掩他不備,執還長安,堅因赦文甫下,免紹義死,流徙蜀中。紹義懮鬱成瘵,不久即亡。了結高齊,繳足前文。
  堅擅改正陽宮為丞相府,引司武上士鄭賁為衛,潛令整頓兵仗,隨堅入相府中。賁又召公卿與語道:「公等欲求富貴,宜即隨行。」公卿相率駭愕,互謀去就,不意衛兵大至,迫眾隨入相府。眾不敢違,相偕至正陽宮,又為門吏所阻,被賁籐目叱去,堅乃得入。賁遂得典丞相府宿衛,鄭譯為丞相府長史,劉璆為司馬。御正下大夫李德林,自齊入周,嘗司詔誥,堅知他文藝優長,特召入與語道:「朝廷賜令總文武事,經國重任,今欲與公共事,願公勿辭!」德林答道:「願以死奉公!」堅聞言大喜,即令德林為府屬。內史大夫高熲,明敏有識,習兵事,多計略,堅又引為司錄,遂改革秕政,豁除苛禁,刪略舊律,更作刑書要制,奏請施行。躬履節儉,政尚清簡,中外被他籠絡,相率歸心。漢王贊常居禁中,與幼主闡同帳並坐,有所議論,當然主謀。堅尚以為忌。相府司馬劉璆,為堅設法,特飾美妓數人,親送與贊。贊少年貪色,喜得心花怒開,便視璆為好友,嘗相往來。璆因說贊道:「大王系先帝介弟,時望所歸,孺子幼衝,豈堪大事!今先帝甫崩,群情尚擾,王且歸第,待事寧後,入為天子,乃是萬全計策呢。」贊信為真言,便出居私第,日與美妓飲酒取樂,不問朝政。
  那時內外政權,都歸左大丞相楊堅。堅遂欲篡周祚,夜召太史中大夫庾季才問道:「我以庸材,受茲顧命,天時人事,卿以為何如?」季才已知堅意,順口答道:「天道精微,不能臆察,惟卜諸人事,符兆已定,季才縱言不可,公豈復得為巢、許麼?」巢父、許由皆古隱士。堅沉思良久道:「誠如君言。」堅妻獨孤夫人為前衛公獨孤信女,亦密語堅道:「大事至此,勢成騎虎,必不得下,宜勉圖為要!」欲作皇后耶?抑欲報父仇耶?堅很以為然,特恐相州總管蜀國公尉遲迥,為周室勛戚,迥母為宇文泰姊。位望素重,或有異圖。乃使迥子魏安公惇,齎詔至相州,飭令入都會葬,另派上柱國韋孝寬為相州總管,即日啟行。
  迥得詔書,料知堅謀篡逆,未肯應召,但遣都督賀蘭貴,往候韋孝寬。孝寬行至朝歌,與貴相遇,晤談多時,見貴目動言肆,察知有變,因稱疾徐行,且使人至相州求取醫藥,陰伺動靜。迥即令魏郡太守韋藝,持送藥物,並促孝寬蒞鎮,以便交卸。藝系孝寬兄子,與迥相善,及見孝寬,但傳述迥命,未肯實言。孝寬再三研詰,仍然不答,乃拔劍起座,竟欲斬藝,藝不覺大駭,始言迥有詭謀,不如勿往。孝寬即挈藝西走,每過亭驛,盡驅傳馬而去。且語驛司道:「蜀公將至,宜速具酒食!」驛司依言照辦。過了一日,果有數百騎到來,為首的並非尉遲迥,乃是奉迥所遣的將軍梁子康,陽言來迎孝寬,實是追襲孝寬。驛中已無快馬,只有盛饌備著,子康也是個酒肉朋友,樂得過門大嚼,聊充一飽。那孝寬叔姪,已早馳入關中去了。孝寬不謂無智,但助堅篡周,終屬非是。
  楊堅聞孝寬脫歸,再令侯正破六韓裒,詣迥諭旨。並密貽相州長史晉昶等書,囑令圖迥。迥察泄隱情,殺裒及昶,遂召集文武官民,登城與語道:「楊堅自恃後父,挾持幼主,擅作威福,逆跡昭彰,行路皆知,我與國家誼屬舅甥,任兼將相,先帝命我處此,寄托安危,今欲糾合義勇,匡國庇民,君等以為何如?」大眾齊聲應命。迥乃自稱大總管,起兵討堅。堅即令韋孝寬為行軍元帥,輔以梁士彥、元諧、宇文忻、宇文述、崔弘度、楊素、李詢等七總管,大發關中士卒,往擊尉遲迥。孝寬方才起行,雍州牧畢王賢,明帝毓長子。恰潛與五王同謀,五王即趙、陳、越、代、滕諸王。意欲殺堅,偏為堅所察覺,誣賢謀反,將賢捕戮,並及賢三子。只因外亂方起,未便盡殺五王,但佯作不知,且令秦王贄為大冢宰,杞公椿杞公亮弟,亮誅後,椿繼任。為大司徒,暫安眾心。一面調兵轉餉,專力圖外。
  青州總管尉遲勤,系迥從子,初由迥貽書相招,勤把原書齎送長安,自明絕迥。嗣聞相、衛、黎、洺、貝、趙、冀、滄、瀛各州,俱與迥相聯絡,更兼榮、申、楚、潼各刺史,亦應迥發難,單剩青州一隅,孤懸海表,如何抵擋得住,乃亦答復迥書,願同戮力。迥又遣使聯結並州刺史李穆,穆子士榮,勸穆從迥。穆獨不願,鎖住來使,封上迥書。堅使內史大夫柳裘,馳驛慰穆,與陳利害,又使穆子左侍渾,往布腹心。穆即遣渾還報,奉一尉鬥與堅,囑渾致詞道:「願執持威柄,尉安天下!」還有十三鐶金帶,亦令渾帶去持贈,十三鐶金帶,是天子服,明明是陰寓勸進的意思。專冀富貴,不顧名義。堅當然大悅,答書道謝,並令渾詣韋孝寬軍前,詳述穆意,免得孝寬後顧,好教他銳意前進。穆兄子崇為懷州刺史,本欲應迥,後知穆已附堅,慨然太息道:「闔門富貴,至數十人,今國家有難,竟不能扶傾定危,尚何面目處天地間呢!」話雖如此,怎奈孤掌難鳴,沒奈何遷延從事。迥再招東郡守於仲文,仲文不從,迥即令大將軍宇文冑、宇文濟,分道攻仲文。仲文不能守,棄郡奔長安,妻孥不及隨奔,盡被殺斃。迥又遣大將軍檀讓略地河南,楊堅因命於仲文為河南道行軍總管,使擊檀讓。另調清河公楊素,使擊宇文冑、宇文濟。並自為都督中外諸軍事。會鄖州總管滎陽公司馬消難,亦因身為後父,願保周室,亦舉兵應迥。消難女為幼主闡後見前。堅乃復遣柱國王誼為行軍元帥,出攻消難。軍書旁午,日無暇晷,更兼天氣盛暑,將士出發,亦未能兼程急進,害得楊堅欲罷不能,免不得日夕懮煩。
  趙王招等入長安後,已見堅懷不軌,常欲殺堅,自畢王賢被殺,心愈不安,乃想出一法,邀堅過飲。堅亦防招下毒,特自備酒肴,令左右擔至招第,方才敢往。招引堅入寢室,使堅左右留住外廂,惟堅從祖弟大將軍弘,及大將軍元冑,隨堅入戶,並坐戶側,招與堅同飲,酒至半酣,招拔佩刀刺瓜,接連啖堅。元冑瞧著,恐招乘勢行刺,即挺身至座前道:「相府有事,不便久留,請相公速歸!」招怒目呵叱道:「我方與丞相暢敘,汝欲何為?」冑亦厲聲道:「王欲何為?敢叱壯士!」招始佯笑道:「我有甚麼歹意?卿乃這般猜疑。」因酌酒賜冑,冑一飲而盡,站立堅旁。彷彿鴻門會上時。招與堅續飲數觥,偽醉欲嘔,將入後閣,冑恐他為變,扶令上坐,至再至三。招復自稱喉渴,令冑就廚取飲,冑仍屹然不動。適滕王逈後至,堅降階出迎,冑乃得與堅耳語道:「事勢大異,可速告歸!」堅答道:「彼無兵馬,何足為慮!」冑又低聲道:「兵馬統是彼物,彼若先發,大事去了!冑不辭死,恐死無益!」堅似信非信,重複入座。冑格外留意,忽聽室後有被甲聲,亟扶堅下座道:「相府事繁,公何得流連至此?」一面說,一面扯堅出走,招不禁著急,亦下座追堅。冑讓堅出戶,呼弘保堅同行,自奮身擋住戶門,不令招出。小子演述至此,隨筆寫成一詩道:

  欲為壯士貴爭名,保主何如保國誠!
  當戶雖然資大力,公私兩字欠分明。
  畢竟楊堅如何脫身,待看下回表明。
  周主贇淫昏失德,並立五後,其最稱丑穢者,為西陽公溫妻尉遲氏。溫父亮為贇從祖兄,溫妻尉遲氏,贇之從祖姪婦也。尉遲氏有美色,贇乘其入朝,灌酒使醉,逼而淫之,亮因此謀叛,禍及一門,尉遲氏被迫入宮,公然為後。贇之不道,原不足責﹔尉遲氏不能保身,復不能保家,甘心受污,侈服翬翟,以視春秋時之懷嬴,其猶有愧辭乎?及昏君畢命,仍出為尼,嗟何及哉!尉遲迥累世貴戚,地居形勝,憤堅專擅,誓眾興師,不可謂非忠義士。司馬消難,亦舉兵響應,名正言順,事若可成。然試思淫暴如贇,寧尚能澤及後嗣耶!天意亡周,人力亦烏能挽之?徒見其倐起倐敗而已。然如尉遲迥之為國死義,亦足垂千古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12:43

第八十一回     失鄴城皇親自刎 篡周室勛戚代興



  卻說楊堅為趙王招所誘,幾乎遭害,幸虧大將軍元冑,將堅扶出,奮身當戶,阻住趙王招,待至堅已去遠,才轉身趨歸。趙王招見冑勇武,不敢與抗,眼見是縱虎出柙,自恨不先下手,因致遲誤,徒落得彈指出血,結憤填胸。那楊堅怎肯罷休,即誣稱趙王招圖逆,與越王盛通謀,立刻驅策兵士,圍住兩王府第,屠戮全家﹔惟賞賜元冑,不可勝計。元冑、宇文弘,彷彿許褚、曹洪。會益州總管王謙,亦自蜀起兵,與尉遲迥、司馬消難等,互相聯絡,尉遲迥更貽書後梁,請為聲援。後梁諸將,競勸梁主舉兵,謂與迥等連盟,進可盡節周氏,退可席捲山南。梁主巋躊躇未決,巋嗣糴位,見七十二回。乃使中書舍人柳莊,入周觀釁。楊堅握手與語道:「孤昔開府,嘗從役江陵,深蒙梁主殊眷,今主幼時艱,猥蒙顧托,與梁主共保歲寒,勿爽舊約,請君為我達意!」柳莊應命而還,具述堅言,且語梁主巋道:「尉遲迥雖是舊將,昏耄已甚,消難王謙,才具庸劣,更不足道。周朝將相,多為身計,統已歸附楊氏,看來迥等終當覆滅,隨公必移周祚,不若保境息民,靜觀時變為是。」梁主巋因斂兵不動,作壁上觀。
  周行軍元帥韋孝寬,已引軍至武陟,與尉遲迥軍隔一沁水,水勢適漲,兩下相持不戰。孝寬長史李詢密報楊堅,謂總管梁士彥等,並受迥金,所以逗留。堅很加懮慮,與內史鄭譯等,商議易將。李德林獨進言道:「公與諸將皆國家貴臣,未相服從,今但由公挾主示威,勉從號令,若非推誠相與,動輒猜疑,將來如何使人?況取金納賂,事實難明,今或臨敵易將,恐鄖公以下,莫不自危,軍心一離,大勢盡去了。」堅諤然道:「今將奈何?」德林道:「依愚見,速遣一才望並優的幹員,往達軍前,察看情偽,諸將果有異心,亦不敢立時變動﹔萬一變起,也是容易制馭哩。」堅大悟道:「非公言,幾誤大事。」乃命少內史崔仲方往監諸軍。仲方以父在山東,不願受命,改遣劉璆、鄭譯。璆說是未嘗為將,譯又以母老為辭。無非怕死而已。堅不禁著急,幸司錄高熲請行,乃即命出發,倍道至軍,商諸孝寬,擇沁水較淺處,築橋渡軍,一決勝負。迥子魏安公惇率眾十萬,列陣至二十餘里,麾兵少卻,擬俟孝寬軍半渡,然後進擊。孝寬乘勢渡橋,鳴鼓齊進。惇兵上前堵截,盡被殺退。熲又命將浮橋毀去,自斷歸路,使將士上前死戰,將士果然拚生殺去,尉遲惇不能抵當,奔回鄴城,軍多散失。韋孝寬麾動各軍,乘勢追至鄴下。惇父迥與惇弟祐,盡驅部卒出城,共十三萬眾,屯駐城南。迥自統萬人,均戴綠巾,著錦襖,號稱黃龍兵。迥弟勤又集眾五萬,由青州援兄,自領三千騎先至。迥素習軍旅,老猶被甲臨陣,麾下兵多關中人,相率力戰。孝寬與戰不利,只好退走。鄴下士民觀戰,亦不下數萬人。行軍總管宇文忻道:「事已急了,我當用計破敵。」說著,即命兵士各拈弓搭箭,競射觀戰的士民。士民當然駭走,嘩聲如雷。忻即大呼道:「賊敗了,賊敗了,我等將士,奈何不乘勢立功?」眾聞忻言,氣勢復振,再接再厲,殺入迥陣。迥眾已為士民所擾,心神惶亂,怎禁得敵軍大至,不由的倉皇四溃。迥無法支持,急與二子走回城中。孝寬縱兵圍攻,毀城直入,鄴城遂陷。迥窘迫升樓,由周將崔弘度追入,弘度妹曾嫁迥子為妻,至是見迥彎弓欲射,索性脫去兜鍪,遙語迥道:「頗相識否?今日各圖國事,不得顧私,但親誼相關,謹當禁遏亂兵,不許侵辱。事已至此,請公早自為計,不必多費躊躇了。」弘度果知為國麼?迥自知難免,把弓擲下,極口罵堅十餘聲,拔劍自刎。弘度顧弟弘升道:「汝可取迥頭。」弘升乃梟首而去,持獻孝寬。勤與惇祐,俱東走青州。孝寬遣開府大將軍郭衍,率兵追獲,與迥首同送入長安。楊堅因勤嘗呈入迥書,初意未差,特令赦罪,惟將惇祐處刑。總計尉遲迥起兵,只六十八日而敗,後人說他舉事頗正,馭變無才,所以有此敗亡呢。論斷謹嚴。
  孝寬更分兵討關東叛吏,依次削平。堅命徙相州治所至安陽,毀去鄴城及邑居,分置相州為毛州、魏州,無非是地小力分,化險為夷的意思。時周行軍總管於仲文,軍至蓼堤,距梁郡約七里許,檀讓引眾數萬,前來搦擊。仲文用羸兵挑戰,佯作敗狀,退走十里。讓恃勝生驕,竟不設備,夜間被仲文還襲,霎時驚散,被俘五千餘人。仲文進攻梁郡,守將劉子寬棄城遁去﹔再進擊曹州,擒住尉遲迥所署刺史李仲康,又追檀讓至成武。讓再戰再敗,東竄數十里,終為仲文所獲,檻送長安,眼見得是不能活命了。檀讓又了,顧應前回。還有宇文威、宇文曹等,亦由楊素剿平,報捷復命。兩宇文亦隨筆了結。惟司馬消難及王謙兩軍,尚未撲滅,堅深以為懮,促王誼進軍鄖州,速平消難,一面使上柱國梁睿為西征元帥,進圖益州。司馬消難素無才略,但因尉遲迥發難,也想乘勢圖利,出些風頭,淫惎父妾,讓你出頭,戰乃危事,如何輕試?一聞尉遲迥敗滅,嚇得魂不附身,忙遣人至建康,向陳乞援。陳軍尚未出發,王誼軍已將馳至,消難不待王誼攻城,便夤夜南奔,投降南朝。陳主頊命為車騎將軍,兼職司空,加封隨公。王誼當然告捷。堅以外患將平,功成在邇,便自為大丞相,罷去左右丞相官銜,又殺害陳王純及純子數人。
  益州總管王謙,但望各軍得勝,自出兵為後繼,哪知各處軍報,都化作瓦解煙消,免不得心驚肉跳,非常懮慮。隆州刺史高阿那肱,此子尚在耶?因被堅外調,怏怏失望,遂向謙獻計道:「公若親率精銳,直指散關,蜀人知公仗義勤王,必肯為公效命,這是上策。出兵梁漢,佔據腹地,這是中策。若坐守劍南,發兵自衛,這便成為下策了。」謙因上策太險,欲參用中、下二策,總管長史乙弗虔,益州刺史達奚惎謂:「蜀道崎嶇,來兵不能飛越,但當據險自固,俟釁出兵。」謙乃令兩人率眾十萬,往堵利州。周西征元帥梁睿,調集利、鳳、文、秦、成各州兵馬,直向利州進發。途次與蜀兵相值,蜀兵不待交綏,便即溃散。乙弗虔、達奚惎兩人,節節退走,梁睿節節進逼,兩人無法可施,乃潛遣人至睿軍,願為內應,借贖前愆。睿當然允行。虔與惎遂退還成都。謙尚未知二人情偽,還道是自己心腹,令他守城,又命惎、虔子為左右軍,倉猝出戰。及睿軍掩至,左右兩翼,先已叛去,謙手下只數十騎,逃回城下,但見城門緊閉,城上立著乙弗虔、達奚惎,同聲語謙道:「我等已歸附梁元帥,公請自便。」還算客氣。謙不能入城,竄往新都。縣令王寶,假意出迎,誘謙入城,把他殺斃,傳首長安。梁睿馳入成都,擒得高阿那肱,械送入關。堅斬高阿那肱首,令與謙頭一並示眾。高阿那肱至此方死,也是出人意料。又傳語梁睿謂:「惎、虔二人,本是首謀,不應貸死。」睿乃將二人斬首了事。數路大兵,統已蕩平,權燄熏天的隨公堅,便安安穩穩的好篡那周室江山了。
  鄖國公韋孝寬班師未幾,便即病歿,年已七十有二。孝寬智勇深沈,世稱良將,每遇勍敵,從容佈置,常為人所未解。及成功以後,眾才驚服。平時在軍,篤意文史,有暇輙自披閱。又早喪父母,事兄嫂加謹,所得俸祿,不入私房,親族孤貧,必加賑給,士論更翕然稱頌。惟甘心為楊堅爪牙,鏟滅義師,釀成楊氏篡周的禍祟,徒落得晚節不終,遺譏千古,這豈非一大可惜麼?特為孝寬加評,隱寓惜才之意。楊堅很是悲悼,追贈太傅,予諡曰襄。高祐隨軍還朝,益得堅寵,命代劉璆為司馬,且因此與鄭譯漸疏,雖未撤譯官,獨陰戒官屬,不必向譯白事。譯漸覺自危,乞求解職。堅尚加慰勉,敷衍面子,但禮貌已是濅衰了。周室五王,已被堅害三人,只剩得代王達與滕王逈,毫無權力。堅尚不肯放過,索性也誣他通叛,均令自盡。於是脅周主闡下詔,進堅為相國,總百揆,進爵隨王,以安陸等二十郡為隨國。堅佯為謙讓,但受十郡。已而復有敕頒下,加隨王九錫禮,得建台置官,且進隨王妃獨孤氏為王後,世子勇為王太子,堅三讓乃受。開府儀同大將軍庾季才、盧賁,及太傅李穆等,俱勸堅應天受命,堅尚未肯遽允。又遷延逾年,至大象三年二月間,乃逼周主闡禪位,當有一道遜國詔書,略云:
  元氣肇辟,樹之以君。有命不恒,所輔惟德。天心人事,選賢與能,盡四海而樂推,非一人所獨有。周德將盡,妖孽遞生,骨肉多虞,藩維構釁,影響同惡,過半區宇,或小或大,圖帝國王,則我祖宗之業,不絕如線。相國隨王,叡聖自天,英華獨秀,刑法與禮儀同運,文德與武功並傳。愛萬物其如己,任兆庶以為懮。手運璣衡,躬命將士,芟夷姦宄,刷蕩氛冓,化通冠帶,威震幽遐。虞舜之大功二十,未足相比,姬發之合位三五,豈可並論?況木行已謝,火運既興,河、洛出革命之符,星辰表代終之象,煙雲改色,笙簧變音,獄訟咸歸,謳歌盡至。且天地合德,日月貞明,故已稱大為王,照臨下土。朕雖寡昧,未達變通,幽顯之情,皎然易識。今便祗順天命,出遜別宮,禪位於隨,一依唐、虞、漢、魏故事。王其恪膺帝箓,幸勿再辭!
  楊堅得此詔書,當然躇躊滿志,惟表面上不得不三辭三讓。乃再遣兼太傅杞公宇文椿奉冊,大宗伯趙矸鉉簦■了*王府中勸進,冊書有云:
  咨爾相國隨王,粤若上古之初,爰啟清濁,降符授聖,為天下君,事上帝而利兆人,和百靈而利萬物,非以區宇之富,未以宸極為尊。大庭、軒轅以前,驪連、赫胥之日,咸以無為無欲,不將不迎。遐哉其詳,不可聞已。厥有載籍,遺文可觀,聖莫逾於堯,美未過於舜。堯得太尉,已作運衡之篇,舜遇司空,便敘精華之竭。彼褰裳脫屣,貳宮設饗,百辟歸禹,若帝之初,斯蓋上則天時,不敢不授,下祗天命,不可不受。湯代於夏,武革於殷,干戈揖讓,雖復異揆,應天順人,其道靡異。自漢迄晉,有魏至周,天歷逐獄訟之歸,神鼎隨謳歌而去。道高者稱帝,箓盡者不王,與夫父祖神宗,無以別也。周德將盡,禍難頻興,宗戚奸回,咸將竊發。顧瞻宮闕,將圖宗社,藩維連率,逆亂相尋,搖蕩三方,不合如礪,蛇行鳥攖,投足無所。王受天明命,睿德在躬,救頹運之艱,匡墜地之業,拯大川之溺,撲燎原之火,除群凶於城社,廓妖氛於遠服,至德合於造化,神用洽於天壤,八極九野,萬方四裔,圜首方足,罔不樂推。往歲長星夜掃,經天晝現,八風比夏後之作,五緯同漢帝之聚,除舊之征,昭然在上。近者赤雀降祉,玄龜效靈,鐘石變音,蛟魚出穴,布新之征,煥焉在下。九區歸往,百靈恊贊,人神屬望,我不獨知,仰祗皇靈,俯順人願。今敬以帝位禪於爾躬,天祚告窮,天祿永終。於戲!王宜允執厥和,儀刑典訓,升圜丘而敬蒼昊,御皇格而撫黔黎,副率土之心,恢無疆之祚,可不盛歟!
  楊堅收受冊書,及皇帝璽綬,便直任不辭。大事告成,何必再辭。庾季才謂二月甲子日,應即帝位,堅依言辦理。屆期早起,召集百官,乘車入宮。宮中儀衛,已備齊袞冕,奉至堅前。堅立即被服,由百官擁至臨光殿,升座受朝。一班舍舊從新的官吏,當然是舞蹈山呼,齊稱萬歲。國號隨,改元開皇,堅本襲父封,號為隨公,他卻以隨字中箝一辵旁,辵與同,音綽。義訓為走,作為朝名,恐有不遑安處的預兆,所以去辵作隋,想望昇平。徒從字義上著想,究有何益?命有司奉冊至南郊,燔燎告天,兼祀地祗。少內史崔仲方,請改周氏官儀,仍依漢、魏舊制,詔如所請。乃置三師三公,及尚書、門下、內史、秘書、內侍等五省,御史都水二台,太常等十一寺,左右衛等十二府,分司定職。又設上柱國至都督共十一等勛官,所以報功,特進至朝散大夫七等散官,所以旌賢。改稱侍中為納言,命相國司馬高熲為尚書左僕射,兼納言一職。相國司錄虞慶則為內史監,兼吏部尚書。相國內郎李德林為內史令,典軍元冑為左衛將軍,追尊皇考忠為武元皇帝,廟號太祖。皇妣呂氏為元明皇后,立獨孤氏為皇后,長子勇為皇太子。
  楊氏系出弘農,相傳為漢太尉楊震後裔。堅六世祖元壽,為後魏武川鎮司馬,遂留居武川。元壽玄孫就是楊忠,忠從周太祖舉兵關西,賜姓普六茹氏,妻呂氏,生堅時,紫氣充庭,有一尼來自河東,語呂氏道:「此兒骨相非凡,不宜留處塵俗。」呂氏乃托尼擇一別館,移堅居養,尼亦嘗往來省視。一日,呂氏抱堅在懷,忽見堅頭上出角,遍體鱗起,不禁大駭,將堅置地。尼適從外趨入,忙把堅抱起道:「已驚我兒,致令晚得天下。」呂氏再為復視,並無鱗角,依然形相如常。及堅既長成,尼已他去,不知下落。後來堅累遷顯要,周室君臣,多加猜忌,竟得不死。至是竟篡周稱帝,史家於一代崛興,往往敘及禎祥,這也是習見之談。降周主闡為介公,遷居別宮,食邑萬戶。車服禮樂,仍用周制。上書不為表,答表不稱詔,似乎有永作隋賓的意義。闡後司馬氏坐父消難叛周罪,已早廢為庶人,獨周太后楊氏,系堅長女,年不過二十有奇,從前堅入宮輔政,楊太后本未與謀,但因嗣主幼衝,恐權界他族,與己不利,既得乃父秉權,倒也喜如所願。後來見父有異圖,意頗不平,形諸詞色,只是一介女流,如何抗得過當朝宰相?沒奈何忍氣吞聲,遷延過去。既而周竟被篡,楊氏越加憤惋,屢思與父面爭。堅也自覺慚愧,不令入見,惟遣獨孤後好言撫慰。嗣復改封為樂平公主。且見她芳年尚盛,欲令改嫁,楊氏誓死不從,方得守志終身。尚有周太皇太后阿史那氏,經隋革命,便即病終。堅卻令有司仍用後禮,饘葬周武帝陵。周太帝太后李氏,與介公闡遷居別宮,李氏不免憤懑,情願出俗為尼,改名常悲。就是介公闡生母朱氏,亦隨著李氏一同削髮披緇,改名法淨。周宣帝贇五後,唯楊氏留居宮中,陳、元、尉遲三後,已早為尼,見前回。與李、朱二氏,同心念佛。朱氏首先逝世,李氏繼歿,尉遲氏亦即隨殞。陳、元二後,直至唐貞觀年間,方才告終。楊後至隋煬帝大業五年病逝,得饘葬周宣帝陵。那被廢的司馬皇后,卻改嫁與司州刺史李丹為妻,仍去做那宦家婦了。總結一段,繳足前文。
  周氏諸王,盡降為公,另封皇弟邵國公慧為滕王,同安公爽為衛王,皇子雁門公廣為晉王,俊為秦王,秀為越王,諒為漢王,命並州總管申國公李穆為太師,鄧國公竇熾為太傅,幽州總管任國公於翼為太尉,金城公趙砦■惺橛移蛻洌■*安公韋世康為禮部尚書,義寧公元暉為都官尚書,昌國公元岩為兵部尚書,上儀同長孫毗為工部尚書,楊尚希為度支尚書,族子雍州牧邗國公楊惠為左衛大將軍,從祖弟永康公楊弘為右衛大將軍,從子陳留公楊智積為蔡王,楊靜為道王。尋又令晉王廣為並州總管,上柱國元景山為安州總管,當亭公賀若弼為楚州總管,新義公韓擒虎為庐州總管,神武公竇毅為定州總管。毅為鄧國公竇熾從子,曾尚周太祖第五女襄陽公主,生有一女,尚未及笄,聞隋主受禪,自投堂下撫膺太息道:「恨我不為男子,救舅氏患。」毅夫婦忙掩女口道:「汝休妄言!恐滅我族。」滿朝官吏,不及一竇氏女兒。後來此女嫁與唐公李淵,得做唐朝的開國皇后。可見人世無論男女,總要有些志向,志向一定,將來自然有一番事業哩!喚醒庸人。話休敘煩。
  且說內史監虞慶則,勸隋主堅盡滅宇文氏,斷絕後患。高熲、楊惠亦附和同聲,獨李德林力言不可。隋主堅變色道:「君系書生,不足與語大事。」遂令宿衛各軍,搜捕宇文氏宗族,所有周太祖泰孫譙公幹惲、冀公絢、閔帝覺子紀公祲、明帝毓子酆公貞、宋公實、武帝邕子漢公贊、秦公贄、曹公允、蔡公兑、荊公元、宣帝酆子萊公衍、郢公術等,一古腦兒拘到獄中,勒令自殺。未幾,又將介公闡害死宮中,諡曰靜帝,年僅九齡,總算做了兩年有零的小皇帝。統計周自閔帝覺篡魏,至靜帝闡亡國,中歷五主,共得二十五年。小子有詩歎道:

  九齡幼主罪難論,慘禍臨頭忽滅門﹔
  莫道覆宗由外戚,厲階畢竟自天元。
  隋主堅已滅盡宇文氏,安然為帝,從此疏遠李德林,又另征一人為親信侍臣。究竟此人為誰,待至下回報明。
  週末起兵討堅,以尉遲迥為首難,故本回於尉遲迥之死,敘述較詳,隱寓惋惜之意。韋孝寬為北周大臣,義同休戚,乃甘心助堅,致迥敗死,迥才不及孝寬,乃捨生取義,死且留名,孝寬之死,闃然而已,後世或且有鄙夷之者。本回敘孝寬行誼,似有褒詞,實則褒之正所以貶之耳。楊後麗華,柔婉不忌,周旋暴君,接御妃嬪,頗有衛風碩人之德,及乃父受禪,憤惋不平,雖未能保全周祚,以視盈廷大臣之賣國求榮,相去固有間也。至若竇毅之女,年未及笄,且自恨不能救舅氏患,巾幗婦女,猶知節義,彼昂藏七尺軀,自命為鬚眉男子者,曾亦自覺汗顏否耶?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13:10

第八十二回     揮刀遇救逆弟敗謀 酣宴聯吟豔妃專寵



  卻說隋主堅起用一人,令為太子少保,兼納言度支尚書。這人為誰?就是西魏度支尚書蘇綽子威。先出官名,後出姓氏,筆法特變。威五歲喪父,哀毀若成人,及長頗有令名,周太祖泰代為申請,令襲爵美陽縣公。嗣由大冢宰晉公宇文護,強妻以女。威見護擅權,恐自遭禍累,遁入山中,棲寺讀書,後來屢征不起。至隋主堅為丞相時,因高熲薦引,召入與語,很加器重,約居月餘,威聞堅將受禪,又遁歸田裡。熲請遣人追還,堅撚須道:「彼不欲預聞我事,且從緩召至。」受禪數月,堅與李德林有嫌,乃復召威入朝,處以清要,追封綽為邳公,令威襲爵,觀威後此行狀,實是沽名釣譽。威遂得與高熲並參朝政,日見親信。嘗勸隋主減傜輕賦,尚儉戒奢,隋主堅很是嘉納,除去一切苛征,所有雕飾舊物,悉命毀除。威又入白道:「臣先人每戒臣雲,但讀《孝經》一卷,便足立身治國。」
  隋主堅亦深以為然。
  先是周定刑律,頗從寬簡,隋既建國,更命高熲、楊素等修正,上彩魏、晉舊律,下至齊梁,沿革重輕,務取折衷主義,刪去梟擐鞭各法,非謀反無族誅罪。始制定死刑二條,一統一斬﹔流刑三條,自二千里至三千里﹔徒刑五條,自一年至三年﹔杖刑五條,自六十至百下﹔笞刑五條,自十至五十。士大夫有罪,必先經群臣公議,然後上請。罪有可原,酌量從減,或許贖金,或罰官物。人民有罪,須用刑訊拷掠,不得過二百,枷杖大小,俱有定式。民有枉屈,縣不為理,得依次訴諸州郡省。州郡省仍不為理,准令詣闕申訴。自是法律簡明,恩威兩濟。嗣隋主堅覽刑部奏獄,數猶至萬,尚嫌律法太嚴,乃敕蘇威再從減省,法益簡要,疏而不漏,且仍置法律博士弟子員,研究律意,隨時改訂,這也未始非慎重人命的美意。心乎愛民,宜加稱揚。且隋、唐以後,刑法簡明,亦皆導源於此。
  惟鄭譯解職歸第,尚留上柱國官俸。譯怏怏失望,陰呼道士醮章祈福。適有婢女為譯所毆,計奏譯為厭盅術,隋主堅召譯入問道:「我不負公,公懷何意?」譯不能答辯,頓首謝罪。隋主仍不忍加譴,敕令閉門思過,譯遵旨自去。會憲司劾譯不孝,嘗與母別居。隋主乃下詔道:「譯嘉謨良策,寂爾無聞,鬻獄賣官,沸騰盈耳,若留諸世間,在人為不道之臣,戮諸朝市,入地為不孝之鬼。有累幽顯,無可處置,宜賜以《孝經》,令彼熟讀。」仍遣使與母同居。周之亡,譯為首惡,隋主不忍加誅,反出此詼諧敕文,殊失政體。已而復授譯為隆州刺史,譯赴任未幾,請還治疾,又得賜宴醴泉宮,許還官爵,這且慢表。
  惟是時岐州刺史梁彥光,新豐令房恭懿,治績稱最,有詔遷彥光為相州刺史,擢恭懿為海州刺史,且飭令全國牧守,以二人為法。自是吏多稱職,民物鈇安。尋又因宇文孤弱,遂至亡國,特使三皇子分蒞方面,作為屏藩。晉王廣為河北行台尚書令,蜀王秀為西南行台尚書令,秦王俊為河南行台尚書令,一面通好南朝,與民休息。邊境每獲陳諜,皆賜給衣馬,遣令南歸。獨陳尚未禁侵掠,並遣將軍周羅■、蕭摩訶等,侵入隋境。隋主堅乃命上柱國長孫覽、元景山兩人,並為行軍元帥,出兵攻陳,且持簡尚書左僕射高熲,節度諸軍。熲奉命南行,適值陳主頊新殂,太子叔寶嗣立,調回北軍,且遣人至隋軍求和。熲仰承上意,因奏請禮不發喪,隋主果然依議,詔令班師。
  那陳朝卻為了大喪,生出內亂,好容易才得蕩平,說來亦是一番事跡,不得不約略表明。陳主頊子嗣最多,共生四十二男,長子就是叔寶,已立為皇太子,次子叫作叔陵,曾封始興王,見第七十四回。累任方鎮,性情淫暴,徵求役使,無有紀極。夜常不寐,專召僚佐侍坐,談論民間瑣事,作為笑謔。且多置胾噉,晝夜儉嚼,自怏朵頤,獨不喜飲酒。每當入朝,卻佯為修飾,車中馬上,執簡讀書,高聲朗誦,掩人耳目。陳主頊亦為所欺,遷擢至揚州刺史,都督揚、徐、東揚、南豫四軍事。既而入治東府,好用私人,一經推薦,必須省閣依議,倘微有違忤,即設法中傷,使陷大辟。平時居府舍中,嘗自執斧斤,為沐猴戲﹔又好游恟墓間,遇有著名塋表,輒令左右發掘取歸,石志古器,並屍骸骨骼,持為玩物,藏諸庫中﹔民間有少婦處子,略可悅目,即強取入府,逼為妾婢。及生母彭貴人病逝,他卻請葬梅嶺,就晉太傅謝安塋間,掘去謝棺,窆入母柩,又偽作哀毀形狀,自稱刺血寫涅珽經,為母超薦,暗中即令廚子日進鮮食,且私召左右妻女,與他奸合。左右憚他淫威,不敢與校,但不免有怨言傳出,為上所聞。陳主頊素來溺愛,不過召入呵責,並未加譴,因此叔陵得益加恣肆,潛蓄邪謀。
  新安王伯固,系文帝蒨第五子,與叔陵為從父昆弟,形狀眇小,獨善為諧謔,得陳主歡。陳主頊宴集百官,往往引他入座,目為東方朔一流人物。溺愛己子,尚還不足,還要添入一姪,宜乎陳祚速亡。太子叔寶,更喜與伯固相狎,日必過從。叔陵卻起了妒意,陰伺伯固過失,意欲加害。偏伯固生性聰明,做出一番柔媚手段,討好叔陵,叔陵漸被籠絡,不但變易惡念,反視伯固為腹心。叔陵好游,伯固好射,兩人相從郊野,大加款暱。陳主頊怎知微意,用伯固為侍中,伯固有所聞知,必密告叔陵。太建十年,陳主命在婁湖旁築方明壇,授叔陵為王官伯,使盟百官。又自幸婁湖誓眾,分遣大使,頒誥四方。這是何意?適以階身後之亂。叔陵既得為盟主,愈思奪嫡,只因乃父清明,未敢冒昧從事。
  到了太建十四年春間,陳主頊忽然不豫,醫藥罔效,病且日深,太子叔寶當然入侍,叔陵與弟長沙王叔堅,陳主頊第四子。也入宮侍疾。叔堅生母何氏,本吳中酒家女,陳主頊微時,嘗至酒肆沽飲,見何氏有色,密與通姦,至貴為天子,遂召何女為淑儀,生子叔堅,長有膂力,酗虐使酒。是謂遺傳性。叔陵因何為賤隸,不願與叔堅序齒,所以積不相容,常時入省,輒互相趨避。此次入侍父疾,只好一同進去。叔陵顧語典藥吏道:「切藥刀太鈍,汝應磨礪,方好使用。」機事不密則害成,況自露意旨耶?典藥吏不知何意。叔陵卻揚揚踱入,在宮中廝混了兩三日,忽見陳主病變,氣壅痰塞,立致絕命。宮中倉猝舉哀,準備喪事。那叔陵反囑令左右,向外取劍,左右莫名其妙,取得朝服木劍,呈繳叔陵。叔陵大怒,順手一掌,把他打出。似此粗莽,也想謀逆,一何可笑?叔堅在側,已經瞧透隱情,留心伺變。越日昧爽,陳主小殮,太子叔寶伏地哀慟,叔陵覓得衒藥刀,踅至叔寶背後,斲將下去,正中項上,叔寶猛叫一聲,暈絕苫地。柳皇后驚駭異常,慌忙趨救叔寶,又被叔陵連斲數下。叔寶乳母吳氏急至叔陵後面,掣住右肘,叔堅亦搶步上前,叉住叔陵喉管,叔陵不能再行亂斲,柳皇后才得走開。叔寶暈絕復甦,倉皇扒起。看官聽說!這衒藥刀究竟鈍鋒,不利殺人,故叔寶母子,雖然受傷,未曾致命。叔陵尚牽住叔寶衣裾,叔寶情急自奮,竟得扯脫。叔堅手扼叔陵,奪去衒藥刀,牽就柱間,自劈衣袖一幅,將他縛住。且呼問叔寶道:「殺卻呢?還是少待呢?」叔寶已隨吳媼入內,未及應答。叔堅還想追問,才移數步,叔陵已扯斷衣袖,脫身逃出雲龍門,馳還東府,亟召左右截住青溪道,赦東城囚犯,充做戰士,發庫中金帛,取做賞賜。又遣人馳往新林,征集部曲,自被甲冑,著白布帽,登城西門,號召兵民及諸王將帥,竟無一應命。獨新安王伯固單騎赴召,助叔陵指麾部眾。
  叔陵部兵約千人,盡令登陴,為自守計。
  叔堅見叔陵脫走,急向柳後請命,使太子舍人司馬申,往召右衛將軍蕭摩訶。摩訶入見受敕,率馬、步數百人,趨攻東府,屯城西門。叔陵不免惶急,因遣記室韋諒,送鼓吹一部與蕭摩訶,且與約道:「事若得捷,必使公為台輔。」摩訶笑答道:「請王遣心膂節將,前來訂約,方可從命。」叔陵乃復遣親臣戴溫、譚騏驎,出與訂盟。摩訶把二人執送台省,立即斬首,梟示城下,城中大駭。叔陵自知不濟,倉皇入內,驅妃張氏及寵妾七人,俱沉入井中,自領步、騎數百,與伯固夤夜出走,乘小舟渡江,欲自新林奔隋,行至白楊路,後面追兵大至,伯固避入小巷,叔陵親自追還,擬與追軍決一死戰。鋒刃未交,部下已棄甲溃奔。蕭摩訶部將馬容、陳智深,雙刺叔陵,叔陵墜落馬下,即被殺死。伯固亦為亂兵所殺,兩首並傳入都門,當下自宮中頒敕,所有叔陵諸子,一體賜死,伯固諸子,廢為庶人。餘黨韋諒、彭暠、鄭信、俞公喜等,並皆伏誅。於是叔寶即皇帝位,援例大赦,命叔堅為驃騎將軍,領揚州刺史。蕭摩訶為車騎將軍,領南徐州刺史,晉封綏遠公。立皇十四弟叔重為始興王,奉昭烈王宗祀。餘弟已經封王,一概照舊,未經封王,亦皆加封。尊諡大行皇帝為孝宣皇帝,廟號高宗,皇后柳氏為皇太后。總計陳主頊在位十四年,享年五十三,這十四年間,起兵數次,既得淮南,仍復失去,對齊有餘,對周不足,只好算做一個中主。而且得國未正,傳統未賢,偌大江東,終歸覆滅,史稱他德不逮文,智不及武,恰也是一時定評呢。褒貶得當。
  叔寶已經嗣位,項痛未愈,病臥承香殿,不能聽政,內事決諸柳太后,外事決諸長沙王叔堅。叔堅漸漸驕縱,勢傾朝廷,叔寶未免加忌,只因他討逆有功,含忍過去。尋且加官司空,仍兼將軍刺史原官。立妃沈氏為皇后,皇子胤為皇太子。胤系孫姬所出。因產暴亡,沈後特別哀憐,養為己子。太建五年,已受冊為嫡孫,尋封永康公,聰穎好學,常執經肄業,終日不倦﹔博通大義,兼善屬文。既得立為儲君,朝野慰望,共稱得人。反射下文。越年正月,改元至德。叔寶瘡疾早痊,親自聽政,都官尚書孔范,中書舍人施文慶,皆東宮舊侍,並得邀寵,遂日夕在叔寶前陳論叔堅過失。叔寶本已相猜,更兼二人從旁構煽,越加動疑,遂調回皇弟江州刺史豫章王叔英,陳主頊第三子。令為中衛大將軍,出叔堅為江州刺史,另用晉熙王叔文陳主頊第十二子。代刺揚州。叔堅入朝辭行,又由叔寶當面慰諭,留任司空,再調叔文往江州,命始興王叔重為揚州刺史。甫經蒞政,便已朝令暮改,自相矛盾。叔堅既不得專政,又不得外調,鬱鬱困居,絕無聊賴,乃雕刻木偶為道人裝,中設機關,能自拜跪,使在日月下,醮禱求福。真是呆想。當有人訐他咒詛,被逮下獄,由內侍傳敕問罪。叔堅答道:「臣本無他意,不過前親後疏,意欲求媚,所以祈神保祐。今既犯天憲,罪當萬死,但臣死以後,必見叔陵,願陛下先傳明詔,責諸泉下,方免為叔陵侮弄。」仍是呆話。這一席話,由內侍還報。叔寶也記念前勛,不思加刑,乃特下赦書,但免司空職銜,仍使還第,食親王俸。過了數月,復起為侍中,兼鎮左將軍。
  前太子詹事江總,素長文辭,與叔寶相暱,叔寶為太子時,總自侍東宮,為長夜飲,且養良娣陳氏為女,導太子微行。陳主頊聞總不法,將他黜免。叔寶嗣位,即除授總為祠部尚書,未幾又遷為吏部尚書,又未幾且超拜尚書僕射。嘗引總至內廷,作樂賦詩,互相唱和。侍中毛喜係累朝勛舊,叔陵謀逆,喜與叔堅並主軍事,更得紀功。叔寶亦頗加優禮,或令入宴。喜因山陵初畢,喪服未除,不應如此酣飲﹔且見後庭陳樂,所作詩章,多淫豔語,更覺看不過去,只一時不好多言。可巧叔寶酒酣,命喜賦詩,喜即欲規誡,又恐叔寶酒後動怒,乃徐徐升階,佯為心疾,撲僕階下。叔寶即命左右扶起,掖出省中。及叔寶酒醒,憶喜情狀,顧語江總道:「我悔召毛喜,彼實無疾,不過欲阻我歡飲,托疾相欺,如此奸詐,實屬可恨。」說著,即欲使人系喜,還是中書舍人傅縡,謂喜系先帝遺臣,不宜重譴,乃謫喜為永嘉內史。
  自喜被外謫,言官相率箝口,無人進規,叔寶日益荒淫,不是使酒,就是漁色。沈皇后為望蔡侯沈君理女,母即高祖女會稽公主,公主早亡,後年尚幼,哀毀如成人。宣帝頊聞後孝思,所以待後及笄,納為冢婦。已而君理逝世,後復出處別舍,日夕銜哀,叔寶目為迂愚。且因後端靜寡慾,很不愜意,另納龔、孔二女為良娣。龔氏有婢張麗華,系兵家女,家事中落,父兄以織席為業,不得已鬻女為奴。麗華得隨龔入宮,年只十歲,龔、孔饒有容色,當然為叔寶所愛,張麗華生小玲瓏,周旋主側,善承意旨,早得叔寶歡心,越兩三年,更出落得娉婷嬝娜,妖豔風流,叔寶即欲染指禁臠,迫與淫狎。麗華半推半就,曲盡綢繆,惹得這位陳叔寶,魂魄顛倒,無夢不恬。好容易生下一男,取名為深,益令叔寶由愛生寵,視若奇珍。胡天胡帝,號稱專房。就是龔、孔二氏,也俱落麗華後塵。叔寶即位,冊麗華為貴妃,龔、孔二氏為貴嬪,貴妃位置,與皇后只隔一級,貴嬪又在貴妃下。沈皇后本來恬淡,竟把六宮事宜,讓與貴妃主持,自己不過掛個皇后虛名,居處儉約,服無華飾,左右侍女,亦寥寥無幾,但靜閱圖史,閒誦佛經,作為消遣。張貴妃百端獻媚,與叔寶朝夕不離,叔寶臥病承香閣,屏去諸姬,獨留張貴妃隨侍。病痊後又彩選美女,得王、李二美人,張、薛二淑媛,並袁昭儀、何婕妤、江修容等七人,輪流召幸,但不及張貴妃的寵眷。至德二年,特命在光照殿前,添築臨春、結綺、望仙三閣,各高數十丈,袤延數十間,凡窗牖壁帶,懸楣欄檻,均用沈檀香木製成,炫飾金玉,雜嵌珠翠,外施珠簾,內設寶牀寶帳,一切服玩,統是瑰奇珍麗,光怪陸離。每遇微風吹送,香達數里,旭日映照,光激後庭。閣下積石為山,引水為池,種奇花,植異卉,備極點染。叔寶自居臨春閣,張貴妃居結綺閣,龔、孔二貴嬪居望仙閣。三閣並有復道,互便往來。
  僕射江總,雖為宰輔,不親政務,常與都管尚書孔范,散騎常侍王瑳等十餘人,入閣侍宴,稱為狎客。宮人袁大舍等,頗通翰墨,能作詩歌,叔寶命為女學士。每一宴會,妃嬪群集,女學士及諸狎客,兩旁列坐,飛觴醉月,即夕聯吟,彼唱此酬,無非是曼詞豔語,靡靡動人。又選入慧女千餘名,叫她學習新聲,按歌度曲,分部迭進,更番傳唱。歌曲有《玉樹後庭花》,及《臨春樂》等名目,統由狎客女學士編成。叔寶亦素工詞賦,間加點竄,大略是贊美妃嬪,誇張樂事。最傳誦的有二語,是「壁戶夜夜滿,瓊樹朝朝新」十字。此十字亦無甚佳妙,不過似近今吳人小調而已。且狎客名目,尤屬非宜,豈叔寶特開妓館耶?一笑。
  張貴妃發長七尺,鬒黑如漆,光可照物,並且臉若朝霞,膚如白雪,目似秋水,眉比遠山。偶一眄睞,光彩四溢,每在閣上靚妝玉立,憑軒凝眺,飄飄乎如蓬島仙姝,下臨塵世,性尤慧黠,才辯強記。起初但執掌內事,後來干預外政。叔寶荒耽酒色,嘗不視朝,所有百司啟奏,統由宦官蔡脫兒、李喜度傳遞。叔寶將貴妃抱置膝上,共決可否。李、蔡或不能悉記,貴妃即逐條裁答,無一遺漏。又好籠絡內侍,無論太監宮女,都盛稱貴妃德惠,芳名鵲起,益得主歡。自是內外連結,表裡為奸,後宮家屬,招搖罹法,但教向貴妃乞求,無不代為洗刷。王公大臣如不從內旨,亦只由貴妃一言,便即疏斥。因此江東小朝廷,不知有陳叔寶,但知有張貴妃。婦女擅權,勢必至此。
  還有都官孔范,與孔貴嬪結為姊妹,阿諛迎合,善伺主意。舍人施文慶心算口占,榷算甚工,並得叔寶親幸。文慶且薦引沈客卿、陽惠朗、徐哲、暨慧景等,概邀擢用。客卿為中書舍人,惠朗為大市令,哲為刑法監,慧景為尚書都令史,數人皆以小吏起家,不達大體,督責苛碎,聚斂無厭。叔寶方大興土木,供億浩繁,國用正慮不給,經數人爬羅剔抉,取供內庫,當然得哄動天顏。叔寶大喜過望,重任施文慶,歎為知人。孔范又自稱有文武才,舉朝莫及,嘗從容入白道:「外間諸將,起自行伍,統不過一匹夫敵,若望他有深見遠慮,怎能及此?」叔寶信以為然,見將帥稍有過失,便黜奪兵權,把部曲分配文吏。領軍將軍任忠,素有戰功,偶掛吏議,即奪忠部卒,交與孔范等分管。忠被徙為吳興內史。於是文武懈體,士庶離心,覆亡即不遠了。小子有詩歎道:

  宵小都緣女盅來,玄妻覆祀古同哀﹔
  臨春三閣今何在?空向江東話劫灰。
  叔寶既已荒淫,又復驕侈,夜郎自大,挑釁強鄰,欲知底細,容待下回再詳。
  叔陵之謀殺乃兄,殘忍無親,原為名教罪人,但實受教於乃父。乃父雖未嘗殺兄,而兄子伯宗,因曾篡廢之而賊害之也。兄子可殺,去殺兄僅一間耳。幸而藥刀鋒鈍,手刃不殊,叔堅助順,逆弟脫逃,卒竄死白楊道中,叔寶始得安然嗣立。厥後耽情酒色,恣意聲歌,疏骨肉,寵婦寺,終致亡國敗家。陳主頊欲為子孫計,而子孫仍為俘虜,謀國不仁,殃必及之,不於其身,必於其子,天道豈真無知歟?張麗華為江南尤物,與鄴下之馮小憐相似,小憐亡齊,麗華亡陳,乃知尤物之貽禍國家,無古今中外一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13:37

第八十三回     長孫晟獻謀制突厥 沙缽略稽首服隋朝



  卻說陳主叔寶,習成驕佚,當居喪時,隋主堅嘗遣使赴弔,國書中自稱姓名,並列頓首字樣。叔寶疑為畏怯,答書多不遜語。隋主堅當然憤怒,出示廷臣。廷臣多獻議伐陳,隋主方建築新都,並因突厥未平,不遑南顧,乃暫從緩圖。原來長安城制度狹小,宮闕亦多從簡陋,隋主嘗以為嫌。尚書蘇威,亦勸隋主遷都,無非希旨。隋主再與高熲熟商,熲即為規畫新都,夜半方休。翌晨,即由庾季才入奏道:「臣仰觀玄象,俯察圖記,必有遷都情事。此城自兩漢營建,將八百年,水皆鹹鹵,不甚宜人,願陛下應天順人,為遷徙計。」隋主愕然,顧語熲、威,詫為神奇。有何神奇,不過巧為迎合。乃詔熲等營造新都,擇地龍首山麓,興工趕築。約近期年,新都告成,取名大興城,涓吉移徙。一切規模,比舊都雄壯加倍。隋主堅自然愜心,遂遣將興師,北圖突厥。
  突厥稱雄朔漠,自伊利可汗為始,伊利傳子科羅,科羅捨子攝圖,獨傳弟俟斤。俟斤就是木桿可汗,木桿可汗臨死,復捨子大邏便,立弟佗缽可汗。均見七十二回及七十九回。佗缽可汗,封兄子攝圖為爾伏可汗,使統東方,弟褥但子為步離可汗,使居西方。當時北齊尚存,與北周爭媚突厥,歲給繒絮錦彩,各數萬匹。佗缽嘗呼周、齊為兩兒,謂:「兩兒常孝,何懮國貧?」已而齊為周滅,佗缽不及援齊,乃屢寇週邊,且納齊范陽王高紹義。周主贇與他和親,封趙王招女為千金公主,嫁與佗缽。佗缽始執送高紹義,與周通好。才越一年,佗缽忽得暴病,自知將死,召子庵邏入囑道:「我兄捨子立我,我今病危,死在朝夕,但兄德未忘,汝當讓與大邏便,休得相爭!」佗缽尚知有兄,不如諸夏之亡。庵邏涕泣遵教。及佗缽已殂,庵邏果依父命,擬迎立大邏便,偏突厥部眾謂:「大邏便生母微賤,不願相迎。」攝圖亦奔喪到來,慨語國人道:「若立庵邏,我願率兄弟服事,若立大邏便,我必據境與爭,備著長刃利矛,決一雌雄。」國人聞攝圖言,越加踴躍,決立庵邏為嗣。大邏便不得入立,心常怏怏,常遣人詈辱庵邏。庵邏不能制,復讓與攝圖,攝圖年長有力,國人歸心,因即迎攝圖,居都斤山,自號沙缽略可汗。庵邏降居獨洛水,稱第二可汗。大邏便又遣人語沙缽略道:「我與爾俱可汗子,各承父後,爾今極尊,我獨無位,可算得公平麼?」沙缽略無詞可駁,乃使為阿波可汗,使領北部。又令從父玷厥為達頭可汗,管轄西方。諸可汗各統部眾,分鎮四面。沙缽略居中撫馭,頗得眾心。突厥遺俗,父兄死後,子弟得妻後母及嫂。千金公主出塞和親,甫及一載,便成嫠婦,年齡不過及笄,當然是華色鮮妍。沙缽略很是羨慕,便援著俗例,納千金公主為妻。千金公主也樂得另配,好做第二次的可賀敦。可賀敦三字,便是番俗對後的稱呼。番俗原是如此,華女未免無恥。
  是時隋已篡周,千金公主聞宗祀覆沒,未免傷心,遂日夜請求沙缽略,為周復仇。沙缽略得了佳婦,正是新婚燕爾,魚水情深,當下召集臣屬,慷慨與語道:「我是周室親戚,今隋公無故篡周,若非代為報仇,尚何面目見可賀敦呢?」臣下相率聽命,沙缽略即遣使營州,與故齊刺史高寶寧連約,合兵攻隋。隋主堅甫經受禪,不暇北伐,但遣上柱國陰壽鎮幽州,京兆尹虞慶則鎮並州,屯邊修城,以守為戰。先是千金公主入突厥,司衛上士長孫晟,亦隨送出塞,為突厥所留。沙缽略弟處羅侯,號稱突利設。突厥稱軍帥為設。愛晟善射,密與相暱,至沙缽略繼立,陰忌處羅侯。處羅侯潛與晟盟,約為心腹。沙缽略稍有所聞,乃遣晟南歸,晟留居突厥年餘,得考察山川形勢,及部眾強弱。既返長安,便一一啟聞。隋主堅很是嘉獎,擢為奉車都尉。及突厥入寇,晟上書計事,略云:
  臣聞喪亂之極,必致昇平,是故上天放其機,聖人成其務。伏維皇帝陛下,當百王之末,膺千載之期,諸夏雖安,戎虜猶梗,興師致討,尚非其時,棄諸度外,又來侵擾。故宜密運籌策,漸以攘之。玷厥之於攝圖,兵強而位下,外名相屬,內隙已彰,鼓動其情,必將自戰。處羅侯為攝圖之弟,奸多勢弱,曲取眾心,國人愛之,因為攝圖所忌,其心殊不自安,跡示彌縫,實懷疑懼。阿波首鼠,介在其間,攝圖受其牽率,惟強是與,未有定心。今宜遠交而近攻,離強而合弱,通使玷厥,說合阿波,則攝圖回兵,自防右地,又引處羅,遣連奚霫,則攝圖分眾,還備左方,首尾猜嫌,腹心離沮,十數年後,乘釁討之,必可一舉而空其國矣。
  隋主覽表,歎為至計,因召晟與語戰守事宜。晟復口陳形勢,手畫山川,狀寫虛實,皆如指掌。隋主益喜,悉依晟議,乃遣太僕元暉出伊吾道,往詣達頭可汗,賜給狼頭纛。達頭答使報謝,得隋優待,歡躍而去。又授晟為車騎將軍,使出黃龍道,齎著金帛,頒賜奚霫、契丹等國。契丹願為嚮導,密引晟至處羅侯所,重申前約,誘令內附。處羅侯恰也依從,晟即歸報。沙缽略可汗,尚未知隋廷計畫,號召五可汗部眾,得四十萬騎,突入長城,自蘭州趨至周槃。隋行軍總管達奚長儒,屯兵只二千人,與突厥兵相遇,沙缽略親率十萬騎挑戰,長儒明知不敵,顏色卻甚是鎮定,且戰且行﹔中途被番兵衝擊,屢散屢聚,轉鬥三晝夜,交戰十四次,刀兵皆折,士卒但徒手相搏,肉盡骨現。突厥兵損傷數千,且恐長儒誘敵,才停軍不追。長儒身受五創,幸得生還,因功封上柱國,並蔭一子。那沙缽略分兵四掠,擊逐隋戍,且欲乘勝深入,偏達頭可汗不從,引兵自去。長孫晟前策,已一次見效。
  長孫晟又布散謠言,謂:「鐵勒已與隋聯絡,將襲沙缽略牙帳。」沙缽略聞謠生懼,乃收兵出塞。越年為隋開皇三年,春暖草肥,突厥復寇隋北境。隋主堅乃決計出師,命衛王爽為行軍元帥,率同河間王弘,爽與弘俱見八十一回。及豆盧勣、竇榮定、高熲、虞慶則等,分八道出塞,往擊突厥。爽行次朔州,探得沙缽略已至白道,距軍營僅數十里。總管李充進議道:「突厥驟勝而驕,必不設備,若用精兵襲擊,定可破敵。」諸將聞言,多以為疑。獨長史李徹,贊成充議,爽亦以為可行,即與充率精騎五千,夜襲突厥兵營。沙缽略果然無備,從睡夢中驚起,但見火炬熒熒,刀光閃閃,隋軍四面衝入,幾不知有若干萬人,嚇得心膽俱碎,見部眾都已駭散,連左右都不知去向,一時倉皇失措,不及穿甲,就從帳後逃出,潛伏草中。還算有智。待隋軍踏破營帳,尋不出沙缽略,方收拾駝馬輜重,得勝回去。
  沙缽略方敢出頭,招集殘眾,急奔出塞,途次無糧,唯粉骨為食。又兼天熱暑蒸,疫死甚眾。幽州總管陰壽,聞突厥敗還,乘勢出盧龍塞,往攻齊營州刺史高寶寧。寶寧拒守數日,突厥不能救,勢甚危急,乃棄城出奔,嗣為麾下所殺,傳首軍前,和龍遂平。衛王爽等多半歸朝,但留竇榮定為秦州總管,並遣長孫晟輔佐榮定。榮定率步騎三萬人,逕出涼州,與阿波可汗相拒。阿波引眾至高越原,屢戰屢敗,守寨自固。適前大將軍史萬歲,坐事褫職,流戍敦煌,至此詣榮定營,面請效力。榮定素聞萬歲勇名,相見大悅,留居麾下,因遣使語阿波道:「士卒何罪?久戰甚苦,今但各遣一壯士,與決勝負,我若不勝,願即退兵。」阿波許諾,即遣一騎討戰。榮定語萬歲道:「今日勞君一往,正效命立功的時候了。」萬歲欣然應命,披甲上馬,趨出營門。才閱半時,已斬得虜首,馳回報功。榮定益喜,自然敘功上聞。阿波大驚,不敢再戰,遣使乞盟,引眾自歸。長孫晟卻遣一辯士,追語阿波道:「攝圖南來,每戰輒勝,阿波才入,便即奔敗,這豈非突厥的恥事嗎?且攝圖、阿波,勢均力敵,今攝圖日勝,阿波不利,攝圖必進滅阿波,為阿波計,不若與隋連和,結連達頭,相合圖強,才算是萬全上策。」明明是反間計,但愚誘番酋,即此已足。阿波竟信晟言,遣使隨晟入朝。
  沙缽略已得知消息,不待阿波返帳,急引兵往襲阿波居庐,一鼓掩入,殺死阿波母妻。阿波還無所歸,西奔達頭。達頭願助阿波,使率部眾攻沙缽略,連戰皆捷,得復故地,勢日強盛。沙缽略部眾多叛歸阿波,沙缽略因此濅衰。長孫晟前策二次見效。惟為了夫妻情誼,尚未肯與隋干休,又復鼓動餘勇,入寇幽州。幽州總管陰壽,已經去任,後任叫做李崇,崇兵只有三千,轉戰數旬,卒因寡不敵眾,中箭身亡。隋廷聞報,厚贈李崇,特遣高熲出寧州,虞慶則出原州,控騎數萬,大攻突厥,且使人傳語阿波,令與達頭夾攻沙缽略。阿波果轉告達頭,並勸達頭朝隋,達頭遂派人向隋乞降,決與沙缽略斷絕關係,定議東攻。沙缽略三面受敵,驚慌的了不得,沒奈何與可賀敦熟商,只好委曲遷就,暫救燃眉。千金公主為勢所迫,勉強承認,沙缽略乃使人往隋,乞請和親,且為千金公主代作一表,自請改姓楊氏,為隋主女。認仇為父,也屬過甚。隋主因遣開府徐平和,出使突厥,冊封千金公主為大義公主,許與通好。沙缽略復書隋主,尚自稱天生大突厥天下賢聖天子沙缽略可汗,隋主也不與多校,但答書云:「朕為沙缽略婦翁,應視沙缽略如兒子,此後當時遣大臣,出塞省女,亦省沙缽略」云云。
  未幾,即授虞慶則為尚書右僕射,長孫晟為車騎將軍,同赴突厥。既至沙缽略庐帳,使沙缽略拜受敕書。沙缽略盛兵相見,高坐帳中,詐稱有病不能起立,且獰笑道:「我諸父以來,從未向人下拜。」慶則正言詰責,沙缽略仍不肯從。長孫晟接入道:「突厥與隋俱大國天子,可汗不起,也不便違意,但可賀敦為隋帝女,可汗就是大隋女婿,怎得不敬禮婦翁?」沙缽略乃笑顧群下道:「須拜婦翁嗎?」乃起拜頓顙,跪受璽書,戴諸首上,方才起身,囑達官款待隋使。待慶則等退往別帳,沙缽略又不禁自慚,甚至悲慟。越日,慶則又入見沙缽略,迫令稱臣。沙缽略又顧左右道:「臣字是甚麼講解?」左右答道:「隋朝稱臣,就是我國稱奴呢。」沙缽略道:「得為大隋天子奴,統由虞僕射的功勞,不可無物相酬。」番奴究有呆氣。
  乃饋慶則馬十匹,並妻以從妹,留住數旬,方才遣歸。
  惟阿波可汗既與沙缽略有隙,獨立北方,漸漸的拓土略地,役使諸胡,東控都斥,西越金山,所有龜茲、鐵勒、伊吾諸部落,及西域各小國,相率投附,阿波遂自稱西突厥。沙缽略隱憚阿波,又畏達頭,復遣人向隋告急,願率部眾度漠南,寄居白道川。隋主允如所請,並命晉王廣帶兵往援,齎給糧食,賜以車服鼓吹。沙缽略得此資助,因西擊阿波,得勝而歸,乃與晉王廣立約,指磧為界,且上表道:「天無二日,土無二王,大隋皇帝是真皇帝,從此屈膝稽顙,永為藩附。」長孫晟之策,可算完功。當下遣子庫合真入朝。庫合真至隋都,隋主下詔道:「沙缽略前雖通好,尚為二國,今作君臣,便成一體,華夷合德,共慶昇平。」乃肅告郊廟,頒詔遠近。且召庫合真至內殿,賜以盛宴﹔又引見皇后,賞勞甚厚。庫合真拜舞辭行,歸報沙缽略,沙缽略大喜。嗣是歲時貢獻,相續不絕。
  隋主雖服役沙缽略,尚恐胡人為寇,乃更發丁夫,修築長城。內地擇要置倉,轉運入關,使不乏食。又自大興城東至潼關,鑿渠引渭,借通運道,名為廣通渠。尚書長孫平奏稱:「每年秋季,令民家各出粟麥一石,貧富為差,儲諸里社,預備凶荒。」隋主亦當然依議,取名義倉,一面減傜役,弛酒鹽禁,求遺書,修五禮,罷郡為州,頒甲子元歷,端的是興朝氣象,國泰民安。隋朝統一,實肇於此。
  西方有黨項羌,聞風款關,請求內附。隋主慰諭來使,禮遣歸國,獨吐谷渾太子訶乞降請兵,隋主不許,原來吐谷渾王誇呂,見七十七回。在位日久,嘗出兵寇掠隴西,惟不敢深入。隋初亦屢為邊患,多被戍軍擊退。開皇六年,誇呂年已昏耄,喜怒無常,好幾次廢殺太子,少子嵬王訶依次為儲,懲戒前轍,欲率部落萬餘戶降隋,因上表隋廷,請兵出迎。隋主堅慨然道:「吐谷渾風俗澆漓,大異中華,父既不慈,子又不孝,朕以德訓人,奈何反助成惡逆呢?」乃召來使入見,正色與語道:「父有過失,子當諫諍,豈可潛謀非法,自居不孝?普天下皆朕臣妾,各為善事,便副朕心,汝嵬王既欲歸朕,朕但飭嵬王謹守子道,怎得遠遣兵馬,助他為惡呢!」隋主此詔甚是,奈何教子無方,後來自蹈此轍。來使唯唯自去。訶乃不至。
  先是尉遲迥敗歿,隋用梁士彥為相州刺史,未幾即召還京師,置諸散秩。士彥自恃功高,甚懷怨望。宇文忻與士彥同功,封拜右領軍大將軍,恩眷甚隆。獨高熲謂忻有異志,不可久握兵權,乃免去官職,忻亦因此怏怏。兩人閒居京師,屢相往來。忻遂密語士彥道:「帝王豈有定種,但得有人相扶,何不可為?公可往蒲州起事,我必從征,兩陣相當,即可從中取事,天下不難手定哩。」士彥甚喜,密商諸柱國劉璆,璆極力贊成,願推士彥為帝。看官聽說!這劉璆自撤去司馬,見疏隋主,本已抑鬱無聊,此次推戴士彥,又別有一種用意。士彥繼妻有美色,為璆所羨,因與士彥格外親暱,交遊日久,竟得把士彥妻勾搭上手,暗地通姦,士彥尚似睡在夢中,反引璆為知己。璆乃隨口附和,幸得事成,當然是佐命元勛,否即歸罪士彥,自己好設法擺脫,或得與士彥妻永久歡娛,亦未可知。淫惡已甚,天道難容。偏偏事出意外,三人密謀,竟被士彥甥裴通上書訐奏。隋主堅疑通挾嫌,或有誣控情事,因特授士彥為晉州刺史,且使人潛伺情偽。士彥語忻及璆道:「這真是天意了。」言下很有喜色。隋主得報,待士彥入朝辭行,乃令衛士將他拿下,並飭拘忻及璆,研鞫得實,一並伏誅。士彥年已七十二,忻亦已六十四歲,唯璆尚不過半百。怪不得士彥繼妻,與他通姦。老且謀逆,真是何苦!徒落得身首異處,貽臭萬年,這且不必細表。
  且說開皇七年,突厥沙缽略可汗,遣子入貢,且請遊獵恒、代間,隋主優詔允許,更遣人馳至獵場,賜給酒食。沙缽略挈領徒眾,再拜受賜。及還歸營帳,得病身亡,訃達隋廷,隋主堅輟朝三日,並請太常卿弔祭,隱示懷柔。沙缽略有子雍虞閭,性質懦弱,所以沙缽略遺命,傳位與弟處羅侯。處羅侯不受,且語雍虞閭道:「我突厥自木桿可汗以來,嘗以弟代兄,以庶奪嫡,違背祖訓,不相敬畏。汝今當嗣位,我願拜汝。」雍虞閭道:「叔與我父共根連體,我乃枝葉,怎得不顧本根,屈尊就卑,況系亡父遺命,不可不遵,願叔父勿疑!」兩人遜讓至五六次。處羅侯始入嗣兄位,號為莫何可汗,叔姪相讓,不意復出諸番俗。遣使至隋,上表言狀。隋使車騎將軍長孫晟,馳節加封,並賜鼓吹旗幡,處羅侯自然拜謝,厚禮待晟,派兵送至境上。當下將所賜旗鼓,耀武揚威,西擊阿波。阿波各部眾,驚為隋兵相助,望風降附。處羅侯又素諳武略,竟得搗入北牙,擒住阿波,奏凱東歸,上書隋朝,請處置阿波生死。隋主召群臣會議,安樂公元諧,謂宜就地梟斬,武陽公李充,謂宜生取入朝顯戮,以示百姓。獨長孫晟獻議道:「今若突厥叛命,原應正刑敕法,今彼兄弟自相殘滅,並非由阿波負我國家,倘因彼窮困,便即取戮,轉非招遠懷攜的至意,不如兩存為是。」左僕射高熲亦謂:「骨肉相殘,不足示訓,請從晟言以示寬大。」隋主乃赦免阿波,徙置荒郊,令處羅侯乘便管束,阿波憤鬱而死。已而處羅侯西略諸胡,身中流矢,創重致斃。部眾因擁立雍虞閭,號為都藍可汗。千金公主,還是一個半老徐娘,尚存丰韻,雍虞閭又援引俗例,據為己婦,於是千金公主,做了第三次的可賀敦。小子有詩歎道:

  夷俗原來慣聚麀,如何漢女亦相侔?
  堪嗟廉恥凌夷盡,淫婦寧能報國仇!
  雍虞閭嗣立以後,仍然累歲朝貢,通使不絕。隋廷既得撫定西北,遂議經略東南,欲知後事,請看官續閱下回。
  以夷攻夷,為中國制夷之上策,漢班超之所以制匈奴者在此,隋長孫晟之所以制突厥者亦在此。蓋夷人無親,又無信義,誘之以利,怵之以威,未有不為人所欺,而自相殘殺者。晟上書計事,不過寥寥數語,而夷虜已在目中,厥後依策施行,無不獲效,乃知制夷不難,難在無制夷之策,與制夷之人耳。千金公主,不忘宗祀,尚知不共戴天之義,然始妻佗缽,繼妻沙缽略,最後又妻都藍,節且不顧,義乎何有?況反顏事仇,甘為楊氏女耶?婦女見淺識微,斷不足與語大事,有如此夫!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14:03

第八十四回     設行省遣子督師 避敵兵攜妃投井



  卻說隋主堅既平西北,便思規畫東南,可巧後梁啟釁,召動隋師,於是後梁被滅,陳亦隨亡。後梁主巋,孝慈儉約,頗得民心,尉遲迥發難,巋用柳莊言,不與聯絡,及聞迥等敗歿,召莊入語道:「我若不從卿言,社稷已不守了。」嗣是賀隋登極,歲時致貢。隋主堅亦恩禮相加,屢給厚賜,尋且納巋女為晉王廣妃。補敘隋、梁交涉,為前後呼應文字。巋在位二十三年,至開皇五年五月病終,後梁諡為孝明帝,廟號世宗,子琮嗣位,年號廣運,時人已謂運字從軍從走,目為不祥。年號何關興亡?附會之談,不足盡信。琮在位後,遣大將軍戚昕,率舟師襲陳境,不克乃還。未幾有將軍許世武,潛謀通陳,謀泄被誅。越年,隋主堅征琮入朝,江陵父老,送琮下舟,相率隕涕道:「我君恐不復返了。」如何曉得?隋廷因琮離江陵,特遣武鄉公崔弘度引兵代守,行次都州,琮叔父岩及弟瓛等,恐弘度掩襲,遽向陳荊州刺史陳慧紀處,通使乞降。慧紀引兵至江陵,岩等遂驅文武官民一萬餘口,東奔陳國。隋主聞報,忙令高熲率兵往援,陳軍乃退。熲留兵駐守,返報隋主。隋主不使琮南返,竟將江陵夷為郡縣,派官治民,於是後梁滅亡。後梁自蕭詧稱帝,共歷三世,合計得三十三年。琮留寓長安,受封莒國公,後幸得善終,不消細述。
  先是隋主堅有意圖陳,嘗向高熲問計,熲答道:「江北地寒,收成較晚,江南水田早熟,若乘彼收穫,稍徵士馬,揚言掩襲,彼必屯兵守禦,曠廢農時。彼既聚兵,我便解甲。如此數次,彼必謂我虛聲恫嚇,不足為慮,我乃濟師渡江,直指建康,彼怠我奮,定可取勝。又江南土薄,舍多茅竹,所有儲積,皆非地窖,當密遣人因風縱火,毀彼糧儲,彼兵備既弛,糧食又罄,尚能不為我滅麼?」隋主一再稱善,如法困陳。陳人果困,至陳納蕭岩等降人,隋主益憤,顧語高熲道:「我為民父母,豈可限一衣帶水,不往拯救麼?」熲因請指日代陳。隋主命大造戰船,為出兵計,群臣請秘密從事,隋主道:「我將顯行天誅,何必守密呢?」並使投楫江中,任他東下,且頒諭道:「若彼知懼改過,我復何求?」居然想為仁義師。那陳主叔寶,卻深居高閣,整日裡花天酒地,不聞外事。中書舍人傅縡直諫被殺,江總、孔范專務貢諛,反得加官進祿。至德五年元日,有人報稱甘露降,靈芝生,叔寶大喜,改年應瑞,就稱是年為禎明元年。詔敕方頒,即聞地震,媚臣諧子,且隨口捏造,稱為陽氣振動,萬匯昭蘇的吉兆。及蕭岩、蕭瓛,渡江請降,陳廷又是一番慶賀,頒詔大赦,立授岩為平東將軍,領東揚州刺史,瓛為安東將軍,領吳州刺史,還道是佈德行惠,近悅遠來。太子胤未聞失德,嘗在太學講誦《孝經》,志在身體力行,嘗使人入省母后,問安視暖。母后沈氏,免不得遣令左右,諭慰東宮。張貴妃寵冠後庭,密謀奪嫡,竟與孔貴嬪串同一氣,讒構皇后太子,但說他往來秘密,恐有異圖。孔范等又入為證人,更兼沈皇后素來無寵,遂致有道儲君,無辜被廢,降為吳興王。張貴妃所生子深,竟得立為太子。已而妖異迭出,雨颭不時,郢州水黑,淮渚暴溢,有群鼠渡淮入江,無數漂沒。東冶鑄鐵,空中忽墮下一物,隆隆如雷形,色甚赤,鐵汁致飛出牆外,毀及民居,還有蔓草久塞的臨平湖,無故自辟,草死波流,朝野詫為奇事,嘩傳一時。叔寶才有所聞,心中亦未免驚異,因賣身佛寺,良願為奴,作為厭勝。張貴妃本來佞佛,往往托詞神鬼,盅惑叔寶,至此在宮中競設淫祀,召集妖巫,祈福禳災。叔寶又敕建大皇寺,內造七級浮圖,工尚未竣,為火所焚。那祭天告廟的禮儀,反多闕略,好幾年不見駕臨。大市令章華,博學能文,因為朝臣所抑,嘗鬱鬱不得志,至是獨上書極諫,略云:
  昔高祖南平百越,北誅逆虜,世祖東定吳會,西破王琳,高宗克復淮南,闢地千里,三祖之功勤亦至矣。陛下即位,於今五年,不思先帝之艱難,不知天命之可畏,溺於嬖寵,惑於酒色,祠七廟而不出,拜三妃而臨軒,老臣宿將,棄之草莽,諂諛讒邪,升之朝廷。今疆埸日蹙,隋軍壓境,陛下猶不改弦更張,臣見麋鹿複游於姑蘇矣。
  這書呈入,頓時大觸主怒,即令斬首,且益逞荒淫。一年容易,又是春來,叔寶遣散騎常侍袁雅等聘隋,又令散騎常侍周羅■,出屯峽口,侵隋峽州。和中寓戰,叔寶亦自詡妙計耶?隋主正令散騎常侍程尚賢等報聘,忽聞峽州被侵消息,乃決計伐陳,傳敕中外,敕文有云:
  昔有苗不賓,唐堯薄伐,孫皓僭虐,晉武行誅。有陳竊據江表,逆天暴物,朕初受命,陳頊尚存,厚納叛亡,侵犯城戍。勾吳閩越,肆厥殘忍,於時王師大舉,將一車書。陳頊返地收兵,深懷震懼,責躬請約,俄而致殞。朕矜其喪禍,特詔班師。叔寶承風,因求繼好,載佇克念,共敦行李。每見珪璪入朝,輶軒出使,何嘗不慇懃曉諭,戒以維新?而狼子之心,出而彌野,威侮五行,怠棄三正,誅翦骨肉,夷滅才良,據手掌之地,恣谿壑之險,劫奪閭閻,資產俱竭,驅蹙內外,勞役弗已,微責女子,擅造宮室,日增月益,止足無期,帷薄嬪嬙,幾逾萬數,寶衣玉食,窮奢極侈,淫聲樂飲,俾晝作夜,斬直言之客,滅無罪之家。欺天造惡,祭鬼求恩,盛粉黛而執干戈,曳羅綺而呼警蹕,自古昏亂,罕或可比。介士武夫,饑寒力役,筋髓罄於土木,性命俟於溝渠。君子潛逃,小人得志,天災地孽,物怪人妖,衣冠鉗口,道路以目。傾心翹足,誓告於我。日月以冀,父奏相尋。重以背德違言,搖蕩疆埸,巴峽之下,海澨以西,江北江南,為鬼為域,死壟窮發掘之酷,生居極攘奪之苦。抄掠人畜,斷絕樵蘇,市井不立,農事廢寢。歷陽、廣陵,窺覦相繼,或謀圖城邑,或劫剝吏人,晝伏夜遊,鼠竄狗盜。彼則羸兵敝卒,來必就擒,此則重門設險,有勞藩捍。天之所覆,無非朕臣,每關聽覽,有懷傷惻。有梁之國,我南藩也,其君入朝,潛相招誘,不顧朕恩。士女深迫脅之悲,城府致空虛之歎,非直朕居人上,懷此不忘,且百辟屢以為言,兆庶不堪其請,豈容對而不誅,忍而不救。近方秋始,謀欲弔民,益部樓船,盡令東鶩,便有神龍數十,騰躍江流,引伐罪之師,向金陵之路,船住則龍止,船行則龍去,三日之內,三軍皆睹,豈非蒼昊愛人,幽明展事,降神先路,恊贊軍威?以上天之靈,助戡定之力,便可出師授律,應機誅殄,在斯舉也,永清吳越。其將士糧仗水陸資,須期會進止,一准別敕。特此頒告天下,使眾週知!
  敕書既發,又令鈔錄三十萬紙,傳示江南。陳廷聞隋將大舉,再遣散騎常侍許善心,詣隋修和。隋主留置客館,不復遣歸,一面貽送璽書,數陳主二十過惡,並命就壽春設淮南行省,即用晉王廣為行省尚書令,告諸太廟,授鉞南征。再令秦王俊及清河公楊素,俱為行軍元帥,使廣出六合,俊出襄陽,素出永安,並飭荊州刺史劉仁恩出江陵,蘄州刺史王世積出壽春,庐州總管韓擒虎出庐州,吳州總管賀若弼出廣陵,凡總管九十人,兵五十一萬八千人,統受晉王廣節度,旌旗舟楫,橫亙數十里。重用次子,已開逆惡之萌。授左僕射高熲為晉王元帥府長史,右僕射王韶為司馬,軍事皆由二人參決,相機進行。
  隋主相率臨江,高熲問郎中薛道衡道:「江東可攻取否?」道衡道:「此去定可成功。嘗聞晉郭璞有言,江東分王三百年,復與中國統合,今此數將周,是一可取﹔主上恭儉勤勞,叔寶荒淫驕侈,是二可取﹔國家安危,寄諸將相,彼用江總為相,唯事詩酒,蕭摩訶、任蠻奴即任忠小字。為大將,不過匹夫小勇,怎能當我大敵?是三可取﹔我有道,國勢復大,彼無德,國勢又小,彼甲士不過十萬,西自巫峽,東至滄海,分戍即勢懸力弱,合屯又守此失彼,是四可取。有此四機,席捲江東不難了,何必多疑。」熲欣然道:「得君數言,成敗已可預定,素知君才,今益令人信服了。」遂驅軍前進。
  陳命散騎常侍周羅■,都督巴峽沿江諸軍,堵御隋師。隋秦王俊屯兵漢口,節制上流。楊素率舟師下三峽,逕至流頭灘,與狼尾灘相近。狼尾灘地形險峭,卻有陳將戚昕,帶著戰艦扼守。素待至夜間,親督黃龍舟數千艘,銜枚疾進,衝擊陳艦。昕倉猝遇敵,與戰失利,棄灘東走。素俘得陳人,悉數縱還,秋毫無犯,遂驅水軍東下,舳艫蔽江,旌旗耀日。素容貌壯偉,坐大船中,好似金甲神一般,陳人驚為江神,沿途溃散。江濱諸戍,相繼告警。施文慶、沈客卿反匿不上聞。陳江中無一戰船,上流戍兵,又皆為楊素軍所阻,不得入援,眼見是長江天塹,為敵所逾。陳護軍將軍樊毅,聞隋軍逼近,忙進白僕射袁憲道:「京口、彩石,俱系要地,須各出銳兵五千,分載金翅舟二百艘,沿江守禦,借備不虞。」憲亦以為然,乃與文武群臣共議,請如毅策。獨施文慶、沈客卿以為多事,仍然遷延。憲又邀同蕭摩訶,再三奏請,叔寶亦欲依議,偏文慶、客卿共啟叔寶道:「寇敵入境,已成常事,邊城將帥,盡足堵御,何必多出兵船,自致驚擾。」叔寶再召江總熟商,總亦依違兩可,未能決定。孔范獨大言道:「長江天塹,限制南北,今日虜軍,豈能飛渡麼?」叔寶遂耽樂如常,奏樂侑酒,賦詩不輟,且從容語侍臣道:「金陵素鍾王氣,齊兵三來,周師再至,無不摧敗。隋軍亦何能為呢?」嗣是警報頻來,悉置不問。
  禎明三年正月朔,陳主叔寶朝會群臣,大霧四塞,殿中皆黑,叔寶不以為奇。退朝以後,張貴妃以下俱來慶賀,當下開筵歡飲,灌得爛醉如泥,入寢鼾睡,直至昏黃,方才醒覺。越日,由彩石鎮馳到急報,乃是隋將賀若弼,自廣陵引兵渡江,韓擒虎亦自橫江夜渡彩石,沿江一帶,多已失守了。雖有天塹,無人如何為守。文慶等也不便抑置,只好奏聞叔寶。叔寶才覺驚忙,召公卿入議軍情,內外戒嚴。命驃騎將軍蕭摩訶、護軍將軍樊毅,中領軍魯廣達,並為都督,司空司馬消難及新除湘州刺史施文慶,並為大監軍,南豫州刺史樊猛,率舟師出白下,散騎常侍臯文奏,率兵鎮南豫州,重立賞格,招募兵士,僧尼道士,盡令執役。急時抱佛腳,恐已來不及了。這邊方調將遣兵,陸續出發,那邊已乘風破浪,踴躍前來。賀若弼攻拔京口,擒住南徐州刺史黃恪,恪部下六千人,也盡作俘囚。弼給糧慰道,各付敕書,囑他分道宣諭,於是所至風靡。韓擒虎先下彩石,繼陷姑熟,入南豫州城。臯文奏棄城東奔,所有樊猛妻子,悉被虜去。猛方與左衛將軍蔣元遜,游弋白下,突聞妻子被虜,當然心驚。叔寶還防他有異志,欲遣鎮東大將軍任忠代猛,先令蕭摩訶諭意。看官!試想這樊猛,願意不願意呢?摩訶因猛不願意,啟聞叔寶,叔寶又不便改調,仍令猛照舊辦事。如此馭將,怎得死力?
  魯廣達子世真留屯新蔡,與弟世雄同降隋軍,且為隋招降廣達。廣達將書呈奏,並自劾待罪。叔寶傳敕撫慰,仍使督軍如故。怎奈隋軍所向無前,賀若弼從南道進兵,韓擒虎從北道進兵,勢如破竹,如入無人之境。叔寶連接警耗,亟使司徒豫章王叔英屯朝堂,蕭摩訶屯樂游苑,樊毅屯耆闍寺,魯廣達屯白土岡,孔范屯寶田寺。適任忠自吳興入援,令屯朱雀門。偏賀若弼進據鍾山,韓擒虎進踞新林,隋元帥晉王廣,又遣總管杜彥助新林軍。陳將紀瑱,駐守蘄口,復被隋蘄州總管王世積擊走,陳人大駭,相率降隋。
  叔寶素來淫佚,不達軍事,至此已成眉急,才覺易喜為懮,晝夜啼泣,台中處分,盡任施文慶。文慶忌諸將有功,每遇將帥啟請,皆擱置不行。蕭摩訶屢請出戰,並不見從。既而奉命入議,摩訶尚欲襲擊鍾山,任忠時亦在側,獨出言諫阻道:「兵法有言:『客貴速戰,主貴持重。』今國家足食足兵,還應固守台城,沿淮立柵,北軍雖來,勿與交戰,但分兵阻截江路,又給臣精兵一萬,金翅舟三百艘,下江逕掩六合,且揚言欲往徐州,斷彼歸途,彼軍前不得進,後不得歸,必致驚亂,不戰自走。待春水既漲上江,周羅■等得順流來援,表裡夾攻,必可破敵,這豈非是良策嗎?」此策若用,陳可不亡。叔寶終未能決,躊躇了一晝夜,忽躍然出殿道:「兵久相持,未分勝負,朕已厭煩得很,可呼蕭郎出戰。」摩訶承宣趨入。叔寶忙說道:「公可為我決一勝負!」摩訶答道:「出兵打仗,無非為國為身,今日出戰,兼為妻子。」叔寶大喜道:「公能為我卻敵,願與公家共同休戚。」摩訶拜謝而退。任忠叩首力諫,堅請勿戰。叔寶不答,但宣摩訶妻子入宮,先加封號,一面頒發金帛,犒軍充賞。
  摩訶部署軍伍,嚴裝戎行,令妻子入宮候命,自出都門禦敵。摩訶前妻已歿,娶得一個繼室,卻是妙年麗色,貌可傾城,當下豔妝入宮,拜謁叔寶。叔寶見色動心,乃不料摩訶有此豔妻,一經見面,又把那國家大事,置諸度外,便令設宴相待,留住宮中。摩訶子引見後,囑令出宮候封,自與摩訶妻調情縱樂,作長夜歡。婦人多半勢利,況摩訶老邁,未及叔寶風流,一時情志昏迷,竟被叔寶引入龍牀,勉承雨露。亡國已在目前,還要這般淫縱,真是無心肝。摩訶哪裡知曉,出與諸軍組織陣勢,自南至北,從白土岡起頭,最南屬魯廣達,次為任忠,又次為樊毅、孔范,摩訶最北,好似一字長蛇陣,但斷斷續續,延袤達二十里,首尾進退,不得相聞。隋將賀若弼輕騎登山,望見陳軍形勢,已知大略,即馳下山麓,勒陣以待。魯廣達出軍與戰,勢頗銳悍,隋軍三戰三卻,約死二百餘人。弼令軍士縱火放煙,瞇住敵目,方得再整陣腳,排齊隊伍,暫守勿動。
  蕭摩訶聞南軍交戰,正擬發兵夾攻,忽有家報傳到,妻室被宮中留住,已有數日,料知情事不佳,暗地裡罵了幾聲昏君,不願盡力,遂致觀望不前。魯廣達部下初戰得勝,梟得隋軍首級,即紛紛還都求賞。賀若弼見陳軍不整,復驅軍再進,自率精兵攻孔范。范素未經戰,驀與若弼相值,不禁氣餒。兵士方才交鋒,他已撥馬返走。主帥一奔,全軍皆溃,就是魯廣達、樊毅兩軍,也被牽動,一並嘩散。任忠本不欲戰,自然退去。蕭摩訶心灰意懶,也擬奔回。哪知隋軍四面殺到,害得孤掌難鳴,且自己年力又衰,比不得少年猛健,一時衝突不出,竟被隋將員明擒去,送至賀若弼前。若弼命推出斬首,摩訶面不改色,反令若弼稱奇,乃釋縛不殺,留居營中。
  任忠馳回都闕,報稱敗狀,並向叔寶道:「官家好住,臣無所用力了。」叔寶著急,尚給金兩孌,使募人出戰。忠徐徐道:「陛下但當備具舟楫,往就上流諸軍,臣願效死奉衛。」叔寶應諾,命忠出集舟師,自囑宮人裝束以待。哪知忠已變意,潛赴石子岡,往迎韓擒虎軍,直入朱雀門。守軍欲戰,忠搖手示意道:「老夫尚降,諸軍何事?」雖由主聽不聰,如此作為,終屬不忠。大眾聽了,便即散走。台城內風聲驟緊,文武百官,一概遁去。惟尚書僕射袁憲在殿中,尚書令江總在省中,叔寶見殿中無人,只留一憲,不禁泣語道:「我向來待卿,未及他人,今日惟卿尚留,不勝追愧,朕原不德,也是江東氣數,已經垂盡了。」尚不肯全然責己,還想諉諸氣數。說著,匆遽入內,意欲避匿。憲正色道:「北兵入都,料不相犯,事已至此,陛下去將何往?不若正衣冠,御正殿,依梁武帝見侯景故事。」叔寶不待說完,便搖首道:「兵鋒怎好輕試?我自有計。」言已趨入,急引張貴妃、孔貴嬪兩人,至景陽殿後,三人並作一束,同投井中。
  台城已無守吏,一任隋軍馳入。韓擒虎既至殿中,令部眾搜尋叔寶,四覓無著,及見景陽井上,有繩系著,趨近探視,見下面有人懸住,連呼不應,乃拾石投入,才聞有號痛聲。原來井中水淺,不致溺斃,隋軍引繩而上,勢若甚重,經數人提起,始見有一男二女,男子便是陳叔寶,當然大喜,即牽送至韓擒虎處,聽候發落。豫章王叔英已經出降,沈皇后居處如常,太子深年方十五,開閤靜坐,至隋軍排闥進去,深從容與語道:「戎旅在涂,得勿勞苦麼?」隋軍見他顏色自若,卻向他致敬,不敢相侵。魯廣達退守樂游苑,未肯降敵,賀若弼乘勝與爭,廣達苦鬥不息,戰至日暮,手下將盡,始解甲面台,再拜慟哭道:「我身不能救國,負罪實深了。」乃出降隋軍。
  若弼聞韓擒虎已得叔寶,呼令相見。叔寶惶懼異常,向弼再拜。弼與語道:「小國君主,只當大國上卿,拜亦常禮,入朝不失作歸命侯,何必多懼呢?」乃使叔寶居德教殿,用兵監守,自恨功落人後,與韓擒虎齟齬,且欲令叔寶作降箋,歸己報聞。事尚未行,晉王廣已使高熲入建康,料理善後事宜。熲子德弘,隨後踵至,傳述廣命,使留張麗華。熲勃然道:「昔太公滅紂,嘗蒙面斬妲己,此等妖妃,豈可留得?」說著,便令兵士取入張貴妃,斬首以徇。小子有詩歎道:

  國既亡時身亦亡,臨刑反為美人傷﹔
  蛾眉螓首成虛影,地下可曾悔惹殃?
  晉王廣既遣德弘傳命,復啟節東下,來視張麗華,途次聞麗華已死,禁不住憤悶起來。欲知後事,且閱下回。
  叔寶之惡,不如子業、寶卷之甚。子業屠滅宗族,寶卷瀆亂天倫,而叔寶無是也。但寵豔妃,嬖狎客,殺諫臣,有一於此,未或不亡,況並三者而具備耶。隋軍大舉,鼓檝渡江。沿江各戍,望風奔溃,叔寶尚委政宵小,恣情聲色,可戰不戰,不可戰而戰,甚至敵臨城下,猶奸通蕭摩訶妻,如此淫肆,欲不亡得乎?景陽殿後,挈妃入井,向使畢命井中,即未足與殉社稷者比,而井底鴛鴦,冢成連理,未始非江東佳話。為叔寶計,其亦差足自慰歟?然天不從願,出井見敵,再拜隋將,徒自貽羞,而張貴妃且難免刀頭之阨,紅顏白骨,作孽難逃,觀於此而世之為妃妾者,可以返矣﹔世之為人主者,亦可以戒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14:30

第八十五回     據湘州陳宗殉國 撫嶺表冼氏平蠻



  卻說晉王廣繫念張麗華,馳詣建康,途中聞高熲違命,竟把麗華殺死,不由的驚憤道:「古雲無德不報,我必有以報高公。」言下猶恨恨不已。及既入建康,高熲等上前迎接,廣雖心恨高熲,面上卻不露聲色,仍然照常相見,隨即慰勞三軍,安撫百姓,一面拿住施文慶、沈客卿、陽惠朗、徐哲、暨慧景五人,責他蔽主害民,一並斬首,即令高熲與元帥府記室裴矩,收圖籍,封府庫,所有金帛珍玩,廣皆不取。當時軍民人等,統說晉王賢德,哪知他是沽名釣譽,籠絡人心呢。隱伏下文。
  賀若弼先期決戰,違背軍令,廣收付屬吏,並遣使馳驛奏聞。隋主聞江南已平,很是欣慰,且傳詔示廣,謂:「平定江表,功出韓、賀二人,不應吹求微疵,可將功抵罪,各賜帛萬匹。」又別詔褒美韓、賀,並及前敵各將士。陳使許善心,尚留隋客館中,隋主堅遣人相告,謂陳已滅亡,可歸誠我朝。善心不禁大慟,改著縗服,就西階下席草危坐,東向涕泣,三日不移。隋主復頒敕慰唁,越日又有詔至館,命為通直散騎常侍,賜衣一襲。善心號哭盡哀,乃入房改服,出就北面,垂淚再拜,受隋敕書。既願事仇,何必如許做作。翌晨,詣闕謝敕,伏泣殿下,悲不能興。隋主顧左右道:「我平陳國,只幸得此人,彼能懷念舊君,他日即我朝純臣呢。」遂諭令平身,入直門下省,善心泣拜而退。從此遂低首下心,長作隋朝臣僕了。含蓄不盡。
  陳水軍都督周羅■,與郢州刺史荀法尚,尚守江夏。隋秦王俊督三十六總管,及水陸十餘萬眾,屯駐漢口,不得前進。陳荊州刺史陳慧紀,又遣內史呂忠肅進據巫峽,鑿岩系鏈,鎖住上流,堵遏隋師,且自出私財,充作軍用。隋清河公楊素,麾兵奮擊,與忠肅大小四十餘戰,忠肅踞險力爭,殺死隋兵五千餘人。嗣聞建康被困,士無鬥志,楊素乘間猛攻,忠肅不能固守,棄柵南奔,退據荊門境內的延洲,素駛舟追擊,大破忠肅,俘得甲士三千餘人,忠肅孑身遁去。於是陳慧紀亦自知難守,毀去儲蓄,引兵東下。巴陵以東,盡為隋有。陳晉王叔文方卸任湘州,還至巴縣,慧紀欲推為盟主,號召沿江各軍,入援建康,偏被隋秦王俊軍阻住。叔文又率巴州刺史畢寶等,向俊請降。慧紀徒望東慨歎,無計可施。
  會建康已平,晉王廣命陳叔寶作書,招諭上江諸將,諸城聞風解甲。周羅■與諸將大哭三日,放兵散馬,乞降俊軍。陳慧紀勢孤力蹙,也只好出降,上江皆平。隋將王世積在蘄口,移書告諭江南諸郡,江州、豫章,依次降隋,隋遂撤去淮南行省,但命諸將分途略定。陳吳州刺史蕭麀,自梁投陳,料知隋不相容,獨募兵抗隋。隋大將軍宇文述等,引兵進擊,麀連戰皆敗,竟為所擒。東揚州刺史蕭岩,以會稽降,述將他弟兄並入囚車,押解長安。隋主堅責他負國忘恩,立命處斬。了結岩、麀,顧應八十三回。
  獨湘州刺史岳陽王陳叔慎,系高宗頊第十六子,年甫十八,方才蒞任,城中將士,聞隋軍已據荊門,相距不遠,相率謀降。叔慎設宴廳中,召集文武僚吏,舉酒相屬道:「君臣大義,就此掃地麼?」長史謝基,投袂起座,伏地嗚咽,助防遂興侯陳正理,陳宗室。亦慨然起語道:「主辱臣死,諸君獨非陳臣麼?今天下有難,正當見危授命,就使無成,尚見臣節,今日不宜再誤,宜力圖恢復,後應者斬!」眾聞此言,乃齊聲許諾,自是刑牲結盟,誓同生死。適隋將龐暉,奉楊素命,招撫湘州,正理與叔慎商定密計,遣人齎詐降書,往迎龐暉。暉貿然馳至,叔慎伏甲待著,一俟暉入城門,發伏執暉,斬首徇眾。暉手下有數十人,也同時拘住,殺得一個不留。叔慎親至射堂,募集兵士,數日間得五千人。衡陽太守樊通,武州刺史鄔居業,皆舉兵入助。隋正命薛冑為湘州刺史,道過荊州,得見楊素,已知湘州拒命,便與素部下行軍總管劉仁恩,會師進攻。行至湘州城下,陳正理、樊通督兵迎戰,兩下相交,隋軍比守軍加倍,且都是慣戰健卒,哪裡是陳、樊二人所能抵擋?戰不多時,守兵四溃,陳、樊逃回城中,門未及闔,薛冑已加鞭追入,順手一槊,擊斃樊通。隋軍一擁而上,突進城中,先擒正理,次擒叔慎。劉仁恩不欲收兵,即往擊橫橋。橫橋為鄔居業屯守地,當下拒戰失利,也為所擒。三人俱被解至漢口,秦王俊詰問數語,叔慎詞色不撓,即為所害。正理、居業,相繼受刑。叔慎雖死,義烈可風。湘州已下,進略嶺南,高涼郡太夫人冼氏,威愛素孚,望重嶺外。子石龍太守馮僕,壯年不祿,竟爾去世。回應第七十六回。僕長子魂,尚在少年,賴冼太夫人主持郡事,所有嶺南數郡,畏服如初。及陳為隋滅,嶺南未有所屬,便奉冼太夫人為主,稱為聖母,保境安民。陳豫章太守徐迴,自豫章奔據南康,意欲聯結嶺南,獨霸一方。隋命柱國韋洸等持節安撫,為洸所拒,洸等不得進,晉王廣因嶺南未平,復令叔寶作書,往貽冼太夫人,諭以陳亡,使她歸隋。冼太夫人,乃召集首領會議,相對慟哭,結果是慎重民命,決迎隋使,乃遣馮魂率眾迎洸。洸已調動軍士,擊殺徐迴,湊巧馮魂來迎,遂馳至廣州,慰諭諸郡,略定嶺南。表馮魂為儀同三司,冊封冼太夫人為宋康郡夫人。衡州司馬任瓖,勸都督王勇據嶺南,求陳氏子孫,立以為帝。勇不能用,率部眾降隋。瓖棄官自去,於是陳地悉入隋朝,得州三十,郡一百,縣四百,陳亡。總計陳自武帝篡梁,至叔寶止,共歷五主,凡三十二年。且由晉元帝東渡,偏安江左,中閱東晉、宋、齊、梁、陳五朝,共得二百七十三年,始為北朝所並,中國復歸統一。唐李延壽作《南北史》把隋朝列入《北史》中,無非因他起自朔方,脫胎北周,後又僅得一傳,便為李唐所滅,所以因類相聚,不復另起爐灶。小子就遵循故例,隨筆敘下,看官不要疑我界划不明,模糊了事呢。再顧本書卷首,並將南北紀年敘清起訖,一筆不漏。
  閒文少敘。
  且說晉王廣振旅將歸,奉詔毀平建康宮闕,俾民耕墾,更就石頭城增置蔣州,派吏置兵,俱已就緒,乃奏凱還朝。所有陳叔寶以下,如後妃子女、公卿大臣,一並帶歸。水陸相繼,累累不絕,隋主堅親至驪山,慰勞旋師諸軍,並入長安,獻俘太廟。陳叔寶為首列,王公將相,並乘輿服御,天文圖籍等,依次繼進。兩旁用鐵騎夾道,由晉王廣、秦王俊引入廟中,獻告如儀。禮畢入朝,晉授晉王廣為太尉,特賜輅車乘馬,袞冕圭璧。廣謝恩而出。越日,由隋主堅坐廣陽門觀,召見陳叔寶等,使納言宣詔撫慰,又令內史傳敕,責他君昏臣佞,乃至滅亡。叔寶及王公大臣,並惶懼伏地,不敢答詞。屏息良久,始下赦書。叔寶舞蹈謝恩,餘眾亦隨著叩謝。惟陳司空司馬消難,前曾得罪奔陳,此次陳、隋交戰,受任大監軍,一籌莫展,也為所虜。隋主堅本欲加誅,因消難嘗為父執,權從末減,特免他死罪,配為樂戶。甫閱二旬,又加恩釋免,特別引見,消難未免增慚﹔年又垂老,未幾即死。魯廣達自悼國亡,遇疾不醫,也即病終。
  隋主堅再御廣陽門,賜宴將士,門外堆滿布帛,直達南郭,按班賞賜,計用三百餘萬匹,封楊素為越國公,賀若弼為宋國公,各賜金寶。惟韓擒虎為有司所劾,說他馭下不嚴,士卒在建康時,嘗淫污陳宮,所以不得爵賞。擒虎心甚不平,遂與若弼爭功御前,若弼道:「臣在蔣山死戰,破陳銳卒,擒陳驍將,震揚威武,遂平陳國,韓擒虎並未劇戰,怎得與臣比功?」擒虎道:「本奉明旨,令臣與弼同時合勢,進取偽都,弼乃先期進兵,遇賊即戰,致將士傷斃甚多,臣但率輕騎五百,直搗金陵,降任蠻奴,注見前。執陳叔寶,據府庫,傾巢穴,弼至夕方扣北掖門,由臣開關納入。據此看來,弼功何在,尚得與臣比論麼?」彷彿晉初渾濬。隋主堅溫顏與語道:「兩將俱為上勛,休得相爭。」乃進擒虎位上柱國,賜帛八千匹,但仍未得封公。擒虎乃退。
  隋主又召入高熲,面授上柱國,進爵齊公,賜帛九千匹,且面諭道:「公伐陳後,有人誣稱公反,朕已將他斬訖。君臣道合,豈青蠅所得相間麼?」熲再拜稱謝。隋主又使與若弼論平陳事,熲答說道:「賀若弼先獻十策,後在蔣山苦戰破賊,功勞甚大。臣乃文吏,怎敢與大將論功?」隋主大笑道:「讓德如公,真不可多得了。」嗣命秦王俊為揚州總管,都督四十四州軍事,使鎮廣陵,令晉王廣還鎮並州。陳都官尚書孔范,散騎常侍王瑳、王儀,御史中丞沈瓘,統是誤國佞臣。晉王廣尚未加罪,至是由隋廷按查得實,投諸四裔,以謝吳、越。陳叔寶留寓隋都,尚蒙優待,惟宮人姊妹,多被沒入掖廷,一妹進宮為嬪,就是將來的宣華夫人,一妹由隋主賜與楊素,一妹賜與賀若弼。叔寶全不在意,惟屢與監守官言,求一官號。監守官上白隋主,隋主堅微哂道:「叔寶全無心肝。」說著,又問叔寶平日何事?監守官答稱:「叔寶常醉,少有醒時。」隋主又問他飲酒若干?監守官又答道:「每日與子弟共飲,約需一石。」隋主驚詫道:「一石如何使得,須要他節飲方好。」監守官應旨欲退,隋主又與語道:「隨他罷,否則叫他如何過日?」因即命陳氏子弟,分置邊州,使給田業,作為生計。又常給叔寶衣食,且隨時引見,班同三品。並授陳尚書令江總,為上開府儀同三司。陳僕射袁憲,驃騎將軍蕭摩訶,領軍任忠,為開府儀同三司。陳吏部尚書姚察為秘書丞。袁憲素有清操,且建康被陷,百官逃散,惟憲尚留住殿中,此事已為隋主所聞,隋主以為江表稱首,陳散騎常侍袁元友,屢諫叔寶,隋主嘉他忠直,亦擢拜為主爵侍郎。隋主又嘗語群臣道:「平陳時候,我悔不殺任蠻奴,彼受人榮祿,兼當重寄,不能橫屍徇國,乃雲無所用力。古有衛弘演納肝,見列國時代。今乃有此任蠻奴,相差真太遠了。」既知任忠不忠,奈何授為開府?況任忠以外,又有誤國之江總,不誅而賞,俱屬謬誤。及陳水軍都督周羅■,入見隋主。隋主許以富貴,羅■垂涕答道:「臣荷陳氏厚遇,坐視淪亡,無節可紀,今得免死,已沐陛下厚賜,還想甚麼富貴呢?」隋主頗為嘉歎,竟授為上儀同三司。南北混一,朝野清平,乃令武夫子弟,一體學經,所有民間甲仗,悉皆除毀。
  賀若弼自矜前功,備述平陳計畫,稱為御授平陳七策,呈入殿廷。隋主堅不願披閱,當即發還,且語若弼道:「公欲發揚我名嗎?我不求名,公可自載家傳。」若弼授書,懷慚退去。左衛將軍龐晃等,入譖高熲,俱被隋主叱退,並召語熲道:「獨孤公可比一鏡,每被磨瑩,皎然益明。」看官!你道隋主何故呼熲為獨孤公?原來熲父賓嘗為獨孤信僚佐,賜姓獨孤氏,所以呼為獨孤公,優禮不名。熲前為帥府長史,曾奉隋主意旨,向上儀同三司李德林問計,轉授晉王廣。隋主堅因德林有功,加封郡公,已經宣詔。或語高熲道:「今若歸功李德林,諸將必多憤惋,且公亦虛此一行了。」熲乃入白隋主,謂德林不應重賞,乃收回成命。德林本恃才好勝,累年不得升級,已是憤懑不堪,至此又不得敘功,未免恨上加恨。當時熲與蘇威,大蒙寵任,德林屢與蘇威異議,熲又嘗左袒蘇威,排斥德林。德林遂被黜為湖州刺史,未幾復轉徙懷州,竟致病死。德林為三朝臣,死不足惜,但高熲亦未免縈私。楚州參軍李君才,上書劾熲,隋主大怒,召君才入問。君才抗辭如故,益致隋主增惱,立命捶斃。
  隋主自平陳以後,免不得猜忌臣僚,往往密遣左右,覘視內外,察知微過,輒加重罪。又患令史贓污,私令人賂遺金帛,得犯立斬。每在殿中捶人,鞭撻至死,不死亦即斬首。高熲等屢諫不省,兵部侍郎馮基,亦再三切諫,方有悔意。然轉恨群臣不諫,又譴責數人。柱國鄭譯,乘時貢諛,請修正雅樂。此子又來出頭。隋主命太常卿牛弘,國子祭酒辛彥之,博士何妥等,會議音律。弘奏言中國舊音,多在江南,今既得梁、陳舊樂,請加修緝,以備雅樂。所有後魏、後周等樂聲,未葉宮商,可悉令停罷。乃詔與許善心、姚察等,參酌訂正。
  樂尚未成,一聲遙警,江南各州郡,又復大亂。越州亂首高智慧,蘇州亂首沈玄懀,皆揭竿起事,自稱天子,東攻西掠,陷沒許多州縣,所有陳國故土,大半震動,幾乎前功盡隳,南北又要分疆。筆亦不測。原來江東習成奢靡,歷代刑法,又多疏緩,自隋軍平陳,盡反舊政,蘇威復作五教,使民傳誦,士民遂有怨言,並且謠諑紛紜,謂隋將盡徙南人,轉入關中,於是民情益駭。至高、沈兩人作亂,百姓相率依附,奪城池,戕守令,且嘩然道:「尚能使我誦五教麼?」這消息傳到隋廷,隋主當然懮慮,即遣越國公楊素,率兵南征。素即日登程,將要渡江,先使部將麥鐵杖,夜乘葦廩,越江戰賊,還而復往,為賊所擒。賊使三十人監守,鐵杖奪取賊刀,亂斲守役,三十人多被殺傷,脫械逃歸。素大加賞識,奏授儀同三司,因即麾動舟師,自揚子津逾江擊賊。玄懀敗走,追擒伏誅。素乘勝進攻越州,用裨將來護兒為前驅,南下浙江,但見江東岸上,賊營編列,綿亙數十里。江中賊船,亦不可勝計。護兒用輕舸數百,直登江岸,襲破賊營,復順風縱火,煙燄蔽天。素麾眾繼進,大破智慧。智慧逃入海中,走保閩越。
  素遣總管史萬歲,率兵二千,陸行逾嶺,堵截海岸,自率大艦浮海,奄至泉州,賊眾皆散。智慧窮蹙無歸,由賊黨執送軍前,當然梟首。又分兵追捕餘賊,約閱數旬,悉數蕩平。惟史萬歲杳無音信,還道他全軍陷沒,因致消息不通。後由海中得一竹筩,內藏萬歲書函,略言:「逾嶺越海,攻破溪洞無數,前後七十餘戰,轉鬥至千餘里,現已肅清海賊,指日北返」等語。素大喜過望,因即班師。且上奏萬歲功績,隋主也為歎美,厚賜萬歲家屬。此外平南諸將,自楊素以下,俱優敘有差。
  素既北歸,番禺夷人王仲宣,忽然起反,糾合叛眾,圍攻廣州。柱國韋洸,尚在廣州駐節,急忙招募兵士,開城拒賊,賊勢甚是兇悍。洸與戰不利,退回城中,登陴督御,一面向高諒乞援。冼太夫人遣孫馮暄領兵援洸。暄至衡嶺,遇著賊黨陳佛智,屯兵嶺上。佛智與暄素來認識,彼此通問往來,竟將戰事擱起。冼夫人聞暄逗留,遣使執暄,拘系州獄,另遣孫馮盎往襲佛智。佛智未曾防備,突見盎軍殺入,不及逃去,遂為所殺。時韋洸中箭身亡,副使慕容三藏,代理軍事。隋廷亦遣給事郎裴矩,南行剿撫,矩至南康,發兵數千人,擊斬仲宣別將,進至南海。可巧馮盎與三藏會合,擊走仲宣。冼夫人又親自接應,共至南海迎接裴矩。矩聞冼夫人到來,卻也不敢生慢,更命軍士排班恭待。過了片刻,前驅已至,來了一位少年軍將,唇紅齒白,燁燁有光,料知他就是馮盎,已足令人生羨,後面便是宋康郡冼夫人,首戴金冠,身披銀鎧,上張錦傘,下跨介馬,前導騎士,後擁甲瑒,雖已年越花齡,尚是春盈眉宇。矩不禁暗暗喝采,未與晤談,先已下馬待著。非寫裴矩有禮,實為冼夫人生色。冼夫人老眼無花,忙令孫兒下騎,自己亦從容下鞍。當由慕容三藏,從後趨到,邀同冼夫人及馮盎,上前見矩。彼此行過了禮,略談數語,便相偕回入廣州。矩因冼夫人望重嶺南,請她一同巡行,安撫諸州。冼夫人絕不推辭,即同矩帶著兵士,出城巡撫。蒼梧首領陳坦,岡州首領馮岑翁,梁化首領鄧馬頭,藤州首領李光略,羅州首領龐靖等,皆來參謁。矩承制署為刺史縣令,還鎮舊部,各首領歡躍而去。
  嶺南復定,矩使人馳驛上聞,有詔拜盎為高州刺史,追贈盎祖寶為譙國公,冼夫人為譙國夫人,特給印章,許開幕府,置官屬,得征發六州兵馬,便宜行事。且赦免馮暄前罪,拜為羅州刺史。待裴矩歸朝後,復降敕褒美,賜帛五千匹。皇后獨孤氏,亦頒給服飾。冼夫人並收貯金篋,並將梁、陳賜物,亦各藏一庫,每歲大會,皆陳列庭中,指示子孫道:「汝等宜盡赤心向天子,我事三代主,唯用一好心,今賜物具存,便是忠孝的食報呢。」後來復撫定俚獠,劾誅貪污,嶺南無不稱頌。至仁壽初年,才報壽終,隋廷諡為誠敬夫人。小子有詩贊道:
  幾番平虜見奇功,嶺表揚仁眾口同。
  《南北史》中爭一席,休言巾幗不英雄!
  欲知隋朝後事,待至下回再表。
  隋文平陳,與晉武平吳相似,惟陳之亡,與吳不同,跡其情事,頗似蜀漢。劉禪樂不思蜀,叔寶全無心肝,其類似一也﹔劉禪乞降,猶有北地王諶,叔寶被虜,猶有岳陽王叔慎,其類似二也。故北地王諶死而蜀始亡,岳陽王叔慎死而陳始亡,特為標敘,正以存臣子之大節耳。冼夫人保境拒守,得叔寶書,乃召集首領,相向慟哭,婦人猶知枕戈之義,叔寶何心?乃稽顙隋闕,伈伈伣伣,為民吏羞乎?厥後為民命計,始迎隋使,及番禺之亂,發兵助討,嗣復與裴矩巡撫諸州,易亂為治,嶺南之得免兵戈,未始非冼夫人之所賜也。本回敘冼夫人處,亦特筆表明,借巾幗以勵鬚眉,作書者固隱寓深心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14:59

第八十六回     反罪為功築宮邀賞 寓剿於撫徙虜實邊



  卻說隋左衛大將軍楊惠,佐命有功,易名為雄,初封邗國公,旋且晉封廣平王,見八十一回。職掌禁旅,寵絕一時。長安人士,號為四貴中第一人。四貴除楊雄外,就是蘇威、高熲、虞慶則。雄又寬容下士,甚得眾心。隋主堅因此加忌,改拜雄為司空。雄知隋主奪他兵柄,虛示推崇,乃杜門謝客,不聞政事。尋改封為清漳王,未幾又改封為安德王。還算明哲保身。滕王楊慧,亦見八十一回。曾尚周武帝邕妹順陽公主,美秀而文,時人號為楊三郎。隋主命為雍州牧,且常引與同坐,呼為阿三,嗣復易名為瓚。瓚雖為隋主同母弟,但因隋主篡周,屠滅宇文氏,未免目為殘忍。順陽公主,軫念宗親,更覺得日夕悲傷,陰生咒詛﹔且與獨孤後素不相容,益增悵觸。獨孤後家世貴盛,姿稟聰明,書史無所不曉,隋主甚加寵愛。每當隋主臨朝,後輙與並輦而進,至閣方止。密遣宦官伺察朝政,稍有所失,便即記憶,俟隋主退朝,同返燕寢,婉言規諫,十從八九,宮中號為二聖。又嘗與隋主密誓,不得有異生子。悍妒可知。看官!試想獨孤後如此專寵,怎能不恨及順陽公主,從中構煽呢?果然隋主聽信後言,勸瓚離婚。瓚暱情伉儷,不忍相離,再三乞請,始蒙隋主俞允,但從此恩禮益衰。開皇十一年,瓚從事栗園,侍宴方終,忽然腹痛異常,片刻即斃。隋主堅並未加贈,且徙出順陽公主,除去屬籍。看官不必細猜,便可知瓚被毒死了。是夕,上柱國鄭譯病死,卻遺書弔祭,賜諡曰達。朝臣因瓚不得諡,代為申請,才勉強諡一「穆」字。
  太子通事舍人蘇夔,系尚書右僕射蘇威子,少年能文,尤長音律,本名伯尼,因以知樂著名,威特令改名為夔。越公楊素,每加器重,嘗戲語威道:「楊素無兒,蘇夔無父。」是時夔與國子博士何妥等,共議正樂,互有齟齬,相持不決,並使百僚會議。大眾多阿附蘇威,不敢黜夔。於是贊同夔議,十得八九。妥憤憤道:「我席間圅丈四十餘年,為後生小子所屈辱麼?」遂上書劾威父子,並及禮部尚書盧愷,吏部侍郎薛道衡,尚書右丞王弘,考功侍郎李同和等,說他朋比為奸,濫用私人。隋主令第四子蜀王秀,秀本封越王,見八十一回,後復改封蜀王。及上柱國虞慶則等,推按得實,乃免威官爵,令以開封就第。盧愷私受威囑,用王孝逸為書學博士,因坐罪除名。薛道衡等但加薄譴,未曾免官,遂任楊素為右僕射,與高熲共掌朝政。素風度比熲為優,器量遠不如熲,朝貴如蘇威以下,多被陵蔑,遂致側目。大將軍宋國公賀若弼,尤為不服,且自思功出素右,理當為相,至此反為素所奪,越覺不平﹔有時入朝晉謁,語多不遜,隋主堅與語道:「我用高熲、楊素為宰相,汝嘗謂此二人只能儉飯,究是何意?」若弼應聲道:「熲與臣故交,素系臣舅子,臣素知二人材具,原有此語。」驕矜已極。隋主不禁變色。公卿等仰承風旨,遂劾若弼意存怨望,罪當處死。隋主即諭令系獄,未幾又召問道:「臣下守法不移,公可自思,有無生理?」若弼道:「臣將八千兵擒陳叔寶,願因此事望活。」叔寶為韓擒虎所縶,若弼仍引為己功,始終不脫一矜字。隋主道:「這事已格外重賞。」若弼道:「臣今還格外望活。」隋主躊躇良久,始貸免死罪,革職為民。過了年餘,乃仍賜還爵位。蘇威亦復爵邳公,仍為納言。上柱國韓擒虎與若弼互爭短長,也是個矜才使氣的人物,幸虧享年不永,尚得善終。
  相傳開皇十六年十一月,擒虎在家,鄰母見擒虎門前,儀衛甚盛,因不禁詫問。衛吏答道:「我等特來迎王。」言訖不見。已而鄰人暴疾,忽驚走入擒虎門,為門吏所阻,病人大言道:「我來謁王。」門吏問為何王?病人答稱閻羅王。兩下裡喧噪起來,為擒虎子弟所聞,出探得實,欲撻病人。擒虎亦聞聲出阻,遣歸病人,且語子弟道:「生為上柱國,死作閻羅王,我願亦足了。」是夕便即罹疾,未幾即逝,享年五十有五。究竟擒虎是否作閻羅王,此事無從確證,但不過付諸疑案罷了。
  越年二月,隋主命楊素至岐州北,督造仁壽宮。素奏舉宇文愷、封德彝為土木監,愷與德彝,專知諛媚,一經委任,格外效力監工,於是夷山堙谷,創立宮殿,崇台累榭,相屬不絕。可憐這班丁夫工匠,晝不得安,夜不得休,害得身疲力乏,也沒有醫生療治,到了奄奄就斃,便把屍骸推入坑谷,屍上填屍,差不多似小山一般。當下充作基址,築成平地,好容易過了兩年有餘,才把仁壽宮造成。端的是規模閎麗,金碧輝煌,只人數卻死了萬餘,模模糊糊的上了一個總帳。完全是膏血涂成,怎得稱為仁壽?
  隋主堅令僕射高熲,前往探視,還稱奢華過甚,徒傷人丁。隋主本來節儉,得熲復奏,當然恨及楊素。素頗加懮懼,急遣人密啟獨孤後,謂:「歷代帝王,統有離宮別館,今天下太平,僅造一宮,何足言費?」獨孤後即日復報,叫素不必耽懮,自然有法轉圜。既而隋主堅親往仁壽宮,巡視一周,果嫌太侈,便召素面詰道:「朕叫汝督造此宮,原因汝老成勤慎,酌量豐儉,能體我意,為何造得這般綺麗,使我結怨天下?」素無言可答,不得不叩頭謝罪。隋主堅全不理睬,自往便殿小憩。素忐忑不安,恐遭嚴譴,封德彝密語道:「公勿過懮!俟皇后到來,必有恩詔。」話才說畢,已有人報稱皇后駕到。素忙上前迎謁,由獨孤後面加慰勞,隨即入見隋主。素尚不敢隨入,過了半晌,已有旨宣素入對。隋主上坐,尚未開言,獨孤後便從旁婉諭道:「公知我夫婦年老,無以自娛,故盛飾此宮,使我夫婦安享天年,公真可謂忠孝了。」我夫婦二字,便已見得獨孤權寵。隋主雖未加勞,面色已是溫和,絕不似先前嚴厲。素當即拜謝。獨孤後又代為申請,賜素錢百萬緡,絹三千匹。素復啟獨孤後道:「老臣無功可言,監役勤勞,要推封德彝為首。」佞人入朝,素實罪魁。獨孤後點首道:「德彝自當另賞,公不必讓賜。」素因謝賜而退。未幾,即有詔擢德彝為內史舍人。嗣是隋主嘗幸仁壽宮,每出必與後同行,且撥遣宮女,使在仁壽宮中常住,充當盥饋灑掃諸役。宮中不足,隨時選入,隋主堅也心為物役,漸漸的愛戀聲色了。習俗移人,中主不免。先是隋平江南,得陳叔寶屏風,頒賜突厥大義公主。即千金公主,見八十三回。大義公主已做了都藍可汗的可賀敦,前雖改姓楊氏,終非所願,不過暫救目前,勉強承認。及屏風賜至,復觸動舊感,特借陣亡作詩,書入屏中。詩云:
  盛衰等朝露,世道若浮萍。榮華實難守,池台終自平。富貴今安在?空事寫丹青。杯酒恒無樂,弦歌詎有聲?餘本皇家子,漂流入虜庭。一朝睹成敗,懷抱忽縱橫。古來共如此,非我獨申名。唯有昭君在,偏傷遠嫁情。
  這首詩傳入隋廷,隋主知她詩中寓意,不免懷恨,自是禮賜寢薄。那大義公主,卻也無義,既已三次改醮,復與胡人安遂迦暗地私通,適有流人楊欽,亡入突厥,謬云:「彭國公劉昶,已與妻族宇文氏聯絡,指日起事,請突厥發兵外應,定可滅隋」云云。大義公主以為有隙可乘,遂煽動都藍可汗,不修職貢,潛出擾邊。隋主復使車騎將軍長孫晟,馳往突厥,傳敕詰問。晟見大義公主,頗有微辭,公主語亦不屈。晟不與多辯,但在突厥住了旬日,偵察機密,已知都藍叛隋,釁由楊欽及公主,且將公主私事,亦詗得大略,當即起程歸朝,詳報隋主。
  隋主再遣晟往索楊欽,都藍不與,但詭稱無此流人。晟密賂突厥達官,訪得楊欽所在,乘夜掩捕,果得獲欽,遂牽示都藍,都藍無詞可對。晟索性直言不諱,竟將公主私通安遂迦,一並說出。都藍可汗也不禁羞慚滿面,立把安遂迦拿下,交付與晟。番酋尚有恥心,不若千金公主之厚顏。晟即將二人押回,並處死刑。隋主嘉晟有功,加授開府儀同三司,仍使齎敕西行,傳語都藍,廢去大義公主名號。都藍可汗尚憐愛公主,不忍廢斥,隋再賜送美妓四人,餌誘都藍。都藍得了四個美人兒,自然把大義公主冷淡下去。
  隋內史侍郎裴矩,謂必使都藍殺死公主,方無後患。一再傳諭,都藍不從。時處羅侯子染乾,自號突利可汗,鎮守北方,獨遣人至隋,乞許和親。隋主使裴矩與語道:「能殺大義公主,方可許婚。」突利聞言,便捏造謠傳,謂:「公主將謀害都藍。」一面貽都藍書,挑動怒意。都藍果然中計,竟將大義公主殺死。淫婦該死久矣。當下報達隋廷,更上表求婚。長孫晟已早歸國,獨入闕獻議道:「臣觀雍虞閭即都藍可汗,見八十三回。反覆無信,不過與玷厥有隙,欲依我朝,就使許結婚姻,將來必致叛去。況今使得尚主,仰托聲威,玷厥、染乾,力不能拒,或且受彼驅策,更為我患,計不如招撫染乾,許與通婚,使他南徙入邊,為我保障,雍虞閭雖有異心,料亦無能為了。」始終不外反間計。隋主依議,即遣晟慰諭染乾,許尚公主。染乾喜出望外,厚待長孫晟,優禮送歸。惟公主尚未指定,染乾也未遽來迎,又延宕了三、四年。
  這三、四年間,事跡不一,未便縷述,所有內外大事,詗詗可紀:一是史萬歲征服南寧蠻酋爨震,收降三十餘部落,勒石銘功﹔二是周法尚討平桂州俚帥李光仕,另遣令狐整為總管,鎮定華夷﹔三是漢王諒東伐高麗,無功而還,高麗王元亦遣使謝罪。這三件是對外的軍政。還有並州總管晉王廣,調鎮揚州,弟秦王俊調鎮並州。俊性好奢,又多內寵,妃崔氏奇妒,置毒瓜中,俊食瓜致疾,征還免官,崔妃賜死。楊素進諫隋主,謂不應嚴譴秦王。隋主道:「周公尚誅管蔡,我不及周公,怎能為子廢法?」後來俊病已篤,始復拜上柱國,未幾即歿。還是速死為幸。魯公虞慶則,有愛妾與長史什柱相奸,什柱誣告慶則謀反,竟殺慶則,什柱得受封柱國。宜陽公王世積,出鎮涼州,與皇甫孝諧有隙,孝諧上書告變,謂世積嘗令道人相面,道人謂相法大貴,並言世積妻應作皇后,世積因此生謀,請早日懲處。隋主也不辨虛實,便召還世積,置諸死刑。左衛大將軍元旻,右衛大將軍元冑,及左僕射高熲,曾受世積饋遺,至是並發。兩元罷官,惟熲得倖免,孝諧又得拜為上大將軍。都由猜忌功臣,以致信讒戮舊。大都督崔長仁犯法當斬,隋主因崔與後有中表親,意欲減免,後獨慨請道:「既犯國法,怎得顧私?」長仁遂坐死。後異母弟獨孤陀,為延州刺史,有婢事貓鬼,能驅令殺人。會後與楊素妻,同時罹病,醫官目為貓鬼疾,隋主疑由陀所為,令高熲等訊鞫,得了證據,有詔賜陀自盡。後三日不食,替陀請命,且泣語隋主道:「陀若盅政害民,妾不敢言。今為妾致死,妾實痛心,敢乞加恩赦宥!」乃減陀死罪一籌,獨孤後可謂刁狡,看官莫被瞞過!惟嚴禁盅毒魘魅等邪術,有犯必懲,投御四裔,這數件是治內的刑政。略敘一斑,已見隋主晚政之多失。
  到了開皇十九年,復從事西征,特命漢王諒為元帥,使率高熲、楊素、燕榮等,分討突厥。突厥北部突利可汗,即染乾。既得隋主許婚,約越三年有餘,乃遣使迎女。隋主令番使居太常寺,演習六禮,又經數旬,方遣宗女安義公主,隨番使出塞和親,並令牛弘、蘇威、斛律孝卿等,相繼為使,厚結突利。突利亦屢次朝貢,前後不絕。隋主依長孫晟議,諭突利南徙,使仍居都斤山,作為屏藩,突利當然遵命。都藍可汗聞突利得尚公主,自己反不得所求,氣得無名火高起三丈,遂召語部眾道:「我乃突厥大可汗,難道反不及染幹麼?」部眾亦為不平,遂慫慂都藍入寇。都藍便誓絕朝貢,侵掠隋邊。突利伺知動靜,輙遣使奏聞,邊鄙得預先戒備,不使都藍逞志。都藍因大修攻具,謀入寇大同城,又由突利遣人馳報。隋主亟使左僕射高熲,率兵出朔州道,右僕射楊素,率兵出靈州道,上柱國燕榮率兵出幽州道,統歸元帥漢王諒節制。諒為隋主少子,素蒙寵愛,不願臨戎,乃延期出發,貽誤軍情。都藍可汗,竟與達頭可汗合兵,襲擊突利,突利倉猝出戰,一敗塗地,棄帳南奔,兄弟子姪,盡為所殺。都藍追擊突利,渡河入蔚州,突利部落散亡。巧值長孫晟出使突利,中途相值,遂與晟一同南走,手下只有五人,沿途收得番眾數百騎。突利即與密謀道:「今兵敗入朝,不過一個降人,大隋天子,豈肯禮我?我與達頭本無仇隙,不若投彼為是。」晟見他附耳密談,料知突利已有異圖,遂密遣從人往伏遠鎮,令速舉四烽。突利遠遠瞧著,見有四烽齊起,不禁詫問。晟隨答道:「我國邊防,賊少,舉二烽,來多,舉三烽,大逼,舉四烽。今四烽俱舉,定是望見賊至,多而且近哩。」突利為晟所紿,不得已隨晟南下,馳驛入朝。隋主厚賜突利,並遷晟為左勛衛驃騎將軍。
  適都藍可汗亦遣使至隋廷,隋主令與突利辯難。突利理直氣壯,乃叱退都藍使人。都藍弟都速六,亦不直都藍所為,棄家奔隋。隋主發出珍玩,使突利轉贈都速六,都速六亦快慰異常。於是敕書分逮,催促高熲、楊素等,進軍西討。高熲出朔州,使上柱國趙仲卿,率兵三千為先鋒,至族蠡山,與都藍軍相遇,交戰七日,大破都藍軍,追奔至乞伏泊。都藍大舉前來,圍住仲卿,仲卿擺設方陣,四面拒戰,相持至五日。高熲自率軍往援,合兵夾擊,復破都藍,追奔七百餘里,虜得牲畜人口,以千萬計,乃收軍而還。楊素出靈州,可巧遇著達頭,素不設鹿角,但令諸軍上馬列陣。達頭大喜,稱為天賜,即麾精騎十餘萬,來突素軍。上儀同三司周羅■,隨素從軍,忙向素獻議道:「賊陣未整,速擊為是。」素點首稱善。羅■遂率銳騎出戰,素督大兵接應。突厥向恃騎兵,衝突無前,不意此次隋軍,卻也非常厲害,縱橫馳驟,不可抵擋,番兵立即奔散。達頭遲了一步,身上已受了數創,只好忍痛急奔。隋軍追殺一陣,俘獲甚多,兩路番軍,都竄出塞外去了。番兵實是無用。
  隋主因封突利為啟民可汗,使長孫晟至朔州,督建大利城,為啟民宅居地。突厥散眾,多歸啟民,男女共約萬餘口。安義公主雖由啟民挈徙,途中迭受驚苦,竟致病歿。隋主復遣宗女義成公主,嫁與啟民,且辟夏、勝二州間曠地,使得畜牧,再令上柱國趙仲卿屯兵五原,為啟民代御達頭。代州總管韓洪等,率步騎一萬,往鎮恒安,作為聲援。達頭復集十萬騎入寇,韓洪出戰敗績。惟仲卿邀擊達頭,得斬虜首千餘級,達頭馳去。隋主用長孫晟言,復將啟民徙至五原,免致不測,一面再遣楊素等出擊都藍。師未出塞,都藍已為部下所殺,達頭自立為步迦可汗,突厥大亂。啟民奉隋主命,遣部吏分道招慰,降附甚眾。越年孟夏,達頭已撫定境內,復來犯塞。有詔令晉王廣為統帥,帶同楊素、史萬歲、長孫晟等,分途出擊。晟命置毒水中,突厥人畜,取飲多死,即驚為天殃,夤夜遁去。愚如犬豕。史萬歲追出塞外,至大斤山,將及達頭。達頭問隋將為誰?探騎說是史萬歲。達頭大懼,飛馬急奔,餘眾不及遁走,被萬歲督兵縱擊,斬首數千,又北入沙磧數百里,見四處乏人,方才南歸。既而達頭復遣從子俟利伐,來攻啟民,隋又發兵往救,與啟民擊退俟利伐。啟民上表陳謝道:「大隋聖人可汗,如天無不復,地無不載,染乾似枯木更榮,枯骨更肉,千世萬世,當為大隋典司羊馬哩。」隋主又令趙仲卿增築金河、定襄二城,保護啟民,啟民益感恩不置。小子有詩詠道:

  區區小惠示羈縻,愚虜何知坐被欺?
  只是和親終下策,傷心遠嫁感流離。
  啟民既誠心內屬,北顧無懮,隋主調還各軍帥,共享太平,究竟隋廷能否久安,容至下回續敘。
  蕭何築未央宮,漢高以其壯麗而斥之,楊素築仁壽宮,隋主亦以其壯麗而嫉之,兩主初意,固甚善也。乃漢高因蕭何之狡辯,易怒為喜,隋主因獨孤後之迴護,反罪為功,是皆為物欲所蔽,以致自相矛盾,前後不符。且隋主之猜忌功臣,亦與漢高相類,一念為民,轉念即為妻孥,妻孥之念一生,於是種種猜嫌,因之而起。惟隋之歷世,遠不若漢之靈長者,漢之得國以正,而隋實篡竊而來,況更有屠滅周氏之大惡耶?長孫晟兩謀突厥,先以反間計制沙缽略,繼以反間計馭突利,番奴宗族,自相屠翦,而隋適收漁人之利,晟固有大造於隋者。然婁敬和親,功不補患,漢之餌匈奴,隋之誘突厥,皆不得為上策。天子有道,守在四夷,豈必詐術為哉?豈必用兒女子以啗之哉?而番虜之貪利無親,更不足道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15:27

第八十七回     恨妒後御駕入山鄉 謀奪嫡計臣賂朝貴



  卻說隋主享國,已有十八九年,內安外攘,物阜民康,好算是太平世界。古人有言:「存不忘亡,安不忘危。」這正是持盈保泰的至理。無如饑寒思盜,飽煖思淫,乃是人人常態,隋主堅雖稱英武,究竟不是聖主明王,自築造仁壽宮後,漸漸的系情酒色,役志紛華,只因獨孤後生性奇妒,別事或尚可通融,唯不許隋主召幸宮娥,所以宮中采女盈叢,花一團,錦一簇,徒供那隋主雙目,不能與之親近,圖一夕歡。小子卻有一比,好比那啞子吃黃連,說不出的苦況。一日,獨孤後稍有不適,在宮調養,隋主得了這個空隙,便自往仁壽宮,消遣愁懷。仁壽宮內,宮女已不下數百,妍媸作隊,老少成行,隋主左顧右盼,卻都是尋常姿色,沒有十分當意。信步行來,踱入一座別苑中,適有一妙年女郎,輕捲珠簾,正與隋主打個照面,慌忙出來迎駕,上前叩頭。隋主諭令起來,那宮女方遵旨起立,站住一旁。當由隋主仔細端詳,但見她秋水為神,梨云為骨,烏云為發,白雪為膚,更有一種嬌羞形態,令人銷魂。隋主見所未見,禁不住心癢難熬,便開口問道:「你姓甚名誰?何時進宮?」宮女復跪答道:「賤婢乃尉遲迥女孫,坐罪入宮,撥充此間灑掃。」隋主又說是不必多禮,可導朕入苑閒游。尉遲女便即起身,冉冉前行,引隋主入苑。隋主心中,只注意女郎,所有苑中琪花瑤草,不過略略賞玩,隨口與尉遲女問答。尉遲女情竇已開,料知隋主有意寵幸,樂得柔聲嬌語,賣弄風騷。錯了錯了,難道不聞有母夜叉麼?隋主越加情動,竟與尉遲女趨入室中,使侍役供入酒肴,叫尉遲女在旁侍飲。尉遲女驟邀恩寵,正出意外,遂承旨飲了幾杯,紅霞上臉,越覺鮮妍。隋主越看越俏,連喝數觥,酒意已有五六分,索性開放情懷,與尉遲女調起情來。尉遲女若即若離,半推半就,那時隋主還記得甚麼皇后,甚麼舊盟,待至日暮,竟在苑中住宿。一宵快意,不消多說。嗣是綢繆數夕,方才還朝聽政。
  這獨孤後病已略痊,見隋主數夕不歸,早已含著醋意,密遣內侍偵探行止。還報得實,氣得三屍暴炸,七竅生煙,便伺隋主臨朝時候,悄悄帶著宮監侍女,乘輦往仁壽宮去了。隋主視朝已畢,入宮去探皇后,哪知獨孤後早已他去,旁問內侍,還是含糊對答,經隋主動了怒意,方說皇后往仁壽宮。隋主聽了,竟嚇得非同小可,便也跨馬追去。到了仁壽宮,急詣尉遲女住室,正值獨孤後高聲喝罵,聲達戶外,向內一望,擺著一個血肉模糊的屍體,細看不是別人,正是前日相偎相倚的尉遲女。痛熬!急煞!再看獨孤後坐在上面,好是母夜叉一般,雙眉直豎,兩目圓睜,分明瞧著隋主,卻尚是滿口胡言,兀坐不動。氣殺!隋主本是有名的懼內,一時不敢發作,只因悲憤交並,索性轉身上馬,揚鞭逕去。獨孤後恃寵作威,正望隋主趨入,再好發洩數語,偏隋主變色自行,倒也著忙起來,便下座追出,連呼陛下快回。隋主全不理睬,只沒路的亂跑,急得獨孤後倉皇失措,慌忙分遣內侍,宣召高、楊二相,及高熲、楊素,聞命馳至,距著隋主去時,已過了好一歇。既問明情由,便帶著內侍數名,相偕追去。究竟兩人是出將入相的豪傑,走馬如飛,足足趕了二三十里,方見隋主在山村間,慢騎前行。二人齊聲叫道:「陛下何往?」隋主聞聲回顧,見高、楊二相趕來,乃勒馬停住。二人忙即下馬,趨至隋主馬前,挽住絲恚■虻亟■傻溃骸爸磷鷯瀉渭筆攏烤苟*輕身自出,難道可不顧社稷麼?」隋主不禁長歎道:「說也可羞,自古帝王,莫不有三宮九嬪,朕召幸一個宮女,偏被獨孤後毆死,朕想田家翁多收幾斛麥,要思易妻,家有千金,也要買幾個歌婢,朕貴為天子,反不得自由,何如出居民間,倒還逍遙自在呢?」高熲道:「陛下錯了。陛下進身勞思,得有天下,豈可為一婦人,反把天下看輕?願陛下三思,速即還駕!」隋主沈吟不語。楊素亦從旁力諫,且言:「山僻村鄉,斷非御駕可以留憩。」隋主也自覺為難,可巧日已西沉,儀仗輿輦,並文武百官,一齊來迎。隋主怒亦稍平,方徐徐還朝。及馳入宮闕,已近夜半,獨孤後倚閣待著,心下很是不安。你也有惶急時麼?及聞御駕已回,方才放下了心。隋主尚不肯入宮,再由高熲、楊素,苦勸始入。行至閣門,獨孤後見了,忙下拜道:「賤妾一時暴戾,觸怒聖衷,死罪死罪。但念妾十四於歸,至今已數十年,與陛下無纖芥嫌,今因宮人得罪,還乞陛下恩宥!」隋主方答道:「朕非不念夫婦舊情,但卿亦太覺忍心。事已至此,也不必多說了。」獨孤後涕泣拜謝,依舊並輦入宮。高、楊二相也即隨入,由隋主賜他夜宴,自與獨孤後亦開樽飲酒,飲了數杯,不免記著尉遲女,露出悲悼情態。高、楊二相,與隋主雖然異席,卻是相隔不遠,又各出婉言和解,隋主始破涕為歡。待至斗轉更闌,才命撤席。高、楊二相辭去,隋主與獨孤後返入寢室,一宵易過,無容細表。自是獨孤後稍易前情,從前選入的陳叔寶妹子,方許隋主得嘗禁臠,見八十五回。陳家女國色天姿,不亞尉遲女孫,李代桃僵,老懷已適,當然把尉遲女的慘死搬置腦後了。皇帝統是負心漢。
  惟當時追還隋主,多虧高、楊二相,但熲有一語,傳入後耳,竟致懷恨在心,看官道是何語?便是上文載著扣馬力諫的數語。獨孤後因他目為婦人,未免意存藐視,所以怏怏不樂,嘗語心腹內侍道:「我道高熲是我父執,時常敬禮,不意他藐我至此,我乃堂堂國母,怎得輕我為婦人呢?」你難道變做男子麼?熲哪裡知曉。一日,復應召入對,隋主與語道:「有神告晉王妃,謂晉王必有天下,卿意以為如何?」熲正色答道:「立儲已定,怎可輕易?況長幼原有定序呢。」隋主嘿然,熲即趨出。為此一言,遂令獨孤後怒上加怒,恨不得將高熲即日除去。看官聽著!隋主生有五子,都是獨孤後所出。隋主嘗語群臣,謂:「朕旁無姬侍,五子同母,可謂真兄弟,當不致有爭立情事。」哪知一母所生的兄弟,也暗中相軋,並親生母自己偏愛,釀成廢立,反致正言相告的高僕射,無端牽入漩渦,坐罹譴謫,這也是出人意外的事情。大氣盤旋。
  太子勇小字睍地伐,系隋主堅長子,素性坦率,不尚矯情,常參決軍國大事,言多見納。惟隋主尚儉,勇獨文飾蜀鎧,為父所見,嘗面責道:「從古帝王,好奢必亡,汝為儲君,當先知儉約,乃能奉承宗廟,我平時衣服,各留一襲,汝可隨時取觀,作為榜樣。且賜汝舊刀一柄,葅醬一盒,令汝服食,汝宜默體我心。」勇雖應命趨出,但事過境遷,又復如常。會遇長至節日,百官皆往東宮賀節,勇張樂受賀,事為隋主所聞,愈滋不悅,特下詔戒諭群臣,此後不得擅賀東宮,嗣是恩寵漸衰,勇又多內嬖,昭訓雲氏,昭訓系東宮女職。姿貌殊麗,尤得歡心,生子三人,還有高良娣王良媛成姬等,亦產下數男。獨嫡妃元氏無寵,亦不聞生育。隋主堅卻不暇計及,惟皇后獨孤氏,最恨人寵妾忘妻,平時聞王置妾,或妾有懷孕等事,輒勸隋主懲誡,甚至免官。干卿甚事?偏皇太子親蹈此轍,怎得不令獨孤後生憤?冤冤相湊,那太子妃元氏,遇著心疾,兩日即歿,獨孤後疑為雲氏下毒,越覺不平,每當太子入省,嘗帶怒容。太子勇亦漫不加察,竟使雲氏專掌內政,居然視若嫡妃,益敦情好。獨孤後暗暗咒罵,並嘗遣內侍偵察,俟太子另有過失,便當請諸隋主,把他廢斥。
  就中有個陰謀詭計的晉王廣,有心奪嫡,默窺父母隱情,巧為迎合,姬妾雖有數人,他卻與蕭妃日夕同居,就使後庭生子,亦不使養育,但說是未曾產男。有時隋主及後,親臨廣第,廣只留老丑婢僕,充當役使,自與蕭妃又止衣敝繒,屏帳亦改用縑素,樂器任積塵埃,毫不拂拭,隋主當然愜意,獨孤後愈覺生歡。及父母回宮,另遣左右探視,廣不問貴賤,必與蕭妃迎候門前,待以美饌,申以厚禮,因此宮中內侍,無不稱晉王仁孝。隋主堅密遣相士來和遍視諸子,和答道:「晉王眉骨隆起,貴不可言。」隋主又問上儀同三司韋鼎,謂諸子誰當嗣立?鼎隨口奏道:「至尊皇后,最愛何人,便使嗣統,此外非臣所敢知了。」來、韋二人,恐亦得楊廣好處。隋主笑道:「卿尚不肯明言麼?」鼎又道:「事在陛下,臣何必多言。」說畢自退。
  會晉王廣出鎮揚州,甫經半載,便表請入覲,有旨允准。廣即入覲父母,語言容止,無不加謹﹔就是接待朝臣,亦格外謙恭。宮廷內外,有口皆碑。及辭行還鎮,並入宮別母,敘談半日,無非是遠離膝下、常懷孺慕的套話。待到天色將晚,將要出宮,又故意裝出欲去不去的光景,欲言不言的情狀。獨孤後未免動疑,便問他有甚言語?廣請屏去左右,只剩得母子兩人,便伏地泣訴道:「臣兒愚蠢,不知忌諱,每念親恩難報,所以上表請朝,不知東宮何意,怒及臣兒,謂臣兒覬覦名器,欲加屠陷,臣兒遠到外藩,東宮日侍朝夕,倘若讒言交入,天高難辯,或賜三尺帛,或給一杯鴆,臣兒不知死所,恐未能再覲慈顏了。」好一張似簧利口。說至此,嗚咽不止。獨孤後且憐且恨道:「睍地伐見上。真令人難耐,我為他娶元氏女,向無疾病,忽然一旦暴亡,他卻與阿雲等日夕淫樂,生了許多豚犬。我長媳遇毒喪生,我尚未曾窮治,他竟又想害汝,我在尚然,我死後,汝等只合配他做魚肉了。況東宮今無嫡妃,至尊萬歲千秋後,汝等兄弟,且向阿雲前再拜問候,這不是更加苦痛麼?」說著,亦泫然泣下。廣又假意勸慰,說是:「臣兒不肖,轉累慈聖傷心,更增罪戾。」云云。一擒一縱,獨孤雖狡,怎能不墮入彀中?獨孤後又咬牙密諭道:「汝盡管放心還鎮,我自有區處,不使我兒屈死。」廣聞言暗喜,面上尚帶著慘容,再拜而去。
  獨孤後遂決意廢立,屢在隋主面前,挑唆是非。隋主因令選東宮衛士,入台宿衛。朝臣無人敢諫,獨高熲入奏道:「東宮宿衛,不便多調。」隋主不待說畢,便作色道:「朕有時出巡,衛士應求雄毅,太子毓德東宮,何須壯士?我熟見前朝舊事,公不必再循覆轍了。」這一席話,說得高熲面有慚色,只好退出。原來熲子表仁,曾娶太子勇女為婦,隋主言中寓意,越令高熲難以為情。既而熲妻病卒,獨孤後乘間進言道:「高僕射年已將老,驟致悼亡,陛下奈何不為熲娶?」隋主因召熲入闕,面述後言。熲含淚答道:「臣今已老,退朝後惟齋居誦經,不願再納繼室了。」隋主亦為悼歎,因即罷議。過了數月,熲親生下一男。隋主頗為熲喜慰,惟獨孤後很是不樂。隋主問為何因?後答道:「陛下尚再信高熲麼?前陛下欲為熲續娶,熲心存愛妾,面欺陛下,今詐情已見,怎能再信?」看到此語,方知前時勸熲復娶,已寓陰謀。隋主亦以為然。及與熲商廢立事,熲又提出長幼倫序,對答隋主,見上。於是隋主益疑熲有私,擬加譴謫。復憶及王世積一案,再加復驗。有司希旨鍛鍊,謂熲實有通叛情事,乃即罷隋左僕射,以公爵就第。
  先是漢王諒東伐高麗,嘗令熲為長史,面加重托。諒年少任氣,與熲言多不合意,遂致無功而歸。諒入見獨孤後道:「兒倖免為高熲所殺。」獨孤後原記在心中,諒亦懷恨不休,常欲置熲死地。還有晉王廣為張麗華事,又挾嫌伺熲,為此種種積仇,遂陰唆熲吏上書,訐熲私事,誣稱熲子表仁,勸慰乃父,謂:「司馬仲達,嘗托疾不朝,卒有天下,父今遇此,安知非福」等語。隋主得書大怒,遂拘熲至內史省,備加訊鞫。法司按不得實,反捏報他事,謂:「沙門真覺,曾語熲雲,明年國有大喪,尼令暉亦與熲言,皇帝將有大厄,十九年恐不可過。」隋主益怒,顧語群臣道:「帝王豈可力求?孔子為古來大聖人,作法垂世,豈不欲有天下?但天命未歸,只好作罷了。」孔子豈肯效法篡逆麼?有司請即誅熲,隋主復歎道:「去年殺虞慶則,今年斬王世積,若更誅熲,天下總道我殘害功臣了。」乃褫熲爵邑,除名為民。熲有老母,嘗誡熲道:「汝富貴已極,但欠一斲頭呢,奈何不慎?」熲既被黜,回憶母言,尚自幸不死,倒也沒有恨色。哪知生死有命,後來終難免一刀,這且慢表。
  且說晉王廣聞高熲免官,又少了一個對頭,自思儲君一席,此時不奪,更待何時?但一時也想不出妙計,默思安州總管宇文述,足智多謀,何不將他奏調過來,好與他秘密商量。當下寫定一表,奏調宇文述為壽州刺史。隋主怎識秘謀,便即批准。述受調南來,順道謁廣。廣慇懃款待,向述問計。述答道:「皇太子失愛已久,令德仁聞,無一可及大王,將來入承正統,舍王為誰?但廢立大事,實不易言,大王雖經二聖寵愛,究竟事關重大,未便遽移,必須有一親信大臣,從中慫慂,方可成功。」廣皺眉道:「親信大臣,莫如楊素,但恐他不肯助我,奈何?」述接口道:「這也何難?大理少卿楊約,為楊僕射親弟,事必與謀,述與約相識,願入朝京師,乘便語約,為大王效勞,何如?」廣大喜過望,便多出金寶,令述攜帶入關。
  一到長安,述即往訪約,彼此相別有年,歡然道故,自在意中。述即贈約珍玩數件,適合約意,當即開筵接風,備極款洽,盡興始散。越日,述早起入朝,隋主照例召見,寥寥數語,即令退班。述回寓後,約正踵門答拜,述當然迎入,也即設宴相待,酒過數巡,席上陳設,多是南方佳玩,就是銀杯象箸,亦無不雕刻玲瓏。約且飲且賞,嘖嘖稱美。述慨然道:「公既見愛,便當相贈。」說著,復取出周彝商鼎等類,與約過目。約愛不釋手,贊不絕口,述見他已經入彀,複語約道:「述願與公擲盧賭勝,就以此物為彩,可好麼?」約趁著三分酒興,便與述共博,述佯為不勝,把鼎彝等悉數輸去。約得彩既多,也覺得難以為情,有謙讓意。述附耳道:「公以為此物是述所輸麼?述哪能有此,實是晉王所賜,令述與公交歡呢。」約愕然道:「兄賜尚不敢當,若是晉王所賜,更不敢受。」述笑答道:「這些須珍玩,何足希罕?尚有一場永遠大富貴,送與令崑玉。」約愈覺失驚。述從容道:「如公兄弟,功名蓋世,當涂用事,已歷多年,朝臣為公家所屈辱,豈止一、二人?且儲君因所欲不行,往往切齒執政,一旦得志,至親有雲定興等,定興即昭訓父。宮僚有唐令則等,試問公家兄弟,尚能長保富貴嗎?」約不禁失色道:「如此奈何?」述又道:「今皇太子失愛慈聖,主上已有廢黜的微意,想公家兄弟,諒亦窺悉,若請立晉王,但教賢兄一語,便可做到,誠使因時立功,晉王必感念不忘,這豈非避危就安,是一場永遠大富貴嗎?」娓娓動人。約點首道:「君言甚是,待商諸家兄,再行報命。」說著,又暢飲數杯,方才告別。述將所贈珍玩,遣人送往楊家,自不消說。
  約即往告素,素大喜道:「我尚想不到此,賴汝有此計策,我便照行便了。」約復道:「今皇后所言,上無不用,兄須看著機會,早自結托,庶可長保富貴,若再遲疑,一旦有變,令太子用事,禍至無日了。」素掀須道:「這個自然。」約見素已允,便悄悄的報知宇文述。述當然返報晉王廣,不在話下。惟楊素懷著鬼胎,日思進言,可巧隋主召令侍宴,獨孤後亦在座中。素即稱贊晉王孝悌恭儉,酷肖至尊。隋主尚未開口,獨孤後已顧素道:「公亦看重我次兒麼?我兒大孝,每值內史往問,他知為我夫婦所遣,必迎接境上,言及違離,未嘗不泣,且新婦蕭氏,亦很覺可憐,我使婢去,必與她共寢同食,豈若睍地伐寵戀阿雲,猜忌骨肉,全不像個儲君體統?我所以益愛阿闇,常恐他被人暗害呢。」說至此,不禁泣下。看官道阿闇為誰?就是晉王廣的小名。廣將生時,獨孤後夢見金龍入室,紅光繚繞,後來忽墮落地上,跌斷龍尾,變成一隻老鼠模樣,形大如牛。後猛然驚醒,隨即產廣。廣生得豐頤廣額,頭角崢嶸,後甚是喜歡。及三日取名,後與隋主述及夢境,隋主半喜半驚,仔細忖量,似乎凶多吉少,但後事茫茫,究難預料,因他眉開額闊,便取名為廣,小字阿闇。俗本易闇為摩,大誤。所以獨孤後向素答言,隨口呼及晉王廣的小名。素揣知後意,索性把東宮過失,直陳了一大篇,惹得隋主愈加懊惱,感歎了好幾回。待素辭退後,獨孤後又暗遣內侍,齎金賜素,素樂得拜受。小子有詩歎道:

  漫言五子屬同胞,偏愛偏憎已混淆﹔
  更有權奸承內旨,幾多讒口共謷謷。
  這事傳入太子勇耳中,勇自然懮懼,要想設法保全,畢竟有無良策,容至下回再詳。
  古人有言:「哲婦傾城,」又云:「謀及婦人,宜其死也。」夫古今來非無才智之婦人,但明通者少,悍妒者多。試觀尉遲女之一經召幸,即被獨孤後毆死,妒悍如此,尚能知大體乎?隋主堅不自類推,反以為五子同母,少長咸序,可無後患,詎知勢均位敵,雖屬同產至親,不能無傾奪之害,況婦人最多偏愛,孽子又肆陰謀,浸潤之譖,膚受之愬,非洞燭其奸,幾何不為所蒙蔽也。高熲重臣,忠而見斥,楊素貪戀富貴,致為宇文述所餌,嬖子匹嫡,外寵貳政,而廢立之釁成,而弒逆之禍,亦自此兆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15:58

第八十八回     太子勇遭讒被廢 庶人秀幽錮蒙冤



  卻說太子勇安居東宮,喜近聲色,免不得有三五媚臣,導為淫佚。就是雲昭訓父定興,亦出入無節,嘗獻入奇服異器,求悅太子。左庶子裴政,屢諫不從。政因語定興道:「公所為不合法度。且元妃暴薨,人言藉藉,公宜亟自引退,方可免禍。」定興不以為然,並將政語轉告太子。太子勇便即疏政,出襄州總管,改用唐令則為左庶子。令則素擅音樂,勇使他教導宮人,弦歌不輟。右庶子劉行本,嘗責令則道:「庶子當以正道佐儲君,奈何取媚房帷,自乾罪戾?」令則聞言,也覺赧然,但欲討好東宮,仍然不改。會太子召集宮僚,開筵夜飲,令則手彈琵琶,歌娬媚娘,太子大悅。當時惱動了一位直臣,便起座進規道:「令則身為宮僚,職當調護,今乃廣座前,自比倡優,進淫聲,穢視聽,事若上聞,令則罪在不測,殿下寧能免累麼?」太子勇怫然道:「我欲行樂,君勿多事!」說至此,那直臣知話不投機,也即趨出。這人為誰?就是太子洗馬李綱。敘法側重李綱,為下文伏線。勇由他自去,並不追問,仍使令則彈唱終席,方才遣散。嗣復與左衛率夏侯福手搏為戲,笑聲外達。劉行本待福出來,召福面數道:「殿下寬容,賜汝顏色,汝何物小人,敢如此恣肆無禮呢?」因將福執付法吏。勇反替福請免,乃得釋出。還有典膳監元淹,太子家令鄒文騰,前禮部侍郎蕭子寶,前主璽下士何竦等,俱專務諧媚,導勇非法。
  勇內多姬媵,外多倖臣,整日裡歌宴陶情,不顧後患。至廢立消息,傳到東宮,勇才覺著忙,聞新豐人王輔賢,素善占候,因召問吉凶。輔賢道:「近來太白襲月,白虹貫東宮門,均與太子有礙,不可不防。」勇越加惶急,遂與鄒文騰、元淹熟商,引入巫覡,作種種厭勝術,又在後園內設庶人村,屋宇卑陋。勇常往寢處,布衣草褥,為厭禳計。全是愚夫、愚婦的作為。隋主堅頗有所聞,遂使楊素詗視虛實。素至東宮,已經遞入名刺,卻故意徘徊不進。勇束帶正冠,佇待多時,方見素徐徐進來。勇不覺懊惱,語多唐突。素即還報太子怨望,恐有他變。隋主尚將信將疑,再經獨孤後遣人伺勇,每得小過,無不上聞,甚且架詞誣陷,構成勇罪,說得隋主不能不信,乃自玄武門達至德門,分置候人,窺察東宮動靜,所有東宮宿衛,及侍官以上名籍,悉令移交諸衛府。宮廷內外,俱知廢立在邇,樂得順風敲鑼,投窂下石,至如晉王廣盼望佳音,更覺迫不及待,密囑督王府軍事段達,賄通東宮倖臣姬威,使伺太子過失,密告楊素。於是內外喧謗,說得這個太子勇無惡不作,自古罕聞。
  會隋主幸仁壽宮,將要回鑾,段達往脅姬威道:「東宮罪惡,皇上盡知,已奉密詔,定當廢立,君能和盤托出,大富貴就在目前了。」威滿口應承。未幾,隋主還朝,才閱一宵,已聽得許多蜚語,越宿御大興殿,即宣召東宮官屬,怒目與語道:「仁壽宮去此不遠,乃令我每還京師,嚴備仗衛,好似身入敵國一般。我近患下痢,寢不解衣,昨夜至後房登廁,恐有警急,又還就前殿,豈非爾輩欲壞我家國麼?」說至此,即叱令左右,拿下左庶子唐令則等數人,付法司訊鞫,一面命楊素陳述東宮事狀,宣告群臣。素竟隨口編造,說出太子許多驕倨,且有密謀不軌等情。隋主喟然道:「此兒過惡久聞,皇后每勸我廢去,我因此兒居長,且是布素時所生,格外容忍,望他漸改,不料他怙惡不悛,反敢私怨阿娘,不與一好婦女﹔且指皇后侍兒,謂將來終是我物。新婦元氏,性質柔淑,忽然暴亡,我疑他別有隱情,召他入問,他便抗辭道:『會當殺元孝矩。』試想孝矩為元氏父,現為庐州刺史,相隔甚遠,何罪當殺?他無非意欲害我,借此遷怒呢。皇長孫儼,為雲氏所出,朕與皇后老年得孫,抱養宮中,他偏不放心,遣人屢索,由今思昔,雲氏系定興女,與不肖兒在外私合,安知不是異種?昔晉太子取屠家女,生兒即好屠割,今若非類,便亂宗社。又聞不肖兒引入曹妙達,與定興女同宴,妙達在外揚言,我今得勸妃酒,如此乖謬,想是因諸子庶出,恐人不服,特故意縱妾,欲收時望,我雖德慚堯、舜,怎可將社稷人民,付與這不肖子呢?」多是婦女瑣褻之談,奈何出諸帝口?語尚未畢,左衛大將軍五原公元旻,聽不入耳,竟出班面奏道:「廢立大事,天子無二言,詔旨若行,後悔無及。讒言罔極,請陛下三思!」隋主全然不理。
  旻尚欲再言,偏姬威入朝抗表,迭稱太子失德,隋主覽表已畢,復傳威入見,諭令盡言。看官!你想威有甚麼好話?無非說太子好奢好淫,好殺好忌,又把那厭盅諸術,盡情說出,最後一語,謂太子嘗令師姥卜吉凶,轉語臣道:「至尊忌在十八年,今已過期,好令人快意了。」隋主聽到此言,氣得老淚澘澘,且泣且歎道:「誰非父母所生?乃竟至此。朕近覽齊書,見高歡縱子為惡,不勝忿懑,我怎可效尤哩?」說著,即傳敕禁勇諸子,及勇黨羽,令楊素訊讞,自下御座退朝。素與弟約深文巧詆,鍛鍊成獄,有司更希承素意,奏稱:「元旻嘗曲意事勇,當御駕在仁壽宮時,勇嘗遣心腹裴弘,致書與旻,外面寫著,毋令人知。」既雲密書,又雲外面有此數字,明明是誣蔑之言,搆陷元旻。隋主看了,便失聲道:「朕在仁壽宮,事無巨細,東宮即已聞知,比驛馬還要迅速,朕嘗稱為怪事,哪知有此輩引線呢。」遂遣武士拘旻下獄,並裴弘亦被拘入。右衛大將軍元冑,嘗入值帝前,時當退班,尚留連不去,至此始面奏道:「臣向不退值,正為陛下防著元旻呢。」可惡之極。隋主被冑所欺,面加褒獎,冑歡躍而出。開皇二十年十月,隋主決意廢太子勇,使人召勇入見。勇見朝使失色道:「莫非欲殺我不成?」使臣支吾對付。勇只好硬著頭皮,隨使入武德殿。但見殿階上下,兵甲森列,殿內東立百官,西立諸王,御座中坐著一位甲冑耀煌,威靈赫濯的大皇帝,不由的心膽俱碎,匍伏階前。內史侍郎薛道衡,在階上站著,朗聲宣詔道:
  太子之位,實為國本,苟非其人,不可虛立。自古儲副,或有不才,長惡不悛,仍令守器,皆由情溺寵愛,失於至理,致使宗社淪亡,蒼生塗地。由此言之,天下安危,系乎上嗣。大業傳世,豈不重哉?皇太子勇,地則居長,情所鐘愛,初登大位,即建春宮,方冀德業日新,隆茲負荷,而乃性識庸闇,仁孝無聞,暱近小人,委任奸佞﹔前後愆戾,難以具紀。但百姓者天之百姓,朕恭膺天命,屬當安育,雖欲愛子,實負上靈,豈敢以不肖之子而亂天下?勇及其男女為王公主者,並廢為庶人,顧維兆庶,事不獲己,興言及此,良深愧歎!
  詔書讀畢,當有衛士引勇諸子,趨入殿庭,褫去冠帶,並由道衡傳諭及勇道:「如爾罪惡,人神共棄,欲求免廢,尚可得麼?」勇即免冠再拜道:「臣合屍都市,為將來鑒,幸蒙哀憐,得全性命。」說著,淚如雨下,良久始舞蹈而去。盈廷諸臣,莫不感憫,但也不便多言。勇有十子,亦一並牽出。長子儼曾封長寧王,尚表乞宿衛,情詞懇切。隋主覽表心動,意欲留儼,楊素進言道:「伏願聖心同諸螫手,不宜再事矜憐。」素實可殺。隋主乃怏怏入內。越日,又下詔書,斬元旻、唐令則、鄒文騰、夏侯福、元淹、蕭子寶、何竦七人,妻妾子孫並沒入官庭。還有車騎將軍閻毗,東郡公崔君綽,游騎尉沈福寶,術士章仇太翼,各杖百下,身及妻子為奴,資財田宅充公。副將作大匠高龍■,率更令晉文建,通直散騎郎元衡,並賜自盡。
  太平公史萬歲,與將士等共列朝堂,見太子被廢,暗暗稱冤,不辭而退。隋主記憶起來,召問楊素道:「萬歲為何遽退?」素答道:「想是去謁東宮了。」隋主即召萬歲入問,萬歲為素所誣,當然不服,且言:「前征突厥,被楊素抑功不賞,將士多半怨素,素實老奸巨猾,不可輕信。」隋主此時,正深信楊素,便極口駁斥,萬歲仍然反抗,詞色益厲,頓時惱動上意,遽命左右推出朝門,把他擊斃。已而不禁自悔,復令追還,那萬歲的魂靈,已入枉死城,哪裡還追得轉呢?當下賜楊素帛三千段,元冑、楊約各千段。文林郎楊孝政進諫道:「皇太子為小人所誤,宜加訓誨,不宜廢黜。」隋主又怒,喝令撻孝政胸,至數十下。孝政只得自認晦氣,忍痛而出。隋主復召東宮官屬,責他輔導無方,眾皆惶懼,莫敢答言。獨太子洗馬李綱道:「廢立大事,滿朝文武大臣,皆知事不可行,但莫敢發言,臣何惜一死,不為陛下直陳。太子性本中人,可與為善,亦可與為惡。向使陛下選擇正人,輔導太子,非不可嗣守鴻業,乃用唐令則為左庶子,鄒文騰為家令,二人唯知諂媚取容,怎得不敗?這乃陛下自誤,不得盡歸罪太子。」說至此,伏地嗚咽。隋主亦不覺慘然,欷歔良久道:「李綱責我,不為無理,但徒知其一,未知其二,我本擇汝為宮僚,勇不肯親信,雖有正人,究屬何益?」綱又答道:「臣所以不見親信,實由奸人在側,蒙蔽東宮,若陛下早斬令則、文騰,更選賢才輔佐太子,臣何致終被疏棄哩?從古來國家廢立冢嫡,每至傾危,願陛下深留聖恩,無貽後悔。」膽愈壯則詞愈達。隋主聽了,勃然變色,抽身入內。左右皆為綱寒心,綱卻從容退歸。已而有詔傳出,移置廢太子勇至內史省,恩給五品料食,又擢李綱為尚書右丞。朝臣始服綱膽識,交口稱頌了。
  過了數日,即立晉王廣為太子,全國地震。廣還要討好父前,表請減殺章服,所用官僚,不向東宮稱臣。隋主堅嘉他禮讓,優詔允從。廣即調用宇文述為左衛率,又因洪州總管郭衍,亦曾與謀奪嫡,召為左監門率。隋主又移廢太子勇至東宮,錮置幽室,令廣管束。勇自思罪不當廢,屢請見父申冤。廣不肯允,勇升樹號呼,期達上聞。廣商諸楊素,素即上言:「勇志日昏,想為癲鬼所祟,不可復收。」隋主乃令廣從嚴錮勇。勇遂如罪犯一般,不許自由。從此九重遠隔,永不得見天日了。
  先是隋主克陳,天下多想望太平,監察御史房彥謙,私語親友道:「主上忌刻苛酷,太子卑弱,諸王擅權,天下雖得暫安,不久必生禍亂。」彥謙子玄齡,亦密白乃父道:「主上本無功德,徒用詐術取天下,諸子又皆驕奢不仁,將來必自相誅夷,危亡即不遠了。」會新樂告成,恊律郎祖孝孫及樂工萬寶常,按律譜音,皆不見用,但創出一種繁鬧的樂音,奉敕施行。寶常泫然道:「淫厲而哀,天下不久便亂了。」自是辭去役使,情願稿餓,並取樂譜毀去,且自歎道:「用此何為?」未幾竟絕粒而死。回應八十六回中訂樂事,筆法不漏,且以見隋代之將亡。
  隋主還道是立儲得人,可無後懮。太史令袁充,當廢立東宮時,曾進言天象告變,應該廢立,至此又表稱:「隋興以後,晝日漸長,兆慶昇平。」隋主大喜,即改開皇二十一年為仁壽元年,大赦天下。地球繞日,自有常度,烏有無故增長之理?進楊素為左僕射,蘇威為右僕射,文武百官,加秩有差。惟因日影增長,令百工作役,概加程課。丁匠等不免叫苦,隋主怎得與聞。散騎侍郎王劭,乘勢獻諛,謂自大隋受命,符瑞甚多,特輯成《皇隋靈感志》三十卷,進呈御覽。隋主取閱全書,內容多系採集歌謠,旁及讖緯,並且掇拾佛書,意為注釋,雖未免牽強附會,但自思得國未正,士民或有異議,正好借此宣示四方,表明應天順人的征驗。當下將劭書頒行天下,並賞劭金帛千匹,且親祀南郊,答謝天庥。
  才閱一年,岐、雍二州地震,毀壞民庐,不可勝計。到了孟秋,獨孤後受涼感疾,飲食無味,寢臥不安。御醫逐日診治,毫不見效,反且沉重起來。天文似亦預兆災冓,八月初旬,月暈四重,又越五日,太白犯軒轅,是夜獨孤後病歿永安宮,年正五十。隋主感傷數次,乃命禮官治辦喪儀,殯靈白虎殿下。太子廣至靈柩前,哀號擗踴,若不勝情,至退處私室,飲食言笑,仍如平時。又每朝令進二溢米,暗中卻囑取肥肉脯鮓,置竹筩中,用蠟封口,裹著衣襆,悄悄納入,外人無從得知,反盛稱太子孝思,譽不絕口。轉眼間已過了三月,奉柩出葬泰陵,追諡文獻。這泰陵地域,是由上儀同三司蕭吉所擇,奏云:「卜年三千,卜世二百。」隋主說道:「吉凶由人,不關墓兆。」話雖如此,意中實喜得嘉地,竟從吉言。言不由衷,無怪生兒更詐。吉密語知友道:「前太子嘗遣宇文左率,囑我善擇山陵,令太子早日得立,必當厚報。我答言地已擇就,不出四年,太子必御天下。實告諸君,太子嗣位,隋必致亡。我所云三千年,乃係三十,二百世乃係二傳。諸君記著!看我言果有驗否?」吉為梁長沙王蕭懿孫,既有此技,何前此無救國亡?吉友聞言,也似信非信,擱過一邊。
  且說隋主第四子蜀王秀,容貌壯偉,很有膽力,年未及壯,即多鬚髯,常為朝臣所側目。隋主嘗語獨孤後道:「秀將來恐不令終,我在尚可無慮,至兄弟時必反無疑。」獨孤後以秀無他過,置諸不理。隋主乃命秀鎮蜀,秀蒞治益州,奢侈逾制,車馬衣服,僭擬天子。隋主稍有所聞,即語群臣道:「壞我家法,必在子孫。」因遣使齎敕譴責,秀終未肯改。及太子勇遭讒被廢,晉王廣得為太子,秀意甚不平。廣亦防秀有變,陰令楊素進讒,構成罪狀。隋主乃召秀還朝,秀入都進謁,但見隋主滿面怒容,不與一言。秀再拜而出,隋主乃使朝臣責秀,秀答謝道:「臣忝荷國恩,出臨藩岳,不能奉法,罪當萬死。」太子廣聞秀被責,很是欣慰,外面裝出愛弟形狀,邀同諸王入宮,替秀解免。隋主反加怒道:「從前秦王縻費,我以父道相責,今秀蠹害生民,我當以君道相繩。汝等不必多言,我自有法處治呢。」說著,即令將秀付諸法司。開府儀同三司慶整進諫道:「庶人勇既廢,秦王已薨,秦王俊病歿,見八十六回。陛下兒子無多,奈何屢加嚴譴?且蜀王性甚耿介,今被重責,或且不願生全,也是可慮。」隋主大怒道:「你敢來多嘴麼,我且斷你舌根!」隨即顧群臣道:「當斬秀市中,以謝百姓。」群臣俱跪伏殿庭,代為乞免,乃令楊素、蘇威、牛弘、柳述等,再加按治。太子廣陰作木偶,縛手釘心,上書隋主及漢王姓名,下署數語云:「請西嶽慈父聖母,速遣神兵,收系楊堅、楊諒神魂。」令人埋諸華山下。一面使楊素發掘,作為罪證。又云:「秀妄造圖讖,迭言京師妖異,捏稱蜀地禎祥。」並有檄文草稿,略云:「逆臣賊子,專弄威福,當盛甲陳兵,指期問罪」等語。罪證已具,一並上奏。隋主見了,拍案盛怒道:「天下有這等不肖子麼?」便令廢秀為庶人,幽錮內侍省,不得與妻孥相見,但給獠婢二人,充當役使。且緣秀連坐,計百餘人。又中了逆子奸相的詭計。秀上表稱謝,表文中有云:「伏願慈恩,垂賜矜憫。今茲殘息未盡,願與瓜子相見,請賜一穴,令骸骨有歸。」「瓜子」二字,是指自己的愛子言。
  隋主反下詔數秀十罪,略云:
  汝地居臣子,情兼家國。庸蜀重要,委以鎮之。汝乃干紀亂常,懷惡樂禍,睥睨二宮,佇望災釁,我有不和,汝便覘候,望我不起,便有異心。皇太子汝兄也,次當建立,汝假托妖言,乃雲不終其位。自言骨相非人臣,德業堪承重器,詐稱益州龍現,托言吉兆,重述木易之姓,更治成都之宮。妄說禾乃之名,以當八千之運,橫生京師妖異,以證父兄之災,妄造蜀地禎祥,以符己身之箓。鳩集左道,符書厭鎮。漢王於汝,親則弟也,乃畫其形像,書其姓名。縛手釘心,妄雲請西嶽華山慈父聖母,收楊諒魂神。我之於汝,親則父也,又畫我形像,縛首撮頭,仍雲請西嶽神兵,收楊堅魂神,如此悖謬,我不知楊堅、楊諒,果是汝何親也。包藏凶慝,圖謀不軌,逆臣之跡也。希父之災,以為身幸,賊子之心也。懷非分之望,肆毒心於兄,悖弟之行也。嫉妒於弟,無惡不為,無孔懷之情也。違犯制度,壞亂之極也。多殺不辜,豺狼之暴也。剝削民庶,酷虐之甚也。唯求財貨,市井之業也。專事妖邪,頑嚚之性也。弗克負荷,不材之器也。凡此十者,滅天理,逆人倫,汝皆為之,不祥之甚也。欲免禍患,長守富貴,其可得乎?
  庶人秀得見此詔,嚇得莫名其妙,自思詔書所言,純是冤誣,不知被何人構造出來,鍛成這般大罪。禁門深遠,無從申訴,只好飲恨泣血,靜坐囹圄。貝州長史裴肅獨遣使上書,謂:「二庶人得罪已久,寧不革心,願陛下弘君父之慈,顧天性之義,各封小國,再觀後效,若能遷善,漸更增益,如或不悛,貶削未遲。」這書奏入,隋主顧楊素道:「裴肅懮我家事,也是一片誠心。」素默然不答。不劾裴肅,還算厚道。於是征肅入朝,面諭二庶人不能曲恕,且罷肅原官,放歸田裡。惟庶人秀諸子,聽令同處,小子有詩歎道:

  讒言蔽主益神昏,父子相夷最賊恩﹔
  一摘已稀偏再摘,可憐皇嗣兩含冤!
  二庶人不得出頭,太子廣得步進步,更要做出逆天害理的大事來了。欲知他如何行事,請看下回便知。
  太子勇非無過失,誤在無正人以輔導之。如洗馬李綱言,最為剴切。然有獨孤後之偏愛,與晉王廣之詭謀,就使勇無失德,亦必致廢黜,況更有楊素之助桀為虐耶?隋主堅懲高歡覆轍,自謂不致縱子,而抑知妻兒譖愬,墮彼術中,其惑且比高歡為尤甚也。蜀王秀雖未免僭踰,而較諸廢太子勇,更屬無甚大罪,乃廣、素相毗,百端搆陷,復被廢為庶人。自來陰賊險狠,莫如楊廣,而隋主堅屢為所欺,溺愛不明,一至於此,有子者尚其鑒諸!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16:28

第八十九回     侍病父密謀行逆 烝庶母強結同心



  卻說太子廣詐謀百出,搆陷兄弟,全虧楊素一力幫助,因得如願。素亦威權日盛,兄弟諸父,並為尚書列卿,諸子亦多為柱國刺史。廣營資產,家僮數千,妓妾亦數千,第宅華侈,制擬宮禁。朝右諸臣,莫不畏附。惟尚書右丞相李綱及大理卿梁毗,正直不阿,與素異趨。毗且上書劾素,說他:「權勢日隆,威燄無比,所私無忠讜,所進皆親戚,子弟布列,兼州連縣,天下無事,容息異圖,四海有虞,必為禍始。陛下以素為阿衡,臣恐他心同莽懿,伏願揆鑒古今,量為處置,使得鴻基永固,率土幸甚!」隋主覽奏大怒,收毗系獄,親加鞫問。毗毫不畏縮,且極言:「素擅寵弄權,殺戮無道,太子及蜀王得罪遭廢,臣僚無不震悚,獨素揚眉奮肘,喜見顏色,利災樂禍,不問可知。」隋主聽到此語,不由的憶念二子,發現天性,暗暗的吞聲飲淚,不願再鞫,乃命毗還系獄中,越日傳敕赦毗。嗣又詔諭楊素道:「僕射系國家宰輔,不應躬親細務,但閱三五日,一至省中,評論大事,便為盡職」等語。又出楊約為伊州刺史。素知隋主陰懷猜忌,更不自安﹔又見吏部尚書柳述,進參機密,得握政權,尤覺得心如芒刺,憤悶不平。好與楊廣同謀弒逆了。
  先是隋主第五女蘭陵公主,下嫁儀同王奉孝,奉孝早世,公主年才十八,隋主欲令她改嫁,晉王廣因妻弟蕭■,正在擇配,擬請將公主嫁■。偏是乃父不從,令適內史柳述。隋主最愛此女,更聞她敬事舅姑,力循婦道,益加心慰,遂累擢述至吏部尚書。廣既為太子,與述未恊,並見述徼寵預政,越覺生嫌,再加楊素亦常憾述,眼見是虎狼在側,怎得相安?當時龍門人王通,具有道藝,講學河汾間,門徒甚眾,目睹朝政日非,孽子權臣,互為表裡,料知禍亂不遠,因詣闕上書,臚陳太平十二策。隋主不能採用,通即擬告歸。楊素夙慕通名,留通至第,勸他出仕。通答道:「通尚有先人敝庐,足庇風雨,薄田數畝,足供饘粥,讀書談道,盡堪自樂,願明公正己正人,治平天下,通得為太平百姓,受賜已多,何必定要出仕呢?」素聞通言,敬禮有加,因館待數日。有人向素進讒道:「通實慢公,公何故敬通?」素亦不覺生疑,轉以問通。通從容道:「公若可慢,是僕得計﹔不可慢,是僕失人。得失在僕,與公何傷?」素一笑而罷。不必多辯,已使權奸心折。通見素終未肯改過,便即辭歸,仍然居家課徒。後來唐朝開國,如房玄齡、魏征諸賢臣,皆受教通門。通至隋大業末年,大業系隋煬帝年號,見下文。在家病卒,門人私諡為文中子,毋庸多表。
  不略王通,足補史傳之闕。
  會突厥步迦可汗,即達頭可汗,見八十六回。屢擾隋邊,並寇掠啟民可汗庐帳,楊素發兵奮擊,大破步迦。步迦窮蹙遁歸,部眾因此離心,鐵勒僕骨等十餘部落,並內附啟用,突厥大亂。步迦奔往吐谷渾,隋主令啟民歸統部眾,使長孫晟送出磧口。啟民益感隋恩,歲修朝貢,亦不消細說。
  且說隋主堅自皇后死後,不必懼內,遂專寵陳叔寶妹子,賜號貴人。叔寶亦得時常召見,隋主命修陳氏宗祀,令叔寶歲時致祭,且因此惠及齊梁,特許齊後高仁英,梁後蕭琮,修葺祖陵,逐年祭掃。叔寶因妹邀寵,早把亡國的痛苦,撇置腦後。此之謂全無心肝。一日,從隋主登邙山,奉諭侍飲。叔寶即席賦詩道:「日月光天德,山河壯帝居。太平無以報,願上東封書。」隋主亦不加可否。至陪輦回朝,叔寶又表請封禪。當下接得復敕,暫從緩議。過了旬月,復召叔寶入宴。叔寶本來好酒,見著這杯中物,勝似性命,連喝了數大觥,酒意醺醺,方才罷席,拜謝而出。隋主目視叔寶道:「亡國敗家,莫非嗜酒,與其作詩邀功,何如回憶危亡時事。當賀若弼入京口時,陳人密啟告急,叔寶飲酒不省﹔及高熲入宮,猶見啟在牀下,豈不可笑?這是天意亡陳,所以出此不肖子孫。昔苻秦征伐各國,俘得亡國主,概賜爵祿,意欲沽名,實是違天,所以苻氏享國,亦未能長久呢。」休說別人,自己也要死亡了。仁壽四年,叔寶病死隋都,年五十二。隋廷追贈叔寶為長城縣公,予諡曰煬。史家稱為陳後主,或沿隋贈號,呼為長城公。但叔寶死時,在仁壽四年仲冬,隋主堅卻比他早死了幾個月,並且死得不明不白。照此看來,一個統領中原的主子,結果反不及一亡國奴,說來也覺得可憐可痛呢!從陳女遞入叔寶,從叔寶之死,回溯隋主之歿,敘筆不漏不紊。
  原來隋主堅既寵一陳貴人,領袖六宮,復在後宮選一麗姝,隨時召幸。這麗姝也由陳宮沒入,母家姓蔡,籍隸丹陽,姿容秀媚,與陳貴人相差不遠,隋主早已鐘情,只因獨孤後奇妒,不便染指。後死後,乃進蔡氏為世婦,享受溫柔滋味,日加寵遇。尋亦拜為貴人。兩貴人並沐皇恩,輪流服侍,隋主雖然快意,究竟消耗精神﹔況日間要治理萬幾,夜間要周旋二美,六十多歲的老頭兒,哪裡禁受得起?起初還是勉強支撐,至敷衍了一年有餘,終累得骨瘦如柴,百病層出。仁壽四年孟春,尚挈二貴人往仁壽宮,想去調養身體,一切國事,均令太子廣代理。無如萬幾雖卸,二美未離,總不免旦旦伐性。一住三月,偶感風寒,內外交迫,即致臥牀不起,葠苓罔效,芣苢無靈。兩貴人原是惶急,此外隨駕人員,亦無不耽懮,便報知東宮太子,及在朝王公。太子廣便即馳省,餘如左僕射楊素,吏部尚書兼攝兵部尚書柳述,黃門侍郎元岩等,亦皆隨往問疾。大眾到了大寶殿,裡面就是隋主寢所,便魚貫而進,並至榻前。隋主正含糊自念,若使皇后尚存,朕不致有此重疾了。誰叫你老且漁色?還勞記憶妒後嗎?太子廣已經聽著,默忖一番,已寓後日詐謀。才開口啟呼父皇。隋主始張目外視道:「汝來了嗎?我念汝已久了。」廣故作愁容,詳問病狀,語帶淒音。隋主略略相告,並由楊素等上前請安。隋主亦握手欷歔,自言凶多吉少。素等俱出言勸慰,方得隋主頷首,面命太子廣居大寶殿,俾便侍奉。楊素等出外伺候,太子廣等領命退出。廣與素密談數語,素唯唯而去。看官聽說!這太子廣見隋主病重,料知死期在邇,心下很是喜歡,便囑令楊素預先留意,準備登基。及素去後,又因言不盡意,常自作手書,封出問素。素條陳事狀,復報太子。
  偏偏冤家有孽,宮人誤將楊素復書,傳入御寢,隋主取來展閱,大略一瞧,已是肝氣上衝,喘急異常。兩貴人慌忙過侍,一捶背,一摩胸,勞動了好多時,方漸漸的平復原狀,悲歎數聲,始矇矓睡去。這一睡卻經過半日有餘,醒來已是夜半,寢室中燈燭猶明,兩貴人尚是侍著。隋主不禁憐惜道:「我病日劇,累汝兩人侍我,勞苦得很,可惜我將不起,汝兩人均尚盛年,不知將如何了局哩?」自然有人代汝效力,汝且不必耽懮。兩貴人聽了,連忙上前慰解,但心中各懷酸楚,雖勉強忍住珠淚,已是眼眥熒熒,隋主愈覺不忍,但又無可再言,只得命她寢息。越日傳諭出去,加號陳氏為宣華夫人,蔡氏為容華夫人。兩夫人得了敕旨,均加服環珮,並至榻前叩謝,隋主諭令平身。兩人謝恩起立,容華夫人先出更衣,宣華夫人因隋主有所囑咐,遲了一步,方才得出。
  隋主見兩夫人並去更衣,暫且閉目養神,似寐非寐,忽聽得門帷一動,不同常響,急忙睜目外望,見有一人搶步進來,趨至榻前,露出一種慌張態度﹔再行審視,珮環依舊,釵鈿已偏,不由的驚問道:「你為何事著忙?」那人欲言未言,經隋主一再詰問,不禁泣下,且嗚嗚咽咽的說出「太子無禮」四字。隋主忽躍然起坐,用手捶牀道:「畜生何足付大事,獨孤誤我!」悔已遲了。說著,即呼內侍入室,命速召柳述、元岩,宣華亦勸阻不住。及述與岩奉召進來,隋主喘著道:「快…快召我兒!」述答道:「太子現往殿外,臣即去召來。」隋主又復喘著,說了勇、勇兩聲。述、岩應聲出閤,互相商議道:「廢太子勇現錮東宮,須特下敕書,方可召入。」乃取覓紙筆,代為草敕。敕文頗難措詞,又經兩人磋磨多時,方得告就。正要著人往召,不防外面跑入許多衛士,竟將兩人牽去,兩人問為何因?衛士並不與言,亂推亂扯,擁至大理獄中,始見太子左衛率宇文述趨至,手執詔書,對他宣讀,說他侍疾謀變,圖害東宮,著即將兩人拘系下獄。兩人好似做夢一般,明明由隋主親口,囑令召勇,如何從中又有變卦,另頒出一道詔書?看官!試想這詔書究從何來?若果是真,如何有這般迅速哩?原來太子廣調戲宣華,見宣華不從,當然慌亂,便密召楊素入商。素驚詫道:「壞了!壞了!」廣愈覺著急,求素設法,幾乎要跪將下去。素用手挽住,口中還是吞吞吐吐,老賊狡猾,非極力描摹,不足示奸。急得廣向天設誓,有永不負德等語。素始撚鬚沈吟,想了一會,方與廣附耳數語。廣乃易懮為喜,立召東宮衛士,馳入殿中。正值述、岩兩人商議草敕,便命衛士掩入,拘去兩人,隨即令宇文述寫起偽詔,持示述、岩,一面發出東宮兵帖,上台宿衛,門禁出入,均由宇文述、郭衍監查﹔再派右庶子張衡,入殿問疾,密囑了許多話兒。
  衡放步進去,正值隋主痰壅,只是睜著兩眼,喉中已噎不能言。陳、蔡兩夫人,腳忙手亂,在側撫摩。衡抗聲道:「聖上抱疾至此,兩夫人尚未宣召大臣,面受遺命,究竟懷著甚麼異圖?」蔡夫人被他一詰,嚇得啞口無言,還是陳夫人稍能辯駁,含淚答道:「妾蒙皇上深恩,恨不能以身代死,倘有不諱,敢望獨生?汝休得無故罪人!」衡又作色道:「自古以來的帝王,只有顧命宰輔,從沒有顧命妃嬪,況我皇上創業開國,何等英明,豈可輕落諸兒女子手中?今宰輔等俱在外伺候,兩夫人速即迴避,區區殉節,無關大局。且皇上兩目炯炯,怎見得便要升遐,何用夫人咒詛呢?」陳夫人見拗他不過,只得與蔡夫人同出寢室,自往後宮。去不多時,即由張衡出報太子,說是皇上駕崩。太子廣與楊素等,同入檢視,果見隋主一命嗚呼,氣息全無,只是目尚開著。太子廣便即哀號,楊素搖手道:「休哭!休哭!」廣即停住哭聲,向素問故。素說道:「此時不便發喪,須俟殿下登極,然後頒行遺詔,方出萬全。」廣當即依議,便遣心腹守住寢門,不准宮嬪內侍等入視。就是殿外亦屯著東宮衛士,不得放入外人,倘有王公大臣等問安,但言聖駕少安,盡可無慮。又令楊素出草遺詔,並安排即位事宜。素也即去訖。可憐這梟雄蓋世的隋主堅,活了六十四歲的年紀,做了二十四年大皇帝,徒落得一朝冤死,沒人送終,反將屍骸擱起龍牀,無人伴靈,冷清清的過了一日一夜,究竟是命數使然呢?還是果報使然呢?數語足驚心動魄。
  但外面雖秘不發喪,宮中總不免有些消息,宣華夫人陳氏自退入後宮後,很是驚疑,未幾即有人傳報駕崩,更覺悽惶無主,要想往視帝屍,又聞得內外有人監守,俱是東宮吏卒,越嚇得玉容慘澹,坐立不安。到了夕陽將下,忽有內使到來,呈入一個小金盒,說由東宮殿下囑令傳送,宣華一想,這盒中必是鴆毒,不覺渾身發抖,且顫且泣道:「我自國亡被俘,已是拚著一生,得蒙先帝寵幸,如同再造,哪知紅顏薄命,到頭終是一死。罷罷!今日便從死地下,了我餘生便了。」說至此,欲要取盒開視,又覺兩手不能動彈,復哽咽道:「昨日為了名義關係,得罪東宮,哪知他這般無情,竟要我死!」說了復哭,內使急擬返報,便催促道:「盒中未必定是鴆毒,何弗開視,再作計較?」宣華不得已取過金盒,揭起封條,開盒一看,並不是什麼鴆毒,乃是幾個彩線制成的同心結。心下雖然少安,但面龐上又突然生熱,手內一鬆,將盒子置在案上,倒退數步,坐下不語。何必做作。內使又催逼道:「既是這般喜事,應該收下。」宣華尚俯首無言,不肯起身。諸宮人便在旁相勸道:「一誤不宜再誤,今日太子,明日皇上,娘娘得享榮華,奈何不謝?」你一句,我一句,逼得宣華不能自主,乃勉強立起身來,取出同心結,對著金盒,拜了一拜。一拜足矣。內使見收了結子,便取著空盒,出宮自去。宣華夫人滿腹躊躇,悲喜參半,宮人進陳夜膳,她也無心取食,胡亂吃了一碗,便即罷手。尋又倒身牀上,長吁短歎。好一歇欲入黑甜,恍惚似身侍龍牀,猶見隋主喘息模樣,耳中復聽到「畜生」二字,竟致驚醒,向外一望,燈光月色,映入牀帷,正是一派新秋夜景。驀聞有人傳語道:「東宮太子來了。」宣華胸中,突突亂跳,幾不知將如何對待。接連又走進幾個宮女,拽的拽,扶的扶,竟將她攙起牀中,你推我挽,出迎太子。太子廣已入室門,春風滿面,趨近芳顏,宣華只好斂衽上前,輕輕的呼了一聲殿下。廣即含笑相答道:「夫人請坐!」一面說,一面注視宣華,但見她黛眉半鎖,翠鬢微鬆,穿一套淡素衣裳,不妝不束,別饒丰韻。越是美人,越是淺妝的好看。廣又驚又愛道:「夫人何必自苦,韶華不再,好景難留,今宵月影團圞,正好及時行樂哩。」宣華斜坐一旁,似醉似癡,低頭不答。廣又道:「我為了夫人,傾心已久,幾蹈不測,承夫人回心轉意,辱收證物,所以特來踐約,望夫人勿再卻情!」說著,竟揚著右手,意欲來扯宣華。宣華方驚答道:「妾蒙殿下錯愛,非不知感,但此身已侍先皇,義難再薦。況殿下登基在即,一經彩選,豈無傾國姿容?如妾敗柳殘花,何足垂盼?還願殿下尊重,勿使貽誚宮闈!」廣復笑道:「夫人錯了。西施、王嬙,已在目前,何必再勞採訪?如為禮義起見,何以文君夜奔,反稱韻事?請夫人不必拘執了。」宣華還要推卻,廣已慾火如焚,竟起身離座道:「千不是,萬不是,都由夫人不是,如何生得這般美貌,使我寢食難忘?我情願敝屣富貴,不願錯過佳人。」說到此處,又左右一顧,諸宮人統已識竅,紛紛避去。當即牽動宣華玉臂,曳入寢室。宣華自料難免,更且嬌怯怯的身軀,如何掙扎,只好隨廣同入。廣順手關了寢門,擁入羅幃,於是舌吐丁香,芳舒荳蔻,國風好色,癡情適等鶉奔,巫雨迷情,非偶竟成鴛侶。蜂狂蝶彩,幾曾顧方寸花心?鳳倒鸞顛,管甚麼前宵荼苦。好駢文。一夜歡娛,倏忽天曉,廣因與楊素訂定,當日即位,沒奈何起牀梳洗,衣冠出去。素已在大寶殿中,佇候多時,一見便嚷道:「殿下奈何這般宴起,須知今日是何日哩?」廣微笑不答。素復道:「文武百官,已在殿外候朝,請殿下速穿法服,出升御座。」廣乃趨入殿旁左廂,已有人備好裳冕,立即穿戴,由左右簇擁出殿。廣心悸足弱,升座時幾乎跌倒,幸楊素從旁扶住,方得坐定。當下傳入王大臣,排班謁賀,素從袖中取出遺詔,付宣詔官朗讀道:
  嗟乎!自昔晉室播遷,天下喪亂,四海不一,以至周齊,戰爭相尋,生靈塗炭。上天降鑒,爰命於朕,撥亂反正,偃武修文,天下大同,聲教遠被。此乃天意欲寧區夏,所以昧旦臨朝,不遑逸豫,一日萬幾,留心親覽。匪曰朕躬,蓋為百姓計也。朕方欲令率土之人,永得安樂,不謂遘疾彌留,至於大漸。自思年逾六十,死不為夭,但筋力精神,一時勞竭,為國為民,所以致此。人生子孫,誰不愛念?既為天下,事須割愛。勇及秀並懷悖惡,不憚廢斥,古人有言:「知臣莫若君,知子莫若父。」若令勇秀得志,共治國家,必當戮辱遍於公卿,酷毒流於民庶。今惡子孫已為民屏黜,好子孫足堪負荷大業。乃父方死,到夜即烝庶母,真是個好子孫。太子廣地居上嗣,仁孝著聞,內外群官,相與同心戮力,共治天下。朕雖瞑目,何所復恨?自古哲王,因人作法,前帝後帝,沿革隨時。律令格式,或有不便於事者,宜依前敕修改,務當政要。列此數語,導廣種種妄為。嗚呼!敬之哉!無墜朕命!
  群臣聞詔,哪個來分辨真假,無非是舞蹈殿堦,山呼新天子萬歲罷了。就中有個伊州刺史楊約,也入賀新君,廣瞧在眼裡,待退朝後,復宣約兄弟入殿。彼此商議多時,又由楊素捏造遺詔,使約迅赴都中,然後令素主持喪事,頒發訃音。廣既得素治喪,樂得自尋快活,踱入後宮,再與那宣華夫人調情去了。小子有詩歎道:

  人禽界畫判幾希,禮教防嫌在慎微。
  何物阿闇同獸類?居然霸佔父皇妃。
  欲知後宮情事,且至下回再表。
  隋主堅以詐術得國,卒能平齊滅陳,混一中國,幾若有逆取順守之才,史家謂其明敏有大略,亦多諡美之詞,庸詎知其天性雄猜,素無學術,微幸於一時,安能垂貽於後世?況周族何辜,乃俱為之屠滅乎?夫絕人之後者,人亦必絕其後。而天意好奇,又故假手於其妻若孥,先令翦除骨肉,然後身遭子禍,亦一舉而殉之,痛矣哉楊堅之不得其死也!宣華為楊堅寵妾,復為逆子廣所烝,如宣華之貪生怕死,貽丑中冓,固不得為無咎,然誰縱逆子,以至於此?本回逐節演述,逐節描摹,禹鼎鑄奸,窮形極相,尤令人不勝擊節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16:54

第九十回     攻並州分遣兵戎 幸洛陽大興土木



  卻說宣華夫人,已經被烝失節,遲明起牀,自思夜間情事,未免縈羞,但木已成舟,無法挽回,不如將錯便錯,再博新皇恩寵。主意已定,遂復重施粉澤,再畫眉山,打扮得嬌嬌滴滴,準備那新主退朝,好去謁賀。轉念一想,中冓醜事,如何對人?倘或出迎御駕,越覺惹人譏笑。乃靚妝待著,俟至傍晚,方由宮人報稱駕到。宣華便含羞相迎,俯伏門前,口稱:「陛下萬歲,臣妾陳氏朝賀!」新皇帝當然大喜,親手攙扶,同入寢宮,便令左右排上宴來。看官記著!這位弒父烝母的楊廣,實與畜類相同,但後人沿襲舊史,統稱他為隋煬帝,小子編述歷史演義,凡統一中原的主子,大都以廟諡相呼,隋主堅廟諡為文,獨不稱為隋文帝,無非因他巧行篡奪,名為統一,仍與宋、齊、梁、陳,異轍同途,所以沿例順敘。只隋煬帝是古今相傳,如出一口,煬字本不是甚麼美諡,小子為看官便覽起見,也只好稱為煬帝,看官不要疑我變例呢。依俗道俗,應該如此。
  煬帝既與宣華夫人宴敘,把酒言歡,備極溫存。宣華亦放開情懷,淺挑微逗,更覺旖旎可人。況煬帝力逾壯年,春秋鼎盛,若與乃父相比,風流倜儻,勝過十倍,兩下裡我瞧你覷,風情畢露,且並有這紅友兒助著雅興,益覺情不自禁,更尚未起,酒即撤回,兩人攜手入牀,再演那高唐故事,真個是男貪女愛,比昨宵的快樂,又自不同。偏晨雞復來催逼,新天子又要視朝,免不得辜負香衾,出理國事。可巧楊約已來復命,由煬帝褒勞數語,約即拜謝而退。煬帝亦退入後庭,召語楊素道:「令弟果堪大任,我好從此釋懮了。」看官道是何事?原來使約入都,便是矯詔縊殺故太子勇,且順便謫徙柳述、元岩,不但將官職盡行削去,還要將兩人充戍嶺南。楊素請封勇為王,掩飾人目,煬帝依了素議,追封勇為房陵王,但仍不為置嗣。
  忽由外面呈入表章,便即取閱表文,乃是蘭陵公主署名,請撤免公主名稱,願與本夫柳述同徙。煬帝冷笑道:「世上有這等呆女兒,且與我宣進來!我當面為誘導。」語甫說出,即有內侍應聲往召,不到半日,蘭陵公主已至,行過了禮,煬帝便勸她改嫁,公主抵死不從。煬帝大怒道:「天下豈無好男子?難道必與述同徙麼?我偏不令汝隨述。」公主泣答道:「先帝遣妾適柳家,今述有罪,妾當從坐,不願陛下屈法申恩。」公主前曾改醮,此時何必欲守節,但論人亦當節取,楊家有此令女,足愧阿闇。煬帝始終不允,叱令退去。蘭陵公主號慟而出,自與柳述訣別。咫尺天涯,兩不相見,公主竟懮鬱成瘵,旋即告終。臨歿時復上遺表道:「昔共姜自誓,著美前詩,息媯不言,傳芳往誥。此語亦謬。妾雖負罪,竊慕古人,生既不得從夫,死乞葬諸柳氏。」煬帝覽表益怒,但使瘞諸洪瀆川。柳述亦不得赦還,流死嶺表。這是後話不題。
  且說煬帝叱退公主,天色已晚,又記起那宣華夫人,偏又來了一個美貌宮嬪,且泣且拜,自稱為尼。煬帝凝神一瞧,乃是容華夫人蔡氏,顰眉淚眼,彷彿似帶雨海棠,雖比宣華稍遜一籌,也覺得世間少有,姿色過人。天下好色的男子,往往得隴望蜀,既已污了宣華,何不可再污容華?當下好言勸慰,仍叫她安居後宮,決不虧待。容華始收淚退入。哪知煬帝到了晚間,竟踱入容華宮中,也與宣華處同一作用。容華膽子更小,且知宣華已為先導,何妨勉步後塵,暫圖目前快樂,於是曲從意旨,也與煬帝作長夜歡。一箭雙雕,真大快事。容華被烝,見《隋書》後妃列傳,並非無端污蔑。又過了六七宵,始奉梓宮還京師,諡隋主堅為文皇帝,廟號高祖。再閱兩月,奉葬泰陵。太史令袁充又來獻諛,謂:「新皇即位,與帝堯受命,年月適合,應大開慶賀。」獨禮部侍郎許善心,以為國哀未了,不宜稱賀。宇文述素嫉善心,竟諷令御史交上彈章。善心降級二等,貶為給事中。
  煬帝又恐漢王諒作亂,屢征入朝,第一道敕旨,還是在煬帝即位前,偽托乃父璽書,使車騎將軍屈突通齎去。第二道敕旨,始由煬帝自己出名,哪知漢王諒始終拒絕,反發出大兵,惹起一場骨肉戰爭。先是諒出鎮並州,乃父曾密諭道:「若有璽書召汝,敕字旁當另加一點。又與玉麟符相合,方可前來。」玉麟符系刻玉為符,上作麟形。及屈突通齎書前去,書中與前言不符,諒知有他變,一再詰通。通終不吐實,方得遣還。至二次傳敕,諒益不肯就征,即調兵發難。他尚未識弒逆陰謀,只托言楊素謀反,當入清君側。總管司馬皇甫誕泣諫不從,為諒所囚,遂遣所署大將軍餘公理出太谷,進趨河陽。大將軍綦良出滏口,進逼黎陽,大將軍劉建出井陘,進略燕趙。柱國喬鐘葵出雁門,並署府兵曹裴文安為柱國,使與柱國紇單貴王聃等,直指京師。諒自簡精銳數百騎,各戴羃■,系婦人帷帽。詐稱宮人還長安,逕入蒲州。城中驟亂,蒲州刺史邱和,逾城逃去。諒既得蒲州,忽變易前策,召還裴文安。文安本勸諒直搗長安,中途聞召,只好馳還,入與諒語道:「兵宜從速,本欲出其不意,一鼓入京,今王既不行,文安又返,使彼得著著防備,大事去了。」諒竟不答言,但令文安為晉州刺史,王聃為蒲州刺史,並使紇單貴堵住河橋,扼守蒲州。代州總管李景,起兵拒諒,諒遣部將劉暠襲景,為景所覺,邀斬暠首,懸示城門。諒聞報大憤,再遣喬鐘葵率兵三萬,往攻代州。代州戰士,不過數千,更且城垣不固,崩陷相繼。景且戰且築,麾兵死鬥,反得屢挫鐘葵,屹然自固。
  這消息傳達隋廷,煬帝商諸楊素。素從容定計,自請一行。果然老將善謀,奉命就道,但率輕騎五千,夜至河濱,收得商賈船數百艘,席草載兵,悄悄的渡往蒲州。紇單貴未曾預備,天明方起,已被楊素兵登岸殺入,倉猝遇敵,如何交鋒?不由的一哄而散。紇單貴匹馬逃歸。素進蒲州城下,王聃料知難守,便即出降。真是易得易失。素入城安民,上書報捷,有詔召素還朝,授素為並州道行軍總管,兼河北道安撫大使,統著大軍,再出討諒。諒聞隋軍大舉,乃自往介州堵御,令府主簿豆盧毓,及總管朱濤留守。毓為諒妃兄,嘗阻諒起兵,諒不能用,毓私語弟懿道:「我匹馬歸朝,亦得免禍,但只為身計,非為國計,不若且靜守待變。」及留守並州,召濤與語道:「漢王構逆,敗不旋踵,我輩豈可坐受夷滅,辜負國家?當與君出兵拒絕,不令叛王入城。」濤大驚道:「王以大事付我二人,怎得有此異語?」因拂衣逕去。毓見濤不肯相從,竟惹動殺心,立率左右追濤,把他殺死。又從獄中釋出皇甫誕,恊商軍事,且與開府儀同三司宿勤武等,閉城拒諒。毓似有大義滅親之志,但甘助梟獍,亦不足取。部署未定,已有人急往報諒,諒慌忙引還,西門守卒,納諒入城,毓與誕俱被殺死。
  諒將餘公理,自太行下河內,正值隋行軍總管史祥,出守河陰。祥語軍吏道:「餘公理輕率無謀,且恃眾生驕,若能智取,一戰就可破滅呢。」因具舟南岸,佯欲渡兵,自率精銳潛出下流,乘夜渡河。公理只防南岸渡兵,聚眾抵禦,哪知祥從旁面殺到,一時措手不及,即被搗亂隊伍,再加對面隋軍,乘機急渡,也來夾攻公理。公理逃命要緊,當即返奔,餘眾死了一半,逃去一半。祥東向黎陽,諒將綦良,方從滏口攻黎州,屯兵白馬津,一聞公理敗還,祥軍掩至,便嚇得魂膽飛揚,不戰自溃。惟代州城尚在圍中,李景與喬鐘葵,相持約一月有餘。朔州刺史楊義臣,奉敕往援,道出西陘,聞鐘葵移兵逆擊,自顧麾下兵寡,恐不能敵,乃想出一法,悉取軍中牛驢,得數千頭,復令數百人各持一鼓,潛匿澗谷間,然後進擊喬鐘葵。時已天晚,兩軍初交,義臣命谷中伏兵,驅著牛驢,鳴鼓疾進,頓時塵埃蔽天,喧聲動地。鐘葵軍疑是伏兵,又兼天色將昏,無從細辨,不由的紛紛倒退。義臣復縱兵奮擊,大破鐘葵,鐘葵落荒竄去,代州解圍。楊素引兵四萬,沿途招降。晉、絳、呂三州,俱向軍前投誠。諒遣部將趙子開,擁眾十萬,柵斷逕路,屯踞高壁,列營延五十里。素令諸將攻柵,自引奇兵潛入霍山,攀藤援葛,穿出前谷,得繞至趙子開軍後面,擊鼓縱火,直搗子開各營。子開不知所為,麾眾亟遁,自相蹂踏,殺傷至數萬人。
  諒得子開敗報,很是驚惶,搜括部下兵士,尚有十萬人,乃悉眾出城,往堵嵩澤。會秋雨連綿,不便行軍,諒欲引軍退還,諮議參軍王頍道:「楊素懸軍深入,士馬疲敝,王率銳騎往擊,定可得勝。今未戰先怯,撓動眾心,待素軍長驅到來,何人再為王效力呢?」諒不能用,竟退保清源。既不從裴文安,又不從王頍,怎得不敗?王頍為梁朝王僧辯子,頗有智略,因見諒不肯依議,退回誡子道:「漢王必敗,汝宜隨我,免為所擒。」遂密整行裝,伺機潛遁。還有陳氏舊將蕭摩訶,亦隨諒麾下,年已七十有三,諒倚若長城,及素軍進逼,摩訶率眾出戰,將士俱無鬥志,單靠一個老摩訶,有何用處,反被素軍擒去。諒棄了清源,走保晉陽。他本來仗著王頍、蕭摩訶兩人,偏偏一遁一擒,害得兩臂俱失,不由的焦灼異常。素軍又乘勝攻城,圍得鐵桶相似,眼見得朝不保暮,只得登城請降。素允他免死,諒即開城迎素,素系諒送長安,再分兵搜捕餘黨,或降或誅,悉數蕩平。王頍欲出奔突厥,路梗道絕,自知不免,因即自刎﹔惟囑子勿往故人家。頍子就石窟中,瘞埋父屍,自在山谷內躲避數日,無從得食,不得已違了父訓,出訪故人。果然被故人擒獻軍前,並因此獲得頍屍,一並在晉陽梟首。蕭摩訶亦即伏誅,妻子籍沒。不知他繼妻容色,又仍依舊否?並州吏民,坐諒死徙,共二十餘萬家。諒雖得免刑,終廢為庶人,幽錮別室,竟致瘐死。隋文五子,除煬帝廣外,已死三人,惟蜀王秀廢錮如初,尚未遭害,俟後再表。
  且說煬帝既得平並州,又好恣意淫樂,坐享太平。惟宣華、容華兩夫人,究不便明目張膽,收為嬪御,只好令之出居別宮,有時私往續歡,卻被蕭妃瞧透機關,冷譏熱諷,說得天良發現,也覺懷慚。自思悶坐深宮,太無興味,因欲出外巡游,可巧術士章仇太翼,伺旨希寵,上言:「雍州地居酉位,酉是屬金,與陛下木命相衝,不宜久居。且讖文有云:『修治洛陽還晉家,』陛下何不營洛應讖。」煬帝大喜,即留長子晉王昭居守長安,自率妃嬪王公等,往幸洛陽,一面發丁夫數十萬,掘塹為防,自龍門直達上洛,擇要置關,借資守禦。又改洛陽為東京,營建宮闕。當時尚有與奢寧儉的敕文,欺人耳目,一班曲意逢迎的官吏,奉命監工,晝夜趕築,先創造了幾座大廈,作為行宮,以便駐蹕。煬帝就此居住,過了殘冬。
  次年元旦,便在行宮受朝,改元大業,大赦天下,立蕭妃為皇后,並使侍臣齎敕至長安,立晉王昭為皇太子,授宇文述為左衛大將軍,郭衍為左武衛大將軍,於仲文為右衛大將軍,改豫州為溱州,洛州為豫州,廢諸州總管府。過了兩三旬,楊素自並州還朝,進謁行在,因敕有司大陳金寶器玩,錦彩車馬,引素及從軍有功諸將士,班列殿前,令奇章公牛弘宣詔,進素為尚書令,特給上賞。諸將依次進秩,賞賚有差。才閱片時,已將所陳各物,分給無遺,大眾統叩首謝恩,歡呼萬歲。煬帝亦欣然大悅,乃命素為東京總監工,盛造宮室,四處召募工役,多至二百萬人,百堵皆興,眾擎易舉,約閱月餘,便已造成許多屋宇,統是規模閎敞,制度矞皇。煬帝因東京人少,未免蕭條,乃徙洛州郭內居民,及諸州富商大賈,凡數萬戶,盡至宮旁居住,蔚成一個繁華勝地,富庶名區。又嫌楊素所築宮室,雖然寬展,未盡美麗,復命將大匠宇文愷,與內史舍人封德彝,另造離宮,再求精美。愷與德彝,是隋朝著名的佞臣,一奉命令,便至洛水南濱,相度形勢,闢地數十里,迤南直至皂漳,造起地盤,大興土木,一面差人分往東南,選辦奇材異石,陸路用夫,水路用舟,所有江嶺以南,水陸輸運,絡繹不絕。還要覓取奇花佳木,珍禽異獸,不論海內海外,但教寡二少雙,總要彩選來作為點綴。看官!試想為了一座離宮,須費財力多少,不要說幾十圍的大術,三五丈的大石,搬運艱難,就是一草一木,一禽一獸,也不知糜費若干錢糧,累死若干性命,方才得到洛陽。宇文愷、封德彝兩人,只顧煬帝快意,不管那民間死活,府藏空虛,好容易造就一座宮室,上表告竣,請御駕親幸落成。煬帝即日往閱,由愷與德彝迎入,東眺西矚,端的是金輝玉映,翠繞珠圍,當下笑語二人道:「從前江南的臨春結綺,哪有這般富麗!似此華廈,方愜朕心。二卿功勞,誠不小了。」愷與德彝,忙即拜謝。煬帝留宮數日,一一遊賞,無不合意,遂定名為顯仁宮,且命皇后妃嬪等,概行遷入,索性就此安居。
  蕭後本後梁主蕭巋女兒,才色兼優,也是個宮闈翹楚,士女班頭,平時與煬帝很是恩愛,從未反目,此外有幾個妃嬪,統生得綽約多姿,煬帝得了這般妻妾,也好算是人生豔福。他忽然記起宣華夫人,不覺易喜為愁,整日裡眉頭不展,好似有一樁絕大心事,掛在面上。蕭後素來婉順,多方迎合,總未得煬帝歡心,至再三研詰,方由煬帝吐出實情。蕭後微笑道:「妾還道是甚麼大事,原來為此。陛下既不忍割捨,妾若再來阻撓,便變一個妒婦了。好在此處不是長安,請遣使密召入宮,聊慰聖懷。」煬帝大喜稱謝,即著內使飛馬入都,往迎宣華。宣華正居仙都宮,雖覺寂寞寡歡,卻還清閒自在,偏由內使到來,促她應召,她只得重加妝飾,出乘輕輿,兼程至洛陽顯仁宮。煬帝正與蕭後晚宴,得聞宣華到來,當即起座相見,不待宣華拜下,早已將她攙住,握手慰問。宣華見蕭後在旁,便用目示意,請煬帝放手,然後至蕭後面前,屈膝謁賀。虧她厚臉。蕭後雖不愜意,但既許煬帝宣召,不如賣個人情,起身還了半禮,並令侍女扶起宣華,一同侍飲。席間有談有笑,頓令煬帝心花怒開,寬飲了好幾觥,連宣華也灌個半酣。蕭後樂得做美,待至酒闌席撤,便令宮女掌燈,將煬帝、宣華兩人,送入別宮。久旱逢甘,樂不勝言。自是今日賞花,明日玩月,飲酒賦詩,備極愉快。
  惟顯仁宮中的花木,多半從江南彩來,煬帝是個貪得無厭的主子,有了這種,還想那種,自思江南山水,比洛陽還要秀麗,況且六朝金粉,傳播一時,從前平陳時候,還想做些名譽,不便留戀江南,此時貴為天子,動作任情,何妨借名巡狩,一遊江淮。但要去巡幸,也須鋪排一番局面,方顯得皇帝威風。當下傳出詔旨,謂將巡歷淮海,觀風問俗。此詔一下,那宇文愷、封德彝等便爭來獻言,或說是如何通道,或說是如何登程。獨有尚書右丞皇甫議謂:「陸行不便,須由水路南下,方可沿途觀覽,不致勞苦。惟江河俱向東流,欲要南北通道,必須開通濟渠,引谷洛水達河,再引河水入汴,引汴入泗,才得與淮水相通。」看官!你想如議所言,這樣的開鑿工程,所需幾何?煬帝也不管財力,但教有水可通,便即照辦。皇甫議當然監工,發丁百萬,依照自己的條陳,逐段開掘﹔還要溝通江淮,發民十萬,疏鑿邗溝,直達江都,溝廣四十步,旁築御道,遍植楊柳,且自長安至江都,每隔百里,築一行宮,總計得四十餘所。更由黃門侍郎王弘等,奉遣南下,特往江南督造龍舟,及雜船數十艘。郡縣當差,人民執役,已是痛苦得很﹔再加這般巨工,須限日告竣,朝夜督促,不得少延,可憐這班工役,不勝勞苦,往往僵斃道旁,做了許多無告冤魂。小子有詩歎道:

  衰朝政令半煩苛,不似隋家役更多﹔
  築室開渠成慣事,可憐民血已成河!
  煬帝如此勞民,卻有一位老年宰相,不甚贊成,意欲入宮諫阻,可巧煬帝召他入宴,未知能否直言,且至下回再詳。
  漢王諒起兵晉陽,不討楊廣,獨討楊素,始謀已誤。或者謂諒未識弒逆情事,不能無端罪廣,似矣,然敕書不符,其由於楊之矯擅,已可概見。況太子被廢,蜀王遭黜,禍皆起自楊廣一人,欲加之罪,豈猶患無辭乎?裴文安勸諒直搗京師,名已不正,已非勝算,至王頍之請為孤注,更不足道,無怪其一敗塗地也。煬帝未曾改元,便即幸洛,命以洛陽為東京。夫成周定鼎,曾設陪都,由後追前,非不足法,但跡若相同,心則大異,煬帝為淫侈計,豈有宅中而治之思?築宮不足,又復開渠,極天下之財力民力,以供一人之耳目,試思民殫財盡,尚能獨享繁華耶?故後世之論楊廣者,或詈其狡,或病其淫,或斥其奢,而吾則蔽以一言曰:「愚而已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17:21

第九十一回     促蛾眉宣華歸地府 駕龍舟煬帝赴江都



  卻說楊素奉召入顯仁宮,見過煬帝,滿肚中懷著諫議,但一時未便開口,只好入座侍宴,才經數觥,即停住不飲。煬帝一再勸酒,素起座答道:「老臣聞得酒荒色荒,有一必亡,不但臣宜節飲,就是陛下亦不宜耽情酒色。」煬帝聽了,不免拂意,便道:「卿言雖是有理,但目今天下太平,朝廷無事,把酒消遣,亦沒有甚麼大害。況我朝勛舊,似公能有幾人?今得一堂共樂,盡可暢飲數杯。」素見話不投機,便又說道:「天下事都起自細微,漸成放蕩,從前聖帝明王,慎微謹小,亦是為此。」楊素前營仁壽宮,繼復為煬帝監造東京宮室,職為厲階,奈何不思?煬帝默然不答。適宮人上前斟酒,素恐他再來加斟,用袖一拂,宮人不及防備,竟將手中所執的酒壺,斜傾在素身上,澆濕蟒袍。素正在惱悵,無從發洩,至此便遷怒宮人,勃然變色道:「這般蠢才,如此無禮!怎敢在天子前,戲弄大臣?要朝廷法度何用?請陛下加重懲責!」煬帝仍然無語。素竟叱左右,迫令牽出宮人,且厲聲道:「國家政令,全被汝等婦女小人弄壞,怎得不懲?」左右見煬帝無言,又見素怒不可遏,只得把宮人拿了下去,敲責了一、二十下。素方向煬帝道:「不是老臣無狀,但由今日懲治,使這班宦官宮妾,曉得陛下雖然仁愛,還有老臣執法相繩,當不敢如此放肆了。」煬帝已十分不悅,但自思奪嫡秘謀,全仗他一人做成,就是萬分難耐,也只好含忍過去,當下強顏為笑道:「公為朕執法無私,整肅宮廷,真好算是功臣了。」素即起座告辭。煬帝也不挽留,由他自去,一面退入後宮,另與後妃等調情解悶,不消細說。素悻悻歸第,顧語家人道:「偌大郎君,由我一力提起,使作大家,現在酒色昏迷,不知他如何了得哩?」誰叫你提他起來?看官閱此,應知郎君二字,便是指著隋煬帝,素自恃功高,有時對著煬帝,亦直呼為郎君。煬帝終未曾駁斥,無非為了前時私約,不敢辜負的意思。還算能踐前言。一日,素復入宮白事,煬帝正在池中釣魚,待素將國事說明,便邀素坐下同釣。素也不管君臣上下,即令左右移過金交椅,與煬帝並坐垂綸。時方初夏,日光漸熱,煬帝命取過御蓋,罩住上面。御蓋頗大,巧巧蔽住兩人。素毫不避讓,從容釣魚。煬帝釣了數尾,偏素不得一魚,煬帝顧素道:「公文武兼全,也有一長未擅,如何釣了許久,尚是無著?」素本來好勝,怎禁得煬帝奚落,便應口道:「陛下只得小魚,老臣卻要釣一大魚,豈不聞大器晚成麼?」煬帝聞言,不由的忿恚交乘,又見素在赭傘下,風神秀異,相貌堂堂,數綹長髯,飄動如銀,恍然有帝王氣象,因此愈加生忌,遂投下釣竿,托詞如廁,竟向後宮進去。當由蕭後接著,見煬帝面帶怒容,便即問為何事?煬帝道:「楊素老賊,驕肆得很,朕意擬囑遣內侍,殺死此賊。」蕭後不待說畢,忙阻住道:「使不得!使不得!楊素系先朝老臣,又有功陛下,今日誘殺了他,外官如何肯服?況素又是猛將,亦非幾個內侍,可以制服,一被漏脫,出外弄兵,陛下將如何對待呢?」煬帝半晌才道:「投鼠原是忌器,且從緩議罷了。」乃長歎數聲,仍復出外。適楊素釣了一尾金色鯉魚,即向煬帝誇說道:「有志竟成,老臣已得一魚。」煬帝強笑不答。素已略窺煬帝微意,也即辭出。
  煬帝當然退入,踱往宣華夫人住室。甫至室門,即由宮人迎駕,報稱宣華有病在身,未能起迎。煬帝大驚,搶步入室,揭起牀幃探視,但見雙蛾斂翠,兩鬢矬青,病態懨懨,似睡非睡。煬帝輕輕的問道:「夫人今日為何不快?」宣華聞聲,方睜眼瞧著,見煬帝親來問疾,意欲勉強起坐,無如掙扎不住,稍稍抬頭,已是暈痛難支,禁不住有嬌吁模樣。煬帝知情識意,忙用言溫存道:「夫人切勿拘禮,仍應安睡。」說至此,用手按宣華額上,很覺有些燙熱,便道:「夫人如此病重,奈何不速召御醫?」宣華答道:「妾病非藥可治,看來要與陛下長辭了。」說著,腮邊已流下淚來。胡不遄死?煬帝大加不忍,幾乎也要淚下,徐徐說道:「偶爾違和,醫治即愈,奈何說此驚人語?」宣華且泣且語道:「妾……妾負大罪,無所逃命,別人病原可治,妾病實不可為。」煬帝聽她話中有因,便道:「夫人有何罪過,速即明告,朕可代為設法消愆。」宣華欲言不言,如是數四。經煬帝催問數次,方從帳外四瞧。煬帝會意,即令宮人退去,始由宣華泣答道:「妾近日屢覺頭痛,不過忽痛忽止,尚可支持,昨更飲食無味,夜間睡著,很是不安,恍惚入夢,頭被猛擊,痛得不可名狀,醒來仍然不解,所以妾自知不久了。」煬帝驚訝道:「誰敢擅擊夫人?」宣華道:「陛下定要問妾,妾只好實告。妾夢中實見先帝,責妾不貞,親執沈香如意,擊妾頭上,且雲死罪難饒,妾辯無可辯,已拚一死,但願陛下慎自珍重,勿再念妾了!」說畢,哽咽不止。煬帝也不覺大駭,勉強支吾道:「夢幻事不足憑信,夫人不必胡思,但教安心調養,自可無虞。」宣華不再答言,惟有涕泣。煬帝又勸慰了數語,且語宣華道:「我即去宣召御醫,夫人萬勿過慮為是。」宣華只答了一個「是」字。煬帝匆匆退出,傳旨召醫官診治宣華,醫官不敢遲挨,當即入診。未幾有復奏呈入,說是:「病入膏肓,不可救藥」等語,急得煬帝心如轆轤,正在沒法擺佈,忽有宮人入報道:「宣華夫人危急了。」煬帝三腳兩步,馳往宣華寢宮。宣華氣已上逆,見了煬帝,還錯疑是文帝,硬掙著嬌喉道:「罷罷!事由太子,妾甘認罪,願隨陛下同去罷!」說畢,兩眼一番,嗚呼哀哉!遲死一年,貽臭千載。年才二十九歲。煬帝不禁大慟。比父死時何如?可巧蕭後亦來視疾,入見宣華已逝,也灑了數點珠淚。這是假哭。隨即勸慰煬帝,挽出寢室,一面命有司厚辦衣殮,擇吉安葬。
  只煬帝悲念宣華,連日不已,甚至好幾天不能視朝。王公大臣,統入宮問安,楊素亦當然進去,甫至殿門,忽遇著一陣陰風,撲面吹來,不由的毛髮森豎,定睛一瞧,見有一人首戴冕旒,身穿袞服,手中拿著一把金鉞斧,下殿出來,這位威靈顯赫的大皇帝,並不是煬帝楊廣,乃是文帝楊堅。素不禁著忙,轉身急走,耳邊只聽得厲聲道:「此賊休走!我欲立勇,汝不從我言,反與逆子廣同來謀我,我死得不明不白,今日特來殺汝。」素越覺惶駭,腳下好似有物絆住,欲前反卻,後面已象被他追著,撲的一聲,頭腦上著了一下,痛不可耐,便即暈倒,口吐鮮血不止。殿上本有衛士,一見楊素跌倒,忙來攙扶,素尚不省人事,當由衛士舁入臥輿,送歸私第。家人忙即延醫,用藥灌治,半晌才得醒來,開目顧視家人,淒聲歎息道:「我不得久活了,汝等可備辦後事罷。」賊膽心虛。家人雖然應命,總還望他再生,四處訪請名醫,朝夕診治。煬帝也遣御醫往視,及御醫返報,素一時雖不至死,但也不過苟延時日,難望痊癒。煬帝卻很是喜歡,惟憶及宣華,總不免短歎長吁,蕭後嘗在旁勸慰道:「人死不能復生,何必過悲?」煬帝道:「佳人難再得,教朕如何忘懷?」蕭後微笑道:「天下甚大,難道除宣華外,就沒有佳麗麼?」這一語提醒煬帝,便命內監許廷輔等,出外彩選,無論官宦士庶各家,視有絕色女子,速即選取入宮。
  廷輔等奉差四出,格外巴結,不到月餘,已各繕冊入報,多約數十名,少約十餘名,統共有好幾十處,由煬帝通盤籌算,不下一、二千人,便自忖道:「天下難道有許多美女麼?大約連嫫母、無鹽,都採取了來。」繼又轉念道:「既已選集許多女子,總有幾個可合朕意,且宮中充備灑掃,愈多愈妙,只顯仁宮雖然浩大,究竟是個宮殿體裁,須要另辟一所大花園,方好安插許多女子。」計畫已定,便召入一班佞臣,與他商議,就中有個內史侍郎虞世基,所議條陳,最為稱旨,當即命他督造苑囿。世基就在洛陽西偏,闢地二百里,內為海,外為湖,湖分五處,暗寓天下五湖的意思。每湖周圍十里,四面砌成長堤,盡種奇花異草,且百步一亭,五十步一榭,亭榭兩旁,無非栽植紅桃綠柳,湖內有青雀舫,翠鳳舸,並有龍舟一艘,準備御駕乘坐。這五湖流水,均與內海相通,海週四十里,中築三座大山,一名蓬萊,一名方丈,一名瀛洲,好似海外三神山一般,山上添造樓台殿閣,備極工巧,山頂高出百丈,西可回眺長安,南可遠望江淮,湖海交界,造了一所正殿,輪奂崇閎,自不消說。海北一帶,委委曲曲,築成一道長渠,引接海中活水,紆迴瀠帶,傍渠勝處,便置一院。院計十有六處,可以安頓宮人,在內供奉。天下無難事,總教現銀子,世基監工才及數月,已是規模粗具,楚楚可觀。適許廷輔等送入選女,煬帝便令往新苑中,候旨定奪,自挈蕭後及妃嬪,乘輿至新苑遊幸。虞世基當然接駕,由煬帝命為前導,逐段看來,無非鉤心斗角,競巧爭新﹔更兼那海水澄青,湖光漾碧,三神山蔥蘢佳氣,十六院點綴風流,桃成蹊,李列逕,芙蕖滿沼,松竹盈途,白鶴成行,錦雞作對,金猿共嘯,仙鹿交遊,彷彿是縹緲雲天,譁鼕福地。煬帝非常愉快,便問世基道:「五湖十六苑,可曾有名?」世基道:「臣怎敢自專?還乞陛下聖裁!」煬帝道:「這苑造在西偏,就可取名西苑。」世基才答一「是」字。煬帝又道:「苑中萬匯畢呈,無香不備,亦可稱為芳華苑。」實可名為腥血苑。世基極口稱揚,煬帝徐徐的行入正殿,下輿小憩,用過茶點,便令世基取過紙筆,酌取五湖十六苑名號。煬帝本是個風流皇帝,頗有才思,世基又是個風流狎客,夙長文筆。一君一臣,你倡我和,費了兩三小時,已將各名號裁定,由世基一一錄出。小子亦照述如下:
  五湖名稱:東湖名為翠光湖,西湖名為金光湖,南湖名為迎陽湖,北湖名為潔水湖,中湖名為廣明湖。
  十六院名稱:(一)景明院。 (二)迎暉院。(三)犧鸞院。(四)晨光院。 (五)明霞院。 (六)翠華院。(七)文安院。 (八)積珍院。 (九)影紋院。(十)儀鳳院。 (十一)仁智院。 (十二)清修院。 (十三)寶林院。 (十四)和明院。(十五)綺陰院。 (十六)降陽院。
  名稱既定,已近昏黃,四面八方,懸燈爇燭,幾似萬點明光,繞成霞彩。煬帝格外動興,樂不忘疲,便命內侍整辦御肴,自與蕭後等退入後殿。不消半時,酒肴等已依次陳上,煬帝就座取飲,後妃等列坐相陪,酒過數巡,煬帝顧語蕭後道:「十六院已將造就,只不過少缺裝潢。虞內侍煞是能幹,眼見得指日告成,朕意各院中不可無主,須選擇佳麗謹厚的淑媛,作為每院的主持,卿以為何如?」蕭後樂得湊機,便含笑答道:「妾聞許廷輔等,已選入若干美人,何不就此挑選,充作十六院的夫人?」煬帝大喜道:「似卿雅量寬洪,周後妃不能專美了。」不妒卻是婦人好處,然亦有壞處,試看蕭後便知。當下乘著酒興,宣召許廷輔入苑,命將所選采女,一起起的帶引進來。廷輔等便即領命,逐名點入。煬帝且飲且瞧,真是柳媚花嬌,目不勝接﹔況且燈光半燄,醉眼微蒙,急切裡也辨不出甚麼妍媸,但只見得一簇嬌娃,眩人心目。還是蕭後替他品評,這一個是肉不勝骨,那一個是骨不勝肉,這一個是瑜不掩瑕,那一個是瑕不掩瑜,好容易選定了十六人,好算得姿容窈窕,體態幽嫻。煬帝便親自面諭,各封四品夫人,分管十六院事。又命虞世基監制玉印,上面鎸著院名及某夫人姓氏,制就後便即分給,又選得三百二十名,充作美人,每院分二十名,叫她們學習吹彈歌舞,以備侍宴。此外或十名,或二十名,分撥各處樓台亭榭,充當職役。千餘名選女,拜謝皇恩,陸續散去,又好似風捲殘雲,浪逐桃花,俱去得無影無蹤了。忽聚忽散,此中已可悟幻景。時已更闌,酒興亦衰,煬帝方命撤席,與蕭後還入顯仁宮。
  越日,命太監馬忠為西苑令,專管出入啟閉,且命虞世基逐處加飾,並詔天下境內,所有嘉木異卉,珍禽奇獸,一古腦兒運至西苑,點綴勝景。於是二百里的靈囿靈沼,倏變作錦繡河山,繁華世界。就是十六院中的四品夫人,都打扮得齊齊整整,裊裊婷婷,一心思想,盼望君王寵幸。那煬帝往來無時,或至這院,或至那院。運氣的得博一歡,晦氣的未邀一盼。
  煬帝尚嫌不足,還想南下賞花,湊巧皇甫議等奏請河渠已通,龍舟亦成,喜得煬帝遊興勃發,便下了一道詔書,安排儀衛,出幸江都。宮廷內外,接讀這道詔書,都要籌備起來,且知煬帝素來性急,一經出口,便要照行,勢不能少許延挨,接連備辦了十餘日,忙碌得甚麼相似,方才有點眉目,上表請期,好幾日不見批答。看官道是何因?原來滕王瓚暴死栗園,見前文。嗣王綸曾拜邵州刺史,鎮王爽亦已去世,嗣王集留居京師,未聞外調。綸與集俱系煬帝從弟,歷見煬帝摧殘骨肉,未免加懮。煬帝也只恐同族為變,雖是留戀洛陽,作宮作苑,但暗中卻密遣心腹,伺察諸王,此次又要南幸,更宜格外加防。綸、集二人,常慮得罪,時呼術士入室,訪問吉凶,並使巫祝章醮求福,有了這種動作,便被偵探得了隙頭,立即報聞。煬帝趁這機會,想除二人,便將兩人怨望咒詛的罪名,令公卿議定讞案。公卿統是希旨承顏,復稱兩人厭盅惡逆,罪在不赦。煬帝假作慈悲,只說是:「誼關宗族,不忍加誅,特減罪宥死,除名為民,坐徙邊郡。」兩王已經遷謫,煬帝方安然無忌,始將南行的日期,批定仲秋出發,令左武衛大將軍郭衍為前軍統領,右武衛大將軍李景為後軍統領,扈駕南巡。文武官五品以上,賜坐樓船,九品以上,賜坐黃篾,並令黃門侍郎王弘,監督龍舟,奉迎車駕。
  轉眼間已是屆期,煬帝與蕭後龍章鳳藻,打扮得非常華麗,並坐著一乘金圍玉蓋的逍遙輦,率領顯仁宮、芳華苑內三千粉黛,出發東京,前後左右,統是寶馬香車,簇擁徐行。扈從人員,又都穿服蟒衣玉帶,跨馬隨著,前導的是左衛大將軍郭衍,後護的是右衛大將軍李景,各帶著千軍萬馬,迤邐至通濟渠。王弘早攏舟伺候,這通濟渠雖經開鑿,還嫌淺狹,非龍舟所能出入,只好另用小航,渡出洛口,方得駕御龍舟。煬帝乃與蕭後下輦,共入小朱航,此外男女人等,統有便舟乘載,魚貫而下。一出洛口,方見有巨舟二艘,泊住中流,最大一艘,便是龍舟,內容分四重,高四十五尺,長二百尺,上重有正殿內殿東西朝堂,中二重有百二十號房間,俱用金玉飾成,下重體制較鎩,乃是內侍所居。這舟為煬帝所乘,不消細說。比龍舟稍小的一艘,叫作翔螭舟,制度略卑,裝飾無異,系是蕭後坐船。另外有浮景九艘,中隔三重,充作水殿,又有漾彩、朱鳥、蒼螭、白虎、玄武、飛翔、青鳧、陵江、樓船、板艙、黃篾等數千艘,分坐諸王百官,妃嬪公主,及載內外百司供奉物品。最奇怪的是有五樓、道場、玄壇等數十艘,為僧尼道士蕃客所乘,統共用挽船士八萬餘人,內有九千餘名,系挽龍舟翔螭舟,各用錦彩為袍。衛兵所乘,又分平乘、青龍、艨艟、艚■、八櫂、艇舸等數千艘,挽船不用人夫,須由兵士自引。龍旂舞彩,畫舫聯鑣,相接至二百餘里。岸上又有騎兵數隊,夾河衛行,所過州縣五百里內,概令獻食,往往一州供至數百車,窮極水陸珍饈。煬帝、蕭後,及後宮諸妃嬪,反視同草具,飲食有餘,輒拋置河中。自來帝王巡幸天下,哪裡有這般奢侈,這般驕淫?小子有詩歎道:

  帝王多半好風流,欲比隋煬問孰侔?
  南北輿圖方混一,可憐只博兩番游。
  欲知煬帝南巡後事,下回再行表明。
  寫宣華夫人之死,及楊素之遇鬼,似屬冤仇相報,躍然紙上,雖未必實有其事,而疑心生鬼,亦人情所常有。且以見人生之不可虧心,心苟一虧,魂魄不搖而自悸,有不至死地不止者,此作者警世之苦心也。煬帝窮奢極欲,為古今所罕聞,極力摹寫,愈見其鎩蹋婦女,荼毒生靈,天下寧有若是淫昏之主,而能長享太平,任所欲為耶?況事本韓偓《海山記》,並非無稽,而江都之游,又為大業元年間事,此係煬帝南巡第一次,趁年仍返東京,俗小說中卻謂其一去不回,竟似煬帝十年外事。夫煬帝固嘗死於江都,然事在後起,並非一次即了,隋史中自有年月可證,得此編以序明之,而史事乃有條不紊,非雜亂無章之俗小說,所得同日語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19:37

第九十二回     巡塞北厚撫啟民汗 幸河西窮討吐谷渾



  卻說煬帝南幸江都,在途約曆數旬,所有四十餘所的雜宮,統是趕緊築造,大致粗就,煬帝到一處,留一二日,尚嫌它未盡完善,所以不願稽延,便揚帆直下,竟達江都。江都為南中勝地,山水文秀,揚名海內,煬帝與後妃人等,朝賞夕宴,不暇細表,好容易又閱殘年,便是大業二年元旦。煬帝在江都升殿,受文武百官朝賀,越日,得東京將作大匠宇文愷奏報,內稱洛陽宮苑,一體告成,當即進授文愷為開府儀同三司。過了正月,又詔吏部尚書牛弘,內史侍郎虞世基等,議定輿服儀衛,始備輦路,及五時副車,命開府儀同三司何稠為太府少卿,使他監造車服,由東京送達江都。稠智思精巧,參酌古今,袞冕統繡日月星辰,皮弁用漆紗制成,又作黃麾三萬六千人儀仗,此外如皇后鹵簿,及百官儀服,無非極意求華,仰稱上意。嘗責州縣官採辦羽毛,州縣官使民弋捕大鳥,四處網羅,幾無遺類。烏程有一大樹,高逾百尺,上有鶴巢,卵育已久,百姓奉令取求,因高不可攀,特用刀刈根,為倒樹計。鶴似解人意,恐雛為所殺,亟自拔氅毛,拋擲地上,時人反稱為瑞兆,彼此謠傳道:「天子造羽儀,鳥自獻毛羽。」州縣官樂得諛媚,遂將民間歌謠,充作賀表中文料,煬帝格外欣慰,待羽儀彙集,四面翼衛,每出遊幸,衛士各執麾羽,填街塞路,綿亙約二十餘里。不愧為大畜類。
  再過了兩月有餘,江南春暮,桃柳將殘,煬帝方欲返東京,下詔北歸。月杪自江都出發,一切儀制,比南下時更加華麗。四月下禡,行抵伊闕,陳列法駕,備具千乘萬騎,馳入東京。煬帝自御端門,頒達赦書,豁免本年全國租賦,凡五品以上文官得乘車,在朝弁服佩玉,武官得跨馬加珂,戴幘服鈇褶,衣冠文物,盛極一時。太子昭本留守長安,聞煬帝已回東京,乃上表請覲,有旨准奏。昭即至洛陽,父子相見,免不得有一番恩誼。但煬帝是酒色迷心,把父子有親的古訓,當然忘記。既已無父,何知有子。昭入見時,不過淡淡的問了數語,便令退出,嗣是不復召見。昭一住數旬,再請入省,煬帝雖未曾拒絕,惟面諭他速回長安。昭叩請少留,以便定省,反被煬帝叱責出去,惹得懊悵成疾﹔更兼形體素肥,天又盛暑,內外交迫,竟致絕命。煬帝聞耗,只哭了數聲,便即止哀,草草喪葬,予諡元德。昭有三子,長名檦,次名侗,又次名侑,總算俱封王爵。檦為燕王,侗為越王,侑為代王,又立秦孝王俊子浩為秦王。俊為煬帝弟,見前文。可巧楚公楊素,亦同時病死。素本受封越公,太史嘗言隋分野當有大喪,煬帝南幸時,特徙封素為楚公,因隋與楚,同一分野,意欲移禍與素。素老病居家,未嘗從游,至將死時,弟約尚覓名醫調治。素張目道:「我豈尚想求活麼?」煬帝得素死信,喜語左右道:「使素不死,當滅他九族。」但表面上不好不敷衍過去,追贈素光祿大夫太尉公,賜諡景武,特給叡車班劍四十人,前後部羽葆鼓吹,粟麥五千石,賻帛五千段,命鴻臚卿監護喪事,也好算是生榮死哀,福壽全歸了。句中有刺。
  先是廢太子勇生有十男,長男名儼,為雲昭訓所出,曾受封長寧郡王。勇被廢後,儼亦坐斥。儼弟平原王裕,安城王筠,安平王嶷,襄城王恪,高陽王該,建安王韶,潁川王瓘,均褫爵削籍。雲昭訓父雲定興,因縱勇為非,坐罪奪官,與妻子俱沒為官奴。煬帝嗣位,聞定興具有巧思,召至東京,襄辦營造。定興見宇文述得寵,曲意諛媚,特購集珍珠,絡成寶帳,奉獻與述。述喜出望外,兄事定興,薦使督造兵器,且與語道:「兄所作器仗,悉合上意。惟始終不得好官,無非為長寧兄弟,尚未處死哩。」定興憤然道:「此等俱無用物,何不勸上一體就誅。」忍哉定興!述遂奏請處置儼等,煬帝當即依議,命鴆殺故長寧王儼,並將儼弟七人,充戍極邊。襄城王恪妃柳氏,姿容端麗,四德俱全,恪前被廢黜,柳氏毫無怨言,事夫益謹。及恪奉詔徙邊,與妻訣別,柳氏泣語道:「君若不諱,妾誓不獨生。」恪亦嗚咽不能成詞,彼此大哭一場,愴顏別去。行至中途,復有詔使到來,勒令自盡。恪與兄弟七人,同時駢死。至恪柩發還,柳氏語朝使道:「妾誓與楊氏同穴,若身死後,得免別埋,就是朝廷的恩惠了。」說罷,撫棺一慟,自縊身亡,裡人均為下淚。特敘入以彰女貞。勇十男已去其八,只幼子孝實、孝范,後來也不見史傳,想是貶為庶人,終身不得出頭,小子也只好擱過不提。
  且說突厥啟民可汗,自徙居磧口,盡有達頭遺眾,嘗感隋室舊恩,歲遣朝貢。大業二年冬季,復上表自請入朝。煬帝欲張皇威德,誇示番俗,因命太常少卿裴蘊,征集天下前世樂家子弟,充作樂戶,就是庶民百姓,能譜音樂,俱令入肆太常,於是四方散樂,大集東京。不但八音六律,吹拍成腔,並演習各種魚龍山車等雜戲,務為淫巧,悅人耳目。俟演習成熟,便在西苑中精翠池側,依次奏技。煬帝親挈後妃諸人往閱,但見有一舍利獸,先來跳躍,激水滿衢,繼而鼋鼍魚鱉,俱從水中浮出,叢集兩岸,又有鯨魚噴霧翳日,倏忽化成黃龍,長七八尺。未幾復見二人戴笠,笠上各登一人,體輕善舞,恟然騰過,左右易處。最可怪的是神鼇負山,幻人噴火,千變萬化,備極神妙。煬帝非常稱賞,飭京兆、河南兩尹,為伎人趕制錦衣,兩京彩緞,搜括一空。甚且御制豔篇,令樂正白明達湊造新聲,按曲度腔,聲極哀豔。一面特建進士科,視有詩歌纖冶,即令入選。
  故相高珽閒居有年,不知煬帝寓著何意,偏召令為太常卿。想是珽命中應該斲頭。珽獨不贊成散樂,奏言:「棄本逐末,有礙盛治。」煬帝哪裡肯依?反把從前的積恨,記憶起來。並見前文。珽又私語太常丞李懿道:「從前週天元好樂致亡,殷鑒不遠,怎可效尤?」汝奈何不記母言?這數語又被煬帝聞知,越加生嫌,惟一時未便發作,姑從緩圖。大業三年,啟民可汗,來賀元日,煬帝命大陳文物,內外鼓吹。啟民入朝拜謁,由煬帝賜他旁坐。啟民東張西望,頗豔羨漢官威儀,急切未敢陳請。至退入客館,方修表請襲冠帶。煬帝初尚未許,及表文再上,乃准令易服。且語尚書牛弘道:「目今衣冠大備,使單於亦為解辮,豈不是古今盛治麼?」弘極口稱賀。煬帝又道:「這也未始非卿等功勞。」說至此,令侍臣出帛百匹,賜與牛弘。弘謝恩而退。啟民可汗一住數日,宴賜甚厚。辭行時請車駕北巡,正合煬帝意旨,便即俞允,啟民乃去。待至初夏,天氣清和,煬帝借安撫河北為名,下詔首途,發河北十餘郡丁男,鑿穿太行山,北達並州,使通馳道,一面啟行至赤岸澤。啟民遣兄子毗黎伽特勒,入朝行在,且附表請入塞迎駕。煬帝不允,遣歸毗黎伽特勒,令啟民在帳守候。又過二月有餘,山路始通,方再從赤岸澤出發,北至榆林郡,意欲出塞耀兵,道出突厥部落,進指涿郡,恐啟民不免驚惶,特先遣武衛將軍長孫晟,往諭帝意。啟民奉旨,召集屬部各酋長,約數十人,與晟相見。晟見牙帳中蕪穢拉雜,欲令啟民親自芟蒨,為諸部倡,乃佯指帳前青草道:「此草留植帳前,大約根必甚香。」啟民未悟,拔草嗅鼻,毫無香氣,遂答言不香。晟微哂道:「天子巡幸,諸侯王宜躬自掃除,表明敬意。今牙內蕪穢,我還道是留種香草,哪知卻是尋常植物呢。」啟民至此,始知晟有意嘲諷,慌忙謝罪道:「這是奴不經意的過失。奴輩骨肉,皆天子所賜,得效筋力,豈敢憚勞?不過因僻居塞外,未知大法,今幸將軍教奴,使奴得達誠駕前,受惠正不少哩。」說著,即拔佩刀自芟庭草。帳下貴人達官,及諸部酋長,亦相率倣效,才閱數刻,已將庭草除盡。他如帳外雜草,亦遣番役隨處掃除,長孫晟辭回榆林,報明煬帝。晟用偽言,說動啟民,亦非待人以誠之道。煬帝便發榆林北境,東達薊州。沿途建築御道,長三千里,廣且百步。啟民可汗帶同義成公主,來朝行宮,還有吐谷渾、高昌兩國,亦遣使入貢。煬帝大悅,盛宴啟民夫婦,與兩國使臣,越宿復親御北樓,望河觀漁,並賜百僚會宴。啟民可汗又獻名馬至三千匹,煬帝賜帛至一萬三千匹,啟民復上表道:
  竊念聖人先帝憐臣,賜臣安義公主,種種無乏,臣兄弟嫉妒,共欲殺臣,臣當是時,走無所適,仰視惟天,俯視惟地,奉身委命,依歸先帝。先帝憐臣且死,養而生之,以臣為大可汗,還撫突厥之民,至尊今御天下,仍如先帝養生,臣及突厥之民,種種無乏。臣荷戴聖恩,言不能盡,臣今非昔日之突厥可汗,乃是至尊臣民,願率部落,變改衣服,一如華夏,仰乞天慈,不違所請,謹此上聞!
  煬帝覽表,未以為然,因令群臣集議,群臣多請依啟民言。煬帝始終不從,乃下詔答啟民道:
  先王建國,夷夏殊風,君子教民,不求變俗,斷髮文身,咸安其性,旃裘卉服,各尚所宜。因而利之,其道弘矣,何必拘拘削衽,縻以長纓,豈遂性之至理,非包含之遠度。衣服不同,既辨要荒之敘,庶類區別,彌見天地之情。況磧北未靜,猶須征戰,峨冠博帶,更屬非宜,但使好心恭順,固無庸變服為也。特此復諭!
  這諭既下,又令宇文愷特設大帳,帳中可容數千人。煬帝親御大帳,南向高坐,兩旁備設儀衛,下作散樂。啟民率酋長三千五百人,入帳朝謁,由煬帝盡賜盛宴,笙醴雜陳。諸胡駭悅,爭獻牛羊駝馬數千萬蹄。煬帝亦命發帛二十萬段,作為答賜,並賞啟民輅車乘馬,鼓吹幡旗,贊拜不名,位在諸侯王上。尋又發丁男百餘萬人增築長城,西距榆林,東至紫河。尚書左僕射蘇威,力諫不聽,太常卿高珽,禮部尚書宇文闇,音注見前。光祿大夫賀若弼,互有私議,大略謂:「待遇啟民,未免過厚。」偏有媚臣諂子,奏劾三人怨謗,煬帝最恨直言,既有所聞,也不暇辨明是非,況與高珽本有宿忿,賀若弼又為珽所薦引,宇文闇也與珽友善,索性一律加罪,並置死刑。詔敕一頒,可憐三大臣俱無辜遭戮,駢首行轅。蘇威亦連坐罷官。還有內史令蕭琮,系是蕭皇后兄弟,素邀恩眷,受爵莒國公,他與賀若弼往來莫逆,弼既被殺,復有童謠云:「蕭蕭亦復起。」煬帝因疑及蕭琮,亦令罷官還家。嗣又出巡雲中,溯金河而上,甲士前呼後擁,共達五十餘萬,旌旗輜重,千里不絕。令宇文愷等造觀風行殿,內容數百人,可離可合,下施輪軸,倏忽推移,並築置行城,週二千步,用布為乾,上蔽以布。塗飾丹青,樓橹悉備,胡人俱驚為神奇。每在御營十里外,屈膝稽顙,無敢乘馬。啟民還至牙帳,飾庐清道,恭候乘輿。越旬餘始見駕至,由啟民跪迎入帳,奉上壽。王侯以下,均袒割帳前,莫或仰視。煬帝萬分快活,即事賦詩道:
  鹿塞鴻旗駐,龍庭翠輦回。氈帷望風舉,穹庐向日開。呼韓頓顙至,屠耆接踵來。呼韓、屠耆皆漢時單於名。索辮擎丱肉,韋剭獻酒杯。何如漢天子,空上單於台。
  啟民奉鞍既畢,面奏有高麗使臣來聘,不敢隱諱。煬帝即傳高麗使臣入見,使臣惶恐頓首,乃使牛弘宣旨,諭高麗使臣道:「朕因啟民誠心奉國,所以親至彼帳,明年當詣涿郡,汝可還語汝王,宜早來朝,勿生疑懼。朕一視同仁,待遇亦如啟民,若敢違朕命,必與啟民同巡汝土,休得後悔!」為後文東征張本。高麗使唯唯而去。煬帝留宿啟民牙帳,約有數日,蕭後亦幸義成公主帳中。煬帝賜啟民夫婦,金甕各一,他如衣服被褥錦彩等,不可勝計。番酋以下,各賞齎有差。時已仲秋,啟鑾南歸,使啟民扈從入塞,行至定襄,乃令歸藩。車駕返至太原,更營晉陽宮,為李淵據宮伏案。遂上太行山,開直道九十里,南通濟源。幸御史大夫張衡宅中,留宴三日,才回東京。會西域諸胡,多至張掖交市,有詔使吏部侍郎裴矩,掌管市易事宜。矩訪諸商胡,得悉西域山川風俗,特撰西域圖記三卷,入朝奏聞。且別繪道里,分為三路。北路入伊吾,中路入高昌,南路入鄯善,總匯處在敦煌。略言:「國家威德及遠,欲西度崑崙,易如反掌,只因突厥吐谷渾,分領羌胡,遏絕道途,所以未通朝貢。今得商胡密送誠款,願為臣妾,但使一介行人,往撫諸番,自然帖服,無煩兵革」云云。煬帝大喜,賜帛五百匹,每日引矩至御座前,問西域事。矩復盛稱胡地多產珍寶,吐谷渾容易吞滅,惹得煬帝野心勃勃,也想似秦皇、漢武一般,僥功外域。於是任矩為黃門侍郎,使至張掖,引致諸胡。胡人本無意服隋,由矩用利相啖,誘令入朝,西域諸國,貪利東來,絡繹不絕,所經郡縣,動需送迎,糜費以億萬計,這也是中國疲敝的一大原因。
  煬帝意尚未饜,至大業四年春季,復發河北諸軍百餘萬眾,穿永濟渠引沁水南達黃河,北通涿郡,丁壯不敷差遣,竟至役及婦女。一面再築長城,自榆谷東迤,又數百里,勞民傷財,不問可知。煬帝複游幸五原,順道巡閱長城,儀衛繁盛,不亞前時。更有一種極大壞處,為煬帝殺身亡國的禍根,他生平喜新厭故,無論子女玉帛,宮室苑囿,一經享受,便覺生厭,暇時輒搜羅各處輿圖,一一親覽,遇有勝地名區,常令建設行宮,所以晉陽宮尚未告竣,汾陽宮又復興工,視民命如草芥,看金錢如糞土。又遣謁者崔君肅,齎詔往諭西突厥,征使朝貢。
  自大邏便據突厥西境,號阿波可汗,突厥遂分東西二部,阿波旋為處羅侯所執,事見前文。國人另擁立泥利可汗。泥利傳子達漫,稱泥撅處羅可汗。處羅可汗母向氏,本中國人,因泥利病死,不耐寡居,轉嫁泥利弟婆實特勒。開皇末年,向氏夫婦入朝,適值達頭為亂,不敢西歸,乃留居長安。及達頭逃亡,西路少通。處羅可汗頗憶念生母,遣使入塞,訪母所在。可巧裴矩出屯敦煌,得知此信,遂奏請招撫處羅。崔君肅奉詔西行,馳入西突厥牙帳,處羅踞坐胡牀,不肯起迎,君肅正色與語道:「突厥中分為二,每歲交兵,經數十年,莫能相滅。今啟民舉部內附,借兵天朝,共滅可汗,天子已經俯允,師出有期,只因可汗母向夫人,留住京師,日夕守闕,籲請停兵,願囑可汗內屬。天子格外加憐,故遣我到此,傳達諭旨。今可汗乃如此倨慢,是向夫人有欺君大罪,必將伏屍都市,傳首虜庭。且發大隋將士,合東國部眾,左提右挈,來擊可汗,試問可汗能自保否?奈何爭小節,昧大局,違君棄母,自取滅亡?」說到「亡」字,那處羅已矍然起座,流涕再拜,跪受詔書。君肅又說處羅道:「啟民內屬,受賜甚厚,所以國富兵強。今可汗後附,欲與啟民爭寵,必須深結天子,方得如願。」處羅聞言,忙向君肅問計。君肅道:「吐谷渾為啟民婦家,今天子以義成公主嫁啟民,啟民畏天子威靈,與吐谷渾斷絕親交,吐谷渾亦因此懷恨,不修職貢,可汗若請討吐谷渾,會同上國兵馬,出境夾攻,定可破虜,然後躬自入朝,既邀主眷,復謁母顏,豈非一舉兩得麼?」娓娓動聽,才辯頗類長孫晟。處羅大喜,厚待君肅,尋即遣使隨行,貢汗血馬。並表請會討吐谷渾。煬帝面諭來使,以隔歲為期,來使奉命去訖。
  流光如駛,一瞬經年,已是大業五年。春光明媚,冰泮雪融。煬帝乃整頓行裝,出巡河右,時裴矩已誘令鐵勒部,襲破吐谷渾,吐谷渾可汗伏允,誇呂次子。東走西平境,遣人入塞,乞請援師。煬帝正欲擊吐谷渾,乘機發兵,即遣安德王楊雄出澆河。許公宇文述出西平,托詞迎允,實囑使襲取虜帳。伏允卻也狡猾,探知隋兵勢盛,不敢迎降,復率眾奔雪山。宇文述引兵追住,連拔曼頭、赤水二城,斬首三千餘級,獲王公以下二百人,虜男女四千口而還。所有吐谷渾故地,東西亙四千里,南北闊二千里,皆為隋有。分置郡縣鎮守,徙天下輕罪實邊。煬帝又欲親自耀威,出臨平關,越黃河,入西平,陳兵閱武,將窮討吐谷渾,特命內史元壽南逼金山,兵部尚書段文振北逼雪山,太僕卿楊義臣東屯琵琶峽,將軍張壽西屯泥嶺,四面圍聚,為掩取伏允計。伏允率數十騎潛遁,囑部酋詐為伏允,保守車我真山。隋右屯衛大將軍張定和,恃勇無謀,自請往捕,身不被甲,即入山搜尋,不料山谷裡面,伏兵四布,任你如何能耐,終是雙手不敵四拳,白白的喪失性命。只有裨將柳武建,步步為營,得免險難。且斬俘吐谷渾兵數百人,左光祿大夫梁默等,追討伏允,也被伏允誘斬。衛尉卿劉權出伊吾道,總算虜得千餘口,回來報功。煬帝親至燕支山,高昌王幹伯雅,伊吞吐屯沒,官名,系突厥之監守伊吾者。及西域二十七國使臣,俱伏謁道旁。煬帝預囑河西士女,盛飾縱觀,誇耀富有,如有車服未鮮,令郡縣督率改制,因此騎乘炫目,綿亙通衙。吐屯沒請獻地數千里,煬帝當然喜慰,分置西海、河源、鄯善、且末等郡,令劉權居守河源,大開屯田,箓御吐谷渾,通道西域。並因裴矩綏遠有功,進授銀青光祿大夫。小子有詩歎道:

  有道明王守四夷,何勞玉帛示羈縻?
  鑿空博望猶遭議,況復隋臣好尚欺。
  欲知煬帝西巡餘事,待至下回再詳。
  本回述煬帝之好大喜功,北巡西討,可謂隋朝極盛時代。突厥內附,啟民可汗恭順無違,煬帝親幸庐帳,索辮擎肉,韋剭獻酒,何其盛也?及西巡河右,出臨平關,窮追吐谷渾,雖張定和、梁默等,均陷沒敵中,然觀燕支山之受謁諸羌,道旁羅拜,亦曷嘗不足彿人?奢淫如煬帝,有此幸遇,豈非意外尊榮?然炎炎者滅,隆隆者絕,以煬帝之無功無德,乃有此羌胡之歸命,是正所謂天奪之鑒而益其疾也。況外人並非心悅誠服,無非貪利而來,我之利有窮時,彼之貪無窮境,利盡而彼即掉頭去矣,彼去而我益困。外患未來,內訌先起,瓦解土崩,有必然者,此裴矩之所以難辭禍首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20:10

第九十三回     端門街陳戲示番夷 觀瀾亭獻詩逢鬼魅



  卻說高昌王曲伯雅,及伊吾吐屯沒等來朝行在,由煬帝特設觀風行殿,召入賜宴﹔此外如蠻夷使臣,陪列階庭,差不多有一二千人。煬帝命奏九部樂,並及魚龍雜戲,備極喧闐。宴罷散席,復搬出許多絹帛,遍賜夷人,不過博得幾聲萬歲的歡呼,又耗去若干資財。至車駕東還時,行過大鬥拔谷,山路仄狹,僅容一人一騎,魚貫而行﹔又值天氣寒冷,風雪晦冥,前後不能相顧,累得斷斷續續,勞乏不堪﹔驢馬十死八九,吏卒亦多致僵斃,後宮妃主,或狼狽相失,與軍士雜宿山間,徒落得男女無別,一塌糊塗。跟畜生同行,還要辨甚麼雌雄?
  煬帝順便入西京,住了兩三個月,因長安無可遊玩,很不耐煩,仍轉赴東京。時已改稱東京為東都,視為樂國,不願再入長安。從此朝朝暮暮,酒地花天,再加四面八方,按時進貢,有獻明珠異寶,有獻虎豹犀象,有獻名馬,有獻美女,一古腦兒收入西苑,留供宸賞。獨道州獻入一個矮民,姓王名義,生得眉濃目秀,舌巧心靈。煬帝召入,見他身材短小,舉止玲瓏,也覺奇異得很,卻故意的詰問道:「汝有甚麼技能,敢來自獻?」王義從容答道:「陛下懷柔遠人,不棄芻蕘,所以南楚小民,也來觀化。雖無奇能絕技,卻有一片愚忱,仰乞聖恩收錄!」煬帝笑道:「朕有無數文臣猛將,沒一個不竭誠事朕,要汝何用?」義又道:「聖恩寬大,惠及困窮,小臣系遠方廢民,無處求生,只好自投闕下,冀沐生成。」煬帝最喜諛言,聽得王義數語,如漆投膠,不熔自化,便命他留侍左右,就便驅策。好在王義知情識意,一經差遣,俱能曲體上心,無孔不入,因此煬帝逐漸寵愛,幾乎頃刻不能相離。
  一日輟朝入宮,回頭見王義隨著,不禁皺眉道:「汝事朕多時,深合朕意,可惜非宮中物,不能隨入宮中。」說著,又歎了幾聲,竟自入宮。義不好隨入,但在宮門外癡然立著。湊巧有個老太監張成,自宮中出來,瞧著王義情狀,問為何事躊躇?義便將煬帝諭言,重述一遍,且欲張成設法,為入宮計。張成微哂道:「如欲入宮,除非淨身不可。」義尚未知淨身二字的意義?及張成再與說明,義竟不管死活,托張成替他買藥,忍心自宮,接連病了數日。煬帝不免問及,經張成代為報明,益使煬帝感動,歎為忠義。及王義瘡痕既愈,便令出入宮寢,有時使睡御榻下面,視作宮女一般。割勢以媚君,殊非人情。
  至大業六年正月,有盜數十人,素冠練衣,焚香持花,自稱彌勒佛,竟潛入建國門,劫奪衛士甲仗,共謀作亂。虧得煬帝次子齊王趜,率兵出御,得將群盜誅死。趜有此功績,並因元德太子早世,位次當立,但趜生平漁色,嘗私納柳氏女為妾,並與妃姊韋氏相奸。韋氏已為元氏婦,無端為齊王所占,當然不服,雖未敢上書訴訟,怨謗已傳達都中。趜毫不顧忌,反召相士,遍視後庭。相士謂韋氏當為皇后,趜益自喜,且恐煬帝冊立嫡孫,陰囑巫覡為厭盅術,事皆被泄。府僚如長史柳謇之以下,多半得罪,韋氏亦坐是賜死。大約是閻羅王請去為後了。趜爵位未削,已失寵愛,故始終不得立儲。惟都中有盜,也是一種駭聞,煬帝不以為意,仍然照常行樂。
  會值諸番入朝,酋長畢集東都,煬帝又要誇張富麗,暗暗傳旨,不論城內城外,所有酒館飯肆,如遇番人飲食,俱要將上等酒肴款待,不得索錢﹔再命有司在端門街上,搭設許多錦柵,排列許多繡帳,就是叢林雜樹中,也都纏著繒帛,一面傳集樂戶,或歌或舞,有幾處放煙火,有幾處打■煚,有幾處耍長竿,有幾處蹴圓球,百戲雜陳,嘩鬧得不可名狀。即如吹簫品竹的伶工,且多至萬八千人。自昏達旦,連日不休,外人看了,相率驚異道:「中國如此繁華,真不愧為天朝哩。」於是成群結隊,紛紛游賞,或到酒肆中飲酒,或到飯店中吃飯,壺中無非佳釀,盤中悉是珍饈﹔及醉飽以後,取錢給值,偏肆主俱搖手道:「不要不要,我中國富饒得很,區區酒肴,算甚麼錢哩!」外人越覺稱奇,便來來往往,飲過了酒,又去重飲,吃過了飯,又去重吃,樂得屠門大嚼,快我朵頤。有幾個狡黠的胡奴,穿街逐巷,偶見窮民襤褸得很,體無完褐,不禁笑問市人道:「中國亦有貧家,何不將樹上繒帛,給與了他,免得懸鶉百結哩?」市人慚不能答。煬帝哪裡得知,一任外人游宴兼旬,方才遣歸﹔且盛稱裴矩才能,顧語群臣道:「裴矩大識朕意,凡所奏陳,統是朕欲行未行,倘非奉國盡心,怎能得此?」群臣無敢異議,也不過隨聲附和罷了。
  是時煬帝倖臣,除裴矩外,尚有大將軍宇文述,內史侍郎虞世基,御史大夫裴蘊,光祿大夫郭衍,工部尚書宇文愷等,皆以諂媚得寵。衍嘗勸煬帝五日一視朝,煬帝囁嚅道:「恐違先例。」衍又說道:「陛下御宇,與高祖不同,高祖手定天下,應該宵衣旰食,今四海承平,府庫充實,何必效法先人,自取勤苦呢?」煬帝乃心喜道:「郭衍與朕同心,才不愧是忠臣。」以佞為忠,怎能長治?獨司隸大夫薛道衡,上高祖頌,煬帝悵然道:「這乃是《魚藻》的寓意哩。」看官聽著!《魚藻》是《小雅》篇名,詩序謂刺周幽王。煬帝以道衡隱寓譏刺,將加罪譴,會議行新令,歷久未決。道衡語人道:「向使高珽不死,裁決已多時了。」裴蘊與道衡未恊,因劾道衡負才怨望,目無君上。煬帝即收系道衡,處以絞罪,妻子俱流徙且末,天下稱冤。御史大夫張衡已出為榆林太守,尋復調督江都宮役。衡恃有舊功,頗自驕貴,惟聞薛道衡被戮,也為不平。適禮部尚書楊玄感,即楊素子。奉使至江都,與衡相見。衡他無所言,但說薛道衡枉死,至再至三。玄感即據言上報,又有江都丞王世充,奏稱衡克減頓具,兩人共劾一衡,不由煬帝不信,立發緹騎械衡,即欲加誅,轉思大寶殿事,全出衡力,見九十回。不得不暫從寬典,免官貸死,放歸田裡。吏部尚書牛弘,學博量宏,素安沉默,得進位上大將軍,改授右光祿大夫,至是病死,賻贈甚厚,追封文安侯,賜諡曰憲。隋朝文武官吏,惟弘富貴終身,不遭侮吝。史稱他事上盡禮,待下盡仁,所以無好無惡,安然沒世。弘弟名弼,好酒使性,嘗射殺弘駕車牛,弘自公退食,妻迎語道:「叔射殺牛。」弘怡然道:「便可作脯。」至弘既坐定,妻又與語道:「叔忽射殺牛,大是異事。」弘但言已知,仍然無言。寬和如此,故終得免難。看官以為如弘行止,究竟可取不可取?想列位自有定評,無庸小子嘵嘵了。同流合污,為德之賊。
  且說煬帝安處東都,與蕭後及十六院夫人,整日行樂。顯仁宮及芳華苑,兩處交通,中為復道,夾植長鬆高柳,御駕往來無常時,侍衛多夾道值宿,後庭佳麗,日多一日,今夕到這院留宿,明日到那院盤桓,或私自勾挑,或暗中牽合,不但十六院夫人,多被寵幸,就是三百二十名美女,有時湊著機緣,也得倖沾雨露。最邀寵的有幾個芳名,甚麼朱貴兒,甚麼袁寶兒,甚麼韓俊娥,還有雅娘、杳娘、妥娘等美人,幾不辨甚麼姓氏,但教容貌生得俊媚,身材生得嫋娜,都蒙皇恩下逮,命抱衾潬。甚至僧尼道士,亦召入同游,叫作四道場。或在苑中盛陳酒饌,不分男女,隨派入座。從前高祖嬪御,往往令與皇孫燕王檦,梁公蕭巨,千牛官名。左右宇文晶,同列一席﹔僧尼道士,令與女官同列一席﹔自與後妃寵姬,同列一席。履舄交錯,巾釵廝混,簡直是不拘形跡,雜亂無章。甚至楊氏婦女,擅有姿色,亦公然留徬。就是妃嬪公主,亦免不得與倖臣交歡。女官尼覡,勾通僧道。煬帝也置諸不問,算是盛世宏恩。詼諧得妙。又嘗泛舟五湖,御制《望江南》八闋,分詠湖上八景,小子敘錄如下:
  (一)湖上月,偏照列仙家。水浸寒光鋪枕簟,浪搖晴影走金蛇,偏欲泛靈槎。光景好,輕彩望中斜。清露冷侵銀兔影,西風吹落桂枝花,開宴思無涯。
  (二)湖上柳,煙裡不勝摧。宿霧洗開明媚眼,東風搖動好腰肢,煙雨更相宜。環曲岸,陰伏畫橋低。線佛行人春晚後,絮飛晴雪暖風時,幽意更依依。
  (三)湖上雪,風急墮還多。輕片有時敲竹戶,素華無韻入澄波,望外玉相磨。湖水遠,天地色相和。仰面莫思梁苑賦,朝來且聽玉人歌,不醉擬如何?
  (四)湖上草,碧翠浪通津。修帶不為歌舞緩,濃鋪堪作醉人茵,無意襯香衾。晴霽後,顏色一般新。游子不歸生滿地,佳人遠意寄青春,留詠卒難伸。
  (五)湖上花,天水浸靈芽。淺蕊水邊勾玉粉,濃苞天外剪明霞,只在列仙家。開爛漫,插鬢若相遮。水殿春寒幽冷豔,玉軒晴照暖添華,清賞思何賒?
  (六)湖上女,精選正輕盈。猶恨乍離金殿侶,相將盡是彩蓮人,清唱漫頻頻。軒內好,嬉戲下龍津。玉管朱弦聞盡夜,踏青鬥草事青春,玉輦從群真。
  (七)湖上酒,終日助清歡。檀板輕聲銀甲緩,醅浮香米玉蛆寒,醉眼暗相看。春殿晚,仙豔奉杯盤。湖上風光真可愛,醉鄉天地就中寬,帝主正清安。
  (八)湖上水,流繞禁園中。斜日緩搖清翠動,落花香暖眾紋紅,褘末起清風。閒縱目,魚躍小蓮東。泛泛輕搖蘭棹穩,沈沈寒影上仙宮,遠意更重重。
  這八闋詞句,令宮女演習歌唱,每當月夜泛湖,歌聲四起,一派脆生生的嬌喉,真個似黃鶯百囀,悅耳動人。就中有幾個通文侍女,更將原闋分成波折,抑揚頓挫,愈覺旖旎風光,足動煬帝遊興。
  一夕,煬帝泛舟北海,與內侍十數人同登海山,忽月光被薄雲遮住,夜色迷靨,當然是不便上登,就在海旁觀瀾亭中小憩。煬帝正帶著三分酒意,醉眼模糊,凴欄四望,恍惚有一扁舟過來,舟中似有數人,還疑是十六院中的美人兒,前來迎駕。霎時間駛在亭前,有一人首先登岸,報稱陳後主謁駕。煬帝忘他已死,且前與陳後主時常會晤,頗覺氣味相投,至此即令傳見,才閱片時,果見陳後主款段前來,所著服飾,彷彿似做長城公形狀。煬帝忙起身相迎,陳後主屈身再拜。煬帝忙用手攙住道:「朕與卿本是故交,何必拘此大禮。」說著,便令他旁坐。彼此已經坐定,陳後主開口道:「憶昔與陛下交遊,情愛與骨肉相同,今日陛下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尚記得陳叔寶否?」煬帝驚問道:「卿別來已久,今在何處?」陳後主道:「亡國主子,何處寄身?無非往來飄泊,做一個異鄉孤客罷了。」煬帝又道:「卿如何知朕在此,前來一會?」陳後主道:「聞陛下得登大寶,安享承平,心甚欽服,但初意總道陛下勤政愛民,得臻至治,哪知陛下亦縱樂忘返,取快目前,無甚美政。今又鑿通洪渠,東游維揚,自覺一時技癢,特來獻詩數章。」說罷,便從懷中取出一紙,捧呈煬帝。煬帝聞陳後主言,已是不悅,勉強接閱詩詞,巧值月色漸明,乃凝神細視,但見紙上寫著:
  隋室開茲水,初心謀大賒。一千里力役,百萬民吁嗟。水殿不復返,龍舟成小瑕。溢流隨陡岸,濁浪噴黃沙。兩人迎客至,三月柳飛花。日腳沈雲外,榆梢噪冥鴉。如今游子俗,異日便天家。且樂人間景,休尋海上槎。人喧舟番岸,風細錦帆斜。莫言無後利,千古壯京華。
  煬帝閱罷,似解非解,但詩意總帶著譏諷,不由的憤怒起來,便攜衣起坐道:「死生有命,興亡有數,爾怎知我開河通渠,徒利後人?」陳後主亦起身道:「看汝豪氣,能得幾日,恐將來結果,還不及我哩。」一面說,一面走。煬帝亦從後追逐,又聽陳後主揶揄道:「且去且去!後日吳公台下,少不得與汝相見。」煬帝也不辨語意,尚用力追去。那陳後主已是下舟,舟中有一絕世美人,花容玉貌,傾國傾城,可惜月光半明半滅,急切裡看不清楚,正思回呼左右,拘留此舟,不料海面上捲起一陣陰風,吹得毛骨森豎,待至風過浪平,連扁舟俱已不見,還有甚麼麗姝。觀此可以悟道。煬帝到了此時,方猛然驚悟,自思叔寶早死,舟中美人,大約便是張麗華,兩人都是鬼魂,如何與我相見?當下嚇了一身冷汗,便把雙眼睜開,仔細一望,仍然坐在亭中,便問左右道:「你等曾看見甚麼?」左右道:「不曾看見甚麼,但見萬歲爺默然無言,恍似假寐,所以不敢驚動。」煬帝越加驚疑,忙出乘原舟,返入西苑,就近至迎暉院來。院妃王夫人接著,煬帝便與談及陳後主相見事,王夫人也覺稱奇,獨朱貴兒入傳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莫非陛下回憶張麗華,所以幻出這般奇夢。且怎知非花月精魂,曉得萬歲在海中寂寞,故來與陛下相戲,此等幻夢,何足介意!」實是被鬼揶揄。煬帝聽了,方才釋疑。是夕便在迎暉院留宿,不勞絮敘。
  既而夏氣暄煩,苑中草木雖多,遮不住天空炎日,晝間未便冶游,到了日沈月上,清風拂暑,院落迎涼,煬帝但帶著矮民王義,悄悄的入棲鸞院,院妃李慶兒方仰臥簾下,沈睡未醒,可巧月光映面,煬帝見她柳眉半蹙,檀口微張,杏靨上現出一種慌張情態,好似欲言難言,煬帝指語王義道:「她莫非夢魘不成,快與我叫她醒來!」義走到榻前,連叫數聲李娘娘。慶兒方得醒寤,已掙得滿身珠汗,弱不勝嬌。煬帝親自將她扶起,坐了半晌,方才明白,起身下拜道:「妾適在夢寐,未知駕臨,有失迎候!」煬帝道:「且住!卿夢中有何急事,露出這般慌張?」慶兒道:「妾正在夢魘,虧得陛下著人喚醒,但夢中情節支離,是吉是凶,妾不敢直說。」煬帝道:「但說何妨。」慶兒道:「妾夢見陛下如平時一般,攜了妾臂,往游各院,到了第十院中,李花盛開,陛下入院高坐,開宴賞花,妾仍侍側,哪知一陣風起,花光變作火光,烈騰騰的燒將過來,妾避火急奔,回視陛下尚在烈燄中,急忙呼人救駕,偏偏四面無人,妾正急殺,卻得陛下喚醒,這夢不知主何吉凶?」煬帝沈吟半晌,方強解道:「夢兆往往相反,夢死正是得生,火勢威烈,朕坐火中,正是得威得勢,有何不吉?」慶兒乃喜。煬帝復令擺酒壓驚,飲到夜靜更闌,方共作陽台好夢。
  曉起已遲,出過明霞院,正與院妃楊夫人相值。楊夫人且笑且語道:「陛下來得正好,妾正要前來報喜。」煬帝問有甚麼喜事?楊夫人道:「酸棗縣所獻玉李,竟爾暴興,蔭達數畝。」煬帝淡淡的答道:「玉李何故忽盛?」楊夫人道:「昨夕院中各人,聞空中有人聚語道:『李木當茂』,今曉往視,果然茂盛無比。」煬帝正因慶兒夢見李花,今又聞玉李忽盛,料知不是吉兆,便顧語王義道:「你去傳語院役,還將玉李伐去。」義答道,「木德來助,正是瑞應,即使不祥,亦望陛下修德禳災,伐樹何益?」語頗有理。煬帝乃止,就在明霞院中勾留一日。越宿,往幸晨光院,院妃周夫人迎報道:「院中楊梅,今已繁盛。」煬帝喜問道,「楊梅茂盛,能如玉李否?」旁有宮女答道:「尚不及玉李的濃蔭。」煬帝不答,掉頭逕去。後來梅李同時結實,院妃彩實進獻。煬帝問二果孰佳?院妃道:「楊梅雖好,味帶清酸,終不若玉李甘美。」煬帝歎道:
  「惡梅好李,豈是人情,莫非此中寓有天意麼?」小子敘述至此,因作詩評駁道:

  湯孫修德闉祥桑,玉李何能為國殃?
  怪底昏君終不悟,徒將氣運諉穹蒼。
  未幾夏盡秋來,草木皆凋,煬帝又欲往幸江都,後妃等多不願行,設法阻止。究竟能否阻住煬帝,且至下回續敘。
  陳百戲於端門,全是一種張皇氣象。不知外夷之向背,非在中國之富貧。且糜費愈甚,財力益枵,國賦所出,全在民力,民力已盡,試問將何以御外人?甚矣哉煬帝之愚也!且外人謂中國亦有貧民,何不將樹上繒帛與之?其於中國之情勢,已瞭如指掌﹔德不足懷,威不足畏,徒為外人所嘲諷,果奚補乎?海山見陳後主一節,正史不詳,惟韓湝《海山記》,卻有此說。運衰遇鬼,煬帝之氣燄,已將盡矣。後文如慶兒之夢魘,玉李之忽茂,俱自韓湝記中採取而來。近如坊間之《隋唐演義》、《隋煬豔史》,亦嘗彩入,但彼多附會,此從簡明,終非穿鑿者所得比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20:37

第九十四回     征高麗勞兵動眾 溃薩水折將喪師



  卻說大業六年,煬帝又欲南幸江都,因為洛陽宮苑,草木俱凋,無可留玩,偶然憶及江都富麗,且有瓊花一株,非常鮮豔,前次曾經看過,此時不知如何景色,所以更欲一觀。惟蕭後以下,不耐跋涉,好好的婉言勸阻,偏煬帝執意不從,且對後妃等說道:「卿等俱到過江都,應亦領略風景,與此處不同,不要說山川秀美,就是一花一木,也比此地格外鮮妍。並有瓊花一株,是絕無僅有的珍品,今雖草木零落,當不似此間寂寞,所以朕更欲一遊,聊抒愁悶。」說至此,有一美人接入道:「陛下要不致寂寞,亦沒有難事,限妾三日,管教這芳華苑中,百花開放。」煬帝瞧著,乃是清修院內的秦夫人,不禁冷笑道:「卿有甚麼神術,能使萬象回春?」秦夫人嫣然道:「妾怎敢在天子前,謬作誑言?待三日後,自見分曉。」煬帝將信將疑,好容易過了三日,便至苑中探驗真偽,一入苑門,果然花木盛開,芳菲鬥豔,就是池沼中荷芰菱芡等類,亦皆翠葉紛披,澄鮮可愛。當下驚喜得很,極口稱奇。那十六院夫人,已帶了許多宮女,出來迎駕。秦夫人先笑問道:「苑中花木,比江都何如?」煬帝遲疑道:「朕且問卿這般幻術,從何處學來?否則現在天氣,哪裡有這樣繁盛?」眾夫人聽了此語,不禁啞然失笑,惹得煬帝越覺動疑。再三窮詰,方由大眾奏明,乃是翦彩為花,制錦作葉,費了三日三夜的工夫,才佈置得簇簇新新。煬帝仔細審視,方能辨明塜鼎,確是一個糊塗蟲。又向秦夫人說道:「似卿這麼慧想,也好算巧奪天工了。」遂與眾夫人到處遊玩,但見紅一團,綠一簇,彷彿與春間無二。待至遊興已闌,便往清修院中,小作勾留。秦夫人早已備好肴饌,請煬帝上坐,自與眾夫人遞相勸酬,把煬帝灌得爛醉,便在院中倦臥。到了酒銷醉醒,已是昏黃,眾夫人俱已散去,但有秦夫人侍坐榻前,瞧見煬帝醒來,當然遞過香茗,畀他解渴。煬帝見秦夫人晚妝如畫,別饒丰韻,不由的引起慾火,索性叫她卸衣侍寢。秦夫人樂得承恩,先替煬帝脫去龍袍,然後自己亦解衣入幃,雲雨巫山,銷魂真個,這也是數見不鮮,不容描摹了。
  且說秦夫人翦彩為花,制錦作葉,又把煬帝留住游賞,安居一二旬,但假花假葉,色易黯敝,雖經宮人時常掉換,終究是魚目混珠,豔而不芳。煬帝復覺生厭,仍決計往江都一行。後妃等不好攔阻,聽他啟鑾,惟蕭後未曾隨往,十六院夫人,也不過去了一小半。外如宮娥采女,隨意揀選數百名,隨著煬帝,仍坐龍舟南駛。沿途自有衛士擁護,不過比第一次南下時,已覺得輕車減從,許多簡便,途中觀山覽水,隨意消遣,不多日已抵江都。江都宮監王世充,已將宮室趕築,大致告成,並選得若干美女,入宮執役,一聞駕到,便出郊迎謁,導引煬帝入城。煬帝至宮中巡視,凡一切佈置,盡皆合意,又見諸宮女統來叩謁,無一非儀容俊雅,眉目輕盈。煬帝顧著世充,很是嘉獎。世充口才,本來便佞,又經煬帝獎賞,更覺極口獻諛,煬帝便將所攜金帛,賞給若干,世充當然拜謝。且知煬帝嗜好,惟酒與色,便即呈上美酒盛饌,並令在宮女役,各攜樂器,彈唱歌舞。那吳女一副歌喉,乃是天生成的嬌脆,不比那北裡胭脂,細中帶粗,煬帝聽了,只覺得靡靡動人,沁及心脾。惟所歌的多是本鄉小調,不甚合宜,乃命世充錄述《清夜遊》曲,指導宮女,這《清夜遊》曲系煬帝自撰,東都宮女,都能口誦,經世充錄示諸女,到底吳中麗質,聰慧過人,有一半粗通文墨,用心默記,便能一一背誦,隨口成腔﹔於是一半兒唱歌,一半兒鼓樂,煬帝且飲且聽,但聞清聲搖曳,歌云:
  洛陽城裡清夜矣,見碧雲散盡,涼天如水,須臾山川生色,河漢無聲,一輪金鏡飛起,照瓊樓玉宇,銀殿瑤台,清虛澄澈真無比。良夜情不已,數千萬乘騎,縱游西苑,天街御道平如砥,馬上樂竹媚絲姣,輿中宴金甘玉旨。試憑三弔五,能幾人不愧聖德窮華靡,須記取隋家瀟灑王妃,風流天子。這是補錄《清夜遊》曲,故借此敘入,看官莫被瞞過!
  煬帝見吳女繡口錦心,樂不可支,等到酒闌歌罷,便就吳女中揀選數名,留之旁侍。世充已知煬帝微意,即請煬帝安寢,拜辭出宮。煬帝挈領數名侍女,退入寢室,大約是輪流供御,從心所欲便了。但瓊花已是凋謝,須待明春再開,煬帝就羈留江都,且思東游會稽,便命鑿通江南河,自京口直達餘杭,共計八百餘里,使得通行龍舟。怎奈一時不能告成,只好耐心待著。
  會接虎賁郎將陳稜捷報,乃是發兵航海,襲破琉球,擊斃國王遏刺兜,虜歸男女數千人,因此報功。原來琉球為東海島國,風俗略似倭人,倭人即日本國,比琉球為大,大業四年,倭王阿每多利思北孤,日史稱推古帝。曾貽隋書,有云:「日出處天子致書日沒處天子無恙。」煬帝覽書不悅,傳旨鴻臚卿,謂蠻夷書如或無禮,勿再上聞。越年,乃遣文林郎裴清使倭國,倭王卻優禮相待,並遣使人隨貢方物。煬帝面問倭使,方知倭國東南,尚有琉球,因遣羽騎尉朱寬入海,齎詔宣撫。偏琉球國王不肯奉詔,寬當即還報,始令陳稜襲擊。稜既得破滅琉球,煬帝更欲從事高麗,征高麗王高元入朝。看官閱過上文,應知煬帝在突厥時,已諭令高麗使臣,飭令朝貢。見九十二回。此時已越兩年,高麗王並未應命,再行遣使徵召,仍然不至。煬帝不禁動怒,擬即發兵親征,課令天下富民,買馬給役,每匹貴至十萬錢,並飭戍官鎮將,簡閱器仗,務求精新,如或濫惡,立誅無貸。為這一役,又不免騷動中原。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到了大業七年的仲春,煬帝自江都出發,帶了許多宮女,仍駕龍舟,經過永濟渠,北向涿郡,途次頒詔四方,不論遠近將士,概令會齊涿郡,東討高麗。又敕幽州總管元弘嗣,速往東萊海口,造船三百艘。弘嗣不敢違慢,帶同屬吏,晝夜督造,工役日立水中,未嘗少休,自腰以下,均皆生蛆,幾乎十死三四。煬帝輕視民命,又發江、淮以南水手萬人,弩手三萬人,嶺南排鑹手三萬人,並飭河南、淮南、江南三處,造戎車五萬乘,送至高陽,供載衣甲幔幕,令兵士自挽赴軍,再調兩河民夫,供給軍需。嗣又撥派江、淮民船,輸運黎陽及洛口諸倉米,並至涿郡。舳艫千里,往返常數十萬人,日夕不停,死亡相繼。煬帝行抵涿郡,駐駕臨朔宮,所有文武從官,俱令給宅安居,自在宮中迷戀酒色,不減平時。惟朝征糧,暮徵兵,三令五申,不管兵民死活。可奈道途多阻,轉運維艱,一時不能會集,沒奈何捱延過去。自大業七年初夏開始,直至次年孟春,天下兵民,方趨集涿郡。
  煬帝召入合水令庾質,當面詢問道:「高麗兵民,不能當我一郡,今朕悉眾往討,卿以為必克否?」庾質答道:「以眾臨寡,何患不克?但不願陛下親行。」煬帝變色道:「朕統兵至此,怎可未戰先退,自挫銳氣?」質又說道:「勝負乃兵家常事,戰若未克,反損威靈,不如車駕留此,但命猛將勁卒,指授方略,倍道兼行,出敵不意,方可必克。兵貴神速,迂緩便恐無功了。」煬帝不從,反叱責道:「汝既憚行,盡可留此。」遂詔分全軍為左右兩翼,左十二軍出鏤方、樂浪等道,右十二軍出黏蟬、襄平等道,絡繹登程,總集平壤,共得一百十三萬三千八百人,號稱二百萬,饋運餉糈,人數加倍。煬帝瘖纛啟行,親授節度,每軍置大將亞將各一人,騎兵四十隊,隊各百人,十隊為團,步兵八十隊,分作四團,團各有偏將一人,鎧冑纓拂旗恟,每團異色,輜重散兵等,亦為四團,令步兵夾進,進止立營,各有次序。前軍先行,後軍繼進,相距約四十里。御營六軍,最後出發。歷四十日,方才盡出涿城,首尾銜接。鼓角相聞,旌旗綿亙九百六十里,直是近古以來,少見少聞的軍儀。不是行軍,實同兒戲。途次,復令段文振為左候衛大將軍,出南蘇道,文振在道中嬰疾,上表行在,略云:
  竊見遼東小丑,未服嚴刑,遠降六師,親勞萬乘。但夷狄多詐,須隨時加防,即日陳降款,亦不宜遭受。惟慮水潦方降,毋或淹遲,伏願嚴勒諸軍,星馳速發,水陸俱前,出其不意,則平壤孤城,勢可拔也。若傾其本根,餘城自克。如不及早裁定,待遇秋霖,必多艱阻,兵糧既竭,強敵在前,■栱出後,遲疑不決,非上策也。臣不幸遘疾,命在須臾,恐不能效力戎行,為國殺賊,自知罪戾,有辜聖恩,所望陛下掃除小丑,指日凱旋,則臣雖死,亦瞑目矣。謹此上聞!
  煬帝覽表,尚未以為然,未幾,即接到文振死耗,煬帝雖然痛惜,但如文振表中所言,仍是疑信參半,好幾日始至遼水,眾軍總會,臨水為陣。高麗兵阻水拒守,隋軍不得前濟。右屯衛大將軍麥鐵杖語人道:「丈夫性命,自有定數,怎能臥死兒女子手中呢?」乃自請為前鋒,並語三子道:「我受國厚恩,今當死戰。我若戰死,汝等得長保富貴了。」為兒孫作馬牛,亦屬何苦。會工部尚書宇文愷,奉敕造浮橋三道,夤夜告成,引橋架遼水上面,自西至東,橋短丈餘,不能相通,高麗兵大至,隋兵赴水接戰,溺死甚眾。麥鐵杖一躍登岸,闖入高麗陣內,虎賁郎將錢世雄、孟詧,亦躍過中流,與麥鐵杖先後殺入,十蕩十決,差不多與猛虎一般,高麗兵亦被殺無數。怎奈後隊不能躍上,徒令三人奮身死鬥,畢竟勢孤力竭,相繼捐軀。隋軍不得已斂兵引橋,復就西岸。
  煬帝聞鐵杖戰死,追贈為宿郡公,使長子孟才襲爵,次子仲才、季才,並拜正議大夫。更命少府監何潬,督工接橋,二日乃成,再架水上。諸軍依次奮進,得渡遼水,大戰東岸,殺得高麗兵七零八落,死了萬人,餘眾都遁入遼東城。隋軍乘勢進攻,把遼東城團團圍住。煬帝亦渡遼東進,命尚書衛文升招撫遼左人民,免役十年,且下詔戒諭諸將道:「朕此次東征,弔民伐罪,並非為功名起見,諸將或不識朕意,輕兵襲擊,孤軍獨鬥,徒思為己立功,冀邀爵賞,實非大軍行法本旨。卿等進軍,但當分為三道,有所攻擊,必須三道相知,毋得輕進,猝致喪亡。並且軍事進止,概宣預先奏聞,靜待復報,如有專擅,就使有功,亦必加罪。」還想沽名,比宋襄猶且不如。諸將接到這道諭旨,莫敢先動。
  高麗兵守禦遼東城,日久未下。煬帝又覺焦急,親閱城池形勢,但見城不甚高,濠亦不甚廣,偏如此曠日無功,想是將士疲玩所致,因復召諸將詰責道:「爾等竟視朕為木偶麼?朕欲東征,爾等多不願朕來,今朕既到此,正欲觀爾等所為,果然爾等畏死,不肯盡力,難道朕不能加刑,乃敢這般玩法麼?」說至此,聲色俱厲。自相矛盾,叫人如何措手?諸將相率驚惶,並皆謝罪。於是右翊衛大將軍來護兒,決計進攻平壤,自率江、淮水軍,浮海先進,渡入賨水,去平壤約六十里,與高麗兵遇,乘銳邀擊,大破敵兵,便麾兵進攻平壤城。副總管周法尚,從旁諫阻,謂宜俟各軍偕至,然後進攻。護兒不聽,即簡精甲四萬,直逼城下。高麗兵出來搦戰,護兒督兵交鋒,未及數合,高麗兵便即退回。護兒驅軍入城,城門卻也未閉,一任隋軍掩入。明是詐計。隋軍一入城逈,就分頭四掠,無復步伍,哪知城逈左右的空寺中,都有高麗兵伏著,一聲胡哨,兩旁殺出,好似斲瓜切菜一般。護兒見不是路,忙鳴金收軍,軍士半在城內,半在城外,內外不復相顧,死的死,逃的逃。護兒狼狽逃回,高麗兵在後追逐,還虧周法尚整軍接戰,方將高麗兵擊退。護兒收拾殘眾,還屯海浦,不敢再進。其進銳者其退速。
  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出扶餘道﹔右翊衛大將軍於仲文,出樂浪道﹔左驍衛大將軍荊元恒,出遼東道﹔右翊衛將軍薛世雄,出沃沮道﹔右屯衛將軍辛世雄,出玄邽道﹔右御衛將軍張瑾,出襄平道﹔右武候將軍趙孝才,出碣石道﹔涿郡太守左武衛將軍崔弘升,出遂城道﹔右御衛虎賁郎將衛文升,出增地道。這九軍同時出發,約至鴨綠水西岸會齊。人馬皆齎百日糧,又給排甲槍槊,並衣資戎具營帳等類,每人須負重三石,力不能勝。宇文述下令軍中,如有遺棄糧仗,立斬無赦。士卒不堪負擔,悄悄的掘了坑塹,埋窖粟米,才至中道,糧已將盡。高麗遣大臣乙支文德,詣營詐降。於仲文擬拘住文德,偏尚書右丞劉士龍為慰撫使,謂不應遽執來使,失外人心。仲文乃遣歸文德,嗣復自悔,遣人往追,但說是尚有餘議,誘令復來,那文德掉頭不顧,渡江自去。仲文既失文德,甚是懊悵,及與宇文述相會,述因糧盡欲歸,仲文還說是亟追文德,可以報功,述不願再行。仲文悻然道:「將軍統十萬眾,不能擊破小丑,何面目回見主上?且仲文此行,早知無功,試想將多士眾,人不一心,如何勝敵?」述不得已與諸將渡過鴨綠水,力追文德。
  高麗將士見隋軍已有饑色,料知不能久持,佯用羸兵誘敵,每戰輒走。自朝至暮,述七戰七捷,恃勝驟驕,遂東渡薩水,距平壤城三十里,因山為營。文德復遣人詐降,向述傳語道:「公若旋師,當奉高元來朝行在。」述見士卒疲敝,不可復戰,又見平壤城險固難下,權時允許,引軍西還。令部眾結一方陣,防備不虞。果然高麗兵四面抄擊,沒奈何且戰且行。及回渡薩水,各軍半濟,高麗兵從後掩擊,隋將軍辛世雄陣亡。隋軍已無鬥志,又見世雄戰死,頓時驚溃,不可禁止。一日一夜,奔還鴨綠水,行至四百五十里。來護兒聞述等敗歸,亦自海浦奔回,惟衛文升一軍獨全。
  先是九軍渡遼,共三十萬五千人,及返至遼東城,止二千七百人,資儲器械,喪失殆盡。煬帝大怒,鎖系宇文述等,收軍馳還,留民部尚書樊子蓋,居守涿郡,自駕龍舟還東都。宇文述素得上寵,子士及又尚帝女南陽公主,故煬帝不忍加誅,獨斬劉士龍以謝天下,奪於仲文等官爵,進衛文升為金紫光祿大夫。諸將皆委罪仲文,所以諸將得釋,惟仲文不赦。仲文懮恚成疾,方得出獄,但已是病重身危,未幾即死。得保首領,還是幸事。前御史大夫張衡,已經放黜,煬帝恐他怨謗,嘗令人伺察,至從遼東還駕,忽由衡妾上書告變,訐衡怨望謗訕。衡不知有君,無怪衡妾不知有衡。有詔賜令自盡,遣使監視。衡臨死大言道:「我為人作何等事,還敢望久活麼?」監刑官自塞兩耳,促令敻斃。
  未幾,又是大業九年,煬帝復欲再征高麗,征集天下兵至涿郡,且募民為驍果,因命代王侑留守西京,授衛文升為刑部尚書,使輔代王。越王侗留守東都,民部尚書樊子蓋為輔,再議東擊高麗,並詔復宇文述官爵,謂前時兵糧不繼,致喪王師,這是由軍吏供應不週,並非述罪,可仍令以原官統軍,尋又加開府儀同三司。孟夏四月,復啟蹕東征,遣宇文述為前驅,與上大將軍楊義臣,同趨平壤。左光祿大夫王仁恭,出扶餘道,仁恭進軍至新城,高麗兵數萬拒戰,仁恭率勁騎千人,首先突陣,擊破高麗兵。高麗兵入城固守,煬帝自統大軍攻遼東城,守兵隨機守禦,兼旬不拔,煬帝遍征攻具,四面撲城,仰攻用樓梯,俯攻用罇鑿,終不見效。乃又飭造布囊百餘萬件,滿貯土石,堆積城下,高與城齊,令戰士上登橫擊。又制八輪樓車,高出城牆,車上乘了弩手數百人,彎弓競射。城中防不勝防,危蹙萬狀,正要一鼓攻入,不料內訌迭起,警報頻來,遂令這位荒淫驕縱的隋煬帝,只好引軍折回。小子有詩歎道:

  無端勞動四方兵,功未成時禍已成。
  試看黎陽生巨變,亂階畢竟始東征。
  欲知內亂詳情,請看官續閱下回。
  煬帝之征高麗,聚天下兵頓於一城,彼不過誇耀兵威而已,安知兵法?夫曹操赤壁,苻堅淝水,皆以兵多致敗,豈有勞師萬里,水陸淹留,尚可癡望成功耶?庾質、段文振,相繼進諫,言皆可行,乃聽之藐藐,反戒諸軍輕進,坐誤因循,及遼東城相持不下,乃責諸軍疲玩,以致來護兒、宇文述等,躁進喪師。至於督兵再舉,不懲前轍,是即無內訌之猝起,恐亦不敗不止耳。王者耀德不觀兵,德無可言,徒欲以兵力屈人,試鑒諸隋煬而已然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21:06

第九十五回     楊玄感兵敗死窮途 斛斯政拘回遭慘戮



  卻說高麗事起,徵兵索糧,騷動天下,百姓不堪供億,鋌而走險,相聚為盜。鄒平民王薄,據長白山,此係山東之長白山。自稱知世郎。平原民劉霸道,據豆子珪,號為阿舅賊。蔻人高士達,聚眾清河,穉人張金稱,聚眾河曲,還有漳南人竇建德,也與同縣孫安祖,戕官起事,攻陷高雞泊,做起草頭大王來了。既而濟陰孟海公,齊郡孟讓,北海郭方預,平原郝孝德,河間格謙,渤海孫宣雅,接踵為亂。暴客饑民,相率趨集,多或至十餘萬人,少亦數萬,所在剽掠,村邑為墟。是時承平日久,人不習兵,地方官吏,與賊接戰,往往敗卻。惟齊郡丞張須荳,驍勇果決,連敗王薄、郭方預等,須荳部下有羅士信,年方十四,持槊當先,賊不敢進,每次交鋒,必與須荳並進,賊眾無不辟易,所以戰無不克。但群盜如毛,山東糜爛,單靠張須荳一軍,也只能保護一方,不能四面兼顧,坐是彼出此沒,無術蕩平。煬帝雖有所聞,尚說是么麼小賊,不足為慮,所以再出東征。偏有一個勛臣後裔,也乘勢揭竿,起兵黎陽,遂令煬帝心中惶急,不得不擱起外事,還戢內懮。
  看官道黎陽起事,究是何人?原來就是楚國公楊素子玄感。本回以玄感為主,故上文群盜,只用簡筆略過。玄感體貌雄偉,膂力強盛,善騎射,好賓客。蒲山郡公李密,世為北周將領,父寬為隋初柱國,密得襲父爵,官左親侍,與玄感為刎頸交。密有智術,嘗語玄感道:「臨陣決勝,密不如公﹔居內運籌,公不如密。」玄感深服密言,故往來莫逆。會玄感遷任禮部尚書,奉煬帝詔敕,至黎陽督運,因聞山東盜起,亂事已發,料知天下從此多事,且乃父死時,煬帝嘗謂素若不死,終當族滅,因此引以為懮。虎賁郎將王仲伯,汲郡贊治趙懷義,並為玄感腹心。玄感密與計議,欲令東征各軍,乏糧致變,特使糧船故意逗留,可以伺隙起兵。玄感弟武賁郎將玄縱,及鷹揚郎將萬碩,均從征遼東,由玄感密書招還。又令人至京師召出李密,令與季弟玄挺,同抵黎陽。適將軍來護兒,調集舟師,從東萊入海,將趨平壤。玄感即欲發難,暗遣家奴繞道東方,偽充驛使入城,托言護兒愆期謀反,煽惑人心,遂逕入黎陽城,大索男夫。並移書旁郡,以討護兒為名,令各發兵,會集倉所。既欲發難,何妨聲明昏主過惡。乃徒誣及來護兒,欺誘軍吏,是與漢王諒起兵時同一謬誤。即用趙懷義為衛州刺史,東光縣尉元務本為黎州刺史,河內主簿唐嬝為懷州刺史。唐嬝不肯受令,暗地逃回。
  御史游元,與玄感共同督運,亦有違言。玄感與語道:「獨夫肆虐,陷身絕域,正是天使滅亡,我今大舉義師,往誅無道,君意以為何如?」元正色道:「尊公荷國寵榮,近古無比,公門皆拖青紆紫,正應竭誠盡節,上答鴻恩,奈何墳土未乾,即圖反噬?僕但知以死報君,不敢聞命。」玄感怒起,把他囚住,元始終不屈,竟為玄感所殺。乃就運夫中選集丁壯,得五千餘人,舟子三千餘人,刑牲誓眾,當面宣諭道:「主上無道,不念民生,天下騷擾,從征遼東的兵民,死了無數,今與君等起兵,往救百姓,豈不甚善?」大眾踴躍聽命。玄感大喜,遂勒兵分部。可巧李密與玄挺偕來,玄感倒屣迎入,向密問計。密答說道:「天子遠在遼東,公能出其不意,長驅入薊,扼住咽喉,高麗聞有內變,必從後躡擊。不出旬日,征東各軍,資糧皆盡,就使不降,亦必溃散,這乃是今日的上計。」玄感道:「中策若何?」密又道:「關中為都城所在,今若率眾西行,經城勿攻,直取長安,天子雖還,根本已失。公據險臨敵,進可戰,退可守,尚不失為中計。」玄感又道:「此外便為下策嗎?」密復道:「公若隨近逐便,直向東都,一鼓突入,亦足號令四方,但恐唐嬝往告,先已固守,引兵攻戰,必延歲月。百日不克,天下兵四面兜聚,大勢一去,恐無能為了。」李密三策,剴切詳明。玄感笑道:「今百官家口,俱在東都,我若得取,先聲奪人,從征官吏,不寒而慄,如公下計,實是上策。若冒險入薊,恐成孤注,改圖關中,又嫌迂遠。且經城勿攻,如何示威?我卻不願出此哩。」遂不從密言,竟引眾向洛陽,遣弟玄挺率驍勇千人,充作前鋒,先取河內。唐嬝已入城拒守,一面飛報東都貿守越王侗。侗急與樊子蓋等,勒兵為備,修武縣兵民,亦相率守臨清關。玄感不能度,乃至汲郡南渡河,亡命諸徒,相從如市。不到數日,有眾數萬,乃使弟積善,率兵三千,自偃師南沿洛水,向西進取,玄挺自白司馬坡逾邙山,向南進行,玄感自領三千餘人,從後接應。
  東都留守越王侗,遣河南令達奚善意,統兵五千人,出拒積善,將作監河南贊治裴弘策,統兵八千人,出拒玄挺。善意至洛南,立營漢王寺,及積善兵到,未戰即溃,鎧仗皆為積善所取。弘策行至白司馬坡,一戰敗走,退三四里,復收集散兵,列陣待著。玄挺徐至,連戰至四五次,弘策皆敗,奔還東都,玄挺直抵大陽門,玄感亦從後繼至,屯上春門,嘗對眾宣誓道:「我身為上柱國,家累巨萬金,還要求甚麼富貴?今起兵來此,不顧滅族,無非欲解百姓倒懸,不得不爾,請大眾原諒?」眾聞言皆悅,父老爭獻牛酒,子弟亦詣軍門自效,每日不下千數。內史舍人韋福嗣,出敵玄感,兵敗被擒。玄感優禮相待,使掌文翰,令貽樊子蓋書,直數煬帝罪惡,謂欲廢昏立明,請勿拘小禮,自貽伊戚。子蓋不答,復使裴弘策出戰,弘策失利而還。子蓋部署敗軍,再使弘策出擊,弘策不肯行,被子蓋叱出斬首,由是將吏震肅,令行禁止。玄感盡銳攻城,子蓋隨方拒守,一守一攻,殺傷相當。
  西京留守代王侑,聞東都被圍,忙遣副守衛文升督兵往援。文升至華陰,掘楊素冢,暴骨揚灰。遂鼓行出崤澠,直趨東都,率二萬騎挑戰。玄感用贏兵誘敵,精兵後伏,引衛文升兵追來,一聲鼓號,四面伏發,殺死文升兵無數。文升慌忙逃回,前驅已經盡斃,無一得生。越三日再行交兵,兩軍初合,玄感詐使人大呼道:「官軍已獲得玄感了。」文升兵莫名其妙,東張西望,心不一致,那玄感卻帶領精騎數千,突入文升陣內。文升麾下,統被嚇退,就是文升亦似入夢中,只好隨眾並走。玄感趁勢斬獲,一場蹂躪,把文升部曲三四萬人,殺死了一大半,單剩了八千人,保護文升,狼狽退去。玄感卻是能兵,可惜初計不善。玄感兵威大震,趨附益眾,多至十萬人。右武候大將軍李子雄,曾坐事除名,詔令從來護兒東征,圖功贖罪。自玄感變起,煬帝防他潛應玄感,令鎖子雄達行在,子雄竟殺死詔使,逃奔洛陽,投入玄感軍中,勸玄感速稱尊號。玄感轉問李密,密答道:「秦陳勝自欲稱王,張耳進諫被斥,魏武帝將求九錫,荀郕勸阻見誅,今密欲正言相規,還恐追蹤二子,若阿諛順意,又與密本意相違,試想公自黎陽起兵,雖得戰勝數次,究竟未定一郡,未服一縣,至若東都守禦,堅固難拔,天下救兵,指日將至,公不速挺身力戰,早定關中,乃急欲自尊,未免示人不廣,請公三思!」玄感獰笑無言,暫將稱尊事緩議,但心中不免芥蒂,漸與密疏,專任元福嗣為心膂。福嗣每與畫策,首鼠兩端,密復諫玄感道:「福嗣本非同盟,實懷觀望,明公初起大事,乃令奸人在側,為所搖惑,他日必誤軍機,不如先誅為是。」玄感搖首道:「君所言太過,福嗣亦何至如此。」密退語所親道:「楊公不信忠言,反毗匪類,恐我輩將一同為虜了。」何不速去?
  已而煬帝返至涿郡,發兵四逼,使武賁郎將陳稜攻黎陽,武衛將軍屈突通詣河陽,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繼進,右驍衛大將軍來護兒,又從東萊還援,就是兩戰兩敗的衛文升,亦收拾餘燼,進屯邙山南面,來決死戰,與玄感一日數鬥。玄感弟玄挺,傷重而死,餘眾少卻。玄感方才知懼,又聞屈突通引兵將到,忙與李子雄商量對敵。子雄道:「屈突通曉習兵事,一得渡河,勝負難料,宜速分兵往拒,休使越河前來。」玄感依議,便欲遣兵拒通,偏樊子蓋瞧破機關,屢出兵來擾玄感軍營。玄感無暇分兵,眼見得屈突通軍,長驅直至,於是東有屈突通,西有衛文升,更兼樊子蓋自出夾攻,三路動手,任爾楊玄感如何驍勇,也是招架不住,三戰三北,無法支持。玄感再向李子雄請計,子雄道:「東都援軍四集,我師屢敗,怎可久留?不如直入關中,據有府庫,東向爭天下,尚不失為霸王事業哩。」遲了。玄感乃釋洛陽圍,引眾西行,至弘農宮。父老遮說玄感道:「宮城空虛,又多積粟,何不急攻?」玄感遂留兵攻撲,李密以為未可,促令急行,玄感仍然不從。督攻三日,終不能拔。還貪近利,不亡何時?那屈突通、宇文述等,陸續追至,玄感又不得不走,與追軍且戰且行。路過董杜原,為追軍所困,玄感大敗,僅率十餘騎溃圍出走,竄林木間,輾轉至葭蘆戍,饑渴交迫。玄感自知不免,返顧後面,只弟積善隨著,乃泣歎道:「一敗至此,尚有何言?我不能受人戮辱,汝可殺我。」積善情尚未忍,忽見後面塵頭大起,料有官軍追來,因抽刀斲死玄感,繼即自刺,手顫刀落,已有追兵馳至,拘住積善,並玄感首俱送行在。積善伏誅,玄感首懸示行宮,並命將遺屍磔陳東都市。越三日,臠割付火,盡成灰燼。玄感弟玄縱萬碩,自遼東潛逃,萬碩至高陽,為監軍許華所執,送斬涿郡。玄縱至黎陽,探得玄感敗亡,微服私奔,不知下落。尚有義陽太守玄獎,朝請大夫仁行,皆玄感弟,一在義陽受誅,一在長安被磔,餘黨悉平,獨李密逃去。為後文伏案。煬帝尚欲窮治黨羽,命大理卿鄭善果至東都,從嚴推勘。善果奮然道:「玄感一呼,相從至十萬人,可見天下不欲人多,多即為盜,不盡加誅,如何懲後?」遂派兵四捕,不分首從,一概梟首,所殺至三萬餘人。兵部侍郎斛斯政從駕東征,曾與玄感暗地通謀,至是恐株連坐罪,亡入高麗。政與弘化留守元弘嗣有婚媾誼,煬帝因政逃亡,遂疑及弘嗣,立遣衛尉少卿李淵,馳至弘化,把弘嗣拘入獄中,即令淵為留守。看官聽說!這衛尉少卿李淵,系隴西郡成紀人,表字叔德,生得儀表雄偉,日角龍庭,若要追溯李氏世系,就是西涼武昭王嵩七世孫,祖名虎,佐周代魏,賜姓大野氏。虎歿時得加封唐公,子鄅襲爵。淵即鄅子,復襲榮封,官拜衛尉少卿。至是留守弘化,便是唐朝發軔的初基。唐室始祖,應該詳敘。煬帝怎能預料,總道他事君不貳,簡放出去。那時李淵也確是效忠,依詔奉行。
  煬帝自涿郡西還,安安穩穩的到了長安,但各處盜賊,仍所在扆起。餘杭人劉元進,手長尺餘,臂垂過膝,自謂相表非常,陰蓄異志,當玄感起兵時,亦招集徒黨,臂應玄感。玄感敗死,元進氣燄未衰,反得眾數萬人。吳郡人朱燮,晉陵人管崇,且糾合亡命,攻破吳郡,迎入劉元進,奉為天子。燮與崇為左右尚書僕射,署置百官。毗陵、會稽、建安諸郡民,多半響應。煬帝聞報,亟遣將軍吐萬緒,光祿大夫魚俱羅,率兵南討,擊斬管崇。元進與燮結柵拒緒,屢敗屢戰,終不少怠。緒因士卒疲敝,奏稱天氣驟寒,請待來春進討。俱羅亦上言賊難驟平,且因諸子在洛,潛遣家僕往迎,偏為煬帝所聞,敕誅俱羅,召緒還京,另遣江都丞王世充討元進,緒在道懮死。世充調兵渡江,連戰皆捷,斃朱燮,梟劉元進,餘賊四散。世充佯為下令,投降免死。散賊多聞風來降,共約三萬餘人,被世充引至黃亭澗,悉數坑死。尚有未降諸賊,自知不能逃生,索性再聚為盜,出沒江淮。章邱、杜伏威,年僅十六,勇冠賊中,共推為主。臨濟輔公鬋,下邳苗海潮,亦勾通伏威,橫行淮南。就是山東諸盜,亦迭起不已。惟唐縣出了一個妖人宋子賢,自稱彌勒佛出世,不到數月,總算伏法。哪知東邊的彌勒佛,方才撲滅,西方的彌勒佛,又復出現。扶風僧徒向海明,也自號彌勒佛,哄動愚夫愚婦,居然造反,旋且僭稱皇帝,改元白烏。還是隋廷用了太僕卿楊義臣,出討海明,才得將這位彌勒皇帝,趕往西方。彌勒佛想做皇帝,無怪他不能濟事。偏又賊帥唐弼,擁立李弘芝為主,有眾十萬,號稱唐主。東反西亂,此僕彼興,已鬧得不可開交。獨煬帝念念不忘高麗,反以為刁民作亂,不足計較,仍征天下兵東征,群臣莫敢進諫。
  大業十年仲春,煬帝復往涿郡,士卒在途,逃亡相繼,好容易到了懷遠鎮,已是夏盡秋來,將軍來護兒為前鋒,引兵至卑沙城,高麗發兵迎戰,陣亡甚眾,敗奔平壤。護兒當然追逼,途中接得高麗來使,奉書乞降,且願送還斛斯政。護兒飛報行在,煬帝大喜,命執斛斯政班師。護兒奉詔,報知高麗。高麗即將斛斯政交出,令護兒帶歸行在。煬帝命將士奏凱入關,即將高麗使臣,與罪犯斛斯政,獻告太廟。出甚麼風頭?大將軍宇文述進奏道:「斛斯政有大罪,天地不容,人神同忿,若徒照國法處死,怎得懲戒亂賊?請變例處置!」煬帝允議,乃把政牽出金光門,縛諸柱上,令公卿百僚,更番迭射,以政為的。至矢集如蝟,再將政屍支解,用鑊烹炙,分食百官。百官多暗地拋去,惟幾個佞臣媚吏,執肉大嚼,食至果腹,方才罷休。肉味如何?高麗使臣,赦免不誅,令他歸語高元,速即入朝。高麗使去了多日,高元終不就征。煬帝再敕將帥整頓兵馬,更圖後舉,但也是有名無實,行不顧言罷了。
  未幾,又有離石胡劉苗王造反,自稱天子。汲郡人王德仁,亦起兵據林慮山,煬帝仍不以為意,又從西京出幸東都,太史令庾質諫阻道:「近年三次伐遼,民實勞敝,陛下宜鎮撫關內,使百姓盡力農桑,閱三、五年,四海人民,稍得豐實,然後出巡東都,方為合宜。」煬帝不悅,決計東幸。質辭疾不從,竟至激怒煬帝,系質下獄,質旋即瘐死。煬帝逕往東都,猶幸宮苑依然,後妃無恙,彼此重談舊事,敘及東都被圍情狀,統是唏噓泣下。煬帝在石榴裙下,最能體心著意,好好的溫存一番,能使人破涕為笑,於是紅燈綠酒,檀板金樽,重複陳設,三千粉黛,又各使出狐媚手段,挑逗煬帝。煬帝恣情擁抱,捱次交歡,又不知有撩亂事。
  溫柔鄉里,再過一年,是大業十一年。外面有軍書報到,王世充大破齊郡賊孟讓,還有餘賊左孝文,也由齊郡丞張須荳討平。煬帝很是喜慰,進世充為江都通守,須荳為河南討捕大使。會涿郡人盧明月作亂,有眾十餘萬,駐紮視阿。須荳發兵邀擊,相持十餘日,糧盡將退,顧語將士道:「賊見我退,必悉眾來追,若率千人掩襲賊營,定可大捷,但不知何人敢往?」大眾統面面相覷,不敢應令。獨羅士信上前道:「小將願往。」言未已,又有一裨將應聲道:「瓊亦願往!」須荳大悅,便命兩人悄悄出馬,帶著精兵千名,從旁道趨去。看官道瓊是何人?原來就是歷城人秦瓊,表字叔寶,後來佐唐受命,繪像凌煙閣上,正是一位著名的健將。為了此人,方不略須荳之戰。須荳棄營偽遁,果然賊渠盧明月,驅眾力追,那羅、秦兩將,探得賊眾大出,便銜枚疾進,趨至賊柵。柵門已閉,兩將猱升而入,殺死守賊數人,大開柵門,納入外兵,隨即放起一把無名火來,把賊寨三十餘柵,一齊毀去。明月正追趕須荳,偶然回顧,遙見有一片火光,衝起霄漢,已是心驚,忽又來了一個賊目,報稱營寨被焚,不得不還救根本,當下收眾退回。須荳得趁勢返擊,大破賊眾,明月只率數百騎遁去,後來轉掠河南,為王世充所殺,當時謂須荳破賊,實是秦、羅二將,力破賊柵,因得立功。小子有詩歎道:

  搗巢殺賊姓名標,列柵全歸一炬燒。
  可惜隋家王氣盡,要圖立績在新朝。
  須荳雖得破明月,但餘賊四出,始終未能肅清,反且日甚一日。欲知後事,試看下回說明。
  楊玄感發難黎陽,乘煬帝東征高麗,突然起兵,不可謂非良好之機會。但李密三策,以上策為最善。自來梟雄起事,非冒險不易成功。若中策則難得關中,安見隋軍之不能四集?轉鬥於蝸角之中,坐自困敝,吾知其難也。或謂李淵得關中,終足興唐,但彼一時,此一時,時勢不同,安得相比?至下策則更不足道矣。玄感急進圖功,至中策且不能用,兵敗族夷,亦何足怪?但乃父楊素,實為弒君之首賊﹔首賊後嗣,苟能建功立業,天道何存?迫之反而絕其後,乃正所以見天道之昭昭也。斛斯政陰通玄感,亡入高麗,尋被高麗執送行在,慘死長安,政固自取其昉。而煬帝之酷虐不仁,亦可概見。況用兵三次,僅得一逃犯而歸。乃尚告諸太廟,置諸極刑,彼以為刑一儆百,足以威民,詎知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此盜賊之所以迭興,而隋之所以終亡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21:44

第九十六回     犯乘輿圍攻紫寨 造迷樓望斷紅顏



  卻說涿郡賊盧明月,雖然敗死,上谷賊王須拔,復自稱漫天王,據地稱燕國,更有賊渠魏刀兒,自稱歷山飛,彼此各擁眾十萬,北連突厥,南掠燕趙。煬帝聞盜賊扆起,戶口逃亡,乃詔百姓各徙入城,就近給田。郡縣驛亭村塢,概令增築城壘,隨時加防。適有方士安伽陀,上言李氏當為天子,勸煬帝盡誅李姓。煬帝正懷隱忌,又記起乃父在日,嘗夢洪水淹沒都城,因遷都大興。此時有儉公李渾,為隋初太師李穆第十子,世受崇封,宗族強盛。且既是李姓,渾字右旁又是從水,並渾從子將作監李敏,小名洪兒,有此種種疑案,不能不先發制人,因召李敏入內,說他小名不佳,適應讖語。敏願即改名,哪知煬帝是叫他自殺,免受明刑,惟一時不便出口。敏惶懼得很,及退歸後,便告知從叔李渾,兩下裡設法求生,免不得日夕私議密圖良策。偏有人傳將出去,竟被宇文述聞知,這宇文述正是李渾冤家,前此李穆病歿,嫡孫筠應該襲爵,渾將筠謀死,且向述乞援,願將采邑所出,一半酬勞,述因代為吹噓,使渾得襲父封。後來渾竟背了前約,毫不酬述,述大生忿恨,日思報怨,可巧煬帝有疑渾意,遂暗囑郎將裴仁基等,劾渾與敏背人私議,潛圖不軌。述固貪狠,渾亦自取。煬帝遂收渾叔姪,飭問刑官從嚴鞫治,始終不得確證。述恐案獄平反,又使人詐誘渾妻,教她急速自首,免累家族。渾妻但求活命,竟依述言。述代為作表,誣供渾久蓄反意,前曾因車駕征遼,謀立敏為天子,事雖不果,心終未忘。這道表文,迫渾妻簽名上呈,眼見是將無作有,渾與敏死有餘辜了。渾欲襲封而圖姪,其妻欲活命而誣夫,天道好還,安得不畏。當下頒敕誅渾,並及姪敏。渾妻總道得生,偏又被述遣人鴆死。就是李渾宗族,也一古腦兒坐罪遭刑,一班冤死鬼,共入冥府,這真叫做死不瞑目呢。都人統為渾、敏呼冤,偏親衛校尉高德儒,奏稱鸞集朝堂,顯符瑞應。煬帝召問百官,是否屬實?百官明知德儒搗鬼,只好說是也曾目睹,俯伏稱賀。煬帝色喜,擢德儒為朝散大夫,賜帛百端。及百僚退班,互問真偽,有幾個說是孔雀二頭,由西苑飛集朝中,轉睛間即已翔去,大家始付諸一笑,散歸私第去了。這與指鹿為馬,相去不遠。是時突厥啟民可汗已死,子咄吉世嗣立,亦受隋廷冊封,賜號始畢可汗。始畢因義成公主,尚在盛年,未免暗中生羨,即欲據為己妻,好在公主隨緣樂助,也肯降尊就卑,竟與始畢成為夫婦。始畢遂援著胡俗,表請尚主,煬帝推己及人,並不加駁,反說是從俗從宜,應該准奏。始畢喜出望外,親至東都朝謁,煬帝照章優待,慰勞有加,好幾日方才辭去。始畢頗有勇略,招兵養馬,部落漸盛,隋黃門侍郎裴矩,因始畢日強,恐為後患,奏請封始畢弟咄吉設為南面可汗,分減突厥勢力。煬帝卻也依議,便遣使冊封咄吉設,怎奈咄吉設素性懦弱,不敢受詔,隋使徒勞跋涉,捧詔還朝。始畢聞報,明知隋廷是有意播弄,暗生怨懟。裴矩因初計不成,復探得突厥達官史蜀胡,為始畢謀主,遂用甘言厚幣,誘他入邊,暗中卻設著埋伏,把史蜀胡殺死。始畢失了謀臣,越覺懷恨,從此與隋有仇。無故開釁,裴矩可殺。
  會因汾陽宮告成,煬帝挈領妃嬪多名,並第三子趙王杲往幸汾陽,且恐途中遇盜,特調李淵為山西、河東撫慰大使,先往清道。淵亦姓李,名旁從水。奈何屢次重任,豈真王者不死耶?果然有賊目母端兒,及敬盤陀等,往來龍門左右。淵發河東兵剿捕,擊破母端兒,收降敬盤陀,道途肅清。煬帝乃得安抵汾陽宮,宮由新建,當然華麗異常,但為地所限,不甚閎敞。百官士卒,不能入居宮城,沒奈何布散山谷,結草為營,暫時棲止。時為大業十一年初夏,天氣漸暖,煬帝欲在宮中避暑,竟留住了百餘日,待至秋高氣爽,本好啟蹕南歸,偏他欲順道北巡,復從汾陽出發,竟往塞外。既出長城,忽由突厥來了密使,乃是奉義成公主差遣,前來上書。煬帝取書披覽,略瞧數行,便失色道:「不好了!不好了!始畢欲來襲我了!」說著,即命將來使留住,一面即飭扈從人等,速即回馬,馳入雁門。大眾聞有急變,倉猝回頭,才將車駕擁返長城,把雁門關閉住。驀聞胡哨聲,號炮聲,人馬聲,雜沓前來,當下登城北望,遙見胡騎漫山遍野,一齊驅至,前隊統是弓弩手,未到關下,已是彎弓搭矢,似雨點般射來,颼的一聲,把煬帝御蓋穿通。煬帝把頭一摸,僥倖腦上未被射著,那五尺有餘的一支硬箭,從煬帝袍袖下拂落。煬帝嚇得一身冷汗,忙趨還城下,與趙王杲相持涕泣,哭得雙目皆腫,悔不可追。將士等前來請旨,報稱始畢兵馬,約有數十萬人,倘若開關搦戰,恐眾寡不敵,不如拒守為是。煬帝躊躇多時,強勉鎮定心神,令將士出外聽宣,自己上馬親巡,傳諭大眾道:「可恨始畢,無端掩襲,爾等當努力拒賊,苟能保全,無患不富貴,向有官職,依次進階,向無官職,便除六品。」將士等聞言踴躍,齊呼萬歲,就是尋常兵民,也想乘此邀功,無一不摩拳擦掌,據關拒戰。始畢麾眾猛撲,守卒亦抵死不退,足足堅持了一二旬。
  煬帝又詔令天下募兵,鄰近守吏,各來勤王,屯衛將軍雲定興,亦募集壯丁,遣令赴急,就中有一個少年豪傑,前來應募,定興見他器宇非凡,便召問籍貫,那人答稱姓李,名叫世民,乃是現任撫慰大使李淵次子。唐太宗出現。定興喜道:「將門生將,古語不虛,但看汝尚屬青年,恐未能為國效力。」世民朗聲道:「世民年已十六,怎見得不能效勞?況將在謀不在勇,豈必臨陣殺敵,方可為將麼?」定興不禁稱奇,延令旁坐,問及救駕計策。世民道:「始畢驟舉大兵,來圍天子,必謂我倉猝不能赴援,故敢如此猖獗,此處兵少,應募諸徒,又皆烏合,不堪臨敵,計惟有虛張聲勢,作為疑兵,日間引動旌旗,熲布數十里,夜間鉦鼓相應,喧聲四達,虜謂我救兵大至,不得逞志,自然望風遁去了。」一鳴驚人。定興鼓掌稱善,依計施行。始畢果然疑懼,不敢急攻雁門關。
  煬帝又特遣密使,令突厥來使為導,相偕出關,從間道繞至突厥牙帳,請義成公主設法解圍。義成公主乃致書始畢,偽稱北方有急,促始畢還軍。始畢不能前進,更致後顧,只得撤兵解圍,嗒然引去。煬帝因始畢退還,又放大了膽,遣騎兵追躡。始畢已經去遠,只後面剩著老弱殘兵,約有一二千人,被官軍擄掠歸來,復命報功。煬帝多命梟首,懸示關門,終不脫虛惇故智。然後啟程南返。行次太原,宇文述等請仍還東都,忽有一老臣進諫道:「近來盜賊不息,士馬疲敝,願陛下亟還西京,深根固本,為社稷計。」煬帝瞧著,乃是光祿大夫蘇威,便憮然道:「卿言甚是,朕當依卿。」威乃趨出。原來蘇威自阻築長城,忤旨被黜,未幾復起任納言,尋且進位光祿大夫,加封房公,此次亦從幸雁門,因有此請。煬帝見威已退出,復召宇文述入議。述答道:「從官妻子多在東都,就使欲還西京,亦何妨先到洛陽,勾留數日,再從潼關入京,也不為遲。」煬帝本意,原欲赴洛,述希旨承顏,巧為迎合,當然語語投機,無不中聽,遂不往關中,竟自太原南下,直達東都。煬帝顧視街衢,面語侍臣道:「尚大有人在,不可不防。」侍臣多未明語意,唯唯而罷。嗣經慧黠諸徒,從旁窺測,才知煬帝此言,還以為前平玄感,殺人未多,餘黨或混跡都中,故不能無慮。其實是人民反側,全仗君相善為慰撫,豈是一味嗜殺,所能治平?並且煬帝喜殺靳賞,性多刻薄,從前平玄感時,賞不副功,此番將士固守雁門,共計萬七千人,事後錄勛,只千五百人得進官階,與在雁門時所頒諭旨,全不相符。將士以王言似戲,互有怨言,樊子蓋為眾上請,亦謂不宜失信。煬帝變色道:「公欲收攬人心麼?」子蓋碰了一個釘子,哪裡還敢復言。自是將士解體,各啟貳心。
  那煬帝益流連忘返,始終不願入關中,整日裡沉迷酒色,喝黃湯,偎紅顏,尤雨蒞雲,不顧性命。一日,顧語近侍道:「人主享天下富貴,應該竭天下歡樂,今宮苑建築有年,雖是壯麗閎敞,足示尊榮,但可惜沒有曲房小室,幽軒短檻,悄悄的尋樂追歡,若使今日有此良工,為朕造一精巧室宇,朕生平願足,決計從此終老了。」得了大廈,還想小屋,真是慾望無窮。言未已,有近侍高昌奏陳道:「臣有一友,姓項名升,系浙江人氏,嘗自言能造精巧宮室,請陛下召他入問,定能別出心裁,曲中聖意。」煬帝道:「既有此人,汝快去與我召來!」高昌領旨,飛馬往召項升,才閱旬餘,已將項升引至,入見煬帝。煬帝道:「高昌薦汝能造宮室,朕嫌此處宮殿,統是闊大,沒有逶迤曲折的妙趣,所以令汝另造。」升答道:「小臣雖粗諳製造,只恐未當聖意,容先繪就圖樣,進候聖裁,然後開工。」煬帝道:「汝說得甚是,但不可延挨。」升應旨出去,趕緊畫圖,費了好幾日工夫,方將圖樣畫就,面呈進去。煬帝展開細看,見上面繪一大樓,卻有無數房間,無數門戶,左一轉,右一折,離離奇奇,竟看不明白。經項升在旁指示,方覺得有些頭緒,便怡然道:「圖中有這般曲折,造將起來,當然精巧玲瓏,得遂朕意。」說著,即令內侍取出彩帛百端,賞給項升,並面命即日興工,升拜謝而出。煬帝復連下二詔,一是飭四方輸運材木,一是催各郡征納錢糧,並令舍人封德彝監督催辦,如有遲延,指名參劾,不得徇私。於是募工調匠,陸續趨集,就在芳華苑東偏,揀了一塊幽雅地方,依圖趕築。看官試想!天下能有多少財力,怎禁得窮奢極欲的隋煬帝,今日造宮,明日辟苑?東京才成,西苑又作,長城未了,河工又興。還要南巡北狩,東征西略,把金錢浪擲虛化,一些兒不知節儉。就是隋文帝二十多年的積蓄,千辛萬苦,省下來的民脂民膏,也被這位無道嗣君,揮霍垂盡。古人謂大儉以後,必生奢男,想是隋文帝儉嗇太甚,所以有此果報呢。好大議論。
  且說項升奉命築樓,日夕構造,端的是人多事舉,巧奪天工,才閱半年有餘,已是十成八九,但教隨處裝璜,便可竣工。煬帝眼巴巴的專望樓成,一聞工將告竣,便親往遊幸,令項升引導進去,先從外面遠望,樓閣參差,軒窗掩映,或斜露出幾曲朱欄,或微窺見一帶繡幕,珠光玉色,與日影相鬥生輝,已覺得光怪陸離,異樣精采。及趨入門內,逐層遊覽,當中一座正殿,畫棟雕洺,不勝靡麗,還是不在話下。到瞭樓上,只見幽房密室,錯雜相間,令人接應不暇,好在萬折千回,前遮後映,步步引入勝境,處處匪夷所思。玉欄朱鐶,互相連屬,重門復戶,巧合迴環,明明是在前軒,幾個轉灣,竟在後院﹔明明是在外廊,約略環繞,已在內房。這邊是金虯繞棟,那邊是玉獸衛門﹔這裡是鎖窗銜月,那裡是珠牖迎風。煬帝東探西望,左顧右盼,累得目眩神迷,幾不知身在何處,因向項升說道:「汝有這般巧思,真是難得。朕雖未到過神仙洞府,想亦不過如是了。」升笑答道:「還有幽秘房室,陛下尚未曾遍遊。」煬帝又令項升導入,左一穿,右一折,果有許多幽奇去處。至行到絕底,已是水窮山盡,不知怎麼一曲,露出一條狹路,從狹路走將過去,豁然開朗,又有好幾間瓊室瑤階,彷彿是別有洞天,不可思議。煬帝大喜道:「此樓曲折迷離,不但世人到此,沈冥不知,就使真仙來游,亦為所迷,今可特賜嘉名,叫作迷樓。」愈迷愈昏,至死不悟。隨即面授項升五品官階。升俯伏謝恩。煬帝不願再還西苑,卻叫中使許廷輔,速至宮苑中,選召若干美人,俱至迷樓。一面搬運細軟物件,到樓使用,就便騰出上等翬緞千匹,賞與項升。一面加選良家童女三千名,入迷樓充作宮女,又在樓上四閣中,鋪設大帳四處,逐帳賜名,第一帳叫做散春愁,第二帳叫做醉忘歸,第三帳叫做夜酣香,第四帳叫做延秋月。每帳中約容數十宮女,更番輪值。煬帝除游宴外,沒一日不在四帳中,幹那風流勾當,所以軍國大事,撇置腦後﹔甚至經旬匝月,不覽奏牘,一任那三五倖臣,舞文弄法,攪亂朝綱。少府監何稠又費盡巧思,造出一乘御女車,獻與煬帝。甚麼叫做御女車呢?原來車制窄小,只容一人,惟車下備有各種機關,隨意上下,可使男女交歡,不勞費力,自能控送。更有一種妙處,無論什麼女子,一經上車,手足俱被鉤住,不能動彈,只好躺著身子,供人擺弄。煬帝好幸童女,每嫌她嬌怯推避,不能任意宣淫,既得此車,便挑選一個體態輕盈的處女,叫她上車仰臥。那處女怎知就裡,即奉命登車,甫經睡倒,機關一動,立被鉤住四肢,正要用力掙扎,不意龍體已壓在身上,褫衣強合,無從躲閃,霎時間落紅殷褥,痛癢交並,既不敢啼,又不敢罵,並且不能自主,磬控縱送,欲罷不能,沒奈何咬定牙關,任他所為。煬帝此時,是快活極了,好容易過了一二時,雲收雨散,方才下車。又將那女解脫身體,聽她自去。破題兒第一遭,一個是半嗔半喜,一個是似醉似癡,彼此各要休養半天,毋容細敘。越日,賞賜何稠千金,稠入內叩謝,退與同僚談及,自誇巧制。旁有一人冷笑道:「一車只容一人,尚不能算作佳器,況天子日居迷樓,正嫌樓中不能乘輦,到處須要步行,君何不續造一車,既便御女,又便登高,才算是心靈手敏呢。」稠被他一說,默然歸家,日夜構思,又制了一乘轉關車,幾經拆造,始得告成。天下無難事,總教有心人,這乘車兒,下面架著雙輪,左右暗藏樞紐,可上可下,登樓入閣,如行平地,尤妙在車中御女,仍與前車相似,自能搖動,曲盡所歡。稠既造成此車,復獻將進去。煬帝當即面試,一經推動,果然是轉彎抹角,上下如飛。煬帝喜不自禁,便向稠說道:「朕正苦足力難勝,今得此車,可快意逍遙,卿功甚大,但未知此車何名?」稠答道:「臣任意造成,未有定名,還求御賜名號。」煬帝道:「卿任意成車,朕任意行樂,就名為任意車罷。」一面說,一面又命取金帛,作為賞賜,且加稠為金紫光祿大夫。稠再拜而退。
  嗣是煬帝在迷樓中,逐日乘著任意車,往來取樂,又命畫工精繪春意圖數十幅,分掛閣中,引動宮女情慾,使她人人望幸,可以竭盡歡娛。湊巧有外官卸職來朝,獻入烏銅屏數十面,高五尺,闊三尺,系是磨銅為鏡,光可照人。煬帝即命取入寢宮,環列榻前,每夕御女,各種情態,俱映入銅鏡中,絲毫畢露。煬帝大喜道:「繪畫統是虛像,惟此方得真容,勝過繪像倍了。」魑魅魍魎,莫能遁形。遂厚賞外官,調赴美缺。只是一人的精力有限,哪能把數千美女一一召幸?就中進御的原是不少,不得進御的也是甚多。一日,由內侍呈上錦囊,內貯詩箋,不可勝計。煬帝隨意抽閱數首,書法原是秀麗,詩意又極哀感,便輕輕的吟誦起來。第一紙為自感三首,詩云:
  庭絕玉輦跡,芳草漸成案。隱隱聞簫鼓,君恩何處多?欲泣不成淚,悲來強自歌。庭花方爛漫,無計奈春何?春陰正無際,獨步意如何?不及閒花草,翻承雨露多。
  煬帝讀罷,不禁大驚道:「這明明是怨及朕躬,但既有此詩才,必具美貌,如何朕竟失記?」再閱第二紙,乃是看梅二首,詩云:
  砌雪無消日,捲簾時自顰。庭梅對我有憐意,先露枝頭一點春。香清寒豔好,誰惜是天真?玉梅謝後和陽至,散與群芳自在春。
  再閱第三紙,有妝成一首,自傷一首,更依次看下。妝成詩云:
  妝成多自惜,夢好卻成悲,不及楊花意,春來到處飛。
  自傷詩云:
  初入承明殿,深深報未央。長門七八載,無復見君王。春寒侵入骨,獨臥愁空房。颯履步庭下,幽懷空感傷。平日新愛惜,自待聊非常。色美反成棄,命薄何可量?君恩實疏遠,妾意待彷徨。家豈無骨肉?偏親老北堂。此方無雙翼,何計出高牆?性命誠所重,棄割良可傷。懸帛朱樑上,肝腸如沸湯。引頸又自惜,有若絲牽腸。毅然就死地,從此歸冥鄉。
  煬帝看到此首,越覺失驚道:「阿喲!敢是已死了麼?」隨即問內侍道:「此囊究是何人所遺?」內侍答道:「是宮女侯氏遺下的,現在她已縊死了。」煬帝泫然淚下,手中正取過第四紙,上有遺意一首云:
  秘洞扃仙卉,幽窗鎖玉人。毛君真可戮,不肯寫昭君。
  煬帝閱到此詩,轉悲為怒道:「原來是這廝誤事。左右快與我拿來。」左右問是何人?煬帝說是許廷輔。待左右去訖,復問內侍道:「侯女死在何處?」內侍答在顯仁宮。煬帝忙駕著任意車,馳往宮中。內侍引入侯氏寢室,但見侯女已經小殮,尚是顰眉倐目,含著愁容,兩腮上的紅暈,好似一朵帶露嬌花,未曾斂豔。煬帝頓足道:「此已死顏色,猶美如桃花,可痛!可惜!」小子敘述至此,也不禁惻然,隨筆寫下一詩道:

  深宮寂寞有誰憐,拚死寧將麗質捐。
  我為佳人猶一慰,尚完貞體返重泉。
  煬帝見侯女死狀,也不顧甚麼穢惡,便撫屍泣語,異常悲切。欲知他如何說法,下回自當表明。
  雁門之圍,為煬帝一大打擊,若為中知以上之君,當痛加猛省,樂不可極,欲不可窮,誠使脫圍返都,改過不吝,勵精圖治,天下事尚可為也。乃不從蘇威之言,仍至東都淫樂,項升作迷樓,何稠獻御女車及任意車,竭天下之財力,供一人之荒淫,雖欲不亡,詎可得乎?惟迷樓一事,未見正史,而韓湝撰《迷樓記》,當必有所本,至若侯夫人縊死,亦在《迷樓記》中敘及,本編所彩,皆出自文獻所遺,非徒錄坊間小說者,所得借口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22:13

第九十七回     御苑賞花巧演古劇 隋堤種柳快意南游



  卻說煬帝撫侯女遺骸,且泣且語道:「朕本愛才好色,不意宮幃裡面,有卿才貌,偏不相逢,朕雖未免負卿,但卿亦命薄,朕又緣慳,此去泉台,幸勿怨朕。」說罷又哭,哭罷又說,絮絮叨叨,好似潘岳悼亡,感念不休。忽有侍衛入報道:「許廷輔拿到了。」煬帝乃出宮御殿,見了廷輔,恨不得將他一腳踢死,當下厲聲詰責,問他選召宮人,何故失卻侯女?就中定有隱情,速即供明。廷輔極口抵賴,煬帝即把他叱出,付與刑官嚴訊。及刑官承旨拷問,方知侯女不得入選,實是廷輔索賂不遂,把她埋沒。刑官當即復陳,煬帝怒不可遏,立將廷輔賜死,一面自制祭文,令內侍備好香果,至侯女柩前,親奠三樽,並朗誦祭文道:
  嗚呼妃子!痛哉蒼天!天生妃子,貌麗色妍,奈何無祿,不享以年。十五入宮,二十歸泉。長門掩彩,冷月寒煙。既不遇朕,誰為妃憐?嗚呼痛哉!一旦自捐,覽詩追悼,已無及焉。豈無雨露,痛不妃沾,雖妃之命,實朕之愆。悲撫殘生,猶似花鮮。不知色笑,何如嫣然?淚下幾行,心傷如煎。縱有美酒,食不下咽。非無絲竹,耳若充熲。妃不遇朕,長夜孤眠,朕不遇妃,遺恨九原。朕傷死後,妃苦生前。死生雖隔,情則不遷。千秋萬歲,願化雙鴛。念妃香潔,酬妃蘭荃。妃其有靈,來享茲筵。嗚呼哀哉,痛不可言!
  讀罷,復淚下如絲,嗚咽不止。經內侍在旁勸解,方才收淚,命照夫人禮厚葬,又敕郡縣官厚恤侯夫人父母。侯氏雖生前不得受用,死後倒也備極榮華。侯女之死,還算值得。惟煬帝猶懷傷感,無從排遣,沒情沒趣的乘著原車,回到迷樓。眾美人都已得報,聯翩前來,替煬帝設法解悶,就是蕭皇后也登樓勸慰,煬帝終有幾分不快。凡家人到死過以後,往往令人追憶,把從前歹事撇去,專記起他的好處。況侯夫人入宮多年,並未與煬帝相會,此番見她如許清才,如許美色,怎得不悲悔交乘?體會入微。鍾情深處,容易成癡,幾視迷樓中許多佳麗,沒一個得及侯夫人,因此閒居索興,遊玩無心。芳草盡成無意綠,夕陽都作可憐紅,正是煬帝當日情景。
  蕭後本逢場作戲,順風敲鑼,目睹煬帝如此淒切,便乘間進言道:「侯女既死,想她何益?況天下甚大,豈無第二個侯夫人?但教留意彩選,包管有絕色到來。」煬帝聽了,不覺又觸起往事,又想到那江都風景,便對蕭後道:「朕前觀壁上廣陵圖,憶及江東春色,賢卿勸我一遊,果得飽嘗風味,那年再往遊覽,為了東征高麗,不得久留,今日欲選擇美女,除非是六朝金粉,或有遺留,若長在關洛,恐今生不能相遇了。」從煬帝口中,追敘觀圖一事,是為補筆。蕭後自覺失言,忙轉機道:「陛下何必多勞跋涉,只簡放官吏數人,令往江東物色,便易辦到。」煬帝道:「俗語說得好:『眼見是真。』朕看內外官吏,多半是靠不住的,倘都是許廷輔一流人物,豈不是一誤再誤麼?」說著,即命左右往整龍舟,剋日南巡。蕭後知不可阻,只好聽他自由。煬帝又令妃嬪侍御等整頓行裝,滿望即日就道,偏經內使返報:「龍舟遭劫,統被楊玄感亂黨,焚毀無遺,現在只好另造了。」煬帝聞報,立即頒敕,命江都再造龍舟。江都通守王世充,素來是奉君為惡,一經奉旨,便即督工趕造,但終非咄嗟可辦,總須經過若干時日,方能有成。煬帝雖然性急,也只好勉強忍耐。
  那四面八方的盜賊,又復競起。東海出了劇盜李子通,與章邱杜伏威相合,嗣複分作兩路,自據海陵。城父縣內的朱粲,本是一個縣佐,亡命為盜,自稱迦樓邏王,眾至十餘萬。淮北賊左才相,又復四出騷擾,殘忍好殺,可憐人民塗炭,家室仳離,煬帝但在迷樓中,終日沉湎,不聞世事。至大業十二年元旦,御殿受朝,有二十餘郡的守吏,未嘗遣使表賀,才知寇盜未靖,道梗不通,乃分遣朝使赴十二道,發兵討捕盜賊,一面詔毗陵通守路道德,在郡東南築造宮苑,候駕巡幸。轉眼間又是上巳,天和日暖,草綠花紅,西苑中湖海風光,格外明媚。煬帝召集群臣,至西苑水上會宴,命學士杜寶撰水師圖經,彩古水事七十二種,使朝散大夫黃袞,督率伎士,演劇水中,作傀儡戲。人物俱能自動,擊鼓敲鐘,不煩人力,能成節奏。又遣妓航酒船,往來穿梭,畫槳齊飛,綠波似織,端的是賞心悅耳,遊目騁懷。待至夕陽西下,燈火齊明,才命停罷,盡興而歸。
  又越一月,西苑忽然失火,煬帝正在苑中,疑是有盜入苑,急忙避匿草間,虧得苑中人多,七手八腳,環繞攏來,你挑水,我撲火,方將祝融氏驅回。煬帝經此一嚇,遂成了心悸病,每夕在睡夢中,輒呼有賊,必由數婦人在旁搖撫,乃得少眠。未幾又是夏天,腐草為螢,紛飛不絕。煬帝想入非非,令宮苑內侍,齊捉螢火,收貯紗囊,得數百斛。遂乘著五月朔日,夜遊海山,把紗囊中的螢火,一齊放出,光遍岩谷。都人遠遠望見,還道苑中又復失火,哪曉得是一片螢光呢。總算會尋快樂。
  煬帝喜極歸寢,酣睡一宵,越宿接到急報,乃是魏刀兒部賊甄翟兒,率眾十萬寇太原,將軍潘長文戰死。煬帝因太原要地,有此賊燄,也覺心驚,亟調山西、河東慰撫大使李淵,往討甄翟兒。嗣是連得軍警,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恐煬帝不樂,往往匿不上陳,煬帝稍有所聞,一日臨朝,顧問群臣道:「近來盜賊如何?」宇文述出班奏道:「近已漸少。」光祿大夫蘇威,獨引身隱柱。煬帝召威過問,威答道:「臣未主軍旅,不知盜賊多少,但慮盜賊漸近。」煬帝問為何因?威說道:「前日賊據長白山,今近在汜水,且往日租賦丁役,今皆無著,豈不是盡化為盜麼?」煬帝道:「區區小賊,尚不足慮。惟高麗王高元,至今未見來朝,實屬可恨!」威復答道:「高麗在外,盜賊在內,臣謂外不足恨,內實可懮。況陛下在雁門時,許罷東征,今復欲征發,民不聊生,怎能不相率為盜呢?」煬帝勃然變色,拂袖退朝。到了端午節,百僚競獻珍玩,威獨獻入《尚書》一部,有人從旁譖威道:「《尚書》有五子之歌,威欲借此謗上。」煬帝正未明威意,聽到此言,當然愈怒。既而復議伐高麗,廷臣莫敢進諫,獨威入內奏請道:「欲討高麗,何必發兵,但赦免各處盜賊,便可得數百萬人,飭令東征,必能立功贖罪,高麗不難平服了。」煬帝不答,面有慍色,威當即趨出,御史大夫裴蘊進奏道:「威大不遜,天下何處有許多盜賊。」煬帝恨恨道:「老革猶言多兵。多奸,虛張賊勢,意欲脅朕,朕擬令人批頰,因念他是多年耆舊,所以忍耐一二。」蘊亦辭退,另唆人上章劾威,說他前時典選,濫授人官。煬帝即奪去威官,除名為民。過了月餘,又有人訐威私通突厥。裴蘊奏詔推按,證成威罪,請即處死。還是煬帝不忍加誅,許貸一死,惟並威子孫三世除名。
  時光易過,又是秋來,江都新造龍舟,報稱完工,制度比前日宏麗。煬帝甚喜,即擬南幸,江都留越王侗居守。右候衛大將軍趙才進諫道:「今百姓疲勞,府藏空竭,盜賊扆起,禁令不行,願陛下亟還西京,安撫兆庶,奈何反欲南巡呢?」煬帝大怒,命將才拘系獄中。建節尉任宗,奉信郎崔民象及王愛仁,先後諫阻,均為所殺。他人乃莫敢進言。這番南巡,自後妃以下,盡行帶去,外如儀仗一切,比第一次還要繁盛。甫出西苑,見有一人俯伏在地,口稱小臣送駕,語帶嗚咽。煬帝從輦中俯視,乃是西苑令馬守忠,便道:「汝在此看守西苑,不勞送行。」守忠道:「鑾輿已經出發,料難挽回,只望陛下早日還駕,小臣願整頓西苑,敬候乘輿。」說罷,淚如雨下。煬帝亦不覺悵然,半晌又說道:「朕偶然遊幸,自當早回,何必這般過悲。」守忠道:「陛下造這西苑,不知費了多少財力,始得有此五湖四海三神山十六院的風景,陛下豈不愛戀?乃捨此遠遊,致小臣對景傷心,故不禁下淚。」煬帝黯然道:「朕難道永離此苑?但教汝好生看守,毋使園林零落,殿宇蕭條。」說至此,因口占一詩道:「我慕江都好,征遼亦偶然。但存顏色在,離別只今年。」吟罷,命從吏錄出,遞與守忠,留別宮人。守忠乃起,讓過鑾駕。左右見守忠奏請,煬帝答言,均寓悲感,統有些詫異起來,死機已兆。但也只好隱忍過去,擁了御駕,行至河濱。煬帝下輦登舟,望見新造船隻,多半有雲龍裝飾,燦爛奪目,當然欣慰,便與蕭後分坐最大的龍舟。十六院夫人,亦各坐龍舟一艘,規模略小。此外美人,也都一一分派,各有坐船。文武百官,或在船中居住,或在岸上夾護,魚貫前進,連綿不絕。非奉停泊號令,就是夜間,亦要進行。起程這一夕,秋高氣爽,水面上的涼祐陣陣,拂除那日間餘暑,煬帝卻不能安睡,起開艦窗,眺望夜景,但聽得一片歌聲,順風刮來。歌云:
  我兄征遼東,餓死青山下﹔今我挽龍舟,又睏隋堤道。方今天下饑,路糧無些小,前去千萬里,此身安可保?暴骨枕荒沙,幽魂泣煙草﹔悲損門內妻,望斷吾家老。安得義男兒?焚此無主屍﹔引其孤魂回,負其白骨歸。
  煬帝聽罷,禁不住心中氣憤,便令左右緝捕歌夫。左右奉命往捕,鬧了半夜,並無蹤跡,煬帝亦傍徨不寐,等到天曉,經左右復報,但說是沒人唱歌,所以無從緝捕。煬帝雖然驚疑,卻也只好略過一邊,仍命啟行。越日,天氣忽然暴熱,竟致秋行夏令,好似盛暑一般。龍舟雖然寬敞,尚覺得天氣困人。岸上牽纜諸役夫,統是揮汗如雨,不勝勞憊。煬帝亦為憐憫,用翰林學士虞世基言,令就汴渠兩堤,移惎柳枝。且詔諭地方人民,獻柳一株,即賞一縑。是時柳尚未凋,百姓都掘柳來獻,煬帝從舟中登岸,自種一株,作為首倡,百官亦各種一株,然後令百姓分種,照柳給賞。百姓非常踴躍,越種越多,且隨口編出幾句歌謠道:「栽柳樹,大家來,好遮陰又好當柴。天子自栽,然後百姓栽。」煬帝聽著,滿心歡喜,又取錢散給百姓,並親書金牌,懸掛最高的柳樹上,賜柳姓楊,因此後人呼柳為楊柳。說本韓湝《開河記》,但古時楊柳並稱,訓詁家謂楊枝上挺,柳枝下垂,今混稱楊柳,是否起於隋時,待考。
  嗣是柳蔭滿堤,迷天一碧,自大梁迤邐南下,到處都種柳樹,頓時化熱為涼,無風亦韻。江都通守王世充,又獻上吳越女子五百名,在半途供應役使。煬帝也不暇細閱,但使彼充作殿腳女,在岸上同牽船纜。每船用殿腳女十人,嫩羊十口,相間而行。於是蛾眉成隊,粉黛分行,彩袖勍空,一路上綺羅蕩漾,香風蹴地,兩岸邊蘭麝氤氳。煬帝看了,喜不自勝,驀見一個女子,生得非常俊俏,也夾在殿腳女中,好似鶴立雞群,不同凡豔。煬帝不覺失聲道:「如此妙女,怎得使充賤役?」遂令左右宣召進來。既到面前,果然是明眸皓齒,玉貌花膚,更有兩道黛眉,狀如新月,格外動憐。煬帝笑孜孜的問道:「汝是何處人?姓甚名誰?」那女子跪答道:「賤婢乃姑蘇人氏,姓吳名絳仙。」煬帝贊歎道:「好一個絳仙眉黛,可留此侍朕,不勞牽纜。」當下傳將出去,著派他女另補,就叫絳仙在旁侍酒。到了夜間,便挽絳仙入幃,演了一出水上鴛鴦,不消細說。又是一好女兒晦氣。絳仙既得寵幸,便珠膏玉沐,愈覺鮮妍,那黛眉更畫得精工,就是文君再世,亦恐要輸她一籌,又妙在知書識字,頗善詩歌。煬帝似遇洛妃,如逢神女,覆雨翻雲,一些兒不嫌寂寞。
  及行過雍邱,漸達寧陵地界,忽由虎賁郎將護纜使鮮於俱入奏道:「前面水勢湍急,阻礙龍舟,急切裡駛不上去。」煬帝道:「朕嘗兩幸江都,並沒有甚麼擱淺,為何今日有此阻礙?」說著,便召宇文述等同入御舟,問個明白。宇文述道:「從前占天監耿純臣上言,睢陽有王氣環繞,此處地近睢陽,想是地脈靈長,所以淺深忽變。」煬帝道:「就是地脈變遷,也沒有這般迅速。」當下檢查當日鑿河人員,所有寧陵至雎陽一路,乃是總管麻叔謀監工,可巧麻叔謀亦扈駕同行,一召便至。煬帝當即盤問,叔謀道:「臣前時監工鑿河,測量甚准,並沒有甚麼淺深。今日忽然淤淺,連臣也不知何因。」煬帝道:「想是開河工役,偷工躲懶,不曾挖得妥當,遂致今日擱淺,這卻如何區處?」叔謀道:「容臣再去開挖,將功贖罪。」煬帝道:「若只一處擱淺,還易為力,只怕前途還有淺處,須要探視才是。」護纜使鮮於俱道:「臣看水勢湍急,人不能下去,篙又打不到底,怎能探試明白?」翰林學士虞世基接入道:「這卻不難,請為鐵腳木鵝,長一丈二尺,上流放下,如木鵝攔住,便是淺處。」煬帝依議,亟令右翊衛將軍劉岑,製造木鵝,往驗淺深。及劉岑返報,自雍邱至灌口,共有一百二十九處淤淺。煬帝大怒道:「這明明是從前工役,不肯盡心開掘,致誤國家大事,若非嚴法處死,如何震壓天下?」遂令劉岑往淤淺處,查究役夫姓名,悉行捕住,把他倒埋岸下,教他生作開河夫,死作抱沙鬼,可憐這一百二十九處地方,共捕得五萬餘人,照敕處置,活埋了事。令人髮指。
  麻叔謀見坑殺了許多丁夫,也覺寒心,連夜催督兵民,掘通淤道,請龍舟逐段過去。煬帝得了吳絳仙,日日縱歡,也不十分催促。每日或行三十里,或行二十里,或行十里,並未計較,因此麻叔謀得有工夫,逐節疏通,得至雎陽。煬帝猛記得宇文述語,雎陽留有王氣,應該掘斷龍脈,方可免患。當即召入麻叔謀,正色問道:「雎陽地方,曾掘去多少坊市?」叔謀道:「雎陽地靈,不好觸犯,臣所以未敢開掘。」煬帝勃然道:「朕為天子,百靈均當效命,有甚麼不好觸犯,顯見汝挾有隱情。」叔謀無可回答,只得飾詞答辯道:「陛下以愛民為心,臣見坊市複雜,好罷手便即罷手,況改道開河,相去不遠,何必定就道雎陽?」煬帝聽說,尚屬有理,即命劉岑查探河道,究竟有無遠近。哪知劉岑卻是叔謀的對頭,一經查勘,迂遠至二十里左右,便據實報明。煬帝遂將叔謀拿下,囚系獄中。
  究竟叔謀何故剩出雎陽,小子查閱稗史,卻是別有原因。叔謀本是個貪暴人物,從前奉旨開河,管甚麼民居多少。當督工開掘時,在上源驛旁,發得一口絕大棺木,叔謀疑棺內必有寶藏,揭蓋啟視,一屍容貌如生,發從前覆,長過胸腹,此外別無珍寶,只搜得一石銘,上有古篆,多不能識。只有一下邳人能讀,篆文中云:「我是大金仙,死來一千年﹔數滿一千年,背下有流泉。得逢麻叔謀,葬我在高原,發長至泥丸﹔更候一千年,方登兜率天。」叔謀聽著,乃自備棺櫬,安葬城北隅。偷雞勿著蝕把米。及掘至陳留,可巧有朝使到來,用少牢禮,並白璧一雙,祭留侯張良廟中,向神假道。祭畢風起,失去白璧,後來有一中牟丁夫,在途中遇一貴人,峨冠博帶,跨馬前來。前後有人呵護,召夫至前,取白璧相授道:「與我報爾十二郎,還爾白璧一雙,爾當賓諸天。」中牟夫莫明其妙,跪拜受訖,不見貴人,當時非常驚愕,料知此璧,定有來歷,不敢隱匿,即奉獻叔謀,並述神語。叔謀細忖一番,也想不出語中寓意,但見白璧很是瑩潔,便充入私囊,且殺死中牟夫,為滅口計。天下事若要不知,除非莫為,當然有人傳說。後來煬帝縊死江都,在位雖有十三年,扣足只有十二年,才知十二郎三字,便是指著煬帝。叔謀貪匿白璧,復監工至雍邱,適有一祠宇當道,叔謀問為何祠?村人答道:「古老相傳,內有隱士墓,甚有靈兆。」叔謀道:「何物隱士?敢當此衝?」遂命丁夫入祠掘墓,才經數尺,忽聽得一聲怪響,下露一洞,裡面燈火熒熒,無人敢入。獨有武平郎將狄去邪,願往一窺,叔謀喜道:「狄郎將膽量過人,真好算荊軻。聶政。一流哩。」去邪紮束停當,用繩繫腰,命役夫執住繩端,縋將下去。小子有詩詠道:

  奮身下穴入幽城,聶政荊卿足並名﹔
  若使逡巡甘卻步,何來仙引得長生?
  畢竟狄去邪所見何物,且待下回再表。
  綱目於大業十二年三月,大書特書曰:「宴群臣於西苑。」夫自西苑告成以後,寧獨此次召宴群臣?其所以大書特書者,志其末也。蓋是年七月,煬帝幸江都,自是不得復返,而西苑之設宴演劇,為東都淫樂之結局,越月而西苑遂火,天之儆煬帝也,亦可謂至矣。昏主不悟,猶決意南游,除蘇威名,連殺諫官任宗、崔民象、王愛仁,言莫予違,寫盡昏淫氣象。至隋堤種柳,令種柳一株,賞帛一縑,雖有利民生,而無故費財,要不得謂仁恩之下逮。及寧陵擱淺,枉殺丁役至五萬人,彼豈尚有愛民之心歟?正史中於麻叔謀一事,未曾敘及,而韓湝《開河記》言之甚詳,是與上回迷樓相類,想不至全出虛誣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22:43

第九十八回     麻叔謀罪發受金刀 李玄邃謀成建帥府



  卻說狄去邪縋入深穴,約數十丈,腳方及地。去邪見有路可通,竟將腰中繩索解去,鼓勇前進,約行百餘步,入一石室,東北各有四石柱,鐵索二條,系一巨獸,形狀似牛,仔細一瞧,乃是一個人間罕有的巨鼠,不由的駭了一驚。驀聞石室西面,砉然一聲,慌忙回顧,門已洞開,有一道童模樣,出問去邪道:「汝非狄去邪麼?」去邪答聲稱「是。」道童道:「皇甫君待汝已久,汝可速入。」去邪乃隨他進去,見裡面有一大堂,頗也寬敞,堂上坐著一位方面長髯的神君,服朱衣,戴雲冠,也不知為何神,只好倒身下拜。那神君端坐不動,亦不發言,旁立一綠衣吏,待去邪拜訖,令他起身,引出西階上立著。約過片時,裡面有聲傳出道:「快取阿輙來!」階下即有人應聲而去。須臾,即見武夫數人,牽入一物,就是柱上系著的大鼠。去邪本知煬帝小字,叫作阿輙,此時也無從訪問,只得屏氣待著,但聽堂上神責鼠道:「我遣爾暫脫皮毛,為中國主,如何虐民害物,不遵天道?」大鼠本不能言,但點頭搖尾,作冥頑狀。堂上神益怒,命武士撾擊鼠腦,鼠即大吼,聲似雷鳴。武士再擬擊下,俄一童子捧天符下來,堂上神起座降陛,俯伏聽旨。童子宣言道:「阿輙數本一紀,今尚未滿,俟限期既屆,當用練巾系頸而死,今尚不必動刑。」說罷自去,堂上神仍然復位,令將巨鼠仍系原處,並召語去邪道:「為我告麻叔謀,謝他掘我塋域,來年當贈他二金刀,勿嫌我輕濅哩。」說罷,即令綠衣吏引了去邪,自他門趨出,經過一林,逕回路仄,躡石扳祲,方得過去。回顧已失綠衣吏,去邪只好踽踽獨行。又約三里許,見有茅舍,一老叟坐土塌上,去邪上前問訊,老叟道:「此地為嵩陽少室山下,汝從何處來此?」去邪具述所由。老叟道:「汝已親見各狀,想亦能悟通玄機,汝能辭官,便能脫身虎口了。」想是去邪人品循良,故得種種指引。去邪稱謝而行。回視茅屋,又無影跡,自知身入仙境,已蒙指迷,惟不能不復報麻叔謀。乃趨往寧陽,得與叔謀相見,約略敘明。先是去邪入墓,墓忽崩陷。叔謀謂去邪已死,今日卻來,目為狂人。去邪將錯便錯,即佯狂自去,隱居終南山。聞煬帝正患腦痛,月餘不癒,益信冥中撾擊,果然不虛。嗣是修道辟谷,竟得無疾而終。此身原是有道骨。
  那叔謀既至寧陵,適患風逆,起坐不安。醫生謂用羊羔蒸熟,糝藥同食,方可療治。叔謀如法泡制,果得全愈。嗣是蒸食羊羔,習以為常。寧陵人陶榔兒,家中巨富,性甚凶悖,恐先塋逼近河道,或為所掘,乃盜他人嬰兒,割去頭足,蒸獻叔謀。叔謀咀嚼甚美,遠勝羊羔,因召榔兒窮詰。榔兒初尚諱言,叔謀使人勸酒,把他灌醉,才得榔兒實告。叔謀不以為忍,反賞金十兩,令工役保護榔兒先塋,一面專竊他人嬰孩,宰割供食。寧陵、雎陽境內,失去嬰孩數百,哀聲四達。左屯衛將軍令狐達,曾為開渠副使,上書彈劾,被中門使段達遏住,不使上聞。段達嘗受叔謀巨賄,所以代為蒙蔽。叔謀法外逍遙,鑿河至雎陽城。雎陽坊市豪民,都恐宅墓被掘,醵金三千兩,將獻叔謀,尚苦無人介紹。適叔謀監掘古梲,穿通石室,室中漆燈棺木等,遇風化灰,惟得一石銘云:「雎陽土地高,竹木可為壕﹔若也不迴避,奉贈二金刀。」叔謀不解,轉問土人。答言故老傳聞,謂是宋司馬華元墓。叔謀奮然道:「小國陪臣,怕他甚麼?」
  到了夜睡蒙淨,忽有一人宣召,即隨與同行,約經裡許,恍惚見有宮殿,由來使導入,上面坐著一王,著絳綃衣,戴進賢冠。叔謀向他再拜,王亦起座答拜,且與語道:「寡人便是宋襄公,奉上帝命,鎮守此地,將二千年,今將軍來此掘河,幸迴護此城,勿使人民失所。」叔謀不答。王又說道:「此地五百年後,當有興王崛起,上帝命寡人保護,豈可為了暴主逸游,掘傷王氣?」暗指宋太祖事。叔謀仍然不答。忽殿外有人入報道:「大司馬華元來了。」未幾,即有一紫衣官趨入,拜覲王前,王與言保護雎陽事,未得叔謀允許,紫衣官怒視叔謀道:「上帝有命,保護此城,何物頑奴,既毀我墓,又欲把此城毀掘?」便向王進議道:「頑奴倔強,應用嚴刑。」是極。王說道:「何刑最酷?」紫衣官道:「熔銅灌口,爛腐腸胃,此為最酷。」王點首稱善。紫衣官叱令左右,把叔謀曳至鐵柱前,褫去衣冠,縛諸柱上,復有一人持過銅汁,盂中猶沸,欲灌入叔謀口中。叔謀嚇得魂不附體,連聲大呼道:「願依尊命,迴護此城。」讀至此,我為一快。當由殿中傳令解縛,給還衣冠,入殿拜謝。紫衣官微笑道:「上帝賜叔謀金三千兩,令取諸民間。」說畢,揮手令人引出叔謀。叔謀聞有金可賜,因私問冥使道:「上帝如何賜金?」冥使道:「陰注陽受,自有雎陽百姓獻汝,汝放心去罷。」一面說,一面推僕叔謀。叔謀出一大驚,便即醒寤,方知乃是一夢。越日,果有家奴持入黃金三千兩,說是雎陽坊市所獻,請免掘城市。叔謀回憶夢中情狀,老實收受,令役夫繞道西偏,委屈東回,竟將雎陽城騰出。
  掘至彭城,路經大林,中有徐偃王墓,令人開掘,掘至數尺,裡面堅不可發,乃是生鐵熔成,旁豎石門,鍵湜甚嚴。叔謀用酆人楊民計議,用巨石撞開墓門,叔謀自往探望,有二童子在門內迎接,且語叔謀道:「我王久望將軍,請速進來!」叔謀亦不知不覺,隨他進去。內有宮殿,差不多與前夢相似。殿上亦坐著一王,冠服雍容,叔謀下拜,王起身答禮,和顏與語道:「寡人塋域,適當河道,今請將軍保護,願奉玉寶為酬。」言訖,取出玉印,給與叔謀。叔謀瞧著,乃是歷代帝王受命符璽,不覺又驚又喜,但聞王又續說道:「將軍須保重此寶,這是刀刀的預兆哩。」叔謀茫乎若迷,謝別出墓,傳令役夫將墓蓋好,仍復原狀。時煬帝正失去國寶,四處搜覓,並無下落,只好秘密不宣。那叔謀得了國寶,還道是神靈相助,將來可身登九五,非常快樂,就把國寶好好藏著,不令外人知道。
  至拘入雎陽獄中,正在惶急得很,偏經令狐達再上彈章,歷述:「叔謀盜食人子,義賊陶榔兒,私受雎陽民金三千兩,擅易河道」等情。煬帝問他何不早奏?令狐達謂臣早經奏報,想被段達扼定,不得進呈。煬帝即命查抄叔謀私產,得黃金若干,尚辨不出是雎陽賄賂。這留侯所還白璧,及一顆受命符寶,搜將出來,卻是字紋明顯,一見便知。煬帝大驚道:「金與璧尚是微物,不必說起,只朕的國寶,如何被他取來?」便召令狐達入問。令狐達道:「聞叔謀嘗令陶榔兒竊取人子,莫非國寶亦被盜不成?」煬帝失色道:「叔謀今日盜我寶,明日將盜我頭,這還了得!」你的首級,卻是不甚牢固。便令法司嚴鞫叔謀,且捕得陶榔兒,一並審問。叔謀據實招供,問官尚說是憑空捏造,便指榔兒為巨竊。榔兒只供稱竊兒是實,不敢竊寶。問官如何肯信?再四拷逼,竟將榔兒斃諸杖下,且定了讞案,請置叔謀極刑。煬帝道:「叔謀原有大罪,姑念他開河有功,赦免子孫,但將叔謀腰斬結案。」先一夕,叔謀在獄,夢一童子從天降語道:「宋襄公與大司馬華元,特遣我來,感念將軍護城厚意,因將去年所許二金刀,命我奉贈。」叔謀尚不知金刀為何物,向他索取。童子厲聲道:「死且不悟,明晨自見分曉了。」叔謀驚覺,細思夢境,才悟不祥,喟然歎道:「我腰領恐難保了。」還想食嬰孩否?越日辰牌,已有敕文傳至,將叔謀如法捆,驅至河濱,斬為三段,家產籍沒。中門使段達,助守東都,未曾扈駕,由煬帝遙傳詔敕,加恩貸死,貶為洛陽監門令。雎陽、寧陵一帶的百勝,聞叔謀被誅,相率稱快,男男女女,都到河邊來看叔謀死屍,你一磚,我一石,擲成肉醬,方才散去,這且不必細表。
  且說煬帝小住雎陽,約過數天,復啟程南下,沿途無甚阻礙,惟大將軍許公宇文述,在道病亡,述子化及、智及,統皆無賴,前次嘗從幸榆林,兩人干犯禁令,與突厥互市。煬帝本欲駢誅,因念述有舊勛,特從寬免。述死,厚加賻恤,予諡曰恭。且授化及為右屯衛將軍,智及為將作少監,仍令從行。智及弟士及,尚煬帝長女南陽公主,還稱循謹,一對青年夫婦,亦隨幸江都,後文自有表見。
  惟一方面鑾駕暢游,一方面寇盜益熾,前此在逃未獲的李密,往投王薄、郝孝德,均見九十五回。皆不見禮,乃走匿淮陽村舍,變姓名為劉智遠,聚徒教授,郡縣長官,頗以為疑,遣吏往捕,又被遁去。適東都法曹翟讓,坐事當斬,獄吏黃君漢,惜他驍勇,破械出獄,令自逃生。讓拜謝而去,潛往瓦崗寨為盜。同郡人單雄信,善用馬槊,雄長鄉里,也糾合少年,入寨助讓。還有離狐人徐世撚,年少多才,亦至讓處獻議道:「東郡於公,與世撚誼屬同鄉,人多相識,不宜侵掠。滎陽、梁郡,系是汴水通流,商旅不絕,若剽掠商舟,便足自給了。」世撚即徐懋功,初次獻議,即導讓剽掠商舟,無怪子孫被夷。讓即依議,令徒黨入二郡間,掠奪商舟財貨,充作用費。當時人心思亂,輾轉引附,不多時便至萬餘人。此外有外黃盜王當仁,濟陽盜王伯當,韋城盜周文舉,雍邱盜李公逸,與翟讓各據一方,不相通問。
  李密既得漏網,往來諸賊帥間,勸他乘亂崛興,規取中原。各賊帥初尚未信,經密說得天花亂墜,也覺動心,推為謀主。密互為聯絡,差不多如蘇秦約縱一般,大家互相告語道:「今人皆雲楊氏當滅,李氏將興,此人得一再脫險,莫非就是古人所言,王者不死麼?」因相率敬密。會王伯當與翟讓交通,互相往來,密即由伯當介紹,往見翟讓,為讓畫策,並替他說降諸小盜。讓遂與親愛,嘗同計事。密因說讓道:「劉、項皆起自布衣,得為帝王,今主德日昏,民生日困,大亂已起,正是劉、項奮起的機會,如足下雄才大略,擁眾萬餘,若席捲二京,誅除暴虐,怎見得不如劉、項呢?」讓謝不敢當。會東都有李玄英亡命,逕訪李密,傾心相事,他人問為何因?玄英道:「近來民間歌謠,有桃李章云:『桃李子,皇后繞揚州,宛轉花園裡,勿浪語,誰道許?』這數語隱寓預讖。桃李子,謂李子逃亡,皇后宛轉揚州,是天子將在揚州畢命,勿浪語,誰道許,是隱隱藏一密字,他日身為真主,所以特來投誠。」既而宋城尉房彥藻等,亦來依密,共處瓦崗寨中。密又與瓦崗軍師於雄結交,令說讓出圖中原。雄因說讓道:「公若自立,恐未必成事,若立蒲山公,事無不濟。」蒲山公見前。讓笑道:「蒲山公果得為王,何必依我?」雄答道:「將軍姓翟,翟義為澤,蒲非澤不生,所以來依將軍。」虧他附會。讓信為真言,遂依密前議,發兵攻取滎陽諸縣。
  滎陽通守郇王慶,懦弱無能,急向行在求援。煬帝特調張須荳為滎陽通守,使討翟讓。須荳系百戰驍將,到了滎陽,屢破讓眾。讓勒兵欲遁,密坦然道:「須荳有勇無謀,兵又驟勝,既驕且狠,再戰必敗,公且列陣待著,密自有計破他,萬勿加懮。」讓不得已麾眾再戰。須荳已經輕讓,直前搏擊,讓眾已似驚弓之鳥,哪裡支撐得住,紛紛卻退。須荳驅兵追趕,約十餘里,過一大林,林內一聲號炮,殺出兩支生力軍,左為王伯當,右為徐世撚,合裹攏來,圍住須荳。須荳衝突出圍,見左右不能盡出,再躍馬突入,欲救餘眾,李密在高阜望見,急命弓弩手四面注射,箭如飛蝗,可憐一員隋朝勇將,竟墮入李密狡計,中箭身亡。部兵除被殺外,狼狽遁去,號泣不止。河南郡縣,統皆喪氣。有詔令光祿大夫裴仁基,為河南道討捕大使,徙鎮虎牢。
  翟讓經此大勝,喜出望外,乃分兵與密,別建一營,號為蒲山營。讓獲得輜重甲仗,便欲還向瓦崗。實無大志。密苦勸不從,竟與密別去。密獨率麾下西行,沿路招降諸城,大獲資儲。讓聞報甚悔,因復引眾從密。密遂擬進擊東都,忽聞太僕楊義臣,擊斃張金稱、高士達,逐走竇建德,兵勢甚盛。密恐他還援東都,未敢驟進。後來又探得義臣罷歸,竇建德復取饒陽,乃再議進行。這位隋太僕楊義臣,本是一個庸中佼佼的好官,自出兵河北,迭破群盜,輒列狀上聞。內史虞世基,專事諂諛,謂義臣虛張賊勢,居心叵測,不如撤歸為是,煬帝深信世基,竟追還義臣,且遣散他麾下士卒,於是賊勢復張。鄱陽復出一個劇盜,姓林名士弘,有眾數萬,攻殺隋御史劉子翊,居然自稱楚帝,建元太平,據有九江、臨川、南康、宜春等郡,猖獗南方。涿郡虎賁郎將羅藝,亦稱兵造反,自稱幽州總管,騷擾北境。惟偽燕王格謙,見四十五回。總算由王世充擊死,但謙黨高開道,收集敗眾,又復出掠燕地,氣燄復張。光祿大夫陳稜,往討杜伏威,又為所敗,再加魯郡起了徐圓朗,馬邑起了劉武周,朔方起了梁師都,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直使四方官吏,無可措手,只好得過且過,任盜所為。隨筆插敘,省卻無數筆墨。
  李密聞天下大亂,亟欲進取東都,據有腹地,號召四方,乃屢語翟讓道:「今東都空虛,越王年幼,留守諸官,皆非將軍敵手,若將軍能用僕計,天下可指麾即定哩。」讓猶懷疑懼,因遣黨人裴叔方,往覘東都虛實。留守諸官,方才察覺,繕城為備,且馳表告急行在。時已為大業十三年,翟讓得叔方還報,謂東都有備,又生疑阻。密語讓道:「事已如此,不得不發。密聞洛口倉儲粟甚多,若引眾襲取,賑給貧乏,遠近孰不趨附,百萬眾亦可立集。然後檄召四方,引賢豪,選驍悍,智勇俱備,得天下如反掌了。」讓答道:「這是英雄計略,非僕所能,但任君指麾,盡力從事,請君先發,僕為後殿。」密乃選三千人為前驅,讓率四千人繼進,出陽城,北逾方山,直抵洛口倉。倉中守卒,寥寥無幾,頓時駭散。密攻破倉門,讓亦踵至,開倉發粟,任民恣取,窮民大悅。前朝議大夫時德■,舉尉氏縣應密,故宿城令祖君彥,亦自昌平來附。君彥素有才名,密引為記室,令掌書牘。
  東都留守越王侗,遣虎賁郎將劉長恭,光祿少卿房餚,率步騎萬五千人,來援洛口,又使河南討捕使裴仁基,自汜水西進,從後夾攻。密已探知信息,分部眾為十隊,四隊伏橫嶺下,截住仁基,六隊列陣石子河,靜待長恭等軍。長恭鼓銳前來,勢甚洶湧。讓出當敵衝,接戰不利,且戰且走。長恭未曾朝食,忍饑追逐。中途被李密率兵衝出,截為兩橛,軍士已皆枵腹,不耐久戰。更因遇伏心慌,統嚇得棄甲曳兵,倉皇逃散。長恭見不可支,也解衣潛竄,遁歸東都。隋兵十死五六,資械蕩盡無餘。密與讓威名大振,讓乃推密為主,號為魏公,自稱元年。密登壇置吏,拜讓為上柱國,兼司徒東郡公。單雄信、徐世撚,為左右大將軍,此外各封拜有差。凡趙魏以北,江淮以南,許多賊帥,多聞風響應,願受節制。密悉給官爵,仍使統領原部,自就洛口城擴地為垣,周圍四十里,作為根據地,特設行軍元帥府,分兵四出,迭取河南郡縣,並授齊郡盜孟讓為總管,使他夤夜往襲東都。讓至洛陽城下,城上不及防備,竟被讓眾扒入,焚掠外郭,還虧內城急忙抵禦,才得保全。讓手下只二千人,恐一經天曉,內城發兵來攻,不能抵擋,乃鼓嘯而去。
  河南討捕使裴仁基,遇事遷延,洛口一戰,愆期不至,又恐得罪朝廷,進退維谷。李密知他狼狽,使人誘降。仁基竟舉虎牢降密,密封他為上柱國,使與翟讓同襲回洛東倉,應手而下,遂燒天津橋,縱兵大掠。適東都出兵堵擊,仁基等與戰敗績,相率退還。李密督眾自往回洛倉,大修營壘,進逼東都。還有秦叔寶、羅士信等,本在張須荳部下,須荳戰死,秦、羅失了主帥,無處可依,也來投密。更有程咬金、趙仁基諸人,亦率眾歸密,密皆署為總管,分統部卒,遂令記室祖君彥,草就檄文,堂堂正正的聲討煬帝,數他十罪,恰是有理。略云:
  宛公大元帥李密,謹以大義佈告天下!隋帝以詐謀入承大統,罪惡滔天,不可勝數。素亂天倫,謀奪太子,罪之一也﹔弒父自立,罪之二也﹔偽詔殺弟,罪之三也﹔迫奸父妃,罪之四也﹔誅戮先朝大臣,罪之五也﹔聽信奸佞,罪之六也﹔開市擾民,征遼黷武,罪之七也﹔大興宮室,開掘河道,土木之工遍天下,虐民無已,罪之八也﹔荒淫無度,巡游忘返,不理政事,罪之九也﹔政煩賦重,民不聊生,毫不知恤,罪之十也。有此十罪,何以君臨天下?可謂罄南山之竹,書罪無窮,決東海之波,流惡難盡。密今不敢自專,願擇有德以為天下君,仗義討賊,望興仁義之師,共安天下,拯救生靈之苦。檄文到日,速為奉行!
  檄語煌煌,鉦鼓淵淵,亂世梟雄李玄邃,是密表字。得機得勢,風靡海內,似乎興王盛業,要屬此人,哪知後來的真命天子,不是此李,卻是別有一李。小子有詩詠道:

  歷代興亡幾變遷,半由人事半由天。
  劉歆應讖翻遭戮,誰識玄機在事先?
  究竟李密以外,尚有何處李姓,得成帝業,容待下回敘明。
  麻叔謀腰斬一事,亦見韓湝《開河記》,正史中略而不詳,意者以事同微渺,不可盡信歟?然既有文獻之足征,不得謂竟無其事。況韓湝作記,年月並詳,當非寓言可比。本編依記演述,存其真也。瓦崗寨始於翟讓,而李密因之,密之自號魏公,已在洛口城中,並不在瓦崗寨,且秦叔寶、羅士信、程咬金等之依附,均在密稱魏公之後,所與翟讓共起寨中者,第單雄信、徐世撚二人已耳。《隋唐演義》,混敘不明,且以瓦崗寨為絕大根據地,此於正史雜記中,向無所見,故絕不混述,可彩者從之,不可彩者舍之,下筆時固自有斟酌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1 13:23:20

第九十九回     迫起兵李氏入關中 囑獻書矮奴死闕下



  卻說李密傳檄四方,餘盜響應,總道是唾手中原,可以應讖,偏偏天命所歸,不屬李密,卻付諸太原留守李淵。淵奉煬帝敕旨,調兵擊破甄翟兒,遂在太原鎮守。會晉陽令劉文靜,與李密素有婚誼,坐罪除名,囚系獄中。淵子世民,已隨父至太原,與文靜素來友善,屢往探視,且代為歎惜。文靜悵然道:「近來天下大亂,性命原輕似鴻毛,除非漢高祖、光武帝復生,或能重見天日。」世民道:「君怎知今世無人?我來相省,正欲與君共議大事,難道效兒女子哭泣麼?」文靜乃與世民密談,想出一種下手方法,請世民父子掩取關中。世民頗費躊躇,再經文靜附耳授計,始喜躍而去。
  原來晉陽宮監裴寂,為淵舊友,文靜知世民不便勸父,特囑他結好裴寂,作為導線。寂嘗使酒好博,世民投寂所好,嘗引與宴胾,且故意輸錢。寂遂日夕過從,彼此甚是歡洽。世民因舉密謀相告,寂徐徐答道:「恐尊公不從奈何?」世民一再相懇,寂想了片時,方道:「有了有了,他日報命。」過了一兩天,寂引淵入晉陽宮,盛宴相待,飲至半醉,卻走出兩個美人兒,前來侑觴。淵已酒醉糊塗,也不問明底細,還道是歌伎一流,樂得借色陶情,暢飲遣懷,不多時頹倒玉山,沉沉欲睡。酒色兩字,最足迷人,古來多少英雄,往往逃不過此關。兩美人扶他入寢,伴宿一宵。及天已黎明,淵才醒來,開眼一瞧,竟有兩美人侍著,不禁咄咄稱奇,連忙問及來歷,乃是晉陽宮中的尹、張二妃。淵大驚而起,慌忙趨出,召問裴寂。寂答稱不妨。淵失色道:「這宮是天子的行宮,尹、張二美人,是天子留住行宮的嬪御,如何叫她侍寢?若被天子聞知,我還想保全性命嗎?」誰叫你著了道兒?寂笑道:「唐公!為何這般膽小?不要說起幾個宮人,就是隋室江山,也可唾手取來。」淵只是頓足,連呼:「誤我!」忽有一人走報,突厥兵進寇馬邑。淵只好匆匆出宮,亟遣副留守高君雅,率兵出援。
  君雅去了數日,即有敗報到來,淵很是不安。世民乘間進言,請淵速圖大事。淵叱他妄言,囑令緘口。越日,世民再向淵密陳利害,淵始覺心動,喟然歎道:「今日破家亡軀,由汝一人,化家為國,亦由汝一人了。」話雖如此,但因眷屬尚在河東,一時不敢發難,忽由江都傳到消息,乃是煬帝疑忌李淵,說他不能禦寇,將遣使執詣江都,淵益加驚懼。世民復約同裴寂,共勸淵及早定計。淵為保身起見,也只好依他所議,勒兵待發。會江都又傳到赦詔,仍令淵照舊供職,淵稍稍放心,暫且按兵不動。那世民卻急不暇待,已暗地差遣心腹,赴河東去接家眷,一俟眷屬至太原,便擬興師。看官聽著!這李淵的妻室,便是北周上柱國竇毅的女兒。毅曾尚周武帝姊襄陽公主,隋受周禪,竇女曾自恨我非男子,不能救舅家,見八十一回。毅已目為奇女。後來畫屏射雀,因淵得中目,招為女夫。生子四,女一,長名建成,次即世民,又次名玄霸、元吉,一女適臨汾人柴紹。是時竇氏已歿,可惜不得見隋滅唐興。玄霸亦早世,建成、元吉,接到世民密書,便邀同柴紹,同赴太原。那劉文靜已與世民密謀起事,慫慂裴寂速即勸淵。寂正恐宮人侍寢,事泄被罪,屢次催淵起兵。淵乃釋出文靜,令他詐為敕書,發太原、西河、雁門、馬邑人民,使討高麗。百姓怎知詐謀,急得魂夢不安,日夕思亂。
  偏馬邑亂首劉武周,闖入汾陽宮,掠得宮中婦女,往獻突厥,請他為助。突厥竟立武周為定楊可汗,僭號稱元。又有流人郭子和起兵榆林,金城校尉薛舉,起兵隴西,西北一帶,幾無寧宇。武周又逼近太原,鬧得李淵無法圖存,不得已冒險起事。可巧高君雅回城乞援,淵佯與議事,還有副留守王威,也在座中。劉文靜引入司馬劉政會,訐告威與君雅,潛召突厥入寇。兩人怎肯誣認,正在辯論,世民已引兵趨入,立將兩人拿下,送入獄中。才閱兩日,突厥兵數萬人,果入寇晉陽,即太原。淵命裴寂等埋伏城逈,竟將城門洞開。突厥兵不敢馳入,回頭逕去。淵遂誣稱威與君雅,實召外寇,斬首以徇。兵民信為實事,哪個為兩人呼冤!
  建成、元吉,與柴紹同至太原,淵因家眷已至,便好安心發兵。劉文靜恐突厥牽制,勸淵自作手書,通好突厥,噉以厚利。突厥始畢可汗,惟利是圖,當然應允。且雲唐公當自為天子,方出兵馬相助。淵不敢驟然稱尊,用裴寂計,尊隋帝為太上皇,立代王侑為帝,移檄郡縣,改易旗幟,陽示突厥有更新意﹔並與突厥訂約,共定京師,有土地歸唐公,子女玉帛歸突厥等語。突厥遂饋馬千匹,作為軍資。淵即遣建成、世民,往攻西河郡,一鼓即下,擒住郡丞高德儒。世民面責德儒道:「汝指野鳥為鸞,欺惑人主,見九十六回。我故特興義師,前來誅汝。」說至此,即令將德儒推出斬首,此外不戮一人,令百姓各安舊業,遠近稱頌。建成、世民,引還晉陽,往返只越九日。淵大喜過望,遂自稱大將軍,開府置官,發倉賑民。裴寂為大將軍府長史,遂將晉陽宮中子女玉帛,俱移送將軍府中。於是尹、張二妃,由淵老實受用,左擁右抱,趣味可知。已開後世宮闈之禍。
  待至新秋,淵自督兵西行,留季子元吉居守晉陽,傳檄示眾,無非說是發兵入關,擁立代王。代王侑卻遣郎將宋老生屯霍邑,大將軍屈突通屯河東,兩路拒淵。淵途中遇雨,不能急進。會接李密來書,自恃兵強,欲為盟主。淵姑與周旋,復書推密,令他塞住河洛,牽綴隋兵。好幾日才得天晴,用建成、元吉為前驅,進攻霍邑,陣斬宋老生,乘勝下臨汾、絳郡,招降韓城。劉文靜出使突厥,也引突厥兵五百人,馬二千匹,前來相會。關中積盜孫華,望風投順,願為嚮導,遂引淵渡河。另在河東留住偏師,圍攻屈突通。關中士民,陸續趨附。馮翊太守蕭造,亦輸款投誠。淵再命建成、劉文靜等屯永豐倉,守住潼關,控制河東。世民、劉弘基等,往略渭北,自寓長春宮,居中調度。忽來了一隊娘子軍,為首的女英雄,就是李淵女兒,柴紹妻室。她本熟諳武略,因與從叔神通,募集丁壯,起應父兄,夫妻相聚,骨肉重逢,自有一番歡愉氣象。世民進屯涇陽,收降關中群盜,有眾九萬人。柴紹夫婦,各置幕府,亦隨世民同進。代王侑急命將軍陰世師,郡丞骨儀,保守關中,登城備御。那世民復自涇陽出發,一路秋毫無犯,經過延安、上郡、雕陰諸境,無不叩馬迎降,因向長春宮報捷,請淵督兵會攻。淵乃啟節西行,往會世民。世民已先抵長安城下,至淵來會師,合兵二十餘萬,先遣使傳諭守吏,願擁立代王。守將陰世師不服,叱回去使。淵乃下令攻城,並約將士入城後,不得犯隋七廟,及代王宗室。將士奉令攻撲,前仆後繼,連日不退。軍頭雷永吉,首先登城,餘眾隨上,殺散城頭守卒,逾城開門,迎納淵軍。陰世師、骨儀,戰敗被擒。代王侑年只十三,有甚麼能力,逃匿東宮,抖做一團。淵率軍搜尋,得見代王,當下將他擁出,徙居大興殿後廳,自寓長樂宮,與民約法十二條,悉除從前苛禁,殺陰世師、骨儀等十數人,餘皆不問。越日即擁立代王侑為皇帝,遙尊煬帝為太上皇,改元義寧。此舉毋乃多事。淵自為大丞相,都督內外軍事,晉封唐王。命建成為世子,世民為秦公,元吉為齊公。
  嗣接劉文靜軍報,已擒住屈突通,械送長安。原來河東各隋軍,聞長安失守,家屬被虜,當然塚懼。屈突通留部將桑顯和,鎮守潼關,自率眾趨洛陽。顯和舉關降劉文靜,並與文靜偏將竇琮,合兵追通。兩下相見,顯和大呼道:「今京城已陷,汝等皆關中人,去將何往?」通眾聞言,即釋仗願降,且將通執住,送至文靜營中。文靜乃轉解長安。淵見了屈突通,忙令釋縛,好言勸慰。通無法反抗,只得唯命是從。淵命通為兵部尚書,兼封蔣公,遣往河東城下,招諭通守堯君素。君素卻是一個硬頭子,但知為隋效死,不肯屈節,且舉正言責通,說得通羞慚滿面,還報李淵。淵暫將河東擱置,專探聽東都消息。
  自李密進逼東都,越王侗一再遣使,向江都告急,虞世基尚謂越王少不更事,太屬慌張,煬帝也以為然。至警報迭來,始命將軍龐玉等,往援東都。越王侗亦使段達出兵,夜會龐玉,夾攻李密。密將柴孝和,勸密速襲長安,密不肯從,但在東都城下搏戰。偏被龐段兩軍掩擊,竟致大敗。密身中流矢,奔回洛口。既而復部署散卒,再向東都,殺敗隋軍,又遣徐世撚襲取黎陽倉。泰山道士徐洪客,向密上書,謂:「宜沿流東指,直向江都,執取獨夫,號令天下。」此計最佳,比柴孝和之策,尤見優勝。密也為稱善,作書招致洪客,竟不知去向。適王世充等奉煬帝命,帶領江淮勁卒,來擊李密。密不能東行,只好與世充對壘。又值軍中有變,正要設法除患,遂令徐洪客一條好計,徒作虛言。
  先是密為翟讓所推,得為主帥,讓卻虛心樂戴,偏讓兄翟弘,心下不服,嘗語讓道:「汝不欲為天子,盡可與我,何必與人。」讓司馬王儒信,亦勸讓自為冢宰,讓置諸不答。偏密得此信息,不免懷疑。左司馬鄭槃,更勸密除讓,密因與槃等計議,竟誘讓入宴,把他殺死,並捕戮翟弘、王儒信。部眾以密忍心負友,多半不平,經密歷加慰撫,方才少定。王世充私料李、翟二人,必不相容,擬乘他自亂,乘間進擊。及聞讓死,頓覺失望﹔且與密數次交鋒,敗多勝少,徘徊洛水,不得進救東都。這消息傳入長安,李淵特命建成為撫寧大將軍,世民為副,渡河南下,聲言為東都援應,實是牽制李密,與他爭鹿中原。
  忽由江都傳到急報,煬帝被弒,宇文化及另立秦王浩為帝,淵不禁慟哭道:「我北面事人,不能救主,怎得不哀慟呢?」恐是喜極成淚。看官聽說!自煬帝到了江都,荒淫益甚,宮中設百餘房舍,各盛供張,每房居一美人,輪流作東道主。煬帝自作上客,東游西宴,天天的酒色昏迷。時煬帝年將半百,怎能禁此朝朝紅友,夜夜新郎?更兼平時屢服春藥,為縱歡計,當時原是百戰不疲,一夕能御數女,後來力盡精枯,諸病雜起,並因天下危亂,也覺不安,嘗戴幅巾,著短衣,策杖步游,遍歷宮院,汲汲顧影﹔或夜與後妃至高台中,一面飲酒,一面觀星,顧著蕭後,效為吳語道:「外間大有人圖儂,儂雖失天下,當不失為長城公,卿亦不失為沈後,且暫管眼前行樂罷!」蕭後素來柔順,但知隨聲附和,因循過去。婦人過柔,亦有壞處。又越數日,晨起攬鏡,複語蕭後道:「好頭顱誰當斲我?」也自知不得為長城公麼?蕭後驚問何因?煬帝道:「貴賤苦樂,循環相尋,有甚麼可驚哩!」已而江都糧盡,扈駕兵多關中人,久客思歸,煬帝見中原已亂,無志北還,且欲徙都丹陽,士卒多半不願。郎將竇賢,竟不別而行,率部西去。煬帝急遣衛士追殺竇賢,無如人不畏死,仍然悄悄逃走。虎賁郎將司馬德戡,與直驎將軍裴虔通等,也密議西歸,輾轉勾引,有一宮人聞知,報知蕭後道:「外間已人人欲反了。」蕭後道:「汝可奏達上聞。」宮人因申奏煬帝,煬帝怒道:「汝曉得甚麼國事,乃來妄言?」隨叱令左右牽出宮人,把她處死。
  自是無人敢言。
  虎牙郎將趙元樞,已由司馬德戡、裴虔通等,串同一氣,約期西遁,他本與將作少監宇文智及,為莫逆交,因將密謀轉告。智及微哂道:「主上雖然淫虐,威令尚行,君等亡去,亦恐蹈竇賢覆轍,自取死亡了。」元樞皺眉道:「如此奈何?」智及道:「今天已喪隋,英雄並起,同心謀叛,眼前且不下數萬人,若因此舉事,小為王,大且為帝呢。」元樞半晌才答道:「欲行大事,必推主帥,看來惟公兄弟,足當此任。」智及道:「這卻須與我兄熟商。」元樞乃出,告知同黨,德戡等亦皆贊成。又復約同智及,相偕至化及居處,推他為帥。化及膽怯,驀聞此謀,不由的大驚失色。嗣經黨人慫慂,再由智及力勸,方勉強允諾。德戡出召驍果軍吏,曉示密謀,大眾齊聲道:「唯將軍命!」於是摩厲以須,戒期行事。煬帝未嘗不防,並因微識星象,往往夜起觀天,望見天象不佳,即召問太史令袁充。充伏地垂涕道:「星文大惡,賊星逼帝座甚急,恐禍生旦夕,非修德無以禳災。」煬帝愀然不樂,起入便殿,俯首欷剉。回顧見王義在側,乃與語道:「汝知天下將亂麼?汝何故不言?」義泣對道:「天下大亂,由來已久,小臣服役深宮,不敢預政,如或越俎早言,恐臣骨已早朽了。」煬帝炫然道:「卿今為我直陳,令我知曉。」遲了遲了。義答道:「待小子具牘奏明。」說畢趨退。越宿即面呈一書,究竟是否出自義手,亦不得而知。但書中指陳前弊,卻是深切著明,書云:
  臣本南楚卑薄之民,逢聖明為治之時,不愛此身,願從入貢,出入左右,積有歲華,濃被恩私,皆逾素望,臣雖至鄙,頗好窮經,略知善惡之本源,少識興亡之所以,深蒙顧問,方敢敷陳。自陛下嗣守元符,體臨大器,聖神獨斷,諫議莫從。獨發睿謀,不容人獻。大興西苑,兩至遼東,龍舟逾於萬艘,宮闕遍於天下,兵甲常役百萬,士民窮乎山谷。征遼者百不存十,沒葬者十未有一。帑藏全虛,穀粟湧貴,乘輿竟往,行幸無時,遂令四方失望,天下為墟。方今有家之村,存者可數,子弟死兵役,老弱困蓬蒿,餓莩盈郊,屍骸如岳,膏血草野,狐犬盡肥。陰風無人之墟,鬼哭寒草之下。目斷平野,千里無煙,萬民剝落,莫保朝昏。父遺幼子,妻號故夫,孤若何多?饑荒尤甚,亂離方始,生死孰知?人主愛人,一何如此?陛下恒性毅然,孰敢上諫,或有鯁言,又令賜死。臣下相顧,箝結自全。龍逢復生,安敢議奏?左右近臣,阿諛順旨,迎合帝意,造作拒諫,皆出此途,乃蒙富貴。陛下過惡,從何得聞?方今又敗遼師,再幸東土,社稷危於春雪,干戈遍於四方,生民已入塗炭,官吏猶未敢言。陛下自維,若何為計?陛下欲幸永嘉,坐延歲月,神武威嚴,一何銷鑠?陛下欲興師,則兵吏不順,欲行幸則侍衛莫從,適當此時,如何自處?陛下雖欲發憤修德,加意愛民,然大勢已去,時不再來。巨廈之傾,一木不能支,洪河已決,掬壤不能救。臣本遠人,不知忌諱,事已至此,安敢不言?臣今不死,後必死兵。敢獻此書,延頸待盡,竊不勝惶切待命之至。
  煬帝看罷,不禁太息道:「從古以來,哪有不亡的國家,不死的主子?」義跪伏涕泣道:「陸下到了今日,尚自飾己過,臣聞陛下嘗言,朕當跨三皇,超五帝,俯視商周,為萬世不可及的聖主。今日時勢至此,連乘輿都不能回京,豈非大悖前言麼?」煬帝也不能自辯,只泣下沾襟道:「汝真忠臣,朕悔已無及了。」義又泣道:「臣昔不言,尚是貪生,今既具奏,願一死報謝聖恩,請陛下自愛!」說至此,即叩頭辭去。煬帝方再閱義書,有一人入報道:「王義自刎了。」卻也難得,可惜徒死無益,未當國殤。煬帝驚歎道:「有這等事嗎?可悲可痛!」遂命有司具禮厚葬。是日又接到幾處警報,武威司馬李軌,佔據河西,自稱涼王。羅川令蕭銑,佔據巴陵,自稱梁王。還有金城亂首薛舉,前僭號西秦霸王,今且移據天水,居然自稱秦帝了。兩路新發,一路已見上文。煬帝急得沒法,只有自嗟自歎。好容易又閱數宵,正與後妃等飲酒排遣,忽見東南角上,火光沖天,且有一片喧噪聲,慌忙召入直驎將車,問為何因?那直驎將軍不是別人,正是密謀作亂的裴虔通。虔通入對煬帝道:「不過草坊中失火,外面兵民撲救,所以有此嘩聲,願陛下勿慮!」煬帝遂放了心,但令虔通出外嚴守,自己酣飲至醉,挈了蕭後、朱貴兒,安然同寢去了。只有此宵。
  未幾,雞聲報曉,天色微明,那叛兵已擁入玄武門,大刀闊斧,殺入宮來。玄武門前,本有宮奴數百人,統皆強壯,由煬帝特別簡選,給他重餉,常令把守,是夕由司宮魏氏,得了叛黨的賄囑,矯詔放出,令得休息。司馬德勘先驅進宮,如入無人之境,再加裴虔通作為內應,將宮門一律閉住,只開了東門,驅出宿衛,容納叛黨。惟右屯衛將車獨孤盛,與千牛備身獨孤開遠,尚未與叛黨勾通,眼見得情勢不佳,即出來詰問虔通。虔通道:「事已至此,與將軍無干,將軍不必動手,同保富貴。」獨孤盛怒罵道:「老賊說出甚麼話來?」遂拔刀與虔通奮鬥,戰約數合,司馬德戡已率叛眾直入,來助虔通,獨孤盛手下,只有數人,哪能敵得住許多的叛黨,霎時間盛被刺死,左右逃散,獨孤開遠忙馳叩驎門,請煬帝親自督戰。途中集衛兵數百名,至驎門外大呼大叫,並沒有一人答應,叛黨已經馳到。開遠回馬接戰,也是寡不敵眾,被他刺中馬首,掀落地上,為亂兵牽扯去了。驎內無人守住,由叛黨斬門突入,趨至寢殿,來尋煬帝。小子有詩歎道:

  群雄逐鹿幾經秋,錦繡河山已半休。
  到此昏君猶不悟,蕭牆怎得免戈矛?
  欲知煬帝曾否起牀,且看後文結末的一回。
  李淵之起兵,實不及李密之光明。狎宮妃,事突厥,鋌而走險,不過為身家計。初無弔民伐罪之心,其所由得入關中者,全仗世民一人。世民才智,遠過乃父,而李密無此佳兒,此其所以終落人後也。且李密曾勸楊玄感入關,及其自為元帥,反頓兵東都,利令智昏,不敗不止,徒恃一祖君彥之文筆,究何益乎?煬帝至瀕亡之際,戎虜伏於帷牆,尚自荒淫不悟,王義一書,痛快淋漓,讀之令人酸鼻,而正史不錄其事,豈因義為宮掖小人,本不足道,且一死謝君,固不過如匹夫匹婦之為諒乎?韓湝《海山記》,獨表而出之,故本編亦不肯苟略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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