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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蔡東藩]兩晉五胡十六國通俗演義(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2 11:31:34     標題: [蔡東藩]兩晉五胡十六國通俗演義(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小黑明融 於 2015-10-26 10:00 編輯

書名:
  歷史通俗演義 - 兩晉五胡十六國通俗演義

作者:
  蔡東藩(1877~1945),名郕,字椿壽,號東帆,清山陰縣臨浦(今屬蕭山)人。十四歲中秀才,後又進京朝考,名列優貢,分發福建候補知縣。因不滿官場惡習,數月即稱病回鄉。辛亥革命之後,曾先後在杭州及紹興等地教書。
  從1916年開始,到1926年為止,蔡東藩用十年的心血和驚人的毅力,先後完成了前漢(附秦朝)、後漢、兩晉、南北朝、唐、五代、宋、元、明、清、民國共十一部歷史通俗演義,合稱《歷朝通俗演義》,時間跨度自秦始皇到民國九年,凡二千一百六十六年。加上《西太后演義》及《歷朝史演義》兩部,總共撰寫了十三部計七百廿四萬字的通俗史巨著,其內容跨越時間之長、人物之眾、篇制之巨,堪稱歷史演義之最。被人譽為“一代史家,千秋神筆”。
  蔡東藩作品的最大特色在於他對歷史真實的嚴格追求。他寫歷史演義,“語皆有本”,力求其主要情節均有歷史記載作為根據。自然,作為“演義”,他也有虛構,特別是人物對話。但是,他很謹慎,力求符合特定歷史環境和特定歷史人物的性格,不敢任意編造。

內容:
  西晉與東晉五胡十六國之歷史演義。既有真實史話亦有通俗野說。

  最後頁增列[中國史詩]..兩晉五胡十六國..詩偈一篇..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2 11:32:42

第一回     祀南郊司馬開基 立東宮庸雛伏禍



  華夷混雜,宇宙腥羶,這是我國歷史上,向稱為可悲可痛的亂事。其實華人非特別名貴,夷人非特別鄙賤,如果元首清明,統御有方,再經文武將相,及州郡牧守,個個是賢能廉察,稱職無慚,就是把世界萬國聯合攏來,湊成一個空前絕後的大邦,也不是一定難事,且好變做一大同盛治了。眼高於頂,筆大如椽。無如我國人一般心理,只守定上古九州的范圍,不許外人羼入,又因聖帝明王,寥寥無幾,護國乏良將相,殖民乏賢牧守,僅僅局守本部,還是治多亂少﹔所以舊儒學說,主張小康,專把華夷大防,牢記心中,一些兒不肯通融,好似此界一溃,中國是有亂無治,從此沒有乾淨土了。看官!試搜覽古史,何朝不注重邊防,何代能盡除外患?日日攘外夷,那外夷反得步進步,鬧得七亂八糟,不可收拾。究竟是備御不週呢?還是別有他故呢?古人說得好:「人必自侮,然後人侮﹔家必自毀,然後人毀﹔國必自伐,然後人伐。」又云:「木朽蟲生,牆罅蟻入。」這卻是千古不易的名言。歷朝外患,往往從內亂引入,內亂越多,外患亦趨深。照此看來,明明是咎由自取,應了前人的遺誡,怎得專咎外夷與防邊未善呢?別具隻眼。
  小子嘗欲將這種臆見,抒展出來,好待看官公決是非,但又慮事無左證,徒把五千年來的故事,籠籠侗侗的說了一番,看官或且誚我為空談,甚至以漢奸相待,這豈不是多言招尤麼?近日筆墨少閉,聊尋證據,可巧案左有一部《晉書》,乃是唐太宗彙集詞臣,撰錄成書,共得一百三十卷,當下順手一翻,看了一篇《序言》,是總說五胡十六國的禍亂,因猛然觸起心緒,想到外禍最烈,無過晉朝,晉自武帝奄有中原,僅閱一傳,便已外患迭起,當時大臣防變未然,或說是罷兵為害,山濤。或說是徙戎宜早,郭欽江統。言諄諄,聽藐藐,遂致後來外禍無窮,由後思前,無人不為歎惜。那知牝雞不鳴,群雄自息﹔八王不亂,五胡何來?並且貂蟬滿座,塵尾揮塵,大都齷齷齪齪,庸庸碌碌,沒一個文經武緯,沒一個坐言起行。看官試想!這種敗常亂俗的時局,難道尚能支持過去麼?假使兵不罷,戎早徙,亦豈果能慎守邊疆,嚴杜狡寇麼?到了神州陸沉,銅駝荊棘,兩主被虜,行酒狄庭,無非是內政不綱,所以致此。既而牛傳馬後,血統變遷,陽仍舊名,陰實易姓,王馬共天下,依然是亂臣賊子,內訌不休,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單剩得江表六州,揚荊江湘交廣。尚且朝不保暮,還有甚麼餘力,要想規復中原呢?幸虧有幾個智士謀臣,力持危局,淝水一役,大破苻秦,半壁江山,僥倖保全﹔那大河南北,長江上游,仍被雜胡佔據,雖是倏起倏衰,終屬楚失楚得,就中非無一二華族,奪得片土,與夷人爭衡西北,張實據涼州,李嵩據酒泉,馮跋據中山。究竟勢力甚微,無關大局﹔且仇視晉室,仍似敵國一般。東晉君臣,稍勝即驕,由驕生情,毫無起色,於是篡奪相尋,禍亂踵起,不能安內,怎能對外?大好中原,反被拓跋氏逐漸併吞,成一強國,結果是梟雄柄政,窺竊神器,把東晉所有的區宇,也不費一兵,占奪了去。咳!東西兩晉,看似與外患相終始,究竟自成鷸蚌,才有漁翁。西晉尚且如此,東晉更不必說了。有人謂司馬篡魏,故後嗣亦為劉裕所篡,這是從因果上著想,應有此說﹔但添此一番議論,更見得晉室覆亡,並非全是外患所致。倫常乖舛,骨肉尋仇,是為亡國第一的禍胎﹔信義淪亡,豪權互鬩,是為亡國的第二禍胎。外人不過乘間抵隙,可進則進,既見我中國危亂相尋,樂得趁此下手,分嘗一臠,華民雖眾,無拳無勇,怎能攔得住胡馬,殺得過番兵。眼見得男為人奴,女為人妾,同做那夷虜的僕隸了。傷心人別有懷抱。自古到今,大抵皆然,不但兩晉時代,遭此變亂,只是內外交迫,兩晉也達到極點。為懲前毖後起見,正好將兩晉史事,作為榜樣,奈何後人不察,還要爭權奪利,擾擾不休,恐怕四面列強,同時入室,比那五胡十六國,更鬧得一塌糊塗,那時國也亡,家也亡,無論豪族平民,統去做外人的砧上魚,刀上肉,無從倖免,乃徒怨及外人利害,試問外人肯受此惡名嗎?論過去兼及未來,真是眼光四射。
  話休敘煩,且把那兩晉興亡,逐節演述,作為未來的殷鑒。看官少安毋躁!待小子援筆寫來:晉自司馬懿起家河內,曾在漢丞相曹操麾下,充當掾吏,及曹不篡漢,出握兵權,與吳蜀相持有年,迭著戰績。懿死後,長子師嗣,後任大將軍錄尚書事,都督中外各軍,廢魏主曹芳及芳後張氏,權燄逼人。未幾師復病死,弟昭得承兄職,比乃兄還要跋扈,居然服袞冕,著赤舄。魏主曹髦,忍耐不住,嘗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因即號召殿中宿尉及蒼頭官僮等,作為前驅,自己亦拔劍升輦,在後督領,親往討昭,才行至南闕下,正撞著一個中護軍,面目猙獰,鬚眉似戟,手下有二三百人,竟來擋住乘輿。這人為誰,就是平陽人賈充。特別提出,不肯放過賊臣,且為該女亂晉張本。魏主髦喝令退去,充非但不從,反與衛士交鋒起來,約莫有一兩個時辰。充寡不敵眾,將要敗卻,適太子舍人成濟,也帶兵趨入,問為何事相爭?充厲聲道:「司馬公豢養汝等,正為今日,何必多問!」成濟乃抽戈直前,突犯車駕。魏主髦猝不及防,竟被他手起戈落,刺斃車中。兄廢主,弟弒主,一個凶過一個。餘眾當然逃散。
  司馬昭聞變入殿,召群臣會議後事。尚書僕射陳泰,流涕語昭道:「現在惟亟誅賈充,尚可少謝天下。」看官!你想賈充是司馬氏功狗,怎肯加誅?當下想就了張冠李戴的狡計,嫁禍成濟,把他推出斬首,還要夷他三族。助力者其視諸!一面令長子中撫軍炎,迎入常道鄉公曹璜,繼承魏祚。璜改名為奂,年僅十五,一切國政,統歸司馬昭辦理。昭復部署兵馬,遣擊蜀漢,驍將鄧艾鍾會,兩路分進,蜀將望風溃敗,好容易攻入成都,收降蜀漢主劉禪。昭引為己功,進位相國,加封晉公,受九錫殊禮。俄而進爵為王,又俄而授炎為副相國,立為晉世子。正擬安排篡魏,偏偏二豎為災,纏繞昭身,不到數日,病入膏肓,一命嗚呼。世子炎得襲父爵,才過兩月,即由司馬家臣,奉書勸進,脅魏受禪。魏主奂早若贅疣,至此只好推位讓國,生死唯命。司馬炎定期即位,設壇南郊。時已冬暮,雨雪盈涂,炎卻遵吉稱尊,服袞冕,備鹵簿,安安穩穩的坐了法駕,由文武百官擁至郊外,燔柴告天。炎下車行禮,叩拜穹蒼,當令讀祝官朗聲宣誦道:
  皇帝臣司馬炎,敢用玄牡,明告於皇皇后帝。魏帝稽協皇運,紹天明命以命炎。昔者唐堯熙隆大道,禪位虞舜,舜又禪禹。邁德垂訓,多歷年載。暨漢德既衰,太祖武皇帝,指曹操。撥亂濟時,輔翼劉氏,又用受命於漢。粤在魏室,仍世多故,幾於顛墜,實賴有晉匡拯之德,用獲保厥肆祀,弘濟於艱難,此則晉之有大造於魏也。誕惟四方,罔不祗順。廓清梁岷,包懷揚越,八紘同軌,祥瑞屢臻,天人協應,無思不服。肆子憲章三後,用集大命於茲。炎維德不嗣,辭不獲命,於是群公卿士,百辟庶僚,黎獻陪隸,暨於百蠻君長,僉曰:「皇天鑒下,求民之瘼,既有成命,固非克讓所得距違。天序不可以無統,人神不可以曠主。」炎虔奉皇運,寅畏天威,敬簡元辰,升壇受禪,告類上帝,永答眾望。
  祝文讀畢,祭禮告終。司馬炎還就洛陽宮,御太極前殿,受王公大臣謁賀。這班王公大臣,無非是曹魏勛舊,昨日臣魏,今日臣晉,一些兒不以為怪,反且欣然舞蹈,曲媚新朝。攀龍附鳳,何代不然?隨即頒發詔旨,大赦天下,國號晉,改元泰始。封魏主奂為陳留王,食邑萬戶,徙居鄴宮。奂不敢逗留,沒奈何上殿辭行,含淚而去。朝中也無人餞送,只太傅司馬孚,拜別故主,欷歔流涕道:「臣已年老,不能有為,但他日身死,尚好算做大魏純臣哩。」看官道孚為何人?乃是司馬懿次弟,即新主司馬炎的叔祖父,官至太傅,生平嘗潔身遠害,不預朝政,所以司馬受禪,獨孚未曾贊成。但年已八十有餘,筋力就衰,不能自振,只好自盡臣禮,表明心跡,這也不愧為庸中佼佼了。
  過了一日,詔遣太僕劉原往告太廟,追尊皇祖懿為宣皇帝,皇伯考師為景皇帝,皇考昭為文皇帝,祖母張氏為宣穆皇后,母王氏為皇太后。相傳王太后幼即敏慧,過目成誦,及長,能孝事父母,深得親心。既適司馬氏,相夫有道,料事屢中。後來生了五子,長即司馬炎,次名攸,又次名兆,又次名定國廣德。兆與定國廣德三人,均皆早夭,惟炎攸尚存。炎字安世,姿表過人,發長委地,手垂過膝,時人已知非常相。攸字大猷,早歲岐嶷,成童後飽閱經籍,雅善屬文,才名籍籍,出乃兄右,司馬昭格外鐘愛。因兄師無後,令攸過繼,且嘗歎息道:「天下是我兄的天下,我不過因兄成事,百年以後,應歸我兄繼子,我心方安。」及議立世子,竟遂屬攸,左長史山濤勸阻道:「廢長立少,違禮不祥。」賈充已進爵列侯,亦勸昭不宜違禮。還有司徒何曾,尚書令裴秀,又同聲附和,請立嫡長,因此炎得為世子。炎篡位時,正值壯年,春秋鼎盛,大有可為,初政卻是清明,率下以儉,馭眾以寬。有司奏稱御牛絲靷,已致朽敝,不堪再用,有詔令用麻代絲。高陽人許允,為司馬昭所殺,允子奇頗有材思,仍詔為太常丞,尋且擢為祠部郎。海內蒼生,謳歌盛德,哪一個不望升平?但天下事靡不有初,鮮克有終,晉主炎正坐此弊,所以典午家風,午肖馬,典者司也,故舊稱司馬為典午。不久即墜呢。這事備詳後文,看官順次細閱,自見分曉。惟晉主炎的廟號,叫做武帝,小子沿著史例,便稱他為晉武帝。
  且說晉武帝已經篡魏,復力懲魏弊,壹意更新。他想魏氏摧殘骨肉,因致孤立,到了禪位時候,竟無人出來抗衡,平白地讓給江山,自己雖僥倖得國,若使子子孫孫,也象曹魏時孤立無援,豈不要仍循覆轍麼?於是思患預防,大封宗室,授皇叔祖父孚為安平王,皇叔父乾,司馬懿第三子。為平原王,亮懿第四子。為扶風王,(亻由)懿第五子。為東莞王,駿為汝陰王,懿第六子京早卒。駿為第七子。肜懿第八子。為梁王,倫懿第九子。為瑯琊王,皇弟攸為齊王,鑒為樂安王,機為燕王。鑒與機為晉武異母弟。還有從伯叔父,及從父兄弟,亦俱封王爵,列作屏藩。名稱不詳,因無關後來治亂,所以從略。上文如亮如倫,為八王之二,故例須並舉。進驃騎將軍石苞為大司馬,封樂陵公,車騎將軍陳騫為高平公,衛將軍賈充為魯公,尚書令裴秀為鉅鹿公,侍中荀勖為濟北公,太保鄭衝為太傅,兼壽光公,太尉王祥為太保,兼睢陵公,丞相何曾為太尉,兼朗陵公,御史大夫王沈為驃騎將軍,兼博陵公,司空荀顗為臨淮公,鎮北大將軍衛瓘為菑陽公。此外文武百僚,各加官進爵有差。

  轉瞬間已過殘臘,便是泰始二年,元旦受朝,不消細說。有司請建立七廟,武帝恐勞民傷財,不忍傜役,但將魏廟神主,徙置別室,即就魏廟作為太廟,所有魏氏諸王,皆降封為侯。旋冊立王妃楊氏為皇后,楊氏為弘農郡人,名豔,字瓊芝,父名文宗,曾仕魏為通事郎,母趙氏產女身亡,女寄乳舅家,賴舅母撫育成人,生得姿容美麗,秀外慧中,相士嘗說她後當大貴,司馬昭乃納為子婦,伉儷甚諧。昭納楊女為媳,明明是有心篡國。及得立為後,追懷舅氏舊恩,請敕封舅氏趙俊夫婦,武帝自然依議。俊兄趙虞,也得授官。虞有一女,芳名是一粲字,頗有三分姿色,楊後召她入宮,鎮日裡留住左右,就是武帝退朝,與後敘談,粲亦未嘗迴避,有時卻與武帝調情,楊後玉成人美,遂勸武帝納作嬪嬙,賜號夫人。武帝還道楊後大度,毫不妒忌,哪知楊後正要這中表姊妹,來做幫手,一切佈置,彷彿與美人計相似,武帝為色所迷,怎能窺破楊後的私衷呢?這也是楊後特別作用,與普通婦人不同。楊後初生一男,取名為軌,二歲即殤,嗣復生了二子,長名衷,次名東,衷頑鈍如豕,年至七八歲,尚不能識之無,雖經師傅再三教導,也是旋記旋忘。武帝嘗謂此兒不肖,未堪承嗣,偏楊後鐘愛頑兒,屢把立嫡以長的古訓,面語武帝,惹得武帝滿腹狐疑,勉強延宕了一年。衷已年至九歲了,楊後常欲立衷為太子,隨時絮聒,又經趙夫人從旁幫忙,只說:「衷年尚幼衝,怪不得他童心未化,將來大器晚成,何至不能承統。今主上即位二年,尚未立儲,似與國本關係,未免欠缺,應速立衷為嗣」云云。從來婦人私語,最易動聽,況經一妻一妾,此倡彼和,就使鐵石心腸,也被銷熔。況晉武帝牽情帷菑,無從擺脫,怎能不為它所誤,變易成心?泰始三年正月,竟立衷為皇太子。禍本成了。內外官僚,那個來管司馬家事?且衷為嫡長,名義甚正,更令人無從置喙,大眾不過依例稱賀,樂得做個好好先生,靜觀成敗罷了。
  是年特下征書,起蜀漢郎官李密為太子洗馬,密父虔早歿,母何氏改醮,單靠祖母劉氏撫養,因得長成。是時劉氏年近百歲,起居服食,統由密一人侍奉。密乃上表陳情,願乞終養。表文說得非常懇切,一經呈入,連武帝也為動情,且閱且歎道:「孝行如是,畢竟名不虛傳呢。」《陳情表》傳誦古今,不待錄入,惟事可風世,因特筆表明。待至劉終服闋,仍復征為洗馬,不久即出為守令,免官歸田,考終原籍。隨手了結,免致閱者疑問。
  泰始四年,皇太后王氏崩,武帝居喪,一遵古禮,迨喪葬既畢,還是縗絰臨朝。先是武帝遭父喪時,援照魏制,三日除服,但尚素冠蔬食,終守三年。至是改魏為晉,法由己出,因欲仿行古制,持三年服,偏百官固請釋縗,乃姑允通融,朝服從吉,常服從凶,直到三年以後,才一律改除。不沒晉武孝思,惟不能力持古禮,尚留遺憾。事有湊巧,晉室方遭大喪,那孝子王祥,亦老病告終。祥系瑯琊人氏,早年失恃,繼母朱氏,待祥頗虐,臥冰求鯉的故典,便是王祥一生的盛名。後仕魏至太尉,封睢陵侯,武帝即位,遷官太保,進爵為公。見上文。祥以年老乞休,一再不已,乃聽以睢陵公就第,祿賜如前。已而病歿,賻贈甚優,予諡曰元。祥弟名覽,為朱氏所出,屢次諫母護兄,孝友恭恪,與祥齊名,後來亦官至光祿大夫。門施五馬,代毓名賢,這豈不是善有善報麼?敘祥及覽,連類並書。
  且說晉武帝新遭母喪,無心外事,但將內政稍稍整頓,已是兆民樂業,四境蒙庥。過了年餘,方欲東向圖吳,特任中軍將軍羊祜為尚書左僕射,出督荊州軍事。祜坐鎮襄陽,日務屯墾,繕備軍實,意者待時而動,不願與吳急切啟釁,故在軍中常輕裘緩帶,有儒雅風。武帝亦特加寵信,聽他所為。不意雍涼交界,忽出了一個外寇,叫做禿髮樹機能,這樹機能系出鮮卑,為秦漢時東胡遺裔,散居塞北鮮卑山,因即沿稱為鮮卑種。鮮卑酋匹孤,集得部眾千人,從塞北入居河西。妻相掖氏方孕,延至足月,陡欲分娩,不及起牀坐蓐,竟在被中產出一兒,鮮卑人呼被為禿髮,乃以禿髮兩字,為嬰兒姓氏,取名壽闐。壽闐年長,嗣父遺業,卻也沒甚奇異,不過部眾日繁,約得數千人。壽闐子就是樹機能,驍果多謀,集眾數萬,出沒雍涼,當鄧艾破蜀時,上表乞降,遂任他居住。偏偏養癰貽患,到了泰始六年,居然造起反來,是為胡人蠢動的第一聲。提要鉤元。小子有詩歎道:
  豺狼生性本猖狂,聚眾咆哮敢肆殃。
  不信晉朝開國日,已聞叛賊樹西方。
  欲知樹機能造反後事,容待下回敘明。
  本回開宗明義,揭出西晉外患,由內亂而起,確是探原之論,並足援古證今,為未來之龜鑒。可見作者別具苦心,特借史事以諷世,冀免淪胥之苦,非好為是浪費筆墨也。魏蜀之亡,應詳見《後漢演義》中,故從簡略,獨提出賈充之助逆,作一伏案,蓋佐晉開國者賈氏,誤晉亂國者亦賈氏,所關甚大,不容恝視。及晉主炎篡位以後,封宗室,立楊後,俱屬振領提綱之筆,至冊皇子衷為太子,事出晉主之誤信婦人,帷帟之言,十有九敗,何辨之不早辨也?至若晉武之終喪,及李密王祥之盡孝,均隨事敘入,懲惡而勸善,其猶有良史之遺風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2 11:33:10

第二回     墮詭計儲君納婦 慰癡情少女偷香



  卻說樹機能擁眾造反,氣燄甚盛,雍涼邊境,多被劫掠,十室九空。晉武帝本恐雜胡作亂,嘗從雍涼二州故土,析置秦州,並遣胡烈為秦州刺史,令他屯兵鎮守,嚴防胡人。胡烈蒞任,甫及一年,樹機能便即蠢動。烈當然督兵往討,與樹機能對壘爭鋒。樹機能確是乖巧,先用老弱殘眾,出來誘敵,略經交戰,馬上遁去。烈三戰三勝,便藐視樹機能。樹機能乃自來挑戰,待烈出營,即麾眾倒退,烈追趕一程,樹機能退走一程,至烈欲收軍回來,他又撥轉馬頭,作進逼狀。好幾次相持不捨,激得胡烈性起,向前直追,約行數十里,見前面都是亂山深箐,險惡得很,樹機能部下,統向山谷中跑入,杳無人影。烈未免惶惑,且未知此處地名,只好勒兵不進,誰知山岡上一聲胡哨,竟張起一面叛旗,旗下立著一個番酋,戟手南指,口中呶呶不休,大約是辱罵晉軍。無非誘敵。烈又忍耐不住,策馬當先,馳入山中。霎時間叛胡四起,把晉軍截作數段,烈衝突不出,身受數創,創重身亡,部下軍士,大半陷沒,逃歸的不過數人。看官聽著!這地方叫作萬斛堆,山上立著的番酋,就是禿髮樹機能。樹機能既誘殺胡烈,勢益猖獗,西陲大震。
  扶風王司馬亮,方都督雍涼軍事,急遣將軍劉旗往援。旗聞胡烈敗沒,不敢進擊,但在中道逗留。那寇警日甚一日,連洛都中亦屢有急報,上下震驚。武帝乃傳詔責亮,貶亮為車騎將軍,並飭亮執送劉旗,處以死刑。亮復稱節度無方,咎在臣亮,乞免劉旗死罪。武帝更下詔道:「若罪不在旗,當有他屬。」因將亮免官召歸,另簡尚書石鑒為安西將軍,都督秦州軍事,出討樹機能。更命前河南尹杜預為秦州刺史,兼輕車將軍。預與鑒素有宿嫌,鑒欲借此陷預,遂令預孤軍出戰,不得延期。預知鑒有意為難,復書辯駁,大致說是「胡馬方肥,勢又甚盛,不可輕敵。且官軍遠行乏糧,更難久持,宜並力運足芻米,待至來春大進,方可平虜』等語。鑒得書大怒,即劾預張皇寇勢,撓阻士心。有詔遣御史至秦州,囚預入都,械付廷尉。虧得預為皇室懿親,曾尚帝姑高陸公主,內線一通,便有人出來解免,想總不外楊後等人。援照議親減罪故例,准他圖功自贖。預才得出獄,還歸私宅。那石鑒一再發兵,統被樹機能擊退,日久無功。忮忌如是,怎能有成?到了泰始七年,樹機能且與北地叛胡,互相連結,進圍金城。涼州刺史牽弘,復為所殺。從前高平公陳騫,嘗言:「胡烈牽弘,有勇無謀,不堪重任。」武帝以為諱言,及二將先後陣亡,方悔不用騫議,但已是無及了。
  於是趁著秋獮時候,再簡將帥,特任魯公兼車騎將軍賈充,都督秦涼二州軍事。這詔一下,累得賈充日夕徬徨,不知所措。他本來沒甚韜略,徒靠著諂媚逢迎伎倆,得列元勛,看官閱過上文,應知他有兩大功勞,第一著是與弒魏主,第二著是勸立冢子。嗣是邀殊寵,位上公,蟠踞朝堂,黨同伐異。太尉臨淮公荀勖,侍中荀勖,越騎校尉馮紞,皆與充友善,朋比為奸,獨侍中任顗,中書令庾純,剛直守正,不肯附充。充長女荃又為齊王攸妃,愷等恐他威燄日加,必為後患,可巧武帝擇將西征,遂入內密陳,請命充都督秦涼。武帝竟允所請,驟然頒下詔書,迅雷不及掩耳,幾令充莫名其妙。及仔細探聽,方知由任顗等所薦舉。外示推崇,實是排斥,不由的懊恨異常,但又無法推辭,只好托詞募兵,遷延數月﹔到了寒信迭催,不便再挨,只好硬著頭皮,上朝辭行。百僚往餞夕陽亭,盛筵相待,酒至半酣,充離座更衣,荀勖亦起身隨入,兩人得一處密談。充皺眉道:「我實不願有此行,公可為我設策否?」勖答道:「公為朝廷宰輔,乃受制一夫,煞是可恨。勖為公籌畫已久,苦無良策,近得宮中消息,卻有一隙可乘,若得成事,公自得免遠行了。」充問有何事?勖又道:「聞主上為太子議婚,公尚有二女待字,何不乘此營謀,倘蒙俞允,是遣嫁在邇,主上亦不使公行了。」充獰笑道:「恐無此福。」勖湊機道:「事在人為。」說至此,又與充附耳數語。充喜出望外,向勖再拜,恨不得跪下磕頭。極力形容。勖慌忙答禮,握手並出,還座暢飲。待至日暮興闌,彼此方才告別。充徐徐就道,每日不過行了數里,老天有意做人美,竟連宵降雪,變成一個粉妝玉琢的世界,千山皆白,飛鳥不通,何況這遠行軍士呢?充即遣使飛奏,說是雨雪載涂,難以行道,惟有待晴再往一法。果然皇恩浩蕩,曲體軍心,便令充折回都門,緩日起程。充喜如所期,匆匆還都。時來福湊,皇太子結婚問題,竟被充運動到手,得將三女許字青宮,這正是一大喜事,差不多似錦上添花。
  原來太子衷年已十二,武帝欲為他擇配,擬納衛瓘女為太子妃。充妻郭槐,早思將己女許配太子,暗地裡納賂宮人,托她們向楊後處說合。婦人家耳朵最軟,屢經左右提及賈女,說她如何有德,如何有才,不由的豔羨起來,便乘武帝入宮時,勸納賈女為冢婦。武帝搖首道:「不可,不可。」楊後驚問何因?武帝道:「我意願聘衛女,不願聘賈女。衛氏種賢,並且多子,女貌秀美,身長面白,賈氏種妒,子息不蕃,女貌丑劣,身短面黑,兩家相較,優劣不同,難道舍長取短麼?」初意原是不差。楊後道:「聞賈女頗有才德,陛下不應固執成見,坐失佳婦。」武帝仍然不答。楊後又固請武帝訪問群臣,證明可否。武帝方略略點首。越宿召群臣入宴,與論太子婚事,荀勖正得列座,力言賈女賢淑,宜配儲君。再加荀瓘馮紞,亦極口稱贊賈女,說得天花亂墜,娓娓動聽。武帝不覺移情,便問:「賈充共有幾女?」荀勖答道:「充前妻生二女,已經出嫁,後妻生二女,尚未字人。」武帝又問:「未字二女,年齡幾何?」勖又答道:「臣聞他季女最美,年方十一,正好入配青宮。」武帝道:「十一歲未免太幼。」瓘即接口道:「還是賈氏三女,已十有四齡,貌雖未及幼女,才德比幼女為優,女子尚德不尚色,還請聖裁!」好一個有德女子,請看將來。武帝道:「既如此說,不如叫賈氏三女,入配吾兒。」勖等聞言,便離席拜賀。媒人做成了,我且當為媒人賀喜。武帝也有喜色,再令勖等入席,續飲數巡,方撤席而散。是日充正還都,荀勖等一出殿門,便歡天喜地,跑往賈府稱賀去了。
  小子走筆至此,更不得不將賈充二妻,詳敘一番。充本娶魏中書令李豐女為婦,頗有才行,生下二女,長名荃,便是齊王攸妃,次名濬,亦得適名門。李豐前為司馬師所殺,充妻李氏,亦坐父罪被戍,與充訣別,自往戍所。充不耐鰥居,更娶城陽太守郭配女,叫做郭槐。槐性妒悍,為充所憚,晉武踐阼,頒詔大赦,李氏蒙恩釋歸,留居母家。武帝方感賈充舊惠,即對司馬昭固請立長之功。特別隆寵,命得置左右夫人。充母柳氏,亦囑充迎還故婦,郭槐攘袂忿爭道:「佐命榮封,惟我得受,李氏乃一罪奴,怎得與我並等?」充素畏閫威,未便逆命,只好委曲答詔,托言臣無大功,不敢當兩夫人盛禮。武帝還道他謙卑自牧。哪知是河東獅吼,從中作梗哩。俗稱懼內多富,充之富貴,想即出此。已而長女荃得為齊王攸妃,復欲替母設法,令得迎還。充終畏郭槐,但築室居李,未嘗往來。荃至充前,籲請一往,充仍不許。及充奉命西行,荃復與妹濬同往勸充,求充會母,甚至叩頭流血,尚不見允。郭槐卻妒上加妒,定欲將己女入配東宮,與荃比勢。她有二女,長名南風,幼名午,南風矮胖不文,午雖短小,尚有姣容。此次與太子為配,正是矮而且胖的賈南風。賈充聞武帝俯允婚事,自然笑逐顏開,對著荀勖等人,稱謝不置。還有屏後探信的郭槐,得著這個好消息,真個是喜從天降,愉快莫名。自是備辦奩具,無日不忙。充亦幾無暇晷,把西征事擱在腦後,就是武帝也並不問及。至年暮下詔,仍令充復居原職,兩老二小,團圞過年,快意更可知了。
  泰始八年二月,為太子衷納妃佳期。坤宅是相府豪門,紛華靡麗,不消細說,只忙煞了一班官僚,既要兩邊賀喜,又要雙方襄禮,結果是蠢兒丑女,聯合成雙,也好算是無獨有偶,天賜良緣了。調侃得妙。武帝見新婦面目,果如所料,心中不免懊悔,好在兩口兒很是親熱,並無忤言,也樂得假癡假聾,隨他過去罷了。惟郭槐因女入東宮,非常貴顯,因欲往省李氏,自逞威風。充從旁勸阻道:「夫人何必自苦,彼有才氣,足敵夫人,不如勿往。」郭槐不信,令左右備了全副儀仗,自坐鳳輿,呼擁而去。行至李氏新室,李氏不慌不忙,便服出迎。槐見她舉止端詳,容儀秀雅,不由的竦然起敬,竟至屈膝下拜。李氏亦從容答禮,引入正廳,談吐間不亢不卑,轉令郭槐自慚形穢,侷促不堪。多去獻丑。勉強坐了片刻,便即告辭。李氏亦不願挽留,由她自歸。她默思李氏多才,果如充言,倘充或一往,必被李氏羈住,因此防閒益密,每遇充出,必使親人隨著,隱為監督。傍晚必迫充使歸,充無不如命,比王言還要敬奉,堂堂宰相,受制一婦,乃真是可愧可恨哩。回應荀勖語,悚人心骨。充母柳氏,素尚節義,前聞成濟弒主,尚未知充為主使,因屢罵成濟不忠,家人俱為竊笑。充益諱莫如深,不敢使母聞知。會柳母老病不起,臨危時由充入問:「有無遺囑?」柳母長歎道:「我教汝迎李新婦,汝尚未肯聽,還要問甚麼後事哩?」遂瞑目長逝。充料理母喪,仍不許李氏送葬,且終身不復見李氏。長女荃抑鬱成瘵,也即病終。不忠不孝不義不慈,充兼而有之。還有一件賈府的丑史,小子也連類敘下,免得斷斷續續,迷眩人目。自賈女得為太子妃,充位兼勛戚,復進官司空尚書令,領兵如故。當時有一南陽人韓壽,為魏司徒韓暨曾孫,系出華冑,年少風流,才如曹子建,貌似鄭子都,乘時干進,投謁相門。賈充召令入見,果然是翩翩公子,豐彩過人,及考察才學,更覺得應對如流,言皆稱意。充大加歎賞,便令他為司空掾,所有相府文牘,多出壽手,果然文成倚馬,技擅雕龍。相國重才,格外信任,每宴賓僚,必令壽與席,充作招待員。壽初入幕,尚有三分拘束,後來已得主歡,逐漸放膽,往往借酒鳴才,高談雄辯,座中佳客,無不傾情。好容易物換星移,大小宴不下數十次,為了他議論風生,遂引出一位繡閣嬌娃,前來竊聽。一日賓朋滿座,壽仍列席,酒酣興至,又把這飽學少年,傾吐了許多積愫,偏那屏後的錦帷,無風屢動,隱約逗露嬌容,好似芍藥籠煙,半明半滅。韓壽目光如炬,也覺帷中有人偷視,大約總是相府婢妾,不屑留神。誰知求凰無意,引鳳有心,帷間的嬌女兒,看這韓壽豐彩麗都,幾把那一片芳魂,被他勾攝了去。等到酒闌席散,尚是呆呆的站著一旁,經侍婢呼令入室,方才怏怏退回。既入房中,暗想世上有這般美男子,正是目未曾睹,若得與他結為鴛侶,庶不至辜負一生。當下問及侍婢,謂席間少年,姓甚名誰?侍婢答稱韓壽姓名,並說是府中掾吏。那嬌女兒既是一喜,又是一憂,喜的是蕭郎未遠,相見非難,憂的是繡闥重扃,欲飛無翼。再加那脈脈春情,不堪外吐,就使高堂寵愛,究竟未便告達,因此長吁短歎,抑鬱無聊,鎮日裡偃息在牀,不思飲食,竟害成一種單思病了。倒還是個嬌羞女子。

  看官道此女為誰?就是上文說過的少女賈午。午自胞姊出嫁,閨中少了一個伴侶,已覺得無限寂寥,蹉跎蹉跎,過了一兩年,已符乃姊出閣年齡,都下的公子王孫,哪個不來求婚,怎奈賈充不察,偏以為只此嬌兒,須要多留幾年,靠她娛老。俗語說得好:「女大不中留。」賈午年雖尚稚,情竇已開,聽得老父拒婚,已有一半兒不肯贊成,此次復瞧見韓壽,不由的惹動情魔,懨懨成病。賈充夫婦,怎能知曉?總道她感冒風寒,日日延醫調治,醫官幾番診視,未始不察出病根,但又不便在賈充面前,唐突出言,只好模模糊糊的擬下藥方,使她煎飲。接連飲了數十劑,毫不見效,反覺得嬌軀越怯,症候越深。治相思無藥餌。充當然憂急,郭槐更焦灼萬分,往往遷怒婢女,責她們服侍不週,致成此疾。其實婢女等多已窺透賈午病源,不過似啞子吃黃連,無從訴苦,就中有個侍婢,為賈午心腹,便是前日與午問答、代為報名的女奴。她見午為此生病,早想替午設法,好做一個撮合山,但一恐賈午膽怯,未敢遽從,二恐賈充得聞,必加嚴譴,所以逐日延挨,竟逾旬月。及見午病勢日增,精神亦愈覺恍惚,甚至夢中囈語,常喚韓郎,心病必須心藥治,不得已冒險一行,潛至幕府中往見韓壽。壽生性聰明,驀聞有內婢求見,已料她來意蹊蹺,當下引入密室,探問情由。來婢即據實相告,壽尚未有室,至此也驚喜交並,忽轉念道:「此事如何使得?」便向來婢答復,表明愛莫能助的意思。來婢愀然道:「君如不肯往就,恐要害死我嬌姝了。」壽又覺心動,更問及賈女容色,來婢舌上生蓮,說得人間無二,世上少雙,壽正當好色,怎能再顧利害,便囑來婢返報,曲通慇懃。婢當即回語賈午,午也與韓壽情意相同,驚喜參半。婢更為午設謀,想出往來門逕,令得兩下私會。午為情所迷,一一依議,乃囑婢暗通音好,厚相贈結,即以是夜為約會佳期。彼此已經訂定,午始起牀晚妝,勻粉臉,刷黛眉,打扮得齊齊整整,靜候韓郎。該婢且整理衾裯,熏香添枕,待至安排妥當,已是更鼓相催,便悄悄的踅至後垣,屏急待著。到了柝聲二下,尚無足音,禁不住心焦意亂,隻眼巴巴的望著牆上,忽聽得一聲異響,即有一條黑影,自牆而下,仔細一瞧,不是別物,正是日間相約的韓幕賓。婢轉憂為喜。私問他如何進來?韓壽低語道:「這般短牆,一躍可入,我若無此伎倆,也不敢前來赴約了。」畢竟男兒好手。婢即與握手引入,曲折至賈午房中。午正望眼將穿,隱几欲寐,待至繡戶半開,昂頭外望,先入的是知心慧婢,後入的便是可意郎君,此時身不由主,幾不知如何對付,才覺相宜。至韓壽已趨近面前,方慢慢的立起身來,與他施禮。斂衽甫畢,四目相窺,統是情投意合,那婢女已出戶自去,單剩得男女二人,你推我挽,並入歡幃。這一宵的恩愛纏綿,描摹不盡。最奇怪的是被底幽香,非蘭非麝,另有一種沁人雅味。壽問明賈午,方知是由西域進貢的奇香,由武帝特賜賈充,午從乃父處乞來,藏至是夕,才取出試用。壽大為稱賞,賈午道:「這也不難,君若明夕早來,我當贈君若干。」壽即應諾,待曉乃去。俟至黃昏,又從原路入室,再續鸞交。賈午果不食言,已向乃父處竊得奇香,作為贈品。這一段便是賈女偷香的故事,小子有詩詠道:



  逾牆鑽穴太風流,處子貪歡甘被摟。

  莫道偷香原韻事,須知淫賤總包羞。



  究竟兩人歡會情狀,後來被人知曉否,容至下回續詳。


  閱坊間舊小說,言情者不可勝計,多半是說豪府佳人,傾情才子,即如前清時代之袁簡齋,亦有「美人畢竟大家多」之句,是皆懸空揣擬,不足取信。試觀賈充二女,即可略見一斑,充固權相也,二女為相府嬌娃,應該饒有美色,乃南風短而黑,午雖較乃姊為優,史冊中究未嘗稱美,度亦不過一尋常女子耳。所可信者權奸之門,往往無佳子女,如南風之配儲君,而其後淫亂不道,卒以亂國,如午之私諧韓壽,而其後嗣子不良,亦致赤族。女子之足以禍人,固不必其盡為尤物也。本回專敘賈充二女,實為後文亡國敗家之伏筆,且舉其奸丑情狀,首先揭出,俾閱者知始謀不正,後患無窮,騙婚不足取,偷香亦豈可效尤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2 11:33:32

第三回     楊皇后枕膝留言 左貴嬪摅才上頌



  卻說韓壽得了奇香,懷藏回寓,當然不使人知,暗地收貯。偏此香一著人身,經月不散。壽在相府當差,免不得與人晉接,大眾與壽相遇,各覺得異香撲鼻,詫為奇事。當下從旁盤詰,壽滿口抵賴,嗣經同僚留心偵察,亦未見有什麼香囊,懸掛身上,於是彼此動疑,有幾個多嘴多舌的人,互相議論,竟致傳入賈充耳中。充私下忖度,莫非就是西域奇香,但此香除六宮外,唯自己得邀寵齎,略略分給妻女,視若奇珍,為什麼得入壽手?且近日少女疾病,忽然痊癒,面目上饒有春色,比從前無病時候,且不相同,難道女兒竟生斗膽,與壽私通,所以把奇香相贈麼?惟門闥森嚴,女兒又未嘗出外,如何得與壽往來?左思右想,疑竇百出,遂就夜半時候,詐言有盜入室,傳集家僮,四處搜查,僮僕等執燭四覓,並無盜蹤,只東北牆上,留有足跡,彷彿狐狸行處,因即報達賈充。充愈覺動疑,只外面不便張皇,仍令僮役返寢,自己想了半夜,這東北牆正與內室相近,好通女兒臥房,想韓壽色膽如天,定必從此入彀。是夕未知韓壽曾否續歡,若溜入女寢,想亦一夜不得安眠。俄而晨雞報曉,天色漸明,充即披衣出室,宣召女兒侍婢,秘密查問,一嚇二騙,果得實供,慌忙與郭槐商議。槐似信非信,復去探問己女,午知無可諱,和盤說出,且言除壽以外,寧死不嫁。槐視女如掌中珠,不忍加責,且勸充將錯便錯,索性把女兒嫁與韓壽,身名還得兩全。充亦覺此外無法,不如依了妻言,當下約束婢女,不准將醜事外傳,一面使門下食客,出來作伐,造化了這個韓幕賓,乘龍相府,一番露水姻緣,變做長久夫妻,諏吉入贅,正式行禮,洞房花燭,喜氣融融,從此花好月圓,免得夜來明去,尤妙在翁婿情深,竟蒙充特上薦牘,授官散騎常侍,妻榮夫貴,豈不是曠古奇逢嗎?若使斷章取義,真是天大幸事。話分兩頭。

  且說安平王司馬孚,位尊望重,進拜太宰,武帝又格外寵遇,不以臣禮相待,每當元日會朝,令孚得乘車上殿﹔由武帝迎入阼階,賜他旁坐。待朝會既畢,復邀孚入內殿,行家人禮。武帝親捧觴上壽,拜手致敬。孚下跪答拜,各盡義文。武帝又特給雲母輦,青蓋車,但孚卻自安淡泊,不以為榮﹔平居反常有憂色,至九十三歲,疾終私第,遺命諸子道:「有魏貞士河內司馬孚,字叔達,不伊不週,不夷不惠,立身行道,終始若一,當衣以時服,殮用素棺。」諸子頗依孚遺囑,不敢從奢。凡武帝所給厚賻,概置不用。武帝一再臨喪,弔奠盡哀,予諡曰憲,配饗太廟。孚雖未嘗忘魏,然不能遠引,仍在朝柄政,自稱有魏貞士,毋乃不倫。孚長子邕襲爵為王,餘子亦授官有差,外如博陵公王沈,鉅鹿公裴秀,樂陵公石苞,壽光公鄭衝,臨淮公荀顗等,俱相次告終。又有武帝庶子城陽王憲,東海王祗,亦皆夭逝。武帝屢次哀悼,常有慼容,不意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那楊皇后做了八九年的國母,已享盡人間富貴,竟致一病不起,也要歸天。後與武帝情好甚篤,六宮政令,委後獨裁,武帝從未過問。就是後庭妾御,為數無多,也往往敝服損容,不敢當夕。自從武帝即位,至泰始八年,除舊有宮妾外,只選了一個左家女,拜為修儀。左女名芬,乃是秘書郎左思女弟。左思字太衝,臨淄人氏,家世儒學,夙擅文名,嘗作《齊都賦》,一年乃成,妃白儷黃,備極工妙。嗣又續撰《三都賦》,魏吳蜀三都。構思窮年,自苦所見未博,因移家京師,搜彩各書,朝夕瀏覽,每得一句,即便錄出,留作詞料。菑陽公衛顗及著作郎張載,中書郎劉逵等,聞思好學能文,皆引與交遊,且薦為秘書郎。思得了此官,所有天府藏書,任他取閱,左宜右有,始得將《三都賦》制成。屈指年華,正滿十稔,後人稱他為煉都十年。三賦脫稿,都下爭抄,洛陽為之紙貴,就是左太衝三字的價值,也冠絕一時。隨筆帶入左思煉都,意在重才。左芬得兄教授,刻意講求,仗著她慧質靈心,形諸歌詠,居然能下筆千言,作一個掃眉才子。武帝慕才下聘,左思只好應命,遣芬入宮,更衣承寵,特沐隆恩。可惜她姿貌平常,容不稱才,武帝雖然召幸,終嫌未足,因此得隴望蜀,復欲廣選絕色女子,充入後庭。
  會海內久安,四方無事,遂詔選名門淑質,使公卿以下子女,一律應選,如有隱匿不報,以不敬論。那時豪門貴族,不敢違慢,只好將親生女兒,盛飾豔妝,送將進去。武帝挈了楊後,臨軒親選,但見得粉白黛綠,齊集殿門,楊後陰懷妒忌,表面上雖無慍色,心計中早已安排,待各選女應名趨入,遇有豔麗奪目,即斥為妖冶不經,未堪中選,惟身材長大,面貌潔白,饒有端莊氣象,才稱合格。娶媳時何不操定此見?武帝也無可奈何,只好由她揀擇。俄有一卞家女冉冉進來,生得一貌如花,格外嬌豔,武帝格外神移,掩扇語後道:「此女大佳。」後應聲道:「卞氏為魏室姻親,三世後族,今若選得此女,怎得屈以卑位?不如割愛為是。」好辯才。武帝窺透後意,只好捨去。卞女退出,復來了一個胡女,卻也豔麗過人,惟乃父奮為鎮軍大將軍,女秉有遺傳性質,婀娜中有剛直氣,後乃不復多說,便許武帝選定。當時中選女子,概用絳紗系臂,胡女籠紗下殿,自思不得還見父母,未免含哀,甚至號泣有聲。左右忙搖手示禁道:「休哭!休哭!恐被陛下聞知。」胡女反朗聲道:「死且不怕,怕甚麼陛下?」倒是一個英雌。武帝頗有所聞,暗暗稱奇。嗣複選得司徒李胤女,廷尉諸葛衝女,太僕臧權女,侍中馮蓀女等,共數十人,乃退入後宮,是夕不傳別人,獨宣入胡家女郎,問她閨名,系一芳字。當下叫她侍寢,胡女到了此時,也只好唯命是從。一夜春風,恩週四體,翌晨即有旨傳出,著洛陽令司馬肇奉冊入宮,拜胡芳為貴嬪。復因左芬先入,恐她抱怨,也把貴嬪綠秩,賞給了她。後來復召幸諸女,只有諸葛女最愜心懷,小名叫一婉字,頗足相副,因亦封為夫人,但尚未及胡貴嬪的寵遇,一切服飾,僅亞楊後一等,後宮莫敢與爭。獨後由妒生悔,由悔生愁,竟致染成一病,要與世長辭了。插入此段,包含無數筆墨。

  武帝每日入視,且迭征名醫診治,始終無效,反逐漸加添起來。時已為泰始十年初秋,涼風一霎,吹入中宮,楊後病勢加劇,已是臨危,武帝親至榻前,垂涕慰問,後勉強抬頭,請武帝坐在榻上,乃垂頭枕膝道:「妾侍奉無狀,死不足悲,但有一語欲達聖聰,陛下如不忘妾,請俯允妾言!」武帝含淚道:「卿且說來,朕無不依從。」楊後道:「叔父駿有一女,小字男胤,德容兼備,願陛下選入六宮,補妾遺恨,妾死亦瞑目了。」言訖,嗚咽不止。武帝也忍不住淚,揮灑了好幾行,並與後握手為誓,決不負約。楊後見武帝已允,才安然閉目。竟在武帝膝上,奄然長逝,享年三十七歲。看官!你道楊後何故有此遺言?她恐胡貴嬪入繼後位,太子必不得安,所以欲令從妹為繼,既好壓制胡氏,復得保全儲君,這也是一舉兩得的良策。誰知後來反害死叔父,害死從妹。武帝也瞧破隱情,但因多年伉儷,不忍相違,所以與後為誓,勉從所請。當下舉哀發喪,務從隆備,且令有司卜吉安葬,待至窀穸有期,又命史臣代作哀策,敘述悲懷,隨即予諡曰元,奉葬峻陽陵。左貴嬪芬,獨獻上一篇長誄,追溯後德,誄文不下數千言,由小子節錄如下。何必多出風頭,難道想做繼後不成?

  維泰始十年,秋,七月,丙寅,晉元皇后楊氏崩。嗚呼哀哉!昔有莘適殷,姜姒歸周,宜德中闈,徽音永流。樊衛二姬,匡齊翼楚,馬鄧兩妃,亦毗漢主。元後光嬪晉宇,伉儷聖皇,比蹤往古。遭命不永,背陽即陰,六宮號咷,四海慟心。嗟予鄙妾,銜恩特深。這是乏色的好處。追慕三良,甘心自沉。何用存思?不忘德音。何用紀述?托詞翰林。乃作誄曰:赫赫元後,出自有楊,奕世朱輪,耀彼華陽。維岳降神,顯茲禎祥。篤生英媛,休有烈光。含靈握文,異於庶姜。率由四教,匪怠匪荒。行週六親,徽音顯揚。顯揚伊何?京室是臧。乃娉乃納,聿嬪聖皇。正位閨閾,維德是將。鳴珮有節,發言有章。思媚皇姑,虔恭朝夕。允釐中饋,執事有恪。於禮斯勞,於敬斯勤。雖曰齊聖,邁德日新。亦既青陽,鳴鳩告時。躬執桑曲,率導媵姬。修成蠶簇,分繭理絲。女工是察,祭服是治。祗奉宗廟,永言孝思。於彼六行,靡不蹈之。皇英佐舜,塗山翼禹,惟衛惟樊,二霸是輔。明明我後,異世同軌,內敷陰教,外毗陽化。綢繆庶正,密勿夙夜。恩從風翔,澤隨雨播,遐邇詠歌,中外禔福。天祚貞吉,克昌克繁,則百斯慶,育聖育賢。教逾妊姒,訓邁姜嫄,堂堂太子,惟國之元。濟濟南陽,後子東封南陽王。為屏為藩。本支菴藹,四海蔭焉。積善之堂,五福所並,宜享高年,匪隕匪傾。如彭之齒,如聃之齡,云胡不造?於茲禍殃。寢疾彌留,寤寐不康,巫咸騁術,扁鵲奏方。祈禱無應,嘗藥無良。形神既離,載昏載荒。奄忽崩殂,湮精滅光。哀哀太子,南陽繁昌。攀援不寐,擗踴摧傷。嗚呼哀哉!闔宮號咷,宇內震驚。奔者填衢,赴者塞庭。哀慟雷駭,流涕雨零,欷歔不已,若喪所生。惟帝與後,契闊在昔。比翼白屋,雙飛紫閣。悼後傷後,早即窀穸。言斯既及,涕泗隕落。追維我後,實聰實哲。通於性命,達於儉節。送終之禮,比素上世。襚無珍寶,唅無明月。恐怕未必。潛輝梓宮,永背昭晰。臣妾哀號,同此斷絕。庭宇遏密,幽室增陰。空設帷帳,虛置衣衾。人亦有言,神道難尋。悠悠精爽,豈浮豈沉?豐奠日陳,冀魂之臨。孰雲元後,不聞其音。乃議景行,景行已溢。乃考龜筮,龜筮襲吉。愛定宅兆,克成玄室。魂之往兮,於以今日。仲秋之晨,啟明始出。星陳夙駕,靈輿結駟。其輿伊何?金根玉箱。其駟伊何?二駱雙黃。習習容車,朱服丹章。隱隱轜軒,弁絰繐裳。華轂曜野,素蓋被原。方相仡仡,旌旐翻翻,挽童引歌,白驥鳴轅。觀者夾涂,士女涕漣。千乘萬騎,迄彼峻山。峻山峨峨,層阜重阿。弘高顯敞,據洛背河。左瞻皇姑,右睇帝家,惟存揆亡,明神所嘉。諸姑姊妹,娣姒媵御,追送塵軌,號咷衢路。王侯卿士,雲會星布。群官庶僚,縞蓋無數。中外俱臨,同哀並慕。有始有終,天地之經。自非三光,誰能不零?存播令德,沒圖丹青。先哲之志,以此為榮。溫溫元後,實宣慈焉。撫育群生,恩惠滋焉。遺愛不已,永見思焉。懸名日月,垂萬春焉。嗚呼庶妾,感四時焉。言思言慕,涕漣洏焉。

  這篇誄文,經武帝覽著,看她說得悲切,也出了許多眼淚,並重芬詞藻,屢加恩賜。但芬體素弱,多愁多病,終不能特別邀寵,鎮日裡悶坐深宮,除筆墨消遣外,毫無樂趣。從來造物忌才,左家女有才無色,也是天意特留缺陷,使她無從得志哩。幸虧有此,才得令終。

  越年正月朔日,頒詔大赦,改元咸寧,追尊宣帝為高祖,景帝為世宗,文帝為太祖,並錄敘開國功臣,已死得配享廟食,未死得銘功天府。帝德如春,盈庭稱頌。武帝自楊後歿後,雖然不免悲感,但也有一樁好處,妃嬪媵嬙,盡可隨意召幸,不生他慮。無如人主好色,往往喜新厭故,宮中雖有數百個嬌娥,幾次入御,便覺味同嚼蠟,因此復下詔彩選,暫禁天下嫁娶,令中官分馳州郡,專覓嬌娃。可憐良家女子,一經中官合意,無論如何勢力,不能乞免,只好拜別爹娘,哭哭啼啼,隨著中使,趨入宮中,統共計算,差不多有五千人。武帝朝朝挹豔,夜夜彩芳,把全副龍馬精神,都向虛牝中擲去,究竟娥眉伐性,力不勝欲,徒落得形容憔悴,筋骨衰頹。咸寧二年元日,竟不能視朝,托詞疾疫,病倒龍牀,接連有數日未起。朝野汹汹,俱言主上不諱,太子不堪嗣立,不如擁戴皇弟齊王攸,河南尹夏侯和,且私語賈充道:「公二婿親疏相等,充長女適齊王,次女適太子,均見前回。立人當立德,不可誤機。」和豈不知充有悍婦嗎?充默然不答。既而武帝得了良醫,病幸漸瘳,仍復出理朝政。荀勖馮紞,阿諛取容,素為齊王攸所嫉,積不相容。勖乃乘間行讒,使紞進說武帝道:「陛下洪福如天,病得痊癒。今日為陛下賀,他日尚為陛下憂。」武帝道:「何事可憂?」紞囁嚅道:「陛下前立太子,無非為傳統起見,但恐將來或有他變,所以可憂。」武帝復問為何因?紞又道:「前日陛下不豫,百僚內外,統已歸心齊王,陛下試想萬歲千秋後,太子尚能嗣立麼?」是謂膚受之紞。武帝不覺沉吟。紞見武帝心動,更獻計道:「臣為陛下畫策,莫若使齊王歸藩,免滋後慮。」武帝也不多言,唯點首至再。及紞既趨出,復遣左右隨處探訪,得知夏侯和前日所言,仍徙和為光祿勛,並遷賈充為太尉,罷免兵權。惟見攸守禮如恒,無瑕可指,因暫令任職司空,再作計較。外如何曾得進位太傅,陳騫得遷官大司馬,不過挨次升位,並沒有甚麼關係。獨汝陰王駿,受職征西大將軍,都督雍涼等州軍事,專討樹機能,都督荊州軍事羊祜,加官征南大將軍,專御孫吳。

  轉瞬間為楊後二週年,遣官往祭峻陽陵,並憶及楊後遺言,擬冊楊駿女為繼後,先令內使往驗女容,果然修短得中,纖穠合度,乃援照古制,具行六禮,擇吉初冬,續行冊後典儀。屆期這一日,龍章麗彩,鳳輦承恩,當然有一番熱鬧。禮成以後,下詔大赦,頒賜王公以下及鰥夫寡婦有差。新皇后入宮正位,妃嬪等無不趨賀。左貴嬪也即與列,當由武帝特旨賜宴,並命左貴嬪作頌。左貴嬪略略構思,便令侍女取過紙筆,信手疾書,但見紙上寫著:

  峨峨華嶽,峻極泰清。巨靈導流,河瀆是經。惟瀆之神,惟瀆之靈,鐘於楊族,載育盛明。穆穆我後,應期挺生。含聰履哲,岐嶷夙成。如蘭之茂,如玉之瑩。越在幼衝,休有令名。飛聲八極,翕習紫庭。超任邈姒,比德皇英。京室是嘉,備禮致聘,令月吉辰,百僚奉迎。周生歸韓,詩人是詠。我後戾止,車服輝映,登位太微,明德日盛。群黎欣戴,函夏同慶。翼翼聖皇,睿哲孔純。愍茲狂戾,闡惠播仁。蠲釁滌穢,與時惟新。沛然洪赦,恩詔遐震。後之踐祚,囹圄虛陳。萬國齊歡,六合同欣。坤神*舞,天人載悅,興順降祥,表精日月。和氣氤氳,三光朗烈。既獲嘉時,尋播甘雪。玄雲晻藹,靈液霏霏。既儲既積,待暘而晞。曣晛沾濡,柔潤中畿。長享豐年,福祿永綏。

  屬稿既成,另用彩紙謄真,約有一二個時辰,已將頌詞繕就,妃嬪等同聲贊美,推為雋才。可巧武帝在外庭畢宴,慢慢的踱入中宮,新皇后以下,一律迎駕。左貴嬪即將頌詞呈上,由武帝覽閱一周,便稱賞道:「寫作俱佳,足為中宮生色了。」說著,親舉玉巵,賜飲三觴。左貴嬪受飲拜謝,時已昏黃,便各謝宴散去。小子有詩贊左貴嬪道:



  曹氏大家常續史,左家小妹復能文。

  從知大造無偏毓,巾幗多才也軼群。

  宮中已經散席,帝後兩人共入龍牀,同去做高唐好夢了。欲知後事,請看下回。


  禍晉者賈氏,而成賈氏之禍者,實惟楊皇后。立蠢兒為太子,一誤也﹔納悍女為子婦,二誤也﹔至臨危枕膝,尚以從妹入繼為請,死且徇私,可歎可恨。蓋婦人心性,往往只知有己,不知有家,家且不知,國乎何有?晉武為開國主,何其沾沾私愛,甘心鑄錯?甚至誤信佞臣,疑忌介弟,試思有子如衷,有媳如南風,尚堪付畀大業乎?左貴嬪一誄一頌,類多粉飾之詞,不足取信,但以一巾幗婦人,多才若此,足令鬚眉汗下。本回兩錄原文,為女界貢一詞彩,非漫譽兩楊後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2 11:34:04

第四回     圖東吳羊祜定謀 討西虜馬隆奏捷



  卻說武帝繼後楊氏,名芷,字李蘭,小名叫做男胤,年方二九,饒有姿容,並且德性婉順,能盡婦道。詳敘後德,影射下文賈後之悍。自從入繼中宮,與武帝情好甚歡,大略與前後相似。後父駿曾為鎮軍將軍,至是進任車騎將軍,封臨晉侯。駿有弟珧,任職衛將軍,獨上表陳情道:「從古以來,一門二後,每不能保全宗族,況臣家功微德薄,怎堪受此隆恩?乞將臣表留藏宗廟,庶幾後日相證,尚可曲邀天赦,免罹禍殃。」似有先見,然看到後文,實是要挾語。武帝准如所請,乃將珧表留藏。惟駿自恃國戚,怙寵生驕,尚書郭奕等,表稱駿器量狹小,不宜重任,武帝為後推愛,竟不少省。又是一誤。鎮軍將軍胡奮,見駿驕侈,竟直言相規道:「公靠著貴女,乃更增豪侈麼?歷觀前朝豪族,與天家結婚,輒至滅門,不過略分遲早呢。」駿瞿然道:「君女亦納入天家,何必責我?」見前回。奮微笑道:「我女雖然入宮,只配與公女作婢,怎得相比?我家卻無關損益,不如公門顯赫,令人側目,此後還請公三思!」可謂諍友。駿終不以為意,且還疑奮有妒意,怏怏別去。既而衛將軍楊珧等,上言「古時封建諸侯,實為屏藩王室起見,今諸王公皆在京師,實與古意未合,應一律遣使出鎮,俾就外藩。且異姓諸將,散屯邊疆,非皆可恃,亦宜參用親戚,隱為監制」雲雲。武帝乃核定國制,就戶邑多少為差,分為三等。大國置三軍,共五千人,次國二軍,共三千人,小國一軍,共一千五百人。凡諸王兼督軍事,各令出鎮,於是徙扶風王亮為汝南王,出為鎮南大將軍,都督豫州諸軍事。瑯琊王倫為趙王,兼領鄴城守事。渤海王輔司馬孚三子。為太原王,監並州諸軍事。東莞王(亻由)已蒞徐州,徙封瑯琊王。汝陰王駿已赴關中,徙封扶風王。又徙太原王顒司馬孚孫,為後來八王之一。為河間王,河間王威為章武王。威亦孚孫。尚有疏戚諸王公,悉令就國。大家戀戀都中,不願遠行,奈因王命難違,不得已涕泣辭去。尋又立皇子瑋為始平王,允為濮陽王,該為新都王,遐為清河王,數子年尚幼弱,皆留居京師。
  征南大將軍羊祜,久鎮襄陽,墾田得八百餘頃,足食足兵。襄陽與吳境接壤,吳主孫皓,系吳主孫權長孫,粗暴驕盈,好酒漁色。祜本欲乘隙圖吳,因吳左丞相陸凱,公忠體國,制治有方,所以虛與周旋,未敢東犯。及凱已病歿,乃潛請伐吳,適益州兵變,又致遷延。祜有參軍王濬,奉調為廣漢太守,發兵討益州亂卒,幸即蕩平。濬得任益州刺史,講信立威,綏服蠻夷。武帝征濬為大司農,祜獨密表留濬,謂欲滅東吳,必須憑借上流。濬才可專閫,不宜內用,武帝乃仍令留任,且加濬龍驤將軍,監督梁益二州軍事。當時吳中有童謠云:「阿童復阿童,銜刀浮渡江。不畏岸上獸,但畏水中龍。」濬籍隸弘農,小名正叫做阿童,小具大志,丰姿俊逸。燕人徐邈,有女慧美,及笄未嫁,邈甚是鐘愛,令女自擇偶,迄未當意。會邈出守河東,濬得迭為從事,年少英奇,頗為邈所賞識。邈因大會佐吏,使女在幕內潛窺,女指濬告母,謂此子定非凡器。獨具慧鑒。邈聞女言,即將女嫁濬為妻,琴瑟和諧,不消細說。事與賈午相似,但彼為苟合,此實光明。嗣投羊祜麾下,祜亦加優待,每事與商。祜兄子暨嘗伺間語祜道:「濬好大言,恐滋他患,宜預加裁抑,休使胡行!」祜粲然道:「如汝怎能知人?濬有大才,一得逞志,必建奇功,願勿輕視!」徐女尚垂青眼,何況羊叔子。及濬得監督梁益二州,祜欲借上流勢力,順道伐吳,並因濬名與童謠相符,即表聞晉廷,請飭濬密修舟楫,為東略計。武帝依言詔濬。濬即大作戰艦,長百二十步,可容二千餘人,艦上用木為城,架起樓橹,四面開門,上可馳馬往來,又在各船頭上,繪畫鷁首怪獸,以懼江神。繪獸驚神,未免近愚。工作連日不休,免不得有木頭竹屑,被水漂流,隨江東下。吳建平太守吾彥,留心西顧,瞧見江心竹木,料知上流必造舟楫,當即撈取呈報,謂晉必密謀攻吳,宜亟加戍建平,堵塞要衝。吳主皓方盛築昭明宮,大開苑囿,侈築樓觀,彩取將吏子女,入宮縱樂,還有何心顧及外侮?得了吾彥的表章,簡直是不遑細覽,便即擱過一邊。吾彥不得答詔,自命工人冶鐵為鎖,橫斷水路,作為江防。適吳西陵督軍步闡,懼罪降晉,吳大司馬陸抗,凱從弟。自樂鄉督兵討闡,圍攻西陵。祜奉詔往援,自赴江陵,別遣荊州刺史楊肇攻抗。抗分軍抵禦,擊敗楊肇。祜聞肇敗還,正擬親往督戰,偏西陵已被抗攻入,步闡被誅,屠及三族。祜只好付諸一歎,率兵還鎮。武帝罷楊肇官,任祜如舊。祜乃斂威用德,專務懷柔,招徠吳人。有時軍行吳境,刈谷為糧,必令給絹償值,或出獵邊境,留止晉地,遇有被傷禽獸,從吳境奔入,亦概令送還。就是吳人入掠,已為晉軍所殺,尚且厚加殯殮,送屍還家。如得活擒回來,願降者聽,願歸者亦聽,不戮一人。吳人翕然悅服。祜又嘗通使陸抗,互有饋遺。抗送祜酒,祜對使取飲,毫不動疑。及抗有小疾,祜合藥饋抗,抗亦即取服。部下或從旁諫阻,抗搖首道:「羊叔子豈肯鴆人?」叔子即祜表字。抗又遍戒邊吏道:「彼專行德,我專行暴,是明明為叢敺雀了。今但宜各保分界,毋求細利。」羊祜對吳,無非籠絡計策,即陸抗亦為所愚。吳主皓反以為疑,責抗私交羊祜。抗上疏辯駁,並陳守國時宜十二條,均不見行。皓且信術士刁元言,謂:「黃旗紫蓋,出現東南。荊揚君主,必有天下。」乃大發徒眾,杖鉞西行,凡後宮數千人,悉數相隨。行次華裡,正值春雪兼旬,凝寒不解,兵士不堪寒凍,互相私語道:「今日遇敵,便當倒戈。」皓頗有所聞,始引兵還都。陸抗憂國情深,抑鬱成疾,在鎮五年,竟致溘逝。遺表以西陵建平,居國上游,不宜弛防為請。吳主皓因命抗三子分統部軍,抗長子名元景,次名元機,又次名雲,機雲善屬文,並負重名,獨未諳將略。吳主卻令他分將父兵,真所謂用違其長了。

  術士尚廣,為吳主卜筮,上問休咎。尚廣希旨進言,說是歲次庚子,青蓋當入洛陽。吳主大喜。已而臨平湖忽開,朝臣多稱為禎祥。臨平湖自漢末湮塞,故老相傳:「湖塞天下亂,湖開天下平。」吳主皓以為青蓋入洛,當在此時,因召問都尉陳順。順答說道:「臣止能望氣,不能知湖的開塞。」皓乃令退去。順出語密友道:「青蓋入洛,恐是銜璧的預兆。今臨平湖無故忽開,也豈得為佳征麼?」嗣復由歷陽長官奏報,歷陽山石印封發,應兆太平。皓又遣使致祭,封山神為王,改元天紀。東吳方相繼稱慶,西晉已潛擬興師,羊祜繕甲訓卒,期在必發,因首先上表,力請伐吳,略云:

  先帝順天應時,西平巴蜀,南和吳會,海內得以休息,兆庶有樂安之心,而吳復背信,使邊事更興,夫期運雖天所授,而功業必由人而成。蜀平之時,天下皆謂吳當並亡,蹉跎至今,又越十三年,是謂一周。今不平吳,尚待何日?議者嘗謂吳楚有道後服,無禮先強,此乃諸侯之時耳,今當一統,不得與古同論。夫適道之言,未足應權,是故謀之雖多,而決之欲獨。凡以險阻得存者,謂所敵者同,力足自固,苟其輕重不齊,強弱異勢,則智士不能謀,而險阻不可保也。蜀之為國,非不險也,高山尋雲霓,深谷肆無影,束馬懸車,然後得濟,皆言一夫荷戟,千人莫當,及進兵之日,曾無藩籬之限,新將搴旗,伏屍數萬,乘勝席卷,逕至成都,漢中諸城,皆鳥棲而不敢出,非皆無戰心,力不足以相抗也。至劉禪降服,諸營堡者索然俱散,今江淮之隘,不過劍閣,山川之險,不如岷漢,孫皓之暴,侈於劉禪,吳人之困,甚於巴蜀,而大晉兵眾,多於前世,資儲器械,盛於往時,今不於此平吳,更阻兵相守,征夫苦役,日尋干戈,經歷盛衰,不可長久,宜乘時平定以一四海,今若引梁益之兵,水陸俱下,荊楚之眾,進臨江陵,平南豫州,直指夏口,徐揚青兗,並會秣陵,鼓旆以疑之,多方以誤之,以一隅之吳,當天下之眾,勢分形散,所備皆急,一處傾壞,上下震蕩,雖有智者,不能為謀。況孫皓恣情任意,與下多忌,將疑於朝,士困於野,平常之日,獨懷去就,兵臨之際,必有應者,終不能齊力致死,已可知也。又其俗急速,不能持久,弓弩戟楯,不如中國,唯有水戰,是其所長,但我兵入境,則長江非復彼有,還保城池,去長就短,我軍懸進,人有致節之志,吳人戰於其內,徒有憑城之心,如此則軍不逾時,克可必矣。乞奮神斷,毋誤事機,臣不勝櫜鞬待命之至。

  這表呈上,武帝很為嘉納,即召群臣會議進止。賈充荀勖馮紞,力言未可,廷臣多同聲附和,且言秦涼未平,不應有事東南。武帝因飭祜且緩進兵。祜復申表固請,大略謂:「吳虜一平,胡寇自定,但當速濟大功,不必遲疑。」武帝終為廷議所阻,未肯急進。祜長歎道:「天下不如意事,常十居八九,當斷不斷,天與不取,恐將來轉無此機會了。」既而有詔封祜為南城郡侯,祜固辭不拜。平時嘉謨入告,必先焚草,所引士類,不令當局得聞,或謂祜慎密太過,祜慨然道:「美則歸君,古有常訓。至若薦賢引能,乃是人臣本務,拜爵公朝,謝恩私室,更為我所不取呢。」又嘗與從弟琇書道:「待邊事既定,當角巾東路,言歸故里,不願以盛滿見責。疏廣見漢史。便是我師哩。」如此志行,頗足令後人取法。咸寧四年春季,祜患病頗劇,力疾求朝,既至都下,武帝命乘車入視,使衛士扶入殿門,免行拜跪禮,賜令侍坐。祜仍面請伐吳,且言:「臣死在朝夕,故特入覲天顏,冀償初志。」武帝好言慰諭,決從祜謀。祜乃趨退,暫留洛都。武帝不忍多勞,常命中書令張華,銜命訪祜。祜語華道:「主上自受禪後,功德未著,今吳主不道,正可弔民伐罪,混一六合,上媲唐虞,奈何捨此不圖呢?若孫皓不幸早歿,吳人更立令主,雖有眾百萬,也未能輕越長江,後患反不淺哩。」華連聲贊成。祜唏噓道:「我恐不能見平吳盛事,將來得成我志,非汝莫屬了。」華唯唯受教,復告武帝。武帝復令華代達己意,欲使祜臥護諸將。祜答道:「取吳不必臣行,但取吳以後,當勞聖慮,事若未了,臣當有所付授,但求皇上審擇便了。」未幾疾篤,乃舉杜預自代。預已起任度支尚書,應第二回。至是因祜推薦,即拜預為鎮南大將軍,都督荊州諸軍事。預尚未出都,祜已疾終私第,享年五十八。武帝素服臨喪,慟哭甚哀。是時天適嚴寒,涕淚沾著須鬢,頃刻成冰,及御駕還宮,特賜祜東園秘器,並朝服一襲,錢三十萬,布百匹,追贈太傅,予諡曰成。

  祜本南城人,九世以清德著名。補述籍貫,以地表人,本書著名人物,概用此例。自祜出鎮方面,起居服食,仍守儉素,祿俸所入,皆分贍九族,或散賞軍士,家無餘財,遺命不得厚殮,並不得以南城侯印入柩。武帝高祜讓節,許複本封。原來祜曾受封巨平侯,巨平系是邑名,與南城不同。襄陽百姓,聞祜去世,追憶遺惠,號哭罷市。祜生前在襄陽時,好游峴山,百姓因就山立祠,歲時享祭,祠外建碑,道途相望,相率流涕,後來杜預號此碑為墮淚碑。太傅何曾,同時逝世。曾性頗孝謹,整肅閨門,自少至長,絕意聲色,晚年與妻相見,尚各正衣冠,禮待如賓。惟阿附賈充,無所建白,自奉甚厚,一食萬錢,尚謂無下箸處。博士秦秀,為曾議諡,慨語同僚道:「曾驕侈過度,名被九域,生極恣情,死又無貶,王公大臣,尚復何憚?謹按諡法,名與實異曰繆,恬亂肆行曰丑,可諡為繆丑公。」恰也爽快。武帝憶念勛舊,不欲加疵,仍策諡為孝。比羊叔子何如?正擬舉兵伐吳,忽聞涼州兵敗,刺史楊欣,又復戰死,武帝又未免躊躇,僕射李熹,獨舉匈奴左部帥劉淵,使討樹機能,侍臣孔恂諫阻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劉淵豈可專征?若使他討平樹機能,恐西北邊患,從此益深了。」武帝乃不從熹言。

  看官聽著!劉淵是西晉禍首,小子既經敘及,不得不詳為表明。從前南匈奴與漢和親,自稱漢甥,冒姓劉氏。魏祖曹操,曾命南匈奴單于呼廚泉,入居並州境內,分匈奴部眾為五部。左部帥劉豹,系呼廚泉兄子,部族最強。後司馬師用鄧艾計,分左部為二,另立右賢王,使居雁門。豹子名淵,字元海,幼即俊異,師事上黨人崔游,博習經史,嘗語同學道:「我常恥隨陸無武,絳灌無文。隨何陸賈絳侯周勃灌嬰,皆漢初功臣。隨陸遇漢高祖,不能立業封侯,絳灌遇漢文帝,不能興教勸學,這豈非一大可惜麼?」於是兼學武事,日演騎射,少長已膂力過人,入為侍子,留居洛陽。安東將軍王渾父子,屢稱淵文武兼長,可為東南統帥,李熹又薦他督領西軍,俱被孔恂等諫阻。淵得知消息,密語好友王彌道:「王李見知,每相推薦,非徒無益,恐反為我患哩。」因縱酒長嘯,欷歔流涕。當有人告知齊王攸,攸入奏武帝道:「陛下不除劉淵,臣恐並州不能久安。」王渾在側,獨替淵解免道,「大晉方以信義懷柔殊俗,奈何無故加疑,殺人侍子呢?」晉主遂釋淵不誅,未幾豹死,竟授淵為左部帥,出都而去。縱虎歸山。

  已而復聞樹機能攻陷涼州,武帝且憂且歎道:「何人為我討平此虜?」道言未畢,左班內閃出一人道:「陛下若肯任臣,臣決能平虜。」武帝瞧將過去,乃是司馬督馬隆,便接口道:「卿能平賊,當然委任,但未知卿方略何如?」隆答道:「臣願募勇士三千人,率領西行,陛下不必預問戰略,由臣臨敵制謀,定能報捷。」武帝大喜道:「卿能如是,朕復何憂?」當下命隆為討虜將軍,兼武威太守。廷臣多言隆本小將,妄談難信,且現兵已多,何必再募勇士?武帝不聽,一意委隆。隆設局募兵,懸標為的,須引弓四鈞,挽弩九石,方得合選。隆親自簡試,得三千五百人,稱為已足。又自至武庫選仗,武庫令但給敝械,與隆忿爭。隆復入白武帝,陳明武庫令阻難情形,武帝因傳諭武庫令,任隆自擇。隆始得往取精械,分給勇士,一面入朝辭行。武帝面許給三年軍資,隆拜命出都,向西進發。行過溫水,樹機能等擁眾數萬,據險拒守。隆見山路崎嶇,不易輕進,乃令部下造起扁箱車,載兵徐進,遇著地方遼闊,聯車為營,四面排設鹿角,相隨並趨,一入狹逕,另用木屋覆蓋車上,得避弓弩。胡兵雖有埋伏,也覺技無所施,就使出來攔阻,亦被隆逐段殺退。始終不外持重。隆且戰且前,並令勇士挽弓四射,發無不中。胡兵多應弦倒地,有幾個僥倖脫彀,均皆駭散。因此隆冒險進兵,如同平地,轉戰千里,未嘗一挫,反殺傷胡虜數千人,得直抵武威鎮所。自從隆領兵西進,音問杳然,好幾月不見軍報,朝廷頗以為憂。或謂隆已陷沒,故無音耗,及隆使到達,始知他已安抵武威。武帝撫掌歡笑,自喜知人,詰朝召語群臣道:「朕若誤信卿等,是已無秦涼了。」群臣懷慚退去。武帝即降詔獎隆,假節宣威將軍,加赤幢曲蓋鼓吹,未幾,又得隆捷報,已擒降鮮卑部酋數人,得眾萬餘,又未幾更聞報大捷,十年以來的巨寇樹機能,竟被隆乘勝奮斲,梟首涼州,秦涼各境,一律肅清。小子有詩詠道:



  用兵最忌是拘牽,良將功成在任專。

  十載胡氛從此掃,明良相遇自安全。



  秦涼既平,武帝擬按功行賞,偏朝上一班奸臣,又復出來阻撓,畢竟隆眾能否邀賞,且看下回再表。


  《商書》有言:「取亂侮亡。」吳主孫皓,淫暴無道,已寓亂亡之兆,羊祜之決議伐吳,亦即取亂侮亡之古義耳。惟前時吳尚有人,內得陸凱之為相,外得陸抗之為將,故羊祜虛與周旋,未敢進逼。「將軍欲以巧勝人,盤馬彎弓故不發。」羊叔子庶幾近之,或謂其刈谷償絹,送還獵獸,第愚弄吳人之狡術,殊不足道,不知外交以才不以德,必拘拘然繩以仁義,幾何而不蹈宋襄之覆轍也。況峴首築祠,墮淚名碑,三代以下,亦不數覯。本回詳為演述,褒揚之義,自在言中。彼如馬隆之得平樹機能,未始非晉初名將,觀晉武之倚重兩人,乃知開國之主,必有所長,不得以外此瑕疵,遽掩其知人之明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2 11:34:26

第五回     搗金陵數路並舉 俘孫皓二將爭功



  卻說馬隆既討平秦涼,朝議將加賞西征將士,偏有人出來阻撓,謂西征將士,已加顯爵,不宜更授。獨衛將軍楊珧進駁道:「前由隆募選驍勇,稍加爵命,不過為鼓勵起見,今隆眾已蕩平西土,未得增賞,將來如何用人,反覺得朝廷失信了。」武帝也以為然,遂頒詔酬勛,賜爵加秩如例。先是西北未平,尚不暇顧及東南,吳主孫皓,還道是四境平安,樂得淫佚。每宴群臣,必令沉醉,又嘗置黃門郎十餘人,密為監察,群臣醉後忘情,未免失檢,那黃門郎立即糾彈,皓即令將失儀諸臣,牽出加罪,或剝面,或鑿眼,可憐他無辜遭譴,徒害得不死不活,成為廢人。晉益州刺史王濬,察知東吳情事,遂奉表晉廷,略謂:「孫皓荒淫凶逆,宜速征伐,臣造船七年,未得出發,反致朽敗。且臣年七十,死亡無日,願陛下無失時機,亟命東征!」武帝復召廷臣會議,賈充荀勖等仍執前說,力阻行軍,唯張華憶羊祜言,贊同濬議。適將軍王渾,調督揚州,鎮守壽陽,與吳人屢有戰爭,遂上言:「孫皓不道,意欲北上,應速籌戰守為宜。」朝議以天已嚴寒,未便出師,決待來春大舉,武帝亦樂得休暇。一日,正召入張華弈棋,忽由襄陽遞入急奏,武帝不知何因,忙即展覽,奏中署名,是荊州都督杜預,大略說是:

  故太傅羊祜,與朝臣異見,不先博謀,獨與陛下密議伐吳,故朝臣益致齟齬。凡事當以利害相較,今此舉之利,十有八九,而其害止於無功耳。近聞朝廷事無大小,異議蠭起,雖人心不同,亦由恃恩不慮後難,故輕相同異也。昔漢宣帝議趙充國所上事,獲效之後,召責前時異議諸臣,始皆叩頭而謝,此正所以塞異端,杜眾枉耳。今自秋以來,討賊之形頗露,若又中止,孫皓怖而生計。或徙都武昌,更完修江南諸城,遠其居民,城不可攻,野無所掠,則明年之計,亦得無及矣。時哉勿可失,惟陛下察之!

  武帝覽畢,順手遞視張華。華看了一周,便推枰斂手道:「陛下聖明神武,國富兵強,號令如一。吳主荒淫驕虐,誅殺賢能,及今往討,可不勞而定,幸勿再疑!」武帝毅然道:「朕意已決,明日發兵便了。」華乃趨出。翌晨由武帝臨朝,面諭群臣,大舉伐吳,即命張華為度支尚書,量計運漕,接濟軍餉。賈充聞命,忙上前諫阻,荀勖馮歔,亦附和隨聲。武帝不禁動怒,瞋目視充道:「卿乃國家勛戚,為何屢次撓我軍謀?今已決計東征,成敗不干卿事,休得多言!」充碰了一鼻子灰,又見武帝變色,且驚且駭,忙即免冠拜謝。荀馮二人,亦隨著磕頭。醜態畢露。武帝方才霽顏,命鎮軍將軍瑯琊王(亻由)出涂中,安東將軍王渾出江西,建威將軍王戎出武昌,平南將軍胡奮出夏口,鎮南大將軍杜預出江陵,龍驤將軍王濬與廣武將軍唐彬,率巴蜀士卒,浮江東下,東西並進,共二十餘萬人﹔並授太尉賈充為大都督,行冠軍將軍楊濟駿弟。為副,總統各軍。分派既定,武帝才輟朝還宮。
  吏部尚書山濤,素以公正著名,嘗甄拔人物,各為題奏,時稱為山公啟事。他見武帝決意伐吳,不便多嘴,至退朝後,但私語同僚道:「自非聖人,外寧必有內憂。今若釋吳以為外懼,未始非策,何必定要出兵呢?」山公語亦似是而非,彼時禍根已伏,即不伐吳,亦豈能免亂?及東征軍陸續出發,西方捷報又至,武帝益銳意東略,督促進軍。龍驤將軍王濬,籌備已久,一經奉命,率舟東下,長驅至丹陽。丹陽監盛紀,出兵迎戰,怎禁得濬軍一股銳氣,橫衝直撞,無堅不破。紀不及奔還,立被濬軍擒去。濬順流直進,探得江磧要害,統有鐵鎖截住,江心又埋著鐵锥,逆距戰船,乃作大筏數十,方百餘步,縛草為人,被甲持仗,令善泅諸水手,在水中牽筏先行,筏遇鐵锥,輒被引去,再用火炬長十餘丈,大數十圍,灌漬麻油,爇著猛火,乘風燒燬鐵鎖,鎖被火熔,當即斷絕,於是船無所礙,鼓棹直前。時已為咸寧六年仲春,和風噓拂,春水綠波,濬與廣武將軍唐彬,驅兵至西陵,西陵為吳要塞,吳遣鎮南將軍留憲,征南將軍成璩及西陵監鄭廣,宜都太守虞忠,並力扼守。不防濬軍甚是厲害,一鼓作勢,四面攀登,吳兵統皆驕惰,毫無鬥志,驀見敵軍乘城,頓時駭散,留憲成璩等,還想巷戰,奈手下已皆遁去,單剩得主將數人,孤立無助,眼見得束手成擒了。濬又乘勝攻克荊門夷道二城,擒住吳監軍陸晏,再下樂鄉,擒住吳水軍統領陸景,江東大震。吳平西將軍施洪等望風投降。

  晉安東將軍王渾,出發橫江,得破尋陽,擊走吳將孔忠,俘得周興等數人,收降吳厲武將軍陳代,平虜將軍朱明﹔又鎮南大將軍杜預,進向江陵,密遣牙將管定周旨等,泛舟夜渡,襲據巴山,張旗舉火,作為疑兵。吳都督孫歆,望見大駭,不禁咋舌道:「北來諸軍,怕不是飛渡長江麼?」當下派兵出拒,被管定周旨等預先埋伏,突起交鋒,殺得吳軍大敗奔還。歆尚未得知,安坐帳中,至敵軍衝入,方驚起欲遁,不防前後左右,已是敵人環繞,就使力大如牛,也無從擺脫,被他活捉了去。管週二將,向預報功,預即親抵江陵,督兵攻城。吳將伍延佯請出降,暗中卻部署兵士,登陴抵禦。預已先料著,趁他行列未整,即命部眾緣梯登城。守兵措手不及,城即被陷,伍延戰死。江陵既下,沅湘以南各州郡,望風歸命,奉送印綬。預仗節稱詔,一一撫慰,令各就原官,遠近肅然。平南將軍胡奮,亦得克江安,會奉晉廷詔命,令胡奮與王濬王戎,合攻夏口武昌,杜預但當靜鎮零桂,零陵桂陽。懷輯衡陽,且待江漢肅清,直指吳都未遲。預乃分兵益濬,奮與戎亦互助濬軍,一戰破夏口,再戰平武昌,更泛舟東下,所向無前。

  可巧春雨水漲,謠諑紛紜,賈充首先倡議,表請罷兵,略謂:「百年逋寇,未可悉定,況春夏交際,江淮卑濕,一旦疫癘交作,反為敵乘,宜急召還各軍,置作後圖。且此次行軍,雖似順手,所損實多,雖腰斬張華,未足以謝天下!」等語。充屢次阻兵,究未知所操何見,想無非是妒功忌能耳。幸武帝不為少動,把充表留中不報。杜預聞充議輟兵,急忙抗表固爭,一面征集各軍,會議進取,有人從旁梗議,大旨與賈充相似。預奮然道:「昔樂毅戰國時燕人。借濟西一戰,幾並強齊﹔今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數節以後,迎刃而解,還要費什麼大力呢?」遂指授群帥,逕進秣陵。

  吳遣丞相張悌及督軍沈瑩諸葛靚等,率眾三萬,渡江逆戰,行次牛渚,瑩語悌道:「上流諸軍,素無戒備,晉水師順流前來,勢必至此,不如整兵待著,以逸制勞。今若渡江與戰,不幸失敗,大事去了。」悌慨然道:「吳國將亡,賢愚共知,及今渡江,尚可決一死戰,不幸喪敗,同死社稷,可無遺恨。若坐待敵至,士眾盡散,除君臣迎降以外,還有甚麼良策?名為江東大國,卻無一人死難,豈不可恥?我已決計效死了。」到此已無良策,如悌為國而死,還算是江東好漢。言訖,遂麾眾渡江。到了板橋,與晉揚州刺史周濬軍相值。悌便即迎擊,兩下相交,晉軍甚是驍悍,吳兵盡管退卻。約閱一二小時,但見吳人棄甲拋戈,紛紛遁去。諸葛靚料難支持,勸悌逃生,悌灑淚道:「今日是我死日了。我忝居宰相,常恐不得死所,今以身死國,死也值得,尚復何言。」靚垂涕自去。悌尚執佩刀,左攔右阻,格殺晉軍數名。既而晉軍圍裹過來,你一槍,我一槊,竟將悌刺死了事。沈瑩見悌死節,也不顧性命,力戰多時,至身受重創,倒地而亡。吳人視此軍為孤注,一經覆沒,當然心驚膽落,風鶴皆兵。晉將軍王濬,聞板橋得勝,便自武昌擁舟東下,直指建業。即吳都。揚州別駕何惲,得悉王濬東來,進白刺史周濬道:「公已戰勝吳軍,樂得進搗吳都,首建奇功,難道還要讓人麼?」濬使惲走告王渾,渾搖首道:「受詔但屯江北,不使輕進,且令龍驤受我節度,彼若前來,我叫他同時並進便了。」惲答道:「龍驤自巴蜀東下,所向皆克,功在垂成,尚肯來受節度麼?況明公身為上將,見可即進,何必事事受詔呢?」渾終未肯信,遣惲使還。

  原來濬初下建平,奉詔受杜預節制,至直趨建業,又奉詔歸王渾節制。濬至西陵,杜預遺濬書道:「足下既摧吳西藩,便當進取秣陵,平累世逋寇,救江左生靈,自江入淮,肅清泗汴,然後泝河而上,振旅還都,才好算得一時盛舉呢!」濬得書大悅,表呈預書,隨即順流鼓棹,再達三山。吳游擊將軍張象,帶領舟軍萬人,前來抵禦,望見濬軍甚盛,旌旗蔽空,舳艫盈江,不由的魂淒魄散,慌忙請降。濬收納張象,即舉帆直指建業。王渾飛使邀濬,召與議事,濬答說道:「風利不得泊,只好改日受教罷。」來使自去報渾。濬直赴建業。吳主孫皓,連接警報,嚇得無法可施。將軍陶濬,自武昌逃歸,入語皓道:「蜀船皆小,若得二萬兵駕著大船,與敵軍交鋒,或尚足破敵呢。」皓已惶急得很,忙授濬節鉞,令他募兵退敵。偏都人已相率溃散,只剩得一班游手,前來應募,吃了好幾日飽飯。待陶濬驅令出發,又復溃去。陶濬也無可奈何,復報孫皓。皓越加焦灼,並聞晉王濬已逼都下,還有晉瑯琊王司馬(亻由),亦自涂中進兵,逕壓近郊,眼見得朝不保暮,無可圖存。光祿勛薛瑩,中書令胡衝,勸皓向晉軍乞降。皓不得已令草降書,分投王濬王渾,並向司馬(亻由)處送交璽綬。王濬接了降書,仍驅艦大進,鼓噪入石頭城。吳主孫皓,肉袒面縛,銜璧牽羊,並令軍士輿櫬及親屬數人,至王濬壘門,流涕乞降。濬親解皓縛,受璧焚櫬,延入營中,以禮相待。隨即馳入吳都,收圖籍,封府庫,嚴止軍士侵掠,絲毫不入私囊,一面露佈告捷。

  晉廷得著好音,群臣入賀,捧觴上壽。武帝執爵流涕道:「這是羊太傅的功勞呢!」惟驃騎將軍孫秀,系吳大帝孫權姪孫,前為吳鎮守夏口,因孫皓見疑,懼罪奔晉,得列顯官,他卻未曾與賀,且南面垂涕道:「先人創業,何等辛勤,今後主不道,一旦把江南輕棄,悠悠蒼天,傷如之何?」前已甘心降敵,此時卻來作此語,欺人乎?欺己乎?武帝以濬為首功,擬下詔褒賞,忽接到王渾表文,內稱濬違詔擅命,不受自己節度,應照例論罪。武帝未以為然,舉表出示群臣。群臣多趨炎附勢,不直王濬,請用檻車征濬入朝。武帝不納,但下書責濬,說他「不從渾命,有違詔旨,功雖可嘉,道終未盡」等語。看官!你想這平吳一役,全虧王濬順流直下,得入吳都,偏王渾出來作梗,竟要把王濬加罪,可見天下事不論公理,但尚私爭。武帝還算英明,究未免私徇眾議,所以古今來功臣志士,終落得事後牢騷,無窮感慨呢。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原來王渾聞濬入吳都,方率兵渡江,自思功落人後,很是愧忿,意欲率兵攻濬。濬部下參軍何攀,料渾必來爭功,因勸濬送皓與渾。渾得皓後,雖勒兵罷攻,意終未愜,乃表濬罪狀,濬既奉到朝廷責言,因上書自訟,略云:

  臣前受詔書,謂:「軍人乘勝,猛氣益壯,便當順流長騖,直造秣陵。」奉命以後,即便東下。途次復被詔書謂:「太尉賈充,總統諸方,自鎮東大將軍(亻由)及渾濬彬等,皆受充節度。」無令臣別受渾節度之文。及臣至三山,見渾軍在北岸,遺書與臣,但雲暫來過議,亦不語「臣當受節度」之意。臣水軍風發,乘勢造賊,行有次第,不便於長流之中,回船過渾,令首尾斷絕。既而偽主孫皓,遣使歸命,臣即報渾書,並錄皓降箋,具以示渾,使速會師石頭。臣軍以日中至秣陵,暮乃得渾所下當受節度之符,欲令臣還圍石頭,備皓越逸。臣以為皓已出降,無待空圍,故馳入吳都,封庫待命。今詔旨謂臣忽棄明制,專擅自由,伏讀以下,不勝戰慄。臣受國恩,任重事大,常恐托付不效,辜負聖明,用敢投身死地,轉戰萬里,憑賴威靈,幸而能濟。臣以十五日至秣陵,而詔書於十二日發洛陽,其間懸闊,不相赴接,則臣之罪責,宜蒙察恕。假令孫皓猶有螳螂舉斧之勢,而臣輕軍單入,有所虧喪,罪之可也。臣所統八萬餘人,乘勝席捲,皓以眾叛親離,無復羽翼,匹夫獨立,不能庇其妻子,雀鼠貪生,苟乞一活耳。而江北諸軍,不知其虛實,不早縛取,自為小誤。臣至便得,更見怨恚,並雲守賊百日,而令他人得之,言語噂沓,不可聽聞。案春秋之義,大夫出疆,有利專之,臣雖愚蠢,以為事君之道,唯當竭力盡忠,奮不顧身,苟利社稷,死生以之。若其顧護嫌疑,以避咎責,此是人臣不忠之利,實非明主社稷之福也。夫佞邪害國,自古已然,故無極破楚,宰嚭滅吳,及至石顯傾亂漢朝,皆載在典籍,為世所戒。昔樂毅伐齊,下城七十,而卒被讒間,脫身出奔。樂羊戰國時魏人。既返,謗書盈篋,況臣疏頑,安能免讒慝之口?所望全其首領者,實賴陛下聖哲欽明,使浸潤之譖,不得行焉。然臣孤根獨立,久棄遐外,交遊斷絕,而結恨強宗,取怨豪族,以纍卵之身,處雷霆之衝,繭栗之質,當豺狼之路,易見吞噬,難抗唇齒。夫犯上乾主,罪猶可救。乖忤貴臣,禍常不測。故朱雲折檻,嬰逆鱗之怒,望之周堪,違忤石顯,雖闔朝嗟歎,而死不旋踵,俱見漢史。此臣之所大怖也。今王渾表奏陷臣,其支黨姻族,又皆根據磐牙,並處世位,聞遣人在洛中,專共交構,盜言孔甘,疑惑親聽。臣無曾參之賢,而罹三至之謗,敢不悚栗。本年平吳,誠為大慶,於臣之身,獨受咎累,惡直丑正,實繁有徒。欲構南箕,成此貝錦。但當陛下聖明之世,而令濟濟之朝,有讒邪之人,虧穆穆之風,損皇代之美,是實由臣疏頑,使至於此。拜表流汗,言不識次,伏乞陛下矜鑒!

  武帝得書,也知濬為王渾所忌,不免有媒孽等情,因下詔各軍,班師回朝,待親訊功過,核定賞罰云云。王渾既得縶皓,乃與瑯琊王(亻由)會銜,送皓入洛,皓至都門,泥首面縛。由朝旨遣使釋免,給皓衣服車乘,賜爵歸命侯,拜孫氏子弟為郎。所有東吳舊望,量才擢敘。從前王濬東下,吳城戍將,望風歸降﹔惟建平太守吾彥,嬰城固守,及孫皓被俘,方才投誠。武帝調彥為金城太守。諸葛靚姊,為瑯琊王妃,靚自板橋敗後,即竄入姊家,武帝素與靚相識,親往搜尋。靚為魏揚州都督諸葛誕子。誕在魏主髦四年,討司馬昭不克,被殺,故靚奔吳,事見《三國演義》。靚復避匿廁中,被武帝左右牽出,始跪拜流涕道:「臣不能漆身毀面,使得復見聖顏,不勝慚愧。」武帝慰諭至再,面授靚為侍中。靚固辭不受,情願放歸鄉里。武帝不得已依議,聽他自去,終身起坐,不向晉廷,後幸善終。靚於晉有君父大仇,乃不能與張悌同死,徒為是小節欺人,亦何足道。武帝復頒詔大赦,改元太康。會值諸將陸續還都,因臨軒召集,並引見孫皓,賜令侍坐,且顧語皓道:「朕設此座待卿,已好幾年了。」皓指帝座道:「臣在南方,亦設此座待陛下。」史家記載皓言,未及指帝座三字,遂啟後人疑竇,經著書人添入,方合口脗。賈充已回朝復命,時亦在側,向皓冷笑道:「聞君在南方,鑿人目,剝人面,此刑施於何人?」皓答說道:「人臣有敢為弒逆,及奸邪不忠,方加此刑。」充聽了此言,不由的面目發頳,掉頭趨退。自取其辱,但皓只御人口給,不能自保宗社,究有何益?王渾王濬,相繼入朝,彼此尚爭功不已。武帝命廷尉劉頌,敘次戰績。頌不免袒渾,列渾為首功,濬為次功。武帝因頌考績徇私,左遷京兆太守。怎奈王渾私黨,充斥朝廷,渾子濟又尚公主,氣燄逼人,大家統為渾幫護,累得武帝不便專制,也只好委曲通融,乃增渾食邑八千戶,進爵為公。授濬為輔國大將軍,與杜預王戎等,並封縣侯。以下諸將,賞賜有差。遣使祭告羊祜廟,封祜夫人夏侯氏為萬歲鄉君,食邑五千戶。一番東征事跡,至此結局。王濬以功大賞輕,始終不服,免不得怨忿交並,小子有詩歎道:



  樓船直下掃東吳,功業初成已被誣。

  何若當時范少伯,一舸載美去游湖。



  欲知王濬後來情事,且至下回敘明。


  蜀亡在晉武開國之先,故本編首回,略略敘及,並不加詳。至大舉滅吳,則晉武即位,已十有餘年矣。此固當列諸晉史,不得以吳列三國,應屬諸《三國演義》,可以刪繁就簡也。惟晉之伐吳,倡議為羊祜,立功為王濬,而從中慫慂者為張華,餘子碌碌,皆因人成事而已。武帝非不明察,卒因朝臣右袒王渾,獨封渾為公,而濬以下不過封侯,無怪濬之憤悒不平也。然功成者退,知足不辱,濬乃為小丈夫之悻悻,始終未釋,其後來之得全首領者,尚其幸耳。韓彭葅醢,晁錯受戮,非炎盛開國時耶?史家謂渾既害善,濬亦矜功,誠足為一時定評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2 11:34:45

第六回     納群娃羊車恣幸 繼外孫螟子亂宗



  卻說王濬因功高賞輕,時懷不平,每在朝右自陳戰績及諸多枉屈情形,武帝雖有所聞,亦如聾瞽一般,絕不與談。濬不勝憤懑,往往不別而行。武帝念他有功,始終含忍過去。益州護軍范通,為濬外親,嘗入語濬道:「公有平吳大功,今乃不能居守,未免可惜。」濬驚問何因?通答道:「公返旆後,何不急流勇退,角巾私第,口不言功,如有人問及,可答稱聖主宏謨,群帥戮力,若老夫實無功可言。從前藺相如屈服廉頗,便得此意。見戰國時代。公能行此,也足令王渾自愧了。」濬瞿然道:「我亦嘗懲鄧艾覆轍,鄧艾事在前。自恐遭禍,不能無言。及今已隔多日,胸中尚不免介介,這原是我器量太小呢。」通即起賀道:「公能自知小過,便足保全。」說畢乃退。濬自是稍稍斂抑,不欲爭功。博士秦秀,太子洗馬孟康等,卻代為濬訴陳枉抑,武帝乃遷濬為鎮軍大將軍,加散騎常侍,領後軍將軍。時都中競尚奢侈,濬本儉約,至此恐功高遭嫌,樂得隨風張帆,玉食錦衣,優游自適。後又受調為撫軍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延至太康六年病終。年已八十,得諡為武。濬得令終,幸有范通數語。看官聽說!在晉武未曾受禪以前,本來是三國分峙,各據一方,自西蜀入魏,降王劉禪,受封為安樂公,三國中已少了一國。及魏變為晉,吳又並入晉室,晉得奄有中原,規復秦漢舊土,遂划全國為十九州,分置郡國百五十餘。小子特將十九州的名目,析述如下:
  司 兗 豫 冀 並 青 徐 荊 揚 涼 雍 秦 益 梁 寧 幽 平 交 廣
  小子還有數語交代,那安樂公劉禪的死期,是在晉泰始七年間,歸命侯孫皓的死期,是在晉太康二年間,兩降主俱病死洛陽,已無後患。就是廢居鄴城的魏曹奂,無拳無勇,好似鳥入籠中,受人豢養,得能飽暖終身,還算是新朝厚惠。他最後死,直到晉惠帝泰安元年,方病歿鄴城。敘結三主生死,是揭晉武厚道處,即見晉武驕盈處。武帝既混一字內,遂思偃武修文,下詔罷州郡兵,詔云:
  自漢末四海分崩,刺史內親民事,外領兵馬,今天下為一,當韜戢干戈,刺史分職,皆如漢時故事。悉去州郡兵,大郡但置武吏百人,小郡五十人,以示朕與民安樂,共享太平之意。
  這詔頒下,交州牧陶璜,便即上書,略謂:「州兵不宜減損,自示空虛。」武帝不納。右僕射山濤,因病告假,聞朝廷下詔罷兵,亦不以為然。會武帝親至講武場,搜閱士卒,濤力疾入朝,隨駕講武,當下乘間進言,謂不宜去州郡武備,語意甚是剴切。武帝也為動容,但自思天下已平,不必過慮,既已頒詔四方,也未便朝令暮改,因此將錯便錯,延誤過去。俗語說得好:「飽暖思淫欲。」武帝不脫凡俗,一經安樂,便勾起那淫欲心腸。他聞得南朝金粉,格外鮮妍,乘此政躬清泰,正好選入若干充作妾婢,借娛晨夕。可巧吳宮伎妾,多半被將士掠歸,洛陽都下,湊娶吳娃,但教一道命令,傳下都門,將士怎敢違旨?便將所得吳女,一古腦兒送入宮中。武帝仔細點驗,差不多有五千名,個個是雪膚花貌,玉骨冰肌,不由的龍心大喜,一齊收納,分派至各宮居住。自是掖廷裡面,新舊相間,約不下萬餘人。武帝每日退朝,即改乘羊車,遊歷宮苑,既沒有一定去處,也沒有一定棲止,但逢羊車停住,即有無數美人兒,前來謁駕。武帝約略端詳,見有可意人物,當即下車逕入,設宴賞花。前後左右,莫非麗姝,待至酒下歡腸,惹起淫興,便隨手牽了數名,同入羅幃。這班妖淫善媚的吳女,巴不得有此幸遇,挨次進供,曲承雨露。武帝亦樂不忘疲,今朝到東,明朝到西,好似花間蝴蝶,任意徘徊。只是粉黛萬餘,惟望一寵,就使龍馬精神,也不能處處顧及,有幾個僥倖承恩,大多數向隅歎泣,於是狡黠的宮女,想出一法,各用竹葉插戶,鹽汁灑地,引逗羊車。羊性嗜竹葉,又喜食鹽,見有二物,往往停足。宮女遂出迎御駕,好把武帝擁至居室,奉獻一臠。武帝樂得隨緣,就便臨幸。待至戶戶插竹,處處灑鹽,羊亦刁猾起來,隨意行止,不為所誘。宮女因舊法無效,只好自悲命薄,靜待機緣罷了。何必定要望幸?惟武帝逐日宣淫,免不得昏昏沉沉,無心國事。後父車騎將軍楊駿及弟衛將軍珧,太子太傅濟,乘勢擅權,勢傾中外,時人號為三楊。所有佐命功臣,多被疏斥。僕射山濤,屢有規諷,武帝亦嘉他忠直,怎奈理不勝欲,一遇美人在前,立把忠言撇諸腦後,還管甚麼興衰成敗呢?一日,由侍臣捧入奏章,呈上御覽,武帝順手披閱,乃是侍御史郭欽所奏,大略說是:

  戎狄強獷,歷古為患,魏初民少,西北諸郡,皆為戎居,內及京兆魏郡弘農,往往有之。今雖服從,若百年之後,有風塵之警,胡騎自平陽上黨,飈忽南來,不三日可至孟津,恐北地西河太原馮翊安定上郡,盡為狄庭矣。宜及平吳之威,謀臣猛將之略,漸徙內郡雜胡於邊地,峻四夷出入之防,明先王荒服之制,此萬世之長策也。

  武帝看了數行,嗤然笑道:「古雲杞人憂天,大約如此。」遂置諸高閣,不復批答。仍乘著羊車,尋歡取樂去了。女色盅人,一至於此。後來得著昌黎軍報,乃是鮮卑部酋慕容涉歸,導眾入寇。幸安北將軍嚴詢,守備頗嚴,把他擊退。慕容氏始此,詳見後文。武帝越加放心,更見得郭欽奏疏,不值一覽。未幾又有吳人作亂,亦由揚州刺史周濬,剿撫兼施,得歸平靖。南北一亂即平,君臣上下,統說是么麼小丑,何損盛明?於是權臣貴戚,藻飾承平,你誇多,我鬥靡,直把那一座洛陽城,鋪設得似花花世界,蕩蕩乾坤。

  當時除三楊外,尚有中護軍羊琇,後將軍王愷,統仗著椒房戚誼,備極驕奢。琇是晉景帝即司馬師。見下一回。繼室羊後從弟,愷是武帝親舅,乃姊就是故太后王氏,亦見下一回中。兩家是帝室懿親,安富尊榮,還在人意料中,不意散騎常侍石崇,卻比兩家還要豪雄,羊琇自知不敵,倒也不敢與較,只王愷心中不服,時常與崇比富。崇字季倫,系前司徒石苞幼子,頗有智謀,苞臨終分財,派給諸子,獨不及崇,謂崇將來自能致富,不勞分授,果然崇年逾冠,即得為修武令,嗣遷城陽太守,幫同伐吳,因功封安陽鄉侯。旋復受調為荊州刺史,領南蠻校尉,加鷹揚將軍。平居孳孳為利,在荊州時,暗屬親吏扮作盜狀,往劫豪賈巨商,遂成暴富。入拜衛尉,築室宏麗,後房百數,皆曳紞繡,珥珠翠,旦暮不絕絲竹,庖膳務極珍饈。王愷,家用■糖也,與飴通。沃釜,崇獨用蠟代薪﹔王愷作紫絲布步障四十里,崇作錦布障五十里以敵愷。愷涂屋用椒,崇用赤石脂相代。愷屢鬥屢敗,因入語武帝,欲假珊瑚樹為賽珍品,武帝即賜與一株,高約二尺許。愷揚揚自得,取出示崇,總道崇家必無此珍奇,定要認輸了事。那知崇並不稱美,反提起鐵如意一柄,把珊瑚樹擊成數段。看官!你想王愷到此,怎得不怒氣直衝,欲與石崇拼命?崇反從容笑語道:「區區薄物,值得甚麼?」遂命家僮取出家藏珊瑚樹,約數十株,最高大的約三四尺,次約二三尺,如愷所示的珊瑚樹,要算是最次的,便指示愷道:「君欲取償,任君自擇。」愷不禁咋舌,赧然無言,連擊碎的珊瑚樹,也不願求償,一溜煙的避去。崇因此名冠洛陽。多利厚亡,請看將來。車騎司馬傅咸,目擊奢風,有心矯正,特上書崇儉道:



  臣以為谷帛雖生,而用之不節,無緣不匱,故先王之化天下,食肉衣帛,皆有其制。竊謂奢侈之費,甚於天災。古者堯有茅茨,今之百姓,競豐其屋﹔古者臣無玉食,今之賈豎,皆厭粱肉﹔古者後妃,乃有殊飾,今之婢妾,被服綾羅﹔古者大夫,乃不徒行,今之賤隸,乘輕驅肥﹔古者人稠地狹,而有儲蓄,由於節也,今者土廣人稀,而患不足,由於奢也。欲時之儉,當詰其奢,奢不見詰,轉相誇尚,弊將胡底?昔毛玠為吏部尚書時,無敢好衣美食者,魏武帝歎曰:「孤之法不如毛尚書,今使諸部用心,各如毛玠,則風俗之移,在所不難矣。」臣言雖鄙,所關實大,幸乞垂察!



  書入不報。司隸校尉劉毅,鯁直敢言,嘗劾羊琇納賂違法,罪應處死,亦好幾日不見復詔。毅令都官從事程衡,馳入琇營,收逮琇屬吏拷問,事皆確鑿,贓證顯然,乃再上彈章,據實陳明。武帝不得已罷免琇官。暫過旬月,又使琇白衣領職。貪夫得志,正士灰心,一班蠅營狗苟的吏胥,當然暮夜輦金,賄托當道,苞苴夕進,朱紫晨頒,大家慶賀彈冠,管甚麼廉恥名節?到了太康三年的元旦,武帝親至南郊祭天,百官相率扈從,祭禮已畢,還朝受謁。校尉劉毅,隨班侍側,武帝顧問道:「朕可比漢朝何帝?」毅應聲道:「可比桓靈。」這語說出,滿朝駭愕。毅卻神色自若,武帝不禁失容道:「朕雖不德,何至以桓靈相比?」毅又答道:「桓靈賣官,錢入官庫,陛下賣官,錢入私門,兩相比較,恐陛下還不及桓靈呢!」再加數語,也可謂一身是膽。武帝忽然大笑道:「桓靈時不聞有此言,今朕得直臣,終究是高出桓靈了。」受責不怒,權譎可知。說畢,乃抽身入內,百官聯翩趨出,尚互相驚歎。劉毅仍不慌不忙,從容自去。

  尚書張華,甚得主寵,獨賈充荀勖馮紞等,因伐吳時未與同謀,常相嫉忌。適武帝問及張華,何人可托後事?華朗聲道:「明德至親,莫如齊王。」武帝聞言,半晌不出一語。華也自知忤旨,不再瀆陳。原來齊王攸為武帝所忌,前文中已略述端倪,見第三回。此次由張華突然推薦,更不覺觸起舊情,且把那疑忌齊王的私心,移到張華身上,漸漸的冷淡下來。荀勖馮紞,乘間抵隙,遂將捕風捉影的蜚語,誣蔑張華。華竟被外調,出督幽州軍事兼安北將軍。他本足智多謀,一經蒞任,專意懷柔,戎夏諸民,無不悅服。凡東夷各國,歷代未附,至是也慕華威名,並遣使朝貢。武帝又器重華才,欲征使還朝,付以相位。議尚未定,已被馮紞窺透隱情,趁著入傳時間,與武帝論及魏晉故事。紞憮然道:「臣竊謂鍾會構釁,實由太祖。」即司馬昭,見第三回。武帝變色道:「卿說甚麼?」紞免冠叩謝道:「臣愚蠢妄言,罪該萬死,但懲前毖後,不敢不直陳所見。鍾會才智有限,太祖乃誇獎太過,縱使驕盈,自謂算無遺策,功高不賞,因致構逆。假使太祖錄彼小能,節以大防,會自不敢生亂了。」說至此,見武帝徐徐點首,且說出一個「是」字,便又叩首道:「陛下既俯彩臣言,當思履霜堅冰,由來有漸,無再使鍾會復生。」武帝道:「當今豈尚有如會麼?」紞又答道:「談何容易!且臣不密即失身,臣亦何敢多瀆?」武帝乃屏去左右,令他極言。紞乃說道:「近來為陛下謀議,著有大功,名聞海內,現在出踞方鎮,統領戎馬,最煩陛下聖慮,不可不防。」讒口可畏。武帝歎息道:「朕知道了。」於是不復召華,仍倚任荀馮等一班佞臣。

  既而賈充病死,議立嗣子,又發生一種離奇的問題。先是充嘗生一子,名叫黎民,年甫三齡,由乳母抱兒嬉戲,當閣立著,可巧充自朝退食,為兒所見,向充憨笑。充當然愛撫,摩弄兒頂,約有片時,不料充妻郭槐,從戶內瞧著,疑充與乳母有私,竟乘充次日上朝,活活將乳母鞭死。可憐三歲嬰孩,戀念乳母,終日啼哭,變成了一個慢驚症,便即夭殤。未幾復生一男,另外僱一乳母,才閱期年,乳母抱兒見父,充又摩撫如初,冤冤相湊,仍被郭槐窺見,取出老法兒處死乳母,兒亦隨逝,此後竟致絕嗣。充為逆臣,應該有此妒婦。充死年已六十六,尚有弟混子數人,可以入繼。偏郭槐想入非非,獨欲將外孫韓謐,過繼黎民,為賈氏後。看官!試想三歲的亡兒,如何得有繼男?況韓謐為韓壽子,明明是賈充外孫,如何得冒充為孫?當時郎中令韓咸與中尉曹軫,俱面諫郭槐道:「古禮大宗無後,即以小宗支子入嗣,從沒有異姓為後的故例,此舉決不可行。」郭槐不聽,竟上書陳請,托稱賈充遺意,願立韓謐為世孫。可笑武帝糊塗得很,隨即下詔依議,詔云:

  太宰魯公賈充,崇德立勛,勤勞佐命,背世殂隕,每用悼心。又胤子早終,世嗣未立,古者列國無嗣,取始封支庶以紹其統,而近代更除其國。至於周之公旦,漢之蕭何,或豫建元子,或封爵元妃,蓋尊顯勛勞,不同常例。太宰素取外孫韓謐為世子黎民後,朕思外孫骨肉至近,推恩計情,合於人心,其以謐為魯公世孫,以嗣其國,自非功如太宰,始封無後,不得援以為例。特此諭知!

  看官閱過第二回,應知賈午偷香,是賈門中一場風流佳話。此次又將賈午所生的兒子,還繼與賈充為孫,益覺得聞所未聞。風流佳話中,又添一種繼承趣事了。那韓謐接奉詔旨,即改姓為賈,入主喪務,一切儀制,格外豐備。武帝厚加賻賜,自棺殮至喪葬費,錢約二千萬緡,且有詔令禮官擬諡。博士秦秀道:「充悖禮違情,首亂大倫,從前春秋時代,鄫養外孫莒公子為後,麟經大書莒人滅鄫,今充亦如此,是絕祖父血食,開朝廷亂端,豈足為訓?諡法昏亂紀度曰荒,請諡為荒公。」武帝怎肯依議,再經博士段暢,擬上一個武字,方才依從,這且待後再表。

  且說齊王攸德望日隆,中外屬望,獨荀勖馮紞,日思排擠,並加了一個衛將軍楊珧,也與攸未協,巴不得將他捽去。三人互加讒間,尚未見效,馮紞是讒夫中的好手,竟入內面請道:「限下遣諸侯至國,成五等遺制,應該從懿親為始。懿親莫若齊王,奈何勿遣?」武帝乃命攸為大司馬,都督青州軍事。命令一下,朝議嘩然。尚書左僕射王渾,首先諫阻,略言:「攸至親盛德,宜贊朝政,不應出就外藩。」武帝不省。嗣由光祿大夫李熹,中護軍羊琇,侍中王濟甄德,皆上書切諫,又不見從。王濟曾尚帝女常山公主,甄德且尚帝妹京兆長公主,兩人因諫阻無效,不得已乞求帷帟,浼兩公主聯袂入宮,籲請留攸。兩公主受夫囑托力勸武帝,不意也碰了一鼻子灰。小子有詩歎道:



  上書諫阻已無功,欲借蛾眉啟主聰。

  誰料婦言同不用,徒教杏靨並增紅。



  欲知兩公主被斥情形,且至下回再詳。


  山濤之諫阻罷兵,郭欽之疏請徙戎,未始非當時名論,但徒務外攘,未及內治,終非知本之言。武帝平吳,才及半年,即選吳伎妾五千人入宮,此何事也?乃不聞力諫,坐使若干粉黛,盅惑君心,一褒姒妲己足亡天下,況多至五千人乎?不此之察,徒齗齗於兵之遽罷,戎之未徙,試思君荒臣奢,淫侈無度,即增兵徙戎,寧能不亂?後之論者,輒謂山濤之言不聽,郭欽之疏不行,致有他日之禍亂,是所謂知二五不知一十者也。賈充妻郭槐,以韓謐為繼孫,婦人之徇私蔑禮,尚不足怪,獨怪武帝之竟從所請,清明之氣,已被無數嬌娃,斲喪殆盡。志已昏而死將隨之矣,更何惑乎齊王攸之被遣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2 11:35:06

第七回     指御座諷諫無功 侍帝榻權豪擅政



  卻說武帝決意遣攸,不願從諫。驀見兩公主入宮,至御座前斂衽下拜,力請留攸。武帝道:「汝等婦女,怎知國事?不必來此糾纏!」兩公主跪不肯起,甚至叩頭涕泣,惹得武帝怒起,拂衣外出,趨往別殿。兩公主見他自去,無從再求,沒奈何起身歸家。那武帝怒尚未息,至別殿間,正值侍中王戎值日,便顧語道:「兄弟至親,今出齊王,乃是朕家事,甄德王濟,橫來干涉,今且遣妻入宮,向朕哭泣,朕不死,何勞彼哭?齊王亦未嘗死,更何勞彼哭呢!」婦人兩行珠淚,最能動人,不意此次卻用不著。王戎聽了,也不敢多言。武帝即令戎草詔,黜濟為國子祭酒,德為大鴻臚。濟與德因公主歸來,複述武帝拒諫情形,更覺得自尋沒趣,及左遷命下,越加掃興,唯與公主相對涕洟罷了。獨羊琇以楊珧排攸,運動最力,意欲與珧面論是非,懷刃尋釁。偏楊珧預先防備,托疾不出,暗囑有司劾琇。降官太僕,恚憤而死。得死為幸。光祿大夫李熹,亦因年老辭職,罷死家中。是時已值年暮,齊王攸奉詔未行,暫留京都守歲。越年仲春,詔命太常議定典禮,崇錫齊王,促令就道。博士庾旉秦秀等,再上章挽留,仍不見報。祭酒曹志歎道:「親如齊王,才如齊王,不令他樹本助化,反欲遠徙海隅,晉室恐不能久盛了。」乃復上書極諫,謂當從博士等言。武帝覽書大怒道:「曹志尚不明朕心,何論他人!」遂黜免志官,並庾旉等七人除名。

  原來中書監荀勖,曾在武帝前進讒,謂百僚已歸心齊王,試詔令就國,必致朝議沸騰。武帝先入為主,且見群臣陸續留攸,果如勖言,免不得忮心愈甚,所以奏牘上陳,無一見信,反加嚴譴。齊王攸亦不願蒞鎮,奏乞守先後陵,仍被駁斥。滿腔孤憤,無處上伸,累得攸鬱鬱成疾,竟至嘔血。這也何必。武帝遣御醫診視,御醫希旨承顏,復稱齊王無疾。武帝遂連番下詔,催促起程。攸素好容儀,猶力自整肅,入闕辭行。武帝見他舉止如恒,益疑他居心多詐,哪知過了兩日,即由攸子冏呈入訃音,稱攸嘔血不止,竟爾逝世。武帝以變生意外,不禁大慟,馮紞在旁勸解道:「齊王名不副實,盜譽有年,今自薨逝,未始非社稷幸福,陛下何必過哀。」武帝乃收淚而止。詔為齊王發喪,禮儀如安平王孚故事,見第三回。並親自往弔。攸子冏對帝悲號,訴稱為御醫所誣,武帝也覺不忍,令即收誅御醫。但知希旨,不知有此一著。命冏承襲父爵,冏亦八王之一。諡攸為獻。攸為晉室賢王,享年只三十有六。扶風王駿,聞武帝遣攸出鎮,也曾上書力阻,嗣因武帝不從,憂憤成疾,與攸同時告終。駿遺愛及民,西人多樹碑誌德,悲泣盈途,晉廷追贈為大司馬,予諡曰武。敘攸及駿,不沒賢王。乃進汝南王亮為太尉,錄尚書事,光祿大夫山濤為司徒,尚書令衛瓘為司空。
  濤年垂八十,老病侵尋,因固辭不許,力疾入謝,途中又感冒風寒,歸臥不起,旋即去世。武帝優加賻給,賜諡曰康。濤字巨源,河內人氏,早年喪父,食貧居賤,嘗向妻韓氏道:「勉耐饑寒,我將來當位至三公,但未知卿堪做夫人否?」及年已四十,始為郡曹,從祖姑為宣穆皇后生母,宣穆皇后見首回。瓜葛相連,得與武帝為中表親,乃累遷至尚書僕射,兼領吏部銓衡。有知人鑒,平居貞順節儉,家無妾媵,祿賜俸秩,分贍親故,歿後只遺舊屋十間,子孫不敷居住。左長史范晷,為白朝廷,武帝乃令有司撥款,代為營室,總算是酬答勛親的惠意﹔另簡右僕射魏舒為司徒。

  舒籍隸任城,幼即失怙,寄食外家寧氏。寧氏嘗增築居宅,有堪輿家相宅道:「此宅應出貴甥。」舒聞言自負,欣然語人道:「當為外家成此宅相。」已而與寧氏別居,身長八尺二寸,儀容秀偉,不修小節,專喜騎射,以漁獵為生涯,嘗投宿野王逆旅,聞有車馬聲隱隱前來,約至門外,即有人互相問答。問語為是男是女?答語稱是男子。接連又有人應聲道:「是男至十五歲,當死兵刃。」過了片刻,復問為何人借宿?答稱為魏公舒。言迄遂去。舒臥至天明,起詢寓主,始知主人妻夜產一男,乃記憶而行。蹉跎蹉跎,已過了十五年,貧困如故,往探野王主人,問及生男所在?主人黯然答述,謂:「伐桑傷斧,創重身亡。」舒覺前聞已驗,惟年登強仕,故我依然,又似前兆未符,轉思平時不學,何從上達?不如發憤攻書,借博功名。由是月習一經,期月有成,出與郡試,得升上第,除澠池長,遷濬儀令,入為尚書郎,不數年位至尚書,晉職司徒。舒處事明決,持躬清儉,散財好施,與山濤相同,所以德望亦與濤相亞。舒亦晉初名臣,故隨筆插敘。司空衛瓘,向與舒友善,至此更同心來輔,整飭紀綱,故太康年間,雖經武帝荒淫,三楊用事,尚賴兩老臣極力維持,幸得少安。

  瓘世居安邑,父顗曾仕魏為尚書,中年去世,瓘得襲父蔭,弱冠已仕尚書郎,後來佐晉立功,受封菑陽公。第四子宣,得尚帝女繁昌公主,瓘得邀寵眷,遇事摅忠,嘗慮儲貳非人,欲密請廢立,屢次入見,且吐且茹,始終未敢直陳。會武帝幸凌雲台,召集百僚,各賜盛宴。瓘飲至數觥,佯為醉狀,起身至御座前,下跪道:「臣有言上陳,未知聖意肯容納否?」武帝許令直陳。瓘欲言又止,如是三次,乃用手撫牀道:「此座可惜。」武帝已悟瓘意,權詞相答道:「公真大醉麼?」瓘亦知武帝托詞,叩頭而退。及宴畢還宮,過了數日,武帝想出一法,特召東宮官屬,悉數入殿,概令侍宴。暗中卻封著尚書疑案,遣內侍齎付東宮,令太子判決,當即復命。太子衷呆笨得很,驟接來文,曉得什麼裁答,慌忙召問僚屬,急切不見一人,那時倉皇失措,只好入問牀頭夜叉,與她商議。賈妃南風雖然讀過好幾年詩書,略通文墨,但欲代為答復,亦覺自愧未能,急來抱佛腳,忙遣侍婢趨問外臣,當有人代為擬草,引古證今,備具典博,傳婢持報賈妃,妃恐忙中有錯,再召入給事張泓,使決可否。泓搖首道:「太子不學,為聖上所深知,今答詔多引古義,明明是倩人代擬,一或查究,水落石出,屬稿吏當然被譴,恐太子亦不能安位了。」賈妃大驚道:「這卻如何是好?』泓答道:「不如直率陳詞,免得陛下動疑。」賈妃乃轉驚為喜,溫言與語道:「煩公為我善復,他日當與共富貴。」泓因為具草,令太子自寫。太子衷勉強錄成,再由泓復閱,方交內使持去。武帝接視復文,詞句雖多鄙俚,意見卻是明通,不由的放下憂懷,既欲考驗太子,何妨召入面試,乃仍輾轉遲回,墮入狡吏計中,何其不明若是?便又召入衛瓘,持示答草。瓘才閱數行,即逡巡謝過,左右始知瓘有毀言,齊稱陛下聖明,不受讒間,說得瓘滿面懷慚,容身無地,還是武帝替他調解,方使瓘徐徐引退,尚得蓋愆。

  是時賈充尚在,得此消息,使人語賈妃道:「衛瓘老奴,幾破汝家。」妃因此恨瓘,嘗思設計報復,只因武帝知瓘忠誠,寵遇日隆,一時無可下手,不得不容忍過去。及瓘為司空,遇有軍國大事,武帝輒令會商,瓘亦有所獻替,補益頗多。會日蝕過半,瓘與太尉汝南王亮,司徒魏舒,聯名上表,固請避位,有詔不許,至太康五年正月,龍現武庫井中,武帝親自往觀,頗有喜色。百官將提議慶賀,瓘獨無言。邊有一人閃出道:「昔龍降夏庭,終為周禍,尋案舊典,並無賀龍故例,怎得創行?」瓘聞言急視,乃是尚書左僕射劉毅,是由司隸校尉新升,便隨口接下道:「劉僕射所言甚當,何必賀龍。」百官才打消賀議。武帝亦命駕馳歸。先是魏尚書陳群,因吏部不能相士,特命郡國各置中正,州置大中正,令取本地人士,甄別才德,列為九品,吏部得援格補授。相沿日久,奸弊叢生,往往中正非人,徇私去取。劉毅不忍緘默,因力請更張,期清宿敝,奏疏有云:

  臣聞立政者以官才為本,官才有三難,而國家興替之所由也。人物難知,一也﹔愛憎難防,二也﹔情偽難明,三也。今立中正,定九品,高下任意,榮辱在手,操人主之威福,奪天朝之權勢,愛憎決於心,情偽由於己,公無考校之負,私無告訐之忌,用心百態,求者萬端,廉讓之風滅,苟且之俗成,竊為聖朝恥之。臣嘗謂中正之設,未獲一益,反得八損,高下逐強弱,是非隨興衰,一人之身,旬日異狀,或以貨賂自通,或以親私登進,是以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慢主罔時,實為亂源,所損一也﹔重其任而輕其人,所立品格,徒憑一人之意見,未經眾望之所歸,卒使駁違之論,橫於州裡,嫌仇之隙,結於大臣,所損二也﹔推立格之意,以為才德有優劣,倫輩有首尾,序列高下,若貫魚之成次,秩然不亂,乃法立而弊生,名是而實非,公以為格,坐成其私,徒使上欺明主,下亂人倫,優劣易地,首尾倒錯,所損三也﹔國家賞罰,自王公以至庶人,無不如法,今置中正,委以重柄,無賞罰之防,遂至清平者寡,怨訟者眾,聽之則告訐無已,禁絕則侵枉無極,上明不下照,下情不上聞,所損四也﹔一國之士,多者千數,或流徙異地,或取給殊方,面猶不識,遑問才力,而中正無論知否,但彩譽於台府,納毀於流言,任己則有不識之蔽,聽受則有彼此之偏,所損五也﹔職有大小,事有劇易,稽功敘績,庶足鼓舞人才,今則反是,當官著效者,或附卑品,在官無績者,轉得高敘,抑功實而隆虛名,長浮華而廢考績,所損六也﹔官不同事,人不同能,得其能則成,失其能則敗,今不狀才能之所宜,而徒第為九品,以品取人,或非才能之所長,以狀取人,則為本品之所限,即使鑒衡得實,猶慮品狀相仿,況意為取捨,黑白混淆,所損七也﹔前時銓次九品,朝廷猶詔令善惡必書,以為褒貶,故當時猶有所忌,今之九品,所下不彰其惡,所上不列其善,廢褒貶之義,任愛憎之斷,清濁同流,懲勸不明,天下人焉得不隳行而騖名,所損八也。由此論之,職名中正,實為奸府,事名九品,實有八損。古今之失,無逾於此。臣以為宜罷中正,除九品,棄魏氏之弊法,立一代之美制,則銓政清而人才出矣。事關重要,懇切上聞!

  這疏上後,武帝雖嘗優容,仍然不見施行。司空衛瓘,更與太尉汝南王亮等,申請盡除中正,規復鄉舉裡選的古制。鄉舉裡選,可行於上古,不可行於後世。試看今日選舉,便可知曉。武帝但務因循,終不能改。未幾劉毅疾歿,魏舒又以老疾辭官,旋亦謝世。朝議征令鎮南大將軍杜預,還都輔政。預已六十三歲,自荊州奉詔啟行,行次鄧縣,一病不起,告終驛館。自武帝罷撤兵備,吏惰民嬉。獨預鎮襄陽,常言天下雖安,忘戰必危,所以文武並重,內立泮宮,外嚴堡寨,又引鑿滍淯諸水以溉原田,疏通揚夏諸水以達漕運,公私同利,兵民永賴,時人稱為杜父,又號為杜武庫。平居無事,輒流覽經籍,自撰《春秋經傳集解》,又參考眾家譜弟,著成釋例,再作盟會圖春秋長歷。再四斟酌,至老乃竣。當時侍中王濟善相馬,和嶠善聚財,預謂濟有馬癖,嶠有錢癖,唯自己有《左傳》癖,迄今杜氏《集解》,流傳不替。預歿後歸葬京兆,追贈開府,得諡為成。天不憖遺,老成彫謝,只剩了一個衛司空,孤立無援,內為賈妃所忌,外為楊氏所嫌,免不得表裡相傾,不安於位。衛宣曾尚帝女,見上文。復好作狹邪游,伉儷間不甚和協。楊駿等乘間設謀,謂宣若離婚,瓘必遜位,因囑黃門侍郎等劾瓘父子,諷武帝奪宣公主。瓘當然慚懼,告老乞休。武帝准如所請,聽令原爵休致,並命繁昌公主入宮居住,示與衛氏絕婚。有司又奏宣所為不法,應付廷尉治罪,武帝總算不問。後來知宣被誣,擬令公主仍歸衛家,哪知緣分已斷,不能再續,宣已病瘵亡身,徒使那金枝玉葉,坐守空幃,豈不可歎!

  楊駿既排去衛瓘,復忌及汝南王亮,多方媒孽,不由武帝不從,竟命亮為大司馬,出督豫州諸軍事,使鎮許昌。又徙封皇子南陽王柬為秦王,使出督關中,始平王瑋為楚王,使出督荊州,濮陽王允為淮南王,使出督揚江二州軍事。柬瑋允三王,已見前文。更立諸子■為長沙王,穎為成都王,■穎與瑋,並列八王中。晏為吳王,熾為豫章王,演為代王,皇孫遹為廣陵王,遹為太子冢嗣,但不由嫡出,乃是宮妾謝玖所生。謝玖本系武帝宮中的才人,才人系女官名。秀外慧中,頗邀睿賞,特給賜東宮,使充妾媵,才閱年餘,便生一男,取名為遹。遹年五歲,穎悟絕倫。一夕,侍武帝側,驀聞宮外失火,左右驚惶,武帝欲登樓覘視,遹牽住武帝衣裾,不使上樓。武帝問為何意?遹答說道:「昏夜倉猝,宜備非常,不可使火光照見人主。」武帝不禁點首。至火已救熄,內外安靜,益稱遹為奇兒。小時了了,大未必佳。且謂遹酷肖宣帝,將來必能纂承大統,所以太子不才,武帝未嘗不曉,只因遹生性敏慧,有恃無恐,所以不願廢儲,照舊過去。賈妃南風,甚是妒悍,不悅皇孫,自遹得生長,更恐他妾再復生男,嚴加防檢。適有一妾懷妊,腹大便便,為妃所覺,便用戟擲刺孕妾,隨刃僕地,且責宮女防閒不密,自持刀殺死數人。武帝聞報大怒,命修金墉城冷宮,將妃廢錮。充華趙粲,見首回。為妃緩頰,從容入白道:「賈妃年少,未能免妒,待至長成以後,自當知改,願陛下三思!」就是楊後亦替她勸解,再加楊珧亦為進言,謂:「賈充有功社稷,不應遽忘,毋致廢及親女。」此時力為悍妃幫忙,寧知後來反噬耶?武帝乃寢議不行。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轉瞬間已是太康十一年,改元太熙,進王渾為司徒,起衛瓘為太保,加光祿大夫石鑒為司空。三人雖同心秉政,權力終不敵三楊。更因武帝晚年,漁色成疾,常不視朝。楊後居中用事,屢召入乃父楊駿,商榷要政。至太熙元年孟夏,武帝病劇,索性將楊駿留侍禁中,一切詔令,俱出駿手,諸王大臣,無一與謀。駿得擅易公卿,私樹心腹。武帝連日昏沈,不省人事,既而回光返照,偶覺清明,居然能起閱案牘,省視黜陟,適見駿所擬詔書,用人非才,因正色語駿道:「怎得便爾?」駿惶恐謝罪。武帝又道:「汝南王亮,已啟程否?」駿答言尚未。武帝又道:「快令中書草詔,留他立朝輔政。」駿不得已傳命出去。武帝臥倒牀上,又昏昏睡著。駿慌忙趨出,直至中書處索閱草詔,持還禁中,越宿尚未繳出。中書監華廙入叩宮門,向駿乞還原稿,駿不肯與。到了傍晚,復傳入華廙及中書令何劭,由楊後口宣帝旨,令作遺詔,授駿為太尉,兼太子太傅,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廙與劭不敢違慢,當即草就,呈與楊後。楊後卻故意引入兩人,使就帝榻前作證。兩人跪請帝安,然後由楊後遞過草詔,使武帝自視。但見武帝睜著兩眼,看了許多時候,方才擲下,一些兒不加可否。及廙與劭叩辭出宮,武帝已經彌留,臨危時忽問左右道:「汝南王來否?」左右答言:「未來。」武帝不能再言,長歎一聲,嗚呼崩逝。在位二十五年,享壽五十五歲。小子有詩歎道:



  欲垂燕翼貴貽謀,悍媳蠶兒已兆憂。

  況復托孤無碩彥,帷廧怎得免戈矛?



  欲知武帝死後,宮中如何行動,待至下回敘明。


  齊王攸憂死而晉無賢王,山濤魏舒,相繼謝世而晉無賢臣。司空衛瓘,似尚為庸中佼佼者流,然不能直言無隱,徒假此座可惜之言,為諷諫計,已覺膽小如鼷!至閱及太子答草,又未敢發奸摘伏,皇然謝過,以視劉毅諸人,尚有愧焉。武帝既知太子不聰,復恨賈妃之奇悍,廢之錮之,何必多疑,乃被欺於狡吏而不之知,牽情於皇孫而不之斷,受朦於宮帟而不之覺,卒至一誤再誤,身死而天下亂,名為開國,實是覆宗,王之不明,寧足福哉?閱此已為之一歎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2 11:35:32

第八回     怙勢招殃楊氏赤族 逞凶滅紀賈後廢姑



  卻說楊駿見武帝已崩,即入居太極殿,主持國政,引太子衷即位柩前,頒詔大赦,驟改太熙元年為永熙元年,何其匆促乃爾?尊皇后楊氏為皇太后,立賈妃南風為皇后。會梓宮將殯,六宮出辭,駿並不下殿,反用虎賁百人,環衛殿門,一面促令汝南王亮即日赴鎮。亮不敢臨喪,但在大司馬門外,北向舉哀,又表求送葬山陵,然後啟行。駿哪裡肯依,並恐亮有別圖,因即告知太后,誣亮謀變,且迫令嗣主手詔遣兵,聲罪討亮。還虧司空石鑒,從中勸阻,不致遽發。亮已微聞消息,商諸廷尉何勖。勖笑說道:「今朝野皆惟公是望,公不能討人,乃怕人討麼?」亮素膽小,但知趨避,竟夤夜出都,馳赴許昌,方得免難。駿弟楊濟及駿甥李斌,皆勸駿留亮,駿終不從。濟語尚書左丞傅咸道:「家兄若召還大司馬,令主朝政,自己潔身退避,門戶尚可保全。」濟與珧非無一隙之明,乃不能自拔,相與淪胥,亦何足道?咸答道:「但當召還大司馬,秉公夾輔,便致太平,何必故意趨避呢?況宗室外戚,誼關唇齒,唇亡齒寒,恐非吉征。」濟聞言益懼。又問諸侍中石崇,崇答如咸言。濟乃托崇諫駿,駿方自幸得志,怎能改過不吝,從諫如流?而且前此一班老臣,多已彫謝,就是荀勖馮紞等,亦相繼病終,荀馮二人之死,亦隨筆帶過。宮廷內外,沒人敢與駿相抗。駿樂得作威作福,任意橫行。越月即奉梓宮出葬峻陽陵,廟號世祖,尊諡武帝。

  駿自知平時威望,未滿人意,因欲大加封爵,籠絡眾心。左軍將軍傅只,向駿貽書,謂:「從古以來,未有帝王始崩,臣下得論功加封,請即輟議!」駿又不聽從,竟勸嗣主下詔,凡中外群臣,皆增位一等,預喪各官,得增二等,二千石以上,統封關內侯,復租調一年。散騎侍郎何攀,又奏言:「班賞行爵,超過開國功臣及平吳諸將帥,他日將何以善後?務請收回成命!」奏入不報。未幾又有詔傳下,授駿為太傅大都督,假黃鉞,錄朝政,百官總己以聽。尚書左丞傅咸,入朝語駿道:「諒暗本是古制,近世久不見行,今主上謙沖,委政明公,天下乃不以為是,試問公能當此重任麼?周公大聖,尚致流言,況嗣主已非衝幼,公又地居貴戚,與周公不同,何不乘山陵事畢,慎圖行止?可退即退,毋拂眾情!」駿忿然作色,不答一詞。咸乃告退。未幾又復入諫,駿恨他多嘴,將出咸為郡守,駿甥李斌,謂斥逐正士,恐失人望,駿乃罷議。楊濟密遺咸書,略云:「生子癡,了官事,今日官事恐未易了呢。慮君攖禍,故敢直告。」咸復稱:「矯枉過正,賣直市名,或不免遭禍殺身。若控控愚忠,反致見怨,咸所未聞。」濟得書付諸一歎,不復再白。咸亦不再諫駿,因得無恙。看官記著!這晉主衷嗣位以後,蠢頑如故,外事悉委楊駿,內政全出賈南風,自己同木偶一般,毫無守文氣象。不過史家沿稱廟號,叫作惠帝,所以小子也不得不援例相呼。特筆提明。楊駿雖得專政柄,也恐賈後陰險多謀,時加防備。特令
  甥段廣為散騎常侍,執掌機密,私黨張劭為中護軍,督領禁兵,所有詔命,先示惠帝,繼白楊太后,始付頒行,其實統由駿一人主裁,太后與帝,無非唯唯承諾,從未嘗有一異言。中外臣僚,因駿獨斷獨行,專擅嚴愎,嘖有煩言。馮翊太守孫楚,直言規駿,終不見納,弘訓官名。少府蒯欽,為駿姑子,亦屢進箴規,不嫌煩瀆。他人多為欽懼禍,欽慨然道:「楊文長系駿表字。雖暗,尚能知人無罪,不可妄殺,我言不見聽,不過為彼所疏,我得疏乃可免患,否則將與彼俱族了。」駿不殺諫士,還是一些小善,欽借此解嘲,未免狡猾。既而駿選匈奴東部人王彰為司馬,彰逃避不受,有彰友從旁怪問,彰答語道:「古來一姓二後,少有不敗。況楊太傅昵近小人,疏遠君子,專權自恣,終必敗亡。我逾海出塞,遠避千里,尚恐及禍,奈何應他辟召,自投羅網呢?且武帝不思擇嗣,負荷大業,受遺又不得人,天下大亂,翹足可待,還想甚麼功名?我所以見機遠行了。」友人方佩服彰言。

  先是侍中和嶠,嘗啟奏武帝,謂:「太子樸誠,頗有古風,但末世多偽,質樸如太子,恐不能了陛下家事。」武帝默然。嗣嶠復與荀勖入傳,武帝顧語道:「太子近日,頗有進境,卿等可往覘虛實。」嶠與勖奉旨往驗,及復命時,勖滿口貢諛,獨嶠直說道:「聖質如初。」武帝愀然變色,拂座竟入。嶠當然返歸。這語傳入賈南風耳中,未免記在心裡,隱含恨意。要你倒甚麼醋罐。及惠帝嗣位,經過半年,立廣陵王遹為太子,進中書監何劭為太子太師,吏部尚書王戎為太子太傅,衛將軍楊濟為太子太保,還有少師一職,任用了衛尉裴楷,少傅一職,因幽州都督張華入朝,留任太常卿,因即遷授。和嶠得廁職少保,六大臣輔遹入宮,謁見賈後,後見嶠在列,觸起前憾,一張半青半黑的臉上,不由的露出嗔容。摹寫得妙。嶠神色夷然,佯若未見,俟太子謁畢,賈後入室,少頃見惠帝出來,顧問和嶠道:「卿常謂我不了家事,今果何如?」明明是受意賈後。嶠從容答道:「臣昔事先帝,曾有此言,如臣言無效,便是國家幸福了。」惠帝被嶠一說,反弄得啞口無言。嶠與眾大臣徐徐引退,太子遹亦辭赴青宮,不消細表。

  惟賈後生性陰鷙,素來是個不安本分的潑婦,此時統領六宮,內權在手,又想出預外政,偏上有太后,下有楊駿,每事受他牽掣,不能任所欲為,因此積怨成仇,恨不得速除二人。再加武帝在日,楊太后陰為調停,陽申勸誡,賈後未知太后暗護,反因太后責言,疑她播弄是非,所以處心積慮,徐圖報復。自正位中宮後,日夕思逞,可巧殿中中郎孟觀李肇,為駿所憎,屢遭詬斥,平時銜駿切骨,願做中宮耳目,為後效勞,甚且構造蜚言,謂駿將危社稷,不可不防。從中牽合的叫做董猛,向為東宮給使,超列黃門,賈後倚為腹心,輒遣他通使觀肇,密謀除駿,並廢太后。又令肇往唆汝南王亮,使亮入清君側,亮怯不敢承,肇因轉告楚王瑋。瑋少年氣銳,性又狠戾,便滿口應允,表請入朝。楊駿本已忌瑋,嘗欲徵召,只因瑋勇悍難制,坐此遷延,及聞他自請入朝,喜如所願,遂勸惠帝詔從所請。時已為永熙二年,詔復改元,號為永平,春光和煦,最便行人。瑋與淮南王允,聯袂入朝,賈後聞瑋已入都,便即發難,囑令孟觀李肇,夜啟惠帝,稱駿謀反。惠帝曉得甚麼真假,遽付手書,降黜駿官,令以列侯就第。觀與肇以為未足,便請發兵討駿。惠帝復命東安公繇,履歷詳後。率殿中兵四百人,往圍駿第。楚王瑋亦帶領隨兵,駐紮司馬門,且令淮南相劉頒為三公尚書,入衛殿中。

  散騎常侍段廣聞變,急馳入見帝,跪伏座前,且泣且語道:「楊駿受恩先帝,竭忠輔政,且年老無子,豈有反理?願陛下審慎後行!」惠帝不答。廣知無可言,因即趨出,報知楊駿。駿已得內變音耗,忙召眾官入商,主簿朱振獻議道:「今內變猝起,定由閹豎為賈後設謀,不利公家。公宜亟率家甲,往燒雲龍門,索交亂首,一面引東宮及外營兵,擁皇太子入宮,迫取奸人,殿內震懼,當將首犯斬送出來,否則不能免禍了。」駿平居很是驕愎,至此反狐疑不決,且囁嚅道:「雲龍門為魏明帝所造,工費甚大,怎好燒去?」侍中傅祇,見駿多疑,料知不能成事,便起座語駿道:「祗願入宮觀察事勢,就便轉圜。」復掉頭語群僚道:「宮中亦不可無人。徒在此聚議,亦屬無益。」大眾聽了,起身皆走。獨尚書武茂,還是坐著,祗瞋目顧茂道:「公非朝廷大臣麼?今內外隔絕,不知天子所在,怎得安坐?」茂乃驚起,隨眾同出。傅祗勸眾同行,無非為避患起見,可見楊駿當日,已是眾叛親離。駿黨左軍將軍劉豫,陳兵萬春門,遇右軍將軍裴頠,問及太傅所在,頠隨口設誑道:「我曾在西掖門遇著太傅,見他乘著素車,帶了二人,向西出走了。」豫驚詫道:「我將何往?」頠答道:「可至廷尉處自陳。」豫為頠所給,匆匆逕去。頠即接詔代豫,領左軍將軍,扼守萬春門。

  賈後恐太后救父,作為內應,即派心腹密往監守,果然得太后帛書,自宮中射出城外,上面寫著「救太傅者有賞」六字。因揚言:「太后與駿同反,大眾不得妄從!」太后造反,自古罕聞。東安公繇,已率殿中兵圍燒駿第,又令兵弩手等,分登閣上,環射駿門。駿與家屬,俱不得出走。繇麾眾掩入,四面搜尋,隨手捕戮,約不下百餘人,獨不見有楊駿。再往馬廄中緝捕,始覺有人蜷伏廄隅,群呼不應,各用戟攢刺進去,但聽得幾聲慘號,已是濺血成紅,死於非命。兵士拖屍出認,不是別人,正是前日赫聲濯靈的楊太傅。爭權奪利者其視諸。孟觀李肇,又分收楊珧、楊濟、張劭、李斌、段廣、劉豫、武茂及散騎常侍楊邈、中書令蔣駿、東夷校尉文鴦等,俱至市曹斬首,各夷三族,共死數千人。楊珧臨刑時,呼東安公繇,憘聲與語道:「表在石函,可問張華。」回應第四回。繇置諸不睬。賈氏族黨,又促使行刑,珧尚號叫不止,驀聞砉然一聲,頭破腦裂,方倒地而死。狡黠無益。

  汲郡有高士孫登,營窟北山。夏時編草為裳,冬季用發自復,好讀《易》撫琴,見人輒笑。楊駿在日,嘗聞登名,遣使徵召。登不肯就征,已而自至駿第,駿給以金帛,俱辭謝不受,又改贈布被,登攜被出門外,隨手亂劈,大呼道:「斲斲刺刺。」及被皆扯碎,又奄臥道旁,作已死狀。自駿以下,俱目登為瘋人,聽他僵斃,越宿出視,竟不知去向。既而溫縣又有一狂徒,自造四語,歌諸市上云:「光光文長,大戟為牆,毒藥雖行,戟還自傷。」當時俱莫名其妙。至駿居內府,用戟為衛,死時又被戟攢刺,始知狂徒也是高人。就是孫登舉動,統有先覺,不過未曾道破,轉令人索解無從呢。駿既誅死,遺骸委棄,無人敢收,惟太傅舍人閻纂,不忘故主,挺身獨出,替他棺殮,卻也未嘗遭誅。是夕刑賞大權,統出自東安公繇。繇為瑯琊王(亻由)第三子,(亻由)平吳後,恭儉自處,病歿青州。長子覲承襲父爵,又不永年。覲子睿嗣,就是將來的東晉元帝。預伏後文。繇得受封東安公,曾官散騎常侍,此次應詔除駿,威振內外,太子太傅王戎與語道:「大事已成,此後當謝權遠勢,毋蹈覆轍。」繇不能從。越宿乃奉詔大赦,復改永平元年為元康元年。賈後矯制,使後將軍荀悝,徙楊太后至永寧宮。特全太后母龐氏生命,許與太后同居,暗中復唆使群臣,糾彈太后。群臣趨炎附勢,不敢逆命,遂聯銜上奏道:



  皇太后陰漸奸謀,圖危社稷,飛箭系書,要募將士,同惡相濟,自絕於天。魯侯絕文姜,《春秋》所許,蓋以奉承祖宗,任至公於天下,陛下雖懷無已之情,臣下不敢奉詔,可宣敕王公於朝堂,會議進止。



  當下有詔答復,說是:「事關重大,當妥議後行。」有司又復申奏,大略說是:

  逆臣楊駿,借外戚之資,居冢宰之任,陛下既居諒暗,委以重權,至乃陰圖凶逆,布樹私黨。皇太后內為唇齒,協同逆謀,禍釁既彰,背捍詔命,阻兵負眾,血刃宮省,而復流書募眾,以獎凶黨,上背祖宗之靈,下絕億兆之望。昔文姜與亂,《春秋》所貶,呂宗畔戾,高後降配,宜廢皇太后為峻陽庶人,以為大逆不道者戒!

  牝雞司晨,滅倫害理,盈廷僚佐,一大半黨惡助虐,附和同聲。只有太子少傅張華,新任中書監,還抱定一折衷主義,敷奏上去,略謂:「太后非得罪先帝,不過與父同惡,有悖母儀,宜依漢廢趙太后為孝成後故事,號為武帝皇后,徙居離宮,以全終始。」此說已是牽強,但於群言龐雜,尚有可取。偏偏張議甫上,又有一個下邳王晃,系司馬孚第四子。串同左僕射荀愷等,定要貶太后尊號,廢錮金墉城。晃等是否有母,奈何貪昧至此?再加各王公大臣,接連奏請,應從晃等所言。那時詔書隨下,竟廢楊太后為庶人,出錮金墉城中。誰知賈南風心如蛇蠍,已把皇太后廢去,還想把太后母龐氏,結果性命。一不做,二不休,再唆動狐群狗黨,狂吠朝堂,無非說是:「楊駿造反,家屬同坐,怎得曲赦龐氏?」有詔尚佯稱不忍,難從所請。至奏牘迭呈,援引「大義滅親」四字,作為鐵證,可憐白髮皤皤的龐太君,竟奉到詔旨,梟首宮門。肚子太不爭氣,何故生一皇后?廢太后怎忍母死,抱持悲號,且截發稽顙,上表賈後,自稱為妾,乞全母命。一死便罷,何必如此倒霉?看官!試想這都是窮凶極惡的賈南風,唆使出來,怎肯出爾反爾,放下屠刀?廢太后拚命哀求,悍皇后反加催促,刀光閃閃,絕不留情,霎時間龐氏隕首,並將廢太后楊氏,硬送入金墉城,幽禁了事。賈氏黨羽,還是你一奏,我一疏,請盡誅楊駿官屬,幸虧侍中傅祗,出為諫阻,方許赦免,不再濫刑。隨即征汝南王亮為太宰,與太保衛瓘並錄尚書事,進秦王柬為大將軍,柬封秦王,見前回。東平王楙為撫軍大將軍,楙系司馬孚庶孫。楚王瑋為衛將軍,下邳王晃為尚書令,東安公繇為尚書左僕射,晉爵為王,加封董猛為武安侯,孟觀李肇等,皆拜爵有差。

  汝南王亮入都輔政,又追論誅楊駿功,普加爵賞,封拜至千餘人。傅咸已遷任御史中丞,一再致書諫亮,第一次是咎亮濫賞,第二次是勸亮讓權,亮皆不願聽受,漸漸的自用自專。不知鑒及前車,真是愚憒。賈後族兄賈模,從舅郭彰,及賈充嗣孫賈謐,又俱得梯榮邀寵,蟠踞朝綱。楚王瑋與東安公繇,也乘勢干政。宗室外戚,雙方分峙,又不免彼此生嫌。繇見賈後暴悍,恐不免害及己身,因與徒黨密謀,擬設法廢去悍後。既有今日,何必當初。計尚未定,偏遇那同胞兄弟,先加傾軋,暗肆讒言,竟把繇排擠出去。原來繇次兄淡,曾受封東武公,向與繇不相和協,屢次至太宰亮處進讒,說他專行誅賞,欲擅朝政。亮信為真言,奏免繇官。繇與東平王楙,常相往來,至是失官生怨,與楙談及,有詆亮語,復為亮所聞知,遂遣楙赴鎮,並謫繇至帶方。繇既遠去,又少一個著名的宗親,賈謐郭彰,權燄益隆,眼見得宗室日弱,敵不過外戚威權。小子有詩譏汝南王亮道:



  危廈何堪一木支,材庸器小更難持。

  蟠根未固先戕葉,怎奈南風再折枝。



  畢竟宗室外戚,有無衝突,容至下回再表。


  讀此回,令人憤又令人歎,悍哉!賈南風,何兇惡至此?自來稱悍後者,莫如呂武,然呂雉有相夫開國之才,故漸得預政﹔武曌有盅主傾城之色,故漸得弄權。何物賈氏才不足以馭眾,色不足以動人,乃一為皇后,便置楊駿於死地!駿雖有自取之咎,然其罪不過專擅而止,誣以大逆,戮及親黨,寧非罪輕罰重乎?楊太后深居宮中,本無罪惡,飛箭示賞,志在全父,焉有父女之親,而坐視不救者?賈南風乃借此搆陷,唆動群臣,婦可廢姑,倫常掃地。駿妻龐氏,為太后生母,又復為悍後所戮。古人謂貌美者心毒,不意丑黑如南風,其毒亦若是其甚也!至若滿廷王公,不能與丑婦相爭,反從而助其虐,是更不值一唾也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2 11:35:58

第九回     遭反噬楚王受戮 失後援周處捐軀



  卻說賈氏私黨,權燄日盛,太宰亮未曾加防,反因楚王瑋剛愎好殺,擬撤他兵權,遣令歸鎮,另用臨海侯裴楷代任。太保衛瓘,亦贊成亮議。瑋自恃有功,怎肯俯首聽命?裴楷亦不敢受職。瑋長史公孫宏及舍人岐盛,素行無賴,為瑋所昵,因替瑋設法,勸他與賈後結歡。賈後本恐瑋難制,密懷猜忌,只因他自來遷就,也樂得曲為周旋,留作心膂,遂命瑋領太子少傅。亮與瓘所謀未遂,不免加憂,瓘又因岐盛,向附楊駿,後來反噬楊氏,居心反復,不可不除,因欲請詔誅盛。盛微有所聞,竟馳往積弩將軍李肇宅中,詐稱瑋命,報告亮瓘有廢立意。肇已為賈後功狗,深得後寵,便把盛言轉達賈後。後前曾怨瓘,又因瓘與亮同掌朝政,自己仍不能專恣,索性乘勢捽去,可以逞志橫行,乃自草密書,脅令惠帝照寫。書中略云:「太宰太保,欲行伊霍故事,王宜宣詔調兵,分屯宮門,並免二公官爵。」惠帝惟後是從,匆匆寫就,遂由賈後交付黃門,叫他乘夜授瑋。

  瑋得惠帝手書,也不禁躊躇,謂當入內復奏。黃門駁說道:「事宜急行,若輾轉需時,一或漏泄,轉非密詔本意。」瑋亦知謀出賈後,為爭權計,但自思亮瓘二人,與己有隙,此時正好借端報復,一快私忿﹔況二人得除,將來亦可進攬朝綱,自逞大欲。你會逞刁,那知別人比你更刁。遂慨然應允,令黃門返報,一面部勒本軍,再矯詔召入三十六軍,手令曉諭道:「太宰太保,密圖不軌,我受密詔,都督中外諸軍,汝等皆應聽我節制,助順討逆!」諸軍聞令,相率驚顧,但亦不敢不唯命是從。瑋又矯詔傳示亮瓘僚屬,教他們預先散歸,概不連坐﹔若不奉詔,便軍法從事。於是遣李肇與公孫宏,領兵討亮。侍中清河王遐,武帝子,見第四回。率吏收瓘。亮尚未得確音,由帳下督李龍踉蹌入報,請即嚴拒外交。亮尚疑為訛傳,不肯照行。俄而府第被圍,外兵登牆嘩噪,亮始出問道:「我並無二心,何故得罪?」公孫宏答道:「奉詔討逆,不知有他。」亮又謂:「既有詔書,何不見示?」呆極。宏全然不理,但麾眾攻入。亮乃返身入內,適遇長史劉准,向他泣涕。准忿然道:「這必是宮中奸謀,公府內俊義如林,尚可並力一戰。」亮仍然不決。實是庸徒。未幾,由李肇趨入,指麾兵士,把亮縛住。亮仰首長歎道:「似我忠心,可披示天下,如何無道,枉殺不辜?」肇既執亮,使坐車下。時當六月,夜間猶熱,人皆揮汗,亮被縛著,汗出如沈。有幾個監守軍人,憫他無罪,替他搧涼。肇從旁覷著,竟下令軍中道:「有人斬亮,賞布千匹!」亂兵聞利動心,一齊下手,或割鼻,或劈耳,或截手足,霎時間將亮送命,投屍北門。亮子矩亦為所殺,惟少子羕等,年尚幼稚,由婢僕等竊負逃出,避匿臨海侯裴楷家。楷與亮有姻誼,密為保護,一夕八遷,始得免害。
  那清河王遐趨至瓘第,宣詔逮瓘,瓘左右亦疑遐矯詔,勸瓘上表自訟,俟得報後,就戮未遲。瓘不欲抗旨,坦然趨出,接受詔書。正擬束手就縛,不防遐背後閃出一人,拔出利刃,手起刀落,把瓘揮作兩段,並趁勢闖入,捕得瓘三子恒岳裔及瓘孫六人,一並殺死。這人為誰?乃是被瓘所逐的帳下督榮晦。晦又屠戮瓘門,得報宿怨,復因瓘尚有二孫,未得搜獲,還想率眾嚴索,幸二孫璪玠,有病就診,適寓醫家,無從捕戮。清河王遐,已恨晦專殺,叱令返報。晦乃隨遐白瑋,公孫宏李肇等,亦皆至瑋前繳令。岐盛又入語瑋道:「亮瓘雖誅,賈謐郭彰未除,宜一並翦滅,方可正王室,安天下。」計議甚是,但不容汝奈何?瑋接口道:「這……這事恐不可再行呢。」盛歎息而出。

  時已天明,太子少傅張華,使董猛往說賈後道:「楚王既誅二公,威權在手,試問帝後如何得安?何勿責瑋擅殺大臣,摒除後患!」賈後喜道:「我正慮此,卿等與我同見,幸速轉告張公,事在速行。」悍婦好殺,過於暴男。猛馳白張華,華即入內啟帝,立遣殿中將軍王宮齎騶虞幡,出麾瑋眾道:「楚王矯詔殺人,汝等如何盲從?」言甫畢,眾皆駭走。瑋左右不留一人,窘迫不知所為,亟駕著牛車,將赴秦王柬第。途遇衛士追來,立把瑋拖落車下,押交廷尉,一道詔書,接連頒下,說瑋擅殺二公父子,又欲誅滅朝臣,謀圖不軌,罪大惡極,應速正大典,特遣尚書劉頌監刑,頌奉詔後,當命將瑋推出市曹,瑋從懷中取出青紙,就是前次惠帝手書,令誅亮瓘,當下遞示劉頌,且泣語道:「受詔行事,怎得為擅?自謂托體先帝,謀安社稷,乃反被見誣,幸為申奏!」遲了。頌亦欷歔涕下,不能仰視。無如朝旨迫促,未便稽留,只得強作威容,喝令斬瑋。瑋既斬迄,復有詔命誅公孫宏岐盛,並夷三族,一股冤氣,衝上九霄,頓時大風驟雨,捲入刑場,再加那電光似火,雷聲如鼓,嚇得劉頌以下,慌忙逃回。天非憐瑋,實是恨後。惟瑋既受誅,亮與瓘應該昭雪,偏偏過了數日,未見明文。瓘女向廷臣上書,為父訟冤,又有太保主簿劉繇等,亦各執黃幡,撾登聞鼓,請追申枉屈,兼懲餘凶。大致說是:

  前矯詔者至太保第,太保承詔當免,重敕出第,孑身從命,如矯詔之文,唯免太保官,右軍以下,即承詐偽。違基本文,輒戮宰輔,不復表上,橫收太保子孫,輒皆行刑。賊害大臣父子九人,伏見詔書,為楚王所誑誤,非本同謀者皆弛遣。如書之旨,第謂吏卒被驅,逼齎白杖者耳。律稱受教殺人,不得免死,況乎手害功臣,賊殺忠良,雖雲非謀,理所不赦。今元惡雖誅,凶豎猶存,臣懼有司未詳事實,或有縱漏,不加詳盡,使太保仇賊不滅,冤魂永恨,訴於穹蒼,酷痛之臣,悲於明世。臣等身被創痍,殯殮始迄,謹陳瓘在司空時,帳下給使榮晦,有罪被黜,轉投右軍麾下,不自知過,反思修怨。此次變起,晦在門外,即揚聲醜詆,及入門,宣畢訛詔,即敢加刃,彼又素知太保家屬,按次收捕,悉加斬斲,屠戮全門,實由於晦。劫盜府庫,亦皆晦所為。考晦一人,眾奸畢集,乞驗盡情偽,加以族誅。庶已死者猶可瞑目,而未死者尚得逃生。雪冤情,戢凶燄,臣等不勝哀吁之至!

  自經繇等籲請,廷議乃歸罪榮晦。執晦梟首,並誅晦族,且追復亮瓘爵位。諡亮曰文成,諡瓘曰成。嗣是賈後得志專政,委任親黨,用賈模為散騎常侍,兼加侍中。賈謐亦得任散騎常侍,並領後軍將軍。謐為後謀畫,謂:「張華系出庶姓,不致逼上,且儒雅有識,素孚眾望,宜以朝政相委。」賈後轉問裴頠,頠很是贊成,乃命華為侍中,兼中書監,頠為侍中,頠從叔楷即臨海侯。為中書令,加侍中,與左僕射王戎,並掌機要。華盡忠帝室,彌縫袞闕,朝野倚為柱石。後雖兇險,亦加敬禮。華常作女史箴,呈入宮中,明明為諷後起見,後雖不肯改,卻也未嘗恨華。賈模裴頠,並服華才略,遇有大議,皆推華主張,故元康年間,主德雖昏,猶得安然無事。郭彰亦稍自斂抑,未敢橫行,獨賈謐少年好事,恃寵增奢,室宇崇閎,器服珍麗,歌僮舞女,選極一時。惟好延賓客,往往開閣相迎,凡貴游豪戚及海內文士,陸續趨附,嘗與謐飲酒論文,相得甚歡,當時號為二十四友。小子特將各友姓名,編次如下:

  郭彰太原人,見前。石崇渤海人。歐陽建同上。潘岳滎陽人。陸機陸雲吳人,見第四回。繆征蘭陵人。杜斌京兆人。摯虞同上。諸葛詮瑯琊人。王粹弘農人。杜育襄城人。鄒捷南陽人。左思齊人,見第三回。崔基清河人。劉瑰沛人。和鬱汝南人,即和嶠弟。周恢籍貫同上。牽秀安平人。陳眕潁川人。許猛高陽人。劉訥彭城人。劉輿劉琨中山人。

  這二十四友,不是豪家,就是名士。此外奔走謐門,伺候顏色,就使多方諂媚,謐只以泛交相待,未嘗許為知己。謐本有文名,更得二十四人,競為標榜,聲譽益隆。賈後得謐為助,更覺似虎添翼,或需文字煽惑,皆令謐草,別人懷寶劍,我有筆如刀,可為賈後寫照。賈後越無忌憚,任性妄行,故太后楊氏,出居金墉城,尚有侍女十餘人,充當役使,嗣復為賈後所奪,甚至無人進膳,一代母后,竟至絕粒八日,奄奄餓死,年才三十有四。雖是武帝害她,但前此何必陰護賈氏,養虎自噬,夫復誰尤?賈後賊膽心虛,嘗怨冤魂未泯,棺殮時用物覆面,又用許多符書藥物,作為鎮壓,才得放懷。這是元康二年間事。越年,弘農雨雹,深約三尺,又越年,淮南壽春大水,山崩地陷。上谷居庸上庸,亦遭水災,傷及禾稼,人民大饑。未始非陰氣太盛所致。又越年,荊揚兗豫青徐六州,又復大水,接連是武庫火災,所有累代藏寶,如孔子履及漢高斬蛇劍等,悉數被焚。他如軍械遭毀,不可勝計。宗親如秦王柬,下邳王晃等,相繼亡故,耆舊如石鑒傅咸等,亦病歿數人。中書監張華,得進位司空,隴西王泰,系宣帝司馬懿弟,早膺封爵,至是入為尚書令。梁王肜已為衛將軍,復加官太子太保、循資遷授,毋庸細表。

  惟匈奴部落,出沒朔方,漸有蠢動狀態。悍目郝散,糾眾萬人,進攻上黨,戕殺長官,當由鄰近州郡,發兵往援,擊退郝散。散兵敗乞降,馮翊都尉,防他反覆,誘散入語,把他處斬。散弟度元,率兄餘部,逃出境外,好容易招兵買馬,捲土重來,誓為乃兄復仇,且勾結馬蘭山中的羌人,盧水附近的胡騎,一同作亂,闖入北地。太守張損,督兵堵御,反殺得大敗虧輸,死於非命。馮翊太守歐陽建,前往協剿,也被他數路夾攻,喪失許多人馬,狼狽奔回。徒能湊奉賈謐,焉足抵制郝度元?晉廷正授趙王倫見首回及第四回。為征西大將軍,都督雍梁二州軍事。此次逆虜犯境,應由倫運籌決勝,制服叛徒,怎奈倫未諳韜略,徒靠那皇家勢力,得握兵權,並有一個嬖人孫秀,此孫秀系瑯琊人,與五回之孫秀人異名同。從中攬柄,貽誤戎機。所以羌胡蠭起,無術蕩平。雍州刺史解系,獻議倫前,願分兵禦寇,獨當一面。孫秀謂系有異志,斷不可從,且促系出討羌胡。系督兵出戰,果遭羌胡夾擊,失利而還。倫因此劾系,系亦劾倫,彼此各執一詞。司空張華,直系曲倫,請召倫還朝,另簡軍帥,乃改授梁王肜出鎮雍梁,領征西將軍。調還趙王倫,不加譴責,反授他為車騎將軍。秦雍二州的氐羌,見晉廷賞罰不明,索性乘機抗命,聚眾造反,推戴了一個氐帥,叫作齊萬年,僭稱帝號,圍攻涇陽。梁王肜甫經蒞鎮,因氐羌猖獗,飛使奏聞,請即濟師。晉廷特派安西將軍夏侯駿為統帥,率同建威將軍周處,振威將軍盧播,往討齊萬年。中書令陳准入諫道:「駿與梁王,俱系貴戚,司馬師嘗納夏侯尚女為妃,武帝追尊為後。駿系尚後裔,故雲貴戚。非將帥才,進不求名,退不畏罪。周處,吳人,忠勇果敢,有怨無援,必致喪身。宜詔積弩將軍孟觀,帶領精兵萬人,為處先驅,庶足殄寇,否則梁王必使處前行,迫陷絕地,寇不可滅,徒亡一國家良將,豈不可惜?」偏廷議說他過慮,不肯照行。

  或勸處道:「君有老母,何不以終養為名,辭去此任?」處慨然道:「忠孝不能兩全,既已辭親事君,不能顧全私義。今日是處死日了。」遂率軍西去。看官道周處何故誓死?就是陳准等人,又何故知處必死?說來又是話長,待小子將周處履歷,從頭敘來。處系義興人氏,父名魴,曾仕吳為鄱陽太守。處早年喪父,不修細行,弱冠時膂力過人,好勇鬥狠,為鄉里患。處自知不滿人口,頗思改過。一日遊里社間,見鄉父老愁眉不展,各有憂色,便開口問道:「現今時和年豐,何為不樂?」父老答道:「三害未除,何樂可言?」處又問三害底細,父老道:「南山白額虎,長橋下蛟,還有一害,且不必說了。」處定要問明,父老始直言為汝。處笑答道:「這有何患?憑諸我手,一並除盡,可好麼?」父老道:「汝若果能除盡,乃是一郡的大幸了。」處欣然辭出,即往家中取了弓箭,逕赴南山,靜候谷中。傍晚,果見猛虎奔來,由處連發二矢,俱中要害,虎竟倒斃。又復投水搏蛟,蛟或沈或浮,行數十里,處相隨不捨,仗劍與爭,約鬥了三日三夜,方得斬蛟首,還裡報命。裡人因處往除蛟,三日不返,疑他已死,互相慶賀。驀見處斬蛟歸來,又不免喜中帶憂。處窺透裡人隱情,便慨語道:「二害已除,處亦從此改行。如再怙惡,定遭天殛。」裡人見他語出真誠,才歡然道謝。敘周處改過事,不脫勸善宗旨。處乃入吳,往訪陸機,機適他出,與機弟陸雲相遇,具陳悔過情狀,且唏噓道:「本欲自修,恐年已蹉跎,學亦無及。」雲答道:「古人貴朝聞夕改,況君方在壯年,但患志不立,何憂名不彰?」卻是名言。處唯唯受教。嗣是勵志好學,克己復禮。言必信,行必果。期年州府交辟,仕吳為東觀左丞。吳亡入洛,迭任新平廣漢太守,皆有政聲,尋拜散騎常侍,復遷御史中丞,守正不阿,所有糾彈,不避寵戚。梁王肜嘗犯法為非,廷臣因他位兼親貴,無一敢言,獨處執法相繩,登諸白簡。肜坐是怨處,權貴也恨處鯁直,遂乘那氐帥僭逆,梁王西征,把處遣發出去,好使梁王借刀殺人,互泄私忿,所以處自知必死。與處交好的士大夫,也無一不為處耽憂,就是氐帥齊萬年,探得處奉命從軍,亦顧語部眾道:「周府君嘗為新平太守,我知他才兼文武,不可輕敵,若專斷而來,只有退避一法。今聞受他人節制,必遭牽掣,來此亦要成擒了。」乃率眾七萬人,分屯梁山,據險待著。

  處與夏侯駿等,同見梁王,梁王肜果然挾嫌,佯稱處忠勇過人,足為前驅,令領驍騎五千人,前攻梁山寇壘。處宣言道:「軍無後繼,必至覆敗。處死不足惜,但為國取羞,豈非大誤?」肜冷笑道:「將軍平日毫不畏人,今乃臨敵生畏嗎?」處尚欲自辯,夏侯駿在座,遽接入道:「將軍放心前往,我當令盧將軍解刺史等,同為後應便了。」駿設詞誑處,比肜尤奸。處怏怏前進,行至六陌,距虜營不過裡許,乃整陣以待,守候盧播解系兩軍。才越一宵,那梁王肜的催戰令,已到過兩次。翌日黎明,軍尚未食,又是一道催命符,立促進戰。處待盧解二軍,並未見到,料知梁王肜有意逞刁,自分必死,乃上馬長吟道:「去去世事已,策馬觀西戎。藜藿甘粱黍,期之克令終。」吟畢,便麾軍急進。齊萬年亦驅眾前來,兩下交鋒,各拚死決鬥。自旦至暮,戰到數百回合,番奴死傷甚多,但番眾聚至七萬,處兵只有五千,一方面逐漸加添,一方面逐漸減少,並且腹餒腸鳴,弦絕矢盡,回望後援,一些兒沒有影響。處左右勸處速退,處按劍瞋目道:「這是我效節授命的時日,怎得言退?況諸軍負約,令我獨戰,明明是置我死地,我死便罷!」說至此,拍馬向前,力殺番眾數十名。番奴重重環繞,竟把這位周將軍,搠死陣中。小子有詩歎道:



  知過非難改過難,一行傳吏便臚歡。

  如何正直招人忌,枉使沙場暴骨寒。



  周處殉國,餘軍盡死,欲知晉廷如何處置,試看下回便知。


  史稱元康元年,皇后殺太宰亮,太保瓘及楚王瑋,不書誅而書殺,且冠以皇后二字,嫉賈後也。但亮與瓘非無致死之咎,而瑋之致死,更不足惜。亮既遠謫東安公繇,復欲遣瑋還鎮,是明明自戕宗室,授賈氏以可乘之隙。瓘知惠帝之不足為君,何不預先告老,高蹈遠禍,乃與亮同入漩渦,共為悍後所殺。嗜權利者必致喪身,亮與瓘其前鑒也。瑋為後除駿,復為後殺高瓘,甘心作倀,仍為虎噬,黨惡之報,莫逾於此。若夫梁王肜之挾怨陷人,自壞長城,誤處之罪尚小,誤晉之罪實大,晉室諸王,除瑯琊扶風及齊王攸外,類多失德,此所以相與淪胥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2 11:36:29

第十回     諷大廷徙戎著論 誘小吏侍宴肆淫



  卻說晉廷聞周處戰死,明知為梁王所陷,所有權臣貴戚,反私相慶幸,沒一人為處呼冤,就是張華陳准等人,亦不敢糾劾梁王,不過奏陳周處忠勇,應該優恤。有詔贈處為平西將軍,賜錢百萬,葬地一頃,又撥給王家近田,贍養處母,便算了事。轉眼間又是一年,已至元康八年。梁王肜與夏侯駿等,逗留關中,毫無戰績。張華陳准,因復保薦積弩將軍孟觀,出討齊萬年。觀奉命出發,所領宿衛兵士,類皆趫捷勇悍,一往無前。既至關中,梁王肜等知觀為宮府寵臣,不敢與較,索性將關中士卒,盡付調遣。觀得專戎事,不慮牽制,遂努力進討,大小數十戰,俱由觀親當矢石,無堅不摧。齊萬年窮蹙失勢,竄入中亭,觀窮加搜剿,竟得把萬年擒住,就地梟首,懸示番奴。氐羌遺眾,望風奔角,不敢再貳。觀乘勝轉剿郝度元,度元遁去,竄死沙漠。於是馬蘭羌及盧水胡,相繼乞降。秦雍梁三州,一律廓清。晉廷命觀為東羌校尉,暫鎮西陲,征梁王肜還朝,錄尚書事,明明有罪,反畀以重權,可憤孰甚!獨將雍州刺史解系免官,勒歸私第。

  原來趙王倫奉召還都,解系復上書劾倫,並請誅孫秀以謝氐羌。張華亦知孫秀不法,曾密托梁王肜令他收誅,偏被孫秀聞知,暗賂梁王參軍傅仁,替他解免,方得隨倫入京。秀見賈氏勢盛,勸倫厚賄賈郭,為僥寵計,倫遂如秀議。果然錢可通神,非但賈郭與他交歡,就是恣肆中宮的悍後,亦漸加親信。遇倫上奏,往往曲從,此番亦著了道兒,看下文便知。倫因得劾免解系,且復求錄尚書事,後亦意動。偏張華裴頠固言不可,倫又求為尚書令,又被張裴二人阻撓,自是倫深恨二人,要與他勢不兩立了。伏筆。太子洗馬江統,因羌胡初平,未足懲後,特著《徙戎論》以儆朝廷,論文不下數千言,由小子節錄如下:

  夫夷蠻戎狄,地在要荒,禹平水土,而西戎即敘。然其性氣貪婪,兇悍不仁,四夷之中,未有甚於戎狄者。弱則畏服,強則侵叛。當其強也,以漢之高祖,尚困於白登,及其弱也,以元成之微,而單于入朝。是以有道之君,待之有備,御之有常,雖稽顙執贄,而邊城不弛固守,強暴為寇,而兵甲不加遠征,期令境內獲安,疆場不侵而已。漢建武中,光武帝時。馬援領隴西太守,討平叛羌,徙其餘種於關中,居馮翊河東空地。數歲之後,族類蕃息,既恃其肥強,且苦漢人侵之。永初漢安帝年號。之元,群羌叛亂,覆沒將守,屠破城邑,鄧■敗北,侵及河內,十年之中,夷夏俱敝,任尚馬賢,僅乃克之。自此之後,餘燼不盡,小有際會,輒復侵叛。魏興之初,與蜀分隔,疆場之戎,一彼一此。魏武帝徙武都氐於秦川,欲以弱寇強國,捍御蜀虜,此實權宜之計,非萬世之利也。今者當之,已受其敝矣。夫關中土沃物饒,帝王所居,未聞戎狄宜在此土也。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而因其衰敝,遷居畿服,士庶玩習,侮其輕弱,使其怨恨之氣,衝入骨髓。至於蕃育眾盛,則坐生其心,以貪悍之性,挾憤怒之情,候隙乘便,輒為橫逆,此必然之勢,已驗之事也。當今之宜,須及兵威方盛,徙馮翊北地新平安定諸羌,使居先零罕並析支諸地,徙扶風始平京兆諸氐,出還隴右,仍居陰平武都之界,各附本種,反其舊土,使屬國撫夷,就安集之,則華戎不雜,並得其所,縱有猾夏之心,而絕遠中國,隔間山河,為害亦不廣矣。至若並州之胡,昔為匈奴,桀惡之寇也。建安中漢獻帝時。使右賢王古卑,誘質呼廚泉,聽其部落,散居六郡,分為五部。咸熙魏主曹奂年號。之際,一部太強,分為三率,泰始見前。之初,又增為四。今五部之眾,戶達數萬,人口之盛,過於西戎,其天性驍勇,弓馬便利,倍於氐羌,若有不虞,風塵猝警,則並州之域,可為寒心,郝散之變,其近證也。魏正始中,魏主曹芳時。毌丘儉討高句驪,徙其餘種於滎陽,始徙之時,戶落百數,子孫孳息,今以千計。數世之後,亦必殷熾,夫百姓失職,猶或叛亡,犬馬肥充,且有噬齧,況於戎狄能不為變乎?自古為邦者憂不在寡而在不安,以四海之廣,士民之富,豈須夷虜在內,然後取足哉?此等皆可申諭發遣,還其本域,慰彼羈旅懷土之思,釋我華夏纖介之憂,惠此中國,以綏四方,德施永世,於計為長也。
  晉廷終不能用,眼見得外族日盛,侵逼中原。時匈奴左部帥劉淵,已進任五部大都督,號建威將軍,封漢光鄉侯,威振朔方。回應第四回。又有慕容涉歸子廆,遣使降晉,亦受封為鮮卑都督。相傳慕容氏世居塞外,號稱東胡,後為匈奴所逐,走保鮮卑山,因以為名。魏初有莫護跋入居遼西,糾集部眾,建牙棘城,見燕人多戴步搖冠,因亦斂發倣效,令部眾盡冠步搖,番音訛稱步搖為慕容,遂以為氏或雲慕二儀之德,繼三光之容,因號慕容。究竟孰是孰非,無從考明。莫護跋生木延,木延生涉歸,遷邑遼東,世附中國,得拜為鮮卑大單於。武帝時,涉歸始入寇昌黎,為安北將軍嚴詢所敗,遁歸本帳。見第六回。已而涉歸病死,弟刪篡立,將殺涉歸子廆,廆亡命避難,國人不服,群起殺刪,迎廆入嗣。廆姿容秀偉,身長八尺,雄健有大度,從前張華為安北將軍,得見廆貌,許為大器,贈給簪幘。及廆既嗣位,因與鄰近宇文部,素有嫌隙,特向晉廷上表,請討宇文氏。晉廷不許,廆怒寇遼西,不得逞志,乃復奉書乞降,受詔為鮮卑都督。廆以遼東僻遠,復徙居大棘城,事大並小,漸見強盛。

  此外尚有略陽氐楊茂搜,亦據住仇池,自號輔國將軍右賢王。仇池在清水縣中,約得百頃,旁繞平地,計二十餘里,四面鬥絕,高凌九霄,中有羊腸蟠道,須經過三十六回,方登絕頂。氐人楊駒,始居此地,駒孫千萬附魏,封百頃王,千萬孫飛龍,徙居略陽,飛龍無嗣,以外孫令狐茂搜為子,茂搜遂冒姓楊氏。自齊萬年擾亂關中,茂搜率部落四千家,由略陽退保仇池。關中人士,亦避亂往歸,因此部眾漸盛,也得稱霸一方。楊氏以外,更有巴氐李氏,從前秦始皇併吞中國,在巴地設黔中郡,薄賦人口,令每歲出錢四千,巴人呼賦為賨,故號為賨人。東漢季年,張魯據漢中,賨人李氏,挈族依魯,魯為魏武所滅,徙李氏全族五百家,至略陽北上,名曰巴氐。李氏本巴西蠻種,強名為氐。後來出了兄弟三人,皆有勇略,長名特,次名庠,又次名流,至齊萬年作亂,關中薦饑,略陽天水等六郡人民,遷移就食,流入漢川,多至數萬家。沿路饑民累累,輒至病僕。特兄弟仗義疏財,傾囊賑救,因得眾心。流民至漢中上書,乞寄食巴蜀,朝議不許,但遺侍御史李苾,持節往撫。苾受流民賂遺,表稱流民十萬餘口,非漢中一郡所能賑贍,應從流民所請,聽往巴蜀。朝廷乃許令就食蜀中,李特乘機入劍閣,遍覽形勢,不禁歎息道:「劉禪有如此要險,乃面縛降人,豈非庸才麼?」遂與二弟並居蜀地,漸思謀蜀。事見後文。匈奴鮮卑及氐並列五胡,故從詳敘。晉廷的王公大臣,但順眼前富貴,不顧日後利害。就中如張華裴頠,稍稱明達,但防禦內訌,恐尚不及,如何能抵制外患?他若左僕射王戎,進位司徒,旋進旋退,毫無建樹,性復貪吝,田園遍諸州,尚自執牙籌,晝夜會計,家有好李,得價便沽,又恐人得種,先將李核鑽空,然後賣去。一女為裴頠婦,貸錢數萬,日久未償。女歸寧時,戎有慍色,且多煩言,女立即償清,始改為歡顏。從子將婚,嘗給一單衣,婚訖仍向他索還,時人譏為膏肓宿疾。守財奴怎得為相?惟素好游散,自詡風流,嘗與嵇康阮籍等,作竹林游,號竹林七賢。這七賢中,譙人嵇康,善彈琴,能操廣陵散,聲調絕倫,終因放蕩不羈,得罪當道,為司馬昭所殺,第一人先不得令終。阮籍嗜酒善嘯,不循禮法,平居嘗為青白眼,與人莫逆,方覺垂青,否即反白,自作《詠懷詩》八十餘篇,以適性為本旨,又著《達莊論》專尚無為,作《大人先生傳》痛詆正士,總算得倖全首領,老死陳留。從子名咸,亦曠達不拘,與籍相契,歷任散騎侍郎。武帝說他耽酒蔑禮。出為始平太守,亦得壽終。河內向秀,與嵇康論養生訣,往複數萬言,世稱康善鍛,秀為佐,後仕至散騎常侍而卒。尚有沛人劉伶,嗜酒如命,出入必以酒自隨,伶妻捐酒毀器,涕泣勸戒,伶托言至神前宣誓,令具酒肉,及酒肉具陳,乃向天跪祝道:「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女之言,慎不可聽。」語足解頤。說畢即起,仍引酒食肉,頹然復醉。伶妻無法,只好付諸一歎。伶醉後或與人相忤,爭論不休,粗暴之徒,奮拳相向,伶卻徐徐道:「雞肋豈足當尊拳?」這語說出,令人自然氣平,一笑而去。犯而不校,卻可為負氣者鑒。晉初開國,文士對策,昌言無為盛治,皆得高第,獨伶以無用被斥,未幾遂歿,只有一篇《酒德頌》傳誦後世。尚書僕射山濤,濤籍貫,見第七回。亦列入竹林七賢中,聞望最隆。濤以後要推王戎,通籍臨沂,屬瑯琊郡。素稱望族,獨惜他與世浮沈,徒尚虛騖,有所賞拔,也統是名實未符。阮咸子瞻,嘗投刺謁戎,戎傳見後,顧問瞻道:「聖人貴名教,老莊明自然,有無異同?」瞻答了「將毋同」三字。戎歎為知言,遂辟為掾屬,時人呼他為三語掾。

  戎有從弟名衍,神情朗秀,風度安詳。總角時往見山濤,濤也為歎賞,及衍別去,目送良久道:「何物老嫗,生這寧馨兒?但誤天下蒼生,必屬是人。」不愧真鑒。衍年十四,詣僕射羊祜第,申陳事狀,侃侃敢言,左右目為奇童。楊駿欲以女妻衍,衍佯狂自免。武帝聞衍名,嘗問戎道:「夷甫衍表字。當世何人可比?」戎答道:「世無衍匹,當從古人中搜求。」無非標榜。武帝乃加意錄用,累遷至尚書郎,出補元城令,終日清談,不理政務。尋復入為黃門侍郎,高談如故。每當賓朋滿座時,自執玉柄塵尾,與手同色,娓娓陳詞,無非宗尚老莊,偏重虛無,遇有義理未足,即隨口變更,無人敢駁,但贈他一個雅號,叫作信口雌黃。衍不以為愧,且自比子貢,到處鼓吹,風靡一時。娶妻郭氏,系賈後中表親,楊家女不可娶,郭家女乃可娶麼?郭氏恃勢作威,貪鄙無厭,衍以妻為非,口不言錢。郭氏令婢用錢繞牀,使不得行,至衍晨起見錢,召婢與語道:「快將阿堵物搬去。」終不道及錢字。幽州刺史李陽,與衍同鄉,時稱大俠,頗為郭氏所憚。衍嘗語郭氏道:「如卿所為,非但我言不可,李陽亦嘗謂不可。」郭氏方才稍斂,惟衍終得因妻取榮,超擢至尚書令。衍弟名澄,聰悟似衍,每有品評,衍不復置議,舉世推為定論。

  河南尹樂廣,亦好清談,與衍兄弟為莫逆交。更有僚吏阮修胡母輔之謝鯤王尼畢卓等,皆與澄友善,謔浪笑傲,窮歡極娛。輔之嘗酣飲,子謙之大呼父字道:「彥國年老,怎復如是?」輔之毫不動怒,反笑呼謙之,引與共飲。此亦與孺子牛相類。畢卓亦素來好酒,聞鄰有佳釀,很是垂涎。夜半悄起,往鄰盜飲,醉臥甕旁,黎明為鄰人所縛,取燭審視,乃是畢吏部。畢曾為吏部郎。因釋畢縛,畢嘗謂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便足了過一生。樂廣雖然放達,卻與胡母輔之畢卓等,不甚贊成,嘗笑語道:「名教中自有樂地,何必乃爾?」侍中裴頠,且作了一篇《崇有論》評駁時弊。無如敝俗已成,積重難返,徒靠著一二人正言指導,怎能挽救人心?眼見是禮教淪亡,禍不旋踵了。誤盡蒼生,古今同慨。賈謐郭彰等,卻另是一派舉止,窮奢極欲,驕恣無比。晉廷只是兩派人物,一尚虛無一尚奢侈。郭彰年老病死,賈謐恃才傲物,目空一切,嘗與太子遹博弈爭道,不肯少讓,甚至謾語相侵。成都王穎,見第七回。方官散騎常侍,旁坐觀博,不由的厲聲呵斥道:「皇太子為一國儲君,賈謐怎得無禮?」謐聞穎言,輟局遽起,悻悻而出,往訴賈後。後當然袒謐,竟出穎為平北將軍,鎮守鄴城。又因無故調穎,太露形跡,可巧梁王肜還朝,遂將河間王顒,同時簡放,使鎮關中。顒見第四回。

  先是武帝遺制,藏諸石函,非至親不得守關中。顒系疏族,因他輕才愛士,夙孚輿論,特故界重鎮,且與穎一同外調,免滋物議,這也是賈後的苦心。惠帝好同傀儡,事事受教宮闈,或行或止,惟後所命。會值年年水災,四方饑饉,惠帝聞報,隨口語道:「何不食肉糜?」左右並皆失笑。又嘗游華林園,得聞蝦蟆聲,便問左右道:「蝦蟆亂鳴,為官呢?為私呢?」左右又笑不可仰。有一人答道:「在官地為官,在私地為私。」惠帝尚一再點頭。昏騃如此,所以軍國重權,全在賈後掌握,甚且龍牀裡面,亦有人替惠帝效勞。惠帝也全然未覺,任憑賈後擇人侍寢,一些兒不加防閒。可謂慷慨。太醫令程據,狀貌頎晰,為後所愛,後借醫病為名,一再召診,竟要他值宿宮中,連宵侍奉。定然是神針法灸,難道是燕侶鶯儔?據憚後淫威,不得已勉承後命,療治相思。偏後得隴望蜀,多多益善,除程據外,又嘗令心腹婢媼,在都下招尋美少年,入宮交歡,稍稍厭忤,便即處死,省得他溜出宮門,傳播穢事。惟洛南有盜尉部小吏,面目韶秀,彷彿好女。失蹤數日,又復出現,身上穿著相衣,乃是宮錦制成,不同常服,偶為同人所見,問從何來?小吏不肯實對,同人遂疑為竊取,互相私議。適賈後有疏親被盜,向尉求緝,遂致小吏為嫌疑犯,不得不當堂對簿。小吏始實供云:「日前在途,遇一老嫗。謂家中人有疾病,問諸師卜,宜得城南少年,入家厭禳,今欲相煩,必當重報。於是隨主登車,車有重帷,帷內有簏箱,由老嫗令居簏箱中,遂飭車夫御行。約十餘里,跨過六七門限,方將簏箱開啟,呼令下車。說也奇怪,下車四望,統是樓闕好屋,與宮殿無二。當下問為何地?老嫗答稱天上,即替我香湯沐浴,易以錦衣,飼以美食。到了傍晚,復隨老嫗入一復室,見一貴婦人上坐,年約三十五六,身短且胖,面色青黑,眉後有疵,她竟下座挽留,同席共飲,同牀共寢。如是數日,方許告歸,臨別時贈此衵衣,並囑言切勿外泄,如或轉告外人,必遭天譴。今被疑作賊,不能再默,只好直供」云云。說至此,那原告人不禁面赤,但言小吏既非盜犯,不必再問,因即辭去。尉亦解意,令此後毋得妄言,一笑退堂去了。看官!試想這小吏所遇的貴婦,不是賈後,還有何人?小吏為後所愛,乃得倖全,這也是命不該絕,方有此造化呢。俗語說得好:「欲要不知,除非莫為。」為了賈後淫凶,有幾個稍知憂國的大臣,秘密商議,欲將賈後廢去。小子有詩歎道:



  不是冶容也肆淫,矧兼怨毒入人深。

  由來女寵多傾國,如此凶橫絕古今。



  究竟何人欲廢賈後,下回再當敘明。


  讀江統《徙戎論》,未始不歎為要言,但終非探本之策。古人謂天子有道,守在四夷,四夷尚為之守,何必沾沾過慮,堅請外徙耶?若闇主屍於上,牝後橫於內,王公大臣,苟且偷安,恣肆如賈郭,空談如戎衍,內亂已成,即無五胡之禍,亦寧能長治久安?況賈後兇暴未足,繼以淫黷,中冓丑聲,播聞中外,古今有如是之濁穢,而不至亂且亡者,未之聞也。小吏入宮一節,本諸《賈後列傳》中,特錄述之以為左證,非第志宮闈之失德,且以作後世之炯戒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2 11:38:22

第十一回     草逆書醉酒逼儲君 傳偽敕稱兵廢悍後



  卻說賈後淫虐日甚,穢聞中外。侍中裴頠等,引以為憂,就是後黨賈模,亦恐禍生不測,累及身家,因未免心下不安。裴頠已窺透模意,乃至模私第,商議秘密,可巧張華亦至,一同晤談。頠與華本來莫逆,不必避嫌,因質直相告,擬把賈後廢去,更立太子遹生母謝淑媛。謝淑媛就是謝玖,見第七回。自遹為太子,母以子貴,得封淑媛。賈後很是妒忌,不令太子見母,但使淑媛靜處別宮,彷彿與禁錮相似。此次裴頠倡議廢後,當然欲將謝淑媛抬舉起來,偏模與華齊聲說道:「主上並無廢後意見,我等乃欲擅行,倘主上不以為然,如何是好?且諸王方強,各分黨派,一旦禍起,身死國危,非徒無益,反致有損了。」賈模不足道,張華號稱多才,何以如此膽怯?頠半晌才道:「公等所慮亦是,但中宮如此昏虐,亂可立待,我等豈果能置身事外麼?」華便接口道:「如公等兩人,與中宮皆關親戚,何勿進陳禍福,預為勸誡?言或見信,當可改過遷善,易危為安,天下不致大亂,我等方得優游卒歲了。」淫虐如賈南風,豈肯從諫?張華此言更是癡想。原來模為賈後族兄,頠母為賈充妻郭槐姊妹,兩人與賈後互有關係,故華言如此。模頗贊同華議,頠亦不便拘執己見,姑依華言進行,當下趨詣賈第,入白姨母郭槐,托她戒諭賈後,勉蓋前愆,並宜親愛太子。模亦屢入中宮,為後指陳利害。看官!試想這兇殘淫暴的賈南風,習與性成,豈尚肯採納良言,去邪歸正麼?郭槐是賈後生母,向後進規,雖然不肯見從,尚無他恨,至模一再瀆陳,反以為模有異心,敢加毀謗,索性囑令宮豎,拒模入謁。模且憂且恨,竟生了一種絕症,便登鬼箓。不幸中之大幸。有詔進裴頠為尚書僕射,頠上表固辭,略謂:「賈模新亡,將臣超擢,偏重外戚,未免示人不公,懇即收回成命。」復詔不許,或向頠進言道:「公為中宮親屬,可言即當盡言,言不見聽,不若托病辭官。若二說不行,雖有十表,恐終未能免禍了。」頠頗為感動。但初念欲見機而作,轉念又且住為佳,因此日誤一日,仍復在位。這是常人的通病,怎知禍足殺身!那賈郭二門的子弟,恃權借勢,賣爵鬻官,賄賂公行,門庭如市,南陽人魯褒,嘗作《錢神論》譏諷時事,謂:「錢字孔方,相親如兄,無德反尊,無勢偏熱,排金門,入紫闥,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貴可使賤,生可使殺,無論何事,非錢不行。洛中朱衣,當涂人士,愛我家兄,皆無已已」云云。時人俱為傳誦,互相傾倒。平陽名士韋忠,為裴頠所器重,薦諸張華,華即遣屬吏徵聘,忠辭疾不至。有人問忠何不就征?忠慨然道:「張茂先華字茂先。華而不實,裴逸民頠字逸民。欲而無厭,棄典禮,附賊後,這豈大丈夫所為?逸民每有心托我,我常恐他蹈溺深淵,餘波及我,怎尚可褰裳往就呢?」關內侯索靖,亦知天下將亂,過洛陽宮門,指著銅駝,咨嗟太息道:「銅駝銅駝,將見汝在荊棘中了。」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徒付慨歎亦覺無謂。
  太子遹儲養東宮,少小時本來穎悟,偏到了成童以後,不務正業,但好狎游,就是左師右保,亦不加敬禮,唯與宦官宮妾,嬉嬲度日。無端變壞,想是司馬氏家運。賈後素忌太子,正要他隳名敗行,可以借端廢立,因此密囑黃門閹宦,導令為非,嘗向太子前慫慂道:「殿下正可及時行樂,何必常自拘束?」及見太子拂意時,怒詆役吏,又復從旁湊奉道:「殿下太覺寬仁,若輩小豎,不加威刑,怎能使他畏服呢?」古人有言:「一傅眾咻。」又說是:「習善則善,習惡則惡。」東宮中雖有三五師傅,怎禁得這班宵小,朝夕鼓煽?就是生性聰慧,也被他陷入惡途,成為習慣了。太子生母謝淑媛,幼時微賤,家世業屠。太子偏秉遺傳,輒令宮中為市,使人屠酤,能手揣斤兩,輕重不差。又令西園發賣葵菜籃子雞面等類,估本牟利,倒是一個經濟家。逐日收入,隨手散給,卻又毫不吝惜。東宮舊制,按月請錢五十萬緡,作為費用,太子因月費不足,嘗索取兩月俸錢,供給嬖寵。平居雕題刻桷,役使不已,若要修牆繕壁,偏好聽陰陽家言,動多顧忌。洗馬江統,上陳五事,規諫太子,一是請隨時朝省,二是請尊敬師保,三是請減省雜役,四是請撤銷市酤,五是請破除迷信,太子無一依從。舍人杜錫,也常勸太子修德進善,毋招讒謗。太子反恨他多言,俟錫入見時,先使人至錫座氈中,插針數枚,錫怎能預料,一經坐下,被針刺臀,血滿褲襠,真似啞子吃黃連,說不出的苦楚。散騎常侍賈謐,與太子年齡相仿,更為中表弟兄,免不得時往過從。太子喜怒無常,有時與謐相狎,有時與謐相謗,或令謐自坐,逕往後庭嬉戲,不再顧謐,謐屢遭白眼,當然挾嫌。詹事裴權進諫道:「賈謐為中宮寵姪,一旦交構,大事去了,願殿下屈尊相待,免滋他變。」太子勃然變色,連稱可恨,說得權不敢再言,俯首辭去。其實,太子並非恨權,不過因權數語,觸起舊忿,致有恨聲。先是賈後母郭槐,欲令韓壽女為太子妃,太子亦欲結婚韓氏,自固地位。壽妻賈午,卻不願意。賈後更不樂贊成,另為太子聘王衍女。衍女有二,長女貌美,少女貌陋。太子既不得韓女,乃轉思納衍長女為妃。偏賈謐又來作梗,垂涎彼美,乞後作主。後方寵謐,便為謐娶衍長女,但使太子與衍少女為婚。太子得了丑婦,自然恨後及謐,此時聽著權言,怎能不感憤交並,流露言表?嗣被謐探知消息,也惹動前日弈棋的惡感,向賈後處進讒,弈棋事見前回。還虧後母郭槐,從中保持,不使賈後得害太子,故太子尚得無恙。此非郭槐好處,還是裴頠功勞。

  未幾,郭槐病重。由後過省,槐握住後手,囑以二語:一語是保全太子,一語是趙粲賈午,必害汝家。這卻可謂先見。賈後雖然應諾,心中總未以為然。至郭槐死後,謐雖守喪,仍然出入中宮,一夕,踉蹌入白道:「太子蓄私財,結小人,無非欲害我賈氏,若宮車晏駕,彼得入立,不特臣等遭誅,恐皇后亦坐廢金墉了。」賈後不禁駭愕,便與趙粲賈午,謀廢太子。可巧午生一兒,遂囑令送入宮中,佯稱自己有娠,預備產具,一面囑令內史,暴揚太子過惡,將為李代桃僵的詭計。宮廷內外,多已瞧透陰謀。中護軍趙俊,密請太子舉兵廢後,太子不敢照行。左衛軍劉卞私白張華,且替華設策道:「東宮俊義如林,衛兵不下萬人,若得公命,請太子入錄尚書事,廢錮賈後,徙居金墉城,但教兩黃門費力,便足辦到此事。」華瞿然道:「今天子當陽,太子乃是人子。我又未得阿衡重任,乃膽敢與太子行此大事,是變做無父無君的賊子了,就使有成,尚難免罪。況權戚滿朝,威柄不一,怎見得果能成事呢?」可與適道未可與權。卞太息而去。不意過了一宵,即有詔出,卞為雍州刺史。卞疑有人泄謀,因有此詔,遂服藥自盡。膽小如此,如何為華設謀?

  元康九年十二月,太子長男虨音彬。有疾,太子為兒禱祀求福,忽由內廷頒到密詔,乃是皇上不豫,令太子立即入朝。太子只好前往,趨入宮中,不意有內侍出來,引太子暫憩別室,靜待後命。太子莫名其妙,但入別室休息,甫經坐定,即由宮婢陳舞,左手持棗一盤,右手執酒一壺,行至太子座前,傳詔令飲。太子酒量素淺,飲了一半,已是醉意醺醺,便搖手道:「我不能再飲了。」陳舞瞋目道:「天賜殿下酒,乃不肯飲盡,難道酒中有惡物麼?」太子無可奈何,把餘酒一吸而盡,遂至大醉。既而又來宮婢承福,持給紙筆,並原稿二紙,逼令太子錄寫。太子辭不能書,復由承福矯詔逼迫。太子醉眼模糊,也不辨為何語,但看原稿中為何字,依次照錄,字跡多歪歪斜斜,殘缺不全,好容易錄就二紙,交與承福持去。太子酒尚未醒,當由內侍擁掖出宮,扶上寢輿,使他自返。翌晨,由惠帝御式乾殿,召令王公大臣,使黃門令董猛,齎出二紙,遍示群僚,且對眾宣諭道:「這是不肖子頠所書,如此悖逆,只好把他賜死罷。」百官聽了,多半驚心,張華裴頠,更覺詫異,便接閱二紙,第一紙寫著:

  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當入了之﹔中宮又宜速自了,不自了,吾當手了之。

  大眾看這數語,都為咋舌。還有一紙,文字越覺離奇,有云:

  吾母宜刻期兩發,勿疑猶豫致後患。茹毛飲血於三辰之下,皇天許當掃除患害,立道文為王,蔣氏為內主,願成當以三牲祠北君,大赦天下。要疏如律令。

  看這語意,似內達謝淑媛,與約同日發難。文中所敘的道文,便是太子長男虨表字,蔣氏乃是太子所寵的美人。大眾瞧罷,彼此面面相覷,不發一言。都是飯桶。獨張華忍耐不住,竟向座前啟奏道:「這是國家的大不幸事,惟從古到今,往往因廢黜正嫡,遂致喪亂,願陛下核實乃行。」裴頠亦續奏道:「東宮果有此書,究由何人傳入?且安知非他人偽造,誣陷太子?請驗明真偽,方可立議。」惠帝接連聞奏,好似癡聾一般,噤不復言。那殿後卻趨出內侍,奉賈後命,取了太子平日手啟十餘箋,令群臣對核筆跡,張華裴頠等,即互相比視,筆跡大略相符,惟一是恭繕,筆畫端正,一是急書,姿勢潦草,一時也辨不出真假,無從指駁。原來賈後使太子錄書,原稿系囑黃門侍郎潘岳草成,及太子錄就進呈,字畫缺漏,仍由岳補添成字。岳善模仿筆跡,一經改寫,與頠子手書無殊,故足使人迷亂心目。潘岳何為者?惟裴頠定要查究傳書的姓名,張華謂須召太子對質,此外一班大臣,依違兩可,聚訟不決。賈後暗坐屏後,聽著張裴兩人的議論,大咈已意,那惠帝又一言不發,任令絮聒,恨不得走將出去,喝住眾口,倒好獨斷獨行,只是大庭廣眾,未便越禮,勉強容忍了半天。看看日影西斜,還是沒有結果,不由的怒氣上衝,便召董猛入內,囑使傳語道:「事宜速決。為何議了半日,尚未定奪?如群臣不肯傳詔,應該軍法從事。」猛奉命出宣,道言甫畢,張華即駁斥道:「國家大政,應由皇上主裁,汝系何人?妄傳內旨,淆亂聖聽。」裴頠亦喝道:「董猛休得多言,聖上明明御殿,難道我等未奉明詔,反依內旨不成?」猛且慚且憤,返報賈後。賈後恐事情中變,因即令侍臣草表,請免太子為庶人。這表傳出,惠帝便即依議,拂袖退朝。於是使尚書和鬱等,速詣東宮,廢太子遹為庶人。遹方游玄圃,聞使節持至,改服受詔,步出承華門,乘粗犢車,往居金墉城,遹妃王氏,及三子虨臧尚,同時隨徙。獨虨母蔣氏,坐盅惑太子罪名,生生杖斃,甚且歸咎謝淑媛,一並賜死。王衍聞變,自恐株連及禍,急忙表請離婚,你有大女婿作靠,此時何必作忙?有詔准議。於是遹妃王氏,與遹永訣,慟哭一場,辭歸母家。王女卻是多情。

  越年,改元永康,西戎校尉司馬閻纘,輿棺詣闕,上書切諫,略言:「漢戾太子稱兵拒命,尚有人主從輕減,說是罪不過笞,今遹罪不如戾太子,理應重選師傅,先加嚴誨,若不悛改,廢棄未遲。」這書呈入,當然不報。纘不見譴,還是皇恩廣大。賈後因異議沸騰,終究未妙,不如下一辣手,致死太子,方絕後患,乃再行設計,囑使黃門自首,詭言與遹謀逆。有詔將黃門自首表文,頒示公卿,遂命衛士押徙太子,往錮許昌宮,不許官僚送行。洗馬江統潘滔,舍人王敦杜蕤魯瑤等,冒禁往餞,至伊水旁涕泣拜辭,不意司隸校尉滿奮,已奉詔馳至,把江統等一並拘去,分系河南洛陽兩獄中。河南尹樂廣,不待赦書,已悉數放歸。洛陽令曹摅,未敢遽釋罪囚,經都官從事孫琰,向賈謐處說情,方得一律釋出。右衛督司馬雅,系是晉室疏親,平時常給事東宮,得遹寵愛,每思為遹效力,設法復位,乃與從督許超,殿中郎士猗等,日夕營謀,彼此互議,統說張華裴頠,貪戀祿位,未足與圖大事,不如右軍將軍趙王倫,手握兵權,素性貪冒,尚可假彼行權。冒昧圖逞,亦非良策。因往說孫秀道:「中宮凶妒,與賈謐等誣廢太子,無道已甚。今國無嫡嗣,社稷垂危,大臣將起行大事,公乃素奉中宮,與賈郭親善,外人皆謂公實預內謀,一朝變起,禍必相及,何勿先事預防呢?」秀被他一說,也覺寒心,當即轉告趙王倫,擬廢去賈後,迎還太子。倫惟言是從,密結通事令史張林及省事張衡等,使為內應,待期舉發。偏孫秀又變了一計,再與倫語道:「太子聰明剛猛,若得還東宮,必圖報復。明公素黨賈後,道路共知,今雖為太子建立大功,太子且未必見德,一有釁隙,仍然加罪,不若遷延緩期,俟賈後害死太子,然後為太子報仇,入廢賈後,名正言順,更無他患,豈不是一舉兩得麼?」這是卞莊刺二虎之計,我亦佩服。倫拍手贊成,連稱好計。秀復散佈謠言,謂殿中人欲廢皇后,迎太子,一面往見賈謐,勸他早除太子,杜絕眾望。謐立白賈後,後正得外間謠傳,陰啟殺心,一聞謐語,便召入太醫令程據,使合毒藥。據即用巴豆杏仁,研末為丸,交與賈後。後復令黃門孫慮,假傳上命,赴許昌毒死太子。太子至許昌後,常恐見鴆,所有飲食,必令宮人當面煮熟,方敢取嘗。孫慮到了許昌,先與監守官劉振說明,振即徙太子至小坊中,絕不與食。宮人得太子厚恩,尚從牆上遞給食物,俾得充饑。那孫慮急欲復命,逕持入毒藥,逼令太子吞下。太子不肯照服,托詞如廁。慮袖出藥杵,從太子背後,擲擊過去,太子中杵倒地,再由慮拾起藥杵,用力猛捶,太子大聲哀呼,聲徹戶外,及要害受傷,一聲慘號,氣絕而逝。年才二十三歲。孫慮如此凶橫,難道能長壽不成?慮回都復命,有司請用庶人禮葬遹,賈後即假托慈悲,上表帝前,略云:

  遹不幸喪亡,傷其迷悖,又早短折,不能自已。妾常冀其刻肌刻骨,更思孝道,使得復正名號,此志不遂,重以酸恨。遹雖罪大,猶是王者子孫,便以匹庶送終,情實可憫,特乞天恩,賜以王禮。妾誠暗淺,未識禮義,不勝至情,冒昧陳聞。錄入此表,以見賈後之狡詐。

  惠帝得賈後表,方命用廣陵王禮,厚葬太子。會天象告警,尉氏雨血,妖星現西方,太白晝現,中台星坼,中外詫為怪象。張華少子名韙,勸華即速辭職,為避禍計。華躊躇多時,方答說道:「天道幽遠,未盡可憑,不如修德禳災,靜俟天命。」利令智昏。既而,孫秀使司馬雅見華,屏人與語道:「趙王欲與公共匡社稷,為天下除害,使雅以實情告公,請公勿疑!」華搖首不答。雅不禁怒起,掉頭趨出,且行且語道:「刃將加頸,尚作此態麼?」當下詣趙乏倫府第中,敦促起事。倫遂矯稱詔敕,遍諭三部司馬晉左右二衛,有前驅由基強弩三部司馬。道:「中宮與賈謐等殺我太子,為此命車騎將軍兼領右軍將軍趙王倫,入廢中宮,汝等皆當從命!事成當賜爵關內侯。如或不從,罪及三族。」三部司馬,接了此敕,那有不從之理?齊王冏見前文。方任翊軍校尉,亦與倫通謀,遂與三部司馬,突入宮中,排闥趨進。華林令駱休為內應,引冏至惠帝住室,迫帝出御東堂,一面召入賈謐。謐無從趨避,應召而至,及見甲杖如林,復走至西鐘下面,大呼阿後救我!聲尚未絕,已有人追至背後,拔刀砍去,首隨刀落。賈後聞謐呼救聲,慌忙出視。正與齊王冏相遇,便驚問道:「卿來此做甚麼?」冏答道:「有詔收後。」後復道:「詔當從我發出,這是何處詔旨?」一面說,一面返身入內,趨上閣中,憑檻遙呼道:「陛下有婦,乃使人廢去,恐陛下亦將被廢了。」冏復帶兵入閣,脅後徙居。後復問起事為誰?冏答稱梁趙二王。原來尚書令梁王肜,曾預聞倫事,也願贊成,故冏有是言。賈後長歎道:「系狗當系頸,今反系尾,怎得不爾?」乃出居建始殿中,由冏派兵監守。隨即收捕趙粲賈午,驅入暴室,一頓杖責,把兩個如花似玉、貌美心毒的婦人送歸冥府,往銷閻王簿據去了。就是韓壽兄弟子姪,也共同連坐,誅黜有差。偷香結果,一至於此,可見天道惡淫。倫復召入中書監侍中黃門侍郎等,夤夜入殿,趁勢拿下司空張華,及僕射裴頠。華顧通事張林道:「汝等欲害我忠臣麼?」林矯詔詰責道:「卿為宰相,不能保全太子,及太子廢死,又復不能死節,怎得稱忠?」華駁說道:「式乾殿中的爭議,臣嘗力諫,盡可復按。」見上。林不待說畢,便接口道:「力諫不從,何不去位?」中肯語。華聽到此語,無言可駁,只好俯首就刑,遂與裴頠一同受戮,並至夷族。華是日晝寢,夢見屋壞,入夜即驗。死時年六十九。著有《博物志》十篇及文章等並傳後世。華長子散騎常侍禕及少子散騎侍郎韙,同時遇害。頠死時才三十四歲。二子嵩該,由梁王肜代為保護,謂:「頠父裴秀,有功王室,不應殄絕後嗣。」因得免死,流徙帶方。校尉閻纘,時尚在都,入撫張華屍首,且泣且語道:「我曾勸君遜位,君乃不從,今果見戮,莫非是命中注定麼?」小子有詩譏張華道:



  蹉跎已屆古稀年,何事名韁尚被牽?

  老且受誅兒並戮,如斯結局也堪憐!



  華頠既死,趙王倫未肯罷手,還要殺死數人。欲知何人被殺,待看下回報明。


  典午得國,始自賈充之弒曹髦,厥後賈女入宮,種種淫恣,即釀成八王之亂,而西晉即因是覆亡。天道好還,亶其然乎?張華裴頠位登台輔,不能撥亂反正,雖由二人之才識不足,亦天意之未許建功耳。況太子遹幼即聰明,一變而為淫僻昏頑之豚犬,置酒別室,醉草逆書,是何莫非大造之巧為播弄,假手悍後,有以斲其根面戕其本歟?及後惡貫滿盈,不使張華裴頠之從權廢立,而反令貪鄙陰狡之倫秀二人,乘隙圖功,一禍才了,一禍復起,天之不欲安晉也明矣。此外已盡見細評,姑不贅述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2 11:40:09

第十二回     墜名樓名姝殉難 奪御璽御駕被遷



  卻說趙王倫殺死裴張二人,本意是報復舊怨,不論罪狀。事見前文。還有前雍州刺史解系,前時已為倫所讒,免官居京,倫餘恨未泄,也將他拘至,並將系弟結一並下獄。梁王肜復出來救解,倫怫然道:「我在水中見蟹,猶謂可恨,況解系兄弟,素來輕我,此而可忍,孰不可忍?」係為西征事招怨,亦見前文。肜苦爭不得。繫結皆為倫所殺,並戮及妻孥。結嘗為御史中丞,有一女許字裴氏,擇定嫁期,正在解家被禍的第二日,裴氏欲上書營救。女泣歎道:「全家若此,我生何為?」遂亦坐死罪。後來晉廷憐女無辜,始改革舊制,女不從坐,惠帝全無主意,一任倫濫殺無辜。倫又恃孫秀為耳目,秀言可殺即殺,秀言不可殺即不殺。倫也是個傀儡。秀復為倫決計,廢賈後為庶人,遷往金墉城。後黨劉振、董猛、孫慮、程據等一體捕誅。劉振等死有餘辜。司徒王戎,系裴頠婦翁,坐是罷職。此外文武百官,與賈郭張裴四家,素關親戚,不是被誅,便是被黜,簡直是不勝枚舉了。

  於是趙王倫托稱詔制,大赦天下,自為都督中外諸軍事兼相國侍中,一依宣文宣帝文帝。輔魏故事。置左右長史司馬及從事中郎四人,參軍十人,掾屬二十人,府兵萬人。使長子荂音敷。領冗從僕射,次子馥為前將軍,封濟陽王,三子虔為黃門郎,封汝陰王,幼子詡為散騎侍郎,封霸城侯,長子未曾封王,是欲為將來襲封起見。孫秀為中書令,受封大郡。司馬雅張林等,並皆封侯,得握兵權。百官總己,聽倫指揮。孫秀從中主政,威振朝廷。有詔追復故太子遹位號,使尚書和鬱,率領東宮舊僚,赴許昌迎太子喪。太子長男虨,已經夭逝,亦得追封南陽王,虨弟臧為臨淮王,臧弟尚為襄陽王。有司奏稱尚書令王衍,備位大臣,當太子被誣時,志在苟免,不思營救,應禁錮終身,詔從所請。衍既免官還第,尚恐遇害,佯狂自免。任你如何刁滑,到頭總難免橫死。前平陽太守李重,素有令名,由倫辟為長史。重知倫有異志,托疾不就,偏經倫再三催逼,硬令人扶曳入府,脅令就官。重滿腔憂憤,無處可伸,歸家後果然成疾,不願醫治,未幾遂亡。淮南王允,前曾隨楚王瑋入朝,見前第九回。瑋被戮後,允仍然蒞鎮。至太子被廢,朝議將立允為太弟,復密促還朝,留住都中。太弟議尚未定奪,趙王倫已經發難,允兩不袒護,置身事外,至此乃受詔為驃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兼領中護軍。允性沈毅,為宿衛將士所畏服,他見倫不懷好意,便豫養死士,密謀誅倫。倫毫無聞知,惟孫秀瞧料三分,勸倫防允。倫方才加防,且恐賈後與允勾結,或致死灰復燃,因與秀密商,想出兩條計策:一是鴆死賈後,一是冊立皇太孫。當下遣尚書劉弘,齎金屑酒至金墉城,賜賈後死。賈後無可奈何,只得一吸而盡,一代悍後,至此乃終。晉室江山,已被她一半收拾了。弘既復旨,即立臨淮王臧為皇太孫,召還故太子妃王氏,令她撫養。所有太子舊僚,就作為太孫官屬。趙王倫兼為太孫太傅,追諡故太子曰愍懷,改葬顯平陵。
  中書令孫秀,既得逞志,計無不遂,便逐漸驕淫,聞石崇家有美妾綠珠,奴冶善歌,兼長吹笛,遂使人向崇乞請,謂肯以綠珠見贈,當起復崇官。看官閱過前文,應知崇為賈謐好友,賈氏得禍,崇已坐謐黨褫職,惟家產未遭籍沒,崇仍得席豐履厚,護豔藏嬌。且崇有別館,在河陽金谷中,號為金谷園。自崇罷職後,常居園中休養,登高台,瞰清流,日與數十婢妾,飲酒賦詩,逍遙自在,反比那供職廟堂,更加快活。恐不能安享此福。及孫秀使至,崇含糊對付,遣使返報。秀竟再令人帶著繡輿,往迓綠珠。崇盡出婢妾數十人,由來使自擇。來使左眄右盼,個個是飄長裾,翳輕袖,綺羅鬥豔,蘭麝熏香,端的是金谷麗姝,不同凡豔。便問崇道:「孫公命迓綠珠,未識孰是?」崇勃然道:「綠珠是我愛妾,怎得相贈?」為一美妾而覆家,也不值得。來使道:「公博古通今,察遠照邇,願加三思,免貽後悔。」崇仍然不允。來使既去復返,再為勸導。崇始終固執,叱退來使。秀得來使歸報,當然大怒,便擬設計害崇。

  崇亦自知惹禍,與甥歐陽建及舊友黃門郎潘岳,私下商酌,為除秀計。秀前為岳家小吏,岳恨他狡黠,輒加鞭撻,及秀為中書令,岳時與相值,嘗問秀道:「孫令公,尚記得前日周旋否?」秀引古語相答道:「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見《詩經·小雅》。岳知他懷恨未忘,很加憂懼,與崇建等議及除秀,謂不如交結淮南王,勸令起事,捽去倫秀二人。淮南王允,正思討滅倫秀,既得潘岳等相勸,籌備益急。倫與秀探察得實,遂遷允為太尉,陽示優禮,實奪兵權。允稱疾不拜,秀遣御史劉機逼允,收允官屬,並矯詔責允拒命,大逆不敬。允取詔審視,系秀手書,便怒叱道:「孫秀何人,敢傳偽詔!」說至此,返身取劍,欲殺劉機。機狂奔出門,幸逃性命。允追機不及,便顧語左右道:「趙王欲破我家。」隨即召集部兵七百人,出門大呼道:「趙王造反,我將討逆,如肯從我,速即左袒!」兵吏常仇怨趙王,多左袒趨附。允率眾赴宮,適尚書左丞王輿,聞變先入,閉住掖門。允不得趨入,乃轉圍相府。倫與秀倉猝調兵,與允相持,屢戰屢敗,死傷約千餘人。太子左率陳徽,勒東宮兵,鼓噪宮內,作為內應。允列陣承華門前,令部眾各持強弩,迭射倫兵。倫正督眾死戰,矢及身前,主書司馬眭秘,挺出翼倫,可巧一箭射來,向胸穿入,立即倒斃。倫不禁著忙,旁顧門右,幸有大樹數株,便挈領官屬,趨至樹後,借樹為蔽。樹上矢如蝟集,倫幸得免。自辰至未,尚是喊殺連天,未曾罷鬥。

  中書令陳准,系陳徽胞兄,入值宮中,意欲助允,便請諸帝前,謂宜遣使持白虎幡,出解戰事。乃使司馬督護伏胤,率騎兵四百,持幡從宮中出來。胤藏著空板,古時詔書錄板,板以桐木為之,長約尺許。詐稱有詔,逕至允陣前,取板遙示。允還道他是前來幫助,又見他持著詔書,定有他命,便令軍士開陣納胤,自己下馬受詔。不防胤突至允前,拔出利刃,竟將允揮為兩段。允眾相顧錯愕,胤復對眾宣詔,略言「允擅自稱兵,罪在不赦,除允家外,脅從罔治」等語。於是大眾駭散。允子秦王鬱漢王迪等,均被胤追捕,相繼殺死。看官道是何因?原來白虎幡是借以麾軍,並非解鬥,陳准因惠帝昏愚,托言解鬥,實欲麾動允軍,威嚇倫兵,使知允眾攻倫,實出帝命,偏遣了一個貪利懷詐的伏胤,受命出宮,行過門下省,與倫子汝陰王虔相值。虔邀入與語,誓同富貴,囑令變計圖允。胤坐此生心,便去誑允。允見他持著白虎幡,又是齎奉詔敕,明明是得著內援,怎得不為胤所給?哪知一場好事,竟成惡果,這也是晉朝的氣數。無可歸咎,又只好歸之於天。

  允既被害,趙王倫越加威風,復飭令嚴索允黨,一體同罪。孫秀遂指稱石崇歐陽建潘岳等,奉允為逆,應該伏誅。崇正在樓上高坐,與綠珠等歡宴,驀聞緹騎到門,料知有變,便旁顧綠珠道:「我今為汝得罪了,奈何奈何?」綠珠涕泣道:「妾當效死公前,不令公獨受罪。」遂叩頭謝別,搶步臨軒,一躍下樓。崇慌忙起座,欲攬衣裾,已是不及,但見下面倒著嬌軀,已是頭破血流,死於非命。綠珠本貽禍石家,幸有墜樓殉主,尚可自解。崇不禁垂淚道:「可惜!可惜!我罪亦不過流徙交廣,卿何必至此!」你既鐘愛綠珠,何不隨同墜樓,且還想活命,真是癡人說夢。遂駕車詣獄。未到獄門,已有人傳到敕書,令赴東市就刑。崇至東市,方長歎道:「奴輩利我家財。」旁有押吏應聲道:「早知財足害身,何不散給鄉里?」崇不能答,仰首就戮。崇甥歐陽建,亦同時被殺,絕命時尚口占詩章,詞甚淒楚。崇母兄及妻子等十五人,駢戮無遺,家產籍沒。有司按錄簿籍,得水碓三十餘區,蒼頭八百餘人,田宅貨財,不可勝數。多藏厚亡,視崇益信。黃門郎潘岳,並為所害。岳字安仁,少美丰姿,尤工詞藻。弱冠以前,嘗挾彈出洛陽,婦女皆擲果相贈,滿載以歸。嗣為河陽令,遍植桃樹,時人號為一縣花。妻歿作悼亡詞,哀豔絕倫,惟躁急干進,不安恬淡。岳母嘗責岳道:「汝當知足,奈何奔競不休?」岳不能從。及被收時,始入與母訣道:「負阿母!」出至東市,見崇亦在列,相顧欷歔。崇呼岳道:「安仁亦遭此禍麼?」岳泣答道:「可謂白首同所歸。」這一語,乃是岳寄金谷園詩,不料竟成讖語。岳死,家屬亦多斃刀下,惟兄子伯武,在逃得免。

  趙王倫又收捕淮南王弟吳王晏,擬即加刑,經光祿大夫傅祗力爭,始得貸死,貶為賓徒縣王。齊王冏與倫相結,遷任游擊將軍,冏尚未滿意,頗有恨色。秀即白倫,將冏外調,令出為平東將軍,使鎮許昌,免得在內生變,倫趾高氣揚,擬自加九錫殊禮。吏部尚書劉頌道:「從前漢錫魏武,魏錫晉宣,俱系一時異數,並非古禮。周勃霍光,立功甚大,並不聞有九錫的寵命呢。」權詞諷諫,可算苦心。倫黨張林,斥頌為張華餘黨,因有異議,將加頌死刑。還是孫秀進言道:「殺張裴已乖物望,不宜再殺劉頌。」倫乃罷議。秀為倫囑使群僚,均至相府稱道功德,應用九錫典命,倫佯為謙讓,再由朝使持詔敦勉,方才拜受。進秀為侍中兼輔國將軍,仍領相國司馬,相府增兵至二萬人,與禁中宿衛相同。秀子會為校尉,年已二十,形短貌丑,少時嘗在城西,為富家販馬,此時驟得貴顯,居然欲與帝子結婚。惠帝已同虛設,但教倫秀二人,如何裁決,便即允行,倫遂為秀子作伐,使尚帝女河東公主。秀即把將軍孫旗外孫女羊氏,為帝說合,請為繼後。旗與秀同族,旗婿為尚書郎羊玄之,生有一女,名叫獻容,姿容秀媚,傾國傾城,與前時賈南風相比,判若天淵。永康元年仲冬,羊女得冊為後,好算是非常遭際,喜從天來。吉期已屆,盛妝啟行,不料衣上忽然起火,幾嚇得魂膽飛揚,還虧左右侍女,急忙撲救,才得將火光滅熄,但一襲翬衣,半成焦黑,已覺得預兆不祥。為後文伏案。慌忙將原衣脫去,再從宮中乞取後服,重複穿上,方好登輿入宮。禮成以後,見惠帝年逾四十,面目粗蠢,知識愚鈍,不由的大失所望,只得自悲命薄,蹉跎度日罷了。河東公主下嫁蠢子,羊女獻容上配愚君,彼此不偶,豈非天命!惟後父羊玄之,卻得超拜光祿大夫,特進散騎常侍,加封興晉侯,自誇奇遇,深感秀德。誰料到臘盡春來,竟出了一樁篡國奇聞,好好一位新皇后,竟隨了一個老皇帝,同徙金墉城,這真是禍福無常,福為禍倚了。

  看官!不必細猜,便可知那篡國的賊臣,就是相國趙王倫。倫迷信神鬼,好聽巫言。孫秀欲迫倫篡位,自為首功,乃密使牙門趙奉,詐為宣帝神語,命倫早入西宮。又言宣帝在北邙山,陰為倫助。倫乃在邙山立宣帝廟,私自禱祝,潛構逆謀,令太子詹事裴劭,左軍將軍卞粹等,充當相府從事中郎,作為幫手。更使義陽王威,司馬孚曾孫。與黃門郎駱休,闖入內廷,逼奪璽綬,偽作禪詔。詔既草就,即付尚書令滿奮,及僕射崔隨,令並璽綬送往相府,禪位與倫。倫又假作謙恭,固讓不受,一班寡廉鮮恥的王大臣,早已由孫秀運動,一齊趨至,滿口是功德巍巍,天與人歸的套話,趨奉倫前,再三勸進。倫遂直任不辭,於是遣左衛將軍王輿,前軍將軍司馬雅等,率甲士入殿,曉諭三部司馬,示以威賞。三部莫敢抗議,唯唯聽命。倫乃備鹵簿,乘法駕,昂然入宮,登太極殿,受百官朝謁,大赦天下,改元建始。一面徙惠帝及羊後,出居金墉城,陽尊惠帝為太上皇,改稱金墉城為永昌宮。廢皇太孫臧為濮陽王,立長子荂為皇太子,封次子馥為京兆王,三子虔為廣平王,幼子詡為霸城王,皆兼官侍中,分握兵權﹔又用梁王肜為宰衡,何劭為太宰,孫秀為侍中中書監,兼驃騎將軍,儀同三司。義陽王威為中書令,張林為衛將軍,餘黨皆為卿將,越次超遷﹔下至奴卒,亦加爵位。每遇朝會,貂蟬盈座,都下競相傳語道:「貂不足,狗尾續。」真是一班搖尾狗。倫既據大位,親祠太廟,還遇大風,吹折麾蓋。倫也覺不安,因密使人害死濮陽王臧,省卻後患。越要逞凶,越不久長。且恃孫秀為長城,每有號令,必先示秀。秀得意為竄改,或自書青紙,充作詔書。朝令夕更,百官常轉易如流。孫旗子弼及弟子髦輔琰四人,因與秀同族,旬月三遷,皆得為將軍,受封郡侯,並加旗為車騎將軍,使得開府。旗正出鎮襄陽,聞子姪輩受倫官爵,恐為家禍,因遣幼子回入都消讓,迫令辭職。弼等方致位通顯,履堅策肥,怎肯勒馬懸崖,幡然謝去?仍令回返報乃父,極稱平安。旗不能遙制,惟有自悲自痛罷了。自己何不遠引?

  衛將軍張林,與孫秀積有夙嫌,並怨不得開府,因私與荂箋,具言秀專權擅政,未協眾心,應速誅為是。荂持書白倫,倫又復示秀,氣得秀咆哮不已,急請誅林,倫怎敢不從?當即往華林園,佯言會宴,召林入侍,立即拘住,賞他一刀,並夷三族。林原該死,但為倫所殺,怎得瞑目?秀復慮齊王冏成都王穎河間王顒等,各據方面,擁強兵,無從控制,乃悉遣親黨,往為三王參佐,且加冏為鎮東大將軍,穎為征北大將軍,皆開府儀同三司,隱示羈縻。偏齊王冏不受籠絡,首先發難,傳檄討倫,一面遣使四出,聯結諸王。成都王穎,接冏來使,便召鄴令盧志入商,志答說道:「趙王篡逆,神人同憤,殿下能助順討逆,何患不克?」穎乃命志為諮議參軍兼左長史,即日調發兗州刺史王彥,冀州刺史李毅,督護趙驤石超等為前驅,自率部兵為後繼。行抵朝歌,遠近響應,得眾二十萬,聲勢大振。常山王■,本來是受封長沙,因與楚王瑋為同母兄弟,連坐被貶,徙封常山,既得冏書,即與太原內史劉暾,率眾應冏。還有新野公歆,扶風王駿子。聞冏起事,未知所從,嬖人王綏道:「趙親而強,齊疏而弱,公宜從趙。」參軍孫洵在座,厲聲叱道:「趙王凶逆,人人得誅,有甚麼親疏強弱呢?」洵與盧志,俱不失為義士。歆乃與冏連兵,願作聲援。前安西將軍夏侯塵,在始平糾合黨羽,得數千人,與冏相應。並致書河間王顒,約同赴義。顒初用長史李含謀,遣振武將軍張方,率兵誘奭,擒至長安市,把奭腰斬。及冏使馳至,復將他拘住,使張方押使入都,並為倫助。方至華陰,顒得二王兵盛消息,忙著人將方追還,更附二王。顒本心已不可靠。各種警報,次第傳入洛陽。倫與秀始相顧驚惶,不能安枕,忙遣上軍將軍孫輔,折衝將軍李嚴,率兵七千,出延壽關﹔征虜將軍張泓,左軍將軍蔡璜,前軍將軍閭和,率兵九千,出堮阪關﹔鎮軍將軍司馬雅,揚威將軍莫原,率兵八千,出成臯關﹔這三路兵馬,統往拒齊王冏。再令孫秀子會,督率將軍士猗許超,領宿衛兵三萬名,出敵成都王穎。更召東平王楙見前文。為衛將軍,都督軍事。再命次子京兆王馥,三子廣平王虔,領兵八千,為三軍繼援。分撥已定,尚覺心緒不寧。倫秀兩人,日夜祈禱宣帝廟,拜道士胡沃為太平將軍,替他求福禳災,並使巫祝選擇戰日。秀又潛令親黨往嵩山,身服羽衣,詐稱仙人王喬,貽書與倫,說他福祚靈長。倫將偽書宣告大眾,為欺人計。哪知此次變起,曲直昭然,一切欺飾手段,全然用不著了,小子有詩詠道:



  情同鬼蜮太離奇,一舉敢將帝座移。

  待到楚歌傳四面,欺人詭計究誰欺?



  畢竟後來勝敗如何,且看下回續敘。


  綠珠墜樓,古今傳為美談,良以綠珠身為妓妾,猶知報主,石家雖破,名節尚存,略跡原心,不能不為之稱歎也!本回前半篇,本敘淮南王允事,綠珠墜樓,第連類及之,而標目偏以綠珠為主腦,亦非無因,石崇卻孫秀之求,乃與潘岳歐陽建等密謀,慫慂淮南王起事,是淮南王之發難,未始不由於綠珠,故謂石崇之被覆於綠珠可也﹔謂淮南王之被覆於綠珠,亦無不可。何物嬌娃?招此禍水,其所由舍瑕錄瑜者,幸有此墜樓之殉節耳!若趙王倫實一庸徒耳,見欺孫秀,潛構異圖﹔名除賈郭,實害裴張,甚且奪璽綬於深宮,受朝謁於前殿,此而欲逆取順守,寧可得耶?三王聯兵,二凶喪氣,猶欲托諸神鬼,誑惑人民,可笑可恨,無逾於此。彼附倫為逆者,誠綠珠之不若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2 11:40:31

第十三回     迎惠帝反正除奸 殺王豹擅權拒諫



  卻說齊王冏兵至潁陰,正與張泓軍相遇,彼此交鋒,冏軍失利,死亡至數千人,輜重亦半為所奪。冏收集敗卒,再圖一戰,乃分軍渡潁,復為張泓所遏,不能前進。泓遂於潁上列陣,日夜防守。孫輔等亦陸續相會,與泓分地屯兵。冏乘夜掩擊,泓軍不動,獨孫輔駭退,遁還洛陽,詣闕入報道:「齊王兵盛,勢不可當,張泓等已戰沒了。」趙王倫不禁戰慄,飛召三子虔及許超入衛。超匆匆馳歸,虔亦繼至,會接到張泓捷報,謂己擊退冏軍,乃復遣許超出赴軍前。看官!試想出兵打仗,全靠紀律,忽而召還,忽而遣去,怎得不令人生疑,自挫銳氣?倫之愚鄙,於此益見。不過齊王冏非將帥才,尚在潁上相持,一時未能攻入。張泓且麾軍渡潁,直攻冏營,冏幾乎被乘,幸部眾猛力截殺,得破泓部將孫髦司馬譚,泓始退去。孫髦司馬譚部下敗兵,散歸洛陽。孫秀還詐稱得勝,宣示都下,謂已破滅冏營,朝臣皆賀。已而孫會敗報又至,瞞無可瞞,嚇得偽皇帝瞠目結舌,不知所為。如此沒用,也想為帝,一何可笑?原來孫會與士猗許超,出拒穎軍,行抵黃橋,一鼓作氣,得破穎前鋒軍士,俘斬至萬餘人。穎欲退保朝歌,參軍盧志進諫道:「今我軍失利,敵新得志,勢必輕我,我若退縮,士氣沮喪,不可復用。況勝負乃兵家常事,不若更選精兵,出奇制勝,方可得志。」穎乃汰弱留強,涕泣宣誓,激動眾心,鼓勇再進。孫會等果然輕穎,不復設備,及穎軍已到營前,方驅兵出戰。這番接仗,與前次大不相同,穎軍俱蓄怒前來,好似江上秋潮,一發莫御。會與士猗許超,見來軍如此利害,不由的膽戰心驚,步步倒退。戰了兩三個時辰,但見頭顱亂滾,血肉紛飛,部下士卒,除戰死外,多半逃亡,會料知不妙,撥馬先奔,士猗許超相繼駭走,都一口氣跑回洛陽。所有宿衛兵三萬人,任他自生自滅,無暇再問下落了。孫秀見會等奔還,也急得無法可施,只好集眾會議:或謂應收集餘眾,背城一戰﹔或謂且毀去宮室,誅鋤異黨,挾倫南就孫旗孟觀,再圖後舉。孫旗已見前文。孟觀自擒滅齊萬年後,由東羌校尉任內調入為右將軍,趙王倫篡位,令觀出監淝北諸軍事,齊王冏檄觀討倫,觀粗知天文,仰望紫宮帝座,並無他變,還道倫得應天象,不至速敗,因仍為倫固守,不願應冏。失之毫釐,謬以千里。孫秀恐旗觀二人,未必可恃,所以遲疑不決,那外邊的警報,雜沓傳來,不是說穎軍渡潁,就是說冏軍逾河。都下將吏,汹汹思變。左衛將軍王輿,與尚書廣陵公漼瑯琊王(亻由)第四子。乘風轉舵,號召營兵七百餘人,自南掖門入宮,倡言反正。三部司馬也樂得依聲附和,聯同一氣。輿令三部兵分衛宮門,自率部曲至中書省,拿捉孫秀,秀忙將省門閉住,不使輿入。輿縱兵登牆,擲入火具,毀及房屋,霎時煙燄滿室,不可向邇。秀與士猗許超冒煙出走,正遇左部將軍麾下趙泉,舞刀過來,順手劈去,巧巧剁落三個頭顱。又搜殺秀子孫會與前將軍謝倓,黃門令駱休,司馬督王潛,尚書左丞孫弼。即孫旗長子。
  輿還屯雲龍門,使人入白趙王倫,速即迎還惠帝。倫不得已,宣令道:「我為孫秀所誤,激怒二王,今已誅秀,可迎太上皇復位,我當歸老農畝,不問朝事。」也想做太上皇麼?令既發出,復使親校執駱虞幡,至宮門外麾示罷兵,一面挈領家屬,出華林東門,退歸私第。輿乃使甲士數千人,赴金墉城,迎還惠帝。帝與羊後並駕入宮,道旁百姓,咸稱萬歲,當下由惠帝親自登殿,召集百官,群臣皆頓首謝罪。猶記得向倫勸進否?詔送倫父子至金墉城,派兵監守,改元永寧,大酺五日,且分遣使臣慰勞冏穎顒三王。梁王肜首先上表,請誅倫父子以謝天下。有詔令百官會議,百官皆如肜旨,共請誅倫。總算善變。乃使尚書袁敞持節責倫,賜飲金屑酒。請君亦嘗此美味。倫取酒飲畢,用巾覆面,且泣且呼道:「孫秀誤我!孫秀誤我!」未幾即毒發而斃。做了一百日的皇帝,也算威風,不應徒怨孫秀。倫子荂馥虔詡,一並捕誅。此外如倫秀私黨,並皆斥免,台省府衛,所存無幾。成都王穎,馳入都中,使部將趙驤石超,往助齊王冏,討張泓等。泓等聞都中復辟,倫已受戮,沒奈何向冏乞降。自兵興六十餘日,兩下戰死,差不多有十萬人。閭和孫髦張衡伏胤等,自戍所還洛,均因情罪較重,斬首東市。蔡璜畏罪自殺。義陽王威,嘗入宮奪璽,惠帝記在心中,至是語廷臣道:「阿皮可恨!奪我璽綬,致捩我指,不可不殺。」阿皮為威小字,因即遭誅。東平王楙免官。河間王顒與齊王冏先後入都,冏部眾約數十萬,威震京師,復傳檄襄淝,令誅孫旗孟觀。襄陽太守宗岱,承檄斬旗,饒冶令空桐機,承檄斬觀,皆傳首洛陽,並夷三族。那時孫輔孫惔,為旗猶子,當然駢首市曹。不必細表。

  惠帝封賞功臣,授齊王冏為大司馬,加九錫殊禮,備物典策,如宣景文武並見前文。輔政故事。成都王穎為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並假黃鉞,錄尚書事,亦加九錫。河間王顒為傳侍太尉,常山王■為撫軍大將軍,兼領左軍。進廣陵公漼爵為王,領尚書,加侍中。新野公歆,亦進爵為王,都督荊州諸軍事。授梁王肜為太宰,領司徒。起前司徒王戎為尚書令,王衍為河南尹,立襄陽王尚為皇太孫,復賓徒縣王晏故封,仍為吳王。大司馬齊王冏,表請呈復張華裴頠及解結兄弟原官,有詔令廷臣會議,積久未決。越年,始得如冏所請,為張裴二解昭雪,復還官階,撥歸原產,且遣使弔祭。海內想望太平,總道是撥亂反正,除逆申冤,好從此重見天日了。哪知天不祚晉,內亂未已,東萊王蕤與左衛將軍王輿,共謀害冏,驟欲生變。事前被發,始致敗謀。蕤系齊王冏庶兄,素性強暴,使酒凌人,冏生平常為所侮,只因誼關手足,格外包容。及冏起兵討倫,倫收蕤下獄,尚未加刑。惠帝反正,蕤得釋出,聞冏至洛陽,往迎路旁。冏但頷以首,未嘗下馬與談。蕤憤詈道:「我為爾幾罹死罪,何太無友於情?」既而冏入輔政,蕤只得為散騎常侍,益覺怏怏,因向冏乞求開府。冏答說道:「武帝子吳王晏,尚未得開府,兄且少待。」蕤聞冏言,恨上加恨,遂密劾冏專權不道,將為管蔡。惠帝當然不報。左衛將軍王輿,自謂有復辟大功,未得厚賞,因與蕤表示同情,擬伏兵闕下,俟冏入朝時,把他刺死。偏被冏得悉陰謀,立即奏聞,捕輿斬首,誅及三族,廢蕤為庶人,徙居上庸。上庸內史陳鐘,私伺冏意,將蕤謀斃,冏亦不復過問。冏雖寡情,蕤卻自取其死。為了兄弟相戕,遂致諸王疑議,又復生出無數亂端。新野王歆,將赴荊州,與冏同出謁陵,因密語冏道:「成都王系是至親,同建大勛,當留與輔政,否則宜撤彼兵權,毋令生禍!」冏點首會意,不再答言。常山王■,亦與成都王謁陵,乘間語穎道:「天下系先帝的天下,王宜好為維持,毋使齊王逞志!」穎與■同系武帝庶子,故有是言。穎也以為然,還語參軍盧志。志進言道:「齊王眾號百萬,與張泓等相持潁水,日久未決,大王直前渡河,首先入都,功無與比,朝野共知。今齊王欲與大王共輔朝政,志聞兩雄不並立,何不因太妃微疾,求還定省,委重齊王,得收物望?這乃是今日的上策呢。」穎為武帝才人程氏所生,太妃即指程才人。穎素信志言,便即依議。越日入朝,由惠帝引至東堂,面加褒獎,穎拜謝道:「這都是大司馬冏的功勞,臣怎能掠美呢?」言畢趨出,即上表稱冏功德,宜委以萬機,自陳母疾,願即歸藩,為終養計。一面匆匆治裝,不待復詔,便告辭太廟,逕乘車出東陽門,西向歸鄴。相隨只盧志等數人,不令營中與聞。就是齊王冏府第中,也只遣人貽書告,別外無他語。冏得書大驚,急駕馬往追,馳至七里澗,方得見穎。穎停車敘別,涕泣滂沱,但言太妃疾苦,引為深憂,故無暇面辭。言畢,即驅車別去,毫不談及時政。冏也即還都,尚自稱為咄咄怪事。穎既還鄴,詔遣使臣再申前命,穎但受大將軍職銜,辭九錫禮,且表稱:「興義功臣,應並封公侯。前時大司馬屯兵潁上,日久民困,乞運河北米十五萬斛,賑給饑民」云云。又自制棺木八千餘口,即移成都國俸為衣服,殮祭黃橋死士,並各撫家屬,比普通戰死為優。又命溫縣瘞埋趙王倫部卒,得萬四千餘人。看官聽著!成都王穎這種行為,統是盧志替他划策,教他籠絡人心,收集時譽。果然,兩河南北,交口稱頌,就是都城內外,也沒一個不號為賢王。若能長此過去,雖屬矯情,亦必終譽。還有中書郎陸機,從前為趙王府中的參軍,齊王冏入都後,得倫受禪詔書,疑是陸機所為,即欲加誅,虧得穎力為解救,方得免罪。穎愛機才,後表請為平原內史,機弟云為清河內史,晉廷自然允准,立遣二人赴任。機友人顧榮戴淵,為言中國多難,勸機還吳。機感穎厚惠,且謂穎有時望,可與立功,乃逗留不去。誰知兄弟二人後來皆死穎手。穎方惠民禮士,刻意求名。冏卻植黨營私,但務縱欲,所有立功將佐,如葛旟路秀衛毅劉真韓泰五人,皆封為縣公,號曰五公。委以心膂,並就乃父齊王攸故第,增築廣廈,所有鄰近廬舍,不問公私,統被拆毀,使大匠刻意經營,規制與西宮相等。又鑿通千秋門牆,得達西閣,後房遍設鐘懸,前庭屢舞八佾,沈湎酒色。常不入朝,長子冰得封樂安王,次子英得封濟陽王,三子超得封淮南王。好容易過了一年,太孫尚又復夭逝,梁王肜相繼去世,詔復封常山王■為長沙王,領驃騎將軍,起東平王楙為平東將軍,都督徐州軍事,使鎮下邳。召還東安王繇給復官爵,繇被廢徙帶方事,見前文。且拜為宗正卿,再遷至尚書左僕射。齊王冏欲久專國政,見皇孫俱已死亡,成都王穎為眾望所歸,倘立為皇太弟,於自己大有不利,因表請立清河王覃為太子。覃系惠帝弟遐長男,年才八歲,當即擇日冊立,入居東宮,使冏為太子太師。是時,尚有東海王越,為八王之殿。為宣帝從子,父泰曾受封高密王。泰死後越得襲爵,改封東海。越少有令名,不慕富貴,恂恂如布衣。永康初,始入為中書令,冏思聯為臂助,進拜越為侍中,尋復授職司空,領中書監,越乃漸得預聞政事。侍中嵇紹,見惠帝昏庸如故,內權屬齊王冏,外望歸成都王穎,將來必啟爭端,乃上疏防變,大略說是:

  臣聞改前轍者車不傾,革往弊者政不爽,故存不忘亡,安不忘危,為大易之至訓。今願陛下無忘金墉,大司馬無忘潁上,大將軍無忘黃橋,則禍亂之萌,無由而兆矣。

  紹既上疏,又致冏書,援引唐虞茅茨,夏禹卑宮的美跡,作為規諷。冏雖巽言答復,終不少改。那惠帝是個糊塗人物,不識好歹,就使嵇侍中上書萬言,也似不見不聞,徒然置諸高閣罷了。冏坐拜百官,符敕三台,選舉不公,嬖佞用事。殿中御史桓豹,因事上奏,未曾先報冏府,即被譴斥。南陽處士鄭方,露書諫冏,且陳五失,冏亦不省。主簿王豹抗直敢言,向冏上箋,請冏謝政歸藩。去了一豹,又來一豹,俱可稱為豹變之君子,可惜遇著頑豚。辭云:

  豹聞王臣蹇蹇,匪躬之故,將以安主定時,保存社稷者也。是以為人臣而欺其君者,刑罰不足以為誅,為人主而逆其諫者,靈厲不足以為諡。伏惟明公虛心下士,開懷納善,而逆耳之言,未入於聽。豹思晉政漸闕,始自元康以來,宰相在位,皆不獲善終。今公克平禍亂,安國定家,若復因前日傾敗之法,尋中國覆車之軌,欲冀長存,非所敢聞。今河間樹根於關右,成都盤桓於舊魏,新野大封於江漢,三面貴王,各以方剛強盛,並典戎馬,處險害之地,明公興義討逆,功蓋天下,以難賞之功,挾震主之威,獨據京都,專執大權,進則亢龍有悔,退則蒺藜生庭,冀此求安,未知其福,敢以淺見陳寫愚情。昔武王伐紂,封建諸侯為二伯:自陝以東,周公主之,自陝以西,召公主之。及至其末,四海強兵,不敢遽闕九鼎,所以然者,天下習於所奉故也。今誠能遵用周法,以成都為北州伯,統河北之王侯,明公為南州伯,攝南土之官長,各因本職,出居其方,樹德於外,盡忠於內,歲終率所領而貢於朝,簡良才,命賢雋,以為天子百官,則四海長寧,萬國幸甚,明公之德,當與周召並美矣。惟明公實圖利之!

  這箋上後,王豹待了十餘日,並無答語,因再上一箋云:

  豹上箋以來,十有二日,而盛德高遠,未垂彩察,不賜一字之令,不敕可否之宜,豹竊疑之!伏思明公挾大功,抱大名,懷大德,執大權:此四大者,域中所不能容,賢聖所以戰戰兢兢,日昃不暇食,雖休勿休者也。昔周公以武王為兄,成王為君,伐紂有功,以親輔政,執德弘深,聖思博遠,至忠至仁,至孝至敬,而攝政之日,四國流言,離主出奔,居東三年,賴風雨之變,成王感悟,若不遭皇天之應,神人之察,恐公旦之禍,未知所限也。至於執政,猶與召公分陝為伯,今明公自視功德,孰如周公旦?元康以來,宰相之患,危機竊發,不及營思,密禍潛起,輒在呼吸,豈復宴然得全生計?前鑒不遠,公所親見也。君子不有遠慮,必有近憂,憂至乃悟,悔無所及。今若從豹此策,皆遺王侯之國,北與成都分河為伯,成都在鄴,明公都宛,寬方千里,以與圻內侯伯子男,小大相率,結好要盟,同獎王家,貢御之法,一如周典。若合尊旨,可先與成都共議,雖以小才,願備行人。百里奚秦楚之商人也,一開其說,兩國以寧。況豹雖陋,猶大州之綱紀,與明公起事險難之主簿也,身雖輕而言未必否,倚裝以待,佇聽明命!冏連接二箋,方有明令批答道:「得前後白事,具見悃誠,當深思後行。」掾屬孫惠,亦上箋諫冏,略言:「大名不可久荷,大功不可久任,大權不可久執,大威不可久居,宜思功成身退之義,崇親推近,委重長沙成都二王,長揖歸藩,方足保全身名」等語。冏不能用,惠辭疾竟去。卻是見機。冏問記室曹摅道:「或勸我委權還國,汝以為何如?」摅答道:「大王能居高思危,褰裳早去,原為上計。」冏始終不決。適長沙王■過訪冏第,見案上列著書牘,便順手展閱,看到王豹二箋,不由的發怒道:「小子敢離間骨肉,何不拖他至銅駝下,打殺了事?」冏聽著此言,也不禁憤急起來,再經■添入數語,好似火上加油,愈不可遏,便奏請誅豹,略云:

  臣忿奸凶肆逆,皇祚顛墜,與成都長沙新野三王,共興義兵,安復社稷,唯欲戮力皇家,與懿親宗室,腹心從事。不意主簿王豹,妄造異言,謂臣忝備宰相,必構危害,慮在旦夕,欲臣與成都分陝為伯,盡出蕃王,上誣聖朝鑒御之威,下啟骨肉乖離之漸,訕上謗下,讒內間外,構惡導奸,莫此為甚。昔孔丘匡魯,乃誅少正,子產相鄭,先戮鄧析,誠以交亂名實,若趙高詭怪之類也。豹為臣不忠不順不義,應敕赴都街,正國法以明邪正,謹此奏聞!

  奏入,便奉詔依議,當下將豹推出東市,用鞭撻死。豹將死時,顧監刑官道:「可將我頭懸大司馬門,使得見外兵攻齊哩。」小子有詩歎道:



  逆耳忠言反受誅,臣心原可告無辜。

  臨刑尚訂懸頭約,猶是當年伍大夫。



  豹既冤死,同僚多恐遭禍,隨即告退。容至下回報明。


  齊冏為名父之子,倡義勤王,足為功首。成都次之,長沙又次之,河間又次之。惠帝復辟,倫秀就戮,敘功論賞,固無出齊王右者。為齊王計,能與諸王同心戮力,夾輔惠帝,則如周公之弼成王,諸葛孔明之相劉禪,誰曰不宜?否則急流勇退,委政而去,亦不失為明哲士。乃逞心縱欲,居安忘危,有良言而不見納,有嘉謨而不肯從,甚至冤戮王豹,杜塞眾口,孔聖謂言莫予違,必致喪邦,況冏為人臣乎?本回於鄭方孫惠諸諫牘,俱皆從略,而獨錄豹二箋,並及冏奏,所以表豹之忠義,且嫉冏之暴盩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2 11:40:52

第十四回     操同室戈齊王畢命 中詐降計李特敗亡



  卻說王豹受戮,中外稱冤,與豹同事的官僚,各有戒心。掾屬張翰,見秋風徐來,憶及江南家景,有菰菜蒓羹鱸魚膾諸風味,便慨然自歎道:「人生貴適意,何必戀情富貴呢?」遂上箋辭官,飄然引去。僚友顧榮,故意酣飲,不省府事。冏長史葛旟,說他嗜酒廢職,被徙為中書侍郎。潁川處士庾袞,聞冏期年不朝,亦不禁唏噓道:「晉室將從此衰微了。看來禍亂不遠,我不便在此久居。」乃挈妻子逃入林慮山中。冏溺志宴安,終不自悟,且因河間王顒,前曾依附趙王倫,很不滿意,任令還鎮,並加意設防。顒長史李含,嘗被征為翊軍校尉,與梁州刺史皇甫商有嫌,商得參翊軍事。含以此不安,冏右司馬趙驤,又與含有積忿,含益恐罹禍,竟匹馬出都,奔還關中。顒見含回來,當然驚問。含詐稱傳達密詔,令顒誅冏,顒將信將疑,含遂說顒道:「成都王為皇室至親,且有大功,今委政歸藩,甚得眾心。齊王冏越親專政,朝野側目,為大王計,可檄長沙王討齊,齊王必誅長沙王,我得借此興師,歸罪齊王,師出有名,不患不勝。若除去齊王,使成都王輔政,除逼建親,永安社稷,豈不是一番大功勞麼?」播弄是非,圖害二王,如此刁滑,最堪痛恨。顒貪立大功,居然依議,便抗表陳請道:
  王室多故,禍難罔已。大司馬冏雖曾倡義,有興復皇位之功,而安定都邑,克寧社稷,皆成都王之勛力也,而冏不能固守臣節,實乖眾望。自京城大定,篡逆誅夷,乃率百萬之眾,來繞洛城,阻兵經年,不一朝覲,百官拜伏,晏然南面,壞樂官市署,用自增廣,取武庫秘仗,嚴列不解。故東萊王蕤,知其逆節,表陳事狀,橫遭誣陷,加罪黜徙。彼益樹植私黨,僭立官屬,幸妻嬖妾,名號比之中宮,寵豎頑僮,官爵儼同勛戚,密署心腹,實為貨謀,斥罪忠良,窺竊神器,逆倫始謀,固猶是也。臣受重任,蕃衛方岳,見冏所行,實懷激憤。即日翊軍校尉李含,乘馹密來,宣騰詔書,臣伏讀感切,五情若灼,《春秋》之義,君親無將。冏擁強兵,置黨羽,權宦要職,莫非私人,雖加重責之誅,恐不義服。今特勒精卒十萬,與州郡並協忠義,共會洛陽。驃騎將軍長沙王■,同奮忠誠,廢冏還第,成都王穎,明德茂親,功高勛重,往歲去就,允合眾望,宜為宰輔,代冏阿衡之任。臣志安社稷,未敢營私,為此拜表摅誠,急切上聞!


  顒既上表,即令李含為都督,出次陰盤,張方為前鋒,進逼新安,距洛陽百二十里,一面遣使邀結成都王穎,新野王歆,並范陽王嫚。音哮。嫚系宣帝從孫,父綏嘗封范陽王。綏死由嫚襲封,拜安南將軍,都督豫州軍事,就鎮許昌。諸王接到顒使,尚各按兵不動,坐觀成敗。也是中立政策。那齊王冏得了顒表,事出意外,不免驚惶,忙召百官,會議府中。冏首先開口道:「孤首倡義兵,掃除元惡,區區臣心,可質神明。今二王聽信讒言,忽構大難,究應如何對待,方保萬全?」尚書令王戎應聲道:「如公勛業,原足蓋世,但賞不及勞,故人懷貳心。今二王相結,恐不可當,公何不委權崇讓,潔身就第?使二王無從借口,自然得安。」司空東海王越,也如戎議。忽有一人趨入,怒目厲聲道:「趙庶人聽任孫秀,移天易日,當時袞袞諸公,無一倡義,賴我王犯矢石,貫甲冑,攻圍陷陣,事乃得濟。今日計功行封,未遍三台,這是賞報稽遲,責不在府。今讒言肆逆,理應一致同心,共圖誅討,乃虛承偽書,令王就第,試想漢魏以來,王侯就第有能保全妻子否?誰主此議,實可斬首!」你想討滅二王,果可保全妻子麼?王戎聞言,大吃一驚,慌忙審視,乃是冏門下中郎將葛旟。再顧齊王冏面色,也覺有異,更惶恐的了不得。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托言腹脹如廁,裝出龍鐘狀態,才至廁所,跌了一交,弄得滿身糞穢,臭不可聞,乃踉蹌逃去。虧他裝做得出。百官莫敢置議,也陸續溜了出來。

  冏恐長沙王■為內應,忙遣心腹將董艾,引兵襲■。偏■已走了先著,率左右百餘人,馳入中宮,闔住諸門,挾了惠帝,號召衛士,出攻大司馬府。董艾陳兵宮西,縱火焚千秋神武諸門,■亦遣部將宋洪,往燒冏第。兩下裡喊聲大震,火光燭天。冏使黃門令王湖盜出騶虞幡,麾示大眾,宣言長沙王矯詔為亂。■卻擁惠帝至上東門,御樓傳旨,說是大司馬謀反。董艾不顧利害,望見天子麾蓋,竟令部眾仰射,矢集御前,侍駕諸臣,多被射傷,或即倒斃。都下各軍,見董艾如此無禮,遂疑冏謀反是實,於是相率攻冏,接連戰了三日三夜,冏眾大敗。大司馬長史趙淵,執冏請降,當由■牽冏上殿,面見惠帝。冏自陳枉屈情形,伏地涕泣。惠帝不覺心動,意欲赦冏。■亟叱左右推冏出外,一刀殺死,梟示六軍。同黨如董艾葛旟等,皆夷三族,戮至二千餘人。冏子冰英超,一並褫爵,幽禁金墉城。冏弟北海王寔,連坐被廢,乃復請惠帝登殿,下詔大赦,改元太安。進長沙王■為太尉,都督中外諸軍事。封廢王蕤子炤為齊王,奉齊獻王攸遺祀,且遙諭河間王顒等罷兵。顒乃召還李含張方,含怏怏退歸。原來含為顒計,檄■討冏,本意是借■為餌,總道■非冏敵,必為所殺,待冏殺■後,勢必具敝,正好乘釁入都,除冏廢帝,迎立成都王穎,由顒為相,自己好佐顒預政,偏偏不如所料,■得一舉殺冏,反把朝廷大權,平白地為■取去,真是替人作嫁,毫無益處。含因此失望,又想設法挑釁,勸顒除■。適值巴氐李特,倡亂成都,顒有西顧憂,遣督護衙博出屯梓潼,與特相持,不得不將內政問題,暫且擱起。小子也只好將李特亂事,隨筆敘明。

  自從李特兄弟,與流民西行入都,見前文。益州刺史趙廞,見特材武,引為己用。特弟庠流,當然同處。特恃勢掠民,為蜀人患。成都內史耿滕,密奏晉廷,略言「流民剽悍,蜀民懦弱,喧賓奪主,必為亂階。刺史趙廞,不能控驅,反假權寵,應如何防患未然,酌量調遣」云云。晉廷遂征還趙廞,用滕為益州刺史。廞本賈後姻親,接到朝旨,愈覺悚惶,自思晉廷衰亂,不如抗命據蜀,獨霸一方。乃大發倉廩,遍賑流民,更厚待李特兄弟,倚作爪牙。待耿滕入州,竟發兵出攻,把滕擊死。又誘殺西夷校尉陳總,自稱大都督大將軍益州牧,建置僚屬,改易守令,分遣李特兄弟,屯守要害。庠招集各郡壯勇,得萬餘人,堵塞北道,受廞封為威寇將軍。廞長史杜淑張粲,謂廞倒戈授人,恐為庠噬,廞從此忌庠。庠未曾聞知,反入勸廞速稱尊號,語尚未畢,即被淑粲兩人,左右突出,把庠拿下,責他大逆不道,推出斬首。特與流在外握兵,乃驟斬一庠,豈非冒味?一面遣人慰撫特流,但言庠罪應死,兄弟不相連坐,盡可安心戍守。特與流那裡肯從?便引眾趨歸綿竹。廞恐二人報怨,擬遣將加防,適牙門將許弇,求為巴東監軍,杜淑張粲,固執不許。弇怒殺淑粲,淑粲左右復殺弇。三人皆廞心腹,同時斃命,廞如失左右手,不得已遺長史費遠,蜀郡太守李苾,督護常俊,率領萬餘人,往戍綿竹附近的石亭。李特欲為弟報仇,潛募徒眾,得七千餘人,夜襲費遠等軍營。遠等駭走,奔還成都。特乘勝進攻,日夜不休。遠苾與軍祭酒張微,復斬關夜遁,文武盡散。廞孤立無助,只好帶了妻孥,混出城門,駕著扁舟,走向廣都。手下親丁數名,見廞失勢,頓時圖變殺廞,函首送特。特已趨入成都,大掠三日。既得廞首,懸示城門,且遣使入都,表陳廞罪,佇待朝命。先是梁州刺史羅尚,聞廞逆命,曾上言廞非雄才,不久必斃,已而果如尚言。晉廷以尚為能,即授尚平西將軍,領益州刺史。尚率牙門將王敦,廣漢太守辛冉,及新任蜀郡太守徐儉等入蜀。特聞尚來,且憂且懼,使季弟驤繞道出迎,賂貽珍玩,統是五光六色,價值連城。尚不禁大喜,見利即喜,貪鄙可知,烏足濟事?立命驤為騎督,特與弟流復率部眾牽牛擔酒,馳至綿竹,為尚接風。王敦辛冉語尚道:「特等統是盜賊,可乘他來會,拿住斬首,方免後患。」尚不肯依議。厚撫特流,偕入成都,更保舉特為宣威將軍,流為奮武將軍。會秦雍二州,接奉朝旨,令召還入蜀流民。又由御史馮該,往蜀督遣,流民多不願行。特尚有兄輔,留居略陽,此時赴蜀,語特謂中國方亂,不宜遣還流民。特乃再致賂羅尚,並及馮該,請展緩流民歸期。兩人得了貨賂,許令寬限半年。

  時方春季,轉瞬間即到新秋,流民多為人傭工,無資可行,且因水潦方盛,五穀未登,更不便就道,復乞特再為緩頰。特因申稟羅尚,更請延期。尚頗欲允許,廣漢太守辛冉,向尚力阻,堅持前約。就中還有一段隱情,乃是冉暗中舞弊,隻手瞞天,當特流二人受官時,詔書迭下,令冉等調查流民,果與特等同討趙廞,亦應按功加賞等語,冉昧下朝命,並未照辦,且欲殺流民首領,劫取資財。流民相率怨冉,復相率感特。特欲收結眾心,便在綿竹連置大營,安處流民,並移文至冉,請他法外施仁,毋使流民失所。冉閱特文,勃然大怒,索性懸賞通衢,募李特兄弟頭顱。特聞冉懸賞購已,令人潛往揭榜,令弟驤添寫數語,謂能斬送流民首級,每一頭賞布百匹,於是流民大憤,奔投特營,旬日間至二萬餘人。冉復立柵衝要,謀掩流民,且遣廣漢都尉曾元,牙門張顯率步騎三萬人,夜襲特營。羅尚亦遣督護田佐為助。特正分部眾為二壘,自居東營,令弟流居西營,繕甲厲兵,設伏以待。曾元張顯田佐等,到了特營,見營中燈火無光,寂無聲響,總道特未曾防備,放膽直入。不料號炮一聲,伏兵四出,特自營內殺出,流從營外殺入,一陣亂剁,把曾元張顯田佐三人,一古腦兒了結性命,餘眾多死,逃脫的不過數千人。流民喜躍異常,共推特行鎮北大將軍,承制封拜。流行鎮東大將軍,兼號東督護。輔與驤亦俱為將軍,進兵攻冉。冉督兵出戰,屢為所敗,遂溃圍出走德陽。既不能戰,又不能守,還想什麼大富貴?特入據廣漢,令李超為太守,再率眾往攻成都。沿途曉示蜀民,與他約法三章,施捨賑貸,禮賢拔滯,軍律肅然,秋毫無犯,蜀民大悅。是謂強盜發善心。羅尚出兵拒特,統被擊退,不得已在城外築壘,連營自固,一面貽書梁州,及南夷校尉等處,乞請援師。

  河間王顒,得成都被困消息,乃遣衙博帶領兵士,往援成都。晉廷亦授張微為廣漢太守,進軍德陽,羅尚又遣督護張龜,出次繁城。三路人馬,遙相呼應,為夾攻計。特使次子蕩引兵襲博,自統部眾擊破張龜,再至德陽堵御張微。博引兵至梓潼,列營陽淝,突聞李蕩掩至,倉猝出戰,被他殺敗,退保葭萌。梓潼太守張演,棄城遁去。巴西丞毛植迎降蕩軍。蕩再攻衙博,博又怯走,麾下兵悉數降蕩。蕩向特報捷,特遂自稱大將軍益州牧,都督梁益二州軍事。改年建初,大發兵攻張微。微依高據險,與特相持,連日不決。待至特眾惰弛,乃遣步兵循出而下,突入特營。特抵擋不住,且戰且走。途中七高八低,險些兒為微所乘,幾至全軍覆沒。忽見一少年將軍,身穿重鎧,手持長矛,大呼直前,讓過李特,竟向微軍中殺入,左挑右撥,無人敢當,接連刺死數十人,方將微軍殺退。特瞧將過去,那少年不是別人,正是次子李蕩,不由的喜出望外,復驅眾返追微軍。微見特追至,整陣再戰,不料蕩餘勇可賈,仗著一桿蛇矛,摧鋒陷陣,辟易千人。微軍已膽弱氣衰,不敢與鬥,微只得逃回德陽。特既得勝仗,便欲引還,蕩進言道:「微已戰敗,士卒傷殘,智勇俱竭。我軍正可乘他勞敝,一鼓擒微,若失此機會,待微休養瘡痍,再得振奮,恐未易圖謀了。」特乃令蕩進圍德陽。微溃圍出走,由蕩驅眾追殺,竟得將微刺死,並生擒微子存,旋師報特。特召存入見,存跪伏乞命。特樂得施恩釋存使歸,發還微屍。也知權詐。遣部將騫碩為德陽太守,正擬再攻成都。

  忽聞河間王顒,又遣梁州刺史許雄,率兵前來,乃留眾守候。俟雄軍一到,便殺將過去。雄軍遠來困乏,怎敵得李特的生力軍?戰不數合,便即敗退。越宿又戰,雄軍復敗,遁回梁州。特乃得移兵西進,復攻羅尚。尚自特東去後,曾在郫水岸上,增戍加防,且因李流李驤,未曾隨特他去,仍然分駐毗橋,因此不敢遠出,但遣兵出擾驤營。驤再戰再勝,三戰失利,奔入流營,與流並力回攻,又大破尚軍。尚軍真不耐戰。尚急得沒法,偏李特又潛軍渡江,擊退郫水戍卒,會集流驤兩營,直逼城下,聲震山谷,直使尚叫苦不迭,寢食難安。尚嘗謂廞無雄才,試問自己有雄才否?成都尚有內外二城,內城叫做太城,外城叫做少城,蜀郡太守徐儉,見李特勢盛,竟將少城降特,尚只孤守太城,越覺汹懼,不得已向特求和。特未肯遽許,入據少城。是時,蜀人危懼,皆結塢自保,特遣使安撫,眾皆聽命。惟特嘗申行禁令,不准侵掠,部下流民,趨集如蟻,免不得人多糧少,乃分遣流民,自向諸塢就食。李流入告道:「諸塢新附,人心未固,宜令大姓子弟,入城為質,方保無虞。」特怒答道:「大事已定,但當安民,奈何迫令入質,使他離叛呢?」徒知小惠,亦屬不合。既而晉廷遣荊州刺史宗岱,建平太守孫阜,帶領水軍三萬人,西援成都。岱令阜為前鋒,進逼德陽。特亟遣李蕩等往御阜軍,一戰失利,入守德陽。益州從事任睿,向尚獻議道:「特散眾就食,驕怠無備,朝廷援軍大至,將入德陽,這正是天意誅逆的時候了。乘此密結諸塢,約期同發,內外夾擊,定可破賊。」尚乃令睿夜縋出城,往告諸塢。諸塢人民,正得阜軍入境消息,便即從命,願如睿約。睿還城報尚,又自請往特詐降。尚悉依睿計,睿又出城詣特。特問及城中虛實,睿答道:「糧儲將盡,只有貨帛,不久便可破滅了。鄙意不甘同盡,故來投降。」特信為真言,留諸麾下。睿在特營二日,備悉特軍情狀,乃求還省家,特仍不以為疑,聽令自去。睿復入內城,部署兵馬,如期出發,直薄特營。諸塢亦遵約四應,表裡合擊,殺得特眾走投無路,東倒西歪。睿領著銳卒,衝至特前,特見睿到來,還疑他糾眾來援,當拍馬相迎,不防睿劈面一刀,立即送命,倒斃馬下。李輔急上前相救,又被睿順手殺死。惟李流李驤,及特少子李雄,挈領家屬及所有殘眾,拼命殺出,遁往赤祖去了。羅尚出城安民,把李特李輔屍身,一並焚骨揚灰,惟先時將兩首梟下,遣使傳送洛陽。小子因有詩歎道:



  挺身百戰逞強梁,一敗偏遭馬上亡。

  莫笑當年劉後主,興衰得喪本無常。



  特既敗死,蕩在德陽,聞報即還,欲知後來情形,待至下回再表。


  長沙王■,隨冏起兵,未嘗親臨一戰,而因人成事,得復故封,此未始非一時之幸遇,為■計,亦可以知足矣。乃與穎謁陵,即有乘間挑撥之言,小人得志,為鬼為蜮,誠哉其靡所底止也。李含之為顒設謀,比■尤狡,■欲借穎以除冏,含且借顒以除冏■。假令當日者,冏■果得並除,含計得逞,安知含之不再除穎顒也?然木必朽而後蟲生,堤必裂而後蟻入,冏穎■顒,能知同族之不宜相戕,推誠相與,雖有百含,何能為哉?彼李特兄弟與流民同入成都,得良吏以駕馭之,未始不可收為爪牙,乃前有趙廞,後有羅尚,貪欲無藝,反使李特等乘怨行私,挾眾為亂,至特誅而亂似可止矣,然羅尚猶存,民怨未已,蜀豈能有寧日乎?此貪夫之所以終為國禍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2 11:41:13

第十五回     討逆蠻力平荊土 拒君命冤殺陸機



  卻說李流遁至赤祖,收集殘眾,尚不下數萬人。李蕩亦自德陽奔還,助流拒守。流與蕩雄各為一營,流居北,蕩雄居西。部眾以軍中無主,無所適從,因復推流為大將軍,領益州牧,秣馬厲兵,再圖一戰。是時,德陽已為孫阜所破,守將騫碩等被擒,阜退屯涪陵,羅尚卻遣督護何衝常深等,分道攻流。還有涪陵民藥紳,亦起兵相助。流與李驤拒深,使蕩與雄拒紳,何衝卻乘虛攻北營。流已外出,只留部將苻成隗伯等,居守營中,兩將忽生變志,與衝為應,衝趁勢殺入,不意營內出來一個女將軍,擐甲執矛,麾動部眾,拼命抵住。女將為誰,請看官掩卷一猜。衝不禁詫異,但令軍士困住女將,與她廝殺。那女將毫不畏懼,反抖擻精神,當先衝突,好幾次被她蕩決,直使衝無可下手,目眙心驚。忽從刺斜裡閃出一人,手執利刃,直奔女將,女將連忙閃避,那刀鋒已到眉尖,傷及左目,頓時血淚交迸,點滴不休,衝總道這女將受傷,必致敗遁,偏女將仍復酣戰,反覺得裂毗揚眉,拼個你死我活。看官欲知女將來歷,乃是特妻羅氏。刃傷羅氏左目,便是隗伯。羅氏已有死志,始終不肯退去,那營內卻已被搗亂,眼見得危巢將覆,猛聽得營門外面一聲呼嘯,有兩大頭目,率眾殺到,一是李流,一是李蕩。原來流往拒常深,得破深壘,深已遁去﹔蕩往拒藥紳,紳聞深敗,不戰自退,所以流與蕩得收兵馳還,來救北營。何衝只一支孤軍,怎禁得兩路來攻。只好衝開一條血路,沒命似的亂跑。苻成隗伯,也溃圍突出,隨衝同詣成都。流與蕩尚不肯舍,在後力追。蕩自恃勇力,持矛先驅,將到成都城下,不防苻成隗伯翻身猛鬥,苻執矛,隗執刀,雙戰李蕩。蕩格過了矛,又要防刀,格過了刀,又要防矛,略略一個失手,被苻成刺中腰脅,墜落馬下。是亦與養由基之死藝相類。苻成正要梟取蕩首,適值李流馳到,部眾甚盛,料知不遑下手,亟與隗伯掉頭入城。何衝已在城闉守候,見二人得入,立將城門闔住,阻遏外兵。流搶得蕩屍,涕淚並下,再擬鼓眾攻城,忽有急足馳到,報稱孫阜將至,沒奈何長歎一聲,載屍引還。既返北營,檢點營中士卒,也被何衝一戰,傷斃多人。自思兄姪俱亡,孫阜又至,不由的悲懼交並。姊夫李含,曾由特任為西夷校尉。此李含與顒長史同姓同名,但不同人,惟含與特同姓結婚,究不脫蠻俗。至是勸流乞降阜軍。流無可奈何,因遣子世及含子胡,至阜軍為質,壹意求和。李驤李雄,交諫不從,胡兄離為梓潼太守,聞信馳還,欲諫不及,退與雄謀襲阜軍。雄很是贊成,但慮流不肯發兵。離答道:「事若得濟,何妨擅行。」雄大喜過望,便語部眾道:「我等前已殘虐蜀民,今一旦束手,便為魚肉,為今日計,惟有同心襲阜,尚可死中求生。」眾皆踴躍從命。雄與離遂不復白流,率眾逕襲阜軍。阜因流已求和,不復設備,竟被雄等搗入營壘,殺得一個落花流水。阜但率數騎遁去。宗岱駐軍垫江,得病身亡,荊州軍遂退。雄始向流報捷,流不禁愧服,嗣是一切軍事,委雄主持。雄更出兵攻殺汶山太守陳圖,奪踞郜城。相傳雄為羅氏所生,與蕩同出一母,羅氏嘗夢見大蛇繞身,方致懷妊,閱十四月乃生。羅氏知非常人,告諸李特。特因取名為雄,表字仲俊。術士劉化,見雄有奇姿,嘗語人道:「關隴士人,皆當南移,李氏子中,惟仲俊有奇表,將來終為人主呢。」後果如劉化言,這且慢表。為下文李雄僭號張本。
  且說晉廷聞蜀亂未平,再遣侍中劉沈,出統羅尚許雄等軍,申討李流。沈行過長安,河間王顒慕沈才學,留為軍司,表請易人。顒已有無君之心,故得截留軍師。詔授沈為雍州刺史,使得與顒相處。另由顒派出一人,叫作席薳,也是有名無實,不聞西行。廷議欲再簡良帥,驀由新野王歆,遞入急奏,乃是義陽蠻酋張昌,聚眾為逆,鋒不可當,請朝廷急速發兵,分道進援。又起一波。當時荊州東南,蠻民伏處,尚知歸服王化,自歆出鎮荊州,政尚嚴急,失蠻人心。義陽蠻張昌,聚眾數千人,乘隙思亂,適晉廷征發荊州丁壯,往討李流,大眾俱不願遠行,詔書一再督促,並責令地方官隨地查察,不准役夫逗留。郡縣有司,依詔辦理,不敢違慢。被役兵民,急不暇擇,索性相聚為盜。還有饑民趨集,約數千口。於是張昌四處煽誘,即就安陸縣石巖山中,作為巢穴,自己移名改姓,叫作李辰,諸戍役及眾饑民,多往趨附,眾至萬餘。江夏太守弓欽,遣兵往討,反為所敗。昌遂出巢攻江夏郡,欽督眾迎戰,又復失利,竟與部將朱伺奔往武昌。昌得入據江夏,又造出一種妖言,謂當有聖人出世,為萬民主。已而得山都縣吏邱沈,使改姓名曰劉尼,詐稱漢後,奉為天子,且向眾誑言道:「這便是聖人呢。」昌自為相國,指野鳥為鳳凰,充作符瑞,居然擁著邱沈,郊天祭地,號為神鳳元年,徽章服色,一依漢朝故事,如有人民不肯應募,便即族誅。並捏稱「江淮以南,統已造反,官軍大起,悉加誅戮,惟得真主保護,方可免難」等語。為此種種訛傳,煽動遠近,遂致亂徒四起,與昌相應,旬月間多至三萬人,皆首著絳帽,用馬尾作髯,幾與戲子演劇,彷彿相同。天下事莫非幻戲,何怪張昌。

  新野王歆,聞江夏失守,乃遣騎督靳滿往剿。滿至江夏,與昌交鋒,不到半日,殺得大敗虧輸,慌忙奔還。歆因乞請濟師,詔遣監軍華宏往討,又不是張昌的對手,敗績障山。廷議乃如歆所請,發兵三道:一是命屯騎校尉劉喬為豫州刺史,攻昌東面﹔一是命寧朔將軍劉弘為荊州刺史,攻昌西面﹔一是詔河間王顒,使遣雍州刺史劉沈,率州兵萬人,並征西府五千人,出藍田關,攻昌北面。哪知顒不肯奉詔,止沈不遣。叛形已露。沉自領州兵至藍田,又被顒遣使追還,北路兵完全無效。唯劉喬出屯汝南,劉弘及前將軍趙驤,平南將軍羊伊,出屯宛城。昌遣黨羽黃林,率二萬人向豫州,自統眾攻樊城。新野王歆,因亂黨逼近,不得已親自出馬,督兵往御。兩下相值,彼此列陣,歆方麾兵接仗,不防部下一聲嘩噪,竟爾四散。那亂黨竟搖旗吶喊,好似狂風猛雨,一齊撲來。歆心慌意亂,正思拍馬逃奔,偏亂黨已突至馬前,把他圍裹,你刀我槊,四面殺入,霎時間把一位晉室藩王,收拾性命,送往冥途。還算是為國而死,死尚值得。

  敗報傳到洛陽,一道急詔,令劉弘代歆為鎮南將軍,都督荊州諸軍事。弘,相州人,頗有才略,御下有律,寬嚴相濟,昌黨黃林,進薄弘營,被弘一鼓擊退。及接朝廷詔敕,星夜就道,即向荊州進發。昌意圖南擾,別遣悍黨石冰,東寇揚州,擊敗刺史陳徽,諸郡盡被陷沒。又攻破江州,連陷武陵、零陵、豫章、武昌、長沙諸州郡,沿江大震。臨淮人封雲,復起應石冰,騷擾徐州,遂致荊江揚豫徐五州境地,多為賊據。官吏或逃或降,由張昌另易牧守,專用部下一班盜賊。萑蒲小丑,何知撫字,一味的恃強行兇,到處掠奪,人民不堪暴虐,才思把盜賊驅除,蓄謀待變﹔再加劉弘禦寇有方,一入荊州境內,便將司馬歆的苛政,盡行蠲除,然後遣南蠻長史陶侃為大都護,牙門將皮初為都戰帥,進據襄陽,扼守要害。昌屢攻不克,退處竟陵。侃留皮初居守,自率兵攻竟陵城,與昌前後數十戰,盡得勝仗,斬賊首至數萬級,昌棄城遁去。侃號令賊中,降者免死,賊黨遂棄戈拋甲,悉數投誠。劉喬亦遣部將李楊等進取江夏,誅死劉尼,荊土遂平。弘至荊州城下,望見城門四閉,城上遍列官軍,似與弘相仇敵。弘很是詫異,便呼城上人答話,叫他開門。守卒答道:「我等奉范陽王令,到此守城。無論何人,概不放入。」弘答道:「我受詔前來,督轄此土,豈范陽王尚未聞知麼?究竟由何將監守,請出來相會,說個明白。」言畢停轡相待,好一歇才見開城,一將帶兵出門,躍馬當先,勢甚兇猛。弘料他不懷好意,揚起馬鞭,向後一招,將士等已一齊向前,截住來將,來將無從突入,始自報姓名職銜,說是長水校尉張奕,由范陽王嫚差遣到此。弘出詔相示,奕仍不服,舞刀欲鬥,經弘一聲喝令,將士即將奕圍住,好似群虎攢羊,不到半時,已把奕斲死了事。奕真該死。弘乃得入城安眾,並將奕首送入闕廷,說奕興兵拒詔,所以梟首,且自請擅殺的處分。有詔慰撫劉弘,不復問罪。倒還明白。弘因再發陶侃等剿捕張昌,昌竄入下俊山,由侃軍入山搜緝,連鬥數次,昌眾盡死,只剩昌一人一騎,逃往清水,嗣被侃軍追及,眼見是不能脫逃,身首兩分。侃軍回城報命,弘起座迎侃,歡顏與語道:「我昔為羊公參軍,蒙羊公器重,謂我他日必鎮此地,今果得驗。我看卿亦非凡器,他日亦必繼老夫了。」羊公指羊祜。錄入弘語,為陶侃都督荊州伏案。侃當然遜謝,不消細敘。侃字士行,鄱陽人氏,少孤身貧,及長乃為縣吏。鄱陽孝廉范逵,嘗過訪侃家,侃母湛氏,截發為雙髲,假髮。易錢市酒肴,款待范逵,暢飲盡歡。敘截發事,以表陶母。及逵別去,侃送逵至百里外,逵知侃微意,便語侃道:「君是否欲為郡曹?」侃答道:「正苦無人薦引,公能為我吹噓否?」逵滿口答應,方與侃握別。逵至廬江,見太守張夔,極稱侃才,夔因召侃為督郵,領樅陽令,始有能名。夔又舉侃為孝廉,侃乃得入為郎中,尋調吏部令史。弘受命出鎮,辟侃為南蠻長史,令他從軍,果然一戰成功,更由弘敘勞上奏,封東鄉侯,授江夏太守。又舉皮初為襄陽太守,晉廷以襄陽名郡,恐皮初未能勝任,改令前東平太守夏侯涉補授。涉系弘婿,弘又表稱涉系姻親,例須避嫌,皮初有功,宜見酬報,詔乃從弘。弘複語人道:「為政須秉大公,若必用親戚,試想荊州十郡,莫非有十女婿不成?」知此方可致治。當下勸課農桑,寬刑省賦,公私交濟,萬姓騰歡。

  惟叛黨石冰,與臨淮亂徒封雲相結,攻陷臨淮,寇燄尚盛。議郎周圯等,起兵江東,推前吳興太守顧秘,都督揚州軍事,傳檄州郡,仗義討賊。周圯系故將軍周處子,頗有聞望,一經起義,四處響應。前侍御史賀循,起自會稽,廬江內史華譚及丹陽人葛洪甘卓,均集眾應圯。圯得連破石冰,斬首萬級。冰自臨淮退趨壽春,征東將軍劉准,方戍廣陵,聞冰將至,不禁惶駭,獨度支陳敏,願出擊石冰,乃成軍前往,與冰屢戰屢勝。冰眾十倍陳敏,統是烏合,故敏能用少勝多。冰奔往建康,敏再與周圯合師進擊,冰復敗走。冰黨封雲正留擾徐州,冰乃北竄就雲,雲部下張統,料二人不能成事,殺冰及雲,獻首軍前,揚徐二州乃平。圯與賀循,散眾還家,不求封賞,惟陳敏得為廣陵相,敏自是恃勇生驕,漸漸的發生出異志來了。比諸周圯賀循,相去何如。是時,洛陽都中,已鬧得一塌糊塗,不可收拾,庸愚無識的晉惠帝,任人播弄,忽東忽西,幾至身家不保,顛危得很,說來不但可恨,也覺可憐。河間王顒,不服朝命,日夕思逞,再加長史李含,從旁挑撥,越覺跋扈不臣。應第十四回。還有成都王穎,恃功驕弛,差不多與顒相似。長沙王■,在都專政,雖事事就穎函商,穎尚未饜所欲,因此與顒交通,共圖除■。適皇甫商復為■參軍,商兄重出任秦州刺史,李含懷有宿忿,聞商兄弟俱得邀寵,不得不設計驅除,亦回應十四回。乃向顒進言道:「商為■所任重,重又出刺秦州,二人為■爪牙,必為我患,今可表遷重為內職,誘令還過長安,順便拘戮,也得除卻一患了。」顒如言上表,晉廷亦准如所議。偏重已猜透含計,露檄上聞,竟發隴上兵討含。■因兵患方紓,決意和解,既征含為河南尹,又敕重罷兵息爭。含喜得美缺,即日就征,重卻不肯奉詔。顒遣金城太守游楷,隴西太守韓稚等,合兵攻重,復密遣人授意李含,使與侍中馮蓀,中書令卞粹,共謀殺■。偏又被皇甫商料著,向■報聞,■即捕殺李含,害人適以自害,何苦為此鬼蜮。便將馮蓀卞粹,也即收戮。含黨驃騎從事諸葛玫等,恐遭連坐,都逃赴長安,往報河間王顒。顒不聞猶可,既已聞知,哪得不怒氣直衝?便飛使鄴城,約穎會師討■。穎即欲如約,左司馬盧志入諫道:「公前有大功,乃委權謝寵,甘心就藩,所以物望同歸,交口稱美。今因輔政非人,欲加整頓,何必帶兵入闕,但教文服入朝,從容論治,自足服人。志料長沙王必未敢反抗呢。」穎本來深信盧志,及驕心一起,前後判若兩人,所以良言進規,拒絕勿納。又有參軍邵續,亦謂兄弟如左右手,不應自去一臂,穎亦不從,遂許從顒約,與顒聯名上表。劾「■論功不平,且與右僕射羊玄之,左將軍皇甫商,共擅朝政,殺戮忠良,請誅玄之皇甫商,遣■還鎮」云云。不意朝廷下詔,親出征顒,特命■為太尉,都督中外諸軍事。於是顒令張方為都督,統率精兵七萬,自函谷東趨洛陽,穎亦出屯朝歌,令平原內史陸機,為前將軍都督,統率北中郎將王粹,冠軍將軍牽秀,中護軍石超等,領兵二十萬,南向洛陽。

  惠帝出都至十三里橋,由■下令,遣皇甫商督兵萬人,往拒張方。商至宜陽,被方掩擊一陣,竟至敗還。惠帝返駐芒山,轉往緱氏,羊玄之憂懼成疾,數日告終。還是死得便宜。成都王穎進屯河南,使石超進逼緱氏,惠帝又走歸洛陽。陸機等直薄都下,■陳兵東陽門,擊退機軍。穎復遣將軍馬咸,為機臂助,機本文士,未嫻軍旅,且驟握重任,不能服人,王粹等多有異言,遂致全軍生貳。為穎逼君,■亦未安。機名為讀書,奈何不明此義。■奉惠帝御建春門,麾兵再戰。司馬王瑚,率數千騎為前驅,馬上各系大戟,衝突機軍。機軍前隊,由馬咸督領,驟為王瑚所乘,頓時溃亂,咸馬撲被擒,當即梟斬。牽秀石超,率部曲先遁,王粹亦去,機軍大敗,各赴七里澗逃生,多半溺死,澗水為之不流。偏將賈崇等十六人,悉遭陷沒。尚有小督孟超,同時敗死。孟超兄叫做孟玖,系是成都王寵奴,嘗乞簡乃父為邯鄲令,為機所阻,遂與機有隙。超雖隨機出行,不受節制,自領萬人為一隊,到處大掠。機收逮超麾下將弁,超立率騎士百餘名,入機帳中,竟把部將奪去,且悍然語機道:「看你蠻奴能作督否?」機司馬孫拯,勸機殺超,機不能決。便是沒有將才。超且出語大眾道:「陸機將反。」又寄書與玖,誣機陰持兩端。玖早欲進讒,會聞弟又敗沒,便訴諸穎前道:「機已私通長沙王,不可不除。」牽秀素來媚玖,又恐敗還見責,便將失敗情由,統委諸陸機身上,證成機罪。穎當即大怒,使秀率兵收機,參軍王彰諫道:「今日戰事,強弱異勢,愚人猶知必勝,今乃反是,實因機為吳人,北土舊將,不肯服從,所以有此挫失呢。還乞殿下赦機!」穎不肯聽,促秀使去。機聞秀至,釋戎服,著白袷,與秀相見,並作箋辭穎,隨即長歎道:「華亭鶴唳,可再聞否?」誰叫你不聽忠告。秀竟殺機。又收機弟清河內史雲,平東祭酒耽及司馬孫拯,一並下獄。記室江統蔡克等,先後營救,統被孟玖阻住,且催令速殺雲耽,夷及三族。獄吏拷掠孫拯,甚至兩髁露骨,仍言機冤。吏知拯義烈,乃語拯道:「二陸沈冤,人已盡知,君奈何不自愛身呢?」拯仰天歎道:「陸君兄弟,為當世奇才,我既蒙知遇,不能相救,難道還好忍心相誣麼?」拯有門人費慈宰意,詣獄省拯。拯與語道:「我不負二陸,死亦甘心,汝等何必來此?」二人答道:「先生不負二陸,我等怎敢負先生?」遂為拯上書,謂拯無罪。孟玖已令獄吏詐為拯供,亦夷三族,並將費慈宰意二人,一律處斬。小子有詩歎道:



  才高班馬露英華,一跌喪身並復家。

  何若當年先引去,好隨雲鶴隱天涯。



  究竟戰事如何結局,待至下回敘明。


  新野王歆,亦一狡詐徒,前隨齊王冏起義,冒功受爵,謁陵時,即有離間成都之言,假使無張昌之亂,速死戰場,則後此顒穎為逆,彼必不肯袖手,其與顒穎輩並受惡名,同歸死絕,亦勢所必至者耳。故歆之得死於張昌,議者咎歆之無能,吾謂歆固無能,死於寇,視死於逆者猶較勝也。劉弘代歆,選陶侃為大都督,便得平逆,得人之效,固如此其彰著哉。河間王顒,跋扈不臣,原不足道。穎頗負時望,乃亦一變至此,甚至信用嬖人,枉殺機雲,宜其終遭人噬,死且不容也。夫陸機附逆逼君,死本自取,但不死於朝廷之大法,而獨死於逆黨之讒言,則不得不為之呼冤,實則亦非真冤也。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誰令彼甘心事逆,自蹈死地?冤乎否乎,讀史者自能辨之。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2 11:41:35

第十六回     劉刺史抗忠盡節 皇太弟挾駕還都



  卻說長沙王■,既擊敗穎軍,復轉攻顒軍,惠帝仍親出督戰。顒軍都督張方,率眾近城,眾見乘輿麾蓋,不禁氣沮,便即退走。方亦禁遏不住,只好卻還。■竟驅兵殺來,把方軍前隊的兵士,多半殺斃,共約五千餘人。方退屯十三里橋,眾心未定,尚擬夜遁。方下令道:「勝敗乃兵家常事,古來良將用兵,往往能因敗為勝,今我更向前營壘,出其不意,也是一兵家奇策呢。」遂乘夜前進數里,築壘數重,為持久計。■得戰勝方軍,總道是方不足憂。到了翌晨,接得偵報,才悉方又復進逼,連忙引兵往攻,那方已倚壘為固,無隙可乘。■軍上前挑戰,方按兵不發,及見■軍欲退,乃開壘出戰,一盈一竭,眼見是方軍得勢,■軍失利了。

  ■敗回都城,未免心慌,因與群臣集議軍情,大眾多面面相覷,你推我諉,結果是想出一個調停法子,擬先與穎和,然後並力拒顒。■與穎本是兄弟,總望他顧及本支,罷兵息怨,乃使中書令王衍,光祿勛石陋等,同往說穎,令與■分陝而居,穎竟不從。越親越勿親。衍等歸報,■再致書與穎,為陳利害,勸使還鎮。穎復書請斬皇甫商等,方可退兵,■亦不納。穎又進兵薄京師,兩鎮兵士,齊逼都下,皇命所行,僅及一城,米石萬錢,公私俱困。驃騎主簿祖逖,為■設策道:「雍州刺史劉沈,忠勇果毅,足制河間,今宜奏請遣沈,使襲顒後,顒欲顧全根本,必召還張方,一路退去,穎亦無能為了。」計非不善,奈肘腋間尚有一患,奈何?■當然稱善,便即奏聞。惠帝無不依從,頒詔去訖。■又申請一敕,令皇甫商齎敕西行,飭金城太守游楷等罷兵,且使皇甫重進軍討顒。這又是一大失著,徒斷送皇甫兄弟性命。商行至新平,與從甥相遇,述及密計,從甥與商有隙,馳往告顒。顒遣眾往追,將商擒歸,當即殺死,並遙令游楷等速攻秦州。幸皇甫重堅壁固守,部下亦願為死戰。好容易又過一年,長沙王■,鼓眾誓師,出與穎軍決戰,屢得勝仗,斬俘至六七萬人,穎軍大沮。張方見穎軍失敗,亦欲退還,惟探得都城乏食,或有內亂可乘,所以留兵待變。果然不到數日,左衛將軍朱默,與東海王越通謀,竟勾通殿中將士,把■拿下,入啟惠帝,且免■官,錮置金墉城中,一面大赦天下,改元永安,開城與穎顒二軍議和。穎顒二軍,無詞可駁,勉強從命,獨■在金墉城上表道:
  陛下篤睦,委臣朝事,臣小心忠孝,神祗所鑒,諸王承謬,率眾見責,朝臣無正,各慮私困,收臣別省,幽臣私宮,臣不惜軀命。但念大晉衰微,枝黨將盡,陛下孤危,若臣死國,寧亦家之利,但恐快兇人之心,無益於陛下耳。幸陛下察之!



  原來■居圍城,侍奉惠帝,未嘗失禮。城中糧食日窘,■與士卒同食粗糲,甘苦共嘗,所以出御兩軍,勝多敗少。偏出了一個東海王越,忌■成功,潛下毒手。越罪更甚於■,故語帶抑揚。將士等初為所誑,因致盲從,及見外兵不盛,■表可哀,乃隱起悔心,復欲迎■拒越。越察得眾情,不禁著忙,便召黃門侍郎潘滔入議道:「眾心將變,看來只有殺■一法,省得人心懸懸。」滔應聲道:「不可,不可!殺■終負惡名,何勿讓與別人。」滔更凶狡。越已會意,乃使滔密告張方。方系殺人不眨眼的魔星,得滔通報,立即派兵至金墉城,取■入營,鎖諸柱上,剝去衣服,四圍用炭火焙著,好象燒烤一般。可憐■身被火炙,號聲震地,到了烏焦巴弓,才見畢命。方營中大小將士,睹此慘狀,俱為流涕。惟方猙獰上坐,反露笑容。毒愈虎狼。■死時只二十八歲,遺屍由故掾劉佑收埋,步持喪車,悲慟行路。方卻目為義士,不復過問。這卻如何曉得?先時洛下有謠言云:「草木萌芽殺長沙。」■死時適當正月二十七日,謠言果驗。

  成都王穎,得入京師,使部將石超等,率兵五萬,分屯十二城門。殿中宿衛,平時為穎所忌,概皆處死。穎自為丞相,增封二十郡,加東海王越為尚書令,乃出都返鎮,表盧志為中書監,參署丞相府事。雍州刺史劉沈,尚未聞都中情事,自得密詔後,即糾合七郡兵旅,逕向長安進發。河間王顒,尚屯兵關外,為方聲援,驀聞劉沈起兵到來,慌忙退守渭城,並遣人飛召張方。方大掠洛中,擄得官私奴婢萬餘人,向西馳去,未及入關,顒已與沈軍交戰,敗還長安。沈使安定太守衙博,功曹皇甫淡領著精甲五千,掩入長安城門,直逼顒帳。不意旁面殺出一彪人馬,銳厲無前,把衙博等軍,衝作兩段。博等專望沈軍來援,偏偏沈軍遲至,致博等孤軍失繼,相率戰死。這一路援顒的兵馬,乃是馮翊太守張輔帶來,他見博軍無繼,便來橫擊一陣,及劉沈馳至,前軍已經覆沒,只好收拾敗卒,漸漸退去。適值張方西歸,亟遣部將敦偉夜襲沈營,沈軍驚溃,沈與麾下南走,被偉追及,射沈落馬,活捉回來。當下押沈見顒,顒責他負德,沈朗聲道:「知己恩輕,君臣義重,沈奉天子詔命,不敢苟免,明知強弱異形,乃投袂起兵,期在致死,雖遭葅醢,甘亦如薺。」聲可裂地。顒頓時怒起,鞭沈至百,方令腰斬,一道忠魂,上昇天界去了。穎與顒既相連接,顒上書稱穎有大功,宜為儲副。又言羊玄之怙寵為非,該女不宜為後,穎亦表稱玄之已歿,未降明罰,宜廢後以暴父罪。惠帝雖然愚鈍,但對著如花似玉的羊皇后,卻也不忍相離,因將兩王表文,出示廷臣,商決可否。朝右百官,個個是貪生怕死,哪裡還敢衝撞二王?再加東海王越,是與二王表裡為奸,當然贊同二議。惠帝沒法,乃將羊後廢為庶人,徙居金墉城。皇太子覃,仍黜為清河王,立穎為皇太弟,都督中外諸軍事,兼職丞相。乘輿服御,皆遷往鄴中,進顒為太宰大都督,領雍州牧,起前太傅劉寔為太尉,寔自稱老疾,固辭不拜。高尚可風。看官閱過前文,如汝南王亮,如楚王瑋,如趙王倫,如齊王冏,如長沙王■,沒一個不是爭權奪利,叢怨亡身。偏穎顒越三王,不思借鑒前車,也想挾權求逞,結果是凶終隙末,同室操戈,終落得蚌鷸相持,漁人得利,這豈不是司馬家兒的大病麼?標明八王亂本,且為後世大聲疾呼,苦衷如揭。

  成都王穎,既得為皇太弟,越加驕恣,不知有君。嬖人孟玖等,倚勢橫行,大失眾望。右衛將軍陳眕,殿中中郎禔嫄成輔及長沙王故將上官巳等,慫慂東海王越,謀共討穎。越樂得轉風,借著眾怒為名,好奪朝柄,便與陳眕勒兵入雲龍門,稱制召三公百僚,相率戒嚴,收捕穎將石超。超突出都門,奔往鄴城,隨即迎還庶人羊氏,仍立為後,就是清河王覃,亦復入東宮,再為太子。越奉惠帝北征,自為大都督,召前侍中嵇紹,扈蹕同行。侍中秦准語紹道:「今日隨駕出征,安危難料,君可有佳馬否?」紹正色道:「臣子扈衛乘輿,遑計生死,要甚麼佳馬呢?」准歎息而退。紹從惠帝出抵安陽,沿途由大都督越檄召兵士,陸續趨集,得十萬餘人。鄴中震恐。穎召群僚問計,議論不一,東安王繇,新遭母喪,留居鄴中,獨入帳宣言道:「天子親征,臣下宣釋甲縞素,出迎請罪。」穎聞言動怒道:「莫非自去尋死麼?」折衝將軍喬智明,亦勸穎奉迎乘輿,穎復怒說道:「卿名為曉事,投身事孤,今主上為群小所逼,勉強北來,卿奈何亦為此說,使孤束手就刑哩?」遂叱退繇喬二人,立遣石超率兵五萬,前往迎戰。越駐軍蕩陰,探得鄴中人心不固,以為無患,竟不加嚴備,哪知石超驅兵殺來,勢甚洶湧,立將越營攻破。越倉皇逃命,不暇顧及惠帝,一溜煙的走往東海。以惠帝作孤注,真好良心。惠帝猝不及避,被超軍飛矢射來,頰中三箭,痛苦的了不得。百官侍御,有幾個也遭射傷,紛紛竄去。獨侍中嵇紹,朝服下馬,登輦衛帝,超軍一擁上前,將紹拖落,惠帝忙牽住紹裾,惶遽大呼道:「這是忠臣嵇侍中,殺不得!殺不得!」但聽超軍回答道:「奉太弟命,但不犯陛下一人。」兩語才畢,已將紹一刀斲死,碧血狂噴,濺及帝衣,嚇得惠帝渾身亂顫,兀坐不穩,一個倒栽蔥,墮落車下,僵臥草中。隨身所帶的六璽,悉數拋脫,盡被超軍拾去。還算超有些天良,見帝墮下,喝令部眾不得侵犯,自己下馬相救,叫醒惠帝,扶他上車,擁入本營,且問惠帝有無痛楚。惠帝道:「痛楚尚可忍耐,只腹已久餒了。」超乃親自進水,令左右奉上秋桃。惠帝吃了數枚,聊充饑渴。超向穎報捷,並言奉帝留營。穎乃逍盧志迎駕,同入鄴城。穎率群僚迎謁道左,惠帝下車慰勞,涕泣交並。及入城以後,復下詔大赦,改永安元年為建武元年。一年兩紀元,有何益處?皇弟豫章王熾,司徒王戎,僕射荀藩,相繼至鄴,見惠帝衣上有血,請令洗浣。惠帝黯然道:「這是嵇侍中血,何必浣去。」戎等亦皆歎息。惟穎卻請帝召越,頒詔東海,越怎肯赴鄴?卻還詔使。前奮威將軍孫惠,詣越上書,勸越邀結藩方,同獎王室。越遂令惠為記室參軍,與參謀議。北軍中侯苟晞,往投范陽王嫚,嫚令為兗州刺史。陳眕上官巳等,走還洛陽,奉太子清河王覃,保守都城,偏又來了一個魔賊張方,仗著一般蠻力,擅將都城占住。原來越出討穎,顒曾遣張方救鄴,及越已敗走,惠帝被穎劫去,顒即令方折回中道,往踞洛陽。方至洛陽城下,上官巳與別將苗願,出擔方軍,為方所敗,便即遁去,方遂入洛都。太子覃至廣陽門,迎方下拜,方下馬扶住,偕覃入闕,派兵分戍城門。才越兩日,復把羊皇后太子覃廢去,居然皇帝無二,自作威福,獨斷獨行,這真叫作天下無道,政及陪臣呢。

  先是安北將軍王濬,即故尚書令王沈子。都督幽州。穎顒■三王,入討趙王倫時,曾檄令起兵為助,濬不應命。穎常欲討濬,遷延未果。嗣令右司馬和演為幽州刺史,密使殺濬,演與烏桓單于審登連謀,邀濬同游薊城南泉清,為刺濬計。會天雨驟下,兵器沾濕,苦不得行。審登胡人,最迷信鬼神,疑濬陰得天助,因將演謀告濬。濬即與審登連兵殺演,自領幽州營兵。穎既劫入惠帝,欲為和演報仇,乃傳詔征濬入朝。濬料穎不懷好意,索性糾合外兵,馳檄討穎。烏桓單于遣部酋大飄滑弟羯朱,引兵助濬,還有濬婿段務勿塵,系是鮮卑支部頭目,也率眾相從。濬既得兩部番兵,勢燄已盛,復約同並州刺史東嬴公騰,聯兵攻鄴。騰系東海王越親弟,正接越書,令他聯絡幽州,攻穎後路。湊巧濬使亦到,自然答書如約。於是幽並二州的將士及烏桓鮮卑的胡騎,合得十萬人,直向鄴城殺來。綱目予濬討穎,故本編亦寫出聲勢。穎遣北中郎將王斌及石超等出兵往御,復因東安王繇,前有迎駕請罪的議論,恐他密應外兵,立即拿斬了事。繇兄子瑯琊王睿,懼禍出奔,自鄴還鎮。穎先敕關津嚴行檢察,毋得輕放貴人。睿奔至河陽,適被津吏阻住,可巧有從吏宋典,自後繼至,用鞭拂睿,佯作笑語道:「舍長官,禁貴人,汝何故亦被拘住呢?」津吏與睿,不甚相識,驀聞典言,疑是誤拘,便向典問個明白。典又偽稱睿是小吏,並非貴人,更兼睿微服出奔,容易混過,當由津吏放睿渡河。睿潛至洛陽,迎了太妃夏侯氏,匆匆歸國去了。是為元帝中興張本,故特敘明。

  穎因外兵壓境,也無心追問,但與僚屬日議軍事。王戎等謂胡騎勢盛,不如與和。穎卻欲挾帝還洛,暫避敵鋒。忽有一相貌堂堂、威風凜凜的大元戎,趨入會議廳中,與大眾行過了軍禮,就座語穎道:「今二鎮跋扈,有眾十餘萬,恐非宿衛將士及近郡兵馬,所能抵制呢!愚意卻有一計,可為殿下解憂。」穎見是冠軍將軍劉淵,便問他有何妙策?淵答道:「淵曾奉詔為五部都督,今願為殿下還說五部,同赴國難。」穎半晌才答道:「五部果可調發麼?就使發遣前來,亦未必能御鮮卑烏桓。我欲奉乘輿還洛陽,再傳檄天下,以順制逆,未知將軍意見如何?」淵駁說道:「殿下為武皇帝親子,有功皇室,恩威遠著,四海以內,何人不願為殿下效死?況匈奴五部,受撫已久,一經調發,無患不來,王濬豎子,東嬴疏屬,怎能與殿下爭衡?若殿下一出鄴城,向人示弱,恐洛陽亦不能到了。就使得到洛陽,威權亦被人奪去,未必再如今日。不如撫勉士眾,靜鎮此城,待淵為殿下召入五部,驅除外寇,二部摧東嬴,三部梟王濬,二豎頭顱,指日可致,有甚麼可慮呢?」劉淵此言,雖為歸國自主起見,但勸穎鎮鄴,未始非策。穎聽了淵言,不禁心喜,遂拜淵為北單于,參丞相軍事,即令刻日就道。縱虎歸巢。

  淵辭穎出發,行至左國城,匈奴右賢王劉宣等,早欲推淵為大單于,至是與部眾聯名,奉書致淵,願上大單于位號。淵先讓後受,旬日間得眾五萬,定都離石,封子聰為鹿蠡王。遣部將劉宏率鐵騎五千,往援鄴城。是時王濬與東嬴公騰,已擊敗穎將王斌,長驅直進。穎將石超,收兵堵御,平棘一戰,又為濬先鋒祁弘所敗,退還鄴城,鄴中大駭,百僚奔走,士卒離散。中書監盧志,勸穎速奉惠帝還洛陽,穎乃令志部署軍士,翌日出發。軍士尚有萬五千人,均倉猝備裝,忙亂一宵,越宿待命啟行,守候半日,並無音響。大眾當然動疑,及探悉情由,方知穎母程太妃,不願離鄴,因此延宕不決。俄而警報迭至,嘩傳外兵將到,大眾由疑生貳,霎時溃散。穎驚愕失措,只得帶同帳下數十騎,與盧志同奉惠帝,南走洛陽。惠帝乘一犢車,倉皇出城,途中不及齎糧,且無財物,只有中黃門被囊中,藏著私蓄三千文,當由惠帝面諭,暫時告貸,向道旁購買飯食,供給從人。夜間留宿旅舍,有宮人持升餘糠米飯及燥蒜鹽鼓,進供御前。惠帝連忙啖食,才得一飽。庸主之苦,一至於此。睡時無被,即將中黃門被囊展開,席地而臥。越日又復登程,市上購得粗米飯,盛以瓦盆,惠帝啖得兩盂,有老叟獻上蒸雞,由惠帝順手取嘗,比那御廚珍饈,鮮美十倍。自愧無物可酬,乃諭令免賦一年,作為酬賞。老叟拜謝而去。行至溫縣,過武帝陵,下車拜謁,右足已失去一履,幸有從吏脫履奉上,方得納履趨謁。拜了數拜,不由的悲感交集,潸然淚下。兒女子態,不配為帝。左右亦相率欷歔。及渡過了河,始由張方子熊,帶著騎士三千,前來奉迎。熊乘的青蓋車,讓與惠帝,自己易馬相從。至芒山下,張方自領萬餘騎迎帝,見了御駕,欲行拜跪禮儀。惠帝下車攙扶,方不復謙遜,便即上馬,引帝還都。散眾陸續踵至,百官粗備,乃升殿受朝,頒賞從臣,並下赦書。旋聞鄴城探報,已被王濬各軍,擄掠一空。烏桓部長羯朱,追穎不及,已與王濬等一同北歸。惟鮮卑部掠得婦女,約八千人,因濬不許帶歸,均推入易水中,向河伯處當差去了。河伯何幸,得此眾婦。小子有詩歎道:



  無端軍閥起紛爭,禍國殃民罪不輕。

  更恨狼心招外寇,八千婦女斷殘生。



  鄴中已經殘破,劉淵所遣部將王宏,馳援不及,也即引歸,報達劉淵。究竟劉淵能否踐約,且至下回再詳。


  劉沈發兵討顒,雖為■所遣,然所奉之詔敕,固明明皇言也。況顒固有可討之罪乎?■為張方所殺,死狀甚慘,綱目不稱其死義,而獨予沈以死節,誠以■受顒使,甘為亂首,當其殺齊王顒時,僥倖得志,代握大權,彼方欣欣然感顒之惠,不知助己者顒,殺己者亦顒,方為顒將,方殺■,猶顒殺■也。我殺人,人亦殺我,互相殺而國愈亂,■死不得為枉,唯如劉沈之見危授命,不屑乞憐,乃真所謂氣節士耳。本回以劉沈盡節為標目,良有以也。惠帝昏愚,聽人播弄,忽西忽東,狼狽萬狀,愚夫不可與治家,遑言治國?讀《晉書》者,所由不能無憾於武帝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2 11:41:56

第十七回     劉淵擁眾稱漢王 張方恃強劫惠帝



  卻說劉淵得王宏歸報,慨然語道:「穎不用我言,棄鄴南奔,真是奴才,但我嘗受他知遇,保薦為冠軍將軍,寓鄴以來,他總算待我不薄,我既與約相援,不可不救。」穎保薦劉淵,從淵口中敘出,筆不滲漏。說畢,即命右於陸王劉景,左獨鹿王劉延年,率步騎兵二萬,將討鮮卑。劉宣等入阻道:「晉人不道,待我如奴隸,我正恨無力報復,今彼骨肉相殘,自相魚肉,乃是天厭晉德,授我重興的機會。鮮卑烏桓,與我同類,可倚以為援,奈何反發兵攻擊?況大單于威德方隆,名震遠邇,誠使懷柔外部,控制中原,就是呼韓邪基業,也好從此恢復了。」淵笑答道:「卿言亦頗有見識,但尚是器小,未足喻大。試想禹出西戎,文王生東夷,帝王有何常種?今我眾已至十餘萬,人人矯健,若鼓行而南,與晉爭鋒,一可當十,勢若摧枯,上為漢高,下亦不失為魏武,呼韓邪亦何足道哩?」確是梟雄。劉宣等皆叩首道:「大單于英武過人,明見萬里,原非庸眾所能企及,請即乘勢稱尊,慰我眾望。」淵徐徐答道:「眾志果已從同,我亦何必援穎,且遷居左國城,再作計較。」宣等遵令起身,各整行裝,隨淵徙至左國城。遠近依次歸附,又達數萬人,正擬擁眾稱尊,雄長北方,不料西方巴蜀,已有人先他稱王,遂令野心勃勃的劉元海,急不暇待,便樹起大漢的旗幟來了。

  小子按時敘事,不得不先將蜀事表明,再述劉淵開國情形。李雄稱成都王,比劉淵略早,本回雖以淵為主,但稱王實始於雄,且正可就此帶敘,故隨筆插入。自李雄得取成都,遂奉叔父李流,一同居住。應十五回。蜀民相率避亂,或南入寧州,或東下荊州,城邑皆空,野無煙火。惟涪陵人范長生,挈千餘家依青城山,依險自固。流無從掠食,部眾饑困。平西參軍徐轝,求為汶山太守,特向益州刺史羅尚獻謀,謂「流已乏食,正好進討,且可邀范長生為犄角,並力合攻」云云。偏尚不肯依議,惹動轝怒,反出城附流,並為流往說長生,運糧濟困,尚固失策,轝亦不忠。流軍復振。既而流病將死,囑部將等協力事雄,部將共願遵囑,俟流死後,即推雄為益州牧。雄使將校樸泰,通書羅尚,偽言願為內應。尚遽令降氐隗伯攻郫城,陷伏被擒。雄赦免隗伯,使李驤帶領降卒,夜至成都,詐稱已得郫城,還兵報捷。守卒不知有詐,開門納入。驤即殺死守吏,據住外城。惟內城還是關著,未曾失手。羅尚急登陴抵禦,堵住外兵,驤留兵攻撲,自往截尚糧道,適值犍為太守襲恢,運糧前來,被驤麾兵掩擊,將恢殺死,盡把糧車奪去。尚困守孤城,無糧可食,再經驤還軍攻擊,更由雄添兵相助,眼見得朝不保暮,危如纍卵,三十六策,走為上策,乃留牙將張羅居守,自率左右開門夜遁。張羅以尚為鎮將,還且棄城逃生,自己位居偏裨,何苦為國殉難,便即插起降旗,納入驤軍。驤迎雄入成都,兵不血刃,坐得了西蜀雄藩。梁州刺史許雄,坐視不救,由晉廷召還治罪。羅尚逃至江陽,遣使表聞,適晉廷大亂,無暇加譴,但令他權統巴東巴郡涪陵諸郡,收取軍賦。尚又遣別駕李興,赴荊州乞糧,鎮南將軍劉弘,撥給糧米三萬斛,尚乃得自存,但苦兵力衰殘,不能再復成都。
  李雄佔據成都數月,因范長生素有德望,見重蜀民,乃欲迎立為君,自願臣事長生。長生不肯應命,雄乃自即成都王位,大赦境內,號為建興元年。除晉弊制,約法七章,令叔父驤為太傅,兄始為太保,折衝將軍李離為太尉,建威將軍李云為司徒,翊軍將軍李璜為司空,材官李國為太宰,尊母羅氏為王太后,追號父特為景王,又遣使往迎范長生。長生自青城山登輿,布衣應征,及抵成都,甫入城闉,即見雄下馬相迎,握手引進,延他上坐,稱為范賢,詳詢政治。長生約略對答,甚愜雄心。雄即親遞板冊,拜為丞相。長生也樂得受命,坐享安榮,嗣復勸雄稱帝,便是這位范賢人了。句中有刺。看官!試想李雄是個流民子弟,還能據地稱雄,何況五部大都督劉淵,才兼文武,識邁華夷,怎尚肯蜷伏一隅,不思自主呢?當下由劉宣等奉書勸進,請他築壇即位,立國紀元。淵笑語道:「昔漢有天下,歷世久長,恩結人心,所以昭烈帝僅據益州,尚能與吳魏抗衡,相持至數十年。我本漢甥,約為兄弟,兄亡弟繼,有何不可?我就稱為漢王便了。」乃命就南郊築壇,也是告天祭地,仿行漢制。登壇這一日,五部胡人,統來謁賀。劉淵令豎起大漢旗幟,居然祖述漢朝,下令諭眾道:



  昔我太祖高皇帝,以神武應期,廓開大業,太宗孝文皇帝,重以明德,昇平漢道,世宗孝武皇帝,拓土攘夷,威傾中外,中宗孝宣皇帝,搜揚俊義,多士盈朝,是我祖宗道邁三王,功高五帝,故卜年倍於夏商,卜世過於姬氏。而元成多僻,哀平短祚,賊臣王莽,滔天篡逆。我世祖光武皇帝,誕資聖武,恢復鴻基,祀漢配天,不失舊物。顯宗孝明皇帝,肅宗孝章皇帝,累葉重輝,炎光再闡。自和安以後,皇嗣漸頹,天步艱難,國統瀕絕。黃巾海沸於九州,群閹毒流於四海,董卓因之,肆其猖獗,曹操父子,凶逆相尋,故孝愍委棄萬國,昭烈播越岷蜀,冀否終有泰,旋軫舊京,何圖天未悔禍,後帝窘辱?自社稷淪喪,宗廟之不血食,四十年於茲矣。今天誘其衷,悔禍星漢,使司馬氏父子兄弟,迭相殘滅,黎庶塗炭,靡所控告。孤今猥為群公所推,紹修三祖之業,顧茲尪暗,戰惶靡厝。但以大恥未雪,社稷無主,銜膽棲冰,勉從群議,特此令知。錄入此文,見得張冠李戴,可發一噱。



  此令下後,即改易正朔,稱為元熙元年。國仍號漢,立漢高祖以下三祖五宗神主,築廟祭祀,漢祖漢宗,不意有此賢子孫。追尊安樂公劉禪為孝懷皇帝。禪若有知,更樂不思蜀了。一切開國制度,皆依兩漢故例。立妻呼延氏為王後,長子和為世子,鹿蠡王聰守職如故。族子曜生有白眉,目炯炯有赤光,兩手過膝,身長九尺三寸,少時失怙,由淵撫養,成人後既長騎射,尤工文字,淵嘗稱為千里駒,因亦授為建武將軍。命劉宣為丞相,召上黨人崔游為御史大夫,後部人陳元達為黃門侍郎,崔游為上黨耆碩。淵曾從受業,至是固辭不受。不愧醇儒。陳元達亦嘗躬耕讀書,淵為左賢王時,曾招為僚屬,元達不答,此次驛書往征,卻欣然就道,願為淵臣。見利忘義,怎得善終。他如劉宏劉景劉延年等,皆淵族人,並授要職,不消細說。淵僭號旬日,即率眾往攻東嬴公騰。騰遣將軍聶玄率兵出拒,行次大陵,與淵軍相值。兩下交鋒,勇怯懸殊,才及數合,玄軍大敗,狼狽遁歸。騰聞敗大懼,亟領並州二萬餘戶,避往山東,淵乃四處寇掠,入居蒲子。是為五胡亂華之首。復遣曜進寇太原。曜兵鋒甚銳,連陷泫氏屯留長子諸縣。別將喬晞,往攻介休。介休縣令賈渾,登城死守,約歷旬日,內無糧草,外無救兵,斗大孤城,怎能支持得住,便被喬晞陷入。渾尚率兵巷戰,力竭被擒,晞勒令投降,渾正色道:「我為大晉守令,不能保全城池,已失臣道,若再苟且求活,屈事賊虜,還有什麼面目,得見人民?要殺便殺,斷不降汝!」晞聽著賊虜兩字,當然發怒,即喝令推出斬首。裨將尹崧進諫道:「將軍何不捨渾,也好勸人盡忠。」晞怒答道:「他為晉盡節,與我大漢何涉?」遂不從崧言,促使牽出。忽有一青年婦人,號哭來前,與渾訣別。晞聞聲喝問道:「何人敢來慟哭?快與我拿來!」左右奉令,便出帳拘住婦人,牽至晞前,且報明婦人來歷,乃是賈渾妻宗氏。晞見她散發垂青,淚眥變赤,顰眉似鎖,嬌喘如絲,不由的憐惜起來,便易怒為喜道:「汝何必多哭,我正少一佳人呢。」語猶未了,外面已將渾首呈入,宗氏瞧著,越覺狂號。晞尚獰笑道:「休得如此,好好至帳後休息,我當替你壓驚。」宗氏聽了,反停住了哭,戟指罵晞道:「胡狗!天下有害死人夫,還想污辱人婦麼?我首可斷,我身不可辱,快快殺我,不必妄想!」斬釘截鐵之語,得諸巾幗,尤屬可敬。晞尚不忍加害,再經宗氏詈罵不休,激動野性,竟自拔佩刀,起身下手。宗氏引頸就戮,渺渺貞魂,隨夫俱逝,年才二十餘歲。敘入此段,特為忠臣義婦寫照。當有消息傳報劉淵,淵不禁大怒道:「喬晞敢殺忠臣,並害義婦,假使天道有知,他還望有遺種麼?」遂命厚葬賈渾夫婦,且將喬晞追還鎸秩四等。已而東嬴公騰,又遣部將司馬瑜周良石鮮等,分統部曲,往攻離石,與淵將劉欽交鋒,四戰皆敗,一並逃歸。淵更得橫行北方,無人敢攖。晉廷又內亂未休,還顧著甚麼邊防?就是一座洛陽城中,也弄得亂七八糟,迄無寧日。張方迎帝入都,專制朝政,不但公卿百僚,無權無勢,連太弟穎亦削盡權力。都下人士,統憚方凶威,莫敢發言。惟豫州都督范陽王嫚,徐州都督東平王楙,從外上表道:



  自愍懷被害,皇儲不建,委重前相,輒失臣節,是以前年太宰顒與臣永維社稷之貳,不可久虛,特共啟成都王穎,以為國副。受重之後,弗克負荷,小人勿用而以為心腹,骨肉宜敦而猜嫌薦至,險詖宜遠而讒說殄行,此皆臣等不聰不明,失所宗賴,遂令陛下謬於降授,雖戮臣等,不足以謝天下。今大駕還宮,文武空曠,制度荒廢,靡有孑遺。臣等雖劣,足匡王室,而道路流言,謂張方與臣等不同,悠悠之口,非盡可憑。臣等以為太宰憘德元元,著於具瞻,每當義節,輒為社稷宗盟之先。張方受其指教,為國效勞,此即太宰之良將,陛下之忠臣﹔但以秉性強毅,未達變通,且慮事翻之後,為天下所罪,故不即西還耳。臣聞先代明主,未嘗不全護功臣,令福流子孫。自中葉以來,陛下功臣,初無全者,非必人才皆劣,實由朝廷駕馭失宜,不相容恕,以一旦之咎,喪其積年之勛,既違周禮議親之典,且使天下人臣,莫敢復為陛下致節者。臣等此言,豈獨為一張方?實為社稷遠計,欲令功臣身守富貴。臣愚以為宜委太宰以關右之任,自州郡以下,選舉受任,一皆仰成,若朝之大事,廢興損益,每輒疇咨,此則二伯述職,周召分陝之義,陛下復行於今時。遣方還郡,令群後申志,時定王室,所加方官,請悉如舊,則忠臣義士有勸,功臣必全矣。司徒戎異姓之賢,司空越公族之望,並忠國愛主,小心翼翼,宜乾機事,委以朝政。安北將軍王濬,率身履道,遠近所推,如今日之大舉,實有定社稷之勛,此臣等所以歎息歸功也。濬宜特崇重之以副眾望,使撫幽朔,長為北藩。臣等竭力扞城,屏藩皇家,則陛下垂拱,而四海自正矣。乞垂三思,察臣所言。

  未幾,又再上一疏,略言:「成都王弗克負荷,實為奸邪所誤,不足深責,可降封一邑,保全生命」云云,張方得見二表,不禁忿恚道:「我奉迎車駕,保全都城,明明是自守臣節,乃反譏我未識變通,促我西還。王戎庸駑,怎得稱賢?東海專擅,怎能愜望?王濬稱兵犯駕還,說他有功社稷,這等妄談,不值一辯。我亦無意留此,就變通一著,免致小覷,看他如何對付呢?」原來方久留洛陽,部兵逐日剽掠,十室九空,群情擾擾,俱有歸志。方正思擁帝西去,適為二表所激,乃決意一行,但恐帝及百官,未肯照從,只得借謁廟為名,誘帝出宮,才好劫駕登程。當下使人白帝,請出主廟祀,偏惠帝不肯親出,答言須遣派諸王。惠帝未必有是聰明,當是有人教導。方頓時盛怒道:「他不出謁廟,難道我不能使他西遷麼?」當下傳令部兵,齊集殿門,自率親卒數百人,跨馬入宮,脅迫乘輿。惠帝聞變,慌忙趨避,馳匿後園的竹林中。方令士卒搜尋,當即覓著,硬將惠帝擁出。惠帝面色如土,托稱乘輿未備,須備就乃行。士卒嘩聲道:「張將軍已駕好坐車,來迎陛下,陛下不必多慮。」惠帝無奈,垂涕出殿,由士卒扶掖登車。又要蒙塵,何命苦至此?方在宮門前候著,見惠帝駕車出來,才在馬上叩首道:「今寇賊縱橫,宿衛單少,願陛下親倖臣壘,臣當竭盡死力,備御不虞。」何必要你這般費心?惠帝無詞可答,四顧左右,也沒有一個公卿,只中書監盧志在側,恐是張方黨羽,欲言不言。志啟奏道:「陛下今日,當概從張將軍。」惠帝乃馳入方營,令方多具車輛,裝載宮人寶物。方即令部卒入宮載運。部卒貪饞得很,遇著這個美差,正是意外飛來,當下擁入宮中,見有姿色的宮人,便任情調笑,逼令為妻,所有庫中的寶藏,值錢的都藏入私囊,單剩那破敗雜物,搬置車上,甚至你搶我奪,分配不勻,好好一頂流蘇寶帳,被割至數十百塊,取作馬帴。經此一番劫掠,把魏晉以來百餘年積蓄,蕩滌無遺。

  窮凶極惡的張方,還想將宗廟宮室,一概毀去,免得使人返顧。盧志亟向方諫阻道:「董卓不道,焚燒洛陽,怨毒至今,尚未有已,將軍奈何效此兇人?」方乃罷議。過了三日,方遂擁帝及太弟穎豫章王熾等,西往長安。時適仲冬,天降大雪,途次非常寒冷,行到新安,惠帝忍凍欲僵,手足麻木,突然間墮落車下,傷及右足。尚書高光,正在帝後,忙下馬攙扶,仍令登輦。惠帝始知足痛,捫傷垂淚。光自裂衣襟,代為裹創。惠帝且泣且語道:「朕實不聰,累卿至此。」不經此苦,何能自覺?光亦為泣下。好容易到了霸上,遙見有一簇人馬,站住道旁。惠帝似驚弓之鳥,又嚇得冷汗淋漓。張方下馬啟奏道:「太宰來迎車駕了。」惠帝才稍稍放心。已而太宰顒趨至駕前,拱手拜謁。惠帝依著老例,下車止拜,遂由顒導入長安,就借征西府為行宮,休息數日,再議大政。那時僕射荀藩,司隸劉暾,太常鄭球,河南尹周馥等,尚在洛陽,號為留台,承制行事,復稱年號為永安。羊皇后為張方所廢,仍居金墉城,未嘗隨駕。見前回。留台諸官,仍復迎她入宮,奉為皇后。於是關洛各設政府,時成,顒已立定主意,決計廢穎立熾。惠帝有兄弟二十五人,相繼死亡,惟穎熾及吳王晏尚存。晏材質庸下,熾卻早年好學,故顒推立為皇太弟,且因四方分裂,禍難未已,並請下詔調停,期得少安。小子有詩歎道:



  擾擾江山已半傾,如何翻欲作干城?

  狂瀾一決難重挽,大錯由誰誤鑄成。



  欲知詔命如何,且看下回錄敘。


  劉淵為亂華之首,故本回敘述,特別加詳。至插入李雄一段,因五胡十六國中,雄首先僭號,比劉淵尚早旬月。敘劉淵,不得不夾敘李雄,志禍始也。賈渾夫婦,忠烈絕倫,渾入《忠義傳》,渾妻宗氏,入《列女傳》,本回敘述無遺,意寓褒揚,為忠臣義婦作一榜樣。典午之季,綱常墜地,得此二人以激勵之,寧非一發千鈞之所系耶?張方之惡,較諸王為尤甚,後可廢,太子可黜,而車駕何不可西遷?獨怪滿朝文武,行屍走肉,毫無生氣,一任惡人之肆行無忌,播弄朝綱。哀莫大於心死,而身死次之,晉臣固皆心死者也,何怪五胡之乘間亂華乎?而惠帝更不足責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2 11:42:18

第十八回     作盟主東海起兵 誅惡賊河間失勢



  卻說惠帝到了長安,政權為太宰顒所把持,顒議立豫章王熾為太弟,並及一切調停的法度,入白惠帝,當然依議頒詔。詔云:

  天禍晉邦,冢嗣莫繼,成都王穎,自在儲貳,政績虧損,四海失望,不可承重,其以王還第!豫章王熾,先帝愛子,令聞日新,四海注意,今以為皇太弟,以隆我晉邦。司空越可進任太傅,與太宰顒夾輔朕躬,司徒王戎,參錄朝政,光祿大夫王衍為尚書左僕射,安南將軍嫚,即范陽王。平東將軍楙,即東平王。平北將軍騰,即東嬴公。各守本鎮。高密王略為鎮南將軍,領司隸校尉,權鎮洛陽。東中郎將模,為寧北將軍,都督冀州,鎮於鄴。略模皆司空越弟。鎮南大將軍劉弘,領荊州以鎮南土。其餘百官,皆復舊職。齊王冏前應還第,長沙王■輕陷重刑,可封其子紹為樂平縣王,以奉其祀。自頃戎車屢征,勞費人力,供御之物,三分減二,戶調田租,三分減一,蠲除苛政,愛人務本,清通之後,當還東京。此詔。

  詔書既下,又大赦天下,改元永興。命太宰顒都督中外諸軍事,張方為中領軍,錄尚書事,領京兆太守,一切軍國要政,迓顒為主,方為副。無論如何和解,要想輯睦宗室,慎固封疆,哪裡有這般容易呢?東海王越,先表辭太傅職任,不願入關,高密王略,擬奉詔赴洛,偏被東萊亂民,相聚攻略,連臨淄都不能守,走保聊城。司徒王戎,當張方劫駕時,已潛奔郟縣,避地安身,且年逾七十,怎肯再出冒險?當下稱疾辭官,不到數月,果然病死。王衍素來狡猾,名為受職,未嘗西行。只北中郎將模,往鎮鄴中,收拾餘燼,募兵保守。越年為永興二年,張方又逼令惠帝,頒詔洛陽,仍飭廢去羊皇后,幽居金墉城。不知彼與後何仇?留台各官,不得已依詔奉行。會秦州刺史皇甫重,累年被困,遣養子昌馳赴東海,向越乞援。越因東西遙隔,不願出兵,昌逕詣洛陽。詐傳越命,迎還羊後入宮,即用後令,發兵討張方,奉迎大駕。事起倉猝,百官不暇考察,相率依議。俄而察悉詐謀,便即殺昌,傳首關中。顒方主和平行事,不欲久勞兵戎,因請遣御史齎詔宣重,敕令入朝行在。重又不肯奉命。秦州自遭圍以後,內外隔絕,音信不通,即如長沙王遇害,皇甫商被殺等情,亦全未聞知。重問諸御史騶人,謂我弟早欲來援,如何至今未到?騶人答道:「汝弟早為河間王所殺,怎得再生?」重聞言失色,也將騶人殺死。城中守卒,始知外援已斷,群起殺重,函首乞降。顒調馮翊太守張輔為秦州刺史。輔蒞任後,與金城太守游楷,隴西太守韓稚等有隙,互起戰爭,終至敗死。了結皇甫重,並了結張輔,無非找足前文。這且擱過不提。且說東海王越,既不願入關受職,當然與太宰顒有隙,中尉劉洽,勸越往討張方,為迎駕計。越已補卒蒐乘,整繕戎行,遂從劉洽言,傳檄山東各州郡,謂當糾率義旅,西向討罪,奉迎天子,還復舊都。東平王楙,先舉徐州讓越,自為兗州都督。范陽王嫚與幽州都督王濬,亦與越相應,推為盟主,聯兵勤王。越二弟騰模。並任方鎮,均歸乃兄節度。越托名承制,改選各州郡刺史,朝士多赴東海,乘便梯榮。如此亂世,何必定要做官?偏趙魏交界,又出了一個公師藩,獨樹一幟,往攻鄴郡。師藩系成都王穎故將,聞穎被廢,心甚不平,遂自稱將軍,聲言為穎報怨,糾眾至數萬人,無論悍賊黠胡,並皆收用。當時有個羯人石勒,原名為■,音佩。先世為匈奴別部小帥,因號為羯。羯亦五胡之一。勒寄居上黨,年方十四,隨邑人行販洛陽,倚嘯上東門,適為王衍所見,不禁詫異。嗣復顧語左右道:「小小胡雛,便有這般長嘯,將來必有異圖,為天下患,不如早除為是。」乃遣人捕勒,勒已先機逃歸,無從追獲。過了數年,勒強壯絕倫,好騎善射,相士嘗稱他狀貌奇異,不可限量。邑人嗤為妄言。
  會並州大饑,刺史東嬴公騰,用建威將軍閻粹計議,掠賣胡人,充作軍費。勒亦為所掠,賣與荏平人師歡為奴。歡令他耕作,身旁嘗有鼓角聲,並耕諸人,屢有所聞,歸告師歡。歡頗以為奇,別加優待,聽令自由。牧師汲桑,與歡家毗鄰,勒得往來過從,互相投契,且糾合壯士,作為朋侶,聞師藩起兵,竟與汲桑挈領牧人,並黨與數百騎,投入師藩部下。桑始令他以石為姓,以勒為名。勒驍勇敢戰,願作前驅,連破陽平汲郡,殺害太守李志張延,轉戰至鄴。鄴中都督司馬模,見上。亟遣將軍趙驤出御,並向鄰郡乞援。廣平太守丁邵,引兵救模。范陽王嫚,亦命兗州刺史苟晞往救。兩路兵到了鄴城,與趙驤合軍禦寇,師藩自然怯退,就是膽豪力大的石勒,也只得隨眾引歸。石勒為晉後患,即十六國中之一寇,故詳敘來歷。

  模為越弟,向越告捷。越因鄴中無恙,使發兵西行,授劉洽為司馬,尚書曹馥為軍司,督軍前進。留瑯琊王睿屯守下邳,接濟軍需。睿請留東海參軍王導為司馬,越亦許諾。導字茂弘,系前光祿大夫王覽孫,少有風鑒,識量清遠,素與睿相親善,故睿引入帷幄,使參軍謀。導亦傾心推奉,知無不言。後來為中興名相,此處乃是伏筆。越留此二人,放心西向,出次蕭縣,麾下約三萬餘人。范陽王嫚,亦自許昌出屯滎陽,為越聲援。越命嫚領豫州刺史,調原任豫州刺史劉喬,移刺冀州,並使劉蕃為淮北護軍,劉輿為潁川太守。嫚亦令輿弟琨為司馬,獨劉喬不受越命,發兵拒嫚,且上書行在,歷陳劉輿兄弟罪惡,並說他協嫚為逆,應加討伐等語。究竟劉輿兄弟,是何等人物?小子尚未曾敘及,應該就此說明。看官閱過前文,當知賈謐二十四友中,輿琨亦嘗列入。輿字慶孫,琨字越石,乃父就是劉蕃,系漢朝中山靜王勝後裔。世居中山,兄弟並有才名,京都曾相傳云:「洛中奕奕,慶孫越石。」兩人相繼為尚書郎,只因他黨附賈謐,已受時譏。輿妹又適趙王倫世子荂,倫篡位時,輿為散騎侍郎,琨為從事中郎,父蕃為光祿大夫,一門皆受偽職,益致失名。及倫被誅,齊王冏輔政,器重二人,特從宥免,仍授輿為中書郎,琨為尚書左丞,轉司徒左長史。琨後來頗有奇節,敘及前行,隱為改過者勸。至此由越派遣,不足服喬。喬因歸罪二人,借以動眾。太宰河間王顒,正慮師藩為亂,越又起兵,中夜徬徨。籌出二策,一面起成都王穎為鎮軍大將軍,都督河北軍事,給兵千人,授盧志為魏郡太守,隨穎鎮鄴,撫慰師藩。一面請惠帝下詔,令東海王越等,各皆還國,不得搆兵。其實乃是弄巧成拙,毫無益處。穎為顒所廢,未免怨顒,怎肯再為顒盡力?越既出兵,自然不從詔命,仍使顒無法可施。

  會接到劉喬書,喜得一助,便令喬討嫚,分越兵勢,且使鎮南大將軍劉弘,征東大將軍劉准等,助喬進攻。又遣張方為大都督,率領建威將軍呂郎,北地太守刁默,集兵十萬,討輿兄弟,同會許昌。還要成都王穎,邀同故將石超,出屯河橋,為喬繼援。范陽王嫚,得知消息,忙向越告急。越即移師靈璧,援嫚拒喬。喬令長子祐率兵御越,自引輕騎進擊許昌。最可怪的是東平王楙,據住兗州,不發一兵,專事括賦,累得州縣奔命。兗州刺史苟晞,前由嫚遣往援鄴,此時引軍還鎮,又為楙所拒。嫚使楙徙鎮青州,楙不願移節,索性變易初志,與嫚為敵,負了越約,竟同劉喬聯盟去了。一班反覆小人,那得不亂。獨鎮南大將軍劉弘,志在息爭,不欲偏袒,特分繕兩書,一書寄喬,一書寄越,無非勸他們釋怨罷兵,同扶王室。越與喬已勢不兩立,哪裡還肯聽從?弘因無法,乃馳表行在,申述意見,略云:

  范陽王嫚,欲代豫州刺史劉喬,喬舉兵逐嫚,司空東海王越,以喬不從命,討之。臣以為喬忝受殊恩,顯居州司,自欲立功於時,以殉國難,無他罪闕,而范陽代之,代之為非,然喬亦不得以嫚之非,專威輒討,誠應顯戮,以懲不恪。自頃兵戈紛亂,猜禍鋒生,疑隙構於群王,災難延於宗子,今夕為忠,明日為逆,翩其反而,互為戎首,載籍以來,骨肉之禍,未有甚於今日者也,臣竊悲之。今邊陲無預備之儲,中華有杼軸之困,而股肱之臣,不維國體,職競尋常,自相楚剝,為害轉深。萬一四夷乘虛為變,此亦猛獸交鬥,自效於卞莊者矣。臣以為宜速發明詔,令越等兩釋猜疑,各保分局。自今以後,其有不被詔書,擅興兵馬者,天下共伐之。詩云:「誰能執熱,逝不以濯。」若誠濯之,必無灼爛之患,永有泰山之固矣。謹陳鄙悃,伏乞彩行!

  顒得弘書,意亦少動,但自思山東連兵,方為己患,賴有劉喬為助,如何反加罪名?因此拒絕不納。那劉喬已倍道前進,逕至許昌城下,乘夜登城。嫚不及備御,奪門出奔,渡河北去。司馬劉琨,方往說汝南太守杜育,引兵還救,見許昌已為喬所奪,也與兄輿俱奔河北。惟琨父蕃為喬所執,琨思親念重,戀主情深,由急生智,憑著那三寸妙舌,往說冀州刺史溫羨,勸他讓位與嫚。羨卻也慷慨得很,竟將刺史的印信,付琨帶回,掛冠去職。樂得離開險路。嫚得入冀州,再遣琨至幽州乞師,幽州都督王濬,見琨詞氣忠憤,涕淚交並,也慨然顧念同袍,特選突騎八百人,隨琨返報。琨又招募冀州健卒,得數千人,鼓行南下,到了河上,見有數營扎住,便即攻入。營中守將,叫做王闡,是由石超遣來,防戍河濱。他在河上逍遙自在,並不防有戰事,哪知琨引兵掩至,一時不及措手,立被琨突破營寨,欲逃無路,斷命送終。嫚聞琨得勝,也傾巢出來,為琨後應,相繼渡河。

  時成都王穎,因洛陽有變,乘隙進都,不在河橋,事見後文。只留石超把守。超見琨兵殺到,倉猝逆戰,兩下裡殺了半日,未分勝負,不防嫚又驅兵繼至,以眾臨寡,頓時支持不住,奔往西南。嫚與琨如何肯捨,策騎窮追,超眾逃命要緊,沿途四散。單剩親卒百餘騎,保超飛奔。偏偏幽州突騎,趕得甚快,與風馳電掣相似,不多時被他追及,便將超圍住,再加琨從後馳到,一聲喊殺,千手並舉,即將超砍死了事。砍得好。琨志在救父,不遑休息,復領健騎五千人,乘夜攻喬。喬正囚住琨父,進據考城,夜間闔城安睡。驀被喊聲驚醒,起視城上,已是火炬齊明,外兵猝上,喬料不可敵,慌忙遁去。琨父蕃囚住檻車,無人舁取,幸得留下,琨一入城,當然將蕃釋出,父子重逢,不勝歡忻。越宿,嫚亦趨到,開宴相賀,酒後議及軍情,琨進議道:「劉喬敗去,必往靈璧,與伊子合兵,我軍正宜往迎東海,夾擊劉喬父子。喬如可滅,便好乘勝入關了。」嫚鼓掌稱善。正擬撥兵迎越,忽有探卒入帳,報稱東平王楙,已出屯廩邱,嫚勃然道:「楙乃反覆小人,此來必接應劉喬,我當自去擊他。」琨起身道:「不勞大王親往,琨願當此任。」嫚答道:「卿去甚佳,再令田督護助卿,可好麼?」琨應聲如命。嫚即令督護田徽,與琨同行,步騎兵各數千人,將到廩邱,已接偵騎走報,楙怯戰東歸,仍還兗州去了。貪夫怎禁一戰。

  琨乃遣使報嫚,自與田徽逕趨靈璧。一日,行至靈璧附近,又由偵騎報明,劉喬父子,合兵殺敗東海軍,追往譙州。琨即顧語田徽道:「果不出我所料,我等快往救東海王。」說畢,麾兵急進。到了譙州,正值劉喬父子,耀武揚威,驅殺越軍。琨大喝一聲,當先殺去。喬子祐見有來兵,持刀返鬥,琨仗劍相迎,約有數十回合,未見勝敗。田徽揮眾上前,突入喬軍,那東海王越,聽得後面有戰鬥聲,回頭一顧,見有劉字旗號,料知劉琨等來援,也即返兵來戰。兩路軍夾攻劉喬,喬攔阻不住,正在著忙,祐恐乃父有失,舍了劉琨,回馬保父,忽斜刺裡戳入一槊,適中祐脅,祐負痛伏鞍,兜頭又劈下一劍,削去腦袋,墜死馬下。這一槊是被田徽從旁刺入,一劍是由劉琨順手劈下,兩人結果祐命,越覺精神煥發,同往殺喬。喬哪裡還敢招架,奪路飛跑。部眾或死或溃,單剩得五百騎兵,奔投平氏縣中,才得倖免。不聽弘言,枉送長子性命。

  劉琨出徽,與越相會,越慰勞備至,遂進屯陽武,直指關中。幽州都督王濬,復遣部將祁弘,率領鮮卑烏桓騎卒,前來助越,願為先驅。於是兵威大盛,浩浩蕩蕩,殺奔長安。張方屯兵霸上,但遣呂郎往據滎陽,自己逗留不進。劉弘以張方殘暴,料顒必敗,因通書與越,願歸節制。劉准也按兵不動,眼見得關中大震,風鶴皆兵。顒聞劉喬敗還,還想成都王穎,由洛拒越,阻他西行。穎既入洛都,當然不受顒命,究竟穎如何入洛,待小子表明原因。當時留洛諸官,尚與關中傳達消息,所有詔旨,多半遵行。忽有玄節將軍周權,詐稱被詔,復立羊後,自稱平西將軍,意圖討顒。洛陽令何喬,探悉詐謀,引兵殺權,又將羊後廢錮,報告行在。顒因羊後忽廢忽立,終為後患,索性遣尚書田淑,持了一道偽敕,賜後自盡。留台校尉劉暾等,不肯照行,即使田淑奉還表章,力保羊後,大致說是:

  奉被詔書,伏讀惶悚,臣按古今書籍,亡國破家,毀喪宗祊,皆由犯眾違人之所致也。自陛下遷幸,舊京廓然,眾庶悠悠,罔所依倚。家有跂踵之心,人想鑾輿之聲,思望大德,釋兵歸農,而兵纏不解,處處互起,豈非善者不至,人情猜隔故耶?今宮闕摧頹,百姓喧駭,正宜鎮之以靜,而大使忽至,赫然執藥,當詣金墉,內外震動,謂非聖意。羊庶人門戶殘破,廢放空宮,門禁峻密,若絕天地,無緣得與奸人構亂。眾無智愚,皆謂不然,刑書猥至,罪不值辜。人心一憤,易致興動。夫殺一人而天下喜悅者,宗廟社稷之福也。今殺一枯窮之人,而令天下傷慘,臣慮凶豎乘間,妄生變故。臣忝司京輦,觀察眾心,實已憂深,宜當含忍。謹密奏聞,願陛下更深與太宰參詳,勿令遠近疑惑,取謗天下,國家幸甚!臣民幸甚!

  顒覽表大怒,命呂郎自滎陽帶兵,入洛收暾。暾自恐得禍,已先機遁往青州。成都王穎,適至河橋,趁著這個機會,逕入洛陽,閉城拒郎。郎只好退去,羊後才得免死。不如死得乾淨,省得後來出丑。顒不能逞志,又因越軍逼近,屢次傳詔,促穎擊越,穎終不報。顒急得沒法,沒奈何想出一策,欲與越議和。顒有妻舅繆胤,嘗為太子右衛軍,胤從兄播,又為中庶子,當東海起兵時,兩人擬為穎調停,詣越進言令顒奉帝還洛,約與越分陝為伯。越素重二人才望,倒也屈志相從,使二人報顒立約。顒亦欲依議,偏張方硬加阻撓,厲聲語顒道:「關中為形勝地,國富兵強。王挾天子以令諸侯,誰敢不從?奈何拱手讓人,甘為人制呢?」顒因此中止。

  顒有參軍畢垣,常為方所侮,銜恨不休,屢思設法害方,至越軍相迫,得乘間語顒道:「張方久屯霸上,盤桓不進,必有異謀。聞他帳下督郅輔,屢與密議,何不召入訊明,首先除患?」繆播繆胤,尚留關中,時亦在側,也湊機插入道:「山東起兵,無非為了張方一人,王誠斬方首以謝山東,東軍自然退去了。」顒不禁耳軟,便令人往召郅輔。輔本長安富人,方微時嘗得輔資助,故引為心腹,此次應召入帳,畢垣在帳外候著,即握住輔手,引至密室,附耳與語道:「張方欲反,有人謂君實知謀,所以王特召問,君來見王,將如何對答?」輔愕然道:「我實不聞方有反謀,如何是好?」垣又佯驚道:「休得欺我!」輔指天誓日,自明無欺。垣說道:「平素知君真誠,故特相告,方謀反是實,君果不聞,倒也罷了,但王今問君,君但當應聲稱是,休得取禍。」輔點首入帳,向顒謁見。顒便啟問道:「張方謀反,卿可知否?」輔答了一個「是」字。顒又說道:「即遣卿取方首級,卿可能行否?」輔又答了一個「是」字。顒乃付一手書,使輔送達張方,順手取方首級。輔連答三個「是」字,退出見桓。桓復道:「君欲取大富貴,便在此舉,莫再誤事。」輔匆匆還入方營,時已黃昏,輔佩刀入帳,帳下守卒,因輔是張方心腹,毫不動疑。方見輔回來,問為何事?輔遞過顒書,方在燈下啟函,正要詳閱,不圖輔拔刀砍方,砉然一聲,方首落地。輔拾起方首,搶步趨出,竟向顒復命去了。小子有詩詠道:



  挾眾橫行已有年,刀光一閃首離肩。

  從知天道無私枉,惡報到頭不再延。



  顒得方首,進輔為安定太守,並將方首傳送越軍,與越議和。畢竟越肯否允議,待至下回表明。


  本回事實,最為繁雜,要之不外乎顒越爭權,張方煽亂,遂致生出許多糾纏。公師藩之起兵,名為助穎,實拒顒越,嫚與模之起兵,助越而拒顒也,劉喬之起兵,助顒而拒越也,東平王楙,忽而助越拒顒,忽而助顒拒越,尤為離奇。劉弘本不助越,亦不助顒,厥後復轉而助越拒顒者,非嫉顒,實嫉張方耳。兇惡如方,人人以為可殺,而顒獨信之,故越之討方,實為正理,與顒相較,固有彼善於此者在耳。及顒殺方求和,為時已晚,況又非出自本心乎?平心論之,顒之惡實不亞於方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2 11:42:49

第十九回     偽都督敗回江左 呆皇帝暴斃宮中



  卻說太宰河間王顒,把張方首送與越軍,總道是越肯允和,兵可立解,偏越將方首收下,不允和議,叱還去使,即遣幽州將領祁弘為前鋒,西迎車駕,一面令部將宋冑往徇洛陽,劉琨往取滎陽。琨持方首,逕至滎陽城下,揭示守將呂朗,朗即開城迎降,冑行至中途,又遇鄴中軍將馮嵩,奉遣來助,遂偕往洛都。成都王穎,兵單勢寡,料不能守,便由洛陽出奔,西赴長安。到了華陰,聞顒已與越議和,且前次不受顒命,恐顒挾嫌謀害,不敢西進。顒因越軍未退,復悔殺張方,窮詰郅輔,才察出虛情,把輔斬首。不及二繆,究是妻舅。遂遣弘農太守彭隨與刁默等,統兵拒越,更令他將馬瞻郭偉為後應。隨與默行至關外,正與祁弘相遇,弘麾下多鮮卑兵,縱橫馳突,銳厲無前,一陣衝擊,把隨默所領的部眾,裂作數段。隨不能顧默,默不能顧隨,便即駭散,被弘殺退數里,傷斃多人。弘進至霸水,又遇穎將馬瞻郭偉,一邊是轉戰直前,勢如潮湧,一邊是臨敵先怯,隱兆土崩。戰不多時,馬郭兩將,又逃得不知去向,只晦氣了許多士卒,冤冤枉枉,做了胡馬腳下的垫底泥。造語新穎。敗報連達關中,嚇得顒魂馳魄散,不知所為。俄又有人入報道:「敵軍已經入關,猖獗的了不得,大王須亟自為計。」顒至此也顧不得別人,忙自上馬,揚鞭急走。僥倖逃出城外,旁顧並無隨兵,只有坐騎還算親昵,負他飛奔,自思孤身隻影,不能遠避,還是竄入山谷,免得露眼,遂向太白山中,策騎馳去。軍閥失勢,如此如此。

  祁弘殺入長安,無人敢當,一任鮮卑兵淫殺擄掠,傷亡至二萬餘人。百官都奔往山間,無處覓食,虧得橡實盈山,大家彩拾若干,充作口糧。惠帝尚在行宮,無人保護,只好生死由命。幸司空越隨後踵至,禁住淫掠,入宮謁見,又召集百官,即日東歸,命太弟太保梁柳為鎮西將軍,留戍關中,自率各軍奉帝還都,倉猝中不及備輦,便用牛車載著惠帝,及左右宮人,趨還洛陽,何必這般急急。途中還算安穩。及入洛城,由惠帝登御舊殿,朝見官僚,但覺得兩階積穢,四壁生塵,所有一切儀仗,統是七零八落,不由得悲感叢生,欷歔下涕。愚夫亦解此苦楚。越率扈駕諸臣,草草拜謁,便算禮畢,轉謁太廟,也是蠨蛸在戶,廟貌不華,及返至宮中,虛若無人,不過有三五個老宮婢及六七個窮太監,充當服役。惠帝寂寞得很,忙草了一道詔書,使宮監持至金墉城,迎還故後羊氏。羊皇后又驚又喜,略略梳裹,便與來使乘車入宮,桃花無恙,人面重逢,惠帝好生喜歡,自然令她仍主中宮,頒詔內外。看官聽著!這羊皇后也算命薄,一為繼後,便遇著趙王倫的亂禍,後來五廢五復,真是死裡逃生,哪知磨蠍重重,還是未了,請看官續閱下去,便見分曉哩。
  是年為永興三年六月,復改為光熙元年,詔賞迎駕諸臣,進司空越為太傅,錄尚書事,范陽王嫚為司空,仍令鎮鄴,寧北將軍模為鎮東大將軍,守平昌公封爵,模前時已封平昌公。仍鎮許昌,幽州都督王濬為驃騎大將軍,都督東夷河北諸軍事兼領幽州刺史。此外如皇太弟以下,各仍舊職。惟穎與顒不復提敘,但下了一道赦書罷了。

  說也奇怪,當惠帝在長安時,江東卻出了一個假皇太弟,居然承制封官,占踞一方。這假皇太弟,究是何人?原來是丹陽人甘卓。卓本為吳王常侍,曾與陳敏等同討石冰,冰被陳敏窮追,為下所殺,事見十五回。卓亦得敘功受封,列爵都亭侯。嗣由東海王越引為參軍,出補離狐令,因見天下大亂,棄官東歸。行抵歷陽,巧與陳敏相遇,數年闊別,一旦相逢,當然有一番敘談。但敏卻有特別秘謀,急切不便明說。惟與卓格外歡昵,願訂婚姻。卓有一女,正與敏子景年貌相當,敏求卓女為子婦,卓亦便即允從,不消數旬,男婚女嫁,當即成禮。不料敏與卓密議,竟要他假充皇太弟,立幟江東。煞是奇聞。原來敏攻克石冰,自謂無敵,便想佔據江左,敏父屢次呵阻,謂此子必滅我門,旋即憂死,敏丁艱去職。及東海起兵,越起敏為右將軍前鋒都督,乃易服從戎。靈璧一戰,敏先敗挫,得劉琨等助攻,方轉敗為勝。見前回。敏遂請東歸,還次歷陽,召集將士,意在圖亂。適遇甘卓回來,想他作一幫手,於是先締婚約,繼與密謀。卓已中敏計,沒奈何將錯便錯,就把皇太弟三字,作為頭銜,拜敏為揚州刺史。敏因遣次弟恢及部將錢端等,南略江州,季弟斌東略諸郡,江州刺史應邈,揚州刺史劉機,丹陽太守王曠,俱聞風遁去。敏得據有江東,遍征名士,召顧榮為右將軍,賀循為丹陽內史,周圯為安豐太守。顧榮見第四回,賀循周圯見十五回。循佯狂自免。圯亦稱疾,不肯赴郡。榮前為中書侍郎,避亂家居,恐不從敏召,反觸彼怒,乃從容前往,單騎見敏。敏正恨江東名士,多半卻聘,擬盡加捕戮,聞榮肯來應召,怒氣卻消了一半,當即迎入。寒暄已畢,便與榮談及恨事。榮答說道:「中國喪亂,胡夷內侮,司馬氏恐難復振,百姓不得安全,江南半壁,雖被石冰擾亂,人物尚稱無恙,榮正慮無孫劉諸王,保撫人民,今得將軍神武蓋世,帶甲數萬,連下各州,先聲已振,誠使委任君子,推誠相與,不記小忿,不聽讒言。將見名流趨集,大事可圖,上流各州郡,便傳檄可定了。否則刑罰一加,人皆裹足,怎能濟事?」幸有顧榮數語,方得保全江東名士。敏不禁心喜,起座謝教。遂使榮領丹陽內史,事輒與商。又復大會僚佐,囑令大眾推為楚公,都督江東諸軍事,兼大司馬,加九錫禮。偽言密授中詔,令自己溯江入漢,奉迎車駕。當下率兵出發,鼓棹前行。

  鎮南將軍劉弘,亟遣江夏太守陶侃,與武陵太守苗亮,出堵夏口,又令南平太守應詹,調集水師,策應陶侃等軍。是時,太宰顒尚在關中,亦命順陽太守張光,帶著步騎五千,至荊州協助劉弘,弘即使他前往復口,與侃合兵,侃與陳敏同郡,又與敏同年舉吏。隨郡內史扈懷,恐侃與敏相結,為荊州患,乃密白劉弘道:「侃居大郡,握強兵,倘有異圖,荊州便無東門了。」以小人腹,度君子心。弘笑答道:「忠勤如侃,必無他慮,盡可放心。」懷乃退去。當有人傳入侃耳,侃即令子洪及兄子臻,往荊為質,自明無貳。弘引為參軍,且給資遣臻歸省,臨行與語道:「賢叔出外禦寇,君祖母年高,應該前去侍奉,匹夫交友,尚不負心,況身為大丈夫呢?」及臻歸去,又加侃為督護,使他安心拒敏。馭將者固當如是。侃自然感激,整軍待敵。適敏弟恢受乃兄偽命,掛了荊州刺史的頭銜,充作前驅,進逼武昌。侃用運船為戰艦,載兵擊恢。或謂運船不便行軍,侃怡然道:「用官船擊官賊,有何不便?但教統兵得人,無可無不可呢。」遂與恢交鋒,連戰皆捷。敏遣錢端繼進,侃邀同張光苗亮二軍,共擊錢端。端又敗卻,荊州兵威,震響江淮。敏只好收兵回去,不敢再窺江漢。

  劉弘乃遣張光西歸,且表敘諸將戰功,列光為首。南陽太守衛展語弘道:「張光系太宰腹心,公既與東海連盟,何不把光斬首,自明向背?」弘搖首道:「宰輔得失,與光無涉,危人自安,豈是君子所為?」說著,竟遣光西去。及光入關,東海軍亦至長安,弘遣參軍劉盤為督護,往會越兵。越奉駕東歸,加弘車騎將軍,餘官如故。弘積勞成疾,年亦濅衰,方擬申請辭職,草表未上,病勢遽劇,竟在任所告終。弘專督江漢,威行南服,事成嘗歸功他人,事敗輒歸咎自己,遇有興廢,致書守相,必叮嚀款密,所以人皆感悅,無不效命。僚屬私相語道:「得劉公一紙書,遠勝十部從事。」弘歿後統皆下淚。就是荊州士女,亦相率悲慟,若喪所親,這可見劉公的惠澤及民了。朝議諡弘為元,追贈新城郡公。亂世有弘,可稱一鶚。獨弘司馬郭勱,因弘已病歿,欲奉成都王穎入襄陽,奉為鎮帥。弘子璠追述弘志,墨絰從戎,率府兵斬勱首,襄淝復安。太傅越手書致璠,甚加贊美,一面調高密王略代鎮荊州。璠俟略蒞任,奔喪還裡。略行政未能如弘,寇盜又盛,有詔起璠為順陽內史,使為略助。璠再出受職,江漢間翕然畏服,仍然安堵,父子濟美,作述重光,卻是晉史上的美談。

  還有南方的寧州,得了李氏兄妹二人,易危為安,也是出類拔萃的人材。寧州頻年饑疫,邊疆有一種五苓夷,逐漸強橫,乘饑大掠,甚至圍逼州城,刺史李毅,正患重病,又聞夷人進攻,急上加急,遽致氣絕,州民大恐。忽有一位年甫及笄的女英雄,滿身縞素,趨至府舍,號召兵民,涕泣宣誓,無非說是「父歿身存,當與全城共同生死,力拒夷虜」等語。大眾瞧著,乃是刺史的愛女,芳名是一秀字,鄭重出名,極寫李女。不由的肅然起敬,齊聲應命。李秀復說道:「我是一女子身,恐難制虜,還仗諸位舉一主帥,專司軍政,方保萬全。」大眾見她氣概不凡,聲容並壯,料知不是個弱女子,竟同心一德,願推李秀權領州事。秀又朗聲道:「諸位推我暫為州主,試想全城責任,何等重大?敢問大眾肯聽我號令麼?」眾又齊聲道:「願聽指揮!」秀乃部署兵士,分隊守城,並手定賞罰數條,揭示城門。條文皆井井不亂,令人畏服。夷人圍攻兼旬,晝夜不休。秀身穿銀鎧,足踏蠻靴,左持寶劍,右執令旗,鎮日裡登城巡閱,未嘗少輟﹔每伺夷人懈弛,即出兵掩擊,屢有斬獲。夷人卻也中餒,只一時不肯解圍。既而城中糧盡,無米可炊,不得已熏鼠拔草,聊充口食。秀堅忍如故,士卒亦皆感奮,誓死不貳。可巧毅子钊自洛中馳至,手下卻帶有數百兵馬,來救州城,秀亦從城中殺出,內外合攻,竟把夷虜殺退,得將州城保全。原來钊在洛陽就官,未曾隨侍,此次毅得病身亡,當然由李秀報喪,並將夷人猖獗情形,一並告達,所以钊招募勇士,星夜南行,得與秀並力退敵。兄妹相見,如同隔世,秀即將州事讓與乃兄,眾亦願奉钊為主。钊暫允維持,一面遣使入都,乞簡刺史。晉廷選王遜為南夷校尉,兼刺寧州。遜既蒞任,撫輯饑民,擊平叛夷,那李钊兄妹,卻早已扶櫬回籍,居家守制去了。《晉書》不載此事,《列女傳》亦不列李秀,惟《通鑑》於光熙元年三月,略敘其事,特表出之,以志女豪。

  且說成都王穎,自洛陽奔至華陰,逗留數日,聞關中已破,車駕還洛,乃復折回南行,竟至新野。荊州司馬郭勱,與穎勾通,為劉璠所殺,見上。穎知棲身無所,復渡河北向,欲走依公師藩。偏被頓邱太守馮嵩,要截途中,執穎送鄴。范陽王嫚,遂把穎拘禁起來,公師藩自白馬渡河,前來寇鄴。嫚飛檄兗州刺史苟晞,統兵迎擊,一戰敗師藩,再戰斬師藩,獨汲桑石勒等遁去,為後文伏線。晞仍還原鎮,嫚旋病死鄴中。長史劉輿,恐鄴人釋穎圖亂,因令人假充朝使,逼穎自盡,然後為嫚發喪,上報朝廷。穎二子皆被殺死。舊有僚屬,統已散盡,惟盧志自洛隨奔,始終不離,並收殮穎屍,購棺暫厝。貴為皇太弟乃如此收場,爭權利者其鑒諸!太傅越得知底細,嘉志信義,特召為軍諮祭酒。又因劉輿防變未然,亦有殊勞,並征令入洛。越左右卻先入白道:「輿猶膩物,近即害人。」越即記入胸中,待輿到來,即淡漠相遇,不甚加禮。輿密視天下兵簿及倉庫牛馬器械等,一一詳記,至會議時,他人不能猝答,輿獨應對如流。越不禁傾倒,歎為奇才,立命為左長史,寵任無比,並與商及鎮鄴事宜。輿請調東嬴公騰鎮鄴中,所有並州刺史遺缺,薦了一個胞弟劉琨,謂可委鎮北方。薦人之弟,亦薦己之弟,可謂兩面顧到。越無不依議,便表琨為並州刺史,且進東嬴公騰為東燕王,領車騎將軍,移督鄴城諸軍事。雙方交代,事見後文。

  惟河間王顒,逃入太白山中,匿居多日,不敢出頭。會故將馬瞻等,收集散卒,混入長安,殺斃關中留守梁柳,更偕始平太守梁邁,至太白山迎顒入城。偏弘農太守裴頠,秦國內史賈龕,安定太守賈疋等,疋即古文雅字。復起兵擊顒。馬瞻梁邁,為顒效力,立即率兵三千,前往攔阻。終因寡不敵眾,一同戰死。顒惶急無措,還幸有平北將軍牽秀,鎮守馮翊,特來援顒,得將三鎮兵擊退。太傅越聞顒又入關,忙遣督護麋晃,引兵西討,途次接得三軍敗耗,憚不敢進。怎料到顒復內變,長史楊騰,欲叛顒歸越,詐傳顒命,至秀軍前,飭秀罷兵。秀出營相迎,兜頭遇著一刀,竟爾斃命。這一刀不必細猜,便可知是楊騰下手了。秀本為穎將,隨穎入關,乃為顒用,前時曾枉殺陸機,此次也遭人枉殺,天道好還,畢竟不紊。應十五回。騰既斬牽秀,又誑秀軍,但說是奉令而行。兵士以秀無辜遭誅,益不服顒,相率散去。騰持秀首送入晃營,晃正擬進關,適都中傳出急詔,乃是惠帝暴崩,太弟登基,循例大赦,眼見得是不必討罪,樂得守候中途,靜俟後命。

  看官道惠帝何故暴亡?相傳為被太傅越鴆死,惠帝並無疾病,一夕在顯陽殿中,食餅數枚,才逾片刻,腹中忽然攪痛,不可名狀,但臥倒牀上,輾轉呼號,當由內侍飛召御醫。至御醫入宮,見惠帝眼白口開,已不省人事,診視六脈,已如散絲,便接連搖首道:「罷了!罷了!不可救藥了!」宮人問他是何病症,他尚未敢說明,及窮詰底細,方輕輕說出「中毒」二字,一溜煙似的出宮去了。究竟毒為何人所置,也無從查考,不過太傅越身秉國政,眼睜睜的視主暴崩,一些兒不加追究,便遣侍中華混等,急召太弟熾嗣位,顯見得無私有弊呢。尚有一層可疑的情由,皇后羊氏,恐太弟得立,自己只做了一個皇嫂,不得為太后,已密召清河王覃,入尚書閣,有推立意。偏太弟熾同時進來,又由太傅越從旁擁護,一時情見勢絀,沒奈何閉口無言,任熾即位。照此看來,內外早生暗鬥,後欲立覃,越欲立熾,呆皇帝做了磨心,平白地被人毒死,十有其九,是越進毒,羊後恐無此膽量呢。若使羊後進毒,應該先召清河王入宮了。統計惠帝在位十六年,改元七次,享年四十八歲。

  太弟熾系武帝幼子,入承兄祚,大赦天下,是謂懷帝。尊諡先帝為孝惠皇帝,即號羊後為惠皇后,移居弘訓宮,追尊所生太妃王氏為皇太后,立妃梁氏為皇后,命太傅越輔政。越請出詔書,征河間王顒為司徒。明明有詐。顒但困守長安一城,長安以外,統是附越,自知不能孤立,不如應詔赴洛,還可自解。這叫做拚死吃河豚。當下挈眷登車,出關東行,路過新安,忽來了一班赳赳武夫,手持利刃,攔住去路,且大聲喝道:「快留下頭顱,放你過去!」頭顱留下,怎能過去,這是作者調侃語,並非不通。顒出一大驚,但至此已逃無可逃,不得不硬著頭皮,顫聲問道:「你等從何處差來,敢阻我車?」那來人反唇相詰,顒答道:「我是河間王,現奉詔入洛,受職司徒,你等是大晉臣民,應該拜謁,怎得無禮?」來人一齊嘩笑道:「你死在眼前,還要稱王說帝,豈不可笑?」說至此,便有數人躍登車上,把顒撳倒,扼住顒喉。顒有三子,都上前相救,怎禁得這班悍黨,拳打足蹋,把三子陸續擊死。顒被扼多時,氣不能達,兩手一抖,雙足一伸,嗚呼哀哉!小子有詩歎道:



  豆釜相煎何太急?瓜台屢摘自然稀。

  試看骨肉摧殘盡,典午從茲慨式微。



  究竟是何人殺顒,且至下回再表。


  帝室相殘,內訌四起,即如江東陳敏,不度德,不量力,妄思占踞半壁,稱雄南方,意者其亦張昌邱沈之流亞歟?父怒滅門,竟致憂死,不忠不孝,安能有成?觀其劫持甘卓,使充太弟,指鹿為馬,掩耳盜鈴,尤覺可笑。及溯江西上,有劉弘以坐鎮之,有陶侃以出御之,兩戰皆敗,奔還揚州,非不幸也,宜也。弘父子以保境成名,尚有李氏兄妹,亦力捍寧州,亂世未嘗無人,在朝廷之用與不用耳。但李秀一女子身,竟能誓眾御夷,食盡不變,七尺鬚眉,能無愧死,此本回之所以大書特書也。至若穎顒之死,皆由自取,而惠帝遇毒,戚亦自貽,以天下之大愚,致天下之大亂,其得在位十餘年者,猶幸事耳,與東海何尤哉?然東海之敢行鴆主,罪固不可逭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2 11:51:22

第二十回     戰陽平苟晞破賊壘 佐瑯琊王導集名流



  卻說新安殺顒的武夫,似盜非盜,實是由許昌將軍梁臣,領著健卒數百名,扮做強盜模樣,截路殺顒。許昌鎮帥,是太傅越弟模,梁臣為許昌將,當然為模所遣。模殺顒後,就加封南陽王,可知主動力出越一人,自無疑義。前冀州刺史溫羨,已起為中書監,得進官司徒,尚書僕射王衍,升授司空。羨與衍均見十八回。待惠帝安葬太陽陵,已是臘殘春至,元日由懷帝御殿受朝,改元永嘉,頒詔大赦,除三族刑。族誅本是虐政,但懷帝詔令革除,亦特別施仁,乃是太傅越所陳請,就中也有一段原因。自從清河王覃,不得入嗣,仍然退居外邸,覃舅吏部郎周穆與妹夫御史中丞諸葛玫,尚欲立覃,共向越進言道:「今上得為太弟,全出張方私意,不洽眾情。清河王本為太子,無端見廢,先帝暴崩,多疑太弟,公何不效伊霍盛事,安寧社稷呢?」語尚未終,越不禁瞋目道:「大位已定,汝等尚敢亂言?罪當斬首!」兩人嚇得魂不附體,還想哀詞辯訴,偏越毫不容情,即命左右驅出兩人,賞他兩刀。穆與玫貿然進言,真是該死,但越未嘗拷問,便即處斬,隱情亦可知了。穆為越姑子,本應援大逆不道的故例,罪及三族,越總算法外行仁,表稱玫穆世家,身外不應連坐,且因此請除三族舊刑。於是懷帝得下此詔,名為仁政,仍然由太傅越暗中營私呢。

  越又請追復廢太后楊氏尊號,依禮改葬,諡為武悼。懷帝年二十四,尚無子嗣,越因清河王未絕眾望,不能無慮,乃倡議建立儲君,即以清河王弟詮為太子。詮曾受封豫章王,尚在髫齡,越主張立詮,也是一番調停的苦心。懷帝踐阼未久,不得不勉從越議,但因立儲一事,免不得心下怏怏,乃援武帝舊制,聽政東堂,每日朝見百官,輒留意庶政,勤諮不倦。黃門侍郎傅宣,歎為復見武帝盛事。怎曉得懷帝隱衷,是欲親攬萬機,免得軍國大權,常落越手,越亦暗中窺透,自願就藩。一再奉表,得邀俞允,許以原官出鎮許昌,即調南陽王模為征西大將軍,都督秦雍梁益四州軍事,鎮守長安。改封東燕王騰為新蔡王,都督司冀二州軍事,乃居鄴中。騰前鎮並州,屢遇饑年,又嘗為漢劉淵部眾所掠,自劉琨出刺並州,移騰鎮鄴。騰喜出望外,不待琨至,便即東下。吏民萬餘人,統隨騰就食冀州,號為乞活,所遺人口,不滿二萬家,寇賊縱橫,道路梗塞。騰移鎮鄴中,琨出刺並州,均見前回。琨至上黨,探得前途多阻,乃募兵得五百人,且鬥且前,得至晉陽。晉陽境內,也是蕭條不堪,經琨撫循勞徠,流民漸集,才得粗安。騰至鄴城,總道是出險入夷,可以無恐,那知汲桑石勒,復來相擾,好好一條性命,被兩寇催索了去。人有旦夕禍福。
  桑自公師藩敗沒,仍逃入牧馬苑中,勒亦相隨未散,回應前回。兩人仍糾集亡命,劫掠郡縣,桑自稱大將軍,署勒為討虜將軍,又聲言為成都王報仇,轉戰至鄴。騰倉猝聞警,亟調頓邱太守馮嵩,移守魏郡,堵禦寇盜。嵩出兵迎擊,禁不住寇勢凶橫,竟至敗績。石勒為桑前鋒,長驅至鄴,騰素來慳吝,更因鄴中府庫空虛,格外鄙嗇,待遇軍士,務從剋扣,部下皆有怨言。至石勒兵至城下,不得已犒賜將士,促令守城。但每人不過給米數升,帛數尺,將士未愜所望,當然不願盡力,一哄而散。死不放鬆,亦何愚蠢。騰支撐不住,輕騎出奔。桑將李豐,窺悉騰蹤,從後追躡,約至數十里外,與騰相及。騰無可逃生,只得拔出佩刀,撥馬交戰,才經數合,被李豐刺中要害,跌落馬下。從吏或死或逃,一個不留。豐斬了騰首,返報汲桑。桑與石勒已入鄴城,放火殺人,無惡不作。鄴宮室盡被毀去,煙燄蔽霄,旬日不滅。復發出成都王穎棺木,載諸車上,呼嘯而去。再從南津渡河,將擊兗州。太傅越得知消息,飛調兗州刺史苟晞,及將軍王贊等,往討桑勒。兩下裡相遇陽平,卻是旗鼓相當,大小三十餘戰,互有殺傷,歷久未決。太傅越乃出屯官渡,為晞聲援,晞頗善用兵,見桑與勒銳氣未衰,連戰不下,索性不與交鋒,固壘自守,以逸待勞。流寇最怕此策,既不得進,又不得退,坐至糧盡卒疲,各有散志。晞連日坐守,任令挑戰,不發一兵,及見寇壘懈弛,始督軍殺出,連破桑營,毀去八壘,斃賊萬餘。桑與勒收拾餘眾,渡河北走,又被冀州刺史丁紹,邀擊赤橋,殺死無數。桑奔還馬牧,勒逃往樂平。桑與勒從此分途。太傅越連接捷報,方還屯許昌,加丁紹為寧北將軍,監督冀州軍事,仍檄苟晞還鎮兗州,加官撫軍將軍,都督青兗軍事。王贊亦從優加賞,不消細述。惟東平王楙,前經劉琨田徽等出兵,怯走還鎮,不敢與苟晞相抗,又經越調還洛陽,在京就第,懷帝即位,改封為竟陵王,拜光祿大夫,也不過循例議敘,不假事機,所以晞久鎮兗州,訓練士卒,累戰不疲,威名稱盛。敘入東平王,找足十八回文字。汲桑逃回牧苑後,乞活人田甄田蘭等,聚眾同仇,為騰報怨,入攻馬牧。桑不能拒,竄往樂陵,被甄蘭等追上殺死,且將成都王穎遺棺,投入眢井中。枯骨尚遭此劫,生前何可不仁?嗣經穎舊日僚佐,再為收瘞及東萊王蕤子遵,奉懷帝詔,繼承穎祀,乃得遷葬洛陽。東萊王蕤,系齊王攸子。

  獨石勒自樂平還鄉,正值胡部大張■督等,入據上黨,胡人呼部長為部大,姓張名■督。遂趨往求見。■督本無智略,徒靠著一身蠻力,做了頭目,勒能言善辯,見了■督,說出一番絕大的議論,頓使■督心服,惟命是從。原來勒欲往投劉淵,因恐孑身奔往,轉為所輕,乃特向■督游說,勸令歸漢。見面時先恭維數語,引起■督歡心,旋即迎機引入道:「劉單于舉兵擊晉,所向無敵,獨部大拒絕不從,如果得長久獨立,原是最佳,但究竟有此能力否?」■督沈吟道:「這卻不能。」勒又道:「部大自思,不能獨立,何不早附劉單於?倘遲延不決,部下或受單于賞募,叛了部大,自往趨附,反恐不妙。」■督瞿然道:「當如君言。」說著,即令部眾守候上黨,自與勒謁劉淵。淵正招致梟桀,當然延納,授勒為輔漢軍,封平晉王,命■督為親漢王,使勒至上黨召入胡人,即歸勒統帶,作為親軍。烏桓長伏利度,有眾二千,出沒樂平。淵嘗遣人招徠,屢為所拒。勒卻為淵設策,佯與淵忤,出奔伏利度。伏利度大喜,與勒結為弟兄,使勒率眾回掠,勇敢絕倫,眾皆畏服。勒復買動眾心,益得眾歡,遂返報伏利度。伏利度出帳迎勒,被勒握住兩手,呼令部眾將他縛住,且遍語眾人道:「今欲起大事,我與伏利度,何人配做主帥?」大眾願推勒為主。勒即笑顧伏利度道:「眾願奉我,我尚不能自立,只好往從劉大單于,試問兄究有何恃,能反抗劉單于呢?」伏利度已被勒縛住,且思自己果不及勒,乃願從勒教。勒遂親為釋縛,並為道歉,使伏利度死心塌地,始從勒歸漢。勒弄伏利度如小兒,確是有些智術。劉淵大喜,復加勒都督山東征討諸軍事,並將伏利度舊有部眾,統付勒節制調遣。勒遂得如虎生翼,不可複製了。

  話分兩頭,且說偽楚公陳敏,佔據江左,已歷年餘,刑政無章,民不堪命,又縱令子弟行兇,不加督責。顧榮等引以為憂,常欲圖敏。適廬江內史華譚,遺榮等密書,且諷且嘲,略云:

  陳敏盜據吳會,命危朝露,諸君或剖符名郡,或列為近臣,而更辱身奸人之朝,降節叛逆之黨,不亦羞乎?吳武烈孫堅。父子,皆以英杰之才,繼承大業,今以陳敏凶狡,七弟頑穴,欲躡桓王孫策。之高蹤,蹈大皇之絕軌,遠度諸賢,猶當未許也。皇輿東返,俊彥盈朝,將舉六師以清建業,即金陵。諸賢何顏復見中州之士耶?幸諸賢圖之!榮得書,且愧且奮,因即密遣使人,往約征東大將軍劉准,使發兵臨江,自為內應,剪髮明信。准乃遣揚州刺史劉機,出向歷陽,領兵討敏。敏亟召榮入議,榮答道:「公弟廣武將軍昶,歷陽太守宏,均有智力,若使昶出屯烏江,宏出屯牛渚,據守要害,雖有強敵十萬,也不敢入窺了。」敏即依榮議,分兵與二弟昶宏,令他去迄。尚有弟處在敏側,待榮退出,便密語敏道:「弟恐榮不懷好意,欲遣開我等兄弟,使彼得居中行事,一或生變,患且不測,不如先殺榮等為是。」敏瞋目道:「榮系江東名士,相從年餘,並未聞有異志,今遣我二弟,正恐別人未必可恃,故有此議,汝奈何叫我殺榮?榮一冤死,士皆離心,我兄弟尚得生活麼?」殺榮原未必能生,不殺榮,愈覺速死。昶司馬錢廣與周圯同為安豐人民,圯因遞與密緘,勸令殺昶,協圖反正。廣復稱如命,待昶至中途安營,熟睡帳中,即持刀突入,把昶刺死,即將昶首持示大眾,謂已受密詔誅逆,如敢抗旨,夷及三族。眾唯唯從命,遂由廣勒兵回來,駐紮朱雀橋南,傳檄討敏。

  敏聞廣殺昶為變,驚惶得很,便遣甘卓拒廣,所有堅甲精兵,盡付卓帶去。顧榮恐敏動疑,忙馳入白敏道:「廣為大逆,義當速討,但恐城內或有廣黨,意外構變,所以榮特來衛公。」敏愕然道:「卿當四出鎮衛,怎得就我?」榮乃辭出,竟往說甘卓道:「江東事如果有成,我等理應努力,但看今日情勢,可得望成功否?敏本庸才,政令反覆,計畫不一,子弟又各極驕矜,不敗何待?我等尚安然受他偽命,與彼同盡?使江西諸軍,函首送洛,指為逆賊顧榮甘卓首級,這豈非萬世奇辱麼?請君三思後行!」卓躊躇道:「我本意原不願出此,只因女為敏媳,墮入詭計,勉強相從,今若背敏,未始不是正理,只我女不免慘死了。」榮慨然道:「以一女害三族,智士不為,且今日何嘗不可救女呢?」卓造膝問計,榮與附耳數言,卓乃轉憂為喜,俟榮退去,即出至朱雀橋,與廣對壘,詰旦偽稱有疾,高臥不起,亟遣使報敏,令女出視。敏尚不知有詐,竟遣卓女往省。卓得見愛女,麾兵渡橋,將橋拆斷,與廣合兵,並把北岸船隻,一古腦兒撐至南岸。於是顧榮周圯及丹陽太守紀瞻等,統與甘卓錢廣,聯合一氣,同聲討敏。敏聞報大懼,沒奈何召集親兵,得萬五千人,出城御卓。兩軍隔水列陣,卓遙語敏軍道:「本欲與汝等同事陳公,奈顧丹陽周安豐等名士,已皆變志,我亦不能支持,汝等亦宜早思變計。」敏眾聞言,尚是狐疑未決,俄見顧榮躍馬而出,攬轡遙語道:「陳敏為逆,上干天怒,今新主當朝,派兵來討,早晚將至,我等亦受密詔討逆,汝等何嘗不去,難道自甘滅族麼?」說著,將手中所執的白羽扇,向敵一麾,敵眾嘩散,只剩下陳處一人,餘皆溃去。一扇賢於十萬軍。敏亦只好回頭北走,處隨後同奔。顧榮復把白羽扇向後一招,部眾即下舟渡江,登岸追敏。行不數里,便將敏兄弟擒住,解回建業。榮與甘卓等人,已盡入建業城,當即將敏兄弟處斬。敏長歎道:「諸人誤我,致有今日!」還要怨人。又顧弟處道:「我負卿,卿不負我。」就使聽了弟言,亦未必不致死。霎時間雙首盡落,昆季歸陰,所有敏弟及子,一並捕誅。只卓女不免守孀。

  是時,征東大將軍劉准,已經調任,繼任為平東將軍周馥。建業諸軍,函著敏首,送交馥處,馥又傳敏首至京師。有詔敘討逆功,征顧榮為侍中,紀瞻為尚書郎太傅,太傅越辟周圯為參軍。榮等奉命北行,到了徐州,聞北方未靖,仍復折回,朝廷特派瑯琊王睿為安東將軍,都督揚州諸軍事,使鎮建業。睿由下邳啟行,仍用王導為司馬,同至江東,每事必嚮導咨謀,非常親信。導勸睿優禮名賢,收攬豪俊,睿當然依從。但睿尚無重望,為吳人所輕,所以睿雖加意旁求,總覺乏人應命。導為睿設策,從睿臨江觀禊,睿但乘肩輿,導與掾屬,皆跨著駿馬,安轡徐行。吳中人士,望見儀從雍容,始知睿真心愛士,相率稱揚。可巧顧榮紀瞻等,亦在江乘修禊,得睹豐彩,也覺傾心,不由的望塵下拜。睿下輿答禮,毫無驕容,益令榮等悅服。及睿已回城,導因語睿道:「吳中物望,莫如顧榮賀循,宜首先汲引,維繫人心,二人肯來,外此無慮不至了。」睿乃使導往聘循榮。循榮各歡喜應命,隨導見睿。睿起座相迎,慇懃款接,立授循為吳國內史,榮為軍司,兼散騎常侍,所有軍府政事,無不與謀。榮與循轉相薦引,名流踵至。紀瞻入為軍祭酒,周圯進為倉曹屬,外如濟陰人卞壺,為從事中郎,瑯琊人劉超為舍人,吳人張闓及魯人孔衍,並為參軍,端的是英才濟濟,會聚一堂。吳中幕府,於斯為盛。為政在人,觀此益信。睿頗好酒,或致廢事。導婉言進規,睿即引觴覆地,不復再飲。導又嘗語睿道:「謙以接士,儉以足用,清靜為政,撫綏新舊,這便是創成大業的根本呢。」睿一一依議,見諸施行。果然吳會風靡,一體歸誠。相傳睿初生時,神光滿室,戶牖盡明,及年漸長成,日角上忽生長毫,皚白有光,隆準龍顏,目有精彩,顧盼燁然。十五歲嗣父覲遺封,得為瑯琊王,侍中嵇紹,見睿狀貌,便語人道:「瑯琊王毛骨非常,前途難量,當不至終身為臣,就是天子儀表,亦不過如是罷了。」既而太妃夏侯氏,病歿瑯琊,睿表請奔喪,葬畢還鎮,加封鎮東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

  惟尚有一條異聞,載諸稗史,流傳今古,當非盡誣。睿名為覲子,實為小吏牛金所生。覲妃夏侯氏,貌賽王嬙,性同夏姬,因小吏牛金入值,見是美貌少年,就與他眉挑目逗,竟成苟合,未幾即身懷六甲,產下一男,覲頗有所疑,因愛妃貌美,生子又有異征,遂含忍不發,認為己子。從前司馬懿執政時候,聞玄石圖記中,有牛繼馬後的讖文,嘗隱忌牛氏,把將校牛金鴆死。哪知後來復出一牛金與他孫婦勾引成奸,居然生下一睿,為司馬氏後繼,保住江東半壁,即位稱帝,號為中興,這大約是天數已定,人事難逃,憑你司馬懿足智多謀,也不能顧及子孫,防閒終古呢。我說還是司馬氏幸運,別人替他生子,多傳了百餘年。小子有詩詠道:



  中冓遺聞不可詳,但留一脈保殘疆。

  若非當日牛金力,懷愍沈淪晉已亡。



  江東得睿鎮守,差幸少安,惟江東以外,亂勢方熾,不可收拾,欲知詳情,試看下回接敘。


  東嬴公騰,借兄之力,晉受王封,且調鎮鄴中,得避胡寇,可謂躊躇滿志,不意有汲桑石勒之乘其後,攻鄴而追戕之。塞翁得馬,安知非禍?騰亦猶是耳。苟晞用深溝固壘之謀,卒敗桑勒,桑竄死而勒北走,奔降劉淵,天不祚晉,欲留一癰以為晉患,此勒之所以終得逃生也。彼陳敏之盜據江東,智不若勒,乃欲收攬名士,而卒為名士所傾,夫豈名士之無良?正以見名士之有識耳。況瑯琊王睿,移鎮建業,得王導之忠告,招名士而禮用之。卒以成中興之業,名士之有益於國,豈淺鮮哉?本回於瑯琊王事,特別從詳,正為後來中興寫照,不用賢則亡,削何可得,子輿氏固不我欺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2 11:51:59

第二十一回     北宮純力破群盜 太傅越擅殺諸臣



  卻說江南既平,河北一帶,尚是未靖,太傅越雖出鎮許昌,朝政一切,仍然由他主持,懷帝統未得專行。越以鄴中空虛,特請簡尚書右僕射和鬱為征北將軍,往守鄴城,且令王衍為司徒,懷帝自然准議。衍因往說越道:「朝廷危亂,當賴方伯,須得文武兼全的人材,方可任用。」越問何人可使?衍卻援舉不避親的古例,即將二弟面薦,一是親弟王澄,一是族弟王敦。越便允諾,奏請授澄為荊州刺史,敦為青州刺史。有詔令二人任職,二人當然不辭。衍喜語二弟道:「荊州內江外漢,形勢雄固,青州面負東海,亦踞險要,二弟在外,我在都中,正好算作三窟了。」老天不由你料奈何?看官記著!荊州自高密王略出鎮,虧得劉璠出為內史,才得安堵,見十九回。略未幾即死,後任為山濤子山簡,因璠得眾心,未免加忌,特奏請遷調。不及乃父遠識。晉廷徙璠為越騎校尉,荊湘遂從此多事。澄雖有虛名,無非是王夷甫一流人物,衍字夷甫。徒尚空談,不務實踐,要他去鎮守荊州,眼見是不能勝任呢。王敦眉目疏朗,神情灑脫,少時即號稱奇童,得尚武帝女襄城公主,拜駙馬都尉,兼太子舍人,聲名尤盛。但素性殘忍,不惜人死,從弟王導,曾說他不能令終,太子洗馬潘滔,亦嘗譏他豺聲未振,蜂目已露,人不噬彼,彼將噬人。如此剛暴不仁,衍卻替他薦引,恃作護符,這也是知人不明,徒增妄想罷了。為澄敦二人後來伏案。

  敦甫經蒞鎮,即由太傅越征令還朝,授中書監,敦不免失望,但也只好奉召入都。青州刺史一缺,由兗州刺史苟晞調任,晞屢破巨寇,為越所重,常引晞升堂,結為異姓兄弟。此時潘滔為越長史,屏人語越道:「兗州為東方衝要,魏武嘗借此創業,現由苟晞居守有年,若晞有大志,便非純臣,今不若移鎮青州,厚加名號,晞必欣然徙去,公乃自牧兗州,經緯諸夏,藩衛本朝,這才叫做防患未然哩。」越頗以為然,自為丞相,領兗州牧,都督兗豫司冀幽並諸州軍事,加苟晞為征東大將軍,都督青州諸軍事,領青州刺史,封東平郡公。晞雖奉調東去,卻已是猜透越意,暗暗生嫌。他本來嚴刑好殺,不肯少寬,在兗州時,迎養從母,頗加敬禮。從母為子求將,晞搖首道:「王法無親,若一犯法,我不能顧及從弟了,不如不做為妙。」從母固請如初,晞乃說道:「不要後悔。」因令為督護。後來果然犯法,晞即令處斬。從母叩頭籲請,乞貸一死,晞終不從。及斬訖返報,乃素服臨哀,且哭且語道:「斬卿是兗州刺史,哭弟是苟道將。」晞字道將。部下見他情法兼盡,很是憚服。實是一種權詐手段。至移鎮青州,復思以嚴刑示威,日加殺戮,血流成川,州人號為屠伯。
  晞弟名純,亦頗知兵,由晞遣討盜目王彌,得獲勝仗。彌為惤音堅,縣名。令劉伯根長史,伯根嘗糾眾作亂,為幽州都督王濬討平,獨彌亡命為盜,再集伯根遺眾,出沒青徐。陽平人劉靈,少時貧賤,力大無窮,能手挽奔牛,足及快馬,嘗恨無人舉引﹔又見晉室濅衰,不由的撫膺太息道:「老天!老天!我一貧至此,莫非令我造反不成?」及聞王彌為亂,也招致盜賊,揭竿起事,乃自稱大將軍,寇掠趙魏。已而彌為苟晞所敗,靈為別將王贊所敗,兩人俱奉書降漢,斂跡不出。忽頓邱太守魏植,為流民所迫,有眾五六萬,大掠兗州。太傅越急檄苟晞進援,晞出屯無鹽,留弟純居守青州。純嗜殺行威,比晞還要利害,州民生謠道:「一苟不如一苟,小苟毒過大苟。」如此兇殘,安望有後。未幾晞得誅植,乃仍還青州。偏王彌又復蠢動,黨羽集至數萬人,分掠青徐兗豫四州,所過殘戮,郡邑為墟。苟晞再奉詔出征,連戰未克,太傅亦下令戒嚴,移鎮鄄城。

  會聞前北軍中侯呂雍與度支校尉陳顏等,謀立清河王覃為太子,便由越一道矯詔,遣將收覃,幽錮金墉城。過了旬月,索性命人齎鴆,把覃逼死。擁立者,也屬無謂﹔加害者,抑何太毒?但越只能制內,不能制外,那王彌竟從間道突入許昌,且自許昌進逼洛陽,越亟遣司馬王斌,率甲士五千人入衛京師。還有涼州刺史張軌,亦遣督護北宮純等,領兵入援。軌系漢張耳十七世孫,家住安定,才華明敏,姿儀秀雅,與同郡皇甫謐友善,隱居宜陽女兒山。泰始初年叔父錫入京為官,軌亦隨侍,得授五品祿秩,嗣復進官太子舍人,累遷散騎常侍征西軍司。他見國家多難,謀據河西,筮得《周易》中泰與觀卦,投筴大喜道:「這是霸兆,得未曾有哩。」遂求為涼州刺史。天下無難事,總教有心人,果然得如所願,一麾出守,及至涼州,適鮮卑為寇,盜賊縱橫,便即調兵出討,斬首萬餘級。嗣是威著西州,化行河右。張軌後嗣建國稱涼,號為前涼,故特從詳敘。至是聞王彌寇洛,因遣將勤王。晉廷方命司徒王衍,都督征討諸軍事,發兵出御轘轅,被王彌一陣殺敗,兵皆溃歸,京師大震,宮城晝閉,彌竟進攻津陽門。可巧涼州兵馳至,統將北宮純,入城見衍,與東海司馬王斌會師,相約出戰。純願為前驅,選得勇士百餘人,作為衝鋒,疾馳而出,與彌對壘,才經交鋒,由純颭動令旗,便突出一隊身長力大的壯士,跨著鐵騎,持著利刃,不管那槍林箭雨,只硬著頭衝將進去。涼州兵也不肯落後,既有勇士為導,當然拚了性命,一齊跟入,任他王彌黨羽,是百戰劇盜,都落得心慌意亂,紛紛倒退。北宮純趁勢殺上,王斌亦領兵繼進,殺得盜黨血流漂杵,屍積成山。王彌大敗,抱頭東竄。

  都中又驅出一支生力軍,系是王衍所遣,軍官是左衛將軍王秉,來應北宮純王斌兩軍。兩軍正追殺數里,稍覺疲乏,因即讓過王秉一路人馬,聽令追去。秉追至七里澗,王彌見來軍服飾,與前略殊,還道是強弱不同,復思回身一戰,當下勒馬橫刀,令盜眾一律返顧,與秉接仗。盜眾勉強應命,但已是膽怯得很,不耐久鬥,略略交手,又復溃散。彌始知不能再戰,只得與部下盜目王桑,逃出軹關,竟去投漢。漢主劉淵,與彌本有舊交,當即遣使郊迎,且傳令語彌道:「孤已親至客館,拂席洗爵,敬待將軍。」彌聞令大喜,便隨入見淵。淵即面授彌為司隸校尉,加官侍中,且命王桑為散騎侍郎。劉靈得王彌歸漢消息,也親往謁淵,受封平北將軍。淵收了兩個大盜,便用為嚮導,使子聰帶兵數千,同襲河東。

  可巧北宮純自洛陽旋師,途次與聰兵相值,即殺將過去。聰不意官軍掩至,頓時忙亂,且疑此外尚有伏兵,不敢戀戰,匆匆的收兵遁回,麾下已死了數百人,純乃歸涼州,稟明張軌,申表奏聞。有詔封軌為西平郡公,軌辭不受命,且屢貢方物,藩臣中推為首忠,也是確評。

  惟劉淵聞聰敗還,未免失望,且因並州一帶,由劉琨據守晉陽,無隙可乘,前遣將軍劉景往攻,亦遭一挫,兩方面統是敗仗,尤覺得憂悔交並。侍中劉殷王育進議道:「殿下起兵以來,年已一周,乃專守偏方,王威未振,甚屬可惜。誠使命將四出,決機大舉,梟劉琨,定河東,建帝號,鼓行南下,攻克長安,作為都城,再用關中士馬,席捲洛陽,易如反掌。從前高皇帝建豎鴻基,蕩平強楚,便是這番謀畫,殿下何不仿行呢?」淵不禁鼓掌道:「這正是孤的初心呢!」遂號召大眾,親自督領,趁著秋高馬肥的時候,禡纛起行。到了平陽,太守宋抽,驚惶的了不得,棄城南奔。淵得拔平陽城,再入河東。太守路述,卻是有些烈性,募集兵民數千,出城搦戰,怎奈眾寡不敵,傷亡多人,沒奈何退守城中。淵督眾猛攻,相持數日,城垣被毀去數丈,一時搶堵不及,竟為胡馬所陷。述還是死戰,力竭捐軀。淵連得數郡,遂移居蒲子。上郡四部鮮卑陸逐延,氐酋單征,並向淵請降。淵又遣王彌石勒,分兵寇鄴,征北將軍和鬱,也是貪生怕死,走得飛快,把一座河北險要的鄴城,讓與強胡。於是淵得逞雄心,公然稱帝,大赦境內,改元永鳳。命嫡子和為大司馬,加封梁王,尚書令劉歡樂為大司徒,加封陳留王,御史大夫呼延翼為大司空,加封雁門郡公﹔同姓以親疏為等差,各封郡縣王﹔異姓以勛謀為等差,各封郡縣公侯,就把這蒲子城,號為漢都。看官記著!當時氐酋李雄,與劉淵同時稱王,此次淵僭

  號稱尊,比李雄還遲二年。李雄稱帝,國號成,改元晏平,且在晉惠帝末年六月中。劉淵稱帝,是在晉懷帝二年十月中。小子屬辭比事,前文未及西陲,無復插敘,此次為劉淵稱帝,不能不補敘李雄。五胡十六國開始,就是李雄劉淵兩酋長,最早僭號,看官幸勿責我漏落呢。補筆說得明白,更足令閱者醒目。淵既僭號,兩河大震。晉廷遣豫州刺史裴憲,出屯白馬,車騎將軍王堪,出屯東燕,平北將軍曹武,出屯大陽,無非為防漢起見。偏劉淵得步進步,不肯少休,復遣石勒劉靈率眾三萬,進寇魏汲頓邱三郡,百姓望塵降附,多至五十餘壘。勒與聰請諸劉淵,各給壘主將軍都尉印綬,並挑選壯丁五萬為軍士,老弱仍令安居。魏郡太守王粹,領兵抵禦,一戰即敗,被勒活捉了去,押至三台,一刀畢命。越年為晉懷帝永嘉三年,正月朔日,熒惑星入犯紫微,漢太史令鮮於複姓。修之,入白劉淵道:「陛下雖龍興鳳翔,奄受大命,但遺晉未滅,皇居逼仄,紫宮星變,猶應晉室。不出三年,必克洛陽。蒲子崎嶇,不可久安,平陽近有紫氣,且是陶唐舊都,願陛下上迎乾象,下協坤祥。」淵當然大喜,便即遷都平陽。會汾水濱有人得璽篆,文為「有新保之」四字,乃是王莽後投失,他卻聰明得很,增刻淵海光三字,獻與劉淵。淵表字元海,便稱為己瑞,又復改元,即以河瑞二字為年號,封子裕為齊王,子隆為魯王,聰為楚王,南向窺晉。

  晉廷專靠太傅越為主腦,越不務防外,專務防內,真正可歎。他本已移鎮鄄城,因鄄城無故自壞,心滋疑忌,乃徙屯濮陽。未幾,又遷居滎陽,忽自滎陽帶兵入朝,都下人士,相率驚疑。中書監王敦語人道:「太傅專執威權,選用僚屬,還算依例申請,尚書不察,動以舊制相繩,他必積嫌已久,來此一泄,不識朝臣有幾個晦氣,要遭他毒手呢。」及越既入都,盛氣詣闕,見了懷帝,便忿然道:「老臣出守外藩,盡心報主,不意陛下左右,多指臣為不忠,捏造蜚言,意圖作亂,臣所以入清君側,不敢袖手呢。」懷帝聽了,大是驚惶,便問何人謀亂。越並未說明,即向外大呼道:「甲士何在?」聲尚未絕,外面已跑入一員大將,乃是平東將軍王景,一作王秉,今從《晉書》。領著甲士三千人,魚貫入宮,形勢甚是洶湧,差不多與虎狼相似。越隨手指揮,竟命將帝舅散騎常侍王延,尚書何綏,太史令高堂衝,中書令繆播,太僕卿繆胤等,一古腦兒拿至御前,請旨施刑。懷帝不敢不從,又不忍遽從,遲疑了好多時,未發一言。越卻暴躁起來,厲聲語王景道:「我不慣久伺顏色,汝可取得帝旨,把此等亂臣,交付廷尉便了。」說著,掉頭逕去。跋扈極了。懷帝不禁長歎道:「奸臣賊子,無代不有,何不自我先,不自我後,真令人可痛呢。」當下起座離案,握住播手,涕泣交下。播前在關中,隨惠帝還都,應第十九回。與太弟很是親善,所以懷帝即位,便令他兄弟入侍,各授內職,委以心膂。偏由越誣為亂黨,勒令處死,叫懷帝如何不悲?王景在旁相迫,一再請旨,懷帝慘然道:「卿且帶去,為朕寄語太傅,可赦即赦,幸勿過虐,否則憑太傅處斷罷。」景乃將播等一並牽出,付與廷尉,向越報命。越即囑廷尉殺死諸人,一個不留。

  何綏為前太傅何曾孫,曾嘗侍武帝宴,退語諸子道:「主上開創大業,我每宴見,未聞經國遠圖,但說生平常事,這豈是貽謀大道?後嗣子孫,如何免禍,我已年老,當不及難。汝等尚可無憂。」說到「憂」字,忽然咽住,好一歇才指諸孫道:「此輩可惜,必遭亂亡。」你既知諸孫難免,何不囑諸子辭官,乃日食萬錢,尚雲無下箸處,子劭尚日食二萬錢,如此奢侈,怎得裕後?及綏被戮,綏兄嵩泣語道:「我祖想是聖人,所以言有奇驗哩。」後來洛陽陷沒,何氏竟無遺種,這雖是因亂覆宗,但如何曾父子的驕奢無度,多藏厚亡,怎能保全後裔?怪不得一跌赤族了。至理名言。

  越自解兗州牧,改領司徒,使東海國將軍何倫,與王景值宿宮廷,各帶部兵百餘人,即以兩將為左右衛將軍,所有舊封侯爵的宿衛,一律撤罷。散騎侍郎高蹈,見越跋扈,略有違言,便被越斥為訕上,逼令自殺。嗣是朝野側目,上下痛心。越留居都中,監制懷帝,無論大小政令,統須由越認可,才得施行。

  那漢大將軍石勒,已率眾十餘萬,進攻鉅鹿常山,用張賓為謀主,刁膺張敬為股肱,夔安孔萇支雄桃豹逯明為爪牙,除兵營外,另立一個君子營,專納豪俊,使參軍謀。張賓系趙郡中邱人,少好讀書,闊達有大志,常自比為張子房。及石勒寇掠山東,賓語親友道:「我歷觀諸將,無如此胡將軍,可與共成大業,我當屈志相從便了。」張子房為韓復仇,賓奈何顒顏事胡?乃提劍至勒營門,大呼求見。勒召入後,略與問答,亦不以為奇。嗣由賓屢次獻策,無不合宜,因為勒所親信,置為軍功曹,動靜必資,格外契合。正擬進略郡縣,忽接劉淵命令,使率部眾為前鋒,移攻壺關,另授王彌為征東大將軍,領青州牧,與楚王聰一同出兵,為勒後援,勒當然前往。並州刺史劉琨,急遣將軍黃肅韓述赴援。肅至封田,與勒相遇,一戰敗死。述至西澗,與聰爭鋒,亦為聰所殺。

  警報傳達洛陽,太傅越又令淮南內史王曠,將軍施融曹超,往御漢兵。曠渡河亟進,融諫阻道:「寇眾乘險間出,不可不防。我兵雖有數萬,勢難分御,不如阻水自固,見可乃進,方無他患。」曠怒道:「汝敢阻撓眾心麼?」融退語道:「寇善用兵,我等冒險輕進,必死無疑了。」遂長驅北上,逾太行山,次長平坂。正值劉聰王彌,兩路殺來,搗入晉軍陣內,晉軍大亂,曠先戰死,融超亦亡。曠是該死,只枉屈了融超。聰乘勝進兵,破屯留,陷長子,斬獲至萬九千級,上黨太守龐淳,舉壺關降漢,漢勢大熾。劉淵連得捷報,更命聰等進攻洛陽,晉廷命平北將軍曹武,集眾抵禦,連戰皆敗。聰入寇宜陽,藐視晉軍,總道是迎刃立解,不必加防。弘農太守垣延,探得漢兵驕弛,用了一條詐降計,自謁聰營,假意投誠。聰沿路納降,毫不動疑,哪知到了夜半,營外喊聲連天,營內亦呼聲動地,外殺進,裡殺出,立將聰營踏平。聰慌忙上馬,引眾宵遁,僥倖得全性命。諸君不必細問,便可知是垣延的兵謀了。垣延上表告捷,廷臣稱慶,不料隔了兩旬,那劉聰等復到宜陽,前有精騎,後有銳卒,差不多有七八萬人,比前次猖獗得多了。小子有詩歎道:



  外患都從內訌生,金湯自壞寇橫行。

  亂華戎首劉元海,典午河山一半傾。



  畢竟劉聰能否深入,待至下回表明。


  晉初八王之亂,越最後亡,觀前文之害死長沙,已太無宗族情,顧猶得曰■不死,都下之戰禍,終難弭也。及糾合同盟,迎駕還洛,義聞不亞桓文,幾若八王之中,莫賢於越矣。惠帝之歿,謂越進毒,猶為疑案,至清河王之被鴆,而越之罪乃彰焉。王彌攻陷許昌,不聞速討,徒遣王斌等五千人入衛,借非北宮純之自西入援,前驅突陳,其能破百戰之劇盜乎?張軌地位疏遠,尚遣良將以勤王,越固宗親,猶未肯親自討賊,其居心之險詐,不問可知。至其後帶甲入朝,擅殺王延繆播諸人,冤及無辜,氣凌天子,設非外寇迭興,幾何而不為趙王倫也。要之有八王而後有五胡,八王猶甘心亡晉,於五胡何尤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2 11:52:20

第二十二回     乘內亂劉聰據國 借外援猗盧受封



  卻說劉聰復至宜陽,同行諸將,乃是劉曜劉景王彌呼延翼,騎兵五萬,步卒三萬,大有氣吞河洛的勢燄,都中大震。聰率輕騎先進,連敗戍兵,直達都下,屯兵西明門,涼州刺史張軌,再遣北宮純等入援,純至洛陽,與漢兵對面紮營,待至夜半,方率勇士千餘人,直攻漢壘。聰亦預先防著,即令征虜將軍呼延顥,開營抵敵。顥甫出營門,正與純撞個滿懷。純眼明手快,一刀劈下,正中顥首,腦漿迸流,倒斃地上。漢兵見顥被殺死,頓時駭退,純即踹入營中,左斲右劈,殺死漢兵數十人。聰喝令各軍,上前攔阻,還是招架不住,虧得隊伍尚齊,且戰且行,退至洛水濱下寨。純因夜色昏皇,也恐有失,便收兵回營。

  越日,呼延翼營內自亂,步卒不服翼令,將翼殺死,竟自溃歸。劉淵聞敗,飛飭聰等還師。聰不肯遽退,表稱「晉兵微弱,可以力取,不得以翼顥死亡,自挫銳氣,遽爾班師」雲雲。淵乃聽令留攻,聰複分兵進逼,自攻宣陽門,令曜攻上東門,彌攻廣陽門,景攻大夏門,四面猛撲,聲震山谷。太傅越嬰城拒守,且調入北宮純等,一齊登陴,隨方抵禦。聰攻了數日,竟不能入,不由的想入非非,要至嵩岳中去禱山神,求他保佑,速下洛城,嵩岳有靈,豈容汝蹂躪中原?當下留平晉將軍劉厲及冠軍將軍呼延朗,暫攝軍事,自己竟帶著千騎,跨馬而去。太傅越參軍孫詢,探得聰不在營中,謂可乘虛出擊,越即令詢挑選勁卒,得三千人,由將軍邱光樓哀等帶領,潛開宣陽門,吶一聲喊,衝將出去。呼延朗身不及甲,馬不及鞍,冒冒失失,前來搦戰。邱光樓裒,雙械並舉,殺得朗手法散亂,一個疏忽,被邱光挑落馬下,樓裒再加一槊,結果性命,此次漢將死亡,都出呼延氏,想是呼延家運已衰。劉厲忙麾兵相救,已是不及。且邱樓二將,越加膽壯,領著三千健卒,橫衝直撞,辟易萬人。厲亦只好卻走。聰在半途聞變,忙即折回,方得招架一陣,邱樓亦即收兵入城。劉厲恐為聰所責,竟投水自盡,聰不覺歎息。

  王彌趨至聰營,向聰進言道:「今既失利,洛陽猶固,殿下不如還師,再圖後舉,下官當立兗豫二州間,收兵積穀,守候師期。」聰皺眉答道:「前曾表請留攻,此時不待命令,便即還師,未免不合。」彌笑道:「這有何慮,下官為殿下設法便了。」遂即致書宣於修之,托他解說。修之已料知聰軍不利,既得彌書,便入白劉淵道:「歲在辛未,當得洛陽,今晉氣尚盛,大軍不歸,必敗無疑。」淵乃促聰回軍,聰始與劉曜同歸。惟王彌南出轘轅,沿途流民,陸續趨附,多至數萬人。
  還有石勒一支人馬,自攻破壺關後,仍留擾並州一帶,收降山北諸胡,再與劉靈進攻常山。幽州都督王濬,遣部將祁弘,邀同鮮卑部酋務勿塵等,帶領十餘萬騎,來討石勒。勒從常山退兵數里,至飛龍山前,依險列營,專待祁弘角鬥。弘驅眾直進,行近山麓,望見勒兵扎住,營伍頗嚴,便心生一計,使務勿塵領著本部,登山而下,直壓勒營,自統部眾與勒接仗。勒令劉靈守營,分兵趨出,奮鬥祁弘。兩邊統是朔方勁旅,旗鼓相當,酣戰了兩三個時辰,未分勝敗,不防務勿塵從後面殺下,突破勒營,劉靈保不住營寨,也只得出會勒軍,勒軍見營壘已破,當然慌亂,就是勒亦萬分驚惶,自知立腳不住,不如奪路逃奔,一聲呼嘯,向南飛逸。劉靈遲走一步,被祁弘追及背後,用槊猛戳,穿通心胸,立即倒斃。大力將軍,只好至冥間報效去了。餘眾約斃萬餘人。勒垂頭喪氣,走保黎陽,及聞幽州兵回去,複分兵四出,攻陷三十餘堡寨,又進寇信都。適東海司馬王斌,出任冀州刺史,引兵拒勒,一戰敗亡。晉車騎將軍王堪,北中郎將兼豫州刺史斐憲,奉詔聯兵,合攻石勒。勒引兵還拒,道出黃牛壘,魏郡太守劉矩,舉城降勒。勒收得糧械,兵勢益振。裴憲膽小如鼷,探得勒眾甚盛,即潛奔淮南,連兵馬都不遑帶去。王堪孤掌難鳴,也退保倉垣。勒便從石橋渡河,攻陷白馬,坑死男婦三千餘口,復東襲鄄城,殺害兗州刺史袁孚,再攻倉垣。王堪敗沒,還與王彌合兵,連下廣宗清河平原陽平諸縣。捷書屢達平陽,劉淵加封勒為鎮東大將軍,兼汲郡公,又命聰曜等出兵會勒,共攻河內。

  河內太守裴整,飛表乞援,詔命宋抽為征虜將軍,往援河內,被勒邀擊中途,把抽殺死。河內人復執整降漢,整得受漢職,拜為尚書左丞。河內督將郭默,收整餘眾,自為塢主。劉琨表稱默為河內太守,時已為懷帝永嘉四年。會值劉淵得病,召還各軍,河北山東,暫得少安。淵後呼延氏歿,另立氏酋單征女為皇后,這位新皇后的姿色,端的是纖麗無比,美豔無雙,自從單征降漢,便將女納為淵妾,寵號專房。生子名■,亦得殊寵。可巧淵妻病死,妾媵不下數十,偏被那嬌嬌滴滴的單氏女,越級超升,得為繼後,且封■為北海王。單氏感恩不已,鎮日裡振起精神,侍奉劉淵。淵見她靚妝媚骨,處處可人,不由的為色所迷,貪歡無度。怎奈少女多情,老夫已邁,漸漸的精力不支,釀成羸疾。蛾眉原是伐性,老年愈覺可畏。當下為顧托計,命梁王和為太子,齊王裕為大司徒,魯王隆為尚書令,楚王聰為大司馬大單于,特在平陽城西,置單于台,為聰任所。北海王■為撫軍大將軍,領司隸校尉。始安王曜為征討大都督兼單于左輔。廷尉喬智明為冠軍大將軍兼單于右輔。尚有同姓老臣陳留王劉歡樂,進官太宰,長樂王劉洋,進官太傅,江都王劉延年,進官太保。是時劉宣已死,故不列入。淵恃三人為心膂,所以加位三公,付他重任。到了病不能起,即召入禁中,親授遺命,叫他擁立太子,同心輔政,三人自然遵囑。越二日淵竟逝世,共計稱王四年,稱帝三年。

  太子和嗣為漢主,和本淵妻呼延氏所生,前大司空呼延翼,便是後父,被殺洛陽,翼子名攸,官拜宗正。淵因他素無才行,終身不令遷官。侍中劉乘,與聰有隙,西昌王劉銳,未得預顧命,三人共懷不平,乃串同一氣,入殿語和道:「先帝不顧重輕,使三王在內總兵,大司馬擁勁卒十萬,逼居近郊,陛下不過做了一個寄主,將來禍難,恐不可測,不如早為設法,先發制人。」和頗以為然。夜召武衛將軍劉盛劉欽及左衛將軍馬景等,使圖裕隆聰■諸王。盛抗聲道:「先帝尚在殯宮,四王未有逆節,今忽生他謀,自相魚肉,臣恐不能邀福,反且召禍。況四海未定,大業粗成,陛下但應繼志述事,開拓鴻基,幸勿誤聽讒言,疑及兄弟。古詩有言:『豈無他人,不如我同父。』陛下不信諸弟,他人如何輕信呢?」銳與攸正在和側,聞言大怒道:「今日計議,已由主上裁決,理無反汗,領軍怎得妄言?」盛尚欲再言,已被銳拔出佩劍,劈為兩段。可憐劉盛。欽與景不禁惶懼,慌忙應命,乃共在東堂設誓,詰旦舉發。

  轉瞬間已是天明,由和派兵四路,分攻四王。銳與馬景赴單于台,攻楚王聰,攸與右衛將軍劉安國,詣司徒府,攻齊王裕,乘與欽攻魯王隆,使尚書田密,武衛將軍劉璿,攻北海王■。■尚年少,不知守備,立被田密劉璿等闖入,只好延頸待戮,不料命未該絕,由璿搶步上前,把■輕輕掖住,招呼部曲,斬關急走,趨往單于台。密亦隨行,共見劉聰,報明內變。聰見■無恙,心下大喜。已寓微意。便命軍士服甲持械,靜待劉銳等到來。銳至城外,已知田密劉璿舉動,料聰必有預備,不敢輕往,當下折回城中,與攸乘等會攻隆裕。復恐安國與欽,尚有異志,因再殺死二人,然後進攻司徒府。裕不能守禦,竟為亂軍所害。銳等移兵攻隆,隆亦被殺。是夕,聞西明門外,喊聲大震,乃是大司馬聰,率領全軍,來攻都城。銳攸乘三人,亟趨上城樓,督眾拒守,約莫過了一日有餘,已被聰軍攻入,亂兵四竄。銳等奔入南宮,聰軍追入,把銳攸乘陸續擒住。劉和避匿光極殿西室,托詞守喪。聰軍持械直進,不管他皇叔不皇叔,順手亂砍,立即斃命。劉淵口舌未乾,三子即遭慘死,可見治國以禮,多力無益。聰入居光極殿,命誅銳攸乘三人,梟首通衢,示眾三日。馬景未聞遭誅,先後均得倖免,是何運氣?群臣聯箋上聰,請即尊位,聰呼眾與語道:「我弟■為單後所生,子以母貴,應該嗣立,我願退就單于台。」道言甫畢,即有一少年趨至聰前,長跪流涕道:「先帝創業未終,全仗兄長繼承先志,倘或舍長立幼,如何維持?還乞兄長勉從眾言。」聰俯首瞧著,正是北海王■,忙即離座攙扶。■不肯起立,百官亦皆跪請,乃慨然答道:「■與群公,既因四海未定,國難尚多,謂孤年較長,迫孤就位,這乃國家大事,不便固辭。今孤當遠遵魯隱,俟■年長,當復子明辟,表孤素心。」百官交口稱頌,■亦拜謝,閱者至此,總道聰有讓德,誰知他另存歹意。乃皆起身出殿,籌備新君即位禮儀。

  聰進謁單後,請安道歉,禮節甚恭。單後見他儀容秀偉,冠冕堂皇,不禁由愛生羨,待遇加優。且因聰保全己子,柔聲道謝。句中有眼。聰聽得一副嬌喉,禁不住情迷心蕩,再審視單氏花容,畢竟輕盈豔冶,與眾不同,可惜耳目眾多,不能無端調戲,沒奈何按定了神,對答數語,徐徐辭出,轉往別宮,去謁生母張夫人。原來聰為淵第四子,母為淵妾張氏,懷妊時夢日入懷,醒後告淵,淵稱為吉征。嗣過了十五月,方產一男,形體偉岸,左耳有一白毛,長二尺餘,閃閃有光,淵因取名為聰。幼時敏悟過人,年至十四,博通經書百家及孫吳兵法,又工書草隸,善作詩文,十五歲演習騎射,能彎弓三百斤,膂力驍捷,冠絕一時。淵亦謂此兒不可限量,很是鍾愛。果然武藝超群,得登大位。稱尊以後,改元光興,尊單後為皇太后,張夫人為帝太后,立■為帝太弟,領大單于大司徒。立妻呼延氏為皇后,封子粲為河內王,領撫軍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粲弟易為河間王,翼為彭城王,悝為高平王,乃為父淵發喪,移棺奉葬,號淵墓為永光陵,追諡為光文皇帝,廟號高祖。

  聰既將國家要事,依次施行,所有王公百官,概仍舊職,毫無異言。他樂得趁閒尋樂,賣笑追歡,不過他心目中只有一人,要想同她勾搭,只苦不能下手,且有名分相關,似乎未便妄為。可奈意馬心猿,不能自制,更且平時入省,時近芳容,越覺得撩亂情思,無從擺脫。嗣是朝朝暮暮,問安視寢,一個是垂涎已久,昏夜乞憐,一個是寂處難安,心神似醉。移花不妨接木,攏篙正可近舵,好風流處便風流,還管甚麼尊卑上下呢?況名分雖嫌未合,年貌正是相當,意外鴛鴦,倍饒樂趣,從此春生嫠帳,連夕烝淫,望斷長門,同悲陌路。俗語說得好:「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這漢主聰的不法行為,才經數夕,已是喧傳內外,統說他母子通姦。別人不過播為笑談,最難堪的是北海王■,少年好勝,禁不起冷諷熱嘲。有時入宮省母,隱約進規,那母親卻也懷慚,但木已成舟,無可挽回。到了黃昏時候,新皇帝復來續歡,不能不再效於飛,與子同夢。兩口兒確是情濃,只北海王引為恨事,已氣憤得不可名狀。恐皇嫂也作此想。

  是時,略陽出了一個氐酋,叫做蒲洪,相傳為夏初有扈氏苗裔,世作西戎酋長。洪家池中忽生了一枝蒲草,長約五丈,中有五節,略如竹形,時人號為蒲家,因即以蒲為姓。洪身長力大,權略過人,為群氏所畏服,威震一隅。即苻秦之祖,為後來十六國之一。漢主聰意欲羈縻,特遣使至略陽,拜洪為平遠將軍。洪不肯受命,卻還來使,旋即自稱秦州刺史略陽公,聰亦無暇過問。還是與母后調情,較為適意。惟雍州流民王如,寄居南陽,因晉廷逼他還鄉,激使為亂,聚眾至四五萬,陷城邑,殺令長,自稱大將軍,向漢稱藩。漢主聰當然收納,且命石勒領並州刺史,使他略定河北,方好銳下河南。晉並州刺史劉琨,身當敵衝,恐孤危失援,為虜所乘,乃外結鮮卑部酋拓跋猗盧,表請為大單于,封為代公。這拓跋猗盧的履歷,說來又是話長,小子只好略敘顛末。

  這拓跋氏即索頭部,俗喜用索編發,故號索頭,世居北荒,不通中夏,至酋長毛始漸強大,統國三十六,大姓九十九,歷五世至推寅,南遷大澤,又七世至鄰,有兄弟七人,分統部眾。鄰傳位與子詰汾,再使南遷,詰汾因徙居匈奴故地。相傳詰汾好獵,嘗出畋山澤間,見空中有一輜軿,冉冉下來,內坐一美婦人,姿容秀麗,自稱天女,謂與詰汾有緣,竟下車握手,與他交合,盡歡而去。從古以來,未聞有這等天女。到了次年,詰汾再往原處游畋,天女又復來會,懷抱一男,授與詰汾,謂即去年成孕,得生此子,說畢復去。天女有這般無恥麼?詰汾乃抱歸撫養,竟得成人,取名力微。後來北魏傳為佳話,編成二語道:「詰汾皇帝無婦家,力微皇帝無母家。」便是為了這種原因。無稽之言勿聽。詰汾死,力微立,復徙居並州塞外的盛樂城,部落濅盛。晉初,曾兩遣嗣子沙漠汗入貢。力微活至一百四歲,方才病歿。沙漠汗已死,弟悉鹿立。悉鹿傳與弟綽,綽傳與子弗,弗死無嗣。叔父祿官嗣位,分國為三部,使沙漠汗子猗■,居代郡附近。猗■弟猗盧,居盛樂城,自居上谷的北邊。猗盧善用兵,屢破匈奴烏桓各部,降服三十餘國。及劉淵起兵入寇,幽州刺史東嬴公騰,嘗向猗■處乞援。猗■與弟猗盧,率眾援騰,擊散淵兵。騰表猗■為大單于,既而猗■祿官,先後去世,猗盧遂總攝三部。會劉琨至並州,欲討匈奴遺裔鐵弗氏等,因遣使卑辭厚禮,結交猗盧,請他出兵相助。猗盧乃遣從子鬱律,領二萬騎助琨,破鐵弗氏酋長劉虎。琨遂與猗盧約為兄弟,指水同盟,且遣長子遵往質,嗣因漢寇益盛,乃請以代郡封猗盧。朝議卻也依琨,授冊轉交。惟代郡尚屬幽州管轄,幽州都督王濬,不肯照允,發兵擊猗盧,致為猗盧所敗。自是濬與琨有隙,琨但求得猗盧歡心,不暇顧濬。這是劉琨誤處。猗盧以封邑暌隔,民不相接,乃率部落萬餘家,由雲中入雁門,向琨求陘北地。琨既引他入境,不能再拒,只得將樓煩馬邑陰館繁峙崞五縣人民,徙至陘南,就把陘北地讓與猗盧,這便是拓跋據代的源流。小子又考得拓跋二字,也有寓意,鮮卑稱土為拓,後為跋,所以叫做拓跋氏。

  會漢主劉聰,大舉圖晉,命河內王粲,始安王曜,與王彌率兵四萬,入寇洛陽,又令石勒發四萬騎兵,與粲等會師,共至大陽城。晉監軍裴邈,逆戰澠池,敗績南奔。漢兵直指洛川,複分兩路。粲出轘轅,勒出成臯,沿途四掠,烽火連天。劉琨在並州聞警,即與猗盧同約舉兵,往討劉聰石勒,先遣人至洛陽,向太傅越報明。偏越別懷猜忌,復書謝絕。琨乃遣還猗盧,按兵不發。小子有詩歎道:



  國勢顛危已可憂,借資外助亦忠謀。

  如何權相猶多忌,坐使神京一旦休!



  欲知太傅越的隱情,試看下回分解。


  劉淵以驍桀之姿,還踞朔方,進略河東,占平陽為根據地,又復遣將四掠,入窺洛陽,推其用意,無非欲為子孫帝王萬世業耳。然身死未幾,即有骨肉相戕之禍,司馬氏因內亂而致危,不意劉漢亦蹈此轍,要之禮義不興,鮮有不自相魚肉者也。劉聰因亂得位,首烝母後,大本先虧,徒恃乃父之遺業,南向陵晉,晉之亂迄未有已,故劉聰得以乘之耳。彼劉琨之導入猗盧,雖未始非引虎自衛,然其時漢已勢盛,胡馬頻乘,得猗盧以牽制之,亦一用夷攻夷之權道也。東海不察,謝絕劉琨,坐待危亡,是真不可救藥也夫。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2 11:52:44

第二十三回     傾國出師權相畢命 覆巢同盡太尉知非



  卻說太傅越拒絕劉琨,並不是猜忌外夷,實因青州都督苟晞與越有嫌,見二十一回。越恐他乘隙圖亂,襲據並州,乃令琨固守本鎮,不得妄動。琨只得奉令而行,遣還猗盧。那漢兵卻齊逼洛陽,有進無退,洛陽城內,糧食空虛,兵民疲敝,眼見是不能禦侮。太傅越乃傳檄四方,徵兵入援。前日拒絕劉琨,此時何又徵兵?懷帝且面諭去使道:「為我寄語諸鎮,今日尚可援得,再遲即無及了。」可憐可歎!哪知朝使四出,多半不肯應召。惟征南將軍山簡,差了督護王萬,引兵入援,到了涅陽,被流賊王如邀擊一陣,兵皆溃散。王如且不能敵,怎能御漢。如反與徒黨嚴嶷侯脫等,大掠漢淝進逼襄陽。荊州刺史王澄,號召各軍,擬赴國難。前鋒行至宜城,聞襄陽被困,且有失陷消息,不由的膽怯折回。漢將石勒,引眾渡河,將趨南陽,王如等不願迎勒,堵截襄城,頓時觸動勒怒,移兵掩擊,把賊黨萬餘人,悉數擒住。侯脫被殺,嚴嶷乞降,王如遁去。勒趁勢寇掠襄陽,攻破江西壘壁四十餘所,還駐襄城。晉太傅越,已失眾望,心不自安,復聞胡寇益盛,警信屢至,乃戎服入見,自請討勒。懷帝愴然道:「今胡虜侵逼郊畿,王室蠢蠢,莫有固志,朝廷社稷,惟仗公一人維持,公奈何遠去,自孤根本?」越答道:「臣今率眾出征,期在滅賊,賊若得滅,國威可振,四方職貢,自然流通。若株守京畿,坐待困窮,恐賊氛四逼,患且加盛。」看你如何滅賊?懷帝也不願苦留,聽越出征。越乃留妃裴氏,與世子毗及龍驤將軍李惲,右衛將軍何倫,守衛京師,監察宮省。命長史潘滔為河南尹,總掌留守事宜。於是調集甲士四萬人,即日出發,並請以行台隨軍,即用王衍為軍司,朝賢素望,悉為佐吏,名將勁卒,盡入軍府,單剩著幾個無名朝士,已老將官,局居輦轂,侍從乘輿。府庫無財,倉庾無糧,荒饑日甚,盜賊公行。看官!試想這一座空空洞洞的洛陽城,就使天下太平,也不能支持過去,何況是四郊多壘,群盜交侵,哪裡還得保全呢?誰為為之?孰令聽之?越東出屯項,自領豫州牧,命豫州刺史馮嵩為左司馬,復向各處傳檄,略云:
  皇綱失馭,社稷多難。孤以弱才,備當大任,自頃胡寇內逼,偏裨失利,帝鄉便為戎州,冠帶奄成殊域。朝廷上下,以為憂懼,皆由諸侯蹉跎,遂及此難。還要歸咎他人。投袂忘履,討之已晚,人情奉本,莫不義奮,當須會合之眾,以俟戰守之備,宗廟主上,相賴匡救,此正忠臣戰士效誠之秋也。檄到之日,便望風奮發,勿再遲疑!

  這種檄文,傳發出去,並不聞有一州一郡,起兵響應,大約是看作廢紙,都付諸敗字簏中了。懷帝以越既出征,得離開這眼中釘,總好自由行動,哪知何倫等比越更凶,日夕監察,幾視懷帝似罪犯一流,毫不放鬆。東平王楙,時改封竟陵王,未曾從軍,因密白懷帝,謀遣衛士夜襲何倫。偏衛士都是何倫耳目,不從帝命,反先去報倫。倫竟帶劍入宮,逼懷帝交出主謀。懷帝急得沒法,只好向楙委罪。倫乃出宮捕楙,幸楙已得悉風聲,逃匿他處,始得免害。先是漢兵日逼,朝議多欲遷都避難,獨王衍一再諫阻,且出賣車牛,示不他移。至是揚州都督周馥,又上書闕廷,請遷都壽春,太傅越得悉馥書,謂馥不先關白,竟敢直接陳請,禁不住忿火交加,怒氣勃發,即下了一道軍符,令淮南太守裴碩,與馥一同入都,馥料知觸怒,不肯遽行,但令碩率兵先進。碩詐稱受越密令,引兵襲馥,反為馥敗,乃退保東城,遣人至建業求救。瑯琊王睿,總道是周馥逆命,即遣揚威將軍甘卓等,往攻壽春。馥眾奔溃,馥亦北走。豫州都督新蔡王確,系太傅越從子,即騰子。鎮守許昌,當即遣兵邀馥,將他拘住,馥意氣死。誰叫你多去饒舌?已而石勒攻許昌,確出兵抵禦,行至南頓,正值勒驅眾殺來,矛戟如林,士卒如蟻,嚇得確軍相顧失色,不待接仗,先已卻走。確尚想禁遏溃卒,與決勝負,哪知部下已情急逃生,未肯聽令。胡虜卻搶前急進,毫不容憐,一陣亂砍,晦氣了許多頭顱。就是新蔡王確,也做了刀頭鬼。可為周馥吐氣。勒掃盡確軍,遂進陷許昌,殺死平東將軍王康,占住城池。

  許昌一失,洛陽愈危,懷帝寢饋難安,尚日傳手詔,令河北各鎮將,星夜入援。青州都督苟晞,接受詔書,便向眾揚言道:「司馬元超,越字元超。為相不道,使天下淆亂,苟道將怎肯以不義使人?漢韓信不忍小惠,致死婦人手中,今道將為國家計,惟有上尊王室,入誅國賊,與諸君子共建大功,區區小忠,何足掛齒呢?」說著,即令記室代草檄文,遍告諸州,稱已功勞,陳越罪狀。當有人傳報都中,懷帝得信,復手詔敦促,慰勉慇懃。晞乃馳檄各州,約同勤王。適漢將王彌,遣左長史曹嶷,行安東將軍事,東略青州。嶷破瑯琊,入齊地,連營數十里,進薄臨淄。晞登城遙望,頗有懼色。及嶷眾附城,才麾兵出戰,幸得勝仗。嶷且卻且前,晞亦且戰且守。過了旬日,晞挑選精銳,開城大戰。不意大風陡起,塵沙飛揚,嶷兵正得上風,順勢猛撲,晞不能招架,遂至敗溃,棄城遁走。弟苟純亦隨晞出奔,同往高平。嗣是收募眾士,復得數千人。會得懷帝密敕,命晞討越,晞亦聞河南尹潘滔及尚書劉望等,向越構己,因復上表道:



  奉被手詔,肝心若裂。東海王越,以宗臣得執朝政,委任邪佞,寵樹奸黨,至使前長史潘滔,從事中郎畢邈,主簿郭象等操弄大權,刑賞由己。尚書何綏,中書令繆播,太僕繆胤,皆由聖詔親加拔擢,而滔等妄構,陷以重戮,帶甲臨宮,誅討後弟,翦除宿衛,私樹黨人,招誘逋亡,復喪州郡,王涂圮隔,方貢乖絕,宗廟闕烝嘗之饗,聖上有約食之匱。征東將軍周馥,豫州刺史馮嵩,前北中郎將裴憲,並以天朝空曠,權臣專制,事難之興,慮在旦夕,各率士馬,奉迎皇輿,思隆王室,以盡臣禮。而滔邈等劫越出關,矯立行台,逼徙公卿,擅為詔令,縱兵寇抄,茹食居人,交屍塞路,暴骨盈野,遂令方鎮失職,城邑蕭條。淮豫之氓,陷離塗炭,臣雖憤懑,局守東嵎,自奉明詔,三軍奮厲,擬即卷甲長驅,逕至項城,使越稽首歸政,斬送滔等,然後顯揚義舉,再清胡虜,謹拜表以聞。



  懷帝既得晞表,日望晞出兵到項,削除越權,偏是望眼將穿,晞尚未至。晞亦不是忠臣,何必望他?時已為永嘉五年仲春,懷帝近慮越黨,外憂漢寇,鎮日裡對花垂淚,望樹懷人。越黨何倫等,倚勢作威,形同盜賊,嘗縱兵劫掠宦家,甚至廣平武安兩公主私第,兩公主系武帝女。亦遭蹂躪。懷帝忍無可忍,乃復賜詔與晞,一用紙寫,一用練書,詔云:

  太傅信用奸佞,阻兵專權,內不遵奉皇憲,外不協毗方州,遂令戎狄充斥,所至殘暴。留軍何倫,抄掠宮寺,劫制公主,殺害賢士,悖亂天下,不可忍聞。雖曰親親,宜明九伐。詔至之日,其宣告天下,率同大舉。桓文之績,一以委公,其思盡諸宜,善建弘略,道澀故練寫副手筆示意。晞接詔後,因遣征虜將軍王贊為先鋒,帶同裨將陳午等,戒期赴項,並遣還朝使,附表上陳。略云:

  奉詔委臣征討,喻以桓文,紙練兼備,伏讀跪歎,五情惶怛。自頃宰臣專制,委仗佞邪,內擅朝威,外殘兆庶,矯詔專征,遂圖不軌,縱兵寇掠,陵踐宮寺。前司隸校尉劉暾,御史中丞溫畿,右將軍杜育,並見攻劫。廣平武安公主,先帝遺體,咸被逼辱,逆節虐亂,莫此之甚。臣只奉前詔,部奉諸軍,已遣王贊率陳午等,將兵詣項,恭行天罰,恐勞聖廑,用亟表聞。

  朝臣齎表還報,行至成臯,不料被游騎截住,把他押至項城,往見太傅司馬越。越令左右搜檢,得晞表及詔書,不禁大怒道:「我早疑晞往來通使,必有不軌情事,今果得截獲,可恨!可恨!」你可謂守軌麼?遂將朝使拘住,下檄數晞罪惡。即命從事中郎楊瑁為兗州刺史,使與徐州刺史裴盾,合兵討晞。晞密遣騎士入洛,收捕潘滔。滔夜遁得免。惟尚書劉曾,侍中程延,為騎士所獲,訊明是為越私黨,一並斬首。

  越以為不能逞志,累及故人,且內外交迫,進退兩難,不覺憂憤成疾,遂致不起。臨死時召入王衍,囑以後事。衍秘不發喪,但將越屍棺殮,載諸車上,擬即還葬東海。大眾推衍為元帥,衍不敢受,讓諸襄陽王范。范系楚王瑋子,亦辭不肯就,乃同奉越喪,自項城啟行,逕向東海進發。大敵當前,還想從容送喪,真是該死。訃音傳入洛中,何倫李惲等,自知不滿眾望,且恐虜騎掩至,不如先期出走,好良心。乃奉裴妃母子,出都東行。城外士民,相率驚駭,多半隨去。還有宗室四十八王,也道是強寇即至,願與何倫李惲,同行避難。都去尋死。於是都中如洗,只有懷帝及宮人,尚然住著,孤危無助,嵩目蒼涼,自思亂離至此,咎實在越,因追貶越為縣王,詔授苟晞為大將軍大都督,督領青徐兗豫荊揚六州諸軍事。漢將石勒,聞越已病死,立率輕騎追襲,倍道前進。行至苦縣寧平城,竟得追及越喪。王衍本不知用兵,全然無備,就是襄陽王范等,都未曾經過大敵,彼此面面相覷,不知所為。還是一位將軍錢端,稍有主意,麾動士卒,出拒勒眾。兩下交戰,約二三時,勒眾煞是利害,任意蹂躪,無人敢當,端竟戰死。勒復指麾鐵騎,圍住王衍等人。衍眾不下數萬,沒一個是敢死士,更兼統帥無人,號令不專。大都懷著一個遁逃秘訣,你想先奔,我怕落後,自相踐踏,積屍如山。最凶橫的是個石勒,出了一聲號令,叫騎士四面攢射,不使衍等脫逃。可憐王衍以下,只有閉目待死,束手就擒。當下由胡騎突入,東牽西縛,好象捆豬一般,無一遺漏。除衍及襄陽王范外,如任城王濟,宣帝司馬懿從孫。武陵王澹,瑯琊王冏子,見前。西河王喜,濟之從子。梁王禧,澹子。齊王超齊王冏子,見前。及吏部尚書劉望,廷尉諸葛銓,前豫州刺史劉喬,太傅長史庾呆等,統被拿住,押入勒營。勒升帳上坐,令衍等坐在幕下,顧問衍道:「君為晉太尉,如何使晉亂至此?」衍支吾道:「衍少無宦情,不過備位台司,朝中一切政治,統由親王秉政,就是今日從軍,也由太傅越差遣,不得不行。若論到晉室危亂,乃是天意亡晉,授手將軍,將軍正可應天順人,建國稱尊,取亂侮亡,正在今日。」賣國求榮,全無廉恥。勒掀須獰笑道:「君少壯登朝,延至白首,身居重任,名揚四海,尚得謂無宦情麼?破壞天下,正是君罪,無從抵賴了。」這一席語,說得衍無詞可答,俯首懷慚。求榮反辱,令人稱快。勒命左右將衍扶出,更向他人訊問。眾皆畏死,作乞憐狀,獨襄陽王范,神色不變,從旁呵叱道:「今日事已至此,何必多言!」勒乃顧語部將孔萇道:「我自從戎以來,東馳西驟,足跡半天下,未嘗見有此等人物,汝以為可使存活否?」萇答道:「彼皆晉室王公,終未必為我用,不如今日處決罷。」勒沈吟半晌,方道:「汝言亦是。但不可加他鋒刃,使得全屍以終。」說至此,即令將被虜諸人,統驅往民舍中,監禁起來。俟至夜半,使兵士推倒牆壁,壓入室內。覆巢之下,尚有什麼完卵呢?唯王衍臨死呼痛,慘然語眾道:「我等才力,雖不及古人,但若非祖尚玄虛,能相與戮力,匡扶王室,當不至同遭慘死。」曉得遲了。說到「死」字,頂遇巨石壓下,頓時頭破血流,奄然長逝。賣國賊其鑒諸。餘皆同時畢命,砌成一座亂石堆,也不辨為誰氏屍骸,何人血肉了。譬如做一石槨。勒又命人劈開越棺,焚骨揚灰,且宣言道:「亂晉天下,實由此人,我今為天下泄恨,故焚骨以告天地。」王彌弟璋,在勒軍中,更將道旁屍首,一並焚毀,見有肥壯的死人,割肉烹食,咀嚼一飽,方拔營起行。到了洧倉,剛值何倫李惲等,倉皇奔來,冤冤相湊,投入虎口,李惲忙自殺妻子,逃往廣宗,何倫亦奔向下邳。晉室四十八王及越世子毗,統被勒眾虜去,死多活少。惟越妻裴氏,已經年老,無人注目,當時乘亂走脫,嗣被匪人掠賣,售入吳姓民家,作為傭媼。後來元帝偏安江左,始輾轉渡江,得蒙元帝收養,才得令終。八王亂事,至是作一結束。小子恐看官失記,再將八王提出,表明如下:

  汝南王亮宣帝懿子,為楚王瑋所殺。楚王瑋武帝炎子,為賈後所殺。趙王倫宣帝懿子,奉詔賜死。齊王冏齊王攸子,為長沙王■所殺。長沙王■武帝炎子,為張方所殺。成都王穎武帝炎子,為范陽長史劉輿所殺。河間王顒安平王孚孫,為南陽部將梁臣所殺。東海王越高密王泰子,病歿項城,屍為石勒所焚。

  後人又另有一說,去亮與瑋,列入淮南王允及梁王肜。俱見前文。惟《晉書》中八王列傳,卻是亮瑋倫冏■穎顒越八人,小子依史敘事,當然援照《晉書》。總之,晉室諸王,好的少,壞的多,八王手執兵權,驕橫更甚,後來是相繼誅戮,沒有一個良好結果。越雖是善終,終落得屍骨被焚,妻被掠,子被殺,這也是祖宗貽謀,本非忠孝,子孫相沿成習,不知忠孝為何事,此爭彼奪,各不相讓。骨肉尋仇,肝腦塗地,五胡乘隙闖入,大鬧中原,神州致慨陸沈,衣冠悉淪左衽,豈不可恨?豈不可痛?古人說得好:「告往知來」,如晉朝的往事,確是後來的殷鑒。奈何往者自往,來者自來,兵權到手,便不顧親族,自相殘殺,甘步八王的後塵,情願將華夏土宇,讓與別人臠割呢。借端寄慨,遺恨無窮。小子有詩歎道:



  八王死盡晉隨亡,滾滾胡塵覆洛陽。

  為語後人應鑒古,兵戈莫再構蕭牆。



  虜燄大張,中原板蕩,西晉要從此傾覆了。看官續閱下回,自見分曉。


  司馬越出兵討勒,以行台自隨,所有王公大臣,多半帶去,僅留何倫李惲,監守京師。彼已居心叵測,有帝制自為之想。能勝敵則迫眾推戴,還廢懷帝,不能勝敵,即去而之他,或仍回東海,據守一方﹔如洛陽之保存與否,懷帝之安全與否,彼固不遑計及也。無如人已嫉視,天亦惡盈,內見猜於懷帝,外見逼於苟晞,卒至憂死項坡,焚屍石勒,窮其罪惡,殺不勝辜。然妻離子戮,終至絕後,厥報亦慘然矣。王衍清談誤國,尚欲乞憐強虜,靦顏勸進,山濤謂:「何物老嫗,生此寧馨兒?」吾謂實一賊子,何寧馨之足雲?襄陽王范,稍存氣節,而臨變無方,徒自取死。餘子皆不足齒數。晉用若輩為臣僚,雖欲不亡,奚可得耶?本回錄苟晞二表,所以罪越,述王衍臨死之語,所以罪衍,至結尾一段,更提出八王結局,綴以歎詞,語重心長,實為當世作一棒喝,固非尋常小說,所得同日語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2 11:53:08

第二十四回     執天子洛中遭巨劫 起義旅關右迓親王



  卻說懷帝因越已病死,改任大臣,進太子太傅傅祗為司徒,尚書令荀藩為司空,進幽州都督王濬為大司馬,都督幽冀諸軍事,南陽王模為太尉,涼州刺史張軌為車騎大將軍,瑯琊王睿為鎮東大將軍,兼督揚江湘交廣五州諸軍事。復頒詔四方,促令勤王。可奈神州鼎沸,世亂益滋,兩河南北,胡騎充斥,各鎮將自顧不遑,怎能入衛?就是荊湘一帶,也鬧得一塌糊塗。征南將軍山簡,駐守襄陽,俄為王如所逼,又俄為石勒所攻,他本是個酒中徒,時在高陽池濱游宴,童兒為簡作歌道:「山公出何許,住自高陽池。日夕倒載歸,酩酊無所知。」照此看來,前時遣督護王萬入援,事雖不成,還算他提醒精神,力圖報效。回應前回。後來接連遇寇,安坐不穩,復遷屯夏口,勉強支撐。

  外如荊州刺史王澄,誤信謠言,折回江陵,亦見前回。適巴蜀流民,散居荊湘,與土人忿爭,激成亂釁,戕殺縣令,嘯聚樂鄉。澄遣內史王機,率兵往討,流民已望風乞降,澄佯為許諾,暗令機乘夜掩襲,沈殺八千餘人,所有流民妻子,悉數充賞。但尚有益梁流民,未曾從亂,免不得兔死狐悲,更兼湘州參軍馮素,亦欲盡誅流民,遂致流民大駭,寓居四五萬家,同時造反,推醴陵令杜弢為主,奉為湘州刺史,南破零陵,東掠武昌。王機出軍堵御,失利奔回。澄亦不加憂懼,且與機日夜縱酒,投壺博戲,消遣光陰。即如乃兄王衍,慘死寧平,他亦沒甚悲慼,反抱著達觀主義,得過且過罷了。至若成都為李雄所據,前益州刺史羅尚,始終不能規復,反由李雄出兵東略,屢攻涪城,梓潼太守譙登,固守三年,食盡援窮,終遭陷沒。登被擒不屈,致為所害。敘入此事,所以旌忠。長江上下游,如此擾亂,還有何人勤王?惟瑯琊王睿鎮守江東,尚覺安居無事,但他是已脫虎口,棲身樂國,何苦再投險地,來作孤注?所以宅中馭外的洛陽城,反弄到內無糧草,外無救兵。懷帝終日憂悶,徒喚奈何。會大將軍大都督苟晞,表請遷都倉垣,並使從事中郎劉會,運船數十艘,宿衛五百人,谷米千斛,來迎乘輿。懷帝意欲從晞,召集公卿,決議行止。公卿已是寥寥,剩了幾個糊塗蟲,毫無智謀,當斷不斷。侍從左右,又只管眼前溫飽,戀戀家室,未肯遠行。究竟懷帝是個主子,不能孑身潛遁,沒奈何順從眾意,又蹉跎了好幾日。既而洛中饑困,人自相食,百姓流離轉徙,十死八九。懷帝實不堪久居,再召公卿集議,決意啟行。偏是衛從寥落,車馬蕭條,懷帝撫手長歎道:「如何竟無車輿?」乃使傅祗出詣河陰,整治舟楫,自與朝士數十人,步行出西掖門。到了銅駝街,但見盜賊盈途,隨處劫掠,料知不能過去,只好退回。度支校尉魏濬,率領流民數百家,出保河陰的硤石,有時掠得谷麥,獻入宮廷。懷帝已饑不擇食,未便問及來歷,就將這谷麥贍濟宮人,並加濬為揚威將軍,仍領度支如故。居然做了賊皇帝。
  驀然間傳入警報,乃是漢大將軍呼延晏,率眾二萬七千人,殺奔洛陽來了,懷帝當然加憂。嗣是連接敗耗,多至一十二次,統共合算死亡人數,直達三萬餘人。已而又聞漢兵日盛,劉曜王彌石勒三路人馬,會同呼延晏,趨集都下,急得懷帝形色倉皇,不知所措。遷延數日,果然漢兵進逼,猛攻平昌門,城內汹汹,無心拒守。才閱一夕,便被漢兵陷入,再攻內城,殺人放火,猖獗得很。東陽門外,煙霧迷離,就是各府寺衙門,多被延燒,騷擾了一晝夜,竟爾退去。懷帝急命荀藩兄弟,具舟洛水,淮備東行。藩與弟組奉命往辦,船隻甚少﹔東招西呼,才湊集了數十艘。不料漢兵又復轉來,放起一把無名火,將各船一律毀盡。藩組兩弟兄,不敢回都,竟逃往轘轅去訖。第一條好計。

  原來前時攻入都門,只有呼延晏一支兵馬,他在都中擾亂一宵,還恐孤軍有失,未敢久留,所以引兵暫退。及王彌劉曜,先後繼至,晏自然放心大膽,再來攻城,適見洛水中備有船隻,料知晉主將遁,樂得乘機毀去,斷他走路,遂與王彌再攻宣陽門。都中已經殘破,越覺無人守禦,晏與彌當即攻入,內城衛士,亦紛紛逃散。漢兵斬關直進,如入無人之境。兩漢將馳入南宮,登太極前殿,縱兵大掠,所有宮中婦女,庫中珍玩,搶劫一空。懷帝不能不走,帶了太子詮吳王晏竟陵王楙等,趨出華林園門,欲奔長安。可巧劉曜自西明門進來,兜頭碰著,一聲號令,部將齊進,立把懷帝等抓住,拘禁端門,再撥兵收捕朝臣,凡右僕射曹馥,尚書閭邱衝袁粲王緄,河南尹劉默及王公以下百餘人,悉數拿住,一並屠戮。太子詮與晏楙二王,亦為所害。只留侍中庾珉王俊,陪侍懷帝,不令加刑。都下士民,被難死亡,約二萬人。由曜命兵士遷屍,至洛水北濱,築為京觀。復發掘諸陵,焚毀宗廟宮闕,大肆凶威。是年正歲次辛未,適應宣於修之的前言。見二十二回。曜又搜劫後妃,自皇后梁氏以下,分賞諸將,充作妻妾,自己揀了一個惠皇后羊氏,逼與為歡。羊皇后在惠帝時,九死一生,留居弘訓宮中,年已三十左右,猶是鬒發紅顏,一些兒不見憔悴,此次為曜所逼,仍然怕死,不得已委身強虜,由他淫污。其餘後妃嬪嬙,也與羊後一般觀念,寧可失節,不可捐生。剝盡司馬氏的臉面。獨故太子遹妃王氏,在宮被掠,為漢將喬屬所得,王氏召還宮中,見十二回。屬見她風韻未衰,便欲下手行強,自快肉慾。不料王氏鐵面冰心,誓不相從,覷著屬腰下佩劍,趁他未及防備,順手拔來,向屬猛刺,偏屬將身一扭,竟得閃過。王氏執劍指屬道:「我乃太尉公女,皇太子妃,義不為胡逆所辱,休得妄想!」衍有此女,勝過乃父十倍。喬屬至此,禁不住怒氣上衝,便向王氏手中奪劍,究竟王氏是個女流,怎能相敵?霎時間劍被奪去,還手亂砍,嗚呼告終。一道貞魂,上沖霄漢。看官欲知烈婦遺名,乃是王衍少女王惠風。彷彿畫龍點睛。石勒最後入都,見都中已同墟落,掠無可掠,乃仍然引去,往屯許昌。

  劉曜既污辱羊後,又殺害太子諸王,尚嫌財帛未足,不免怨及王彌,說他先入洛陽,格外多取。彌尚未知曜意,向曜獻議道:「洛陽為天下中州,山河四塞,城闕宮室,不勞修理。殿下宜表請主上,自平陽徙都此地,便可坐鎮中原,奄有華夏了。」曜借端泄忿道:「汝曉得甚麼?洛陽四面受敵,不可固守,況已被汝等掠奪淨盡,只剩了一座空城,還有何用?」彌亦怒起,且行且罵道:「屠各子,匈奴貴種,叫作屠各。莫非想自做帝王麼?」遂亦引兵出洛,東屯項關。曜遣呼延晏押著懷帝及庾珉王俊等赴平陽,復將宮闕焚去,挈了羊後,麾兵北行。漢兵已三路分趨,胡氛少散。司徒傅祗,曾出詣河陰,尚未還都。見上。便在河陰設立行台,傳檄四方,勸令會師孟津,共圖恢復,無如年垂七十,筋力就衰,偶然感冒風寒,就不能支,竟爾謝世。一路了。

  大將軍苟晞,屯兵倉垣,適太子詮弟豫章王端,自洛陽微服逃出,奔至晞處,晞始知洛陽已陷,即奉端為皇太子,徙屯蒙城,建設行台,自領太子太傅,都督中外諸軍事。別將王贊出戍陽夏,他本出身微賤,超任上將,已不免志驕氣盈,此次挾端承制,獨攬大權,更覺得意氣揚揚,饒有德色。平居侍妾數十,奴婢近千,終日累夜,不出庭戶,僚佐等稍稍忤意,不是被殺,即是被笞﹔私黨務為苛斂,毒虐百姓,因此怨聲載道,將士離心。遼西太守閻亨,上書極諫,大觸晞怒,即誘令入問,把他梟首。從事中郎明預,有疾居家,聞亨受戮,乃力疾乘車,入帳白晞道:「皇晉如此危亂,乘輿播遷,生靈塗炭,明公親稟廟算,將為國家撥亂反正,除暴安民,閻亨善士,奈何遭誅?預竊不解公意,所以負疾進陳。」此等人實不屑與談。晞怒叱道:「我自殺閻亨,與汝何涉,乃抱病前來,膽敢罵我!」預從容答道:「明公嘗以禮進預,預亦欲以禮報公。今明公怒預,恐天下亦將怒公。從前堯舜興隆,道由翕受,桀紂敗滅,咎在飾非,天子尚且如此,況身為人臣呢?願明公暫且霽威,熟思預言。」晞見他意誠語摯,倒也不覺自慚,因巽詞答復,遣令回家,惟驕惰荒縱,仍不少改。部將溫畿傅宣等,相繼叛去,並且疫癘交侵,饑饉薦至,眼見是不能保守,坐待滅亡。果然石勒從許昌殺來,先破陽夏,擒住王贊,復輕騎馳至蒙城。晞尚安坐廳中,與嬖妾等飲酒調情,直至勒兵已入,方驚出徵兵,兵尚未集,寇已先臨。那時大苟小苟,無處奔避,統被勒兵捉去。豫章王端,也即受擒。勒有意辱晞,鎖住晞頸,且署為左司馬,一面報告劉聰。聰加勒為幽州牧。王彌欲自王青州,只忌一勒,佯貽勒書,賀勒獲晞,書中說道:「公一鼓獲晞,用為司馬,猛以濟寬,令彌拜服。果使晞為公左,彌為公右,天下有何難定呢?」勒覽書畢,顧語參謀張賓道:「王彌位重言卑,必非好意。」賓答道:「誠如公言,賓料王公私意,無非欲據有青州,自安故土,彌本青州人。只恐明公踵襲彼後,所以甘言試公,公不圖彼,彼且圖公了。」勒乃令賓作書答彌,謂願與彌結歡,使彌主青州,自主並州,當即約期會盟。彌卻信為真言,復書如約。欺人者卒被人欺。勒遂移營就彌,請彌至營內宴會。彌長史張嵩,勸彌勿往,彌不肯聽,昂然逕去。勒慇懃款待,酒至半酣,被勒拔劍出鞘,一揮了命,便即縱兵出營,持了彌首,往撫彌眾。彌眾不敢與爭,只好降勒。於是彌在洛陽時,所掠子女玉帛,盡為勒有,勒始得如願以償了。目的物無非為此。

  漢主聰聞勒擅殺王彌,手書詰責,勒表稱王彌謀叛,所以加誅。聰因王彌已死,損一大將,不得不籠絡石勒,乃加勒鎮東大將軍,督並幽二州軍事。苟晞王贊,潛謀殺勒,事泄被戮。豫章王端亦遇害,晞弟純一並斃命。一路復了。勒復引兵南掠豫州諸郡,臨江乃還,屯駐葛陂。尚有劉曜一軍,進攻蒲阪,守將趙染,乃奉南陽王模軍令,統兵留戍,至此竟舉城出降。曜即遣染為先鋒,使攻長安,自為後應。適河內王劉粲,亦由漢主聰遣發,領兵到來,與曜相會。曜偕粲同行,途次接趙染捷報,在潼關擊破模兵,長驅至下邽,曜粲大喜。未幾又接染書,報稱模已出降,粲志在劫掠,麾兵先進,及抵長安,染已將模拘至,令他見粲,且攘袂瞋目,旁數模罪,粲即令推出斬首。模妃劉氏,與次子范陽王黎,亦送至粲前,粲見劉氏姿貌平常,年亦半老,不禁冷笑道:「此婦只合配我奴僕,奈何為王妃?」隨即叫過胡奴張本,指劉與語道:「賞了汝罷!」張本拜謝,竟領劉氏趨入帳後,大約是去效於飛了。王妃下配胡奴,可恥孰甚!范陽王黎,又由粲叱出處斬,惟模長子保,鎮守上邽,幸得免難。都尉陳安,率模餘眾,出走依保,餘如長史魯繇,將軍梁汾等俱作俘虜,由粲送入平陽。是時關西饑饉,餓莩盈途,粲無從飽掠,怏怏引去,留劉曜居守長安。曜得晉封中山王,領雍州牧,復遣兵出掠州郡,勒令歸漢。

  安定太守賈疋,憚漢兵威,方與諸氐羌等,奉書與曜,且送子弟為質。途次遇著馮翊太守索綝,問明情由,截使折回,同行見疋,慨然與語道:「公為晉臣,怎得未戰先降?況關西亦不乏將士,何不首先倡議,勉圖興復呢?」疋愧謝道:「我非無此意,但恨兵力未足,暫圖安民,今得君來助,自當受教。」原來綝為模從事中郎,出守馮翊,因模已敗死,乃與安夷護軍麴允,頻陽令梁肅等,共議為模復仇,即由綝往說賈疋,約同起義。疋已依了綝言,綝便召麴允梁肅同至安定,公推疋為平西將軍,集眾五萬,共指長安。雍州刺史麴特,新平太守竺恢,扶風太守梁綜,亦望風響應,合兵十萬,與疋相會,軍勢大振。

  漢河內王粲,行次新豐,接得關西軍警,忙令降將趙染,部將劉雅,往攻新平。索綝急引兵赴援,努力鏖鬥,殺退趙劉二將,再與賈疋會合,進攻劉曜。曜領兵至黃邱,一場大戰,曜眾敗卻,退還長安。疋移兵襲漢梁州,擊斃漢刺史彭蕩仲,又遣麴特等往攻新豐,也是卷甲銜枚,出其不意,得將劉粲殺敗。粲奔還平陽,於是大集各軍,合圍長安。關西胡晉,翕然歸附,大有叱咤風雲,光復河山的氣象。靡不有初,鮮克有終。

  可巧前豫州刺史閻鼎,奉秦王業至藍田,遣人告疋。疋乃發兵相迎,導入雍城,使梁綜引眾為衛,俟收復長安後,再定規程。這秦王業為吳王晏子,過繼秦王柬為嗣,年甫十二,乃是司空荀藩外甥。藩與弟組同奔密縣,業亦往依,適閻鼎招集西州流民,也至密縣,藩乃奉業為主,用鼎為佐,前中書令李暅,司徒左長史劉疇,鎮軍長史周顗,司馬李述等,陸續趨至,謂鼎才可用,勸藩署鼎冠軍將軍,仍行豫州刺史事。鼎本天水人氏,意欲還鄉,乃與大眾商議,擬奉業入關。荀藩等俱籍隸東南,不願西去,只因山東未靖,總須遷地為良,於是轉趨許潁。會河陽令傅暢,祗子。寄書與鼎,謂不如速赴長安,起兵雪恥,鼎遂決意西往。行至中途,荀藩等俱皆奔回,鼎勒兵返追,暅等被殺,唯藩組顗述四人,分路逃脫。鼎力追不及,才西趨藍田,得疋相迎,轉入雍城,這且待後再表。

  且說荀藩兄弟及李述奔往滎陽,收集部屬,往保開封。獨周顗渡江東行,走依瑯琊王睿。睿令顗為軍諮祭酒,頗加禮遇。當時海內大亂,只江東少安,士大夫為避亂計,陸續東來。王導勸睿延攬俊傑,共得一百六人,皆辟為掾屬,號百六掾。最著名的是前潁川太守刁協,東海太守王承,廣陵相卞壺,江寧令諸葛恢,歷陽參軍陳頵,前太傅掾庾亮諸人,就是周顗亦參列在內。既而前騎都尉桓彝,亦奔投建業,見睿微弱,退語周顗道:「我因中州多故,來此求全,乃單弱至此,怎能濟事?」顗也未免欷歔。及彝往見王導,與談時事,導口講指畫,議論風生,頓令彝心悅誠服。又還語周顗道:「江左有管夷吾,我不必再憂了。」也恐未必。建業城南有臨滄觀,在勞勞山上,有亭七間,名曰新亭。導每與群僚往游,設宴共飲。周顗飲了數觥,不由的悲從中來,淒然歎息道:「風景不殊,舉目有山河之異。」大眾聽了,具相顧流涕。惟導慷慨激昂,舉觴與語道:「我輩聚首一方,應共戮力王室,克復神州,奈何頹然不振,徒作楚囚對泣呢?」數語頗有丈夫氣。眾乃收淚,相與謝過。導又借著酒興,談了一番匡復事宜,方才偕歸。已而陳頵與王導書,請黜虛崇實,大略說是:

  中華所以傾敝,四海所以土崩者,正以取才失所,先白望虛名之意。而後實事,浮競驅馳,互相貢薦。言重者先顯,言輕者後敘,遂相波扇,乃至凌遲。加有老莊之俗,傾惑朝廷,養望者為弘雅,政事者為俗人,王職不恤,法物淪喪,夫欲制遠,必由近始,故出其言善,千里應之。今宜改張,明賞信罰,拔卓茂於密縣,顯朱邑於桐鄉,然後大業可舉,中興可冀耳。朱邑卓茂皆東漢時人。

  看官試閱頵書,應知晉室危亡,正坐此弊,就是隔江人士,過從如鯽,亦不過侈談文物,雅號風流,若要他戮力從公,實是寥寥無幾,導雖有志振興,但究未能轉移風俗,得了頵書,無非是付諸一歎罷了。小子有詩詠道:



  不經堅忍不成忠,士節凌夷國本空。

  但解清談終誤國,餘風尚自染江東。



  江東初造,百廢待興,忽聞石勒在葛陂治兵,有進攻建業消息,免不得又要開戰了。欲知後事,且閱下回。


  觀懷帝之坐處危城,糧盡援絕,甚至欲出無車,欲奔無路,可見帝王失勢,比庶民猶且不如。司馬氏之列祖列宗,死後有知,應悔前時之挾權篡魏,反足貽禍子孫,是何如不為帝王之為愈也。劉曜石勒王彌輩,徒知屠掠,毫無英雄氣象,不過因晉室無人,遂至橫行海內,否則跳樑小丑,亦何能為?試看索綝賈疋等之倡言起義,一鼓而集十餘萬人,破劉粲,敗劉曜,兵威大震,向使始終如一,則中興事業,當屬諸愍帝,而瑯琊王睿無與也。彼劉曜石勒,亦烏能更迭稱雄乎?要之得人者昌,失人者亡,兩河已矣,江左雖多名士,亦不過互相標榜,無裨實用,此關洛之所以終亡,而江東之仍歸積弱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2 11:53:31

第二十五回     貽書歸母難化狼心 行酒為奴終遭鴆毒



  卻說石勒屯兵葛陂,課農造船,將攻建業。瑯琊王睿,得知消息,乃大集士卒,使至壽春城會齊,即命鎮東長史紀瞻為揚威將軍,統兵討勒。勒整兵抵懲,兩下相持至三月餘,霖雨浸淫,連旬不絕,勒軍中遇疫,糧食又盡,死亡過半。勒不免加憂,與將佐共議行止。右長史刁膺,謂不如輸款江東,暫且求和,再作計較。勒愀然長嘯,聲尚未絕,即閃出三十餘將,由孔萇為首領,厲聲大呼道:「刁長史休得胡言!試想我軍未嘗敗衄,如何乞降?若分路進軍,夜入壽春,斬吳將頭,據城食粟,乘勝下丹陽,定江南,不出一年,可告成功,請刁公看著哩!」勒始有喜色,笑語諸將道:「這才不愧為勇將了。」遂各賞鐙馬一匹。惟謀士張賓,始終無言。別有會心。勒顧問道:「君意以為何如?」賓乃答道:「將軍攻陷京師,囚執天子,殺害王公,妻掠妃主,得罪晉室,擢髮難數,奈何尚得改顏事晉呢?去年既殺王彌,不應南來,今天降霖雨,明明示意將軍,速宜變計。」天道有知,也不應助勒。勒掀髯道:「君意擬將何往?」賓又道:「鄴城西接平陽,山河四塞,為將軍計,亟宜北行據鄴,經營河北。河北既定,南下未遲。今可令輜重先發,將軍從後徐退,定保無虞。江東軍聞我北去,幸得自全,哪裡還願追襲呢?」為勒設想,原是此策最善。勒攘袂鼓髯道:「妙計!妙計!決從張君。」又叱責刁膺道:「汝既來佐孤,應思共成大業,奈何勸孤降晉?本應處斬,姑念汝素來膽怯,別無歹意,特從寬貸,不來殺汝。」膺慌忙拜謝,赧顏退去。勒即黜膺為裨將,擢賓為左長史,稱為右侯。

  勒遣從子石虎,領著騎兵二千,抵擋晉軍。自引兵出發葛陂,輜重在先,兵隊在後,依次北去。石虎往向壽春,適值江南運船數十艘,載米到來,他即麾兵搶奪,不料兩岸俱有伏兵,一鼓齊起,圍擊石虎。虎兵貪劫運米,已無紀律,當然四溃。虎亦拍馬急奔,晉將紀瞻追擊,直至百里以外,竟及勒軍。勒整陣以待,很是嚴肅。瞻不敢進逼,乃退還壽春。勒復驅軍北行,沿途皆堅壁清野,無從掠取,士卒饑甚,人自相食。致東燕渡河,聞汲郡太守向冰,聚眾數千,駐紮枋頭,勒恐被邀擊,因召諸將問計。張賓鼓掌道:「今我軍欲渡河北去,正苦乏船,何妨向冰借用。」諸將聞言,俱不禁暗笑,連勒亦詫為奇語。賓又說道:「諸君休笑!冰船盡在對岸,未入枋頭,我若遣兵縛筏,從間道襲取冰船,載運大軍,軍一得濟,還怕什麼向冰呢?」勒依計而行,令部將孔萇支雄,詣文荔津,縛筏夜渡。果然船中無備,盡被兩將奪來。及冰得聞警,率軍收船,不但船已被奪,且勒軍亦陸續渡河。冰急忙回營,扼塹固守。
  勒令主簿鮮於豐挑戰,三面埋伏,誘冰出來。冰初意原不欲出戰,經豐至壘門前,百般辱罵,惹動冰怒,乃開門來追。豐且戰且走,引冰入伏,同時俱起,夾攻冰軍。冰欲歸無路,欲戰無繼,只好殺開血路,落荒遁去。勒得入冰營,盡取營中資械,長驅寇鄴。守將劉演,將所有守兵,分佈三台,為保鄴計。曹操在鄴中作銅雀台,金虎台,冰井台,號鄴中三台。勒將孔萇等,即欲攻撲三台,張賓道:「劉演雖弱,眾尚數千,三台險固,未易攻拔,何必在此勞師?方今王濬劉琨,為公大敵,宜先往規取,區區一演,何足深慮!且天下饑亂,明公擁眾遊行,人無定志,終非善策,不如急據要地,廣聚糧儲,西稟平陽,北略幽並,方可圖王稱霸呢。」勒說道:「右侯所言甚是,但究應擇居何地?」賓答道:「莫如邯鄲襄國,請擇一為都。」勒喜道:「我就進據襄國罷。」遂移兵至襄國,城內無備,兵民駭散,勒不費兵力,安據了襄國城。賓又向勒進議道:「今將軍據此為都,劉琨王濬,必來相犯,若城塹未固,資糧未廣,二寇交至,如何對待?宜亟收野谷,充作軍食,一面速報平陽,具陳情形,將來緩急有恃,方可無虞。」勒乃表達劉聰,分命諸將略冀州,收降郡縣數處,得糧濟勒。劉聰亦復詔褒功,加勒散騎常侍,都督冀幽並營四州軍事,領冀州牧,封上黨公。先是勒被鬻荏平,與母王氏相失,王氏至此尚存,由並州刺史劉琨,訪得王氏蹤跡,特遣屬吏張儒將王氏迎入府廳,款留數日,乃令儒偕王氏同行,送交石勒。勒得見王氏,母子重逢,且悲且喜,一面厚待張儒,儒取出琨書,交勒啟視,書中說道:



  將軍發跡河朔,席捲兗豫,飲馬江淮,折衝漢淝,雖自古名將,未足為喻,所以攻城而不有其人,略地而不有其土,翕爾雲合,忽復星散,將軍豈知其然哉?存亡決在得主,成敗要在所附。得主則為義兵,附逆則為賊眾,義兵雖敗而功業必成,賊眾雖克而終歸殄滅。昔赤眉黃巾,橫逸宇宙,所以一旦敗亡者,正以兵出無名,聚而為亂,將軍以天挺之姿,威振宇內,擇有德而推崇,隨時望而歸之,勛義堂堂。長享遐貴,背聰則禍除,向主則福至,彩納往誨,翻然改圖,天下不足定,螘寇不足掃。今相授侍中持節車騎大將軍,領護匈奴中郎將襄城郡公,總內外之任,兼華戎之號,顯封大郡,以表殊能,將軍其受之,副遠近之望也。自古以來,誠無戎人而為帝王者,至於名臣而建功業者,則有之矣。今之望風懷想,蓋以天下大亂,亟須雄才,遙聞將軍攻城野戰,合於機神,雖不視兵書,暗與孫吳同契,所謂生而知之者上,學而知之者次,但得精騎五千,以將軍之才,何向不摧?至心實事,皆張儒所具知,合當面述,佇待複音。



  勒啟書覽畢,掀髯一笑,並不多言。唯設宴饗儒,款留一夕,至次日厚送贐儀,並取出名馬珍寶,使儒轉送劉琨,且給與復書,遣儒歸報。儒即回晉陽,呈入勒書及禮儀。琨見書中寥寥數行,除首尾稱呼外,只有四語,云:

  事功殊念,非腐儒所聞。君當逞節本朝,吾自夷難為效。

  琨擲下勒書,自思所謀未遂,禁不住長歎數聲,隨即趨入後庭,令歌伎數十人,作樂侑飲,排遣愁腸。原來琨素性奢豪,頗好聲色,河南人徐潤,善長音律,為琨所寵,琨竟擢為晉陽令。潤恃勢驕恣,干預政權。護軍令狐盛,抗直敢言,屢勸琨除潤,琨不肯從。已而潤至琨處進讒,謂盛將勸公為帝,遂致激動琨怒,加盛死刑琨母聞琨殺盛,召琨入責道:「汝不能駕馭豪傑,與圖遠略,乃好佞惡直,害及正人,禍必及我。」琨母頗有遠識,可惜終難免禍。琨頗自認過,極思矯正,但始終不肯誅潤。到了愁悶無聊的時候,仍然借著聲色,聊作歡娛。但部下將吏,總道他是縱逸忘情,互生譏議,再加令狐盛枉遭殺害,尤失人心。可見人不宜有偏嗜。

  盛子泥潛蹤奔漢,泣拜劉聰,乞師報仇。父仇怨不共戴天,但向虜乞兵,亦屬不合。聰問及晉陽內容,泥具言虛實。聰不禁大喜,便令河內王粲,入寇並州,即用令狐泥為嚮導,一面使中山王曜,率兵繼進。看官閱過前回,應知曜在關中,為賈疋等所圍,此時曜已失敗,棄城遁還,被貶為龍驤將軍,留居平陽。及劉粲出攻並州,乃復使他領兵策應,無非叫他立功贖罪的意思。劉琨聞漢兵入寇,亟東出常山,招募兵士,但令部將郝詵張喬,領兵拒粲。偏雁門諸胡,乘隙造反。上黨太守龔醇,又復降漢,累得琨不能兼顧,沒奈何遣使往代,至猗盧處乞援,自己決先平胡,然後御漢。哪知漢兵步步進逼,所遣郝詵張喬二將,只與漢兵戰了一次,便即敗亡。劉粲劉曜,竟乘虛進襲晉陽,晉陽雖尚有士卒數千,多系老弱殘兵,不足禦寇。太原太守高喬及並州別駕郝聿等,由琨委他居守,他急不暇擇,竟開門迎納漢兵。徐潤不知何往,史傳中未及提敘,大約總是降漢了。粲與曜相繼入城,搜殺劉琨家屬,琨父母並皆遇害。

  漢主聰得晉陽捷報,仍授曜為車騎大將軍,命前將軍劉豐為並州刺史,同鎮晉陽。劉琨正殺退諸胡,驀聞晉陽被圍,急率輕騎還援,已是不及,乃復走常山,飛使敦促代公猗盧,速即濟師。猗盧令子六修及兄子普根,將軍衛雄范班箕澹等,率眾數萬,作為前鋒,自率大軍為後應,耀武揚威,直指晉陽。劉琨收得散卒數千騎,自常山往會,導至汾東。劉曜出兵搦戰,渡汾對壘,曜軍已經飽掠,各無鬥志,那代兵方如出水蛟龍,飛揚奮迅,一往無前,殺得曜軍七顛八倒,東走西奔。曜尚不肯遽退,還想上前招架,偏遇代將突入,攢槊叢刺,曜身中七創,竟致墮落馬下。漢討虜將軍傅虎,奮勇救曜,殺退代將,把曜扶起,使乘已馬,曜淒然道:「我已不能再戰了,寧可死在此地,將軍不可無馬,且馳還晉陽,請得大兵,為我報仇。」虎流涕道:「虎蒙大王識拔至此,常思效命,今日正應致死了。況漢室初基,寧可無虎,不可無大王。」說著,扶曜上馬,自己步行,冀曜至汾水旁,使曜涉汾,復返截追軍,竟致戰死。

  曜奔回晉陽,夜與河內王粲,並州刺史劉豐,掠得晉陽子女,出城逸去。琨引猗盧大軍,連夜追躡,追及藍谷,大破漢兵,擒住劉豐,斬漢將邢延等三千餘級,伏屍數百里,只曜與粲飛馬遁去。猗盧回至壽陽山,令部眾陳閱屍首,流血盈途,山石皆赤。琨自營門步入拜謝,再乞進兵。猗盧道:「我不早來,致君父母見害,未免抱愧。但君已得復州境,我軍遠來疲敝,不便再舉。劉聰尚未可滅,容俟後圖。」究竟是個外族,怎肯為琨盡力?琨亦不能相強,只好舉酒餞行。猗盧留馬牛羊各千餘匹,車百乘,贈給與琨,並使部將箕澹段繁,助戍晉陽,自引大軍北歸。琨入城後,收瘞父母屍骸,即將劉豐斬訖,取血祭靈,大慟一場。嗣見城中民居,已被掠盡,一時不能規復,又恐寇至難守,乃徙居陽曲,招集亡散,撫慰瘡痍,徐圖後舉罷了。

  且說關中郡縣,自經賈疋索綝等,興兵匡復,多半略定,復將劉曜逐出長安,於是奉秦王業為皇太子,由雍城迎入長安,創立行台,祭壇告類。類系祭名。並建宗廟社稷,下令大赦,用閻鼎為太子詹事,總攝百揆,加封賈疋為鎮西大將軍,遙授南陽王保為大司馬,領秦州刺史。保即模子,見前。尚書令司空荀藩,仍守本職,令他督攝遠近。藩弟組為司隸校尉,行豫州刺史,仍奉永嘉年號,承制行事。且時距懷帝被擄的時候,已隔一年,中原久無共主,海內尚懷念故君,又無強宗可以推戴,所以海內臣民,除成漢兩國外,共沿稱永嘉六年。

  究竟懷帝擄入平陽,如何處置,應該補筆敘明。懷帝被漢兵拘住,由呼延晏押至平陽,漢主聰升殿受俘,堂皇高坐。呼延晏先行入報,聰當然欣慰,面加晏為鎮南大將軍。晏拜謝畢,起立一旁,即呼左右押入懷帝及晉臣庾珉王俊等人。懷帝至此,身作俘囚,不得不向聰行禮。珉與俊隨帝下拜。聰獰笑道:「我父與汝先帝有交,應從寬宥,汝等可在此留居,聽我命令便了。」懷帝與珉俊兩人,又不得不稽首稱謝。國君死社稷,何必至虜庭,況後來仍不得生存呢。聰乃命退居別室,派兵監守,一面稱詔行赦,改元嘉平,封晉主為平阿公,晉臣庾珉王俊,為光祿大夫。懷帝也只好忍垢含羞,做了胡虜的臣奴。好容易寄居一年,漢皇後呼延後去世,宮內發喪,漢臣當然弔送,晉君臣亦未能免例,大約亦低首送喪,這卻毋庸細表。

  先是劉聰上烝單太后,非常親昵,太弟北海王■,委實看不過去,屢至宮中進規單後,回應二十二回。單後又恨又慚,竟致成疾,不到一年,便即死別。聰悲悼萬分,足足哭了好幾日。嗣聞單後病死,由■規諫所致,免不得與■有隙。聰後呼延氏,又另存一種思想,時常忌■,一日,向聰進言道:「父死子繼,古今常道,如陛下踐位,實承高祖遺業,奈何今日立一太弟呢?妾恐陛下百年以後,粲兄弟將無遺種了。」不立太弟,未見粲等果得留種。聰半晌方答道:「容我徐作計較。」呼延後復道:「事緩變生。太弟見粲兄弟漸長,必至不安,萬一有他人構釁,禍且立發了。陛下能容太弟,太弟未必肯侍陛下。」聰應聲道:「我知道了。」單太后有兄名衝,曾仕漢為光祿大夫,平時出入宮禁,已有風聞,乃往東宮見■,未言先泣。■驚問何因?衝方與密語道:「疏不間親,主上已屬意河內王,請殿下先機退讓,免蹈危機!」■瞿然道:「河瑞末年,主上因嫡庶有別,嘗讓位與■。■因主上年長,故相推奉,天下系高祖的天下,兄終弟及,有何不可?就是粲兄弟將來序立,猶如今日。若謂疏不間親,■想子弟關係,相去無幾,主上亦未必愛子憎弟哩。」尚在夢中。衝見■未肯相信,因默然退去。惟聰雖聽信婦言,有意廢■,但回憶單後生時,如何柔媚,如何親愛,又不覺耳熱面紅,未忍將■廢去。蹉跎過了一兩年,呼延後得病身亡,想是憂死。少了一個太弟對頭,越將前事擱起。

  且聰本好色,自單後死後,廣選名家女子,充入後宮,及呼延後歿,即命司空王育女為左昭儀,尚書令任顗女為右昭儀,大將軍王彰女,中書監范隆女,左僕射馬景女,皆為貴人,右僕射朱紀女為貴妃,均佩金印紫綬,輪流進御。後又探悉太保劉殷,家多麗姝,女二人,女孫四人,統是天姿國色,秀麗絕倫,遂欲一並納入,充作嬪嬙。不問尊卑長幼,好算廓然有容。太弟又獨援同姓不婚的古例,上書切諫。聰乃轉問太宰劉延年及太傅劉景,兩人專知迎合,便齊聲答道:「太保自謂出自劉康公,系周朝卿士,見《春秋左傳》。與陛下同姓異源,何不可納?」聰聞言大喜,便即召入劉氏二女及四女孫,拜二女為左右貴嬪,位在昭儀上,四女孫為貴人,位次貴嬪。六個美人兒,同時入宮,引得這位漢主聰,應接不暇,鎮日裡深居簡出,罕聞外事。廷臣陳奏,輒令中黃門收入,歸左右兩貴嬪裁決。兩貴嬪一名英,一名娥,隱寓娥皇女英的意思。堯二女名娥皇女英。劉殷本是晉臣,舊為新興太守,陷沒漢廷,曆官侍中太保,並將二女及四孫女,盡獻與聰,取榮求媚,這也是無恥已極了。應該斥罵。

  既而聰授晉主儀同三司,加封會稽郡公。庾珉王俊,依次加秩。晉君臣入朝拜謝,聰引與共飲,從容語晉主道:「卿前為豫章王時,朕在中原,曾與王武子即王濟表字。見首文。訪卿,卿嘗示朕樂府歌,又引朕入射廳,同試技藝,朕得十二籌,卿與武子俱得九籌,卿贈朕柘弓銀硯,今可記憶否?」懷帝答道:「臣怎敢失記,但恨當時不早識龍顏。」虧他厚臉說出。聰又道:「卿家骨肉,何故屢相殘害?」懷帝道:「這是天意,實非人事。大漢將應天受命,故為陛下自相驅除,若臣家能守武帝遺業,九族敦睦,陛下何從得平河洛呢?」聰不禁大笑,飲至黃昏,竟呼出小貴人劉氏,賞與懷帝,且與語道:「這是名公女孫,今賜為卿妻,卿好為待遇,幸勿輕視!」說至此,又轉囑劉氏數語,面封她為會稽國夫人,使懷帝即夕領去。光陰容易,轉瞬冬殘,越年元旦,聰御光極殿,大宴群臣,使晉主改著青衣,旁立斟酒。懷帝不堪恥辱,滿面生慚。庾珉王俊,時亦在列,禁不住悲慟起來。聰頓時動惱,把他斥出。至懷帝行酒畢,亦令退去。過了旬月,有人告訐庾珉王俊,說他陰謀變亂,將召劉琨入攻平陽,聰即遣人齎著毒酒,鴆死懷帝,並殺庾珉王俊。總計懷帝在位四年餘,臣虜一年餘,歿時三十歲。小子有詩歎道:



  青衣行酒作囚奴,天子寧甘拜黠胡?

  畏死終難逃一死,何如臨變早捐軀。



  懷帝遇害,耗問四達,欲知晉朝有無嗣主,且至下回說明。


  由石勒帶及劉琨,由劉琨帶及劉曜,由劉曜帶及猗盧,事跡複雜,全賴作者一支妙筆,隨事聯屬,方不至斷斷續續,足令閱者一目了然。下半回因秦王入關,串入懷帝,復由懷帝串入劉聰,敘及漢宮諸事,即以懷帝得配劉氏,主青衣行酒,遇害作結。看似隨筆鋪敘,而筆下煞費經營,閱者試覽晉朝各史,有是穿插否?有是明白否?即此一回,已見作者苦心,而得失褒貶,又如見言表,是固兼有三長,與劉知幾之言,隱相吻合者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2 11:54:06

第二十六回     詔江東愍帝徵兵 援靈武麴允破虜



  卻說秦王業入居長安,已閱一年,長安新遭喪亂,戶不滿百,荊棘成林,太子詹事閻鼎與征西將軍賈疋,職掌內外,又未免挾權專恣,未協輿情。漢梁州刺史彭蕩仲,被疋襲死。見前回。蕩仲子天護,糾合群胡,來攻長安。疋出拒天護,竟至敗回。天護從後追擊,時已日暮,疋誤墮澗中,士卒奔散,無人撈救,再經天護等亂投矢石,眼見是一命歸陰了。天護既得殺疋,引眾自歸,長安還得無恙。偏扶風太守梁綜,調任京兆尹,與鼎爭權,鼎將綜殺死,另用王毗代任。綜弟梁緯,方守馮翊,梁肅又新任北地太守,聞兄遇害,當然不服。索綝麴允,本來是倡義勤王,應稱功首。及秦王入關,反被閻鼎做了首輔,專攬大政,兩人亦暗抱不平。綝與梁氏兄弟,又系姻親,因即共同聯絡,說鼎擅殺大臣,目無主上,一面上箋秦王,請加嚴譴,一面號召黨與,即行聲討。鼎慮不能敵,出奔雍城,為氐人竇首所殺,傳首長安。事功未就便自相殘害,怎得不亡?於是麴允索綝,才得逞志。允領雍州刺史,綝領京兆太守,承制黜陟,號令關中。至懷帝凶問,得達長安。秦王業舉哀成禮,由綝索兩大臣及衛將軍梁芬等,奉業即位,是謂愍帝,傳旨大赦,改元建興。命梁芬為司徒,麴允為尚書左僕射,錄尚書事,索綝為尚書右僕射,領吏部京兆尹。尋即加綝衛將軍,兼官太尉。公私只有車四乘,百官無章服印綬,但用桑版署號,將就了事。嗣復命瑯琊王睿為左丞相,都督陝東諸軍事,南陽王保為右丞相,都督陝西諸軍事,且詔諭二王道:



  夫陽九百六之災,雖在盛世,猶或遘之。朕以幼衝,纂承洪緒,庶憑祖宗之靈,群公義士之力,蕩滅凶寇,拯拔幽宮,瞻望未達,肝心分裂。昔周召分陝,姬氏以隆,平王東遷,晉鄭為輔,今左右丞相,茂德齊聖,國之昵屬,當恃二公。掃除鯨鯢,奉迎梓宮,克復中興,令幽並二州,勒卒三十萬,直造平陽,右丞相宜率秦涼雍武旅三十萬,逕詣長安,左丞相率所領精兵二十萬,逕造洛陽,分遣前鋒,為幽並後應,同赴大期,克成元勛,是所至望,毋替成命!是時瑯琊王睿,保守江東,無心北上,得新皇詔旨,但遣使表賀,不願興師。前中書監王敦,由洛陽陷沒以前,已出任揚州刺史,幸不及禍。睿召為軍諮祭酒,及揚州都督周馥走死,見二十三回。睿又令敦復任揚州都督征討諸軍事。江州刺史華軼及豫州刺史裴憲,不受睿命,均由敦會師往討。斬華軼,逐裴憲,威名濅盛。荊州刺史王澄,屢為杜弢所敗,走奔沓來。見二十四回。他與敦為同族弟兄,因即致書乞援,敦轉達瑯琊王睿,睿令軍諮祭酒周顗往代,召澄為軍諮祭酒,且遣敦接應周顗,同討杜弢。敦乃進屯豫章,為顗後援,澄既得交卸,回過豫章,與敦相見。敦自然接待,共敘親情。惟澄素輕敦,敦素憚澄,此次澄遭敗衄,尚傲然自若,仍把那舊日驕態,向敦凌侮,敦也是一個殺星,至此怎肯忍受?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佯請澄留宿營中,盤桓數日,暗中實欲害澄。澄尚有勇士二十人,執鞭為衛,自己嘗手捉玉枕,防備不測。敦不便下手,復想出一策,宴澄左右,俱令灌醉,又偽借玉枕一觀,澄不知有詐,出枕付敦。敦奮然起座,指澄叱責道:「兄何故與杜弢通書?」澄亦勃然道:「哪有此事?有何憑據?」敦置諸不理,即召力士路戎等,入室殺澄。澄一躍登梁,呶呶罵敦道:「汝如此不義,能勿及禍麼?」敦指麾力士,上樑執澄。澄雖力大,究竟雙手不敵四拳,終被路戎等拿下,把他搤死。澄固有取死之道,但敦之殘忍,已可概見。太子洗馬衛玠,素為澄所推重,時正寓居豫章,見敦忍心害理,不欲久依,乃致書別敦,奔投建業。未幾即歿,年才二十七歲。玠系故太保衛瓘孫,表字叔寶,幼時風神秀異,面如冠玉,當時號為璧人。驃騎將軍王濟,即王渾子。為玠舅父,亦具丰姿,及與玠相較,嘗自歎道:「珠玉在側,使我形穢。」又輒語人道:「與玠同游,好似明珠在側,朗然照人。」至玠年已長,好談玄理,語輒驚人。王澄雅善清談,每聞玠言,必歎息絕倒。時人嘗謂:「衛玠談道,平子絕倒。」平子即澄表字。玠妻父河南尹樂廣,素有清名。廣號冰清,玠稱玉潤,翁婿聯鑣,延譽一時。懷帝初年,征為太子洗馬。玠見天下將亂,奉母南行,到了江夏,玠妻病逝,征南將軍山簡,待玠甚優,且將愛女嫁為繼室。玠納婦山氏,又復東下,道出豫章,正值王敦鎮守。敦長史謝鯤,相見傾心,歡談竟夕。越日,引玠見敦,敦亦歎為名士。別敦後轉趨建業。江東人士,素聞玠有美姿,聚觀如堵。瑯琊王睿,擬任以要職,偏玠體羸多病,竟致短命。玠被人看殺,語足解頤。謝鯤哭玠甚哀,人問他何故至此?鯤答道:「棟樑已斷,怎得不哀呢?」玠不過美容善談,非必真命世才,後人稱道不置,傳為佳話。故隨筆敘入。
  且說王澄衛玠,相繼死亡,瑯琊王睿,乃別用華譚為軍諮祭酒,譚先為周馥屬吏,走依建業,睿嘗問譚道:「周祖宣馥字祖宣。何故造反?」譚答道:「馥見寇賊滋蔓,神京動搖,乃請遷都以紓國難,執政不悅,興兵討馥。馥死未幾,洛都便覆,如此看來,馥非無先見,必謂他有意造反,實是冤誣。」睿又道:「馥身為鎮帥,拒召不入,見危不扶,就是不反,也是天下罪人呢。」譚亦接著道:「見危不扶,當與天下人共受此責,不能專責一馥呢。」睿默然不答。自問能無愧衾影否?參軍陳頵,數持正論,犯顏敢諫,府吏多半相忌,就是睿亦恨他多言,竟出頵為譙郡太守。不信仁賢,故卒致偏安。既而長安忽又有詔命到來,當由睿接讀,詔書有云:

  朕以衝昧,纂承洪緒,未能梟夷凶逆,奉迎梓宮,枕戈煩冤,肝心抽裂。前得魏濬表,知公率先三軍,已據壽春,傳檄諸侯,協齊威勢,想今漸進,已達洛陽。涼州刺史張軌,乃心王室,連旂萬里,已到汧隴,梁州刺史張光,亦遣巴漢之卒,屯在駱谷。秦川驍勇,其會如林,間遣使探悉寇蹤,具知平陽虛實。且幽並隆盛,餘胡衰破,顧彼猶恃險不服,須我大舉,未知公今所到此處,是以息兵秣馬,未便進軍。今若已至洛陽,則乘輿亦當出會,共清中原。公宜思弘謀猷,勖濟遠略,使山陵旋返,四海有賴,故遣殿中都尉劉蜀蘇馬等,具宣朕意。公茂德昵屬,宣隆東夏,恢融六合,非公而誰?但洛都寢廟,不可空曠,公宜鎮撫以綏山東。右丞相當入輔弼,追蹤周召以隆中興也。東西懸隔,跂予望之!

  睿讀罷詔書,躊躇半晌,始接待劉蜀蘇馬,與他會談。略說:「江東粗定,未暇北伐,只好寬假時日,方可興師」云云。劉蘇二人,亦不便力勸,當即告辭。睿使他齎表還報,便算復命。當時惱動了一位正士,竟從京口謁睿,願假一偏師,規復中原。這人為誰?乃是軍諮祭酒祖逖。江東如逖,寡二少雙,故從特筆。逖字士雅,世籍范陽,少年失怙,不修儀檢。年十四五猶未知書,惟輕財好俠,慷慨有氣節。後乃博覽書史,淹貫古今,旋與劉琨俱為司州主簿,意氣相投,共被同寢。夜半聞雞鳴聲,蹴琨使醒道:「此非惡聲,能喚醒世夢,披衣起舞。」有時與琨談及世事,亦互相策勵道:「若四海鼎沸,豪傑並起,我與足下,當相避中原呢。「已而,累遷至太子舍人,復出調濟陰太守。會丁母憂,去官守喪。及中原大亂,乃挈親黨數百家,避居淮泗。衣服糧食,與眾共濟,眾皆悅服,推為行主。瑯琊王睿,頗有所聞,特徵為軍諮祭酒,使戍京口。逖常懷匡復,糾合驍健,謀為義舉。聞睿兩得詔書,仍未北伐,乃毅然入謁,向睿進言道:「國家喪亂,並非由上昏下叛,實由藩王爭權,自相殘殺,遂致戎狄乘隙,流毒中原。今遺黎既遭酷虐,人人思奮,欲掃強胡,大王若決發威命,使如逖等志士,作為統率,料想郡國豪傑,必望風歸向,百姓亦共慶來蘇,中原可復,國恥可雪,願大王毋失時機!」是英雄語。睿見他義正詞嚴,倒也不好駁斥,乃使為奮威將軍,領豫州刺史,給千人糧,布三千匹,惟不發鎧仗,使逖自往招募。明明是不願動兵。逖也不申請,當即辭歸,便率部曲百餘家,乘舟渡江,駛至中流,擊楫宣誓道:「祖逖若不能澄清中原,便想渡還,有如大江。」語至此,神采煥發,非常激昂,眾皆感歎。及抵江陰,冶鐵鑄械,募得二千餘人,然後北進。並州都督劉琨,聞逖起兵渡江,慨然語人道:「嘗恐祖生先我著鞭,今祖鞭已進著了。」看官聽說!這時候的劉琨,已由愍帝拜為大將軍,都督並州諸軍事。琨志在同仇,但苦力弱,當時曾奉一謝表,說得感慨淋漓,略云:

  陛下略臣大愆,錄臣小善,猥蒙天恩,光授殊寵,顯以蟬冕之榮,崇以上符之位,伏省詔書,五情飛越。臣聞晉文以郤縠為元帥而定霸功,漢高以韓信為大將而成王業,咸有敦詩說禮之德,戎昭果毅之威,故能振豐功於荊南,拓洪基於河北。況臣凡陋,擬蹤前哲,俯懼折鼎,慮在復餗。昔曹沫三敗而收功於柯盟,馮異垂翅而奮翼於澠池,皆能因敗為成,以功補過。陛下宥過之恩已隆,而臣自新之善不立,臣雖不逮豫聞前訓,恭謹之節,臣猶庶幾。所以冒承寵命者,實欲沒身報國,以死自效。臣聞夷險流行,古今代有,靈厭皇德,曾未悔禍。蟻狄縱毒於神州,夷裔肆虐於上國,七廟闕禋祀之饗,百官喪彝倫之序,梓宮淪辱,山陵未兆,率土永慕,思同考妣。陛下龍姿日茂,睿質彌光,升區宇於既頹,崇社稷於已替。四海之內,肇有上下,九服之萌,復睹典制。但尚蒙塵於外,越在秦郊,烝嘗之敬在心,桑梓之思未克。臣備位歷年,才質駑下,權假位號,未報涓埃。得奉先朝之班,苟存偏師之職,赦其三敗之愆,收其一功之用,使獲騁志虜場,快意大逆,雖身膏野草,無恨黃墟。陛下偏恩過隆,曲蒙抽擢,遂授上將,位兼常伯,征討之務,得從便宜,拜命驚惶,五情戰悸,深懼隕越,以為朝羞。昔申胥不殉柏舉,而成復楚之勛,伍員不從城父,而濟入郢之績,臣雖頑鈍,無覬古人,其於披堅執銳,致身寇仇,當惟力是視,有死無二。受恩圖報,謹拜表陳聞!

  琨上表後,適值漢石勒從子石虎,為勒所遣,率眾攻鄴。虎長七尺五寸,勇悍好殺,善戰無前。勒嘗因他生性兇殘,意欲殺虎,還是勒母王氏,從旁戒勒道:「快牛為犢,多能破車,汝且容忍為是。」真是養虎貽患。勒乃罷議,屢使虎領兵為寇。鄴中守將劉演,系劉琨兄子,據守三台,見前回。被虎攻入。演奔廩邱,琨乃令演為兗州刺史,暫借廩邱為汛地。同時有三個兗州刺史,一為司空荀藩所遣,叫作李述,一為瑯琊王睿所遣,叫作郗鑒,第三個便是劉演。琨因寇氛日亟,復議出師,即約同代公猗盧,會敘陘北,共謀擊漢。猗盧乃遣拓跋普根,進屯北屈。琨亦進據藍谷,使監軍韓據,領兵攻西平。漢主聰使劉粲等拒琨,劉易等拒普根,蘭陽等助守西平。琨見漢兵有備,又復退還。漢兵仍未撤回,為戰守計。劉聰更命中山王曜,西攻長安。曜遣降將趙染為先鋒,驅兵大進。愍帝忙遣麴允為冠軍將軍,出次黃白城,堵御漢兵。允與染交戰數次,均皆失利,再加曜軍從後繼進,關東大震。愍帝又授索綝為征東大將軍,引兵助允。染聞索綝復至軍前,即向曜獻策道:「麴允索綝,先後繼至,長安必定空虛,若往掩襲,一鼓可下了。」曜亦以為奇計,立撥精兵五千,歸染統帶,使襲長安。染從間道繞出,直趨長安城下。長安果然無備,更兼染兵銜枚夜進,尤不及防。

  三更已過,愍帝在秦宮酣寢,忽有衛士入報,說是漢兵已入外城,嚇得愍帝夢中驚醒,慌忙披衣起牀,走奔射雁樓。幸喜內城各門,還是緊閉,城上有衛卒保守,未曾失手,因此染不能攻入,只在龍首山麓,縱火大噪,焚掠諸營。待至天明,染始退屯逍遙園,晉將麴鑒,自阿城引兵入援,殺退趙染,乘勝追擊,馳至靈武。剛值劉曜統兵前來,染得了援軍,自然殺回。麴鑒部下,只五千人,怎能抵敵得住,頓時奔溃,逃還阿城。曜與染就在靈武紮營,擬休息一宵,再攻長安。不料到了夜半,營外突然火起,滿寨皆紅,曜從睡夢中躍起,倉皇對敵,部眾都睡眼矇矓,穿了軍服,不及持械,攜了刀槍,不及衣甲,那外兵似潮湧入,如何阻攔?漢冠軍將軍喬智明,不識好歹,盡管向前堵截,突被來兵裹住,四面攢刺,戳斃帳中。漢兵無從搶救,越加心慌,彼此都逃命要緊,亂竄出營。曜與染亦料不可支,統從帳後遁去。到了晨光熹微,漢壘已都掃光,單剩了一堆屍骸,約莫有三五千名,來兵得勝而返,為首大將,乃是晉尚書左僕射麴允。允料曜恃勝無備,乘夜劫營,果得了一大勝仗,奏凱還師。倒戟而出。曜與染奔還平陽,好幾月斂兵不動。

  惟佔據襄國的石勒,銳圖幽並,想出許多計策,既欺王濬,復給劉琨,竟先將幽州奪去,然後規取並州。幽州都督王濬,自洛陽陷沒後,設壇祭天,假立太子,自為尚書令,布告天下,托言密受中詔,承制封拜,備置百官,列署征鎮。適前豫州刺史裴憲,由南方奔至,濬命憲與女夫棗嵩,並為尚書,大張威令,專行征伐。遣督護王昌,中山太守王豹等,會同鮮卑部長段疾陸眷,系務勿塵子。務勿塵見前十六回。及疾陸眷弟匹磾文鴦,從弟末抷,率眾三萬,共攻石勒。勒出戰不利,奔還城中。末抷輕入城闉,為勒所獲,勒即以末抷為質,遣人至疾陸眷處求和。疾陸眷恐末抷被殺,不得不允從和議,遂用鎧馬金銀,取贖末抷。勒召末抷與飲,格外歡昵,約為父子,復厚贈金帛,送還疾陸眷軍前。疾陸眷感勒厚惠,復與石虎訂盟,結為兄弟,誓不相侵,引兵自去。王昌等失去厚援,當然退歸。

  看官記著!王濬與段氏,本來是甥舅至親,相約為助,濬曾嫁女與務勿塵,故稱甥舅。此次段氏被石勒誘去,彷彿似斷了一臂,全體皆僵。父子且不可恃,遑問甥舅?濬尚不以為意,反與劉琨爭冀州。原來代郡上谷廣寧三郡人民,尚屬冀州管轄,至是因王濬苛暴,趨附劉琨,所以濬憤憤不平,竟把討勒各軍撤回,與琨相距,往略三郡。琨不能與爭,只好由他張威,三郡士女,俱被濬兵驅逐出塞,流離顛沛,奄斃道旁。濬且欲自稱尊號,戕殺諫官,遂令強虜生心,伺間而入,這叫作自作孽,不可活呢。小子有詩歎道:



  無才妄想建雄圖,縱虐殘民毒已逋。

  天網恢恢疏不漏,誅兇手跡假強胡。



  欲知王濬後事,且看下回詳敘。


  瑯琊王睿,兩次受詔,仍按兵不進,彼以江東為樂土,姑息偷安,已為有識者所共見。祖逖志士,擊楫渡江,實為當時第一流人物,但大廈將傾,斷非一木所能支持。他如江左夷吾,名未副實,餘子碌碌,尤不足道。其稍稱勇武者,則又如王敦輩之殘忍好殺,致治不足,致亂有餘耳。若愍帝草創長安,即遭內訌,預兆不祥,稱尊以後,麴索二相,智不足以禦寇,才不足以保邦,靈武之役,得敗劉曜,第一時之幸事耳。彼王濬劉琨,名為健將,又自相齟齬,互構爭端。要之晉室之敗,在一私字,在一爭字,諸王營私則相爭,大臣營私則又相爭,方鎮營私,則更相爭,內訌不已,而夷狄已入據堂奧,舉國家而盡攫之,可哀也夫。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2 11:54:30

第二十七回     拘王濬羯胡吞薊北 斃趙染晉相保關中



  卻說王濬驕盈不法,意欲稱尊,商諸燕相胡矩。矩婉言諫阻,致拂濬意,被徙為魏郡守。燕國霍原,志節清高,濬屢征不就,再使人誘令勸進,原當然不從,濬竟誣原謀變,派吏拘原,梟首以徇。北海太守劉搏,及司空掾高柔,相繼切諫,又為濬所殺。女夫棗嵩,最得濬寵,尚有掾屬朱碩,表字丘伯,亦專事諛媚,甚愜濬心。兩人朋比為奸,貪婪無度,北州有歌謠云:「府中赫赫朱丘伯,十囊五囊入棗郎。」又有一謠云:「幽州城門似藏戶,中有伏屍王彭祖。」彭祖即王濬表字。濬又令棗嵩督率諸軍,出屯易水,復召段疾陸眷,與同討勒。疾陸眷已與勒有盟,哪裡還肯應石?濬引為深恨,使人齎著金帛,往賂代公猗盧,令討段氏,再檄鮮卑部酋慕容廆,發兵助討。猗盧遣子六修往攻,為疾陸眷所敗,退還代郡。獨慕容廆所向皆捷,得取徒河。慕容氏已見前文。先是河洛人氏,北向避亂,俱往依王濬,嗣見濬政刑日紊,往往他去,作塞外游。外族以段氏慕容氏為最盛,段氏兄弟,專尚武力,不禮文士,惟廆喜交賓客,雅覽英豪,所以士多趨附,遠近如歸。廆嘗自稱鮮卑大單于,至王濬承制封拜,授廆散騎常侍,冠軍將軍,前鋒大都督,大單于名號,廆卻不受。此次奉檄攻段,並非甘為濬使,不過段氏盛強,亦中廆忌,所以樂得賣情,出兵拓土。他部下卻有許多人物,分任庶政,河東人裴嶷,代郡人魯昌,北平人楊耽,為廆心腹。廣平人游邃,北海人逢羨,渤海人封抽,西河人宋奭,河東人裴開,為廆股肱。平原人宋該,安定人皇甫岌皇甫真,渤海人封弈封裕,並典機要。會稽人朱左車,泰山人胡母翼,魯人孔纂,皆為賓友。又平原宿儒劉贊為東庠祭酒,令子皝帶著國冑,北面受業,居然習禮講讓,用夏變夷。慕容之興,實基於此。幽州從事韓咸,監護柳城,入謁王濬,盛稱廆下士愛民,無非是借廆諷濬,誘令改過的意思。不料濬竟翻起臉來,叱他私通外族,喝令斬首。

  嗣是人心益離,往往叛入鮮卑,再加幽州一帶,連歲饑饉,不是旱災,就是蝗災,百姓非常困苦。濬尚縱令棗嵩諸人,橫征暴斂,荼毒生靈。古人有言:「木朽蟲生。」為了幽州衰敝,遂至漢將石勒,虎視眈眈。他還未敢遽行動手,擬先遣使往覘,探明虛實。僚佐請用羊祜陸抗故事,見前文。致書王濬,以便通使。勒乃轉咨右長史張賓。賓答道:「濬名為晉臣,實圖自立,但患四海英雄,不肯依附,所以遷延至今。將軍威振天下,若卑辭厚禮,與彼交歡,猶懼未信,況如羊陸抗衡,能使彼相信不疑麼?」勒躊躇道:「如右侯言,將用何術?」賓說道:「荀息滅虞,勾踐沼吳,俱見《春秋左傳》。前策具在,奈何不行?」勒聞言大喜,便令賓草就一表,特遣舍人王子春董肇,齎表詣濬,又使帶去許多珍寶,半獻王濬,半贈棗嵩。子春與肇,領命至幽州,當由王濬召入,問明來意。子春格外謙恭,拜呈表文,濬即取表展覽,但見紙上寫著:
  勒本小胡,遭世饑亂,流離屯厄,竄命冀州,竊相保聚,以救性命。今晉祚淪夷,中原無主,殿下州鄉貴望,四海所宗,為帝王者,非公其誰?勒所以捐軀起兵,誅討暴亂者,正欲為殿下驅除爾。伏願殿下應天順人,早登皇祚。勒奉戴殿下,如天地父母,殿下察勒微忱,亦當視之如子也。謹此表聞!

  濬覽表畢,禁不住喜笑顏開,再由子春等奉上珍物,都是五光十色,價值連城,好釣餌。便命左右一概全收,使子春等左右旁坐,歡顏與語道:「石公亦當世英雄,據有趙魏。今乃向孤稱藩,殊為不解。」我亦不解。子春本是辯士,隨口答道:「石將軍兵力強盛,誠如聖論,但因殿下中州貴望,威振華夷,石將軍自視勿如,所以願讓殿下。況自古到今,胡人為上國名臣,尚有所聞,從未有突然崛起,得為帝王。石將軍推功讓美,正是明識過人,殿下亦何必多疑呢?」欺弄王濬即此已足。濬頓時大悅,面封子春等為列侯。子春等當然拜謝,退就賓館。又將禮物一份,贈與棗嵩,托他善為周旋。嵩滿口應承,入與王濬商議,遣使報勒,厚贐子春與肇,偕使同行。

  既到襄國,勒先將勁卒精甲,藏入帳後,唯用羸卒站立,開府接使,北面拜受來書。濬使亦略有禮物相遺,內有塵尾一柄,勒佯不敢執,高懸壁上,且對濬使道:「我見賜物,如見王公,當朝夕下拜呢。」隨即款宴濬使,待如上賓,挽留了好幾日,方才送歸。復遣董肇奉表與濬,約期入謁,當親上尊號,並修箋傳達棗嵩,求封並州牧兼廣平公。濬使返報,具言勒形勢寡弱,款誠無二,再經董肇接踵到來,奉表遞箋,喜得王濬翁婿二人,如癡如狂,一個是候補皇帝,一個是候補宰相,指日高升,說不盡的快活了。恐怕要請君入甕。

  石勒部署兵馬,將赴幽州,唯尚有一種疑慮,遲延未發。張賓入問道:「將軍果欲襲人,須掩他不備。今兵馬已經部署,尚延滯不行,莫非慮及劉琨及鮮卑烏桓等部落,乘虛襲我麼?」勒皺眉道:「我意原是如此,右侯有無妙策?」賓答道:「劉琨及鮮卑烏桓,智勇俱不及將軍,將軍雖然遠出,彼亦未敢遽動。且彼亦未知將軍一往,便能速取幽州,將軍輕騎往返,不過二旬,就使彼有心圖我,出師掩至,將軍已可歸來,自足抵禦。若再恐劉琨路近,變生意外,何妨向琨請和,佯與周旋。琨與濬名為同寅,實是仇敵,萬一料我襲濬,亦必不肯往援,兵貴神速,幸勿再延!」料事如神,可惜所事非主。勒躍然起立道:「我所未了的事情,右侯能為我代了,還有何說?」遂命軍士夤夜起程,親自督行,所有與琨求和的書函,統委張賓辦理。

  賓替勒修箋,遣人達琨,無非說是「去逆效順,討漢自贖」等語。與對待王濬不同,便是看人行計。琨得箋大喜,移檄州郡,謂「勒已奉箋乞降,當與代公猗聲,共討平陽,這是累年積誠所感,得此效果」等語。彷彿做夢。勒在途中接得消息,越發放心前進,行至易水,為王濬督護孫緯所聞,忙馳入白濬,請速拒勒。濬笑語道:「石公此來,正踐前約,如何拒他?」說至此,旁立許多將佐,齊聲進諫道:「羯胡貪而無信,必有詭謀,不如出擊為是。」濬不禁動怒道:「他既有心推戴,正應迎他進來,汝等反謂可擊,真正奇怪。」道言未絕,又由范陽鎮守游統,奉書至濬,略言「石勒前來,志在勸進,請勿多疑」云云。看官!你道游統何故上書?原來統已陰附石勒,賣主求榮,所以特地報濬,借堅濬信。濬越以為真,便下令道:「敢言擊勒者,斬!」將佐乃不敢再言。濬且預備盛筵,俟勒入府舍時,替他接風。

  過了兩天,勒已率兵馳至,天適破曉,叫開城門,尚恐內有埋伏,先驅牛羊數十頭進城,假稱禮物,實欲堵截街巷,阻礙伏兵,待見城內空虛,乃麾眾直進,立即四掠。濬左右亟請抵禦,尚未邀允。但濬到此時,也覺驚惶,或坐或起,形神不安。勒率眾升廳,召濬出見,濬還望他好意相待,昂然出來,甫至廳前,即被勒眾七手八腳,把濬拘住。濬無子嗣,只有妻妾數人,被勒眾入內搜劫,牽出見勒。濬妻乃是繼室,年齒未暮,尚有姣容。勒拉與並坐,始令兵士推濬入廳。摟人妻而見其夫,太屬淫惡,但莫非由濬自取。濬且慚且憤,向勒罵道:「胡奴調侃乃公,為何凶逆至此?」勒獰笑道:「公位冠元台,手握強兵,坐睹神州傾覆,不發一援,反欲自為天子,尚得謂非凶逆麼?況聞公委任奸貪,殘虐百姓,賊害忠良,毒遍燕薊,這才叫做真正凶逆呢。」說著,即派部將王洛生,率領五百騎兵,先送濬往襄國。濬被押出城,憤投濠中,又被騎兵撈起,上了桎梏,匆匆去訖。勒收捕濬眾萬餘人,一律殺死。

  濬將佐等均詣勒帳謝罪,饋賂交錯,獨尚書裴憲,從事中郎荀綽,未見往謝。勒使人召至,面加呵責道:「王濬暴虐,由孤親來討伐,首惡已擒,諸人俱來慶謝,二人乃甘與同惡,難道獨不怕死嗎?」憲接口道:「憲等世仕晉朝,得蒙寵祿,濬雖粗悍,猶是晉室藩臣,所以憲等相從,不敢有貳。明公若不修德義,專尚威刑,憲等自知應死,也不願求免了。」言畢,即掉頭趨出。勒急忙呼還,待以客體,惟拿下棗嵩朱碩,責他納賄亂政,推出梟斬。游統自范陽進見,滿望功成加賞,不料勒叱他不忠,也命斬首。應該處斬,足為賣主求榮者成。又籍濬將佐親戚,多半是積資巨萬,只裴憲荀綽家內,有書百餘箱,鹽米十餘斛罷了。勒語僚屬道:「我不喜得幽州,但喜得二人呢。」遂令憲為從事中郎,綽為參軍。甘心事羯,終非好漢。分遣流民,各還鄉里。一住二日,便擬旋師。授前尚書劉翰為幽州刺史,使他居守薊城。臨行時毀去晉宮,挈著濬妻,馳還襄國。途次被濬督護孫緯邀擊,勒眾敗溃,惟勒得逃還,連濬妻都不知去向了。又不知作誰家婦。勒回至襄國,尚有餘忿,立將王濬梟首,函送平陽。漢主聰加授勒為大都督兼驃騎大將軍,封東單于。

  樂陵太守邵續,為濬所署,屯居厭次,續子又為勒所虜,使為督護,且令又往勸續降。續因孤危失援,暫且附勒。渤海太守劉胤,棄郡依續,且語續道:「大丈夫當思立名全節,君為晉臣,奈何從賊自污呢?」續淒然謝過,並說明苦衷,行當自拔。可巧幽州留守劉翰,亦不欲從勒,特舉城讓與段匹磾。匹磾為段疾陸眷弟,已見前回,疾陸眷與勒聯盟。獨匹磾心下不願,仍與劉琨通書,不忘舊好,故劉翰邀他守薊,情願去位。匹磾遂貽邵續書,招使歸晉。續即復稱如約。或謂續不宜背勒,自害嗣子,續泣答道:「我出身為國,怎得顧子廢義呢?」當下與勒相絕,即遣劉胤往報江東,願聽瑯琊王睿驅遣。睿用胤為參軍,遙授續為平原太守。石勒聞續負約,竟殺邵乂,發兵攻續。續忙向薊城乞援,段匹磾令弟文鴦,引眾援續。續被圍,幸得文鴦援兵,才能退敵。且與文鴦追至安陵,虜勒所署官吏,並驅回流民三千餘家,然後還兵。劉琨得悉幽州軍報,始知為勒所給,懊悔無及,乃復遣人詣代,與猗盧約同攻漢。猗盧方有內患,不遑赴約,琨亦只好罷休。會有長安使至,傳示詔書,並報稱關東大捷。琨暫留來使,詢明大捷情形。原來漢中山王劉曜,自被麴允擊破營寨,與趙染奔回平陽。見前回。他卻整繕兵甲,休養了好幾月,又復從平陽出發,欲寇長安。曜進屯渭汭,染進屯新豐。晉征東大將軍索綝,引兵出拒,行至新豐附近,早有虜諜報入染營,染奮然道:「前次誤墮詭計,致與中山王敗退,今彼復敢前來,定是到此送死了。」長史魯徽道:「晉室君臣,亦知強弱難敵,只因我軍入境,不得不拼死來爭。古語有云:『一夫拼命,萬夫莫當。』將軍幸勿輕視。」染瞋目道:「強盛如司馬模,我一往取,勢如摧枯,索綝一小豎子,不足污我馬蹄,怕他甚麼!」時已天晚,即欲出營殺去,又經徽好言攔阻,勉強按住忿火,宿了一宵。次日早起,便率輕騎數百人,前往迎戰,且揚言道:「擒住索綝,還食未遲。」一面說,一面麾兵急進。到了新豐城西,正與綝軍相遇,兩下不及答話,便即廝殺起來。綝見染兵不多,卻也生疑,但素知漢兵強悍,未可輕敵,因先麾動前隊,與他交鋒,約有兩個時辰。染兵已經枵腹,氣力不加,偏綝驅出後隊的生力軍,一擁齊上,逢人便斲,見馬便戳,好象削瓜切菜一般,把染兵斬殺殆盡。染亦受傷,撥馬奔回。後面追兵不舍,險些兒被他殺到,還虧魯徽遣兵援應,方得保染回營。染且悔且歎道:「我不用徽言,致有此敗。」既而又咬牙自恨道:「回去無面目見徽,不如殺死了他,免我生慚。」如此狠毒,禽獸不如。計劃已定,方馳入營門,兜頭碰著魯徽,幾似仇人相見,格外眼紅,一聲喝令,竟將魯徽拿下。徽悵然道:「將軍不聽忠言,愚愎致敗,乃復忌賢害士,欲快私忿,天地有知,能令將軍安死衽席麼?」趙染戕模降虜,心術可知,徽若果有智識,引避不暇,乃甘為屬吏,死亦自取。染越加動惱,竟令殺徽。再向曜率眾數萬,從間道趨向長安。

  愍帝因綝報捷,方加綝驃騎大將軍承制行事,不防漢兵又進逼都城,連忙使麴允出御。允至馮翊,與曜染交戰一場,不幸敗績,當夜收拾敗卒,再劫漢營,避實擊虛,殺入漢將殷凱營內。凱慌張失措,被允擒斬。及曜染整兵出救,允已退去。曜恐復為所襲,乃移攻河內太守郭默。默嬰城固守,被圍月餘,糧食已盡,乃向曜乞糴,願送妻子為質。曜得默妻子,總道默已願降,乃給糧與默。那知默得了糧米,仍閉城拒曜。曜將默妻子沈死河中,督兵再攻。默亦邵續之流亞,故敘筆不肯從略。默因使人夜縋出城,馳往新鄭,向太守李矩乞援,矩令甥郭誦迎默。誦聞漢兵勢盛,不敢遽進,會劉琨遣將劉肇帶領鮮卑五百餘騎,入援長安,道阻不通,乃還過矩營。矩邀肇同擊漢兵,漢兵最怕鮮卑騎士,不戰自去,河內才得解圍。默率眾依矩,遠避敵衝。曜已退屯蒲坂,獨染轉攻北地,由麴允移師赴救,再與染對壘爭鋒。染夜夢魯徽,彎弓注射,負痛驚醒。翌晨出戰,被允誘入伏中,四面突出弓弩手,弦聲齊響,箭如飛蝗。染雖然兇悍,哪禁得萬鏃飛來,霎時間集矢如蝟,倒斃馬下,餘眾多死。這一次射斃悍虜,總算是大獲勝仗了。劉琨聞報,送還朝使,又向愍帝上表道:



  逆胡劉聰,敢率犬羊,憑陵肇轂,神人同憤,遐邇奮怒。伏省詔書,相國南陽王保,太尉涼州刺史張軌,糾合二州,同恤室。冠軍將軍麴允,驃騎將軍索綝,總齊六軍,戮力國難,王旅大捷,俘馘千計。旌旗揚於晉路,金鼓振於河曲。崤函無虔劉之驚,汧隴有安業之慶,斯誠宗廟社稷,陛下神武之所致,含氣之倫,莫不引領,況臣之心,能無踴躍?臣前與鮮卑猗盧,約討平陽,適羯奴石勒,以詭計掩入薊城,大司馬王濬,受其偽和,為勒所虜,勒勢轉盛,欲來襲臣,城塢駭懼,唯圖自守。又猗盧國內,適有變患,盧雖得誅奸臣,已愆成約,臣所以泣血宵吟,扼腕長歎者也。勒據襄國,與臣隔山,寇騎朝發,夕及臣城,同惡相求,其徒實繁。自東北八州,勒滅其七,先朝所授,存者唯臣,是以勒朝夕謀慮,以圖臣為計,窺伺間隙,寇抄相尋。戎士不得解甲,百姓不得在野,天網雖張,靈澤未及。唯臣孑然與寇為伍,自守則稽聰之謀,進討則勒襲其後,進退維谷,首尾狼狽,徒懷憤踴,力不從心。臣與二虜,勢不並立,聰勒不梟,臣無歸志,比者秋谷既登,胡馬已肥,前鋒諸軍,當有至者。臣願首啟戎行,身先士卒,得憑陛下威靈,使獲展微效,然後隕首謝國,歿亦無恨矣!臣琨謹表。申錄琨表,以揭其忠。



  愍帝得表,復遣大鴻臚趙廉持詔,拜琨為司空,都督並冀幽三州軍事。琨辭去司空,拜受都督,且進加封猗盧為王,好教他感激圖報,共討劉聰。小子有詩詠道:



  一木難為大廈支,枕戈泣血勉扶持。

  臣軀未死心猶在,敢掬丹忱報主知。



  欲知愍帝是否依議,且至下回再詳。


  王濬劉琨,俱為石勒所賺,墮入狡謀,但琨尚可原,而濬不可恕。琨之意在於討漢,故聞石勒之請降,即以為強虜可平,喜出望外,智雖不足,忠實有餘。所不能無譏者,坐視幽州之陷沒,不能忘私耳。王濬身為晉臣,坐擁強兵,既不能宣勞王室,復不能堵御強胡,信貪夫,戮正士,種種罪惡,史不勝書,其為石勒所侮弄,非不幸也,宜也。見拘堂上,委命強胡,謾罵亦何補乎?趙染本為司馬模僚屬,乃背模降虜,反訑訑然以殺模為能,新豐之敗,不聽魯徽,反殺魯徽,凶橫至此,寧能久存?此其所以終遭射死也。要之夢夢者天,昭昭者亦天。惡報昭彰,近則在身,遠則在子孫,人亦何苦逆天行事,自貽伊戚乎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2 11:54:54

第二十八回     漢劉後進表救忠臣 晉陶侃合軍破亂賊



  卻說愍帝得劉琨申請,加封猗盧為代王,許置官屬,食代常山二郡。猗盧向劉琨借材,請撥並州從事莫含,作為參軍。含不欲去琨,琨乃語含道:「並州單弱,外鄰二寇,如我不才,尚得保存境土,實賴代王為援,我傾身竭資,奉事代王,且使長子為質,無非欲為國家雪恥,卿奈何徒顧小誠,轉忘大體呢?」含乃往依猗盧。盧優禮相待,常與參商大計。惟盧有少子比延,最為昵愛,意欲立以為嗣,因使長子六修,出居新平城,且將六修母廢去。父子兄弟,互生嫌隙,所以禍機暗伏,內外不安。盧亦防有變動,所以不能遠出,助琨討漢。

  漢主聰自恃強盛,恣意奢淫。既將晉懷帝鴆死,復把小劉貴人收入後庭,仍為貴人,食品必備具珍饈,居處必窮極奢麗。左都水使者劉摅,失供魚蟹,將作大匠靳陵,奉命築造溫明徽光二殿,逾限不成,均梟首東市。又嘗出外遊獵,朝出晚歸,觀魚汾水,用燭繼晝,中軍將軍王彰,犯顏直諫,幾致斷首。還有彰女王氏,入宮為上夫人,見二十五回。代父乞哀,乃貸彰死罪,囚入獄中。再經聰母張氏,恨聰濫刑,三日不食,太弟又與河內王粲,輿櫬切諫,還有太宰劉延年,率領百官,伏闕固諍,方將王彰釋放。聰欲立左貴嬪劉英為繼後,母張氏究嫌同姓,不使繼立,因納弟實二女徽光麗光入宮,先使她們並為貴人,然後命聰擇一為後。聰為母命所迫,沒奈何指定徽光。會劉英父殷,得病身亡。英悲憤兩迫,鬱極致病,醫藥罔效,也即與聰長別,玉殞香消。聰乃立張貴人徽光為後,進後父將軍實為光祿大夫。才閱數月,聰母張氏又歿,聰後徽光,哭姑甚哀,累得體瘠血枯,竟化做一場春夢。渺渺芳魂,返入冥途,仍至乃姑前侍奉去了。究竟紅顏沒福,或由劉英為祟,亦未可知。徽光已逝,麗光本可繼立,但前此冊立徽光,全由聰母作主,此時聰母已逝,眼見得中宮位置,被那劉家女奪去。劉英女弟劉娥,已由右貴嬪進為左貴嬪,挨次上升,即得為後,聰大加寵愛,特命造一■儀樓,■與凰同。為藏嬌計。廷尉陳元達,上書諫阻道:



  臣聞古之聖王,愛國如家,故皇天亦祐之如子。夫天生烝民而樹之君,使司牧之,非以兆民之命,窮一人之欲也。晉民暗虐,視百姓如草芥,故上天剿絕其祚,眷佑皇漢,蒼生引領,庶幾息肩,懷更蘇之望有日矣。我高祖光文皇帝,靖言惟茲,痛心疾首,故身衣大布,居不重茵,先皇后嬪,服無綺彩,重逆群臣之請,乃建南北二宮,今光極殿之前,足以朝群後,享萬國矣﹔昭德溫明二殿以後,足以容六宮,列十二尊矣。陛下龍興以來,外殄二京不世之寇,內興殿觀四十餘所,加以軍旅數興,饋運不息。饑饉疾疫,死亡相繼,兵疲於外,民怨於內,為民父母,果若是乎?伏聞詔旨,將營■儀,中宮新立,誠臣等樂為子來者也。竊以大難未夷,宮宇粗給,今之新營,尤實非宜。況有晉遺類,西據關中,南擅江表,李雄奄有巴蜀,劉琨窺窬肘腋,石勒曹嶷,貢稟漸疏,陛下釋此不憂,乃更為中宮作殿,豈目前之所急乎?昔太宗孝文皇帝,承高祖指漢高帝劉邦。之業,惠呂息役之後,四海之富,天下之殷,粟帛流衍,尚惜百金之費,輟露台之役,歷代比美,跡垂不朽,故能斷獄四百,擬於成康。陛下承荒亂之餘,所有之地,不過太宗之二郡,戰守之備,非特匈奴南越而已。孝文之廣,思費如彼,陛下之狹,欲損如此。愚臣所以敢犯顏切諫,冒不測之禍者也。昧死上聞,幸陛下鑒之!
  聰覽畢全文,擲諸地上,憤然大怒道:「朕為萬乘主,但營一殿,何干汝鼠子事!乃敢妄言阻撓,藐視朕躬,不殺此鼠子,朕殿何由得成?」說至此,喝令左右:「快將元達拿到,斬首市曹,妻子一並駢戮,令他群鼠共穴,方泄朕恨。」言已,自往逍遙園去了。元達聞旨,先自鎖腰入園,且用鎖扳及堂下李樹,朗聲大呼道:「如臣所言,關係社稷至計,陛下不信,反命殺臣,臣死有知,當先訴上天,繼訴先帝。朱雲西漢時人。有言:『臣得與龍逢比乾,同游地下,亦可無恨。』但未審陛下為何如主,常得保全身名否?」聰聞言益怒,叱左右牽他出斬。偏元達抱住李樹,不令人曳,惱得聰拍案狂呼,幾欲自拔佩刀,下堂加刃。大司徒任顗,光祿大夫朱紀,左僕射范隆,驃騎大將軍劉易等,齊跪堂下,叩頭流血道:「元達為先帝所知,開國受命,便已引置門下,彼亦盡忠竭慮,知無不言,臣等竊祿苟安,每對元達,自顧生慚。今元達語雖狂直,還乞陛下包容,開恩特宥。倘為了數語諫諍,即加誅戮,元達死固足惜,陛下亦累盛名,還乞三思!」聰怒尚未息,不肯依議。忽有一內侍踉蹌出來,呈上一表,乃是新皇后的手筆,即由聰按閱道:



  伏聞敕旨,將為營殿,今宮室已備,無煩更營。且四海未一,禍難猶繁,宜愛民力,廷尉之言,社稷之計也。陛下當加爵賞,而反欲誅之,四海謂陛下何如哉?夫忠臣進諫者,固不顧其身也,而人主拒諫者,亦不顧其身也,陛下為妾營殿,而殺諫臣,使忠良結舌者由妾,公私困敝者由妾,社稷阽危者由妾,天下之罪,皆萃於妾,妾何以當之?妾觀自古敗國亡家,未始不由婦人,每覽古事,忿之不已,何由今日妾自為之,使後人視妾,猶妾之視前人也。妾復何面目仰侍巾櫛?請歸死此堂,以塞陛下之過!



  聰看到「歸死」二字,急得面色倉皇,連下文都不及看下,便顧語內侍道:「快……快入報皇后,朕決赦元達了,願皇后放懷!」應有此狀,應有此言,但幸由劉後賢明,得成佳話。內侍奉命復入,聰再覽表文,只有結末數語,料想是官樣文章。也無心細閱,便召任顗等上堂,賜令旁坐,從容與語道:「朕近來微得狂疾,往往喜怒失常,不能自制。元達原是忠臣,朕未及細察。幸諸卿能規我過失,竭誠效忠,朕且愧對諸卿,怎敢再違忠告呢?」任顗等聽了聰言,無非將改過不吝的套話,說了幾句,引得聰沾沾自喜,饒有歡容。當下指使左右,將元達開鎖,賜給衣冠,亦令旁坐,取後表出示道:「外輔如公等,內輔如皇后,朕可無後憂了。」遂改稱逍遙園為納賢園,堂為愧賢堂,且笑顧元達道:「本意當使卿畏朕,偏今日使朕畏卿了。」非畏元達,實畏劉後。元達等拜謝而出。

  小子演述至此,還要補敘數語:當元達抱樹時,左右意存觀望,不亟曳出,這是經劉後著人暗囑,教他延挨時刻,好得進表,否則一個元達,怎能抵得住數人?就使力大如虎,也早被牽出斬首了。補添數語,免使閱者指摘,且更見劉後之賢。但劉聰雖似好賢,終不免荒淫敗德。劉後聰明機警,可諫乃諫,不可諫亦只好聽他做去。至嘉平四年正月,即晉愍帝建興二年。天象地理,相繼告變,有三日出自西方,逕向東行,平陽地震,崇明觀陷為陂池,水亦如血,有赤龍奮身飛去。最奇怪的是流星起自牽牛,入紫微垣,狀如龍形,墮落平陽北十里,化為一肉,長三十步,闊二十七步,臭達平陽。肉旁常有哭聲,晝夜不止。究是何物,可惜當時無博學家考究詳明。平陽內外,嘩稱怪事。漢主聰亦不能無疑,乃召公卿等入問休咎。陳元達及博士張師,同聲進對道:「陛下問及星變,臣等恐吉少凶多,不久將至。若後庭內寵過多,三後並立,必致亡國敗家,願陛下思患預防,毋自取咎!」此不過聞聰私議,因有此諫,若謂流星化肉,應兆三後,恐無此征。聰搖首道:「天變無常,難道定關人事麼?」說著,拂袖入內,縱樂如故。適劉後有娠,常患腹痛,等到十月滿足,勢將臨盆,非常難產,暈死了好幾次,經醫官竭力救治,才得分娩。不料生下兩種怪物,一是半紅半白的怪蛇,一是有角有頭的怪獸,蛇獸並出,驚倒左右,霎時間蛇即竄去,獸亦遁走,不知去向。愈出愈奇,令人不可思議。有人躡跡尋視,到了隕肉處,蛇獸俱在,似死非死,也不敢下手掩捕,惟還報都中,益稱奇異。劉後既遭難產,又出重驚,當然釀成危症,挨了數日,氣絕而亡。如此賢後,似不應遘此奇疾,這想是為劉聰所累。那隕肉卻也失去,哭聲亦止。漢主聰最愛此後,喪葬儀制,格外從隆,予諡武宣,並將後姊劉英,亦追諡為武德皇后。

  二劉既死,尚有四小劉,統想承恩邀寵,求躋後位。聰已將四小劉挨次序進,最長的進位左貴嬪,次為右貴嬪,不過立後問題,還未解決。一日,至中護軍靳准宅中,飲酒為歡。准呼二女出謁,由聰瞧著,好似那仙子下凡,嫦娥出世,不由的拍起案來,連聲叫絕。准趁勢面啟道:「臣女月光月華,年將及笄,倘蒙陛下不棄葑菲,謹當獻納。」恐是一條美人計。聰喜出望外,即夕載二女入宮,普施雨露,合抱衾裯,徹夜綢繆,其樂無極。翌日,即封二女為貴嬪。月光尤為妖媚,無體不騷,引得聰魄蕩神迷,愛逾珍璧。過了旬月,竟立為繼後。又過了數月,復因左右兩個劉貴嬪,侍奉有年,不便向隅,特冊左貴嬪劉氏為左皇後,右貴嬪劉氏為右皇后,《通鑑》載月華為右皇后,今從《晉書》及《十六國春秋》。加號皇后靳月光為上皇后。真是後來居上。校尉陳元達,上言:「三後並立,適如臣慮,將來必有大患,務乞收回成命。」聰不肯從。且調元達為右光祿大夫,陽示優禮,陰實奪權。已而太尉范隆,大司馬劉丹,大司空呼延晏,尚書令王鑒等,情願讓位元達,乃復徙元達為御史大夫,儀同三司。

  元達復居諫職,仍常監察宮廷,得間便諫。可巧查得一種穢史,遂援了有犯無隱的故例,確鑿陳詞,遞將進去。聰取覽奏牘,乃劾上皇后靳氏,私引美少年入宮,與他苟合等情。看官!試想天下沒有一個男兒漢,不恨妻室犯奸。聰雖寵愛月光,聽了犯奸二字,也不禁忿火中燒,便趨入上皇后宮內,痛詈月光,並將元達原奏,隨手擲示,令她自閱。月光情虛畏罪,只好嗚嗚咽咽,哀乞求憐。偏聰置諸不理,拂袖竟去。到了次日,竟有內侍報聰,說是上皇后服藥自盡。聰又不禁追念前情,急去臨視,見她顰眉淚眼,尚帶慘容,頓時愛不忍釋,又抱屍大哭一場,才令棺殮。從此由悲生憤,深嫉元達,無論什麼規諫,都置若罔聞。甚且益肆荒淫,終日不出,但命子粲為丞相,總掌百揆,一切國事,俱委粲裁決便了。

  惟聰雖不道,餘威未衰,石勒劉曜,進退無常,終為晉患。愍帝孤守關中,勢甚岌岌,只望著三路兵馬,合力勤王。建興三年二月,命左丞相睿為丞相,都督中外諸軍事,南陽王保為相國,劉琨為司空。詔使分遣,加官進爵,無非是勸勉征鎮的意思。無如琨在晉陽,介居胡羯,一步不能遠離,保自上邽出據秦州,收撫氐羌,軍勢稍振,但也無心顧及長安。睿雖奄有江左,比並州秦州兩路,較為強盛,怎奈一東一西,相去太遠。河洛未靖,荊湘又亂,中途被阻,未便行軍,所以詔書日迫,睿總以道梗為辭,須俟兩江戡定,方可啟行。樂得推諉。小子查閱《晉書》,那時沿江亂首,莫如杜弢,次為胡亢杜曾。杜弢已見前文,見二十四、二十五回。胡亢系前新野王歆牙門將,歆死後將佐四散。歆死張昌之難,見前文。亢至竟陵,糾集散眾,自號楚公,用歆司馬杜曾為竟陵太守。曾技勇過人,能被甲入水,不致沉沒,所以亢恃為股肱,常使他出掠荊湘。荊湘人民,既苦杜弢、復苦胡亢杜曾,當然不得寧居,流離失所。荊州刺史周顗,甫經蒞鎮,便為杜弢所迫,退走潯水城。揚州刺史兼征討都督王敦,屯兵豫章,見二十六回。急檄武昌太守陶侃,尋陽太守周訪,歷陽內史甘卓等,合兵討弢。弢正進圍潯水城,由陶侃督兵往援,使明威將軍朱伺為前驅,奮擊弢眾。弢還保冷口,侃語朱伺道:「弢必步向武昌,掩我無備,我軍亟宜還郡,扼住寇蹤,毋中彼計!」說著,仍遣伺帶著輕騎,從間道先歸,自率步兵繼進。伺至江陵,城尚無恙,正在城外安營,遙聞喊聲大震,料是弢眾前來,不禁大呼道:「陶公真是神算,有我在此,看賊能搖動我城否?」當下按轡待著,不到片時,弢眾已至,伺即麾騎殺出,迎頭痛擊,反使弢意外驚疑,倉猝對敵。兩下裡正在酣戰,不防後面又來了一支步兵,各執短刀,殺入晞陣。晞前後受敵,立即溃散,遁歸長沙。伺會同步兵,追至數十里外,擒斬千人,方才回城。這支步兵,不必細問,便可知是陶侃帶來。侃使參軍王貢,向敦告捷,敦欣然道:「今日若無陶侯,便無荊州了。」遂表侃為荊州刺史,令屯淝左。周顗自潯水城,追至豫章,仍奉瑯琊王命令,召還建業,復任軍諮祭酒,不消細敘。

  惟侃使王貢,由豫章西還,道出竟陵。竟陵城內的杜曾,已因胡亢好猜失眾,潛引故都督山簡參軍王衝,襲殺胡亢,並有亢部,貢想乘機邀功,逕入竟陵城。詐傳陶侃號令,授曾為前鋒大都督,使擊王衝,衝本在山簡麾下,因簡病歿夏口,所以聚眾為亂。杜曾聞王貢言,樂得轉風使航,將衝擊死,即令貢報答陶侃,貢作書寄往淝左,但言曾願投誠,未及矯命情事。侃乃徵召杜曾,曾見來札中,並無前鋒大都督字樣,未免啟疑,不肯應召。貢亦恐矯命事發,或至得罪,索性直告杜曾,且與曾合謀襲侃。侃那知兩人密謀,未及防備,驀被杜曾潛兵突入,害得全營大亂。還虧命不該絕,僥倖逃生。百密難免一疏,可見行軍之難。王敦得報,表奪侃官,以白衣領職,侃復邀同周訪等,進破杜弢,敦乃復奏侃官。已而侃又為弢將王真所襲,敗奔灄中,得周訪援,方將王真擊退。杜曾王貢與弢聯合,到處劫掠,王敦又令陶侃甘卓等,並力擊弢,大小數十戰,弢眾多死,乃遣使詣建業,向睿乞降。睿不肯許,弢已窮蹙,因再貽南平太守應詹書,托他代為解免,當圖功贖罪。詹將原書轉呈建業,並稱弢有清望,應許他悔惡歸善,借息兵鋒。睿乃使前南海太守王運,往受弢降,赦免前愆,令為巴東監軍。弢已受命,偏征弢諸將,未肯罷兵,仍然攻弢不止。弢不勝憤恨,拘害王運,又復為亂,分遣部將杜弘張彥,掩襲臨川豫章。臨川內史謝摛被殺,豫章亦幾被陷沒,幸周訪擊殺張彥,逐去杜弘,豫章復安。陶侃專攻杜弢,弢使王貢挑戰,橫足馬上,狀極囂張。侃出馬遙語道:「杜弢為益州小吏,盜用庫錢,父死不奔喪,毫無禮義,卿本善人,奈何背我助逆?難道天下有白頭賊麼?」謂為賊不得至老。說至此,見貢斂容下足,易倨為恭,便不與交鋒,還入原壘。夜間乃遣使慰諭,並截發為信,誓不記仇。貢遂趨降侃營,侃推誠相待,令貢反襲杜弢。弢驟為所乘,不能抵敵,除逃以外無別策。但貢與弢麾下將佐,均已熟識,當時向眾大呼,降可免死,並可加官。於是人人解甲,個個投戈,單剩弢一人一騎,狂竄而去。貢收降眾報侃,侃不戮一人,擇尤錄用,餘皆給資遣歸,遂乘勝進復長沙,後來追索杜弢,竟無下落,想已是走死荒野了。小子有詩歎道:



  漂搖風雨滿神州,日下江河亂未體。

  戡定荊湘非易事,論功應獨讓陶侯。



  杜弢已死,只有杜曾未除,逃匿石城。丞相瑯琊王睿,得了長沙捷報,承制頒給赦書,分賞諸將,欲知底細,容待下回說明。


  陳元達虜臣也,劉娥虜後也,一淪左衽,一偶番主,就是有善可稱,亦似在無足重輕之列。然孔子《春秋》中國用夷禮,則夷之﹔進於中國,則中國之。無畛域之見存於其間,故《春秋》一書,流傳萬世。依例而推,則如元達之直■劉聰,不得謂非忠臣,劉氏之疏救元達,不得謂非賢後,善善從長,惡惡從短,固史家應有之要旨也。杜弢為逆,胡亢杜曾,又復從亂,亂逆之徒,人人得而誅之。陶侃周訪甘卓等,合兵進討,義在則然,但侃尤為忠勇,故敘侃較詳,敘訪卓則皆從略,詳略之分,均具深意,是又閱者所當體察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2 11:55:18

第二十九回     小兒女突圍求救 大皇帝銜璧投降



  卻說瑯琊王睿,因杜弢走死,湘州告平,遂進王敦為鎮東大將軍,都督江揚荊湘交廣六州諸軍事,領江州刺史,封漢安侯。外如陶侃以下,無甚超擢,唯獎敘有差。敦既握六州兵權,得自選置官屬,權勢益隆。當時江東一帶,內倚王導,外恃王敦,曾有王馬共天下的謠言。實是王牛,並非王馬。荊州刺史陶侃,最稱有功,反中敦忌。侃卻未悉敦情,但知平亂,復引兵往擊杜曾。適愍帝派侍中第五猗為安南將軍,監領荊梁益寧四州軍事。猗自武關南下,由杜曾至襄陽往迎,曲致慇懃,且娶猗女為姪婦,竟與猗分據漢淝,作為犄角。及侃赴石城攻曾,也未免恃勝生驕,視為易取。司馬魯恬諫侃道:「兵法有言,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杜曾非可輕視,公當小心將事,毋中彼計。」侃不以為然,逕向石城進發。到了城下,麾兵猛攻。曾多騎士,突然開門,縱騎突出,衝過侃壘。侃率眾搶城,不遑顧後,哪知前面由曾殺出,後面又有騎兵返擊,幾至腹背受敵,為曾所乘,還虧侃軍素有紀律,臨危不亂,才得勉力支持,但兵眾已戰死了數百人。曾見侃力戰不退,也不願返守石城,因下馬別侃。侃亦不欲進逼,由他自去。

  時晉廷因山簡已歿,見前回。續派襄城太守荀崧,都督荊州江北諸軍事,駐節宛城。杜曾自石城出走,引眾往攻荀崧,突將宛城圍住。崧不意寇至,頓時慌亂,又兼兵少食寡,勢難久持,不得已向外乞援,為解圍計。當時襄陽太守石覽,為崧故吏,崧即繕就書函,擬遣人送達襄陽,求發援兵。偏僚佐不敢出城,得了崧命,都面面相覷,呆立不動。崧急得沒法,只得據案欷歔﹔驀見一垂髫女子,從屏後出來,振起嬌喉,向崧朗稟道:「女兒願往!」寫得突兀。崧驚起俯視,乃是親女荀灌,年只一十三齡,不由的歎息道:「汝雖願往投書,但身為弱女,如何突圍?」灌奮答道:「城亡家破,同時畢命,果有何益?女兒年雖幼弱,頗具烈志,倘能突出重圍,乞得援兵,那時城池可保,身家兩全,豈不甚善?萬一不幸,為賊所困,也不過一死罷了,同是一死,何若冒險一行。」說至此,竟把兩道柳眉,聳上眉稜,現出一種威毅的氣象。旁邊站立的僚佐,都不禁暗暗喝采,嘖嘖稱奇。自知愧否?灌又向外召集軍士,慨然與語道:「我父被困,諸君亦被困,譬如同舟遇難,共慮覆亡,我一弱女子身,不忍同盡,所以自願乞援,今夜即擬出發,如有與我同志,即請偕行。退賊以後,我父不惜重賞,與諸君共享安樂,願諸君三思!」言未畢,即有壯士數十名,踴躍上前道:「女公子尚不惜身命,我等怎敢自阻?願為女公子先驅!」全從義憤激起。灌又顧語僚佐道:「灌冒昧求援,往返必需時日,守城重責,我父以外,還仗諸公。」僚佐聽了,也不好再為推諉,便即應聲如命。灌乃與勇士立約,准至夜半出城,自己入內籌備。
  到了黃昏時候,飽餐一頓,便即束住頭巾,縛緊腰肢,身穿鐵鎧,足著蠻靴,佩了三尺青虹劍,攜了兩把繡鸞刀,出至堂上,辭別乃父。荀崧瞧著,好似一個女俠模樣,不覺又喜又驚,便囑語道:「汝既願往,我也不便阻汝,須要小心為上。」灌答道:「女兒此去,必有佳音,願父親勿憂!」全無一些兒女態,真好英雌。崧乃遞與乞援書,灌接藏懷中,即奮然告別道:「女兒去了。」此四字勝過易水荊卿。一面說,一面出廳,但見壯士數十名,俱已紮束停當,攜械待著,經灌一聲招呼,都上前聽令。灌命大眾上馬,自己亦跨上征鞍,馳至城邊,潛開城門,一聲驅出。杜曾營外,只有偵騎巡邏,見城內有人出來,忙即報知杜曾。待曾撥兵出阻,灌等已穿壘過去。曾兵相率來追,被灌指麾壯士,回殺一陣,砍倒曾兵數名。究竟夜深天黑,咫尺不辨,曾兵亦何苦尋死,樂得退還。

  灌得馳至襄陽,入謁石覽,呈上父書。覽見灌是個少女,卻能突圍求救,自然另眼相看。再經灌詞氣慷慨,情致純誠,當即滿口應承,即日赴援。灌尚慮覽兵未足,再代崧草書,遣人飛報尋陽太守周訪,請他為助,自與石覽兵眾,還救宛城。城中日夕望援,見有救兵到來,歡聲四噪,荀崧即督眾出迎。灌引覽至城下,被杜曾兵阻住,當即躍馬衝入,且戰且前。覽軍隨進,奮力突陣,荀崧亦已殺出,裡應外合,即將杜曾兵擊退。崧覽並馬入城,灌亦隨進。未幾,又來了一員小將,帶兵三千,也來援崧。杜曾見救兵陸續到來,料知宛城難下,見機引去。看官欲問小將為誰?乃是周訪子撫。崧迓撫入城,與覽並宴,席中談及乃女突圍事情,覽與撫同聲贊美。從此灌娘芳名,遂得傳誦一時,稱揚千古了。力為巾幗褒揚。

  石覽周撫,辭歸本鎮,不在話下,惟杜曾退次順陽,遣人至荀崧處上箋,有「乞求撫納,討賊自效」等語。崧因宛中兵少,恐曾再至,不得不復書允許。陶侃聞報,亟貽崧書道:「杜曾凶狡,性如鴟梟,將來必致食母,此人不死,州土不安,足下當記我言,幸勿輕許。」崧不聽侃言,果然杜曾復出,進圍襄陽,虧得裹陽有備,無懈可擊,曾始退去。侃將還江陵,欲至王敦處告別,部將朱伺等,俱向侃諫阻,謂敦方見忌,不宜輕往。侃以為敦不足懼,慨然竟行。見敦以後,果為所留,別用從弟王廙為荊州刺史。侃吏鄭攀馬俊等,詣敦上書,共請留侃,敦當然不許。攀等相率恨敦,竟率徒黨三千人,西迎杜曾,同襲王廙。激使為變,誰實屍之。廙奔至江安,調集各軍討曾,曾既得鄭攀等人,復北合第五猗,來攻王廙,廙又為所敗。王敦嬖人錢鳳,素來嫉侃,遂誣稱攀等為亂,實承侃旨。看官!試想敦既與侃有嫌,又經錢鳳從旁媒孽,頓時起了殺心,披甲持矛,擬往殺侃。轉念一想,不便殺侃,又復回入。再一轉念,仍要殺侃,又復趨出。輾轉至四五次,為侃所聞,竟昂然見敦,正色與語道:「使君雄斷,當裁制天下,奈何遲疑不決呢?」言畢,趨出如廁。未免太險,但看下文梅陶等之諫,想侃已與接洽,故有此膽。諮議參軍梅陶,長史陳頌,並入諫敦道:「周訪與侃,乃是姻親,相倚如左右手,豈有左手被斷,右手不應麼?願公慎重為是!」敦意乃解,釋甲投矛,命設盛筵,召侃同宴,且調侃為廣州刺史。侃宴畢即行,惟侃子瞻尚留敦處,由敦引為參軍。

  先是廣州人民,不服刺史郭訥,另迎前荊州內史王機為刺史,王機見二十四回。機至廣州,恐為王敦所討,因遣使白敦,情願轉徙交州。敦卻也允諾,故令侃往刺廣州。偏機收納杜曾將杜弘,杜弘見前回。聽了弘言,仍欲還取廣州。可巧陶侃馳至,擊破王機及杜弘,機走死道中,弘奔投王敦。廣州平定,侃得進封柴桑侯,食邑四千戶。侃在州無事,輒朝運百甓至齋外,夜運百甓至齋內。左右問為何因?侃答說道:「我方欲致力中原,不宜過逸,今得少暇,欲借此習勞,免致筋力廢弛呢。」左右乃服。只是鄭攀等與廙相拒,尚未了結,俟至下文再表。

  且說漢中山王劉曜,奉漢主聰命,復出兵寇掠關中。晉愍帝令麴允為大都督。率兵抵御,索綝為尚書僕射,都督宮城諸軍事,保守長安。曜至馮翊,太守梁肅,棄城奔萬年。馮翊為曜所得,再移兵攻北地。麴允出至靈武,因兵力單弱,不敢輕進,再上表長安,乞請濟師。長安無兵可調,只得向南陽王徵兵。南陽王保,與僚佐商議行止,僚佐皆說道:「蝮蛇螫手,壯士斷腕,今胡寇方盛,不如且斷隴道,見可乃進。」從事中郎裴詵道:「今蛇已螫頭,頭可斷不可斷麼?」詰問得妙。保實不願援長安,但使鎮軍將軍胡崧為前鋒都督,待諸軍會集,然後進援。恐不耐久持了。麴允待援不至,又表請奉帝就保。索綝從中阻議道:「保得天子,必逞私圖,不如不去。」就保亦危,不就保益危,看到下文,是綝已隱有異志了。乃不從允議,但促允速援北地。允不得已集眾赴救,行至中途,遙望北地一隅,煙燄蔽天,彷彿大火燎原,不可向邇,心下已未免驚疑,又見有一班難民,狼狽前來,便飭軍停住,問及北地情形。難民答說道:「郡城已陷,往救恐不及了。且寇鋒甚盛,不可不防。」說畢,即踉蹌趨去。允聽了此言,進退兩難,不料部眾竟先駭散,不待允令,便即奔回。允也只好拍馬返走。其實,北地尚未陷沒,由曜縱火城下,計惑援兵,就是一班難民,也是漢兵假扮,來給麴允。允不辨真偽,竟墮曜計,回至磻石谷,又被曜眾殺到,此時還有何心對敵,連忙奔竄,走入靈武城內。麾下不過數百騎兵,還算帶頭歸來,是一幸事。允頗忠厚,惜無斷制,威不足服人,惠不能及眾,所以諸將慢法,士卒離心。直揭病根,瑕不掩瑜。安定太守焦嵩,本是由允薦舉,嵩卻瞧允不起,很是倨傲,至是允遣使告嵩,飭即進援。嵩冷笑道:「待他危急,往救未遲。」遂卻還來使,但言當會齊人馬,然後趨救。允亦無法催逼,只好束手坐視。那劉曜已攻取北地,進拔涇陽,渭北諸城,相繼奔溃。曜長驅直進,勢如破竹。晉將魯充梁緯等,沿途堵御,均為所擒。曜素聞充賢,召令共飲,且勸充道:「司馬氏氣運已盡,君宜識時變計,能與我同心共事,平定天下不難了。」充悵然道:「身為晉將,不能為國禦敵,自致敗覆,還有何面目求生?若蒙公惠,速死為幸!」曜連稱義士,拔劍付充,充即自刎。梁緯亦不肯降曜,也被殺死。緯妻辛氏,亦在戍所,同時遭擄。辛氏形容秀麗,儀態端莊,曜不禁豔羨起來。便好言慰諭,想把她納為妾媵。獨不怕羊氏吃醋麼?辛氏大哭道:「妾夫已死,義不獨生。況烈女不事二夫,妾若隳節,試問明公亦何用此婦?」曜亦歎為貞女,聽令自殺,命兵士依禮棺殮,與緯合葬。魯充遺骸,照樣辦理。忠臣烈婦,並得千秋,死且不朽了。特筆。

  曜遂率眾逼長安,西都大震,愍帝四面徵兵,朝使迭發,並州都督劉琨,擬約同代王猗盧,入援關中。偏猗盧為子所弒,國中大亂。小子於前回起首,曾敘及猗盧寵愛少子,黜徙長子六修,並及修母,嗣因六修入朝,猗盧使下拜比延。六修不願拜弟,拂袖竟去。猗盧飭將士往追,將士亦不服猗盧,縱還新平城。偏猗盧尚不肯干休,督兵往討。六修佯為謝罪,夜間竟掩襲父營,猗盧未曾預備,再經將士離叛,一哄散去,單剩猗盧一人,逃避不及,竟為亂軍所害。猗盧從子普根,居守代郡。聞得猗盧死耗,仗義興師,往攻六修。前次為猗盧廢長立幼,因致輿情不服,此次聞六修以子弒父,又不禁激起眾憤,俱來幫助普根,同討六修。究竟人心不死。六修連戰失利,旋即伏誅。普根嗣立,國中尚未大定,當然不能助琨。琨孤掌難鳴怎能入援長安,瑯琊王睿,路途遙遠,又一時不能西行,只有涼州刺史張寔,遣將王該,率步騎五千人入援。寔系涼州牧張軌子,軌鎮涼有年,始終事晉,每遇國家危難,輒發兵勤王,晉封為太尉涼州牧西平公。愍帝二年六月,軌寢疾不起,遺令諸子及將佐,務安百姓,上思報國,下思寧家。已而軌沒,長史張璽等,表稱世子實繼攝父位。愍帝乃詔寔為涼州刺史,襲爵西平公,賜軌諡曰武穆。軌能忠晉,故特表明。涼州軍士,得著玉璽一方,篆文為「皇帝行璽」四字,獻與張寔。寔承父命,不肯背晉,即將玉璽送入長安,並奉上諸郡方貢。有詔命寔都督陝西軍事,實弟茂拜秦州刺史。及長安被困,寔乃遣王該入援,但該帶兵不多,眼見是不能卻虜。安定太守焦嵩,始與新平太守竺恢,弘農太守宋哲等,引兵救長安。散騎常侍華輯,曾監守京兆馮翊弘農上洛四郡,也募眾入救,同至霸上,探得曜眾甚盛,仍不敢前進,作壁上觀。南陽王保,遣胡崧帶兵進援,崧尚有膽力,獨至靈台襲擊曜營,得破數壘。索綝麴允,並未遣人犒賞,崧懷恨退去,移屯渭北,未幾竟馳還槐裡。曜見晉軍各觀望不前,樂得麾眾大進,攻撲長安。綝索兩人,保守不住,即由外城退入內城,外城遂致陷沒。曜復攻內城,圍得水泄不通。

  城中糧食已盡,鬥米值金二兩,人自相食,或餓死,或逃亡,唯涼州義勇千人,入城助守,誓死不移。太倉有麴數十■,由麴允先時運入,舂碎為粥,暫供宮廷,尋亦食盡。時已為愍帝三年仲冬,雨雪霏霏,饑寒交迫,外面的鉦鼓聲,刀箭聲,又陸續不絕,日夜驚心。愍帝召入麴允索綝,與商大計。允一言不發,只有垂淚。綝想了多時,但說出了一個「降」字。綝前時為模復仇,約同起義,尚有丈夫氣象,胡為此時一變至此?愍帝亦不禁涕泣,顧語麴允道:「今窮厄如此,外無救援,看來只好忍恥出降,借活士民。」允仍然不答。忽有將吏入報道:「外面寇兵,勢甚猖獗,恐城池不能保守了。」索綝便搶步出去,允亦徐退。愍帝長歎道:「誤我國事,就是麴索二公。」隨即召入侍中宗敞,叫他草就降箋,送往曜營。敞持箋出殿,轉示索綝。綝留敞暫住,潛使子出城詣曜,向曜乞請道:「今城中糧食,尚足支持一年,急切未易攻下,若許綝為車騎將軍,封萬戶郡公,綝即當舉城請降。」曜不禁勸怒,叱責綝子道:「帝王行師,所向惟義,孤將兵已十五年,未嘗用詭計欺人,你前時何故紿允?必待他兵窮勢竭,然後進取。今索綝所言如此,明明是晉室罪臣,天下無論何國,不講忠義,亂臣賊子,人人得誅,果使兵食未盡,盡可勉力固守,否則糧竭兵微,亦宜早知天命,速即來降,何必欺我!」說著,即令左右將綝子推出,梟首徇眾,送還城中。綝得了子首,當然悲哀,惟自己總還想保全性命,沒奈何遣發宗敞,使詣曜營乞降。

  曜收了降箋,令敞返報。愍帝委實沒法,自乘羊車,銜璧輿櫬,馳出東門。群臣相隨號泣,攀車執愍帝手,哭聲震地。何益國事?愍帝亦悲不自勝。御史中丞吉朗,掩面泣歎道:

「我智不能謀,勇不能死,難道就隨主出降,北面事虜麼?」說至此,即向愍帝前叩別,且啟愍帝道:「願陛下好自珍重,恕臣不能追隨陛下!臣今日死,尚不失為晉臣呢。」索綝其聽之!拜畢起身,用頭撞門,頭破腦裂,倒地而亡。愍帝到了此時,已無主宰,意欲不去,又不好不去,乃逕詣曜營。曜接見愍帝,居然行起古禮,焚櫬受璧,暫使宗敞奉帝還宮,收拾行裝,指日東行。



  越宿,曜入長安城,檢點圖籍府庫,令兵士入迫愍帝及公卿等遷往曜營。又越一日,曜派將押同愍帝等人,送往平陽。愍帝登漢光極殿,漢主聰早已坐著,由愍帝稽首行禮。麴允伏地痛哭,觸動聰怒,命將允拘入獄中,允即自殺。還是與吉朗同時殉國,較為清白。聰授愍帝為光祿大夫,封懷安侯,贈麴允車騎將軍,旌揚忠節,獨責索綝不忠,處斬東市。斬得爽快。一面下令大赦,改元麟嘉,命中山王曜假黃鉞大都督,統領陝西軍事,進官太宰,改封秦王。於是西晉兩都,一並覆滅,西晉遂亡。總計西晉自武帝稱尊,傳國三世,共歷四主,凡五十二年。小子有詩歎道:



  洛陽陷沒已堪哀,誰料西都又被摧?

  懷愍相隨同受擄,徒稽史跡話殘灰。



  西晉雖亡,尚有征鎮諸王,能否興廢繼絕,且至下回再表。


  以十三齡之弱女,獨能奮身而出,突圍求援,如此奇女子,求諸古今史乘中,得未曾有,本回力為摹寫,尤足使女界生色。吾慨夫近世女子,廁身學校,假平等自由四字為口頭禪,居然侈言愛國,要求參政,曾亦聞有荀灌之實心實力,得保君親否耶?他如梁緯妻辛氏,秉貞抱節,不肯苟全,誰謂中國婦女,素無學識?以視今日之略識之無,眼高於頂,自命為士女班頭,而反蕩檢逾閒,不顧道德,吾正不願有此奇邪之學識也。麴允索綝,奉愍帝而續晉祚,復降劉曜而亡晉室,出爾反爾,自相矛盾,而索綝尤為不忠。允之死已有愧魯充吉朗諸人,綝之被殺,並有愧麴允。等是一死,而或則流芳,或反貽臭,奈之何不辨之早辨也?愍帝謂誤我事者,麴索二公,其言誠然。或謂愍帝用人不明,未嘗無咎,然愍帝年未及冠,又繼流離顛沛之餘,情有可原,跡更可憫,而索綝之罪,不容於死,試證以荀女梁妻,其相去為何如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2 11:55:41

第三十回     牧守聯盟奉箋勸進 君臣屈辱蒙難喪生



  卻說長安陷沒,愍帝被擄,蕩蕩中原,又變了沒有正主的國家。霸上屯著的援兵,都已遁還,就是涼州差來了王該,也收回義勇,與黃門郎史淑同去。回應前回,一絲不漏。當愍帝出降前一日,淑曾親受詔命,齎著愍帝手書,加拜張寔為涼州牧,承制行事。且詔中有雲「朕已命瑯琊王睿,繼攝大位,願公協贊,共濟多難」雲。淑得先入王該營中,所以與該同往。行到姑臧,就是涼州治所,當下入見張寔,報明愍帝被擄情形。寔辭官不受,大哭三日。又遣司馬韓璞等,率步騎萬人,東往擊漢,並貽南陽王保書。有云:「王室多難,不敢忘死,況朝廷傾覆,天子蒙塵,東向悲憤,死有餘責。今遣璞等討賊,願公即日會師,同建義舉,寔當唯命是從。」這書亦付璞帶去。璞至陝西,為寇所阻,自思手下只有萬人,怎能敵得過數萬漢兵,不如見機引還,尚保萬全,乃麾兵逕歸。就是寄保一書,亦不得達。惟涼州一帶,幸由張氏鎮守,尚得無恙。先是關中有意謠云:「秦州中,血沒腕,惟有涼州倚柱觀。」及長安失陷,漢兵四掠,氐羌亦乘隙蠢動,騷擾隴右。雍秦兩州人民,十死八九,惟涼州得安,果如歌謠相符。弘農太守宋哲,自長安奔至建康,由瑯琊王睿接見。哲從懷中取出愍帝詔書,南面宣讀。睿下階跪伏,但聽哲讀詔道:

  遭遇迍否,皇綱不振。朕以寡德,奉承洪緒,不能祈天永命,紹隆中興,至使凶胡敢率犬羊,逼迫京輦,朕今幽塞窮城,憂慮萬端,恐一旦奔溃,因令平東將軍宋哲,詣丞相府,具宣朕意,使攝萬幾,恢復舊都,修繕陵廟,以雪大恥而報深仇,是所至望!丞相其毋辭!

  詔既讀畢,睿起身接受,留哲在府。哲複述及長安情狀,睿乃入易素服,出次舉哀,且移檄四方,擬即北征。西陽王羕,系前汝南王亮第三子,見前文。曾從睿渡江,睿承制拜為撫軍大將軍,至是邀同僚佐牧守,上箋勸進,睿不肯從。羕等再三固請,睿慨然流涕道:「孤乃皇晉罪人,惟有蹈節死義,誓雪國恥,得能濟事,尚可自贖,且孤本受封瑯琊,若諸賢見逼,再四不已,孤只有仍歸原國便了。」你亦知罪麼?但恐言不由衷,徒然欺人。說罷,便自呼私奴,命駕歸國。羕等不敢再勸,但請依魏晉故事,稱為晉王。睿乃允諾,擇日即晉王位,設壇西郊。屆期受僚屬參謁,改元建武,愍帝尚在平陽。睿既不欲稱尊,何必急急改元。號建業為建康,頒令大赦。除殺祖父母父母及劉聰石勒等,不從此令外,悉數宥免。遂備置百官,立宗廟社稷。有司請立王太子,睿愛次子宣城公裒,意欲為嗣,因商諸王導道:「立子應該尚德否?」導主張立長,謂世子紹與宣城公,朗俊相同,但立長較為順理,幸勿亂序。睿乃立世子紹為王太子,次子裒為瑯琊王,奉恭王後,恭王名覲,見前。使鎮廣陵。紹與裒同為宮人荀氏所生,頗得睿寵,唯睿妃虞氏,素妒荀宮人。荀氏不免怨望,為睿所聞,遂致見疏。虞妃無子,至睿為晉王時又已去世,所以立紹為嗣,紹雖見立,荀氏仍不得加位,但追尊虞氏為王後,這也無庸細評。西陽王羕,受封太保,外如征南大將軍王敦,進為大將軍領江州牧,右將軍王導,進為驃騎將軍,領揚州刺史,都督中外諸軍事。左長史刁協為尚書左僕射,右長史周顗為吏部尚書,軍諮祭酒賀循為中書令,右司馬戴淵王邃為尚書,司直劉隗為御史中丞,參軍劉超為中書舍人,餘亦封拜有差。王敦辭去州牧,王導因敦外握兵權,亦辭去中外都督,賀循亦自稱老病,辭去中書令,睿皆准如所請。惟改任循為太常卿,循為江左儒宗,明習禮儀,頗為睿所推重。還有刁協歷仕中朝,熟諳舊事,睿亦隨事諮詢。江東草創,百事待舉,一切興作,多由二人決議,才見推行。
  未幾,又來了一個名士,姓溫名嶠,字太真,乃是故司徒溫羨從子,本是祁縣人氏,父憺為河東太守。嶠生性聰穎,博學能文,年十七時,已有盛名,州郡辟召,均皆不就。後為東閣祭酒,補授潞令。平北大將軍並州刺史劉琨妻,系嶠從母,琨因引為參軍,遷擢上黨太守,加建威將軍,拒擊石勒,輒有戰功。琨進官司空,復任嶠為右司馬。小子嘗閱《世說新書》,亦稱《世說新語》,為劉宋臨川王義慶所著。載有嶠豔史一則。嶠元配王氏,早年病歿,從姑劉氏有一女,秀外慧中,劉氏囑嶠覓婿,嶠自有婚意,但佯答道:「佳婿難得,若有人似嶠,可能中意否?」劉氏道:「不敢望汝。但教品學少優,便可將就了。」過了兩三日,嶠即入報道:「已得佳婿了,門地恰也清高,婿現為名宦,與嶠相似。」劉氏大喜。嶠即取出玉鏡台一枚,作為聘物,劉氏當然收下。到了婚期,嶠引導彩輿,往迎新嫁娘,劉家還道嶠是媒妁,待以常禮,及劉女登輿,嶠亦隨回,竟令彩輿抬入己家,居然改穿吉服,自作新郎,與女交拜。禮畢入房,女用手自披紗扇,顧嶠大笑道:「我原疑是老奴!」嶠亦笑道:「如嶠可得配卿否?」女本來慕嶠,自然樂允。舊中表作為新夫婦,相親相愛,更逾常人。惟看官不要誤作琨女,琨妻是嶠的從母,俗例叫姨母,若劉氏是嶠的從姑,乃是姑母,與姨母不同。《爾雅》謂父之從父姊妹為從姑,母之姊妹為從母。這事雖無關時勢,但古今傳為韻事,所以小子也隨筆敘入,見得嶠風流自喜,確是一個不羈才。
  至長安陷沒的時候,琨為石勒所攻,奔入薊城,當時也有一段情事,不得不補敘明白。漢主聰使劉曜攻長安,復使石勒攻並州,雙方並舉,免得琨入援長安。勒進陷廩邱,守將劉演,遁往段氏,演守廩邱見二十六回。勒復進圍樂平,太守韓據,向琨求救,適琨子遵,因代有內亂,見前回。引著代將衛雄箕澹等,並及人馬牛羊,趨回晉陽。琨得了資助,即擬出兵拒勒,箕澹謂代眾新附,不宜輕用。琨急欲平寇,不從澹言,且使澹率代眾為前趨,往救樂平,自屯廣牧為後援。澹中石勒埋伏計,喪失兵馬一大半,走還代郡。韓據亦棄城他竄,並土大震。那石勒確是厲害,又從間道襲晉陽,留守長史李弘,竟舉城降勒,於是琨進退失據,不得已奔往薊城,投依段匹磾。匹磾已領幽州刺史,見五十二回。見琨來奔,很加器重,與琨約為兄弟,並結姻好,兩人遂歃血同盟,期復晉室,一面檄告華夷,邀同太尉豫州牧荀組,鎮北將軍劉翰,單于廣寧公段辰,遼西公段眷,冀州刺史邵續,兗州刺史劉廣,東夷校尉崔毖,鮮卑大都督慕容廆等,並推晉王睿為晉主,同心討漢。就是漢將曹嶷,佔據齊魯間郡縣,自守臨淄,築廣固城,因與石勒有隙,也去漢附琨,願戴晉王。琨即令溫嶠南赴建康,奉書勸進。嶠奉令即行,母崔氏不願嶠往,牽住嶠裾,嶠絕裾逕去。未免太忍,但為出行,亦屬難辭。兼程至建康,王導周顗等,素聞嶠名,迎入客廨,問明來意。嶠取箋出示,導等大喜,即引入見睿。睿而加慰勞,且取箋展覽道:

  臣聞天生烝民,樹之以君,所以對越天地,司牧黎元,聖帝明王,監其若此,知天地不可以乏享,故屈其身以奉之﹔烝黎不可以無主,故不得已而臨之。社稷多難,則戚藩定其傾,郊廟或替,則宗哲纂其祀,是以弘振遐風,式固萬世。三五以降,靡不由之。伏維高祖宣皇帝,肇基景命,世祖武皇帝,遂造區夏,三葉重光,四聖繼軌,惠澤侔於有虞,卜世過於周氏。自元康以來,艱難繁興,永嘉之際,氛厲彌昏,宸極失御,登遐丑裔,國家之危,有若綴旒,賴先後之德,宗廟之靈,皇帝嗣建,舊物克甄,誕授欽明,服膺聰哲。玉質幼彰,金聲夙振。冢宰攝其綱,百辟輔其政,四海想中興之美,群臣懷來蘇之望。不圖天不悔禍,大災薦臻,國未忘難,寇害尋興,逆胡劉曜,縱逸西都,敢肆犬羊,陵虐天邑。主上幽劫,復沈虜庭,神器流離,再辱荒逆。臣每覽史籍,觀之前載,厄運之極,古今未有。苟在食土之毛,含血之類,莫不叩心絕氣,行號巷哭。況臣等荷寵三世,位廁鼎司,聞問震惶,精爽飛越,且驚且惋,五情無主。臣聞昏明迭用,否泰相濟,天命無改,曆數有歸,或多難以固邦國,或殷憂以啟聖明。是以齊有無知之禍,而小白為五霸之長,晉有驪姬之難,而重耳主諸侯之盟。社稷靡安,必將有以扶其危,黔首幾絕,必將有以繼其緒。伏維陛下,玄德通於神明,聖姿合於兩儀,應命世之期,紹千載之運,符瑞之表,天人有征,中興之兆,圖讖垂典。自京畿隕喪,九服奔離,天下囂然,無所歸懷,雖有夏之遘夷羿,宗姬之罹犬戎,蔑以過之。陛下撫征江左,奄有舊吳,柔服以德,伐叛以刑,抗明威以懾不類,杖大順以號宇內,純化既敷,則率土宅心,義風既暢,則遐方企踵,百揆時敘於上,四門穆穆於下。昔少康之隆,夏訓以為美談,宣王中興,周詩以為休詠。況茂勛格於皇天,清暉光於四海,蒼生顒然,莫不欣戴,聲教所加,願為臣妾者哉。且宣皇之胤,惟有陛下,億兆依歸,曾無與二。天祚大晉,必將有主,主晉祀者,非陛下而誰?是以邇無異言,遠無異望,謳歌者無不吟諷徽猷,訟獄者無不思於聖德。天地之際既交,華夷之情允洽,一角之獸,連理之木,以為休征者,蓋有百數,冠帶之倫,要荒之眾,不謀同辭者,動以萬計。是以臣等敢考天地之心,因函夏之趣,昧死上尊號,願陛下存舜禹至公之情,挾由巢抗矯之節,以社稷為務,不以小行為先,以黔首為憂,不以克讓為嗣,上慰宗廟乃顧之懷,下釋普天傾首之勤,則所謂生繁華於枯荑,育豐肌於朽骨,神人獲安,無不幸甚。臣聞尊位不可久虛,萬幾不可久曠,慮之一日,則尊位已殆,曠之浹辰,則萬幾以亂。方今踵百王之季,當陽九之會,狡寇窺窬,伺國瑕隙,黎元波蕩,無所繫心,安可廢而不恤哉?陛下雖欲逡巡,其若宗廟何?其若百姓何?昔者惠公虜秦,晉國震駭,呂郤之謀,欲立子圉,外以絕敵人之志,內以固闔境之情,故曰喪君有君,群臣輯睦,好我者勸,惡我者懼。前事之不忘,後代之元龜也。陛下明並日月,無幽不燭,深謀遠猷,出自胸懷,不勝犬馬憂國之情,待睹神人開泰之路。是以陳其乃誠,布之執事。臣等忝於方任,久在遐外,不得陪列闕廷,與睹盛禮,踴躍之懷,南望罔極,敢布腹心,幸乞垂鑒!

  睿既覽畢,半晌才說道:「主上播越,正臣子見危致命的時候,奈何敢妄竊天位呢?」遂留嶠在建康,另遣使齎遞復書,語云:
  豺狼肆毒,薦復社稷,億兆顒顒,延首罔系。是以居於王位,以答天下,庶幾迎復聖主,掃蕩仇恥,豈可猥當隆極?此孤之至誠,著於遐邇者也。公受奕世之寵,極人臣之位,忠允義誠,精感天地,實賴遠謀,共濟艱難,南北回邈,同契一致。萬里之外,心存咫尺,公其撫寧華戎,致罰丑類,動靜以聞!
  琨得晉王睿復書,便與段匹磾商議,先討石勒,再擊平陽。匹磾推琨為大都督,自為琨副,聯名檄州郡牧守,會師襄國,且發兵出屯固安,俟集各軍。偏匹磾從弟末抷,得勒厚賂,多方阻撓,各州郡牧守,亦多徘徊觀望,未聞出師。琨與匹磾,只好付諸長歎,同歸薊城。總之晉亂已甚,天怒人怨,大勢一去,無可挽回。漢主聰原是不道,但勢方強盛,連虜二帝,晉室王公,半多束手,有幾個侈談匡復,或力不從心,或言不由衷,全局似散沙一般,怎能毅然進討,問罪平陽呢?建武元年十二月,漢主聰復弒愍帝,簡直如屠戮犬豕一般,從臣只死了一個辛賓,總算是孤忠耿耿,碧血千秋。這愍帝遇弒原因,全是聰子粲一人主張,說將起來,又有一番顛末,應該約略敘明。自聰多內寵,不理朝政,凡事皆委粲辦理,且加封晉王。粲不但欲代父統,並想奄有中原,做一個華夷大皇帝,惟事有先後,第一著下手,非除太弟■不可。■在東宮,亦竊竊自危。一日,天忽雨血,東宮延明殿中,下血尤多,■且驚且憂,轉問太傅崔遐,太保許遐。兩人齊聲道:「天象已明示殿下,須要流血一次,方可安枕,試想主上立殿下為太弟,無非暫安眾心,今已屬意晉王,任為相國,權勢威重,高出東宮,殿下若再容忍過去,位必難保,且有不測的危禍,故不如先發制人,免為彼算。」■遲疑不答。兩人復並說道:「今東宮衛兵,不下四千,相國輕佻,但教遣一刺客,便足了事,餘王並幼,有何能為?若殿下有意,二萬精兵,叱嗟可致,一鼓入雲龍門,衛士必倒戈相迎,正無煩費力呢。」■終不從。這卻不能咎乂。
  東宮舍人荀裕,竟入告漢主聰,報稱崔許勸太弟謀反,聰立收崔許入獄,尋即誅死,別使冠威將軍卜抽,率兵監守東宮,禁■朝會。■非常憂懼,上表乞為庶人,請以晉王粲入嗣。抽將表捺住,不使上達。■雖未被廢,已等囚奴,從前■妾靳氏,為護軍靳准從妹,與役吏宣淫,被■窺透姦情,殺死靳氏,且屢次嘲准。准暗生忿恨,嘗至粲處進讒,謂■將謀變,竊發有期。粲不禁著急,向准問計。准說道:「主上愛信太弟,若猝然相告,未必肯信,不如撤回東宮監守,使太弟仍得交通賓客,太弟素好待士,必不加防,俟探得間隙,下官乃可舉發,再將太弟往來賓佐,拘住數人,利誘威逼,不怕大獄不成!」僉壬狡謀,大率如此。粲喜從准言,便令卜抽引兵撤回。■還道是相國有情,得免禁錮,哪知他是請君入甕的詭謀。漢主聰更加糊塗,沈湎酒色,好幾月不出視朝,後宮佩皇后璽綬,多至七人,以靳月華為正皇后,又揀了一個宮人樊氏,使侍巾櫛。樊氏系聰母張氏侍婢,生小入宮,垂髫後妖媚無比,便得偷沾雨露,仰沐皇恩。聰寵愛逾恒,竟令她為上皇后,做了靳月光的替身。彩葑彩菲,無以下體。想聰必熟讀此詩。從來女子小人,往往有連帶關係,宮中既有若干寵妾,當然有若干權閹,中常侍王沈宣懷,中宮僕射郭猗等,皆嬖幸用事,車服第舍,僭越諸王,子弟多出為守令,靳准欲設法除■,不得不聯絡閹人,表裡為奸。東宮少府陳休,左衛將軍卜崇,人品清正,素嫉宦官,雖在公座,不與王沈等交言。侍中卜乾,嘗引竇武陳蕃故事,見《後漢演義》。隱戒休崇。休崇情願一死,不肯少屈,果然儉人搆陷,大禍臨頭。漢主聰忽御上秋閣,命收陳休卜崇,及特進綦毋達,大中大夫公師彧,尚書王琰田歆,大司農朱誕,一並加誅。綦毋達等,同為宦寺所忌,故亦連坐。侍中卜乾,見詔旨猝下,慌忙諫阻,甚至叩頭流血。王沈站立聰側,厲聲叱幹道:「卜侍中膽敢拒詔麼?」聰聞沈言,拂衣竟入。休崇等遂被牽出市曹,一齊處斬。乾趨退後,有詔黜為庶人。太宰河間王劉易,大將軍渤海王劉敷,粲弟。御史大夫陳元達,光祿大夫西河王劉延等,聯名上表,彈劾宦官。漢主聰反將所上表章,取示王沈,且笑語道:「群兒為元達所引,乃致有此癡語呢?」沈即叩頭稱謝。聰復召粲入問,粲極言沈等忠清,因復封沈等為列侯。劉易聞詔,伏闕上疏,稽首固諫。聰竟大怒,把易疏撕碎,擲還劉易。易乃趨出,恚忿而死。陳元達臨喪大慟道:「人之雲亡,邦國殄瘁,我從此不能再言,還要活著做甚麼?」及弔畢歸家,亦服毒自殺。可不早去?
  既而聰宴會群臣,引見太弟■,見他面目憔悴,涕泣陳詞,也不覺潸然淚下,乃與■暢宴,待遇如初。那靳准王沈等,卻非常惶急,亟謁相國劉粲,授與密計。粲即使私黨王平,往語太弟■道:「頃得密旨,謂京師將有大變,請飭左右衷甲戒嚴,豫備不虞。」■信為真言,命宮臣衷甲以待。不意靳准王沈,借此誣■,聰聽信讒言,竟使粲往圍東宮,收捕太弟僚佐,屈打成招,自誣與■謀反。供詞入呈。聰反稱沈等忠賢,並廢■為北海王。粲又使准進毒鴆■,■死得不明不白,無處伸冤。東宮官屬,亦枉死了數十人。粲得立為皇太子,仍領相國大單于,總攝朝政如故。
  會聰出獵上林,召晉愍帝行車騎將軍,使他執戟前導,行三驅禮。平陽父老,聚觀道旁,都不覺慘然道:「這便是長安故天子呢!」粲時在列,聽到是言,觸起舊感,俟罷獵回宮,即向聰進言道:「周武王豈願殺紂,正恐同惡相求,容易生患,不如早除為是。」聰躊躇道:「前殺庾珉王俊,尚滋眾議,我今不忍再行此事。」粲不肯遽退,又復力請。經聰以他日為約,方才退出。未幾又在光極殿會宴。聰使愍帝行酒洗爵,及更衣時,又使執蓋。晉尚書郎辛賓,侍從愍帝,不由的目擊心傷,起抱帝腰,大哭失聲。實屬無謂。不過表明一腔愚忠。聰憤憤道:「想汝不望再活,願隨庾珉輩後塵呢。」遂叱左右扯出辛賓,一刀殺死。愍帝嚇得亂抖,只因死期未屆,尚使退回。會滎陽太守李矩,招降洛陽漢將趙固,使與河內太守郭默,共攻漢境,師次小平津。聰令太子粲出御,固因揚言道:「要當生縛劉粲,贖還天子。」粲即使人奉表道:「今司馬睿跨據江東,趙固李矩,同逆相濟,皆以故主為口實,須亟殺子業,示絕民望,彼矩固等無詞可借,士卒必離,不戰自溃了。」聰乃害死愍帝,時年才一十八歲。小子有詩歎道:

  一君陷死幾何年,又聽平陽慘報傳。
  執蓋洗樽猶遇害,可憐天地兩腥羶。

  愍帝遇害,趙固郭默等眾,又被粲發兵擊退。那時晉室統緒,當然要屬諸晉王睿了。欲知底細,請看下回便知。
  兩都陷沒,晉室垂盡,所留遺者,惟南陽瑯琊二王,同居征鎮,欲求繼絕,舍二王其誰與歸?但南陽王保,局處秦州,瑯琊王睿,雄踞江左,兩者相較,固應屬睿而不屬保。即以才行言之,睿亦似稍勝一籌。劉琨等之聯名勸進,誰曰不宜?惜乎睿有繼承之勢,而無匡復之心,懷愍窮蹙,不聞出援,至長安失守,移檄北征,亦不過徒有虛名,未見實事,此作者之所以不能無譏也。下半回敘愍帝被弒事,夾入漢太弟乂之死讒,原為銷納之筆,但西晉於此告終,漢亦由是大亂,骨肉相殘,必至覆祀,無古今中外一也,觀於此而知作者之垂戒深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3 13:02:05

第三十一回     晉王睿稱尊嗣統 漢主聰見鬼亡身



  卻說愍帝凶聞,傳至建康,晉王睿斬衰居廬,百官請上尊號,睿尚不許,前會稽內史紀瞻,上書申請,大略說是:
  陛下性與天道,猶復役機神於史籍,觀古人之成敗,今世事舉目可知,不為難見。二帝失御,宗廟虛廢,神器去晉,於今二載。梓宮未殯,神人無主。陛下膺箓受圖,特天所授,使六合革面,遐荒來庭,宗廟既建,神主復安,億兆向風,殊俗畢至。若列宿之綰北極,百川之歸巨海,而猶欲守匹夫之謙,非所以闡七廟,隆中興也。但國賊宜誅,當以此屈己謝天下耳。而欲逆天時,違人事,失地利,三者一去,雖復傾匡於將來,豈得救祖宗之危急哉?適時之宜萬端,其可綱維大業者,惟理與當。晉祚屯否,理盡於今,促之則得,可以隆中興之祚,縱之則失,所以資奸寇之權,此所謂理也。陛下身當厄運,纂承帝緒,顧望宗室,誰復與讓?當承大位,此所謂當也。四祖廓開宇宙,大業如此,今五都燔爇,宗廟無主,劉石竊弄神器於西北,陛下方欲高讓於東南,此所謂揖讓而救火也。臣等區區,尚所不許,況大人與天地合德,日月並明,而可以失機後時哉?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幸陛下垂察!
  瞻一面上書,一面已安排御座,召集百官,力勸晉王睿登位。睿尚徘徊不進,至瞻等擁他升殿,還令殿中將軍韓績,撤去御座。瞻厲聲叱績道:「帝座上應列星,誰敢妄撤?妄撤即斬!」睿也為動容。瞻即請睿下即位令,慰副民望。睿乃允諾,當有草令官繕就文辭,頒發朝堂,令云:
  孤以不德,當厄運之極,臣節未立,匡救未舉,夙夜所以忘寢食也。今宗廟廢絕,億兆無系,群官庶尹,咸勉之以大政,亦何敢辭?謹從眾請,即日履新,特此令知!令文甫下,忽由奉朝請周嵩,遞入一箋,乃是諫阻登基,與眾不同。略言:「古時帝王,義全後取,讓成後受,故能享世長久,萬載重光。今梓宮未返,舊京未清,何不訓卒勵兵,先雪大恥?待至功德具隆,自然天與人歸!」云云。這一張箋文,映入睿目,不由的心下一驚,默忖多時,才把原箋遞示百官,又說出幾句謙遜的話頭。曲折寫來,心術已昭然如揭。紀瞻等頓時大嘩,統言周嵩無知,應從貶斥。右將軍王導進言道:「諸公不必嘩噪,殿下亦不必過謙。聖如孔子,猶言從眾,一二人異議,何足介懷,請殿下易衣登座,君臨萬民,然後四海有主,方好壹意討虜了。」睿聞導言,始決意踐阼,復入內改著法服,袞冕出郊,祭告天地,還朝即皇帝位,受百官謁賀。百官依次俯伏,三呼已畢,睿命導並升御牀。導固辭道:「若太陽下同萬物,蒼生何從仰照呢?」睿乃罷議,因即下詔道:

  昔我高祖宣皇帝,誕應期運。廓開王基,景文皇帝。奕世重光,緝熙諸夏,爰暨世祖,應天順時,受茲明命,功格天地,仁濟宇宙。昊天不融,降此鞠凶。懷帝短世,越去王都,天禍薦臻,大行皇帝崩殂,社稷無奉,肆群後三司六事之人,疇諮庶尹,至於華戎,致輯大命於朕躬。予一人畏天之威。用弗敢違,遂登壇南嶽,受終文祖。燔柴頒瑞,告類上帝。惟朕寡德,纘我弘緒,若涉大川,罔知攸濟,惟爾股肱爪牙之佐,文武熊羆之臣,用能弼寧晉室,輔予一人。思與萬國,共同休慶。欽哉惟命!

  看官記著!睿是江東開國的第一個主子,歷史上稱為東晉,又因他後來廟號,叫作元皇帝,所以沿稱元帝。先是江左有童謠云:「五馬浮渡江,一馬化為龍。」時人都莫名其妙。至永嘉年間,睿與西陽王羕,注見前文。汝南王祐,亮長孫。南頓王宗,羕弟。彭城王釋,宣帝弟東武城侯馗曾孫。相繼渡江,睿獨得為帝,童謠始驗。但窮究底細,實是牛代馬後,小子於前文中,已經敘過,想看官應早接洽呢。話休絮煩。
  且說元帝睿既已即位,頒詔大赦,復改建武二年為太興元年,立王太子紹為皇太子。紹幼年聰穎,素得父寵,數歲時,坐置膝下。適長安使至,元帝問紹道:「汝謂日與長安,孰近孰遠?」紹答道:「長安近,不聞人從日邊來。」次日,元帝款待來使,並宴及群僚,又召紹出問道:「究竟長安近呢,還是日近呢?」紹卻答言日近。元帝失色道:「汝曾言長安近,為何今日異詞?」紹又答道:「舉目見日,不見長安,所以說是日近。」元帝益覺驚異,群僚當然推為奇童。及長,頗知仁孝,喜屬文辭,又善武藝,好賢禮士,虛心納諫,與庾亮溫嶠等,為布衣交。亮風格峻整,善談老莊,仍不脫竹林窠臼。元帝稱亮有清才,因納亮妹為紹婦,紹為太子,庾氏當然為太子妃,亮亦得侍講東宮。元帝嘗以韓非書賜太子,亮進諫道:「申韓刻薄傷化,不足取法。」太子紹深納亮言,故不尚煩苛,專主寬簡,中外目為賢儲君。
  紹弟瑯琊王裒,曾奉父命,帶領銳卒三萬,往助豫州刺史祖逖,北討石勒。逖自擊楫渡江,進至譙城,見二十六回。流人張平樊雅,曾聚眾譙郡,自稱塢主。逖使參軍殷■,往招平雅,■意甚輕平,謂平屋只可作廄,又見大鑊,謂可置鐵器。平誇言是帝王鑊,待天下清平,大有用處。■冷笑道:「頭且不保,尚愛這鑊麼?」平勃然怒起,拔劍斬■。■真不知世務,徒自取死。遂督眾固守。逖往攻不克,以重利啗平將謝浮,使殺張平。浮將平刺死,攜首獻逖。惟樊雅尚據住譙城,未肯降服,逖更使人說降,譙城乃下。石勒遣從子虎圍譙,適南中郎將王含,使參軍桓宣往援,虎乃退去,逖表宣為譙國內史。至瑯琊王裒馳至,譙城已經解圍,裒還建康,數月病歿。裒有弟衝,封東海王,使繼故太傅越宗祀,尊越妃裴氏為太妃。見二十三回。衝弟晞,亦封武陵王,加王導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仍進王敦為江州牧,遷刁協為尚書令,荀崧為尚書左僕射,其餘內外文武各官,俱增位二等。惟出周嵩為新安太守,陰示薄懲。
  忽由河北傳到駭聞,乃是前並州都督劉琨,竟被幽州刺史段匹磾殺死。看官閱過前文,應知匹磾與琨,約為兄弟,申以婚姻,同盟討漢,齊心事晉,為甚麼凶終隙末,反致害琨呢?原來元帝即位,曾命琨為太尉,仍廣武侯,匹磾為渤海公。會匹磾因兄死奔喪,琨遣嫡子群送往,偏匹磾從弟末抷,私通石勒,率眾襲擊匹磾,末抷得賄事見前回。匹磾走脫,劉群為末抷所執,厚禮相待,許琨為幽州刺史,誘群同攻匹磾。群不得已允了末抷,作書遺父,請為內應。偏匹磾回薊,防備末抷,屢遣探騎偵察,湊巧末抷使人,被他拘住,搜得群書,獻與匹磾。匹磾即將原書示琨,琨大為驚異。匹磾道:「我知公無他意,所以白公。」琨答道:「與王同盟,志匡王室,仰仗威力期雪國恥。若兒書密達,乃是末抷為反間計,離我二人,我終不私愛一子,負公忘義呢。」匹磾也一笑而罷。琨本別屯故征北府小城,此次由匹磾召來,彼此證明心跡,情好如初。琨即欲還屯,匹磾弟叔軍白兄道:「我等俱系胡人,向為晉所輕視,今不過畏我兵眾,所以甘心俯就,若我骨肉構禍,示以間隙,適使彼得圖我,倘有人奉琨發難,我族將從此無遺了。」匹磾因留琨不遣。琨庶長子遵,留居征北府小城,聞琨被拘,遂與琨左長史楊橋,並州治中如綏,閉門自守。匹磾使人慰諭,遵等不從。經匹磾發兵圍攻,相持兼旬,小城中糧盡食空,守將龍季猛,暗降匹磾,斬橋綏,執劉遵,開城納匹磾兵。遵與群俱皆失計,徒致害死乃父。琨迭聞變故,自知難免,索性將生死置諸度外,毫不慌忙,惟尚有一腔忠憤,無處可揮,特吟五言詩一首,寄贈別駕盧諶,詩云:

  幄中有懸璧,本自荊山球。維彼太公望,昔是渭濱叟。鄧生何感激?千里來相求。白登幸曲逆,曲逆侯陳平。鴻門賴留侯。張良。重耳憑五賢,小白相射鉤。能通二霸主,安問黨與仇?中夜撫枕歎,想與數子游。吾衰久矣夫!何其不夢周?誰雲聖達節?知命故無憂。宣尼悲獲麟,西狩泣孔丘,功業未及建,夕陽忽西流。時哉不我與,去矣如雲浮。朱實隕勁風,繁英落數秋。狹路傾華蓋,駭駟摧雙輈。何意百鍊剛,化作繞指柔?
  詩中寓意,無非借鴻門白登故事,激勵盧諶。諶無甚奇略,但用常詞酬和,且謂琨措詞未合,不應作帝王思想。琨見他不知己意,付諸一歎罷了。已而代郡太守辟閭嵩,辟閭系復姓。與雁門太守王據,後將軍韓據同謀,欲襲匹磾,救出劉琨。不料韓據女為匹磾兒妾,得知三人密計,竟告匹磾。匹磾即誘執王據辟閭嵩,並皆殺死。會江州牧王敦,寄書匹磾,嗾使殺琨。不知他所挾何仇?莫非因忠奸不同,故有此舉?匹磾亦慮眾為變,托稱建康有詔,處琨死刑。琨聞敦使到來,顧語子姪道:「處仲敦字處仲。使來,不聞見告,這明明是誘殺我呢。死生有命,但恨仇恥未雪,愧與君親相見地下呢。」因嗚咽流涕。俄頃,即有吏趨入,偽傳詔命,逼琨自縊。琨子姪四人,亦俱被害。盧諶等率琨遺眾,走依末抷,奉琨子群為主,暫依末抷部下。末抷匹磾,益尋仇不已,晉人尤不服匹磾,相率離散,匹磾亦轉盛為衰。
  元帝聞匹磾殺琨,尚畏匹磾勢燄,不敢指斥,且未嘗為琨舉哀。琨右司馬溫嶠,表稱琨盡忠帝室,應加褒恤。元帝不報,但除琨為散騎侍郎。嶠既悲琨死,又聞母亡,因固辭職位,苦請北歸。有詔不許,且責嶠道:「今寇逆未梟,諸軍奉迎梓宮,尚不得進,嶠怎得專顧私難,任官不拜呢?」嶠不得已受命。
  會涼州刺史西平公張寔,遣牙門將蔡忠,通問建康,書中尚用建興年號,不稱太興。當時東西懸隔,元帝即位的詔書,尚未頒到,所以猶仍舊號,且遣忠東行,亦非無因。南陽王都尉陳安,舉兵叛保,入逼上邽。保向涼州告急,寔發步騎二萬人往援,安始退去。涼州兵還鎮,謂保欲自稱尊號,破羌都尉張詵,因向寔獻議道:「南陽王不思國恥,遽欲稱尊,將來必不能成功。晉王近親,且有名德,公當為天下首倡,奉戴江東。」寔依詵言,乃使忠詣建康。及忠自建康西歸,寔亦已知元帝即位,並由忠代齎詔書,雖語多慰勉,寔含有專制的意義。寔也未免懷嫌,陽若奉晉,陰實離晉,嗣是涼州亦別為一國了。即十六國中之一。
  當時尚有南安赤亭水名。羌人姚弋仲,為後漢時西羌校尉遷那子,懷帝末年,因見中國大亂,得由赤亭東徙榆眉,華夷人民,襁負相隨,共有數萬。弋仲遂自稱扶風公。為後秦開國張本。略陽氐酋楊茂搜,見前文。有子難敵,襲踞梁州,刺史張光憤死,光子邁戰歿,嗣由州人張咸,糾眾逐去難敵,舉州附成。成主李雄,得管領梁益二州,難敵回至略陽,適茂搜病死,便嗣立為氐王,這也是一路雜胡。代王普根,戡定國難。不久即死,國人立猗盧從子鬱律為主。鬱律好武,擊走鐵弗部酋劉虎,收降虎眾,又西取烏孫故地,東並勿吉諸部,士馬精強,復得雄長北方。還有慕容廆庶兄吐谷渾,吐谷,讀若突欲。與廆分部自治。會二部馬鬥,廆遣人誚渾,渾即率眾西徙,後復度隴而下,據洮水西,拓地至白蘭,羌別種。地方數千里。鮮卑謂兄為阿乾,廆追懷兄渾,為作阿乾歌。渾子甚多,相傳有六十人,長子吐延嗣位,未幾為羌人所殺,子葉延繼立。葉延好學尚禮,謂公侯之子,得用王父字為氏,因把吐谷渾三字作為國號,後來享國最長,在五胡十六國外,好算是一個西徼的雄封哩。連述數國,自成一束。
  獨漢主聰,驕淫荒虐,不修政事,朝廷內外,無復綱紀,佞人日進,貨賂公行,後宮賞賜,動至千萬。聰次子大將軍敷,屢次泣諫,聰大怒道:「爾欲乃公速死麼?朝朝暮暮,生來哭人。」敷積憂病死。河東大蝗,犬豕相交,東宮四門,無故自壞,內史女人,化為丈夫,災異不絕,聰毫不戒懼。已而聰所居螽斯百則堂,猝遭火災,焚死聰子孫二十餘人,聰自投牀下,哀塞氣絕,良久乃蘇。但事過又忘,淫昏如故。中常侍王沈,有一養女,年方十四,嬌小玲瓏,為聰所愛,擬立為左皇后。尚書令王鑒,中書監崔懿之,中書令曹恂等,上書諫阻,略云:
  臣聞皇者之立後也,將以上配乾坤之性,象二儀敷育之義,生承宗廟,母臨天下,亡配後土,執饋皇姑,必擇世德名宗,幽嫻令淑,乃副四海之望,稱神祗之心。是故周文造周,姒氏以興,關雎之化洽,則百世之祚永。孝成漢成帝。任心縱欲,以婢為後,使皇統亡絕,社稷淪傾。有周之隆,既如彼矣,大漢之禍,又如此矣。從麟嘉以來,亂淫於色,縱沈之女弟,刑餘小丑,猶不可侍瓊寢,污清廟,況其家婢耶?六宮妃嬪,皆公子公孫,奈何一旦以婢主之。何異象榱玉簀,而對腐木朽檻哉?臣恐無福於國家,反有害於宮寢也。明知冒瀆,不敢不陳,謹昧死上聞!
  聰覽畢大怒,即令中常侍宣懷,傳語太子粲道:「鑒等小子,慢侮國家,狂言嫚語,無復君臣上下禮節,速即加刑。」粲一奉命,便飭兵吏收捕鑒等,牽往市曹。金紫光祿大夫王延,馳至殿門,意欲入諫,王沈密囑司閽,不許入內。沈卻自赴市曹監刑,用杖叩鑒等道:「庸奴!庸奴!尚能逞刁麼?乃公養女為後,乾汝甚事?」鑒瞋目叱沈道:「豎子!以豎子對庸奴,恰是絕對。使皇漢滅亡,即由汝等鼠輩,與靳准一人。我死後,當詣先帝前訴汝,活捉汝等至地下。」懿之亦厲聲道:「靳准梟聲獍形,必為國患,汝等為國蠹賊,黨同梟獍,今日食人,他日人亦食汝,看汝能活到幾時?」沈且怒且慚,立使刑吏加刃,刀光起處,首皆落地,時人都為呼冤。
  中常侍宣懷,也覓得一個麗姝,作為養女,獻入漢宮。聰多多益善,一視同仁,復立她為中皇后。這八九個年少嬌娃,輪流供御,再加後庭粉黛,不下千百,任令聰隨意選召,日夕淫嬲,就使銅頭鐵骨,也為所熔,何況是血肉身軀呢?聰漸覺不支,奄臥光極殿寢室中,常聞鬼哭,更遷至建始殿中,鬼哭如故。聰少子東平王約,已經夭逝,一日,聰適晝寢,並未睡熟,驀見帳外有一人影,舉目審視,不是別人,正是東平王約,禁不住大聲呼異,聲浪一傳,那人影復杳然不見。這是聰淫欲過度,目光昏亂,並非真正見鬼。聰越加驚疑,便召太子粲入室,握手叮嚀道:「我寢疾纏綿,見聞多怪,今又見約來此,想是我命該終,此兒特來迎我呢。人死果有神靈,我亦何必怕死。但現今世難未平,汝不必拘守諒闇古制,朝死夕殮,旬日出葬便了。」何勞汝囑,他已情願汝速死了。粲含糊答應。聰又命粲頒發詔令,征劉曜為丞相,石勒為大將軍,並錄尚書事,夾輔朝政,二人皆奉表固辭。粲復入白,聰乃改令劉景為太宰,劉驥為大司馬,劉顗為太師,朱紀為太傅,呼延晏為太保,並錄尚書事。范隆守尚書令,儀同三司,靳准為大司空,領司隸校尉,皆迭決尚書奏事。過了數日,聰病加劇,滿身呼痛,等到氣竭聲嘶,兩目一翻,嗚呼死了。共計在位九年,太子粲嗣為漢主,依聰遺命,旬日即葬,追諡聰為昭武皇帝,廟號烈宗。小子有詩歎道:

  九載淫荒惡貫盈,到頭一死國隨傾。
  及身倖免兒孫受,莫向蒼天怨不平。

  粲既嗣位,恣行無道,比乃父還要荒淫,欲知詳情,試看下回續敘。
  紀瞻周嵩,一勸晉王睿稱尊,一阻晉王睿即位,勸睿者以繼統為正,阻睿者以雪恥為先,固皆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者也。但觀睿之無志北征,則知紀瞻之請,實自揣摩迎合而來,不若周嵩之義正詞嚴,較為直諒耳。睿一即位,使王導並坐御牀,夫自古無君臣共坐之理,睿喜極忘懷,故有此語,然則睿之情亦大可見矣。若漢主劉聰,荒淫不道,天變人異,不足以儆其心,甚至刑餘養女,俱冊為後,古人謂並後匹嫡,足為亂本,如聰之所為,正不特並後匹嫡已也。乃在位九年,竟獲考終,閱者幾疑惡報之未彰,不知報愈遲者禍愈烈,試觀下回靳准之亂,掘墓毀廟,盡屠劉氏,乃知聰之惡為最甚,而報之慘亦蔑以加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3 13:02:32

第三十二回     誅逆登基羊後專寵 乘釁獨立石勒稱王



  卻說劉粲為劉聰長子,少時卻也聰雋,具文武才。自得為宰相後,威福自專,遠忠賢,近奸佞,任情嚴刻,拒諫飾非﹔好興宮室,羅列妾媵,相國府彷彿紫宮。及繼承大位,毫無慼容。聰後靳月華,得尊為皇太后,樊氏號弘道皇后,宣氏號弘德皇后,王氏號弘孝皇后,這四後俱在妙年,未滿二十,面龐兒均皆齊整,模樣兒又皆輕狂,此次劉聰已死,眼見得四位嫠婦,不耐守孀,好在嗣主粲能體心貼意,善代父勞,一身周旋四後,夜以繼日,挨次烝淫,婦人家水性楊花,樂得屈尊就卑,共圖歡樂。聰只烝一單後。粲能烝及四人,確是跨灶。但粲已有妻孥,未免多嘴,粲乃立妻靳氏為皇后,想又是靳准家兒。子元公為太子,大赦境內,改年漢昌。
  司空靳准,陰蓄異志,潛入白粲道:「臣聞諸公欲行伊霍故事,將先殺太保,次殺臣身,另推大司馬統攝萬幾。陛下若不先圖,臣恐禍機不遠,便在旦夕間了。」粲矍然道:「恐無此事,休得相疑!」准怏怏退出,恐粲轉告諸劉,反致殺身,乃急商諸太后皇后,教她們乘間進讒。二後俱系靳家兒女,當然唯命是從,趁著粲入宮行樂,便說諸劉如何設謀,如何廢主,雖是無端捏造,一經鶯簧百囀,竟覺得語語似真。靳月華尤善逞刁,對著粲前,嗚咽與語道:「宗臣等密謀廢立,無非為嗣君烝淫而起,嗣君欲脫免此禍,幸勿再至妾宮,妾願與陛下生別,冀得少安。」看官試想!粲與靳月華,已似膠漆相投,融成一片,哪裡還分拆得開?經此一激,遂不管它是真是假,是好是歹,便毅然下令,收逮太宰上洛王劉景,太師昌國公劉顗,大司馬濟南王劉驥,大司徒齊王劉勱等,一古腦兒斬首。驥弟車騎大將軍吳王劉逞,亦連坐被誅,惟太傅朱紀,太保呼延晏,太尉兼尚書令范隆,出奔長安。
  粲又大閱上林,謀討石勒,命丞相劉曜為相國,都督中外諸軍事,貿鎮長安。授靳准為大將軍,錄尚書事。准暗囑內侍,令勸粲晏處後宮,凡軍國重事,盡付大將軍裁決。粲正流連四美,倚翠偎紅,巴不得有此良臣,代主國事,好使他安心縱樂。哪知准懷著鬼胎,潛謀不軌,乃大權到手,遂矯托粲旨,用從弟靳明為車騎將軍,靳康為衛將軍,彷彿王衍三窟。所有宮廷宿衛,概歸兄弟三人節制,於是決計作亂,戒兵待發。金紫光祿大夫王延,老成碩德,向負時望,准欲引為臂助,遣人與謀。延怎肯從亂,且擬入宮告粲,途次為靳康所劫,送至准處。准把延拘住,當即勒兵入宮。宮中無人阻攔,一任准等闖進,直登光極殿,使人執粲。粲尚在太后宮中,與靳月華飲酒調情,突見甲士馳入,還道是同宗發難,走匿牀下。甲士呼道:「司空有令,請主上升殿!」粲聽了司空兩字,不待收捕,便放膽出來,隨甲士趨入殿中。哪知靳准竟高升御座,瞋目叱粲,說他種種淫虐,罪在不赦,粲才覺著忙,雙膝跪下,叩頭乞哀。女婿向岳丈磕頭,理所應有,可惜這岳丈不肯容情。准置諸不睬,竟喝令左右,將粲刺死,一面拘拿劉氏眷屬,無論男女,不問少長,皆屠戮東市,只留著靳太后靳皇后二人。發掘劉淵劉聰陵墓,梟聰死屍,焚毀劉氏宗廟。准與劉氏無仇,乃殘毒至此,是必冥冥之中,另有一種公案。嗣是徹夜鬼哭,聲聞百里。惟征北將軍劉雅,得出奔西平。准自號大將軍漢天王,稱制置百官,召語漢臣胡嵩道:

  「從古無胡人為天子,今將傳國璽付汝,汝可送還晉家。」既屠劉氏,卻不願為帝,靳准毋乃太愚。嵩不敢受。准又怒起,立命殺嵩,另派人通使司州。司州尚有晉屬地,由河內太守李矩,遷為刺史,聞漢使到來,不知何因。至相見時,來使語矩道:「劉淵屠各注見前文。小丑,因大晉內亂,乘隙稱兵,矯稱天命,至使二帝幽沒北廷,現由靳大將軍漢天王,為晉復仇,屠滅劉氏,謹率眾扶侍梓宮,請代表上聞!」矩乃飛奏元帝,遣太常韓胤等奉迎梓宮。胤尚未至平陽,那劉曜石勒等,已合兵攻准,眼見是戰雲擾擾,不便進行。准潛居宮禁,超擢私黨,誅鋤異己,仍將王延釋出,令為左光祿大夫。延怒罵道:「屠各逆奴,我豈肯為逆臣?快快殺我!且剜我左目置西陽門,右目置建春門,好看相國大將軍入都,同誅逆賊哩。」准當然大憤,把延殺死。

  相國劉曜,自長安發兵討逆,大將軍石勒,亦率精銳五萬人,先驅討准,據住襄陵北原。准屢撥兵挑戰,勒堅壁不動,通書劉曜,願會師同進。曜行抵赤壁,正與呼延晏朱紀范隆相遇,報明平陽慘狀,且言曜母及兄,亦俱遭害。曜不禁大慟,誓報親仇。呼延晏等遂請曜即尊,謂:「國家不可一日無主,應先加尊號,維繫眾望。」曜即依議,就在赤壁設壇,行即位禮,大赦境內,惟准一門不在赦例。改元光初,使朱紀領司徒,呼延晏領司空,太尉范隆以下,各仍原職。遣使拜石勒為大司馬大將軍,加九錫,增封十郡,進爵趙公。勒進攻平陽,收降羌羯人民七萬餘名,均徙往所部郡縣。劉曜亦檄征北將軍劉雅,鎮北將軍劉策,進屯汾陰,作為聲援。靳准聞兩路進兵,恐不能敵,乃使侍中卜泰,持了乘輿服御,送往勒營,情願修和。勒將泰囚送曜營,曜釋了泰縛,婉顏與語道:「先帝末年,實亂大倫,司空仿行伊霍故例,使朕得登大位,不特無罪,並且有功﹔若能早迎大駕,當以政事相委,寧止免死?卿可為朕入城,具宣此意。」泰乃別去,返報靳准。准已害曜母及兄,恐曜未必相容,因沈吟不決。會車騎將軍喬泰王騰,衛將軍靳康與將軍馬忠等,刺殺靳准,推靳明為盟主,再使卜泰齎奉傳國六璽,獻與劉曜。曜欣然語泰道:「使朕得此神璽,建帝王大業,實賴卿力。」因厚待卜奉,囑令返報,許他歸降。
  石勒聞卜泰持璽降曜,未嘗報勒,遂不禁怒起,增兵攻明。明出戰屢敗,嬰城固守,且遣人向曜求救。曜使劉雅等納降,靳明率平陽士女萬五千人,奔歸曜營,不料曜變了面目,俟明入見時,一聲呼喝,便把他兩手住,推出梟斬,且將靳氏全家誅戮,就是靳太后靳皇後等,亦悉數祭刀。惟靳康女,饒有姿容,為曜所羨,擬納為皇后。女慨然道:「陛下既誅妾父母兄弟,還要留妾何用?況妾家犯了逆案,致受誅夷,古人懲逆鋤惡,尚當污宮伐樹,難道可容留子女麼?」靳家亦有烈女,不得謂部婁之下,必無松柏。說至此,淚容滿面,越覺令人生憐。曜怎忍下手,還與她譬喻百端。康女總咬定一個「死」字,始終不肯從曜。曜乃縱令自去,且免康一子,使奉靳氏宗祀。
  迎母胡氏喪於平陽,還葬粟邑,諡為宣明皇太后,追尊三代為皇帝,徙都長安,前築光世殿,後築紫光殿。立羊氏為皇后,羊氏就是晉惠帝繼室,從前五廢五復,九死一生,不料尚有這一段外緣,要去做那外國皇帝的正宮。曜嘗私問羊氏道:「我比司馬家兒優劣何如?」羊氏嫣然一笑,復柔聲作昵語道:「陛下乃開國聖主,怎得與亡國庸夫,互相比論?彼貴為帝王,只有一妻一子及本身三人,尚不能保護,使妻子受辱庶人手中,妾當時已憤不欲生,何意復有今日?妾生長高門,誤配庸奴,嘗怪世間男子,為甚麼無丈夫氣?及得侍陛下,趨奉巾櫛,乃知天下自有丈夫,正不能一概並論呢。」虧她老臉,說得出這種話兒。曜聞言大悅,寵愛有加。羊氏也格外逢迎,牀第承歡,情好百倍。接連生下三子,長名熙,次名襲,幼名闡,並得曜寵。曜前妻卜氏,已有子數人,曜竟舍長立幼,以羊氏長男熙為嗣,冊為太子,另封諸子為王。繕宗廟,定社稷,用司空呼延晏議,謂:「晉以金德王天下,今宜承晉,取金水相生之義,不必沿漢舊號,可改稱為趙。趙出天水,正與水德相符。」於是自稱大趙,復以匈奴大單于為太祖,冒頓讀若墨特,見《前漢演義》。配天,淵配上帝,牲牡尚黑,旗幟尚玄,頒令大赦。且使侍中郭氾,持節署石勒為太宰,領大將軍,進爵趙王。
  勒已入平陽,修復淵聰二墓,收瘞劉粲以下百餘屍骸,並將渾儀樂器,徙至襄國,一面遣左長史王修,至長安獻捷,且賀曜即位。修謁曜稱臣,呈上勒表,曜見表文中多恭遜語,很是欣慰,便留修館宴,待遇甚優。勒有舍人曹平樂,前由勒遣至長安,應對皆如曜意。曜使侍左右,未曾遣歸,至是獨向曜進言道:「大司馬遣修到此,外表輸誠,內覘強弱,待修一返,報明虛實,彼必將潛兵西來,輕襲乘輿。羯人無信,不可不防!」曜矍然道:「卿言甚是,朕幾為他所算。」遂發輕騎追還郭氾,且將王修牽出斬首。修隨吏劉茂逃歸,報明修被殺情形,勒遂回襄國,捕誅平樂家人,夷及三族,追贈修為太常,並下令示眾道:

  孤兄弟之奉劉家,人臣之道過矣。若微孤兄弟,豈能南面稱朕哉?根基既立,便欲相圖。天不助惡,使假手靳准,孤惟事君之體,當資舜求瞽瞍之義,故復推崇令主,齊好如初。何圖長惡不悛,殺奉誠之使,帝王之起,復何常耶?趙王趙帝,孤自取之,名號大小,豈其所節耶?此後與劉氏絕好,俾眾週知!

  自勒下此令後,與曜交惡,遂成仇敵,這便是胡羯分離的張本,也就是劉曜滅亡的禍根了。夷狄原無信義,但曜勒交惡,曲在曜,不在勒。秦州刺史陳安,即晉南陽王保都尉,他本是個反覆無常的小人,曾叛保附漢,叛保事,見前回。尋復降成。及劉曜即位,又遣人至曜處奉表,為保復仇。原來保聞愍帝凶耗,便欲稱尊,好容易過了一年,竟自稱晉王,改元建康,分置官屬。保體極肥大,相傳重量至八百斤。想非十六兩秤。平居嗜睡,闇弱無能。部將張春楊次,觸怒被責,因忿懟不平,相謀殺保。陳安嘗逼攻上邽,偏此次上表劉曜,自稱秦州刺史,托名討賊。曜權詞答復,安即引兵攻殺楊次,張春遁去。當下檢出保屍,用天子禮安葬,私諡曰元,因即向曜告捷。曜授安為大將軍,使鎮上邽。嗣是晉又失去秦州。
  還有蓬陂塢主陳川,嘗自號寧朔將軍,兼陳留太守。晉豫州刺史祖逖,遣人招撫,川願效指揮。逖攻張平樊雅時,川曾撥部將李頭往助,力戰有功,得逖優待,贈給駿馬。頭感歎道:「若得此人為主,雖死無恨。」及平誅雅降,均見前回。頭仍返蓬陂,不意陳川疑頭歸逖,將頭殺死。頭黨馮寵,率親屬四百人,投奔逖軍。川得報益怒,竟入掠豫州諸郡,大獲子女車馬,滿載而歸,行至谷水,突有一彪人馬,從斜刺裡殺出,截住川眾,不許飽揚。川眾顧命不遑,亂奔亂竄,還管甚麼輜重。那時子女車馬,仍得重歸。看官欲問這支人馬的來歷,便是由祖逖差來,統將叫做衛策。策既截還所掠,還報祖逖。逖命將子女車馬,各歸原主,一無所私,百姓大悅。獨川恐逖進討,思借外援,自忖長安太遠,未便通使,不如就近依附石勒,或得呼應較靈,乃奉書襄國,乞降求救。石勒即遣從子石虎,率兵五萬,往援陳川。可巧祖逖亦引兵來攻,彼此相見,免不得一場大戰。逖兵寡失利,退駐梁國。既而勒將桃豹,復率精騎至蓬關,遂與石虎陳川,共擊祖逖。逖設伏待著,敗虎前驅,虎乃退去,與陳川同還襄國,留桃豹守川故城,即蓬陂塢。當下由虎倡議,請勒自稱尊號。勒左長史張敬,右長史張賓,左司馬張屈六,右司馬程遐,及諸將佐百餘人,當然贊成虎議,異口同辭。勒佯不肯允,虎等又復上書道:

  臣等聞有非常之度,必有非常之功,有非常之功,必有非常之事。是以三代陵遲,五霸迭興,靜難濟時,績侔睿古。伏維殿下天縱聖哲,誕應符運,鞭撻宇宙,弼成皇業,普天率土,莫不來蘇。嘉瑞征祥,日月相繼。物望去劉氏,威懷於明公者,十分而九矣。今山川夷靜,星辰不孛,夏海重譯,天人系仰,誠應升御中壇,即皇帝位,使攀附之徒,蒙盡寸之潤,請稱大將軍大單于領冀州牧趙王,依漢昭烈在蜀,魏王在鄴故事,以河內、魏郡、汲郡、頓邱、平原、清河、巨鹿、常山、中山、長樂、樂平十一郡。並前趙國、廣平、陽平、章武、渤海、河間、上黨、定襄、范陽、漁陽、武邑、燕國、樂陵十三郡,合二十四郡戶二十九萬為趙國,封內依舊,改為內史。准禹貢冀州之境,南至盟津,西達龍門,東至於河,北至塞垣,以大單于鎮撫百蠻,罷並朔司三州,通置部司以監之。伏願欽若昊天,垂副群望,剋日即位,翹首俟命!勒覽書後,尚裝出許多做作,西向五讓,南向四讓。越演越丑。僚佐等叩頭固請,勒乃允諾,即趙王位,赦境內殊死以下,騰出百姓田租半額,分賜孝悌力田及死義子孫帛各有差。孤老鰥寡,每人谷二石,大酺七日,依春秋列國及漢初侯王故例,每世稱元,號為趙王元年。史家稱為後趙,示與劉曜有別。勒建社稷,立宗廟,營東西官署,從象中郎裴憲,參軍傅暢杜嘏,並領經學祭酒,參軍續咸庾景,並領律學祭酒,任播崔濬,並領史學祭酒,中壘將軍支雄,游擊將軍王陽,並領門臣祭酒。禁胡人陵侮華族,遣使循行州郡,勸課農桑,朝會始用天子禮樂。加張賓為大執法,專總朝政,位冠僚首。署石虎為單于元輔,都督禁衛諸軍事,加驃騎將軍,賜爵中山公。其餘群臣,授位進爵有差。又悉召武鄉耆舊,均至襄國,與同歡飲,暢敘平生。獨舊鄰李陽,不敢赴召。陽嘗與勒爭漚麻池,互致毆傷,所以畏縮不前。勒掀髯道:「我方經營天下,豈與匹夫為仇?陽盡管前來,決無他患。」乃又遣鄉人召陽,陽只好硬著頭皮,隨同見勒,伏地謝罪。勒下座扶陽,引臂令起,且與笑語道:「孤往日惹卿老拳,卿亦飽孤毒手,事成已往,何足介懷?」因特給巨觥,命他暢飲,並賜陽甲第一區,拜為參軍都尉。不念舊惡,原是厚道,惟拜官賜第,毋乃太過。嗣復下令道:「武鄉是我故里,譬如漢朝的豐沛,百年以後,魂靈仍當歸復,應豁除三世賦役,不得苦我鄉人。」

  會聞桃豹自蓬陂敗還,頗以為慮,乃致書與逖,願同和好。看官閱過上文,已知豹居守蓬陂,逖亦使部將韓潛,率兵掩入蓬陂塢,據住東台,從東門出入。豹守西台,從南門出入,與潛相持至四旬。逖用布囊盛土,偽作米狀,使千餘人運囊與潛,又別使數人挑米繼進。豹見他陸續運糧,發兵出劫,挑米各人,棄擔遁去。豹眾正苦饑疲,奪得糧米,自然喜歡。獨豹以逖糧食充足,不免加憂。逖卻令部將馮鐵,梭巡汴水,適值勒將劉夜堂,運糧饋豹,馮鐵即報知韓潛,會兵截擊,逐走夜堂,盡奪軍糧。豹聞糧被奪去,料知難守,遂夤夜出走,遁往東燕城。
  逖又使韓潛進次封邱,馮鐵據有蓬陂,自至雍邱駐節,規畫兩河,剿撫兼施。石勒所遣各鎮戍,不是散走,就是降逖,累得勒無法可施,只好與逖通好,乞求互市。逖得書不報,但默許商人往來,按貨課稅,收利十倍。勒因逖籍隸范陽,祖父墓皆在故里,特令范陽守吏代為修墓,並置守塚二家。逖乃遣使報謝,貽贈方物。勒厚賞逖使,報逖禮儀,計馬百匹,金五十斤。既而逖將童建,擅殺新蔡內史周密,走降石勒。勒斬建首,函送與逖,且寄逖書道:「叛臣逃吏,是我深仇,建負將軍,膽敢叛亡,我國非逋逃藪。亦與將軍同惡,故梟惡以聞。」逖答書稱謝,自是勒眾來降,逖亦不納,彼此各禁侵暴,兩河南北,少得安息。小子有詩詠道:

  中流擊楫誓澄清,百戰河南眾丑平。
  畢竟祖鞭先一著,虜庭也自懾威名。

  石勒與逖修和,另圖幽冀並三州,欲知他略地情形,待至下回再詳。
  靳准屠劉氏,劉曜亦屠靳家,天為劉氏之縱惡,而假手靳准,又為靳氏之肆逆,而假手劉曜,然則世人亦何苦縱惡肆逆,而自取滅門之禍哉?靳康有女,尚知守貞,而羊氏曾為中國皇后,乃委身強虜,獻媚貢諛,我為中國愧死矣。篇目特標明羊後,嫉之也。石勒之力攻靳明,固未免營私,但如靳氏之敢為大逆,正應聲罪行誅,豈可如曜之挾詐欺人,誘其降而復殲之乎?故略情原跡,勒尚不失為正,而曜則行同鬼蜮,未足服人,至殺靳使,而其理尤曲矣,宜乎勒之背曜獨立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3 13:03:00

第三十三回     段匹磾受擒失河朔 王處仲抗表叛江南



  卻說幽州刺史段匹磾,害死劉琨,因致輿情不服,多半叛離。見三十一回。末抷復屢攻匹磾,匹磾不能支持,擬北奔樂陵,往依冀州刺史邵續,行至鹽山,忽被一大隊人馬截住,統將叫作石越,乃是石勒麾下的前鋒。匹磾不敢戀戰,引眾急退,已被石越掩殺一陣,零零落落,走保薊城,已而石勒復遣部將孔萇,攻陷幽州諸郡,勢將及薊。匹磾大懼,又棄城出奔,擬往上谷。偏偏代王鬱律,發兵扼阻,不令前進。匹磾恐代兵追來,慌忙竄去。途次又被末抷邀擊,連妻子都不及顧,但與弟文鴦等,走依邵續。續顧念舊情,留任匹磾。匹磾前曾救續,事見二十七回。匹磾淒然語續道:「我本夷人,因慕義破家,君若不忘舊好,乞與我同討末抷,感惠無窮。」匹磾如果知義,何致枉殺劉琨。續慨然許諾,即督領部曲,與匹磾同擊末抷,斬獲甚眾,末抷倉皇遁去。末抷弟佔據薊城,匹磾與弟文鴦,復移兵往攻。
  唯邵續還屯樂陵,石勒從子石虎,與別將孔萇,伺續空虛,竟來攻續,突至城下,大掠居民。續麾兵出救,虎詐敗佯輸,誘續遠追,暗中卻令孔萇,帶著精騎,繞出續背,前後夾攻。續中箭落馬,為虎所擒,縛至城下,脅令招降守兵。續呼兄子笠等,慷慨與語道:「我志欲報國,不幸至此,汝等但努力守城,奉匹磾為主,勿生貳心。」語畢自退。虎將續解往襄國,勒使人責續道:「汝前既歸我,後復叛我,國有常刑,汝甘受否?」續答說道:「續為晉臣,宜盡臣節,本無貳心。前次委命納贄,無非為保全鄉宗起見,大王不察愚衷,誅及續子,使續不得早叩天門,是大王負續,非續負大王。大王如欲殺續,續自甘就死,尚有何言?」勒聞續言,顧語張賓道:「續言忠摯,孤且增慚,右侯可為孤招待便了。」賓奉勒命,延續入館,厚加慰撫。尋復令續為從事中郎。續不願事勒,親自灌園鬻菜,作衣食資,勒稱為高士,臨朝時輒加歎賞,激勵百僚。
  惟續被擒後,匹磾得報,急與文鴦還救樂陵,中途為石虎所遮,兵皆駭散。虧得文鴦多力,帶領數百親兵,保住匹磾,血戰入城,與續子緝,及續從子存笠等,乘陴拒守。石虎孔萇,屢攻不克,萇恃強無備,反為文鴦所襲,大敗一陣,退軍十里。虎亦卻走。既而虎與萇,又復進攻,相持兼旬,城內糧食垂盡,城外亦被掠一空。文鴦請諸匹磾,願決一死戰,匹磾不許。文鴦毅然道:「我以勇力著名,故為民所倚望,今不能救民,已失民心,況糧竭無援,守亦死,戰亦死,同是一死,何如一戰,倒還好殺死幾個胡虜。」說畢,逕率壯士數十騎出戰。石虎見文鴦出來,麾兵圍繞,至數十匝。文鴦手執長槊,左挑右撥,十蕩九決,戳斃虎兵無數,人尚未困,馬卻已乏,乃伏鞍少憩。虎高呼道:「兄與我俱出夷狄,久欲與兄同為一家,今天不違願,復得相見,何必苦戰,請釋仗共敘。」文鴦罵道:「汝為寇賊,早該致死,天不祚我,使我骨肉相戕,令汝猶得稱雄,我寧鬥死,不為汝屈。」說著,下馬再戰,槊忽折斷,拔刀衝突,自辰至申,腹枵力盡,然後被執。城上守兵,當然奪氣。文鴦原是勇士,惜乎徒勇無謀。先是邵續被圍,報至建康,吏部郎劉胤,曾奏聞元帝道:「北方藩鎮,只一邵續,倘復為石虎所滅,何以對忠臣義士?請亟發兵往救,免致沉淪。」元帝不能用。至續已陷沒,乃令王英持節北行,令續子緝承襲父職。英到了樂陵,坐居圍城,不能南歸。匹磾欲與英突圍,同赴建康,偏邵續弟洎,曾為樂安內史,不許匹磾出城,且欲執英送虎。匹磾正色道:「卿不遵兄志,逼我不得歸朝,已經無禮,且並欲執天子使,送交寇虜,我雖夷人,卻未聞有這般橫逆哩。」洎竟迫令緝笠等,輿櫬出降。石虎入城見匹磾,尚拱手行禮。匹磾道:「我受晉恩,志在滅汝,不幸我國自亂,竟致如此,既不能死,也不能為汝加敬呢。」虎竟擁匹磾出城,令與文鴦等同往襄國。勒授匹磾為冠軍將軍,文鴦為左中郎將,散諸流民三萬餘戶,各複本業,分置守宰,按地撫治。於是幽冀並三州,俱入後趙。匹磾留居襄國,猶常著晉朝服,持晉旌節,一住年餘。舊部又密謀規復,仍推匹磾為主,不幸事泄,為勒所殺。文鴦邵續,亦被鴆死。了過段匹磾等。惟末抷尚存,臣事後趙,奄然不振,後文自有表見,暫且擱下。
  且說晉江州牧王敦,扼守長江,權傾中外,但慮杜曾難制,特囑梁州刺史周訪,叫他努力擒曾,且預把荊州刺史一職,作為酬勞。上有元帝,敦怎得私約酬庸?可見敦已目無君上。先是杜曾出沒漢淝,糾合鄭攀馬俊,屢與荊州刺史王廙為難,小子於前文二十九回中,曾已敘明。嗣由武昌太守趙彥,襄陽太守朱軌,合兵救廙,殺敗鄭攀馬俊等軍,攀等惶恐乞降。杜曾亦請擊第五猗以自贖,廙因杜曾服罪,乃自江安赴荊州,留長史劉濬屯戍揚口,竟陵內史朱伺白廙道:「曾乃猾賊,佯示屈服,誘公西行,待公啟程,他定來襲揚口了。」廙不信伺言,便即就道。途次,接得劉濬急報,曾等果入襲揚口,慌忙遣伺還援,揚口已經被圍。伺力戰受傷,浮水得免。曾遣人招伺,伺拒絕道:「我年逾六十,不能再從君作賊了。」乃還就王廙,病歿甑山。杜曾已陷入揚口,復擊退朱軌各軍,逕趨淝口。軌等再戰敗死,曾勢大振。幸周訪屯兵沌陽,出奇制勝,大敗曾兵。曾還走武當,漢淝復平。
  訪本為豫章太守,至是始遷南中郎將,領梁州刺史,進屯襄陽。訪慨語將佐道:「春秋時晉楚交兵,城濮一戰,楚已敗退,晉文謂得臣未死,尚有憂色。今不斬曾,禍難未已,我當與諸君再接再厲,誓誅此賊。」於是整繕兵馬,再擬進擊。可巧王敦以荊州相屬,樂得公私兩濟,鼓勇直前。曾在武當,未及豫備,被訪領兵突至,踴躍登城,曾眾溃散。獨曾狼狽出走,距城約數十里,由訪部將蘇溫,引兵追來。曾欲逃無路,欲戰無兵,只好束手就擒,牽入訪營。訪曆數曾罪,腰斬以徇,復移軍轉攻第五猗。猗聞曾敗沒,已嚇得魂膽飛揚,哪裡還敢對敵?東逃西竄,結果是仍入羅網,為訪所獲。適王敦移鎮武昌,訪即將猗解往,且作書白敦,謂:「猗本中朝所署,為曾所逼,應特加寬宥,不可加誅。」敦方欲殺人示威,怎肯聽信周訪?待猗解至,即升座叱責,置諸重辟。
  時王廙已早蒞荊州,濫殺陶侃將佐,士民交怨。元帝頗有所聞,征廙為散騎常侍,令訪代任荊州刺史。敦以前時曾與訪約,至此得朝廷委任,正好踐言,倒也沒有異議。偏從事郭舒語敦道:「荊州雖遇寇難,現狀荒敝,但究係用武要區,不可輕易假人,公宜自領為是。訪既刺梁州,已足報功,倘再移荊州,恐尾大不掉,轉為公憂。」敦聽了舒言,竟易初志,便表達元帝,請留訪仍任梁州,願自領荊州刺史。雖由郭舒進讒所致,但主權總在王敦,敦懷私失信,咎將安辭?元帝不好駁議,只得加敦荊州牧,命訪留任,但使為安南將軍。訪平素謙遜,不自矜功,此次也不禁動怒,貽書詆敦,敦裁箋作答,強為慰解,並饋訪玉環玉碗,申明厚意。訪將環碗擲地,顧叱敦使道:「我非賈豎,不愛珍寶,怎得把此物欺我哩?」敦使自去。訪務農訓卒,秣馬厲兵,本意欲宣力中原,規復河洛。自與敦有隙,隱料敦有異志,遂壹意防敦。守宰有缺,即擇心腹補任,然後奏聞。敦雖然加忌,但憚訪勇略,未敢逞威。無如訪已垂老,天不假年,平曾後僅閱一載,竟致病逝。訪系南安人氏,與陶侃素相友善,且結為兒女姻親。廬江人陳訓,有相人術,當訪與侃卑賤時,嘗語二人道:「二君皆位至方岳,功名亦大略相同。但陶得上壽,周得下壽,壽有長短,事業不能不少異了。」及訪病歿梁州任所,年六十一,尚小侃一歲。兩人俱為刺史,適如訓言。有詔贈訪為征西將軍,賜諡曰壯,另調湘州刺史甘卓繼任,兼督淝北諸軍事,仍鎮襄陽。
  卓未到時,王敦已遣從事中郎郭舒,監襄陽軍。至卓已蒞鎮,敦乃召還郭舒,元帝征舒為右丞,敦留舒不遣,自是元帝亦未免疑敦,另引刁協劉隗為腹心,裁抑王氏權勢。就是佐命元勛王茂弘,即導表字,見前。亦漸被疏遠。中書郎孔愉,謂:「王導忠賢,且有勛望,仍宜委任如初。」元帝竟出愉為司徒左長史。王導尚隨勢浮沈,沒甚介意,獨王敦憤憤不平,上疏陳請道:

  臣從弟王導,昔蒙殊寵,委以事機,虛己求賢,竭誠奉國,遂借恩私,居輔政之重。帝王體遠,事義不同,雖皇極初建,道教方闡,維新之美,猶有所闕。臣每慷慨於遐遠,愧憤於門宗,是以前後表疏,何嘗不寄言及此。陛下未能少垂顧眄,暢臣微懷。頃導見疏外,導誠不能自量,陛下亦未免忘情。天下事大,盡理實難,導雖凡近,未有穢濁之累,既往之勛,疇昔之顧,情好綢繆,足以激厲薄俗,明君臣合德之義。昔臣親受嘉命云:「吾與卿及茂弘,當管鮑之交。」臣忝外任,漸冉十載,訓誘之誨,日有所忘,至於斯命,銘之於心。竊猶眷眷,謂前恩不得一朝而盡。伏維陛下,聖哲日新,廣延俊■,臨之以政,齊之以禮。頃者令導內綜機密,出錄尚書,杖節京都,並統六軍。既為刺史,兼居重號,殊非人臣之禮。流俗好憑,必有譏謗,宜省錄尚書杖節及都督。且王佐之器,當得宏達遠識,高正明斷,道德優備者為之。以臣暗識,未見其才。如導輔翼積年,實盡心力。自來霸王之主,何嘗不任賢使能,共相終始。管仲有三歸反坫之譏,子犯有臨河要君之責,蕭何周勃,得罪囹圄,然終為良佐。以導之才,何能無失?當令任不過分,役其所長,以功補過。若聖恩不終,則遐邇失望,天下荒弊,人心易動﹔物聽一移,將致疑惑。臣非敢苟私親親,惟欲效忠於社稷耳。事闕補袞,不盡欲言。這篇奏疏,明明是心懷怨望,挾制朝廷。使人到了建康,先至導第,取疏出示。導搖手道:「此疏不便上聞,煩汝持還便了。」因將原疏封固,交與來使,繳還王敦。敦不甘罷休,仍遣人直接奏陳。元帝覽到此疏,也覺介意,夜召譙王承入宮,出疏與閱,且語承道:「朕待敦不為不厚,今敦要求不已,語多忿激,究宜如何處置?」承答道:「陛下不早為抑損,致有今日,若再加姑息,禍患不遠了。」元帝亦不免歎悔。越日,復召劉隗入商,隗請速簡重臣,出鎮方面,以備非常。元帝點首,適王敦表薦宣城內史沈充,代甘卓為湘州刺史,元帝不從,復召語譙王承道:「王敦奸逆已著,視朕如惠皇帝,朕若不圖,必蹈覆轍。湘州地居上游,形勢衝要,怎得再用王敦私人,同惡相濟?看來只好煩勞叔父,為朕一行。」承答說道:「臣仰承詔命,唯力是視,何敢辭勞?但湘州甫遭寇亂,人物凋敝,若奉命蒞鎮,必及三年,方可從戎。否則時日迫促,教養兩難,雖粉身亦恐無益呢。」卻有先見之明。元帝竟頒下詔書,令承為湘州刺史。

  承系譙王遜次子,即宣帝弟城陽亭侯進庶孫,兄隨已歿,承得襲父爵,秉性忠厚,為元帝所親信。此次出刺湘州,陛辭就道,行至武昌。撤去戎備,坦然見敦。敦不得不設宴相待,席間用言諷承道:「大王系雅素佳士,恐未足為將帥才。」承知他有意誚己,便應聲道:「鉛刀雖鈍,或堪一割,公亦休得輕人。」敦付諸一笑。及宴畢散席,敦入語參軍錢鳳道:「彼不知畏懼,漫學壯語,顯見是虛憍無術,有甚麼能為呢?」遂聽令赴鎮。
  閱年為太興四年,春季天變,日中有黑子,夏仲地震,終南山忽崩,時人目為不祥。元帝益恐王敦為亂,更命尚書僕射戴淵,為征西將軍,出督司兗豫並雍冀六州軍事,領司州刺史,鎮守合肥。丹陽尹劉隗,為鎮北將軍,出督青徐幽平四州軍事,領青州刺史,鎮守淮陰。兩人皆假節領兵,名為討胡,實隱為防敦起見。且遷王導為司空,錄尚書事,外尊內疏,一切機事,多不與議,但遙與劉隗密通敕奏,決定施行。隗實一庸才,元帝亦太誤信。敦探悉劉隗專政,即寄書與隗,略言:「足下近得聖眷,朝野共知,現今北虜未滅,中原鼎沸,敦欲與足下等,戮力王室,共靜海內,事若有成,帝祚永隆,否則從此無望了。」隗復書道:「魚相忘於江湖,人相忘於道術,竭股肱之力,濟以忠貞,便是區區素志,願與公各勉將來。」敦得復書,見他言外寓意,更加忿恨。復表陳:「古今忠臣,見疑君上,俱由幸臣交構所致。」這明明是指斥劉隗。元帝益生疑忌,但因籌備未固,暫加敦羽葆鼓吹,借示羈縻。敦視劉隗刁協等人,均非己敵,惟豫州刺史祖逖,頗為所憚。逖已肅清河南,蕩平群丑,方擬規畫河北,逐漸進取,偏朝廷簡派戴淵,來統豫州。逖因淵徒有虛名,不足共事,心甚怏怏。且聞王敦與刁劉構隙,將致內亂,眼見是國家多難,勢不能恢復中原,於是感憤成疾,日重一日。臨危時,尚營繕虎牢,命諸將築壘,工未告竣,魂已長辭。當時豫州分野,發現妖星,術士戴洋,謂祖豫州九月當死,歷陽人陳訓,亦謂西北當折一大將,就是逖亦知自應星象,抱病長歎道:「我志平河北,乃天不佑國,偏欲殺我,我死尚有何望呢?」長使英雄淚滿襟。已而果歿,享年五十有六。豫州士女,若喪考妣。譙梁百姓,多為立祠,有詔贈逖車騎將軍,令逖弟約,代領州事。約無撫馭才,士卒離心。王敦得祖逖死耗,喜出望外,遂以為天下無敵,決計發難。是時為太興五年正月,元帝方改元永昌,頒詔大赦。那王敦發難的表文,接踵呈入,表云:
  劉隗前在門下,邪佞諂媚,譖毀忠良,疑惑聖聽,遂居權寵,撓亂天機,威福自由,中外杜口。晉魏以來,未有此比。傾盡帑藏,以自資奉,大起事役,以擾士民。臣前求迎,諸將妻息,聖恩聽許,而隗絕之,使三軍之士,莫不怨憤。又徐州流人,辛苦經載,家計始立,隗悉驅逼,以實己府。當陛下踐阼之始,投刺王官,本以非常之慶,使豫蒙榮分,而隗使更充征役,仍依舊名,百姓哀憤,怨聲盈路。臣備位宰輔,與國存亡,誠乏平勃濟時之略,然自忘駑駘,志存社稷,豈可坐視成敗,以虧聖美?事不獲己,乃進軍致討。願陛下深垂省察,速斬隗首,則眾望饜服,皇祚復隆。隗首朝懸,諸軍夕退。昔太甲不能遵明湯典,顛覆厥度,幸納伊尹之勛,殷道復昌。漢武雄略,亦惑江充,至乃父子相屠,流血丹地,終能克悟,不失大綱。今日之事,有逾於此。憶昔陛下坐鎮揚州,虛心下士,優賢任能,寬以得眾。故君子盡心,小人畢力,如臣暗蔽,預奉徽猷,王業遂隆,維新克建,四海延頸,咸望太平。自從信隗以來,刑罰不中,街談巷議,皆雲如吳之將亡,聞之惶惑,精魂飛散,不覺胸臆摧破,泣血橫流。陛下當令祖宗之業,存神器之重,察臣前後所啟,奈何棄忽忠言,遂信奸佞,誰不痛心?願出臣表,諮之朝臣。介石之譏,不俟終日,令諸軍早還,不至虛擾,則四海■安,社稷永固矣。擐甲待命,無任翹企!
  表文既上,遂帶領水陸各兵,出發武昌。宣城內史沈充,本系王敦爪牙,還至吳興原籍,招募徒眾,起應王敦。敦至蕪湖,命充為大都督,督護東吳諸軍事,又上表罪狀刁協,迫令加誅,建康大震。小子有詩歎道:

  果然蜂目露豺聲,藐視朝廷敢逞兵。
  縱使刁劉難免咎,叛君畢竟是橫行。

  欲知元帝如何對付,下回再行說明。
  先儒於段匹磾之死,多以全節許之,獨本書敘述匹磾,貶過於褒,非好為此苛論也。劉琨志匡晉室,而匹磾殺之,彼固嘗與琨結為昆季矣,口血未乾,遽下毒手,對琨則不義,對晉即不忠。至殺琨以後,人心不附,迄為羯胡所虜,猶授石氏冠軍將軍之職,臨難不死,徒著晉服,持晉節,自命為晉室忠臣,欺人耶?欺己耶?李陵答蘇武書,有虛死不如立節之言,而後人鮮有為陵恕者,何於段匹磾而獨嘉之也?王敦蜂目,潘滔早料其噬人,而元帝反付以重權,令督六州軍事。夫當時義勇卓著,如祖逖周訪陶侃諸人,皆可分任,乃專用一殘忍無親之王敦,雖欲不亂,得乎?況有劉隗刁協之從中醞釀者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3 13:03:32

第三十四回     鎮湘中譙王舉義 失石頭元帝驚心



  卻說元帝連接逆表,已知王敦造反,不由的動起怒來,當下飛召征西大將軍戴淵,鎮北將軍劉隗,還衛京師,一面下詔討敦。略云:
  王敦憑恃寵靈,敢肆狂逆,方朕太甲,欲見幽囚,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今當統率六軍,以誅大逆,有殺敦者封五千戶侯。朕不食言。
  敦聞詔後,毫無懼色,仍決意進兵,且揀選名士,入居幕府:一是故太傅羊祜從孫羊曼﹔一是前咸亭侯謝鯤﹔一是著作佐郎郭璞。曼本為黃門侍郎,遷晉陵太守,坐事免官,敦卻引為左長史。曼性嗜酒,此時為敦所邀,不便固辭,樂得借酒圂跡,多醉少醒。那謝鯤是個放浪不羈的人物,能琴善歌,家住陽夏,表字幼輿,嘗為東海掾吏,因佻達無行,除名回籍。鄰家高氏女有姿色,鯤屢往挑引,被該女投梭中唇,擊落門齒兩枚,時人作韻語譏鯤道:「佻達不已,幼輿折齒。」鯤不以為羞,怡然長嘯道:「尚不害我嘯歌,折齒亦何妨呢!」究乖名教。既而王敦辟為長史,與討杜弢,敘功得封咸亭侯,嗣因母憂去職,至敦將作亂,仍使起復,且召入與語道:「劉隗奸邪,將危社稷,我欲入清君側,卿意以為何如?」鯤答道:「隗誠足為禍首,但城狐社鼠,何足計較。」此語恰還近理。敦憤歎道:「卿乃庸才,不達大體。」造反可謂大體嗎?便令鯤為豫章太守。鯤即日告辭,又留住不遣。及起兵東下,逼鯤同行。鯤隨時通變,卻也無喜無憂。
  惟郭璞家世河東,素長經學,好古文奇字,通陰陽算歷,嘗拜隱士郭公為師,得青囊中書九卷,日夕研究,並通五行天文卜筮諸學。惠懷時河東先亂,璞筮得凶象,避走東南,抵將軍趙固泛地。適固喪良馬,璞謂能起死回生,固向璞求術,璞答道:「可用健夫二三十人,俱持長竿東行,約三十里,見有丘林社廟,便用竿打拍,當得一物,可急持歸來,醫活此馬。」固如言施行,果得一物,彷彿似猴。璞令置馬旁,便向馬鼻噓吸,馬一躍而起,鳴食如常,惟此物遁去,不知下落。固大加詫異,厚給資斧。行至廬江,太守吳孟康,由建康召為軍諮祭酒,孟康不欲南渡。璞替他卜《易》,謂廬江不宜再居。孟康疑為妄言,不甚禮璞。璞寄居逆旅,見主人有一婢,婉孌可愛,便想出一法,取小豆三斗,分撒主人住宅旁。主人晨出,見赤衣人數千圍繞,大駭奔還。璞自言能除此怪,謂宜賤鬻此婢,怪即立除。主人不得已從了璞言,將婢賣去。璞即為畫一符,投入井中,數千赤衣人,皆反縛入井,杳無形影。主人大悅,厚賜璞資。其實該婢為璞所買,不過囑人間接,至贐儀到手,除婢價外,尚有餘資,且得了一個如花似玉的美鬟,挈領而去,途中偎玉倚香,不問可知。術士之壞,往往如此。
  過了數旬,廬江果被寇蹂躪,村邑成墟。璞既過江,宣城太守殷祐,引為參軍,屢占屢驗。尋為王導所聞,征璞為掾。嘗令卜筮,璞驚說道:「公當有災厄,速命駕四出,至數十裡外,有柏樹一株,可截取至此,長如公身,置臥寢旁,災乃可免了。」導亟向西行,果有柏樹一株,取置寢室。數日,有大聲出寢室,柏樹粉碎,導獨無恙。恐亦如前次撒豆成人之術,第借此以愚王導。
  時元帝尚未登位,璞筮得咸井二卦,便白王導,謂東北有武名郡縣,當出鐸為受命符瑞,西南有陽名郡縣,井當上沸。已而武進縣人,果在田中得銅鐸五枚,獻入建康。歷陽縣中井沸,經日乃止。及元帝為晉王時,又使璞占易,得豫及暌卦。璞說道:「會稽當出瑞鐘,上有勒銘,應在人家井泥中。爻辭謂先王作樂崇德,殷薦上帝,便是此兆。」作樂兩語,見《周易》豫卜象辭。未幾,由會稽剡縣,在井中發現一鐘,長七寸二分,口逕四寸半,上有古文奇書十八字,只有會稽岳命四篆文,尚易辨認,餘皆莫識。璞獨指為靈符,元帝就此稱尊。安知非郭璞隱鑄此鐘,藏此井內?璞嘗著《江賦》,又作《南郊賦》,詞皆偉麗,為元帝所歎賞,因命為著作佐郎。後來迭上數疏,無非借災祥變異,略進箴規。
  王敦聞璞能預知,致書與導,召璞一行。導遣璞往武昌,敦即令為記室參軍。璞知敦必為亂,恐自己預禍,常以為憂。大將軍掾陳述,表字嗣祖,素有重名,為敦所重。敦將起兵,述即病逝。璞臨哭甚哀,且向柩連呼道:「嗣祖嗣祖,安知非福?」璞知將來遇禍,何不設法他去?難遭命已注定,不能自免嗎?惟敦見朝廷無人,必能逞志,所以率兵遽發,毫不遲疑。敦兄王含,曾在建康留仕,官拜光祿勛,聞敦已至蕪湖,遂溜出都門,乘舟歸敦。敦曾遣使告梁州刺史甘卓,約與同反,卓佯為允諾。及敦已出兵,卓竟不赴,但使參軍孫雙,往阻敦行。敦驚問道:「甘侯已與我有約,奈何失信?我並非覬覦社稷,不過入除凶邪,事成以後,當使甘侯作公,煩汝歸報,幸勿渝盟。」雙回報甘卓,卓歎道:「昔陳敏作亂,我先從後違,時人譏我反覆無常,我若復作此態,如何自明?越要受人唾罵了。」乃使人轉告順陽太守魏該,該答復道:「該但知盡忠王室。今王公舉兵內向,顯是悖逆,怎得相從呢?」卓得聞該言,益不願與敦同行。
  敦又使參軍桓羆至湘州,請譙王承為軍司,承長歎道:「我將死了!地荒民寡,勢孤援絕,不死何為?但得死忠義,亦所甘心。」因拘住桓羆,即檄長沙虞悝為長史。悝適遭母喪,承親自往弔,向悝問計道:「我欲討王敦,但兵少糧乏,且蒞任不久,恩信未孚,卿兄弟系湘中豪傑,當如何教我?」悝答道:「大王不以悝兄弟為鄙劣,親臨下問,悝兄弟敢不致死。但本州荒敝,實難進討,不如收眾固守,傳檄四方,先分敦勢,然後圖敦,或尚可望捷哩。」承遂授悝為長史,悝弟望為司馬,督護諸軍,當即移檄遠近,勸令討逆。零陵太守尹奉,建昌太守王循,衡陽太守劉翼,舂陵令易雄,皆應聲如響,舉兵討敦。惟湘東太守鄭淡不從。淡系敦姊夫,甘心附惡,承使司馬虞望討淡,淡出拒被誅,傳首四境,徇示吏民。
  承復遣主簿鄧騫,往說甘卓道:「劉大連隗字大連。雖然驕蹇,自失民心,但與天下無甚大害,大將軍王敦,蓄憾稱兵,敢向北闕,忠臣義士,應當共憤。公受任方伯,奉辭伐罪,便是齊桓晉文的盛舉了。」卓微笑道:「桓文事非我所能,若盡力國難,乃我本心,當徐圖良策。」總未免多疑少決。騫再欲進言,旁有參軍李梁,為卓獻議道:「東漢初年,隗囂跋扈,竇融保守河西,徐歸光武,終享令名。今將軍控馭上游,還可效法古人,按兵坐待。若大將軍事捷,公必得方面,不捷亦可邀朝命,代大將軍後任,始終不失富貴,何必出生入死,與決存亡哩?」言未畢,騫即接口駁梁道:「古今異勢,怎得相比?從前光武創業,中國未平,故竇融可從容觀望﹔今將軍已久事晉室,理應為國盡力。襄陽又不若河西,可以固守,假使大將軍得克劉隗,還鎮武昌,增石城戍卒,絕荊湘糧運,試問將軍將歸何處?參軍將依何人呢?」梁被騫一駁,倒也啞口無言。惟卓尚遲疑不決,留騫小住,再決行止。
  騫待了兩三日,未見舉動,乃復見卓道:「今公既不為義舉,又不承大將軍檄,莫非坐自待禍麼?騫想公數日不決,大約恐強弱不同,未能制勝,實則大將軍部曲,不過萬餘,至留守武昌,只得五千人。將軍麾下,勢且過倍,本舊日的盛名,率本府的精銳,杖節鳴鼓,效順討逆,何憂不克?何患不成?為將軍計,當乘虛先攻武昌,武昌一下,據軍實,施德惠,鎮撫二州,截斷大將軍歸路,大將軍當不戰自溃,怎能還與公敵?今有此機會,乃束手安坐,自待危亡,豈非不智?豈非不義?」快人快語。卓聽了騫語,也覺眉動色揚,躍躍欲動。
  可巧來了王敦參軍樂道融,由卓召入,問明來意。道融答道:「大將軍催公東行,公果願意呢,還不願意呢?」卓半晌不答一詞。道融請屏除左右,然後進白道:「道融此來,實為大將軍所遣,促公啟程,免得後顧。但道融究是晉臣,不便專事大將軍,試想人主親臨萬機,自用譙王為湘州,並非專用劉隗,乃王氏擅權構釁,背恩肆惡,舉兵犯闕,敢為不韙。公受國重寄,若與他同逆,便是違悖大義,生為逆臣,死作愚鬼,豈不可惜?今不若偽許出兵,卻暗地馳襲武昌,逆眾聞風生懼,自然溃散,公就得坐建大功了。」慷慨激昂,也是鄧騫流亞。卓乃轉疑為喜,起座答說道:「君言正合我意,我志決了。」恐怕還是未決。乃使道融與騫同留幕下,參議軍事,一面約同巴東監軍柳純,南平太守夏侯承,宜都太守譚該等,檄數敦罪,合軍致討,更遣參軍司馬贊孫雙,奉表入都,報明起義情形。再使參軍羅英,南赴廣州,邀同刺史陶侃,會師討敦。侃便遣參軍高寶,引兵北上,作為聲援。
  元帝加卓為鎮南大將軍,都督荊梁二州軍,領荊州牧,兼梁州刺史。侃為平南將軍,都督交廣二州軍事,兼領江州刺史。王敦聞警,卻也心驚,惟令兄含,固守武昌,慎防襲擊。另撥南蠻校尉魏■,將軍李桓,率兵二萬,往攻長沙。長沙為湘州治所,城郭不完,資儲又闕,單靠譙王承一腔忠義,乘城守著,到底是不能久持。或勸承南投陶侃,或退保零桂,零陵桂陽。承慨然道:「我起兵時,志在死節,豈可貪生苟免,臨難即逃?事若不濟,我身雖死,我心總可告無愧哩。」遂遣司馬虞望,出城交戰,互有殺傷,嗣復連戰數次,望中箭而亡,全城恟懼。
  鄧騫聞長沙被圍,請諸甘卓,乞即赴援。卓尚欲留騫,騫一再固辭,乃使參軍虞衝,偕騫同赴長沙,齎交譙王承書,謂:「當出兵淝口,斷敦歸路,湘圍當然可解,請暫從嚴守」云云。承遣還虞衝,付與復書,略言:「江左中興,方在草創,不圖惡逆,啟自寵臣,我忝為宗室,猝受重任,不勝艱巨,但竭愚誠。足下能卷甲速來,尚可望救,若再遲疑,唯索我於枯魚肆中。」這一番書辭,也算是萬分迫切,偏甘卓年已垂老,暮氣甚深,當馳檄討敦時,頗似蹈厲發揚,饒有執戈前驅的狀態,及過了數日,便即衰靡下去。想亦如今之所謂五分鐘熱心者。且州郡各軍,一時亦未能趨集,他便得過且過,無心去顧及長沙了。
  且說戴淵劉隗,奉命入衛,隗先至建康,百官迎接道左。隗首戴岸幘,腰懸佩刀,談笑盡歡,意氣自若。及入見元帝,與刁協同陳御前,請盡誅王氏。元帝不許,隗始有懼色。司空王導,率從弟中領軍邃,左衛將軍廙,侍中侃彬,及諸宗族二十餘人,每日輒詣台待罪。尚書周顗,晨起入朝,行逕台省。導呼顗表字道﹔「伯仁!我家百口,今當累卿。」顗並不旁顧,昂然直入,既見元帝,卻極言導忠,申救甚力。元帝頗加採納,且命顗侍飲暢談。顗素嗜酒,至醉乃出。導尚守候,又連呼伯仁,顗仍不與言,但顧語左右道:「今年當殺諸賊奴,好取斗大黃金印,系諸肘後了。」狂態如繪,然終因此送命。一面說,一面趨歸宅中,又上表明導無罪,語甚切摯。導未知底細,還疑顗從中媒孽,暗暗切齒。會有中使出達帝命,還導朝服,導入闕謝恩,叩首陳詞道:「逆臣賊子,無代不有,可恨今日出自臣族。」元帝跣足下座,親執導手道:「茂弘!朕方欲寄卿重命,何煩多言。」導拜謝而起,自請討敦,乃詔命導為前鋒大都督,加戴淵驃騎將軍,同掌軍務。進周顗為尚書左僕射,王邃為右僕射,又使王廙往諭王敦,飭令撤兵還鎮,敦怎肯從命,留廙不遣。廙為敦從弟,樂得在敦營中,希圖榮利。敦即自蕪湖進向石頭,元帝命征虜將軍周札為右將軍,都督石頭諸軍事,另簡劉隗屯守金城,復親自披甲上馬,出閱諸軍,曉諭順逆,然後還都。
  敦既至石頭,欲攻金城,敦將杜弘獻計道:「劉隗死士頗多,未易攻克,不如專搗石頭,周札少恩,兵不為用,必致敗覆。我得敗札,隗眾亦自然駭走了。」敦點首稱善,即命弘為前鋒,驅兵至石頭城下,鼓噪攻城。城內守兵,果無鬥志,多半思遁。札料不能戰,竟開門納弘。弘麾眾直入,安安穩穩的據住石頭。敦亦繼進,登城自歎道:「我今不能為盛德事了。」謝鯤在旁接入道:「大將軍何出此言?但使從今以後,日忘前忿,庶幾君臣猜嫌,亦可日去,便無傷盛德呢。」敦默然不答。旋聞刁協劉隗戴淵等,率眾來攻,便麾兵出戰。刁劉等本不知兵,所領軍士,沒甚紀律,一經對壘,統皆觀望不前。那王敦部下,未曾劇戰,一些兒沒有勞乏,便仗著一股銳氣,橫衝直撞,馳突無前。自辰至午,刁劉戴三部將士,均已溃走,三帥也撥馬奔還,再經王導周顗,及他將郭逸虞潭,分道出御,導與顗已不相容,巴不得顗軍戰敗,哪肯同仇敵愾?而且號令不一,行止不同,徒落得土崩瓦解,四散奔逃。郭逸虞潭,相繼敗走,顗亦退還,王導並不出兵,也且同聲報敗,願受那喪師失律的污名。直揭王導罪狀,不為曲諱。敗報連達宮廷,太子紹忍耐不住,擬自督將士出戰,決一存亡,當下升車欲行。中庶子溫嶠,執轡進諫道:「殿下乃國家儲貳,關係至重,奈何輕冒不測,自棄天下?」紹尚欲前進,被嶠抽劍斷鞅,然後停留。太子尚有雄心,故後來卒能誅逆。宮廷宿衛,驚慌的了不得,逃的逃,躲的躲,只有安東將軍劉超及侍中二人,尚留值殿中。元帝到了此時,一籌莫展,但脫去戎衣,改著朝服,悶坐殿上,顧語劉超道:「欲得我座,亦可早言,何必如此害民?」前時不肯北征,總道是可以偏安,誰知復有此日?超亦無詞可勸,隨聲歎息。驀聞敦縱使士卒,入掠都下,喧嚷聲與啼哭聲,雜沓不休。元帝乃遣使諭敦道:「公若不忘本朝,便可就此息兵,共圖安樂。若未肯已,朕當歸老瑯琊,自避賢路。」簡直要拱手讓人了。敦置諸不理,急得元帝沒法擺佈,越覺慌張。確是庸牛。適刁協劉隗,狼狽入宮,俯伏座前,嗚咽不止。元帝握二人手,相對涕洟,好一歇,才說出兩語道:「事已至此,卿二人速去避禍。」協答道:「臣當守死,不敢有貳。」元帝又道:「卿等在此,徒死無益,不如速行。」說著,便顧令左右,選擇廄馬二匹,賜與隗協,並各給僕從數人,令他速去。二人拜別出殿,協老不堪騎,又素乏恩惠,一出都門,從人盡散,單剩他一人一騎,行至江乘,為人所殺,攜首獻敦。隗返至第中,挈領妻孥,及親信數百人,出都北去,竟投後趙,勒用為從事中郎,累遷至太子太傅,竟得壽終。小子有詩歎道:

  無端構釁動京塵,一死猶難謝國人。
  況復逃生甘事虜,叛君誤國罪維鈞。

  究竟元帝能否免禍,且至下回再詳。
  譙王承與甘卓,皆不附王敦,傳檄討逆,跡似相同,而心術不同。承甫蒞長沙,兵單糧寡,加以亂離之後,城郭不完,自知不能禦侮,而桓羆一至,即置獄中,毅然決然,不少遲疑,彼固捨生取義,而置利害於不顧者。卓則多疑少決,臨事遲疑,論者謂其年老氣衰,以至於此,實則畏死之見,與生俱來。當陳敏為逆時,甘心被脅,甚且冒充太弟,搖惑人心,設非畏死,何至昏憒若此?故譙王承之忠,乃為真忠,甘卓非其倫也。刁協劉隗,智不足以馭人,勇不足以卻病,構釁有餘,敉亂不足。王敦一發,即陷石頭,倉猝抵禦,狼狽敗還。刁協尚有守死不貳之言,而隗則不發一語,即挈妻孥而遠遁,誰為首禍,乃置天子於不顧,竟藉虜廷以求活耶?元帝不察,尚以為忠,縱使避禍,此江左之所以終慨式微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3 13:03:58

第三十五回     逆賊橫行廷臣受戮 皇靈失馭嗣子承宗



  卻說刁協走死,劉隗奔往後趙。王敦並非不聞,本來君側已清,理應入朝謝罪,收兵還鎮,但敦是個蜂目豺聲的忍人,既已起事,怎肯就此罷休?當下據住石頭,按兵不朝,明明是脅迫元帝,志在橫行。元帝無法抵制,只得令公卿百官,統往石頭,勸令罷兵。敦盛氣相見,不待百官開口,便先問戴淵道:「前日交戰,君尚有餘力否?」淵聽了此語,暗暗吃驚,勉強接口道:「怎敢有餘,但苦不足。」敦又問道:「我今為此事,天下以為何如?」淵答道:「但論形跡,未免指公為逆,若體誠心,應該諒公為忠。」模稜語恐不足欺奸。敦冷笑道:「卿也好算是能言了。」又顧周顗道:「伯仁!汝未免負我。」顗抗聲道:「公興兵犯順,下官親率六軍,不能盡職,終致王師挫敗,這原是有負公心呢。」敦被顗譏嘲,倒也無詞可答,但召入王導,屏人與語道:「老弟不用我言,險些兒滅族了。」導答道:「兄亦太覺孟浪,今日僥倖得志,還是祖宗的廕庇,得休便休,幸勿太過。」敦掀髯道:「弟為何這般膽小?刁劉餘黨,尚列朝廷,還須除去數人。且主子由我等推戴,怎得疑忌我家?就使主位不移,也當有一番改革,方免後憂。」導又道:「但教朝廷悔禍,不再加忌,我兄弟長得安全,也好趁此罷手了。」可見導當時心術。敦尚是搖首,導乃退出。原來元帝即位時,敦忌帝年長,意欲另立幼君,以便專政,獨導不肯依敦,所以敦有此云云。
  導出與百官商議一番,還白元帝,百官承導意旨,當然不敢斥敦,但請元帝頒發赦書,並加王敦官爵,傷令退兵。元帝無可如何,只得下詔大赦,進王敦為丞相,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封武昌郡公,領江州牧,使太常荀崧齎冊詣敦,敦語荀崧道:「我此來不望升官,唯欲為國家除患,一切封爵,我不願受,煩卿繳還便了。」實是無君,非特偽讓而已。崧申勸數語,敦終不聽,乃辭歸復命。敦又召集百官,議廢太子,呼中庶子溫嶠至前,厲聲詰問道:「太子有何德望?卿侍東宮,理應深知。古人有言:『事父母幾諫。』主上有過,不聞太子諫阻,難道尚得稱孝麼?」嶠從容答道:「鉤深致遠,非淺見所能窺,據嶠看來,太子實是賢孝,就是公來輦下,亦未聞東宮抗議,貽誤國家,怎見他不從中幾諫哩?」大眾亦隨聲附和,齊稱太子有道,說得敦無可辯駁,不得不自發自收,含糊過去。百官乃復還朝。
  元帝召周顗入見,蹙然與語道:「近日大事,二宮無恙,諸人平安,大將軍果得副民望麼?」顗答道:「二宮原如明諭,臣等生死,尚未可知。」元帝不禁長歎。顗退至朝堂,護軍長史郝嘏等,與顗相遇,都勸顗暫避凶鋒。顗奮袂道:「我備位大臣,坐睹朝廷喪敗,已足增羞,豈尚可草間求活,外投胡越麼?」郝嘏等乃不便再勸,各歎息而去。果然不到數天,即致發作,首惡是王敦參軍呂猗,從惡是王敦堂弟王導。書法嚴刻。呂猗嘗為台郎,性好諂諛,為周顗戴淵所嫉,此時出為敦助,竟乘隙白敦道:「顗與淵俱負重名,今日不除,必為公患。」敦本忌二人才望,一聞猗言,遂起殺心。適值王導復入,便顧問道:「周戴望重南北,果應登列三司否?」導默然不答。敦又道:「若不應列三司,止可使為令僕麼?」導又不答。敦復張目道:「既不應列三司,又不應為令僕,看來只好殺卻了。」導仍然不答。三問三不答,無非不滿周戴。敦即遣部將鄧岳,率兵往捕周顗戴淵。
  敦復召謝鯤入問道:「近日都下人士,有無異議?」鯤應聲道:「物議悠悠,原不足計,但公嘗謂朝臣重望,莫如周戴,誠使大用二人,群情自然帖服了。」敦動怒道:「君真粗疏,不達時事,二人怎可大用?我已遣人收捕了。」鯤不禁駭愕,再欲進言,旁有參軍王嶠,向敦諫阻道:「濟濟多士,文王以寧,想公定知此語,奈何捕戮名士?」敦怒上加怒,竟欲殺嶠。鯤亟進諫道:「公舉大事,不妄戮一人。嶠不過納言忤意,便欲把他釁鼓,也未免過甚了。」敦乃釋嶠不誅,惟黜嶠為領軍長史。周顗被收,道經太廟,向廟大呼道:「賊臣王敦,傾覆社稷,枉殺忠臣,神祗有靈,應速誅殛,毋使漏網。」說至此,被兵士用戟刺口,血流至踵,仍不改形。道旁行人,俱為流涕。至石頭城南門外,正值戴淵亦被前來,淵已面無人色,顗仍容止自若,引頸就刑。顗被害後,淵首亦相隨落地。同是一死,勇怯懸殊,泰山鴻毛,所以有別。
  元帝又使王彬勞敦,慰勞他做甚?難道他能殺大臣麼?彬素與顗善,先往哭顗,然後見敦。敦見他面目悽慘,尚有淚痕,便問為何事?彬直說道:「見伯仁屍首,不禁悽慘,所以下淚。」敦憤然道:「伯仁自尋死路,死何足惜!汝與他有甚麼情誼,反去哭他?」彬答道:「滿朝大臣,如伯仁忠直,實不多得。況朝廷新下赦詔,伯仁本無大罪,無故遭此酷刑,怎得不悲?怎得不哭?」敦又道:「汝莫非病瘋麼?」彬不禁瞋目道:「如兄抗旌犯順,殺害忠良,謀為不軌,如此過去,恐禍及全家了。」說著,詞氣慷慨,聲淚俱下。敦攘臂起詬道:「汝這般無禮,狂悖已極,難道我不能殺汝麼?」這數語聲達帳外。王導聞知,搶步趨入,忙為排解,且勸彬向敦拜謝。彬直答道:「腳痛不能拜。況彬並未嘗得罪,何必致謝。」敦獰視道:「腳痛比頸痛,究竟是何種利害?」彬仍無懼容,仍不肯拜。導恐他再起衝突,即扯彬同出,導有愧彬多矣。敦乃不復追究。後來導入檢中書故事,方見顗上表救己,執表流涕道:「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殺,幽冥中負此良友了。」死骨已朽,追悔何益?且說王敦既殺死周顗戴淵,仍未罷兵。敦將沈充,陷入吳郡,吳國內史張茂被殺,此時鎮南大將軍甘卓,但出屯睹口,逗留不進。卓兄子卬,曾為敦參軍,敦先遣卬歸卓,囑令傳語道:「君興師相抗,自守臣節,我也不敢怪君。但我為身家起見,不得不然,事平便當歸鎮,君亦可返旆襄陽,彼此再結舊好,往事不必重提了。」甘卓本來是沒甚主意,見卬得歸來,已喜出望外,且聞敦有意修好,樂得觀望徘徊,在途觀變。既而敦又遣台使齎騶虞幡,晉朝有白虎騶虞二幡。白虎是催軍,騶虞是解鬥。令卓退兵。卓問明台使,得周戴二人死狀,乃流涕語卬道:「我正恐王敦得志,必害忠良,尚幸聖上元吉,太子無恙,我據敦上流,想敦未必敢遽危社稷,我若進奪武昌,敦無路可歸,必劫持天子,越加猖獗,今不如還守襄陽,再作後圖罷了。」便下令軍中,拔營退回。都尉秦康,邀同樂道融,道融見前回。相偕進諫道:「將軍奈何還兵?試想將軍仗義東行,無非為討逆起見,逆敦不除,有進無退,今正當分兵,堵截彭澤,使敦上下不得相救,眾自離散,敦勢既孤,一戰可擒。若就此中止,轉失人望。況將軍麾下,士卒多思除逆立功,博取富貴,乃索然退回,恐反將嫁禍將軍,將軍尚能安然西還麼?」苦口危言,難救膏肓沈痼。卓不肯從。道融復連番泣諫,仍不見聽,竟致憂憤而歿。卓竟引兵退入襄陽去了。王敦聞甘卓還軍,當然心慰,令西陽王羕為太宰,王導為尚書令,王廙為荊州刺史,擅易百官及各處鎮將,轉徙黜免,數以百計。乃擬率兵西還武昌,謝鯤進言道:「公入都以來,累日不朝,所以功業雖成,眾心未服。今若入朝天子,使君臣兩釋猜嫌,尚有何人不服呢?」敦沈吟道:「我若入朝,能保無他變嗎?」鯤答道:「鯤近日入覲,主上正側席待公,宮省穆然,必無他虞。若防有他變,鯤願侍從。」敦勃然道:「君等屢來饒舌,我若殺君等數百人,也沒有甚麼害處。」一味蠻橫。鯤見他聲色俱厲,料難再諫,因即告退,未幾病歿。敦始終不朝,自思佈置已妥,便即啟行,逕還武昌。
  南蠻校尉魏■等,為敦所遣,圍攻湘州。見前回。譙王承嬰城拒守,已將匝月。宜都內史周級,曾密遣兄子該入長沙,向承投書,約為援應。該留住圍城,見承危急,自請出外求援。承乃縋該出城,復命從事周崎,與該俱出。冤家碰著對頭,竟被■軍阻住,擒送■營。■升座語崎道:「汝尚望活否?」崎答道:「生死由公,要死就死。」■又道:「汝若肯從我言,不但得活,並且加賞。」崎問為何語?■說道:「今令汝至城下,傳語守卒,但言大將軍已克建康,甘卓退還襄陽,外援阻絕,不如出降為是。」崎即允諾,逕往城下,朗聲大呼道:「我不幸為賊所獲,恐城中未知消息,故來相報。各處援兵,便可到來,請諸君努力堅守便了。」■聞崎易詞傳報,不禁大怒,立命軍士牽回,把崎殺死。一面嚴刑訊該,問他何故到此。該詭詞作答,甚至掠死,終不肯稍吐真情,乃父周級,才得免禍。是忠臣,是孝子。
  ■等奮力攻城,連日不已。嗣又由王敦遞到台臣書疏,令■射入城中,守兵知建康失守,莫不悵惋,但尚誓死守著,各無貳心。有時潛兵出擾,殺獲■軍多名。相持至百餘日,糧食已盡,士卒多死。衡陽太守劉翼,又復陣亡,於是支持不住,為■所陷。譙王承尚率領殘兵,巷戰多時,害得械盡力窮,相繼被執。長史虞悝,罵■助逆不忠,■先令斬首。悝子弟俱對悝號泣,悝慨然道:「人生總有一死,今闔門為忠義鬼。死得留名,尚有何恨?」遂伸頸受刑。子弟亦多被殺害。■用檻車載承,及舂陵令易雄,解送武昌。佐吏統皆逃散,惟主簿桓雄,西曹書佐韓階,從事武延,易服改裝,扮作家僮模樣,隨承同行,不離左右。■見桓容止不凡,料非常人,將他殺斃。階與延仍無懼容,依然隨著。途次遇著荊州刺史王廙,是密承王敦意旨,來殺譙王承。承便即被害,年五十有九。為司馬氏中之佼佼者。階延兩人,收屍棺殮,送入都中,安葬乃去。
  惟易雄拘入武昌,意氣慷慨,絕不少屈。王敦取出湘中原檄,遣人示雄道:「小小邑令,檄中乃敢署名?」雄答道:「確有此事,可惜雄位卑力弱,不能救國。今日戰敗被執,死也甘心。」敦因他義正詞嚴,不便明戮,暫令釋縛,使就客舍。大眾以雄復更生,相率道賀。雄微笑道:「我不過暫活數天,怎得再生?」果然不到數日,由敦潛遣心腹,害死易雄。惟長沙主簿鄧騫,遁歸故里,魏■屢遣人搜索,裡人皆為騫寒心。騫笑道:「這有何怕?我料他不欲殺我,反將用我。他新得湘州,多殺忠良,自知不滿眾口,所以求我出見,畀我一官,聊塞人望呢。」說畢,逕赴長沙見■。■果稱為古時解揚,命為別駕。解揚,春秋時晉人。既而托疾引歸。
  晉廷調陶侃為湘州刺史,王敦不欲侃赴湘,貽書止侃。侃聞敦勢力尚盛,且按兵養晦,並將前時所遣的參軍高寶,亦召還廣州,徐作計較。獨甘卓引還襄陽,竟變易常度,性情粗暴,舉動失常,常對鏡自照,不見頭顱,顧視庭樹,彷彿頭在樹上,越加驚疑。全是怕死的心腸,激動出來。府舍中金櫃忽鳴,聲重似槌,召巫入卜。巫言金櫃將離,所以悲鳴。主簿何無忌,及家人子弟,皆勸卓隨時戒備。卓聞諫輒怒,呵叱交加,復遣散兵眾,令他務農,毫不加防。襄陽太守周慮,得敦密書,囑使圖卓。慮遂想了一計,詐稱湖中多魚,勸卓遣發左右,向湖捕取。卓為慮所給,即令帳下親卒,都往捕魚。到了夜間,正要就寢,忽聽外面有人馬聲,非常喧嚷,驚出探視。適值周慮帶兵進來,正要詰問,已被慮拔出佩刀,兜頭劈下。卓將頭一閃,刀中肩上,流血倒地﹔再復一刀,結果性命。卓有四子,俱為所殺。慮即梟卓首級,送與王敦。畏死者亦難免一死麼!敦心下大喜,便命從事中郎周撫,往督淝北諸軍事,代撫鎮守襄陽,撫為故梁州刺史周訪長子,得襲父蔭,任官武昌太守。他與父志趣不同,甘心助敦,得敦親信,所以特加委任。虎父生犬子。
  敦既得志,驕倨益甚,四方貢獻,多入府中。將相岳牧,皆出門下。用沈充錢鳳為謀主,諸葛瑤、鄧岳、周撫、李桓、謝雍為爪牙。充等皆兇險殘暴,大起營府,侵人裡宅,剽掠市道,百姓互相咒詛,但祝王敦早亡。敦尚作福作威,自領寧益二州都督,好象沒有君主一般。會荊州刺史王廙病死,敦並不奏聞,即令衛將軍王含,代刺荊州,都督淝南諸軍事。又使下邳內史王邃,都督青徐幽平四州軍事,鎮守淮陰。武昌太守王諒,為交州刺史,且令諒誘殺交州刺史修湛。朝廷毫無主權,長江上下游,全然是王敦的勢力圈。餘如淮北河南,屢受後趙寇鋒。泰山太守徐龕,忽叛忽降,結果為石虎所破,龕被擒斬。兗州刺史郗鑒,退保合肥,徐州刺史卞敦,亦退保盱眙。石虎復進陷青州,別將石瞻,又攻取東莞東海。河南為後趙將石生所攻。司州刺史李矩,潁川太守郭默,屢戰屢敗,轉向趙主劉曜處乞援。曜出擊石生,大敗奔還。敦默南奔建康,李矩亦率眾南歸,病歿道中。豫州刺史祖約,自譙城退守壽春,陳留被陷。嗣是司豫青徐兗諸州,均被後趙奪去。總括一句,簡而不漏。
  元帝內迫叛臣,外逼強寇,名為江左天子,幾乎號令不出國門。累日窮愁,無可告語,遂致憂鬱成疾,臥牀不起,自思內外重臣,只有司徒荀組,尚是老成宿望,因遷官太尉,兼領太子太保,意欲使他主持朝事,遙制王敦。偏組年已六十有五,未曾入拜,便即謝世。元帝很是悲歎,索性將司徒丞相二職,暫從罷撤,不再補官。好容易過了數宵,元帝病勢加劇,遂致彌留,不得已召入司空王導,囑授遺詔,令輔太子紹即位。是夕駕崩。總計元帝在位五年,改元二次,享年四十七歲。元帝生平無甚設施,只有節儉一端,尚傳後世。有司嘗奏太極殿廣室,應施絳帳。有詔令冬施青布,夏施青練。宮中將冊封貴人,侍從請購金雀釵,又奉詔不許﹔所幸鄭夫人,衣無文采,但著練裳﹔從母弟廙,築屋過制,嘗流涕諭禁,終使改作。所以輕賦薄稅,民無怨聲。可惜自治有餘,治人不足,終致魁柄下移,豺狼當道,含羞忍垢,飲恨終身,這也是可憐可歎呢。評論精確。
  太子紹受遺即位,是謂明帝,循例大赦,尊生母荀氏為建安郡君,別立第宅,頤養慈顏。是時已為永昌元年臘月,未幾即臘盡春來,元日因梓宮在殯,不受朝賀,年號尚沿稱永昌。再閱一月,始奉梓宮,葬建平陵,廟號中宗,尊諡元帝。明帝送葬盡哀,徒跣至陵所,親視封墓,然後還宮。又閱月,方改元太寧,立妃庾氏為皇后,後兄亮為中書監。命特進華恒為驃騎將軍,都督石頭水陸諸軍事。兗州刺史郗鑒,為安西將軍,都督揚州江西諸軍事。這兩處鎮將,是由明帝特別簡任,明明是防備王敦,陰令扼守。如弈棋然,先下暗著,以此知明帝不凡。敦也知明帝謀略,密謀篡逆,特上表稱賀,且諷朝廷征己入朝。明帝將計就計,即下手詔,召敦詣闕,且加敦黃鉞班劍,奏事不名,入朝不趨,劍履上殿。敦托辭入覲,引兵至姑孰,屯駐湖縣,仍然不進,請遷王導為司徒,自領揚州牧,部署軍士,擬將犯闕。侍中王彬,系敦從弟,再四諫阻。敦面色遽變,顧視左右,意欲收彬。彬正色道:「君前時害兄,今又欲殺弟麼?」原來彬從兄豫章太守王稜,曾為敦所害,所以彬有是言。敦聽了彬語,也覺不忍,乃出彬為豫章太守,復因郗鑒督領揚州江西,諸多牽掣,乃表請授鑒尚書令,使他入輔。明帝也即准議,鑒聞命入都,道過姑孰,與敦相見,自述志趣,語多激昂。敦留鑒不遣,繼思鑒為名士,不應加害,乃許令東行。鑒至建康,遂與明帝謀討王敦,明帝方得著一個心腹士了。小子有詩詠道:

  君明還要仗臣忠,一德同心始立功。
  莫道茂弘堪寄命,赤心到底讓郗公。

  究竟王敦曾否行逆,明帝能否致討,一切詳情,容至下回表明。
  元帝實一庸主,毫無遠略,始則縱容王敦,使據長江上下游,繼則信任刁協劉隗,疑忌王敦,激之使叛,而外無可恃之將,內無可倚之相,孤注一擲,坐致神京失守,受制賊臣,刁協死,劉隗遁,周顗戴淵,又復被戮,其不為敦所篡弒者,亦幾希矣。譙王承之與城俱亡,最稱忠節,甘卓誤承,周慮給卓,卓畏死而終死,甚至四子駢戮,且何若用樂道融言,斷彭澤,據武昌,或得建功立業,不幸敗死,猶不失為忠義鬼。百世而下,以卓視承,其相去為何如耶?元帝憂憤成疾,中年崩殂,猶幸付托得人,不致亡國,此專制之朝,所以不能無賴於君主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3 13:04:30

第三十六回     扶錢鳳即席用謀 遣王含出兵犯順



  卻說明帝謀討王敦,雖與郗鑒定有密謀,究竟事關重大,王室孤危,未便倉猝從事。那王敦謀逆的心思,日甚一日。敦有從子允之,年方總角,性甚聰警,為敦所愛。一夕,侍敦夜飲,稍帶酒意,便辭醉先寢。敦尚未輟席,與錢鳳等商議逆謀,均為允之所聞。允之恐敦多疑,就用指控喉,吐出許多宿食,累得衣面俱污,還是閉眼睡著,偽作鼾聲。童子能用詐謀,卻也非凡。及敦既散席,果然取燭入炤,見允之寢處污穢,尚自熟睡,不由的呼了數聲。允之明明醒著,卻假意將身轉側,仍然睡去。敦置不復顧,自去安寢,才不疑及允之。允之自喜得計,睡至天明,方整理被褥,不消細敘。既而允之父王舒,得拜廷尉,允之即求歸省父,得敦允許,便赴建康,急將敦鳳秘謀,詳告乃父。舒與王導入白明帝,陰為戒備。敦還道逆謀未泄,但欲分樹宗族,陵弱帝室,因請徙王含為征東將軍,都督揚州江西諸軍事,王彬為江州刺史。這三人中,只有含為敦兄,同惡相濟,舒彬雖為敦從弟,卻未甘助逆,所以明帝盡從敦請,一並遷調。
  會稽內史周札,前在石頭城時,嘗開門納敦軍,見三十四回。敦迭加薦擢,遷右將軍,會稽內史,封東遷縣侯。札兄子懋,為晉陵太守,封清流亭侯,懋弟筵,為征虜將軍,兼吳興內史,筵弟贊,為大將軍從事中郎,封武康縣侯,贊弟縉,為太子文學,封都鄉侯。還有札次兄子勰,亦得為臨淮太守,封烏程公。一門五侯,貴盛無比。及筵丁母憂,送葬達千人,因此反為王敦所忌。敦適有疾,錢鳳勸敦早除周氏,敦也以為然,遷延未發。周顗弟嵩,由敦引為從事中郎,每憶兄無故遭殃,心常憤憤。敦無子嗣,便養王含子應為繼子,並令統兵。嵩為王應嫂父,因私怨王敦,遂謂應難主軍事。敦聞嵩言,不免疑嵩。時有道士李脫,妖言惑眾,自稱八百歲,號為李八百,由中州至建業,挾術療病,得人信事。有徒李弘,轉趨灊山,煽惑更甚,詭言應讖當王。敦遂乘隙設謀,唆使廬江太守李恒,上表建康,謂:「李脫謀反,勾通周札等人,請即捕脫正法」云云。晉廷接到此表,飭吏捕脫,訊得種種妖言,即將脫梟斬都市。敦得脫死信,一面遣人至灊山,收誅李弘,一面就營中殺死周筵,並把周嵩也連坐在內,說他與筵串同一氣,潛通周札,故一概就戮。
  嵩為故安東將軍周濬次子,與兄顗,俱為濬妾所生。濬妾李氏,名叫絡秀,系汝南人。濬為安東將軍時,嘗出獵遇雨,避止李家。李氏父兄,均皆外出,獨絡秀在室,宰牲備飯,款待濬等。濬左右約數十人,均得飽餐。且聞內室寂靜如常,並無忙亂形狀,不由的驚詫起來,暗地窺望,只有一女一婢,女容甚是秀美,濬因即生心,既回府舍,便令人齎給金帛,往酬李氏,並求李女為妾。李氏父兄,頗有難色。絡秀道:「門戶寒微,何惜一女,若得連姻貴族,將來總有益處。否則得罪軍門,恐反因此惹禍哩。」此女有識,並非情急求婚。父兄聽了,也覺女言有理,不得已遣女歸濬。濬當然寵愛,迭生三子,長即顗,次即嵩,又次名謨。顗等年長,濬已去世,絡秀顧語諸子道:「我屈節為妾,無非為門戶起見,汝家仍不與我家相親,我亦何惜餘生,願隨汝父同逝罷。」顗等惶恐受教,乃與李氏相往來。晉代最重門閥,自周李聯為姻戚,李氏始得列入望族,免人奚落,及顗等並作顯官,母亦得受封。會逢冬至令節,母子團圞聚宴,絡秀因舉觴相慶道:「我家避難南來,嘗恐無處托足。今汝等並貴,列我目前,我從此可無憂了。」嵩起語道:「恐將來難如母意。伯仁志大才短,名高識闇,好乘人敝,未足自全。嵩性抗直,亦為世所難容,惟阿奴碌碌,當得終養我母呢。」阿奴就是謨小字。絡秀聞言,未免不歡,哪知後來果如嵩言,只有謨得免戮,送母歸靈,官至侍中中護軍乃終。絡秀入《列女傳》,故隨筆補敘,惟嵩既有自知之明,仍難免禍,弊在不學耳。
  且說王敦既枉殺周嵩周筵,復遣參軍賀鸞,往詣沈充,向充撥兵,執殺周札諸兄子,進襲會稽。札未嘗預防,倉猝被兵,但率麾下數百人,出城拒戰,兵散被殺。札貪財漁色,專務刻嗇,庫中本儲有精仗,及賀鸞兵至,左右請撥仗給兵,札尚靳惜,但將敝械出給,所以士卒離心,終至夷戮。札曾附逆,不死何為?是時已為太寧二年,敦病尚未愈,延至夏季,病且加重,矯詔拜養子應為武衛將軍,兄含為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錢鳳入省敦疾,乘便問敦道:「倘有不諱,便當將後事付應麼?」敦唏噓道:「應尚年少,怎能當此大事?我果不起,只有三計可行。」鳳復問及三計,敦說道:「我死以後,即釋兵散眾,歸事朝廷,保全門戶,最為上計。若退還武昌,斂兵自守,貢獻不廢,便是中計。及我尚存,悉眾東下,萬一僥倖,得入京都,不幸失敗,身死族滅,這就是下計了。」鳳應命退出,召語同黨道:「如公下計,實為上策,我等就此照行罷。」嗚呼罷了。遂致書沈充,約同起兵,再犯建康。中書令溫嶠,前遭敦忌,由敦表請為左司馬,嶠竟詣敦所,佯為勤敬,嘗進密謀,從敦所欲,厚結錢鳳,譽不絕口。鳳字世儀,嶠與同僚談及,必稱錢世儀精神滿腹,鳳得嶠贊揚,喜歡的了不得,遂與嶠為莫逆交。可巧丹陽尹缺人,尚未補允,嶠向敦啟聞道:「京尹責任重大,地扼咽喉,公宜急薦良才,免得朝廷用人,致有後悔。」敦答道:「卿言誠是,但何人可補此缺?」嶠說道:「莫如錢鳳。」敦召鳳與語,鳳情願讓嶠,嶠一再推辭,鳳推嶠愈堅,敦遂表嶠為丹陽尹,使覘伺朝廷。有詔召嶠蒞鎮。嶠本意是欲得丹陽,可以入依帝闕,設法圖敦,所謀既遂,即向敦告辭。敦力疾起牀,為嶠餞行。鳳亦列席。嶠恐自己去後,為鳳所覺,或致遣人追還,因且飲且思,驀得一計,便假作醉態,向鳳斟酒,迫令速飲。鳳略覺遲慢,嶠即用手版擊墮鳳幘,且作色道:「錢鳳何人?溫太真行酒,乃敢不速飲麼?」鳳亦覺變色。敦見嶠已醉,忙出言勸解,始無爭言。至撤飲後,嶠與敦話別,涕泗橫流,既出復入,如是三次,方上馬逕去。鳳入語敦道:「嶠與庾亮有舊交,心在晉室,恐此去未必可恃。」敦冷笑道:「太真飲醉,稍加聲色,汝怎得便來相讒?」觀此可見溫嶠用計之妙。鳳碰了一鼻子灰,默然退去。
  過了數日,接得建康探報,謂嶠入建康,即與庾亮日夕密商,共圖姑孰。敦勃然道:「我乃為小物所欺,可恨可恨!」隨即致書王導,略言:「太真別來幾日,膽敢負我,我當募人生致太真,親拔舌根,方泄我恨。」導此時已不願附敦,置諸不理。嶠與庾亮等定議討敦,並有郗鑒為助,相偕入奏。明帝已有動機,再問光祿勛應詹,詹亦贊同眾議,乃決意興師。但究竟敦軍情形,尚未詳察,意欲親往一窺、驗明虛實,遂自乘巴滇駿馬,微服出都,隨身只帶得一二人,直至湖陰,察敦營壘。敦正晝寢,夢見旭日繞城,紅光炎炎,頓時驚寤。適帳外有偵騎入報,說有數人窺營,內有一人狀甚英武,想非常侶。敦不禁躍起道:「這定是黃鬚鮮卑奴,來探虛實,快快追去,毋使逃脫。」帳下將士,即有五人應聲,控騎出追。看官道黃鬚鮮卑奴,是何出典?原是明帝生母荀氏,系代郡人,明帝狀類外家,須色頗黃,故敦呼為黃鬚奴。追兵出發,明帝已經馳去,馬有遺糞,用水澆沃。道旁有老嫗賣餅,由明帝購得數枚,贈以七寶鞭,並語老嫗道:「後有騎兵追來,可取鞭出示。」說著即行。俄而追騎至賣餅處,問及老嫗,老嫗即取示七寶鞭。謂:「客已去遠,恐難追及。」追騎互相把玩,遂致稽遲,且見馬糞已冷,料不可及,乃撥馬還營,明帝始得安然還宮。雖是膽略過人,但亦太覺冒險。越宿臨朝,遂加司徒王導為大都督,領揚州刺史,丹陽尹溫嶠,為中壘將軍,與右將軍卞敦,共守石頭城。光祿勛應詹,為護軍將軍,都督前鋒及朱雀橋南諸軍事。尚書令郗鑒,行衛將軍,都督從駕諸軍事。中書監庾亮,領左衛將軍,尚書卞壷,行中軍將軍。導等俱皆受職,惟郗鑒謂徒加軍號,無益事實,固辭不受,但請徵召外鎮,入衛京師。乃下詔征徐州刺史王邃,豫州刺史祖約,兗州刺史劉遐,臨淮太守蘇峻,廣陵太守陶瞻等,即日入衛。一面擬傳詔罪敦。王導聞敦已病篤,謂:「不如詐稱敦死,嫁罪錢鳳,方足振作士氣,免生畏心。」總不免掩耳盜鈴。乃率子弟為敦舉哀,並令尚書頒詔討罪,大略說是:
  先帝以聖德應運,創業江東。司徒導首居心膂,以道翼贊,故大將軍敦參處股肱,或內或外,夾輔之勛,與有力焉。階緣際會,遂據上宰,杖節專征,委以五州。刁協劉隗,立朝不允,敦抗義致討,情希鬻拳。鬻拳兵諫,見春秋列國時。兵雖犯順,猶嘉乃誠。禮秩優崇,人臣無貳。事解之後,劫掠城邑,放恣兵人,侵及宮省,背違赦詔,誅戮大臣,縱凶極逆,不朝而退。六合阻心,人情同憤。先帝含垢忍恥,容而不責,委任如舊,禮秩有加。朕以不天,尋丁酷罰,煢煢在疚,哀悼靡寄。而敦曾無臣子追遠之誠,又無輔孤同獎之操,繕甲聚兵,盛夏來至,輒以天官假授私屬,將以威脅朝廷,傾危宗社。朕愍其狂戾,冀其覺悟,故且含隱以觀其後。而敦矜其不義之強,仍有侮辱朝廷之志,棄親用疏,背賢任惡。錢鳳豎子,專為謀主,逞其凶慝,誣罔忠良。周嵩亮直,讜言致禍。周札周筵,累世忠義,札嘗附逆,安得為忠?聽受讒構,殘夷其宗。秦人之酷,刑不過五。敦之誅戮,濫及無辜,滅人之族,莫知其罪。天下駭心,道路以目。神怒人怨,篤疾所嬰。昏荒悖逆,日以滋甚,乃立兄息以自承代,從古未有宰相繼體,而不由王命者也。頑兄相獎,無所顧忌,擅錄冶工,私割運漕,志騁凶丑,以窺神器,社稷之危,匪旦則夕。天不長奸,敦以隕斃,鳳承凶宄,彌復煽逆,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今遣司徒導,丹陽尹嶠等,武旅三萬,十道並進,平西將軍邃,即王邃。兗州刺史遐,奮武將軍峻,即蘇峻。奮威將軍瞻,即陶瞻。精銳三萬,水陸齊勢。朕親御六軍,率同左衛將軍亮,護軍將軍詹,中軍將軍壷,驃騎將軍南頓王宗,鎮軍將軍汝南王祐,太宰西陽王羕等,被練三千,組甲三萬,總統諸軍,討鳳之罪。豺狼當道,安問狐狸?罪止一人,朕不濫刑。有能誅鳳送首者,封五千戶侯,賞布五千匹。冠軍將軍鄧岳,志氣平厚,識明邪正。前將軍周撫,質性詳簡,義誠素著。功臣之冑,情義兼常,往年從敦,情節不展,畏逼首領,不得相違,論其乃心,無貳王室。朕嘉其誠,方欲任之以事。其餘文武,為敦所授用者,一無所問。刺史二千石,不得輒離所職,書到奉承,自求多福,無或猜嫌以取誅滅。敦之將士,從敦彌年,怨曠日久,或父母隕歿,或妻子喪亡,不得奔赴,銜哀從役,朕甚愍之,希不悽愴。其單丁在軍,皆遣歸家,終身不調。其餘皆給假三年,休訖還台,當與宿衛同例三番。明承詔書,朕不負信。
  這詔傳到姑孰,為敦所見,非常懊惱,但當久病似後,忽又惹動一片怒意,轉至病上加病,不能支持。惟心中總不肯干休,即欲入犯京師,便召記室郭璞筮《易》,決一休咎。璞筮《易》畢,直言無成。敦含怒問道:「卿可更占我壽,可得幾何?」璞答道:「不必再卜,即如前卦,已明示吉凶,公若起事,禍在旦夕。唯退往武昌,壽不可測。」敦大怒道:「卿壽尚得幾何?」璞又道:「今日午刻,命已當終。」敦即命左右拘璞,牽出處斬。璞既出府,顧語役吏道:「當至何處?」役吏答稱南崗頭。璞言:「我命當盡雙柏樹下。」及抵南崗,果有柏樹並立。璞又道:「此樹應有大鵲巢。」役吏偏索不得。璞再令細覓,枝上果得一大鵲巢﹔為葉所蔽,故一時不得相見。先是璞經越城間,遇一人,呼璞姓名。璞即贈以褲褶,辭不肯受。璞語道:「盡可受得,不必多謙,將來自有分曉哩。」於是領受而去。及遇害時,便是此人行刑,感念璞惠,替璞棺殮,埋葬崗側。後璞子驁,為臨賀太守,才得改葬。璞撰卜筮書甚多,又注釋《爾雅》《山海經》《穆天子傳》《三倉方言》,及《楚辭》《子虛上林賦》,約數十萬言,均得流傳後世,死時四十九歲。及王敦平後,得追贈弘農太守。好藝者多以藝死,郭景純便是前鑒。
  敦既殺璞,即使錢鳳鄧岳周撫等,率眾三萬,東指京師。敦兄含語敦道:「這是家事,我當自行。」乃復使含為元帥。錢鳳臨行,向敦啟問道:「事若得克,如何處置天子?」敦瞋目道:「尚未南郊,算什麼天子?但教保護東海王及裴妃,此外盡卿兵力,無庸多顧了。」裴妃即東海王越妻,已見前文,但不知王敦何意,乃命保護?鳳領命即發,王含亦隨後東行。敦又遣人上表,以誅奸臣溫嶠等為名,明帝當然不睬。孟秋朔日,王含等水陸五萬,掩至江寧西岸,人情惶懼。溫嶠移軍水北,燒斷朱雀橋,阻住叛兵。含等不得渡,但在橋南列營。明帝欲親自往擊,聞橋樑毀斷,不禁動怒,召嶠入問。嶠答道:「今宿衛單弱,徵兵未集,若被賊突入,危及社稷,宗廟尚恐不保,何愛一橋樑呢?」明帝方才無言。王導作書致含,勸令退兵,書云:
  近聞大將軍困篤,或雲已至不諱,慘怛之情,不能自已。尋知錢鳳首禍,欲肆奸逆,朝士忿憤,莫不扼腕。竊謂兄備受國恩,當抑制不逞,還鎮武昌,盡力藩任,乃猝奉來告,竟與犬羊俱下,兄之此舉,謂可得如大將軍昔日之事乎?昔年佞臣亂朝,人懷不寧,如導之徒,心思外濟。不啻親口供狀。今則不然,大將軍來屯於湖,漸失人心,君子危怖,百姓勞敝,將終之日,委重安期。即王應字。安期斷乳未幾,又乖物望,便可襲宰相之跡耶?自開辟以來,曾有宰相以孺子為之者乎?諸有耳者,皆知將為禪代,非人臣之事也。先帝中興遺愛在民,聖主聰明,德洽朝野,兄乃欲妄萌逆節,凡在人臣,誰不憤歎?導門戶大小,受國厚恩,今日之事,明目張膽,為六軍之首,寧為忠臣而死,不為無賴而生。但恨大將軍桓文之勛不遂,而兄一旦為逆節之臣,負先人平素之志,既沒之日,何顏見諸父子於黃泉,謁先帝於地下耶?今為兄計,願速建大計,擒取錢鳳一人,使天下獲安,家國有福。若再執迷不悟,恐大禍即至,試思以天子之威,文武畢力,壓制叛逆,豈可當乎?禍福之機,間不容發,兄其早思之。
  王含得書,並不答復。導待了兩日,未見回音,因復議及戰守事宜。或謂王含錢鳳,挾眾前來,宜由御駕自出督戰,挫他銳氣,方可制勝。郗鑒道:「群賊為逆,勢不可當,宜用智取,未便力敵。且含等號令不一,但知抄掠,吏民懲前毖後,各自為守,以順制逆,何憂不克?今賊眾專恃蠻突,但求一戰,我能堅壁相持,曠日持久,彼竭我盈,一鼓可滅。若急思決戰,萬一蹉跌,雖有申胥等投袂起義,何補既往,奈何舉天子為孤注呢?」申胥即申包胥,春秋時楚人。於是各軍皆固壘自守,相戒勿動。王含錢鳳,屢次出兵挑戰,不得交鋒,漸漸的懈弛起來。郗鑒掩他不備,突入含營。含倉皇命戰,前鋒將何康,出遇段秀,戰未三合,被秀一刀,劈落馬下。含眾大駭,俱擁含遁走。段秀等殺到天明,斬首千餘級,方渡江歸營。王敦養病姑孰,聞含敗狀,盛氣說道:「我兄好似老婢,不堪一戰,門戶衰敗,大事去了。看來只好由我自行。」說至此,便從牀上起坐,方欲下牀,不料一陣頭暈,仍然僕倒,竟致魂靈出竅,不省人事。小子有詩詠道:

  病亟猶思犯帝京,狼心到死總難更。
  須知公理留天壤,亂賊千年播惡名。

  畢竟王敦性命如何,且看下回續表。
  王敦三計,惟上計最足圖存,既已知此計之善,則中計下計,何必再言。其所以不安緘默者,尚欲行險僥倖,冀圖一逞耳。錢鳳所言,正希敦旨,故敦未嘗諭禁,尋即內犯,要之一利令智昏而已。王允之偽醉紿敦,確是奇童,溫嶠亦以佯醉戲敦,並及錢鳳,敦雖狡猾,不能察嶠,並不能察允之,而妄思篡逆,幾何而不覆滅乎?元帝之為敦所逼,實為王導所誤,導固附敦,至溫嶠入都,敦猶與導書,將生致太真,其往來之密切可知。及明帝決意討敦,敦尚未死,而導且詐為敦發喪,嫁罪錢鳳,如謂其不為敦助,奚可得乎?厥後與王含一書,情偽益著,惟郭璞精於卜筮,乃居敦側而罹殺機,豈真命該如此耶?吾為之懷疑不置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3 13:05:03

第三十七回     平大憝群臣進爵 立幼主太后臨朝



  卻說王敦暈倒牀上,不省人事,驚動帳下一班黨羽,都至牀前省視,設法營救,才見王敦甦醒轉來。敦長歎數聲,張目四顧,見舅羊鑒及養子王應,俱在牀側,便嗚咽道:「我已不望再活了。我死應便即位,先立朝廷百官,然後辦理喪事,方不負我一番經營。」還想做死皇帝麼?鑒與應唯唯受命。越宿敦死,應秘不發喪,用席裹屍,外涂以蠟,暫埋廳中,自與諸葛瑤等,任情淫狎,不顧軍情。王含自江寧敗後,退駐數里,遙促沈充會師,再圖進攻。明帝也恐沈充前來,特遣廷臣沈楨,往說沈充,許為司空,勸令投誠。充搖首道:「三司重任,我何敢當。古人謂幣重言甘,實是誘我,今日正應此語。況丈夫共事,始終不移,若中道變心,便失信義,將來還有何人容我呢?」順逆不明,自尋死路。遂舉兵趨江寧。宗正卿虞潭,因病乞休,辭還會稽故里,至是獨起義餘姚,傳檄討充。明帝即授潭為會稽內史。前安東將軍劉超,宣城內史鍾雅,亦皆募兵舉義,與充為敵。義興人周蹇,殺死王敦所署太守劉芳,平西將軍祖約,亦逐敦所署淮南太守任台,彼此俱效命朝廷,交口討逆。沈充尚怙惡不悛,自率萬餘人,兼程北行,與王含合兵。司馬顧揚說充道:「今欲舉大事,偏被王師先扼咽喉,鋒摧氣沮,相持日久,必致禍敗。今不若決破柵塘,引湖中水,灌入京邑,一面乘著水勢,縱舟進攻,這便是不戰屈人的上計。此計不行,或借我軍初至的銳氣,並合東西各軍,十道並進,我眾彼寡,所向必摧,尚不失為中計。若欲轉禍為福。因敗為成,誘召錢鳳計事,設伏斬鳳,攜首出降,乃是今日的下計。」我謂下計,卻是上計。充遲疑半晌,終不作答。揚料充無成,遁歸吳興。
  那兗州刺史劉遐,臨淮太守蘇峻,已各率精兵萬人,同來勤王。明帝連夜召見,慰勞有加,並出庫帛分賜將士,眾皆踴躍。沈充錢鳳,欲因北軍初到,迎頭進擊,乃自竹格渚渡淮,直前攻撲。護軍將軍應詹,建威將軍趙胤等,拒戰失利,退至宣陽門。充與鳳乘勝進逼,拔柵將戰,不意劉遐蘇峻,從東塘橫擊過來,把充鳳兩軍衝斷,再加應詹趙胤,也來助戰,殺得充鳳大敗虧輸,奪路飛奔,還逾淮水,人不及濟,後面追兵大至。叛眾紛紛投水,溺斃至三千人。劉遐尾追不捨,行至青溪,又奮擊沈充一陣,充狼狽走脫。
  尋陽太守周光,系周撫弟,因王敦舉兵,也率數千人助敦。既至姑孰,與王應相見,便欲入省敦疾。應囁嚅道:「我父病中,不願見客,且待異日進見罷!」光退語道:「我遠道來赴,不得一見王公,想必是已死了。」遂急赴軍前,去探乃兄。撫聞光至,當然出見,光開口便語道:「王公已死,兄何故與錢鳳作賊?」大眾聞言,都不勝驚愕,連周撫亦有悔心,即夕遁還。王含勢孤失援,也毀營夜遁。
  明帝本已出屯南皇堂,聞叛黨盡走,乃還宮大赦,惟敦黨不在赦例。申命庾亮督同蘇峻等軍,往追沈充。溫嶠督同劉遐等,往追王含錢鳳。含奔回姑孰,擬挈王應同奔荊州。應謂不如投依江州。含皺眉道:「大將軍生前,與江州屢有齟齬,奈何往依?」應答道:「正為江州平日異趨,所以宜往。彼時大將軍兵馬強盛,江州尚不肯阿附,識見高出常人,今見我困阨,必然相憐,不致加害。若荊州守文拘謹,怎能意外行事呢?」王應雖少智過乃父,但天道惡淫,豈容豎子漏網?含不肯依言,竟與應載一扁舟,往奔荊州。荊州刺史王舒,遣兵出迎。俟含父子入城,立命拿下,縛住手足,投諸江中,眼見是葬身魚腹了。江州刺史王彬,卻密具舟楫,靜待王含父子,日久不至,料知竄死,卻引為己恨。王含為逆,何足深惜,彬亦未知大體。錢鳳走至闔廬洲,為周光所殺,函首詣闕,自贖前愆。沈充奔回吳興,聞故吳內史張茂妻陸氏,招茂舊部,在途中守候充至,將執充臠割,為夫復仇。茂為充所殺,見三十五回。充不敢竟歸,繞道奔竄,竟致失路,誤入故將周儒家。儒誘充入複壁中,因笑語充道:「我今日得三千戶侯了。」充始知為儒所賺,乃流涕與語道:「汝能顧義活我,我必厚報,若為利殺我,我死必令汝滅族,不要後悔。」儒竟殺充,傳首建康。充子勁,例當坐誅,為鄉人錢舉所匿,幸得免死。後來勁竟滅周氏,如充所言。充為叛賊,顧能作厲鬼耶?
  晉廷因叛黨悉平,當然解嚴。有司發掘王敦屍首,焚去衣冠,扶屍跪著,梟去首級,與沈充首同懸高橋。郗鑒入奏明帝道:「前朝誅楊駿等人,皆先加官刑,後聽私殯。臣以為逆敦既伏王誅,不妨使全私義,可聽敦家收葬,借示皇恩。」明帝准如所請,乃將敦首取下,聽令葬埋。敦黨周撫鄧岳,相偕出亡。撫弟光擬給兄路資,陰圖執岳。撫怒道:「我與鄧伯山同亡,如欲害鄧,寧先殺我。」伯山即岳表字,俄而岳至,撫即趨出,遙與岳語道:「快去!快去!我弟尚不相容,何論他人。」岳回身返走。撫亦取得資斧,追及鄧岳,同竄入西陽蠻中。後來再經大赦,才得東還。
  明帝加封王導為始興公,溫嶠為建寧公,卞壷為建興公,庾亮為永昌公,劉遐為泉陵公,蘇峻為邵陵公,郗鑒為高平侯,應詹為觀陽侯,卞敦為益陽侯,趙胤為湘南侯,下此按功晉秩,不勝殫述。有司奏稱王彬等為敦親族,均應除名,復詔謂:「司徒導大義滅親,應宥及百世,況彬等皆司徒近支,毋庸再問。」大義滅親四字,恐導不足當此。惟王敦綱紀,悉令除籍,參佐並皆禁錮。溫嶠又上疏解免道:

  王敦剛愎不仁,忍行殺戮,親任小人,疏遠君子,朝廷所不能制,骨肉所不能阻,處其朝者,恒懼危亡,故士人結舌,道路以目,誠賢人君子,道窮數盡,遵養時晦之辰也。且敦為大逆之日,拘錄人士,自免無路,原其私心,豈遑宴處?如陸玩、羊曼、劉胤、蔡謨、郭璞,常與臣言,備知之矣。必其贊導凶悖,自當正以典刑,如其枉陷奸黨,還宜施之以寬。臣以玩等之誠,聞於聖聽,當受同賊之責,苟默而不言,實負其心。陛下仁聖含弘,思求允中,臣階緣博納,於非其事,誠在愛才,不忘忠益,謹昧死上聞!

  明帝覽疏,頗加感動,特下群臣議決。郗鑒謂:「君臣有義,義在死節,不應偷生。王敦佐吏,雖多被脅,但進不能諫止逆謀,退不能脫身遠引,有虧臣道,宜加義責。」此外或從嶠議,或如鑒言,論久未決。還是明帝有意行仁,終從嶠請,於是敦黨皆免連坐。張茂妻陸氏,詣闕上書,語多哀痛,表面上是為茂謝罪,說他不能克敵,自致陣亡,實際上是為茂請封,無非說是「略跡原心,應待恩恤」等語。明帝乃贈茂太僕,且撥庫帑,憮恤遺孥。陸氏始謝恩歸家。也算一個奇婦人。即而再敘前勛,命王導為太保,兼領司徒,西陽王羕領太尉,應詹為江州刺史,劉遐為徐州刺史,蘇峻為歷陽內史,庾亮加護軍將軍,溫嶠加前將軍,惟導固辭不受。江州本由王彬鎮守,驟遭易任,吏民未安。嗣經詹加意懷柔,才得翕服。
  轉瞬又是一年,明帝追贈譙王承、甘卓、戴淵、周顗、虞望、郭璞、王澄等官,不及周札。札故吏為札訟冤,尚書卞壷,謂札居守石頭,開門延寇,不當追贈。偏王導出來申辯道:「往年札守石頭,王敦逆跡未彰,如臣等俱昧先幾,無怪一札。要想迴護自己,不得不迴護周札。後來瞧破逆情,札便舉身委國,橫被誅夷。札未嘗有義舉,怎得謂舉身許國?臣意宜與周戴同例,一並贈諡。」郗鑒聽著,心下很是不服。我亦不服。便從旁參議道:「周戴死節,周札延寇,跡異賞同,何從勸善?如司徒議,謂往年王敦犯順,不妨延納,是譙王周戴等,俱當加責,何得贈諡?今三臣既予褒揚,札尚不應加貶麼?」是極。導尚強辯道:「札與譙王周戴,雖所見不同,後來均至死節,奈何必吹毛索瘢呢?」鑒又道:「王敦謀逆,好似履霜堅冰,由來已久,必謂敦往年入犯,義等桓文,難道先帝亦如幽厲麼?」說到此語,駁得王導俯首無詞。明帝終不忍違導,仍贈札官。
  會因儲君未立,國本有關,乃立長子衍為皇太子。衍為皇后庾氏所出,年甫五齡,受冊禮畢,大酺三日,增文武官員各二級,賜鰥寡孤獨布帛,每人二匹。調荊州刺史王舒為安南將軍,都督廣州諸軍事,領廣州刺史,即遷陶侃為征西大將軍,都督荊湘雍梁諸軍事,領荊州刺史。侃性極勤謹,終日斂膝危坐,軍府諸事,檢攝無遺。遠近文牘,隨到隨答,不使積滯。賓佐求見,無不接談。嘗語人道:「大禹聖人,尚惜寸陰,至如眾人,當惜分陰,怎得逸游荒醉?生無益於世,死無聞於後耶?」諸參佐或好飲好博,偶至廢事,侃隨時查察,搜得酒器摴蒱等具,悉令投江,將吏有犯,且加鞭撲,嚴詞儆戒道:「摴蒱系牧豬奴戲,汝等奈何出此?」摴蒱即博具。是時清談餘風,尚未盡改,侃輒忿恨道:「老莊浮華,並非先王法言,怎可遵行?君子當振衣冠,攝威儀,哪有蓬頭跣足,自詡宏達呢?」古今傳為格言,故備錄之。人民有所奉饋,必問所由來,若系力作所致,雖微必喜,慰賜三倍,否則擲還不受。一日出遊,見有一人,手持禾稈,結谷未熟,因問作何用?答稱禾遺路旁,所以拾取。侃大怒道:「汝未嘗為農,乃戲取人稻,還不知罪麼?」竟加鞭數十,方才叱退。荊州士女,聞侃復至,互相慶賀。且因侃注重農桑,便相戒嬉游,各勤工作。因此家給人足,境內大安。侃既不曠時,又無棄物,竹頭木屑,並皆收藏,旁人都不解侃意,及元旦宴賀,積雪始晴,廳前餘雪尚濕,侃即將木屑鋪地,往來交便,人始知侃有先見,號為精明。這且慢表。
  且說明帝既調王舒至廣州,尋復徙鎮湘州,即以湘州刺史劉顗,移督廣州,復命尚書令郗鑒,為車騎將軍,都督青兗二州軍事,暫鎮廣陵。授領軍將軍卞壷為尚書令,尋復進尚書僕射,荀崧為光祿大夫,錄尚書事,用尚書鄧攸為尚書左僕射。此種敘述,看似閒文,實與後文俱有關係。到了閏七月間,明帝忽得暴病,醫藥罔效,勢且垂危,亟召太宰西陽王羕,司徒王導,尚書令卞壷,車騎將軍郗鑒,護軍將軍庾亮,前將軍溫嶠,領軍將軍陸曄,並受遺詔,使輔太子詔云:
  自古有死,賢聖所同。壽夭窮達,歸於一概,亦何足深痛哉?朕抱病日劇,常慮忽然,仰惟祖宗洪基,不能克終堂構,大恥未雪,百姓塗炭,所以有慨耳。不幸之日,斂以時服,一遵先度,務從儉約,勞眾崇飾,皆勿為也。衍以幼弱,猥當大重,當賴忠賢,訓而成之。昔周公匡輔成王,霍氏擁育孝昭,義存前典,功冠二代,豈非宗臣之道乎?凡此公卿,時之望也,敬聽顧命,任托付之重,同心斷金,以謀王室。諸方岳征鎮刺史將守,皆朕扞城推轂於外,雖事有內外,其致一也。故不有行者,誰捍牧圉?臂若唇齒,表裡相資,宜戮力一心,若合符契,要以緝事為期。百辟卿士,其總己以聽於冢宰,保佑衝幼,弘濟艱難,永令祖宗之靈,寧於九天之上,則朕沒於地下,無恨黃泉。特此留諭,欽哉惟命!
  越日,明帝駕崩,年僅二十七歲,在位只得三年。右衛將軍虞胤,左衛將軍南頓王宗,本得明帝親信,使典禁兵,入值殿內,掌守宮門管鑰。當明帝寢疾時,庾亮嘗夜入奏事,向宗求鑰。宗輒不與,且叱亮使道:「這難道是汝家門戶,好自由出入麼?」語亦近理,但不察緩急事宜,一味蠻言,亦屬非是。亮從此恨宗。及明帝疾篤,群臣多不得進見。亮疑宗胤有異謀,排闥入見,請黜逐二人,明帝不從。既授遺詔,更命亮為中書令,亮因得專政。太子衍承統嗣位,群臣奉上璽綬,獨王導稱疾不至。無非忌一庾亮。卞壷入朝正色道:「王公非社稷臣,大行在殯,嗣皇甫立,豈是大臣辭疾時麼?」這數語傳入導耳,導乃輿疾而至,謁見新主,行即位禮。再由大眾會議,謂嗣皇年甫五齡,不能親政,應請母后臨朝。於是尊母后庾氏為皇太后,垂簾訓政。命王導錄尚書事,與中書令庾亮,夾輔帝室。導遇事退讓,推亮主持。亮又是太后親兄,太后當然倚任,所以軍國重事,全歸亮一人裁決,導不過列一虛名罷了。亮遷南頓王宗為驃騎將軍,改授汝南王祐為衛將軍,一面料理喪葬,至十月初旬,奉梓宮出葬武平陵,廟號肅祖,尊諡曰明。明帝在位三年,能奮發有為,親除大憝,不可謂非英主。諡法稱明,卻是名實相符。可惜天不永年,未壯即歿。至太子衍立,便是成帝,越年改元咸和。尚書左僕射鄧攸,及徐州刺史劉遐、江州刺史應詹,相繼去世。鄧攸就是鄧伯道,系平陽襄陵人氏,早喪父母,以孝友聞。祖殷嘗為中庶子,攸得承祖蔭,年逾弱冠,即為太子洗馬,嗣出為河東太守。永嘉末年,陷沒石勒,勒使為參軍,攸不願事虜,覷隙南奔,途挈妻子及從子綏,不幸遇賊,行裝被掠。攸因子姪皆幼,不能並攜,擬棄子存姪,與妻賈氏商議道:「我弟早亡,只有一子,理不可絕。但我兒亦幼,勢難兩全,只好把我兒棄去。我若得存,天必鑒我苦衷,再當使我生子。」賈氏涕泣從命。不愧攸妻。攸將子縛諸樹上,挈綏急遁,輾轉至江東。元帝令為中庶子,尋復出守吳郡,載米赴任,不受俸祿,但飲吳水。會吳郡大饑,亟開倉賑民,先行後奏,致掛彈章,還算元帝仁恕,不加攸罪。嗣因遇病辭職,始終不取吳郡一錢。百姓遮道挽留,攸乃小停,待夜潛去。及病癒復起,入拜侍中,復遷吏部尚書。好幾年才得超任右僕射。越年即歿,追贈光祿大夫。攸妻賈氏,終不得孕。攸生前納得一妾,頗加寵愛,旋訊妾家屬,乃是北人遭亂,流落江南,述及父母姓名,竟是攸的甥女。攸非常悔恨,乃不復蓄妾,終至無嗣。時人嘗歎為天道無知,乃使伯道無兒。從子綏服喪三年,悲號擗踴,不啻親生,這也好算得恩義兩全了。猶子比兒,可為伯道一慰。劉遐為故冀州刺史邵續女夫,勇健無敵,冀人常擬為關張。關羽張飛。河朔大亂,遐曾遣使至建康,稟承元帝節制,元帝命為龍驤將軍。遐妻邵氏,亦勇敢有父風,遐嘗為石虎所圍,邵氏披甲跨馬,督率數騎,陷陣救遐。遐亦奮呼殺出,與妻同歸。後來渡江入朝,累任刺史,因功封泉陵公,已見前文,歿後得追贈安北將軍。應詹汝南人,弱冠知名,博通文藝。前鎮南大將軍劉弘,系詹祖舅,引詹為長史,委以軍政,措置咸宜。嗣遷南平太守,兼督天門武陵二郡,討平叛蠻,民皆愛戴。尋且破杜弢,敗杜充錢鳳,出刺江州,尤洽民情。病篤時,尚致書陶侃,勖以忠義,少府卿韋泓,得詹厚惠,祀詹終身。江州百姓,聞詹病歿,遠近舉哀。晉廷追贈詹為鎮南大將軍,予諡曰烈。小子有詩歎道:

  賢如伯道竟無兒,邵女能軍又守嫠。
  再看江州悲霧起,茫茫天道果難知?

  徐江二州,既亡刺史,免不得著人補授,欲知何人繼任,容至下回再詳。
  王敦既平,餘黨概免連坐,雖曰行恕,究屬過寬。溫嶠之上疏營解,安知非由王導之囑托,始有此議乎?至追贈周札一事,尤屬不經。卞壷郗鑒之言,百世不易,而導欲自洗前愆,必使札與周戴同例,明帝竟曲從所請,此蘇峻祖約之叛,所以不旋踵而又興也。且明帝以未壯之年,遽爾溘逝,黃口幼兒,居然嗣位,青年國母,便即臨朝,國事委諸元舅,老成相繼淪亡,天不祚晉,降茲艱阨,江左其何自再振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3 13:05:35

第三十八回     召外臣庾亮激變 入內廷蘇峻縱凶



  卻說劉遐應詹,相繼去世,晉廷特派車騎將軍郗鑒,出領徐州刺史,前將軍溫嶠,出領江州刺史,再命征虜將軍郭默,為北中郎將,監督淮南諸軍事。劉遐妹夫田防,及部將史迭卞咸李龍等,不願他屬,竟擁遐子肇接任,反抗朝命。遐妻邵氏,諭止不從,乃潛自縱火,毀去甲械,免得滋亂。田防等尚不肯罷手,仍部署徒眾,準備迎敵。晉廷即遣郭默進兵,往討亂黨。默甫就道,那臨淮太守劉矯,已乘便襲擊,得斬田防卞咸。史迭李龍,奔往下邳,由矯督兵追及,也即擒誅,傳首詣闕。朝議令劉遐遺眷,及參佐將士,悉還建康。且因邵氏與肇,本未從亂,仍令肇襲父爵,留都養母,這也不必細表。
  惟郗鑒陛辭出都,朝臣皆為餞別,王導常稱病乞假,至是也出送鑒行,為尚書令卞壷所見,即上書劾導,說他虧法從私,失大臣體,應免官示罰。宮廷雖擱起不提,但舉朝皆憚鑒風裁,各有戒心。壷平生廉儉,處事勤敏,不肯苟合時趨。丹陽尹阮孚,嘗語壷道:「君常無閒泰,終日勞神獨不嫌辛苦麼?」壷正色道:「諸君子道德恢弘,侈尚風流,壷不與同性,自甘勞役,宜被人笑為鄙吝了。」是時貴游子弟,多慕王澄謝鯤等人,好為放達。壷在朝指斥道:「悖禮傷教,實犯大罪,中朝傾覆,皆由此輩,我恨不一洗惡習哩。」實是正論。隨即商諸王導庾亮,擬奏劾當時名士。導與亮皆以文采為高,怎肯依議?壷只得罷休。惟導素尚寬和,能得眾心,至亮專國政,任法裁物,不滿人意。豫州刺史祖約,自恃重望,不落人後,偏明帝顧命,但及郗卞諸人,於己無與,不由的心下怏怏。及遺詔褒進大臣,又不及約,連陶侃亦不得與列,所以約與侃書,疑亮從中舞弊,故意刪除,侃因此亦不能無嫌。侃且如此,遑問他人。
  歷陽內史蘇峻,討賊有功,威望素著,部下甲仗精銳,遂致輕視朝廷,又嘗招納亡命,仰食縣官,稍不如意,即肆忿言。事為庾亮所聞,當然加忌,故令溫嶠出督江州,居守武昌,復調王舒為會稽內史,陰樹聲援。一面修繕石頭城,作為預備。丹陽尹阮孚,私語親屬道:「江東創業未久,主幼時艱,庾亮輕躁,德信未孚,恐禍亂又將發作了。」遂求為廣州刺史,得請即行。卻是趨避的妙法。南頓王宗,被亮調為驃騎將軍,失去要職,遂生怨望,常與蘇峻往來通書,欲廢執政。亮頗有所聞,已有意除宗,可巧中丞鍾雅,劾宗謀反,遂不請詔令,即使右衛將軍趙胤,率兵捕宗。宗也挈部出拒,戰敗被殺,貶宗族為馬氏。宗三子綽超演,皆廢為庶人。西陽王羕,系是宗兄,也降封為弋陽縣王。前右衛將軍虞胤,已徙職大宗正,至此復左遷桂陽太守。宗是王室近支,羕又是先王保傅,一旦翦黜,罪狀不明,勢不能愜服輿情,成帝全未聞知。過了多日,始問及亮道:「前日的白頭公,許久不見,究往何處?」原來宗多白髮,故呼為白頭公。亮沈吟半晌,方答稱謀反伏誅。成帝流涕道:「舅言人反,便好殺死,倘人言舅反,應該如何處置呢?」幼主能作是語,卻也不凡。亮不禁失色。但總以幼主易欺,遇有異己,必加排斥。宗黨卞闡,亡奔歷陽,亮遣人往索,蘇峻匿闡不與,去使只好回報,亮益恨峻。適後趙將軍石聰,進攻壽春,豫州刺史祖約,正在壽春駐守,見三十五回。聞後趙兵至,亟向建康乞援。亮前已忌約,竟不發兵。人可棄,地亦可棄麼?聰進寇阜陵,建康大震。幸蘇峻遣將韓晃,領兵邀截,方得擊退聰兵。亮欲作涂塘,以遏胡寇。涂即滁河,在壽春東,若就河築塘,便將壽春隔開。祖約聞報大恚道:「這明明是欲棄我呢。」遂與蘇峻,密謀抗命,互通往來。庾亮以峻約勾連,必為禍亂,擬下詔征峻入朝。司徒王導勸阻道:「峻好猜疑,必不肯奉詔,不若姑示包容,待後再議。」亮不以為然,召集群臣向眾揚言道:「蘇峻狼子野心,終必作亂,今日頒詔征峻,就使彼不順命,為禍尚淺,若再經年月,勢且益大,不可複製。譬如漢朝七國,削亦反,不削亦反哩。」語非不是,但知彼不知己,如何制勝?大眾聞言,莫敢駁議。獨卞壷接入道:「峻外擁強兵,逼近京邑,一旦有變,朝發夕至,現在都下空虛,還請審慎為是。」亮不肯從。壷知亮必敗,乃與江州刺史溫嶠書,略云:
  元規亮表字。召峻意定,懷此於邑。溫生足下,奈此事何?壷今所慮,是國之大事,峻已出狂意而召之,是更速其禍也,必縱毒螫以召朝廷。朝廷威力,即桓桓稱盛,接鋒履刃,尚未知能否擒逆。王公亦同此情。壷與之力爭,終不見信,本出足下以為外援,而今更恨足下在外,不得相與共諫,如何如何?幸足下教之!
  嶠得書後,即作書諫亮,亮終不聽。峻已得消息,遣司馬何仍入都,與亮婉商道:「討賊外任,遠近惟命,若欲峻內輔,實不相宜,請俯允通融,幸勿固執!」亮仍然不許,遣回何仍,召北中郎將郭默為後將軍,領屯騎校尉,命司徒右長史庾冰,為吳國內史,嚴兵戒備。於是下詔征峻為大司農,加官散騎常侍,令峻弟逸代領部曲。峻復上表道:「昔明皇帝親執臣手,使臣北討胡虜,今中原未靖,臣何敢自安?乞補青州界一荒郡,俾臣得效鷹犬微勞,不勝萬幸!」這一篇表文,呈遞建康,亮置諸不理,但促峻即日入都。觀峻兩次請求,尚非決意叛國﹔何物庾亮,必欲激成巨變?峻整裝將發,欲行又止。參軍任讓入語道:「將軍求處荒郡,尚不見許,事勢至此,恐無生路,不如勒兵自守,還可求全。」阜陵令匡術,亦阻峻入朝,峻遂不應詔,私自徵兵。
  溫嶠聞變,便致書與亮,願率眾入衛京師。亮復嶠書道:「我憂西陲,且過歷陽,足下幸勿越雷池一步,免我西憂。」嶠乃罷議。亮尚遣使諭峻,示無他意。峻語朝使道:「台下說我欲反,我怎得再活哩?我寧山頭望廷尉,不能廷尉望山頭。從前國家,危如纍卵,非我不濟。狡兔既死,獵狗應烹,我已自分一死,不過我無端遭枉,死也要死得明白呢。」朝使見話不投機,自然東歸。峻即遣參軍徐會,馳赴壽春,推祖約為盟主,共討庾亮。約不禁大喜,從子智衍,又贊成約旨,便擬發兵助峻。譙國內史桓宣語智道:「本因強胡未滅,將戮力致討,奈何反還抗帝室呢?使君欲為雄霸,何不助國討峻,自顯威名?今乃與峻同反,怎得久存?」智視為迂談,鼻作嗤聲。宣更求見約,又以閉門羹相待,乃與約斷絕,不通往來。約遂遣兄子祖沛、逖之子。內史祖涣、女婿淮南太守許柳,率兵會峻。逖妻許氏,即許柳姊,固諫不從。姊為約嫂,弟為約婿,亦覺名義不合。峻既得約兵,因即發難,當有警報傳入建康,有詔命尚書令卞壷,領右衛將軍,會稽內史王舒,行揚州刺史事,吳興太守虞潭,督三吳諸郡軍事,整繕行伍,籌備出師。尚書右丞孔坦,司徒司馬陶回,司徒屬下有司馬。共至王導前獻議道:「峻已倡亂,必將東來,今請乘峻未至,急斷阜陵,守江西當涂諸口,阻住叛兵,以逸待勞,一戰可決。若峻遲回不發,我亦可往攻歷陽,否則我尚未往,彼已先來,人心一動,便不能與戰了。」導極口稱善,轉告庾亮。亮不知兵法,躊躇未決。才閱兩日,果得姑孰緊報,峻將韓晃張健等,掩入姑孰,所有鹽米,盡被取去。亮歎悔無及,乃頒詔戒嚴,自督征討諸軍事,授右衛將軍趙胤為冠軍將軍,兼歷陽太守,使與左將軍司馬流,出守慈湖,另派前射聲校尉劉超,為左衛將軍,侍中褚(上羽下夾),典征討軍事,並使弟庾翼,白衣從戎,領數百人戍石頭。
  宣城內史桓彝,擬起兵赴難,長史裨惠謂:「郡兵寡弱,山民易擾,不如靜守待時。」彝厲色道:「汝獨不聞古語麼?見無禮於君者,若鷹鸇逐鳥雀。見《春秋左傳》。今社稷危迫,君主受困,難道尚坐視不成?」說畢,即調集數千人馬,進屯蕪湖。峻將韓晃,乘他初至,便掩殺過去。究竟宣城兵弱,敵不過歷陽銳卒,戰不多時,竟致敗退。韓晃就進攻宣城,彝退保廣德,晃縱兵四掠,飽載而還。徐州刺史郗鑒,表請入衛,有詔令他備御北寇,不必移兵。時已殘冬,雨雪載涂,彼此未便行軍,因得相持過年。
  未幾,為咸和三年正月,江州刺史溫嶠,出屯尋陽,遣督護王愆期,西陽太守鄧岳,即前文之鄧岳,遇赦復官。鄱陽太守紀睦為前鋒,進次直瀆。荊州刺史陶侃,也遣督護龔登,率兵會嶠,聽嶠驅遣。蘇峻恐日久兵集,屢促韓晃等進攻慈湖。慈湖守將司馬流,素來懦弱,未戰先怯但請濟師。庾亮再撥侍中鍾雅,為驍騎將軍,督領水師,前往助流,不防流為韓晃所襲,猝被摧陷,竟至敗死。趙胤亦拒戰失利,慈湖被奪,單剩鍾雅一支舟軍,如何濟事,沒奈何撥棹退回。蘇峻逕率祖涣許柳等,擁眾二萬人,自橫江東渡,直登牛渚,進至蔣陵復舟山。台軍節節敗退,警報與雪片相似,庾亮未免惶急。陶回覆入獻計道:「石頭設有重戍,峻必不敢直下。回料他必出間道,當從小丹陽步行前來,若用伏兵邀擊,定可擒峻。峻既受擒,祖約等自無能為了。」亮謂峻必直向石頭,不從回言。嗣聞峻果出小丹陽,夜迷失道,部伍盡亂,亮又自悔失機,縱峻得入,愚而好自用,烖必及身。都中大懼,吏民相率潛奔,朝臣亦各遣妻孥,東出避難。獨左衛將軍劉超,挈妻孥入居宮內,冀定眾心。
  亮又傳出詔書,命卞壷都督大桁以東軍事,大桁即朱雀桁。所有鍾雅趙胤郭默等軍,盡歸節制。壷尚有繼母裴氏,亦奉養京師,至此與母訣別,挈得二子眕盱,慨然赴敵,出戰西陵。峻兵兇悍,遠過台軍,任爾卞將軍如何忠憤,不顧死生,怎奈兵不用命,孤掌難鳴,叛軍節節向前,台軍步步退後,結果是旗靡轍亂,輿屍敗歸。既而峻又進攻青溪柵,壷再率諸軍抵禦,兩軍攻守多時,未分勝負。偏是天不做美,竟起了一陣絕大的東風,峻因風縱火,煙霧迷漫,柵內各軍,避火不暇,如何抗拒,霎時間柵盡延燒,一炬成墟。天實為之,謂之何哉?壷知事不濟,決計死節,尚率左右力戰。時正背瘡新愈,創痕未合,一經氣憤,流血淋漓,再加用力過度,頓至暴裂,自覺忍痛不住,大叫一聲,血從口出,倒地而亡。二子追隨父後,見父畢命,亦痛不欲生,索性突入敵陣,格殺叛黨數十名,身上各受重創,相繼捐生。部下將壷屍搶回,舁入壷家,母裴氏撫屍大慟道:「父為忠臣,子為孝子,諒無遺恨,只恨我年已老,尚見此慘劇哩。」壷字望之,系濟陰冤句人,陣亡時,年四十八。還有丹陽尹羊曼,守住雲龍門,與黃門侍郎周導,廬江太守陶瞻,統皆戰死。庾亮在宣陽門內,麾兵佈陣,尚未及列,眾皆散走,不得已挈弟三人,及郭默趙胤,俱奔尋陽。臨行時,顧侍中鍾雅道:「後事一概委公。」雅答道:「棟折榱崩,究是何人所致?」亮愀然道:「事已至此,也不必再言了。」鬧得一塌糊塗,竟以一走了之,真好計策。說著,匆匆出城,趨駕小舟。亂兵沿途劫掠,亮執弓射賊,誤中舵工,應弦即倒。技藝又如此不精。船上各相驚失色,亮獨不動,且徐徐道:「此手何可使著賊?」你手不可著賊,人家的性命,如何視同草菅?眾見他形態雍容,方才心定,駛舟而去。
  峻兵突入台城,毀去台省及諸營寺署,焚掠一空。司徒王導,馳入宮廷,急語侍中褚(上羽下夾)道:「至尊當速御正殿,君可啟烖,請御駕出來。」烖即詣(上羽下夾)中,抱掖成帝,出登太極前殿。導及光祿大夫陸曄荀崧,尚書張寔,共登御牀,夾衛幼主。左衛將軍劉超,及侍中鍾雅褚(上羽下夾),站立兩旁。太常孔愉,朝服守宗廟。峻兵呼噪而至,叱令褚(上羽下夾)下殿。(上羽下夾)兀立不動,還聲呵斥道:「蘇冠軍來覲至尊,軍人怎得侵逼?」峻兵被他一斥,倒也面面相覷,不敢闖入殿門。小立多時,待峻不至,乃轉往後宮。宮中統是女侍,如何阻擋,被亂兵東牽西扯,劫去多人。所有珍玩衣飾,亦遭擄掠,甚至庾太后宮中,亦膽敢搜索。左右女侍,稍有姿色,便難幸脫。亂兵奪得子女玉帛,一擁出宮,復去劫掠豪門,任意凌侮,不但奪取財貨,還要驅役官僚,令他肩挑背負,送往蔣山,稍一遲延,便加鞭撻。前江州刺史王彬,去職入都,受職光祿勛,索性抗直,與亂兵爭論數語,亂兵即鞭捶交下,幾至擊死。最可悲的是宦家婦女,多被他掖往僻處,褫去衣服,污辱一番,且赤條條的任她們臥著,自往別處搶掠。婦女含羞忍恥,或覓得敝席壞氈,少蔽身體,無氈無席,用土自覆,哀號聲震動內外。蘇峻並不加禁,縱兵橫行。宮中所藏布帛二十萬匹,金銀五千斤,錢億萬,絹數萬匹,谷米數百斛,一古腦兒搬往峻營,只留御廚中食米數石,聊供御膳。
  或語侍中鍾雅道:「君性亮直,必不為寇賊所容,何不見幾趨避?」雅答道:「國亂不能救,君危不能扶,尚欲趨避求生,朝廷要用甚麼臣子呢?」還是硬漢。既而峻稱詔大赦,惟庾亮兄弟,不在赦例。平素頗推重王導,故仍使為原官,自為驃騎大將軍,錄尚書事。令祖約為侍中太尉尚書令,許柳為丹陽尹,馬雄為左衛將軍,祖涣為驍騎將軍。弋陽王羕,徒步見峻,稱述峻功,峻當然心喜,仍封羕為西陽王,兼官太宰,錄尚書事。峻復遣兵攻吳國內史庾冰。冰系亮弟,所以峻不肯干休。冰不能御,棄郡奔會稽,行至浙江,追兵尚不肯舍。幸有吳卒引冰下船,覆以草薦,吟嘯鼓棹,泝流而去。每過邏所,輒用棹叩船,口作吳歌道:「蘇將軍,懸賞緝庾冰,庾冰正在此,奈何不問儂?」岸上邏兵,見他舟中無人,還道他是酒醉胡言,由他過去。冰得倖免,往依會稽內史王舒。庾亮奔抵尋陽,宣太后詔,命溫嶠為驃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又加徐州刺史郗鑒為司空。嶠愴然道:「今日當以滅賊為急,若無功加官,何以服天下?」遂辭官不受。一面分兵給亮,涕泣誓師,志在討峻,且先遣使奉表建康,慰問二宮起居。偏蘇峻已經防著,出屯湖陰,不容外使出入,嶠使只得返報。其實太后庾氏,已不堪憂鬱,得病身亡,年僅三十二歲。太后性本仁惠,兼美容儀,臨朝一事,曾推讓再三,不得已乃受。咸和元年,有司請追贈後父琛及母邱氏,又由太后固讓,終不見從。只是陰教雖嫻,難語治國,名為訓政,實都歸庾亮一人主持,釀成叛亂,終至憂憤而崩。小子有詩歎道:

  汹汹亂黨入宮城,母后遭凶飽受驚。
  三十二年悲短命,九原應自怨親兄。

  欲知建康能否再安,且待下回再表。
  王敦甫平,蘇峻又亂。敦見忌於元帝,遂蓄異圖,峻見忌於庾亮,乃生變志。推原禍始,皆由朝廷馭將無方,釀成巨釁。然庾亮之失,較元帝為尤甚。峻雖有不臣之心,但觀其聞召之始,遣使白亮,自願外遷,乃征命已下,又復乞補荒郡,倘亮許為通融,尚未敢稱兵犯闕,大禍潛消,未可知也。乃一再不許,激之為亂,溫嶠郗鑒,求入衛而俱卻之,孔坦陶回,謀截擊而復不從,事前無弭變之方,臨事無御賊之策,卒至忠臣戰死,亂黨入都,憑陵宮闕,劫掠府庫,辱官吏,污士女,而亮反駕舟遠逸,竄匿尋陽,謀人家國者,果可若是之躁妄粗疏、輕狂狡猾耶?故吾謂蘇峻之亂,亮實首禍,而峻猶其次焉者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3 13:06:01

第三十九回     溫嶠推誠迎陶侃 毛寶負劍救桓宣



  卻說建康為蘇峻所困,內外不通,宮中一切情事,外人無從得聞。江州刺史溫嶠,原想進兵討逆,無如京城消息,一無所知,也不好冒昧前進。可巧有都人范汪,從間道奔至尋陽,報稱:「蘇峻政令不壹,貪暴凶橫。人情憤怒,共願誅峻,朝廷亦待援甚急,宜速進討」云云。嶠即使汪轉白庾亮,亮即令汪參護軍事。嶠與亮本相友善,因互推為盟主。嶠有從兄名充,佐嶠戎幕,獨向嶠進議道:「陶征西位重兵強,何不推為領袖?」陶侃為征西大將軍,見三十七回。嶠頗以為然,遂遣督護王愆期,馳往荊州,邀侃同赴國難。侃與庾亮有隙,且以未預顧命為恨,見前回。便答愆期道:「我乃疆埸外將,未敢與聞內事。」陶公大誤。愆期依言復嶠,嶠再手書敦勉,終不見從。乃復遣使語侃,但說是仁公且守,僕當先行。使人已發,適參軍毛寶,從他處回來,亟入見嶠道:「欲舉大事,當與天下共謀,古人謂師克在和,便是此意。就使情跡可疑,尚留示人不覺,況自為攜貳,尚能成事麼?公急追使改書,推誠相與,料陶公亦不至固執了。」嶠乃追還去使,另草一書,說得誠誠懇懇,願奉侃為盟主。果然使人往返,得了效果,由侃遣督護龔登,率兵詣嶠。嶠有眾七千,灑淚登舟,一面列數蘇峻罪狀,移告各鎮。文云:
  賊臣蘇峻祖約,同惡相濟,用生邪心,天奪其魄,死期將至,譴負天地,自絕人倫。寇不可縱,宜增軍進討,屯次湓口,即日護軍庾亮來營,宣太后詔,寇逼宮城,王旅撓敗,出告藩臣,謀寧社稷。後將軍郭默,冠軍將軍趙胤,奮武將軍龔保,與嶠督護王愆期,西陽太守鄧岳,鄱陽內史紀瞻,率其所領,相尋而至。逆賊肆凶,陵轢宗廟,火延宮掖,矢流太極。二宮幽逼,宰相困迫,殘虐朝士,劫辱子女。承聞悲惶,精魂飛散。嶠闇弱不武,不能殉艱,哀恨自咎,五情摧隕,慚負先帝托負之重,義在畢力,死而後已。今躬率所統,為士卒先,催進諸軍,一時電擊。西陽太守鄧岳,尋陽太守褚誕等,連旗相繼,宣城內史桓彝,已勒所屬,屯濱江之要。江夏相周撫,與鄧岳同時還朝,得為江夏相。乃心求征,軍已向路。昔包胥楚國之微臣,重趼致誠,義感諸侯。藺相如趙邦之陪隸,恥君之辱,按劍秦庭。皇漢之季,董卓作亂,劫遷獻帝,虐害忠良,關東州郡,相率同盟。廣陵功曹臧洪,郡之小吏耳,登壇歃血,涕淚橫流,慷慨之節,實屬群後。況今居台鼎,據方州,列名邦,受國恩者哉!不期而會,不謀而同,不亦宜乎?二賊合眾,不盈五千,且外畏胡寇,城內饑乏。後將軍郭默,已於戰陣俘殺賊千人,賊今雖殘破都邑,其宿衛兵人,即時出散,不為賊用。祖約情性褊窄,忌克不仁,蘇峻小子,惟利是視,殘酷驕猜,權相假合,江表興義以抗其前,強胡外寇以躡其後,運漕隔絕,資食空懸,內乏外孤,勢何得久?群公征鎮,職在禦侮,征西陶公,國之耆德,忠肅義正,勛庸弘著。諸方鎮州郡,咸齊斷金,同稟規略,以雪國恥。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嶠雖怯劣,忝據一方,賴忠賢之規,文武之助,君子竭誠,小人盡力。高操之士,被褐而從戎,負薪之徒,匍匐而赴命,率其私僕,致其私仗,人士之誠,竹帛不能載也,豈嶠無德而致之哉?士稟義風,人感皇澤耳。且護軍庾公,帝之元舅,德望隆重,率郭後軍等,與嶠戮力,得有資憑,且悲且慶,若朝廷之不泯也,其各明率所統,毋後事機。賞募之信,明如日月,有能斬約峻者,封五等侯,賞布萬匹。忠為令德,為仁由己,萬里一契,不在多言。
  這篇移文,分使四頒,滿望各處響應,同時舉義。不意陶侃督護龔登,竟至嶠舟相見,說是得陶公來書,促令還鎮,弄得嶠莫名其妙,慌忙將登留住,再遣王愆期致書陶侃,書中有云:
  僕謂軍有進而無退,宜增而不可減。近已移檄遠近,言於盟府,剋日大舉。南康建安晉安三郡軍,並在路次,同赴此會,惟須仁公督軍戾止,使齊進耳。仁公今乃召還督護,疑惑遠近,成敗之由,將在於此。僕才輕任重,實賴仁公篤愛,遠稟成規,至於首啟戎行,不敢有辭。僕於仁公,當如常山之蛇,首尾相銜耳。或者不達高旨,將謂仁公緩於討賊,此聲難追,僕於仁公並受方岳之任,安危休戚,理既同之。且自傾之顧,綢繆往來,情深義重,著於人士之口,一旦有急,亦望仁公悉眾見救。況社稷之難,惟僕偏當一州,州之文武,莫不翹企,假令此州不守,約峻樹置官長於此,荊楚西逼強胡,東接逆賊,因之以饑饉,將來之危,必有甚於今日者。以大義言之,則社稷顛覆,主辱臣死。公進當為大晉之忠臣,參桓文之義,開國承家,銘之天府﹔退當以慈父雪愛子之痛。約峻凶逆無道,囚制人士,裸其五體,近日來者,不可忍見,骨肉生離,痛感天地。人心齊一,咸皆切齒。今之進討,如以石投卵,無慮不克,若出軍既緩,復召兵還,人心乖離,是為敗於幾成也,願深察所陳,以副三軍之望。
  愆期到了荊州,奉書與侃。侃展書詳覽,至慈父雪愛子之痛句,不禁流涕道:「我兒果死了嗎?」看官!你道侃子為誰?原來就是廬江太守陶瞻,小子在前回中,已曾敘及,不過尚未說明侃子。就是當時內外斷絕,陶瞻戰死,侃雖稍有所聞,尚未確悉,此次得了嶠書,已經證實,當然生悲。愆期復接口道:「公子殉難,真實不虛。且蘇峻乃是豺狼,如得逞志,四海雖廣,肯容明公托足麼?」侃將書放下,投袂而起,立即大集將士,戎服登舟,與愆期同赴嶠軍,倍道急進。將至尋陽,令愆期先行返報。愆期馳抵嶠營,嶠問明原委,喜出望外,只庾亮捏著一把冷汗,惟恐侃來報復,不得不與嶠相謀。誰叫你平日量狹?嶠說道:「陶公既來赴難,諒不至再記前嫌,就使尚有芥蒂,總教向彼謝過便了。有嶠在此,保無他憂。」遂與亮回舟相迎,兩下會敘,由嶠引導庾亮,代達慇懃。侃見亮趨入,故意不睬,亮只好硬著頭皮,向侃拜謝。急來抱佛腳。侃撚鬚冷笑道:「庾元規乃拜陶士行麼?」亮見他詞色不佳,慌忙引咎自責,虧得他生就厚臉,又有三寸妙舌,說得悱惻動人。賴有此爾。侃意乃少解,握住亮手道:「君侯修石頭城,防備老子,今日反來相求,才知老子是忠心為國,未嘗通叛呢。」嶠在旁婉勸,侃益釋然,便相偕入尋陽城,大開筵宴,歡談竟夕。越宿復登舟啟行,東指建康,共計戍卒四萬,旌旗相蔽,軸轤互連,鉦鼓聲遠達數百里。
  徐州刺史郗鑒,在廣陵接得亮書,並所傳太后詔旨,已流涕誓眾,指日勤王。及聞陶溫聯兵東指,復遣將軍夏侯長,間行語嶠道:「公既仗義興師,鑒願執鞭從事,但聞叛賊欲挾天子,東入會稽,請公先立營壘,屯據要害,防賊逃逸,又斷彼糧道,堅壁清野,與賊相持,賊進不得攻,退無所掠,不出旬月,自然溃散了。」嶠深服鑒策,遣還夏侯長,麾舟進行。蘇峻聞四方兵起,用參軍賈寧計,自姑孰還據石頭,分兵拒敵,一面入宮劫遷幼主,出居石頭城。司徒王導,與峻力爭,舌劍談鋒,怎敵真刀真槊?畢竟拗他不過,強脅幼主登車。八齡天子,驟遭迫辱,哪得不掩面哀啼?將軍劉超,侍中鍾雅,並步行相隨。天適大雨,道路泥泞,峻給劉鍾二人乘馬,二人皆不願乘坐,且泣且行。到了石頭,扶帝下車,入居倉屋,塵粞委積,不堪小住。峻即號為行宮,令親信許方等人,補充司馬督殿中監,外托宿衛為名,內實監制劉超鍾雅。超與雅日侍帝側,還有右光祿大夫荀崧,金紫光祿大夫華恒,尚書荀邃,侍中丁潭等,同處患難,各不相離。成帝在宮,嘗讀《孝經》《論語》,超仍然稟授,不使少閒。一息尚存,此志不容少懈。峻既忌超,又復敬超,時有饋遺,超皆不受。左光祿大夫陸曄,為峻所迫,令守行台,峻黨匡術守台城。尚書左丞孔坦,奔往陶侃,侃令為長史,與同計議。坦謂:「須聯合東軍,兩面夾攻,方可滅賊。」侃也稱良策,只慮道路中梗,不得相通。事有湊巧,那司徒王導,已遣密使得達三吳,托稱太后詔諭,勉令東軍起義,入救天子。於是會稽內史王舒,使庾冰為奮威將軍,領兵萬人,西渡浙江。吳興太守虞潭,吳國內史蔡謨,前義興太守顧眾等,均望風起應,募兵討賊。潭母孫氏,系吳孫權族孫女,早歲守嫠,教子有方,至是復盡發家僮,隨潭助戰,且鬻去環佩衣飾,充作軍資,復召潭申誡道:「汝當移孝作忠,捨生取義,勿以我老為累呢。」是真賢母。潭益加奮勉,整兵將行。孫氏又聞會稽內史王舒,遣子允之為督護,乃再語潭道:「王府君遣子出征,汝何不相效,反出人下?」潭因令子楚為督護,使為前驅,往會允之。允之與庾冰,同至吳國,冰曾任吳國內史,見前回。蔡謨以冰當還舊任,即去職讓冰,彼此同心協力,相繼西進。途次與峻將管商張健等相值,兩下交鋒,互有殺傷,急切不能抵京。東邊方兵爭未決,西邊亦戰艦迭乘,陶侃溫嶠,進軍茄子浦。嶠因部兵習水,不善陸戰,因下令軍中,如有擅自登岸,立處死刑。
  會峻送米萬斛,饋運祖約,約遣司馬桓撫率兵接應,為嶠前鋒將毛寶所聞,便欲上岸劫糧。部將以軍令為辭,寶奮然道:「兵法有言,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今賊糧在道,難道可縱令過去,仍不登岸邀擊麼?」遂不暇白嶠,即麾兵上岸,鼓勇直前,殺退桓撫及運糧等人,把糧米一並奪來,始向嶠處請罪。嶠大喜道:「君能通變達權,立功不小,何罪可言?」遂薦寶為廬江太守。陶侃亦表請王舒監浙東軍事,虞潭監浙西軍事,郗鑒都督揚州八郡軍事,節制舒潭等軍。鑒率眾渡江,與侃等會合,雍州刺史魏該,亦引兵詣侃,侃乃麾動舟師,直指石頭,屯次查浦,嶠軍另屯沙門浦。蘇峻聞西軍大至,自登烽火樓,望見長江一帶,舟楫如林,不禁失色道:「我原防溫嶠,能得眾心,今果成事實了。」說畢,下樓派兵,分道扼守。庾亮使督護王彰,領兵進擊,為峻黨張曜所敗,乃使司馬殷融,送節謝侃。侃答語道:「古人三敗,君侯尚止二次,當今事勢急迫,不宜自擾,致惑軍心。」遂遣還殷融,勸令靜守。侃部下都欲決戰,侃與語道:「賊眾尚盛,未可爭鋒,不如寬待時日,用計破賊,方保萬全。」由是按兵待變,未嘗進攻。
  蘇峻得再遣部將韓晃,往攻宣城,宣城內史桓彝,前次入討無功,反致敗還。見前回。長史裨惠,復勸彝通好蘇峻,權與周旋,冀紓兵禍。彝勃然道:「我受國厚恩,義在致死,怎能忍恥與逆臣通問?事或不濟,也是命數使然,雖死無恨。」遂遣偏將俞縱,往戍蘭石。縱在戍未久,不遑修繕,聞韓晃掩至,只得驅兵出戰。晃系百戰悍將,部眾又都精銳,眼見俞縱不是敵手,縱雖拚死奮鬥,可奈部卒力弱,再進再卻。左右勸縱退軍,縱歎息道:「我受桓侯厚恩,理當死報,我不負桓侯,猶桓侯不負國家。今日是我絕命時期了。」說著,策馬突陣,竟至戰死。韓晃乘勝進薄宣城,彝困守多日,勢孤力屈,終遭陷沒,為晃所害。不沒兩忠。
  先是彝與郭璞為友,嘗令璞筮定休咎,筮既成卦,璞即用手攪亂,彝驚問何因?璞悵然道:「卦與我同。丈夫當此,必無良好結果,奈何奈何?」已而璞語彝道:「我與君情好多年,如來訪我,盡可入室,但千萬不可如廁。倘或誤犯,必至客主有殃。」彝記在心中,未敢犯忌。一日過飲至醉,竟闖入璞家,覓璞無著,便往廁所。家人忙來攔阻,已是無及。他見璞對廁兀立,裸身被發,銜刀奠醊,禁不住狂笑起來。卻是好笑。璞聞聲回顧,見是桓彝,不覺大驚,擲刀與語道:「我前囑君勿來廁所,君竟失約,不但禍我,君亦難免。天數難逃,無可禳解了。」彝似信非信,尚疑璞為搗鬼,大笑而去。誰料後來果如璞言,兩人俱不得善終。命也何如。
  話休敘煩,且說陶侃溫嶠,屯兵江上,自夏經秋,已經累月。嶠本主張急進,屢次出戰,亦皆失利。侃決意坐守,並未與峻黨交鋒。會因嶠軍敗還,峻兵尚耀威江岸,擬迫侃軍,侃軍多有懼色。監軍李根,請諸陶侃,擬築白石壘,以蔽舟車。侃依根議,即撥兵夤夜趕築,至曉即成。忽聞峻軍內有號炮聲,諸將互相驚愕,總道是峻來攻壘,獨長史孔坦駁議道:「峻若攻壘,必待東北風起,今天氣清靜,必不敢來,盡可勿慮。」諸將問何故鳴炮?坦又道:「我料他必發兵東出,堵御東來各軍。」諸將尚不肯信,及偵騎來報,果由峻出兵東向,擊敗王舒虞潭等軍。孔坦復獻議道:「峻兵既得敗東軍,必來攻白石壘了,須亟遣重兵鎮守。還有一慮,東軍敗退,京口隨在可危,宜速使郗公還鎮,尚可無憂。」侃乃使庾亮率精兵二千,往守白石,又令郗鑒與後將軍郭默,同戍京口,立大業曲阿謏亭三壘,分峻兵勢。峻果率步騎萬餘,攻白石壘,幸由庾亮嚴守,無隙可乘,方才退去。忽聞祖涣桓撫等來襲湓口,侃料是祖約應峻,雙方並舉,遂擬遣雍州刺史魏該,率兵往御。便有軍吏入報道:「魏刺史病故了。」侃驚疑道:「魏刺史病歿,只好由我自行了。」遂往會溫嶠,擬留嶠暫統各軍,自率偏師,往援湓口。莫非有去意麼?嶠尚未答言,旁有一將應聲道:「義軍恃公為主帥,公奈何輕行?此等小賊,只配末將等往剿呢。」侃見是毛寶發言,便問寶願往否?寶答稱願往,奉令即行。途次接得譙國警耗,乃是祖涣桓撫,道出譙國,竟將譙城圍住,當由寶兼程赴援,才到城下,即被涣撫等一陣衝突,並令弓弩手更番迭射,斃寶前隊多人。寶向前力戰,也為流矢所中,貫髀徹鞍。寶使人蹋鞍拔箭,流血滿靴,他卻毫不呼痛,收軍暫退。等到箭聲中斷,復轉身殺上,衝將過去。涣與撫已自幸得勝,不加防備,忽見寶躍馬衝來,一時未及攔阻,竟被突入。寶軍見主將受傷,尚如此奮勇,哪有不相率感奮,一齊隨上。你刀我斧,盡力掩殺,立將敵陣搗亂。桓撫料不可敵,撥馬先逃。祖涣獨力難支,自然隨走,譙城因得解圍。內史桓宣,得出城迎寶,寶見他憔悴得很,不能再當衝要,乃使他東赴嶠營,自率軍進搗東關,攻破合肥戍壘。會接嶠營來使,召令東還,乃引兵退歸。祖約聞寶已退去,又欲派兵進擊,不料故尚書令陳光,號召徒黨,潛入攻約,好容易把約擒住,及仔細審視,乃是一個假祖約,貌似相類,實出兩人,姓名叫做閻禿,系約帳下的從吏,約已從後牆逸出,無從追獲了。想還有數月可活。光斬了閻禿,恐約召兵來攻,不能抵敵,乃北奔後趙,請石勒襲取壽春。勒遂令石聰石堪,領兵渡淮,逕抵壽春城下。又由光寄發密書,誘動約將,使為內應。內外連結,頓將祖約逐去。約奔往歷陽,聰等擄得壽春人民二萬餘戶,渡淮北還。小子有詩詠道:

  昆季如何大不同,乃兄靖虜弟興戎。
  癡心未遂先遭逐,叛賊由來少令終。

  祖約敗蹙,蘇峻當然失勢,峻將路永匡術賈寧等,向峻獻策,峻卻不從。究竟所獻何計,容待下回敘明。
  陶侃為晉室重臣,擁兵上游,理應為國圖存,與同休戚,乃以一時之私忿,置國家於不顧,寧非大誤?溫嶠一再貽書,推為盟主,而侃猶不從,甚至龔登已遣,尚欲召還,何私憾之深,一至於此耶?及聞陶瞻戰死,舐犢生哀,乃登舟東指,與嶠相會,然猶譏嘲庾亮,情見乎詞。亮固有誤國之罪,而侃亦不得為保國,若非溫嶠之推誠相與,則侃必不肯赴難,其去亮果幾何也。厥後屯兵江上,曠日持久,雖峻兵尚盛,未易攖鋒,然其徘徊瞻顧之狀,猶可想見。桓彝之死,安知非侃之斂兵不動,有以致之?以視溫嶠之志在勤王,毛寶之志在戮力,蓋不能無慚德矣。虞母孫氏尚知大義,奈何以堂堂之鬚眉,反出巾幗下?吾不禁為陶士行歎息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3 13:06:34

第四十回     梟首逆戡亂成功 宥元舅顧親屈法



  卻說蘇峻部將路永、匡術、賈寧等人,聞祖約敗奔歷陽,恐勢孤援絕,不能成事,特向峻獻議,勸峻盡誅司徒王導等,斷絕人望,別樹腹心。峻素來敬導,不允眾議,路永遂生貳心。王導探知消息,即使參軍袁眈,誘永歸順。永便即從導,導欲奉帝出奔,恐被峻黨攔阻,反致不妙,因挈二子恬恰,與路永俱奔白石,往依義軍。舍主自去,亦太取巧。陶侃溫嶠,與蘇峻相持日久,仍然不決。峻卻分兵四出,東西攻掠,所向多捷,人情汹懼。就是朝士奔往西軍,亦雲峻眾勢盛,銳不可當,侃未免灰心。獨嶠怒答道:「諸君怯懦,不能討賊,反來譽賊麼?」話雖如此,但屢戰不勝,也覺膽寒,已而嶠軍糧盡,向侃告貸。侃憤憤道:「使君曾與我言,不患無良將,無兵糧,但欲得老僕為主帥,今數戰皆敗,良將何在?荊州接近胡蜀二虜,當備不虞,若再無兵食,如何保守?僕便當西歸,更思良策,他日再來滅賊,也是未遲。」君可忘,子亦可忘嗎?嶠聞言大驚,忙答說道:「師克在和,古有明訓,從前光武濟昆陽,曹公拔官渡,兵以義動,故能用寡勝眾。今峻約小豎,凶逆滔天,何患不滅?峻驟勝生驕,自謂無敵,若誘令來戰,一鼓可擒,奈何自敗垂成,反欲卻退哩?況天子幽逼,社稷顛危,四海臣子,正當肝腦塗地,奮不顧身,嶠與公並受國恩,何能坐視?事若得濟,臣主同休,萬一無成,亦惟灰身以謝先帝。今日勢成騎虎,不能再下,公或違眾獨返,人心必沮,沮眾敗事,義旗將回指公身了。」侃默然不答。嶠乃退出,與參軍毛寶熟商,寶奮然道:「下官能留住陶公。」乃詣侃進言道:「公本應鎮守蕪湖,為南北聲援。前既東下,勢難再返,軍法有進無退,非但整率三軍,示眾必死,就是一退以後,士心離沮,倉皇失據,必致敗亡。前日杜弢為亂,亦嘗猖獗,公一舉滅弢,始享盛名,今難道不能滅峻麼?賊亦畏死,未必統是勇悍,公可先撥給寶兵,上岸截糧,若寶不立功,然後公去,人情也不致生恨了。」侃方答道:「君既肯奮力殺賊,我願依議。」遂加寶為督護,撥兵數千,遣令速往。寶奉令即行。
  竟陵太守李陽,又替嶠白侃道:「今溫軍乏食,向公借糧。公若不借,必至溫軍溃散,大事無成,陽恐各軍將集怨公身,公雖有粟,也無從得食了。」侃乃分米五萬石,接濟嶠軍。嗣聞毛寶告捷,把句容湖熟諸屯糧,悉數毀去,這屯糧是蘇峻的根本,根本既撤,料峻軍必至乏食,久將自亂。侃乃留屯江上,不復言歸。
  峻遣韓晃張健等,往攻大業戍壘,不出孔坦所料。壘為後將軍郭默所守,被韓晃等困住,水泄不通,守兵無從汲水,甚至取飲糞汁,聊自解渴。郭默不耐苦守,突圍出奔,惟留戍卒守著。郗鑒在京口駐節,驀聞郭默潛遁,不免加憂,參軍曹納進言道:「大業為京口屏蔽,大業失守,京口恐難保全,不如亟還廣陵,再圖後舉。」鑒搖手不答,但命左右召集僚佐。至僚佐已集,方責納道:「我嘗受先帝顧命,不能預救危難,雖捐軀九泉,未足塞責。今強寇在邇,眾志未定,君為我腹心,乃倡議退歸,搖惑眾心,教我如何馭眾呢?」說至此,便旁顧左右,擬將納推出斬首。納嚇得魂不附體,慌忙跪伏哀求,僚佐亦替他解免,方得貸死。鑒即撥兵助守大業,且遣使至侃軍乞援。
  侃欲親自赴救,長史殷羨進諫道:「我兵不慣步戰,若往救大業,不能得勝,大事反從此去了。今不若急攻石頭,石頭得克,大業不勞往救,自然解圍呢。」侃依羨言,遂與庾亮、溫嶠、趙胤等會商,使亮等率著步兵,從白石南進,自督水軍攻石頭城。亮等皆如侃議,乃分率步兵萬人,登岸南行。胤為前驅,嶠與亮為後應。
  蘇峻聞步兵來攻,親率八千人迎戰,遣子碩與部將匡孝,分領前軍數十騎,先薄胤軍。匡孝驍勇異常,當先開路,及與胤軍相遇,仗著那一桿鐵槊,左挑右撥,運動如飛,胤軍紛紛落馬,無人敢當。後隊兵士,相率倒退。胤亦禁遏不住,只好退走。峻在馬上遙望,見胤軍退去,不禁惹起野心,顧語左右道:「孝能破賊,難道我不如孝麼?」說著,即挈數騎前進,往追趙胤。尋死去了。可巧溫嶠軍至,來助胤軍,並力將匡孝殺退。孝已回馬他遁,峻卻冒冒失失,向前突陣。嶠胤兩軍,已經排齊隊伍,準備廝殺,還怕甚麼蘇峻?峻見不可敵,回趨白木阪,忽聽得撲蹋一聲,馬失前蹄,竟至撲倒。峻亦隨向前撲,不能安坐,正擬下馬易騎,不防背後有物投來,忍不住一陣奇痛,便即跌下。看官道是何物?原來是一種兵器,叫作鉤矛,俗語呼為鉤頭槍,這鉤頭槍是何人所擲?乃是彭世李千。彭李兩人,為陶侃部將,從嶠助戰,見蘇峻返奔,便策馬力追。峻聞後有追兵,腳忙手亂,馬韁一鬆,因致顛躓。彭李見他馬蹷,相距還有數丈,只恐峻得脫逃,所以將矛遙擲,也是蘇峻惡貫滿盈,命數該絕,巧巧擲中背上,遂至墜地。彭世李千,立刻馳至,下馬拔刀,將峻梟首。峻手下尚有數騎,逃命要緊,走得一個不留。溫嶠趙胤等,一並趨集白木阪,命將峻屍臠割如糜,毀去屍骨。眾軍齊呼萬歲。峻兵八千人,頓時駭散,惟石頭城還未溃亂。峻弟逸在城中,由司馬任讓等,奉為主將,閉城自守。峻將韓晃,得峻死耗,撤大業圍,引還石頭。他將管商弘徽,尚留攻庱亭壘,為郗鑒部將李閎,及長史滕含所破。管商走降庾亮,弘徽走依張健。溫嶠進薄石頭城,就在城外設立大營,暫作行台,佈告遠近,凡故吏二千石以下,皆令赴台自效。官吏陸續趨集,各思圖功。見危即避,聞利即趨,真是好計。
  時光易過,兩下相持,又過殘年。光祿大夫陸曄,本由峻派守行台,峻將匡術,派守台城,至是曄令弟尚書陸玩,勸術反正。術見大勢已去,樂得變計求生,遂舉台城歸附西軍。百官亦乘勢出頭,推曄督領宮城軍事。陶侃又遣毛寶入守南城,鄧岳入守西城,建康復定,只有石頭未下。右衛將軍劉超,侍中鍾雅,與建康令管旆等,擬奉成帝出赴西軍,不幸密謀被泄,即由任讓奉蘇逸令,帶兵入宮,拘住超雅。成帝下座,將超雅二人抱住,且語且泣道:「還我侍中右衛。」讓不肯從,扯開成帝,竟把二人牽出,一刀一個,殺死了事。復大發兵攻台城,韓晃當先,逸與從子碩繼進,用了火弓火箭,射入城中,焚去太極東堂,延及秘閣。毛寶飭兵士撲救,自執弓矢,登城守禦,弓弦響處,無不倒斃。晃見寶箭法如神,便仰首呼寶道:「君號勇果,何不出鬥?」寶亦答道:「君號健將,何不入鬥?」晃不禁大笑,再欲攻城,忽接到石頭被攻消息,乃收兵退去。蘇逸蘇碩,先已引還,那圍攻石頭的兵馬,便是陶侃溫嶠等軍。就是扼守京口的郗鑒,亦遣長史滕含等入助。滕含帶著步兵,在石頭城下待著,邀擊蘇逸。逸退還時,被含痛擊一陣,傷亡甚多。蘇碩後至,與含混戰,方得殺開走路,擁逸入城。至韓晃到來,含已退去,碩自恃驍勇,率領壯士數百,渡淮赴戰,正值溫嶠截住,乘碩渡至中流,麾舟急擊,把碩兵衝作數段。碩長陸戰,不善水鬥,弄得進退兩難,立被嶠軍擊斃。石頭戍兵,聞碩敗死,統皆奪氣。韓晃開城出走,兵士爭先恐後,一齊狂奔,無如門隘難容,五相踐踏,死不勝計。滕含正在城外巡弋,趁機掩殺,門不及閉,便得攻進,兜頭碰著蘇逸,兩馬相交,刀槍並舉,不到數合,被含賣個破綻,刺逸下馬。含將李湯,從旁趨至,將逸擒住,任讓急來搶救,已是不及。含麾眾圍讓,讓欲走無路,也即受擒。成帝尚在行宮,由含將曹據入衛,抱帝赴溫嶠船。嶠率群臣迎謁,頓首請罪。成帝雖然年稚,究竟在位四年,多見多聞,也說了幾句慰勞的話兒,均令起身。未幾陶侃亦至,見過成帝,奉入京師,隨即誅死蘇逸,並斬任讓。讓與侃有舊交,侃請貸一死,成帝流淚道:「他殺我侍中右衛,怎得赦免呢?」侃多懷私,反不及幼主明白。侃不便再言,讓乃伏誅。又捕戮西陽王羕,及羕二子播充。司徒王導,由白石入石頭,令取故節,侃嘲語道:「蘇武節似不如是。」導不禁赧顏,侃一笑而散。於是頒詔大赦。
  峻黨張健,奔駐曲阿,弘徽韓晃等,先後趨至。健擬東竄吳興,弘徽謂不如北走,兩人爭論起來。健拔出佩刀,剁斃弘徽,遂使韓晃等乘車陸行,自己乘舟水行。舟車中滿載子女玉帛,由延陵東赴吳興,東軍尚未退去,即由王允之親督將士,截住水陸兩路叛黨,大破張健韓晃,奪得男女萬餘口,並金銀布帛等物。健晃收拾餘眾,改向西奔,又被郗鑒阻住,不能過去,因轉走巖山。鑒使參軍李閎,領兵追擊,健等逃匿山岡,不敢出戰。惟韓晃挾箭兩囊,至山腰中,自坐胡牀,彎弓迭射。閎麾眾登山,前驅多中箭倒斃,直至箭已射盡,才得殺上,把晃圍住,四面攢擊。任你韓晃如何梟悍,也落得身首異處,一命嗚呼。閎眾挾刃再登,搜殺健等,健料不能免,惶恐出降。閎責他罪惡滔天,立命梟首。自是峻黨盡平。冠軍將軍趙胤,復遣部將甘苗,往攻歷陽。祖約部將牽騰,開城迎苗。約挈領家族,及左右數百人,逃奔後趙去了。
  兩叛既滅,江左粗安,惟建康宮闕,已成灰燼,一時不及築造,但借建平園為宮。溫嶠欲遷都豫章,三吳人士,請遷都會稽。議出兩岐,紛紜未決。司徒王導,獨主張仍舊,排斥眾議道:「孫仲謀與劉玄德,俱言建康饒有王氣,足為皇都,怎得無端遷徙呢?古時聖帝明王,卑宮菲服,不求華麗,若能務本節用,休養生息,不出數年,元氣漸復,自見蕃昌﹔否則移居樂土,亦且成墟,即如近來北寇,日伺我隙,我再避往蠻越,更屬非計,道在鎮定如常,安內馭外,才無後憂。」此語卻說得有理。溫嶠等聽到此言,也以為導有遠見,取消前議,不復遷都,即用褚(上羽下夾)為丹陽尹。(上羽下夾)收集散亡,盡心撫卹,京邑復安。朝廷論功行賞,進陶侃為侍中太尉,封長沙公,兼督交廣寧州諸軍事。郗鑒為侍中司空,封南昌公。溫嶠為驃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加散騎常侍,封始安公。陸曄進爵江陵公。此外得進封侯伯子男,不可勝計。追贈卞壺、桓彝、劉超、鍾雅、羊曼等官爵,並各賜諡。峻黨路永匡術賈寧,相繼反正,王導欲悉予封階。溫嶠道:「永等皆蘇峻腹心,首為亂階,負罪甚大,晚雖改悟,未足贖罪。誠使得全首領,已為幸事,豈尚可再給榮封麼?」導乃罷議。
  陶侃因江陵偏遠,請移鎮巴陵。有詔依議,侃乃辭去。溫嶠亦陛辭歸鎮,朝議欲留嶠輔政。嶠推讓王導,謂系先皇舊臣,仍當照常倚任,不宜參用藩臣,因固辭而出。且以京邑荒殘,資用不足,特將私蓄財物,留獻宮廷,然後西行。溫太真確是純臣。惟庾亮初謁成帝,稽顙謝罪,嗣復上表辭職,欲闔門投竄山海。成帝手詔慰諭,謂系社稷危難,責不在舅雲雲。未免左袒。亮自覺過意不去,又上書引咎道:

  臣凡鄙小人,才不經世,階緣戚屬,累忝非服,叨竊彌重,謗議彌興。皇家多難,未敢告退,遂隨諜展轉,便膺顯任。先帝不豫,臣參侍醫藥,登遐顧命,又豫聞後事,豈雲德授,蓋以親也。臣知其不可,而不敢逃命,實以田夫之交,猶有寄托,況君臣之義,道貫自然。哀悲眷戀,不敢違拒。加以陛下初在諒暗,先後親攬萬機,宣通外內,臣當其責,是以激節驅馳,志以死報。顧乃才下位高,知進忘退,乘寵驕盈,漸不自覺,進不能撫寧內外,退不能推賢宗長,遂使四海謗怨,群議沸騰。祖約蘇峻,不堪其憤,縱肆凶逆,事由臣發,社稷傾覆,宗廟虛廢,先後以憂逼登遐,陛下旰食逾年,四海哀惶,肝腦塗地,臣之招也,臣之罪也。朝廷寸斬之,屠戮之,不足以謝祖宗七廟之靈。臣灰身滅族,不足以塞四海之責。臣負國家,其罪實大,實天所不覆,地所不載。陛下矜而不誅,有司縱而不戮,自古及今,豈有不忠不孝,如臣之甚?不能伏劍北闕,偷存視息,雖生之日,猶死之年。朝廷復何理齒臣於人次?臣亦何顏自次於人理?臣欲自投草澤,思愆之心也,願陛下覽先朝謬授之失,雖垂寬宥,全其首領,猶宜棄之,任其自存自歿,則天下粗知勸戒之綱矣。冒昧瀆陳,翹切待命。這書呈入,復有詔復答道:

  蘇峻奸逆,人所共聞,今年不反,明年必反。舅勃然而召,正是不忍見無禮於君者也。論情與義,何得謂之不忠乎?若以總率征討,事至敗喪,有司宜繩以國法,誠則然矣。但舅申告方伯,席捲東來,舅躬擐甲冑,卒得殄逆,社稷■安,宗廟有奉,豈非舅與二三方伯,忘身陳力之勛耶?方當策勛行賞,豈可咎及既往?舅當上奉先帝付托之重,弘濟艱難,使衍衝人,永有憑賴,則天下幸甚!
  亮既接詔,尚欲逃入山海,準備舟楫,東出暨陽。可不必做主了。詔令有司收截各舟,亮乃改求外鎮,效力自贖,因出督江西宣城諸軍事,拜平西將軍,假節豫州刺史,領宣城內史,鎮守蕪湖。還有湘州刺史卞敦,前曾聞難不赴,但遣督護帶領數百人,隨從大軍。陶侃劾敦阻軍觀望,請檻車收付廷尉。敦原宜劾,但出自陶公,捫心果能免疚否?獨王導謂喪亂甫平,應從寬宥,惟徙敦為廣州刺史。敦適抱病,不願南行,乃征為光祿大夫。未幾病死,尚追贈散騎常侍,賜諡曰敬。宜削去右旁,諡一苟字。
  溫嶠自建康西還武昌,舟過牛渚磯,水深不可測摸,相傳下多怪物。嶠發出奇想,令毀犀角照水,果見怪物叢集,或乘馬,或乘車,多著赤衣,奇形異狀,見所未見。是夕,臥宿舟中,夢有一異人來語道:「與君幽明相隔,何故照我?」嶠尚欲詳問,被異人用物擊來,適中門牙,痛極而醒。次日,齒尚覺痛,他本有齒疾,至此因痛不可耐,將牙齒拔落二枚,不意痛仍未痊,反致唇舌艱澀,如中風狀。蒞鎮以後,醫治無效,不到旬日,便即去世,年只四十有二。江州士民,相率下淚。有詔贈嶠侍中大將軍,賜錢百萬,布千匹,予諡忠武。即令嶠軍司劉胤,嗣為江州刺史。陶侃郗鑒,表稱胤不勝任,宜別簡良才,王導不從。胤素縱酒漁色,不恤政事。後將軍郭默,曾為胤所侮,時常懷恨,此時留屯淮北,竟率兵夜向武昌,候旦開門,突然掩入,詐稱有詔收胤,不問他人。胤部下將吏,不知何因,未便拒抗。默突入內寢,胤尚擁妾同臥,被默牽出牀下,一刀砍死。妾有姿色,取為己有,又掠得金寶及胤妻女,自稱江州刺史,一面將胤首傳入建康,誣胤謀逆。王導慮不可制,但令默為豫州刺史,不敢問罪。王導專尚姑息。武昌太守鄧岳,馳白陶侃。侃即上表討默,且致導書道:「郭默害方州,就用為方州,倘再害宰相,莫非便使為宰相麼?」詰問得妙!導復書謂:「遵養時晦,留待足下。」侃覽書大笑道:「這乃遵養時賊哩。」遂驅兵登舟,直向武昌,四面環攻。默將張丑宋侯等,懼侃威勢,縛默出降。侃斬默梟首,解送京師,詔令侃兼督江州,並領刺史。小子有詩歎道:

  藐視王章太不倫,況經矯詔害疆臣。
  若非當日陶公在,時賊居然得蒞新。

  侃既平默,威名益震,連後趙都憚他英威,不敢南窺。惟後趙主石勒,時正強盛,併吞前趙,欲知詳情,請看下回分解。
  合東西各軍之力,夾攻蘇峻,猶至曠日無功,非將帥之皆無用,弊在號令不專,互相觀望耳。蘇峻之突陣被斬,實遭天殛,非盡由人力也。試觀書中所敘,唯溫嶠一人,志在討逆,徹始貫終﹔毛寶勇敢,未始非為嶠所激,感奮而成,陶士行輩皆無取爾。庾亮身為元舅,敗不能死,徒自引咎,以塞眾謗。卞敦觀望不前,仍不加罪,晉政不綱,亦可知矣。成帝幼衝,原無足怪,司其責者,實惟王導,而時人反目為江左夷吾,其然,豈其然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5 11:34:02

第四十一回     察鈐音異僧獻技 失軍律醉漢遭擒



  卻說後趙主石勒,乘晉內亂,連奪司豫青徐兗諸州,見三十五回。復遣兵進擾江淮,攻陷壽春。見三十九回。一面令石虎等率眾四萬,從軹關西行,往攻劉曜,略定河東五十餘縣,進迫蒲坂。曜大發水陸各軍,親自督領,由衛關北渡黃河,為蒲坂援應。石虎聞曜軍大至,不免震懼,乃撤圍退兵。曜追至高候,得及虎兵,兩下交戰,虎兵大敗,偏將石瞻戰死,餘眾亦傷亡大半,伏屍二百餘里,喪失資械,不可勝計。虎逃奔朝歌,曜乘勝南下,攻金墉城。後趙守將石生,竭力抵禦,曜猛撲不克,因決穿千金堨外的流水,灌入城中。城內兵民,險些兒變成魚鱉,幸虧金墉城素來堅固,不致坍沒。石生移民登阜,麾兵乘城,日夜嚴防,兀自支撐得住。曜見金墉難拔,又分兵轉攻汲郡河內,後趙滎陽太守尹矩,野王太守張進等,均迎降曜軍,曜勢大振,襄國戒嚴。
  是時石勒右長史張賓,已經病歿,勒如失左右手,嘗臨喪大慟道:「天不欲我成事麼?何故奪我右侯?」不令汝死,老天煞是有情。既而令司馬程遐,代為右長史,遐智計不及張賓,但因妹為勒妾,得預政權。勒每與遐議及國事,意見不合,輒流涕道:「右侯遽舍我長逝,乃令我與此輩共議,豈非天數?」又要歸咎於天,天豈常來顧汝麼?及曜圍金墉,勒擬親出為援,程遐等入諫道:「劉曜乘勝南行,一時難與爭鋒,惟金墉城堅糧足,不致遽陷,待曜師老力疲,自然退去。大王不宜親動,一或躁率,難保萬全,大業反從此失敗了。」勒怒叱道:「汝等何知?休來妄言!」遐尚欲再諫,勒竟拔劍置案,幾欲動手殺遐,遐乃怯退。
  先是參軍徐光,醉後忘情,致忤勒意,為勒所幽。至是勒復憶光,釋令出獄,召與商議道:「劉曜乘高候勝仗,進圍洛陽,看似鋒不可當,但孤思曜帶甲十萬,圍攻一城,多日不克,勢必懈怠。若率我銳卒,擊彼怠兵,無慮不勝。倘遲至洛陽不守,曜必鼓勇前來,席捲河北,直至冀州,我軍為彼所懾,不戰必溃,大事去了。程遐等不欲我行,卿意以為何如?」光應聲道:「大王所料,確是勝算,試想劉曜既戰勝高候,不能進臨襄國,乃反往攻金墉,顯見是無能為呢。誠使大王督兵親征,彼必望旗奔敗,平定天下,在此一舉,何必多疑。」勒獰笑道:「如卿才合孤心哩。」遂下令調集人馬,剋日啟行。
  勒平時常敬禮西僧佛圖澄,因復將出師休咎,令他預決。澄忽作梵語道:「秀支替戾岡,僕谷劬禿當。」勒聽了茫然不解,請澄釋明意義。澄乃答道:「秀支便是兵,替戾岡是出行的意義,僕谷指劉曜胡位,劬禿當就是捉人意。依此解釋,定能出兵拒曜了。」勒又問出自何經?澄答稱是相輪寺鈴音。鈴音可作預讖麼?勒將信將疑。澄自言尚有一法,可覘未來,當由勒請令一試,澄謂須展期七日,七日內令一童子持齋,齋期滿,方能覘視,於是如法施行。眨眼間已是七日,澄即入見,在勒前行法,令左右取過麻油及胭脂,二物攙合,置諸掌心,又用兩手摩擦,好一歇方才啟掌,粲然有光。勒等只見他掌中光芒,看不出甚麼奇異,獨持齋七日的童子,顧視澄掌,不禁大詫道:「內有無數兵馬,捉住一須長面白的大人。」澄即語勒道:「這就是劉曜了。」掌中有如此幻影,無怪如來佛能捉孫悟空。勒乃大喜,即令親將石堪石聰,往會豫州刺史桃豹等,各率部眾趨滎陽,復飭石虎進據石門,自統步騎四萬,出發襄國,下令敢諫者斬,程遐等自然不敢再言,一任勒上馬登途去了。
  但佛圖澄究是何人,能有這般秘術?相傳澄生長天竺,本姓帛氏,至晉懷帝永嘉四年,始至洛陽,自雲百有餘歲,能服氣攝生,連日不食。每持神咒,役使鬼神,腹旁有一孔,用絮塞住,夜間拔絮露孔,光照一室。又嘗至流水側,從孔中取出臟腑,就水洗淨,還納腹中,洛人稱為奇僧。至洛中大亂,投依勒將郭黑。黑從勒四出,每預知行兵吉凶,勒當然疑問。黑謂由澄所授,因即召澄相見,試以道法。澄取缽盛水,焚香持咒,立見缽中生出青蓮,花光曜日,勒乃驚服。嗣是勒有舉動,澄輒先知。勒為趙王至五年,襄國大旱,勒令澄禱雨,澄言禱求無益,別有良法。遂率徒侶往石井崗,掘得死龍一條,長約尺餘,取置水盂,半日復甦。澄向龍咒誦,用酒為奠,驀見龍一躍上升,騰往天空,即見陰霾四塞,大雨傾盆,田野沾足。因改名天井崗為龍崗。過了數年,襄國城壕,水源驟涸,勒又求澄設法。澄笑答道:「城壕無水,敕龍往取便了。」勒本字世龍,疑澄有心嘲弄,亦笑語道:「正因龍不能取水,所以商諸高僧。」澄乃正色道:「這是實語,並非戲言。水泉無論大小,必有神龍居住,今城塹水源,在西北五里團丸祠下,若非敕龍取水,水何從來?」說畢自出。隨引弟子法首等數人,逕至團丸祠下,自坐繩牀,燒安息香,口中唸唸有詞,絮絮不絕。直至三日三夜,方有小水流動,一小龍長五六寸,隨水出沒,人民相率趨觀。澄禁令逼視,不到半日,水勢驟漲,洶湧澎湃,流滿隍塹,龍亦不知去向了。澄返報石勒,勒益加敬禮,號為大和尚,這且待後再表。事見《十六國春秋》中。
  且說趙王劉曜,自據位稱尊後,起初還從善納諫,用游子遠為車騎大將軍,討平氐羌。依侍中喬豫和苞等言,罷建宮室。又在長樂宮東隅立太學,未央宮西隅立小學,凡百姓年在十三以上,二十五以下,聰穎可教,俱令入學肄業,共得千五百人。命中書監劉均領國子祭酒,散騎侍郎董景道為崇文祭酒,居然尊經講道,用夏變夷。曜後羊氏,雖得專寵干政,究竟也沒有甚麼權力,曜立羊氏為後,見三十二回。在位四年,境內尚稱平安,不過與後趙已成仇隙,屢有兵爭。是年五月,終南山忽崩。長安人劉終,從山崩處拾得白玉一方,上有篆文云:「皇亡皇亡,敗趙昌,井水竭,構五梁。咢酉小衰,困囂喪鳴。嗚呼嗚呼,赤牛奮靷其盡乎。」終莫名其妙,但齎玉獻曜。曜臣都稱為石勒將滅,乃有此征,因聯翩入賀。曜也以為天錫禎祥,特齋戒七日,至太廟中拜受瑞玉,命終為奉瑞大夫。好象做夢。獨中書監劉均上書道:

  臣聞國主山川,故山崩川竭,國君為之不舉。終南京師之鎮,國之所瞻,無故而崩,其凶可知。昔三代之季,其災也如是,今朝臣皆言祥瑞,臣獨言非,誠上忤聖旨,下違眾議。然臣不達大理,竊所未同。何則,玉之於山石也,猶君之於臣下。山崩石壞,象國傾人亂,皇亡皇亡。敗趙昌者,此言王室將為趙所敗,趙因之而昌大。今大趙都於秦雍,而勒跨全趙之地,趙昌之應,當在石勒,不在我也。井水竭,構五梁者,井謂東井,秦之分也,五謂五車,梁謂大梁,五車大梁,趙之分也,此言秦將絕滅以構成趙也。咢者歲之次,名作咢也,言歲馭作咢酉之年,當有敗軍殺將之事。困謂困敦,歲在子之年名,玄囂亦在子之次,言歲馭於子,國當喪亡。赤牛奮靷,謂赤奮若,在丑之歲名也。牛謂牽牛,東北維之宿,丑之分也,言歲在於丑,當滅之殆盡,無復遺也。太歲在酉曰作咢,在子曰困敦,在丑曰赤奮,若語見《爾雅》。此其誠悟蒸蒸,欲陛下勤修德化以禳之耳。縱為嘉祥,尚願陛下夕惕以答之。《書》曰:「雖休勿休」,願陛下追蹤周旦盟津之美,捐鄙虢公夢廟之凶,謹歸沐浴以待妖言之誅,則國家幸甚!

  曜覽畢均書,倒也憮然動容。廷臣劾均狂言瞽說,誣妄妖瑞,應作大不敬論。曜卻謂不問災祥,均當深戒,怎得加罪劉均。越年,又從並州獻入玉璽一枚,文為趙盛二字。曜乃不復稱瑞,但收貯庫中罷了。既而征服仇池王楊難敵,又因秦州刺史陳安叛亂,親往討平。赤亭羌酋姚弋仲,亦稱臣受封。姚弋仲見前文。涼州牧張寔,為帳下將閻涉所戕,張寔見第三回。寔弟張茂,平定內亂,嗣為涼州刺史。曜復率領戍卒二十八萬,進攻涼州。茂憚曜兵威,奉表稱藩,曜乃退兵。自是漸即驕盈,沈湎酒色。羊後病死,更立侍中劉昶姪女劉氏為後。才閱一年,劉氏又病不能起,留有遺言,請納從妹劉芳。芳女姿色,比姊秀美,年甫十三,已長七尺八寸,垂手過膝,發與身齊。曜當然納入,即冊為繼後,時已為光初十一年。光初為劉曜年號,見三十二回。曜命驃騎將軍劉述為大司徒,侍中劉昶為太保,召公卿以下子弟,入闕親選,見有材武出眾,便使為親御郎,被甲乘馬,隨同出入。尚書郝述,都水使者支當等,謂人主不宜日近武人,致觸曜怒,勒令服毒自盡。是夕,曜夢見空中降下三神,統是金面丹唇,東向逡巡,不言即退。當下恍惚前追,屈身下拜,俯履三人足跡。俄而驚寤,細思夢兆,辨不出什麼吉凶。翌晨,召入公卿,令他詳夢。一班諧臣媚子,無非曲意獻諛,交口稱賀,惟太史令任義,謂夢兆不祥,列陳見解,大略說是:
  三者歷運統之極也,東為震位,王者之始次也。金為兑位,物衰落也。丹唇不言,事之畢也。逡巡揖讓,退舍之道也。為之拜者,屈服於人也。履跡而行,慎勿出疆也。東井,秦之分也,五車,趙之分也,秦兵必大起,亡主喪師,留敗趙地,遠至三年,近七百日,其應不遠,幸熟思而慎防之!
  曜聞言大懼,即親祀二郊,修繕神祠,遍禱名山大川,大赦死罪以下,減免百姓半租。徒務表面,有何益處?越年,春令大旱,好幾月不見甘霖,曜偏分兵襲仇池,攻涼州,略河南,一些兒不加軫恤,但令出掠境外,奪得子女玉帛,還充府實。國人遇有旱災,令他四出縱掠,不可謂非理財妙訣。又越年出敗石虎,便是圍攻金墉城一役。補敘劉曜數年間事,使知敗亡之由來。後趙主石勒,自救金墉。至大堨渡河,時當仲冬,寒風似刀,河濱更甚。及勒軍將渡,忽天氣轉為晴和,風靜冰泮,安然得濟。濟畢又狂風大起,沉陰如故。勒大喜道:「這是天神■我哩。」此番才喜有天了。遂改名大堨為靈昌津。參軍徐光,亦隨勒南行,勒顧語光道:「劉曜聞我出兵,若移兵成臯,據關拒我,方為上策﹔依洛為營,負水自固,乃是下策﹔坐守洛陽,束手待擒,便成無策了。」既而勒至成臯,會集諸軍,得步兵六萬,騎兵二萬七千,鼓行而進,一路無阻,並不見有曜軍。勒舉手上指,又自指額,連聲呼天,天何言哉。復令兵士卷甲銜枚,從間道出鞏訾間,晝夜不休,直至洛水,遙見曜兵俱退駐對岸,連營十餘里,差不多有十多萬人,更不禁大喜道:「曜真庸奴,為我所料,諸將士已好賀我了。」大眾聞言,統向勒道賀。勒揚鞭得意,督步騎入宣陽門,由守將石生出接,迎入故太極前殿,升座勞眾,休息一宵。越宿,乃部署兵馬,整頓器械,准期明日出戰。命石虎率步卒三萬人,自城北趨西,攻曜中軍,石堪石聰各領騎兵八千人,自城西趨北,擊曜前鋒。三人領命歸營。勒又預戒親卒,五更造飯,黎明飽餐,開城助戰。
  這一邊已安排就緒,那一邊尚雜亂無章。劉曜圍攻金墉,已過了三月有餘,他見堅城難下,索性置諸度外,鎮日與群臣飲博,酣醉無度,不恤士卒。左右或進言相規,曜斥為妄語,連殺數人。及聞勒渡河親至,方擬遣兵增戍,堵截勒兵。議尚未定,勒兵已抵洛水,前驅諜使,被曜候騎獲得一人,獻入營中。曜親問道:「大胡自來麼?率眾幾何?」諜使答道:「大王自來,兵勢甚盛。」曜聞言不禁失色,便下令撤圍,退營洛水西岸。敘出曜軍情形,方與上文接筍。到了勒兵入城,曜尚無佈置,仍然拚命飲酒。臨戰的早晨,已聞石虎石堪等兩路殺來,還要飲酒數鬥,喝得醉意醺醺,方披甲上馬。馬無故悲鳴,立住不動,經曜揮了數鞭,反見馬倒退下去,一前一卻,幾乎把曜掀落,虧得左右將曜扶住,倉猝下馬,改乘他騎。已兆不祥。曜疑是酒力未足,致馬作怪,再命左右進酒一斗,一氣喝乾,乃策馬出營,逕詣西陽門。說時遲,那時快,石虎從左殺到,石堪石聰從右殺來。曜兵抵擋不住,紛紛溃亂。曜已爛醉如泥,不知進退,但向西陽門馳去,不防石勒帶著親兵,由閶闔門繞至西陽門,迎頭擊曜。曜醉眼矇矓,望不出甚麼石勒,惟聽得一聲大喝道:「劉曜快來受死!」這一語傳入耳鼓,才把十分酒意,嚇退三分。又見前面兵士,好幾個滾下頭顱,乃拍馬返奔,忙不擇路,只管沿洛水邊亂跑。又聽背後有人叫道:「劉曜休走!」曜也不敢回頭,飛馬奔逃。那後面的箭鏃,接連射來,可恨背上不生眼睛,無從閃避,徒受了三處箭傷。馬亦中了數箭,負痛亂躍,高低不辨,竟致陷入石渠。曜慌忙提韁,馬足雖得拔出,馬力已竭,墜倒水濱,曜亦當然同墜。可巧水結成冰,將人馬一同擱住,不致沈溺。還是溺死的好。奈左右俱已逃散,無人相救。俄而追兵馳到,用著撓鉤等件,將曜鉤起。曜身上又受創十餘,臥在地上,由他捆縛,勉強開眼一瞧,面前立著一馬,馬上坐著一員大將,正是後趙都尉石堪。堪見曜西奔,率馬追來,用箭射倒劉曜,遂得擒曜報功。
  曜兵一半逃去,一半被殺。勒乃下令道:「我只欲擒獲一人,今已得擒住,將士等可抑鋒止銳,毋得再加殺戮,有傷天仁。」於是收軍入城,牽曜至河南丞廨,把他拘住。一面宰牛設饗,大犒將士。一連三日,方班師北還襄國,使征東將軍石邃,押曜同行。曜創痕未痊,不能行動,因用馬車載曜,令金創醫李永,與曜同載,沿途療治。既至北苑市,三老孫機,請諸勒前,願一見曜,勒即允諾。機持酒一大觥,進白劉曜道:「僕谷王,關右稱帝王,當持重,保土疆﹔輕用兵,敗洛陽,祚運窮,天所亡﹔開大量,進一觴。」曜見機龐眉皓首,鬚髮似銀,乃接觥答語道:「老翁年當近百,尚這般康健麼?我當為公滿飲此觴。」說著,一吸立盡。適配胃口。孫機乃退。勒聞機言,也為悵然道:「亡國奴,應該使老叟數罪哩。」及馳入襄國,勒令曜居永豐小城,遣還伎妾,與曜為伴,惟派兵監守,不准曜出入自由。
  先是兩趙連歲交兵,互有擒獲,勒將石佗,為曜軍所擒,便即殺死。曜將劉岳劉震,為勒軍所擒,尚未被殺,至此岳震等,得奉勒命,許令見曜。曜瞿然道:「我道卿等久為灰土,不意石王仁厚,全宥至今,我驟殺石佗,有愧石王,無怪今日遭禍呢。」乃留岳震等同宴,終日始別。此時已近死期,樂得痛飲數杯。勒使人語曜,令致彼太子熙書,囑使速降。曜不從勒意,但飭熙與群臣維持社稷,不必為我易慮云云。勒因此嫉曜,尋即將曜害死。曜僭位十三年,歲次戊子,兵敗被擒,正與劉均言相符。小子有詩歎道:

  讖緯遺文寧足憑?荒耽才是國亡征。
  古今多少滄桑感,無道保邦得未曾。

  曜子熙居守長安,能否保全宗祀,且看下回自知。
  佛圖澄之種種秘術,俱載前史,相傳至今,是否確鑿,亦無從證實。即果有其事,亦不過如張陸於吉之流耳。律以治國平天下之大道,澄固未足語此也。劉曜少時,以聰慧聞,劉淵嘗稱為千里駒﹔及長尤多奇略,自比樂毅蕭曹,劉聰又以世祖魏武擬之﹔及靳准篡漢,仗義討賊,再興劉氏,似乎劉淵父子之言,不為無見,乃觀其金墉一役,醉態昏迷,毫無軍謀,倉猝一戰,便為所擒,豈其天奪之魄,使汨性靈?抑亦由沉湎酒色,乃有此昏庸之結果也!世間自有大丈夫,特淫婦人之媟詞耳。曜顧信之不疑,釀成驕態,其曷能免滅亡之禍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5 11:34:30

第四十二回     並前趙石勒稱尊 防中山徐遐泣諫



  卻說劉熙居守長安,接得乃父被擒消息,當然大駭,急與南陽王劉胤等,商量方法。胤本是劉曜嫡子,為元配卜氏所生,從前靳准作亂,胤逃匿鄰近鬱鞠部。及劉曜即位,鬱鞠部送胤歸國,曜見他身長多力,意欲廢熙立胤。胤舅左光祿大夫卜泰,及太子太保韓廣等,均謂不宜廢立,胤亦涕泣固辭。曜也追憶羊後,不忍廢熙,乃封胤為王,號為皇子,追諡元配卜氏為元悼皇后,進卜泰為太子太傅,儀同三司。其實太子熙,原是懦弱,就是胤亦徒有外表,未足稱能。曜率兵南下時,胤且進署大司馬,輔熙居守。一切政事,歸胤裁決,所以曜陷沒後趙,熙即召胤計議。胤謂長安難守,不如退保秦州。尚書胡勛進言道:「今主子雖已喪亡,國家尚未殘缺,兵士不下數十萬人,正可並力扼險,堵御石氏,萬一力不能拒,再走未遲。」胤怒叱道:「汝敢撓沮眾心麼?」遂喝令左右,把胡勛牽出斬首。胤不但無能,且是個糊塗蟲,怎能保國?勛既冤死,還有何人再敢多嘴,遂相率奔往上邽。首都一動,各鎮皆搖,汝陰王劉厚,安定王劉策,各棄鎮西走,關中大亂。
  將軍蔣英辛恕,擁眾數萬,入據長安,遣人奉表後趙,情願投降。石勒覽表,即敕洛陽守將石生,乘便西略。生即帶領部曲,逕入長安。那時劉胤卻率兵數萬,從上邽出發,來與石生爭長安城。前時已願棄去,此時復欲奪還,奇極怪極。隴東武都安定新平北地扶風始平諸郡胡人,亦奮起應胤。胤軍次仲橋,石生嬰城自守,飛使向襄國乞援。勒即遣石虎往救,撥給騎兵二萬,由虎帶去。虎行至義渠,與各郡胡人相值,好似虎入羊群,不值一掃,夷人四面遁去,虎即進搗胤營。胤聞胡人敗遁,已是心怯,沒奈何出營迎戰。兩陣對圓,鋒刃相交,虎麾動鐵騎,衝入胤陣,縱橫馳騁,十蕩十決。胤慌忙奔還,經虎從後追擊,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渠,遂進薄上邽城下。上邽城內的將吏,見胤逃還,都嚇得魂魄飛揚,哪裡還敢抵禦?不到數日,便即溃散。虎揮眾登城,擒住趙太子熙,南陽王胤,及王公卿校以上三千餘人,一律殺死,所有後宮妃妾,俱分給將士。惟曜有女安定公主,年甫十二,卻生得身材窈窕,眉目輕盈。虎取為己有,也不管她年齡長幼,到了夜間,便將她抱入寢處,恣情行樂,虧得胡人體質,本來強壯,還勉強容受得住,但已是蕊破花慵,不堪狼藉了。身入虎口,不死亦傷。歡娛數夕,方挈女東行,並徙趙台省文武,關東流民,及秦雍大族九千餘人,俱至襄國,又坑死王公等及五郡胡人,共五千餘名,比虎狼還要兇暴。前趙遂亡。總計自劉淵僭號,共歷三傳,前稱漢,繼稱趙,凡三十五年。劉曜受擒,歲次戊子,劉熙被屠,歲次己丑。困囂喪鳴,赤牛其盡,白玉篆文,至此畢驗了。
  石虎還至襄國,齎獻前趙傳國璽,並擬上勒尊號,奉為趙帝。勒未肯遽許,再經內外百僚,全體申請,無非說是「功德並隆,祥符俱萃,應亟崇徽號,下副人望」等語。勒又遷延過年,始自稱為趙天王,行皇帝事。名稱亦奇。立妻劉氏為王後,世子弘為太子,餘子宏為驃騎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兼大單于,封秦王,斌為右衛將軍,封太原王恢,為輔國將軍,封南陽王,進中山公虎為太尉,兼尚書令,易公為王。虎子邃為冀州刺史,封齊王,石生為河東王,堪為彭城王,署左長史郭敖為尚書左僕射,右長史程邈為右僕射,徐光為中書令,領秘書監。此外,文武百官,各封拜有差。侍中任播等參議,謂趙承金為水德,旗幟尚玄,牲牡尚白,子社丑臘,方符天命。勒依議而行。右僕射程遐進言道:「天下初定,應明罰敕法,顯示順逆。從前漢高斬丁公,赦季布,便是此意。大王自起兵以來,褒忠誅逆,中外歸心,惟江左叛臣祖約,猶存我國,竊為不解。且約大引賓客,又占奪先人田裡,地主多銜怨切骨,大王何尚事姑容,不申天罰呢?」勒本謂約不忠,有心鄙薄,雖然前次收納,卻未嘗召見,約降後趙,見四十回。至此聽了遐言,便使人給約道:「祖侯遠來,未暇歡敘,今幸西寇告平,國家無事,可率子弟來會,借表積誠。」言外又與訂會期。
  約得了此信,當然欣慰,屆期這一日,約挈子弟登殿,求見趙天王石勒。勒佯稱疾,但令程遐接待。遐邀入別室,引與共飲,暗中著人詐托約言,召約親屬,一並到來。約見全族俱至,不禁動疑,且室外甲士趨集,料知凶多吉少,自思無法脫身,索性拚命亂喝,得能從此醉死,也省得眼見慘刑。偏程遐瞧透約意,待約半醉,便起座大言道:「天王有令,祖約叛國不忠,罪應誅夷。」這語說出,甲士俱從外突入,立將祖約拿下,所有約親信數十人,均被驅出,牽往市曹。驀見有一群罪犯,由兵役押令前來,仔細一瞧,乃是一班蓬頭少婦,垢面童兒,沒一個不是家眷。此時心如刀割,險些兒暈了過去。忽有一數齡稚子,趨至約旁,手牽衣襟,哭呼外祖。約手未被縛,便將稚子抱起,且泣且語道:「外孫外孫,汝外祖不該背國,連害汝曹。」悔也遲了。旁邊走過似虎似狼的甲士,把他外孫奪去,擲諸地上,已是跌個半死。一聲炮響,刀光四閃,可憐祖約以下的男子,不論老少長幼,都做了無頭鬼。就中只有祖逖庶子道重,由後趙左衛將軍王安,買囑兵士,將他留下,為安攜去。餘如婦女妓妾,也算赦免,但己皆沒為官奴,分充羯人的婢妾去了。叛國賊聽著!
  看官道王安何人,肯救逖子?原來安本羯奴,為逖所得,留侍左右,很加寵愛。及逖鎮雍邱,安亦濅長,逖與語道:「石勒與汝同種,汝可往依,免汝久羈他鄉,汝可願否?」安尚不忍別,逖復說道:「我亦不在爾一人,爾盡管前去便了。」遂厚給路資,遣令北去。安得見勒,累擢至左衛將軍,及聞約族駢誅,不禁長歎道:「怎可使祖士稚無後呢?」乃設法取出道重,匿居僧舍,令為沙門。時道重尚只十歲,及石氏滅後,始得南歸。這未始非忠臣之報。逖有兄祖納,與約異母,憎納如仇,嘗閒散家居,覽書自樂。約為逆時,納得不坐。及約奔降後趙,納仍在江東,由溫嶠薦引,辟為光祿大夫,卒獲考終。祖氏一脈,賴此不亡。道重歸宗,便與納子孫同居,不在話下。
  且說石勒既自稱天王,群臣尚申表固請,統說是名位未正,應加帝號。勒乃加號稱帝,改元建平,由襄國遷都臨漳,追尊三代。妻稱皇后,王子弘為皇子,封進百官,毋庸再敘。惟史家因前趙已亡,此後但稱勒為趙主,不稱後趙,小子亦依史敘述,止稱為趙,看官不要疑我脫漏一字呢。敘法綿密。勒併吞關隴,復窺江淮,特遣荊州監軍郭敬,與南蠻校尉董幼,寇晉襄陽。晉南中郎將周撫,不能固守,退保武昌,襄陽遂陷。中州流民,悉數降趙,就是前平北將軍魏該弟遐,亦率領部曲,自石城降敬。敬遂毀襄陽城,徙百姓至淝北,就樊城旁增築城堡,居民屯兵,作為城鎮。趙主石勒,即署敬為荊州刺史,領秦州牧。隴右氐羌,不受趙命,興眾為亂,勒遣河東王石生往討,一鼓蕩平,趙威大震。東方的高句驪肅慎諸國,貢入楛矢,宇文部並獻名馬。涼州牧張駿,本承叔父張茂遺命,囑令服事晉室,仍守祖制,所以茂死駿繼,自稱晉大將軍涼州牧,與前趙屢起戰爭。前趙亡,後趙主勒,遣使至涼州,拜駿征西大將軍,兼涼州牧,加九錫殊禮,駿抗拒不受。及氐羌為石生所敗,多奔涼州,駿恐生乘勝進擊,乃遣官詣趙,奉貢稱臣。還有西域諸部落,如高昌于闐鄯善大宛等,亦皆向趙奉貢,不憚遠行。
  趙主勒喜出望外,遂欲大營鄴宮,自壯觀瞻。廷尉續咸上書切諫,勒大怒道:「不斬此老,朕宮如何得成?」說著,即飭御史收咸下獄。中書令徐光進規道:「陛下天資聰睿,臣以為將超越唐虞,今乃厭聞直言,是將變作桀紂了。咸言可用即用,不可用亦當大度包容,奈何反欲加誅呢?」勒乃歎道:「人主不得自專,一至於此。朕豈不知咸言為忠,但偶與為戲呢。匹夫略積家資,尚想購一別室,況富有天下,難道不能營繕一宮?將來終當築造,現且暫停工作,不負忠言。」乃釋咸引見,面加慰諭,賜絹百匹,稻百斛。隨命公卿百寮,薦舉賢良方正,直言秀異,孝義清廉各一人。一面就襄國西偏,創造明堂辟雍靈台,侈然有上法姬周的癡想。
  既而霖雨經旬,中山西北,水忽暴漲,漂集巨木百餘萬根,共至堂陽。勒聞報大喜道:「天意欲我營鄴宮哩。」遂大興工作,親授規模。自建平二年孟秋營造,歷久未成。越年正月,勒仍在舊殿朝見群臣,遍賜盛宴,酒至半酣,顧語中書令道:「朕可比古時何等君主?」光答道:「陛下神武謀略,越過漢高,雄材卓犖,超絕魏武,自古以來,罕可比倫,大約為軒轅黃帝的流亞哩。」勒掀髯道:「人生豈不自知?卿言未免太過。朕若遇漢高祖,當北面臣事,與韓彭毗肩,若遇光武,當並驅中原,未知鹿死誰手?大丈夫行事,須磊磊落落,皎如日月,怎可似曹孟德司馬仲達輩,曹操字孟德,司馬懿字仲達。欺人孤兒寡婦,竊取天下?如朕品詣,應在二劉上下。軒轅乃上古聖人,朕何敢比擬哩?」群臣聞言,皆下座叩首,齊呼萬歲。
  勒本不識文字,但好令諸生講讀古書,靜坐聽誦,或出己意評論得失,類皆中肯,人多佩服。一日聽讀《漢書》,至酈食其勸立六國後,不禁驚詫道:「此法大誤,何故能得天下?」及聞為留侯張良所阻,乃恍然道:「賴有此呢。」聰明原是過人,可惜不學。勒視當世人物,都不足取,惟晉豫州刺史祖逖,與荊州牧陶侃,先後推重,目為將才。侃方鎮守巴陵,聞襄陽被陷,武昌垂危,倒也吃一大驚,接連是蘇峻舊將馮鐵,暗殺侃子,奔依石勒,得為戍將,害得侃又驚又悲,乃繕就一書,遣人齎往臨漳,責勒納用叛臣。勒有心干譽,便召入馮鐵對著侃使,把他斬首。侃使才告謝南歸。侃再遣長史王敷,齎送江南珍寶,與勒修好,並表謝忱。勒當即收受,厚待王敷,並贈贐儀。敷乃返報。
  看官你道侃果真願與勒和麼?他因襄陽失守,意欲設法規復,所以計上加計,令他自弛兵備,好乘虛奪回襄陽,既得王敷歸報,便從巴陵移鎮武昌,命子斌率領銳卒,會同南中郎將桓宣,往襲樊城。趙將郭敬,果然無備,且督兵南掠江西,桓宣等掩入城中,將所有居守兵民,悉數俘獲,又料敬必還援,使斌留鎮樊城,自往涅水埋伏,截敬來路。敬得樊城警報,挾怒前來,到了涅水,聽得一聲號炮,伏兵猝發,他卻毫不驚慌,分頭抵敵。桓宣也督眾力戰,自午至暮,方將趙兵殺敗,陸續退去。這一次鏖鬥,趙卒原死了多人,宣兵亦傷亡過半。宣因飛使報侃,再請濟師,侃令兄子南陽太守臻,竟陵太守李陽,率兵萬人,共攻新野,遙應樊城。郭敬往救新野,又吃了一回敗仗,方才北遁。襄陽城前已被毀,無人守著,當由侃軍唾手取回,侃即命桓宣鎮守。宣重修城寨,招集流亡,簡刑罰,課農桑,復成重鎮,趙一再進攻,終不能克。宣鎮襄陽十餘年,遠近畏懷,時人比諸祖逖周訪,可見得捍邊固圉,全靠著有良將呢。總斷一筆。
  惟趙主石勒,中了侃計,歎息累日,暗想陶侃用偽和計,奪去襄陽,自己亦好如法炮制,與晉言和。計策已定,待至建平四年正月,借著賀年的名目,遣使至晉,奉帛修好。偏晉廷拒絕來使,且將所獻各帛,焚毀都下。趙使撞了一鼻子灰,匆匆北歸。勒頓時怒起,又欲動兵侵晉,偏偏天變迭興,內憂隱伏,轉令一個足智多謀的石季龍,有所顧忌,未敢妄行。
  建平三年的夏天,已是疾風驟雨,雷震建德殿端門,及襄國市西門,殛死五人。既而雹降西河介山,大如雞卵,平地水深三尺。太原樂平武鄉趙郡廣平鉅鹿千餘里,樹木摧折,禾稼蕩然。勒避殿禳災,且問中書令徐光,主何凶兆?光言:「介山為介之推所依,之推焚死,陰靈未泯,宜普復寒食故制,立祠奉祀。」原來勒曾禁止寒食,故光疑之推為祟,因致此災。黃門郎韋謏,駁去光議,獨援《春秋左氏傳》言,謂:「藏冰失道,陰氣發洩為雹,與之推無關。若以之推為賢臣,但令綿介間人民奉祀,便足申敬,何必普及全國呢。」此說較光語為長,但《左氏傳》亦非真足據。勒從謏議,只命並州復行寒食,更遷冰室至極寒處所,期順天時。到了建平四年的夏天,紅日當空,寂靜無風,塔上一鈴,無故自鳴。佛圖澄素識鈴音,說是國有大喪,不出今年。過了數日,有流星大如象尾,足似蛇形,自北極西南流動,約五十餘丈,光芒燭地,墜入河中,聲聞九百餘里,勒亦自覺非祥。忽愛子斌暴亡,遂疑為流星所應,將備棺殮。忽佛圖澄趨入道:「小殿下尚未致死,何故驟令入棺?」勒驚歎道:「朕聞虢太子死,扁鵲能起死回生,難道大和尚亦能救死麼?」澄答一「能」字,遂取楊枝沾水,且灑且咒,果見屍身少動,手足漸能屈伸。澄即向前握手道:「可起來了。」言已,斌即坐起,飲食如常。勒因命諸少子居澄寺中,托他照管。惟太子弘年已弱冠,留居東宮,襄辦軍國大事,凡尚書奏請,多歸太子參決。次為驃騎大將軍大單于秦王宏,亦得預政,權侔主相。石虎守鄴有年,前時宏為大單于。虎甚不平,私語於石邃道:「我身當矢石二十餘年,得成大趙基業,大單于位置,應該屬我,奈何反輕授黃口婢兒?俟主上晏駕後,當盡殺無遺,方泄我恨。」勒自號英明,奈何養虎貽患?及弘宏兄弟,得專國政,虎益怏怏。
  弘素好文士,嘗引與交遊,石勒謂:「世未承平,不宜右文輕武。」乃使劉徹任播等教弘兵書,王陽教弘擊刺,但弘已性格生成,終不脫文人氣象。勒嘗語徐光道:「大雅弘字大雅。愔愔,可惜不類將種。」光答道:「漢高祖以馬上取天下,孝文帝治以玄默,守文令主,原與創業不同,何必過憂。」勒始有喜色。光因進言道:「皇太子仁孝溫恭,中山王雄暴多詐,陛下萬歲以後,臣恐社稷必危,宜漸奪中山威柄,休使上逼儲君。」勒雖然點首,但因虎累立大功,也未便遽奪虎權。既而右僕射程遐,復入白道:「中山王勇武權智,群臣莫及,看他志意,除陛下一人外,統皆蔑視。今專征日久,威振內外,性又不仁,殘暴好殺,諸子又並長大,似虎添翼,共預兵權,陛下在日,諒無他變,將來必致跋扈,非少主臣,還請陛下綢繆,早除此患。」勒變色道:「今天下未平,兵難未已,大雅年少,宜資輔弼,中山系佐命功臣,親同魯衛,朕方欲委以重任,何至如卿所言。卿莫非因中山在側,雖然身為帝舅,將來不得專政,故有此慮?朕已早為卿計,如或不諱,先當使卿參預顧命,卿盡可安心哩。」遐不禁流淚道:「臣實公言,並非私計,陛下奈何疑臣有私?中山雖為皇太後所養,究竟非陛下骨肉,難語恩義,近不過托陛下神規,稍建功績,陛下報以重爵,並及嗣子,也可謂恩至義盡了。魏任司馬懿父子,終被篡國,前鑒未遠,怎得不防?臣累沐寵榮,又與東宮托附瓜葛,若不盡言,尚望何人?陛下今不除中山,恐社稷不復血食了。」以疏間親,亦非良策。勒終不肯叢。遐只好叩頭告退,小子有詩歎道:

  養虎原為心腹憂,如何先事未綢繆。
  毀巢取子猶難料,漫向廷臣詡智謀。

  遐退出後,適與徐光相遇,免不得有一番敘談。欲知後事,且至下回表明。
  梟桀如石勒,不可謂非一世雄,觀其智料劉曜,算無遺策,卒能舉前趙而盡有之。及稱尊以後,誅祖約,戮馮鐵,雖曰權謀,不戾正道,天下之惡一也。約為晉臣,敢行悖逆,不誅何待?鐵系逆黨,又殺侃子,召而誅之,誰曰不宜?示人以彰癉之公,與世無愛憎之異,勒之自矜磊落者,其以此夫。然明於遠而忽於近,知其著未見其微,以兇殘暴戾之石虎,不善駕馭,致貽後患,徐光諫之而不用,程遐言之而反致疑,此其所以身死未幾,而子嗣淪亡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5 11:34:54

第四十三回     背顧命鴞子毀室 凜夢兆狐首歸邱



  卻說程遐出遇徐光,便與光敘談,述及進諫不從情形。光答道:「中山王對我兩人,時常切齒,不但與國有害,且必累及家禍,我等總當預先設法,保國安家,怎可坐待危禍哩?」遐皺眉道:「君有甚麼良策?」光想了多時,方答說道:「中山手擁強兵,威勢甚盛,我等無拳無勇,如何抵制?看來只好再三進諫,得能感悟主心,方得轉禍為福呢。」但靠此策,何能制虎?遐搖首道:「只恐主上未必肯從。」光說道:「待我再去一試罷。」說畢乃散。過了數日,光入內白事,見勒面有愁容,便乘間諷勒道:「陛下廓平八州,駕馭海內,為何神色未怡?當有隱患。」勒悵然道:「今吳蜀未平,書軌不一,司馬家兒,未絕丹陽,後世將疑我未應符箓,難為真主,我一想著,便不覺有憂色了。」光應聲道:「臣以為陛下憂及心腹,哪知陛下徒憂及四肢,四肢尚不足憂,腹心乃是大患呢。從前魏承漢祚,為正朔帝王,劉備雖紹興巴蜀,總不能謂漢尚未亡,吳嘗跨據江東,與魏無損。今陛下包括二都,平蕩八州,適與魏王相符,彼司馬家僻居江左,無異劉備。李氏據蜀,尚遜孫權,帝王大統,不屬陛下,將屬何人?這不過是四肢的微患,無庸深憂。惟中山王托陛下威靈,所向無敵,中外共目為英武,有類陛下,可惜他殘暴多奸,見利忘義,跡同管蔡,情異伊霍,且父子並據權位,勢傾王室,臣見他尚未滿意,陰蓄異圖。近在東宮侍宴,傲慢不恭,輕視太子,陛下想亦察覺,不過曲示寬容,臣恐陛下傳及太子,宗社必生荊棘,這才是腹心重病,足為大患,奈何陛下顧小忘大呢?」勒默然不答。光當然說不下去,沒奈何趨回私第。
  已而安定府間,報稱蛇鼠相鬥,越宿蛇死,臨涇亦報稱馬忽生角,長安城內,又報稱雞有怪聲,勒不以為意,西巡灃水宮,途次感冒風寒,竟致成疾,便即還都。那病勢日加沈重,因召太子弘,中常侍嚴震,與中山王虎,並侍禁中。虎立即入宮,矯托勒命,阻住弘震,不准入侍,就是王公大臣等問疾,也一概拒絕。內外隔斷,不通音問,連勒病勢的增減,都無人知曉。虎又召還秦王宏及彭城王堪,可巧勒病少痊,起牀散步,忽見宏進來請安,便向虎驚問道:「秦王何故來此?我使王等出處藩鎮,正為今日的預備,究竟是何人召入,還是不召自來呢?如或有人矯制召王,便當處斬。」虎慌忙答語道:「秦王想念陛下,暫時歸省,今即遣令還鎮便了。」宏聞虎言,才知是由虎擅召,只因虎勢力逼人,未敢與辯,不得已含忍而退,待了數日,並無遣還命令,又只好留住都下。勒問虎曾否遣宏?虎詐言奉諭即遣,所以勒不復再言。
  是時熒惑入昴,星隕鄴中,又有赤黑黃雲,綿亙如幕,聲如雷震,墜地後氣熱如火,塵起連天。勒是番王,未必果應天象,且據新學家言,天象與人事無關,惟史家羅列災象,故略述一二。勒病勢復劇,勢難再起,乃遺令三日即葬,概從儉樸。牧守等不必奔喪,仍令照常鎮守。內外百寮,既葬除服,毋禁婚嫁祭祀,飲酒食肉。又復申囑數語道:「大雅文弱,恐未能紹承我志,中山以下,宜各司所典,勿違朕命。大雅與斌宜好自維持,司馬氏即汝等殷鑒,務須互相和好,勿蹈彼轍。中山王亦當三思周霍,勉力匡輔,我死方得瞑目了。」恐不能如汝所願。言訖即逝,年正六十,僭位十五年。虎主持勒喪,棺殮既畢,即舁棺夜瘞山谷,人不能測。這是何意?想亦如魏武疑冢,恐被人發掘,或即由勒私囑石虎,亦未可知。別使大臣子弟六十人,為輓歌郎,引錦一匹,備具文物儀衛,虛葬城外,號高平陵,尊為高祖明皇帝。當下劫出太子弘,使他升殿,脅令手書,收捕程遐徐光下獄,並召齊王邃入宮宿衛,監制太子。文武百官,統皆駭散。弘亦大懼,情願讓位與虎。虎冷笑道:「君薨,世子當立,這是古今通義,臣怎敢背越禮法?」弘料虎不懷好意,復泣陳:「才力庸弱,不堪重寄,還是讓位為是。」虎變色道:「如果不堪重任,天下自有公論,也不能私相授受呢。」豈亦想磊磊落落麼?遂逼弘登位,改元延熙。文武百官,各進位一等,惟將程遐徐光牽斬市曹。虎自為丞相,魏王大單于,加九錫禮,據魏郡等十三邑,總攝百揆。虎妻鄭氏為魏王後,長子邃為王太子,加官侍中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並錄尚書事,次子宣為車騎大將軍,領冀州刺史,封河間王,三子韜,為前鋒將軍,司隸校尉,封樂安王,四子遵為齊王,五子鑒為代王,六子苞為樂平王,徙太原王斌為章武王,所有虎舊時僚屬,悉署台省要職,改稱太子宮為崇訓宮,勒後劉氏以下,俱遷居崇訓宮中。凡故宮侍女,具有姿色,及車馬珍寶服飾玩好等類,盡被載入丞相府署。令鎮軍將軍夔安為左僕射,尚書郭殷為右僕射。安與殷均虎黨羽,所有舉措,俱稟虎後行。虎雖未篡位,簡直與君主無二。
  勒後劉氏,不堪脅迫,密召彭城王石堪入見,流涕與語道:「皇祚恐將覆滅了。王與先帝,義同父子,應該顧全一脈,毋致凌夷。」堪唏噓道:「先帝舊臣,均已被斥,宮廷僚屬,統是中山心腹,無可與謀。臣惟有出奔兗州,據住廩邱,挾南陽王為盟主,勒子恢為南陽王,見前回。宣太后詔,號召諸鎮牧守,令各起義兵,入討桀逆,方能濟事。」劉氏道:「事已萬急,便應速發,毋使日久變生。」堪應命而出,微服輕騎,往襲兗州。不料兗州有備,未能掩入,部下不過百餘騎,如何持久?只好南奔譙城。石虎得知消息,亟遣部將郭太等追擊,行至城父,與堪相值。堪兵單力寡,被太圍住,一陣亂箭,把堪射倒,活捉了去。虎見了石堪,怒衝牛鬥,即命左右取出鼎鑊,將他炙死,復召石恢還都。嗣探得劉氏與謀,竟帶兵入崇訓宮,逼令自殺,別尊弘母程氏為皇太后。
  關中鎮將石生,洛陽鎮將石朗,聞虎敢殺太后,很是不平,遂連兵討虎。虎留子邃居襄國,自率步騎七萬人,倍道攻金墉城,朗不意虎兵驟至,倉猝守禦,偏守兵各無鬥志,相率駭走,城即被陷,朗被擒住。虎命先刖朗足,繼砍朗首,然後移兵轉攻長安,用將軍石挺為前鋒大都督,引兵急進。石生遣部將郭權,與鮮卑涉璝部落,共二萬人為前驅,自統大軍為後應。權等到了潼關,正值石挺領兵前來,兩下爭鋒,鮮卑兵驍悍異常,橫衝直撞,立將挺陣搗破。挺竟戰死,眾多覆沒。虎亦退走澠池,暗中差人齎著重賂,買囑鮮卑,令他反攻石生。鮮卑貪賂忘信,背了郭權,還擊生軍。生猝不及防,單騎奔長安,又恐虎兵追至,潛逃至雞頭山。前此俱為驍將,何此時統皆沒用?郭權尚有餘眾三千,退保渭汭,虎令裨將石廣,與權相持,自率輕騎入關,竟至長安城下。長安守將蔣英,倒還憑城抵拒,好容易過了十多日,為虎所破,蔣英陣亡。再分兵四覓石生,且懸賞購募。生部下又貪厚賞,斬生出降。郭權孤軍在外,當然不能支持,即逃往隴右。虎又遣將軍麻秋進討氐酋略陽公蒲洪,見前文。洪率部落二萬戶降虎,虎授洪為龍驤將軍,使居枋頭。羌帥姚弋仲,亦率眾迎接虎軍,虎又拜弋仲為奮武將軍,兼西羌大都督,令徙居清河灄頭,乃引兵東還襄國,頒令大赦,且諷弘命建魏台,一如魏武輔漢故事。尋聞郭權據住上邽,向晉投誠,晉授權為鎮西將軍,領秦州刺史。石廣進攻失利,乃再遣將軍郭敖,及章武王斌等,率步騎四萬人攻權,行次華陰,那上邽人聞風惶駭,竟將權刺死,函首迎降。
  虎因亂黨悉平,躊躇滿志,便欲篡移趙祚。適秦王隱有違言,即將他拘入別室,幽禁起來。弘更大懼,親往魏宮,奉璽與虎。父如龍而兒如豚,奈何?虎搖首道:「帝王大業,當由天下人公論,怎得屢來擾我?」遂卻璽不受。弘流涕還宮,入白太后程氏道:「先帝種果不得再遺了。」讓位求生,還做不到,真正苦極。未幾,即由尚書省出名,向虎上書,請依唐虞禪讓故事。虎勃然道:「弘性愚愔,居喪無禮,不能君臨天下,直可廢去,說甚麼禪讓呢?」倒還爽快,免得許多做作。便令右僕射郭殷持節入宮,廢弘為海陽王,迫令徙居。弘徐步就車,顧語左右道:「愚昧不堪承統,自慚群後。但也由天命已去,致遭此禍,尚復何言?」左右統皆流涕,宮人亦慟哭失聲,於是群臣俱詣魏台勸進。虎下書道:「王室多難,海陽自棄,四海任重,勉從推戴。但朕聞道合乾坤,方可稱皇,德協神人,方可稱帝。皇帝尊號,朕不敢當,今暫稱為居攝趙天王,聊副眾望。」既自稱朕,又不願稱皇帝,此次未免近迂。群臣不好違議,虎即號居攝趙天王,升殿視朝,改元建武,立子邃為太子,進夔安為太尉,郭殷為司空,韓晞為尚書左僕射,魏概馮莫張崇曹顯為尚書,申鍾為侍中,王波為中書令,此外文武百官,俱進秩有差。當下放出毒手,命將故主弘及太后程氏,並秦王宏南陽王恢等,一古腦兒鎖禁崇訓宮,派兵監守。暗中卻囑使黨羽,乘夜突入,凡自程太后以下,悉數被戕。弘在位才得逾年,只二十二歲而終。
  是時各郡鎮將,俱奉表賀虎。獨西羌大都督姚弋仲,稱疾不賀。虎疑他有異志,屢次發使馳召。弋仲始至,正色語虎道:「弋仲嘗謂大王命世英雄,奈何把臂受托,乃遽行篡奪呢?」虎答道:「我豈樂為此謀,但海陽年少,恐不能了家事,所以代為主治,卿亦太不諒我哩。」弋仲聽不入耳,奮衣趨出。虎見弋仲誠實,也不加罪。實是自愧。惟因讖文中云:「天子當從東北來。」乃特備法駕,東往信都,再向北方環巡一周,然後還都,這算是自己應讖的意思。全是癡想。
  徐州從事朱縱,不服趙政,殺斃刺史郭祥,舉城降晉。虎遣將軍王朗擊縱,縱奔淮南。虎率眾南下,行近歷陽,但欲張皇聲威,恫嚇晉廷,實無深入用兵的意思。歷陽太守袁耽,嚇得心膽俱裂,飛使報達建康,混稱石虎入寇。江南已有好幾年不聞兵革,驟得此信,都是錯愕失措,相顧彷徨,再加太尉荊州牧陶侃,已經病亡,朝廷失去一座長城,更覺得守邊乏材,不寒而慄。小子敘到此處,又不得不將侃死情形,略為表明。侃自克復襄陽後,見前回。晉廷因功加賞,拜侃為大司馬大將軍,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侃上表固辭,不肯受賞。相傳侃少時往漁雷澤,網得一織布梭,取回家中,懸掛壁上。俄而天大雷雨,梭化為龍,破壁飛去,侃視為祥征,有志自負。尋復在夜間得了一夢,乃是身生八翼,奮飛上天,得登天門八重,惟一重不得闖入。內有閽人,攜杖出擊,觸身墜地,致折左翼,痛極而寤。次日左腋尚痛,數宿乃愈。又嘗詣廁所,見一人朱衣介幘,斂版前謁道:「君有長者風,故特來報,君將來當得公封,位至八州都督。」言訖不見。嗣復有相士師圭,握視侃手,隨即指示道:「君左手中指有直紋,理當封公。若向上貫徹,便貴不可言了。」侃聞圭言,就用針戳中指上紋,欲使紋路上達。忽有指血漂入壁上,流為公字,再用紙揩指中惡血,也現出一個公字,愈拭愈明。及都督八州,受封長沙公,自思前事俱驗,不敢再有他望,且每念及折翼夢兆,更恐盈滿致禍,屢與僚佐言及,將上書乞休。僚佐再三苦留,方才中止。至成帝咸和七年,侃已七十六歲,一病垂危,即上表辭職,略云:
  臣少長孤寒,始願有限,過蒙聖朝歷世殊恩,陛下睿鑒,寵靈彌泰,有始必終,自古而然。臣年垂八十,位極人臣,啟手啟足,當復何恨,但以陛下春秋尚富,餘寇不誅,山陵未反,所以憤愾兼懷,不能已已。臣雖不知命,年時已邁,國恩殊特,賜封長沙,隕越之日,當歸骨故土。臣父母舊葬,尚在尋陽,擬以來秋奉迎窀穸,待葬事訖,乃告老下藩。不圖所患,遂爾綿篤,伏枕感結,情不自勝。臣間者猶謂犬馬之齒,尚可小延,欲為陛下西平李雄,北吞石虎,是以遣毌丘奧於巴東,授桓宣於襄陽,良圖未敘,於此長乖。此方之任,內外之要,願陛下速選臣代,使必得良才,奉宣王猷。遵成臣志,則臣死之日,猶生之年。陛下雖聖姿天縱,英奇日新,方事之殷,當賴群俊。司徒導鑒識經遠,光輔三世,司空鑒簡素貞正,內外惟允,平西將軍亮雅量詳明,器用周時,即陛下之周召也。獻替疇咨,敷融政道,地平天成,四海幸賴。謹遣左長史殷羨,奉送所假節麾幢曲蓋,侍中貂蟬太尉章,荊江州刺史印傳卹戟,仰戀天恩,悲酸感結。以後事付右司馬王愆期,加督護統領文武職銜,俾臣得歸死首邱,雖在泉壤,亦拜賜無窮矣。謹待死上聞!
  表文已發,即將軍諮器仗,牛馬舟車,照簿移交。倉庫自加管鑰,付與王愆期掌管,自己一無所私,乃力疾登輿,出府自去。愆期等送至江口,灑淚告別。侃顧語道:「老子婆娑,徘徊未去之意。正為君輩,今恐當長別了。」說罷,下輿登舟,行至樊溪,越宿便逝。訃聞晉廷,即有詔頒發道:

  故使持節侍中太尉,都督荊江雍梁交廣益寧八州諸軍事,荊江二州刺史長沙郡公,經德蘊哲,謀猷弘遠,作藩於外,八州肅清,勤王於內,皇家以寧。乃者桓文之勛,伯舅是憑,方賴大猷。俾屏予一人,前進位大司馬,禮秩冊命,未及加崇,昊天不弔,奄忽薨殂。朕用震悼於厥心,今特追贈大司馬,予諡曰桓,祀以太牢,魂而有靈,嘉茲寵榮。

  總計侃在軍中四十一年,雄毅有權,臨機善斷,事無大小,莫不明察,因此兵民不敢相欺。自南陵至白帝城,道不拾遺。尚書梅陶,嘗與友人書云:「陶公機神明鑒似魏武,忠順勤勞似孔明,非陸抗諸人所能及。」太常卿謝裒子安,亦謂:「陶公用法,常得法外意。」可見得陶侃才名,實為東晉諸臣的翹楚,不過蘇峻亂時,稍存芥蒂,不離俗見,未免有些闕憾哩。評論公允。晉廷以侃既壽終,特調平西將軍豫州刺史庾亮,代鎮武昌。亮名不副實,又辟殷浩為記室參軍,專談《老》《易》,徒尚風流,怎能與陶侃時相比?一聞石虎南來,正是自顧不暇。晉廷選不出將才,只好仍請出這位年高望重的王茂弘,抵禦羯寇,當下加官大司馬,假黃鉞,都督征討諸軍事。成帝時已十有四歲,也觀兵廣漠門,分遣諸將,命將軍劉仕救歷陽,趙胤屯慈湖,路永戍牛渚,王允之戍蕪湖。司空郗鑒,亦使廣陵相陳光率眾衛京師中外戒嚴,非常緊急。小子有詩歎道:

  到底江南暮氣深,一聞寇至便驚心。
  紛紛遣將徒滋擾,虎子懷安不爾侵。

  欲知後來有無戰事,且待下回再表。
  石勒之有從子虎,猶劉淵之有族子曜。曜助淵而建漢祚,虎佐勒而成趙業,當時之為主立功,情固相同。厥後曜得嗣聰,虎得繼弘,跡亦相類。但曜之得國,取諸靳准之手,尚有中興之名,虎則直攫勒子而有之,其罪大,其惡極,曜尚不若是也。夫劉氏之亡,主之者勒,輔之者虎,而勒之妻孥,亦終為虎所殘滅,養虎噬人,即還而自噬,何報應若是之速耶?若東晉將才,足以畏趙者,惟祖逖陶侃二人,而侃之功為尤大,史稱其都督八州,據上流,握強兵,潛有窺窬之志,每思折翼之祥而止,是說未足盡信。侃生平並無逆跡,第當蘇峻之亂,不遽入援,必待溫嶠之敦促而始發,時人乃疑其有貳耳。然袁氏了凡,猶謂其誣,是則侃固東晉之名臣歟。本回又於侃之沒世,特加詳敘,正善善從長之遺意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5 11:35:31

第四十四回     盡愚孝適貽蜀亂 保遺孤終立代王



  卻說晉廷防備石虎,遣將調兵,慌張的了不得。忽有探馬來報,趙兵退向東陽去了,建康城中,方稍稍安定。嗣聞石虎已回臨漳,乃下詔解嚴,但授南中郎將桓宣為平北將軍,都督江淝前鋒征討諸軍事,領司州刺史,仍鎮襄陽。石虎還都後,復遣征虜將軍石遇,率同騎兵七千人,渡過淝水,進攻桓宣。宣督兵守城,更遣人至荊州乞援。荊州都督庾亮,亟使輔國將軍毛寶、南中郎將王國、征西司馬王愆期等,往救襄陽。石遇掘地攻城,三面掘通三窟,欲從地道,入達城中。宣早已防著,招募壯士,先在地道中守候。俟外兵潛入,用了火器,向地道外燒將出去,外兵連忙倒退,已死傷了好幾百人,遇策全然失敗。宣又縱兵殺出,獲得鎧馬甚多,弄得遇無法可施。又聞援兵將至,自己軍糧垂盡,乃撤圍夜遁。宣收回南陽諸郡難民,共八千餘人,詔令宣督南陽、襄陽、新野、南鄉諸軍事兼梁州刺史。毛寶為征虜將軍,鎮守邾城。邊境少安。
  是年,已為成帝第十年,應加元服,改元咸康。增文武位秩各一等,大酺三日。成帝甚推重王導,幼時相見,每嚮導下拜,即位後手書與導,猶必加「惶恐言」三字,下詔亦雲「敬問」。導年垂六十,常有羸疾,不能赴朝。成帝親幸導第,縱酒作樂,盡歡乃歸。世未平治,亦不應在大臣第飲酒作樂。遇有要政召詢,必令乘輿入殿,賜座案側。導性和緩,與人無忤,所以兩遇內亂,終得保全祿位,安享天年。獨導妻曹氏,性甚妒忌,為導所憚,導密營別館,居住姬妾,老頭兒尚欲藏嬌麼?不料為曹氏所聞,即欲往視。導恐眾妾被辱,忙令備車,自去保護。車夫駕馬稍遲,竟至迫不及待,即改乘牛車,自執塵尾柄驅牛,馳至別館,使眾妾避匿他處。及曹氏到來,已變了一間空屋,但嚮導詬詈不休。導如癡聾一般,置諸不理,曹氏亦急得沒法,只好悻悻歸去。不能齊家,安能治國?但以柔道制悍妻,不可謂非良訣。太常蔡謨,聞知此事,嚮導戲語道:「朝廷將加公九錫了。」導自言無功無德,決不敢受。謨笑語道:「可惜未曾備物,但有短轅犢車,長柄塵尾罷了。」導不禁色變,謨大笑而去。導引為恥事,嘗語僚屬道:「我昔與諸賢共游洛中,並未聞有蔡克兒,今反來侮弄老夫,也太不循禮了。」原來謨父名克,曾為河北從事中郎,新蔡王騰,為汲桑等所害,克亦殉難。騰死時,見前文。謨少有令名,累任至太常,素好詼諧,故與導為戲。導當時頗覺不平,後來事過情忘,卻也不忍報復,這便是他的大度。想是為冤殺伯仁,所以改過。話休敘煩。
  且說成帝即位以後,西北兩方的僭國,除前後趙興亡,並見前文外,尚有成代二國,先後代嬗,也經過許多沿革,應該大略表明。成主李雄,據有巴蜀,卻安享了二三十年,彼時中原大亂,晉代播蕩,勢不能顧及西隅,就是前後兩趙,也只管寇擾兩河,無暇西略。雄既將巴蜀佔據,已是心滿意足,興學校,薄賦斂,與民休息,無志動兵,所以四海鼎沸,蜀獨安全。未始非蜀民之幸。惟朝無威儀,官無祿秩,君子小人,服章無別,免不得品流猥雜,賢否混淆,又因捨子立姪,致啟後來的爭端,當時說他貽謀不臧,釀成禍患,其實也是國運使然,不能專責李雄。雄嘗立妻任氏為後,任氏無子,惟有妾子十餘人,他因長兄蕩,戰死成都,見前文。蕩子班性頗仁孝,且嘗好學,遂命立為太子。雄叔父太傅驤,與司徒王達進諫道:「先王傳子立嫡,無非為防備篡奪起見,吳王捨子立弟,終致專諸刺僚,指春秋吳王餘祭事。宋宣不立與夷,獨立穆公,終致華督弒主。亦見《春秋左傳》。事貴守經,不宜自紊,請三思後行!」雄歎道:「我從前起兵據蜀,不過舉手扦頭,本無帝王思想,適值天下喪亂,得安西土,諸君謬相推戴,忝竊大位,自思目前基業,皆為先考所貽,吾兄嫡長,不幸捐軀,有子成材,應使主器,怎得私子忘姪呢?我志已定,毋庸多言。」語亦近理。驤知難再諫,退朝流涕道:「亂從此起了。」
  會涼州牧張駿,遣使詣蜀,勸雄自去帝號,向晉稱藩。雄復稱:「晉室陵夷,德聲不振,所以稱長西方,蓋欲遠尊楚漢,推崇義帝,見漢史。雄借以比晉。卻是《春秋》大義。假使晉出明主,我亦相從,引領東望,非自今始了。」一派滑頭話。駿還道雄語出真誠,很加敬服,自是聘問不絕。既而駿為趙兵所逼,不得已向趙稱臣。見前回。及趙有內亂,復欲通表建康,因遣使向成借道,雄不肯許。駿又使治中從事張淳,再向成稱藩,卑辭假道。雄佯為允諾,暗使心腹扮作盜狀,將俟淳出東峽,把他顛覆江中。可巧有蜀人橋贊,偵知消息,潛往告淳。淳乃使人白雄道:「寡君使臣假道上國,通誠建康,實因陛下嘉賞忠義,樂成人美,故有此舉。今聞欲使盜殺臣江中,威刑不顯,何以示人?」雄不意密謀被泄,只答稱:「並無此事。」司隸校尉景騫,謂:「淳系壯士,不如留為我用。」雄答道:「壯士怎肯為我留?卿且先探彼意。」騫遂往見淳道:「卿體豐肥,天熱未便行道,不如小住我國,待至天涼,再行未遲。」淳答道:「寡君以皇輿播越,梓宮未返,生民塗炭,故遣淳通誠上都,會議北伐,就使湯山火海,亦所不辭,寒暑何足憚呢?」雄乃引淳入見,並問淳道:「貴主英名蓋世,地險兵強,何不亦乘時稱帝,自娛一方?」淳應聲道:「寡君自祖考以來,世篤忠貞,近因仇恨未雪,方且枕戈待旦,何暇自娛?」雄不禁懷慚,赧顏與語道:「我乃祖乃父,也是晉臣,前與六郡流民,避難此地,為眾所推,乃有今日。果使晉室中興,自當率眾歸附,卿至建康,可為我達意。」說著,即厚禮饋淳,遣淳就道。淳謝別而出,自往建康去了。可謂不辱使命。
  會太傅李驤病死,雄令驤子壽為大將軍,西夷校尉,都督中外諸軍事,如驤故例。此亦一禍本。又命太子班為撫軍將軍,班弟玝為征北將軍,兼梁州牧。嗣遣壽督同征南將軍費黑,征東將軍任邵,陷晉巴郡。太守楊謙,退保建平,費黑乘勝進逼,建平監軍毌丘奧,退屯宜都。壽引兵西歸,但使任邵,屯巴東。已而又調費黑攻朱提。朱提與寧州相近,刺史尹奉,發兵往援。黑屢攻不下,壽親督兵往攻,包圍數月,城中食盡。朱提太守董炳,及寧州援將霍彪等,開城出降。壽復移兵攻寧州,尹奉聞風惶懼,亦舉州降壽。壽遷奉至蜀,自領寧州刺史。雄因壽有功,加封建寧王,召令還朝。壽乃分寧州地,別置交州,使降將霍彪,為寧州刺史,爨琛為交州刺史,自引兵還成都。時雄在位,已三十年,壽逾六十,忽頭上生癰,膿血淋漓。雄子車騎將軍越等,統憎嫌的了不得,不願近前。獨班親為吮癰,毫無難色,每當嘗藥,輒至流涕,晝夜不脫冠帶,侍奉寢宮。可奈雄癰大溃,不可收拾,加以前時百戰,傷痕甚多,至此相繼溃決,遂至喪命。大將軍建寧王壽,受遺詔輔政,擁班嗣位,尊諡雄為武帝,廟號太宗。班依諒闇古禮,苫次守喪,政事皆委壽辦理。雄子越,曾出鎮江陽,前雖入省,未幾即還,此次聞訃奔喪,自思大位傳班,很覺不平,遂與弟期密謀為亂。班弟玝,卻瞧透三分,勸班遣越還鎮,並出期為梁州刺史,戍葭萌關。班言梓宮未葬,怎可遽遣?不如推誠相待,使釋猜嫌。想是多讀古書,執而不化。玝再加苦諫,班非但不從,反調玝出戍涪城。適天空有白氣六道,流動不休,太史令韓豹入奏,謂:「宮中有陰謀起兵,兆主宗親。」班尚未悟,但在殯宮居哭,日夕聞聲。越與期夤夜突入,班尚對棺慟哭,不防刀光一閃,頭已落地,兩目間還帶淚痕,年終四十有七,在位不滿一年。迂愚亦足致死。越又殺班仲兄領軍將軍都,詐傳太后任氏命令,誣班罪狀,廢為戾太子。期欲奉越嗣位,越卻讓與弟期,這卻令人不解。期遂僭就大位,徙封建寧王壽為漢王,進任大都督。又封兄越為建寧王,位兼相國,加大司馬大將軍,與壽並錄尚書事。仲兄霸為鎮南中領軍,弟保為鎮西中領軍,從兄始為征東將軍,代越鎮江陽。一面移雄遺柩,出葬安都陵。始因期弒主篡位,隱懷不服,乃與壽密商,意圖討逆。壽憚不敢發,始不禁怒起,竟向期告變,反說壽欲為逆。前後如出兩人,可見人禽之界,只判幾希。期本擬誅壽,適值涪城守將李玝,抗命起兵,將為兄復仇。期欲借壽敵玝,因改變前意,令壽出攻涪城。壽先遣人告玝,為言去就利害,示明去路。玝料不能敵,便與部將進會羅凱等,棄城東奔,向晉乞降。壽據實報期,期即使壽為梁州刺史,居守涪城。越年期改元玉恒,立妻閻氏為皇后,仍尊任氏為皇太后。期為雄第四子,生母冉氏,本為賤妾。任氏見期面目清秀,移養為兒,故期事任氏,不啻己母。僕射羅演,為班母舅,表面上雖為期臣,心中恨期甚深,常欲殺期泄忿。漢王相上官淡,與演友善,遂同謀殺期,改立班子幽為主。事尚未行,計已先泄。期即收殺演、談,並害班母羅氏。嗣是期放斥舊臣,專任親幸,外倚尚書令景騫及尚書姚華田褒,內恃中常侍許涪等人,慶賞刑威,但令數人裁決,紀綱廢弛,法度蕩然,國勢漸見衰頹了。暫作一束。
  且說代王鬱律,為猗■猗盧從子,自猗■子普根歿後,入嗣王爵,已見前文。姿質雄壯,饒有威略。擊走匈奴支部劉虎,收降劉虎從弟路孤,復西取烏孫故地,東並勿吉西境,士馬精強,雄長朔方。趙主石勒,遣使通問,願與鬱律結為兄弟。鬱律不許,斬使示威。東晉授冊加封,亦拒絕不納。好容易過了五年,普根母惟氏,欲立己子賀傉,想把鬱律捽去。鬱律向來疏闊,毫不加防,那惟氏卻陰結諸將,乘間逞謀,得將鬱律害死,並戮部酋數十人。鬱律有子什翼犍,幼在襁褓,母王氏,匿居袴中,向天遙祝道:「天若有意存孤,切切勿啼。」果然什翼犍並不發聲,好似睡熟一般。王氏藏兒出帳,惟氏令諸將監視,但見她孑身外徙,總道婦女沒有能力,樂得放走,哪知她已挈兒出去。還有什翼犍兄翳槐,年已長成,向居外部,故亦得避難逃奔,往依賀蘭部酋藹頭。藹頭系翳槐舅家,就是王氏帶出什翼犍,亦借賀蘭為藏身地。藹頭當然收納,概令羈居。惟氏遂得立賀傉,自己出來訓政,總握朝綱。她恐趙主記念前仇,或致加兵,因特著人齎書往趙,說是:「翳槐已受天誅,今另立新君,力反舊政,情願修好鄰邦。」趙主勒問明情形,含糊答應,惟索交宗子為質。代使答須回稟太后,方可定奪,勒乃遣歸。趙人因他權歸惟氏,特號他為女國使。
  過了四年,惟氏病死,賀傉始得親政,但賀傉素來懦弱,未足服人。不似乃母。各部酋多半生貳,陰有違言,累得賀傉膽怯心虛,徙居東木根山,倚險築城,作為都邑。他尚恐各部進逼,時懷憂俱,愁裡光陰,不堪消受,結果是心神勞悴,終喪天年。得馬安知非禍。賀傉死後,弟紇那嗣。紇那較為剛猛,制服諸部,又向賀蘭部酋藹頭,索交翳槐。藹頭顧全親誼,不肯從命,紇那即約同宇文部,共擊藹頭。藹頭向趙求救,趙撥兵助藹頭,破宇文部,並逐紇那,紇那退保大寧,於是藹頭號召諸部,擁立翳槐為代王,再向大寧進兵。紇那復奔宇文部,收合餘燼,徐圖恢復。翳槐當然加防,因使季弟什翼犍,至趙為質,與敦和好,隱樹外援。紇那卻也生畏,不敢動兵,偏是藹頭恃擁立功,驕恣不臣,非但不修職貢,還要今歲索金,明歲索幣,屢與翳槐為難。翳槐初尚容受,積忿至六七年,實是忍耐不住,因誘藹頭入帳,暗伏甲士,刺殺藹頭。藹頭一死,各部酋俱咎翳槐負德,相繼離叛。兩造俱屬非是。紇那得乘隙而入,再還大寧,與諸部共攻翳槐。翳槐奔鄴依趙,趙王石虎,遣將軍李稷等,幫助翳槐,往攻紇那。紇那拒守數月,部落復叛,自知不能久持,棄城奔燕。翳槐復得為代王,就盛樂築城,安然居住。先後在位九年,得病不起,召庶弟屈孤與語道:「我命在旦夕,想難再生,兩弟皆非治國才,看來只有迎立什翼犍,方可主持社稷,長治久安。」未幾遂歿。孤欲奉兄遺命,往迎什翼犍,獨屈有心自立,故意遷延,各部酋互相私議,謂:「國家不可無君,什翼犍在趙為質,來否尚未可定,就使得來恐為屈所拒,未必得位。屈剛暴多詐,難為人主,不如殺屈立孤,較為妥當。」議定後,當即舉行,共入盛樂,把屈殺死,請孤即日正位。孤流涕道:「孤實不才,未堪承統,諸公如不忘先王,應各守遺言,迎立什翼犍。否則孤寧飲刃,尚可對我父兄。」不亞曹子臧吳季札。各部酋見他名正言順,倒也未便抗議,但慮趙未肯放還質子。孤復道:「由我自往,不患什翼犍不來。」遂跨馬出都,星夜馳至趙都,入見趙主石虎,說明來意。石虎果然遲疑,孤慨語道:「孤奉先君遺命,來迎什翼犍,若大王見疑,孤情願留身為質,但求放還什翼犍便了。」石虎聽了,不禁贊許道:「孝友兼全,情義兩盡,我怎得不曲成人美哩。」殘戾如虎,猶知仁義。因遣令俱歸。孤拜謝而出,即與什翼犍同還。
  什翼犍年方十九,身長八尺,儀表過人,隆準龍顏,立時發長委地,臥時乳垂至席。翳槐嘗目為英器,所以留有遺囑,使立什翼犍。既歸故帳,就在繁畤北設壇登位,創立正朔,紀元建國。革弊制,訂新儀,仿華夏立國規程,設立百官,分掌眾務。用代人燕鳳為長史,許謙為郎中令,特定叛逆殺人奸盜諸刑律,號令嚴明,政事清簡,人民悅服,相率趨附。在位甫及三年,已得眾數十萬人,東自濊貊,西至破落那,南距陰山,北及沙漠,統翕然向慕,無復異言。果非凡品。什翼犍又大會諸部,議定都灅源川,彼此持論未決,什翼犍母王氏道:「我先世以來,居無定所,無非為防患起見。今國家多難,尚未奠平,若必築城定都,恐一旦寇至,無從避難,不如仍守舊制罷!」什翼犍依了母命,不復營都,但將境內分作二大部,北境命孤監守,南境命實君監守。孤即什翼犍弟兄,實君系什翼犍子,年甫數齡,另遣大臣為輔。什翼犍雖然有室,不過系出卑微,並非望族。此次擬立皇后,意欲求婚他國,較示優崇。當時北方強國,除趙以外,要算燕王慕容廆。什翼犍乃遣使詣燕,乞與和親,小子有詩詠道:

  奉幣遠來乞許婚,欲加象服待邦媛。
  休言齊大非吾耦,得匹豪宗即外援。

  究竟慕容氏曾否許婚,待至下回續敘。
  李雄捨子嗣而立班,李班盡子道以事雄,雄能傳賢,班能全孝,不可謂非盛德事,然卒釀成篡奪之禍者,何哉?蓋非有盛德者,不能為盛德事,有堯之盛德,而後能開禪讓之局,有舜之盛德,而後能化頑傲之心,否則如宋宣公,如吳王餘祭,皆以授受之不經,釀成隱禍,何惑於李雄?即宋殤吳僚之遭弒,亦皆與李班相同,何惑於李班?顧或者謂班性仁孝,乃罹慘禍,幾疑天道之無知,實則班似仁而實迂,似孝而實愚,對盜跖而談禮義,入裸國而被衣冠,幾何不為所戕害也?什翼犍以患難餘生,終得嗣統,惟氏不能殺,石虎不能拘,冥漠中似隱有護之者。然鬱律無過而被戕,賀傉無才而攘國,其不能不輾轉推遷,屬諸什翼犍之身,亦理數之所必然者也。況有翳槐之知人,與拓跋孤之守義乎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5 11:36:01

第四十五回     殺妻孥趙主寡恩 協君臣燕都卻敵



  卻說燕王慕容皝,就是慕容廆第三子。慕容廆見前文。廆為鮮卑大單于,建牙遼西大棘城,禮賢下士,聲望日隆。平州刺史崔毖,密結高句麗段氏宇文氏,合謀滅廆,三分廆地,廆遺子皝,與長史裴嶷,擊破宇文部。段氏高句麗皆懼,遣使乞和。崔毖遁往高句麗。廆乃使裴嶷獻捷建康,晉封廆為遼東公,都督幽平二州諸軍事,領平州牧,仍為鮮卑大單于。廆因置官司守宰,立子皝為世子,命庶長子翰為建威將軍,少子仁為征虜將軍,分守要塞。趙遣使通和,因廆拒命,嗾使宇文部酋乞得歸,再引兵攻廆。廆仍命皝等出御,連敗乞得歸,直入宇文部帳,虜得人民牲畜,奏凱班師。乞得歸窮蹙失勢,為別部逸豆歸所逐,竄死荒郊。逸豆歸繼為宇文部長,收復故土。復經慕容皝率兵往討。逸豆歸惶恐乞盟,方才引還,皝威名大振。補敘慕容廆,兼及慕容皝,文法不漏。已而廆得病身亡,壽終六十五歲。廆自晉武帝十年時,受晉封為鮮卑都督,直至封公去世,共閱四十九年。
  皝承襲父位,忌翰及仁,翰奔依段氏。仁據住平郭,與皝為仇,盡取遼東地。皝督兵攻克遼東,輕騎趨平郭,掩仁不備,擒仁而歸,殺死了事。又遣將軍封奕等,擊敗段氏宇文氏,遂自稱燕王,立妻段氏為王後,子俊為王太子,拜封奕為國相,韓壽為司馬,裴開陽騖王宇李洪等為列卿,歷史上稱為前燕。即十六國中之一。至代王什翼犍,遣使求婚,皝聞什翼犍才名,自為兩雄相遇,願與和親,乃將妹興平公主嫁與什翼犍。什翼犍大喜,迎為王後,就在盛樂城築起宮室,暗寓金屋藏嬌的意思。看官記著!這時候除東晉外,共為五國,趙為最大,次為成,次為燕,次為代,次為涼。提要鉤玄,點醒眉目。涼州牧張駿,雖未曾僭號,但境內統稱他為涼王,不過他尚守先命,仍然稱藩晉室,自遣張淳赴建康,見前回。晉廷格外嘉尚,特拜駿為大將軍,都督陝西雍秦涼州諸軍事。駿乃歲修朝貢,通使不絕。至成帝咸康元年冬季,駿復遣參軍麴護,奉表晉都,請即北伐。表文有云:
  東西隔塞,逾歷年載,夙承聖德,心繫本朝,而江湖寂靜,餘波莫及,雖肆力修涂,同盟靡恤,及至奉詔,悲喜交並。天恩光被,褒崇輝渥,即以臣為大將軍,都督陝西雍秦涼州諸軍事。休寵震赫,萬里懷戴,嘉命顯至,銜感屏營。伏維陛下天挺岐嶷,堂構晉室,遭家不造,播幸吳楚,宗廟有黍離之哀,園陵有殄廢之痛,普天咨嗟,含氣悲傷。臣專命一方,職在斧鉞,遐域僻陋,勢極秦隴,人懷反正,謂石虎李期之命,曾不崇朝,而皆篡繼凶逆,鴟目有年,東西遼曠,聲援不捷,遂使桃蟲鼓翼,四夷喧嘩,向義之徒,更思背誕。鉛刀有乾將之志,螢燭希日月之光,是以臣前章懇切,欲並力聲討,而陛下雍容江表,坐視禍敗,懷目前之安,替四祖之業,馳檄佈告,徒設空文,臣所以宵吟荒漠、痛心長路者也。且兆庶離主,漸冉經世,先老銷落,後生靡識,忠良受梟懸之罰,群凶貪縱橫之利,懷君戀故,日月告流,雖時有尚義之士,畏逼首領,哀歎窮廬。臣聞少康中興,由於一旅,光武嗣漢,眾不盈百,祀夏配夭,不失舊物。況以荊揚剽悍,盡州突騎,吞噬遺羯,在於掌握哉!願陛下敷弘臣慮,永念先績,敕司空鑒征西亮等,泛舟江淝,首尾齊舉,臣願執櫜鞬以從,廓清河朔不難矣。拜表神馳,無任引企!
  這篇表文,到了建康,正值成帝籌備大婚,有什麼工夫,去討北虜?但不過禮遣麴護,期諸他日罷了。越年二月,冊立杜氏為皇后,後系故鎮南將軍杜預曾孫女,父■曾為丹陽丞,姿容秀美,擅有盛名。前宣城內史桓彝,嘗謂衛玠神清,杜乂形清。王導從子秘書郎羲之,亦稱乂膚若凝脂,目如點漆,可謂神仙中人。怎奈天不假年,早歲去世,所遺僅一女子。妻裴氏嫠居養女,謹守禮教,甚有德音。女少擅容儀,姿彩發越,有是父應有是女。惟年至二七,尚未生齒,因此人來求婚,往往中止。及成帝選為中宮,納彩這一夕,齒忽盡生,當時傳為奇聞,至備禮入宮時,成帝親御太極前殿,受群臣慶賀,盛賜筵宴,直至晝漏已盡,宮門懸籥,百官始散席告歸。後與成帝同年,乾坤合德,龍鳳呈祥,當然恩愛纏綿,不消細說。當張駿申請北伐時,插入立後一段,雖是按時敘事,未免寓有諷意。惟張駿因未遂所請,再遣使申陳前意,適值趙主石虎,遷都鄴城,聞張駿常與晉往來,料有他故,特命偵騎四布,遇有涼州使人,由西赴東,往往把他截住,拘回鄴中,所以駿使東行,多不得達。石虎自恃富強,濅成驕侈,命在舊都築太武殿,新都造東西宮。太武殿基高二丈八尺,縱六十五步,闊七十五步,砌以文石,下置窟室,設衛士五百人,用漆灌瓦,金璫銀楹,珠簾玉壁,窮工極巧,不計價值。殿上施白玉牀,流蘇帳,特制金蓮花,蓋住帳頂。廣彩良家美女,充作宮妾,服珠玉,被綺縠,長黛輕裾,多至萬餘人。又教宮女占星氣,習騎射,用女騎千人為鹵簿,皆著紫綸巾,衣熟錦褲,金銀鏤帶,五色成文,每一出遊,必令她們隨行,執羽儀,鳴鼓吹,彷彿天女散花,令人眩目。是時,境內大旱,粟二斗,值金一斤,百姓嗷嗷待哺。虎卻傜役並興,日夜不休,又使牙門將張彌,至洛陽宮中,遷徙鐘虡,九龍翁仲飛廉等物,搬入鄴城。一鐘沉入河流,募得泅水壯士三百人,撈取此鐘,岸上系著竹絙,驅牛百頭,仿轆轤法,引鐘出水,才得撈起,用大舟載歸。石虎大悅,赦二歲刑,賚百官粟帛,賜民爵一級。又依尚方令鮮飛計議,就鄴南投石河中,欲造飛橋,工費數千萬億,橋竟不成。既而趙太保夔安等,上虎尊號,甫入殿庭,座燎油沸,猝然倒下,散及百官身上,炮得頭青面腫,有幾個火氣攻心,舁回家中,竟致暴斃。虎引為深恨,拿下值殿侍臣成公段,責他疏忽,腰斬閶闔門。
  先是虎已欲稱尊,戴服袞冕,將祀南郊,嘗攬鏡自照,不見己首,乃大加惶懼,不敢稱帝。至此因群臣勸上尊號,但自稱趙天王,再就南郊築壇,即位受朝。天王與皇帝何殊?豈即可保全首領麼?立後鄭氏為天王後,太子邃為天王太子,惟諸子反降王為公,宗室且降王為侯。這是何意?大約即民無二王之意。鄭後小字櫻桃,本為晉冘從僕射鄭世達家歌妓,沒入襄國。虎見她妖冶絕倫,即納為己妾。虎元配郭氏,系征北將軍郭榮女弟,虎本與她相敬如賓,未嘗反目。不過郭氏無子,常為虎憂。及櫻桃入室,生成一種淫妒性質,先用柔媚手段,把虎迷住,然後掩袖工讒,媒孽正室。郭氏不堪忍受,免不得反唇相譏,哪知虎袒護櫻桃,不令郭氏插嘴。郭氏如何肯依,竟致與虎爭執。虎性似烈火,口舌不足,繼以武力。拳打足踢,立將郭氏毆斃,再娶清河崔氏女為繼室。相處年餘,適值櫻桃生男,崔氏欲養為己子,櫻桃不許。俄而嬰兒夭殤,櫻桃又對虎哭訴,捏稱崔氏挾嫌詛咒,致子夭亡﹔且多取胡兒為養子,未識何心。虎聞言大怒,急取弓箭,召崔入問。崔徒跣出庭,且泣且語道:「勿妄殺妾,乞聽妾言!」虎獰笑道:「汝若不生歹意,何必著忙。且還入座中,隨汝分剖。」崔氏轉身入座,不防背後弓弦聲響,急欲閃避,已是不及,剛剛穿入胸中,倒地畢命。虎善咥人,遑問愛妻。
  自是櫻桃得為虎繼妻,生有二男,長子就是太子邃,小名阿鐵,次子名遵,受封郡公。邃秉性陰鷙,膂力過人。確是有遺傳性。虎既立邃為天王太子,復命他參決尚書奏事,且常顧左右道:「司馬氏父子兄弟,自相殘滅,故使朕得至此,試想阿鐵是我大兒,我肯忍心殺他麼?」慢著!左右齊聲道:「陛下父慈子孝,怎出此言?」已而太子邃恃寵生驕,因驕成暴,酗酒漁色,縱慾無度,或終日遊畋,入夜乃歸,或夜出宮臣家,見有姿色婦女,即迫與交歡,有時且妝飾宮人,斬首洗血,置諸盤上,傳示四座。又採納美貌女尼,白日宣淫,狎媟既畢,便視作豬羊一般,洗剝宰割,與豬羊肉合貯一器,煮熟取食,有餘遍賜左右,令他分嘗一臠。肉味何如?河間公石宣,樂安公石韜,皆邃庶弟,得虎寵愛,邃獨視如仇讎,虎毫不加察,也變做一個糊塗蟲,左抱嬌妾,右執大觥,鎮日裡昏醉沈迷,不問朝事。邃嘗有事呈報,虎嫌他瑣碎,即呵斥道:「這等小事,呈報什麼?」後來邃未報聞,被虎察覺,又召邃入罵道:「為什麼掯匿不報?」邃未免記述前言,益觸虎怒,往往鞭笞交下,不少寬貸。邃屢遭鞭責,當然不平,私語中庶子李顏等道:「官家指主子言。很難服侍,我欲行冒頓故事,卿等肯從我否?」冒頓弒父自立,見前漢事。顏等不敢置詞,都與傀儡相似。邃即托詞有疾,不出蒞事,暗中卻帶領宮僚,共計五百餘騎,往飲李顏家。酒至半酣,顧顏與語道:「我欲往殺河間公。」顏答言:「今日飲酒,且從緩圖。」邃又狂飲數觥,因酒使氣,勃然起座,即上馬飭眾道:「快隨我殺河間公,如或不從,便當斬首。」大家駭走。顏叩頭苦諫,邃亦醉不能支,踉蹌趨歸。
  虎聞邃有疾,擬往探視,命人駕車,驀見一人趨入,叩馬諫阻道:「陛下不宜屢往東宮。」虎瞧將過去,乃是大和尚佛圖澄,遂延他入座,且命停車不赴。原來佛圖澄言多奇驗,很為虎所敬信。及與澄談了數語,澄即別去,虎又不禁懷疑,瞋目大言道:「我為天下主,難道親如父子,反不相信麼?」隨即遣女官覘邃。邃佯呼與語,背地裡拔出佩劍,毆擊女官。幸虧女官身材伶俐,只被他擊了一下,便轉身逃出,奔回報虎。虎乃大怒,收逮中庶子李顏等三十餘人,當面詰問。顏知無可諱,具白邃狀。虎仍責他輔導無方,都令推出斬首,全是強暴行為。因將邃幽錮東宮。甫經半日,便令釋出,傳他入見。邃照常朝謁,並未叩謝,拜畢便退。虎令左右傳諭道:「太子當入朝中宮,奈何便去?」邃似無所聞,昂頭逕出。於是虎怒不可遏,立廢邃為庶人,仍把他拘禁起來。到了夜間,索性遣人殺邃,並邃妻張氏,及男女二十六人,一律誅死,同瘞一棺。又殺東宮僚屬二百餘人,就是邃母王後鄭櫻桃,也連坐得罪,被廢為東海太妃,另立河間公宣為太子,宣母杜昭儀為後。
  適燕主慕容廆,遣使至趙,具表稱藩,願乞師會討段氏。虎最喜用兵,又見皝表文恭順,當然大悅,便與來使約定師期,遣他歸報,當即招募壯士三萬人,賜官龍騰中郎。旋命橫海將軍桃豹,渡遼將軍王華,統領舟師十萬,出漂渝津。虎驤將軍支雄,冠軍將軍姚弋仲,統領步騎十萬,充作前鋒,往伐段氏。虎也督率親兵,出次金台。段氏酋長名遼,聞趙將入犯,先遣從弟段屈雲,進襲幽州,刺史李孟,退保易州。及支雄兵到,擊退屈雲,復長驅直進,連拔四十餘城。燕王慕容廆,亦出兵遙應,攻掠令支北面。令支即段氏建牙處,段遼使弟蘭御皝,為皝所誘,引入伏中,大破蘭兵,驅五千戶而返。遼南北皆敗。又聞趙兵已入安次,殺斃部酋那樓奇,不由的心驚意駭,急率母妻子姓等,夤夜出奔,逃往密雲山。遼左長史劉群,右長史盧諶,司馬崔悅等,封好府庫,遣使至虎軍乞降。虎再遣將軍郭泰麻秋,帶著輕騎二萬,倍道追遼。行至密雲,與遼相遇,遼眾無心戀戰,怎能敵得過趙兵?眼見是倉皇四溃,如鳥獸散。遼亦單騎竄去,連母妻都不及顧,盡被趙兵挈住,又乘勢追殺,斬首三千級。虎直入令支,據住遼宮,正值遼子乞特真,齎獻表文,情願投誠,並貢名馬百匹。虎許令降附,收受名馬,徙民戶二萬餘人,入居司雍兗豫四州。
  是時,燕王慕容廆,已早還師,不復來會。虎恨他無禮,擬移軍攻燕。佛圖澄隨虎偕行,從旁諫阻道:「燕勢方盛,福德正隆,現在未可加兵,不若班師為是。」虎作色道:「我率大眾進攻,戰必勝,攻必取,區區小豎,唾手可擒,能逃到哪裡去呢?」太史令趙攬亦入諫道:「燕地歲星所守,行師無功,且恐受禍。」虎大怒道:「你也敢來阻我麼?」命左右鞭攬百下,把他逐出,謫為肥如長。當下引眾出令支城,攻入燕境,並遣使招誘民夷。燕地各郡縣,卻也聞風惶駭,相繼請降。虎得燕城三十六,乘銳東進,直搗棘城,有眾數十萬,四面猛撲,吶喊聲震徹遼東。燕王皝日夕擔憂,竟欲出走。帳下將士慕輿根進言道:「趙強我弱,不宜輕動,大王若一舉足,全局瓦解,適張趙威。若趙人掠我國民,奪我府實,兵多糧足,如何可敵?且趙人四面環迫,正欲大王畏懼出亡,奈何墮他詭計?今不若固守堅城,鎮定士心,觀形察變,出奇制勝,就使不能濟事,走亦未晚,怎可望風委去,自速滅亡哩?」言之有理。皝乃決計守城,但面上總難免懼色。玄菟太守劉佩獻議道:「今強寇在外,眾志驚惶,國事安危,系諸一人。大王今日,無從推諉,當振作精神,率厲將士,不宜再示疲弱。事已萬急,臣願拚死出擊,就使不能大捷,亦可小挫敵鋒,借定眾心呢。」皝乃許諾。佩即率敢死士數百騎,乘夜出城,掩擊趙兵。趙兵雖然防備,究竟夜深月黑,不知有多少來軍,倉猝抵敵,虛張聲勢。那佩眾卻人自為戰,不按紀律,但用短兵突陣,亂砍亂斲,俘斬趙兵數百名,便收軍入城。為了這一番踹營,趙兵稍稍氣沮,守卒才有生機。
  皝再向封奕問計,奕答道:「石虎兇殘已甚,人神共嫉,禍敗將至,計日可待。今傾國遠來,攻守勢異,彼雖強橫,無能為患。若頓兵多日,必將自亂,大王但堅守不怠,俟彼退去,遣銳追擊,必得大勝。」皝意乃安。石虎射書招降。守兵拾書呈皝,皝扯碎來書,慨然說道:「孤方欲規取天下,肯降這凶豎麼?」既而虎督兵猛攻,四面蟻附,緣城而上。守將慕輿根等,力戰不退,所有緣城的趙兵,盡被擊僕,相持至十餘日,趙兵死了無數,終不能克。虎無法可施,只好引退。行了數里,忽見後面塵頭大起,燕兵努力追來。為首一員少年將官,橫槊躍馬,當先趨至,大呼:「石虎快來受死。」虎聞聲怒起,飭令大眾回馬接戰,偏各軍都有歸志,不服號令,隨你石虎如何督飭,只是掉頭不顧,落荒竄去。小子有詩歎道:

  自古佳兵定不祥,況兼暴戾等豺狼。
  勞師已久軍心溃,失律貽凶即否臧。

  欲知石虎能否退敵,下回再當表明。
  晉元東渡,兩河為墟,胡羯鮮卑諸部落,乘勢入據,互相吞並,其目無典午也久矣。獨涼州張氏,本為漢族,世奉晉室,如張駿之申請北伐,尤為東晉史上僅見之文字。本回錄入原表,所以旌張氏之忠也。惜乎!江左諸君,志在偏安,無暇北討,而殘虐兇暴之石虎,反得橫行河洛,稱霸一方,天地晦盲,虜腥四煽,豈非一極大厄運歟?夫石虎寵妾殺妻,性本殘忍,及子邃謀逆,連坐妻孥。邃有罪當誅,邃之妻子,何為俱誅?東宮僚屬,寧無臧否?一並屠戮,其草菅人命也甚矣!至若攻燕一役,頓兵城下,日久無功,雖由燕臣之善謀,堅守不撓,要亦由石虎之暮氣已深,天不容其再逞耳。否則如慕容廆之戕賊骨肉,背盟敗約,亦石虎之流亞也,虎何至遽為所敗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5 11:36:35

第四十六回     議北伐蔡謨抗諫 篡西蜀李壽改元



  卻說石虎還至中途,遇著燕兵追來。燕將叫作慕容恪,乃是慕容廆的第四子。恪為皝妾高氏所生,高氏無寵,恪亦失愛。及恪年十五,容貌雄毅,謀慮精詳,皝始目為奇童,授以孫吳兵法,至是統兵追虎,部下不過二千騎,卻擊敗趙兵十餘萬人。趙兵原是勞敝,不堪再戰,但亦由恪勇往直前,才得大破虎眾,斬獲至三萬餘級,奪還三十六城,奏凱而回。虎狼狽還鄴,檢點各軍,統皆殘缺,獨游擊將軍石閔,一軍獨全。閔本姓冉,世居魏郡,石勒破魏,擄得閔父冉瞻,少年有力,為勒所愛,乃命待虎左右使為虎養子,瞻遂易姓為石,歷任左積射將軍,封西華侯,後竟戰死。虎憫瞻殉難,因撫閔如孫,使承父蔭。閔既長成,也饒勇略,得為北中郎將游擊將軍。至是從虎出師,還軍時隊伍整齊,不缺一人。虎極口贊賞,獎敘有加。養虎貽患,好一個冥中報應。復召趙攬為太史令,一面造船積穀,再圖攻燕。
  時段遼尚在密雲山,遣使詣趙,乞趙發兵相迎,嗣復中悔,又遣使至燕,謝罪投誠。燕王皝親率諸軍迎遼,遼與皝相見,自述前時使趙情形,現當助燕拒趙,計殲趙軍。皝大喜過望,便遣慕容恪帶領精騎,埋伏密雲山,專待趙軍到來。趙主石虎,怎知段遼中變,竟遣征東將軍麻秋,領眾三萬,往迎段遼。臨行時卻面囑麻秋道:「受降如受敵,不可輕忽哩。」畢竟有些智略,可惜已中人計。又命尚書左丞陽裕為軍司馬,令作嚮導。裕本段氏舊臣,前次趙軍入薊,戰敗降趙。虎因他駕輕就熟,所以命助麻秋,也是格外謹慎的意思。麻秋領兵前進,還道是石虎過慮,盡管縱馬急行。將到三藏口,乃是密雲山入谷要道,遠遠探望,只有深林叢箐,並無兵馬往來,他遂麾兵入谷。才經一半,猛聽得胡哨聲起,深谷震響,始覺得毛髮森豎,膽戰心驚。正顧慮間,那慕容恪已揮動伏兵,兩面殺來,秋慌忙退兵,怎奈山路崎嶇,易進難退,一時情急失措,竟致自相蹴踏,傷斃甚多。再經燕兵大刀闊斧,當頭亂劈,就使銅頭鐵骨,也被斲傷。何況是血肉身軀,怎禁得這番橫暴?當下趙兵三萬人,約死了二萬有餘。單剩得幾千殘兵,保秋還奔。秋馬已受傷,下馬急跑,才得倖免。陽裕已被燕兵擒去。趙將單于亮失馬被圍,衝突不出,索性倚石危坐。燕兵叱令起來,亮厲聲道:「我是大趙上將,怎肯受屈小人?汝等若能殺我,盡可下手,否則讓開走路,聽我自歸。」燕兵見他狀貌偉岸,聲氣雄壯,倒也不敢進逼,但遣人走報慕容皝。皝用馬迎亮,召與敘談,大加器重,遂授為左常侍。亮見皝厚禮相待,也即受命。從前平州刺史崔毖東遁,妻女沒入燕庭。崔毖事見前回。皝命將毖女妻亮,且釋出陽裕,使為郎中令,遂載遼俱歸,待若上賓。越年,遼復謀叛,乃把遼殺死,並遼黨數十人。又遣長史劉翔,參軍鞠運,至晉報捷,並乞冊封,晉廷未許,惟聞趙為燕敗,也不禁躍躍思逞,倡出北伐的議論來了。也想出些風頭,其實可以不必。
  看官道何人首倡此議?原來是征西將軍庾亮。出諸彼口,尤屬不符。咸康四年,成帝命司徒王導為太傅,郗鑒為太尉,庾亮為司空。導性寬厚,委任諸將趙胤賈寧等,多不奉法,朝臣多引以為憂。亮不服王導,挾嫌尤深,嘗與太尉郗鑒書道:「人主春秋既盛,尚不稽首歸政,究竟懷著何意?況身為師傅,豢養無賴,更屬非宜。公與下官,並受顧命,朝廷有此大奸,不能掃除,他日到了地下,如何對得住先帝?現擬與公同日起事,廓清君側,公作內應,亮為外援,不患無成,願公勿疑!」鑒覽書後,付諸一笑,並不答復。有人探悉此事,報知王導,勸導密為防備。導歎息道:「我與元規誼同休戚,當無異心,果如君言,我便角巾還第,有什麼畏懼呢?」話雖如此,但因亮在外藩,卻要來干預內政,心下總未免不平。嘗遇西風塵起,舉扇自蔽,慢慢地說道:「元規塵污人。」晉臣多半矯情。晉廷諸臣,統因導老成宿望,為帝師傅,格外推重,且擬降禮相見。太常馮懷,商諸光祿勛顏含,含正色道:「王公雖為傅相,究竟是個人臣,禮無偏敬,諸君如要降禮,可請自便。鄙人年老,未識時務,但知遵守古禮呢。」及馮懷別去,轉告親友道:「我聞伐國不問仁人,馮祖思懷字祖思。意欲諂人,偏來問我,莫非我有邪德不成?」隨即上表辭官,退歸瑯琊故里﹔再歷二十餘年,安歿家中。表明高尚。
  惟庾亮既反對王導,又欲竊名邀譽,借著北伐的虛聲,張皇中外。因特援舉不避親的古義,把兩弟登諸薦牘,一是臨川太守庾懌,謂可監督梁雍二州軍事,使領梁州刺史,鎮守魏興﹔一是西陽太守庾翼,謂可充任南蠻校尉,使領南郡太守,鎮守江陵。再請授征虜將軍毛寶,監督揚州及江西諸軍事,與豫州刺史樊峻,同率精騎萬人,出戍邾城。然後調集大兵十萬,分佈江淝,由自己移鎮石城,此非江南之石頭城,乃在淝水左近。規復中原,乘機伐趙。表文上面,說得天花亂墜,儼然有運籌帷幄,決勝疆場的狀態。這叫做畫餅充饑。成帝覽到亮表,也不禁怦然心動,便將表文頒示廷臣,令他議復。太傅王導,是朝中領袖,且又得成帝詔命,升任丞相。這番軍國大事,當然要他首先裁決,導看了表文,掀髯微笑道:「庾元規能行此事,還有何說,不妨請旨施行。」言下有不滿意,實是請君入甕。太尉郗鑒接口道:「我看是行不得的,現在軍糧未備,兵械尚虛,如何大舉?」忠厚人口脗。此外百官,亦多贊成鑒議。太常蔡謨,更發出一篇大議論,作為議案,由小子錄述如下:
  蓋聞時有否泰,道有屈伸。暴逆之寇,雖終滅亡,然當其強盛,皆屈而避之,是以高祖受屈於巴漢,忍辱於平城也。若爭強於鴻門,則亡不終日,故蕭何曰:「百戰百敗,不死何待也。」原始要終,歸於大濟而已,豈與當亡之寇,爭遲速之間哉?夫惟鴻門之不爭,故垓下莫能與之爭。文王身圮於羑里,故道泰於牧野,勾踐見屈於會稽,故威申於強吳。今日之事,亦猶是耳。賊假息之命垂盡,而豺狼之力尚強,為吾國計,莫若養威以待時。時之可否,系於胡之強弱,胡之強弱,系於石虎之能否。自石勒舉事,虎常為爪牙,百戰百勝,遂定中原,所據之地,同於魏世,及勒死之日,將相欲誅虎,虎獨起於眾異之中,殺嗣主,誅寵臣,內難既定,千里遠出,一舉而拔金墉,再舉而擒石生、誅石聰,如拾遺,取郭權,如振槁,還據根本,內外平定,四方鎮守,不失尺土。以是觀之,虎為能乎,抑不能也?假令不能者為之,其將濟乎,抑不濟也?賊前攻襄陽而不能拔,誠有之矣,但不信百戰之效,而徒執一攻之驗,譬諸射者百發而一不中,即可謂之拙乎?且不拔襄陽者,非虎自至,乃石遇之邊師也。桓平北桓宣為平北將軍,見前。守邊之將耳,遇攻襄陽,所爭者疆場之土,利則進,否取退,非所急也。今征西指庾亮。以重鎮名賢,自將大軍,欲席捲河南,虎必自率一國之眾,來決勝負,豈得以襄陽為比哉?今征西欲與之戰,何如石生?若欲守城,何如金墉?欲阻淝水,何如大江?欲拒石虎,何如蘇峻?凡此數者,宜詳較之。石生猛將關中精兵,征西之戰,殆不能勝也。金墉險固,劉曜十萬眾所不能拔,今征西之守,殆不能勝也。又當是時洛陽關中,皆舉兵擊虎,今此三鎮,反為其用,方之於前,倍半之勢也。石生不能敵其半,而征西欲當其倍,愚所疑也。蘇峻之強,不及石虎,淝水之險,不及大江,大江不能御蘇峻,而欲以淝水御石虎,又愚所疑也。昔祖士稚在譙,田於城北,慮賊來攻,預置軍屯以御其外。谷將熟,賊果至,丁夫戰於外,老弱獲於內,多持炬火,急則燒谷而走,如此數年,竟不得其利。是時賊唯據淝北,方之於今,四分之一耳。士稚不能捍其一,而征西欲御其四,又愚所疑也。或雲賊若多來,則必無糧。然致糧之難,莫過崤函,而石虎首涉此險,深入敵國,平關中而後還。今至襄陽,路既無險。又行其國內,自相供給,方之於前,難易百倍,前已經至難,而謂今不能濟其易,又愚所疑也。然此所論,但說征西既至之後耳,尚未論道路之虜也。自淝以西,水急岸高,魚貫泝流,首尾百里,若賊無宋襄之義,及我未陣而擊之,將如之何?今王師與賊,水陸異勢,便習不同,寇若送死,雖開江延敵,以一當千,猶吞之有餘,宜誘而致之,以保萬全。若棄江遠進,以我所短,擊彼所長,懼非廟勝之算也。鄙議如此,伏乞明鑒?這篇大文,表示大眾,沒一人敢與他批駁,就是呈入御覽,成帝亦一目了然,料知北伐是一種難事,乃詔亮停止北伐,不必移鎮。會太尉郗鑒得疾,上疏遜位,疏中有云:
  臣疾彌留,遂至沈篤,自忖氣力,不能再起,有生有死,自然之分。但忝位過才,曾無以報,上慚先帝,下愧日月,伏枕哀歎,抱恨黃泉。臣今虛乏,危在旦夕,因以府事付長史劉遐,乞骸骨歸丘園,惟願陛下崇山海之量,弘濟大猷,任賢使能,事從簡易,使康哉之歌,復興於今,則臣雖死,猶生之日耳。臣所統錯雜,率多北人,或逼遷徙,或是新附,百姓懷土,皆有歸本之心。臣宣國恩,示以好惡,處以田宅,漸得少安。聞臣疾篤,眾情駭動,若當北渡,必啟寇心。太常臣謨,平簡貞正,素望所歸,可為都督徐州刺史,臣亡兄子晉陵內史邁,謙愛養士,甚為流亡所宗,又是臣門戶子弟,堪任兗州刺史,公家之事,知無不為,是以敢希祁奚之舉。祁奚春秋時晉人。迫切上聞。這疏上後,不到數日,便即謝世,年已七十有一。鑒系高平金鄉人,忠亮清正,能識大體,歿後予諡文成,所有朝廷贈恤,一如溫嶠故事。且依鑒遺疏,遷蔡謨為徐州刺史,都督徐兗二州軍事,即授郗邁為兗州刺史。可巧丞相王導,與鑒同時起病,先鑒告終,成帝特別哀悼,特遣大鴻臚監護喪事,賵襚典禮,仿諸漢博陸侯霍光,及晉安平獻王司馬孚,予諡文獻。導卒年六十有四,當時號為中興第一名臣。看官閱過前文,應知導畢生事實,究竟優劣何如,請看官自下斷語,小子恕不瑣敘了。意在言中。且隨郗鑒帶敘,明示導不如鑒,有瑜不掩瑕之意。
  成帝征庾亮為丞相,亮復表固辭,乃進丹陽尹何充為護軍將軍,亮弟會稽內史庾冰為中書監,領揚州刺史,充並參錄尚書事。冰辦理政務,不捨晝夜,禮遇朝賢,引擢後進,朝野翕然歸心,號為賢相。勝過乃兄。獨庾亮尚欲北伐,又想申表固請,適接邾城失守警信,方不敢再提北伐二字。邾城虛懸江北,內無所倚,外接群夷,真是孤危得很。從前陶侃在日,鎮守武昌,僚屬屢勸侃分戍邾城,侃乃引集將佐,渡水指示道:「此城為江北要衝,差不多是虎口中物,我國家現在勢力,只能保守江南,倚江為塹,阻住戎馬,若出守此城,必致引虜入寇,非但無益,反且有損。我聞孫吳御魏,嘗用三萬兵扼守此城,今我兵不過數萬,怎能分顧?不若棄為空地,省得夷人生心,我卻好安守江南,尚不失為中策呢。」將佐因侃說得有理,當然無言,隨侃渡江回鎮。侃既去世,由亮代任,亮視邾城為要地,謂可借此進兵,乃使毛寶樊峻,往守邾城,見本回上文。果被石虎聞知,立遣大都督夔安,帶領石鑒石閔李農張貉李菟等五將,分率五萬人,進攻邾城。毛寶忙向亮求救,亮反視若無事,不急往援,終致邾城陷沒。寶與峻突圍出走,為趙兵所追,俱投江溺死。夔安又轉陷淝南,連拔江夏義陽等郡,進圍石城。還虧竟陵太守李陽,發兵掩擊,得破趙兵,斬首五千餘級,才將趙兵殺退。亮始終不敢渡江,但上表謝過,自願貶降三等,權領安西將軍。有志北伐者,果如是乎?有詔免議,惟庾懌為輔國將軍,領豫州刺史,監督宣城廬江歷陽安豐四郡軍事,鎮守蕪湖。亮自邾城陷沒,憂慨成疾,旋即歿世,年五十二,追贈太尉,諡曰文康,進護軍將軍何充為中書令,命南郡太守庾翼為安西將軍,領荊州刺史,都督江荊司雍梁益六州諸軍事,代亮鎮武昌。
  翼年僅及壯,超居大任,時人恐他不能稱職,他卻竭盡志慮,勞謙不懈,戎政嚴明,經略深遠,自是公私充實,輿論帖然。惟翼志大言大,好談兵事,既欲滅趙,又思平蜀,仍不脫阿兄氣習。因通使燕涼,擬與和好,倚為外援。那趙主石虎,卻也雄心思逞,貽書西蜀,志在併吞江南,願與蜀主平分。蜀本稱成,此時已改號為漢,就是主子李期,也已遭弒,為大將軍李壽所篡了。李期見四十四回。期據位後,驕虐日甚,濫殺無辜,籍沒資財婦女,充入後宮,內外汹汹,道路側目。鎮南大將軍李霸,鎮北大將軍李保,俱系雄子,相繼暴亡,朝臣都說是為期所鴆。期從子尚書僕射李戴,素有才名,期又誣他謀反,迫令自盡。大將軍漢王李壽,本為期所忌,幸得不死,外鎮涪城。亦見前文。每當入朝,輒詐造邊書,辭以警急。會有巴西處士龔壯,謁見李壽,為壽划策,勸他入襲成都。看官道是何因?原來龔壯父叔,前為李特所殺,壯早欲報仇,苦不得間,歷年悲慟,服闋未除,遠近稱為孝子。壽亦聞壯名,禮征不起,及壽與期有嫌,為壯所知。乃擬借壽泄恨,密加游說。壽竟信壯言,遂與掾吏羅恒解思明謀攻成都。期亦防壽為變,屢遣中常侍許涪窺壽,偵察動靜。又鴆殺壽養弟安北將軍李攸。一面與建寧王越,及尚書令景騫,尚書田褒姚華等,共議襲壽,將要發兵,不料壽已先發,自率步騎萬人,由涪城逕趨成都,用部將李奕為先鋒,長驅直達。壽子勢為翊軍校尉,留居成都,正是一個好內應。馬上開城迎接,李奕先入,李壽繼進,便圍住宮門,鼓噪不休。期不及防備,急得沒法,只得遣人出慰壽軍。壽奏稱建寧王越,與景騫田褒姚華,以及李遐李西,統皆懷奸亂政,宜加重辟。期尚未復報,已由壽指揮兵士,收捕越等,隨到隨誅。兵士乘間四掠,數日乃定。壽即矯稱任太后令,廢期為邛都縣公,幽居別室,追諡戾太子李班為哀皇帝。於是大會將佐,熟商後事。
  羅恒解思明李奕,勸壽稱鎮西將軍益州牧成都王,向晉稱藩,執邛都公,送往建康。獨壽妹夫任調,與侍中李豔,司馬蔡興等,請壽稱帝,不宜屈膝江東。壽乃令卜人占驗吉凶,卜人視得卦兆,謂可作數年天子。任調躍起道:「一日為帝,已足稱威。況多至數年呢。」怪不得古今盜賊,都想自做皇帝。解思明駁說道:「數年天子,何如百世諸侯?」壽微笑道:「朝聞道,夕死尚可。任卿語原是上策哩。」所望在此。遂僭即帝位,改國號漢,紀元漢興,追尊父驤為獻皇帝,母昝氏為皇太后,立妻閻氏為皇后,世子勢為皇太子,命舊吏董皎為相國,羅恒為尚書令,解思明為廣漢太守,任調為征北將軍,領梁州刺史,李奕為西夷校尉,從子權為寧州刺史,所有公卿守令,一律參換,舊臣近親,悉皆擯斥,特用安車乘馬,征龔壯為太師,壯獨不受,乃聽令縞巾素帶,待若賓師。庸中佼佼。邛都公李期,被幽兼旬,慨然歎道:「天下主降為小縣公,生不如死。」說著,即解帶自縊,年僅二十五,在位三年,壽諡為幽公。期妻子徙死窮邊。小子有詩歎道:

  敢戕孝子亂天常,叛賊何能不速亡?
  容易得來容易失,投環尚倖免刑章。

  壽既僭位,便得趙主石虎來書,約他連兵寇晉,究竟壽如何復趙,待至下回說明。
  亡西晉,擄懷愍者,非他,一為劉曜,一即石勒也。曜為勒所滅,已受冥誅,勒雖死而虎尚存,雄暴且過於勒。為典午復仇計,原宜北伐,為河朔救民計,亦宜北伐,庾亮之奏請伐趙,似也。所惜者,亮有其志而無其才耳。蔡謨之駁議,非謂趙不可伐,正以亮之不能伐趙,不得不為此激切之辭也。若夫李期篡國,刑政無章,此而能久,誰不可為天下主?李壽直入成都,一舉而即廢之,彼尚以小縣公為怏怏,自言生不如死,遂致投環畢命,曾亦思李班何罪,乃擅加弒逆乎?我殺人,人亦殺我,推刃之報,固其宜也,於李壽乎何尤?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5 11:37:04

第四十七回     餞劉翔晉臣受責 逐高钊燕主逞威



  卻說漢主李壽,得了趙主來書,竟喜出望外,即遣散騎常侍王嘏,中常侍王廣,馳赴鄴中,與趙定約。龔壯曾上陳封事,勸壽附晉,壽不肯從﹔至是又諫阻聯趙,仍然不聽﹔且大修軍艦,儲糧繕甲,準備東下。一面命尚書令馬當為六軍大都督,調集軍士七萬餘人,齊至東場,由壽親往校閱,並下書誓眾,略言「吳會遺燼,久逋天誅,今將大興百萬,躬行天討」云云。小人得志,往往大言不慚。及軍艦告成,便分載水師,艤集成都城下。壽登城俯矚,但見帆檣蔽日,軸轤橫江,不由的露出驕容,揚揚得意。偏群臣多與壽異心,相率諫阻道:「我國地小兵單,只可自守,不應進取。且吳會險遠,更未易圖,一動不如一靜,幸勿為趙所誤,自蹈危機。」壽怒叱道:「天與不取,反受其咎,今趙欲與我平分江南,正是天授我朝的機會,奈何勿往?」廣漢太守解思明,再向壽反覆陳詞,極言利害,壽終不信。至龔壯申疏切諫,謂通胡寧可通晉,並援假虞滅虢事以戒壽,壽尚以為非。又經群臣叩頭固爭,方才罷議。大眾齊稱萬歲。
  壽有舊將李閎,前為東晉所獲,得間奔趙。壽向趙致書,請遣還李閎。書中稱虎為趙王石君,虎未免不悅,付諸廷議。中書監王波進言道:「李閎嘗志在故國,以死自誓,誠使陛下遣還蜀漢,使彼感恩,理當糾率宗族,歸向王化,就使不如臣料,我國將多士眾,何必留這一人?今壽既自稱尊號,僭據一方,若我用制詔,彼必不受,不如贈以國書,示彼大度,免有違言,這也未始非懷柔之計。」虎意乃釋然,遣閎使歸。適挹婁國獻入楛矢,波謂可轉贈巴蜀,使壽知我國威服遠人,虎亦依議,因派使臣偕閎赴蜀,往送楛矢。及使臣返國,報稱李壽並未稱謝,且下令國中道:「羯使來庭,獻楛矢。」於是石虎大怒,黜免王波,令以白衣領職。既而涼州牧張駿,遣別駕馬詵至趙,貢獻方物,虎頗有喜色,覽及來文,語多蹇傲。虎轉喜為怒,即欲斬詵。全是喜怒無常。侍中石璞道:「今日為陛下大患,莫若江東,區區河右,何關輕重?今若斬馬詵,必征張駿,出師西略,無暇南討,建業君臣,反得苟延過去,豈非失策?況涼州一隅,就使勝彼,也不足為武,不勝反貽笑四鄰,倒不如格外厚撫,使彼改圖謝罪,彼若執迷不悟,往討未遲。璞與王波卻同是一流人物。虎乃禮待馬詵,便即遣歸。
  忽聞燕兵有入侵消息,乃大加防備,集兵五十萬,具船萬艘,自河通海,運谷千一百萬至樂安城,且由幽州東迄白狼山,廣興屯田,括取民馬,得四萬餘匹,大閱宛陽,為攻燕計。哪知燕王皝已探悉虎謀,密與諸將商議道:「石虎專顧樂安城,總道是防守重複,固若金湯,若薊城南北,必不設備,我今從間道出發,掩他不備,破彼積聚,才不致他輕覷哩。」說著即整率各軍,從蠮螉塞攻入趙境,連破各戍,直抵薊城。幽州刺史石光,擁兵數萬,不敢出戰,但閉城拒守。燕兵轉渡武遂津,馳詣高陽,沿途焚毀積聚,掠徙幽冀三萬餘戶而還。虎聞燕兵入境,急擬整軍對敵,一時未及召齊,只好遷延數日。到了兵馬會集,燕兵已飽載遠揚,虎始知皝有智略,倒也不敢輕自出兵了。皝引兵歸國,因前使劉翔等,尚留江東,未見北返,乃再貽晉中書監庾冰書,責他忘仇誤國,大略說是:
  君以椒房之親,舅氏之昵,總據樞機,出納王命,兼擁列將州司之位,昆弟網羅,顯布畿甸,自秦漢以來,隆赫之極,豈有若此者乎?以吾觀之,若功就事舉,必享申伯之名,如或不立,不免梁竇之跡矣。每觀史傳,未嘗不寵恣母族,使執權亂朝,先有殊世之勛,尋有負乘之累,所謂愛之適足以為害。吾嘗忿歷代之王,不盡防萌終寵之術,何不以一土之封,令藩國相承,如周之齊陳?如此則永保南面之尊,寧復有黜辱之憂乎?竇武何進,虛己好善,天下歸心,雖為閹豎所危,天下嗟痛,猶有能履以不驕,圖國亡身故也。方今天下有倒懸之急,中夏逋僭逆之寇,家有漉血之怨,人有復仇之憾,寧得安枕逍遙,雅談卒歲?吾雖寡德,過蒙先帝列將之授,以數郡之人,尚欲併吞強虜,是以自頃及今,交鋒接刃,一時務農,三時用武,而猶師徒不頓,倉有餘粟,敵人日畏,我境日廣。況乃王者之威,堂堂之勢,豈可同年而語?若之何不自振作,反為胡人笑也?傳曰:「畏首畏尾,身其餘幾。」幸執事圖之!
  是時江左君臣,為了燕使乞封問題,議論經年,尚未決定。燕使劉翔,爭論數次,晉廷總借口成制,謂大將軍不處邊,異姓不封王,翔不得所請,所以淹留不去。至燕王皝貽書責冰,冰頗加慚懼,乃與中書令何充商議,不如封皝為王。充嘗與劉翔會敘,翔直言語充道:「四海板蕩,忽已三紀,宗社為墟,生靈塗炭,這正廟堂宵旰憂勞,臥薪嚐膽的時候。翔羈居年餘,每見諸公宴安江左,以奢靡為榮,以放誕為賢,試問如此過去,怎能尊主濟民呢?」應被揶揄。充聞翔言,也覺抱愧。因與冰聯名奏請,乞封慕容廆為大將軍、幽州牧、大單于、燕王。成帝下詔依議,翔既得奉詔,乃入朝辭行。朝旨又授翔為代郡太守,翔固辭不受,叩頭趨出,當下與晉臣等告別,整裝啟行。公卿等餞送都門,宴飲盡歡,翔慨然道:「古時少康興夏,一成一旅,尚滅有窮,勾踐霸越,甲楯三千,終沼強吳,蔓草尚宜早除,況國仇呢?今石虎李壽,志在吞噬,王師即未能澄清北方,亦當從事巴蜀,一旦石虎先人舉事,西並李壽,據形勝地以臨東南,雖有智士,恐也不能善後了。」是有心人吐屬。中護軍謝廣,時亦在座,奮衣起應道:「劉君高論,實獲我心,應該大家努力呢。」已而飲畢撤席,翔等自去,晉臣等當然散歸。
  才過數日,忽宮中傳出大喪,乃是皇后杜氏,得病而亡,百官相率入臨,毋庸絮述。杜後在位六年,未得子嗣,享年只二十有一。當時三吳女子,並簪白花,好似素柰一般。相傳為天亡織女,因著素服,哪知適應在杜後身上。成帝下詔治喪,概從節儉,應築陵墓,但求潔掃,不得濫用涂車芻靈。又禁遠近遣使弔賵,俟至葬訖,概令臣民釋服。追諡杜後為恭皇後。杜後歿後,宮中要算周貴人最邀寵眷,生有二男,長名丕,次名奕。後文自有表見。
  好容易過了一年,元旦正值日食,都人目為不祥。又越半載,成帝不豫,竟至輟朝。王公大臣,統至宮門請安,不意有中書符敕,頒發出來,謂不得擅納宰相,大眾不禁失色。中書監庾冰,獨不改容,徐徐說道:「敕從何來?我備位中書,毫不接洽,可見得是虛偽了。」當下入宮拷問,果無是敕。冰但戒飭僚吏,此後務從審慎,不必追究既往,所以群疑俱釋,鎮定如常。冰頗能持大體。及入謁成帝,見帝病已垂危,擬請以瑯琊王岳為嗣。岳系成帝母弟,比成帝僅少一歲,冰因成帝二子,皆在襁褓,即丕奕。故欲立長君。中書何充在側,私語庾冰道:「父子相傳,先王舊典,若嗣立皇弟,如何處置孺子?」冰答道:「強寇逼伺,國家未靖,倘再立幼主,如何支持社稷呢?」未幾,由成帝傳召大臣,並授顧命,除冰充二人外,尚有武陵王昱,元帝子。會稽王昱,元帝少子。尚書令諸葛恢,均至榻前受旨。冰即請立瑯琊王岳。成帝頷首,便令冰代草遺詔,詔云:
  朕以眇年獲嗣洪緒,托於王公之上,於茲十有八年,未能闡融政道,剪除逋祲,夙夜戰兢,不遑寧處。今忽遘疾,竟致不起,是用震悼於厥心。千齡奕字千齡。眇眇,未堪艱難,司徒瑯琊王岳,親則母弟,體則仁長,君人之風,允塞時望,肆爾王公卿士其輔之,以祗奉祖宗明祀,協和內外,允執其中。嗚呼!敬之哉!無墜祖宗之顧命!
  遺詔既已草就,冰等乃退。越三日,成帝駕崩,年只二十二。帝衝齡嗣統,受制舅家,蘇峻叛亂,實由庾亮一人激成,及亂事告平,遷亮出鎮,成帝方得親理萬幾。但亮尚思干預朝綱,引子弟為要援,庾冰居內,庾翼居外,還算有些才幹,足當大任。惟豫州刺史庾懌,素性褊狹,嘗與江州刺史王允之有嫌,特遣人齎送毒酒,謀害允之。允之卻也小心,先把酒令犬試飲,犬一飲即斃,因將情狀表聞。成帝不禁動怒道:「大舅已亂天下,小舅復敢出此麼?」這語傳到蕪湖,懌悔懼交並,又當庾亮歿後,失一護符,自恐得罪被譴,遂致仰藥自殺。本欲害人,反致害己,可為陰險者鑒。王公大臣,始畏成帝英明,且成帝崇儉惡奢,力求簡約,嘗欲就後園增設射堂,估計需四十金,便即罷議。可惜年方逾冠,便即去世,這也是氣運使然,無可挽回呢。
  皇弟瑯琊王岳,受遺入嗣,即皇帝位,是謂康帝。封成帝子不為瑯琊王,不弟奕為東海王,追尊成帝為顯宗,奉葬興平陵,進中書令何充為驃騎將軍,中書監庾冰,為車騎將軍,令他同心輔政,匡奕王室。此外文武百官,各增二等。立王妃褚氏為皇后,後為豫章太守褚裒女,裒字季野,為京兆人氏,慎重寡言,夙負盛名。桓彝嘗謂季野有皮裡春秋,說他外無臧否,內寓褒貶。謝安亦極加推重,嘗語人云:「裒雖不言,卻具四時正氣。」郗鑒辟裒為參軍,嗣遷司徒從事中郎,轉任給事黃門侍郎。成帝聞裒女端淑,因聘為母弟瑯琊王妃,至是夫尊妻貴,遂得正位中宮。裒方出為豫章太守,特旨徵召,遷官侍中。他卻不願內任,有志避嫌,堅求外調。適江州刺史王允之病歿,乃令裒代刺江州,出鎮半洲。
  越年元旦,改正朔為建元元年。建元二字,由庾冰議定。冰擁立康帝,原以長君利國為名,但未嘗不懷著一種鬼胎。康帝為成帝母弟,當然是庾氏次甥,冰仍居舅氏地位,不致疏遠,所以年號亦議定建元,取再興中朝的意義。有人入語冰道:「從前郭璞遺下讖文,曾雲立始之際丘山頹,今年號建元,建訓為立,元訓為始,丘山即嗣皇本名,據此看來,這年號應即改易,不宜自應讖語。冰也覺失驚,漸復自歎道:「吉凶早定,但改年號,恐未必就能禳災呢。」遂仍用建元二字。果然康帝不能永年,事見後文。冰謂吉凶早定,我亦云然,但冰不應自存私意。
  且說燕王皝既受晉冊封,特授劉翔為東夷校尉,領大將軍長史。使內史陽裕為左司馬,令至龍出西麓,督工築城。建立宗廟宮闕,取名龍城,率眾徙居,作為新都。皝見慕容翰,曾出奔段氏,見四十五回。段氏敗亡,又北走宇文部,部酋逸豆歸忌翰才名,陰欲加害。翰乃佯狂酣飲,或被發歌呼,或拜跪乞食,逸豆歸以為真瘋,不復監察,聽令自由。翰得隨地往返,默覽山川形勢,一一記憶。皝追憶翰才,且因他挾嫌出奔,並非叛亂,特令商人王車,至宇文部覘翰,勸令歸國,並密遺弓矢。翰遂竊逸豆歸名馬,自挈二子,攜弓矢逃歸。逸豆歸聞翰脫走,忙使驍騎百餘名追翰將,要追及,翰回身顧語道:「我久客思歸,既得上馬,斷無還理。我前此佯作愚狂,實是誑汝,我藝猶在,幸勿相逼,自取死亡哩。」追騎見他手下寥寥,不肯退回,仍然趨進。翰復朗聲道:「我久居汝國,不願殺汝,汝今可距我百步,握刀立住,我若得射中汝刀,汝即可回去,非我敵手,如或我射不中,汝等盡可追來。」前追騎乃解刀立住,由翰射箭。翰發箭射去,叮噹一響,正中刀環,追騎便即駭走。翰得攬轡徐歸。
  皝聞翰至,大喜出迎,握手道故,慇懃款待,仍署翰為建威將軍。翰乃為皝設策道:「宇文部強盛日久,屢為我患。今逸豆歸性情庸闇,將帥非才,國無防衛,軍無部伍,臣久在他國,熟悉地形,彼雖遠附強羯,聲勢不接,緩急難恃,我若發兵往擊,可保必勝。惟高句麗接近我國,常相窺伺,我果破滅宇文,免不得使彼生懼,俟我一出,必且掩我不備,乘虛深入。我少留兵卒,不足自守,多留兵卒,不足遠行,這卻是心腹大患,應該早除。宇文部只知負固,料不能遠來爭利,我既得取高句麗,再還取宇文部,勢如反手,立見成功。至兩國既平,利盡東海,國富兵強,無返顧憂,然後好徐圖中原了。」獨不聞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之語,乃必設策毒人,真是何苦?皝連聲稱善,即召集將士,出攻高句麗。高句麗古稱朝鮮,系周時箕子舊封,漢初為燕人衛滿所篡,兩傳即亡,地為漢有。見《前漢演義》。至漢元帝時,漢威已衰,不能及遠,高朱蒙糾眾自立,創建高句麗國,後來日漸強大,屢寇遼東。慕容氏據有遼土,尚與高句麗時有戰爭,朱蒙十世孫钊,號稱故國原王,正與慕容廆同時。皝既決意東略,遂與諸將會議軍情。諸將謂高句麗有二道,北道坦平,南道險狹,今不如從北道進兵,較為無虞。獨慕容翰獻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臣謂宜南北並進,使他應接不暇,方可得志。且虜情必謂我從北道,當重北輕南,我正可避實擊虛,以南道為正兵,北道為偏師﹔大王宜自率銳騎,掩入南道,出其不意,直搗彼都,別遣他將出北道,就使北道無功,我已取彼腹心,四肢亦何能為呢?」皝依翰議,即命翰為前鋒,由南道進兵,自督勁卒四萬為後應。另派長史王宇等,率兵萬五千人,從北道徐入。
  高句麗王钊,果然如翰所料,注重北面,所有國中精銳,悉令出諸北道,即命弟武為統帥,自挈老弱殘兵,防備南道。不意慕容翰從南道殺來,部下都是銳卒,攪入高句麗陣中,好似虎入羊眾,所向披靡。钊尚勉強抵敵,東攔西阻,至慕容廆繼進,勢如潮湧,無堅不摧,高句麗兵統是羸弱,哪裡還能招架?不是被殺,就是四溃,單剩钊孑身逃走,不敢還都。燕兵乘勝長驅,攻入高句麗都城。钊母及妻子統被燕兵拘住,钊父利墓,亦為所掘,所有庫中珍寶,及男女五萬餘口,悉遭擄掠。高句麗都城,叫作丸都,簡直是搬徙一空,變做墟落。皝還擬窮兵追钊,聞北道兵已經敗沒,乃變計言歸,載钊父屍,及钊母钊妻钊子,並子女玉帛等,一並驅回。臨行時,復將丸都城毀去。钊窮無所歸,不得已遣使至燕,奉款稱臣,乞還父屍及母妻等。皝將钊父屍發還,留母為質。钊亦沒法,只好收拾殘眾,徙都國內城。小子有詩歎道:

  慈母嬌妻悉受擒,丸都王氣盡銷沉。
  須知禦侮需才智,庸弱何能免敵侵?

  皝既戰勝高句麗,乃規取宇文部,究竟宇文部是否被滅,且看下回分解。
  有國恥而不能雪,有國仇而不能報,偷安旦夕,故步自封,宜其見笑外人,為慕容廆所揶揄,與燕使劉翔之譏議也。庾冰身為大臣,但知久攬政權,擁立次甥,聽其言,未始非計,問其心,不免近私,其與亮懌之相去,有幾何哉?慕容廆貽書而即懼,至若何充抗議,乃以長君為借口,固執不從,對外何怯,對內何勇也?皝用慕容翰言,欲圖宇文部,先攻高句麗,並且避實擊虛,皆如所料。高钊敗走,丸都陷沒,子女玉帛,悉數擄歸。翰之為皝計固得矣,而其自為計則未也。敵國破而謀臣亡,翰其能免此禍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5 11:37:32

第四十八回     斬敵將進滅宇文部 違朝議徙鎮襄陽城



  卻說慕容廆既破高句麗,即謀取宇文部。宇文部酋逸豆歸,卻先遣國相莫淺渾,引兵擊燕。皝反下令諸將,不准出戰,但須嚴守堡寨。無處非計。莫淺渾數次挑戰,無人對敵,還道是燕兵怯弱,不足為慮,遂報知逸豆歸,述及燕兵畏懦情形。逸豆歸信以為真,遂酣飲縱獵,不復設備。哪知過了一月,燕兵奮擊莫淺渾,莫淺渾大敗而逃,但以身免,餘眾都被燕兵俘去。逸豆歸方才著急,忙遣驍將涉奕乾等,調集精兵,防堵燕軍。果然慕容廆乘勝大舉,令建威將軍慕容翰為先鋒,劉佩為副,率著騎士二萬,作為正兵,再分遣廣威將軍慕容軍、渡遼將軍慕容恪、平狄將軍慕容霸,及折衝將軍慕輿根,三道並進,自引親兵為後應。左司馬高詡道:「我軍今伐宇文部,無慮不勝,惟恐將帥未免罹殃。」說著,也不願回家,但使人傳語妻孥,囑及家事,便即從軍前行。
  宇文將涉奕乾,自恃驍勇,麾眾逆戰。慕容翰劉佩高詡等,與他廝殺,兩下鏖鬥,足足戰了半日有餘,未分勝負。時將天暮,翰等擬鳴金收軍,不防對面陣內,一聲梆響,箭如雨發,燕兵多被射倒。翰不禁大忿,自與劉佩高詡斷後,麾軍退還。那來箭尚未中斷,競向翰等射來。翰佩詡三將,各中流矢,忍痛支持,且戰且回。既歸本營,檢點兵馬,傷亡不少。翰令受傷軍士,皆至後帳休養,自與佩詡拔去箭鏃,幸尚未中要害,不過各負創痛,彼此敷上箭瘡藥,方覺少瘥,一面遣人報達燕王皝。皝使人複語道:「奕乾雄悍,勇冠三軍,未可輕敵,不如暫避凶鋒,待虜勢驕怠,然後進戰,自足制勝。」翰奮然道:「逸豆歸盡出銳卒,付與涉奕乾,正為奕乾素有勇名,威傾全部,我能殺敗涉奕乾,部眾聞風畏懼,不戰自溃了。惟我在宇文部有年,素知奕乾有勇無謀,徒播虛聲,未識韜略,但教用一小計,便可擒戮渠魁,奈何避鋒示弱,挫我兵氣呢?」遂佯為高臥,累日不起,暗中卻約同平狄將軍慕容霸,為夾攻計。霸年方二九,善用雙槊,有萬夫不當之勇,他本與翰等分道異趨,及得翰書,方與翰約期會兵,同攻涉奕乾。
  涉奕乾屢逼翰營,再四搦戰,見翰兵固壘不動,他便令兵士指名辱罵,羅羅蘇蘇,無非說翰背德負義,應速受死等語。翰置若罔聞,但戒軍士妄動,違令者斬。約莫過了三五天,已知慕容霸將到,便自起整軍,披甲上馬,開營躍出。涉奕乾正來挑戰,還道慕容翰照常閉壘,仍無戰事,因此飭眾散坐,信口喧呶。不意翰一馬當先,厲聲大呼道:「涉奕干休得羅唣,今日是汝死期,特來取汝首級。」寫得突兀。涉奕乾雖然驍勇,見翰突至,聲若洪鐘,也不禁慌亂起來,忙令部眾上馬,倒退裡許,才與接戰。部眾不知就裡,疑是涉奕乾怯退,相率駭走,無復行列。翰引兵殺上,好似摧枯拉朽一般,刺倒敵兵好幾百名。涉奕乾大吼一聲,舞著大刀,挺身接戰,翰略與交鋒,一來一往,約有數合,劉佩馳馬衝至,代翰戰住涉奕乾,翰即退下,俟佩續戰數合,又命高詡替佩。是用車輪戰計。涉奕干連戰三將,並不退縮,刀法盤旋,一無滲漏。詡負瘡未愈,反敵不住涉奕乾,涉奕乾刀法一緊,沒頭沒腦的劈來,害得詡眼花繚亂,幾乎不能招架。忽斜刺裡馳到一將,戲槊並舉,左槊格住涉奕乾刀鋒,右槊刺入涉奕乾心窩,涉奕乾不及閃避,倉猝被刺,鮮血直噴,一聲狂叫,倒斃馬下。寫涉奕乾死狀,益見其有勇無謀。
  看官道來將為誰?原來就是慕容霸。霸既挑死涉奕乾,便趁勢亂戮虜兵,虜兵已失了主將,當然亂竄,逃得慢的,都做了刀頭鬼。於是慕容霸在先,慕容翰在後,直入宇文部,沿途無人阻擋,一任他殺到虜庭。逸豆歸素無恩惠,部下離心,都一哄兒遁去,僅剩逸豆歸家屬,如何固守?急忙相挈遁逃,竄往漠北,宇文氏從此散亡。燕王皝接得捷報,也馳入宇文氏都城,盡收畜產資貨,闢地千餘里,徙宇文部眾五萬餘至昌黎。先是涉奕乾居南羅城,為宇文部各城領袖,皝命改為威德城,使弟左將軍彪居守,自引諸軍還都。趙主石虎,因宇文部本為藩屬,累歲朝貢不絕,至此聞逸豆歸被兵,特派右將軍白勝,並州刺史王霸,出兵相救。及行至宇文部,已成墟落,只得進攻威德城。連日未克,撤兵退去,反被慕容彪追擊一陣,喪失許多輜重,連兵士亦死了千人。虎聞白勝等敗還,也只有付諸一歎,再探逸豆歸消息,已在漠北病死,無從援助了。了過宇文氏。
  高詡劉佩,箭瘡迸發,相繼畢命。詡善占天文,皝嘗與語道:「卿有佳書,獨不肯給我,未免不忠。」詡答道:「臣聞人君執要,人臣執職,執要乃逸,執職乃勞。所以後稷播種,堯不預聞。今欲占候天文,必須深夜不寐,未晨即興,備極勞苦,非至尊所宜親為,殿下何用出此哩。」觀此知高詡前言,當是從占候而知。皝乃罷議。惟慕容翰還軍後,亦因箭瘡未愈,臥病多日,嗣得漸痊,在家試騎乘馬,有人與翰有嫌,向皝進讒,誣翰詐病不朝,私習騎乘,恐將為變。皝雖借翰勇略,但心下常自忌翰,竟不察真偽,遽賜翰死。翰聞命自歎道:「我負罪出奔,幸得重還,直至今日方死,已是遲了。但羯賊跨據中原,我不自量,意欲為國家蕩壹區夏,此志不遂,遺恨無窮,這想是命數使然,尚有何言呢。」說畢,即仰藥而死。弒庶兄,害功臣,皝之殘忍可見。
  會代王什翼犍,因皝妹興平公主病亡,復向燕求婚,皝使納馬千匹作為聘禮。什翼犍不允,復書多倨慢語。什翼犍娶燕王皝妹,見四十五回。皝遣世子俊等往討,什翼犍遁去,俊乃退還。既而犍復遣部酋長孫秩,至燕謝罪,皝乃遣女適代,嫁與什翼犍為繼室,一面請代女為己妃。什翼犍乃將翳槐遺女,遣嫁慕容廆。什翼犍本為慕容廆妹夫,乃娶皝女為繼室,是變做皝婿了。又復將翳槐女嫁皝,翳槐為犍兄,兄女為皝妻,皝又變為犍之姪婿,未知彼時將如何相呼?燕代仍舊和好,待後再表。
  且說晉安西將軍庾翼,代兄亮鎮守武昌,府舍中屢有妖怪,乃欲移鎮樂鄉,上書朝廷,乞如所請。朝議紛紜未決,征虜長史王述,獨向車騎將軍庾冰上箋,謂不宜徙鎮,略云:
  樂鄉去武昌千有餘里,數萬之眾,一旦移徙,新立城壁,公私勞擾。又江州當泝流數千裡,供給軍府,力役增倍。且武昌實江東鎮戍之中,非但捍御上流而已,緩急赴告,呼應不難。若移樂鄉,遠在西陲,一旦江渚有虞,不相接救,寧不可慮?方岳重將,固當居要害之地,為內外形勢,使窺窬之心,不知所向。昔秦忌亡胡之讖,卒為劉項之資,周惡檿弧之謠,適啟褒姒之亂。是以達人君子,直道而行,禳避之道,皆所不敢。但當憑人事之勝理,思社稷之長計耳。安西之請,似不可行,乞公鑒之!
  冰得箋後,頗以為然,乃撤銷翼議,仍令鎮守武昌。驃騎將軍何充,本與冰同受遺詔,夾輔晉室。嗣見冰自恃貴戚,事多專斷,乃不欲在朝屍位,乞請外調。朝旨乃令充出鎮京口,都督揚徐二州軍事,兼領徐州刺史。自是冰主內政,翼主外務,兄弟相應,又把那東晉國家,變做庾氏的產業了。時瑯琊內史桓溫,為宣城內史桓彝子,彝殉難後,晉廷特加優恤,使溫得尚南康公主。溫性情豪爽,議論崇閎,嘗與庾翼友善。翼甚相器重,當成帝未崩時,曾上疏推薦道:「溫系當世英雄,願陛下勿以常人相待,常婿相畜,誠使委以重任,必能弘濟艱難,方叔召虎不難復見哩。」但知其一,未知其二。成帝乃令溫為瑯琊內史。溫與翼彼此通問,互相標榜,即互相期許。翼常欲滅趙取蜀,及得溫慫慂,更躍躍欲動,遂遣使東約燕王皝,西約涼王駿,克期並舉,當即上表道:

  羯賊石虎,年垂六十,奢淫理盡,丑類怨叛,又欲決死遼東,皝雖驍果,未必能固。若北無掣肘之虜,則江南將不異遼左矣。臣所以輒激天良,不顧忿咎,然東西形援,未必盡舉,且議北進,移鎮安陸,入淝五百里,通道涓水,先率南郡太守王愆期,江夏相謝尚,尋陽太守袁真,西陽太守曹據等,精銳三萬,風馳上道,並勒平北將軍桓宣,往取丹水,搖蕩秦雍,御以長轡,用逸待勞。比及數年,興復可冀。臣既臨許洛,竊謂桓溫可渡戍廣陵,何充可移據淮泗,路永可進屯合肥。伏願表上之日,便決聖聽,不可廣詢同異,以乖事會。兵聞拙速,不聞工之久也。謹此吁聞。

  這表既上,遂調發所統六州兵馬,晝夜催迫。百姓不堪需索,怨聲盈路。康帝遣使諭止,朝士亦多貽書勸阻。還有車騎參軍孫綽,又上箋力諫。翼皆不從,逕引眾出發夏口,復上表請徙鎮襄陽,略云:
  臣近以胡寇有敝亡之勢,暫率所統,致討山北,略復江夏數城。臣以九月十九日發武昌,以二十四日達夏口,簡卒搜乘,停當上道,而所調供牛馬,來處皆遠,百姓所畜,谷草不充,並多羸瘠,難以涉路。加以向冬野草漸枯,往返二千里,或容躓頓,輒便隨事籌量,權停此舉。又山南諸城,每至秋冬,水多燥涸,運漕用功,實為艱阻。竊思襄陽為荊楚之舊,西接益梁,與關隴咫尺,北去洛河,不盈千里,土沃田良,方城險峻,水路流通,轉運無滯,進可以掃蕩秦趙,退可以保據上流。臣雖不武,意略淺短,荷國厚恩,志存立效,是以受任四年,唯以習戎為務,實欲上憑聖朝威靈之被,下借士民義憤之誠,因寇衰敝,漸臨逼之。去年春,曾上表請據樂鄉,廣農蓄谷,以伺二寇之釁,乃值天高聽邈,未垂察照。朝議紛紜,遂令微誠不暢。自爾以來,上參天人之微,下彩降俘之言,胡寇衰滅,為日不遠。臣雖未獲長驅中原,馘截凶丑,亦不可不進據要害,徐思攻取之宜。是以量宜入淝,徙鎮襄陽,其謝尚王愆期等,悉令還據本戍,須到所在,馳遣啟聞。
  康帝迭覽翼表,與己意實不相同,就是中外臣僚,也多有異議,只庾冰桓溫,與前譙王承子無忌,極口贊成。兩庾統是元舅,雖康帝亦拗他不過,只得聽他施行。冰因翼移鎮襄陽,亦欲外出為繼,作翼聲援。康帝乃使冰都督江荊寧益梁交廣七州,及豫州四郡軍事,領江州刺史,出鎮武昌,為翼援應,且加翼都督征討諸軍事。征徐州刺史何充入朝輔政,錄尚書事,調瑯琊內史桓溫,都督青兗徐三州軍事,領徐州刺史,召還江州刺史褚裒,入為衛將軍,領中書令。轉眼間已是一年,翼有眾四萬,駐節襄陽,六會僚佐,具陳旌甲,親授各將弓矢,分給後尚餘三箭,遂奮身起座道:「我今日引眾北行,有如此矢。左右可取正鵠至百步外,由我迭射,試看我能命中否?」說著,已有軍吏擺好箭靶。翼三射三中,頓時大眾喝彩,喧聲如雷。當下檄令梁州刺史桓宣,往擊丹水。宣奉檄出兵,行至丹水附近,正與趙將李羆相值。羆驍勇過人,部下亦多精銳,竟將宣軍殺敗。宣失利奔回,翼奏貶宣為建威將軍。宣慚憤成疾,竟致謝世。翼令長子方之為義城太守,代領宣眾,又授司馬應誕為襄陽太守,參軍司馬勛為梁州刺史,並戍西城。
  時趙王石虎,方大興土木,連築台觀四十餘所,又營洛陽長安二宮,工役多至四十餘萬人,並欲自鄴城起造閣道,直達襄國,一面飭河南四州,整備舟械,為南侵計﹔並朔秦雍,籌集兵馬,為西略計﹔青冀幽州,儲積芻粟,為東攻計。諸州軍趕造甲冑,共集五十餘萬人,還有舟夫篙工,又多至十七萬名。再加公侯牧宰,競營私利,暴斂橫征,民不堪命。貝邱人李弘,乘勢為亂,自言姓名應讖,號召黨羽,署置百僚。經石虎派兵剿捕,始得誅滅,連坐至數千家。虎以為亂黨立平,無人敢侮,索性日日畋游,縱情淫樂。又嘗微服出行,覘察工役。侍中韋悛,婉言規諫,虎厚賜谷帛,似重善言,其實是並不少悛,荒誕如故。秦公韜為虎庶子,常得虎寵,獨太子宣隱加豬忌,與韜有嫌。右僕射張離,向宣獻媚,謂宜減削諸公府吏,免致侵逼東宮,宣聞言大悅,即令張離上書奏請,得虎允許,遂飭秦燕義陽樂平四公府,只准置吏百九十七人,兵二百人。四公以下,三成減二,為這一番裁減,得騰出兵士四萬,悉配東宮。諸公相率含怨,遂生暗釁。石虎尚似睡在夢中,一些兒沒有察覺。
  會青州守吏報稱濟南平陵城北,有一石頭雕制的老虎,忽然活動,走至城東南,後有狼狐千餘頭跟著,所過腳跡,統皆成蹊。石虎大喜道:「石虎便是朕名。自西北徙至東南,大約天意欲使朕蕩平東南呢。天意不可違,應敕諸州兵悉集,明年當由朕親率六軍,奉天南討便了。」全是妄想。於是群臣皆賀。就中有一百七人,上皇德頌,說得石虎功德巍巍,盡情諛媚。虎益加歡忭,遂制令民家五戶,出車一乘,牛二頭,米十五斛,絹十匹,違令者斬,不足亦斬。可憐百姓無從籌給,甚至賣男鬻女,上供軍需,尚不滿數,沒奈何自縊道旁。鄉村林麓,遺骸累累,一方怨氣,釀成變異。泰山上面,有石自燃,八日乃滅。東海有大石自立,旁有血流。鄴西山石間出血,流十餘步,延袤二尺餘。太武殿初成,壁上多繪古聖先賢,忠臣孝子,貞夫烈婦,忽皆變做異狀,猙獰可怖,過了旬日,頭皆縮入肩中,僅餘冠巾露出。虎也覺驚異,秘不使宣。惟佛圖澄為虎所信,呼令入視。澄但欷歔流涕,不發一言。澄為奇僧,何不借端規諫?乃徒以流涕了事!已而虎御太武前殿,宴饗群臣,見有白雁數百翔集,虎命群臣起射,無一得中,復由自己射雁,亦無所得,不由的驚詫起來,乃召問太史令趙攬。攬密白道:「白雁集庭,是宮室將空的預兆。陛下但靜鎮宮城,不可南行,便足隱弭此變了。」還是攬能善諫。虎因往至宣武觀,大閱軍士,各軍已會集百餘萬,候命南下,當由虎校閱一番,飭令散歸,全體解嚴。嗣是虎無意南下,但飭各戍將嚴守本汛,不得擅離,所以晉朝的庾翼庾冰,主張北伐,調兵遣將,瞎鬧了一年有餘,雖然不見成功,還算是未經大敵,不至大敗。至康帝建元二年九月,帝忽寢疾,日甚一日,險些兒要歸天了。小子有詩歎道:

  國喪才了又遭喪,兩載君王一旦亡。
  畢竟丘山容易倒,讖文未必盡荒唐。

  讖文見前回。欲知康帝曾否崩逝,且看下回再表。
  慕容翰之智,足以料涉奕乾,並足以料逸豆歸,獨於慕容廆之雄猜好忌,反不能逆料,卒至自殺其身,豈明能燭遠,而昧於察近耶?蓋喜功之心一深,往往忽近圖遠,能料敵人於千里之外,而於蕭牆之間,轉輕心掉之。文種見誅於勾踐,韓信被殺於呂後,皆類是耳。彼晉之庾翼庾冰,亦未始非喜功之士,才不逮慕容翰,而權且過於慕容翰。幸而趙虎荒虐,將士離心,晉康庸弱,主權旁落。兩庾得張皇其詞,違眾自行,丹水一戰而桓宣敗還,先機已挫,假令石氏之百萬雄師,長驅南牧,試問兩庾將如何對待乎?謀之未臧,乃欲以僥倖圖功,雖曰名正言順,其如才力之未逮何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5 11:38:00

第四十九回     擢桓溫移督荊梁 降李勢蕩平巴蜀



  卻說康帝寢疾,日甚一日,內外諸臣,免不得有些惶急。最緊要的第一著,是儲嗣未定,將來康帝不起,應由何人承統?大眾遂開緊急會議,一面且遙問二庾。庾冰庾翼,仍欲推立長君,擬立會稽王昱為嗣。見四十七回。惟何充在內建議,願立康帝長子聃為太子,領司徒蔡謨等亦皆贊成。此時兩庾在外,鞭長莫及,內事統由何充作主,一經議定,便即冊定東宮。兩庾亦無可奈何,只有暗恨何充罷了。悔不該出外圖功。未幾,康帝告崩,年僅二十有二,在位只閱兩年,何充等奉太子聃即位,是為穆帝。聃甫及二齡,鎮日裡需人保抱,怎能親攬萬幾?當下由何充蔡謨,想出一策,尊康帝後褚氏為皇太后,即請太后臨朝攝政,當下推蔡謨領銜,上奏太后道:

  嗣皇誕哲岐嶷,繼承天統,率土宅心,兆庶蒙賴,陛下體茲坤道,訓隆文母,昔塗山光夏,簡狄熙殷,實由宣哲以隆休祚。伏惟陛下德侔二媯,淑美關雎,臨朝攝政,以寧天下。今社稷危急,兆庶懸命,臣等章惶,一日萬幾,事運之期,天祿所鍾,非復沖虛高讓之日。漢和熹順烈,並亦臨朝,近明穆指明帝後庾氏。故事,以為先制。臣等不勝悲怖,謹伏地上請,乞陛下上順祖宗,下念臣吏,推公弘道,以協天人,則萬邦協慶,群黎更生,天下幸甚!臣等幸甚!

  褚太后覽奏後,亦下了一道詔旨,無非說是「嗣主幼衝,宜賴群公同心夾輔,今既眾謀僉同,懇切上詞,當勉從所請,暫遵先後故事」云云。於是遂臨朝稱制。何充希太后旨,獨表薦後父褚裒,宜總朝政。太后乃命裒為侍中,兼衛將軍,錄尚書事。偏裒以近戚避嫌,固辭內職,堅請外調,乃改授裒都督徐兗青三州,並揚州二郡軍事,兼徐兗二州刺史,仍官衛將軍,出鎮京口,另征江州刺史庾冰入朝。冰適有疾,不便就征,已而病篤,臨終時,語長史江虨道:「我將死了,報國初心,不能終展,豈非天命?我死以後,殮用常服,毋得妄用官物呢!」言訖而逝。冰清廉自矢,臨財不苟,歿後無絹為衾,又室無妾媵,家無私積,時人傳為美談。一節之長,亦必備錄。訃聞朝廷,追贈侍中司空,予諡忠成。庾翼得報,留子方之戍襄陽,自還夏口,兼轄冰所遺部兵。有詔令翼仍督江州,並領豫州刺史。翼表辭豫州,又請移鎮樂鄉,廷議不許。翼乃繕修軍器,大修積穀,勉圖後舉。但尚遣益州刺史周撫、西陽太守曹據,侵入蜀境,與蜀將李桓接戰,得破蜀兵,奪得輜重牲畜,隨即還師。
  越年元旦,晉廷改元永和,皇太后御太極殿,懸設白紗帷,抱帝臨軒,頒詔大赦。進武陵王晞為鎮軍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鎮軍將軍顧眾,為尚書右僕射,且復召褚裒入輔。吏部尚書劉遐,及長史王胡之,向裒進言道:「會稽王令德雅望,可作周公,理宜授以大政,公何弗推德讓美,避重就輕呢?」裒乃辭不就征,即表稱會稽王昱,可當大任。有詔令昱為撫軍大將軍,錄尚書六條事。吏部殿中五兵田曹度支五民號為六條。昱清虛寡慾,好為玄辭,嘗引劉惔王濛韓伯為談客,郗超為撫軍掾,謝萬為從事中郎,清談遺俗,至此復盛,這也是司馬家的氣運了。
  會由江州都督庾翼上表,報稱患病甚劇,特薦次子爰之為荊州刺史,委以後任。朝旨尚未答復,接連是訃狀上聞,乃追贈翼為車騎將軍,予諡曰肅。當時廷臣會議,謂:「諸庾世在西藩,人心向附,不如從翼所請,即令爰之繼任。」獨何充駁斥道:「荊楚為我國西門,戶口百萬,北控強胡,西鄰勁蜀,難道可用一白面少年,當此重任麼?我看現在牧守,只有徐州刺史桓溫,才略過人,足守西藩,外此恐皆未及呢。」會稽王昱,亦以為然。獨丹陽尹劉昱,私白昱道:「溫原有大才,可惜心術未純,此人得志,適為國憂。荊州地控上游,夙號形勝,怎可令他往鎮,釀成後患?為大王計,不如自請出守。惔雖不敏,粗具智識,若以軍司馬見委,效勞麾下,諒亦不至僨事呢。」言人所未言,不為無智。昱未信惔言,竟遣使傳詔,命溫代翼,都督荊梁諸州軍事。
  惔字真長,世居沛國,祖宏,曾為光祿勛,表字終嘏。宏兄粹,字純嘏,官至侍中。宏弟潢,字仲嘏,官至吏部尚書。兄弟並有時名,都人嘗謂洛中雅雅,唯有三嘏。惔父耽亦嘗為晉陵太守,中年去世,家無遺財。惔與母任氏,寓居京口,織履為業,人莫能識。獨王導留意延攬,推為清才。後來入登仕籍,音望鵲起,得尚明帝女廬陵公主。會稽王昱,待如上賓,每一列座,語輒驚人,無敢與辯。就是桓溫,亦服他偉論。溫嘗問惔道:「近日會稽王談玄,有進境否?」惔答道:「大有進境,不過未列上乘,只好排在第三流哩。」溫驚問道:「第一流當屬何人?」惔答道:「當在我輩。」溫一笑而散。小子前時敘及桓溫,但雲為宣城內史桓彝子,就中尚有許多故事,尚未詳載,應該撮要申明。溫生未及期,為故將軍溫嶠所見,便謂溫有奇骨,又試溫使啼,聲甚洪壯,嶠極歎為英物。彝因嬰兒為嶠所賞,遂取名為溫,表字元子。嶠笑語道:「移姓為名,此後我將易姓呢。」及彝為蘇峻部將韓晃所害,涇令江播,亦曾助晃。桓彝殉難,見前文。溫年方十五,枕戈泣血,誓復父仇。播已反正,隨時戒備,無隙可乘。越三年,播病死發喪,溫佯為弔客,挾刃踵門,突入喪次,斲死播子彪等三人,隨即自首。朝廷嘉溫孝義,不復論罪,溫以此得名。及溫年逾冠,姿貌甚偉,面有七星。劉惔嘗語人道:「溫眼如紫石稜,須作蝟毛磔,是孫仲謀司馬宣王的流亞呢。」語有分寸,與對會稽王昱語相符。
  既而溫得尚公主,見前。累任至荊梁都督,他本是個豪爽不羈、睥睨一切的人物。既得蟠踞上游,手握重兵,當然想做些事業,顯些威風。到了永和二年,何充又復病歿,晉廷予諡文穆,特進前國子祭酒顧和為尚書令,前司徒長史殷浩為揚州刺史。這兩人為褚裒所薦。和以孝著名,正直有餘,乾濟不足。浩父名羨,嘗為豫章太守,就是不肯寄書、擲諸流水的殷洪喬,羨字洪喬。浩素尚風流,談吐不俗,前為庾亮參軍,得亮信任。亮歿後,屏居墓側,屢征不起。時人目為管葛,王濛謝尚,且相偕勸駕,不得邀允,歸途互語道:「深源不起,如蒼生何?」深源即浩小字。浩越不肯出,越負令名。獨庾翼謂:「喪亂時代,此輩只應束諸高閣,俟天下太平,再議任使。」嗣翼為江荊都督,擬辟潔為司馬,致書與浩,有「毋為王夷甫,即王衍,見前。當出圖濟世」等語,浩當然不就。桓溫亦嘗輕浩,謂少時嘗與浩遊戲,共騎竹馬,我將竹馬棄去,浩輒取歸,可見浩出我下。至是命浩為揚州刺史,浩尚固辭。會稽王昱,貽書勸勉,至有「足下去就,關係興廢」二語,於是浩乃授命就職。何必擺這般架子?桓溫隱加鄙薄,每歎朝廷用人失宜,惟因情急建功,尚無暇顧及內事,但與僚佐等議伐胡蜀,準備出師。江夏相袁喬白溫道:「胡蜀二寇,俱為我患,但蜀雖險固,比胡為弱,再加李勢無道,臣民不附,若用精卒萬人,輕齎疾進,直趨蜀境,待彼警覺,我已得入據險要,就使李氏君臣,出來抵禦,也可一戰成擒了。」溫大喜道:「誠如卿言。」將佐等尚多異議,謂:「我軍入蜀,趙必乘虛襲我,不可不防。」袁喬又申駁道:「羯趙久據河朔,內訌不已,勢亦濅衰。且聞我萬里出征,總道我有內備,未敢輕舉,就使逾河南來,沿江諸軍,亦足自守,可無他憂。惟蜀土富實,號稱天府,從前諸葛武侯恃蜀為固,抗衡中夏,今即不能為害,究竟他據住上游,易為寇盜,我若乘機襲取,得蜀財,撫蜀眾,豈非國家的大利麼?」溫奮起道:「我志決了,卿可為我先驅,我為卿後應,滅蜀就在此舉了。」喬應聲道:「願效微勞。」溫遂令喬率水軍二千人,充作前鋒,自與益州刺史周撫,南郡太守譙王無忌等,領軍繼進,即日拜表入都,不待復報,便即啟行。晉廷接到溫表,慮溫兵少無繼,驟入險地,恐難成功。獨丹陽尹劉惔,料溫必克,或問惔如何先知?惔笑道:「溫素好博,今日伐蜀,與博相似,若自知不勝,如何肯行?但恐溫既勝蜀,未免專恣,倒是朝廷的隱憂了。」始終是看透溫志。這且不必絮敘。
  且說蜀已稱漢,漢主李勢,就是李壽的太子。見四十六回。壽篡位後,嘗欲與趙連橫圖晉,經龔壯再三諫阻,方才中止。壯勸壽向晉稱藩,壽終不從,因此壯辭疾歸裡,終身不復入成都。壽初尚寬儉,旋由使臣往返鄴中,屢述石虎威強,宮殿美麗,刑禁苛嚴,壽不禁生慕,乃改從侈汰,也居然大修宮室,廣鑿陂池,募工興役,多多益善。臣下偶有諫議,即指為誹謗,置諸極刑。左僕射蔡興,入宮極諫,竟被叱出處斬。右僕射李嶷,也因直言忤旨,誣以他罪,下獄論死。並把李雄諸子,一律駢戮。好容易過了五年,忽得了一種重病,鎮日裡狂言譫語,鬧個不休,不是說李嶷索命,就是說蔡興伸冤,喧噪了好幾天,終落得一命嗎呼,伏惟尚饗。太子勢嗣稱漢帝,改元太和,尊嫡母閻氏為皇太后,生母李氏為太后。閻氏無子,勢為壽妾李氏所出。李父名鳳,前為李驤所殺,鳳女沒入掖庭,身長貌美,姿態動人,壽遂納為妾媵,生子名勢。殺人父而納其女,怪不得生亡國兒。勢亦腦滿腸肥,腰帶十四圍,猶善附仰,蜀人稱為奇姿。所娶妻室,也是姓李,父作子述。即位後,冊為皇后。李後也連生數女,不得一男。
  勢弟漢王廣,求為太弟,勢不肯允。舊臣馬當解思明,相偕入諫道:「陛下兄弟不多,若復加廢黜,恐益孤危,不如從漢王議,可固國基。」勢默然不答。兩人又復力請,惹動勢怒,將他們叱出。嗣復疑馬當等與廣有謀,竟使相國董皎,收誅馬當解思明,夷及三族。思明素有智謀,抗直敢諫,臨刑長歎道:「國家不亡,賴有我等數人,今我等無罪遭誅,國亡不遠了。」說著,伸首就刑,毫無懼態。馬當亦素得民心,及兩人死後,士卒無不動哀。勢且令太保李奕,襲執漢王廣,貶廣為臨邛侯。廣服毒自盡,奕得受命為鎮東大將軍,鎮守晉壽。越年,奕竟謀反,攻陷巴東,蜀人相率從奕,聚至數萬,遂進迫成都。勢登城拒戰,奕單騎突門,守兵覷奕不防,暗放冷箭,得中奕腦,倒斃馬下,叛眾駭散。勢引兵屠抄奕家,獨見奕女有色,貸她死罪,帶回宮中。是夕即令她侍寢,一夜歡娛,曲盡恩愛,詰旦即封女為妃,並大赦境內,改元嘉寧。自是日益淫縱,漁財好色,每令內侍訪求美婦,不問她有夫無夫,但教面貌韶秀,盡令強取入宮,該夫或稍爭執,當即殺死。後庭婦女,多至千百,勢遂日夜宣淫,不問國事,坐此眾叛親離,夷獠四起。群下諫諍,無一聽從,反且橫起夷戮,冤氣盈衢。宮人張氏,妖淫善媚,大得勢寵。一夕,忽化大斑理蛇,長約丈餘,由勢逐出宮門,竄入苑中。到了夜半,蛇復入宮,臥勢牀下,勢益驚俱,呼令武士,將蛇殺死。張氏想是蛇妖,故終化為蛇,但婦人心性,多半是蛇蠍,幻影何足深怪?還有一個鄭美人,也是勢所寵愛,忽然化為雌虎,噬食宮人。宮人大嘩,各持械驅逐,虎竟自斃。此外怪異,不可勝舉。勢尚不少改,依然荒淫。
  驀得邊戍急報,晉桓溫引軍入境,前鋒已到青衣江,勢乃出調將士,遣叔父右衛將軍李福,從弟鎮南將軍李權,與前將軍昝堅等,帶領數千人,自山陽趨往合水,堵截晉軍。諸將謂宜設伏江南,以逸待勞,昝堅不從,引兵渡江,竟向犍為進發。那時晉軍已進次彭模,與漢兵相距不遠。桓溫擬分作兩軍,異道並進,袁喬道:「今懸軍深入,不遑返顧,事若得濟,大功可成,否則將無遺類。為我軍計,惟有同心並力,一戰揚威,若分作兩路,反致軍心不壹,一或偏敗,大事去了。故不如合軍亟進,棄去釜甑,但齎三日乾糧,示無還志,方得將士死力,戰勝可豫決了。」溫依喬議,留參軍孫盛周楚,在彭模守住輜重,自率步兵,逕趨成都。蜀將李福,進攻彭模,被孫盛一鼓擊退。桓溫進遇李權,三戰三捷,蜀兵盡敗還成都。昝堅到了犍為,方知與溫異道,急忙返渡沙頭津,還救成都,行至十里陌,但見晉車已排好陣勢,旌旗甲仗,甚是精嚴,不由的魂馳魄散,相率竄去。
  勢聞各軍俱溃,不得已乃悉眾出戰,到了笮橋,正與溫軍相遇,兩下交戰,蜀兵卻也利害,迎頭痛擊。晉參軍龔護陣亡,溫未肯遽卻,尚自麾軍前搏,不防前面突來一箭,險些兒射中腦前,虧得溫眼明手快,縱轡一躍,那箭向馬頭落下,得免受傷。溫遭此一嚇,也覺膽寒,便勒馬不進。大眾俱不敢向前,即欲退還,令鼓吏擊鼓退兵。偏鼓吏誤作進鼓,又蓬蓬勃勃的擂將起來,袁喬拔劍當先,督眾力戰。於是人人拚死,爭突敵陣。勢不能抵禦,敗回成都,各軍皆溃。溫遂進薄成都城,四面縱火,焚毀城門,守兵大駭,一日數驚。漢中書監王嘏,散騎常侍常璩,勸勢出降。勢轉問侍中馮孚,孚答道:「東漢時吳漢征蜀,盡誅公孫氏,今晉下書不赦,若諸李出降,恐亦未必能保全呢。」勢乃夜開城門,與昝堅等突圍出走,奔至葭萌城。逃亦無益。溫得入成都,擬即遣兵追勢,可巧勢遣散騎常侍王幼,來送降書,由溫展開,只見紙上寫著道:

  偽嘉寧二年,略陽李勢,叩頭死罪,伏維大將軍節下:先人播流,恃險因釁,竊有雙蜀,勢以闇弱,復統末儲,偷安荏苒,未能改圖。猥煩朱軒,踐冒險阻,將士狂愚,干犯天威,仰慚俯愧,精魂飛散,甘受斧鑕,以釁軍鼓。伏惟大晉,天網恢宏,澤及四海,恩過陽日,逼迫倉卒,自投草野。即日到白水城,謹遣私署散騎常侍王幼,奉箋以聞,並敕州郡投戈釋仗,窮池之魚,待命漏刻,諸乞矜鑒!溫既得降書,便令王幼還報,准他投誠,不加罪責。幼奉令去後,果見李勢面縛輿櫬,趨至軍門。還有李福李權等十餘人,也隨同前來。溫開營納降,令勢入見,當即釋縛焚櫬,以禮相待。隨將李勢等送往建康,所有漢司空譙獻之等,仍用為參佐,舉賢旌善,蜀人大悅。惟漢尚書僕射王誓,鎮東將軍鄧定,平南將軍王潤,將軍隗文等,復糾眾拒溫。溫與袁喬周撫等,分頭撲滅,陣斬王誓王潤,惟鄧定隗文遁去。溫留成都三十日,振旅還江陵,留蓋州刺史周撫,鎮守彭模。既而鄧定隗文,復入據成都,迎立故國師範長生子范賁為帝,捏造妖言,煽動蜀境。蜀人多半趨附,也猖獗了一兩年。嗣經益州刺史周撫,引兵往剿,圍攻多日,方得破入成都,擒斬范賁等人,蜀土復平。李勢到了建康,受封為歸義侯。總計李氏據蜀,自特為始,至勢被滅,共得六世,凡四十六年。勢居建康十二年乃死,小子有詩歎道:

  笮橋一敗蜀中休,面縛迎降也足羞。
  試問十年天子貴,何如百世作諸侯?

  溫既平蜀,晉廷論功行賞,擬封溫為豫章郡公。忽有一人出來諫阻,欲知他姓甚名誰,容待下回再表。
  本回敘桓溫之發跡,以及桓溫之建功,當其時頭角不凡,英才卓犖,固儼然一忠臣子也。殺江彪而報父仇,無慚孝義,輕殷浩而加鄙薄,不愧靈明。至引兵伐蜀,一鼓蕩平,舉四十六年之蜀土,重還晉室,此固庾冰庾翼之所不能逮,何充司馬昱之所未及料也。假令功高不伐,全節終身,即起祖逖陶侃而問之,亦且自歎弗如。乃中外方稱為英器,而劉惔獨料其不臣,天未祚晉,惔不幸多言而中。蓋古來之奸雄初起,如曹操司馬懿輩,未有不先自立功,而繼成專恣者,溫亦猶是也,而惔之所見遠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5 11:38:24

第五十回     選將得人涼州破敵 築宮漁色石氏宣淫



  卻說晉廷議加封桓溫,將給豫章大郡。有一人出來梗議道:「溫若復平河洛,試問將賞他何地?」朝臣相率注視,乃是尚書左丞荀蕤,一時瞠目結舌,不知所對。於是改封溫為臨賀郡公,兼征西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加譙王無忌為前將軍,袁喬為龍驤將軍,封湘西伯。自從溫平蜀後,威名大盛,震動朝廷。會稽王昱,也不禁畏忌起來,乃引殷浩為心膂,陰欲抗溫。浩方因父憂去職,揚州刺史一缺,由領司徒蔡謨攝任。至浩已服闋,復起為揚州刺史,兼建武將軍,參預政權。秘書丞荀羨,即尚書左丞蕤弟,少有令名,浩特薦為征北將軍,兼義興太守。未幾,又遷任吳國內史。所有桓溫奏請,浩與羨嘗互相抗議,酌量駁斥。看官試想!這時候的桓元子,溫字元子,見前回。威勢方隆,怎肯受制浩羨?不過因國無他釁,勉強容忍,心下實已是銜恨了。暗伏下文。故丞相王導從子羲之,識見曠達,素有清名,表字叫作逸少,與導子王悅、湛子王承,皆以年少見稱,時號為王氏三少。太尉郗鑒,嘗使門生至王導府中,選擇女夫,導令往就東廂,遍覽子弟。門生覽畢自歸,向鑒復報道:「王氏諸少並佳,但聽到擇婿二字,各自矜持,反至拘謹,獨一人在東牀坦腹,飲食自如,恍若不聞,此子應算是王氏翹楚了。」鑒驚喜道:「佳婿佳婿,我當訪明確實,即與聯姻。」後來探知坦腹王郎,便是羲之,當即將女許嫁。羲之生平,最工書法,尤長隸書,相傳羲之筆勢,飄若浮雲,矯若驚龍。先是魏太傅鍾繇,以善書聞,繇曾孫女琰,頗得祖傳,能文工書,嗣嫁與晉司徒王渾為妻,禮儀法度,為中表則,又與渾弟湛妻郝氏,和好無間。琰為世家,未嘗挾貴陵郝。郝出卑族,未嘗因賤諂琰,當時稱為鍾有禮、郝有法。古人最重婦德,所以鍾夫人的文字,反擱起不提。鍾女往適衛家,為故太子洗馬衛玠母。玠祖衛瓘,善草書,父衛恒,善草隸書,因此衛氏子女,俱工書法。恒有從妹名鑠,曾適太守李矩,筆法高妙,冠絕一時,時號為衛夫人。羲之家世瑯琊,與王渾系出晉陽,雖是同姓不宗,但因伯叔通籍,當然與王衛二家,互相往來。羲之少時,素慕鍾繇書法,後得衛夫人筆跡,彷彿鍾繇,才知她輾轉傳授,學有淵源,因即師事衛夫人,親承指示,遂臻絕技。插入此段,敘明魏晉字學真傳,且將鍾郝禮法,及衛夫人墨技,亦就此補敘,借古以諷今也。初出為秘書郎,旋為征西長史,累遷寧遠將軍。殷浩雅重羲之,復引為護軍將軍。羲之固辭不允,復求外調,乃命為右軍將軍,會稽內史。羲之既至會稽,聞浩與桓溫不協,貽書勸浩,略稱內外和衷,然後國家可安。浩私心未化,怎肯遽納嘉言?因此內外嫌隙,越積越深。惟溫素輕浩,雖然挾嫌,卻瞧浩不起,以為容易捽去,倒不如再行圖功﹔等到河洛平定,那時威震四海,就是皇帝老子,也在掌中,還怕甚麼殷浩呢?
  是時,涼州牧張駿病歿,由世子重華嗣位。駿本誓守臣節,不願稱王,惟境內都以涼王相呼。到了晚年,分境地為二十三郡,始自稱大都督大將軍,假攝涼王,置百官,建旌旗,私擬王制,越年即歿。永和元年。重華自稱涼州牧,假涼王,尊嫡母嚴氏為太王太后,生母馬氏為王太后,輕賦斂,除關稅,省園囿,賑貧窮,居然有寬仁氣象。惟因趙主石虎,比晉為強,恐不免乘喪入犯,所以遣使報喪,先趙後晉。偏石虎不講道理,一味蠻橫,既聞張駿去世,嗣子重華,年未及冠,便道是機不可失,樂得興兵圖涼,略定河西。當下令將軍王擢,引兵襲武街,擒去守將曹權胡宣,再遣將軍麻秋,為涼州刺史,進攻金城,脅降太守張衝,涼州大震。
  重華亟使征南將軍裴恒,統率境內全軍,出御趙兵。恒行次廣武,逗留不進。涼州司馬張耽,進白重華道:「臣聞國以兵為強,兵以將為主,將有優劣,關係存亡,所以燕任樂毅,幾下全齊,及騎劫代將,立失七十餘城,可見是將難輕任呢。今朝士舉將,多推宿舊,臣獨謂未盡合宜。試想,漢舉韓信,齊用穰苴,吳用呂蒙,何嘗是任用舊將?但教才足專閫,便可委任。今強寇在郊,諸將不進,人情騷動,國勢岌岌,若再不另擢良將,主持軍務,如何能卻敵安民?臣見主簿謝艾,文武兼長,曉明兵略,若授彼斧鉞,使彼專征,必能折衝禦侮,殲除丑類,請殿下勿疑。」張耽不愧薦賢。重華聽了,即召艾入詢方略。艾答道:「漢耿弇不欲以賊遺君父,蜀黃權願以萬人當寇,今殿下委心用臣,臣願假兵七千人,自足掃賊。王擢麻秋,怕他甚麼?」重華大喜,即授艾為中堅將軍,使統步騎五千人,出擊麻秋。
  艾拜命即行,道出振武,正值天暮,乃擇地安營。到了夜半,有二梟飛止營帳,鳴聲聒噪。艾聞聲遽起道:「六博得梟,便是勝兆。今梟鳴帳上,勝敵無疑。」這是借梟鳴以作士氣,並非真寓勝兆。說著,即令部眾齊起,埋鍋造飯,飽餐一頓。不待天明,便拔寨前進,銜枚疾走,直逼趙營。趙將麻秋,因連日不得一戰,懈怠元備,尚是高枕臥著,哪知營外鼓角亂鳴,一彪軍奮勇殺到。待至麻秋驚起,壘門已被搗破,趙兵身不及甲,馬不及鞍,又兼腹中饑餓,如何支持?眼見是棄營四散了。麻秋也跨馬遁去,幸全性命。涼州兵乘勢追殺,斬首五千級,天已大明,才收軍退回。重華聞捷,大喜過望,即封艾為福祿伯,待遇甚隆。偏貴戚豪門,互嫉艾功,交相譖毀,乃出艾為酒泉太守。功臣之難處如此。石虎聞謝艾被斥,又遣麻秋進攻大夏,大夏護軍梁式,執住太守宋晏,舉城降秋。秋脅晏作書招降宛戍都尉宋距,距扯毀來書,逐出來使。秋得報大怒,麾眾往攻。宋距自知不敵,向秋遙語道:「辭父事君,當立功義,功義不立,當守名節。距寧為主死,不敢偷生。」說畢,即先殺妻子,然後自刎,戍卒皆散。秋遂移兵進攻枹罕,晉陽太守郎坦,謂枹罕城大難守,擬棄去外城。武城太守張悛道:「不可不可。外城一棄,眾心搖動,內城亦不能守了。」寧戍校尉張璩,贊成悛議,固守大城。秋屢攻不下,調集兵士八萬人,把枹罕城四面圍住,上架雲梯,下穿地道,仰攻俯鑿,日夕不休。張璩隨方守禦,用炬毀梯,用土塞穴,擊斃趙兵甚多。趙復遣劉渾率兵二萬,來助麻秋。張璩仍嬰城死守,獨郎坦恨己言不用,密囑弁目李嘉,潛引趙兵千餘人,乘夜登城。虧得璩防備甚嚴,立率諸將力戰,殺退趙兵,斬獲三百餘人,且查出李嘉奸謀,誅嘉徇眾。一面佯為嘉使,出誘趙兵,乘隙縱火,毀去趙兵攻具。麻秋劉渾,沒奈何退回大夏。張璩功績,不亞謝艾,可惜郎坦未聞加誅。
  石虎聞秋等敗回,再遣中書監石寧,為征西將軍,率領並司二州兵二萬餘人,會同秋等,再攻涼州。重華使部將宋秦,統兵堵御。秦畏趙勢盛,反驅民二萬戶降趙,趙兵長驅直進,警報飛達重華,幾與雪片相似。重華惶急非常,只好再召酒泉太守謝艾,使為軍師將軍,率騎兵三萬人,往堵臨河。艾乘軺車,戴白幍,鳴鼓進行,到了臨河前面,遇著趙將麻秋,帶著大隊,截住途中,他便叫過裨將張瑁,密囑秘計,瑁奉命自去。艾乃乘車逕出,直呼麻秋答話。秋見艾冠服雍容,神情閒暇,不由的大怒道:「艾一年少書生,身臨大敵,乃敢這般閒雅,這明明是輕我呢。我與他有什麼攀談,但殺將過去,擒住了他,便好進搗涼州了。」遂督黑矟龍驤軍三千人,鼓勇突陣。艾將李偉,見趙兵踴躍過來,忙請艾退回陣內,易車乘馬。就是艾眾,亦俱有懼容,惟艾不慌不忙,容色自若,反令左右移出胡牀,索性下車坐著,指揮軍士,站立兩旁,不准妄動。秋率趙兵馳至,距艾坐處,不過丈許,便令軍士吶喊起來,響聲震徹山谷,艾似不見不聞一般,仍然端坐。鎮定如此,才足為將。秋不禁動疑,戒兵輕進,但呆呆的瞧艾舉動。艾令左右大呼道:「麻秋何不進兵?」呼聲愈急,秋愈不敢進,猛聽得趙兵陣後,喊聲大振,秋回頭一顧,見涼州兵繞出後面,慌忙還救。艾見秋退去,卻上馬麾軍,並力追擊,並下令軍前,能擒斬麻秋,立加重賞。部眾已經放膽追殺,更兼望賞心切,統不管死活,向秋進躡﹔再加涼州將張瑁,在趙軍後隊殺入,兩下夾攻,大敗趙兵。秋從斜刺裡逃去,涼州兵將,怎肯捨秋,只管前追。秋將杜勛汲魚,返身攔阻,被涼州將圍裹攏來,一陣亂砍,殺死兩人。秋得了兩個替死鬼,一溜風的奔往大夏去了。
  艾得此大捷,檢點俘馘,約得一萬三千名,當然返報。重華進艾為左長史,封邑五千戶,賞帛八千匹。才閱兩旬,麻秋又與石寧王擢等,集兵十二萬,分道進攻。重華以寇眾大至,擬親出拒敵,艾極力諫阻,從事索遐,亦進諫道:「一國主君,不應輕動,左長史謝艾,屢建奇功,足當大任,殿下但居中作鎮,委艾御賊,已破賊有餘了。」重華乃使艾持節,都督征討諸軍事,行衛將軍,遐為正軍將軍,率二萬人出拒趙兵。艾建牙誓眾,適有西北風吹至,飄動旌旗,盡指東南。遐喜語艾道:「風為號令,今使旗幟俱指東南,正天令我破賊哩。」也是鼓動士氣之言。艾亦大悅,進次神烏,正值趙將王擢前鋒,便驅眾痛擊,擢等敗遁。艾又進擊麻秋,斬首千餘級,俘二千八百人,獲牛羊十餘萬頭,秋遁還金城。石虎屢接敗報,不禁長歎道:「我帥偏師定九州,所向無敵,今用九州兵力,出攻枹罕,反為所困,可見涼州有人,未可輕圖呢。」遂無心西略,專事游畋。
  太子宣亦日興土木,使人四伐大樹,充作宮材,役夫數萬,吁嗟滿道。領軍王朗,據實白虎,請下禁令,為宣所恨。會星象告變,熒惑守房,宣使太史令趙攬進言道:「房為天王,今為熒惑所守,必主禍殃,請陛下移禍貴臣,方可禳災。」虎問何人可當此禍?攬答道:「無如王領軍。」虎躊躇道:「此外尚有何人?」攬想了多時,便將中書監王波,對答出去。想是與波積有仇恨。虎乃下詔收波,追論波前議楛矢罪,楛矢事,見四十七回。把他腰斬,並殺波四子,投屍漳水,嗣復閔波無辜,追贈司空,封波孫為侯。虎第五子鑒,封義陽公,出鎮長安,旋復令鑒弟樂平公苞,代鑒出鎮,修治長安未央宮,又發諸州工役二十六萬人,往繕洛陽宮闕,再使各州民出牛二萬餘頭,配朔州牧場,增置女官二十四等,諸公侯七十餘國,皆令置女官九等。凡民女二十以下,十三以上,概令應選,充作女官。郡縣有司,仰承意旨,務求美色,往往奪人妻女,多至三萬餘名。太子及諸公,又私自採訪,強取至萬餘人。這四萬婦女,驅至鄴中,虎臨軒簡選。多是妙年韶秀,裊裊娉婷,不由的心花怒開,盛稱採擇得人,賞功封爵,計得十有二侯。當下按第分派,與眾同樂,自己仗著一種虎力,糟蹋民婦,日夜不休。哪知義夫烈婦,不肯應命,或被殺,或自盡,已是不可勝計。河南人民流叛略盡,虎又坐罪守令,說他不善撫綏,下獄論死,共五十餘人。金紫光祿大夫逯明,當面切諫,虎叱武士,將明拉死。自是朝臣杜口,莫敢發言。尚書朱軌,與中黃門嚴生未協,生屢思搆陷,會值霪雨連綿,道路泞陷,生遂譖軌不修道途,訕謗朝政。虎當然動怒,收軌系獄。冠軍將軍蒲洪,上書直諫道:

  臣聞聖王之御天下也,土階三尺,茅茨不翦,食不累味,刑措而不用。亡君之馭海內也,傾宮瓊台,象箸玉杯,截脛剖心,脯賢刳孕,故其亡也忽焉。今陛下既有襄國鄴宮,足康帝宇,又修長安洛陽宮殿,將何以用之?盤於畋游,耽於女色,三代之亡,恒必由此﹔而忍為獵車千乘,環數千里,以養禽獸,奪人妻女數萬口,以充後宮,聖帝明王之所為,固若是乎?尚書朱軌,納言大臣,今以道路不修,將加酷法,此自陛下德政失和,陰陽災沴,天降霪雨,七日乃霽,霽方二日,雖有鬼兵百萬,亦未能去道路之涂潦,而況人乎?刑政如此,其如史筆何?其如四海何?願止作徒,罷苑囿,出宮女,赦朱軌,以副眾望,則天下安而國祚自永矣。伏乞明鑒施行!

  虎覽書不悅,惟畏洪強直,卻也不敢加罪,為罷洛陽長安諸工役,但仍不肯赦軌,竟處死刑。一面聚斂金帛,貪多無厭,悉發前代陵墓,掘取寶貨。沙門吳進白虎道:「國運將衰,晉當復興,宜苦役晉人,鎮壓戾氣。」虎乃使尚書張群,發近郡男女十六萬人,車十萬乘,運土至鄴城北隅,築華林苑。沿苑遍築長牆,廣袤數十里。是年八月,天大雨雪,積地三尺,役夫凍斃至數千人。趙攬申鍾石璞等,上言:「天文錯亂,百姓雕敝,宜停止工役。」虎大怒道:「我築苑牆,干天甚事?就使陰至天譴,但得苑牆朝成,我雖夕死,也無遺恨。」遂促張群連夜趕造,四圍燃燭,光同白晝,築三觀,辟四門。三門通漳水,皆用鐵屏為障,忽遇暴風大雨,漲水丈餘,漂沒至數萬人。揚州獻黃鵠五雛,頸長一丈,聲聞十餘裡,虎令游泳池中,俄化為龜,因號池為玄武池。此外,郡國牧守,先後獻入蒼麟十七頭,白鹿七頭,虎命司虞張昌柱,管馭麟鹿,駕以芝蓋,每遇朝會,即將麟鹿站立殿庭,侈然有百獸率舞的意思。已而令太子宣出祀山川,為祈福計。虎不畏天,何需祈福?宣駕著大輅,羽葆華蓋,建天子旌旗,前呼後擁,戎卒至十八萬,出金明門,虎在後宮登凌霄觀,遙見宣儀容廆赫,申仗如林,便掀髯笑語道:「我家父子,如此威武,若非天崩地塌,尚有何憂?我但當抱子弄孫,自求樂趣便了。」彷彿夢囈。
  宣借禱祀為名,沿途駐足,輒列長圍,驅逐禽獸,至暮皆集行幄,文武官吏,或跪或立,環繞幄外,烽炬連宵,照徹百里。夜間猶令勁騎馳射,自與姬妾乘輦臨觀,歡娛忘返,必至獸盡乃止。所過三州十五郡,有司供張,窮極珍奇,歷年積儲,皆無孑遺。及還鄴復命,虎復命秦公韜繼出,自並州至秦雍,亦與宣行逕相似,宣本已忌韜,又聞韜與己匹敵,格外生嫌。宦官趙生,得宣寵幸,遂勸宣謀韜。宣性暴戾,往往與虎面談,亦有傲色,虎嘗謂悔不立韜,韜聞言益驕,宣恨韜及虎,隱起殺心。可巧韜在府第中築起一堂,取名宣光殿,梁長九丈,宣當然聞知,引眾往視,斥他逾制,斬匠截梁,悻悻而去。韜亦怒甚,重加修築,增至十丈。宣乃與力士楊柸,及倖臣趙生牟成道:「凶豎傲愎,敢違我命,汝等如能殺卻,我當將韜所有國邑,分給汝等。且韜既殺死,主上必親臨韜喪,我乘此得行大事,當無慮不濟了。」柸等應聲道:「殿下所委,敢不敬從。」宣因此大喜,便令柸等伺隙行事,要做出一種逆天害理的行為來了。小子有詩歎道:

  到底豺狼種禍苗,一波才了一波搖。
  東宮興甲成常事,險釁都緣乃父招。

  欲知宣如何逞謀,試看下回便知。
  石虎以九州兵力,不能制一涼州,雖敵有謝艾,智力過人,而石趙之勢,已釁濅衰,所謂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者也。虎尚不少悛,反且大築宮室,妄戮諫臣,甚至奪民婦數萬人,驅入鄴中,自淫不足,反導子弟盡為淫人,是亦安望有賢子弟耶?虎子邃陰謀弒父,為虎所殺,別立邃弟宣為太子。宣建天子旌旗,出祀山川,是其心目中已無君父。虎不加禁止,反有喜色,是明明縱子為惡,與人何尤?至悔不立韜,蓋已晚矣!雖然,如虎之淫暴,而使其有令子,是善不足勸,而惡不必懼也,雖曰亂世,豈真無天道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5 11:38:48

第五十一回     誅逆子縱火焚屍 責病主抗顏極諫



  卻說趙太子石宣謀害弟韜,並欲弒父,因恐計不得逞,往訪高僧佛圖澄,及與澄相見,並坐寺中,又不便直達私衷,但聽塔上一鈴獨鳴,宣乃問澄道:「大和尚素識鈴音,究竟主何預兆?」澄答道:「鈴音所云,乃是『鬍子洛度』四字。」宣不禁變色道:「什麼叫作胡子洛度?」究竟心虛。澄不好直答,詭詞相對道:「老胡為道,不能山究竟心虛。澄不好居無言,乃在此重茵美服,這便叫做洛度呢。」說著,正值秦公韜徐步進來,澄起座相迎,待韜坐定,只管注目視韜。韜且驚且問,澄答道:「公身上何故血臭?老僧因此疑視。」隱語。韜周視衣襟,毫無血跡,免不得又要詰問。澄只微笑不答。宣慮澄察泄秘謀,遂邀韜同行,辭澄出寺去了。
  越宿由石虎遣人召澄,澄即入見,虎語澄道:「我昨夜夢見一龍,飛向西南,忽然墜地,不知吉凶何如?」澄應聲道:「眼前有賊,不出十日,殿東恐要流血,陛下慎勿東行。」虎素來信澄,倒也默然無言。忽見屏後有一婦人趨出,嬌聲語澄道:「和尚莫非昏耄麼?宮禁森嚴,怎得有賊?」澄見是虎後杜氏,便微笑道:「六情所感,無一非賊,年既老耄,還屬無妨,但教少年不昏,方才是好哩。」已經說出後事,可惜愚婦無知。已而遇秋社日,天空有黃黑雲,由東南展至西方,直貫日中,及日向西下,雲分七道,相去約數十丈,幻成白色,如魚鱗相似,歷時乃滅。韜頗解天文,顧語左右道:「天變不小,恐有刺客起自京師,未知由何人當災哩。」是夕,韜與僚屬會宴東明觀,召令樂工歌伎,彈唱侑酒。宴至半酣,不覺長歎道:「人生無常,別易會難,諸君試暢飲一觥,各宜使醉,須知後會有期,應該乘時盡興哩。」說至此,竟泫然涕下。死兆已見!大眾聽了,都不禁駭異,惟見韜涕泗橫流,也不禁觸動悲懷,相率欷歔,都非佳象。到了夜半,眾皆別去,韜趁便留宿佛寺中。
  哪知事出非常,變生不測,僅越半夜,好好一個石家主子,竟變做血肉模糊的死屍。天已大明,寢門尚閉,韜有侍役,怪韜高臥不起,撬戶入視,已是腹破腸流,手斷足折,倒斃在寢榻前。旁有刀箭擺著,也不辨是何人所置,何人所殺,當下慌亂無措,不得已著人飛報。偏宮中已經得知,趙主石虎,正聞變驚慟,暈倒牀上。宮人七手八腳,環集施救,好容易才得救醒,尚是悲號不止。究竟由何人先去報聞?查將起來,乃是趙太子石宣。應該由他先知。虎號哭多時,便擬親往視喪。時百官已俱入請安,聞虎命駕將出,各欲扈從前去。獨司空李農進諫道:「害死秦公,未知何人,臣料是釁起蕭牆,危生肘腋,陛下不宜輕出,當速緝兇手,毋使幸脫。」虎得農言,猛然記起佛圖澄語,不由的頓足歎息道:「是了是了。究竟和尚通靈,朕到此才能覺悟呢。」遂停止不行。一面飭衛士戒嚴,一面派官吏治喪。太子宣駕坐素車,引東宮兵千人,往視韜殮,使左右舉衾觀屍,仔細一瞧,反呵呵大笑,掉頭自去。實是一個莽漢,若使韜知預防,何至被殺。還至東宮,將委罪韜吏,命收大將軍記室參軍鄭靖尹武等人。韜曾為車騎大將軍。偏是惡報昭彰,難逃冥譴,有一東宮役吏史科,向石虎處訐發陰謀,虎始知禍由太子,氣得兩目咆哮,無名火高起三丈,亟命左右往召太子宣。宣不敢逕往,中使詐稱奉杜後命,叫他進去。宣還道是另有密商,因即入省,甫進宮門,便有人傳著虎諭,把宣驅入別室,軟禁起來。那時楊柸牟成趙生等,已聞風出走,生稍遲一步,致被衛士拘住,交與刑官拷訊。生無可抵賴,始供稱殺韜情跡,實由楊柸等隱受宣囑,伺韜留宿寺舍,夜用獼猴梯架牆,逾垣入室,因得逞凶。這供詞呈將進去,虎不瞧猶可,既已瞧著,大呼:「了不得,了不得。」便命將宣移禁席庫,更用鐵環穿通宣頷,鎖諸柱上,且作數鬥可容的木槽,中貯塵糞土飯,迫使宣食,彷彿似豬狗一般。一面取入殺韜刀箭,見上面尚有血痕,便伸舌吮舐,且舐且泣,哀聲震徹內外。徒哭何益?百官俱入內勸解,哪裡禁遏得住?大眾無法可想,只好往請佛圖澄,前來解免。澄當然馳至,見了石虎,說出一番前因後果,稍得令虎止哀。惟虎即欲加宣極刑,澄復諫道:「宣與韜皆陛下子,今宣殺韜,陛下又為韜殺宣,是反變成兩重禍祟了。陛下今日,誠使息怒加慈,福祚尚保靈長,可延六十餘年,若必欲誅宣,恐宣魂當化為彗星,將來要下掃鄴宮呢。」這是何因何果?可惜尚未說明。虎執意不從,待澄趨退,便令左右至鄴城北隅,堆積薪柴,就柴堆上豎一標竿,竿上架著轆轤,兩端穿繩,懸垂上面,當下把宣牽就柴上,用繩繫住。並使韜平時寵幸二閹,一叫郝稚,一叫劉霸,拔宣發,抽宣舌,斲宣目,刳宣腸,斷宣手足,然後將宣屍用轆轤絞上,掛諸天空,下面縱火焚薪,薪燃火盛,煙燄沖天,不到半時,已將宣屍爛焦,如燔如炙,好一個燒烤。及繩被毀斷,屍復下墜,立成灰燼。這是何刑?最可怪的是暴主石虎,挈領宮妾數千人,共登高台,瞭望火所,看它燔灼。莫非是看放燄火麼?至火已垂滅,再令檢出屍灰,分置諸門交道中,並收宣妻子二十九人,一並殺死。究竟是虎狼性格,名不虛傳。宣有幼兒,年才數歲,伶俐可愛,虎不忍加誅,抱置膝上,向他垂涕。兒亦啼哭道:「這非兒罪。」虎欲赦兒不誅,偏秦府屬吏,定請並誅此兒,看虎戀戀不捨,竟向虎膝上牽奪。兒攬住虎衣,狂叫痛號,甚至帶絕手脫,始被猛擲出去,踢跶一聲,登時斷命。虎掩面入宮,敕廢宣母杜氏為庶人,誅東宮僚屬三百人,閹寺五十人,統皆車裂支解,棄屍漳水,洿東宮以養豬牛。還有東宮衛卒十餘萬人,全體謫戍涼州。太史令趙攬,已遷任散騎常侍,前曾入白道:「宮中將有變亂,宜豫備不虞。」及虎既殺宣,疑攬預知宣謀,獨不實告,亦勒令處死。可為王波泄恨。貴嬪柳氏,系尚書柳耆長女,才色俱優,耆有二子嘗侍直東宮,為宣所寵,此時已共誅死。虎復令柳女連坐,逼使自盡。既而追念柳氏姿容,未免生悔,幸柳氏尚有一妹,在家待字,便飭左右驅車接入,就在芳林園引見。細瞧芳容,不亞乃姊,就下座掖入寢牀,令做乃姊替身,恣情淫狎,不消細說。姊妹花並墮虎口,死者固已矣,生者亦去死無幾。
  過了匝月,虎復議冊立太子,太尉張舉道:「燕公斌有武略,彭城公遵有文德,惟在陛下自擇。」虎答道:「卿言正合我意。」語尚未終,偏有一人閃出道:「燕公母賤,又嘗有過,彭城公與前太子邃同母,母鄭氏已經坐廢,怎得再立他次子?還請陛下三思!」虎聞言瞧著,發言的系戎昭將軍,就是前擄劉曜幼女的張豺。曜女安定公主,擄入趙宮,得虎寵愛,小子在前文中,已曾敘過,至此生有一子,取名為世,已有十齡,豺因虎年長多疾,意欲立世為嗣,俟虎死後,世母劉氏為太后,必感豺德,令他輔政,所以特地進言,陰圖逞志。果然虎為所動,沈吟多時,不答一言。豺乘機說虎道:「陛下再立儲宮,母皆倡賤,不足服眾,所以禍亂相尋,今宜自懲前轍,必須母貴子孝,方可冊立,免再生患。」虎爽然道:「卿且勿言,朕已悟卿意了。」豺乃趨出。越宿由虎召集群臣,面加曉諭道:「朕欲取純灰三斛,自滌心腸,何故專生惡子?年過二十,便欲弒父,今少子世年方十歲,待他及冠,我已老了,就使世再不肖,也不至為我所見哩。」但期保全首領,也是無聊之思。道言未絕,即由太尉張舉,司空李農,同時應聲道:「臣等願奉詔立齊公。」原來齊公是世封爵,臣下不便直呼世名,因以齊公二字相代。農既倡議,大眾便附和一辭,獨大司農曹莫無言。張李二人,又謂應完備手續,先由公卿聯名上疏,請立世為太子,及疏已草就,莫復不肯署名。虎使張豺問明莫意,莫答道:「天下重器,不應立少,故不敢署名。」虎聞言歎道:「莫為忠臣,可惜未達朕旨。惟張舉李農,能體朕心,可轉示委曲,免得誤會。」舉與農應命諭莫,相偕退去。虎遂立世為太子,進世母劉氏為皇后,命太常條攸為太子太傅,光祿勛杜嘏為太子少傅,並囑使朝夕箴規,毋令太子再蹈前愆。何濟於事?
  又閱兩月,虎在太武前殿,大饗百僚,佛圖澄亦至。酒闌席散,澄起座告辭,褰衣行吟道:「殿乎殿乎?棘子成林,將壞人衣。」吟畢自去。虎料澄語必有因,即令左右發殿下石,果有棘子叢生,立命拔去。哪知佛圖澄所說的棘子,並不是真棘子,乃是一個棘奴。棘奴究是何物?看官不必急問,待至下文,自當說明。是作者用筆狡獪處。惟佛圖澄還至佛寺,環視佛像,欷歔太息道:「可悵可恨,不得長此莊嚴。」嗣復自作問答,先發問道:「可得三年否?」答言:「不得。」又問:「可得二年麼?一年麼?百日麼?一月麼?」答言:「不得,不得。」隨即默然。返入禪房,弟子法祚等,見澄自說自話,多不可解,便隨澄入問玄妙。澄乃明語道:「今年歲次戊申,禍機已萌,明年己酉,石氏當滅,我尚在此乾甚麼事,不如去罷。」法祚又問道:「當去何地?」澄仍作隱語道:「去!去!自有去處。」法祚等不敢再問,方才趨退。僅隔一夕,便遣徒侶往辭石虎道:「物理必遷,身命難保,貧僧化期已及,不能再延,素荷恩遇,用敢上聞。」虎愴然道:「昨尚無疾,今乃使人告終,豈不可怪?」便命駕自往省視,見澄形態如故,益加驚疑。澄微哂道:「出生入死,乃是常理。人命短長,定數難逃。但道重行全,德貴勿怠,道德無虧,雖死猶生,否則生不如死。貧僧死期已至,自思生平尚無大過,死亦何妨。不過國家心存佛理,建寺度僧,本宜仰蒙天祐,奈何政事猛烈,淫刑酷濫,顯違聖典,隱悖法戒,如此過去,怎能得福?若亟降心易慮,惠以下民,那時國祚永長,道俗慶賴,僧雖就盡,可無遺恨了。」見道之意,非常僧所能道。虎似信非信,支吾半晌,便即退回。
  先是虎為澄先造生墓,至是因澄言將死,又為鑿壙營墳。約閱旬餘,澄竟圓寂,坐化禪林。百官並往視殮,即將澄平時所用錫杖銀缽,納置棺中,移葬壙所,更由虎命為澄立祠,適天久不雨,隴土盡裂,虎詣澄祠虔禱,便有二白龍降下,引沛甘霖,澤遍千里。嗣有沙門從雍州來,曾見澄西入關中,及行至鄴下,與僧侶晤談,兩不相符,彼此詫為奇事。又有郭門守吏,聽得沙門傳語,也猛憶前事,謂:「澄曾攜一履出城,當時疑為目眩,今又由沙門相見,莫非真在人間,確是未死。」為此兩人語言,遂至傳遍鄴中,連石虎亦有所聞,暗生驚異,遂命石工掘墓啟視,說也奇怪,棺中只有一履,並無澄屍,惟多了一石。工人當即飛報,石虎且驚且恨道:「朕姓石,便是朕埋石棺中,莫非朕將死了麼?」嗣是悶悶不樂,坐臥徬徨。嘗見已死諸子孫,環立坐隅,不由的毛髮森豎,悲悔交並,因此飲食無味,形體漸羸。蹉跎過了殘冬,便是趙天王建武十五年的元旦,晉永和五年。虎疾少瘳,自恐餘生有限,不如僭稱帝號,借以自娛,乃命在南郊築壇,即位稱帝,改元太寧。諸子進爵為王,百官各增位一等,頒制大赦。惟前東宮衛卒等萬餘人,謫戍涼州,不在赦例。見上文。
  衛卒中有一隊長,呼做高力督,姓梁名犢,本來有些膂力,此時遇赦不赦,當然生怨﹔就是一班衛卒,也共抱不平。犢得乘隙煽動,聚眾為亂,自稱晉征東大將軍,攻陷下辯,脅雍州刺史張茂為大都督,連拔秦雍間城戍,戍卒多半依附。進至長安,有眾十萬人。樂平王石苞,為長安鎮帥,盡銳出戰,反為所敗,不得已回城固守。犢遂率眾出潼關,趨洛陽。趙主石虎,忙命李農為大都督,行大將軍事,統率衛軍將軍張賀度,征西將軍張良,征虜將軍石閔等,麾兵十萬,出拒新安。犢眾都挾著一種怨氣,拚死前來,雖然兵甲不整,卻是一可當十,十可當百。李農麾下,人數與犢眾相等,只是氣勢不敵,一戰敗績,再戰又敗,沒奈何退保成臯。犢又東掠滎陽陳留諸郡,聲燄大張。石虎懼甚,舊疾復發,再令燕王斌為大都督,與冠軍大將軍姚弋仲,車騎將軍蒲洪,合兵討犢。
  弋仲入朝求見,虎適臥牀養痾,傳令免謁,但引弋仲至領軍省,賜給御食。弋仲怒說道:「國家有賊,令我出擊,主上理應面授方略,才可破賊,今乃徒賜我御食,難道我來乞食麼?」說至此,即欲趨歸。當有人報知石虎,虎乃力疾傳見,弋仲搶步進去,怒尚未息,既見虎面,便大聲詆虎道:「為兒生愁麼?何故致病!有兒不教,縱使為逆,因逆加誅,還愁什麼?我想汝病已久,反立幼兒為儲,萬一不測,天下必亂,汝先當憂及此事,賊尚不足憂哩。犢等窮困思歸,相聚為盜,所過殘虐,已失民心,我老羌當為汝出力,一舉平賊。」看他口脗,彷彿《水滸傳》中的李逵。虎聽他出言不遜,也覺生忿,但因亂事日亟,要靠他出兵平亂,只好含忍三分。且弋仲素性戇直,到了氣急時候,往往不顧尊卑,但呼汝我,事成慣例,更不足貴。所以虎耐著性子,囑令旁坐,面授弋仲為征西大將軍,特賜鎧馬。弋仲並不稱謝,唯起座申語道:「汝看我老羌能破賊否?」說著,即取鎧披身,跨鞍上馬,就中庭馳騁數周,乃揚鞭一揮,躍馬自去。卻是爽快。虎又氣又笑,靜待報命。
  約過旬日,便得弋仲捷報,在滎陽大破犢眾,已而捷音復至,將犢擒斬,掃平餘黨。虛寫以省筆墨。虎傳旨褒功,封弋仲為平西郡公,履劍上殿,入朝不趨。蒲洪為侍中車騎大將軍,都督秦雍諸州軍事,領雍州刺史,封略陽郡公。弋仲等尚未回鄴,虎病已日深一日,因授彭城王遵為大將軍,使鎮關右。燕王斌為丞相,錄尚書事。張豺為鎮衛大將軍,並受遺詔輔政。獨劉後心下不悅,密召張豺入商,意圖害斌,免為後患。豺即為定謀,遣使給斌道:「主上疾已漸愈,王若留獵,盡可自便。」斌本好獵嗜酒,得了此諭,樂得朝畋暮飲,流連數日。劉後遂與張豺發出矯詔,謂斌藐視父疾,不忠不孝,勒令免官歸第﹔且使豺弟雄領龍騰軍五百人,逼斌入室,嚴加管束。彭城王遵,時在幽州,奉詔至鄴,劉後不令入省,但飭在朝堂受拜,即發給禁兵三萬,遣往關右。遵涕泣而去。石虎全未預聞,因病得小瘥,勉強起牀,出問遵已到否?左右答言去已兩日,虎慍道:「奈何不使見我?」說罷,復親臨西閣,見有龍騰中郎兩軍將士,環拜前面,約有二百餘人。虎問他有何乞請?大眾嘩聲道:「聖體不安,宜令燕王入值宿衛,監制兵馬,還有幾個隨後續陳,請改立燕王為太子。」虎驚疑道:「燕王尚未到京麼?」左右詐言燕王病酒,不能入朝。虎又道:「可持輦迎入,當付璽綬。」左右雖然答應,卻是陽奉陰違,並未往迎。虎無力支撐,竟至頭暈心搖,使左右掖還寢宮。張豺竟令雄矯詔殺斌,入報劉後。劉後大喜,擅命豺為太保,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侍中徐統,自語親屬道:「大亂將作,我若再生,恐反遭夷滅了,不如早死為佳。」遂仰藥自殺。鄴宮內外,方無故自擾,那窮凶極惡的趙石虎,已不省人事,暈絕數次,結果是兩眼一翻,兩足一伸,嗚呼畢命了。小子有詩詠道:

  如此兇人得善終,上蒼降鑒似非聰。
  待看國亂家屠日,才識天心本大公。

  虎既斃命,應由太子世入嗣,究竟有無亂端?容至下回續表。
  石邃既誅,又有石宣,遣人殺弟,密謀弒父,其惡視邃為尤甚,殺之宜也。但此為石虎淫惡之報,虎不知反省,乃徒以毒刑加宣,令人慘不忍聞。況前誅邃妻子二十六人,至是又誅宣妻子二十九人,骨肉相關,全不體卹。有罪則固誅之,無罪亦並戮之,待子孫尚且如此,何怪他人之滅其子孫乎?厥後信張豺言,舍長立幼,幼子世為劉女所生,劉曜一門,為虎所殘,留女以禍石氏,亦一顯然之報應也。姚弋仲快人快語,讀之可浮一大白。虎嘗濫殺群臣,獨於出言不遜之姚弋仲,能優容之,並加厚賜。姚氏有昌後之機,固非石虎所能殺,抑亦由虎之隱有疚心,聞姚言而不能無愧歟?石虎禍劉,張豺禍石,一虎一豺,兩兩相對,大造之巧為播弄,尤足使人稱異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5 11:39:16

第五十二回     乘羯亂進攻反失利 弒趙主易位又遭囚



  卻說趙太子石世,年甫十一,由張豺等擁他即位,尊世母劉氏為太后。劉氏臨朝稱制,進張豺為丞相,豺面辭不受,情願讓與彭城王遵,義陽王鑒。他恐二王不服,所以有此推薦。劉氏乃命遵為左丞相,鑒為右丞相。豺又與太尉張舉,謀殺司空李農,舉素與農善,遣人密告,農出奔廣宗。豺使舉統領宿衛精兵,往圍李農,一面授張離為鎮軍大將軍,監中外諸軍事,兼司隸校尉,作為己副。鄴中群盜四起,迭相劫掠,豺與離不能禁遏,只好緊守宮門,得過且過。
  彭城王遵,往詣關右,途次聞喪,乃屯次河內。可巧冠軍大將軍姚弋仲,車騎大將軍蒲洪,安西將軍劉寧,征虜將軍石閔等,平亂班師,即前回梁犢之亂。與遵相遇,當下同聲說遵道:「殿下年長且賢,先帝嘗欲立殿下為嗣,至晚年昏耄,乃為張豺所誤,今女主臨朝,奸臣用事,眾心未服,京內空虛,殿下若聲討張豺,鼓行東進,哪有不倒戈開門,歡迎殿下哩?」遵欣然相從,即從河內舉兵,還指鄴都。洛州刺史劉國等,並引兵往會,傳檄至鄴。張豺大懼,飛召張舉還軍。舉未及歸,遵已將到,急得豺形色倉皇,不能不調兵出御。偏都中耆舊羯士,互相告語道:「天子兒來奔喪,我輩正當出迎,奈何反隨張豺拒守哩?」於是相率逾城,陸續迎遵。豺雖嚴令禁止,濫加殺戮,終不能止。繼聞鎮軍大將軍張離,亦率龍騰軍二千,斬關出迎,越嚇得手足無措。適宮中有旨傳召,只好應命趨入。劉太后向豺泣語道:「先帝梓宮未殯,便遇外禍,今上幼衝,國事盡托將軍,將軍將如何弭亂?現欲加遵重官,未知能撤兵免禍否?」這叫做一廂情願,豺支吾半晌,說不出一句話兒,唯有唯唯聽命。
  劉太后乃遣使諭遵,命為丞相,領大司馬大都督,統轄中外諸軍,錄尚書事,並加黃鉞九錫,增封十郡。遵不受命,謝絕來使,且進至安陽亭,鄴中恟懼。張豺一籌莫展,沒奈何硬著頭皮,引眾往迎。遵面加叱責,令左右將豺拘住,當即貫甲耀兵,自太武門馳入,直登太武前殿,擗踴盡哀,退至東閣,命兵士牽出張豺,至平樂市中梟首,並夷三族。且假傳太後令云:「嗣子幼衝,為先帝私恩所授,但皇業至重,非幼子所能承受,今當令彭城王遵,入嗣大位,勉紹洪基」云云。遵偽讓至三,朝臣依次勸進,乃御殿稱尊,照例大赦。廢石世為譙王,食邑萬戶,降劉太后為太妃。未幾將劉氏母子,一並鴆死。可憐十一歲的小皇帝,在位只三十三日,冤冤枉枉的送了性命,就是如花似玉的劉太后,享受了數載尊榮,也落得香消玉殞,一命嗚呼。富貴原似春夢。遵遂立生母鄭氏為太后,妻張氏為皇后,故燕王斌子衍為皇太子,義陽王鑒為侍中太傅,沛王衝為太保,樂平王苞為大司馬,汝陰王琨為大將軍,武興公閔都督中外諸軍事,兼輔國大將軍,錄尚書事,下詔罷廣宗圍,召還張舉。李農亦入都謝罪,仍復原官。遵嗣位僅及七日,鄴中暴風拔樹,雷雨大作,下雹如盂,水火俱下,毀去太武輝華殿,及宮中府庫,所有閶闔諸門觀閣,亦盡成灰燼。乘輿服飾,大半被焚,火燄燭天,兼旬乃滅。已而,天復雨血,遍及鄴城,時沛王石衝鎮薊,聞遵殺世自立,召語僚佐道:「世受先帝遺命,嗣立為君,遵敢擅加廢弒,罪大惡極,孤當親自往討,可飭內外戒嚴,剋日啟行。」於是留寧北將軍沐堅,居守幽州,率眾五萬,由薊南下,一面傳檄燕趙,所至雲集。及抵常山,有眾十餘萬,進次苑鄉,遇有中使自鄴都到來,傳示赦書。衝忽變初志,顧語左右道:「遵亦我弟,既得定位,我何必再加殘害?況死不可追,生宜相顧,得休便休,不如歸去罷了。」道言甫畢,部將陳暹閃出道:「彭城篡弒自尊,實負大罪,王欲北旆,臣願南轅,俟平定京師,擒住罪首,然後奉迎大駕,入靖皇宮。」說著,即率部下兵自去。這是石衝的催命鬼。衝見遇前進,倒也不敢中止,只好麾兵隨行。途中復接遵使王擢,齎到遵書,勸令罷兵。衝搖首不答,擢乃歸報。遵假石閔黃鉞金鉦,令與司空李農等,統率精兵十萬,出拒石衝。兩軍共至平棘,便即交鋒,也是衝命數該絕,不幸碰著逆風,被石閔等順風痛擊,殺得七顛八倒,大敗棄逃。衝策馬還走,至元氏縣,馬蹄忽蹷,致為閔軍追及,生生擒住。餘眾一半溃散,一半乞降。閔向遵報捷。遵下詔賜衝自盡,衝當然畢命。閔恐降兵變亂,掘坑誘入,全數活埋,共死三萬餘名,如此暴虐,怎得善終?乃班師還鄴。
  遵因石衝已平,不復加慮,獨閔入內白遵道:「蒲洪是現今人傑,今領雍州刺史,鎮守關中,恐將來秦雍二州,非國家所得復有,還請早圖為是!」遵信閔言,遂撤去蒲洪官職,洪因此挾嫌﹔自領部曲,逕歸枋頭,且遣使降晉。晉征西大將軍桓溫,已探得趙亂消息,出屯安陸,經營北方。趙揚州刺史王浹,舉壽春城歸晉。晉命西中郎將陳逵,往戍壽春。還有征北大將軍褚裒,也想借此揚威,上表晉廷,請即伐趙,當日戒嚴,直指泗口。朝議謂:「裒任重責大,不應深入,但宜先遣偏師,為漸進計。」這議案傳到京口,裒不以為然,申表固請。略謂:「前遣先鋒督護王頤之等,逕詣彭城,遍示威信,繼遣督護麋嶷,進軍下邳,守賊不戰自溃,已由嶷安據城池,今宜速發大兵,助成聲勢。」晉廷乃加裒為征討大都督,使率眾三萬人,向彭城進發。河朔士民,聞裒出兵,日來降附。朝野人士,各懷奢望,都說是規復中原,就在此舉。惟光祿大夫領司徒蔡謨,引以為憂,嘗語親友道:「此舉未足滅胡,就使胡人得滅,反為國家貽患,故我謂不如勿行。」親友聽了,不免疑問,謨復說道:「古來順天乘時,弘濟蒼生,撥亂世,大一統,類皆由大聖英雄,方能出此。此外只有度德量力,不可妄動。我看今日時局,欲要平胡,非常材所能辦到,必且經營分表,勞民求逞,至才略疏短,終難如願,那時財已盡了,力已窮了,智勇兩困,尚能不憂及朝廷麼?」果然事機不順,竟如所料。
  褚裒發兵北進,適有魯郡民五百餘家,起兵來附。裒遣部將王龕李遇,率兵三千,往迎魯民,行至代陂,正值趙都督李農,帶兵二萬,南下防戍,龕等無路可避,不得不上前交戰。究竟寡不敵眾,一場鏖鬥,全軍覆沒。李農進逼壽春,晉將陳逵,恐為所乘,遂焚壽春積聚,毀城遁還。褚裒也不禁膽怯,退屯廣陵,表請自貶。何前勇而後怯?有詔不許,但命他還鎮京口,免去征討都督職銜。會河北大亂,遺民二十餘萬渡河,欲來歸附,偏值褚裒退還,無人撫納,大眾流離蕩析,死亡殆盡。裒還至京口,沿途只聞哭聲,顧問左右,究為何因?左右答道:「代陂覆師,家屬猶存,怎得不哭?」裒未免慚憤。還鎮未幾,即至病終。訃聞晉廷,詔贈侍中太傅,予諡文穆。另遷吳國內史荀羨,持節監徐兗二州,及揚州屬郡晉陵諸軍事,領徐州刺史。羨年方二十有八,東渡以後諸方伯,羨為最少,這真叫做人無大小,達者為先哩。
  且說趙樂平王石苞,得著石衝敗死的消息,也動了兔死狐悲的觀感,擬就長安鎮所起兵,進攻鄴都。左長史石光,及司馬曹曜等,固諫不從,反被殺死,因此將吏離心。雍州豪酋,料知苞難成事,統馳使告晉。晉梁州刺史司馬勛,率眾往會,又有仇池公楊初,也遙應晉兵,襲趙西城。仇池自楊茂搜死後,傳子難敵,難敵本降附劉曜,受封武都王,既而病死,子毅嗣立,因劉曜已亡,遣使朝晉,願為藩屬。偏族兄初陰圖篡奪,襲殺楊毅,據有世祚,稱臣石趙,嗣聞石氏內亂,復向晉通好。晉廷但務羈縻,管甚麼篡位不篡位,即冊初為征南將軍,雍州刺史。仇池公初乃與晉兵約為犄角,共攻趙境。補敘前文所未及,且說明聯晉情由。司馬勛領兵出駱谷,破長城趙戍,進次懸鉤,距長安約二百餘里,遂遣治中劉煥,進逼長安,陣斬趙京兆太守劉秀離,得拔賀城。三輔豪傑舊稱京兆左馮翊右扶風為三輔。多殺守令應勛,共得三十餘營,數約五萬人。
  趙樂平王石苞,只好把攻鄴計謀,暫且擱起,專務防晉。當下派遣部將麻秋姚回,引兵拒勛。趙主石遵,已聞苞有異圖,遂借擊勛為名,使車騎將軍王朗,帶著鐵騎二萬,西趨長安,暗中卻囑使伺苞,俟擊退晉兵,迫苞赴鄴。晉司馬勛聞趙兵大至,卻也自慮兵少,不敢輕進。那趙將石遇,復奉趙主遵命令,攻陷宛城,擒去晉南陽太守郭啟。勛亟移師往援,殺敗石遇,克復宛城,斬趙新署南陽太守袁景,引還梁州。
  是時,燕主慕容皝,已經病歿,由世子俊嗣位,平狄將軍慕容霸,也欲乘石氏亂釁,興兵攻趙,因上書白俊道:「石虎窮凶極惡,為天所棄,餘燼僅存,自相魚肉。今中原塗炭,群望仁施,若我軍一出,勢必投戈,此機不宜坐失哩。」北平太守孫興,亦表言:「石氏大亂,宜乘時進取中原。」俊獨以為新遭大喪,謝絕勿許。霸又馳詣龍城,當面語俊道:「時機難得易失,倘石氏衰後復興,或有英雄憑借遺業,奮然躍起,不但我失此大利,且恐更為後患。」俊躊躇道:「鄴中雖亂,尚有虜將鄧恒,據住樂安,兵精糧足,我若伐趙,樂安當我東路,恐難進取,勢不能不繞道盧龍。盧龍山逕險窄,若被虜乘高據要,夾擊我軍,豈不是首尾受困,何從制勝?」霸又道:「鄧恒雖為石氏拒守,部下將士,已不免聞亂思家,各懷歸志,若大軍一至,當然瓦解。臣願為殿下前驅,東出徒河,西越令支,出彼不意,兩路並進,彼必惶駭,上不過閉城自守,下不免棄城溃去,還有何心御我呢?殿下盡可安步前行,毋勞多慮。」為後來滅魏伏線。俊尚狐疑未決,轉問五材將軍封弈。弈答道:「敵強用智,敵弱用勢,這是用兵要訣,所以大吞小如狼食豚,治易亂如日沃雪。大王自上世以來,積德累仁,兵強士練,石虎窮極兇暴,死未瞑目,子孫爭國,上下乘亂,民苦倒懸,日望救拔。大王若揚兵南下,先取薊城,繼指鄴都,宣耀威德,懷撫遺民,哪有不扶老攜幼,恭迎大王?凶黨將望旗膽落,逃死不暇,豈尚能為我害麼?」從事中郎黃泓,與折衝將軍慕容恪,亦先後進言。俊乃勉從眾議,即命慕容恪為輔國將軍,慕容評為輔弼將軍,左長史陽騖為輔義將軍,叫做三輔,分統軍事。再令慕容霸為前鋒都督,建鋒將軍,調集大兵二十餘萬,講武戒嚴,定期攻趙。
  趙尚未接燕軍警信,已是內亂相尋,幾鬧得不可收拾。原來趙主遵入鄴以前,曾許石閔為太子,囑使努力。及入都篡位,自背前言,竟立燕王子衍為太子,遂致閔隱生怨望。閔素驍勇,屢立戰功,為宿將所畏服,又復都督各軍,得總內外兵權,聲威益盛,平時撫循殿中將士,各奏署員外將軍,爵關內侯,並各賜給宮女,隱樹私恩。遵未悉閔意,但將閔所奏署的將士,注明善惡,使知勸戒。眾將士未免介意,怨遵日甚,感閔日深。中書令孟准,左衛將軍王鸞,私下勸遵裁抑閔權,遵因此疏閔,閔益恨遵不置。可巧樂平王苞,自長安至鄴,遵不暇除苞,但欲除閔,當下召苞入宮,並及義陽王鑒,汝陰王琨,淮南王昭等,一並入議。鄭太后亦出御內殿,由遵先曉示道:「閔目無君上,逆跡已萌,今欲設法加誅,是否可行?」鑒等皆隨聲道:「閔既謀逆,應該就誅。」附和同辭,實是一班好亂人物。獨鄭太后搖首道:「河內旋師,若無棘奴,哪有今日?就使棘奴稍稍驕縱,也當格外寬容,怎得驟然處死哩?」看官聽說,這棘奴就是石閔小字,前回中敘及棘子,乃是佛圖澄的隱語,庸耳俗目,怎能預解?此番禍已臨頭,小子也應該說明了。回應前回。
  遵聞母言,默然不應。鑒與苞等隨即退出,遵送母入室,自往後庭尋樂,與妃妾等弈棋為歡。才畢數局,忽聽得一片噪聲,由外傳入,不由的驚懼交並,便出琨華殿探視,正值將軍周成蘇彥,帶著許多甲士,持刀執械,蜂擁進來。看他形色猙獰,定非吉兆,一時無從趨避,只好勉強喝問道:「汝等來做甚麼?敢是造反不成!」大眾嘩聲道:「來誅篡弒的逆賊!」遵又顫聲道:「反……反!究是何人造反?」成厲聲答道:「義陽王鑒,應該繼立。」遵復道:「似我尚有今日,汝等立鑒,能……能有幾時?」說到「時」字,已被成揮眾上前,亂刀砍死。成等遂闖入內庭,索性將鄭太后張皇后太子衍等,隨手斲去,殺得精光。復捕戮孟准王鸞,及上光祿大夫張斐。遵僭位僅一百八十三日,至此一門畢命。比石世多百餘日,地下亦好自誇。
  看官欲問起亂原因,乃是石鑒出宮,密遣宦官楊環,報知石閔。閔即劫住司空李農,與右衛將軍王基,同謀廢立,當下遣蘇週二將,入行大事。迅雷不及掩耳,竟得僥倖成功。於是擁鑒即位,改元青龍,進武興公閔為大將軍,封武德王,李農為大司馬,錄尚書事,張舉為太尉,郎闓為司空,劉群為尚書左僕射,盧諶為中書監。鑒恃閔得立,心中卻很是忌閔,夜召樂平王苞,中書令李鬆,殿中將軍張才,使攻石閔李農。三人應命行事,總道是閔等無備,唾手可成,哪知閔卻預防一著,自與農入宿琨華殿,分派殿中將士守衛。將士多系閔腹心,都抖擻精神,目不交睫,通宵守著。石苞等冒昧闖入,立被衛士殺退,霎時間禁中大擾。鑒知事無成,反諉罪石苞,及李鬆張才,待他還報,竟喝令左右,斲斃三人,然後把三人首級,出示石閔李農,詐言罪人已得,不必驚惶。閔亦料鑒預謀,但既有詞可借,不如將錯便錯,俟後再圖。乃下令將士,各歸部伍,毋得再嘩,總算安靜了事。只平白地冤殺三人。新興王石祗,也是石鑒兄弟,久鎮襄國,因聞閔農為亂,遂與姚弋仲蒲洪通和,合兵連謀,起攻閔農。閔請諸石鑒,遣汝陰王琨為大都督,與太尉張舉,侍中呼延盛等,率步騎七萬人,往擊石祗。中領軍石成,侍中石啟,前河東太守石暉,謀誅閔農,反為閔農所殺。龍驤將軍孫伏都劉銖,號召羯士三千人,擬挾鑒討閔農,適鑒在御龍觀中,登台見伏都等,魚貫而入,驚問何因?伏都答道:「石閔李農謀反,已至東掖門,臣欲嚴兵往討,謹來啟問。」鑒撫慰道:「卿是功臣,好為官家出力,朕在台上觀卿,事平以後,不吝重賞。」伏都等應聲趨出,逕攻閔農,連戰不利,退屯鳳陽門。閔農卻率眾數千,向金明門突入,來尋石鑒。鑒見閔農等進來,料知伏都等戰敗,忙從台上傳令道:「孫伏都謀反,卿等何不速討,來此做甚?」又用老法兒來做擋牌。閔農等得了此令,便曉諭衛士,同擊伏都,伏都雖有勇力,畢竟眾寡不敵,眼見是敗績喪身。劉銖亦同時畢命,部下三千羯人,多被殺斃。自鳳陽門至琨華殿,積屍累累,流血盈途。閔傳令內外兵民,毋得執械,違令立斬。羯人或奪門竄去,或逾城出走,先後不可勝計。閔遂使尚書王簡,少府王鬱,領眾數千,監守禦龍觀,不准鑒自由進出。就是鑒一飲一食,亦只由觀門懸入,勿許他入進餐。好好一個趙主鑒,反變做甕中鱉,釜中魚了。小子有詩歎道:

  腹中有劍笑中刀,入阱如何不獲逃?
  我欲害人人害我,才知作偽總徒勞。

  閔既幽鑒,又想出一條計策,殲盡羯人,欲知他如何行計,且看下回表明。
  石遵廢世,石鑒又殺遵,石閔又幽鑒,數月之間,迭遭篡逆,石氏之亂,可雲甚矣!夫如石虎之窮凶極惡,應該有此巨譴,不於其身,必於其子孫,固然無足怪也。惟石氏內亂如此,正予晉以可乘之隙,桓溫之出屯安陸,猶不過徒示虛威,褚裒則一再上表,分兵北進,宜其規復中原。掃清宿恥,乃王龕等一敗而即懼,便退屯廣陵,自請貶職,嗒然若喪,是比諸庾亮庾翼,且遜一籌矣。要之東晉諸臣,專尚空談,虛驕之氣盛,實行之略疏,《左氏傳》所云「張脈僨興,外強中乾」者,正此類也,而蔡謨之意料遠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5 11:39:38

第五十三回     養子復宗冉閔複姓 孱主授首石氏垂亡



  卻說石閔幽主擅權,復下令城中,略言:「孫劉構逆,已得伏事,支黨並誅,不及良善。此後與官同心,盡可留住,否則任令他去,不復相禁。」遂大開城門,縱使出入。於是羯人相率出城,填門塞道,獨趙人陸續趨入,遠近爭集,閔知羯人不為己用,因頒令內外趙人,斬一羯首送鳳陽門,文官進位三級,武官立拜牙門。看官!試想人生無不欲富貴,得了這種機會,哪有不歡躍奉命的道理?才閱一日,攜首來獻,多至數萬。閔且親率趙人,再行搜誅羯種,羯人共斃二十餘萬,棄屍城外,餒飼豺狼狐犬。就是一班外戍羯士,也由閔分投書札,令身為將帥的趙人,誅戮殆盡。太宰趙庶,太尉張舉,中軍將軍張春,光祿大夫石岳,撫軍將軍石寧,武衛將軍張季,及諸公侯卿校龍騰軍等萬餘人,至此都恐連累,出奔襄國。汝陰王琨,亦奔據冀州,撫軍張沈據滏口,張賀度據石瀆,建義將軍段勤據黎陽,寧南將軍楊群據桑壁,劉國據陽城,段龕據陳留,姚弋仲據灄頭,蒲洪據枋頭,眾各數萬,皆不附閔。王朗麻秋,也自長安奔洛陽。閔遣人召秋,令圖王朗,秋襲殺朗部羯人千餘名,朗幸逃免,轉奔襄國。秋忽生悔意,亦走依蒲洪。
  汝陰王琨及張舉王朗,糾眾七萬,向鄴討閔。閔自率騎兵出拒,列陣城北,遙見敵軍如牆而來,便躍馬出陣,手持兩矛,直奔敵軍。敵軍前隊,遠來疲乏,不防閔輕騎殺到,一時不及招架,便致倒退。琨等尚在後面,見前軍紛紛退後,還道閔軍甚盛,抵敵不住,自己顧命要緊,也即拍馬返奔。為這一走,遂致全軍奔溃,彷彿天崩地塌一般。閔得任情追殺,斬首至三千級,待至琨等逃遠,方收兵還鄴,琨等仍奔還冀州去了。並非石閔善戰,實是琨等無用。閔既大獲勝仗,復與李農率三萬騎兵,往攻石瀆。石鑒被錮御龍觀中,因閔農外出,監守少懈,乃得寫就一書,密令近侍齎送滏口,囑令撫軍張沈等,乘虛襲鄴。哪知近侍不去報沈,反將鑒書持達閔農。石苞李鬆孫伏都等,都為石鑒所賣,怪不得近侍使刁。閔農當即馳還,突入御龍觀,責鑒反覆,褫去趙主的名目,又復贈他一刀,結果性命。鑒在位只一百零三日。閔索性大誅石氏,捕得石虎孫二十八人,駢戮無遺。惟尚有虎子數人,如石琨石祗等,統居外境,尚未遭難。
  鄴中已無石氏遺種,閔即欲僭號稱尊,司徒申鍾,司空郎闓,密承閔旨,聯絡朝臣四十八人,同聲勸進。閔佯為退遜,讓與李農。農不敢受,誓死固辭。辭與不辭相等,始終難逃一死。閔乃語眾道:「我等本是晉人,今晉室猶存,願與諸君分割州郡,各稱牧守公侯,奉表迎晉天子還都洛陽,諸君以為何如?」誠能如是,倒也完名全節,可惜言不由衷。尚書胡睦進言道:「陛下聖德應天,宜登大位,晉氏衰微,遠竄江表,豈尚能總馭英雄,混一四海麼?」看汝能長為閔臣否?閔欣然道:「胡尚書可謂識機知命,我當勉從。」遂至南郊即位,公然稱帝,易趙號魏,複姓冉氏。紀元永興,追尊祖隆為元皇帝,父曜為高皇帝,奉母王氏為皇太后,妻董氏為皇后,子智為皇太子,餘子亦皆封王。命李農為太宰,領太尉,錄尚書事,加封齊王,農諸子皆為縣公。文武各進位三等,封爵有差。並遣使持節,尉諭各處軍戍,一律免罪。
  諸軍屯皆不受命,趙新興王石祗,聞鑒被弒,也在襄國稱帝,改元永寧。用汝陰王琨為相國,並授姚弋仲為右丞相,待以殊禮。弋仲子襄為驃騎大將軍,時弋仲據灄頭,蒲洪據枋頭,各思稱雄關右,互生疑忌。秦雍流民,相率歸洪,洪有眾至十餘萬。弋仲恐洪過盛難制,遣子襄引兵擊洪,為洪所破。洪遂自稱大都督大將軍大單于,兼三秦王。即前秦之剏始。且因讖文有草付應王一語,乃改姓苻氏。洪第三子健,少嫻弓馬,勇武有力,嘗為石氏父子所親愛,洪因立為世子。趙將麻秋,既往依洪,洪命秋為軍師將軍。秋勸洪先收關中,然後東爭天下,洪深服秋言。哪知人心不測,暗殺難防,洪引秋為知己,秋偏視洪若仇家,一無心,一有心,兩人終夕昵談,繼以宴飲,秋竟置毒入酒,勸洪痛飲數杯。及秋辭宴退出,洪腹中忽然絞痛,不可忍耐,自知遭秋暗算,急召世子健入語道:「我擁眾十萬,據住險要,冉閔慕容俊等,本可指日蕩平,就是姚襄父子,亦在我掌握,所以遲遲入關,實欲先清中原,再行西略﹔不意為豎子所欺,致我中毒。我死後,看汝兄弟未能肖我,休得再想中原,不如鼓行西進,得踞關中,也好獨霸一方呢。」一麻秋尚不能防,還說能平定中原,也是癡想。言訖竟死。健秘不舉哀,即率親兵往捕麻秋。秋正安排兵甲,將乘喪為亂,不防苻健已先到來,急切不能抵禦,立被健麾眾拿下,一刀兩段,報了父仇,然後為父發喪,承襲遺業。且遣使向晉報訃,自削王號,用晉封爵。原來洪先降晉,見前回。曾受封征北大將軍,都督河北諸軍事,冀州刺史,廣川郡公。此時健即自稱征北將軍,向晉請命。趙石祗甫經稱帝,也欲籠絡苻健,命為鎮南大將軍,健佯為受命,在枋頭修繕宮室,督兵種麥,示不復出﹔暗中卻部署兵馬,謀取關中。
  關中本為趙屬土,由將軍王朗居守。朗自長安奔洛陽,復自洛陽奔襄國,見上文。當時但留司馬杜洪,居守長安。洪常恐苻氏入關,陰加戒備。及苻氏父死子繼,已放心了一大半,嗣聞健課農築舍,更覺不以為意,誰知苻健竟自稱晉征西大將軍,都督關中諸軍事,領雍州刺史,盡眾西行,在盟津架起浮橋,渡河直進。至大眾畢濟,將橋毀斷,彷彿破釜沈舟,有進無退。健弟雄先驅至潼關,洪始得報,乃遣部將張先出拒,與雄交戰,倒還不分勝負。及健繼至,張先勢孤難敵,敗回關中。健雖得戰勝,猶修箋致洪,並送名馬珍寶,謂將自至長安,奉洪尊號。洪也慮苻健懷詐,顧語屬吏道:「這所謂幣重言甘,明明是誘我呢。」乃盡召關中兵士,東出拒健。健已進次赤水,遣雄略地渭北,又追擊張先至陰槃,把他擒住﹔再派兄子菁旁徇諸城,所至輒陷。洪出長安才數十里,迭接各處敗報。又聞健乘勝殺來,急得面色倉皇。部眾見主帥失色,越發驚心,你奔我逃,如鳥獸散。洪只剩得數百騎,眼見得不能對敵,並不敢再回長安,索性奔往司竹去了。
  健竟入長安,據為都城,遣使至晉廷告捷,且向桓溫修好。健有長史賈玄碩等,請依劉備稱漢中王故事,表健為關中大都督大單于秦王。健佯怒道:「我豈就好做秦王麼?況晉使未返,我所應有的官爵,難道汝等所能預知麼?」眾始無言。越年為晉穆帝永和七年,晉使已歸,不聞加封,他復密使心腹,諷玄碩等表上尊號。玄碩等不敢不從,遂請健為天王大單於。健尚假惺惺的謙讓一番,至玄碩等兩次勸進,便自號秦天王大單于,建元皇始。史家稱為前秦。為十六國中之一。當下繕宗廟,置社稷,立妻強氏為天王後,子萇為天王太子,弟雄為丞相,都督中外諸軍事,兼車騎大將軍,領雍州刺史。自餘封拜百官,位秩有差。又遣使四出,問民疾苦,旁求俊義,除去趙時苛政。關中人民,賴是少安。
  趙主祗方與冉閔相持,無暇西顧,因此健得從容佈置,據有西秦。冉閔欲北向攻趙,趙主祗已遣汝陰王琨,及張舉王朗等,統兵十萬,南行攻閔。閔遣人臨江傳語晉使道:「羯賊擾亂中原,已數十年,今我已誅去羯首,只有餘黨未平,江東若能共討,可即發兵前來。」晉使轉報晉廷,廷議以閔亦亂賊,置諸不睬。閔欲自出拒敵,恐李農居中為變,竟將農誘入殺死,並戮農三子。與人共事,人得利而己先受害,如李農輩,最不值得。還有尚書令王謨,侍中王衍,中常侍嚴震趙升等,俱連坐農黨,盡被駢誅,乃遣衛將軍王泰為前鋒,出擊趙兵,自為後應。
  會趙汝陰王琨,南入邯鄲,與鎮南將軍劉國,會師並進。途次遇著王泰,一戰敗績,死傷萬餘人。琨退歸邯鄲,國亦還屯繁陽。既而國與段勤張賀度靳豚等,復會兵攻鄴,閔遣劉群為行台都督,率同諸將王泰崔通周成等,共十二萬眾,出堵黃城。閔自統精卒八萬繼進,與劉國大戰蒼亭,劉國等雖然連兵,卻是將令不齊,眾心未壹,反不如魏兵一致,鼓動一股銳氣,東衝西撞,斲斃劉國連合軍,共二萬八千人。國等敗遁,靳豚稍遲一步,中槊被殺,殘眾盡溃。閔振旅歸鄴,旌旗鉦鼓,綿亙百餘里,彷彿如石氏全盛時。既入鄴城,行飲至禮,群下歡舞。閔且欲籠絡人心,求才興學,特備玄纁束帛,禮征隴西辛謐。謐字處道,少有志操,博學能文,精草隸書,為時楷法,及長,嘗杜門晦跡,謝絕交遊。劉聰石勒,再三徵召,終不肯起,及得閔征書,依然不就,但復書答閔道:

  昔許由辭堯,以天下讓之,全其清高之節。伯夷去國,之推逃賞,皆顯史牒,傳之無窮,此往而不返者也。然賢人君子,雖居廟堂之上,無異山林之中,斯窮理盡性之妙,豈有識之者耶?是故不嬰於禍難者,非為避之,但冥心至趣,而與吉會爾。謐聞物極則變,冬夏是也,致高則危,累棊是也。君王功已成矣,而久處之,非所以顧萬全,遠危亡之禍也。宜因茲大捷,歸身本朝,指晉。必有許由伯夷之廉,享喬鬆之壽,永為世輔,豈不美哉?

  復書既去,尚恐閔不肯放過,竟自甘絕粒,不食而死。不沒高人。閔怎肯聽從謐言,又起步騎十萬人,往攻襄國。封次子胤為太原王,進號大單于,署驃騎大將軍,配以降胡千人,令他居守。光祿大夫韋祐諫言:「降胡難恃,且不宜仿稱單于。」哪知閔聞言大怒,反責祐離間戎夷,把他處斬,並殺謏子伯陽,直抵襄國城下,四面圍攻。上築土山,下穿地道,仰登俯鑿,誓破堅城。趙主祗督兵固守,支持至百餘日,幸還無恙。閔令軍士築室返耕,為久持計,於是祗相顧惶急,自去帝號,改稱趙王。使張舉詣燕乞師,許送傳國璽,遣張春赴灄頭,向姚弋仲處求援。弋仲即命子襄率騎兵三萬八千,往援襄國,就是燕王慕容俊,也令將軍悅綰,率騎兵三萬人,救趙拒魏。再加趙汝陰王石琨,又從冀州赴急,三方會合,共得勁卒十餘萬,直逼閔壘。閔使將軍胡睦御襄,孫威御琨,並皆戰敗,孑身遁還。閔自擬出擊,衛將軍王泰諫阻道:「今襄國未平,外援雲集,若我軍出戰,必至腹背受敵,豈非危道?不若固壘相持,伺隙而動,方保萬全。況陛下親臨行陣,萬目共瞻,一或挫失,大事去了,請持重勿出,臣願率諸將為陛下破敵。」閔點首稱是。忽由道士法饒進言道:「陛下圍攻襄國,曠日逾年,尚無尺寸功效,今群寇趨至,又避難不擊,試問將如何使眾哩?且太白入昴,當應趙分,百戰百克,何待躊躇。」閔被他一說,不由的眉飛色舞,攘袂大言道:「我計決了,敢言不戰者斬!」乃傾壘出發,與姚襄對陣交鋒。可巧石琨從東面馳來,悅綰從西面趨至,塵頭大起,驚動閔軍。趙主石祗,又由城中衝出,前後左右,四集攻閔。閔軍在外日久,已經疲敝,哪裡擋得住四面兵馬,頓時大溃,先走的得逃性命,後走的都做鬼奴。
  閔與十餘騎拚命飛跑,走還鄴城,那知次子冉胤,已被降胡執住,往降襄國。鄴中大亂,所有司空石璞,尚書令徐機,車騎將軍胡睦,侍中李綝,中書監盧諶以下,盡被殺死,人物殲盡,盜賊蠭起,司冀大饑,人自相食。閔已潛入鄴中,鄴人尚未聞知,內外恟恟。訛言閔已敗沒,射聲校尉張艾,勸閔親出撫慰,安定眾心。閔乃至南郊收勞軍士,訛言少息,遂誅道士法饒父子,支解以徇,追尊韋謏為大司徒,已經遲了。一面搜卒補乘,再圖禦敵。姚襄已還軍灄頭,姚弋仲責他不擒冉閔,杖襄百下,惟不復用兵。燕將悅綰,也即退去,獨趙主祗更遣部將劉顯,率眾七萬,再攻冉閔,進次明光宮,去鄴止二十三里。閔急召衛將軍王泰,商議拒敵方法。泰恨前言不用,托病不入。至閔親往訪問,泰仍固稱病篤,不能參議。閔不禁大怒,還宮語左右道:「可恨巴奴,乃公豈定要靠他,才得保命嗎?我當先滅群孽,再斬王泰。」說著,便悉眾盡出,拚死殺去,得破顯軍,追至陽平,乘勢斬殺,得首級三萬餘顆,殺得顯窮蹙失措,幾乎無路可奔,不得已遣使乞降,情願殺祗自效。閔乃縱顯使去,自還鄴中。左右密承閔旨,誣言王泰將叛奔入秦。閔正要殺泰,聽得此語,好似火上添油,立命將泰處斬,並夷三族。
  過了匝月,果得劉顯來文,報稱殺趙主祗,及丞相樂安王炳,太保張舉,太宰趙庶等十餘人,據定襄國,納質請命。閔喜如所望,尚未答復,那趙主祗的頭顱,已自襄國獻入鄴中。閔令懸示三日,焚諸通衢,乃封顯為大單于,領冀州牧。看官聽著!趙主祗稱帝襄國,只越一年,便即遭弒,後趙至是乃亡,總計後趙自石勒建國,至祗已易六人,共得七主,只合成二十三年。了結後趙。劉顯降閔,才閱百日,又欲自上尊號,謀襲冉閔,偏被閔預先探知,發兵邀擊,殺退顯兵,顯狼狽走還。但閔雖得勝,所轄各土,已皆瓦解。徐州刺史劉啟,兗州刺史魏統,豫州刺史張遇,荊州刺史樂弘,俱舉州降晉。還有魏平南將軍高棠,征虜將軍呂護,執住洛州刺史鄭系,也向晉請降。又如故趙將周成屯廩邱,高昂屯野王,樂立屯許昌,李歷屯衛國,亦陸續歸晉,就是劉顯據住襄國,雖經屢敗,也居然僭號稱尊,且率眾攻魏常山。常山太守蘇彥,飛使至鄴城乞援。閔使太子智留守鄴城,以大將軍蔣乾為輔,自率銳騎八千人,往救常山,一戰卻敵。顯前軍大司馬石寧,舉棗強城降閔,閔勢益盛,更進兵追顯。顯奔還襄國,大將軍曹伏駒,知顯無成,竟為閔內應,開門納入追軍。顯無處奔避,眼見為閔軍所困,亂刃分屍,所有家眷及偽署公卿,一古腦兒屠殺淨盡。又放起一把無名火來,毀去襄國宮室﹔凡襄國遺民,盡被閔驅至鄴中。可憐石氏遺種,單剩了一個汝陰王琨,系是石虎幼子,他已弄得無兵無餉,沒奈何挈領妻妾,南走建康,向晉乞憐,保他一脈。晉廷追念宿仇,怎肯相容,立將琨縛起來,驅出市曹,一刀兩段。琨妻妾亦同時駢首,於是石氏遂絕。小子有詩歎道:

  莫道貽謀可不臧,祖宗積惡播餘殃。
  羯胡一敗無遺類,到底兇人是速亡。

  晉既殺死石琨,又想趁這機會,規復中原。欲知成功與否,待小子下回再詳。
  冉閔乘石氏之敝,起滅石氏,掃盡羯胡,僭帝號,復原姓,說者謂其志不忘晉,臨江呼助,設晉果招而用之,亦一段匹磾之流亞。吾意不然。段匹磾之害劉琨,吾猶恨其昧公徇私,不能以厭次數言,遂為之恕。彼閔蒙乃父之餘廕,受石氏之豢養,予以高官,給以厚祿,大馬猶知報主,閔猶人耳,何竟不顧私恩,對寵我榮我者而反噬之?況羯雖異族,遠系從同,必欲盡殲無遺,設心何毒?是可忍孰不可忍?而謂其能顧祖國,必無是理。其所以臨江相呼者,懼趙主祗之扼其背,與秦王健之掣其肘,不得已而為將伯之求耳。晉廷之置諸不理,吾猶幸晉吏之不為李農也。若趙主祗之終歸隕滅,與汝陰王琨之被殺建康,覆巢之下,致無完卵,此乃石勒父子之孽報,不如是不足以暴其惡也,於他人乎何尤?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5 11:40:02

第五十四回     卻桓溫晉相貽書 滅冉魏燕王僭號



  卻說晉征西大將軍桓溫,因石氏亂亡,已屢請經略中原,輒不見報。晉穆帝年尚幼衝,褚太后女流寡斷,一切國政,均歸會稽王昱主持,領司徒光祿大夫蔡謨,本已實授司徒,詔書屢下,終不就職。褚太后遣使敦勸,謨仍固辭,且自語親屬道:「我若實任司徒,必為後人所笑,義不敢受,只好違命罷了。」雖是謙讓,但謂必貽笑後人,毋乃過慮。永和六年,復上疏陳疾,乞請骸骨,繳上光祿大夫領司徒印綬。有詔不許。會穆帝臨朝會議,使侍中紀璩,與黃門郎丁纂,召謨入商。謨自稱病篤,不能入朝。會稽王昱,謂謨為中興老臣,定須邀他與議,從旦至申,使人往返,幾十數次,謨終不至。殊太偃蹇。時穆帝尚只八歲,不耐久持,顧問左右道:「蔡司徒尚不見來,究懷何意?臨朝已將一日,為他一人,遂致早晚不顧,豈不可恨?難道他不到來,今夕不能退朝麼?」左右轉稟太后,太后亦自覺疲倦,乃詔令罷朝。
  會稽王昱,不禁懊恨起來,顧語朝臣道:「蔡公傲違上命,無人臣禮,若我輩都似蔡公一般,試問由何人議政呢?」群臣齊聲應道:「司徒謨但染常疾,久逋王命,今皇帝臨軒,百僚齊立,候謨終日,若謨願止退,亦宜詣闕自辭,今乃悖慢如此,自應明正國法,請即拘付廷尉,依律擬刑。」這番議案,尚未定奪,已有人傳達謨第。謨方才惶懼,率子弟詣闕待罪。當有一人趨入朝堂,厲聲大言道:「蔡謨今日,果無疾來闕麼?欺君罔上,應當何罪?宜置諸大辟,為中外戒。」朝臣聽他語言激烈,也覺一驚,連忙注視,乃是中軍將軍殷浩。當下互相討論,議久未決,浩尚與固爭,還是徐州刺史荀羨,私語殷浩道:「蔡公望傾內外,今日被誅,明日必有人借口,欲為齊桓晉文的舉動了,公何苦激成亂釁呢?」暗指桓溫。浩乃無言。大眾遂請由太后裁決,太后謂:「謨系先帝師傅,宜從末減,不忍驟加重辟。」乃詔免謨為庶人。
  那桓溫聞浩擅權,很是動忿,一時無詞劾浩,只把北伐為名,呈入一篇表文,略稱:「朝廷養寇,統為庸臣所誤。」這句話明明是指斥殷浩。浩在內掯住溫表,不使批答,誰知溫竟率眾數萬,順流東下,屯兵武昌,隱然有入清君側的寓意。廷臣聞報,相率駭愕。浩亦急得沒法,至欲去位避溫。實是沒用。吏部尚書王彪之,進白會稽王昱道:「浩若去職,人情必更張皇,殿下首秉國鈞,倘有變亂,何從諉責呢?」又顧語殷浩道:「溫若抗表問罪,必舉卿為首惡,卿雖欲自作匹夫,恐亦未能保全,不如靜鎮勿動,且由相王指會稽王。先與手書,為陳禍福,彼若不從,更遣中詔,再若不從,當用正義相裁,奈何無故匆匆,先自滋擾呢?」浩與昱依彪之議,即命撫軍司馬高崧,代昱草表,遣使致溫。略云:
  寇難宜平,時會宜接,此實為國遠圖,經略大算,能弘新會,非足下而誰?然異常之舉,眾情所駭,游聲噂沓,想足下應亦聞之。苟或望風震擾,一時奔散,則望實並喪,社稷之事去矣。吾與足下,雖職有內外,安社稷,保國家,其致一也。天下安危,系諸明德,當先寧國而後圖其外,使王基克隆,大義弘著,此吾之所深望於足下者也。區區誠懷,豈可復顧嫌而不盡哉?幸足下察之!
  果然一緘書札,足抵十萬雄師,才閱數日,即得溫謝罪表文,自願收軍還鎮去了。晉廷上下,才得放心。
  已而姚弋仲遣使來降,有詔授弋仲為車騎大將軍,六夷大都督,子襄為平北將軍,兼督並州。弋仲年逾七十,有子四十二人,嘗召集與語道:「我因晉室大亂,起據西偏,嗣石氏待我甚厚,我欲替他討賊,借報私情,今石氏已滅,中原無主,從古以來,未有戎狄可作天子,我死後,汝籌便當歸晉,竭盡臣節,毋得多行不義,自取咎戾呢。」越年為永和八年,弋仲老病纏身,竟致不起,卒年七十三。子襄秘不發喪,竟率眾攻秦。
  秦王苻健,自僭稱天王後,安據關中,嗣聞晉梁州刺史司馬勛,與故趙將杜洪相應,侵入秦川,當即出堵五丈原,擊退勛兵,再移兵往攻杜洪。洪正由司竹出屯宜秋,洪奔司竹見前回。欲應晉軍,不料司馬張琚,忽生變志,誘眾殺洪。琚自立為秦王,分置官屬,部署未定,健軍已經掩至。他卻冒冒失失的出來拒敵,一戰敗死,身首兩分。健奏凱入關,即僭稱秦帝。進封諸公為王,命子萇為大單于,又遣弟雄及兄子菁分略關東,招納晉降將豫州刺史張遇,仍命鎮守許昌。姚襄與苻氏挾有宿嫌,所以父喪不發,便即與秦為難。但苻氏氣勢方盛,將勇兵精,恁你姚襄如何驍悍,也一時攻不進去。襄轉向洛陽,行次麻田,與故趙將李歷相遇,兩下酣鬥,襄馬首忽中流矢,將襄掀下,部眾相顧駭愕。李歷乘隙闖入,飛馬取襄,幸虧襄弟萇先到一步,把襄扶起,自將乘騎讓兄,翼他出險,但經此一跌,部眾已經奔散,喪亡無數。襄走回灄頭,草草治喪,自悔前事冒昧,乃承父遺命,單騎南下,向晉款關,走依晉豫州刺史謝尚。尚自去仗衛,幅巾出見,推誠相待,歡若平生。襄為尚畫策,令遣建武將軍戴施,進據枋頭。施奉令前往,果然得手,兵不血刃,即將枋頭據住。可巧魏主冉閔,與燕鏖兵,戰敗被擒。閔子智尚守鄴城,由將軍蔣乾為輔,派人至謝尚處乞援。尚即調戴施援鄴,助守三台。
  究竟冉閔如何戰敗,應該由小子表明大略。閔既克襄國,游食常山中山諸郡。故趙立義將軍段勤,聚胡羯至萬餘人,保據繹幕,自稱趙帝。燕王慕容俊,已遣輔國將軍慕容恪略地中山,收降魏太守侯龕及趙郡太守李邽。還有輔弼將軍慕容評,亦奉俊命,往攻魯口,擊斬魏戍將鄭生。至是俊又命建鋒將軍慕容霸,出擊段勤,更調慕容恪專攻冉閔。閔率兵御恪,行至魏昌城,與恪相遇,即欲交戰。大將軍董閏,車騎將軍張溫,俱向閔進諫道:「鮮卑兵乘勝前來,銳不可當,且彼眾我寡,不如暫避敵鋒,待他驕惰,然後添兵進擊,不患不勝。」閔瞋目道:「我引軍至此,方欲掃平幽州,擒慕容俊,今但遇一慕容恪,便這般膽小,將來如何用兵呢?」說畢,便將董張二人叱出。狃於襄國一勝,故有此驕態。司徒劉茂,及特進郎闓,私相告語道:「我君剛愎寡謀,此行必不返了,我等怎好自取戮辱,不如速死為宜。」遂皆服藥自盡。
  閔素有勇名,部兵雖不過萬人,卻是個個強壯,善戰衝鋒,當下與燕兵接仗,十蕩十決,燕兵統被擊退。閔兵俱系步卒,因燕皆騎士,恐被意外衝突,乃引趨林中。慕容恪巡勞軍士,遍加曉諭道:「冉閔有勇無謀,不過一夫敵呢。且士卒饑疲,不堪久用,俟他怠弛,再擊未遲。我軍可分為三隊,互相犄角,可戰可守,怕他甚麼?」參軍高開獻議道:「我騎兵利用平地,不宜林麓,今閔引兵入林,倚箐自固,不可複製。為目前計,應速遣輕騎挑戰,只許敗,不許勝,得能誘他轉身,仍至平地,然後好縱兵挾擊了。」恪依開計,便撥兵誘敵,且行且詈。冉閔聽了,那裡忍受得住,當即麾兵殺回。燕騎並不與戰,拍馬便走,惟口中辱罵如故。閔追了一程,停住不趕。燕騎復笑罵道:「冉賊!冉賊!我料你只能避匿林中,怎敢再至平地,與我等大戰一場?」這數語傳入閔耳,閔越覺動怒,索性還就平地,列陣待戰。確是有勇無謀。
  恪已分軍為三隊,部署妥當,見閔復來就平原,喜他中計,因誡令諸將道:「閔性輕躁,又自知兵寡,不便久持。今復來迎戰,必拚死來突我軍,我但嚴陣以待,守住中堅,諸君亦在旁靜候,但看中軍與閔合戰,便好前來夾擊,左右環攻,定可破賊。」諸將應命而去。恪複選得鮮卑箭手,共五千人,各使乘馬,連環鎖住,成一方陣,令充前隊,自率勁兵後列,豎起一面大纛旗,作為全軍耳目,徐徐前進。那冉閔跨一駿馬,號為朱龍,每日能行千里,此時拍馬來爭,當先突出,左操一桿雙刃矛,右持一柄連鉤戟,直至燕軍陣前,連挑連撥,無人敢當。燕兵慌忙射箭,有幾個腳忙手亂,連箭都發不出來。閔毫不畏怯,左手用矛飛舞,所來各箭,盡被撥開。右手用戟亂鉤,燕兵稍不及避,便被鉤落馬下。閔眾挾刃齊上,隨手下刃,所有落馬的燕兵,頭顱都不知去向。閔殺得性起,怎肯罷休,又望見前面有一大旗豎著,料是燕軍中堅,索性趁勢衝入,直攻慕容恪。恪正勒馬觀戰,專待閔親來送死,可巧閔引兵殺到,便令勇士搖動大旗,指揮各軍,於是騎士大集,合力擊閔。中軍原一齊奮勇,抵敵閔軍,就是左右兩路,也從旁殺到,包圍冉閔,環至數匝。究竟閔兵有限,單靠著自己勇力,總敵不住數萬人馬,他尚捨命衝突,形似猘犬,好容易殺透重圍,向東奔去。狂走二十餘里,距敵已遠,方敢下馬少息。旁顧左右,不滿百人,只有僕射劉群,與將軍董閏張溫等,還算隨著。閔形色慘沮,如喪魂魄,身上亦血跡淋漓,創痕累累,勉強按定了神,想與劉群等商議行止。
  不防鼓聲四震,燕兵從後面追來,閔自知不能再戰,倉皇上馬,揮鞭急馳。劉群等也即隨行。哪知燕兵來得真快,才經裡許,便被追及,群回馬與戰,未及數合,即被殺死。董閏張溫,無路可逃,雙雙就擒。閔所騎的朱龍馬,本來是瞬息百里,迅速異常,偏偏跑了一程,無緣無故的停住不行,閔用鞭亂擊,直至鞭折手痛,馬仍然不動,反頹然向地倒下﹔仔細一瞧,已是死了。總由臨敵受傷之故,史稱朱龍忽斃,關係閔命,亦未盡然。閔失了坐騎,好象失去性命,就使腳長力大,也是逃走不脫,眨眼間燕將攢集,七手八腳,把閔活捉了去,解送燕都。燕王慕容俊,面加呵責道:「汝乃奴僕下才,怎得妄自稱帝?」閔仍不少屈,抗聲答道:「天下大亂,汝等凶橫,人面獸心,還想篡逆,我乃中土英雄,為甚麼不得稱帝呢?」卻是個硬漢,可惜仁智不足。俊當然動怒,命左右鞭閔三百,拘禁獄中。
  會接慕容霸軍報,偽趙帝段勤,已與弟思聰舉城出降。尋又得慕容恪捷書,謂已陣斬魏將金光,進據常山。俊即令恪為常山留守,召霸還軍,另派慕容評等攻鄴,鄴中大震。閔子智與將軍蔣乾,閉城拒守,城外一帶,俱被燕軍陷沒。智與乾當然惶急,不得已遣使降晉,向謝尚外乞師。尚將戴施,率壯士百餘人,往鄴助守。蔣乾見來兵甚寡,大失所望。施得間給幹道:「汝主既降順我朝,應該將傳國璽出獻。現今燕寇在外,道路不通,就使汝果獻璽,也未便齎送江南,不如暫付與我,我當專使馳告天子,天子聞璽在我所,信汝至誠,必遣重兵,發厚餉,來救鄴城。燕寇見我軍大至,自然退去,保汝無恙。」好似一個大騙子。乾尚懷疑未決,不肯出璽。適鄴中大饑,人自相食,守兵無從覓糧,就將故趙宮人,烹食充饑。滋美如何?乾弄得沒法,只好將璽取出,交與戴施。施佯令參軍何融,往枋頭運糧,暗將傳國璽付給融手,使至枋頭轉報謝尚。尚得融報,亟遣振武將軍胡彬,率騎兵三百,至枋頭迎璽,送入建康。晉廷交相慶賀,不消細敘。
  且說鄴城被困,已經月餘,城中孤危得很,還虧枋頭運到糧米數百斛,暫救眉急,守兵暫免枵腹,勉力支撐。燕將慕容評,屢攻不克,燕王俊又遣廣威將軍慕容軍,殿中將軍慕容根,右司馬皇甫真等,統率步騎二萬人,至鄴助評。鄴城守將蔣乾,聞燕兵繼至,焦急萬分,意欲乘夜出襲,期得一勝,當下挑選銳卒五千人,俟至夜半,開城殺出,直搗燕營。不防慕容評早已預備,四面設伏,等到蔣乾馳至,一聲號令,伏兵齊起,把乾軍盡行圍住,逞情殺戮。乾棄去盔甲,扮做小兵模樣,才得混出圍中,奔還鄴城﹔五千人盡致覆沒,守卒益懼。慕容評等圍攻益急,魏長水校尉馬願等,開城迎降。蔣乾戴施,縋城出走,逃往倉垣。魏後董氏,太子冉智,及太尉申鍾,司空條攸等,一古腦兒做了俘虜,送往燕都。惟魏尚書令王簡,左僕射張乾,右僕射郎蕭,並皆自殺。冉氏篡趙建國,閱三年即亡。
  是時,燕王俊方出巡常山,遣將分徇魏地,及鄴城傳到捷報,乃返至薊郡,命將冉閔牽送龍城,祭告先祖考廆皝廟中,然後推閔往遏陘山,梟首徇眾。不料閔一殺死,山中草木,亦皆枯凋,並且連月不雨,蝗蟲四起。自從閔被執至薊,直至閔死後三月有餘,尚是亢旱。俊疑閔暗中作祟,乃使用王禮葬閔,遣官致祭,諡為悼武天王。是日,遂得大雪三寸。崔鴻《十六國春秋》內,載冉閔被擒,系在四月,燕王殺閔,乃在八月,案八月深秋,草木應枯,且連月不雨,系是偏災。閔何能為祟?俊之所為,不值一噱。旱災未靖,符瑞盛傳,是年燕都正陽殿,有燕來巢,生下三雛,項上統有直毛。各城又競獻五色異鳥,於是群僚附會穿鑿,共上美詞,或說燕首有直毛,便是大燕龍興,應戴通天冠的征驗,燕生三子,數應三統。或說神鳥五色,便是國家將繼五行帝箓,統御四海。彼獻頌,此貢諛,說得天花亂墜,斐然成章。燕相封弈,遂聯絡一百二十人,勸燕王俊即稱尊號。俊尚作遜詞道:「我世居幽漠,但知射獵,俗尚被發,未識衣冠,帝箓非我所有,何敢妄想?卿等無端推美,如孤寡德,不願聞此」云云。
  既而冉閔妻子等,由慕容評解送至薊,凡趙魏相傳的乘輿法物,一並獻入。俊詐稱閔妻董氏,實獻傳國璽,特別傳見,好言慰諭,封董氏為奉璽君,賜冉智爵為海濱侯,用申鍾為大將軍右長史,並授慕容評為司州刺史,使鎮鄴中。故趙將王擢等,前時擁兵,據有州郡,至此俱聞燕聲威,遣使請降。俊任王擢為益州刺史,夔逸為秦州刺史,張平為並州刺史,李歷為兗州刺史,高昌為安西將軍,劉寧為車騎將軍。惟故趙幽州刺史王午,尚據住魯口,自稱安國王。俊命慕容恪往討,恪出次安平,儲糧整械,為討午計。適中山人蘇林,起兵無極,偽稱天子,恪乃先往討林,又值慕輿根前來會攻,馬到成功,將林擊死,再攻王午。午已為部將秦興所殺,恪乃奉表勸進。燕臣一致同詞,共上尊號。俊始置百官,進相國封弈為太尉,恪為侍中,左長史陽騖為尚書令,右司馬皇甫真為左僕射,典書令張悕為右僕射,其餘文武均拜授有差。然後在薊城即燕帝位,大赦境內,自謂得傳國璽,改年元璽,追尊祖廆為高祖武宣皇帝,父皝為太祖文明皇帝,立妻可足渾氏為皇后,子曄為皇太子。晉廷方遣使詣燕,與燕修和,俊語晉使道:「汝歸白汝天子,我承人乏,為中原所推,已得做燕帝了。此後如欲修好,不宜再齎詔書。」晉使怏怏自歸。相傳石虎僭位時,曾使人探策華山,得玉版文,內有四語云:「歲在申酉,不絕如線,歲在壬子,真人乃見。」燕主俊僭號稱帝,正當晉穆帝永和八年,歲次壬子,燕人即援作瑞應,史家號為前燕。即十六國中三燕之一。小子有詩詠道:

  符讖遺文寧足憑,但逢戰勝即龍興。
  須知亂世無真主,戎狄稱尊問孰膺。

  燕既稱帝,與秦東西分峙,各稱強盛,偏晉臣不自量力,又想規復中原。欲知底細,且看下回續表。
  桓溫之出屯武昌,脅迫朝廷,已啟不臣之漸,然實由殷浩參權而起。浩一虛聲純盜者流,而會稽王昱,乃引為心膂,欲以抗溫,是舉卵敵石,安有不敗?高崧代昱草書,而溫即退兵還鎮,此非溫之畏昱服昱,特尚憚儒生之清議,末勇驟逞私謀耳。北伐北伐,固不過援為口實已也。彼冉閔之盡滅石氏,乃石虎作惡之報。閔一莽夫,寧能雄踞一方?燕王俊乘亂伐閔,得慕容恪之善算,即擒閔而歸,誅死龍城,閔妻董氏,及嗣子冉智,尚得濫叨封爵,未受駢誅,此猶為冉氏之幸事耳。閔惡未稔而即斃,故妻子猶得倖存,彼慕容俊以草枯天旱,疑閔為祟,反追諡而禮祭之,毋乃慎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5 11:40:26

第五十五回     拒忠言殷浩喪師 射敵帥桓溫得勝



  卻說晉中軍將軍殷浩,累蒙遷擢,都督揚豫徐兗青五州軍事。他本來大言不慚,至此因桓溫屢請北伐,便想自擔重任,得能僥倖一勝,方好壓倒桓溫,免受奚落。當下擬定草表,自請北出許洛,相機恢復。尚書左丞孔嚴,向浩進規道:「近來眾情搖惑,很足寒心,不識使君當如何善後哩?愚意以為材分文武,職區內外,韓彭應專征伐,蕭曹宜守管鑰,各有所司,方免誤事。且廉藺屈身,始能全趙,平勃交歡,方得安劉,使君材識過人,亦當先弭內釁,穆然無間,然後好保大定功呢。」浩不能從,竟將表文呈入。有詔依議,浩遂使安西將軍謝尚,北中郎將荀羨為督統,進屯壽春。右軍將軍王羲之,貽書諫浩,並不見報。謝尚既奉浩令,即約姚襄同攻許昌,襄方寓居譙城,招集部眾,便出兵會浩,相偕北行。姚襄奔晉見前回。
  許昌為秦降將張遇居守,聞晉軍將至,即向關中乞援。秦主苻健,使弟雄領兵往救,與謝尚等交戰潁上,尚等大敗,死亡至萬五千人。尚奔還淮南,襄送尚至芍陂。尚盡將後事付襄,使屯歷陽。苻雄擊退晉軍,馳入許昌,索性將張遇家屬,及民戶五萬餘家,遷到關中,另用右衛將軍楊群為豫州刺史,留守許昌。張遇無法,只好隨雄入關。遇有後母韓氏,年逾三十,華色未衰,丰姿依舊,入關以後,為健所聞,特別召見。韓氏應石入謁,由健仔細端詳,果然是絕世芳容,不同凡豔。健妻強氏,曾冊為皇后,姿貌不過中人,就是後宮妾媵,也沒有與韓氏相似,惹得健目迷心眩,不肯放還。韓氏嫠居有年,傷心別鵠,每遇春花秋月,未免增愁,此時身入秦宮,撩起一番情緒,也不覺心神失主,如醉如癡。況苻健春秋鼎盛,面貌魁梧,端的是個亂世梟雄,番廷狼主,彼此互相慕悅,當然湊成了一對佳偶,顛倒鴛鴦,交歡數夕,居然由苻健下旨,冊韓氏為昭儀,授張遇為司空。遇不免懷慚,但寄人籬下,如何反抗?只好含垢忍恥,模糊過去。只恐對不住乃父。嗣聞江東又要出兵,當即令人探聽虛實,想乘此襲殺苻健,報復私仇。究竟晉軍再舉,是由何人主張?說來說去,仍是那有名無實的殷深源。浩字深源,已見前文。殷浩自謝尚敗還,未免扼腕,但雄心究還未死,仍擬整兵再舉。王羲之因前諫不聽,已遭敗衄,一誤不堪再誤,乃更剴切陳書,重諫殷浩道:
  近聞安西敗喪,公私惋怛,不能須臾去懷。以區區江左,所營如此,天下寒心,固已久矣,而加之敗喪,益令氣沮。往事豈復可追?願思弘濟將來,令天下寄命有所,自隆中興之業﹔正以道勝,寬和為本,力爭武功,非所宜也。自寇亂以來,處內外之任者,未有深謀遠慮,括囊至計,而疲竭根本,竟無一功可論,一事可記。忠言嘉謨,棄而莫用,遂令天下將有土崩之勢。任其事者,豈得辭四海之責哉?今軍破於外,資竭於內,保淮之志,非所復及,莫若還保長江,令督將各復舊鎮。自長江以外,羈縻而已,秉國鈞者,引咎責躬,深自貶降,以謝百姓,更與朝賢,思布平心,除其煩勞,省其賤役,與百姓更始,庶可允塞群望,救倒懸之急。使君起於布衣,任天下之重,尚德之事,未能事事允稱,當重統之任,而喪敗至此,恐闔朝群賢,未自與人分其謗者。今亟修德補闕,廣延群賢,與之分任,尚未知獲濟所期。若猶以前事為未工,復求之於分外,宇宙雖廣,自容何所?明知言不必用,或反取怨執政,然當情慨所在,正自不能不盡懷極言,惟使君諒之!
  這書去後,又上會稽王昱一箋,無非是諫阻北伐,大致說是:
  古人恥其君不為堯舜,北面之道,豈不願尊其所事,比隆往代?況遇千載一時之運,何可自沮?顧智力有所不及,豈得不權輕重而處之也?今雖有可欣之會,內求諸己,而所憂乃重於所欣。傳曰:「自非聖人,外寧必有內憂。」今外不寧,內憂以深。古之弘大業者,或不謀於眾,傾國以濟一時功者,亦往往而有之。誠獨運之明,足以邁眾,暫勞之弊,終獲永逸者可也。求之於今,可得擬議乎?夫廟算決勝,必宜審量彼我,萬全而後動。功就之日,便當因其眾而即其實﹔今功未可期,而遺黎殲盡,勞役無已,徵求日重,以區區吳越,經緯天下十分之九,不亡何待?而不度德,不量力,不敝不已,此封內所痛心歎悼,而莫敢吐誠者也。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願殿下更垂三思,解而更張,令殷浩荀羨,還據合肥。廣陵許昌譙郡梁彭城諸軍,皆還保淮南,為不可勝之基,俟根立勢舉,謀之未晚,此實當今策之上者。若不行此,社稷之憂,可計日待也。殿下德冠宇內,以公室輔朝,最可直道行之,致隆當年,而未允物望,受殊遇者所以寤寐長歎,實為殿下借之。國家之慮深矣,常恐伍員之憂,不獨在昔,麋鹿之游,將不止林藪而已。願殿下暫廢虛遠之懷,以救倒懸之急,可謂以亡為存,轉禍為福,則宗廟之慶,四海有賴矣。
  一書一箋,統是直言讜論,痛切不浮,無如殷浩是情急貪功,不顧利害。會稽王昱,又是深信殷浩,總道他有作有為,一敗不至再敗,所以羲之書箋,都付高閣,並不見行。浩復出屯泗口,遣河南太守戴施據石門,滎陽太守劉遯戍倉垣,甚至餉源無著,停辦太學,遣歸生徒,把經費撥充軍需。不啻因噎廢食。謝尚留屯芍陂,亦遣冠軍將軍王俠,攻克武昌,秦豫州刺史楊群,退守弘農。那晉廷卻征尚為給事中,尚乃還戍石頭。最可怪的殷深源,未出兵時,不能聽信良言,但好剛愎﹔既已出兵,又不能推誠任人,但務疑猜。他聞姚襄安次歷陽,廣興屯田,訓厲將士,未嘗表請北伐,總道他別有異圖,意欲先加除滅,免滋後患,乃屢遣刺客刺襄。襄雅善拊循,頗得士心,刺客陽奉浩命,到了歷陽,反將實情轉告。襄因此加防,日夕巡邏。浩復遣心腹將魏憬,率眾五千,潛往襲襄,偏被襄預先探知,出城邀擊,殺死魏憬,並有憬眾。浩恨計不成,索性明下軍書,遷襄至梁國蠡台,表授梁國內史。襄益加疑懼,因使參軍權翼,詣浩陳情。浩問翼道:「我與姚平北共為王臣,休戚相關,為何平北嘗舉動自由,與我異趣呢?」晉封姚襄為平北將軍,見前回。翼答道:「姚平北英姿絕世,擁兵數萬,乃不憚路遠,來歸晉室,無非因朝廷有道,宰輔明哲,想做一個盛世良臣。今將軍輕信讒言,與彼有隙,愚謂咎在將軍,不在平北。」浩忿然道:「平北擅加生殺,又縱小人掠奪我馬,這豈還好算得王臣麼?」翼又道:「平北歸命聖朝,怎敢妄殺無辜?惟內奸外宄,有違王法,理宜為國行刑,怎得不殺?」浩又問何故掠馬?翼正色道:「聞將軍猜忌平北,屢欲加討,平北為自衛計,或至使人取馬,誠使將軍坦懷相待,平北也有天良,何至出此?」浩不禁笑語道:「我也何嘗欲加害平北,盡請放懷!」試問你何故屢遣刺客?遂遣翼歸報,翼拜辭而去。
  浩又陰使人招誘秦將雷弱兒等,令殺秦主苻健,許以關中世爵。王師宜堂堂正正,乃專為鬼祟,如何成事?弱兒等復稱如約,且請師接應。浩遂調兵七萬,自壽春出發,進向洛陽。哪知弱兒等將計就計,偽稱內應,並非真心從浩。惟一個降將張遇,為了苻健奸占後母,且居然呼他為子,心有不甘,因賄通中黃門劉晃,擬夜入襲健,偏偏事機不密,為健所聞,立將遇捕入處死。惟察得韓昭儀未曾與謀,不使連坐,仍然寵愛如常。想韓氏正交桃花運,所以有此僥倖。浩接得苻秦內變消息,未悉確狀,還道是弱兒等已經發難,即調姚襄為先鋒,自督大軍急進。吏部尚書王彪之,奉箋與昱,謂秦人多詐,浩不應率軍輕行。昱似信非信,延宕多日,始擬著人往詢軍情,偏敗報已經到來,姚襄叛命,返襲浩軍,山桑一戰,浩軍大溃,輜重盡失,浩已走還譙城了。昱乃語王彪之道:「果如君言,張良陳平,亦不過如是哩。」有了張陳,惜無劉季。原來姚襄已經仇浩,佯作前驅,誘浩至山桑,返兵襲敗浩軍,俘斬萬餘人,盡得浩軍資仗,乃使兄益守山桑,自己仍往淮南。浩遭襄暗算,且慚且憤,復遣劉啟王彬之,往攻山桑。襄從淮南還援,內外夾攻,劉王以下,並皆敗亡。前已死傷萬餘人,尚嫌不足,乃復以二將部曲加之,浩之不仁極矣!襄遂進屯盱眙,招掠流民,有眾七萬,分置守宰,勸課農桑。復遣使至建康,陳浩罪狀,並自陳謝。詔乃命謝尚都督江西淮南諸軍事,往鎮歷陽。嗣是殷浩大名,一落千丈,投井下石的疏文,陸續進呈。就中有一疏最為利害,署名非別,便是那殷浩的仇家桓溫。疏云:
  按中軍將軍殷浩,過蒙朝恩,叨竊非據。寵靈超卓,再司京輦,不能恭慎所任,恪居職次,而侵官離局,高下在心。前司徒臣蔡謨,執義履素,位居台輔,師傅先帝,朝之元老,年登七十,以禮請退,雖臨軒固辭,不順恩旨,適足以明遜讓之風,弘優賢之禮,而浩虛生狡說,疑誤朝聽,獄之有司,幾致大辟。自羯胡天亡,群凶殄滅,而百姓塗炭,企遲拯接,浩受專征之重,無雪恥之志,坐自封殖,妄生風塵,遂致寇仇稽誅,奸逆並起,華夏鼎沸,黎元殄悴。浩懼罪將及,不容於朝,外聲進討,內求苟免,出次壽陽,即壽春。頓甲彌年,傾天府之資,竭五州之力,收合亡賴以自衛,爵命無章,猜害罔顧。羌帥姚襄,率命歸化,浩不能撫而用之,陰圖殺害,再遣刺客,為襄所覺,襄遂惶懼,用致逆命。生長亂階,自浩始也。復不能以時掃滅,縱放小豎,鼓行毒害,身狼狽於山桑,軍破碎於梁國,舟車焚燒,輜重覆沒,三軍積實,反以資寇,精甲利器,更為賊用。神怒人怨,眾之所棄,傾危之憂,將及社稷,臣所以忘寢屏營,啟處無地。夫率正顯義,所以致訓,明罰敕法,所以齊眾。伏願陛下上追唐堯放命之刑,下鑒春秋無君之典,即不忍誅殛,且宜遐棄,擯之荒裔,雖未足以塞山海之責,亦粗可以宣誡於將來矣。謹此表聞。
  晉廷接到溫疏,因憚溫威勢,不得已廢浩為庶人,徙浩至信安郡東陽縣,浩抵徙所,口無怨言,夷神委命,談詠不輟。惟有時憂從中來,輒用筆書空,作「咄咄怪事」四字,浩甥韓伯,為浩所愛,隨浩至東陽,經歲還都。浩送至渚側,口吟古詩云:「富貴他人合,貧賤親戚離。」本曹顏遠詩。吟畢泣下。未免有情。後來桓溫權傾內外,語掾屬郗超道:「浩有德有言,使作令僕,亦足儀型百揆,前時朝廷用為外藩,原非所長,今擬起浩為尚書令,卿可為我致他一書,看他如何復我?」超當即繕就一書,寄與殷浩。浩覽書大喜,便即裁答,寫了許多套話,無非是感激願效的意思。當下折就方勝,用函封固,又恐語中尚有錯誤,開閉至十數次,弄得精神恍惚,反將信箋遺落案下,竟把那一個空函,復達桓溫。溫展函檢閱,並無一字,疑浩故意使刁,大為忿恨,遂不復起召。越二年,浩竟病死。強作鎮定,實是熱中,患得患失,不死何為。且說桓溫既劾去殷浩,料知朝廷不敢反對,遂於永和十年二月,抗表伐秦。統率步騎四萬,出發江陵,且命水師並進,自襄陽入均口,直達南鄉,步兵由淅川趨武關,命梁州刺史司馬勛出子午谷,直搗長安,別軍攻上洛,擒住秦荊州刺史郭敬,進擊青泥,連破秦兵。秦王苻健,遣太子萇,丞相雄,淮南王生,平昌王菁,北平王碩等,率兵五萬,出屯藍田。雄與菁已見前文,生、碩皆苻健子。生幼即無賴,一目盲瞽,祖洪在日,甚不悅生,嘗對生語左右道:「我聞瞎兒一淚,未知信否?」左右答聲稱是。生竟拔佩刀,從瞽目中自刺出血,指示洪道:「這豈不是一淚麼?」洪不禁驚駭,尋又用鞭撻生。生不覺痛苦,反大喜道:「性耐刀槊,不宜鞭捶。」洪叱道:「汝乃賤骨,只配為奴。」生復道:「難道如石勒不成?」洪正任石氏,恐因生妄言招災,急起掩生口,且召健與語道:「此兒狂悖,將來必破人家,應早除滅為是」。健雖然應諾,究竟情關父子,不忍下手,因轉與弟雄熟商。雄勸阻道:「待兒長成,自當改過,何必無故加誅。」說著,又向洪前替生緩頰,生得不死。既而年已成丁,力舉千鈞,雄悍好殺,能手格猛獸,走及奔馬,擊刺騎射,冠絕一時。至桓溫入關,與太子慕等相偕出拒,生單騎前驅,一遇溫軍,便恃勇突入。溫將應誕,上前攔阻,才經交手,便被生大喝一聲,劈落馬下。他將劉泓,又挺槍接戰,才經數合,復被殺死。溫軍前隊大亂,由生執刀旋舞,出入自如,再加太子萇等,隨生殺入,幾乎把晉軍前隊,梟斬略盡。善戰者頗多暴虐,敘此事以明苻生之發跡,為後文伏案。
  忽聽得晉軍陣後,發出一聲鼓號,聲尚未絕,那箭桿似飛蝗一般,攢射過來。生用刀撥箭,毫不慌忙,偏背後有人狂叫,音帶悲酸,急忙回首顧視,已見一人落馬,那時不能不救,下馬扶起,並非別人,乃是行軍統帥太子萇。萇身中兩矢,因此墜下,氣息僅屬,生只好掖他上馬,保護回營。不防晉軍紛紛殺來,勢似暴風疾雨,不可遮攔,秦兵頓時披靡。苻生雖勇,只好保住太子萇,奔回要緊,不能再逞威風,眼見得全軍溃散,一敗塗地。看官閱此,應益知晉帥桓溫,確是有些能耐呢。溫弟桓衝,進軍白鹿原,再與秦丞相雄交鋒,又得勝仗。溫亦轉戰直前,進至灞上。秦太子萇等退屯城南,秦主健領老弱兵六千,保守長安小城,盡發精兵三萬,使雷弱兒為大司馬,統率出城,會同萇軍,並力御溫。溫撫諭居民,概令復業,禁兵侵犯。秦民多牽牛擔酒,迎犒軍前,男女多夾道聚觀,耆老相顧淚下道:「不圖今日復睹官軍。」於是三輔郡縣,亦多遣使請降。三輔注見前。忽有一介儒生,從容前來,身上穿著一件褐衣,不衫不履,進謁桓溫。溫志在延攬人才,不拒貧士,當下傳入相見。他但對溫長揖,昂然就坐,捫蝨而談,旁若無人。頓使一軍皆驚,目為怪物。小子有詩詠道:

  何來狂客謁軍門?絕肖當年辯士髡。
  豈是讀書遵孟訓,巍巍勿視大人尊。

  究竟來人為誰,待下回表明姓名。
  王羲之之諫殷浩,與桓溫之劾殷浩,皆深中浩之過失,諫之者為愛浩起見,而其言固關痛切﹔劾之者為排浩起見,而其言亦非虛誣。浩不能從諫於先,安能免劾於後乎?浩一鄙夫,既忌姚襄而復用之,不敗何待?且與桓溫齮齕已久,而晚得溫書,即欣喜過望,以致神情顛倒,誤達空函,多疑寡斷,嗜利無恥,彼嘗咄咄書空,歎為怪事,吾謂如彼之行止,乃真可怪耳。桓溫出師伐秦,藍田一戰,力挫苻氏,關中父老,牛酒歡迎,不可謂非一時杰﹔但進銳退速,外強中乾,能敗秦而不能滅秦,此貪功者之所以難成功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5 11:40:47

第五十六回     逞刑戮苻生縱虐 盜淫威張祚殺身



  卻說桓溫方進逼長安,屯兵灞上,驀來了一個狂士,被褐捫蝨,暢談當世時務,不但溫軍驚異,就是溫亦怪詫起來。當下問他姓名,才知是北海人王猛。猛為苻秦智士,故特筆書名。猛字景略,幼時貧賤,嘗鬻畚為業,販至洛陽,有一人向猛購畚,願出重價,但自雲無錢,令猛隨同取值,猛乃隨往,不知不覺的行入深山,見一白髮父老,踞坐胡牀,由買畚人引猛進見。猛當即下拜,父老笑語道:「王公何故拜我哩?」說著,即命左右取償畚值,並送他白鏹十兩,即使買畚人送出山口。猛回顧竟無一人,只有峨峨的大山。走詢土人,乃是中州的嵩岳。當下懷資歸家,得購兵書,且閱且讀,深得秘奧。嗣是往來鄴都,無人顧問。及入華陰山中,得異人為師,隱居學道,養晦待時。至是聞溫入關,方出山相見。溫既問明姓氏,料非庸流,乃復詢猛道:「我奉天子詔命,率銳兵十萬西來,為百姓掃除殘賊,乃三秦豪傑,未見趨附,究是何因?」猛答道:「公不遠數千里,深入秦境,距長安不過咫尺,尚逗留灞上,未渡灞水,百姓未識公心,所以不至。」溫沈吟多時,復注目視猛道:「江東雖多名士,如卿卻甚少哩。」遂署猛為軍謀祭酒。
  秦丞相苻雄等,收集敗卒,再來攻溫。溫與戰不利,傷亡至萬餘人。溫初入關中,因糧運艱難,意欲借資秦麥,偏秦人窺透溫計,先期將麥刈去,堅壁清野,與溫相持。溫無糧可食,不得已下令旋師,招徙關中三千餘戶,一同南歸。臨行時賜猛車馬,拜為高官督護,邀與同還。猛言須還山辭師,溫准猛返辭,與約會期。及屆期不至,溫乃率眾自行。原來猛還入山中,向師問及行止,師慨然道:「汝與桓溫豈可並世?不若留居此地,自得富貴,何必隨溫遠行呢。」猛乃不復見溫,但寄書報謝罷了。溫循途南返,為秦兵所追,喪失不資,就是司馬勛出子午谷,孤軍失援,也被秦兵掩擊,敗還漢中。溫馳出潼關,逕抵襄陽,由晉廷派使慰勞,毋庸瑣敘。惟溫嘗自命不凡,私擬司馬懿劉琨,有人說他形同王敦,大拂彼意。及往返西南,得一巧作老婢,舊為劉琨妓女,與溫初見,便潸然淚下。溫驚問何因?老婢答道:「公甚似劉司空。」溫聞言甚喜,出外整理衣冠,又呼老婢細問,謂與劉司空究相似否?老婢徐徐答道:「面甚似,恨薄﹔眼甚似,恨小﹔須甚似,恨赤﹔形甚似,恨短﹔聲甚似,恨雌。」溫不禁色沮,自往寢處,褫冠解帶,昏睡了一晝夜。至睡醒起牀,尚有好幾日不見歡容。不及劉琨,也非真是恨事。這且待後再表。
  且說秦主苻健,既擊退晉軍,正擬論功行賞。那丞相東海王苻雄,得病身亡,健聞訃大哭,甚至嘔血,且嘔且語道:「天不欲我定四海麼?奈何遽奪我元才呢?」彷彿石勒之哭張賓。元才就是雄表字,雄位兼將相,權侔人主,獨能謙恭奉法,下士禮賢,所以望重一時,交相推重。次子名堅,承襲雄爵,相傳堅母苟氏,嘗游漳水,至西門豹祠中祈子,豹系戰國時魏臣。是夜夢與神交,遂致有娠。豹嘗禁為河伯婦,豈此時反祟苟氏麼?越十二月生堅,有神光從天下降,照御庭中。堅生時背有赤文,隱起成字,仔細辨認,乃是「草付臣又土王咸陽」八字。祖洪很是奇異,因即將臣又土三字,拼做一字,取名為堅。堅幼即聰穎,狀貌過人,臂垂過膝,目有紫光,及長,頗具孝思,博學有才藝。苻健嘗夢見天使降臨,命拜堅為龍驤將軍,及醒寤後,詫為異事,因在曲沃設壇,即將龍驤將軍印綬,親自授堅,且囑語道:「汝祖曾受此號,今汝為神明所命,當思上承祖武,毋貽神羞。」堅頓首受命。嗣是厚自激厲,遍攬英豪,如略陽名士呂婆樓強汪梁平老等,皆與交遊,為堅羽翼。堅因此馳譽關中,不讓乃父。也隱為下文寫照,堅既蒙父蔭,得襲王爵,此外如淮南王生,因功進中軍大將軍,平昌王菁,升授司空,大司馬雷弱兒,代雄為相,太尉毛貴,晉官太傅,太子太師魚遵,得為太尉,惟太子萇箭瘡復發,竟至逝世。健因讖文有三羊五眼,疑為生當應讖,乃立生為太子。命司空平易王菁為太尉,尚書令王墮為司空,司隸校尉梁楞為尚書令。未幾,健忽罹疾,不能視事。平昌王菁,陰謀自立,獨勒兵入東宮,欲殺太子。偏太子生入宮侍疾,無從搜尋,空費了一番舉動。自思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移攻東掖門,訛稱主上已殂,太子暴虐,不堪為君,借此煽惑軍心。不意秦主健力疾出宮,自登端門,陳兵自衛,並下令軍士,速誅禍首,餘皆不問。菁眾見健尚活著,當然駭愕,統棄仗逃生。菁亦拍馬欲遁,經健指揮親軍,出門追捕,把菁拘住,面數罪狀,梟斬了事。此外一概赦免,便即還宮。越數日,健病加劇,授叔父武都王安為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一面召入丞相雷弱兒,太傅毛貴,太尉魚遵,司空王墮,尚書令梁楞,左僕射梁安,右僕射段純,吏部尚書辛牢等,囑咐後事,受遺輔政﹔並語太子生道:「六夷酋帥,及貴戚大臣,如有不從汝命,宜設法早除,毋自貽患!」教猱升木,能無速亂。生欣然受教。又越三日,健乃病歿,年三十有幾。如何處置韓氏?太子生當日即位,大赦境內,改元壽光。群臣俱進諫道:「先帝甫經晏駕,不應即日改元。」生勃然大怒,叱退群臣。嗣令嬖臣窮究議主,乃是右僕射段純所倡,因即責他違詔,立處死刑。總算恪遵先命。已而追諡苻健為明皇帝,廟號世宗,尊母強氏為皇太后,立妻梁氏為皇后,命太子門大夫趙韶為右僕射,太子舍人趙誨為中護軍著作郎,董榮為尚書。這三人素以諂佞見幸,故同時登庸。又封衛大將軍苻黃眉為廣平王,前將軍苻飛為新興王。兩苻原系宗室,但也是與生莫逆,因得受封。命大將軍武都王苻安領太尉,弟晉王柳為征東大將軍並州牧,出鎮蒲坂。魏王庾為鎮東大將軍豫州牧,出鎮陝城。二王受命辭行,由生親出餞送,乘便閒遊,驀見一縞素婦人,跪伏道旁,自稱為強懷妻樊氏,願為子延請封。實來尋死。生便問道:「汝子有何功績,敢邀封典?」婦人答道:「妾夫強懷,前與晉軍戰歿,未蒙撫恤。今陛下新登大位,赦罪銘功,妾子尚在向隅,所以特來求恩,冀沾皇澤。」生復叱道:「封典須由我酌頒,豈汝所得妄求?」那婦人尚未識進退,還是俯伏地上,泣訴故夫忠烈,喃喃不休。當下惹動生怒,取弓搭箭,颼的一聲,洞穿婦項,輾轉畢命。生亦怏怏回宮。越宿視朝,中書監胡文,中書令王魚入奏道:「近日有客星孛大角,熒惑入東井,大角為帝座,東井乃秦地分野,恐不出三年,國有大喪,大臣戮死,願陛下修德禳災。」生默然不答。及退朝後,飲酒解悶,自言自語道:「星象告變,難道定及朕身?朕思皇后與朕,對臨天下,若皇后死了,便是應著大喪,毛太傅呢,梁車騎呢,梁僕射呢,統是受遺輔政的大臣,莫非應該戮死麼?」想入非非。近侍聽了,還道他是醉語呶呶,莫名其妙,誰知過了數日,他竟持著利刃,趨入中宮。梁後見御駕到來,當然起身相迎,語未開口,刃已及頸,霎時間倒斃地上,玉殞香消。這難道是乃父教他。生既殺死梁後,立即傳諭倖臣,往拘太傅錄尚書事毛貴,車騎將軍尚書令梁楞,左僕射梁安,不必審問,即飭推出法場,一同斬首。貴系梁皇后母舅,安且是皇后生父,楞亦與後同族,朝臣俱疑椒房貴戚,有甚麼謀逆情事?哪知他們並無罪過,但為了胡文王魚數言,平白地斷送性命,這真是可悲可痛呢!
  生遂遷吏部尚書辛牢為尚書令,右僕射趙韶為左僕射,尚書董榮為右僕射,中護軍趙誨為司隸校尉。兩趙有從兄名俱,曾為洛州刺史。生本欲召俱為尚書令,俱托疾固辭,且語韶誨道:「汝等不顧祖宗,竟敢做此滅門事麼?試想毛梁何罪,乃竟誅死?我有何功,乃得升相?我情願速死,不忍看汝等夷滅呢。」未幾,果以憂憤告終。丞相雷弱兒,剛直敢言,見趙韶董榮等用事,導主為惡,往往面加指斥,不肯少容。榮等遂暗地進讒,誣他構逆,生因殺死弱兒,並及他九子二十二孫。弱兒系南安羌酋,素得羌人信服,至無辜受誅,羌人當然怨生。生不以為意,名為居喪,仍然游飲自若,彎弓露刃,出見朝臣,錘鉗鋸鑿,備置左右。即位未幾,凡後妃公卿,下至僕隸,已被殺斃五百餘人。司空王墮,又為董榮所譖,說是天變相關,把他處斬。墮甥洛州刺史杜鬱,亦連坐受誅。
  一日,生在太極殿召宴群臣,命尚書辛牢為酒監,概令極醉方休。群臣飲至盡醉,牢恐他失儀,不便相強。生大怒道:「汝何不使人飲酒,乃坐視無睹麼?」說至此,手中已取過雕弓,搭矢射去,適貫牢項,便即倒斃。嚇得群臣魂魄飛揚,不敢不滿觥強飲,甚至醉臥地上,失冠散發,吐食污衣,弄得一塌糊塗。生反拍手歡呼,引為大樂,又連喝了數大觥,也自覺支持不住,方返身入寢去了。群臣如蒙恩赦,乃踉蹌散歸。
  越年二月,生諭征東將軍晉王柳,命參軍閻負梁殊,出使涼州,招諭歸附。涼州牧張重華,自擊退趙兵後,重任謝艾,事必與商。應五十回。偏庶長兄長寧侯祚,與內侍趙長等,表裡為奸,交譖謝艾,惹得重華也起疑心,復出艾為酒泉太守。嗣是重華不免驕怠,希見賓佐。晉廷嘗遣御史俞歸,冊授重華為侍中,都督隴右關中諸軍事,封西平公,重華方謀為涼王,不願受詔,經歸再三勸導,方才無言。嗣因燕降將王擢,為秦所逼,率眾奔涼,即命擢為秦州刺史,使與部將張弘宋修,會兵攻秦,被秦將苻碩殺敗,擄去弘修,惟擢得脫身逃還。重華不加擢罪,再撥眾二萬,使復秦州。擢感激思奮,拚死報恩,果得大敗苻碩,仍將秦州奪還。重華乃拜表晉廷,請會師伐秦。晉但遣使慰諭,實授重華為涼州牧。重華因晉未出師,也不敢冒昧用兵。
  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最難堪的是中冓貽丑,敝笱含羞,防不勝防,說無可說,遂令一位年富力強的藩帥,釀成心疾,鬱鬱而亡。史未詳言重華病因,作者讀書得間,故有此論。重華嫡母嚴氏,奉居永訓宮,生母馬氏,奉居永壽宮。馬氏本有姿色,為重華父駿所寵,駿歿時年將四十,還是丰容盛鬋,螓首蛾眉。就中有一個登徒子,暗暗垂涎,靠著那宗室懿親,脂韋媚骨,出入宮禁,侍奉寢帷,費盡了許多心思,竟得將馬氏勾搭上手,演成一回鶉鵲緣。那馬氏美等宣姜,淫同夏姬,倒也不惜屈尊降貴,甘獻禁臠,兩口兒朝棲暮宿,非常狎昵,只瞞過了一個張重華。後來年深月久,不免暴露,竟被重華聞知,懊惱得不可名狀。看官道淫夫為誰?就是重華庶長兄長寧侯祚。祚雖非馬氏所生,名分上也稱母子,此時以子烝母,怎得不使重華恨煞?重華意欲誅祚,計尚未定,忽有廄卒入報,廄馬四十匹,一夜都自斷後尾,轉令重華驚愕得很,只恐誅祚生變,未敢逕行。既而十月聞雷,日中現三足鳥,變異迭出,益使重華寒心,且憂且憤,竟致成病,漸漸的沈重起來。乃命子耀靈為世子,且手詔征謝艾入侍。艾尚未至,重華已歿,年才二十有四。《晉書》作二十七。在位只八年。
  耀靈甫及十齡,承襲父位,內事由祖母馬氏主張,外政當然被伯父張祚,把持了去。名為伯父,實可呼為祖父了。右長史趙長尉緝等,向與祚秘密往來,結為異姓兄弟。至是矯托遺命,授祚為撫軍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祚意尚未足,再嗾長等建議,說是時難未平,應立長君,一面自求馬氏,乞從長意,立己為主。馬氏身且委祚,哪有不從之理?這是枕席效勞的好處。當下廢耀靈為寧涼侯,由祚自立,稱大都督大將軍涼州牧涼公。祚既得志,索性大肆淫虐,重華妃裴氏,年方花信,也生得嫵媚可人,他竟召令入室,逼使伴寢﹔就是重華妾媵,俱脅與宣淫,甚至未嫁諸妹,也公然納入,輪流奸污。專喜姦淫本家婦女,也是奇癖。重華有女,才閱十齡,玲瓏嬌小,未解風情,偏又被祚引誘入內,強褫下衣,任情擺布。幼女怎堪承受,徒落得牀褥呻吟,無從訴苦。三代被淫,不知是何果報。涼州人士,爭賦牆茨三章,作為諷刺,祚還管甚麼清議,但教自快肉慾,徹夜尋歡罷了。
  越年正月,趙長尉緝等,復上書勸進,祚竟就謙光殿中,僭登王位,《晉書》作帝位,但觀他尊三代為王,當是稱王無疑。立宗廟,置百官,郊祀天地,用天子禮樂,下書謂:「中原喪亂,華夷無主,因勉徇眾請,攝行大統,俟得掃穢二京,再當迎帝舊都,謝罪天闕」云云。先是涼州遵晉正朔,未嘗改元,惟沿用愍帝建興年號,直至祚篡位時,尚稱建興四十一年,及是乃改建興四十二年為和平元年,赦殊死,賜鰥寡粟帛,加文武爵各一級,追尊曾祖軌為武王,祖實為昭王,從祖茂為成王,父駿為文王,弟重華為明王。立妻辛氏,次妻叱乾氏,俱為王後。何不立馬裴二氏?長子泰和為王太子,次子庭堅為建康王,弟天錫為長寧王,耀靈弟玄靚為涼武侯。是夕,天空有光,狀如車蓋,聲若雷霆,震動城邑。翌日,大風拔木,日中如晦。祚反誘誅謝艾,大肆淫威。尚書馬岌,直諫免官﹔郎中丁琪,再諫被殺。適晉征西大將軍桓溫入關,見前回。秦州刺史王擢,時鎮隴西,遣使白祚,謂:「溫善用兵,如得克秦,必將及涼。」祚不禁惶懼,又恐擢乘急反噬,仍召馬岌復位,與謀刺擢。密遣心腹將往隴西,不得下手,反被擢查出殺死。祚得報益駭,號召士卒,托詞東征,實欲西保敦煌。嗣聞溫已南歸,更遣平東將軍牛霸等攻擢。擢拒戰失利,奔降苻秦。河州刺史張瓘,為祚宗室,外鎮枹罕,士馬盛強,祚常加猜忌,容忍了一年有餘,不能再止,乃遣部將易揣張玲,帶領步騎萬餘人,往擊張瓘,並發兵三十餘道,分剿南山諸夷。張掖人王鸞,素通術數,入殿白祚道:「軍不可行,出必不還。涼州將有大變,不可不防。」祚叱為妖言。鸞即直陳祚惡,說他無道三大事,惱得祚氣衝牛鬥,立命推出斬首。鸞至法場大呼道:「我死後不出二十日,兵敗王死,定難倖免了。」想鸞亦自知該死,故自來徼禍。祚不但殺鸞,又夷鸞族,然後發兵,再遣張掖太守索孚,往代張瓘。瓘不肯依令,斬孚誓眾,出擊易揣張玲。玲正前驅渡河,瓘軍掩至,猝不及防,被打得落花流水,盡入洪波。只易揣尚在岸上,單騎奔回。瓘遂濟河追躡,直逼涼州,且傳檄州郡,擬將祚廢去,仍立耀靈。驍騎將軍宋混,與弟澄聚眾應瓘,引瓘並進。祚情急倉皇,想出一個釜底抽薪的計策,潛令親將楊秋胡,趨入東苑,拉死耀靈,埋屍沙坑。他還道是斬草除根,免得外兵借口,哪知宋混等越覺有詞,即為耀靈縞素舉哀,一片白旗白甲,直搗姑臧。姑臧就是涼州的治所,祚愈急愈憤,命收瓘弟琚及瓘子嵩,先擬加誅。琚與嵩召集市人數百名,隨處傳呼道:「張祚淫虐無道,我父兄糾合義旅,已到城東,若再敢與祚同惡,無故拿人,罪及三族。」兵民等相率袖手,不敢干預。琚嵩等便殺死門吏四百餘人,斬關招納外軍。祚避入神雀觀,祚將趙長等懼罪,急忙入閣,呼馬太后出謙光殿,改立耀靈弟玄靚為主,一面大開宮門,迎宋混等趨入殿中,頓時齊聲已經平亂,便出觀慰勞,誰知殿外列著,統是宋混等軍,此時已無從躲避,只好拔劍大呼,飭令左右死戰。左右無一答應,紛紛避去。從前極力逢迎的趙長,反手持長槊,向祚亂刺。祚仗劍招架,短劍不及長槊的利害,竟被刺中面頰,鮮血直噴,自知不能再戰,還是逃命要緊,乃轉身就跑,馳入萬秋閣。兜頭來了一個廚子,執刀劈來,正中祚首,立即暈斃閣下。小子有詩詠道:

  殘賊由來號獨夫,況兼烝報效雄狐。
  刀光一閃頭顱落,如此淫凶應受誅。

  欲知廚子姓名,容至下回續詳。
  苻生張祚,同時肆惡,一在關中,一在隴右。吾不知兩人具何肺腸,而顧若此之稔惡為也,生之好殺過於祚,而祚之好淫,亦甚於生。自古未有好淫好殺,而可以長享國祚者。況無故殺妻,滅絕人倫,公然烝母,遍污親族,古稱桀紂為無道,以苻生張祚較之,吾猶謂其彼善於此矣。宇宙之下,竟有此人面獸心,至於斯極者,雖曰速亡,其亦戾氣之獨鐘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5 11:41:10

第五十七回     具使才說下涼州 滿惡貫變生秦闕



  卻說張祚被殺,下手的廚子,叫做徐黑。名足副實。黑既劈倒張祚,便出報外兵,宋混等入閣梟祚,取首懸竿,宣示中外,並暴屍道旁。涼州士民,同稱萬歲。祚二子泰和庭堅,均遭駢戮。總計祚篡國僭位,僅閱三年,已是惡貫滿盈,身死子滅。將軍易揣等,也已與宋混聯絡,引兵入殿,拿下趙長,並所有張祚倖臣,一一聲罪伏誅。張瓘亦馳入姑臧,推立玄靚為大將軍大都督涼王,尊馬氏為太王太后。淫婦何堪再尊?怪不得涼亂未已。玄靚年才七歲,由瓘秉持政柄,自為尚書令涼州牧,行大將軍事,都督內外兵馬。授宋混為尚書僕射,改易百官,廢去和平年號,復稱建興四十三年。隴西人李儼,據郡抗命,擅殺大姓彭姚,自立為王,遙奉東晉正朔,旬月間有眾萬人。瓘遣將軍牛霸往討,霸至中途,忽聞西平太守衛綝,亦據郡為亂,與儼相應,霸眾頓時大溃,單剩霸一人奔還。瓘更遣弟琚擊綝,得破綝兵。西平人田旋,密勸酒泉太守馬基,起兵應綝,謂:「綝攻東面,我攻西面,不出六旬,可定涼州。」基信為奇謀,也即發難。哪知瓘司馬張姚王國,已奉瓘命,兼程到來,突入酒泉。基部署兵馬,尚未辦齊,怎能與他對敵,眼見得束手就擒。就是主謀人田旋,亦被拿下,兩人殺死一雙,好頭顱送入姑臧。綝聞酒泉失敗,當然不敢再出,就是李儼亦負嵎自守,不敢出兵。
  瓘兄弟自恃有功,濅成驕侈,也不免跋扈起來。適秦使閻負梁殊,到了姑臧,與瓘相見。回應前回。瓘啟問道:「我涼州世為晉臣,不敢擅交外使,二君來此做甚?」閻負答道:「我秦王現鎮雍州,與貴國同為鄰藩,所以遣使修好,何為見怪?」瓘又道:「我君臣盡忠事晉,迄今六世,今若與苻征東通使,便是上違先訓,下墮臣節,故不願聞命。」負殊齊聲道:「晉室衰微,久失天命,所以令先王嘗幡然變計,稱臣二趙,知機順時,應該如此。今大秦威德方盛,涼王欲自帝河右,必非秦敵,誠使以小事大,亦何如舍晉事秦,得長保福祿呢?」瓘微笑道:「中州無信,好食誓言,從前我國與石氏通好,使車方返,戎騎即來,如此欺詐,怎得令人信服?我國已不願再聞和議了。」負殊又道:「三王異政,五帝殊風,豈可相提並論?況趙多奸詐,秦尚信義,本來是政教不同,風俗互異。今上更道合二儀,仁施四海,信義交孚,不分中外,奈何以二趙相比呢?」語多虛詐,但外交之道,應作別論。瓘復說道:「果如君言,秦已威德無敵,何不先取江南,使天下盡為秦有?乃徒勞君等跋涉,來做說客,苻征東亦未免失計哩。」梁殊道:「我先帝大聖神武,開構鴻基,強燕納款,八州效順。是二語更屬虛言。今主上纘承遺緒,威愛兼施。以為吳會倔強,必須力征,涼州柔順,可以義服,故遣行人等先申大好,免動兵戈。如涼人未達天命,我國當緩圖吳會,先討涼州,恐河右便非君有了。」瓘勃然道:「我地跨三州,帶甲十萬,西包蔥嶺,東阻大河,伐人尚且有餘,何況自守,難道便怕秦不成?」閻負道:「貴州山河雖固,未若崤函,五郡雖眾,未若秦雍,試想杜洪張琚,因趙成資,據天險,策銳卒,內陸外海,勁士風集,驍騎如雲,兵強財富,自謂關中可據,天下可平。我先帝戎旗西指,冰消雲散,才經旬月,便致易主。見五十四回。燕雖虎視關東,尚且震慴天威,俯首帖服。餘如單于屈膝,名王內附,不可勝計。若我主上因貴州不服,赫然震怒,控弦百萬,鼓行西來,未識涼州將如何對待哩?」好一副廣長舌。瓘復道:「秦果威德普及天下,江南何不入朝?」問及此語,瓘已未免退怯了。梁殊道:「江南為文身舊俗,負阻江山,從古以來,道污必先叛,化盛且後賓,所以古詩有云:『蠢爾蠻荊,大邦為仇。』這正說他頑梗無知,不應與語德義,只好兵甲示威,才能制服,豈涼州也復如是麼?」瓘又問及秦相如何?秦將如何?越問越餒。負殊兩人,把苻氏王親國戚,以及內外文武,都一一陳報出來。不是譽他經世奇才,便是稱他折衝健將,你一唱,我一和,端的把關中人士,一古腦兒抬高聲價,恍似伊呂重出,周召復生。這一席舌戰詞鋒,說得瓘無言可駁,只能諉諸涼王玄靚,謂當稟命後行。負殊再逼進一步道:「涼王雖英睿夙成,但年尚幼衝,究難明決,君居伊霍重任,關係安危,見機而作,責無旁貸,何必互相推諉呢?」瓘自思國亂初平,河西又所在兵起,倘或秦兵再至,勢不可敵,不若暫與修和,再作計較。乃用玄靚命令,特派行人,與負殊偕行入秦,願為藩屬。秦王生即將來表所署官爵,授冊賜封,毋庸細敘。
  會姚襄遣使降燕,燕主慕容俊,命襄夾攻苻秦,襄復報如約,俊乃遣將軍慕輿長卿等,率兵七千人,自軹關攻幽州,襄亦引眾攻平陽,晉將軍王度,也乘隙攻青州。秦主苻生聞報,命建節將軍鄧羌拒燕,新興王飛御晉,遙飭晉王柳救平陽。羌至裴氏堡南,與燕兵交戰,大破燕兵,擒住長卿,梟得甲首二千七百餘級。晉將王度,接得燕兵敗沒消息,不戰自退。獨姚襄轉戰無前,擊退苻柳援軍,陷入平陽城外的匈奴堡,殺斃守將苻產,且將產眾悉數坑死。既而襄卻向秦假道,願回隴西,秦主生欲從襄請,東海王堅諫阻道:「襄乃當今人杰,若縱還隴西,還當了得!不如誘以厚利,伺彼無備,擊死了他,方絕後患。」生乃依堅議,遣使拜襄官爵。襄不願受,殺死秦使,扯碎來冊,又進兵侵掠河南。生當然大怒,適並州刺史張平,棄燕降秦,由生授為大將軍,令率部眾數萬人擊襄。襄自恐寡不敵眾,乃卑辭厚幣,與平結歡,面訂盟約,結為兄弟,始各撤兵退回。
  生因戰事已平,樂得經營土木,遂發三輔民修治渭橋。金紫光祿大夫程肱謂:「有害農時,不應勞民。」反被生驅出斬首。未幾,大風拔木,行人顛仆,秦宮中訛傳賊至,自相驚擾,宮門晝閉,五日方息。生查得造謠數人,刳心剖胃,慘加極刑。光祿大夫強平,為生母舅,實在看不過去,便入殿切諫,勸生愛民事神,緩刑崇德,才能上弭災祲,下息奸回。語尚未完,已惹動生怒,命左右取鑿過來,鑿穿平頂,不得少延。衛將軍廣平王黃眉,前將軍新興王飛,建節將軍鄧羌,時正在側,急忙叩頭固諫,謂:「平系強太后弟,應從薄譴。」生哪裡肯聽,但促左右鑿平。可憐平腦破漿流,死於非命。生且黜黃眉為左馮翊,飛為右扶風,羌為咸陽太守。這三人素有勇名,所以生尚不忍加誅,但示薄懲。那強太后卻哭弟過哀,恨子不道,竟致憂鬱成疾,絕食而亡。生毫無慼容,反自書手詔,頒示中外,略云:
  朕受皇天之命,君臨萬邦,嗣統以來,有何不善?而謗讟之聲,扇滿天下,殺不過千,而謂之殘虐,行者毗肩,未足為希,方當強刑極罰,復如朕何?
  是時,潼關以西,長安以東,虎狼為害,日中阻道,夜間發屋,不食六畜,專務食人,百姓不敢耕桑,都徙居城邑。百官奏請禳災,生獰笑道:「野獸腹饑,自然食人,飽即不食,何必過慮。天道本來好生,正因民多犯罪,特降虎狼替朕助威,為甚麼要去祈禳呢?」可笑可恨。一日,出遊阿房,見有男女二人,行過道旁,容貌都尚秀麗,便令左右拉住二人,當面問道:「汝二人卻是佳偶,已結婚否?」二人答道:「小民乃是兄妹,不是夫妻。」生笑道:「朕賜汝為夫婦,汝即可就此交歡,毋庸推辭。」奇語。二人固執不從,生即拔劍出鞘,把他砍死。旋與繼妻登樓眺望,繼妻指問樓下一人,是何官職姓名?生望將下去,乃是尚書僕射賈玄石,儀容秀偉,素有美名,禁不住惹起醋意,便顧語道:「汝莫非豔羨此人麼?」虧你聰明,能知妻意。說著,即召過衛士,交與佩劍,囑使取玄石首來。衛士攜劍下樓,才閱片時,已取玄石首復命。生擲與繼妻道:「贈汝何如?」繼妻又慚又悔,弄得跼蹐不安,匍匐待罪。生卻憐妻有色,扶使起身,攜手回宮去了。只枉死了玄石。
  生平時最喜食棗,嘗患齒痛,令太醫令程延診視。延診畢語生道:「陛下並無他疾,不過食棗太多,因致損齒。」說至此,忽聽得一聲狂吼道:「咦!汝非聖人,怎知我多食棗?」延心膽俱落,急擬下跪謝過,不料劍鋒已到,首即墜地。嗣又使別醫合安胎藥,加入人參,嫌太細小。醫謂:「參質雖細,未具人形,但已可合用。」生怒道:「汝敢譏笑我嗎?」遂使左右剜出醫目,然後梟首。醫官到死,尚未知所犯何罪,及他人察及剜目情由,才料到苻生誤會,還道是借參寓譏,與自己瞽目有關,所以冤冤枉枉的殺死該醫。
  越年,為秦主生壽光三年,就是晉穆帝昇平元年。穆帝年閱十五,預行冠禮,褚太后撤簾歸政,故改永和十三年為昇平元年。秦與晉東西分峙,年號原是不同,惟史家推晉為正統,因此隨筆敘明,聊醒眉目,看官不要嗤我夾七夾八呢。是年二月,太白犯東井,秦太史令康權上言道:「東井系秦地分野,太白罰星,恐主暴兵犯京師。」生狂笑道:「太白入井,想是因渴求飲,與人事有何關係呢?」不但生自己好笑,就是我亦聞言笑倒了。
  又越兩月,接得邊地急報,乃是姚襄入據黃落,將逼長安。生不得不遣將調兵,出擊姚襄。襄前時出沒淮北,隳突河南,自稱大將軍大單于,據住許昌,並窺洛陽。洛陽本由魏將周成駐守,及冉魏敗亡,成舉城降晉,仍得晉廷委任。晉大將軍桓溫,嘗請遷都洛陽,修復園陵,穆帝未許,但命溫為征討大都督,使討姚襄。適周成復叛,襄亦引兵回洛,彼此相持,未分勝負。溫乃自江陵發兵,遣督護高武據魯陽,輔國將軍戴施屯河上,自率大軍繼進。溫登船樓北望中原,慨然歎道:「使神州陸沈,百年邱墟,王夷甫諸人,實難諉責呢。」當下進次伊水。襄撤洛陽圍,移兵拒溫,先使部下精銳,避匿林中,乃遣人語溫道:「公率大軍遠來,襄願奉身歸命,與公相見,但請公敕兵少退,即當拜謁路旁。」溫知襄有詐,掀須微哂道:「我自來恢復中原,敬謁山陵,乾君甚事?君既歸順,便當來見,何必煩勞使人,多費糾纏呢。」襄使返報,襄知所謀不遂,乃與溫夾水對壘。溫親被甲冑,督眾過擊,襄眾大敗,死傷數千人,奔往北山。溫追襄不及,進略洛陽,周成率眾出降。溫執成送建康,自徙屯金墉城,修復諸陵,分置陵令,表請調鎮西將軍謝尚,都督司州諸軍事,鎮守洛陽。尚有疾不行,未幾去世。溫乃留戴施為河南太守,使與冠軍將軍陳祐,居洛衛陵,自率大軍還鎮。
  襄西奔平陽,收降秦並州刺史尹赤,乃改圖關中,進屯否城。羌胡及秦民,陸續趨附,得五萬餘戶,遂據黃落。黃落在長安南境,相距不過二三百里,秦即遣廣平王黃眉,東海王堅,及將軍鄧羌,率步騎萬五千人,直抵黃落。襄深溝高壘,固守不戰。羌向黃眉獻策道:「襄被桓溫殺敗,銳氣已盡,今固壘不戰,明明是驚弓傷鳥,未肯輕發,但我若長此頓兵,亦非良計。襄性剛狠,可以剛克,今宜鼓噪揚旗,直壓襄壘,使他怒不可遏,勃然前來,我用埋伏計誘他入阱,必擒無疑。」黃眉依計施行,便令羌率騎兵二千,前往誘襄,自與堅埋伏三原,專待襄至。羌引兵至襄壘門,大聲詬罵,襄果忍耐不住,盡銳出戰。羌且戰且卻,退至三原,始回馬力戰。襄恃兵眾,麾兵圍羌,喊殺聲震動山谷。俄而黃眉與堅,左右殺到,反將襄軍裹入裡面,羌從內殺出,黃眉等從外殺入,把襄兵衝得七零八落。襄所乘駿馬,叫做黧眉騧,雄駿非常。此時襄思急遁,慌忙揮鞭,不防馬忽自倒,將襄傾落馬下,即被秦兵擒住,牽至堅前。堅見襄年少面悍,料不可制,不如乘此翦除,乃叱令斬首,餘眾盡降。襄嘗載父柩從軍,亦為秦虜,堅因此招襄弟姚萇,謂萇若不降,當梟乃父屍。萇乃率諸弟投誠。堅能料襄,不能料萇,也是苻堅氣運。秦兵奏凱班師,秦主生命葬襄父弋仲柩於孤磐,許用王禮,並用公禮葬襄,授萇為揚武將軍。獨黃眉等未得重賞,反加叱辱,黃眉忿甚,潛謀殺生,事發被誅。王公親戚,亦多連坐,駢戮至數百人。
  生嘗夢大魚食蒲,以為不祥,又聞長安有歌謠云:「東海有魚化為龍,男便為王女為公,問在何所洛門東。」這三語是陰寓苻堅。堅為東海王,兼龍驤將軍,住宅正在洛門東。生不明玄旨,反疑及廣寧公魚遵,平白地把他殺死,並誅及七子十孫。誰叫你姓魚?長安市民,復起一種歌謠道:「百里望空城,鬱鬱何青青?瞎兒不知法,仰不見天星。」生聽悉是歌,命將境內空城,悉數毀去。其實謠言預兆,乃是指清河王法。法為堅兄,後來起兵發難,便屬此人,生怎能預知,一味兒輕舉妄動罷了。
  金紫光祿大夫牛夷,慮不免禍,乞請外調。偏生命為中軍將軍,召入與謔道:「牛性遲重,善持轅軛,雖無驥足,能負百石。」夷答道:「雖服大事,未經峻壁,願試重載,乃知勛績。」生笑道:「爽快得很,公尚嫌所載過輕麼?朕將把魚公爵位處公。」夷叩謝而出。轉思生言,寓有別意,恐不免為魚遵第二,遂服毒自殺。
  生荒暴益甚,日夜狂飲,連月不出視事,或至日入時御朝,每醉必妄加殺戮,妻妾臣僕,誤言殘缺偏隻字樣,常以為譏他眇目,置諸死刑。暇時輒問左右道:「我自臨天下以來,外人以我為何如主?想汝等應有所聞。」或答言:「聖明治世,舉國謳歌。」生怒叱道:「汝為何媚我?」立即殺斃。他日又問,左右不敢再諛,只答言陛下稍覺濫刑。生又叱他何故謗我?亦令處斬。真是別有肺腸。所以臣下得保一日,如度十年。他尚有一種奇嗜,專喜觀男女淫褻事,往往上坐飲酒,呼令宮人與近臣,裸體交歡,如有不從,立殺無赦。或生剝牛羊驢馬,活燄雞豚鵝鴨,縱諸殿前,看它慘死。又嘗剝死囚麵皮,迫令歌舞,種種怪劇,不勝枚舉。
  壽光三年六月,太史令康權入奏,謂:「昨夜三月並出,孛星入太微,光連東井,且自去月上旬,沈陰不雨,直至今日,恐有下人謀上的隱禍。」生拍案道:「汝又敢來造妖言麼?」立命撲死。御史中丞梁平老等,與東海王堅友善,便私語堅道:「主上失德,人懷貳心,燕晉二方,伺隙欲動。一旦禍發,家國俱亡,殿下何不早圖呢?」堅頗以為然,但畏生趫勇,未敢遽動。會有宮婢報堅道:「主上昨夜飲酒,曾言『阿法兄弟,亦不可信,便當除滅』云云。堅令轉告兄法,法亟與梁平老強汪等密商。梁汪俱主張先發,法便遣人告堅,自與梁汪兩人,號召壯士數百,潛入雲龍門。堅亦與侍中尚書呂婆樓,帶領麾下三百餘人,鼓噪繼進。宿衛將士,皆釋仗相從。生尚醉臥牀中,至堅兵殺入,方起問左右道:「這等人何故擅入?」左右答言:「是賊。」生醉眼矇矓,尚滿口胡言道:「既說是賊,何不拜他?」左右相將竊笑,連堅兵亦且笑且嘩。生又催言何不速拜,不拜就斬。堅應聲道:「不要汝拜,但教汝徙居別室。」說著,即指麾眾士,至臥榻前,把生拖下,牽拉出去。生醉後無力,一任他擁入別室去了。小子有詩歎道:

  不防天變不憂人,似此凶狂正絕倫。
  待到蕭牆生變禍,暴君毒已遍西秦。

  欲知苻生性命如何,待至下回續敘。
  閻負梁殊,受秦主苻生之命,往說張瓘。掉三寸舌以服涼州,大有戰國策士遺風。本回特從詳敘,寓有微意。為世道計,則以尚詐少之,為使才計,則以專對多之。抑揚並見,固非浪費筆墨也。姚襄往來侵掠,卒死黃落,善戰必亡,可以概見。苻生之惡,古今罕有,依史敘入,窮極兇頑,此殆真喪心病狂者。二年乃亡,吾猶恨其不速誅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5 11:41:32

第五十八回     圍廣固慕容恪善謀 戰東河諸葛攸敗績



  卻說苻生被徙入別室,醉尚未醒,當即有人傳入,廢生為越王,生亦不知為何人所授。及醒後已失權威,雖然懊惱異常,但已似鳥入籠中,無從跳躍,只好再向酒中尋樂,終日沈酣。那苻法苻堅,已廢去暴主,無人反抗,遂議另立嗣君。法與堅互相推讓,法謂:「堅系嫡嗣,且有賢名。」堅謂:「法年較長,應該序立。」兄弟謙說多時,迄無定議。惟群臣多主張立堅,堅母苟氏趨入道:「社稷重事,我兒既自知不能,不如讓人。若謬膺大位,他日有悔,當由諸君任咎哩。」看到後文,才知苟氏所言,寓有深意。群臣一齊頓首,盛稱堅賢,必能安邦定國。苟氏乃喜。遂由堅升殿即位,自立帝號,稱大秦天王。誅董榮趙韶等二十餘人,復遣使逼生自盡。生臨死時,尚飲酒數鬥,醉倒地上,不省人事,當被堅使拉斃,年只二十三,在位二年有餘,堅諡生為厲王。生子馗尚值幼衝,許襲越王封爵,總算是秦王堅的仁恩。句中有刺。當下大赦改元,年號永興,追諡父雄為文桓皇帝,尊母苟氏為皇太後,妻苟氏為天王後,子宏為太子,兄法為丞相,都督中外諸軍事。諸王皆降封為公。從祖永安公侯為太尉,晉公柳為車騎大將軍尚書令,封弟融為陽平公,雙為河南公,子丕為長樂公,暉為平原公,熙為廣平公,叡為鉅鹿公,命李威為左僕射,梁平老為右僕射,強汪為領軍將軍,呂婆樓為司隸校尉,王猛為中書侍郎。
  猛自還居華陰後,隱遁如故。應五十六回。堅欲圖生,令呂婆樓廷訪人才,婆樓與猛有舊交,因即舉薦。堅遂使婆樓往召,猛應召而至,與堅談及時事,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說得堅傾心悅服,自謂如劉玄德遇孔明,竭誠相待。及斬關廢立,猛亦與謀。李威為苟太后姑子,堅事威如父,威亦知猛賢,勸堅委猛國事。堅嘗語猛道:「李公知君,不啻管鮑。」所以猛事威如兄。堅又任薛贊為中書侍郎,權翼為給事黃門侍郎,令與猛並掌機密。贊與翼皆姚襄參軍,降秦事堅,堅任為心膂,事輒與商,這且不在話下。
  惟堅母苟氏,尊為太后,嘗恐眾心未附,嗣主不安,又因法為庶長,得攬大權,將來未免生變,特別加防。一日出遊宣明台,路過法第,留心注視,正值車馬盈門,非常熱鬧,他遂憂上加憂,返與李威密謀,即夕發出內旨,收法賜死。堅倉猝聞報,趨往東堂,與法訣別,流涕悲號,甚至嘔血。法雖由內旨賜死,堅豈真不可挽回?乃佯為慟哭,欺人可知。及法死後,諡曰獻哀,封法子陽為東海公,敷為清河公,於是舉異才,修廢職,課農桑,恤困窮,禮神祗,立學校,旌節義,如前時魚遵雷弱兒王墮毛貴梁楞梁安段純辛牢等後嗣,俱量能授用,且追複本身官爵,依禮改葬,吏民大悅。無非噢咻小惠。尚書左丞程卓,案多不治,勒令免官,代以王猛。既而並州鎮將張平,據州叛命,堅遣建節將軍鄧羌往討,殺敗平軍,擒平養子蠔,送入長安。平乃悔罪投誠,堅特旨赦免,仍署平為右將軍,並命蠔為武賁中郎將,但徙平部曲三千戶入關。是年秋季天旱,堅減膳撤懸,發出金帛錦繡,充作賑資。後宮後妃,悉去囉絝,開墾山澤,與民共利,因此旱不為災。看官!試想從前苻生在位時,如何暴虐,如何昏狂,此次得了這位英主,與苻生判若天淵,真是倒懸立解,事半功倍,還有何人不歌功頌德,想望太平呢?其實是牢籠手段。
  且說燕主慕容俊,僭號稱帝,雄長朔方,接應五十四回。大封宗室諸臣,多授王爵。慕容軍得封襄陽王,慕容恪得封太原王,慕容評得封上庸王,慕容霸得封吳王,慕容疆得封洛陽王。軍為撫軍將軍,恪為大司馬侍中大都督,錄尚書事,皆留居薊城。惟遣評為征南將軍,都督秦雍益梁江揚荊徐兗豫十州諸軍事,使鎮洛水。疆為前鋒,都督荊徐二州諸軍事,進屯河南。霸為安東將軍,領冀州刺史,留守舊都龍城。霸有勇略,前曾得乃父皝歡心,特名為霸,恩遇比世子為優。俊頗懷嫉忌,不過因霸常立功,未便加罪。霸少好畋游,墮馬折齒,俊既僭位,令霸改名為■,霸不願受命,至是乃令減去右旁,但留垂字。霸始易名為垂。垂既鎮龍城,撫眾課民,得收東北大利。俊又恐他勢盛,仍復召還。俊母段氏,系出徒河,與段遼從子龕,有中表誼。龕父名蘭,蘭死後,龕收遺眾,東屯廣固,自號齊王,向晉稱藩,襲燕郎山,擊走俊將滎國,乃貽書與俊,抗稱中表,斥俊僭號。俊得書甚怒,即遣太原王恪為征討大都督,尚書令陽騖為副,同討段龕。先是俊父皝臨終時,曾有遺言囑俊云:「恪智勇兼濟,才堪任重,騖志行高潔,忠乾貞固,可托大事。」俊謹記勿忘,凡軍國重要,統與二人商決。此次因龕眾方盛,特遣二人出師。龕弟羆驍勇過人,且有智謀,聞燕軍將至,即向龕獻議道:「慕容恪素善用兵,更有陽騖為助,率眾前來,恐不可當,若聽彼渡河,頓兵城下,雖欲乞降,亦不可得。王但固守城中,由羆帶領精銳,往拒河上﹔幸得戰勝,王可合兵力追,乘勝殲虜,使他匹馬不返,萬一不勝,即可請降,尚不失為萬戶侯哩。」龕不肯從。已而羆聞燕軍近河,重申前議,龕仍不許,羆情急語戇,竟觸龕怒,拔劍殺羆。未曾遇敵,先將親弟殺死,安得不亡。那慕容恪方屯兵河上,安排舟楫,好幾日不敢渡河,也恐龕遣兵掩擊,格外持重。至探得殺羆消息,才知龕無能為,麾兵急渡,陸續東進,行至淄水南岸,方見龕自來拒戰。恪與騖分軍為二,包抄龕兵,龕左右遇敵,招架不住,遂至敗退。龕弟欽被擒,右長史袁范等,統皆戰死。恪追龕至廣固城下,龕閉門固守,恪但令軍士築柵,四面兜圍,另分兵招撫旁郡。龕所有諸城,依次附燕。恪或仍令故吏居守,或請派新官往署,從容佈置,進退咸宜﹔獨未嘗督攻圍城,鎮日裡按兵不動。諸將莫名其妙,群請速攻。恪乃與語道:「用兵不宜執一,或宜緩行,或宜急取,若彼我勢均,外有強援,一或頓兵,腹背受敵,自應急攻為是,冀速大利﹔倘我強彼弱,又無外援,不如羈住守兵,靜待彼斃,兵法所謂十圍五攻,便是此意。龕恩結賊黨,眾未離心,前此淄南一戰,彼非不銳,不過用兵未善,為我所敗﹔今我得憑阻天險,上下戮力,攻守勢倍,行軍常法,必欲急攻,諒亦數旬可克,但恐困獸猶鬥,必須惡戰,傷我士眾,定在意中。我國家連年用兵,未得休息,我每念士卒瘡痍,幾忘寢食,奈何再輕殘民命哩?故我意持久以取,勿貪近功。」諸將始皆下拜,自稱未及。我亦佩服。就是軍士聞言,亦皆悅服。於是嚴固圍壘,屯田課耕。齊民亦爭運糧芻,饋給燕軍。
  好容易過了半年,城中糧儲已盡,樵彩路絕,甚至人自相食,龕不得已悉眾出戰。恪早防到此著,開壘接仗,潛令騎兵抄到龕兵背後,截他歸路。龕兵統皆枵腹,怎能殺得過燕軍?一經交鋒,便即敗卻,龕只好退回。不意到了城邊,又被燕騎截住,弄得進退兩難,沒奈何拚死殺入,才得衝開走路,踉蹌入城。燕騎也不去追逼,唯驅殺龕眾,斬馘殆盡,守兵從此奪氣,莫有固志。龕窮蹙萬分,因使部將段蘊,縋城夜出,詣晉乞援。晉遣北中郎將荀羨,率兵往救,進次瑯琊,探得燕軍強盛,不敢輕進。陽郡守將王騰,方背龕降燕,他想討好恪前,立些功績,遂不待恪命,欲乘虛襲晉鄄城。將士方調發出去,誰知晉軍已掩到城下,原來晉將荀羨,自恐逗留得罪,正思進攻陽郡,求功補過,湊巧陽郡出兵,城內空虛,遂引軍撲城,日夜不休。老天有意做人美,連宵下雨,衝坍城牆,羨即乘隙攻入,把騰擒住,殺死了事。欲侮人者反為人侮,可見貪足殺身。騰所遣赴鄄將士,中途聞耗,當然駭散,不消細敘。惟段龕待援不至,無法支持,且經恪許他不死,乃面縛出降。恪入城安民,禁止侵掠,人民大悅,遂定齊地。命龕為伏順將軍,同返薊城。留鎮南將軍慕容塵居守廣固。龕後為俊所殺。
  晉將荀羨,聞廣固失陷,退還下邳,留泰山太守諸葛攸,及高平太守劉莊,率兵三千守瑯琊。參軍戴逯,率兵二千守泰山。燕將慕容蘭屯汴城。羨順道進擊,斬蘭而去。越年燕太子曄病逝,諡曰獻懷。俊立第三子暐為太子,改元光燾。是年即晉穆帝昇平元年。晉泰山太守諸葛攸,攻燕東郡,進兵武陽。俊復遣慕容恪陽騖,及樂安王臧,俊之子。引兵拒攸。攸才略有限,哪裡是慕容恪的對手,一戰即敗,逃回泰山,恪遂進兵渡河,連陷汝潁譙沛諸郡縣,分置守宰,振旅北歸,還據上黨,收降河內太守馮鴦,略定河北全境。燕主俊遂自薊城徙都鄴中,繕修宮殿,復作銅雀台。注見前。命昌黎遼東二郡,建廟祀廆。范陽燕郡,建廟祀皝,即派護軍平熙,領將作大匠,監造二廟。獨吳王垂素遭俊忌,垂妃段氏,為故鮮卑單於段末柸女,才高性烈,自恃貴姓,又不肯尊事俊後。後可足渾氏引為深恨,遂與中常侍涅浩密謀,誣稱段氏為巫盅事,收付廷尉訊驗。虧得段氏抵死不認,垂始得免連坐。段氏不堪箠楚,竟死獄中。俊頗加悔憫,乃授垂為東夷校尉,領平州刺史,出鎮遼東。幸有此婦,應該終身頂禮。
  秦右將軍張平,復叛秦降燕,據有並州壁壘三百餘所,得胡晉遺民十餘萬眾。會燕調降將馮鴦為京兆太守,改令別將呂護代任。鴦與護陰相聯絡,通款晉廷,就是張平亦模稜兩可,意欲聯晉。俊遣上庸王慕容評討鴦,鴦固守不下,再由燕領軍將軍慕輿根,奉命助評,合兵急攻。鴦乃開城夜遁,奔投呂護。評又移兵往攻張平,平正與兗州刺史李歷,安西將軍高昌,通使連盟,陽事燕主,暗通秦晉。張平歷見前文,李歷高昌見五十四回中。評偵實報聞,燕主俊使陽騖討昌,樂安王臧討歷。歷從濮陽奔滎陽,昌從東燕奔樂陵,平勢日孤,所署征西將軍諸葛驤,鎮東將軍蘇象,寧東將軍喬庶,鎮南將軍石賢等,又舉並州壁壘百餘所,降順燕軍。那時平支撐不住,也率眾三千奔平陽,竟遣使向晉乞降。
  俊因晉屢納叛將,遂思大舉南下,並擬經略關西,當下命州郡校閱現丁,詳核隱漏,每戶只准留一丁,餘悉充當兵役,定額一百五十萬,約期來春大集,進臨洛陽。武邑人劉貴上書,極陳民力雕敝,不應過事徵調,並陳時政失宜十三事。俊乃寬限征發,改來春為來冬,但中使仍然四出,募兵征餉,絡繹道旁。郡縣不堪供億,相率咨嗟。太尉封弈,謂:「調發事宜,盡可責成州郡,不必另行遣使,所有從前使臣,概請召還,以省煩擾。」俊總算依議。已而晉北中郎將荀羨,攻入山荏,擒住燕泰山太守賈堅。堅祖父本皆晉臣,羨因勸堅降順,且與語道:「君世代事晉,不應忘本歸虜。」堅答說道:「晉自棄中原,並非堅甘心忘本。今既身為燕臣,怎得再思改節呢?」遂絕粒而死。愚忠亦不足道。
  忽由燕將慕容塵,遣司馬悅明來救泰山。羨與戰失利,只好退走,山荏復被燕軍奪去,羨憤恚成病,上書求代。晉廷乃遣吳興太守謝萬為西中郎將,監督司豫冀並四州軍事,領豫州刺史。再命散騎常侍郗曇為北中郎將,都督徐兗青冀幽五州軍事,領徐兗二州刺史。二人才具,均不及羨,惟曇為故太尉郗鑒次子,萬為故鎮西將軍謝尚從弟,皆以門閥邀榮,得列方鎮。右將軍王羲之曾貽萬書,說他用非所長,既已受職建牙,應與士卒共同甘苦。萬不能用。萬兄謝安,亦誡萬道:「汝為元帥,須常接待諸將,聯絡歡心,不宜自命風流,矜才傲物。」萬亦不少悛。臨行時,由安親托諸將,一一慰勉。萬還道阿兄多事,怏怏而去。為後文敗歸伏線。荀羨解職還都,旋即去世。穆帝很加悲悼,歎為折一股肱,因追贈驃騎將軍。羨尚有令名,故敘及病歿。
  未幾為昇平三年,晉泰山太守諸葛攸,大起水陸兵士,共得二萬餘人,再往伐燕,自石門進次河渚,分遣部將匡超據碻磝,蕭館屯新柵,督護徐冏,帶領水軍三千,游弋河中,泛舟上下,作為東西聲援。燕主俊即命上庸王評,率同長樂太守傅顏等,領兵五萬,往拒攸軍。評屢經戰陣,紀律頗嚴,部下又統皆精銳,踴躍爭先,行至東阿相近,正與攸軍遇著,不待列營休息,便即麾兵上前,步騎相間,縱橫馳驟。攸雖有志平虜,怎奈才力不濟,徒靠著一時血氣,究竟敵不過百戰雄師,兩下交戰多時,攸軍多半受傷,眼見是旗靡轍亂,不能再奮,沒奈何敗退下去。評趨兵追擊,大殺一陣,俘斬不可勝計,遂乘勝圍攻東阿,且分兵進窺河洛。
  晉廷詔令西中郎將謝萬,出駐下蔡,北中郎將郗曇,出駐高平。萬在軍中,仍然嘯詠自如,未嘗拊循士卒,每經升帳,不發一言,但手執如意,指麾四座。將士統不服萬,萬尚不以為意,引眾出渦潁間,擬援洛陽。途次聞郗曇退屯彭城,不禁惶駭,也即拍馬逃歸。部將見他傲慢無能,相率鄙視,恨不得將他刃斃,只因受安囑托,未敢妄言,但各走各路,分道引歸罷了。究竟曇為何事退兵?後來傳下詔書,才知曇因病自歸。朝廷格外原諒,僅降曇為建武將軍,惟謝萬無故溃退,罪難輕恕,著即免為庶人。還是失刑。
  燕上庸王慕容評,正想略定河洛,會接燕主俊寢疾消息,乃收兵還鄴。俊自太子曄逝世,不免追悼,嘗對群臣流涕,謂此兒若在,我可無憂。又因嗣子暐年輕質弱,未及乃兄,深以為慮,因此寢饋不安,釀成心疾。一夕,夢見石虎闖入,牽臂亂齧,不由的猛呼一聲,才將夢魔驅出,醒後尚覺臂痛,乃命發掘虎墓,有棺無屍。尋復懸賞百金,購人告發。適有故趙宮女李菟,得知石虎葬處,在鄴宮東明觀下,因即應募報聞。俊遂令李女引示,發掘至數丈以下,果得一棺,剖棺出屍,僵臥不腐。俊親往驗視,用足蹴踏,對屍怒叱道:「死羯奴敢夢擾活天子麼?」說著,又命御史中丞楊約,數他罪惡,計數百件,遂加鞭撻,打得筋斷骨折,乃投諸漳水中。死尚被罰,人何苦生前作惡?屍尚倚著橋柱,終未漂沒。及苻秦滅燕,王猛始收屍埋葬,並殺女子李菟,這是後話。王猛亦未免好事。惟俊既棄去虎屍,病仍未痊,因召大司馬太原王恪,入室與語道:「我病恐不起,將與卿等長別。人生壽數,本有定限,死亦何恨,但秦晉未平,景茂尚幼,暐字景茂。怎能遽當大位?我欲效宋宣公故事,即以社稷付汝,汝意以為何如?」恪答道:「太子雖幼,秉性寬仁,必能勝殘去殺,為守成令主。臣實何人,怎敢上乾正統?」俊變色道:「兄弟間還要虛飾麼?」恪從容道:「陛下既稱臣能主社稷,難道不能輔少主嗎?」俊乃轉怒為喜道:「汝果能為周公,我復何憂?」恪便趨退。俊復召吳王垂還鄴,尋因病體少瘥,復欲遣兵寇晉。越年正月,且出郊閱兵,派定大司馬恪,及司空陽騖為正副元帥,定期出兵。是夕還宮,自覺勞倦。翌日,舊疾復發,遂至危篤,即召恪與陽騖,暨司徒評,領軍將軍慕輿根等,受遺輔政,言畢遂殂,年五十三,在位十有二年。燕人稱俊為令主,小子有詩歎道:

  六朝衰運慨泯棼,遍地胡腥不忍聞。
  但得一方中主出,民間已是號賢君。

  俊既病逝,百官復議立恪,究竟恪是否從眾,容至下回敘明。
  慕容俊僭號稱尊,國勢日盛,所恃者莫如慕容恪,次為慕容垂,而慕容評尚不足道也。觀恪之往圍廣固,不欲急攻,非特深諳兵法,並且體恤全軍。迨段龕出降,禁止侵掠,不嗜殺而齊地自定,雖古之良將,無以過之。俊能承父遺命,倚恪為重,並及陽騖,其致強也宜哉。且平時雖嘗忌垂,而不忍加罪。垂妻被誣,仍免垂連坐,使鎮遼東,俊其固有知人之明乎?慕容評粗具戰略,視恪與垂,相去實遠,而晉將諸葛攸等,尚為所敗,晉實無人,此燕之所以橫行河朔,而益得稱雄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5 11:41:54

第五十九回     謝安石應征變節 張天錫乘亂弒君



  卻說慕容恪受遺輔政,當然擁立太子暐。百官多傾心事恪,意圖推戴,恪哪裡肯從,但言國有儲君,不容亂統,乃由暐升殿嗣位。暐年方十一,恪率百官入朝,謹守臣節,當下循例大赦,改元建熙,追諡俊為景昭皇帝,廟號烈祖。尊俊後可足渾氏為太后,進太原王恪為太宰,專掌百揆。上庸王評為太傅,司空陽騖為太保,領軍將軍慕輿根為太師,夾輔朝政。根自恃勛舊,舉動倨傲,且有異圖,適太后可足渾氏,干預外事,根欲從中播弄,煽亂徼功,乃先向恪進言道:「今主上幼衝,母后干政,殿下宜預防不測,亟思自全,且安定國家,全是殿下一人的功勞,兄終弟及,古有常制,應俟山陵事畢,廢去幼主,由殿下自踐尊位,永保國基,方為長策。」恪驚詫道:「公莫非酒醉麼,奈何敢出此言?我與公同受先帝遺詔,口血未乾,怎得異議?」根不禁懷慚,赧顏退去。恪轉告吳王垂,垂勸恪速即誅根,恪搖首道:「今國家新遭大喪,二鄰方在旁觀釁,若宰輔自相誅夷,就使內亂不生,亦招外侮,不如暫忍為是。」秘書監皇甫真,又謂:「根已謀亂,不可不除。」恪仍然不聽。無非慎重。哪知根竟入宮進讒,密白太后道:「太宰太傅,將謀不軌,臣願率禁兵捕誅二人。」太后可足渾氏,素好猜忌,一聞根言,便欲依議。還是嗣主暐從旁進言道:「二公系國家親賢,先帝特加選任,托孤寄命,想彼必不願出此,莫非太師自欲為亂,因有此言?」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可足渾氏乃拒絕根議。根又思歸東土,入白太后及暐道:「今天下蕭條,外寇不一,國大憂深,不如仍還舊都。」太后與暐亦未從所請。
  恪得聞根言,知根必將為亂,乃與太傅評聯名,密陳根罪,即使右衛將軍傅顏,引兵至內省誅根,並拘根妻子黨與下獄,酌處死刑。中外未悉詳情,還疑燕廷驟誅大臣,不免驚愕。恪獨鎮定逾恒,絕不張皇,每有出入,只令一人步從,或勸恪宜自戒備。恪答說道:「人情方懷疑貳,非靜鎮不足安眾,怎得自相驚擾呢?」果然不到數日,人心復定。惟各郡縣所徵兵士,乍聞大喪,並有內亂謠傳,往往乘間散歸,自鄴以南,路人擁擠,幾至斷塞。恪授垂為鎮南將軍,都督河南諸軍事,領兗州牧,兼荊州刺史,出鎮蠡台。又令孫希為並州刺史,傅顏為護軍將軍,帶領騎士二萬,觀兵河南,臨淮而還。於是全國兵民,各知朝內無事,相率安堵,不復生疑了。如恪才為社稷臣。
  且說晉穆帝自親政後,立散騎常侍何准女為皇后,准兄充嘗為驃騎將軍,後以名門應選,受冊後正位中宮,柔順有儀,毋庸細敘。司徒會稽王昱,奉表歸政,穆帝不許,內政仍付昱參決,外政多為桓溫把持。前領司徒蔡謨,雖由褚太后特詔起復,仍使為光祿大夫。謨稱疾固辭,不復朝見,尋即病歿。詔贈侍中司空,賜諡文穆。謨不失為良臣,故錄及終身。自昇平紀元,荏苒五年,江淮一帶,尚無大變,不過與燕兵爭戰數次,均皆失利。西中郎將謝萬,不戰即溃,尤損國威。且王謝素號世家,當時風俗人心,統重門閥階級,謝萬得罪被黜,不但國家感受影響,就是謝氏門第,亦為一落。萬兄謝安,幼即風神秀徹,長益智識深沈,善行書,工詩文,朝中權貴,互相欽慕,累征不起。祖籍本為陽夏人氏,隨晉東渡建康。安獨寓居會稽,與王羲之等為友,遊山眺水,歌詠自娛。有司奏安屢不就征,性情乖僻,應禁錮終身,安不以為意,索性棲遲東土,放情邱壑,每出必挾妓從游,不拘小節。會稽王昱素聞安名,嘗語僚屬道:「安石與人同樂,必肯與人同憂。」安石就是安小字。安妻劉氏,為丹陽尹劉惔妹,見伯叔多半富貴,獨安隱居不仕,常語安道:「大丈夫當不若是呢。」婦人終難免勢利。安掩鼻道:「卿所見未能免俗,豈丈夫定要富貴麼?」及萬已褫職,門第減色。安年已四十餘,免不得顧慮家門,轉思仕進。君亦未能免俗了。可巧征西大將軍桓溫,表請辟安為征西司馬,朝旨立即召安。安便至都中。自新亭啟行,朝士多往餞送,中丞高崧戲語道:「卿累違朝旨,高臥東山,諸人互相私議,謂安石不出,如蒼生何?蒼生今亦將如卿何?」說畢大笑。安被他一嘲,也不禁慚愧起來,勉強支吾,終席即去。
  既到江陵,與溫相見,談笑竟日,甚愜溫意。及安趨出,溫問左右道:「汝等曾見有如此佳客否?」嗣溫有事訪安,至安居室,安適早起理髮,久不出見。溫在外坐待,始聞室內有人傳呼,令人取幘。溫即朗聲道:「不必,不必,請司馬即戴便帽,就好相見了。」安依言見溫,坦然與語,取決如流。溫滿意乃去。晉廷復起謝萬為散騎常侍,萬受職未久,便即病死。安本不欲隨溫,無非借溫干進,暫作過渡思想。及萬已去世,遂假弟喪為名,投箋求歸。溫准令返家治喪,安此後不復詣溫。尋由朝廷授為吳興太守,便一麾赴郡去了。昇平五年五月,穆帝有疾,數日即逝,年僅十有九歲,在位十七年,帝尚無子,當由會稽王昱等,入白褚太后,請迎成帝長子瑯琊王丕嗣位,褚太后依議施行,因即下令道:
  帝奄不救疾,胤嗣未建,瑯琊王丕,中興正統,明德懋親,昔在咸康,屬當儲貳,以年在幼衝,未堪國難,故顯宗高讓。今義望情地,莫與為比,其以王奉大統,毋墜厥命!這令下後,當由百官備齊法駕,至瑯琊王第迎丕入宮,升殿即位,是為哀帝。丕時年二十有二,曾納司徒左長史王濛女為妃,至是冊為皇后。封弟奕為瑯琊王,奉葬穆帝於永平陵,廟號孝宗。尊所生母周氏為皇太妃,穆帝後何氏為穆皇后,又詔諭中外道:

  顯宗成皇帝顧命,以時事多艱,弘高世之風,樹德博重,以隆社稷,而國故不已,康穆早世,祚胤不融。朕以寡德,復承先緒,感惟永慕,悲痛兼摧,夫昭穆之義,固宜本之天屬,繼體承基,古今常道,宜上嗣顯宗以修本統。特此詔告中外,俾使週知。
  越年,改元隆和。會聞北方降將呂護,又背晉歸燕,將攻洛陽。乃命吳國內史庾希為北中郎將,領徐兗二州刺史,鎮守下邳﹔前鋒監軍袁真為西中郎將,監督司豫並冀四州軍事,領豫州刺史,鎮守汝南。兩將方才蒞鎮,那燕呂護已驅動燕軍,進逼洛陽。守將河南太守戴施,聞風奔宛,只冠軍將軍陳祐,飛使至桓溫處告急。溫留戴施陳祐守洛陽事,見五十七回。溫急檄北中郎將庾希,及竟陵太守鄧遐,同率水師援洛陽。遐為建武將軍廣州刺史鄧岳子。岳見前文。岳鎮交廣二州,垂十餘年,嶺南頗仰岳聲威,相率畏服。岳又得擊破夜郎,加督寧州,進征虜將軍,遷平南將軍。當時伏波將軍葛洪,遷官避地,居羅浮山煉丹,岳素重洪,極力勸挽,表請任洪為東官太守。洪固辭不就,只留兄子望在廣州,為岳記室參軍。洪自號枹樸子,著書一百十六篇,類言長生要訣,分作內篇外篇,即以《枹樸子》名書。此外著作,不一而足,大約以方技雜事為最多,如《金匱藥方》百卷,《肘後要急方》四卷,闡究醫藥,流傳後世,醫家奉為金針。洪至八十一歲時,寄書與岳,自言將遠行尋師。岳即往送別,及抵羅浮山石室中,見洪兀坐不動,撫視已無氣息,不過顏色如生。岳乃為棺殮,瘞葬山間。役夫舉棺甚輕,因皆疑為屍解成仙。未幾岳亦謝世。因鄧遐事,補敘及岳,復因岳補敘葛洪,俱是文中銷納法。子遐勇力絕人,時人比諸樊噲,桓溫辟為參軍,從戰有功。晉任冠軍將軍,累充各郡太守。襄陽城北淝水中,有蛟蟄伏,屢為人害。遐拔劍入水,與蛟角鬥。蛟繞住遐足,遐揮劍斬蛟,截為數段,攜蛟首而出,自是遂無蛟患。可與周處齊名。及為竟陵太守,受溫檄使,便引兵進屯新城。庾希遣部將何謙為先驅,駕舟援洛,與燕將劉則交戰檀邱,得獲勝仗。劉則敗去。西中郎將袁真,又從汝南運米五萬斛,接濟洛陽。洛城既得外援,復足糧食,當然支撐得住。
  桓溫復表請遷都洛陽,謂:「自永嘉以後,東遷諸族,須一切北徙,仍返故土,再由御駕朝服濟江,儀表兩河,宅中馭外。臣雖庸劣,願宣力先鋒,廓清中原」云云。看官!試想河洛一帶,迭經戎馬,已鬧得亂七八糟,不可收拾,此時雖經桓溫規復,終究是劫灰滿目,景物蕭條。況燕人又屢次窺伺,烽火不絕,怎好倉猝遷都,舉乘輿為孤注哩?只是滿廷大臣,多半畏溫,明知溫言難從,卻又不敢駁斥。獨散騎常侍兼著作郎孫綽上疏道:

  昔中宗龍飛,非惟信順協於天人,實賴萬里長江,畫而守之耳。今自喪亂以來,六十餘年,洛河邱墟,函夏蕭條,士民播流江表,已經數世。存者老子長孫,亡者邱隴成行,雖北風之思,感其素心,而目前之哀,實為交切。溫今此舉,試欲大覽終始,為國遠圖,而百姓震駭,同懷危懼,豈不以反舊之樂賒,而趨死之憂促哉!何者?植根江外數十年矣。一朝頓欲拔之,驅踧於窮荒之地,提挈萬里,逾險浮深,離墳墓,棄生業,田宅不可復售,舟師無從得依,舍安樂之國,適習亂之鄉,將頓僕道涂,漂溺江川,僅有達者,此仁者所宜哀矜,國家所宜深慮也。臣之愚見,以為且宜遣將帥有威名資實者,先鎮洛陽,掃平梁許。清一河南,運漕之路既通,開墾之積已豐,豺狼遠竄,中夏小康,然後可徐圖遷徙耳。奈何舍百勝之長理,舉天下而一擲哉?謹此疏聞,伏希睿鑒!

  綽系晉初馮翊太守孫楚孫,表字興公,少慕高尚,嘗著《遂初賦》以見志。自此表為溫所聞,溫甚是不樂,特遣人傳語道:「致意興公,何不尋君《遂初賦》,乃來預人家國事呢。」時朝廷憂懼,將遣使止溫。揚州刺史王述道:「溫但欲虛聲威人,並非實事,朝廷亦何妨允許哩。」乃有詔復溫道:

  在昔喪亂,忽涉五紀,戎狄肆暴,繼襲凶跡,眷言西顧,慨歎盈懷。如欲躬率三軍,蕩滌氛穢,廓清中畿,光復舊京,非忘身殉國,孰能若此?諸所處分,委之高算,但河洛邱墟,所營者廣,經始之勤,致勞懷也。

  溫得詔後,果然不行,何必虛張聲勢!尋且議遷洛陽鐘簴。晉廷因述智足料溫,復命述答辭道:「永嘉不靖,暫都江左,方期蕩平區宇,旋軫舊京,萬一不克如期,亦當改遷園陵,不應先徙鐘簴。」這數語理直氣壯,又使溫無可置喙,只好罷議。全是無謂。
  會燕將呂護攻洛,中箭受傷,退守小平津,瘡裂而死。他將段崇收兵北去,晉得解嚴。庾希自下邳還屯山陽,袁真自汝南還屯壽陽,這且待後再表。
  且說涼州大將軍張瓘,恃功驕恣,陰蓄異圖。僕射宋混,素性忠直,為瓘所憚,瓘謀殺混及混弟澄,即廢主自立,乃徵兵數萬,會集姑臧。混詗悉瓘謀,遂與澄率壯士數十人,奄入南城,宣告諸營道:「張瓘謀逆,我兄弟奉太后令,速誅此賊。汝等助順有賞,從逆立誅。」各營兵聽到此言,立即趨附,得眾二千,隨混攻瓘。瓘出戰敗卻,混策馬追瓘,忽刺斜裡有一槊刺來,幾中腰下,虧得身穿堅甲,槊不能入。混將槊奪住,與他堅持,宋澄等復引兵擁上,那人料不可敵,棄槊返奔。混乘他轉身,用槊橫擊,那人站立不住,倒地成擒,訊明姓氏,叫做玄臚。臚系張瓘部下的勇士,既被擒住,餘眾皆投械乞降。瓘勢孤力盡,即與弟琚同時刎死。混夷瓘家族,聲罪安民。涼王玄靚,乃進混為驃騎大將軍,代瓘輔政。混勸玄靚去涼王號,復稱涼州牧。又召玄臚與語道:「卿前刺我,幸得不傷,今我輔政,卿可知懼否?」臚答道:「臚受瓘恩,彼時但知有瓘,不知有公,尚恨刺公未深,有何足懼?」混稱為義士,親為釋縛,優加待遇,臚始拜謝。
  既而混罹重疾,不能起牀。玄靚及祖母馬氏,同往探視,且與語道:「將軍倘有不測,寡婦孤兒,將托誰人?可否以林宗繼任?」混答說道:「臣兒林宗,年尚幼弱,不堪重任,殿下若不棄臣家,臣弟澄尚可參政,但恐他材質迂緩,未足達權,還望殿下隨時策勵,才免誤事。」既知澄之迂緩,不宜推薦,且玄靚幼弱,能知策勵乃弟麼?及玄靚隨馬氏同歸,混復召誡子弟道:「我家受國厚恩,當以死報,慎勿挾勢驕人。」嗣見朝臣俱來問疾,又惟舉忠君愛國四字,一再勸勉,餘無他言,尋即歿世。路人聞喪,統皆揮涕。
  玄靚即命澄為領軍將軍,使代兄任。才閱半年,偏有一右司馬張邕,惡澄專政,竟脅眾殺澄,並滅澄族。未始非夷瓘宗族之報。澄雖不及乃兄的賢明,惟驕恣卻不若張瓘,邕敢擅殺大臣,罪應立誅,乃玄靚反授邕為中護軍,使與叔父中領軍天錫,同掌國政,說來也有一種原因。玄靚祖母馬氏,本來是個淫婦班頭,前次曾與張祚私通,祚死後復傷岑寂,見邕身材雄偉,不亞張祚,復不禁暗暗動心。邕知情識意,樂得乘間湊奉,居然兩相情願,合成好事。此番擅殺宋澄,馬氏非不預聞,所以並未加罪,反令他代執政權。玄靚衝幼無知,一由馬氏作主,從此淫人得志,生殺自專,復為國患。天錫年未及壯,所結黨羽,亦多屬少年。有郭增劉肅二人,年皆止十八九,嘗為天錫腹心,因密白天錫道:「國家恐將復亂了。」天錫驚問何因?二人齊聲道:「今護軍出入,彷彿長寧,張祚封長寧侯見前。怎得不亂?」天錫道:「我亦早疑此人,未敢出口,今當如何處置?」肅答道:「何勿早除了他。」天錫道:「何人可使?」肅便自請效力。天錫道:「汝年太少,須更求臂助。」肅又道:「同僚趙白駒,頗有膽力,得他為助,便足誅邕。」天錫大喜,便召集壯士四百人,詰旦入朝。肅與白駒,當然隨入,正值邕在門下省,肅即拔刀斲邕,被邕閃過。白駒繼進,持刀亂斲。邕頗有勇力,跳躍盤旋,巧為趨避。嗣見壯士齊集,乃翻身逸去。天錫急與肅等馳入禁中,閉住禁門。才過須臾,即聞門外有呼噪聲,由天錫登屋俯望,見邕領著甲士數百,前來攻門,便憑高大呼道:「張邕凶逆,橫行不道,既滅宋氏,又欲傾覆我家,汝將士世為涼臣,何忍兵戈相向?我不怕死,實恐先人廢祀,不得不為除逆計。今我但欲取邕,他無所問,天地有靈,我不食言。」汝心亦未必可質天地。邕眾聞言,陸續散去。天錫即下屋開門,引眾出擊。邕只剩孤身,自知不能脫逃,遂引刃自殺。天錫悉誅邕黨,入見玄靚,備陳邕罪。玄靚便令天錫為冠軍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執掌朝政。天錫乃奉東晉正朔,改去建興年號,並遣使通好建康。晉授玄靚為大都督,領涼州刺史,護羌校尉,封西平公。
  已而玄靚祖母馬氏,得病而死,該死久矣。因尊生母郭氏為太妃。郭氏以天錫權盛,與疏宗張欽等密謀,擬誅天錫,偏為天錫所聞,搜殺張欽,並引兵入宮,質問玄靚母子。玄靚大懼,情願讓位。天錫不應,悻悻趨出。劉肅已升任右將軍,便向天錫進言,勸他自立。天錫遂使肅等入弒玄靚,詐稱暴卒,年才十四,諡曰衝公﹔自稱大都督,大將軍,護羌校尉,涼州牧,西平嚴氏為太王太后,生母劉美人為太妃,且遣司馬綸騫奉表建康,請命乞封。小子有詩詠道:

  世變紛紛太不平,亂臣賊子敢胡行。
  江東氣運衰微久,誰奉天威仗鉞征?

  欲知晉廷曾否給封,待至下回再表。
  謝安放情山水,無心仕進,及弟萬被黜,即應溫召,可見當時之屢征不起,無非矯情,而益歎富貴誤人,非真高尚者,固不能擺脫名韁也。高崧戲言,可抵《北山移文》一篇,幸謝安聰敏過人,借溫干進,旋即辭溫告歸,不致連污逆名耳。彼桓溫之屢請遷洛,但騖虛聲,王述且能逆料之,固無待謝安也。涼州之亂,始之者張祚,終之者天錫,而實皆成於馬氏,不有馬氏之通祚,則祚不得廢耀靈,而張瓘之禍可免矣。不有馬氏之通邕,則邕不得殺宋澄,而天錫之亂可免矣。張氏世篤忠貞,而誤於一婦人之手,此尤物之所以萬不可近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5 11:42:16

第六十回     失洛陽沈勁死義 阻石門桓溫退師



  卻說涼州使臣,奉表至晉,晉廷徒務羈縻,管甚麼篡逆情事,但教他奉表稱臣,已是喜出望外,當下厚待來使,即將前封玄靚的官爵,轉授天錫,來使拜謝自去。天錫又使人向秦報喪,並陳即位情形。秦王苻堅,亦遣大鴻臚至涼州,拜天錫為大將軍涼州牧,兼西平公。天錫受兩國封冊,安然在位,遂以為太平無事,樂得縱情酒色,坐享歡娛。越年元日,專與嬖幸褻飲,既不受群僚朝賀,又不往謁太后太妃。從事中郎張慮,輿櫬切諫,並不見從。少府長史紀錫,上疏直言,又復不答。那太王太后嚴氏,本來是靜居深宮,不預外事,及內變迭起,已不免憂懼交乘,天錫嗣位,名為尊奉,仍然不見禮事,越覺惹起懊恨,抑鬱以終。天錫亦沒甚悲慼,但循例喪葬罷了。話分兩頭。
  且說晉哀帝不嗣位逾年,又改元興寧。太妃周氏,在瑯琊第中壽終,帝出宮奔喪,命會稽王昱,總掌內外諸務。嗣因燕兵入寇滎陽,太守劉遠棄城東走,乃加征西大將軍桓溫為侍中大司馬,都督中外諸軍事,並假黃鉞。且命西中郎將袁真,都督司冀並三州軍事。北中郎將庾希,都督青州諸軍事。桓溫令王坦之為長史,郗超為參軍,王珣為主簿。超多鬚,時人號為髯參軍﹔珣身矮,時人號為短主簿。嘗有歌謠云:「髯參軍,短主簿,能令桓公喜,能令桓公怒。」溫嘗睥睨一切,予智自雄,惟謂超才不可測,待遇甚厚。超亦深自結納,為溫效忠。又有謝安兄子玄,亦為溫掾屬,溫輒語左右道:「謝掾年至四十,擁旄仗節,王掾當作黑頭公,二人皆非凡才,前途正不可限量呢。」
  越年,哀帝寢疾,復請褚太后臨朝攝政,拜溫為揚州牧,使侍中顏旄,宣溫入朝參政。溫上表固辭,朝旨不許,再發使征溫。溫乃啟行至赭圻,不料來了尚書車灌,止溫入都,無非說是「秦燕內侵,仍須賴公外鎮」云云。想是慮他權重難制,故使中止。溫不肯即還,便在赭圻築城,暫時駐節,遙領揚州牧。那哀帝因迷信方士,好餌金石,以致毒性沈痼,生就一種慢性症,一時不至遽死,亦不能復愈。遷延過了一年,已是興寧三年了,皇后王氏,卻得了暴病,驟致不起,因即棺殮治喪,追諡曰靖。上元令節,變作哀期,適燕太宰慕容恪,復擬取晉洛陽,先遣鎮南將軍慕容塵,攻陷許昌汝南諸郡,然後使司馬悅希駐盟津,豫州刺史孫興駐成臯,漸漸的進逼洛水。洛陽守將陳祐,檢閱部兵,不過二千,糧餉又不過數月,自知不能固守,不如引眾先走,遂借援許為名,出城逕去,但留長史沈勁守洛陽。勁系王敦參軍沈充子,充受誅後,勁逃匿鄉里,年三十餘,不得入仕。吳興太守王胡之,受調為司州刺史,特請免勁禁錮,起為參軍。有詔依議。偏胡之忽嬰疾病,未得蒞鎮。勁獨上書自請,願至洛陽效力。晉廷乃命勁為冠軍長史,使自募兵士,赴洛從軍。勁募得壯士千人,入洛助祐,前此得卻燕圍,勁力居多,至祐出城自行,將士多由祐帶去,只剩下五百人,隨勁留守。勁明知孤危,卻反欣然道:「我志在致命,今可償我初志了。」遂率五百人誓死守城。
  那陳祐自洛陽出發,並未往許,竟奔趨新城。晉廷得報,即由會稽王昱,親赴赭圻,與大司馬桓溫議御燕事。溫乃移鎮姑孰,表薦右將軍桓豁監督荊州揚州的義城,及雍州的京兆諸軍事,振威將軍桓衝,監督江州荊州的江夏的隨郡,及豫州的汝南西陽新蔡潁川諸郡軍事。豁與衝俱系溫弟,溫雖是舉不避親,究竟有陰布羽翼,廣拓聲威的意思。直誅其心。會聞哀帝大漸,會稽王昱匆匆返都,及抵建康,哀帝已經升遐了。昱入見太后,與議嗣位事宜。哀帝無子,只好令哀帝弟奕,入承大統,當由太后褚氏下令道:

  帝遂不救厥疾,艱禍仍臻,遺緒泯然,哀慟切心。瑯琊王奕,明德茂親,屬當儲嗣,宜奉祖宗,纂承大統,俾速正大禮以寧人神,特此令知。

  昱奉令出宮,頒示百官,當即迎奕入殿,纘承帝祚,頒詔大赦,奉葬哀帝於安平陵。哀帝崩時才二十五歲,在位只閱四年。晉廷喪君立君,方忙碌的了不得,那燕兵竟乘隙進攻洛陽,遂使壯士喪軀,園陵再陷,河洛一帶,復為強虜所有了。言之慨然。
  燕太宰慕容恪,探知洛陽兵寡,遂與吳王垂,率兵數萬,共攻洛陽。恪語諸將道:「卿等嘗患我不肯力攻,今洛陽城雖高大,守卒孤單,容易攻下,此番可努力進取,不必疑畏。倘或頓兵日久,敵得外援,恐反不能成功了。」緩攻廣固,急攻洛陽,慕容恪卻是知兵。諸將得了恪令,個個是摩拳擦掌,踴躍直前。一到洛陽城下,便四面猛撲,奮勇爭登。城中只有五百兵士,怎能擋得住數萬雄師?守將沈勁,見危授命,明知城孤兵寡,當不可支,但一息尚存,不容少懈,因此登陴守禦,力拒燕軍。起初是備有矢石,擲射如注,就使燕軍志在拔幟,前仆後繼,究竟是血肉身軀,不能與矢石爭勝,所以攻了數日,那一座孤危萬狀的圍城,兀自保持得住。後來矢盡石空,守城無具,尚仗著一腔熱血,赤手空拳,與敵鏖鬥,待至糧食已盡,兵士饑疲,五百人喪亡一大半,眼見得勢窮力盡,不能再持。燕兵並力登城,城上不過一二百人,如何攔阻?遂遭陷沒。勁尚引著殘卒,拚死巷鬥,畢竟雙拳不敵四手,被燕兵左右攢集,把他活捉了去,牽往見恪。恪勸勁降燕,勁神色自若,連說不降。恪暗暗稱奇,欲加寬宥。中軍將軍慕容度道:「勁雖奇士,看他志趣,終不肯為我用,今若加宥,必為後患。」恪乃將勁殺死,令左中郎將慕容築為洛州刺史,鎮守金墉,留衛洛陽﹔自與吳王垂略定河南,直至崤澠,關中大震。秦王堅親率將士,出屯陝城,備御燕軍。恪見秦有備,方收兵還鄴,惟使垂為征南大將軍,領荊州牧,都督荊揚洛徐兗豫雍益涼秦十州軍事,配兵一萬,駐守魯陽。晉廷始終不發一兵,往復河洛,但追贈沈勁為東陽太守,聊旌忠節罷了。勁若有知,尚留餘恨。
  是年七月,帝奕立妃庾氏為皇后,後為前荊江都督庾冰女,親上加親,當然乾坤合德,中外臚歡。只是帝奕後來被廢,歿無尊諡,歷史上但稱帝奕,小子不得不沿例相呼。特別提明。庾氏得列正宮,好象是預知廢立,不願久存。才閱十月,便安然歸天,予諡曰孝,當即奉葬。進會稽王昱為丞相,錄尚書事,入朝不趨,贊拜不名,履劍上殿。是年,改元太和,算是帝奕嗣位的第一年。益州刺史周撫病歿,詔令撫子楚繼任。撫鎮益州三十餘年,甚有威惠,遠近讋服。梁州刺史司馬勛,久思據蜀,只因撫有威名,憚不敢發,及撫死楚繼,遂舉兵造反,自稱成都王,攻入劍閣,圍住成都。周楚遣使至下流告急,桓溫遣江夏相朱序往援,會同楚兵,內外夾攻,得將司馬勛擊斃,蜀地復平。序收兵東歸。
  惟燕兵復屢寇晉境,燕撫軍將軍慕容厲寇兗州,連陷魯高平數郡。晉南陽督護趙億,舉宛城降燕。燕令南中郎將趙盤戍宛。越年初夏,燕鎮南將軍慕容塵,又寇晉竟陵,虧得晉太守羅崇,應變有方,出兵擊退燕軍,又與荊州刺史桓豁,合兵攻宛,走趙億,逐趙盤,奪還宛城,崇還戍竟陵。豁追趙盤至雉城,復殺敗盤兵,且將盤活擒歸來,燕人始稍稍奪氣,斂兵自固。並且燕室長城慕容恪,得病垂危,不能視事,所以境外軍務,暫從擱置,不復進兵。
  恪嘗慮燕主庸弱,太傅評又好猜忌,將來軍國重任,無人承乏,因此時在記心。適樂安王臧前來探疾,恪即握手與語道:「今南有遺晉,西有強秦,二寇都想伺機進取,只因我未有隙,不敢來侵。從來國家廢興,全靠將相,大司馬總統六軍,更宜量能授職,若果推才任忠,和衷協恭,就使混一四海,亦非難事,怕甚麼秦晉二寇呢?我本庸才,猥受先帝顧托,每欲掃平關隴,蕩一甌吳,續成先帝遺志,乃忽罹重疾,勢且不起,豈非天命?我死後以親疏論,大司馬一職,若非授汝,應該輪著中山王衝。汝兩人未始無才,但少不更事,難免疏忽。惟吳王垂天資英敏,才略過人,汝等能交相推讓,使握軍權,自足安內攘外,幸勿貪利徇私,不顧國計哩。」臧唯唯而出。已而慕容評至,恪又申述大意,及病至彌留,由燕主暐親往省視,恪復將垂面薦,再三叮嚀,未幾即歿,追諡曰桓。臨死薦賢,不得謂其非忠。
  暐偏不從恪言,竟令中山王衝為大司馬。衝為暐弟,才不及垂。暐總道是懿親可恃,所以舍垂任衝,但進垂為車騎大將軍。會秦將苻庾舉陝降燕,請兵接應,暐欲發兵救庾,因圖關右。太傅評素無經略,謂不宜遠出勞師。魏尹范陽王慕容德,表請乘機出兵,又為評所阻。時太尉陽騖,又相繼謝世,繼任的乃是司空皇甫真。真與垂統主張西略,並得苻庾來箋,極力慫慂,當由垂私下語真道:「今我所患,莫若苻堅王猛。主上年少,未能留心政事,太傅才識,遠不及苻堅王猛,現在秦方有釁,可取不取,恐正如苻庾來箋,將有甬東後悔哩。」《春秋左傳》越滅吳,置吳王於甬東,苻庾箋中,曾引此為喻。真答道:「我亦與殿下同意,但言不見用,奈何奈何!」說著,與垂相對欷歔,揮涕而別。
  旋聞陝城失守,苻庾被殺,還有庾黨苻雙苻柳苻武等,俱由秦王猛等討平,一場好機會,坐致失去,垂與真更太息不已,徒恨蹉跎,俄而警報大至,晉兵大舉西犯,前鋒攻陷湖陸,寧東將軍慕容忠,已經敗沒了,垂即自請出拒。燕主暐尚未肯任垂,但飭下邳王慕容厲為征討大都督,給兵二萬,使他前往。厲受命即行,究竟晉兵由何人率領,原來是晉大司馬桓溫。先是燕主慕容俊病歿,晉廷將相,統說是中原可圖,獨溫謂慕容恪尚存,未可輕視。及聞恪死耗,溫乃疏請伐燕,擬即大舉。適平北將軍徐兗二州刺史郗愔,因病辭職,朝旨授溫兼代愔任,准令出師。溫遂率弟南中郎將桓衝,及西中郎將袁真等,引兵五萬,大舉西進。參軍郗超,謂漕運未便,不如緩行。溫不肯依議,遣建威將軍檀玄為先鋒,進攻湖陸,一鼓即下,擒住守將慕容忠。溫聞捷甚喜,即率大軍進次金鄉。
  時為太和四年六月,天氣亢旱,水道不通。溫使冠軍將軍毛虎生,鑿通鉅野三百里,引汶水會入清水,乃從清水挽舟入河,舳艫達數百里。郗超又入諫道:「清水入河,仍難通運,若寇堅持不戰,運道必絕,再思因寇為資,復無所得,豈非危道?計不若率眾趨鄴,彼憚公威,或即望風奔溃,北歸遼碣,我即唾手可得鄴城,若彼能出戰,便與交鋒,一戰可決,倘恐勝負難必,務欲持重,何如頓兵河濟,控引漕運?待糧儲充足,來夏乃進,捨此兩策,徒連兵北上,進不速決,退更為難。寇得遷延歲月,設法困我,漸及秋冬,水更滯涸,北方早寒,三軍未帶裘褐,必歎無衣,不但無食可憂哩。」溫仍然不從。超為溫所信任,何此時兩不見從?豈勝敗果有數麼?已而慕容厲領兵來戰,溫與厲對壘黃墟,麾兵猛鬥,大敗厲眾,厲匹馬奔還。燕高平太守徐翻,望風降晉。溫複分遣前鋒將鄧遐朱序,往攻林渚,擊敗燕將傅顏,溫節節進兵。適燕樂安王臧,奉燕王命,再統各軍堵截晉師,被溫迎頭痛擊,又大敗虧輸,逃之夭夭了。晉軍隨溫進駐武陽,燕故兗州刺史孫元,挈領族黨,起應溫軍,溫直至枋頭。
  是時,燕主暐及太傅評,連接敗報,嚇得魂魄飛揚,一面遣散騎常侍李鳳,向秦求救,一面召集大臣,謀奔和龍。吳王垂奮然道:「臣願統兵擊敵,如再不勝,走亦未遲。」暐乃命垂為南討大都督,使與征南將軍范陽王德等,調集步騎五萬,出御晉軍。垂請令司空左長史申胤,黃門侍郎封孚,尚書郎悉羅騰,皆為參軍。暐當然允准,惟尚恐垂難卻敵,再遣散騎侍郎樂嵩,馳赴關中,催促援兵,情願將虎牢西境,作為贈品。秦王堅與群臣集議東堂,群臣俱進言道:「從前桓溫侵我,屯兵灞上,燕未嘗發兵相援,今溫自攻燕,與我無涉,我何必往救。且燕從未向我稱藩,我更不宜往救呢。」溫至灞上,見五十五回。大眾異口同聲,並作一詞,只王猛在旁默坐,不發片言。胸有成竹。秦王堅退入後庭,召猛入問。猛答說道:「燕雖強大,慕容評實非溫敵,若溫舉山東,進屯洛邑,收幽冀兵士,得並豫食粟,觀兵崤澠,恐陛下大事去了。今不若與燕合兵,並力退溫,溫退燕亦疲,我可承他勞敝,一舉取燕,豈不是良策麼?」計固甚是,可惜太毒。堅撫掌稱善。因遣將軍苟池,洛州刺史鄧羌,率步騎二萬人救燕,出自洛陽,進至潁川。更遣散騎常侍姜撫,至燕報使,名為赴援,實是借此觀釁,要想併吞燕土哩。
  且說燕大都督慕容垂,帶領將士,行近枋頭,擇地駐營,按兵不動。參軍封孚,密向申胤道:「溫眾強士整,乘流直進。今我軍徒逡巡南岸,兵不接刃,如何能擊退強敵哩?」胤答道:「如溫今日聲勢,似足有為,但我料他決難成功。現在晉室衰弱,溫跋扈專制,想晉臣未必盡肯服溫,所以溫得逞志,眾必不願,勢且多方阻撓,使溫無成。且溫恃眾生驕,應變反怯,率眾深入,應該急進,今反逍遙中流,坐誤事機,彼欲持久取勝,豈不思糧道懸絕,轉運為難麼?我料他師勞糧匱,情見勢絀,必且不戰自溃了。」孚喜道:「誠如君言,我可坐待勝仗哩。」
  翌日,慕容垂升帳,但命參軍悉羅騰,與虎賁中郎將染乾津等,引兵五千,授他密計,出營拒溫。騰行至中途,遙見一敵將躍馬前來,背後引著晉兵千餘人。仔細辨認,乃是燕人段思,叛燕降晉,便語染乾津道:「可恨此賊,定是來作嚮導,卿可誘他過來,我當設法擒他。」染乾津聽著,便率五百人前進,遇著段思,便與交鋒。才經數合,便虛晃一槍,拍馬就走。思不知是計,縱馬追去,不料悉羅騰縱兵殺出,染乾津亦回馬夾攻。段思能有偌大本事,禁得起兩路兵馬?一場廝殺,被騰生擒活捉去了。騰將思解送大營,自與染乾津共往魏郡。可巧兜頭碰著李述,乃是故趙部將,歸屬晉軍,當下告染乾津道:「我都督曾料晉兵旁掠,特遣我等到此。今果與敵相遇,須力斬來將,方好挫他銳氣。」借騰口中,敘明密計。染乾津便躍馬搖槍,往戰李述。述非染乾津敵手,戰了片時,力怯欲遁。悉羅騰縱轡出陣,向述一刀,砍去左肩,返身墜地。染乾津下馬梟首,述眾皆遁,被騰殺死大半,回營報功。垂已令范陽王德,與蘭台侍御史劉當,分率騎士萬五千人,往屯石門,截溫運漕。更使豫州刺史李邦,帶領州兵五千,截溫陸運。溫方命袁真攻克譙梁,擬通道石門,以便運糧。偏燕將慕容德等,已在石門扼住,不能前進。德復令將軍慕容寅,前往挑戰,引誘晉軍追來,用埋伏計,殺斃晉軍多人。溫聞糧道梗塞,戰又失利,當然不能久留,且探得秦兵又至,沒奈何焚舟棄仗,遵陸退歸。小子有詩歎道:

  行軍第一是糧需,餉道艱難即險途。
  銳進由來防速退,事前何不用良謨。

  欲知溫退兵情形,本回不及再表,須看下回自知。
  洛陽可救而不救,徒致沈勁之死節,晉廷可謂無人。然屍其咎者非他,桓溫也。哀帝崩,帝奕立,當交替之際,晉廷之不能援洛,猶為可原,溫自赭圻移鎮姑孰,何不即日出師,往援洛陽乎?彼沈勁能蓋父之愆,為晉殉節,變凶逆之族,為忠義之門,此本回之所以特從詳敘也。桓溫利恪之死,乃大舉伐燕,不知恪雖死而垂尚存。垂之才不亞於恪,寧必為溫所敗?況郗超二策,上則悉眾趨鄴,次則頓兵河濟,誠為當日不易之良謨,溫兩不見聽,徒迂道兗州,被阻石門,師已老而屢戰無功,糧將竭而欲輸無道,卒致焚舟卻走,倉猝退師。人謂溫智,溫亦自謂予智,智果安在哉?故洛陽之陷,有識者已為溫咎,至枋頭之敗,溫之咎更無可辭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19:47

第六十一回     慕容垂避禍奔秦 王景略統兵入洛



  卻說桓溫自枋頭奔歸,焚舟棄仗,喪失不資,但命毛虎生督東燕等四郡軍事,領東燕太守。溫從東燕出倉垣,鑿井而飲,沿途饑渴交乘,很覺困頓。那燕大都督慕容垂,卻未曾急追。諸將爭請追擊,垂與語道:「我並非不欲往追,但行軍須知緩急,不應輕動。今溫方引兵退去,必嚴兵斷後,我若驟然追擊,恐難得志,不如展緩一兩日,他見追兵未至,定當晝夜疾趨,速離我境,至離我已遠,力盡氣衰,然後我倍道往追,無慮不勝了。」如垂智謀仿佛似恪,故恪之推薦,確有特識。說著,乃親督精騎八千人,徐徐進行。溫果兼程疾馳,力行至七百里,總道是去敵已遙,可以無憂,乃安營休息。早有燕騎探知消息,向垂返報。垂遣范陽王德,率勁騎四千名,從間道抄至襄邑,埋伏東澗中,截溫去路,自引四千騎急進,直逼溫營。溫麾下尚有數萬人,只因連日奔波,不堪再戰,忽遇燕兵追到,頓時人人失色,個個驚心。溫也捏了一把冷汗,沒奈何出營廝殺。本來是我眾彼寡,盡可支持,無如眾無鬥志,見敵即怯,溫禁遏不住,只好且戰且走。行至東澗相近,驀聽得一聲胡哨,曠野中遍豎旗幟,引著許多鐵騎,截殺過來。晉軍統嚇得膽落,不暇辨視來兵多寡,只恨身上少生兩翅,無術騰空,不得已覓路四竄,你也走,我也逃,越想逃走,越是送死。燕兵前攔後逼,煞是厲害,見一個,殺一個,好似斲瓜切菜一般。好容易逃脫一半,已是二三萬人,斷送性命了。溫垂頭喪氣,還至譙郡,誰知又有一彪軍殺出,截住溫軍。溫慌忙挈著輕騎,拚命衝過,後隊被來兵攔殺,死傷又近萬人。好似曹操之戰赤壁。究竟來兵從何處殺到?原來是援燕的秦軍,統將叫作苟池。接應六十回。池得勝歸去,晉軍七零八落,回至姑孰,五萬人只剩得六七千了。
  溫經此挫,自覺臉上無光,不得不設法分謗。適袁真自石門奔歸,溫遂說他擁兵觀望,貽誤餉源,以致糧盡喪師。當下拜表劾真,並把鄧遐亦牽連在內。晉廷憚溫如故,即免真為庶人,並奪遐官,遐得休便休,只袁真心下不服,也上表劾溫罪狀。好幾日不見復詔,真竟據住壽春,叛晉降燕,遣人詣鄴中求救。無罪遭誣,原是難受,但背主降虜,究屬不合。燕遣大鴻臚溫統,持冊拜真為征南大將軍,領揚州刺史,封宣城公。統在道病歿,免不得稽延使事,真望眼將穿,不得鄴中消息,又通使關中,向秦乞降去了。這真叫做朝摩燕闕,暮謁秦關。惟燕故兗州刺史孫元,前次起應溫軍。及溫軍敗還,元據武陽拒燕,燕使左衛將軍孟高,率兵討元。元戰敗遭擒,當然畢命。晉東燕太守毛虎生,在淮北站足不住,逾淮南歸,溫使虎生為淮南太守,鎮守歷陽,晉廷反遣侍中羅含,齎牛酒犒溫軍。又由會稽王昱,詣溫會議,再圖後舉。昱返都後,詔授溫世子熙為征虜將軍,領豫州刺史,敗不加誅,反給封賞,可怪不可怪呢!明是教猱升木。
  且說燕將吳王垂,自襄邑還鄴,威名益振。太傅評向來忌垂,至此益甚,垂表列將士功賞,統被評抑置,無一照行。垂不免忿懟,入闕面請,與評爭論廷前。燕主暐不能裁決,燕臣又憚評威勢,不敢助垂,可憐垂舌敝唇焦,終無效果,反與評多結怨恨罷了,就中尚有一段情由,關係垂事。垂妃段氏,為燕太后可足渾氏所譖,冤死獄中。事見五十八回。垂格外悲悼,因娶段妃女弟為繼室。偏可足渾氏脅令出妻,硬把親妹長安君嫁垂。垂雖勉強遵命,心中很是不樂,名目上配合長安君,其實是心懷故劍,不及新歡,所以伉儷無情,看同陌路。這長安君遭夫白眼,怎能不上訴椒房?因此可足渾太后,時常恨垂。再加燕主暐新立一後,就是可足渾太后的姪女,姑姪變成婆媳,親上加親,聯同一氣,太后與垂有嫌,皇后自應表同情,宮幃裡面,交口毀謗,任你燕主暐如何英明,也未免聽信讒言,況暐原是個糊塗蟲,怎能不為所迷,太后可足渾氏,見暐亦嫉垂,遂召太傅評入議,將加垂罪,置諸死刑。獨不怕阿妹守寡麼?故太宰恪子楷,及垂舅蘭建,暐得秘謀,即往告垂道:「先發制人,後發為人制,今但除太傅評及樂安王臧,餘眾自無能為了。」垂慨然道:「骨肉相殘,自為亂首,我雖死,不忍出此!」二人乃退。越宿,又來告垂道:「內意已決,不如先發。」垂復答道:「如果不可彌縫,我寧可出奔他方,此外不敢與聞!」心術可取。二人復進說道:「就使出亡,也宜早行,等到禍機一髮,欲行亦無及了。」說畢自去。垂躊躇未決,在家悶坐,世子令尚未得知,但見垂有憂色,乃就前稟問道:「我父面帶愁容,莫非因主上庸弱,太傅猜疑,功高身危,因勞憂慮麼?」垂說道:「汝既能知吾心,可有良策否?」令答道:「主上方委政太傅,一旦禍發,必似迅雷,今欲保族全身,不失大義,莫若逃往龍城,遜辭謝罪,如古時周公居東,靜待主悟,再得還鄴,方為大幸﹔否則內撫燕代,外睦群夷,守險自固,亦不失為中策哩!」垂起語道:「汝言甚是,我計決了!」翌晨,即托詞遊獵,挈領諸子,微服出鄴,逕向龍城進發。行次邯鄲,不意少子麟背地逃還。垂素不愛麟,料知麟必走歸鄴中,告發隱情,乃亟令世子令斷後,自率左右前進。果然不到半日,西平公慕容疆率騎追來,幸虧追兵不多,由世子令在後截住,倒也不敢進逼。延至日暮,追騎漸退,令走與垂語道:「本欲保守東都,為自全計,今事機已泄,謀不及行,現聞秦王方延攬英豪,不如暫時往投,再作計較!」垂不甚願意,搖頭道:「我自有計,何必投秦!」當下散騎晦跡,仍向南山繞道還鄴,暫憩城外顯原陵。適有獵人數百騎,四面環集,垂進退兩難,倉皇失措,可巧獵鷹飛逸,眾騎追鷹四散,才得無虞。垂乃殺馬祭天,誓告從者。世子令又語垂道:「太傅評忌賢嫉能,不愜眾情,鄴中人士,莫不瞻望我父,若掩入城中,攻其無備,都人必欣然相應,定能唾手成功。事定以後,除害簡能,匡輔主上,既能安國,更足保家,這乃今日上計,決不可失,但教給兒數騎,便可措辦了。」策固甚佳。垂半晌才道:「似汝謀圖,事成原是大福,倘或不成,追悔何及。汝前勸我西入關中,今日事等燃眉,不如依汝前言,就此西奔罷!」遂潛召段夫人,與兄子楷,舅蘭建等,一同奔秦,只繼妃可足渾氏,即長安君。聽她居鄴,不與偕行。到了河陽,為津吏所阻,垂拔刀殺斃津吏,挈眾渡河,奔入關中。
  秦王苻堅,方思圖燕,只憚慕容垂。驀有關吏入報,垂棄燕來奔,不禁大喜,急率吏郊迎。握手與語道:「天生俊傑,必相與共處,共成大功。今卿果前來依我,我當與卿共定天下,告成岱宗,然後還卿本邦,世封幽州,卿去國仍不失為孝,歸我亦不失為忠,豈非一舉兩善麼?」垂拜謝道:「遠方羈臣,得蒙收錄,已為萬幸,怎能有他望呢!」堅又接見慕容令慕容楷等,都稱為後起英雄,延入都城,優禮相待。關中士民,素慕垂名,交相傾慕,獨王猛入諫道:「慕容垂父子,譬如龍虎,若借彼風雲,必不可制,不如早除為是!」堅愕然道:「我方欲收攬英雄,肅清四海,奈何反殺降臣?況我已推誠相與,視同心腹,匹夫尚不食言,難道萬乘主反好欺人麼?」堅不肯殺垂,原是駕馭群雄之道,不得以後來叛去遽咎當時。堅遂令垂為冠軍將軍,封賓都侯。垂兄子楷,為積弩將軍,賞賜巨萬,待遇甚隆。
  是時,秦與燕方敦和好,使節往來。燕散騎常侍郝晷,及給事黃門郎梁琛,相繼赴秦。晷與王猛有舊,彼此敘談,免不得將燕廷情事,約略告知。獨琛自尊國體,不肯輕泄一語。琛從兄弈,仕秦為尚書郎,秦特使他為招待員,延琛往寓私舍。無非欲探刺隱情。琛說道:「從前諸葛瑾為吳聘蜀,與諸葛亮本為兄弟,亮惟公朝相見,退不私面,我與兄跡等古人,應該效法前賢,怎敢擅留兄室呢?」弈乃如言返報,秦主堅又命弈過問燕事。琛答道:「今秦燕分據東西,兄弟並蒙榮寵,食祿忠君,各盡本職。琛欲言東國美政,恐非西國所樂聞,此外又非使臣所得妄言,兄來問我做甚!」好一個使臣。弈又復報聞。王猛勸堅留琛,堅留琛月餘,至慕容垂入秦,乃遣琛歸燕。
  琛兼程回國,一入鄴城,便往見太傅慕容評,坐定即說道:「秦人日閱軍旅,聚糧陝東,無非意圖東略,必不能與我久和,今吳王又去歸秦,多一虎倀,太傅宜趕早籌備,勿墮敵謀!」評沈著臉道:「秦豈肯信我叛臣,自敗和好麼?」呆話。琛答道:「今二國分據中原,常思吞並,近來桓溫入寇,彼發兵來援,並非真心愛我,實借援我為名,探我虛實,我若有釁,彼豈遽忘本志麼?」評問秦王為何如人?琛說是英明善斷。評又問王猛如何?琛說是名不虛傳,評始終不信,冷笑作罷。琛再入告燕主暐,暐亦不以為然,琛復退告皇甫真,真疏請撥兵防邊,毋恃和議。暐乃召評入商,評囂然道:「秦國小力弱,當恃我為援,苻堅名為賢主,亦未必肯納叛臣,我何必無故自擾,反啟寇心!」暐隨口稱善。
  已而秦遣黃門郎石越報聘,評反盛設供張,誇示富麗。尚書郎高泰,及太傅參軍劉靖,相偕語評說:「秦使言動目肆,居心可知,公宜示以兵威,或可折服彼意,今反示以奢侈,恐益使輕視了!」評仍然不從,泰遂謝病歸家。尚書左丞申紹,見燕政日紊,內由可足渾太後專政,外有太傅評等擅權,貪冒無厭,引用非才,不由的憂憤交並,因上書言事,極陳時弊。大略說是:
  臣聞漢宣有言:「與朕共治天下者,其惟良二千石乎!」是以特重此選,必攬英才。今之守宰,率非其人,或武臣出自行伍,或貴戚生長綺絝,既不聞選舉之方,復不得黜陟之法,貪惰者無刑戮之懼,清修者無旌賞之勸,百姓困敝,侵昧無已,兵士逋逃,寇盜充斥,綱頹紀紊,莫相糾攝。且吏多政煩,由來常患,今之現戶,不過漢之一大郡,而備置百官,加之新立軍號,虛假名位,公私驅擾,人不聊生,是非並官省職,何由飭政安民?彼秦吳二虜,僭據一方,尚能任道捐情,肅諧偽郡,況大燕累聖重光,君臨四海,而可政治失修,取陵奸寇哉!鄰之有善,眾之所望,我之不修,眾之願也。秦吳狡猾,地居形勝,非惟守境而已,乃有吞噬之心。中州豐實,戶兼二寇,弓馬之勁,秦吳莫及,比者赴敵後機,兵不速濟何也?皆由賦法靡恒,役之非道,郡縣守宰,每於差調之際,無不捨置殷強,首先貧弱,行留俱窘,資贍無所,人懷嗟怨,遂致奔亡,進闕供國之饒,退離蠶桑之要。兵豈在多,貴於用命,宜嚴制軍務,精擇守宰,複習兵教戰,使偏伍有常,從戎之外,足營私業。父兄有陟岵之觀,子弟懷孔邇之顧,雖赴水火,何所不從?夫節儉省費,先王格言,去華敦實,哲後恒憲,故周公戒成王,以豐財為本,漢文以皂幃變俗,孝景宮人,弗過千餘,魏武寵賜,不盈十萬,薄葬不墳,儉以率下,所以割肌膚之惠,全百姓之力也。今後宮之女,四千有餘,僮僕廝役,過兼十倍,一日之費,價盈萬金,綺縠羅絝,歲增常額,戎器弗營,奢玩是務,帑藏空虛,軍士無賴,宰相王侯,迭尚侈麗,風靡之化,積習成俗,臥薪之諭,未足甚焉。宜罷浮華非要之役,峻定婚姻喪葬之條,禁絕奢靡浮煩之事,出傾宮之女,均農商之額,公卿以下,以四海為家,賞必當功,罰必當罪,如此則綱紀肅舉,公私兩遂。溫猛之首,可懸之白旗,秦吳二主,可禮之歸命,豈特保境安民而已哉!陛下若不遠追漢宗弋綈之風,近崇先帝補衣之美,臣恐頹風弊俗,亦且改變靡途,中興之歌,無以軫諸弦詠矣!更有請者,索虜什翼犍,疲病昏悖,雖乏貢御,無能為患,而勞兵遠戍,有損無益,不若移置並豫,控制兩河,重晉陽之戍,增南藩之兵,嚴戰守之備,衒千金之餌,蓄力待時,庶乎一舉而滅二寇,如其虔劉送死,俟入境而斷之,可使匹馬不返,非惟絕二國之窺窬,抑亦戡亂殄寇之要圖也。惟陛下覽焉!
  這篇書牘,正是救燕的良策,偏燕主暐,毫不加省,反令他出守常山。且秦使來索前約,請割虎牢西境,見六十回。燕太傅評反語秦使道:「行人失辭,救患分災,系鄰國常理,奈何來索重賂呢?」看官試想!這秦王堅早思西略,只恨無隙可乘,一時不便興兵,此次燕人負約,正是師出有名,怎肯坐失機會!當下用王猛為輔國將軍,使率建威將軍梁成,洛州刺史鄧羌,率領步兵三萬,直壓洛陽。洛陽守將乃是燕洛州刺史武威王慕容築。見前回。他聞秦兵入境,當然集眾守城,只苦部兵寥寥,擋不住西來雄師,因急遣使至鄴,速請援兵。時值燕主暐建熙十年冬季,燕廷方準備過年,竟把洛陽事擱起。越年元旦,且援例慶賀,喜氣盈廷,那知洛陽已是萬急,警報日至,才遣樂安王臧,出兵援洛。是年燕亡,故特提敘燕歷,以醒眉目。慕容築苦守孤城,待援不至,已是焦急異常,適有敵書從城外射入,由軍吏拾起呈覽,因即展閱,內云:
  我國家已塞成臯之險,杜盟津之路,大駕虎旅百萬,自軹關取鄴都。金墉窮戍,外無救援,城下之師,將軍所監,豈三千敝卒所能支乎?語云:識時務者為俊傑。吳王已導於前,將軍何不隨踵其後,否則孤城一破,玉石俱焚,願將軍圖之。
  築閱書後,自思吳王垂尚且降秦,燕必危亡,不如依了敵書,出降秦軍,隨即復書請降。王猛陳兵城下,待築開城,築率眾出迎,由猛歡顏接見,麾兵入城,撫眾安民,不勞而定。當命偏將楊猛,往探路蹤,以便進取。楊猛行至石門,適值燕樂安王臧,引兵前來,急切無從趨避,手下又不過數百騎,如何抵敵?當被燕軍困住,活擒了去。臧遂築新樂,進屯滎陽,王猛得知消息,便遣梁成鄧羌,統眾往擊,大破臧軍,俘斬萬餘人。臧退保石門,梁鄧二將,乘勝進逼,相持經旬。因得王猛軍書,召他還洛,於是徐徐引退,羌在前,成在後。那樂安王臧,不知好歹,還道秦兵引退,樂得追趕。先鋒楊璩,又是個冒失鬼,策馬輕進,剛值梁成返軍待著,兜頭攔住,兩下交戰,才經數合,被成舒開猿臂,將楊璩一把抓來,擲諸地上,眼見由秦兵去。成復驅兵轉殺,斬首至三千餘級,嚇得慕容臧伏鞍急逃,奔回石門,成始收兵還洛。王猛一一記功,留鄧羌居守金墉,自與梁成等退入關中。先是王猛出發時,引慕容令為參軍,使作嚮導,且至慕容垂處敘別。垂設宴餞行,猛且飲且語道:「今當遠別,君將何物贈我,使我睹物懷人?」垂莫名其妙,便解佩刀相贈。猛宴畢即行,慕容令當然隨去。及抵洛陽,猛卻召入帳下走卒,叫作金熙,密贈金帛,叫他詐充垂使,即將垂所贈佩刀,使他齎去給令,且囑使傳語,偽為垂詞道:「我父子奔入關中,無非為逃死起見。今王猛嫉人如仇,讒毀交至,秦王雖陽示厚善,隱情究不可知,若我父子仍不免一死,何如歸死首邱。近聞東朝已漸悔悟,主後相尤,我所以決計東歸,已經就道,汝跡速行為要!汝若不信,可視佩刀。」令未識猛計,且前時贈刀一事,亦未得聞,總道是來使可信,況金熙曾在垂處,充過役使,佩刀又非贗鼎,尚有何疑?當下遣還金熙,悄悄的奔出軍營,往投樂安王臧,猛即表令叛狀,垂聞報即走。到了藍田,被追騎趕著,不得已再回關中。秦王堅召垂入見,垂惶恐謝罪。堅怛然道:「卿家國失和,委身投朕,賢郎心不忘本,仍然返國,倒也不足深咎,不過燕已將亡,非賢郎所能使存,徒入虎口,有損無益。朕非暴主,也知父子兄弟,罪不相及,卿何必畏罪駭走呢?」垂拜謝而出。小子有詩譏王猛道:

  楚材晉用亦何妨,但免忮求罔不臧。
  盡說英雄王景略,如何作幻慣譸張!

  慕容垂幸得免罪,慕容令能否脫禍,容至下回表明。
  微子奔周而商亡,由餘奔秦而戎滅,伍胥奔吳而楚覆。自來豪傑出亡,甘為敵用,必致祖國淪胥,如慕容垂之奔秦,亦猶是也。燕之存亡,關係於垂之去留,垂去而燕尚能久存乎?本回特別敘明,志燕之所由亡也。況如梁琛皇甫真申紹等之進諫,而無一見用,內有妒後,外有貪相,雖欲不亡,不可得已。王猛以燕之背約,統兵入洛,理直氣壯,無慮不勝,但必以慕容垂父子,未可輕信,即勸秦王堅殺之,勸之不聽,又設種種詐謀以陷害之,是何褊窄若此!厥後垂興堅敗,乃堅驕盈之咎耳,豈不殺垂之咎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20:15

第六十二回     略燕地連摧敵將 拔鄴城追擄孱王



  卻說慕容令奔至石門,見了樂安王臧。臧恐他來做奸細,面上佯表歡迎,心中很懷疑竇,當下報知燕廷,表明己意。燕主暐立即復諭,飭將慕容令謫徙沙城。沙城在龍城東北六百里,令被他徙往該處,正是滿目荒涼,不堪鬱悶,自思終不免禍,不如冒險圖功,於是聯絡沙城戍卒,謀襲龍城,偏有人告知龍城守將,預先防備,往攻不克,惱喪而返。戍卒恐為令所累,竟將令刺死,函首送燕。東西跋涉,空落得身首分離,父子長別,這也是命數使然,可悲可歎呢。實是王猛害他。
  且說晉桓溫自枋頭敗還,尚擬再舉,聞得秦人取洛,正好乘隙圖燕,乃亟發徐兗州民,增築廣陵城,自率麾下兵士,由姑孰移鎮廣陵。當時征役繁重,疫癘又興,十死四五,民不堪命。秘書監孫盛,是一個文章妙手,與散騎常侍干寶齊名,干寶嘗作《搜神記》二十卷,劉惔號為鬼董狐,嗣復著《晉紀》二十卷,自宣帝起,宣帝即司馬懿。至愍帝止,詞旨婉直,世稱良史。從孫盛帶敘干寶,不沒文名。盛亦繼作《魏晉春秋》直書時事,如桓溫敗績枋頭,他卻據實紀載,毫不諱言。溫得見盛文,怒不可遏,便召盛子潛與語道:「枋頭雖然失利,何至如尊君所言,若此史得傳,君家門戶,亦休想保全呢!」說至此,張目如鈴,奮鬚似戟,嚇得孫潛魂不附體,慌忙下拜,情願還家告父,即為修改。溫乃將潛叱退。潛知盛家法素嚴,到老更辣,此時為身家計,不得不回家稟白,備述情形。盛憤憤道:「桓元子喪師辱國,還想我替他掩飾麼?我若下一曲筆,算甚麼史家書法!」潛跪請道:「現在桓氏權盛,朝廷尚且怕他,還請我父三思!」盛益怒道:「我不怕死!」潛再叩頭泣請,就是一門家口,無論長幼,統環跪盛前,固請刪改,保全家門。盛奮袖入室,仍然不許,且另鈔別本,寄往北方。潛急得沒法,只好瞞過乃父,私下修改,持示桓溫,偽稱是乃父手筆。溫見原文已改去大半,並為極力迴護,方才轉怒為喜,令潛持還,一面部署兵馬,先討袁真。
  真據住壽春,受燕封為揚州刺史,逾年病斃。陳郡太守朱輔,與真友善,也隨真降燕,因立真子瑾為建武將軍,領豫州刺史,保住壽春,遣子乾之及司馬彝亮,赴鄴請命。燕授瑾為揚州刺史,輔為荊州刺史,且遣兵助瑾,進至武邱。晉將竺瑤,已奉桓溫軍令,往擊袁瑾,正值燕兵到來,便移軍與戰,得破燕兵。南頓太守桓石虔,為溫從子,又由溫遣攻壽春,突入南城。溫連得捷報,親率二萬人繼進,至壽春城下,築起長圍,內遏敵衝,外截援道。燕復遣左衛將軍孟高,引兵救瑾,途中接得鄴中急詔,乃是秦兵大舉,攻克壺關,促高返御秦寇。高只好匆匆還軍,不暇顧及壽春了。接入秦燕交兵,時序不紊。
  先是王猛旋師,正因糧道不繼,所以急歸,秦王堅進猛為司徒,錄尚書事,封平陽郡侯。猛固辭不許,乃整兵儲粟,再擬伐燕。籌備至半年有餘,俱已安排妥當,乃由堅下令,仍使猛為統帥,督同鎮南將軍楊安等十將,步騎六萬人,禡纛出關。堅親送猛至灞上,執巵與語道:「今委卿經略關東,當先破壺關,繼平上黨,長驅取鄴,如迅雷不及掩耳,方可成功。我當親率萬眾,繼卿星發,舟車糧運,水陸並進,卿盡管前行,可勿勞後顧呢。」說著,便將酒巵給猛,使猛取飲。猛拜受飲畢,慨然答說道:「臣得仗威靈,奉成算,往平殘胡,如風掃葉,不煩鑾輿親犯塵霧,但願預敕有司,處置俘虜便了!」躊躇滿志。堅聞言大悅,再賜猛尚方寶劍,准令便宜行事。猛拜領而去,堅當然還都。
  猛麾軍直逼壺關,遣楊安等往攻晉陽。燕主暐聞秦兵入境,亟令太傅慕容評,調集中外兵馬三十萬,出拒秦軍。會鄴中屢有妖異,暐頗以為憂,乃召散騎侍郎李鳳,黃門侍郎梁琛,中書侍郎樂嵩入見,問及軍事道:「秦兵多少如何?今我軍大出,王猛能與我戰否?」好似囈語。李鳳答道:「秦國小兵弱,怎能敵我王師?王景略乃是常才,又非我太傅敵手,何勞憂慮!」簡直是夢話了。琛與嵩卻接入道:「將在謀不在勇,兵貴精不貴多。秦兵遠來為寇,怎肯不戰?我當用謀求勝,奈何反望他不戰呢!」暐初聞鳳言,頗有喜色,及聽得二人言論,又變作怒容。正憤悶間,外面已傳入警報,乃是壺關失守,上黨太守,南安王越,被敵擒去,郡縣相繼降秦,急得暐面目又改,變做了一片土色﹔但使李鳳出外催評,速即進兵。鳳受命趨出,琛與嵩亦相繼告退。
  慕容評領兵出發,行至潞川,探得秦兵甚銳,不敢前進,便在潞川逗留。朝命雖然敦促,他總是顧命要緊,仍然不動。那王猛已攻入壺關,留屯騎校尉苟萇守著,自引兵往助楊安。安攻晉陽,連日未下。及猛至城下,見城池高深,不易力取,乃使虎牙將軍張蠔,督領壯士數百人,夜鑿地道。至地道已成,即由蠔與壯士,從地道偷入城中。燕兵但防秦軍登城,不料蠔等從地下突出,大呼斬關,招納秦軍。燕並州刺史東海王莊,為晉陽守將,驀聞急警,忙率兵攔阻。秦軍如潮湧入,就使莊三頭六臂,也是不及抵擋。當下拍馬返奔,被張蠔持矛追及,刺落馬下,捆了去。餘眾多降,晉陽遂破。兩個燕室懿親做了俘囚先導。猛又使將軍毛當戍晉陽,自引大軍趨入潞川,與評對壘。
  評素貪鄙,在潞川逗留多日,私據鄣固山泉,令軍人入絹一匹,方得給水二石。軍人無可如何,只得向他購水,納入錢帛,高等邱陵。這叫做死要銅錢。至聞猛懸軍深入,仍然閉住營門,不准將士出戰,但言當持重制敵,毋得妄動。猛偵知情形,不禁冷笑道:「慕容評真是奴才,雖有眾百萬,也不足懼,何況止二三十萬呢!我此行定能滅燕了。」遂召游擊將軍郭慶入帳,使率騎兵五千,夜襲燕兵輜重,不得有誤。慶領命而去,當夜出發,從間道繞出燕營後面。正值三更時候,遙望燕輜重營,扎住山上,一些兒沒有影響,料知輜重兵都已睡著,便令部眾各燃火炬,躍馬登山,呼噪直上。燕兵守住輜重,不過數千,倉猝驚醒,睡眼朦朧,向下一望,差不多有幾萬火炬,大家驚惶得很,還是趁先逃走,較為見機,一動百動,紛紛亂竄,霎時間逃得精光。郭慶馳至輜重旁,已無一人,便集五千火炬,焚毀輜重。火盛風熾,山高燄飛,連鄴城裡面,都得了見,鄴中大震。黃門侍郎封孚,私問司徒長史申胤道:「此城可得保存否?」胤答道:「此城必亡,我輩亦必為秦虜﹔但目前福德在燕,秦雖得志,不出一紀,燕可重興了。」燕主暐遣侍中蘭伊,馳赴潞川,傳敕責評道:「王系高祖嗣子,當以社稷宗廟為憂,奈何不撫戰士,反榷賣泉水,自謀貨殖呢?試想國家府庫,朕與王應同享受,何慮貧窮?若寇得直進,家國破亡,王持錢帛,存置何處?皮且不存,毛將怎附?可急將錢帛散給三軍,振作士氣,得能平寇凱旋,立功報國,朕與王才得安榮了!」
  評接到此敕,驚懼交並,沒奈何致書秦營,向猛請戰。猛批回戰期。屆期這一日,猛陳師渭源,向眾宣誓道:「王景略受國厚恩,任兼內外,今與諸君深入戰地,應該竭力致死,有進無退,誓報國家,待功成歸國,受爵君廷,稱觴親室,豈不是一大喜事麼?」大眾齊聲應命,於是破釜棄糧,大呼競進。猛在後督軍,望見燕兵大至,趨集如蟻,也恐眾寡不敵,私自躊躇。旁顧鄧羌在側,乃手撫羌背道:「今日大敵當前,非將軍不能破滅,成敗利鈍,在此一舉,願將軍努力!」羌應聲道:「若能給我司隸一職,公可無憂!」羌亦太貪富貴。猛答道:「這非我所能及,將軍如得立功,我當表請為安定太守,萬戶侯。」羌默然不答,反向後退去。猛不禁著急,馳呼羌還,准如所請。羌即與張蠔徐成等,跨馬運矛,突入燕陣。秦軍一齊隨上,橫厲無前。燕兵雖數倍秦軍,可奈人無鬥志,各思趨避,你推我諉,任憑秦軍,出入自由。戰至日中,燕兵大溃,秦軍樂得追殺,俘斬至五萬餘人,逃去約十餘萬,乞降又六七萬,評單騎走還鄴城。
  猛長驅圍鄴,一面遣使告捷。秦王堅返報道:「將軍役不逾時,便即大捷,直抵寇都,功無與比。朕當親率六軍星夜前來,將軍可休養將士,靜待朕至。」猛乃屯兵城下,嚴申軍律,法簡政寬,遠近帖然。燕民各安生業,喜相告語道:「不圖今日復見太原王。」猛聞知輿論,不禁歎息道:「慕容玄恭,確是奇士,可稱為古時遺愛了!」遂特具太牢,親往祭墓。看官聽著!這慕容玄恭,就是太原王恪的表字。
  過了七日,秦王堅已自率精銳十萬,到了安陽。猛潛往謁堅,堅戲語道:「昔周亞夫不迎漢文帝,今將軍獨臨敵棄兵,究是何意?」猛答道:「亞夫不納漢文,太覺好名,臣嘗未敢贊同﹔且臣奉陛下威靈,東討殘虜,釜底遊魂,立可蕩平,何勞陛下遠臨?」堅又道:「朕留太子監國,李威為輔,內顧無憂,所以率甲遠來,看卿滅賊。」猛太息道:「監國衝幼,未能守國,倘有不測,追悔何及!陛下獨不記臣灞上語麼?」堅但說無妨,俟平鄴後,即當西歸,猛乃辭別回營,督兵急攻。先是燕宜都王桓,率眾萬餘,屯居沙亭,為評後援。及聞評敗,移駐內黃。堅使鄧羌攻信都,信都與內黃相近,桓聞風惶懼,奔往龍城,鄴中益震。燕散騎常侍餘蔚等,率同扶餘高句麗及上黨質子五百餘人,夜開鄴城北門,納入秦軍。燕主暐與太傅評,樂安王臧,定襄王淵,左衛將軍孟高,殿中將軍艾朗等,溃圍北去。秦王堅得入鄴城,即使游擊將軍郭慶,麾騎追暐。暐出鄴城時,衛士尚有千餘騎,既而沿途四散,惟十餘人隨暐北行,道旁又是荊棘,群盜又四起如毛。孟高扶侍燕主,護持二王,非常勞瘁,且所在遇盜,轉鬥而前。好幾日行至福祿,依冢暫憩,不意有劇盜數十人,張弓挾矢,吆喝前來。高即持刀與戰,殺傷數盜。及刀折力窮,自知不免,乃直前抱住一賊,同僕地上,淒聲大呼道:「男兒今日死了!」言未已,身上已中數箭,嘔血而亡。艾朗見高獨戰,也上前奮鬥,與高俱死。暐乘馬中箭,乃下鞍步行,踉蹌急走。偏有大隊人馬,從後追到。回頭一望,並非暴客,乃是秦將郭慶部下的先驅,叫作巨武。既至暐前,便指揮兵士,上前縛暐。暐叱道:「汝是何人,敢縛天子?」還要自稱天子,總算大膽。武厲聲答道:「我奉詔縛賊,何物小丑,尚敢自稱天子呢!」暐無法撐拒,只好束手受擒,被武牽回鄴中。獨慕容評北奔龍城,外此數人,統作俘虜,一並解入鄴中。秦王堅見暐後,問他何故不降?暐答道:「狐死尚正首邱,但欲歸死先人墓側呢。」堅也覺動憐,敕令還宮,使率文武出降。總計前燕自慕容廆據大棘城,至俊僭號,傳暐亡國,共八十五年。前燕了。
  堅又使郭慶進攻龍城,慕容評東奔高句麗,慕容桓也逃往遼東。遼東太守韓稠,已通款降秦,閉城拒桓。桓攻城不下,復因郭慶追至,棄眾潛奔。慶遣部將朱嶷追捕,嶷率輕騎急馳,行至數十里,便得見桓,擊殺了事。慕容評被高句麗人拘住,械送鄴中,秦王堅也加赦宥。封降王暐為新興侯,命評為給事中,所有燕宮子女玉帛,俱分賜將士,且下詔大赦道:
  朕以寡薄,猥承休命,不能懷遠以德,柔服四維,至使戎車屢駕,有害斯民,雖百姓之過,然亦朕之罪也。其大赦五下,與之更始,特此詔聞!先是燕黃門侍郎梁琛使秦,曾用侍輦苟純為副,一切應對事宜,琛未嘗與純商議,純因此挾嫌。及與琛返鄴,當即進讒道:「琛在長安,與王猛很是親善,莫非有異謀不成!」暐尚未深信,琛屢言堅猛多才,不可不防,果然不到期年,秦即攻燕。燕兵屢敗,暐乃疑琛知秦謀,收琛系獄。琛若與秦通謀,豈肯勸暐豫防?暐如此不明,怎得不亡?至是,秦王堅將琛釋出,授中書著作郎。又聞孟高艾朗,隨主殉難,稱為忠臣,俱命厚加殮葬,且引高朗子入見,拜為郎中。於是,授王猛為關東六州都督,領冀州牧,進爵清河郡侯,鎮守鄴中。守令有闕,得便宜補授。封楊安為博平侯,鄧羌為真定侯,郭慶為襄城侯。此外與戰將士,封賞有差。州縣守令,悉仍舊貫,惟進燕常山太守申紹為散騎侍郎,使與散騎侍郎韋儒,並為繡衣使者,循行關東州郡,觀省風俗,勸課農桑,賑恤窮困,收葬死亡,旌揚節行,改革敝政。關東大悅,就是六夷渠帥,無不望風輸誠。
  秦王堅乃啟駕西還,所有慕容暐以下,如後妃王公百官,暨鮮卑四萬餘戶,一古腦兒徙入長安。復拜暐為尚書,皇甫真為奉車都尉,李洪為駙馬都尉,李邽為尚書,封衡為尚書郎,慕容德為張掖太守,平睿為宣威將軍,悉羅騰為三署郎。凡故燕稍有才望的官僚,各得署秩。獨慕容垂見燕故僚,常有慍色。前郎中令高弼,私語垂道:「大王具命世才,遭無妄運,流寓外邦,備極困苦。今雖國家傾覆,怎知不剝極再復,更得龍興?他日重造江山,舍大王尚有何人?愚謂宜恢弘度量,延納舊臣,為山九仞,始自一簣,若徒記前嫌,反失眾望,竊謂大王不取哩!」卻是良謀。垂欣然受教,從此待遇舊僚,仍歸和好,惟不肯放過慕容評。獨入白秦王道:「臣叔父評,為亡燕首惡,不宜再污聖朝,願陛下聲罪加誅,以謝燕人。」堅不願戮評,惟出為范陽太守。餘如故燕諸王亦徙補邊郡。燕故太史黃泓歎道:「燕必中興,將來定屬吳王,可惜我年已老,恐不及見呢!」還有汲郡人趙秋,亦私語親友道:「天道在燕,偏為秦滅,不出十五年,秦必復為燕有了。
  是時,晉桓溫已攻破壽春,擒住袁瑾朱輔,送往建康。秦將王鑒張蠔,曾由秦王堅差遣,帶領步騎二萬人,往援壽春,為溫擊敗,引兵退歸。袁瑾朱輔到建康後,當然處斬,無庸細敘。惟秦王堅因南援無功,改圖西略,特命博平侯楊安等,帶領步騎七萬人,往伐仇池。仇池自楊初嗣位後,嘗遣使至建康,向晉稱藩。晉命初為雍州刺史,封仇池公。初為族弟宋奴所殺。初子國,又殺宋奴。國從父俊,復殺國,俊傳子世,世傳子纂。世臣事秦晉,纂獨與秦絕好,所以秦興兵往討。眾至鷲峽,纂集眾得五萬人,出拒秦軍。晉揚州刺史楊亮,也遣督護郭寶卜靖,領千餘騎助纂,與秦軍交戰峽中。秦軍久經百戰,個個是驍悍絕倫,仇池兵怎能與敵?一經交手,勇怯懸殊,只落得步步倒退。秦軍直前亂斲,殺死仇池兵一二萬人,連郭寶等亦俱戰歿。纂拚命遁還。武都太守楊統,系纂叔父,素與纂相仇殺,至此遂舉城降秦。秦軍進攻仇池,纂保守不住,沒奈何面縛出降。當由楊安送纂入關,秦王堅接得捷報,即加安都督南秦州諸軍事,留鎮仇池,使楊統為南秦州刺史。小子有詩歎道:

  外侮都緣內亂興,仇池雖小亦堪懲。
  從知骨肉相爭日,瓦解無非兆土崩。

  仇池被滅,梁州孤危,晉廷也無暇西顧,那大司馬揚州牧桓溫,平空起浪,闖出一場絕大的事情。看官欲問為何事,請即續閱下回。
  燕有致亡之事四:忌慕容垂而逼之出奔,一也﹔任慕容評而令其專國,二也﹔輕許秦地,旋即背約,三也﹔不聽諫臣,自弛邊防,四也。王猛一入,三十萬大眾,不堪一戰。潞川敗績,鄴城遽陷,燕主暐倉皇北遁,終為所擒,其不致遽死也,尚為幸事!秦王堅滅燕以後,觀其所為,幾若湯武之流亞,誠使持盈保泰,始終不渝,則混一天下不難矣,燕亦何能再復乎?惜乎其有初而鮮終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20:41

第六十三回     海西公遭誣被廢 崑崙婢產子承基



  卻說桓溫得專晉政,威權無比。他本來是目無君相,窺覦非分,嘗臥對親僚道:「為爾寂寂,恐將為文景所笑!」文景指司馬師兄弟。嗣又推枕起座道:「不能流芳百世,亦當遺臭萬年!」為此一念,貽誤不少。又嘗經過王敦墓,慨望太息道:「可人!可人!」先是有人以王敦相比,溫甚不平,至此反慨慕王敦,意圖叛逆。會有遠方女尼,前來見溫,溫見她道骨珊珊,料非常人,乃留居別室。尼在室中洗澡,溫從門隙窺視,見尼裸身入水,先自用刀破腹,繼斷兩足,溫大加驚異。既而尼開門出來,完好如常,且已知溫偷視己浴,竟問溫道:「公可窺見否?」溫料不可諱,便問主何吉凶?尼答云:「公若作天子,亦將如是!」溫不禁色變,尼即別去。術士杜炅,能知人貴賤﹔溫令言自己祿秩,炅微笑道:「明公勛格宇宙,位極人臣。」溫默然不答。若非此二人相誡,溫已早為桓玄了。他本欲立功河朔,收集時望,然後還受九錫。自枋頭敗歸,聲名一挫,及既克壽春,因語參軍郗超道:「此次戰勝,能雪前恥否?」超答言尚未。既而超就溫宿,夜半語溫道:「明公當天下重任,年垂六十,尚未建立大功,如何鎮愜民望!」溫乃向超求計,超說道:「明公不為伊霍盛舉,恐終不能宣威四海,壓服兆民。」溫皺眉道:「此事將從何說起?」超附耳道:「這般這般,便不患無詞了。」此賊可惡。溫點首稱善,方才安寢。越日,便造出一種謠言,流播民間,但說帝奕素有痿疾,不能御女,嬖人朱靈寶等,參侍內寢,二美人田氏孟氏,私生三男,將建立太子,潛移皇基云云。看官試想!這種曖昧的情詞,從何證實?明明是無過可指,就把那牀第虛談,架誣帝奕,這真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呢。
  溫既將此語傳出,遂自廣陵詣建康,奏白太后褚氏,請將帝奕廢去,改立丞相會稽王昱,並將廢立命令,擬就草稿,一並呈入。適褚太后在佛屋燒香,由內侍入啟云:「外有急奏。」太后出至門前,已有人持入奏章,捧呈太后。太后倚戶展閱,看了數行,便悵然道:「我原疑有此事。」疑奕耶?疑溫耶?說著,又另閱令草,才經一半,即索筆寫入道:「未亡人不幸罹此百憂,感念存歿,心焉如割。」寫畢,便交與內侍,飭令送還。廢立何事,乃草草批答,褚太后亦未免冒失。溫在外面待著,但恐太后不允,頗有憂容。及內侍頒還令草,無甚駁議,始改憂為喜。越日,溫至朝堂,召集百官,取示令草,決議廢立。百官都震栗失色,莫敢抗議﹔只是兩晉相傳,並沒有廢立故事,此次忽倡此議,欲要援證典章,苦無成制,百官都面面相覷,無從懸定。就是溫亦倉皇失措,不知所為。倉猝廢立,典禮都未籌備,乃百官莫敢抗議,晉廷可謂無人。獨尚書僕射王彪之,毅然語溫道:「公阿衡皇家,當參酌古今,何不追法先代?」溫喜語道:「王僕射確是多能,就煩裁定便了。」彪之即命取漢《霍光傳》援古定制,須臾即成,乃朝服立階,神采自若。逢迎權惡,裝出甚麼儀態。然後將太后命令,宣示朝堂道:王室艱難,穆哀短祚,國嗣不育,儲宮靡立。瑯琊王奕,親則母弟,故以入纂大位。不圖德之不建,乃至於斯!昏濁溃亂,動違禮度。有此三孽,莫知誰予。人倫道喪,丑聲遐布。既不可以奉守社稷,敬承宗廟,且昏孽並大,便欲建樹儲藩,誣罔祖宗,傾移皇基,是而可忍,孰不可懷!今廢奕為東海王,以王還第,供衛之儀,皆如漢朝昌邑故事。指昌邑王賀。但未亡人不幸罹此百憂,感念存歿,心焉如割。社稷大計,義不獲已。丞相錄尚書事會稽王昱,體自中宗,明德劭令,英秀玄虛,神契事外,以具瞻允塞,故阿衡三世,道化宣流,人望攸歸,為日已久,宜從天人之心,以統皇極。飭有司明依舊典,以時施行。此令。
  總計帝奕在位六年,無甚失德,不過奕雖在位,好似傀儡一般,內有會稽王昱,外有大司馬溫,把持國政。他嘗自慮失位,召術士扈謙筮易,卦象既成,謙據實答道:「晉室方如磐石,陛下未免出宮。」至是竟如謙言。溫使散騎侍郎劉享,收帝璽綬,逼奕出宮。時值仲秋,天氣尚暖,奕但著白帢單衣,步下西堂,乘犢車出神獸門,群臣相率拜辭,莫不欷歔。有何益處?侍御史殿中監,領兵百人,送奕至東海第中。一面具備法駕,由溫率同百官,至會稽邸第,迎會稽王昱入殿。昱戴平巾幘,單衣東向,拜受璽綬,嗚咽流涕。何必做作?當即入宮改著帝服,升殿受朝,即改太和六年為咸安元年,史家稱他為簡文帝。溫出次中堂,分兵屯衛,有詔因溫有足疾,特命乘輿入朝。溫欲陳述廢立本意,及引見時,但見簡文帝泣下數行,倒也無詞可說,只好默然告退。
  太宰武陵王晞,與簡文帝系出同胞。簡文即位,顧念本支,當然優禮相待。惟晞素好武事,又與殷浩子涓,常相往來。浩歿時,溫遣人齎書往弔,涓並不答謝,為溫所恨,因並及晞。新蔡王晃,系從前新蔡王騰後裔,亦與溫有隙。還有廣州刺史庾蘊,太宰長史庾倩,散騎常侍庾柔,皆為前車騎將軍庾冰子,就是廢帝奕皇后庾氏的弟兄。庾後既連帶被廢,降為東海王妃,溫恐庾家族大寵多,陰圖報復,於是想出一法,先扳倒武陵王晞,誣他父子為惡,曾與袁真同謀叛逆,因即免官歸藩。簡文帝不得不從,出晞就第,罷晞子綜晞等官。溫又迫令新蔡王晃,誣罪自首,連及武陵王晞父子,並殷涓庾倩庾柔等,一同謀逆,且將太宰掾曹秀,舍人劉強,憑空加入,一古腦兒收付廷尉。御史中丞譙王恬,即譙王承孫。陰承溫旨,請依律誅武陵王怛。簡文帝復詔道:「悲惋惶怛,非所忍聞,應更詳議。」溫復自上一表,固請誅晞,語近要挾,簡文帝手書給溫,內有晉祚未移,願公奉行前詔﹔若大運已去,請避賢路云云。溫覽到此詔,也不覺汗流色變,始奏廢晞及三子家屬,皆徙新安郡,免新蔡王晃為庶人,徙錮滎陽。殷涓庾倩庾柔曹秀劉強,一律族誅。簡文帝不便再駁,勉依溫議,可憐殷庾兩大族,冤冤枉枉死了若干人。炎炎者滅,隆隆者絕。庾蘊在廣州任內,聞難自盡,蘊長兄前北中郎將庾希,季弟會稽王參軍庾邈,及希子攸之,並逃往海陵陂澤中。獨東陽太守庾友,也是蘊兄,因子婦為溫從女,特邀赦免。溫自是氣燄益盛,擅殺東海王奕三子,及田氏孟氏二美人。旋復奏稱東海廢黜,不可再臨黎元,應依昌邑故事,築第吳都。簡文帝商諸褚太后,請太后下令,謂不忍廢為庶人,可妥議徙封。溫復奏可封海西縣侯,有詔徙封奕為海西縣公。廢後庾氏,積憂病歿,尚追貶為海西公夫人。會吳興太守謝安,入為侍中,遙見溫面,便即下拜。溫驚呼道:「安石謝安表字見前。何故如此?」安答道:「君且拜前,臣難道敢揖後嗎?」溫明知安有意嘲諷,但素重安名,不便發作,且默記前時女尼微言,也有戒心,因即上書鳴謙,求歸姑孰。詔進溫為丞相,令居京師輔政。溫仍然固辭,乃許他還鎮。
  秦王堅聞溫廢立,顧語群臣道:「溫前敗灞上,後敗枋頭,不知思愆自貶,遍謝百姓,反且廢君逞惡,六十老人,作此舉動,怎能為四海所容?古諺有雲『怒其室,作色於父』便是桓溫的注腳呢。」
  溫雖然還鎮,攬權如故。且留郗超為中書侍郎,名為入值宮廷,實是隱探朝事。簡文帝格外拱默,尚恐溫再有異圖,會熒惑星逆行入太微,簡文帝越覺驚惶,原來帝奕被廢以前,熒惑嘗守太微端門,僅逾一月,即有廢立大事。此番又經星文告變,哪得不危悚異常。當下召語郗超道:「命數修短,也不遑計,但觀察天文,得勿復有前日事麼?」超答道:「大司馬溫,方思內固社稷,外恢經略,非常事只可一為,何至再作?臣願百口相保,幸陛下勿憂!」簡文帝道:「但得如此,尚有何言!」超即告退。侍中謝安,嘗與左衛將軍王坦之,詣超白事,超門多車馬,絡繹不休,待至日旰,尚未得間。坦之欲去,安密語道:「君獨不能為身家性命,忍耐須臾麼?」坦之乃忍氣待著,直至薄暮,才得與超清談,語畢乃別。超父愔卸職家居,偶有不適,由超請假歸省,簡文帝與語道:「致意尊翁,家國事乃竟如此,自愧不德,負疚良深,非一二語所能盡意。」說至此,因詠昔人詩云:「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二語本庾闡詩。詠罷泣下,超無言可對,拜別而去。好容易過了殘年,復遣王坦之征溫入輔,溫復固辭,惟與坦之言及,請將海西公外徙。坦之返報,乃徙海西公至吳縣西柴裡。敕吳國內史刁彝,就近防衛,並遣御史顧允,監督起居,免有他變。驀聞庾希庾邈,聯結故青州刺史武子沈遵,聚眾海濱,掠得魚船,夤夜突入京口城。晉陵太守卞耽,猝不及防,逾城奔曲阿,於是建康震驚,內外戒嚴。嗣又得庾希等檄文,托稱受海西公密旨,起誅首惡桓溫,累得京畿一帶,訛言蠭起,益相驚擾。平北參軍劉奭,高平太守郗逸之,游軍督護郭龍等,引兵往擊,就是卞耽,亦調發縣兵,並討庾希等人。希眾統是烏合,一戰即敗,閉城自守,再由桓溫遣到東海太守周少孫,也有銳騎數千,合力攻城,攀堞殺入。庾希兄弟子姪,以及沈遵等人,沒處逃奔,遂致陸續被擒,送到建康市中,伏誅了案。一番亂事,數日即平,晉廷諸臣,入朝慶賀,又象是化日光天。冷雋語。
  哪知吉凶並至,悲喜相尋,簡文帝忽然得病,醫治罔效,差不多將要歸天。當時皇后太子,俱尚未立,說將起來,又須溯述源流,表明顛末。簡文帝為元帝少子,生母鄭氏,受封建平國夫人,咸和元年病歿。簡文帝受封主爵,追號鄭氏為會稽太妃,嗣位後時日尚淺,故未及追尊。惟簡文帝先娶王氏,生子道生為世子,後來母子並失帝意,俱被幽廢,王氏憂鬱成疾,亦即去世,此外妾媵頗多,生有三男,又皆夭逝。未幾道生又亡,簡文帝年垂四十,迭喪諸子,未免悲悼,況膝下竟致無男,諸姬偏皆絕孕,不由的寸心焦灼,百感徬徨。會聞術士扈謙,善能卜易,因召令入筮。謙筮畢作答道:「後房中已有一女,當生二貴男,長男尤貴,當興晉室。」簡文帝乃轉憂為喜,但麒麟佳種,究未識屬諸誰人,適徐貴人生下一女,眉目韶秀,酷肖生母。徐氏本以秀慧見幸,既得破胎,總望她接連有娠,得產麟兒。誰料一索再索,音響寂然。簡文帝卻年齒日增,望子愈切,不得已訪求相士,得一叔服後人,叔服系周時內史,具相人術。令他入視諸姬,能否生男?偏他接連搖首,無一許可。乃再將婢媵等一齊出示,仍未稱善。最後看到一個織婢,身長色黑,彷彿似鄉僻女子一般,不禁驚詫道:「這才算是貴相,必生貴男。」別具隻眼。宮人聽了,都葫蘆大笑道:「崑崙婢要發跡了!日前的好夢,才得實驗了!」簡文帝叱道:「何故囉唣?」大眾始不敢再言,嗣經簡文帝問明底細,始知此婢姓李,名叫陵容,家世寒微,入充織坊女工。旁人因她形體壯碩,替她取一綽號,叫做崑崙婢。她嘗夢見兩龍枕膝,日月入懷,便欣然稱為吉兆,屢與同儕說及。同儕相率揶揄,不是說她要做皇后,就是說她要做皇娘。偏偏弄假成真,變虛為實,簡文帝竟令她侍寢,一度春風,遽結珠胎,十月分娩,居然一雄。臨盆以前,李氏復夢一神人,送給一兒,且囑咐道:「此兒畀汝,可取名昌明。」李氏向神接受,忽覺一陣腹痛,遂致驚醒,當下起牀坐蓐,立即產出一兒,呱呱墜地。時值黎明,李氏記受神囑,使侍媼轉啟簡文帝,呼嬰兒為昌明。簡文帝聞報,謂既得諸神授,當然不宜更換,惟以昌明為字,即將昌明二字的寓意,取名為曜,後來簡文帝猛記前事,曾見一讖文云:「晉祚盡昌明!」不覺流涕道:「天數天數,只好聽天由命罷!」看到後文,又覺似是而非。既而李氏又生一男一女,男名道子,後得封王專政,女長成後,至昌明嗣位,封為鄱陽長公主,這且再表。
  且說簡文帝寢疾經旬,漸至彌留,乃立皇子昌明為太子,並封道子為瑯琊王,領會稽內史,使奉帝母鄭太妃祀,又召大司馬溫入輔,一日一夜,連發四詔,未見溫至。此番架子卻擺錯了!乃命草遺詔,使大司馬溫依周公居攝故事,且謂少子可輔最佳,如不可輔,卿可自取。這草詔頒將出去,被王坦之接著。坦之已遷官侍中,看了草詔,便即趨入,直抵簡文帝榻前,把草詔撕作數片。簡文帝瞧著,已知坦之用意,便顧語道:「天下系儻來物,卿有何嫌!」坦之道:「天下乃宣帝元帝的天下,陛下怎得私相授受呢!」帝乃使坦之改詔道:「家國事一稟大司馬,如諸葛武侯王丞相指王導。故事。」坦之改就,乃持詔而出。是夕,簡文帝崩,年五十有三,在位實不滿一年。只因過一元旦,兩個半年,算做兩年。
  群臣會集朝堂,未敢立嗣,互相私議,或謂須歸大司馬處分。尚書僕射王彪之正色道:「天子崩,太子代立,這乃古今通例,大司馬何致異言?若先面咨,恐反為所責了。」朝議乃定,遂奉太子昌明嗣即帝位,頒詔大赦,是為孝武帝,帝年尚只十齡,褚太后以衝人踐阼,並居諒闇,不如使溫依周公居攝故事,令照前議施行。王彪之又進言道:「這乃異常大事,大司馬必當固讓,恐轉使萬機倍滯,稽廢山陵,臣等未敢奉令,謹即封還!」於是議遂不行。桓溫頗望簡文臨終,召已禪位,否則或使居攝,不意遺詔頒到,大失所望,乃貽弟衝書道:「遺詔但使我依武侯王公故事呢。」一語已寫盡怨望。是年十月,彭城妖人盧悚,自稱大道祭酒,煽惑愚民八百餘家,因遣徒許龍如吳,馳入海西公門,詐傳太后密詔,奉迎興復。海西公奕,幾為所惑,幸保母在旁諫阻,始卻龍請。龍憤然道:「大事垂成,奈何聽信兒女子言!」奕答道:「我得罪居此,幸蒙寬宥,怎敢妄動?且太后有詔,應使官屬來迎,汝系何人,乃敢妄來傳旨呢?」一經說明,其假立見,然非保母提醒,幾去送死。龍尚不肯行,當由奕叱令左右,上前縛龍,尤始倉皇遁去。
  是時,宮廷方料理喪葬,奉安簡文皇帝於高平陵,廟號太宗。葬事才畢,忽有亂徒,突入雲龍門,譁稱海西公還都,直達殿廷,略取武庫甲仗,衛士駭愕,不知所為,虧得游擊將軍毛安之,聞變入雲龍門,引著部曲,奮擊亂黨。又有左衛將軍殷康,中領軍桓秘,從止車門馳入,也有部眾數百人,與安之並力夾擊,亂黨不過三四百名,哪裡敵得過猛將三員,虎旅千餘,頓時死的死,逃的逃,那頭目也情急欲遁,被毛安之截住廝殺,不到十合,已將他打倒地上,用繩捆住。訊明姓名,便是妖賊盧悚,當即按律擬罪,伏法市曹。海西公曾拒絕亂徒,得免連坐,但經此一嚇,越覺小心,索性杜聰塞明,無思無慮,有時借酒消遣,有時對色陶情,時人憐他無辜遭廢,為作哀歌。奕卻屏去一切,得過且過,直至太元十一年冬,安然病逝,享年四十有五。小子有詩歎道:

  廢主由來少善終,居吳倖免海西公。
  天心似為冤誣惜,不使孱王劍血紅!

  越年,改元寧康。大司馬溫,竟自姑孰入朝,都中復大起訛言,惱懼的了不得。究竟有無禍事,俟至下回說明。
  桓溫敗績枋頭,僅得壽春之捷,何足蓋愆,乃反欲仿行伊霍,入朝廢主,真咄咄怪事!從前如操懿輩,皆當功名震主之時,內遭主忌,因敢有此廢立之舉,不意世變愈奇,人心益險,竟有如晉之桓溫者也。況帝奕在位五年,未聞失德,乃誣以曖昧,迫使出宮,溫不足責,郗超之罪,可勝數乎?會稽王昱,不思討賊,居然受迎稱帝,徒作涕泣之容,反長兇殘之燄,朝危主辱,嗟何及乎?崑崙女入御以後,雖得生二男,然昌明道子,後來皆不獲善終,且致斲喪晉祚。有子無子,同歸於盡,徒慶宜男,亦何益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21:02

第六十四回     謁崇陵桓溫見鬼 重正朔王猛留言



  卻說孝武帝寧康元年,國亂粗定,大司馬桓溫,竟從姑孰入朝。朝臣重望,要算謝安王坦之,安已遷任吏部尚書,坦之仍任侍中。都下人士,相率猜疑,群謂溫無故入朝,不是來廢幼主,就是來誅王謝。謝安卻不以為憂,獨坦之未免焦灼,偏宮廷又發出詔命,竟使安與坦之,赴新亭迎溫,坦之接詔,驚得面色如土,安仍談笑自若。且語僚屬道:「晉祚存亡,在此一行。」安而行之,可謂名不虛傳。當下啟行出都,逕往新亭,百官相隨甚眾。及與溫遇,溫大陳兵衛,延見朝士,凡位望稍崇的官員,但恐得罪,都向溫遙拜,戰慄失容,坦之更捏著一把冷汗,趨詣溫前,幾似魂靈出竅,連手版都致倒持。人生總有一死,何必這般股栗?惟謝安從容步入,一些兒不拘形跡。溫見他態度異人,自然加敬,便即起身延坐,兩下坐定。安眼光如炬,已有所見,乃即語溫道:「安聞諸侯有道,守在四鄰,明公亦何須壁後置人?」溫笑答道:「恐有猝變,不得不然。」說著,即顧令左右,撤去後帳,帳後本列甲士,亦一齊麾退。安與溫笑語移時,方才請溫動身,同入建康。坦之呆若木雞,一語不發,只背上的冷汗,已經濕透裡衣,幸溫無一語相責,始得將魂魄收回,偕行還都。他平時本與安齊名,經此一舉,優劣乃分。
  溫入朝謁見孝武帝,訊及盧悚犯闕事,由尚書陸始,檢察不嚴,以致賊入禁門,乃將陸始收付廷尉,按律治罪﹔此外沒甚舉動,朝臣才得少安。溫寓居建康數日,安與坦之,屢往議事。忽覺涼風入室,吹開後帳,內有一榻,榻上臥著一人,安略略瞧著,便識是中書侍郎郗超,當即微笑道:「郗生可謂入幕賓了。」超本受溫密囑,留臥帳後,竊聽客談,既被安瞧破機關,不得已起身出帳,與安相見,安謔而不虐,轉使溫超兩人,愧赧交並。及安等去後,溫心下亦很覺忌安,但因安素孚物望,一時未便下手,只好暫從容忍,觀釁後動。於是擬謁高平陵,詰旦登車,左右見他憑軾起敬,統暗暗稱奇。途次復顧語道:「先帝究屬有靈,汝等可得見否?」左右聽著,亦不知他說何鬼話。到了陵前,溫下車叩拜,且拜且語道:「臣不敢!臣不敢!」及拜畢後,還說臣不敢三字,左右俱莫名其妙。溫仍駕車還寓,復問左右道:「殷涓如何形狀?」左右答稱涓身肥矮,溫不覺失色道:「不錯不錯,他亦曾在先帝左側呢。」疑心生暗鬼。是夕,即寒熱交作,譫語不休,經醫診治,好幾日才得少瘥,乃辭行還鎮。
  既抵姑孰,病又轉劇,他還想榮膺九錫,特遣人入都請求。謝安王坦之未敢峻拒,不過逐日延挨,至溫使再三催促,乃令吏部郎袁宏具草。宏有文才,援筆即就,偏謝安吹毛索瘢,屢囑修改,遂至匝月未成。宏密問僕射王彪之,究應如何著筆,彪之道:「如卿大才,何煩修飾,這是謝尚書故意如此,彼知桓公病勢日增,料必不久,所以借此遷延呢。」宏始釋然。
  溫未得如願,當然恚恨。適溫弟江州刺史衝,過問溫疾,見溫病垂危,便問及王謝二人,溫喟然道:「渠等非汝所能處分,我死後熙等庸弱,所有部曲,歸汝統率便了。」衝應命而出。看官聽說,溫有六子,長名熙,次名濟,又次為韻禕偉玄。熙聞衝面受溫命,將統遺眾,心中很是不服。遂與弟濟謀諸叔秘,意欲殺衝。衝詗悉陰謀,不敢復入,嗣由熙等報溫死耗,召衝臨喪,衝即遣力士直入喪次,拘住熙濟,且逐秘出外,然後舉哀。已而奏徙熙濟至長沙,罷黜秘官,且稱溫遺命,以少子玄為嗣。晉廷追贈丞相,賜賻袞冕,予諡宣武,此外喪葬禮儀,一依漢大將軍霍光及晉太宰安平獻王孚故事,即命玄襲封南郡公。玄年才五歲,衝總道他幼弱易制,可無後憂,哪知他長成後,比乃父還要兇險呢?暗伏下文。相傳玄為溫庶子,生母馬氏,夜坐月下,見流星墜盆水中,用瓢掬吞,因得有娠。及生玄時,有光照室,家人詫為神奇,乃取一小名,叫作靈寶。乳媼每抱玄省溫,經過重門,必易人乃至,說是沈重異常,故溫甚加寵愛。衝立玄為嗣,或果承溫遺命,亦未可知,這且待後慢表。
  且說桓溫既死,有詔進衝為中軍將軍,都督揚雍江三州軍事,兼揚豫二州刺史,使鎮姑孰。加右將軍荊州刺史桓豁,為征西將軍,都督荊揚廣三州軍事。豁子竟陵太守石秀,為寧遠將軍,兼江州刺史,使鎮尋陽。或勸衝入誅王謝,專執朝權,衝將他叱退。衝力反溫政,一切生殺予奪,皆先時奏聞,然後施行,晉廷上下,始得解憂。
  謝安尚恐桓沖乾政,擬請褚太后臨朝。褚太后為康帝後,康帝系元帝孫,與孝武帝本為叔嫂,從前簡文入嗣,比褚太后輩分較長,但因她既為太后,不得以家人禮相待,故仍稱為太后,且因她居住崇德宮,特尊為崇德太后。至是由謝安倡議,再請訓政,群僚皆無異詞,獨尚書僕射王彪之抗議道:「前代人主,幼在襁褓,母子一體,故可請太后臨朝,但太后亦未能專斷,仍須顧問大臣。今主上年逾十歲,將及冠婚,反令從嫂臨朝,表示人君幼弱,這難道好光揚聖德麼?」議固甚是。安不肯從,竟率百官奏白太后,大略說是:
  王室多故,禍難仍臻,國憂始周,復喪元輔,天下惘然,若無攸濟,主上雖聖明天亶,而春秋尚富,兼在諒闇,蒸蒸之思,未遑庶事。伏維太后陛下,德應坤厚,宣慈聖善,遭家多艱,臨朝親覽,光大之美,化洽在昔,謳歌流詠,播益無外,雖有莘熙殷,任姒隆周,未足以喻。是以五謀克從,人鬼同心,仰望來蘇,懸心日月。夫隨時之義,《周易》所尚,寧固社稷,大人之任,伏願陛下,撫綜萬幾,釐和政道,以慰祖宗,以安兆庶,不勝喁喁待命之至!
  褚太后俯從眾議,便即復詔道:

  王室不幸,仍有艱屯,覽省啟事,感增悲歎,內外諸君,並以主上春秋衝富,加以蒸蒸之慕,未能親覽,號令宜有所由。苟可安社稷,利天下,亦未便有所固執。當敬從所啟,但闇昧之闕,自知難免,望盡弼諧之道,獻可替否,則國家有攸賴焉。

  這詔既下,次日便即臨朝。進王坦之為尚書令,謝安為僕射,兩人同心輔政,終安晉室。越年令坦之出督徐兗等州軍事,但命謝安總掌中書。安好聲律,雖遇期功喪服,不廢絲竹,士大夫相率倣效,濅成風俗。坦之嘗貽書苦諫,安不能用。這是謝安短處。安又嘗與王羲之登冶城,慨然遐想,有出世志,羲之獨規誡道:「夏禹勤王,手足胼胝,文王旰食,日不暇給。今四郊多壘,宜思自效,若虛談廢務,浮文妨要,恐非當世所宜為呢。」安笑答道:「秦用商鞅,二世即亡,豈必是清談貽禍麼?」未幾,坦之病歿,留有遺書,分貽謝安桓衝,語不及私,但以國家為憂。晉廷追贈安北將軍,賜諡曰獻。坦之為故尚書令王述子,父子俱有重名,歿後不衰。只倒持手版一事,未免貽笑大方。
  中軍將軍桓衝,因謝安素洽時望,願將揚州刺史兼職,轉讓與安,自求外出。桓氏族黨,莫不苦諫,衝竟出奏。有詔調衝為徐州刺史,令安領揚州刺史。寧康三年,孝武帝年已十三,冊立前司徒長史王濛孫女為皇后,後即哀帝後姪女,以貴戚入選中宮,又越年正月朔日,帝行冠禮。褚太后歸政,仍居崇德宮,下詔改元,號為太元元年。進謝安為中書監,錄尚書事,征郗愔為鎮軍大將軍,加桓豁為征西大將軍,遷桓衝為車騎將軍,兼尚書僕射。此外,文武百官,各進位一等,毋庸絮述。
  惟苻秦雄踞北方,嘗出兵寇晉,連陷梁益二州。梓潼太守周弒,固守涪城,遣兵送母妻東下,擬由漢水趨江陵,使她避難,偏途中為秦將朱肜所獲,牽至城下,迫令招弒,弒不得已出降。秦王堅素聞弒名,欲拜為尚書令,弒愀然道:「弒蒙晉室厚恩,理宜效死,只因老母見獲,沒奈何屈節偷生,今得母子兩全,已出望外,怎敢再邀富貴呢?」遂辭不受官,堅更加器重,時常引見。弒有時箕踞坐著,謾罵不遜,甚至呼堅為氐賊,既已降敵,何必再作此態。秦人無不動怒,堅獨不以為意,反加優待,這也是大度包荒,非人所及。一面召冀州牧王猛入關,使為丞相,另調陽平公苻融為冀州牧。猛至長安,復加都督中外諸軍事。猛辭章屢上,終不見許,乃受命就職。嗣是放黜貪庸,擢拔幽滯,督課農桑,練習軍旅,官必當才,刑必當罪,國家大治,馴致富強。
  會有彗星出尾箕間,長十餘丈,經太微,歷夏秋冬三季,光尚未滅,秦太史令張亞上言道:「尾箕二星,當燕分野,東井乃秦分野,今彗起尾箕,直掃東井,明是燕興秦亡的預兆。十年後燕當滅秦,二十年後,代當滅燕。臣想慕容暐父子兄弟,是我仇敵,今乃布列朝廷,貴盛無比,將來必為秦患。天變已著,不可不防。」果有天道,亦非人力所能挽回。堅不肯聽。嗣又接到陽平公融諫書,略稱燕據六州,南面稱帝,經陛下勞師累年,然後得滅,彼本非慕義前來,不過窮蹙乃降。陛下格外親信,令他父子兄弟,森然滿朝,狼虎心腸,終未可養,況天象已經告變,務須留意為是。堅仍然未信,且報書道:「朕方混六合為一家,視夷狄如赤子,不勞汝等多憂,且修德方可禳災,豈多殺反能免禍?誠使內求諸已,無虧德行,還怕甚麼外患呢!」果如汝言,自可不亡,可惜心口未符。已而,又有人入明光殿,厲聲呼道:「甲申乙酉,魚羊食人,悲哉無復遺!」堅聽到此語,叱左右立即搜捕,人忽不見,於是秘書監朱肜,秘書侍郎趙整,同請誅諸鮮卑,以為魚羊二字,便是鮮字左右兩旁,堅又復不睬。
  慕容垂寓居關中,常恐遭禍,特遣夫人段氏,屢入秦宮,偵探舉動。段氏小字元妃,幼即敏慧,具有志操,嘗語妹季妃道:「我終不作凡人妻。」季妃亦答道:「妹亦不作庸夫婦。」元妃姊曾嫁慕容垂,遭讒致死。見前文。元妃得為垂繼室。季妃亦適慕容德,果然得配英雄。及元妃隨垂入秦,為夫所遣,常入謁堅,憑著那玉貌冰肌,錦心繡口,惹得秦王堅目迷耳軟,惟言是從。一日,堅竟引元妃同輦,遊玩後庭。這豈是道德行為?趙整隨輦同行,信口作歌道:「不見雀來入燕室,但見浮雲蔽白日。」堅聽得歌聲,回首返顧,見是趙整,也不覺內省懷慚,乃命元妃下輦,且改容謝整。整本來是個宦官,博聞強記,善屬文,好諷諫,頗得堅寵,故語多見從。
  至秦王堅建元十一年,就是晉孝武帝寧康三年,秦丞相王猛有疾,秦王堅親祈宗廟社稷,又分遣近臣,遍禱河岳,冀療猛病,果得少痊,當復為猛赦死錄囚,猛乃上疏稱謝,且進規道:

  臣累蒙寵遇,得總百揆,報稱無方,忽罹重疾。不圖陛下以臣之命,而虧天地之德,開辟以來,未之有也。臣聞報德莫如盡言,謹以垂沒之命,竊獻遺款。伏惟陛下威烈振乎八荒,聲教光乎六合,九州百郡,十居其七,平燕定蜀,有如拾芥。夫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終,是以古先哲王,知功業之不易,戰戰兢兢,如臨深谷,伏惟陛下追蹤前聖,天下幸甚!

  堅覽到此疏,不禁淚下。過了旬餘,猛病復轉劇,勢且垂危。堅親往省視,問及後事,猛喘著道:「晉雖僻處江南,究竟正朔相承,上下安和,臣聞親仁善鄰,足為國寶,臣死後,願陛下勿再圖晉,惟鮮卑西羌,是我仇敵,終為大患,宜逐漸剪除,免誤社稷!」說到稷字,語不成聲,兩目一翻,嗚呼畢命,年五十有一。
  堅大哭一場,因即還宮,撥給帛三千匹,谷萬石,使充喪費,又遣謁者僕射,監護喪事,追贈侍中尚書,餘官如故。安排就緒,復詣猛第哭靈,且挈太子宏同往。至棺殮時,往返已歷三次,且語太子宏道:「天不欲使我平六合麼?奈何奪我景略,有這般迅速呢?」隨命葬禮如漢霍光故事,諡為武侯。朝野巷哭三日,方才罷休。猛之死,關係前秦存亡,故敘筆從詳。先是王猛在日,因涼州牧張天錫,遣使詣秦,驟告絕交,猛奉堅命,特作書貽天錫道:
  昔貴先公稱藩劉石者,惟審於強弱也。今論涼土之力,則損於往時,語大秦之德,則非二趙之匹,而將軍幡然自絕,無乃非宗廟之福也歟?以秦之威,旁振無外,可以回弱水使東流,返江河使西注。關東既平,將移兵河右,恐非六郡士民,所能抗也。劉表謂漢南可保,將軍謂西河可全,吉凶在身,元龜不遠,宜深算妙慮,自求多福,毋使六世之業,一旦而墜地也!天錫得書,卻也知懼,因復通使修好,謝罪稱藩。秦王堅不復苛求,待遇如初,惟天錫沈湎酒色,不恤國事,敦煌處士郭瑀,雖屢經天錫徵聘,終因他不足有為,屏居絕跡。涼使孟公明,拘瑀門人,強脅瑀至,瑀歎道:「我乃逃祿,並非逃罪,如何害及門人!」乃出詣姑臧。適值天錫母劉氏病歿,瑀即括發入弔,三踴遂出,仍返南山隱居去了。天錫也不再強留,由他自去。將軍劉肅染景,曾助天錫誅死張邕,因功得寵,賜姓張氏,並使預政。又使肅景諸子,入侍左右,作為義兒,肅景得橫行無忌,弄法舞文。
  天錫長子大懷,已立為世子,偏天錫得了一個焦氏女,寵冠後庭。生子大豫,尚在襁褓,焦氏因寵生驕,屢在天錫面前,求立己子為世子。天錫為色所迷,竟遣大懷為征西將軍,封高昌郡公,改立大豫為世子,號焦氏為左夫人。另有美人閻薛二姬,也為天錫所寵。天錫嘗患重疾,顧語二姬道:「汝二人將如何報我?我若不測,難道汝等願為他人妻麼?」二姬齊聲道:「尊駕倘若不諱,妾當死隨地下,供給灑掃,決不敢再生異心!」既而天錫疾篤,二姬果皆自殺。二女入《烈女傳》故並表明。哪知二姬死後,天錫反得漸瘳,因特加悲悼,喪葬用夫人禮。只天錫怙過不悛,荒耽如故,二姬亡後,仍然別選麗姝,入充下陳。
  忽聞秦遣河州刺史李辯,據守枹罕,儲粟募兵。枹罕系涼州要塞,為秦所踞,整頓戎務,當然不懷好意。那天錫也未免寒心,因就姑臧立壇,宰殺三牲,率領官屬,遙與晉三公為盟,即遣從事中郎韓博,齎送盟文,直達江南,約為聲援。偏偏弄巧成拙,得罪秦廷。至晉太元元年仲夏,秦王堅擬併吞涼州,下令國中道:

  張天錫雖稱藩受任,然臣道未純,可遣使持節武衛將軍苟萇,左將軍毛盛,中書令梁熙,步兵校尉姚萇等,將兵臨西河。尚書郎閻負梁殊,奉詔征天錫入朝,若有違王命,即進師撲討,毋得稽延!

  這令下後,就調集步騎十三萬,歸各將分領。再命秦州刺史苟池,河州刺史李辯,涼州刺史王統,率三州部眾,作為繼應,閻負梁殊,先期出發,直赴姑臧。小子有詩歎道:

  十三萬眾下西涼,九世華宗一旦亡。
  莫怨苻秦專黷武,敗家覆國是淫荒。

  究竟張天錫如何對付,且看下回再詳。
  桓溫入朝,都下恟懼,而一無拳無勇之謝安,猶能以談笑折強臣之燄,此由溫猶知好名,陰自戒懼,故未敢倒行逆施,非真為安所屈也。且當其謁陵時,滿口譫言,雖天奪其魄,與鬼為鄰,而未始不由疚心所致。及還鎮以後,復求九錫,理欲交戰於胸中,不死不止,幸有弟如衝,能修溫闕,桓氏宗族,不致遽覆,揆厥由來,猶食桓彝忠貞之報,至桓玄而祖澤乃斬矣。彼王猛之不願隨溫,未嘗無識,迨為苻秦將相,立功致治,而臨歿遺言,唯以圖晉為戒,後人謂其不忘祖國,相率稱之。然何如終隱華山,不受虜職之為愈也。秦王堅以諸葛孔明比猛,堅固不得為劉先主,猛其亦自愧孔明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21:24

第六十五回     失姑臧涼主作降虜 守襄陽朱母築斜城



  卻說秦使閻負梁殊,行至姑臧,齎傳秦命,征天錫入朝。天錫召集官屬,與商行止道:「今若朝秦,恐必不返﹔如或不從,秦兵必至,如何是好?」禁中錄事席仂道:「先公原有故事,遣質愛子,賂遺重寶,今且照舊施行,緩兵退敵,徐作計較,這也是孫仲謀即吳孫權。屈伸的良法呢!」語才說畢,即由群僚指駁道:「我世事晉朝,忠節著聞海內,今一旦委身賊廷,辱及祖宗,豈不可恥?且河西天險,百年無虞,若悉眾出拒,右招西域,北引匈奴,與秦一戰,難道定不能勝敵麼?」天錫聽了,即攘袂大言道:「我計決了,言降即斬!」乃引負殊入語道:「汝兩人欲生還呢?還是死返呢?」負殊仍不少屈,朗聲辯論。天錫大怒,叱左右拿下負殊,牽縛軍門,即命軍吏射死二人,且出令道:「射若不中,是不肯與我同心,就當坐罪。」軍吏齊聲得令,彎弓競射。忽有天錫母嚴氏出來,且泣且語道:「秦王起自關中,橫制天下,東平鮮卑,南取巴蜀,兵不留行,汝若出降,尚可苟延性命。今欲將蕞爾一隅,抗衡大國,又命射死秦使,激怒敵人,國必亡了!家必滅了!」莫謂婦人無識。天錫不聽,仍促軍吏急射,兩人是血肉身子,怎能禁得起許多箭鏃,當然為國捐軀。
  那張天錫即使龍驤將軍馬建,率兵二萬,出拒秦兵。秦將梁彪姚萇王統李辯等,已至清石津,攻涼河會城。涼守將驍烈將軍梁濟,舉城降秦。秦苟池又自石城津濟師,與梁熙等會攻纏縮城,又得陷入。涼將馬建,途次聞兩城失守,不禁驚惶,反令前隊變作後隊,退屯清塞,且飛報姑臧,再請添兵。天錫復遣征東將軍常據,率眾三萬,戍洪池,自領餘眾五萬,駐金昌。安西將軍宋皓,入白天錫道:「臣晝察人事,夜觀天文,秦兵不可輕敵,不如請降。」天錫怒道:「汝欲令我為囚奴麼?」遂將皓叱出,貶為宣威護軍。廣武太守辛章,保城固守,與晉興相彭知正、西平相趙疑商議道:「馬建出自行陣,必不肯為國家效死,若秦兵深入,彼若不走,定即迎降,我等須自為定計,且合三郡精卒,斷他糧道,與爭死命,方可保全隴西。」彭趙二人,恰也贊成,惟欲先通報常據,約為聲援,當下由辛章遣報常據,據請諸天錫,天錫擱置不理,於是一條好計,徒付空談!
  秦兵卻連日進行,姚萇為先驅,苟萇等陸續繼進。行近清塞,馬建只好出兵迎戰,一邊是奮勇直前,有進無退﹔一邊是未戰先怯,有退無進,彼此成了一個反比例,自然秦勝涼敗。馬建見不可敵,便即棄甲下馬,匍匐乞降,餘眾多半逃散。苟萇既收納馬建,復移兵攻洪池。常據率兵奮鬥,與馬建卻不相同,無如涼兵都不耐戰,一經交鋒,統是徬徨卻顧,不敢直前。秦兵著著進逼,東斲西劈煞是厲害,單靠常據一腔忠忱,究竟不能支住,終落得旗靡轍亂,一敗塗地。據馬被秦兵刺死,偏將董儒另授他馬,勸據奔避,據慨然道:「我三督諸軍,再秉節鉞,八統禁旅,十總外兵,受國寵榮,無人可比,今在此受困,應該致死,還要走到何處呢?」說著,步行回營,免冑西向,稽首再拜,自刎而死。軍司席仂,見據已死節,也慷慨赴敵,格殺秦兵多名,傷重身亡。張軌四世忠貞,總算得此兩人。
  秦兵遂入清塞,天錫聞耗,亟遣司兵趙充哲,中衛將軍史榮等,領兵五萬,往拒苟萇。不意赤岸一戰,全軍覆沒。秦兵長驅至金昌城,天錫不得已,出城自戰。兵刃初交,狂風大起,天昏地黑,白日無光,涼兵本無鬥志,經此一變,立即駭散。天錫也欲回城,偏是城門緊閉,不納天錫,眼見得城中已叛,只好帶著騎兵數千,奔還姑臧。金昌城內的守吏,即開城迎納,秦軍苟萇等,休息一宵,便向姑臧進發。
  先是張駿為涼州刺史時,已有童謠行:「劉新婦簸米,石新婦炊羖羝,蕩滌簸張兒,張兒食之口正披。」這種不倫不類的歌謠,大眾視為胡謅,不值研索。誰知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萬,到了秦兵攻涼的時候,姑臧城內的童兒,無一不歌此曲。後來有人解釋,謂劉曜石虎,先後伐涼,均不得克,及秦兵一至,方才迎降。解釋亦不甚確當。
  還有天錫所居西昌門,及平章殿,無故自崩。天錫又嘗夢見一綠色狗,形甚長大,從城東南躍入,欲噬天錫,天錫避匿牀上,狗尚未舍,驚極乃寤。自知此夢不祥,陰有戒心。及敗回姑臧,嬰城固守,才閱數日,秦兵已到城下。天錫登城巡閱,俯見敵軍統帥,身著綠地錦袍,手執令旗,跨馬指揮,督兵攻城,當下顧問軍士,秦帥姓甚名誰?軍士有幾個認識苟萇,便即報告。天錫猛悟道:「綠色狗,綠袍苟,夢兆果不虛了!」遂下城太息,悶坐廳中。
  接連警報數至,或說東門緊急,或說南門孤危,累得天錫心似轆轤,驚惶不定。可巧左長史馬芮馳入,喘聲說道:「東南門要被攻陷了!」天錫頓足道:「奈何!奈何!」馬芮道:「現在已無他法,只有屈節出降,保全一城生靈。」天錫道:「能保我一門生全否?」芮答道:「待芮出投降書,憑著三寸不爛舌,為王請命。」天錫允諾,遂令芮草就降表,遣他出去。未幾即得芮返報,許令不死,且保富貴。天錫大喜,因即素車白馬,輿櫬出城,走降秦營。秦帥苟萇,釋縛焚櫬,送天錫詣長安,於是涼州郡縣,相繼降秦。
  秦王堅命梁熙為涼州刺史,留鎮姑臧。天水太守史稷,前曾暴歿,五旬復甦,謂見涼州謙光殿中,盡生白瓜,至此梁熙鎮涼,小名正是白瓜二字,豈非奇驗。熙奉秦王堅命,徙涼州豪右千餘戶入關,餘皆安堵如故。天錫入秦,亦得受封為歸義侯,任比部尚書,遷右僕射。涼自張軌牧守涼州,至天錫降秦,共歷九主,計七十六年。天錫後事,下文慢表。且說秦既滅涼,復擬攻代。湊巧匈奴部酋劉衛辰,為代所逼,向秦乞援。秦正好借此興兵,即令幽州刺史行唐公洛,會同鎮軍將軍鄧羌、尚書趙遷、李柔、前將軍朱肜、前禁將軍張蠔、右禁將軍郭禁等,共出步騎三十萬,東向擊代。代王什翼犍,本來是有些能力,嘗與燕彼此和親,燕為秦滅,又向秦入貢,不相侵犯。就是劉衛辰亦曾娶什翼犍女為妻,有翁婿誼,惟劉衛辰系劉虎孫,綽有祖風,素好反覆,俄而附代,俄而叛代。什翼犍恨他無禮,發兵往討,衛辰西走降秦。秦王堅送還朔方,遣兵助守。什翼犍擬部署兵馬,再擊衛辰,適部將長孫斤密圖內亂,引兵入帳,將弒什翼犍,虧得什翼犍子實,侍直帳中,奮身格鬥,得將長孫斤截住。斤持槊刺入實脅,實尚忍痛與戰,帳外衛士,也來助實,遂把斤擒住,亂刀砍死。實受傷已重,越月竟歿,實嘗娶東部大人賀野乾女,生一遺腹子,取名涉圭,後改名珪。即拓跋珪,為後魏之祖。什翼犍喜得生孫,令赦境內死罪。一面因兵馬整齊,復討衛辰,衛辰南走,仍然向秦乞救。秦遂大發兵眾,令衛辰為嚮導,侵入代境。敘事簡淨,且得回應前文。
  代王什翼犍,忙使白部獨孤部南御秦兵。兩部出戰數次,統遭敗衄,乃改遣南部大人劉庫仁抵敵秦軍。庫仁與衛辰同族,不過庫仁為什翼犍甥,所以特遣,婿不可恃,甥可恃耶?且調發十萬騎兵,歸庫仁統帶。庫仁行至石子嶺,正與秦軍相值,戰了一場,又復敗績,四面逃散。什翼犍又適患病,不能出拒,只得北奔陰山。已而秦兵漸退,乃還次雲中。犍弟孤,嘗分據部落,比犍先歿。孤子斤,失職怨望,時思構亂。犍子實,本居嫡長,由犍立為世子。實死後,尚未立嗣。犍繼妃慕容氏,生有數子,俱尚稚弱,獨有賤妾子寔君,年齡最長,秉性悍戾。斤正好乘間煽禍,密語寔君道:「王將立慕容妃子,恐汝不服,先擬殺汝,汝肯束手就斃麼?」寔君聽了,無名火高起三丈,便浼斤為助,私集兵甲,突攻犍帳,殺死諸弟。犍聞寔君為亂,正思出帳彈壓,偏亂眾已經殺入,不管尊卑上下,竟持刀亂劈,把犍殺死。慕容妃已早亡故,尚有實妻賀氏,挈子珪走依賀訥。訥就是野乾嗣子,與珪有甥舅誼,當然容納。此外如後庭男婦,都倉皇奔散,有幾個反往投秦軍,向敵乞援。秦兵雖然漸退,尚在君子津駐紮,既聞代亂,樂得乘機急進,直趨雲中,家必自毀,然後人毀之,國必自伐,然後人伐之。寔君方擬據位,猝遇秦兵到來,如何抵敵?況部眾俱已倒戈,益覺無力支撐,只好迎降秦軍。秦將露佈告捷。秦王堅召代長史燕鳳,問明情狀,也勃然怒道:「天下有這等亂賊麼?身為臣子,敢弒君父,我當代為問罪,誅除大逆。」你自己思想果能無愧麼?當下飛敕尚書李柔等,拘送寔君及斤,到了長安,用五馬分屍法,車裂以徇。又引問燕鳳,謂什翼犍有無遺嗣,鳳以珪對,堅欲遣使征珪母子,鳳申請道:「代王新亡,群下叛散,遺孫幼弱,不能統攝,別部劉庫仁,驍勇有智,劉衛辰狡猾善變,各難獨任,今宜將代眾分屬兩部,就令他兩人分轄。兩人素有深仇,莫敢先發,俟珪年已長,方為冊立。陛下果俯納臣言,興滅繼絕,再存代祀,人非木石,能不感恩?他時子子孫孫,不侵不叛,永作秦藩,豈不是安邊長策麼?」堅喜從鳳言,乃分代眾為二部,河東屬庫仁,河西屬衛辰,划境分管。
  庫仁迎珪母子,居養帳中,恩禮備至,未嘗以廢興易意,且語諸子道:「此兒志趣不凡,將來必能恢隆祖業,汝等須善加待遇,慎勿忘懷!」為拓跋珪興魏張本。隨即招撫離散,厚意懷柔,凡代郡流亡人民,多半趨附,恩信聿著。秦王堅加庫仁為廣武將軍,賞給幢麾鼓蓋,隱示勸功的意思。衛辰無從得賞,向隅抱怨,攻殺秦五原守吏。秦令庫仁往討,庫仁遂率眾往擊衛辰。衛辰屢戰屢敗,北奔陰山,經庫仁追逐至千餘里外,虜得衛辰妻子,方才還兵。衛辰自知窮蹙,不得已向秦謝罪,秦乃命衛辰為西單于,督轄河西雜胡,屯代來城。但從此僻處偏隅,無復從前威燄了。
  秦王堅蕩平西北,威聲大振,凡東夷西羌諸國,聯翩入貢,外使盈廷。堅大喜過望,免不得驕侈起來。是前秦興亡之樞紐。故趙將作功曹熊邈,屢次白堅,謂石氏宮室器玩,多用金銀,非常華麗。堅乃命邈為將作長史,領尚方丞,大修舟艦兵器,就將石氏金銀移用,作為飾品,備極精巧。慕容垂從子紹,為秦陽平國常侍,私與兄楷相語道:「秦王自恃強大,轉戰不休,北戍雲中,南守蜀漢,轉運萬里,民不堪命,今復築舟鑄兵,窮極奢侈,眼見是盛極必衰了!冠軍叔父,智識英偉,必能恢復燕祚,我等但當愛身待時,不患無成。」還有垂子慕容農,亦密語垂道:「自從王猛死後,秦法日頹,今乃加以汰侈,禍必不遠,父王宜結納豪傑,仰承天意,興復燕宗,機不可失了!」垂笑道:「天下事非爾等所及知,我自有區處呢!」意在言中。
  會秦王堅欲圖統一,經略江南,當有細作報知建康。晉廷詔敕內外諸臣,整頓防務。荊州刺史桓豁,表請調兗州刺史朱序,為梁州刺史,駐守襄陽,孝武帝自然依議。已而桓豁病歿,有詔令桓衝代任,都督江荊梁益寧交廣七州軍事。衝以秦人強盛,欲移扼江南,乃奏自江陵徙鎮上明,使冠軍將軍劉波,守江陵,諮議參軍楊亮守江夏。孝武帝除准奏外,復詔求文武良將,捍御北方。尚書僕射謝安,即以兄子玄應詔。孝武帝加安侍中,令都督揚豫徐兗青五州軍事,即授玄領兗州刺史,監轄江北。又授五兵尚書王蘊,都督江南諸軍事,領徐州刺史,蘊上表固辭,安勸阻道:「卿為後父,與國家同休戚,不應妄自菲薄,致失上意。」蘊乃受命。
  中書郎郗超,嘗以父愔資望,出謝安右,偏安握重權,愔居散地,未免心下不平,屢生譏議。及聞安舉兄子玄,卻很是贊成,謂安能違眾舉親,不失為明,如玄材具,將來必不負所舉。或疑超如何變議,超答道:「我嘗與玄共在桓公府,早知玄有使才,足任方面,若無端加毀,豈非太誣蔑時賢麼?」果然玄出鎮廣陵,練兵募材,連日不懈。得彭城人劉牢之,使為參軍。牢之智勇兼全,常領精銳為前鋒,所向披靡,時人號為北府兵。自有北府兵成立,方得與強秦抗衡,保全江左。暗伏下文。郗超且慚且憤,先父病歿,超本擅時譽,交遊皆一時俊秀,惟黨同桓溫,遂為遺玷,父愔雖無甚功業,但心卻忠晉,與子異趨。超平生與桓溫計議,多不使愔知,臨歿時,自出一篋,付與門生道:「我死以後,倘我父為我悲悼,致損眠食,汝等可將此篋呈父,否則焚毀為要。」後來愔果悲超,寢食俱廢,門生依超遺言,呈入一篋,經愔啟閱,統與溫往返密計,不禁大怒道:「小子死已遲了!」遂不復記憶,病亦漸瘥。及太元九年乃歿,追諡文穆。敘此以別郗超父子之忠奸。這且無庸絮敘。
  且說太元三年二月,秦王堅大舉侵晉,遣征南大將軍長樂公丕,都督征討諸軍事,率同武衛將軍苟萇,尚書慕容暐,共步騎七萬人,南寇襄陽。又命秦荊州刺史楊安,率樊鄧二州兵馬為先鋒,與征虜將軍石越,步騎萬人,出魯陽關,冠軍將軍京兆尹慕容垂,揚武將軍姚萇,率眾五萬,出南鄉。領軍將軍苟池,右將軍毛當,強弩將軍王顯,率眾四萬,出武當,統在襄陽城下會齊,限期攻克。襄陽守將朱序,聞秦兵大至,不以為虞。看官道是何因?他恃漢水為阻,且探得秦兵,不具舟楫,總道他無術飛渡,可以放心﹔不料秦將石越,竟驅騎兵五千,浮渡漢水,直逼襄陽。序倉皇得報,才不覺腳忙手亂,立即調兵守城,中城已佈置妥當,外城尚不及嚴防,竟被石越攻入,且奪去戰船百艘,往渡餘軍。秦長樂公苻丕等,次第得渡,同來攻城,城中大震。
  序有老母韓氏,頗通兵略,自挈婢僕等登城,親行察視。至西北隅,便蹙眉道:「此處很不堅固,怎能保守得住呢?」說著,即督同婢僕,在城內增築斜城,婢僕不足,另募城中婦女為助,即將庫中布帛,及室內飾玩,作為犒賞,一日一夜,即將斜城築就。工役方竣,那西北隅果被攻陷,坍壞數丈,秦兵一齊擁進,虧得城內尚有一道斜城,兀然豎著,仍將秦兵阻住,秦兵但得了一埭濠溝,仍無用處,襄陽人至此,始知序母確有識見,齊呼新城為夫人城。小子有詩詠道:

  寇兵十萬下襄陽,守備孤單未易防。
  幸有夫人城不壞,彤編留得姓名香。

  究竟襄陽城能否固守,且至下回續敘。
  降敵,非良策也。承先人數世之遺業,不能自振,乃伈伈伣伣,屈膝虜廷,寧不可恥?但如張天錫之沈湎酒色,毫無備御,乃欲以一戰屈人,談何容易,況以十三萬之秦軍,猝然壓境,就使涼兵素號精練,亦未必果能卻敵,蓋強弱之勢,固不相同,客主之形,又甚懸絕故也。席仂一諫而不聽,嚴母再誡而又不從,卒致忠臣畢命,隴右為墟,與其輿櫬出降,亦何若先機謝罪之為愈乎?秦王堅乘天錫之愚而滅涼,復因寔君之亂而滅代,狃勝而驕,遽忘王景略遺言,下令侵晉,勞師近二十萬,不能遽破襄陽﹔徒頓兵於夫人城下。城傳而夫人益傳,巾幗中有英雄,固宜特別闡揚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21:45

第六十六回     救孤城謝玄卻秦軍 違眾議苻堅窺晉室



  卻說襄陽被圍,西北隅坍陷數丈,幸有朱母預築斜城,才得斂眾拒守。但秦兵未肯退去,單靠這埭夫人城,仍是孤危得很。晉江荊都督桓衝,屯兵上明,有眾七萬,也怕秦兵強盛,未敢逕進。秦長樂公苻丕,欲急攻襄陽,武衛將軍苟萇道:「我軍十倍敵人,糗糧山積,但稍得漢淝人民,移往許洛,塞彼運道,斷彼兵援,彼似網中魚,籠中鳥,無慮不獲,何必多殺將士,急求成功呢?」丕乃依議,暫從緩攻,惟飭兵圍著,杜絕內外。
  既而秦冠軍將軍慕容垂,攻克南陽,執住太守鄭裔,亦至襄陽會師,秦復遣兗州刺史彭超,都督東討諸軍事,使與後將軍俱難,右禁將軍毛盛,洛州刺史邵保,統領步騎七萬,寇晉淮陽盱眙,進攻彭城。晉命右將軍毛虎生,率眾五萬,出鎮姑孰。彼此相持多日,已閱暮冬。秦御史中丞李柔,劾奏長樂公丕,師老無功,請收下廷尉治罪。秦王堅因使黃門侍郎韋華,持節責丕,且賜丕劍道:「來春不捷,汝可自裁,不必再來見我了!」丕接到此諭,當然惶急,時已殘臘,在城下過了新年,乃誓眾急攻。朱序督兵固守,有時見秦兵少懈,出奇猛擊,殺傷秦兵多人,丕引退數里。序見秦兵退去,防守少疏,且因士卒多苦,略命休息。不料過了數日,秦兵又蜂擁攻城。序倉皇抵禦,正在危急的時候,忽然北門洞開,納入秦軍,事出意外,令人不測,序只好拚命搏戰。可巧督護李伯護前來,由序呼同效死,伯護佯為應諾,及趨近序旁,竟拔劍擊傷序馬,馬負痛倒地,序亦墜下。伯護即麾動左右,縛序送秦軍。看官不必細問,便可知這李伯護賣主求榮,私通外國了。罪不容於死。序母韓氏,卻挈著健婢,及兵役數百人,從西門出走,繞道東歸,幸得脫禍。智婦總不至枉死。
  序被執送長安,秦王堅聞序能守節,拜為度支尚書,獨責李伯護不忠,將他斬首。令中壘將軍梁成,為荊州刺史,配兵一萬,使鎮襄陽。秦將軍慕容越,復將順陽奪去,擒送太守丁穆,堅欲授穆官爵,穆固辭不受,還有晉魏興太守吉挹,也為秦將韋鐘所攻,糧盡被陷,挹拔刀在手,意欲自刎,偏左右奪去挹刀,挹求死不得,為秦所執,挹自草遺疏,密授參軍史穎,令他逃歸建康,自在秦營數日,絕不一言,並不一食,竟爾餓死。秦王堅歎為忠臣。晉得史穎歸報,亦追贈挹為益州刺史,不沒忠忱。
  惟彭城被圍已久,由晉兗州刺史謝玄,率眾萬餘,往救彭城。行次泗口,擬遣使往報彭城太守戴逯,大眾都互相推諉,不敢輕往。唯部將田泓,慨然願行,玄當然遣去。是時彭城外面,統是秦營扎住,端的是水泄不通,無路可入。泓泅水潛行,到了城下,探頭出望,正與秦巡兵打個照面。巡兵大聲呼捉,泓知不可逃,索性登岸,趨入秦營,秦將彭超,啗以重利,使他傳語城中,只言南軍已敗,泓佯為允許。及趨至城下,卻揚言道:「戴太守以下諸將士聽著!我是兗州部將田泓,單行來報,南軍將至,望諸軍努力待援,我不幸為賊所得,已不望生還了!」說至此,被秦將喝令斬首,刀光起處,碧血千秋。好與吉挹並傳不朽。
  秦兵急攻彭城,旦夕將陷,虧得晉後軍將軍何謙,奉謝玄命,來劫秦兵輜重。秦將彭超,方引兵還御,彭城太守戴逯,遂乘隙出奔,兵民始不致全沒,但何謙一退,彭城便被秦兵占去。超留治中徐褒守城,自督兵南攻盱眙,擄去高密內史毛璪之,得將盱眙陷入。秦將俱難,亦攻克淮陰。再加秦將毛當王顯,又從襄陽出發,來會彭超,俱難兩路人馬,進攻三阿。三阿距廣陵百里,晉廷大震,臨江列戍,一面遣征虜將軍謝石,謝安弟。率舟師出屯涂中,右衛將軍毛安之,率步兵出屯堂邑。秦將毛當毛盛,夜襲毛安之軍,安之驚溃,一毛不及二毛。獨謝玄自廣陵往救三阿,至白馬塘,擊斬秦將都顏,直至三阿城下,彭超俱難,並馬來戰,被謝玄麾軍殺去,縱橫馳驟,銳不可當。超與難雖經百戰,未曾見過這般銳卒,頓時驚退,部兵折傷甚多,餘兵隨著兩將,走保盱眙。謝玄入三阿城,與刺史田洛,招集鄰境士卒,得五萬人,進攻盱眙。難超出戰,又復敗績,奔往淮陰。玄復遣後軍將軍何謙,帶領舟師,乘潮直上,夤夜縱火,焚毀淮橋。秦淮陰留守邵保,出兵攔截,怎禁得火燄直衝,敵勢又猛,徒落得焦頭爛額,一命嗚呼!難超欲上前救應,只見淮橋左右,籠著一片火光,不由的逡巡畏縮,再奔淮北。玄與何謙戴逯田洛等,並力追擊,又大破難超等軍。難超倉皇北遁,僅以身免。秦王堅聞報大怒,征超下獄,超懼罪自殺,難削爵為民。用毛當為徐州刺史,使鎮彭城,毛盛為兗州刺史,使屯湖陸,王顯為揚州刺史,使戍下邳。
  晉謝玄凱旋廣陵,詳報捷狀。孝武帝進玄為冠軍將軍,加領徐州刺史。並進謝安為司徒,領衛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桓衝亦並授開府,如謝安例。他將亦賞功有差。
  越年為孝武帝太元五年,即秦王堅建元十六年,堅徙行唐公苻洛為散騎常侍,都督寧益西南夷諸軍事,兼征南大將軍,領益州牧,使鎮成都。洛雄武有力,為堅所忌,故但使外任,不令預政。此次在幽州奉命,又要他由東至西,心甚不平,乃商諸將佐,意欲謀變。幽州治中平規,促令起事,洛遂自稱大都督秦王,用平規為謀主,就在幽州發難,集眾七萬,西指長安,關中震動,盜賊四起。堅遣使責洛道:「天下尚未統一,全仗兄弟戮力同心,廓清區宇,奈何無故謀反?請即還和龍,當仍以幽州為世封。」洛不受命,且語來使道:「汝可還白東海王,幽州偏僻,不足容萬乘,須還王咸陽,上承高祖遺業﹔若能在潼關迎駕,當位為上公,爵歸本國。」這數語由使人返報,堅當然大憤,立遣左將軍竇衝,及步兵校尉呂光,統率步騎兵四萬,東出拒洛。又命右將軍都貴,馳傳詣鄴,發冀州兵三萬為前鋒,授陽平公融為征討大都督,率兵援應﹔再使屯騎校尉石越,率騎一萬,從東萊出石迳,浮海四百餘里,往襲和龍。
  洛領眾至中山,適北海公重,亦率眾來會,共計得十萬人。未幾,由竇衝等馳至,與洛交戰數次,洛皆失利。校尉呂光,素有勇略,料知洛將奔回,急從間道馳出洛後,截洛歸路,果然洛引眾退走,被光截住廝殺,洛將蘭殊,拍馬與戰,才及數合,只聽得踢蹋一聲,殊已墜地,即為光手下捉去。洛眾大溃,洛奪路欲逃,馬蹄忽蹷,也致掀倒,為光所擒,獨重沒命亂跑,行至幽州附近,被光追及,一刀斷命。和龍尚未接敗報,但由平規居守,未曾加防,突來了一支秦軍,掩入城門,劈死平規,及叛黨百餘人,這支人馬,便是石越的騎兵,一鼓馳入,立下幽州,呂光械洛入關,並將蘭殊隨解。秦王堅特加赦宥,仍署蘭殊為將軍,惟流洛至涼州西海郡,屏諸遠方,終身示罰。洛雖立平,然已是衰亂之兆。當下征陽平公融為中書監,都督諸軍,錄尚書事。長樂公丕,為冀州牧。平原公暉,為豫州牧,且因諸氐族類繁滋,不便聚處,特將三原九嵕武都汧雍氐十五萬戶,使諸宗親分道率領,散居方鎮,如古諸侯世封成制。長樂公丕分得氐眾三千戶,辭闕啟行。堅親送至灞上,一囑屬別,父子俱有慼容,就是三千戶子弟,拜別父兄,亦皆慟哭失聲,哀感行路。秘書侍郎趙整,援琴作歌道:「阿得脂,阿得脂,伯勞舅父是仇綏,尾長翼短不能飛,遠徙種人留鮮卑,一旦緩急當語誰?」堅知他有意嘲諷,但微笑不答。他為了苻洛一亂,格外加防,所以分遣氐眾,免得他變生肘腋,哪知同族不可恃,他族更不可恃,堅徒防同族,不防他族,這真是顧及眉睫,不防肩臂呢!為慕容氏叛秦張本。已而堅調左將軍都貴為荊州刺史,屯駐彭城,特置東豫州,令毛當為刺史,屯守許昌,都貴遣司馬閻振,及中兵參軍吳仲,領兵二萬,入寇竟陵。晉江荊都督桓衝,飛飭從子南平太守石虔,與虔弟參軍石民,出兵截擊,大破秦軍。振與仲退保管城,石虔乘勝攻入,擒住振仲,斬首七千級,俘虜萬人,飛章告捷。有詔授石虔為河東太守,特封桓衝子謙為宜陽侯,仍令江淮戒嚴,防備秦寇。
  秦王堅好大喜功,日思統一,嘗就渭城作教武堂,命旁通兵法的太學生,教授將士,秘書監朱肜諫阻道:「陛下南征北討,已得海內十分之八,此時宜偃武修文,與民休息,乃反立學教戰,徒亂人意,何足致治!況將士多經過戰陣,莫不知兵,今更使受教書生,亦不足激厲志氣,與實無益,與名有損,不如不設為是。」堅乃罷議。
  太常韋逞,素受母訓,劬學成名,堅平時嘗留心儒術,故命逞典禮,一日由堅親臨太學,問及博士經典,博士盧壺答道:「廢學已久,書傳零落,近年多方搜輯,粗集正經。惟《周官》禮注,尚乏師資,竊見太常韋逞母宋氏,世學《周官》,夙承父業,今年垂八十,耳目猶聰,非此母不能講解《周官》音義,傳授後生。」堅不待說畢,便欣然道:「既有韋母,何妨令諸生就學哩。」隨即召逞與議,使他稟白老母,即就逞家設立講堂,特遣生員百二十人,偕往受業。宋氏當然依命,隔幔授經,連日不輟。堅復賜給侍婢十人,號宋氏為宣文君,自是《周官》學復得發明,時稱為韋氏宋母,傳名後世。不沒賢母。還有才女蘇蕙,表字若蘭,系陳留令蘇道賢第三女,幼通文史,雅善詩歌,智識精明,儀容妙麗,年十六為竇滔婦,滔很是敬愛。嗣滔為秦州刺史,復納一妾,叫做趙陽台,妖冶善媚,未免奪寵。蘇蕙雖號多才,究不脫兒女性質,由妒生恨,漸與竇滔反目,滔因此疏蕙。旋滔坐罪被譴,徙往流沙,但挈陽台西去,留蕙家居。蕙獨處岑寂,不免思夫,乃為回文詩數首,織諸錦上,宛轉循環,寓意悱惻,共得八百四十字,寄與竇滔,滔接閱回文旋錦圖,反覆吟哦,也為泣下。可惜回文詩未曾錄入。可巧秦王堅亦赦令回家,馬上啟行,東歸探婦,伉儷重逢,和好如初。這也是一段情天佳話,後人播為美談,看官幸勿笑我夾雜哩。不沒才婦。
  且說秦王堅陽若好文,陰仍尚武,始終不忘南略。勉強捱延了兩年,正擬大舉南侵,偏東海公苻陽,及侍郎王皮,尚書郎周弒,通同謀叛,定期舉事。陽系法子,皮系猛子,弒系晉故益州刺史周撫孫,降秦受官,三人糾眾作亂,倒也是一場大難。偏偏逆謀預洩,被堅飭人收捕,面加訊鞫。陽抗聲道:「臣父哀公。苻法死諡哀公,事見前文。死不當罪,臣欲為父復仇呢!」堅不禁流涕道:「哀公致死,事不在朕,如何錯怪?」雖由苟太后主張,堅亦不能盡諉。說至此,復問皮何故謀逆?皮答道:「臣父丞相猛,有佐命大功,臣乃不免貧賤,為富貴計,不得不然。」遁辭。堅叱道:「丞相臨終,只貽汝十具牛,囑汝治田,未嘗為汝求官,朕念汝先父有功,擢汝為侍郎,汝反忘恩肆逆,這真叫做知子莫若父哩!」說著,又顧弒問狀。弒答道:「世受晉恩,生為晉臣,死為晉鬼,何勞再問?」弒果忠晉,不宜受秦官爵,既受秦封,如何謀叛?堅喝令系獄,歎息入宮。旋即頒發命令,曲貸三人死罪,惟徙陽至高昌,皮弒至朔方塞外,算作了案。未免失刑。
  會西域車師鄯善二國,遣使入朝,願為嚮導,引秦兵經略西域,秦王堅即遣將軍呂光為都督,統兵十萬,往定西域。陽平公融入諫道:「西域荒遠,得民未必可使,得地未必可食,從前漢武西征,得不償失,臣願陛下毋循覆轍呢!」堅不肯從,竟令呂光西行。光出隴西,越流沙,收服焉耆諸國,惟龜茲王白純一作帛純。拒命,為光所逐,光遂居龜茲,威愛兼施,遠近悅服,秦威大震。
  適前高密內史毛璪之等,由秦逃亡,仍歸晉室。璪之被獲,事見上文。秦王堅乃親御太極殿,大會群臣,當面宣諭道:「今四方略定,只有東南一隅,未沾王化,現計我國兵士,可得九十餘萬,朕欲大舉親征,卿等以為可否?」尚書左僕射權翼道:「昔商紂不道,三仁在朝,武王猶且旋師。今晉雖微弱,未有大惡﹔謝安桓衝,並皆江表偉人,君臣輯睦,內外同心,依臣愚見,晉卻未可速圖呢。」堅沈吟半晌,又左右旁顧道:「諸卿可各言所見。」太子左衛率石越應聲道:「今歲鎮二星,適守南斗,福德在吳,未可輕討。且彼有長江天險,民尚樂用,臣以為不宜加兵。」權翼是畏晉人和,石越並說及天時地利。堅說道:「從前武王伐紂,逆歲違卜,天道幽遠,未易可知。夫差孫皓,皆保據江湖,終歸覆滅。今憑我百萬兵馬,投鞭江中,已足斷流,怕甚麼天險呢?」越又答道:「三國君主,統淫虐無道,所以敵國往取,易如拾芥。今晉雖寡德,究無大愆,願陛下且按兵積穀,坐待敵釁,果使有隙可乘,發兵未遲。」此外群臣各言利害,紛紜莫決。堅懊悵道:「這便是築室道旁,無時可成,看來惟我獨斷罷!」群臣見堅有慍色,自然不敢再言,相率退出。獨陽平公融尚在座側,堅顧語道:「人主欲定大事,不過一二臣可以與謀,今眾議紛紜,徒亂人意,我當與卿專決此事。」融答道:「今欲伐晉,卻有三難,天道不順,就是一難﹔晉國無釁,就是二難﹔我國屢經征討,兵力已疲,勢轉怯鬥,就是三難。群臣謂不宜伐晉,確是忠謀,願陛下依從眾議!」堅忿然道:「汝也來作此說麼?我尚何望?試想我有強兵百萬,資械如山,我雖未為令主,究非暗劣,乘我累勝,擊彼垂危,何患不克?怎可復留此殘寇,長為國憂呢?」融泣語道:「晉未可滅,昭然易知,今欲勞師大舉,實非萬全計策。且如臣所憂,更不止此,陛下寵養鮮卑,羌羯佈滿畿甸,這統是蕭牆大患,如陛下督師南征,太子獨與弱卒留守京師,一旦變生肘腋,悔何可追?臣本頑愚,言不足彩。王景略乃一時俊傑,陛下嘗比為諸葛武侯,他臨歿時,曾有遺誡,難道陛下忘記麼?」比權石二人還要說得明白,這真是苦口忠言。堅愈加不樂,退入內庭,融當然趨出。
  適太子宏入內問安,堅與語道:「我欲伐晉,以強臨弱,可保必勝,朝臣皆言未可,我實不解!」宏婉答道:「今歲在吳分,晉君又無大過,若南征不捷,外損國威,內殫民力,所傷實多,無怪群下疑沮呢。」堅搖首道:「前我出兵滅燕,亦犯歲星,天道原不可盡憑。況古時秦滅六國,六國君主,豈必皆暴虐麼?」說罷,便顧令左右,宣召冠軍將軍慕容垂入議,垂應召即至,堅問及伐晉事宜,垂抵掌道:「弱肉強食,乃是古今通例。如陛下神武應運,威加海內,虎旅百萬,韓信白起滿朝,乃蕞爾江南,獨違王命,不伐何為?古詩有云:『謀夫孔多,是用不集。』願陛下斷自聖衷,不必多慮!陛下可記得晉武平吳,只有張杜二三臣,與他同意,若必從眾議,如何能統一中原呢?」美疢不如惡石。堅不禁起舞道:「與朕共定天下,獨卿一人。餘子碌碌,何足與謀!」遂命賜帛五百匹,垂拜謝而出。
  堅即命陽平公融為司徒,領征南大將軍,並調諫議大夫裴元略為巴西梓潼二郡太守,囑令速具舟師,指日南下。陽平公融,辭不受職,且再入諫道:「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自來窮兵黷武,鮮有不亡,況國家本系戎狄,正朔未歸,江東雖然微弱,尚存中華正統,天意亦必不遽絕哩?」堅作色道:「帝王曆數,有何定例?劉禪非漢室苗裔麼?何故為魏所滅,汝所以不能及我,就在此拘執的弊病呢!」融無言而退。堅仍授融為征南大將軍,不過取消司徒職銜。融無奈受命。
  堅素信沙門道安,群臣托他乘機進諫,道安允諾。一日得與堅同輦,出遊東苑,堅笑語道:「朕將與公南游吳越,泛長江,臨滄海,公以為可樂否?」安接口道:「陛下應天御宇,居中宅外,自足比隆堯舜,何必櫛風沐雨,親往遐方哩?況東南卑濕,容易染疫,舜禹俱巡游不返,陛下幸勿親行!」堅駁說道:「天下必統屬一尊,方可太平,朕經略四海,已得八九,難道使東南一隅,獨不被澤麼?必如公言,是古時聖帝明王,何為不憚勞苦,巡狩四方呢?」道安見不可諫,乃更易一說道:「陛下如必欲南征,也只可駐蹕洛陽,但遣一使貽書江南,怵以兵威,彼亦必稽首稱臣,無煩聖駕跋涉了。」堅終不從,小子有詩歎道:

  帝典王謨戒面從,矧經群議已知凶。
  如何驕主矜張甚,但務窮兵未斂鋒。

  既而後宮又有一人,上書諫堅,請勿伐晉!究竟書中如何措詞,待至下回再表。
  秦兵橫行江淮,連破名城,迭擒晉將,至三阿一役,彭超俱難,屢戰屢敗,僅以身免,此可見師勞力疲,不堪久用。秦之轉盛為衰,已見一斑,非謝玄之果能無敵也。況苻洛發難,內訌已起,而鮮卑羯羌,雜伏關中,尤為苻秦之隱患,此時唯急謀鎮定,與民休息,尚足制治保邦,奈何好大喜功,尚思大舉侵晉耶?權翼一諫而不從,石越再諫而又不從,至苻融詳陳利害,尚不見聽,利令智昏,不敗何待?彼慕容垂之贊成堅議,固將覘堅之勝負,以定從違耳。堅但知面從為忠,適中垂計,天下事失之毫釐,謬以千里,堅其殆猶是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22:07

第六十七回     山墅賭弈寇來不驚 淝水交鋒兵多易敗



  卻說秦王堅有一寵妾張氏,明敏有識,素得堅寵,號為張夫人。她聞堅欲侵晉,亦以為兵凶戰危,不宜常動,乃上書規諫道: 
  妾聞天下之生萬物,聖王之馭天下,皆因其自然而順之,故功無不成。是以黃帝服牛乘馬,因其性也﹔禹濬九川,障九澤,因其勢也﹔後稷播殖百穀,因其時也﹔湯武率天下而攻桀紂,因其心也。自來有因則成,無因則敗,今朝野之人,皆言晉不可伐,陛下獨決意行之,妾不知陛下何所因也?《書》曰:「天聰明,自我民聰明。」天猶因民,而況人主乎?妾又聞王者出師,必上觀乾象,下彩眾祥,天道崇遠,非妾所知,以人事言之,未見其可。諺云:雞夜鳴者,不利行軍,犬群嗥者,宮室將空,兵動馬驚,軍敗不歸。自秋冬以來,眾雞夜鳴,群犬哀嗥,廄馬多驚,武庫兵器,自動有聲。此皆非出師之祥也,願陛下詳而思之!
  堅得書覽畢,擱過一邊,且自語道:「婦人有何見識﹔來管什麼軍旅大事?」正懊恨間,幼子中山公詵,亦馳入面諫道:「臣聞國家興亡,系諸賢才,用賢必興,不用賢即亡。今陽平公為一國謀主,陛下奈何不用?晉有謝安桓衝,皆號賢才,陛下乃欲往伐,臣不勝滋疑,故敢直陳無隱!」堅又叱道:「天下大事,孺子何知,也敢來饒舌嗎?」兒女猶知危殆,堅奈何不知?說得詵滿懷慚憤,低頭退出。
  好容易又閱一年,晉桓衝率眾十萬,攻秦襄陽,使前將軍劉波等,攻淝北諸城,輔國將軍楊亮,攻蜀涪城,鷹揚將軍郭銓,攻武當。衝攻襄陽未下,分兵拔築陽,當有警報飛達長安,秦王堅亟遣征南將軍鉅鹿公睿,冠軍將軍慕容垂等,率步騎五萬救襄陽,兗州刺史張崇救武當,後將軍張蠔,步兵校尉姚萇救涪城。桓衝聞秦兵大至,退屯淝南,惟郭銓擊敗張崇,掠得二千戶東還。慕容垂為秦軍前驅,進臨淝水,與桓衝夾岸對壘。他卻想出一法,夜命軍士,各持十炬,燃系樹枝,光徹數十里。衝果被嚇退,自淝南還保上明。張蠔出斜谷,楊亮亦引兵東歸,桓衝表薦從子石民為襄陽太守,使戍夏口,自求領江州刺史,有詔依議,乃各蒞鎮轄守。
  秦王堅以晉敢先發,倍加震怒,遂下令全國,集眾侵晉。約計民間十丁,抽一為兵,良家子年在二十以下,如有材勇,皆入選為羽林郎,共得三萬餘騎。拜秦州主簿趙盛之為少年都統,且預先下令道:「平晉以後,可令司馬昌明為尚書左僕射,謝安為吏部尚書,桓衝為侍中。」朝臣聞令,俱嗤為太早。我亦要笑。獨慕容垂姚萇,及良家子等,慫慂苻堅,即速發兵。陽平公融又進諫道:「鮮卑羌虜,實我仇讎,所陳計劃,無非利我疲敝,彼得乘間逞志,如何可從?良家少年,類皆富饒子弟,不嫻軍旅,但知逢迎上意,希寵求榮,陛下誤信彼言,輕舉大事!臣恐功既不成,且有後患,後悔將無及了。」堅始終不聽,反飭融督同張蠔慕容垂等,率步騎二十五萬為前鋒,自率大軍為後應,又命兗州刺史姚萇,為龍驤將軍,監督益梁二州軍事,並面語萇道:「朕嘗為龍驤將軍,得建王業,今特將此職授卿,願卿勉力!」左將軍竇衝,在旁進言道:「王者無戲言,這乃是不祥征驗呢!」堅默然不答。亦自知失言麼?萇即辭去。
  慕容楷慕容紹私語慕容垂道:「主上驕矜日甚,亡象已見,叔父此行,正好規復舊業哩。」垂點首道:「這須由汝等合力,方可成功﹔今且勿言,俟南下觀釁便了。」乃隨堅出發長安,戎卒共六十餘萬,騎士約二十七萬,旗鼓相望,前後千里。是時為晉孝武帝太元八年仲秋,涼風拂地,玉露橫天。正好行軍。秦王堅左杖黃鉞,右秉白旄,安坐雲母輦,徐徐啟行,留太子宏居守。寵妃張夫人自請從征,當由堅敕備副車,令她隨著,端的是鬚眉巾幗,八面威風。力為後文反照。
  到了九月初旬,行抵項城,涼州兵始達咸陽,蜀漢兵方順流東下,幽冀兵已到彭城,東西萬里,水陸並進。苻融等前驅兵二十五萬,先至潁口。江淮各戍,飛報建康,孝武帝急命尚書僕射謝石,為征虜將軍,兼征討大都督,並授徐兗二州刺史,謝玄為前鋒都督,與輔國將軍謝琰,謝安子。西中郎將桓尹等,督眾八萬,出御秦軍。又使龍驤將軍胡彬,帶領水軍五千,往援壽陽。謝玄既奉朝命,也恐眾寡不敵,未免加憂,因向謝安問計,安夷然答道:「已別有旨。」玄待了多時,並不聞有什麼計議,自己不便瀆陳,因令僚屬張玄重請。安從容道:「且俟明日再談。」到了翌晨,玄再往請教,安卻召集親朋,同遊山墅,命玄亦相偕出遊。玄只好隨去,及抵山墅中,安絕口不談軍務,反令玄對坐弈棋。玄棋本勝安一籌,此時懷著鬼胎,無心下子,所以應接多疏,反致見輸。約下數局,少勝多負,玄殊不耐煩。偏安強令續弈,直至傍晚,方才撤枰。安又與親朋登山覽水,入夜乃還,終不道及軍情。矯情鎮物。越日得桓衝來書,擬遣精銳三千人,入援京師,安對來使道:「朝廷處分已定,兵甲無闕,不勞桓公遣兵﹔且西藩關係重大,幸勿疏防!」來使受命返報,桓衝顧語僚佐道:「謝安石有廟堂雅量,可惜不諳軍略。今大敵將至,尚務遊談,但遣諸不經事的少年,督師拒敵,兵又單弱,天下事已可知了,恐我輩不免左衽呢!」誰知後來偏出所料。
  又越一月,秦苻融攻克壽陽,擒去守將徐元喜。晉龍驤將軍胡彬,聞壽陽被陷,退保硤石,融復引兵進攻。秦衛將軍梁成等,又率眾五萬,進屯洛澗,沿淮列柵,阻遏東兵。謝石謝玄等,至洛澗南岸,距梁成軍二十五里,憚不敢進。胡彬因糧食將盡,潛遣人告石等道:「今賊勢甚盛,硤石乏糧,倘或不測,恐不能再見大軍。」這使人行至中途,為秦邏騎所獲,送入融營。融訊悉情形,便馳使白秦王堅道:「賊少易擒,但恐逃去,宜急擊勿失!」堅乃留大軍在項城,自引輕騎八千名,倍道就融,且遣朱序至謝石營,勸令速降。序本晉臣,志在保晉,因私語謝石謝玄道:「秦兵不下百萬,若同時並至,誠不可敵,今乘諸軍未集,宜速與戰,若得敗秦前鋒,餘眾奪氣,將不戰自溃了!」虧有此人。石尚躊躇未決,玄贊成序議,並囑序俟機歸晉,序唯唯而去。玄既送序出營,便促石進兵。石仍有難色,謂秦王堅已到壽陽,未可輕敵,不如固壘勿動,待彼師老,然後進兵。輔國將軍謝琰道:「機不可失,敵不可縱,朱序此來,正天授我機宜,奈何勿從!」石乃依議,遂與玄商定進行。
  玄遣廣陵相劉牢之,率精騎五千,直趨洛澗。秦將梁成,阻澗列陣,靜待廝殺。牢之麾兵渡水,奮擊成軍,成開陣與戰,不防牢之持槊突入,左挑右撥,殺退秦兵,竟至成前,成措手不及,被牢之一槊刺來,正中腰脅,痛極墜馬,死於非命。秦弋陽太守王詠,忙來救成,兩下交手,才及數合,由牢之用槊格住詠刀,右手拔出寶劍,用力砍去,把詠劈作兩段。秦兵既失梁成,又喪王詠,嚇得心膽俱裂,各自逃生。再加謝玄謝琰,又來接應,大殺一陣,俘斬數千。牢之更往截秦兵歸津,秦兵盡棄甲拋戈,越淮奔竄,有數千人不善泅水,並皆溺死。秦揚州刺史王顯等,一並受擒,共計秦兵死傷萬五千人,所有器械軍資,都被晉軍載歸。於是晉軍水陸繼進,連謝石亦放大了膽,策馬前行。
  秦苻融得洛澗敗報,趨回壽陽,與秦王堅登城遙望,見晉軍踴躍到來,步伐井井,很是嚴整,已不禁暗暗生驚。再向東北隅的八公山,眺將過去,差不多有千軍萬馬,佈滿山上。堅愕然語融道:「這也好算得勁敵哩!怎得說他弱國?」融也覺寒心,乃下城部署,更謀一戰。看官聽說!八公山上並無兵馬,不過草木蕃衍,經冬未衰,苻堅由驚生疑,還道是草木皆兵呢。有幸心者,易生懼心。堅既疑懼交並,累得寢食不安,但騎虎難下,只好督同苻融等人,再與晉軍一決雌雄。當下驅動各軍,出壽陽城,逕至淝水沿岸列陣。謝玄見對岸盡是秦軍,苦不得渡,乃遣使語苻融道:「君懸軍深入,志在求戰,乃逼水為陣,使我軍不得急渡,究竟是欲速戰呢,還欲久持呢?若移陣稍退,使我軍得濟,與決勝負,也省得彼此久勞了。」融即轉白苻堅,堅欲依晉議,諸將皆諫阻道:「我眾彼寡,不如遏住岸上,使不得渡,才保萬全。」堅駁說道:「我軍遠來,利在速戰,若夾岸相持,何時可決?今但麾兵小卻,乘他半渡,我即用鐵騎圍蹙,可使他片甲不回,豈不是良策麼?」計非不是,乃天人不肯相從奈何?融也以為然,遂麾兵使退。
  秦軍正如牆列著,一聞退軍的命令,便即掉頭馳去,不可復止。那晉軍已控騎飛渡,齊集岸上,一面用著強弓硬箭,爭向秦兵射來。秦兵越覺著忙,競思奔避,忽又有一人大呼道:「秦兵敗了。」於是秦兵益駭,頓時大溃。苻融拍馬略陣,還想禁遏部軍,偏部眾不肯回頭,晉軍卻已殺到,急得融無法可施,擬加鞭西奔,那知馬足才展,忽然倒地,自己不知不覺,隨馬墜下。說時遲,那時快,晉軍並力殺上,刀槍並舉,亂斲亂戳,將融葅成肉泥。苻堅見融落馬,驚惶的了不得,便即返奔,連雲母輦都棄去。晉軍乘勝追擊,直達青岡,秦兵大敗,自相踐踏,死亡不可勝計。或僥倖逃脫性命,聽得道旁風聲鶴唳,都疑是晉軍將至,晝夜不敢息足,草行露宿,凍餓交並,可憐百萬大兵,十死七八,彷彿是曹操赤壁,王尋昆陽。
  當時秦兵倉皇四散,究不知由何人呼敗,驚動全軍,後來朱序與徐元喜乘勢奔晉,始由序自述前因,佯呼兵敗,嚇退秦兵。照此看來,朱序實是破秦的第一功臣。還有前涼主張天錫,也隨序歸晉。謝石謝玄等,統表歡迎。復引兵奪還壽陽,拘住秦淮南太守郭褒。唯苻堅寵妃張夫人,得由親兵保護,從壽陽城出走,奔依苻堅。堅身上亦中流矢,單騎狂奔。到了淮北,聞後面已無聲響,料知距敵已遠,方敢下馬少憩,可奈饑腸亂鳴,轆轤不息,一時無食可覓,只得徬徨四顧,做了一個墦間乞食的齊人。百姓前來問訊,方識是秦王堅。乃進壺飱,奉豚髀,堅方得一飽。正慮無物可酬,湊巧張夫人馳至,帶有綿帛等物,堅且悲且喜,即命取下綿帛若干,分賞百姓。百姓辭謝道:「陛下厭苦安樂,自取危困,臣民為陛下子,陛下為臣民父,怎有子奉父食,乃思求報麼?」遂不顧而去。堅深為歎息,旁顧張夫人,見她花容憔悴,雲鬢蓬鬆,不由的憐憫起來。轉念自己狼狽至此,滅盡前日飱威風,便且泣且語道:「我今還有何面目再治天下?」何不當時依張妃言?張夫人不便咎堅,也惟有相對下淚。未幾,有散騎陸續趨集,報稱冠軍將軍慕容垂,獨得全師,部眾三萬人,不折一名。堅乃率騎往依,垂迎堅入營,謹執臣禮。
  垂子寶密白垂道:「祖國傾覆,天命人心,皆歸至尊,不過因時運未至,晦跡埋名。今秦王兵敗,委身屬我,是天意亡秦,使我興燕,此時不圖,尚待何時?幸勿徒顧微恩,自忘社稷!」垂徐徐道:「汝言也自有理,但彼既誠心投我,如何加害?天若棄秦,何患不亡?不如暫為保護,聊報舊德!待至有釁可乘,然後舉事,方不致有負宿心,且可仗義執言,取服天下。」寶乃無言。奮威將軍慕容德入白道:「秦強時併吞我燕,今秦已弱,正可報仇雪恥,並非有負宿心,兄奈何得而不取,坐失機會呢?」垂說道:「我前為太傅所不容,置身無地,乃逃死關中,秦王以國士待我,恩禮備至,嗣復為王猛所賣,不能自明,賴秦王明我心跡,毫不加譴,此恩此德,何可遽忘?若氐運必窮,我當懷集關東,規復舊業,關西卻非我所願有了。」冠軍行參軍趙秋道:「明公當紹復燕祚,圖讖甚明,今天時已至,尚復何待?若殺秦王,據鄴都,鼓行西進,三秦可唾手而定,何必遲疑?」垂終不從,因舉兵授堅。堅收集離散,偕垂同歸。行至洛陽,溃兵次第趨還,尚不下十餘萬。百官儀物,才得少備。垂子農復啟垂道:「尊不迫人於險,義聲足感動天地,但嘗聞秘記云:燕若復興,當在河陽,譬如取果,或在未熟,或待自落,先後相去,原不過旬日間,但難易美惡,未免懸殊,還請尊見裁擇!」垂點首道:「我自有區處。」心已動了。
  嗣又自洛陽抵澠池,將入潼關,垂向堅面請道:「北鄙人民,聞王師不利,互相煽動,臣願得一詔書,馳往撫慰,且乘便過謁陵廟,請陛下准議!」想出法子來了。堅即許諾,垂欣然告退。
  左僕射權翼亟進諫道:「國家新敗,四方皆有貳心,應即召集名將,置諸京師,自固根本。垂勇略過人,世長東夏,前次西來,不過為避禍起見,豈得一冠軍職銜,便已足望?陛下獨不見養鷹麼?饑乃附人,一遇風起,便思凌霄,只可謹備縧籠,繫住不放,若一經寬縱,任彼所欲,難道還重來不成?」堅爽然道:「卿言亦是,但朕已許他前去,匹夫尚不食言,況為萬乘主呢?天命果有廢興,亦非智力所能挽回,只好聽諸天命罷了!」語近迂腐。翼又說道:「陛下重小信,輕社稷,終嫌失算,臣料垂一去不返,關東禍亂,從此開始了!」堅不肯聽,即遣將軍李蠻閔亮尹固等,率眾三千送垂,又令驍騎將軍石越,率精卒三千戍鄴,驃騎將軍張蠔,率羽林五千戍並州,鎮軍將軍毛當,率部曲四千戍洛陽,俟各軍分頭出發,乃西入關中。
  權翼密遣壯士百人,潛伏河橋,謀刺慕容垂。垂預防不測,使典軍程同,扮作自己模樣,衣冠馬匹,悉數給同,自己卻微服輕裝,從涼馬台編結草筏,悄悄渡河。那程同卻挈著僮僕,夜逾河橋,黃昏遇伏,同急馳獲免。權翼聞垂得脫去,自恨計策不成,垂頭喪氣,隨堅入關。堅抵長安,在郊外辟壇祭融,大哭一場,追諡曰哀。方才入城,下令大赦,撫恤陣亡家屬,這且不必細表。
  且說謝石謝玄,既得破秦,便馳書告捷,司徒謝安,方對客圍棋,接到捷書,草草一閱,便擱置案上,弈棋如故。客問為何事?安徐答道:「小兒輩已經破賊了!」客起身道賀,安仍無喜色,邀客終局。及弈畢,客去,返入內室,急跨門限,屐齒為折。看官閱此,應知謝安是未嘗忘情,不過對客時,故示鎮定,好似憂怒不形,具有絕大度量。至客已辭去,遂不覺趾高氣揚,流露喜色了!小子有詩詠道:

  一生憂樂本常情,露布傳來喜氣生﹔
  怪底當年謝太傅,欺人只是一棋枰。

  既而謝石班師,奏凱還朝,晉廷當有一番封賞,且至下回說明。
  秦苻堅大舉伐晉,而謝安圍棋別墅,一若行所無事,譽安者稱其鎮定,毀安者譏其輕弛,此皆屬一偏之見,未足垂為定評。典午東遷,積弱已久,欲以八萬士卒,敵秦兵百萬之眾,雖有孫吳,亦難為謀,安非全無心肝,寧不知軍情重大,成敗難料。不過因萬全無策,只可委心氣運,與其張皇自擾,益亂人意,不若勉示鎮靜,稍定眾心,此乃為安之苦衷,不足與外人道也。幸而,朱序通謀,苻融失利,謝石謝玄等得一戰而勝,奏功淝水,天不亡晉,幸有此捷,何怪安之喜出望外,屐齒為折乎?故譽安者非,毀安者更非。諸葛空城,得退司馬,乃其生平之第一幸事,安亦猶是耳。彼慕容垂之不忍殺堅,猶有知己之感,餘嘗以此多之。蓋垂固不欲滅秦,第欲復燕,設秦王堅不遇姚萇,則燕秦並存可也,欲復燕為承祖計,不滅秦為報德計,垂其尚知有義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22:28

第六十八回     結丁零再興燕祚 索鄴城申表秦庭



  卻說謝石班師,還至建康,孝武帝按功加賞,進謝石為尚書令,謝玄為前將軍,謝安為太保,他將亦各從優敘。惟玄固辭不受,有詔嘉獎,賜錢百萬,彩錦千段。並封張天錫為散騎常侍,兼西平公,朱序為瑯琊內史,行赦境內,中外解嚴。嗣由謝安上疏,請乘苻堅喪敗,經略淮北,乃復命前鋒都督謝玄,率同冠軍將軍桓石虔,再趨渦潁,往定兗青冀各州。這三州俱為秦有,守吏當然報達長安,無如天下事,不堪一敗。為了淝水戰事,秦兵大挫,遂致土崩瓦解,亂端四起,累得秦王堅不遑撫近,哪裡還能顧及遠方!小子且先將苻秦亂事,依次敘來。
  隴西有乞伏氏,系出鮮卑,從前有一部酋紇乾,雄悍過人,得統附近部落,號乞伏可汗,傳至祐鄰,部眾濅盛,據住高平川。祐鄰四傳至司繁,復遷居度堅山,為秦將王統所破,因向秦請降。秦王堅賜號南單于,征居長安,尋遣令西討叛胡,留鎮勇士川,甚有威惠。司繁死後,子國仁嗣,堅征為前將軍,使從大軍侵晉,但留國仁叔父步頹居勇士川。及淝水敗還,步頹首先叛秦,堅使國仁往撫。步頹迎國仁入寨,願推國仁為主,背秦獨立,國仁乃置酒高會,攘袂大言道:「苻氏因石趙亂釁,妄竊名號,窮兵黷武,跨僭八州,疆宇既寧,應該修德行仁,與民休息,彼乃廣騖虛威,專謀遠略,騷動蒼生,疲敝中國,天怒人怨,致有此敗,自來物窮必虧,禍盈必覆,天道如此,苻氏怎能違天?看來是終要覆亡了。我當與諸君據守一方,勉成霸業哩。」大眾齊聲應命,乃召集諸部,自張一幟,遇有未肯歸附的胡人,即用兵力脅服,有眾十餘萬。為西秦立國基礎。
  秦王堅正擬加討,哪知銅山西崩,洛鐘東應,丁零翟斌又起兵為亂,謀攻洛陽。丁零系西番種落,世居康居,輾轉徙入河洛,服屬苻秦﹔秦命翟斌為衛軍從事中郎,至是因秦敗挫,遂有貳心。再加燕族慕容鳳,燕臣王騰,遼西段延等,各率部曲依斌,斌樂得擁眾自主,興兵圖洛。
  豫州牧平原公苻暉,飛書報堅,堅亟遣使至鄴,囑使冀州牧長樂公丕,傳諭慕容垂,令率部兵討斌。垂自離長安後,行至安陽,即遣參軍田山,奉箋啟丕,作問候狀。丕也恐垂有異圖,密謀襲擊,侍郎姜壤進諫道:「垂未露反形,明公擅加誅殺,似未合臣子大義,不如以禮接待,嚴加管束,密表情狀,待敕後行。」丕乃依議,乃出郊迎垂,館諸鄴西。可巧長安使至,令轉飭垂討丁零,丕乃召垂與語道:「翟斌兄弟,因王師小失,便敢肆逆。今得長安來敕,欲煩冠軍一行。冠軍英略蓋世,定能滅賊。」垂答道:「下官乃大秦鷹犬,敢不唯命是聽!」垂亦自比為鷹,將乘此揚去了。丕乃厚給金帛,垂皆不受,惟請賜還舊田園,丕當然應允。獨撥給羸兵二千,歸垂統領,又遣部將苻飛龍,率領氐騎千人,作為垂副。臨行時密囑飛龍道:「卿系王室肺腑,官秩雖卑,義同統帥,此去用兵制勝,防微杜貳,一委諸卿,願卿毋忽!」飛龍受命,遂偕垂同行。鎮將石越,馳入白丕道:「王師新敗,人心未定,丁零一倡,旬日間即得眾數千,公奈何復遣垂出發,垂系故燕宿將,常思規復,今復畀彼兵甲,這真似為虎添翼了。」丕說道:「垂在鄴中,好似伏虎寢蛟,常恐為患,今遣令外出,可紓內憂。且翟斌凶悖,必不肯為垂下,使他兩虎相鬥,我得乘彼敝,用兵制伏,這就是卞莊子的遺策哩。」偏偏不從汝料奈何?
  正議論間,有一外吏入稟道:「慕容垂私謁燕廟,擅戕亭吏,且將亭毀去了。」丕尚未答言,石越在旁問吏道:「垂已去否?」外吏道:「已出城了。」越復顧丕道:「垂敢輕侮方鎮,殺吏燒亭,反形已露,望殿下速除此人!」丕說道:「垂曾向我前面請,欲入城拜謁故廟,我尚未許,今敢燒亭殺吏,咎固難辭,但淮南一役,王師敗衄,垂獨侍衛乘輿,此功亦不可遽忘呢。」越應聲道:「垂為燕臣,事燕尚且不忠,怎肯盡忠事我?失今不取,必為後患!」丕終不信。越出告僚佐道:「長樂公父子,好為小仁,不顧大計,終當為人所擒呢!」垂挈家屬出行,只留慕容農慕容楷慕容紹在鄴,使丕勿疑。及達湯池,適有私黨從鄴來報,述及丕與飛龍密語,垂不禁怒起,便宣告部屬道:「我事苻氏,不為不忠,彼乃專圖我父子,我豈可束手就斃嗎?」乃托言兵寡,暫停河內募兵,約閱旬日,得眾八千。秦豫州牧苻暉,促使進兵,垂語飛龍道:「今距寇不遠,當晝止夜行,出彼不意,方可制勝。」飛龍亦以為然,誰知中了垂的詭計。垂少子麟,前曾告訐乃父,為垂所嫉。見六十一回。燕為秦滅,麟與母仍然歸垂。垂殺死麟母,尚不忍殺麟,惟嘗置外舍,罕得侍見。此次往來河洛,麟得隨從軍中,為垂畫策,謀殺飛龍。飛龍不能詗破,還道晝止夜行,卻是好計。時當歲暮,寒夜無光,垂遣世子寶率兵居前,季子隆勒兵居後,令飛龍約束氐騎,五人為伍,居中急走,行至夜半,一聲鼓號,寶與隆前後合兵,圍殺飛龍。飛龍寡不敵眾,又因昏夜,不辨南北,徒落得一刀兩段,連氐兵都殺得精光,不留一人。未免殘忍。垂自是以麟為能,寵愛如初。一面使田山赴鄴,潛告慕容農等,令起兵相應。慕容紹因先出蒲池,盜丕駿馬數百匹,守候農楷。到了除夕,農楷微服出鄴,與紹相會,同奔往列人去了。翌晨為晉太元九年元旦,秦長樂公丕,大宴賓客,使人往邀慕容農,不見下落。才知農等已經遁去。再令左右四出偵察,遍求至三日有餘,方聞他已往列人,追悔無及,徒喚奈何!
  那秦苻暉待垂不至,只好另檄他將毛當,往剿翟斌。斌與慕容鳳等商議對敵方法,鳳奮然道:「鳳今將為先王雪恥,願代將軍斬此氐奴!」說畢,即披甲上馬,當先出寨。丁零部眾,隨鳳馳出,勁氣直達,所向無前,秦兵相率披靡。鳳闖入秦陣,突至毛當面前,手起刀落,竟將毛當砍倒,再加一刀,結果性命。當倉猝被殺,連魂靈兒都莫名其妙,只模模糊糊的走詣枉死城。
  秦兵大溃,鳳乘勝攻入凌雲台戍,獲得甲仗馬匹,不計其數。會聞慕容垂濟河焚橋,有眾三萬,將抵洛陽,鳳乃勸翟斌迎垂,推為盟主。斌從鳳議,遣使白垂,垂尚慮有詐,乃拒絕斌使道:「我來救豫州,不來赴君,君既欲建大事,成敗禍福,由君自擇,我不願與聞!」斌使乃去,及垂抵洛陽,苻暉閉門不納,且責他擅殺飛龍。垂正在徬徨,適翟斌又遣長史郭通,來申前議。垂尚有疑色,通進言道:「將軍屢拒和議,莫非因翟斌兄弟,山野異類,無甚遠略,所以不願與謀,獨不思將軍今日,與斌合兵,可濟大業,否則將軍進為秦阻,退為斌扼,恐反致進退兩難了!」垂乃允議,遣通返報翟斌。斌率眾來與垂會,因勸垂即稱尊號,垂謙言道:「新興侯指慕容暐,見前。乃是我主,當迎歸反正,我怎好背主自尊呢!」恐非由衷之言。遂向眾宣謀道:「洛陽四面受敵,北阻大河,若欲控馭燕趙,實非易事,計不如北取鄴都,較得形便。」眾齊聲稱善,垂因復東還。故扶餘王餘蔚,正為滎陽太守,邀同昌黎鮮卑衛駒等,迎垂入滎陽,垂又得萬餘人。群下再請上尊號,垂乃依晉中宗故事,稱大將軍大都督燕王,承制行事,號為統府,群下稱臣,文表奏報,封拜官爵,皆如王制。命弟德為車騎大將軍,封范陽王,兄子楷為征西大將軍,封太原王,翟斌為建義大將軍,封河南王,餘蔚為征東將軍,封扶餘王,衛駒為鷹揚將軍,慕容鳳為建策將軍。部署已定,即從石門築起浮橋,渡河向鄴。
  慕容農奔列人時,借宿烏桓人魯利家,利置饌餉農,農但笑不食。利入內語妻道:「慕容郎乃是貴人,今到我家,自恨貧微,不能備具盛饌,為之奈何?」妻答道:「郎有雄才大志,今無故到此,豈徒為飲食起見?妾料他必有隱圖,君宜亟出與議,不必多疑。」此婦頗有特識。利因復出見,農語利道:「我欲在此募兵,銳圖興復,卿可從我否?」利便答應道:「死生唯命!」謹遵閫教!農大喜進食,醉飽盡歡。嗣又往約烏桓部豪張驤。驤亦願為效死,於是農驅居民為士卒,斬木為兵,裂裳為旗,並使趙秋說下屠各東夷烏桓等眾,約同舉事。遠近趨集,眾至數萬。農號令整肅,隨才署職,上下帖然,兵民共悅。
  長樂公丕,使部將石越,率著步騎萬人,往擊農軍。農眾請治列人城以便戰守,農笑道:「今糾眾起義,惟敵是求,若得戰勝,當以山河為城池,區區列人,何足整治呢!」旋聞越軍將至,便命趙秋及參軍綦毋滕擊越前鋒,斬俘數百人,得勝回營。參軍趙謙白農道:「越甲仗雖精,人心危駭,容易破滅,請急擊勿延!」農答道:「彼甲在外,我甲在心,若與彼晝戰,我軍見他外貌,未免怯懼,不如待暮出擊,可保必勝!」遂令軍士嚴裝待命,毋得妄動。會見越立柵自固,復笑語諸將道:「越兵精士眾,不知乘銳來攻,反立柵為防,我知他無能為呢!」應為所笑。待至日暮,乃鳴鑼動眾,出陣城西,牙將劉木,請先攻越柵,農即使為先鋒,令率壯士數百,前往拔柵,自率大眾繼進。劉木奮勇直前,毀柵直入,秦兵抵擋不住,向後退卻。石越素號驍勇,不肯遽退,便持槍躍馬,來與劉木決鬥。月光隱約,火具模糊,彼此一來一往,戰了數十回合,不分勝負。偏慕容農麾眾入柵,喊聲震地,刀光閃處,血肉橫飛,秦兵多半駭散,越亦無心戀戰,虛晃一槍,回馬便走。木眼明手快,就從越背後直刺一刀,越不及顧避,大叫一聲,撞落馬下,木即下馬割了越首,復上馬追殺秦兵,血流數里,方才收軍回城。越與毛當,皆秦驍將,秦王堅特使幫助二子,鎮守冀豫,及相繼敗亡,秦人奪氣。敘毛石二人戰歿,筆法不同。
  慕容農即使劉木,函送越首,馳報垂軍,自引兵隨後赴鄴。垂至鄴下,先接劉木捷報,繼與農等相會。農本由大眾推戴,權稱驃騎大將軍,都督河北諸軍事。垂即令實授官階,立世子寶為太子,改秦建元二十年為燕元年,史家稱為後燕。亦十六國中之一。服色朝儀,概如舊章,大封宗室功臣,計王公侯伯子男百餘人。
  秦長樂公丕,使屬吏姜讓至垂營,責他負德。垂答道:「孤受秦王厚恩,未嘗背負,故欲保全長樂公,使他率眾往赴長安,然後修我舊業,與秦永為鄰好,若長樂公執迷不悟,未肯舉鄴城歸還,孤只可悉眾與爭,一經決裂,恐長樂公匹馬求生,也不可得了。」讓厲聲道:「將軍不容本國,奔命我朝,豈尚得有故燕尺土麼?主上與將軍風殊類別,一見傾心,親如宗族,寵逾勛舊,從來君臣際遇,有如此隆厚麼?今因王師小敗,遂有異圖,長樂公乃主上元子,受命鎮鄴,豈肯低首下心,便將全鄴相讓,將軍欲裂冠毀冕,自可窮極兵勢,何勞多言!不過將軍年垂七十,叛道致敗,懸首白旗,高世忠臣,反為逆鬼,實未免令人可惜哩!」垂聽了讓言,倒也無言可駁。惟左右都恨讓不遜,俱請殺讓,垂搖首道:「彼此各為其主,讓有何罪?」仍依禮遣歸。因即麾眾攻鄴,且遣使上表長安,願送不入關,乞還鄴城。表文有云:
  臣才非古人,致禍起蕭牆,身嬰時難,歸命聖朝。陛下恩深周漢,猥叨微顧之遇,位為列將,爵忝通侯,誓在戮力輸誠,嘗懼不及。去夏桓衝送死,一出雲消,回討鄖城,俘馘萬計,斯誠陛下神算之奇,抑亦愚臣忘死之效,方將飲馬桂州,懸旗閩會,不圖天助亂德,大駕班師,陛下單馬奔臣,臣奉衛匪貳,豈惟陛下聖明,鑒臣丹心,皇天後土,實亦知之。臣奉詔北巡,受制長樂,丕外失眾心,內多猜忌,令臣野次外庭,不聽謁廟。丁零逆豎,寇逼豫州,丕迫臣單赴,限以師程,惟給敝卒二千,盡無兵仗,復令飛龍潛為刺客。及至洛陽,平原公暉,復不信納。臣竊維進無淮陰功高之慮,退無李廣失利之愆,但懼青蠅,交亂黑白,顛倒是非。丁零夷夏,以臣忠而見疑,乃推臣為盟主,臣受托善始,不遂令終,泣望西京,揮涕即邁。軍次石門,所在雲赴,雖周武之會於孟津,漢祖之集於垓下,不期之眾,實有甚焉。語太自豪。臣欲令長樂公盡眾西還,以禮發遣,而丕固守匹夫之志,不達變通之理。臣息農,收集故營,以備不虞,而石越傾鄴城之眾,輕相掩襲,兵陣未交,越已隕首。臣既單車懸軫,歸者如雲,斯實天符,非臣之力。且鄴系臣國舊都,應即惠及,然後西向受命,永守東藩,上成陛下遇臣之意,下全愚臣感報之誠。今進兵至鄴,並喻丕以天時人事,而丕不察機運,杜門自守,時出挑戰。兵刃相交,恒恐兵矢誤中,以傷陛下天性之念。臣之此誠,未簡天聽,輒遏兵止銳,不敢窮攻。夫運有推移,來去常事,惟陛下鑒之!
  秦王堅得表,當然憤恨,也有一書報垂道:

  朕以不德,忝承靈命,君臨萬邦,二十餘年矣。遐方幽裔,莫不來庭,惟東南一隅,敢違王命。朕爰奮六師,恭行天罰,而玄機不弔,王師敗績,賴卿忠誠之至,輔翼朕躬,社稷之不隕,卿之力也。中心藏之,何日忘之!方擬任卿以元相,爵卿以郡侯,庶弘濟艱難,敬酬勛烈,何意伯夷忽毀冰操,柳惠倏為淫夫,覽表惋然,有慚朝士。卿既不容於本國,匹馬而投命,朕則寵卿以將位,禮卿以上賓,任同舊臣,爵齊勛輔,歃血斷金,披心相付,謂卿食椹懷音,保之偕老,豈意畜水覆舟,養獸反害,悔之噬臍,將何所及!誕言駭眾,誇擬非常,周武之事,豈卿庸人所可並論哉!失籠之鳥,非羅所羈﹔脫網之鯨,豈罟所制,翹陸任懷,何煩聞也。念卿垂老,老而為賊,生為叛臣,死為逆鬼,侏張幽顯,布毒存亡,中原士女,何痛如之!朕之歷運興喪,豈復由卿,但長樂平原,以未立之年,遇卿於兩都,慮其經略,未稱朕心,所恨者此焉而已,餘復何言!

  垂覽書不顧,但督兵圍住鄴城,攻入外郛。秦苻丕退守中城,與垂相持,經旬未下。垂遣老弱至魏郡肥鄉,築造新興城,置守輜重,復令弟范陽王德,及從子太原王楷等,攻據枋頭館陶,置戍而還。自是關東六州郡縣,依次降燕。秦北地長史慕容泓,系前燕主慕容暐弟,聞垂已起兵恢復,遂亡奔關東,收集鮮卑遺眾,得數千人,還屯華陰,自稱都督陝西諸軍事,大將軍,雍州牧,濟北王。秦王堅急命鉅鹿公睿為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並授左將軍竇衝為長史,龍驤將軍姚萇為司馬,撥兵五萬,使往討泓。兵隊方發,忽報平陽太守慕容衝,亦起兵河東,攻秦蒲坂,衝系泓弟,從前秦滅燕時,衝年尚只十有二歲,與乃姊清河公主同為秦俘,充入掖廷。清河公主,年方二七,具有絕色,正是芬含豆暠,豔若芙蕖,堅怎肯放過,逼令侍寢。亡國女兒,不能自主,只好由他擺佈,充做玩物。衝亦面若冠玉,與乃姊不相上下,堅又視若孌童,晨夕與共,撲朔雌雄,迷離莫辨。當時長安有歌謠云:「一雌復一雄,雙飛入紫宮。」王猛在日,極言切諫,堅不得已遣衝出宮。俟衝稍長,便令為平陽太守,哪知他得了尺符,也乘勢發難,竟與兄起兵響應,小子有詩詠道:

  到底男戎勝女戎,龍陽崛起亦稱雄。
  可知伊訓由來舊,誤毗頑童長亂風。

  衝復叛秦,秦王堅不得不防,又只好調兵往御。欲知何人為將,且待下回再表。
  秦王堅父子之縱垂,同一失策。垂可取堅而不取,至赴鄴以後,殺吏燒亭,始露異謀。嗣且借征討之名,襲殺苻飛龍,聯合翟斌,公然叛秦,自號燕王。何其舍易而就難,先順而後逆也,推垂之意,以為英雄舉事,不迫人險,縱堅所以報私恩,聯斌所以復舊業,晉文公退避三舍,卒敗楚於城濮,後世不譏其負德,垂亦猶是耳。且觀其上表秦庭,猶以臣道自處,雖仿之周武漢高,不無過誇,然其不欲以叛人自處,已在言表。堅之報書責垂,有悔恨語。不知堅之致亡,咎由自取,違眾寇晉,一敗塗地,即無慕容氏之發難,而姚萇等伺隙而動,寧不足以亂秦!秦固無久安之理也,於慕容垂乎何尤?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22:50

第六十九回     據渭北後秦獨立 入阿房西燕稱尊



  卻說慕容衝起兵平陽,進攻蒲坂,秦王堅欲調兵抵禦,一時苦無統將,只好將鉅鹿長史竇衝,撥使討衝。鉅鹿公苻睿,少了一個幫手,未免勢孤,但睿是少年使氣,粗猛任性,不管甚麼利害,即倍道往攻華陰。慕容泓接得探報,說他來勢兇猛,卻也寒心,當下引眾東走,將奔關東。睿便欲率兵邀擊,司馬姚萇進諫道:「鮮卑各眾,並皆思歸,所以群起為亂,今彼既東行,正好驅令出關,由彼自去,不宜阻遏。試想鼷鼠甚微,被人執尾,尚能反噬﹔況亂黨甚多,兇猛可知,倘或進退無路,必將向我致死,我一失利,悔將何及!故不若鳴鼓相隨,但教張皇聲勢,彼已是奔避不遑了。」睿悍然道:「今日驅出關外,他日待我旋師,彼又入關,終為後患,俗語有云:斬草除根,能乘此斬盡根株,豈不較善!況我兵比寇倍蓗,怕他甚麼?」匹夫之勇,徒自取死。遂不從萇議,自為前驅,往截慕容泓。泓正防秦軍掩擊,卻故意逗留華澤,分兵四伏,專待苻睿到來。睿未曾探明路徑,但知向前亂闖,縱轡急進,行至華澤附近,見有一簇人馬,停駐澤旁,便麾兵殺去。泓略略接戰,當即退走,睿不肯捨泓,從後追趕。到了澤畔,正值春草繁茂,一碧連天,看不出甚麼高低,辨不出甚麼燥濕,睿尚自恃兵眾,不以為意。猛聽得胡哨聲起,草澤裡面,鑽出許多伏兵,各執長槊,前來廝殺,睿忙督眾抵敵,不防一面伏發,四面俱起,一齊圍裹攏來,累得睿前後左右,統是敵兵。睿自知不佳,只好退兵,為了一退,頓致行伍錯亂,沒路亂竄。華澤中多是泥淖,一不經心,立即滑倒,斷送性命,睿亦急不暇擇,誤蹈淖中,馬足越陷越深,一時無從自拔,那敵兵即乘勢攢集,你一槊,我一槊,戳得苻睿身上有幾十百個窟窿,就使銅頭鐵腳,也是活不成了。餘眾亦大半陷沒,只剩得殘卒數千,還虧姚萇馳來援應,方得救回。
  萇返至華陰,檢查兵士,十失七八,幾難成軍。乃遣龍驤長史趙都,速詣長安,報明敗狀,一面謝罪,一面請示。哪知趙都去後,杳無複音,派人探聽,才知都被殺,且有敕命來拿姚萇。萇當然惶急,潛奔渭北,轉至馬牧。西州豪族尹詳趙曜王欽狄廣等,共挈五萬餘家,願推萇為盟主,萇未肯照允。天水人尹緯進言道:「百六數周,秦亡已兆,如將軍威靈命世,必能匡濟時艱,所以豪傑驅馳,共樂推戴,將軍宜降心從議,曲慰眾望,不可坐觀沉溺,同就淪胥。」萇躊躇半晌,自思秦已與絕,無路可歸,不如就此獨立,較為得計。全是苻堅激成。遂依了緯議,據萬年為根本地,自稱大將軍大單于秦王,大赦境內,改元白雀。即用尹詳龐演為左右長史,姚晃尹緯為左右司馬,狄伯支焦虔等為從事中郎,王欽趙曜狄廣等為將帥。歷史上稱苻氏為前秦,姚氏為後秦。為十六國中三秦之一。
  時慕容衝為秦將竇衝所破,奔依兄泓。泓仍屯華陰,集眾至十餘萬,因貽書秦王堅道:「吳王指慕容垂。已定關東,可速資備大駕,奉送家兄皇帝,指慕容暐。泓當率關中燕人,翼衛皇帝還主鄴都,與秦以武牢為界,分王天下,永為鄰好。鉅鹿公輕戇銳進,為亂兵所害,非泓本意,還幸俯原!」若譏若諷,比唾罵還要利害。堅得書大怒,即召慕容暐入責道:「卿兄弟干紀僭亂,乖逆人神,朕應天行罰,拘卿入關,卿未必改迷歸善,乃朕不忍多誅,宥卿兄弟,各賜爵秩,雖雲破滅,不異保全,奈何因王師小敗,便猖獗至此?垂叛關東,泓衝復稱兵內侮,豈不可恨!今泓書如此,付卿自閱,卿如欲去,朕當相資助,如卿宗族,可謂人面獸心,不能以國士相待呢。」說著,將來書擲示慕容暐,暐連忙叩頭,流血泣謝。堅怒意少解,乃徐徐說道:「古人云父子兄弟,罪不相及,今三豎搆兵,咎不在卿,朕非不曉,許卿無罪,仍守原官。但卿宜分書招諭,令三叛速即罷兵,各還長安,須知朕不為已甚,所有前愆,概從恩宥便了。」全是呆氣。暐唯唯而出,名為奉命致書,暗中卻遣密使囑泓道:「秦數已終,燕可重興,惟我似籠中禽鳥,斷無還理,且我不能保守宗廟,自知罪大,不足復顧。汝可勉建大業,用吳王為相國,中山王暐曾封衝為中山王。為太宰,領大司馬,汝可為大將軍,領司徒,承制封拜,聽我死耗,汝便即尊位,休得自誤!」亡國主自知死罪,死期亦不遠了。泓得暐使傳言,乃進向長安,改元燕興,且致書與垂,互結聲援。
  垂圍攻鄴城,日久未下,因向右司馬封衛問計,衛請決漳水灌城。垂依議施行,水入城中,固守如故。垂未免焦煩,特自往遊獵,聊作消遣,順便過飲華林園,不意為內城所聞,出兵掩襲,將園圍住,飛矢如注,垂幾不得脫,幸冠軍將軍慕容隆,麾騎往援,衝破秦兵,才得翼垂出圍。
  垂既得回營,太子寶入白道:「翟斌恃功驕恣,潛有貳心,不可不除!」垂說道:「河南盟約,不應遽負,況罪狀未露,便欲下手,人必謂我嫉功負義。我方欲收攬豪傑,恢弘大業,奈何示人褊狹,自失人望呢!果使彼有異謀,我當豫先防備,彼亦無能為了。」寶趨退後,范陽王德,陳留王紹,驃騎大將軍農,俱進見道:「翟斌兄弟,貪驕無厭,必為國患。」垂又駁道:「貪必亡,驕必敗,怎能為患?彼有大功,當聽他自斃罷。」既而斌囑使黨與,代請為尚書令,垂複語道:「翟王功高,應居上輔﹔但現在台尚未建,此官不便遽設,且俟鄴城平定,自當相授。」斌以所求不遂,竟致懷怒,潛與城中勾通,使人泄去漳水。當有人向垂報聞,垂不動聲色,佯召斌等議事,斌與弟檀敏入帳,由垂叱令左右,將他弟兄拿下,面數斌罪,按律斬首。檀敏亦被殺,餘皆不問。
  斌從子真,卻夜率部眾,北走邯鄲。嗣又還向鄴下,欲與苻丕,內外相應。垂太子寶,與冠軍大將軍隆,湊巧碰著,迎頭痛擊,得將真眾擊退,向垂報功。垂又遣農楷二人,帶著騎兵數千,北往追真。馳至下邑,見真眾駐紮前面,多是老弱殘兵。楷即欲進戰,農諫阻道:「我兵遠來,已經饑疲,且賊營內外,未見丁壯,定有詐謀,不如安營自固,免墮彼計!」楷不聽農言,逕擊真營,真棄營佯退,誘楷往追。楷恃勇追去,果為伏兵所圍,衝突不出,勢將覆沒。還是農急往相救,殺開血路,方將楷拔出圍中,狼狽馳還,兵士已傷斃不少了。垂見楷等敗歸,乃宣告大眾道:「苻丕窮寇,必且死守,丁零叛擾,乃我心腹大患,我且遷往新城,縱丕西還,既可謝秦王宿惠,復可防翟真來侵,這也未始非目前至計呢。」眾無一異議,垂遂引兵去鄴,北屯新城,再遣慕容農往攻翟真。真轉趨中山,據住承營,復遣從兄遼,往扼魯口,作為犄角。農乃先攻翟遼,遼屢戰屢敗,仍奔依翟真去了。垂借翟起兵,旋為翟累,他人之不可恃也如此。
  後秦王姚萇,進屯北地,秦王堅調集步騎二萬人,親出討萇。行次趙氏塢,使護軍楊璧,帶領游騎三千,堵萇去路。又令右軍徐成,左軍竇衝,鎮軍毛盛等,三面攻萇,連破萇兵,並將萇營水道,扼住上源,不使通入。時當盛夏,萇軍無從得水,當然患渴。萇令弟尹買出營,領著勁卒二萬,往擊上流守堰的秦兵,期通水道。不防秦將竇衝,埋伏鸛雀渠,待至尹買到來,一鼓齊出,竟將尹買擊死,斬首至一萬三千級,只餘數千人逃回。萇眾大懼,向地掘坎,不得涓流,去路又被塞斷,好似竹管煨鰍,危險萬狀。約莫過了三五日,萇營內渴死多人,急得萇仰天長歎,焦灼異常。忽然間,黑雲四布,雷電交乘,大雨傾盆而下,滂沛周流,萇眾得飲甘霖,不由的歡躍逾恒,精神陡振。更可怪的是萇營裡面,水深至三尺許,距營百步外,水僅寸餘。秦王堅方在營用膳,得著雨信,甚至投箸起座,出指空中道:「老天,老天!難道汝亦佑賊麼?」汝何嘗非賊?秦軍見天意歸萇,並皆氣餒,萇軍轉衰為盛,又通使慕容泓,約為奧援。
  會燕謀臣高蓋等,因泓持法嚴峻,德望不及乃弟衝,竟引眾殺泓,推立衝為皇太弟,承制行事,署置百官,即用高蓋為尚書令。殺兄者反舉為首輔,可見衝實與謀。姚萇聞衝得眾心,特致書相賀,且遣子崇往質衝營,令衝速赴長安,牽制苻堅。一面集眾七萬,逕攻秦軍。秦將楊璧,擋住去路,被萇衝殺過去,立即蕩破,且將楊璧擒住。再分頭掩擊徐成毛盛各營,無不摧陷。連徐毛二將,一並擒來,只竇衝得脫。萇卻厚待楊璧徐成毛盛三人,與他宴飲,好言撫慰,以禮遣歸。樂得客氣。
  秦王堅很是懊喪,又接長安警報,慕容衝兵馬日逼,不得已舍了姚萇,奔回長安。適平原公苻暉,率領洛陽陝城兵眾七萬人,還援根本,堅遂命暉都督中外諸軍事,配兵五萬,出拒慕容衝。行至鄭西,與衝接戰,秦兵已成弩末,所向皆靡,暉只得退走。堅又遣前將軍姜宇,與少子河間公琳,率眾三萬,御衝壩上,又復敗績。琳與宇相繼戰死,衝遂入據阿房城。衝小字鳳皇,當時長安有歌謠道:「鳳凰鳳凰止阿房。」秦王堅還道阿房城內,將有真鳳凰到來,意謂鳳凰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特植桐竹數十萬株,專待鳳凰。哪知來的是人中鳳凰,不是鳥中鳳凰,反使秦王堅一番奢望,變作深愁。這豈非變生不測麼?
  俗語說得好,喜無雙至,禍不單行。秦既為慕容氏姚氏所困,已鬧得一塌糊塗,偏江左的桓謝各軍也乘勢進略淮北,連下各城。荊江都督桓衝,已自愧前時失言,悔不該輕視謝氏,遂至恚憤成疾,病歿任所。回應六十七回中桓衝語,且因衝尚為賢臣,故隨筆敘及衝之病歿。晉廷追贈衝為太尉,予諡宣穆。只從子桓石虔,方隨謝玄逾淮北行,拔魯陽,下彭城,逐去秦徐州刺史趙遷,玄表石虔為河東太守,使守魯陽。自為彭城鎮帥,使內史劉牢之,攻秦兗州,擊走秦守吏張崇。崇奔依燕王慕容垂,牢之得進據鄄城,晉軍大振。河南城堡,陸續歸晉,晉授太保謝安為大都督,統轄揚江荊司豫徐兗青冀幽並梁益雍涼十五州軍事,並加黃鉞,餘官如故。安表辭太保職銜,情願統兵北征,恢復中原全境,有詔不許。適謝玄進圖青州,特遣淮陽太守高素,率兵三千,往攻廣固。秦青州刺史苻朗,系秦王堅從子,放達有餘,韜略不足,急得手足無措,只好奉書乞降。玄當即收納,送朗入都,再分檄各將,北攻冀州,劉牢之進據碻磝,濟陽太守郭滿,又進據滑台,將軍顏肱劉襲等,復進逼黎陽。秦冀州牧苻丕,聞報大驚,急遣將軍桑據,至黎陽抵禦晉軍。不料黎陽又被陷沒,更聞燕軍復來圍鄴,正是愁不勝愁,拒不勝拒,沒奈何遣參軍焦逵,向晉乞和,寧讓鄴城與晉,但請假途求糧,西赴國難。逵奉命後,密語司馬楊膺道:「今喪敗至此,長安阻絕,存亡且不可知,就使屈節竭誠,逕乞糧援,尚恐不得見許,乃長樂公豪氣未除,語設兩端,事必無成,奈何奈何?」楊膺道:「這也何難,但教改書為表,自稱降晉,許以王師一至,便當致身南歸,我想晉軍方銳圖冀州,定必前來援鄴了。」焦逵猶有難色,膺附耳與語道:「君慮彼未肯相從嗎?如果晉軍到來,我等可逼令出降,否則生縛與晉,看他何法拒我?」好一個參謀。說罷,便將丕書私下改竄,令逵齎送晉軍。
  晉將接著,送逵往見謝玄,玄欲征丕子入質,然後出援。逵固陳丕無他志,且將楊膺所囑,亦約略表露,玄始有允意,遣使轉白謝安。安正與瑯琊王道子有隙,樂得借此為名,出外督軍,遂許玄收鄴,自請往鎮廣陵,經略中原。孝武帝當即批准,親餞西池,由安獻觴賦詩,從容盡歡,然後別主出都,盡室偕行,逕赴廣陵去了。
  且說慕容垂屯兵新城,遣子麟攻入常山,收降秦將苻定苻紹苻亮苻評,進拔中山,執住守將苻鑒,遂得入中山城。慕容農引兵會麟,與麟共攻翟真,馳至承營,兩人並轡先驅,觀察形勢,隨從只數千騎兵,真卻驅眾齊出,竟來角鬥。燕兵俱逡巡欲退,慕容農語麟道:「丁零非不勇悍,翟真卻是懦弱,我若簡率精銳,專攻翟真,真必卻走,眾亦自散,可蹙使盡殲了。」說著,便回頭返顧,見驍騎將軍慕容國,方在背後,就使他率領銳騎百餘,逕衝翟真,真果返奔,眾亦馳還。農與麟從後追逐,迫壓營門,真眾爭門奔入,自相踐踏,死傷甚眾。燕軍得夾雜進門,遂拔承營外郛。真慌忙逃入內城,閉門守住,有一半未及奔入,統棄械降燕。慕容農收了降眾,再攻內城。相持多日,真糧將盡,潛開門遁往行唐,真司馬鮮於乞叛真,將真刺死,自稱趙王。真眾不服,又共殺乞,擬推立翟遼為主。偏遼已奔往黎陽,只有從弟翟成,尚在軍中,大眾就奉為主帥,據住行唐,苟延殘喘罷了。
  慕容垂擬北都中山,將自新城啟行,聞苻丕在鄴,引晉援師,不由的怒氣上衝,便語范陽王德道:「苻丕可去不去,與我爭鄴,且向晉乞援助守,情實可恨,我且去趕走了他,再作計較。」德也即贊成,因復引兵圍鄴,但留出西門一路,縱丕出奔。丕仍不肯去,居守如初。
  垂在城下數日,接得慕容衝來書,乃是故主慕容暐被殺,在秦諸宗族,一律就殲,只垂幼子柔,與垂孫盛,脫奔衝營,幸得無恙,請垂放心。且說自己承暐遺命,已在阿房城稱尊即位,勉承燕祚,云云。垂不禁悲歎,將佐統向垂勸進,垂謂衝已稱號關中,不應遽自加號,且從緩議為是,垂非不願稱尊,實恐柔盛為衝所害,故置諸緩圖。將佐方才無言。究竟慕容暐如何被殺,應該約略敘明。
  暐在長安,尚有宗族千餘人,他本思奔往關東,苦無間隙。慕容紹兄肅,與暐密謀,將乘暐子婚期,請堅入室,為刺堅計,堅全未得知。既而婚期已屆,暐入見堅,稽首稱謝道:「臣弟衝不識義方,辜負國恩,臣罪該萬死,蒙陛下恩同天地,許臣更生,臣次子適當結婚,愚意欲暫屈鑾駕,倖臣私第,臣得奉觴上壽,不勝萬幸!」堅當即許諾,會遇大雨,堅果不出,暐計遂敗。乃決意出奔,密令部酋悉羅騰屈突鐵侯等,潛告鮮卑遺眾,詐言自己將受命出鎮,舊部俱可隨去,應預先會集,在城外伺候。部眾信以為真,內有一人名叫突賢,往與妹別,妹為秦將竇衝妾,不忍乃兄遠離,請諸竇衝,乞留突賢。衝即入白秦王,秦王堅驚詫道:「朕並未有遣暐情事,為何設此謊言?」衝答道:「陛下既未有此意,定是慕容暐有異謀了。請速傳召悉羅騰,訊明虛實。」堅即召騰入訊,備悉暐謀,因復傳召暐肅。肅語暐道:「無故猝召,事必泄了,入即俱死,不如殺死來使,斬關出奔,或可得一生路。」暐尚謂秦王未必知謀,當有別事相商,遂與肅並入見堅。堅果盛氣相向,叱暐負恩謀叛。暐尚思抵賴,肅直答道:「家國事重,顧不得小恩小惠,我等不幸事泄,外面二王即至,秦祚總不久了。」堅竟大怒,喝斬暐肅。並令衛兵搜捕鮮卑各眾,無論男女老幼,盡加誅戮。惟慕容柔寄養閹人宋牙家,幸得免死,且與慕容盛乘隙逃出,奔依慕容衝。
  衝為暐發喪,托稱受遺即位,稱帝阿房,改元更始,因即貽書與垂,如上所述。史稱慕容衝為西燕,但因他歷年短促,不列入十六國中。特別提醒。小子有詩歎道:

  桐竹紛披引鳳凰,矯雛一舉入阿房﹔
  當年僭國俱垂史,獨略西燕為速亡。

  衝既稱帝,復西逼長安。欲知秦王堅如何拒衝,請看官續閱下回。
  本回事實,最為拉雜,總之為苻秦衰亡之兆。慕容垂慕容泓慕容衝,皆燕臣而降入於秦者也。姚萇為姚弋仲第二十四子,亦因兄襄之敗沒,率諸弟而降入於秦者也。垂之叛,秦縱之﹔萇之叛,秦實激之,縱之已為失策,激之尤屬非計,故秦王堅之敗亡,皆其自取耳。慕容泓慕容衝,因垂之發難而並起,紫宮之讖,鳳凰之謠,何莫非堅之自召,樂極悲生,理有固然,無足怪者。晉與秦本為仇敵,其乘秦亂而出兵,尤勢所必至者也。翟斌輩特其導線耳。故本回雖頭緒紛繁,而實可一言以蔽曰:苻秦之亂亡。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23:11

第七十回     墮虜謀晉將逾絕澗 應童謠秦主縊新城



  卻說慕容衝進逼長安,眾至數萬。秦王堅登城俯視,見衝在馬上耀武揚威,不禁失聲道:「此虜從何處出來,乃敢猖獗至此!」當還問自己。說著,復大聲呼衝道:「奴輩止可牧牛羊,何苦自來送死!」前時何亦引入紫宮?衝答道:「正因不願為奴,所以欲取爾位!」堅令將士登陴守禦,自下城躊躇多時,乃遣使齎取錦袍一襲,出城送入衝營,且令傳諭道:「古人交兵,不絕使人,朕想卿遠來草創,豈不憚勞,特命使臣賜汝一袍,聊明本懷,朕與卿何等恩情,卿為甚麼變志?」衝亦遣詹事復答,自稱皇太弟,謂現今心在天下,豈顧一袍小惠,如果知命,便可君臣束手,早送出皇帝梓宮,孤當寬貸苻氏,借報前惠,省得汝口口聲聲,自矜舊誼。龍陽之寵,原不足道。這一席話,氣得苻堅兩目圓睜,且怒且悔道:「我不用王景略陽平公言,使白虜膽敢至此,豈不可歎!」秦人向呼鮮卑為白虜。遂調兵出戰,互有殺傷。兩下裡相持兼旬,已戰過了好幾次,未決勝負。秦王堅不覺憤發,親督將士,與衝交戰仇班渠,得破衝軍,進至雀桑再戰又捷,復進至白渠,陷入伏中,為衝所圍。又是驕兵之過。殿中上將軍鄧邁,左中郎將鄧綏,尚書郎鄧瓊,自相告語道:「我家世受秦恩,怎可不死君難!」當下各執長矛,拚死突圍,三將在前,諸軍隨後,一齊奮勇,立將衝兵衝散。堅得著走路,始克馳歸。
  衝收兵不進,到了夜間,卻遣尚書令高蓋,引眾疾走,潛襲長安。城中未曾戒備,晨啟南門,突被衝軍掩入,門不及閉,幸左將軍竇衝,前禁將軍李辯等,從內城殺出,猛厲無前,得把高蓋殺退,斬首八百,臠屍分食。蓋敗退後,復移兵往攻渭北諸壘,與秦太子宏相值,戰復失利,奔回衝營。秦王堅又自出擊衝,大獲勝仗,逐衝至阿房城,城尚未闔。秦將請乘勝殺入,偏堅懲著前敗,只恐城內有伏,不敢逕進,竟鳴金收軍,退回長安。前次輕進,此次輕退,總之氣數將盡,無一合宜。
  後秦王萇,聞衝入關,與僚佐共議進止,齊聲道:「大王宜亟西行,得能先取長安,方可立定根本,再圖四方。」萇笑說道:「諸君所論,皆非明見。今日燕人起兵,意在規復故土,就使得志,也必不願久留關中,我當移屯嶺北,廣收資實,坐待秦亡,俟燕人既去,然後引眾入關,長安可唾手而取了。是即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之策。僚佐方才拜服,萇乃留長子興居守北地,自率部眾趨新平。從前石虎季年,清河人崔悅為新平相,被郡人殺死,悅子液奔入長安,至苻堅僭位,得官尚書郎,自表父仇不共戴天,欲與新平人拚命,堅代為調停,削去新平城角,作為紀念。新平土豪,引為己恥,常思自立忠義,得補前恨。及萇至新平,太守苟輔,因兵單難守,即欲降萇,郡人馮杰等入諫道:「天下喪亂,忠臣乃見,昔田單僅守一城,尚得存齊,今秦猶連城數百,難道便滅亡不成?況既為臣子,服事君父,要當盡心竭力,除死方休,奈何甘作叛臣,遺臭萬年呢?」輔乃誓眾固守,多方抵禦。萇築土山,輔亦築土山,萇鑿地道,輔亦鑿地道,內外相制,屢挫萇眾。輔又為詐降計,誘萇入城,伏兵邀擊,幾得擒萇。萇幸得逃脫,部眾喪亡萬餘人。嗣是萇不與輔戰,但在城外,築起長圍,堵截糧汲,輔堅守數月,糧盡矢竭,連水道尚且不通,眼見是無力再支。萇探得消息,即遣吏語輔道:「我方以義取天下,豈忍仇害忠臣?君可率眾男女還長安,請勿他慮,我但求此城設鎮罷了。」輔信為真言,遂率男女萬五千口,開城西走,那知萇已預設陷坑,坑旁置伏,一俟輔眾出來,即發伏四蹙,迫使入阱,可憐萬五千口兵民,都墮落陷坑中,盡被坑死,無一孑遺。如此暴虐,哪得久長?萇得入據新平,專探聽長安消息,再議進行。
  那鄴城為燕王垂所困,再遣使至晉促援。晉前鋒都督謝玄,乃遣劉牢之率兵二萬,北援鄴城,並饋秦兵糧米二萬斛,燕王垂督眾逆戰,擋不住牢之銳氣,紛紛溃退,垂不得已撤圍北走。牢之不願入城,便即長驅追擊。秦長樂公丕,正出城迎接牢之,偏牢之已經過去,乃亦督兵繼進。牢之恃勇輕追,晝夜疾馳二百里,至董唐淵,將及垂兵。垂語將佐道:「秦晉瓦合,各自爭強,勝不相讓,敗不相救,實非同心。今兩軍相繼追來,勢尚未合,我宜用計,先破晉軍,晉軍敗去,苻丕亦何能為呢?」遂在五橋澤旁,散置輜重,作為晉餌,使慕容德慕容隆兩將,分兵伏住五丈橋,靜候晉軍。牢之引眾越五橋澤,見沿路盡是輜重,不禁欣羨起來,晉軍又個個好利,統望前爭取,遂致不顧行列,哪知慕容德慕容隆兩軍,左右殺出,急切裡如何抵擋?再加慕容垂統著大眾,又復殺回,三面受敵,料難招架,不得不拍馬返奔,回至橋畔,禁不住叫一聲苦,原來橋板已被燕兵拆去,只有澗水潺潺,絡繹不絕。牢之逃命要緊,索性退後數步,將馬韁一提,幸虧是匹駿馬,騰空躍起,得將五丈澗跳過。也是牢之命尚未絕。部眾無此馬匹,相率投入澗中,好許多捲入漩渦,隨水漂沒,惟素能泅水的,還得倖逃性命。偏燕兵尚不肯捨,架起橋板,仍逾橋追來。牢之倍覺著急,適值苻丕踵至,才得保救牢之,擊退燕兵。牢之隨不回鄴,鄴中大饑,前時由晉給與二萬斛,經旬散盡。丕不得已引眾至枋頭,就食晉谷,令劉牢之入守鄴城。謝玄以牢之兵敗,征還原鎮。丕亦仍然回鄴,察知楊膺前謀,將他誅戮,自是仍不服晉。
  慕容垂亦無從覓糧,趨回中山,沿途但取桑椹代食,饑疲異常。關東前時,曾有謠言道:「幽出■,生當滅,若不滅,百姓絕。」■系慕容垂原名。曾見前文。垂與丕相持經年,害得百姓不安耕稼,遂致野無青草,人自相食,應了前日謠言﹔這也未始非劫運侵尋,所以有此兵爭呢。實是爭城者之罪。且說慕容衝敗回阿房,收集敗軍,再加整繕,復四出寇掠。秦平原公苻暉,屢次為衝所敗,秦王堅使人責暉道:「汝為我子,擁眾數萬,不能制一白虜小兒,還想活著做甚?」暉聞言恚慨,竟至自殺。前禁將軍李辯,都水使者彭和正,恐長安不守,召集西州人,出屯韭園,堅徵召不至。高陽公苻方,與尚書韋鐘父子,駐守驪山。方與衝戰歿,鐘父子並皆擒住。衝命鐘子謙為馮翊太守,使招降三輔士民。馮翊壘主邵安民等,責謙道:「君系雍州望族,今乃從賊自失忠義,有何面目對人!乃尚敢來饒舌嗎?」謙羞慚滿面,返白父鐘,鐘不勝悔歎,仰藥以殉,謙南下奔晉。秦左將軍苟池,右將軍俱石子,率騎五千,與衝爭麥,衝族人征西將軍慕容永,擊殺苟池,石子奔鄴。秦復遣驍將楊定,引兵擊衝。定系故仇池公楊纂族人,仇池陷沒,降入苻秦,秦滅仇池,見六十二回。堅愛定驍勇,招為女婿,拜領軍將軍,至是率左右精騎二千五百人,前擊衝軍,十蕩九決,無人敢當,衝眾大敗,被定擄得萬餘人,還城報功。堅命將俘虜一並坑斃,再令定出徇壩上,又破慕容永,永退語慕容衝,謂定難力敵,宜用智取。衝乃設塹自固,俟養足銳氣,再行進攻。嗣聞長安城上有群鳥數萬翔鳴,俱作悲聲,關中術士,多言長安將破,衝乃悉眾攻長安,秦王堅親出督戰,飛矢集身,流血滿體,不得已走還城中。
  衝縱兵暴掠,民皆流散,道路斷絕,千里無人煙。惟馮翊堡壁三十餘所,推平遠將軍趙敖為統主,共結盟誓,輒遣人負糧助堅,途中多為燕兵所殺,不過二三人得入長安。堅使人傳語道:「聞來使多不得達,忠義可嘉,死亡可憫。當今寇氛日惡,非數人可能拒滅,但望明靈照護,禍絕災退,方有轉機,卿等當善保誠順,為國自愛,裹糧坐甲,靜聽師期,不可徒勞役夫,輕糜虎口。為此諭令週知」等語。既而三輔豪民,又遣人告堅,請撥兵攻衝,願放火為內應。堅又與語道:「諸卿忠誠,可敬可哀,但時運剝喪,恐無益國家,空使諸卿夷滅,益足傷心!試想我猛士如虎,利刃若霜,乃反為小丑所困,豈非天意,願卿等善思為是!」天道惡盈,堅其果知此義否?偏豪民又復固請,情願效死,堅乃遣騎士八百,往劫衝營。三輔人卻也縱火,無奈風勢不順,燄反倒衝,竟致自焚,十有九死。
  堅聞報益哀,就在長安設祭招魂,且親制誄文道:「有忠有靈,來就此庭,歸汝先父,勿為妖形。」一面遣護軍仇騰為馮翊太守,往撫郡縣,大眾都感激涕零,誓無貳志。無如人心尚固,天意難回,長安城中,但聞有人夜呼道:「楊定健兒應屬我,宮殿台觀應坐我,父子同出不共汝。」到了詰旦,遍索此人,查無蹤跡。長安又有遺書,叫做《古苻傳賈錄》,內有帝出五將久長得一語。又秦人亦有謠傳雲,堅入五將久長得。堅知長安東北有五將山,還道是往至五將,便可久長得國。乃囑太子宏留守長安,且與語道:「讖文謠言,統謂我宜出五將。大約天意欲導我出外,集兵剿寇。今留汝兼總兵政,善守城池,不必與賊爭利,我當出隴收兵,輸糧給汝便了。」計議已定,先使將軍楊定,出西門擊衝,截住衝軍,自與寵妃張夫人,及幼子中山公詵,幼女寶錦,率騎數百,東出五將。正要啟行,即有敗卒入報道:「楊將軍為賊所算,追賊不慎,墮入陷坑,竟被賊捉去了!」楊定被擒,事從虛寫。堅不禁大駭,匆匆囑別,出城自去。
  長安城中的戰將,首推楊定,定既被擒,闔城驚懼。燕兵又猛攻不息,秦太子宏,料不能守,奉母挈妻及宗室男女等,西奔下辨。百僚逃散,司隸校尉權翼等數百人,奔投後秦。慕容衝入據長安,縱兵大掠,死亡不可勝計。那秦王堅出長安城,行過韭園,麾騎襲擊,前禁將軍李辯奔燕,都水使者彭和正走死,堅乃逕往五將山。
  後秦主姚萇,探得苻堅出奔,正擬往襲,適值權翼奔來,益知苻氏虛實,遂遣驍騎將軍吳忠,帶領騎兵,往圍五將山。忠星夜前進,行抵五將,一聲鼓噪,把山圍住。秦兵當即駭走,只侍御十餘人,隨著苻堅。堅神色自若,尚召宰人進膳,從容下箸。俄而後秦兵至,把堅拘往新平。所有堅妾張夫人以下,一並被擄,幽禁新平佛寺中。姚萇不見苻堅,但使人向堅求璽道:「萇次應曆數,可將傳國璽見惠。」堅瞋目怒叱道:「小羌敢乾逼天子,太無天理,圖緯符命,有何依據?五胡次序,無汝羌名,璽已送晉,豈授汝小羌麼?」萇尚不肯已,再遣右司馬尹緯,迫堅禪位。堅見緯狀貌魁梧,志氣英挺,身長八尺,腰帶十圍,不由的驚問道:「卿在朕朝,曾否得官?」緯答道:「曾做過幾年吏部令史。」堅歎息道:「卿儀容不亞王景略,也是一宰相才,朕無耳目,獨不知卿,怪不得今朝敗亡哩?」緯乃援堯舜禪讓故事,從容諷堅。堅變色道:「禪讓故事,惟聖賢可為,姚萇叛賊,怎得上擬古人!」汝也不配為聖賢。說著,復大罵姚萇背恩負義,嘮叨不休。緯知不可說,返報姚萇,萇竟遣使逼堅自盡。堅臨死時,顧語張夫人道:「不可使羌奴辱我女兒。」遂拔出佩劍,先殺寶錦,然後投繯畢命,計年四十八歲。張夫人向屍再拜,大哭一場,就把堅佩劍拾起,向頸一橫,碧血飛濺,紅顏委逝。中山公詵,也取劍自刎,隨那父母靈魂,同往鬼門關去了。難得有此烈婦孝子!
  後秦將士,得知此變,也為哀慟。姚萇至此,亦不欲自播惡名,只言堅父子自盡,許為殮葬,追諡堅為壯烈天王。先是關中,嘗有童謠云:「河水清復清,苻堅死新城。」堅聞謠知戒,每出征伐,遇有地方名新,便即避去,但到頭終縊死新平。又有童謠云:「阿堅連牽三十年,後若欲敗時,當在江淮間。」又云:「魚羊田升當滅秦。」前謠是應在淝水一役,後謠是應在鮮卑亡秦﹔魚羊便是鮮字,田升乃是卑字,總計堅在位二十七年,為晉所敗,後二年,燕入長安,走死五將,俱如謠言,這且不必細表。
  且說秦太子宏,奔至下辯,為南秦州刺史楊璧所拒。璧妻本是堅女,叫作順陽公主,為太子宏女兄,他卻欲自保身家,不認郎舅,竟致拒絕。世態炎涼,可見一斑!宏乃轉奔武都,順陽公主也恨夫薄情,棄璧投宏。尚恐璧發兵來追,索性南下歸晉。晉廷令處江州,尋給輔國將軍職銜。惟秦長樂公苻丕,趨還鄴城,尚有部眾三萬人,會王猛子幽州刺史王永,與平州刺史苻衝,屯兵壺關,遣使迎丕。丕恐燕軍復來攻鄴,不如先機出走,乃率男女六萬餘口,西往潞州。秦驃騎將軍張蠔,並州刺史王騰,趨候途中,迓不入晉陽。王永聞信,留苻衝守壺關,自率萬騎見丕,述及長安失守,及故主凶終等情。乃就晉陽舉哀,三軍縞素,追諡堅為宣昭皇帝。
  丕即日嗣位,為堅立廟,號稱世祖,改建元二十一年為太安元年。命張蠔為侍中司空,王永為侍中,都督中外諸軍事,兼車騎大將軍尚書令,王騰為中軍大將軍,司隸校尉,苻衝為尚書左僕射,封西平王,餘官亦進職有差。立妃楊氏為皇后,子寧為皇太子,頒告遠近,大赦境內。適前尚書令魏昌公苻纂,自長安奔晉陽,丕拜纂太尉,封東海王。就是苻定苻紹苻謨苻亮等,亦皆聞風反正,自河北遣使謝罪。四苻降燕見前回。還有中山太守王兗,固守博陵,為秦拒燕,上表瀝陳。丕授兗為平州刺史,兼平東將軍,且拜苻定為冀州牧,苻紹為冀州都督,苻謨為幽州牧,苻亮為幽平二州都督,並進爵郡公。秦左將軍竇衝,秦州刺史王統,河州刺史毛釁,益州刺史王廣,俱奔集隴右,合圖規復。領軍將軍楊定,亦從燕營脫走,趨至隴上,即如南秦州刺史楊璧,也居然為秦效節,一古腦兒奉表晉陽,請討姚萇。楊璧拒宏奉丕,可謂狡變。丕大喜過望,封楊定等俱為州牧,即令王永傳檄州郡,聲討慕容氏及姚萇。小子有詩歎道:

  存亡繼絕亦當然,一脈留貽得再延。
  可惜苻丕非令主,晉陽興替僅逾年。

  欲知檄文中如何命詞,請看下回便知。
  苻氏衰微,兵端四起,正予東晉以規復之機會。謝安請命北征,正其時也。顧苻丕請援,即授意謝玄,遣將援鄴。苻堅寇晉,僅越年餘,淝水之戰,僥倖一捷,此仇此恨,何可遽忘?聲其罪而討之,誰曰不宜?乃貪一鄴城,反為寇援,已足見譏於外族。且劉牢之有勇鮮謀,冒險輕進,卒為慕容垂所算,棄師遁還。河洛以北,仍為左衽,是何莫非謝氏之失策耶?彼秦苻堅因驕致敗,困守長安﹔假使招集三輔,背城借一,猶可圖存,乃徒示口惠,復惑讖書,猝奔五將,受虜姚氏新平之幽,靳璽不予,亦何益哉?惟如張夫人之殉節,中山公詵之殉孝,雖曰戎狄,猶秉綱常,堅死有知,其尚足自豪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26:47

第七十一回     用僧言呂光還兵 依逆謀段隨弒主



  卻說苻丕嗣位以後,令侍中王永,都督諸軍,擬討慕容氏及姚萇,因先傳檄州郡,號召吏民,檄文有云:
  大行皇帝棄背萬國,四海無主。征東大將軍長樂公,先帝元子,聖武自天,受命荊南,威振衡海,分陝東都,道被夷夏,仁澤光於宇宙,德聲侔於下武。永與司空蠔等,謹順天人之望,以季秋吉辰,奉公紹承大統,銜哀即事,犧谷總戎,枕戈待旦,志雪大恥。慕容垂為封豕於關東,泓衝繼凶於京邑,致乘輿播越,宗社淪傾。羌賊姚萇,我之牧士,乘釁滔天,親行大逆,有生之巨賊也。永累葉受恩,世荷將相,不與驪山之戎,滎澤之狄,共戴皇天,同履厚土。諸牧伯公侯,或宛沛宗臣,或四七勛舊,豈忍舍破國之丑豎,縱殺君之逆賊乎?主上飛龍九五,實協天心,靈祥休瑞,史不輟書,投戈效義之士,三十餘萬,少康光武之功,可旬朔而成。今以衛將軍俱石子為前軍師,司空張蠔為中軍都督,武將猛士,風烈雷震,志殄元凶,義無他顧。永謹奉乘輿,恭行天罰,君臣始終之義在三,忘軀之誠,戮力同之,以建晉鄭之美,因申羿奡之誅,寧非善乎?特具檄以聞。

  這篇檄文,傳遞出去,卻亦說得有條有理。無如苻氏已衰,不能復振,徒憑那紙上空談,喚不起什麼義舉!還有秦將呂光,自略定西域後,得受封西安將軍西域校尉,光定西域,見六十六回中。他聞關中大亂,擬留居龜茲,不願東歸。惟當時有西僧鳩摩羅什,為光所得,頗加信用,獨勸光亟還隴右。光乃用橐駝二萬餘頭,載運外國珍寶,及奇技異戲,殊禽怪獸千百餘品,並駿馬萬餘匹,啟程而還。

  小子敘到此處,記得那鳩摩羅什的履歷,也與後趙時的佛圖澄,同一怪異,說將起來,又有一番特別源流。鳩摩羅什世居天竺,祖宗嘗為國相,父鳩摩羅炎,秉性聰懿,將嗣相位,獨辭避出家,東度蔥嶺,行至龜茲,龜茲王聞他重名,出郊迎入,尊為國師。王有妹年已二十,才慧過人,鄰國交來乞婚,俱不見許,惟見了鳩摩羅炎,卻是芳心相契,願訂絲蘿。才女亦喜配和尚麼?炎不甚樂從,偏國王硬為要求,只好勉從王命,諧成一番歡喜緣。未幾炎妻有孕,慧解逾恒,十月滿足,產生羅什。過了七年,見羅什已有知識,乃挈與出家,命羅什從師受經。羅什過目成誦,日讀千偈,無不記憶,且盡通曉。既而鳩摩羅炎,不知所適,羅什母也挈子遠遊,行至沙勒,頗得國王優待,乃暫寓沙勒國中。羅什更博覽五明密論,及陰陽星算,莫不闡幽盡妙,所以吉凶休咎,都能豫知。年至二十,聲名大噪,國人多奉以為師。龜茲國王,遣使迎歸,羅什廣說諸經,四遠學徒,無人能及。羅什母亦悟徹禪機,欲往天竺求佛,但留羅什傳教東土,孑身西去,後來得成正覺,進登第三果,坐化了事。惟羅什留居龜茲,專以大乘教課徒,遠近景仰。秦王苻堅,亦有所聞,擬密迎羅什至國。可巧太史奏稱西域分野,出現明星,當有大智入輔中國,堅憬然道:「莫非就是鳩摩羅什麼?」及將軍呂光,受命西征,堅特與語道:「若得羅什,即當馳驛送來,休得遲慢!」光唯唯而去。羅什聞光軍將至,便語龜茲王白純道:「國運已衰,將有勍敵從中國來,宜盡禮迎納,勿抗敵鋒。」白純不從,果被光陷入國都,將純逐走,擄住純家屬多人。一面搜訪羅什,竟得相見。光因羅什年齒尚少,未有妻室,當將龜茲王女,強使為妻。羅什堅辭不受,光笑道:「道士貞操,豈過乃父,何必固辭?」羅什尚不肯依,光乃佯言罷議,但使羅什酣飲醇醪,待他沈醉,扶臥密室,又迫龜茲王女與他同寢。至羅什酒醒,始知中計,不得不將錯便錯,同效於飛。可謂作述重光。會光引軍出巡,使羅什從行,道經山麓,下令安營,將士已皆休息,羅什白光道:「將軍在此,必致狼狽,宜徙軍隴上。」光以為妄言,笑而不納。到了夜半,天果大雨,洪潦暴起,水深數丈,溺死至數千人,光始服羅什先見。及光欲久居龜茲,羅什又進諫道:「此處乃凶亡故土,不宜淹留,關隴自有福地可居,請即東還!」光因前次不從羅什,致遭水患,此番怎好再違忠告,自蹈凶機?乃決計引歸。
  行至玉門,為涼州梁熙所拒,責光擅命還師,特遣子胤與部將姚皓,別駕衛翰,引眾五萬,出擊光軍。一戰即敗,再戰又敗,胤率輕騎數百人東奔,被光將杜進追著,活擒而去。於是武威太守彭濟,誘執梁熙,向光乞降。光殺熙父子,遂入姑臧,自領涼州刺史,護羌校尉,表杜進為撫國將軍武威太守,封武始侯,自餘封拜各有差。隴西郡縣,陸續歸附,惟酒泉太守宋皓,南郡太守索泮,不服光命。光發兵往攻,依次陷入,執住宋皓索泮,責他違令不臣,泮朗聲道:「將軍受詔平西域,未聞受詔略涼州,梁公何罪,乃為將軍所殺,泮不能為國報仇,深加慚恨,主滅臣死,何必多言!」卻是個硬頭子。光竟令斬泮,並及宋皓。

  先是張天錫南奔,見六十七回。世子大豫,不及隨從,走依長水校尉王穆家,穆與大豫同走河西。魏安人焦鬆齊肅張濟等,糾眾數千,迎大豫為主帥,佔據一方。光入涼州,令部將杜進招討,大豫麾眾殺退杜進,追逼姑臧。王穆諫阻道:「呂光糧多城固,甲兵精銳,未可輕攻,不如席捲嶺西,厲兵秣粟,然後東向與爭,不出期年,便可得志了。」大豫不從,遣穆至嶺西乞師。建康太守李隰,祁連都尉嚴純閻襲等,統起兵相應。又有鮮卑舊部禿髮思復鞬,即晉初叛酋樹機能姪曾孫,避居河西,漸復舊業,樹機能事見前文。此時也願助大豫,遣子奚於等至姑臧。大豫屯兵城西,王穆與奚於屯兵城南,光猝發兵出南門,襲擊奚於兵營,奚於不及防禦,驟為所乘,竟至敗歿。王穆亦被牽動,全軍俱溃,就是大豫所率的兵士,也聞風駭退。於是大豫奔廣武,王穆奔酒泉。廣武人執住大豫,送至姑臧,被斬市曹。

  會光得接長安音信,才知秦王堅為姚萇所害,乃令部曲喪服舉哀,設祭城南,諡堅為文昭皇帝,大臨三日。乃大赦境內,建元太安,自稱中外大都督大將軍,領護匈奴中郎將涼州牧酒泉公。

  看官欲知呂光的身世,原來就是秦太尉呂婆樓的長兒,源出氐族,素居略陽。婆樓為秦王堅佐命功臣,故得享尊榮,垂及子嗣。相傳光生時曾有光繞室,因名為光。年十歲,與村童嬉戲,喜為戰陣,自作統領,部署精詳,儔類莫不悅服。惟不樂讀書,專好馳馬,及成年後,身長八尺四寸,目有重瞳,左肘有肉印,沈毅凝重。王猛嘗目為異人,白諸苻堅,舉為美陽令,頗有政聲。嗣遷鷹揚將軍,調任步兵校尉,累著戰績。及往略西域,左臂肉印中現出赤文,有巨霸二字,夜間安營,嘗有黑物護住營外,頭角嶄然,目光如電,詰旦即雲霧四周,不得復見。光疑為黑龍,杜進謂即龍飛九五的預兆,光以此自喜,遂有大志。返據涼州,乘機自立,這便是後涼建國的權輿。亦列入十六國中,故特從詳敘。

  同時乞伏國仁,亦在勇士川築城為都,國仁見六十八回。自稱大都督大將軍大單于,領秦河二州牧,改元建義。何義之有?設置將相,分屬境為十二郡,是為西秦。彼分此裂,不相統屬,可見得苻秦一敗,逐鹿已多,單靠著晉陽苻丕,孤危一線,欲系千鈞,談何容易!惟故尚書令魏昌公苻纂,為丕宗親,自關中奔至晉陽,與丕相見,丕拜纂為太尉,進封東海王,遇事必咨,共圖恢復。兵尚未發,那鄴城已早被燕將慕容和據去。且博陵守將王兗,本是苻氏第一忠臣,偏被那燕王垂子慕容麟,引兵圍住,害得糧盡援窮。功曹張猗,逾城出降,並為慕容麟招募丁壯,編成隊伍,號為義兵。引至城下,呼兗答話,勸令降燕,兗登城叱責道:「卿為秦人,我為卿主,卿乃糾眾應賊,反稱義旅,何名實不符,竟至如此?古人有言,求忠臣於孝子之門,卿有老母在城,甘心棄去,還說出什麼忠義!我不料中州文物,偏出一卿,不孝不忠,試問卿有何面目長居人世呢?」說著,彎弓欲射。猗急忙馳退,才免箭傷。閱數日,城被陷沒,兗被擒不屈,便即遇害。還有秦固安侯苻鑒,也為麟所殺。能為宗邦殉節,不論夷夏,俱屬忠臣。

  麟向慕容垂報功,垂已至中山,見城郭繕固,宮室構新,所有府庫倉廩,統皆充溢,便顧語諸將道:「這是樂浪王的大功,就使漢代蕭何,想亦不過如是了。」看官,你道樂浪王為誰?乃是前燕主慕容俊第四子溫。垂起兵攻鄴時,溫亦引眾往會,由垂命為征東將軍,封樂浪王,使與慕容農等同定中山,即留溫居守。溫勸課農桑,懷遠招攜,外拒丁零,內撫郡縣,吏民爭饋糧糈,遂得富足,繕城築室,措置裕如。垂既得此安樂鄉,當然不願他去,將佐復聯箋勸進,乃以中山為國都,就南郊燔柴祭天,自稱燕帝,改元建興。署置公卿百官,繕修宗廟社稷,立世子寶為太子,餘子農為遼西王,麟為趙王,隆為高陽王,范陽王德為尚書令,太原王楷為左僕射,樂浪王溫為司隸校尉,領冀州刺史。追尊生母蘭氏為文昭皇后,徙皝後段氏神主至別室,改奉蘭氏配饗。博士劉詳董謐,謂堯母位列第三,並未嘗因堯為天子,上陵姜源,王道貴示大公,不宜自存私見。垂不肯依議,又廢皝後可足渾氏,說她傾覆社稷,不足袝廟。實是報復前怨,事見六十一回。尊俊昭儀為景德皇后,配饗龍陵。龍陵為慕容俊墓。追諡先妃段氏為成昭皇后,冊立繼室段氏為皇后。可記秦王見幸時否?太子寶為先段後所出,後來寶多失德,後段後勸垂易儲,議不果行,反惹出許多禍亂,事見下文。

  且說西燕主慕容衝,逐去秦王堅父子,遂入據長安,怡然自得,漸即淫荒,賞罰不均,號令不明。慕容柔與慕容盛,尚在衝麾下。柔與盛奔依慕容衝,見六十九回。盛年方十三,密語叔父柔道:「從來為十人長,亦須才過九人,然後得安,今中山王指衝,見前文。智未邁眾,才不逮人,功尚未成,先自驕侈。據盛看來,恐必不能持久哩!」這也所謂小時了了,大未必佳。衝遣尚書令高蓋,率眾五萬,往伐後秦。行至新平南境,與姚萇兵馬相遇,兩下交戰,蓋兵大敗,十亡七八,蓋恐還軍得罪,索性與殘眾數千人,降附姚萇,萇令為散騎常侍。這音耗傳到長安,衝好似失一左臂,乃惟與左僕射慕容恒,右僕射慕容永,協圖政事,但也不甚信用,遂致群怨交集,眾叛親離。將軍韓延等,因眾心未悅,即與前將軍段隨商議道:「今主上驕侈日甚,臣民不安,如何而可?我與將軍百戰疆場,才得關中,怎堪令庸主敗壞呢!」段隨道:「據君意見,應該如何處置?」韓延附耳說了兩語,隨只是搖頭。延變色道:「將軍如不見信,恐難免滅族了!」隨不覺失驚,延說道:「韓信彭越,功高天下,尚且被誅,試問將軍能如韓彭麼?」隨聽此一語,也覺動心,因即依延計,乘夜行事。到了黃昏,便密召兵士,攻入宮中。衝尚在酣飲,猛見亂兵入室,始起坐驚問,一語未完,刀鋒及項,立即頸血模糊,倒斃地上,左右皆已駭散。延即率兵登殿,石集文武,高聲宣令道:「慕容衝飲酒淫荒,不堪為主,我等已為眾除暴,另議立君,今段將軍威德日聞,可為燕主,願諸公同心輔戴,不得有違!」文武百官,皆錯愕失容,不知所對。延竟顧視左右,令擁段隨御座,且厲聲道:「如不服新主,便當處斬!」大眾聞一「斬」字,一時不敢違慢,只好勉強謁賀,再作後圖。段隨居然受謁,改元昌平。草草畢禮,才命殮葬慕容衝。當時衝將王嘉,曾勸衝東還鄴城。衝見長安宮闕崇宏,後庭充牣,便樂得久居,無志東歸。嘉作歌諷衝道:「鳳凰鳳凰,何不高飛還故鄉?何故在此取滅亡?」衝亦知鳳皇二字,是自己的小字,六十八回中亦曾敘過。只因志在苟安,始終不從,遂遭此禍。

  慕容永與慕容恒,與衝同族,怎肯坐觀成敗,竟令外人霸據成業,安然稱王?當下兩人密謀,號召舊部,襲殺段隨,並誅韓延等人,推立宜都王慕容恒子顗為主。恒系慕容俊弟,嘗留鎮遼東,燕亡時為秦將朱嶷所殺。長子便是慕容鳳,曾勸丁零翟斌迎慕容垂,遂歸垂麾下。見六十八回。垂為燕王,令鳳承襲父爵。鳳弟即慕容顗,隨衝入關,永與恒乃奉為燕王,改元建明。且率鮮卑男女四十萬,出關東行。才至臨晉,不意恒弟慕容韜,陰懷異志,竟將顗刺死。永與武衛將軍刁雲攻韜,韜戰敗遁去。恒再立衝子瑤為主,改元建平,諡衝為威皇帝。大眾不服恒所為,情願依永,當即奉永攻恒,恒亦敗走,瑤不及脫身,竟死亂軍中,於是眾情一致,戴永為主。永系慕容廆從孫,祖名運。自言序不當立,決計讓去,另立慕容泓子忠。忠既嗣立,改元建武,即授永為丞相,封河東公。再東行至聞喜,始知慕容垂已稱尊號,憚不敢進,即在聞喜縣中築造燕熙城,為自固計。偏刁雲等又復殺忠,定要推永為主,永乃自稱大將軍大單于,領雍秦梁涼四州牧,錄尚書事,兼河東王。置君如弈棋。總之晦氣幾個鮮卑小鬼。一面遣使至中山,向慕容垂處稱藩,一面遣使至晉陽,向秦主苻丕處假道。看官試想!這秦主不與慕容永,具有不共戴天的大仇,難道就肯假道麼?小子有詩歎道:



  大仇未復慢投戈,假道何堪謬許和﹔

  可惜苻秦王氣盡,遺灰總莫障頹波!



  欲知苻丕當日情形,容至下回續敘。


  佛圖澄與鳩摩羅什,先後相繼,留傳史乘,此皆由世道衰微,聖王不作,亂臣賊子盈天下,故羽客緇流,得挾異技以乾寵耳。佛圖澄之於石勒,鳩摩羅什之於呂光,當其佐命之初,幾若一指南之圭泉,然卒之徒炫小智,無關大體,此其所以忽興忽衰,難與言治也。慕容衝以龍陽之姿,一躍而稱燕帝,自宋朝彌子瑕以來,從未聞有此奇遇者,彼狡童者,何能為國?觀其僭號以後,僅逾年而即死人手,不亦宜乎?惟段隨既為衝臣,甘從韓延之逆謀,躬與篡弒,罪不容誅,雖延為主動,隨為被動,然據位稱尊,隨實屍之。晉趙穿之弒靈公,春秋猶書趙盾,況段隨乎?故本回以段隨為首惡,遵《春秋》之大義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27:25

第七十二回     謀刺未成秦後死節 失營被獲毛氏捐軀



  卻說秦自博陵失守,燕兵四至,冀州牧苻定,鎮東將軍苻紹,幽州牧苻謨,鎮北將軍苻亮,自知不能御燕,復向燕請降,受封列侯,就是王統王廣毛興等,亦互相攻奪。廣敗奔秦州,為鮮卑人匹蘭所執,解送後秦,興亦為枹罕諸氐刺死,改推衛平為河州刺史。平年已老,不能馭眾。堅有族孫苻登,素有勇略,得受封為南安王,拜殿中將軍,遷長安令,尋坐事黜為狄道長。關中陷沒,登走依毛興,充河州長史,興頗重登才,妻以愛女,擢為司馬。至興被戕時,登孤掌難鳴,只好含忍過去。後來枹罕諸氐,悔立衛平,再議廢置,連日未決。會七夕大宴,氐將啖青,拔劍大言道:「今天下大亂,豺狼塞路,我等義同休戚,不堪再事庸帥,前狄道長苻登,雖系王室疏屬,志略卻很是英強,今願與諸君廢昏立明,共圖大事﹔如有不從,便申異議,休得一誤再誤呢!」說至此,仗劍離座,怒目四視,咄咄逼人。大眾莫敢仰視,俱俯首應諾﹔乃擁登為撫軍大將軍,都督隴右諸軍事,領雍河二州牧,稱略陽公。與眾東行,攻拔南安,因遣使至晉陽請命。登為九年秦主,故不得不詳所由來。秦主丕不能不從,准如所請,且授登為征西大將軍,仍封南安王,命他同討姚萇。

  是時,王永進為左丞相,已二次傳檄,預戒師期。丕乃留將軍王騰守晉陽,右僕射楊輔戍壺關,自率眾四萬進屯平陽。適值慕容永馳使假道,自願東歸,丕當然不許,且下令云:

  鮮卑慕容永,乃我之騎將,首亂京師,禍傾社稷,豕凶繼逆,方請逃歸,是而可忍,孰不可忍?其遣左丞相王永,及東海王纂,率禁衛虎旅,夾而攻之,即以衛大將軍俱石子為前鋒都督,誓殲亂賊,以復國仇,其各努力毋違!令甲既申,諸軍並出,總道是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哪知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丕在平陽靜待數日,起初尚接得平安軍報,只說是軍至襄陵,與賊相遇,未決勝負,後來即得敗報,前鋒都督俱石子戰死了,最後復得絕大凶信,乃是左丞相王永,亦至陣亡,全軍俱敗溃了。虛寫戰事,又另是一種筆墨。丕不禁大驚,忙問東海王纂下落,偵吏報稱纂亦敗走,惟兵士死傷,尚屬不多。這語說出,急得不失聲大呼,連說不佳。看官道是何因?原來纂從長安奔晉陽,麾下壯士,本有三千餘人,丕恐纂為亂,脅令解散,此次又懼纂報復,所以越覺驚惶。匆匆不及細想,便率騎士數千,狼狽南奔,逕赴東垣。探得洛陽兵備空虛,意欲率眾掩襲。洛陽時已歸晉,當由晉西中郎將桓石民,探知消息,即遣揚威將軍馮該,自陝城邀擊苻丕。丕不意中道遇敵,倉猝接仗,部騎驚溃,丕躍馬返奔,馬蹷墜地,可巧馮該追至,順手一槊,了結性命。不度德,不量力,怎能不死?總計丕僭稱帝號,不過二年。尚有秦太子寧,長樂王壽,及左僕射王孚,吏部尚書苟操等,俱被晉軍擒住,連丕首共送建康。還算蒙晉廷厚恩,命將丕首埋葬,所有太子寧以下,一體赦免,飭往江州,歸苻堅子宏管束。宏降晉見七十回。
  東海王纂,與弟尚書永平侯師奴,招集餘眾數萬,奔據杏城。此外後妃公卿,多被慕容永軍擄去。永遂入長子,由將佐勸稱帝號,便即被服袞冕,居然御殿受朝,改元中興。他見丕後楊氏,華色未衰,即召入後庭,迫令侍寢。楊氏貌若芙蕖,心同松柏,怎肯失節事仇,含羞受辱?當下拒絕不從。永復與語道:「汝若從我,當令汝為上夫人﹔否則徒死無益!」楊氏聽了「徒死無益」四字,不由的被他提醒,便佯為進言道:「妾曾為秦後,不宜復事大王,但既蒙大王見憐,妾亦何惜一身,上報恩遇!但必須受了冊封,方得入侍巾櫛,免致他人輕視呢。」永聞言獰笑道:「這亦不妨依卿,俟明日授冊,與卿歡敘便了。」說罷,即使楊氏出宿別宮。翌日,下令冊封楊氏為上夫人,令內官齎冊入奉,楊氏接得冊寶,勉為裝束,專待夜間下手。夜餐已過,永即至楊氏寢室,來與調情。楊氏起身相迎,假意拜謝,永見楊氏濃妝如畫,秀色可餐,比昨日更鮮豔三分,禁不住慾火上炎,便欲與她共上陽台,同諧好夢。偏楊氏從容進言道:「今夕得侍奉大王,須待妾敬奉三觴,聊表敬意。」永不忍推辭,乃令侍女取出酒肴,自己坐在上面,由楊氏側坐相陪。楊氏先斟奉一觴,永一吸而盡,第二觴亦照樣的喝乾了。到了第三觴上奉,楊氏左手執觴,遞至永口,右手卻從懷中拔出短刀,向永猛刺。也是永命不該絕,先已瞧著,急將身子一閃,避過刀鋒。楊氏撲了一個空,又因用力過猛,將刀戳入座椅,一時反不能拔出,更被永左手一揮,把楊氏推開數步,跌倒塵埃。楊氏自知無成,才豎起黛眉,振起嬌喉,向永詬詈道:「汝系我國逆賊,奪我都,逐我主,反思凌辱我身,我豈受汝凌辱麼?我死罷了!恨不能揕汝逆賊!」說著,已被永抽刀一擲,正中楊氏柔頸,血花飛濺,玉碎香消。完名全節,一死千秋!永怒尚未息,喝令左右入室,拖出屍身,自向別室尋樂去了。

  慕容盛叔姪,隨永至長子,見永所為不合,恐自己不免遭殃,因密白叔父柔道:「聞我祖父已中興幽冀,東西未壹,我等寄身此地,自居嫌疑地位,好似燕在幕上,非常危險,何不乘此機會,便即高飛,一舉萬里,免得坐待羅網哩!」柔也以為然,遂與盛等悄悄出奔,從間道趨往中山。途次遇著群盜,攔住去路,盛慨然與語道:「我是六尺男兒,入水不溺,在火不焦,還問汝敢當我鋒否?汝若不信,試離我百步,高舉汝手中箭鏃,我若射中,汝可小心仔細,防著喪命,倘射不能中,便當束手待斃,由汝處置罷!」盜見他年少語誇,必有奇技,乃退至百步以外,舉箭待著。腳才立定,已聽得颼的一聲,有箭射到,不偏不倚,插入箭鏃。盜不禁咋舌,擲箭拱手道,「郎君乃貴人子,具有家傳絕技,我等但欲相試,豈敢相侵!」說罷,反從囊中取出白鏹,作為贐儀,讓路送行。盛也不多辭,受贈作別,逕往中山去了。

  永聞盛等私奔中山,勃然大憤,竟收捕慕容俊子孫,無論男女少長,駢戮無遺。如此淫虐,能活幾時?這且待後再表。且說後秦主姚萇,探得慕容永等出關,料知長安空虛,遂自新平西進,馳入長安,御殿稱帝,改元建初,國號大秦,改名長安為常安。立妻蛇氏為皇後,子興為太子,分置百官,服色尚赤。追諡父弋仲為景元皇帝,兄襄為魏武王。命弟緒為征虜將軍,領司隸校尉,留守長安,自率眾往安定,擊破平涼胡金熙,及鮮卑支酋沒柔乾,乘勢轉趨秦州。秦州刺史王統尚為苻氏舊將,出兵相拒,連戰失利,不得已舉城降萇。萇授弟碩德為征西將軍秦州刺史,都督隴右諸軍事,領護東羌校尉,鎮守上邽。適秦南安王苻登,招集夷夏三萬餘戶,兵馬濅盛,進攻秦州。姚萇正自上邽啟行,欲還長安,途中聞秦州被攻,亟引兵返援,與碩德同出胡奴阪,截擊苻登。不料苻登部下,勇健善鬥,個個是衝鋒上選,萇眾無一敢當,竟被他蹂躪一場,傷亡至二萬餘人。萇連忙返奔,背上已著了一箭,為登將啖青所射,深入骨髓,猶幸未中要害,還得忍痛逃歸。碩德亦走還上邽,嬰城拒守。

  時歲旱眾饑,餓莩載道,登每戰殺敵,即取屍肉蒸啖,號為熟食,且語軍士道:「汝等旦日出戰,暮即得飽食人肉,還愁甚麼饑餒呢?」以人食人,真是禽獸世界。軍士聞令,爭取死人為糧,每食必飽,故壯健如飛。姚萇察悉情形,急召碩德同歸,並傳語道:「汝若不來,恐麾下兵士,定將苻登食盡了!」碩德遂棄去秦州,亦東奔長安。

  登既得勝仗,再圖進取,適值丕尚書寇遺,奉丕子渤海王懿,濟北王■,自杏城奔至登軍,述及丕敗死等情,於是登為丕發喪,三軍縞素。擬即立懿為嗣主,部眾都趨進道:「渤海王雖先帝嗣子,但年尚幼衝,未堪繼立。國家多難,須立長君,這是《春秋》遺義。今三虜跨僭,寇賊盛強,豺狼梟獍,舉目皆是,大王挺劍一起,便敗姚萇,可謂威振華夷,光極天地,宜即正大位,龍驤武奮,光復舊京,再安社稷宗廟,怎可徒顧曹臧吳札小節,自失中興盛業呢!」這一席話,恐是由苻登囑使出來。曹臧吳札並見《春秋》。登乃命在隴東設壇,嗣為秦帝,改太安二年為太初元年,仿置文武官屬。且就軍中設立苻堅神主,仍依苻丕舊諡,稱堅為世祖宣昭皇帝,見七十回。載以輜軿,衛以龍賁,凡所欲為,必啟主後行。當下集眾五萬,將討後秦,便在堅神主前,拜禱讀祝道:

  維曾孫皇帝臣登,以太皇帝之靈,恭踐寶位。昔五將之難,賊羌肆害於聖躬,實登之罪也。今收合義旅,眾逾五萬,精甲勁兵,足以立功,年穀富穰,足以資贍。即日星馳電邁,直造賊庭,奮不顧命,隕越為期,庶上報皇帝酷怨,下雪人民大恥。維帝之靈,降監厥誠!

  讀祝既畢,唏噓泣下。將士莫不悲慟,志在必死,各刻鍪鎧中,為死休字樣,每戰輒用長槊鉤刃,列為方圓大陣,遇有厚薄,從中分配,所以人自為戰,所向無前。前中壘將軍徐嵩,屯騎校尉胡空,各聚眾五千,結壘自固。既而受姚萇官爵,借避兵鋒。及苻堅遇害,嵩等請領堅屍,以王禮營葬。苻登稱帝,嵩與空復率眾請降。登拜嵩為鎮軍將軍,領雍州刺史,空為輔國將軍,兼京兆尹,改葬堅柩,用天子禮。越年正月,登立妃毛氏為後,渤海王懿為皇太弟,遣使拜東海王纂為太師,領大司馬,都督中外諸軍事,進封魯王,纂弟師奴為撫軍大將軍,領並州牧,封朔方公。纂不欲受命,怒叱來使道:「渤海王系世祖孫,為先帝遺體,南安王何不擁立,乃妄自稱尊呢?」來使以國難未平,須立長君為詞,纂意終未釋。獨長史王旅進諫道:「南安已立,理難中改,今國虜未平,不宜先仇宗室,自相魚肉,容俟二虜平定,再作後圖。」說得有理。纂乃對使受職,遣令歸報。登復調梁州牧竇衝為南秦州牧,雍州牧楊定為益州牧,南秦州刺史楊璧為梁州牧,並授乞伏國仁為大將軍大單于,封苑川王。

  楊定與東海王纂,會攻後秦,進至涇陽,正值姚碩德奉行兄令,率眾來戰。被定纂兩路夾攻,頓致大敗。姚萇自督兵往救,纂乃退守敷陸,檄令他鎮濟師。竇衝進拔後秦汧雍二城,萇移兵擊衝,衝戰敗退還。秦馮翊太守蘭犢,引眾二萬,自頻陽入和寧,貽書苻纂,共圖長安。纂正喜得一幫手,偏乃弟師奴,謂不如背了苻登,自進尊號,纂不肯從,竟為師奴所殺。師奴遂自稱秦公,欲襲長安,途次遇著萇軍,逆戰大敗,奔亡鮮卑。殺兄賊怎能濟事!蘭犢聞報,亦即退去,萇更遣將軍梁方成引兵攻秦雍州刺史徐嵩軍壘,嵩兵單力弱,不能支持,竟被陷入,且為所擒。方成責嵩反覆不忠,徒自取死。嵩怒罵道:「汝姚萇已坐死罪,乃蒙先帝恩赦,授任內外,備極榮寵,今乃負恩忘義,身為大逆,連犬馬尚且不如。汝附逆為虐,不知責己,反來責我,我不幸被執,情願速死,早見先帝,收汝逆萇生魂,治罪地下。」說至此,怒眥盡裂,噀血橫噴,惹得方成大憤,拔劍殺嵩,連斲三劍,嵩始隕命,遺眾數千,俱被方成坑死。嵩雖曾降萇,仍為苻秦殉節,不失為忠。姚萇亦引兵來會,發掘秦王堅墓,劈棺鞭屍,剝去殮服,裹以荊棘,埋入坎中。伍胥鞭屍,且貽譏後世,何況姚萇!苻登聞姚萇猖獗,出屯胡空堡,招集戎夏兵民十餘萬眾,循隴西下,逕入朝那。苻懿得病而死,予諡獻哀。登乃立子崇為太子,弁為南安王,尚為北海王。姚萇亦移據武都,與登相持,大小經數十戰,萇多敗少勝,退營安定。登糧亦垂盡,令大軍就食胡空堡,自率精騎萬餘,進圍萇營。四面大哭,哀聲動人,萇亦命三軍皆哭,與外相應,登乃引還。萇見登軍中,載著苻堅神主,遂疑是堅有神驗,故登戰輒勝。當下想入非非,亦在軍中立堅神主,作文致祝。文詞似涉詼諧,頗堪一噱,由小子錄述如下:

  往年新平之禍,非萇之罪。臣兄襄從陝北渡,假路求西,狐死首邱,欲暫見鄉里,陛下與苻眉要路距擊,不遂而歿。襄敕臣行殺,非臣之罪。苻登陛下末族,尚欲復仇,臣為兄報恥,於情理何負?昔陛下假臣龍驤之號,嘗謂臣曰:「朕以龍驤建業,卿其勉之!」明詔昭然,言猶在耳,陛下雖沒世為神,豈假手於苻登而圖臣,竟忘前征時言耶?今為陛下立神像,可歸休於此,勿記臣過,鑒臣至誠,永言保之!殺其身,鞭其屍,還欲向之求庇,萇之愚暴,一何可笑。既而苻登復進兵攻萇,望見萇軍亦立堅神主,便登車樓語萇道:「從古到今,難道有身為弒逆,反立神像求福,還想得益麼?」萇聞言不答,登又大呼道:「弒君賊姚萇出來,我與汝決一死戰,看汝果能勝我否?」萇仍然不應。登乃下樓,督軍攻萇。萇遣將出戰,敗回營中,再戰又敗,軍中每夕數驚。萇乃伐鼓斬像,將像首擲入登營,自引兵退入安定城內,潛遣中軍將軍姚崇,襲大界營。大界營是苻登安頓輜重的地方,所有登後毛氏,及登子弁尚等,俱在營中居住,留作後應。崇從間道繞至大界,偏為登所聞知,還軍邀擊,大破崇軍,俘斬至二萬五千人,崇狼狽遁還。

  登因此次得勝,總道萇不敢再來掩襲,便進拔平涼,留尚書苻願居守,再進拔苟頭原,逼攻安定。哪知姚萇復自率鐵騎三萬,夜襲大界營,營中不及預防,竟被攻入。登後毛氏,頎皙多力,且善騎射,倉猝上馬,帶領壯士力戰,左手張弓,右手發箭,弦聲所至,無不倒地,萇眾被射死七百餘人。待至箭已放盡,寇仍未退,反一重一重的圍裹攏來,毛氏棄弓用刀,尚拚死格鬥,終因寡不敵眾,馬蹷被擒。就是登子弁尚,亦俱被拘去。

  萇軍將毛氏推至萇前,萇見她皎皎芳容,亭亭玉立,剛健婀娜,宜武宜文,另有一番態度。不覺惹動情魔,便令軍士替她釋縛,且涎臉與語道:「卿能依我,仍不失為國母。」毛氏當面唾罵道:「呸!我為天子後,怎肯為賊羌所辱!」萇老羞成怒道:「汝不怕死麼?」毛氏又道:「羌奴!羌賊!可速殺我。」萇尚未忍加刑,毛氏仰天大哭道:「姚萇!汝既弒天子,又欲辱皇后,皇天後土,豈肯容汝長活麼?」萇聽她越說越凶,遂命左右推出斬首,一道貞魂,上昇天國去了。與楊氏並傳不朽。登子弁尚,亦相繼受戮。小子有詩贊毛氏道:



  貞心亮節凜冰霜,一死留為青史光﹔

  寫到苻秦三烈婦,筆頭也覺繞餘香。



  萇既殺毛氏母子,諸將請往擊登軍。究竟萇是否允議,且看下回便知。


  本回敘述二苻興亡,實為楊毛二後作傳。苻丕嗣堅稱帝,不二年而即亡,其材之庸劣可知。苻登雖稍勝苻丕,然徒知黷武,害及妻孥,是亦未足與語中興耳。惟堅之時有張夫人,後又有楊氏毛氏二後,義不受辱,並皆殉節。苻氏之家法不足傳,獨此三婦得並傳不朽,名播千秋,是亦苻氏之光也。《晉書·列女傳》但載堅妾張氏,登妻毛氏,而於丕妻楊氏獨略之,殊為不解。《十六國春秋》中,雖經備述,但徒廁入秦後妃中,亦未足表揚貞節。得此書以闡發之,而幽光乃畢顯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27:54

第七十三回     拓跋珪創興後魏 慕容垂討滅丁零



  卻說姚萇既破大界營,諸將欲乘勝擊登,萇搖首道:「登眾尚盛,未可輕視,不如回軍為是。」乃驅掠男女五萬餘口,仍歸安定。登聞大界營失陷,妻子覆沒,悲悔的了不得,經將佐從旁勸慰,乃退回胡空堡,收合餘眾,暫圖休養,兩秦始罷戰半年。是時,中華大陸除江東司馬氏外,列國分峙,大小不一。秦分為三:若秦,若後秦,若西秦。燕別為二:若燕,若西燕。尚有涼州的呂光,史稱後涼,共計六國。此外又有一國突起,乃是死灰復燃,勃然興隆,漸漸的掃清河朔,雄長北方,傳世凡九歷年至百有五十,好算是當時最盛的強胡。這人為誰?就是前文六十五回中所敘的拓跋珪。特筆。珪為代王什翼犍孫,與母賀氏同依劉庫仁,庫仁待遇甚優,母子乃得安居。已而,庫仁為燕將慕輿文等所殺,庫仁弟頭眷代統部眾。頭眷破賀藻,敗柔然,兵勢頗盛,偏庫仁子顯,刺殺頭眷,自立為主,並欲殺拓跋珪。顯弟亢埿妻,為珪姑母,得知顯意,走告珪母賀氏。又有顯謀主梁六眷,系代王什翼犍甥,亦使人告珪。珪年已十有六,生得聰穎過人,亟與母賀氏商定秘謀,安排出走。賀氏夜備筵宴,召顯入飲,裝出一番慇懃狀態,再三勸酒,顯不好推辭,又因賀氏雖然半老,丰韻猶存,免不得目眩神迷,盡情一喝,接連飲了數巨觥,醉得朦朧欲睡,方才歸寢。珪已與舊臣長孫犍元他等,輕騎遁去。到了翌晨,賀氏又潛至廄中,鞭撻群馬,馬當然長嘶,顯從睡夢中驚醒,急至廄中探視,但見賀氏作搜尋狀,當下問為何因?賀氏竟向顯大哭道:「我子適在此處,今忽不見,莫非被汝等殺死麼?」顯忙答道:「哪有此事!」賀氏佯不肯信,仍然號啕不休。顯極力勸慰,但言珪必不遠出,定可放心,賀氏方返入後帳。顯也不加疑,總道珪未識己謀,不致他去,所以勸出賀氏,仍未嘗遣人追尋。

  珪已奔入賀蘭部,依舅賀訥,訴明詳情,訥驚喜道:「賢甥智識不凡,必能再興家國,他日光復故物,毋忘老臣!」珪答道:「果如舅言,定不相忘!」已而賀氏從弟賀悅,為劉顯部下外朝大人,亦率部亡去,潛往事珪。顯待珪不歸,正在懷疑,及聞賀悅復遁,料知陰謀已泄,由賀氏居中設法,縱使他去,遂持刀往殺賀氏,賀氏走匿神車中,接連三日,幸得亢埿夫婦,向顯力請,始得倖免。嗣南部大人長孫嵩,亦率所部七百餘家,叛顯歸珪。顯追嵩不及,悵悵而還。哪知中部大人庾和辰,乘顯他去,竟入迎賀氏,投奔賀蘭部。及顯回帳,賀氏早已遠揚,氣得顯鬚眉直豎,徒呼恨恨罷了。珪居賀蘭部數月,遠近趨附,深得眾心,偏為賀訥弟染乾所忌,使黨人侯引七,覷隙刺珪。代人尉古真,又向珪告知染乾詭謀,珪嚴加防備。侯引七無隙可乘,只好復報染乾。染乾疑古真泄計,將他執訊,用兩車軸夾古真頭,傷及一目,古真始終不認,才命釋去。惟引眾圍住珪帳,珪母賀氏出語道:「染乾!汝為我弟,我與汝何仇?乃欲殺死我子呢?」染乾亦慚不能答,麾眾引退。又閱數旬,珪從曾祖紇羅兄弟,及諸部大人,共請諸賀訥,願推珪為主,賀訥自然贊成,遂於次年正月,奉珪至牛川,大會諸部,即代王位,紀元登國。即晉孝武帝太元十一年。使長孫嵩為南部大人,叔孫普洛為北部大人,分統部眾。命張兗為左長史,許謙為右司馬,王建和跋叔孫建庾岳等為外朝大人,奚牧為治民長,皆掌宿衛。嵩弟長孫道生等,侍從左右,出納教命,於是十餘年滅亡的故代,又得重興。珪嫌牛川地僻,不足有為,因徙居盛樂,作為都城,務農息民,眾情大悅。北人謂土為拓,後為跋,因以拓跋為姓,且改代為魏,自稱魏王。
  先是前秦滅代,徙代王什翼犍少子窟咄至長安,從慕容永東徙,永令窟咄為新興太守。劉顯為逼珪計,特使弟亢埿引兵數千,往迎窟咄,使壓魏境,並代為傳告諸部,說是窟咄當為代王,諸部因此騷動。魏王珪左右於桓等,與部人同謀執珪。往應窟咄,幢將代人莫題等,亦潛與窟咄勾通。幸桓舅穆崇,與珪莫逆,預向珪處報明。崇亦知大義滅親耶?珪捕誅於桓等五人,莫題等赦免不問。為了這番亂釁,珪不免日夕戒嚴,尚恐內難未絕,暗算難防,不得已再逾陰山,往依賀蘭部。更遣外朝大人安同,向燕求救。燕主慕容垂,因遣趙王麟援珪。麟尚未至魏,窟咄又與賀染乾聯結,侵魏北部。北部大人叔孫普洛,未戰先遁,亡奔劉衛辰,魏都大震。麟在途中聞報,急遣安同歸報魏人。魏人知援軍將至,眾心少安。窟咄進屯高柳,珪與燕軍同攻窟咄,殺得窟咄大敗虧輸,奔投劉衛辰。衛辰把他殺死,餘眾四散,由珪招令投誠,不問前罪,散卒當然歸魏。乃改令代人庫狄乾為北部大人,犒賞燕軍,送令歸國。燕主垂封珪為西單于,兼上谷王,珪不願受封,但托言年少材庸,不堪為王,即將燕詔卻還。已見大志。

  劉衛辰久居河西,招軍買馬,日見強盛。後秦主姚萇,封衛辰為河西王,領幽州牧,西燕主慕容永,亦令衛辰為朔州牧。衛辰因遣使詣燕,貢獻名馬,行至中途,被劉顯部兵奪去,使人逃往燕都,只剩了一雙空手,不得不向燕泣訴。燕主垂勃然大憤,便擬興兵討顯。可巧魏主珪慮顯進逼,再遣安同至燕乞師,燕主垂一舉兩得,立遣趙王麟與太原王楷,率兵擊顯。顯地廣兵強,濅成驕很,士眾無論親疏,均有貳心,至是傾寨出拒,略略交鋒,便即溃散。顯知不可敵,奔往馬邑西山。魏王濅復引兵會同燕軍,再往擊顯,大破顯眾。顯走入西燕,所有輜重牛馬,都為燕魏兩軍所得。彼此分肥,歡然別歸。

  自是魏勢日盛,連破庫莫奚高車叱突鄰諸部落,雄長朔方,甚且密謀圖燕,特遣太原公儀,以聘問為名,至燕都窺探虛實。夷狄無信,即此可見。燕主垂詰問道:「魏王何不自來?」儀答道:「先王與燕嘗並事晉室,約為兄弟,臣今奉使來聘,未為失禮。」垂作色道:「朕今威加四海,怎得比擬前日!」儀從容道:「燕若不修德禮,但知誇耀兵威,這乃將帥所司,非使臣所得與聞呢。」語有鋒芒,但如垂所言,亦有令人可譏處。垂見他語言頂撞,雖然怒氣填胸,卻也無詞可駁。留儀數日,遣令北還。儀返魏告珪道:「燕主衰老,太子闇弱。范陽自負材氣,非少主臣,若燕主一歿,內難必作,乃可抵隙蹈瑕,掩他不備,今尚未可速圖呢!」珪點首稱善,因與燕仍然往來,不傷和氣。

  彼此敷衍了一兩年,珪復與慕容麟會集意辛山,同攻賀蘭附近紇突鄰紇奚諸部,所過披靡,相率請降。會劉衛辰收合餘燼,又來出頭,令子直力鞮攻賀蘭部,賀訥忙向魏乞援。魏王珪引兵援訥,直力鞮望風退走。珪乃徙訥部眾,居魏東境。既而訥弟染乾,與訥相攻,構兵不已。珪欲併吞賀蘭部,想出一條借刀殺人的計策,使吏告燕,請討賀訥兄弟,情願自為嚮導。報舅之道,如是如是!燕主垂即遣麟督兵,出擊賀訥,訥本沒有甚麼能力,更兼兄弟鬩牆,鬧得一塌糊塗,怎能再敵燕軍?至燕軍已經逼寨,向魏請救,杳無複音,沒奈何硬著頭皮,自出抵敵,打了一仗,兵敗力竭,被麟軍擒了過去。賀染乾不敢進戰,便詣燕營乞降。麟馳書告捷,燕主垂還算有恩,命麟歸訥部落,但徙染乾入燕都,且召麟班師。麟還都告垂道:「臣看拓跋珪舉動,必為我患,不如征令來朝,使該弟監國,較可無虞。」垂未以為然,經麟一再請求,方遣使至魏,征使朝貢。珪令弟觚,至燕修好,慕容麟等勸垂留觚,更求良馬。珪不肯照給,使張袞至西燕求和,燕遂不肯釋觚。觚伺隙潛逃,又被燕太子寶追還,燕與魏就從此失好了。為燕魏交戰張本。

  且說西燕主慕容永,稱帝逾年,屢出兵侵晉河南,旋復率眾寇晉洛陽。時晉太保謝安,曾在廣陵遇疾,卸職還都,竟至病逝。晉廷贈官太傅,追諡文靖。不略謝安之歿,意在重才。另命瑯琊王道子領揚州刺史,錄尚書事,都督中外諸軍,加前鋒都督謝玄,統轄徐兗青司冀幽並七州軍事,尋又錄淝水戰功,贈謝安為廬陵公,封謝石為南康公,謝玄為康樂公,安子琰為望蔡公。會泰山太守張願叛晉,北方不靖,謝玄上疏請罪,自乞罷職。孝武帝不從所請,只令玄還鎮淮陰,調豫州刺史朱序代鎮彭城。玄又稱病謝職,有詔令為會稽內史。未幾,玄歿,年止四十六,比乃叔謝安壽數,短少二十年。特敘此筆,補出謝安年紀。晉廷追贈車騎將軍,予諡獻武。乃命朱序都督司雍諸州軍事,移戍洛陽,譙王恬無忌子。都督兗冀諸州軍事,就鎮淮陰。會值慕容永侵洛,序即帶領兵馬,從河陰渡河,擊走永軍。永走還上黨,序追至白水,尚未收軍。忽由洛陽守吏,遞到急報,乃是丁零翟遼,謀襲洛陽,序始引軍亟歸。中道與翟遼相遇,一陣猛擊,遼眾俱倉皇遁去。看官閱過前文,應知遼奔就黎陽,丁零遺眾,奉翟成為主帥,駐守行唐﹔見六十九回。後來成為燕滅。惟遼尚存,晉黎陽太守滕恬之,為遼所欺,非常愛信,遼竟起歹心,乘恬之出外時,閉城峻拒,恬之無路可歸,東奔鄄城,又被遼引眾追及,擒還恬之,據住黎陽。朱序曾遣將軍秦膺等討遼,遼且先發制人,遣子钊南寇陳潁,正與秦膺等相值,被膺擊退。嗣高平人翟暢,執住太守徐含遠,舉郡降遼。高平已為燕屬,燕主垂怎肯干休,即親自出討,命太原王楷為前鋒都督,殺往黎陽。遼眾皆燕趙遺旅,俱雲太原王子,猶我父母,不可不降,遂相率投誠。遼聞風驚懼,亦輸款燕營,垂乃授遼為徐州牧,封河南公,受降而還。不到數月,遼又叛燕,出掠燕境,尋又遣司馬眭瓊,詣燕謝罪。燕主垂恨他反覆,斬瓊絕遼。遼竟自稱魏天王,也居然建設百僚,改元建光,引眾徙屯滑台,南圖晉,北窺燕,陰使人赴冀州,詐降燕刺史樂浪王慕容溫。見七十一回。溫留置帳下,竟被刺死。燕遼西王慕容農,往捕刺客,得誅數人。遼自幸得計,又欲襲晉洛陽,幸為朱序擊敗,方才退還。序留將軍朱黨守石門,自引兵還鎮。遼卻雄心未死,又命子钊寇晉鄄城。晉將劉牢之領兵邀擊,钊始敗去。前泰山太守張願叛晉,為燕所破,復投翟遼,遼令願來敵牢之。願知遼不可恃,致書牢之,自陳悔過,牢之乃許願歸降,並進逼滑台,再破遼眾。遼入城固守,牢之猛攻不下,自恐飭運難繼,才撤兵退回。

  已而遼竟病死,由钊繼立,改元定鼎。復欲承父遺志,攻燕鄴城,失利而還。再遣部將翟都,侵燕館陶,屯蘇康壘。好兵不戢,必致自焚。於是燕主垂不能再忍,下令親征,自率步騎十萬,逕壓蘇康壘前。翟都棄壘夜走,奔還滑台。翟钊聞燕兵大至,也不禁惶急起來,連忙繕就哀書,借兵西燕。西燕主慕容永,召集群臣商議行止,尚書郎鮑遵道:「兩寇相爭,勢必俱敝,我隨後出兵,乘敝制寇,便是卞莊刺虎的遺策了。」中書侍郎張騰道:「強弱異勢,何至遽敝,不如率兵往救,使成鼎足,方可牽制強燕,一面分兵直趨中山。晝設疑兵,夜設火炬,使彼自相疑懼,引兵自退,然後我衝彼前,钊躡彼後,必可蹙燕,這乃天授機會,萬不可失呢!」永不肯依騰,卻回翟使,使人返報翟钊。钊只好調集部眾,出拒黎陽。燕主垂至黎陽北岸,臨河欲濟,钊列兵河南堵截。燕軍見钊眾氣盛,頗有懼色,俱勸垂留兵緩渡。垂掀髯笑道:「豎子有何能為?卿等可隨朕殺賊哩!」諸將始不敢多言,但靜待軍令,嚴裝候著。到了次日,垂忽下令拔營,遷往西津,去黎陽西四十里,具備牛皮船百餘艘,載著兵仗,將溯流東上,進逼黎陽。钊見垂引兵西向,不得不隨向西趨,防垂渡河。哪知垂是誘他過去,到了夜半,卻暗遣中壘將軍桂陽王鎮,率驍騎將軍國等,仍到黎陽津偷渡。平風息浪,竟達河南,當即乘夜築柵,及旦告成。钊得知燕軍東渡,急忙麾眾趕回,來奪燕寨。偏燕軍依柵自固,堅壁勿動,钊一再挑戰,統被燕軍射退。待至午後,钊士卒往來饑渴,只好引還,不意燕營內一聲鼓角,驅兵殺出,竟來追钊。钊亟回軍抵敵,兩下裡正在酣戰,突有一彪人馬到來,為首大將,乃是燕遼西王慕容農。他因钊眾東回,得從西津渡河,前來助鎮,左右夾攻钊眾。钊如何抵擋得住,慌忙引眾返走,已被燕軍殺得七零八落,只帶得殘騎數百,奔歸滑台。燕軍陷入黎陽,再乘勝進逼,钊力不能支,沒奈何挈著妻子,率數百騎北走,渡河登白鹿山,憑險自守。

  燕軍追至山下,望見山路險仄,林箐朦朧,急切不敢進去,便在山下安營。一住數日,並無一人出山,慕容農語將士道:「钊倉猝入山,糧必不多,斷不能久居山中,惟我軍常圍山下,彼且憚死不出,不如佯為退兵,誘他下山,方可一鼓殲滅了。」父子兵略,俱屬可觀。將士當然贊成,便即引退,钊果下山西走,行未數里,燕軍已兩面突至,掩殺钊眾。虧得钊乘著駿馬,飛奔而去,所有妻子部曲,悉數被擒。钊所統七郡將吏,均向燕請降。垂從子章武王宙為兗豫二州刺史,居守滑台,徙徐州七千餘戶至黎陽,亦留從子彭城王脫居守,領徐州刺史,自引軍還中山,命遼西王農都督兗豫荊徐雍五州軍事,屯兵鄴城。獨翟钊單騎奔入西燕,西燕主慕容永好意延納,授钊車騎大將軍,領兗州牧,封東郡王,偏钊住了年餘,又生異志,復思叛永。永察出陰謀,方將钊殺死了事,翟氏乃絕。小子有詩歎道:



  居心反覆太無誠,不信如何得倖生!

  試看丁零衰且盡,益知作偽總難成。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拓跋珪母子,屢瀕死地,而卒得不死,是得毋天將興魏,王者不死耶!然觀諸珪之心術,實無足取,彼賴舅賀訥而得存,乃未幾而導燕滅賀矣﹔彼恃慕容氏之援而得興,乃未幾而遣儀窺燕矣,無信無義,何以立國?顧竟得雄長朔方,歷祚至百五十年,天道茫茫,殊不可問!豈其時方丁閏運,固憑力不憑理歟?丁零翟氏,燕之所借以規復者也,翟斌忽迎垂,忽又欲叛垂,事泄被誅,咎由自取。然翟真翟成翟遼翟钊等,輾轉構難,雖相繼敗死,卒歸於盡,而慕容氏之兵力,蓋亦已半敝矣。夷狄無親,難與共事,慕容垂固嘗負秦,亦曷怪翟氏之反覆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28:26

第七十四回     智姚萇旋師驚噩夢 勇翟瑥斬將掃孱宗



  卻說秦主苻登,自退屯胡空堡後,按兵不出。接應前回。後秦主姚萇,使弟碩德鎮守安定,分置秦州守宰,派從弟常戍隴城,邢奴戍冀城,姚詳戍略陽。秦益州牧楊定,出攻隴冀,陣斬姚常,並擒邢奴。姚詳大懼,即將略陽城棄去,奔往陰密。定遂自稱秦州牧,晉爵隴西王。秦主登方借定拒萇,不便斥責,只好許稱王號,且加定為左丞相上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領秦梁二州牧。一面進竇衝為大司馬,兼驃騎大將軍,都督隴東諸軍事,領雍州牧,楊璧為大將軍,領南秦益二州牧,約與共攻後秦。三人才略心術,俱難重任,登所用非人,宜其致敗。又敕並州刺史楊政,冀州刺史楊楷,各率部曲相會,再圖大舉。

  姚萇遣將軍王破虜,略地秦州,為楊定所破,狼狽奔還。秦主登出攻鴦泉堡,由姚萇親自馳救,登亦引退。萇囑使東門將軍任甕等,致書與登,詐為內應,登得書後,即欲輕騎踐約。征東將軍雷惡地,在外將兵,得知此事,即馳入白登道:「姚萇多詐,怎可輕信?請三思後行!」登乃中止。嗣探得任甕詐降,懸門以待,乃驚語左右道:「雷征東料敵如神,若非彼言,我幾為豎子所欺了。」惡地因諫萇有功,亦未免語帶矜誇,偏登又陰懷猜忌,只恐他另生惡念,逐漸見疏。莫非因他以惡為名故致生忌,但好猜如此,何由御人?惡地果然疑懼,竟往降後秦,姚萇命惡地為鎮軍將軍。

  既而秦鎮東將軍魏褐飛,自稱沖天王,號召氏胡部落,圍攻杏城。杏城為後秦安北將軍姚當成所守,便馳使報告姚萇,請速濟師。萇自引精兵千六百人,往援杏城,哪知降將惡地,又與褐飛相應,反攻李潤。鎮名在馮翊西。兩人會合攏來,眾至數萬,氏胡又相繼奔赴,絡繹不絕。萇固壘不戰,佯示怯弱,褐飛見萇兵弱少,意存輕藐,毫不加防,不意後面有萇兵掩入,立致驚溃。萇既分兵繞擊褐飛,自己在營中眺著,望見褐飛後營,塵頭擾亂,料知褐飛中計,便即驅兵殺出,直擊褐飛前營。褐飛前後受敵,嚇得手足無措,只好沒路的亂撞。偏偏冤家路狹,正與姚萇相值,再欲回頭返奔,已是不及,那好頭顱即被人取去了。褐飛有眾三萬人,死了一萬,降了一萬,逃去一萬,霎時間成為平地。杏城守將姚當成,出迎姚萇,萇命就營址間,每一柵孔,改植一樹,作為戰勝紀念。當成嫌營地太小,萇笑道:「我自結髮以來,與人交戰,從沒有這般奇捷。試想我軍不過千餘,能驟破三萬賊眾,可見營地以小為奇,如賊大營,有什麼用處哩!」說著,復命移兵往擊惡地。兵方啟行,惡地已前來謝罪,俯伏投誠。萇傳命宥免,令他隨歸長安,待遇如初。惡地首鼠兩端,實可殺卻。過了一年,馮翊人郭質,忽起兵應秦,移檄三輔,數萇過惡。三輔多貽書歸附,獨鄭縣人苟曜不從,聚眾數千,與質為敵。秦授質為馮翊太守,後秦授曜為豫州刺史。曜與質互相戰爭,質屢次失利,敗奔洛陽,後來苟曜為秦所誘,密約秦主登出兵,願為內應。胡人真多反復。登督兵赴約,竟至馬頭原,姚萇引眾逆戰,為登所敗,右將軍吳忠陣亡。姚碩德等拚命攔截,才得勉強收軍,不致大挫。萇令軍士飽食乾糧,再行進戰,碩德旁問道:「陛下每戰不勝,即有奇謀,今戰既失利,又欲進攻,果有何策?」萇答道:「登用兵遲緩,不識虛實,今輕兵直進,竟據我東首,這定是苟曜豎子,與他通謀,所以冒險前來﹔若再不與戰,日久勢增,禍更難測,故不如更與交鋒,使苟曜未得連合,登尚疑信參半,當可轉敗為勝,解散賊謀哩。」說畢,上馬督兵,進攻登營。登不防姚萇再至,倉皇接仗,士無鬥志,紛紛溃退,萇驅眾追殺一陣,斬獲無算,直至登奔往郿城,始命凱旋。諸將益佩服萇謀。嗣聞登復移攻安定,萇命太子興居守長安,自往拒登。臨行時囑興道:「苟曜好為奸變,他聞我北行,必來見汝,汝宜將他捕戮,免貽後患。」興唯唯受教。果然萇就道後,曜即入關見興,當被興喝令拿下,推出梟首,然後報達姚萇。萇聞苟曜已死,安心前行。至安定城東,見登引眾來前,立即麾眾與鬥,把登擊退。萇入城犒軍,宴集將佐,諸將進言道:「今日魏武王尚存,萇諡兄襄為魏武王見七十二回。必不令此賊久盛,陛下但務拒守,不願進擊,所以養寇到今,尚未蕩平呢。」萇微哂道:「我原是不及亡兄,約算起來,共有四種。我兄身長八尺五寸,臂垂過膝,人一望見,便覺生畏,這是我第一種不及處﹔我兄與天下爭衡,雖遇十萬雄師,毫不畏縮,當先直進,橫厲無前,這是我第二種不及處﹔我兄談古知今,講論道藝,善遇英雄,廣羅俊異,這是我第三種不及處﹔我兄董率大眾,履險如夷,上下咸服,人人願盡死力,這是我第四種不及處。我事事不及亡兄,尚得建立功業,策任群賢,無非靠了一些智略,稍得過人一籌。苻登窮寇,將來總要覆亡,何必急速求功,反致敗事哩!」於是群下咸稱萬歲。越日萇復下書,令諸鎮各置學官,不得偶廢,考試優劣,量才擢敘。會秦驃騎將軍沒奕於,率戶六千,來降姚萇,萇授沒奕於為車騎將軍,封高平公。
  既而萇遇重疾,因遣弟碩德鎮李潤,僕射尹緯守長安,亟召太子興馳詣行營。那秦主苻登,方立昭儀李氏為繼後,連日慶宴,聞得姚萇有病,不禁大喜,便欲乘機往攻,厲兵秣馬,特向苻堅神主前禱告道:



  曾孫登自受任執戈,幾將一紀,未嘗不上天錫佑,皇鑒垂矜,所在必克,賊旅冰摧。今由太皇帝之靈,降災疢於逆羌,以形類推之,丑虜必將不振。登當因其隕斃,順行天誅,拯復梓宮,謝罪清廟。神祖有靈,實式憑之!



  禱畢,復大赦境內,加百僚位秩各二等,遂督兵出行,進逼安定。去城只九十餘里,忽由偵騎入報道:「姚萇已引兵出城,想是前來迎戰了。」登驚詫道:「敢是萇已病癒了麼?」隨即帶領輕騎,自往覘萇。行至中途,又有探馬來報道:「姚萇已遣將姚熙隆,從間道繞出,攻我大營去了。」登又恐大營有失,勒馬回營,望見距營數里,果有敵軍扎住,因天色已晚,不欲往攻,但命部眾戒嚴,枕戈夜宿,好容易過了一宵,差幸夜間無事,黎明即起,正在營中早餐,忽有邏騎入告道:「賊營都空空洞洞,不知所向了!」登大驚道:「這是何人?去令我不知,來令我不覺,人人說他將死,他偏又來出現,我與此羌同時,真是不幸極了!」遂引兵徐退,途次亦嚴勒部伍,井井不紊,才得安然還雍。究竟姚萇用何計策,得退登軍。原來登出兵時,萇病小愈,他不欲與登劇戰,所以想出了一條疑兵計,詭去詭來,使登無從測摸。等到登退兵還雍,他本已繞出登前,伏兵待著。及見登行列整齊,料不可犯,也樂得讓他過去,自還安定罷了。確是狡猾。

  秦雍州牧竇衝,已進任右丞相,衝徙屯華陰,被晉河南太守楊佺期擊走,他尚矜才使氣,上書登前,自請加封天水王。是由楊定為王引使出來。登偏不許,衝竟僭稱秦王,改年元光。登聞報大怒,即引兵攻衝。厚楊定而薄竇衝,登實不公。衝情急生變,遂向後秦乞降,請發援師。姚萇欲力疾赴救,尹緯進言道:「太子純厚有聲,惟將略未曾著聞,可遣令代征,使示威武,也是固本的要著哩。」萇乃召興入囑道:「聞衝兵現屯野人堡,汝若趨救,必有一場惡戰,勝負未可逆料,不若逕攻胡空堡,使苻登撤圍還援,那時衝圍自解,汝亦可全軍引還了。」興受計而去,行抵胡空堡,登果還救,興遵著父命,不與交戰,便即退歸。

  萇因久病未痊,命興先還長安,自引從臣繼發。到了新支堡,夜宿驛中,朦朧中見一金甲皇帝,領著數多將士毀門進來,仔細一瞧,那皇帝不是別人,正是秦王苻堅。當下駭懼欲奔,回頭急望,恍惚見有宮門開著,便踉蹌跑入。可巧有宮人出來,便向他們呼救,宮人手中,各有長矛持著,應聲拒敵,爭把手中矛擲去,不意敵兵未曾擊倒,自己的腎囊上,反被擲中一矛,頓致痛徹肺腑。更可恨的是敵兵嘩笑,拍掌歡語道:「正中死處,正中死處!」那時又痛又憤,咬著牙根,將矛拔去。矛才拔出,血即狂流,越覺痛不可耐,一聲號呼,竟致驚悟,才知是一魘夢。心虛易致鬼揶揄。挑燈審視,既沒有甚麼皇帝,又沒有甚麼將士,不過腎囊上卻是有些暴痛,卸裳俯視,略略紅腫,也不知是何病症。挨至天明,腫勢又添了一半,便召醫官入視,醫官就病論病,無非說是疝氣等類,外敷內治,全不見效,只覺得囊脹難忍,令醫用針刺治。醫官不得已如言施針,竟致血出不止,彷彿似夢,萇痛極致暈,不省人事。好容易灌救得活,仍是神志不清,狂言譫語,或雲臣萇該死﹔或雲殺死陛下,實為兄襄,並非臣罪,幸勿枉臣!半真半假,死且欺人。從官見萇病亟,不便逗留,只得將萇舁置車中,使他臥著,匆匆還入長安。萇偶覺清醒,便召太尉姚旻,尚書左僕射尹緯,右僕射姚晃,尚書狄伯支等,受遺輔政,且囑太子興道:「受遺諸公,統是我患難至交,如有人無端誣毀,慎勿輕信!汝能撫骨肉以仁,接大臣以禮,待物以信,字民以恩,四德具備,自可永年,我雖死無憂!」言畢即逝,時年六十有四,在位八年。

  興恐內外有變,秘不發喪,急調叔父緒鎮安定,碩德鎮陰密,召弟崇還鎮長安。碩德部下諸將佐,各進白碩德道:「公威名素振,部曲最強,今聞故主已終,新君甫繼,恐不免與公相猜,公不若逕赴秦州,觀望時勢,自作良圖,免貽後戚。」碩德怫然道:「太子志度寬明,必無疑阻。今苻登未滅,即自尋干戈,是蹈三國時二袁覆轍,袁謐袁尚。徒取滅亡,我寧死不願出此呢!」隨即啟行至長安,與興相見,興優待如常,遣令赴鎮。一面自稱大將軍,授尹緯為長史,狄伯支為司馬,部署將士,嚴備苻登。

  登屢使偵騎覘視,探得姚萇死耗,當即還報,登欣然道:「姚興小兒,怎能敵我,但折杖以笞,便足使他屈服了。」夜郎自大。遂驅眾盡出,但留弟安成王廣守南安,太子崇守胡空堡,自督兵逕向關中。復遣使拜金城王乞伏乾歸為河南王,領秦梁益涼沙五州牧,並加九錫。這乞伏乾歸,就是乞伏國仁弟。國仁嘗受苻登封爵,稱苑川王,見七十二回。逾年即歿,子公府尚在幼年,部眾謂宜立長君,因推乾歸為大將軍大單于,改元太初,徙居金城。且向秦報聞,秦遣使冊封乾歸為金城王。乾歸雄武英杰,不亞乃兄,征服附近部落,威振邊陲。立妻邊氏為王後,用出連乞都為丞相,悌眷為御史大夫,也是一個小朝廷制度。苻登欲規取長安,所以加封乾歸,聯為聲援,自引兵急進,從六陌趨廢橋。後秦始平太守姚詳,據住馬嵬堡,堵截登軍。姚興恐詳不能御,特遣長史尹緯,率兵助詳。緯逕至廢橋拒登,登爭水不得,兵多渴死,遂麾眾攻緯。緯正欲與戰,忽見狄伯支馳至,傳達興命,教他持重,不可輕戰。緯勃然道:「先帝升遐,人情震懼,今不思奮力殲寇,乃使逆豎壓境,日久變生,大事去了!緯情願死爭,不敢聞命!」說罷,便麾眾出戰,一當十,十當百,竟將登眾殺敗,追奔數里,斬馘甚多。

  是夜,登竟溃歸,緯乃旋師奏功。興始為父發喪,舉哀成服,命在槐裡築壇,嗣即帝位,大赦境內,改元皇初。尋由長安至安定,調集人馬,再擊苻登。登敗回南安,不料弟廣與子崇,都因聞敗心驚,棄戍遠竄,轉令登窮無所歸,沒奈何奔至平涼,收集溃卒,走入馬毛山。驀聞姚興又率眾來攻,自思眾心攜散,不能再戰,乃亟遣子崇馳詣金城,向乞伏乾歸處求援,並進封乾歸為梁王,願將妹東平長公主嫁與乾歸。乾歸乃遣前將軍乞伏益州,冠軍翟瑥,分領騎兵二萬,往救苻登。登聞援兵將至,出山探望,遙見山南有大兵馳到,正道是援兵前來,便即踴躍歡迎。待至兩下遇著,才覺叫苦不迭,原來不是援兵,乃是姚興進襲的潛師。那時退避不遑,只好與他交戰,不到半時,部眾一半傷斃,一半逃去,單剩登一人一馬,返身亂跑,被興兵快馬追及,你矛我槊,戳死馬下。總計登在位九年,大限五十二歲。

  登子崇竄至湟中,得悉乃父死耗,還想據位稱尊,草草登極,改元延初,再遣人至乾歸處乞師。時乞伏益州等不及援登,中道折回,報明苻登戰死情狀,乾歸即變易初心,逐回崇使。崇孤立無助,自知艱危,乃走依隴西王楊定。定聞乾歸不肯發兵,投袂而起,召集步騎二萬人,與崇共攻乾歸。乾歸得報,顧語諸將道:「楊定勇虐聚眾,窮兵逞慾,我看他此次前來,乃是惡貫已盈,徒自取死。天方授我,此機正不可錯過呢!」乃遣涼州牧乞伏軻殫、秦州牧乞伏益州、立義將軍詰歸等,出拒楊定。

  益州為乾歸弟,素稱驍勇,先驅急進,馳至平川,正值楊定麾兵進來。益州兵少,楊定兵多,畢竟雙拳不敵四手,被定殺敗,奪路奔回。軻殫詰歸,亦引眾退還,獨冠軍翟瑥,趨入軻殫營中,仗劍進言道:「我王具神武英姿,開基隴右,東征西討,無不席捲,所以威振秦梁,聲光巴漢,將軍身膺重寄,位重維城,理應宣力致命,保安家國,秦州雖敗,二軍猶全,奈何不思赴救,便即返奔,將軍自思,尚有甚麼面目,敢見我王呢?瑥雖不才,願為國效死!」可謂壯士。軻殫聽了,不禁懷慚,便向瑥謝過道:「我所以未赴秦州,正恐眾心搖動,未肯向前,今如將軍所言,已知眾憤,且敗不相救,當坐軍罰,我難道敢自偷生,徒取罪戾麼!」說著,即命瑥為先鋒,自率騎兵繼進﹔且遣人分報益州詰歸。益州詰歸,也勒眾再進,夾攻楊定。定恃勝無備,陡遇三路殺來,竟至無法抵擋。主將慌忙,眾愈駭散,那翟瑥舞著大刀,左斬右劈,如入無人之境。定尚思攔阻,不防瑥已至馬前,砉的一聲,頭竟落地。就是秦嗣主崇,亦不及奔逃,致為敵軍所殺。秦自苻健僭號,傳至苻崇,合計六主,共四十四年而亡。小子有詩歎道:



  善敗不亡善戰亡,苻秦一代費評章。

  壽春六陌重尋轍,禍始佳兵終不祥。



  苻氏已亡,乾歸並有隴西巴蜀諸地,遂增置官屬,張示聲威,欲知他一切詳情,待至下回再敘。


  五胡十六國中,苻秦最盛,而衰敗亦最速。苻堅以淝水之敗,便至不振,卒死姚秦之手。苻登以廢橋之敗,即無所歸,仍為姚氏所殺,而苻崇更不足道焉。即是以觀,可見姚萇之夢見苻堅,並非堅之真能為祟,不過萇私心負疚,恐遭冥譴,迨至病危神散,乃有此夢魂之可怖耳。不然,堅能禍萇,寧獨不能自保子孫耶?惟堅之得國,由於篡弒,故其後卒不得令終﹔萇雖叛堅,而為兄復仇,猶有可說,其得保首領以歿,蓋於僥倖之中,有理數存焉。誰謂亂世之必無天理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28:55

第七十五回     失都城西燕被滅 壓山寨北魏爭雄



  卻說乞伏乾歸,增置官屬,令長子熾磐領尚書令左長史,邊芮為尚書左僕射右長史,秘宜為右僕射,翟瑥為吏部尚書,翟勍為主客尚書,杜宜為兵部尚書,王鬆壽為民部尚書,樊謙為三公尚書,方弘、麴景為侍中。此外拜授,一如魏武晉文故事,猶自稱大將軍大單于。惟楊定死後,天水人姜乳,襲據上邽,因遣乞伏益州往討。邊芮王鬆壽入諫乾歸道:「益州貴為介弟,屢立戰功,因勝致驕,常有德色,古人謂驕兵必敗,若令他專閫,恐非所宜。」乾歸道:「益州驍勇,非諸將所能及,我但恐他剛愎自用,或致僨事,今當另簡重佐,便可無憂!」說著,遂派韋乾為行軍長史,務和為司馬,令與益州偕行。至大寒嶺,益州果不加部勒,反縱軍士解甲游畋,日夕酣飲﹔且下令道:「敢言軍事者斬!」韋乾看不過去,只好邀同務和,違令進諫道:「將軍為王室懿親,受命專征,期殄凶丑,今賊已逼近,奈何解甲自寬,宴安鴆毒,古有明戒,望將軍三思!」益州大言道:「乳眾烏合,聞我到來,理應遠竄,若欲與我決戰,便是自來送死,我自有擒賊方法,卿等勿憂!」全是驕態,惟不殺韋乾,還算氣寬。韋乾等只好退出,自加戒備。果然姜乳引眾劫營,益州未曾預防,竟被陷入,倉皇驚溃。還虧韋乾等救護益州,且戰且行,才得逃脫性命。乾歸聞益州敗還,也仿秦穆公悔過語云:「孤違蹇叔,致有此敗,將士何罪,罪實在孤呢!」乃概令復職,悉置勿問。並令兵士休養,暫息干戈。

  楊定無子,從弟盛先守仇池,特為定發喪,追諡武王,自稱秦州刺史仇池公。仇池前為秦滅,曾由楊安鎮守,見六十二回。後來楊安他徙,輾轉為楊定所據,定死盛繼,仍算未絕,並遣使稱藩東晉,晉廷但務羈縻,封盛為仇池公。盛與定原屬氐族,因分氏羌為二十部護車,各自鎮戍,不設郡縣。乞伏乾歸也不願過問,仇池始得少安。

  事且慢表,且說燕主慕容垂,掃滅丁零,還至中山,聞翟钊奔入西燕,乃議興兵西略,往攻慕容永。諸將俱說道:「永未有大釁,不宜輕伐,且近來連歲戰爭,士卒久勞,居民亦不暇耕織,瘡痍滿目,哭泣盈途,宜乘此安撫兵民,待時而動,區區長子,無庸深憂呢!」獨司徒范陽王德駁議道:「昔三祖積德,遺訓在耳,所以陛下龍興,人皆思燕,不謀而合。永與陛下系出同宗,乃獨僭稱尊號,煽動華夷,惑民視聽,致令群豎縱橫,逐鹿不息,今若不先加除滅,恐民心不壹,後患方長,怎得謂不足深憂!就使士卒疲勞,此舉亦不能再緩了!」垂掀須語諸將道:「司徒所議,與我同意,古稱:『二人同心,其利斷金。』我計決了!且我年雖老,扣囊底智,尚足殲除此賊,不宜再留遺患,累我子孫呢!」除去慕容永,亦未必子孫久長。乃發步騎七萬人,遣鎮西將軍丹陽王瓚,及龍驤將軍張崇,往攻晉陽,征東將軍平視,往攻沙亭,自率大軍赴鄴。晉陽守將,為西燕主永弟武鄉公友,沙亭守將,為西燕鎮東將軍段平。西燕主永,尚恐兩處有失,因再遣尚書令刁雲,與車騎將軍慕容鍾,率眾五萬,出屯潞川,使為援應。垂復使太原王楷出滏口,遼西王農出壺關,自出沙亭擊永。
  永急令從子征東將軍小逸豆歸,鎮東將軍王次多,右將軍勒馬駒等,率兵萬餘,往戍台璧。又派遣諸將,分道拒守。偏燕軍沿途逗留,月餘不進。永莫名其妙,但恐垂聲東擊西,佯從鄴城進兵,暗中卻分兵潛入太行,山名。繞擊背後,所以預防一著,特調諸軍還扼太行,嚴守軹關﹔惟留台璧軍不遣。垂正要他調開各軍,好使部眾前進,既聞慕容永中計,立即趨就慕容楷,同進滏口,入天水關,直抵台璧。小逸豆歸飛報慕容永,永遣太尉大逸豆歸,至台璧助戰,適垂將平視引兵馳至,垂即使與大逸豆歸交鋒,一陣痛擊,大逸豆歸敗去。小逸豆歸不得已與王次多勒馬駒等,開壁出戰。平視再與奮鬥,正殺得難解難分的時候,忽由慕容楷慕容農殺到,兩支統是生力軍,縱橫馳驟,銳不可當。小逸豆歸自知不敵,急忙收兵入壁,偏敵軍兩面圍裹,一時不能殺出,等到死命衝突,才得一條血路,奔入壘中。部兵萬餘名,傷亡了六七千。就是王次多勒馬駒,也相繼戰死,連骸骨都無從奪回。更可怕的是台璧外面,統是敵軍,圍得鐵桶相似,除非插翅騰空,不敢出去。小逸豆歸坐守孤城,隻眼巴巴的向西望著,專待援軍到來。

  時大逸豆歸已奔還報永,永乃自率精兵五萬,馳救台璧,屯兵河曲,貽垂戰書。垂批回戰期,列陣台璧南面,分農楷二軍為左右翼,又使慕容國率兵千人,伏深澗下。越日交兵,由垂親往挑戰,兩下裡不及答話,便將對將,兵對兵,角鬥起來。才及片時,垂竟拍馬返奔,將士亦佯作敗狀,曳械遁走。永不管好歹,揮兵急追,人馳馬驟,爭向深澗中躍過,似乎有滅此朝食的氣象。不料馳至半途,那慕容楷慕容農兩軍,出來截住,夾攻永軍,垂又翻身轉來,迎頭痛擊,永三面受敵,如何支持?只得回馬奔還。追兵變做逃兵,逃兵反變做追兵,勝負變幻,真不可測。永馳還澗旁,不防慕容國又復殺出,截住去路。垂與農楷等在後緊追,累得永進退兩難,頓致全軍大亂,或被殺,或被溺,死了無數士卒。永還須遲死數月,所以幸得逃脫,奔還長子。永已用兵數年,連誘敵計都未預防,實是個沒用傢伙。

  晉陽沙亭潞川各守將,統聞風逃散,慕容鍾且奔降垂營。永聞鍾叛去,竟將鍾妻子拘住,悉數駢戮。死在目前,還要如此暴虐。又恐長子受圍,擬留太子亮居守,自奔後秦。侍中蘭英道:「昔石虎攻我龍城,我太祖堅守不去,終得創業垂基,造成大燕。今垂七十老翁,厭苦兵革,難道能連年不返,長此圍攻麼?為今日計,但當繕修守備,堅壁勿戰,待他師老糧盡,自然退去了。」永乃依議,嬰城拒守。那燕兵即陸續趨至,環集城下,四面築柵,把一座長子城,團團圍住。一攻一守,約莫有四五十日,城中雖未被陷,卻已孤危得很。乃遣子常山公泓,齎取玉璽一方,縋城夜出,向晉雍州刺史郗恢處求救,恢即請命晉廷。晉雖有詔許援,但征發需時,一時如何應急?永恐晉兵不至,又遣太子亮詣魏乞師。亮出城時,被燕將平視探知,引兵追及,把亮擒回。只有隨騎逃脫,得至盛樂,見魏王拓跋珪,涕泣求援。珪本與西燕通好,見七十三回。乃命陳留公虔,將軍庾岳,率騎五萬,出屯秀谷,相機進行。怎奈長子城日危一日,晉魏兵又皆未至,急得守城將士,朝不保暮。大逸豆歸與部將竇韜等,起了歹心,竟潛通外兵,開城延敵。慕容永驚悉內變,忙挈著眷屬,奔往北門。冤冤相湊,兜頭碰著燕軍前隊,一聲吶喊,把永圍住。永無從逃脫,只好束手受擒,所領家屬,無一倖免,統被縛至慕容垂前。垂責他僭據位號,濫殺宗族,罪無可恕,叱出斬首,妻子等當亦受戮。慕容俊子孫前時被永所殺,至此始得瞑目。又執住刁雲等四十餘人,一體加誅。大逸豆歸昂首進謁,還道是開城有功,得邀重賞,偏被垂叱他不忠,賞他一刀兩段。該死!總計西燕自慕容泓改元,至永亡國,已易六主,合計只十有一年。

  垂既滅西燕,得永所統八郡七萬餘戶。令宜都王慕容鳳為雍州刺史,鎮守長子,丹陽王慕容纘為平州刺史,鎮守晉陽,自率軍馳還鄴城,復東巡陽平平原,因聞晉有救永意,特使慕容農渡河,與鎮南將軍尹國,攻晉廩邱陽城,先後陷入,晉平東太守韋簡,引兵截擊,敗死平陸。晉高平太守徐含遠,遣使至劉牢之處乞援,牢之不能赴援,遂致高平泰山瑯琊諸郡,陸續奔溃。慕容農進兵臨海,分置守宰,方才引還。垂北往龍城,告捷太廟。

  會接得北方軍報,謂魏王珪已出師秀谷,侵逼附塞諸郡。垂本擬親出伐魏,因年已衰邁,疲病難行,乃遣太子寶為統帥,使與遼西王農趙王麟等,率步騎八萬人,自五原伐魏。是時慕容柔慕容楷諸人,相繼病歿,惟慕容德慕容紹掌兵如故。垂令紹統步騎一萬八千,為寶後應,散騎常侍高湖,上書諫垂道:「魏與燕世為姻婚,結好已久,今因求馬不得,拘留彼弟,彼直我曲,不宜用兵。且拓跋珪沈鷙善謀,幼歷艱難,飽嘗世故,兵精士盛,更難輕敵。太子年少氣壯,必且藐視珪眾,諸多玩忽,萬一挫失,大損國威,願陛下慎重將事」雲雲。語皆合理。垂非但不從,反褫湖官爵,竟令寶等北進。老昏顛倒。

  魏王拓跋珪,方討平劉衛辰,斬獲衛辰父子,並誅他宗黨五千餘人。只衛辰少子勃勃,逃往薛幹部,不及追獲。當下掠得戰馬三十餘萬匹,牛羊四百餘萬頭,載歸盛樂,充做國用。嗣又向薛幹部索交勃勃,薛幹部酋太悉伏,拒絕魏使,竟將勃勃一人,送往後秦高平公沒奕於。魏王珪又恨他抗命,襲破薛幹部帳,逐去太悉伏,入帳屠掠,盡把財物取歸,因此國帑充足,士飽馬騰。補敘數行文字,上結劉衛辰,下引赫連勃勃。此次燕軍入境,長史張袞語珪道:「燕滅丁零,殺慕容永,一入滑台,再陷長子,今復傾眾前來,總道我亦無能為,一戰可取,我不如暫避凶鋒,佯示羸弱,使他驕怠無備,然後發兵邀擊,定可得勝!這就是兵志所謂『居如處女,出如狡兔』呢。」珪喜從袞議,遂徙部落畜產,西行渡河,直至千餘里外,方才休息。

  燕軍進至五原,收降魏別部三萬餘家,割取穄田百餘萬斛,穄讀祭,形似麥而性不黏,為朔方特產。移置黑城。復進軍臨河,彩木造船,作為濟具,約歷旬餘,才得制成千餘艘。魏王珪聞燕兵將濟,始發兵出拒,並遣右司馬許謙,至後秦借兵,遙乞聲援。燕太子寶,正備齊船隻,督兵下船,忽河中颳起一陣狂風,吹動船隻,有數十艘牽勒不住,竟順風漂往對岸。適魏兵前隊,瀕河游弋,即將燕舟纜住,搜獲甲士三百餘人,魏王珪與語道:「燕主已死,燕太子何不早歸,反要渡河前來呢?」說畢,即令一一釋縛,縱使歸營。燕兵得命,即將珪言還報,太子寶不免驚疑。原來寶引兵至五原,與中山使命往來,屢不見答,還道垂果有不測情事。其實中山非無復使,統被魏暗地遣兵,繞出燕營後面,把他截住,牽縛了去,所以出兵多日,不得聞垂起居。魏王珪既將燕兵縱歸,使他傳言,復令所執燕使人,隔河傳語燕營,偽證燕主死狀,益令寶等驚惶,士卒駭動,因此不敢逕渡。珪遂使陳留公虔率五萬騎屯河東,東平公儀,率十萬騎屯河北,略陽公遵,率七萬騎繞出河南,堵截燕軍歸路。再加後秦亦遣將楊佛嵩,引兵救魏,魏勢益盛。

  先是燕太子寶,行至幽州,所乘車軸,無故自斷,術士勒安極言不祥,勸寶還軍,寶不肯從。至是安復白寶道:「天時不利,咎征已集,急速還軍,尚可倖免!」寶仍然不聽。安退出告人道:「我輩並將委屍草野,不得生還了!」趙王麟部將慕輿暠,疑垂真死。密謀作亂,將就軍中奉麟為主,事泄被誅。寶因此忌麟,自思頓兵非計,遂焚船夜遁。時值初冬,天不甚寒,河冰未結,寶料魏兵必不能渡,未設斥堠。偏偏隔了一宵,河上朔風暴吼,天氣驟冷,河冰四合。魏王珪竟引兵渡河,挑選銳騎二萬餘名,亟追燕軍。

  燕軍還屯參合陂,突有大風裹著黑氣,狀若堤防,或高或下,從後過來,覆壓軍上。沙門支曇猛,知為凶象,急向寶進言道:「風氣暴迅,魏兵將至,請遣兵抵禦為要!」寶以為去敵已遠,盡可無慮,但從鼻中嗤了一聲,餘不復言。曇猛固請不已,慕容麟在旁發怒道:「如殿下神武過人,擁兵甚眾,自足威行沙漠,索虜怎敢遠來?今曇猛無端絮聒,搖惑眾心,按律當斬!」曇猛泣語道:「秦王苻堅驅動百萬雄師,南下侵晉,一敗塗地,正由恃眾輕敵,不信天道所致。今天象已經告警,還斥曇猛多言,曇猛死亦何恨,只可惜許多將士哩!」寶雖不欲殺曇猛,但總未肯盡信。還是范陽王德謂:「寧可預防,毋貽後悔。」寶乃遣麟率眾三萬,作為殿軍,借防不測。既從德言,何不即使德斷後,乃仍委麟充任,總之,麟寶各有忮心。麟之譽寶實欲敗寶,寶之遣麟即欲害麟,營私如此,怎得不敗!麟雖依令斷後,總道魏兵不至來追,但縱騎遊獵,不肯設備。

  俄而黃霧四塞,日月無光,寶遣偵騎還詗魏兵,偵騎只行了十餘里,即解鞍臥著,魏兵晝夜兼行,到了參合陂西偏,燕軍尚未察覺。靳安又白寶道:「今日西北風甚勁,定是追兵將至的應兆,宜飭兵士倍道速歸﹔否則定難免禍了!」寶尚以詰旦為期,是夜還安宿營中。至次日天明,晨曦已上,方擬飭軍啟行,哪知山上已鼓角亂鳴,震動天地。開營仰望,見魏兵正從山腰下來,好似泰山壓卵一般。這一驚非同小可,嚇得燕軍個個股栗,各思逃生。再加寶平日在營,不善拊循,毫無紀律,倉猝遇敵,哪個肯為寶效死,一聲嘩噪,都棄營飛奔。魏兵從上臨下,正如風掃殘葉,所過皆靡。燕軍急不擇路,統向澗中亂走。澗中雖有堅冰,到了人馬騰踔的時候,或被滑倒,或致踏碎,不是壓死,就是溺死,遲一步的,即被魏兵殺死。及逾澗後,死傷已達萬人﹔再經魏拓跋遵率兵衝出,截住去路,燕軍四五萬人,都恨寶不用良言,致陷絕地,索性投戈拋甲,斂手就擒。只有數千將佐,保住太子寶等,殺開一條血路,踉蹌走脫。陳留王慕容紹被殺,魯陽王倭奴,桂陰王道成,濟陰公尹國等,及文武將吏數百人被擒,還有太子寶寵妻,及東宮侍女,出兵打仗,何必挈此妻小?寶之淫昏,可見一斑!以及兵甲輜重,軍糧資財,一古腦兒被魏掠去。魏王珪但欲揀留數人,餘皆赦還。偏有一人出阻道:「不可,不可!」珪看將過去,乃是中部大人王建。便問他有何評議,建抵掌高談,強說出一番大道理來,遂令被擒的燕軍,都做了異域的鬼奴。小子有詩歎道:



  大德由來是好生,如何入帳敢相爭﹔

  片言斷送多人命,慘比長平趙卒坑。



  欲知王建如何說法,待至下回聲明。


  本回敘後燕戰事,一勝一負,恍若有特別之報應,寓乎其間。慕容垂之頓兵不進,拓跋珪之避敵遠徙也。慕容垂之分道攻永,拓跋珪之分軍蹙寶也。慕容垂善於誘敵,而拓跋珪適似之。垂能滅人國,覆人師,方自詡為囊底智術,運用無窮,而不意其子之不能肖父,竟為拓跋珪所賺,參合之敗,全軍覆沒,父若虎而子若豚犬,何相反之若是其甚也!意者由父不修德,但務騁智,天道惡盈,乃有此極端之報復歟?靳安支曇猛輩,雖極口苦諫,寧能挽天道於無形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29:23

第七十六回     子逼母燕太后自盡 弟陵兄晉道子專權



  卻說王建入帳,請魏王珪盡殺燕軍,略謂燕恃強盛,來侵我國,今幸得大捷,俘獲甚眾,理應悉數誅戮,免留後患,奈何反縱使還國,仍增寇燄云云。珪尚以為疑,顧語諸將道:「我若果從建言,恐南人從此仇視,不願向化,我方欲弔民伐罪,怎可行得?」弔民伐罪一語,不免過誇,但珪之本心,卻還可取。偏諸將贊同建議,共請行誅。建又向珪固爭,珪乃命將數萬俘虜,盡數坑死,才引還盛樂去了。燕太子寶,棄師遁還,不滿人口,寶亦自覺懷慚,請再調兵擊魏。范陽王德,亦向垂進言道:「參合一敗,有損國威,索虜凶狡,免不得輕視太子,宜及陛下聖略,親往征討,摧彼銳氣,方可免慮,否則後患恐不淺了!」即能摧魏,亦未必果無後患!垂乃命清河公會領幽州刺史,代高陽王隆鎮守龍城,又使陽城王蘭汗為北中郎將,代長樂公盛鎮守薊郡。會為太子寶第二兒,與盛為異母兄弟,盛妻蘭氏,即蘭汗女,且與垂生母蘭太后,系出同宗,所以亦得封王。垂使兩人代鎮,是要調還隆盛部曲,同攻北魏,定期來春大舉。太史令入諫道:「太白星夕沒西方,數日後復見東方,不利主帥,且此舉乃是躁兵。躁兵必敗!」垂以為天道幽遠,不宜過信,仍然部署兵馬,準備出師。惟自參合陂敗後,精銳多半傷亡,急切招募,未盡合用。尚幸高陽王隆,帶得龍城部曲,馳入中山,軍容很是精整,士氣方為一振。垂復遣征東將軍平視,發兵冀州,不料平視居然叛垂。視弟海陽令平翰,又起兵應視,鎮東將軍餘嵩,奉令擊視,反至敗死。垂不得已親出討逆,視始怯遁。翰自遼西取龍城,亦由清河公會,遣將擊走,奔往山南。於是垂留范陽王德守中山,自率大眾密發,逾青嶺,登天門,鑿山開道,出指雲中。魏陳留公拓跋虔,正率部落三萬餘家,居守平城。垂至獵嶺,用遼西王農,高陽王隆,為前鋒驅兵襲虔。虔自恃初勝,未曾設防,待至農隆兩軍掩至城下,方才知悉。他尚輕視燕軍,即冒冒失失的率兵出戰。龍城兵甚是勇銳,吶一聲喊,爭向虔軍隊內殺入。虔攔阻不住,方識燕軍厲害,急欲收兵回城,那慕容隆已抄出背後,堵住門口。待虔躍馬奔回,當頭一槊,正中虔胸,倒斃馬下。內外魏兵,見虔被殺,統嚇得目瞪口呆,無路奔逃,只好棄械乞降。隆等引眾入城,收降魏兵三萬餘人,當即向垂報捷。垂進至參合陂,見去年太子寶戰處,積屍如山,不禁悲歎,因命設席祭奠。軍士感念存亡,統皆哀號,聲震山谷。垂由悲生慚,由慚生憤,霎時間胸前暴痛,竟致嘔血數升,幾乎暈倒。左右忙將垂舁登馬車,擬即退還,垂尚不許,仍命驅軍前行,進屯平城西北三十里。太子寶等本已赴雲中,接得垂嘔血消息,便即引歸。魏王珪聞燕軍深入,卻也驚心,意欲北走諸部,嗣又有人傳報,訛言垂已病死陣中,復放大了膽,率眾南追。途次得平城敗耗,更退屯陰山。垂駐營中十日,病且益劇,乃逾山結營,築燕昌城,為防魏計,既而還至上谷,竟至歿世。遺命謂禍難方啟,喪禮務從簡易,朝終與殯,三日釋服,惟強寇在邇,應加戒備,途中須秘不發喪,待至中山,方可舉哀治葬等語。太子寶一律遵行,密載垂屍,亟還中山,然後發喪。垂在位十三年,歿年已七十有一。由太子寶嗣即帝位,諡垂為神武皇帝,廟號世祖。尊母段氏為太后,改建興十一年為永康元年。垂稱王二年,雖易秦為燕,未定年號,至稱帝以後,方改年建興。事見前文。命范陽王德,都督冀兗青徐荊豫六州軍事,領冀州牧,鎮守鄴城,遼西王農,都督並雍益梁秦涼六州軍事,領並州牧,鎮守晉陽,趙王麟為尚書左僕射,高陽王隆為右僕射,長樂公盛為司隸校尉,宜都王鳳為冀州刺史。餘如異姓官吏,亦晉秩有差。寶為慕容垂第四子,少時輕狡,也無志操,弱冠後冀為太子,乃砥礪自修,崇尚儒學,工談論,善屬文,曲事乃父左右,購得美名。垂因立為儲貳,格外寵愛。其實寶是假名竊位,既得逞志,復露故態,中外因此失望。垂繼後段氏,嘗乘間語垂道:「太子姿質雍容,輕柔寡斷,若遇承平時候,尚足為守成令主﹔今國步艱難,恐非濟世英雄,陛下乃托以大業,妾實未敢贊成!遼西高陽二王,本為陛下賢子,何不擇一為嗣,使保國祚!趙王麟奸詐強愎,他日必為國患,這乃陛下家事,還乞陛下圖謀,毋貽後悔!」垂不禁瞋目道:「爾欲使我為晉獻公麼?」段氏見話不投機,只好暗暗下淚,默然退出。原來寶為先段後所出。麟農隆柔熙,出自諸姬,均與繼後段氏,不屬毛裡。段氏生子朗鑒,俱尚幼弱,所以垂疑段後懷妒,從中進讒,不得不將她叱退。段氏既怏怏退出,適胞妹季妃入見,季妃為慕容德妻,見六十四回。因即流涕與語道:「太子不才,內外共知,惟主上尚為所蒙,我為社稷至計,密白主上,主上乃比我為驪姬,真是冤苦!我料主上百年以後,太子必喪社稷!趙王又必生亂,宗室中多半庸碌,惟范陽王器度非常,天若存燕,舍王無第二人呢!」段元妃未嘗無識,惟為此殺身亦是失計。季妃亦不便多言,但唯唯受教罷了。古人說得好,屬垣防有耳,窗外豈無人?段後告垂及妹,雖亦秘密相商,但已被人竊聽,傳出外面,為太子寶及趙王麟所聞。兩人當然懷恨,徐圖報復。到了寶已嗣位,故舊大臣,總援著舊例,尊皇后為皇太后,寶說不出從前嫌隙,只好暫時依議。過了半月,即使麟入脅段太后道:「太后前日,嘗謂嗣主不能繼承大業,今果能否?請亟自裁,還可保全段宗!」段太后聽了,且怒且泣道:「汝兄弟不思盡孝,膽敢逼殺母后,如此悖逆,還想保守先業麼?我豈怕死,但恐國家將亡,先祖先宗,無從血食呢!」說畢,便飲鴆自殺。雖不做凡人妻,但結果亦屬欠佳。麟出宮語寶,寶與麟又復倡議,謂段氏曾謀嫡儲,未合母道,不宜成喪。群臣也不敢進諫。惟中書令眭邃抗議道:「子無廢母的道理,漢時閻後親廢順帝,尚得配享太廟,況先後語出傳聞,虛實且未可知,怎得不認為母?今宜依閻後故事,遵禮發喪。」寶乃為太后成服袝葬,追諡為成哀皇后。這且慢表。
  且說晉孝武帝親政以後,權由己出,頗知盡心國事,委任賢臣。淝水一戰,擊退強秦,收復青兗河南諸郡,晉威少振。事俱散見前文。太元九年,崇德太后褚氏崩,朝議以帝與太後,系是從嫂,服制上不易規定。褚氏為康帝後,康帝為元帝孫,而孝武為元帝少子,簡文帝三男,故對於褚後實為從嫂。獨太學博士徐藻,援《禮經》夫屬父道、妻皆母道的成訓,推衍出來,說是夫屬君道,妻即後道,主上曾事康帝為君,應事褚後為後,服後應用齊衰,不得減輕云云。孝武帝遂服齊衰期年,中外稱為公允。惟孝武後王氏,嗜酒驕妒,有失閫儀,孝武帝特召後父王蘊,入見東堂,具說後過,令加訓導。蘊免冠稱謝,入宮白後,後稍知改過,不逾大節。過了五年,未產一男,竟至病逝。褚太后與王皇后,並見六十四回中。當時後宮有一陳氏女,本出教坊,獨長色藝,能歌能彈,應選入宮。孝武帝方值華年,哪有不好色的道理,花朝擁,月夜偎,嘗盡溫柔滋味,竟得產下二男,長名德宗,次名德文。本擬立為繼後,因她出身微賤,未便冊為正宮,不得已封為淑媛,但將中宮虛位,隱然以皇后相待。偏偏紅顏不壽,翠袖生寒,到了太元十五年,又致一病告終。孝武帝悲悼異常。幸復得一張氏嬌娃,聰明伶俐,不亞陳淑媛,面龐兒閉月羞花,更與陳淑媛不相上下,桃僵李代,一枯一榮,孝武帝冊為貴人,得續歡情,才把陳淑媛的形影,漸漸忘懷,又復易悲為喜了。為下文被弒伏線。

  惟自張貴人得寵,日伴天顏,竟把孝武帝迷住深宮,連日不親政務。所有軍國大事,盡委瑯琊王道子辦理。道子系孝武帝同母弟,俱為李崑崙所生。見六十三回。孝武即位,曾尊李氏為淑妃,嗣又進為皇太妃,儀服得與太后相同。道子既受封瑯琊王,進位驃騎將軍,權勢日隆,太保謝安在位時,已因道子恃寵弄權,與他不和。見六十九回。安婿王國寶,系故左衛將軍王坦之子,素性奸諛,為安所嫉,不肯薦引。國寶陰懷怨望,會國寶從妹,入選為道子妃,遂與道子相昵,常毀婦翁,道子亦入宮行讒。孝武帝素來重安,安又避居外鎮,故幸得考終。但自安歿後,道子即首握大權,錄尚書事,都督中外諸軍,領揚州刺史。道子嗜酒漁色,日夕酣歌,有時入宮侍宴,亦與孝武為長夜飲,縱樂尋歡。又崇尚浮屠,僧尼日集門庭,一班貪官污吏,往往托僧尼為先容,無求不應。也是結歡喜緣。甚至年輕乳母,貌俊家僮,俱得道子寵幸,表裡為奸。道子又擢王國寶為侍中,事輒與商,國寶亦得肆行無忌,妄作威福,政刑濁亂,賄賂公行。

  尚書令陸訥,望宮闕歎道:「這座好家居,難道被纖兒撞壞不成?」會稽處士戴逵,志操高潔,屢征不起。郡縣逼迫不已,他見朝政日非,越加謝絕,逃往吳郡。吳國內史王珣,在武邱山築有別館,逵潛蹤往就,與珣游處兼旬,托珣向朝廷善辭,免得再召。珣與他設法成全,逵乃復返入會稽,隱居剡溪。不略逸士。會稽人許榮,適任右衛領營將軍,上疏指陳時弊,略云:

  今台府局吏,直衛武官,及僕隸婢兒,取母之姓者,本臧獲之徒,無鄉邑品第,皆得命議,用為郡守縣守,並帶職在內,委事於小吏手中。僧尼乳母,競進親黨,又受貨賂,輒臨官領眾,無衛霍之才,而妄比古人,為患一也。佛者清虛之神,以五誡為教,絕酒不淫,而今之奉者,穢慢阿尼,酒色是耽,其違二矣。夫致人於死,未必手刃害之,若政教不均,暴濫無罪,必夭天命,其違三矣。盜者未必躬竊人財,譏察不嚴,罪由牧守,今禁令不明,劫盜公行,其違四矣。在上化下,必信為本,昔年下書,敕使盡規,而眾議畢集,無所採用,其違五矣。僧尼成群,依傍法服,五誡粗法,尚不能遵,況精妙乎?而流惑之徒,競加敬事,又侵逼百姓,取財為害,亦未合佈施之道也。

  疏入不報。會孝武帝冊立儲貳,命子德宗為皇太子。德宗愚蠢異常,口吃不能言語,甚至寒暑饑飽,均不能辨,飲食臥起,隨在需人,所以名為儲嗣,未嘗出臨東宮。似此蠢兒,怎堪立為儲君!許榮又疏言太子既立,應就東宮毓德,不宜留養後宮,孝武帝亦置諸不理。

  惟道子勢傾內外,門庭如市,遠近奔集,孝武帝頗有所聞,不免懷疑。王國寶諂事道子,隱諷百官。奏推道子為丞相,領揚州牧,假黃鉞,加殊禮。護軍將軍車胤道:「這是成王尊崇周公的禮儀,今主上當陽,非成王比,相王在位,難道可上擬周公麼?」乃托詞有疾,不肯署疏,及奏牘上陳,果觸主怒,竟把原奏批駁下來,且因奏疏中無車胤名,嘉他有守。

  中書侍郎范寧徐邈,守正不阿,指斥奸黨,不稍寬假。范寧尤抗直敢言,無論親貴,遇有壞法亂紀,必抨擊無遺。嘗謂王弼何晏二人,浮詞惑眾,罪過桀紂,所以待遇同僚,必以禮法相繩。王國寶為寧外甥,寧恨他卑鄙,屢戒不悛,乃表請黜逐國寶。國寶仗道子為護符,反構隙譖寧。不顧婦翁,寧顧母舅!寧且恨且懼,遂乞請外調,願為豫章太守。豫章一缺,向稱不利,他人就任,輒不永年,朝臣視為畏途。孝武帝覽表亦驚疑道:「豫章太守不可為,寧奈何以身試死哩!」寧一再固請,方邀允准。寧臨行時尚申陳一疏,大略說是:

  臣聞道尚虛簡,政貴平靜,坦公亮於幽顯,流子愛於百姓,子讀若慈,見《禮記》。然後可以輕夷險而不憂,乘休否而常夷,否讀如痞。先王所以致太平,如此而已。今四境晏如,烽燧不舉,而倉庾虛耗,帑藏空匱。古者使民,歲不過三日,今之勞擾,殆無三日休息,至有殘形剪髮,要求復除,生兒不復舉養,鰥寡不敢妻娶,豈不怨結人鬼,感傷和氣!臣恐社稷之憂,積薪不足以為喻。臣久欲粗啟所懷,日延一日,今當永離左右,不欲令心有餘恨,請出臣啟事,付外詳擇,不勝幸甚!

  孝武帝得了寧疏,卻也頒詔中外,令公卿牧守,各陳時政得失。無如道子國寶,蟠踞宮廷,雖有良言,統被他兩人抹煞,不得施行。就是范寧赴任後,也有一篇興利除害的表章,大要在省刑減傜,戒奢懲佚數事,結果是石沈海底,毫無音響。惟王國寶前被糾彈,嘗使陳郡人袁悅之,因尼妙音,致書後宮,具言國寶忠謹,宜見親信。這書為孝武帝所見,怒不可遏,即飭有司加罪悅之,處以斬罪。國寶越加惶懼,仍托道子入白李太妃,代為調停,方得無恙。

  道子貪恣日甚,賣官鬻爵,無所不為。嬖人趙牙出自倡家,貢金獻妓,得官魏郡太守。錢塘捕賊小吏茹千秋,納賄巨萬,亦得任為諮議參軍。牙且為道子監築東第,迭山穿沼,植樹栽花,工費以億萬計。道子且就河沼旁開設酒肆,使宮人居肆沽酒。自與親昵乘船往飲,謔浪笑敖,備極醜態。孝武帝聞他築宅,特親往遊覽,道子不敢拒駕,只好導帝入游。帝眺覽一周,使語道子道:「府內有山,足供游眺,未始不佳﹔但修飾太過,恐傷儉德,不足以示天下!」道子無詞可答,只好隨口應命。及帝既還宮,道子召語趙牙道:「皇上若知山由版築,汝必坐罪致死了!」趙牙笑道:「王在,牙何敢死!」倡家子也讀過《魯論》麼?道子也一笑相答。牙退後並不少戒,營造益奢。茹千秋倚勢斂財,驟致巨富,子壽齡得為樂安令,贓私狼藉,得罪不誅,安然回家。博平令聞人奭據實彈劾,孝武帝雖懷怒意,終因道子袒護,不復查究。道子又為李太妃所愛,出入宮禁,如家人禮,或且使酒嫚罵,全無禮儀。

  孝武帝愈覺不平,意欲選用名流,任為藩鎮,使得潛制道子。當時中書令王恭,黃門郎殷仲堪,世代簪纓,頗負時望,孝武帝因召入太子左衛率王雅,屏人密問道:「我欲外用王恭殷仲堪,卿意以為何如?」雅答道:「恭風神簡貴,志氣方嚴,仲堪謹修細行,博學能文,但皆器量褊窄,無干濟才。若委以方面,天下無事,尚足稱職,一或變起,必為亂階。願陛下另簡賢良,勿輕用此二人!」雅頗知人。孝武帝不以為然,竟命恭為平北將軍,都督青兗幽並冀五州軍事,領青兗二州刺史,出鎮京口,仲堪為振威將軍,都督荊益寧三州軍事,領荊州刺史,出鎮江陵。又進尚書右僕射王珣為左僕射,王雅為太子少傅,內外分置心膂,無非欲監制道子。哪知內患未去,反惹出一場外患來了。小子因有詩歎道:



  惡習都由驕縱成,家無賢弟咎由兄。

  尊親尚且難施法,假手群臣亂益生!



  欲知晉廷致亂情形,且至下回再表。


  家無賢子弟,家必敗,國無賢子弟,國必亡。慕容垂才略過人,卒能恢復燕祚,不可謂非一世雄,其獨擇子不明,失之於太子寶,反以段後所言為營私。垂死而段後遇弒,子敢弒母,尚有人道乎?即無北魏之侵擾,其必至亡國,可無疑也。所惜者,段元妃自詡智婦,乃竟不免於禍耳。彼晉孝武帝之縱容道子,弊亦相同。道子固同母弟也,然愛弟則可,縱弟則不可。道子不法,皆孝武帝釀成之,委以大權,與之酣飲,迨至道子貪婪驕恣,寵昵群小,乃始欲分置大臣以監制之,何其謬耶!而王國寶輩更不值評論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29:51

第七十七回     殷仲堪倒柄授桓玄 張貴人逞凶弒孝武



  卻說孝武帝防備道子,特分任王恭殷仲堪王珣王雅等,使居內外要津,分道子權。道子也窺透孝武帝心思,用王國寶為心腹,並引國寶從弟瑯琊內史王緒,作為爪牙,彼此各分黨派,視同仇讎。就是孝武帝待遇道子,也與從前大不相同,還虧李太妃居間和解,才算神離貌合,勉強維持。道子又想推尊母妃,陰豎內援,便據母以子貴的古例,啟聞孝武帝,請尊李太妃為太后。孝武帝不好駁議,因准如所請,即改太妃名號,尊為太后,奉居崇訓宮。道子雖為瑯琊王,曾領會稽封國,為會稽太妃繼嗣。會稽太妃,就是簡文帝生母鄭氏,見六十三回。鄭氏為元帝妾媵,未列為後。故歸道子承祀,至是亦追尊為簡文太后,上諡曰宣。群臣希承意旨,謂宣太后應配饗元帝,獨徐邈謂太后生前,未曾伉儷先帝,子孫怎得為祖考立配?惟尊崇盡禮,乃臣子所可為,所建陵廟,宜從別設。有詔依議,乃在太廟西偏,另立宣太后廟,特稱宣太后墓為嘉平陵。

  又徙封道子為會稽王,循名責實,改立皇子德文為瑯琊王。德文比太子聰慧,孝武帝常使陪侍太子,凡太子言動,悉由德文主持,因此青宮裡面,尚沒有甚麼笑話,傳播人間。何不直截了當立德文為儲嗣!惟道子內恃太后,外恃近臣,驕縱貪婪,終不少改。

  太子洗馬南郡公桓玄,就是前大司馬桓溫少子,見六十四回。五齡襲爵,及長頗通文藝,意氣自豪,朝廷因父疑子,不給官階,到了二十三歲,始得充太子洗馬。玄以為材大官小,很是怏怏,乃往謁道子,為夤緣計。湊巧道子置酒高會,盛宴賓朋,玄得投刺入見,稱名下拜。道子已飲得酣醉,任他拜伏,並不使起,且張目四顧道:「桓溫晚年,想做反賊,爾等曾聞知否?」玄聽到此言,不覺汗流浹背,匍伏地上,未敢起來。還是長史謝重,在旁起答道:「故宣武公溫諡宣武,亦見六十四回中。黜昏登聖,功超伊霍,外間浮議紛紜,未免混淆黑白,還乞鈞裁!」道子方點首作吳語道:「儂知!儂知!」因令玄起身,使他下座列飲。玄拜謝而起,飲了一杯,便即辭出。自是仇恨道子,日夕不安。未幾得出補義興太守,仍鬱鬱不得志,嘗登高望震澤湖,即鄱陽湖。欷歔太息道:「父做九州伯,兒做五湖長,豈不可恥!」因即棄官歸國,上書自訟道:
  臣聞周公大聖而四國流言,樂毅王佐而被謗騎劫,巷伯有豺虎之慨,蘇公興飄風之刺,惡直丑正,何代無之!先臣蒙國殊遇,姻婭皇極,常欲以身報德,投袂乘機,西平巴蜀,北清伊洛,使竊號之寇,系頸北闕,園陵修復,大恥載雪,飲馬灞泞,懸旌趙魏,勤王之師,功非一捷。太和之末,太和系帝奕年號,見前文。皇基有潛移之懼,遂乃奉順天人,翼登聖朝,明離既朗,四凶兼澄,向使此功不建,此事不成,宗廟之事,豈堪設想!昔太甲雖迷,商祚無憂,昌邑雖昏,弊無三孽。因茲而言,晉室之機,危於殷漢,先臣之功,高於伊霍矣。而負重既往,蒙謗清時,聖帝明王黜陟之道,不聞廢忽顯明之功,探射冥冥之心,啟嫌謗之途,開邪枉之路者也。先臣勤王艱難之勞,匡平克復之勛,朝廷若其遣之,臣亦不復計也。至於先帝龍飛九五,陛下之所以繼明南面,請問談者,誰之由耶?誰之德耶?豈惟晉室永安,祖宗血食,於陛下一門,實奇功也。自頃權門日盛,丑政實繁,咸稱述時旨,互相煽附,以臣之兄弟,皆晉之罪人,臣等復何理可以苟存身世,何顏可以屍饗封祿?若陛下忘先臣大造之功,信貝錦萋菲之說,臣等自當奉還三封,受戮市朝,然後下從先臣,歸先帝於玄宮耳。若陛下述遵先旨,追錄舊勛,竊望少垂愷悌覆蓋之恩,臣雖不肖,亦知圖報。犬馬微誠,伏維亮鑒!

  看官閱讀此疏,應知玄滿懷鬱勃,已露言中,後來潛謀不軌,逞勢行兇,便可概見。那孝武帝怎能預料,惟將來疏置諸不理,便算是包荒大度。就是道子瞧著,也因玄無權無勢,不值一顧,但視為少年妄言罷了。及殷仲堪出鎮江陵,玄在南郡,與江陵相近,免不得隨時往來。桓氏世臨荊州,為士民所畏服,仲堪欲牢籠物望,不能不與玄聯結,並因玄風神秀朗,詞辯雄豪,便推為後起雋杰,格外優待,漸漸的大權旁落,反為玄所把持。孝武方倚為屏藩,乃不能制一桓玄,無能可知。玄嘗在仲堪廳前,戲馬舞槊,仲堪從旁站立,玄竟舉槊向仲堪,作欲刺狀。中兵參軍劉邁,在仲堪側,忍不住說出二語,謂玄馬槊有餘,精理不足。玄聽到邁言,並不知過,反怒目視邁,仲堪也不禁失容。及玄既趨出,仲堪語邁道:「卿系狂人,乃出狂言,試想桓玄久居南郡,手下豈無黨羽?若潛遣刺客,乘夜殺卿,我豈尚能相救麼?況見他悻悻出去,必思報復,卿不如趕緊出避,尚可自全。」倘玄欲刺汝,汝將奈何?邁乃微服出奔,果然玄使人追趕,幸邁早走一時,不為所及,才得倖免。征虜參軍胡藩,行過江陵,進謁仲堪,乘便進言道:「桓玄志趣不常,每懷怨望,節下崇待太過,恐非久計。」仲堪默不一言,藩乃辭出。時藩內弟羅企生,為仲堪功曹,藩即與語道:「殷侯倒戈授人,必難免禍,君不早去,恐將累及,後悔不可追了!」企生亦似信非信,不欲遽辭,藩嗟歎而去。良言不聽,宜乎扼腕。

  看官聽說,殷仲堪不能駕馭桓玄,哪裡能監制道子?道子權威如故,孝武帝越不自安。中書侍郎徐邈,從容入諷道:「昔漢文明主,尚悔淮南,指厲王長事,見《漢史》。世祖聰達,負悔齊王,見前文。兄弟至親,相處宜慎,會稽王雖稍有失德,總宜曲加寬貸,借釋群疑,外顧大局,內慰太后,庶不致有他變呢!」孝武帝經此一言,氣乃少平,委任道子,仍然如初。愛弟之道,豈必定要委任!

  惟王國寶有兄弟數人,皆登顯籍。長兄愷嘗襲父爵,入官侍中,領右衛將軍,多所獻替,頗能盡職,次兄愉為驃騎司馬,進輔國將軍,名遜乃兄,弟忱少即著名,曆官內外,文酒風流,睥睨一切。王恭王珣,才望且出忱下。恭出鎮江陵以前,荊州刺史一職,系忱所為,別人總道他少不更事,不能勝任,誰知他一經蒞鎮,風裁肅然,就是待遇桓玄,亦嘗談笑自如,令玄屈服。只是素性嗜酒,一醉至數日不醒,因此釀成酒膈,因病去官,未幾即歿。國寶欲奔喪回裡,表請解職,有詔止給假期。偏國寶又生悔意,徘徊不行,事為中丞褚粲所劾。國寶懼罪,只得再求道子挽回,都下不敢露跡,竟扮作女裝,坐入輿中偽稱為王家女婢,混入道子第中,跪請緩頰。道子且笑且憐,即替他設法進言,終得免議。權相有靈,國寶當自恨不作女身為他作妾。

  已而假滿復官,更加驕蹇,不遵法度,後房妓妾,不下百數,天下珍玩,充滿室中。孝武帝聞他僭侈,召入加責,經國寶泣陳數語,轉使孝武帝一腔怒氣,自然消融。他素來是個逢迎妙手,探得孝武帝隱憎道子,遂竭力迎合,隱有閒言,並厚賂後宮張貴人,代為吹噓,竟至相府爪牙,一躍為皇宮心腹。媚骨卻是有用!道子察出情形,很覺不平,嘗在內省遇見國寶,斥他背恩負義,拔劍相加,嚇得國寶魂膽飛揚,連忙奔避。道子舉劍擲擊,又復不中,被他逃脫。嗣經僚吏百方解說,才將道子勸回。孝武帝得悉爭端,益信國寶不附道子,視作忠臣,常令國寶侍宴。酒酣興至,與國寶談及兒女事情,國寶自陳有女秀慧。孝武帝願與結婚,許納國寶女為瑯琊王妃,國寶喜出望外,叩頭拜謝。至宴畢出宮後,待了旬餘,未見有旨,轉浼張貴人代請,才得複音,乃是緩日結婚四字,國寶只好靜心候著,少安毋躁罷了。恐閻王要來催你性命奈何?當時有人戲作雲中詩,譏諷時事云:

  相王沈醉,輕出教命,捕賊千秋,干預朝政。王愷守常,國寶馳競,荊州大度,散誕難名。盛德之流,法護王寧,仲堪仙民,特有言詠。東山安道,執操高抗,何不征之,以為朝匠?

  詩中所云千秋王愷國寶,實敘本名,想看官閱過上文,當然瞭解。荊州系指王忱,不指殷仲堪,法護系王珣小字,寧即王恭,仙民即徐邈字,安道即戴逵字。這詩句傳入都中,王珣欲孚民望,表請征戴逵為國子祭酒,加散騎常侍,逵仍不至。太元二十年,皇太子德宗,始出東宮。會稽王道子兼任太子太傅,王珣兼任太子詹事,與太子少傅王雅,又上疏道:

  會稽處士戴逵,執操貞厲,含味獨游,年在耆老,清風彌劭。東宮虛德,式延正士,宜加旌命,以參僚侍。逵既重幽居之操,必以難進為美,宜下詔所在有司,備禮發遣,進弼元良,毋任翹企!

  孝武帝依議,復下詔征逵,逵仍稱疾不起,已而果歿。那孝武帝溺情酒色,日益荒耽,鎮日裡留戀宮中,徒為了一句戲言,釀出內弒的駭聞,竟令春秋鼎盛的江東天子,忽爾喪軀,豈不是可悲可憤麼!當孝武帝在位時,太白星晝現,連年不已,中外幾視為常事,沒甚驚異。太元二十年七月,有長星出現南方,自須女星至哭星,光芒數丈。孝武帝夜宴華林園,望見長星光燄,不免驚惶,因取手中酒巵,向空祝語道:「長星勸汝一杯酒,從古以來,沒有萬年天子,何勞汝長星出現呢?」真是酒後囈語。既而水旱相繼,更兼地震,孝武帝仍不知警,依然酒色昏迷。僕射王珣,系故相王導孫,雖然風流典雅,為帝所昵,但不過是個旅進旅退的人員,從未聞抗顏諫諍,敢言人所未言。頗有祖風。太子少傅王雅,門第非不清貴。祖隆父景,也嘗通籍,究竟不及王珣位望。珣且未敢抗辯,雅更樂得圓融,所以識見頗高,語言從慎。時人見他態度模稜,或且目為佞臣,雅為保全身家起見,只好隨俗浮沈,不暇顧及譏議了。孝武帝恃二王為耳目,二王都做了好好先生,還有何人振聾發瞶?再經張貴人終日旁侍,盅惑主聰,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越害得這位孝武帝,俾晝作夜,顛倒糊塗。

  太元二十一年秋月,新涼初至,餘暑未消,孝武帝尚在清暑殿中,與張貴人飲酒作樂,徹夜流連,不但外人罕得進見,就是六宮嬪御,也好似咫尺天涯,無從望幸。不過請安故例,總須照行,有時孝武帝醉臥不起,連日在牀,後宮妾媵,不免生疑,還道孝武帝有什麼疾病,格外要去問省,獻示慇懃。張貴人恃寵生驕,因驕成妒,看那同列嬌娃,簡直是眼中釘一般,恨不得一一驅逐,單剩自己一人,陪著君王,終身享福。描摹得透。有幾個伶牙利齒的妃嬪,窺透醋意,免不得冷嘲熱諷,語語可憎。張貴人憤無可泄,已是滿懷不平。時光易過,轉瞬秋殘,清暑殿內,鑾駕尚留,一夕與張貴人共飲,張貴人心中不快,勉強伺候,虛與綢繆。孝武帝飲了數大觥,睜著一雙醉眼,注視花容,似覺與前少異,默忖多時,猜不出她何故惹惱,問及安否,她又說是無恙。孝武帝所愛惟酒,以為酒入歡腸,百感俱消,因此顧令侍女,使與張貴人接連斟酒,勸她多飲數杯。張貴人酒量平常,更因懷恨在心,越不願飲,第一二杯還是耐著性子,勉強告乾,到了第三四杯,實是飲不下了。孝武帝還要苦勸。張貴人只說從緩。孝武帝恐她不飲,先自狂喝,接連數大觥下咽,又使斟了一大觥,舉酒示張貴人道:「卿應陪我一杯!」說著,又是一口吸盡。死在眼前,樂得痛快。張貴人拗他不過,只得飲了少許。孝武帝不禁生忿,迫令盡飲,再囑侍女與她斟滿,說她故意違命,須罰飲三杯。本想替她解愁,誰知適令增恨!張貴人到此,竟忍耐不住,先將侍女出氣,責她斟得太滿,繼且顧語孝武帝道:「陛下亦應節飲,若常醉不醒,又要令妾加罪了!」孝武帝聽了加罪二字,誤會微意,便瞋目道:「朕不罪卿,誰敢罪卿,惟卿今日違令不飲,朕卻要將卿議罪!」張貴人驀然起座道:「妾偏不飲,看陛下如何罪妾?」孝武帝亦起身冷笑道:「汝不必多嘴,計汝年已將三十,亦當廢黜了!朕目中盡多佳麗,比汝年輕貌美,難道定靠汝一人麼?」說到末句,那頭目忽然眩暈,喉間容不住酒肴,竟對張貴人噴將過去,把張貴人玉貌雲裳,吐得滿身骯髒。侍女等看不過去,急走至御前,將孝武帝扶入御榻,服侍睡下。孝武帝頭一倚枕,便昏昏的睡著了。

  惟張貴人得寵以來,從沒有經過這般責罰,此次忽遭斥辱,哪裡禁受得起,鳳目中墜了無數淚珠兒。轉念一想,柳眉雙豎,索性將淚珠收起,殺心動了。使侍女撤去殘肴,自己洗過了臉,換過了衣,收拾得乾乾淨淨。又躊躇了半晌,竟打定主意,召入心腹侍婢,附耳密囑數語。侍婢卻有難色,張貴人大怒道:「汝若不肯依我,便叫你一刀兩段!」侍婢無奈,只好依著閨令,趨就御榻,用被蒙住孝武帝面目,更將重物移壓孝武帝身上,使他不得動彈。可憐孝武帝無從吐氣,活活悶死!過了一時,揭被啟視,已是目瞪舌伸,毫無氣息了。看官記著!這孝武帝笑責張貴人,明明是酒後一句戲言,張貴人伴駕有年,難道不知孝武帝心性?不過因華色將衰,正慮被人奪寵,聽了孝武帝戲語,不由的觸動心骨,竟與孝武帝勢不兩立,遂惡狠狠的下了毒手,結果了孝武帝的性命。總計孝武帝在位二十四年,改元兩次,享年只三十有五。小子有詩歎道:



  恩深忽爾變仇深,放膽行兇不自禁﹔

  莫怪古今留俚語,世間最毒婦人心!



  張貴人弒了孝武帝,更想出一法,瞞騙別人。究竟如何用謀,待看下回分曉。


  桓玄一粗鄙小人耳,智識遠不逮莽懿,即乃父桓溫,猶未克肖,微才如王忱,且能以談笑折服之,固不待謝安石也。殷仲堪懦弱無能,縱之出柙,至玄執槊相向,益復畏之如虎,莫展一籌。孝武帝欲借之以制道子,庸詎知其更縱一患耶?王雅謂其必為亂階,何見之明而詞之悚也。但孝武不能測一張貴人,安能知一殷仲堪,牀闥之間,危機伏焉,環珮之側,死象寓焉。經作者演寫出來,尤覺得酒食之禍,甚於戈矛。褒妲之亡殷周,猶為間接,而張貴人竟直接弒君,甚矣!女色之不可近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30:16

第七十八回     迫誅奸稱戈犯北闕 僭稱尊遣將伐西秦



  卻說張貴人弒主以後,自知身犯大罪,不能不設法彌縫,遂取出金帛,重賂左右,且令出報宮廷,只說孝武帝因魘暴崩。太子德宗,比西晉的惠帝衷,還要闇弱,怎能摘伏發奸?會稽王道子,向與孝武帝有嫌,巴不得他早日歸天,接了凶訃,暗暗喜歡,怎肯再來推究?外如太后李氏,以及瑯琊王德文,總道張貴人不敢弒主,也便模糊過去。王珣王雅等,統是仗馬寒蟬,來管什麼隱情,遂致一種彌天大案,千古沈冤。後來《晉書》中未曾提及張貴人,不知她如何結局,應待詳考。王國寶得知訃音,上馬急馳,乘夜往叩禁門,欲入殿代草遺詔,好令自己輔政。偏侍中王爽,當門立著,厲聲呵叱道:「大行皇帝晏駕,太子未至,無論何人,不得擅入,違禁立斬!」國寶不得進去,只好悵然回來。越日,太子德宗即位,循例大赦,是謂安帝。有司奏請會稽王道子,誼兼勛戚,應進位太傅,鄰揚州牧,假黃鉞,備殊禮,無非討好道子。有詔依議,道子但受太傅職銜,餘皆表辭。詔又褒美讓德,仍令他在朝攝政,無論大小政事,一律咨詢,方得施行。道子權位益尊,聲威益盛,所有內外官僚,大半趨炎附熱,奔走權門。最可怪的是王國寶,本已與道子失歡,不知他用何手段,又得接交道子,仍使道子不念前嫌,復照前例優待,引為心腹,且擢任領軍將軍。無非喜諛。從弟王緒,隨兄進退,不消多說。阿兄既轉風使舵,阿弟自然隨風敲鑼。

  平北將軍王恭,入都臨喪,順便送葬。見了道子輒正色直言,道子當然加忌。惟甫經攝政,也想輯和內外,所以耐心忍氣,勉與周旋。偏恭不肯通融,語及時政,幾若無一愜意,盡情批駁,聲色俱厲。退朝時且語人道:「榱棟雖新,恐不久便慨黍離了!」過剛必折。道子知恭意難回,更加銜恨。王緒諂附道子,因與兄國寶密商,謂不如乘恭入朝,勸相王伏兵殺恭。國寶以恭系時望,未便下手,所以不從緒言。恭亦深恨國寶。有人為恭畫策,請召入外兵,除去國寶,恭因冀州刺史庾楷,與國寶同黨,士馬強盛,頗以為憂,乃與王珣密談,商決可否。珣答說道:「國寶雖終為禍亂,但目前逆跡未彰,猝然加討,必啟群疑。況公擁兵入京,跡同專擅,先應坐罪,彼得借口,公受惡名,豈非失算?不如寬假時日,待國寶惡貫滿盈,然後為眾除逆,名正言順,何患不成!」恭點首稱善。已而復與珣相見,握手與語道:「君近來頗似胡廣。」漢人以拘謹聞!珣應聲道:「王陵廷爭,陳平慎默,但看結果如何,不得徒論目前呢。」兩人一笑而散。
  過了一月,奉葬先帝於隆平陵,尊諡為孝武皇帝。返袝以後,恭乃辭行還鎮,與道子等告別。即面語道子道:「主上方在諒闇,冢宰重任,伊周猶且難為,願相王親萬機,納直言,遠鄭聲,放佞人,保邦致治,才不愧為良相呢!」說著,睜眼注視道子。旁顧國寶在側,更生慍色,把眼珠楞了數楞。國寶不禁俯首,道子亦憤憤不平,但不好驟然發作,只得敷衍數語,送恭出朝罷了。

  到了次年元旦,安帝加元服,改元隆安。太傅會稽王道子稽首歸政,特進左僕射王珣為尚書令,領軍將軍王國寶為左僕射,兼後將軍丹陽尹。尊太后李氏為太皇太后,立妃王氏為皇后。後系故右軍將軍王羲之女孫,父名獻之,亦以書法著名,累官至中書令,曾尚簡文帝女新安公主,有女無子。及女得立後,獻之已歿,至是始追贈光祿大夫,與乃父羲之歿時,贈官相同。史稱羲之有七子,惟徽之獻之,以曠達稱,兩人亦最和睦。獻之病逝,徽之奔喪不哭,但直上靈牀,取獻之琴,撫彈許久,終不成調,乃悲歎道:「嗚呼子敬,人琴俱亡!」說畢,竟致暈倒,經家人舁至牀上,良久方蘇。他平時素有背疾,坐此溃裂,才閱月餘,也即去世。敘此以見兄弟之友愛。徽之字子猷,獻之字子敬,還有徽之兄凝之,亦工草隸,性情迂僻,嘗為才婦謝道韞所嫌。事見後文。

  且說王國寶進官僕射,得握政權。會稽王道子,復使東宮兵甲,歸他統領,氣燄益盛。從弟緒亦得為建威將軍,與國寶朋比為奸,朝野側目。國寶所忌,第一個就是王恭,次為殷仲堪,嘗向道子密請,黜奪二人兵權。道子雖未照行,謠傳已遍布內外,恭鎮戍京口,距都甚近,都中情事,當然早聞,因即致書仲堪,謀討國寶。仲堪在鎮,嘗與桓玄談論國事,玄正思利用仲堪,搖動朝廷,便乘隙進言道:「國寶專權怙勢,唯慮君等控馭上流,與他反抗,若一旦傳詔出來,征君入朝,試問君將如何對付哩?」仲堪皺眉道:「我亦常防此著,敢問何計可以免憂?」玄答道:「王孝伯即王恭表字。嫉惡如仇,正好與他密約,興晉陽甲,入清君側,援引《春秋》晉趙鞅故事。東西並舉,事無不成!玄雖不肖,願率荊楚豪杰,荷戈先驅,這也是桓文義舉呢。」仲堪聽著,投袂而起,深服玄言。遂外招雍州刺史郗恢,內與從兄南蠻校尉殷顗,南郡相江績,商議起兵。顗不肯從,當面拒絕道:「人臣當各守職分,朝廷是非,與藩臣無涉,我不敢與聞!」績亦與顗同意,極言不可,惹得仲堪動怒,勃然作色。顗恐績及禍,從旁和解。績抗聲道:「大丈夫各行己志,何至以死相迫呢?況江仲元績自稱表字。年垂六十,但恨未得死所,死亦何妨!」說著,竟大踏步趨出。仲堪怒尚未平,將績免職,令司馬楊佺期代任,顗亦托疾辭職。仲堪親往探視,見顗臥著,似甚困頓。乃顧問道:「兄病至此,實屬可憂。」顗張目道:「我病不過身死,汝病恐將滅門。宜求自愛,勿勞念我!」仲堪懷悶而出。嗣得郗恢復書,亦不見允,因復躊躇起來。適值王恭書至,乃想出一條圓滑的法兒,令恭即日先驅,自為後應。恭得了復書,喜如所願,便即遣使抗表道:



  後將軍國寶,得以姻戚頻登顯列,道子妃為國寶妹,故稱姻戚,事見七十六回。不能感恩效力,以報時施,而專寵肆威,以危社稷。先帝登遐,夜乃犯闕叩扉,欲矯遺詔,賴皇太後明聰,相王神武,故逆謀不果。又奪東宮現兵,以為己用,讒嫉二昆,甚於仇敵。與其從弟緒同黨凶狡,共相煽連,此不忠不義之明證也。以臣忠誠,必亡身殉國,是以譖臣非一,賴先帝明鑒,浸潤不行。昔趙鞅興甲,誅君側之惡,臣雖駑劣,敢忘斯義!已與荊州督臣殷仲堪,約同大舉,不辭專擅,入除逆黨,然後釋甲歸罪,謹受鉞鉞之誅,死且不朽!先此表聞。



  為了王恭這篇表文,遂令晉廷大臣,個個心驚。當下傳宣詔命,內外戒嚴,道子日夕不安,即召王珣入商大計。珣本為孝武帝所信任,孝武暴崩,珣不得預受顧命,名雖加秩,實是失權。及應召進見,道子便問道:「二藩作逆,卿可知否?」珣隨口答辯道:「朝政得失,珣勿敢預﹔王殷發難,何從得知?」道子無詞可駁,只好轉語王國寶,且有怨言。國寶實是無能,急得不知所措。此時用不著媚骨了。沒奈何派遣數百人,往戍竹裡,夜遇風雨,竟致散歸。國寶越加惶懼,王緒進語國寶道:「王珣陰通二藩,首當除滅,車胤現為吏部尚書,實與珣同黨。為今日計,急矯托相王命,誘誅二人,拔去內患,然後挾持君相,出討二藩,人心一致,怕甚麼逆燄呢?」計頗凶狡。國寶遲疑不答,被緒厲聲催逼,方遣人召入珣胤。至珣胤到來,國寶又不敢加害,反向珣商量方法。珣說道:「王殷與君,本沒有甚麼深怨,不過為權利起見,因生異圖。」國寶不待說畢,便愕然道:「莫非視我作曹爽不成!」曹爽事見《三國志》。珣微哂道:「這也說得過甚,君無爽罪,王孝伯亦怎得比宣帝呢?」宣帝即司馬懿。國寶又轉顧車胤道:「車公以為何如?」胤答道:「昔桓公圍攻壽春,日久方克。即桓溫攻袁真事,見六十二回。今朝廷發兵討恭,恭必嬰城固守,若京口未拔,荊州軍又復到來,君將如何對待呢?」國寶聞言失聲道:「奈何奈何?看來只好辭職罷!」珣與胤竊笑而去。胤字武子,系南平人,少時好學,家貧不常得油,夏月取螢貯囊,代火照書,囊螢照讀故事,便是車胤古典。一長可錄,總不輕略。成人後得膺仕籍,累遷至護軍將軍。前時王國寶諷示百官,擬推道子為丞相,胤不肯署名,獨與國寶反對,所以緒將他牽入,欲加毒手。至計不得遂,因長歎道:「今日死了!」國寶置諸不睬,即上疏解職,詣闕待罪。嗣聞朝廷不加慰諭,又起悔心,乃矯詔自複本官。不料道子與他翻臉,竟因他詐傳詔命,立遣譙王尚之,收捕國寶及緒,付諸廷尉,越宿賜國寶死,命牽緒至市曹梟首。一面貽書王恭,自陳過失,且言國寶兄弟,已經伏誅,請即罷兵。恭乃引兵還屯京口。殷仲堪聞國寶已死,才遣楊佺期出屯巴陵,接應王恭。旋亦接到道子來書,並知恭已退歸,因亦召還佺期,一番風潮,總算暫平。

  國寶兄侍中王愷,驃騎司馬王愉,與國寶本是異母,又素來不相和協,故得免坐,悉置不問。惟會稽世子元顯,年方十六,才敏過人,居然得官侍中,他卻稟白乃父,謂王殷二人,終必為患,不可不防。道子乃即奏拜元顯為征虜將軍,所有衛府及徐州文武,悉歸部下,使防王殷。於是除了兩個佞臣,又出一個寵子來了。道子門下,無非厲階。

  這且待後再表。且說涼州牧呂光,背秦獨立,據有河西。回應七十一回。武威太守杜進,是呂光麾下第一個功臣,權重一時,出入羽儀,與光相亞。適光甥石聰自關中來,光問聰道:「中州人曾聞我政化否?」聰答道:「止知杜進,不知有舅。」光不禁愕然,遂將杜進誘入,把他殺死。好良心。既而光宴會群僚,談及政事,參軍段業進言道:「明公乘勢崛起,大有可為,但刑法過峻,尚屬非宜。」光笑道:「商鞅立法至峻,終強秦室,吳起用術無親,反霸荊蠻,這是何故?卿可道來。」業答道:「公受天眷命,方當君臨四海,效法堯舜,奈何欲將商鞅吳起的敝法,壓制神州?難道本州士女,歸附明公,反自來求死麼?」光乃改容謝過,下令自責,改革煩苛,力崇寬簡。會酒泉被王穆襲入,也自稱大將軍涼州牧,見七十一回。誘結呂光部將徐炅,及張掖太守彭晃。光遣兵討炅,炅奔往張掖,光亟自引步騎三萬,倍道兼行,直抵張掖城下。晃不意光軍驟至,倉猝守城,並向王穆處乞援。穆軍尚未赴急,城中已經內溃,晃將寇顗,開城納光。晃不及脫身,被光眾擒斬。光復移兵掩入酒泉,王穆正出援張掖,途中聞酒泉失守,慌忙馳還,偏部將相率駭散,單剩穆一人一騎,竄至騂馬。騂馬令郭文,順手殺穆,函首獻光。光乃從酒泉還軍,適金澤縣令報稱麒麟出現,百獸相隨,恐未必是真麒麟。光目為符瑞,遂自稱三河王,改年麟嘉。立妻石氏為王妃,子紹為世子,追尊三代為王,設置官屬。中書侍郎楊穎上書,請依三代故事,追尊呂望為始祖,立廟饗祀,世世不遷。呂望並非氏族,如何自認為祖?光欣如所請,因自命為呂望後人。

  會張掖督郵傅曜,考核屬縣,為邱池令尹興所殺,投屍入井,急圖滅跡。偏是冤魂未泯,竟向呂光托夢,自陳履歷,且言尹興贓私狼藉,懼為所發,是以將臣殺害,棄屍南亭枯井中,臣衣服形狀,請即視明,乞為伸冤云云。光聞言驚寤,揭帳啟視,燈光下猶有鬼形,良久乃滅。次日即遣使案視,果得屍首,因即誅興抵罪。時段業已任著作郎,猶謂光平日用人,未能揚清激濁,以致賢奸混淆,乃托詞療疾,逕至天梯山中,撥冗著作,得表志詩九首,歎七條,諷十六篇,攜歸呈光。光卻也褒美,但究竟未能聽從,不過空言嘉許罷了。業在此時也想做個直臣,奈何始終不符?

  南羌部酋彭奚念,入攻白土。守將孫峙,退保興城,一面飛使報光。光遣武賁中郎將庶長子纂,與強弩將軍竇苟,帶領步騎五千,往討奚念,大敗而還。奚念進據枹罕,光乃大發諸軍,親自往擊。奚念才覺驚慌,命在白土津旁,迭石為堤,環水自固,並遣精兵萬名,守住河津。光遣將軍王寶,潛趨河水上游,繞越石堤,夜壓奚念營壘,光從石堤直進,隔岸夾攻,守兵俱溃,遂並力攻奚念營,奚念亦遁。光驅眾急追,乘勢突入枹罕,逼得奚念無巢可歸,沒奈何逃往甘鬆,光留將士戍枹罕城,振旅班師。

  先是光徙西海郡民,散居諸郡。僑民繫念土著,不樂遷居,乃編成歌謠道:「朔馬心何悲,念舊中心勞﹔燕雀何徘徊,意欲還故巢!」光恐他互相煽亂,因復徙還。並因西海外接胡虜,不可不防,乃復使子復為鎮西將軍,都督玉門以西諸軍事,兼西域大都護,鎮守高昌。

  光又自號天王,稱大涼國,改年龍飛。立世子紹為太子,諸子弟多封公侯。進中書令王詳為尚書左僕射,著作郎段業等五人為尚書,此外各官,不勝殫述。時為晉孝武帝太元二十一年。史家稱他為後涼。西秦王乞伏乾歸,見七十四回。嘗向呂光稱藩,未幾即與光絕好。光曾遣弟呂寶等,出攻乾歸,交戰失利,寶竟敗死。光屢思報怨,只因彭奚念入擾,不暇顧及乾歸,坐此遷延。奚念本依附乾歸,曾受封為北河州刺史。至奚念敗竄後,光還稱尊號,更欲仗著天王威勢,凌壓西秦。可巧乾歸從弟乞伏軻殫,與乞伏益州有隙,奔投呂光,光不禁大悅,即日下令道:



  乞伏乾歸,狼子野心,前後反覆,朕方東清秦趙,勒銘會稽,豈令豎子鴟峙洮南,且其兄弟內相離間,可乘之機,勿過今也。其敕中外戒嚴,朕當親征!

  這令下後,即引兵出次長最,使揚威將軍楊軌,強弩將軍竇苟,偕子纂同攻金城,作為中路。又遣部將梁恭金石生等,出陽武下峽,會同秦州刺史沒奕於,從東路進兵。再命天水公呂延,征發枹罕守卒,出攻臨洮武始河關,向西殺入。延為光弟,最號驍悍,接了光命,首先發兵,奮勇前驅,所向無敵。



  當有警報傳達乾歸,乾歸已徙都西城,便召集將佐,商議拒敵。眾謂光軍大至,不易抵敵,且東往成紀,權避寇鋒。乾歸怫然道:「昔曹孟德擊敗袁本初,陸伯言摧毀劉玄德,皆三國時事。統是謀定後戰,以少勝多。今光兵雖眾,俱無遠略,光弟延有勇無謀,何足深慮!我能用謀制延,延一敗走,各路皆退,乘勝追奔,當可盡殲了!」頗有小智。

  正議論間,帳外馳入金城來使,報稱萬急。乾歸只好亟援金城,自率部兵二萬,行至中途,又接著急報。乃是金城陷沒,太守衛鞬被擒。接連復得數處警耗,臨洮失守了,武始失守了,河關又失守了,乾歸至此,也不覺大驚。小子有詩詠道:



  擾擾群雄戰未休,雄師三路發涼州。

  須知兵眾仍難恃,用力何如用智謀!



  欲知乾歸如何拒敵,待至下回表明。


  會稽王道子,貪利嗜酒,實是一個糊塗蟲。假使朝右有人,自足制馭道子,遑論王國寶。乃王珣王雅輩,徒事模稜,毫無建白,而又奉一寒暑不辨之司馬德宗,以為之主,安得不亂!王恭之興師京口,以討王國寶兄弟為名,舊史已稱之曰反。吾謂此時之王恭,志在誅佞,猶可說也。不然,國寶兄弟,竊位擅權,靡所紀極,將待何時伏誅耶!後涼主呂光,無甚才略,不過乘亂竊地,獨據一方,觀其所為,俱不足取。至傾師而出,往攻西秦,竭三路之兵力,不足以制乾歸,毋怪為乾歸所評笑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30:42

第七十九回     呂氏肆虐涼土分崩 燕祚祚衰魏兵深入



  卻說乞伏乾歸連接警耗,不禁惶急起來。沈思多時,乃泣語將士道:「今事勢窮蹙,無從逃命,死中求生,正在今日。涼軍雖四面到來,究竟相去尚遠,不能立集,我果能敗他一軍,不怕涼軍不退。」將士聽了,統踴躍應聲道:「如大王命,願效死力!」乾歸道:「我意總在殺退呂延。延甚驍勇,不可力敵,我當用計取他便了。」遂分派將士,散伏要隘,人卷甲,馬銜枚,靜候不動。一面令敢死士數人,佯探延兵,故意被擒,偽說本軍退走。果然延拘訊死士,信為真言,即釋令不誅,使為前導。此引彼隨,直入陷阱,那死士不知去向。但聽得數聲胡哨,伏兵四面殺出,把延兵衝成數段。延情急失措,正要尋路返奔,又被萬弩競射,就使力大無窮,也禁不住許多硬箭,眼見是一命嗚呼了。無謀者終不可行軍。延有司馬耿稚,本戒延輕進,延不用忠言,因致敗死。稚尚在後隊,急與將軍姜顯,結陣自固,收集逃卒,徐徐引退,才得還屯枹罕。光聞延敗歿,神色沮喪,遂命各軍退回,自己匆匆返入姑臧。乾歸復進據枹罕,使定州刺史翟瑥居守,召入彭奚念為鎮衛將軍,命鎮西將軍屋弘破光為河州牧,因即還師。惟呂光遭此一挫,聲威頓減,遂令部將離心,又生出南

  北二涼來了。南涼為禿髮烏孤所建,烏孤就是思復鞬次子。思復鞬嘗使長子奚於,助張大豫拒光,為光所殺,事見前文。見七十一回。未幾,思復鞬亦死,烏孤嗣立,欲報兄仇,因與大將紛陁,謀取涼州。紛陁道:「涼州方盛,未可急取,請先務農講武,招俊傑,修政刑,鞏固根本,然後觀釁而動,可報前仇。」烏孤依議施行,才越數年,已易舊觀,振作一新。呂光欲羈縻烏孤,特遣使封烏孤為冠軍大將軍,領河西鮮卑大都統。烏孤問諸將道:「呂氏遠來授官,可接受否?」諸將多應語道:「呂氏與我有仇,怎可與和?況近來士強兵盛,難道還受人制麼?」烏孤道:「我意亦是如此。」獨有一人抗聲道:「欲拒呂光,今尚未可。」烏孤瞧著,乃是衛弁石真若留。便詰問道:「卿怕呂光麼?」石真若留道:「今根本未固,鄰近未服,還宜隨時遵養,未可輕動。況呂光勢尚未衰,地大兵眾,若向我致死,恐不可敵,不如暫時受屈,使他不防,彼驕我奮,一舉成功了。」胡人亦多智士。烏孤道:「卿言亦是,我且依卿。」乃對使受封。及涼使去後,烏孤即整頓兵馬,出破乙弗折掘二部落,又遣將石亦乾築廉川堡,作為都城。烏孤遂徙居廉川。
  已而登廉川大山,但泣不言。石亦乾在旁進言道:「臣聞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大王今日不樂,想是為了呂光一人。光年已老,師徒屢敗。今我得保據大川,養足銳氣,將來一可當百,豈尚怕呂光不成!」烏孤道:「呂光衰老,我非不知,但我祖宗德威及遠,異俗傾心。今我承祖業,未能制服諸部,近且未懷,怎思及遠!悲從中來,不能不泣呢。」旁又閃出大將苻渾道:「大王何不振旅誓眾,討服鄰近部落?」烏孤道:「卿等肯同心協力,我便當出師。」苻渾等齊聲應命。可見烏孤一泣,實是一激將法。隨即出兵四略,迭破諸部。呂光聞烏孤日盛,進封烏孤為廣武郡公。廣武人趙振,少好奇略,棄家依烏孤。烏孤素慕振才,立即引見,與言國政,無不稱意。遂大喜道:「我得趙生,大事成了!」適涼州又有使人到來,進烏孤征南大將軍益州牧左賢王,並給鼓吹羽儀等物。烏孤語來使道:「呂王擅命專征,得有此州,今不能懷柔遠人,惠安黎庶,諸子貪淫,群甥肆暴,郡縣土崩,遠近愁怨,我豈尚可違反人心,助桀為虐麼?帝王崛起,本無常種,有德即興,無道即亡,我將應天順人,為天下主,不願再事呂王了!」遂將鼓吹羽儀,一並留住,但拒絕封冊,仍交原使齎回。於是自稱大都督大將軍大單于西平王,紀元太初,是年為晉安帝隆安元年。治兵廣武,攻涼金城。涼王呂光,遣將軍竇苟往援,到了街亭,被烏孤率兵邀擊,苟兵大敗,狼狽奔還。金城遂被烏孤奪去。復取涼樂都湟河澆河三郡,收納嶺南羌胡數萬家,就是涼將楊軌王乞基,亦率戶數千降烏孤。烏孤復改稱武威王。史家因他佔據各地,在涼州南面,所以號為南涼,免與前後涼相混,這也是史筆的界划呢。

  南涼既興,北涼又起,首先發難的,叫作沮渠蒙遜。蒙遜系張掖郡盧水胡人,先世嘗為匈奴左沮渠王,因以沮渠為氏。蒙遜有伯父二人,一名羅仇,一名麴粥,均在呂光麾下,從光往伐西秦。呂延敗死,光眾退還,麴粥語兄羅仇道:「主上荒耄,驕縱諸子,朋黨相傾,讒人側目。今兵敗將亡,必多猜忌,我兄弟素為所憚,必不見容,倘或徒死無名,何若勒兵逕向西平,道出苕藋,奮臂一呼,涼州可立下了。」羅仇道:「汝言亦自有理,但我家世代忠良,為西土所歸仰,寧人負我,我卻不忍負人哩。」既而光果聽信讒言,竟將敗軍的罪名,諉諸羅仇麴粥身上,將他駢戮。死若有知,麴粥亦不免與兄相鬩了。蒙遜素有謀略,博涉經史,並曉天文,突遭此變,當然悲憤交並,不得已殮葬兩屍。諸部多為沮渠氏姻戚,多來送葬,數達萬人,蒙遜向眾哭語道:「呂王昏耄,濫殺無辜,我先世嘗統轄河西,保安諸部,今乃受人戮辱,豈不可恥!我欲與諸公並力,為我二伯父復仇雪恨,不使他埋怨泉下,未知諸公肯助我否?」大眾聽了,都齊稱萬歲。當下結盟起兵,攻涼臨鬆郡,陣斬涼護軍馬邃。臨鬆令井祥,屯據金山。涼主呂光,遣子纂率兵往攻,蒙遜抵敵不住,逃入山中。

  適蒙遜從兄男成,由晉昌糾眾數千,起應蒙遜。酒泉太守壘澄,引兵出擊,臨陣敗死,男成遂進攻建康。此與東晉之都城異地同名。建康太守段業,正為僕射王詳所排,出就外任,男成遣人說業道:「呂氏政衰,權臣擅命,刑殺無常,人皆生貳,百姓嗷然,無所依附,近已瓦解,將必土崩,府君奈何以蓋世英才,效忠危地!男成等今倡大義,欲屈府君撫臨鄙州,造福百姓,盡使來蘇,豈不甚善!」業不肯從,登陴拒守,且向姑臧乞師,相持至二旬餘,援兵不至,郡人高逵史惠等,勸業不如俯從男成,業恐王詳等居中反對,阻住援軍,乃決與男成聯絡,開城納入。男成即推業為大都督龍驤大將軍,領涼州牧,號建康公,改呂氏龍飛二年為神璽元年。男成派人往召蒙遜,蒙遜遂出山投業。業授男成為輔國將軍,委任國事,蒙遜為鎮西將軍,兼張掖太守。

  蒙遜請速攻西郡,將佐互有異言。蒙遜道:「西郡為嶺南要隘,不可不取。」業乃令蒙遜為將,引兵往攻。蒙遜到了城下,相視地勢,見城西有河相通,遂佯為攻撲,暗堵河流。西郡太守呂純,為呂光從子,專在城上守著,不防河水灌入城中,洶湧澎湃,勢如奔潮,兵民相率驚徙,不暇拒戰。蒙遜得乘際殺入,城即被陷,呂純無從奔避,被蒙遜督眾擒歸。於是晉昌太守王德,敦煌太守孟敏,俱舉郡降業。業封蒙遜為臨池侯,命德為酒泉太守,敏為沙州刺史,再使男成及王德,進攻張掖。張掖為光次子常山公弘所守,未戰即溃,棄城東走。男成等得入城中,向業告捷。業即馳至張掖,誓眾追弘。蒙遜諫阻道:「歸師勿遏,窮寇勿追,這乃兵法要言,不可不戒。」業不以為然,竟率眾往追。適值纂奉了父命,領兵迎弘,望見業眾追來,便分部兵為二隊,使弘率右翼,自率左翼,夾道以待。至業已驅至,一聲號令,兩隊夾擊,殺得業左支右絀,慌忙返奔。呂纂等哪裡肯捨,當然追趕。業落荒急走,手下不過百餘人,幸得蒙遜前來救應,方得保業退還。呂纂見有援兵,也收兵自去。段業歎道:「孤不能用子房言,致有此敗!」以張子房視蒙遜,可惜汝不似沛公!懊悵了好幾日,又命兵役往築西安城,用部將臧莫孩為太守,蒙遜又諫道:「莫孩有勇無謀,知進忘退,今乃令彼往守,是無異與彼築墳,怎得稱為築城呢?」業復不從。奈何又不信子房。俄而呂纂兵至,莫孩戰死,西安城果然失守,枉費了許多財力,蒙遜自此輕業。為後文弒業伏筆。業尚侈然自大,自號涼王,又復改元天璽,進蒙遜為尚書左丞,梁中庸為右丞,即以張掖為國都。張掖在涼州北面,所以史家號為北涼,南北相對,都從後涼分出,後涼呂氏,就此濅衰了。十六國中有五涼,上文敘過共計四涼。話分兩頭。

  且說後燕主慕容寶,嗣位以後,即弒太后段氏,已失眾心。回應七十六回。嗣又違背父命,溺愛少子,立儲非人,益致內亂。寶有數子,最長為長樂公盛,次為清河公會,又次為濮陽公策,皆非嫡出。惟策母本出將門,最得寶寵﹔盛母較賤,會母尤賤。盛與會頗有智略,會更為祖垂所愛,每遣寶北伐,必令會代攝東宮諸事,已寓微意。嗣又以龍城舊都,宗廟所在,特使會往鎮幽州,委以東北重任,國官府佐,俱彩選一時名俊,使崇威望。及垂臨死囑寶,須立會為寶嗣,寶雖承遺囑,心下卻愛憐少子,未肯立會。會生年本與盛同,不過因月日較先,號為長男。盛因自己不得立儲,也不願會得嗣立,索性讓與季弟,因向寶陳詞,請立弟策。寶正合意旨,尚恐族議未同,特與趙王麟等商及,麟極口贊成。乃即立策為太子,並立策母段氏為皇后。策年才十二,外若秀美,內實蠢愚。盛為排會起見,勸寶立策。麟更懷著私意,利立愚稚,將來容易捽去,好行僭逆。寶怎知兩人隱衷,無非是溺愛不明,背父遺言,暫圖快意。還有會怏怏失望,很覺不平。暗中伏著如許禍祟,試想這後燕還能平靜麼?語足儆世。寶雖進封盛會為王,終難釋怨。再加那北方新盛的後魏,常來驚擾,因此內亂外患,相繼迭乘。

  魏王拓跋珪,養兵蓄馬,日見盛強。群臣勸稱尊號,珪始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蹕,改登國十一年為皇始元年。魏王珪紀元登國,見七十三回。魏人所憚,惟一慕容垂,垂既去世,拓跋珪以下,無不心喜。參軍張恂,遂勸珪進取中原,珪乃大舉攻燕,率步騎四十餘萬,南出馬邑,逾句注山,旌旗達二千餘里,鼓行前進,直逼晉陽,又分兵東襲幽州,燕並州牧慕容農,與驃騎將軍李晨,督兵出戰,擋不住魏兵銳氣,並因寡不敵眾,竟至大敗,奔還晉陽。不料司馬慕輿嵩在城居守,忽起歹心,竟將慕容農妻子,驅出城外,把城門緊緊關住。不殺慕容農妻子,還算好人。

  農跑至城下,遇著妻孥訴苦,氣得不可名狀,但退無所歸,進不能戰,只好挈了妻子,向東急走。偏部眾統皆驚駭,沿途四散,單剩數十騎隨農。到了潞川,後面塵頭大起,乃是魏將長孫肥,引兵追來。農逃命要緊,連妻子都不及顧了,揮鞭疾馳。距敵少遠,背上尚著了一箭,忍痛逃脫,還至中山,隨從只有三騎,那愛妻嬌兒,久不見歸,想總被魏兵拘去,悲亦無益,只好入見燕主。燕主寶不好斥責,略略慰諭數語,令他歸第休息。越日,即得警報,晉陽降魏,並州陷沒了。

  又過了兩三天,復有急報傳到,乃是魏將奚牧,攻入汾州,擒去丹陽王買德,及離石護軍高秀和。燕主寶也覺著忙,亟召群臣會集東堂,咨問拒敵方法。中山尹苻謨道:「今魏兵強盛,轉戰千里,乘勝前來,勇氣百倍,若縱入平原,更不可敵,亟宜遣兵扼險,遏住寇鋒,方可無慮。」中書令眭邃道:「據臣意見,不如令郡縣人民,聚眾為堡,堅壁清野,但守勿戰。彼寇騎往來剽銳,馬上齎糧,不過旬日可以支持﹔若進無所掠,糧何從出,數日食盡,自然退去了。」尚書封懿道:「眭中書所言,亦屬未善﹔今魏兵數十萬,蜂擁前來,百姓雖欲營聚,勢難自固,且屯糧積食,轉為寇資,計不如阻關拒戰,還不失為上策哩。」寶聽了眾議,無從解決。胸無主宰,總難濟事。因旁顧及趙王麟,麟答道:「魏兵大至,銳不可當,宜完守設備,與他相持。待他糧盡力敝,然後出擊,當無慮不勝了。」主意與封懿略同。於是修城積粟,為持久計,且命遼西王農,出屯安喜,作為外援。所有軍事調度,悉歸趙王麟主持。

  魏主拓跋珪,已使部將於栗磾公孫蘭等,帶領步騎二萬,從晉陽出井陘路,拔木通道,俾便往來,復自率大軍馳出井陘,進拔常山,擒住太守苟延。常山以東諸守宰,統皆惶懼,或望風輸款,或棄城逃生。只有鄴與信都二城,尚固守不下。魏主珪即命征東大將軍東平公拓跋儀,率五萬騎攻鄴,冠軍將軍王建,左將軍李栗等攻信都,自進兵直攻中山,掩至城下。城中已有預備,當然不致陷入。珪督兵圍攻數日,毫不見效,乃顧語諸將道:「我料寶不能出戰,定當憑城固守,急攻必傷我士卒,緩攻又費我糧糈,不如先平鄴與信都,然後還取中山,我眾彼寡,自然易克了。」諸將齊聲稱善。珪尚為示威計,再麾眾猛撲一場,南城牆不甚固,幾為魏兵所毀。燕高陽王慕容隆,鎮守南郭,一面派兵修繕,一面率銳力戰。自旦至暮,殺傷至數千人,魏兵乃退,乘夜南行。

  先是燕章武王慕容宙,奉垂及段後靈車,往葬龍城,並由燕主寶命,叫他畢葬回來,順便將前鎮軍慕容隆家屬部曲,帶還中山。清河王會,方代鎮龍城,見七十六回。陰蓄異志,把他部曲,多半截留,不肯遽遣。宙拗他不過,只得挈隆家眷,及隆參佐等,趨還中山。途次聞有魏寇,馳入薊州,與鎮北將軍慕容蘭登城守禦。蘭系慕容垂從弟。魏將石河頭,往攻不克,退屯漁陽。應上文東襲幽州句。魏主珪南抵魯口,博陵太守申永,棄城奔河南,又有高陽太守崔宏,也出奔海渚。珪素聞宏名,遣騎追及,把宏擒歸。急命釋縛,用為黃門侍郎,使與給事黃門侍郎張袞,並掌機要,創立禮制。博陵令屈遵降魏,也即命為中書令,出納號令,兼總文誥。後來拓跋氏各種制度,及所有諭旨,多出二人手裁。小子有詩詠道:



  楚材入晉再彈冠,用夏變夷易舊觀。

  只是華人甘事虜,史家終作貳臣看!



  欲知魏兵南下情形,且至下回再表。


  禿髮烏孤之背呂光,乘光之衰也,沮渠蒙遜之叛呂光,因光之暴也。烏孤與光,本有殺兄之宿嫌,不得已斂尾戢翼,受光之封。至毛羽已豐,不飛何待?蒙遜本為光臣,與光無怨,待諸父羅仇麴粥無辜被殺,挾憤而起。一則蓄之於平素,一則迫之於崇朝,要之皆有詞可援,非無因而至也。然使呂光能修明政刑無怠厥治,則烏孤不能崛興,蒙遜何至猝變?分崩之禍,不戢自消,乃知瓦解土崩之患,莫非自召耳。後燕主慕容寶,背父弒母,舍長立幼,揆諸天理,必亡無疑,魏之大舉深入,尚不足以亡燕,故當時之主戰主守,不足深評,必至內亂紛起,然後外侮一乘,而國即亡矣。要之立國之道,惟仁與義,夷狄舉仁義而盡廢之,其速亡也宜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31:05

第八十回     拓跋珪轉敗為勝 慕容寶因怯出奔



  卻說鄴中鎮守的燕將,乃是范陽王慕容德。見七十六回。他聞魏將拓跋虔來攻,便使安南王慕容青,系慕容皝曾孫。率領將士,夤夜出城,襲擊魏營。拓跋虔未及防備,竟被搗破,傷了許多兵馬,踉蹌返奔,退入新城,青回城報功。到了次日,還要引兵追擊,別駕韓■勸阻道:「古人先謀後戰,昨夜掩他無備,才得勝仗,今不可輕擊魏軍,共有四端﹔懸軍遠客,利在野戰,一不可擊﹔深入近畿,向我致死,二不可擊﹔前鋒既敗,後陣必固,三不可擊﹔彼眾我寡,四不可擊。並且官軍不宜輕動,亦有三要,本地爭戰,勝且擾民,一不宜動﹔倘或不勝,眾心難固,二不宜動﹔城隍未修,敵來無備,三不宜動。為今日計,不如深溝高壘,持重勿戰,彼師遠來,無糧可因,難道能久留不去麼?」慕容德依了■言,止青勿出。魏遼西公賀賴盧為魏主珪母舅,奉了珪命,來會拓跋儀攻鄴。適魏別部大人沒根,為珪所忌,投奔中山,燕主寶命為鎮東大將軍,封雁門公。沒根素有膽勇,請還襲魏營,寶尚未深信,只給百餘騎隨去。行近魏主珪大營,適當日暮,沒根走入僻處,令群騎吃了乾糧,悄悄伏著,待到夜半,方踅至魏營門外,仿著魏兵口號,叩營逕入。魏兵還道他是巡卒,並未攔阻,至沒根直入中帳,始被珪衛兵截住,兩下裡動起手來,喊聲震動。魏主珪才從帳中驚醒,跣足趨入後帳,急命將士拒戰。沒根等東斲西劈,已得了首級百餘,及見魏兵陸續趨集,方大喝一聲,奪路走脫。魏兵因月黑天昏,不敢追趕,一聽沒根馳回。這次魏營被劫,雖然不致大損,但魏主珪常有戒心,倒也有三分膽怯了。無人不怕死。只拓跋虔圍鄴逾年,終未退去。燕范陽王德,也守得力倦神疲,不得已遣使入關,至後秦姚興處乞救。後秦太后蛇氏,正患寢疾,興頗有孝思,日夕侍奉,不願出兵。興尊母蛇氏為太后,見七十四回。鄴使只好返報,守兵聞秦援不至,頗加恟懼。忽城外有書射入,經守兵拾呈慕容德,德展覽後,頗有喜色。原來魏遼西公賀賴盧,自恃國戚,不願受拓跋儀節制,互相猜疑。儀司馬丁建陰與德通,因射書入城,報明魏營情形,令德放懷。德知魏軍必有變動,當然易憂為喜。又越數日,大風暴起,白日如昏,賴盧營中爇炬代光,丁建偽報拓跋儀道:「賀營已縱火燒營了,必亂無疑。」儀不禁著忙,急引兵趨退。賀賴盧莫名其妙,但見儀眾退去,也只好撤還。丁建竟入鄴降德,且言儀師老可擊,德乃遣慕容青等帶著精騎七千,追擊魏兵﹔果然大得勝仗,奪了許多軍械,搬回鄴城。燕主寶得鄴城捷報,也使左衛將軍慕輿騰,收復博陵高陽,殺魏所置守令諸官,堵塞魏軍糧道。
  魏主珪因鄴城難下,信都又復未克,乃親督軍赴信都,往助冠軍將軍王建。建攻信都與儀攻鄴,俱見前回。燕冀州刺史宜都王慕容鳳,已守了七十餘日,糧食將盡,又聞魏主珪親來圍攻,自知不支,竟逾城夜走,奔歸中山。信都失了主帥,所有將軍張驤徐超等,不能再拒,便即開城出降。

  燕失去信都,卻得拔楊城,殺斃守兵三百餘人。慕容寶擬大舉擊魏,盡取出府庫金帛,購募壯士,不論良莠,悉數錄用,甚至金帛不足,把宮中閒散侍女,也作為賞賜。還是活口賞人,可省口糧,似為得計,一笑。於是盜賊無賴,統皆應募,數日間得數萬人。烏合之徒,寧足成事!會沒根兄子丑提,為並州監軍,聞叔降燕,恐連坐被誅,因即還國作亂。魏主珪防國都有失,意欲北歸,乃遣國相涉延,詣燕求和。燕主寶不肯照允,使冗從僕射蘭真,責珪負恩,悉發部眾出拒,統計步卒十二萬,騎兵三萬六千,行至鉅鹿郡內的柏肆塢,臨滹沱河沿岸為營。可休勿休,豈靠著一班無賴,便足徼功麼?魏主珪不得所請,當然怒起,叱還燕僕射蘭真,即引兵至滹沱河南,與燕軍夾岸列寨。

  燕主寶見魏兵勢盛,又有懼容,還是高陽王隆,想出一計,自請潛師夜渡,往劫魏營。寶依了隆計,自在營中戒嚴,作為後援。隆從募兵中挑出勇士萬人,各執火具,待到夜靜更深,悄然渡河。一經登岸,便乘風縱火,且燒且進,突向魏營殺入。魏營中雖有夜巡,未及入報,魏兵從睡夢中驚醒,頓致大亂,自相踐踏。魏主珪倉猝起視,見外面盡是火光,也不由驚心動魄,連衣冠都不及穿戴,匆匆逃脫。燕將乞特真,搗入魏主寢帳,那魏主已經走遠,只剩得衣靴等件,劫取而回。魏主珪前曾被劫,至此又復棄營,也算善循覆轍。此外糧械,由燕兵悉數搬運,你搶我奪,竟至互相爭論,私鬥起來。可見兵宜訓練,臨時召募之徒,雖勝亦不中用。魏主珪驚走數里,覺後面並無追兵,乃敢少息。溃兵亦次第趨集,仍然擇地安營。復登高遙望,見燕軍搶奪各物,自相斲射,不禁欣喜道:「今夜尚可轉敗為勝哩!」隨即回營伐鼓,號召散卒,在營外遍布火炬,然後縱騎衝擊燕兵。

  燕兵方才罷鬥,由慕容隆彈壓平靜,捆載各物,正要渡河還營,不防魏兵來打還復陣,好似怒虎咆哮,逢人便噬。燕軍已無行列,又無鬥志,逃的逃,死的死。將軍高長,略略對敵,便被魏兵攢繞攏來,把他打翻,捆了去。慕容隆到此,也只好自管性命,奔回寶營。寶忙出兵援應,才得救回一二千人,此外不是被殺,就是被擒。越宿,魏兵又整隊臨河,對營相持,軍容很是嚴肅,燕人大懼,上下奪氣。慕容麟與慕容農,勸寶還師,寶乃拔營急歸。魏兵越河追躡,屢敗燕軍,並因春寒未解,風雪交乘,士多凍死,枕藉道旁。寶驅馬急馳,不遑顧及全軍,只帶舊兵二萬騎,匆匆北走,尚恐被魏兵追及,令士卒拋仗棄甲,趕緊行路,所有兵器數十萬,一齊喪失,寸刃無遺。

  燕尚書閔亮,秘書監崔逞,太常孫沂,殿中侍御史孟輔等,不及奔還,但為魏兵所虜,悉數降魏。崔逞素有才名,魏張袞常為稱揚,至是魏主珪得逞甚喜,即授官尚書,使錄三十六曹,委以政事。一面麾眾再進,竟抵中山城外,屯芳林園。

  燕主寶奔入中山,喘息未休,尚書郎慕輿皓,竟陰謀殺寶,推立趙王麟。幸有人預先開發,寶即派兵嚴查,皓自知謀泄,斬關奔魏。寶本欲罪麟,又聞魏兵進逼,不敢遽發,只好飛使往達龍城,召清河王會入援。會猶懷私怨,未肯遽赴。事見前回。但使征南將軍庫傉官偉,建威將軍餘崇,率兵五千,先驅進行。偉等到了盧龍,靜待後應,約莫至三閱月,未見會至,所帶糧餉,早已食盡,甚至宰牛殺馬,烹食充饑,亦且無餘。時中山已被困多日,燕主寶累詔催會,會尚托詞練兵,遷延不發,目無君父。偉在盧龍,也覺焦急,意欲使輕騎先進,偵敵強弱,且為中山遙接聲援,諸將皆互相推諉,不敢奉令,獨餘崇奮然道:「今巨寇滔天,都城危迫,匹夫尚思致命,往救君父,諸君受國重任,乃如此貪生怕死麼?若社稷傾覆,臣節不立,死有餘辜。諸君盡管居此,崇願自往一行,雖死無恨!」可惜會不聞此言!偉極口褒許,便選給精騎數百人,隨崇出發。行至漁陽,遇魏游騎千餘人,眾皆彷徨,且前且卻,崇又勵眾道:「彼眾我寡,不戰必死,與戰或尚可求生。」遂當先進擊,眾亦隨上,格殺數十人,活捉十餘人,魏騎駭退,崇亦引還。當下訊明俘虜,得知魏主亦有歸志,乃馳使報會,會方引兵就道,沿途還是逗留,好幾日才至薊城。燕都被圍日久,將士統欲出戰,高陽王隆,向寶獻議道:「魏主雖得小利,但頓兵經年,銳氣已挫,士馬亦大半死傷,人心思歸,諸部離散,正是可擊的機會,且城中將士,已盡思奮,彼衰我盛,戰無不克,若持重不決,將士氣喪,日益困逼,事久變生,恐無能為力了。」寶頗以為然,令隆整兵出戰,偏趙王麟多方阻撓,竟致隆孤掌難鳴,欲出又止。

  寶急得沒法,因使人至魏營請和,願送還魏主弟觚,並割讓常山西境,即以常山為燕魏分界。魏主珪因母后賀氏,念觚致疾,竟至謝世,未免懷著餘哀。回應前文,並了結賀氏。此次由燕許歸觚,並得常山西境,樂得乘機罷兵,便不復多求,願如所約。燕使請即撤圍,然後照約履行,珪亦許諾,遣還燕使,自引兵退屯盧奴。誰知寶又復翻悔,不肯照行和約,自食前言。好似兒戲。魏主珪待了數日,杳無音信,復督諸將進攻中山,燕將士數千人,俱入殿自請道:「今坐守孤城,終致困敝,臣等早願出戰,陛下一再禁止,難道待死不成?且受圍多日,無他奇策,徒欲延時積日,待寇自退。臣等見內外形勢,強弱懸殊,彼必不肯無故捨去,請從眾決戰,背城借一,彼見我尚能奮力,自然知難即退了!」寶當面允許,又命隆率眾出擊。隆被甲上馬,勒兵詣門,將要出城,偏慕容麟馳馬急至,不准開門。隆亦未便與爭,涕泣還第,大眾從此灰心,各悻悻散去。

  到了夜間,麟竟帶領部眾,迫左衛將軍慕容精,入宮弒寶,精抗議不從,惹動麟怒,拔刀殺精,自率妻子出城,奔往西山,於是人情駭震。

  燕主寶聞報大驚,只恐麟出奪會軍,擬遣將迎會追麟,可巧麟麾下屬吏段平子,背麟奔還,報稱麟赴西山,招集丁零餘眾,謀襲會軍,東據龍城。寶頓足道:「果不出我所料,奈何?奈何?」說著,即召農隆二王入議,欲棄去中山,走保龍城。呆極。隆應聲道:「先帝櫛風沐雨,成此基業,今崩未逾年,大局遽壞,豈非孤負先帝,但外寇方盛,內亂又起,骨肉乖離,百姓疑懼,原是不足拒敵,北遷舊都,未始非權宜計策。但龍城地狹民貧,若移眾至彼,要想足食足兵,斷非旦夕可成。陛下誠能節用愛民,務農訓士,待至公私充實,可守可戰,將來趙魏遺民,厭苦寇暴,追懷燕德,當不難返旆南來,克復故業。否則不如憑險自固,靜鎮不動,或尚足優游養銳哩。」語意亦太模稜。寶答道:「卿言確有至理,朕當一從卿意,今日是不能不遷了。」隆默然退出,農亦隨退。遼東人高撫,素善卜筮,為隆所信。隆返第後,撫即入見,附耳與語道:「殿下北行,恐難及遠,太妃亦未必相見,若使主上獨往,殿下留守都城,不但無禍,並得大功。」隆家屬留居薊城,事見前回,故雲太妃未必相見。隆搖首道:「國有大難,主上蒙塵,老母又在北方,我若得歸死首邱,亦無所恨,怎得另生異志呢?」乃遍召僚佐,預囑行期。僚佐多不願從行,惟司馬魯恭,參軍成岌,尚無異言。隆喟然道:「願從者聽,不願從者亦聽!」僚佐聞言,便各散歸,隆遂部署行裝,準備出走。慕容農與隆同意,亦即日整裝,部將谷會歸進諫道:「城中兵士,俱因參合一戰,家屬多亡,恨不得與敵拼命,只因趙王禁遏,不能伸志。今聞主上北徙,大眾互相私議,俱謂得慕容氏一人,奉為主帥,與魏力戰,雖死無怨。大王盡可留此,俯從眾望,擊退魏軍,撫寧畿甸,奉迎大駕,重整河山,豈不是忠勇兼全麼?」比高撫言更為豪爽。農怫然不悅,意欲拔刀殺歸。轉思歸有才勇,不忍下手,但作色與語道:「必如汝言,才可望生,我終不願,寧可就死!」農從垂起兵時,頗有才識,此時何亦無生氣耶?歸只得告退。是夜燕主寶開城北走,除農隆二人隨行外,尚有太子策,長樂王盛等,帶著萬騎,銜枚急奔。河間王熙,渤海王朗,博陵王鑒,皆垂子,見七十六回。年尚幼弱,不能出城,隆復入城迎接,護令同行,方得走脫。燕將王沈等降魏,樂浪王惠,中書侍郎韓范,員外郎段宏,太使令劉起等,挈工役三百餘人,奔往鄴城。

  燕都無主,百姓驚惶,東門連夜不閉。事為魏主珪所聞,即欲引兵入城,偏冠軍將軍王建,志在擄掠,偏至魏主面前,謂夜間昏黑,恐士卒入盜庫物,無從徹查,不如待至天明,魏主乃止。及晨雞報曉,旭日已升,魏主始引兵至東門,哪知門已緊閉,城上守兵俱列,反比前日整齊,不由的驚詫起來。遂飭眾功,反傷害了數百人。次日,又復攻撲,仍然無效,乃使人上登巢車,招諭守兵道:「慕容寶出城奔走,已棄汝等北去,汝等百姓,復替何人把守?難道汝等俱不識天命,徒自取死麼?」守兵齊聲答道:「從前參合一役,降且不免,今日守亦死,降亦死,所以不願出降,情願死守!況城中並非無主,去一君,立一君,難道汝魏人能殺盡我麼?」魏主珪聽了,顧視王建,直唾建面。當下遣中領將軍長孫肥,左將軍李栗,率三千騎追慕容寶。行至范陽,尚不見有寶蹤跡,但新城戍兵,約有千人,索性攻將進去,俘得數百名,還報大營。魏主珪懊悔無及,尚擬攻克中山,未肯撤圍。究竟中山由何人主持?原來是燕開封公慕容詳。詳系慕容青弟。詳未曾出城,即由守兵奉為主帥,閉城拒守,因此寶雖北去,城尚保存。小子有詩歎道:



  國都未破主先逃,遺族留屯差自豪﹔

  假使岩垣長不壞,維城宗子也名高。



  欲知慕容寶在途情狀,待至下回再詳。


  慕容寶一鄙夫耳,喜怒靡常,進退無主,觀其所為,即安內尚且不足,遑問拒外!魏人一至,可和不和,可戰不戰,可守不守,雖欲不敗,烏得而不敗?雖欲不亡,烏得而不亡?不然,魏主拓跋珪,智術亦疏,沒根二擊而驚走,慕容隆再擊而猝奔,當兩軍對壘之時,無備若此。向令寶父尚存,珪亦安能逞志乎?慕容農與慕容隆,名為燕室忠臣,乃父中興,兩人亦嘗佐命,乃小勝即喜,小敗即怯,既不能監制慕容麟,又不能匡正慕容寶,都城可棄,何一不可棄耶?觀此回可知後燕敗亡之由來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33:21

第八十一回     攻舊都逆子忘天理 陷中山嬌女作人奴



  卻說慕容寶棄都出走,行至阱城,適與趙王麟相遇。麟不意寶至,還道他親自出討,頓致驚溃,奔往蒲陰。寶不遑追擊,但驅眾北趨,到了薊城。隨從衛士,散亡略盡。惟慕容隆部下四百騎,留衛行幄。慕容會率騎兵二萬人,方至薊南,聞寶已入薊,乃進城相見。父子敘談,會語多諷刺,面上亦很覺不平。寶俟會退出,即召農隆二人,入語會不平情形。二人均說道:「會尚年少,專任方面,習成驕盈,所以有此情狀。臣等執禮相繩,料彼也不致生異了。」除非立會為太子,或可釋嫌。寶雖然許可,心中總未免疑會,遂欲奪會兵權,歸隆統轄。隆恐會有變,當面固辭。寶猶分撥會眾,給與農隆。又遣西河公庫傉官驥,率兵三千,助守中山,一面盡徙薊中庫藏,北趨龍城。

  魏將石河頭引兵追寶,馳至夏謙澤,得及寶軍。寶不欲與戰,會抗聲道:「臣撫練士卒,正為今日,今大駕蒙塵,人思效命,乃狡虜敢來送死,太違情理。兵法有言:『歸師勿遏。』又云:『置之死地而後生。』彼犯二忌,我得二利,若再不戰,益啟寇心,龍城亦豈可長保麼?」寶乃從會言,列陣拒敵。會出當敵衝,使農隆二軍,分攻魏兵左右,三路夾擊,大敗魏兵,追奔百餘里,斬首數千級。隆尚未肯罷休,再追至數十里外,奪得許多甲仗,方才回軍,歸途語故吏陽璆道:「中山城積兵數萬,不得伸展我意,今日雖得一勝,尚令我遺恨無窮。」說著,慷慨太息,淚下數行。獨會經此一捷,驕誇愈甚,隆不得不從旁訓勉。會非但不聽,反加忿恨,又因農隆俱常鎮龍城,名望素出己右,恐寶至龍城後,大權必在農隆掌握,自己越致失勢,乃潛謀作亂。幽平二州士卒,統已受會牢籠,不願歸二王節制,遂向寶陳請道:「清河王勇略過人,臣等願與同生死,今請陛下與太子諸王,留住薊宮,臣等從清河王南征,解京師圍,還迎大駕便了。」寶似信非信,默然不答。大眾退後,寶左右進言道:「清河王不得為太子,神色已很是不平,且材武過人,善收人心,陛下若從眾諸,臣恐解圍以後,必有衛輒故事,不可不防。」衛輒拒父事,見《東周列國》。寶點首示意。侍御史仇尼歸,系會私黨,探悉寶情,便私下告會道:「大王所恃惟父,父已異圖,所仗在兵,兵已去手,試問將如何自全呢?不如誅二王,廢太子,由大王自處東宮,兼任將相,匡復社稷,方為上策。」雙方讒間,怎得不亂?會尚猶豫未決。
  寶語農隆道:「我看會已有反志,今若不除,難免大禍。」農隆齊聲道:「今寇敵內侮,中土紛紜,社稷危如纍卵,會鎮撫舊都,來赴國難,威名遠震。逆跡未彰,若一旦加誅,不但父子傷恩,人心亦必將不服呢。」寶慨然道:「逆子已不顧君親,卿等茲恕,尚不忍誅,一旦變起,必先害諸父,然後及我,後悔恐無及了。」農隆為婦人之仁,不知弭亂,寶既知子惡,仍不加防,是亦婦人之見而已。話雖如此,但也不肯急切下手,仍向龍城進行。

  到了廣都黃榆谷,時已天晚,因即駐宿。農與隆二人為衛,臥至夜半,忽有一片嘩噪聲,從外而入。隆急忙起視,見有十數人持刀進來,料知有變,便欲返身入報,不防背上已中了一刀,痛徹心窩,立致暈倒,接連又被一刀剁下,自然斷命。時農已拔甲出來,跨馬欲遁,偏被那強人阻住,用刀亂斲,農急忙閃避,左臂已著了刀傷,忍痛走脫。背後卻有數健卒相隨,代抱不平,俱奮力留拒強人,格翻幾個,趕去幾個,獨擒得一個頭目,仔細辨認,正是侍御史仇尼歸。當下將他捆住,牽送慕容農。農已竄入山谷,健卒亦跟了進去,待至追及,由農訊問仇尼歸,供稱為會所遣。農乃裹創待曉,然後出山,返報慕容寶。

  寶夜間聞變,正在驚惶,突見會踉蹌趨入道:「農隆謀逆,臣已將他二人除去了。」寶知會有詐,一時不便叱責,乃佯為慰諭道:「我素疑二王,果然謀變,今得除去,甚好!甚好!」此時倒還有急智。會喜躍而出。翌晨,由會排齊兵仗,嚴防他變,始擁寶就道。建威將軍餘崇,請收殮隆屍,載往龍城,會尚未許,經崇涕泣固請,方得邀允。即由崇殮隆入棺,用車載行。適慕容農自來謁寶,並押獻仇尼歸。寶不令農訴明情跡,但偽叱道:「汝何故負我?」遂令左右將農拿下。仇尼歸樂得狡賴,只說農等為逆,拒戰被擒,寶即令釋縛,仍復原官。約行十餘里,正要午餐,寶召群臣同食,且議加農罪。會方就坐,寶目顧衛軍將軍慕輿騰,暗囑殺會。騰拔劍出鞘,向會行刺。會把頭一低,冠被劈去,略受微傷,身子向外一掠,竟得逃走。騰不及追殺,慌忙奉寶急奔,飛馳二百餘里,得抵龍城。時已夕陽下山了﹔會號召徒黨,追寶至石城,終不得及,乃使仇尼歸為前驅,逕攻龍城。寶令壯士夤夜出擊,得破仇尼歸。會且上書要求,請誅左右佞臣,並求立為太子。寶當然不許,惟乘輿器物及後宮妾御,不及隨寶進城,盡被會掠去,分賞將吏,擅置官屬,自稱皇太子,錄尚書事,引眾再攻龍城,以討慕輿騰為名。寶登城責會,會跨馬揚鞭,意氣自如,且令軍士鼓噪揚威。城中將士,見會如此無禮,統皆憤怒,開城迎戰。天下事全仗理直,理直自然氣壯,一鼓作氣,銳不可當,便將會眾殺退。畢竟人心未死。會走還營中,到了夜半,侍御史高雲,又從城中潛出,帶著敢死士百餘人,襲擊會營。會眾大亂,相率逃散。會不能成軍,只帶十餘騎奔往中山。開封公慕容詳,怎能容會,立將會拘住斬首,並派人傳報龍城。寶乃頒令大赦,凡從前與會同謀,悉置不問,使復舊職。免罪尚可說得,復官未免太寬。又論功行賞,封侯拜將,共數百人。命慕容農為左僕射,兼職司空,領尚書令,進高云為建威將軍,封夕陽公,養為義兒,追贈高陽王隆為司徒,予諡曰康。龍城一隅,暫得少安。

  惟鄴城尚被圍住,積久未退,慕容詳尚有能耐,堅持到底。魏主珪因軍食不繼,命東平公儀撤去鄴圍,徙屯鉅鹿,籌運粟米。慕容詳又暗遣步卒,出襲魏營,雖然魏主有備,殺敗守兵,但終因糧道未通,解圍自去,就食河間。詳還道是威足卻魏,竟僭稱皇帝,改元建始,用新平公可足渾譚為車騎大將軍,領尚書令。此外設官分職,居然備置百官。且聞慕容麟出屯望都,即遣兵掩擊,逐麟入山,擒麟妻子還都。燕西河公庫傉官驥,本奉燕主寶命,助守中山,見上文。及詳既僭位,便思逐驥。驥與他反抗,遂致互鬩,結果是眾寡不敵,為詳所殺。詳盡滅庫傉官氏,又殺中山尹苻謨,誅及家族。惟謨有二女娀娥訓英,嬌小玲瓏,幸得走脫,後文自有表見。天生尤物,不肯令其遽死。詳既得逞志,便即淫荒,嗜酒無度,橫加殺戮。所授尚書令可足渾譚直言進諫,適值詳酒醉糊塗,竟不分皂白,喝令左右,把譚推出斬首。官吏等當然不服,均有異言,詳更使人監謗,遇有私議政事的人員,不論貴賤,一體處斬。自詳僭號以後,但閱一月,所誅王公以下,已五百餘人,內外屏息,莫敢發言。

  城中又復饑迫,百姓欲出外覓糧,偏詳下令嚴禁,不准出入,因此人多餓死,舉城皆恨詳無道,欲就近往迎趙王麟。麟與詳相去幾何?百姓亦但管目前,未遑顧後。詳尚未察悉,但因城中乏食,遣輔國將軍張驤,率五千餘人赴常山,督辦糧糈。慕容麟伺隙復出,招集丁零餘眾,潛襲驤軍。驤正在靈壽縣,嚴加督責,戕害吏民,眾心浮動,一聞麟至,都去歡迎,連驤部下各兵士,亦棄驤就麟。驤倉皇竄去,麟即引眾掩至中山,城門不閉,得一擁直入,城中兵民,見麟到來,無不喜慰,從前被殺諸大臣家屬,樂得乘機報怨,各引麟趨入偽宮,往捉慕容詳。詳醉後酣寢,未及逃避,即被大眾七手八腳,把他捆住,牽出見麟。詳尚睡眼模糊,不知為何人所執,但聽得一片殺聲,才開眼一睜,那刀光已到頸上,未及開言,頭顱已落。得做醉鬼,詳亦甘心。又搜殺詳親黨三百餘人。麟復僭稱尊號,聽民四出覓食,大眾才得一飽。

  魏主珪聞中山變亂,即遣中領軍將軍長孫肥,帶領輕騎七千人,潛襲中山,得入外郛。麟忙集眾出拒,肥始退去。麟復率步騎四千,追至派水,由肥麾眾返擊,彼此各有殺傷。麟喪失鎧騎二百,肥亦身中流矢,兩造統收軍引還。魏主珪移駐常山九門,軍中大疫,人馬多死,將士多半思歸。珪覘知眾意,便語眾將道:「前聞丑提作亂,本即北返,嗣因燕主悔約,丑提亂亦得平。從珪口中了過丑提。我意決拔中山,再作歸計,今全軍遇疫,豈天意不欲我取中山麼?但四海以內,人民眾多,無處不可立國,誠使我撫馭有方,誰不悅服?目前病死多人,也不足顧恤呢。」語不足法。諸將始不敢再言。珪即令撫軍大將軍略陽公拓跋遵,引兵再襲中山,割取禾稻,捆載而還。中山失禾,饑荒益甚。慕容麟不能安居,因率眾三萬餘人,出據新市。

  魏主珪已進兵攻麟,太史令晁崇進諫道:「今日進軍,恐防不吉。」珪問為何因?崇答道:「紂以甲子亡,故後世稱甲子日為疾日,今日適當甲子,不宜出兵。」珪笑道:「紂以甲子亡,周武不以甲子興麼?」崇無言可對。珪即啟行至新市,與麟對壘。麟不免心怯,退屯派水,依漸洳澤立營,意圖自固。彼此相持數日,魏兵進壓麟營,麟不得已開營出戰,一場交手,哪裡敵得過魏兵?二萬人死了九千餘,逃去一萬餘,單剩得數十騎,隨麟奔還。麟妻子前為詳所拘,未曾處死,見上文。麟入中山,當然放出,此次復挈了妻子,遁入西山,從間道赴鄴。魏主珪馳入中山,凡麟所署公卿將吏,及守城士卒,統皆迎降,共約二萬餘人。又得燕所傳皇帝璽綬,並圖書府庫珍寶,以巨萬計,還有後宮婦女,數亦盈千。並得慕容詳遺女一人,年青貌美,秀色可餐,珪即納為妾媵,晚令侍宿。詳女亦只好隨緣作合,供他淫污。越日,又發慕容詳塚,銼屍焚骨,並查得拓跋觚死時,由燕人高霸程同下手,便將兩人磔死,並夷五族。霸固為詳所使,本不應置重辟,況又夷及五族,珪之淫虐如此,無怪其不得令終。於是班賞將士,多寡有差。慕容麟奔至鄴城,與范陽王慕容德相見,便向德獻議道:「魏兵既克中山,必來攻鄴,鄴中雖有蓄積,但城大難固,且人心恇懼,恐難堅守,不如南赴滑台,較為萬全。」德聞言心動,遂擬南遷。時滑台守將,為燕魯陽王慕容和,亦遣人迎德,德因決計徙屯。好容易又是殘冬,越年為燕主寶永康三年,即晉安帝隆安二年。正月上旬,德率戶四萬,南徙滑台,將吏當然隨行。無故棄鄴,也是失策。魏東平公拓跋儀,已進封衛王,引眾入鄴,追德至河,不及乃還。慕容麟等向德勸進,德依兄慕容垂故事,自稱燕王元年,攝行帝制,備設官屬,用慕容麟為司空,領尚書令,慕容法為中軍將軍,慕輿拔為尚書左僕射,丁通為右僕射,這便是南燕的始基。是為四燕之殿。看官聽說!慕容麟勸德南徙,仍然為自己起見,他因河間常有麟現,自謂與己名相應,必得君臨燕土。中山僭號,不滿三月,匆匆奔鄴,欲用德為傀儡,遷往河南,仍好廢德自立。那知天不助逆,竟至謀泄,被德賜死,狡猾半生,終歸不得善終。可作晨鐘之警。

  那慕容寶尚未知滑台情形,還遣鴻臚卿魯遽,冊拜慕容德為丞相,領冀州牧,封南夏公,一面大閱兵馬,仍欲規復中原。會魏主北歸,慕容德亦命侍郎李延,向寶報聞,謂「魏軍已返,中原空虛,正好及時收復」等語。寶心下大喜,即擬南行。遼西王農,長樂王盛進諫道:「今方北遷,兵疲力弱,魏新得志,未可與爭,不如養兵觀隙,更俟他年。」寶頗欲依議,偏撫軍將軍慕輿騰抗言道:「寇虜已返,我師大集,正宜乘機進取,百姓可與樂成,難與圖始,惟當獨決聖慮,不應廣彩異同,阻撓大計。」寶聞言奮袂道:「我計決了,敢諫者斬!」遂留慕容盛居守龍城,命慕輿騰為前軍大司馬,慕容農為中軍,自為後軍,統率步騎三萬,自龍城依次出發,南屯乙連。

  燕制稱衛兵為長上,素隨乘輿出入,不令遷調,此次寶統眾南行,當然隨著,但眾情俱不願征役,各有怨言。衛弁段速骨宋赤眉等,本為高陽王隆舊部,入充宿衛,此次因眾心蠢動,遂糾眾作亂,逼立隆子崇為主帥,立即發難,殺斃司空樂浪王慕容宙,中牟公段誼諸人。惟河間王熙,素與崇善,崇代為庇護,始得免難。燕主寶突然遇變,急率十餘騎奔往農營。農急忙出迎,左右抱住農腰,謂營卒亦恐應亂,不宜輕出。農抽刀嚇退左右,才得出營見寶,接入營中。一面遣人追還前軍慕輿騰,一面拔營回討段速骨等。誰知軍心都變,俱棄仗散走,就是慕輿騰部下,亦皆溃散。寶與農只好奔還龍城,亂兵尚在後追趕,虧得龍城留守長樂王盛,引兵出接,才得迎入寶與農。小子有詩歎道:



  不從眾議妄行師,禍起軍中悔已遲。

  縱使一時能幸脫,竄身便是殺身時。



  寶與農既入龍城,亂兵亦進逼城下,欲知亂事如何結果,容待下回表明。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為修齊治平之要素,先聖固嘗言之矣。慕容寶之不君不父,烏足為國?觀其立太子時,已啟內亂之漸,以立長言,則宜立長樂公盛,以受遺言,則宜立清河王會,策為少子,又非嫡嗣,徒以溺愛之故,越次冊立,無惑乎會之謀亂也。會固不子,寶實不父,而又當斷不斷,徒受其亂,親為父子,反成仇敵,家且不齊,國尚能治乎?幸而會亂已平,正宜與民更始,休養生息,徐圖規復,乃不察民生之困苦,不問將士之罷勞,冒昧逕行,侈言南討,是君不君也。君不君,臣即不臣,段速骨等之作亂,亦意中事,無見怪也。彼慕容農與慕容隆,心固無他,才實不足。慕容麟好行不義,終至自斃,燕事如此,即無拓跋氏之外侮,亦終必亡而已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33:48

第八十二回     通叛黨蘭汗弒君 誅賊臣燕宗復國



  卻說段速骨等引著亂兵,進逼龍城。城中守兵甚少,由慕容盛募民為役,始得萬人,登陴奮力拒守。速骨等人數雖多,但同謀不過百人,餘皆脅從為亂,並無鬥志。惟尚書頓邱王蘭汗,本為慕容垂季舅,又是慕容盛婦翁,他偏起了歹心,與速骨等通謀,所以速骨等有恃無恐,日夕鼓噪,威嚇城中﹔且誘慕容農出城招撫,願與講和。農恐城不能守,潛自夜出,往撫亂兵。亂兵未曾被衄,怎肯投誠?農潛往招撫,不啻送死。速骨怎肯依農,反把農拘住不放。翌晨,復引眾攻城,城上守兵,拒戰甚力,傷斃亂卒百餘人。守兵正在得勢,忽見速骨牽出慕容農,指示城上,呶呶亂語。農亦有口,奈何畏死不言?守兵本恃農為重,忽見農在城下,也不暇問明情由,驟然奪氣,一哄而散。速骨等得緣梯登城,縱兵殺掠,死亡相枕。燕主寶與慕輿騰餘崇張真李旱等,輕騎南奔。

  速骨尚不敢殺農,但將他幽住殿內。另有同黨阿交羅,為速骨謀主,意欲廢崇立農,偏被崇左右聞知,就中有鬷讓出力鞬兩人,為崇效力,驟入殺農,並及阿交羅。農故吏左衛將軍宇文拔,亡奔遼西,速骨恐人心憶農,必且生變,因歸罪鬷讓出大鞬,把他誅死。哪知與他反對的,不是別人,就是前時通謀的蘭汗。汗陽與勾通,暗中仍然嫉忌,速骨未曾防著,突被汗糾眾襲擊,見一個,殺一個,才閱半日,已將速骨等親黨百餘人,一古腦兒送他歸陰。當下廢去慕容崇,奉太子策監國,承制大赦,且遣使迎寶北歸。

  時長樂王盛等,已逾城從寶,同至薊城,接見蘭汗來使,寶即欲北還。盛等俱進諫道:「蘭汗忠詐,尚未可知,今若單騎往赴,倘汗有異志,悔不可追,不如南就範陽王,合眾取冀州,就使不捷,亦可收集南方餘眾,徐歸龍城,這卻是萬全計策呢。」寶乃依議,從間道趨鄴。鄴人頗願留寶,寶獨不許。南至黎陽,暫駐河西,命中黃門令趙思,召北地王慕容鍾,使他迎駕。鍾為慕容德從弟,曾勸德稱尊,至是執思下獄,並即報德。德召僚屬與語道:「卿等為社稷大計,勸我攝政,我亦因嗣主播越,民神乏主,暫從群議,聊系眾心。今天方悔禍,嗣主南來,我將具駕奉迎,謝罪行轅,然後角巾還第,不問國事,卿等以為何如?」全是假話。黃門侍郎張華應聲道:「陛下所言,未免失計,試想天下大亂,斷非庸材所能濟事,嗣主闇弱,不足紹承先緒,陛下若蹈匹夫小節,舍天授大業,恐威權一去,身首不保,社稷宗廟,豈尚得血食麼?」將軍慕容護亦接入道:「嗣主不達時宜,委棄國都,自取敗亡,尚何足恤?從前蒯瞶出奔,衛輒不納,《春秋》尚不以為非,孔聖亦未嘗贊成。彼為子拒父,尚屬可行,況陛下為嗣主叔父,難道不可拒猶子嗎?」正要你二人說出此話。德半晌才道:「古人逆取順守,終欠合理,所以我中道徘徊,悵然未決呢。」護又道:「趙思南來,虛實未明,臣願為陛下馳往詗察,再作計較。」德乃遣護前往,佯為流涕。多此做作。護率壯士數百人,偕思北往。適寶得樵夫言,謂德已僭號,料知不為所容,仍轉身北去,護追寶不及,復執思南還。
  德聞思練習掌故,召他入見,欲為己用。思慨然道:「犬馬尚知戀主,思雖刑臣,頗識大義,乞加惠賜歸。」德作色道:「汝在此受職,與在彼何異?」思亦發怒道:「周室東遷,晉鄭是依,陛下親為叔父,位居上公,不能倡率群臣,匡扶帝室,乃反幸災樂禍,欲效晉趙王倫故事!思雖不能效申包胥,乞援存楚,尚想如王莽時的龔勝,不屑偷生,歸既不得,死亦何妨!」閹人中有此義士,恰也難得。德被他揶揄,容忍不住,便命將思推出斬首,真情畢露。嗣是遂與寶絕。

  寶遣盛與慕輿騰,收兵冀州,盛因騰請兵啟釁,激成禍亂,且素來暴橫不法,為民所怨,因即將他殺死。總嫌專擅。行至鉅鹿,遍諭豪傑,俱欲起兵奉寶,約期會集。偏寶聞蘭汗祀燕宗廟,舉動近理,便欲北還龍城,不肯再留冀州,於是召盛速還,即日啟行。到了建安,留宿土豪張曹家。曹素武健,自請糾眾效勞,盛又勸寶緩歸,俟確覘蘭汗情狀,再定行止。寶乃遣冗從僕射李旱,往見蘭汗,自在石城候信。會蘭汗遣左將軍蘇超,至石城迎寶,極陳蘭汗忠誠。寶信為真言,不待李旱返報,遂自石城出發。盛涕泣固諫,寶仍不從,但留盛在後徐行。盛與將軍張真等下道避匿,不肯遽赴。盛為寶子,知父有難,不肯隨往,亦太忍心。寶匆匆急返,抵索莫汗陘,去龍城只四十里,城中皆喜。蘭汗惶懼,欲自出謝罪,兄弟同聲諫阻。汗因遣弟加難率五百騎出迎,又令兄提閉門止仗,禁人出入。城中皆知汗有變志,但亦無法挽回。加難馳至陘北,與寶相見,拜謁甚恭。寶即令他護駕,昂然進行。潁陰公餘崇,密白寶道:「加難形色不定,必有異謀,陛下宜留待三思,奈何逕往?」寶尚說無妨。又行了十餘里,加難忽喝令騎士向前執崇,崇徒手格鬥,畢竟寡不敵眾,終為所縛。崇大罵道:「汝家幸為國戚,迭沐寵榮,今乃敢為篡逆,天地豈肯容汝?不過稍遲旦暮,便當屠滅,但恨我不得手膾汝曹呢!」加難聽了,竟拔刀殺崇。寶至此悔已無及,只好隨了加難,同入龍城。加難不令入殿,但使寓居外邸,用兵監守。到了夜間,便遣壯士潛入邸中,將寶拉死。莫非自取。蘭汗聞報,命為棺殮,追諡曰靈。又殺太子策及王公卿士以下百餘人。汗自稱大都督大單于大將軍,昌黎王,改元青龍,令兄提為太尉,弟加難為車騎將軍,封河間王熙為遼東公。使如周時杞宋故例,備位屏藩。居然想作周天子了。慕容盛在外聞變,即擬奔喪入城,將軍張真,極力勸阻。盛說道:「我今拚死往告,自述哀窮,汗性愚淺,必顧念婚姻,不忍害我。約過旬月,我得安排妥當,便足伸志,這也是枉尺直尋的辦法呢。」遂不從真言,逕入城赴喪,先使妻蘭氏進求汗妻,為盛乞免。汗妻乙氏,究是女流,見女涕泣哀請,自然代為緩頰。汗本意頗欲害盛,但見了一妻一女,宛轉哀鳴,免不得心腸軟活,化剛為柔。惟兄提及弟加難,謂斬草留根,終足滋患,不如一並殺盛。盛妻又向伯叔叩頭,哀吁不已,提與加難尚有難色,汗獨惻然道:「我就赦汝夫婿,但汝當為我傳言,須懷我德,毋記我嫌。」盛妻當然應命。汗即遣子迎盛,引入宮中。盛見汗匍伏,且泣且謝。虧他忍耐。汗還道他是誠心歸附,一再勸慰,且偽言寶實自盡,並非加害,當即為寶治喪,令盛及宗族親黨,一律送葬,復授盛為侍中,兼左光祿大夫。還有太原王奇,系前冀州牧慕容楷子,為汗外孫,汗亦將奇宥免,命為征南將軍。奇既得受職,遂與盛同列,兩人俱懷報復,且系從曾祖兄弟,當然患難相親,於是盛得了一個幫手,嘗與密謀。

  蘭提等隨時防著,屢次勸汗殺盛,汗終不從,兄弟間遂有違言。提又驕狠荒淫,動逾禮法,就是與汗相見,亦往往惡語相侵。汗情不能忍,益生嫌隙。盛得乘間媒孽,如火添薪,又潛使奇出外招兵,為恢復計。奇密往建安,募集丁壯,得數千人,使據城自固。提聞變報汗,汗即遣提往討,偏盛入白汗道:「善駒即奇表字。小兒,怎敢起事?莫非有假托彼名,謀為內應不成?」汗瞿然道:「這是由太尉入報,當不相欺。」盛屏人語汗道:「太尉驕詐,不宜輕信,若使發兵出討,一或為變,禍不勝言了。」汗聞盛言,即飭罷提兵,汗實愚夫,若使有一隙之明,定必不信。另遣撫軍將軍仇尼慕,率眾討奇。時龍城數月不雨,自夏及秋,異常亢旱。汗疑得罪燕祖,致遭此譴,乃每日至燕太廟中,頓首拜禱,又向故主寶神主前,叩陳前過,實由兄弟二人起意,應當坐罪云云。提與加難,得悉汗言,統怒不可遏,竟擅領部曲將士,出襲仇尼慕軍,殺斃無算。

  仇尼慕幸得不死,奔回告汗。汗不禁驚駭,立遣長子穆出討。穆臨行時,密語汗道:「慕容盛與我為仇,今奇起兵,盛必與聞,這是心腹大患,急宜除去,再平內亂未遲。」汗半疑半信,欲召盛入見,覘察情實,然後加誅。盛妻蘭氏,稍有所聞,忙即告盛。盛偽稱有疾,杜門不出。汗亦擱著不提。燕臣李旱衛雙劉忠張豪張真等,本與盛有舊交,因見蘭穆勢盛,虛與周旋,穆遂引為腹心,使旱等往來盛室,為監察計。哪知旱等反向盛輸情,為盛謀主,伺隙起事。會穆擊破蘭提等軍,回城獻捷,汗遂大饗將士,歡宴終日,父子統飲得酩酊大醉,分歸就寢。當有人詣盛通報,盛夜起如廁,逾牆趨出,直往東宮。李旱等已先待著,即擁盛斬關,入室尋穆。穆高臥未醒,被旱等手起刀落,立即斃命。盛得穆首級,攜帶出門,徇示大眾。眾未解嚴,尚扎住東宮外面,一聞盛起兵殺穆,大都踴躍贊成,便聽盛指揮,往攻蘭汗。汗醉寢宮中,至大眾突入,才得驚醒,起視門外,遙見一片火光,滾滾前來,火光中露出許多白刃,料知不是好事,亟呼衛卒保護,偏衛卒已逃散,不知去向,任他喊破喉嚨,並無一人答應。他想返身避匿,奈兩腳如痿躄一般,急切不能逃走。那外兵已趨近身邊,不由分說,便即劈頭一刀,但覺腦袋上非常痛苦,站立不住,就致暈倒,一道靈魂,與長子穆先後歸陰,同登森羅殿上,同燕主寶對簿去了。恐怕是同去喝黃湯哩!

  汗尚有子和與揚,分戍令支白狼,盛連夜使李旱張真,馳往誘襲,相繼誅死。蘭提加難,也由盛遣將掩捕,同時受戮。人民大悅,內外帖然,盛因妻為汗女,當坐死罪,因擬遣她出宮,迫令自盡,盛之復興,半由妻蘭氏營救之功,奈何遽欲殺妻,男兒薄倖,可為一歎!虧得獻莊太子妃丁氏,從旁力爭,始得免死。看官道獻莊太子為誰?就是慕容垂長子令。令前時走死,事見上文。在六十三回。垂稱帝時,曾追諡令為獻莊太子,令妻丁氏,尚得生存,寶嘗迎養宮中,以禮相待。盛妻蘭氏,奉侍維謹,所以丁氏壹力保護,極言蘭氏相夫有功,如何用怨報德?說得盛無詞可駁,不得不曲予通融。但後來盛稱尊號,仍不立蘭氏為後,終未免心存芥蒂,這且無庸絮言。

  且說慕容盛得復父仇,便告成太廟,大赦境內,一時不稱尊號,暫以長樂王攝行統制,降諸王爵為公,文武各復舊官,並召太原公奇還都。奇聽信讒言,竟抗不受命,勒兵叛盛,回屯橫溝,去龍城只十里。盛親督將士,出城擊奇,奇手下雖有三萬餘人,究竟是臨時召募,沒有紀律,乘興便至,見敵即逃。奇不能禁遏,如何拒盛?盛驅兵追殺,又令軍士接連射箭,射倒奇馬,奇墜地受擒,牽入龍城,立即處死。奇黨嚴生王龍等,一並捕誅。遂命河間公熙為侍中,都督中外諸軍事,改諡先主寶為惠閔皇帝,廟號烈宗。寶尚有庶子元,受封陽城公,兼衛將軍,東陽公根,為尚書令,張通為左僕射,衛倫為右僕射,李旱為輔國將軍,衛雙為前將軍,張真為右將軍,皆封郡公。又進劉忠為左將軍,張豪為後將軍,並賜姓慕容氏。既而步兵校尉馬勒等謀反,事泄伏誅,案連高陽公崇,即段速骨等所立之慕容崇。因即將崇賜死。這是盛有心殺崇。是夕,大風暴起,拔去闕前七大樹,宮廷震悚。可見天道有知,隱隱為崇鳴冤。偏群臣一味迎合,還要向盛勸進。盛初尚不許,嗣復屢接奏牘,請上尊號,盛乃即燕帝位,改元建平,追尊伯考獻莊太子為皇帝,寶後段氏為皇太后,獻莊太子妃丁氏為獻莊皇后,諡太子策為獻莊太子。後來張豪張真張通及尚書段成,昌黎尹留忠等,相繼謀叛,依次發覺,一並伏誅。就是東陽公慕容根,亦株連被戮。即用陽城公元為尚書令,改封平原公。才閱一年,復改元長樂。每有罪犯,盛必自矜明察,親加鞫訊﹔且因寶寬弛失國,務從嚴刻,無論宗族勛舊,稍有過失,便置重刑。遼西太守李朗,在郡十年,威行境內,盛屢征不至,且陰召魏兵,陽嚇燕廷。盛察知有詐,便將他留居龍城的家屬,盡加屠戮,並遣輔國將軍李旱,率騎討朗。旱奉命出次建安,忽又接到朝使,召他還都。旱只得馳還。及抵闕下,謁盛問故。盛但云:「恐卿過勞,所以召歸休息。」旱乃退出。越宿,又遣旱從速出兵,群臣都莫名其妙,就是旱亦無從索解,只好依令奉行。

  朗初聞旱兵出擊,當然防守,及旱中途卻還,總道是龍城有變,不復設備,留子養守住令支,即遼西治所。自往北平迎候魏兵。旱兼程前進,掩入令支,擒斬李養,復遣廣威將軍孟廣平,引騎追朗。朗尚未抵北平,已被孟廣平追及,縱騎奮擊,攻他無備。朗慌忙抵敵,與廣平戰了數合,因見從騎溃散,未免膽怯,手下一鬆,即由廣平覷隙猛刺,中朗左脅,墜落馬下。廣平再加一槊,斷送朗命,當下梟了首級,取回報旱。旱即傳首龍城,盛得捷報,方明諭群臣道:「朗甫謀叛,必忌官威,或糾合同類,與我力敵,或亡竄山澤,據險自固,一時如何蕩平?我所以前召旱還,使他無備,再令旱出,猝加掩擊,這是避實擊虛的妙計。今果一鼓平逆,得殲渠魁,總算是計不虛行了。」徒矜小智,無當大體。群臣自然貢諛,群稱神聖。盛即將朗首懸示三日,一面召旱班師。旱應召西歸,途次得衛雙被誅消息,不禁惶駭,棄軍潛奔,走匿板陘。盛知旱無他意,不過畏罪逃亡,乃遣使往諭,說是:「衛雙有罪,不得不誅,與旱無涉,可即日還朝。」旱乃入都謝罪,盛仍令復職,惟討平遼西的功勞,已付諸汪洋大海,擱起不提了。小子有詩詠道:



  用寬用猛貴相兼,但尚刑威總太嚴﹔

  罰不當辜功不賞,君臣怎得免猜嫌!



  盛雖得平遼西,魏兵卻已出境,欲知燕魏交戰情形,且至下回詳敘。


  觀本回蘭汗之弒慕容寶,與慕容盛之殺蘭汗,芒刃起於蕭牆,親戚成為仇敵,皆權利思想之為害也。蘭汗身為國舅,其女又為長樂妃,親上加親,應同休戚,乃潛通外叛,誘殺國君,寶不負汗,汗實負寶,蓋比莽操之惡,為尤過矣。盛陽歸蘭汗,陰縱反間,冒險忍辱,卒舉汗父子兄弟而盡戮之,甚且欲連坐賢婦,忘德報怨,陰鷙若此,可驚可畏,論者不以為暴,無非因盛之手刃父仇,大義滅親故耳。然卒之好猜嗜殺,安忍無親,宗戚勛舊,多罹刑網,詡詡然自矜明察,而以為杜漸防微,人莫予毒,庸詎知治國之道,固在仁不在暴耳,而盛之遇禍亦不遠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34:19

第八十三回     再發難王恭受戮 好惑人孫泰伏誅



  卻說魏主拓跋珪,自中山還軍以後,復徙都平城。營宮室,建宗廟,立社稷,正封畿,制郊甸,遣使循行郡國,考核守宰,明正黜陟。又命尚書吏部郎劉淵,立官制,協音律,儀曹郎董謐制禮儀,三公郎王德定律令,太史令晁崇考天象。進黃門侍郎崔宏為吏部尚書,總司典要,纂定各制,垂為永式。就於魏皇始三年十二月,即晉安帝隆安二年。即皇帝位,改元天興,命朝野皆束髮加帽,追崇遠祖毛以下二十七人,皆稱皇帝。尊六世祖力微為神元皇帝,廟號始祖,祖什翼犍為昭成皇帝,廟號高祖,父寔為獻明皇帝,仿行古制,定郊廟朝饗禮樂。又用崔宏條議,自謂黃帝後裔,以土德王,徙六州二十二郡守宰,及土豪二千家至代郡。凡自代郡以西,善無以東,陰館以北,參合以南,俱為畿內。此外四方四維,分置八部帥監守,居然有體國經野的遺規。魏自拓跋珪稱帝,為北方強國,故敘述從詳。平城附近有秀容川,舊有酋長爾朱羽健服屬魏主,且隨攻晉陽中山,立有戰功。魏主珪特別加賞,即就秀容川四圍三百里,給為封土,於是爾朱氏亦蕃盛起來。獨志禍本事,見《南北史演義》。

  會因燕李朗遣使借兵,乃命材官將軍和拔,入襲幽州。幽州刺史盧溥,舊為魏民,戕吏據州,叛魏降燕,至是被和拔突入,擒溥及子涣,押送平城,車裂以徇。燕主盛聞幽州被兵,亟遣廣威將軍孟廣平往救,已是不及,但斬魏戍吏數人,引師退還。盛復去皇帝號,貶稱庶人天王,封弟淵為章武公,虔為博陵公,子定為遼西公。適太后段氏病歿,諡為惠德皇後。襄平令段登,與段太后同宗,忽然謀變,由盛遣將捕誅。前將軍段璣,系段太后兄子,跡涉嫌疑,恐致連坐,即逃往遼西,嗣復還都歸罪,得邀赦免,賜號思悔侯,使尚公主,入直殿庭。養虎貽患。一面尊獻莊皇后丁氏為皇太后,立子遼西公定為皇太子,頒制大赦,命百僚會集東堂,親考器藝,超拔十有二人。並在新昌殿遍宴群臣,令各言志趣。七兵尚書丁信,年方十五,因為丁太后兄子,擢居顯要,他獨起座面陳道:「在上不驕,居高不危,這是小臣的志願呢。」這數語是因盛好殺,暗加諷諫,盛亦知他言中寓意,便微笑相答道:「丁尚書年少,怎得此老成論調呢?」話雖如此,但盛終不肯反省,仍然苛刻寡恩,免不得激成眾怒,終罹大禍。事且慢表。
  且說晉青兗刺史王恭,及荊州刺史殷仲堪,分鎮長江,勢傾朝右。會稽王道子,懼他侵逼,既令世子元顯為征虜將軍,配給重兵,使為內備,事見七十八回。復因譙王尚之,及尚之弟休之,素有才略,引為謀士。尚之休之系譙王承子,無忌孫。尚之向道子進議道:「今方鎮強盛,宰相權輕,大王何不外樹腹心,自增藩位?」道子聽著,即令司馬王愉為江州刺史,都督江州及豫州四郡軍事。偏豫州刺史庾楷,不願分權,抗疏辯駁,略言:「江州系是內地,與豫州四郡,素不相連,不應使王愉分督。」疏入不報。楷因遣子鴻往說王恭道:「尚之兄弟,為會稽羽翼,權過國寶,欲借朝威,削弱方鎮,王愉又是國寶兄弟,前來督豫,公等若不早圖,恐必來報復前嫌,禍且不測了。」王國寶事,亦見七十八回。王恭本慮道子報怨,一聞此言,當然著急,忙遣人報告殷仲堪。仲堪即與桓玄商議,玄本是個闖禍的頭目,那有不勸令為亂,況當時又有一種刺激,更增玄忿,尤覺得躍躍欲動,乘隙尋仇。原來玄在荊州,料為道子所忌,特故意上書,求為廣州刺史,果得朝廷允准,且敕令兼督交廣二州。當下佯為受命,暗中實無意啟行。湊巧遇著王恭來使,陰約仲堪,此時不慫慂起事,更待何時?乃與仲堪擬就復書,願推恭為盟主,約期同趨建康。恭得書後,便欲發兵,司馬劉牢之進諫道:「將軍為國家元舅,義同休戚,恭為孝武後王氏之兄。會稽王乃天子叔父,又當國秉政,前因將軍責備,誅及王國寶王緒,自割所愛,為將軍謝過,將軍亦已可謂得志了。現在王愉出鎮江州,雖未愜人意,亦不為大失,就是豫州四郡,割配王愉,與將軍何損?晉陽兵甲,可一不可再呢。」牢之諫恭之言,不為不忠,可惜後來變卦。恭不肯從,即上表請討王愉,及尚之兄弟。

  道子聞庾楷從恭,即使人說楷道:「孤前與卿恩如骨肉,帳中共飲,結帶與言,也好算是親密了。卿今棄舊交,結新援,難道竟忘王恭前日的欺侮麼?若欲委身事恭,使恭得志,恭也必疑卿反覆小人,怎肯誠心親信?身首且不可保,還望甚麼富貴呢!」楷本為王國寶私黨,事見前文,故道子又有此言。楷聞言大怒,即令使人還報道:「王恭前赴山陵,相王憂懼無計,我知事急,發兵入衛,恭乃不敢猝發。去年恭勒眾內向,我亦櫜鞬待命,我事相王,未嘗有負,相王不能拒恭,反殺國寶兄弟,國寶且死,何人再為相王盡力?庾楷身家百口,怎能再不見幾,自取屠滅呢?相王今且責己,毋徒責人。」這一篇話報知道子,道子素來膽小,急得不知所為。獨世子元顯奮然道:「前不討恭,致有今日,今若再姑息,難道還有朝廷麼?我雖年少,願出當逆賊。」道子聽了,稍稍放懷,乃將兵馬大權,悉付元顯,自在府第中日飲醇酒,作為排遣罷了。殷仲堪聞恭已舉兵,也即勒兵出發,但平時素無將略,所有軍事,盡委南郡相楊佺期兄弟,使佺期率舟師五千,充作前鋒。桓玄繼進,自督兵二萬為後應。佺期到了湓口,王愉尚全然無備,惶遽奔臨川。桓玄遣偏將追愉,愉不及逃避,竟被擒去。建康聞報,很是震動,內外戒嚴,當即加會稽王道子黃鉞,命元顯為征討都督,遣衛將軍王珣,右將軍謝琰,率兵討王恭。譙王尚之率兵討庾楷。楷方出兵至牛渚,突遇尚之統眾殺來,一時驚惶失措,立致溃散,楷單騎奔投桓玄。會稽王道子,遂授尚之為豫州刺史。尚之有弟三人,除上文所敘的休之外,尚有恢之允之,此時均授要職。休之為襄城太守,恢之為驃騎司馬丹陽尹,允之為吳國內史,各擁兵馬,為道子聲援。不意桓玄乘銳殺入,所向無前,連破江東各戍,由白石直進橫江。尚之驅軍與戰,竟為所敗,倉皇遁走。恢之所領各舟軍,又被玄搗破,悉數覆沒,於是都城大震。道子自屯中堂,令王珣守北郊,謝琰屯宣陽門,嚴兵守備。元顯獨出守石頭城,英氣直達,毫不畏縮。當時會稽府中,多半諛媚元顯,說他聰明英毅,有明帝風。他亦自命不凡,居然以安危為己任,因見敵勢甚銳,遂多方探刺敵情,果被察出破綻,想就一條反間計來。

  自王恭不用劉牢之言,貿然出兵,牢之雖尚隨著,卻不願為恭效死。恭又淡漠相待,越使牢之灰心。正在懊悵的時候,忽有廬江太守高素,借入報軍機為名,得與牢之密語,啗以厚利,大略勸牢之背恭,事成後即將恭位轉授。牢之自然心動,躊躇不答。素見牢之情狀,樂得和盤托出,便從懷中取出一書,交與牢之,作為憑信。牢之啟視,乃是會稽王道子署名,書中所說,也與素言相符,這封書是元顯手筆,托名乃父,牢之未嘗不知,但已聞元顯握有全權,足為道子代表,便深信不疑,因即遣素返報,願如所約。一面語子敬宣道:「王恭曾受先帝大恩,今為帝舅,不能翼戴王室,反屢發兵寇逼京師,我想恭蓄志不軌,事果得捷,尚肯為天子相王所制麼?我今欲奉國威靈,助順討逆,汝以為可行否?」敬宣答道:「朝廷近政,雖不能媲美成康,究竟沒有幽厲的殘暴,恭乃自恃兵威,陵蔑王室,大人與恭,親非骨肉,義非君臣,不過共事有年,略聯情好,但彼既營私負國,大人原不宜黨逆叛君,今欲助順討逆,理應如此,何必多疑。」敬宣此言,原是正論。牢之乃與敬宣密謀,將乘間圖恭。

  恭參軍何澹之,素與牢之不協,至是偵知機密,急入白恭。恭尚疑澹之挾嫌進讒,不肯遽信,且特置盛宴,邀請牢之,就在席間拜他為兄,所有精兵堅甲,悉歸牢之統領,使率帳下督顏延為先鋒,進攻建康。一誤再誤,且送死一個顏廷。牢之謝過了宴,立即登程。行至竹裡,即將顏延一刀兩段,送首入石頭城。並遣子敬宣,及女婿東莞太守高雅之,還軍襲恭。恭方出城閱兵,擬為牢之後繼,不防敬宣麾騎突至,縱橫馳驟,亂殺亂剁,霎時間將恭兵驅散。恭匹馬回城,城門已閉,城上立著一員大將,便是東莞太守高雅之。他已混入城中,據城拒恭。恭知不可入,忙縱馬奔往曲阿。他平時本不善騎,急跑了數十里,髀肉溃裂,流血涔涔,不得已下馬覓舟。適有曲阿人殷確,為恭故吏,乃用舟載恭,送往桓玄軍營﹔行至長塘湖,偏被邏吏截住,將恭擒送建康。恭至此還有甚麼希望,眼見是引首就刑。惟臨死時,尚自理髮鬢,顏色自若,顧語刑吏道:「我誤信匪人,致遭此禍,但原我本心,豈真不忠?使百世以下,知有王恭,我死已值得了。」以此為忠,何人不忠?恭既受誅,所有子弟黨與,當然駢戮無遺。晉廷遂命劉牢之為輔國將軍,都督兗青冀幽並徐揚各州軍事,代恭鎮守京口。

  俄而楊佺期桓玄至石頭,殷仲堪至蕪湖,俱上表為恭伸冤,請誅劉牢之。元顯見他勢盛,卻也生畏,遂悄悄的馳還京師,令丹陽尹王愷等發京邑士民數萬人,共往石頭。佺期與玄,方在石頭城下,耀武揚威,猖獗得很。忽見建康兵士,如蜂擁,如蟻攢,漫山遍野,踴躍前來。兩人不禁失色,當即麾軍倒退,回屯蔡州。惟仲堪尚在蕪湖,擁眾數萬,氣燄未消。晉廷不知虛實,尚以為憂。左衛將軍桓修,入白道子道:「西軍情實,修已瞭如指掌了,彼糾眾為逆,殷桓以下,單靠王恭,恭既破滅,西軍氣沮,今若以重利啗玄,並及佺期,二人必然心喜,桓玄已足制仲堪,再加一佺期,便可使倒戈取仲堪了。」道子乃令玄為江州刺史,召還雍州刺史郗恢,使為中書,即命佺期代刺雍州,並都督梁雍秦三州軍事。任修為荊州刺史,權領左衛文武,即日赴鎮。遣劉牢之帶領千人,護修前行。黜仲堪為廣州刺史,使仲堪叔父太常殷茂,齎詔敕仲堪回軍。

  仲堪接詔,憤怒的了不得,便一再遣使,催促桓玄佺期進軍。玄等得著朝命,頗為所動,猶豫未決。仲堪防他生貳,急從蕪湖南歸,又著人傳諭蔡州軍士道:「汝輩若不早散歸,我至江陵,當盡誅汝等家屬了。」蔡州軍士,聽到此言,當然恟懼。佺期部將劉系,潛率二千人先歸,一軍已去,餘眾皆動。玄與佺期,不能禁遏,也只好隨眾西還。眾懼家屬被誅,倍道還趨,行至尋陽,得與仲堪相值。仲堪已經失職,不能不倚玄等為援,玄等見仲堪眾盛,一時也不便相離,雖是兩下猜嫌,表面上只好聯絡,所以彼此敘面,各無異言,且比前日較為親昵,你指天,我誓日,儼然有瀝肝披膽的情形,甚至各出子弟,互相抵質,就在尋陽築台,歃血為盟,仍皆不受朝命,並連名上疏,提出三大條件:一是請申理王恭﹔二是求誅劉牢之,及譙王尚之﹔三是訴仲堪無罪,不應獨被降黜。明明興兵犯闕,如何說得無罪?不過玄與佺期同罪異罰,仲堪應也呼冤。這篇奏牘呈將進去,又令道子以下,無法抗辯,莫展一籌,統是酒囊飯袋。結果是召還桓修,仍將荊州給與仲堪,還要優詔慰諭,明示和解。成何體統!御史中丞江績,且劾桓修專為身計,貽誤朝廷,於是修被褫官爵,放歸田裡。冤哉枉也!

  仲堪等得了詔諭,雖尚未盡如願,但名位各得保全,已足令人意快,不如得休便休,受了詔命。偏佺期又來作怪,密語仲堪,謂:「將來玄必為患,索性乘早襲擊,殺死了他,方免後憂。」仲堪非不忌玄,但尋陽聯盟,還是仗玄聲望,得嚇朝廷﹔且佺期素有勇略,兄廣及弟思平,又皆粗悍強暴,不易駕馭,若殺玄以後,必更囂張,勢益難制,所以不從佺期,且加禁止。佺期孤掌難鳴,只得罷手,辭別赴鎮。仲堪亦與玄相別,各就鎮所去了。

  三鎮暫息戰雲,東南忽生妖霧,遂致建康都內,又復恐慌,正是禍端日出,防不勝防,這也是典午將亡,所以有此劇變呢。先是錢塘人杜子恭,挾有秘術,為眾所推,嘗就人借一瓜刀,數日不還。刀主向他索取,子恭道:「當即相還,但不必由我親交呢。」刀主似信非信,不過因刀為微物,未便強索,乃辭即去。會刀主有事赴吳,舟行至嘉興,忽有大魚一條,躍入舟中,當下將魚獲住,剖腹待烹,腹中有刀一柄,仔細審視,就是前日借與子恭的瓜刀。刀主很是驚異,免不得傳示他人,一傳十,十傳百,頓時哄動遠近,大都稱子恭為神,多往就學,負笈盈門。國家將亡,必有妖孽。當時有瑯琊人孫泰,系是西晉時孫秀的後裔,世奉五斗米道,漢張陵有異術,往學者必先奉五斗米,故稱五斗米道。聞子恭有異術,特南訪子恭,願為弟子。子恭即收泰為徒,便將生平秘技,一一傳授。已而,子恭病死,泰為子恭高弟,就將那師家秘傳,試演一二,便得愚民信仰,奉若神明。泰性狡猾,青出於藍,往往借端斂錢,自供揮霍,甚且為人禳災祈福,見有年輕女子,便乘機引誘,據為婢妾。愚民有何知識,但教有福可求,有災可避,就使傾資竭產,也是甘心。至若女生外向,本要嫁給人家,何妨進奉仙師,可徼全家福利。於是泰既得財帛,又得子女,食必粱肉,衣必文繡,最快樂的是左擁嬌娃,右抱麗姝,日夜演那彭祖採戰的秘戲,生下六個紅孩兒。左僕射王珣,聞他妖言惑眾,即請諸會稽王道子,把泰流戍廣州。偏廣州刺史王懷之,為泰所惑,竟使為鬱林太守。他復借術欺人,名馳南越。太子少傅王雅,本與泰交遊,竟向孝武帝前推薦,說他養性有方,因復召還都城,使為徐州主簿,尋遷輔國將軍,兼新安太守。王恭發難,泰私集徒眾,得數千人,號為義兵,為國討恭。黃門郎孔道,鄱陽太守桓放之,驃騎諮議周勰等,都替泰揶揚,聲譽日盛。就是會稽世子元顯,也時常詣泰,求習秘術。泰見天下起兵,以為晉祚將終,乃聚資鉅億,號召三吳子弟,意圖作亂。朝士多知泰異謀,只因元顯與泰相契,憚不敢發。獨會稽內史謝輶,密白道子,揭發泰隱。道子乃使元顯誘泰入都,泰昂然進見,不防道子廳前,伏著甲士,見奉進來,一齊突出,立將泰拿下,推出斬首,並發兵捕泰六子,盡加誅戮。只泰兄子孫恩,逃奔入海,愚民尚說泰蟬蛻成仙,糾資送往海島中,接濟孫恩。恩得聚合亡命百餘人,潛謀復仇。小子有詩歎道:



  人道反常妖自興,瓜刀幻術有何憑?

  渠魁雖戮餘支在,東海鯨波又沸騰。



  究竟孫恩能否起事,待至下回再表。


  王恭初次發難,以討王國寶兄弟為名。國寶兄弟,驕縱不法,討之尚屬有名,至罪人已誅,收軍還鎮,已可謂遂志矣!諺有之:「得意不宜再往。」況庾楷本國寶餘黨,王愉之兼鎮豫州,所損惟楷,於恭無與,恭奈何偏信楷言,竟為楷所利用乎?引兵犯順,一再不已,其卒至身首異處者,非不幸也,宜也。殷仲堪桓玄楊佺期,約恭進擊,罪與恭同,幸得無恙。晉固威柄下移,而仲堪等蔑視朝廷,自相猜忌,有不至殺身不止者。無操懿之功,而思為操懿之行,未有不身誅族滅者也。孫泰妖言惑眾,妄思借討恭之名,號召徒黨,乘機作亂,不旋踵而父子駢戮,同歸於盡。《書》曰:「惠迪吉,從逆凶。」亶其然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34:43

第八十四回     戕內史獨全謝婦 殺太守復陷會稽



  卻說孫恩逃往海島,還想糾眾作亂,只因亡命諸徒,陸續趨附,尚不過百餘人,所以未敢猝發。適會稽王道子有疾,不能視事。世子元顯,竟暗諷朝廷,解去道子揚州刺史兼職,授與元顯,朝廷竟允所請。及道子疾得少痊,始知此事,未免懊惱,但事成既往,無可奈何,徒落得一番空恨罷了。誰教你溺愛不明。元顯既得領揚州,引廬江太守張法順為謀主,招集親朋,生殺任意,並發東土諸郡,凡免奴為客諸人民,盡令移置京師,充作兵士。免奴為客,是得免奴籍,僑居東土諸客戶,故有是稱。東土囂然苦役,各有怨言。孫恩因民心騷動,遂得乘勢號召,集眾至千餘人,從海島中出發,登岸入上虞境,戕官據城,沿途劫掠,復引眾進攻會稽。

  會稽內史謝輶,已經去職,換了一個王凝之。凝之就是前右軍羲之的次子,由江州刺史調任,素性迂僻,工書以外,沒甚才能,但奉五斗米道,講習符箓祈禱諸事。他妻便是謝道韞,乃安西將軍謝奕女,素有才名,略見前文。少時已善屬詩文,叔父安嘗問道韞,謂《毛詩》中何句最佳?道韞答云:「全詩三百篇,莫若《大雅·嵩高篇》雲,吉甫作頌,穆如清風。仲山甫永懷,以慰其心。」安一再點首,謂道韞有雅人深致。又嘗當冬日家宴,天適下雪,安問雪何所似?兄子謝明道:「撒鹽空中差可擬。」道韞微哂道:「未若柳絮因風起。」安不禁大悅,極稱道韞敏慧。已而適王凝之,歸寧時謁見伯叔,很是怏怏。安問道:「王郎乃逸少子,羲之字逸少見前。並不惡劣,汝有何事未快呢?」道韞悵然道:「一門叔父,有阿大中郎。群從兄弟,有封胡羯末,不意天壤中乃有王郎。」以鳳隨鴉,無怪不樂。安也為歎息不置。阿大疑即指安,中郎系指謝萬。萬曾為西中郎將。萬長子韶,小字為封,曾任車騎司馬。胡系朗小字,父據早卒,朗官至東陽太守,乃終。羯即玄小字,乃是道韞胞兄,位望最隆,詳見上文。還有謝川小字,就叫作末,也是道韞從兄,青年早逝。這四人俱有才名,為謝氏一門彥秀,所以道韞提及,作為凝之的反比例。看官閱此,便可知凝之的本來面目了。
  凝之弟獻之,雅擅風流,為謝安所器重,辟為長史。他本來善談玄理,有時與辯客敘議,或至詞屈,道韞在內室聞知,即遣婢白獻之道:「欲為小郎解圍。」賓客聞言,一座皆驚。少頃用青綾步障,施設屏前,即由道韞出坐帷內,再申獻之前議,與客辯難,客亦詞窮而去。才女遺聞,應該補敘。及凝之赴任會稽,挈家同行,才越半年,即由孫恩亂起,將逼會稽城下。凝之並不調兵,亦不設備,廳室中向設天師神位,每日焚香諷經,至是聞寇氛日逼,但在天師座下,日夕稽顙,且叩且誦,幾把那道教中無上寶咒,全體念遍,又復起立東向,仗劍焚符,好象瘋子一般,令人可笑。張天師以捉妖著名,恩雖為妖人餘裔,奈部眾統是強盜,並非妖怪,天師其如恩何?官吏入見凝之,請速發兵討賊。凝之大言道:「我已請諸道祖,借得神兵數千,分守要隘,就使有十萬賊眾,也無能為了。」哪知凝之雖這般癡想,神兵終未見借到,反致賊勢日逼日近,距城不過數里。屬吏連番告急,凝之方許出兵,兵未調集,賊已麕至,城中人民,奪門避難,凝之尚在道室叩禱,忽有隸役入報道:「賊已入城了。」凝之方才驚起,急挈諸子出走,連妻謝道韞都不暇帶去。才行至十里左右,已被賊眾追及,僕從駭散,天尊無靈,只剩下父子數人,無從逃避,徒落強人手中,牽縛至孫恩面前,由恩責訊數語,但說他殃民誤國,叱令梟首。凝之尚唸唸有詞,不知誦什麼避刀咒,無奈咒語仍然沒效,但聽得幾聲刀響,那父子數人的頭顱,統已砍去了。好去見天師了。

  謝道韞尚在內室,舉動自如,及得凝之父子凶聞,始失聲慟哭,下了數行痛淚。百忙中還有主宰,命婢僕等舁入小輿,自己挈著外孫劉濤,乘輿出走,棄去細軟物件,但使各攜刀械,防衛身體。甫出署門,即有數賊攔住,道韞使婢僕與鬥,殺賊二人,餘賊返奔,復去糾賊百餘,前來搶擄。道韞見不可敵,索性下輿持刃,憑著那生平氣力,也與賊奮鬥起來。賊猝不及防,竟被砍倒數人,後來一擁齊上,才為所執。外孫劉濤,尚止數齡,自然一並擄去。道韞毫無懼色,但請往見孫恩。既至恩前,從容與語,說得有條有理,反令恩暗暗稱奇,不敢加害﹔惟見了幼兒劉濤,卻欲把他殺斃,道韞又抗聲道:「這是劉氏後人,今日事在王門,何關他族?必欲殺兒,寧先殺我!」恩也為動容,乃不殺濤,各令釋縛,使她自去。

  道韞自是嫠居會稽,矢志守節,律身有法。後來孫恩被逐,會稽粗安,太守劉柳聞道韞名,特往求見。道韞素知柳才,亦坦然出來,素髻素褥,自坐帷中,與柳問答。柳整冠束帶,側坐與談。道韞風韻高邁,敘談清雅,先述家事,慷慨流漣,徐酬問意,詞理圓到。柳談了片時,乃告退自歎道:「巾幗中罕見此人,但瞻察言氣,已令人心形俱服了。」強盜且不敢加害,何況劉柳?道韞亦云:「親從闊亡,始遇此士,聽他問語,亦足開人心胸。」這也是惺惺惜惺惺的意思。先是同郡張玄,亦有慧妹,為顧家婦。玄每向眾自誇,足敵道韞。有濟尼往游二家,或問及謝張兩女優劣,濟尼道:「王夫人神情散朗,自有林下風,顧家婦清心玉映,也不愧為閨房翹秀哩。」道韞所著詩賦誄頌,輯成卷帙,至壽終後,遺集流傳,膾炙人口。但古來才女,總不免有些命薄,曹大家讀若姑,見《漢書》。中年喪夫,謝道韞自傷不偶,且致守孀,難道天意忌才,果不使有美滿姻緣麼?感慨中寓鄭重之意。話休敘煩。

  且說孫恩既陷入會稽,遂高張巨幟,號召遠近。吳國內史桓謙,臨海太守王崇,義興太守魏隱,皆棄郡竄去。凡會稽吳郡吳興義興臨海永嘉東陽新安八郡,土豪蠭起,戕吏附賊。吳興太守謝邈,永嘉太守司馬逸,嘉興公顧胤,南康公謝明慧,黃門侍郎謝衝張琨,中書郎孔道等,相繼被殺。衝邈皆謝安從子,明慧又是衝子,過繼南康公謝石,故得襲封。邈兄弟且至滅門,罹禍尤慘。邈先納妾郗氏,頗加寵愛,嗣娶繼室郗氏,貌美心妒,為邈所憚。妾郗氏竟致見疏,陰懷忿懟,遂作書與邈,淒詞訣絕。邈知文非妾出,疑為門下士仇玄達所作,因黜玄達。玄達竟投依孫恩,引賊執邈,逼令北面下跪。邈厲聲道:「我未嘗得罪天子,何用北面?」此時頗有丈夫氣,奈何前憚一婦。說畢被害。玄達復搜邈家族,屠戮無遺。

  時三吳承平日久,兵不習戰,但知望風奔溃,或且降附孫恩。恩住會稽旬餘,得眾至數十萬,遂自稱征東將軍,脅士人為官屬,號為長生黨。士民或不肯相從,立屠家屬,戮及嬰孩。每拘邑令,輒醢為肉醬,令他妻子取食,一不從令,即支解徇眾。所過諸境,掠財物,毀廬舍,焚倉廩,無論男女,悉驅往會稽充役。婦人顧戀嬰兒,未肯即行,便把她母子盡投水中,且笑祝道:「賀汝先登仙堂,我當隨後就汝。」想是恩自知結果,故有此讖語。百姓橫遭酷虐,不可勝數。恩恐師出無名,未足動眾,乃上表罪會稽王父子,請即加誅。晉廷當然不許,遂內外戒嚴,復加會稽王道子黃鉞,進元顯為領軍將軍,命徐州刺史謝琰,兼督吳興義興諸軍事,徵兵討恩。青兗七州都督劉牢之,自請擊賊,拜表即行。謝琰為謝安次子,頗負重望,既奉詔督軍,即調集兵士,長驅直進。行至義興,與賊黨許允之,一場大戰,便將允之首級取來,義興城唾手奪還。召回前太守魏隱,仍令照前辦事。再移兵進攻吳興,又破賊邱尩,可巧劉牢之亦麾軍到來,遂與他分頭征剿,轉鬥而前,所向皆克。琰留屯烏程,遣司馬高素助牢之,南臨浙江。有詔命牢之都督吳郡諸軍事,牢之引彭城人劉裕為參軍。看官聽說,這劉裕系亂世梟雄,就是將來的宋武帝。此時正當發軔,自然英武特出,比眾不同。相傳裕為漢楚王交二十一世孫,交嘗受封彭城,後裔就在彭城居住。嗣隨司馬氏東遷,方移居丹徒縣京口裡。裕字德輿,小名寄奴,幼時貧賤,粗識文字,好騎射,善樗蒱,無計謀生,沒奈何織屨為業。嘗至荻州伐荻作薪,忽遇著大蛇一條,長約數丈,他急拔箭射去,適中蛇兩目間,蛇負痛自去。次日復往,見有群兒搗藥,便問作何用?一兒答道:「我王為劉寄奴所傷,故遣我等採藥,搗敷傷痕。」裕又問:「汝王為誰?」兒答為山神。裕驚詫道:「山神豈不能殺一寄奴?」兒又謂:「寄奴王者不死。」裕聽了兒言,膽氣益壯,便叱退群兒,把臼中藥取歸,每遇傷痕,一敷即愈。自此襟期遠大,有出仕意,遂往投冠軍將軍孫無終麾下,充入行伍,未幾,即擢為司馬。裕為一朝主子,故敘明履歷。

  牢之嘗聞裕智勇過人,因即引參軍事,與商計議,多出意表。牢之使裕率數十人,往探賊勢。裕毅然逕行,途次遇賊數千名,即挺身與鬥,從人多死,裕亦逼墜岸下。賊欲下岸刺裕,裕手中執著長刀,仰斲數人,復一躍登岸,大呼殺賊,賊竟駭走。適牢之子敬宣,見裕久出不歸,恐他遇險,因引兵往尋,及見裕孑身驅賊,不禁驚歎,遂助裕進擊,斬獲賊黨千餘人,然後回營。

  孫恩前據會稽,聞八郡響應,喜出望外,便笑語黨羽道:「取天下如反掌了,我當與諸君朝服至建康。」嗣因賊黨屢敗,又聞牢之兵已臨江,復對眾歎息道:「我割浙江以東,尚不失為越勾踐哩。」至牢之引兵渡江,防賊相繼溃歸,恩扼腕道:「孤不羞走,將來再出未遲。」遂驅男女二十餘萬口,向東急奔,沿途拋散寶物子女,賺弄官軍。果然官軍從後追躡,見了珍奇的寶物,髫秀的子女,無不爭取,遂至趲路遲滯,不得及恩,恩復逃入海島中去了。高素亦連破賊黨,斬恩所署吳郡太守陸瑰,吳興太守邱尩,餘姚令孫穆夫。東土人民,稍稍還復舊居。惟官軍亦不免縱掠,以暴易暴,殊失民望。朝廷慮恩復至,用謝琰為會稽太守,都督五郡軍事,率領徐州文武,鎮守海浦。琰以資望守越,時論總道他駕馭有方,可無後患,那知他蒞任以後,荒廢職務,既不撫民,又不訓兵,鎮日裡閒居廳舍,飲酒自遣。將佐多入請道:「強賊在海,伺人形便,宜廣揚仁風,寬以濟猛,俾彼自新。」琰傲然道:「苻堅擁兵百萬,尚自送死淮南,況孫恩敗奔海島,怎能復出?如或出來,乃是天殲賊黨,令他速死了。」遂不從所請。

  既而孫恩果復寇浹口,入餘姚,破上虞,進逼邢浦,距山陰北只三十五里。琰乃遣參軍劉宣之引兵往擊,得破賊眾,恩又退還海中。宣之還軍報琰,琰益以為賊不足慮,高枕無憂。偏孫恩探得官軍已返,復領眾登岸,再攻上虞。太守張虔碩驅兵出戰,為恩所破,敗走邢浦。恩乘勝進擊,戍兵多望風駭退,於是賊勢復張,人情大駭。警報紛至琰所,琰尚不以為意,將吏又請諸琰前,謂:「宜嚴加防堵,挫遏賊鋒。」琰還搖首道:「彼來送死,待我一出,便可立殲了。」談何容易。或謂:「賊頗猖獗,未可輕視,最好是預遣水軍,埋伏南湖,俟他到來,發伏邀擊,不患不勝。」此計最妙。琰付諸一笑,總道是賊黨烏合,容易破滅,不必多設機謀。

  遷延了一兩日,賊已大至,琰尚未朝食,聞報即出,招集將士,便命擊賊。帳下督張猛,請食畢後行。琰瞋目道:「麼麼小丑,一鼓可平,我當先滅此寇,再來會食未遲。」猛又道:「眾皆枵腹,如何從戎?」琰不待說畢,便厲聲喝道:「汝敢違我軍令麼?左右快與我拿下,斬訖報來!」他將見琰動怒,乃環跪帳前,為猛乞免。琰尚執著「死罪可免,活罪難饒」二語,令把猛笞杖數十,然後發放。一面出廳上馬,命廣武將軍桓寶為先鋒,匆匆出戰。行至江塘,與賊相遇,寶頗有膽力,前驅陷陣,殺賊甚多。琰見先鋒得勝,麾兵急進,怎奈塘路迫狹,不能四面直上,只好魚貫而前。琰尚恨遲慢,從後催趲,不防江外有賊艦驅至,艦中賊彎弓迭射,競向官軍射來。官軍無法避免,多被射倒,賊復從艦中登岸,上塘衝擊,把官軍截做兩段,官軍前後不能相顧,前面的賊黨,頓時起勁,圍住桓寶。寶雖稱驍悍,究竟不能久持,手下所領的兵士,又是饑敝得很,無力再戰,寶自知必死,索性下馬格鬥,殺賊數十人,刀缺力竭,自刎而亡。餘眾盡做了刀下鬼兵。

  那謝琰領著後隊,不得前進,自然倒退,到了千秋亭,賊眾不肯相舍,還是惡狠狠的趕來。琰正在著忙,忽背後有一騎馳至,用刀斲琰馬尾,馬負痛倒地,琰亦墜下,頂上又著了一刀,便即歸陰。究竟是為何人所殺?原來就是帳下督張猛。猛既殺琰泄恨,逼官軍降賊,官軍或逃或降,賊得與猛同入會稽。一不做,二不休,可恨逆猛忍心,還要屠琰家眷。琰有二子肇峻,俱為所害,只有少子混曾尚晉陵公主,孝武帝女。就職都中,幸得免難。後來劉裕破賊左裡,活擒張猛,押送與混。混刳出猛肝,生食泄忿。有詔謂:「琰父子隕於君親,忠孝萃於一門,應並加旌典。」乃追贈琰為侍中司空,予諡忠肅。琰子肇得贈散騎常侍,峻得贈散騎侍郎。小子有詩歎道:



  謝家琪草本多栽,況復東山受訓來。

  誰料驕兵遭敗劫,捐軀徒使後人哀!



  孫恩再入會稽,轉寇臨海,晉廷當然遣將抵禦,欲知後事,請看官續閱下回。


  孫恩能殺王凝之,而不能殺謝道韞,非有幸有不幸也。凝之迷信道教,不知戰守,其死也固宜﹔道韞以一婦人,能從容抗賊,不為所屈,恩雖劇盜,亦詫為未有,縱之使去。林下高風,令人傾倒,是固《列女傳》中獨佔一席者也。造物忌才而故阨之,又若憐才而特佑之,道韞有知,其亦可無遺恨歟?謝琰為安次子,資望並崇,當其奉詔討賊,累戰皆克,亦非真庸劣無能者比。厥後鎮守會稽,乃不聽將佐之謀,倉猝戰敗,致為忿將所戕,斯皆由驕之一字誤之耳。曹操苻堅,擁兵百萬,猶以驕盈復眾,況謝琰平!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35:10

第八十五回     失荊州參軍殉主 棄苑川乾歸逃生



  卻說晉廷聞謝琰戰歿,亟遣將軍孫無終、桓不才、高雅之等,分討孫恩。恩轉寇臨海,為雅之所擊,退走餘姚。雅之進兵再戰,竟至敗績,退保山陰,部眾十死七八,詔令劉牢之都督會稽五郡,率眾擊恩。恩頗憚牢之兵威,復走入海。牢之乃東屯上虞,使劉裕戍勾章,吳國內史袁崧,築壘滬瀆,作為後備,才得少安。惟荊州刺史殷仲堪,前次雖不聽佺期,未襲桓玄,但心中也恐玄跋扈,足為己患,所以與佺期仍相聯絡,互結姻緣。玄也頗聞佺期密謀,先事豫防,督兵屯戍夏口,用始安太守卞范之為長史,充作謀主﹔且引庾楷為武昌太守。楷嘗挾嫌尋釁,見嫉朝廷,故仲堪等免罪,楷獨不得遇赦。玄引罪人為心腹,已隱與朝廷反抗,偏又上告執政,謂:「殷楊必再滋事,請先給特權,以便控制」云云。會稽王道子等,亦欲三人自相構隙,使他乖離,乃加玄都督荊州四郡軍事。又以玄兄桓偉,代佺期兄廣為南蠻校尉,佺期原是不平,廣更忿恨的了不得,定要興兵拒偉。惟佺期尚未敢遽發,禁廣暴動,且出廣為宜都建平二郡太守。會後秦主姚興,寇晉洛陽,擒去河南太守辛恭靖,河洛一帶,相繼陷沒。佺期想出一條聲西擊東的計策,部署兵馬,陽言援洛,暗中實欲襲玄﹔自思兵力未足,仍遣使商諸仲堪。何苦尋釁?仲堪又恐佺期得勢,也非己利,因復書苦勸,並遣從弟遹屯北境,防遏佺期。佺期不能獨舉,且未測仲堪命意,因此斂兵不動。仲堪多疑少決,諮議參軍羅企生,密語弟遵生道:「殷公優柔寡斷,終必及禍,我既蒙知遇,義不可去,將來必與彼同死了。」遵生也為太息。但見兄已決死,不好勸他引退,只好聽天由命罷了。前時胡藩曾勸羅早去,羅終未決,雖士為知己者死,但仲堪非忠義臣,何必與同死生!是時,荊州水溢,洪流遍地,仲堪偏發倉廩,賑濟饑民。桓玄欲乘他空虛,先攻仲堪,繼及佺期,表面上也以救洛為名,籌備軍事,先遣人致書仲堪道:



  佺期受國恩而棄山陵,宜共罪之。今當入淝,討除佺期,已屯兵江口,若公與同心,可速收楊廣殺之。如其不爾,便當率兵入江,公其毋悔!
  仲堪得書,不答一詞。玄遂遣兵襲入巴陵,奪取積穀,作為軍糧。適梁州刺史郭銓,奉命赴官,道經夏口,玄把銓留住,詐稱朝廷遣銓助己,使為前鋒,撥給江夏部曲,督同諸軍並進,且密報兄偉,使為內應。偉毫不預備,急切不知所為。仲堪亦稍有所聞,便迫偉入見,詰問桓玄消息。偉恐為所殺,只好和盤說出,謂與自己無干。仲堪將偉拘住,使與玄書,說得情詞迫切,吁乞退軍。玄覽書微笑道:「仲堪為人,素少決斷,必不敢加害我兄,我可無憂,盡管準備進兵便了。」遂使部將郭銓苻宏,掩至江口,與殷遹軍相值。遹倉猝接戰,敗還江陵。仲堪再遣楊廣,及從子道護等往拒,又為玄軍所敗,江陵震駭﹔且因城中乏食,用胡麻代糧,權時充饑,偏桓玄乘勝進逼,前鋒距江陵城,僅二十里,仲堪大懼,急召楊佺期過援。佺期道:「江陵無糧,如何待敵?可請來相就,共守襄陽。」仲堪得報,不欲棄州他往,乃復遣人給佺期道:「現已收儲糧米,不虞無食了。」此事豈可騙得?佺期信以為真,即率步騎八千,直趨江陵,仲堪無糧可給,但使人挑出數擔胡麻飯,餉佺期軍。莫非使他盡去登仙?佺期始知被紿,勃然大怒道:「這遭又敗沒了!」遂不暇入見仲堪,忙與兄廣一同擊玄。玄聞佺期挾銳前來,暫避凶鋒,退屯馬頭,但令郭銓留戍江口。佺期殺將過去,銓兵少勢孤,怎能抵敵?險些兒被他擒住,幸虧逃走得快,才保性命。佺期等既得勝仗,休息一宵,銳氣已減,誰知桓玄領著大兵,突然殺到,闖入佺期營內。佺期兵立時嘩散,單剩佺期兄弟二人,如何退敵?沒奈何拚命逃生,奔往襄陽。途次被玄將馮該,引兵追到,佺期及廣,無處可奔,束手受死。馮該怎肯容情,便將他兄弟縛去獻玄。玄立命梟斬,傳首建康。佺期弟思平,與從弟尚保孜敬,逃入蠻中。

  仲堪聞佺期敗走,即出奔酇城,旋接佺期死耗,又率數百人西奔。將赴長安,行至冠軍城,為玄軍追及,數百人逃避一空,只有從子道護隨著,四顧無路,兩叔姪被捉去一雙,還至柞城,逼令仲堪自殺。道護撫屍慟哭,也為所害。仲堪嘗信奉釋道,不吝財賄,惟專務小惠,未識大體﹔及桓玄來攻,尚求仙禱佛,毫無戰守方略,終致敗死。後由仲堪子簡之,覓得遺骸,移葬丹徒,廬居墓側,有復仇志,事且慢表。先是仲堪出走時,文武官屬,無一人送行,獨羅企生隨與同往。路經家門,適弟遵生待著,便語企生道:「今日作這般分離,何可不握手言別?」企生乃停轡授手,遵生素有膂力,竟將企生牽腕下馬,且與語道:「家有老母,去將何往?」企生揮淚道:「我決與殷公同死,不宜失信,但教汝等奉養老母,不失子道,便是羅氏一門忠孝兩全,我死亦無遺恨了。」遵生仍然牽住,不令脫身。仲堪回頭遙望,見企生被弟掖住,料無脫理,因即策馬自去,故企生尚得不死。及桓玄已殺仲堪,唾手得了荊州,自然急詣江陵。江陵人士,統去迎謁,惟企生不往,專為仲堪辦理家事。有友人馳語企生道:「君為何不識時務?恐大禍就在目前了。」企生道:「殷公以國士待我,我何忍相負?前為我弟所制,不得隨行,共除丑逆,今有何面目去見桓玄,屈志求生呢?」這數語為玄所聞,當然忿恨,但頗憐惜企生材具,乃使人傳語道:「企生若肯來謝我,必不加罪。」企生慨然道:「我為殷荊州屬吏,殷荊州已死,我還去謝何人?」玄因企生不屈,遂將他收系獄中,復遣人問企生,尚有何言?企生道:「前文帝嘗殺嵇康,康子紹仍為晉忠臣,今我不求生,只乞活一弟,終養老母。」玄乃引企生至前,自與語道:「我待汝素厚,何故見負?難道真不怕死麼?」企生道:「使君興音陽甲,出次尋陽,與殷荊州並奉王命,各還本鎮,當時升壇盟誓,言猶在耳。今口血未乾,乃遽生奸計,食言害友。企生自恨庸劣,不能翦滅凶逆,死已嫌遲,還怕甚麼!」玄被他詰責,益覺惱羞成怒,因令左右將企生斬訖,總算釋免遵生,不使連坐。企生母胡氏,嘗由玄贈一羔裘,及企生遇害,胡母即日焚裘。玄雖然聞知,也置諸不理,企生嘗列《晉書·忠義傳》中,非不足以風世,但企生出處,亦欠斟酌。惟上表歸罪殷楊,自求兼領荊州。晉廷但務羈縻,並不責玄專殺,只調玄都督荊司雍秦梁益寧七州軍事,領荊州刺史,另起前將軍桓修為江州刺史。玄得了荊州,失去江州,心仍不甘,再上疏固求江州。於是加督八州,兼領江荊二州刺史。玄兄偉未曾被害,由玄擅授為雍州刺史,且令從子振為淮南太守。朝廷不敢違忤,遂致玄肆無忌憚,越要恃勢橫行了。為下文謀逆伏案。

  是時,河北諸國,後秦最強。秦主姚興,禮耆碩,登賢俊,講求農政,整飭軍容,嘗遣弟姚崇寇晉洛陽。晉河南太守辛恭靖,固守百餘日,援絕糧盡,城乃被陷。恭靖被執至長安,得見姚興。興與語道:「卿若肯降我,我將委卿以東南重任,可好麼?」恭靖厲色道:「我寧為國家鬼,不願為羌賊臣。」再敘辛恭靖事,無非稱美忠臣。興雖不免動怒,將他幽錮別室,但也未嘗加刑。後來恭靖逾垣逃歸,興也不欲追趕,由他自返江東。惟自洛陽陷沒,淮漢以北諸城,多半降秦,姚興並不矜誇﹔且因日月薄蝕,災眚屢見,自削帝號,降稱秦王。凡群公卿士,將帥牧守,俱令降級一等,存問孤寡,簡省法令,清察獄訟,嚴定賞罰,遠近肅然,推為美政。

  西秦主乞伏乾歸,自殺退涼主呂光後,與南涼主禿髮烏孤和親,互結聲援﹔又討服吐谷渾,攻克支陽鸇武允吾三城,威燄日盛。接應七十九回。只因所居西城南景門,無故忽崩,慮及不祥,乃復自西城遷都苑川。後秦主姚興,恐乾歸逼處西陲,勢大難制,乃擬先發制人,特遣征西大將軍隴西公姚碩德,統兵五萬攻西秦,趨南安峽。乾歸出次隴西,督率將士,抵禦碩德。俄聞興潛軍將至,因召語諸將道:「我自建國以來,屢摧勁敵,乘機拓土,算無遺策,今姚興傾眾前來,兵勢甚盛,山川阻狹,未便縱騎與敵,計惟誘入平川,待他懈怠,然後縱擊,國家存亡,在此一舉,願卿等努力殺賊,毋少退縮。若能梟滅姚興,關中地便為我有了。」於是遣衛軍慕容允,率中軍二萬屯柏陽。鎮軍將軍羅敦,率外軍四萬屯侯辰谷。乾歸自引輕騎數千,前候秦軍。

  會大風驟起,陰霧四霾,軍士無故自駭,東奔西散,致與中軍相失。姚興卻驅軍追未,乾歸忙馳入外軍。詰旦,天霧少晴,開營出戰,敵不過秦軍銳氣,前隊多半傷亡,後隊便即奔溃。乾歸見勢不佳,棄軍急走,逃歸苑川,餘眾三萬六千,盡降姚興。興遂進軍枹罕,乾歸不能再戰,復自苑川奔金城,泣語諸豪帥道:「我本庸才,謬膺諸軍推戴,叨竊名號,已逾一紀。今敗溃至此,不能拒寇,只好西趨允吾,暫避寇燄,但欲舉眾前往,勢難速行,倘被寇眾追及,必致俱亡。卿等且留居此城,萬一不能保全,盡可降秦,免屠家族,此後可不必念我了。」何前倨而後恭?諸豪帥齊答道:「從前古公杖策,豳人歸懷,玄德南奔,荊楚襁負,臨歧泣別,古人所悲,況臣等義深父子,怎忍相離?情願隨著陛下,誓同生死!」乾歸道:「從古無不亡的國家,如果天未亡我,再得興復,卿等復可來歸,何必今朝俱死呢?況我將向人寄食,亦不便攜帶多人。」諸豪帥見乾歸志決,乃送別乾歸,慟哭而返。乾歸遂率著家屬,數百騎西走允吾,一面遣人至南涼,奉書乞降。

  南涼主禿髮烏孤,因酒醉墜馬,傷脅亡身,僭位僅及三年。遺命宜立長君,乃立弟涼州牧利鹿孤為嗣主,改元建和,追諡烏孤為武王。才閱半年,即得乾歸降書,乃令弟廣武公傉檀,往迎乾歸,使居晉興,待若上賓。鎮北將軍禿髮俱延,入白利鹿孤道:「乾歸本我屬國,妄自尊大,今勢窮來歸,實非本心,他若東奔姚氏,必且引兵西侵,為我國患,故不如徙置西陲,使他不得東往,才可無憂。」利鹿孤道:「我方以信義待人,奈何疑及降王,徙置窮邊?卿且勿言!」俱延乃退,已而乾歸得南羌梁弋等書,謂:「秦兵已撤回長安,請乾歸還收故土。」乾歸即欲東行,偏為晉興太守陰暢所聞,馳白利鹿孤。利鹿孤遣弟吐雷,率騎三千,屯捫天嶺,監察乾歸。乾歸恐為利鹿孤所殺,因囑子熾磐道:「我因利鹿孤誼兼姻好,情急相投,今乃忘義背親,謀我父子,我若再留,必為所害。今姚興方盛,我將往附,若盡室俱行,必被追獲,現惟有送汝兄弟為質,使彼不疑,我得至長安,料彼也不敢害汝呢。」熾磐當然從命。乾歸即送熾磐兄弟至西平,作為質信。果然利鹿孤不復加防,乾歸得潛身東去。去了二日,利鹿孤始得聞知,急遣俱延往追,已是不及。

  那乾歸逕詣長安,往降姚興。興喜得乾歸,即命他都督河南軍事,領河州刺史,封歸義侯。尋復遷還苑川,使收原有部眾,仍然留鎮。乞伏熾磐質押西平,常思乘間竊逃,奔依乃父。一日已得脫行,偏被利鹿孤探知,遣騎追還。利鹿孤欲殺熾磐,還是廣武公傉檀,替他解免,說是:「為子從父,乃是常情,不足深責,宜加恩寬宥,表示大度。」利鹿孤乃赦免熾磐,不復加誅。熾磐心終未死,過了年餘,竟得逃還苑川。乾歸大喜,使他入朝姚興。興命為振忠將軍,領興晉太守。熾磐父子,總算共事姚氏,暫作秦臣。虎兕終難免出柙。惟南涼禿髮氏,與後涼呂氏,常有戰爭,小子宜就此補敘,表明後涼衰亂情形。呂光晚年,政刑無度,土字分崩,除北涼段業,另行建國,已見前文外,見七十九回。尚有散騎常侍太史令郭黁,讀若賁。連結西平司馬楊統,叛光為亂,借兵南涼,於是兩涼搆兵,差不多有一年餘。黁頗識天文,素善占候,為涼人所信重。會熒惑星守東井,黁語僕射王詳道:「涼地將有大兵,主上老病,太子闇弱,太原公指呂光庶長子纂。又甚兇悍,我等為彼所忌,倘或亂起,必為所誅。現田胡王乞基兩部最強,東西二苑衛兵,素服二人,我欲與公共舉大事,推乞基為主帥,俟得據都城,再作計較。」詳頗以為然,與黁約期起事。不料事尚未發,謀已先泄,王詳在內,首被捕誅。黁即據東苑,集眾作亂。涼主呂光,急召太原公纂討黁,纂司馬楊統,為黁所誘,密告從兄桓道:「郭黁舉事,必不虛發,我欲殺纂應黁,推兄為主,西襲呂弘,據住張掖,號令諸郡,這卻是千載一時的機會哩。」桓勃然道:「臣子事君,有死無貳,怎得稱兵從亂?呂氏若亡,我為弘演,尚是甘心哩。」弘演系春秋時衛人,見《列國志》。統見兄不從,恐為所訐,遂潛身奔黁。太原公纂,初擊黁眾,為黁所破。嗣由西安太守石元良來援,方得殺敗黁兵。黁先入東苑,拘住光孫八人,及兵敗生憤,把光孫一並殺死,肢分節解,飲血盟眾。眾皆掩目,慘不忍睹。識天文者果如是耶?

  適涼人張捷宋生等,糾眾三千,起據休屠城,與黁勾通,共推涼後軍楊軌為盟主。軌遂自稱大將軍涼州牧西平公,令司馬郭偉為西平相,率步騎二萬人,往助郭黁。黁已打了好幾個敗仗,遣人至南涼乞援。南涼利鹿孤傉檀,先後發兵赴救,兩路兵共逼姑臧,涼州大震,虧得呂纂已驅黁出城,嚴兵把守。黁兵十死五六,餘眾因黁性殘忍,盡已離心。黁不禁氣奪。至楊軌進營城北,欲與纂決一雌雄,反被黁從旁阻住,屢引天道星象,作為證據,只說是不宜急動,急動必敗。此時想又換過一天,故前後言行不符。看官試想!行兵全仗一股銳氣,若久頓城下,不戰自疲﹔還有南涼兵遠道前來,攜糧不多,利在速戰,但因楊軌等未嘗動手,也只好作壁上觀,不但兵糧日少一日,軍心也日懈一日,相持至數閱月,已有歸志。會涼常山公呂弘,為北涼沮渠男成所攻,擬自張掖還趨姑臧。涼主呂光,令呂纂發兵往迎,楊軌聞報,語將士道,「呂弘有精兵萬人,若得入姑臧,勢且益強,涼州萬不可取了。」乃與南涼兵邀擊纂軍。纂正防此著,驅軍大殺一陣,南涼兵先退,軌亦敗退,於是紛紛溃散。郭黁先東奔魏安,軌與王乞基等南走廉川。南涼兵當然歸國,姑臧解嚴,纂與宏安然入都。惟呂光受了一番虛驚,老病益甚,要從此歸天了。小子有詩歎道:



  重瞳肉印並奇聞,誰料耄昏治日棼。

  十載光陰徒一瞥,五胡畢竟少賢君。



  欲知呂光臨死情形,且至下回說明。


  殷仲堪與楊佺期,皆非桓玄敵手,仲堪之失在畏玄,佺期之失在忌玄。畏玄者終為所制,忌玄者不能制玄,終必失敗,其結果同歸一死而已。羅企生不從胡藩之言,甘心殉主,徒死無益,殊不足取。惟當世道陵夷之日,猶得一視死如歸之烈士,不可謂非名教中人,《晉書》之列入《忠義傳》,良有以也。乞伏乾歸,承兄遺業,斬楊定,殺呂延,拓地西陲,幾若一鮮卑霸王,然姚興兵至,一敗即奔,又何其怯也?姚興能屈服乾歸,而呂光反為所屈,此後涼之所以一蹷不振也夫。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35:43

第八十六回     受逆報呂纂被戕 據偏隅李暠獨立



  卻說後涼主呂光,老病已劇,自知不起,乃立太子紹為天王,自稱太上皇,命庶長子纂為太尉,纂弟弘為司徒,且力疾囑紹道:「我之病勢日增,恐將不濟,三寇窺窬,指南涼北涼西秦。迭伺我隙,我死以後,汝宜使纂統六軍,掌朝政。委重二兄,尚可保國,倘自相猜貳,起釁蕭牆,恐國祚從此殄滅了。」說畢,又召纂弘入囑道:「永業紹字永業。非撥亂才,但因正嫡有常,使為元首,今外有強寇,人心未寧,汝兄弟能互相輯睦,自可久安,否則內自相圖,禍不旋踵,我死亦難瞑目呢。」乘亂竊國,怎得久存?纂與弘受命而退。未幾光死,享年六十三,在位十年。已算久長。紹恐有內變,秘不發喪。已忘父訓。纂已聞知,排闥入哭,盡哀乃出。紹所忌惟纂,恐為所害,乃呼纂與語道:「兄功高年長,宜承大統,我願舉國讓兄。」纂答道:「臣雖年長,但陛下系國家冢嫡,不能專顧私愛,致亂大倫。」紹尚欲讓纂,纂終不從,紹乃嗣位,為父發喪,追諡光為懿武皇帝,廟號太祖。

  光有從子二人,長名隆,次名超,皆為軍將。此次送葬已畢,超即乘間白紹道:「纂連年統兵,威震內外,臨喪不哀,步高視遠,看他舉止,必成大變,宜設法早除,方安社稷。」紹搖首道:「先帝顧命,音猶在耳,況我年尚少,驟當大任,方賴二兄安定家國,怎得相圖?就使彼若圖我,我亦視死如歸,終不忍自戕骨肉,願卿勿言!」超又道:「纂威名素盛,安忍無親,今不早圖,後必噬臍。」勸人殺兄,難道非安忍無親麼?紹半晌答道:「我每念袁尚兄弟,未嘗不痛心忘食,寧可待死,不願相戕。」恐非由衷之言。超歎息道:「聖人嘗言,知幾其神,陛下臨幾不斷,臣恐大事去了。」既而紹在湛露堂,適纂進來白事。超持刀侍側,屢次顧紹,用目示意,欲紹下令收纂。紹終不為動,纂得從容退去。

  弘前得光寵,望為世子,及紹得嗣立,弘常懷不平,至是遣尚書姜紀,私下語纂道:「先帝登遐,主上闇弱,兄嘗總攝內外,威震遠邇,弟欲追蹤霍子孟,即漢霍光。廢暗立明,即推兄為中宗,兄以為如何?」又是一個亂首。纂尚覺躊躇,再經姜紀慫慂數語,動以利害,不由纂不從弘議,遂夜率壯士數百人,潛逾北城,攻廣夏門。弘亦率東苑衛士,斲洪范門,與纂相應。左衛將軍齊從,方守融明觀,聞禁門外有嘩噪聲,即孑身出視,問為何人?纂手下兵士齊聲道:「太原公有事入宮。」從抗聲道:「國有大故,主上新立,太原公行不由道,夜入禁門,莫非謀亂不成?」說著,即抽劍直前,向纂剁去。纂連忙閃過,額已被傷,左右爭來救纂,與從對敵。從雙手不敵四拳,終為所擒。纂稱為義士,宥從勿殺。紹在宮中聞變,乃遣武賁中郎將呂開,率禁兵出戰端門。呂超亦引眾助戰,偏兵士都憚纂聲威,相率溃散。纂得入青光門,升謙光殿,紹知不可為,趨登紫閣,自刎而亡,超獨出奔廣武去了。
  弘入殿見纂,纂見弘部眾強盛,也不得不佯為推讓,勸弘即位。弘微笑道:「紹為季弟,入嗣大統,所以人心未順,因有此變。我違先帝遺訓,愧負黃泉,若復越兄僭號,有何面目偷息人間?大兄年長才高,威名遠振,宜速就大位,安定人心。」纂遂僭稱天王,改元咸寧,諡紹為隱王,命弘為侍中大都督大司馬車騎大將軍,錄尚書事,封番禾郡公。此外封拜百官,不勝具述。惟前左衛將軍齊從,仍令復職。纂引從入見,且與語道:「卿前次砍我,未免太甚。」從泣答道:「隱王為先帝所立,臣當時惟知有隱王,尚恐陛下不死,怎得說是太甚呢?」纂仍嘉從忠,優禮相待,且遣人慰諭呂超,說他跡不足取,心實可原。超乃上疏陳謝,得復原官。

  惟弘因功名太盛,恐不為纂所容,時有戒心,纂亦不免加忌。兩下裡猜嫌已久,弘竟從東苑起兵,圍攻禁門。纂遣部將焦辨,率眾出擊,弘戰敗出奔,逃往廣武。纂縱兵大掠,所有東苑將士的婦女,悉充軍賞。弘妻女不及出走,也被纂兵掠去,任意淫污。纂自鳴得意,笑語群臣道:「今日戰事,卿等以為何如?」侍中房晷應聲道:「天禍涼室,釁起蕭牆,先帝甫崩,隱王幽逼,山陵甫訖,大司馬驚疑肆逆,京邑交兵,骨肉相戕,雖由弘自取夷滅,究竟陛下亦未善調和。今宜省己責躬,慨謝百姓,乃反縱兵大掠,污辱士女,釁止一弘,百姓何罪?況弘妻為陛下弟婦,弘女為陛下姪女,奈何使無賴小人,橫加凌侮?天地鬼神,豈忍見此?」讜直可風。說罷,欷歔泣下。纂亦不禁改容,乃禁止騷擾,召還弘妻及男女至東宮,妥為撫養。已被人污辱得夠了。尋由征東將軍呂方,執弘系獄,飛使告纂。纂使力士康龍,馳往殺弘。康龍將弘拉死,還歸復命。身為戎首,宜其先亡。纂妻楊氏,為弘農人楊桓女,美豔絕倫,纂即立為皇后,授後父桓為散騎常侍,尚書左僕射,封金城侯。且因內亂已平,侈圖遠略,遂擬興兵往攻南涼。中書令楊穎進諫道:「禿髮利鹿孤,上下用命,國未有釁,不宜遽伐。今且繕備兵馬,勸課農桑,待至有機可乘,然後往伐,乃可一舉蕩平。今日國家多事,公私兩困,若非先固根本,內患恐將復起,願陛下計出萬全,毋輕用兵。」纂不肯從,竟引兵渡浩亹河,侵入南涼境內,果為利鹿孤弟傉檀所敗。纂尚未肯罷休,復移兵西襲張掖。尚書姜紀又諫道:「今當盛夏,農事方殷,若廢農用兵,利少害多,且逾嶺攻虜,虜亦必乘虛來襲都下,不可不防,還請回軍為是。」纂尚不以為然,侈然說道:「利鹿孤有甚麼大志,若聞朕軍大至,自守尚且不暇,還敢來攻我都麼?」已經一敗,還要自誇。遂進圍張掖。偏傉檀不即赴援,竟引兵入逼姑臧,當由姑臧守將,飛報纂軍。纂慌忙馳還,傉檀乃收兵退去。

  先是纂弒紹據國,姑臧城內,有母豬生一小豬,一身三頭﹔又有黑龍出東箱井中,蟠臥殿前,良久方去。纂目為祥瑞,改殿名為龍翔殿。俄而黑龍又升懸九宮門,纂復改名九宮門為龍興門。大約是條黑蛇,纂強名為黑龍。時西僧鳩摩羅什,尚在姑臧,因呂光父子,不甚聽從,所以閒居寺中,無所表白,至是聞纂用兵不已,才入殿告纂道:「前時潛龍屢出,豕且為妖,恐有下人謀上的隱禍,宜亟增修德政,上挽天心。」纂雖當面應諾,下令罷兵﹔但性好游畋,又耽酒色,越是酣醉,越是喜游。楊穎一再諫阻,終不少改﹔再經殿中侍御史王回,中書侍郎王儒,叩馬極諫,仍然不從。好容易過了一年,呂超調任番禾太守,擅發兵擊鮮卑思盤。思盤遣弟乞珍,至姑臧訴纂謂超無故加兵。纂乃征超與思盤,一同入朝。超至姑臧,當然懼罪,先密結殿中監杜尚,求為內援,然後進見。纂怒目視超道:「汝仗著兄弟威勢,敢來欺我,我必須誅汝,然後天下可定。」超叩首求免,纂乃將超叱退。欲斬即斬,何必虛張聲勢,況超固有可誅之罪耶!

  超趨出殿門,心下尚跳個不住,乃急往兄第。兄隆為北部護軍,此時正返姑臧,便與超密商多時,決定異謀,伺機待發。也是纂命已該絕,不能久待,越日即引入思盤,與群臣會宴內殿,又召隆超兩人,一同預席,意欲為超與思盤,雙方和解。當下和顏與語,談飲甚歡。超佯向思盤謝過,思盤亦不敢多求,宴至日旰,大家都已盡興,謝宴辭出,思盤亦隨著退去。惟隆起兩人,懷著異圖,尚留住勸酒,纂是個酒中餓鬼,越醉越是貪飲,到了神志昏迷,才乘車入內。隆與超托詞保護,跟入內庭,車至琨華堂東閣,不得前進。纂親將竇川駱騰,置劍倚壁,幫同推車,方得過閣。超順便取劍,上前擊纂,因為車軾所隔,急切不得刺著。偏纂恃著勇力,一躍下車,徒手與搏,怎奈醉後暈眩,一陣眼花,被超刺入胸間,鮮血直噴,急返身奔入宣德堂。川騰與超格鬥,超持劍亂斲,劈死二人。纂後楊氏,聞變趨出,忙命禁兵討超,哪知殿中監杜尚,不奉後命,反引兵助超,導入宣德堂,把纂殺死,且梟首徇眾道:「纂背先帝遺命,殺害太子,荒耽酒獵,昵近小人,輕害忠良。番禾太守超,屬在懿親,不敢坐視,所以入除僭逆,上安宗廟,下為太子復仇。凡我臣庶,同茲休慶。」這令一下,眾皆默然,不敢反抗。

  惟巴西公呂他,隴西公呂緯,居守北城,擬約同討賊。他妻梁氏,阻他不赴,緯又為超所誘,佯與結盟,偽言將奉緯為主。緯欣然入城,立被拿下,結果性命。超逕入宮中,搜取珍寶。纂後楊氏,厲聲責超道:「爾兄弟不能和睦,乃致手刃相屠,我系旦夕死人,尚要金寶何用?現皆留儲庫中,一無所取,但不知爾兄弟能久享否?」倒是個巾幗鬚眉。超不禁懷慚﹔又見她華色未衰,起了歹心,因暫退出。少頃,又著人索交玉璽。楊氏謂已毀去,不肯交付,自與侍婢十餘人,收殮纂屍,移殯城西。超召後父楊桓入語道:「後若自殺,禍及卿宗。」桓唯唯而退,出語楊後。楊氏知超不懷好意,便毅然語桓道:「大人本賣女與氏,冀圖富貴,一次已甚,豈可至再麼?」遂向殯宮前大哭一場,扼吭自盡。烈婦可敬。

  還有呂紹妻張氏,前因紹被弒,出宮為尼,姿色與楊氏相伯仲,並且年才二八,正是嬌豔及時,前為呂隆所見,久已垂涎,此次已經得志,即自造寺中,逼她為妾。張氏登樓與語道:「我已受佛戒,誓不受辱。」隆怎肯罷手,竟上樓脅迫,強欲行淫。張氏即從窗外跳出,跌得頭青額腫,手足俱斷,尚宛轉誦了幾聲佛號,瞑然而逝。足與楊氏並傳不朽。隆掃興乃返,超遂請隆嗣位。隆有難色,超忙說道:「今譬如乘龍上天,怎好中途墜下呢?」隆遂僭即天王位,擬改年號。超在番禾時,曾得小鼎一枚,遂以為神瑞,勸隆改元神鼎。隆當然依議,追尊父寶呂光之弟。為皇帝,母衛氏為皇太后,妻楊氏為皇后,命弟超為輔國大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封安定公。一面為纂發喪,追諡為靈皇帝,與楊後合墓同葬,總計纂在位不過年餘,惟自晉安帝隆安三年冬季僭號,至五年仲春被弒,先後總算三年。纂平時與鳩摩羅什弈棋,得殺羅什棋子,輒戲言斲胡奴頭。羅什從容答道:「不斲胡奴頭,胡奴斲人頭。」纂聽了不以為意,誰料呂超小字胡奴,竟將纂斲死,後人才知羅什所言,寓著暗謎。真是玄語精深,未易推測呢。話分兩頭。

  且說北涼主段業,雖得乘時建國,卻是庸弱無才,威不及遠,當時出了一個敦煌太守李暠,起初是臣事北涼,後來也居然自主,另建年號,變成一個獨立國,史家叫做西涼。不過他本是漢族華裔,與五胡種類不同。十六國中有三漢族,前涼居首,西涼次之,其三為北燕見下文。相傳暠為漢李廣十六世孫,系隴西成紀人。高祖雍,曾祖柔,皆仕晉為郡守。祖弇仕前涼為武衛將軍,受封安世亭侯。父旭少有令名,早年逝世,遺腹主暠。暠字玄盛,幼年好學,長習武略,嘗與後涼太史令郭黁,及同母弟宋繇同宿。想是母已改嫁宋氏。黁起謂繇道:「君當位極人臣,李君且將得國,有騧馬生白額駒,便是時運到來了。」黁明於料人,暗於料己。已而段業自稱涼州牧,調敦煌太守孟敏為沙州刺史。敏署暠為效谷令,宋繇獨入任中散常侍。及孟敏病歿,敦煌護軍郭謙,沙州治中索仙等,因暠溫惠服人,推為敦煌太守。暠尚不肯受,適宋繇自張掖告歸,即語暠道:「段王本無遠略,終必無成,兄尚記郭黁遺言麼?白額駒今已生了。」暠乃依議,遣使向業請命。業竟授暠為敦煌太守,兼右衛將軍。至業僭稱涼王,右衛將軍索嗣,向業譖暠道:「李暠難恃,不可使居敦煌。」業乃遣嗣為敦煌太守,令騎兵五百人從行。將到敦煌,移文至暠,使他出迎。暠頗欲迎嗣,宋繇及效谷令張邈,同聲勸阻道:「段王闇弱,正是豪傑有為的機會,將軍已據有成業,奈何拱手讓人?」暠問道:「若不迎嗣,當用何策?」宋繇遂與暠密談數語,暠點首許可,乃即遣繇往見索嗣。繇與嗣晤談,滿口獻諛,說得嗣手舞足蹈,得意揚揚。繇辭歸語暠道:「嗣志驕兵弱,容易成擒,請即發兵擊嗣便了。」暠遂使二子歆讓,及宋繇張邈等引兵出擊,出嗣不意,殺將過去。嗣不知所措,急忙拍馬返奔,逃回張掖,五百人死了一大半,歆讓等得勝回軍。暠與嗣本來友善,此次反被讒間,當然痛恨,遂上書段業,請即誅嗣。業遲疑未決,適輔國將軍沮渠男成,亦與嗣有嫌,從旁下石借端復仇,於是業竟殺嗣﹔且遣使謝暠,進藋都督涼興巴西諸軍事,領鎮西將軍。即此可知業之庸弱。

  時有赤氣繞暠後園,龍跡出現小城,眾以為瑞應在暠,交相傳聞。疑是暠捏造出來。晉昌太守唐瑤,首先佐命,移檄六郡,推暠為大都督大將軍涼公,領秦涼二州牧。暠既得推戴,便頒令大赦。是年,歲次庚子,系晉安帝隆安四年。即以庚子紀元。追尊祖弇為涼景公,父旭為涼簡公,命唐瑤為征東將軍,郭謙為軍諮祭酒,索仙為左長史,張邈為右長史,尹建興為左司馬,張體順為右司馬,宋繇為從事中郎,兼折衝將軍。即遣繇東略涼興,並拔玉門以西諸城,屯田積穀,保境圖強,是為西涼。北涼主段業,聞暠獨立,也欲發兵出討,無如庸柔不振,力未從心,再加沮渠蒙遜等從中作梗,連自己位且不保,怎能顧及敦煌,所以李暠背業自主,安穩連年,那段業非但不能往討,甚至大好頭顱,也被人取去。看官欲問業為何人所殺?便是那尚書左丞沮渠蒙遜。小子有詩歎道:



  文弱終非命世才,因人成事反招災。

  須知禍福無常理,大禍都從幸福來。



  究竟蒙遜如何弒業,非一二語所能詳盡,欲知底細,請至下回看明。


  觀本回後涼之亂,全由兄弟互鬩而成,實則自呂光啟之。光既知永業之非才,則舍嫡立長,未始非權宜之舉﹔況纂有卻敵之功,豈肯受制乃弟乎?光以為臨危留囑,可無後患,詎知口血未乾,內釁即起,紹忌纂,纂亦忌紹,又有超與弘之隱相構煽,雖欲不亂,烏得而不亂?然纂之弒紹,弘實首謀,首禍者必先罹禍,故弘即被誅﹔纂不能逃弒主之罪,卒授手於超以殺之。胡奴斲頭,何莫非因果之報應耶?惟紹妻張氏,纂妻楊氏,寧死不辱,並足千秋,呂宗之差強人意者,只此巾幗二人,餘皆不足道也。西涼李暠,乘勢自主,猶之呂光段業諸人。呂光氏也,段業籍隸京兆,雖非胡裔,而不得令終。暠為漢族,能崛起於河朔腥羶之日,亦未始非志在有為,庸中佼佼之稱,暠其猶足當此也夫。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36:03

第八十七回     掃殘孽南燕定都 立奸叔東宮失位



  卻說北涼主段業,用沮渠蒙遜為尚書左丞,貌似信用,暗實猜嫌,蒙遜窺業意,深自晦匿。業授門下侍郎馬權為張掖太守,甚見親重。權自恃豪略,蔑視蒙遜,蒙遜遂伺隙譖權,業信以為真,將權殺死。蒙遜既除去一患,還想設法除業,因複語從兄男成道:「段業愚暗,非濟亂才,信讒愛佞,鑒斷不明,前有索嗣馬權,為業心腹,未可急圖,今已皆誅死,我正可下手,除業奉兄,兄以為何如?」男成道:「業本孤客,為我家所擁立,彼得我兄弟,情同魚水,人既親我,我不應背人,背人不祥。」蒙遜即默然趨出。越宿,即向業而陳,願出為西安太守。業正慮蒙遜內逼,巴不得他離開眼前,既得此請,當即樂從。蒙遜佯赴外任,致書男成,約與同祭蘭門山,暗中卻先使司馬許成,入告段業道:「男成將乞假為亂,若求祭蘭門山。便見臣言不虛了。」業疑信參半,到了次日,果由男成請假,謂須出祭蘭門山。業遂信許成言,把他拿下,勒令自殺。耳軟若此,不死何為?男成道:「蒙遜先與臣謀反,臣因兄弟至親,但加斥責,不忍遽發。今與臣共約祭山,反誣臣為逆,臣若朝死,彼必夕發,為大王計,不若詐言臣死,暴臣罪惡,待蒙遜倡亂,然後出臣往討,名正言順,無憂不克了。」業竟不肯聽,迫使速死。愚憒之至。

  蒙遜聞男成死狀,便泣告部眾道:「我兄男成,忠事段王,反被枉殺,豈不可恨?況我等擁段為主,本欲安土息民,今段王如此無道,戮害忠良,試想我等還能安枕麼?諸君如肯為我兄復仇,請速從我來。」殺兄求逞,心術之險,自古罕聞。部眾未悉陰謀,並懷男成舊恩,便即泣涕應命,踴躍從行,霎時間已得萬人。便由蒙遜引逼氐池,鎮軍臧莫孩,率眾請降,羌胡亦多響應。蒙遜又進屯侯塢,業至此悔殺男成,亟授梁中庸為武衛將軍,飭使專征。右將軍田昂,得罪被囚,業復將他釋放,令與中庸共討蒙遜。別將王豐孫入諫道:「昂貌恭心險,不宜重用。且羈囚有日,定必懷仇,奈何反使他討逆呢?」業蹙然道:「我亦未嘗無疑,但事至今日,非昂不能討蒙遜,卿且勿言!」疑人勿用,業乃反是,真是該死!昂奉命出發,一至侯塢,即率騎五百,歸降蒙遜。中庸麾下各將士,不戰先溃,害得中庸無法可施,也只好向蒙遜請降。
  蒙遜毫不費力,長驅直進,竟到張掖。昂兄子承愛,願為內應,就斬關納蒙遜軍。業惶急萬狀,號召左右,已皆奔散,頓時抖做一團,沒法擺佈。俄而蒙遜率兵進來,業越加驚慌,不得已流涕語蒙遜道:「孤孑然一身,為君家所推,勉居此位,今願推位讓國,但乞全我一命,使得東還,與妻子相見,便是再造宏恩了。」還想求生,徒形其丑。蒙遜回顧部眾道:「彼殺人時,並未加憐,今死在目前,倒想人憐惜,汝等以為可恕麼?」部眾聽了,都說是可殺可殺,殺聲一起,便由蒙遜順手一揮,眾刃齊進,就使段業銅頭鐵額,到此也裂成數段了。蒙遜既得斬業,便召集梁中庸等,擬立嗣主。全是詐偽。中庸等當然推立蒙遜,蒙遜尚謙讓三分,但自稱大都督大將軍涼州牧張掖公,改元永安,署從兄伏奴為鎮軍領張掖太守,封和平侯,弟挐為建忠將軍,封都谷侯,田昂為鎮南將軍,領西郡太守,臧莫孩為輔國將軍,梁中庸房晷為左右長史,張冑徽■裎■笥宜韭恚■忌獍裁瘢■際■笤謾?垂伲■*道蒙遜竊位的方法,善不善呢?刁不刁呢?

  小子一支禿筆,演述這邊,又不得不演述那邊。當時南燕王慕容德,已自滑台徙都廣固,竟由王稱帝了,回應八十二回。說來又有一段表白,請看官瀏覽下去。五胡十六國時,實是頭緒紛繁,不能不特筆表明。先是秦主苻登,為姚興所滅,事見前文。登弟廣收拾殘眾,奔依南燕。慕容德令為冠軍將軍,使居乞活堡,會熒惑守東井,有人謂秦當復興,廣遂自稱秦王,擊敗南燕北地王慕容鍾。德乃留魯王慕容和守滑台,自率精騎討廣,竟得蕩平,斬廣了事。不意滑台留守慕容和,竟為長史李辯所殺,舉城降魏。德聞報大怒,即欲引兵還攻。前鄴令韓范諫阻道:「前時魏為客,我為主,今日我為客,魏為主,客主情形,大不相同,人心危懼,不可再戰。今宜先據一方,自立根本,然後養足兵力,取還滑台,方為上計。」正議論間,帳外報稱右衛將軍慕容雲到來。此慕容雲與高雲不同。德即傳入。雲獻上李辯首級,並言已救出將士家屬二萬餘口,一並帶來。德軍正繫念家眷,得了此信,統去分別認領,聚首言歡。

  德又集將佐商議道:「苻廣雖平,滑台復失,進有強敵,退無所依,將用何策?」給事中書令張華進言道:「彭城為楚舊都,依山帶川,地廣民饒,可取作基本,急往勿延。」德不甚贊成,猶豫未答。慕容鍾慕輿護封逞韓■等,謂不如仍攻滑台。獨尚書潘聰獻議道:「滑台四通八達,不易安居,且北通大魏,西接強秦,兩國環伺,防不勝防。彭城土廣人稀,坦平無險,又距晉甚近,晉必與我相爭,我長陸戰,彼長水戰,就使我幸得彭城,到了秋夏霖潦的時候,江淮水漲,千里為湖,晉人鼓棹前來,如何抵禦?故欲取彭城,亦非久計。惟青齊沃壤,向號東秦,地方二千里,戶口十餘萬,右控山河,左負大海,可謂用武勝地﹔況廣固為曹嶷所營,曹嶷事見前。山形險峻,足為皇都,今被辟閭渾據住,渾本燕臣,辜負國恩,今宜遣辯士先往招諭,再用大兵在後繼進,彼若不從,一戰可下。既得廣固,然後閉關養銳,伺釁乃動,這也好似西漢的關中,東漢的河內呢。」德尚以為疑,特遣牙門蘇撫,往詢齊州沙門僧朗。朗素善占候,與撫相見,撫即自陳來意,並述群臣各議。朗答道:「三策中莫如潘議。按諸天道,亦無不合。今歲彗星起自奎婁,遂掃虛危,奎婁二星,當魯分野,虛危二星,當齊分野,彗星適現,正是除舊布新的天象。今請先定兗州,巡撫瑯琊,待至秋風戒令,乃可北轉臨齊,應天順人,正在此舉。」撫又密問道:「將來歷年幾何?」朗微笑不言。撫再三固問,朗乃布蓍占易,詳審卦兆,才密告道:「燕衰庚戌,年適一紀,傳世及子。」為後文南燕敗亡張本。撫驚起道:「有這般短促麼?」朗說道:「卦兆如是,無關人事,但留證後來便了。」人果不能勝天嗎?撫當即告別,還報慕容德,但說當進取廣固,所有年數長短,不敢遽述。

  德遂決意東行,引兵入薛城。兗州北鄙諸郡縣,望風迎降。德另置守宰,禁兵侵掠,百姓安堵,統齎牛酒犒軍。德又遣諭齊郡太守辟閭渾,辟閭渾抗命不從,乃命慕容鍾率步騎二萬,即日進攻,自率兵進據瑯琊。徐兗人民,陸續歸附,數達十餘萬戶。兗州守將任安,棄城遁去。渤海太守封孚,就是後燕的吏部尚書,前次蘭汗作亂,孚南奔辟閭渾,渾令他署守渤海。蘭汗亂事,見八十二回。及德至莒城,孚乃出降。德大喜道:「我得平青州,尚不足喜,所喜者在得卿呢。」遂委任機密,事輒與商。再擬進軍廣固,為鍾後援。辟閭渾聞德將至,徙八千餘家守廣固,遣司馬崔誕守薄荀,平原太守張豁守柳泉,誕豁俱遣子奉書,向德投誠。渾孤立無助,當然驚駭,急挈妻子奔魏。行至莒城,被德將劉剛追及,擒住斬首。渾有少子道秀,自詣德營,願與父俱死。德歎息道:「父雖不忠,子獨能孝,我何忍加誅呢?」遂赦免道秀,只殺渾參軍張瑛,隨即入據廣固,作為都城,並為僧朗建神通寺,酬絹百匹。越年,德自稱皇帝,即位南郊,改元建平。因人民不易避諱,特在德字上加一備字,叫做備德,即援二名不偏諱故例,詔示境內。名果能副實麼?復在宮南建築祖廟,遣使致祭,奉策告成,追諡前燕主慕容暐為幽皇帝,用慕容鍾為司徒,慕輿拔為司空,封孚為左僕射,慕輿護為右僕射,立妻段氏為皇后。後即段儀次女季妃,自誓不作庸夫婦,見六十回回。至此果得為南燕後,也可謂如願以償了。

  惟備德為前燕主慕容皝少子,母公孫氏嘗夢日入臍,因致懷孕。生備德時,尚晝寢未醒,及侍女驚呼,方醒寤起牀。皝謂此兒寤生,頗似鄭莊公,將來必有大德,乃以德為名。鄭莊亦未見有德。及為范陽王,由後秦太史令高魯,遺贈玉璽一紐,上有篆文鎸著,系「天命燕」三字。又圖讖秘文,載有四語云:「有德者昌,無德者亡,德受天命,柔而復剛。」此外尚有童謠云:「大風蓬勃揚塵埃,八井三刀卒起來,四海鼎沸中山頹,唯有德人據三台。」為了種種征驗,所以備德入廣固,終稱尊號。獨母公孫氏及兄慕容納,陷落長安。備德前時別母,曾留金刀與訣,及從慕容垂起兵背秦,秦苻昌收捕備德家屬,殺納及備德諸子,公孫氏因老免死。納妻段氏方娠,下獄待刑,獄掾呼延平,為備德故吏,私釋二人,同奔羌中。納妻段氏,生下一男,就是慕容超。超年十歲,祖母公孫氏方歿,臨危時取出金刀,付超垂囑道:「這是汝叔留下的紀念。若天下太平,汝可東往尋叔,齎刀送還便了。」超自然受教。呼延平代為理喪,復恐秦人掩捕,轉挈超母子往投後涼。備德屢遣使入關,訪問母兄,杳無下落,後由故吏趙融從長安東來,具述前情,才知母兄凶聞,備德連番慟哭,甚至嘔血,寢疾數日,經良醫調治,始得漸愈。但兄納妻子,逃入後涼,不但備德無從探悉,就是趙融亦未嘗聞知。後來超得東歸,容至下文表明,敘入此段,為立超嗣位伏案。小子卻要敘入後燕了。

  後燕主慕容盛,苛刻少恩,前文中已經敘過,見八十三回。勉強過了二年,宗族親舊,多半攜貳。盛尚不知恩撫,單靠著暗地鉤考的思想,尋隙索瘢,不遺餘力,獨有一種曖昧的事情,發自太后宮中,盛雖自矜明察,反被她始終瞞著,毫無所聞。丁太后為盛伯母,看官應早閱悉,見八十二回。她本是個燕中的尤物。到了中年,還是丰容盛鬋,雪貌花膚,就中有個河間公慕容熙,索性漁色,又仗著皇叔懿親,驃騎重任,時常出入宮廷,謁問太后。丁氏見他年甫逾冠,綽有丰儀,好一個翩翩公子,免不得另眼相看。熙就此勾引,朝挑暮撥,惹動丁氏情腸,你有情,我有意,彼此不顧嫂叔名義,竟湊成一番露水緣。宮中大小婦寺,就使得知,總教利誘勢驅,自然不敢多口,只礙著主子慕容盛,不好明目張膽,夜夜交歡。盛又嘗調熙遠征,東伐高句驪,北討奚契丹,情郎行役,閨婦懷愁,個中況味,唯有兩人親嘗,不能與外人訴說,所以兩人視盛,已似眼中釘一般,恨不得置盛死地,好讓他日夜歡娛。謀夫殺子,多由縱奸所致。可巧燕主盛長樂三年,盛往伐庫莫奚,大獲而還,飲至行賞,宮廷交慶。左將軍慕容國,與秦輿段讚等,謀率禁兵襲盛,熙與丁氏,稍有所聞,但望他一舉成功,偏偏機事未密,被盛察覺,竟將慕容國等先行拿斬,連坐至五百餘人,惟輿子興讚子泰等,幸得逃脫。過了數日,興與泰串同思悔侯段璣,見八十三回。夜入禁中,鼓噪大呼,響震屋瓦。盛聞變起牀,亟率左右出戰,擊退亂黨,璣亦被創,走匿廂屋間。忽有一賊潛躡盛後,用刀斲盛。盛聞聲躍起,身雖閃免,足已受傷,回顧那賊,卻一閃兒不見了。此賊恐系丁氏所遣。盛忍不住痛苦,忙乘輦出升前殿,申約禁衛,宣召叔父河間公熙,擬囑後事。熙尚未至,盛已暈倒座上,經左右舁入內廷,便即斷氣。中壘將軍慕容拔,冗從僕射郭仲,急入白太后丁氏。丁氏裝出一副淚容,顰眉與語道:「嗣主不測,為賊所傷,現惟有亟立新君,捕誅賊黨,方足安慰先靈。」慕容拔道:「太子在外,請即迎立。」丁氏道:「國家多難,宜立長君,太子年幼,恐不堪承祚呢。」郭仲從旁插入道:「太子即不可立,不如迎立平原公。」丁氏又復搖首。再由慕容拔等請示,丁氏乃推出那心上人兒,說他名望素隆,足靖國難。又溫言籠絡拔等,即令他乘夜往迎,休得漏泄。拔等奉命而出,適值慕容熙進來,遂導令入宮,準備即位。又好與丁氏續歡了。

  轉眼間,便是天明,群臣聯翩入朝,才知盛已暴歿。內廷有擇立長君的消息,當時平原公慕容元,系盛季弟,曾任司徒尚書令,群望相屬,總道是不立太子,必立太弟,就是郭仲所說,也屬此人。偏待了半晌,由內侍傳出太后手詔,乃是繼立河間公熙,竟使叔承姪統,大眾未免驚愕。但因熙職掌兵權,不好反抗,只得聯名上書,向熙勸進。熙尚謂元宜嗣位,故意推讓。元當然固辭,熙遂僭即尊位,捕誅叛臣段璣,及秦興段鬚等人,並夷三族。且將平原公元,亦牽入案內,只說是與璣同謀,迫令自盡。真是辣手。乃下令大赦,為盛營葬。盛在位三年,歿時只二十九歲,追諡昭武皇帝,廟號中宗,出葬興平陵。丁氏亦出都送葬,尚未還宮,中領軍慕容提,及步軍校尉張佛等,謀立故太子定,乘間發難。偏有人報知慕容熙,熙忙發兵捕獲慕容提張佛,立即斬首,並將定一並賜死。又下了一次毒手。及丁氏回來,宮廷已安靜如常了。熙再頒赦令,改元光始,把北燕台改稱大單于台,置在右輔,位次尚書,每日除視朝外,惟與太后丁氏調情取樂,儼然與伉儷相似。丁氏亦華裝盛飾,日夜陪著,還道天長地久,生死不離,那知男子心腸,本多薄倖﹔再加丁氏華年,要比熙加長十餘齡,熙未免嫌她年老,暗囑左右倖臣,彩選美人兒入宮。湊巧有一對姊妹花,流寓龍城,得被選入。經熙仔細端詳,端的是面似桃花,眉似柳葉,目如點漆,發如堆雲,齒若瓠犀,領若蝤蠐,再加一副輕盈體態,畫筆難描,真令熙喜極欲狂,真把魂靈兒交付兩美,惹得顛倒迷離,慢慢地按定了神,訊明姓氏,方知是前中山尹苻謨女兒,長名娀娥,次名訓英。見八十一回。熙也不暇再問來歷,便命左右擺起盛宴,令兩美左右侍飲。紅燈綠酒,翠鬢朱顏,真個是春色撩人,無情不醉。況熙系登徒子一流人物,怎得不讒涎欲滴?才飲數觥,已按不住慾火,便摟住兩美,同入歡幃,去做那陽台夢了。小子有詩歎道:



  冶容本是誨淫媒,況復嬌雛並翼來。

  一箭雙雕原快事,誰知極樂即生哀。



  熙既得了大小苻女,左擁右抱,歡愛的了不得,當然將丁氏冷淡下去,欲知後事,且看下回便知。


  典午之季,五胡雲擾,無禮無義,其淆亂也甚矣!沮渠蒙遜欲廢主而竊國,雖賣兄亦所不恤,兄可賣,主亦何不可弒乎?慕容德之下青齊,入廣固,定都稱帝,似奪之於亂臣之手。於後燕絕不相關,然德既為後燕臣,後燕未亡,德烏能稱帝?是德固無君也。若慕容熙更不足責矣。太后可烝,太子可殺,淫兇暴戾,凌侮孤寡,此而畀之以國,天道果真無知乎?但稔惡必亡,近報在身,遠報在兒孫,覺於慕容熙之結果,不及慕容德,又不及沮渠蒙遜,乃知惡愈甚者亡愈速,天道固非盡無憑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36:24

第八十八回     呂隆累敗降秦室 劉裕屢勝走孫恩



  卻說大小苻女,並邀寵幸,與慕容熙歡愛數宵,大苻女娀娥,受封貴人,小苻女訓英,受封貴嬪,兩姊妹輪流伴寢,說不盡的鳳倒鸞顛。但小苻女年既嬌小,態愈鮮妍,更足令人生愛,所以得熙專寵,比阿姊還突過一籌。看官試想,兩苻女貌本相同,只為了年齡上長幼,略有區別,便覺大不如小,何況這太后丁氏,已過中年,任她如何美豔,究竟殘花敗葉,不及嫩柳嬌枝,自從兩苻女入宮,熙遂與丁氏斷絕關係,好幾月不去續歡。丁氏忍耐不住,嘗遣侍女請熙,熙哪裡肯往,有時還要謾罵侍女,侵及丁氏。癡心女子負心漢,教丁氏如何不惱?如何不怨?七兵尚書丁信,為丁氏兄子,當由丁氏召他入議,密謀廢熙。天道禍淫,不使丁氏再得快意,竟至密謀發洩,信被執下獄,所有丁氏定策功勞,一筆鉤消,反說她是謀逆首犯,活活的脅使自盡,還算保全太后臉面。丁氏至此,悔也無及,只有一死罷了。是淫婦結局,後之婦女其鑒諸。熙命用後禮殮葬,諡曰獻幽皇后,想還念舊日恩情。惟將丁信處斬了事。高而不危之言,奈何忘卻?越年,進大苻女為昭儀,嗣復立小苻女為皇後,阿妹竟高出阿姊麼?大苻女好微行游宴,熙為鑿曲光海,清涼池,盛暑興工,役夫多半渴死。小苻女好騎馬游畋,熙嘗與她並輦出獵,北登白鹿山,東過青嶺,南臨滄海,沿途征索供億,不堪騷擾。士卒多為豺狼所害,並因路上遇寒,凍死至五千餘人。熙全不顧恤,但教得兩美人的歡心,還管甚麼兵民,眼見是要好色亡國了。好色未必亡國,好色不愛兵民,國必亡。

  且說後涼主呂隆,僭稱天王,壹意逞威,收捕內外叛黨,不遺餘力。楊軌王乞基等,早自廉川奔降南涼,郭黁亦自魏安奔依西秦。應八十五回。南涼主利鹿孤,本收納楊軌等人,既而楊軌陰有異謀,為利鹿孤所殺。了卻楊軌。西秦主乞伏乾歸,服屬後秦,勢力方衰,郭黁雖然投奔,不過苟延殘喘,未能唆使乾歸,進圖後涼。呂隆本可少安,偏他尚疑忌群臣,只恐為呂纂復仇,稍涉嫌疑,即加誅戮,因此內外騷然,各有戒心。魏安人焦朗,遣人至後秦,慫慂隴西公姚碩德道:「呂氏自武皇棄世,後涼諡呂光為懿武皇帝,見前文。諸子相攻,政治不修,但務威虐,百姓饑饉,死亡過半。明公位尊分陝,威振遐方,何不棄呂氏衰殘,弔民伐罪,救此一方塗炭呢?」也是一個虎倀。碩德遂轉告秦主姚興,興令率步騎六萬人,進攻後涼。乞伏乾歸亦領七千騎從軍。碩德自金城渡河,直逼姑臧,部將姚國方獻策道:「今懸軍深入,後無援應,乃是危道,宜乘我銳氣,與他速戰,他總道我遠來疲乏,可以力拒,我若得將他殺敗,他自然生畏,無慮不克了。」碩德遂嚴申軍律,準備廝殺。呂隆遣弟呂超,及龍驤將軍品邈等,出城迎戰。兵刃甫交,秦軍如潮湧進,十蕩十決,殺斃涼兵無數,超慌忙遁回,邈遲走一步,已被秦軍打倒馬下,活捉去了。姑臧大震,巴西公呂他,率東苑兵二萬五千,出降秦營。隆驚惶得很,急忙收集離散,嬰城拒守。西涼主李暠,北涼主沮渠蒙遜,南涼主禿髮利鹿孤,俱遣使貢秦,且賀秦勝涼。涼尚書姜紀,前因隆超僭奪,懼奔南涼。南涼廣武公傉檀,與談兵略,甚相契合,坐必同席,出必同車。利鹿孤常語傉檀道:「姜紀原有美才,但我看他目動言肆,必不肯在此久留。倘若入秦,必為我患,不如趁早除去。」傉檀聞言大驚,忙接口道:「臣以布衣交待紀,料紀必不負我,請勿他疑。」未免過信。利鹿孤乃止。不意秦涼戰起,紀竟潛奔秦軍,往說碩德道:「呂隆孤城乏援,明公率大軍圍攻,城中危急,勢必乞降,但乞降乃是虛文,非真心服,公若班師,彼又抗命,現請給紀步騎三千,與焦朗等互為犄角,箝制呂隆,隆必無能為了。否則禿髮在南,兵強國富,若乘公退兵,入據姑臧,威勢益振,李暠沮渠蒙遜等,必且折入禿髮,豈非公將來大患麼?」碩德大喜,遂表為武威太守,給兵三千,使屯晏然,再督兵進攻姑臧。城中多謀外叛,將軍魏益多,且煽惑兵士,謀殺隆超,事泄被誅,連坐至三百餘家。於是群臣多向隆上書,請與秦軍通和。隆尚不許,再經超一再進勸,略說「強寇外逼,兵糧內竭,上下嗷嗷,勢難自固,不如遣使乞和,卑辭退敵。敵果退去,完境息民,若卜世未終,自可復舊,萬一天命已去,亦得保全宗族」等語。隆乃依議,派使出城,乞降秦營,願遣子弟為質。碩德不欲苛求,允如所約,一面轉報長安。秦主興即使鴻臚卿桓敦,冊拜隆為鎮西大將軍,都督河西軍事,領涼州刺史,封建康公。隆對使受命,乃遣母弟愛子,及文武舊臣慕容築楊穎等五十餘家,入質長安。碩德振旅而還,往返皆嚴肅部伍,秋毫無犯,西土皆稱為義師。
  過了兩日,呂超又引兵攻姜紀,因紀嚴守不下,轉攻焦朗。朗向南涼求救,南涼廣武公傉檀,率兵赴援,到了魏安,見城下並無一人,只城門還是緊閉,一些兒沒有影響。傉檀大是驚疑,即在城下大呼,促朗出迎,但聽城上有人應聲道:「寇已退走,無勞援軍費心,也請退還,恕不送迎。」好似一種調侃語。傉檀勃然怒起,便欲麾兵攻城,部將俱延諫阻道:「朗但靠孤城,總難久持,今歲不降,明年自服,何必多勞士卒,同他拚命?且為叢驅雀,轉非良策,不如退兵數里,發使曉諭,令他自知無禮,定然出來謝罪了。」傉檀依議而行,果由朗復使謝過,乃仍與朗連和,順道進軍姑臧,就胡坑立營。夜間防涼兵掩襲,蓄火戒嚴,兵不解甲。到了夜半,營外突然火起,涼將王集,果來劫壘,傉檀徐起,縱兵出擊,內外火炬齊明,光同白晝。集部下不過千人,敵不住傉檀大營,便欲返奔。偏傉檀驅兵殺上,集措手不及,竟被砍死。敗兵逃回姑臧,呂隆驚駭,與超密謀,想出一條詐計,致書傉檀,偽與修好,且請傉檀入盟。傉檀也恐有詐,因使將軍俱延往代。俱延入城,由超引至東苑,發伏出攻。俱延不及上馬,徒步急奔,還虧城寔兩旁,有南涼將軍郭祖,引兵待著,讓過俱延,截住超兵,且戰且走,才得退歸營中。傉檀大憤,遂攻顯美城。昌鬆太守孟禕,固守待援,呂隆遣將荀安國石可等,領兵往救,中道卻還。孟禕守了數旬,援軍不至,竟被傉檀陷入,禕巷戰被擒。傉檀問他何不早降?禕抗聲道:「禕受呂氏厚恩,分符守土,若明公大軍甫至,便即歸附,如何對得住呂氏?想明公亦必斥為不忠呢。」傉檀改容禮禕,命即釋縛,面授為左司馬。禕固辭道:「呂氏將亡,聖朝必取河右,可無疑義。但禕為人守,城不能全,若再忝居顯任,益增愧赧。果使明公加惠,令禕就戮姑臧,禕死且知感了。」詞婉意誠,不失為忠,傉檀稱為義士,縱使歸去。且恐師勞糧絕,收兵自歸。

  會姑臧大饑,鬥米值錢五千,人自相食,餓莩盈途。呂隆恐有變禍,飭閉城門,日夜不開,樵彩路絕。百姓乞出城覓食,願為胡虜奴婢,日有數百。隆恨他煽動眾心,索性把他拘住,盡行坑死,屍積如山。北涼主沮渠蒙遜,乘隙攻姑臧,隆不得已卑辭厚幣,向南涼乞援。南涼再使傉檀赴急。蒙遜聞傉檀將至,勒兵挑戰,為隆所敗,乃與隆講和結好,留谷萬餘斛,賑濟涼民,然後退還。傉檀到了昌鬆,得知蒙遜回兵消息,因亦引軍折回,途次接到利鹿孤命令,囑他移討魏安,乃改轍北行,再攻魏安守將焦朗。朗無力守城,不得已面縛出降。傉檀送朗赴西平,徙魏安人民至樂都。嗣是復屢寇姑臧,再加沮渠蒙遜,與呂隆背了前盟,也去侵擾。傉檀在南,蒙遜在北,恰好似喝著同心酒,共圖後涼,累得隆南防北守,奔走不遑。偏後秦又來作祟,遣使征呂超入侍,隆急得沒法,只好令超齎著珍寶,奉獻秦廷,情願將姑臧歸秦,請兵相迎。秦主興遂遣左僕射齊難等,率步騎四萬人迎隆。軍至姑臧,隆素車白馬,出候道旁。難令司馬王尚署涼州刺史,給兵三千,權守姑臧,分置守宰,鎮守倉鬆番禾二城。隆使呂胤告辭光廟道:「陛下前抒遠略,開建西夏,德被蒼生,威震遐裔,後嗣不肖,迭相篡弒,二虜交迫,將歸東京,謹與陛下訣別,從此長離。」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胤告畢復命,隆即率宗族僚屬,及民萬戶至長安。秦主興授隆為散騎常侍,超為安定太守,其餘文武三十餘人,量才錄用,不使向隅。但後涼自呂光開基,至隆亡國,共歷四主,合十九年。

  先是太史令郭黁,占得術數,謂代呂者王,故叛涼起兵,先推王詳,後推王乞基。及呂隆東遷,代以王尚,恰如黁言,可惜黁徒算得一半,知姓不知名,所以終歸失敗。且奔投西秦後,從乞伏乾歸降秦,又暗中推算,以為滅秦者晉!卻是算著,但不能自算存亡,終歸差了半著。乃復潛身東奔,偏被秦人追獲,割去頭顱,這叫做人有千算,天教一算,算到盡頭,徒落得身首兩分,追悔無及了。了過郭黁。那呂隆仕秦數年,亦連坐亂黨,終至伏誅,待後再表。此處卻要補述晉事了。自孫恩被逐入海後,餘灰復燃,又糾眾進寇勾章,轉攻海鹽。接應八十五回。勾章守將劉裕,隨地抵禦,且就海鹽添築城堡。恩屢來攻城,由裕麾兵出擊,得破孫恩,陣斬恩黨姚盛,然後收兵還城。惟恩雖敗挫,餘燄未衰,城中兵少勢孤,恐難久持﹔裕乃想出一法,待至夜半,把城上旗幟,一齊拔去,密遣精兵伏住城闉。到了天明,竟把城門大開,只遣幾個老弱殘兵,囑付數語,登城立著。恩探得城內空虛,驅兵復進,將到城下,遙見城門開著,便厲聲喝問道:「劉裕何在?」城上羸卒答應道:「昨夜已引兵出走了。」賊眾信為真言,擁眾入城,陡聽得一聲鼓響,城門左右,突出兩路伏兵,大刀闊斧,向賊亂斲。賊擠住城闉,進退無路,除被裕軍殺死外,多半由自相蹴踏,倒斃無數。恩尚在城外,掉頭急奔,幸逃性命,餘眾死了一半,一半隨恩北走,逕趨滬瀆。

  裕復棄城追擊,海鹽令鮑陋,遣子嗣之率吳軍一千,從裕討賊。嗣之年少,自恃驍勇,請為前驅。裕與語道:「賊眾善戰,非吳軍所能與敵,卿為前驅,倘或失利,必至牽動我軍,不如隨著我後,可作聲援。」嗣之勃然道:「將軍亦未免小覷後生了。嗣之決意前行,效力殺賊,雖死無怨。」確是前去送死。說著,引兵即去。裕明知不佳,沒奈何從後繼進,但使兩旁多伏旗鼓,作為疑兵,等到前驅遇賊,兩下交鋒,裕令伏兵揚旗吶喊,擂鼓助威,賊果疑他四面有軍,倉皇引退。偏嗣之不肯少停,策馬急追,竟致裕軍落後,無人相助,冒冒失失的闖將進去,被賊眾翻身殺轉,圍住嗣之。嗣之獨力難支,竟至戰歿。賊眾既得勝仗,便乘勢來擊裕軍。裕見來勢兇猛,也只得且戰且走,走了數里,賊尚未肯捨去,麾下兵卻死傷多人。裕索性下馬,令左右脫去死人衣,故示閒暇。賊眾見了,倒不禁生疑,勒馬停住。裕反上馬大呼,麾兵殺賊,賊始駭退,裕得從容引歸。劉裕用兵彷彿曹阿瞞。孫恩知裕不易敵,竟北赴滬瀆,攻入守將袁山鬆營壘,將山鬆殺死,山鬆部下傷斃四千人。恩劫掠三吳丁壯,脅使為賊,遂航海直往丹徒。黨羽十餘萬,樓船千餘艘,烽火夜逼建康,都城大駭,內外戒嚴。

  百官入命省內,使冠軍將軍高素等守石頭,輔國將軍劉襲堵淮口,丹陽尹司馬恢之戍南岸,冠軍將軍桓謙等備白石,左衛將軍王嘏等屯中堂,征豫州刺史譙王尚之入衛京師。會稽都督劉牢之,自山陰發兵邀擊孫恩,已是不及,乃使劉裕從海鹽入援。裕聞命即行,部兵不滿千人,偏兼程前進。恩甫至丹徒,裕亦踵至,丹徒守軍,本無鬥志,百姓多荷擔欲逃。恩率眾登岸,鼓噪登蒜山,聲震江流,兵民益駭。獨裕曉諭兵民,叫他勿懼,自率步兵上山奮擊,一當十,十當百,竟把恩眾擊退,復乘勝殺下,大破恩眾。恩狼狽遁回船中,賊黨投崖溺水,不下萬人。惟恩尚有餘眾八九萬,勢還猖獗,他想丹徒有劉裕守住,未可輕進,不如直趨建康,遂駛艦西上,步步進逼。會稽世子後將軍元顯,發兵拒戰,並皆失利。會稽王道子,無他謀略,但向蔣侯廟中焚香禱禳,日日不休。蔣侯名叫子文,系東漢時廣陵人,嗜酒好色,嘗自謂骨具青色,死當為神。及漢末為秣陵尉,逐賊至鍾山下,受創而死。吳據江東,有故吏見子文出現,乘白馬,執白扇,遮道與語道:「我當為此間土神。」言訖不見。後來土地祠中,果常見靈異,吳主乃封為都中侯,加印綬,立廟堂,改鍾山為蔣山,表示神靈。說明蔣侯來歷,亦不可少。道子很是敬信,所以鎮日祈禱,只望他暗中顯靈,驅除賊寇,哪知寇氛甚惡,日逼日緊,宮廷內外,恟懼的了不得。幸虧譙王尚之,率銳馳至,入屯積弩堂。恩樓船高大,又遇逆風,不得疾行,莫非就是蔣侯顯靈了。好幾日才到白石,探得尚之已至建康,都城有備,倒也不敢逕進。又恐劉牢之截住後路,或至腹背受敵,因浮海北走鬱洲,另遣黨羽攻陷廣陵,殺斃守兵三千人。朝旨調劉裕為下邳太守,集兵討恩。裕仗著謀力,與恩大小數十戰,無一不勝。恩逃至滬瀆,再走海鹽,俱由裕督兵尾追,好似飈迅電掃一般,殺得恩抱頭狂奔,仍然竄入海中。到了安帝六年,改年元興,恩還想出來騷擾,入寇臨海,被太守辛景一場痛擊,幾乎殺盡賊黨,恩投海自溺,方才畢命。親黨及妻妾等,從死百人,殘眾還稱他為水仙。小子有詩歎道:



  黃巾左道盡虛誣,篝火狐鳴嚇腐愚。

  若果水仙通妙術,海濱何事伏兵誅。



  恩既溺死,尚有殘眾數千,未曾解散,又由眾推出一個頭目來了。欲知頭目為誰,容至下回報明。


  呂隆呂超,篡逆得國,兄為君,弟為相,躊躇滿志,謂可安享天年,孰知焦朗姜紀,為秦作倀,竟導姚碩德之進攻乎?超戰敗請降,秦軍即返,威雖盡殺,國尚倖存,孰知北有沮渠,聲有禿髮,相逼而來,竟欲分割後涼而後快乎?隆超兩人,無術保全,不得已棄國降秦,此非鄰國之不肯容隆,實天意之不肯恕隆也。孫恩以海島餘孽,招集亡命,騷擾東南,得良將以撲滅之,原非難事,乃一誤於王凝之,再誤於謝琰,遂致匪黨日盛。當時尚疑其妖術勝人,未可力敵,然觀於劉寄奴之累戰累勝,乃知恩固無術,徒為脅從之計而已。寄奴非能破法者,胡為足使水仙之返劫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36:49

第八十九回     覆全軍元顯受誅 奪大位桓玄行逆



  卻說孫恩溺死,尚有妹夫盧循,未曾從死,為眾所推,奉為頭目。循系晉從事中郎盧諶從孫,雙眸炯徹,眉宇清揚,少時工草隸書,並善弈棋。沙門惠遠,有相人術,嘗語循道:「君可謂風雅士,可惜志存不軌,終乏善果,奈何奈何!」盧循聽了此言,倒也不以為意。及長,娶孫恩妹為妻。恩糾眾作亂,與循通謀。循常勸恩撫綏士卒,故人樂為循用。恩死後即奉循為主,仍然蟠踞海島,不服晉命。晉廷還想命劉牢之等,出兵剿循,偏長江上游,突起了一場大亂,幾乎把東晉江山,席捲了去,於是不暇顧循,但期掃清長江亂事,好幾年才得就緒。

  看官欲問亂首為誰?就是都督八州,兼領荊江二州刺史的桓玄。應八十五回。玄先令兄偉為雍州刺史,晉廷不敢駁議,他遂得步進步,表移偉為江州刺史,鎮守夏口。司馬刁暢為輔國將軍,監督八郡軍事,鎮守襄陽。且遣部將桓振皇甫敷馮該等,並戍湓口。移沮漳蠻二千戶至江南,為立武寧郡,更招集流民萬人,為立綏安郡。兩郡俱增設郡丞。晉廷征廣州刺史刁逵,及豫章太守郭昶之入都,俱被玄留住不遣。玄自謂地廣兵強,勢壓朝廷,遂欲篡奪晉祚,屢上書報告禎祥,隱諷執政。更向會稽王道子上箋,再為王恭訟冤。會稽王父子,見了玄箋,當然惶懼。廬江太守張法順,進白元顯道:「玄始得荊州,人心未附,若使劉牢之為先鋒,再用大軍繼進,取玄不難了。」激成亂釁,斯為厲階。元顯本倚法順為謀主,聽了此言,自然心動。適武昌太守庾楷,密使人自結元顯,請為內應,反覆小人,最為可惡。元顯大喜,即遣法順至京口,轉告牢之,牢之頗有難色。法順還報元顯道:「牢之無意效命,看他詞色,將來必且叛我,不如召他入京,先斬此人,否則反多一敵,難免誤事。」元顯聽了,不以為然,竟不從法順所請。此議偏獨不從,也是該死。一面大治水軍,準備討玄。

  元興元年元旦,竟由晉廷頒詔,數玄罪狀。即授元顯為驃騎大將軍,征討大都督,加黃鉞,節制十八郡軍馬。小船怎可重載。使劉牢之為前鋒,譙王尚之為後應,剋日出發,前往討玄。加會稽王道子為太傅,居中秉政。元顯欲盡誅諸桓,驃騎長史王誕,為中護軍桓修舅,力向元顯解免,謂修等與玄,志趣不同,元顯乃止。法順又入請道:「桓謙兄弟,謙即修兄。每為上流耳目,應速即加誅,借杜奸謀,況兵事成敗,系諸前軍,牢之居前,一或有變,禍敗立至,最好令劉牢之殺謙兄弟,示無貳心,彼若不肯受命,隱情已露,我也好預先防備了。」元顯怫然道:「今非牢之不能敵玄,且三軍甫出,先誅大將,人情亦必不安,這事怎可行得?」法順再三固請,元顯只是不從,且因謙父桓衝,遺惠及荊,特授謙荊州刺史,都督荊益寧涼四州軍事,冀撫荊人。不殺反賞,真是顛倒。桓玄坐踞江陵,自思東土未靖,朝廷不暇西顧,可以蓄
  力觀釁。及聞元顯已統軍出討,也不禁意外驚心,因欲完城聚甲,為自固計。長史卞范之道:「明公聲威,傳聞遠近,元顯口尚乳臭,劉牢之大失物情,若進逼近畿,示以禍福,勢必瓦解。明公自可得志,怎可延敵入境,自取窮蹙呢?」玄依范之言,遂抗表傳檄,罪責元顯。留兄偉守江陵,自舉大兵東下。途次尚未免卻顧,及行過尋陽,並不見有官軍,才放大了膽,驅軍急進,部眾亦勇氣加倍。又探悉庾楷詭謀,分兵誘襲,把他拘住,於是江東大震。元顯甫出都門,接得桓玄來檄,已經心慌,再得庾楷被囚消息,免不得驚上加驚,勉強下船,終不敢發。晉廷上下,也不免著忙,特遣齊王柔之,原故南頓王宗之子,過繼齊王冏,承祀襲封。執著騶虞幡,出告荊江二州,諭令罷兵。途中遇著桓玄前鋒,不服朝命,竟將柔之殺死。玄順流直至姑孰,使部將馮該等,往攻歷陽。襄城太守司馬休之,即譙王尚之弟。嬰城固守,玄軍堵截洞浦,縱火焚豫州軍艦。豫州刺史譙王尚之,率步卒九千,列陣浦上,又遣武都太守楊秋,屯兵橫江。秋竟降玄軍,反引玄軍攻尚之,尚之眾溃,自奔涂中,避匿數日,終被玄軍擒去。休之出戰敗績,棄城遁走。

  劉牢之本來觀望,不附元顯,他想利用桓玄,除去元顯父子,再伺玄隙,把玄翦除,然後好職掌大權,唯所欲為,算盤太精明瞭。所以牢之雖為前驅,始終未肯效力。下邳太守劉裕,此時也奉調從軍,為牢之參謀,請牢之亟往擊玄。牢之搖首不答。可巧牢之的族舅何穆,陰受玄囑,進說牢之道:「從古以來,功高必危,試看越文種,秦白起,漢韓信,俱身事明主,盡忠戮力,功成以後,且不免誅夷,何況為闇主所任使呢?君如今日戰勝,亦必傾宗,戰敗當然夷族。勝敗俱不能自全,何若幡然改圖,尚得長保富貴。古人射鉤斬袪,還不害為輔佐,今君與桓玄,素元嫌隙,難道不好相親麼?」牢之正有此意,便令何穆報玄,陰與相通。劉裕再諫不從,牢之甥何無忌,為東海中尉,也極諫牢之,終不見聽。裕又使牢之子敬宣入諫,以漢董卓比玄,請牢之急擊勿失。牢之反怒叱道:「我也知桓玄易取,但平玄以後,試問驃騎能容我否?」敬宣不好違父,只得唯唯聽受。牢之遂遣敬宣潛詣玄營,奉上降書。玄佯為優待,授任諮議參軍,乘勢進迫建康。

  元顯將要出發,忽有急報傳到,謂玄已至新亭,嚇得魂不附體,棄船返奔,退屯國子學。越日,出陣宣陽門外,軍中自相驚擾,俄而玄軍前隊,鼓噪前來,大呼放仗。元顯拍馬急奔,還入東府,元顯討王恭時,曾以果銳見稱,此時竟如此頹靡,到已死得半截了。將佐統皆逃散,惟張法順一騎隨歸。元顯前曾錄尚書事,與乃父東西對居,道子所居稱東錄,元顯所居稱西錄,西府車騎輻輳,東府門可張羅,後來星孛天津,元顯解職,仍加尚書令。吏部尚書車胤,密白道子,請抑元顯。元顯聞悉,謂胤離間父子,意欲害胤,胤竟惶急自殺。自是公卿以下,無一敢與元顯抗禮。至元顯敗還,大都袖手旁觀,無人顧恤,只有道子是情關骨肉,狼狽相依,雖平時亦隱恨元顯,到此丟去前嫌,想替兒子設法。怎奈想了多時,不得一籌,惟有相對泣下。俄而從事中郎毛泰,導引玄軍,闖將進來,七手八腳,把元顯抓了出去,送往新亭,縛諸舫前,由玄曆數元顯罪惡。元顯也不多言,但自稱為王誕張法順所誤,懊悔不休。玄復命將王誕張法順拿住,與元顯同付廷尉,置諸獄中,一面整仗入京,矯詔解嚴,自為丞相,總掌百揆,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領揚州牧。令桓偉為荊州刺史,桓謙為尚書左僕射,桓修為徐兗二州刺史,桓石生為江州刺史,卞范之為丹陽尹,王謐為中書令。新安太守殷仲文,系玄姊夫,棄郡投玄,星夜入都,玄即授為諮議參軍。晉安帝本同木偶,未曉國事,內政一切,統由瑯琊王德文代理,德文又無兵無權,如何能制服桓玄?玄得獨斷獨行,不過借著天子的名目,號令四方,當下將元顯等牽出獄外,先將元顯開了頭刀,次及譙王尚之,又次及庾楷張法順。惟王誕本應同斬,桓修為舅乞憐,才得免死,流戍嶺南。再收捕元顯家屬,得元顯子六人,一並處死。只因道子為安帝叔父,不得不欺人耳目,先行奏聞,然後處置。奏中有「道子酣縱不孝,罪應棄市」等語。復詔援議親故例,貸道子死,徙居安成郡,使御史杜竹林,偕往管束。竹林密承玄旨,鴆死道子,父子代握政權,威嚇已極,至此相繼遇害,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呢。法語之言。

  劉牢之留次溧州,靜待好音,好幾日才見朝命,但授為會稽內史。牢之驚歎道:「今日便奪我兵權,禍在目前了。」已而敬宣自建康馳至,乃是討差出來,佯稱替玄慰諭,暗中卻為父設謀,進襲桓玄。牢之遲疑未決,私召劉裕入商道:「我悔不用卿言,致為桓玄所賣。今欲北趨廣陵,聯結高雅之等,起兵討逆,卿可從我去否?」裕答道:「將軍率勁卒數萬,望風降玄,今玄已得志,威震天下,朝野人士,已失望將軍,將軍豈尚能再振麼?裕只有棄官歸裡,不敢再從將軍。」言畢即退,出外遇著何無忌。無忌密問道:「汝將何往?」裕與語道:「我觀劉公必不能免,卿不若隨我至京口。桓玄若守臣節,我與卿不妨事玄,否則與卿圖玄便了。」無忌依議,也不向牢之告辭,竟偕裕同往京口去了。牢之大集僚佐,擬據住江北,糾眾討玄。參軍劉襲進言道:「天下惟一反字,最悖情理,將軍前反王兗州,指王恭。近日反司馬郎君,指元顯。今又欲反桓玄,一人三反,如何自立?」這數句話說得牢之瞠目結舌,無言可答。襲亦退出,飄然自去。佐史亦多半散走。牢之驚懼,使敬宣至京口迎家眷。敬宣愆期不還,牢之還道是機謀已泄,為玄所殺,乃率部曲北走。到了新洲,部眾散盡,牢之悔恨已極,且恐玄軍追來,竟解帶懸林,自縊而死。真是死得不值。尚有左右數人,代為棺殮,草草了事。及敬宣奔至,驚悉牢之早死,無暇舉哀,匆匆渡江,逃往廣陵。桓玄聞報,命將牢之斲棺梟首,曝屍市中。牢之驍勇過人,當時推為健將,惟故太傅謝安在日,嘗說牢之器小,不可獨任,獨任必敗,至是果如安言。

  桓玄又偽示謙恭,讓去丞相,改官太尉,兼領豫州刺史,餘官如故。國家大事,俱就諮詢,小事乃決諸尚書令桓謙,及丹陽尹卞范之。自從安帝嗣位以來,會稽父子,秉權亂政,鬧得一蹋糊塗。玄初入建康,黜奸佞,攬賢豪,都下人民,欣然望治。過了月餘,玄即奢侈無度,政令失常,朋黨互起,凌侮朝廷,甚至宮中供奉,亦隱加剋扣。安帝以下,不免饑寒﹔再加三吳大饑,民多餓死。臨海永嘉,又遭孫恩盧循等侵掠,十室九空,百姓流離死亡,苦不勝言。桓玄出屯姑孰意欲撫安東土,乃遣人招致盧循,使為永嘉太守。循雖然受命,仍是暗中劫奪,騷擾不休。玄卻自詡有功,隱諷朝廷,錄取前後勛績,加封豫章桂陽諸郡公。又復表辭不受,暗囑有司為子姪請封。晉廷怎敢不依,因封玄子昇為豫章公,玄兄子濬為桂陽公。樂得炫赫。一面鉤求異黨,再殺吳興太守高素,將軍竺謙之劉襲等人。數子皆牢之舊將,故一並遇害。襲兄冀州刺史劉軌,邀同司馬休之劉敬宣高雅之等,共據山陽,欲起兵攻玄,被玄先期察覺,發兵控御。軌等自知無成,走投南燕去了。

  越年二月,玄上表申請,願率諸軍討平關洛,有詔授玄為大將軍。玄命整繕舟師,先制輕舸數艘,裝載服玩書畫。有人問為何因?玄答道:「兵凶戰危,倘有意外,當使輕便易運,免為敵人所掠呢。」這語一傳,大眾始知他飾辭北伐,其實為求封大將軍起見。果然不到數日,朝旨復下,飭玄緩進。玄借朝命宣示將士,不復出兵。一味詐偽。已而荊州刺史桓偉病死,玄令桓修繼任。從事中郎曹靖之說玄道:「謙修兄弟,專據內外,權勢太重,不可不防。」玄乃令南郡相桓石康為荊州刺史,石康為玄從弟,仍系桓氏親屬,曹靖之徒費唇舌,反多為桓氏增一羽翼罷了。侍中殷仲文,散騎常侍卞范之,為玄心腹,密勸玄早日受禪,且由仲文起草,代撰九錫文及冊命,玄當然心喜。朝右大臣,統是玄黨,便即迫安帝下詔,冊命玄為相國,總百揆,晉封楚王,領南郡南平宜都天門零陵營陽桂陽衡陽義平十郡,加九錫典禮,得置丞相以下官屬。桓謙進任衛將軍,錄尚書事。王謐為中書監,領司徒,桓胤為中書令,桓修為撫軍大將軍。

  時劉裕為彭城內史,修因召裕密問道:「楚王勛德崇隆,中外屬望,聞朝廷將俯順人情,仿行揖讓故事,卿意以為何如?」裕應聲道:「楚王為宣武令嗣,溫諡宣武,見前文。勛德蓋世,宜膺大寶。況晉室衰弱,民望久移,乘運禪代,有何不可?」看到後文,實是請君入甕。修欣然道:「卿以為可,還有何人敢雲不可呢?」裕暗笑而退。

  新野人庾仄,為殷仲堪舊黨,聞玄謀篡逆,即糾眾襲擊襄陽,逐走刺史馮該。當下闢地為壇,祭晉七廟祖靈,禡師誓眾,傳檄討玄,也是漢翟義流亞,故特敘入。江陵震動。適值桓石康蒞鎮,引兵攻襄陽,仄出戰敗績,奔投後秦。玄偽欲避嫌,自請歸藩。桓修等入白安帝,請帝手詔慰留,安帝不得不從。玄又詐言錢塘臨平湖忽開,江州有甘露下降,使百僚集賀廟堂,矯詔謂:「相國至德,感格神祗,所以有此嘉瑞」云云。玄復自思前代受命,多得隱士,乃特徵前朝高隱皇甫謐六世孫希之,為著作郎,又使希之固辭不就,然後下詔旌禮,號為高士,時人譏為充隱。都人士有法書好畫,及佳園美宅,必為玄所垂涎,嘗誘令賭博,使作孤注,得勝便取為己有。生平尤愛珠玉,玩不釋手,至逆謀已成,遂假傳內旨,加玄冕十有二旒,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蹕,車駕六馬,樂舞八佾,妃得稱王後,世子得稱太子。卞范之便代草禪詔,迫令臨川王司馬寶,持入宮中,脅安帝照文謄錄,蓋用御印,當即發出。越宿,逼帝臨軒,交出璽綬,遣令司徒王謐齎給楚王,復徙帝出居永安宮。又越宿,遷太廟神主至瑯琊廟,逼何皇后系穆帝後,嘗居永安宮。及瑯琊王德文,出居司徒府。何皇后行過太廟,停輿慟哭,哀感路人﹔後來為玄所聞,勃然怒道:「天下禪代,不自我始,與何氏婦女何涉,乃無端妄哭呢?」你既要笑,何後怎得不哭?

  王謐既將璽綬獻玄,百官又統至姑孰,聯名勸進。玄命在九井山北,築起受禪台來,便於元興二年十二月朔旦,僭即帝位,改國號楚,紀元永始,廢安帝為平固王,王皇后為平固王妃,降何後為零陵縣君。瑯琊王德文為石陽公,武陵王遵為彭澤縣侯,追尊父溫為宣武皇帝,母南康公主為宣皇后,封子昇為豫章王。餘如桓氏子弟族黨,一律封賞,大為王,次為公,又次為侯。過了數日,玄乘法駕,設鹵簿,馳入建康宮。途中適遇逆風,旌旗皆偃,及登殿升座,猛聽得豁喇一聲,御座陷落,好似有人在後推玄,險些兒跌將下來。小子走筆至此,因隨書一詩道:



  唐虞禪位傳文德,漢魏開基本武功。

  功德兩虧謀盜國,任他狡猾總成空。



  究竟玄曾否跌下,待至下回續表。


  會稽父子,相繼為惡,實為東晉厲階。桓玄之起兵作亂,禍實啟於元顯一人,而道子之不能制子,亦寧得謂其無咎?故元顯之梟首,與道子之鴆死,理有應得,無足怪也。惟劉牢之欲收鷸蚌之利,卒死於桓玄之手,黨惡亡身,欲巧反拙,天下之專圖利己者,其亦可自返乎?桓玄才智,不及乃父,徒乘晉室之衰,遍樹族黨,竊人家國,彼方以為人可欺,天亦可欺,篡逆詐奪,任所欲為,庸詎知冥漠之中,固自有主宰在耶?蓋觀於逆風之阻,御座之傾,而已知天意之誅玄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37:16

第九十回     賢孟婦助夫舉義 勇劉軍敗賊入都



  卻說桓玄上登御座,忽致陷落,幾乎跌下。左右慌忙扶住,才得站住。群下統皆失色,獨殷仲文向前道:「這是聖德深厚,地不能載,所以致此。」虧他善諛。玄乃易驚為喜,出殿還宮,徙安帝出居尋陽,納桓溫神主於太廟中,立妻劉氏為皇后。散騎常侍徐廣,請依據晉典,建立七廟。玄自以為祖彝以上,名位未顯,不欲追尊,但詭詞辯駁道:「禮雲三昭三穆,與太祖為七,是太祖應為廟主,昭穆皆在太祖以下。近如晉室太廟,宣帝反列在昭穆中,次序錯亂,怎得奉為定法呢?」廣乃默然退出,適遇秘書監卞承之,述及前言。承之喟然道:「宗廟祭祀,上不及祖,眼見是楚德不長了。」桓彝忠晉,桓玄篡晉,祖孫志趣不同,無怪玄之不願追尊。承之謂楚德不長,豈尊祖便能長久麼?

  玄性苛細,好自矜伐,朝令暮更,群下無所適從,遂致奏案停積,紀綱不治﹔惟素好游畋,日必數出。兄偉葬日,旦哭晚游。且出入未嘗預告,一經命駕,傳呼嚴促,侍從奔走不暇,稍或遲慢,即遭斥責,所以眾情咸貳,怨氣盈廷。玄心中也不自安,時常戒備。一夕,有濤水湧至石頭城下,奔騰澎湃,突如其來,岸上人不及奔避,多被狂濤捲去,頓時天昏地黯,鬼哭神號。玄在建康宮中,也有聲浪傳到,矍然驚起道:「敢是奴輩發作麼,如何是好?」說著,即命左右出外探聽。及接得還報,方知巨濤為祟,才得放心。

  尋遣使至益州,加封刺史毛璩為散騎常侍,兼左將軍。璩不肯服玄,竟將來使拘住,扯碎玄書。因授桓希為梁州刺史,令他分派諸將,調戍三巴,嚴防毛璩。璩索性傳檄遠近,列玄罪狀,慷慨誓師,剋日東討。彷彿似雷聲一震。當下遣巴東太守柳約之,建平太守羅述,征虜司馬甄季之,會攻桓希,大得勝仗,遂引兵進屯白帝城。玄又命桓弘為青州刺史,鎮守廣陵,刁逵為豫州刺史,鎮守歷陽。弘令青州主簿孟昶,入都報政,玄見他詞態雍容,很加器重,便語侍臣劉邁道:「素士中得一尚書郎,與卿同一州裡,卿可相識否?」邁與昶皆下邳人,素不相悅,至是即應聲道:「臣在京口,不聞昶有異能,但聞他父子紛紛,互相贈詩哩。」玄付諸一笑,乃遣昶仍返青州。昶行至京口,正與劉裕相遇,彼此敘談,頗覺投機。裕笑語道:「草澤間當有英雄崛起,卿可聞知否?」昶接口道:「今日英雄為誰,想便應屬卿了。」看官聽說,昶因劉邁從中媒孽,隱懷憤恨,所以見了劉裕,樂得乘間挑釁,要他去做個衝鋒,推倒桓玄。
  裕乃與昶共議匡復方法,當時有好幾處機會,可以聯絡,一是弘農太守王元德,與弟仲德皆有大志,不服桓玄,此時卸職入都,正好使他內應。還有前河內太守辛扈興,振威將軍童厚之,亦寓居建康,與裕素有往來,亦可密令起應元德,做個幫手﹔二是裕弟道規,方為青州中兵參軍,正好使他暗襲桓弘,當令孟昶還白道規,佐以沛人劉毅合同舉事﹔三是豫州參軍諸葛長民,也是裕一個密友,正好使他同時舉發,襲取豫州刺史刁逵,據住歷陽。安排已定,便分頭通知。

  孟昶立即辭行,返至青州,即向妻周氏說道:「劉邁在都中毀我,使我一生淪落,我決當發難,與卿離絕,倘然得遇富貴,迎汝未遲。」周氏接口道:「君有父母在堂,理應奉養,今君欲建立奇功,亦非婦人所能諫阻,萬一不成,當由妾謹事舅姑,死生與共,義無歸志,請君不必多心。」好婦人。昶沈吟多時,欲言不言,因抽身起座,意欲外出。周氏已瞧破情形,抱兒呼昶,復令返座道:「看君舉措,並非欲謀及婦人,不過欲得我財物呢。」說著,又指懷中兒示昶道:「此兒如可質錢,亦所不惜。」昶乃起謝。原來周氏多財,積蓄頗饒,至此遂傾資給昶,昶得與劉道規等聯同一氣,相機下手,一面預報劉裕。裕與何無忌同居京口,無忌嘗思為舅復仇,當然與裕同志,事必預謀。裕既決計起兵,令無忌夜草檄文,無忌母為劉牢之姊,從旁瞧著,不禁流涕道:「我不及東海呂母,王莽時人,見《漢書》。汝能行此,還有何恨?」隨即問同謀為誰?無忌答稱劉裕。母大喜道:「得裕為主,桓玄必滅了。」孟昶有妻,何無忌有母,卻是無獨有偶。

  過了兩日,無忌偕裕出行,托詞遊獵,號召義徒,共得百餘名,就中選得志士二十人,使充前隊,自己冒作敕使,一騎當先,揚鞭入丹徒城。徐兗二州刺史桓修,聞有敕使到來,便出署相迎。兜頭遇著無忌,正要啟問,偏被無忌順手一刀,頭隨刀落,當下大呼討逆,眾皆駭散。劉裕得無忌捷報,即馳入府舍,揭榜安民,片時已定。當將桓修棺殮,埋葬城外。召東莞人劉穆之為府主簿,穆之直任不辭。徐州司馬刁弘,得知丹徒有變,方率文武佐吏,來探虛實。裕登城與語道:「郭江州指前刺史郭昶之。已奉乘輿,反正尋陽,我等並奉密詔,誅除逆黨,今日賊玄首級,已當梟示大眾,諸君皆大晉臣子,來此何干?」弘等聞言,信以為真,當即退去。適值孟昶劉毅劉道規,誘殺桓弘,收眾渡江,來會劉裕。裕令劉毅追襲刁弘,殺死了事。

  青徐兗三州已經略定,只有建康及豫州二路,尚未發作。裕令毅作書報告乃兄,乃兄就是劉邁,得了毅書,躊躇未決。致書人周安穆,見邁懷疑,恐謀泄罹禍,匆匆告歸。邁正受玄命為竟陵太守,意欲夤夜出行,冀得避難,忽由桓玄與書,謂:「北府人情云何?卿近見劉裕,彼作何詞?」邁閱書後,還道玄已察裕謀,竟默然待旦,自行出首。玄頓覺大驚,面封邁為重安侯,立飭衛兵出宮,收捕王元德辛扈興童厚之等,駢戮市曹。已而有人向玄譖邁,謂邁縱歸周安穆,不免同謀。玄遂收邁下獄,亦處死刑。邁亦該死。

  那劉裕已為眾所推,作為盟主,總督徐州軍事,用孟昶為長史,檀憑之為司馬,當下號召徐兗二州眾士,得一千七百人,出次竹裡,傳檄遠近,聲討桓玄。玄因命揚州刺史桓謙為征討都督,並令侍中殷仲文,代桓修為徐兗二州刺史,會同拒裕。謙請發兵急擊,玄皺眉道:「彼眾甚銳,向我致死,我若一挫,大事去了,不若屯兵覆舟山下,以逸待勞,彼空行至二百里,無從一戰,銳氣必挫。忽見我大軍屯守,勢必卻顧,我再按兵堅壘,勿與交鋒,使彼求戰不得,自然散去,這乃是今日的上計哩。」謙尚執定前議,仍然固請。玄乃請頓邱太守吳甫之,右衛將軍皇甫敷,北擊裕軍。各軍陸續出發,玄心下還帶著驚慌,繞行宮中,徬徨不定。左右從旁勸慰道:「裕等不過烏合,勢必無成,至尊何必多慮?」玄搖言道:「裕乃當世英雄,劉毅家無擔石,樗蒱且一擲百萬,何無忌酷似彼舅,共舉大事,何謂無成?」說至此,又憶從前不聽妻言,懊悵不置。原來裕為彭城內史,曾在桓修麾下,兼充中書參軍。修嘗入都謁玄,裕亦從行。玄見裕風骨不凡,稱為奇杰,待遇甚優,每值宴會,必召裕入座。玄妻劉氏,從屏後窺見裕貌,謂裕龍行虎步,瞻顧非凡,將來必不可制,因勸玄趁早除裕。玄欲倚裕為助,故終不見從,誰知裕還京口,果然糾眾發難,做了桓玄的對頭,玄怎得不悔?怎得不恨?但已是無及了。劉寄奴王者不死,蛇神且無如之何,玄夫婦怎能死裕。劉裕率軍逕進,攻克京口,用朱齡石為建武參軍。齡石父綽,曾為桓衝屬吏,至是齡石雖受裕命,自言受桓氏厚恩,不欲推刃。裕歎為義士,但令隨著後隊,不使前驅。行至江乘,正值玄將吳甫之,引兵殺來。甫之向稱驍勇,全不把劉裕放在眼中,拍馬直前,挺槊急進。裕軍前隊,卻被撥落數人,正在殺得興起,驀有一將馳至,厲聲大呼道:「吳甫之敢來送死嗎?」甫之未曾細瞧,已被來將大刀一劈,剁落馬下。看官道是何人?原來就是劉裕。裕乘甫之不備,把他劈死,便即殺散餘眾,進軍羅落橋。對面有敵陣列著,乃是玄將皇甫敷。裕又欲親出接戰,獨司馬檀憑之,縱馬先出,與敷交鋒,戰了數十回合,憑之力怯,一個失手,為敷刺死。裕不禁大怒,自出接仗,敷素聞裕名,不敢輕與交手,惟麾眾圍裕,繞裕數重。裕毫不畏縮,倚著大樹,與敷力戰。敷呼裕道:「汝欲作何死?」說著,即拔戟刺裕。裕大喝一聲,嚇得敷倒退數步,不敢近前。可巧裕黨共來救應,擊破敷眾,敷解圍欲走,裕令軍士一齊放箭,射中敷額,敷遇創僕地,裕持刀直前,將要殺敷,但聽敷淒聲語道:「君得天命,敷應受死,惟願以子孫為托。」裕一面允諾,一面下手斬敷,隨令軍吏厚恤敷家,安撫孤寡,示不食言。且因檀憑之戰死軍中,特令他從子檀祗,代領遺眾,仍然進薄建康。

  桓玄聞二將戰死,越覺驚心,忙召諸術士推算吉凶,並為厭勝詛咒諸術,並問及群臣道:「朕難道就此敗亡麼?」群臣皆不敢發言。獨吏部郎曹靖之抗聲道:「民怨神怒,臣實寒心。」玄瞿然道:「民或生怨,神有何怒?」靖之道:「晉氏宗廟,飄泊江濱,大楚祭不及祖,怎得不怒?」玄又道:「卿何不先諫?」靖之道:「輦下君子,統說是時逢堯舜,臣何敢多言。」玄無詞可答,只長歎了好幾聲。威風掃盡。尋使桓謙出屯東陵,卞范之出屯覆舟山西,共合二萬人。裕至覆舟山東,使軍士飽餐,棄去餘糧,期在必死,先令老弱殘兵,登高張旗,作為疑兵,然後與劉毅等分作數隊,突進謙陣。毅與裕俱身先士卒,拚死直前,將士亦踴躍隨上,喊聲動地。適有大風從東北吹來,裕軍正在上風,便放起一把火來,火隨風勢,風助火威,燒得桓謙部下,都變了焦頭爛額的活鬼,那裡還敢戀戰,紛紛大溃。謙與范之,也一溜煙似的跑去,苟延生命。

  玄因兩軍交戰,時遣偵騎探報,偵騎見了疑兵,即返報裕軍四塞,不知多少。玄亟遣武衛將軍庾賾之,帶領精兵,往援謙軍,暗中卻使領軍將軍殷仲文,至石頭城預備船隻,以便逃走。忽有探馬踉蹌入報,說是桓謙卞范之兩軍,俱已敗溃。玄忙集親信數千人,倉皇出奔,口中還聲言赴戰,挈同子昇及兄子濬,出南掖門。適遇前相國參軍胡藩,叩馬諫阻道:「今羽林射手,尚有八百,非親即故,彼受陛下累世厚恩,應肯效力,乃不驅令一戰,偏舍此他去,究竟何處可以安身?」玄不暇對答,但用鞭向天一指,便即策馬西走。馳至石頭,見仲文已備齊船隻,即下船駛行。船中未曾備糧,經日不食。及駛至百里外,方從岸上覓得粗糲,刈葦為炊,大眾才得一飽。玄勉強取食,咽不能下,由子昇代為撫胸,惹得玄涕泣俱下,復恐追兵到來,逕往尋陽去了。

  惟建康城內,已無主子,司徒王謐等,當然背玄,迎裕入都。王仲德抱元德子方回,出城候裕。裕接見後,便將方回抱入懷中,與仲德對哭一場,面授仲德為中兵參軍,追贈元德為給事中,然後將方回繳還仲德,引兵馳入都中。越日,移屯石頭城,設立留台,令百官照常辦事,取出桓溫神主,至宣陽門外毀去,另造晉室新主,奉入太廟。又派劉毅等追玄,所有桓氏族黨,留居建康,盡行捕誅。再使部將臧熹入宮檢收圖書器物,封閉府庫,熹一一斂貯,毫無所私。裕乃倡言迎駕,使尚書王嘏,率百官往尋陽,迎還安帝。嘏與百官奉令去訖,惟王謐居守留台,推裕領揚州軍事。裕一再固辭,讓謐為揚州刺史,仍領司徒,兼官侍中,錄尚書事。謐復推裕都督揚徐兗豫青冀幽並八州,領徐州刺史,裕即受任不辭。辭揚州而不辭八州,其意可知。當下令毅為青州刺史,何無忌為瑯琊內史,孟昶為丹陽尹,劉道規為義昌太守。凡軍國處置,俱委任劉穆之,倉猝辦定,無不就緒,朝野翕然。只諸葛長民前與裕約,謀據歷陽,事尚未發,為刺史刁逵所聞,將他拘住,檻送建康。行亞當利,聞得桓玄出走,建康已屬劉裕,解差樂得用情,破檻放出長民,還趨歷陽。歷陽兵民,乘機反正,逐去刺史刁逵,逵棄城出走,正與長民相值,再經城中兵士追來,無從逃避,只好下馬受縛,由他解送石頭,一刀處死。子姪等亦皆駢戮,惟季弟給事中刁聘,幸得赦免。裕令魏詠之為豫州刺史,鎮守歷陽,諸葛長民為宣城內史。先是裕少年微賤,輕狡無行,名流多不與往來,惟王謐素來重裕,嘗語裕道:「卿當為一代英雄。」裕亦因此自負。會與刁逵賭博,輸資不償,逵縛諸樹上,責令還值,嗣由謐代為償還,方得釋裕。裕感謐愈深,恨逵亦愈甚,至是酬恩報怨,才得伸志。惟桓玄篡位時,謐實助玄為虐,手解安帝璽綬,獻與桓玄。見前回。時論皆不直王謐,謂宜聲罪伏誅,獨裕力為保全,謐才得無恙。因私廢公,終屬非是。

  桓玄奔至尋陽,將要息肩,聞得劉毅等又復追來,他急脅迫安帝兄弟,及何王二後,乘舟西行。安帝被徙尋陽,事見上文。留龍驤將軍何澹之,與前將軍郭銓,刺史郭昶之等,堵仗湓口。劉毅等不能前進,尚書王嘏等,無從迎駕,只好還報劉裕。裕乃托稱受帝密詔,迎武陵王司馬遵為大將軍,暫居東宮,承制行事。遵父名晞,就是元帝第四子,受封武陵,由遵襲爵,留官建康,任中領軍。桓玄篡位,降遵為彭澤侯,勒令就鎮。遵甫出石頭,裕軍已至,乃退還就第,此時總攝百揆,稱制大赦,惟桓玄一族,不在赦例。可巧劉敬宣司馬休之,自南燕奔歸,遂令休之領荊州刺史,監督荊益梁寧秦雍六州軍事,敬宣為晉陵太守。他兩人奔往南燕時,曾與劉軌高雅之同行,見前回。後欲密圖南燕王慕容備德,事泄南奔,軌與雅之被南燕兵追斬,獨休之敬宣得脫,還為晉臣。休之奉命赴鎮,但此時的荊州,尚為桓石康所據,怎肯讓與休之,再加桓玄自尋陽奔赴,當然迎納桓玄,與晉反抗。玄仍稱楚帝,即以江陵為楚都,眼見得桓玄雖敗,還有一片尾聲。小子有詩詠道:



  石頭城內慶安全,半壁江山得少延。

  只有荊襄還未靖,尚勞兵甲掃殘煙。



  欲知江陵如何攻克,待至下回再表。


  劉裕起兵討玄,主謀者實為孟昶,昶之慫慂劉裕,為私怨而發,非真知有公義也。觀其對妻之言,全為劉邁一人,而周氏獨能傾囊相助。且謂義無歸志,彼知從夫之義,寧不能知報國之忠,其所由慨然給資者,正欲昶之乘間除逆耳。周氏誠賢矣哉!本回特舉以標目。所以揚巾幗,愧鬚眉也。何無忌母,為弟復仇,猶其次焉者耳。劉裕一舉,桓氏瓦解,師直為壯,曲為老,復得裕以統率之,何患不成?玄之懼裕,譬諸賊膽心虛,不寒自栗耳。然裕誅刁逵而不誅王謐,裕已第知有私,不知有晉矣,寧待篡位而始見裕之心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37:41

第九十一回     濛江洲馮遷誅逆首 陷成都譙縱害疆臣



  卻說桓玄退居江陵,仍稱楚帝,署置百官,用卞范之為尚書僕射,倚作心腹,自恐奔敗以後,威令不行,乃更加嚴刑罰,好殺示威。殷仲文勸玄從寬,玄發怒道:「今因諸將失律,天文不利,故還都舊楚。今群小紛紛,妄興異議,方當嚴刑懲治,奈何反說從寬呢?」仲文不便再勸,只好退出。玄兄子歆,賄結氐帥楊秋,進寇歷陽,為魏詠之諸葛長民劉敬宣等擊敗,追至練固,將秋殺斃。玄再使武衛將軍庾雅祖,江夏太守桓道恭,率數千人助何澹之,共守湓口。見前回。晉將何無忌劉道規,引兵至桑落洲,與澹之等乘舟交戰。澹之平時的坐船,羽儀旗幟,很是輝煌,無忌語眾將道:「澹之必不居此,無非虛張聲勢,搖惑我軍,我當先奪此船。」眾將道:「澹之既不在此船,就使奪得,也屬無益。」無忌道:「彼眾我寡,勝負難料,澹之既不居此船,戰士必弱,我用勁兵往攻,定可奪取,奪取以後,彼衰我盛,乘勢迫擊,破賊無疑了。」以實攻虛,也是一策。道規也以為然,遂遣精兵往攻。船中果無健將,立被晉兵奪來。無忌即令軍士傳呼道:「我軍已擒得何澹之了。」是謂以虛欺實。澹之軍中,聞聲大驚,自相嘩擾。就是晉軍也道是已得澹之,勇氣百倍,當由無忌道規,麾軍進攻澹之等。澹之各軍,已經氣奪,怎禁得晉軍猛撲,奮勇殺來,頓時逃的逃,死的死,澹之等一齊遁去。無忌道規,得駛入湓口,進屯尋陽,取得晉宗廟主祐,奉還京師。

  桓玄接得澹之等敗報,復大集荊州士卒,得眾二萬人,樓船數百艘,再挾安帝東下,親來督戰。使散騎常侍徐放先行,入說劉裕等道:「若能旋軍散甲,當共同更始,各授爵位,令不失職。」裕等當然不從,更撥青州刺史劉毅,及下邳太守孟懷玉,會師尋陽,與何無忌劉道規兩軍,西出拒玄。兩軍相遇崢嶸洲,毅軍尚不滿萬人,見玄軍軍容甚盛,各有懼色,意欲退還尋陽。獨劉道規挺身道:「行軍全在氣勢,不在多寡,今欲畏怯不進,必為所乘,就使得返尋陽,亦豈遂能固守?玄雖外示聲威,內實恇怯,並且前次已經奔敗,眾無固志,臨機決勝,在此一舉,怕他什麼!」說著,即麾眾前進,毅等乃鼓棹隨行。兩下方才交鋒,忽江面颳起一陣大風,吹向玄舟,道規大喜,即令軍士縱火,順風燒賊。毅等亦助薪揚威,煙燄迷蒙,統望玄舟撲去。玄眾本無鬥志,再加大火衝來,船多被焚,哪裡還敢對敵,當下散舟大溃。玄坐舫邊備有小舸,慌忙挾帝換船,飛槳西走。時何王二後,亦被玄脅令從軍,避火亂奔,行至巴陵,殷仲文收集散卒,背叛桓玄,奉二後奔往夏口,旋即東入建康。惟桓玄挾住安帝,再返江陵,玄將馮該,請再整兵拒戰,無如人情離沮,號令不行。玄不得已乘夜出走,欲奔漢中,往依梁州刺史桓希。甫至城闉,忽暗中有數人閃出,持刀斲玄。玄手下尚有心腹百餘人,慌忙代玄格住,玄才得免傷。彼此互相刺擊,天又昏黑,不能細辨,但亂殺了一回,徒落得肝腦塗地,屍首塞途。玄單騎逃出,幸得下船,待了片刻,唯卞范之踉蹌奔來,尚有嬖人丁仙期萬蓋等,也隨後趨至,偕玄西行。好算是桓玄患難朋友。安帝才免挾去,由荊州別駕王康產,奉帝入南郡府舍。南郡太守王騰之,率領文武,為帝侍衛。瑯琊正德文,始終隨著安帝,不離左右。安帝至此,才覺驚魂粗定,稍安寢食了。慢著。益州刺史毛璩,前曾移檄討玄,因為桓希所阻,未曾東下。事見前回。有姪修之,為漢中屯騎校尉,與璩交通,他聞玄戰敗西奔,正好設法除奸,便親詣玄舟,詐言蜀地無恙,不妨前往。玄已如漏網魚,脫籠鳥,但教有路可奔,無不願行,再加子姪輩陸續奔集,船中也有數十人,樂得一同西往,權尋一個安身窠。日暮途窮,還想擇地安身麼?適寧州刺史毛璠,在任病歿,璠系璩弟,由璩遣從孫毛祐之,及參軍費恬,督護馮遷等,護喪歸江陵,道出枚回洲,正與桓玄遇著。兩邊俱繫舟行,祐之眼快,看見玄坐在舟中,便遙問道:「逆賊何往?」一聲喝著,舟中競起,統彎弓放箭,射向玄舟。玄驚慌得很,嬖人丁仙期萬蓋,挺身蔽玄,俱被射死。益州督護馮遷,索性督同壯士,躍過玄舟,持刀逕入。玄戰聲道:「汝,汝何人?敢殺天子?」遷應聲道:「我來殺天子的賊臣。」道聲未絕,刀光一閃,已將玄首劈下。玄子昇忙來救護,已是不及,反被馮遷等打倒,捆起來。毛祐之費恬等,一齊到玄舟中,劈死桓石康桓濬,惟卞范之鳧水逃去。毛修之持了玄首,毛祐之鎖住桓昇,同赴江陵,即遣人迎入安帝,暫借江陵為行宮,下詔大赦。惟桓氏不赦,命將桓昇牽出市曹,一刀斬訖。進毛修之為驍騎將軍,餘亦封賞有差,一面傳送玄首,懸示大桁。
  劉毅等聞乘輿反正,總道江陵已平,不必速進,且連日為逆風所阻,未便行舟,所以沿途逗留。哪知死灰復燃,餘孽再熾。玄從子桓振,自華容浦糾眾出來,掩襲江陵城。桓謙本避匿沮中,也聚黨應振,眾又逾千。江陵空虛,只有王康產王騰之守著,驀被桓振等陷入,慌忙抵敵,已是不及,兩人相繼戰死。桓振躍馬操戈,直入行宮,向安帝追索桓昇,張目奮須道:「臣門戶何負國家,乃屠滅至此?」安帝面如土色,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還是瑯琊王德文,從旁代答道:「這豈我兄弟本意麼!」語亦可憐。振尚不肯斂手,奮戈指帝。可巧桓謙馳入,斥振無禮,苦加禁阻。振乃斂容下馬,再拜而出。越宿為玄發喪,偽諡武悼皇帝。又過一宵,桓謙等率領群臣,奉還璽綬,且上言道:「主上法堯禪舜,德媲唐虞,今楚祚不終,民心仍還向晉室,謹將璽綬奉繳,借副眾望。」瑯琊王德文,接了璽綬,交與安帝,又不得不婉言羈縻,令他退候詔旨,謙等奉命退出。未幾,即有詔命頒發,授德文為徐州刺史,桓振為荊州刺史,都督八郡軍事,桓謙復為侍中衛將軍,加江豫二州刺史。於是桓氏又得專政,侍御左右,皆振爪牙。振少時無賴,為玄所嫉,至是振歎息道:「我叔父不早用我,遂致敗亡﹔若使叔父尚在,我為前鋒,天下已早定了。今局居此地,果將何歸?看來是不能久持呢。」頗有自知之明。謙勸振引兵東下,自守江陵。振方縱情酒色,肆行殺戮,欲安享幾日的威福,怎肯再行赴敵?謙只得招募徒眾,出堵馬頭,使桓蔚往戍龍泉。

  劉毅何無忌劉道規等,接得江陵警耗,方鼓行西進,擊破桓謙,又分兵再破桓蔚,兵勢大振。無忌欲乘勝直趨江陵,道規諫阻道:「兵法屈伸有時,不可輕進。諸桓世居西楚,群小皆為竭力,振又勇冠三軍,難與交鋒,今且息兵養銳,佯為示弱,待他驕怠,不患不勝。」無忌不從,引軍直進。桓振果傾眾出戰。馮該卞范之等,又先後趨集,與無忌交戰靈溪。無忌抵擋不住,前隊多死,沒奈何退保尋陽,與劉毅等上箋請罪。劉裕仍命毅節度諸軍,惟奪去青州刺史官職。毅整署兵甲,修繕船械,再圖西進。劉敬宣豫儲糧食,撥給各軍,所以無忌等雖然敗退,不致大挫。休養數日,復從尋陽出發,前往復口。桓振遣馮該守東岸,孟山圖據魯山城,桓仙客守偃月壘。共計萬人,水陸互援。劉毅攻孟山圖,道規攻偃月壘,無忌遏住中流,抵禦馮該,自辰至午,晉軍大勝,擒住山圖仙客,獨馮該走往石城。毅等進拔巴陵,軍令嚴整,不准侵掠,百姓安堵如常。

  劉裕復命毅為兗州刺史,規復江陵。時益州刺史毛璩,從白帝城引兵出發,襲破漢中,得誅桓希。桓氏勢力日蹙,惟荊襄尚為所據。桓振令桓蔚駐守襄陽,勉強過了殘年。一交正月,南陽太守魯宗之,起兵討逆,掩入襄陽城。桓蔚走還江陵,劉毅並集各軍,再攻馬頭。桓振挾安帝出屯江津,遣使求割江荊二州,然後送還天子。劉毅不許。振正欲拒戰,不防魯宗之殺入柞溪,擊破振將桓楷,進駐紀南。振不得不還防宗之,留桓謙馮該卞范之守住江陵,監視安帝兄弟。謙令馮該堵截豫章口,為劉毅等所擊敗,再奔石城。毅等直至江陵城下,縱火焚門,謙等棄城西遁。惟卞范之遲走一步,被晉軍攔住,拿下處斬。隨即撲滅餘火,麾軍入城。卞范之到此才死,總算桓氏的異姓忠臣。桓振到了紀南,殺退魯宗之軍,返救江陵,途中望見火起,料知城已被陷,部眾溃散,振無路可歸,逃往溳川。安帝再得正位,改元義熙,復下赦詔,惟桓氏仍不得赦。前豐城公桓衝,有功王室,特赦免衝孫胤一人,徙居新安。進劉毅為冠軍將軍,所有行宮政令,悉歸毅主持。授魯宗之為雍州刺史,毛璩為征西將軍,都督益梁秦涼寧五州軍事。璩弟瑾為梁秦二州刺史,瑗為寧州刺史,遣建威將軍劉懷肅,追剿桓氏餘黨,陣斬馮該。桓謙桓蔚桓楷何澹之等,都西奔後秦。

  會建康留台,備齊法駕,來迎安帝。何無忌奉帝東還,留劉毅劉道規居守夏口,江陵歸荊州刺史司馬休之入守,不意桓振再收遺眾,又從溳川進襲江陵。司馬休之未曾豫備,倉皇出敵,吃了一個敗仗,奔往襄陽。振再入江陵,自稱荊州刺史。建威將軍劉懷肅,急引軍救江陵城,劉毅又遣廣武將軍唐興為助,夾攻桓振。振出戰沙橋,還靠著一把大刀,盤旋飛舞,亂劈晉軍。懷肅素知桓振厲害,早備著強弓硬箭,與他對敵,兵刃初交,便令軍士彎弓迭射,箭如驟雨一般。振眾死了一半,逃去一半,那時振亦沒法支持,拍馬欲逃,偏偏馬已中箭,掀倒地上,振亦墜馬。懷肅急搶前一步,手起刀落,把振剁作兩段。桓氏後起悍將,至此才盡。江陵城當然奪還。

  惟益州刺史征西將軍毛璩,得了江陵再陷消息,集眾三萬,東出討振。使弟瑗出外水,參軍譙縱出涪江,偏蜀人不樂遠征,多有怨言,縱將侯暉,與巴西人陽昧聯謀,逼縱為主。縱不敢承受,自投水中,又為暉等撈起,再三固請,脅縱登車,往攻秦梁二州刺史毛瑾。瑾在涪城,聞變調兵,一時無從召集,即被侯暉等陷入,把瑾殺死,遂推縱為梁秦二州刺史。毛璩行至略城,才知縱等為亂,慌忙趕還成都。亟使參軍王瓊,率三千人討縱,又令弟瑗領兵四千,作為後應。瓊至廣漢,適值侯暉引眾攔阻,當由瓊麾兵殺去,擊斃暉眾數十名,暉即引退。瓊乘勝急追,瑗亦從後趨進,馳至綿竹,不意譙縱弟明子,奉了兄命,暗設兩重伏兵,悄悄待著。瓊陷入第一重伏中,尚然未覺,及深入第二重,前後胡哨大作,伏兵齊起,把瓊困在垓心,瓊拚命衝突,竟不得出。至毛瑗兵到,殺開血路,救瓊出國,瓊眾已十死八九,就是毛瑗麾下,也戰死了一半。瑗與瓊奔還成都,侯暉譙明子等追至成都城下,日夕攻撲。益州營戶李騰,潛開城門,引入外寇,毛璩及瑗,不及逃避,均為所戕。侯暉譙明子,遂據住成都,迎縱為主。縱令從弟洪為益州刺史,明子為征東將軍,領巴州刺史,使率部眾五千,出屯白帝城,於是全蜀大亂,漢中空虛。氐帥仇池公楊盛,得遣兄子楊撫,乘虛襲據漢中,餘地多歸入譙氏。晉廷方搜捕桓氏餘孽,不遑西顧,譙縱得安然為成都王,霸佔一隅了。譙縱據蜀,不在十六國之列。且說晉安帝東還建康,留台諸官,詣闕待罪,有詔令一律復職,命瑯琊王德文為大司馬,武陵王遵為太保,劉裕為侍中,兼車騎將軍,都督中外諸軍事,領青徐二州刺史。劉毅為左將軍,何無忌為右將軍,分督揚州豫州諸軍事。劉道規為輔國將軍,督淮北諸軍事。魏詠之為征虜將軍,兼吳國內史。餘官亦進職有差。惟劉裕固讓不受,安帝還道他未足償願,優詔慰勉,再加裕錄尚書事。裕又表辭,且懇請歸藩。安帝復遣百僚敦勸,並親幸裕第,面加勸諭,裕仍不受命,始終請調任外鎮。居心可知。乃改授裕都督荊司梁益寧秦雍涼諸州軍事,並前時揚徐等八州,合成十六州都督,駐守京口,裕始拜命而去。已將東晉江山,一大半歸諸掌握了。

  先是,劉毅嘗為劉敬宣寧朔參軍,時人或稱毅為雄杰,獨敬宣說他「內寬外忌,誇己輕人,將來得志,必致陵上取禍」云云。毅得聞此言,銜恨甚深。及敬宣因功加賞,擢任江州刺史,毅使人白裕道:「敬宣未預義謀,授為郡守,已屬過優,今超任至江州刺史,豈不令人駭愕麼?」是即誇己輕人之一斑。裕卻未依毅議。敬宣已稍有所聞,自請解職,乃召還為宣城內史。毅復與何無忌等,分討桓氏餘黨,所有桓亮桓玄等遺孽,一概蕩平。荊湘江豫四州,從此肅清。有詔命毅都督淮南五郡,無忌都督江東五郡,晉室粗安。惟永安何皇后自巴陵還都後,年已六十有六,累經跋涉,飽受虛驚,便即一病去世,追諡為章皇后。了結何後,筆不滲漏。當時,宮廷雖經喪亂,但大憝已除,人心自然思治,共望昇平。惟有一個彭澤令陶潛,系是故大司馬陶侃曾孫,表字元亮,一字淵明,獨因郡中遣到督郵,縣吏謂應束帶出迎。潛慨然太息,謂不能為五斗米折腰,遂於義熙二年,解印去縣,歸隱栗裡,自作《歸去來辭》表明高志。後來詩酒自娛,屢征不起﹔到了劉宋開國,還去徵召,仍然不就,竟得壽終,這也是危邦不居,無道則隱的意思。不沒高士。小子有詩贊道:



  擺脫塵纓且掛冠,何如歸隱尚堪安。

  北窗醉臥東臯嘯,能效陶公始達觀。



  陶潛歸隱,寓有深衷,實在是江左亂端,未曾平定,試看下回盧循等事,便可分曉。


  桓玄無赫赫之功,足以名世,但乘會稽父子之亂政,闖入建康,竊取大位,其為輿情之不服也可知。劉裕劉毅何無忌等,奮臂一呼,玄即敗溃,始則猶挾安帝為奇貨,及一失所挾,即被誅於枚回洲。計其僭位之期,不過半年,其亡也忽,誰曰不宜?論者謂玄挾主而不敢弒主,至桓振再起,欲弒主矣,而卒為桓謙所阻,是桓氏猶有敬主之心,雖曰為逆,尚可少原。不知彼欲借主以逃死,並非活主以鳴恭,假使玄得在位一二年,安帝寧尚得再生平?惟毛璩首先倡義,不愧為忠,至聞桓振復陷江陵,又率眾東下,報主之心,可謂摯矣。乃其後卒為叛徒所戕,禍及滅門,忠而構難,是亦當與劉越石同一歎惜也。然觀於譙縱之速亡,璩亦可無遺恨也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38:09

第九十二回     貪女色吞針欺僧侶 戕婦翁擁眾號天主



  卻說盧循侵掠海濱,連年未已,雖前應桓玄招撫,受職永嘉太守,仍然未肯斂鋒。見八十九回。當時為劉裕堵擊,一再敗循,循棄去永嘉,浮海南走。及裕起義討玄,循復轉寇南海,攻陷番禺,執住廣州刺史吳隱之,自稱平南將軍,攝廣州事,使姊夫徐道復往襲始興,掩入城中,把始興相阮腆之拘住,於是,循據廣州,道復據始興。及安帝反正,得平逆黨,循亦未免畏忌,乃使人入貢晉廷,窺探虛實。晉廷方欲休兵息民,無暇南討,因令循為廣州刺史,道復為始興相。實屬不當。循復貽劉裕益智粽,裕報以續命湯。前瑯琊內史王誕,時在廣州,為循所迫,令為平南長史。誕因說循道:「誕未習戎旅,留此無用,不若遣誕北上。誕與劉鎮軍素來友善,前去必蒙委任,倘與將軍交際,定當從中相助,仰答厚恩。」循頗以為然,正要使誕啟行,忽接劉裕來書,令循釋還吳隱之。循尚不肯從,誕複語循道:「將軍今留吳公,實非良策。孫伯符即孫策。豈不欲留華子魚?即華歆。但一境不容二主,所以縱還,將軍獨未聞此義麼?」好口才。循乃釋出隱之,使與誕同還建康。裕因隱之既歸,得休便休,奈何忘卻阮腆之。且暫時羈縻盧徐,容後再圖。小子亦暫擱循事,到後再表。

  且說後秦主姚興,自收納呂隆後,應八十八回。聞西僧鳩摩羅什,道行甚高,也即遣人迎入,尊為國師,鳩摩羅什散見前文。令居西明閣及逍遙園,翻譯佛經。羅什博通經典,所有西域梵音,無不熟誦,及見關中通行諸佛書,多半錯謬,乃召集沙門僧睿僧肇等八百餘人,傳授奧旨,筆述經綸三百餘卷。沙門慧睿,才識高明,嘗隨羅什傳寫,羅什每與慧睿詳論西方辭體,商榷異同,且云:「天竺國俗,甚重文制,大約以宮商聲韻,可入管弦,最為美善,所以臣民覲見國王,必有贊德經中偈頌等,語皆葉調,無不諧音。惟因中土流傳,多非大乘教旨。」因特撰實相論二卷,呈諸姚興。興奉若神明,親率朝臣及沙門千餘人,肅容靜聽。羅什登座談經,從容演講。一日講了多時,忽下座白興道:「有二小兒登我肩上,致生慾障,不得不求御婦人。」興欣然道:「大師聰明超悟,海內無雙,若一旦入定,怎可使法種無嗣呢?」因即罷講還宮,撥遣宮女一人,使伴羅什住宿。羅什一與交媾,果生二子,嗣是不住僧房,別立廨舍。興敬禮不衰,優加供給,更撥女使十名,為充服役。羅什得了眾女,索性肉身說法,與結大歡喜緣。高僧亦如是耶。僧徒等從旁豔羨,免不得互相效尤,作狹邪游。羅什乃持出一缽,召語僧徒道:「汝等能將缽內貯物,取食淨盡,方可蓄養妻妾,否則不得效我。」僧徒聽了,都向缽中瞧著,不禁咋舌。原來缽中並非他物,乃是七大八小的繡花針,當下無人敢食,面面相覷。羅什卻舉匕箝針,一一進食,好似食韭一般,到口便軟,自然熔化。恐怕是遮眼術。僧徒等不禁歎服,方才斂跡,相戒淫游。佛子佛孫,想已有許多傳出了。後來,羅什居秦九年,年已七十有四,自覺不適,因口出三番神咒,令外國弟子傳誦,意圖自救。偏是大命該絕,誦禱無靈,到了病危時候,與眾僧訣別,但言「傳譯諸經,俱系真旨,當使焚身以後,舌不燋爛」云云。西俗向用火葬,故羅什留有此語。羅什既死,姚興令在逍遙園中,依西域法,用火焚屍,薪滅形碎,唯舌尚存。僧肇為作誄文,說得羅什非常神悟,共計有數千言。小子不忍割愛,特節錄誄詞如下:先覺登遐,靈風緬邈,通仙潛凝,應真衝漠。叢叢九流,是非競作,悠悠盲子,神根沈溺。時無指南,誰識冥度?大人遠覺,幽懷獨悟。衝恬靜默,抱此玄素,應期乘運,翔翼天路。既曰應運,宜當時望,受生乘利,形標奇相。襁褓俊遠,齠齔逸量,思不再經,悟不待匠。投足八道,游神三向,玄根挺秀,宏音遠唱。又以抗節,忽棄榮俗,從容道門,尊尚素樸。有典斯尋,有妙斯錄,弘無自替,宗無擬族。霜結如冰,神安如岳,外跡彌高,內朗彌足。恢恢高韻,可模可因,愔愔衝懷,惟妙惟真。靜以通玄,動以應人,言為世寶,默為時珍。華風既立,二教亦賓,誰謂道消?玄化玄新。自公之覺,道無不弘,靈風遐扇,逸響高騰。廓茲大力,燃斯慧鐙,道音始唱,俗網以崩。癡棍彌拔,上善彌增,人之寓俗,其徒無方。統斯群有,紐茲頹■,順以四恩,降以慧霜。如彼維摩,跡參城坊,形雖圓應,神衝帝鄉。來教雖妙,何足以臧?偉哉大人,振隆圓德。標此名相,顯彼衝默,通以眾妙,約以玄則。方隆般若,以應天北,如何運邅,幽裡冥克。天路誰通?三途誰塞?嗚呼哀哉!至人無為,而無不為,擁網遐籠,長途遠羈。純恩下釣,客旅上摛,恂恂善誘,肅肅風馳。道能易俗,化能移時,奈何昊天,摧此靈規?至真既往,一道莫施,天人哀泣,悲慟靈祗。嗚呼哀哉!公之雲亡,時維百六,道匠韜斤,梵輪摧軸。朝陽頹景,瓊岳顛覆,宇宙晝昏,時喪道目。哀哀蒼生,誰撫誰育?普天悲感,我增摧衄。嗚呼哀哉!昔吾一時,曾游仁川,遵其餘波,纂承虛玄。用之無窮,鑽之彌堅,躍日絕塵,思加數年。微情未敘,已隨化遷,如何贖兮?貿之以千。時無可待,命無可延,惟身惟人,靡憑靡緣,馳懷罔極,情悲昊天。嗚呼哀哉!自從鳩摩羅什講經以後,尚有道恒道標道融曇無成等,具為羅什高徒廣傳佛法。西僧佛陀耶舍,弗若多羅,及覺賢法明,亦開關入秦,與羅什辯疑析難,多所發明。秦人沿為風氣,佞佛唪經,十居八九。姚興迷信釋氏,煦煦為仁。關中臣民,頗免刑虐。但小信未孚,大體已失,姚氏國運,已啟衰機。佛教是一種哲學,究非治平之道。晉十六州都督劉裕,因桓氏餘孽,奔入關中,恐他引秦入寇,特遣參軍衡凱之,詣秦通好。秦亦遣吉默報聘,由是使節往來,東西不絕。裕復求南鄉諸郡,興慨然許諾。廷臣多半諫阻,興遍諭道:「天下善惡,彼此從同。劉裕拔萃起微,匡輔晉室,乃能討平逆黨,修明政治,這正是當世英雄,我何惜數郡土地,不成彼美呢?」這也是信佛所致。遂將南鄉順陽新野舞陰等十二郡,割與東晉。惟仇池公楊盛,附魏抗秦,興乃遣隴西公姚碩德,及冠軍將軍徐洛生等,往伐仇池,連得勝仗。盛窮蹙乞降,遣子難當及僚佐等數十人,入質長安。興因署盛為征南大將軍益州牧,都督益寧二州軍事,召碩德等還師。碩德為姚氏勛戚,獨具忠忱,興亦特別待遇,每見碩德,必具家人禮,語必稱字,車馬服御,賞給甚豐。至此碩德凱旋,順道入覲,興盛筵相待,歡宴數日。待碩德辭行返鎮,興親送至雍,然後與別,這也是興優禮勛戚的好處。一節之長,不忍略過。
  是時,南涼王禿髮利鹿孤,已早去世,由弟廣武公傉檀嗣立,傉檀少時機警,頗有才略,乃父思復鞬,嘗語諸子道:「傉檀器識,非汝等所及。」因此烏孤傳位利鹿孤,利鹿孤傳位傉檀,兄終弟及,有吳子諸樊兄弟遺意。誰知傉檀竟至亡國,可見小時了了,大未必佳。傉檀既嗣兄位,自號涼王,遷居樂都,改元弘昌。他見姚秦勢盛,不能不與為聯絡,因此上表秦廷,報稱嗣立。秦主興遣使冊拜傉檀為車騎將軍,封廣武公。已而,傉檀欲得姑臧,特向秦格外輸誠,自去年號,罷尚書丞郎官,乃遣參軍關尚詣秦入貢。秦主興與語道:「車騎投誠獻款,為國屏藩,今聞他擅興兵眾,自造大城,究屬何意?」尚答道:「王公設險守國,系是古來成制,預備不虞,試想車騎僻處遐藩,密邇勍寇,南方逆羌未賓,西方蒙遜跋扈,一或有失,不但危及車騎,並且有害大秦,陛下奈何反啟猜嫌呢?」興聞言始笑道:「卿言甚是,朕不免錯怪了。」尚歸報傉檀,傉檀乘機用兵,使弟文支出破南羌,向秦告捷,並求涼州。姚興不許,但加傉檀散騎常侍,增邑二千戶。傉檀再發兵攻北涼,沮渠蒙遜登陴固守,傉檀芟割禾苗,掠得牲畜數千頭,引兵退還。於是再遣使至秦,獻馬三千匹,羊二萬口,復乞給涼州城。秦王興以傉檀為忠,始命都督河右諸軍事,進車騎大將軍,領涼州刺史,鎮守姑臧。召涼州留守王尚還長安。王尚守姑臧,見八十八回。

  涼州人申屠英等,遣主簿胡威赴長安,請留王尚仍守涼州,興不肯從,威流涕白興道:「臣州奉戴王化,迄今五年,仰恃陛下威德,良牧仁政,士民戮力固守,才得保全,陛下何故賤人貴畜,以臣等易馬羊呢?若軍國須馬,但煩尚書一符,令臣州三千餘戶,各輸一馬,朝下夕辦,並非難事。昔漢武傾天下財力,開拓河西,截斷匈奴右臂,今陛下無故棄五郡士民,俾資暴虜,竊恐虜情狡詐,不但虐我百姓,且勞聖朝旰食呢。」說得有理。興始有悔意,使人止住王尚,並諭令傉檀緩進,哪知傉檀已率眾三萬,倍道行至五澗,逼尚出城。尚不得已讓去姑臧,自還長安,傉檀遂入姑臧城,就宣德堂宴集群僚,酒至半酣,仰視建築,很覺崇閎,便感歎道:「古人謂作者不居,居者不作,今果然了。」涼州故吏孟禕進言道:「從前張文王指前涼張駿,張祚嘗尊駿為文王。築造城苑,繕治宮廟,無非欲傳諸子孫,永垂久遠,乃秦兵渡河,全州瓦解﹔梁熙據有此州,擁兵十萬,喪師酒泉,亡身彭濟,呂氏掩入,勢可排山,稱王西夏,再傳以後,率土崩離,銜璧秦雍。事並見前。昔人有言,富貴無常,忽亂易人,此堂建設,已將百年,共歷十有二主,大約信順乃可久安,仁義才能永固,願大王慎圖遠久,無間始終。」傉檀改容稱謝,推為讜言。先令弟文支鎮守姑臧,自還樂都,旋即遷居姑臧城,車服禮儀,統如王制,不過向秦稱藩罷了。

  先是魏主拓跋珪稱帝,暫不立後,前文八十三回,敘述魏事未及立後,至此補足數語。墦本來好色,所得妃妾,不下十百,大都恃嬌倚寵,想做一個正宮娘娘,無如舊不敵新,後來居上,那慕容寶的季女,被虜入魏,竟因年輕貌美,得寵專房。見八十一回。魏俗欲立皇後,必先范銅為像,像成乃得冊立。慕容氏鑄像適成,遂得立為魏後。約莫過了三五年,珪又想另選嬌娃,特遣北部大人賀狄乾,向秦求婚。秦王興聞魏已立後,當然不從,且將賀狄乾拘留,不令歸魏。珪聞報大怒,便親自督兵,出攻秦屬沒奕於諸部。當時,北狄有柔然國,為東胡苗裔,姓鬱久閭氏,始祖名木骨閭,本為代王猗盧騎卒,遁匿廣漠。子車鹿會勇武過人,始糾眾立國,號為柔然。後裔社侖,正與拓跋珪同時,連結後秦,屢侵魏境,至是復援秦拒魏,為珪所破,遠徙漠北,奪高車為根據地,自號豆代可汗,不勞瑣敘。惟秦主興也遣弟姚平,率兵攻魏平陽,陷入乾璧。珪移眾擊平,將平圍住。平向興乞援,興自統兵往救,被珪邀擊蒙坑,殺退興軍。姚平乃不得出圍,糧竭矢盡,投水殉難。餘將狄伯支等,盡被擒去。興力不能救,舉軍慟哭,因遣使向魏請和。珪尚不許,且進攻蒲坂。守將姚緒,用了堅壁清野的計策,固壘扼守,珪無從抄掠,方才引還。嗣因柔然復盛,又為魏患,魏乃與秦通好,放還秦俘。秦亦遣歸賀狄乾,釋怨罷兵,誰知反惱了一個降臣,恨秦通魏,居然叛秦自立,獨霸一方。看官道是何人?原來是劉衛辰子勃勃。

  衛辰為魏所滅,勃勃輾轉入秦,奔依秦高平公沒奕於。事見前文。沒奕於妻以愛女,使謁姚興。興見他身高八尺,腰帶十圍,儀容偉岸,應對詳明,禁不住暗暗稱奇,便面授驍騎將軍兼奉車都尉,所有軍國大議,常使參謀。興弟邕入諫道:「勃勃天性不仁,未可輕近,願陛下留意。」興怫然道:「勃勃有濟世才,我方欲與平天下,何為見疏?」這叫做養虎自衛。尋命勃勃為安遠將軍,封陽川侯,使助沒奕於鎮高平。且令朔方雜夷,及衛辰遺眾三萬人,撥歸勃勃節制,使他伺魏間隙,報復宿仇。姚邕復與興固爭,力言不可。興又道:「卿如何知他性氣?」邕答道:「勃勃奉上慢,御眾殘,貪暴無親,輕為去就,如欲過寵,必為邊害。」興乃罷議。未幾,復拜勃勃為安北將軍,封五原公,配以三交五部鮮卑,及雜虜三萬餘落,使鎮朔方。勃勃既得專方面,號令一隅,免不得暗蓄雄心,躍躍思逞。會聞秦魏通和,遂與秦有嫌,起了叛意。適值柔然部酋社侖,遣使貢秦,有馬八千匹,路過大城,竟被勃勃截住,奪為己有。又復召集部眾三萬餘人,偽獵高平川,誘令沒奕於出會。沒奕於以女夫入境,定無歹心,便即坦然相迎。不料勃勃生成戾性,不顧婦翁,竟暗囑部眾,刺死沒奕於,並有高平部曲,眾至數萬。晉安帝義熙二年,便僭稱天王大單于,建元龍升,署置百官,自謂系出匈奴,乃夏後氏苗裔,因以夏為國號。也列入十六國中。命長兄右地代為丞相,封代公,次兄力俟提為大將軍,封魏公,弟阿利羅引為征南將軍,兼司隸校尉。異姓依次授任,尊卑有差。當下出擊鮮卑薛乾等三部,收降萬餘人,復進攻三城以北諸戍壘。

  三城為秦要塞,由秦將楊丕姚石生等守著,既聞勃勃來攻,當然督兵堵擊。偏勃勃兵鋒甚銳,勢不可當,楊姚二將,連戰失利,相繼敗亡。勃勃尚隨地侵掠,不肯少休。部將請定都高平,自固根本,勃勃道:「我新創大業,士眾未多,姚興亦一時英雄,諸將用命,未可驟圖,我若專恃一城,彼必並力攻我,亡可立待,不如東西飈突,攻他無備,彼顧後必失前,顧前必失後,勞碌奔波,不戰亦敝,我得游食自如,不出十年,嶺北河東,可盡為我有。待興既死,然後進攻長安,興子泓庸弱小兒,怎能敵我?我自有擒他的計策。古時軒轅氏亦遷居無常,至二十多年,始定國都,何必以我為怪呢?」確是狡謀。部將相率拜服。勃勃遂攻秦嶺北諸城,忽來忽去,害得諸城門終日關閉,白晝不開。種種警報,傳入長安,秦主興方自歎道:「我不用黃兒言,致生此患,今已無及了。」小子有詩詠道:



  狼性難馴本易知,獻箴況復有黃兒。

  如何不納忠良語,坐昧先幾後悔遲。



  欲知黃兒為誰,且看下回便知。


  觀鳩摩羅什之所為,實是一種邪木,不足廁入高僧之列,否則六根已淨,何致再生欲障,納女生男。食針之舉,特借此以欺人耳。吾嘗謂佛圖澄之入後趙,無救石氏之亡,鳩摩羅什之入後秦,反致姚氏之敝,釋氏子之無益人國,已可概見。而鳩摩羅什之道行,且出佛圖澄下,修己未能,遑問濟人乎?姚興自佞佛後,割南鄉十二州以畀晉,棄涼州五郡以給南涼,皆誤會佛氏捨身救人之義。而輕撤國防,至命赫連勃勃之鎮朔方,尤為大誤。勃勃胡種,與秦異族,狼子野心,豈宜重任?就使秦不和魏,亦必有反噬之憂,及僭號叛秦,侵軼嶺北,而姚興始有不用良言之悔,晚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38:37

第九十三回     葬愛妻遇變喪身 立猶子臨終傳位



  卻說後秦主姚興,連接嶺北警報,始悔從前不聽黃兒,黃兒就是姚邕小字,但此時已經無及,只好嚴飭邊城防備。勃勃已殺死婦翁沒奕於,不欲立妻為後,乃更遣使至南涼,向禿發傉檀乞婚。傉檀不許,勃勃遂率騎兵二萬,進攻南涼。傉檀方與沮渠蒙遜互起戰爭,少勝多敗,又遇勃勃來攻,慌忙移軍陽武,與他對敵。勃勃氣勢方盛,所向無前,南涼兵已經戰乏,怎能招架得住?一場角逐,傉檀大敗,將佐死了十餘人,兵士傷斃萬餘,自與散騎逃入南山,才得倖免。勃勃裒屍成邱,號為髑髏台﹔又大掠人民牲畜,滿載而歸。

  時西秦主乞伏乾歸,自苑川入朝後秦。姚興聞他兵勢寢強,恐將來不易制服,因留乾歸為主客尚書,惟令他長子熾磐,署西夷校尉,監撫部眾。傉檀陰欲背秦,曾遣使邀同熾磐,共圖姚氏。熾磐殺死來使,傳首長安。興得熾磐報聞,方知傉檀已有貳心,非但不肯往援,且欲聲罪致討。傉檀大懼,急還姑臧,並將三百里內民居,悉數徙入,國中駭怨。屠各部內的成七兒,劫眾謀叛,幸虧殿中都尉張猛,設法解散,騎將白路等追斬七兒,才得無事。尋又由軍諮祭酒梁裒,輔國司馬邊憲等,潛圖不軌,事泄被誅,這是南涼氣運未終,所以還有此僥倖呢。暫作一結。

  小子因後燕構亂,正在此時,不得不插敘慕容熙事,成一片段文章。回應八十八回。慕容熙納二苻女,姊為昭儀,妹為皇后,寵愛的了不得。大興土木,築造宮室,最大的叫做龍騰苑,廣袤十餘里,役徒二萬人,苑內架迭景雲山,台廣五百步,峰高十七丈﹔又建逍遙宮甘露殿,連房數百,觀閣相交。熙與苻氏兩姊妹,朝游暮樂,快活異常,兩女所言,無不依從,甚至刑賞大政,亦嘗關白帷房,使她裁斷,所以兩女權力,幾出熙上。會熙游城南,暫憩大柳樹下,忽聽樹中有聲發出,好似有人呼道:「大王且止!大王且止!」熙甚覺駭異,即命衛士用斧伐樹。樹方劈開,忽有一大蛇蜿蜒出來,長約丈餘,閃閃有光,當由衛士各用長槊,競相攢刺,好多時才得刺死。維虺維蛇,女子之祥。大苻女正隨熙同行,見了這般大蛇,也覺驚心,迨還宮後,遂至精神恍惚,體態慵忪,過了數日,便一病不起,奄臥牀中。龍城人王榮,自言能療昭儀疾病,願為診治。熙忙使入視,開方進藥,連服了兩三劑,竟把這如花似玉的苻昭儀,醫得兩眼翻白,一命嗚呼。好一個醫生。熙不勝悲憤,命將王榮拿下,責他妄言誕語,反使寵妾速亡,當下推出公車門,處以磔刑,支解四體,焚骨揚灰。庸醫殺人,未嘗無過,但何至犯此大罪?一面用後禮殮葬,追諡為愍皇后。熙經此悼亡,連日不歡,虧得宮中還有個小苻女,本來是寵過乃姊,以小加大,此次從旁解勸,格外綢繆,方把那慕容熙的悲傷,漸漸的淡了下去。娥眉善妒,不問姊妹。熙固悼亡,安知小苻女不暗地生歡?
  光始四年冬季,光始系慕容熙年號,見前。東方的高句驪國,入寇燕郡,殺掠百餘人。越年孟春,熙督兵東征,令苻後從行。到了遼東,攻高句驪城,仰用衝車,俯鑿地道,高下並進,守兵不遑抵禦,幾被陷入。熙遍號令軍中道:「待鏟平寇城,朕當與後乘輦共入,休得著忙!」將士等得了此令,只好緩進,城內得嚴加堵塞,反致難下。會春寒加劇,雨雪霏霏,兵士多致凍僵,熙與苻後披裘圍爐,尚覺不溫,只好引兵退還。遼西太守邵顏,供應不周,遂至黜責,並欲將顏處死。顏亡命為盜,侵掠人民。熙遣中常侍郭仲往討,用了無數的兵力,才得斬顏。轉瞬間又是暮冬,苻後欲北往圍獵,熙不得不依。出獵已畢,苻後尚不肯還宮,勸熙北襲契丹,熙乃在塞外過年。元旦已過,即與苻後進趨陘北,探得契丹兵戍,很是嚴密,料難進取,因擬收兵南歸。偏苻後不欲空行,定欲出些風頭,得著戰勝的榮譽,方肯回南,熙不忍違抗後旨,又未敢輕迫契丹,只好想出別法,改向東行,再襲高句驪。途中不便載重,索性將輜重棄去,但率輕騎東趨。軍行三千餘里,士馬俱疲,又適遇著大雪,凍死累累,勉強行至木底城,攻打了一二旬,全然無效,夕陽公慕容雲,身中流矢,因傷辭歸,士卒亦無鬥志,苻後興亦垂盡,乃一並引還。婦人之誤國也如此。

  慕容寶子博陵公虔,上黨公昭,皆為熙所忌,誣他謀反,相繼賜死。又為苻後砌承華殿,高出承光殿一倍,負土培基,土與谷幾至同價。宿衛典軍杜靜,載棺詣闕,上書極諫。熙怒令斬首,棄屍野中。苻後嘗在季夏時,思食凍魚膾,至仲冬時,思食生地黃。熙令有司採辦,有司無從覓取,竟責他不奉詔命,輒置死刑。到了光始七年的元旦,復改元建始,大赦境內。太史丞梁延年,夢見月光散彩,化為五白龍,就在夢寐中占驗吉凶,謂:「月為臣象,龍為君象,將來臣化為君的預兆。」說著,竟被雞聲喚醒,想了片刻,覺得夢象不虛,乃起語家人道:「國運恐要垂盡了。」

  已而由春歷夏,苻後忽然遘疾,急得慕容熙眠食不安,遍求內外名醫,多方療治。偏偏曇花易散,好夢難圓,芣苜無靈,芙蕖竟萎。熙悲號擗踴,如喪考妣,且在屍旁陪著,終日不離,自朝至暮,撫屍大哭道:「體已冷了,難道果就此絕命麼?」道言未絕,竟至暈倒地上。好一個義夫。左右慌忙救護,過了多時,才得甦醒,不如就此死去,省得後來飲刀。還是哭泣不休,囑令緩殮。時當孟夏,天氣溫和,屍身不致驟壞,停擱兩日,左右屢請殮屍,方才允准。大殮已畢,蓋棺移殿。熙不許移棺,還望她起死回生,再命左右啟棺審視。說也奇怪,那屍體原是未朽,並且面色如生,仍然杏臉桃腮,紅白相襯。熙親為摩撫,看一回,哭一回,嗣復想入非非,俯下了首,與死後接一個吻。兩口相交,禁不住慾火上炎,竟遣開左右,扒入棺內,俯壓屍身,把她卸去下衣,演出一番獨角戲。聞所未聞。好一歇才平欲火,仍復出棺,見屍身忽然變色,蓬蓬勃勃的臭氣,熏將出來。熙方始避開,召入侍從,把棺蓋下,自己斬衰食粥,就宮內設立靈位,令百僚依次哭靈﹔且暗令有司監視,凡哭後有淚,方為忠孝,若無淚即當加罪。於是群臣震懼,莫不含辛取淚,免受罪名。前高陽王慕容隆妻張氏,本為熙嫂,素美姿容,兼有巧思,熙將令為苻氏殉葬,特吹毛索瘢,把她襚靴拆毀,見有敝氈,即誣她厭勝,勒令自盡。三女叩頭求免,熙終不許。可憐這位張嫠婦,平白地喪了性命。畢竟美人薄命。熙又傳出命令,凡公卿以下,及兵民各戶,統須前往營墓。墓制非常弘敞,周輪數里,內備藻繪,下及三泉,所費金銀,不可勝計。熙語監吏道:「汝等須妥為辦理,朕將隨後入此陵了。」右僕射韋璆等,並恐殉葬,沐浴待死,還算命未該絕,不見令下。至墓已營就,號為徽平陵。啟殯時全體送葬,惟留慕容雲居守。熙披發跣足,步隨柩後。喪車高大,不能出城,因即拆毀北門,才得舁出。長老私相歎息道:「慕容氏自毀國門,怎得久享呢?」

  既至南苑,忽由中黃門趙洛生,踉蹌奔至,報稱禍事。看官道是何因?原來中衛將軍馮跋,左衛將軍張興,曾坐事出奔,至是得混入城中,與跋從兄萬泥等二十二人,密結盟約,即推慕容云為主,發尚方徒五千餘人,分屯四門。跋兄子乳陳等鼓噪入宮,禁衛皆散,遂由跋等閉門拒熙。熙得趙洛生警報,卻投袂奮起道:「鼠子有何能為?待朕還剿,便可蕩平。」說著,即收發貫甲,馳還赴難。夜至龍城,門已緊閉,命衛士攻撲多時,無從得勝,乃退入龍騰苑中。越日,由尚方兵褚頭,逾城從熙,自稱營兵將至,願來助順。熙未曾聽明,便即趨出。前勇復怯,不死已餒。左右不及隨行,待了半日,未見熙還,方向各處找尋,並無下落,只有衣冠留在溝旁。中領軍慕容拔,語中常侍郭仲道:「大事垂捷,主上卻無故出走,令人可怪,但城內已經懸望,不應久延,我當先往城中,留卿待著,卿如尋得主上,便應速來。若主上一時未歸,我亦好安撫兵民,再出迎駕,也不為遲哩。」郭仲允諾。拔即率壯士二十餘人,趨登北城。城中將士,還道是熙已前來,俱投械請降,已而熙久不至,拔無後繼,眾心疑懼,復下城赴苑,遂皆溃散,拔竟為城中人所殺。

  慕容雲既據龍城,令馮跋等搜捕慕容熙。熙自龍騰苑出走,錯疑城中兵來攻,避匿溝下,累得拖泥帶水,狼狽不堪。良久不見變動,方從溝中潛出,脫去衣冠,輾轉逃入林中,為人所執,送至雲處。雲親數熙罪,把他處斬,好與大小苻女,再去交歡,也不枉一死了。並殺熙諸子,同殯城北。總計熙在位七年,還只二十三歲,當時先有童謠云:「一束藁,兩頭燃,禿頭小兒來滅燕。」燕人初不解所謂,及熙死雲手,才應謠言,藁字上有草,下有木,兩頭燃著,乃是草木俱盡,成一高字。雲本姓高,系高句驪支庶,從前慕容皝破高句驪,被徙青山,遂世為燕臣。雲父名拔,小字禿頭,拔有三子,雲列第三,所以稱為禿頭小兒,起初入事慕容寶,拜為侍御郎,旋因襲敗慕容會軍,寶乃養為義兒,封夕陽公。見八十一回。馮跋向與交好,所以推他為主,篡了燕祚,當下僭稱天王,複姓高氏,大赦境內,改元正始,國仍號燕。命馮跋為侍中,都督中外諸軍事,領征北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錄尚書事,封武興公。馮萬泥為尚書令,馮乳陳為中軍將軍,馮素弗為昌黎尹,兼撫軍大將軍,張興為輔國大將軍。此外,封伯子男及鄉亭侯,共五十餘人。所有慕容熙故臣,仍令復官。諡熙為昭文皇帝,與苻後同葬徽平陵。自慕容垂僭號稱帝,至熙共歷四世,凡二十四年。高云為慕容寶養子,或仍附入後燕譜錄,其實是已經易姓,不能再沿舊稱了。《通鑑》列高雲於北燕,不為無見,惟《晉書》及《十六國春秋》,仍附雲於後燕之末。是時,南燕主慕容備德,據住廣固,勢尚未衰,蹉跎過了五年,已是六十九歲,苦無後嗣,探聞兄子超流寓長安,乃遣使購求。超母子嘗隨呼延平奔入後涼,前文中已曾敘過,見八十七回。後因涼主呂隆,失國降秦,呼延平又挈超母子徙入長安。未幾平歿,超號慟經旬,母段氏語超道:「我母子死中逃生,全虧呼延氏保護,若受恩不報,必受天殃。平今雖死,我欲為汝納呼延女,聊報前恩,汝以為何如?」超當然從命,遂娶平女為妻。平女嫁超,想有兩三年稱後的福氣。惟因諸父在東,恐為秦人所捕,乃佯狂乞食,敝服游市中,秦人都目為賤丐。獨東平公姚紹,看破隱情,即入白姚興道:「慕容超姿乾魁偉,必非真狂,願微加爵祿,略示羈縻。」興便召超入見,詳加研詰。超故為謬語,答非所問,興顧語紹道:「諺雲『妍皮裹癡骨』,今始知是妄語哩。」乃叱超令退,不復加意。超得自由往來,無拘無束,途中遇著一個相士,叫做宗正謙,看超面目,便與語道:「汝當大貴,奈何混居市中?」超不禁著忙,亟引正謙入僻靜處,詳告履歷,囑使諱言。正謙系濟陰人,即替超設法,使人密報南燕。備德才有所聞,因遣濟陰人吳辯,往探虛實。辯至長安,先訪宗正謙,當由正謙告超。超不敢轉白母妻,竟與吳宗兩人,變易姓名,潛行至梁父,投入鎮南長史悅壽廨舍,方吐真名。壽報諸兗州刺史南海王法,法說道:「昔漢有卜人,詐稱衛太子,今怎知非此類呢?」遂不肯迎超。為下文伏案。悅壽即送超入廣固,備德聞超到來,大喜過望,即遣三百騎往迎。超進謁備德,呈上金刀,具述祖母臨終遺語。備德撫超大慟,泣下數行,當下封超為北海王,授官侍中,拜驃騎大將軍,領司隸校尉。超儀表雄壯,頗肖備德,備德很加寵愛,意欲立超為嗣,乃為超築第萬春門內,規制崇閎,每日有暇,必親自臨幸,與超談論國事。超曲意承歡,侍奉彌謹﹔又復開府置吏,屈己下人,內外譽望,翕然相從。

  約莫過了一年,暮秋天涼,汝水忽竭,備德未免失驚,越兩月,竟至寢疾。超請往禱汝水神,備德道:「人主命數,本自天定,難道汝水神所能專主麼?」遂不從所請。是夜,備德夢見父慕容皝,臨榻與語道:「汝既無男,何不立超為太子?否則惡人將從此生心了。」這恐是因想成夢。備德欲問惡人何名,偏有人從旁喚醒,開目一瞧,乃是皇后段氏,不由的欷歔道:「先帝有命,令我立儲,看來是我將死了。」翌日,力疾起牀,勉御東陽殿,引見群臣,議立超為太子。事尚未決,忽覺地面震動,坐立不安。百僚都竄越失位,備德也支持不住,乘輦還宮,延至夜分,病已大增,口不能言。段氏在旁大呼道:「今召中書草詔,立超為嗣,可好麼?」備德張目四顧,見超已侍側,便即頷首。段後因宣入中書,草定遺詔,立超為皇太子,備德遂瞑目而逝。年正七十,在位六年。

  詰朝由超登殿,嗣為南燕皇帝,循例大赦,改元太上。尊備德後段氏為太后,命北地王慕容鍾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南海王慕容法為征南大將軍,都督徐兗揚南兗四州諸軍事。桂陽王慕容鎮為開府儀同三司,尚書令封孚為太尉,麴衝為司空,潘聰為左光祿大夫,段弘為右光祿大夫,封嵩為尚書左僕射。此外封拜各官,不必備述。追諡備德為獻武皇帝,廟號世宗。惟奉靈出葬時,卻先有十餘柩,夜出西門,潛葬山谷,至正式告窆的東陽陵,實是一口空棺,諒想由備德生前的預囑呢。小子有詩歎道:



  奸詐幾同曹阿瞞,不為疑冢即虛棺。

  生前若肯留餘地,朽骨何容慮未安!



  欲知慕容超嗣位後事,且看下回再表。


  苻秦之滅,慕容氏為之,慕容氏之滅,苻氏實為之,天道好還,因果不爽。且俱斲喪於婦人女子之手,何其事跡之相似也?慕容垂妻段氏,苻堅嘗與之同輦出遊,慕容衝姊弟專寵,長安有雌雄鳳凰之謠,至慕容熙納苻謨二女,寵愛絕倫,大苻早歿,熙殺王榮,小苻繼逝,熙如喪考妣,衰服送葬,以嫂為殉,而叛徒即乘間發難。說者謂釁起馮跋,成於高雲,於苻氏何與?不知興土木,傾府庫,惟婦言是用,皆亡國之媒介也。豈盡得歸咎於馮高二子哉?若慕容備德之立慕容超,猶子比兒,不違古義。且超內能盡孝,外能下士,賢名夙表,譽重一時,此而不立,將立何人?況有慕容皝之感及夢象哉!然其後終不免亡國,此非德立超之過,乃德叛寶之過也。德不知有主,安能傳及後嗣?十餘柩之潛發,德亦自知負疚矣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39:08

第九十四回     得使才接眷還都 失兵機縱敵入險



  卻說慕容超既得嗣位,引親臣公孫五樓為武衛將軍,領司隸校尉,內參政事。五樓欲離間宗親,多方媒孽。超因出慕容鍾為青州牧,段弘為徐州刺史。太尉封孚語超道:「臣聞親不處外,羈不處內,鍾系國家宗臣,社稷所賴,弘亦外戚懿望,百姓具瞻,正應參翼百揆,不宜遠鎮外方。今鍾等出藩,五樓內輔,臣等實覺未安。」超終信五樓,不聽孚言。鍾與弘俱不能平,互相告語道:「黃犬皮恐終補狐裘呢。」嗣為五樓所聞,嫌隙益深。超因前時歸國,為慕容法所不容,因亦懷恨在心。備德歿時,法恐為超所忌,不入奔喪,至是超遣使責法。法遂與慕容鍾段弘等,合謀圖超。不意被超察悉,立召令入都,法與鍾皆稱疾不赴,超先搜查內黨,捕得侍中慕容統,右衛將軍慕容根,散騎常侍段封等,一體梟斬﹔復將僕射封嵩,轘裂以殉。然後遣慕容鎮攻鍾,慕容昱攻弘,慕容凝韓范攻法,封嵩弟融,出奔魏境,號召群盜,襲石塞城,擊殺鎮西大將軍馀鬱。青土震恐,人懷異議。慕容凝也有異心,謀殺韓范,襲擊廣固。范偵得凝謀,勒兵攻凝,凝出奔後秦。慕容法亦保守不住,棄城奔魏。鍾在青州,亦被鎮引兵攻入,鍾自殺妻孥,鑿隧逃出,也奔往後秦去了。枝葉已盡,根本何存?

  超既平叛黨,遂以為人莫敢侮,肆意畋游。僕射韓■切諫不從。百姓屢受徵調,不堪供役,多有怨言。會超憶念母妻,特使御史中丞封愷,前往長安請求。秦主姚興,本已將超母妻拘住,至此聞愷到來,乃召入與語道:「汝主欲乞還母妻,朕亦不便加阻,但從前苻氏敗亡,太樂諸伎,悉數歸燕﹔今燕當前來歸藩,並將諸伎送還,否則或送吳口千人,方可得請呢。」愷如言還報,超使群臣詳議。左僕射段暉,謂:「不宜顧全私親,自降尊號。且太樂諸伎,為先代遺音,怎可畀秦?萬不得已,不如掠吳口千人,付彼罷了。」是乃忍人之言。尚書張華,力駁暉議,說是:「侵掠吳邊,必成鄰怨,我往彼來,賠禍無窮。今陛下慈親,在人掌握,怎可靳惜虛名,不顧孝養?今果降號修和,定能如願,古人謂『枉尺直尋』,便是此意。」超大喜道:「張尚書深得我心,我也不惜暫屈了。」遂遣中書令韓范,奉表入秦。
  秦主興取閱表文,見他稱藩如儀,便欣然語范道:「封愷前來,致燕王書,曾與朕抗禮,今卿齎表來附,莫非為母受屈麼?還是以小事大,已識《春秋》古義呢?」范從容答道:「昔周爵五等,公侯異品,小大禮節,緣是發生﹔今陛下命世龍興,光宅西秦,我朝主上,上承祖烈,定鼎東齊,南面並帝﹔通聘結好,若來使矜誕,未識謙沖,幾似吳晉爭盟,滕薛競長,恐傷大秦堂堂國威,並損皇燕巍巍美德,彼此俱失,義所未安。」興不待說畢,便作色道:「若如卿言,是並非以小事大了。」范又道:「大小且不必論,今由寡君純孝,來迎慈母,想陛下以孝治人,定必推恩錫類,沛然垂憫呢。」不亢不卑,是專對才。興方轉怒為喜道:「我久不見賈生,自謂過彼,今始知不及了。」乃厚禮相待,歡顏與敘道:「燕王在此,朕亦親見﹔風表有餘,可惜機辯不足。」范答道:「『大辯若訥』,古有名言。若使鋒芒太露,便不能繼承先業了。」興笑道:「使乎?使乎?朕今當為卿延譽了。」范復乘間聘詞,說得興非常愜意,面賜千金,許還超母妻。時慕容凝已早至長安,入白姚興道:「燕王稱藩,實非本心,若許還彼母,怎肯再來稱臣呢?」興意乃中變,又不好自食前言,但稱天時尚熱,當俟秋涼送還,因即遣范歸燕,且使散騎常侍韋宗報聘。超北面受秦詔敕,贈宗千金,再遣左僕射張華,給事中宗正元赴秦,送入樂伎一百二十人。興喜如所望,延華入宴,酒酣樂作,雅韻鏗鏘。黃門侍郎尹雅語華道:「昔殷祚將亡,樂師歸周﹔今皇秦道盛,燕樂來庭,廢興機關,就此可見了。」華不肯受嘲,忙即接口道:「從古帝王,為道不同,欲伸先屈,欲取姑與,今總章西入,必由餘東歸,由餘戎人,入關事秦,見《列國演義》。禍福相倚,待看後來方曉哩。」興聽著華言,不禁勃然道:「古時齊楚競辯,二國興師,卿乃小國使臣,怎得抗衡朝士?」華乃遜辭道:「臣奉使西來,實願交歡上國,上國不諒,辱及寡君社稷,臣何敢守默,不為仰酬?」也是一個辯才。興始改容道:「不意燕人都是使才。」乃留華數日,許奉超母妻東還。宗正元先馳歸報命,超乃親率六宮,出迎母妻。彼此聚首,自有一種悲喜交並的情形,無庸細表。

  越年,為太上四年,正月上旬,追尊父納為穆皇帝,立母段氏為皇太后,妻呼延氏為皇後。超親祀南郊,柴燎無煙。靈台令張光,私語僚友道:「今火盛煙滅,國將亡了。」及超將登壇,忽有一怪獸至圜丘旁,大如馬,狀類鼠,毛色俱赤,少頃即不知所在,但見暴風驟起,天地晝昏,行宮羽儀帷幔,統皆毀裂。超當然惶恐,密問太史令成公綏。綏答道:「陛下信用奸佞,誅戮賢良,賦稅煩苛,傜役雜沓,所以有此變象哩。」超因還宮大赦,譴責公孫五樓等,疏遠了好幾日,旋復引用如前﹔再遇地震水溢諸變,毫不知儆,又荒耽了一年。太上五年元旦,超御東陽殿朝會群臣,聞樂未備音,自悔前時送使入秦,乃擬南掠吳人,補充樂伎。領軍將軍韓■進諫道:「先帝因舊京傾覆,戢翼三齊,遵時養晦,今陛下嗣守成規,正當閉關養銳,靜伺賊隙,恢復先業,奈何反結怨南鄰,自尋仇敵呢?」超怫然道:「我意已決。卿勿多言!」禍在此了。當下遣將軍慕容興宗斛谷提公孫歸等,率騎兵寇晉宿豫,擄去陽平太守劉千載,濟陰太守徐阮,及男女二千五百人,載歸廣固。超令樂官分教男女,充作樂伎。並論功行賞,特進公孫歸為冠軍將軍,封常山公﹔歸為公孫五樓兄,故賞賚獨隆﹔五樓且加官侍中尚書令,兼左衛將軍,專總朝政﹔就是他叔父公孫穨,也得授武衛將軍,封興樂公。桂陽王慕容鎮入諫道:「臣聞懸賞待勛,非功不侯,今公孫歸結禍搆兵,殘賊百姓,陛下乃封爵酬庸,豈非太過?從來忠言逆耳,非親不發,臣雖庸朽,忝居國戚,用敢竭盡愚款,上瀆片言。」超默然不答,面有怒容,鎮只好趨退。群臣從旁瞧著,料知超喜佞惡直,遂相戒不敢多言。尚書都令史王儼,諂事五樓,連年遷官,超拜左丞,時人相傳語云:「欲得侯,事五樓。」超又使公孫歸等率騎五千,入寇南陽,執住太守趙光,俘掠男女千餘人而還。

  晉劉裕欲發兵進討,先令並州刺史劉道憐,出屯華陰,一面部署兵馬,請命乃行。時劉裕已晉封豫章郡公,劉毅何無忌,也分封南平安成二郡公。三公當道,裕權最盛。無忌素慕殷仲文才名,因仲文出任東陽太守,請他過談。仲文自負才能,欲秉內政,偏被調出外任,悒悒不樂,因此誤約不赴。無忌疑仲文薄己,遂向裕進讒道:「公欲北討慕容超麼?其實超不足憂,惟殷仲文桓胤,是心腹大病,不可不除。」裕也以為然。適部將駱球謀變,事泄被誅,裕遂謂仲文及胤,與球通謀,即將他二人捕戮,屠及全家。二人罪不至死,惟為桓氏餘孽,死亦當然。

  已而,司徒兼揚州刺史王謐病歿,資望應由裕繼任。劉毅等不欲裕入輔政,擬令中領軍謝混為揚州刺史。或恐裕有異言,謂不如令裕兼領揚州,以內事付孟昶。朝議紛紜莫決,乃遣尚書右丞皮沈,馳往詢裕。大權已旁落了。沈先見裕記室劉穆之,具述朝議。穆之偽起如廁,潛入白裕道:「晉政多闕,天命已移,公勛高望重,豈可長作藩臣?況劉孟諸人,與公同起布衣,共立大義,得取富貴,不過因事有先後,權時推公,並非誠心敬服,素存主僕的名義。他日勢均力敵,終相吞噬,不可不防。揚州根本所系,不可假人,前授王謐,事出權道﹔今若再授他人,恐公終為人制,一失權柄,無從再得,不如答言事關重大,未便懸論,今當入朝面議,共決可否。俟公到京,彼必不敢越公,更授他人了。」裕之篡晉,實由穆之一人導成。裕極口稱善﹔見了皮沈,便依言照答,遣他復命。果然沈去數日,便有詔征裕為侍中,揚州刺史,錄尚書事。裕當然受命,惟表解兗州軍事,令諸葛長民鎮守丹徒,劉道憐屯戍石頭。

  會聞譙縱據蜀,有窺伺下流消息,乃亟遣龍驤將軍毛修之,會同益州刺史司馬榮期,共討譙縱。榮期先至白帝城,擊敗縱弟明子,再請修之為後應,自引兵進略巴州。不料參軍楊承祖,忽然心變,刺死榮期,擅稱巴州刺史,回拒修之。修之到了宕渠,接得警耗,退還白帝城,邀同漢嘉太守馮遷,即九十一回中之益州督護。同擊承祖,幸得勝仗,把他梟首。再欲進討譙縱,偏來了一個新益州刺史鮑陋,從旁阻撓,牽制修之。修之據實奏聞,劉裕乃表舉劉敬宣為襄城太守,令率兵五千討蜀,又命並州刺史劉道規,為征蜀都督,節制軍事。譙縱聞晉師大至,忙遣使至後秦稱臣,奉表乞師﹔且致書桓謙,招令共擊劉裕。謙將來書呈入秦主,自請一行。秦主興語謙道:「小水不容巨魚,若縱有才力,自足辦事,何必假卿為鱗翼?卿既欲往,宜自求多福,毋墮人謀。」謙志在報怨,竟拜辭而去。到了成都,與縱晤談,起初卻還似投契,後來謙虛懷引士,交接蜀人,反被縱起了疑心,竟把他錮置龍格,派人監守。謙流涕道:姚主果有先見,求福反致得禍了。」已而譙縱出兵拒敵,與劉敬宣接戰數次,均至失利,再遣人至秦求救。秦遣平西將軍姚賞,梁州刺史王敏,率兵援縱。縱亦令將軍譙道福,悉眾出發,據險固守。敬宣轉戰入峽,直抵黃虎,去成都約五百里。前面山路崎嶇,又為譙道福所阻,不能進軍。相持至六十餘日,軍中食盡,且遭疫癘,傷斃過半,沒奈何收兵退回。敬宣坐是落職,道規亦降號建威將軍。裕因薦舉失人,自請罷職,有詔降裕為中軍將軍,餘官如故。裕本欲自往討蜀,因南燕為患太近,不得不後蜀先燕,於是抗表北伐,指日出師。朝臣多說是西南未平,不宜圖北,獨左僕射孟昶,車騎司馬謝裕,參軍臧熹,贊同裕議。安帝不能不從,便命裕整軍啟行。時為義熙五年五月,夏日正長,大江方漲,裕率舟師發建康,由淮入泗,直抵下邳,留住船艦輜重,麾兵登岸。步至瑯琊,所過皆築城置守。或謂裕不宜深入,裕笑道:「鮮卑貪婪,何知遠計?諸君不必多慮,看我此行破虜呢。」乃督兵急進,連日不休。

  南燕主超聞有晉師,方引群臣會議,侍中公孫五樓道:「晉兵輕銳,利在速戰,不宜急與爭鋒。今宜據住大峴山,使不得入,曠日延時,挫他銳氣,然後徐簡精騎二千,循海南行,截彼糧道,別敕段暉發兗州兵士,沿山東下,腹背夾攻,這乃是今日的上計。若依險分戍,籌足軍糧,芟刈禾苗,焚蕩田野,使彼無從侵掠,彼求戰不得,求食無著,不出旬月,自然坐困,這也不失為中策。二策不行,但縱敵入峴,出城逆戰,便成為下策了。」莫謂五樓無才,超本深信五樓,何為此時不用?超作色道:「今歲星在齊,天道可知,不戰自克。就是證諸人事,彼遠來疲乏,必不能久,我據有五州,擁民萬億,鐵騎成群,麥禾布野,奈何芟苗徙民,先自蹙弱哩?不若縱使入峴,奮騎逆擊,以逸待勞,何憂不勝?」輔國將軍賀賴盧道:「大峴為我國要塞,天限南北,萬不可棄,一失此界,國且難保了。」超搖首不答。太尉桂林王慕容鎮又諫道:「陛下既欲主戰,何不出峴逆擊?就使不勝,尚可退守,不宜縱敵入峴,自棄岩疆。」超終不從,拂袖竟入。鎮出語韓■道:「既不能逆戰卻敵,又不肯徙民清野,延敵入腹,坐待圍攻,是變做劉璋第二了。劉璋即漢後主。今年國滅,我必致死,卿系中華人士,恐仍不免文身了。」■無言自去,逕往白超。超怒鎮妄言,收鎮下獄,乃集莒與梁父二處守兵,修城隍,簡車徒,靜待晉兵到來。

  劉裕得安然過峴,指天大喜道:「兵已過險,因糧滅虜,就在此舉了。」慕容超方命五樓為征虜將軍,使與輔國將軍賀賴盧,左將軍段暉等,率步騎五萬人,出屯臨朐。自督步騎四萬,作為後應。臨朐南有巨蔑水,距城四十里,公孫五樓領兵往據,方達水濱,已由晉將孟龍符殺來,兵勢甚銳,不容五樓不走。晉軍有車四千輛,分作左右兩翼,方軌徐進。將至臨朐城下,與慕容超大兵相遇,殺了半日有餘,不分勝負。劉裕用胡藩為參軍,至是向裕獻策,請出奇兵逕襲臨朐城。裕即遣藩及諮議將軍檀韶,建威將軍向彌,引兵繞出燕兵後面,直攻臨朐,且大呼道:「我軍從海道來此,不下十萬人,汝等守城兵吏,能戰即來,否則速降。」城內只有老弱殘兵,為數甚少,惟城南有燕將段暉營,不及乞援,已被向彌擐甲登城,立即陷入。段暉聞變,料難攻復,只得遣人飛報慕容超。超聞報大驚,單騎奔還,投入段暉營中。南燕兵失了主子,統皆駭散,當被劉裕縱兵奮擊,追到城下,乘勝踹入暉營。暉出營攔阻,一個失手,要害處中了一槊,倒斃馬下。還有燕將十餘人,相繼戰死。超策馬急奔,不及乘輦,所有玉璽豹尾等件,一古腦兒拋去。晉軍一面搬運器械,一面長驅追超。超逃入廣固,倉皇無備,那晉軍已隨後擁入,竟將外城佔據了去。小子有詩詠道:



  設險方能制敵強,如何縱使入蕭牆?

  良謀不用嗟何及,坐致岩疆一旦亡。



  欲知慕容超如何拒守,容至下回說明。


  慕容超之迎還母妻,不可謂非孝義之一端。超母跋涉奔波,備嘗艱苦,超既得承燕祀,寧有身為人主,乃忍其母之常居虎口乎?呼延女之為超婦,超母以報德為言,夫欲報之德,反使之流落長安,朝不保暮,義乎何在?所屈者小,所全者大,此正超之不昧天良也。惜乎!有使才而無將才,顧私德而忘公德,無端寇晉,啟釁南鄰,迨至晉軍入境,又不聽公孫五樓之上中二策,縱使入峴,自撤藩籬,愚昧如此,幾何而不為劉璋乎?史稱超身長八尺,腰帶九圍,雄偉如此,乃不能保一廣固城,外觀果曷恃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39:33

第九十五回     覆孤城慕容超亡國 誅逆賊馮文起開基



  卻說晉軍入廣固外城,急得慕容超奔避不遑,慌忙閉內城門,集眾固守。劉裕督兵圍攻,四面築柵,柵高三丈,穿塹三重,撫納降附,彩拔賢俊,華夷大悅。超悶坐圍城,無計可施,乃遣尚書郎張綱,詣秦乞援,並赦桂林王慕容鎮,令督中外諸軍,兼錄尚書事。當即召入與語,自悔前誤,慇懃問計。遲了,遲了!鎮慨答道:「百姓怨望,系諸一人,今陛下親董六師,戰敗奔還,群臣離心,士民短氣,今欲乞秦援兵,聞秦人亦有外患,恐不暇分兵救人。惟我散卒還集,尚有數萬,宜盡出金帛,充作犒賞,更決一戰。若天意助我,定能破敵,萬一不捷,死亦殉國,比諸閉門待盡,恰是好得多了。」語尚未畢,旁有司徒樂浪王慕容惠接口道:「晉兵乘勝,氣勢百倍,今徒令羸兵與戰,不敗何待?秦雖與勃勃相持,未足為患,且與我分據中原,勢如唇齒,怎得不前來相援?但不令大臣西向,恐彼未必遽出重兵,尚書令韓范,望重燕秦,宜遣令乞師為是!」超依了惠言,再令韓范前去。

  是時,秦主興因南涼生貳,禿髮傉檀內外多難,意欲乘此進討,收還姑臧。應九十三回。先使尚書郎韋宗往覘虛實,宗與傉檀相見,傉檀縱橫辯論,洞悉古今。宗大為歎服,歸報秦主興道:「涼州雖敝,傉檀權譎過人,未可驟圖。」興疑問道:「劉勃勃兵皆烏合,尚能擊破傉檀,況我軍曾經百戰,攻無不克,難道還不及勃勃麼?」宗答道:「傉檀為勃勃所欺,敝在輕視勃勃,不先留意,今我用大軍往討,彼必戒懼求全,兵法有言:『兩軍相見,哀者必勝。』臣所以為不宜輕攻哩。」興不信宗言,竟令子廣平公弼,及後軍將軍斂成,鎮遠將軍乞伏乾歸等,率領步騎三萬,襲擊傉檀。又使左僕射齊難,率領騎兵二萬,往攻勃勃。吏部尚書尹昭入諫道:「傉檀自恃險遠,故敢違慢,不若詔令沮渠蒙遜,及李皓往討,使他自相殘殺,互致困敝,不必煩我兵力哩。」是即卞莊刺虎之計。興仍然不從,惟使人致書傉檀,偽稱:「我國發兵,實是往討勃勃,請勿多慮!」興自以為得計,誰知弄巧反拙。傉檀信為真言,遂不設備。誰知秦軍已乘虛直進,攻克昌鬆,殺斃太守蘇霸,直達姑臧城下。傉檀方知為秦所賺,急忙調兵登陴,日夕督守,伺敵少懈,密遣精騎夜出,劫破秦壘。秦統將姚弼退據西苑,暗使人嗾動城中,買囑涼州人王鍾宋鍾王娥等,使為內應。偏被傉檀察悉,把他叛黨坑死,再命各郡縣散牛羊,作為敵餌。果然秦將斂成,縱兵抄掠,自紊軍律。傉檀即遣將軍俱延敬歸等,開城縱擊,大敗秦兵,斬首七千餘級。
  姚弼收集敗兵,固壘自守,且馳報長安,請速濟師。秦主興復遣常山公顯,率騎二萬,倍道赴援。顯至姑臧,令射手孟欽等五人,至涼風門前挑戰,不意城外已伏著涼將宋益,覷得孟欽走近,引兵突出。孟欽弦不及發,已被劈倒,餘四人不值一掃,盡皆斃命。顯始知傉檀有備,不易攻克,乃遣人與傉檀修好,委罪斂成,引眾退歸。還有齊難一軍,馳入夏境,沿途四掠。勃勃卻退兵河曲,佯示虛弱,乘難無備,潛師掩襲,俘斬至七千人。難慌忙退走,奔至木城,被勃勃引兵追到,四面兜圍,把難擒去,餘眾皆為所虜,數共萬三千人,於是嶺北一帶,俱降勃勃。勃勃遍置守宰,分疆拒秦,秦已將亡,故兩路俱敗。秦主興未免懊悔,尚欲再討勃勃,適值南燕求援,自覺不遑東顧,但權允發兵,令張綱先行返報。綱經過泰山,為太守申宜所執,送入晉營。劉裕素聞綱有巧思,善制攻具,便引綱入見,親為解縛,好言撫慰,使登樓車巡城,呼語守吏道:「劉勃勃大破秦軍,秦主無暇來救,只好由汝等自尋生路罷。」守吏聽了此言,無不失色。慕容超惶急異常,乃遣使至裕營請和,願割大峴山南地歸晉,世為藩臣。裕拒絕不許,未幾來一秦使,傳語劉裕道:「慕容氏與秦毗鄰,素來和好,今晉軍無端加攻,秦已遣鐵騎十萬,行次洛陽,若晉軍不還,便當長驅直進了。」裕怒答道:「汝可歸白姚興,我平燕後,便當來取關洛,若姚興自願送死,盡管速來。」秦使自去。參軍劉穆之入白道:「公奈何挑動敵怒?今廣固未下,再來羌寇,敢問公將如何抵禦?」裕笑道:「這是兵機,非卿所解。試想姚興果肯救燕,方且潛師前來,何至先遣使命,令我預防,這明明是虛聲嚇人,不足為慮。」一口道破。穆之乃退。

  秦主興本遣衛將軍姚強,帶著步騎萬人,偕燕使韓范至洛陽,令與洛城守將姚紹合兵,往救廣固。嗣聞勃勃殺敗秦軍,窺伺關中,乃追還姚強,但用了一個虛張聲勢的計策,去嚇劉裕。裕不為所動,秦謀自沮。只韓范怏怏自歸,且悲且歎道:「天意已要亡燕了。」燕臣張華封愷,出兵擊裕,均被裕軍擒住。封融張俊,相繼乞降。俊語劉裕道:「燕人所恃,惟一韓范,今范甫歸,還道他能致秦師,若得范來降,燕城自下了。」裕乃表范為散騎常侍,致書招范。長水校尉王蒲,勸范奔秦,范慨然道:「劉裕起自布衣,滅桓玄,復晉室,今興師伐燕,所向崩溃,這乃天授,未必全由人力呢。燕若滅亡,秦亦難保,我不可再辱,不如降晉罷了。」遂潛投裕營。裕得范大喜,即使范至城下,招降守將,城中愈覺奪氣。或勸燕主超誅范家族,超因范弟■盡忠無貳,因赦范家。嗣見晉軍建設飛樓,懸梯木,幔板屋,覆以牛皮,上御矢石,料知此種攻具,定是張綱所為,遂將綱母捕到,懸縛城上,支解以徇。死在目前,何必行此慘虐。

  既而太白星入犯虛危,靈台令張光,謂天象亡燕,勸超降晉。超並不答言,便把佩劍拔出,剁落光首。好容易過了殘臘,翌日為晉義熙六年元旦,超登天門,在城樓朝見群臣,殺馬犒饗將士,並遷授文武百官。越宿,與寵姬魏夫人登城,見晉兵勢甚強盛,不禁唏噓淚下,與魏氏握手對泣。韓■從旁進言道:「陛下遭際厄運,正當努力自強,鼓勵士氣,奈何反與女子對泣呢?」超乃拭淚謝過。尚書令董銳又勸超出降,超復系銳下獄。賀賴盧公孫五樓暗鑿地道,通兵出戰。晉軍不及防備,幾被掩入,幸虧裕軍律素嚴,前仆後繼,仍把燕軍殺退。城門久閉不開,居民無論男女,俱生了一種腳氣病,不能行走,就是超亦染了此症,乘攀登城。尚書悅壽語超道:「今天助寇為虐,戰士雕敝,城孤援絕,天時人事,已可知了。從來曆數既終,堯舜尚且避位,陛下亦應達權通變,庶得上存宗廟,下保人民。」超憮然道:「興廢原有天命,我寧奮劍致死,不願銜璧求生。」頗有血性,可惜不知守國。

  劉裕見城中困乏,乃下令破城,悉眾猛撲。或謂:「今日往亡,不利行師。」裕掀須道:「我往彼亡,有何不利?」遂親自督攻,不克不止。悅壽在城上望著,料知不能支持,因開門迎納晉軍。超與左右數十騎,逾城出走,才行裡許,即被晉軍追到,捉得一個不留。當下押至裕前,由裕叱責數語,大略是說他抗命不降,殃及兵民。超神色自若,但將母托劉敬宣,餘無一言。裕乃命將超置入檻車,解送建康。且因廣固圍久乃下,恨及燕人,意欲把男子一並坑死,婦女盡賞將士。韓范入諫道:「晉室南遷,中原鼎沸,士民失主,不得不歸附外族。既為君臣,自當替他盡力,其實統是衣冠舊族,先帝遺民,今王師弔民伐罪,若不問首從,一概加誅,竊恐西北人民,將從此絕望了。」裕雖改容稱謝,尚斬燕王公以下三千人,沒入家口萬餘,毀城平濠,變成白地,然後班師。慕容超解入晉都,梟首市曹,年才二十有六。總計超僭位六年,與慕容德合併計算,共得十有一年,南燕遂亡,慕容氏從此垂盡。慕容寶養子高雲,已經篡位,仍復原姓。見九十三回。但使慕容歸為遼東公,使主燕祀,是前燕後燕南燕三國,至此俱已淪亡。就是史家把高雲僭位,列入後燕,也不過一年有餘,便即告終。

  雲本由馮跋等推立,僭號天王,立妻李氏為後,子彭城王為太子,名目上算做一國主子,實際上統是馮跋專權。雲亦恐跋等為變,心不自安,特養壯士為爪牙,令他宿衛。當時衛弁頭目,一名離班,一名桃仁,日夕隨侍,屢蒙厚賜,甚至高雲的飲食起居,也慷慨推解,毫不少吝,居然有甘苦同嘗的意思。哪知小人好利,貪婪無厭,任你高雲如何寵遇,總有一二事未愜他意,遂致以怨報德,暗起殺心。遷延到一年有餘,突然生變,班仁兩人,懷劍直入,向內啟事。高雲毫無所覺,出臨東堂。桃仁遞上一紙,交雲展閱。雲接紙在手,不防離班抽劍斲來,嚇得雲不知所措,還算忙中有智,把兒提起,當住離班的劍鋒,無如一劍未中,一劍又至,這劍乃是桃仁所刺,急切無從招架,竟被穿入腰脅,大叫一聲,暈倒地下﹔再經離班一劍,當然結果性命。小人之難養也,如此。

  馮跋在外聞報,忙升洪光門觀變。帳下督張泰李桑語跋道:「二賊得志,將無所不為,願為公力斬此賊。」跋點首應諾,泰與桑仗劍下城,招呼徒眾,撲入東堂。途中遇著離班,大呼殺賊,班迫不及避,也惡狠狠的持劍來鬥,桑接住廝殺,徒眾齊上,並力擊班。獨泰恐桃仁遁走,亟向東堂馳入,冤冤相湊,正值桃仁出來,由泰劈頭一劍,好頭顱左右分離,立致倒斃。可巧桑已梟了班首,進來助泰,見泰誅死桃仁,自然大喜,當下迎跋入殿,推他為主。跋情願讓弟素弗,素弗道:「從古以來,父兄得了天下,方傳子弟,未聞子弟可突過父兄。今鴻基未建,危甚贅疣,臣民俱屬望大兄,何必再辭。」張泰李桑等,亦同聲推戴。跋乃允議,遂在昌黎城即天王位,改元太平,國仍號燕,是為北燕。為十六國之殿軍。

  跋字文起,世為漢族,系長樂郡信都人。祖父和曾避晉亂,遷居上黨,父安雄武有力,嘗為西燕將軍。西燕滅亡,跋復東徙和龍,住居長谷。屋上每有雲氣護住,狀若樓閣,時人詫為奇觀。及慕容寶即位,署跋為中衛將軍。跋弟素弗,素性豪俠,不務正業,嘗與從兄萬泥,及諸少年同游水濱,見一金龍出溪水中,問諸萬泥等人,皆雲未見。素弗撈得金龍,取示大眾,無不驚異。後來被慕容熙聞知,暗加疑忌。熙既篡立,欲誅馮跋兄弟,增設禁令。跋適犯禁,懼禍潛奔,與子弟同匿山澤,每夜獨行,猛獸嘗為避路。跋乃奮然起事,與兄弟潛入龍城,弒熙立雲。補九十三回中所未詳。雲既被戕,跋得稱尊,總算不忘舊誼,為雲舉哀發喪,依禮奉葬。雲妻子亦已遇害,統皆代埋,設立雲廟,置園邑二十家,四時致祭。追諡云為惠懿皇帝。一節可取。一面追尊祖考,稱祖和為元皇帝,父安為宣皇帝,奉母張氏為太后,立妻孫氏為王後,子永為太子,弟范陽公素弗為車騎大將軍,錄尚書事。次弟汲郡公弘為侍中,兼尚書僕射。從兄廣川公萬泥,領幽平二州牧,從兄子乳陳為征西大將軍,領並青二州牧。餘如張興馮護等,佐命功臣,亦皆封賞有差。

  素弗當弱冠時,曾向尚書左丞韓業處求婚,業因素弗行誼不修,毅然謝絕。素弗再求尚書郎高邵女,邵亦弗許。至是得為宰輔,並不記嫌,待遇韓業等,反且加厚。又能拔寒畯,舉賢能,謙恭儉約,以身率下,端的是休休有容,不愧相度,這也好算是難得呢。惟萬泥乳陳,自命勛親,欲為公輔,偏跋令居外鎮,作為二藩。乳陳性尤粗悍,不顧利害,因密遣人告萬泥道:「乳陳有至謀,願與叔父共議。」萬泥遂往與定約,興兵作亂。跋遣弟弘與將軍張興,率步騎二萬人往討,弘先傳書招諭道:「我等兄弟數人,遭際風雲,鼓翼齊起。今主上得群下推戴,光踐寶位,裂土分爵,與兄弟共同富貴,並享榮華,奈何無端起釁,目尋乾戈呢?人非聖人,不能無過﹔過貴能改,方不終誤。屬在至親,所以極誠相告,還望釋嫌反正,同獎王室,勿再沉迷。」萬泥得書,便欲罷兵謝罪,獨乳陳按劍怒吼道:「大丈夫死生有命,怎得中道生變,不戰即降呢?」遂答書不遜,約同一戰。張興語弘道:「賊與我約,明日爭鋒,恐今夜就來劫營,應命三軍格外戒備,方保無虞。」弘乃密下軍令,每人各攜草十束,備著火種,分頭埋伏,自與張興出伏要路,靜待亂兵到來。

  黃昏已過,萬籟無聲,尚不聞有什麼動靜,到了夜半,果見塵頭紛起,約莫有千餘人,疾趨而來。弘不禁暗歎道:「張將軍確有先見,賊眾前來送死了。」再閱半時,那亂兵已經過去,才發了一聲胡哨,號召各處伏兵,霎時間火炬齊明,呼聲四集,嚇得亂兵東逃西竄,拚命亂跑。怎奈四面八方,統已有人攔著,不是被殺,就是被擒,擾亂了小半夜,千餘人全體覆沒,無一得還。弘等得勝回營,天色已大明瞭。乳陳得了敗耗,方才驚懼,與萬泥詣營乞降。只有這般膽量,何必前此發威!弘召他入營,詰責罪狀,即命左右推出斬首。餘眾赦免,然後班師。跋進弘為驃騎大將軍,改封中山公,且署素弗為大司馬,改封遼西公。嗣是除苛政,懲貪賕,省傜賦,課農桑,燕人大悅,恰享了好幾年的太平。同時,南涼的禿髮傉檀復稱涼王,改元嘉平。西秦的乞伏乾歸,也逃歸苑川,復稱秦王,改元更始,這都因後秦濅衰,所以不甘受制,仍然獨立。惟有那雄長朔方的拓跋珪,立國已二十四年,尚只三十九歲,被那逆子清河王紹,入宮弒死,這也是北魏史上的駭聞。小子有詩歎道:



  父子相離巳滅倫,況經手刃及君親。

  莫言胡俗無天性,禍報由來有夙因。



  畢竟拓跋弒何故遇弒,且至下回再詳。


  慕容超之亡國,非劉裕得亡之,超實自亡之也。超之致亡,已見前評,及城不能保,尚未肯出降,自決一死,卒至為裕所虜,送斬建康,彼得毋援國君死社稷之義,詡詡然自謂正命耶。但王公以下,被殺之三千人,家口沒入至萬餘,雖由裕之殘虐不仁,亦何莫非由超之倔強不服,激成裕憤,區區一死,亦何足謝國人也。彼慕容雲之愚昧,且出超下,其得立也出諸意外,其被戕也亦出乎意外。馮跋不必防而防之,離班桃仁,不宜親而親之,然欲不死得乎?跋之稱尊,不得謂其非僭,然較諸沮渠蒙遜輩,相去遠矣,況有馮素弗之良宰輔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40:01

第九十六回     何無忌戰死豫章口 劉寄奴固守石頭城



  卻說拓跋珪素來好色,稱帝時曾納劉庫仁從女,寵冠後宮,生子名嗣,後因慕容氏貌更鮮妍,特立為後,已見前文。見九十二回。珪母賀氏,已早歿世,追諡為獻明太后。太后有一幼妹,入宮奔喪,生得一貌如花,纖濃合度,珪瞧入眼中,暗暗垂涎,便想同她狎昵,無如這位賀姨母,已經嫁人,不肯再與苟合,惹得珪心癢難熬,竟動了殺心,密囑刺客,把賀姨夫殺斃。賀姨母做了寡婦,無從訴冤,只好草草發喪,喪葬已畢,即由宮中差來乾役,逼令入宮。賀氏明知故犯,不能不隨他同去,一經見珪,還有什麼好事,眼見得衾裯別抱,露水同棲。冤家有孽,生下了一個嬰兒,取名為紹,蜂目豺聲,與乃母大不相同,想是賀姨夫轉世。漸漸的長大起來,凶狠無賴,不服教訓,珪嘗把他兩手反縛,倒懸井中,待他奄奄垂斃,然後釋出。他經此苦厄,稍稍斂跡,但心中愈加含恨。珪哪裡知曉,還道他懼罪知改,特拜為清河王。後來珪勢益盛,納妾愈多,一人怎能御眾,免不得求服丹藥,取補精神。哪知這藥性統是燥烈,愈服愈燥,愈燥愈厲,遂至喜怒乖常,動輒殺人。長子嗣本受封齊王,至是立為太子,嗣母劉貴人,反被賜死。珪召嗣與語道:「昔漢武將立太子,必先殺母,實預恐婦人與政,所以加防。今汝當繼統,我不得不遠法漢武了。」漢武殺鉤弋夫人,寧足為訓?況珪曾賴母得立,奈何不思?嗣聞言泣下,悲不自勝。珪反動怒,把他叱退。待嗣還居東宮,還聞他朝夕慟哭,又遣人召嗣入見。東宮侍臣,勸嗣不應遽入,因托疾不赴。衛王拓跋儀前鎮中山,為珪所忌,召還閒居,陰有怨言。珪適有所聞,便說他蓄謀不軌,勒令自殺。賀夫人偶然忤珪,亦欲加刃,嚇得賀氏奔避冷宮,立遣侍女報紹,令他入救。紹本懷宿憤,又聽得生母將死,氣得雙目直豎,五內如焚,當下招致心腹,賄通宮女宦官,使為內應,趁著天昏夜靜,逾垣入宮,宮中已有人前導,引至內寢,破戶直入。珪才從夢中驚醒,揭帳啟視,刀已飛入,不偏不倚,正中項下,頸血模糊,便即畢命。莫非孽報。

  紹既弒父,便去覓母。賀氏見紹夜至,問明情狀,卻也一驚,忙去視珪,果被殺死,不由的淚下兩行。曾憶念前夫麼?紹卻欲號召衛士,往攻東宮,意圖自立。衛士多不願助紹,相率觀望。適東宮太子拓跋嗣,使人報告將軍安同,促令誅逆。安同慷慨誓眾,無不樂從,遂一擁入宮,搜捕逆紹。衛士爭先應命,七手八腳,把紹抓出,送交安同。安同迎嗣登殿,聲明紹罪,立命梟斬。紹母賀氏,一並坐罪賜死。死後卻難見二夫。於是嗣即尊位,為珪發喪,追諡為宣武皇帝,廟號太祖。後來改諡道武,這且慢表。
  且說晉劉裕既平南燕,還屯下邳,意欲經營司雍二州,忽由晉廷飛詔召裕,促令還援。看官道是何因?原來盧循陷長沙,徐道復陷南康廬陵豫章,順流東下,居然想逼奪晉都了。先是盧徐二人,雖受晉官職,仍然陽奉陰違,伺機思逞。徐道復聞劉裕北伐,致書盧循,勸他入襲建康,循復稱從緩。道復自往語循道:「我等長住嶺外,豈真欲傳及子孫?不過因劉裕多智,未易與敵,所以鬱鬱居此。今裕方頓兵北方,未有還期,我正好乘虛掩擊,直入晉都,何無忌。劉毅。等皆不及裕,無能為力。若我得攻克建康,裕雖南還,也不足畏了。」卻是個好機會。循尚狐疑未決。道復奮起道:「君若不肯同行,我當自往。始興兵甲雖少,也可一舉,難道不能直指尋陽麼?」循見他詞氣甚厲,不得已屈志相從。道復即還至始興,整頓舟艦。他本預蓄異謀,嘗在南康山伐取材木,至始興出售,鬻價甚賤,居民爭往購取,不以為疑,其實是留貯甚多,至盡取做船材,旬日告成,遂與盧循北出長江,分陷石城,艤舟東指。

  晉廷單靠劉裕,自然馳使飛召,裕即令南燕降臣韓范,都督八郡軍事,封融為渤海太守,引兵南行。到了山陽,又接得豫章警報,江荊都督何無忌,為徐道復所敗,竟至陣亡。無忌系江左名將,突然敗死,令裕也驚心。究竟無忌如何致敗?說將起來,也是冒險輕進,有勇寡謀,遂落得喪師失律,畢命戰場。當無忌出師時,自尋陽駛舟西進,長史鄧潛之進諫道:「國家安危,在此一舉,盧徐二賊,兵艦甚盛,勢居上流,不可輕敵,今宜暫決南塘,守城自固,料彼必不敢舍我東去,我得蓄力養銳,待他疲老,然後進擊,這乃是萬全計策呢。」無忌不從。參軍殷闡復諫道:「循眾皆三吳舊賊,百戰餘生,始興賊亦驍捷善鬥,統難輕視,將軍宜留屯豫章,徵兵屬城,兵至合戰,也不為遲。若徒率部眾輕進,萬一失利,悔將何及?」無忌是個急性鬼,仗著一時銳氣,逕至豫章西隅,徐道復已據住西岸小山,帶了數百弓弩手,迭射晉軍。晉軍前隊,多受箭傷,不敢急駛過去,惹得無忌性起,改乘小艦,向前直闖。偏偏西風暴起,將他小艦吹回東岸,餘艦亦為浪所衝,東飄西蕩。道復乘著風勢,駛出大艦,來擊無忌,無忌舟師已散,如何抵當,頓致盡溃。獨無忌不肯倒退,厲聲語左右道:「取我蘇武節來。」左右取節呈上,無忌執節督戰,風狂舟破,賊眾四集,可憐無忌身受重傷,握節而死。雖曰忠臣,實是無益有害。

  劉裕得知無忌死耗,恐京畿就此失守,便即卷甲急趨,與數十騎馳至淮上。可巧遇著朝廷來使,急忙問訊,朝使謂賊尚未至,專待公援,裕才放心前進,行至江濱,適值風急波騰,眾不敢濟。裕慨然道:「天若佑晉,風將自息,否則總是一死,覆溺何害!」此時尚是一大忠臣。說著,便挺身下舟,眾亦隨下。說也奇怪,舟行風止,竟安安穩穩的駛至京口。百姓見裕到來,齊聲相慶,倚若長城。越二日,裕即入都,因江州覆沒,表送章綬,有詔不許。時青州刺史諸葛長民,兗州刺史劉藩,並州刺史劉道憐,各將兵入衛。藩系豫州刺史劉毅從弟,與裕相見,報稱毅已起兵拒賊,有表入京。裕謂兵宜緩進,不可求速,遂展紙作書云:

  吾往日習擊妖賊,曉其變態,賊新獲利,鋒不可當。今方整修船械,限日畢工,當與老弟同舉。平賊以後,上流事自當盡委,願弟勿疑!

  書畢加封,令藩齎書詣毅,並囑他傳語乃兄,切勿躁進。藩趨往姑孰,投書與毅,且述裕言。毅展閱未畢,便瞋目顧藩道:「前日舉義平逆,權時推裕,汝道我真不及他嗎?」休說大話!說著,將書擲地,立集水師二萬,出發姑孰。到了桑落州,正值盧循徐道複合兵前來,船頭很是高銳,毅艦低脆,一與相觸,便致碎損。客主情形,既不相符,毅眾當然驚避。盧徐乘勢衝突,連毅舟都被撞碎。毅慌忙棄舟登岸,徒步奔還,隨行只有數百人,餘眾都被賊虜去。果能及劉裕否?盧循審訊俘虜,得知劉裕已還建康,頗有戒心,意欲退還尋陽,攻取江陵,據住江荊二州,對抗晉廷。獨道復謂宜乘勝急進。彼此爭論數日,畢竟道復氣盛,循不得不從,便即連檣東下。警報傳達建康,裕因都城空虛,亟募民為兵,修治石頭城。或謂宜分守津要,裕搖首道:「賊眾我寡,再若分散,一處失利,全局俱動,今不如聚眾石頭,隨宜應赴,待至徒眾四集,方可再圖。」諸葛長民孟昶等,探得賊勢猖獗,舳艫蔽江,有眾十數萬,都不禁魂馳魄散,想出了一條趨避的計策,欲奉乘輿過江,獨裕不許。昶料事頗明,曾謂何無忌劉毅出師,必遭敗衄,後皆果如昶言。此時因北師甫還,戰士已經疲乏,亦恐裕不能抗循,所以主張北徙,朝議亦大半贊成。惟龍驤將軍虞邱面折昶議,還有中兵參軍王仲德,也不服昶論,獨向裕進言道:「明公具命世才,新建大功,威震六合,妖賊乘虛入寇,聞公凱旋,自當驚溃,若先自逃去,威名俱喪,何以圖存?公若誤從眾議,僕不忍同盡,請從此辭。」裕大喜道:「我意正與卿相同。南山可改,此志不移呢。」正問答間,見孟昶踉蹌進來,又申前議。裕勃然道:「今重鎮外傾,強寇內逼,人情惶駭,莫有固志。若一旦遷動,必致瓦解,江北豈果可得至麼?就使得至,也不能久延。今兵士雖少,尚足一戰,我能勝賊,臣主同休,萬一不勝,我當橫屍廟門,以身殉國,難道好竄伏草間,偷生苟活麼?我計已決,卿勿再言!」昶還要泣陳,自請先死。裕忿然道:「汝且看我一戰,再死未遲。」昶怏怏退出,歸書遺表,略言「臣裕北討,臣實贊同,今強賊乘虛進逼,自愧失策,願一死謝過」云云。表既封畢,便仰藥而死。愚不可及。

  俄聞盧循已至淮口,不得不內外戒嚴,瑯琊王德文督守宮城,劉裕出屯石頭,使諮議參軍劉粹,輔著四齡少子義隆,往鎮京口。餘將亦由裕調度,各有職守。裕登城遙望,見居民多臨水眺賊,不禁動疑,顧問參軍張劭。劭答道:「今若節鉞未臨,百姓將奔散不暇,尚敢臨水觀望嗎?照此看來,定是有恃無恐,所以得此安詳。」裕又凝望片刻,召語將佐道:「賊若由新亭直進,銳不可當,只好暫時迴避,徐決勝負。若回泊西岸,賊勢必懈,便容易成擒了。」將佐等聽了裕言,便專探賊艦消息。徐道復原欲進兵新亭,焚舟直上,偏盧循不肯冒險,逡巡未行,且語道復道:「我軍未向建康,聞孟昶已懼禍自裁,看來晉都空虛,必且自亂,何必急求一戰,多傷士卒呢?」道復終不得請,退自歎息道:「我必為盧公所誤,事終無成。若使我獨力馳驅,得為英雄,取天下如反手哩。」也是過誇,試看後來豫章之戰。

  既而劉裕登石頭城,望見敵船,引向新亭,也覺失色。嗣看他退駐蔡洲,方有喜容。龍驤將軍虞邱,請伐木為柵,保護石頭淮口,又修治越城,增築查浦藥園廷尉宦寺所居之處。三壘,杜賊侵軼。裕皆依計施行,人心漸固。劉毅奔還建康,詣闕待罪。有詔降毅為後將軍,裕卻親加慰勉,使知中外留守事宜。再派冠軍將軍劉敬宣屯北郊,輔國將軍孟懷玉屯丹陽郡西,建武將軍王仲德屯越城,廣武將軍劉默屯建陽門外。又令寧朔將軍索邈,用突騎千匹,外蒙虎皮,分紮淮北。部署既定,壁壘皆新。盧循探悉情形,才悔因循誤事,急遣戰艦十餘艘,進攻石頭城的防柵。柵中守卒,並不出戰,但用神臂弓競射,一發數矢,無不摧陷,循只好退去。尋又伏兵南岸,偽使老弱東行,揚言將進攻白石。劉裕留參軍沈林子徐赤特防備南岸,截堵查浦,囑令堅守勿動,自與劉毅諸葛長民等,往戍白石,拒遏賊軍。盧循聞裕北去,自喜得計,遂引眾進毀查浦,直攻張侯橋。徐赤特即欲出擊,林子道:「賊眾聲往白石,乃反來此挑戰,情詐可知。我眾寡不敵,不如據壘自固,靜待大軍。況劉公曾一再面囑,怎好有違?」赤特不聽,自引部曲出戰,遇伏敗走,遁往淮北。賊眾趁勢攻柵,喊殺連天,虧得林子據柵力御,又經別將劉鍾朱齡石等,相率來援,方將賊眾擊退,循引銳卒趨往丹陽。

  裕抵白石,未見賊至,料知賊有詐謀,急率諸軍馳還石頭,捕斬赤特,然後出陣南塘,令參軍諸葛叔度,及朱齡石等渡淮追賊。賊眾轉掠各郡,郡守統堅壁待著,毫無所得。循乃語道復道:「我兵老了,不如退據尋陽,並力取荊州,徐圖建康便了。」乃留徒黨范崇民,率眾五千,居守南陵,自向尋陽退去。晉廷進劉裕為太尉,領中書監,並加黃鉞。裕表舉王仲德為輔國將軍,劉鍾為廣州太守,蒯恩為河間太守,令與諮議參軍孟懷玉等,引兵追循,自還東府整治水軍,增築樓船﹔特遣建威將軍孫處,振武將軍沈田子,領兵三千,自海道逕襲番禺,搗循巢穴。將佐謂海道迂遠,不宜出發,裕微笑不答,但囑孫處道:「大軍至十二月間,必破妖賊,卿可先傾賊巢,截彼歸路,不怕不為我所殲哩。」卻是釜底抽薪的妙計。孫處等奉令自去。

  那盧循退至尋陽,遣人從間道入蜀,聯結譙縱,約他夾攻荊州。縱復稱如約,並向後秦乞師。秦主姚興,冊封縱為大都督,相國蜀王,加九錫禮,得承制封拜,並使前將軍苟林,率兵會縱。縱乃釋出桓謙,令為荊州刺史,應九十四回。又使譙道福為梁州刺史,興兵二萬,與秦將苟林共寇荊州。荊州為賊寇所阻,與建康音問不通,刺史劉道規,曾遣司馬王鎮之,率同天門太守檀道濟,廣武將軍劉彥之,入援建康。鎮之行至尋陽,適值秦苟林抄出前面,擊敗鎮之,鎮之退走。盧循歡迎苟林,使為南蠻校尉,撥兵相助,會攻荊州。桓謙又沿途募兵,得眾二萬,進據枝江。苟林入屯江津,二寇交逼江陵,荊州大震,士民多思避去。劉道規會集將士,對眾曉諭道:「諸君欲去,盡請自便。我東來文武,已足拒寇,可不煩此處士民了。」說著,令大開城門,徹夜不閉,任令自由出入,暗中卻日夕增防,士民不禁憚服,反無一人出走。會雍州刺史魯宗之,自襄陽率軍與援,或謂宗之情不可測,道規獨單騎迎入,推誠相待,引為腹心。雖是一番權術,卻不愧為濟變才。當下留宗之居守,自引各軍士擊桓謙,水陸齊進,直達枝江。天門太守檀道濟,奮呼陷陣,大破謙眾。謙單舸奔逃,被道規追擊過去,一陣亂箭,把謙射死。再移軍進攻苟林。林聞謙敗死,未戰先逃,道規令參軍劉遵,從後追趕,馳至巴陵,得將苟林擊斃。道規回軍江陵,檢得士民通敵各書,一律焚去,不復追究,人情大安。魯宗之當即辭去。忽聞徐道復率賊三萬,奄至破冢,將抵江陵,城中又復驚嘩,一時謠言蠭起,且云:「盧循已陷京邑,特使道復來鎮荊州。」道規也覺懷疑,自思追召宗之,已是不及,眼前惟有鎮定一法,募眾守城。好在江陵士民,統感道規焚書德惠,不再生貳,誓同生死,因此秩序復定。可巧劉遵亦得勝回來,道規即使為游軍,自督兵出豫章口,逆擊道復。道復來勢甚銳,突破道規前軍,節節進逼。不防斜刺裡來了戰艦數艘,橫衝而入,把道復兵艦截作兩段,道復前後不能相顧,頓致慌亂。道規得乘隙奮擊,俘斬無算。再經來艦中的大將,幫同攔截,殺得道復走投無路,拚死的殺出危路,走往湓口去了。小子有詩贊劉道規道:



  江陵重地鎮元戎,戰守隨宜終立功。

  盡有良謀能破賊,強徒漫自詡英雄。



  究竟何人來助道規,得此勝仗,待至下回報明。


  敘何無忌劉毅之敗衄,益以顯劉裕之智能。無忌猛將也,而失之輕,劉毅亦悍將也,而失之愎,輕與愎皆非良將才,徐道復謂其無能為,誠哉其無能為也。然觀於毅之苟免,猶不如無忌之捨生,雖曰徒死無益,究之一死足以謝國人,況觀於後來之劉毅,死於劉裕之手,亦何若當時殉難,尚得流芳千古乎?劉裕臨敵不撓,見機獨斷,誠不愧為一代梟雄,曹阿瞞後,固當推為巨擘,盧循徐道復諸賊,何尼當之?宜其終歸敗滅也。劉道規為裕弟,智力不亞乃兄,劉氏有此二雄,其亦可謂世間之英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40:29

第九十七回     竄南交盧循斃命 平西蜀譙縱伏辜



  卻說劉道規至豫章口,擊破徐道復,全虧游軍從旁衝入,始得奏功。游軍統領,便是參軍劉遵,當時道規將佐,統說是強寇在前,方慮兵少難敵,不宜另設游軍。及劉遵夾攻道復,大獲勝仗,才知道規勝算,非眾所及,嗣是益加敬服,各無異言。劉裕聞江陵無恙,當然心喜,便擬親出討賊。劉毅卻自請效勞,長史王誕密白劉裕道:「毅既喪敗,不宜再使立功。」裕乃留毅監管太尉留府,自率劉藩檀韶劉敬宣等,出發建康。王仲德劉鍾各軍,前奉裕令追賊,行至南陵,與賊黨范崇民相持,至此聞裕軍且至,遂猛攻崇民,崇民敗走,由晉軍奪還南陵。湊巧裕軍到來,便合兵再進,到了雷池,好幾日不見賊蹤,乃進次大雷。越宿,見賊眾大至,舳艫銜接,蔽江而下,幾不知有多少賊船,裕不慌不忙,但令輕舸盡出,並力拒賊,又撥步騎往屯西岸,預備火具,囑令賊至乃發,自在舟中親提旛鼓,督眾奮鬥。右軍參軍庾樂生,逗留不進,立命斬首徇眾。眾情知畏,不敢落後,便各騰躍向前。裕又命前驅執著強弓硬箭,乘風射賊,風逐浪搖,把賊船逼往西岸。岸上晉軍,正在待著,便將火具拋入賊船,船中不及撲救,多被延燒,烈燄齊紅,滿江俱赤,賊眾紛紛駭亂,四散狂奔。盧循徐道復,也是逃命要緊,走還尋陽。盧徐二賊,從此休了。裕得此大捷,依次記功,復麾軍進迫左裡。左裡已遍豎賊柵,無路可通,裕但搖動麾竿,督眾猛撲,砉然一聲,麾竿折斷,幡沈水中,大眾統皆失色。裕笑語道:「往年起義討逆,進軍覆舟山,幡竿亦折,今又如此,定然破賊了。」覆舟山之戰,系討桓玄時事,見九十回。大眾聽了,氣勢益奮,當下破柵直進,俘斬萬餘。盧徐二賊,分途遁去。裕遣劉藩孟懷玉等,輕騎追剿,自率餘軍凱旋建康,時已為義熙六年冬季,轉眼間便是義熙七年了。徐道復走還始興,部下寥寥,只剩了一二千人,並且勞疲得很,不堪再用。偏晉將軍孟懷玉,與劉藩分兵,獨追道復,直抵始興城下。道復硬著頭皮,拚死守城。一邊是累勝軍威,精神愈振,一邊是垂亡丑虜,喘息僅存,彼此相持數日,究竟賊勢孤危,禁不住官軍驍勇,一著失手,即被攻入。道復欲逃無路,被晉軍團團圍住,四面攢擊,當然刺死。
  獨盧循收集散卒,尚有數千,垂頭喪氣,南歸番禺。途次接得警報,乃是番禺城內,早被晉將孫處沈田子從海道掩入,占踞多日了。回應前回。原來盧循出擾長江,只留老弱殘兵,與親黨數百人,居守番禺,孫處沈田子引兵奄至城下,天適大霧,迷蒙莫辨,當即乘霧登城,一齊趨入。守賊不知所為,或被殺,或乞降。孫處下令安民,但將盧循親黨,捕誅不赦外,餘皆宥免,全城大定。又由沈田子等分徇嶺表諸郡,亦皆收復。只盧循得此音耗,累得無家可歸,不由的驚憤交並,慌忙集眾南行。倍道到了番禺,誓眾圍攻,孫處獨力拒守,約已二十餘日,晉將劉藩,方馳入粤境,沈田子亦從嶺表回軍,與藩相遇,當下向藩進言道:「番禺城雖險固,乃是賊眾巢穴,今聞循集眾圍攻,恐有內變,且孫季高系處表字。兵力單弱,未能久持,若再使賊得據廣州,凶勢且復振了,不可不從速往援。」藩乃分兵與田子,令救番禺。田子兼程急進,到了番禺城下,便撲循營,喊殺聲遞入城中。孫處登城俯望,見沈田子與賊相搏,喜出望外,當即麾兵出城,與田子夾擊盧循,斬馘至萬餘人。循狼狽南遁。處與田子合兵至蒼梧鬱林寧浦境內,三戰皆捷。適處途中遇病,不能行軍,田子亦未免勢孤,稍稍遲緩,遂被盧循竄去,轉入交州。

  先是九真太守李遜作亂,為交州刺史杜瑗討平,未幾瑗歿,子慧度訃達晉廷,有詔令慧度襲職。慧度尚未接詔,那盧循已襲破合浦,逕向交州搗入。慧度號召中州文武,同出拒循,交戰石琦,得敗循眾。循黨尚剩三千人,再加李遜餘黨李脫等,糾集蠻獠五千餘人,與循會合,循又至龍編南津,窺伺交州。慧度將所有私財,悉數取出,犒賞將士。將士感激思奮,復隨慧度攻循。循黨從水中舟行,慧度所率,都是步兵,水陸不便交鋒,經慧度想出一法,列兵兩岸,用雉尾炬燒著,擲入循船。雉尾炬系束草一頭,外用鐵皮縛住,下尾散開,狀如雉尾,所以叫做雉尾炬。循船多被燃著,俄而循坐船亦致延燒,連忙撲救,還不濟事,餘艦亦溃。循自知不免,先將妻子鴆死,後召妓妾遍問道:「汝等肯從死否?」或云:「雀鼠尚且貪生,不願就死。」或云:「官尚當死,妾等自無生理。」循將不願從死的妓妾,一概殺斃,投屍水中,自己亦一躍入江,溺死了事。又多了一個水仙。慧度命軍士撈起循屍,梟取首級,復擊斃李脫父子,共得七首,函送建康。南方十多年海寇,至此始蕩滌一空,不留遺種了。也是一番浩劫。晉廷賞功恤死,不在話下。

  且說荊州刺史劉道規,蒞鎮數年,安民卻寇,惠及全州,嗣因積勞成疾,上表求代。晉廷令劉毅代鎮荊州,調道規為豫州刺史。道規轉赴豫州,旋即病歿。荊人聞訃,無不含哀。獨劉毅素性貪愎,自謂功與裕埒,偏致外調,嘗鬱鬱不歡。裕素不學,毅卻能文,因此朝右詞臣,多喜附毅。僕射謝混,丹陽尹郗僧施,更與毅相投契。毅奉命西行,至京口辭墓。謝郗等俱往送行,裕亦赴會。將軍胡藩密白裕道:「公謂劉荊州終為公下麼?」裕徐徐答道:「卿意云何?」藩答道:「戰必勝,攻必取,毅亦知不如公。若涉獵傳記,一談一詠,毅卻自詡雄豪。近見文臣學士,多半歸毅,恐未必肯為公下,不如即就會所,除滅了他。」裕之擅殺,藩實開之。裕半晌方道:「我與毅共同匡復,毅罪未著,不宜相圖,且待將來再說。」殺機已動。隨即歡然會毅,彼此作別。裕復表除劉藩為兗州刺史,出據廣陵。毅因兄弟並據方鎮,陰欲圖裕,特密布私人,作為羽翼。乃調僧施為南蠻校尉,毛修之為南郡太守,裕皆如所請,准他調去。是亦一鄭莊待弟之策。毅又常變置守宰,擅調豫江二州文武將吏,分充僚佐﹔嗣又請從弟兗州刺史劉藩為副。於是劉裕疑上加疑,不肯放鬆,表面上似從毅請,召藩入朝,將使他轉赴江陵。藩不知是計,卸任入都,便被裕飭人拿下,並將僕射謝混,一並褫職,與藩同系獄中。越日,即傳出詔旨,略言「劉藩兄弟與謝琨同謀不軌,當即賜死。毅為首逆,應速發兵聲討」云云。一面令前會稽內史司馬休之為荊州刺史,隨軍同行。裕弟徐州刺史劉道憐為兗青二州刺史,留鎮京口。使豫州刺史諸葛長民監管太尉府事,副以劉穆之。

  裕親督師出發建康,命參軍王鎮惡為振武將軍,與龍驤將軍蒯恩,率領百艦,充作前驅,並授密計。鎮惡晝夜西往,至豫章口,去江陵城二十里,舍船步上,揚言劉兗州赴鎮。荊州城內,尚未知劉藩死耗,還道傳言是實,一些兒不加預防。至鎮惡將到城下,毅始接得偵報,並非劉藩到來,實是鎮惡進攻,當即傳出急令,四閉城門,那知門未及閉,鎮惡已經馳入,驅散城中兵吏。毅只率左右百餘人,奔突出城,夜投佛寺,寺僧不肯容留,急得劉毅勢窮力蹙,沒奈何投繯自盡。究竟遜裕一籌,致墮詭計。鎮惡搜得毅屍,梟首報裕。裕喜已遂計,即西行至江陵,殺郗僧施,赦毛修之。寬租省調,節役緩刑,荊民大悅。裕留司馬休之鎮守江陵,自率將士東歸。有詔加裕太傅,領揚州牧,裕表辭不受,惟奏征劉鎮之為散騎常侍。鎮之系劉毅從父,隱居京口,不求仕進,嘗語毅及藩道:「汝輩才器,或足匡時,但恐不能長久呢。我不就汝求財位,當不為汝受罪累,尚可保全劉氏一脈,免致滅門。」毅與藩哪裡肯信,還疑乃叔為瘋狂,有時過門候謁,儀從甚多,輒被鎮之斥去。果然不到數年,毅藩遭禍,親族多致連坐,惟鎮之得脫身事外。裕且聞他高尚,召令出仕,鎮之當然不赴,唯守志終身罷了。不沒高士。

  豫州刺史諸葛長民,本由裕留監太尉府事,聞得劉毅被誅,惹動兔死狐悲的觀念,便私語親屬道:「昔日醢彭越,今日殺韓信,禍將及我了。」長民弟黎民進言道:「劉氏覆亡,便是諸葛氏的前鑒,何勿乘劉裕未還,先發制人?」長民懷疑未決,私問劉穆之道:「人言太尉與我不平,究為何故?」穆之道:「劉公溯流西征,以老母稚子委足下,若使與公有嫌,難道有這般放心麼?願公勿誤信浮言!」穆之為劉裕心腹,長民尚且不知,奈何想圖劉裕?長民意終未釋。再貽冀州刺史劉敬宣書道:「盤龍劉毅小字。專擅,自取夷滅,異端將盡,世路方夷,富貴事當與君共圖,幸君勿辭!」敬宣知他言中寓意,便答書道:「下官常恐福過災生,時思避盈居損,富貴事不敢妄圖,謹此復命!」這書發出,復將長民原書,寄呈劉裕。裕掀髯自喜道:「阿壽原不負我呢。」阿壽就是敬宣小字。說畢,即懸擬入都期日,先遣人報達闕廷。

  長民聞報,不敢動手,惟與公卿等屆期出候,自朝至暮,並不見劉裕到來,只好偕返。次日,又出候裕,仍然不至,接連往返了三日,始終不聞足跡,免不得疑論紛紜。裕又作怪。誰知是夕黃昏,裕竟輕舟逕進,潛入東府,大眾都未知悉,只有劉穆之在東府中,得與裕密議多時。到了詰旦,裕升堂視事,始為長民所聞,慌忙趨府問候。裕下堂相迎,握手殷勤,引入內廳,屏人與語,非常款洽。長民很是愜意,不防座後突入兩手,把他拉住,一聲怪響,骨斷血流,立時斃命,遂輿屍出付廷尉,並收捕長民弟黎民幼民,及從弟秀之。黎民素來驍勇,格鬥而死﹔幼民秀之被殺。當時都下人傳語道:「勿跋扈,付丁旰。」旰系裕麾下壯士,拉長民,斃黎民,統出旰手,這正好算得一個大功狗了。意在言中。

  裕又命西陽太守朱齡石,進任益州刺史,使率寧朔將軍臧熹,河間太守蒯恩,下邳太守劉鐘等,率眾二萬,西往伐蜀。時人統疑齡石望輕,難當重任,獨裕說他文武優長,破格擢用。臧熹系裕妻弟,位本出齡石上,此時獨屬歸齡石節制,不得有違。臨行時,先與齡石密商道:「往年劉敬宣進兵黃虎,無功而還,今不宜再循覆轍了。」遂與齡石附耳數語,並取出一錦函,交與齡石,外面寫著六字云:「至白帝城乃開。」齡石受函徐行,在途約曆數月,方至白帝城。軍中統未知意向,互相推測,忽由齡石召集將士,取示錦函,對眾展閱,內有裕親筆一紙云:「眾軍悉從外水取成都,臧熹從中水取廣漢,老弱乘高艦十餘,從內水向黃虎,至要勿違。」大眾看了密令,各無異言,便即倍道西進。前緩後急,統是劉裕所授。

  蜀王譙縱,早已接得警報,總道晉軍仍由內水進兵,所以傾眾出守涪城,令譙道福為統帥,扼住內水。黃虎系是內水要口,此次但令老弱進行,明明是虛張聲勢,作為疑兵。外水一路,乃是主軍,由齡石親自統率,趨至平模,距成都只二百里。譙縱才得聞知,亟遣秦州刺史侯暉,尚書僕射譙詵,率眾萬餘,出守平模夾岸,築城固守。時方盛暑,赤日當空,齡石未敢輕進,因與劉鐘商議道:「今賊眾嚴兵守險,急切未易攻下,且天時炎熱,未便勞軍,我欲休兵養銳,伺隙再進,君意以為可否?」鐘連答道:「不可不可。我軍以內水為疑兵,故譙道福未敢輕去涪城,今大眾從外水來此,侯暉等雖然拒守,未免驚心,彼阻兵固險,明明是不敢來爭,我乘他驚疑未定,盡銳進攻,無患不克。既克平模,成都也易取了。若遲疑不定,彼將知我虛實,涪軍亦必前來,並力拒我,我求戰不得,軍食無資,二萬人且盡為彼虜了。」齡石矍然起座,便誓眾進攻。能從良策,便是良將。

  蜀軍築有南北二城,北城地險兵多,南城較為平坦,諸將欲先攻南城,齡石道:「今但屠南城,未足制北,若得拔北城,南城不麾自散了。」當下督諸軍猛攻北城,前仆後繼,竟得陷入,斬了侯暉譙詵,再移兵攻南城。南城已無守將,兵皆駭遁,一任晉軍據住。可巧臧熹亦從中水殺進,陣斬牛脾守將譙撫之,擊走打鼻守將譙小狗,留兵據守廣陵,自引輕兵來會齡石。兩軍直向成都,各屯戍望風奔溃,如入無人之境,成都大震。譙縱魂飛天外,慌忙挈了愛女,棄城出走,先至祖墓前告辭。女欲就此殉難,便流淚白縱道:「走必不免,徒自取辱,不若死在此處,尚好依附先人。」縱不肯從,女竟咬著銀牙,用頭撞碣,砰的一聲,腦漿迸裂,一道貞魂,去尋那譙氏先祖先宗了。烈女可敬!縱心雖痛女,但也未敢久留,即縱馬往投涪城。途次正遇著道福,道福勃然怒道:「我正因平模失守,引兵還援,奈何主子匹馬逃來?大丈夫有如此基業,驟然棄去,還想何往?人生總有一死,難道怕到這般麼?」說著,即拔劍投縱。縱連忙閃過,劍中馬鞍,馬尚能行,由縱揮鞭返奔,跑了數里,馬竟停住,橫臥地上。縱下馬小憩,自思無路求生,不如一死了事,遂解帶懸林,自縊而亡。不出乃女所料。巴西人王志,斬縱首級,齎送齡石。齡石已入成都。蜀尚書令馬耽,封好府庫,迎獻圖籍。當下搜誅譙氏親屬,餘皆不問。譙道福尚擬再戰,把家財盡犒兵士,且號令軍中道:「蜀地存亡,系諸我身,不在譙王。今我在,尚足一戰,還望大家努力!」眾雖應聲稱諾,待至金帛到手,都背了道福,私下逃去。都是好良心。剩得道福孤身遠竄,為巴民杜瑾所執,解送晉營,結果是頭顱一顆,梟示軍門。總計譙氏僭稱王號,共歷九年而亡。小子有詩歎道:



  九載稱王一旦亡,覆巢碎卵亦堪傷。

  撞碑寧死先人墓,免辱何如一女郎。



  朱齡石既下成都,尚有一切善後事情,待至下回續敘。


  盧循智過孫恩,徐道復智過盧循,要之皆不及一劉裕,裕固一世之雄也。道復死而循烏得生?窮竄交州,不過苟延一時之殘喘而已。前則舉何無忌劉毅之全軍,而不能制,後則僅杜慧度之臨時召合,即足以斃元惡,勢有不同故耳。然劉毅不能敵盧循,烏能敵劉裕?種種詐謀,徒自取死。諸葛長民,猶之毅也。譙縱據蜀九年,負險自固,偏為朱齡石所掩入,而齡石之謀,又出自劉裕,智者能料人於千里之外,裕足以當矣。然江左諸臣,無一逮裕,司馬氏豈尚有幸乎?魏崔浩論當世將相,嘗目裕為司馬氏之曹操,信然。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40:58

第九十八回     南涼王愎諫致亡 西秦後敗謀殉難



  卻說朱齡石入成都後,上書告捷,晉廷敘功加賞,命齡石監督梁秦二州軍事,賜爵豐城縣侯。齡石恐降臣馬耽,在蜀生事,特將他徙往越巂。耽至徙所,私語親屬道:「朱侯不送我入涼,無非欲殺我滅口,看來我必不免了。」乃盥洗而臥,引繩扼死,既而齡石使至,果來殺耽。見耽已死,即戮屍歸報,齡石乃安。可見齡石不免營私。後來齡石遣使詣北涼,宣諭晉廷威德,北涼王沮渠蒙遜,卻也有些畏懼,因上表晉廷。略云:

  上天降禍,四海分崩,靈耀擁於南裔,蒼生沒於丑虜。陛下累聖重光,道邁周漢,純風所被,八表宅心。臣雖被發旁徼,才非時俊,謬經河右遺黎,推為盟主,臣之先人,世荷恩寵,雖歷夷險,執義不回,傾首朝陽,乃心王室。近由益州刺史朱齡石,遣使詣臣,始具朝廷休問。承車騎將軍劉裕,秣馬揮戈,以中原為事,可謂天贊大晉,篤生英輔。彼亦唯知一裕。臣聞少康之興大夏,光武之復漢業,皆奮劍而起,眾無一旅,猶能成配天之功,著《車攻》之詠。陛下據全楚之地,擁荊揚之銳,寧可垂拱晏然,棄二京以資戎虜乎?若六軍北軫,克復有期,臣願率河西諸戎,為晉右翼,效力前驅,櫜鞬待命!

  看官聽說!這時候的沮渠蒙遜已奪了南涼的姑臧城,從張掖徙都姑臧,自稱河西王,改元玄始,差不多與呂光一律了。原來南北二涼,互相仇敵,爭戰不休。迭見前文。南涼王禿發傉檀,背秦僭位,稱妻折掘氏為王後,子虎台為太子,也設置臣僚,封拜百官。應九十五回。且遣左將軍枯木,與駙馬都尉胡康等,往侵北涼,掠去臨鬆人民千餘家。北涼怎肯乾休?由蒙遜親率騎士,稱戈報怨,突入南涼的顯美境內,大掠而去。南涼太尉俱延,引兵追躡,被蒙遜回軍奮擊,大敗遁還。於是傉檀也徵兵五萬,往攻蒙遜。左僕射趙晁,及太史令景保諫阻道:「近年天文錯亂,風雨不時,陛下惟修德責躬,方可晉吉,不宜再動干戈。」傉檀勃然道:「蒙遜不道,入我封畿,掠我邊疆,殘我禾稼,我若不再征,如何保國?今大軍已集,卿等反出言沮眾,究出何意?」誰叫你先去害人?景保道:「陛下令臣主察天文,臣若見事不言,便負陛下。今天象顯然動必失利。」傉檀道:「我挾輕騎五萬,親征蒙遜,可戰可守,有甚麼不利呢?」景保還要強諫,惹得傉檀性起,鎖保隨軍,且與語道:「有功當斬汝徇眾,無功當封汝百戶侯。」當下親自出馬,引眾直趨窮泉。
  蒙遜當然出拒,兩下相見,北涼兵非常厲害,殺得南涼人仰馬翻,紛紛逃溃。傉檀亦單騎奔還,只有量保鎖著,不能自由行走,致被北涼兵擒去,推至蒙遜面前。蒙遜面責道:「卿既識天文,為何違天犯順,自取羈辱?」保答道:「臣非不諫,諫不肯從,亦屬無益。」蒙遜道:「昔漢高祖免厄平城,賞及婁敬﹔袁紹敗溃官渡,戮及田豐。卿謀同二子,可惜遇主不同,卿若有婁敬的功賞,我當放卿回去,但恐不免為田豐呢。」保又道:「寡君雖才非漢祖,卻與袁本初不同,臣本不望封侯,亦不至慮禍呢。釋還與否,悉聽明斷便了。」蒙遜乃放歸景保。保還至姑臧,傉檀引謝道:「卿為孤蓍龜,孤不能從,咎實在孤,孤今當從卿了。」乃封保為安亭侯。已經遲了。蒙遜進圍姑臧,城內大駭,民多驚散。傉檀亦非常著急,只得遣使請和,遣子他及司隸校尉敬歸,入質蒙遜。蒙遜乃引兵退去。歸至胡坑,乘間逃還,他亦走了裡許,仍被追兵拘住,將他械歸。傉檀恐蒙遜復至,不敢安居,竟率親黨徙居樂都,但留大司農成公緒守姑臧。甫出城門,魏安人焦諶王侯等閉門作亂,收合三千餘家,佔據南城,推焦朗為大都督,自稱涼州刺史,通款蒙遜。蒙遜復進兵姑臧,焦朗未悉諶謀,糾眾守城,偏偏諶為內應,潛開城門,迎納蒙遜。朗不及出奔,束手受擒。還算蒙遜大開恩典,把朗赦免,再移兵往取北城。成公緒早已遁去,姑臧城遂全屬蒙遜了。傉檀輕棄姑臧,原是失策,但易得易失,亦理所固然。蒙遜令弟挐為秦州刺史,居守姑臧,自率兵進攻樂都。

  傉檀遷居未久,聞得蒙遜兵至,慌忙勒兵登陴,日夕守禦。蒙遜相持匝月,尚幸全城無恙,惟守卒已死了多人,總覺岌岌可危,不得已再與講和。蒙遜索傉檀寵子為質,傉檀不肯遽許,旋經群臣固請,才令愛子安周出質,蒙遜乃去。過了數月,傉檀復欲往攻蒙遜,邯川護軍孟愷進諫道:「蒙遜方並姑臧,凶勢方盛,不宜速攻,且保守境土為是。」傉檀急欲復仇,不聽愷言,忽懼忽忿,好似小兒模樣。遂分兵五路,同時俱進。到了番禾苕藋等地方,掠得人民五千餘戶,乃議班師。部將屈右入白道:「陛下轉戰千里,已屬過勞,今既得利,亟宜倍道還師,速度險阨。蒙遜素善用兵,士眾習戰,若輕軍猝至,出我意外,強敵外逼,徙戶內叛,豈不危甚?」道言方絕,衛將伊力延接口道:「彼步我騎,勢不相及,若倍道急歸,必致捐棄資財,示人以弱,這難道是良策麼?」屈右出語諸弟道:「我言不用,豈非天命?恐我兄弟將不能生還了。」傉檀徐徐退還,途次忽遇風雨,陰霧四塞。那蒙遜兵果然大至,喊聲四震,嚇得南涼兵魂不附體,沒路飛跑。傉檀亦即返奔,棄去輜重,狼狽走還。蒙遜追至樂都,四面圍攻,傉檀又送出一個質子染乾,方得令蒙遜回軍。虧得多男。

  是時,西秦王乞伏乾歸,叛秦獨立。見九十五回。乃號妻邊氏為王後,子熾磐為太子,兼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屢寇秦境,陷入金城略陽南安隴西諸郡。秦主姚興,不遑西討,只好遣吏招撫,曲為周旋。乾歸方欲圖南涼,乃與秦修和,送還所掠守宰,答書謝罪。興更冊拜乾歸為征西大將軍,河州牧,大單于,河南王,都督隴西嶺北匈奴雜胡諸軍事。熾磐為鎮西將軍左賢王平昌公。乾歸父子受了秦命,送遣熾磐及次子審虔,帶領步騎萬人,往攻南涼,擊敗南涼太子虎台,掠得牛馬十餘萬匹而還。未幾,復與秦背約,寇掠略陽南平,徙民數千戶至譚郊,令子審虔率眾二萬,赴譚郊築城﹔築就後又復遷都,但命熾磐留鎮苑川。

  從子乞伏公府,系國仁子,年已長成,自恨前時不得嗣立,深怨乾歸。公府事見前文。會乾歸出畋五溪,有梟鳥飛集手上,忙即拂去,心中不能無嫌,惟未曾料及隱患。是夕,宿居獵苑,被公府招引徒黨,突入寢處,刺死乾歸。因恐熾磐往討,走保大夏。熾磐聞變,立命弟智達木奕於等,引兵討逆,留驍騎將軍婁機鎮苑川,自帥將佐至枹罕城。已而智達擊敗大夏,追公府至嵻崀山,把他擒住,並獲公府四子,解至譚郊,車裂以徇。熾磐遂自稱大將軍河南王,改元永康,迎回乾歸遺柩,安葬枹罕,追諡為武元王,號稱高祖。署翟勍為相國,麴景為御史大夫,段暉為中尉﹔當即興兵四出,攻討吐谷渾諸胡,先後俘得男女二萬八千人。越二年餘,有五色雲出現南山,熾磐目為符瑞,喜語群臣道:「我今年應得太慶,王業告成了。」嗣是繕甲整兵,專待四方釁隙。適南涼王傉檀,西討乙弗,熾磐拔劍奮起道:「平定南涼,在此一行了。」當下徵兵二萬,剋日起行。

  那傉檀連年被兵,損失不資,國威頓挫。唾契汗乙弗,向居吐谷渾西北,臣事南涼,至是亦叛。因此傉檀定議西征。邯川護軍孟愷,又進諫道:「連年饑饉,百姓未安,熾磐蒙遜,屢來侵擾,就使遠征得克,後患必深,計不如與熾磐結盟,通糴濟難,足食繕兵,相時乃動,方保萬全。」傉檀不從,使太子虎台居守,預約一月必還,倍道西去,大破乙弗,擄得馬牛羊四十餘萬頭,飽載歸來。哪知樂極悲生,福兮禍倚,中途遇著安西將軍樊尼,報稱:「樂都失守,王後太子,俱已陷沒了。」傉檀聽到此耗,險些兒暈了過去,勉強按定了神,問明情形,才知為熾磐所掩襲。樂都城內的兵民,倉猝奔溃,虎台不及出奔,遂致被擄,妻妾等統是怯弱,當然不能脫身了。傉檀躊躇多時,復號眾與語道:「今樂都為熾磐所陷,男夫多死,婦女賞軍,我等退無所歸,只好再行西掠,盡取乙弗資財,還贖妻子罷。」說著,又麾眾西進。偏將士俱思東歸,多半逃還。傉檀遣鎮北將軍段苟往追,苟亦不返。俄而將佐皆散,惟安西將軍樊尼,中軍將軍紇勃,後軍將軍洛肱,散騎常侍陰利鹿,尚是隨著。傉檀泣歎道:「蒙遜熾磐,從前俱向我稱藩,今我若窮蹙往降,豈不可恥?但四海雖廣,無可容身,與其聚而同死,不若分而或生。樊尼系我兄子,宗祧所寄,我眾在北,尚不下二萬戶,可以往依。蒙遜方招懷遠邇,不致尋仇,紇勃洛肱,俱可同去。我已老了,無地自容,寧與妻子同死罷。」言若甚悲,實由自取。樊尼與紇勃洛肱,依言別去。傉檀掉頭東行,隨從只陰利鹿一人,因淒然顧語道:「我親屬皆散,卿何故獨留?」利鹿道:「臣家有老母,非不思歸,但忠孝不能兩全,臣既不能為陛下保國,難道尚敢相離麼?」傉檀感歎道:「知人原是不易,大臣親戚,統棄我自去,惟有卿終始不渝,卿非負我,我實愧卿。」說畢,淚下如雨。利鹿亦泣慰數語,乃再相偕同行。

  途次探得熾磐已歸,留部將謙屯都督河右,鎮守樂都,又任禿髮赴單為西平太守,鎮守西平,赴單系烏孤子,為傉檀姪。傉檀得此援系,當即往投。赴單已臣事西秦,自然報達熾磐。熾磐從前入質南涼,利鹿孤嘗給宗女為妻,後來熾磐奔還,傉檀曾將熾磐女送歸。及熾磐攻入樂都,擄得傉檀季女,見她豔麗動人,遂逼令侍寢。為此兩道姻誼,所以遣使往迎傉檀,待若上賓,令為驃騎大將軍,封左南公。就是虎台被他帶歸,亦優禮相待。傉檀乃遣陰利鹿歸省,利鹿方去。自從樂都失陷,南涼各城,盡歸熾磐,惟浩亹守將尉賢政,固守不下。熾磐遣人招諭道:「樂都已溃,卿妻子都在我處,何不早降?」賢政答道:「主上存亡,尚未探悉,所以不敢歸命。若顧戀妻子,便忘故主,試問大王亦何用此臣?」去使還報熾磐。熾磐再使虎台齎去手書,往招賢政。賢政見了虎台,便正色道:「汝為儲副,不能盡節,棄父忘君,自墮基業,賢政義士,豈肯效汝麼?」虎台懷慚而去。及傉檀受爵左南,才舉城歸附後秦。與陰利鹿志趣相同,猶為彼善於此。熾磐既併吞南涼,遂自稱秦王,立傉檀女禿髮氏為王後,前妻禿髮氏為左夫人。重後輕前,亦屬非是。旋恐傉檀尚存,終為後患,竟遣人齎了鴆毒,往毒傉檀。傉檀一飲而盡,俄而毒發,痛不可當,左右請亟服解藥,傉檀瞋目道:「我病豈尚宜療治麼?」言訖即斃。年終五十一,在位十三年。南涼自禿髮烏孤立國,兄弟相傳,共歷三主,凡十有九年而亡。

  傉檀子保周破羌,利鹿孤孫副周,烏孤孫承缽,皆奔往北涼,轉入北魏。魏並授公爵,且賜破羌姓名,叫作源賀,後來為北魏功臣。就是傉檀兄子樊尼,亦入魏授官,不遑細敘。惟虎台仍在西秦,北涼王沮渠蒙遜,遣人引誘虎台,許給番禾西安二郡,且願借兵士,使報父仇。虎台恰也承認,陰與定約。偏被熾磐聞知,召入宮廷,不令外出,但表面上還不露聲色,待遇如初。熾磐後禿髮氏,與虎台為兄妹,起初是無法解脫,只好勉侍熾磐,佯作歡笑,及得立為後,歷承恩寵,心中總不忘君父,自恨身為女流,無從報復。可巧乃兄召入,嘗得相見,遂覷隙與語道:「秦與我有大仇,不過因婚媾相關,虛與應酬,試想先王死於非命,遺言不願療治,無非為保全子女起見,我與兄既為人子,怎可長事仇讎,不思報復呢?」雖含有烈性,究竟自己被污,也不免遲了一著。虎台點首退出,密與前時部將越質洛城等設謀,陰圖熾磐。不料宮中卻有一個奸細,本是禿髮氏遺冑,偏他甘心事虜,反噬虎台兄妹,這叫喪盡天良,可歎可恨呢!

  看官道是何人?便是熾磐左夫人禿髮氏。她自傉檀女入宮得寵,已懷妒意,又平白地失去後位,反使後來居上,越覺憤憤不平,但面上卻毫不流露,佯與王後相親,很是投機。禿發後仍以姊妹相呼,誤信她為同宗一派,當無異心,所以有時晤談,免不得將報仇意計,漏說數語。她便假意贊成,盤問底細,得悉她兄妹隱情,竟去報知熾磐。熾磐不聽猶可,聽了密報,自然怒起,立把王後兄妹,及越質洛城等人,一並處死。自是左夫人禿髮氏,得快私憤,復沐專寵了。惟熾磐元妃早歿,遺下數男,次子叫做慕末,由熾磬立為太子。慕末弟軻殊羅,亦為前妻所出,後來熾磐身死,慕末繼立,禿髮左夫人做了寡婦,不耐嫠居,竟與軻殊羅私通,謀殺慕末。慕末聞知,鞭責軻殊羅,赦他一死,獨勒令禿髮氏自盡,事在劉宋元嘉六年,乃是東晉後事。小子因她妒悍淫昏,終遭惡報,所以特別提出,留作榜樣。奉勸後世婦女,切莫效此醜惡事呢。是有心人吐屬。因隨筆湊成一詩道:



  一門姊妹不相侔,讒殺同宗甘事仇。

  待到後來仍自盡,何如死義足千秋。



  西秦方盛,後秦卻已垂亡,欲知詳情,試看下回分解。


  禿髮傉檀,北見侵於蒙遜,東受迫於熾磐,其危亡也必矣。然使聽孟愷之言,和東拒北,尚不至於遽亡,乃人方眈伺,彼尚逞兵,乙弗不必討而討之,樂都不可忽而忽之,卒至眾叛親離,束手降虜,舉先人之基業,讓諸他人,尋且服鴆自斃,嗟何及哉!傉檀女為西秦後,冀復父仇,謀泄而死。一介婦人,獨有亢宗之想,計雖不成,志足悲也。彼左夫人亦禿發氏女,何忘仇無恥若是?同一巾幗,判若逕庭,然則禿髮後其可不傳乎?特筆以表明之,所以補《晉書》之闕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6 09:41:26

第九十九回     入荊州驅除異黨 奪長安翦滅後秦



  卻說秦主姚興嗣位後,曾立昭儀張氏為後,長子泓為太子,餘子懿弼洸宣諶愔璞質逵裕國兒等,皆封公爵。弼受封廣平公,素性陰狡,潛謀奪嫡,外面卻裝作孝謹,深得父寵,出為雍州刺史,權鎮安定。降臣姜紀,曾叛涼歸秦,依弼麾下,勸弼結興左右,自求入朝。弼如言施行,果得興詔,征為尚書侍中大將軍,得參朝政。嗣是引納朝士,勾結黨羽,勢傾東宮,為國人所側目。左將軍姚文宗,與東宮常相往來,很是親昵。弼因之加忌,誣稱文宗怨望,囑使侍御史廉桃生為證人。興不察虛實,竟將文宗賜死,群臣益復畏弼,不敢多言。溺愛不明,適足致亂。弼令私人尹衝為給事黃門郎,唐盛為治書侍御史,伺察機密,監制朝廷。右僕射梁喜,侍中任謙,京兆尹尹昭,不忍坐視,乘間白興道:「家庭父子,人所難言,但君臣恩義,與父子相同,臣等理不容默,故敢直陳。廣平公弼勢傾朝野,意在奪嫡,陛下反假他威權,任所欲為,時論皆言陛下有廢立意,果有此事,臣等寧死不敢奉詔。」興愕然道:「哪有此事?」喜等復道:「陛下既無此事,愛弼反致禍弼,應亟加裁制,方免他憂。」興默然不答,喜等只好趨退。大司農竇溫,司徒左長史王弼,為弼說情,勸興改立弼為太子。興雖然不允,亦未嘗駁責,益令朝右生疑,但不過腹誹心議罷了。

  未幾,興遇重疾,太子泓入侍,弼謀作亂,潛集黨羽數千人,披甲為備,擬俟興死後,殺泓自立。興子裕偵悉弼謀,遣使四出,飛告諸兄。於是上庸公懿,治兵蒲坂,陳留公閤治兵洛陽,平原公諶治兵雍州,俱欲入赴長安,會師討弼。尚幸興病漸愈,弼謀不得遂。征虜將軍劉羌,乘興升殿,泣告前情。興慨然道:「朕過庭無訓,使諸子不睦,負慚四海,今願卿等各陳所見,俾安社稷。」京兆尹尹昭復請誅弼,右僕射梁喜,亦如昭議,惟興始終不忍,但免弼尚書令,使以將軍公就第。懿洸諶聞興已瘳,各罷兵還鎮。已而懿洸諶及長樂公宜,聯翩入朝,使弟裕先入報興,求陳時事。興怫然道:「汝等無非論弼得失,我已盡知,不煩進言了。」裕答道:「弼果有過,陛下亦宜垂聽,若懿等妄言,盡可加罪,奈何不令入見呢?」興乃就諮議堂引見諸子。宣流涕極陳弼罪,興徐囑道:「我自當處弼,何必汝等加憂?」宣始趨出。撫軍東曹屬姜虯疏請黜弼,興將虯疏取示梁喜,喜復請早決,興仍然不從,蹉跎過去,又越年餘。
  晉荊州刺史司馬休之,據住江陵,雍州刺史魯宗之,據住襄陽,與太尉劉裕相爭,因馳書入關,乞發援兵。秦主興遣將姚成王司馬國璠等,率八千騎赴援,指日出發。究竟休之宗之,何故與裕失和?說來又是一番原因。休之出鎮江陵,頗得民心,子文思過繼譙王,留居建康,豪暴粗疏,為太尉裕所嫉視。有司希旨,陰伺文思過失,適文思捶殺小吏,正好據事糾彈。有詔誅文思黨羽,本身貸死。裕將文思送給休之,令自訓厲,意欲休之將子處死。休之但表廢文思,並寄裕書,陳謝中寓譏諷意。裕因之不悅,特使江州刺史孟懷玉,兼督豫州六郡,監制休之。翌年,又收休之次子文質,從子文祖,並皆賜死,一面聲討休之,即加裕黃鉞,領荊州刺史,起兵西行。裕令弟中軍將軍劉道憐監留府事,進劉穆之兼左僕射,佐助道憐,自己好放心前去。休之聞報,忙邀雍州刺史魯宗之。及宗之子竟陵太守魯軌,合拒裕軍。裕使參軍檀道濟朱超石,率步騎出襄陽。江夏太守劉虔之,聚糧以待,偏被魯軌暗襲虔之,把他擊死。裕婿徐逵之,與別將蒯恩沈淵子等,出江夏口,又墮入魯軌的埋伏計。逵之沈淵子陣亡,惟蒯恩得免。

  裕連接敗報,不由的怒氣勃勃,麾軍渡江,親決勝負。休之也恐不能敵裕,因向後秦乞援。秦雖遣將為助,究因道途相隔,未能遽至。回應上文。休之子司馬文思,與宗之子魯軌,合兵四萬,夾江扼守,列陣峭岸,高約數丈。裕舟近岸,將士見了峭壁,不敢上登。裕披甲出船,自欲躍上,諸將苦諫不從。主簿謝晦,把裕掖住,氣得裕嫚目揚須,拔劍指晦道:「我當斬汝!」晦答道:「天下可無晦,不可無公。」有何用處?不過留他篡晉呢。將軍胡藩,忙趨出裕前,用刀頭挖穿岸上,可容足趾,便躡跡登岸。將士亦陸續隨上,向前力戰。文思與軌,稍稍卻退。轉瞬間,裕亦上岸,麾軍大進,頓將文思等擊退,直指江陵。休之宗之,聞裕軍銳甚,無心固守,亦棄城北遁。惟軌退保石城,裕令閬中侯趙倫之,參軍沈林子攻軌,另遣武陵內史王鎮惡,領著舟師,追躡休之宗之。休之在途中收集敗軍,擬援石城,不意石城已被攻破。軌獨狼狽奔來,乃相偕奔往襄陽。襄陽參軍李應之,閉門不納,休之等只好奔往後秦。行至南陽,正遇秦將姚成王等前來,彼此談及,知荊雍已被裕軍奪去,不如同入長安,再作後圖,乃相引入關去了。

  休之有親屬司馬道賜,為青冀二州刺史劉敬宣參軍,密擬起應休之,與裨將王猛子等合謀,竟將敬宣刺斃。敬宣府吏,當即召眾戡亂,捕斬道賜猛子,青冀二州,仍然平定。裕飭諸軍還營,奏凱入朝。廷旨加裕太傅揚州牧,劍履上殿,入朝不趨,贊拜不名。裕表辭太傅州牧,其餘受命。是年,又命裕都督二十二州軍事。越年,再任裕為中外大都督。裕聞後秦亂起,骨肉相殘,已有亡征,乃說他援納叛黨,決計西討﹔當下敕令戒嚴,準備啟行。

  自從秦主興收納休之,命為鎮軍將軍,領揚州刺史,使他侵擾荊襄,且欲調兵接應。無如諸子相爭,國內不安,天災地變,復隨時告警,忽而大旱,忽而水竭,忽而白虹貫日,忽而熒惑出東井,童謠訛言,嘩傳不息。興亦未免懷憂,乃不遑出師。再越一年,已是秦主興的末年了。正月元旦,興御太極前殿,朝會群臣,禮畢退朝,群臣忽聞有哭泣聲,仔細一查,乃是沙門賀僧。賀僧能言未來吉凶,為興所敬禮,所以宴會時嘗得列席。此次退朝哭泣,大眾不免疑問,他且默然自去。盡在不言中。興哪裡知曉,北與拓跋魏和親,特遣女西平公主,嫁與拓跋嗣為夫人,南使魯宗之父子,寇晉襄陽。宗之道死,由魯軌引兵獨行,為晉雍州刺史趙倫之擊退。興自出華陰,調兵南下,不意舊疾復發,沒奈何趨還長安。太子泓留守西宮意欲出迎,宮臣進諫道:「主上有疾,奸臣在側,殿下今出,進不得見主上,退且有不測奇禍,不如勿迎。」泓蹙然道:「臣子聞君父疾篤,尚可不急往迎謁麼?」宮臣答道:「保身保國,方為大孝,怎可徒拘小節呢?」泓乃不敢出郊,但在黃龍門下,迎興入宮。時黃門侍郎尹衝,果欲因泓出迎,刺泓立弼,偏偏計不得遂,只好罷議。

  尚書姚沙彌,為衝畫策,擬迎興入弼第。衝因興生死未卜,欲隨興入宮作亂,故不用沙彌言。興既入宮,命太子泓錄尚書事,且召入東平公姚紹,使與右衛將軍胡翼度,典兵禁中,防制內外。且遣殿中上將軍斂曼嵬,往收弼第中甲仗,納諸武庫。未幾,興疾益劇,有妹南安長公主,入內問疾,興不能答,於是閤宮倉皇,群謂興死在目前。興少子耕兒,出告兄南陽公愔道:「主上已崩,請速決計!」愔聞言即出,號召黨羽尹衝姚武伯等,率甲士攻端門。斂曼嵬勒兵拒戰,胡翼度率禁兵閉守四門,愔等不得突入,索性在端門外面,放起火來,那時宮內臣妾,見外面火光燭天,當然駭噪。秦主興耳目尚聰,力疾起問,才得亂報,便令侍臣扶掖出殿,傳旨收弼,立即賜死。何若先事預防,或可免此慘劇。禁兵見興出臨,無不喜躍,爭往擊愔。愔敗奔驪山。愔黨建康公呂隆即後涼亡國主。奔雍,尹衝及弟泓奔晉,秦宮少定。興已彌留,亟召姚紹姚讚梁喜尹昭斂曼嵬等,並入內寢,受遺詔輔政,越日興殂。泓秘不發喪,便遣將捕誅南陽公愔及呂隆等人,然後發喪。追諡興為文桓皇帝,總計興在位二十二年,壽終五十一歲。

  泓乃嗣位,改元永和。北地太守毛雍,起兵叛泓,泓命東平公紹往討,將雍擒斬。長樂公宣,未知雍敗,遣將姚佛生等,入衛長安。佛生既行,宣參軍韋宗好亂,勸宣乘勢自立,宣竟為所誤,也即發難。再由東平公紹移軍往擊,大破宣兵。宣詣紹歸罪,為紹所殺。既而西秦王熾磐,仇池公楊盛,夏主勃勃,先後交侵,秦土日蹙。再經晉劉裕引著大軍,得步進步,姚氏宗祚,從此要滅亡了。

  劉裕既興兵討秦,加領征西將軍,兼司豫二州刺史。世子義符為中軍將軍,留監府事。左僕射劉穆之,領監軍中軍二府軍司,入居東府,總攝內外。司馬徐羨之為副,左將軍朱齡石守衛殿省,徐州刺史劉懷慎守衛京師。部署既定,然後西討軍出都,分作數路。龍驤將軍王鎮惡,冠軍將軍檀道濟,自淮淝向許洛,新野太守朱超石,寧朔將軍胡藩趨陽城,振武將軍沈田子,建威將軍傅弘之入武關,建武將軍沈林子,彭城內史劉遵考,率水軍出石門,自汴達河,又命冀州刺史王仲德為征虜將軍,督領前鋒,開鉅野入河。劉穆之語鎮惡道:「劉公委卿伐秦,卿宜努力!」鎮惡道:「我若不克關中,誓不復渡江。」當下各路出發,陸續西進。裕亦徐出彭城,連接前軍捷報。王鎮惡收服漆邱,檀道濟降項城,拔新蔡,下許昌,沈林子克倉垣,王仲德亦入滑台,好算是勢如破竹,先聲奪人了。

  惟滑台系是魏地,守將尉建,驟見晉軍到來,不明虛實,便即遁去。魏主拓跋嗣聞報,即遣部將叔孫建公孫表等,引兵渡河。途遇尉建返奔,就將他縛住,押往滑台城下,一刀斬首,投屍河中。隨即問城上晉兵,責他何故入犯?仲德使司馬竺和之答語道:「劉太尉遣王征虜將軍,自河入洛,清掃山陵,並未敢侵掠魏境,不過魏將棄城自去,王征虜暫借空城,休息兵士,緩日即當西去,便將原城奉還。」不假道而入城,究屬牽強。叔孫建不便啟釁,使人飛報魏主。魏主嗣又令建致書劉裕,裕婉詞答復道:「洛陽系我朝舊都,山陵具在,今為西羌所掠,幾至陵寢成墟,且我朝叛犯,均由羌人收納,使為我患,我朝因此西討,假道貴國,想貴國好惡從同,定無違言。滑台一軍,便當令彼西引,斷不久留。」這一席話,答將過去,魏人倒也無詞可駁,只好按兵待著,俟仲德他去,收復滑台。

  那晉將檀道濟,進拔秦陽滎陽二城,直抵成臯。秦征南將軍姚洸,屯戍洛陽,急向關中乞援。秦主泓遣武衛將軍姚益男,越騎校尉閻生,合兵萬三千人,往救洛陽。又令並州牧姚懿,南屯陝津,作為聲援。姚益男等尚未到洛,晉軍已降服成臯,進攻柏谷。秦寧朔將軍趙玄,勸洸據險固守,靜待援師,怎知司馬姚禹,已暗通晉軍,但請洸發兵出戰。洸即令趙玄,領兵千餘,出堵柏谷塢,廣武將軍石無諱,出守鞏城。玄臨行時,泣語洸道:「玄受三帝重恩,理當效死。但公誤信奸人,必貽後悔。」說畢,即與司馬騫鑒,馳往柏谷,正值晉軍攻入,便與交鋒。晉軍越來越多,玄兵只有千餘,又無後繼,如何攔截得住?玄拚命衝入,身中十餘創,力不能支,據地大呼。司馬騫鑒,抱玄泣下。玄淒聲道:「我死此地,君宜速去。」鑒泣答道:「將軍不濟,鑒將何往?」遂相偕戰死。不愧為姚氏忠臣。無諱至石闕奔還,姚禹逾城降晉。晉軍直逼洛陽,四面圍攻。姚洸待援不至,只好出降。檀道濟俘得秦兵四千餘名,或勸他悉加誅戮,封作京觀。道濟道:「伐罪弔民,正在今日,怎得多殺哩?」是極。因皆釋縛遣歸,入城安民,秦人大悅。

  姚益男等聞洛陽失陷,不敢再進,折回關中。劉裕使冠軍將軍毛修之往鎮洛陽,再飭道濟等前進。適西秦王熾磐,遣使詣裕,願擊秦自效。裕即表封熾磐為平西將軍河南公,自引水軍發彭城,接應前軍。秦主泓方惶急得很,不防並州牧姚懿,到了陝津,誤聽司馬孫暢計議,意圖篡立,反倒戈還攻長安。秦主急遣東平公姚紹等,引兵擊懿。懿敗被擒,孫暢伏誅。接連是征北將軍齊公姚恢,復自稱大都督,托言入清君側,自北雍州還趨長安,再由姚紹移軍攻恢,恢方敗死。懿為泓弟,恢為泓叔,不思共救國危,反相繼謀逆,真是姚氏氣數。姚紹得進封魯公,升官太宰,都督中外諸軍事,率同武衛將軍姚鸞等,擁兵五萬,東援潼關。別遣副將姚驢守蒲坂。晉將王鎮惡入澠池,進薄潼關,檀道濟沈林子,自陝北渡河,進攻蒲坂。蒲坂城堅難下,林子謂不若會同鎮惡,合攻潼關。道濟依議,便與林子回軍,共至潼關下寨。姚紹開關搦戰,被道濟等縱兵奮擊,喪亡千人,不得已退保定城,據險固守,再令姚鸞出擊晉軍糧道,偏為晉將沈林子所料,夤夜襲鸞,把鸞擊斃。紹又使東平公姚讚,截晉水軍,亦被沈林子擊敗,奔回定城。

  秦主泓連接敗報,倉皇失措,只好向魏乞援。晉劉裕泝河西上,亦使人向魏借道。魏主拓跋嗣集眾會議,多說秦魏方通婚媾,理應拒晉援秦。秦女西平公主為魏夫人事,見上文。獨博士祭酒崔浩,謂:「秦已垂亡,往救無益,不如假裕水道,聽他西上,然後發兵堵塞東路。裕若勝秦,必感我惠,否則我亦有救秦的美名,這乃是一舉兩得的上計。」拓跋嗣不能無疑,再經宮內的拓跋夫人,勸嗣拒晉,嗣乃遣司徒長孫嵩等屯兵河北,遏住裕軍。裕引軍入河,魏兵隨裕西行。裕遣親兵隊長丁旿,率勇士七百人,堅車百乘,登岸列陣。再命朱超石領著弓弩手二千,登車環射魏兵,且射且進。再用大錘短槊,左右猛擊,連斃魏兵無數。魏兵大溃,魏將阿薄乾陣亡,裕軍遂安然向西去了。

  魏主嗣始悔不聽崔浩,再與浩商議軍情,欲截裕軍歸路。浩答道:「裕能得秦,不能守秦,將來關中終為我有,何必目前勞兵?臣嘗私論近世將相,王猛佐秦,乃是苻堅的管仲,慕容恪輔燕,乃是慕容暐的霍光,劉裕相晉,乃是司馬德宗的曹操,彼欲立功震世,篡代晉室,豈肯長留關中麼?」料事如神。嗣乃大喜,不再出兵。晉將王鎮惡,久駐潼關,糧食將盡,意欲棄去輜重,還赴大軍。沈林子拔劍擊案道:「今許洛已定,關右將平,前鋒為全軍耳目,奈何自沮銳氣,功敗垂成呢?」鎮惡乃自至弘農,曉諭百姓,勸送義租,百姓應命輸糧,軍食復振。林子復擊破河北秦軍,斬秦將姚洽姚墨蠡唐小方。姚紹愧憤成疾,嘔血而亡。秦兵失了姚紹,越加驚心,無心戰守。晉將沈田子傅弘之等,領著偏師千餘騎,襲破武關,進屯青泥。秦主泓率眾數萬,前來抵禦,弘之欲退,田子獨慷慨誓眾,鼓噪奮進。姚泓素未經大戰,驀見晉軍各執短刀,冒死衝來,好似虎狼一般,不由的驚心動魄,急忙返奔,餘眾當然披靡,統皆溃散,所有乘輿麾蓋,拋棄殆盡。沈林子恐田子有失,亟往馳救,見秦主已經敗去,便相偕追入,再加劉裕到了潼關,令王鎮惡自河入渭,亟搗長安。裕軍繼進,斬姚強,走姚難,直達渭橋。姚丕扼守渭橋,由鎮惡捨舟登岸,身先士卒,大破不軍。姚泓引兵援丕,反被丕敗卒還衝,自相踐踏,不戰即溃。泓匹馬奔還,鎮惡追入平朔門,長安已破,急得泓不知所為,挈妻子奔往石橋。姚讚還救姚泓,眾皆散去,胡翼度走降晉軍。泓無法可施,只得輸款乞降。後秦自姚萇僭號,共歷三世,凡三十二年而亡。小子有詩歎道:
  霸踞關中卅二年,如何豆釜竟相煎!
  內憂外侮侵尋日,莫怪姚宗不再延。
  姚泓出降,獨有一幼子涕泣諫阻,墜城殉國。欲知詳情,下文還有一回,請看官仔細看明。
  司馬休之,晉宗室之強者也。劉裕既殺劉毅與諸葛長民,寧能再容休之?其所由使鎮荊州者,亦一調虎離山之秘計耳。文思有罪,廢之可也,乃必送交休之,令其處死,是明知休之之不忍殺子,可聲罪以討之。休之不能敵裕,卒致兵敗西走,而魯宗之父子,亦隨與同行,裕之驅除異己,從此垂盡矣。後秦主姚興父子,其惡皆不若姚萇,興得倖免,泓竟速亡,禍實由萇貽之。內有諸子之相爭,外有強鄰之相逼,雖曰人事,亦由天道。如姚萇之狡鷙,猶得傳祚三世,不可謂非幸事。姚泓以仁孝聞,卒致失國隕身,乃知兇人之必歸無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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