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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東藩]大漢之前漢(西漢含秦朝)通俗演義(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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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8 13:1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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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東藩]大漢之前漢(西漢含秦朝)通俗演義(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小黑明融 於 2015-11-3 06:41 編輯
書名:
歷史通俗演義 - 大漢通俗演義之前漢(西漢含秦朝)通俗演義。
作者:
蔡東藩(1877~1945),名郕,字椿壽,號東帆,清山陰縣臨浦(今屬蕭山)人。十四歲中秀才,後又進京朝考,名列優貢,分發福建候補知縣。因不滿官場惡習,數月即稱病回鄉。辛亥革命之後,曾先後在杭州及紹興等地教書。
從1916年開始,到1926年為止,蔡東藩用十年的心血和驚人的毅力,先後完成了前漢(附秦朝)、後漢、兩晉、南北朝、唐、五代、宋、元、明、清、民國共十一部歷史通俗演義,合稱《歷朝通俗演義》,時間跨度自秦始皇到民國九年,凡二千一百六十六年。加上《西太后演義》及《歷朝史演義》兩部,總共撰寫了十三部計七百廿四萬字的通俗史巨著,其內容跨越時間之長、人物之眾、篇制之巨,堪稱歷史演義之最。被人譽為“一代史家,千秋神筆”。
蔡東藩作品的最大特色在於他對歷史真實的嚴格追求。他寫歷史演義,“語皆有本”,力求其主要情節均有歷史記載作為根據。自然,作為“演義”,他也有虛構,特別是人物對話。但是,他很謹慎,力求符合特定歷史環境和特定歷史人物的性格,不敢任意編造。
內容:
本文自秦贏開始敘說至王莽弒帝篡漢止之大漢朝的前半史。是名前漢(西漢含秦朝)歷史通俗演義。既有真實史話亦有通俗野說。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8 13:13:12
自序
吾國之有史,繇來舊矣。自漢司馬遷創作《史記》,體例獨詳,遂為後世史家之祖。班固因之,輯成《漢書》,而遷固之名乃並著焉。竊案遷《史》起自黃帝,訖於天漢,大旨在敘古從略,敘秦漢從詳,綜計得百三十篇,共五十二萬六千餘言。班《書》則始於秦季,終於孝平王莽,凡百二十卷,計七十餘萬言,視遷《史》為尤繁矣。後之學者,慕其名,輒購《史》《漢》二書而庋藏之,問其熟覽與否,則固無以應也。蓋二書繁博,非旬月所能卒讀,且文義精奧,淺見之士,尚不能辨其句讀,一卷未終,懵然生厭,遑問其再四尋繹乎?他若《涑水通鑑》、《紫陽綱目》,以及《通鑑紀事本末》、《通鑑輯覽》、《綱鑒會纂》、《綱鑒易知錄》等書,編年紀事,歷姓相承,而首數卷間,各列秦漢事實,讀史者輒舉而窺之,固求其提要鉤玄,記憶不忘者,亦罕有所聞。至如稗官野史之紀載,則一鱗一爪,或猶能稱道之,是無佗,稗史之引起觀感,令人悅目,固較正史為尤易也。鄙人不敏,嘗借說部體裁,演歷史故事,由今追昔,溯而上之,以至秦漢。秦自始皇至子嬰歷國三世,第十有五年耳。依事演述,寥寥數回,不足以成卷帙﹔且名為一朝,但聞暴政,未底於治,實為由周至漢之過渡時代,附入於漢,存其名而已足矣。漢則兩京迭嬗,閱年四百有餘,而前漢二百一十年間,有女寵,有外戚,有方鎮,有夷狄,有嬖幸,有閹宦,有權奸,蓋已舉古今來病國之厲階,彙集其中,故治日少而亂日多。其尤烈者,則為女寵,為外戚。高祖以百戰成帝業,而其權且移於宮闈﹔文景懲之,厥禍少殺﹔至武帝尊田蚡,貴衛青,女寵外戚,於此復盛﹔至許史盛於宣元,王趙丁傅盛於成哀﹔平帝入嗣,元皇后老而不死,卒貽王莽篡弒之禍﹔然則謂前漢一代與女寵外戚相終始,亦無不可也。本編兼彩正稗,貫徹初終,所有前漢治亂之大凡,備載無遺,而於女寵外戚之興衰,尤再三致意,揭示後人,非敢謂有當史學,但以淺近之詞,演述故乘,期為通俗教育之助云爾。班馬可作,當亦不笑我粗疏也。惟書成倉卒,不無訛詞,匡而正之,是在海內之通儒。
中華民國十四年立冬之日,古越蔡東帆敘。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8 13:14:12
第一回 移花接木計獻美姬 用李代桃歡承淫後
皇有皇猷,帝有帝德,史家推論史事,首推三皇五帝。其實三皇五帝的本身,並未嘗自稱為皇,自稱為帝,後人因他首出御宇,創造文明,把一個渾渾沌沌的世界,化成了雍雍肅肅的國家,真是皇猷丕顯,帝德無垠,所以格外推崇,因把皇字帝字的徽號,加將上去。是意未經人道,一經揭破,恰有至理。到了夏商週三朝,若大禹,若成湯,若周文武,統是有道明君,他卻恐未及古人,不敢稱皇道帝,但降號為王罷了。及東周已衰,西秦崛起,暴如嬴政,憑借了祖宗遺業,招攬關隴間數十百萬壯丁,橫行海內,蠶食鯨吞,今日滅這國,明日滅那國,好容易把九州版圖,一古腦兒聚為己有,便自以為震古鑠今,無人可及,遂將三皇的皇字,五帝的帝字,合成了一個名詞,叫做皇帝。
咳!這皇帝兩字的頭銜,並不是功德造就,實在是腥血鑄成。試看暴秦歷史,有甚麼皇猷?有甚麼帝德?無非趁著亂世紛紛的時候,靠了一些武力,僥倖成功,他遂昂然自大,惟我獨尊。還有一種千古紀念的事情,就是我國的君主專制,實是嬴政一人,完全造成。從前黃帝開國以來,頒定國法,原是君主政體,歷代奉為準繩,但究未嘗有「言莫予違,獨斷獨行」的思想。堯置諫鼓,立謗木,舜詢四岳,咨十有二牧,禹拜昌言,湯改過不咎,周有詢群臣詢群吏詢萬民的制度,簡策流傳,至今勿替。可見古時的聖帝明王,雖然尊為天子,管轄九州,究竟也要集思廣益,依從輿論,好民所好,惡民所惡,才能長治久安,做一位昇平主子,貽謀永遠,傳及子孫。看官聽說!這便是開明專制,不是絕對專制哩。聲大而閎。
自從嬴政得國,專務君權,待遇百姓,好似牛馬犬豕一般,凡所有督責抑勒的命令,嚴酷殘暴的刑罰,無一不作,無一不行,也以為生殺予奪,惟我所為,百姓自然帖伏,不敢再逞,從此皇帝的位置,牢固不破,好教那子子孫孫,千代萬代的遺傳下去。那知專欲難成,眾怒難犯,本身幸得速死,不致隕首,才及一傳,宮廷裡面,就鬧得一塌糊塗,戍卒叫,函谷舉,楚人一炬,可憐焦土。於是楚漢逐鹿,劉項爭雄。項羽力能扛鼎,叱咤萬夫,卻是個空前絕後的壯士,無如有勇無謀,以暴易暴,反讓那泗上亭長,出人頭地,用了好幾個策士謀臣,武夫猛將,終將項霸王除去,安安穩穩的得了中原。史官說他豁達大度,確非凡夫,而且入關約法,盡除苛禁,能得百姓歡心,所以掃秦滅項,五年大成。
但小子追溯漢家事跡,多半沿襲秦制,並沒有一番大改革的事業。蕭何原是刀筆吏,叔孫通又是綿蕞生,綿蕞系表位標準,綿是置設綿索,蕞是植茅地上,為肄習典禮之處,使知尊卑次序。所見所聞,無非是前秦故事,曉得甚麼體國經野的宏規,因此佐漢立法,仍舊是換湯不換藥的手段,厲行專制政體,尊君抑民。漢高祖嘗沾沾自喜,謂吾今日乃知皇帝之貴。照此看來,秦漢二代,規模大略相同,不過嚴刑峻法,算比暴秦差了一層。史官或鋪張揚厲,極端稱許,其實多是浮詞諛頌,未足盡信呢。漢高一歿,呂後專權,險些兒覆滅劉氏,要繼續那亡秦的後塵。這便是貽謀未善。幸虧還有一二社稷臣,撥亂反正,才得保全劉家基業。孝文入嗣,卻是個守成令主,允恭玄默,守儉持盈,寬刑律,獎農事,府藏充實,囹圄空虛,漢家元氣,實是孝文一代,休養成功。景帝遵業,略帶刻薄,用兵七國,未免勞民,但尚是萬不得已的舉動,未可譏他黷武,此外還有乃父遺風,不忘恭儉。周雲成康,漢言文景,兩相比例,頗若同揆。傳至孝武,與祖考全不相同,簡直是好大喜功,彷彿秦始皇一流人物。秦皇好征伐,漢武亦好征伐,秦皇好巡游,漢武亦好巡游,秦皇好雄猜,漢武亦好雄猜,秦皇好誅夷,漢武亦好誅夷,秦皇好土木,漢武亦好土木,秦皇好神仙,漢武亦好神仙,秦皇好財色,漢武亦好財色。後世嘗以秦皇漢武並稱,還道他力征經營,開拓疆宇,東西南北的外族,聞風遠遁,好算是一代武功,兩朝雄主。誰知秦亡不由胡亥,實自始皇﹔漢亡不在孝平,實始武帝。本編並列秦漢,隱寓此意。文景二主四十餘年積蓄,被漢武一生蕩盡,從此海內虛耗,民生困敝。昭宣二朝,尚能與民更始,勵精圖治,勉強維持過去。傳到元成時代,弘恭石顯,幾類趙高,杜欽谷永,酷似李斯,外戚王氏,遂得乘隙入朝,把持國柄。哀平昏庸,漢祚潛移。不文不武的王莽,佯作謙恭,愚弄士民,朝野稱安漢公功德,多至八千人,雖由王莽善能運動,得此無謂的標榜,但也由漢武以來,人心漸貳,不願歸漢,遂為那逆莽所紿,平白地將漢室江山,篡奪了去。推究禍根,不能不歸咎漢武。若謂秦傳二世,漢傳至十一世,歷年久暫,大判逕庭,這是由漢祖漢宗,有一兩代積德累仁的效果,不比那秦嬴政一味暴橫,無人感念,所以一暫一久,有此區別呢。評論的確。話休敘煩,事歸正傳。且說秦朝第一代皇帝,就是嬴政,遠祖乃是帝舜時代的伯益。益掌山澤,佐禹治水,有功沐封,賜姓嬴氏。好幾傳到了蜚廉,生子惡來,善走有力,助紂為虐,與紂同誅。惡來五世孫非子,住居犬邱,善養馬,得周孝王寵召,令主汧渭間畜牧。馬大蕃息,孝王遂封他為附庸,食邑秦地。四傳至襄公,佐周平戎,護送平王東遷,得岐豐地,受封為伯,嬴秦始大。又數傳至穆公,並國十二,遂霸西戎﹔再歷十餘傳,正當六國七亂的時候,孝公奮起,用商鞅為左庶長,變法圖強,戰勝各國,定都咸陽。子惠文君嗣,僭號稱王,嗣是為武王、昭襄王,與山東六國爭衡,攻城略地,日見盛強。周赧王獻地入秦,所有寶器九鼎,統被秦人取歸。昭襄王子孝文王,有子異人,入質趙國,陽翟大賈呂不韋,行經趙都邯鄲,見了異人,私歎為奇貨可居,乃陽為結納,與訂知交。異人質居異地,舉目無親,免不得抑鬱寡歡,離愁百結,驀然碰著了意外良朋,正是天涯知己,相得益歡,當下往來日密,情好日深,遂把那羈旅苦衷,及平生願望,一一流露出來。不韋遂替他設法,想出一條斡旋的妙計。原來異人出質時,昭襄王尚然在位,孝文王柱,正為太子,有妃華陽夫人,未得生男,異人乃是夏姬所出,兄弟甚多,約有二十餘人。不韋既得異人傳述,便即乘間進言,謂必取悅華陽夫人,作為嫡嗣,將來方得承統云云。異人當然稱善,但恨無人代為先容,偏不韋又願為效勞,且慨出千金,半贈異人,令結賓客,半貯行囊,西行詣秦,替異人作運動費。這真叫作投機事業。異人聽到這般幫忙,怎得不感激萬分?便與不韋訂了密約,說是計果得成,他日當與共秦國。不韋便欣然西去,沿途購辦奇物玩好,攜入關中,先向華陽夫人的阿姊處,買通關節,托她入白夫人。大略謂:「夫人無子,亟宜擇賢過繼,若待至色衰愛弛,尚且無嗣承立,悔何可及?今異人出質趙國,日夜泣思太子及夫人,乘此機會,立異人為嫡嗣,請令歸國,是異人必感德不忘,夫人亦終身有靠,一舉兩得,莫如此策」云云。這一席話,說得夫人如夢初醒,非常感佩。當夜轉告太子,用著一種含顰帶淚的柔顏,宛轉陳詞,不由太子不從。彼此破符為約,決立異人為嗣子。夫人得自姊言,知由不韋替他畫策,便囑使不韋歸傅異人,並贈他厚贐。已經賺得利息。不韋返報異人,異人自然欣慰,從此與異人交誼,又加添了一層。
不韋更懷著鬼胎,隨時訪覓美人兒,湊巧趙都中有一歌妓,生得嫋娜娉婷,楚楚可愛,遂不惜重資,納為簉室,憑著那天生精力,交歡數次,居然種下了一點靈犀,不韋預先窺測,料是男胎,這是何術?想是不韋蓄有種子秘方。便去引那異人進來,開筵相待。酒到半酣,才令趙姬盛妝出見,從旁勸酒。異人不瞧猶可,瞧著那花容月貌,禁不住目眩心迷,一時神情失主,盡管偷眼相窺。偏那趙姬也知湊趣,轉動了一雙秋波,與他對映,想是不韋已經授意,但此姬本來狂蕩,當然愛及少年。惹得異人心癢難熬,躍躍欲動。可巧不韋似有酒意,就在席間假寐,把手枕頭,略有鼾聲。異人色膽如天,便去牽動翠袖,涎臉乞憐。那美姬若嗔若喜,半就半推,正要引人入勝,不防座上拍的一聲,接連便聞呵叱道:「你句你敢調戲我姬人麼?」異人慌忙回顧,見不韋已立起座前,面有怒容,頓嚇得魂飛天外,只好在不韋前做了矮人,長跪求恕。不韋又冷笑道,「我與君交好有年,不應這般戲侮,就使愛我姬人,也可直言告我,何必鬼鬼祟祟,作此伎倆呢?」異人聽了,轉驚為喜,便向不韋叩頭道:「果蒙見惠,感恩不淺,此後如得富貴,誓必圖報。」不韋復道:「交友貴有始終,我便將此姬贈君,但有條約二件,須要依我。」異人道:「除死以外,無不可從。」不韋即說出兩大條件:「一是須納此姬為正室,二是此姬生子,應立為嫡嗣。」異人滿口應承,方由不韋將他扶起,索性囑使趙姬,坐在異人座側,緩歌侑觴,直飲到夜色倉黃,才喚入一乘輕輿,使趙姬陪伴異人上車,同返客館。這時趙姬的身孕,已經兩閱月了。美眷如花,流光似水,異人與趙姬日夕綢繆,約莫過了八個月,本來是腹中兒胎,應該分娩,偏偏這個異種,安然藏著,不見震動,又遲延了兩月,方才坐蓐臨盆,生下一個男兒。說也奇怪,巧遇是日為正月元旦,因取名為政,寄姓趙氏。非呂非嬴,不如姓趙。異人總道是十月生男,定由己出,那知是呂氏種下的暗胎,已有以呂代嬴的默兆了。特筆表明。
越三年秦趙失和,邯鄲被圍,趙欲殺害異人,虧得呂不韋陰賂守吏,把他縱去,逃赴秦軍,妻子由不韋引匿。待至魏兵救趙,秦軍西還,異人原得歸國,不韋也將異人妻子,送入咸陽,俾他完聚。華陽夫人見了異人,異人當即下拜,涕泣陳情,敘那數年離別的思慕,引起夫人的感情。他又因夫人本是楚女,特地改著楚服,取悅親心。果然夫人悲感交並,也揮淚與語道:「我本楚人,汝能曲體我心,便當養汝為子,汝可改名為楚罷。」異人唯唯從命,自是晨昏定省,格外慇懃。想又是不韋所教。就是趙姬母子,得入秦宮,見了華陽夫人,也是致敬盡禮,不敢少疏,因此華陽夫人,喜得佳兒佳婦,便與孝文王再申前約,決不負盟。既而昭襄王病歿,孝文王嗣位,即立楚為太子。喪葬才畢,升殿視事,才閱三日,便即逝世。太子楚安然繼統,得為秦王,報德踐約的期限,居然如願以償。當下尊嫡母華陽夫人為華陽太后,生母夏姬為夏太后,立趙姬為王後,子政為嗣子,進呂不韋為相國,封文信侯,食河南洛陽十萬戶,一番大交易,至此成功。
會東周君聯合諸侯,謀欲伐秦,為秦王楚所聞,遂遣相國呂不韋督兵往攻。東周君地狹兵單,那裡敵得過秦軍,諸侯復觀望不前,眼見是周家一脈,不得再延。東西周詳情,應載入周史中,故本回從略。呂不韋大出風頭,滅了東周,把東周君遷錮陽人聚,周朝八百多年的宗祚,反被一個陽翟賈人,鏟滅無遺,文武成康,恐也不免餘恫呢。明「翦姬箓」暗移嬴祚,凶狡如呂不韋,怎得久存。不韋班師還朝,飲至受賞,不勞細說。
轉眼間又是四年,秦王楚春秋鼎盛,坐享榮華,總道是來日方長,好與那正宮王後,白頭偕老,畢世同歡。誰料到二豎為災,膏肓受厄,終落得嗚呼哀哉,伏惟尚饗,年才三十有六。子政甫十三歲,繼承秦祚,追諡父楚為莊襄王,尊母為王太后,名目上雖是以子承父,暗地裡實是以呂易嬴。畫龍點睛。政未能親政,國事俱委任呂不韋,號為仲父。應該呼父。不韋大權在握,出入宮廷,時常與秦王母子,見面敘談。只這位莊襄太后,尚不過三十歲左右,驟遭大故,竟作孀姝,她本是個送舊迎新的歌姬,怎禁得深宮寂寂,孤帳沈沈?空守了好幾月,終有些忍耐不住,好在不韋是個舊歡,樂得再與勾引,申續前盟。不韋也未免有情,因同她重整旗鼓,演那顛鳳倒鸞的老戲文。宮娥采女,統是太后心腹,守口如瓶,秦王政究竟少年,未識個中情景,所以兩口兒暗地往來,仍然與伉儷相似。
一年二年三四年,秦王政已將弱冠了,不韋年亦漸老了。偏太后淫興未衰,時常宣召不韋,入宮同夢。不韋未免愁煩,一則恐精力濅衰,禁不住連宵戕賊,一則恐少主濅長,免不得瞧破機關,於是想出一法,私擬薦賢自代。湊巧有個浪子嫪毐,讀若愛。陽道壯偉,嘗戲御桐木小車,不假手力,但用那活兒插入輪軸,也能轉捩運行。見不韋列傳。事為不韋所聞,立即召為舍人,先向太后關說,極稱嫪毐絕技。太后果然歆羨,親欲一試,當由不韋令人告訐,誣毐有罪,當置宮刑,一面厚賄刑吏,但將毐拔去鬚眉,並未割勢,便使冒作閹人,入侍太后。太后即引登臥榻,實地試驗,果然堅強無比,久戰不疲,惹得太后樂不可支,如獲至寶,朝朝暮暮,我我卿卿,老淫嫗又居然有娠了。多年不聞生育,至此又復懷妊。畢竟嫪毐有力。會值夏太后病逝,嫪毐遂與太后密商,買通卜人,詐言宮中不利母后,應該遷居避禍。秦王政不知有詐,就請母后徙往雍宮,嫪毐當然從往。嗣是母子離居,不必顧忌,一索得男,再索復得男,保抱鞠育,視若尋常,且封嫪毐為長信侯,食邑山陽,尋且加封太原郡國。凡宮室車馬衣服,及苑囿馳獵等情,均歸嫪毐主持,毐至此真快活極了。小子有詩歎道:
宮闈廝養得封侯,肉戰功勞也厚酬。
若使雄狐長得志,人生何憚不淫偷!
欲知嫪毐後事,且待下回說明。
本回第一段文字,揭出皇帝專制四字,是籠罩全書之大宗旨。秦造成之,漢沿襲之,是秦漢本一脈相關,無甚區別,此著書人之所以並為一編不煩另提也。且秦皇漢武,為後人連語之口頭禪,兩兩相較,不期而合,即秦即漢,會心固不遠耳。敘事以後,即寫秦政出世之來歷,見得嬴呂相代,暗寓機關。後來政母復通呂不韋,並淫及嫪毐,母既不貞,子安得不流為暴虐?演述之以示後人,亦一儆世之苦心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8 13:15:54
第二回 誅假父納言迎母 稱皇帝立法愚民
卻說嫪毐得封長信侯,威權日盛,私下與秦太后密謀,擬俟秦王政歿後,即將毐所生私子,立為嗣王。毐非常快樂,往往得意妄言。一日與貴臣飲博,喝得酩酊大醉,遂互起齟齬,大肆口角,嫪毐目大叱道:「我乃秦王假父,怎敢與我鬥口?汝等難道有眼無珠,不識高下麼?」貴臣等聽了此言,便都退去,往報秦王。秦王政已在位九年,年已逾冠,血氣方剛,驀然聽到這種醜事,不禁忿怒異常,當下密令乾吏,調查虛實。旋得密報,說毐原非閹人,確與太后有奸通情事,遂授昌平君昌文君為相國,引兵捕毐。昌平昌文史失姓名,或謂昌平君為楚公子,入秦授職,未知確否,待考。毐得知消息,不甘坐斃,便捏造御璽,偽署敕文,調發衛兵縣卒,抗拒官軍。兩下裡爭鋒起來,究竟真假有憑,難免敗露,再經昌文昌平兩君,聲明毐罪,毐眾當即溃散,單剩毐數百親從,如何支持,也便竄去。
秦王政更下令國中,懸賞緝毐,活擒來獻,賞錢百萬,攜首來獻,賞錢五十萬。大眾期得厚賞,踴躍追捕,到了好畤,竟得擒住淫賊,並賊黨二十人,獻入闕下。秦刑本來酷烈,再加嫪毐犯了重罪,當命處毐轘刑,五馬分屍。毐黨一體駢誅,且夷毐三族。父族、母族、妻族。一面飭將士往搜雍宮,得太后私生二子,撲殺了事。就把太后驅往嫚陽宮,派吏管束,不准自由。是謂樂極生悲。呂不韋引毐入宮,本當連坐,因念他侍奉先王,功罪相抵,不忍加誅,但褫免相國職銜,勒令就國,食彩河南。
秦大臣等互相議論,多怪秦王背母忘恩,未免過甚,就中有幾個激烈官吏,上疏直諫,請秦王迎還太后。秦王政本來蜂鼻長目,鶻膺豺聲,是個刻薄少恩的人物,一閱諫書,怒上加怒,竟命處諫官死刑,並榜示朝堂,敢諫者死。還有好幾個不怕死的,再去絮聒,徒落得自討苦吃,身首分離。總計直諫被殺,已有二十七人,太后不謂無罪,諫官真自取死。群臣乃不敢再言。獨齊客茅焦,伏闕請諫,秦王大怒,按劍危坐,且顧左右取鑊,即欲烹焦。焦毫不畏縮,徐徐趨進,再拜起語道:「臣聞生不諱死,存不諱亡,諱死未必得生,諱亡未必終存,死生存亡的至理,為明主所樂聞,陛下今亦願聞否?」秦王政聽了,還道他別有至論,不關母事,因即改容相答道:「容卿道來。」焦見秦王怒容已斂,便正色朗聲道:「陛下今日行同狂悖,車裂假父,囊撲二弟,言之太甚。幽禁母后,殘戮諫士,夏桀商紂,尚不至此,若使天下得聞此事,必且瓦解,無復響秦,秦國必亡,陛下必危。臣不忍緘默無言,與國同盡,情願先就鼎鑊,視死如歸!」說著,便解去外衣,赴鑊就烹。說得秦王政也覺著忙,下座攬焦,當面謝過。秦王政之得據中原,想由這點好處。遂命焦為上卿,令他隨往迎母,與太后同輦還都,再為母子如初。
呂不韋既往河南,一住年餘,山東各國,多遣使問訊,勸駕請往。莫非也要他去作淫亂事麼。事為秦廷所聞,秦王政防他為變,即致不韋書道:「君與秦究有何功,得封國河南,食十萬戶?君與秦究屬何親,得號仲父?今可率領家屬速徙蜀中,毋得逗留!」不韋得書覽畢,長歎數聲,幾乎淚下。任君用盡千般計,到頭仍是一場空。意欲上書申辯,轉思從前情事,統皆曖昧,未便明言,倘若唐突出去,反致速斃。想了又想,將來總沒有良好結果,不如就此自盡,免得刀頭受苦。主意已定,便取了鴆酒,勉強吞下,須臾毒發,當然畢命。看到此處,方知刁鑽無益。
不韋妻已經先死,安葬洛陽北邙,僚佐等恐尚有後命,急將不韋遺骸,草草棺殮,夤夜舁往與妻合葬。後人但知呂母冢,不知呂相墳,其實是已經合墓,乏人知曉,所以有此傳聞呢。生時不明白,死也不明白。惟這位莊襄王後,又苟延了七八年,與華陽太后相繼病亡。秦王政總算舉哀成服,發喪引柩,與莊襄王合葬茝陽。實是不必。這也毋庸細表。
且說秦王政親攬大權,很是辣手,居然有雷厲風行的氣象。當時山東各國,均已濅衰,秦遂乘隙出兵,陸續吞並。秦王政十七年,使內史勝史記作騰。滅韓,虜韓王安﹔十九年又遣將王翦滅趙,虜趙王遷﹔二十二年復命將王賁滅魏,虜魏王假﹔二十四年再令王翦滅楚,虜楚王負芻﹔二十五年更令王賁滅燕,虜燕王喜﹔二十六年飭賁由燕南攻齊,掩入齊都臨淄,齊王建舉國降秦,被徙至共,活活餓死,六國悉數蕩平,秦遂得統一中原,囊括海內了。於是秦王政滿志躊躇,想乾出一番空前絕後的大事業,號令四方,遂首先下令道:
寡人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亂,賴宗廟之靈,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號不更,無以稱成功,傳後世,其妥議帝號上聞。
這令一下,丞相王綰,御史大夫馮劫,廷尉李斯,便召集博士,會議了一日一夜。越宿方入朝奏聞道,「古時五帝在位,地方不過千里,外列侯服夷服等類,或朝或否,天子常不能制。今陛下興義兵,除殘賊,平定天下,法令統一,自從上古以來,得未曾有,五帝何能及此?臣等與博士合議,統言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想即人皇。泰皇最貴。今當恭上尊號,奉陛下為泰皇,命為制,令為詔,自稱曰朕,伏乞陛下裁擇施行。」秦王聽了,半晌無言,暗想泰皇雖是貴稱,究竟成為陳跡,沒甚稀奇,我既功高古人,奈何再襲舊名,眾議當然未合,應即駁去,另議為是。嗣又轉念道:「有了有了,古稱三皇五帝,我何不將皇帝二字合成徽稱,較為美善呢。」乃宣諭群臣道:「去泰存皇,更彩古帝位號,稱為皇帝便了。餘可依議。」王綰等便皆匍伏,口稱陛下德過三皇,功高五帝,應該尊稱皇帝,微臣等才疏識淺,究竟不及聖明。說著又舞蹈三呼,方才起來。一班媚子諧臣。秦王大喜,便命退朝,自己乘輦入宮。過了一日,又復頒制道:
朕聞太古有號毋諡,中古有號,死而以行為諡,如此則子得議父,臣得議君,甚無謂也,朕所弗取,自今以後,除去諡法,朕為始皇帝,後世子孫,以次計數,二世三世至千萬世,傳之無窮,豈不懿歟!
看官,你道這篇制書,是何命意?他想諡有美惡,都是本人死後,定諸他人。美諡原不必說了﹔倘若他人指摘生平,加一惡諡,豈不要遺臭萬年?我死後,保不住定得美諡,不若除去諡法,免得他人妄議。且我手定天下,無非為子孫起見,得能千萬代的傳將下去,方不負我一番經營,所以特地頒制,說出這般一廂情願的話頭。當下追尊莊襄王為太上皇,自稱始皇,小子依史敘述,此後也呼他為始皇了。提清眉目。
先是齊人鄒衍,嘗論五德推遷,更迭相勝,如火能滅金,即火能勝金,金能剋木,即金能勝木,列代鼎革,就是相勝等語。始皇採用衍說,以為周得火德,秦應稱為水德,水能勝火,故秦可代周。自是定為水德,命河名為德水。又因夏正建寅,商正建丑,周正建子,秦應特創一格,與昔不同,乃定制建亥,以十月朔為歲首。陰曆莫如夏正,商周改建,不免多事,如秦更覺無謂了。衣服旌旄節旗,概令尚黑,取象水色。水主北方,終數為六,故用六為紀數,六寸為符,六尺為步,冠制六寸,輿制六尺。且謂水德為陰,陰道主殺,所以嚴定刑法,不尚慈惠,一切舉措,純用法律相繩,寧可失入,不可失出。後世謂秦尚法律,似有法治國規模,不知秦以刑殺為法,如何制治。從此秦人不能有為,動罹法網,赭衣滿道,黑獄叢冤。
會丞相王綰等伏闕上言,略說諸侯初滅,燕齊楚地方遼遠,應封子弟為王,遣往鎮守。始皇不以為然,乃令群臣妥議。群臣多贊成綰言,唯廷尉李斯駁議道:「周朝開國,封建同姓子弟,不可勝計,後嗣疏遠,互相攻擊,視若仇讎,周天子無法禁止,坐致衰亡。今賴陛下威靈,統一海內,何勿析置郡縣,設官分治?所有諸子功臣,但宜將公家賦稅,量為賞給,不令專權。內重外輕,天下自無異志,這乃是安寧至計哩。」計非不善,但上無令主,無論如何妙法,總難持久。始皇欣然喜道:「天下久苦兵革,正因列侯互峙,戰鬥不休。現在天下初定,若再仍舊制封王立國,豈不是復開兵禍麼?廷尉議是,朕當照行!」王綰等掃興退出,始皇即命李斯會同僚屬,規劃疆土。費了許多心力,才得支配停當,分天下為三十六郡,列名如下:
內史郡 三川郡 河東郡 南陽郡 南郡 九江郡 鄣郡 會稽郡 穎川郡 碭郡 泗水郡 薛郡 東郡 瑯琊郡 齊郡 上谷郡 漁陽郡 古北平郡 遼西郡 遼東郡 代郡 巨鹿郡 邯鄲郡 上黨郡 太原郡 雲中郡 九原郡 雁門郡 上郡 隴西郡 北地郡 漢中郡 巴郡 蜀郡 黔中郡 長沙郡
每郡分置守尉,守掌治郡,尉掌佐守,典武職甲卒。朝廷設御史監郡,便稱為監。每縣設令,與郡守尉同歸朝廷簡放。守令下有郡佐縣佐,各由守令任用。以下便是鄉官,選自民間,大約十里一亭,亭有長﹔十亭一鄉,鄉有三老,及嗇夫游徼。三老掌教化,嗇夫判訴訟,游徼治盜賊,這還是周朝遺制,略存一斑。改命百姓為黔首,特創出一條恩例,許民大酺。原來秦律嘗不准偶語,不准三人以上,一同聚飲,此次因海內混壹,總算特別加恩,令民人合宴一兩天,所以叫做大酺。百姓接奉此令,才得親朋相聚,杯酒談心,也可謂一朝幸遇。那知酒興未闌,朝旨又到,一是令民間兵器,悉數繳出,不准私留﹔二是令民間豪家名士,即日遷居咸陽,不准遲慢﹔三是令全國險要地方,凡城堡關塞等類,統行毀去。小子揣測始皇心理,無非為防人造反起見,吸收兵器,百姓無從得械,徒手總難起事。遷入豪家名士,就近監束,使他無從勾結,自然不能反抗朝廷。削平城堡關塞,無險可據,何人再敢作亂?這乃是始皇窮思極想,方有這數條號令,頒發出來。自以為智,實是呆鳥。只可憐這百姓又遭荼毒,最痛苦的是令民遷居。他本來各守土著,安居樂業,不勞遠行,此番無端被徙,拋去田園家產,又受那地方官吏的驅迫,風餐露宿,飽嘗路途辛苦,才到咸陽。咸陽雖然熱鬧,無如人地生疏,謀食維艱,好好一個富戶,變做貧家,好好一個豪士,也害得垂頭喪氣,做了落魄的窮氓,可歎不可歎呢!就是名城巨堡,無故削平,雖是與民無礙,但總要勞動百姓,且將來或有盜賊,究靠何處防守?至若兵器一項,乃是民間出資購造,防衛身家,始皇叫他一概繳出,並沒有相當償給,百姓只有自認晦氣。郡縣守令,把兵器收下,一古腦兒運入咸陽。這種兵器,統是銅質造成,始皇立命熔毀,共有數百萬斤。適值臨洮縣中,報稱有十二大人出現,長約五丈,足履六尺,統著夷人服飾云云。始皇以為瑞兆,即命將熔化諸銅,摹肖大人影象,鑄成銅人十二個,每個重二十四萬斤,擺列宮門外面。這好算做銅像開始。還有餘銅若干,令鑄鐘及鐘架,分置各殿。相傳這十二個銅人,漢時尚存,至漢末董卓入京,始椎破了十個,移鑄小錢,尚剩兩個,傳到西晉亡後,被後趙主石虎徙至鄴城,後來秦王苻堅,又把銅人搬還長安,銷毀了事。這是後話不題。
惟秦始皇令行禁止,夢想太平,自思天下可從此無事,樂得尋些快樂,安享天年。從前秦國諸宗廟,及章台上林等苑榭,統在渭南。及削平六國,輒令畫工往視,仿繪各國宮室制度,匯呈秦廷,始皇便擇一精巧華麗的圖樣,令匠役依式營造。當下在咸陽北坂,辟一極大曠地,南臨渭水,西距雍門,東至涇渭二水合流處,迤邐築宮,若殿宇,若樓閣,若台榭,沿路連絡,層接不窮,下亙復道,上架周閣,風雨不侵,日光無阻。落成以後,就將六國的妃嬪子女,鐘■鼓樂,分置宮中,沒一處不有美人,沒一室不有音樂。始皇除臨朝視政外,往往至宮中玩賞,張樂設飲,喚女侑筵。這班被俘的嬌娃,還記甚麼國亡主辱,但期得始皇歡心,慇懃伺候,一遇召幸,好似登仙一般,巴不得親承雨露,仰沐皇恩。可惜始皇只有一身,怎能到處周旋,慰她渴望,所以咸陽宮裡,怨女成群,惟不敢流露面目,只背人拭淚罷了。亡國婦女,狀似可憐。
實是可恨。
始皇尚嫌宮宇狹小,才閱一年,又在渭南添造宮室,叫做信宮。嗣復改名「極廟」,取象天極。自極廟通至驪山,造一極大的殿屋,叫做甘泉前殿。殿通咸陽宮,中築甬道,如街巷相似,乘輿所經,外人不得望見,這也是防人侵犯的計策。始皇到此,好算是窮奢極欲,快樂無比了。偏他是個好動不好靜的人物,日日在宮中游宴,似覺得味同嚼蠟,沒甚興趣,遂又想出一法,令天下遍築馳道,準備御駕巡游。小子有詩歎道:
為臣不易為君難,名論相傳最不刊﹔
古有覆車今可鑒,暴秦遺史試重看!
欲知馳道規模,及始皇出巡事跡,且至下回續詳。
嫪毐自稱假父,可丑之至,但毐固一無賴子,宜有此等口脗。茅焦乃亦以假父稱之,而始皇乃下座謝過,煞是異事!乃母既與毐犯奸,則已自絕於宗祧,遷居別宮,亦無不可。惟秦王若念鞠育之恩,但報之以終養可耳,禁錮固不可也,迎還亦屬不必。獨怪他人諫死,至二十七人,而茅焦獨能數語挽回,此非始皇尚知戀母,實因焦以天下瓦解之語,作為恐嚇,始皇有志統一,乃不得不迫而相從爾。不然,嫪毐當誅,呂不韋尚若可赦,胡為亦逼諸死地,不念前功耶?厥後始皇併吞六國,自稱皇帝,種種法令,無一非毒民政策,彼果若知孝親,何至如此不仁?不過彼毒民,民亦必還而毒彼,彼以為智,實則愚甚。夫始皇為呂不韋所生,不韋欲愚人而卒致自愚,始皇亦欲愚民而終亦自愚,有是父即有是子,是毋乃所謂父作子述耶?閱此回,可笑亦可慨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8 13:22:33
第三回 封泰岱下山避雨 過湘江中渡驚風
卻說秦始皇欲出外巡游,特令天下遍築馳道。馳道便是御駕往來的大路,須造得平坦寬敞,方便遊行。當時秦築馳道,定制廣五十步,相距三丈,土高石厚,各用鐵椎敲實,兩旁栽植青鬆,濃陰密布,既可卻暑,復可賞心,真是最好的佈置,不過勞民費財,騷擾天下罷了。始皇二十七年秋季,下詔西巡,令一班文武百官,扈蹕起行,鹵簿儀仗,很是繁盛。始皇戴冕旒,著袞龍袍,安坐鑾輿上面。驊騮開道,貔虎揚鑣,出隴西,經北地,逾雞頭山,直達回中。時當深秋,草木凋零,也沒有甚麼景色。惟勞動了地方官吏,奔走供應,迎送往來,費了若干金銀,尚不見始皇如何喜歡,但得免罪愆,總算幸事。始皇亦興盡思歸,即就原路回入咸陽。
過了殘年,漸漸的冬盡春來,日光和煦。秦以十月為歲首,已見前回,故文中加入漸漸二字。始皇遊興又動,復照著西巡故事,改令東巡。途中俱已築就馳道,兩旁青鬆,方經著春風春露,饒有生意,欣欣向榮。始皇左顧右矚,興致盎然。行了一程又一程,已到齊魯故地,望見前面層巒迭嶂,木石嵯峨,便向左右問明山名,才知是鄒嶧山。當下登山游眺,覽勝探奇,向東顧視,又有一大山遙峙,比鄒嶧山較為高峻,嵐光擁碧,霞影增紅,寫景語自不可少。不由的瞻覽多時,便指問左右道:「這便是東嶽泰山麼?」左右答聲稱是。始皇復道:「朕聞古時三皇五帝,多半巡行東嶽,舉辦封禪大典,此制可有留遺否?」左右經此一問,都覺對答不出,但說是年湮代遠,無從查考。始皇道:「朕想此處為鄒魯故地,就是孔孟二人的故鄉,儒風稱盛,定有讀書稽古的士人,曉得封禪的遺制,汝等可派員徵召數十人,教他在泰山下接駕,朕向他問明便了。」左右奉命,立即派人前去。始皇又顧語群臣道:「朕既到此,不可不勒石留銘,遺傳後世!卿等可為朕作文,以便鎸石。」群臣齊聲遵旨。始皇一面說,一面令整鑾下山,留宿行宮。是夕即由李斯等咬文嚼字,草成一篇勒石文,呈入御覽。始皇覽著,語語是歌功頌德,深愜心懷。翌日便即發出,令他繕就篆文,鎸石為銘,植立鄒嶧山上,當由臣工趕緊照辦,不消細敘。
始皇隨即啟程,順道至泰山下,早有耆儒七十人候著,上前迎駕。行過了拜跪禮,即由始皇傳見,問及封禪儀制。各耆儒雖皆有學識,但自成周以後,差不多有七八百年,不行此禮,倒也無詞可對。就中有一個龍鐘老生,仗著那年高望重,貿然進言道:「古時封禪,不過掃地為祭,天子登山,恐傷土石草木,特用蒲輪就道,蒲乾為席,這乃所以昭示仁儉哩。」始皇聽了,心下不悅,露諸形色。有幾個乖巧的儒生,見老儒所對忤旨,乃易說以進。誰知始皇都不合意,索性叫他罷議,一概回去。便為坑儒伏案。
各儒生都掃興而回,那始皇飭令工役,斬木削草,開除車道,就從山南上去,直達山巔,使臣下負土為壇,擺設祭具,望空禱祀,立石作志,這便叫作封禮。又徐徐向山北下來,擬至梁父小山名。行禪。禪禮與封禮不同,乃在平地上掃除乾淨,辟一祭所,古稱為墠,後人因墠為祭禮,改號為禪。車駕正要下山,忽刮到一陣大風,把旗幟盡行吹亂,接連又是幾陣旋飆,吹得沙石齊飛,滿山皆黯,霎時間大雨如注,激動谿壑,上降下流,害得巡行人眾,統是帶水拖泥,不堪狼狽。幸喜山腰中有大鬆五株,亭亭如蓋,可避風雨,大眾急忙趨近,先將乘輿擁入樹下,然後依次環繞,聚成一堆。雖樹枝中不免餘滴,究比那空地中間,好得許多。始皇大喜,謂此鬆護駕有功,可即封為五大夫。樹神有知,當不願受封。
既而風平雨止,山色復明,乃行,就梁父山麓,申行禪禮,衣仗多半霑濕,免不得禮從簡省,草草告成。始皇返入行轅,尚覺雄心勃勃,復命詞臣撰好頌辭,自誇功德,勒石山中。史家曾將原文載錄,由小子抄述如下。
皇帝臨位,作制明法,臣下修飭。二十有六年,初並天下,罔不賓服。親巡遠方黎民,登茲泰山,周覽東極。從臣思跡,本原事業,只誦功德。治道運行,諸產得宜,皆有法式。大義休明,垂於後世,順承勿革。皇帝躬聖,既平天下,不懈於治。夙興夜寐,建設長利,專隆教誨。訓經宣達,遠近畢理,咸承聖志,貴賤分明,男女禮順,慎遵職事。昭融內外,靡不清淨,施於後嗣。化及無窮,遵奉遺詔,永承重戒。
封禪已畢,遊興未終,再沿渤海東行,過黃腄,窮成山,跋之罘,之今作芝。歷祀山川八神,天主、地主、兵主、陰主、陽主、日主、月主、四時主,共稱八神。見《史記·封禪》書。統是立石紀功,異辭同頌。又南登瑯琊山,見有古台遺址,年久失修,已經毀圮,始皇問是何人所造?有幾人曉得此台來歷,便即陳明。原來此台為越王勾踐所築,勾踐稱霸時,嘗在瑯琊築一高台,以望東海,遂號召秦晉齊楚,就台上歃血與盟,並輔周室。到了秦並六國,約莫有數百年,怪不得台已毀圮了。始皇得知原委,便道:「越王勾踐,僻處偏隅,尚築一瑯琊台,爭霸中原,朕今並有天下,難道不及一勾踐麼?」說著,即召諭左右,速令削平舊台,另行構造,規模須較前高敞數倍,不得有違。左右答稱台工浩大,非數月不能成事,始皇作色道:「偌大一台,也須數月麼?朕准留此數旬,親自督造,何患不成!」摹寫暴主口脗,恰是畢肖。左右不敢再言,只好趕緊興工。即命就地官吏,廣招夫役,日夜營造。萬人不足,再加萬人,二萬人不足,又加萬人,三萬人一齊動手,運木石,施畚挶,加版築,勞苦的了不得,尚未能指日告成。始皇連日催促,勢迫刑驅,備極苛酷,工役無從訴冤,沒奈何拚命趕築,直至三易蟾圓,方才畢事。台基三層,層高五丈,台下可居數萬家,端的是崇閎無比,美大絕倫。始皇親自察看,逐層游幸,果然造得雄壯,極合己意。乃下令獎勵工役。命三萬人各遷家屬,居住台下,此後得免役十二年。好大皇恩。遂又使詞臣珥筆獻頌,刻石銘德。略云:
維二十八年,皇帝作始,端平法度,萬物之紀。以明人事,合同父子。聖智仁義,顯白道理。東撫東土,以省卒士。事已大畢,乃臨於海。皇帝之功,勤勞本事。上農除末,黔首是富。普天之下,搏心揖志。器械一量,同書文字。日月所照,舟輿所載,皆終其命,莫不得意。應時動事,是維皇帝。匡飭異俗,陵水經地。懮恤黔首,朝夕不懈。除疑定法,咸知所辟。方伯分職,諸治經易。舉措畢當,莫不如畫。皇帝之明,臨察四方。尊卑貴賤,不逾次行。奸邪不容,皆務貞良。細大盡力,莫敢怠荒。遠邇辟隱,專務肅莊。端直敦忠,事業有常。皇帝之德,存定四極。誅亂除害,興利致福。節事以時,諸產繁殖。黔首安寧,不用兵革。六親相保,終無寇賊。歡欣奉教,盡知法式。六合之內,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盡北戶,東有東海,北過大夏,人跡所至,無不臣者。功蓋五帝,澤及牛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俗語說得好,做了皇帝好登仙,這就是秦始皇故事。始皇督造瑯琊台,一住三月,常在山上眺望,遙見東海中間,隱隱有樓閣聳起,燦爛莊嚴。俄而又有人影往來,肩摩轂擊,彷彿如市中一般。無非是蜃樓海市。及仔細辨認,又覺半明半滅,轉眼間且絕無所見了。始皇不禁驚異,連稱怪事,左右問為何因?由始皇述及海中形態,並詢左右有無見過。左右或言所見略同,且乘間進言道:「這想是海上三神山,就叫做蓬萊方丈瀛洲。」搗鬼。始皇猛然觸悟道:「是了!是了!朕記得從前時候,有燕人宋毋忌羨門子高等,入海登仙,徒侶輾轉傳授,謂海上有三神山,諸仙叢集,並有不死藥,齊威王宣王燕昭王,嘗派人入海訪求,可惜皆不得至。相傳神山本在渤海中,不過舟不能近,往往被風吹回,朕今親眼看見,才知傳聞是實。可惜朕未能親往,無從乞求不死藥,就使貴為天子,總不免生老病死,怎得與神仙相比哩。」說罷,又長歎了數聲。左右亦未便勸解,只好聽他自言自歎罷了。及瑯琊台築成,再到海邊探望神山,有時所見,仍與前相同,不由的瞻顧徘徊,未忍捨去。
可巧齊人徐市等,市系古黻字,一作徐福。素為方士,上書言事,說是齋戒沐浴,與童男童女若干人,乘舟往求,可到神山云云。始皇大喜,立命他如法施行。徐市等分僱船隻,率領童男女數千名,航海東去,始皇便在海濱布幄為轅,恭候了一兩天,並不見有好音回報。又越一二日,仍無音信,忍不住焦躁起來,復親出探望。適有好幾船回來,移時停泊,始皇還道有仙藥彩到,急忙傳問。那知舟中人統是搖首,謂被逆風吹轉,雖近神山,不得攏岸,說得始皇滿腔慾望,化作冰消,旋由徐市等到來復命,亦如前說。不知到何處玩耍幾天。
始皇不便再留,只好命他隨時訪求,得藥即報,自己啟蹕西歸。千乘萬騎,陸續拔還。道過彭城,始皇又發生幻想,欲向泗水中尋覓周鼎,因即虔心齋戒,購募熟習水性的人民,入水撈取。原來周有九鼎,為秦昭王所遷,遷鼎時用船載歸,行經泗水,突有一鼎躍入水中,無從尋取,只有八鼎徙入咸陽。始皇得自祖傳,記在心裡,此次既過泗水,樂得乘便搜尋。當下茹素三日,禱告水神,一面傳集水夫,共得千人,督令泅水取鼎。千人各展長技,統向水中投入,巴不得將鼎取出,好領重賞。偏偏如大海撈針一般,並沒有周鼎影跡。好多時出水登岸,報稱鼎無著落,始皇又討了一場沒趣,喝退募夫,渡淮西去。順道過江,至湘山祠,驀從水波中颳起狂飆,接連數陣,舟如箕簸,嚇得始皇魂魄飛揚,比在泰山上面,還要危險十分。一班扈蹕人員,亦皆驚惶得很,還虧船身堅固,舵工純熟,方才支撐得住,慢慢兒駛近岸旁。登山遇風,過江又通風,莫謂山川無靈。
始皇屢次失意,懊惱的了不得,待船既泊定,就向岸上望去,當頭有一高山,山中露出紅牆,料是古祠,便語左右道:「這就是湘山祠麼?」左右答聲稱是。始皇又問祠中何神?左右以湘君對。再經始皇問及湘君來歷,連左右都答不出來。幸有一位博士,在旁復奏道:「湘君系堯女舜妻,舜崩蒼梧,二妻從葬,故後人立祠致祭,號為湘君。」始皇聽了,不禁大怒道:「皇帝出巡,百神開道,甚麼湘君,敢來驚朕?理應伐木赭山,聊泄朕忿。」左右聞命,忙傳地方官吏,撥遣刑徒三千人,攜械登山,把山上所有樹木,一律砍倒,復放起一把無名火來,燒得滿山皆赤,然後回報始皇。始皇才出了胸中惡氣,下令回鑾,取道南郡,馳入武關,還至咸陽。
好容易又是一年,已是秦始皇二十九年了,天下初平,人心思治,雖是以暴易暴,受那秦始皇的專制,各種法律,非常森嚴,但比七國戰亂的時代,究竟情勢不同,略能安靜,四面八方,沒有兵戈。百姓但得保全骨肉,完聚家室,就是終歲勤勞,竭力上供,也算是太平日子。受賜已多,還要起甚麼異心?闖甚麼禍祟?所以始皇兩次游幸,只有那風師雨伯,山神川祗,同他演了些須惡劇,隱示儆戒,此外不聞有狂徒暴客,犯蹕驚塵等事。始皇得安安穩穩的出入往來,未始非當日幸事。自從東巡還都以後,安息咸陽宮中,所有六國的珍寶,任他玩弄,六國的樂懸,任他享受,六國的美女嬌娃,任他顛鸞倒鳳,日夕交歡,這也好算得無上快樂,如願以償,又況天下無事,不勞籌劃,正好乘著政躬閒暇,坐享承平,何必再出巡游,飽受那風霜雨露,跋涉那高山大川呢?那知他好大喜功,樂游忘倦,還都不過數月,又想出去巡行。默思去年東巡時,餘興未闌,目下又是陽春時候,不妨再往一遊,乃即日下制,仍擬東巡。文武百官,不敢進諫,只好遵制奉行。一切儀仗,比前次還要整備,就是隨從武士,亦較前加倍。前呼後擁,復出了咸陽城,向東進發。但見戈鋋蔽日,甲乘如雲,一排排的雁行而過,一隊隊的魚貫而趨,當中乃是赫聲濯靈的御駕,坐著一位蜂準鳥膺的暴主,坦然就道,六轡無驚。好在馳道寬大,能容多人並走,擁駕過去。全為下文返射。夾道青鬆,逐年加密,愈覺陰濃,也似為了天子出巡,露出歡迎氣象。始皇到此,當然目曠神怡,非常爽適。一路行來,已入陽武縣境,逕過博浪沙,猛聽得一聲怪響,即有一大鐵椎飛來,巧從御駕前擦過,投入副車。小子就以博浪椎為題,詠成一詩道:
削平六合恣巡游,偏有奇男誓報仇﹔
縱使祖龍猶未死,一椎已足永千秋!
畢竟鐵椎從何處飛來,且至下回敘明。
巡狩古制也,而封禪不見古書,惟《管子》中載及之,此未始非後人之讆言,偽托管子遺文,作為證據,欺惑時主耳。況古時天子巡狩,度亦必輕車簡從,不擾吏民,寧有如秦皇之廣築馳道,恣意巡游,借封禪之美名,為荒耽之佚行也者?而且築瑯琊台,遣方士率童男女數千,航海求仙,種種言動,無非厲民之舉。至若渡江遇風,即非真天意之示儆,亦應知行路之艱難,奈何遷怒湘君,復為此伐木赭山之暴令也!後世以好大喜功譏始皇,始皇之惡,豈止好大喜功已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8 13:22:56
第四回 誤椎擊逃生遇異士 見圖讖遣將造長城
卻說博浪沙在今河南省陽武縣境內,向系往來大道,並沒有叢山峻嶺,曲逕深林,況已遍設馳道,車馬暢行,更有許多衛隊,擁著始皇,呵道前來,遠近行人,早已避開,那個敢觸犯乘輿,浪擲一椎。偏始皇遇著這般怪劇,還幸命不該絕,那鐵椎從御駕前擦過,投入副車。古稱天子屬車三十六乘,副車就是屬車的別號隨著乘輿後行,車中無人坐著,所以鐵椎投入,不至傷人,惟將車軾擊斷了事。始皇聞著異響,出一大驚,所有隨駕人員,齊至始皇前保護,免不得譁噪起來。始皇按定了神,喝定譁聲,早有衛士拾起鐵椎,上前呈報。始皇瞧著,勃然大怒,立命武士搜捕刺客,武士四處查緝,毫無人影,不得已再來復命。始皇復瞋目道:「這難道是天上飛來嗎?想是汝等齊來護朕,所以被他溜脫,前去定是不遠,朕定當拿住兇手,碎屍萬段!」說著,即傳令就地官吏,趕緊兜拏。官吏怎敢違慢,嚴飭兵役,就近搜查,害得家家不寧,人人不安,那刺客終無從捕獲,只好請命駕前,展寬期限。始皇索性下令,飭天下大索十日,務期捕到兇人,嚴刑究辦。那知十日的限期,容易經過,那刺客仍沒有捕到。奇哉怪哉。始皇倒也無法可施,乃馳駕東行,再至海上,重登之罘,又命詞臣撰就歌功頌德的文辭,鎸刻石上。一面傳問方士,仍未得不死藥,因即悵然思歸。此次還都,不願再就迂道,但從上黨馳入關中,匆匆言旋,幸無他變。一椎已足褫魄。
看官欲究問椎走情由,待小子補敘出來。投椎的是一個力士,史家不載姓名,小子也不便臆造。惟主使力士,乃是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後來報韓興漢,號稱人傑,姓張名良字子房。張子房為無雙譜中第一人,應該特筆提出。良系韓人,祖名開地,父名平,並為韓相,迭事五君。秦滅韓時,良尚在少年,未曾出仕,家僮卻有三百人,弟死未葬,他卻一心一意,想為韓國報仇,所有家財,悉數取出,散給賓客,求刺秦皇。無如此時秦威遠震,百姓都屏足帖耳,不敢偶談國事,還有何人與良同志,思復國仇。就使有幾個力大如虎的勇士,也是顧命要緊,怎敢到老虎頭上搔癢,太歲頭上動土?所以良蓄志數年,終難如願。他想四海甚大,何患無人,不如出遊遠方,或可得一風塵大俠,籍成己志。於是托名遊學,逕往淮陽。好容易訪聞倉海君,乃是東方豪長,蓄客多人,當下攜資東往,傾誠求見。倉海君確是豪俠,坦然出見,慨然與語,講到秦始皇暴虐無道,也不禁怒髮衝冠,憤眥欲裂。再加張良是絕有口才,從旁慫慂,激起雄心,遂為張良招一力士,由良使用。良見力士身軀雄偉,相貌魁梧,料非尋常人物,格外優待,引作知交。平時試驗力士技藝,果然矯健絕倫,得未曾有,因此解衣推食,俾他知感,然後與談心腹大事,求為臂助。力士不待說畢,便即投袂起座,直任不辭。也是專諸聶政一流人物。張良大喜,就秘密鑄成一個鐵椎,重量約一百二十斤,交與力士,決計偕行。一面與倉海君辭別,自同力士西返,待時而動。
可巧始皇二次東巡,被良聞知,急忙告知力士,迎將上去。到了博浪沙,望見塵頭大起,料知始皇引眾前來,便就馳道旁分頭埋伏,屏息待著。馳道建築高厚,兩旁低窪,又有青鬆植立,最便藏身。力士身體矯捷,伏在近處,張良沒甚技力,伏得較遠。這是想當然之事,否則張良怎得逃生?待至御駕馳至,由力士縱身躍上,兜頭擊去,不意用力過猛,那鐵椎從手中飛出,誤中副車。扈蹕人員,方驚得手足無措,力士已放開腳步,如風馳電掣一般,飛奔而去。張良遠遠聽著響聲,料力士已經下手,只望他一擊成功﹔不過因身孤力弱,還是乘此遠揚,再探虛實。所以良與力士,分途奔脫,不得重逢,後來聞得誤中副車,未免歎惜。繼又聞得大索十日,無從緝獲,又為力士欣幸,自己亦改姓埋名,逃匿下邳去了。張良以善謀聞,不聞多力,《史記》雖有良與客狙擊秦皇之言,但必非由良自擊,作者讀書得間,故演述情形語有分寸。
且說下邳地瀕東海,為秦時屬縣,距博浪沙約數百里,張良投奔此地,尚幸腰間留有餘蓄,可易衣食,不致饑寒。起初還不敢出門,蟄居避禍。嗣因始皇西歸,捕役漸寬,乃放膽出遊,嘗至圯上眺望景色。圯上就是橋上,土人常呼橋為圯,良不過借此消遣,聊解懮思。忽有一皓首老人,躑躅登橋,行至張良身旁,巧巧墜落一履,便顧語張良道:「孺子,汝可下去,把我履取來!」張良聽著,不由的動起怒來。自思此人素不相識,如何叫我取履?意欲伸手出去,打他一掌,旋經雙眼一瞟,見老人身衣毛布,手持竹杖,差不多有七八十歲的年紀,料因足力已衰,步趨不便,所以叫我拾履。語言雖是唐突,老態卻是可矜,不得已耐住忿懷,搶下數步,把他的遺履拾起,再上橋遞給老人。老人已在橋間坐下,伸出一足,復與良語道:「汝可替我納履。」張良至此,又氣又笑,暗想我已替他取履,索性好人做到底,將他穿上罷了。遂屈著一腿,長跪在老人前,將履納入老人足上。虧他容忍。老人始掀髯微笑,待履已著好,從容起身,下橋逕去。良見老人並不稱謝,也不道歉,情跡太覺離奇,免不得詫異起來。且看他行往何處,作何舉動,一面想,一面也即下橋,遠遠的跟著老人。走了一里多路,那老人似已覺著,轉身復來,又與張良相值,溫顏與語道:「孺子可教!五日以後,天色平明,汝可仍到此地,與我相會!」張良究竟是個聰明的人,便知老人有些來歷,當即下跪應諾。老人始揚長自去,張良也不再隨,分投歸寓。
流光易過,倏忽已到了第五日的期間,良遵老人前約,黎明即起,草草盥洗,便往原地伺候老人。偏老人先已待著,憤然作色道:「孺子與老人約會,應該早至,為何到此時才來?汝今且回去,再過五日,早來會我!」良不敢多言,只好復歸。越五日格外留心,不敢貪睡,一聞雞鳴,便即趨往,那知老人又已先至,仍責他遲到,再約五日後相會。這也可謂歷試諸艱。良又掃興而回。再閱五日,良終夜不寢,才過黃昏,便已戴月前往,差幸老人尚未到來,就佇立一旁,眼睜睜的望著。約歷片時,老人方策杖前來,見張良已經佇候,才開顏為喜道:「孺子就教,理應如此!」說著,就從袖中取出一書,交給張良,且囑咐道:「汝讀此書,將來可為王者師!」良心中大悅,再欲有問,老人已申囑道:「十年後當佐命興國﹔十三年後,孺子可至濟北谷城山下,如見有黃石,就算是我了。」說畢遂去。此時夜色蒼茫,空中雖有淡月,究不能看明字跡,良乃懷書亟返。臥了片刻,天已大明,良急欲讀書,霍然而起,即將書展閱。書分三卷,卷首注明太公兵法,當然驚喜。他亦知太公為姜子牙,熟諳韜略,為周文王師,惟所傳兵法,未曾覽過,此次由老人傳授,叫他誦讀,想必隱寓玄機。嗣是勤讀不輟,把太公兵法三卷,念得爛熟。古諺有云:熟能生巧,張良既熟讀此書,自然心領神會,溫故生新,此後的興漢謀畫,全靠這太公兵法,融化出來。惟圯上老人,究係何方人氏,或疑他是黃石化身,非仙即怪。若編入尋常小說,必且鬼話連篇,捏造出許多洞府,許多法術。小子居今稽古,徵文考獻,雖未免有談仙說怪等書,但多是托諸寓言,究難信為實事。就是圯上老人黃石公,大約為周秦時代的隱君子,飽覽兵書,參入玄妙,只因年已衰老,不及待時,所以傳授張良,俾為帝師。後來張良從漢高祖過濟北,果見谷城山下,留一黃石,乃取歸供奉,計與圯上老人相見,正閱一十三年,這安知非老人尚在,特留黃石以踐前言。況老人既預知未來時事,怎見得不去置石,否則張良歿後,將黃石並葬墓內,為甚麼不見變化呢?夾入論斷,掃除一切怪談。話休敘煩。
再說始皇自上黨回都,為了博浪沙一擊,未敢遠遊,但在宮中安樂。一住三年,漸漸的境過情遷,又想出宮游幸。他以為京畿一帶,素為秦屬,人民向來安堵,總可任我馳驅,不生他變,但尚恐有意外情事,特屏去儀仗,扮作平民模樣,微服出宮,省得途人注目。隨身帶著勇士四名,也令他暗藏兵器,不露形跡,以便保護。一日正在微行,忽聽道旁有數人唱歌,歌云:
神仙得者茅初成,駕龍上升入太清,時下玄洲戲赤城,繼世而往在我盈,帝若學之臘嘉平。
始皇聽得這種歌謠,一時不能索解,遂向裡中父老詢明歌中的語意,父老便據他平日所聞,約略說明。原來太原地方,有一茅盈,研究道術,號為真人。他的曾祖名濛,表字初成,相傳在華山中,得道成仙,乘雲駕龍,白日昇天。這歌謠便是茅濛傳下,流播邑中,因此邑人無不成誦,隨口謳吟。始皇欣然道:「人生得道,果可成仙麼?」父老不知他是當代皇帝,但答稱人有道心,便可長生!既得長生,便可成仙。始皇不禁點首,遂與父老相別,返入宮中,依著歌中末句的意思,下詔稱臘月為嘉平月,算作學仙的初基。復在咸陽東境,擇地鑿池,引入渭水,瀦成巨浸,長二百里,廣二十里,號為蘭池。池中壘石為基,築造殿閣,取名蓬瀛,就是將蓬萊瀛洲,並括在內的癡想。又選得池中大石,命工匠刻作鯨形,長二百丈,充做海內的真鯨。不到數月,便已竣工,始皇就隨時往來,視此地如海上神山,聊慰渴望。實是呆鳥。
不意仙窟竟成盜藪,靈沼變做萑蒲,都下有幾個暴徒,亡命蘭池中,晝伏夜出,視同巢穴。始皇那裡知曉,日日遊玩,未見盜蹤。某夕乘著月色,又帶了貼身武士四人,微行至蘭池旁,適值群盜出來,一擁上前,夾擊始皇。始皇慌忙避開,倒退數步,嚇做一團,虧得四武士拔出利刃,與群盜拚命奮鬥,才得砍倒一人。盜眾尚未肯退,再惡狠狠的持械力爭,究竟盜眾烏合,不及武士練就武工,殺了半晌,復打倒了好幾個,餘盜自知不敵,方呼嘯一聲,覓路逃去。始皇經此一嚇,把遊興早已打消,急忙由武士衛掖,擁他回宮。詰旦有嚴旨傳出,大索盜賊。關中官吏,當然派兵四緝,提了幾個似盜非盜的人物,毒刑拷訊。不待犯人誣伏,已早斃諸杖下。官吏便即奏報,但說是已得罪人,就地處決。始皇尚一再申斥,責他防檢不嚴,申令搜緝務盡。官吏不得不遵,又復挨戶稽查,騷擾了好幾天,直至二旬以後,才得消差。自是始皇不再微行。
忽忽間又過一年,始皇仍夢想求仙,念念不忘,暗思仙術可求,不但終身不死,就是有意外情事,亦能預先推測,還怕甚麼凶徒?主見已定,不能不冒險一行,再命東游,出抵碣石。適有燕人盧生,業儒不就,也借著求仙學道的名目,干時圖進。遂往謁始皇,憑著了一張利口,買動始皇歡心,始皇就叫他航海東去,訪求古仙人羨門高誓。盧生應聲即往,好幾日不見回音,始皇又停蹤海上,耐心守候,等到望眼將穿,方得盧生回報。盧生一見始皇,行過了禮,便捏造許多言詞,自稱經過何處,得入何宮,滿口的虛無縹渺,誇說了一大篇,然後從懷中取出一書,捧皇始皇,謂仙藥雖不得取,仙書卻已抄來。始皇接閱一周,書中不過數百言,統是支離恍惚,無從瞭解。惟內有亡秦者胡一語,映入始皇目中,不覺暗暗生驚。此語似應後讖,不識盧生從何彩入?他想胡是北狄名稱,往古有獯鬻玁狁等部落,佔據北方,屢侵中國,輾轉改名,叫作匈奴。現在匈奴尚存,部落如故,據仙書中意義,將來我大秦天下,必為胡人所取,這事還當了得?趁我強盛時候,除滅了他,免得養癰貽患,害我子孫。當下收拾仙書,令盧生隨駕同行,移車北向,改從上郡出發,一面使將軍蒙恬,調兵三十萬人,北伐匈奴。
匈奴雖為強狄,但既無城郭,亦無宮室,土人專務畜牧,每擇水草所在,作為居處,水涸草盡,便即他往。所推戴的酋長,也不過設帳為庐,披毛為衣,宰牲為食,差不多與太古相類。只是身材長大,性質強悍,禮義廉恥,全然不曉,除平時畜牧外,一味的跑馬射箭,搏獸牽禽。有時中國邊境,空虛無備,他即乘隙南下,劫奪一番。所以中國人很加仇恨,說他是犬羊賤種。獨史家稱為夏後氏遠孫淳維後裔,究竟確實與否,小子也無從證明。但聞得衰周時代,燕趙秦三國,統與匈奴相近,時常注重邊防,築城屯兵,所以匈奴尚不敢犯邊,散居塞外。匈奴源流不得不就此略敘。此次秦將軍蒙恬,帶著大兵,突然出境,匈奴未曾預備,驟遇大兵殺來,如何抵當,只好分頭四竄,把塞外水草肥美的地方,讓與秦人。這地就是後人所稱的河套,在長城外西北隅,秦人號為河南地,由蒙恬畫土分區,析置四十四縣,就將內地罪犯,移居實邊﹔再乘勝斥逐匈奴,北逾黃河,取得陰山等地,分設三十四縣。便在河上築城為塞,並把從前三國故城,一體修築,繼長增高,西起臨洮,東達遼東,越山跨谷,延袤萬餘里,號為萬里長城。看官!你想此城雖有舊址,恰是斷斷續續,不相連屬,且東西兩端,亦沒有這般延長,一經秦將軍蒙恬監修,才有這流傳千古的長城,當時需工若干,費財若干,實屬無從算起,中國人民的困苦,可想而知,毋容小子描摹了。小子有詩歎道:
鼛鼓頻鳴役未休,長城增築萬民愁,
亡秦畢竟誰階厲?外患雖寧內必懮。
長城尚未築就,又有一道詔命,使將軍蒙恬遵行。欲知何事,請看下回。
博浪沙之一擊,未始非志士之所為,但當此千乘萬騎之中,一椎輕試,寧必有成,幸而張良不為捕獲,尚得重生,否則如荊卿之入秦,殺身無補,徒為世譏,與暴秦果何損乎?蘇子瞻之作《留侯論》,謂幸得圯上老人,有以教之,誠哉是言也!彼始皇之東巡遇椎,微行厄盜,亦應力懲前轍,自戒佚游,乃惑於求仙之一念,再至碣石,遣盧生之航海,得圖讖而改轅。北經上郡,遽發重兵,逐胡不足,繼以修築長城之役,其勞民為何如耶?後人或謂始皇之築長城,禍在一時,功在百世,亦思漢晉以降,外患相尋,長城果足恃乎?
不足恃乎?天子有道,守在四夷,築城亦何為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8 13:23:20
第五回 信佞臣盡毀詩書 築阿房大興土木
卻說蒙恬方監築長城,連日趕造,忽又接到始皇詔旨,乃是令他再逐匈奴。蒙恬已返入河南,至此不敢違詔,因復渡河北進,拔取高闕陶山北假等地。再北統是沙磧,不見行人,蒙恬乃停住人馬,擇視險要,分築亭障,仍徙內地犯人居守,然後派人奏報,佇聽後命。嗣有復詔到來,命他回駐上郡,於是拔塞南歸,至行宮朝見始皇。始皇正下令回都,匆匆與蒙恬話別,使他留守上郡,統治塞外。並命辟除直道,自九原抵雲陽,悉改坦途。蒙恬唯唯應命,當即送別始皇,依旨辦理。此時的萬里長城,甫經修築,役夫約數十萬,辛苦經營,十成中尚只二三成,粗粗告就,偏又要興動大工,開除直道,這真是西北人民的厄運,累得叫苦不迭!又況西北一帶,多是山地,層嶺複雜,深谷瀠洄,欲要一律坦平,談何容易。怎奈這位蒙恬將軍,倚勢作威,任情驅迫,百姓無力反抗,不得不應募前去,今日塹山,明日堙谷,性命卻拚了無數,直道終不得完工﹔所以秦朝十餘年間,只聞長城築就,不聞直道告成,空斷送了許多民命,耗費了許多國帑,豈不可歎!一片淒涼嗚咽聲。
越年為秦始皇三十三年,始皇既略定塞北,復思征服嶺南,嶺南為蠻人所居,未開文化,大略與北狄相似,惟地方卑濕,氣候炎熇,山高林密等處,又受熱氣熏蒸,積成瘴霧,行人觸著,重即傷生,輕亦致病,更利害的是毒蛇猛獸,聚居深箐,無人敢攖。始皇也知路上艱難,不便行軍,但從無法中想出一法,特令將從前逃亡被獲的人犯,全體釋放,充作軍人,使他南征。又因兵額不足,再索民間贅婿,勒令同往。贅婿以外,更用商人充數,共計得一二十萬人,特派大將統領,剋日南行。可憐咸陽橋上,爺娘妻子,都來相送,依依惜別,哭聲四達。那大將且大發軍威,把他趕走,不准喧嘩。看官,你道這贅婿商人,本無罪孽,為何與罪犯並列,要他隨同出征呢?原來秦朝舊制,凡入贅人家的女婿,及販賣貨物的商人,統視作賤奴,不得與平民同等,所以此次南征,也要他行役當兵。這班贅婿商人,無法解免,沒奈何辭過父母,別了妻子,銜悲就道,向南進行。途中越山逾嶺,備嘗艱苦,好多日才至南方,南蠻未經戰陣,又無利械,曉得甚麼攻守的方法,而且各處散居,勢分力薄,驀然聽得鼓聲大震,號炮齊鳴,方才有些驚疑。登高遙望,但見有大隊人馬,從北方迤邐前來,新簇簇的旗幟,亮晃晃的刀槍,雄糾糾的武夫,惡狠狠的將官,都是生平未曾寓目,至此才得瞧著,心中一驚,腳下便跑,那裡還敢對敵?有幾個蠻子蠻女,逃走少慢,即被秦兵上前捉住,放入囚車。再向四處追逐蠻人,蠻人逃不勝逃,只好匍匐道旁,叩首乞憐,情願充作奴僕,不敢抗命。敘寫南蠻,與前回北伐匈奴時,又另是一種筆墨。其實秦兵也同烏合,所有囚犯贅婿商人,統未經過訓練,也沒有甚麼技藝,不過外而形式,卻是有些可怕,僥倖僥倖,竟得嚇倒蠻人,長驅直入。不到數旬,已將嶺南平定,露佈告捷。旋得詔令頒下,詳示辦法,命將略定各地,分置桂林南海象郡,設官宰治。所有嶺南險要,一概派兵駐守。嶺南即今兩粤地,舊稱南越,因在五嶺南面,故稱嶺南。五嶺就是大庾嶺,騎田嶺,都龐嶺,萌渚嶺,越城嶺,這是古今不變的地理。惟秦已取得此地,即將南征人眾,留駐五嶺,鎮壓南蠻。又復從中原調發多人,無非是囚犯贅婿商人等類,叫他至五嶺間助守,總名叫做謫戍,通計得五十萬人。這五十萬人離家遠適,長留嶺外,試想他願不願呢!近來西國的殖民政策,也頗相似,但秦朝是但令駐守,不令開墾,故得失不同。
獨始皇因平定南北,非常快慰,遂在咸陽宮中,大開筵宴,遍飲群臣。就中有博士七十人,奉觴稱壽,始皇便一一暢飲。僕射周青臣,乘勢貢諛,上前進頌道:「從前秦地不過千里,仰賴陛下神聖,平定海內,放逐蠻夷,日月所照,莫不賓服,當今分置郡縣,外輕內重,戰鬥不生,人人樂業,將來千世萬世,傳將下去,還有甚麼後慮?臣想從古到今,帝王雖多,要象陛下的威德,實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始皇素性好諛,聽到此言,越覺開懷。偏有博士淳於越,本是齊人,入為秦臣,竟冒冒失失的,起座插嘴道:「臣聞殷周兩朝,傳代久遠,少約數百年,多約千年,這都是開國以後,大封子弟功臣,自為枝輔。今陛下撫有海內,子弟乃為匹夫,倘使將來有田常等人,從中圖亂,淳於越究是齊人,所以僅知田常。若無親藩大臣,尚有何人相救?總之事不師古,終難持久,今青臣又但知諛媚,反為陛下重過,怎得稱為忠臣!還乞陛下詳察!」始皇聽了,免不得轉喜為怒,但一時卻還耐著,便即遍諭群臣,問明得失。當下有一大臣勃然起立,朗聲啟奏道:「五帝不相因,三王不相襲,治道無常,貴通時變。今陛下手創大業,建萬世法,豈愚儒所得知曉!且越所言,系三代故事,更不足法,當時諸侯並爭,廣招遊學,所以百姓並起,異議沸騰,現在天下已定,法令畫一,百姓宜守分安已,各勤職業,為農的用力務農,為工的專心作工,為士的更應學習法令,自知避禁,今諸生不思通今,反想學古,非議當世,惑亂黔首,這事如何使得?願陛下勿為所疑!」始皇得了這番言語,又引起餘興,滿飲了三大觥,才命散席。看官道最後發言的大員,乃是何人?原來就是李斯。李斯此時,已由廷尉升任丞相,他本是創立郡縣,廢除封建的主議,見第二回。得著始皇信用,毅然改制,經過了六七年,並沒有甚麼弊病,偏淳於越獨來反對,欲將已成局面,再行推翻,真正是豈有此理!為此極力駁斥,不肯少容。淳於越卻是多事。到了散席回第,還是餘恨未休,因復想出嚴令數條,請旨頒行,省得他人再來饒舌。當下草就奏章,連夜繕就,至翌晨入朝呈上,奏中說是:
丞相李斯昧死上言:古者,天下散亂,莫之能一,是以諸侯並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並有天下,別黑白而定一尊。私學而相與非法教,人聞令下,則各以其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誇主以為名,異趣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弗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臣請:史書非秦紀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刺面成文為黥,即古墨刑,城旦系發邊築城,每旦必與勞役,為秦制四歲刑。所不去者,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龐言息而人心一,天下久安,永譽無極。謹昧死以聞。
這篇奏章,呈將進去,竟由始皇親加手筆,批出了一個可字。李斯當即奉了制命,號令四方,先將咸陽附近的書籍,一體搜索,視有詩書百家語,盡行燒燬,依次行及各郡縣,如法辦理。官吏畏始皇,百姓畏官吏,怎敢為了幾部古書,自致犯罪,一面將書籍陸續獻出,一面把書籍陸續燒完,只有曲阜縣內孔子家廟,由孔氏遺裔藏書數十部,暗置復壁裡面,才得保存。此外如窮鄉僻壤,或尚有幾冊留藏,不致盡焚,但也如麟角鳳毛,不可多得。惟皇宮所藏的書籍,依然存在,並未毀去,待至咸陽宮盡付一炬,燒得乾乾淨淨,文獻遺傳,也遭浩劫,煞是怪事!無非愚民政策。
一年易過,便是始皇三十五年,始皇厭故喜新,又欲大興土木,廣築宮殿,乘著臨朝時候,面諭群臣道:「近來咸陽城中,戶口日繁,屋宇亦逐漸增造,朕為天下主,平時居住只有這幾所宮殿,實不敷用。從前先王在日,不過據守一隅,所築宮廷,不妨狹小,自朕為皇帝後,文武百官,比前代多寡不同,未便再拘故轍。朕聞周文都豐,周武都鎬,豐鎬間本是帝都,朕今得在此定居,怎得不擴充規制,抗跡前王!未知卿等以為何如?」群臣聞命,當然連聲稱善,異口同辭。於是在渭南上林苑中,營作朝宮,先命大匠繪成圖樣,務期規模闊大,震古鑠今,各匠役費盡心思,才得制就一個樣本,呈入御覽。復經始皇按圖批改,某處還要增高,某處還要加廣,也費了好幾日工夫,方將前殿圖樣,斟酌完善,頒發出去,令他照樣趕築﹔此外陸續批發,次第經營。匠役等既經奉命,就將前殿築造起來,役夫不足,當由監工大吏,發出宮刑徒刑等人,一並作工,逐日營造。相傳前殿規模,東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分作上下兩層,上可坐萬人,下可建五丈旗,四面統有迴廊,可以環繞,廊下又甚闊大,無論高車駟馬,盡可驅馳。再經殿下築一甬道,直達南山,上面都有重簷復蓋,迤邐過去,與南山相接,就從山巔豎起華表,作為闕門。殿闕既就,隨築後宮,五步一樓,十步一閣,不消細說。監工人員,與作工役夫,統已累得力盡筋疲,才算把前殿營造,大略告就。偏始皇又發詔令,說要上象天文,天上有十七星,統在天極紫宮後面,穿過天漢,直抵營室。今咸陽宮可仿天極,渭水不啻天漢,若從渭水架起長橋,便似天上十七星的軌道,可稱閣道。因此再命加造橋樑,通過渭水。渭水兩岸,長約二百八十步,築橋已是費事,且橋上須通車馬,不能狹隘,最少需五六丈,這般巨工,比築宮殿還要加倍。始皇也不管民力,不計工費,但教想得出,做得到,便算稱心。需用木石,關中不足,就命荊蜀官吏,隨地採辦,隨時輸運。工役亦依次征發,逐屆加添,除匠人不計外,如宮徒兩刑犯人,共調至七十萬有奇。他尚以為人多事少,再分遣築宮役夫,往營驪山石槨,所以此宮一築數年,未曾全竣,到了始皇死後,尚難完成。惟當時宮殿接連,照圖計算,共有三百餘所,關外且有四百餘所,復壓至三百多里,一半已經築就,不過裝璜堊飾,想還欠缺,就中先造的前殿,已早告成。時人因他四阿旁廣,叫做阿房。其實始皇當日,欲俟全工落成,取一美名,後來病死沙邱,終不能償此宿願,遂至阿房宮三字,長此流傳,作為定名了。實是幻影。
且說始皇既築阿房宮,不待告竣,便將美人音樂,分宮佈置,免不得有一番忙碌。適有盧生入見,始皇又惹起求仙思想,便問盧生道:「朕貴為天子,所有製作,無不可為,只是仙人不能親見,不死藥無從求得,如何是好!」盧生便信口答道:「臣等前奉詔令,往求仙人,並及靈芝奇藥,曾受過多少風波,終未能遇,這想是有鬼物作祟,隱加阻害。臣聞人主欲求仙術,必須隨時微行,避除惡鬼,惡鬼遠離,真人便至﹔若人主所居,得令群臣知曉,便是身在塵凡,不能招致真人,真人入水不濡,入火不爇,乘雲駕霧,到處可至,所以萬年不死,壽與天地同長。今陛下躬親萬機,未能恬淡,雖欲求仙,終恐無益。自今以後,願陛下所居宮殿,毋使外人得知,然後仙人可致,不死藥亦可得呢。」全是瞎說。這一席話,說得始皇爽然若失,不禁欷歔道:「怪不得仙人難致,仙藥難求!原來就中有這般阻難,朕今才如夢初覺了。但朕既思慕真人,便當自稱真人,此後不再稱朕,免為惡鬼所迷。」面前就是惡鬼,奈何不識。盧生即順勢獻諛道:「究竟陛下聖明天縱,觸處洞然,指日就可成仙了。」指日就要變鬼了。說畢,即頓首告退。看官試想始皇為人,雖然有些癡呆,究竟非婦孺可比﹔況併吞六國,混一區宇,總有一番英武氣象,為甚麼聽信盧生,把一派荒誕絕倫的言語,當作真語相看,難道前此聰明,後忽愚昧麼?小子聽得鄉村俗語云:聰明一世,懵懂一時,越是聰明越是昏,想始皇一心求仙,所以不多思索,誤入迷途呢。
自經始皇迷信邪言,遂令咸陽附近二百里內,已成宮觀二百餘所,統要添造復道甬道,前後聯接,左右遮蔽,免得遊行時為人所見,瞧破行蹤。並令各處都設帷帳,都置鐘鼓,都住妃嬙,其餘一切御用物件,無不具備。今日到這宮,明日到那宮,一經趨入,便是吃也有,穿也有,侑觴伴寢,一概都有。只是這班宋子齊姜,吳姬趙女,撥入阿房宮裡,伺候顏色,打扮得齊齊整整,裊裊婷婷,專待那巫峽襄王,來做高唐好夢。有幾個僥倖望著,總算不虛此生,仰受一點聖天子的雨露。但也不過一年一度,彷彿牛郎織女,只許七夕相會,還有一半晦氣的美人,簡直是一生一世,盼不到御駕來臨,徒落得深宮寂寂,良夜淒淒。後人杜牧嘗作阿房宮賦,中有數語云:
妃嬪媵嬙,王子皇孫,辭樓下殿,輦來於秦。朝歌夜弦,為秦宮人。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雲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煙斜霧橫,焚椒蘭也﹔雷霆乍驚,宮車過也﹔轆轆遠聽,杳不知其所之也。一肌一容,盡態極妍,縵立遠視,而望幸焉,有不得見者,三十六年。
內多怨女,外多曠夫,興朝景象,豈宜若此!那始皇尚執迷不悟,鎮日裡微行宮中,不使他人聞知。且令侍從人員,毋得漏泄,違命立誅。侍從自然懍遵,不過始皇是開國主子,究竟不同庸人,所有內外奏牘,仍然照常批閱,凡一切築宮人役,勞績可嘉,便令徙居驪邑雲陽,十年免調。總計驪邑境內,遷住三萬家,雲陽境內,遷住五萬家,又命至東海上朐界中,立石為表,署名東門。他以為皇威廣被,帝德無涯,那知百姓都願守土著,不樂重遷,雖得十年免役,還是怨多感少,忍氣吞聲。始皇何從知悉?但覺得言莫予違,快樂得很。
一日遊行至梁山宮,登山俯矚,忽見有一隊人馬,經過山下,武夫前呵,皂吏後隨,約不下千餘人,當中坐著一位寬袍大袖的人員,也是華麗得很,可惜被羽蓋遮住,無從窺見面目。不由的心中驚疑,便顧問左右道:「這是何人經過,也有這般威風?」左右仔細審視,才得據實復陳。為了一句答詞,遂令始皇又起猜嫌。小子有詩詠道:
欲成大德務寬容,寧有苛殘得保宗!
怪底秦皇終不悟,但工溪刻好行兇。
究竟山下是何人經過。容至下回發表。
始皇之南征北略,已為無名之師,顧猶得曰華夷大防,不可不嚴,乘銳氣以逐蠻夷,亦聖朝所有事也。乃誤信李斯之言,燒詩書,燔百家語,果奚為者?詩書為不刊之本,百家語亦有用之文,一切政教,恃為模範,顧可付諸一炬乎?李斯之所以敢為是議者,乃隱窺始皇之心理,揣摩迎合耳。天下非一人之天下,豈一人所得而私?始皇不知牖民,但務愚民,彼以為世人皆愚,而我獨智,則人莫予毒,可以傳世無窮。庸詎知其不再傳而即止耶!若夫阿房之築,勞役萬民,圖獨樂而忘共樂,徒令怨女曠夫,充塞內外,千夫所指,無疾而死,況怨曠者之數不勝數乎!其亡也忽,誰曰不宜!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8 13:23:39
第六回 阬深谷諸儒斃命 得原璧暴主驚心
卻說梁山下面,經過的大員,就是丞相李斯。當由始皇左右,據實陳明,始皇道:「丞相車騎,果如此威風麼?」這句說話,明明是含有怒意。左右從旁窺透,便有人報知李斯。李斯聽說,吃驚不小,嗣是有事出門,減損車從,不復如前,偏又被始皇看見,越覺動疑,便將前日在梁山宮時,所有侍從左右,一律傳到,問他何故泄漏前言?左右怎敢承認,相率狡賴,惹得始皇怒不可遏,竟命武士進來,把左右一齊出,悉數斬首。冤酷之至。餘人無不股栗,彼此相戒,永不多言。盧生屢紿始皇,免不得暗地心虛,私下與韓客侯生商議道:「始皇為人,天性剛戾,予智自雄,幸得併吞海內,志驕意滿,自謂從古以來,無人可及,雖有博士七千人,不過備員授祿,毫不信用。丞相諸大臣,又皆俯首受成,莫敢進言。尚且任刑好殺,親幸獄吏,天下已畏罪避禍,裹足不前。我等近雖承寵,錦衣美食,但秦法不得相欺,不驗輒死,仙藥豈真可致?我也不願為求仙藥,不如見機早去,免受禍殃。」真是乖刁。
侯生也以為然,遂與盧生乘隙逃去。
及始皇聞知,追捕無及,不由的大怒道:「我前召文學方士,並至都中,無非欲佐致太平,煉求奇藥。今徐市等費至巨萬,終不得藥,盧生等素邀厚賜,今反妄肆誹謗,敢加侮蔑。我想方士如此,其他可知。現在咸陽諸生,不下數百,必有妖言構造,煽惑黔首。我已使人探察,略得情偽,此次更不得不徹底清查了。」隨即頒詔出去,令御史案問諸生,訊明呈報。御史等隱承意旨,傳集諸生數百人,問他有無妖言惑眾等情,諸生等俱齊聲道:「聖明在上,某等怎敢妄議?」說尚未畢,但聽得一聲驚堂木,出人意外。接連有厲聲相訶道:「汝等若不用刑,怎肯實供!」說著,即喝令皂役,取出許多刑具,把諸生拖翻地上,或加杖,或加笞,打得諸生皮開肉爛,鮮血直噴。有幾個淒聲呼冤,又經問官令加重刑。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沒奈何屈打成招,無辜誣伏。問官煞是厲害,再把供詞深文鍛鍊,輾轉牽引,遂構成一場大獄,砌詞朦奏。始皇反說他有治獄才,立即准詞批復,飭將犯禁諸生,一體處死,使天下知所懲戒,不敢再犯。可憐諸生遭此慘禍,盡被獄卒如法捆,推出咸陽市上,共計得四百六十餘人。可巧始皇長子扶蘇,入宮省父,瞥見市上一班罪犯,統是兩手反翦,躑躅前來,面上都帶慘容,口中尚有吁詞,情既可憐,跡亦可憫,遂商諸監刑官,叫他暫時停刑,俟自己奏請後,再行定奪。監刑官見是扶蘇,自然不敢反抗,連聲相應。扶蘇忙搶步入宮,尋見始皇,好容易才得覓著,行過了問省禮,便向始皇進諫道:「天下初定,黔首未安,諸生皆誦法孔子,習知禮義,今若繩以重法,概處死刑,臣恐人心不服,反累聖聰。還求陛下特沛仁恩,酌予赦免。」道言甫畢,即聞始皇盛怒道:「孺子何知?也來多言!此處用你不著,你可北赴上郡,監督蒙恬,快將長城直道,趕緊造就,我就要北巡了。」扶蘇見始皇面帶威稜,料知不好再諫,只得奉諭出宮,飭人報知監刑官,述明情形。監刑官怎好再緩,索性將四百六十多個儒生,盡驅入深谷中,上面拋擲土石,霎時間將谷填滿,一班讀書士子,冤魂相接,統入枉死城中去了。恐枉死城中尚是容受不住。
扶蘇聞諸生坑死,也為淚下,只因父命在身,未敢稽留,只得匆匆北去。也是前去送死。始皇雖盡坑咸陽諸生,尚嫌不足,意欲將四方名士,悉數屠滅,才得斬草除根,不留遺種。惟一旦下詔,叫地方官盡殺文人,究未免令出無名,反致騷動天下,況文人多半狡猾,一聞命令,或即遠颺,如盧生侯生等類,在逃未獲,終致漏網,豈不可慮!於是輾轉圖維,竟得想就了一個妙策,下詔求才,限令地方官訪求名儒,送京錄用。地方官當即採訪,便有許多梯榮干進的儒生,冒死應征。不到數月,已由各處保送,陸續赴都,準備召見。始皇大喜,一齊宣入,檢點人數,約有七百名,半系耆年,半系後進。當即溫言詢問,得了答詞,或通經,或善文,盡命左右證明履歷,然後令退。越宿即傳出一道旨意,命七百人都為郎官。七百人得此恩詔,真個是意外高升,彈冠相慶,熱中者其聽諸。便即聯翩入宮,舞蹈謝恩。
轉瞬間已屆寒冬,忽由驪山守吏,報稱馬谷地方,有瓜成實,累累可觀。始皇便召集郎官,故意驚問道:「現當嚴寒時候,果實皆殘,為何馬谷生出瓜來?卿等稽古有年,可能道出原因否?」諸郎官聞此異事,倒也暗暗稱奇,但又不敢不對答數語。有的說是瑞兆,有的說是咎征,聚訟盈庭,莫衷一是。還是始皇定出主意,叫他同往馬谷,親去審視,方足核定災祥。各郎官也欲親往一瞧,驗明真偽,隨即聯袂出都。一口氣跑至馬谷,果然谷中有瓜數枚,新鮮得很,大眾越加驚訝,互相猜疑。正在紛紛議論的時候,猛聞得有爆裂聲,不由的慌張四望,說也奇怪,那一聲暴響後,便有許多土石,從頭上壓來。急忙忍痛四竄,覓路欲奔,偏偏谷口外面,已被木石塞住,不留一隙。大眾到此,才知始皇是設計陰險,巧為陷害,彼此懊悔無及,哭作一淘。過了數時,都已被木石打倒,駢死谷中。誰叫你等想做高官。看官閱此,應已曉得馬谷坑儒的冤案,但冬令如何有瓜,不免費後人疑猜。原來驪山下有溫泉,通入馬谷,谷中包含熱氣,無論天時寒暖,常生草木。始皇密令心腹,至谷內植下瓜種,逐漸發生,竟得結實。諸生那裡曉得毒謀,遂為始皇所欺,騙到谷中。那時谷外已預設伏機,一經諸生入谷,便有人扳動機捩,亂拋土石,且把谷口塞斷,使他無從飛越,除死以外無他法,七百人竟不留一個。後人稱馬谷為坑儒谷,或號為愍賢鄉,至唐明皇時,又改為旌賢鄉,這是後話不提。
且說始皇在世,刻忌的了不得,不但讀書士人,冤冤枉枉的死了無算,就是海內百姓,也為了連年傜役,吃盡了許多苦楚,並沒有甚麼封賞。就中只有兩人,得叨恩眷,親受封旌。一個是烏氏縣中的販豎,名叫做倮,一個是巴郡中的寡婦,名叫做清。倮素畜牧,至畜類蕃盛,便即出售,賺了若干銀錢,便去改買紬絹,運往西戎兜銷。戎人素著毛褐,從未見過花花色色的繒彩,一經見到,都是嘖嘖稱羨,立向戎王報知。戎王召倮入見,看了許多繒物,即把玩流連,不忍釋手,也是倮福至心靈,便挑選上等紬匹,雙手奉獻。戎王不禁大悅,情願償還價值,只苦西戎境內,沒有金銀,只有牲畜,當下命將牲畜給倮,約千百頭,作為繒價,倮樂得收受,謝別戎王,驅歸牲畜,再至內地銷售,贏利十倍。又輾轉豢養馬牛,越養越多,數不勝計,連圈笠都不夠容納,索性購置一座山園,就將馬牛等驅至谷內,朝出暮羈,但教谷中滿足,便算沒有走失。從來富可致貴,錢足通靈,不知如何運動官長,竟將他奏聞始皇,說他專心畜牧,因致巨富。若非阿堵物上獻,則倮本販夫,為秦所賤,怎得仰邀封賞。好容易得了一道恩詔,竟比倮為封君,准他按時入都,得與群臣同班朝賀,號為朝請。一介賈豎,居然參入朝班,豈非異數?那寡婦清青年守節,靠著祖傳的丹穴,作為生計,克勤克儉,享有巨資,她恐盜賊搶劫,也隨時取出金帛,饋送官吏。官吏也派兵保護,嚴拒盜賊,又復代為出奏,說她如何矢志,如何持家。始皇平日未嘗不好色宣淫,獨對著民間婦女,偏要他男女有別,謹守防閒。既得巴郡奏舉,便下一特旨,叫寡婦清入朝見駕。寡婦清是個女中丈夫,聞命以後,一些兒沒有驚惶,當即帶著行囊,乘傳入都,沿途守吏,因寡婦清由朝廷徵召,來歷很大,當然不敢怠慢,一切照料,格外週到。婦人就征,卻是難得。寡婦清既至咸陽,就將囊中所貯白鏹,散給始皇心腹,當有人代為稱譽,預達始皇。無非是要錢財做出。始皇即命引見,寡婦清放膽進去,跪下丹墀,九叩三呼,均皆合節。始皇見她楚楚有禮,特垂青眼,命她起身,且囑左右取過金墩,賜令旁坐。秦朝制度,階級很不平等,就是當朝丞相,也只得在旁站立,從不聞有賜坐等情。偏這位巴蜀婦人,初次登殿,竟沐這般厚恩,居然以客禮相待,引得兩旁文武,無不驚奇。及始皇好言慰問,寡婦清亦應對周詳,並無倉皇態度。始皇甚喜,優加賞賜。經清起身拜謝,便欲告辭,又由始皇留住數日,使得週遊咸陽宮,然後命歸。一別出都,長途無恙,又由官吏沿路歡送,供應與前相同。至清既歸家,即有郡守前來問候,據言朝命復下,當為夫人築一懷清台,旌揚貞節。寡婦清倍加欣慰。果然不日興工,即就寡婦清所居鄉中,倚山建築,造成一台,顏曰懷清。至今蜀中名為台山,或稱貞女山,便是秦時寡婦清居處。事且慢表。
再說始皇三十六年,熒惑守心,焚惑與心皆星名。有流星墜於東郡,化成一石,石上留有字跡,好象有人雕鎸。仔細認明,乃是始皇帝死而地分,共得七字,這事雖屬希奇,究竟無關緊要,似不必報達朝廷。無如始皇嘗下命令,凡世間無論何事,俱由地方官奏聞,不准隱匿。東郡郡守,既得將怪石驗明,不敢不報。始皇大怒道:「甚麼怪石!大約是莠民咒我,刻石成詞,非派員查明,不能懲奸!」說著,即遣御史速往東郡,嚴行究治。御史奉詔,立即出發,馳往東郡,傳問石旁人民,統說是天空下墜,無人刻字。御史但務嚴酷,拷訊多日,不得實供,因即使人馳報。誰知始皇還要刻毒,即日傳詔,飭將石旁居民,全體誅戮,並將怪石毀去。御史遵詔施行,又晦氣了許多百姓,身首兩分,石頭也遭劫火,變成泥沙,事畢復命。始皇單怕一個死字,雖將石頭滅跡,心中尚覺不快。乃使博士各詠仙真人詩,共若干首,無非是長生不死等語,當下付與樂人,叫他譜入管弦,作為歌曲。每出遊幸,即令樂工歌彈,消遣愁懷。也是無聊之極思。
到了秋日,有使臣從關東來,經過華陰,出平舒道,忽有一人持璧相授,且與語道:「可替我贈滈池君,今年祖龍當死。」使臣愕然不解,再欲詳問,那人倏然不見,驚得使臣莫名其妙。顧視手中,璧仍攜著,未嘗失去。料知事必有因,只好入都報聞。始皇把璧取視,璧上也沒有甚麼怪異,一面摩挲,一面思量,好多時才啟口道:「汝在華陰相遇,定是華山腳下的山鬼,山鬼有何智識。就使稍有知覺,也不過曉得眼前情事,至多不出一年,何足憑信!」使臣不敢多言,默然自退。始皇又自言自語道:「祖龍兩字,寓何意義?人非祖宗,身從何來?是祖字應該作始字解﹔龍為君象,莫非果應在我身不成!」繼又自慰道:「祖龍是說我先人,我祖亦曾為王,早已死去,這等荒誕無稽的說話,睬他甚麼?」恰有此種心理,一經作者摹寫,比史家敘得有味。當下將璧交與御府,府中守吏,卻認得此御府故物,謂從前二十八年時,東行渡江,曾將此璧投水祀神,今不知如何出現,也覺不解。始皇聽了,越覺心下動疑,躊躇莫決。不得已召入太卜,叫他虔誠卜卦,辨定吉凶。太卜遂向神禱告,演出龜兆,證諸三易,連山、歸藏、周易,號為三易。辭義多半深奧,未盡明瞭。太卜不便直告,但雲遊徙最吉。仍是迎合上意。始皇暗想,我可游不可徙,民可徙不可游,不如我游民徙,雙方並作,當可趨吉避凶。但又恐山鬼所言,今年當死,一或出遊,未免遭人暗算,我且在年內徙民,年外出遊,便可無慮了。於是頒詔出去,命將內地百姓三萬家,分徙河北榆中。百姓並無事故,又要離鄉背井,扶老攜幼,辛辛苦苦的歷碌奔波,這種不幸情事,真是出諸意外,沒奈何吞聲飲恨,遵旨移徙去了。
秋去冬來,便經殘臘,始皇只恐致死,深居簡出。靜養了好幾月,居然疾病不作,安穩過年。一出正月,即夏正十月。始皇心寬體泰,把數月間的驚惶情態,已盡消釋,便即下詔出巡。史稱始皇三十七年十月東巡,同年七月至沙邱而崩,想是編年准諸秦法,紀月准諸夏正,否則,十月之後,何又有七月耶。這番巡行,卻是不循原轍,特向東南出發。法駕具備,但留右丞相馮去疾居守。本擬令少子胡亥,與去疾同在都中,偏胡亥年已弱冠,也想從父出遊,一擴眼界,便即稟請乃父,托名隨侍,乞許偕行。始皇本愛憐少子,又見他具有孝思,欣然允諾,遂令他隨著,陪輦出都。所有侍從人等,不勝縷述。最著名的乃是左丞相李斯,及中車府令趙高。
趙高是一個閹豎,在宮服役,生性非常刁猾,善伺人主顏色,又能強記秦朝律令,凡五刑細目若干條,俱能默誦。始皇嘗披閱案牘,遇有刑律處分,稍涉疑義,一經趙高在旁參決,無不如律。始皇就說他明斷有識,強練有才,竟漸加寵信,擢為中車府令,且使教導少子胡亥,判決訟獄。胡亥少不更事,又是個皇帝愛子,怎肯靜心去究法律?一切審判,均委趙高代辦。趙高熟悉始皇性情,遇著刑案,總教嚴詞鍛鍊,就使犯人無甚大罪,也說他死有餘辜。一面奉承胡亥,導他淫樂,所以始皇父子,並皆稱趙高為忠臣。高越加橫恣,漸漸的招權納賄,舞法弄文,不料事被發覺,竟為始皇所聞,飭令參謀大臣蒙毅,審訊高罪。毅依罪定讞,應該處死,偏始皇格外加憐,念他前時勤敏,特下赦書,不但貸他一死,並且賞還原官。偏是此人不死。此次胡亥從行,趙高也一同相隨。為了閹人驂乘,遂至貽禍無窮。小子有詩歎道:
休言天道本微茫,假手閹人復帝綱﹔
若使僉壬先伏法,強秦何至遽論亡。
欲知始皇出巡後事,待至下回再敘。
始皇之殺人多矣,而心計之刻毒,莫如坑儒,即其亡國之禍根,亦實自坑儒始。儒不坑,則扶蘇不致進諫,扶蘇不諫,則不致外出,而後日趙高矯詔之事,亦不致發生。始皇道死,扶蘇繼立,秦其猶可不亡乎!然始皇能殺諸生。而不能殺一趙高,所謂人有千算,天教一算者非與?或謂始皇生平,非無小惠:烏氏倮之比為封君,巴寡婦之待以客禮,亦為後世庸主所未逮。不知巴寡婦尚屬可能,烏氏倮何足致賞?賞罰不明,倒行逆施,適以見其昏謬耳。況濫殺石旁居民,肝腦塗地,若再不死,民命曷存?至若歸璧一事,似近荒誕,但乖氣致戾,反常為妖,莫謂災異之盡出無憑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8 13:24:02
第七回 尋生路徐市墾荒 從逆謀李斯矯詔
卻說始皇出巡東南,行至雲夢,道過九嶷山,聞山上留有舜冢,乃望山禱祀。前曾遷怒湘山祠,伐木赭山,此次胡為祀舜?再渡江南下,過丹陽,入錢塘,臨浙江,江上適有大潮,風波甚惡,因向西繞道,寬行百二十里。從陿中渡過江流,乃上會稽山,祭大禹陵,又望祀南海。仍依前時故例,立石刻頌。文云:
皇帝休烈,平一宇內,德惠修長。三十有七年,親巡天下,周覽遠方。遂登會稽,宣省習俗,黔首齋莊。群臣誦功,本原事跡,追首高朋。秦聖臨國,始定刑名,顯陳舊彰。初平法式,審別職任,以立恒常。六王專倍,貪戾傲猛,率眾自疆。暴虐恣行,負力而驕,數動甲兵。陰通間使,以事合從,行為僻方。內飾詐謀,外來侵邊,遂起禍殃。義威誅之,殄熄暴悖,亂賊滅亡。聖德廣密,六合之中,被澤無疆。皇帝並宇,兼聽萬事,遠近畢清。運理群物,考驗事實,各載其名。貴賤並通,善否陳前,靡有隱情。飾省宣義,有子而嫁,倍死不貞。防隔內外,禁止淫泆,男女潔誠。夫為寄豭,殺之無罪,男秉義程。妻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大治濯俗,天下承風,蒙被休經。皆遵度軌,和安敦勉,莫不順令。黔首修潔,人樂同則,嘉保太平。後敬奉法,常治無極,輿舟不傾。從臣誦烈,請刻此石,光垂休銘。
立石以後,始皇也不久留,便即啟鑾北行,還過吳郡,從江乘渡江,又到海上,再至瑯琊。傳問方士徐巿,曾否求得仙藥。徐巿借求藥為名,逐年領取費用,已不勝計,他是逍遙海上,並未去尋不死藥。此次忽蒙宣召,眼見得無從報命,虧他能言善辯,見了始皇,但言連年航海,好幾次得到蓬萊,偏海中有大鮫魚為祟,掀風作浪,阻住海船,故終不得上山求藥。臣想蓬萊藥非不可得,唯必須先除鮫魚﹔欲除鮫魚,只有挑選弓弩手,乘船同去,若見鮫魚出沒,便好連弩迭射,不怕鮫魚不死。始皇聽說,不但不責他欺誑,還要依議施行,竟擇得善射數百人,伴著御舟,親往射魚。這雖是始皇求仙心切,容易受欺,但也有一種原因,因致此舉。始皇嘗夢與海神交戰,不能得勝,唯見海神形狀,也與常人相同。及醒後召問博士,博士答稱水中有神,不易見到,平時常有大魚鮫龍,作為候驗。今陛下祀神甚謹,偏有此種惡神,暗中作祟,理應設法驅除,方得善神相見。全是搗鬼。始皇還將信將疑,及聞徐巿言,適與博士相符,不由的迷信起來,所以帶了弓弩手數百,親往督射,欲與海神一決雌雄。愚不可及。隨即由瑯琊起程,北至榮成山,約航行了數十里,並不見有甚麼大魚,甚麼鮫龍。再前行至之罘,方有一大魚揚鬐前來,若沈若浮,巨鱗可辨。各弓弩手齊立船頭,突見此魚,便各施展技藝,向魚射去。霎時間血水漂流,那大魚受了許多箭傷,不能存活,便悠悠的沈下水去。各弓弩手統皆喜躍,報知始皇。始皇已早瞧著,即指大魚為惡神,謂已射死了他,此後當可無虞,乃命徐巿再去求藥。
徐巿即將原有船隻,載得童男童女各三千人,並許多糧食物品,航海東去。此番東行,已含有避秦思想,擬擇一安身地方,作為巢窟。也是天從人願,竟被他覓得一島,島中草木叢生,並無人跡。當由徐巿領著童男童女,齊至島上眺覽多時,且與大眾語道:「秦皇要我等求不死藥,試想不死藥從何而來?若再空手回報,必逢彼怒,我等統要被斬首了。」大眾聽著,禁不住號哭起來。徐巿又道:「休哭!休哭!我已想得一條活路在此。汝等試看這座荒島,雖然榛莽叢雜,卻是地熱易生﹔若經我等數千人,並力開墾,種植百穀,定有收穫,便可資生。好在舟中備有穀種,並有農具,一經動作,無不見效。如慮目前為難,我已籌足資糧,足供半年食料,照此辦法,我等均得安居樂業,既不必輸糧納稅,又不至犯法受刑,豈不是一勞永逸麼?」大眾鼓掌稱善,當然轉悲為喜,願聽徐巿指揮。徐巿即分派男女,逐日墾荒,即墾即耕,即耕即種,半年以後,便有生息。已而麻麥芃芃,禾役穟穟,竟把這荒蕪海島,變做了饒沃田園。既得足食,復擬營居,闢地築庐,上棟下字,起初還是寄宿舟中,朝出暮返,至此復得就地棲身,不勞跋涉。再加徐巿體察週到,索性將童男童女,配為夫婦,使得雙宿雙棲,這是與眾同樂,最愜人情。大眾俱有室家,安然度日,還想甚麼西歸?就奉徐巿為主子,做了一個海外桃源。後來徐巿老死,便在島上安葬。相傳現今日本境內,尚留徐巿古墓,數千年來,遺蹟未泯,倒也好算個殖民首領了。哥侖布不得專美,應該稱許。
且說始皇駐舟海上,還想徐巿得藥,就來回報,偏他一去不返,杳無消息,不得已命駕西還。渡河至平原津,忽覺得龍體不安,寒熱交作,連御膳都吃不下去,日間還是勉強支持,夜間更不得安眠,心神恍惚,言語狂譫,好似見神遇鬼,不知人事。隨駕非無醫官,診脈進藥,全不見效,反且逐日加重,病到垂危。左丞相李斯,逐次省視,眼見始皇病篤,巴不得即日到京,催趲人馬,趕快就道。好容易得至沙邱,始皇病已大漸,差不多要歸天了。沙邱尚有故趙行宮,至此不得不暫憩乘輿,就借行宮住下。李斯明知始皇將死,每思啟問後事,怎奈始皇生平,最忌一個死字,李斯恐觸犯忌諱,又不敢率爾進陳。及始皇自知不起,乃召李斯趙高入諭,囑為璽書,賜與長子扶蘇,叫他速回咸陽,守候喪葬。斯高二人,依言草就,呈與始皇復閱,始皇已痰氣上壅,只睜著眼對那璽書。李斯還道他留心察視,那知他已死去,只有雙目未瞑。原難瞑目。畢竟趙高乖巧,用手一按,已是氣息全無,奄然長逝,他即把璽書取置袖中,方與李斯說明駕崩。李斯不免張皇,急籌後事,也無暇向高索取璽書了。趙高已蓄陰謀。始皇死時,年正五十,一代暴主,從此了局。總計始皇在位三十七年,惟就併吞六國,自稱皇帝時算起,只有一十二年。
李斯籌畫一番,恐始皇道死,內外有變,不如秘不發喪,暫將始皇棺殮,載置轀輬車中,偽稱始皇尚活,仍擬起行。一面催趙高發出璽書,速召扶蘇回入咸陽。偏趙高懷著鬼胎,匿書不發,私下語胡亥道:「主上駕崩,不聞分封諸子,乃獨賜長子書,長子一到,嗣立為帝,如公子等皆無寸土,豈不可慮!」胡亥答道:「我聞,知臣莫若君,知子莫若父,父無遺命分封諸子,為子自應遵守,何待妄議。」趙高不悅道:「公子錯了!方今天下大權,全在公子與高,及丞相三人,願公子早自為謀,須知人為我制,與我為人制,大不相同,怎可錯過?」胡亥勃然道:「廢兄立弟,便是不義,不奉父詔,便是不孝,自問無材,因人求榮,便是不能,三事統皆背德,如或妄行,必至身殆國危,社稷且不血食了!」此時胡亥尚有天良,故所言如此。趙高啞然失笑道:「臣聞湯武弒主,天下稱義,不為不忠﹔衛輒拒父,國人皆服,孔子且默許,不為不孝。從來大行不顧小謹,盛德不矜小讓,事貴達權,怎可墨守?及此不圖,後必生悔,願公子聽臣大計,毅然決行,後必有成。」小人之言,往往於無理中說出一理,故足淆人聽聞,這數語說罷,引得胡亥也為心動,沈吟半晌,方歎息道:「今大行未發,喪禮未終,怎得為了此事,去求丞相?」趙高見說,便接口道:「時乎時乎,稍縱即逝!臣自能說動丞相,不勞公子費心。」說著即走,胡亥並不攔阻,由他自去。已為趙高所惑。
趙高別了胡亥,便往見李斯,李斯即問道:「主上遺書已發出否?」趙高道:「這書現在胡亥手中,高正為了此事,來與君侯商議。今日主上崩逝,外人皆未聞知,就是所授遺囑,只有高及君侯,當時預聞,究竟太子屬諸何人,全憑君侯與高口中說出。君侯意中,果屬如何?」李斯聞言大驚道:「汝言從何處得來?這是亡國胡言,豈人臣所得與議麼?」趙高道:「君侯不必驚忙。高有五事,敢問君侯。」李斯道:「汝且說來。」趙高道:「君侯不必問高,但當自問,才能可及蒙恬否?功績可及蒙恬否?謀略可及蒙恬否?人心無怨,可及蒙恬否?與皇長子的情好,可及蒙恬否?」李斯道:「這五事原皆不及蒙恬,敢問君何故責我?」趙高道:「高為內官廝役,幸得粗知刀筆,入事秦宮二十餘年,未嘗見秦封賞功臣,得傳二世,且將相後嗣,往往誅夷。皇帝有二十餘子,為君侯所深悉,長子剛毅武勇,若得嗣位,必用蒙恬為丞相,難道君侯尚得保全印綬,榮歸鄉里麼?高嘗受詔教習胡亥,見他慈仁篤厚,輕財重士,口才似拙,心地卻明,諸公子中,無一能及,何不立為嗣君,共成大功?」李斯道:「君毋再言!斯仰受主詔,上聽天命,得失利害,不暇多顧了。」趙高又道:「安即可危,危即可安,安危不定,怎得稱明?」李斯作色道:「斯本上蔡布衣,蒙上寵擢,得為丞相,位至通侯,子孫並得食祿,這乃主上特別優待,欲以安危存亡屬斯,斯怎忍相負呢!且忠臣不避死,孝子不憚勞,斯但求自盡職守罷了!願君勿再生異,致斯得罪。」趙高見斯色厲內荏,不能堅持,便再進一步,用言脅迫道:「從來聖人無常道,無非是就變從時,見末知本,觀指睹歸。今天下權命,系諸胡亥手中,高已從胡亥意旨,可以得志,惟與君侯相好有年,不敢不真情相告。君侯老成練達,應該曉明利害。從處制中謂之惑,從下制上謂之賊,秋霜降,草花落,水搖動,萬物作,勢有必至,理有固然,君侯豈尚未察麼?」仍是怵以利害。李斯喟然道:「我聞晉易太子,三世不安,齊桓兄弟爭位,身死為戮,紂殺親戚,不聽諫臣,國為邱墟,遂危社稷。總之逆天行事,宗廟且不血食,斯亦猶人,怎好預此逆謀?」不遽聲明高罪,反將迂詞相答,斯已氣為所奪了。趙高聽著故作慍色道:「君侯若再疑慮,高也無庸多說,惟今尚有數言,作為最後的忠告。大約上下合同,總可長久,中外如一,事無表裡,君侯誠聽高計議,就可長為通侯,世世稱孤,壽若喬鬆,智如孔墨,倘決意不從,必至禍及子孫,目前就恐難免。高實為君侯寒心,請君侯自擇去取罷。」言畢,即起身欲行。李斯一想,這事關係甚大,胡亥趙高,已經串同一氣,非獨力所能制,我若不從,必有奇禍,從了他又覺違心,一時無法擺佈,禁不住仰天長歎,垂淚自語道:「我生不辰,偏遭亂世,既不能死,何從托命!主上不負臣,臣卻要負主上了!」看你後來果能不死否?
趙高見他已有允意,欣然辭出,返報胡亥道:「臣奉太子明令,往達丞相,丞相斯已願遵從。」胡亥聞李斯也肯依議,樂得將錯便錯,好去做那二世皇帝。便與趙高密謀,假傳詔旨,立子胡亥為太子,另繕一書,賜與長子扶蘇,將軍蒙恬。
略云:
朕巡天下,禱祠名山諸神,以延壽命。今扶蘇與蒙恬,將師數十萬以屯邊,十有餘年矣,不能進而前,士卒多耗,無尺寸之功,乃反數上書,直言誹謗我所為,以不得歸為太子,日夜怨望。扶蘇為子不孝,其賜劍以自裁,恬與扶蘇居外,不能匡正。應與同謀,為人臣不忠,其賜死!以兵屬裨將王離,毋得有違!
書已繕就,蓋上御璽,托為始皇詔命,即由胡亥派遣門下心腹,齎往上郡。李斯並皆與聞,明知趙高所為,悖逆天理,行險圖功,但為自己身家起見,不能不勉強與謀,暫保富貴,所以一切秘計,無不贊同。人生敗名喪節,統為此念所誤。趙高又恐扶蘇違詔,先入咸陽,因即將轀輬車出發,自與心腹閹人,跨轅參乘。沿途所經,仍令膳夫隨食,文武百官,亦皆照常奏事。轀輬車本是臥車,四面有窗帷遮蔽,外人無從了見,還道始皇未死,恭恭敬敬的佇立車旁。那趙高等坐在車內,隨口亂道,統當作聖旨一般。好在途中沒甚大事,總教隨奏隨允,便可敷衍過去。百官等既邀允准,大都高興得很,轉身就去,何人敢來探察?因此趙高李斯的詭謀,終未被人窺破。無如時當秋令,天時寒暖無常,有時已是清涼,有時還覺炎熱,再加天空紅日,照徹車駕,免不得屍氣熏蒸,衝出一種臭氣。趙高又想出一策,矯詔索取鮑魚,令百官車上,各載一石。百官都不解何意,只因始皇專制,已成習慣,無論甚麼命令,總須懍遵無違,才得免罪,所以矯詔一傳,無不立辦。鮑魚向有臭氣,各車中一概載著,惹得人人掩鼻,怎能再辨得明白,這是鮑魚的臭氣,還是屍身的臭氣呢。趙高真是乖巧。
當下一路催趲,星夜前進,越井陘,過九原,經過蒙恬監築的直道,逕抵咸陽,都中留守馮去疾等,出郊迎駕,當由趙高傳旨,疾重免朝,馮去疾等也不知是詐,擁著轀輬車,馳入咸陽。可巧前時胡亥心腹,從上郡回來,報稱扶蘇自殺,蒙恬就拘,胡亥趙高李斯三人,並皆大喜。小子卻有詩歎道:
扶蘇不死未亡秦,誰料邪謀使逆倫,
禍本已成翻自喜,嗟他忘國並忘身!
欲知扶蘇自殺,及蒙恬就拘等情,待小子下回敘明。
徐巿一方士耳,假異術以欺始皇,其存心之叵測,與盧生相似。獨其後航行入海,墾辟荒島,不可謂非殖民之至計,較諸盧生等之但知遠揚,專務私圖者,蓋不可同日語矣。始皇稔惡,道死沙邱,趙高包藏禍心,倡謀廢立,始唆胡亥,繼唆李斯﹔胡亥少不更事,為高所惑,尚可言也,李斯身為丞相,位至通侯,受始皇之顧命,乃甘心從逆,與謀不軌,是豈大臣之所為乎?雖暴秦之罪,上通於天,不如是不足以致亡,但斯為秦相,應具相術,平時既不能匡主,臨變又不思除奸,徒營營於利祿之私,同預廢立之計,例以《春秋》書法,斯為首惡,而趙高猶其次焉者也。故本回標目,獨斥李斯,隱寓《春秋》之大義云爾。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8 13:24:23
第八回 葬始皇驪山成巨冢 戮宗室豻獄構奇冤
卻說扶蘇本監督蒙恬,出居上郡,自胡亥派遣心腹,齎著偽詔御劍,前往賜死,扶蘇得書受劍,泣入內舍,即欲自刎。蒙恬慌忙搶入,諫止扶蘇道:「主上在外,未立太子,令臣將三十萬眾守邊,公子為監,這是天下重任,非得主上親信,怎肯相授!今但憑一使到此,便欲自殺,安知他不有詐謀,且待派人馳赴行在,再行請命,如果屬實,死也未遲。」扶蘇卻也懷疑,偏經使人連番催促,速令自盡,逼得扶蘇胸無主宰,只好痛哭一場,顧語蒙恬道:「父要子死,不得不死,我死便罷,何必多請。」說著,即取御劍自揮,青鋒入項,頸血狂噴,便即倒斃。也是個晉太子申生。蒙恬替他棺殮,草草藁葬。使人又促蒙恬自裁,蒙恬卻不肯遽死,但丟出兵符,給與裨將王離接受,自入陽周獄中,再待後命。使人也無可如何,因即匆匆返報。
胡亥趙高李斯,既得如願,方傳出始皇死耗,即日發喪,就立胡亥為二世皇帝。胡亥即位受朝,文武百官,總道是始皇遺命,自然沒有異議,相率朝賀。禮成以後,丞相以下,俱仍舊職,惟進趙高為郎中令,格外寵任。趙高欲盡殺蒙氏兄弟,報復前仇。即蒙毅審訊趙高一事,見第六回中。既將蒙恬拘系陽周,復因蒙毅出外祠神,傳詔出去,把他拿辦。蒙毅方回至代地,正與朝使相遇,接讀詔旨,俯首就縛,暫錮代地獄中。
是年九月,便將始皇棺木,奉葬驪山。驪山在驪邑南境,與咸陽相近,山勢雄峻,下有溫泉。始皇在日,早已就山築墓,穿壙辟基,直達三泉,四週約五六里。泉本北流,衝礙墓道,因特用土障住,移使東西分流。且因山上有土無石,須從別山挑運,需役甚多,所以調發人夫,不下數十萬,就中多系犯著徒刑,叫他服勞抵罪,小子於第五回中,曾敘及驪山石槨一語,便是指此。待石槨築成輪廓,已似一座城牆,工程費了無數。還要內作宮觀,備極巧妙,上象天文,用絕大的珍珠,當作日月星辰,下象地輿,取極貴的水銀,當作江河大海。宮中備列百官位次,刻石為象,站立兩旁。餘如珍奇物玩,統皆羅致,燦然雜陳。又令匠人製造機弩,分置四圍,倘若有人發掘,誤觸機關,弩矢便即射出,可以拒人。再從東海中覓取人魚,取油作燭,常槨壙中。人魚產自東海,四足能啼,狀如人形,長約尺許,肉不堪食,惟熬油可以作燭,耐久不滅。似此窮奢極欲,真是古今罕聞,自興土建築後,差不多有十餘年,工方告竣。棺已待窆,當由二世皇帝胡亥,帶著宮眷,及內外文武官吏,一體送葬,輿馬儀仗,繁麗絕倫,筆下尚描寫不盡。既至葬所,便即下棺,胡亥卻自出一令道:「先帝後宮,未曾產子,應該殉葬,不必出境!」這例出自何處?這令一下,宮眷等多半無子,當然號啕大哭,響徹山谷。那胡亥毫不加憐,但命有子的妃嬪,走出壙外﹔餘皆留住壙內,不准私逃。有幾個已經撞死,有幾個亦已嚇倒,尚有一大半絕色嬌娃,正在沒法擺佈,偏被工匠閉了壙門,用土封固。這班美人兒不是悶死,便是餓死,仙姿玉骨,盡作髑髏,看官道是慘不慘呢!紅粉骷髏,原是一體,不足深怪!工匠等重重封閉,已至外面第一重壙門,有人向胡亥說道:「壙中寶藏甚多,雖有機弩伏著,工匠等應皆知悉,保不住有偷掘等事,不如就此除滅,免留後患。」胡亥召過趙高,向他問計。經趙高附耳數語,即由胡亥派令親卒,遽將外門掩住,再用土石填塞,一些兒不留餘隙,工匠等無路可出,當然畢命。胡亥也這般刻毒,好算是始皇肖子。封壙既畢,又從墓旁栽植草木,環繞得周周密密,鬱鬱蒼蒼,墓高已五十餘丈,再經草木長大起來,參天蔽日,真是一座絕好的山林。誰知不到數年,便被項羽發掘,搜刮一空,後來牧童到此牧羊,為了羊墜壙中,取火尋覓,羊既覓著,擲去餘炬,索性將始皇遺冢,燒得乾乾淨淨,連枯骨都作灰塵!後人才知始皇父子,用盡心機,俱屬無益,倒不如小民百姓,死後葬身,五尺桐棺,一抔黃土,或尚可傳諸久遠呢!慨乎言之。
且說秦二世胡亥,葬父已畢,還朝聽政,即欲釋放蒙恬。獨趙高陰恨蒙氏,定欲害死蒙氏兄弟,不但欲誅蒙恬,並且欲誅蒙毅。當下向二世進讒道:「臣聞先帝未崩時,曾欲擇賢嗣立,以陛下為太子﹔只因蒙恬擅權,屢次諫阻,蒙毅且日短陛下,所以先帝遺命,仍立扶蘇。今扶蘇已死,陛下登基,蒙氏必將為扶蘇復仇,恐陛下終未能安枕哩。」二世聞言,自然不肯輕赦蒙氏兄弟,再經趙高日夜慫慂,也巴不得斬草除根,遂即擬定詔書,欲把蒙氏兄弟,就獄論死。忽有一少年進諫道:「從前趙王遷殺死李牧,誤用顏聚,燕王喜輕信荊軻,驟背秦約,齊王建屠戮先世遺臣,偏聽後勝,終落得身死國亡,夷滅宗祀。今蒙氏兄弟,為我秦大臣謀士,有功國家,陛下反欲將他駢誅,臣竊以為不可!臣聞輕慮不可以治國,獨智不可以存君,今誅戮忠臣,寵任宵小,必至群臣懈體,鬥士灰心,還請陛下審慎為是!」二世瞧著,乃是兄子子嬰。他竟不願對答,叱令退去,便使御史曲宮,齎詔往代,譴責蒙毅道:「先帝嘗欲立朕為太子,卿乃屢次阻難,究是何意?今丞相以卿為不忠,將罪及卿宗,朕頗不忍,但賜卿死,卿當曲體朕心,速即奉詔!」誤殺大臣,還要示惠。蒙毅跪答道:「臣少事先帝,迭沐厚恩,許參末議,先帝未嘗欲立太子,臣亦未敢無故進讒。且太子從先帝週遊天下,臣又不在主側,何嫌何疑,乃加臣罪?臣非敢愛死,但恐近臣盅惑嗣君,反累先帝英明,故臣不能無辭!從前秦穆殺三良,楚平殺伍奢,吳王夫差殺伍子胥,昭襄王殺武安君白起,四君所為,皆貽譏後世,所以聖帝明王,不殺無罪,不罰無辜,唯大夫垂察!」曲宮已受趙高密囑,怎肯容情?待至蒙毅說罷,竟潛拔佩劍,順手一揮,砉的一聲,毅已首落,曲宮也不復多顧,抽身便走,還都復旨。
二世又遣使至陽周,賜蒙恬書道:「卿負過甚多,卿弟毅又有大罪,因賜卿死。」蒙恬憤然道:「自我祖父以及子孫,為秦立功,已越三世,今臣將兵三十餘萬,身雖囚系,勢足背畔,今自知必死,不敢生逆,無非是不忘先主,不辱先人。古時周成王衝年嗣阼,周公旦負扆臨朝,終定天下。及成王有病,周公旦且禱河求代,藏書金縢。後來群叔流言,成王誤信,幾欲加罪公旦,幸發閱金縢藏書,流涕悔過,迎還公旦,周室復安。今恬世守忠貞,反遭重譴,想必由孽臣謀亂,蔽惑主聰。桀殺關龍逢,紂殺王子比乾,信讒拒諫,終致滅亡。恬死且進言,非欲免咎,實欲慕死諫遺風,為陛下補闕,敢請大夫復命。」朝使答說道:「我只知受詔行法,不敢以將軍所言,再行上聞。」蒙恬望空長歎道:「我何罪於天,無過而死?」繼復太息道:「恬知道了!前起臨洮至遼東城,穿鑿萬餘里,難保不掘斷地脈,這乃是恬的罪過,死也應該了!」勞役人民,不思諫主,這是蒙恬大罪,與地脈何關。乃仰藥自殺。朝使當即返報,海內都為呼冤,獨趙高得泄前恨,很是欣慰。
好容易已越一年,秦二世下詔改元,尊始皇廟為祖廟,奉祀獨隆。二世復自稱朕,並與趙高計議道:「朕尚在少年,甫承大統,百姓未必畏服,每思先帝巡行郡縣,表示威德,制服海內,今朕若不出巡行,適致示弱,怎能撫有天下呢?」趙高滿口將順,極力逢迎,越引起二世遊興,立即準備鑾駕,指日啟程。趙高當然隨行,丞相李斯,一同扈駕。此外文武官吏,除留守咸陽外,並皆出發。一切儀制,統仿始皇時辦理。路中約歷月餘,才到碣石。碣石在東海岸邊,曾由始皇到過一兩次,立石紀功。見第四回。二世復命在舊立石旁,更豎一石,也使詞臣等姁藻揚華,把先帝嗣皇的創業守成,一古腦兒說將上去,無非是父作子述,先後同揆等語,文已繕就,照刻石上。再從碣石沿過海濱,南抵會稽,凡始皇所立碑文,統由二世復視,尚嫌所刻各辭,未稱始皇盛德,因各續立石碑,再將先帝恩威,表揚一番,並將擇賢嗣立的大意,並敘在內,李斯等監工告成,復奏明白,乃轉往遼東,遊歷一番,然後還都。
於是再申法令,嚴定刑禁,所有始皇遺下的制度,非但不改,反而加苛。中外吏民,雖然不敢反抗,免不得隱有怨聲。而且二世的位置,是從長兄處篡奪得來,天下事若要不知,除非莫為,當時被他隱瞞過去,後來總不免漸漸漏泄,諸公子稍有所聞,暗地裡互相猜疑,或有交頭接耳等情。偏有人報知二世,二世未免加懮,因與趙高密謀道:「朕即位後,大臣不服,官吏尚強,諸公子尚思與我爭位,如何是好!」這數語正中趙高心懷,高卻故意躊躇,欲言不言。賊頭賊腦。二世又驚問數次,趙高乃復說道:「臣早欲有言,實因未敢直陳,緘默至今。」說到今字,便回顧兩旁。二世喻意,即屏去左右,側耳靜聽。趙高道:「現在朝上的大臣,多半是累世勛貴,積有功勞。今高素微賤,乃蒙陛下超拔,擢居上位,管理內政,各大臣雖似貌從,心中卻怏怏不樂,陰謀變亂。若不及早防維,設法捕戮,臣原該受死,連陛下也未必久安。陛下如欲除此患,亟須大振威力,雷厲風行,所有宗室勛舊,一體除去,另用一班新進人員,貧使驟富,賤使驟貴,自然感恩圖報,誓為陛下盡忠,陛下方可高枕無懮了!」二世聽畢,欣然受教道:「卿言甚善,朕當照辦!」趙高道:「這也不能無端捕戮,須要有罪可指,才得加誅。」二世點首會意。
才閱數日,便已構成大獄,有詔孥究公子十二人,公主十人,一並下獄,並將舊臣近侍,也拘系若干,悉付訊鞫。問官為誰?就是郎中令趙高。趙高得二世委任,一權在手,還管甚麼金枝玉葉,故老遺臣?但令把犯人提出階前,硬要加他謀逆的罪名,喝令詳供。諸公子間或懷疑,並沒有確實逆謀,甚且平時言論,也不敢大加謗讟,平白地作了犯人,叫他從何供起?當然全體呼冤。偏趙高忍心害理,專仗那桁楊箠楚,打得諸公子死去活來。諸公子熬受不住,只好隨口承認,趙高說一句,諸公子認一句,趙高說兩句,諸公子認兩句,此外許多誣供,統由趙高一手捏造,連諸公子俱不得聞。至若冤枉坐罪的官吏,見諸公子尚且吃苦,不如拚著一死,認作同謀,省得皮肉受刑。趙高遂牽藤摘瓜,窮根到底,不論他皇親國戚,但教與己有嫌,一股腦兒扯入案中,讞成死罪。有幾個素無仇怨,不過怕他將來升官,亦趁此貶黜了事。樂得一網打盡。當下復奏二世,二世立即批准,一道旨下,竟將公子十二人,推出市曹,盡行處斬,陪死的官吏,不可勝計。還有公主十人,不便在大廷審問,索性驅至杜陵,由二世親往鞫治,趙高在旁執法。十公主統是生長深宮,嬌怯得很,禁錮了好幾日,已是黛眉損翠,粉臉成黃,再經胡亥趙高兩人,逞凶恫喝,不是氣死,已是嚇倒,連半句話兒都說不出來。趙高還說他不肯招承,也命刑訊,接連喝了幾個打字,鞭撻聲相隨而下,雪白的嫩皮膚,怎經得一番摧折?霎時間香消玉殞,血漬冤沈。趙高是個閹人,怪不得仇視好女,敢問胡亥是何心腸。
公子將閭等兄弟三人,秉性忠厚,素無異議,至此也被株連,囚系內宮,尚未議罪。二世既捶死十公主,還惜甚麼將閭兄弟,因遣使致辭道:「公子不臣,罪當死!速就法吏!」將閭叫屈道:「我平時入侍闕廷,未嘗失禮,隨班廊廟,未嘗失節,受命應對,未嘗失辭,如何叫做不臣,乃令我死?」使人答道:「奉詔行法,不敢他議。」將閭乃仰天大呼,叫了三聲蒼天,又流涕道:「我實無罪!」遂與兄弟二人拔劍自殺。
尚有一個公子高,未曾被收,自料將來必不能免,意欲逃走,轉思一身或能倖免,全家必且受累,妻子無辜,怎忍聽他駢戮?乃輾轉思維,想出了一條捨身保家的方法,因含淚繕成一書,看了又看,最後竟打定主意,決意呈入。二世得書,不知他有何事故,便展開一閱,但見上面寫著:
臣高昧死謹奏:昔先帝無恙時,臣入則賜食,出則乘輿,御府之衣,臣得賜之,中廄之寶馬,臣得賜之﹔臣當從死而不能。為人子不孝,為人臣不忠,不孝不忠者,無名以立於世。臣請從死願葬驪山之足,惟陛下幸哀憐之!
二世閱畢,不禁喜出望外,自言自語道:「我正為了他一人,尚然留著,要想設法除盡,今他卻自來請死,省得令我費心,這真可謂知情識意,我就照辦便了。」繼又自忖道:「他莫非另有詭計,假意試我?我卻要預防一著,休為所算。」遂召趙高進來,把原書取示趙高。待趙高看罷,便問高道:「卿看此書,是否真情?朕卻防他別寓詐謀,因急生變呢。」趙高笑答道:「陛下亦太覺多心,人臣方懮死不暇,難道還能謀變麼?」二世乃將原書批准,說他孝思可嘉,應即賜錢十萬,作為喪葬的費用。這詔發出,公子高雖欲不死,亦不能不死了。當下與家人訣別,服藥自盡,才得奉旨發喪,安葬始皇墓側。總計始皇子女共有三四十人,都被二世殺完,並且籍沒家產,只有公子高拚了一死,尚算保全妻孥,不致同盡。小子有詩歎道:
祖宗作惡子孫償,故事何妨鑒始皇!
天使孽宗生孽報,因教骨肉自相戕。
欲知二世後事,且看下回分解。
始皇之惡,浮於桀紂。桀紂雖暴,不過及身而止,始皇則自築巨冢,死後尚且殃民。妃嬪之殉葬,出自胡亥之口,罪在胡亥,不在始皇。若工匠之掩死壙中,實自始皇開之,始皇不預設機弩,預防發掘,則好事者無從借口,而胡亥之毒計,無自而萌﹔然則始皇之死尚虐民,可以知矣。夫始皇一生之心力,無非為一己計,無非為後嗣計,枯骨尚欲久安,而項羽即起而乘其後。至若子女之駢誅,且假之於少子胡亥之手,骨尚未寒,而後嗣已垂盡矣。狡毒之謀,果奚益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8 13:24:48
第九回 充屯長中途施詭計 殺將尉大澤揭叛旗
卻說秦二世屠戮宗室,連及親舊,差不多將手足股肱,盡行斲去。他尚得意洋洋,以為從此無懮,可以窮極歡娛,肆行無忌,因此再興土木,重征工役,欲將阿房宮趕築完竣,好作終身的安樂窩。乃即日下詔道:
先帝謂咸陽朝廷過小,故營阿房宮為室堂,未就而先帝崩,暫輟工作,移築先陵,今驪山陵工已畢,若舍阿房宮而弗就,則是章先帝舉事過也。朕承先志,不敢怠遑,其復作阿房宮,毋忽!
這詔下後,阿房宮內,又聚集無數役夫,日夕營繕,忙個不了。二世尚恐臣下異心,或有逆謀,特號令四方,募選才勇兼全的武士,入宮屯衛,共得五萬人。於是畜狗馬,豢禽獸,命內外官吏,隨時貢獻,上供宸賞,官吏等無不遵從。但宮內的婦女僕從,本來不少,再加那築宮的匠役,衛宮的武人,以及狗馬禽獸等類,沒一個不需食品,沒一種不借芻糧,咸陽雖大,怎能產得出許多芻粟,足供上用?那二世卻想得妙策,令天下各郡縣,籌辦食料,隨時運入咸陽,不得間斷,並且運夫等須備糧草,不得在咸陽三百里內,購食米谷,致耗京畿食物。各郡縣接奉此詔,不得不遵旨辦理。但官吏怎有餘財,去買芻米?無非是額外加征,取諸民間。百姓迭遭暴虐,已經困苦不堪,此次更要加添負擔,今日供粟菽,明日供芻藁,累得十室九空,家徒四壁,甚至賣男鬻女,賠貼進去。正是普天愁怨,遍地哀鳴,二世安處深宮,怎知民間苦況?還要效乃父始皇故事,調發民夫,出塞防胡。為此一道苛令,遂致亂徒四起,天下騷擾,秦朝要從此滅亡了。
承上啟下,線索分明。
且說陽城縣中有一農夫,姓陳名勝字涉,少時家貧,無計謀生,不得已受僱他家,做了一個耕田傭。他雖寄人籬下,充當工役,志向卻與眾不同。一日在田內耦耕,扶犁叱牛,呼聲相應,約莫到了日昃的時候,已有些筋疲力乏,便放下犁耙,登壟坐著,望空唏噓。與他合作的傭人,見他懊恨情形,還道是染了病症,禁不住疑問起來。陳勝道:「汝不必問我,我若一朝得志,享受富貴,卻要汝等同去安樂,不致相忘!」勝雖具壯志,但只圖富貴,不務遠大,所出無成。傭人聽了,不覺冷笑道:「汝為人傭耕,與我等一樣貧賤。想甚麼富貴呢?」陳勝長歎道:「咄!咄!燕雀怎知鴻鵠志哩!」說著,又歎了數聲。看看紅日西沈,乃下壟收犁,牽牛歸家。
至二世元年七月,有詔頒到陽城,遣發閭左貧民,出戍漁陽。秦俗民居,富強在右,貧弱在左,貧民無財輸將,不能免役,所以上有征傜,只好冒死應命。陽城縣內,由地方官奉詔調發,得閭左貧民九百人,充作戍卒,令他北行。這九百人內,陳勝亦排入在內,地方官按名查驗,見勝身材長大,氣宇軒昂,便暗加賞識,拔充屯長。又有一陽夏人吳廣,軀幹與勝相似,因令與勝並為屯長,分領大眾,同往漁陽。且發給川資,預定期限,叫他努力前去,不得在途淹留。陳吳兩人當然應命,地方官又恐他難恃,特更派將尉二員,監督同行。
好幾日到了大澤鄉,距漁陽城尚數千里,適值天雨連綿,沿途多阻。江南北本是水鄉,大澤更為低窪,一望瀰漫,如何過去?沒奈何就地駐紮,待至天色晴霽,方可啟程。偏偏雨不肯停,水又增漲,惹得一班戍卒,進退兩難,互生嗟怨。勝與廣雖非素識,至此已做了同事,卻是患難與共,沆瀣相投,因彼此密議道:「今欲往漁陽,前途遙遠,非一二月不能到達。官中期限將至,屈指計算,難免逾期,秦法失期當斬,難道我等就甘心受死麼?」廣躍起道:「同是一死,不若逃走罷!」勝搖首道:「逃走亦不是上策。試想你我兩人,同在異地,何處可以投奔?就是有路可逃,亦必遭官吏毒手,捕斬了事。走亦死,不走亦死,倒不如另圖大事,或尚得死中求生,希圖富貴。」希望已久,正好乘此發作。廣矍然道:「我等無權無勢,如何可舉大事?」勝答說道:「天下苦秦已久,只恨無力起兵。我聞二世皇帝,乃是始皇少子,例不當立。公子扶蘇,年長且賢,從前屢諫始皇,觸怒乃父,遂致遷調出外,監領北軍。二世篡立,起意殺兄,百姓未必盡知,但聞扶蘇賢明,不聞扶蘇死狀。還有楚將項燕,嘗立戰功,愛養士卒,楚人憶念勿衰,或說他已死,或說他出亡。我等如欲起事,最好托名公子扶蘇,及楚將項燕,號召徒眾,為天下倡。我想此地本是楚境,人心深恨秦皇,定當聞風響應,前來幫助,大事便可立辦了。」借名號召,終非良圖。廣也以為然,但因事關重大,不好冒昧從事,乃決諸卜人,審問吉凶。卜人見勝廣趨至,面色匆匆,料他必有隱衷,遂詳問來意,以便卜卦。勝廣未便明言,惟含糊說了數語。卜人按式演術,焚香布卦,輪指一算,便向二人說道:「足下同心行事,必可成功,只後來尚有險阻,恐費周折,足下還當問諸鬼神。」已伏下文。勝廣也不再問,便即告別。途中互相告語道:「卜人欲我等問諸鬼神,敢是教我去祈禱麼?」想了一番,究竟陳勝較為聰明,便語吳廣道:「是了!是了!楚人信鬼,必先假托鬼神,方可威眾,卜人教我,定是此意。」吳廣道:「如何辦法?」勝即與廣附耳數語,約他分頭行事。
翌日上午,勝命部卒買魚下膳,士卒奉令往買,揀得大魚數尾,出資購歸。就中有一魚最大,腹甚膨脹,當由部卒用刀剖開,見腹中藏著帛書,已是驚異。及展開一閱,書中卻有丹文,仔細審視,乃是陳勝王三字,免不得擲刀稱奇。大眾聞聲趨集,爭來看閱,果然字跡無訛,互相驚訝。當有人報知陳勝,勝卻喝著道:「魚腹中怎得有書?汝等敢來妄言!曾知朝廷大法否?」做作得妙!部卒方才退去,烹魚作食,不消細說。但已是嘖嘖私議,疑信相參。到了夜間,部卒雖然睡著,尚談及魚腹中事,互相疑猜。忽聞有聲從外面傳來,彷彿是狐嗥一般,大眾又覺有異,各住了口談,靜悄悄的聽著。起初是聲浪模糊,不甚清楚,及凝神細聽,覺得一聲聲象著人語,約略可辨。第一聲是大楚興,第二聲是陳勝王。眾人已辨出聲音,仗著人多勢旺,各起身出望,看個明白。營外是一帶荒郊,只有西北角上,古木陰濃,並有古祠數間,為樹所遮,合成一團。那聲音即從古祠中傳出,順風吹來,明明是大楚興,陳勝王二語。更奇怪的是叢樹中間,隱約露出火光,似燈非燈,似燐非燐,霎時間移到那邊,霎時間又移到這邊,變幻離奇,不可測摸。過了半晌,光已漸滅,聲亦漸稀了。敘筆亦奇。大眾本想前去探察,無如時當夜半,天色陰沈得很,路中又泥滑難行,再加營中有令,不准夜間私出,那時只好回營再睡。越想越奇,又驚又恐,索性都做了反舌無聲,一同睡熟了。
看官欲知魚書狐嗥的來歷,便是陳勝吳廣兩人的詭計。倒戟而出。陳勝先私寫帛書,夜間偷出營門,尋得漁家魚網中,蓄有大魚,料他待旦出售,便將帛書塞入魚口。待魚汲入腹中,勝乃悄悄回營。大澤鄉本乏市集,自經屯卒留駐,各漁家得了魚蝦,統向營中兜銷,所以這魚即被營兵買著,得中勝計。至若狐嗥一節,也是陳勝計劃,囑令吳廣乘夜潛出,帶著燈籠,至古祠中偽作狐嗥,惑人耳目。古祠在西北角上,連日天雨,西北風正吹得起勁,自然傳入營中,容易聽見。後人把疑神見鬼等情,說做篝火狐鳴,便是引用陳勝吳廣的古典。陳勝既行此二策,即與吳廣暗察眾情,多是背地私語,以訛傳訛,有的說是魚將化龍,故有此變,有的說是狐已成仙,故能預知。只勝廣兩人,相視而笑,私幸得計。好在營中的監督大員,雖有將尉二員,卻是一對糊塗蟲,他因天雨難行,無法消遣,只把那杯中物作為好友,鎮日裡兩人對飲,喝得酩酊大醉,便即睡著,醒來又是飲酒,醉了又睡,無論甚麼事情,一概不管,但令兩屯長自去辦理,無暇過問。勝廣樂得設法擺佈,又在營中買動人心,一衣一食,都與部卒相同,毫不剋扣。部卒已願為所用,更兼魚書狐鳴種種怪異,尤足聳動觀聽,益令大眾傾心。
陳勝見時機已至,又與吳廣定謀,乘著將尉二人酒醉時,闖入營帳,先由廣趨前朗說道:「今日雨,明日又雨,看來不能再往漁陽。與其逾限就死,不如先機遠揚,廣特來稟知,今日就要走了。」將尉聽著,勃然怒道:「汝等敢違國法麼?欲走便斬!」廣毫不驚慌,反信口揶揄道:「公兩人監督戍卒,奉令北行,責任很是重大,如或愆期,廣等原是受死,難道公兩人尚得生活麼?」這數句話很是利害,惹得一尉用手拍案,連聲呼笞。一尉還要性急,索性拔出佩劍,向廣揮來。廣眼明手快,飛起一腳,竟將劍踢落地上,順手把劍拾起,搶前一步,用劍砍去,正中將尉頭顱,劈分兩旁,立即倒斃。還有一尉未死,咆哮得很,也即拔劍刺廣。廣又持劍格鬥,一往一來,才經兩個回合,突有一人馳至將尉背後,喝一聲著,已把將尉劈倒,接連又是一刀,結果性命。這人為誰?便是主謀起事的陳勝。
勝廣殺死二尉,便出帳召集眾人,朗聲與語道:「諸君到此,為雨所阻,一住多日,待到天晴,就使星夜前進,也不能如期到漁。失期即當斬首,僥倖遇赦,亦未必得生。試想北方寒冷,冰天雪窖,何人禁受得起?況胡人專喜寇掠,難保不乘隙入犯。我等既受風寒,又攖鋒刃,還有甚麼不死!丈夫子不死便罷,死也要死得有名有望﹔能夠冒死舉事,才算不虛此一生。王侯將相,難道必有特別種子麼?」大眾見他語言慷慨,無不感動,但還道二尉尚存,一時未敢承認,只管向帳內探望,似有顧慮情狀。勝廣已經窺透,又向眾直言道:「我兩人不甘送死,並望大眾統不枉死,所以決計起事,已將二尉殺死了。」大眾到此,才齊聲應道:「願聽尊命!」勝廣大喜,便領眾人入帳,指示二尉屍首,果然血肉模糊,身首異處。當由陳勝宣令,梟了首級,用竿懸著。一面指揮大眾,在營外闢地為壇,眾擎易舉,不日告成。就將二尉頭顱,做了祭旗的物品。旗上大書一個楚字。陳勝為首,吳廣為副,餘眾按次並列,對著大旗,拜了幾拜,又用酒為奠。奠畢以後,並將二尉頭上的血瀝,滴入酒中,依次序飲,大眾喝過同心酒,當然對旗設誓,願奉陳勝為主,一同造反。勝便自稱將軍,廣為都尉,登壇上坐,首先發令,定國號為大楚。再命大眾各袒右臂,作為記號。一面草起檄文,詐稱公子扶蘇,及楚將項燕,已在軍中,分作主帥。項燕與秦為仇,死於楚難,假使不死,寧有擁戴扶蘇之理。陳勝雖智,計亦大謬。
檄文既發,就率眾出略大澤鄉。鄉中本有三老,又有嗇夫,見第二回。聽得陳勝造反,早已逃去。勝即把大澤鄉占住,作為起事的地點。居民統皆散走,家中留有耜頭鐵耙等類,俱被大眾掠得,充作兵器,尚苦器械不足,再向山中斬木作棍,截竹為旗。忙碌了好幾日,方得粗備軍容。老天卻也奇怪,竟放出日光,掃除雲翳,接連晴了半個月,水勢早退,地上統乾乾燥燥,就是最低窪的地方,也已滴水不留。老天非保佑陳勝,實是促秦之亡。大眾以為果得天助,格外抖擻精神,專待出發。各處亡命之徒,復陸續趨集,來做幫手。於是陳勝下令,麾眾北進。原來大澤鄉屬蘄縣管轄,勝既出兵略地,不得不先攻蘄縣。蘄縣本非險要,守兵寥寥無幾,縣吏又是無能,如何保守得住?一聞勝眾將至,城內已驚惶得很,結果是吏逃民降。勝眾不煩血刃,便已安安穩穩的據住縣城。再令符離人葛嬰,率眾往略蘄東,連下銍鄼苦柘及譙縣,聲勢大震。沿路收得車馬徒眾,均送至蘄縣,歸勝調遣。
勝復大舉攻陳,有車六七百乘,騎兵千餘,步卒數萬人,一古腦兒趨集城下。適值縣令他出,只有縣丞居守,他卻硬著頭皮,招集守兵,開城搦戰。勝眾一路順風,勢如破竹,所有生平氣力,未曾施展,完全是一支生力軍。此次到了陳縣,忽見城門大開,竟擁出數百人馬,前來爭鋒,勝眾各摩拳擦掌,一擁齊上,前驅已有刀槍,亂砍亂戳,凶橫得很。後隊尚是執著木棍,及耜頭鐵耙等類,橫掃過去。守兵本是單弱,不敢出戰,但為縣丞所逼,沒奈何出城接仗。偏碰著了這班暴徒,情形與瘈犬相似,略一失手,便被打翻,稍一退步,便被衝倒,數百兵馬,死的死,逃的逃,縣丞見不可敵,也即奔還。那知勝眾緊緊追入,連城門都不及關閉。害得縣丞無路可奔,不得不翻身拚命,畢竟勢孤力竭,終為勝眾所殺。縣丞身食秦祿,不得謂非忠良。
勝與吳廣聯轡入城,也想收拾人心,禁止侵掠,各處張貼榜示,居然說是除殘去暴,伐罪弔民。過了數日,復號召三老豪傑共同議事,三老豪傑聞風來會,由勝溫顏召入,問及善後事宜。但聽得眾人齊聲道:「將軍披堅執銳,伐無道,誅暴秦,復立楚國社稷,功無與比,應即稱王,以副民望。」這數句話正中勝意,只一時不便應允,總要退讓數語,方可自表謙恭。當下說了幾句假話,引起三老豪傑的嘩聲,彼譽此頌,一再勸進。勝正要允諾,忽外面有人入報,說有大梁二士,前來求見。勝問過姓名,便向左右道:「這二人也來見我麼?我素聞二人賢名,今得到此,事無不成了。」說著即命左右出迎,且親自起座,下階佇候。正是:
飾禮寧知真下士?偽恭但欲暫欺人。
畢竟大梁二士姓甚名誰,容待下回詳報。
暴秦之季,發難者為陳勝吳廣,而陳勝尤為首謀。是勝之起事,實暴秦存亡之一大關鍵也。勝一耕傭,獨具大志,不可謂非軼類材。但觀其魚腹藏書,及篝火狐鳴之術,亦第足以欺愚夫,而不足以服梟杰。況其徒貪富貴,孳孳為利,子輿氏所謂蹠之徒者,勝其有焉。惟因暴秦無道,為民所嫉,史家所以大書曰﹔陳勝吳廣,起兵於蘄,實則皆為叛亂之首而已。殺將驅卒,斬木揭竿,亂秦有餘,平秦不足。本書之不予勝廣,其好治抑亂之心,已寓言中,正不徒以文字見長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8 13:25:18
第十回 違諫議陳勝稱王 善招撫武臣獨立
卻說大梁二士來謁陳勝,一個叫作張耳,一個叫作陳餘。兩人俱籍隸大梁,家居不遠。張耳年長,陳餘年少,所以餘事耳如父,耳亦待餘如子弟,兩人誓同生死,時人稱為刎頸交。耳曾為魏公子門客,後因犯事出奔,避居外黃,外黃有一富家女,生得美貌如花,豔名鵲起,偏偏嫁了一個庸奴,免不得夫妻反目,時有怨聲。一日又復噪鬧,甚至互哄,富家女身材嫋娜,怎禁得起乃夫老拳!如花美眷,不知溫存,還想飽以老拳,真是庸奴。急不暇擇,逃出夫家,竟潛至父執家中,匿身避禍。父執見他淚容滿面,楚楚可憐,遂與富家女說道:「汝果不欲適庸奴,何妨再求賢夫。我意中卻有一人,未知汝可願否?」富家女當然心動,含糊答應。父執復令女在屏後立著,親判妍媸,自己出外一走。不到片時,已引入一個俊俏郎君,故意的高聲與語。女從屏後露出半面,約略相窺,果然是溫文爾雅,與前夫大不相同。及父執送客出門,入與女語﹔女問及來客姓名,才知是大梁人張耳,芳心欲醉,恨不得即與並頭。父執願為玉成,即往與女父熟商,令女改嫁張耳。女父本來溺愛,悔為女誤配匪人,至此願出巨資,給女前夫,與他離婚。女夫與女不和,樂得取錢棄女,聽他轉嫁。呆鳥。俏佳人終偶才郎,錯姻緣幸得改正,不但富家女心滿意足,就是亡命徒張耳,得此意外奇逢,也是樂不勝言。還有一樁極好的機緣,張耳既得美婦,又得婦財,索性結交遠客,廣為延譽,聲名漸達魏廷。魏主竟不記前愆,反用耳為外黃令,銅章墨綬,儼然一百里小侯了。富家女得做縣令夫人,應更愜意。
陳餘少好讀書,並喜遊覽,偶至趙國苦陘地方,得邀富人公乘氏賞識,也願招他為婿。女貌頗亦不俗,陳餘自然樂允,擇日成禮。兩小無猜,又是一對好夫妻。張陳兩人,想都是紅鸞星照命。及魏被秦滅,張耳失官,仍在外黃居住,陳餘亦挈妻還鄉。不料秦朝竟懸出賞格,購緝兩人,賞格上面,煌煌寫著,獲張耳賞千金,獲陳餘賞五百金。二人不知何因,但情急逃生,不得已移名改姓,避居陳縣,充當裡正監門。
仔細探聽,方知秦令購緝,實恐二人多才,重複興魏,所以務欲翦除。張耳得此消息,時常戒勉陳餘,須要謹慎小心,毋得敗露真情,陳餘亦格外記著。冤冤相湊,竟為著一些小事,觸怒裡吏,裡吏將加餘笞罪。餘不肯忍耐,起身欲走,可巧張耳在旁,慌忙把足躡餘,使他受笞。及笞畢吏去。耳引餘至桑下,悄悄與語道:「我與汝曾已說過,汝奈何失記!區區小辱,不甘忍受,乃欲與裡吏拚命,死何足惜!」餘始悔悟謝過。復由耳想出一計,用著監門名義,號令裡中,叫他訪拿張耳陳餘。裡人怎知詐謀?心下貪賞,還往四處尋緝。其實張陳二人,原在眼前,反被他用計瞞過了。卻是好計。
至勝廣入陳,張耳陳餘,乃踵門求見。勝也聞得二人大名,嘗遭秦忌,因此亟欲一見,特地下階佇候,表明敬意。待二人既入,向勝行禮,勝忙與答揖,引至座前,令他分坐兩旁,然後與議軍情,並談及稱王意見。張耳答道:「秦為無道,破人國家,滅人社稷,絕人後嗣,疲民力,竭民財,暴虐日甚。今將軍瞋目張膽,萬死不顧一生,為天下驅除殘賊,真是絕大的義舉。惟現方發跡至陳,亟欲以王號自娛,竊為將軍不取!願將軍毋急稱王,速引兵西向,直指秦都。一面立六國後人,自植黨援,俾益秦敵。敵多力自分,與眾兵乃強,將見野無交兵,縣無守城,誅暴秦,據咸陽,號令諸侯,諸侯轉亡為存,無不感戴,將軍再能懷柔以德,天下自相率悅服,帝業也可成就了,還要稱王何用!」說到此處,見陳勝默默無言,似有不悅情狀。正想開言再勸,那陳餘已接入道:「將軍不欲平定四海,倒也罷了,如有志安邦,宜圖大計。若僅據一隅,便擬稱王,恐天下都疑及將軍,懷挾私意,待至人情失望,遠近灰心,將軍悔也無及了!」陳勝沈吟半晌,方才說出一語道:「容待再議。」兩人見話不投機,本想就此告辭,只因途中多阻,不能不暫時安身,再作計較,乃留住陳勝麾下,充作參謀。勝竟自立為王,國號張楚,隱寓張大楚國的意思。
是時河南諸郡縣,苦秦苛法,豪民多戕殺官吏,起應陳勝。勝乃使吳廣為假王,監督諸將,西攻滎陽。廣已出發,張耳陳餘,也想乘此外出,離開陳邑,遂由張耳暗囑陳餘,令他向勝獻計道:「大王舉兵梁楚,志在西討,入關建業,若要顧及河北,想尚未遑,臣嘗游趙地,素知河北地勢,並結交豪傑多人,今願請奇兵,北略趙地,既足牽制秦軍,復足撫定趙民,豈不是一舉兩得麼?」也想飛去。勝聽餘言,卻也稱為奇計,但因他新來歸附,總難深信,乃特選故人武臣為將軍,邵騷為護軍,督同張耳陳餘二人,領兵三千,往徇趙地。耳與餘不給重任,但使他為左右校尉,作為武臣的幫辦。二人別有隱衷,不暇計及官職大小,欣然領命,渡河北去。
勝將葛嬰,未曾至陳,獨率部往略九江。行至東城,遇著楚裔襄疆,一見如故,竟不待勝命,擅立襄疆為楚王。嗣得陳勝文書,內有張楚王字樣,始知勝已稱王,不能另立襄疆,自悔一時鹵莽,潛圖變計。湊巧陳勝命令,又復頒到,叫他領兵還陳,他越恐陳勝動疑,竟將襄疆殺死,持首還報。果然勝已聞知,待嬰到後,立即傳嬰入見,數責罪狀,喝令斬首。左右將嬰推出,一刀兩段,死於非命。嬰已悔過,罪不至死。部眾見嬰慘死,未免寒心,互相私議。勝尚以為令出法行,可無他慮,復遣汝陰人鄧宗,東略九江,魏人周市,北徇魏地。
會接吳廣軍報,說是進攻滎陽,不能得勝,現由秦三川守李由,堅守滎陽城,非再行發兵,難下此城等語。勝乃召集謀士,申議攻秦方法。上蔡人蔡賜,本為房邑君長,獻議勝前,請派名將西行,逕入函谷關,直搗咸陽。勝依了賜議,並封他為上柱國。一面訪求良將,得著陳人周文,召入與語。文自述履歷,謂曾事春申君黃歇,又為項燕軍占驗吉凶,素諳軍事。勝即大喜,特給將軍印信,使他西行攻秦。周文奉命就道,沿途收集壯士,編入隊伍,眾至數十萬,長驅西進,直薄函谷關。關中守吏,飛章告急,誰知秦廷裡面,好象沒人一般,任他如何急報,總不聞有將士出援。原來二世恣意淫樂,朝政俱歸趙高把持,高專事煬蔽,凡遇外面奏報,一律擱起,不使二世得聞,所以陳勝起兵,已有數月,二世全然不知。會有使臣從東方回來,面謁二世,奏稱陳勝造反,郡縣多叛,請即遣將討平。二世還道他是妄言欺主,命將使臣下獄。嗣是他使還京,由二世問及亂事,俱答稱么麼小丑,不足有為,現已由各郡守尉,四面兜捕,即可蕩平,陛下盡可放心。二世大喜,把亂事置諸度外,毫不提及,朝廷得過且過,也不敢瀆陳外事,上下相蒙,亂端益熾,直至周文入關,秦廷尚視若無事,這真叫做糊塗世界呢。不如是,不足致亡。
且說周文一路進兵,攻城掠地,所向無前,當然派人至陳,一再報捷,陳勝喜如所望,遂輕視秦室,不復設備。博士孔鮒,系孔夫子的八世孫,曾持家傳禮器,詣陳謁勝,勝因留為博士。至此獨進諫道:「臣聞兵法有言:不恃敵不攻我,但恃我不可攻,今大王恃敵不攻,未知所以自恃的道理﹔倘或敵人驟至,無法抵禦,一有蹉跌,全局瓦解,雖悔也是遲了!」勝不肯從,惟專望各路捷音,好去做那關中皇帝。怎知福為禍倚,樂極悲生,那四面八方的警報,已是陸續到來。第一路的警信,就是出徇趙地的武臣等軍﹔第二路的警信,乃是進攻秦都的周文等軍,小子只有一枝禿筆,不能雙管齊下,只好依次敘述,先後說明。
自武臣等率兵北去,從白馬津渡河,所過諸縣,偏諭豪傑,無非說是暴秦無道,勞役百姓,繩以重法,迫以苛征,今由陳王起義,天下響應,我等奉令北渡,前來招安,諸君皆為豪士,理應並力同心,共除暴秦云云。豪傑等正苦秦暴,聽了這番名正言順的話兒,還有甚麼不服,當即願為前導,分趨各城,城中守吏,多被殺死。接連得了十座城池,人數亦越聚越多,渡河時只有三千人,至是卻多了好幾萬名。當下推武臣為武信君,再出招諭。偏是餘城不屈,各募兵民拒守,武臣因諸城無關險要,竟引眾趨向東北,獨攻范陽。范陽令徐公,有志保城,也即繕甲厲兵,準備抵禦,偏有一個辯士蒯徹,入見徐公,先說出一個弔字,後說出一個賀字。便是說客口脗。惹得徐公莫明其妙,不得不驚問理由。蒯徹道:「徹聞公將死,故來弔公﹔但公得徹一言,便有生路,故又復賀公。」徐公道:「君不必故作疑團,正好明白說來。」徹又道:「足下為范陽令,已十餘年,殺人父,孤人子,斷人足,黔人首,想已不可勝數。百姓無不懷怨,但恐秦法嚴重,未敢剸刃公腹,致滅全家。今天下大亂,秦法不行,足下豈尚得自全?一旦敵臨城下,百姓必乘機報仇,刃及公胸,這豈不是可弔麼?幸虧徹來見公,為公定計,俟武信君尚未到來,即由徹先去游說,為公效力,使公轉禍為福,這又便是可賀了!」徐公喜道:「君言甚善,請即為我往說武信君!」蒯徹因即前往,求見武臣。武臣方招致豪傑,當然許見。蒯徹進言道:「足下到此,必待戰勝然後略地,攻破然後入城,未免過勞。徹有一計,可不攻而得城,不戰而得地,但教一紙檄文,便足略定千里,未知足下願聞否?」武臣急問道:「果有此計,怎不願聞!」蒯徹道:「今范陽令聞公攻城,正擬整頓兵馬,守城拒敵,惟城中士卒不多,該令又逡巡畏死,貪戀祿位,目下不肯歸降,實因公前下十城,見吏即誅,降亦死,守亦死,故不得不拚死圖存。就使范陽少年,嫉吏如仇,起殺范陽令,亦必據城拒公,不甘就死。為公設法,不若赦范陽令,並給侯印,該令喜得富貴,自願開城出降,范陽少年亦不敢殺令,是全城便唾手可下了。公再使該令乘朱輪,坐華轂,徇行燕趙郊野,燕趙吏民,孰不欣羨,必爭先降公。公得不攻而取,不戰而服,這就所謂傳檄可定呢!」面面俱到,真好口才。武臣點首稱善,便令刻就侯印,交徹齎賜范陽令。范陽令徐公,大喜過望,即開城迎武臣軍。武臣復如徹言,特給徐公高車駟馬,往撫燕趙,趙地果聞風趨附,不到旬月,已平定了三十餘城,乘勢入邯鄲縣。適有周文敗報,自西傳來,又探得陳勝部將,多因讒毀得罪,武臣不免疑懼。張耳陳餘,更生異謀。他本怨陳勝不用己言,復只得了左右校尉的名目,未綰兵符,因此乘隙生心,遂進說武臣道:「陳王起兵蘄縣,才得陳地,便自稱為王,不願立六國後裔,居心可知。今將軍率三千人,下趙數十城,偏居河北,若非稱王,何由鎮撫,況陳王好信讒言,妒功忌能,將軍功高益危,不如南面稱王,脫離陳王羈絆,免得意外受禍。時不可失,願將軍勿疑!」武臣聽了稱王二字,豈有不喜歡的道理,當下在邯鄲城外,群地為壇,也居然堂皇高坐,朝見僚屬,竟稱孤道寡起來。武臣自為趙王,授陳餘為大將軍,張耳為右丞相,邵騷為左丞相,且使人報知陳勝。
勝得報後,怒不可遏,即欲飭拘武臣家屬,盡行屠戮,更發兵往擊武臣。獨上柱國蔡賜入諫道:「秦尚未滅,先殺武臣家屬,是又增出一秦,為大王敵,大王東西受攻,必遭牽制,如何得成大業!今不若遣使往賀,暫安彼心,並令他從速攻秦,遙援周文,是東顧既可無懮,西略便為得勢。滅秦以後,圖趙未遲,何必急急哩!」陳勝乃轉怒為喜,但將武臣家屬,徙入王宮,把他軟禁。並封張耳子敖為成都君,派人賀趙,乘便報聞。張耳陳餘,見了勝使,早已瞧透勝意,表面上佯與為歡,背地裡卻私語武臣道:「大王據趙稱尊,必為陳王所忌,今遣使來賀,明明是懷著詭謀,使我並力滅秦,然後再北向圖我。大王不如虛與周旋,優待來使,至來使去後,盡管北收燕代,南取河內。若得南北兩方,盡為趙有,楚雖勝秦,也必不敢制趙,反且與我修和,大王卻好沈著觀變,坐定中原了。」計亦甚是。武臣也稱好計,款待勝使,厚禮遣歸。隨即使韓廣略燕,李良略常山,張黶略上黨,三路出發,獨不遣一卒西向。
那時攻入秦關的周文,孤軍無助,竟被秦將章邯擊退,敗走出關。章邯為秦少府,官名。頗有智勇,因聞周文攻入關中,直至戲地,不由的憤激得很,意欲入宮詳陳。可巧警報與雪片相似,飛達咸陽,連趙高也覺吃驚,不得不據實奏明。二世至此,方才似夢初覺,嚇出一身冷汗,急召文武百官,入朝會議。自己也親出御朝,詢問禦敵方法。百官都面面相覷,莫敢發言,獨章邯出班奏道:「賊眾已近,亟須征剿,若要征集將士,已恐不及,臣請赦免驪山徒犯,盡給兵器,由臣統領前去,奮力一擊,當可退賊。」二世已焦急萬分,只望有人解懮,幸得章邯替他畫策,並請效力,當然喜逐顏開,褒獎了好幾語。一面頒詔大赦,即命章邯為將軍,招集驪山役徒,編製成軍,出都退敵。章邯確是有些能力,挑選丁壯,作為前驅,自居中堅調度,老弱派充後隊,管領輜重。待至戲地相近,又曉諭大眾,有進無退,進即重賞,退即斬首。兵役都是犯人出身,本來是不甚怕死,此次得了將令,都望賞賜,當即拚命殺出,衝入周文營中。周文自東至西,沿途未遇大敵,總道是秦人無用,意存輕視。不料章邯兵到,勢似潮湧,一時招架不住,只好倒退,那秦兵得佔便宜,越加厲害,殺得周軍七零八落,東逃西散。周文無法禁遏,也跑出函谷關去了,小子有詩歎道:
孤軍轉戰入函關,一敗頹然即遁還﹔
銳進由來防速退,先賢名論總難刪。
秦兵大捷,關內粗安,偏東方復迭出異人,與秦為難。就中更有個真命天子,乘時崛起,奮發有為。欲知他姓名履歷待至下回再詳。
張耳陳餘,號稱賢者,實亦策士之流亞耳。當其進謁陳勝,諫阻稱王,請勝西向,為勝計不可謂不忠。及勝不從忠告,便起異心,徇趙之計,出自二人,武臣為將,二人為副,渡河北赴,連下趙城,向時之阻勝稱王者,乃反以王號推武臣,何其自相矛盾若此?彼且曰:「為勝計,不宜稱王﹔為武臣計,正應稱王。」此即辯士之利口,熒惑人聽,實則無非為一己計耳。始欲助勝,繼即圖勝,纖芥之嫌,視若仇敵,策士之不可恃也如此。然二人之不克有成,亦於此可見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9 00:23:46
第十一回 降真龍光韜泗水 斬大蛇夜走豐鄉
卻說秦二世元年九月,江南沛縣地方,有個豐鄉陽裡村,出了一位真命天子,起兵靖亂,後來就是漢朝高祖皇帝,姓劉名邦字季。父名執嘉,母王氏,名叫含始。執嘉生性長厚,為裡人所稱美,故年將及老,時人統稱為太公。王氏與太公年齡相等,因亦呼為劉媼。劉媼嘗生二子,長名伯,次名仲,伯仲生時,無甚奇異,到了第三次懷孕,卻與前二胎不同。相傳劉媼有事外出,路過大澤,自覺腳力過勞,暫就堤上小坐,閉目養神,似寐非寐,驀然見一個金甲神人,從天而下,立在身旁,一時驚暈過去,也不知神人作何舉動。此亦與姜嫄履拇同一怪誕,大抵中國古史,好談神話,故有此異聞。惟太公在家,記念妻室,見他久出未歸,免不得自去追尋。剛要出門,天上忽然昏黑,電光閃閃,雷聲隆隆,太公越覺著急,忙攜帶雨具,三腳兩步,趨至大澤。遙見堤上睡著一人,好似自己的妻房,但半空中有雲霧罩住,迴環浮動,隱約露出鱗甲,象有蛟龍往來。當下疑懼交乘,又復停住腳步,不敢近前。俄而雲收霧散,天日復明,方敢前往審視,果然是妻室劉媼,欠伸欲起,狀態朦朧,到此不能不問。偏劉媼似無知覺,待至太公問了數聲,方睜眼四顧,開口稱奇。太公又問她曾否受驚,劉媼答道:「我在此休息,忽見神人下降,遂至驚暈,此後未知何狀。今始醒來,才知乃是一夢。」太公複述及雷電蛟龍等狀,劉媼全然不知,好一歇神氣復原,乃與太公俱歸。
不意從此得孕,過了十月,竟生一男。難道是神人所生麼?長頸高鼻,左股有七十二黑痣。太公知為英物,取名為邦,因他排行最小,就以季為字。太公家世業農,承前啟後,無非是春耕夏耘,秋收冬獲等事。伯仲二子,亦就農業,隨父營生。獨劉邦年漸長大,不喜耕稼,專好浪遊。太公屢戒勿悛,只好聽他自由。惟伯仲娶妻以後,伯妻素性慳吝,見邦身長七尺八寸,正是一個壯丁,奈何勤吃懶做,坐耗家產,心中既生厭恨,口中不免怨言。太公稍有所聞,索性分析產業,使伯仲挈眷異居。邦尚未娶妻,仍然隨著父母。
光陰易過,倏忽間已是弱冠年華,他卻不改舊性,仍是終日遊蕩,不務生產。又往往取得家財,結交朋友,徵逐酒食。太公本說邦秉資奇異,另眼相看,至此見他年長無成,乃斥為無賴,連衣食都不願周給。邦卻怡然自得,不以為意,有時恐乃父叱逐,不敢回家,便至兩兄家內棲身。兩兄究係同胞,卻也呼令同食,不好漠視。那知伯忽得疾,竟致逝世,伯妻本厭恨小叔,自然不願續供了。邦胸無城府,直遂逕行,不管她憎嫌與否,仍常至長嫂家內索食。長嫂嘗借口孤寡,十有九拒,邦尚信以為真。一日更偕同賓客數人,到長嫂家,時正晌午,長嫂見邦復至,已恐他來擾午餐,討厭得很,再添了許多朋友,越覺不肯供給,雙眉一皺,計上心來,急忙趨入廚房,用瓢刮釜,佯示羹湯已盡,無從取供。邦本招友就食,乘興而來,忽聞廚中有刮釜聲,自悔來得過遲,未免失望。友人倒也知趣,作別自去。邦送友去後,回到長嫂廚內,探視明白,見釜上蒸氣正濃,羹湯約有大半鍋,才知長嫂逞刁使詐,一聲長歎,掉頭而出。不與長嫂爭論,便是大度。
嗣是絕跡不至嫂家,專向鄰家兩酒肆中,做了一個長年買主。有時自往獨酌,有時邀客共飲。兩酒肆統是婦人開設,一呼王媼,一呼武婦。史記作負,負與婦通。二婦雖是女流,卻因邦為毗鄰少年,也不便斤斤計較﹔並且邦入肆中,酤客亦皆趨集,統日計算,比往日得錢數倍,二主婦暗暗稱奇,所以邦要賒酒,無不應允。邦生平最嗜杯中物,見二肆俱肯賒給,樂得盡情痛飲,往往到了黃昏,尚未回去,還要痛喝幾杯。待至醉後懶行,索性假寐座上,鼾睡一宵。王媼武婦,本擬喚他醒來,促令回家,誰知他頭上顯出金龍,光怪離奇,不可逼視。那時二婦愈覺希罕,料邦久後必貴,每至年終結帳,也不向邦追索。邦本阮囊羞澀,無從償還,歷年宕帳,一筆勾銷罷了。兩婦都也慷慨。
但邦至弱冠後,非真絕無知識,也想在人世間,做些事業,幸喜交遊漸廣,有幾人替他謀划,教他學習吏事。他一學便能,不多時便得一差,充當泗上亭長。亭長職務,掌判斷裡人獄訟,遇有大事,乃詳報縣中,因此與一班縣吏,互相往來。最莫逆的就是沛縣功曹,姓蕭名何,與邦同鄉,熟諳法律。何為三杰之一,故特筆敘出。次為曹參夏侯嬰諸人,每過泗上,邦必邀他飲酒,暢談肺腑,脫略形骸。蕭何為縣吏翹楚,尤相關切,就使劉邦有過誤等情,亦必代為轉圜,不使得罪。
會邦奉了縣委,西赴咸陽,縣吏各送贐儀,統是當百錢三枚,何獨饋五枚。及邦既入咸陽城,辦畢公事,就在都中閒逛數日。但見城闕巍峨,市廛輻湊,車馬冠蓋,絡繹道旁,已覺得眼界一新,油然生感。是時始皇尚未逝世,坐了鑾駕,巡行都中。邦得在旁遙觀,端的是聲靈赫濯,冠冕堂皇,至御駕經過,邦猶徘徊瞻望,喟然歎息道:「大丈夫原當如是哩!」
人人想做皇帝,無怪劉季。
既而出都東下,回縣銷差,仍去做泗上亭長。約莫過了好幾年,邦年已及壯了,壯猶無室,免不得悵及鰥居。況邦原是好色,怎能忍耐得住?好在平時得了微俸,除沽酒外,尚有少許餘蓄,遂向娼寮中尋花問柳,聊做那蜂蝶勾當。裡人豈無好女?只因邦向來無賴,不願與婚。邦亦並不求偶,還是混跡平康,隨我所欲,費了一些纏頭資,倒省了多少養婦錢。
會由蕭何等到來晤談,述及單父單音善,父音斧。縣中,來了一位呂公,名父字叔平,與縣令素來友善。此次避仇到此,挈有家眷,縣令顧全友誼,令在城中居住,凡為縣吏,應出資相賀云云。邦即答道:「貴客辱臨,應該重賀,邦定當如約。」說畢,大笑不止。已寓微旨。何亦未知邦懷何意,匆匆別去。越日,邦踐約進城,訪得呂公住處,昂然逕入。蕭何已在廳中,替呂公收受賀儀,一見劉邦到來,便宣告諸人道:「賀禮不滿千錢,須坐堂下!」明明是戲弄劉邦。劉邦聽著,就取出名刺,上書賀錢盈萬,因即繳進。當有人持刺入報,呂公接過一閱,見他賀禮獨豐,格外驚訝,便親自出迎,延令上坐。端詳了好一會,見他日角鬥胸,龜背龍股,與常人大不相同,不由的敬禮交加,特別優待。蕭何料邦乏錢,從旁揶揄道:「劉季專好大言,恐無實事。」呂公明明聽見,仍不改容,待至酒肴已備,竟請邦坐首位。邦並不推讓,居然登席,充作第一位嘉賓。大眾依次坐下,邦當然豪飲,舉杯痛喝,興致勃然。到了酒闌席散,客俱告辭,呂公獨欲留邦,舉目示意。邦不名一錢,也不加懮,反因呂公有款留意,安然坐著。呂公既送客出門,即入語劉邦道:「我少時即喜相人,狀貌奇異,無一如季,敢問季已娶婦否?」邦答稱尚未。呂公道:「我有小女,願奉箕帚,請季勿嫌。」邦聽了此言,真是喜從天降,樂得應諾。當即翻身下拜,行舅甥禮,並約期親迎,歡然辭去。呂公入告妻室,已將娥姁許配劉季。娥姁即呂女小字,單名為雉。呂媼聞言動怒道:「君謂此兒生有貴相,必配貴人,沛令與君交好,求婚不允,為何無端許與劉季?難道劉季便是貴人麼?」呂公道:「這事非兒女子所能知,我自有慧鑒,斷不致誤!」呂媼尚有煩言,畢竟婦人勢力,不及乃夫,只好聽呂公備辦妝奩,等候吉期。轉瞬間吉期已屆,劉邦著了禮服,自來迎婦。呂公即命女雉裝束齊整,送上彩輿,隨邦同去。邦回轉家門,迓女下輿,行過了交拜禮,謁過太公劉媼,便引入洞房。揭巾覷女,卻是儀容秀麗,豐彩逼人,不愧英雌。頓時惹動情腸,就攜了呂女玉手,同上陽台,龍鳳諧歡,熊羆葉夢。過了數年,竟生了一子一女,後文自有表見,暫且不及報名。
只劉邦得配呂女,雖然相親相愛,備極綢繆,但他是登徒子一流人物,怎能遂不二色?況從前在酒色場中,時常廝混,免不得藕斷絲連,又去閒逛。湊巧得了一個小家碧玉,楚楚動人,詢明姓氏,乃係曹家女子,彼此敘談數次,竟弄得郎有情,女有意,合成一場露水緣,曹女卻也有識。她卻比呂女懷妊,還要趕早數月,及時分娩,就得一男。裡人多知曹女為劉邦外婦,邦亦並不諱言,只瞞著一個正妻呂雉,不使與聞。已暗伏呂雉之妒。待呂氏生下一子一女,曹女尚留住母家,由邦給資贍養,因此家中只居呂婦,不居曹妾。
邦為亭長,除乞假歸視外,常住亭中。呂氏但挈著子女,在家度日。劉家本非富貴,只靠著幾畝田園,作為生活,呂氏嫁夫隨夫,暇時亦至田間刈草,取做薪芻。適有一老人經過,顧視多時,竟向呂氏乞飲。呂氏憐他年老,回家取湯給老人,老人飲罷,問及呂氏家世,呂氏略述姓氏,老人道:「我不意得見夫人,夫人日後必當大貴。」呂氏不禁微哂,老人道:「我素操相術,如夫人相貌,定是天下貴人。」當時何多相士。呂氏將信將疑,又引子至老人前,請他相視,老人撫摩兒首,且驚且語道:「夫人所以致貴,便是為著此兒。」又顧幼女道:「此女也是貴相。」說畢自去。適值劉邦歸家,由呂氏具述老人言語,邦問呂氏道:「老人去了,有多少時候?」呂氏道:「時候不多,想尚未遠。」邦即搶步追去,未及裡許,果見老人躑躅前行。便呼語道:「老丈善相,可為我一看否?」老人聞言回顧,停住腳步,即將邦上下打量一番,便道:「君相大貴,我所見過的夫人子女,想必定是尊眷。」邦答聲稱是。老人道:「夫人子女,都因足下得貴,嬰兒更肖足下,足下真貴不可言。」邦喜謝道:「將來果如老丈言,決不忘德!」老人搖首道:「這也何足稱謝。」一面說,一面轉身即行,後來竟不知去向。至劉邦興漢,遣人尋覓,亦無下落,只得罷了。惟當時福運未至,急切不能發跡,只好暫作亭長,靜待機會。
閒居無事,想出一種冠式,擬用竹皮制成。手下有役卒兩名,一司開閉埽除,一司巡查緝捕,當下與他商議,即由捕盜的役卒,謂薛地頗有冠師,能作是冠,邦便令前去。越旬餘見他返報,呈上新冠,高七寸,廣三寸,上平如板,甚合邦意。邦就戴諸首上,稱為劉氏冠。後來垂為定制,必爵登公乘,才得將劉氏冠戴著。這乃是漢朝特制,為邦微賤時所創出,後人號為鵲尾冠,便是劉邦的遺規了。敘入此事,見漢朝創制之權輿。
二世元年,秦廷頒詔,令各郡縣遣送罪徒,西至驪山,添築始皇陵墓。沛縣令奉到詔書,便發出罪犯若干名,使邦押送前行。邦不好怠玩,就至縣中帶同犯人,向西出發。一出縣境,便逃走了好幾名,再前行數十里,又有好幾個不見,到晚間投宿逆旅,翌晨起來,又失去數人。邦孑然一身,既不便追趕,又不能禁壓,自覺沒法處置,一路走,一路想,到了豐鄉西面的大澤中,索性停住行蹤,不願再進。澤中有亭,亭內有人賣酒,邦嗜酒如命,怎肯不飲,況胸中方愁煩得很,正要借那黃湯,灌澆塊壘,當即覓地坐下,並令大眾都且休息,自己呼酒痛飲,直喝到紅日西沈,尚未動身。
既而酒興勃發,竟抽身語眾道:「君等若至驪山,必充苦役,看來終難免一死,不得還鄉,我今一概釋放,給汝生路,可好麼?」大眾巴不得有此一著,聽了邦言,真是感激涕零,稱謝不置。邦替他一一解縛,揮手使去,眾又恐劉邦得罪,便問邦道:「公不忍我等送死,慨然釋放,此恩此德,誓不忘懷,但公將如何回縣銷差?敢乞明示。」邦大笑道:「君等皆去,我也只好遠揚了,難道還去報縣,尋死不成?」道言至此,有壯士十數人,齊聲語邦道:「如劉公這般大德,我數人情願相從,共同保衛,不敢輕棄。」邦乃申說道:「去也聽汝,從也聽汝。」於是十數人留住不行,餘皆向邦拜謝,踴躍而去。劉邦膽識,可見一斑。
邦乘著酒興,戴月夜行,壯士十餘人,前後相從。因恐被縣中知悉,不敢履行正道,但從澤中覓得小徑,魚貫而前。小徑中最多荊莽,又有泥窪,更兼夜色昏黃,不便急走。邦又醉眼模糊,慢慢兒的走將過去,忽聽前面嘩聲大作,不禁動了疑心。正要呼問底細,那前行的已經轉來,報稱大蛇當道,長約數丈,不如再還原路,另就別途。邦不待說畢,便勃然道:「咄!壯士行路,豈畏蛇蟲?」說著,獨冒險前進。才行數十步,果見有大蛇橫架澤中,全然不避,邦拔劍在手,走近蛇旁,手起劍落,把蛇劈作兩段。復用劍撥開死蛇,辟一去路,安然趨過。行約數里,忽覺酒氣上湧,竟至昏倦,就擇一僻靜地方,坐下打盹,甚且臥倒地上,夢游黑甜鄉。待至醒悟,已是雞聲連唱,天色黎明。
適有一人前來,也是豐鄉人氏,認識劉邦,便與語道:「怪極!怪極!」邦問為何事?那人道:「我適遇著一個老嫗,在彼處野哭,我問他何故生悲?老嫗謂人殺我子,怎得不哭?我又問他子何故被殺,老嫗用手指著路旁死蛇,又向我嗚咽說著,謂我子系白帝子,化蛇當道,今被赤帝子斬死,言訖又淚下不止。我想老嫗莫非瘋癲,把死蛇當做兒子,因欲將她笞辱,不意我手未動,老嫗已經不見。這豈不是一件怪事?」邦默然不答,暗思蛇為我殺,如何有白帝赤帝等名目,語雖近誕,總非無因,將來必有征驗,莫非我真要做皇帝麼?想到此處,又驚又喜,那來人還道他酒醉未醒,不與再言,掉頭逕去。邦亦不復回鄉,自與十餘壯士,趨入芒碭二山間,蟄居避禍去了。小子有詩詠道:
不經冒險不成功,仗劍斬蛇氣獨雄﹔
漫說帝王分赤白,乃公原不與人同。
劉邦避居芒碭山間,已有數旬,忽然來了一個婦人,帶了童男童女,尋見劉邦。欲知此婦為誰,請看下回便知。
本回敘劉季微賤時事,脫胎《高祖本紀》,旁彩史漢各傳,語語皆有來歷,並非向壁虛造。惟史官語多忌諱,往往於劉季所為,舍瑕從善,經本回一一直敘,才得表明真相,不沒本來。蓋劉季本一酒色徒,其所由得成大業者,遊蕩之中,具有英雄氣象,後來老成練達,知人善任,始能一舉告成耳。若劉媼之感龍得孕,老嫗之哭蛇被斬,不免為史家附會之詞﹔然必謂竟無此事,亦不便下一斷筆。有聞必錄,抑亦述史者之應有事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9 00:24:44
第十二回 戕縣令劉邦發跡 殺郡守項梁舉兵
卻說芒碭二山,本來是幽僻的地方,峰回路轉,谷窈林冥。劉邦與壯士十餘人,寄身此地,無非為避禍起見,並恐被人偵悉,隨處遷移,蹤跡無定。偏有一婦人帶著子女,前來尋邦,好象河東熟路,一尋就著。邦瞧將過去,不是別人,正是那妻室呂氏。夫妻父子,至此聚首,正是夢想不到的事情。邦驚問原委,呂氏道:「君背父母,棄妻孥,潛身岩谷,只能瞞過別人,怎能瞞妾?」邦聞言益驚,越要詳問。呂氏道:「不瞞君說,無論君避在何地,上面總有雲氣蓋著,妾善望雲氣,所以知君下落,特地尋來。」父善相人,女善望氣,確是呂家特色。邦欣然道:「有這等事麼?我聞始皇常言,東南有天子氣,所以連番出巡,意欲厭勝,莫非始皇今死,王氣猶存,我劉邦獨能當此麼?」始皇語借口敘出,可省筆墨。呂氏道:「苦盡甘來,安知必無此事。但今日是甘尚未回,苦楚已吃得夠了。」說著,兩眼兒已盈盈欲淚,邦忙加勸慰,並問他近時苦況。待呂氏說明底細,邦亦不禁淚下盈眶。
原來邦西行後,縣令待他復報,久無消息。嗣遣役吏出外探聽明白,才知邦已縱放罪徒,逃走了去。當下派役搜查邦家,亦無著落,此時邦父太公,已令邦分居在外,倖免株連。只呂氏連坐夫罪,竟被縣役拘送至縣,監禁起來。秦獄本來苛虐,再經呂氏手頭乏錢,不能賄托獄吏,獄吏遂倚勢作威,任意凌辱。且因呂氏華色未衰,往往在旁調戲,且笑且嘲。呂氏舉目無親,沒奈何耐著性子,忍垢蒙羞,巧有一個小吏任敖,也在沛縣中看管獄囚,平時與劉邦曾有交誼,一聞邦妻入獄,便覺有心照顧,雖然呂氏不歸他看管,究竟常好探視,許多便當。某夕又往視呂氏,甫至獄門,即有泣聲到耳。他便停步細聽,復聞獄吏吆喝聲,嫚侮聲,謔浪笑敖,語語難受。頓時惱動俠腸,大踏步跨入門內,掄起拳頭,就向該獄吏擊去。獄吏猝不及防,竟被他毆了數拳,打得頭青目腫,兩下裡扭做一團,往訴縣令。縣令登堂審問,彼此各執一詞,一說是獄吏無禮,調戲婦女,一說是任敖可惡,無端辱毆。縣令見他各有理由,倒也不好遽判曲直,只好召入功曹蕭何,委令公斷。蕭何謂獄吏知法犯法,情罪較重,應該示懲。任敖雖屬粗莽,心實可原,宜從寬宥。左袒任敖,就是隱護呂氏。這讞案一經定出,縣令亦視為至公,把獄吏按律加罰。獄吏挨了一頓白打,還要加受罪名,真是自討苦吃,俯首退下,連呼晦氣罷了。誰教你凌辱婦人?蕭何更為呂氏解免,說他身為女流,不聞外事,乃夫有過,罪不及妻,不如釋出呂氏,較示寬大等語。縣令也得休便休,就將呂氏釋放還家。呂氏既至家中,不知如何探悉乃夫,竟挈子女尋往芒碭,得與劉邦相遇。據呂氏謂望知雲氣,或果有此慧眼,亦未可知。
邦已會晤妻孥,免得憶家,索性在芒碭山中,尋一幽谷,作為家居。後世稱芒碭山中有皇藏峪,便是因此得名,這且不必絮述。
且說陳勝起兵蘄州,傳檄四方,東南各郡縣,往往戕殺守令,起應陳勝。沛縣與蘄縣相近,縣令恐為勝所攻,亦欲舉城降勝。蕭何曹參獻議道:「君為秦吏,奈何降盜?且恐人心不服,反致激變,不若招集逋亡,收得數百人,便可壓制大眾,保守城池。」縣令依議,乃遣人四出招徠。蕭何又進告縣令,謂劉季具有豪氣,足為公輔,若赦罪召還,必當感激圖報。縣令也以為然,遂使樊噲往召劉邦。噲亦沛人,素有膂力,家無恒產,專靠著屠狗一業,當做生涯,娶妻呂嬃,就是呂公的少女,呂雉的胞妹。噲得呂嬃為妻,想亦由呂公識相,特配以女,好與劉邦做成一對特別連襟。縣令因他與邦有親,故叫他召邦。果然噲已知邦住處,竟至芒碭山中,與邦相見,具述沛令情意。邦在山中已八九月,收納壯士,約有百人,既聞沛令相招,便帶領家屬徒眾,與噲同詣沛縣。
行至中途,驀見蕭何曹參,狼狽前來。當即驚問來意,蕭曹二人齊聲道:「前請縣令召公,原期待公舉事,不意縣令忽有悔意,竟疑我等召公前來,將有他變,特下令閉守城門,將要誅我兩人,虧得我兩人聞風先逃,逾城而出,尚得苟延生命。現只有速圖良策,保我家眷了。」邦笑答道:「承蒙兩公不棄,屢次照拂,我怎得不思報答?幸部眾已有百人,且到城下察看形勢,再作計較。」蕭曹二人,遂與邦復返,同至沛縣城下。城門尚是關著,無從闖入。蕭何道:「城中百姓,未必盡服縣令,不若先投書函,叫他殺令自立,免受秦毒。可惜城門未開,無法投遞,這卻如何是好?」劉邦道:「這有何難?請君速即繕書,我自有法投入。」蕭何聽著,急忙草就一書,遞與劉邦。邦見上面寫著道:
天下苦秦久矣!今沛縣父老,雖為沛令守城,然諸侯並起,必且屠沛。為諸父老計,不若共誅沛令,改擇子弟可立者以應諸侯,則家室可完!不然,父子俱屠無益也。
邦約略閱過,便道:「寫得甚好!」便將書加封,自帶弓箭,至城下呼守卒道:「爾等毋徒自苦,請速看我書,便可保住全城生命。」說罷,即把書函系諸箭上,用弓搭著,颼的一聲,已將箭乾射至城上。城上守卒,見箭上有書,取過一閱,卻是語語有理,便下城商諸父老。父老一體贊成,竟率子弟們攻入縣署,立把縣令殺死,然後大開城門,迎邦入城。
邦集眾會議,商及善後方法,眾願推邦為沛令,背秦自主。邦慨然道:「天下方亂,群雄並起,今若置將不善,一敗塗地,悔何可追?我非敢自愛,恐德薄能鮮,未能保全父老子弟,還請另擇賢能,方足圖謀大事。」眾見邦有讓意,因更推蕭何曹參,蕭曹統是文吏出身,未嫻武事,只恐將來無成,誅及宗族,因力推劉邦為主,自願為輔。邦仍然推辭,諸父老同聲說道:「平生素聞劉季奇異,必當大貴,且我等已問過卜筮,莫如季為最吉,望勿固辭!」邦還想讓與別人,偏大眾俱不敢當,只好毅然自任,應允下去。眾乃共立劉邦為沛公,是時劉邦年已四十有八了。
九月初吉,邦就沛公職,祠黃帝,祭蚩尤,殺牲釁鼓,特制赤旗赤幟,張掛城中。他因前時斬蛇,老嫗夜哭,有赤帝子斬白帝子語,故旗幟概尚赤色。即授蕭何為丞,曹參為中涓,樊噲為舍人,夏侯嬰為太僕,任敖等為門客。部署既定,方議出兵。看官聽說!自劉邦做了沛公,史家統稱沛公二字,作為代名,小子此後敘述,也即稱為沛公,不稱劉邦了。沛公令蕭何曹參,收集沛中子弟,得二三千人,出攻胡陵方與,俱縣名,方音旁,與音豫。命樊噲夏侯嬰為統將,所過無犯。胡陵方與二守令,不敢出戰,但閉城守著。噲與嬰正擬進攻,忽接到沛公命令,乃是劉媼去世,宜辦理喪葬,未遑治兵,因召二人還守豐鄉。二人不好違命,只得率眾還豐。沛公至豐治喪,暫將軍事擱起。那故楚會稽郡境內,又出了項家叔姪,戕吏起事,集得子弟八千人,橫行吳中。敘出項氏叔姪,筆亦不苟。
看官欲知他叔姪姓名,便是項梁項籍。項梁本下相縣人,即楚將項燕子,燕為秦將王翦所圍,兵敗自殺,楚亦隨亡。梁既遭國難,復念父仇,常思起兵報復,只因秦方強盛,自恨手無寸鐵,不能如願。有姪名籍,表字子羽,少年喪父,依梁為生。梁令籍學書,歷年無成,改令學劍,仍復無成。梁不禁大怒,呵叱交加,籍答說道:「學書有甚麼大用?不過自記姓名。學劍雖稍足護身,也只能敵得一人。一人敵何如萬人敵,籍願學萬人敵呢!」有志如此,也好算是英雄。梁聽了籍言,怒氣漸平,方語籍道:「汝有此志,我便教汝兵法。」籍情願受教。梁祖世為楚將,受封項地,故以項為姓。家中雖遭喪亂,尚有祖傳遺書,未曾毀滅,遂一律取出,教籍閱讀。籍生性粗莽,展卷時卻很留心,漸漸的倦怠起來,不肯研究,所以兵法大意,略有所知,終未能窮極底蘊。籍之終於無成者,便由此夫。梁知他的本性難移,聽他蹉跎過去。
既而梁為仇家所訐,株連成獄,被系櫟陽縣中。幸與蘄縣獄掾曹無咎,素相認識,作書請托,得無咎書,投遞獄掾司馬欣,替梁緩頰,梁才得減罪,出獄還家。惟梁是將門遺種,怎肯受人搆陷,委屈了事?冤冤相湊,那仇人被梁遇著,由梁與他評論曲直,仇人未肯認過,惹起梁一番鬱憤,竟把仇人拳打足踢,毆死方休。一場大禍,又復闖出,自恐殺人坐罪,為吏所捕,不得已帶同項籍,避居吳中。吳中士大夫,未知項梁來歷,梁亦隱姓埋名,偽造氏族,出與士大夫交際,遇事能斷,見義必為,竟得吳人信從,相率悅服。每遇地方興辦大工,及豪家喪葬等事,輒請梁為主辦。梁約束徒眾,派撥役夫,俱能井井有條,差不多與行軍相似,吳人越服他才識,願聽指揮。
當秦始皇東巡時,渡浙江,游會稽,梁與籍隨著大眾,往看鑾駕。大眾都盛稱天子威儀,一時無兩,獨籍指語叔父道:「他!句他雖然是個皇帝,據姪兒看來,卻可取得,由我代為呢!」與劉季語異心同。梁聞言大驚,忙舉手掩住籍口道:「休得胡言,倘被聽見,罪及三族了!」籍才不復說,與梁同歸。時籍年已逾冠,身長八尺,悍目重瞳,力能扛鼎,氣可拔山,所有三吳少年,無一能與籍比勇,個個憚籍。梁見籍藝力過人,也料他不在人下,因此陰蓄大志,潛養死士數十人,私鑄兵器,靜待時機。
到了陳勝發難,東南擾攘,梁正思起應,忽由會稽郡守殷通,差人前來,召梁入議。梁奉召即往,謁見郡守,殷通下座相迎,且引入密室,低聲與語道:「蘄陳失守,江西皆叛,看來是天意亡秦,不可禁止了。我聞先發制人,後發為人所制,意欲乘機起事,君意以為何如?」這一席話,正中項梁心坎,便即笑顏相答,一力贊成。殷通又道:「行兵須先擇將,當今將才,宜莫如君。還有勇士桓楚,也是一條好漢,可惜他犯罪逃去,不在此地。」梁答道:「桓楚在逃,他人都無從探悉,惟姪兒項籍,頗知楚住處。若召楚前來,更得一助,事無不成了!」殷通喜道:「令姪既知桓楚行蹤,不得不煩他一往,叫楚同來。」梁又說道:「明日當囑籍進謁,向公聽令。」說著,即起身告辭,逕回家中,私下與籍計議多時,籍一一領教。
翌日早起,梁令籍裝束停當,暗藏利劍,隨同前往。既至郡衙,即囑籍靜候門外,待宣乃入。並申誡道:「毋得有誤!」話裡藏刀。籍唯唯如命。梁即入見郡守殷通,報稱姪兒已到,聽候公命。殷通道:「現在何處?」梁答道:「籍在門外,非得公命,不敢擅入。」殷通聞言,忙呼左右召籍。籍在外佇候傳呼,一聞內召,便趨步入門,直至殷通座前。通見籍軀幹雄偉,狀貌粗豪,不由的喜歡得很,便向梁說道:「好一位壯士,真不愧項君令姪。」梁微笑道:「一介蠢夫,何足過獎。」殷通乃命籍往召桓楚,梁在旁語籍道:「好行動了。」口中說著,眼中向籍一瞅。籍即拔出懷中藏劍,搶前一步,向通砍去,首隨劍落,屍身倒地。殷通的魂靈兒恐尚莫名其妙。
梁俯檢屍身,取得印綬,懸諸腰間。復將通首級拾起,提在手中,與項籍一同出來。行未數步,就有許多武夫,各持兵器,把他攔住。籍有萬夫不當的勇力,看那來人不過數百,全不放在心裡,一聲叱咤,舉劍四揮,劍光閃處,便有好幾個頭顱,隨劍落地。眾武夫不敢近籍,一步步的倒退下去。籍索性大展武藝,仗著一柄寶劍,向前奮擊,復殺死了數十人,嚇得餘眾四散奔逃,不留一人。府中文吏,越覺心慌,統在別室中躲著,不敢出頭。還是項梁自去找尋,叫他無恐,盡至外衙議事。於是陸續趨出,戰兢兢的到了梁前。梁婉言曉諭,無非說是秦朝暴虐,郡守貪橫,所以用計除奸,改圖大事。眾人統皆驚惶,怎敢說一個不字,只好隨聲應諾,暫保目前。梁又召集城中父老,申說大意,父老等不敢反抗,同聲應命。
全城已定,派吏任事。梁自為將軍,兼會稽郡守,籍為偏將,遍貼文告,招募兵勇。當有丁壯逐日報名,編入軍籍,復訪求當地豪士,使為校尉,或為候司馬。有一人不得充選,竟效那毛遂故事,侈然自薦。項梁道:「我非不欲用君,只因前日某處喪事,使君幫辦,君尚未能勝任,今欲舉大事,關係甚巨,豈可輕易用人!君不如在家安身,尚可無患。」這一席話,說得那人垂頭喪氣,懷慚自去。眾益稱項梁知人,相偕畏服。梁即使籍往徇下縣。籍引兵數百,出去招安,到處都怕他英名,無人與抗,或且投效馬前,願隨麾下,籍並收納,計得士卒八千人,統是膂力方剛,強壯無比。籍年方二十有四,做了八千子弟的首領,越顯出一種威風。他表字叫做子羽,因嫌雙名累墜,減去一字,獨留羽字,自己呼為項羽,別人亦叫他項羽,所以古今相傳,反把項羽二字出名,小子後文敘述,也就改稱項羽了。小子有詩詠道:
欲成大業在開端,有勇非難有德難﹔
一劍敢揮賢郡守,發硎先已太兇殘。
項氏略定江東,同時又有幾個草頭王,霸據一方。欲知姓名履歷,容至下回再詳。
劉項起兵,跡似相同,而情則互異。沛令從蕭何言,往召劉邦,設非後來之翻悔,則亦不至自殺其身。且殺令者為沛中父老,非真邦親手下刃也。若項梁之赴召,明明為郡守之誠意,梁正不妨依彼舉事,為君父復仇,何必計囑項籍,無端下刃乎!況仇為秦皇,無關郡守,殺之尤為無名,適以見其貪詐耳。觀此而劉項之仁暴,即此而分,即劉項之成敗,從此而定。老夫劉邦之退讓鳴恭,項梁之專橫自立,蓋第為一節之見端,猶其小焉者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9 00:25:14
第十三回 說燕將廝卒救王 入趙宮叛臣弒主
卻說陳勝為張楚王,曾遣魏人周市,北略魏地。見前文第十回。市引兵至狄城,狄令擬嬰城固守。適有故齊王遺族田儋,充當城守,獨與從弟田榮田橫等,潛謀自立。當即想出一法,佯把家奴縛住,說他有通敵情事,押解縣署,自率少年同往,請縣令定罪加誅。縣令不知是計,貿然出訊,被田儋拔出寶劍,砍死縣令,也與項梁相類,怪不得與梁同死。遂招豪吏子弟,當面曉諭道:「諸侯皆背秦自立,我齊人如何落後?況齊為古國,由田氏為主百數十年,儋為田氏後裔,理應王齊,光復舊物。」大眾各無異言,儋遂自稱齊王,募兵數千,出擊周市。周市經過魏地,未遇劇戰,猛見齊人奮勇前來,料知不便輕敵,遂即引兵退還。儋既擊退周市軍,威名漸震,便遣榮橫等分出招撫,示民恢復。齊人正因秦法暴虐,追懷故國,聞得田儋稱王,自然踴躍投誠,不勞兵革。惟周市退還魏地,魏人亦欲推市為王,市慨然道:「天下昏亂,乃見忠臣,市本魏人,應該求立魏王遺裔,才好算是忠臣呢。」會聞魏公子咎,投效陳勝麾下,市即遣使往迎。勝不肯將咎放歸,再經市再三固請,直至使人往復五次,方得陳勝允許,命咎返魏,立為魏王。市為魏相,輔咎行政。於是楚趙齊魏已成四國。
同時尚有燕王出現,看官道是何人?原來就是趙將韓廣。見前文第十回。趙王武臣,使韓廣略燕,廣一入燕境,各城望風歸附,燕地大定。燕人且欲奉廣為王,廣也欲據燕稱尊﹔但因家屬居趙,並有老母在堂,不忍致死,所以對眾告辭,未敢相從。燕人說道:「當今楚王最強,尚不敢害趙王家屬,趙王豈敢害將軍老母?盡請放心,不妨自主。」廣見燕人說得有理,便自稱燕王。趙王武臣,得知此信,遂與張耳陳餘商議,兩人意見,以為殺一老嫗,無甚益處,不如遣令歸燕,示彼恩惠,然後乘他不防,再行攻燕未遲。武臣依議,遣人護送廣母,並廣妻子,一同赴燕。廣得與骨肉相見,當然大喜,厚待趙使,遣令歸謝。
武臣便欲侵燕,親率張耳陳餘諸人,出駐燕趙交界的地方。早有探馬報知韓廣,廣恐趙兵入境,急令邊境戒嚴,增兵防守。張耳陳餘,覘知燕境有備,擬請武臣南歸,徐作後圖。偏武臣志在得燕,未肯空回,耳餘也無可如何,只好隨著武臣,仍然駐紮。惟彼此分立營帳,除有事會議外,各守各營,未嘗同住。武臣獨發生異想,竟思潛入燕界,窺探虛實,只恐耳餘二人諫阻,不願與議,自己放大了膽,改裝易服,扮做平民模樣,挈了僕從數名,竟出營門,偷入燕境。燕人日夕巡邏,遇有閒人出入,都要盤查底細,方才放過。冒冒失失的趙王武臣,不管甚麼好歹,闖將進去,即被燕人攔住,向他究詰。武臣言語支吾,已為燕人所疑,就中還有韓廣親卒,奉令助守,明明認得武臣,大聲叫道:「這就是趙王。快快拿住!」道言未絕,守兵都想爭功,七手八腳,來縛武臣,武臣還想分辯,那鐵鏈已套上頭頸,好似鳳陽人戲猢猻,隨手牽去。咎由自取。餘外僕從,多半被拘,有兩三個較為刁猾,轉身就走,奔還趙營,報知張耳陳餘。
耳餘兩人,統吃了一大驚,尋思沒法營救,互商多時,別無他策,只有選派辯士,往說燕王韓廣,願將金銀珍寶,贖回趙王。及去使返報,述及燕王索割土地,必須將趙國一半,讓與了他,方肯放還趙王。張耳道:「我國土地,也沒有甚麼闊大,若割去一半,便是不成為國了。這事如何允許!」陳餘道:「廣本趙臣,奈何無香火情﹔況從前送還家眷,亦應知感,今當致書詰責,令彼知省,萬不得已,亦只能許讓一二城,怎得割界一半呢?」書生迂論。張耳躊躇一會,委實沒法,乃依陳餘言,寫好書信,復遣使齎去。那知待了數日,杳無複音,再派數人往探消息,仍不見報。到後來逃回一人,說是燕王韓廣,貪虐得很,非但不允所請,反把我所遣各使,陸續殺死。頓時惱動了張耳陳餘,恨不即驅動大眾,殺入燕境,把韓廣一刀兩段。但轉想投鼠忌器,如欲與燕開戰,勝負未可預料,倒反先送了趙王性命。兩人搔頭挖耳,思想了兩三日,終沒有甚麼良策,忽帳外有人入報道:「大王回來了!」張耳陳餘,又驚又疑,急忙出營探望。果見趙王武臣,安然下車,後面隨一御人,從容入帳。二人似夢非夢,不得不上前相迎,擁入營中,詳問情狀。我亦急欲問明。武臣微笑道:「兩卿可問明御夫。」二人旁顧御者,御者便將救王計策,說明底細。
原來御人本趙營廝卒,不過在營充當火夫,炊爨以外,別無他長。自聞趙王被掠,張陳兩將相,束手無策,他卻顧語同儕道:「我若入燕,包管救出我王,安載回來!」同儕不禁失笑道:「汝莫非要去尋死不成?試想使人十數,奉命赴燕,都被殺死,汝有甚麼本領,能救我王?」廝卒不與多言,竟換了一番裝束,悄悄馳往燕營,燕兵即將他拘住,廝卒道:「我有要事來報汝將軍,休得無禮!」燕兵不知他有何來歷,倒也不敢加縛,好好的引他入營。廝卒一見燕將,作了一個長揖,便開口問燕將道:「將軍知臣何為而來?」燕將道:「汝系何人?」廝卒道:「臣系趙人。」直認不諱,確是有膽有識。燕將道:「汝既是趙人,無非來做說客,想把趙王迎歸。」廝卒道:「將軍可知張耳陳餘為何等人?」颺開一筆妙。燕將道:「頗有賢名,今日想亦無策了。」廝卒道:「將軍可知兩人的志願否?」燕將道:「也不過欲得趙王。」廝卒啞然失笑,吃吃有聲,好做作。燕將怒道:「何事可笑!」廝卒道:「我笑將軍未知敵情,我想張耳陳餘,與武臣並轡北行,唾手得趙數十城。他兩人豈不想稱王?但因初得趙地,未便分爭,論起年齡資格,應推武臣為王,所以先立武臣,暫定人心。今趙地已定,兩人方想平分趙地,自立為王。可巧趙王武臣,為燕所拘,這正是天假機緣,足償彼願。佯為遣使,求歸趙王,暗中巴不得燕人下手,立把趙王殺死,他好分趙自立,一面合兵攻燕,借口報仇,人心一奮,何戰不克?將軍若再不知悟,中他詭計,眼見得燕為趙滅了!」三寸舌賢於十萬師。燕將聽了,頻頻點首,待廝卒說罷,便道:「據汝說來,還是放還趙王為妙。」正要你說出這句。廝卒道:「放與不放,權在燕國,臣何敢多口!又作一颺愈妙。但為燕國計,不如放還趙王,一可打破張陳詭謀,二可永使趙王感激,就使張陳逞刁,有趙王從中牽制,還有何暇圖燕呢!」明明為自己計,反說為燕國計,真好利口。燕將乃進白韓廣,廣也信為真情,遂放出趙王武臣,依禮相待,並給車一乘,使廝卒御王還趙。張耳陳餘,窮思極索,反不及廝卒一張利口,也覺驚歎不置。趙王武臣,乃拔營南歸,馳回邯鄲。
適趙將李良,自常山還報,謂已略定常山,因來復命。趙王復使良往略太原,進至井陘。井陘為著名關塞,險要得很,秦用重兵扼守,阻住良軍。良引兵到了關下,正擬進攻,偏有秦使到來,遞入一書,書面並不加封,由良順手取出一紙,但見上面寫著,竟是秦二世的諭旨。略云:
皇帝賜諭趙將李良:良前曾事朕,得膺貴顯,應知朕待遇之隆,不應相負。今乃背朕事趙,有乖臣誼,若能翻然知悔,棄趙歸秦,朕當赦良罪,並予貴爵,朕不食言!
李良看罷,未免心下加疑。他本做過秦朝的官員,只因位居疏遠,乃歸附趙國,願事趙王。此次由二世來書,許賜官爵,究竟是事趙呢?還是事秦呢!那知這封書信,並不由二世頒給,乃是守關秦將,假托二世諭旨,誘惑李良,且故意把書不封,使他容易漏泄,傳入趙王耳中,令彼相疑,這就叫做反間計呢。李良不知是計,想了多時,方得著一條主意。當下遣回秦使,自引兵逕回邯鄲,且到趙王處申請添兵,再作計較。
一路行來,距邯鄲只十餘里,遙見有一簇人馬,吆喝前來,當中擁著鑾輿,前後有羽扇遮蔽,男女僕從,環繞兩旁,彷彿似王者氣象。暗想這種儀仗,除趙王外還有何人?遂即一躍下馬,伏謁道旁,那車馬疾馳而至,頃刻間已到李良面前,良不敢抬頭,格外俯伏,口稱臣李良見駕。道言甫畢,即聽車中傳呼,令他免禮。良才敢昂起頭來,約略一瞧,車中並不是趙王,乃是一個華裝炫服的婦人。正要開口啟問,那車馬已似風馳電掣一般,向前自去。李良勃然起立,顧問從吏道:「適才經過的車中,究係何人坐著?」有數人認得是趙王胞姊,便據實相答。良不禁羞慚滿面,且愧且忿道:「王姊乃敢如此麼?」旁有一吏接口道:「天下方亂,群雄四起,但教才能邁眾,便可稱尊。將軍威武出趙王右,趙王尚且優待將軍,不敢怠慢,今王姊乃一女流,反敢昂然自大,不為將軍下車,將軍難道屈身婦女,不思雪恥麼?」這數語激動李良怒氣,越覺憤憤不平,便下令道:「快追上前去,拖落此婦,一泄我恨!」說著,便奮身上馬,加鞭疾走。部眾陸續繼進,趕了數里,竟得追著王姊的車馬,就大聲呼喝道:「大膽婦人,快下車來!」王姊車前的侍從,本沒有什麼驍勇,不過擺個場面,表示雌威。既見李良引眾趕來,料他不懷好意,統嚇得戰戰兢兢。有幾個膽子稍大的,還道李良不識王姊,因此撒野,遂撐著喉嚨,朗聲答道:「王姊在此,汝是何人,敢來戲侮?」李良叱道:「甚麼王姊不王姊?就使趙王在此,難道敢輕視大將不成!」一面說,一面拔出佩劍,橫掠過去,砍倒了好幾人。部眾又揚聲助威,霎時間把王姊侍從,盡行嚇散。王姊素來嗜酒,此次出遊郊外,正是為飲酒起見。她已喝得醉意醺醺,所以前遇李良,視作尋常小吏,未嘗下車。邯鄲城內豈無美酒,且身為王姊,何求不得,必要出城覓飲,真是自來送死!偏偏弄成大錯,狹路中碰著冤家,竟至侍從逃散,單剩了孤身隻影,危坐車中。正在沒法擺佈,見李良已躍下了馬,伸出蒲扇一般的大手,向她一抓。她便身不由主,被良抓出,摔在地上,跌得一個半死半活。是喝酒的回味。發也散了,身也疼了,淚珠兒也流下來了,索性拚著一死,痛罵李良。良正忿不可耐,怎忍被她辱罵?便舉劍把她一揮,斷送性命。好去做女酒鬼了。
王姊既死,良已知闖了大禍,還是先發制人,乘著趙王尚未知曉,一口氣跑到邯鄲。邯鄲城內的守兵,見是李良回來,當然放他進城,他竟馳入王宮,去尋趙王武臣。武臣毫不預防,見良引眾進來,不知為著何事,正要向良問明,良已把劍砍到,一時不及閃避,立被劈死。宮中衛兵,突然遭變,統皆逃去。良又搜殺宮中,把趙王武臣家眷,一體屠戮,再分兵出宮,往殺諸大臣,左丞相邵騷,也冤冤枉枉的死於非命。不良如此,如何名良!只右丞相張耳,大將軍陳餘,已得急足馳報,溜出城門,不遭毒手。兩人素有聞望,為眾所服,所以城中逃出的兵民,陸續趨附。
才過了一二日,已聚了數萬人,兩人便想編成隊伍,再入邯鄲,替趙王武臣報仇,適有張耳門客,為耳獻謀道:「公與陳將軍,均系梁人,羈居趙地,趙人未必誠心歸附。為兩公計,不如訪立趙後,由兩公左右夾輔,導以仁義,廣為號召,方可掃平亂賊,得告成功。」張耳也覺稱善,轉告陳餘,餘亦贊成。乃訪得故趙後裔,叫做趙歇,立為趙王,暫居信都。那李良已據住邯鄲,脅迫居民,奉他為主,遂部署徒眾,增募兵勇,約得一二萬人,即擬往攻張耳陳餘,會聞張陳復立趙王歇,傳檄趙地,料他必來報復,還是趕早發兵,往攻信都,較佔先著。主見已定,當即率兵前往,倍道亟進。
張耳陳餘,正思出擊邯鄲,巧值李良自來討戰,便由張耳守城,陳餘出敵。安排妥當,餘即領兵二萬,開城前行,約越數里,已與李良相遇。兩陣對圓,兵刃相接,彼此才經戰鬥,李良麾下的人馬,已多離叛,四散奔逃。看官聽說!師直為壯,曲為老,本是兵法家的恒言。李良已為趙臣,無端生變,入弒趙王,並把趙王家眷,屠戮殆盡,這乃大逆不道的行為。時局雖亂,公論難逃,人人目李良為亂賊,不過邯鄲城內的百姓,無力抵禦,只好勉強順從。良尚自鳴得意,引眾攻入,怎能不溃?張耳陳餘,本來是有些名聲,更且此番出師,純然為主報仇,光明坦白,又擁立一個趙歇,不沒趙後,足慰趙人想望,因此同心同德,一古腦兒殺將上去。李良抵當不住,部眾四竄,各自逃生。陳餘見良軍敗退,趁勢追擊,殺得良軍七零八落,人仰馬翻。李良也逃命要緊,奔回邯鄲。尚恐陳餘前來攻城,支持不住,不若依了秦二世的來書,投降秦朝。當下派將守城,自率親兵數百人,逕至秦將章邯營中,屈膝求降去了。小子有詩詠道:
人心叵測最難防,挾刃公然弒趙王﹔
只是輿情終未服,戰場一鼓便逃亡。
欲知章邯駐兵何地,待至下回敘明。
趙王武臣,為燕所拘,張耳陳餘二人,竭畢生之智力,終不能迎還趙王,而大功反出一廝卒,可見皂隸之中,未嘗無才,特為君相者不善訪求耳。史稱廝卒御歸趙王,不錄姓氏,良由廝卒救王以後,未得封官,仍然湮沒不彰,故姓氏無從考據耳。夫有救主之大功,而不知特別超擢,此趙王武臣之所以終亡也。趙王姊出城游宴,得罪李良,既致殺身,並致亡國,古今來之破家復國者,往往由於婦人之不賢,然亦由君主之不知防閒,任彼所為,因至釀成巨釁。故武臣之死,釁由王姊,實即武臣自取之也,於李良乎何誅!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9 00:25:43
第十四回 失兵機陳王斃命 免子禍嬰母垂言
卻說秦將章邯,自擊退周文後,追逐出關。文退至曹陽,又被章邯追到,不得不收眾與戰。那知軍心已散,連戰連敗,再奔入澠池縣境,手下已將散盡,那章邯還不肯罷休,仍然追殺過來。文勢窮力竭,無可奈何,便即拚生自刎,報了張楚王的知遇。士為知己者死,還算不負。
時已為秦二世二年了,章邯遣使奏捷,二世更命長史司馬欣,都尉董翳,領兵萬人,出助章邯,囑邯進擊群盜,不必還朝。邯乃引兵東行,逕向滎陽進發。滎陽為楚假王吳廣所圍,數月未下。見前文第十回。及周文戰死,與章邯進兵的消息,陸續傳來,吳廣尚沒有他法,仍然頓屯城下,照舊駐紮。部將田臧李歸等,私下謀議道:「周文軍聞已敗溃了,秦兵旦暮且至,我軍圍攻滎陽,至今未克,若再不知變計,恐秦兵一到,內外夾攻,如何支持!現不若少留兵隊,牽制滎陽,一面悉銳前驅,往御秦軍,與決一戰,免致坐困。今假王驕不知兵,難與計議,看來只有除去了他,方好行事。」除去吳廣,亦未必遂能成功。於是決計圖廣,捏造陳王命令,由田臧李歸兩人齎入,直至廣前。廣下座接令,只聽得田臧厲聲道:「陳王有諭,假王吳廣,逗留滎陽,暗蓄異謀,應即處死!」說到死字,不待吳廣開口,便拔出佩刀,向廣砍去。廣只赤手空拳,怎能抵禦,況又未曾防著,眼見得身受刀傷,不能動彈。再經李歸搶上一步,剁下一刀,自然斃命。隨即梟了廣首,出示大眾,尚說是奉命誅廣,與眾無干。大眾統被瞞過,無復異言。也是廣平日不得眾心之過。
田臧刁猾得很,即繕就一篇呈文,誣廣如何頓兵,如何謀變,說得情形活現,竟派人持廣首級,與呈文並達陳王。陳勝與吳廣同謀起兵,資格相等,本已暗蓄猜疑,既得田臧稟報,快意的了不得,還要去辨甚麼真假?當即遣還來使,另派屬吏齎著楚令尹印信,往賜田臧,且封臧為上將。臧對使受命,喜氣洋洋,一俟使人去訖,便留李歸等圍住滎陽,自率精兵西行,往敵秦軍。到了敖倉,望見秦軍漫山遍野,飛奔前來,旗械鮮明,兵馬雄壯,畢竟是朝廷將士,比眾不同,楚兵都有懼色,就是田臧也有怯容,沒奈何排成隊伍,準備迎敵。秦將章邯,素有悍名,每經戰陣,往往身先士卒,銳厲無前,此次馳擊楚軍,也是匹馬當先,親自陷陣。秦軍踴躍隨上,立將楚陣衝破,左右亂攪,好似虎入羊群,所向披靡。田臧見不可敵,正想逃走,恰巧章邯一馬突入,正與田臧打個照面,臧措手不及,被章邯手起一刀,劈死馬下。好與吳廣報仇。楚軍失了主帥,紛紛亂竄,晦氣的個個送終,僥倖的還算活命。章邯乘勝前進,直抵滎陽城下。李歸等聞臧敗死,已似攝去魂魄一般,茫無主宰,既與秦軍相值,不得不開營一戰。那秦軍確是利害,長槍大戟,無人敢當,再加章邯一柄大刀,旋風飛舞,橫掃千軍。李歸不管死活,也想挺槍與戰,才經數合,已由章邯大喝一聲,把好頭顱劈落地上,一道靈魂,馳入鬼門關,好尋著密友田臧,與吳廣同對冥簿去了。貪狡何益。餘眾或死或降,不消細敘。
且說章邯陣斬二將,解滎陽圍,複分兵攻郯,逐去守將鄧說,自引兵進擊許城。許城守將伍徐,亦戰敗逃還,與鄧說同至陳縣,進見陳勝。勝查訊兩人敗狀,情跡不同,伍徐寡不敵眾,尚可曲原﹔獨鄧說不戰即逃,有忝職守,因命將他出,置諸死刑。遂命上柱國蔡賜,引兵御章邯軍,武平君畔,出使監郯下軍。時陵縣人秦嘉,銍縣人董■,符離縣人朱雞石,取慮縣人鄭布,徐縣人丁疾等,各糾集鄉人子弟,攻東海郡,屯兵郯下。武平君畔奉使至郯,欲借楚將名目,招撫各軍,秦嘉不肯受命,自立為大司馬,且遍告軍吏道:「武平君尚是少年,曉得甚麼兵事,我等難道受他節制麼?」說著,即率軍吏攻畔。畔麾下只數百人,怎能敵得過秦嘉,急切無從逃避,竟被殺死。就是上柱國蔡賜,與章邯軍交戰一場,也落得大敗虧輸,為邯所殺。邯長驅至陳,陳境西偏,有楚將張賀駐守,賀聞秦軍殺到,飛報陳勝,請速濟師。勝至此才覺驚惶,急忙調集將吏,呼令出援。偏是眾叛親離,無人效命,害得陳勝倉皇失措,只好帶領親卒千人,自往援應。
原來勝自田間起兵,所有從前耕傭,多半與勝相識,且因勝有富貴不忘的約言,所以聞勝為王,統想攀鱗附翼,博取榮華。癩蝦蟆想吃天鵝肉。當下結伴至陳,叩門求見。門吏見他面目黧黑,衣衫襤褸,已是討厭得很,便即喝問何事?大眾也不曉得甚麼稱呼,但說是要見陳涉。門吏怒叱道:「大膽鄉愚,敢呼我王小字!」一面說,一面就顧令兵役,拿下眾人。還虧眾人連忙聲辯,說是陳王故交,總算門吏稍留情面,飭令免拿,但將他攆逐出去。大眾碰了一鼻子灰,心尚未死,鎮日裡在王宮附近,佇候陳勝出來,好與他見面扳談。果然事有湊巧,陳王整駕出門,眾人一齊上前,爭呼陳勝小字,陳勝聽著,低頭一瞧,都是貧賤時的好朋友,倒也不好怠慢,便命眾人盡載後車,一同入宮。鄉曲窮氓,驟充貴客,所見所聞,統是稀罕得很,不由的大呼小叫,滿口喧嘩。或說殿屋有這麼高大,或說帷帳有這般新奇,又大眾依著楚聲,伙頤伙頤,道個不絕。楚人謂多為伙,頤語助聲,即多咦之意。宮中一班役吏,實在瞧不過去,只因他們是陳王故人,不便發作,但把那好酒好肉,取供大嚼。眾人吃得高興,越加胡言亂道,往往拍案喧呼道:「陳涉陳涉,不料汝竟有此日!沈沈王府,由汝居住。」還有幾個湊趣的愚夫,隨口接著道:「我想陳涉傭耕時,衣食不週,吃盡苦楚,為何今日這般顯耀,交此大運呢?」隨後你一句,我一語,各將陳勝少年的故事,敘述出來,作為笑史。誰知談笑未終,刀鋸已伏,這種鄙俚瑣褻的言論,早有人傳入陳王耳中,且請陳王誅此愚夫,免得損威。陳勝老羞成怒,依了吏議,竟把幾個多說多話的農人,傳將進去,一體縛,砍下頭顱。酒肉太吃得多了,應該把頭顱賠償。大眾不防有此奇禍,驀聽得這個消息,頓嚇得魂飛天外,情願回去吃苦,不願在此殺頭,遂陸續告辭,踉蹌趨歸。勝有妻父妻兄,尚未知勝如此薄情,貿然進見。勝雖留居王宮,惟懲著前轍,當作家奴看待。妻父怒說道:「怙勢慢長,怎能長久!我不願居此受累!」即不別而行,妻兄亦去。為此種種情跡,他人都知陳勝刻薄,相率灰心,不肯效力。勝尚不以為意,命私人朱房為中正,胡武為司過主司,專察將吏小疵,濫加逮捕,妄用嚴刑。甚至將吏無辜,惟與朱胡有嫌,即被他囚系獄中,任情刑戮。於是將吏等越加離心,到了秦軍入境,個個冷眼相看,誰願為勝致死,拚命殺敵。勝悔恨無及,只因大敵當前,沒奈何自去督戰。行至汝陰,已有敗兵逃回,報稱張賀陣亡,全軍覆沒。賀死用虛寫,筆法一變。
陳勝一想,去亦無益,徒自送死,不若逃回城中,再作後圖,遂命御人速即回車。御夫叫作莊賈,依言返奔,途中略一遲緩,便被勝厲聲呼叱,罵不絕口。莊賈當然銜恨,驅車至下城父,索性停車不進,自與從吏附耳密談。勝焦急異常,連叫數聲,賈竟反唇相譏,惡狠狠的仇視陳勝。結果是掣劍在手,沒頭沒腦,劈將過去,可憐六個月的張楚王,竟被一介車夫,砍成兩段!賈不顧勝屍,馳入陳縣,草起降書,遣人往投秦營。去使尚未回報,將軍呂臣已從新陽殺入,為勝復仇,誅死莊賈。當即收勝屍首,禮葬碭山。後來漢沛公平定海內,追念勝為革命首功,特命地方官修治勝墓,且置守冢三十家,俾得世祀。若大傭夫,得此食報,也算是不虛此一生了。原還值得。
先是陳令宋留,奉勝軍令,率兵往略南陽,西指武關,至勝已被殺,秦軍復將南陽奪去,截住宋留歸路。留進退失據,奔還新蔡,又遭秦軍邀擊,苦不能支,只好乞降。章邯以宋留本為陳令,不能死難,反為陳勝攻秦,罪無可恕,因將留捆縛起來,囚解進京。二世向來苛酷,命處極刑,車裂以徇。各郡縣官吏,得此風聲,引為大戒,既已叛秦自主,不得不堅持到底,誓死拒秦。秦嘉等聞陳勝已死,求得楚族景駒,奉為楚王,自引兵略方與城,攻下定陶,且遣公孫慶往齊,欲與齊王田儋,合兵御秦。田儋尚未知陳勝死狀,遂向慶詰責道:「我聞陳王戰敗,生死未卜,怎得另立楚王,且何不向我請命,竟敢擅立呢!」慶不肯少屈,也大聲對答道:「齊未嘗向楚請命,自立為王,楚何必向齊請命,方得立王呢!況楚首先起兵,西攻暴秦,諸侯應該服從楚令,奈何反欲楚聽齊命呢?」田儋聽他言語不遜,勃然怒起,竟命將慶推出斬首,不肯發兵助楚。
那呂臣既據陳縣,也假楚字為名,號令人民。秦將章邯,連下各地,軍威大震,又收得趙將李良,自往邯鄲,徙趙民至河內,毀去城郭,隨處部署,無暇親攻二楚。回應前回李良降秦事。但遣左右校秦官名。引兵擊陳。呂臣出戰敗績,引兵東走,途次遇見一彪人馬,為首一員猛將,面有刺文,生得威風凜凜,相貌堂堂,麾下兵士,統用青布包頭,不似秦軍模樣。料知他是江湖梟桀,乘亂起事,與秦抗衡,當下停住下馬,拱手問訊。來將卻也知禮,在馬上欠身相答,彼此各通姓名,才知來將叫做黥布。如聞其聲。呂臣從未聞有黥姓,不禁相訝,及黥布詳敘本末,方得真相。當由呂臣邀布為助,反攻秦軍。布慨然樂允,因與呂臣一同北行。
看官欲知黥布履歷,待小子演述出來。布系六縣人氏,本來姓英,少時遇一相士,諦視布面,許為豪雄,且與語道:「當先受黥刑,然後得王。」布半疑半信,唯恐他日受黥,特改稱黥布,謀為厭解。偏偏厭解無效,過了數載,年已及壯,竟至犯法論罪,被秦吏捉入獄中,讞定黥刑,就布面上刺成數字,且充發驪山作工。布欣然笑道:「相士謂我當刑而王,莫非我就要做王了!」旁人聽了,都相嘲諷,布毫不動怒,竟啟行到了驪山。驪山役徒,不下數十萬名,有幾個驍悍頭目,材技過人,布盡與交好,結為至友。當即密謀逃亡,乘隙偕行,輾轉遁入江湖,做了一班亡命奴。及陳勝發難,也想起應,只因朋輩寥寥,不過三五十人,如何舉事!聞得番陽番音婆,即今之鄱陽縣。令吳芮,性情豪爽,喜交賓客,隨即隻身往謁,勸他起兵。吳芮見他舉止不凡,論斷有識,不覺改容相待,留居門下。嗣復面試技藝,又是拳棒精通,弓馬純熟,引得吳芮格外器重,願招布為快婿,諏吉成禮。一個是壯年俊傑,出色當行,一個是仕女班頭,及時許嫁,兩人做了並頭蓮,真個是郎才女貌,無限歡娛。豔語奪目。惟布具有大志,怎肯在溫柔鄉中,消磨歲月,當下招引舊侶,並集番陽,即向吳芮借兵,出略江北,可巧碰著了楚將呂臣,互談心曲,布毫不躊躇,願助呂臣一臂之力,奪還陳縣。呂臣喜出望外,便合兵還陳,再與秦軍交戰,秦軍無戰不勝,無攻不克,偏遇了這位黥將軍,執槊飛舞,無論如何勇力,不敢進前,並且黥布麾下的弁目,亦無一弱手,東衝西突,殺人如麻,呂臣也麾眾繼進,立將秦陣踹破,掃將過去,趕得一個不留。
秦左右校統已竄去,由呂臣收還陳城,邀入黥布,置酒高會。歡宴了好幾天,布不屑安居,便與呂臣作別,率徒眾東去。適項梁叔姪,渡江西指,聲威傳聞遠近,布亦樂得相從,遂逕詣項氏營中,願為屬將。項梁方招攬英雄,那有不收納的道理,惟項氏西向的原因,卻也有一人引他出來。
當時有一廣平人召平,曾為陳勝屬將,往攻廣陵,旬月未下。會接陳勝死耗,自知孤軍難恃,恐為秦軍所乘,乃渡江東下,偽稱陳王尚在,矯命拜項梁為上柱國,且傳語道:「江東已定,請即西向擊秦!」梁信為真言,就帶了八千子弟,逾江西行。沿途有許多難民,扶老攜幼,向前急趨。梁未識何因,遂命左右追捉數人,問明意見。難民答道:「現聞東陽縣令,為眾所戕,另立令史陳嬰。陳公素來長厚,體恤民艱,小民等所以前往,求他保護,免得受殃。」梁不禁驚歎道:「東陽有這般賢令史麼?我當先與通問,邀他同往攻秦,方為正當辦法。」說罷,遂將難民縱去,自命屬吏繕就一書,招致陳嬰,派人持去。
嬰平日循謹,為邑人所推重,自經東陽亂起,避居家中,不欲與聞。偏東陽少年,聚積至數千人,殺死縣令,公議立嬰,統至嬰門固請,定要他出來統眾。嬰固辭不獲,只得出詣縣署,妥為約束。並將縣令遺屍埋葬。遠近聞嬰賢名,爭先趨附,越數日即得二萬人。眾又欲推嬰為王,嬰不敢遽允,立白老母,母搖首道:「自從我為汝家婦,從不聞汝家先代出一貴人,可見汝家向來寒微,沒有聞望。今汝投效縣中,又不過一尋常小吏,徒靠著平生忠厚,與人無忤,方得大眾信從。但忠厚二字,只能勉強自守,不能突然興國,若驟得大名,非但不能享受,轉恐惹出禍殃,況且天下方亂,未知瞻烏所止,汝斷不可行險僥倖,自取後悔!我為汝計,不如擇主往事,有所依附,事成可得封賞,事敗容易逃亡,省得被人指名,這還是處亂知幾的方法呢!」如此審慎,才不愧為母教。嬰唯唯而出,決意不受王號,但自稱東陽縣長。適項梁遣使到來,遞入梁書,由嬰展閱一周,便召集屬吏部兵,開言曉諭道:「今項氏致書相招,欲我與他連和,合兵西向,我想項氏世為楚將,素有威名,項梁叔姪,又是英武絕倫,不愧將種,我等欲舉大事,非與他叔姪連合,終恐無成。看來不如依書承認,徙倚名族,然後西向攻秦,不患不能成事了!」眾人聽得嬰言,頗有至理,且聞項氏叔姪,英名蓋世,勢難與敵,還是先機趨附,保全城池為是。乃齊聲稱善,各無異言。嬰就寫好復書,先遣來使返報。旋即持了軍籍,赴項梁營,願率部眾相依,悉聽指揮。
項梁大喜,受嬰軍籍,仍令嬰自統部眾。不過出兵打仗,總要稟承項氏,方好遵行。這乃是主權所關,不足深怪。項梁遂與嬰合兵渡淮,並得黥布相從,已約有四五萬人。嗣復來了一位蒲將軍,也有一二萬部眾,投附項梁。史記不載蒲將軍姓名,故本書亦從闕略。於是項梁屬下的兵士,差不多有六七萬名,一古腦兒會齊下邳,探聽前途消息,再定行止。忽有探卒走報,乃是秦嘉駐兵彭城,不容大軍過去。項梁聽說,遂召諭將士道:「陳王首先起事,攻秦失利,未即死亡,秦嘉乃遽背陳王,擅立景駒,這便叫做大逆不道,諸君當為我努力,往誅此賊!」道言未絕,各將士已齊聲應令,便排好隊伍,執定兵械,一聲炮響,好似潮水奔赴,爭向彭城殺去。小子有詩詠道:
八千子弟渡江來,一鼓便將偽楚摧﹔
若使到頭無誤事,聲威原足挾風雷。
欲卻勝負如何,待至下回詳敘。
歷朝革命,首事者往往無成,而勝廣之名為益著,即其敗亡也亦甚速。廣不足道耳。陳勝以隴上耕傭,一呼而起,集眾數萬,據陳稱王,何興之暴也?厥後各軍連敗,秦兵相逼,勝不能一戰,竟死於御者之手,又何其憊也!史稱其濫殺故人,苛待屬吏,遂至眾叛親離,以底於亡,此固不可謂非陳勝之定評,然自來真主出現,必有首事者為之先驅,首事者死,而真主乃得收功,項氏且不能據有海內,遑論一陳勝乎?若陳嬰母其知此道矣,誡嬰稱王,囑使依人,寧辭大名,免遭大禍。莫謂巾幗中必無智者,嬰母固前事之師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9 00:26:12
第十五回 從范增訪立楚王孫 信趙高冤殺李丞相
卻說項梁帶領部眾,殺奔彭城,仗著一股銳氣,衝入秦嘉營壘,殺的殺,砍的砍,利害得很。嘉自起兵以來,從未經過大敵,驟然遇了項家兵隊,勇悍異常,叫他如何抵擋?沒奈何棄營逃去。項梁驅兵追趕,直至胡陵,逼得秦嘉無路可奔,只好收集敗兵,還身再戰。奮鬥多時,究竟強弱不敵,終落得兵敗身亡。殘眾進退兩難,統皆棄械投降。秦嘉所立的楚王景駒,孤立無依,出奔梁地,後來也一死了事。項梁進據胡陵,復引兵西進,適值秦將章邯,南下至栗,為梁所聞,乃使別將朱雞石餘樊君等,往擊秦軍。餘樊君戰死,朱雞石逃還。梁憤殺雞石,驅兵東出,攻入薛城。忽由沛公劉邦,到來乞師,梁與沛公本不相識,兩下晤談,見沛公英姿豪爽,卻也格外敬禮,慨然借兵五千人,將吏十人,使隨沛公同行。沛公謝過項梁,引兵自去。回應第十二回。
惟沛公何故乞師,應該就此補敘。沛公前居母喪,按兵不動,偏秦泗川監官名來攻豐鄉,乃調兵與戰,得破秦兵。泗川監遁還,沛公命裡人雍齒居守,自引兵往攻泗川,泗川監平,及泗川守北,出戰敗績,逃往薛地,又被沛公軍追擊,轉走戚縣。沛公左司馬曹無傷,從後趕去,殺死泗川守,只泗川監落荒竄去,不知下落。沛公既得報怨,乃還軍亢父,不意魏相周市,遣人至豐,招誘雍齒,啖以侯封。雍齒素與沛公不恊,竟背了沛公,舉豐降魏。沛公聞報,急引兵還攻雍齒,偏雍齒築壘固守,屢攻不下。豐鄉為沛公故里,父老子弟,本已相率畏服,不生貳心,乃被雍齒脅迫,反抗沛公,沛公如何不憤!自思頓兵非計,不如另借大兵,再來決鬥,乃撤兵北向,擬至秦嘉處乞師。道出下邳,巧與張良相遇。張良伏處有年,聞得四方兵起,也欲乘勢出頭,特糾集同志百餘人,擬往從楚王景駒。會見沛公過境,因乘便求見,沛公與語一切兵機,良應對如流,大得沛公賞識,授為廄將。最奇怪的是張良所言,無人稱賞,獨沛公一一體會,語語投機。良因歎息道:「沛公智識,定由天授,否則我所進說,統是太公兵法,別人不曉,為何沛公獨能神悟呢?」良得太公兵法,見前文第四回。嗣是良遂隨著沛公,不復他去。會秦嘉為項梁所殺,景駒走死,沛公乃竟造項梁營門,乞師攻豐。既得項軍相助,便亟返豐鄉,再攻雍齒。雍齒保守不住,出投魏國去了。
沛公逐去雍齒,馳入豐鄉,傳集父老子弟,訓責一番。大眾統皆謝過,乃不復與較,但改豐鄉為縣邑,築城設堡,留兵扼守,再向薛城告捷,送還項軍。旋接項梁來書,特邀沛公至薛商議另立楚王。沛公方感他厚惠,當然應召,帶同張良等趨至薛城。適值項羽戰勝班師,因得與羽相見,詢明戰狀,乃是羽拔襄城,盡坑敵兵,方才告歸。羽一出師,便盡坑襄城敵兵,其暴可知。惺惺惜惺惺,兩人一見如故,聯成為萍水交。劉項相交自此始。
過了一宵,項氏屬將,一齊趨集。當由項梁升帳議事,顧語大眾道:「我聞陳王確已身死,楚國不可無主,究應推立何人?」大眾聽了,一時也不便發言,只好仍請項梁定奪。有幾個乘機獻媚的將吏,竟要項梁自為楚王,梁方欲承認下去,忽帳外有人入報,說是居鄛人范增,前來求見。鄛一作巢,即今巢縣。梁即傳令入帳。少頃見一個老頭兒,傴僂進來,趨至座前,對梁行禮。死多活少,何苦再來干進!梁亦拱手作答,延坐一旁,並溫顏與語道:「老先生遠來,必有見教,願乞明示!」范增答道:「增年已老朽,不足談天下事,但聞將軍禮賢下士,捨己從人,所以特來見駕,敬獻芻言。」項梁道:「陳王已逝,新王未立,現正籌議此事,尚無定論,老成人想有高見,幸即直談!」增又道:「僕正為此事前來,試想陳勝本非望族,又乏大才,驟欲據地稱王,談何容易!此次敗亡,原不足惜。自從暴秦併吞六國,楚最無罪,懷王入秦不反,楚人哀思至今。僕聞楚隱士南公,深通術數,嘗謂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照此看來,三戶尚足亡秦,今陳勝首先起事,不知求立楚後,妄自稱尊,怎得不敗!怎得不亡!將軍起自江東,渡江前來,故楚豪傑,爭相趨附,無非因將軍世為楚將,必立楚後,所以竭誠求效,同復楚國。將軍誠能俯順輿情,扶植楚裔,天下都聞風慕義,投集尊前,關中便一舉可下了。」增言亦似是而非。項梁喜道:「我意也是如此,今得老先生高論,更無疑義,便當照行。」增聞言稱謝,梁又留與共事,增亦不辭。此時增年已七十,他本家居不仕,好為人設法排難,謀無不中。既居項梁幕下,當然做了一個參謀。梁遂派人四出,訪求楚裔,可巧民間有一牧童,替人看羊,查問起來,確是楚懷王孫,單名是個心字,當即報知項梁。梁即派遣大吏數人,奉持輿服,刻日往迎。說也奇怪,那牧童得了奇遇,倒也毫不驚慌,就將破布衣服脫下,另換法服,居然象個華貴少年,辭別主人,出登顯輿,一路行抵薛城。項梁已率領大眾,在郊迎接,一介牧童,不知從何處學得禮節,居然不亢不卑,與梁相見。梁遂導入城中,擁他高坐,就號為楚懷王,自率僚屬謁賀。牧童為王,雖後來不得令終,總有三分奇異。行禮既畢,復與大眾會議,指定盱眙為國都,命陳嬰為上柱國,奉著懷王,同往盱眙。梁自稱武信君,又因黥布轉戰無前,功居人上,封他為當陽君。
布乃復英原姓,仍稱英布。
張良趁此機會,謀復韓國,遂入白項梁道:「公已立楚後,足副民望,現在齊趙燕魏,俱已復國,獨韓尚無主,將來必有人擁立,公何不求立韓後,使他感德﹔名雖為韓,實仍屬楚,免得被人占了先著,與我為敵呢。」語有分寸。項梁道:「韓國尚有嫡派否?」良答道:「韓公子成,曾受封橫陽君,現尚無恙,且有賢聲,可立為韓王,為楚聲援,不致他變。」梁依了良議,遂使良往尋韓公子成。良一尋便著,返報項梁。梁因命良為韓司徒,使他往奉韓成,西略韓地。良拜辭項梁,又與沛公作別,逕至韓地,立韓成為韓王,自為輔助,有兵千人,取得數城。從此山東六國,並皆規復,暴秦號令,已不能遠及了。
獨秦將章邯,自恃勇力,轉戰南北,飄忽無常,竟引兵攻入魏境。魏相周市,急向齊楚求救,齊王田儋,親自督兵援魏,就是楚將項梁,亦命項它領兵赴援。田儋先至魏國,與周市同出御秦,到了臨濟,正與秦軍相遇,彼此交戰一場,殺傷相當,不分勝負。儋與市擇地安營,為休息計,總道夜間可以安寢,不致再戰。那知章邯狡黠得很,竟令軍士銜枚夜走,潛來劫營。時交三鼓,齊魏各軍,都在營中高臥,沈沈睡著,驀地裡一聲怪響,方才從夢中驚醒,開眼一瞧,那營內已被秦軍搗入。急忙爬起,已是人不及甲,馬不及鞍,如何還能對敵?秦軍四面圍殺,好似砍瓜切菜一般,齊魏兵無路可奔,多被殺死。田儋周市,也死於亂軍中,同至枉死城頭,掛號去了。章邯踏平齊魏各營,遂驅兵直壓魏城。魏王咎自知不支,因恐人民受屠,特遣使至章邯營,請邯毋戮人民,便即出降。邯允如所請,與定約章,遣使回報。魏王咎看過約文,心事已了,當即縱火自焚,跟著祝融氏祝融,火神名。同去,卻是一個賢王,可惜遭此結果。弟魏豹縋城出走,巧遇楚將項它,與述國破君亡等事,項它知不可救,偕豹還報項梁。
梁方出攻亢父,聞得魏都破滅,項它還軍,正擬自往敵秦,賭個輸贏。適值齊將田榮,差來急足,涕泣求援。經梁問明底細,才知田儋死後,齊人立故齊王建弟田假為王,田角為相,田間為將。獨田儋弟榮不服田假,收儋餘兵,自守東阿,秦兵乘勢攻齊,把東阿城圍住。城中危急萬分,因特遣使求救,項梁奮然道:「我不救齊,何人救齊!」遂撇了亢父,立偕齊使同赴東阿。
秦將章邯,方督兵攻東阿城,限期攻入,忽聞楚軍前來救齊,乃分兵圍攻,自率精銳去敵項梁。一經交鋒,覺得項梁兵力,與各國大不相同,當下抖擻精神,率兵苦鬥,偏項軍都不怕死,專從中堅殺來,無人敢當,章邯持刀獨出,攔截楚軍,兜頭碰著一個楚將,橫槊相迎,刀槊並交,不到數合,殺得章邯渾身是汗,只好拋刀敗退。看官道楚將為誰?就是力能扛鼎的項羽。邯生平未遇敵手,乃與項羽爭鋒,簡直是強弱懸殊,不足一戰。自思楚軍中有此健將,怎能抵敵?不如趕緊收軍,走為上計,於是揮眾急走,奔回東阿,索性將攻城人馬,一律撤去,向西馳還。田榮引兵出城,會合楚軍,追擊秦兵至十里外,望見章邯去遠,榮托詞告歸。獨項梁尚不肯捨,再追章邯,逐節進兵。
既而田假逃至,報稱為榮所逐,乞師討榮,項梁未許,但促田榮會師攻秦。榮方驅逐田假,及田角田間,另立兄儋子市為齊王,自為齊相,弟橫為將,出徇齊地,無暇發兵攻秦。及楚使到來,榮與語道:「田假非前王子弟,不應擅立,今聞他逃入楚營,楚應為我討罪。田角田間,與假同惡,現皆奔往趙國﹔若楚殺田假,趙殺田角田間,我自當引兵來會,煩汝回報便了。」田假系齊王建弟,豈必不可為王?榮為是言,無非強詞奪理。楚使還見項梁,具述榮言,項梁道:「田假已經稱王,今窮來投我,怎忍殺他?田榮不肯來會,由他去罷。」一面說,一面使沛公項羽,往攻城陽。羽親冒矢石,首先登城,入城以後,又將兵民盡行屠戮。沛公亦無法勸阻,俊羽屠城畢事,同歸告捷。
項梁復率眾西追章邯,再破秦軍,邯敗入濮陽,乘城固守。梁攻城不克,移攻定陶。定陶城內亦有重兵守著,兀自支撐得住。梁自駐定陶城下,指揮軍事,另命沛公項羽,往西略地。兩人行至雍邱,卻遇秦三川守李由引兵迎敵,項羽一馬當先,突入秦陣,李由不知好歹,仗劍來迎,被項羽手起一槊,挑落馬下,眼見是一命告終了。秦兵失了主將,自然大亂,逃去一半,死了一半。惟李由為秦丞相李斯長子,戰死沙場,總算是為秦盡忠,那知秦廷還說他謀反,竟把乃父李斯,拘入獄中!李由死無對證,李斯冤枉坐罪,這真叫做不明不白,生死含冤呢。也是李斯造孽太深,故有此報。說將起來都是趙高一人的狡計。
秦二世寵任趙高,不親政務,及四方亂起,警報頻聞,卻不向趙高歸罪,但去責成丞相李斯。李斯是個貪戀祿位的佞臣,只恐二世加譴,反要迎合上意,請二世講求刑名,嚴行督責,且雲督責加嚴,臣民自然畏懼,不敢生變。這數語正合二世心理,遂大申刑威,不論有罪無罪,孰貴孰賤,每日總要刑戮數人,總算實做那督責的事情。官民慄慄危懼,各有戒心,趙高平日,恃恩專恣,往往報復私仇,擅殺無辜,此次恐李斯等從旁訐發,禍及己身,乃先行設法,入白二世道:「陛下貴為天子,亦知天子稱貴的原因麼?」二世茫然不解,轉問趙高,高答說道:「天子所以稱貴,無非是高拱九重,但令臣下聞聲,不令臣下見面。從前先皇帝在位日久,臣下無不敬畏,故得日見臣下,臣下自不敢為非,妄進邪說。今陛下嗣位,才及二年,春秋方富,奈何常與群臣計事?倘或言語有誤,處置失宜,反使臣下看輕,互相誹議,這豈不是有玷神聖麼?臣聞天子稱朕,朕字意義,解作朕兆,朕兆便是有聲無形,使人可望不可近,願陛下從今日始,不必再出視朝,但教深居宮禁,使臣與二三侍中,或及平日學習法令諸吏員,日侍左右,待有奏報,便好從容裁決,不致誤事。大臣見陛下處事有方,自不敢妄生議論,來試陛下,陛下才不愧為聖主了。」好似哄騙小兒。
二世聞言甚喜,樂得在宮安逸,恣意淫荒。從前尚有視朝的日子,至此杜門不出,唯與宦官宮妾,一淘兒尋歡取樂,所有誥命出納,統委趙高辦理。趙高便往訪李斯,故意談及關東亂事,李斯皺眉長歎,唏噓不已。高便進說道:「關東群盜如毛,警信日至,主上尚恣為淫樂,徵調役夫,修築阿房宮,採辦狗馬無用等物,充斥宮廷,不知自省。君侯位居丞相,不比高等服役宮中,人微言輕,奈何坐視不言,忍使國家危亂哩!」哄騙李斯又另用一番口脗。李斯道:「非我不願進諫,實因主上深居宮中,連日不出視朝,叫我如何面奏?」趙高道:「這有何難,待我探得主上閒暇,即來報知君侯,君侯便好進諫了。」李斯聽著,還道趙高是個忠臣,懷著好意,當即欣然允諾。
過了一二日,果由趙高遣一閹人,通知李斯促令進諫。李斯忙穿了朝服,匆匆至宮門外,求見二世。二世正在宮中宴飲,左抱右擁,快樂無比的時候,忽見內官趨入,報稱丞相李斯求見,不由的艴然道:「有何要事,敗我酒興?快叫他回去罷!明日也好進來。」內官出去,依言拒斯,斯只好回去。明日再往求見,又被二世傳旨叱回,斯乃不敢再往。偏趙高又著人催促,說是主上此刻無事,正好進諫,不得再誤。斯尚以為真,急往求見,又受了一碗閉門羹。斯白跑三次,倒也罷了,那知二世動了懊惱,趙高乘勢進讒,說是沙邱矯詔,斯實與謀,他本望裂地封王,久不得志,因與長子由私下謀反。近日屢來求見,定有歹意,不可不防!二世聽了,尚在沈吟,趙高又加說道:「楚盜陳勝等人,統是丞相旁縣子弟,斯為上蔡人,與陳勝陽城相近,故雲旁縣。為甚麼得橫行三川,未聞李由出擊?這就是真憑實據了。請陛下速拘丞相,毋自貽患!」二世仍沈吟多時,究因案情重大,不好草率,特先使人按察三川,是否有通盜實跡,再行問罪。趙高不敢再逼,只好聽二世派人出去,暗中賄囑使臣,叫他誣陷李斯父子。
偏李斯已知中計,且聞有查辦李由等情,因上書劾奏趙高,歷陳罪惡。二世略閱斯書,便顧語左右道:「趙君為人,清廉強乾,下知人情,上適朕意,朕不任趙君,將任誰人?丞相自己心虛,還來誣劾趙君,豈不可恨!」李斯越弄越糟。說著,即將原奏擲還。李斯見二世不從,又去邀同右丞相馮去疾,將軍馮劫,聯名上書,請罷修阿房宮,請減發四方傜役,並有隱斥趙高的語意。惹得二世越加動怒,憤然作色道:「朕貴為天子,理應肆意極欲,尚刑明法,使臣下不敢為非,然後可制御海內。試看先帝起自侯王,兼並天下,外攘四夷,所以安邊境,內築宮室,所以尊體統,功業煌煌,何人不服。今朕即位二年,群盜並起,丞相等不能禁遏,反欲舉先帝所為,盡行罷去,是上不能報先帝,次又不能為朕盡忠,這等玩法的大臣,還要何用呢?」趙高在旁,連忙湊趣,請即將三人一並罷官,下獄論罪。二世當即允准,遂由趙高派出衛士,拿下李斯馮去疾馮劫,囚系獄中。
去疾與劫,倒還有些志趣,自稱身為將相,不應受辱,慨然自殺。獨李斯還想求生,不肯遽死,再經趙高奉旨訊鞫,硬責他父子謀反,定要李斯自供。斯怎肯誣服?極口呼冤,被趙高喝令役隸,搒掠李斯,直至一千餘下,打得李斯皮開肉爛,實在熬受不住,竟至昏暈過去。若得就此畢命,也免身受五刑。小子有詩歎道:
嚴刑峻法任君施,禍報臨頭悔已遲,
家族將夷猶惜死,桁楊況味請先知。
畢竟李斯性命如何,且看下回續敘。
范增之請立楚後,與張耳陳餘之進說陳勝,其說相同。此第為策士之詐謀,無足深取。丈夫子邁跡自身,豈必因人成事?試觀酈食其請立六國後,而張良借箸以籌,促銷刻印,漢卒成統一之功,是可知范增之謀,不足圖功,反足貽禍。項氏之亡,實亡於弒義帝,謂非增貽之禍而誰貽之乎?或謂張良亦嘗請立韓公子成,夫良之請立韓後,不過為韓存祀而已,其與范增之借楚為名,亦安可同日語者。蘇子瞻資議范增,猶目之為人傑,毋乃尚重視范增歟!彼夫李斯之下獄,原屬冤誣,然試思殘刻如斯,寧能令終?坑儒生者李斯,殺扶蘇蒙恬者亦李斯,請行督責者亦李斯,斯殺人多矣,安保不為人殺乎?故殺斯者為趙高,實不啻斯自殺之耳,冤云乎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9 00:26:42
第十六回 駐定陶項梁敗死 屯安陽宋義喪生
卻說李斯受了刑訊,搒掠至千餘下,竟至昏暈不醒。趙高令左右取過冷水,噴上斯面,斯才甦醒轉來。再經高喝令供實,斯恐重遭搒掠,不得已當堂誣服,隨即牽還獄中。斯且忍痛作書,自敘前功,尚望二世從輕發落,特浼獄吏呈將進去,偏又為趙高所聞,呼吏入責道:「囚犯怎得上書?汝莫非受他賄托麼?」說得獄吏魂魄飛揚,慌忙自稱不敢,叩謝而出。斯書當然毀去,不得上聞。趙高復使心腹人偽為御史,及侍中謁者等官,私往按驗,至再至三,斯一呼冤,便即笞杖交下,不令翻供,嗣經二世派人復審,斯以為徒受笞杖,無從明冤,不如拚了一死,誣供了事。復審員還報二世,二世喜說道:「若非趙君,幾為李斯所賣!」於是斯遂讞成死罪。及三川查辦員還都,先向趙高處陳明,說是李由陣亡,死無對證,正好捏造反詞,構成大獄。趙高喜甚,遂令他捏詞奏報。
二世益怒,竟令斯備受五刑,並誅三族。應有此報。
可憐李斯家內,所有子弟族黨,一古腦兒拿到法庭,與李斯一同捆縛,推出市曹。斯顧次子嗚咽道:「我欲與汝再牽黃犬,出上蔡東門,趕捕狡兔,已不能再得了!」說著,大哭不止,次子亦哭,家屬無一不哭。俄而監刑官至,先命將李斯刺字,次割鼻,次截左右趾,又次梟首,又次斬為肉泥。五刑用畢,斯魂早入阿鼻地獄。餘外子弟族黨等,一並誅死,真落得陰風慘慘,冤魄沈沈。總計李斯一門,除長子由為三川守外,諸男多尚秦公主,諸女多嫁秦公子,顯貴無比。李斯也嘗歎物極必衰,終因貪戀祿位,倒行逆施,害得這般結果,可見貴富二字,最足誤人,願後世看作榜樣,切勿貪心不足呢!暮鼓晨鐘,無此異響。
且說趙高既害死李斯,遂得代斯後任,做了一個中丞相,凡軍國大事,都歸他一人包攬,二世似傀儡一般,毫無主權。高因禍亂日亟,特致書章邯,責成平盜。章邯困守濮陽,也想出奇制勝,建立戰功,每日派遣偵騎,探聽項梁軍情,以便乘隙定計。項梁駐兵定陶城下,適值霪雨兼旬,不便力攻。沛公項羽,自雍邱還攻外黃,亦為雨所阻,但把外黃城圍住,為持久計。項梁屢勝而驕,既不將兩軍召回,又復逐日寬懈,但在營中飲酒消遣,所有軍紀軍律,幾乎擱起一邊,不復過問,全營將士,亦樂得逍遙自在,快活幾天。這種情形,早被秦探窺知,往報章邯,邯尚恐兵力未足,不敢輕出,但向各處徵調兵馬。待至各軍趨集,方圖大舉,與項梁決一雌雄。
項梁麾下,有一謀士宋義,察知秦兵日增,引以為懮,遂入帳諫項梁道:「公渡江到此,屢破秦軍,威名日盛,可喜無過今日,可懼亦無過今日,大約戰勝以後,將易驕,卒易惰,驕惰必敗,不如不勝。試看各營將士,已漸驕了,已稍惰了,秦兵雖敗,秦將章邯,究竟是經過百戰,不可輕視。近聞他屢次添兵,必將與我決一死鬥﹔若我軍不先戒備,一旦被他襲擊,如何抵敵!所以義日夜擔懮,為公增懼呢。」項梁道:「君亦太覺多心。章邯屢次敗退,那裡還敢再來!就使他逐日添兵,也不過守著濮陽罷了﹔況天公連日下雨,路上泥泞得很,怎能攻我,一俟天晴,我即當攻克此城,去殺那章邯,看他逃往何處!」說至此,掀髯大笑。驕態如繪。
宋義尚欲有言,項梁先接入道:「我前擬征集齊師,同去攻秦,偏田榮有懷私怨,忘我大惠,我本想遣使詰責,只因一時無暇,延誤多日,今若慮章邯增兵,與我為難,不如再召田榮,率師來會。榮若仍然不至,我卻要移兵攻齊了。」宋義見梁語益支離,料難再諫,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即向項梁說道:「公如欲使齊,臣願一往。」梁欣然許諾,義即起身辭行,出營東去。越快越妙。
走至半途,適遇齊使高陵君顯,免不得互相接談。義便問顯道:「君將往見武信君麼?」顯答聲稱是。義又與說道:「我受武信君差遣,出使貴國,一是為兩國修和,二是為一己避禍,願君亦不可速進,免受災殃。」顯不禁詫異,詳問原因,義答道:「武信君屢戰屢勝,已致驕盈,士卒亦多懈怠,恐難再戰。我聞秦將章邯,連日增兵,志在報復,武信君輕視秦軍,拒諫不納,將來必為所乘,不敗何待?君今前去,未免受累,看來還是徐徐就道,方可無虞。我料這旬日內,武信君就要失敗了!」顯似信非信,乃與義拱手揖別,各走各路。自思義為楚臣,有此關照,不為無因,今何妨遲遲吾行,較為妥當。遂囑咐輿夫,緩緩前進。
果然高陵君未到楚營,武信君已經敗亡。原來項梁遣去宋義,仍然寬弛得很,不但軍中未曾戒嚴,就是斥堠巡卒,也聽他散處,不加檢查。時當秋季,淒風苦雨,連宵不止,把定陶城下的幾座楚營,直壓得黑氣瀰漫,不見天日。便是不祥之兆。楚軍也無人占候,但知晝餐夜宿,蹉跎過去。一夕俱安睡營中,忽聞營外喊殺連天,好似千軍萬馬,奔殺進來。楚軍方才驚起,但見四面統是火光,照徹內外,一隊隊的敵軍,統向營門中突入,見人便砍,遇馬便刺,嚇得楚軍倒躲不及。勉強持了軍械,上前攔阻,那裡是敵軍對手,徒斷送了許多頭顱。最利害的是後面大將,金盔鐵甲,躍馬舞刀,鋒刃所及,血肉橫飛,越使楚人喪膽,只恨自己未生羽翼,不能飛上天空,逃脫性命。還有這位武信君項梁,倉皇出帳,單穿著一身常服,執著一把短劍,要想衝出大營,覓路逃生。冤家碰著狹路,正與敵軍中大將相值,被他攔住。兩下裡爭起鋒來,一個是長刀亂劈,光燄逼人,一個是短劍難支,心膽已落。才閱片時,即由敵帥一刀剁下,劈作兩段。敵帥為誰?就是秦將章邯。邯既招集兵馬,夤夜冒著風雨,來劫楚營,項梁毫不預備,自然中了邯計,一死不足,還要害及全軍,這便叫做驕兵必敗,應了宋義的前言呢。前回述章邯劫營,是順敘而下,此回卻用倒筆,愈見突兀。
楚營中失了主帥,沒頭亂跑,當被秦兵掩殺一陣,多半斃命。只有幾個命不該死的兵士,溜出營外,逃往外黃,報知沛公項羽。項羽不聽猶可,聽了叔父陣亡,不由的悲從中來,放聲大哭。沛公亦為淚下,待羽停住哭聲,方與羽商議道:「武信君已死,軍心不免搖動,此處斷難再駐了。我等只好東歸,保衛懷王,抵禦秦軍。」羽也以為然,乃撤外黃圍,引兵東還。道出陳縣,復邀同呂臣軍,共至江左,擇地分駐。呂臣軍駐彭城東,項羽軍駐彭城西,沛公軍駐碭郡,彼此列成犄角,約為聲援。嗣恐懷王居住盱眙,為秦所攻,因請他移都彭城。懷王依議遷都,至彭城後,命將項羽呂臣兩軍,並作一處,自為統帥。牧童能作統帥,卻是不凡。惟沛公軍仍使留碭,授為碭郡長,封武安侯。號項羽為魯公,封長安侯,進呂臣為司徒,且使呂臣父青為令尹。部署已定,專待章邯到來,與他廝殺。偏章邯不來攻楚,反去攻趙,他道是項梁已死,楚無能為,所以北去。懷王聞秦軍北行,料知魏地空虛,即使魏豹往略魏地。魏豹奔楚見前回。給兵千人,即日出發。豹卻也順手,竟得平定二十餘城,派人報捷。懷王乃命豹為魏王,使作屏藩,這且慢表。
且說齊使高陵君顯,在途中緩行數日,果得項梁死耗,才服宋義先見,幸得避災。只因使命尚未交卸,不便回齊,且在途中探聽楚人消息,再定行止。嗣聞楚懷王遷都彭城,劉項等同心夾輔,兵威復震,乃改道轉趨彭城,入見懷王,傳達使命。懷王依禮接見,賜座與談。顯問及宋義使齊,有無回來,懷王答稱尚未。顯又述及途次相遇,幸得宋義指示,不至及禍等情,懷王愕然道:「義何以知項君必敗?」顯答道:「據宋使言,武信君志驕氣滿,已露敗象,後來不到數日,竟如所料。試想兵未交戰,先見敗征,豈不是特別知兵麼?」懷王點頭稱是。
事有湊巧,正值宋義回來,即由懷王立刻召見,問明使齊情形,義據實復陳,無非說是齊願修和,只因國內未定,所以暫緩出師。懷王復與語項梁敗狀,義答道:「臣早知有此禍變,武信君不肯聽臣,因致敗亡。」懷王乃更商及拒秦政策,義仍主張西進,謂必須擇一良將,剿撫兼施,進止有法,方可成功。懷王大喜,遂留宋義居侍左右,隨時與議。一面遣回齊使,令他復命。俟齊使去後,乃遍召諸將,會議攻秦。懷王首先開口道:「秦始皇暴虐人民,海內交怨,今二世尤為無道,自速危亡,前武信君西向進攻,所過皆克,不幸中道失計,忽遭敗挫,現擬再接再厲,誓滅暴秦,還問何人敢當此任?」說至此,即顧視兩旁,見諸將瞠目結舌,無一應命。懷王復朗聲道:「諸君聽著,今日無論何人,但能麾兵西向,首先入關,便當立為秦王。」言未已,即有一人應聲道:「末將願往!」是懷王激勵出來。往字方才說畢,又有一人厲聲道:「我亦願往!須當讓我先去。」兩人口脗,便有區別。懷王瞧著,第一個應聲的乃是沛公,第二個厲聲的就是項羽,兩人統要西行,反弄得懷王左右為難,俯首沈吟。項羽又進說道:「叔父梁戰死定陶,仇尚未報,末將誼關子姪,誓不甘休!今願請兵數千,搗入秦關,復仇雪恥,就使劉季願往,末將亦決與同行,前驅殺賊。」懷王聽著,方徐聲道:「兩將能同心滅秦,尚有何言?現且部署兵馬,擇日啟行。」
沛公項羽,奉令趨出。尚有老將數人,未曾告退,續向懷王進言道:「項羽為人,慓悍殘忍,前次往攻襄城,月餘才得破入,他因日久懷恨,縱兵屠戮,直把襄城百姓,殺得一個不留。嗣復轉攻城陽,又將全城人民,任情殘殺。此外所過地方,無不酷待,如此兇暴,怎好令他統軍?況楚兵起義以來,陳王項梁,統皆無成,這都為了以暴易暴,不足服人,所以終歸敗死。今既定議攻秦,不應單靠武力,須得一忠厚長者,仗義西行,沿途約束軍士,慰諭父老,非至萬不得已,不可加誅,彼秦地百姓,苦秦已久,若得義師前去,除暴救民,自然簞食相迎,無思不服。故為大王計,項羽決不可遣,寧可獨遣沛公!沛公寬大有名,必不至如項羽的殘暴呢。」懷王道:「我知道了!」諸老將方興辭而出。懷王返入內室,免不得大費躊躇,自思羽若不遣,是自背前言﹔若遣令同往,必至所過殘掠,大拂民意。想了多時,究竟是不遣為佳。
次日升堂議事,沛公項羽,都來稟請出兵的日期。懷王顧語項羽,叫他暫留彭城,不必與沛公同行。項羽不禁暴躁起來,正要與懷王辯論,可巧外面有人入報,說是趙國使臣,前來求見。懷王正恐項羽多言,樂得打斷了他,急命左右召入趙使。趙使踉蹌進來,行過了禮,便將國書呈上。懷王雖做過牧童,究竟幼時讀書識字,未嘗忘卻,況且天資聰敏,一習便熟,所以看到來書,就知趙使來楚乞援。原來秦將章邯,移兵攻趙,趙王歇使將軍陳餘,出兵抵敵,吃了一個大敗仗,退至巨鹿。趙相張耳,亟奉趙王歇入巨鹿城,令陳餘屯營城北,保護城池。章邯在城南下寨,就棘原築起甬道,兩面迭牆,俾通糧路,自督兵士攻城,晝夜不輟。城中當然危急,不得不遣使四出,分道求援。懷王將來書閱畢,傳示諸將,惹得項羽雄心勃勃,又想去攻殺章邯,替叔報仇。當下請命欲行,懷王說道:「此行正要煩君,但須有人同去,方慰我心!」無非防他殘虐。遂即命宋義為上將,加號卿子冠軍,卿子系時人褒美之辭,即與公子相類。冠讀去聲,有統軍之意。作為統帥,項羽為次將,范增為末將,率兵數萬,前往救趙。
趙使先歸,宋義等隨後出發,行至安陽,頓兵不進。懷王深信宋義,不欲遙制,由他自定行止,惟另遣沛公西行。沛公別過懷王,出都就道,遇著陳勝項梁散卒,一並收集,約得萬人。復至碭郡招領舊部,共同西進,過了成陽槓裡二縣,連破秦軍二戍,擊走秦將王離,因向昌邑進發。時已為秦二世三年了。是年為秦亡之歲,不能從略。
秦將王離,敗走河北,投章邯軍,邯令他助攻巨鹿,巨鹿守兵,越加恟懼,日望楚軍入援。偏宋義逗留安陽,不肯進兵,甚至趙使一再敦促,仍然不行。接連住了四十六日,部將等俱莫名其妙,項羽更忍耐不住,入帳語義道:「秦兵圍趙甚急,我軍既已來援,應該速渡黃河,與秦交戰,我為外合,趙為內應,秦兵便可破滅,為甚麼久駐此間,坐失時機呢?」宋義搖首道:「公言錯了!古諺有言,當搏牛虻,不當破蟣蝨,虻大蝨小,我等應從大處下手,方得大功。今秦兵攻趙,就使戰勝,兵亦必疲,我可乘敝進攻,無慮不破。若秦兵不能勝趙,我便鼓行西進,直入秦關,還要去顧甚麼章邯?我所以按兵不進,專待秦趙兩軍,決一勝負,方定進止,公亦何必性急,且住為佳。總之披堅執銳,我不如公﹔運籌決策,公尚不如我哩。」言已,鼓掌大笑。義能知梁,不能知羽,想是命已該絕了。
羽忿忿而出。少頃有軍令傳出道:「猛如虎,狠如羊,貪如狼,強不可使,俱應處斬!」這數語明明是指著項羽,氣得項羽三屍暴炸,七竅生煙,恨不得手刃宋義,立即渡河。那宋義全然不睬,且遣子襄往做齊相,親送至無鹽地方,飲酒高會,自鳴得意。會值天氣嚴寒,雨雪紛飛,士卒且凍且饑,不得一餐,獨宋義堂皇高坐,與諸將豪飲大嚼,談笑生風。看官試想!如此行為,能令眾人心服麼?將卒須共嘗甘苦,義號為知兵,奈何不曉。
項羽雖然列席,胸中卻說不出的煩躁,但借酒澆愁,喝乾了數大觥。待至酒闌席散,宋襄東去,宋義歸營,約莫是夜餐時候,士卒都一齊會食,羽獨無心下膳,自出巡行,聽得士卒且食且談,互有怨言,不由的激起宿憤,乘機欲發。一俟大眾食畢,即趨入宣言道:「我等冒寒前來,實為救趙破秦起見,為何久留此地,不聞進行?方今歲饑民貧,士卒食芋菽,軍營無現糧,乃尚飲酒高會,不思引兵渡河,往就趙粟,合攻秦兵,反說要乘他疲敝。試想秦兵強悍,攻一新立的趙國,勢如摧枯,趙滅秦且益強,何敝足乘?況我國新遭敗衄,主上坐不安席,盡發境內兵士,屬諸上將軍,國家安危,在此一舉,今上將軍不恤士卒,但顧私謀,這還好算得社稷臣麼?」大眾聽了,雖未敢高聲響應,但已是全體贊成。項羽窺透眾意,方才歸寢。宋義已經酒醉,回營便睡,一些兒沒有知曉。竟變做糊塗蟲。
到了翌日早起,羽借進謁為名,大踏步馳入義帳,義方在盥洗,被羽走近身旁,拔劍砍義,砉的一聲,已將義首級劈落帳下。小子有詩歎道:
漫言智識果超群,一死何殊武信君!
才識恃才徒速禍,可憐身首已中分。
羽既殺死宋義,復梟了他的首級,提出帳前,舉示大眾。
欲知大眾是否服羽,且看下回便知。
項梁之死,失之於驕,宋義之死,亦未始非驕所致。義知項梁之驕兵必敗,而果為其所料,詡詡然自誇先見之明,蓋亦驕矣。及懷王召入幕中,寵信日深,更足釀成義之驕態。及擢為上將軍,給以美號,畀以重權,而義之驕乃益甚。夫救兵如救火然,豈可中道逗留,月餘不進乎?況行兵以銳氣為主,銳氣一衰,何足禦敵?義嘗以此譏項梁,而不知自蹈此轍,即使項羽無殺義之舉,亦安在而不致敗也!視人則明,處己則昏,吾於宋義亦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9 00:27:37
第十七回 破釜沈舟奮身殺敵 損兵折將畏罪乞降
卻說項羽殺死宋義,攜首出帳,舉示大眾,且號令軍中道:「宋義與齊私通,謀叛楚國,我奉楚王命令,已把他斬首了。」眾將士已多怨義,更見羽奮髯如戟,振喉如雷,彷彿與黑煞神相似,頓令人人生畏,莫敢枝梧。當有數將士應命道:「首立楚國,原出將軍家中,今將軍誅亂有功,應該代任上將軍,統轄全營。」羽接入道:「這也須稟明我王,靜候旨意。」將士復道:「軍中不可無主,將軍何妨攝行職務,再候王命未遲。」羽便允諾,大眾便同聲推立,稱羽為假上將軍。羽想出一條斬草除根的法子,索性派遣心腹將弁,趕上宋襄,一刀殺死,然後使屬將桓楚,報命懷王,詭言宋義父子,謀叛不道,已由大眾公同議決,誅死了事。懷王亦明知項羽奪權,但又不能制服項羽,只好將錯便錯,遣使傳命,就使項羽為上將軍。懷王之不得其死,已在此處伏案。一朝權在手,就把令來行,便遣當陽君英布,及蒲將軍等,領兵二萬人,渡河前進,自為後應,徐徐進行。
趙將陳餘,自為秦軍所敗,不敢與秦爭鋒,惟征集常山兵數萬人,屯駐巨鹿城北,虛張聲勢。秦兵得王離為助,餉足兵多,急攻巨鹿。巨鹿城內,日夜不安,守兵逐日傷亡,糧草又逐日減少,急得趙相張耳,焦灼異常,屢使人縋城夜出,往促陳餘進戰。餘只畏戰不進,耳越加惶急,又使張黶陳澤二將,往責陳餘,傳述己言道:「耳本與君為刎頸交,誓同生死,今王與耳困坐圍城,朝不保暮,所望惟君,君乃擁兵數萬,不肯相救,豈非有負前盟!如果誠心踐約,何不亟赴秦軍,拚同一死!死中或可求生,十分危險中,未必無一二分僥倖,請君細思。」陳餘喟然道:「我非不欲相救,但兵力未足,冒昧前進,有敗無勝,有亡無存,且餘所以不敢輕死,實欲為趙王張君,破秦報怨,今若同去拚死,譬如舉肉喂虎,有何益處!」語雖近是,終由怯戰。張黶陳澤道:「事已萬急,總須誓死全信,後事也無暇顧慮了。」餘又道:「據我意見,同死終歸無益,兩君必欲盡忠,何勿先去一試?」黶澤齊聲道:「公如撥兵相助,雖死何辭!」原是要你去死。餘乃撥兵五千人,使隨二人進戰。還要斷送五千人性命。黶澤也嫌兵少,因未便申請,就把死生置諸度外,引著五千兵士,逕向秦營殺去。秦軍開壁與戰,擁出千軍萬馬,來鬥黶澤,黶澤雖拚命力爭,怎奈秦兵越來越多,部兵越鬥越少,終落得全軍覆沒,一並歸陰。
秦兵益振,巨鹿益危。燕齊諸國,為了趙使一再乞援,各派兵赴救。張耳子敖,也從代郡招兵萬餘,入援巨鹿。惟皆憚秦兵威,只遠遠的駐紮兵馬,未敢輕試。陳餘也為加懮,因聞楚兵已發,多日不至,乃更使人敦促,直至項羽營中。羽正擬進兵,復得英布蒲將軍兵報,前驅尚稱得利,惟請後軍接應等語,羽遂與趙使約定軍期,先使歸報,一面驅動大隊,悉數渡河。既至對岸,便下令沈船,破釜甑,燒庐舍,但令軍士持三日糧,與秦兵決一死戰,不求生還。將士等到了絕地,也曉得有進無退,個個懷著必死的念頭,向前馳去。
行了半日有餘,即與英布蒲將軍相遇。兩人見了項羽,謂已與秦兵交戰數次,殺死多人,不過秦兵氣勢尚盛,糧運不絕,須先斷彼糧道,方可制秦云云。項羽點頭道:「斷截糧道,原是要策﹔但秦將章邯王離等人,豈有不防?且待我直救巨鹿,殺他一陣,再作計較。」說著,復麾兵急進,趨向巨鹿。途次遇著秦兵攔阻,但教項羽橫槊一掃,都已東倒西歪,抱頭竄去。及望見巨鹿城,城上雖有守兵列著,已是殘缺不全,城下的秦營,好似圍棋一般,四面密布,殺氣騰騰。羽毫不畏縮,仍然撥馬當先,率兵前進。
秦將王離等,聽得楚軍遠來,竟敢進戰,也料他有些膽力,不敢輕視,且又接得敗兵回報,具述楚將厲害,於是調動兵馬,自往接仗,留他將涉閒圍城,命裨將蘇角守住甬道,放心大膽,去敵楚軍。離城僅及裡許,已碰著楚軍前隊,慌忙佈陣,那知前隊的統帥,就是項羽,舉槊一揚,楚將楚兵,便向秦陣擁入。羽亦躍馬入陣,王離麾兵攔截,俱被殺退。再加羽一桿長槊,神出鬼沒,不可捉摸,秦陣裡面,只見他一道槊影,七上八下,戳倒人馬無數。離料不可當,回馬便退,羽步步進逼,不肯少緩。惹得王離性起,仗著人多勢旺,翻身再戰,偏項羽越戰越勇,餘外將士,亦越鬥越奮,直殺到山搖地動,天日無光。離三進三卻,只好奔回本營。
章邯見王離戰敗,親來援應,再與楚軍對壘。這時候的各國援軍,統在自己營中,踞壁觀戰。遙見秦楚兩方的將士,漸漸接近,秦兵甲仗整齊,人馬雄壯,差不多如泰山一般,聚成一堆。楚軍是衣服簡陋,步伐粗疏,三三五五,各自成隊,也沒有甚麼陣式,但向秦壘中衝來。各國將士,還道楚軍沒有紀律,一味蠻觸,必敗無疑,徒觀皮相,曉得甚麼!那知項羽是殺星下降,但令兵士向前奮鬥,不管甚麼形式。況且楚兵不多,比秦兵要少一半,若要將對將,兵對兵,配搭均勻,方好動手,簡直是不夠分派,只好罷休。所以羽申令將士,使他各自為戰,不必相顧,違令立斬。一班楚軍,統是拚著性命,上前爭殺,一當十,十當百,呼聲動天地,怒氣衝鬥牛。不但秦兵在場交手,擋不住這種勁敵,嚇得膽戰心驚,就是壁上旁觀的將士,也不禁目瞪口呆,不寒自栗。章邯本已在項羽手中,經過敗仗,此次見楚軍越加利害,料難久持,連忙引兵退下,十成中已喪失了三五成。項羽見章邯退去,才令部眾下營休息,到了夜間,仍然嚴裝待著。
好容易過了一宵,令軍士飽食乾糧,再行進攻。羽且下令道:「今日若不掃盡秦兵,糧要絕了,彼死我活,就在今日,大眾務要努力!」眾將士齊稱得令,就從營中擁出,直奔秦軍。秦將章邯,不得已再來接戰,這次交鋒,邯亦鼓勵將士,誓決雌雄。無如部下已經膽落,任你章邯如何激勵,總是不能敵楚。章邯屢令前進,部眾進一步,退兩步,進兩步,退四步,直至五進五退,已是不能成軍了。計自項羽至巨鹿城下,與秦兵先後大戰,已經九次,秦兵無一不敗,章邯逃回城南大營,王離涉間,勉強守住本寨,不敢出頭。項羽乃得使英布蒲將軍,往堵甬道,自攻王離涉間。搗將進去,營門立破,王離想奪路逃生,兜頭碰著項羽,只得持槍抵敵,戰不三合,被羽用槊一撥,那王離手中的槍桿,陡向天空中飛了上去,奇語。離只剩一雙空手,回頭欲跑,楚兵一齊趕上,把離打倒,活擒出寨。涉間見王離被擒,自知死在眼前,索性放起火來,把營盤燒個淨盡,連自身也葬入火窟,變做一段黑炭團。造語亦新。
羽見秦營火起,倒也一驚,忙令軍士少退。俄而火勢漸衰,秦營已成焦土,秦兵非死即降。各國軍將,方陸續趨集,求見項羽,願共擊章邯軍,羽獰笑道:「嘻,此時才來見我麼?」得意語,亦奚落語。說罷,復命各國軍將,往候自己營前,準備傳見。羽整轡回營,升帳上坐,才召見各國軍將。各軍將正要入營,驀見有一彪人馬,擁著兩員大將,踴躍前來。一將手持長槍,槍上挑著一個血淋淋的首級,可驚可怖。既至營前,兩將一同下馬,命部兵留站營外,且將槍械交付弁目,但攜首級進去。須臾即有一人持出首級,懸示營門。各國軍將,越覺驚惶,問明楚軍,方知進營兩將,就是英布蒲將軍,所攜首級,乃是秦將蘇角,為布所殺,故特來報功。殺蘇角用虛寫法,比實寫尤有神采。各國軍將聽了,恐慌愈甚,不由的跪倒營門,膝行而入,至項羽座前,俯伏報名,不敢仰視。丑。羽故意遲慢,好一歇才命起身,刁。各軍將又叩頭稱謝,慢慢兒的立起。經羽囑令旁坐,略問了兩三語,但聽各人齊聲道:「上將神威,古今罕有,末將等願聽指揮!」羽也不多讓,即答說道:「既承諸公見推,我有僣了!諸公且回營靜守,俟有戰事,自當通報。」各軍將乃一律告退。
既而趙王歇及趙相張耳,也出城至項羽營,表明謝意,羽始下座相迎,與趙王歇等分坐左右。歇拱手稱謝,羽略略謙遜,談了數語,歇與耳亦起座辭去。耳尚私恨陳餘,不及回城,便往陳餘營中,責他坐視不救。又問及張黶陳澤二人,陳餘道:「張黶陳澤勸餘拚死,餘以為徒死無益,他兩人定要出戰,餘乃撥遣五千人隨他同往,果致全軍覆沒,兩人俱死,真正可惜!」張耳變色道:「恐怕不是這般。」陳餘道:「餘與兩人無仇無怨,想不至暗中加害,況兩將出兵,萬人注目,亦非餘一人可以捏造,請公休疑。」兩人雖非餘所殺,但餘也不能無咎。張耳總是不信,還要問他如何戰死,如何不去救應,嘮嘮叨叨,說個不休,餘不覺動怒道:「公何怨餘至此!餘情願繳出將印罷了!」說著,便將印綬解下,交與張耳,耳不意陳餘決裂,倒也未敢接受。餘將印綬置諸案上,出外如廁,當由張耳隨員,私下語耳道:「古人有言,天與不取,反受其咎。今陳將軍解印與公,公若不受,恐違天不祥,何必多辭!」耳乃取過印綬,佩諸身上。及陳餘復入,見張耳居然佩印,越有慍色,不復再言。竟出與親卒數百人,悻悻自去,散居河上澤中,捕魚獵獸,自尋生活,待後再表。餘若從此不出,卻是一個高人。
且說陳餘既去,張耳身兼將相,收攬陳餘部曲,仍奉趙王歇還居信都,自復引兵隨從項羽,一同攻秦。項羽遂進逼章邯,邯在棘原固壘自守,部眾尚有二十餘萬人,羽又欲麾兵猛攻,還是這位老將范增,主張緩戰,待他糧盡勢蹙,自然溃退,省得多費兵力。羽乃就漳南下寨,與邯相持。邯也不敢出戰,惟奏報咸陽,具陳敗狀,請旨定奪。
趙高獨攬大權,竟將邯奏報擱著,概不呈入,二世當然無聞。偏有一班宦官宮妾,交頭接耳,互談章邯敗耗,致被二世聞知。二世乃召入趙高,詰問軍事,高復奏道:「現在朝廷兵馬,多歸章邯一人調遣,臣忝為內相,不能遠察軍情,章邯亦沒有甚麼軍報,不過近日傳來風聞,說他損兵折將,究竟如何情狀,尚未詳悉。臣正擬奏聞,不意陛下燭照四方,先已週知,臣想關東群盜,多系烏合,為何章邯手擁重兵,不亟蕩平,請陛下降詔切責,免致玩延。」二世聽著,仍以趙高為忠,囑使頒詔出去。其實趙高是疑忌章邯,還道他暗通內線,稟聞二世,所以將縱盜玩寇的罪名,一古腦兒推在章邯身上,即令文吏繕就嚴詔,派人馳遞邯營。
邯接讀詔書,且憤且懼,又使長史司馬欣速詣咸陽,面奏一切。欣不敢怠慢,星夜入都,趨至朝門,急求進謁。那知二世久不視朝,殿內只有趙高作主,聽得章邯差人到來,故意不見,但使他在外伺候。欣只好耐心待著,一住三日,仍不聞有召見消息。不得已賄托門吏,探問底細,凡事非錢不行。門吏才為告知,無非說是丞相趙高,陰忌章邯等語。欣吃了一驚,且恐自己受累,急向朝門逃出,上馬離都,從小路奔還棘原。待趙高聞欣出走,遣人追捕,但從官道趕去,杳無影跡,白跑了數十里,只好返報。那司馬欣奔回本營,便向章邯報明情跡,且皇然道:「趙高居中用事,不利將軍,將軍有功亦誅,無功亦誅,請將軍自圖良策。」章邯聽到欣言,自然加懮,一時也想不出方法,但悶坐營中,嗟歎不已。忽帳外傳入一書,當即取過展閱,但見上面寫著:
章大將軍麾下:僕聞白起為秦將,南征鄔郢,皆楚地。北坑馬服,趙括嗣父官爵,號馬服君,為白起所殺。攻城略地,不可勝計 而竟賜死。蒙恬為秦將,北逐戎人,開榆中地數千里,竟斬陽周。何者?功多秦不能盡封,因以法誅之,今將軍為秦將三歲矣,所亡失以十萬數,而諸侯並起,今且益多,彼趙高但知阿諛,今事急,亦恐二世誅之,故欲以法誅將軍以塞責,使人更代將軍以脫其禍。夫將軍居外日久,必多內隙,無功固誅,有功亦誅。且天之亡秦,無論智愚,並皆知之,今將軍內不能直諫,外為亡國將,孤持獨立,而欲常存,豈不哀哉!將軍何不還兵,與諸侯合縱連盟,約共攻秦,分王其地,南面稱孤,豈不癒於身伏釜鑕,妻子為戮乎?惟將軍圖之!故趙將陳餘再拜。
章邯閱了又閱,反覆數周,頗為感動,乃使候官始成,詣項羽營中請和。羽拍案大怒道:「章邯殺我叔父,仇恨未消,我方欲梟邯首級,祭我叔父,乃還敢來請和麼?本該將汝先斬,今暫借汝口還報,叫章邯速來受死,還可赦汝全軍!」說罷,喝令左右將始成驅出營門。始成踉蹌回報,邯愁上加愁。正在進退兩難的時候,突有探騎入稟道:「楚兵已渡三戶津,由蒲將軍帶領過來,想是要來攻營了。」邯忙說道:「休教他進逼我營!」一面說,一面即派令偏師,出去堵截。才越半日,便有敗兵跑入道:「楚兵甚銳,我軍敵他不過,只好退回,請主帥速即濟師。」章邯一想,項羽不來總還可當,不如自去抵敵為是。當下披掛上馬,麾兵逕行,才至汗水岸旁,便已接著楚軍,彼此毫不答話,立即交戰,約有一兩個時辰,不分勝負。驀聽得楚軍後面,喊聲震地,鼓角喧天,乃是項羽引著大隊人馬,親自殺到。寫得有聲有色。邯不禁心慌,秦兵越覺膽怯,紛紛倒退。說時遲,那時快,楚軍已突過戰線,衝破秦兵陣腳,秦兵登時大亂,四散奔逃﹔章邯亦顧命要緊,回馬便走。好容易逃入本營,已亡失了無數士卒,還幸楚軍趕了數里,便即停住,尚得徐收溃兵,勉守大寨。
邯至此窮極沒法,都尉董翳,又勸邯向楚乞降,邯皺眉道:「項羽記念前仇,不肯收納,奈何?」董翳道:「可教司馬欣前去,便無他慮。」邯乃召入司馬欣,叫他齎書降楚,欣竟不推辭,索書即去。未幾便得欣復報,說是項羽已肯收容,不念舊怨了。看官,你道司馬欣投詣楚營,何故一說便妥?原來欣曾充過櫟陽獄掾,救免項梁,與項氏本有交情,小子於十二回中,也已敘及。此次往見項羽,便把前情說起,且勸羽舍私圖公。羽尚不肯遽允,由范增從旁解勸,並言兵多糧少,未易支持,還是收降章邯,較為得計,羽乃允欣所請,與欣訂約,決不害邯。總不免有負叔父。於是邯與司馬欣董翳等人,至洹水南岸,候著項羽,解甲乞降。小子有詩詠道:
掃盡雄威作楚奴,男兒志節太卑汙﹔
洹南立約雖逃死,終愧昂藏七尺軀!
欲知羽與邯相見等情,待至下回再表。
項羽之救巨鹿,為秦史上第一大戰,秦楚興亡之關鍵,實本於此。蓋章邯為秦之驍將,邯不敗,即秦不亡。且山東各國,無敢敵邯,獨羽以破釜沉舟之決心,與拔山扛鼎之大力,一往直前,九戰皆勝,虜王離,殺蘇角,焚涉間,卒使能征善戰之章邯,一蹷不振,何其勇也!然使秦無趙高之奸佞,二世之昏愚,則邯猶不至降楚,或尚能反攻為守,亦未可知。天意已嫉秦久矣,故特使趙高以亂其中,復生項羽以撓其外,章邯一去而秦無人,安得不亡!誰謂冥冥中無主宰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9 00:28:27
第十八回 智酈生獻謀取要邑 愚胡亥遇弒斃齋宮
卻說章邯等行至洹南,向羽請降,羽引著許多將士,及各國軍帥,昂然前來,旌旗嚴整,甲仗鮮明,威武的了不得,既至洹南,才一簇兒停住。洹南在安陽縣北,商朝盤庚遷殷,就是此處,故號為殷墟。章邯等見羽到來,慌忙下馬,長跪道旁。羽傳令免禮,方起立道:「邯為秦臣,本思效忠秦室,無如趙高用事,二世信讒,秦亡只在旦夕,邯不能隨他俱亡。今仰將軍神威,無戰不克,此去除暴安良,入關稱王,舍將軍外,尚有何人。邯早欲擇主而事,不過前時奮不顧私,觸犯將軍,自知負罪,未敢遽投。現蒙將軍寬宥,恩同再造,誓當竭力圖效,借報深恩。」說至此,嗚咽流涕。想亦怕羞起來。羽乃出言撫慰道:「君也不必多心,既知去逆效順,我亦不便因私廢公﹔若得乘此滅秦,富貴與共,決不食言。」章邯拜謝,秦將士並皆叩首。俟項羽一一登錄,方敢起立,羽即命司馬欣為上將軍,令他帶領秦兵二十餘萬,充作前驅,立章邯為雍王,留置營中。全是專擅行事,已不知有楚懷王了。自己引著楚軍,及各國將士,約得四十萬人,按程前進,關中大震。
還有一位趕先走著的沛公,已經向西直入,一路順風,逕指秦關。說將起來,也有一番事跡,自從沛公道出昌邑,守將據城不下,只好督兵進攻。適有昌邑人彭越,領了徒眾,來見沛公,沛公甚喜,即令越一同攻城。城上矢石如雨,反傷了幾百攻城兵,沛公飭令暫停,且與彭越另商他法。
越小字為仲,向在巨鹿澤中,捕魚為業,膂力過人,澤中少年,推為漁長。及陳勝發難,項梁繼起,海內鼎沸,相率叛秦,越黨也欲起事,勸越據地自立。獨越未肯遽發,說是兩龍方鬥,少待為佳。轉眼間又過一年,澤中有百餘少年,往從彭越,定要舉他為長,定期舉事。越辭無可辭,乃與諸少年預約,翌晨會議,後期即斬。諸少年應聲而去。到了次日,越早起待著,諸少年陸續到來,或先至,或後至,最後的竟遲至日中。越忿然作色道:「我原不欲為諸君長,諸君乃按年推立,必欲長我,應該聽我指揮。昨與諸君立約,日出會議,今已差不多日中了,違約遲來,共計有十餘人,本當一律處斬,但念人數太多,不可盡誅,只有將最後一人,斬首號令。」諸少年不待說完,便都笑說道:「何至如此!後當遵約便了。」那知越已令校長,竟將後至的少年,推出外面,剁成兩段。一面設壇祭神,懸首示眾。也是一個殺星下凡。諸少年始相驚畏,不敢違越。越遂招集各地散卒,得千餘人,一聞沛公過境,遂來助戰。
沛公見昌邑難下,意欲改道進兵,與越相商。越謂改從高陽,亦無不可。沛公乃與越作別,但以後會為期,自率部兵逕往高陽。敘彭越事,為後文封王張本。
高陽有一老儒,家貧落魄,無以為生,但充當裡中監門吏,姓酈名食其。食音異,其音幾。項梁等起兵楚中,嘗遣將吏過高陽,先後約數十人。酈食其問明姓氏,統以為齷齪小才,不足成事,免不得背地揶揄。旁人笑他滿口狂言,因呼為狂生。酈之不得令終,亦由多言取禍。至沛公到瞭高陽,有一麾下騎士為酈生同裡子弟,與酈生素來認識,彼此相見,當然有一番扳談。酈生語騎士道:「我聞沛公性情倨傲,不肯下人,究竟是否屬實?」騎士道:「這種傳說,不為無因﹔但卻喜求豪俊,所過必問,如果有智士與談,倒也極表歡迎,未嘗輕視。」沛公之所長在此。酈生道:「照汝說來,沛公確有大略,與眾不同。我卻願與從游,汝肯為我先容否?」騎士半晌無言,酈生道:「汝疑我老不中用麼?汝可去見沛公,但言同裡中有個酈生,年六十餘,身長八尺,素號大言,裡人都目為狂生,他卻自謂非狂,讀書多智,能助大業呢。」騎士搖首道:「沛公最不喜儒生,遇有儒冠文士,前來求見,沛公便命他免冠,作為溺器,就是平日談論,亦常謂儒生迂腐,笑罵不休,公奈何欲以儒生名義,往說沛公?」酈生道:「汝試為我進言,我料沛公必不拒我。」
騎士欲試酈生智識,乃逕見沛公,如酈生言。沛公也不多說,但令騎士往召。及酈生進謁時,沛公方在驛館中,踞坐牀上,使兩女子洗足。酈生瞧著,故意徐進,從容至沛公前,長揖不拜。沛公仍然不動,好似未曾看見一般。酈生朗聲道:「足下引兵到此,欲助秦攻各國呢?還是與各國攻秦呢?」沛公見他儒服儒冠,已覺惹厭,並且舉動粗疏,語言唐突,不由的動了怒意,開口罵道:「豎儒!尚不知天下苦秦麼?諸侯統欲滅秦,難道我獨助秦不成!」酈生接口道:「足下果欲伐秦,為何倨見長者!試想行軍不可無謀,若慢賢傲士,還有何人再來獻計呢!」無非戰國時說士口脗。
沛公聽了,才命罷洗,整衣而起,延他上坐。兩下問答,酈生具述六國成敗,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沛公很是佩服,便與商及伐秦計策。酈生道:「足下兵不滿萬,乃欲直入強秦,這真是驅羊入虎,但供虎吻罷了。據僕愚見,不如先據陳留,陳留當天下要衝,四通八達,進可戰,退可守,且城中積粟甚多,足為軍需,僕與該縣令相識有年,願往招安,倘若該令不從,請足下引兵夜攻,僕為內應,城可立下。既得陳留,然後招集人馬,進破關中,這乃是今日的上計。」沛公大悅,即請酈生先行,自率精兵繼進。
酈生到了陳留,投刺進見,當由該令迎入。敘過幾句寒暄套話,酈生便將利害得失的關係,說了一遍,偏該令不為所動,情願與城俱亡。酈生乃改變論調,佯與縣令議守,一直談到日昃時候,縣令甚為合意,設宴相待。酈生本是酒徒,百杯不醉,那縣令飲了數大觥,卻已爛醉如泥,自去就寢,令酈生留宿署中。酈生待至夜半,竟靜悄悄的混出縣署,開了城門,放入沛公軍,復導至縣署左右。一聲鼓噪,大眾擁入,縣署中能有幾個衛隊,一古腦兒逃之夭夭。縣令尚高臥未醒,被軍士突至榻前,用刀亂砍,便即身死。當下大開城門,迎入沛公,揭榜安民,秋毫無犯。城中百姓,統皆帖服,毫無異言。沛公檢查穀倉,果然貯粟甚多,益信酈生妙算,封號廣野君。
酈生有弟名商,頗有智勇,由酈生薦諸沛公,召為裨將,使他招募士卒,得四千人,沛公遂命他統帶,隨同西進,圍攻開封。數日未下,驀聞秦將楊熊,前來救應,沛公索性麾兵撤圍,竟去截擊楊熊。行至白馬城旁,正值楊熊到來,便即衝殺過去。熊未及防備,慌忙退軍,前隊兵馬,已傷亡多人,及退至曲遇東偏,地勢平曠,熊因就地佈陣,準備交戰。沛公引兵進擊,兩陣對圓,各不相讓。正殺得難解難分,忽有一支生力軍趕到,竟向楊熊陣內,橫擊過去,把熊軍衝作兩段。熊軍前後截斷,自然溃亂!再經沛公乘勢驅殺,哪裡還能支持?楊熊奪路奔走,逃入滎陽,手下各軍,傷失殆盡。惟沛公此次交兵,幸虧有人夾攻楊熊,有此大捷。正要派員道謝,來將已到面前,滾鞍下馬,向沛公低頭便拜。沛公也下馬答禮,親自扶起,當頭一瞧,乃是韓司徒張良,突如其來,回應第十五回。故人重聚,喜氣洋洋,當即擇地安營,共敘契闊。良自言拜別以後,與韓王成往略韓地,取得數城。可恨秦兵屢來騷擾,數城乍得乍失,不得已在潁川左右,往來出沒,作為游兵。今聞沛公過此,特來相助云云。沛公道:「君來助我,我亦當助君且去取了潁川,再攻滎陽。」說罷,便麾動人馬,南攻潁川。
潁川守兵,登陴抵禦,高聲辱罵。沛公大怒,親自督攻,好幾日才得破入,盡將守兵殺死,乃復議進兵滎陽。會有探騎來報,秦將楊熊,已由秦廷遣使加誅了。沛公喜道:「楊熊已死,近地可無他患,我等且把韓地奪還,再作計較。」張良亦以為然。
會聞趙將司馬卬,也欲渡河入關,沛公恐自己落後,乃北攻平陰,急切不能得手,改趨雒陽。雒陽頗多秦戍,攻不勝攻,因移就轘轅進軍。轘轅乃是山名,嶺路崎嶇,共計有十二曲,須要盤旋環行,故名轘轅。秦人以地勢迂險,不必扼守,遂使沛公暢行無阻。一過轘轅,勢如破竹,連下韓地十餘城。適韓王成來見沛公,沛公即令居守陽翟,自與張良等南趨陽城,奪得馬千餘頭,配充馬隊,令作前驅,直向南陽進發。南陽郡守名齮,史失其姓。出兵至犨縣東,攔截沛公,被沛公迎頭痛擊,靦軍大敗,走保宛城。沛公追至城下,望見城上已列守卒,不願圍攻,便從城西過兵,迤邐而去。約行數十里,張良叩馬進諫道:「公不欲攻宛,想是急欲入關,但前途險阻尚多,秦戍必眾,若不下宛城,恐滋後患,秦擊我前,宛塞我後,進退失據,豈非危迫!不如還攻宛城,掩他不備,幸得攻下,方可後顧無懮了。」沛公依議施行,復由良詳為畫策,傳令各軍繞道回宛,偃旗息鼓,夤夜疾行。靜悄悄的到了城下,天色尚是未明,便將宛城圍住,環繞三匝。
佈置已定,方放起號炮,響徹城中。
南陽守齮,總道沛公已去,不至再回,樂得放心安膽,鼾睡一宵。及城外炮聲大震,方才驚起,登城俯視,見敵軍環集如蟻,嚇得魂飛天外,躊躇多時,除死外無他法,不由的淒然道:「罷!罷!」說到第二個罷字,便拔出佩劍,意欲自刎。忽後面有人急呼道:「不必,不必,死時尚早呢!」救星來了。齮聞言回顧,乃是舍人陳恢,便驚問道:「君叫我不死,計將安出?」陳恢道:「沛公寬厚容人,公不如投順了他,既可免死,且可保全祿位,安定人民。」齮半晌方答道:「君言也是有理,肯為我往說否?」恢一口應承,便縋城下來,當被攻城兵拘住。恢自稱願見沛公,軍士便押至沛公座前。
沛公問他來意,恢進說道:「僕聞楚王有約,先入關中,便可封王。今足下留攻宛城,宛城連縣數十,吏民甚眾,自知投降必死,不得不乘城固守,足下雖有精兵猛將,未必一鼓就下,反恐士卒多傷﹔若舍宛不攻,仍然西進,宛城必發兵追躡,足下前有秦兵,後有宛卒,方且腹背受敵,勝負難料,如何驟能進關?為足下計,最好是招降郡守,給他封爵,使得仍守宛城,通道輸糧,一面帶領宛城士卒,一同西行,將見前途各城,聞風景慕,無不開門迎降,足下自可長驅入關,毫無阻礙了。」沛公一再稱善,且語陳恢道:「我並非拒絕降人,果使郡守出降,自當給他封爵,煩君還報便了。」恢即馳回城中,報知郡守。
郡守齮開城相迎,引導沛公入城。沛公封齮為殷侯,恢為千戶,官名。仍然留守宛城。隨即招集宛城人馬,引與俱西,果然沿途城邑,無不迎降。嗣是經丹水,出胡陽,下析酈,嚴申軍禁,毋得擄掠。秦民安堵如常,統皆喜躍,王師原宜如此。沛公遂得直抵武關。關上非無守將,只因沛公兵長驅直進,忽然掩至,急得倉皇無措,不及徵兵,但令老弱殘卒數千人,開關迎敵,不值沛公一掃,守將抱頭竄去,好好把一座關城,讓與沛公。沛公安然入關,咸陽一夕數驚,訛言四起,人多逃亡﹔那陰賊險很的趙高,至此也惶急起來。惡貫已將滿了。
趙高威權日重,已把二世騙入宮中,好似軟禁一般,不得過問。還恐朝上大臣,或有反對等情,因特借獻馬為名,入報二世。二世道:「丞相來獻,定是好馬,可即著人牽來。」趙高遂令從吏牽入。二世瞧著,並不是馬,乃是一鹿。便笑說道:「丞相說錯了!如何誤鹿為馬?」高尚說是馬,二世不信,顧問左右,左右面面相覷,未敢發言。再經二世詰問,方有幾個大膽的侍臣,直稱是鹿。不料趙高竟忿然作色,掉頭逕去。不到數日,高竟將前時說鹿的侍臣,誘出宮禁,一並拿住,硬派他一個死罪,並皆斬首。二世全然糊塗,竟不問及,一任趙高橫行不法。惟宮內的近侍,宮外的大臣,從此越畏憚趙高,沒一個稍敢違慢,自喪生命。及劉項兩路兵馬,東西並進,趙高還想瞞住二世,不使得聞。到了沛公陷入武關,遣人入白趙高,叫他趕緊投降,高方才著急。一時想不出方法,只好詐稱有病,數日不朝。
二世平日,全仗趙高侍側,判決政務,偏趙高連日不至,如失左右兩手,未免驚惶。日間心亂,夜間當然多夢,朦朦朧朧,見有一隻白虎,奔到駕前,竟將他左驂馬齧死,還要跳躍起來,嚇得二世狂叫一聲,頓時醒悟,心下尚突突亂跳,才知是一個惡夢。死兆已見。翌日起牀,越想越慌,乃召太卜入宮,令占夢兆。太卜說是涇水為祟,須由御駕親祭水神,方可禳災。敢問他如何依附上去?二世信為真言,遂至涇水岸旁的望夷宮,齋戒三日,然後親祭。惟二世既離開趙高,總不免有左右侍臣,報稱外間亂事,且雲楚軍已入武關。二世大驚,忙使人責問趙高,叫他趕緊調兵,除滅盜賊。
高不文不武,徒靠著一種刁計,竊攬大權,此次叫他調兵御亂,簡直是無能為力,況且敵軍逼近,大勢已去,無論如何智勇,也難支持。高欲保全身家,想出一條賣主的法兒,意欲嫁禍二世,殺死了他,方得借口有資,好與楚軍講和。當下召入季弟趙成,及女婿閻樂,秘密定計。趙高閹人,如何有女,想是一個乾女婿。成為郎中令,樂為咸陽令,是趙高最親的心腹。高因與二人密語道:「主上平日,不知弭亂,今事機危迫,乃欲加罪我家,我難道束手待斃,坐視滅門麼?現在只有先行下手,改立公子嬰。嬰性仁儉,人民悅服,或能轉危為安,也未可知。」毒如蛇蠍,可惜也算錯了一著。成與樂唯唯聽命。高又道:「成為內應,樂為外合,不怕大事不成!」閻樂聽了,倒反遲疑道:「宮中也有衛卒,如何進去?」高答道:「但說宮中有變,引兵捕賊,便好闖進宮門了。」樂與成受計而去。高尚恐閻樂變心,又令家奴至閻樂家,劫得樂母,引置密室,作為抵押。
樂乃潛召吏卒千餘人,直抵望夷宮。
宮門裡面,有衛令僕射守著,驀見閻樂引兵到來,忙問何事。樂竟麾令左右,先將他兩手反,然後開口叱責道:「宮中有賊,汝等尚佯作不知麼?」衛令道:「宮外都有衛隊駐紮,日夜梭巡,哪裡來的劇賊,擅敢入宮!」樂怒道:「汝尚敢強辯麼?」說著,便順手一刀,把衛令梟了首級,隨即昂然直入,飭令吏卒射箭,且射且進。內有侍衛郎官,及閹人僕役,多半驚竄,剩下幾個膽力稍壯的衛士,向前格鬥,畢竟寡不敵眾,統皆殺死。趙成復自內趨出,招呼閻樂,同入內殿,樂尚放箭示威,貫入二世坐帳。二世驚起,急呼左右護駕,左右反向外逃去,嚇得二世莫名其妙,轉身跑入臥室。回顧左右,只有太監一人隨著,因急問道:「汝何不預先告我,今將奈何!」太監道:「臣不敢言,尚得偷生至今,否則,早已身死了!」
答語未完,閻樂已經追入,厲聲語二世道:「足下驕恣不道,濫殺無辜,天下已共叛足下,請足下速自為計!」二世道:「汝由何人差來?」閻樂答出丞相二字。二世又道:「丞相可得一見否?」閻樂連稱不可。二世道:「據丞相意見,料必欲我退位,我願得一郡為王,不敢再稱皇帝,可好麼?」閻樂不許。二世又道:「既不許我為王,就做一個萬戶侯罷!」樂又不許。二世嗚咽道:「願丞相放我一條生路,與妻子同為黔首。」樂瞋目道:「臣奉丞相命,為天下誅足下,足下多言無益,臣不敢回報。」說著,麾兵向前,欲弒二世。二世料不可免,便橫著心腸,拔劍自刎。總計在位三年,年二十三歲。小子有詩歎道:
虎父由來多犬兒,況兼閹禍早留貽﹔
望夷求免終難免,為問祖龍知不知。
閻樂既殺死二世,當即返報趙高。欲知趙高後事,且至下回表明。
沛公素不喜儒,乃獨能禮遇酈生,雖由酈生之語足動人,而沛公之甘捐己見,易倨為恭,實非常人所可及。厥後從張良之計,用陳恢之言,何一非捨己從人,虛心翕受乎!古來大有為之君,非必真智勇絕倫,但能從善如登,未有不成厥功者,沛公其前師也。彼趙高窮凶極惡,玩二世於股掌之上,至於敵軍入境,不惜賣二世以保身家,逆謀弒主,橫屍宮中,此為有史以來,宦官逞凶之首例。漢唐不察,復循復轍,何其愚耶!顧不有二世父子,何有趙高。始皇貽之,二世受之,一趙高已足亡秦,劉項其次焉者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9 00:28:57
第十九回 誅逆閹難延秦祚 坑降卒直入函關
卻說閻樂返報趙高,高聞二世已死,自然大喜,立即趨入宮中,搶得傳國玉璽,懸掛身上。本想自己篡位,因恐中外不服,且將公子嬰抬舉上去,俟與楚軍講定和議,再作後圖。主見已定,乃召集一班朝臣,及宗室公子,當眾曉示道:「二世不肯從諫,恣行暴虐,天下離畔,人人怨憤,今日已自刎了。公子嬰仁厚得眾,應該嗣立。惟我秦本一王國,自始皇統馭天下,乃稱皇帝,現在六國復興,海內分裂,秦地比前益小,不應空沿帝號,可仍照前稱王為是。」大眾聞言,心中統皆反對,因為積威所制,未敢異議,只好勉強作答,聽憑裁奪。趙高便令子嬰齋戒,擇日廟見,行受璽禮。一面收拾二世屍首,視作尋常百姓一般,草草棺殮,藁葬杜南宜春苑中。三年皇帝,求生不得,死且不許服袞冕,也覺可憐!
公子嬰雖被推立,自思趙高弒主,大逆不道,倘非設法加誅,將來必致篡位。旁顧大臣公子,無一可與同謀,只有膝下二兒,系是親生骨肉,不妨密商,乃喚入與語道:「趙高敢弒二世,豈尚畏我!不過佈置未妥,暫借我做個傀儡,徐圖廢立。我不先殺趙高,趙高必且殺我了。」二子聽著,不禁泣下。
正密議間,忽有一人踉蹌趨入道:「可恨丞相趙高,遣使往楚營求和,將要大殺宗室,自稱為王,與楚軍平分關中了。」子嬰一瞧,乃是心腹太監韓談,可與密商,因低聲囑咐道:「我原料他不懷好意,今使我齋戒數日,入廟告祖,明明是欲就廟中殺我,我當托病不行,免遭毒手。」韓談答道:「公子但言有病,尚非善策。」子嬰道:「我若不去告廟,高必自行來請,汝可與我二子,先伏兩旁,俟他進見,突出刺高,大患便可永除了。」談欣然領命,與子嬰二子預先準備,專等趙高進來,一同下手。
高正遣人詣沛公營,欲分王關中,偏沛公不肯允許,叱還高使。高不得逞計,且恐人心益散,急欲子嬰告廟,鎮定一時,因此定了日期,派人往報子嬰,子嬰並不推辭。屆期這一日,高先至廟中,待了多時,竟不見子嬰到來。一再差人催促,回稱公子有疾,不能親臨。高憤然道:「今日何日,尚好不至麼?我當親往速駕。」今日是汝死期,汝尚不知麼?說畢,即匆匆馳赴齋宮。下馬入門,遙見子嬰伏案假寐,便大聲呼道:「公子今已為王,速宜入廟告祖,奈何不行!」道言未絕,兩旁趨出三人,持刃至前,喝聲弒君亂賊,還敢胡言!趙高不及答話,已被韓談手起刀落,砍倒地上,再經子嬰二子,雙刃並舉,連下二刀,當即送命。也有此日。子嬰見趙高已誅,亟召群臣入宮,指示高屍,曆數罪惡。群臣爭頌子嬰英明,且言高死不足蔽辜,應夷三族。從前何皆無言?子嬰點首,便令衛隊往捕趙高家屬,並及趙成閻樂一並拿到,俱處死刑,於是往告祖廟,嗣登大位,徵兵遣將,往守嶢關。
探報至沛公營,具述底細,沛公即欲引兵進擊,張良進言道:「秦兵尚強,未可輕攻。良聞守關秦將,系一屠家子,必然貪利,願公暫留營中,但使人齎著金寶,往啖秦將,一面就嶢關四近,登山張旗,作為疑兵,秦將內貪重賂,外怯強兵,還有甚麼不降?」沛公依議施行,命酈食其齎寶入關,招誘秦將,且撥部兵數千,悄悄上山,遍列旗幟。秦將登關東望,但見高低上下,統是楚幟豎著,不由的膽裂心寒。可巧酈生叩關入見,送上多珍,引得秦將心花怒開,看一樣,愛一樣,便問沛公何故厚遺?酈生道:「沛公素仰大名,所以備物致意,通告將軍,將軍試想事至今日,秦朝尚能長存麼?將軍若孤守關中,願為秦死,沛公有精兵數十萬,當與將軍相見。惟聞將軍明察事機,熟知利害,所以先禮後攻,敢請將軍明示。」秦將不待聽畢,便已一口應承,願與沛公連和,同攻咸陽。所謂利令智昏。
酈生當即告別,還報沛公。沛公甚喜,復欲令酈生入關訂約,旁有一人出阻道:「不可!句。不可!」沛公把頭回顧,就是前日獻計的張良。不覺動了疑心,問為何意?我亦要疑。張良道:「這不過秦將一人,貪利輕諾,料他部下未必盡從。我若驟與連和,入關同行,萬一彼眾生變,潛襲我軍,可危孰甚!最好是乘他不備,即日掩擊,定獲全勝。」是從假途滅虢的遺計變化出來。沛公連聲稱善,便令部將周勃,引步兵潛逾蕢山,繞出嶢關後面,逕襲秦營。秦將方以為酈生去後,必來續約,安心待著。猛聽得一聲喊起,即有許多敵兵,從營後殺來,秦兵茫無頭緒,還道是做夢一般,紛紛驚溃,秦將不識何因,親至營後察看,不防一大將持刀突入,直至面前,刀光閃處,已把秦將劈開頭顱,腦漿迸流,死於非命。實是該死!
這大將就是周勃。勃系沛邑貧民,少時學織蠶箔,賺錢餬口,又因他善能吹簫,常往喪家充役,列入樂工。既而漸屆壯年,身長力大,學習弓馬,無不具精。沛令聞他技勇,引為中涓。官名。及沛公起兵入城,勃即投效麾下,戰必先驅,所向有功。沛公為碭郡長,拜勃為虎賁令,及隨軍西向,尤多戰績。至是復殺死秦將,踏平秦營,關上守卒,亦皆遁去。沛公又引軍入關,接應周勃,追殺秦兵。到了藍田縣南境,遇有戍將攔截,便痛擊一陣。戍將大敗,逃回咸陽。嗣是沿途無阻,直抵霸上。
是年適為夏正十月間,秦王子嬰沿秦舊例,方在改元,交相慶賀,是年為漢元年,故特提明。不意敗將溃兵,陸續逃回,報稱沛公軍已逼都下。子嬰聞報,惶急失措,忙集大臣計議。好多時來了三五人,統皆束手無策,莫敢發言。子嬰越加焦灼,俄有軍書遞入,取過一閱,乃是沛公招降書。子嬰想了一會,既不能戰,又不能守,只好依書出降。乃駕著素車,乘著白馬,用帶套頸,捧著傳國玉璽,流淚出城,至軹道旁,守候沛公。沛公領著全軍,整隊馳入,戈鋋並耀,徒御無驚。既至子嬰面前,子嬰不得不屈膝就跪,俯首請降。始皇子孫,出丑至此,當是始皇在日百思不到。沛公接了玉璽,命他起身,偕入咸陽,眾將中或請殺子嬰,免滋後患,沛公道:「懷王遣我入秦,正因我寬容大度,不為已甚,況人已投降,還要殺他,也是不詳,君等幸勿多言!」說著,遂召過屬吏叫他看管子嬰,自率將佐入殿去了。總計子嬰為王,只有四十六日,便把秦室江山,雙手奉獻。這並非子嬰誤國,實由始皇二世,造孽太深,所以有此慘象呢。評斷的確。話休敘煩。
且說沛公既入殿中,與眾休息,將士等乘隙取財,各去打開府庫,攜出金銀寶貝,大家分用。獨蕭何自往丞相府,特覓秦朝圖籍一並收藏,好待日後檢查,得知海內情形,凡關塞險要,戶口多寡等事,都可按圖尋索,一目了然。這就是蕭何特別精細,與他人不同。不愧為佐漢元勛。沛公也趁著閒暇,入宮探視,但見雕樓畫棟,曲榭迴廊,一步步的引人入勝,一層層的換樣生新,到了內外便殿,端的是規模宏麗,構築精工,所有花花色色的帷帳,奇奇怪怪的珍玩,羅列四圍,目不勝睹。最可憐的是一班美人兒,嬌怯怯的前來迎接,有的是蛾眉半蹙,有的是蝤領低垂,有的是粉臉生紅,有的是雲鬟嚲翠,有的是帶雨海棠,盈盈欲淚,有的是迎風楊柳,裊裊生姿,沛公左顧右盼,不禁惹動那好色心腸,一面傳諭免禮,一面步入正寢,將身坐定,好多時不見出來。
突有一將趨入道:「沛公欲有天下呢?還是做個富家翁,便算滿志呢?」沛公看是樊噲,默然不答,但呆呆的坐著。癡了。噲又道:「沛公一入秦宮,難道就受迷不成!試看秦宮有此奢麗,所以致亡,沛公何需此物,請速還軍霸上,毋留宮中!」沛公仍然不動,徐徐答道:「我自覺困倦,今夕便在此一宿罷!」看中一班美人了。噲不覺動惱,又恐出言唐突,反致觸怒,便轉身趨出,去尋那智士張良。可巧張良進來,即與語沛公情形,浼他進諫。良點頭逕入,與沛公說道:「秦為無道,故公得至此,公為天下除殘去暴,首宜反秦敝政,力與更新。今始入秦都,便想居此為樂,恐昨日秦亡,明日公亡,何苦為了一時安佚,自敗垂成?古人有言:良藥苦口利於病,忠言逆耳利於行,願公聽樊噲言,勿自取禍。」
沛公聽了良言,倒也翻然自悟,起身趨出,幸有此爾。封府庫,閉宮室,竟回霸上。召集父老豪傑,慨然與語道:「父老苦秦苛法,不為不久,誹謗受族誅,偶語便棄市,使諸父老痛苦至今,如何得為民上?今我奉懷王命令,伐暴救民,懷王曾有約語,先入秦關,便可稱王,今我已入關中,當為秦王。從此與諸父老等約法三章:殺人處死,傷人及盜抵罪,外如亡秦苛法,一律除去,凡官吏人民,統可安枕,不必驚惶,我所以還軍霸上,不過待別軍到來,共定約束,餘無他意。」父老豪傑,當然心喜,拜謝而去。沛公即傳令大小三軍,不得騷擾居民,違令立斬。又使人會同秦吏,安撫郡縣,秦民歡欣鼓舞,惟恐沛公不為秦王,沛公因在霸上駐紮,聽候項羽消息。
項羽自收服章邯,由東入西,行至新安,驀聞秦兵有謀變消息,又惹動項羽一片殺機。原來秦朝盛時,各處吏卒,徵調入都,往往為秦兵所虐待,此次聯同項羽,戰勝攻取,做了上手,那秦兵反為降虜,自然受著報復,被他凌辱。秦兵遂私相告語道:「章將軍無端投楚,教我等一同歸降,我等被他哄騙,自入羅網,充做各國奴隸。如楚軍得乘勝入關,我等尚得一見骨肉,死也甘心﹔否則,各國吏卒,把我等擄掠東歸,秦必殺我父母妻子,奈何奈何!」這種議論,漸漸的傳到各國軍中,各國軍將,便去告知項羽。項羽道:「我自有計!」說著,即召英布蒲將軍入帳,與他面語道:「秦兵雖然投降,聞他私下謀議,心甚不服,若我軍到了秦關,降兵不肯聽我號令,猝然生變,作為內應,我軍尚能生還麼?看來只有先行下手,夤夜圍擊,把他一並殺死,只留章邯司馬欣董翳三人,同他入秦,方可無虞。」一語殺死二十萬人,羽心何毒!
英布蒲將軍,受了面命,就去預備妥當,待到夜半,趁著月色無光,引兵出營,往襲降兵。降兵在新安城南,靠山立寨,沈沈夜睡。英布指麾部眾,把他三面圍住,單留後面山路,故意縱他逃走。又分兵與蒲將軍,令他上山伏著,待有秦兵入山,便用矢石拋發,不使遺留。蒲將軍分頭自去,英布與兵士休息片時,大約蒲將軍已可上山,乃驅動兵士,破營直入。降兵方才驚起,睡眼模糊,不知外兵從何處殺到,就是司馬欣亦未知秘計,慌忙出來,兜頭遇著英布,英布道:「君為全營統領,奈何營中謀變,尚安然睡著哩!虧得我軍已偵破逆謀,前來剿殺,君可速往項上將營,自去聲辯,免得連坐呢。」司馬欣中了布計,急覓得一馬,將身躍上,加鞭逕去。英布放出司馬欣,便將營門堵住,秦兵逃出一個,殺死一個,逃出兩個,殺死一雙。可憐秦兵前無去路,只得向後逃生,後面都是山谷,七高八低,就是日間行走,也防失足,況且天色又暗,心內又急,忙不擇路,多半墮入谷中。忽見山上火炬齊明,還道是遇著救星,誰知卻是催命使,或放箭,或擲石,一班逃兵,不受箭傷,就遭石壓。到了雞聲遠起,曙色微明,二十萬人,已經死完,簡直是一個不留了!慘乎不慘!
英布蒲將軍,坑盡降兵,返報項羽。項羽早已接見司馬欣,好言慰諭,留置本營,自己坐待消息。及兩將復命,才得放心進兵,拔營西指。途中已無秦壘,如入無人之境,一口氣跑至函谷關,關門卻是緊閉,上面列著守卒,也是楚軍,只隨風蕩漾的旗幟,當中都有劉字寫著。羽在途中,已微聞沛公入關音信,至此見有劉字旗幟,越覺心中著忙,便仰呼守卒道:「汝等替何人守關?」守卒答道:「奉沛公令,在此守著。」羽復道:「沛公已入咸陽否?」守卒又答道:「沛公早破咸陽,現在霸上駐紮。」羽急說道:「我率大軍前來,汝等快快開關,使我入見沛公。」守卒道:「沛公有命,無論何軍,不准放入!」羽大怒道:「劉季無禮,竟敢拒我麼?」便令英布等努力攻關,自在後面監督,退後立斬。英布等揮兵猛攻,沿關駕起雲梯,冒險上登。守兵不過數千,顧左失右,顧右失左,如何禁遏得住。不到一日,便被英布等躍登關上,殺散守兵,隨即開關迎入項羽,進至戲地。
時已天暮,就在戲地西首,紮下營盤。這地方叫作鴻門,羽在營中設宴,大饗士卒,且與將佐商議,對付沛公。有主張決裂的,有主張從緩的,羽亦不能自決,忽來了一個使人,說是沛公左司馬曹無傷,有機密事傳報。羽即召他入帳,那人上前跪稟,謂由曹無傷差來。羽問為何事?那人道:「沛公欲王關中,用秦子嬰為相,秦宮府中一切珍寶,都想據為己有了。」羽不禁躍起,拍案大罵道:「可恨劉邦,目無他人,我明日定要滅他!」范增在旁進言道:「沛公居山東時,貪財好色,今入秦關,聞他不取財物,不近婦女,先後若出兩人,這定是具有大志,不可小覷!且增已令望氣人士,遙觀彼營,據言營上有龍虎形,迭成五彩,就是天子氣。若此時不除,還當了得!請將軍號令將士,急擊勿失!」增既知有天子氣,應該捨此就彼,才算智士,奈何尚欲逆天行事呢?羽悍然道:「我破一劉邦,如摧枯朽,有何難處!今日大眾飲宴,時又昏夜,且讓他活著一宵,明晨進擊便了。」說罷,遣回來使,囑他還報曹無傷,明日進兵,請作內應,來使應聲自去。
看官聽說!項羽有眾四十萬,號稱百萬,氣燄無比。沛公只有兵十萬人,比那項羽部下,四成中僅得一成。並且鴻門霸上,相距止四十里,又沒有甚麼險阻,羽兵一發即至,如何遮攔?眼見得一強一弱,一眾一寡,沛公生死關頭,就在旦夕間了。那知人有千算,天教一算,天意已屬沛公,當然有救星出現,化險為夷。小子有詩詠道:
到底天心是好生,雲龍獨護沛公營,
任他亞父多謀算,怎及蒼穹視聽明?
欲知何人往救沛公,下文自當說明。
子嬰不動聲色,能誅趙高,未始非英明主﹔假使秦尚可為,子嬰得在位數年,興利除害,救衰起弊,則秦亦不至遽亡。然如始皇之暴虐,二世之愚頑,豈尚得傳諸久遠?子嬰不幸,為始皇之孫,賢而失位,且為項羽所殺,祖宗不善,貽禍子孫,報應其果不爽歟!項羽以暴易暴,坑死秦降卒二十萬人,無道若此,寧能久存?沛公雖弱,獨能除暴救民,約法三章,且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一變至道,天命攸歸,項羽豈能加害乎?范增於項羽之暴,並不進諫,且激項羽之怒,欲害沛公。人謂其智,吾謂其愚,如增者何足道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9 00:29:33
第二十回 宴鴻門張樊保駕 焚秦宮關陝成墟
卻說項羽有個叔父,叫做項伯,為楚左尹。他在秦朝時候,因怒殺人,自知不免死罪,逃往下邳,幸虧遇著張良,與他同病相憐,引同居處,方得避禍。嗣是記念舊恩,常欲圖報,時正在項羽營中,聞知范增計策,不免為張良擔懮。暗思沛公被攻,與我無涉,惟張良跟著沛公,一同受禍,豈不可惜!當下乘夜出營,單騎加鞭,直至沛公營前,求見張良。好在沛公營內,聞得項羽入關,駐紮鴻門,也恐他夜來襲擊,所以格外戒嚴,不敢安睡。張良也憑燭坐著,聽說項伯來會,料有密事,急忙出迎。項伯入見張良,即與悄語道:「快走快走!明日便要遇禍了!」良驚問原委,由項伯略述軍情。良沈吟道:「我不能急走!」項伯道:「同死何益,不如隨我去罷!」良又道:「我為韓王送沛公,沛公今有急難,我背地私逃,就是不義。君且少坐,待我報知沛公,再定行止。」說著,抽身便去,項伯禁止不住,又未便擅歸,只好候著。
張良匆匆入沛公營,可巧沛公亦尚未寢,即向沛公說道:「明日項羽要來攻營了!」沛公愕然道:「我與項羽並無仇隙,如何就來攻我?」良答道:「何人勸公守函谷關?」沛公道:「鯫生前來語我!鯫生即小生,或謂姓鯫。謂當派兵守關,毋納諸侯,方可據秦稱王。我乃依議照行,莫非我誤聽了麼?」自知有誤,便是聰明。良便問道:「公自料部下士卒,能敵項羽否?」沛公徐說道:「只怕未必。」良接口道:「我軍只十萬人,羽軍卻有四十萬,如何敵得!今幸項伯到此,邀良同去,良怎敢負公?不得不報。」沛公頓足道:「今且奈何?」良又道:「看來只好情懇項伯,叫他轉告項羽,只說公未嘗相拒,不過守關防盜,請勿誤會。項伯乃是羽叔,當可止住羽軍。」沛公道:「君與項伯何時相識?」良答道:「項伯嘗殺人坐罪,由良救活,今遇著急難,故來告良。」沛公道:「比君少長如何?」良答言項伯年長。沛公道:「君快與我呼入項伯,我願以兄禮相事。如能代為轉圜,決不負德!」
良乃出招項伯,邀他同見沛公。項伯道:「這卻未便。我來報君,乃是私情,怎得逕見沛公?」良急說道:「君救沛公,不啻救良,況天下未定,劉項二家,如何自相殘殺?他日兩敗俱傷,與君亦屬不利,故特邀君入商,共議和平。」娓娓動人。項伯尚要推辭,再經良苦勸數語,方偕良入見沛公。沛公整衣出迎,延他上坐,一面令軍役擺出酒肴,款待項伯,自與良慇懃把盞,陪坐一旁。酒至數巡,沛公開言道:「我入關後,秋毫不敢私取,封府庫,錄吏民,專待項將軍到來。只因盜賊未靖,擅自出入,所以遣吏守關,不敢少忽,何嘗是拒絕將軍?願足下代為傳述,但言我日夜望駕,始終懷德,決無二心。」項伯道:「君既見委,如可進言,自當代達。」張良見項伯語尚支吾,又想出一法,問項伯有子幾人,有女幾人?想入非非。項伯一一具答,良乘間說道:「沛公亦有子女數人,好與伯結為姻好。」沛公畢竟心靈,連忙承認下去。項伯尚是遲疑,托詞不敢攀援,良笑說道:「劉項二家,情同兄弟,前曾約與伐秦,今得入咸陽,大事已定,結為婚姻,正是相當,何必多辭!」好一個撮合山。沛公聞言遽起,奉觴稱壽,遞與項伯,項伯不好不飲,飲盡一觴,也酌酒相酬。良待沛公飲訖,即從旁笑談道:「杯酒為盟,一言已定,他日二姓諧歡,良亦得叨陪喜席。」項伯沛公,亦皆歡洽異常,彼此又飲了數杯。項伯起身道:「夜已深了,應即告辭。」沛公復申說前言,項伯道:「我回去即當轉告,惟明日早起,公不可不來相見!」沛公許諾,親送項伯出營。
項伯上馬亟馳,返入本營,差不多有三四更天氣了。營中多已就寢,及趨入中軍,見項羽還是未睡,因即進見。羽問道:「叔父何來?」項伯道:「我有一故友張良,前曾救我生命,現投劉季麾下,我恐明日往攻,破滅劉季,良亦難保,因此往與一言,邀他來降。」項羽素來性急,即張目問道:「張良已來了麼?」項伯道:「良非不欲來降,只因沛公入關,未嘗有負將軍,今將軍反欲加攻,良謂將軍未合情理,所以不敢輕投,竊恐將軍此舉,未免有失人心了。」羽憤然道:「劉季乘關拒我,怎得說是不負?」項伯道:「沛公若不先破關中,將軍亦未能驟入,今人有大功,反欲加擊,豈非不義!況沛公守關,全為防備盜賊起見,他卻財物不敢取,婦女不敢幸,府庫宮室,一律封鎖,專待將軍入關,商同處置,就是降王子嬰,也未嘗擅自發落。如此厚意,還要遭擊,豈不令人失望麼?」力為沛公解說,全是張良之力。羽遲疑半晌,方答說道:「據叔父意見,莫非不擊為是?」項伯道:「明日沛公當來謝罪,不加好為看待,借結人心。」羽點頭稱是。項伯方才退出,略睡片刻,便即天曉。
營中將士,都已起來,吃過早餐,專候項羽命令,往擊沛公。不料羽令未下,沛公卻帶了張良樊噲等人,乘車前來。到了營前,即下車立住,先遣軍弁通名求謁。守營兵士,入內通報,項羽即傳請相見,沛公等走入營門,見兩旁甲士環列,戈戟森嚴,繞成一團殺氣,不由的忐忑不安。獨張良神色自若,引著沛公,徐步進去。既至中軍營帳,始讓沛公前行,留樊噲守候帳外,自隨沛公趨入。項羽高坐帳中,左立項伯,右立范增,待沛公已到座前,才把身子微動,總算是迓客的禮儀。沛公身入虎口,不能不格外謙恭,便向羽下拜道:「邦未知將軍入關,致失迎謁,今特踵門謝罪。」羽冷笑道:「沛公亦自知罪麼?」沛公道:「邦與將軍,同約攻秦,將軍戰河北,邦戰河南,雖是兩路分兵,邦卻遙仗將軍虎威,得先入關破秦。為念秦法暴酷,民不聊生,不得不立除苛禁,但與民約法三章,此外毫無更改,靜待將軍主持,將軍不先示邦,說明入關期間,邦如何得知?只好派兵守關,嚴備盜賊。今日幸見將軍,使邦得明心跡,尚復何恨?惟聞有小人進讒,使將軍與邦有隙,這真是出人意外,還求將軍明察!」這一席話,想是張良教他。
項羽本是個粗豪人物,胸無城府,喜怒靡常,一聞沛公語語有理,與項伯所說略同,反覺自己薄情,錯恨沛公。因即起身下座,握沛公手,和顏直告道:「這是沛公左司馬曹無傷,使人來說,否則籍何至如此!」沛公復婉言申辯,說得項羽躁釋矜乎,歡暱如舊,便請沛公坐下客位。張良亦謁過項羽,侍立沛公身旁。羽在主位坐定,命具酒肴相待,才閱片時,已將筵宴陳列,由羽邀沛公入席。沛公北向,羽與項伯東向,范增南向,各就位次坐定,張良西向侍坐,帳外奏起軍樂,大吹大打,侑觴勸酒。沛公素來善飲,至此卻提心吊膽,不敢多喝。羽卻真情相勸,屢與沛公賭酒,你一杯,我一觥,正在高興得很。偏范增欲害沛公,屢舉身上所佩玉玦,目示項羽。一連三次,羽全然不睬,盡管喝酒。增不禁著急,托詞趨出,召過項羽從弟項莊,私下與語道:「我主外似剛強,內實柔懦,沛公自來送死,偏不忍殺他,我已三舉玉玦,不見我主理會,此機一失,後患無窮。汝可入內敬酒,借著舞劍為名,刺殺沛公,我輩才得安枕了!」何苦逞刁。
項莊聽罷,遂撩衣大步,闖至筵前。先與沛公斟酒,然後進說道:「軍中樂不足觀,莊願舞劍一回,聊助雅興。」羽也不加阻,一任項莊自舞。莊執劍在手,運動掌腕,往來盤旋。良見莊所執劍鋒,近向沛公,慌忙顧視項伯。項伯已知良意,也起座出席道:「劍須對舞方佳。」說著,即拔劍出鞘,與莊並舞,一個是要害死沛公,一個是要保護沛公,沛公身旁,全仗項伯一人擋住,不使項莊得近,因此沛公不致受傷。但沛公已驚慌得很,面色或紅或白,一刻數變。張良瞧著,亦替沛公著急,即托故趨出帳外。見樊噲正在探望,便與語道:「項莊在席間舞劍,看他意思,欲害沛公。」噲躍起道:「依此說來,事已萬急了!待我入救罷!」張良點首。噲左手持盾,右手執劍,闖將進去。帳前衛士,看了樊噲形狀,還道他要去動武,當然出來攔住。噲本來力大,再加此時拚出性命,不管甚麼利害,但向前亂撞亂推,格倒衛士數人,得了一條走路,竟至席前,怒髮上衝,瞋目欲裂。項莊項伯,見有壯士突至,都停住了劍,呆呆望著。項羽倒也一驚,便問噲道:「汝是何人?」噲正要答言,張良已搶步趨入,代噲答道:「這是沛公參乘樊噲。」項羽隨口贊道:「好一個壯士!可賜他巵酒彘肩。」左右聞命,便取過好酒一斗,生豬蹄一隻,遞與樊噲。噲橫盾接酒,一口喝乾,復用刀切肉,隨切隨食,頃刻亦盡。屠狗英雄,自然能食生肉。乃向羽拱手稱謝。項羽復問道:「可能再飲否?」噲朗聲答道:「臣死且不避,巵酒何足辭!」羽又問道:「汝欲為誰致死?」噲正色道:「秦為無道,諸侯皆叛,懷王與諸將立約,先入秦關,便可稱王。今沛公首入咸陽,未稱王號,獨在霸上駐紮,風餐露宿,留待將軍,將軍不察,乃聽信小人,欲殺功首,這與暴秦何異?臣竊為將軍不取呢!惟臣未奉傳宣,遽敢突入,雖為沛公訴枉而來,究竟是冒瀆尊嚴,有乾禁令,臣所以謂死且不避,還請將軍鑒原!」羽無言可答,只好默然。
張良又目視沛公,沛公徐起,偽說如廁,且叱樊噲出外,不必在此絮聒。噲因即隨同出帳。既至帳外,張良也即出來,勸沛公速回霸上,勿再停留。沛公道:「我未曾辭別,怎得遽去?」張良道:「項羽已有醉意,不及顧慮,公此時不走,尚待何時?良願代公告辭。惟公隨身帶有禮物,請取出數件,留作贈品便了。」沛公乃取出白璧一雙,玉鬥一雙,交與張良,自己另乘一馬,帶了樊噲,及隨員三人,改從間道行走,馳回霸上。獨張良一人留著,遲遲步入,再見項羽。真好大膽。羽據席坐著,但覺得醉眼朦朧,似寐非寐,好一歇方才旁顧道:「沛公到何處去了?如何許久不回!」他已去遠,不勞費心。良故意不答。項羽因使都尉陳平,出尋沛公。既而陳平入報,謂沛公車從尚在,只沛公不見下落。羽乃問張良道:「沛公如何他去?」良答道:「沛公不勝酒力,未能面辭,謹使良奉上白璧一雙,恭獻將軍,還有玉鬥一雙,敬獻范將軍!」說著,即將白璧玉鬥取出,分頭獻上。項羽瞧著一雙白璧,確是光瑩奪目,毫無瘢點,不由的心愛起來,便即取置席上,且顧問張良道:「沛公現在何處?」良直說道:「沛公自恐失儀,致被將軍督責,現已脫身早去,此時已可還營了。」羽愕問道:「為何不告而去?」良又道:「將軍與沛公情同兄弟,諒不致加害沛公﹔惟將軍部下,或與沛公有隙,想將沛公殺害,嫁禍將軍。將軍今日,初入咸陽,正應推誠待人,下慰物望,為何要疑忌沛公,陰謀設計?沛公若死,天下必譏議將軍,將軍坐受惡名,諸侯樂得獨立。譬如卞莊刺虎,一計兩傷,沛公不便明言,只好脫身避禍,靜待將軍自悟。將軍英武天縱,一經返省,自然瞭解,豈尚至責備沛公麼?」好似為項羽畫策,妙甚。
項羽躁急多疑,聽了張良說話,反致疑及范增,向他注視。增因計不得行,已是說不出的懊惱,再見項羽顧視,料他起了疑心,禁不住怒上加怒,氣上加氣,當即取過玉鬥,擲置地上,拔劍砍破,且目視項莊,恨恨說道:「唉!豎子不足與謀!將來奪項王天下,必是沛公,我等將盡為所虜哩!」項羽見增動怒,不欲與較,起身拂袖,向內竟入。范增等也即趨出,只項伯張良,相顧微笑,徐徐引退。到了營外,良謝過項伯,召集隨從人員,一逕回去。是時沛公早回霸上,喚過左司馬曹無傷,責他賣主求榮,罪在不赦。無傷不能抵賴,垂首無言,當被沛公喝令推出,梟首正法。待張良等還營報聞,沛公喜懼交並,且再駐紮霸上,徐作計較。
過了數日,項羽自鴻門入咸陽,屠戮居民,殺死秦降王子嬰,及秦室宗族,所有秦宮婦女,秦庫貨幣,一古腦兒劫取出來,自己收納一半,餘多分給將士。最可怪的是將咸陽宮室,付諸一炬,無論什麼信宮極廟,及三百餘里的阿房宮,統共做了一個火堆。今日燒這處,明日燒那處,煙燄蔽天,連宵不絕,一直過了三個月,方才燒完。可憐秦朝數十年的經營,數萬人的構造,數萬萬的費用,都成了眼前泡影,夢裡空花!秦固無謂,項羽尤覺無謂。羽又令兵士三十萬名,至驪山掘始皇墓,收取壙內貨物,輸運入都,足足搬了一月。只剩下一堆枯骨,聽他拋露,此外搜刮淨盡,毫不遺留。厚葬何益。本來咸陽四近,是個富庶地方,迭經秦祖秦宗,創造顯庸,備極繁盛。此次來了一個項羽,竟把他全體殘破,弄得流離滿目,荒穢盈途。羽為了一時意氣,任意妄行,及見咸陽已成墟落,也覺沒趣,不願久居,便欲引眾東歸。適有韓生入見,勸羽留都關中,且向羽說道:「關中阻山帶河,四塞險阻,地質肥饒,真是天府雄國,若就此定都,便好造成霸業了。」羽搖首道:「富貴不歸故鄉,好似衣錦夜行,何人知曉?我已決計東歸哩!」韓生趨出,顧語他人道:「我聞裡諺有言,楚人沐猴而冠,今日果然相驗,才知此言不虛了。」那知為了這語,竟有人傳報項羽,羽即命將韓生拿到,剝去衣服,擲入油鍋,用了烹燔的方法,把韓生炙成燒烤。看官試想,慘不慘呢!羽之暴且過亡秦。
羽既烹韓生,便想起程,轉思沛公尚在霸上,我若一走,他便名正言順的做了秦王,如何使得?看來不如報知懷王,請他改過前約,方好將沛公調徙遠方,杜絕後患。於是派使東往,囑他密請懷王,毋如前約。待使人去後,眼巴巴的望著復報,好容易盼到回音,乃是懷王不肯食言,仍將如約二字,作了復書。羽頓時動惱,召集諸將與議道:「天下方亂,四方兵起,我項家世為楚將,所以權立楚後,仗義伐秦。但百戰經營,全出我叔姪兩人,及將相諸君的勞力。懷王不過一個牧豎,由我叔父擁立,暫畀虛名,毫無功業,怎得自出主見,分封王侯?今我不廢懷王,也算是始終盡道,若諸君披堅執銳,勞苦三年,怎得不論功行賞,裂土分封?諸君可與我同意否?」諸將皆畏項羽,且各有王侯希望,當然齊聲答應,各無異詞。項羽又道:「懷王究係我主子,應該尊他帝號,我等方可為王為侯。」何必尊牧兒為帝,不如廢去了他,較為直捷。眾又同聲稱是。羽遂決稱懷王為義帝,另將有功將士,按次加封。惟第一個分封出去,已覺有些為難,先不免躊躇起來。正是:
隻手難遮天下目,分封要費個中思。
畢竟項羽欲封何人,須待躊躇,小子且暫停一停,俟至下回發表。
沛公身入鴻門,為生平罕有之危機,項羽令焚秦宮,為史冊罕有之大火,於此見劉項之成敗,即定楚漢之興亡,鴻門一宴,沛公已在項氏掌握,取而殺之,反手事耳。乃有項伯為之救護,有張良樊噲為之扶持,卒使項羽不能逞其勇,范增不能施其智,雖曰人事,豈非天命!天不欲死沛公,羽與增安得而殺之?若羽之焚秦宮,愚頑實甚,秦宮之大,千古無兩,材料無不值錢,散給民生,正足嘉惠黎庶,焚之果何為者?武王滅紂,不聞舉紂宮而盡焚之,越王沼吳,又不聞舉吳台而盡焚之,羽果何心,付諸一炬?甚且殺子嬰,屠咸陽,掘始皇塚,烹韓生,以若所為,求若所欲,安往而不敗亡耶?秦之罪上通於天,羽且過之,故秦尚能傳至二世,而羽獨及身而亡。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9 00:31:41
第二十一回 燒棧道張良定謀 築郊壇韓信拜將
卻說項羽欲分封諸將,想了多時,自己不能決定,只好仍請范增商議。范增雖為了鴻門一役,有些懊惱,但總不忍遽去,尚為項氏效忠。血氣既衰,戒之在得,增何不三復斯言,潔身早去。既聞項羽召請,便即入帳相見。項羽與增密議道:「我欲按功加封,別人都不難處置,只有劉季一人,封他何處,請君為我一決。」增答道:「將軍不殺劉季,實是錯著,今日又把他加封,是更留遺患了。」項羽道:「他未嘗有罪,無故殺他,必致人心不服,且懷王又欲照原約,種種為難,君亦應該諒我。並非我不肯從君!」增又答道:「既經如此,不如封他王蜀,蜀地甚險,易入難出,秦時罪人,往往發遣蜀中,便是此意。且蜀亦關中餘地,使為蜀王,也好算是依照舊約了。」項羽點首稱善。增又道:「章邯、司馬欣、董翳三人,皆秦降將,最好令他分王關中,使他阻住蜀道,他必感恩效力,堵截劉季,就是將軍東歸,亦可無虞。後來偏不如所料,奈何!羽喜說道:「此計甚妙,應即照行。」說罷,復與增妥議各將封地,及所有名稱,一一決定,增始退出。
適由沛公遣人探信,至項伯處詳問一切,項伯已聞項羽定議,封沛公為蜀王,乃即告知大略。來人忙去回報沛公,沛公大怒道:「項羽無禮,竟敢背約麼?我願與他決一死戰。」樊噲周勃灌嬰等,亦皆摩拳擦掌,想去廝殺。獨蕭何進諫道:「不可,不可!蜀地雖險,總可求生,不至速死。」沛公道:「難道去攻項羽,便至速死麼?」蕭何道:「彼眾我寡,百戰百敗,怎能不死?湯武嘗服事桀紂,無非因時機未至,不得不因屈求伸。今誠能先據蜀地,愛民禮賢,養精蓄銳,然後還定三秦,進圖天下,也未為遲哩。」沛公聽了,怒氣稍平,因轉問張良。良亦如蕭何言,但請沛公厚賂項伯,使他轉達項羽,求漢中地。為暗渡陳倉伏案。沛公乃取出金幣,派人遣遺項伯,乞將漢中地加封。項伯已陰助沛公,且有金幣可取,樂得代為說情。項羽竟依了項伯,把漢中地加給沛公,且改封沛公為漢王。於是頒發分封諸王的命令,列記如下:
沛公為漢王,得巴蜀漢中地,都南鄭。 秦降將章邯為雍王,得咸陽以西地,都廢邱。 司馬欣為塞王,得咸陽以東地,都櫟陽。 董翳為翟王,得上郡地,都高奴。 魏王豹徙封河東,號西魏王,都平陽。 趙王歇徙封代地,仍號趙王,都代郡。 趙將張耳為常山王,得趙故地,都襄國。司馬卬為殷王,得河內地,都朝歌。 申陽張耳嬖臣先下河南迎楚。 為河南王,得河南地,都洛陽。 楚將英布為九江王,都六。 楚柱國共敖曾擊南郡有功。為臨江王,都江陵。燕王韓廣徙封遼東,改號遼東王,都無終。 燕將臧荼從楚救趙,且隨項羽入關。為燕王,得燕故地,都薊。 番君吳芮芮為英布婦翁,曾由布招芮,從羽入關。為衡山王,都邾。 齊王田市徙封膠東,改號膠東王,都即墨。 齊將田都從楚救趙,隨羽入關。為齊王,得齊故地,都臨淄。 田安故齊王建孫,下濟北數城,引兵降楚!為濟北王,都博陽。韓王成封號如舊,仍都陽翟。
項羽自稱西楚霸王,擬還都彭城,據有梁楚九郡。一面派遣將士,迫義帝遷往長沙,定都郴地。郴音琛。郴地僻近南嶺,比不得彭地繁庶。羽欲自去建都,怎肯使義帝久住,所以將他逼徙,好似遷錮一般。另撥部兵三萬人,托詞護送沛公,即令西往就國。此外各國君臣,皆一律還鎮。
沛公既為漢王,此後敘述,應該以漢王相呼。漢王就從霸上起行,因念張良功勞,賜金百鎰,珠二斗。良拜受後,卻去轉贈項伯,並與項伯作別,還送漢王出關。就是各國將士,或慕漢王仁厚,也盡願跟隨西去,差不多有數萬人,漢王並不拒絕,一同登程。好容易到了褒中,張良意欲歸韓,即向漢王說明,漢王乃遣良東歸。兩下告別,統是依依不捨。良復請屏左右,獻上一條密計,漢王也即依從。良即拜辭而去,漢王仍然西進。不料後隊人馬,統皆喧嚷起來。當下問為何因?有軍吏入報道:「後面火起,烈燄沖天,聞說棧道都被燒斷了!」漢王絕不回顧,但促部眾西行,說是到了南鄭,再作後圖,部眾不敢違慢,只好前進。旋聞棧道為張良所燒,免不得咒罵張良,說他斷絕後路,永不使回見父老,真是一條絕計,太覺忍心。那知張良燒絕棧道,卻是寓著妙算,與庸眾思想不同。一是計給項羽,示不東歸,好教他放心安膽,不作準備﹔二是計御各國,杜絕出入,好教他知難而退,不敢入犯。當時拜別漢王,與漢王秘密定謀,便是這條計策。良之決送漢王,也是為此。漢王已經接洽,自然不致驚惶,一心一意的馳赴南鄭去了,既至南鄭,拜蕭何為丞相,此外將佐亦皆授職有差,不必細述。
惟張良拜別漢王,轉身東行,過一路,燒一路,已將棧道燒盡,方向陽翟進發,等候韓王成歸國。原來項羽入關,韓王成未曾相隨,嗣經羽進駐鴻門,號令諸王,韓王成方才往見。羽雖嫌他無功,終究是無罪可加,不得不許復舊封。只有一語相囑,叫他召回張良。及韓王成與良接洽,良亦知項羽加忌,不令事漢,所以有此要約,當時答復韓王,俟送漢王出境,然後還韓。韓王不便相強,因即應諾。偏偏項羽借口有資,責成違命縱良,將他留住,不令歸國,但使隨軍東行。成無拳無勇,怎能拗得過項羽,沒奈何跟著羽軍,出發秦關。羽把秦宮中所得金銀,及子女玉帛等類,一古腦兒載入後車,啟程東歸,到了彭城,復將韓王成貶爵,易王為侯。過了數月,索性把他殺死了事。還有燕王韓廣,不願遷往遼東,被臧荼引兵逐出,追至無終,一鼓擊死。韓廣了。乃使人報知項羽,羽不咎臧荼擅殺,反說荼討廣有功,令他兼王遼東。就是齊王田市,本由齊將田榮擁立,田榮前不願從項氏攻秦,為羽所憎,見第十六回。故羽徙封田市,改封田都田安,獨將田榮擱起不提。全是私心用事。榮秉性倔強,不服羽命,竟羈留田市,拒絕田都,待田都將到臨淄,竟發兵邀擊中途,把都殺敗,都逃往彭城。田市聞田都敗卻,恐他向羽求救,復來攻齊,因此潛身脫走、馳詣膠東。偏田榮恨他私逃,自領兵追殺田市,榮亦太覺猖狂。再西向襲擊濟北,刺死田安,便自稱齊王,並有三齊。是時彭越尚在巨野,彭越見前文。有眾萬人,無所歸屬,田榮給與將軍印綬,使他略奪梁地,越遂為榮效力,攻下數城。趙將陳餘,自去職閒游後,羈居南皮,仍然留意外務,常欲出山。陳餘事見前文,但餘既歸隱,何必再尋煩惱。他本與張耳齊名,項羽封耳為常山王,卻有人進說項羽,請封陳餘。羽因餘未嘗從軍,但封他南皮附近的三縣。餘怒說道:「餘與張耳,功業相同,今耳封常山王,餘乃只得三縣地方,充個邑侯,豈非不公!我要這三縣地何用呢?」當下使黨徒張同夏說,往見田榮道:「項羽專懷私意,不顧公道,所有部將,盡封善地,獨將舊王徙封,使居僻境,如此不公,何人肯服?今大王崛起三齊,首先拒羽,威聲遠震,東海歸心。趙地與齊相近,素為鄰國,現趙王被徙至代,也覺不平,臣餘本趙舊將,願大王撥兵相助,往攻常山,若得將常山攻破,仍迎趙王還國,當世為齊藩,永不背德!」田榮聽了,立即應允,因派兵往助陳餘。陳餘盡發三縣士卒,會同齊兵,星夜馳擊常山。張耳未曾預防,倉猝拒敵,竟被殺敗,向西遁走。陳餘遂迎趙王歇還國,遣還齊兵。趙王號餘為成安君,兼封代王。餘因趙王初定,不便遽離,仍然留輔趙王,但命夏說為代相,令往守代,事且慢表。
且說漢王劉邦,到了南鄭,休兵養士,安息了一兩月,獨將士皆思東歸,不樂西居。漢王部下,有一韓故襄王庶孫,單名為信,此與淮陰侯韓信異人同名。曾從漢王入武關,輾轉至南鄭,為漢屬將。因見人心思歸,自己亦生歸志,乃入見漢王道:「項王分封諸將,均在近地,獨使大王西居南鄭,這與遷謫何異?況軍吏士卒,皆山東人,日夜望歸,大王何不乘鋒東向,與爭天下?若待海內已定,人心皆寧,恐不可復用,只好老死此地了。」漢王道:「我亦未嘗不憶念家鄉,但一時不能東還,如何是好!」正議論間,忽有軍吏入報,丞相蕭何,今日出走,不知去向。漢王大驚道:「我正思與他商議,奈何逃去!莫非另有他事麼?」說著,即派人往追蕭何。一連二日,未見蕭何回來,急得漢王坐立不安,如失左右兩手。方擬續派得力兵弁,再去追尋,卻有一人踉蹌趨入,向王行禮,望將過去,正是兩日不見的蕭何。卻是奇怪。心中又喜又怒,便佯罵道:「汝怎得背我逃走?」何答道:「臣不敢逃,且去追還逃人!」漢王問所追為誰?何又道:「臣去追還都尉韓信!」漢王又罵道:「我自關中出發,直至此地,沿途逃亡多人,就是近日又有人逃去,汝並不往追,獨去追一韓信,這明明是騙我了。」何說道:「前時逃失諸人,無關輕重,去留不妨聽便,獨韓信乃是國士,當世無雙,怎得令他逃去?大王若願久居漢中,原是無須用信,如必欲爭天下,除信以外,無人合用,故臣特亟去追回。」漢王道:「我難道不願東歸,乃鬱鬱久居此地麼?」何即接入道:「大王果欲東歸,宜急用韓信,否則信必他去,不肯久留了。」漢王道:「信有這般才幹麼?君既以為可用,我即用他為將,一試優劣。」何又道:「但使為將,尚未足留信。」漢王道:「我就用他為大將可好麼?」何連說了幾個好字。漢王道:「君為我召入韓信,我便當命為大將。」何正色道:「大王豈可輕召麼?本來大王用人,簡慢少禮,今欲拜大將,又似傳呼小兒,所以韓信不願久留,乘隙逃去。」漢王道:「拜大將當用何禮?」何答道:「須先擇吉日,預為齋戒,築壇具禮,敬謹行事,方算是拜將的禮節。」漢王笑道:「拜一大將,須要這般鄭重麼?我就依君一行,君為我按禮舉行便了。」看到此種問答,便是興王大度。何乃退出,便去照辦。究竟韓信,是何等人物?聽小子約略敘明。信為三杰中人,自應補敘明白。信本淮陰人氏,少年喪父,家貧失業,不農不商,要想去充小吏,也屬無善可推,因此遊蕩過日,往往就人寄食。家中雖有老母,不獲贍養,也累得愁病纏綿,旋即逝世。南昌亭長,頗與信相往來,信常去吃飯,致為亭長妻所嫉。晨炊蓐食,不使信知,待信來時,好多時不見具餐。信知惹人厭恨,乃掉頭逕去,從此絕跡不至。便是有志。獨往淮陰城下,臨水釣魚。有時得魚幾尾,賣錢過活,有時魚不上鉤,莫名一錢,只好挨著饑餓,空腹過去。會有諸老嫗瀕水漂絮,與韓信時常遇著,大家見他落魄無聊,當然不去聞問。獨有一位漂母,另具青眼,居然代為憐惜,每當午餐送至,輒分飯與信。信亦饑不擇食,樂得吃了一餐,借充饑腹。那知漂母慷慨得很,今日飼信,明日又飼信,接連數十日,無不如此。與亭長妻相較,相去何如!信非常感激,便向漂母稱謝道:「承老母這般厚待,信若有日得志,必報母恩。」道言甫畢,漂母竟含嗔相叱道:「大丈夫不能謀生,乃致坐困,我特看汝七尺鬚眉,好象一個王孫公子,所以不忍汝饑,給汝數餐,何嘗望汝報答呢!」婦人中有此識見,好算千古一人。說著,攜絮自去。韓信呆望一會,很覺奇異,但心中總懷德不忘,待至日後發跡時,總要重重謝她,方足報德。無如福星未臨,命途多舛,只好得過且過,將就度日。他雖家無長物,尚有一把隨身寶劍,時時掛在腰間,一日無事,躑躅街頭,碰著一個屠人子,當面揶揄道:「韓信,汝平時出來,專帶刃劍,究有何用?我想汝身體長大,膽量如何這般怯弱呢?」信絕口不答,市人卻在旁環視。屠人子又對眾嘲信道:「信能拚死,不妨刺我,否則只好出我胯下!」說著,便撐開兩足,立在市中。韓信端詳一會,就將身子匍伏,向他胯下爬過。能忍人所不能忍,方可有為。市人無不竊笑,信卻不以為辱,起身自去。
到了項梁渡淮,為信所聞,便仗劍過從,投入麾下。梁亦不以為奇,但編充行伍,給以薄秩。至項梁敗死,又屬項羽,羽使為郎中。信屢次獻策,偏不見用,於是棄楚歸漢,從軍至蜀。漢王亦淡漠相遭,惟給他一個尋常官職,叫做連敖。連敖系楚官名,大約與軍中司馬相類。信仍不得志,未免牢騷,偶與同僚十三人,敘飲談心,到了酒後忘情,竟發出一種狂言,大有獨立自尊的志願。適被旁人聞知,報告漢王,漢王疑他謀變,即命拿下十三人,並及韓信,立委夏侯嬰監斬。嬰將眾犯驅往法場,陸續梟首,已有十三個頭顱,滾落地上。猛聽得一人狂呼道:「漢王不欲得天下麼?奈何殺死壯士!」這是命中注定,應有一番作為,故脫口而出。嬰不禁詫異,便命停斬,引那人至面前,見他狀貌魁梧,便動了憐才的念頭。及驗過斬條,乃是韓信,便問他有甚麼經略?信將腹中所藏的材具,一一吐露出來,大為嬰所歎賞。就與語道:「十三人皆死,唯汝獨存,看汝將來當為王佐,所以漏出刀下,我便替汝解免罷!」說著,遂命將信釋縛,自去返報漢王,極稱信才,不應處死,且當升官。漢王是個無可無不可的人物,一聞嬰言,即宥信死罪,命為治粟都尉。治粟都尉一官,雖比連敖加升一級,但也沒甚寵異。獨有丞相蕭何,留意人才,隨時物色。聞得夏侯嬰器重韓信,也召與共語,果然經綸滿腹,應對如流,才知嬰言不謬,即面許他為大將才。信既得何稱許,總道是相臣權重,定當保薦上去,不致長屈人下。偏偏待了旬月,毫無影響,自思漢王終不能用,不如見機引去,另尋頭路,乃收拾行裝,孑身出走,並不向丞相署內報聞。及有人見信自去,告知蕭何,何如失至寶,忙揀了一匹快馬,聳身躍上,加鞭疾馳,往追韓信。差不多跑了百餘里,才得追及,將信挽住。信不願再回,經何極力敦勸,且言自己尚未保薦,因此稽遲。信見他詞意誠懇,方與何仍回原路。既入漢都,由何稟報漢王,與漢王問答多詞,決意拜為大將。語見上文。因即命禮官選定吉日,築壇郊外。
漢王齋戒三日,才屆吉期,清晨早起,即由丞相蕭何,帶領文武百官,齊集王宮,專候漢王出來。漢王也不便遲慢,整肅衣冠,出宮登車。蕭何等統皆隨行,直抵壇下。當由漢王下車登壇,徐步而上。但見壇前懸著大旗,迎風飄揚,壇下四圍,環列戎行,靜寂無嘩,容止不素,天公都也做美,一輪紅日,光照全壇,尤覺得旌旄變色,甲杖生威,頓令漢王心中,倍加欣慰。這是興漢基礎,應該補敘數語。丞相何也即隨登,捧上符印斧鉞,交與漢王。一班金盔鐵甲的將官,都翹首佇望,不知這顆斗大的金印,應該屬諸何人?就中如樊噲周勃灌嬰諸將,身經百戰,積功最多,更眼巴巴的瞧著,想總要輪到己身。忽由丞相何代宣王命,請大將登壇行禮,當有一人應聲趨出,從容步上。大眾眼光,無不注視,裝束卻甚端嚴,面貌似曾相識,仔細看來,乃是治粟都尉韓信,不由的出人意外,全軍皆驚!小子有詩詠道:
胯下王孫久見輕,誰知一躍竟成名﹔
古來將相本無種,庸眾何為色不平!
欲知韓信登壇情形,容至下回再表。
本回敘述,可作為三杰合傳,張良之燒絕棧道,一奇也,蕭何之私追逃人,二奇也,韓信之驟拜大將,三奇也。有此三奇,而漢王能一一從之,尤為奇中之奇。乃知國家不患無智士,但患無明君,漢王雖倨慢少禮,動輒罵人,然如張良之燒棧道而不以為怪,蕭何之追逃人而不以為嫌,韓信之拜大將而不以為疑,是實有過人度量,固非齊趙諸王,所得與同日語者。有漢王而後有三杰,此良臣之所以必擇主而事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9 00:32:06
第二十二回 用秘計暗渡陳倉 受密囑陰弒義帝
卻說韓信上登將壇,向北立著,便有樂工奏起軍樂,鳴鐃擊鼓,響遏行雲。既而弦管悠揚,變成細曲,當由贊禮官朗聲宣儀,第一次授印,第二次授符,第三次授斧鉞,俱由漢王親自交代,韓信一一拜受。漢王復面諭道:「閫外軍事,均歸將軍節制,將軍當善體我意,與士卒同甘苦,無胥戕,無胥虐,除暴安良,匡扶王業。如有藐視將軍,違令不從,盡可軍法從事,先斬後聞!」說到末句,喉嚨格外提響,故意使大眾聞知。大眾聽了,果皆失色。韓信拜謝道:「臣敢不竭盡努力,仰報大王知遇隆恩。」漢王大喜,因命信旁坐,自己亦即坐下,開口問道:「丞相屢言將軍大材,將軍究有何策,指教寡人?」信答道:「大王今欲東向爭衡,豈非與項王為敵麼?」漢王說了一個是字。信又道:「大王自料勇悍仁強,能與項王相比否?」漢王沈吟道:「寡人恐不如項王。」信應聲道:「臣亦謂大王不如項王,但臣嘗投項王麾下,素知項王行為。項王喑嗚叱咤,千人皆驚,獨不能任用良將,這乃所謂匹夫之勇,不足與語大謀。有時項王亦頗仁厚,待人敬愛,言語溫和,遇人疾病,往往涕泣分食,至見人有功,應該加封,他卻把玩封印,未肯遽授,這乃所謂婦人之仁,不足與成大事。此兩節,實不如漢王。今日項王雖稱霸天下,役使諸侯,乃不都關中,往都彭城,明明是自失地利﹔況違背義帝原約,任性妄行,甚且放逐義帝,專把私人愛將,分封善地,諸侯亦皆效尤,各將舊王驅逐,據國稱雄,試想山東諸國,倏起倏僕,爭奪不休,如何致治?且項王稱兵以來,所過地方,無不殘滅,天下多怨,百姓不親,不過眼前威勢,總要算項王最強,所以被他劫制,不敢俱叛,將來各國勢力,逐漸養足,何人肯再服項王?可見項王雖強,容易致弱。今大王誠能遵道而行,與彼相反,專任天下謀臣勇將,何敵不摧?所得天下城邑,悉封功臣,何人不服?率領東歸將士,仗義東征,何地不克?三秦諸王,雖似扼我要塞,犄角設防﹔但彼皆秦朝舊將,帶領秦士卒數年,部下死亡,不可勝計,到了智盡能索,復脅眾歸降項王,項王又起了殺心,詐坑秦降卒二十餘萬,只剩章邯司馬欣董翳三人,生還秦關。秦父老怨此三人,痛入骨髓,恨不得將三人食肉寢皮,今項王反立此三人為王,秦民當然不服,怎肯誠心歸附?惟大王首入武關,秋毫無犯,除秦苛法,與秦民約法三章,秦民無不欲大王王秦,且義帝原約,無人不知,大王被迫西行,不但大王怨恨項王,就是秦民亦無不懷憤!大王若東入三秦,傳檄可定,三秦既下,便好進圖天下了!」看似平常計議,但已如兵法所云,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漢王喜甚,即慰諭道:「寡人悔不早用將軍!今得親承指導,如開茅塞。此後全仗將軍調度,指日東征!」信復答道:「將非練不勇,兵非練不精,項王雖有敗象,終究是百戰經營,未可輕視,現須部署諸將,校閱士卒,約過旬月,方可啟行。」漢王稱善,乃與信下壇回朝。
越日即由信升帳閱兵,定出軍律數條,號令帳外。大小將士,因他兵權在手,只好勉遵約束。信遂親自督操,口講指畫,如何排列陣勢,如何整齊步伐,如何奇正相生,如何首尾相應,如何可合可分,如何可常可變,種種法制,都是樊噲周勃灌嬰等人,未曾詳曉,既得韓信訓示,才知信確有抱負,不等尋常,於是相率敬畏,各聽信命。操演部曲,甫經數日,已是軍容不振,壁壘一新。乃擇定漢王元年八月吉日,出師東征。特標年月,點清眉目。是時棧道已經燒絕,不便行軍。漢王卻早由張良定計,叫他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當下召入韓信,問明出路,信所言適與張良相合。漢王鼓掌道:「英雄所見,畢竟略同。」遂派了兵士數百人,佯去修築棧道,自與韓信率領三軍,悄悄的出發南鄭。但使丞相蕭何居守,徵稅收糧,接濟軍餉。
時當仲秋,天高氣爽,將士等各願東歸,日夜趲程,由故道直達陳倉。雍王章邯,本奉項王密囑,堵住漢中,作為第一重門戶,平時亦派兵巡察,但恐漢王出來。不過他算差一著,總道漢王東出,必須經過棧道,棧道未曾修築,縱有千家萬馬,也難通行,所以章邯安心坐待,一些兒不加防備。旋經探卒走報,漢兵已有數百人,修理棧道,章邯微笑道:「棧道甚長,燒燬時原是容易,修築時卻是萬難,區區數百人,怎能濟事?漢王既欲東來,當時何必燒絕棧道,呆笨如此,真正可笑極了!他並不獃,你卻獃甚!既而又有人傳入邯耳,謂漢已拜韓信為大將。邯尚不知韓信為何人,復派幹員探明履歷,及返報後,聞說韓信屈身胯下,毫無志節,遂又大笑道:「胯下庸夫,也配做大將麼?漢王如此糊塗,怪不得他行為乖謬,前燒棧道,已是失策,今修棧道,又只派了數百人,看他至何年何月,方將棧道修竣哩!」嗣是愈加輕視,毫不為意。
到了八月中旬,忽有急報傳到,乃是漢兵已抵陳倉。章邯尚疑是說謊,顧語左右道:「棧道並未修好,漢兵從何處出來,難道真能插翅高飛麼?」話雖如此,但也不得不再派幹員,探聽明白。未幾果有陳倉逃兵,走至廢邱,報稱漢王親率大軍,據住陳倉,殺死戍將,不日就要進攻了。章邯才覺有些著忙,自思漢兵未經棧道,如何通路,莫非另有小徑,可出陳倉!今不如親領兵隊,前往邀擊為是。乃引兵數萬,逕赴陳倉,邀截漢軍。一路行去,但見逃兵,不見難民。原來漢兵經過的地方,絲毫不准侵掠,所以民皆安堵,不致流離。章邯將逃兵收集,急急的趕到陳倉,正值漢兵整隊東來。兩下相遇,便即交戰,漢兵是積憤已深,奮身不顧,一經對壘,好似猛虎離山,無論甚麼刀兵水火,統是不怕,只管向前殺去。章邯部下的兵士,本是懷恨未銷,勉強隸屬,怎肯為邯拚著死力,自傷生命?所以戰不多時,已經四溃。章邯只得回走,奔往好畤,漢兵從後追殺,不肯罷休。
究竟章邯是個慣戰人員,也不願為了一敗,甘心歇手。且看部兵喪失一半,還有一半隨著,不若回頭再戰,出敵不意,返戈奮鬥,或能轉敗為勝,亦未可知,因此號令軍中,再與漢兵賭個死活。那知韓信早已防著,囑令前驅小心追趕,免為所乘,自己居中調度,隨時策應,待至章邯還軍拚命,漢兵前隊,毫不慌亂,仍然照前廝殺,無懈可擊,邯見漢兵整肅如故,自知所謀不遂,添了一種懊惱,沒奈何支撐一陣,偏漢中軍又調出左右兩翼,策應前驅,前鋒就是樊噲,左翼主將,就是灌嬰,右翼主將,就是周勃。這三人系著名大將,夾攻一個章邯,叫邯如何抵敵!徒然斷送了許多士卒,去做一班冤死鬼。邯卻乘間溜脫,使長子平一說平為邯弟。入守好畤,自引敗卒遁還廢邱。
漢軍兩獲勝仗,即進攻好畤,章平已知漢兵利害,怎敢出頭?只有召集兵民,乘城拒守。漢將樊噲等率兵圍城,竭力攻撲,約閱兩日,見城上守兵稍懈,噲即令兵士架起雲梯,督令登城。城上尚有矢石,陸續放擲,兵士未敢遽上,惱動樊噲性子,左擁盾,右執刀,首先登梯。此公慣用兩般兵器。梯級尚未畢登,那城上已是大嘩,亂放硬箭,亂擲巨石,噲竟用盾格開,覷著城上空隙,一躍而上,用刀亂掠,剁落頭顱好幾個。守兵措手不迭,再經漢兵蜂擁登城,殺散守兵,立即下城開門,放入餘軍。章平忙從後門逃出,落荒竄去。縣令縣丞,不及出奔,盡被殺死。城中百姓,無一反抗,情願降漢。漢兵不殺一民,當即平定。韓信也即入城,敘噲首功,報知漢王。漢王已封噲為臨武侯,至此復加授郎中騎將。噲與周勃灌嬰等,分徇下郿槐裡柳中諸地,俱皆略定。乘勢攻入咸陽,擊走守將趙賁。惟廢邱為章邯所守,往攻不下。
韓信得報,親至廢邱城外,周覽地勢,已得破城方法,遂召樊噲等授以密計,囑他分頭往辦。章邯因漢兵攻城,日夜防守,很是留意。長子章平,已從好畤逃至廢邱,與乃父相助為理,竭力抵禦,所以漢兵雖盛,急切未能攻入。一日到了夜間,忽聞城中兵民,大噪起來。章邯父子,慌忙巡視,但見平地上面,水深數尺,卻不知從何處湧來。未幾水勢更漲,彷彿似萬馬奔騰,不可控遏。轉眼間竟漲至丈許,漂沒民庐,外面偏喊聲大震,駭人聽聞。章邯料不能守,急同長子平帶領家小,及所有將士,從北門水淺處衝出,奔往桃林。最奇的是章邯一走,城中水勢,便即退下。看官道是何因?原來廢邱城兩面環水,自西北流向東南,韓信令樊噲等,壅住下流,使水不得順下,水無可歸,當然泛濫,湧入城中。況當秋季水漲,奔流湍急,單靠一座城牆,如何阻得住急流。章邯名為大將,徒知浪戰,不知預防,正中了韓信的秘計。敘得明白。樊噲等既逐章邯,便將下流宣泄,水自瀉去,城中就點滴不留。漢兵陸續入城,安民已畢,復去追擊章邯,章邯父子,無路可奔,再戰再敗,章平被擒,章邯自刎而亡。始終難免一死,不若前時死於漳南,免為貳臣。
雍地盡為漢有,乃移兵轉攻翟塞二王。翟王董翳,塞王司馬欣,本來是章邯手下的屬將,勇武遠不及章邯。邯敗走後,曾遣人向二王求救,二王恐漢兵入境,不敢發兵救雍。及聞章邯敗死,更嚇得膽戰心驚。再加民心不服,一聞漢兵殺到,多去降漢。董翳先知不敵,向漢請降,司馬欣越加孤立,也只有低首下心,降漢了事。三秦地方,不到一月,都歸漢王,項霸王第一著計策,是完全失敗了。趙相張耳,西行入關,正值漢兵平定三秦,也即投順漢王。漢王兵力,因此益強。
項王前聞齊趙皆叛,已是忿恨,此次又聞關中失去,三秦都為漢屬,不由的大肆咆哮,急欲西向擊漢。一面令故吳令鄭昌為韓王,牽制漢兵,一面使蕭公角率兵數千,往攻彭越。蕭公當是官號,角為蕭公名。越擊敗蕭角,項羽更為動怒,自思彭越小丑,何能為力,無非仗著田榮聲勢,有此猖狂,欲除彭越,不得不先除田榮。於是既欲攻漢,又欲攻齊。可巧來了一封書函,接過一閱,乃是張良署名。他本深忌張良,偏這番看了良書,竟要依他行事,是又墮入張良計中了。張良書中,略言漢王失職,但得收復三秦,如約即止,不再東進。惟有齊梁蠢動,連同趙國,要想滅楚等語,這明明是良為漢計,使項王北向擊齊,不急攻漢,好教漢王乘隙東來。那項王有勇無謀,竟被張良一激便動,先去攻齊。良復歸入漢,為漢王畫策東行。
漢王使韓庶子信領兵圖韓,許俟韓地平定後,封為韓王,信即受命去訖。張良又欲從信東去,因由漢王挽留,乃居住幕下,受封為成信侯。漢王復遣酈商等往取上郡北地,俱皆得手,再使將軍薛歐王吸,引兵前往南陽,會同王陵徒眾,東入豐沛,迎取眷屬入關。陵亦沛人,素與漢王相識,頗有膽略,漢王因陵年較長,事以兄禮。及起兵西進,路過南陽,適值陵亦集黨數千人,在南陽獨立一幟,漢王因遣人招陵,陵尚不甘居漢王下,托詞不往。至此次薛王二將,復來邀同王陵,陵聞漢王已得三秦,聲威遠著,乃決擬歸漢。且有老母在沛,正好乘此迎接,脫離危機,於是合兵東行。到了陽夏,卻被楚兵攔住,不得前進,只好暫時停駐,派人報告漢王,時已為漢王二年了。漢王得薛王二將報告,本思即日東略,只因項王兵威未挫,正是一個勁敵,不便輕率發兵,所以大加簡閱,廣為號召,待籌足三五十萬兵馬,方好啟行。
那項王卻已親率大眾,向齊進攻,臨行時候,徵召九江王英布,一同會師。英布獨稱病不赴,但遣偏將往會。項王也不加詰責,另有一道密囑,寄與英布,叫他即日照行,不得再違。布接著密令,明知事關重大,易受惡名,惟不好屢次違拗,開罪項王,沒奈何叫過心腹,示以項王密書,令他前去照辦。心腹將士,奉令承教,便去改扮裝束,乘了快船,急向長江上流,星夜馳去。約莫趕了數百里,望見前面有大小船隻,鼓棹西行,料知辦事目的,已在眼前,當即搶前速駛,追行數里,已得與前船相並,可巧天日已暮,夜色朦朧,一班改裝的九江兵,竟跳上前船倉中,拔出利刃,順手剁去,前船也有軍人,一時不及對敵,只好伸著頭顱,由他屠戮。還有一位身穿龍袍的主子,無從奔避,也落得一命嗚呼,死得不明不白。究竟此人為誰?就是前號懷王,後號義帝的楚王孫心。畫龍點睛。
自從項王回都彭城,遷徙義帝,義帝不能不行。但左右群臣,依戀故鄉,未肯速徙,義帝也須整頓行李,慢慢兒的啟程。至項王將到彭城,不願再見義帝,屢使人催促西行。義帝不得已出都就道,所有從吏,陸續逃去,就是舟夫水手,也瞧不起義帝,沿途延挨,今日駛了五十里,明日駛了三十里,因此出都多日,尚不能到郴地,終被九江兵追及,假扮強盜,弒死義帝。舟中人夫,不做刀頭面,就做江中鬼。九江兵既經得手,樂得將舟中財物,搬取一空,飽載而回。途次又遇著好幾艘來船,彼此問訊,乃是衡山王吳芮,臨江王共敖。兩處遣派的兵士,也是受了項王密命,來弒義帝,及見九江兵已佔先著,不煩再進,遂各分路回去。九江兵還報英布,布自然轉達項王。項王方自喜得計,誰知被人做了話柄,反好聲罪致討了!小子有詩歎道:
敢將故主弒江中,如此兇殘怎望終?
沒道陰謀人未覺,須知翹首有蒼穹。
欲知何人聲討項羽,容待下回說明。
不識地理者,不足以為將﹔章邯為將有年,乃於棧道以外,未知漢中之可出陳倉,是實顢頇糊塗,毫無將略,無惑乎其敗死也。漢王還定三秦,為項羽計,正宜大舉攻漢,杜其侵軼,乃因張良一書,不攻漢而攻齊,尤為誤事。良書所言,不足以欺他人,而項羽乃墮其計中,全是有勇無謀之弊。且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弒義帝於江中,夫亂臣賊子,人人得誅,自羽弒義帝,為天下所不容,而漢乃得起而乘之,故羽之失道,莫甚於弒義帝,而羽之失計,亦莫過於弒義帝。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9 00:32:30
第二十三回 下河南陳平走謁 過洛陽董老獻謀
卻說漢王整繕兵馬,志在東略,且聞項羽攻齊,相持未決,正好乘間出師,遂與大將韓信等,出關至陝郡。關外父老,相率歡迎,漢王傳令慰撫,眾皆喜悅,額手稱慶。河南王申陽,望風輸款,由漢王復書許降,惟改置河南郡,仍令申陽鎮守。會接韓地捷音,乃是韓庶子信擊敗鄭昌,昌窮蹙乞降,韓地大定,漢王乃實授信為韓王。鄭昌當然失位,不過做了一個韓王的屬員,苟全性命罷了。項羽第二著拒漢計謀,又復失敗。
是時已值隆冬,雨雪紛飛,途中多阻。漢尚沿秦正朔,故雖已改年,尚在隆冬。漢王因未便遠征,重還關中,暫都櫟陽。開放秦時苑囿,令民耕作,改秦社稷為漢社稷,赦罪人,減賦稅,凡民年五十以上,具有善行,得選為三老,每鄉一人﹔復就鄉三老中,採擇一人,令為縣三老,輔助縣令丞尉,興教施仁,關中大安。待至春回寒盡,漢王乃復引兵東出,從臨晉關渡過黃河,直抵河內。河內為殷王司馬卬居守,聞知漢兵入境,不得不發兵迎敵。一場交戰,哪裡敵得過漢軍,徒折傷了好幾千人,敗回朝歌。漢將樊噲等進逼城下,麾眾圍攻,司馬卬自然督守,不敢少懈。一面遣人馳報項王,乞求援兵。
項王方攻入齊地,所向無敵,進迫城陽,齊王田榮,未嫻兵略,徒靠那一股悍氣,橫行青齊,但欲與項羽賭決雌雄。究竟強弱不同,主客懸絕,所以田榮屢戰屢敗,連城陽都不能守,只帶了殘卒數百,走入平原。平原百姓,未嘗實受榮惠,榮反叫他輸糧納芻,不准遲延,頓時惱動眾意,糾合至萬餘人,圍住田榮,榮手下只敵百殘兵,如何抵擋,眼見得眾怒難犯,坐被那平原百姓,擊斃了事。軍閥家其鑒諸。項王乘勢直入,縱兵焚殺,毀城郭,壞庐舍,坑死降兵,拘系老弱婦女,一些兒沒有仁恩。惟復立田假為齊王,總算不絕齊後。田假為榮所逐,亡入楚軍,事見前文。齊人不願奉假,情願擁戴田榮弟田橫,橫得收集餘燼,得眾數萬,逐走田假,再據城陽。假又走入楚營,項王說他庸弱無才,不能自立,索性賞他一刀,結果性命,自領兵猛撲城陽,總道田橫新立,容易鏟滅,誰知田橫卻得人心,合力拒守,齊人又皆憚羽凶威,自知難免一死,不如拚出性命,堅持到底,因此楚兵雖盛,終不能攻破城陽,項王又未肯捨去,總想把城陽蕩平,方足泄恨。接連數旬,仍然相持不下。及河內求救,不過分撥將士若干名,作為援應,且令使人先歸,虛張聲勢,但言楚軍將移動全隊,來援朝歌。只是誤事。
司馬卬得了複音,越覺抖擻精神,乘城拒敵,忽見漢兵逐漸撤圍,一日一夜,竟皆撤盡,不留一人。他想漢兵無故退去,定由項王親自到來所以致此,此時正好追擊一陣,乾些功勞。遂不待躊躇,立率城中將士,開門追趕。約跑了五六十里,未見動靜,天色卻已薄暮,四面又盡是山林,司馬卬也防有埋伏,吩咐收兵。道言未絕,林中一聲炮響,閃出兩員漢將,各帶精兵,來攻司馬卬。司馬卬不敢戀戰,往後便退,部眾慌亂,多半棄甲拋戈,隨卬奔回。卬策馬先奔,只恐漢兵趕來,恨不得一步入城,好容易到了城下,突遇一猛將據住吊橋,大聲喝道:「司馬卬往哪裡走?快快下馬受縛,免得一死!」卬魂飛天外,欲想竄避,又慮後面追兵到來,越覺難敵。沒奈何硬著頭皮,挺槍與戰,才經三合,已被猛將用刀格槍,輕舒左臂,把卬擒住,及卬眾奔還,卬已早作俘囚。又經猛將厲聲呼降,還有何人再敢交鋒,落得匍匐橋邊,乞降求生。究竟這猛將是誰?就是漢先鋒樊噲,還有埋伏林中的兩將,就是周勃灌嬰,這三將分頭伏著,都是韓信所授的密計。他料司馬卬敗還城中,必向項王外求援,倘或援兵驟至,裡應外合,反不勝防,因特用了誘敵的方法,佯為撤圍,使樊噲退伏城隅,周勃灌嬰退伏林間,專誘司馬卬來追,便好前後截殺,把他擒捉,果然司馬卬貪功中計,被樊噲活捉到手,獻至漢王面前。漢王令即解縛,慰諭數語,卬拜伏地上,自稱願降,當由漢王帶領將士,偕卬入城,城中兵民,見卬已歸順漢王,自然全體投誠。
漢兵復出略修武,適有一美貌丈夫,前來投謁,當由軍吏問過姓名,便是楚都尉陳平,名見前文。自稱陽武縣人,與漢王部將魏無知,素來相識。至說明履歷,即有人入報魏無知,無知便出營迎入。班荊道故,相得益歡,且為陳平設宴接風,私下問道:「聞足下已事項王,為何今日到此?」陳平道:「險些兒不能見君,還虧平具有小智,方得脫險前來。」無知驚問原因,陳平道:「平自往事項王,受官都尉,雖未得項王寵信,卻還不見薄待。前因殷王司馬卬,謀叛項王,項王遣平往討,平不欲勞兵,只與殷王說明利害,殷王總算謝罪了事。平還報項王,項王卻賜平金二十鎰。近日漢王攻殷,由項王撥兵救應,行至中途,聞殷王已經降漢,因即折回。項王見救兵還營,問明情形,登時大怒,便欲將平加罪。平只好封還金印,脫身西走,是以到此。」陳平棄楚投漢,借他口中敘出,且將司馬卬前時叛楚,及楚兵救司馬卬中道折還等情,一並敘過,省卻許多轉折。無知道:「漢王豁達大度,知人善任,遠近豪傑,相率歸心。今足下棄暗投明,無知當即為薦舉,俾展大才!」陳平道:「故人高誼,很是可感,但平尚有一種危險的情事,容待說明。平逃出楚營,還幸無人知覺,得離大難。乃到了黃河,僱舟西渡,舟子卻有四五人,統是粗蠻大漢,平急不暇擇,只好下船坐著,催他速駛。偏舟子一面搖船,一面只管向我注目,還道我懷珍寶,要想謀財害命。我身旁只有一劍,並且不習武事,怎能敵得過數人?君想這般情景,豈不是危險萬分麼?」無知道:「這卻如何脫難?」平笑道:「我想舟子動疑,無非利我財物,我索性脫下衣服,赤著身體,幫他搖船。他看我空無所有,也就罷休,一到對岸,我仍將衣服穿好,付與船錢,跳上河岸,一口氣跑到此間,還算是天大的造化哩。」又借平口中自述,以見平之急智。無知道:「如足下的聰明,真是一時無兩了。」說著,復與平暢飲多時,待至日暮更深,即留平住宿營中。
翌日早起,無知便往見漢王,面薦陳平。漢王遂召平入見。平從容進謁,行過了禮,未蒙漢王問及,只好站立一旁。時當午餐,漢王即顧令左右,引平至側廂就食。同席共有七人,俱是因事進見,留賜午膳,及彼此食畢,平又欲入白漢王,使中涓石奮代請,適漢王飲酒微醺,不願見平,只令他往就館中。石奮出語陳平,平答道:「臣為要事前來,今日便當詳告,不能再延。」奮因再報漢王,漢王乃復召入,問有何謀,平進言道:「大王誠欲討楚,何不乘項王伐齊時,迅速東行,搗破巢穴,若得入彭城,截彼歸路,那時楚軍心亂,容易溃散,項王雖勇,也無能為了。」漢王大喜,復問及進軍方略。平具陳路徑,瞭如指掌,說得漢王眉飛色舞,欣慰異常,便問平在楚時,受何官職?平答言曾為都尉。漢王道:「我亦任汝為都尉,何如?」平當然拜謝。漢王道:「且慢!我還要使汝參乘,兼掌護軍。」平亦即受命,再拜而出。
帳下諸將,見陳平驟得貴官,不禁大嘩,你一言,我一語,無非說是陳平初至,心跡未明,如何得引為親近,不辨賢奸!這種私議,傳入漢王耳中,漢王不以為意,且待平加厚。這便是漢王過人處。一面整頓兵馬,指日東行。平代為部署,急切籌備,限令甚嚴。眾將故意試平,向平行賄,乞稍展限,平亦未嘗峻拒,每得賄金,往往直受不辭。於是眾將得隙攻平,並推周勃灌嬰出頭,進白漢王道:「陳平雖美如冠玉,恐徒有外貌,未具真才。臣等聞他家居時,逆倫盜嫂,今掌護軍,又多受諸將賄金,如此淫黷,實為不法亂臣,請大王熟察,毋為所惑!」漢王聽了此言,也不免疑心起來,遂召入魏無知,當面詰責道:「汝薦陳平可用,今聞他盜嫂受金,行止不端,豈不是薦舉非人麼?」無知道:「臣舉陳平,但重平才,大王乃責及行誼,實非今日要務,今日楚漢相距,全仗奇謀,不尚細行,就使信若尾生,古信士,與女子期於橋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橋柱而死,語見《莊子》。賢如孝己,殷高宗子事親至孝,高宗惑於後妻之言,放之而死。有何效用?大王但當察平計劃,曾否可彩,不必詳究盜嫂受金等事。倘平實無智能,臣甘坐罪!」無知所言,亦未免落偏。漢王聽著,尚是半信半疑,待無知退後,又召平入責問。平直答道:「臣本為楚吏,項王不能用臣,故棄楚歸漢,沿途受盡艱難,只剩得孑然一身,來歸大王,若不受金,即無自取資,如何展策!大王今日,如以為臣言可用,不妨聽臣行事,否則原金具在,盡當輸官,請恩賜骸骨便了!」必受金,方可行事,平之言毋乃太過。漢王乃改容謝平,更加厚賜。嗣且遷任護軍中尉,監護諸將,諸將乃不敢復言。惟受金一事,平既自認不諱,毋庸擬議,獨盜嫂事關係曖昧,平不自辯,無知亦未嘗代為洗刷,迄今猶傳為疑案。其實事屬子虛,應該剖白,免致誤傳。平少喪父母,惟與兄伯同居,兄已娶妻,務農為業,獨平喜讀書,手不釋卷。兄見他誠心好學,遣使從師,情願獨身耕稼,勉力持家,但兄妻是女流見識,很滋不悅。一日陳平在家,有裡人看他面色豐腴,便戲語道:「君家素來貧乏,君食何物,乃這般豐肥?」平尚未及答,忽伊嫂遽出來對答道:「我叔有何美食,無非吃些糠粞罷了,有叔如此,不如無有!」此婦亦與漢王嫂相類,但庸婦局量,往往如此,能有幾個漂母慧眼識人?這數語明寓譏嘲,急得陳平面紅耳赤,幾乎無地自容。可巧乃兄進來,亦有所聞,怒責彼婦,說他離間兄弟,立刻休回母家。平慌忙解勸,乃兄決計不從,竟將彼婦攆逐。好一位賢兄。照此看來,嫂叔絕對不和,何有私通情事?況且陳平後來,又得了一個美妻,乃是同裡富翁張負的孫女。平不事生產,年逾弱冠,尚未娶妻,富家不肯與平聯姻,貧家亦為平所不願。適張負孫女,五次許字,五次喪夫,遂致無人過問。獨平見張宅多財,張女又貌美如花,暗暗豔羨,只苦無人替他作伐。事有湊巧,裡人舉辦大喪,浼平襄理,平先往後歸,格外出力。張負亦在喪家弔唁,見平丰儀出眾,辦事精勤,不由的大加賞識,記在胸中。嗣復往視平家,雖是陋巷貧居,門外卻有貴人車轍,當下趨回家中,召子仲與語道:「我欲將孫女嫁與陳平。」仲愕然道:「陳平系一介貧儒,邑人統笑他寒酸,不願聯姻,奈何我家獨遣女往嫁呢?」張負拈髯笑道:「世上豈有美秀如陳平,尚至長久貧賤麼!」也是別具青眼。仲尚是不欲,入問伊女,伊女卻無違言。想是平日亦見過陳平,兩心相悅之故。再經張負遣媒定約,上下相迫,任他張仲如何不樂,也只好籌辦妝奩,嫁女出門。張負又陰出財帛,給與陳平,使得諏吉成禮。平大喜過望,指日完娶。親迎這一日,張負且叮囑孫女,叫她謹守婦道,勿得倚富壓貧。孫女唯唯登輿,到了平家,青庐交拜,綠酒諧歡,可意郎君,得了如花美眷,真個是情投意合,我我卿卿,一夜夫妻百夜恩,無論甚麼外緣,總奪不去兩人恩愛,就使乃兄再娶後妻,亦不過鄉村俗女,怎及得張女纖穠,是可知盜嫂情事,定屬虛誣。自從平娶得張女,用度既充,交遊益廣,就是裡人亦另眼相待。會遇裡中社祭,公推平為社宰,分肉甚均,父老交口稱贊道:「好一個陳孺子,不愧社宰。」平聞言歎息道:「使我得宰天下,也當如分肉一般,秉公辦事呢!志趣不凡,平佐漢王定天下,後為丞相,故補敘獨詳。既而陳勝起兵,使部將周市徇魏,立魏咎為魏王,見前文。平就近往謁,得為太僕。未幾有人構平,平乃走投項羽,從羽入關,受官都尉。至此復西歸漢王,言聽計從,指揮如意,遂得與漢家三杰,並傳不朽了。這且慢表。
且說漢王傳集人馬,統率東征,渡過平陰津,進抵洛陽。途次遇一龍鍾老人,叩謁馬前,漢王詢明姓氏,乃是新城三老董公,年已八十有二。當即命他起立,問有何言?董公道:「臣聞順德必昌,逆德必亡,師出無名,如何服人?敢問大王出兵,究討何人?」漢王道:「項王不道,所以往討。」董公又道:「古語有言,明其為賊,敵乃可服,項羽原是不仁,但逆天害理,莫如弒主一事。大王前與羽共立義帝,北面臣事,今義帝被弒江中,遺骸委地,雖說江畔居民,撈屍藁葬,終究是陰靈未瞑,逆惡未彰。為後文建立義帝祠冢張本。為大王計,果欲東討項羽,何不為義帝發喪,全軍縞素,傳檄諸侯,使人人知義帝凶信,罪由項羽,然後師出有名,天下瞻仰,三王盛舉,亦不過如是了。」漢王聽說,很覺有理,遂向董公答道:「好極!好極!若非先生,寡人幾不得聞此正論了。」足愧三杰。當下欲留住董公,使參軍政。董公自稱老病,不求仕進,告辭而去。漢王乃為義帝舉哀,令三軍素服三日,分遣使人,齎著檄文,佈告各國。文中說是:
天下共立義帝,北面事之,今項羽放殺義帝於江南,大逆無道,寡人親為發喪,諸侯皆縞素,悉發關內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漢以下,願從諸侯王擊楚之殺義帝者!
這檄文傳報各國,魏王豹復書請從,漢王當然作答,叫他發兵相助。魏王豹如約而來,惟漢使至趙,趙相陳餘,卻要漢王殺死張耳,方肯聽命。使人返報漢王,漢王不忍殺耳,偏從兵中尋出一人,面貌與耳相類,竟將他割下首級,仍遣原使持示陳餘。殺一無辜而得天下,仁者不為,漢王此舉,毋乃傷仁!餘舉首審視,已是血肉模糊,未能細辨,不過大略相似,遽以為真,因也撥兵從漢。漢得塞翟韓魏殷趙河南各路大兵,共計五十六萬人,浩浩蕩蕩,殺奔彭城。又恐項羽乘虛襲秦,特使韓信留駐河南,扼要防守,自引大兵東出。路過外黃,正值彭越進謁,報告殺敗楚將,收取魏地十餘城。見前回。漢王道:「將軍既得魏地,應該仍立魏後,魏王豹可以復位,將軍即為魏相便了。」越領命自去,漢王逕至彭城。
彭城裡面,守兵寥寥,所有精兵猛將,都隨項王伐齊,單剩老弱數千人,留守城中,如何抵敵數十萬大兵,當下聞風遁去,聽令漢兵入城。漢兵魚貫而進,即將彭城占住,漢王攬轡徐入,檢查項王宮中,美人具在,珍寶雜陳,不由的故態復萌,就在宮中住下,朝飲醇酒,暮擁嬌娃,享受那溫柔滋味。就是部下將士,亦皆置酒高會,歡呼暢飲,快活異常。
此時張良樊噲想亦從軍,奈何不復進諫!小子有詩歎道:
樂極悲生本古箴,如何一得便驕淫!
彭城置酒尋歡夜,錦帳沈沈禍已深。
漢王正在縱樂,不料項王已回馬殺來。欲知兩軍勝負,且待下回敘明。
司馬卬之反覆無常,宜為項王所痛恨,然不能責及陳平。平之說降司馬卬,已為盡職,若卬之戰敗降漢,平亦安能預料。乃項羽無端遷怒,擬加平以連坐之罰,卒使平畏罪走漢,是何異於為叢毆爵,為淵毆魚乎?漢得陳平,卒賴其六出奇計,以成王業,故本回特詳敘履歷,代為表揚。至若盜嫂一事,卻一再辨誣,所以維持風化,杜後人之口實,意至深也。然陳平主議東征,而未及縞素發喪之大義,反使新城遺老,叩馬進辭,是可知策士遺風,但尚詭謀,不知正道,王跡亡而亂賊興,綱常或幾乎息矣,得董公以規正之,未始非末流之砥柱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9 00:33:15
第二十四回 脫楚厄幸遇戚姬 知漢興拚死陵母
卻說彭城溃卒,奔至城陽,往報項羽。羽聞彭城失守,氣得暴跳如雷,留下諸將攻齊,自率精騎三萬人,倍道回援。由魯地出胡陵,逕抵蕭縣。蕭縣東南,有漢兵數營扎住,本由漢王遣使防羽,營中亦不甚戒備。誰知項王夤夜到來,時正黎明,全營將士,方才睡起,竟被項王麾軍突入,任意蹂躪。漢兵除被殺外,逃避一空,項王長驅直進,奔向彭城。漢王日耽酒色,宴臥遲起,眾將亦連宵醉臥,不知早晚。忽聞楚兵已臨城下,統嚇得形色倉皇,心神慌亂。當由漢王擦開倦眼,出宮升帳,調齊大隊人馬,開城迎戰。遙見項王跨著烏騅,穿著鐵甲,當先開道,挾怒前來。一聲大吼,激成異響,已令人膽戰心寒,再加楚兵楚將,都是兇悍得很,要來與漢軍拚命,奪還家室。這般毒氣,不堪逼近,漢將亦曉得厲害,不得已向前爭鋒。戰一合,敗一合,戰十合,敗十合,那項王復親自動手,執著一竿火尖槍,左右亂搠,無人可當。突然間衝入漢陣,挑落數將,竟向漢王馬前,狂殺過來。樊噲等慌忙攔截,統不是項王對手,紛紛倒退。漢王也覺心慌,但恐項王殺到,只好拍馬返奔,才走數步,回顧大纛,已被項王槍尖撥倒。大纛為全軍耳目,一經倒地,軍士自然亂竄,漢王不暇顧及,只好落荒奔去,沒命亂跑。眾將亦各走各路,無心保護漢王。項王從後追擊,殺得昏天黑地,日色無光,漢兵都從谷泗二水旁,逃將過去,前走的自相踐踏,後走的都遭屠戮,慘死至十餘萬人。還有三四十萬人馬,南竄入山,又為楚兵所追,殺斃了好幾萬。餘眾至靈璧縣東,競渡睢水,水中溺死了許多,岸上擠落了許多,約莫有十多萬人,隨波漂積,睢水為之不流。前日喝得好酒,今日要他去吸清流了。
漢王逃了一程,竟被楚兵追及,圍至三匝。自顧隨身士卒,止數百騎,如何衝突得出?不禁仰天長歎道:「我今日死在此地了!」語尚未畢,忽天上狂風大作,飛砂走石,拔木揚塵,自西北吹向東南,遍地昏冥,好似夜間一般。楚兵既站立不住,又咫尺不辨爾我,只得退回。漢王乘間脫圍,覓路再走。行了數里,後面又有楚兵追來,回望楚將面目,很是熟識,便高聲呼道:「兩賢何必相厄?不若放我逃生!」說罷,又掉頭急奔,卻好後面的楚將,停住不追,竟自回去。這楚將叫做丁公,聞得漢王稱為賢人,就樂得賣個人情,收兵還營。誰知後來竟致隕首!因此漢王復得脫走。自思距家不遠,不如趁便回家,搬取老父嬌妻,免落楚兵毒手,當下馳至豐鄉,走近家門,但見雙扉緊閉,外加封鎖,禁不住吃了一驚,慌忙查問四鄰,俱雲不知去向。那時孑影徘徊,躊躇了好多時,諒想無從追尋,只好縱轡自去。
行行復行行,倏已走了數十里,日色已經西沈,漸覺得饑寒交迫,疲乏不堪。本擬下馬休息,又恐楚兵追來,未便小憩,沒奈何垂頭喪氣,向前再走。又過了好幾里,遙聞有犬吠聲,料知前面定有村洛,及抬頭一望,果見前面有一樹林,從林隙處露出燈光,隱隱有村落出現,摹寫有致。當即策馬前進,想到村中借宿。事有湊巧,適與村內老人相遇,不得不慇懃問訊,求宿一宵。老人見漢王容止,不同凡人,因就引至家中,延令上坐,叩明姓氏,漢王也不諱言,講明實跡。老人說道:「老朽不知駕到,有失遠迎!今因裡中有喜慶事,夜宴歸來,得遇大王尊駕,不勝榮幸。」說著,便向漢王下拜。漢王忙即扶起,且轉問老人家世,老人道:「老朽姓戚,系定陶縣人,前因秦項交兵,避亂至此,當時妻子流離,俱皆喪失,現只小女隨著,權借此地寓居,亂世為人,不如太平為犬,說也可憐。」言下甚是慘沮。漢王已饑腸轆轆,急欲求食,向老人說道:「此處有無酒飯可沽?」老人道:「此地乃是僻鄉,並無市鎮,大王如不嫌簡褻,寒家尚有薄酒粗肴,可以上供。」漢王不待說畢,連忙說好。老人即傳聲入內,叫他女兒整備酒飯。約閱一時,便有一個二九佳人,攜著酒食,姍步來前,漢王瞧著,雖是衣衫樸陋,卻也體態輕盈,免不得稱羨起來。老人命女放下酒肴,便向漢王行禮。漢王起身相答,那戚女盈盈拜畢,轉身返入。老人遂與漢王酌飲,漢王連飲數觥,愁腸漸放,娓娓言情,且問戚女曾否字人。老人道:「小女尚未許字。前有相士談及,謂小女頗有貴相,今日大王到此,莫非前緣注定,應侍大王巾櫛,未知大王尊意如何?」漢王道:「寡人逃難到此,得蒙留宿,已感盛情,怎好再屈令媛為姬妾哩?」也要做作。老人道:「只怕小女不配侍奉,大王何必過謙!」漢王乃說道:「既承老丈美意,我即領情便了。」當下解交玉帶,作為聘禮。老人復喚女出拜,女腼腆出來,含羞襝衽,受了玉帶。並由老人叫她斟酒,捧獻漢王,漢王一飲而盡。至戚女斟至第二杯,漢王就命戚女酬飲,戚女也不固辭,慢慢兒的喝乾,這便算做合巹酒了。既而戚女復入內取飯,出供漢王,漢王又吃了一飽。夜色已闌,老人卻甚知趣,便令該女陪著漢王,入室安寢。漢王趁著酒興,挽女同宿。戚女年已及笄,已解雲情雨意,且終身得侍漢王,可望富貴,不如曲意順承,由他寬衣解帶,擁入衾中。兩情繾綣,一索得男,居然是結下珠胎,不虛此樂了。為生子如意張本,戚女想做妃嬪,誰知後來竟為人彘!
詰旦起牀,出見戚公,吃過早膳,漢王即欲辭行。戚公父女,苦留漢王再住數日,漢王道:「我軍敗溃,將士等不知所在,我何能在此久留?且容我往收散卒,待有大城可住,當來迎接老丈父女,決不爽約!」戚公乃不好強留,送別漢王,只有戚女格外生感,僅得了一宵恩愛,偏即要兩地分離,怎得不蹙損眉尖,依依惜別!漢王到了此時,也未免兒女情長,英雄氣短,臨歧絮語,握著戚女的柔荑,戀戀不捨。結果是硬著心腸,囑咐了一聲珍重,出門上馬,揚鞭逕去。
走了多時,忽見塵頭起處,約有數百騎馳來,他恐防是楚兵,急忙藏入林中,偷眼窺著。待來騎已近,方認得是自己人馬,當先一員將弁,不是別人,就是部將夏侯嬰。時嬰已受封滕公,兼職太僕,常奉王車。彭城一戰,嬰亦隨著,惟因戰敗以後,漢王舍車乘馬,倉皇走脫,所以與嬰相失。嬰保著空車,突出楚圍,四處找尋漢王,走了一夜有餘,方得與漢王相遇。漢王見是夏侯嬰,自然放膽出來,嬰即下馬拜見,具述經過情形,且請漢王換馬登車。漢王依了嬰言,改坐車上,由嬰跨轅隨行。沿途見有難民,紛紛奔走,就中有一幼童,一幼女,狼狽同行,屢顧車中,夏侯嬰眼光靈警,一經瞧見,似曾相識,便語漢王道:「難民中有兩個孩兒,好似大王的子女,究竟是與不是,請大王鑒察!」漢王方張目外顧,果然兩孩非別,乃是親生的子女,便命嬰叫他過來。嬰下車招呼,抱登車上,當由漢王問明情由,兩孩謂與祖父母親等,避難出奔,想來尋訪我父,途次被亂兵衝散,遂致分離,今祖父母親,已不知何處去了。漢王又驚又喜,更問及昨宵情狀,兩孩答道:「兒等已離家兩日,夜間統借宿別村。今日出門行路,偏偏撞著亂兵,祖父失散,母親等又忽然不見,幸虧遇著父親!」說到親字,淚下不止。你的父親,昨夜卻快活得很。漢王也為動容。
正敘談間,夏侯嬰忽驚報道:「那邊有旗幟飄揚,莫非楚兵追來麼?」漢王急著道:「快走罷!」嬰也覺著忙,自至漢王車後,親為漢王推車,向前飛奔。後面果有楚兵追至,首將叫做季布,前來趕拿漢王。漢王走一程,季布追一程,一走一追,看看將及。漢王恐車重行遲,竟將子女推墮車下。夏侯嬰見了,仍然左提右挈,把兩孩抱置車中。俄而漢王又將兩孩推落,夏侯嬰再把兩孩扶載,接連有好幾次,惹得漢王怒起,顧叱夏侯嬰道:「我等危急萬分,難道還要收管兩孩,自喪性命麼?」嬰抗答道:「這是大王親生骨肉,奈何棄去?」漢王更加懊惱,拔出劍來,欲殺夏侯嬰。何以粗暴乃爾!嬰閃過一旁,見兩孩復被漢王踢下,索性令別將御車疾馳,自己伸展左右兩腋,輕輕挾住兩孩,一躍上馬,隨王走免。楚將季布,追趕不及,也只好領兵回去。
漢王見追兵去遠,稍稍放心,夏侯嬰亦策馬馳至,兩下會敘,決向下邑投奔。下邑在碭縣東,曾由漢王妻兄呂澤,帶兵駐紮。漢王與夏侯嬰挈了子女,從間道行至下邑,呂澤正派兵探望,見了漢王,當然迎入,漢王方得了一個安身的地方。已而漢將等聞王所在,陸續趨集,勢又漸振。惟調查各路諸侯消息,殷王司馬卬已經陣亡,塞王司馬欣,與翟王董翳,又復降楚。韓趙河南各路殘兵,亦皆散歸。這雖是關係不小,但尚隨合隨離,不足深恨。最關緊要的,乃是漢王父太公,及妻呂氏等人,好多日不聞音信。仔細探聽,已被楚軍擄掠去了。原來太公帶領家眷,避楚奔難,子婦孫女以外,尚有舍人審食其相從。食其亦讀為異基。大家扮做難民,鬼鬼祟祟,從僻路潛行出去,首二日還算平安,晝行夜宿,不過稍受一些辛苦。至第三日早起,又復啟行,約越數里,適來了許多楚兵,慌忙避開。偏偏楚兵隊裡,有幾個認識太公,及漢王妻呂氏,竟一哄過來,把他兩人拘住。審食其不肯捨去,也為所拘,餘皆走散。漢王僅得子女二人,所有兄弟親族,又俱未見,更聞得老父嬌妻,為敵所虜,生死未卜,忍不住號啕起來。旋經諸將解勸,勉強收淚,乃引眾轉趨碭縣,再著偵騎往探,尋問太公呂氏音信。後來接得確音,才知二人在楚軍中,尚幸未死,只項羽視為奇貨,留作抵押,要想漢王往降。漢王怎肯身入虎口,只得暫從割捨,徐圖良策。妻子可以割捨,老父亦可割捨嗎?
過了數日,復接王陵哀報,乃是老母被掠,伏劍身亡,現願奉母遺命,事漢無二,誓報大仇云云。漢王聽著,悲喜交並,當下復書勸慰,叫他節哀順變,恊力復仇。一面啟節西行,道出梁地,復得楚軍進攻消息,且懼且忿,特召集將佐,商議退敵方法。將佐等甫經敗衄,未敢主戰,彼此相覷,不發一言。漢王勃然道:「我情願棄去關東,分授豪傑,但不知何人肯為效力,破楚立功,得享受此關東土地呢!」道言甫畢,即有一人接口道:「九江王英布,與楚有隙,彭越助齊據梁,兩人皆有大材,可以招致,使為我用。若大王部下,莫如韓信,大王果將關東土地,分給英布彭越韓信三人,彼必感激思奮,願出死力,項羽雖強,也容易破滅了。」漢王見獻計的人,就是張良,便連聲稱善,並顧問左右道:「何人能為我往說九江王,使他背楚從我?」旁有謁者隨何,謁者二字,系秦官名,漢亦仍之。挺身出應,自願前往。漢王乃派吏二千人,與何偕行,何即領命去訖。漢王復向韓彭兩軍,派使求援,自引兵由梁至虞,由虞至滎陽。滎陽為河右要衝,不得不就此扼住,阻楚西進。漢王命部眾屯駐城外,自入城中安歇。
才閱一宵,忽來了一員將弁,素衣素服,踉蹌趨入,拜倒漢王座前,嗚咽不止。漢王急忙審視,見是沛中故友王陵,當即離座扶起,延令旁坐。陵且泣且語道:「臣與逆賊項羽,不知有何宿世冤仇,既逼我母自殺,還要將我母遺骸,付諸鼎烹,臣憤不欲生,願大王撥助雄師,與臣偕行,若不將賊羽碎屍萬段,誓不甘休!」漢王愕然道:「項羽竟這般殘忍麼?不但君欲報仇,就是我與君多年故交,亦當替君出力。況我的衰父弱妻,亦陷沒羽軍,存亡難料,怎好不前去救應?只恨我軍新敗,還須搜乘補闕,募兵添將,方好前去爭鋒,一鼓破賊。否則彼強我弱,彼眾我寡,再若一敗,不堪收拾了!」王陵仍然流涕,又由漢王慰諭一番,擬俟韓信等兵馬到來,便當出發。陵亦無可奈何,只好含淚拜謝。惟陵母也是個女中豪傑,何故自殺,何故被烹,小子應該補敘大略,表明烈婦情形。補筆斷不可少。陵母為羽所虜,羽留置軍營,脅她招降王陵,陵母不肯作書,由羽使人馳往陽夏,假傳陵母遺命,囑陵棄漢歸楚。陵料有詐謀,且亦不願降羽,乃遣歸楚使,另派心腹往楚省母,探明虛實。陵使到了彭城,無從與陵母相見,不得已進謁項羽,傳述陵言,願見陵母,羽即喚陵母出見,使他東向坐著,面諭陵使,叫陵即日來降,保全母命。陵母對著項羽面前,不便直述己見,只得支吾對付,敷衍數語。及陵使辭歸,陵母假送使為名,步出轅門。直至使人將要登車,向母拜別,陵母流淚與語道:「煩使人傳語陵兒,叫他善事漢王,漢王寬厚得民,將來必有天下,吾兒切勿顧念老婦,懷著二心,言已盡此,老婦當以死相送了。」使人尚不知陵母已具死意,還道是一時憤語,不足介懷,但說了尊體保重四字,匆匆上車。那知陵母袖中,取出一柄亮晃晃的匕首,向西叫了兩聲陵兒,便咬著牙關,把匕首向頸上一橫,喉管立斷,鮮血直噴,好一位志節高超的老母,撞倒車旁,一命歸陰去了!比漂母更高一倍。使人不及施救,並恐連害自身,疾馳而去。項羽正差人出視陵母,見了陵母言動等情,也為驚愕。至陵母已死,即刻入報,項羽大怒,喝令左右,舁入陵母屍首,擲置鼎鑊,用火一燒,頃刻糜爛,羽才算泄忿。但人已死去,烹亦何益?徒使王陵聞知,越加痛恨,這真叫做冤仇不解,越結越深呢。
漢王專待韓信等來援,韓信果然率兵來會,還有丞相蕭何,也遣發關中守卒,無論老弱,悉詣滎陽,人數又至十餘萬。漢王大喜,遂使韓信統軍留著,阻住楚鋒,自引子女還櫟陽。韓信究竟能軍,出與楚兵連戰三次,統獲勝仗。一次是在滎陽附近,二次是在南京地方,南京系春秋時鄭京,與近今之江寧不同。三次是在索城境內,楚兵節節敗退,不敢越過滎陽。韓信復令軍士沿著河濱,築起甬道,運取敖倉儲粟,接濟軍糧,漸漸的兵精糧足,屹成重鎮。漢王到了櫟陽,連得韓信捷報,放心了一大半,遂立子盈為太子,大赦罪犯,命充兵戍。太子盈年只五歲,使丞相蕭何為輔,監守關中。且立宗廟,置社稷,一切舉措,俱委蕭何便宜行事。何慨然受命,願在關中轉漕輸粟,擔任兵餉,並請漢王仍往滎陽,督兵東討。漢王依議,乃與蕭何囑別,復東往滎陽去了。小子有詩贊蕭丞相道:
從龍帶甲入關中,轉粟應推第一功,
為語武夫休擊柱,發蹤指示孰如公?
漢王再到滎陽,究竟如何東討,且看下回敘明。
漢王既入彭城,應該亟迎老父,乃耽戀美人寶貨,置酒高會,匪特不知有親,並且不知有敵,何其昏迷乃爾!睢水之敗,乃其自取,太公呂後之被擄,亦何莫非漢王致之?況孑身避難,一遇戚女,即興諧歡,父可忘,妻可棄,兄弟家族可不顧,將帥士卒可不計,而肉慾獨不可不償,漢王亦毋乃不經乎?惟當時項王暴虐,各諸侯亦不足有為,蒼蒼者天,乃不得不屬意漢王,大風之起,已有特徵。陵母以一婦人,獨能見微知著,拚死囑兒,是真一女中丈夫,非庸嫗所得同日語也。本回敘及戚姬,所以原人彘之禍,不沒陵母,所以揚彤幃之光,詳正史之所略,而懲勸之意寓於中,是亦一中壘之遺緒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9 00:33:40
第二十五回 木罌渡軍計擒魏豹 背水列陣誘斬陳餘
卻說漢王再至滎陽,與韓信會師進討,諸將皆踴躍從命,期雪前恥。獨魏王豹入白漢王,乞假歸視母疾。漢王見他始終相從,未嘗擅返,總道是存心不貳,可無他患。況且老母有病,理應歸省,遂慨然應諾,與約後期。豹訂約而去,回到平陽,遽將河口截斷,設兵扼守,叛漢聯楚。當有人報知漢王,漢王雖然懊恨,但尚以為待豹不薄,或可勸他悔悟,免致動兵。因即召過酈食其,令他往說魏豹,且與語道:「先生善長口才,若能勸豹回心,使我減去一敵,便是大功,我當撥出魏地萬戶,封賞先生!」酈生欣然領命,星夜馳往平陽,進見魏豹,仗著三寸不爛的舌根,反覆陳詞,曉諭禍福。偏魏豹毫不動情,淡淡的答說道:「人生世間,好似白駒過隙,若得一日自主,便是一日如願。況漢王專喜侮人,待遇諸侯群臣,不啻奴僕,今朝罵,明朝又罵,毫無君臣禮節,我不願與他再見了。」
酈生說他不動,只得歸報。漢王大怒,即命韓信為左丞相,率同曹參灌嬰二將,統兵討魏。待韓信等已經出發,又召問酈生道:「魏豹竟敢叛我,想必有恃無恐,究竟他命何人為大將?」酈生道:「聞他大將叫做柏直。」漢王掀髯笑道:「柏直口尚乳臭,怎能擋我韓信,還有騎將為誰?」酈生又答是馮敬。漢王道:「敬系秦將馮無擇子,頗有賢名,惜少戰略,也不能擋我灌嬰,此外只有步將了。」酈生接入道:「叫做項它。」漢王大喜道:「這也不能擋我曹參,我可無慮了!」料事如見。遂放下愁腸,靜待韓信軍報。
韓信等到了臨晉津,望見對岸統是魏兵,不便逕渡,乃擇地安營,趕辦船隻,與魏兵隔河相距,暗中卻派遣幹員,探察上流形勢。未幾即得探報,謂對河統有魏兵守著,惟上流的夏陽地方,魏兵甚少,守備空虛。韓信聽著,便已想得破敵的計策,先召曹參入帳,囑令引兵入山,採取木料,不論大小,盡可合用,但教從速為妙,參受令而去。繼又召入灌嬰,叫他派遣兵士,分往市中,購取瓦罌,每罌須容納二石,約數千具,即日候用,不得少延。灌嬰聽了,不禁疑訝起來,便問韓信道:「瓦罌有何用處?」韓信道:「將軍不必急問,但教依令往辦,自可建功。」嬰尚是莫明其妙,只因軍令難違,不得不如言辦理。才閱兩日,參與嬰先後繳令,各將木料瓦罌,一律辦齊。信又取出一函,交與兩人,命他自去展閱,兩人受函出帳,拆視函中,乃是叫他製造木罌。這木罌的造法,係用木夾住罌底,四圍縛成方格,把繩絆住,一格一罌,兩格兩罌,數十格即數十罌,合為一排,數千罌分做數十排。制成以後,再行請令。灌嬰道:「渡河須用船隻,現在船已漸集,何故要造這木罌?真正奇事!」故作疑幻,令人不測。曹參道:「想元帥總有妙用,我等且監督工兵,依法制就便了。」於是日夜趕造,不到數日,已將木罌制齊,因即請令定奪。韓信親自驗畢,待至黃昏,留兵數千,使灌嬰帶著,但准搖旗擂鼓,守住船隻,不得擅自渡河,違令斬首。灌嬰唯唯受教。這卻是個美差。信卻與曹參督同大兵,搬運木罌,夤夜行抵夏陽,即將木罌放入河中,每罌內裝載兵士兩三人,卻也四平八穩,不致傾覆。兵士就在罌內,用械划動,自然移去。信與曹參亦下馬就罌,一同渡河。好容易到了對岸,並皆躍登陸地,整隊前行。那魏將柏直等人,但扼住臨晉津,不使漢兵得渡。嗣聞漢兵陳船吶喊,越加小心防守,一步兒不敢他去。就是魏王豹亦注意臨晉,不及夏陽。因為夏陽平日,向無船隻,勢難徒涉,所以置諸度外,絕不過問。誰知韓信竟用木罌渡軍,無阻無礙,直至東張,才見有魏兵營盤,擋住大道。曹參拍馬舞刀,竟向魏營殺入,漢兵當然隨上。魏將孫遫,倉猝抵敵,終落得大敗虧輸,向北竄去。曹參乘勝直入,進薄安邑,守將王襄,出城迎戰,甫經數合,即被曹參賣個破綻,讓他劈來,輕身一閃,彼落空,此得勢,順手牽住絲縧,活擒下馬,擲付部軍。魏兵見主將被擒,何人再敢抵敵?或逃或降,安邑城空若無人,遂由曹參引兵占住。韓信也即進城,犒賞將士,再擬入攻魏都。
魏都就是平陽,魏王豹居住都中,連接東張安邑敗耗,驚慌的了不得,遂差人追回柏直等軍,自率親兵出都,堵截漢軍。到了曲陽,剛遇漢軍殺來,當即擺開兵馬,與他交戰。漢軍已經深入,自知有進無退,奮不顧身,俗語說得好,一夫拚命,萬夫莫當,況大眾不下數萬,又有韓信曹參兩將帥,前後指麾,憑他如何勁敵,也是不能支持。魏王豹既無韜略,又乏精銳,眼見得有敗無勝,向北亂逃。漢兵用力追趕,馳抵東垣,復將魏豹圍住。豹冒死衝突,總不得出,韓信知豹窮蹙,傳語魏兵,叫他早降免死。魏兵棄甲投戈,都稱願降。魏豹窮極無奈,也顧不得面子,只好下馬伏地,束手受擒。卻不怕漢王辱罵麼?
韓信把豹囚入檻車,直抵平陽城下,便令曹參押豹出示,曉諭守兵,叫他出降。守兵瞠目伸舌,無心抵禦,樂得舉城奉獻,保全性命。韓信曹參,依次入城,下令兵民,一體赦宥,惟將魏豹家眷,盡行拿下,與豹一同系著。會值魏將柏直等引兵回援,途次聞得漢軍襲入,連破城邑,並魏王亦被擒去,統嚇得不知所為。可巧韓信著人招降,指示一條生路,大眾無法可施,沒奈何走到平陽,跪降了事。魏將全然無用,果如漢王所料。韓信召到灌嬰,令與曹參分徇魏地,各處城邑,無不歸附,魏地大定。信欲乘便擊趙,留兵不返,但將魏豹全家,悉數解往滎陽,聽候漢王發落。自請添兵三萬人,往平趙國,且言從趙入燕,從燕入齊,東北既平,方好專力擊楚,南下會師。卻是絕大計劃。漢王允如所請,立撥部兵三萬,使張耳帶去,會同韓信等擊趙。一面提入魏豹,拍案大罵,意欲將豹梟首,慌得豹匍匐座前,頭如搗蒜,乞貸死罪。虧他一張老臉皮。漢王轉怒為笑道:「量汝這等鼠子,有何能力!我今日不妨饒汝,權給汝首,汝若再有異心,族誅未遲。」豹又叩了幾個響頭,方才退出。
漢王又命將魏豹家眷,除老母年邁不能充役外,餘皆沒入為奴。豹妾薄姬,姿容最美,發往織室作工。後來被漢王瞧見,頗覺中意,又把她送入後宮。說將起來,這個薄姬卻與漢魏大有關係。姬母薄氏,本為魏國宗女,魏為秦滅,流落他鄉,與吳人薄姓私通,儼成夫婦,生下一女,出落得裊裊婷婷,齊齊整整。魏豹得立為王,薄女已經及笄,夤緣入宮,得為豹妾。時有河內老嫗許氏,具相人術,言無不中,世人稱為許負。負與婦通,注見前文。豹聞許負善相,特召她進來,遍相家屬。許負看到薄女,不勝驚愕道:「將來必生龍種,當為天子。」豹亦驚喜道:「可真麼?試看我面,應該如何結果。」許負笑說道:「大王原是貴相,今已為王,尚好說是未貴麼?」句中有眼。豹聽到此語,料知自己不過為王,惟得子為帝,勝如自為,倒也歡喜得很。當下厚贈許負,送她歸家,且格外寵愛薄女,幾與正室無二。就是興兵背漢,也為了許負一言,激成變志。他想有子為帝,必須由自身先立基業,方可造成帝系。若盡管臣事漢王,如何獨立,如何貽謀,所以決意叛漢,負嵎自雄。子尚未生,便作癡想,安得不敗,安得不亡。偏偏癡願難償,反致國亡家破,那相親相愛的薄家女,竟被漢王攫去,罰作宮妃。薄女也自傷薄命,身為罪人,充當賤役,始居織室,繼入漢宮,終不見有意外幸事,只得死心塌地,做個白頭宮人,便算了卻一生。那知過了年餘,竟得了一個夢兆,乃是蒼龍據腹,大驚而寤。默思此夢主何吉凶,一時也無從詳起。越宿起牀,並無征驗,遲至夜間,忽接內使宣召,叫她入侍,不得不略略整妝,前去應命。及見過漢王,在旁侍立,漢王方在酣飲,一雙醉眼,注視了好幾回,等到酒後撤肴,竟將她扯入內寢,要演那高唐故事,此時身不由主,任所欲為,到了交歡的時候,薄女始將昨宵夢兆,告知漢王。漢王道:「這是貴征,我今夕就與汝玉成了。」說也奇怪,薄女經過一番雨露,便得懷胎,十月滿足,果生一男,取名為恒,便是將來的漢文帝,只晦氣了一個魏王豹,求福得禍,一敗塗地。可見人生遇合,都有命數,切勿可過信術士,癡心妄想呢!喚醒世夢。閒話休表。
且說韓信寓居平陽,籌備伐趙,可巧張耳帶兵到來,與信會師,信遂合兵東行,進攻代郡。這伐趙的原因,係由趙相陳餘,本已出兵從漢,自漢王為楚所敗,趙兵散歸,報稱張耳尚存,頓時惱動陳餘,復與漢絕和。張耳詐死見二十三回。韓信援為話柄,責趙背漢,因此長驅攻代,直抵閼與。代為陳餘受封地,餘留輔趙王,用夏說為代相,使他居守。見二十一回。說聞漢兵已至閼與,距代城不過數十里,當即引兵出敵,與漢兵前隊相遇。漢先鋒將乃是曹參,躍馬持刀,直指夏說,說亦持刀相迎。戰了一二十合,參虛晃一刀,拍馬就走,漢兵亦返身同奔。明明是詐。說麾兵大進,迤邐追趕,約行了二十多里,忽兩面喊聲大起,左有灌嬰,右有張耳,兩路兵殺出,衝斷代兵,再經曹參引兵殺回,三面夾攻,代兵大敗,說慌忙遁還。偏漢兵不肯罷手,從後急追,走至鄔東,已被曹參追及,刃傷說馬後股,馬負痛倒地,把說掀翻,便為漢兵所擒。參勸說投降,說反罵漢欺人無信,激動參怒,手起刀落,把說劈下頭顱,因即攻入代城。
安民已畢,就去迎接韓信。信立即至代,再擬移兵入趙。適有漢王使命到來,調回將士,助守敖倉,信乃使曹參南還。參道出鄔城,為趙將戚將軍所阻,一場惡鬥,力把戚將軍劈死,方得打通路徑,還詣敖倉去了。惟韓信麾下,要算參最為智勇,所領部曲,亦皆善戰。參既南下,部眾當然隨去,信不得不募兵補闕,好容易招添萬人,驅往擊趙。沿途探聽趙兵消息,先後接得探報,各稱趙兵據井陘口,差不多有二十萬人。信素知井陘口的險要,未便輕進,約距井陘口三十里外,停兵下寨,再遣細作往覘虛實,然後進兵。
是時趙已知代地失守,格外嚴防,所以扼險固守,阻住漢軍。有謀士廣武軍李左車,進說陳餘道:「韓信張耳,乘勝遠鬥,鋒不可當。但臣聞千里饋糧,士有饑色,樵蘇後爨,師不宿飽,他敢遠道至此,必利在速戰。好在我國門戶,有井陘口為阻,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成列,彼若從此處進兵,勢難兼運糧草,所有輜重,定在後面。願假臣三萬人,由間道潛出,截取彼糧,足下但深溝高壘,勿與交鋒,彼前不得戰,後不得還,野無所掠,何從得食,不出十日,兩將首級,可致麾下!否則,雖有險阻,不足深恃,恐反為二子所擒了!」左車之計,足以守趙,若必謂足擒信耳,亦覺過誇。陳餘本是書生出身,見識迂拘,嘗自稱為義兵,不尚詐謀,因辭退李左車,屏絕勿用。
事為韓信所聞,暗闇心喜,遂傳入騎都尉靳歙,囑他如此如此。待靳歙去後,又召左騎將傅寬,及常山太守張蒼,亦授以密計,令他分頭去訖。自己待至夜半,拔寨起行,及抵井陘口,天色微明,只令裨將分給乾糧,叫全軍暫時果腹,且傳諭大眾道:「今日便好破趙,待成功後,會食未遲。」將士等統皆疑訝,但亦不敢細問,只好齊聲應令。卻是奇怪。信又挑選精兵萬人,叫他渡過汦水,背著河岸,列陣待著。趙軍望見背水陣,不禁竊笑,就是漢將等亦皆驚疑。只韓信平日兵謀,往往令人不測,所以依令照行,未敢有違。信復笑語張耳道:「趙兵據險立營,未見我大將旗鼓,故堅持不動。我當與君同往,親去督攻,使彼奪氣,彼自然退去了。」耳亦未以為然,勉從信言,相偕渡河。信即命軍士揚旗示眾,伐鼓助威,大模大樣的闖入井陘口。
早有趙卒報達陳餘,餘大開營門,麾兵出戰。兩下交綏,趙兵仗著勢眾,一擁上前,來圍韓信張耳。信呼耳急走,且令軍士拋去帥旗,擲去戰鼓,一齊返奔,馳還汦河。顯是詭謀。陳餘部眾得勝,自然並力追擊,還有居守營內的趙兵,也想乘勢邀功,竟把趙王歇都擁了出來,掠取漢軍旗鼓,揚揚得意,嘩聲如雷。那時韓信等已退到汦河,陳餘等亦皆追至,汦河上面,本有漢軍列著,納入韓信張耳,出拒陳餘。韓信下令軍中,決一死戰,退後立斬。漢兵本無退路,就使沒有號令,也只可拚死求生。當下奮力拒戰,爭先殺敵,自辰牌鬥至午牌,不分勝負,陳餘恐部眾腹饑,不能再戰,乃收軍回去。不料到了半途,遙見營中旗幟,都已變色,一張張的隨風飄動,好似紅霞散彩,燦爛異常。及仔細辨認,分明是漢軍赤幟,不由的魂馳魄喪,色沮心驚。正在慌張的時候,刺斜裡突出一軍,乃是漢左騎將傅寬,引兵殺來。餘急忙對敵,且戰且走,忽又有一路人馬,兜頭攔住,為首統將,系漢常山太守張蒼,嚇得餘不知所措,反從後面倒退。張蒼傅寬,合兵趕殺,卻故意不去夾擊,惟把餘逼回汦水,餘軍不顧前後,但教有路可逃,走了再說。餘明知汦水旁邊,駐有漢軍,此去乃是一條絕路,自往尋死,為此喝止部眾,飭令死戰,偏部眾已無鬥志,不肯聽令,只管狂奔。餘不覺怒起,命部將連殺數人,越殺越逃,越逃越亂,連餘亦只好跟著,不能獨返。看看汦水將近,心下愈急,忽來了一個冤家,驅兵亂斲,先將餘纛砍翻,繼即將餘圍住。餘沒甚武力,怎能自脫,即被來兵殺死,這來兵中的主將,究是何人?看官聽著,就是前時刎頸交張耳!殺人不殺己,想也好算是刎頸交。
餘既被殺,趙兵除逃去外,悉數降漢。張耳還報韓信,且請往拿趙王歇,信微笑道:「公得斬陳餘,大功已立,那擒拿趙王歇的功勞,就讓與別人罷了。」言未畢,已由靳歙部下,押到一個俘虜,張耳瞧著,俘虜非他,正是趙王歇,又喜又驚。韓信令推歇至前,問了數語,歇默然不答,由信喝令斬訖。當有將士奉令,牽歇出外,梟首復命。趙君臣統皆授首,趙地自平。
惟諸將雖得大捷,卻看了韓信用兵,好似神出鬼沒,無從捉摸,各欲向信問明。好在功成以後,應該入賀,就趁那賀捷的機會,請教玄機。正是:
欲知妙計平強敵,要待明言示暗機。
究竟韓信如何答說,且至下回再詳。
本回敘述韓信兵謀,說得迷離惝恍,不可究詰。迨一經揭出,始知韓信用兵,確有神出鬼沒之妙。謀固奇而筆亦奇,以視正史中之直言紀載,趣味何如!夫正史尚直筆,小說尚曲筆,體裁原是不同,而世人之厭閱正史,樂觀小說,亦即於此處分之。然或向壁虛造,與正史毫不相符,則又為荒誕無稽,何關學術。試看本回之演述木罌渡軍,背水列陣,於史事有否不同?不過化正為奇,較足奪目,能令閱者興味不窮,是即歷史小說之特長也。中插薄姬一段,更於陣雲戰雨之中,辟出風流佳話,尤足生色。且事關漢魏興亡,不可不敘,文以載事,即以道情,吾於是書亦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9 00:34:04
第二十六回 隨何傳命招英布 張良借箸駁酈生
卻說韓信滅趙,諸將入賀,乘便問及計謀。經韓信從頭敘明,才知前時所遣的三路人馬,都寓玄機。靳歙一路,是叫他夤夜出發,繞到趙營後面,暗暗伏著,等到趙兵空壁出戰,便乘虛劫營,拔去趙幟,改豎漢幟。傅寬張蒼兩路,是叫他向晨出發,埋伏趙營附近,等到陳餘回軍,分頭截殺,仍使陳餘退還汦上,好教張耳守候,把他送終。陳餘果然中計,徒落得身首兩分。就是趙王歇被眾擁出,一聞營塞失陷,當即回馬,巧值靳歙殺出,擊走趙兵,趙王歇走得少慢,且被勒歙趕著,活捉了來,也致畢命。這都是韓信預先佈置,好似設著天羅地網,把趙君臣二十萬人,一古腦兒罩住,無從擺脫,待至功成事就,由韓信表白出來,眾將方如夢初醒,無不佩服。說破疑團,使人醒目。惟背水列陣,乃是兵法所忌,韓信違法行兵,反得大捷,尚令諸將生疑。要想問個明白,當下齊聲問信道:「兵法有言,右背山林,前左山澤,今將軍背水為陣,竟得勝趙,究是何因?」信答說道:「這也何嘗不是兵法?諸君雖閱兵書,未得奧旨,所以生疑。兵法中曾有二語云:陷之死地而後生,置之亡地而後存,便是此意。試想我軍新舊夾雜,良窳難分,信又非善能拊循,徒叫他奮身殺敵,怎望有成?惟置諸死地,使他人自為戰,然後勇氣百倍,無人可當,這又如兵法所言,驅市人為戰,不能不用此術哩。」諸將聽了,皆下拜道:「將軍妙算,非他人可及,末將等謹受教了。」信又說道:「趙歇陳餘,雖皆擒斬,但尚有一謀士李左車,不知去向,此人不除,尚為後患,諸君能為我活擒到來,當有重賞。」諸將受命而出,四處尋捉李左車,竟無音響。
信又明懸賞格,謂能生擒李左車,立賞千金。
過了數日,果然有人捉住左車,解到轅門,信驗明屬實,即出千金為賞,一面召入李左車。諸將在側,總道是將他立斬,誰知左車進來,信忽下座相迎,親為解縛,延令東向坐著,自己西向陪坐,彷彿弟子見師,格外敬禮。且柔聲婉問道:「僕欲北向攻燕,東向伐齊,如何可收全功?」左車皺眉道:「亡國大夫,不足圖存,請將軍另擇高明!左車何敢參議?」信又道:「僕聞百里奚居虞,無救虞亡,及到了秦國,佐成霸業,這並非為虞計拙,為秦計巧,乃是用與不用,聽與不聽,因致先後不同。若使成安君陳餘號成安君見二十一回。聽用君計,恐僕亦束手成擒了。今僕虛心求教,幸勿推辭。」左車方才說道:「將軍涉西河,虜魏王,擒夏說,東下井陘,僅閱半日,得破趙兵二十萬眾,誅成安君,兼斃趙王,名聞海內,威震天下,農夫莫不輟耕釋耒,爭望將軍顏色,這是將軍的長處,一時無兩了。但迭經戰陣,師勞卒疲,不堪再用,今將軍若引往攻燕,燕人憑城固守,將軍欲戰不得,欲攻不克,情急勢拙,日久糧盡,燕既不服,齊又稱強,二國相持,劉項勝負,終難決定,這反變做將軍的短處,豈不可惜!古來良將用兵,須要用長擊短,切不可用短擊長。」信聽言至此,忍耐不住,連忙接問道:「君言甚是,今日究用何策?」左車道:「為將軍計,莫若安兵息甲,鎮撫趙民,百里以內,如有牛酒來獻,盡可宰饗將士,鼓勵軍心。暗中先遣一辯士,齎著尺書,曉示燕王,詳陳利害,燕懼將軍聲威,不敢不從。待燕已聽命,便好東向擊齊!齊成孤立,不亡何待!雖有智士,也無能為謀了。這就是先聲後實的兵法,請將軍採擇。」信鼓掌稱善,當即厚待左車,留居幕中。特派一個說客,持書赴燕。燕王臧荼,當然畏威乞降,復書報信。信得燕王降書,更遣人報知漢王,且請加封張耳,使他王趙。漢王聞燕趙皆平,當然心喜,因即依了信議,封張耳為趙王,另命信引兵擊齊。復使已發,復接得隨何書報,已將九江王英布說妥,指日來降。這真是喜氣重重,無求不遂了。隨何出使九江,見二十四回。
先是隨何到了九江,九江王英布,但使太宰招待,留居客館。一連三日,未許進見,何因語太宰道:「僕奉漢王使命,來謂大王,大王托故不見,迄今已閱三日。僕料大王意思,無非楚強漢弱,尚待躊躇,但亦何妨與僕相見,僕所言如果合意,大王便可聽從,倘若不合,就可將僕等二十人,梟首市曹,轉獻楚王,豈不較快!願足下轉達鄙忱。」太宰乃入白英布,布始召何入見,命坐左側。何便開口道:「漢王使何到此,敬問大王起居,且囑何轉請大王,為甚麼與楚獨親?」英布道:「寡人嘗為楚屬,北向臣事,自不得不相親了。』何又道:「大王與楚王,俱列為諸侯,今乃北向事楚,想是視楚為強,可以托國﹔但楚嘗伐齊,項王身先士卒親負版築,大王理應親率部眾,為楚先驅,奈何只撥四千人,往會楚軍,難道北面稱臣,好這般敷衍塞責嗎?且漢王入彭城時,項王尚在齊地,一時不及赴援,大王距居較近,應早統兵出救,渡淮力爭,乃不聞一卒踰淮,坐視成敗,難道托身他人,好這般袖手旁觀嗎?大王名為事楚,並無實際,將來項王動怒,定要歸罪大王,前來聲討,不知大王將如何對待呢?」英布聽了,沈吟不答,何復申說道:「大王視楚為強,必且視漢為弱,其實楚兵雖強,天下已皆嫉視,不願臣服。試想項王背盟約,弒義帝,何等不道!今漢王仗義討逆,招集諸侯,固守成臯滎陽,轉運蜀粟,深溝高壘,與楚相持,楚兵千里深入,進退兩難,勢且坐困,強必轉弱,何一可恃?就使楚得勝漢,諸侯必將團結一氣,並力御楚,眾怒難犯,怎得不敗?照此看來,楚實遠不及漢哩。今大王不肯聯漢,反向外強中乾,危亡在邇的楚國,稱臣托庇,豈非自誤!目前九江軍馬,雖未必果能滅楚,但使大王背楚與漢,項王必前來攻擊,大王能將項王絆住數月,漢王便可穩取天下,那時何與大王,提劍歸漢,漢王自然裂土分封,仍將九江歸諸大王,大王方得高枕無懮,否則大王與受惡名,必遭眾矢,恐楚尚未亡,九江先已搖動,不但項王記念前嫌,要來與大王尋釁呢!」一層逼進一層。英布被他說動,不由的起身離座,與何附耳道:「寡人當遵從來命,惟近日且勿聲張,少待數日,然後宣示便了。」何乃辭歸客館。
守候了好幾天,仍無動靜,探問館員,才知楚使到來,促布發兵攻漢,布尚未決議,因此遲延。他就想出一法,專伺楚使行止。一日楚使入見,坐催布下動員令,何亦昂然趨入,走至楚使上首,坐定與語道:「九江王已經歸漢,汝系楚使,怎得來此徵兵?」英布還想瞞住,一經隨何道破,當然失色。楚使見有變故,也即驚起,向外走出。隨何急語英布道:「事機已露,休使楚使逃歸,不如殺死了他,速即助漢攻楚,免得再誤!」英布一想,好似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索性依了隨何,立命左右追拘楚使,一刀兩段。於是宣告大眾,自即日起,與楚脫離關係,聯絡漢王,興師伐楚。
這消息傳到彭城,氣得項王雙目圓睜,無名火高起三丈,立飭親將項聲,與悍將龍且,領著精兵,馳攻九江。英布出兵對敵,連戰數次,卻也殺個平手,沒甚勝敗,相持了一月有餘,楚兵逐漸加增,九江兵逐漸喪失,害得布支持不住,吃了一回大敗仗,只好棄去九江,與隨何偕赴滎陽,投順漢王。
漢王傳請相見,即由隨何導布進去。到了大廳,尚不見漢王形影,再曲曲折折的行入內室,始見漢王踞坐榻上,令人洗足。恐漢王有洗足癖,故屢次如此。但前見酈生本是無心,此次見布,卻是有意,閱者休被瞞過。布不禁懊悵,但事已到此,只得向前通名,屈身行禮。漢王略略欠身,便算是待客的禮節,餘不過慰問數語,也沒有多少厚情,布因即辭出,很是愧悔。湊巧隨何也即出來,便悵然與語道:「不該聽汝誑言,驟到此地!現在懊悔已遲,不如就此自殺罷!」說至此,拔劍出鞘,即欲自刎。隨何連忙止住,驚問何因?布復說道:「我也是一國主子,南面稱王,今來與漢王相見,待我不啻奴僕,我尚有何顏為人,不如速死了事。」看到英布後來結局,原是速死為宜。隨何又急勸道:「漢王宿酒未醒,所以簡慢,少頃自有殊禮相待,幸勿性急。」
正對答間,裡面已派出典客人員,請布往寓館舍,貌極慇懃,布乃藏劍入鞘,隨同就館。但見館中陳設華麗,服御輝煌,所有衛士從吏,統皆站立兩旁,非常恭敬,儼然如謁見主子一般,既而張良陳平等人,亦俱到來,延布上坐,擺酒接風。席間肴饌精美,器皿整潔,已覺得禮隆物備,具愜心懷。到了酒過數巡,更來了一班女樂,曼聲度曲,低唱侑觴,引得布耳鼓悠揚,眼花繚亂,快活的了不得,把那前半日尋死的心腸,早已銷融淨盡,不留遺蹟了。及酒闌席散,夜靜更深,尚有歌女侍著,未敢擅去。布樂得受用,左擁右抱,其樂陶陶,一夜風光,不勝殫述。差不多似迷人館。翌日,乃入謝漢王,漢王卻竭誠相待,禮意兼優,比那昨日情形不相同。操縱庸夫,便是此術。布越覺愜意,當面宣誓,願為漢王效死。漢王乃令布出收散卒,並力拒楚。
布受命退出,即差人潛往九江,招徠舊部,並乘便搬取家眷。好多日方得回音,舊部卻有數千人同來,獨不見妻妾子女。問明底細,才知楚將項伯,已入九江,把他全家誅戮了。布大為悲忿,立刻進見漢王,說明慘狀,原教你全家誅戮,好令死心歸漢。且欲自帶部卒,赴楚報仇。漢王道:「項羽尚強,不宜輕往,況聞將軍部曲,不過數千,怎能敷用?我當助兵萬人,勞將軍往扼成臯,一俟有機可乘,便好進兵雪恨了。」布聞言稱謝,出具行裝,即日就道。漢王亦知他情急,便派兵萬名,隨他同往,布即辭行而去。
漢王既遣出英布,擬向關中催趲軍糧,與楚兵決一大戰。可巧丞相蕭何,差了許多兄弟子姪,押著糧車,運到滎陽,漢王一一傳見,且問及丞相安否?大眾齊聲道:「丞相托大王福庇,安好如常,惟念大王櫛風沐雨,親歷戎行,恨不得橐鞬相隨,分任勞苦。今特遣臣等前來服役,願乞大王賜錄,柰籍從軍!」漢王大喜道:「丞相為國忘家,為公忘私,正是忠誠無兩了。」當下召入軍官,叫他將蕭氏兄弟子姪,量能錄用,不得有違。軍官應命,引著大眾,自去支配,無庸細說。惟丞相蕭何,派遣兄弟子姪,投效軍前,卻有一種原因。自從漢王出次滎陽,時常遣使入關,慰問蕭何,蕭何也不以為意。偏有門客鮑生,冷眼窺破,獨向蕭何進言,說是漢王在軍,親嘗艱苦,及時來慰問丞相,定懷別意。最好由丞相挑選親族,視有丁壯可用,遣使從軍,方足固寵釋疑等語。蕭何依計而行,果得漢王心喜,不復猜嫌,君臣相安,自然和洽,還有甚麼異言?
惟關中轉餉艱難,不能隨時接濟,全靠那敖倉積粟,取資軍食。敖倉在滎陽西北,因在敖山上面,築城儲糧,所以叫做敖倉,這是秦時留存的遺制。前由韓信遣將佔據,旁築甬道,由山達河,接濟滎陽屯兵,原是保衛滎陽的要策。回應二十四回,且足補前次所未詳。至韓信北征,敖倉委大將周勃駐守,更撥曹參為助,非常注重。項羽屢欲進攻滎陽,發兵數次,不能得手,旋聞漢王招降英布,失去一個幫手,更不禁怒髮衝冠,亟擬督軍親出,踏破滎陽。旁有范增獻議道:「漢王固守滎陽,無非靠著敖倉糧運,今欲往攻滎陽,必須先截敖倉,敖倉路斷,滎陽乏食,自然一戰可下了。」項王聽著,立遣部將鍾離昧,率兵萬人,往截敖倉糧道,連番衝突,攻破甬道好幾處,把漢兵輸運軍糧,搶去甚多。周勃雖聞信趕救,已是不及,且被鍾離昧邀擊一陣,反致敗回。鍾離昧飛書告捷,竟促項王進攻滎陽,項王遂大舉西行,直向滎陽進發。
滎陽城內,已懮乏食,剛要派兵救應敖倉,夾攻鍾離昧,不防項王統率大軍,親來奪取滎陽。這事非同小可,累得漢王寢饋難安,因召入酈食其,向他問計。酈生答道:「項羽傾國前來,銳氣正盛,未可與敵。為大王計,惟有分封諸侯,牽制楚軍,方可紓患。從前商湯放桀,仍封夏後,周武滅紂,亦封殷後,至暴秦併吞六國,不使存祀,所以速亡。今大王若分封六國後嗣,六國君民,必皆感恩慕義,願為臣妾,合力擁戴大王。大王得道多助,自可南鄉稱霸,楚成孤立,必然失勢,亦當襝衽來朝,不敢與大王抗衡了。」漢王道:「此計甚善,可即命有司刻印,齎封六國,各處都煩先生一行,為我傳命。」酈生趨出,當然代戒有司,速鑄六國王印,印尚未成,酈生已整裝待發。
適值張良入謁,見漢王方在午膳,趑趄不前。漢王已經瞧著,向良招呼道:「子房來得正好,可為我商決一事。」良乃趨近座前,漢王又與語道:「近日有人獻策,請封六國後人,牽制楚軍,究竟可否照行?」張良忙答道:「何人為大王出此下計?此計若行,大事去了!」漢王不覺一驚,把箸放下,就將酈生所言,轉告張良。良隨手取箸,指陳利弊道:「臣請為大王借管代籌,說明害處。從前湯武放伐桀紂,仍封後嗣,乃是能制彼死命,不妨示恩。今日大王自問,能制項羽的死命否?這就是一不可行。武王入殷,表商容閭,釋箕子囚,封比乾墓,今日大王能否為此?這就是二不可行。武王發鉅橋粟,散鹿台財,專濟貧窮,今日大王能否為此?這就是三不可行。武王勝殷回國,偃革為軒,倒載干戈,示不復用,今日大王能否為此?這就是四不可行。休馬華山,不復再乘,大王能做得到否?這就是五不可行。放牛桃林,不復再運,大王能做得到否?這就是六不可行。況且天下豪傑,拋親戚,棄墳墓,去故舊,來從大王,無非為日後成功,冀得尺寸封土,今復立六國後,尚有何地可封諸臣,豪傑統皆失望,不如歸事故主,大王得靠著何人,共取天下?這就是七不可行。楚若不強,倒也罷了,倘強盛如故,六國新王,必折服楚國,大王怎得強令稱臣?這就是八不可行。有此八害,豈不是大事盡去麼?」漢王口中含飯,仔細聽說,及張良說罷,竟將口中飯吐出,大罵酈生道:「豎儒無知,幾誤乃公大事!幸虧子房為我指明,免得錯行。」說至此,急命左右傳語有司,促令銷印,酈生一場高興,化作冰銷。但細思良言,確是有理,也覺得自己錯想,不敢瀆陳了。老頭兒太多言。
過了數日,楚兵前鋒,竟逼至滎陽城下,城外戍兵,陸續避入城中,漢王急命大小諸將,閉城固守,自在廳室中坐著,默籌方法。適值陳平來報軍情,漢王即令他旁坐,商議破敵事宜。這一番有分教:
六出奇謀緣此始,七旬亞父命該終。
欲知陳平如何獻謀,且至下回再表。
英布實一鄙夫耳!患得患失之見,橫亙胸中,故隨何怵以禍福,即為所動,背楚歸漢。及入見漢王,偶遭慢侮,便欲自刎,何其輕躁乃爾!就館以後,服御滿前,美人侍側,彩色悅目,肥甘適口,轉不禁大喜欲狂,又何其志趣之卑陋也!唐李文饒以漢王見布,深得駕馭英雄之術,吾謂此足以馭鄙夫,斷不足以馭英雄。伊尹必三聘而始至,呂尚必師事而後來,倘如漢王之踞牀洗足,已早望望然去之矣,寧如英布之易受牢籠乎?酈生之初見漢王,亦遭踞牀洗足之侮,而不復他適,其志識亦不過爾爾。請封六國,所見何左,一經張子房之駁斥,而其計謀之絀,已可概見。英布固鄙夫也,不得為英雄,酈生亦庸流耳,寧真得為智士!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9 00:34:27
第二十七回 縱反間范增致斃 甘替死紀信被焚
卻說陳平入見漢王,漢王正懮心時局,亟顧語陳平道:「天下紛紛,究竟何時得了?」平答說道:「大王所慮,無非是為著項王,臣料項王麾下,不過范亞父,項羽尊范增為亞父。鍾離昧等數人,算做項氏忠臣,替他出力。大王若肯捐棄巨金,賄通楚人,流言反間,使他自相猜疑,然後乘隙進攻,破楚自容易了。」漢王道:「金銀何足顧惜?但教折除敵燄,便足安心。」說著,即命左右取出黃金四萬斤,交與陳平,任令行事。平受金退出,提出數成,交與心腹小校,使他扮做楚兵模樣,懷金出城,混入楚營,賄囑項王左右,偏布謠言。俗語說是錢能通神,有了黃金,沒一事不能照辦,大約過了兩三日,楚軍中便紛紛傳說,無非是嫁誣鍾離昧等,說他功多賞少,不得分封,將要聯漢滅楚等語。項王素來好猜,一聞訛傳,就不禁動了疑心,竟把鍾離昧等視做貳臣,不肯信任。惟待遇范增,尚然如故。范增且請速攻滎陽,休使漢王逃走,項王遂親督將士,把滎陽城團團圍住,四面猛撲,一些兒不肯放鬆。
漢王恐不能守,姑遣人與楚講和,願畫滎陽為界,將滎陽東面屬楚,西面屬漢。項王未肯遽允,不過因漢使前來,就也遣使入城,遞一個回話手本,且借此探察城中虛實。這也由項王中氣漸枵,故願遣使入城,否則已將漢使殺斃,何用回報!那知被陳平湊著機會,擺就了現成圈套,好教楚使著迷,墮入計中。楚使未曾預防,貿然逕入,先向漢王報命。漢王已由陳平指導,佯作酒醉,模模糊糊的對付數語。楚使不便多言,即由陳平等導入客館,留他午宴。陳平等走了出去,楚使靜坐片刻,便有一班僕役,抬進牛羊雞豚,及美酒佳餚,向廚房中趨入。楚使心中暗想,莫非漢王格外優待,須要饗我太牢盛饌,所以有許多物品,扛抬進來。已而又由陳平趨進,問及范亞父起居,並詢亞父有無手書?楚使道:「我奉項王使命,為了和議而來,並非由亞父所遣。」陳平聽了,故意失色道:「原來是項王使人。」說著又去。未幾即有吏人跑入廚房,指令僕役,盡將牲餼酒肴等抬出,且聽他廚下私語道:「他不是由亞父差來,怎得配饗太牢呢?」楚使不禁驚愕,俟各物抬去後,竟好一歇不見動靜。到了日影西斜,饑腸亂鳴,才見有一兩人搬入酒飯,放在案上,來請用膳。楚使大略一瞧,無非是蔬食菜羹等類,連魚肉都不見面,不由的怒氣上衝。本想拒絕不吃,只因肚饑難熬,胡亂的吃了少許。不料菜蔬中帶著臭味,未能下咽,而且酒也是酸的,飯也是爛的,叫他如何適口?越看越惱,當時放下杯箸,大踏步走出客館,但與門吏說了一聲辭別,匆匆出城去了。分明是個飯桶。
城中守吏,並不阻擋,由他自去。他竟一口氣跑回軍營,入見項王。便一五一十的報告明白,且言亞父私通漢王,應該防著。項王怒道:「我前日早有傳聞,還道他是老成可靠,不便遽信人言,那知他果有通敵情事!這個老匹夫,想是活得不耐煩了!」說著,便欲召入范增,當面詰責。還是左右替增排解,請項王勿可過急,待有真憑實據,方可加罪,否則恐防敵人詭謀,不宜遽信云云。如陳平的反間計,尚易窺破,只因項羽躁急,乃入彀中。項王乃暫從含忍,不遽發作。
獨范增尚未得知,一心思想,要為項王設法滅漢。他見項王為了和議,又復把攻城事情,寬懈下去,免不得暗暗著急,因此再入見項王,仍請督勵將士,速下滎陽。項王已心疑范增,默默無言。范增急說道:「古人有言: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從前鴻門會宴時,臣曾勸大王速殺劉季,大王不從臣言,因致養癰貽患,挨到今日,復得了天賜機會,把他困住滎陽,若再被逃脫,縱虎離山,一旦捲土重來,必不可敵,臣恐我不逼人,人且逼我,後悔還來得及麼!」項王被他一詰,忍不住一種悶氣,便勃然道:「汝叫我速攻滎陽,我非不欲從汝,但恐滎陽未必攻下,我的性命,要被汝送脫了!」
范增摸不著頭腦,只對著項王雙目睃著。忽然想到項王平日,從沒有這等話說,今定是聽人讒間,故有是語。因也忍耐不下,便向項王朗聲道:「天下事已經大定,願大王好好自為,勿墮敵人狡計,臣年已衰老,原宜引退,乞賜臣骸骨,歸葬鄉里便了。」說畢,掉頭逕出。項王也不挽留,一任增回入本營。增至此已知絕望,遂將項王所封歷陽侯印綬,遣人送還項王,自己草草整裝,即日東歸。一路走,一路想,回溯近幾年來,為了項王奪取天下,費盡了無數心機,滿望削平劉漢,好教項王混一宇內,自己亦得安享榮華,聊娛暮景。偏偏項王信讒加忌,弄得功敗垂成,此後楚國江山,看來總要被劉氏奪去,一腔熱血,付諸流水,豈不可歎!於是自嗟自怨,滿腹牢騷,日間躑躅途中,連茶飯都無心吃下,夜間投宿逆旅,也是睡不得安,翻來復去,好幾夜不能合眼。從來愁最傷人,懮易致疾,況范增已年逾七十,怎經得起日夕煩悶,鬱極無聊!因此迫成疾病,漸漸的寒熱侵身,起初還是勉強支持,力疾就道,忽然背上奇痛得很,才閱一宵,便突起一個惡瘡。途次既無良醫,增亦不願求生,但思回見家人,與他永訣。所以臥在車中,催趲速行。將到彭城,背疽越痛越大,不堪收拾,增亦昏迷不醒。尚有幾個從人,見他死在目前,不得不暫停旅舍。過了兩日,增大叫一聲,背疽暴裂,流血不止,竟爾身亡,壽終七十一歲。時已為漢王三年四月中了。急點年月。
從吏見范增已死,買棺斂屍,運回居鄛,埋葬郭東。後人因他忠事項王,被敵搆陷,死得可憐,乃為他立祠致祭,流傳不絕。並稱縣廷中井為亞父井,留作紀念。九原有知,也好從此告慰了。還算是身後幸事。
且說項王聞范增道死,反覺傷感,又未免起了悔心。自思范增事我數年,當無歹意,安知非漢王設計,害我股肱,今與劉季誓不兩立,定當踏平此城,方足泄恨。曉得遲了。乃又召入鍾離昧等,好言撫慰,且囑他用力攻城,立功候賞等語。鍾離昧等倒也感奮,拚死進攻,四面圍撲,晨夕不休。
滎陽城內的將士,連日抵禦,害得筋疲力盡,困憊得很,再加糧道斷絕,貯食將罄,眼見得危急萬分,朝不保暮。漢王亦焦灼異常,陳平張良,雖然智術過人,到此亦沒有良法,只好向眾將面前,用了各種激勵的話頭,鼓動眾志。果然有一位替死將軍,慷慨過人,情願粉骨碎身,仰報知遇。這人為誰?乃是漢將紀信。當下入見漢王,請屏左右,悄悄相告道:「大王困守孤城,已有數月,現在敵勢甚盛,城內兵少糧空,定難久守,為大王計,不如脫圍他去,方得自全。但敵軍四面圍著,毫無隙路,須要設法誑敵,把臣軀代作大王,只說是出城投降,好教敵軍無備,然後大王可以乘間出圍,不致危險了。」漢王道:「如將軍言,我雖得出重圍,將軍豈不冒險嗎?」紀信又道:「大王若不用臣言,城破以後,玉石俱焚,臣雖死亦有何益。今只死了一臣,不但大王脫禍,就是許多將士,亦得全生,是一臣可抵千萬人性命,也算是值得了!」漢王尚遲疑未決,恐也是做作出來。紀信奮然道:「大王不忍臣死,臣終不能獨生,不如就此先死罷。」說著意拔劍在手,遽欲自刎。慌得漢王連忙下座,把他阻住,且向他垂涕道:「將軍忠誠貫日,古今無二,但願天心默佑,共得保全,更為萬幸。」紀信乃收劍答說道:「臣死也得所了。」漢王更召入陳平,與語紀信替死等情。陳平道:「紀將軍果肯替死,尚有何說!但也須添設一計,方保無虞。」漢王問有何策?平與漢王附耳數語,漢王自然稱妙。便由陳平寫了降書,囑使乾吏出城,齎書往謁項王。
項王展書閱畢,便問漢使道:「汝主何時出降?」漢使道:「今夜便當出降了。」項王大喜,發放漢使,叫他復告漢王,不得誤約。否則明日屠城,漢使唯唯而去。項王便令鍾離昧等,領兵伺候,一俟漢王出來,就好將他拿下祭刀,鍾離昧等振起精神,眼巴巴的待著。
時至黃昏,尚未見城中動靜,轉眼間已是夜半,方見東門大啟,放出多人,前後並無火炬,望將過去,好似穿著軍裝,滿身甲冑。大眾恐他詐降,忙將兵器高舉,向前攔阻。但聽得嬌聲高叫道:「我等婦女,無食無衣,只好趁著開門時候,出外求生,還望將軍們放開走路,賞我一線生機,將來當福壽雙全,公侯萬代!」想都是陳平教他。楚兵仔細一瞧,果然是婦人女子,老少不同,有的是雞皮白髮,有的是蟬鬢朱顏,隻身上都披著敝甲,扭扭捏捏,好看得很,禁不住驚異起來。又問他出城逃生,如何有這種異裝?婦女統答說道:「我等沒有衣穿,不得已將守兵棄甲,取來禦寒,幸請勿怪!」楚兵聽說,雖然釋去疑團,總不免少見多怪,暗暗稱奇。大眾分立兩旁,讓開走路,看他過去,且個個睜著饞眼,見有姿色的嬌娃,恨不將他摟抱過來,圖些快樂。更奇怪的是這種婦女,陸續不絕,過了一班,又是一班,連連絡絡,魚貫而出,一時傳為奇觀。卻是楚軍的眼福。甚至西南北三方的楚兵,亦都趨至東門,來看熱鬧。楚將也道是東門大啟,漢王總要出降,不必顧著營寨,但教趨候東門左右,不使漢王走脫,就好算得盡職,所以兵士到來,將吏等亦皆踵至。那漢王就潛開西門,帶著陳平張良,及夏侯嬰樊噲等,溜了出去,但留御史大夫周苛,裨將樅公,與前魏王豹同守滎陽,保住城池。
楚兵毫無所聞,專在東門叢集,尚見紛紛婦女出來,好多時才得走完,約莫有二三千人。天色已將黎明瞭,城中始有兵隊繼出,還執著旌旗羽葆,徐徐行動。又走了好一歇,無非推延時刻,好使漢王遠颺。方來了一乘龍車,當中端坐一位王者,黃屋左纛,前遮後擁,面目模糊難辨。楚將楚兵,總道是漢王來降,都替項王喜歡,高呼萬歲,喧聲如雷。待至龍車推近楚營,並不見漢王下車,大眾不免驚疑,入報項王。項王親自出營,張開那重瞳炬目,審視車中,那車內仍無動靜,不由的大怒道:「劉邦莫非醉死,見我親出,尚端坐如木偶麼?」說著,便喝令左右,用著火炬,環照車中。但見坐著這位人物,衣服雖似漢王模樣,面貌卻與漢王不同,因厲聲叱問道:「汝是何人,敢來冒充漢王?」車中人才應聲出答道:「我乃大漢將軍紀信。」說了一語,又復停住。一語已足千秋。項王越覺咆哮,大罵不止。紀信反呵呵笑說道:「項羽匹夫,仔細聽著!我王豈肯降汝?今已早出滎陽,往招各路兵馬,來與汝決一雌雄,料汝總要失敗,必為我王所擒,汝若知己,不若趕緊退去,尚得免死。」項王氣極,麾令軍士齊集火炬,燒燬來車。軍士應命,環車縱火,烈燄飛騰,車中麾蓋,統皆燃著。紀信在車中大呼道:「逆賊項羽,敢弒義帝,復要焚殺忠臣,我死且留名,看汝死後何如?」說至此,身上已經被火,仍然忍痛端坐,任他延燒,霎時間皮焦骨爛,全車成灰,一道忠魂,已往九霄雲外去了。
項王急欲入城,不料城門已閉,城上又滿列守卒,整備矢石,抵禦楚軍。項王督兵再攻,城中兵糧雖少,卻靠著周苛樅公兩人,誓死固守,振作士氣,連番放箭擲石,不使楚軍近城。楚軍攻撲數次,終被擊退。周苛更與樅公商議道:「我等奉了王命,留守此城。城存與存,城亡與亡,倉中尚有積粟數十石,總有旬日可以支持,但恐魏豹居心反覆,或被楚兵勾通,作了內應,那時防不勝防,難免失手,不如把他殺死,除絕內患。就使我王將來,責我擅殺,我等也好據實答復,萬一我王不肯赦宥,我也寧可完城坐罪,比那亡城死敵,好得多了!」樅公也是一個忠臣,當即贊成,惟說是欲誅魏豹,須要乘他不備,從速下手。周苛遂想出一法,托言會議軍情,召豹入商。豹未曾預料,坦然趨至,周苛樅公,迎他入座。才說數語,就被周苛拔出佩劍,砍將過去。豹不及閃避,立致受傷,還想負痛逃走,又由樅公取劍一揮,劈倒地上,了結性命。該死久矣。豹母已死,豹妾薄氏,又由漢王帶去,無人出來領屍。周苛索性陳屍軍中,聲言豹有異心,因此加誅,如有怯戰通敵等情,當與豹一同科罪。軍吏等統皆咋舌,不敢少懈。嗣是拚死拒敵,戮力同心,竟得將一座危城,兀自守住。周苛見眾心已固,方將豹屍收殮埋葬,自與樅公分陴固守。
項王怎肯捨去?還想並力破城。會有偵騎走報,漢王向關中徵兵,馳出武關,竟向宛洛進發。說得項王驚愕失常,奮袂起座道:「劉邦詭計甚多,我中他詐降計,被他走脫,今復移兵南下,莫非又去攻我彭城?我應急往攔截為是。」隨即傳令將士,撤圍南行。
究竟漢王何故轉出武關,說來也有原因。漢王用陳平密計,東放婦女出城,誤人耳目,西向成臯馳去,不見楚兵追擊,幸得安抵成臯。旋聞紀信被焚,且悲且恨,遂向關中招集兵馬,再擬出救滎陽,替信報仇。可巧有一轅生,入白漢王道:「大王不必再往滎陽,但教出兵武關,南向宛洛,項王必慮大王復襲彭城,移兵攔阻,滎陽自可解圍,成臯亦不致吃緊。大王遇著楚兵,更當堅壁勿戰,與他相持數月,一可使滎陽成臯,暫時休息,二可待韓信張耳,平定東北,前來會師,然後大王再還滎陽,合軍與戰,我逸彼勞,我盈彼竭,還怕不能破楚嗎!」漢王道:「汝言頗有至理,我當依議便了。」於是出師武關。到了宛城,果聞項王引兵前來,連忙命軍士豎柵掘濠,立定營壘,待至楚軍逼近,已經預備妥當,好同他堅持過去。小子有詩詠道:
到底行軍在運籌,尚謀尚力總難侔,
深溝高壘堅持日,不怕雄兵不逗遛?
欲知項王曾否進攻,容待下回分解。
陳平致死范增,稱為六出奇計之二,請捐金以間項王,一也,進草具以待楚使,二也。吾謂此計亦屬平常,項王雖愚,度亦不至遽為所欺,或者范增應該畢命,遂致項王動疑,迫令道死耳。夫范增事項數年,於項王之殘暴不仁,未聞諫止,而且老猶戀棧,可去不去,安知非天之假手陳平,使之用謀斃增乎?鄛人之立祠致祭,實為無名,死而有知,恐亦愧享廟食矣!彼紀信之甘代漢王,捨身赴難,脫漢王於圍城之中,而自致焚死,此為漢室之第一忠臣。及漢已定國,功臣多半封侯,而獨不聞有追恤紀信之典,漢王其真寡恩哉!范增有祠,而紀信無祠,此古今仁人智士,所以有不平之歎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9 00:34:49
第二十八回 入內帳潛奪將軍印 救全城幸得舍人兒
卻說項王移兵至宛,見漢兵固壘守著,好幾次前往挑戰,並不見漢兵迎敵。要想攻打進去,又為壕柵所阻,不能衝入。項王正暴躁得很,忽接得探馬急報,乃是魏相國彭越,渡過睢水,大破下邳駐紮的楚軍,殺死楚將薛公,氣勢甚盛。項王大憤道:「可恨彭越,這般撒野,我且去擊斃了他,再來擒捉劉邦。」說著,又拔營東去,往擊彭越。越自受漢王命,為魏相國,見二十二回。略定梁地十餘城。至漢王敗走睢水,楚兵漫山遍野,爭逐漢軍,越亦保守不住,北走河上。項王進攻滎陽,又由越往來游弋,截楚糧道,那時項王已恨越不置,此次越又陣斬楚將,叫項羽如何不憤?倍道東行,一遇越兵,便與豺虎相似,兜頭亂噬。越抵敵不住,又只得退渡睢水,仍然向北奔去。項王追趕不及,復擬往攻漢王,因即探聽漢王行蹤。時漢王已由宛城轉入成臯,與英布合兵駐守。英布往扼成臯,見二十六回中。項王接到確音,便引兵西進,順道先攻滎陽。
滎陽城內,仍由周苛樅公住著,兩人原赤膽忠心,為漢守土,但總道項王已去,一時不致驟來,所以防備少疏,與民休息。那知楚兵大至,乘銳攻打,比前次還要凶狠。周苛樅公,連忙登城拒敵,已是不及。楚兵四面齊上,竟將滎陽城攻破,並把周苛樅公,一並擒住。項王也即入城,先召周苛至前,溫顏與語道:「汝能堅守孤城,至今才破,不可謂非將材,可惜汝誤投漢王,終為我軍所擒,若肯向我降順,我當授汝上將,封邑三萬戶,汝可願否?」周苛睜目怒叱道:「汝不去降漢,反要勸我降汝,真是怪極!汝豈是漢王敵手麼?」項王怒起,厲聲大罵道:「不中抬舉的東西!我若將汝一刀兩段,還太便宜,左右快與我取過鼎鑊來!」左右聞命,即將鼎鑊取入,由項王命烹周苛。苛毫無懼色,任他褫剝衣服,擲入鼎鑊,眼見是水火既濟,熔成一鍋人肉羹了。造語新穎。苛既烹死,樅公也被推入。項王令他顧視鼎鑊,樅公道:「我與周苛同守滎陽,苛遭烹死,我亦何忍獨生!情願受死,聽憑大王處置便了!」項王聽他說得有理,總算不使就烹,但令推出斬首,刀光一閃,魂離軀殼,隨那漢御史大夫周苛,同返太虛,這也不消細說。已極褒揚。
項王遂進逼成臯,警信傳入成臯城內,漢王不免驚心。暗思滎陽已失,成臯恐亦難守,哪裡還有第二個紀信,再來替死?因此帶同夏侯嬰,潛開北門,預先出走。及至諸將得知,漢王已經去遠,彼此不願再留,遂陸續出城追去。英布獨力難支,索性也棄城北走,成臯遂被項王奪去。項王聞漢王早出,料知不及追趕,就在成臯駐下,休養兵鋒,徐圖進取。獨漢王馳出成臯,北向修武,擬往依韓信張耳等軍。原來韓信本想伐齊,只因趙地未平,乃與張耳四處剿撫,駐紮修武縣中。漢王已曾聞報,所以星夜趲程,渡河至小修武,宿了一宵,到了翌晨,清早即起,與夏侯嬰出了驛舍,逕入韓信張耳營中。
營兵方起,出視漢王,尚是睡眼朦朧,且見漢王未著王服,不知他從何處差來,當下略回來歷,不遽放入。漢王詐稱漢使,奉命來此,有急事要報元帥。營兵聞有王命,當然不便再阻,但言元帥尚未起來,請入營待報。漢王也不與多說,搶步趨入內帳,當有中軍護衛,認識漢王,慌忙向前行禮。漢王向他擺手,不令聲張,惟使引往韓信臥室。信還在夢中,一些兒沒有知曉。漢王卻靜悄悄的走至榻旁,見案上擺著將印兵符,當即取在手中,出升外帳,命軍吏傳召諸將。諸將尚疑是韓信點兵,統來參謁,及走近案前,舉頭仰望,並不是韓元帥,卻是一位漢大王,大家統皆驚愕。但也不便細問,只好依禮下拜。漢王待他拜罷,逕自發令,把諸將改換職守,一一遣出。
韓信張耳,至此方得人喚醒,整衣進見,伏地請罪道:「臣等不知大王駕到,有失遠迎,罪該萬死!」韓信號為國士,何竟有此失著。漢王微笑道:「這也沒有甚麼死罪,不過軍營裡應該如何嚴備,方免不測,況天已大明,亦須早起,奈何高臥未醒,連將印兵符等要件,俱未顧著!倘若敵人猝至,如何抵禦,或有刺客詐稱漢使,混入營中,恐將軍首級,亦難自保,這豈不是危險萬分麼?」韓張二人聽著,禁不住滿面羞慚,無詞可對。漢王又問韓信道:「我本煩將軍攻齊,一得齊地,即來會師攻楚。今將軍留此不往,意欲何為?」韓信乃答說道:「趙地尚未平定,若即移兵東向,保不住趙人蠢動,復為我患。就使有張耳駐守,恐兵分力薄,未足支持,況臣率士卒數萬,轉戰趙魏,勢已過勞,驟然東出,齊阻我前,趙扼我後,腹背受敵,兵不堪戰,豈非危道!故臣擬略定趙地,寬假時日,既可少紓兵力,復可免蹈危機,近正部署粗定,意欲伐齊,適值大王駕到,得以面陳。大王且屯兵此地,伺便攻復成臯,臣即當引兵東去,得仗大王威力,一鼓平齊,便好乘勝西向,與大王會師擊楚了。」漢王方和顏道:「此計甚善。將軍等可起來聽令。」兩人拜謝而起。漢王命張耳帶著本部,速回趙都鎮守,使韓信募集趙地丁壯,東往攻齊。所有修武駐紮的營兵,盡行截留,歸漢王自己統帶,再出擊楚。韓張兩人,不敢有違,只好就此辭行,分頭辦事去了。
韓張既去,漢王坐擁修武大營,得了許多人馬,復見成臯諸將,陸續奔集,聲勢復振。因擬再出擊楚,忽從外面遞入軍書,報稱項王從成臯發兵,向西進行。漢王忙遣得力將士,前往鞏縣,堵住楚兵西進,一面與眾商議道:「項王今欲西往,無非是窺我關中。關中乃我根本重地,萬不可失,我意願將成臯東境,一律棄去,索性還保鞏洛,嚴拒楚軍,免得關中搖動,諸君以為何如?」酈食其急忙應聲道:「臣意以為不可!臣聞君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敖倉儲粟甚多,素稱足食,今楚兵既拔滎陽,不知進據敖倉,這正是天意助漢,不欲絕我民命呢。願大王速即進兵,收復滎陽,據敖倉粟,塞成臯險,控太行山,距蜚狐口,守白馬津,因勢利便,阻遏敵人,敵恐後路中斷,必不敢輕向關中,關中自可無虞,何必往守鞏洛呢?」漢王乃決計復出敖倉,路經小修武,誓眾進戰。
郎中鄭忠,卻獻了一條絕糧的計策,謂不如斷楚糧餉,使他乏食自亂,然後進擊未遲。漢王乃令部將盧綰劉賈,率領步卒二萬,騎士數百,渡過白馬津,潛入楚地,會同彭越,截楚糧草。越知楚兵輜重,屯積燕西,遂與盧劉二將,議定計策,夤夜往劫。楚兵未曾防備,被彭越等暗暗過去,放起一把火來,燒得滿地皆紅,一片嗶嗶剝剝的聲音,驚起楚兵睡夢,慌忙起身出望,已是煙燄逼人。再加彭越盧綰劉賈三將,三面殺入,鬧得一塌糊塗,楚兵除被殺外,四散竄去,霎時間逃得精光。所有輜重糧草,盡行棄下,一半被焚,一半搬散。彭越更乘勢奪還梁地,共取睢陽外黃等十七城。得失原是無常。
項王尚在成臯,未得西軍捷報,正在愁煩,不防燕西糧餉,又被彭越等焚掠一空,惱得項王火星透頂,復要親擊彭越。因召大司馬曹咎進囑道:「彭越又劫我軍糧,可恨已極!且聞他大擾梁地,猖獗異常,看來非我親自往征,不能掃平此賊!今留將軍等守住成臯,切勿出戰,但當阻住漢王,使他不得東來,便是有功。我料此番擊越,大約十五日內,就可平定梁地,再來與將軍相會。將軍須要謹記我言,毋違毋誤!」項王此言,卻也精細,可惜任用非人。曹咎唯唯聽命,項王尚恐曹咎誤事,復留司馬欣助守,然後引兵自去。
彭越不怕別人,但怕項王自至,怎奈冤家碰著對頭,偏又聞得項王親來,越只好入外黃城,督兵拒守。外黃在梁地西偏,項王從成臯過來,第一重便是外黃城。他已怒氣勃勃,目無全敵,一見外黃城關得甚緊,上面有守兵等列著,越覺忍無可忍,立率將士攻城。寫出項王暴躁,反襯舍人小兒。接連攻了數日,城中很是危急,彭越自知難守,等到夜靜更深的時候,開了北門,引兵衝出,得了一條走路,飛馬馳去。楚兵不及追趕,仍然留住城下。城內已無主帥,如何保守!因即開門投降。
項王揮動三軍,魚貫入城,既至署中,當即查點百姓,凡年在十五以上,悉令前往城東,聽候號令。看官道是何故?他因百姓投順彭越,幫他守城,好幾日才得攻下,情跡可恨,意欲將十五歲以上的男子,一體坑死,方足泄憤。這號令傳示民間,人人曉得項王殘暴,定是前去送死,你也慌,我也怕,激成一片悲號聲,震響全城。就中有一個髫齡童子,發僅及肩,獨能顧全萬家,挺身出來,竟往楚軍中求見項王。楚兵瞧著,怪他年幼,不免問及履歷,小兒說道:「我父曾為縣令舍人,我年一十三歲,今有要事,前來稟報大王,敢煩從速通報。」楚兵見他口齒伶俐,愈覺稱奇,遂替他入報項王。項王聞有小兒求見,倒也詫異,便令兵士引入。小兒從容入內,見了項王,行過了拜跪禮,起立一旁。項王見他面白唇紅,眉清目秀,已帶著三分憐愛,便柔聲問道:「看汝小小年紀,也敢來見我麼?」小兒道:「大王為民父母,小臣就是大王的赤子,赤子愛慕父母,常思瞻依膝下,難道父母不許謁見麼?」開口便能動人。項王本來喜諛,更兼小兒所言,入情入理,便欣然問道:「汝既來此,定有意見,可即說明。」小兒道:「外黃百姓,久仰大王威德,只因彭越逞強,驟來攻城,城中無兵無餉,只有一班窮苦百姓,不能抵敵,沒奈何向他暫降。百姓本意,仍日望大兵來援,脫離苦厄,今幸大王駕臨,逐去彭越,使百姓重見天日,感戴何如?乃大王軍中,忽有一種訛傳,想把十五歲以上的丁口,統皆坑死,小臣以為大王德同堯舜,威過湯武,斷不忍將一班赤子,屠戮淨盡。況屠戮以後,與大王不但無益,反且有損。所以小臣斗膽進來,請大王頒下明令,慰諭大眾,免得人人危疑。」好一番說詞,恐酈生等尚恐勿如。項王道:「汝說彭越劫制人民,也還有理,但我已引兵到此,為何尚助越拒我?我所以情不甘休。且我要坑死人民,就使無益,何致有損!汝能說出理由,我便下令安民﹔否則連汝都要坑死了!」小兒並不慌忙,反正容答說道:「彭越入據城中,部兵甚多,聞得大王親征,但恐百姓作為內應,就將四面城門,各派親兵把守,百姓手無寸鐵,無從斬關出迎,只好由他守著,惟心中總想設法驅越,所有越令,均不承認,越見人心未附,所以夤夜北遁。若百姓甘心助逆,還要拚死堅守,等到全城死亡,方得由大王入城,最速亦須經過五日十日,今彭越一去,立即開城迎駕,可見百姓並不助越,實是效順大王。大王不察民情,反欲坑死壯丁,大眾原是沒法違抗,不得不俯首就死,但外黃以東,尚有十數城,聽說大王坑死百姓,何人再敢效順?降亦死,不降亦死,何如始終抗命,尚有一線希望。試想彭越從漢,必且向漢乞師,來敵大王,大王處處受敵,縱使處處得勝,也要費盡心力,照此看來,便是無益有損了。」說得明明白白,不怕項王不依。項王一想,這個小兒,卻是語語不錯,況與曹咎期約半月,便回成臯,今已過了數日,倘或前途十餘城,果如小兒所言,統皆固守,多費心力,倒也罷了﹔倘或誤過時日,成臯被漢兵奪去,關係甚大,如何使得?因面囑小兒道:「我就依汝,赦免全城百姓罷。」小兒正要拜辭,項王又令左右取過白銀數兩,賞賜小兒,小兒領謝而出。
項王即傳出軍令,收回前命,所有全城百姓,一體免罪,部兵不准侵擾。這令一下,百姓變哭為笑,易懮為喜。起初還道由項王大發慈悲,相率稱頌,後來知是舍人兒為民請命,才得倖免,於是感念項王的情意,統移到舍人兒身上。一介黃童,竟得保全千萬蒼生,真是從古以來,得未曾有了。可惜史家不留姓名。項王復引兵出外黃城,向東進發,沿途所過郡縣,統畏楚軍聲威,不敢與抗。且聞外黃人民,毫不遭害,樂得望風投誠。彭越已向谷城奔去,把前時略定十七城的功勞,化為烏有。項王得唾手取來,行至睢陽,差不多要半個月了。
時已秋盡冬來,照著秦時舊制,又要過年。項王就在睢陽暫住,待將佐慶賀元旦,方才啟行。轉眼間已是元旦,即漢王四年。項王就在行轅中,升帳受賀。將佐等統肅隊趨入,行過了禮,即由項王賜宴,內外列座,開懷暢飲,興會淋漓。忽有急足從成臯馳來,報稱城已失守,大司馬曹咎陣亡。項王大驚道:「我叫曹咎謹守成臯,奈何被漢兵奪去?」報子說道:「曹咎違命出戰,被漢兵截住汜水,不能退回,因致自盡。」項王又頓足道:「司馬欣呢?」報子又說道:「司馬欣也殉難了。」項王忙即起座,命左右撤去酒肴,立刻傳集三軍,西赴成臯,小子有詩歎道:
聖王耀德不勞兵,得國何從仗力征,
試問烏騅奔命後,到頭曾否告成功!
究竟成臯如何歸漢,下回再當敘明。
自漢王起兵以來,所有軍謀,似皆出諸他人之口,幾若漢王無所用心,不過好受人言,虛懷若谷而已。然觀他馳入趙營,潛奪兵符,並不由旁人之授計,乃知漢王未嘗無謀,且謀出韓信諸人之上,此張子房之所以稱為天授也。但韓信號為名將,而防禁乃疏闊若此,豈古所謂節制之兵者?張耳更無論已。彼十三歲之外黃兒,竟能說動暴主,救出萬人生命,智不可及,仁亦有餘。昔項王坑秦降卒二十萬人,未有能進阻之者,使當時有如外黃兒之善諫,寧有不足動項王之心乎?故項王若能得人,非不足與為善,惜乎其部下將佐,均不逮一黃口小兒,范增以人傑稱,對外黃兒且有愧色,遑問其他!無惑乎項王之終亡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9 00:35:11
第二十九回 貪功得禍酈生就烹 數罪陳言漢王中箭
卻說楚大司馬曹咎,與塞王司馬欣,統是項王故人,始終倚任。咎與欣嘗有德項梁,事見十二回。項王且封咎為海春侯,叫他堅守成臯,原是特別重委,再派司馬欣為助,總道是萬穩萬當,可無他虞。曹咎也依命守著,不欲輕動。偏漢兵屢來挑戰,一連數日,未見曹咎出兵,倒也索然無味,還報漢王,漢王與張良陳平等人,商就一計,用了激怒的方法,使兵士往誘曹咎。一面派遣各將,埋伏汜水左右,專等曹咎出擊,好教他入網受擒。佈置已定,遂由兵士再逼城下,百般辱罵,語語不堪入耳。城中守兵,都聽得懊惱異常,爭向曹咎請戰。曹咎素性剛暴,也欲開城廝殺,獨司馬欣諫阻道:「項王臨行,曾有要言囑托足下,但守毋戰,今漢兵前來挑動,明明是一條誘敵計,請足下萬勿氣忿,靜候項王到來,與他會戰,不怕不勝。」曹咎聽了,只得勉強忍耐,飭令兵士靜守,不准出戰。漢兵罵了一日,不見城中動靜,方才退出。越日天曉,又到城下喊鬧,人數越多,罵聲越高,甚至四面八方,環集痛詈。到了日已亭午,未免疲倦,就解衣坐著,取出懷中乾糧,飽食一頓,又復精神勃發,仍然叫罵不絕。直到暮色淒涼,乃復收隊回營。至第三四日間,漢兵且各持白布幡,寫著曹咎姓名,下繪豬狗畜生等類,描摹醜態,眾口中仍然一派譏嘲。曹咎登城俯望,不由的怒氣填胸,且見漢兵或立或坐,或臥或舞,手中用著兵械,亂戳土石,齊聲喧呼,當做剁解曹咎一般。若非誘敵,寧作此態。咎實不能再耐,便一聲號令,召集兵馬,殺出城來。紅曲鱔上鉤了。司馬欣不及攔阻,也只好跟了曹咎,一同出城。
漢兵不及整甲,連衣盔旗幟等類,一齊拋棄,都紛紛向北逃走。咎與欣從後追趕,但見漢兵到了汜水,陸續躍下,鳧水遁去。咎憤憤道:「我軍也能鳧水,難道怕汝賊軍不成!」遂催動人馬,趨至水濱,不管前後左右,有無埋伏,就督兵渡將過去。才渡一半,便有兩岸漢兵,搖旗吶喊,踴躍前來。左岸統將為樊噲,右岸統將為靳歙,各持長槍大戟,來殺楚兵。楚兵行伍已亂,不能抵敵,咎在水中,欣尚在岸上,兩人又無從相顧,慌張的了不得。欣心中埋怨曹咎,想收集岸上人馬,自返成臯,偏漢兵已經殺到,無從脫身,只好拚命敵住。那曹咎進退兩難,還想渡到對岸,冒死一戰,誰知對岸又來了許多兵馬,隱隱擁著麾蓋,竟是漢王帶領眾將,親來接應。咎料難再渡,不得已招兵渡回,忽聽得鼓聲一響,箭似飛蝗般射來。楚兵泅在水中,不能昂頭,多半淹斃。咎亦身中數箭,受傷甚重,慌忙登岸,又被漢兵截住,沒奈何拔出佩刀,自刎而亡。司馬欣左衝右突,好多時不能脫身,手下殘兵,只有數十騎隨著,眼見得死在目前,不如自盡,索性也舉槍自刺,斷喉畢命。
漢王見前軍大勝,便令停止放箭,安渡汜水,會同樊噲靳歙兩軍,直入成臯。成臯已無守將,百姓都開城迎接,由漢王慰諭一番,盡命安居復業,百姓大悅。還有項王遺下的金銀財寶,一古腦兒歸入漢王。漢王取出數成,分賞將士,將士亦喜出望外,歡躍異常。休息三日,漢王命向敖侖運粟,接濟軍糧。待糧已運至,復引兵出屯廣武,據險設營,阻住項王回軍,一面探聽齊地,專望齊地得平,便可調回韓信,共同御楚。
小子敘到此處,更要補敘數語,方能前後貫通。原來韓信奉漢王命,往招趙地兵丁,東出擊齊,免不得費時需日。漢王部下的酈食其,志在邀功,獨請命漢王,自願招降齊王,省得勞兵。漢王乃遣令赴齊。是時齊王為誰?就是田橫兄子田廣,即田榮子。由田橫擁立起來,橫為齊相,佐廣守齊。齊經過城陽一役,嚴兵設戍,力拒楚兵。城陽事見二十三回。項王為了彭城失守,南歸敗漢,嗣後專與漢王戰爭,無暇顧齊。就是留攻城陽的楚將,也因齊地難下,次第調歸,所以齊地已有年餘,不遭兵革。回顧前文,筆不滲漏。至韓信募兵擊齊,頗有風聲傳入齊都。齊都便是臨淄城,齊王廣與齊相橫,由城陽還都故土,一聞韓信將要來攻,亟遣族人田解,與部將華無傷等,帶同重兵,出戍歷下。可巧酈食其馳至,求見齊王,齊王廣便即召入,兩下相見,酈生就進說道:「方今楚漢相爭,連年未解,大王可料得將來結果,究應歸屬何人?」齊王道:「這事怎能預料?」酈生道:「將來定當歸漢。」齊王道:「先生從何處看來?」酈生道:「漢楚二王,同受義帝差遣,分道攻秦。當時楚強漢弱,何人不知,乃漢王得先入咸陽,是明明為天意所歸,不假兵力。偏項王違天負約,徒靠著一時強暴,迫令漢王移入漢中,又將義帝遷弒郴地,海內人心,無不痛恨。自從漢王仗義興師,出定三秦,即為義帝縞素發喪,傳檄討賊,名正言順,天下向風。所過城邑,但教降順,悉仍舊封,所得財貨,不願私取,盡給士卒,與天下共享樂利,所以豪傑賢才,俱願為用。項王背約不信,弒主不忠,勒惜爵賞,專用私親,人民背畔,賢才交怨,怎能不敗!怎能不亡!照此看來,便可見天下歸漢,無庸疑議了。況且漢王起兵蜀漢,所向皆克,三秦既定,復涉西河,破北魏,出井陘,誅成安君,勢如破竹,若單靠人力,那有這般神速!今又據敖倉,塞成臯,守白馬津,杜太行坂,距蜚狐口,地利人和,無往不勝,楚兵不久必破。各地諸侯王,已皆服漢,惟齊國尚未歸附,大王誠知幾助順,向漢輸款,齊國尚可保全,否則大兵將至,危亡就在眼前了!」齊王廣乃答說道:「寡人依言歸漢,漢兵便可不來麼?」酈生道:「僕此來並非私行,乃由漢王顧惜齊民,不忍塗炭,特遣僕先來探問。如果大王誠心歸漢,免動兵戈,漢王自然心喜,便當止住韓信,不復進兵。盡請大王放心!」酈生此時可謂躊躇滿志,那知後來偏不如此。
田橫在旁接入道:「這也須由先生修書,先與韓信接洽,方免他慮。」酈生毫不推辭,就索了書箋,寫明情跡,請韓信不必進兵,即差從人齎書,偕同齊使,往報韓信。信正招足趙兵,東至平原,接著酈生書信,展閱一周,即對著來使道:「酈大夫既說下齊國,還有何求?我當旋師南下便了。」隨即寫了復書,交付來使,遣還齊國。酈生接到復函,立白齊國君相,齊王廣與齊相橫,互閱來書,當然勿疑,且有齊使作證,更加相信。遂傳令歷下各軍,一律解嚴,並款留酈生數日,晝夜縱飲,不問外情。酈生本高陽酒徒,見了這杯中物,也是戀戀不捨,今日不行,明日復不行,一連數日,仍然不行,遂致一條老性命,要從此送脫了。酒能誤人,一至於此。
自韓信發回齊使,便擬移軍南下,與漢王會同擊楚,忽有一人出阻道:「不可!不可!」韓信瞧著,乃是謀士蒯徹,徹系燕人,已見前文。就啟問道:「齊已降順,我自應改道南行,有什麼不可呢?」蒯徹道:「將軍奉命擊齊,費了若干心機,才得東指。今漢王獨使酈生先往,說下齊國,究竟可恃與否,尚難料定。況漢王並未頒下明令,止住將軍,將軍豈可徒憑酈生一書,倉猝旋師呢?還有一說,酈生是個儒生,憑三寸舌,立下齊國七十餘城,將軍帶甲數萬,轉戰年餘,才得平趙國五十餘城,試想為將數年,反不敵一豎儒的功勞,豈不是可愧可恨麼?為將軍計,不如乘齊無備,長驅直入,掃平齊境,方得將所有功績,歸屬將軍了。」韓信聞言,意亦少動,沈吟了好一歇,才向蒯徹道:「酈生尚在齊國,我若乘虛襲齊,齊必將酈生殺斃,是我反害死酈生,這事恐難使得!」韓信尚有良心。蒯徹微笑道:「將軍不負酈生,酈生已早負將軍了。若使非酈生想奪功勞,搖惑漢王,漢王原遣將軍攻齊,為什麼又遣酈生呢?」辯士之口,誠屬可畏。韓信勃然起座,即刻點齊人馬,渡過平原,突向歷下殺入。齊將田解華無傷,已接齊王解嚴的命令,毫不戒備,驟然遇著漢兵,嚇得莫名其妙,紛紛四溃。韓信麾兵追擊,斬田解,擒華無傷,一路順風,竟至臨淄城下。
齊王廣聞報大驚,急召酈生詰責道:「我誤信汝言,撤除邊防,總道韓信不再進攻,誰知汝懷著鬼胎,佯勸我歸漢撤兵,暗中卻使韓信前來,乘我不備,覆我邦家,汝真行得好計,看汝今日尚有何說?」酈生也覺著忙,便答語道:「韓信不道,背約進攻,非但賣友,實是欺君!願大王遣一使臣,同僕出責韓信,信必無言可答,不得不引兵退去了。」齊王尚未及答,齊相田橫冷笑道:「先生想借此脫罪麼?我前日已經受欺,今可不必哄我了。」酈生道:「足下既疑僕至此,僕就死在此地,不復出城。但也須修書往詰,看韓信如何答復,就死未遲!」廣與橫齊聲道:「韓信如果退兵,不必說了,否則請就試鼎鑊,莫怪我君臣無情!」酈生應著,匆匆寫好書信,派人出城,遞與韓信。信拆書一閱,著墨無多,備極淒惻,也不禁激動天良,半晌答不出話來。偏蒯徹又來進言道:「將軍屢臨大敵,不動聲色,如何為一酈生,反沾沾似兒女子態,不能遽決?一人性命,顧他甚麼?畢世大功,豈可輕棄?請將軍勿再遲疑。」想是前生積有冤孽,故必欲害死酈生。韓信道:「逼死酈生,還是小事,抗違王命,豈非大罪!」蒯徹道:「將軍原奉命伐齊,得平齊地,正是為王盡力,有功無罪。若使今日退兵,使酈生得歸報漢王,從中讒間,恐真要構成大罪了!」韓信本來貪功,又恐得罪,遂聽了蒯徹言語,拒回來使,且與語道:「我是奉命伐齊,未聞諭止,就使齊君臣果然許降,安知非一條緩兵計策,今日降漢,不久復叛?我既引兵到此,志在一勞永逸,煩為我轉告酈大夫,彼此為國效死,不能多事瞻顧了。」
來使只好返報。齊王聞著,便令左右取過油鼎,要烹酈生。酈生道:「我為韓信所賣,自願就烹,但大王國家,亦必就滅,韓信將來,也難免誅夷,果報不爽,恨我不得親見哩!」為下文韓信夷族張本。說罷,就用衣裹首,投入油鼎,須臾畢命。也是貪功所致。齊君臣登城拒守,不到數日,竟被韓信攻破。齊王廣開了東門,當先出走,留住田橫斷後。田橫帶領齊兵,再與漢軍奮鬥數合,終致敗卻,落荒遁去。君臣先後離散,廣奔高密,橫走博陽,韓信馳入齊都,安民已畢,復擬引兵東出,追擊齊王。齊王廣得知風聲,很是惶急,不得已派使西出,奉表項王,向他求救。
項王自梁地還兵,使鍾離昧為先鋒,馳回滎陽。漢王聞楚軍到來,急命諸將出阻,諸將躍馬馳去,隨兵約有好幾萬名。行至滎陽城東,已與鍾離昧相遇,彼此無暇問答,就一齊圍裹攏來,把鍾離昧困在垓心。鍾離昧兵少難支,惶急得很,可巧項王從後驅至,一聲吶喊,殺入圍中。漢兵慌忙退回,已喪亡了數百人,項王救出鍾離昧,進逼廣武,與漢王夾澗屯軍。廣武本是山名,東連滎澤,西接汜水,形勢險阻,山中有一斷澗,分峙兩峰,漢王就西邊築壘,依澗自固。項王即就東邊築壘,與漢相拒。彼此不便進攻,各自駐守。惟漢由敖倉運粟,源源接濟,連日不絕,楚兵卻沒有這般穀倉,漸漸的糧食減少,不便久持。項王已是加懮,再經齊使馳至軍前,乞發救兵,更令項王心下躊躇。想了多時,還是發兵相救,尚好牽制韓信,免得他來會漢王。乃使大將龍且,副將周蘭,領兵二十萬東往援齊。一面向漢王索戰,漢王只是不出。
項王想出一法,命將漢王父太公,置諸俎上,推至澗旁,自在後面押住,厲聲大呼道:「劉邦聽著!汝若不肯出降,我便烹食汝父!」這數語響震山谷,漢兵無不聞知,即向漢王通報。漢王大驚道:「這……這卻如何是好!」張良在旁進說道:「大王不必著急!項王因我軍不出,特設此計,來誘大王。請大王復詞決絕,免墮詭謀!」漢王道:「倘使我父果然被烹,我將如何為子?如何為人?」張良道:「現在楚軍裡面,除項王外,要算項伯最有權力。項伯與大王已結姻親,定當諫阻,不致他虞。」漢王乃使人傳語道:「我與項羽同事義帝,約為兄弟,我翁就是汝翁,必欲烹汝翁,請分我一杯羹!」項王聽到此語,怒不可遏,就顧令左右,將太公移置俎下,付諸鼎烹。險哉太公。旁邊閃出一人道:「天下事尚未可知,還望勿為已甚,況欲爭天下,往往不顧家族,今殺一人父,有何益處?多惹他人仇恨罷了。」項王乃命將太公牽回,照前軟禁。這救護太公的楚人,就是項伯,果如張良所料。
項王又遣吏致語道:「天下汹汹,連歲不寧,無非為了我輩兩人,相持不下。今願與漢王親戰數合,一決雌雄,我若不勝,卷甲即退,何苦長此戰爭,勞疲兵民呢!」漢王笑謝來使道:「我願鬥智,不願鬥力。」楚使回報項王,項王一躍上馬,跑出營門,挑選壯士數十騎,令作先驅,馳向澗旁挑戰。漢營中有一弁目樓煩,素善騎射,由漢王派他出壘,夾澗放箭。颼颼的響了數聲,射倒了好幾個壯士。驀見澗東來了一匹烏騅馬,乘著一位披甲持戟的大王,眼似銅鈴,須似鐵帚,一種兇悍情狀,令人生怖,再加一聲叱咤,震響山谷,好似天空中霹靂一般,嚇得樓煩雙手俱顫,不能再射,還有兩腳亦站立不住,倒退數步,索性回頭就跑,走入營中。見了漢王,心中尚是亂跳,口齒幾說不清楚。漢王著人探視敵蹤,乃是項王尚在澗旁,專呼漢王答話。
漢王聞報,雖然有些驚心,但又不便始終示弱,因也整隊趨出,與項王夾澗對談。項王又叱語道:「劉邦,汝敢與我親鬥三合否?」專恃蠻力,實屬無謂。漢王道:「項羽休得逞強,汝身負十大罪,尚敢向我饒舌麼?汝背義帝舊約,王我蜀漢,罪一﹔擅殺卿子冠軍,目無主上,罪二﹔奉命救趙,不聞還報,強迫諸侯入關,罪三﹔燒秦宮室,發掘始皇墳墓,劫取財寶,罪四﹔子嬰已降,汝尚把他殺死,罪五﹔詐坑秦降卒二十萬人,累屍新安,罪六﹔部下愛將,分封善地,卻將各國故主,或徙或逐,罪七﹔出逐義帝,自都彭城,又把韓梁故地,多半佔據,罪八﹔義帝嘗為汝主,竟使人扮作強盜,行弒江南,罪九﹔為政不平,主約不信,神人共憤,天地不容,罪十。我為天下起義,連合諸侯,共誅殘賊,當使刑餘罪人擊汝,難道我配與汝打仗麼?」泗上亭長,居然自高位置了。
項王氣極,並不答言,但用戟向後一揮,便有無數弓弩手,趕將上來。一陣亂射,放出許多箭鏃,躍過斷澗,防不勝防。漢王正想回馬,那胸中已中了一箭,疼痛的了不得,險些兒墮落馬下。幸虧旁列將士,上前救護,把馬牽轉,馳入營門。漢王痛不可忍,屈身伏鞍,暗暗叫苦。將佐等統皆問安,漢王佯用手捫足道:「賊……賊箭中我足趾了!」左右忙扶漢王下馬,擁至榻前安臥。當即傳召醫官,取出箭鏃,敷了瘡藥。還幸瘡痕未深,不致傷命。小子有詩詠道:
一矢相遺已及胸,托詞中趾示從容,
聰明畢竟由天授,通變才能卻敵鋒。
漢王中箭回營,項王始轉怒為喜,只因絕澗難越,不便進攻,也即收兵退歸。欲知後事,且看下回自知。
酈生之被烹,韓信實使之,而韓信將來之受誅,亦即由酈生之烹死,暗伏禍根。酈生之說齊,固奉漢王之命而往,既得招降齊國,不辱使命,乃偏為韓信所賣,卒致焚身,漢王聞之,寧有不隱恨韓信?不過楚尚未平,恃信為輔,因含忍而未發耳。況漢王之生平,本能忍人所不能忍,乃父已置諸敵俎,猶有分我杯羹之言,對父且如此,況他人乎!至若項王索戰,夾澗與語,曆數項王十罪,雖事有可征,並無虛構,然項王罪惡之大,莫過於弒義帝,漢王置此罪於八九之間,獨以背約為罪首,重私輕公,易先為後,其心已可概見矣。彼智如韓信,獨不能察漢王之隱,猶沾沾於平齊之功績,聽蒯徹而害酈生,此所以終遭誅戮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9 00:35:35
第三十回 斬龍且出奇制勝 划鴻溝接眷修和
卻說項王歸營以後,專探聽漢營動靜,擬俟漢王身死,乘隙進攻。漢營裡面的張良,早已料著,即入內帳看視漢王。漢王箭創未愈,還可勉強支持,良因勸漢王力疾起牀,巡行軍中,借鎮人心。漢王乃掙扎起來,裹好胸前,由左右扶他上車,向各壘巡視一周。將士等正在疑慮,忽見漢王乘車巡查,形容如故,方皆放下愁懷,安心守著。漢王巡行既遍,自覺餘痛難禁,索性吩咐左右,不回原帳,竟馳返成臯,權時養病去了。這也是漢王急智。項王得著探報,據稱漢王未死,仍在軍中巡行,又不禁暗暗歎惜,大費躊躇。自思進不得進,退不得退,長此屯留過去,恐糧盡兵疲,後難為繼。正在委決不下,驀地裡傳到警耗,乃是大將龍且,戰敗身亡。項王大驚失色道:「韓信有這般厲害麼?他傷我大將龍且,必要乘勝前來,與劉邦合兵攻我,韓信韓信,奈何奈何!」句法似通非通,益覺形容得妙。說罷,復著人探明虛實,再作計較。究竟韓信如何得勝?龍且如何被殺?待小子演述出來。
龍且領著大兵,倍道東進,行入齊地,即遣急足馳報齊王,叫他前來會師。齊王廣聞楚軍大至,當然心喜,急忙收集散兵,出高密城,往迎楚軍。兩下至濰水東岸,湊巧相遇,彼此晤談以後,一同就地安營。韓信正要向高密進兵,聞得龍且兵到,也知他是個勁敵,因復遣人報知漢王,調集曹參灌嬰兩軍,方才出發,到了濰水西岸,遙見對河遍紮軍營,氣勢甚盛,乃召語曹灌兩將道:「龍且系有名悍將,只可智取,不可力敵,我當用計擒他便了。」曹灌兩將,自然同聲應令。韓信命退軍三里,擇險立寨,按兵不出。楚將龍且,還疑是韓信怯戰,便欲渡河進擊。旁有屬吏獻議道:「韓信引兵遠來,定必向我奮鬥,驟與接仗,恐不可當,齊兵已經敗衄,萬難再恃,且兵皆土著,顧念室家,容易逃散,我軍雖與異趨,免不得被他牽動,他若四溃,我亦難支。最好是堅壁自守,勿與交鋒,一面使齊王派遣使臣,招輯亡城。各城守吏,聞知齊王無恙,楚兵又大舉來援,定然還向齊王,不肯從漢。漢兵去國二千里,客居齊地,無城可因,無糧可食,怎能長久相持?旬月以後,就可不戰自破了。」龍且搖首道:「韓信鄙夫,有何能力?我曾聞他少年貧賤,衣食不週,甚至寄食漂母,受辱胯下。這般無用的人物,怕他甚麼!況我奉項王命,前來救齊,若不與韓信接仗,就使他糧盡乞降,也沒有什麼戰功,今誠一戰得勝,威震齊國,齊王必委國聽從,平分土地,一半給我,豈不是名成利就麼?」全是妄想。副將周蘭,也恐龍且輕戰有失,上前進諫道:「將軍不可輕視韓信。信助漢王定三秦,滅趙降燕,今復破齊,聞他足智多謀,機謀莫測,還望將軍三思後行。」龍且笑說道:「韓信所遇,統是庸將,故得僥倖成功,若與我相敵,管教他首級不保了。」慢說慢說,且管著自己頭顱。當下差一弁目,渡過濰水,投遞戰書。韓信即就原書後面,批了來日決戰四字,當即遣回。
楚使既去,信命軍士趕辦布囊萬餘,當夜候用,不得有違。又要作怪。原來營中隨帶布囊,本來不少,多半是盛貯乾糧,此次軍士得了將令,但將乾糧取出,便可移用,因此不到半日,已經辦齊。延至黃昏,由信召入部將傅寬,授與密計道:「汝可領著部曲,各帶布囊,潛往濰水上流,就在水邊取了泥沙,貯入囊中,擇視河面淺狹的地方,把囊沈積,阻住流水。待至明日交戰時,楚軍渡河,我軍傳發號炮,豎起紅旗,可速命兵士撈起沙囊,仍使流水放下,至要至囑!」傅寬遵令,率兵自去。此處授計用明寫法,但非看到後文,尚未知此計之妙。信又召集眾將道:「汝等明日交戰,須看紅旗為號,紅旗豎起,急宜並力擊敵,擒斬龍且周蘭,便在此舉,今可靜養一宵,明日當立大功了。」眾將聞言,俱各歸帳安息。信但令巡兵守夜,自己亦即就寢,詰旦起來,命大眾飽餐一頓,傳令出營。信自往挑戰,帶同裨將數名,逕渡濰水,所有曹參灌嬰等軍,統叫他留住西岸,分站兩旁。濰水本來深廣,不能徒涉,此時由傅寬壅住上流,水勢陡淺,但教褰衣過去,便可渡登對岸。韓信到了岸東,擺成陣勢,正值龍且驅眾過來,信便出陣大呼道:「龍且快來受死!」龍且聽了,躍馬出營,大聲叱道:「韓信,汝原是楚臣,為何叛楚降漢?今日天兵到此,還不下馬受縛,更待何時?」信笑答道:「項羽背約弒主,大逆不道,汝乃甘心從逆,自取滅亡,今日便是汝的死期了。」龍且大怒,舉刀直取韓信,信退入陣中,當有眾將殺出,敵住龍且。龍且抖擻精神,與眾力戰,約有一二十合,未分勝負,副將周蘭,也來助陣,漢將等漸漸退卻。韓信拍馬就走,仍向濰水奔回。眾將見信馳還,也即退下,隨信同奔。龍且大笑道:「我原說韓信無能,不堪一戰呢。」說著,遂當先力趕,周蘭等從後追上,行近濰水,那漢兵卻渡過河西去了。龍且趕得起勁,還管甚麼水勢深淺,也即躍馬西渡。惟周蘭瞧著水涸,不免動疑,見龍且已經渡河,急欲向前諫阻,因此緊緊隨著,也望河西過去。無如龍且跑得甚快,轉眼間已達彼岸,周蘭不便折回,只好縱馬過河,部眾統皆落後,跟著龍且周蘭,不過二三千騎,餘兵或渡至中流,或尚在東岸。猛聽得一聲炮響,震動波流,水勢忽然增漲,高了好幾尺,既而澎湃洶湧,好似曲江中的大潮,突如其來,不可推測,河中楚兵,無從立足,多被漂去。只東岸未渡的人馬,尚在觀望,未曾遇險。還有龍且周蘭,及騎兵二三千名,已登西岸,一時免做溺死鬼。還是溺死,省得飲刀。那時漢兵中已豎起紅旗,曹參灌嬰,兩旁殺來,韓信亦領諸將殺回。三路人馬,夾擊龍且周蘭,任你龍且如何驍勇,周蘭如何精細,至此俱陷入羅網,擺脫不出。並且寡不敵眾,單靠著二三千名騎兵,濟得甚麼戰事?結果是龍且褫斬,周蘭受擒,二三千騎楚兵,掃得乾乾淨淨,不留一人。東岸的楚兵,遙見龍且等統已戰歿,不寒自栗,立即駭散。齊王廣似驚弓鳥,漏網魚,哪裡還堪再嚇,便即棄寨逃回。行至高密,因見後面塵頭大起,料有漢兵趕來,且隨身兵士,多已逃散,自知高密難守,不如走往城陽,於是飛馬再奔。將到城陽相近,漢兵已經趕到,七手八腳,把他拖落馬下,捆了去,解至韓信軍前。韓信責他擅烹酈生,太覺殘忍,便令推出斬首。總算為酈生抵命。
復使灌嬰往攻博陽,曹參進略膠東,博陽為田橫所守,聞得田廣已死,自為齊王,出駐嬴下,截住灌嬰。嬰麾兵奮擊,殺得田橫勢窮力竭,止帶了數十騎,遁往梁地,投依彭越去了。尚有橫族田吸,與橫分路逃生,奔至千乘,被灌嬰一馬追及,戮死了事。此外已無齊兵,遂梟了首級,還營報功。適值曹參也持了一個首級,奏凱歸來,問明底細,乃是膠東守將田既,為參所殺,蕩平膠東,回來繳令。兩將並入大營,報明韓信,信登簿錄功,並將齊地所得財帛,分賞將士,不必細述。
惟韓信既平齊地,便想做個齊王,遂繕了一封文書,使人至漢王前告捷,且要求齊王封印。漢王在成臯養病,已經告痊,復至櫟陽察視城守,勾留四日,仍馳抵廣武軍前。可巧韓信差來的軍弁,也到廣武,遂將書信呈上。漢王展閱未終,不禁大怒道:「我困守此地,日夜望他來助,他不來助我,還要想做齊王麼?」張良陳平在側,慌忙走近漢王,輕躡足趾。漢王究竟心靈,停住罵聲,即將原書持示兩人。書中大意,說是齊人多偽,反覆無常,且南境近楚,難免復叛,請暫許臣為假王,方期鎮定等語。兩人看罷,附耳語漢王道:「漢方不利,怎能禁止韓信為王?今不若使他王齊,為我守著,可作聲援。否則恐變生不測了。」幸有此說。漢王因復佯叱道:「大丈夫得平定諸侯,不妨就做真王,為何還要稱假呢!」轉風得快。隨即遣回來使,叫韓信守侯冊封,來使自去。漢王便遣張良齎印赴齊,立韓信為齊王,信得印甚喜,厚待張良。良又述漢王意見,勸信發兵攻楚,信亦滿口應承。良叨了一席盛宴,飲罷即歸。
信擇吉稱王,大閱兵馬,準備擊楚,忽有楚使武涉,前來求見。韓信暗想,我與楚為仇敵,為何遣使到此?想必來做說客,我自有主意,何妨相見。因即顧令左右,引入武涉。武涉系盱眙人,饒有口才,素居項王幕下。項王探得齊地確信,果被韓信破滅,當然驚心,所以派遣武涉,往說韓信,為離間計。涉一見信面,便下拜稱賀,信起座答禮,且微笑道:「君來賀我做甚!無非為了項王,來作說客,盡請道來!」涉乃申說道:「天下苦秦已久,故楚漢戮力擊秦,今秦已早亡,分土割地,各自為王,正應休息士卒,與民更始,乃漢王復興兵東來,侵入地,奪入土,脅制諸侯,與楚相爭,可見他貪得無厭,志在併吞。足下明智過人,難道尚未能預察麼?且漢王前日,嘗入項王掌握中,項王不忍加誅,使王蜀漢,也算是情義兩盡。偏漢王不念舊誼,復擊項王,機詐如此,尚好親信麼?足下自以為得親漢王,替他盡力,涉恐足下他日,亦必遭反噬,為彼所擒了!試想足下得有今日,實由項王尚存,漢王不能不籠絡足下。足下眼前處境,還是進退裕如的時候,左投漢王,漢勝,右投項王,楚勝,漢勝必危及足下,楚勝當不致自危。項王與足下本有故交,時常繫念,必不相負!若足下尚不肯深信,最好是與楚連和,三分天下,鼎足稱王,楚漢兩國,都不敢與足下為難,這乃是萬全良策了。」為韓信計,卻是此策最善。韓信笑答道:「我前事項王,官不過郎中,位不過執戟,言不聽,計不用,所以背楚歸漢。漢王授我上將軍印,付我數萬兵士,解衣衣我,推食食我,我若負德,必至不祥。我已誓死從漢了!幸為我復謝項王。」武涉見他志決,只好辭歸。
信送出武涉,有一人隨他進去,由信回頭一顧,乃是蒯徹,因即邀令入座。徹開口道:「僕近已學習相術了,相君面不過封侯,相君背乃貴不勝言。」信聽得甚奇,料他必有微意,復引徹至密室,屏人與談。徹又說道:「秦亡以後,楚漢分爭,不顧人民,專務角逐。項王起兵彭城,轉戰逐北,直下滎陽,威震遠近,今乃久困京索,連年不得再進。漢王率數十萬眾,據有鞏洛,憑借山河,一日數戰,無尺寸功,反致屢敗,這乃所謂智勇俱困呢。僕料現今大勢,非有賢聖,莫能息爭。足下乘時崛起,介居楚漢,為漢即漢勝,為楚即楚勝,楚漢兩主的性命,懸在足下手中,誠能聽僕鄙計,莫若兩不相助,三分鼎峙,靜待時機。其實如足下大才,據強齊,並燕趙,得時西向,為民請命,何人不服?何國不從?將來宰割天下,分封諸侯,諸侯俱懷德畏威,相率朝齊,豈不是霸王盛業麼?僕聞天與不取,反致受咎,時至不行,反致受殃,願足下深思熟慮,毋忽鄙言!」韓信道:「漢王待我甚厚,怎可向利背義呢?」徹又道:「從前常山王張耳,與成安君陳餘,約為刎頸交,後來為了張黶陳澤的嫌疑,竟成仇敵,汦水一戰,陳餘授首。足下自思與漢王交情,能如張陳二人否?所處嫌疑,止如黶澤一事否?乃猶欲自全忠信,見好漢王,豈非大誤!越大夫文種,存亡越,霸勾踐,立功成名,尚且被戮,獸死狗烹,已成至論,足下的忠信,想亦不過如大夫種罷了。且僕聞勇略震主,往往自危,功蓋天下,往往不賞,今足下已蹈此轍,歸漢漢必懼,歸楚楚不信,足下將持此何歸呢?」語雖近是,但蒯徹與漢無仇,何故唆人叛主。韓信不免動疑,因即語徹道:「先生且休,待我細思,更定進止。」徹乃辭退。過了數日,杳無動靜,乃復入見韓信,請他決機去疑,慎勿失時。信終不忍背漢,又自恃功高,總道漢王不致變卦,決將蒯徹謝絕。徹恐久居被禍,假作瘋癲,竟向別處作巫去了。信聞徹他去,也不著人挽留,惟心下忐忑不定,且將兵馬停住,再聽漢王消息。既已拒徹,應即發兵擊楚,偏又停住不進,真是何意。
漢王固守廣武,又是數旬,日望韓信到來,信終不至。乃立英布為淮南王,使他再赴九江,截楚後路。一面貽書彭越,仍侵入梁地,斷楚糧道。佈置已定,尚恐項王糧盡欲回,又取出太公,挾制多端,或乘怒將太公殺死,更覺可危。當下與張良陳平,商議救父的方法。兩人齊聲道:「項王乏糧,必將退歸,此時正好與他講和,救回太公呂後了。」漢王道:「項王情性暴戾,一語不合,便至動怒,欲要遣使議和,必須選擇妥人,方可無虞。」言未畢,有一人應聲閃出道:「臣願往。」漢王一瞧,乃是洛陽人侯公,從軍有年,素長應對,因即准如所請,囑令小心從事。侯公遂馳赴楚營,求謁項王。
項王得武涉歸報,甚是愁煩,又見糧食將盡,越覺愁上加愁,忽聞漢營中遣到使臣,乃仗劍高坐,傳令入見。侯公徐徐步入,見了項王,毫無懼色,從容向前,行過了禮。項王瞋目與語道:「汝主既不出戰,又不退去,今差汝到來,有何話說?」侯公道:「大王還是欲戰呢?還是欲退呢?」項王道:「我願一戰!」侯公道:「戰是危機,勝負難料﹔況相持已久,兵力皆疲,臣今為罷兵息爭而來,故敢進見大王。」項王不覺脫口道:「據汝來意,是欲與我講和麼?」侯公道:「漢王並不欲與大王爭鋒,大王如為保國安民起見,易戰為和,敢不從命。」項王意已稍平,把劍放下,問及議和約款。侯公道:「使臣奉漢王命,卻有二議,一是楚漢兩國,劃定疆界,彼此相安,不再侵犯。二請釋還漢王父太公,及妻室呂氏,使他骨肉團圓,久感聖德。」項王掀髯獰笑道:「汝主又來欺我麼?他想保全骨肉,故令汝詭詞請和。」侯公道:「大王知漢王東出的意思否?人情無不念父母,顧妻子,漢王西居蜀漢,離家甚遠,免不得懷念在心,前次潛至彭城,無非欲搬取家眷,嗣聞為大王所拘,急不暇擇,遂至與大王為敵,累戰不休。今大王無意言和,原是不必說了,既商和議,何不將兩人釋還,不但使漢王從此感德,誓不東行,就是天下諸侯,亦且爭慕大王,無不歌頌。試想大王不殺人父,就是明孝,不污人妻,就是明義,已經拘住,又復放歸,所以明仁,三德俱備,聲名洋溢,如恐漢王負約,是曲在漢王,直在大王,古人有言:師直為壯,曲為老,大王直道而行,天下無敵,何論一漢王呢!」
項王最喜奉承,聽了侯公一番言語,深愜心懷,遂復召入項伯,與侯公商議國界。項伯本是袒漢,樂得賣個人情,兩下議決,就滎陽東南二十里外的鴻溝,劃分界限,溝東屬楚,溝西屬漢。當由項王遣使,與侯公同報漢王,訂定約章,各無異言。所有迎還太公呂後的重差,仍然要勞煩侯公,侯公再偕楚使同行,至楚營請求如約,項王毫不遲疑,便放出太公呂後,及從吏審食其,使與侯公同歸。漢王聞知,當然出營迎接,父子夫婦,復得相見,正是悲喜交集,慶賀同聲。漢王嘉侯公功,封他為平國君,是為漢四年九月間事。越日,即聞項王拔營東歸,漢王亦欲西返,傳令將士整頓歸裝,忽有兩人進諫道:「大王不欲統一天下麼?奈何歸休!」這一語有分教:
壇坫方才休玉帛,疆場又復啟兵戈。
欲知兩人為誰,待至下回報明。
兵法有言:驕兵必敗,龍且未勝先驕,即非韓信之善謀,亦無不敗之理。項王以二十萬眾,委諸龍且,何用人之不明歟?然項王同一有勇無謀之暴主,而龍且即為有勇無謀之莽將,同氣相求,故有是失。龍且死而項王亦將敗亡,此徒勇之所以無益也。武涉之說韓信,各為其主,原不足怪。蒯徹並非楚臣,何為唆信叛漢,使之君臣相猜,他時鐘室之禍,非徹致之而誰致之乎?若漢之遣使請和,得歸太公呂後,雖由侯生之善言,實出一時之僥倖,假使項王不允,加刃太公,則漢王雖得天下,終不免為無父之罪人而已,貪天幸以圖功,君子所勿取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9 00:36:18
第三十一回 大將奇謀鏖兵垓下 美人慘別走死江濱
卻說漢王欲西還關中,有兩人進來諫阻,兩人為誰?就是張良陳平。漢王道:「我與楚立約修和,彼已東歸,我尚留此做甚。」良平齊聲道:「臣等請大王議和,無非為了太公呂後二人。今太公呂後,已得歸來,正好與他交戰,況天下大勢,我已得了大半,四方諸侯,又多歸附,彼項王兵疲食盡,眾叛親離,乃是天意亡楚的時候,若聽他東歸,不去追擊,豈不是養虎遺患麼?」專知趨利,如信義何!漢王深信二人,遂復變計,再擬向東進攻。只因孟冬已屆,照了前秦舊制,又要過年,乃就營中備了酒席,宴飲大小三軍,自與呂後陪著太公,在內帳奉觴稱壽,暢飲盡歡。太公呂後,從未經過這種樂事,此次父子完聚,夫婦團圓,白髮紅顏,相偕醉月,金樽玉斝,合宴連宵,真個是苦盡甘回,不勝欣慰了。恐此時呂後心中,尚恨審食其不得在座。元旦這一日,就是漢王五年,大書特書,是為漢王滅楚稱帝之歲。漢王先向太公祝釐,然後升座外帳,受了文武百官的謁賀。禮已粗畢,即與張良陳平,商議軍事,決定分路遣使,往約齊王韓信,及魏相國彭越,發兵攻楚,中道會師,當下派員去迄。
過了一日,又差車騎數百人,送太公呂後入關,漢王遂親率大隊,向東進發,沿路不復耽延,一直馳至固陵。前驅早有偵騎派出,探得楚兵相去不遠,回報漢王。漢王乃擇險安營,專待韓彭兩軍到來,便好合擊楚軍。偏韓彭兩軍,杳無音信,那項王已得了消息,恨漢負約,竟驅動兵馬,驟向漢營殺來。漢王恐楚兵踹營,反覺不妙,不如督兵出戰,較為得勢,乃麾眾出營,與楚接仗。兩下相遇,漢兵尚未成列,項王已拍動烏騅,挺戟當先,專向漢軍中堅,鼓勇衝入,尋殺漢王。漢將見項王到來,慌忙攔阻,怎禁得項王一股怒氣,把手中戟飛舞起來,任憑漢軍中有許多勇將,沒有個是他敵手,有幾個命中帶晦,不是被他刺死,就是被他戳傷,於是漢將俱紛紛倒退。漢王見不可支,還是拍馬奔回,避開危險。主帥一動,全軍皆散,項王樂得大殺一陣,把漢兵驅回營中,然後收兵自去。漢王狼狽還營,檢點兵士,喪失了好幾千名,將佐亦傷亡了好幾十名,不由的垂頭喪氣,悶坐帳中。可巧張良進來,因即顧問道:「韓彭失約,我軍又遭敗挫,如何是好!」張良道:「楚兵雖勝,盡可勿慮,只是韓彭不至,卻是可懮。臣料韓彭二人,必由大王未與分地,所以觀望不前。」漢王道:「我封韓信為齊王,拜彭越為魏相國,怎得說是沒有分地?」良答道:「齊王信雖得受封,並非大王本意,信亦當然不安,彭越曾略定梁地,大王命他往佐魏豹,所以移兵,今魏豹已死,越亦望封王,乃大王未嘗加封,不免觖望。今若取睢陽北境,直至谷城,封與彭越,再由陳以東,直至東海,封與韓信,信家在楚,嘗想取得鄉土,大王今日慨允,兩人明日便來了。」窺透兩人志願。
漢王不得已依議,再遣使人飛報韓彭,許加封地,果然兩人滿望,即日發兵。還有淮南王英布,與漢將劉賈,進兵九江,招降守將楚大司馬周殷,一些兒不勞兵革,反得了九江許多人馬,會同英布劉賈,接應漢王。三路大兵,陸續趨集,漢王自然放膽行軍。項王聞漢兵大至,兵食又盡,巴不得急回彭城,所以固陵雖獲勝仗,仍然不願久留,引軍再退。路上恐漢兵追襲,用了步步為營的兵法,依次退去。好容易到了垓下,遙聽得後面一帶,鼓聲馬聲吶喊聲,非常震響。當下登高西望,見漢兵踴躍追來,差不多與螞蟻相似,不禁仰天歎道:「好多漢兵,我悔前日不殺劉邦,養成他這番氣燄哩!」話雖如此,還仗著自己勇力,並手下將士,尚有十萬名左右,倒也不甚著忙。遂就垓下紮營,準備對敵。漢王已會齊三路兵馬,共至垓下,人數不下三十餘萬,復用韓信為大將,調度諸軍。韓信素知項王驍勇,無人敢當,特將各軍分作十隊,各派統將帶領,分頭埋伏,迴環接應,請漢王守住大營,自率三萬人挑戰。
項王單靠勇力,不尚兵謀,一聞敵兵逼營,立即怒馬突出,迎敵漢軍。楚兵亦一齊出寨,隨著項王,奮勇向前。兩軍相接,交戰了好幾合,項王橫戟一揮,部眾統不管生死,專望漢軍中殺入。韓信且戰且走,誘引項王入網。項王平日,所向無敵,全不把韓信放在眼中,就使有人諫阻項王,叫他不可輕追,他亦不甘罷休,定要殺奔前去。約莫追了好幾里,已入漢軍伏中,一味莽撞,總要遭禍。韓信便鳴放號炮,喚起伏兵。先有兩路殺出,與項王交戰一次,項王全不退怯,鏖鬥了好多時,衝開漢軍,還要追趕韓信。但聽第二次炮聲復發,又有兩路伏兵殺出,截住項王,再加廝殺,好多時又被衝破。項王殺得性起,仍舊有進無退,接連是炮聲迭響,伏兵迭起。項王殺開一重,又復一重,殺到第七八重時候,部眾已零落了,將弁多傷亡了,項王也自覺力疲,漸漸的退卻下來。那知韓信放完號炮,十面埋伏,一齊發出,都向項王馬前,圍裹攏來。所有楚兵,好似雞犬一樣,紛紛四竄,但靠項王一枝畫戟,究竟擋不住百般兵器。項王悔己無及,只得令鍾離昧季布等斷後,自己當先開路,猛喝一聲,已足嚇退漢兵,再加長戟縱橫,一經觸著,無不立斃,因此漢兵左右避開,讓出一條血路,得使項王走脫,馳回垓下大營。
自從項王起兵以來,向未經過這般挫辱,此次已該數盡,偏碰著漢元帥韓信,用著十面埋伏的計策,殺敗項王,把楚營十萬銳卒,擊斃了三四成,趕走了三四成,只剩得兩三萬殘兵,跟回營中,叫項王如何不惱,如何不懮!他有一個寵姬虞氏,秀外慧中,知書識字,雖遇項王出兵打仗,也嘗乘車隨行,形影不離。名姬陪著悍王,似覺不甚相配。此番也在營間,守候項王歸來。項王戰敗入營,當由虞姬迎著,見他形容委頓,神色倉皇,也覺驚異得很。待至項王坐定,喘息稍平,才問及戰爭情狀。項王唏噓道:「敗了!敗了!」虞姬勸慰道:「勝負乃兵家常事,願大王不必懮勞。」項王道:「怪不得汝等婦女,未識利害,連我也不曾遇此惡戰哩。」虞姬本已囑咐行廚,整備酒肴,想為項王接風。此時因項王敗還,更欲替他解悶,便即令廚役搬出,陳列席間,請項王上坐小飲。項王已無心飲酒,但為了寵姬情意,未便遽卻,乃向席間坐下,使虞姬旁坐相陪。才飲了三五杯,就有帳外軍弁趨入,報稱漢兵圍營。項王道:「汝去傳諭將士,小心堅守,不可輕動,待我明日再決一戰罷!」軍弁應聲退出。
時已天晚,項王復與虞姬並飲數觥,燈紅酒綠,眉黛鬟青,平時對此情景,何等愜意,偏是夕反成慘劇,越飲越愁,越愁越倦,頓時睡眼模糊,斂肱欲寐。還是虞姬知情識意,請項王安臥榻中,休養精神。項王才就榻睡下,虞姬坐守榻旁,一寸芳心,好似小鹿兒亂撞,甚覺不寧。耳近又聽得淒風颯颯,觱栗嗚嗚,俄而車馳馬驟,俄而鬼哭神號,種種聲浪,增人煩悶。旋復有一片歌音,遞響進來,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一聲高,一聲低,一聲長,一聲短,彷彿九臯鶴唳四野鴻哀。虞姬是個解人,禁不住悲懷戚戚,淚眥熒熒。從虞姬一邊敘入楚歌,尤覺淒切。回顧項王,卻是鼻息如雷,不聞不知,急得虞姬有口難言,淒其欲絕。究竟這歌聲從何而來?乃是漢營中張子房,編出一曲楚歌,教軍士至楚營旁,四面唱和,無句不哀,無字不慘,激動一班楚兵,懷念鄉關,陸續散去。就是鍾離昧季布等人,隨從項王好幾年,也忽然變卦,背地走了。甚至項王季父項伯,亦悄悄的往投張良,求庇終身。樹未倒而猢猻先散。單剩項王親兵八百騎,守住營門,未曾離叛。正想入報項王,卻值項王酒意已消,猛然醒寤。起聞楚歌,不禁驚疑,出帳細聽,那歌聲是從漢營傳出,越加詫異道:「漢已盡得楚地麼?為何漢營中有許多楚人呢?」說著,便見軍弁稟報,謂將士皆已逃散,只有八百人尚存。項王大駭道:「有這等急變嗎?」當即返身入帳,見虞姬站立一旁,已變成一個淚人兒,也不由的泣下數行。旁顧席上殘肴,尚未撤去,壺中酒亦頗沈重,乃再令廚人燙熱,喚過虞姬,再與共飲。飲盡數觥,便信口作歌道: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雅不逝!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項王生平的愛幸,第一是烏雅馬,第二是虞美人,此番被圍垓下,已知死在目前,惟心中實不忍割捨美人駿馬,因此悲歌慷慨,嗚咽欷歔!虞姬在旁聽著,已知項王歌意,也即口占一詩道:
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虞姬吟罷潸潸淚下,項王亦陪了許多眼淚。就是左右侍臣,統皆情不自禁,悲泣失聲。驀聽得營中更鼓,已擊五下,乃顧語虞姬道:「天將明瞭,我當冒死出圍,卿將奈何!」虞姬道:「妾蒙大王厚恩,追隨至今,今亦當隨去,生死相依﹔倘得歸葬故土,死也甘心!」項王道:「如卿弱質,怎能出圍?卿可自尋生路,我當與卿長別了。」虞姬突然起立,豎起雙眉,喘聲對項王道:「賤妾生隨大王,死亦隨大王,願大王前途保重!」說至此,就從項王腰間,拔出佩劍,向頸一橫頓時血濺珠喉,香銷殘壘。閱書至此,雖鐵石心腸,亦當下淚。
項王還欲相救,已是不及,遂撫屍大哭一場,命左右掘地成坑,將屍埋葬。至今安徽省定遠縣南六十里,留有香冢,傳為佳話。文人墨客,且因虞姬貞節可嘉,譜入詞曲,竟把虞美人三字,作為曲名,美人千古,足慰芳魂。比後來人彘何如?惟項王已看虞姬葬訖,勉強收淚,出乘烏騅,趁著天色未明的時候,帶了八百騎親兵,銜枚疾走,偷過楚營,向南遁去。及漢兵得知,急報韓信,已是雞聲報曉,晨光熹微了。韓信聞項王溃圍,急令將軍灌嬰,率領五千兵馬,往追項王。項王也防漢兵追來,匆匆至淮水濱,覓船東渡,部騎又散去大半,只剩了一二百人。行至陰陵,見路有兩歧,不知何道得往彭城,未免躊躇。適有老農在田間作工,因向他訪問行逕,老農卻有些認識項王,素來恨他暴虐,竟用手西指道:「向這邊去!」項王信是真話,策馬西奔,約跑了好幾里,撲面寒風,很是凜冽,前途流水澌澌,隨風震響,仔細瞧著,乃是一個大湖,擋住去路。至此方知受欺,慌忙折回,再到原處,重向東行。為了這番盤旋,遂被漢將灌嬰追及,一陣衝擊,又喪失了百餘騎。還是項王坐下的烏騅,跑走甚快,當先馳脫。後面陸續跟上,寥寥無幾,到了東城,經項王回頭察看,只有二十八騎,尚算隨著。那四面的金鼓聲,吶喊聲,仍然不住,漸漸相逼。項王自知難脫,引騎至一山前,走登崗上,擺成圓陣,慨然顧騎士道:「我自起兵到今,倏已八年,大小七十餘戰,所擋必靡,所擊必破,未嘗一次敗北,因得霸有天下。今日乃被困此間,想是天意已欲亡我,並非我不能與戰呢。我已自決一死,願為諸君再決一戰,定要三戰三勝,為諸君突圍,斬將搴旗,使諸君知我善戰,今實天意亡我,與我無干,免得向我歸罪了!」善戰必亡,奈何至死不悟。
道言甫畢,漢兵已四面趕集,把山圍住。項王乃分二十八騎為四隊,與漢兵相向。東首有一漢將,不知死活,驅兵登崗,想來活捉項王。項王語騎士道:「君等看我刺殺此將!」說著縱轡欲走,又回頭顧語道:「諸君可四面馳下,至東山下取齊,再作三處駐紮罷。」於是奮聲大呼,挺戟馳下,一遇漢將,便猛力戳去。漢將不及躲避,陡被刺落,骨轆轆滾下山去,霎時畢命。漢兵見了,統皆逃還,項王便縱馬下山。山下的漢將,仗著人多勢旺,團團圍繞,竟至數匝,都被項王殺退。漢騎將楊喜,上前追趕,由項王回頭一喝,人馬辟易,倒退了一兩里。就是項王部下的二十八騎,亦皆馳集,先與項王打個照面,然後三處分馳。漢兵又從後趕來,未知項王所在,也分兵三路,追圍項王。項王左手持戟,右手仗劍,或劈或刺,斬一漢都尉,剁斃漢兵數十百人,仍得殺透重圍,再救出兩處部騎,重聚一處,檢點數目,只少了兩個騎兵。便笑向部騎道:「我的戰仗如何?」部騎皆拜伏道:「如大王言!」統計項王自山上殺下,一連九戰,漢兵遇著項王,無不溃散,故後人稱是山為九頭山,亦號四溃山。
項王既得脫圍,走至烏江,卻值烏江亭長,泊船岸旁,請項王渡江過去。且敦促道:「江東雖小,地方千里,尚足自王,現惟臣有一船,願大王急渡!」項王聽了,笑對亭長道:用兩笑字,比哭尤慘。「天已亡我,我何必再渡!且籍與江東子弟八千人,渡江西行,今無一生還,就使江東父老,見我生憐,再肯王我,我有何面目相見哩?」說著,後面塵頭又起,料知漢兵復到,亭長又出言催促,項王喟然道:「我知公為忠厚長者,厚情可感,我無以為報,惟坐下的烏雅馬,隨我五年,日行千里,臨陣無敵,今我不忍殺此馬,特地賜公,見馬猶如見我呢。」一面說,一面跳下馬來,令部卒牽付亭長,又命部騎皆下馬步行,各持短刀,轉身待著漢兵。漢兵一齊趕至,項王又鼓勇再戰,亂削亂劈,連斃漢兵數百人,自身亦受了十餘創。驀見有數騎將馳至,認得一人是呂馬童,淒聲與語道:「汝不是我舊友嗎?」呂馬童不敢正視,但向項王望了一面,便旁顧僚將王翳道:「這位就是項王。」項王又說道:「我聞漢王懸有賞格,得我首級,賜千金,封邑萬戶,我今日就賣情與汝罷!」說畢,便用劍自刎,年終三十一歲。小子記得前人詠項王詩,曾有二絕,特錄述如下云:
爭帝圖王勢已傾,八千兵散楚歌聲,
烏江不是無船渡,恥向東吳再起兵。
不修仁政枉談兵,天道如何尚力爭?
隔岸故鄉歸不得,十年空負拔山名。
項王已死,所餘二十六騎,亦皆逃亡。欲知項王屍首如何,待至下回續表。
韓信之十面埋伏計,史策未詳,但相傳已久,度非無因。況當時漢兵競集,為特一無二之大舉,人數不下三十萬,分作十隊,綽有餘裕,非行此計以困項王,則項王之勇悍,無人敢敵,幾何而不蹈固陵之復轍也。虞姬之別,烏江之刎,最為項氏慘史,經著書人依次寫來,尤覺得情節蒼涼,令人悲咽。且虞姬守貞,何如呂後戚姬之穢辱?慨然決死,何如韓信彭越之誅夷?美人英雄,名播千秋,泉下有知,其亦足以自慰乎?惟觀於項王之坑降卒,殺子嬰,弒義帝,種種不道,死有餘辜,彼自以為非戰之罪,罪固不在戰,而在殘暴也。彼殺人多矣,能無及此乎!天亡天亡,夫復誰尤!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9 00:36:41
第三十二回 即帝位漢主稱尊 就驛舍田橫自剄
卻說項王自刎以後,漢將爭奪項王屍骸,甚至自相殘殺,死了好幾十人,結果是王翳得了頭顱,呂馬童與楊喜呂勝楊武等四將,各得一體,持向漢王前報功。漢王命將五體湊合,果然相符,遂即分封五人,命呂馬童為中水侯,王翳為杜衍侯,楊喜為赤泉侯,楊武為吳防侯,呂勝為涅陽侯。楚地望風請降,獨魯城堅守不下,漢王大怒,引兵攻魯,恨不得立刻入城,一體屠戮,蕩成平地。不意到了城下,覺有一種弦誦的聲音,悠揚入耳,因不禁轉念道:「魯國素知禮義,今為主守節,不得為非,我不如設法招撫為是。」只一轉念,便是興王氣象。乃將項王首級,令將士挑在竿上,舉示城上守兵,且傳諭降者免死,於是魯城吏民,開門迎降。先是楚懷王嘗封項羽為魯公,至是魯最後降,漢王因命用魯公禮,收葬項王屍身,就在谷城西隅,告窆築墳,親為發喪。並命文吏繕成一篇祭文,無非說是前同兄弟,本非仇讎,拘太公不殺,虜呂後不犯,三年留養,尤見盛情,死後有知,應視此觴等語。及臨祭讀文,漢王亦不禁悲泣,淚下潸潸。恐非真情。將士等都為動容,祭畢乃還。呂馬童為項王故人,到此亦知感否?今河南省河陽縣有項羽墓,就是項羽自刎的地方,便系今日的烏江浦,在安徽省和縣東北,留有祠宇,號為西楚霸王廟,這且不必細述。
漢王命赦項氏宗親,一律免罪,且聞項伯已在張良營中,特別召見,封為射陽侯,賜姓劉氏。賣主求榮,項伯不能無慚。還有項襄項佗等,亦皆封侯賜姓,如項伯例。結婚一節,史中未曾提及,想由漢王賴去。各路諸侯,都附勢輸誠,奉書稱賀。惟臨江王共敖子尉,嗣爵為王,尚記念項王舊恩,不肯從漢。經漢王派遣劉賈等人,率兵往討,才閱旬日,便將共尉擒歸,江陵亦平。臨江王都江陵,見前文。
漢王還至定陶,與張良陳平二人,密議多時,即趨入韓信營中。信亟起相迎,奉王就座,但聽得漢王面諭道:「將軍屢建大功,得平強項,寡人當始終不忘。今應休兵息民,不復勞師,將軍可繳還軍符,仍就原鎮便了!」此時信無詞可拒,只好把印信取出,交還漢王。漢王得了印信,便即持去。俄而又傳出一令,說是楚地已定,義帝無後,齊王信生長楚中,習楚風俗,可改封楚王,鎮定淮北,定都下邳。魏相國越,勤撫魏民,屢破楚軍,今即將魏地加封,號稱梁王,就都定陶云云。彭越是加授封爵,當然心喜,便至漢王前拜謝,受印而去。惟韓信易齊為楚,明知漢王記著前嫌,不願再令王齊,但自思衣錦還鄉,也足顯揚故土,計不如遵著命令,就此榮歸為是。乃亦繳出齊王印,改領楚王印起行。
到了下邳,即差人尋訪漂母,及受辱胯下的惡少年。漂母先至,信下座慰問,特賜千金,漂母拜謝去訖。可謂一登龍門,飯價百倍。既而惡少年到來,面無人色,俯伏請罪。信笑說道:「我豈小丈夫所為,睚眥必報?汝可不必恐懼,我且授汝為中尉官。」少年叩首道:「小人愚蠢,曾誤犯尊威,今蒙赦罪不誅,恩同再造,怎敢再邀封賞?」信又說道:「我願授汝為官,汝何必多辭!」少年乃再拜稱謝,起身退出。信顧語左右道:「這也是個壯士,他辱我時,我豈不能拚死與爭?但死得無名,所以忍耐至此,得有今日。」左右都服信大度,交口稱賢。信復與梁王彭越,淮南王英布,韓王信,故衡山王吳芮,趙王張敖,是年張耳病歿,子敖嗣爵。燕王臧荼等,聯名上疏,尊漢王為皇帝。疏中略云:
先時秦為無道,天下誅之,大王先得秦王,定關中,於天下功最多,存亡定危,救敗繼絕,以安萬民,功盛德厚,又加惠於諸侯王,有功者使得立社稷。地分已定,而位號比擬,無上下之分,是大王功德之著,於後世不宜。謹昧死再拜上皇帝尊號,伏乞准行!
漢王得疏,召集群裡,與語道:「寡人聞古來帝號,只有賢王可當此稱,虛名無實,殊不足取。今諸侯王乃推高寡人,寡人乏德,如何敢當此尊號?」群臣都齊聲道:「大王起自細微,誅不義,立有功,平定海內,功臣皆得裂土分封,可見大王本無私意。今大王德加四海,諸侯王不足與比,實至名歸,應居帝位,天下幸甚!」漢王還要推讓,再由內外臣僚,合詞申請,乃命太尉盧綰及博士叔孫通等擇吉定儀,就在汜水南面,郊天祭地,即漢帝位。文武百官,一齊朝賀,頒詔大赦,追尊先妣劉媼為昭靈夫人,立王後呂氏為皇后,王太子盈為皇太子。接連有諭旨二道,分封長沙閩粤二王,文云:
故衡山王吳芮,與子二人,兄子一人,從百粤之兵,以佐諸侯,誅暴秦,有大功,為衡山王。項羽侵奪之,降為番君,今其以長沙豫章象郡桂林南海諸郡,立番君芮為長沙王,欽哉惟命!吳芮傳國最久,故特錄此詔。
故粤王無諸,越勾踐後,姓騶氏。世奉越祀,秦侵奪其地,使其社稷,不得血食,諸侯伐秦,無諸身率閩中兵,以佐滅秦。項羽廢而勿立,今以為閩粤王,王閩中地,勿使失職,以酬王庸。此詔並錄,為後文閩越不靖張本。
是時諸侯王受地分封,共計八國,就是楚韓淮南梁趙燕及長沙閩粤二王。此外仍為郡縣,各置守吏,如秦制相同,漢王命諸侯王皆罷兵歸國,所有部下士卒,除量能授職外,亦俱遣令還家,本身免輸戶賦。一面啟蹕入洛,即以洛陽為國都。特派大臣赴櫟陽奉迎太公呂後及太子盈,又遣使至沛邑故里,召入次兄劉仲,從子劉信,並同父異母的少弟劉交。想是太公繼室所生。還有微時外婦曹氏,暨定陶人戚氏父女,亦乘便接入。曹女生子名肥,戚女生子名如意,當然挈同至都。曹氏見第十一回,戚氏見第二十四回。父子兄弟,妻妾子姪,陸續到齊,歡聚皇宮,沒一個不喜出望外,額手稱慶,漢帝亦樂不勝言。看官聽說!漢帝後來廟號叫做高皇帝,並因他為漢朝始祖,就稱為漢高祖,史家統是這般紀述,小子此後敘錄,也沿例呼為漢高祖了。特筆提清。
高祖既平定海內,籌畫政治,卻也忙亂了好幾月。由春及夏,諸事粗有頭緒,方得少閒,因就洛陽南宮,大開筵宴,遍召群臣入內,一同會飲。酒行數巡,高祖乃對眾宣言道:「列侯諸將,佐朕得有天下,今日一堂宴會,君臣同聚,最好是直言問答,不必忌諱。朕卻有一問,朕何故得有天下?項氏何故致失天下?」當有兩人起座,同聲答道:「陛下平日待人,未免侮慢,不及項羽的寬仁。但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每得一城,即作為封賞,能與天下共利,所以人人效命,得有天下。項羽妒賢忌能,多疑好猜,戰勝不賞功,得地不分利,人心懈體,乃失天下,這便是得失的辨別呢。」高祖聽了,瞧著兩人,乃是高起王陵,便笑說道:「公等知一不知二,據我想來,得失原因,須從用人上立說。試想運籌帷幄,決勝千里,我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運餉至軍,源源不絕,我不如蕭何,統百萬兵士,戰必勝,攻必取,我不如韓信。這三人系當今豪傑,我能委心任用,故得天下。項羽只有一范增,尚不能用,怪不得為我所滅了!」群臣聞言,各下座拜伏,稱為至言。高祖大悅,又令大眾歸座,續飲多時,興盡始散。
過了數日,有人入報高祖,說是故齊王田橫,避匿海島,有徒黨五百餘人,一同居住。高祖不免加懮,即派朝臣,齎了詔書,前往招安。橫自被灌嬰擊敗,投奔彭越,見第三十回。留居月餘,聞越起兵從漢,自恐被禍,因潛身奔赴東海,尋得一個島嶼,作為枝棲。他本來疏財好士,廣結豪俠,此次投奔海島,有同時隨行的,有聞風趨集的,因此人數得五百有餘。及漢使到了島中,交付詔書,由橫閱畢,便向漢使說道:「我前時曾烹酈食其,今雖蒙天子赦罪,召令入都,但聞食其弟酈商,方為上將,怎肯不為兄報仇?因此不敢奉詔。」漢使聽說,當即告辭,還都復命。高祖道:「這有何妨?橫亦不免多慮,」因召入衛尉酈商,當面囑咐道:「齊王田橫,將要來朝,汝不得懷著兄仇,私下陷害!如若有違,罪當夷族。」酈商心雖不服,但未敢辯駁,只好應聲退出。高祖再遣原使召橫,叫他不必懮懼,且令傳諭道:「田橫來,大可封王,小亦封侯,倘再違詔不至,朕將發兵加誅,毋貽後悔!」這數語傳入橫耳,橫不得已隨使動身,徒黨五百餘人,俱請相從。橫與語道:「我非不願與諸君同行,惟人數過多,反招疑忌,不如留居此地,聽候消息。我若入都受封,自當來召諸君。」大眾乃止。橫但與門客二人,同了漢使,航海登岸,乘馹赴都。行至屍鄉驛,距洛陽約三十里,橫顧語漢使道:「人臣入朝天子,應該沐浴表誠,此處幸有驛舍,可許我就館洗沐否?」漢使不料他有別意,當然應諾,遂入驛小憩,聽令沐浴。
橫既得避開漢使,密喚二客近前,喟然與語道:「橫與漢王皆南面稱孤,本不相屬,今漢王得為天子,橫乃降為亡虜,要去北面朝謁漢帝,豈不可恥!況我曾烹殺人兄,乃欲與伊弟並肩事主,就使他震懾主威,不敢害我,我難道就好無愧麼?漢帝必欲召我,無非欲見我一面,汝可割下我首,速詣洛陽,此去不過三十里,形容尚可相認,不致腐敗。我已國破家亡,死也罷了!」二客大驚,方欲勸阻,那知橫已拔劍在手,刎頸喪生。總之是不肯降漢。漢使坐在外面,並未聞知,及聽到二客哭聲,慌忙趨過一看,見二客撫著橫屍,正在悲慟。當下問明原委,由二客泣述橫言。漢使也覺沒法,只好將橫首割下,令二客捧著,帶同入都,報知高祖。高祖即傳令二客入見,二客捧呈橫首,高祖約略一瞧,面目如生,尚餘英氣,不由的歎息道:「我知道了!田橫等兄弟三人,起自布衣,相繼稱王,好算是當今賢士。今乃慷慨就死,不肯屈節,可惜可惜!」說罷也為流涕。
二客尚跪在座前,高祖命他起來,各授都尉。二客雖然稱謝,卻沒有甚麼喜容,怏怏退出。高祖又遣發士卒二千人,為橫築墓,並令收殮橫屍,將首縫上,即用王禮安葬,送窆墓中。二客送至葬處,大哭一場,就在墓旁挖穿二穴,拔劍自刺,僕入穴中。當有人再行報聞,高祖越加驚歎,復遣有司馳詣墓所,出屍棺殮,妥為營葬。
待葬畢報命,高祖道:「田橫自殺,二客同殉,卻是一種異事。但聞得海島中,尚有五百多人,若統似二客忠賢,為橫效死,豈不是一大隱患麼?」乃復遣使馳赴海島,詐稱田橫已受封爵,特來相招。漢高但知使詐,無怪田橫等寧死不降。島中五百餘人,信為真言,一齊起行,同至洛陽。既入漢都,才知橫及二客死耗,免不得涕淚交橫,遂共至田橫墓前,且拜且哭,並湊成一曲薤露歌,聊當哀詞。歌哭以後,統皆自殺。至今河南省偃師縣西十五里,尚存田橫墓,就是薤露歌,亦流傳千古。薤露二字的意義,謂人生如薤上露,容易晞滅。後世常稱是歌為挽逝歌,這且擱過不提。
且說漢使既與五百人同來,本擬引他入朝,偏五百人自去謁墓,同時殉主,不得不據實入奏。高祖且驚且喜,仍令吏役一律掩埋。繼思田橫門客,尚且如此忠義,那項王手下的遺將,保不住暗中號召,與我反對,仔細記憶,想到季布鍾離昧二人,嗣復回思睢水戰敗時,季布追趕甚急,險些兒遭他毒手,現在要將他緝獲,醢為肉醬,方足泄恨。因再懸賞千金,購拿季布,如有藏匿不報,罪及三族。這道命令申行出去,那一個不思得賞,那一個還敢窩留。究竟季布遁往何處?原來是在濮陽周家。周家與季布交好多年,所以將布收留。旋聞漢廷懸賞緝拿,並有罪及三族的厲禁,也不覺慌急起來。當下想出一法,令布薙去頭髮,套環入頸,偽充髡鉗刑犯,引至魯朱家處,賣做奴僕。髡鉗為奴,是秦朝遺制,漢仍之。朱家是個著名大俠,向與周氏相識,明知他不是販奴,特欲保全此人,有意轉托。若非依言收買,怎好算得濟困扶危?於是將季布看了一番,問明身價,立即交付,送出周氏,然後再盤問季布數語。季布閱人已多,見他英姿豪爽,與眾不同,已料是一位義士,可以求救,因也吞吞吐吐,說了一篇悲婉的吁詞。朱家不待說明,便知除季布外,別無他人,因即買置田舍,使布經營,自己扮做商人模樣,逕往洛陽,替布設法去了。小子有詩贊道:
挺身入洛救人危,智勇深沈世獨推﹔
「游俠傳」中膺首席,大名留與後生知。
欲知朱家如何救布,待看下回便知。
韓信身為大將,能挫項王於垓下,而不能防一漢高,前在修武,被奪軍符,至定陶駐軍,復由漢高馳入軍營,片語相傳,立取帥印,何其易也!且易齊為楚,倉猝改封,而韓信不能不去,此由漢高能用善謀,操縱有方,故信無從反抗耳。及汜水稱尊,信實為勸進之領袖,前此懷疑而不來,後此獻媚而不恤,自相矛盾,皆入漢祖之術中,漢祖其真雄主哉!獨田橫自居海島,不肯事漢,應詔起行,所以保眾,入驛自剄,所以全名,至若二客同殉,五百人亦並捐軀,其平日信義之相孚,更可知矣。大丈夫雖忠不烈,視死如歸,若田橫諸人,其庶幾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9 00:37:08
第三十三回 勸移都婁敬獻議 偽出遊韓信受擒
卻說朱家欲救季布,親到洛陽,暗想滿朝公卿,只滕公夏侯嬰一人,頗有義氣,尚可進言,乃即踵門求見。夏侯嬰素聞朱家大名,忙即延入,彼此晤談,卻是情投意合,相得甚歡。遂將他留住幕下,每日與飲,對酌談心。朱家暢論時事,娓娓動人,說得夏侯嬰非常佩服,越加敬重。乃乘間進言道:「僕聞朝廷飭拿季布,究竟季布犯何大罪,須要這般嚴厲呢?」夏侯嬰道:「布前時幫著項羽,屢困主上,所以主上必欲捕誅。」朱家道:「公視季布為何如人?」夏侯嬰道:「我聞他素性忠直,倒也是一個賢士。」朱家又道:「人臣各為其主,方算盡忠。季布前為楚將,應該為項氏效力,今項氏雖滅,遺臣尚多,難道可一一捕戮麼?況主上新得天下,便欲報復私仇,轉覺不能容人了。季布無地容身,必將遠走,若非北向奔胡,便是南向投粤,自驅壯士,反資敵國,這正從前伍子胥去楚投吳,乞師入郢,落得倒行逆施,要去鞭那平王的遺墓呢!公為朝廷心腹,何不從容進說,為國盡言?」夏侯嬰微笑道:「君既有此美意,我亦無不效勞。」明人不用細說。朱家甚喜,乃向夏侯嬰告別,回至家中,靜候消息。果然不到數旬,便有朝命頒下,赦免季布,叫他入朝見駕。朱家方與季布說明,季布當然拜謝,別了朱家,至洛陽先見滕公。滕公夏侯嬰,具述朱家好意,且已代為疏通等情,布稱謝後,即隨嬰入朝,屈膝殿前,頓首請罪。不及田橫客多矣。高祖不復加責,但向布說道:「汝既知罪前來,朕不多較,可授官郎中。」布謝恩而退。當時一班朝臣,已由夏侯嬰說明原委,都說季布能摧剛為柔,朱家能救人到底,兩難相並,不愧英雄,其實季布貪生怕死,未足稱道,惟朱家救活季布,並不求報,且終身不與布相見,這真叫做豪俠過人呢。褒貶得當。
且說布既得官,有一個季布母弟,聞知此信,也即趕至洛陽,來求富貴。看官道是何人?原來就是楚將丁公。見前文。布系楚人,丁公系薛人,《楚漢春秋》云:丁公薛人,名固,或雲齊丁公伋支裔,故號丁公。兩人本不相關,只因布父早死,布母再醮,乃生丁公,籍貫姓氏,雖然不同,究竟是一母所生,故稱為季布母弟。他曾在彭城西偏,縱放高祖,早擬入都求見,因恐高祖不念舊情,以怨報德,所以且前且卻,未敢遽至。及聞季布遇赦,並得受官,自思布為漢仇,尚且如此,若自己入謁,貴顯無疑,乃匆匆馳入洛都,詣闕伺候。殿前衛士,也知他與主有恩,格外敬禮,待至高祖臨朝,便即通報。高祖口中,雖囑令傳見,心中卻已暗暗籌畫。及見丁公趨入,俯伏稱臣,便勃然變色,喝令左右衛士,把丁公捆起來。丁公連稱無罪,並不見睬。衛士等亦暗暗稱奇,只因皇帝有命,不敢違慢,只得將丁公兩手反翦,牢牢縛定。丁公哭語道:「陛下不記得彭城故事麼?」高祖拍案怒叱道:「我正為了這事,將汝加罪,彼時汝為楚將,奈何縱敵忘忠?」丁公至此,才自知悔,閉目就死,不復多言。求福得禍,可為熱中者鑒。高祖又令衛士牽出殿門,徇示軍中,且使人傳諭道:「丁公為項王臣,不肯盡忠﹔使項王失天下,就是此人!」傳諭既遍,復從殿內發出詔旨,立斬丁公。可憐丁公一場高興,反把性命送脫,徒落得身首兩分。刑官事畢復命,高祖且申說道:「朕斬丁公,足為後世教忠,免致效尤!」這是漢高祖的狡詞,他正因諸將爭功,無法處置,故決斬丁公,借以警眾。否則項伯來降,何故得封列侯?
正議論間,忽由虞將軍入殿,報稱隴西戍卒婁敬求見。高祖方有意求才,不問貴賤,已貴者恐反招嫌。且有虞將軍帶引,料他必有特識,因即許令進謁。虞將軍出來召敬,敬褐衣草履,從容趨入。見瞭高祖,行過了君臣禮,當由高祖命他起立,見敬衣服不華,形貌獨秀,便與語道:「汝既遠來,不免饑餒,現正要午膳了,汝且去就食,再來見朕。」說罷,便令左右引敬就餐。待敬食畢進見,乃問他來意,敬因說道:「陛下定都洛陽,想正欲比隆周室麼?」高祖點頭稱是。敬又道:「陛下取得天下,與周室不同。周自後稷封邰,積德累仁數百年,至武王伐紂,乃有天下。成王嗣位,周公為相,特營洛邑,無非因地處中州,四方諸侯,納貢述職,道里相均,故有此舉。但有德可王,無德易亡。周公欲令後王嗣德,不尚險阻,非不法良意美,只是隆盛時代,群侯四夷,原是賓服,傳到後世,王室衰微,天下莫朝。雖由後王德薄,究竟也是形勢過弱,致有此弊。今陛下起自豐沛,卷蜀漢,定三秦,與項羽轉戰滎陽成臯間,大戰七十次,小戰四十次,累得天下人民,肝腦塗地,哭聲未絕,瘡痍滿目,乃欲比隆周室,臣卻不敢依聲附和,徒事獻諛。陛下試回憶關中,何等險固,負山帶河,四面可守,就使倉猝遇變,百萬人都可立辦,所以秦地素稱天府,號為雄國。為陛下計,莫如移都關中,萬一山東有亂,秦地總可無虞,這所謂扼吭拊背,才可操縱自如哩。」這一席話,惹得高祖心下狐疑,未能遽決,因命婁敬暫退,另召群臣會議。群臣多系山東人氏,不願再入關中,睽違鄉里,當即紛紛爭議,說是周都洛陽,傳國至數百年,秦都關中,二世即亡,洛陽東有成臯,西有崤黽,背河向洛,險亦足恃,何必定都關中?
高祖聽著眾論,越弄得沒有把握,想了多時,還是去召那足智多謀的張子房,商量可否,方能定奪。原來張良佐漢成功,志願已足,遂學導引吐納諸術,不甚食谷,並且杜門不出,謝絕交遊。嘗自語道:「我家累世相韓,韓為秦滅,故不惜重金,替韓復仇。今暴秦已亡,漢室崛興,我但靠著三寸舌,為帝王師,自問也應知足,願從此不問世事,得從赤鬆子游,方足了我一生!」此乃張子房設詞,看者莫被瞞過。話雖如此,高祖怎肯聽他謝職?不過許令休養,有事仍要入朝。此時為了都城問題,便即遣人宣召。張良不便怠慢,只好應命入見。高祖遂將婁敬所陳,及群臣議論,具述一遍,命良折中裁決。良答道:「洛陽雖有險阻,但中區狹小,不過數百里平原,田地又甚瘠薄,四面受敵,究非用武的地方。若關中左有崤函,右有隴蜀,三面據險,一面東臨諸侯,諸侯安定,可由河渭運漕,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征發不煩,運輸亦便,昔人所謂金城千里,誠非虛言!婁敬所說,不為無見,請陛下決議施行。」高祖接入道:「子房以為可行,朕就依議便了。」當下擇日移都,命有司整備行裝,不得遲延。百官雖然不願,也只得遵旨辦理。忙碌了好幾天,期限已屆,即排齊儀仗,擺好法駕,請高祖登程。高祖奉著太公及後妃太子等出宮就輦,向西進發,文武百官,統皆隨行。
好容易到了櫟陽,丞相蕭何,當然接駕。高祖與談遷都事宜,蕭何道:「秦關雄固,形勢最佳,惟自項羽入關以後,咸陽宮統被毀去,就使剩下幾間屋宇,也是殘缺不完,陛下只好暫住櫟陽,俟臣往修宮室,從速竣工,方好遷居呢。」高祖乃就櫟陽住下,使蕭何西入咸陽,監修宮闕,何領命自去。
忽有一個警報,從北方傳到,乃是燕王臧荼,公然造起反來。是諸侯中第一個造反。高祖大怒道:「臧荼本無大功,我因他見機投降,仍使王燕,他不知感恩,反敢叛我。我當親征便了!」於是部署人馬,剋日備齊,星夜趲程,突入燕境。臧荼方議出兵,不料漢軍已至,且由高祖督兵親來,正是迅雷不及掩耳,急得腳忙手亂,魄散魂馳。燕地居民,又皆厭亂思治,不服臧荼,臧荼沒法,只得冒險一戰,脅同部兵,出了薊城,迎敵漢軍。兩下裡戰不數合,燕兵已皆溃散,臧荼也只好逃回。高祖麾兵大進,把薊城四面圍住。城中兵民懈體,單靠著臧荼父子兩人,如何濟事?勉強支持了三五天,即被漢兵攻入。臧荼不及逃走,竟為所擒,惟荼子臧衍,開了北門,微服走脫,投奔匈奴去了。為下文誘叛盧綰伏案。高祖既得擒住臧荼,把他梟了首級,懸示燕民,燕民自然降順,燕地遂平。
高祖因欲另立燕王,詔命將相列侯,公選一人,暗中卻密囑心腹遍告大眾,叫他保薦太尉盧綰。綰與高祖同裡,向屬世交,又與高祖同日誕生,少同學,長同游,很見親愛。高祖起兵,綰即相從,後來受官太尉,出入高祖臥室,不必避嫌,一切衣食賞賜,格外從優,就是蕭何曹參等人,都不能及。但綰才不過平庸,連歲從軍,也沒有多少功績,只與劉賈往攻江陵,總算把共尉擒回,稍著戰功。事見前回。此次高祖出討臧荼,綰亦隨著,有了兩番微勞,高祖遂欲假公濟私,想將綰抬舉上去,封他為王。惟表面上不得不令大眾推舉,暗地裡卻又不得不代為疏通,方好玉成此事。好算一番苦心,那知他後來變卦。大眾明知盧綰不配封王,無如主上偏愛盧綰,樂得將順了事,遂一齊復旨,只說太尉盧綰,隨從征戰,所向有功,應請立為燕王。高祖遂留盧綰守燕,加了燕王的封冊,自率大兵西歸。
誰知一波才平,一波又起,降將潁川侯利幾,又復逆命。因復移師東征,直抵潁川,利幾本是楚臣,為陳縣令,項羽敗亡,乃舉城降漢,受封潁川侯。潁川系一座小城,如何擋得住大兵?也是利幾命運該絕,忽生叛志,遂致漢兵一到,城即陷落。好好一個吃飯傢伙,隨著刀鋒,向地上滾了一轉,寂靜無聲了。妙語解頤。
未幾已是漢朝第六年,高祖還至洛陽,元旦受賀,宴集群臣,不勞細表。閒暇無事,想起項氏遺臣,尚有一個鍾離昧,至今未獲,卻是可懮。乃復申令通緝,務獲到案。未幾有人通風報信,謂鍾離昧避居下邳,由楚王韓信收留。高祖聞言,不覺失色,他本恐韓信為亂,屢次加防,此次又添了一個鍾離昧,居信幕下,怎得不驚,乃亟派使齎詔曉諭韓信,令拿送鍾離昧入都。昧與信同為楚人,素來相識,此時窮蹙無歸,確是投依韓信。信顧念舊情,權令居住,及接到高祖詔書,仍不忍將昧獻出,只托言昧未到此,當飭吏查緝云云。使臣如言返報,高祖似信未信,總難放懷,因此潛派乾吏,馳向下邳附近,探察虛實。適值韓信出巡,車馬喧闐,前後護衛,不下三五千人,聲勢很是威赫。偵吏遂援為話柄,密奏高祖,說信已有叛意。
高祖忙召集諸將,詢問對信方法,諸將各摩拳擦掌,躍然有聲,齊向高祖進言道:「豎子造反,但教天兵一至,便可就擒!」莽夫嫚語。高祖默然不答,諸將轉覺掃興,陸續退出。可巧陳平進見,高祖便向他問計。陳平料知韓信未反,只未便替信辯護,但答稱事在緩圖,不宜欲速。高祖著急道:「這事如何從緩?汝總要為朕設法呢!」陳平道:「諸將所說如何?」高祖道:「都要我發兵往討。」陳平接口道:「陛下如何曉得韓信謀反?」高祖道:「已有人密書奏報,謀反屬實。」平又道:「除有人上書外,有無別人知信反狀?」高祖道:「這卻未曾聞得,想尚沒人知曉。」平又道:「信可曉得有人奏報否?」高祖又答言未知。平復問道:「陛下現有的士卒,能否勝過楚兵?」高祖搖首道:「不能!」平又道:「陛下如欲用兵,必須遣將,今諸將中有能及韓信否?」高祖又連稱不及。平接說道:「兵不能勝楚,將又不及信,若突然起兵往擊,激成戰事,恐信不反亦反了。臣以為陛下此舉,未必萬全。」高祖皺眉道:「這卻如何是好?」平躊躇多時,才進陳一策道:「古時天子巡狩,必大會諸侯。臣聞南方有雲夢澤,向稱形勝,陛下但雲出遊雲夢,遍召諸侯,會集陳地,陳與楚西境相接,韓信既為楚王,且聞陛下無事出遊,定然前來謁見,趁他謁見的時候,只需一二武夫,便好將信拿下,這豈不是唾手可得麼?」相傳陳平此策,為六出奇計之一,計非不奇,可惜尚詐!高祖大喜道:「妙計!妙計!」當下遣使四出,先向各國傳詔,謂將南游雲夢,令諸侯會集陳地,諸侯王怎知有詐?一律應命。
惟韓信得了使命,不免動疑,他被高祖兩奪兵符,已曉得高祖多詐,格外留心。既知預防,何必收留鍾離昧,又何必陳兵出巡。此次駕游雲夢,令諸侯會集陳地,更覺得莫名其妙。惟陳楚地界毗連,應該先去迎謁,但又恐有不測情事,意外惹禍,因此遲疑莫決。將佐等見他納悶,意欲代為解懮,因貿然進言道:「大王並無過失,足招主忌,惟收留鍾離昧一人,不免違命,今若斬昧首級,持謁主上,主上必喜,還有何懮!」信聽了此言,很覺有理,便延入鍾離昧,模模糊糊的說了數語,昧聽他言中寓意,且面目上含有怒容,不似從前相待,因即出言探試道:「公莫非慮昧在此,得罪漢帝麼?」信略略點首,昧又道:「漢所以不來攻楚,還恐昧與公相連,同心抗拒﹔若執昧獻漢,昧今日死,公亦明日亡了!」一面說,一面瞧著信面,仍然如故。乃起座罵信道:「公系反覆小人,我不合誤投至此!」說著,即拔劍自殺。信見昧已刎死,樂得割下首級,帶了從騎數人,逕至陳地,謁候高祖。
高祖既派出使臣,不待返報,便自洛陽啟行,直抵陳地。韓信已守候多時,一見御蹕前來,便伏謁道旁,呈上鍾離昧首級。但聽高祖厲聲道:「快與我拿下韓信!」話未說完,已有武士走近信旁,把信反起來。信不禁驚歎道:「果如人言,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天下已定,我固當烹。」高祖聽著,瞋目語信道:「有人告汝謀反,所以拘汝。」信也不多辯,任他縛置後車。高祖已得逞計,還要會集甚麼諸侯,遂復頒詔四方,托詞韓信謀叛,無暇往游雲夢,各諸侯王不必來會。此詔一傳,即帶著韓信,仍由原路馳回洛陽。小子曾記得古詩云:
築壇拜將成何濟?破楚封王事已虛,
堪歎韓侯知識淺,何如范蠡五湖居!
究竟韓信如何發落,容待下回說明。
都洛陽,原不如都關中,婁敬之說以矣。然必謂關中險固,可無後懮,則又何解於嬴秦之亡?然則有國家者,仍在尚德,德足服人,天下自治,徒恃險阻無益也。高祖釋季布而斬丁公,後世以勸忠稱之,實則未然。夫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乃聖人不偏之至論。季布可赦也,赦之不失為直,丁公可賞也,執而殺之,背德實甚!如謂丁公事楚不忠,罪無可逭,則項伯早在應誅之列,一封一誅,何其背謬若此!要之漢高為當時雄主,一生舉措,專喜詭譎,出人意外,釋季布而斬丁公,正其所以示人不測也。厥後偽游雲夢,誘擒韓信,雖由陳平之進策,實自高祖之好猜。信未嘗反,而誣之以反,即斬丁公之譎謀耳。雄主寡恩,其信然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9 00:37:36
第三十四回 序侯封優待蕭丞相 定朝儀功出叔孫通
卻說高祖誘執韓信,還至洛陽,乃大赦天下,頒發詔書。大夫田肯進賀道:「陛下得了韓信,又治秦中,秦地帶河阻山,地勢雄踞,東臨諸侯,譬如高屋建瓴,由上向下,沛然莫御,所以秦得百二,二萬人可當諸侯百萬人。還有齊地,瀕居海濱,東有瑯琊即墨的富饒,南有泰山的保障,西有濁河即黃河。的制限,北有渤海的利益,地方二千里,也是天然生就的雄封,所以齊得十二,二萬人可當諸侯十萬人。這乃所謂東西兩秦呢。陛下自都秦中,更須注重齊地,若非親子親弟,不宜使為齊王,還望陛下審慎後行!」高祖恍然有悟道:「汝言甚善,朕當依從。」田肯乃退,群臣在旁聽著,總道高祖即日下令,封子弟為齊王。不意齊王的封詔,並未頒下,那赦免韓信的諭旨,卻傳遞出來。大眾才知田肯所言,不是徒請分封子弟,並且寓有救免韓信的意思。韓信第一次功勞,是定三秦,第二次功勞,就是平齊,田肯不便明說,卻先將韓信提出,再把齊秦形勝,略說一遍,叫高祖自去細思。高祖卻也乖覺,便隨口稱善,且思韓信功多過少,究未曾明露反狀,若把他下獄論刑,必滋眾議。因此決意赦免,但降封韓信為淮陰侯。敘出田肯高祖兩人的微意,心細似發。
信既遇赦,不得不入朝謝恩。及退回寓邸,時常怏怏不樂,托疾不朝。高祖已奪他權位,料無能為,因也不再計較。惟功臣尚未封賞,諸將多半爭功,聚訟不休,高祖不得不選出數人,封為列侯,約略如下:
蕭何封酇侯, 曹參封平陽侯, 周勃封絳侯, 樊噲封舞陽侯, 酈商封曲周侯, 夏侯嬰封汝陰侯, 灌嬰封潁陰侯, 傅寬封陽陵侯, 靳歙封建武侯, 王吸封清陽侯, 薛歐封廣嚴侯, 陳嬰封堂邑侯, 周緤封信武侯, 呂澤封周呂侯, 呂釋之封建成侯, 孔熙封蓼侯, 陳賀封費侯, 陳豨封陽夏侯, 任敖封曲阿侯, 周昌封汾陰侯,即周苛從弟。 王陵封安國侯, 審食其封辟陽侯。
還有張良陳平,久參帷幄,功在贊襄,高祖特將張良召入,使自擇齊地三萬戶。良答說道:「臣在下邳避難,聞陛下起兵,乃至留邑相會,這是天意舉臣授陛下。陛下聽用臣謀,幸得有功,今但賜封留邑,臣願已足,怎敢當三萬戶呢?」高祖乃封良為留侯,良拜謝而退。嗣又召入陳平,因陳平為戶牖鄉人,就封他為戶牖侯。平拜讓道:「這不是臣的功勞,請陛下另封他人。」高祖道:「我用先生計畫,戰勝攻取,為何不得言功?」平答說道:「臣若非魏無知,怎得進事陛下?」高祖嘉歎道:「汝可謂不忘本了!」乃傳見無知,特賜千金,且令平仍然受封。平與無知一同謝恩,然後退出。良平兩人,畢竟聰明。
一班有功戰將,看到張良陳平,俱得封侯,心下已有些不服,暗想兩人有謀無勇,也受榮封,真是萬幸!但賞雖溢功,總還說得過去。獨有蕭何安居關中,毫無殊績,反將他封為酇侯,食邑獨多,究竟什麼理由?因即約同進見,齊向高祖質問道:「臣等披堅執銳,親臨戰陣,多至百餘戰,少亦數十戰,九死一生,才得邀受恩賜。今蕭何並無汗馬功勞,徒弄文墨,安坐論議,如何賞賜獨隆,出臣等上?臣等不解,還請陛下明示!」高祖道:「諸君亦知田獵否?追殺獸兔,靠著獵狗,發縱指示,靠著獵夫。諸君攻城克敵,卻與獵狗相似,徒然取得幾只走獸罷了。蕭何能發縱指示,使獵狗逐取獸兔,這正可比得獵夫。據此看來,諸君不過功狗,蕭何卻是功人!況且蕭何舉族相隨,多至數十人,試問諸君從我,能有數十人麼?我所以重賞蕭何,願諸君勿疑!」諸將才不敢再言,惟心中總還未愜。後來排置列侯位次,高祖又欲舉何為首,諸將慌忙進言道:「平陽侯曹參,攻城略地,功勞最多,宜就首位。」高祖不覺沈吟,正想設詞諭答,湊巧有一謁者官名。鄂千秋,出班發議道:「平陽侯曹參,雖有攻城略地的功勞,究不過是一時的戰績,回憶主上與楚相爭,先後共歷五年,喪師失眾,屢致敗北,虧得蕭何居守關中,遣兵補缺,輸糧濟困,才得轉危為安,這乃是功傳萬世,比眾不同。臣意以為少百曹參,漢尚無患,失一蕭何,漢必無成,奈何欲將一時戰績,掩蓋萬世豐功!今當以蕭何為第一,次屬曹參。」高祖喜顧左右道:「如鄂君言,才算公平。因即命蕭何列第一位,特賜他劍履上殿,入朝不趨。一面又褒獎千秋,謂進賢應受上賞,加封千秋為安平侯。」迎合上意,究竟取巧。諸將拗不過高祖,紛紛趨退。高祖返入內殿,又想起從前時事,由泗上赴咸陽,別人各送錢三百,惟蕭何送錢五百,贐儀獨厚,現在我為天子,應該特別酬報,遂又加賞何食邑二千戶,並封何父母兄弟十餘人。二百錢得換食邑二千戶,真好一種大交易。
諸將雖不免私議,但究竟與何無仇,倒也含忍過去。惟韓信曾做過大帥,所有許多戰將,統皆隸屬麾下,不意世事變遷,升降無定,前時部將,多得封侯,自己亦不過一個侯爵,反要與他稱兄道弟,真正冤苦得很。一日悶坐無聊,乃乘著輕車,出外消遣。一路行來,經過舞陽侯樊噲宅門,本意是不願進去,偏被樊噲聞知,連忙出來迎接,執禮甚恭,仍如前時在軍時候,向信跪拜,自稱臣僕。且語信道:「大王乃肯下臨臣家,真是榮幸極了!」韓信至此,自覺難以為情,不得不下車答禮,入門小坐,略談片刻,便即辭出。噲恭送出門,俟信登車,方才返入。信不禁失笑道:「我乃與噲等為伍麼?」說著,匆匆還邸。嗣是更深居簡出,免得撞見眾將,多惹愁煩。何不掛冠歸休?這且慢表。
且說高祖既封賞功臣,復記起田肯計議,要將子弟分封出去,鎮撫四方。將軍劉賈,系是高祖從兄,隨戰有功,應該首先加封。次兄仲與少弟交,更是同父所生,亦應畀他封土,列為屏藩。乃分楚地為二國,划淮為界,淮東號為荊地,就封賈為荊王﹔淮西仍楚舊稱,便封交為楚王。代地自陳餘受戮,久無王封,因將仲封為代王。齊有七十三縣,比荊楚代地方闊大,特將庶長子肥,封為齊王,即用曹參為齊相,佐肥同去。分明是存著私見。於是同姓諸王,共得四國。惟從子信不得分封,留居櫟陽。後來太公說及,還疑是高祖失記,高祖憤然說道:「兒並非忘懷,只因信母度量狹小,不願分羹,兒所以尚有餘恨呢。」事見第一一回。阿嫂原是器小,阿叔亦非真大度。太公默然無言。高祖見父意未愜,乃封信為羹頡侯。號為羹頡,始終不肯釋嫌。看官試想,高祖對著姪兒,還是這般計較,不肯遽封。他如從征諸將,豈止二三十人,前此蕭何等得了侯封,無非因他親舊關係,多年莫逆,所以特加封賞。此外未曾邀封,尚不勝數。大眾多半向隅,免不得互生嗟怨,隱有違言。
一日高祖在洛陽南宮,徘徊瞻顧,偶從復道上望將出去,見有一簇人聚集水濱,沿著沙灘,接連坐著,身上統是武官打扮,交頭接耳,不知商量何事。一時無從索解,只好再去宣召張良,代為解決。待至張良到來,便與良述及情形。良毫不籌思,隨口答道:「這乃是相聚謀反呢!」一鳴驚人。高祖愕然道:「為何謀反?」良解說道:「陛下起自布衣,與諸將共取天下,今所封皆故人親愛,所誅皆平生私怨,怎得不令人疑畏呢!疑畏一生,必多顧慮,恐今日未得受封,他日反致受戮,彼此患得患失,所以急不暇擇,相聚謀反了。」高祖大驚道:「事且奈何?」良半晌才道:「陛下平日,對著諸將,何人最為憎嫌?」高祖道:「我所最恨的就是雍齒。我起兵時,曾叫他留守豐邑,他無故降魏,由魏走趙,由趙降張耳。張耳遣令助我攻楚,我因天下未平,轉戰需人,不得已將他收錄。及楚為我滅,又不便無故加誅,只得勉強容忍,想來實是可恨呢!」雍齒數年行跡,正好借口敘過。良急說道:「速封此人為侯,方可無虞。」高祖惟良是從,就使不願封他,也只好權從辦理。越宿在南宮置酒,宴會群臣,面加獎勵。及宴畢散席,竟傳出詔命,封雍齒為什邡侯。雍齒更喜出望外,疾趨入謝,就是未得封侯的將吏,亦皆喜躍道:「雍齒且得封侯,我輩還有何慮呢?」不出張良所料。嗣是相安無事,不復生心。高祖聞著,自然喜慰。
轉眼間已是夏令,高祖居洛多日,憶念家眷,因啟蹕回至櫟陽,省視太公。太公是個鄉間出身,見瞭高祖,無非依著家常情事。高祖守著子道,每朝乃父,必再拜問安,且酌定五日一朝,未嘗失約,總算是孝思維則的意思。獨有一侍從太公的家令,見高祖即位已久,如何太公尚無尊號,急切又不便明言,乃想出一法,進向太公說道:「皇帝雖是太公的兒子,究竟是個人主﹔太公雖是皇帝的父親,究竟是個人臣,奈何令人主拜人臣呢!」太公聞所未聞,乃驚問家令,須用何種禮儀,家令教他擁篲迎門,才算合禮。太公便即記著,待至高祖入朝,急忙持帚出迎,且前且卻。高祖大為詫異,慌忙下車,扶住太公。太公道:「皇帝乃是人主,天下共仰,為何為我一人,自亂天下法度呢。」高祖猛然省悟,心知有失,因將太公扶入,婉言盤問。太公樸實誠慤,就把家令所言,詳述一遍。高祖也不多說,辭別回宮,即命左右取出黃金五百斤,叫他賞給太公家令。一面使詞臣擬詔,尊太公為太上皇,訂定私朝禮儀。於是太公得坐享尊榮,不必擁篲迎門了。高祖稱帝逾年,尊母忘父,全是不學無術,何張良等亦未聞入請?可見良等不過霸佐,未足稱為帝佐。
但太公生平,喜樸不喜華,愛動不愛靜,從前鄉里逍遙,無拘無束,倒還清閒自在,偏做了太上皇,受了許多束縛,反比不得居鄉時候,可以隨便遊行,因此常提及故鄉,有意東歸。鄉村風味原比皇都為勝,可惜俗子凡夫,未能解此!高祖略有所聞,且見太公多慮少樂,也已瞧透三分,乃使巧匠吳寬,馳往豐邑,把故鄉的田園屋宇,繪成圖樣,攜入洛陽,就擇櫟陽附近的驪邑地方,照樣建築。竹籬茅舍,容易告成。復由豐邑召入許多父老,及婦孺若干人,散居是地,乃請太上皇暇時往游,與父老等列坐談心,不拘禮節,太上皇才得言笑自如,易愁為樂。這也未始非曲體親心,才有此舉呢。不沒孝思。高祖又名驪邑為新豐,垂為紀念。事且慢表。
且說高祖既安頓了太上皇,復想到一班功臣,舉止粗豪,全然沒有禮法,起初是嫉秦苛禁,改從簡易,不料刪繁就簡,反生許多弊端,有功諸將,任意行動,往往入宮宴會,喧語一堂,此誇彼競,張大己功,甚至醉後起舞,大呼大叫,拔劍擊柱,鬧得不成樣子。似此野蠻舉動,若再不加禁止,朝廷將變作吵鬧場,如何是好!可巧有個薛人叔孫通,是秦朝博士出身,輾轉歸漢,仍為博士,號稷嗣君。平時素務揣摩,能伺人主喜怒,遂乘間入見道:「儒生難與進取,可與守成,現在天下已定,朝儀不可不肅,臣願往魯征集儒生,及臣所有的弟子,並至都中,講習朝儀。」高祖道:「朝儀要改定,但恐禮繁難行。」叔孫通道:「臣聞五帝不同樂,三王不同禮,務在因時制宜,方可合用。今請略彩古禮,與前秦儀制,折中酌定,想不至繁縟難行了。」高祖道:「汝且去試辦,總教容易舉行,便好定奪。」
通受命而出,當即啟行至魯,招集了二三十個儒生,囑使隨行入都,共定朝儀。各儒生樂得攀援,情願相隨,獨有兩生不肯同行,且當面嘲笑道:「公前事秦,繼事楚,後復事漢,歷事數主,想都是曲意奉承,才得這般寵貴。今天下粗定,死未盡葬,傷未盡復,乃欲遽興禮樂,談何容易!古來聖帝明王,必先積德百年,然後禮樂可興,公不過借此獻諛罷了。我兩人豈肯學公,請公速行,毋得污我!」可謂庸中佼佼。叔孫通被他一嘲,強顏為笑道:「汝兩人不知世務,真是鄙儒。」乃隨他自便,但與願行諸儒生,返回原路。又從薛地招呼弟子百餘人,同至櫟陽,先將朝儀大略,公同商定,逐條開明。嗣且實地練習,往就郊外曠地,揀一寬敞場所,與眾演禮。惟因朝儀本旨,是在朝上舉行,理應由侍臣到場,親自學習,方免錯誤,乃奏聞高祖,請撥選左右文吏若干名,至演禮場觀習儀文。高祖當然依言,即派文吏數十人,隨通前去。大眾到了郊外,已有人在場鋪設,豎著許多竹竿,當做位置的標準,又用綿線搓成繩索,橫縛竹竿上面,就彼接此,分划地位,再把剪下的茅草,捆縛成束,一束一束的植立起來,或在上面,或在下面,作為尊卑高下的次序。這個名目,可叫做綿蕞習儀。佈置已定,然後使侍臣儒生弟子等,權充文武百官,及衛士禁兵,依著草定的儀注,逐條演習,應趨即趨,應立即立,應進即進,應退即退,周旋有序,動作有規,好容易習了月餘,方覺演熟。當由叔孫通入朝,請高祖親出一觀,高祖便即往視,但見諸人演習的禮儀,無非是尊君抑臣,上寬下嚴。兩語括盡。便欣然語通道:「我能為此,盡可照行。」語罷回宮,又頒詔群臣,令各赴演禮場觀禮,准於次年歲首舉行。
未幾已秋盡冬來,例當改歲,仍沿秦制。巧值蕭何馳奏到來,報稱長樂宮告成。長樂宮就是秦朝的興樂宮,蕭何監工修築,已經告竣。高祖正好湊便,遂至長樂宮過年。未幾為漢朝七年元旦,各國諸侯王與大小文武百官,均詣新宮朝賀。天色微明,便有謁者官名見前。待著,見了諸侯群臣,當即依次引入,序立東西兩階。殿中早陳列儀仗,非常森嚴。衛官張旗,郎中執戟,左右分站,夾陛對楹。大行官名。肅立殿旁,計有九人,職司傳命,迎送賓客。待至高祖乘輦出來,衛官郎中,交聲傳警,糾飭百官。高祖徐徐下輦,南面升坐,方由大行傳呼出來,令諸侯王丞相列侯以下,逐班進見。諸侯王丞相列侯等,趨蹌入殿,一一拜賀。高祖不過略略欠身,便算答禮,大行復傳語平身,大眾才敢起身趨退,仍歸位次站立。於是分排筵宴,稱為法酒。高祖就案宴飲,餘人分席侍宴,旁立御史數人,注意監察,眾皆屈身俯首,莫敢失儀,並且不敢擅飲,須按著尊卑次第,捧觴上壽,然後方得各飲數巵。酒至九巡,謁者便進請罷席,偶有因醉忘情,略略欠伸,便被御史引去,不准再坐,因此盈廷肅靜,與前時宴會狀態,大不相同。及大眾謝宴散歸,高祖亦退入內廷,不由的大喜道:「我今日方知皇帝的尊貴了!」正是:
拔劍酣歌成往事,肅班就序睹新儀。
高祖既大喜過望,當然要重賞叔孫通。欲知通得何賞賜,且待下回再詳。
功人功狗之喻,不為無見,但必譬諸將為狗馬,亦未免擬於不倫。子輿氏謂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國人,高祖未能知比,徒以犬馬視功臣,無惑乎沙中偶語,臣下不安,反側者且四起也。況封同姓而忌異姓,全出私情,尊生母而忘生父,幾虧子道,繩以修齊治平之大法,有愧多矣,何足與語王者之禮樂平?叔孫通揣摩求合,欲起朝儀,徒以綿蕞從事,貽譏後世﹔而高祖反喜出望外,歎為皇帝之貴,及今始知。誇外觀而失真意,烏足制治?此魯兩生之所以不肯從行,而名節獨高千古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9 00:38:10
第三十五回 謀弒父射死單於 求脫圍賂遺番後
卻說叔孫通規定朝儀,適合上意,遂由高祖特別加賞,進官奉常,官名。賜金五百斤。通入朝謝恩,且乘機進言道:「諸儒生及臣弟子,隨臣已久,共起朝儀,願陛下俯念微勞,各賜一官。」高祖因皆授官為郎。通受金趨出,見了諸生,便悉數分給,不入私囊。諸弟子俱喜悅道:「叔孫先生,真是聖人,可謂確知世務了!」原來叔孫通前時歸漢,素聞高祖不喜儒生,特改著短衣,進見高祖,果得高祖歡心,命為博士,加號稷嗣君。他有弟子百餘人,也想因師求進,屢托保薦,通卻一個不舉,反將鄉曲武夫,薦用數人,甚至盜賊亦為先容。諸弟子統皆私議道:「我等從師數年,未蒙引進,卻去抬舉一班下流人物,真是何意?」叔孫通得聞此語,乃召語弟子道:「漢王方親冒矢石,爭取天下,試問諸生能相從戰鬥否?我所以但舉壯士,不舉汝等,汝等且安心待著,他日有機可乘,自當引用,難道我真忘記麼?」諸弟子才皆無語,耐心守候。待至朝儀訂定,並皆為官,然後感謝師恩,方知師言不謬,互相稱頌。有其師,必有其弟,都是一班熱中客。這且擱過不提。
且說長城北面的匈奴國,前被秦將蒙恬逐走,遠徙朔方。見前文。至秦已衰滅,海內大亂,無暇顧及塞外,匈奴復逐漸南下,乘隙窺邊。他本號國王為單於王後為閼氏。音煙支。此時單於頭曼,亦頗勇悍,長子名叫冒頓,音墨特。悍過乃父,得為太子。後來頭曼續立閼氏,復生一男,母子均為頭曼所愛。頭曼欲廢去冒頓,改立少子,乃使冒頓出質月氏,冒頓不得不行。月氏居匈奴西偏,有戰士十餘萬人,國勢稱強。頭曼陽與修和,陰欲進攻,且好使他殺死冒頓,免留後患。因此冒頓西去,隨即率兵繼進,往擊月氏。月氏聞頭曼來攻,當然動怒,便思執殺冒頓。冒頓卻先已防著暗中偷得一馬,夤夜逃歸。頭曼見了冒頓,不禁驚訝,問明底細,卻也服他智勇,使為騎將,統率萬人,與月氏戰了一仗,未分勝負,便由頭曼傳令,收兵東還。
冒頓回入國中,自知乃父此行,並非欲戰勝月氏,實是陷害自己,好教月氏殺斃,歸立少弟。現在自己幸得逃回,若非先發制人,仍然不能免害。乃日夕躊躇,想出一條馭眾的方法,先將群人收服,方可任所欲為。主意已定,遂造出一種骨箭,上面穿孔,使他發射有聲,號為鳴鏑,留作自用。惟傳語部眾道:「汝等看我鳴鏑所射,便當一齊射箭,不得有違,違者立斬!」部眾雖未知冒頓用意,只好一齊應令。冒頓恐他陽奉陰違,常率部眾射獵,鳴鏑一發,萬矢齊攢,稍有遲延,立斃刀下。部眾統皆知畏,不敢少慢。冒頓還以為不足盡恃,竟將好馬牽出,自用鳴鏑射馬,左右亦皆競射,方見冒頓喜笑顏開,遍加獎勵。嗣復看見愛妻,也用鳴鏑射去,部眾不能無疑,只因前命難違,不得不射。有幾個多心人還道是冒頓病狂,未便動手,那知被冒頓察出,竟把他一刀殺死。從此部眾再不敢違,無論甚麼人物,但教鳴鏑一響,無不接連放箭。頭曼有好馬一匹,放在野外,冒頓竟用鳴鏑射去。大眾聞聲急射,箭集馬身差不多與刺蝟相似,冒頓大悅。復請頭曼出獵,自己隨著馬後,又把鳴鏑注射頭曼,部眾也即同射。可憐一位匈奴國王,無緣無故,竟死於亂箭之下!雖由頭曼自取,然胡人之不知君父,可見一斑。冒頓趁勢返入內帳,見了後母少弟,一刀一個,均皆劈死。且去尋殺頭曼親臣,復剁落了好幾個頭顱,冒頓遂自立為單於。國人都怕他強悍,無復異言。
惟東方有東胡國,向來挾眾稱強,聞得冒頓弒父自立,卻要前來尋釁。先遣部目到了匈奴,求千里馬。冒頓召問群臣,群臣齊聲道:「我國只有一匹千里馬,乃是先王傳下,怎得輕畀東胡?」冒頓搖首道:「我與東胡為鄰,不能為了一馬,有失鄰誼,何妨送給了他。」說著,即令左右牽出千里馬,交與來使帶去。不到數旬,又來了一個東胡使人,遞上國書,說是要將冒頓的寵姬,送與東胡王為妾。冒頓看罷,傳示左右,左右統發怒道:「東胡國王,這般無禮,連我國的閼氏,都想要求,還當了得!請大單於殺了來使,再議進兵。」冒頓又搖首道:「他既喜歡我的閼氏,我就給與了他,也是不妨。否則,重一女子,失一鄰國,反要被人恥笑了!」全是驕兵之計,可惜戴了一頂綠頭巾。當下把愛姬召出,也交原使帶回。又過了好幾月,東胡又遣使至匈奴來索兩國交界的空地,冒頓仍然召問群臣。群臣或言可與,或言不可與,偏冒頓勃然起座道:「土地乃國家根本,怎得與人?」一面說,一面喝使左右,把東胡來使,及說過可與的大臣,一齊出,全體誅戮。待左右獻上首級便披了戎服,一躍上馬,宣諭全國兵士,立刻啟行,往攻東胡,後出即斬。匈奴國人,原是出入無常,隨地遷徙,一聞主命,立刻可出。當即浩浩蕩蕩,殺奔東胡。
東胡國王得了匈奴的美人良馬,日間馳騁,夜間偎抱,非常快樂。總道冒頓畏他勢燄,不敢相侵,所以逐日淫佚,毫不設備。驀聞冒頓帶兵入境,慌得不知所措,倉猝召兵,出來迎敵。那冒頓已經深入,並且連戰連敗,無路可奔,竟被冒頓驅兵圍住,殺斃了事。所有王庭番帳,搗毀淨盡,東胡人畜,統為所掠,簡直是破滅無遺了。未知匈奴閼氏是否由冒頓帶歸。冒頓飽載而歸,威燄益張。復西逐月氏,南破樓煩白羊,乘勝席捲,把蒙恬略定的散地,悉數奪還。兵鋒直達燕代兩郊。
直至漢已滅楚,方議整頓邊防,特使韓王信移鎮太原,控御匈奴。韓王信引兵北徙,既已蒞鎮,又表請移都馬邑,實行防邊。高祖本因信有材勇,特地調遣,及接到信表,那有不允的道理?信遂由太原轉徙馬邑,繕城掘塹。甫得竣工,匈奴兵已蜂擁前來,竟將馬邑城圍住。信登城俯視,約有一二十萬胡騎,自思彼眾我寡,如何抵敵?只好飛章入關,乞請援師。無如東西相距,不下千里,就使高祖立刻發兵,也不能朝發夕至。那冒頓卻麾眾猛撲,甚是厲害。信恐城池被陷,不得已一再遣使,至冒頓營求和。和議雖未告成,風聲卻已四達,漢兵正奉遣往援,行至中途,得著韓王求和消息,一時不敢遽進,忙著人報聞高祖。高祖不免起疑,亟派吏馳至馬邑,責問韓王,為何不待命令,擅向匈奴求和?韓王信吃了一驚,自恐得罪被誅,索性把馬邑城獻與匈奴,願為匈奴臣屬。何無志氣乃爾!冒頓收降韓王信,令為嚮導,南逾勾注山,直攻太原。
警報與雪片相似,飛入關中,高祖遂下詔親征,冒寒出師。時為七年,冬十月中。猛將如雲,謀臣如雨,馬步兵共三十二萬人,陸續前進。前驅行至銅鞮,適與韓王信兵相值,一場驅殺,把信趕走,信將王喜,遲走一步,做了漢將的刀頭血。信奔還馬邑,與部將曼邱臣王黃等,商議救急方法。兩人本系趙臣,謂宜訪立趙裔,籠絡人心。信已無可奈何,只得聽了兩人的計議,往尋趙氏子孫。可巧得了一個趙利,便即擁戴起來。好好的國王不願再為,反去擁戴他人,真是呆鳥。一面報達冒頓,且請出兵援應。冒頓在上谷聞報,便令左右賢王,引兵會信。左右賢王的稱號,乃是單於以下最大的官爵,彷彿與中國親王相似。兩賢王帶著鐵騎萬人,與信合兵,氣勢復盛,再向太原進攻。到了晉陽,偏又撞著漢兵,兩下交戰,復被漢兵殺敗,仍然奔回。漢兵追至離石,得了許多牲畜,方才還軍。
會值天氣嚴寒,雨雪連宵,漢兵不慣耐冷,都凍得皮開肉裂,手縮足僵,甚至指頭都墮落數枚,不勝困苦。高祖卻至晉陽住下,聞得前鋒屢捷,還想進兵,不過一時未敢冒險,先遣偵騎四出,往探虛實,然後再進。及得偵騎返報,統說冒頓部下,多是老弱殘兵,不足深慮,如或往攻,定可得勝。高祖乃親率大隊,出發晉陽。臨行時又命奉春君劉敬,再往探視,務得確音。這劉敬原姓是婁,就是前時請都關中的戍卒,高祖因他議論可彩,授官郎中,賜姓劉氏,號奉春君。回應三十三回。此時奉了使命,當然前往。高祖麾兵繼進,沿途遇著匈奴兵馬,但教吶喊一聲,便把他嚇得亂竄,不敢爭鋒,因此一路順風,越過了勾注山,直抵廣武。卻值劉敬回來復命,高祖忙問道:「汝去探察匈奴情形,必有所見,想是不妨進擊哩。」劉敬道:「臣以為不宜輕進。」高祖作色道:「為何不宜輕進?」敬答道:「兩國相爭,理應耀武揚威,各誇兵力,乃臣往探匈奴人馬,統是老弱瘦損,毫無精神,若使冒頓部下,不過如此,怎能橫行北塞?臣料他從中有詐,佯示羸弱,暗伏精銳,引誘我軍深入,為掩擊計,願陛下慎重進行,毋墮詭謀!」確是有識。高祖正乘勝長驅,興致勃勃,不意敬前來攔阻,撓動軍心,一經懊惱,便即開口大罵道:「齊虜!敬本齊人。汝本靠著一張嘴,三寸舌,得了一個官職,今乃造言惑眾,阻我軍鋒,敢當何罪?」說著,即令左右拿下劉敬,械系廣武獄中,待至回來發落。粗莽已極。自率人馬再進,騎兵居先,步兵居後,仍然暢行無阻,一往直前。
高祖急欲徼功,且命太僕夏侯嬰,添駕快馬,迅速趲程。騎兵還及隨行,步兵追趕不上,多半剩落。好容易到了平城,驀聽得一聲胡哨,塵頭四起,匈奴兵控騎大至,環集如蟻。高祖急命眾將對敵,戰了多時,一些兒不佔便宜。匈奴單於冒頓,復率大眾殺到,兵馬越多,氣勢越盛。漢兵已跑得力乏,再加一場大戰,越覺疲勞,如何支撐得住,便紛紛的倒退下來。高祖見不可支,忙向東北角上的大山,引兵退入,扼住山口,迭石為堡,並力抵禦。匈奴兵進撲數次,還虧兵厚壁堅,才得保守。冒頓卻下令停攻,但將部眾分作四支,環繞四週,把山圍住。是山名為白登山,冒頓早已伏兵山谷,專待高祖到來,好教他陷入網羅。偏偏高祖中計,走入山中,冒頓乃率兵兜圍,使他進退無路,內外不通,便好一網打盡,不留噍類。這正是冒頓先後安排的絕計!狡哉戎首。高祖困在山上,無法脫身,眼巴巴的望著後軍,又不見到,沒奈何鼓勵將士,下山衝突,偏又被胡騎殺退。高祖還是痛罵步兵,說他逗留不前,那知匈奴兵馬,共有四十萬眾,除圍住白登山外,尚有許多閒兵,分紮要路,截住漢兵援應。漢兵雖徒步馳至,眼見是胡兵遍地,如何得入?遂致高祖孤軍被圍,無法擺脫。高祖逐日俯視,四面八方,都是胡騎駐著,西方盡白馬,東方盡青馬,北方盡黑馬,南方盡赤馬,端的是色容並壯,威武絕倫。冒頓不讀詩書,何亦知按方定色?
接連過了三五日,想不出脫圍方法,並且寒氣逼人,糧食復盡,又凍又餓,實在熬受不起。當時張良未曾隨行,軍中謀士,要算陳平最有智計。高祖與他商議數次,他亦沒有救急良方,但勸高祖暫時忍苦,徐圖善策。轉眼間已是第六日了,高祖越覺愁煩,自思陳平多智,尚無計議,看來是要困死白登,悔不聽劉敬所言,輕惹此禍!正惶急間,陳平已想了一法,密報高祖,高祖忙令照行,平即自去辦理,派了一個有膽有識的使臣,齎著金珠及畫圖一幅,乘霧下山,投入番營。天下無難事,惟有銀錢好,一路賄囑進去,只說要獨見閼氏,乞為通報。原來冒頓新得一個閼氏,很是愛寵,時常帶在身旁,朝夕不離。此次駐營山下,屢與閼氏並馬出入,指揮兵士,適被陳平瞧見,遂從他身上用計,使人往試。果然番營裡面,閼氏的權力,不亞冒頓,平時舉動,自有心腹人供役,不必盡與冒頓說明,但教閼氏差遣,便好照行,因此漢使買通番卒,得入內帳。可巧冒頓酒醉,鼾睡胡牀,閼氏聞有漢使到來,不知為著何事,就悄悄的走出帳外,屏走左右,召見漢使。漢使獻上金珠,只說由漢帝奉贈,並取出畫圖一幅,請閼氏轉達單於。她原是女流,見了光閃閃的黃金,亮晃晃的珍珠,怎得不目眩心迷?一經到手,便即收下,惟展覽畫圖,只繪著一個美人兒,面目齊整得很,便不禁起了妒意,含嗔啟問道:「這幅美人圖,有何用處?」漢使答道:「漢帝為單於所圍,極願罷兵修好,所以把金珠奉送閼氏,求閼氏代為乞請,尚恐單於不允,願將國中第一美人,獻於單於。惟美人不在軍中,故先把圖形呈上,今已遣快足去取美人,不日可到,就好送來,諸請閼氏轉達便了。」閼氏道:「這卻不必,盡可帶回。」漢使道:「漢帝也捨不得這個美人,並恐獻於單於,有奪閼氏恩愛,惟事出無奈,只好這樣辦法。若閼氏能設法解救,還有何說!當然不獻入美人,情願在閼氏前,再多送金珠呢。」閼氏道:「我知道了!煩汝返報漢帝,盡請放心。」已入彀中。說著,即將圖畫交還漢使。漢使稱謝,受圖自歸。
閼氏返入內帳,坐了片刻,暗想漢帝若不出圍,又要來獻美人,事不宜遲,應從速進言為是。當下起身近榻,巧值冒頓翻身醒來,閼氏遂進說道:「單於睡得真熟,現在軍中得了消息,說是漢朝盡起大兵,前來救主,明日便要到來了。」冒頓道:「有這等事麼?」閼氏道:「兩主不應相困,今漢帝被困此山,漢人怎肯甘休?自然拚命來救。就使單於能殺敗漢人,取得漢地,也恐水土不服,未能久居﹔倘或有失,便不得共享安樂了。」說到此句,就嗚咽不能成聲。是婦女慣技,但亦由作者體會出來。冒頓道:「據汝意見,應該如何?」閼氏道:「漢帝被困六七日,軍中並不驚擾,想是神靈相助,雖危亦安,單於何必違天行事?不如放他出圍,免生戰禍。」冒頓道:「汝言亦是有理,我明日相機行事便了。」於是閼氏放下愁懷,到晚與冒頓共寢,免不得再申前言,憑你如何兇悍的冒頓單於,也不得不謹依閫教了。小子有詩詠道:
狡夷殘忍本無親,牀第如何溺美人!
片語密陳甘縱敵,牝雞畢竟戒司晨。
究竟冒頓是否撤圍,待至下回再表。
冒頓之謀狡矣哉!懷恨乃父,作鳴鏑以令大眾,射善馬,射愛妻,旋即射父。忍心害理,不顧骨肉,此乃由沙漠之地,戾氣所鍾,故有是悖逆之臣子耳。至若計滅東胡,誘困漢祖,又若深諳兵法,為孫吳之流亞。彼固目不知書,胡為而狡謀迭出也?高祖之被困白登,失之於驕,若非陳平之多謀,幾致陷沒。驕兵必敗,理有固然。然冒頓能出奇制勝,而卒不免為婦人女子所愚,百鍊鋼化作繞指柔,甚矣,婦口之可畏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9 13:49:26
第三十六回 宴深宮奉觴祝父壽 系詔獄拚死白王冤
卻說冒頓聽了妻言,已經心動,又因韓王信及趙利等亦未到來,疑他與漢通謀,乃即於次日早起,傳令出去,把圍兵撤開一角,縱放漢兵。高祖自接得使臣復報,一夜不睡,專在山岡上面,眼巴巴的瞧著胡馬。待至天色大明,才見山下有一角隙地,平空騰出,料知冒頓已聽從閼氏,此時不走,尚待何時?乃即指麾大眾,立刻下山。陳平忙說道:「且慢,山下雖有走路,但也不可不防,須令弓弩手夾護陛下,張弓搭箭,各用雙鏃,視敵進止,方可下山。」又顧語太僕夏侯嬰道:「寧緩毋速,速即有禍!」夏侯嬰聽著,遂為高祖御車,徐徐下阪。兩旁由弓弩手擁護,夾行而下,到了山麓,匈奴兵雖然望見,卻也未嘗攔阻,漢兵亦不發一箭,慢慢兒的過去,後面漢兵已陸續出圍,幸皆走脫。到了平城附近,才得與步兵會合,一齊入城。冒頓見高祖從容不迫,始終防有他謀,不復追擊,收兵自去。高祖經過七日的苦楚,僥倖逃生,當然不願再擊匈奴,也即引兵南還。行經廣武,亟赦劉敬出獄,向敬面謝道:「我不用公言,致中虜計,險些兒不得相見!前次偵騎,不審虛實,妄言誤我,我已把他盡誅了!」乃加封敬為關內侯,食邑二千戶,號為建信侯。善能悔過,方不愧為英主。又加封夏侯嬰食邑千戶,再南行至曲逆縣,見城池高峻,屋宇連綿,不由的贊歎道:「壯哉此縣!我遍行天下,惟有洛陽與此城,最算形勝哩。」乃召過陳平,說他解圍有功,便將全縣采地,悉數酬庸,且改封戶牖侯為曲逆侯。總計陳平,隨征有年,屢獻智謀,一是捐金行反間計,二是用惡劣菜蔬進食楚使,三是夜出婦女,解滎陽圍,四是潛躡帝足,請封韓信,五是偽游雲夢,六是救出白登,這便叫作六出奇計。高祖轉戰四方,幕中謀士,張良以外,要推陳平,此外都聲望平常,想是不過如此了。話休敘煩。
且說高祖至曲逆縣,略略休息,仍復啟行,路過趙國,趙王張敖,出郊迎接,執禮甚恭。他與高祖誼屬君臣,情兼翁婿,就是呂後所生一女,許字張敖,雖尚未曾下嫁,卻已定有口約,因此敖格外慇懃,小心伺候。史中但言張敖執子婿禮,未及公主下嫁事,但觀後來婁敬所言,請以長公主嫁單於,則其未嫁可知。誰知高祖瞧他不起,箕踞嫚罵,發了一番老脾氣,便即動身自去。為下文貫高謀叛伏筆。行到洛陽,方才住下,忽見劉仲狼狽回來,說是匈奴移兵寇代,抵敵不住,只好奔回。劉仲封代事,見三十四回。高祖發怒道:「汝只配株守田園,怪不得見敵就逃,連封土都不管了。」劉仲碰了一鼻子灰,俯首退出。高祖本欲將他加罪,因念手足相關,不忍重懲,因從寬發落,降仲為合陽侯。另封少子如意為代王,如意為戚姬所出,見三十二回。得蒙高祖寵愛,故年僅八歲,便得王封,嗣恐如意年幼,未能就國,特命陽夏侯陳豨為代相,先往鎮守。陳豨也領命就任去了。
惟高祖接得蕭何奏報,咸陽宮闕,大致告就,請御駕親往巡視,高祖乃由洛陽至櫟陽,復由櫟陽至咸陽。蕭何當然接駕,導入遊覽。最大的叫做未央宮,周圍約有二三十里,東北兩方,闕門最廣,殿宇規模,亦多高敞。前殿尤為壯麗。還有武庫太倉,分造殿旁,也是崇閎輪奂,氣象巍峨。高祖巡視未周,便勃然動怒道:「天下汹汹,勞苦已甚,成敗尚未可知,汝修治宮室,怎得這般奢侈哩!」何不慌不忙,正容答說道:「臣正因天下未定,不得不增高宮室,借壯觀瞻。試想天子以四海為家,若使規模狹隘,如何示威!且恐後世子孫,仍要改造,反多費一番工役,還不如一勞永逸,較為得宜!」說到宜字,見高祖改怒為喜,和顏與語道:「汝說亦是,我又不免錯怪了。」看官聽說!前時修築的長樂宮,不過踵事增華,沒甚煩費,若未央宮乃是新造,由蕭何煞費經營,兩載始成,雖不及秦代的阿房宮,卻也十得二三,不過占地較少,待役較寬,自然不致聚怨,激成民變。蕭何與高祖結識多年,豈不知高祖性情,也是好誇,所以開拓宏規,務從藻飾,高祖責他過奢,實是佯嗔佯怒,欲令蕭何代為解釋,才免貽譏。一主一臣,心心相印,瞞不過明人炬眼,惟庸耳俗目,還道是高祖儉約哩!勘透一層。讀史得問。高祖又命未央宮四圍,添築城垣,作為京邑,號稱長安。當即帶同文武官吏,至櫟陽搬取家眷,徙入未央宮,從此皇居已定,不再遷移了。
但高祖生性好動,不樂安居,過了月餘,又往洛陽。一住半年,又要改歲。至八年元月,聞得韓王信黨羽,出沒邊疆,遂復引兵出擊。到了東垣,寇已退去,乃南歸過趙,至柏人縣中寄宿。地方官早設行幄,供張頗盛,高祖已經趨入,忽覺得心下不安,急問左右道:「此縣何名?」左右答是柏人縣,高祖愕然道:「柏與迫聲音相近,莫非要被迫不成?我不便在此留宿,快快走罷?」命不該死,故有此舉。左右聞言,仍出整法駕,待著高祖上車,一擁而去。看官試閱下文,才知高祖得免毒手,幸虧有此一走呢。作者故弄狡獪,不肯遽說。
高祖還至洛陽,又復住下。光陰易過,轉瞬年殘,淮南王英布,梁王彭越,趙王張敖,楚王劉交,陸續至洛,朝賀正朔。高祖欲還都省親,乃命四王扈蹕同行。及抵長安,已屆歲暮。未幾便是九年元旦,高祖在未央宮中,奉太上皇登御前殿,自率王侯將相等人,一同謁賀。拜跪禮畢,大開筵宴,高祖陪著太上皇正座飲酒,兩旁分宴群臣,按班坐下。殽核既陳,籩豆維楚,高祖即捧觴起座,為太上皇祝壽。太上皇笑容可掬,接飲一觴,王侯將相,依次起立,各向太上皇恭奉壽酒。太上皇隨便取飲,約莫喝了好幾杯,酒酣興至,越覺開顏,高祖便戲說道:「從前大人常說臣兒無賴,不能治產,還是仲兄盡力田園,善謀生計。今臣兒所立產業,與仲兄比較起來,究竟是誰多誰少呢?」大庭廣眾之間,亦不應追駁父言,史家乃傳為美談,真是怪極。太上皇無詞可答,只好微微笑著。群臣連忙歡呼萬歲,鬧了一陣,才把戲言擱過一邊,各各開懷暢飲,直至夕陽西下,太上皇返入內廷,大眾始謝宴散歸。
才過了一兩日,連接北方警報,乃是匈奴犯邊,往來不測,幾乎防不勝防。高祖又添了一種懮勞,因召入關內侯劉敬,與議邊防事宜。劉敬道:「天下初定,士卒久勞,若再興師遠征,實非易事,看來這匈奴國不是武力所能征服哩。」高祖道:「不用武力,難道可用文教麼?」敬又道:「冒頓單於,弒父自立,性若豺狼,怎能與談仁義?為今日計,只有想出一條久遠的計策,使他子孫臣服,方可無虞﹔但恐陛下未肯照行。」高祖道:「果有良策,可使他子孫臣服,還有何說!汝盡可明白告我。」敬乃說道:「欲要匈奴臣服,只有和親一策,誠使陛下割愛,把嫡長公主遣嫁單於,他必慕寵懷恩,立公主為閼氏,將來公主生男,亦必立為太子,陛下又歲時問遺,賜他珍玩,諭他禮節,優游漸漬,俾他感格,今日冒頓在世,原是陛下的子婿,他日冒頓死後,外孫得為單於,更當畏服。天下豈有做了外孫,敢與外王父抗禮麼?這乃是不戰屈人的長策呢。還有一言,若陛下愛惜長公主,不令遠嫁,或但使後宮子女,冒充公主,遣嫁出去,恐冒頓刁狡得很,一經察覺,不肯貴寵,仍然與事無益了。」劉敬豈無耳目?難道不知長公主已字趙王?且冒頓不知有父,何知婦翁,此等計策,不值一辯。高祖道:「此計甚善,我亦何惜一女呢。」想是不愛張敖,因想借端悔婚。當下返入內寢,轉語呂後,欲將長公主遣嫁匈奴。呂後大驚道:「妾惟有一子一女,相依終身,奈何欲將女兒,棄諸塞外,配做番奴?況女兒已經許字趙王,陛下身為天子,難道尚可食言?妾不敢從命!」說至此處,那淚珠兒已瑩瑩墜下,弄得高祖說不下去,只好付諸一歎罷了。
過了一宵,呂後恐高祖變計,忙令太史擇吉,把長公主嫁與張敖。好在張敖朝賀未歸,趁便做了新郎,親迎公主。高祖理屈詞窮,只好聽她所為。良辰一屆,便即成婚,兩口兒恩愛纏綿,留都數日,便進辭帝後,並輦回國去了。這位長公主的封號,叫做魯元公主,一到趙國,當然為趙王後,不消細說。惟高祖意在和親,不能為此中止,乃取了後宮所生的女兒,詐稱長公主,使劉敬速詣匈奴,結和親約。往返約越數旬,待敬歸報,入朝見駕,說是匈奴已經允洽,但究竟是以假作真,恐防察覺,仍宜慎固邊防,免為所乘。高祖道:「朕知道了。」劉敬道:「陛下定都關中,不但北近匈奴,須要嚴防,就是山東一帶,六國後裔,及許多強族豪宗,散居故土,保不住意外生變,覬覦帝室,陛下豈真可高枕無懮嗎?」高祖道:「這卻如何預防!」敬答道:「臣看六國後人,惟齊地的田懷二姓,楚地的屈昭景三族,最算豪強,今可徙入關中,使他屯懇。無事時可以防胡,若東方有變,也好率領東征。就是燕趙韓魏的後裔,以及豪傑名家,俱可酌遷入關,用備驅策。這未始非強本弱末的法制,還請陛下採納施行!」高祖又信為良策,即日頒詔出去,令齊王肥楚王交等飭徙齊楚豪族,西入關中。還有英布彭越張敖諸王,已早歸國,亦奉到詔令,調查豪門貴閥,迫使挈眷入關。統共計算,不下十餘萬口。虧得關中經過秦亂,戶口散離,還有隙地,可以安插,不致失居。但無故移民,乃是前秦敝政,為何不顧民艱,復循舊轍?當時十萬餘口,為令所迫,不得不扶老攜幼,狼狽入關。後來居住數年,語龐人雜,遂致京畿重地,變做五方雜處。豪徒俠客,借此混跡,漸漸的結黨弄權,所以漢時三輔,號稱難治。漢稱京兆左馮翊右扶風,號稱三輔。看官試想!這不是劉敬遺下的禍祟麼?
高祖還都兩月,又赴洛陽,適有趙相貫高的仇人,上書告變。高祖閱畢,立即大怒,遂親寫一道詔書,付與衛士,叫他前往趙國,速將趙王張敖,及趙相貫高趙午等人,一並拿來。這事從何而起?便由高祖過趙,嫚罵趙王,激動貫高趙午兩人,心下不平,竟起逆謀。他兩人年過六旬,本是趙王張敖父執,使他為相,好名使氣,到老不衰。自從張敖為高祖所侮,便覺得看不過去,互相私語,譏敖孱弱,且同入見敖,屏人與語道:「大王出郊迎駕,備極謙恭,也算是致敬盡禮了。乃皇帝毫不答禮,任情辱罵,難道做得天子,便好如此?臣等願為大王除去皇帝!」張敖大駭,齧指出血,指天為誓道:「這事如何使得?從前先王失國,全仗皇帝威力,得復故土,傳及子孫,此恩此德,世世不忘,君等奈何出此妄言!」還有良心。兩人見敖不從,出語私人道:「我等原是弄錯了,我王生性忠厚,不忍背德,惟我等義難受辱,總要出此惡氣,事成歸王,不成當自去受罪罷。」何必如此。兩人遂暗地設法,欲害高祖。
高祖匆匆過境,並不久留,一時無從下手,只好作罷。嗣聞高祖出次東垣,還兵過趙,遂密遣刺客數人,伺候高祖行蹤,意圖行刺。當時高祖行經柏人,心動即行,並未嘗知有刺客,其實刺客正隱身廁壁,想要動手。偏偏高祖似有神助,不宿而去,仍致貫高等所謀不成。回應本回前文,說明事跡。及貫高怨家,訐發密謀,一道嚴詔,頒到趙國,趙王張敖,全然不覺,冤冤枉枉的受了罪名,束手就縛。趙午等情急拚生,統皆自剄,獨貫高怒叱諸人道:「我王並未謀逆,事由我等所為,今日連累我王,都教一死了事,試問我王的冤枉,何人替他申辯呢?」於是情願受,隨敖同行。有幾個赤膽忠心的趙臣,也想隨著。偏詔書中不准相從,並有罪及三族的厲禁,乃皆想出一法,自去髡鉗,注釋見前。假充趙王家奴,隨詣洛陽,高祖也不與張敖相見,即交廷尉典獄官名。訊辦。廷尉因張敖曾為國王,且是高祖女婿,當然另眼相待,留居別室。獨使貫高對簿,貫高朗聲道:「這都是我等所為,與王無涉。」廷尉疑他袒護趙王,不肯直供,便令隸役重笞貫高。貫高咬牙忍受,絕無他言。一次訊畢,明日再訊,後日三訊,貫高惟堅執前詞,為王呼冤,廷尉復喝用嚴刑,當由隸役取過鐵針向火燒熱,刺入貫高肢體,可憐貫高不堪忍受,暈過數次,甚至身無完膚,九死一生,仍然不改前言。廷尉也弄得沒法,只好把高系獄,從緩定讞。可巧魯元公主,為了丈夫被逮,急往長安,謁見母后,涕泣求援。呂後也忙至洛陽,見瞭高祖,力為張敖辯誣,且說他身為帝婿,不應再為逆謀。高祖尚發怒道:「張敖若得據天下,難道尚少汝一個女兒。」
呂後見話不投機,未便再請,但遣人往問廷尉。廷尉據實陳明,且即將屢次審訊情形,詳奏高祖。高祖也不禁失聲道:「好一個壯士!始終不肯改言。」口中雖這般說,心下尚不能無疑,乃遍問群臣,何人與貫高相識?中大夫泄公應聲道:「臣與貫高同邑,也曾相識,高素尚名義,不輕然諾,卻是一個志士。」高祖道:「汝既識得貫高,可即至獄中探視,問明隱情,究竟趙王是否同謀?」泄公應命,持節入獄。獄吏見了符節,始敢放入。行至竹牀相近,才見貫高奄臥牀上,已是遍體鱗傷,不忍逼視。可謂黑暗地獄。因輕輕的喚了數聲,貫高聽著,方開眼仰視道:「君莫非就是泄公麼?」泄公答聲稱是。貫高便欲起坐,可奈身子不能動彈,未免呻吟。泄公仍叫他臥著,婉言慰問,歡若平生。及說到謀逆一案,方出言探問道:「汝何必硬保趙王,自受此苦?」貫高張目道:「君言錯了!人生世上,那一個不愛父母,戀妻子,今我自認首謀,必致三族連坐,難道我癡呆至此?為了趙王一人,甘送三族性命?不過趙王實未同謀,如何將他扳入,我寧滅族,不願誣王。」泄公乃依言返報,高祖才信張敖無罪,赦令出獄。且複語泄公道:「貫高至死,且不肯誣及張王,卻是難得,汝可再往獄中,傳報張王已經釋出,連他也要赦罪了。」於是泄公復至獄中,傳述諭旨。貫高躍然起牀道:「我王果已釋出麼!」泄公道:「主上有命,不止釋放張王,還說足下忠信過人,亦當赦罪。」貫高長歎道:「我所以拚著一身,忍死須臾,無非欲為張王白冤。今王已出獄,我得盡責,死亦何恨!況我為人臣,已受篡逆的惡名,還有何顏再事主上?就使主上憐我,我難道不知自愧麼?」說罷,扼吭竟死。小子有詩詠道:
一身行事一身當,拚死才能釋趙王。
我為古人留斷語,直情使氣總粗狂!
泄公見貫高自盡,施救無及,乃回去復命。欲知高祖如何措置,且至下回說明。
觀漢高之言動,純是粗豪氣象,未央宮之侍宴上皇,尚欲與仲兄比賽長短,追駁父語,非所謂得意忘言歟?魯元公主,已字張敖,乃欲轉嫁匈奴,其謬尤甚。帝王馭夷,叛則討之,服則舍之,從未聞有與結婚姻者,劉敬之議,不值一辯,況魯元之先已字人乎?本回敘魯元公主事,先字後嫁,最近人情。否則魯元已為趙王後,奪人妻以嫁匈奴,就使高祖劉敬,愚魯寡識,亦不至此。彼貫高等之謀弒高祖,亦由高祖之嫚罵而來。謀泄被逮,寧滅族而不忍誣王,高之小信,似屬可取。然弒主何事,而敢行乎?高祖之欲赦貫高,總不脫一粗豪之習。史稱其豁達大度,大度者果若是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9 13:49:52
第三十七回 議廢立周昌爭儲 討亂賊陳豨敗走
卻說高祖聞貫高自盡,甚是歎惜。又聞有幾個趙王家奴,一同隨來,也是不怕死的好漢,當即一體召見,共計有十餘人,統是氣宇軒昂,不同凡俗。就中有田叔孟舒,應對敏捷,說起趙王冤情,真是慷慨淋漓,聲隨淚下。廷臣或從旁詰難,都被他據理申辯,駁得反舌無聲。高祖瞧他詞辯滔滔,料非庸士,遂盡拜為郡守,及諸侯王中的國相。田叔孟舒等謝恩而去。高祖乃與呂後同返長安,連張敖亦令隨行。既至都中,降封敖為宣平侯,移封代王如意為趙王,即將代地並入趙國,使代相陳豨守代,另任御史大夫周昌為趙相。如意封代王,陳豨為代相,均見前回。周昌系沛縣人,就是前御史大夫周苛從弟。苛殉難滎陽,見前文。高祖令昌繼領兄職,加封汾陰侯。見三十四回。昌素病口吃,不善措詞,惟性獨強直,遇事敢言,就使一時不能盡說,掙得頭面通紅,也必要徐申己意,不肯含糊,所以蕭曹等均目為諍臣,就是高祖也稱為正直,怕他三分。
一日,昌有事入陳,趨至內殿,即聞有男女嬉笑聲,凝神一瞧,遙見高祖上坐,懷中攬著一位美人兒,調情取樂,那美人兒就是專寵後宮的戚姬,昌連忙掉轉了頭,向外返走。不意已被高祖窺見,撇了戚姬,趕出殿門,高呼周昌。昌不便再行,重複轉身跪謁,高祖趁勢展開兩足,騎住昌項,成何體統?且俯首問昌道:「汝既來復去,想是不願與朕講話,究竟看朕為何等君主呢?」昌仰面睜看高祖,把嘴唇亂動片刻,激出了一句話說道:「陛下好似桀紂哩!」應有此說。高祖聽了,不覺大笑,就將足移下,放他起來。昌乃將他事奏畢,揚長自去。
惟高祖溺愛戚姬,已成癖性,雖然敬憚周昌,哪裡能把牀第愛情,移減下去?況且戚姬貌賽西施,技同弄玉,能彈能唱,能歌能舞,又兼知書識字,信口成腔,當時有「出塞」「入塞」「望婦」等曲,一經戚姬度入嬌喉,抑揚宛轉,真個銷魂,叫高祖如何不愛?如何不寵?高祖常出居洛陽,必令戚姬相隨。入宮見嫉,掩袖工啼,本是婦女習態,不足為怪。因高祖素性漁色,那得不墮入迷團!古今若干英雄,多不能打破此關。戚姬既得專寵,便懷著奪嫡的思想,日夜在高祖前顰眉淚眼,求立子如意為太子。高祖不免心動,且因太子盈秉性柔弱,不若如意聰明,與己相類,索性趁早廢立,既可安慰愛姬,復可保全國祚。只呂後隨時防著,但恐太子被廢,幾視戚姬母子,似眼中釘。無如色衰愛弛,勢隔情疏,戚姬時常伴駕,呂後與太子盈每歲留居長安,咫尺天涯,總不敵戚姬的親媚,所以儲君位置,暗致動搖。會值如意改封,年已十齡,高祖欲令他就國,驚得戚姬神色倉皇,慌忙向高祖跪下,未語先泣,撲簌簌的淚珠兒,不知墮落幾許!高祖已窺透芳心,便婉語戚姬道:「汝莫非為了如意麼?我本思立為太子,只是廢長立幼,終覺名義未順,只好從長計議罷!」那知戚姬聽了此言,索性號哭失聲,宛轉嬌啼,不勝悲楚。高祖又憐又憫,不由的脫口道:「算了罷!我就立如意為太子便了。」
翌日臨朝,召集群臣,提出廢立太子的問題,群巨統皆驚駭,黑壓壓的跪在一地,同聲力爭,無非說是立嫡以長,古今通例,且東宮冊立有年,並無過失,如何無端廢立,請陛下慎重云云。高祖不肯遽從,顧令詞臣草詔,驀聽得一聲大呼道:「不可!不……不可!」高祖瞧著,乃是口吃的周昌,便問道:「汝只說不可兩字,究竟是何道理?」昌越加情急,越覺說不出口,面上忽青忽紫,好一歇才掙出數語道:「臣口不能言,但期期知不可行。陛下欲廢太子,臣期期不奉詔。」高祖看昌如此情形,忍不住大笑起來,就是滿朝大臣,聽他說出兩個期期,也為暗笑不置。究竟期期二字是甚麼解,楚人謂極為綦,昌又口吃,讀綦如期,並連說期期,倒反引起高祖歡腸,笑了數聲,退朝罷議。群臣都起身退歸,昌亦趨出,殿外遇著宮監,說是奉皇后命,延入東廂,昌不得不隨他同去。既至東廂門內,見呂後已經立候,正要上前行禮,不料呂後突然跪下,急得昌腳忙手亂,慌忙屈膝俯伏,但聽呂後嬌聲道:「周君請起,我感君保全太子,所以敬謝。」未免過禮,即此可見婦人心性。昌答道:「為公不為私,怎敢當此大禮?」呂後道:「今日若非君力爭,太子恐已被廢了。」說畢乃起,昌亦起辭,隨即自去。看官閱此:應知呂後日日關心,早在殿廂伺著,竊聽朝廷會議,因聞周昌力爭,才得罷議,不由的感激非常,雖至五體投地,也是甘心了。
惟高祖退朝以後,戚姬大失所望,免不得又來絮聒。高祖道:「朝臣無一贊成,就使改立,如意也不能安,我勸汝從長計議,便是為此。」戚姬泣語道:「妾並非定欲廢長立幼,但妾母子的性命,懸諸皇后手中,總望陛下曲為保全!」高祖道:「我自當慢慢設法,決不使汝母子吃虧。」戚姬無奈,只好收淚,耐心待著,高祖沈吟了好幾日,未得良謀,每當愁悶無聊,惟與戚姬相對悲歌,唏噓欲絕。家事難於國事。
掌璽御史趙堯,年少多智,揣知高祖隱情,乘間入問道:「陛下每日不樂,想是因趙王年少,戚夫人與皇后有隙,恐萬歲千秋以後,趙王將不能自全麼?」高祖道:「我正慮此事,苦無良法。」趙堯道:「陛下何不為趙王擇一良相,但教為皇后太子及內外群臣素來所敬畏的大員,簡放出去,保護趙王,就可無虞。」高祖道:「我亦嘗作是想,惟群臣中何人勝任。」堯又道:「無過御史大夫周昌。」高祖極口稱善。便召周昌入見,令為趙相,且與語道:「此總當勞公一行。」昌泫然流涕道:「臣自陛下起兵,便即相從,奈何中道棄臣,乃使臣出為趙相呢?」明知趙相難為,故有此設詞。高祖道:「我亦知令君相趙,跡類左遷,當時尊右卑左,故謂貶秩為左遷。但私懮趙王,除公無可為相,只好屈公一行,願公勿辭?」昌不得已受了此命,遂奉趙王如意,陛辭出都。如意與戚姬話別,戚姬又灑了許多珠淚,不消細說。屢次下淚,總是不祥之兆。惟御史大夫一缺,尚未另授,所遺印綬,經高祖摩弄多時,自言自語道:「這印綬當屬何人?」已而旁顧左右,正值趙堯侍側,乃熟視良久。又自言自語道:「看來是莫若趙堯為御史大夫。」堯本為掌璽御史,應屬御史大夫管轄。趙人方與公,嘗語御史大夫周昌道:「趙堯雖尚少年,乃是奇士,君當另眼相看,他日必代君位。」昌冷笑道:「堯不過一刀筆吏,何能至此!」及昌赴趙國,堯竟繼昌後任。
昌得知消息,才佩服方與公的先見,這也不在話下。
且說漢高祖十年七月,太上皇病逝,安葬櫟陽北原。櫟陽與新豐毗連,太上皇樂居新豐,視若故鄉。見三十四回。故高祖徙都長安,太上皇不過偶然一至,未聞久留。就是得病時候,尚在新豐,高祖聞信往視,才得將他移入櫟陽宮,未幾病劇去世,就在櫟陽宮治喪。皇考升遐,當然有一番熱鬧,王侯將相,都來會葬,獨代相陳豨不至。及奉棺告窆,特就陵寢旁建置一城,取名萬年,設吏監守。高祖養親的典禮,從此告終。此事原不能略去。
葬事才畢,趙相周昌,乘便進謁,說有機密事求見。高祖不知何因,忙即召入。昌行過了禮,屏人啟奏道:「代相陳豨,私交賓客,擁有強兵,臣恐他暗中謀變,故特據實奏聞。」高祖愕然道:「陳豨不來會葬,果想謀反麼?汝速回趙堅守,我當差人密查﹔若果有此事,我即引兵親征,諒豨也無能為呢!」周昌領命去訖,高祖即遣人赴代,實行查辦。豨本宛朐人氏,前從高祖入關,累著戰功,得封陽夏侯,授為代相。代地北近匈奴,高祖令他往鎮,原是格外倚任的意思。豨與淮陰侯韓信友善,且前日也隨信出征,聯為至交。當受命赴代時,曾至韓信處辭行,信挈住豨手,引入內廷,屏去左右,獨與豨步立庭中,仰天歎息道:「我與君交好有年,今有一言相告,未知君願聞否?」豨答道:「惟將軍命。」信復道:「君奉命往代,代地士馬強壯,天下精兵,統皆聚集,君又為主上信臣,因地乘勢,正好圖謀大事。若有人報君謀反,主上亦未必遽信,及再至三至,方激動主上怒意,必且親自為將,督兵北討,我為君從中起事,內應外合,取天下也不難了。」豨素重信才,當即面允道:「謹受尊教。」信又囑托數語,方才相別。豨到了代地,陰結爪牙,預備起事。他平時本追慕魏信陵君,即魏公子無忌。好養食客,此次復受韓信囑托,格外廣交,無論豪商巨猾,統皆羅致門下。嘗因假歸過趙,隨客甚多,邯鄲旅舍,都被占滿。周昌聞豨過境,前去拜會,見他人多勢旺,自然動疑。及豨假滿赴鎮,從騎越多,豨且意氣自豪,越覺得野心勃勃,不可複製。昌又與晤談片刻,待豨出境,正想上書告密,適值上皇駕崩,西行會葬,見陳豨未嘗到來,當即謁見高祖,說明豨有謀變等情。嗣由高祖派員赴代,查得陳豨門客,諸多不法,豨亦未免同謀,乃即馳還報聞。高祖尚不欲發兵,但召豨入朝,豨仍不至,潛謀作亂。韓王信時居近塞,偵悉陳豨抗命情形,遂遣部將王黃、曼邱臣,入誘陳豨,豨樂得與他聯結,舉兵叛漢,自稱代王,脅迫趙代各城守吏,使為己屬。
高祖聞報,忙率將士出發,星夜前進,直抵邯鄲。周昌出城迎入,由高祖升堂坐定,向昌問道:「陳豨兵有無來過?」昌答言未來,高祖欣然道:「豨不知南據邯鄲,但恃漳水為阻,不敢遽出,我本知他無能為,今果驗了。」昌復奏道:「常山郡共二十五城,今已有二十城失去,應把該郡守尉,拿來治罪。」高祖道:「守尉亦皆造反否?」昌答稱尚未。高祖道:「既尚未反,如何將他治罪?他不過因兵力未足,致失去二十城。若不問情由,概加罪責,是迫使造反了。」隨即頒出赦文,悉置不問,就是趙代吏民,一時被迫,亦准他自拔來歸,不咎既往。這也是應有之事。復命周昌選擇趙地壯士,充做前驅將弁。昌挑得四人,帶同入見,高祖忽漫罵道:「豎子怎配為將哩!」四人皆惶恐伏地,高祖卻又令他起來,各封千戶,使為前鋒軍將。全是權術馭人。左右不解高祖命意,待四人辭退,便進諫道:「從前一班開國功臣,經過許多險難,尚未盡得封賞,今此四人並無功績,為何就沐恩加封?」高祖道:「這非汝等所能知,今日陳豨造反,趙代各地,多半被豨奪去,我已傳檄四方,征集兵馬,乃至今還沒有到來。現在單靠著邯鄲兵士,我豈可惜此四千戶,反使趙地子弟,無從慰望呢!」左右乃皆拜服。高祖又探得陳豨部屬,多系商人,即顧語左右道:「豨屬不難招致,我已想得良法了。」於是取得多金,令乾吏攜金四出,收買豨將,一面懸賞千金,購拿王黃曼邱臣二人。二人一時未獲,豨將卻陸續來降。高祖便在邯鄲城內,過了殘年。至十一年元月,諸路兵馬,奉檄援趙,會討陳豨。豨正遣部將張春,渡河攻聊城,王黃屯曲逆,侯敞帶領游兵,往來接應,自與曼邱臣駐紮襄國。還有韓王信,亦進居參合,趙利入守東垣,總道是內外有備,可以久持。那高祖亦分兵數道,前去攻擊,聊城一路,付與將軍郭蒙,及丞相曹參﹔曲逆一路,付與灌嬰﹔襄國一路,付與樊噲﹔參合一路,付與柴武﹔自率酈商夏侯嬰等,往攻東垣。另派絳侯周勃,從太原進襲代郡。代郡因陳豨他出,空虛無備,被周勃一鼓入城,立即蕩平。復乘勝進攻馬邑,馬邑固守不下,由勃猛撲數次,擊斃守兵多人,方才還軍。已而郭蒙會合齊兵,亦擊敗張春,樊噲又略定清河常山等縣,擊破陳豨及曼邱臣,灌嬰且陣斬張敞,擊走王黃,數路兵均皆得勝。惟高祖自擊東垣,卻圍攻了兩三旬,迭次招降,反被守城兵士,羅羅蘇蘇,叫罵不休。頓時惱動高祖,親冒矢石,督兵猛攻,城中尚拚死守住,直至糧盡勢窮,方才出降。高祖馳入城中,命將前時叫罵的士卒,悉數處斬,惟不罵的始得免死。趙利已經竄去,追尋無著,也即罷休。
是時四路勝兵,依次會集,已將代地平定,王黃,曼邱臣,被部下活捉來獻,先後受誅。陳豨一敗塗地,逃往匈奴去了。獨漢將柴武,出兵參合,未得捷報。高祖不免擔懮,正想派兵策應,可巧露布馳來。乃是參合已破,連韓王信都授首了。事有先後,故敘筆獨遲。原來柴武進攻參合,先遣人致書韓王信,勸他悔過歸漢,信報武書,略言僕亦思歸,好似痿人不忘起,盲人不忘視,但勢已至此,歸徒受誅,只好捨生一決罷。柴武見信不肯從,乃引兵進擊,與韓王信交戰數次,多得勝仗。信敗入城中,堅守不出。武佯為退兵,暗地伏著,俟韓王信出來追趕,突然躍出,把信劈落馬下,信眾皆降,武方露佈告捷。
高祖當然喜慰,乃留周勃防禦陳豨,自引諸軍西歸。途次想到趙代二地,不便強合,還是照舊分封,才有專責。乃至洛陽下詔,仍分代趙為二國,且從子弟中擇立代王。諸侯王及將相等三十八人,統說皇中子恒,賢智溫良,可以王代,高祖遂封恒為代王,使都晉陽。這代王恒就是薄姬所生,薄姬見幸高祖,一索得男。見前文。後來高祖專寵戚姬,幾把薄姬置諸不睬,薄姬卻毫無怨言,但將恒撫養成人,幸得受封代地。恒辭行就國,索性將母妃也一同接去。高祖原看薄姬如路人,隨他母子偕行,薄姬反得跳出禍門,安享富貴去了。小子有詩詠道:
其道生離不足歡,北行母子尚團圞﹔
試看人彘貽奇禍,得寵何如失寵安!
高祖既將代王恒母子,遣發出去,忽接著呂後密報,說是誅死韓信,並夷三族。惹得高祖又喜又驚。畢竟韓信何故誅夷,且至下回再詳。
周昌固爭廢立,力持正道,不可謂非漢之良臣。或謂太子不廢,呂後乃得擅權,幾至以呂代劉,是昌之一爭,反足貽禍,此說實似是而非。呂氏之得擅權於日後,實自高祖之聽殺韓彭,乃至釀成隱患,於太子之廢立與否,尚無與也。惟高祖既欲保全趙王,不若使與戚姬同行。戚姬既去,則免為呂後之眼中釘,而怨亦漸銷。試觀代王母子之偕出,並無他虞,可以知矣。乃不忍遠離寵妾,獨使周昌相趙,昌雖強項,其如呂後何哉!若夫陳豨之謀反,啟於韓信,而卒致無成,例以「春秋」大義,則豨實有不忠之罪,正不得徒咎淮陰也,豨若效忠,豈淮陰一言所能轉移乎?綱目不書信反,而獨書豨反,有以夫!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9 13:50:22
第三十八回 悍呂後毒計戮功臣 智陸生善言招蠻酋
卻說韓信自降封以後,怏怏失望,前與陳豨話別,陰有約言。及豨謀反,高祖引兵親征,信托故不從,高祖也不令隨行。原來高祖得滅項王,大功告成,不欲再用韓信,信還想誇功爭勝,不甘退居人後,因此君臣猜忌,越積越深。一日信入朝見駕,高祖與論諸將才具,信品評高下,均未滿意。高祖道:「如我可領多少兵馬?」信答道:「陛下不過能領十萬人。」高祖道:「君自問能領若干?」信遽答道:「多多益善。」高祖笑道:「君既多多益善,如何為我所擒?」信半晌才道:「陛下不善統兵,卻善馭將,信所以為陛下所擒。且陛下所為,均由天授,不是單靠人力呢。」高祖又付諸一笑。待信退朝,尚注目多時,方才入內。看官可知高祖意中,是更添一層疑忌了。及出師征豨,所有都中政事,內委呂後,外委蕭何,因得放心前去。
呂後正想乘隙攬權,做些驚天動地的事業,使人畏服。三語見血。適有韓信舍人欒說,遣弟上書,報稱信與陳豨通謀,前次已有密約,此次擬遙應陳豨,乘著夜間不備,破獄釋囚,進襲皇太子云云。呂後得書,當然惶急,便召入蕭何,商定秘謀。特遣一心腹吏役,假扮軍人,悄悄的繞出北方,復入長安,只說由高祖遣來,傳遞捷音,已將陳豨破滅云云。朝臣不知有詐,便即聯翩入賀,只韓信仍然稱病,杜門不出。蕭何借著問病的名目,親來探信,信不便拒絕,沒奈何出室相迎。何握手與語道:「君不過偶然違和,當無他慮,現在主上遣報捷書,君宜入宮道賀,借釋眾疑。奈何杜門不出呢?」信聽了何言,不得已隨何入宮。誰知宮門裡面,已早伏匿武士,俟信入門,就一齊擁出,把信拿下。信急欲呼何相救,何早已避開,惟呂後含著怒臉,坐在長樂殿中,一見信至:便嬌聲喝道:「汝何故與陳豨通謀,敢作內應?」信答辯道:「此話從何而來?」呂後道:「現奉主上詔命,陳豨就擒,供稱由汝主使,所以造反,且汝舍人亦有書告發,汝謀反屬實,尚有何言?」信還想申辯,偏呂後不容再說,竟令武士將信推出,即就殿旁鐘室中,處置死刑。信仰天長歎道:「我不用蒯徹言,反為兒女子所詐,豈非天命?」說至此,刀已近頸,砉然一聲,頭已墜地。
看官閱過前文,應知蕭何追信回來,登壇拜將,何等重用。就是垓下一戰,若非信足智多謀,圍困項王,高祖亦未必驟得天下,乃十大功勞,一筆勾銷,前時力薦的蕭丞相,反且向呂後進策,誘信入宮,把他處決,豈不可歎?後人為信悲吟云: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原是一句公論。尤可痛的是韓信被殺,倒也罷了,信族何罪,也要夷滅,甚至父族母族妻族,一古腦兒殺盡,冤乎不冤,慘乎不慘!世間最毒婦人心,即此已見呂後之潑悍。
高祖接得此報,驚喜交並,當即至長安一行,夫妻相見,並不責後擅殺,只問韓信死時,有無他語。其欲信之死也,久矣。呂後謂信無別言,但自悔不用蒯徹計議。高祖驚愕道:「徹系齊人,素有辯才,不應使他漏網,再哄他人。」乃即使人赴齊,傳語曹參,速將蒯徹拿來。參怎敢違慢,嚴飭郡吏,四處兜拿,任他蒯徹如何佯狂,也無從逃脫,被吏役拿解進京,由高祖親自鞫問,怒目詰責道:「汝敢教淮陰侯造反麼?」徹直答道:「臣原叫他獨立,可惜豎子不聽我言,遂至族誅,若豎子肯用臣計,陛下怎得殺他?」高祖大怒,喝令左右烹徹。徹呼天鳴冤,高祖道:「汝教韓信造反,罪過韓信,理應受烹,還有何冤?」徹朗聲說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高材疾足,方能先得。此時有甚麼君臣名義,箝制人心。臣聞跖犬可使吠堯,堯豈不仁?犬但知為主,非主即吠。臣當時亦唯知韓信,不知陛下,就是今日海內粗平,亦未嘗無暗地懷謀,欲為陛下所為。試問陛下能一一盡烹否?人不盡烹,獨烹一臣,臣所以要呼冤了!」佯狂不能免禍,還是用彼三寸舌。蒯徹佯狂見前文。高祖聞言,不禁微笑道:「汝總算能言善辯,朕便赦汝罷!」遂令左右將徹釋縛,徹再拜而出,仍回到齊國去了。究竟是能說的好處。
且說梁王彭越,佐漢滅楚,戰功雖不及韓信,卻也相差不遠,截楚糧道,燒楚積聚,卒使項王食盡,蹙死垓下,這種功勞,也好算是漢將中的翹楚。自韓信被擒,降王為侯,越亦恐及禍,陰有戒心。到了陳豨造反,高祖親征,曾派人召越,使越會師,越托病不赴,是越亦大失著。惹動高祖怒意,馳詔詰責。越又覺生恐,擬自往謝罪,部將扈輒旁阻道:「王前日不行,今日始往,定必成擒,不如就此舉事,乘虛西進,截住漢帝歸路,尚可快心。」越聽了扈輒一半計策,仍然借口生病,未嘗往謝。但究竟不敢造反,只是蹉跎度日。不料被梁太僕聞知,暗暗記著,當下瞧越不起,擅自行事。越欲把他治罪,他卻先發制人,竟一溜煙似的往報高祖。適值高祖返洛,途中遇著,便即上書告訐,謂越已與扈輒謀反。高祖信為實事,立遣將士齎詔到梁,出其不意,把越與扈輒兩人,一並拘至洛陽,便令廷尉王恬開訊辦。恬開審訊以後,已知越不聽輒言,無意造反,但默窺高祖微旨,不得不從重定讞,略言謀反計畫,出自扈輒,越果效忠帝室,理應誅輒報聞,今越不殺輒,顯是反形已具,應該依法論罪等語。高祖為了韓信受誅,入都按問情形,因將越事懸擱數日。前後呼應。及再到洛陽,乃下詔誅輒,貸越死罪,廢為庶人,謫徙至蜀地青衣縣居住。越無可奈何,只好依詔西往,行至鄭地,卻碰著一位女殺星,要將彭越的性命催討了去。看官道是何人?原來就是擅殺韓信的呂雉。直斥其名,痛嫉之至。
呂後聞得彭越下獄,私心竊喜,總道高祖再往洛陽,定將越置諸死刑,除絕後患。偏高祖將他赦免,但令他廢徙蜀中,她一得此信,大為不然,所以即日啟行,要向高祖面談,請速殺越。冤家路狹,驀地相逢,便即呼越停住,假意慰問。越忙拜謁道旁,涕泣陳詞,自稱無罪,且乞呂後乘便說情,請高祖格外開恩,放回昌邑故里。向女閻羅求生,真是妄想。呂後毫不推辭,一口應允,就命越回,從原路同入洛陽,自己進見高祖,使越在宮外候信,越眼巴巴的恭候好音,差不多待了一日,那知宮中有衛士出來,復將他橫拖直拽,再至廷尉王恬開處候訊。王恬開也暗暗稱奇,便探聽宮內消息,再定讞詞。未幾已得確音,乃是呂後見瞭高祖,便勸高祖誅越,大旨謂越本壯士,徙入蜀中,仍舊養虎遺患,不如速誅為是,今特把越截住,囑使同來云云。一面囑令舍人告變,誣越暗招部兵,還想謀反,內煽外盅,不由高祖不從,因再執越,交付廷尉,重治越罪。恬開是個逢迎好手,更將原讞加重,不但誅及越身,還要滅越三族。越方知一誤再誤,悔無及了。詔令一下,悉依定讞,遂將越捆縛出去,梟首市曹。並把越三族拘至,全體屠戮。越既梟首示眾,還要把屍身醢作肉醬,分賜諸侯。何其殘忍若此?且就懸首處揭張詔書,如有人收祀越首,罪與越同。
才閱數日,忽有一人素服來前,攜了祭品,向著越首,擺設起來,且拜且哭,當被守吏聞知,便將那人捉住,送至高祖座前。高祖怒罵道:「汝何人?敢來私祭彭越。」那人道:「臣系梁大夫欒布。」高祖越厲聲道:「汝難道不見我詔書,公然哭祭,想是與越同謀,快快就烹!」時殿前正擺著湯鑊,衛士等一聞命令,即將欒布提起,要向湯鑊中擲入。布顧視高祖道:「容待臣一言,死亦無恨。」高祖道:「盡管說來!」欒布道:「陛下前困彭城,敗走滎陽成臯間,項王帶領強兵,西向進逼,若非彭王居住梁地,助漢苦楚,項王早已入關了。當時彭王一動,關係非淺,從楚即漢破,從漢即楚破,況垓下一戰,彭王不至,項王亦未必遽亡。今天下已定,彭王剖符受封,豈不欲傳諸萬世,乃一征梁兵,適值彭王有病,不能遽至,便疑為謀反,誅彭王身,滅彭王族,甚至懸首醢肉,臣恐此後功臣,人人自危,不反也將逼反了!今彭王已死,臣嘗仕梁,敢違詔私祭,原是拚死前來,生不如死,情願就烹。」高祖見他語言慷慨,詞氣激昂,也覺得所為過甚,急命武士放下欒布,鬆開捆,授為都尉,布乃向高祖拜了兩拜,下殿自去。
這欒布本是彭越舊友,向為梁人,家況甚寒,流落至齊充當酒保。後來被人掠賣,入燕為奴,替主報仇,燕將臧荼,舉為都尉。及荼為燕王,布即為燕將,已而荼起兵叛漢,竟至敗死,布為所擄,虧得梁王彭越,顧念交情,將布贖出,使為梁大夫。越受捕時,布適出使齊國,事畢回梁,始聞越已被誅,乃即趕至洛陽,向越頭下,致祭盡哀。古人有言:「烈士徇名。」又云:「士為知己者死。」欒布才算不愧哩!應該稱揚。
惟高祖既誅彭越,即分梁地為二,東北仍號為梁,封子恢為梁王﹔西南號為淮陽,封子友為淮陽王。兩子為後宮諸姬所出,母氏失傳,小子也不敢臆造。只高祖猜忌異姓,改立宗支,明明是將中國土地,據為私產,也與秦始皇意見相似,異跡同情。若呂後妒悍情形,由內及外,無非為保全自己母子起見,這更可不必說了。譏刺得當。
梁事已了,呂後勸高祖還都,高祖乃挈後同歸,入宮安居。約閱月餘,忽想起南粤地方,尚未平服,因特派楚人陸賈,齎著印綬,往封趙佗為南粤王,叫他安輯百越,毋為邊害。趙佗舊為龍川令,屬南海郡尉任囂管轄。囂見秦政失綱,中原大亂,也想乘時崛起,獨霸一方,會因老病纏綿,臥牀不起,到了將死時候,乃召趙佗入語道:「天下已亂,勝廣以後,復有劉項,幾不知何時得安。南海僻處蠻夷,我恐被亂兵侵入,意欲塞斷北道,自開新路,靜看世變如何,再定進止,不幸老病加劇,有志未逮,今郡中長吏,無可與言,只有足下倜儻不羈,可繼我志。此地負山面海,東西相距數千里,又有中原人士,來此寓居,正可引為臂助,足下能乘勢立國,卻也是一州的主子呢!」佗唯唯受教,囂即命佗行南海尉事。未幾囂死,佗為囂發喪,實任南海尉,移檄各關守將,嚴守邊防,截阻北路。所有秦時派置各縣令,陸續派兵捕戮,另用親黨接充。嗣是襲取桂林象郡,自稱南粤武王。及漢使陸賈,到了南海,佗雖不拒絕,卻大模大樣的坐在堂上,頭不戴冠,露出一個椎髻,身不束帶,獨伸開兩腳,形狀似箕,直至陸賈進來,仍然這般容態。陸賈素有口才,也不與他行禮,便朗聲開言道:「足下本是中國人,父母兄弟墳墓,都在真定,今足下反易天常,棄冠裂帶,要想舉區區南越,與天子抗衡,恐怕禍且立至了!試想秦為不道,豪傑並起,獨今天子得先入關,據有咸陽,平定暴秦。項羽雖強,終致敗亡,先後不過五年,海內即歸統一,這乃天意使然,並不是專靠人力呢!今足下僭號南越,不助天下誅討暴逆,天朝將相,俱欲移兵問罪,獨天子憐民勞苦,志在休息,特遣使臣至此,冊封足下,足下正應出郊相迎,北面稱臣。不意足下侈然自大,驟思抗命,倘天子得聞此事,赫然一怒,掘毀足下祖墓,屠滅足下宗族,再遣偏將領兵十萬,來討南越,足下將如何支持?就是南越吏民,亦且共怨足下,足下生命,就在這旦夕間了!」怵以利害,先挫其氣。佗乃竦然起座道:「久處蠻中,致失禮儀,還請勿怪!」賈答道:「足下知過能改,也好算是一位賢王。」佗因問道:「我與蕭何曹參韓信等人,互相比較,究竟孰賢?」賈隨口說道:「足下似高出一籌。」略略奉承,俾悅其心。佗喜溢眉宇,又進問道:「我比皇帝如何?」賈答說道:「皇帝起自豐沛,討暴秦,誅強楚,為天下興利除害,德媲五帝,功等三王,統天下,治中國,中國人以億萬計,地方萬里,盡歸皇帝,政出一家,自從天地開闢以來,未嘗得此!今足下不過數萬兵士,又僻居蠻荒,山海崎嶇,約不過大漢一郡,足下自思,能賽得過皇帝否?」佗大笑道:「我不在中國起事,故但王此地﹔若得居中國,亦未必不如漢帝呢!」乃留賈居客館中,連日與飲,縱談時事,賈應對如流,備極歡洽。佗欣然道:「越中乏才,無一可與共語,今得先生到來,使我聞所未聞,也是一幸。」賈因他氣誼相投,樂得多住數日,勸他誠心歸漢。佗為所感動,乃自願稱臣,遵奉漢約,並取出越中珍寶,作為贐儀,價值千金。賈亦將隨身所帶的財帛,送給趙佗,大約也不下千金,主客盡歡,方才告別。
賈辭歸復命,高祖大悅,擢賈為大中大夫。賈既得主眷,時常進謁,每與高祖談論文治,輒援據詩書,說得津津有味。高祖討厭得很,向賈怒罵道:「乃公以馬上得天下,要用什麼詩書?」賈答道:「馬上得天下,難道好馬上治天下麼?臣聞湯武逆取順守,方能致治,秦並六國,任刑好殺,不久即亡。向使秦得有天下,施行仁義,效法先王,陛下怎能得滅秦為帝呢?」明白痛快。高祖聽說,暗自生慚,禁不住面頰發赤。停了半晌,方與賈語道:「汝可將秦所以失天下,與我所以得天下,分條解釋,並引古人成敗的原因,按事引證,著成一書,也可垂為後鑒了。」賈奉命趨出,費了好幾天工夫,輯成十二篇,奏聞高祖。高祖逐篇稱善,左右又齊呼萬歲,遂稱賈書為新語。小子有詩詠道:
奉書出使赴南藩,折服梟雄語不煩。
更有一編傳治道,古今得失好推原。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韓信謀反,出自舍人之一書,虛實尚未可知,呂後遽誘而殺之,無論其應殺與否,即使應殺,而出自呂後之專擅,心目中亦豈尚有高祖耶?或謂高祖出征,必有密意授諸帷房,故呂後得以專殺,此言亦不為無因,試觀高祖之不責呂後,與呂後之復請誅越,可以知矣。然吾謂韓彭之戮,高祖雖未嘗無意,而主其謀者,必為呂後。高祖擒信而不殺信,拘越而不殺越,猶有不忍之心,惟呂後陰悍過於高祖,高祖第黜之而不殺,呂後必殺之而後快,越可誣,信亦何不可誣?綱目於韓彭之殺,皆不書反,而殺信則獨書皇后,明其為呂後之專殺,於高祖固尚有恕辭也。婦有長舌,洵可畏哉!彼陸賈之招降趙佗,乃以口舌取功名,與酈食其隨何相類。惟馬上取天下,不能以馬上治二語,實足為佐治良謨,新語之作,流傳後世,謂為漢室良臣,不亦宜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9 13:50:45
第三十九回 討淮南箭傷御駕 過沛中宴會鄉親
卻說高祖既臣服南越,復將偽公主遣嫁匈奴,也得冒頓歡心,奉表稱謝,正是四夷賓服,函夏風清。偏偏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高祖政躬不豫,竟好幾日不聞視朝。群臣都向宮中請安,那知高祖不願見人,吩咐守門官吏,無論親戚勛舊,一概拒絕,遂致群臣無從入謁,屢進屢退,究不知高祖得何病症,互啟猜疑。獨舞陽侯樊噲,往返數次,俱不得見,惹得一時性起,號召群僚,排闥直入,門吏阻擋不住,只得任令入內。噲見高祖躺在牀上,用一小太監作枕,皺著兩眉,似寐非寐,便不禁悲憤道:「臣等從陛下起兵,大小百戰,從未見陛下氣沮,確是勇壯得很,今天下已定,陛下乃不願視朝,累日病臥,又為何困憊至此!況陛下患病,群臣俱為擔懮,各思覲見天顏,親視安否?陛下奈何拒絕不納,獨與閹人同處,難道不聞趙高故事麼?」樊噲敢為是言,想知高祖並非真病。高祖聞言,一笑而起,方與噲等問答數語。噲見高祖無甚大病,也覺心安,遂不復多言,須臾即退。其實高祖乃是愁病,一大半為了戚姬母子,躊躇莫決,所以悶臥宮中,獨自沈思。一經樊噲叫破,只好撇下心事,再起聽政,精神一振,病魔也自然退去了。
過了數日,忽來一個淮南中大夫賁赫,報稱淮南王英布謀反,速請征討。高祖恐赫挾嫌誣控,未便輕信,乃把赫暫系獄中,別令人查辦淮南。究竟英布謀反,是否屬實,容小子約略表明。先是彭越被誅,醢肉為醬,分賜王侯。布得釀大驚,恐輪到自己身上,陰使部將帶兵守邊,預防不測。會因愛姬得病,就醫診治,醫家對門,就是中大夫賁赫宅第。赫嘗在英布左右,與王姬亦曾見過。此時因姬就醫,便想乘便奉承。特購得奇珍異寶,作為送禮。待至姬病漸瘥,又備了一席盛筵,即借醫家擺設,恭請王姬上坐,自就末座相陪。男女有別,奈何不避嫌疑?王姬不忍卻情,就也入席暢飲,直至玉山半頹,酒闌席散,方才謝別還宮。布見姬已就痊,倒也心喜。有時追問病中情景,姬即就便稱赫,說他忠義兼全。那知布面色陡變,遲疑半晌,方說出一語道:「汝為何知赫忠義?」姬被他一詰,才覺得出言冒昧,追悔無及,但又不能再諱,只好將赫如何厚饋,如何盛宴,略說一遍。布不聽猶可,聽他說完,越加動怒,厲聲訶責道:「賁赫與汝何親?乃這般優待,莫非汝與赫另有別情!」姬且悔且慚,又急又惱,慌忙帶哭帶辯,寧死不認。偏英布不肯相信,竟欲賁赫對質,使人宣召。何必這般性急。赫見了來使,還道是王姬代為吹噓,非常高興。及見來使語言有異,乃慇懃款待,探問情由。使人感赫厚情,便與他附耳說明,赫始知弄巧成拙,不敢應召,佯說是病不能起,只好從寬。待至使人去後,又恐布派兵來拿,當即乘車出門,飛奔而去。果然不到半日,即由布發到衛兵,圍住赫第,入宅搜捕。四處尋覓,並不見赫,只得回去告布。布又命衛兵追趕,行了一二百里,杳無赫蹤,仍然退歸。赫已兼程西進,入都告變。
高祖恨不得殺盡功臣,正要他自來尋禍,還是蕭何防赫挾嫌,奏明高祖,才得高祖首肯,也慮赫懷有詐意,一面將赫繫住,一面派使查布。布因追赫不及,已料他西往長安,訐發隱情。至朝使到來,雖然沒有嚴詔,但見他逐事調查,定由赫從中挑唆。自知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將赫家全眷,盡行屠戮,且欲拿住朝使,一刀兩段,虧得朝使預得風聲,先期逃脫,奔還長安,報稱布已起反。
高祖聞知,乃赦赫出獄,拜為將軍,並召諸將會議出師。諸將統齊聲道:「布何能為?但教大兵一到,便好擒來。」高祖卻不免遲疑,一時不能遽決。原來高祖病體新愈,尚未復原,意欲使太子統兵,出擊英布。莫非與頭曼單於同一思想?太子有上賓四人,統是岩棲谷隱,皓首龐眉。一叫做東園公,一叫做夏黃公,一叫做綺裡季,一叫做用音祿裡先生。向來蟄居商山,號為商山四皓。高祖嘗聞他重名,屢征不至。建成侯呂釋之,系呂後親兄,奉呂後命,要想保全太子,特向張良問計。良教他往迎四皓,輔佐太子,當不致有廢立情事。釋之也不知他有何妙用,但依了張良所言,卑禮厚幣,往聘四人。四人見來意甚誠,勉允出山,面謁儲君。及至長安,太子盈格外禮遇,情同師事,四人又不好遽去,只得住下。到了英布變起,太子盈有監軍消息,四皓已窺透高祖微意,亟往見呂釋之道:「太子出去統兵,有功亦不能加封,無功卻不免受禍,君何不急請皇后,泣陳上前,但言英布為天下猛將,素善用兵,不可輕敵。現今朝廷諸將,都系陛下故舊,怎肯安受太子節制。今若使太子為將,何異使羊率狼,誰肯為用?徒令英布放膽,乘隙西來,中原一動,全局便至瓦解。看來只有陛下力疾親征,方可平亂云云。照此進言,太子方可無虞了。」釋之得四皓教導,忙入宮報知呂後。呂後即記著囑語,乘間至高祖前,嗚嗚咽咽,泣述一番。高祖乃慨然道:「我原知豎子不能任事,總須乃公自行,我就親征便了。」誰知已中了四皓的秘計。
是日即頒下詔命,準備親征。汝陰侯夏侯嬰,尚謂英布未必遽反,特召入門客薛公,與他商議。薛公為故楚令尹,向有才智,料事如神,既入見夏侯嬰,說起英布造反等情,便以為確實無疑。嬰復問道:「主上已裂地封布,舉爵授布,布得南面稱王,難道還要造反麼?」薛公道:「往年殺彭越,前年殺韓信,布與信越,同功一體,兩人受誅,布怎能不懼?因懼思反,何足為怪?」嬰又道:「布果能逞志否?」薛公道:「未必!未必!」嬰深服薛公言論,遂入白高祖,力為保薦。高祖也即傳見,向他問計。薛公道:「布反不足深慮,設使布出上策,山東恐非漢有:若出中策,勝負尚未可知﹔惟出下策,陛下好高枕安臥了!」高祖道:「上策如何?」薛公道:「南取吳,西取楚,東並齊魯,北收燕趙,堅壁固守,乃為上策,布能出此,山東即非漢有了!」高祖又問及中策下策。薛公道:「東取吳,西取楚,並韓取魏,據敖倉栗,塞成臯口,便是中策。若東取吳,西取下蔡,聚糧越地,身歸長沙,這乃所謂下策哩。」高祖道:「汝料布將用何策?」薛公道:「布一驪山刑徒,遭際亂世,得封王爵﹔其實是無甚遠識,但顧一身,不顧日後,臣料他必出下策,盡可無懮!」高祖聽了,欣然稱善,面封薛公為關內侯,食邑千戶。且立趙姬所生子長為淮南王,預為代布地步。
時方新秋,御蹕啟行,戰將多半相從,惟留守諸臣,輔著太子,得免從軍,但皆送行出都,共至霸上。留侯張良,平時多病,至此亦強起出送。想是辟谷所致。臨別時方語高祖道:「臣本宜從行,無如病體加劇,未便就道,只好暫違陛下!惟陛下此去,務請隨時慎重,楚人生性剽悍,幸勿輕與爭鋒!」高祖點首道:「朕當謹記君言。」良又說道:「太子留守京都,關係甚重,陛下應命太子為將軍,統率關中兵馬,方足攝服人心。」高祖又依了良議,且囑良道:「子房為朕故交,今雖抱病,幸為朕臥傅太子,免朕懸念。」良答道:「叔孫通已為太子太傅,才足勝任,請陛下放心。」高祖道:「叔孫通原是賢臣,但一人恐不足濟事,故煩子房相助,子房可屈居少傅,還望勿辭!」良乃受職自歸。無非為著太子。高祖又發上郡北地隴西車騎,及巴蜀材官,並中尉卒三萬人,使屯霸上,為太子衛軍。部署既定,然後麾兵東行,逐隊進發。
布已出兵略地,東攻荊,西攻楚,號令軍中道:「漢帝已老,必不親來,從前善戰諸將,只有韓信彭越,智勇過人,今已皆死,餘不足慮,諸君能努力向前,包管得勝,取天下也不難呢!」部眾聞命,遂先向荊國進攻。荊王劉賈,戰敗走死。布取得荊地,復移兵攻楚。楚王劉交,分兵三路,出城拒布,有人謂楚統將道:「布善用兵,為眾所憚,我若並力抵拒,還可久持。今作為三路,勢分力散,彼若敗我一軍,餘軍皆散,楚地便不保了!」楚將不從,果然兩造交鋒,前軍為布所敗,左右二軍,不戰自溃,楚將亦遁。就是楚王劉交,也保不住淮西都城,避難奔薛。布以為荊楚已下,正好西進,遂如薛公所料,甘出下計,溯江西行,及抵蘄州屬境會甄地方,正值高祖親率大隊,迤邐前來。布望將過去,隱隱見有黃屋左纛,卻也吃了一驚。偏不如汝所料。但勢成騎虎,不能再下,只得擺成陣勢,與決雌雄。
高祖就庸城下營,登高窺敵,見布軍甚是精銳,一切陣法,彷彿與項羽相似,心下很是不悅,因即策勵諸將,出營與戰。布嚴裝披掛,立住陣門,高祖遙與布語道:「我封汝為王,也足報功,何苦興兵動眾,猝然造反!」布說不出甚麼理由,但隨口答說道:「為王何如為帝,我亦無非想做皇帝呢!」倒也痛快。高祖大怒,痛罵數語,便即用鞭一揮,諸將依次殺出,突入佈陣。布令前驅射箭,群鏃齊飛,爭注漢軍,漢軍雖不免受傷,仍然拚死直前,有進無退。高祖也冒矢督戰,毫無懼色。忽遇一箭飛來,迫不及避,竟中胸前,還虧身披鐵甲,鏃未深入,不過入肉數分,痛楚尚可忍耐。高祖用手捫胸,保護痛處,越覺得怒氣上衝,大呼殺賊。諸將見高祖已經中箭,尚且捨命奮呼,做臣子的理應為主效勞,爭先赴敵,還管甚麼生死利害,但教一息尚存,總要拚個你死我活,於是從眾矢攢集的中間,撥開一條血路,齊向佈陣殺入。布兵矢已垂盡,漢軍氣尚未衰,頓時佈陣搗破,橫衝直撞,好似生龍活虎,不可複製,布眾七零八落,紛紛四溃,布亦禁止不住,帶領殘騎,回頭退走。高祖尚麾眾追擊,直逼淮水。布兵渡淮東行,只恐漢軍追及,急忙鳧水,多被漂沒。及渡過對岸,隨兵已不滿千人,再加沿途散失,相從只百餘騎兵,哪裡還能保守淮南。布勢盡力窮,不敢還都,專望江南竄走。適有長沙王吳臣,貽書與布,叫他避難長沙。吳臣即吳芮子,芮已病歿,由臣嗣立,與布為郎舅親。布得書心喜,急忙改道前往。行至鄱陽,夜宿驛中,不料驛舍裡面,伏著壯士,突起擊布。布猝不及防,竟被殺死,好與韓信彭越一班陰魂,混做一淘,彼此訴苦去了。看官不必細猜,便可曉得殺布的壯士,乃是吳臣所遣。既得布首,當然齎獻高祖,釋嫌報功。大義滅親,原不足怪,但必誘而殺之,毋乃不情。
那時高祖已順道至沛,省視故鄉父老,寓有衣錦重歸的意思。沛縣官吏,預備行宮,盛設供帳,待至高祖到來,出城跪迎。高祖因他是故鄉官吏,卻也另眼相看,就在馬上答禮,命他起身,引入城中。百姓統扶老攜幼,歡迎高祖,香花載道,燈彩盈街,高祖瞧著,非常高興,一入行宮,即傳集父老子弟,一體進見,且囑他不必多禮,兩旁分坐。沛中官吏,早已備著筵席,擺設起來。高祖坐在上面,即令父老子弟,共同飲酒,又選得兒童二百二十人,教他唱歌侑觴,兒童等滿口鄉音,咿咿呀呀的唱了一番,高祖倒也歡心。並因酒入歡腸,越加暢適,遂令左右取築至前,親自擊節,信口作歌道: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歌罷,命兒童學習,同聲唱和。兒童伶俐得很,一經教授,便能上口,並且抑揚頓挫,宛轉可聽,引得高祖喜笑顏開,走下座來,迴旋動舞。無賴依然舊酒徒。舞了片刻,又回想到從前苦況,不由的悲感交乘,流下數行老淚。父老子弟等,看到高祖淚容,都不禁相顧錯愕。高祖亦已瞧著,便向眾宣言道:「游子悲故鄉,乃是常情。我雖定都關中,萬歲以後,魂魄猶依戀故土,怎能忘懷?且我起自沛公,得除暴逆,幸有天下,是處系朕湯沐邑,可從此豁免賦役,世世無與。」大眾聽了,俱伏地拜謝。高祖又令他起身歸座,續飲數巡,至晚始散。到了次日,復使人召入武負,王媼,及親舊各家老嫗,都來與宴。婦女等未知禮節,由高祖概令免禮,大眾不過是斂衽下拜,便算是覲見的儀制。草草拜畢,依次入座。高祖與他談及舊事,相率盡歡,且笑且飲,又消磨了一日。嗣是男女出入,皆各賜宴,接連至十餘日,方擬啟行,父老等固請再留。高祖道:「我此來人多馬眾,日需供給,若再留連不去,豈不是累我父兄?我只好與眾告辭了!」乃下令起程。
父老等不忍相別,統皆備辦牛酒,至沛縣西境餞行,御駕一出,全縣皆空。高祖感念父老厚情,命在沛西暫設行幄,與眾共飲,眨眨眼又是三日,始決計與別。父老復頓首請命道:「沛中倖免賦役,唯豐邑未沐殊恩,還乞陛下矜憐!」高祖道:「豐邑是我生長地,更當不忘,只因從前雍齒叛我,豐人亦甘心助齒,負我太甚,今既由父老固請,我就一視同仁,允免賦役罷了。」雍齒巳給侯封,何必再恨豐人?父老等再為豐人叩謝。高祖待他謝畢,拱手上車,向西自去。父老等回入沛中,就在行宮前築起一台,號為歌風台。曾記清朝袁子才,詠有歌風台詩云:
高台擊筑記英雄,馬上歸來句亦工。
一代君民酣飲後,千年魂魄故鄉中。
青天弓劍無留影,落日河山有大風。
百二十人飄散盡,滿村牧笛是歌童。
高祖行次淮南,連接兩次喜報,心下大悅。究竟所報何事,待看下回自知。
韓彭未反而被戮,英布已反而始誅,是布固明明有罪,與韓彭之受戮不同。然韓彭不死,布亦未必遽反,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布之反,實漢高有以激成之耳!究令布終不反,亦未必免禍。功成身危,千古同嘅,此張子房之所以獨稱明哲也。及高祖破布,過沛置酒,宴集父老,大風作歌,慨思猛士,是豈因功臣之死,自覺寂寥,乃為慷慨悲歌乎?夫猛士可使守,梟將亦不反矣。甚矣哉高祖之徒知齊末,不知揣本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29 13:51:07
第四十回 保儲君四皓與宴 留遺囑高祖升遐
卻說高祖到了淮南,連接兩次喜報,一即由長沙王吳臣,遣人獻上英布首級,高祖看驗屬實,頒詔褒功,交與來使帶回。一是由周勃發來的捷音,乃是追擊陳豨,至當城破滅豨眾,將豨刺死,現已悉平代郡,及雁門雲中諸地,候詔定奪云云。高祖復馳詔與勃,叫他班師。周勃留代,見三十八回。惟淮南已封與子長,楚王交復歸原鎮,獨荊王賈走死以後,並無子嗣,特改荊地為吳國,立兄仲子濞為吳王。濞本為沛侯,年方弱冠,膂力過人,此次高祖討布,濞亦隨行,臨戰先驅,殺敵甚眾。高祖因吳地輕悍,須用壯王鎮守,方可無患,乃特使濞王吳。濞受命入謝,高祖留神細視,見他面目獷悍,隱帶殺氣,不由的懊悔起來。便悵然語濞道:「汝狀有反相,奈何?」說到此句,又未便收回成命,大費躊躇。濞暗暗生驚,就地俯伏,高祖手撫濞背道:「漢後五十年,東南有亂,莫非就應在汝身?汝當念天下同姓一家,慎勿謀反,切記!切記!」既知濞有反相,何妨收回成命,且五十年後之亂事,高祖如何預知?此或因史筆好諛,故有是記載,未足深信。濞連稱不敢,高祖乃令他起來,又囑咐數語,才使退出。濞即整裝去訖。嗣是子弟分封,共計八國,齊楚代吳趙梁淮陽淮南,除楚王交吳王濞外,餘皆系高祖親子。高祖以為骨肉至親,當無異志,就是吳王濞,已露反相,還道是猶子比兒,不必過慮,誰知後來竟變生不測呢?
這且慢表。
且說高祖自淮南啟蹕,東行過魯,遣官備具太牢,往祀孔子。待祀畢復命,改道西行。途中箭創復發,匆匆入關,還居長樂宮,一臥數日。戚姬早夕侍側,見高祖呻吟不輟,格外擔懮,當下覷便陳詞,再四籲請,要高祖保全母子性命。高祖暗想,只有廢立太子一法,尚可保他母子,因此舊事重提,決議廢立。張良為太子少傅,義難坐視,便首先入諫,說了許多言詞,高祖只是不睬。良自思平日進言,多見信從,此番乃格不相入,料難再語,不如退歸,好幾日杜門謝客,托病不出。當時惱了太子太傅叔孫通,入宮強諫道:「從前晉獻公寵愛驪姬,廢去太子申生,晉國亂了好幾十年,秦始皇不早立扶蘇,自致滅祀,尤為陛下所親見。今太子仁孝,天下共聞,呂後與陛下,艱苦同嘗,只生太子一人,如何無端背棄?今陛下必欲廢嫡立少,臣情願先死,就用頸血灑地罷。」說著,即拔出劍來,竟欲自刎。高祖慌忙搖手,叫他不必自盡,且與語道:「我不過偶齣戲言,君奈何視作真情?竟來屍諫,幸勿如此誤會!」通乃把劍放下,復答說道:「太子為天下根本,根本一搖,天下震動,奈何以天下為戲哩?」高祖道:「我聽君言,不易太子了!」通乃趨退。既而內外群臣,亦多上書固爭,累得高祖左右兩難,既不便強違眾意,又不好過拒愛姬,只好延宕過去,再作後圖。
既而瘡病少瘥,置酒宮中,特召太子盈侍宴。太子盈應召入宮,四皓一同進去,俟太子行過了禮,亦皆上前拜謁。高祖瞧著,統是鬚眉似雪,道貌巖巖,心中驚異得很,便顧問太子道:「這四老乃是何人?」太子尚未答言,四皓已自敘姓名。高祖愕然道:「公等便是商山四皓麼?我求公已閱數年,公等避我不至,今為何到此,從吾兒遊行?」四皓齊聲道:「陛下輕士善罵,臣等義不受辱,所以違命不來。今聞太子仁孝,恭敬愛士,天下都延頸慕義,願為太子效死。臣等體念輿情,故特遠道來從,敬佐太子。」高祖徐徐說道:「公等肯來輔佐我兒,還有何言?幸始終保護,毋致失德。」四皓唯唯聽命,依次奉觴上壽。高祖勉強接飲,且使四皓一同坐下,共飲數巵。約有一兩個時辰,高祖總覺寡歡,就命太子退去。太子起座,四皓亦起,隨著太子,謝宴而出。高祖急召戚姬至前,指示四皓,且唏噓向戚姬道:「我本欲改立太子,奈彼得四人為輔,羽翼已成,勢難再動了。」戚姬聞言,立即淚下。婦女徒知下淚,究屬無益。高祖道:「汝亦何必過悲,須知人生有命,得過且過,汝且為我作楚舞,我為汝作楚歌。」戚姬無奈,就席前飄揚翠袖,輕盈回舞。高祖想了片刻,歌詞已就,隨即高聲唱著道:
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翼已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當可奈何!雖有繒繳,尚安所施!
歌罷復歌,迴環數四,音調悽愴。戚姬本來通文,聽著語意,越覺悲從中來,不能成舞,索性掩面痛哭,泣下如雨。高祖亦無心再飲,吩咐撤肴,自攜戚姬入內,無非是婉言勸解,軟語溫存,但把廢立太子的問題,卻從此擱起,不復再說了。太子原不宜廢立,但欲保全戚姬,難道竟無別法麼?
是時蕭何已進位相國,益封五千戶。高祖意思,實因何謀誅韓信,所以加封。群僚都向何道賀,獨故秦東陵侯召平往弔。平自秦亡失職,在長安種瓜,味皆甘美,世稱為東陵瓜。蕭何入關,聞平有賢名,招致幕下,嘗與謀議。此次平獨入弔道:「公將從此惹禍了!」何驚問原因,平答道:「主上連年出征,親冒矢石,惟公安守都中,不被兵革。今反得加封食邑,名為重公,實是疑公,試想淮陰侯百戰功勞,尚且誅夷,公難道能及淮陰麼?」何惶急道:「君言甚是,計將安出?」平又道:「公不如讓封勿受,盡將私財取出,移作軍需,方可免禍。」何點首稱善,乃只受相國職銜,讓還封邑,且將家財佐軍。果得高祖歡心,褒獎有加。及高祖討英布時,何使人輸運軍糧,高祖又屢問來使,謂相國近作何事。來使答言,無非說他撫循百姓,措辦糧械等情,高祖默然。寓有深意。來使返報蕭何,何也未識高祖命意,有時與幕客談及,忽有一客答說道:「公不久便要滅族哩!」又作一波。何大驚失色,連問語都說不出來。客復申說道:「公位至相國,功居第一,此外已不能再加了。主上屢問公所為,恐公久居關中,深得民心,若乘虛號召,據地稱尊,豈不是駕出難歸,前功盡隳麼?今公不察上意,還要孳孳為民,益增主忌!忌日益深,禍日益迫,公何不多買田地,脅民賤售,使民間稍稍謗公,然後主上聞知,才能自安,公亦可保全家族了。」何依了客言,如議施行,嗣有使節往返,報知高祖,高祖果然欣慰。已而淮南告平,還都養痾,百姓遮道上書,爭劾蕭何強買民田,高祖全不在意,安然入宮。至蕭何一再問疾,才將謗書示何,叫他自己謝民,何乃補給田價,或將田宅仍還原主,謗議自然漸息了。過了數旬,何上了一道奏章,竟觸高祖盛怒,把書擲下,信口怒罵道:「相國蕭何,想是多受商人貨賂,敢來請我苑地,這還當了得麼?」說著,遂指示衛吏,叫他往拘蕭何,交付廷尉。可憐何時時關心,防有他變,不料大禍臨頭,竟來了一班侍衛,把他卸除冠帶,加上鎖鏈,拿交廷尉,向黑沈沈的冤獄中,親嘗苦味去了。古時刑不上大夫,況屬相國,召平等胡不勸何早去,省得受辱?一連幽系了數日,朝臣都不知何因,未敢營救。後來探得蕭何奏牘,乃是為了長安都中,居民日多,田地不敷耕種,請將上苑隙地,俾民入墾,一可栽植菽粟,瞻養窮氓,二可收取槁草,供給獸食。這也是一條上下交濟的辦法,誰知高祖疑他討好百姓,又起猜嫌,竟不計前功,飭令系治!猜忌之深,無孔不入。群臣各為呼冤,但尚是徘徊觀望,憚發正言。幸虧有一王衛尉,代何不平,時思保救。一日入侍,見高祖尚有歡容,遂乘問高祖道:「相國有何大罪,遽致系獄?」高祖道:「我聞李斯相秦,有善歸主,有惡自受,今相國受人貨賂,向我請放苑地,求媚人民,我所以把他系治,並不冤誣。」衛尉道:「臣聞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相國為民興利,請辟上苑,正是宰相應盡的職務,陛下奈何疑他得賄呢?且陛下距楚數年,又出討陳豨黥布,當時俱委相國留守。相國若有異圖,但一動足,便可坐據關中,乃相國效忠陛下,使子弟從軍,出私財助餉,毫無利己思想,今難道反貪商賈財賄麼?況前秦致亡,便是由君上不願聞過,李斯自甘受謗,實恐出言遭譴,何足為法?陛下未免淺視相國了!」力為蕭何洗釋,語多正直,可惜史失其名。高祖被他一駁,自覺說不過去,躊躇了好多時,方遣使持節,赦何出獄。何年已老,械系經旬,害得手足酸麻,身軀困敝,不得已赤了雙足,徒跣入謝。高祖道:「相國可不必多禮了!相國為民請願,我不肯許,我不過為桀紂主,相國乃成為賢相,我所以系君數日,欲令百姓知我過失呢!」何稱謝而退,自是益加恭謹,靜默寡言。高祖也照常看待,不消細說。
適周勃自代地歸來,入朝復命,且言陳豨部將,多來歸降,報稱燕王盧綰,與豨曾有通謀情事。高祖以綰素親愛,未必至此,不如召他入朝,親察行止。乃即派使赴燕,傳旨召綰。綰卻是心虛,通謀也有實跡,說將起來,仍是由所用非人,致被搖惑,遂累得身名兩敗,貽臭萬年!先是豨造反時,嘗遣部將王黃至匈奴求援,匈奴已與漢和親,一時未肯發兵,事為盧綰所聞,也遣臣屬張勝,前往匈奴,說是豨兵已敗,切勿入援。張勝到了匈奴,尚未致命,忽與故燕王臧荼子衍,旅次相遇。衍奔匈奴,見前文。兩下敘談,衍是欲報父仇,恨不得漢朝危亂,乃用言誘勝道:「君習知胡事,乃為燕王所寵信,燕至今尚存,乃是因諸侯屢叛,漢不暇北顧,暫作羈縻,若君但知滅豨,豨亡必及燕國,君等將盡為漢虜了!今為君計,惟有一面援豨,一面和胡,方得長保燕地,就使漢兵來攻,亦可彼此相助,不至遽亡。否則漢帝好猜,志在屠戮功臣,怎肯令燕久存哩!」張勝聽了,卻是有理。遂違反盧綰命令,竟入勸冒頓單於,助豨敵漢。綰待勝不至,且聞匈奴發兵入境,防燕攻豨,不由的驚詫起來。暗想此次變端,定由張勝暗通匈奴,背我謀反,乃飛使報聞高祖,要將張勝全家誅戮。使人方發,勝卻自匈奴回來,綰見了張勝,當然要把他斬首,嗣經勝具述情由,說得綰亦為心動,乃私赦勝罪,掉了一個獄中罪犯,出市曹,梟去首級,只說他就是張勝。暗中卻遣勝再往匈奴與他連和,另派屬吏范齊,往見陳豨,叫他盡力御漢,不必多慮。偏偏陳豨不能久持,敗死當城,遂致綰計不得逞,悔懼交並。驀地裡又來了漢使,宣召入朝,綰怎敢遽赴?只好托言有病,未便應命。
漢使當然返報,高祖尚不欲討綰,又派辟陽侯審食其,及御史大夫趙堯,相偕入燕,察視綰病虛實,仍復促綰入朝。兩使馳入燕都,綰越加驚慌,仍詐稱病臥牀中,不能出見,但留西使居客館中。兩使住了數日,未免焦煩,屢與燕臣說及,要至內室問病。燕臣依言報綰,綰歎息道:「從前異姓分封,共有七國,現在只存我及長沙王兩人,餘皆滅亡。往年族誅韓信,烹醢彭越,均出呂後計劃。近聞主上抱病不起,政權均歸諸呂後,呂後婦人,陰賊好殺,專戮異姓功臣,我若入都,明明自去尋死,且待主上病癒,我方自去謝罪,或尚能保全性命呢!」燕臣乃轉告兩使,雖未嘗盡如綰言,卻也略敘大意。趙堯還想與他解釋,獨審食其聽著語氣,似含有不滿呂後的意思,心中委實難受,遂阻住趙堯言論,即與堯匆匆還報。審食其袒護呂後,卻有一段隱情,試看下文便知。
高祖得兩人復命,已是憤恨得很,旋又接到邊吏報告,乃是燕臣張勝,仍為燕使,通好匈奴,並未有族誅等情。高祖不禁大怒道:「盧綰果然造反了!」遂命樊噲率兵萬人,往討盧綰。噲受命即去。高祖因綰亦謀反,格外氣忿,一番盛怒,又致箭瘡迸裂,血流不止。好容易用藥搽敷,將血止住。但瘡痕未愈,痛終難忍,輾轉榻中,不能成寐。自思討布一役,本擬令太子出去,乃呂後從中諫阻,使我不得不行,臨陣中箭,受傷甚重,這明明是呂後害我,豈不可恨?所以呂後太子,進來問疾,高祖或向他痛罵一頓。呂後太子,不堪受責,往往避不見面,免得時聽罵聲。適有侍臣與樊噲不恊,趁著左右無人,向前進讒道:「樊噲為皇后妹夫,與呂後結為死黨,聞他暗地設謀,將俟宮車宴駕後,引兵報怨,盡誅戚夫人、趙王如意等人,不可不防!」高祖瞋目道:「有這等事麼?」侍臣說是千真萬真,當由高祖召入陳平、周勃,臨榻與語道:「樊噲黨同呂後,望我速死,可恨已極,今命汝兩人乘驛前往,速斬噲首,不得有誤!」兩人聞命,面面相覷,不敢發言。高祖顧陳平道:「汝可將噲首取來,愈速愈妙!」又顧周勃道:「汝可代噲為將,討平燕地!」兩人見高祖盛怒,並且病重,未便為噲解免,只好唯唯退出,整裝起行。在途私議道:「噲系主上故人,積功甚多,又是呂後妹夫,關係貴戚,今主上不知聽信何人,命我等速去斬噲!我等此去,只好從權行事,寧可把噲拘歸,請主上自行加誅罷。」這計議發自陳平,周勃亦極口贊成,便即乘驛前往。兩人尚未至噲軍,那高祖已經歸天了。
高祖一病數月,逐日加重,至十二年春三月中,自知創重無救,不願再行療治,呂後卻遍訪良醫,得了一有名醫士,入宮診視,高祖問疾可治否?醫士卻還稱可治,高祖嫚罵道:「我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得天下,今一病至此,豈非天命?命乃在天,就使扁鵲重生,也是無益,還想甚麼痊癒呢!」說罷,顧令近侍取金五十斤賜與醫士,令他退去,不使醫治。醫士無功得金,卻發了一注小財。呂後亦無法相勸,只好罷了。高祖待呂後退出,便召集列侯群臣,一同入宮,囑使宰殺白馬,相率宣誓道:「此後非劉氏不得封王,非有功不得封侯。如違此約,天下共擊之!」誓畢乃散,高祖再寄諭陳平,令他由燕回來,不必入報,速往滎陽,與灌嬰同心駐守,免致各國乘喪為亂。佈置已畢,再召呂後入宮,囑咐後事,呂後問道:「陛下百歲後,蕭相國若死,何人可代?」高祖道:「莫若曹參。」呂後道:「參年亦已將老,此後當屬何人?」高祖道:「王陵可用。但陵稍愚直,不能獨任,須用陳平為助。平智識有餘,厚重不足,最好兼任周勃。勃樸實少文,但欲安劉氏,非勃不可,就用為太尉便了。」大約是閱歷有得之談。呂後還要再問後人,高祖道:「後事恐亦非汝所能知了。」呂後乃不復再言。又越數日,已是孟夏四月,高祖在長樂宮中,瞑目而崩。享年五十有三。自高祖為漢王後,方才改元,五年稱帝,又閱八年,總計得十有二年。稱帝以五年為始,故合計只十二年。小子有詩詠道:
仗劍輕揮滅暴秦,功成垓下壯圖新,
如何功狗垂烹盡,身後牝雞得主晨。
高祖已崩,大權歸諸呂後手中,呂後竟想盡誅遺臣,放出一種辣手出來。當下召入一人,秘密與商,這人為誰?容至下回再詳。
四皓為秦時遺老,無權無勇,安能保全太子,使不廢立?高祖明知廢立足以召禍,故遲回審慎,終不為愛妾所移,其所謂羽翼已成,勢難再動,特紿戚夫人耳。戚姬屢請易儲,再四涕泣,高祖無言可答,乃借四皓以折其心,此即高祖之智術也。厥後械系蕭何,命斬樊噲,無非恐太子柔弱,特為此最後之防維。何本謙恭,挫辱之而已足,噲兼親貴,刑戮之而始安。至若預定相位,囑用周勃,更為身後之圖,特具安劉之策,蓋其操心危,慮患深,故能談言微中,一二有征。必謂其洞察未來,則堯舜猶難,遑論漢高。況戚姬趙王,固為高祖之最所寵愛者,奈何不安之於豫,而使有人彘之禍也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30 10:12:26
第四十一回 折雄狐片言杜禍 看人彘少主驚心
卻說呂後因高祖駕崩,意欲盡誅諸將,竟將喪事擱起,獨召一心腹要人,入宮密商。這人姓名,就是辟陽侯審食其。食其與高祖同裡,本沒有甚麼才幹,不過面目文秀,口齒伶俐,夤緣迎合,是他特長。高祖起兵以後,因家中無人照應,乃用為舍人,叫他代理家務。食其得了這個美差,便在高祖家中,廝混度日。高祖出外未歸,家政統由呂後主持,呂後如何說,食其便如何行,唯唯諾諾,奉命維謹,引得呂後格外喜歡。於是日夕聚談,視若親人,漸漸的眉來眼去,漸漸的目逗心挑,太公已經年老,來管甚麼閒事,一子一女,又皆幼稚,怎曉得他秘密情腸?他兩人互相勾搭,居然入彀,瞞過那老翁幼兒,竟演了一出露水緣。這是高祖性情慷慨,所以把愛妻禁矕,贈送他人。一番偷試,便成習慣,好在高祖由東入西,去路越遠,音信越稀,兩人樂得相親相愛,雙宿雙飛。及高祖兵敗彭城,家屬被擄,食其仍然隨著,不肯捨去,無非為了呂後一人,願同生死。好算有情。呂後與太公被拘三年,食其日夕不離,私幸項王未嘗虐待,沒有甚麼刑具,拘攣肢體,因此兩人仍得續歡,無甚痛苦。到了鴻溝議約,脫囚歸漢,兩人相從入關,高祖又與項王角逐江淮,毫不知他有私通情事。兩人情好越深,儼如一對患難夫妻,晝夜不捨。既而項氏破滅,高祖稱帝,所有從龍諸將,依次加封,呂後遂從中慫慂,乞封食其。高祖也道他保護家屬,確有功勞,因封為辟陽侯。
牀第功勞,更增十倍。
食其喜出望外,感念呂後,幾乎銘心刻骨,從此入侍深宮,較前出力。呂後老且益淫,只避瞭高祖一雙眼睛,鎮日裡偷寒送暖,推食解衣。高祖又時常出征,並有戚夫人為伴,不嫌寂寞,但教呂後不去纏擾,已是如願以償。呂後安居宮中,巴不得高祖不來,好與食其同夢。有幾個宮娥采女,明知呂後暗通食其,也不敢漏泄春光,且更幫兩人做了引線,好得些意外賞錢,所以高祖戴著綠巾,到死尚未知曉。惟呂後淫妒性成,見瞭高祖已死,便即起了殺心,一是欲保全太子,二是欲保全情人。他想遺臣殺盡,自然無人為難,可以任所欲為。當下召入食其,與他計議道:「主上已經歸天,本擬頒布遺詔,立嗣舉喪,但恐內外功臣,各懷異志,若知主上崩逝,未必肯屈事少主,我欲秘不發喪,佯稱主上病重,召集功臣,受遺輔政,一面埋伏甲士,把他悉數殺死,汝以為可好否?」食其聽著,倒也暗暗吃驚,轉思功臣誅夷,與自己亦有益處,因即信口贊成,惟尚恐機謀不慎,反致受害,所以除贊成外,更勸呂後慎密行事。
呂後也未免膽小,復召乃兄呂釋之等入商。釋之也與食其同意,故一時未敢發作。轉眼間已閱三日,朝臣俱啟猜疑,不過沒有的確消息。獨曲周侯酈商子寄,素與釋之子祿,鬥雞走馬,互相往來,祿私與談及宮中秘事,寄亟回家報告乃父。乃父商愕然驚起,匆匆趨出,逕往辟陽侯宅中,見了審食其,屏人與語道:「足下禍在旦夕了!」食其本懷著鬼胎,驀聞此言,不由的嚇了一跳,慌忙問為何事?商低聲說道:「主上升遐,已有四日,宮中秘不發喪,且欲盡誅諸將。試問諸將果能盡誅麼?現在灌嬰領兵十萬,駐守滎陽,陳平又奉有詔令,往助灌嬰,樊噲死否,尚未可知,周勃代噲為將。北徇燕代,這都是佐命功臣,倘聞朝內諸將,有被誅消息,必然連兵西向,來攻關中。大臣內畔,諸將外入,皇后太子,不亡何待?足下素參宮議,何人不曉,當此危急存亡的時候,未嘗進諫,他人必疑足下同謀,將與足下拚命,足下家族,還能保全麼?」怵心之語。食其囁嚅道:「我……我實未預聞此事!
外間既有此謠傳,我當稟明皇后便了。」還想抵賴。
商乃告別,食其忙入宮告知呂後。呂後一想,風聲已泄,計不得行,只好作為罷論,惟囑食其轉告酈商,切勿喧傳。食其自然應命,往與酈商說知。商本意在安全內外,怎肯輕說出去,當令食其返報呂後,盡請放懷。呂後乃傳令發喪,聽大臣入宮哭靈。總計高祖告崩,已四日有餘了。棺殮以後,不到二旬,便即奉葬長安城北,號為長陵。群臣進說道:「先帝起自細微,撥亂反正,平定天下,為漢太祖,功德最高,應上尊號為高皇帝。」皇太子依議定諡,後世遂稱為高帝,亦稱高祖。又越二日,太子盈嗣踐帝位,年甫一十七歲,尊呂後為皇太后,賞功赦罪,佈德行仁,後來廟諡曰惠,故沿稱惠帝。
喜詔一頒,四方逖聽,燕王盧綰,聞樊噲率兵出擊,本不欲與漢兵對仗,自率宮人家屬數千騎,避居長城下,擬俟高祖病癒,入朝謝罪。及惠帝嗣立的消息,傳達朔方,料知太子登基,呂後必專國政,何苦自來尋死,遂率眾投奔匈奴,匈奴使為東胡盧王。事見後文。
惟樊噲到了燕地,綰已避去,燕人原未嘗從反,不勞征討,自然畏服。噲進駐薊南,正擬再出追綰,忽有一使人持節到來,叫他臨壇受詔。噲問壇在何處?使人答稱在數里外。噲亦不知何因,只好隨著使人,前去受命。行了數里,已至壇前,望見陳平登壇宣敕,不得不跪下聽詔。才聽得一小半,突有武士數名,從壇下突出,把噲撳住,反接兩手,縛起來。噲正要喧嚷,那陳平已讀完敕文,三腳兩步的走到壇下,將噲扶起,與他附耳說了數語,噲方才無言。當由平指麾武士,把噲送入檻車。噲手下只有數人,見噲被拿,便欲返身跑去,可巧周勃瞧著,出來喝住,命與偕行。於是勃與平相別,向北自去,平押噲同走,向西自歸。這也是陳平達權的妙計。可謂六出以外又是一出。勃馳至噲營,取出詔書,曉示將士,將士等素重周勃,又見他奉詔代將,倒也不敢違慢,相率聽令。勃得安然接任,並無他患。獨陳平押著樊噲,將要入關,才接到高祖後詔,命他前往滎陽,幫助灌嬰,所有樊噲首級,但速著人送入都中。平與詔使本來相識,當即與他密談意見,詔使也佩服平謀,且知高祖病已垂危,不妨緩復,索性與平同宿驛中。逍遙了兩三日,果然高祖駕崩的音耗,傳將出來。平一得風聲,急忙出驛先行,使詔使代押樊噲,隨後繼進。詔使尚欲細問,那知平已加了一鞭,如風馳電掣一般,趕入關中去了。又要作怪。
看官聽說!陳平不急誅噲,無非為了呂後姊妹。幸而預先料著,尚把噲命保留,但噲已被辱。噲妻呂嬃,或再從中進讒,仍然不美,不如趕緊入宮,相機防備為是。畢竟多智。計劃一定,刻不容緩,因此匆匆入都,直至宮中,向高祖靈前下跪,且拜且哭,淚下如雨。呂後一見陳平,急向帷中撲出,問明樊噲下落,平始收淚答說道:「臣奉詔往斬樊噲,因念噲有大功,不敢加刑,但將噲押解來京,聽候發落。」呂後聽了,方轉怒為喜道:「究竟君能顧大局,不亂從命,惟噲今在何處?」平又答道:「臣聞先帝駕崩,故急來奔喪,噲亦不日可到了。」呂後大悅,便令平出外休息。平復道:「現值宮中大喪,臣願留充宿衛。」呂後道:「君跋涉過勞,不應再來值宿,且去休息數天,入衛未遲。」平頓首固請道:「儲君新立,國是未定,臣受先帝厚恩,理宜為儲君效力,上答先帝,怎敢自憚勞苦呢!」呂後不便再卻,且聽他聲聲口口,顧念嗣君,心下愈覺感激,乃溫言獎勵道:「忠誠如君,世所罕有,現在嗣主年少,隨時需人指導,敢煩君為郎中令,傅相嗣主,使我釋懮,便是君不忘先帝了!」平即受職謝恩,起身告退。
甫經趨出,那呂嬃已經進來,至呂後前哭訴噲冤。並言陳平實主謀殺噲,應該加罪。呂後怫然道:「汝亦太錯怪好人,他要殺噲,噲死久了,為何把他押解進來?」呂嬃道:「他聞先帝駕崩,所以變計,這正是他的狡猾,不可輕信。」呂後道:「此去到燕,路隔好幾千里,往返須閱數旬,當時先帝尚存,曾命他立斬噲首,他若斬噲,亦不得責他專擅。奈何說他聞信變計呢?況汝我在都,尚不能設法解救,幸得他保全噲命,帶同入京,如此厚惠,正當感謝,想汝亦有天良,為什麼恩將仇報哩?」這一番話,駁得呂嬃啞口無言,只好退去。未幾樊噲解到,由呂後下了赦令,將噲釋囚。噲入宮拜謝,呂後道:「汝的性命,究虧何人保護?」噲答稱是太后隆恩。呂後道:「此外尚有他人否?」噲記起陳平附耳密言,自然感念,便即答稱陳平。呂後笑道:「汝倒還有良心,不似汝妻癡狂哩!」都不出陳平所料。噲乃轉向陳平道謝。聰明人究佔便宜,平非但無禍,反且從此邀寵了。
惟呂太后既得專權,自思前時謀誅諸將,不獲告成,原是無可如何,若宮中內政,由我主持,平生所最切齒的,無過戚姬,此番卻在我手中,管教她活命不成。當下吩咐宮役,先將戚姬從嚴處置,援照髡鉗為奴的刑律,加她身上。可憐戚姬的萬縷青絲,盡被宮役拔去,還要她卸下宮裝,改服赭衣,驅入永巷內圈禁,勒令舂米,日有定限。戚姬只知彈唱,未嫻井臼,一雙柔荑的玉手,怎能禁得起一個米杵?偏是太后苛令,甚是森嚴,欲要不遵,實無別法。何不自盡。沒奈何勉力掙扎,攜杵學舂,舂一回,哭一回,又編成一歌,且哭且唱道:
子為王,母為虜!終日舂,薄暮常與死相伍!相離三千里,誰當使告汝!
歌中寓意,乃是紀念趙王如意,汝字就指趙王。不料被呂太后聞知,憤然大罵道:「賤奴尚想倚靠兒子麼?」說著,便使人速往趙國,召趙王如意入朝。一次往返,趙王不至,二次往返,趙王仍然不至。呂太后越加動怒,問明使人,全由趙相周昌一人阻往。昌曾對朝使道:「先帝囑臣服事趙王,現聞太后召王入朝,明明是不懷好意,臣故不敢送王入都。王亦近日有病,不能奉詔,只好待諸他日罷!」呂太后聽了,暗思周昌作梗,本好將他拿問,只因前時力爭廢立,不為無功,此番不得不略為顧全,乃想出一調虎離山的法兒,征昌入都,昌不能不至。及進謁太后,太后怒叱道:「汝不知我怨戚氏麼?為何不使趙王前來?」昌直言作答道:「先帝以趙王托臣,臣在趙一日,應該保護一日,況趙王系嗣皇帝少弟,為先帝所鍾愛。臣前力保嗣皇帝,得蒙先帝信任,無非望臣再保趙王,免致兄弟相戕,若太后懷有私怨,臣怎敢參預?臣唯知有先帝遺命罷了!」呂太后無言可駁,叫他退出,但不肯再令往趙。一面派使飛召趙王,趙王已失去周昌,無人作主,只得應命到來。
是時惠帝年雖未冠,卻是仁厚得很,與呂後性情不同。他見戚夫人受罪司舂,已覺太后所為,未免過甚。至趙王一到,料知太后不肯放鬆,不如親自出迎,與同居住,省得太后暗中加害。於是不待太后命令,便乘輦出迓趙王。可巧趙王已至,就攜他上車,一同入宮,進見太后。太后見了趙王,恨不得親手下刃,但有惠帝在側,未便驟然發作,勉強敷衍數語。惠帝知母不歡,即挈趙王至自己宮中。好在惠帝尚未立後,便教他安心住著,飲食臥起,俱由惠帝留心保護。好一個阿哥,可惜失之柔弱。趙王欲想一見生母,經惠帝婉言勸慰,慢慢設法相見。畢竟趙王年幼,遇事不能自主,且恐太后動怒,只好含悲度日。太后時思害死趙王,惟不便與惠帝明言,惠帝也不便明諫太后,但隨時防護趙王。
俗語說得好,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惠帝雖愛護少弟,格外注意,究竟百密也要一疏,保不定被他暗算。光陰易過,已是惠帝元年十二月中,惠帝趁著隆冬,要去射獵,天氣尚早,趙王還臥著未醒,惠帝不忍喚起,且以為稍離半日,諒亦無妨,因即決然外出。待至射獵歸來,趙王已七竅流血,嗚呼畢命!惠帝抱定屍首,大哭一場,不得已吩咐左右,用王禮殮葬,諡為隱王。後來暗地調查,或雲鴆死,或雲扼死,欲要究明主使,想來總是太后娘娘,做兒子的不能罪及母親,只好付諸一歎!惟查得助母為虐的人物,是東門外一個官奴,乃密令官吏搜捕,把他處斬,才算為弟泄恨,不過瞞著母后,秘密處治罷了。
哪知餘哀未了,又起驚慌,忽有宮監奉太后命,來引惠帝,去看「人彘」。惠帝從未聞有「人彘」的名目,心中甚是稀罕,便即跟著太監,出宮往觀。宮監曲曲折折,導入永巷,趨入一間廁所中,開了廁門,指示惠帝道:「廁內就是『人彘』哩。」惠帝向廁內一望,但見是一個人身,既無兩手,又無兩足,眼內又無眼珠,只剩了兩個血肉模糊的窟窿,那身子還稍能活動,一張嘴開得甚大,卻不聞有甚麼聲音。看了一回,又驚又怕,不由的縮轉身軀,顧問宮監,究是何物?宮監不敢說明,直至惠帝回宮,硬要宮監直說,宮監方說出戚夫人三字。一語未了,幾乎把惠帝嚇得暈倒,勉強按定了神,要想問個底細。及宮監附耳與語,說是戚夫人手足被斷,眼珠挖出,熏聾兩耳,藥啞喉嚨,方令投入廁中,折磨至死。惠帝不待說完,又急問他「人彘」的名義,宮監道:「這是太后所命,宮奴卻也不解。」惠帝不禁失聲道:「好一位狠心的母后,竟令我先父愛妃,死得這般慘痛麼?」說也無益。說著,那眼中也不知不覺,垂下淚來。隨即走入寢室,躺臥牀上,滿腔悲感,無處可伸,索性不飲不食,又哭又笑,釀成一種呆病。宮監見他神色有異,不便再留,竟回覆太后去了。
惠帝一連數日,不願起牀,太后聞知,自來探視,見惠帝似傻子一般,急召醫官診治。醫官報稱病患怔忡,投了好幾服安神解懮的藥劑,才覺有些清爽,想起趙王母子,又是嗚咽不止。呂太后再遣宮監探問,惠帝向他發話道:「汝為我奏聞太后,此事非人類所為,臣為太后子,終不能治天下,可請太后自行主裁罷!」宮監返報太后,太后並不悔殺戚姬母子,但悔不該令惠帝往看「人彘」,旋即把銀牙一咬,決意照舊行去,不暇顧及惠帝了。小子有詩歎道:
婁豬未定寄豭來,人彘如何又惹災!
可恨淫嫗太不道,居然為蜴復為虺。
欲知呂太后後來行事,且看下回再敘。
有史以來之女禍,在漢以前,莫如褒妲。褒妲第以妖媚聞,而慘毒尚不見於史。自呂雉出而淫悍之性,得未曾有,食其可私,韓彭可殺,甚且欲盡誅諸將,微酈商,則冤死者更不少矣。厥後復鴆死趙王,慘害戚夫人,雖未始非戚氏母子之自取,而忍心辣手,曠古未聞,甚矣,悍婦之毒逾蛇蠍也。惠帝仁有餘而智不足,既不能保全少弟,復不能幾諫母后,徒為是驚懮成疾,夭折天年,其情可憫,其咎難辭,敝笱之刺,寧能免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30 10:12:47
第四十二回 媚公主靦顏拜母 戲太后嫚語求妻
卻說呂太后害死趙王母子,遂徙淮南王友為趙王,且把後宮妃嬪,或錮或黜,一律掃盡,方出了從前惡氣。只趙相周昌,聞得趙王身死,自恨無法保全,有負高祖委托,免不得鬱鬱寡歡,嗣是稱疾不朝,厭聞外事。呂太后亦置諸不問,到了惠帝三年,昌竟病終,賜諡悼侯,命子襲封,這還是報他力爭廢立的功勞。呂太后又恐列侯有變,增築都城,迭次征發丁夫,數至二三十萬,男子不足,濟以婦女,好幾年才得造成。周圍計六十五里,城南為南斗形,城北為北斗形,造得非常堅固,時人號為斗城。無非民脂民膏。
惠帝二年冬十月,齊王肥由鎮入朝。肥是高祖的庶長子,比惠帝年大數歲,惠帝當然待以兄禮,邀同入宮,謁見太后。太后佯為慰問,心中又動了殺機,想把齊王肥害死。毒上加毒。可巧惠帝有意接風,命御廚擺上酒肴,請太后坐在上首,齊王肥坐在左側,自己坐在右旁,如家人禮。肥也不推辭,竟向左側坐下,太后越生忿恨,目注齊王,暗罵他不顧君臣,敢與我子作為兄弟,居然上坐。眉頭一皺,計上心來,遂借更衣為名,返入內寢,召過心腹內侍,密囑數語,然後再出來就席。惠帝一團和氣,方與齊王樂敘天倫,勸他暢飲,齊王也不防他變,連飲了好幾杯。嗣由內侍獻上酒來,說是特別美酒,酌得兩卮,置諸案上。太后令齊王飲下,齊王不敢擅飲,起座奉觴,先向太后祝壽。太后自稱量窄,仍令齊王飲盡,齊王仍然不飲,轉敬惠帝。惠帝亦起,欲與齊王互相敬酒,好在席上共有兩卮,遂將一卮與肥,一卮接在手中,正要銜杯飲入,不防太后伸過一手,突將酒卮奪去,把酒傾在地上。惠帝不知何因,仔細一想,定是酒中有毒,憤悶得很。齊王見太后舉動蹊蹺,也把酒卮放下,假稱已醉,謝宴趨出。
返至客邸,用金賄通宮中,探聽明白,果然是兩卮鴆酒。當下喜懼交並,自思一時倖免,終恐不能脫身,輾轉圖維,無術解救。沒奈何召入隨員,與他密商,有內史獻議道:「大王如欲回齊,最好自割土地,獻與魯元公主,為湯沐邑。公主系太后親女,得增食彩,必博太后歡心,太后一喜,大王便好辭行了!」幸有此策。齊王依計行事,上表太后,願將城陽郡獻與公主,未幾即得太后褒詔。齊王乃申表辭行,偏偏不得批答,急得齊王驚惶失措,再與內史等商議,續想一法寫入表章,願尊魯元公主為王太后,事以母禮。以同父姊妹為母,不知他從何處想來?這篇表文呈遞進去,果有奇效,才經一宿,便有許多宮監宮女,攜著酒肴,趨入邸中,報稱太后皇上,及魯元公主,在後就到,為王餞行。齊王大喜,慌忙出邸恭迎。小頃便見鑾駕到來,由齊王跪伏門外,直至鑾輿入門,方敢起身隨入。呂太后徐徐下輿,挈著惠帝姊弟兩人,登堂就座。齊王拜過太后,再向魯元公主前,行了母子相見的新禮,引得呂太后笑容可掬。就是魯元公主,與齊王年齡相類,居然老著臉皮,自命為母,戲呼齊王為兒,一堂笑語,備極歡娛。及入席以後,太后上坐,魯元公主坐左,惠帝坐右,齊王下坐相陪。淺斟低酌,逸興遄飛,再加一班樂工,隨駕同來,笙簧雜奏,雅韻悠揚,太后悅目賞心,把前日嫌恨齊王的私意,一齊拋卻,直飲到日落西山,方才散席。齊王送回鑾駕,乘機辭行,夤夜備集行裝,待旦即去,離開了生死關頭,馳還齊都,彷彿似死後還魂,不勝慶幸了。命中不該枉死,故得生還。是年春正月間,蘭陵井中,相傳有兩龍現影。想是一條老雌龍,一條小雄龍。未幾又得隴西傳聞,地震數日。到了夏天,又復大旱。種種變異,想是為了呂後擅權,陰干天譴。是為新學界中所不道,但我國古史,嘗視為天人相應,故特錄之。及夏去秋來,蕭相國何,抱病甚重,惠帝親往視病,見他骨瘦如柴,臥起需人,料知不能再治,便唏噓問何道:「君百年後,何人可代君任?」何答說道:「知臣莫若君。」惠帝猛憶起高祖遺囑,便接口道:「曹參可好麼?」何在榻上叩首道:「陛下所見甚是,臣死可無恨了!」惠帝又安慰數語,然後還宮。過了數日,何竟病歿,蒙諡為文終侯,使何子祿襲封酇侯。何畢生勤慎,不敢稍縱,購置田宅,必在窮鄉僻壤間,牆屋毀損,不令修治。嘗語家人道:「後世有賢子孫,當學我儉約,如或不賢,亦省得為豪家所奪了!」後來子孫繼起,世受侯封,有時因過致譴,總不至身家絕滅,這還是蕭相國以儉傳家的好處。留諷後世。
齊相曹參,聞蕭何病逝,便令舍人治裝。舍人問將何往?參笑說道:「我即日要入都為相了。」舍人似信非信,權且應命料理,待行裝辦齊,果得朝使前來,召參入都為相,舍人方知參有先見,驚歎不休。參本是一員戰將,至出為齊相,刻意求治,志在尚文,因召集齊儒百餘人,遍詢治道,結果是人人異詞,不知所從。嗣訪得膠西地方,有一蓋公,老成望重,不事王侯,乃特備了一份厚禮,使人往聘,竭誠奉迎。幸得蓋公應聘到來,便慇懃款待,向他詳詢。蓋公平日,專治黃帝老子的遺言,此時所答,無非是歸本黃老,大致謂治道毋煩,須出以清靜,自定民心。參很是佩服,當下避居廂房,把正堂讓給蓋公,留他住著,所有舉措,無不奉教施行,民心果然翕服,稱為賢相。自從參到齊國,已閱九年,至此應召起行,就將政務一切,交與後任接管,且囑托後相道:「君此後請留意獄市,慎勿輕擾為要。」後相答問道:「一國政治,難道除此外,統是小事麼?」參又說道:「這也並不如此,不過獄市兩處,容人不少,若必一一查究,奸人無所容身,必致鬧事,這便叫做庸人自擾了,我所以特別囑托呢!」懲奸不應過急,縱奸亦屬非宜。曹參此言,得半失半。後相才無異言。參遂向齊王告別,隨使入都,謁過惠帝母子,接了相印,即日視事。
當時朝臣私議,共說蕭曹二人,同是沛吏出身,本來交好甚密,嗣因曹參積有戰功,封賞反不及蕭何,未免與何有嫌。現既入朝代相,料必至懷念前隙,力反前政,因此互相戒儆,唯恐有意外變端,關礙身家。還有相府屬官,日夜不安,總道是曹參接任,定有一番極大的調動。誰知參接印數日,一些兒沒有變更,又過數日,仍然如故,且揭出文告,凡用人行政,概照前相國舊章辦理,官吏等始放下愁懷,譽參大度。參不動聲色,安曆數旬,方漸漸的甄別屬僚,見有好名喜事,弄文舞法的人員,黜去數名,另選各郡國文吏,如高年謹厚,口才遲鈍諸人,羅致幕下,令為屬吏,嗣是日夕飲酒,不理政務。
有幾個朝中僚佐,自負才能,要想入陳謀議,他也並不謝絕,但一經見面,便邀同宴飲,一杯未了,又是一杯,務要勸入醉鄉。僚佐談及政治,即被他用言截住,不使說下,沒奈何止住了口,一醉乃去。古人有言,上行下效,捷於影響,參既喜飲,屬吏也無不效尤,統在相府後園旁,聚坐飲酒。飲到半酣,或歌或舞,聲達戶外。參雖有所聞,好似不聞一般,惟有二三親吏,聽不過去,錯疑參未曾聞知,故意請參往游後園。參到了後園中,徐玩景色,巧有一陣聲浪,傳遞過來,明明是屬吏宴笑的喧聲,參卻不以為意,反使左右取入酒肴,就在園中擇地坐下,且飲且歌,與相唱和。這真令人莫名其妙,暗暗的詫為怪事。原是一奇。參不但不去禁酒,就是屬吏辦事,稍稍錯誤,亦必替他掩護,不願聲張,屬吏等原是感德,惟朝中大臣,未免稱奇,有時入宮白事,便將參平日行為,略略奏聞。
惠帝因母后專政,多不愜意,也借這杯中物,房中樂,作為消遣,聊解幽愁。及聞得曹參所為,與己相似,不由的暗笑道:「相國也來學我,莫非瞧我不起,故作此態。」正在懷疑莫釋的時候,適值大中大夫曹窟入侍,窟系參子,當由惠帝顧語道:「汝回家時,可為朕私問汝父道:高祖新棄群臣,嗣皇帝年尚未冠,全仗相國維持,今父為相國,但知飲酒,無所事事,如何能治平天下?如此說法,看汝父如何答言,即來告我。」窟應聲欲退,惠帝又說道:「汝不可將這番言詞,說明由我教汝哩。」窟奉命歸家,當如惠帝所言,進問乃父,惟遵著惠帝密囑,未敢說出上命。道言甫畢,乃父曹參,竟攘袂起座道:「汝曉得甚麼?敢來饒舌!」說著,就從座旁取過戒尺,把窟打了二百下,隨即叱令入侍,不准再歸。又是怪事。窟無緣無故,受了一番痛苦,悵然入宮,直告惠帝。知為君隱,不知為父隱,想是有些恨父了。
惠帝聽說,越覺生疑,翌日視朝,留心左顧,見參已經站著,便召參向前道:「君為何責窟?窟所言實出朕意,使來諫君。」參乃免冠伏地,頓首謝罪,又復仰問惠帝道:「陛下自思聖明英武,能如高皇帝否?」惠帝道:「朕怎敢望及先帝?」參又道:「陛下察臣材具,比前相蕭何,優劣如何?」惠帝道:「似乎不及蕭相國。」參再說道:「陛下所見甚明,所言甚確。從前高皇帝與蕭何定天下,明訂法令,備具規模,今陛下垂拱在朝,臣等能守職奉法,遵循勿失,便算是能繼前人,難道還想勝過一籌麼?」惠帝已經悟著,乃更語參道:「我知道了,君且歸休罷。」參乃拜謝而出,仍然照常行事。百姓經過大亂,但求小康,朝廷沒有甚麼興革,官府沒有甚麼征傜,就算做天下太平,安居樂業,所以曹參為相,兩三年不行一術,卻得了海內謳歌,交相稱頌。當時人民傳誦道:「蕭何為法,顜音較若畫一,曹參代之,守而勿失。載其清淨,民以寧一。」到了後世史官,亦稱漢初賢相,要算蕭曹,其實蕭何不過恭慎,曹參更且荒怠,內有淫後,外有強胡,兩相不善防閒,終致釀成隱患。秉公論斷,何尚可原,參實不能無咎呢!抑揚得當。
且說匈奴國中冒頓單於,自與漢朝和親以後,總算按兵不動,好幾年不來犯邊。至高祖駕崩,耗問遙傳,冒頓遂遣人入邊偵察,探得惠帝仁柔,及呂後淫悍略情,遂即藐視漢室,有意戲弄,寫著幾句謔浪笑傲的嫚詞,當作國書,差了一個弁目,齎書行至長安,公然呈入。惠帝方縱情酒色,無心理政,來書上又寫明漢太后親閱,當然由內侍遞至宮中,交與呂後。呂後就展書親覽,但見書中寫著:
孤僨之君,生於沮澤之中,長於平野牛馬之域,數至邊境,願游中國。陛下獨立,孤僨獨居,兩主不樂,無以自娛,願以所有,易其所無。
呂後看到結末兩語,禁不住火星透頂,把書撕破,擲諸地上。想是只喜審食其,不喜冒頓。一面召集文武百官,入宮會議,帶怒帶說道:「匈奴來書,甚是無禮,我擬把他來人斬首,發兵往討,未知眾意如何?」旁有一將閃出道:「臣願得兵十萬,橫行匈奴中!」語尚未完,諸將見是舞陽侯樊噲發言,統皆應聲如響,情願從征。忽聽得一人朗語道:「樊噲大言不慚,應該斬首!」這一語不但激怒樊噲,瞋目視著﹔就是呂太后亦驚出意外。留神一瞧,乃是中郎將季布。又來出風頭了。布不待太后申問,忙即續說道:「從前高皇帝北征,率兵至三十多萬,尚且受困平城,被圍七日,彼時噲為上將,前驅臨陣,不能努力解圍,徒然坐困,天下嘗傳有歌謠云:『平城之中亦誠苦,七日不食,不能彀弩!』今歌聲未絕,兵傷未瘳,噲又欲搖動天下,妄言十萬人可橫行匈奴,這豈不是當面欺上麼?且夷狄情性,野蠻未化,我邦何必與較,他有好言,不足為喜,他有惡言,也不足為怒,臣意以為不宜輕討哩。」呂太后被他一說,倒把那一腔盛怒,嚇退到子虛國,另換了一種懼容。就是樊噲也回憶前情,果覺得匈奴可怕,不敢與季布力爭。老了,老了,還是與呂嬃歡聚罷。當下召入大謁者張釋,令他草一復書,語從謙遜,並擬贈他車馬,亦將禮意寫入書中,略云:
單於不忘敝邑,賜之以書,敝邑恐懼,退日自圖,年老氣衰,發齒墮落,行步失度,單於過聽,不足以自汙,敝邑無罪,宜在見赦,竊有御車二乘,馬二駟,以奉常駕。
書既繕就,便將車馬撥交來使,令他帶同復書,反報冒頓單於。冒頓見書意謙卑,也覺得前書唐突,內不自安,乃復遣人入謝,略言僻居塞外,未聞中國禮義,還乞陛下赦宥等語。此外又獻馬數匹,另乞和親。大約因呂後復書發白齒落,不願相易,所以另求他女。呂太后乃再取宗室中的女子,充作公主,出嫁匈奴。冒頓自然心歡,不復生事。但漢家新造,冠冕堂皇,一位安富尊榮的母后,被外夷如此侮弄,還要卑詞遜謝,送他車馬,給他宗女,試問與中國朝體,玷辱到如何地步呢!說將起來,無非由呂後行為不正,所以招尤。她卻不知少改,仍然與審食其混做一淘,比那高祖在日,恩愛加倍。審食其又恃寵生驕,結連黨羽,勢傾朝野,中外人士,交相訾議。漸漸的傳入惠帝耳中,惠帝又羞又忿,不得不借法示懲,要與這淫奴算帳了。小子有詩歎道:
幾經愚孝反成癡,欲罰雄狐已太遲,
盡有南山堪入詠,問他可讀古齊詩?
究竟惠帝如何懲處審食其,待至下回再表。
偏憎偏愛,系婦人之通病,而呂後尤甚。親生子女,愛之如掌上珠,旁生子女,憎之如眼中釘,殺一趙王如意,猶嫌不足,且欲舉齊王肥而再鴆之,齊王不死亦僅矣。迨以城陽郡獻魯元公主,即易恨為喜,至齊王事魯元公主為母,則更盛筵相待,即日啟行。賞考遷固二史,於魯元公主之年齡,未嘗詳載,要之與齊王不相上下,或由齊王早生一二歲,亦未可知。齊王願事同父姊妹為母,謬戾已甚,而呂後反喜其能媚己女,何其偏愛之深,至於此極!厥後且以魯元女為惠帝後,逆倫害理,一誤再誤,無怪其不顧廉恥,行同禽獸,甘引審食其為寄豭也。冒頓單於遺書嫚褻,戚本自貽,復書且以年老為辭,假使年貌未衰,果將出嫁匈奴否歟?盈廷大臣,不知諫阻,而季布反主持其間,可恥孰甚!是何若屠狗英雄之尚有生氣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30 10:13:07
第四十三回 審食其遇救謝恩人 呂娥姁挾權立少帝
卻說惠帝聞母后宣淫,與審食其暗地私通,不由的惱羞成怒,要將食其處死。但不好顯言懲罪,只好把他另外劣跡,做了把柄,然後捕他入獄。食其也知惠帝有意尋釁,此次被拘,煞是可慮,惟尚靠著內援,日望這多情多義的呂太后,替他設法挽回,好脫牢籠。呂太后得悉此事,非不著急,也想對惠帝說情,無如見了惠帝,一張老臉,自覺發赤,好幾次不能出口。也怕倒霉麼?只望朝中大臣,曲體意旨,代為救免,偏偏群臣都嫉視食其,巴不得他一刀兩段,申明國法,因此食其拘係數日,並沒有一人出來保救。且探得廷尉意思,已經默承帝旨,將要讞成大辟,眼見得死多活少,不能再入深宮,和太后調情作樂了。惟身雖將死,心終未死,總想求得一條活路,免致身首兩分,輾轉圖維,只有平原君朱建,受我厚惠,或肯替我畫策,亦未可知,乃密令人到了建家,邀建一敘。
說起朱建的歷史,卻也是個硜硜小信的朋友,他本生長楚地,嘗為淮南王英布門客。布謀反時,建力諫不從,至布已受誅,高祖聞建曾諫布,召令入見,當面嘉獎,賜號平原君。建因此得名,遂徙居長安。長安公卿,多願與交遊,建輒謝絕不見,惟大中大夫陸賈,往來莫逆,聯成知交。審食其也慕建名,欲陸賈代為介紹,與建結好,偏建不肯貶節。雖經賈從旁力說,始終未允,賈只好回覆食其。會建母病死,建生平義不苟取,囊底空空,連喪葬各具,都弄得無資措辦,不得不乞貸親朋。陸賈得此消息,忙趨至食其宅中,竟向食其道賀。怪極。食其怪問何事?陸賈道:「平原君的母親已病歿了。」食其不待說畢,便接入道:「平原君母死,與我何干?」賈又道:「君侯前日,嘗托僕介紹平原君,平原君因老母在堂,未敢輕受君惠,以身相許﹔今彼母已歿,君若厚禮相饋,平原君必感君盛情,將來君有緩急,定當為君出力,是君便得一死士了,豈不可賀!」食其甚喜,乃遣人齎了百金,送與朱建當作賻儀。朱建正東借西掇,萬分為難,幸得這份厚禮,也只好暫應急需,不便峻情郤還,乃將百金收受,留辦喪具。百金足以汙節,貧窮之累人實甚!一班趨炎附勢的朝臣,聞得食其厚贈朱建,樂得乘勢湊奉,統向朱家送賻,少約數金,多且數十金,統共計算,差不多有五百金左右。朱建不能受此卻彼,索性一並接收,倒把那母親喪儀,備辦得鬧鬧熱熱。到了喪葬畢事,不得不親往道謝,嗣是審食其得與相見,待遇甚殷。建雖然鄙薄食其,至此不能堅守初志,只好與他往來。
及食其下獄,使人邀建,建卻語來使道:「朝廷方嚴辦此案,建未敢入獄相見,煩為轉報。」使人依言回告食其,食其總道朱建負德,悔恨兼並,自思援窮術盡,拚著一死,束手待斃罷了。誰知食其命未該死,絕處逢生,在獄數日,竟蒙了皇恩大赦,放出獄中。食其喜出望外,匆匆回家,想到這番解免,除太后外,還是何人?不料仔細探查,並不由太后救命,乃是惠帝倖臣閎孺,替他哀求,才得釋放,不由的驚訝異常。原來宮廷裡面內侍甚多,有一兩個巧言令色的少年,善承主意,往往媚態動人,不讓婦女。古時宋朝彌子瑕,傳播「春秋」,就是漢高祖得國以後,也寵幸近臣籍孺,好似戚夫人一般,出入與偕。補前文所未及。至惠帝嗣位,為了母后淫悍,無暇理政,鎮日裡宴樂後宮,遂有一個小臣閎孺,仗著那面龐俊秀,性情狡慧,十分巴結惠帝,得了主眷,居然參預政事,言聽計從。惟與審食其會少離多,雖然有些認識,彼此卻無甚感情。食其聞他出頭解救,免不得咄咄稱奇,但既得他保全性命,理該前去拜謝。及見了閎孺,由閎孺說及原因,才知救命恩人,直接的似屬閎孺,間接的實為朱建。
建自回覆食其使人,外面毫不聲張,暗中卻很是關切。他想欲救食其,只有運動惠帝倖臣,幫他排解,方可見功。乃親至閎孺住宅,投刺拜會。閎孺也知朱建重名,久思與他結識,偏得他自來求見,連忙出來歡迎,建隨他入座,說了幾句寒暄的套話,即請屏去侍役,低聲與語道:「辟陽侯下獄,外人都雲足下進讒,究竟有無此事?」一鳴驚人。閎孺驚答道:「素與辟陽侯無仇,何必進讒?此說究從何而來?」建說道:「眾口悠悠,本無定論,但足下有此嫌疑,恐辟陽一死,足下亦必不免了。」閎孺大駭,不覺目瞪口呆。建又說道:「足下仰承帝寵,無人不知,若辟陽侯得倖太后,也幾乎無人不曉。今日國家重權,實在太后掌握,不過因辟陽下吏,事關私寵,未便替他說情。今日辟陽被誅,明日太后必殺足下,母子齟齬,互相報復,足下與辟陽侯,湊巧當災,豈不同歸一死麼?」閎孺著急道:「據君高見,必須辟陽侯不死,然後我得全生。」建答道:「這個自然。君誠能為辟陽侯哀請帝前,放他出獄,太后亦必感念足下,足下得兩主歡心,富貴當比前加倍哩。」閎孺點首道:「勞君指教,即當照行便了。」建乃別去。到了次日,便有一道恩詔,將食其釋出獄中。看官閱此,應知閎孺從中力請,定有一番動人的詞色,能使惠帝怒意盡銷,釋放食其,可見僉壬伎倆,不亞娥眉。女子小人,原是相類。惟食其聽了閎孺所述,已曉得是朱建疏通,當即與閎孺揖別,往謝朱建。建並不誇功,但向食其稱賀,一賀一謝,互通款曲,從此兩人交情,更添上一層了。看到後來結局,建總不免失計。
呂太后聞得食其出獄,當然喜慰,好幾次召他進宮。食其恐又蹈復轍,不敢遽入,偏被那宮監糾纏,再四敦促,沒奈何硬著頭皮,悄悄的跟了進去。及見了呂太后,略略述談,便想告退,奈這位老淫嫗,已多日不見食其,一經聚首,怎肯輕輕放出,先與他飲酒洗愁,繼同他入幃共枕,續歡以外,更密商善後問題。畢竟老淫嫗智慮過人,想出一條特別的妙策,好使惠帝分居異處,並有人從旁牽絆,免得他來管閒事。
這條計劃,審食其也很是贊成。
看官聽著,惠帝當十七歲嗣位,至此已閱三載,剛剛是二十歲了。尋常士大夫家,子弟年屆弱冠,也要與他合婚,況是一位守成天子,為何即位三年,尚未聞冊立皇后呢?這是呂太后另有一番思想,所以稽延。他因魯元公主,生有一女,模樣兒卻還齊整,情性兒倒也溫柔,意欲配與惠帝,結做重親,只可惜年尚幼稚,一時不便成禮。等到惠帝三年,那外孫女尚不過十齡以上,論起年齡關係,尚是未通人道,呂太后卻假公濟私,迫不及待,竟命太史諏吉,擇定惠帝四年元月,行立後禮。惠帝明知女年相差,約近十歲,況魯元公主,乃是胞姊,胞姊的女兒,乃是甥女,甥舅配做夫妻,豈非亂倫。偏太后但顧私情,不管輩分,欲要與他爭執,未免有違母命,因此將錯便錯,由他主持。真是愚孝。
轉瞬間已屆佳期,魯元公主,與乃夫張敖,準備嫁女,原是忙碌得很。呂太后本與惠帝同居長樂宮,此番籌辦冊後大典,偏令在未央宮中,安排妥當,舉行盛儀,一則使惠帝別宮居住,自己好放心圖歡,二則使外甥女羈住惠帝,叫他暗中監察,省得惠帝輕信蜚言,這便是枕席喁喁的妙計。此計一行,外面尚無人知覺,就是甥舅成婚,雖似名分有乖,大眾都為他是宮闈私事,無關國家,何必多去爭論,自惹禍端,所以噤若寒蟬,惟各自備辦厚禮,送往張府,為新皇后添妝。吉期一屆,群至張府賀過了喜,待到新皇后出登鳳輦,又一齊簇擁入宮,同去襄禮。皇家大婚,自有一種繁文縟節,不勞細述。及冊後禮畢,龍鳳諧歡,新皇后嬌小玲瓏,楚楚可愛,雖未能盡愜帝意,卻覺得懷間偎抱,玉軟香柔。恐猶乳臭。惠帝也隨遇而安,沒甚介意。接連又舉行冠禮,宮廷內外的臣工,忙個不了。一面大赦天下,令郡國察舉孝悌力田,免除賦役,並將前時未革的苛禁,酌量刪除。秦律嘗禁民間挾書,罪至族誅,至是准民儲藏,遺書得稍稍流傳,不致終沒,這也是扶翼儒教的苦衷。
惟自惠帝出居未央宮,與長樂宮相隔數里,每閱三五日入朝母后,往來未免費事。呂太后暗暗喜歡,巴不得他旬月不來,獨惠帝顧全孝思,總須隨時定省,且亦料知母后微意,越要加意慇懃。因思兩宮分隔東西,中間須經過幾條市巷,鑾蹕出入,往往辟除行人,有礙交通,乃特命建一復道,就武庫南面,築至長樂宮,兩面統置圍牆,可以朝夕來往,不致累及外人。當下鳩工趕築,定有限期,忽由叔孫通入諫道:「陛下新築復道,正當高皇帝出遊衣冠的要路,奈何把他截斷,瀆嫚祖宗?」惠帝大驚道:「我一時失卻檢點,致有此誤,今即令罷工便了。」叔孫通道:「人主不應有過舉,今已興工建築,盡人皆知,如何再令廢止呢?」惠帝道:「這卻如何是好?」通又道:「為陛下計,惟有就渭北地方,另建原廟,可使高皇帝衣冠,出遊渭北,省得每月到此。且廣建宗廟,也是大孝的根本,何人得出來批評呢。」惠帝乃轉驚為喜,復令有司增建原廟,原廟的名義,就是再立的意思。從前高祖的陵寢,本在渭北,陵外有園,所有高祖留下的衣冠法物,並皆收藏一室,唯按月取出衣冠,載入法駕中,仍由有司擁衛,出遊高廟一次,向例號為游衣冠。但高廟設在長安都中,衣冠所經,正與惠帝所築的復道,同出一路,所以叔孫通有此諫諍,代為設法,使雙方不致阻礙。實在是揣摩迎合,善承主旨,不足為後世法呢。論斷謹嚴。及原廟將竣,復道已成,惠帝得常至長樂宮,呂太后亦無法阻止,只得聽他自由,不過自己較為小心,免露馬腳罷了。
既而兩宮中屢有災異,祝融氏嘗來惠顧,累得宮娥采女,時有戒心。總計自惠帝四年春季,延至秋日,宮內失火三次,長樂宮中鴻台,未央宮中的凌室,系藏冰室,冰室失火,卻是一奇。先後被焚。還有織室亦付諸一炬,所失不資。此外又有種種怪象,如宜陽雨血,十月動雷,冬天桃李生華,棗樹成實,都是古今罕聞。即陰盛陽衰之兆。
過了一年,相國曹參,一病身亡,予諡曰懿,子窟襲爵平陽侯。呂太后追憶高祖遺言,擬用王陵陳平為相,躊躇了兩三月,已是惠帝六年,乃決計分任兩人,廢去相國名號,特設左右二丞相,右丞相用了王陵,左丞相用了陳平,又用周勃為太尉,夾輔王家。未幾留侯張良,也即病終。良本來多病,且見高祖屠戮功臣,樂得借病為名,深居簡出,平時托詞學仙,不食五穀。及高祖既崩,呂後因良保全惠帝,格外優待,嘗石他入宴,強令進食,並與語道:「人生世上,好似白駒過隙,何必自苦若此!」想她亦守著此意,故樂得尋歡,與人私通。良乃照舊加餐。至是竟致病歿,由呂太后特別賻贈,賜諡文成。良嘗從高祖至谷城,取得山下黃石,視作圯上老人的化身,設座供奉。臨死時留有遺囑,命將黃石並葬墓中。長子不疑,照例襲封,次子辟疆,年才十四,呂太后為報功起見,授官侍中。誰知勛臣懿戚,相繼淪亡,留侯張良,方才喪葬,舞陽侯焚噲,又復告終。噲是呂太后的妹夫,又系高祖時得力遺臣,自然恤典從優,加諡為武,命子樊伉襲爵。且嘗召女弟呂嬃,入宮排遣,替她解懮,姊妹深情,也不足怪。總不及汝老嫗的快樂。
好容易又過一年,已是惠帝七年了,孟春月朔日食,仲夏日食幾盡。到了仲秋,惠帝患病不起,竟在未央宮中,撒手歸天。一班文武百官,統至寢宮哭靈,但見呂太后坐在榻旁,雖似帶哭帶語,嘮叨有聲,面上卻並無一點淚痕。大眾偷眼瞧視,都以為太后只生惠帝,今年甫二十有四,在位又止及七年,乃遭此短命,煞是可哀,為何有聲無淚,如此薄情?一時猜不出太后心事,各待至棺殮後,陸續退出。侍中張辟疆,生性聰明,童年有識,他亦隨班出入,獨能窺透呂太后隱情。逕至左丞相陳平住處,私下進言道:「太后獨生一帝,今哭而不哀,豈無深意?君等曾揣知原因否?」陳平素有智謀,到此也未曾預想,一聞辟疆言論,反覺得驚詫起來,因即隨聲轉問道:「究竟是甚麼原因?」辟疆答道:「主上駕崩,未有壯子,太后恐君等另有他謀,所以不遑哭泣?但君等手握樞機,無故見疑,必至得禍,不若請諸太后,立拜呂台呂產為將,統領南北兩軍,並將諸呂一體授官,使得居中用事,那時太后心安,君等自然脫禍了。」授權呂氏如劉氏何?辟疆究竟童年,不顧全局。
陳平聽了,似覺辟疆所言,很是有理,遂即別了辟疆,竟入內奏聞太后,請拜呂台呂產為將軍,分管南北禁兵。台與產皆呂太后從子,乃父就是周呂侯呂澤。南北二軍,向為宮廷衛隊,南軍護衛宮中,駐紮城內,北軍護衛京城,駐紮城外,這兩軍向歸太尉兼管,若命呂台呂產分領,是都中兵權,全為呂氏所把持。呂太后但顧母族,不顧夫家,所以聽得平言,正愜私衷,立即依議施行。於是專心哭子,每一舉哀,聲淚俱下,較諸前此情形,迥不相同。過了二十餘日,便將惠帝靈輀,出葬長安城東北隅,與高祖陵墓相距五里,一作十里。號為安陵。群臣恭上廟號,叫作孝惠皇帝。惠帝後張氏,究竟年輕,未得生男育女,呂太后卻想出一法,暗取後宮中所生嬰兒,納入張後房中,佯稱是張後所生,立為太子。又恐太子的生母,將來總要漏泄機關,索性把她殺死,斷絕後患。計策固狡,奈天道不容何?惠帝既葬,便將偽太子立為皇帝,號做少帝。少帝年幼,呂太后即臨朝稱制,史官因少帝來歷未明,略去不書,惟漢統究未中絕,權將呂後紀年,一是呂後為漢太后,道在從夫,二是呂後稱制,為漢代以前所未聞,大書特書,寓有垂戒後人的意思。存漢誅呂,書法可謂謹嚴了。小子有詩歎道:
漫言男女貴平權,婦德無終自昔傳﹔
不信但看漢呂後,雌威妄煽欲滔天。
呂太后臨朝以後,更欲封諸呂為王,就中惱了一位骨鯁忠臣,要與呂太后力爭。欲知此人為誰,待至下回說明。
朱建生平,無甚表見,第營救審食其一事,為《史》《漢》所推美,特為之作傳,以旌其賢。夫食其何人?淫亂之小人耳,國人皆曰可殺,而建以百金私惠,力為解免,私誼雖酬,如公道何!且如「史」「漢」所言,謂其行不苟合,義不取容,夫果有如此之行義,胡甘為百金所汙?母死無財,盡可守孔聖之遺訓,斂首足形,還葬無槨,亦不失為孝子。建不出此,見小失大,寧足為賢?史遷乃以之稱美,不過因自罹腐刑,無人救視,特借朱建以諷刺交遊耳。班氏踵錄遷文,相沿不改,吾謂遷失之私,而班亦失之陋也。彼如陳平之輕信張辟疆,請封諸呂,更不足道。呂氏私食其,寵諸呂,取他人子以亂漢統,皆漢相有以縱成之,本回標目,不稱呂太后,獨書呂娥衄,嫉惡之意深矣。然豈僅嫉視呂後已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30 10:13:27
第四十四回 易幼主諸呂加封 得悍婦兩王枉死
卻說呂太后欲封諸呂為王,示意廷臣,當時有一位大臣,首先反對道:「高皇帝嘗召集眾臣,宰殺白馬,歃血為盟,謂非劉氏為王,當天下共擊,不使蔓延。今口血未乾,奈何背約!」呂太后瞋目視著,乃是右丞相王陵,一時欲想駁詰,卻是說不出理由,急得頭筋飽綻,面頰青紅。左丞相陳平,與太尉周勃,見太后神色改變,便齊聲迎合道:「高帝平定天下,曾封子弟為王,今太后稱制,分封呂氏子弟,有何不可?」呂太后聽了此言,方才易怒為喜,開了笑顏。王陵憤氣填胸,只恨口眾我寡,不便再言。待至輟朝以後,與平勃一同退出,即向二人發語道:「從前與高皇帝喋血為盟,兩君亦嘗在列,今高帝升遐,不過數年,太后究是女主,乃欲封諸呂為王,君等遽欲阿順背約,將來有何面目,至地下去見高帝呢?」千人諾諾,不如一士諤諤。平勃微笑道:「今日面折廷爭,僕等原不如君,他日安社稷,定劉氏後裔,恐君亦不及僕等了。」究屬勉強解嘲,不得以後來安劉信為知幾之言。陵未肯遽信,悻悻自去。
約閱旬日,就由太后頒出制敕,授陵為少帝太傅。陵知太后奪他相權,不如先幾遠引,尚可潔身,乃上書稱病,謝職引歸。後來安逝家中,無庸再表。了過王陵。惟陵既謝免,陳平得進任右丞相,至左丞相一缺,就用那倖臣審食其。食其本無相材,仍在宮中廝混,名為監督宮僚,實是趨承帷闥,不過太后寵眷特隆,所有廷臣奏事,往往歸他取決,所以食其勢燄,更倍曩時。呂太后更查得御史大夫趙堯,嘗為趙王如意定策,薦任周昌相趙,見前文。至此大權在手,遂誣他溺職,坐罪褫官,另召上黨郡守任敖入朝,命為御史大夫。敖前為沛縣獄掾,力護呂後,見前文。因此破格超遷,以德報德。一面追尊生父呂公為宣王,長兄周呂侯澤為悼武王,作為呂氏稱王的先聲。又恐人心未服,先從他處入手,特封先朝舊臣郎中令馮無擇等為列侯,再取他人子五人,強名為惠帝諸子,一名彊,封淮陽王,一名不疑,封恒山王,一名山,封襄城侯,一名朝,封軹侯,一名武,封壺關侯。適魯元公主病死,即封公主子張偃為魯王,諡公主為魯元太后。父降為侯,子得封王,真是子以母貴。於是欲王諸呂,密使大謁者張釋,諷示左丞相陳平等人,請立諸呂為王。陳平等為勢所迫,不得已阿旨上書,請割齊國的濟南郡為呂國,做了呂台的王封。呂太后有詞可借,即封呂台為呂王。偏呂台不能久享,受封未幾,一病身亡。早死數年,免得飲刀,卻是大幸。呂太后很是悲悼,命檯子嘉襲封。此外封呂種釋之子。為沛侯,呂平為扶柳侯,呂平系呂後姊子,依母姓呂。呂祿為胡陵侯,呂他為俞侯,呂更始為贅其侯,呂忿為呂城侯,甚至呂太后女弟呂嬃,亦受封為臨光侯。何不封為女王?
呂氏子姪,俱沐光榮,威顯無比。呂太后尚恐劉呂不睦,互相魚肉,復想出一條親上加親的計策,使他聯結婚姻,方可永久為歡,不致齟齬。是時齊王劉肥已死,予諡悼惠,命他長子襄嗣封。還有次子章,三子興居,均召入京師,使為宿衛。當即將呂祿女配與劉章,封章為朱虛侯。興居也得為東牟侯。又因趙王友與梁王恢,年並長成,也代作撮合山,把呂家女子,嫁與二王為妻。二王不敢違命,只好娶了過去。太后以為劉呂兩姓,從此好相安無事了。
那知外面尚未生釁,內廷卻已啟嫌,呂太后所立的少帝,起初是年幼無知,由她播弄,接連做了三四年傀儡,卻有些粗懂人事,往往偷聽近侍密談,得知呂後暗地掉包,殺死自己生母,硬要他母事張後。心中一恨,口中即隨便亂言,就是張後平時教訓,也全不聽從,且任性怒說道:「太后殺死我母,待我年壯,總要為我母報仇!」志向倒也不小,可惜鹵莽一點。這種言語,被人聽著,當即報知呂太后,太后大吃一驚,暗想他小小年紀,便有這般狂言,將來還當了得,不若趁早廢去,結果了他,還可瞞住前謀,除滅後患。當下誘入少帝,把他送至永巷中,幽禁暗室,另擬擇人嗣立。遂發出一道敕書,偽言少帝多病,迷罔昏亂,不能治天下,應由各大臣妥議,改立賢君。陳平等壹意逢迎,帶領僚屬,伏闕上陳道:「皇太后為天下計,廢暗立明,奠定宗廟社稷,臣等敢不奉詔!」說著,復頓首請示。呂太后尚令群臣推選,叫他退朝恊議,議定後陳。大眾奉命退出,互相討論,究未知太后屬意何人,不敢擅定。畢竟陳平多智,囑托宮中內侍,密向太后問明,太后卻已意有所屬,欲立恒山王義,就是前日的襄城侯山。山為恒山王不疑弟,不疑夭逝,山因嗣封改名為義。一經太后授意內侍,轉告群臣,群臣遂表請立義,由太后下詔依言,立義為帝。又叫他改名為弘,且將幽禁永巷的少帝,置諸死地,易稱弘為少帝。弘年亦幼,呂太后仍得臨朝,所有恒山王爵,令軹侯朝接封。已而淮陽王強亦死,壺關侯武繼承兄爵,嗣為淮陽王。
獨呂王嘉驕恣不法,傲狠無親,連太后都看不過去,因欲把嘉廢置,另立呂產為呂王。產本嘉叔,即呂台胞弟。以弟繼兄,已成當日慣例,偏呂太后假托公道,仍欲經過大臣會議,方好另封,所以延遲數日,未曾立定。適有一個齊人田子春,來游都下,察知宮中情事,巧為安排。一來是為呂氏效勞,二來是為劉氏報德,雙方並進,也是個心計獨工的智士。先是高祖從堂兄弟劉澤,受封營陵侯,留居都中,子春常到長安,旅次乏資,挽人引進澤門,立談以下,甚合澤意。澤屢望封王,子春允為畫策,當由澤贈金三百斤,托他鑽謀。不意子春得了厚贈,飽載歸齊,澤大失所望,但還疑他家中有事,代為曲原。偏遲至二年有餘,仍無音信,乃特遣人到齊,尋訪子春,責他負友。子春正得金置產,經營致富,接到來使責言,慌忙謝過,且托使人返報,約期入都。待使人去後,也即整備行裝,挈子同行。既至長安,並不向澤求見,卻另賃大宅住下,取出囊中金銀,賄托大謁者張釋密友,為子介紹,求居門下。釋本是閹人,因得寵呂後,驟致貴顯,他心中也想羅致士人,倚作爪牙,一聞友人薦引田子,便即慨允收留。田子得父秘授,諂事張釋,買動歡心,即請釋到家宴飲。釋絕不推辭,昂然前往,到了子春賃宅,子春早盛設供張,開門迎接。待至釋緩步登堂,左右旁顧,見他帷帳器具,無不華麗,彷彿與侯門相似,已是詫異得很,及肴核上陳,又皆件件精美,山珍海錯,備列筵前,樂得開懷暢飲,自快老饕。飲至半酣,子春屏人與語道:「僕至都中,見王侯邸第百餘,多是高皇帝的功臣,惟思太后母家呂氏,亦曾佐助高帝,立有大功,並且誼居懿戚,理應優待,今太后春秋已高,意欲多封母家子姪,但恐大臣不服,止立呂王一人,今聞呂王嘉得罪將廢,太后必且另立呂氏,足下久侍太后,難道未知太后命意麼?」張釋道:「太后命意,無非欲另立呂產呢。」子春道:「足下既知太后隱衷,何不轉告大臣,立刻奏請?呂產若得封王,足下亦不失為萬戶侯,否則足下知情不言,必為太后所恨,禍且及身了!」田生之請封呂產,實是為劉澤著想,略跡原心,尚屬可恕。張釋驚喜道:「非君提醒此意,我且失機,他日得如君言,定當圖報。」子春謙遜一番,又各飲了好幾杯,方才盡歡而別。
不到數日,即由呂太后升殿,問及群臣,決意廢去呂嘉,改立他人。群臣已經張釋示意,便將呂產保薦上去,太后甚喜,下詔廢呂王嘉,立呂王產,至退朝後,取出黃金千斤,賞與張釋。釋卻不忘前言,分金一半,轉贈田子春。子春堅辭不受,釋愈加敬禮,引為至交。嗣是常相往來,遇事輒商。子春方得做到本題,乘間進言道:「呂產為王,諸大臣究未心服,看來須要設法調停,才得相安。」釋問他有何妙法?子春道:「現今營陵侯劉澤,為諸劉長,雖得兼官大將軍,究竟未受王封,不免怨望。足下何不入白太后,裂十餘縣,封澤為王?澤得了王封,必然心喜,諸大臣亦可無異言,就是呂王地位,也因此鞏固了。」釋甚以為然,便去進白太后。太后本不欲多封劉氏,此時聽了釋言,封劉就是安呂,不為無計,並且澤妻為呂嬃女,婚媾相關,當無他患,乃封劉澤為瑯琊王,遣令就國。子春為澤運動,已得成功,方自往見澤,向澤道賀。澤已查知封王原因,功出子春,當即下座相迎,延令就坐,盛筵相待。子春飲了數觥,便命撤席。澤不禁動疑,問為何事?子者道:「王速整裝登程,幸勿再留,僕當隨王同行便了。」澤尚欲再問,子春但促他速行,不肯明言。故意弄巧。澤乃罷飲整裝,夤夜備齊。子春返至寓所,草草收拾,俟至翌晨,復去催澤辭行。澤入宮謁見太后,報告行期,太后並不多言,澤即頓首告退。一出宮門,已由子春辦好車馬,請澤登車,一鞭加緊,馬不停蹄,匆匆的馳出函谷關。既越關門,復急走數十里,始命緩轡徐行。澤尚以為疑,後來得知太后生悔,飭人追還,行至函谷關,已知無及,方才折回。澤乃服子春先見,格外禮遇,歡然就國去了。
太后方悔封劉澤,苦難收回成命,再加趙王友的妻室,入宮告密,說是趙王將有他變,氣得呂太后倒豎雙眉,立派使人,召還趙王。究竟趙王有無異謀,詳查起來,實是子虛烏有,都由他妻室呂氏,信口捏造,有意架誣。呂女為趙王妻,仗著呂太后勢力,欺凌趙王。趙王屢與反目,別愛他姬,呂氏且妒且怒,遂不與趙王說明,逕至長安,入白太后道:「趙王聞得呂氏為王,常有怨言,平居屢語人道:『呂氏怎得為王?太后百年後,我定當討滅呂氏,使無孑遺。』此外尚有許多妄語,無非是與諸呂尋仇,故特來報聞。」呂太后信以為真,怎肯干休?一俟趙王召到,也不訊明虛實,立把他錮住邸中,派兵監守,不給飲食。趙王隨來的從吏,私下進饋,都被衛兵阻住,甚且拘系論罪。可憐趙王友無從得食,餓得氣息奄奄,因作歌鳴冤道:
諸呂用事兮劉氏微,迫脅王侯兮強授我妃!我妃既妒兮誣我以惡,讒女亂國兮上曾不寤!我無忠臣兮何故棄國,自決中野兮蒼天與直!吁嗟不可悔兮寧早自戕,為王餓死兮誰者憐之,呂氏絕理兮托天報仇!
歌聲嗚嗚,饑腸轆轆,結果是餓死邸中。所遺骸骨,但用民禮藁葬長安,未知他妻曾否送葬。呂太后遂徙梁王恢為趙王,改封呂王產為梁王,又將後宮子太封濟川王。產始終不聞就國,留京為少帝太傅。太尚年幼,亦不令東往,仍住宮中。趙王恢妻,便是呂產的女兒,閫內雌威,不可向邇,恢秉性孺弱,屢為所制。及移梁至趙,恢本不甚願意,且從前趙都官吏,半為呂氏所把持,至此復由梁地帶去隨員,亦有呂姓多人,兩處蟠互,累得恢事事受制,一些兒沒有主權。那位牀頭夜叉,氣燄越威,竟將恢所寵愛的姬妾,用藥毒死。恢既經鬱憤,復兼悲悼,輾轉思想,毫無生趣,因撰成歌詩四章,令樂工譜入管弦,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益令恢悲不自勝,索性仰藥自盡,到冥府中追尋愛姬,重續舊歡去了。倒是一個情種。
趙臣奏報恢喪,呂太后不責產女,反說恢為一婦人,竟甘自殉,上負宗廟,有虧孝道,不准再行立嗣。另遣使臣至代,授意代王,令他徙趙。代王恒避重就輕,情願長守代邊,不敢移封趙地,乃托朝使告辭。使臣返報呂太后,呂太后遂立呂祿為趙王,留官都中。祿父就是呂釋之,時已去世,特追封為趙昭王。會聞燕王建病歿,遺有一子,乃是庶出,呂太后不欲他承襲封爵,潛遣刺客赴燕,刺死建子,獨封呂檯子通為燕王。於是高祖八男,僅存二人,一是代玉恒,一是淮南王長,加入齊吳楚及瑯琊等國,總算還有六七國。恒山淮陽濟川三國姓氏可疑,故不列入。那呂氏亦有三王,呂產王梁,呂祿王趙,呂通王燕,與劉氏勢力相侔。而且產祿遙領藩封,仍然蟠踞宮廷,手握兵馬大權,勢傾內外,這卻非劉氏諸王,所能與敵。劉家天下,幾已變做呂家天下了!
流光如駛,倏忽八年,這八年內,統是呂太后專制時代,陰陽反變,災異迭生,忽而地震,忽而山崩,忽而水溢,忽而紅日晦冥,星且盡現。呂太后卻也有些知覺,嘗見日食如鉤,向天嗔語道:「這莫非為我不成?」話雖如此,終究是本性難移,活一日,乾一日,除死方休。少帝弘名為人主,不使與政,簡直與木偶無二。內惟臨光侯呂嬃,左丞相審食其,大謁者張釋,出納詔奏,參贊秘謀﹔外惟呂產呂祿,分典禁兵,護衛宮廷。右丞相陳平,太尉周勃,有位無權,有權無柄,不過旅進旅退,借保聲名。獨有一位劉家子孫,少年負氣﹔慷慨激昂,他卻不肯冒昧圖功,暗暗的待著機會,來出風頭。小子有詩詠道:
不顧綱常只逆施,婦人心性總偏私﹔
須知龍種非全替,且看筵前拔劍時。
欲知此人為誰,待至下回再詳。
婦道從夫,乃古今之通例,呂雉若不為劉家婦,如何得為皇后,如何得為皇太后!富貴皆出自夫家,奈何遽忘劉氏,徒欲尊寵諸呂乎?當其媾婚劉呂之時,尚不過欲母家子姪,同享榮華,非必欲遽傾劉氏也。然古人有言,物莫能兩大,劉呂並權,勢必相傾,彼呂氏兩女,猶棄其夫而不顧,況產祿乎?田子春為劉澤計,先勸張釋諷示大臣,請封呂產,然後以劉澤繼之。澤居外而產居內,以勢力論,澤亦何能及產!但觀子春之本心,實為劉澤起見,且後來之安劉滅呂,澤與有功,故本回敘及此事,詳而不略,貶亦兼褒。至若陳平周勃,則力斥其逢迎之失,不以後事而曲恕之,書法不隱,是固一良史手筆也,若徒以小說目之,傎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30 10:13:49
第四十五回 聽陸生交歡將相 連齊兵合拒權奸
卻說呂氏日盛,劉氏日衰,剩下幾個高祖子孫,都是慄慄危懼,只恐大禍臨頭,獨有一位年少氣盛的龍種,卻是隱具大志,想把這漢家一脈,力為扶持。這人為誰?就是朱虛侯劉章。劉氏子弟,莫如此人,故特筆提敘。他奉呂太后命令,入備宿衛,年齡不過二十,生得儀容俊美,氣宇軒昂。娶了一個趙王呂祿的女兒,合成夫婦,兩口兒卻是很恩受,與前次的兩趙王不同。呂太后曾為作合,見他夫婦和諧,自然喜慰,就是呂祿得此快婿,亦另眼相待,不比尋常。那知劉章卻別有深心,但把這一副溫存手段,籠絡妻房,好教她轉告母家,相親相愛,然後好乘間行事,吐氣揚眉。可見兩趙王之死,半由自取,若盡如劉章,呂女反為利用了。
一夕入侍宮中,正值呂太后置酒高會,遍宴宗親,列席不下百人,一大半是呂氏王侯。劉章瞧在眼中,已覺得憤火中燒,但面上仍不露聲色,靜待太后命令。太后見章在側,便命為酒吏,使他監酒。章慨然道:「臣係將種,奉命監酒,請照軍法從事!」太后素視章為弄兒,總道他是一句戲言,便即照允。待至大眾入席,飲過數巡,自太后以下,都帶著幾分酒興,章即進請歌舞,唱了幾曲巴裡詞,演了一回萊子戲,引得太后喜笑顏開,擊節歎賞。章復申請道:「臣願為太后唱耕田歌。」太后笑道:「汝父或尚知耕田,汝生時便為王子,怎知田務?」章答說道:「臣頗知一二。」太后道:「汝且先說耕田的大意。」章吭聲作歌道:「深耕溉種,立苗欲疏。非其種者,鋤而去之。」太后聽著,已知他語帶雙敲,不便在席間詰責,只好默然無言。章佯作不知,但令近侍接連斟酒,灌得大眾醉意醺醺,有一個呂氏子弟,不勝酒力,潛自逃去,偏偏被章瞧著,搶步下階,拔劍追出,趕至那人背後,便喝聲道:「汝敢擅自逃席麼?」那人正回頭謝過,章張目道:「我已請得軍法從事,汝敢逃席,明明藐法,休想再活了!」說著,手起劍落,竟將他首級剁落,回報太后道:「適有一人逃席,臣已謹依軍法,將他處斬!」這數語驚動大眾,俱皆失色。就是呂太后亦不禁改容,惟用雙目盯住劉章,章卻似行所無事,從容自若。太后瞧了多時,自思已准他軍法從事,不能責他擅殺,只得忍耐了事。大眾皆跼蹐不安,情願告退,當由太后諭令罷酒,起身入內。眾皆離席散去,章亦安然趨出。自經過這番宴席,諸呂始知章勇敢,怕他三分。呂祿也有些忌章,但為兒女面上,不好當真,仍然照常待遇。諸呂見祿且如此,怎好無故害章,沒奈何含忍過去。惟劉氏子弟,暗暗生歡,都望章挽回門祚,可以抑制諸呂。就是陳平周勃等,亦從此與章相親,目為奇才。
時臨光侯後嬃,女掌男權,竟得侯封,她與乃姊性情相類,專喜察人過失,伺間進讒。至聞劉章擅殺諸呂,卻也想不出什麼法兒,加害章身,唯與陳平是挾有宿嫌,屢白太后,說他日飲醇酒,好戲婦人,太后久知嬃欲報夫怨,有心誣告,所以不肯輕聽,但囑近侍暗伺陳平。平已探得呂嬃讒言,索性愈耽酒色,沈湎不治,果然不為太后所疑,反為太后所喜。一日入宮白事,卻值呂嬃旁坐,呂太后待平奏畢,即指呂嬃語平道:「俗語有言,兒女子話不可聽,君但教照常辦事,休畏我女弟呂嬃,在旁多口,我卻信君,不信呂嬃哩!」平頓首拜謝,起身自去。只難為了一個皇太后胞妹,被太后當面奚落,害得無地自容,幾乎要淌下淚來。太后卻對她冷笑數聲,自以為能,那知已中了陳平詭計。她坐又不是,立又不是,竟避開太后,遠遠的去哭了一場。但自此以後,也不敢再來譖平了。
平雖為祿位起見,凡事俱稟承呂後,不敢專擅,又且擁美姬,灌黃湯,看似麻木不仁的樣子。其實是未嘗無懮,平居無事,卻也七思八想,意在安劉。無如呂氏勢燄,日盛一日,欲要設法防維,恐如螳臂擋車,不自量力,所以逐日懮慮,總覺得艱危萬狀,無法可施。誰叫你先事縱容。
大中大夫陸賈,目睹諸呂用事,不便力爭,嘗托病辭職,擇得好畤地方,挈眷隱居。老妻已死,有子五人,無甚家產,只從前出使南越時,得了贐儀,變賣值一千金,乃作五股分派,分與五子,令他各營生計。自己有車一乘,馬四匹,侍役十人,寶劍一口,隨意閒游,逍遙林下。所需衣食,令五子輪流供奉,但求自適,不尚奢華。保身保家,無逾於此。有時到了長安,與諸大臣飲酒談天,彼此統是多年僚友,當然沆瀣相投。就是左丞相府中,亦時常進出,凡門吏僕役,沒一個不認識陸大夫,因此出入自由,不煩通報。
一日又去往訪,閽人見是熟客,由他進去,但言丞相在內室中。賈素知門逕,便一直到了內室,見陳平獨自坐著,低著了頭,並不一顧。乃開口動問道:「丞相有何懮思?」平被他一問,突然驚起,抬頭細瞧,幸喜是個熟人,因即延令就座,且笑且問道:「先生道我有什麼心事?」賈接著道:「足下位居上相,食邑三萬戶,好算是富貴已極,可無他望了。但不免懮思,想是為了主少國疑,諸呂專政呢?」平答說道:「先生所料甚是。敢問有何妙策,轉危為安?」聰明人也要請教嗎?賈慨然道:「天下安,注意相,天下危,注意將,將相和睦,眾情歸附,就使天下有變,亦不至分權,權既不分,何事不成!今日社稷大計,關係兩人掌握,一是足下,一是絳侯。僕常欲向絳侯進言,只恐絳侯與我相狎,視作迂談。足下何不交歡絳侯,聯絡情意,互相為助呢!」平尚有難色,賈復與平密談數語,方得平一再點首,願從賈議。賈乃與平告別,出門自去。
原來平與周勃,同朝為官,意見卻不甚融洽。從前高祖在滎陽時,勃嘗劾平受金,雖已相隔有年,總覺餘嫌未泯,所以平時共事,貌合神離。自從陸賈為平畫策,叫他與勃結歡,平遂特設盛筵,邀勃過飲。待勃到來,款待甚殷,當即請勃入席,對坐舉觴,堂上勸斟,堂下作樂,端的是怡情悅性,適口充腸,好多時方才畢飲。平又取出五百金,為勃上壽,勃未肯遽受,由平遣人送至勃家,勃稱謝而去。
過了三五日,勃亦開筵相酬,照式宴平。平自然前往,盡醉乃歸。嗣是兩人常相往來,不免談及國事。勃亦隱恨諸呂,自然與平情投意合,預為安排。平又深服陸賈才辯,特贈他奴婢百人,車馬五十乘,錢五百萬緡,使他交遊公卿間,陰相結納,將來可倚作臂助,驅滅呂氏。賈便到處結交,勸他背呂助劉。朝臣多被他說動,不願從呂,呂氏勢遂日孤。不過呂產呂祿等,尚未知曉,仍然恃權怙勢,不少變更。
會當三月上巳,呂太后依著俗例,親臨渭水,祓除不祥。事畢即歸,行過軹道,見有一物突至,狀如蒼狗,咬定衣腋,痛徹心腑,免不得失聲大呼。衛士慌忙搶護,卻不知為何因,但聽太后嗚咽道:「汝等可見一蒼狗否?」衛士俱稱不見,太后左右四顧,亦覺杳然。因即忍痛回宮,解衣細視,腋下已經青腫,越加驚疑。當即召入太史,令卜吉凶,太史卜得爻象,乃是趙王如意為祟,便據實報明。太后疑信參半,姑命醫官調治。那知敷藥無效,服藥更無效,不得已派遣內侍,至趙王如意墓前,代為禱免,亦竟無效。時衰受鬼迷。日間痛苦,還好勉強忍耐,夜間痛苦益甚,幾乎不能支持。幸虧她體質素強,一時不致遽死,直至夏盡秋來,方將全身氣血,折磨淨盡。吃了三五個月苦痛,還是不足蔽辜?鎮日裡纏綿牀褥,自知不能再起,乃命呂祿為上將,管領北軍,呂產管領南軍。且召二人入囑道:「汝等封王,大臣多半不平,我若一死,難免變動。汝二人須據兵衛宮,切勿輕出,就使我出葬時,亦不必親送,才能免為人制呢!」產與祿唯唯受教。
又越數日,呂太后竟病死未央宮,遺詔令呂產為相國,審食其為太傅,立呂祿女為皇后。產在內護喪,祿在外巡行,防備得非常嚴密,到了太后靈柩,出葬長陵,兩人遵著遺囑,不去送葬,但帶著南北兩軍,保衛宮廷,一步兒不敢放鬆。陳平周勃等,雖有心除滅諸呂,可奈無隙得乘,只好耐心守著。獨有朱虛侯劉章,盤問妻室,才知產祿謹守遺言,蟠踞宮禁。暗想如此過去,必將作亂,朝內大臣,統是無力除奸,只好從外面發難,方好對付產祿。乃密令親吏赴齊,報告乃兄劉襄,叫他發兵西向,自在都中作為內應,若能誅滅呂氏,可奉乃兄為帝云云。
襄得報後,即與母舅駟鈞,郎中令祝午,中尉魏勃,部署人馬,指日出發。事為齊相召平所聞,即派兵入守王宮,托名保衛,實是管束。齊王襄被他牽制,不便行動,急與魏勃等密商良策。勃素有智謀,至此為襄畫策,往見召平,佯若與襄不恊,低聲語平道:「王未得朝廷虎符,擅欲發兵,跡同造反,今相君派兵圍王,原是要著,勃願為相君效力,指揮兵士,禁王擅動,未知相君肯賜錄用否?」召平聞言大喜,就將兵符交勃,任勃為將,自在相府中安居,毫不加防。忽有人來報禍事,乃是魏勃從王府撤圍,移向相府,立刻就到,嚇得召平手足無措,急令門吏掩住雙扉,前後守護。甫經須臾,那門外的人聲馬聲,已聚成一片,東衝西突,南號北呼,一座相府門第,已被勃眾四面圍住,勢將搗入。平不禁長歎道:「道家有言,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我自己不能斷判,授權他人,致遭反噬,悔無及了!」遂拔劍自殺。此召平似與東陵侯同名異人。待至勃毀垣進來,平已早死,乃不復動手,返報齊王。齊王襄便令勃為將軍,準備出兵,並任駟鈞為丞相,祝午為內史,安排檄文,號召四方。
此時距齊最近,為瑯琊濟川及魯三國。濟川王是後宮子劉太,魯王是魯元公主子張偃,兩人為呂氏私黨,不便聯絡。惟瑯琊王劉澤,輩分最長,又與呂氏不甚相親,並見前文。論起理來,當可為齊王後援。齊王使祝午往見劉澤,約同起事,午尚恐澤有異言,因與齊王附耳數語,然後起行。及抵瑯琊,與澤相見,當即進言道:「近聞諸呂作亂,朝廷危急,齊王襄即欲起兵西向,討除亂賊,但恐年少望輕,未習兵事,為此遣臣前來,恭迎大王!大王素經戰陣,又系人望,齊王情願舉國以聽,幸乞大王速蒞臨淄,主持軍務!即日連合兩國兵馬,西入關中,討平內亂,他時龍飛九五,舍大王將誰屬呢?」言甘者心必苦。劉澤本不服呂氏,且聽得祝午言詞,大有利益,當即與午起行。到了臨淄,齊王襄陽表歡迎,陰加監制,再遣午至瑯琊,矯傳澤命,盡發瑯琊兵馬,西攻濟南。濟南向為齊地,由呂太后割畀呂王,所以齊王發難,首先往攻。一面陳諸呂罪狀,報告各國,略云:
高帝平定天下,王諸子弟,悼惠王薨,惠帝使留侯張良,立臣為齊王。惠帝崩,高後用事,聽諸呂,擅廢帝更立,又殺三趙王,滅梁趙燕以王諸呂,分齊國為四,即瑯琊濟川魯三國,與齊合計為四。忠臣進諫,上惑亂不聽。今高後崩,皇帝春秋富,未能治天下,固待大臣諸侯。今諸呂又擅自尊官,聚兵嚴威,劫列侯忠臣,矯制以令天下,宗廟以危。
寡人率兵入誅不當為王者!
這消息傳入長安,呂產呂祿,未免著急,遂遣潁陰侯大將軍灌嬰,領兵數萬,出擊齊兵。嬰行至滎陽,逗留不進,內結絳侯,外連齊王,靜候內外消息,再定行止。齊王襄亦留兵西界,暫止進行。獨瑯琊王劉澤,被齊王羈住臨淄,自知受欺,乃亦想出一法,向齊王襄進說道:「悼惠王為高帝長子,王系悼惠冢嗣,就是高帝嫡長孫,應承大統。現聞諸大臣聚議都中,推立嗣主,澤忝居親長,大臣皆待澤決計,王留我無益,不如使我入關,與議此事,管教王得登大位呢?」齊王襄亦為所動,乃代備車馬,送澤西行。賺人者亦為人所賺,報應何速,澤出了齊境,已脫齊王羈絆,樂得徐徐西進,靜候都中消息。
都中卻已另有變動,計圖呂氏。欲問他何人主謀,就是左丞相陳平,與太尉周勃。平勃兩人,既已交歡,往往密談國事,欲除諸呂。只因產祿兩人,分握兵權,急切不便發作。此次因齊王發難,有機可乘,遂互相謀畫,作為內應。就是灌嬰留屯滎陽,亦明明是平勃授意,叫他按兵不動。平又想到酈商父子,向與產祿結有交誼,情好最親,遂托稱計事,把酈商邀請過來,作為抵押。再召酈商子寄,入囑秘謀,使他誘勸呂祿,速令就國。寄不得已往紿呂祿道:「高帝與呂後共定天下,劉氏立九王,即吳楚齊代淮南瑯琊與恒山淮陽濟川三國。呂氏立三王。即梁趙燕。都經大臣議定,佈告諸侯,諸侯各無異言。今太后已崩,帝年尚少,足下既佩趙王印,不聞就國守藩,乃仍為上將,統兵留京,怎能不為他人所疑。今齊已起事,各國或且響應,為患不小,足下何不讓還將印,把兵事交與太尉,再請梁王亦繳出相印,與大臣立盟,自明心跡,即日就國,彼齊兵必然罷歸。足下據地千里,南面稱王,方可高枕無懮了!」
呂祿信以為然,遂將寄言轉告諸呂。呂氏父老,或說可行,或說不可行,弄得祿狐疑未決。寄卻日日往探行止,見他未肯依言,很是焦急,但又不便屢次催促,只好虛與周旋,相機再勸。祿與寄友善,不知寄懷著鬼胎,反要寄同出遊獵,寄不能不從。兩人並轡出郊,打獵多時,得了許多鳥獸,方才回來。路過臨光侯呂嬃家,順便入省,嬃為祿姑,聞祿有讓還將印意議,不待祿向前請安,便即怒叱道:「庸奴!汝為上將,乃竟棄軍浪遊,眼見呂氏一族,將無從安處了!」卻是一個哲婦。祿莫名其妙,支吾對答,嬃越加動氣,將家中所藏珠寶,悉數取出,散置堂下,且恨恨道:「家族將亡,這等物件,終非我有,何必替他人守著呢?」祿見不可解,惘然退回。寄守候門外,見祿形色倉皇,與前次入門時,懮樂迥殊,即向祿問明原委。祿略與說明,寄不禁一驚,只淡淡的答了數語,說是老人多慮,何致有此祿似信非信,別了酈寄,自返府中。寄馳報陳平周勃,平勃也為擔懮,免不得大費躊躇。小子有詩歎道:
謀國應思日後艱,如何先事失防閒?
早知有此懮疑苦,應悔當年太縱奸!
過了數日,又由平陽侯曹窟,奔告平勃,累得平勃懮上加懮。究竟所告何事,容至下回說明。
觀平勃對王陵語,謂他日安劉,君不如僕。果能如是,則早應同心合德,共拒呂氏,何必待陸賈之獻謀,始有此交歡之舉耶!且當呂後病危之日,又不能乘隙除奸,以號稱智勇之平勃,且受制於垂死之婦人,智何足道!勇何足言!微劉章之密召齊王,則外變不生,內謀曷逞,呂產呂祿,蟠踞宮廷,復劉氏如反掌,試問其何術安劉乎?後此之得誅諸呂,實為平勃一時之僥倖,必謂其有安劉之效果,克踐前言,其固不能無愧也夫。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30 10:14:57
第四十六回 奪禁軍捕誅諸呂 迎代王廢死故君
卻說平陽侯曹窟,是前相國曹參嗣子,見四十三回。方代任敖為御史大夫,在朝辦事,他正與相國呂產,同在朝房。適值郎中令賈壽,由齊國出使歸來,報稱灌嬰屯留滎陽,與齊連和,且勸產趕緊入宮,為自衛計。產依了壽言,匆匆馳去。窟聞知底細,慌忙走告陳平周勃,平勃見事機已迫,只好冒險行事,便密召襄平侯紀通,及典客劉揭,一同到來。通為前列侯紀成子,或謂即紀信子。方掌符節,平即叫他隨同周勃,持節入北軍,詐傳詔命,使勃統兵,又恐呂祿不服,更遣酈寄帶了劉揭,往迫呂祿,速讓將印。勃等到了北軍營門,先令紀通持節傳詔,再遣酈寄劉揭,入給呂祿道:「主上有詔,命太尉掌管北軍,無非欲足下即日就國,足下急宜繳出將印,辭別出都,否則禍在目前了!」此語也只可欺祿,不能另欺別人。祿本來無甚才識,更因酈寄是個好友,總道他不致相欺,乃即取出將印,交與劉揭,匆匆出營。
揭與寄急往見勃,把將印交付勃手,勃喜如所望。握著印信,召集北軍,立即下令道:「為呂氏右袒,為劉氏左袒!」此令亦欠週到,倘或軍中左右袒,勃將奈何!北軍都袒露左臂,表示助劉。勃因教他靜待後令﹔不得少嘩,一面遣人報知陳平,平又使朱虛侯劉章,馳往助勃。勃令章監守軍門,再遣曹窟往語殿中衛尉,毋得容納呂產。產已入未央宮,號召南軍,準備守禦,驀見曹窟馳入,不知他所為何事,乃亦欲入殿探信。偏殿中衛尉,已皆聽信曹窟,將產阻住,產不能進去,只好在殿門外面,徘徊往來。與呂祿同是庸奴,怎能不為所殺!窟見產雖無急智,但南軍尚聽他指揮,未敢輕動,復使人往報周勃。勃亦恐不能取勝,惟令劉章入宮,保衛少帝。劉章道:「一人何足成事?請撥千人為助,方好相機而行。」勃乃撥給步卒千餘人,各持兵械,隨章入未央宮。章趨進宮門,時已傍晚,見產尚立著庭中,不知所為,暗思此時不擊,尚待何時?於是顧語步卒,急擊勿延。幸有此爾。一語甫畢,千人齊奮,都向呂產面前,挺刃殺去。章亦拔劍繼進,大呼殺賊,產大驚失色,回頭便跑,手下軍士,卻想抵敵劉章,不意豁喇一聲,暴風驟至,吹得毛髮皆豎,立足不住,眾心遂致慌亂。更兼呂產平日沒有甚麼恩德,那個肯為他效死,一哄都走,四散奔逃。章率兵士分頭捕產,產不得出宮,逃入郎中府吏舍廁中,踡伏一團。相國要想嚐糞麼?偏是死期已至,竟被兵士尋著,一把抓出,上了鎖鏈,牽出見章。章不與多言,順手一劍,砍中產頭,眼見是一命嗚呼了!
俄而有一謁者持節出來,口稱奉少帝命,慰勞軍人,章即欲奪節,偏謁者不肯交付,拚死持著。章轉念一想,還是脅與同行,乃將他一手扯住,同載車中,出了未央宮,轉赴長樂宮。部下千餘人,自然跟去。行至長樂宮前,叩門竟入,門吏見有謁者持節,不敢攔阻,由他直進。長樂衛尉,就是贅其侯呂更始,章正為他前來,出其不意,除滅了他,免得多費兵力。更始尚未知呂產被殺,貿然出迎,又被章仗劍一揮,劈落頭顱。章不容謁者開口,便即詐稱帝命,只誅呂氏,不及他人。衛士各得生命,且見有謁者持節在旁,當然聽命。章乃返報周勃,勃躍然起座,向章拜賀道:「我等只患一呂產,產既伏誅,天下事大定了!」當下遣派將士,分捕諸呂,無論男女老幼,一古腦兒拿到軍前。就是呂祿呂嬃,也無從逃免。勃命將呂祿先行出,一刀畢命,呂嬃還想掙扎,信口胡言,惹動周勃盛怒,命軍士撳她倒地,用杖亂笞,一副老骨頭,禁得起幾多大杖!不到百下,已經斷氣。何不早死數日。此外悉數處斬,差不多有數百人。燕王呂通,已經赴燕,也由勃派一朝使,托稱帝命,迫令自盡。又將魯王張偃,削奪官爵,廢為庶人。後來文帝即位,追念張耳前功,乃復封偃為南宮侯。獨左丞相審食其,明明是呂氏私黨,並且濁亂宮闈,播弄朝政,理應將他治罪,明正典刑,偏由陸賈朱建,代為說情,竟得倖逃法網,仍官原職。陳平周勃究竟未識大體,就是陸賈亦不免阿私。
陳平周勃,因已掃清諸呂,遂將濟川王劉太徙封,改稱梁王,且遣朱虛侯劉章赴齊,請齊王襄罷兵,再使人通知灌嬰,令即班師回朝。灌嬰聞得齊將魏勃,勸襄舉兵,並擅殺齊相召平,料他不是個馴良人物,索性把勃召至,面加質問。勃答說道:「譬如人家失火,何暇先白家長,然後救火哩。」說著,退立一旁,面有戰色,不敢復言。這是魏勃故作此態,瞞過灌嬰。灌嬰注目多時,向勃微笑道:「我道魏勃有什麼勇敢,原來是個庸人,有何能為?」遂釋使歸齊,自引兵馳還長安。
瑯琊王劉澤,探悉呂氏盡誅,內外解嚴,才得放膽登程,驅車入都。可巧朝內大臣,密議善後事宜,一聞劉澤到來,統以為劉氏宗室,澤齒居長,不能不邀他參議,免有後言。澤從容入座,起初是袖手旁觀,不發一語,但聽平勃等宣言道:「從前呂太后所立少帝,及濟川淮陽恒山三王,實皆非惠帝遺胤,冒名入宮,濫受封爵。今諸呂已除,不能不正名辨謬,若使他姓再得亂宗,將來年紀長成,秉國用事,仍與呂氏無二,我等且無遺類了!不如就劉氏諸王中,擇賢擁立,方可免禍。」這番論調說將出來,大眾統皆贊成,就是澤也無異詞。及說到劉氏諸王,當有人出來主張,謂齊王襄系高帝長孫,應該迎立。澤即發言駁斥道:「呂氏以外家懿戚,得張毒燄,害勛親,危社稷,今齊王母舅駟鈞,如虎戴冠,行為暴戾,若齊王得立,鈞必專政,是去一呂氏,復來一呂氏了。此議如何行得?」陳平周勃,聽到此語,當然附和澤議,不願立襄。其實澤是懷著前恨,借端報復,故有此言。大眾又復另議,公推了一個代王恒,並說出兩種理由,一是高祖諸子,尚存兩王,代王較長,性又仁孝,不愧為君,二是代王母家薄氏,素來長厚,未嘗與政,可無他患,有此兩善,確是名正言順,允洽輿情。平勃遂依了眾議,陰使人往見代王,迎他入京。
代王恒接見朝使,問明來意,雖覺得是一大喜事,但也未敢驟然動身,因召集僚屬,會議行止。郎中令張武等諫阻道:「朝上大臣,統是高帝舊將,素習兵事,專尚詐謀。前由高帝呂太后,相繼駕御,未敢為非,今得滅諸呂,喋血京師,何必定要迎立外藩?大王不宜輕信來使,且稱疾勿往,靜觀時變。」說到末語,忽有一人進說道:「諸君所言,都屬非是,大王得此機會,即應命駕入都,何必多疑?」代王瞧著,乃是中尉宋昌,正欲啟問,昌已接說道:「臣料大王此行,萬安萬穩,保無後懮!試想暴秦失政,豪傑並起,那一個不想稱尊,後來得踐帝位,終屬劉家,天下都屏息斂足,不敢再存奢望,這便是第一件無懮呢。高帝分王子弟,地勢如犬牙相制,固如磐石,天下莫不畏威,這第二件也可無懮。漢興以後,除秦苛政,約定法令,時施德惠,人心已皆悅服,何致動搖。這第三件更不必懮了。就是近日呂後稱制,立諸呂為三王,擅權專政!何等威嚴,太尉以一節入北軍,奮臂一呼,士皆左袒,助劉滅呂,可見得天意歸劉,並不是專靠人力呢。今大臣雖欲為變,百姓不肯聽從,如何成事?況內有朱虛東牟二侯,外有吳楚淮南齊代諸國,互相制服,必不敢動。現在高帝子嗣,只存淮南王與大王二人,大王年長,又有賢聖仁孝的美名,傳聞天下,所以諸大臣順從輿情,來迎大王,大王盡可前往,統治天下,何必多疑呢!」見得到,說得透。
代王恒素性謹慎,還有三分疑意,乃入白母后薄氏。薄太后前居宮中,亦經過許多艱苦,幸得西行,脫身免禍,此時尚帶餘驚,不敢決計令往。代王又召入卜人,囑令占卦,卜人占得卦象,即向代王稱賀,說是大吉。代王問及卦兆爻辭,卜人道:「卦兆叫做大橫,爻辭有云:大橫庚庚,餘為天王,夏啟以光。」周易中無此三語,想是出諸連山舊藏。代王道:「寡人已經為王,還做什麼天王呢?」卜人道:「天王就是天子,與諸侯王不同。」代王乃遣母舅薄昭,先赴都中,問明太尉周勃,勃極言誠意迎王,誓無他意。薄昭即還報代王,代王方笑語宋昌道:「果如君言,不必再疑!」隨即備好車駕,與昌一同登車,令昌驂乘,隨員惟張武等六人,循驛西行。
到瞭高陵,距長安不過數十里,代王尚未盡放心,使昌另乘驛車,入都觀變。昌馳抵渭橋,但見諸大臣都已守候,因即下車與語,說是代王將至,特來通報。諸大臣齊聲道:「我等已恭候多時了。」昌見群臣全體出迎,料是同意,乃復登車回至高陵,請代王安心前進。代王再使驂乘,命駕進行,至渭橋旁,諸大臣已皆跪伏,交口稱臣。代王也下車答拜,昌亦隨下。待至諸大臣起來,周勃搶前一步,進白代王,請屏左右,昌即在旁正色道:「太尉有事,盡可直陳﹔所言是公,公言便是﹔所言是私,王者無私!」正大光明。勃被昌一說,不覺面頰發赤,倉猝跪地,取出天子符璽,捧獻代王。代王謙謝道:「且至邸第,再議未遲。」勃乃奉璽起立,請代王登車入都,自為前導,直至代邸。時為高後八年閏九月中,勃與右丞相陳平,率領群僚,上書勸進。略云:
丞相臣平,太尉臣勃,大將軍臣武,即柴武。御史大夫臣蒼,即張蒼,前文雲曹窟為御史大夫,此時想已辭職。宗正臣郢,朱虛侯臣章,章本赴齊,至此已經還都。東牟侯臣興居,典客臣揭,再拜言大王足下,子弘等皆非孝惠皇帝子,不當奉宗廟,臣謹請陰安侯,系高祖兄,劉伯妻,即羹頡侯信母。頃王後,高祖兄,仲妻。仲嘗廢為郃陽侯,子濞為吳王,故仲死後,得諡為頃王。瑯琊王,暨列侯吏二千石公議,大王為高皇帝子,宜為嗣,願大王即天子位!
代王覽書,復申謝道:「奉承高帝宗廟,乃是重事,寡人不才,未足當此,願請楚王到來,再行妥議,選立賢君。」群臣等又復面請,並皆俯伏,不肯起來。代王逡巡起座,西向三讓,南向再讓,還是向眾固辭。平勃等齊聲道:「臣等幾經恭議,現在奉高帝宗廟,唯大王最為相宜,無論天下列侯萬民,無思不服,臣等為宗廟社稷計,原非輕率從事,願大王幸聽臣等,臣等謹奉天子璽符,再拜呈上!」說著,即由勃捧璽陳案,定要代王接受。代王方應允道:「既由宗室將相諸侯王,決意推立寡人,寡人也不敢違眾,勉承大統便了!」群臣俱舞蹈稱賀,即尊代王為天子,是為文帝。
東牟侯興居進奏道:「此次誅滅呂氏,臣愧無功,今願奉命清宮。」文帝允諾,命與太僕汝陰侯夏侯嬰同往。兩人逕至未央宮,入語少帝道:「足下非劉氏子,不當為帝,請即讓位!」一面說,一面揮去左右執戟侍臣。左右去了多人,尚有數人未肯退去,大謁者張釋,巧為迎合,勸令退出,乃皆釋戟散走。夏侯嬰即呼入便輿,迫少帝登輿出宮。少帝弘戰慄道:「汝欲載我何往?」嬰直答道:「出就外舍便是!」說著,即命從人御車驅出,行至少府署中,始令少帝下車居住。興居又逼使惠帝後張氏,移徙北宮,然後備好法駕,至代邸迎接文帝。文帝即夕入宮,甫至端門,尚有十人持戟,阻住御駕,且朗聲道:「天子尚在,足下怎得擅入?」文帝不覺驚疑,忙遣人馳告周勃。勃聞命馳入,曉示十人,叫他避開。十人始知新天子到來,棄戟趨避,文帝才得入內。當夜拜宋昌為衛將軍,鎮撫南北軍,授張武為郎中令,巡行殿中,自御前殿,命有司繕成恩詔,頒發出去。詔曰:
制詔丞相太尉御史大夫,間者諸呂用事擅權,謀為大逆,欲危劉氏宗廟,賴將相列侯宗室大臣誅之,皆伏其辜。
朕初即位,其赦天下,賜民爵一級,女子百戶牛酒,酺五日。
是夜少帝弘暴死少府署中,還有常山王朝,淮陽王武,梁王太三人,當時雖受王封,統因年幼無知,未便就國,仍然留居京邸,這三人亦同時被殺。想是陳平周勃,恐他留為後患,不如斬草除根,殺死了事。文帝樂得置諸不問。究竟少帝與三王,是否惠帝子,亦無從證實,不過這數人無罪無辜,同致殺死,就使果是雜種,也覺得枉死可憐。推究禍原,還是呂太后造下冤孽哩。冤有頭,債有主,應該追究。話分兩頭。
且說文帝既已正位,倏忽間已是十月,沿著舊制,下詔改元。月朔謁見高廟,禮畢還朝,受群臣覲賀,下詔封賞功臣。有云:
前呂產自置為相國,呂祿為上將軍,擅遣將軍灌嬰,將兵擊齊,欲代劉氏。嬰留滎陽,與諸侯合謀,以誅呂氏。呂產欲為不善,丞相平與太尉勃等,謀奪產等軍,朱虛侯章首先捕斬產,太尉勃身率襄平侯通,持節承詔入北軍,典客揭奪呂祿印。其益封太尉勃邑萬戶,賜金千斤,丞相平將軍嬰邑各三千戶,金二千斤,朱虛侯章襄平侯通邑各二千戶,金千斤,封典客揭為陽信侯,賜金千斤,用酬勞勩。
其毋辭!
封賞已畢,遂尊母后薄氏為皇太后,遣車騎將軍薄昭,帶著鹵薄,往代奉迎。追諡故趙王友為幽王,趙王恢為共王,燕王建為靈王。共靈二王無後,惟幽王友有二子,長子名遂,由文帝特許襲封,命為趙王,移封瑯琊王澤為燕王,所有從前齊楚故地,為諸呂所割封,至是盡皆給還,不復置國。中外臚歡,吏民額手。
忽由右丞相陳平,上書稱病,不能入朝,文帝乃給假數日。待至假滿,平只好入謝,且請辭職。文帝驚問何因?平復奏道:「高皇帝開國時,勃功不如臣,今得誅諸呂,臣功不如勃,願將右丞相一職,讓勃就任,臣心方安。」可見稱病是詐。文帝乃命勃為右丞相,遷平為左丞相,罷去審食其。實是可殺。任灌嬰為太尉。勃受命後,趨出朝門,面有驕色,文帝卻格外敬禮,注目送勃。郎中袁盎,從旁瞧著,獨出班啟奏道:「陛下視丞相為何如人?」文帝道:「丞相可謂社稷臣!」袁盎道:「丞相乃是功臣,不得稱為社稷臣。古時社稷臣所為,必君存與存,君亡與亡,丞相當呂氏擅權時,身為太尉,不能救正,後來呂後已崩,諸大臣共謀討逆,丞相方得乘機邀功。今陛下即位,特予懋賞,敬禮有加,丞相不自內省,反且面有德色,難道社稷臣果如是麼?」文帝聽了,默然不答,嗣是見勃入朝,辭色謹嚴,勃亦覺得有異,未敢再誇,漸漸的易驕為畏了。暗伏下文。小子有詩歎道:
漫言厚重足安劉,功少封多也足羞,
不是袁絲袁盎字絲。先進奏,韓彭遺禍且臨頭!
君嚴臣恭,月餘無事,那車騎將軍薄昭,已奉薄太后到來,文帝當即出迎。欲知出迎情事,容待下回再詳。
諸呂之誅,雖由平勃定謀,而首事者為朱虛侯劉章。齊之起兵,章實使之,前回總評中已經敘及。至若周勃已奪北軍,即應捕誅產祿,乃尚不敢遽發,但遣劉章入衛,設章不亟殺呂產,則劉呂之成敗,尚未可知。陳平有謀無勇,因人成事,論其後日定策之功,未足以贖前日阿諛之罪。至文帝即位,厚齎平勃,而劉章不即加賞,文帝其亦有私意歟?西向讓三,南向讓再,無非為矯偽之虛文,彼於劉章之欲戴乃兄,尚懷疑忌,寧有不欲稱尊之理?況少帝兄弟,同時斃命,皆不過問,其居心更可見矣。夫賢如文帝,而不免懷私,此堯舜以後之所以終無聖主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30 10:15:21
第四十七回 兩重喜竇後逢兄弟 一紙書文帝服蠻夷
卻說文帝聞母后到來,便率領文武百官,出郊恭迎。佇候片時,見薄太后駕到,一齊跪伏,就是文帝亦向母下拜。薄太后安坐輿中,笑容可掬,但令車騎將軍薄昭,傳諭免禮。薄昭早已下馬,遵諭宣示,於是文帝起立,百官皆起,先導後擁,奉輦入都,直至長樂宮中,由文帝扶母下輿。登御正殿,又與百官北面謁賀,禮畢始散。這位薄太后的履歷,小子早已敘過,毋庸贅述。見前文中。惟薄氏一索得男,生了這位文帝,不但母以子貴,而且文帝竭盡孝思,在代郡時,曾因母病久延,親自侍奉,日夜不怠,飲食湯藥,必先嘗後進,薄氏因此得痊,所以賢孝著聞,終陟帝位。一位失寵的母妃,居然尊為皇太后,適應了許負所言,可見得苦盡甘回,凡事都有定數,毋庸強求呢。諷勸世人不少。
說也奇怪,薄太后的遭際,原是出諸意外,還有文帝的繼室竇氏,也是反禍為福,無意中得著奇緣。隨筆遞入。竇氏系趙地觀津人,早喪父母,只有兄弟二人,兄名建,字長君,弟名廣國,字少君。少君甚幼,長君亦尚年少,未善謀生,又值兵亂未平,人民離析,竇氏與兄弟二人,幾乎不能自存。巧值漢宮彩選秀女,竇氏便去應選,得入宮中,侍奉呂後。既而呂後發放宮人,分賜諸王,每王五人,竇氏亦在行中。他因籍隸觀津,自願往趙,好與家鄉接近,當下請托主管太監,陳述己意。主管太監卻也應允,不意事後失記,竟將竇氏姓名,派入代國,及至竇氏得知,向他詰問,他方自知錯誤,但已奏明呂後,不能再改,只得好言勸慰,敷衍一番。竇氏灑了許多珠淚,自悲命薄,悵悵出都。同行尚有四女,途中雖不至寂寞,總覺得無限淒涼。那知到了代國,竟蒙代王特別賞識,選列嬪嬙,春風幾度,遞結珠胎。第一胎生下一女,取名為嫖,第二三胎均是男孩,長名啟,次名武。當時代王夫人,本有四男,啟與武乃是庶出,當然不及嫡室所生。竇氏卻也自安本分,敬事王妃,並囑二子聽命四兄,所以代王嘉她知禮,格外寵愛。會值代王妃得病身亡,後宮雖尚有數人,總要算竇氏為領袖,隱隱有繼妃的希望,不過尚未曾正名。至代王入都為帝,前王妃所出四男,接連夭逝,於是竇氏二子,也得頭角嶄露,突出冠時。有福人自會湊機,不必預先擺佈。
文帝元年孟春之月,丞相以下諸官吏,聯名上書,請豫立太子。文帝又再三謙讓,謂他日應推選賢王,不宜私建子嗣。群臣又上書固請,略言三代以來,立嗣必子,今皇子啟位次居長,敦厚慈仁,允宜立為太子,上承宗廟,下副人心。文帝乃准如所請,冊立東宮,即以皇子啟為太子。太子既定,群臣復請立皇后。看官試想!太子啟既為竇氏所生,竇氏應該為後,尚何疑義?不過群臣未曾指名,讓與文帝乾綱獨斷,文帝也因上有太后,須要稟承母命,才見孝思。當由薄太后下一明諭,飭立太子母竇氏為皇后,竇氏遂得為文帝繼室,正位中宮,這叫做意外奇逢,不期自至。若使當年主管太監,不忘所托,最好是做了一個妾媵,怎能平空一躍,升做國母呢?彼時幽共二王,內有悍婦,若竇氏做他姬妾,恐怕還要枉死,何止不能為國母呢!
竇氏既得為後,長女嫖受封館陶公主,次子武亦受封為淮陽王。就是竇後的父母,也由薄太后推類賜恩,並沐榮封。原來薄太后父母,並皆早歿,父葬會稽,母葬櫟陽,自從文帝即位,追尊薄父為靈文侯,就會稽郡置園邑三百家,奉守祠冢。薄母為靈文夫人,亦就櫟陽北添置園邑,如靈文侯園儀。薄太后以自己父母,統叨封典,不能厚我薄彼,將竇後父母擱過不提。乃詔令有司,追尊竇後父為安成侯,母為安成夫人,就在清河郡觀津縣中,置園邑二百家,所有奉守祠冢的禮儀,如靈文園大略相同。惺惺惜惺惺。還有車騎將軍薄昭,系薄太后弟,時已得封為軹侯,因此竇後兄長君,也得蒙特旨,厚賜田宅,使他移居長安。竇後自然感念姑恩,泥首拜謝,待至長君奉旨到來,兄妹相見,當然懮喜交集,瑣敘離蹤。談到季弟少君,長君卻欷歔流涕,說是被人掠去,多年不得音問,生死未卜,竇後關情手足,也不禁涕泗滂沱,待至長君退出,遣人至清河郡中,囑令地方有司,訪覓少君,一時也無從尋著。
竇後正惦念得很,一日忽由內侍遞入一書,展開一看,卻是少君已到長安,自來認親。書中述及少時情事,謂與姊同出彩桑,嘗失足墮地。竇後追憶起來,確有此事,因即向文帝說明,文帝乃召少君進見。少君與竇後闊別,差不多有十餘年,當時尚只四五歲,久別重逢,幾不相識,竇後未免錯愕,不便遽認。還是文帝在座細問,方由少君仔細具陳,他自與姊別後,被盜掠去,賣與人家為奴,又輾轉十餘家,直至宜陽,時已有十六七歲了。宜陽主人,命與眾僕入山燒炭,夜就山下搭篷,隨便住宿。不料山忽崩塌,眾僕約百餘人,統被壓死,只有少君脫禍。主人也為驚異,較前優待。少君又傭工數年,自思大難不死,或有後福,特向卜肆中問卜,卜人替他占得一卦,說他剝極遇復,便有奇遇,不但可以免窮,並且還要封侯。少君啞然失笑,疑為荒唐,不敢輕信。連我亦未必相信。可巧宜陽主人,徙居長安,少君也即隨往。到了都中,正值文帝新立皇后,文武百官,一齊入賀,車蓋往來,很是熱鬧。當有都人傳說,謂皇后姓竇,乃是觀津人氏,從前不過做個宮奴,今日居然升為國母,真正奇怪得很。少君聽了傳言,回憶姊氏曾入宮備選,難道今日的皇后,就是我姊不成?因此多方探聽,果然就是姊氏,方大膽上書,即將彩桑事列入,作為證據。乃奉召入宮,經文帝和顏問及,乃詳陳始末情形。竇後還有疑意,因再盤問道:「汝可記得與姊相別,情跡如何?」少君道:「我姊西行時,我與兄曾送至郵舍,姊憐我年小,曾向郵舍中乞得米沈,為我沐頭,又乞飯一碗,給我食罷,方才動身。」說至此,不禁哽咽起來。那竇後聽了,比少君還要增悲,也顧不得文帝上坐,便起身流淚道:「汝真是我少弟了!可憐可憐!幸喜得有今日,汝姊已沐皇恩,我弟亦蒙天佑,重來聚首!」說到首字,竟不能再說下去,但與少君兩手相持,痛哭起來。少君亦涕淚交橫,內侍等站立左右,也為泣下。就是坐在上面的文帝,看到兩人情詞淒切,也為動容。惻隱之心,人皆有之。待至兩人悲泣多時,才為勸止,且召入後兄長君,叫他相會。兄弟重敘,更有一番問答的苦情,不在話下。
惟文帝令他兄弟同居,再添賜許多田宅,長君少君,方拜辭帝後,攜手同歸。右丞相周勃,太尉灌嬰聞知此事,私自商議道:「從前呂氏專權,我等幸得不死。今竇後兄弟,並集都中,將來或倚著後族,得官干政,豈非我等性命,又懸在兩人手中?且彼兩人出身寒微,未明禮義,一或得志,必且效尤呂氏,今宜預為加防,替他慎擇師友,曲為陶熔,方不至有後患哩!」二人議定,隨即上奏文帝,請即選擇正士,與竇後兄弟交遊。文帝准奏,擇賢與處。竇氏兄弟,果然退讓有禮,不敢倚勢陵人。且文帝亦懲前毖後,但使他安居長安,不加封爵。直至景帝嗣位,尊竇後為皇太后,乃擬加封二舅,適值長君已死,不獲受封,有子彭祖,得封南皮侯,少君尚存,得封章武侯。此外有魏其侯竇嬰,乃是竇後從子,事見後文。
且說文帝勵精圖治,發政施仁,賑窮民,養耆老,遣都吏巡行天下,察視郡縣守令,甄別淑慝,奏定黜陟。又令郡國不得進獻珍物。海內大定,遠近翕然。乃加賞前時隨駕諸臣,封宋昌為壯武侯,張武等六人為九卿,另封淮南王舅趙兼為周陽侯,齊王舅駟鈞為靖郭侯,故常山丞相蔡兼為樊侯。又查得高祖時佐命功臣,如列侯郡守,共得百餘人,各增封邑,無非是親舊不遺的意思。
過了半年有餘,文帝益明習國事,特因臨朝時候,顧問右丞相周勃道:「天下凡一年內,決獄幾何?」勃答稱未知。文帝又問每年錢谷,出入幾何?勃又詳說不出,仍言未知。口中雖然直答,心中卻很是懷慚,急得冷汗直流,濕透背上。文帝見勃不能言,更向左邊顧問陳平。平亦未嘗熟悉此事,靠著那一時急智,隨口答說道:「這兩事各有專職,陛下不必問臣。」文帝道:「這事何人專管?」平又答道:「陛下欲知決獄幾何,請問廷尉。就是錢谷出入,亦請問治粟內史便了!」文帝作色道:「照此說來,究竟君主管何事?」平伏地叩謝道:「陛下不知臣駑鈍,使臣得待罪宰相,宰相的職任,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撫萬民,明庶物,外鎮四夷諸侯,內使卿大夫各盡職務,關係卻很是重大呢。」真是一張利嘴。文帝聽著,乃點首稱善。文帝也是忠厚,所以被他騙過。勃見平對答如流,更覺得相形見絀,越加惶愧。待至文帝退朝,與平一同趨出,因向平埋怨道:「君奈何不先教我!」忠厚人總覺帶呆。平笑答道:「君居相位,難道不知己職,倘若主上問君,說是長安盜賊,尚有幾人,試問君將如何對答哩?」勃無言可說,默然退歸,自知才不如平,已有去意。可巧有人語勃道:「君既誅諸呂,立代王,威震天下,首受厚賞,古人有言,功高遭忌,若再戀棧不去,禍即不遠了!」勃被他一嚇,越覺寒心,當即上書謝病,請還相印。文帝准奏,將勃免職,專任陳平為相,且與商及南越事宜。
南越王趙佗,前曾受高祖冊封,歸漢稱臣。事見前文。至呂後四年,有司請禁南越關市鐵器,佗因此動怒,背了漢朝,僭稱南越武帝。且疑是長沙王吳回吳芮孫。進讒,遂發兵攻長沙,蹂躪數縣,大掠而去。長沙王上報朝廷,請兵援應,呂後特遣隆慮侯周灶,率兵往討。適值天時溽暑,士卒遇疫,途次多致病死,眼見是不能前行,並且南嶺一帶,由佗派兵堵住,無路可入,灶只得逗留中道,到了呂後病歿,索性班師回京。趙佗更橫行無忌,用了兵威財物,誘致閩越西甌,俱為屬國,共得東西萬餘里地方,居然乘黃屋,建左纛,與漢天子儀制相同。文帝見四夷賓服,獨有趙佗倔強得很,意欲設法羈縻,用柔制剛,當下命真定官吏,為佗父母墳旁,特置守邑,歲時致祭。且召佗兄弟屬親,各給厚賜,然後選派使臣,南下招佗。這種命意,不能不與相臣商議,陳平遂將陸賈保薦上去,說他前番出使,不辱君命,此時正好叫他再往,駕輕就熟,定必有成。文帝也以為然,遂召陸貿入朝,仍令為大中大夫,使他齎著御書,往諭趙佗。賈奉命起程,好幾日到了南越,趙佗聞是熟客,當然接見。賈即取書交付,由佗接過手中,便即展閱,但見書中說是:
朕,高皇帝側室子也,奉北藩於代,道路遼遠,壅蔽樸愚,未嘗致書。高皇帝棄群臣,孝惠皇帝即世,高後自臨事,不幸有疾,日進不衰。諸呂為變,賴功臣之力,誅之已畢,朕以王侯吏不釋之故,不得不立。乃者聞王遺將軍隆慮侯書,求親昆弟,諸罷長沙兩將軍。朕以王書罷將軍博陽侯,親昆弟在真定者,已遣使存問,修治先人冢。前日聞王發兵於邊,為寇災不止,當時長沙王苦之,南郡尤甚。雖王之國,庸獨利乎?必多殺士卒,傷良將吏,寡人之妻,孤人之子,獨人父母,得一亡十,朕不忍為也。朕欲定地犬牙相入者,以問吏,吏曰:高皇帝所以介長沙王也,朕不能擅變焉。今得王之地,不足以為大,得王之財,不足以為富,嶺以南王自治之。雖然,王之號為帝,兩帝並立,無一乘之使以通其道,是爭也﹔爭而不讓,王者不為也。願與王分棄前惡,終今以來,通使如故,故使賈馳諭,告王朕意。
趙佗閱畢,大為感動,便握賈手與語道:「漢天子真是長者,願奉明詔,永為藩臣。」賈即指示御書道:「這是天子的親筆,大王既願臣服天朝,對著天子手書,就與面謁一般,應該加敬。」趙佗聽著,就將御書懸諸座上,自在座前拜跪,頓首謝罪。賈又令速去帝號,佗亦允諾,下令國中道:「我聞兩雄不並立,兩賢不並世。漢皇帝真賢天子,自今以後,我當去帝制黃屋左纛,仍為漢藩。」賈乃誇獎趙佗賢明。佗聞言大喜,與賈共敘契闊,盛筵相待。款留了好幾日,賈欲回朝報命,向佗取索復書,佗構思一番,亦繕成一書道:
蠻夷大長老夫臣佗昧死再拜,上書皇帝陛下:老夫故越吏也,針對側室子句。高皇帝幸賜臣佗璽,以為南越王。孝惠帝即位,義不忍絕,所以賜老夫者厚甚。高後用事,別異蠻夷,出令曰:毋與蠻夷越金鐵田器,馬牛羊即予,予牡毋予牝。老夫處僻,馬牛羊齒已長,自以祭祀不修,有死罪,使內史藩,中尉高,御史平凡三輩,上書謝罪皆不返。又風聞老夫父母墳墓已壞削,兄弟宗族與誅論,吏相與議曰:今內不得振於漢,外無以自高異,故更號為帝,自帝其國,非敢有害於天下。高皇后聞之大怒,削去南越之籍,使使不通,老夫竊疑長沙王讒臣,故敢發兵以伐其邊。
且南方卑濕,蠻夷中西有西甌,其眾半羸,南面稱王,東有閩越,其眾數千人,亦稱王,西北有長沙,其半蠻夷,亦稱王,老夫故敢妄竊帝號,聊以自娛。老夫處越四十九年,於今抱孫焉,然夙興夜寐,寢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視靡曼之色,耳不聽鐘鼓之音者,以不得事漢也。今陛下幸哀憐,復故號,通使漢如故,老夫死,骨不腐,改號,不敢為帝矣。謹昧死再拜以聞。
書既寫就,隨手封固,又取出許多方物,托賈帶還,作為貢獻,另外亦有贐儀贈賈。賈即別了趙佗,北還報命,及進見文帝,呈上書件,文帝看了一周,當然欣慰,也即厚賞陸賈,賈拜謝而退。好做富家翁了。嗣是南方無事,寰海承平,兩番使越的陸大夫,亦安然壽終,小子有詩詠道:
武力何如文教優,御夷有道在懷柔,
詔書一紙蠻王拜,伏地甘心五體投。
未幾就是文帝二年,歲朝方過,便有一位大員,病重身亡。欲知何人病逝,容至下回再表。
有薄太后之為姑,復有竇皇后之為婦,兩人境遇不同,而其悲歡離合之情跡,則如出一轍,可謂姑婦之間,無獨有偶者矣。語有之:塞翁失馬,安知非福,兩後亦如是耳。長君少君,不期而會,先號後笑,命亦從同,得絳灌之代為設法,擇正士以保傅之,而長君少君,卒為退讓之君子,是何莫非竇氏之幸福歟。趙佗橫恣嶺南,第以一書招諭,即頓首謝罪,自去帝制,可見推誠待人,鮮有不為所感動者。忠信之道,行於蠻貊,奚必勞師動眾為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30 10:15:43
第四十八回 遭眾忌賈誼被遷 正閫儀袁盎強諫
卻說丞相陳平,專任數月,忽然患病不起,竟至謝世。文帝聞訃,厚給賻儀,賜諡曰獻,令平長子賈襲封。平佐漢開國,好尚智謀,及安劉誅呂,平亦以計謀得功。平嘗自言我多陰謀,為道家所禁,及身雖得倖免,後世子孫,恐未必久安。後來傳至曾孫陳何,擅奪人妻,坐法棄市,果致絕封。可為好詐者鑒。這且不必細表。惟平既病死,相位乏人,文帝又記起絳侯周勃,仍使為相,勃亦受命不辭。會當日蝕告變,文帝因天象示儆,詔求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當由潁陰侯騎士賈山,上陳治亂關係,至為懇切,時人稱為至言。略云:
臣聞為人臣者,盡忠竭愚,以直諫主,不避死亡之誅,臣山是也。臣不敢虛稽久遠,願借秦為喻,唯陛下少加意焉!夫布衣韋帶之士,修身於內,成名於外,而使後世不絕息。至秦則不然,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賦斂重數,音朔百姓任罷,音疲赭衣半道,群盜滿山,使天下之人,戴目而視,傾耳而聽。一夫大呼,天下響應,蓋天罰已加矣。臣聞雷霆之所擊,無不摧者,萬鈞之所壓,無不靡者,今人主之威,非特雷霆也,勢重非特萬鈞也,開道而求諫,和顏色而受之,用其言而顯其身,士猶恐懼而不敢自盡,又況於縱欲恣暴,惡聞其過乎!昔者周蓋千八百國,以九州之民,養千八百國之君,君有餘財,民有餘力,而頌聲作。
秦皇帝以千八百國之民自養,力罷不能勝其役,財盡不能勝其求,身死才數月耳,天下四面而攻之,宗廟滅絕矣。秦皇帝居滅絕之中,而不自知者何也?亡無也輔弼之臣,亡直諫之士,天下已溃而莫之告也。今陛下使天下舉賢良方正之士,天下之士,莫不精白以承休德,今已在朝廷矣,乃選其賢者,使為常侍諸吏,與之馳騁射獵,一日再三出,臣恐朝廷之懈弛,百官之墮於事也。陛下即位,親自勉以厚天下,振貧民,禮高年,平獄緩刑,天下莫不喜悅。臣聞山東吏布詔令,民雖老羸癃疾,扶杖而往聽之,願少須臾毋死,思見德化之成也。今功業方就,名聞方昭,四方向風,乃從豪俊之臣,方正之士,與之日日獵射,擊兔伐狐,以傷大業,絕天下之望,臣竊悼之!詩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臣不勝大願,願少衰射獵,以夏歲二月,定明堂,造大學,修先王之道,風行俗成,萬世之基定,然後唯陛下所幸耳。古者大臣不得與宴游,方正修絜音潔之士,不得從射獵,使皆務其方以高其節,則群臣莫敢不正身修行,盡心以稱大禮。如此則陛下之道,得所尊敬,然後功業施於四海,垂於萬世子孫矣。
原來文帝雖日勤政事,但素性好獵,往往乘暇出遊,獵射為娛,所以賈山反覆切諫。文帝覽奏,頗為嘉納,下詔褒獎,嗣是車駕出入,遇著官吏上書,必停車收受,有可採擇,必極口稱善,意在使人盡言。當時又有一個通達治體的英材,與賈山同姓不宗,籍隸洛陽,單名是一誼字。少年卓犖,氣宇非凡。賈誼是一時名士,故敘入誼名,比賈山尤為鄭重。嘗由河南守吳公,招置門下,備極器重。吳公素有循聲,治平為天下第一,文帝特召為廷尉。隨筆帶過吳公,不沒循吏。吳公奉命入都,遂將誼登諸薦牘,說他博通書籍,可備咨詢,文帝乃復召誼為博士。誼年才弱冠,朝右諸臣,無如誼少年,每有政議,諸老先生未能詳陳,一經誼逐條解決,偏能盡合人意,都下遂盛稱誼才。文帝也以為能,僅一歲間,超遷至大中大夫。誼勸文帝改正朔,易服色,更定官制,大興禮樂,草成數千百言,釐舉綱要,文帝卻也歎賞,不過因事關重大,謙讓未遑。誼又請耕籍田、遺列侯就國,文帝乃照議施行。復欲升任誼為公卿,偏丞相周勃,太尉灌嬰,及東陽侯張相如,御史大夫馮敬等,各懷妒忌,交相詆毀,常至文帝座前,說是洛陽少年,紛更喜事,意在擅權,不宜輕用。文帝為眾議所迫,也就變了本意,竟出誼為長沙王太傅。誼不能不去,但心中甚是怏怏。出都南下,渡過湘水,悲弔戰國時楚臣屈原,屈原被讒見放,投湘自盡。作賦自比。後居長沙三年,有鵩鳥飛入誼舍,停止座隅。鵩鳥似鴞,向稱為不祥鳥,誼恐應己身,益增懮感,且因長沙卑濕,水土不宜,未免促損壽元,乃更作鵩鳥賦,自述悲懷。小子無暇抄錄,看官請查閱《史》《漢》列傳便了。
賈誼既去,周勃等當然快意,不過勃好忌人,人亦恨勃,最怨望的就是朱虛侯劉章,及東牟侯劉興居。先是諸呂受誅,劉章實為功首,興居雖不及劉章,但清宮迎駕,也算是一個功臣。周勃等與兩人私約,許令章為趙王,興居為梁王,及文帝嗣位,勃未嘗替他奏請,竟背前言,自己反受了第一等厚賞,因此章及興居,與勃有嫌。文帝也知劉章兄弟,滅呂有功,只因章欲立兄為帝,所以不願優敘。好容易過了兩年,有司請立皇子為王,文帝下詔道:「故趙幽王幽死,朕甚憐憫,前已立幽王子遂為趙王,見四十七回。尚有遂弟辟彊,及齊悼惠子朱虛侯章,東牟侯興居,有功可王。」這詔一下,群臣揣合帝意,擬封辟彊為河間王,朱虛侯章為城陽王,東牟侯興居為濟北王,文帝當然准議。惟城陽濟北,俱系齊地,割封劉章兄弟,是明明削弱齊王,差不多剜肉補瘡,何足言惠!這三王分封出去,更將皇庶子參,封太原王,揖封梁王。梁趙均系大國,劉章兄弟,希望已久,至此終歸絕望,更疑為周勃所賣,嘖有煩言。文帝頗有所聞,索性把周勃免相,托稱列侯未盡就國,丞相可為倡率,出就侯封。勃未曾預料,突接此詔,還未知文帝命意,沒奈何繳還相印,陛辭赴絳去了。
文帝擢灌嬰為丞相,罷太尉官。灌嬰接任時,已在文帝三年,約閱數月,忽聞匈奴右賢王,入寇上郡,文帝急命灌嬰調發車騎八萬人,往御匈奴,自率諸將詣甘泉宮,作為援應。嗣接灌嬰軍報,匈奴兵已經退去,乃轉赴太原,接見代國舊臣,各給賞賜,並免代民三年租役。留游了十餘日,又有警報到來,乃是濟北王興居,起兵造反,進襲滎陽。當下飛調棘蒲侯柴武為大將軍,率兵往討,一面令灌嬰還師,自領諸將急還長安。興居受封濟北,與乃兄章同時就國,章鬱憤成病,不久便歿。了過劉章。興居聞兄氣憤身亡,越加怨恨,遂有叛志,適聞文帝出討匈奴,總道是關中空虛,可以進擊,因即驟然起兵。那知到了滎陽,便與柴武軍相遇,一場大戰,被武殺得七零八落,四散奔逃。武乘勝追趕,緊隨不捨,興居急不擇路,策馬亂跑,一腳踏空,馬竟蹷倒,把興居掀翻地上。後面追兵已到,順手拿住,牽至柴武面前,武把他置入囚車,押解回京。興居自知不免,扼吭自殺。興居功不及兄,乃敢造反,怎得不死。待武還朝復命,驗明屍首,文帝憐他自取滅亡,乃盡封悼惠王諸子罷軍等七人為列侯,惟濟北國撤銷,不復置封。
內安外攘,得息干戈,朝廷又復清閒,文帝政躬多暇,免不得出宮遊行。一日帶著侍臣,往上林苑飽看景色,但見草深林茂,魚躍鳶飛,卻覺得萬匯滋生,足快心意。行經虎圈,有禽獸一大群,馴養在內,不勝指數,乃召過上林尉,問及禽獸總數,究有若干?上林尉瞠目結舌,竟不能答,還是監守虎圈的嗇夫,官名從容代對,一一詳陳,文帝稱許道:「好一個吏目,能如此才算盡職哩?」說著,即顧令從官張釋之,拜嗇夫為上林令。釋之字季,堵陽人氏,前為騎郎,十年不得調遷,後來方進為謁者。釋之欲進陳治道,文帝叫他不必高論,但論近時。釋之因就秦漢得失,說了一番,語多稱旨。遂由文帝賞識,加官謁者僕射,每當車駕出遊,輒令釋之隨著。此時釋之奉諭,半晌不答,再由文帝重申命令,乃進問文帝道:「陛下試思絳侯周勃,及東陽侯張相如,人品若何?」文帝道:「統是忠厚長者。」釋之接說道:「陛下既知兩人為長者,奈何欲重任嗇夫。彼兩人平時論事,好似不能發言。豈若嗇夫利口,喋喋不休。且陛下可曾記得秦始皇麼?」文帝道:「始皇有何錯處?」釋之道:「始皇專任刀筆吏,但務苛察,後來敝俗相沿,競尚口辯,不得聞過,遂致土崩。今陛下以嗇夫能言,便欲超遷,臣恐天下將隨時盡靡哩!」君子不以言舉人,徒工口才,原是不足超遷,但如上林尉之糊塗,亦何足用!文帝方才稱善,乃不拜嗇夫,升授釋之為宮車令。
既而梁王入朝,與太子啟同車進宮,行過司馬門,並不下車,適被釋之瞧見,趕將過去,阻住太子梁王,不得進去,一面援著漢律,據實劾奏。漢初定有宮中禁令,以司馬門為最重,凡天下上事,四方貢獻,均由司馬門接收,門前除天子外,無論何人,並應下車,如或失記,罰金四兩。釋之劾奏太子梁王,說他時常出入,理應知曉,今敢不下公門,乃是明知故犯,以不敬論。這道彈章呈將進去,文帝不免溺愛,且視為尋常小事,擱置不理,偏為薄太后所聞,召入文帝,責他縱容兒子,文帝始免冠叩謝,自稱教子不嚴,還望太后恕罪。薄太后乃遣使傳詔,赦免太子梁王,才准入見。文帝究是明主,並不怪釋之多事,且稱釋之守法不阿,應再超擢,遂拜釋之為中大夫,未幾又升為中郎將。會文帝挈著寵妃慎夫人,出遊霸陵,釋之例須扈蹕,因即隨駕同行。霸陵在長安東南七十里,地勢負山面水,形勢甚佳,文帝自營生壙,因山為墳,故稱霸陵,當下眺覽一番,復與慎夫人登高東望,手指新豐道上,顧示慎夫人道:「此去就是邯鄲要道呢。」慎夫人本邯鄲人氏,聽到此言,不由的觸動鄉思,淒然色沮。文帝見她玉容黯淡,自悔失言,因命左右取過一瑟,使慎夫人彈瑟遣懷。邯鄲就是趙都,趙女以善瑟著名,再加慎夫人心靈手敏,當然指法高超,既將瑟接入手中,便即按弦依譜,順指彈來。文帝聽著,但覺得嘈嘈切切,暗寓悲情,頓時心動神移,也不禁懮從中來,別增悵觸。於是慨然作歌,與瑟相和。一彈一唱,饒有餘音,待至歌聲中輟,瑟亦罷彈。文帝顧語從臣道:「人生不過百年,總有一日死去,我死以後,若用北山石為槨,再加紵絮雜漆,涂封完密,定能堅固不破,還有何人得來搖動呢。」文帝所感,原來為此。從臣都應了一個是字,獨釋之答辯道:「臣以為皇陵中間,若使藏有珍寶,使人涎羨,就令用北山為槨,南山為戶,兩山合成一陵,尚不免有隙可尋,否則雖無石槨,亦何必過慮呢!」文帝聽他說得有理,也就點頭稱善。時已日昃,因即命駕還宮。嗣又令釋之為廷尉。
釋之廉平有威,都下憚服。
惟釋之這般剛直,也是有所效法,彷彿蕭規曹隨。他從騎尉進階,是由袁盎薦引,前任的中郎將,並非他人,就是袁盎。盎嘗抗直有聲,前從文帝游幸,也有好幾次犯顏直諫,言人所不敢言。文帝嘗寵信宦官趙談,使他參乘,盎伏諫道:「臣聞天子同車,無非天下豪俊,今漢雖乏才,奈何令刀鋸餘人,同車共載呢!」文帝乃令趙談下車,談只好依旨,勉強趨下。已而袁盎又從文帝至霸陵,文帝縱馬西馳,欲下峻阪,盎趕前數步,攬住馬韁。文帝笑說道:「將軍何這般膽怯?」盎答道:「臣聞千金之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騎衡,聖主不乘危,不僥倖,今陛下馳騁六飛,親臨不測,倘或馬驚車復,有傷陛下,陛下雖不自愛,難道不顧及高廟太后麼?」文帝乃止。過了數日,文帝復與竇皇后慎夫人,同游上林,上林郎署長預置坐席。待至帝後等入席休息,盎亦隨入。帝後分坐左右,慎夫人就趨至皇后坐旁,意欲坐下,盎用手一揮,不令慎夫人就坐,卻要引她退至席右,侍坐一旁。慎夫人平日在宮,仗著文帝寵愛,嘗與竇皇后並坐並行。竇後起自寒微,經過許多周折,幸得為後,所以遇事謙退,格外優容。俗語說得好,習慣成自然,此次偏遇袁盎,便要辨出嫡庶的名位,叫慎夫人退坐下首。慎夫人如何忍受?便即站立不動,把兩道柳葉眉,微豎起來,想與袁盎爭論。文帝早已瞧著,只恐慎夫人與他鬥嘴,有失閫儀,但心中亦未免怪著袁盎,多管閒事,因此勃然起座,匆匆趨出。明如文帝,不免偏愛幸姬,女色之盅人也如此!竇皇后當然隨行,就是慎夫人亦無暇爭執,一同隨去。文帝為了此事,打斷遊興,即帶著後妃,乘輦回宮。袁盎跟在後面,同入宮門,俟帝後等下輦後,方從容進諫道:「臣聞尊卑有序,方能上下和睦,今陛下既已立後,後為六宮主,無論妃妾嬪嬙,不能與後並尊。慎夫人就是御妾,怎得與後同坐?就使陛下愛幸慎夫人,只好優加賞賜,何可紊亂秩序,若使釀成驕恣,名為加寵,實是加害。前鑒非遙,寧不聞當時『人彘』麼!」文帝聽得「人彘」二字,才覺恍然有悟,怒氣全消。時慎夫人已經入內,文帝也走將進去,把袁盎所說的言語,照述一遍。慎夫人始知袁盎諫諍,實為保全自己起見,悔不該錯怪好人,乃取金五十斤,出賜袁盎。婦女往往執性,能如慎夫人之自知悔過,也算難得,故卒得保全無事。盎稱謝而退。
會值淮南王劉長入朝,詣闕求見,文帝只有此弟,寵遇甚隆。不意長在都數日,闖出了一樁大禍,尚蒙文帝下詔赦宥,仍令歸國,遂又激動袁盎一片熱腸,要去面折廷爭了。正是:
明主豈宜私子弟,直臣原不憚王侯。
究竟淮南王長為了何事得罪,文帝又何故赦他,待至下回說明,自有分曉。
賈誼以新進少年,得遇文帝不次之擢,未始非明良遇合之機。惜乎才足以動人主,而智未足以絀老成也。絳灌諸人,皆開國功臣,位居將相,資望素隆,為賈誼計,正宜與彼聯絡,共策進行,然後可以期盛治。乃徒絮聒於文帝之前,而於絳灌等置諸不顧,天下寧有一君一臣,可以行政耶!長沙之遷,咎由自取,弔屈原,賦鵩鳥,適見其無含忍之功,徒知讀書,而未知養氣也。張釋之之直諫,語多可取,而袁盎所陳三事,尤為切要。斥趙談之同車,所以防宵小﹔戒文帝之下阪,所以范馳驅﹔卻慎夫人之並坐,所以正名義。誠使盎事事如此,何至有不學之譏乎?惟文帝從諫如流,改過不吝,其真可為一時之明主也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30 10:16:05
第四十九回 辟陽侯受椎斃命 淮南王謀反被囚
卻說淮南王劉長,系高祖第五子,乃是趙姬所出。趙姬本在趙王張敖宮中,高祖自東垣過趙,當是討韓王信時候。張敖遂撥趙姬奉侍。高祖生性漁色,見了嬌滴滴的美人,怎肯放過?當即令她侍寢,一宵雨露,便種胚胎。高祖不過隨地行樂,管甚麼有子無子,歡娛了一兩日,便將趙姬撇下,逕自回都。薄倖人往往如此。趙姬仍留居趙宮,張敖聞她得倖高祖,已有身孕,不敢再使宮中居住,特為另築一舍,俾得休養。既而貫高等反謀發覺,事連張敖,一並逮治,見前文。張氏家眷,亦拘系河內獄中,連趙姬都被繫住。趙姬時將分娩,對著河內獄官,具陳高祖召幸事,獄官不禁伸舌,急忙報知郡守,郡守據實奏聞,那知事隔多日,毫無複音。趙姬有弟趙兼,卻與審食其有些相識,因即措資入都,尋至辟陽侯第中,叩門求謁。審食其還算有情,召他入見,問明來意,趙兼一一詳告,並懇食其代為疏通。食其卻也承認,入白呂後,呂後是個母夜叉,最恨高祖納入姬妾,怎肯替趙姬幫忙?反將食其搶白數語,食其碰了一鼻子灰,不敢再說。趙兼待了數日 不得確報,再向食其處問明。食其謝絕不見,累得趙兼白跑一趟,只得回到河內。
趙姬已生下一男,在獄中受盡痛苦,眼巴巴的望著皇恩大赦,偏由乃弟走將進來,滿面愁慘,語多支吾。趙姬始知絕望,且悔且恨,哭了一日,竟自尋死。待至獄吏得知,已經氣絕,無從施救。一夕歡娛,落了這般結果,真是張敖害她。只把遺下的嬰孩,僱了一個乳媼,好生保護,靜候朝中消息。可巧張敖遇赦,全家脫囚,趙姬所生的血塊兒,復由郡守特派吏目,偕了乳媼,同送入都。高祖前時怨恨張敖,無暇顧及趙姬,此時聞趙姬自盡,只有遺孩送到,也不禁記念舊情,感歎多時。遲了遲了。當下命將遺孩抱入,見他狀貌魁梧,與己相似,越生了許多憐惜,取名為長,遂即交與呂後,囑令撫養,並飭河內郡守,把趙姬遺棺,發往原籍真定,妥為埋葬。屍骨早寒,曉得甚麼?呂後雖不願撫長,但因高祖鄭重叮囑,也不便意外虐待。好在長母已亡,不必生妒,一切撫養手續,自有乳媼等掌管,毋庸勞心,因此聽他居住,隨便看管。
好容易過了數年,長已有五六歲了,生性聰明,善承呂後意旨,呂後喜他敏慧,居然視若己生,長因得無恙。及出為淮南王,才知生母趙姬,冤死獄中,母舅趙兼,留居真定,因即著人往迎母舅。到了淮南,兩下談及趙姬故事,更添出一重怨恨,無非為了審食其不肯關說,以致趙姬身亡。長記在心中,嘗欲往殺食其,只苦無從下手,未便遽行。及文帝即位,食其失勢,遂於文帝三年,借了入朝的名目,逕詣長安。文帝素來孝友,聞得劉長來朝,很表歡迎,接見以後,留他盤桓數日。長年已逾冠,膂力方剛,兩手能扛巨鼎,膽大敢為,平日在淮南時,嘗有不奉朝命,獨斷獨行等事,文帝只此一弟,格外寬容。此次見文帝留與盤桓,正合長意。一日長與文帝同車,往獵上苑,在途交談,往往不顧名分,但稱文帝為大兄。文帝仍不與較,待遇如常。長越覺心喜,自思入京朝覲,不過具文,本意是來殺審食其,借報母仇。況主上待我甚厚,就使把食其殺死,當也不致加我大罪,此時不再下手,更待何時!乃暗中懷著鐵椎,帶領從人,乘車去訪審食其。食其聞淮南王來訪,怎敢怠慢?慌忙整肅衣冠,出門相迎。見長一躍下車,趨至面前,總道他前來行禮,趕先作揖。才經俯首,不防腦袋上面,突遭椎擊,痛徹心腑,霎時間頭旋目暈,跌倒地上。長即令從人趨近,梟了食其首級,上車自去。
食其家內,非無門役,但變生倉猝,如何救護?且因長是皇帝親弟,氣燄逼人,怎好擅出擒拿,所以長安然走脫,至宮門前下車,直入闕下,求見文帝。文帝當然出見,長跪伏殿階,肉袒謝罪,轉令文帝吃了一驚,忙問他為著何事?長答說道:「臣母前居趙國,與貫高謀反情事,毫無干涉。辟陽侯明知臣母冤枉,且嘗為呂後所寵,獨不肯入白呂後,懇為代陳,便是一罪,趙王如意,母子無辜,枉遭毒害,辟陽侯未嘗力爭,便是二罪,高後封諸呂為王,欲危劉氏,辟陽侯又默不一言,便是三罪,辟陽侯受國厚恩,不知為公,專事營私,身負三罪,未正明刑,臣謹為天下誅賊,上除國蠹,下報母仇!惟事前未曾請命,擅誅罪臣,臣亦不能無罪,故伏闕自陳,願受明罰。」強詞亦足奪理。文帝本不悅審食其,一旦聞他殺死,倒也快心,且長為母報仇,跡雖專擅,情尚可原,因此叫長退去,不復議罪。長已得逞志,便即辭行,文帝准他回國,他就備好歸裝,昂然出都去了。中郎將袁盎,入宮進諫道:「淮南王擅殺食其,陛下乃置諸不問,竟令歸國,恐此後愈生驕縱,不可複製。臣聞尾大不掉,必滋後患,願陛下須加裁抑,大則奪國,小則削地,方可防患未萌,幸勿再延!」文帝不言可否,盎只好退出。
過了數日,文帝非但不治淮南王,反追究審食其私黨,竟飭吏往拿朱建。建得了此信,便欲自殺,諸子勸阻道:「生死尚未可知,何必自盡!」建慨然道:「我死當可無事,免得汝等罹禍了!」遂拔劍自剄。吏人回報文帝,文帝道:「我並不欲殺建,何必如此!」遂召建子入朝,拜為中大夫。建為食其而死,也不值得,幸虧遇著文帝,尚得貽蔭兒曹。
越年為文帝四年,丞相灌嬰病逝,升任御史大夫張蒼為丞相,且召河東守季布進京,欲拜為御史大夫。布自中郎將出守河東,河東百姓,卻也悅服。布為中郎將,見前文。當時有個曹邱生,與布同為楚人,流寓長安,結交權貴,宦官趙談,常與往來,就是竇皇后兄竇長君,亦相友善,曹邱生得借勢斂錢,招權納賄。布雖未識曹邱生,姓名卻是熟悉,因聞曹邱生所為不合,特致書竇長君,敘述曹邱生劣跡,勸他勿與結交。竇長君得書後,正在將信將疑,巧值曹邱生來訪長君,自述歸意,並請長君代作一書,向布介紹。長君微笑道:「季將軍不喜足下,願足下毋往!」曹邱生道:「僕自有法說動季將軍,只教得足下一書,為僕先容,僕方可與季將軍相見哩。」長君不便峻拒,乃泛泛的寫了一書,交與曹邱生。曹邱生歸至河東,先遣人持書投入,季布展開一看,不禁大怒,既恨曹邱生,復恨竇長君,兩恨交並,便即盛氣待著。俄而曹邱生進來,見布怒容滿面,卻毫不畏縮,意向布長揖道:「楚人有言:得黃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諾,足下雖有言必踐,但有此盛名,也虧得旁人揄揚。僕與足下同是楚人,使僕為足下游譽,豈不甚善,何必如此拒僕呢!」布素來好名,一聽此言,不覺轉怒為喜,即下座相揖,延為上客。留館數月,給他厚贐,曹邱生辭布歸楚,復由楚入都,替他揚名,得達主知。文帝乃將布召入,有意重任,忽又有人入毀季布,說他好酒使氣,不宜內用,轉令文帝起疑,躊躇莫決。布寓京月餘,未得好音,乃入朝進奏道:「臣待罪河東,想必有人無故延譽,乃蒙陛下寵召。今臣入都月餘,不聞後命,又必有人乘間毀臣。陛下因一譽賜召,一毀見棄,臣恐天下將窺見淺深,競來嘗試了。」文帝被他揭破隱衷,卻也自慚,半晌方答諭道:「河東是我股肱郡,故特召君前來,略問情形,非有他意。今仍煩君復任,幸勿多疑。」布乃謝別而去。
惟布有弟季心,亦嘗以任俠著名,見有不平事件,輒從旁代謀,替人泄忿。偶因近地土豪,武斷鄉曲,由季心往與理論,土豪不服,心竟把他殺死,避匿袁盎家中。盎方得文帝寵信,即出與調停,不致加罪,且薦為中司馬。因此季心以勇聞,季布以諾聞。相傳季布季心,氣蓋關中,便是為此,這且不必細表。詳敘季布兄弟,無非借古諷今。
且說絳侯周勃,自免相就國後,約有年餘,每遇河東守尉,巡視各縣,往往心不自安,披甲相見,兩旁護著家丁,各持兵械,似乎有防備不測的情形。這叫做心勞日拙。河東守尉,未免驚疑,就中有一個促狹人員,上書告訐,竟誣稱周勃謀反。文帝已陰蓄猜疑,見了告變的密書,立諭廷尉張釋之,叫他派遣幹員,逮勃入京。釋之不好怠慢,只得派吏赴絳,會同河東守季布,往拿周勃。布亦知勃無反意,惟因詔命難違,不能不帶著兵役,與朝吏同至絳邑,往見周勃。勃仍披甲出迎,一聞詔書到來,已覺得忐忑不寧,待至朝吏讀罷,嚇得目瞪口呆,幾與木偶相似。披甲設兵,究有何益!還是季布叫他卸甲,勸慰數語,方令朝吏好生帶著,同上長安。
入都以後,當然下獄,廷尉原是廉明,獄吏總要需索。勃初意是不青出錢,偏被獄吏冷嘲熱諷,受了許多腌臢氣,那時只好取出千金,分作饋遺。獄吏當即改換面目,小心供應。既而廷尉張釋之,召勃對簿,勃不善申辯,經釋之面訊數語,害得舌結詞窮,不發一言。還虧釋之是個好官,但令他還系獄中,一時未曾定讞。獄吏既得勃賂,見勃不能置詞,遂替他想出一法,只因未便明告,乃將文牘背後,寫了五字,取出示勃。得人錢財,替人消災,還算是好獄吏。勃仔細瞧著,乃是以公主為證五字,才覺似夢方醒。待至家人入內探視,即與附耳說明。原來勃有數子,長名勝之,曾娶文帝女為妻,自勃得罪解京,勝之等恐有不測,立即入京省父,公主當亦同來。惟勝之平日,與公主不甚和恊,屢有反目等情,此時為父有罪,沒奈何央懇公主,代為轉圜。公主還要擺些身架,直至勝之五體投地,方嫣然一笑,入宮代求去了。這是筆下解頤處。
先是釋之讞案,本主寬平,一是文帝出過中渭橋,適有人從橋下走過,驚動御馬,當由侍衛將行人拿住,發交廷尉。文帝欲將他處死,釋之止斷令罰金,君臣爭執一番,文帝駁不過釋之,只得依他判斷,罰金了事。一是高廟內座前玉環,被賊竊去,賊為吏所捕,又發交廷尉。釋之奏當棄市,文帝大怒道:「賊盜我先帝法物,罪大惡極,不加族誅,叫朕如何恭承宗廟呢!」釋之免冠頓首道:「法止如此,假如愚民無知,妄取長陵一抔土,陛下將用何法懲辦?」這數語喚醒文帝,也覺得罪止本身,因入白薄太后,薄太后意議從同,遂依釋之言辦理罷了。插敘兩案,表明釋之廉平。此次審問周勃,實欲為勃解免,怎奈勃口才不善,未能辯明,乃轉告知袁盎。盎嘗劾勃驕倨無禮,見四六回。至是因釋之言,獨奏稱絳侯無罪。還有薄太后弟昭,因勃曾讓與封邑,感念不忘,所以也入白太后,為勃伸冤。薄太后已得公主泣請,再加薄昭一番面陳,便召文帝入見。文帝應召進謁,太后竟取頭上冒巾,向文帝面前擲去,且怒說道:「絳侯握皇帝璽,統率北軍,彼時不想造反,今出居一小縣間,反要造反麼?汝聽了何人讒構,乃思屈害功臣!」文帝聽說,慌忙謝過,謂已由廷尉訊明冤情,便當釋放云云。太后乃令他臨朝,赦免周勃。好在釋之已詳陳獄情,證明勃無反意,文帝不待閱畢,即使人持節到獄,將勃釋免。
勃幸得出獄,喟然歎道:「我嘗統領百萬兵,不少畏忌,怎知獄吏驕貴,竟至如此!」說罷,便上朝謝恩。文帝仍令回國,勃即陛辭而出,聞得薄昭袁盎張釋之,俱為排解,免不得親自往謝。盎與勃追述彈劾時事,勃笑說道:「我前曾怪君,今始知君實愛我了!」遂與盎握手告別,出都去訖。勃已返國,文帝知他不反,放下了心。獨淮南王劉長,驕恣日甚,出入用天子警蹕,擅作威福。文帝貽書訓責,長抗詞答復,願棄國為布衣,守冢真定。明是怨言。當由文帝再令將軍薄昭,致書相戒,略云:
竊聞大王剛直而勇,慈惠而厚,貞信多斷,是天以聖人之資奉大王也。今大王所行,不稱天資。皇帝待大王甚厚,而乃輕言恣行,以負謗於天下,甚非計也。夫大王以千里為宅居,以萬民為臣妾,此高皇帝之厚德也。高帝蒙霜露,冒風雨,赴矢石,野戰攻城,身被瘡痍,以為子孫成萬世之業,艱難危苦甚矣。大王不思先帝之艱苦,至欲棄國為布衣,毋乃過甚!且夫貪讓國土之名,輕廢先帝之業,是謂不孝,父為之基而不能守,是為不賢,不求守長陵,而求守真定,先母后父,是謂不義,數逆天子之令,不順言節行,倖臣有罪,大者立誅,小者肉刑,是謂不仁,貴布衣一劍之任,賤王侯之位,是謂不智,不好學問大道,觸情妄行,是謂不祥。此八者危亡之路也,而大王行之,棄南面之位,奮諸賁之勇,專諸孟賁,古之力士。常出入危亡之路,臣恐高皇帝之神,必不廟食於大王之手明矣!昔者周公誅管叔放蔡叔以安周,齊桓殺其弟以反國,秦始皇殺兩弟,遷其母以安秦,頃王亡代,即劉仲事見前文。高帝奪其國以便事,濟北舉兵,皇帝誅之以安漢,周齊行之於古,秦漢用之於今,大王不察古今之所以安國便事,而欲以親戚之意望諸天子,不可得也。王若不改,漢系大王邸論相以下,為之奈何!夫墮父大業,退為布衣所哀,倖臣皆伏法而誅,為天下笑,以羞先帝之德,甚為大王不取也。宜急改操易行,上書謝罪,使大王昆弟歡欣於上,群臣稱壽於下,上下得宜,海內常安,願熟計而疾行之。行之有疑,禍如發矢,不可追已。
長得書不悛,且恐朝廷查辦,便欲先發制人。當下遣大夫但等七十人,潛入關中,勾通棘蒲侯柴武子奇,同謀造反,約定用大車四十輛,載運兵器,至長安北方的谷口,依險起事。柴武即遣士伍開章,漢律有罪失官為士伍。往報劉長,使長南連閩越,北通匈奴,乞師大舉。長很是喜歡,為治家室,賜與財物爵祿。開章得了升官發財的幸遇,自然留住淮南,但遣人回報柴奇。不意使人不慎,竟被關吏搜出密書,奏報朝廷。文帝尚不忍拿長,但命長安尉往捕開章。長匿章不與,密與故中尉簡忌商議,將章誘入,一刀殺死,省得他入都饒舌。開章得享財祿,不過數日,所謂有無妄之福,必有無妄之災。悄悄的用棺殮屍,埋葬肥陵,佯對長安尉說道:「開章不知下落。」又令人偽設墳墓,植樹表書,有開章死葬此下六字。長安尉料他捏造,還都奏聞,文帝乃復遣使召長。長部署未齊,如何抗命,沒奈何隨使至都。丞相張蒼,典客行御史大夫事馮敬,暨宗正廷尉等,審得長謀反屬實,且有種種不法情事,應坐死罪,當即聯銜會奏,請即將長棄市。文帝仍不忍誅長,更命列侯吏二千石等申議,又皆復稱如法。畢竟文帝顧全同胞,赦長死罪,但褫去王爵,徙至蜀郡嚴道縣邛郵安置,並許令家屬同往,由嚴道縣令替他營室,供給衣食。一面將長載上輜車,派吏管押,按驛遞解,所有與長謀反等人,一並伏誅。
長既出都,忽由袁盎進諫道:「陛下嘗縱容淮南王,不為預置賢傅相,所以致此。惟淮南王素性剛暴,驟遭挫折,必不肯受,倘有他變,陛下反負殺弟的惡名,豈不可慮!」文帝道:「我不過暫令受苦,使他知悔,他若悔過,便當令他回國呢。」盎見所言不從,當然退出。不料過了月餘,竟接到雍令急奏,報稱劉長自盡,文帝禁不住慟哭起來。小子有詩詠道:
骨肉原來處置難,寬須兼猛猛兼寬﹔
事前失算臨頭悔,聞死徒煩老淚彈。
欲知劉長如何自盡,且至下回再詳。
審食其可誅而不誅,文帝之失刑,莫逾於此。及淮南王劉長入都,借朝覲之名,椎擊食其,實為快心之舉。但如長之擅殺大臣,究不得為無罪,貸死可也,仍使回國不可也。況長之驕恣,已見一斑,乘此罪而裁制之,則彼自無從謀反,當可曲為保全。昔鄭莊克段於鄢,公羊子謂其外心積慮,乃成於殺。文帝雖不若鄭莊之陰刻,然從表面上觀之,毋乃與鄭主之所為,相去無幾耶!況於重厚少文之周勃,常疑忌之,於驕橫不法之劉長,獨縱容之,暱其所親,而疑其所疏,謂為無私也得平!甚矣,私心之不易化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30 10:16:25
第五十回 中行說叛國降虜庭 緹縈女上書贖父罪
卻說淮南王劉長被廢,徙錮蜀中,行至中道,淮南王顧語左右道:「何人說我好勇,不肯奉法?我實因平時驕縱,未嘗聞過,故致有今日。今悔已無及,恨亦無益,不如就此自了吧。」左右聽著,只恐他自己尋死,格外加防。但劉長已憤不欲生,任憑左右進食,卻是水米不沾,竟至活活餓死。左右尚沒有知覺,直到雍縣地方,縣令揭開車上封條,驗視劉長,早已僵臥不動,毫無氣息了。趙姬負氣自盡,長亦如此,畢竟有些遺傳性。當下吃了一驚,飛使上報。文帝聞信,不禁慟哭失聲,適值袁盎進來,文帝流涕與語道:「我悔不用君言,終致淮南王餓死道中。」盎乃勸慰道:「淮南王已經身亡,咎由自取,陛下不必過悲,還請寬懷。」文帝道:「我只有一弟,不能保全,總覺問心不安。」盎接口道:「陛下以為未安,只好盡斬丞相御史,以謝天下。」盎出此言,失之過激,後來不得其死,已兆於此。文帝一想,此事與丞相御史,究竟沒甚干涉,未便加誅。惟劉長經過的縣邑,所有傳送諸吏,及饋食諸徒,沿途失察,應該加罪,當即詔令丞相御史,派員調查,共得了數十人,一並棄市。冤哉枉也。並用列侯禮葬長,即就雍縣築墓,特置守冢三十戶。
嗣又封長世子安為阜陵侯,次子勃為安陽侯,三子賜為周陽侯,四子良為東成侯,但民間尚有歌謠云:「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文帝有時出遊,得聞此歌,明知暗寓諷刺,不由的長歎道:「古時堯舜放逐骨肉,周公誅殛管蔡,天下稱為聖人,無非因他大義滅親,為公忘私,今民間作歌寓譏,莫非疑我貪得淮南土地麼?」乃追諡長為厲王,令長子安襲爵,仍為淮南王。惟分衡山郡封勃,庐江郡封賜,獨劉良已死,不復加封,於是淮南析為三國。
長沙王太傅賈誼,得知此事,上書諫阻道:「淮南王悖逆無道,徙死蜀中,天下稱快。今朝廷反尊奉罪人子嗣,勢必惹人譏議,且將來伊子長大,或且不知感恩,轉想為父報仇,豈不可慮!」文帝未肯聽從,惟言雖不用,心中卻記念不忘,因特遣使召誼。誼應召到來,剛值文帝祭神禮畢,靜坐宣室中。宜室即未央宮前室。待誼行過了禮,便問及鬼神大要。誼卻原原本本,說出鬼神如何形體,如何功能,幾令文帝聞所未聞,文帝聽得入情,竟致忘倦,好在誼也越講越長,滔滔不絕,直到夜色朦朧,尚未罷休。文帝將身移近前席,盡管側耳聽著,待誼講罷出宮,差不多是月上三更了。文帝退入內寢,自言自歎道:「我久不見賈生,還道是彼不及我,今日方知我不及彼了。」越日頒出詔令,拜誼為梁王太傅。
梁王揖系文帝少子,惟好讀書,為帝所愛,故特令誼往傅梁王。誼以為此次見召,必得內用,誰知又奉調出去,滿腔抑鬱,無處可揮,乃討論時政得失,上了一篇治安策,約莫有萬餘言,分作數大綱。應痛哭的有一事,是為了諸王分封,力強難制﹔應流涕的有二事,是為了匈奴寇掠,禦侮乏才﹔應長太息的有六事,是為了奢侈無度,尊卑無序,禮義不興,廉恥不行,儲君失教,臣下失御等情。文帝展誦再三,見他滿紙牢騷,似乎禍亂就在目前,但自觀天下大勢,一時不致遽變,何必多事紛更,因此把賈誼所陳,暫且擱起。
只匈奴使人報喪,系是冒頓單於病死,子稽粥嗣立,號為老上單於。文帝意在羈縻,復欲與匈奴和親,因再遣宗室女翁主,漢稱帝女為公主,諸王女為翁主。往嫁稽粥,音育。作為閼氏。特派宦官中行說,護送翁主,同往匈奴。中行說不欲遠行,托故推辭,文帝以說為燕人,生長朔方,定知匈奴情態,所以不肯另遣,硬要說前去一行。說無法解免,悻悻起程,臨行時曾語人道:「朝廷中豈無他人,可使匈奴?今偏要派我前往,我也顧不得朝廷了。將來助胡害漢,休要怪我!」小人何足為使,文帝太覺誤事。旁人聽著,只道他是一時憤語,況偌大閹人,能有甚麼大力,敢為漢患?因此付諸一笑,由他北去。
說與翁主同到匈奴,稽粥單於見有中國美人到來,當然心喜,便命說住居客帳,自挈翁主至後帳中,解衣取樂。翁主為勢所迫,無可奈何,只好拚著一身,由他擺佈。這都是婁敬害她。稽粥暢所欲為,格外滿意,遂立翁主為閼氏,一面優待中行說,時與宴飲。說索性降胡,不願回國,且替他想出許多計策,為強胡計。先是匈奴與漢和親,得漢所遺繒絮食物,視為至寶,自單於以至貴族,並皆衣繒食米,詡詡自得。說獨向稽粥獻議道:「匈奴人眾,敵不過漢朝一郡,今乃獨霸一方,實由平常衣食,不必仰給漢朝,故能兀然自立。現聞單於喜得漢物,願變舊俗,恐漢物輸入匈奴,不過十成中的一二成,已足使匈奴歸心相率降漢了。」稽粥卻也驚愕,惟心中尚戀著漢物,未肯遽棄,就是諸番官亦似信非信,互有疑議。說更將繒帛為衣,穿在身上,向荊棘中馳騁一周,繒帛觸著許多荊棘,自然破裂。說回入帳中,指示大眾道:「這是漢物,真不中用!」說罷,又換服氈裘,仍赴荊棘叢中,照前跑了一番,並無損壞。乃更入帳語眾道:「漢朝的繒絮,遠不及此地的氈裘,奈何舍長從短呢!」眾人皆信為有理,遂各穿本國衣服,不願從漢。說又謂漢人食物,不如匈奴的羶肉酪漿,每見中國酒米,輒揮去勿用。番眾以說為漢人,猶從胡俗,顯見是漢物平常,不足取重了。本國人喜用外國貨,原是大弊,但如中行說之教導匈奴,曾自知為中國人否?
說見匈奴已不重漢物,更教單於左右,學習書算,詳記人口牲畜等類。會有漢使至匈奴聘問,見他風俗野蠻,未免嘲笑,中行說輒與辯駁,漢使譏匈奴輕老,說答辯道:「漢人奉命出戍,父老豈有不自減衣食,齎送子弟麼?且匈奴素尚戰攻,老弱不能鬥,專靠少壯出戰,優給飲食,方可戰勝沙場,保衛家室,怎得說是輕老哩!」漢使又言匈奴父子,同臥穹庐中,父死妻後母,兄弟死即取兄弟妻為妻,逆理亂倫,至此已極。說又答辯道:「父子兄弟死後,妻或他嫁,便是絕種,不如取為己妻,卻可保全種姓,所以匈奴雖亂,必立宗種。一派胡言。今中國侈言倫理,反致親族日疏,互相殘殺,這是有名無實,徒事欺人,何足稱道呢!」這數語卻是中國通弊,但不應出自中行說之口。漢使總批駁他無禮無義,說謂約束逕然後易行,君臣簡然後可久,不比中國繁文縟節,毫無益處。後來辯無可辯,索性厲色相問道:「漢使不必多言,但教把漢廷送來各物,留心檢點,果能盡善盡美,便算盡職,否則秋高馬肥,便要派遣鐵騎,南來踐踏,休得怪我背約呢!」可惡之極。漢使見他變臉,只得罷論。
向來漢帝遺匈奴書簡,長一尺一寸,上面寫著,皇帝敬問匈奴大單於無恙,隨後敘及所贈物件,匈奴答書,卻沒有一定制度。至是說教匈奴制成復簡,長一尺二寸,所加封印統比漢簡闊大,內寫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於,敬問漢皇帝無恙云云。說既幫著匈奴主張簡約,何以復書上要這般誇飾。漢使攜了匈奴復書,歸報文帝,且將中行說所言,敘述一遍,文帝且悔且懮,屢與丞相等議及,注重邊防。梁王太傅賈誼,聞得匈奴悖嫚,又上陳三表五餌的秘計,對待單於。大略說是:
臣聞愛人之狀,好人之技,仁道也,信為大操常義也,愛好有實,已諾可期,十死一生,彼將必至,此三表也。賜之盛服車乘以壞其目,賜之盛食珍味以壞其口,賜之音樂婦人以壞其耳,賜之高堂邃宇倉庫奴婢以壞其腹,於來降者嘗召幸之,親酌手食相娛樂以壞其心,此五餌也。
誼既上書,復自請為屬國官吏,主持外交,謂能系單於頸,笞中行說背,說得天花亂墜,議論驚人。未免誇張。文帝總恐他少年浮誇,行不顧言,仍將來書擱置,未嘗照行。一年又一年,已是文帝十年了,文帝出幸甘泉,親察外情,留將軍薄昭守京。昭得了重權,遇事專擅,適由文帝遣到使臣,與昭有仇,昭竟將來使殺死。文帝聞報,忍無可忍,不得不把他懲治。只因賈誼前上治安策中,有言公卿得罪,不宜拘辱,但當使他引決自裁,方是待臣以禮等語。於是令朝中公卿,至薄昭家飲酒,勸使自盡。昭不肯就死,文帝又使群臣各著素服,同往哭祭。昭無可奈何,乃服藥自殺。昭為薄太后弟,擅戮帝使,應該受誅,不過文帝未知預防,縱成大罪,也與淮南王劉長事相類。這也由文帝有仁無義,所以對著宗親,不能無憾哩。敘斷平允。
越年為文帝十一年,梁王揖自梁入朝,途中馳馬太驟,偶一失足,竟致顛蹷。揖墜地受傷,血流如注,經醫官極力救治,始終無效,竟致畢命。梁傅賈誼,為梁王所敬重,相契甚深,至是聞王暴亡,哀悲的了不得,乃奏請為梁王立後。且言淮陽地小,未足立國,不如並入淮南。惟淮陽水邊有二三列城,可分與梁國,庶梁與淮南,均能自固云云。文帝覽奏,願如所請,即徙淮陽王武為梁王,武與揖為異母兄弟,揖無子嗣,因將武調徙至梁,使武子過承揖祀。又徙太原王參為代王,並有太原。武封淮陽王,參封太原王,見四七、四八回中。這且待後再表。
惟賈誼既不得志,並痛梁王身死,自己為傅無狀,越加心灰意懶,鬱鬱寡歡,過了年餘,也至病瘵身亡。年才三十三歲。後人或惜誼不能永年,無從見功,或謂誼幸得蚤死,免至亂政,眾論悠悠,不足取信,明眼人自有真評,毋容小子絮述了。以不斷斷之。
且說匈奴國主稽粥單於,自得中行說後,大加親信,言聽計從。中行說導他入寇,屢為邊患,文帝十一年十一月中,又入侵狄道,掠去許多人畜。文帝致書匈奴,責他負約失信,稽粥亦置諸不理。邊境戍軍,日夕戒嚴,可奈地方袤延,約有千餘里,顧東失西,顧西失東,累得兵民交困,雞犬不寧。當時有一個太子家令,姓鼂名錯,音措初習刑名,繼通文學,入官太常掌故,進為太子舍人,轉授家令。太子啟喜他才辯,格外優待,號為智囊。他見朝廷調兵征餉,出御匈奴,因即乘機上書,詳陳兵事。無非衒才。大旨在得地形、卒服習、器用利三事,地勢有高下的分別,匈奴善山戰,中國善野戰,須捨短而用長﹔士卒有強弱的分別,選練必精良,操演必純熟,毋輕舉而致敗﹔器械有利鈍的分別,勁弩長戟利及遠,堅甲銛刃利及近,貴因時而制宜。結末復言用夷攻夷,最好是使降胡義渠等,作為前驅,結以恩信,賜以甲兵,與我軍相為表裡,然後可制匈奴死命。統篇不下數千言,文帝大為稱賞,賜書褒答。錯又上言發卒守塞,往返多勞,不如募民出居塞下,教以守望相助,緩急有資,方能持久無虞,不致涣散。還有入粟輸邊一策,乃是令民納粟入官,接濟邊餉,有罪可以免罪,無罪可以授爵,就入粟的多寡,為級數的等差。此說為賣官鬻爵之俑,最足誤國。文帝多半採用,一時頗有成效,因此錯遂得寵。
錯且往往引經釋義,評論時政。說起他的師承,卻也有所傳授。錯為太常掌故時,曾奉派至濟南,向老儒伏生處,專習尚書。伏生名勝,通尚書學,曾為秦朝博士,自秦始皇禁人藏書,伏生不能不取書出毀,只有尚書一部,乃是研究有素,不肯繳出,取藏壁中。及秦末天下大亂,伏生早已去官,避亂四徙,直至漢興以後,書禁復開,才敢回到家中,取壁尋書。偏壁中受著潮濕,將原書大半爛毀,只剩了斷簡殘編,取出檢視,僅存二十九篇,還是破碎不全。文帝即位,詔求遺經,別經尚有人民藏著,陸續獻出,獨缺尚書一經。嗣訪得濟南伏生,以尚書教授齊魯諸生,乃遣錯前往受業。伏生年衰齒落,連說話都不能清晰,並且錯籍隸潁川,與濟南距離頗遠,方言也不甚相通,幸虧伏生有一女兒,名叫羲娥,夙秉父傳,頗通尚書大義。當伏生講授時,伏女立在父側,依著父言,逐句傳譯,錯才能領悟大綱。尚有兩三處未能體會,只好出以己意,曲為引伸。其實伏生所傳尚書二十九篇,原書亦已斷爛,一半是伏生記憶出來,究竟有無錯誤,也不能悉考。後至漢武帝時,魯恭王壞孔子舊宅,得孔壁所藏書經,字跡亦多腐蝕,不過較伏生所傳,又加二十九篇,合成五十八篇,由孔子十二世孫孔安國考訂箋注,流傳後世。這且慢表。
惟鼂錯受經伏生,實靠著伏女轉授,故後人或說他受經伏女,因父成名,一經千古,也可為女史生色了。不沒伏女。當時齊國境內,尚有一個閨閣名姝,揚名不朽,說將起來,乃是前漢時代的孝女,比那伏女羲娥,還要膾炙人口,世代流芳。看官欲問她姓名,就是太倉令淳於意少女緹縈。從伏女折入緹縈,映帶有致。淳於意家居臨淄,素好醫術,嘗至同郡元裡公乘陽慶處學醫。公乘系漢官名,意在待乘公車,如征君同義。慶已七十餘歲,博通醫理,無子可傳,自淳於意入門肄業,遂將黃帝扁鵲脈書,及五色診病諸法,一律取授,隨時講解。意悉心研究,三年有成,乃辭師回裡,為人治病,能預決病人生死,一經投藥,無不立愈,因此名聞遠近,病家多來求醫,門庭如市。但意雖善醫,究竟只有一人精力,不能應接千百人,有時不堪煩擾,往往出門遊行。且向來落拓不羈,無志生產,曾做過一次太倉令,未幾辭去,就是與人醫病,也是隨便取資,不計多寡。只病家踵門求治,或值意不在家中,竟致失望,免不得憤懑異常,病重的當即死了。死生本有定數,但病人家屬,不肯這般想法,反要說意不肯醫治,以致病亡。怨氣所積,釀成禍祟。至文帝十三年間,遂有勢家告發意罪,說他借醫欺人,輕視生命。當由地方有司,把他拿訊,讞成肉刑。只因意曾做過縣令,未便擅加刑罰,不能不奏達朝廷,有詔令他押送長安。為醫之難如此。
意無子嗣,只有五女,臨行時都去送父,相向悲泣。意長歎道:「生女不生男,緩急無所用。」為此兩語,激動那少女緹縈的血性,遂草草收拾行李,隨父同行。好容易到了長安,意被系獄中,緹縈竟拚生詣闕,上書籲請。文帝聽得少女上書,也為驚異,忙令左右取入。展開一閱,但見書中有要語云:
妾父為吏,齊中嘗稱其廉平,今坐法當刑,妾傷夫死者不可復生,刑者不可復屬,雖欲改過自新,其道莫由,終不可得。妾願沒入為官婢,以贖父刑罪,使得改過自新也。
文帝閱畢,禁不住淒惻起來,便命將淳於意赦罪,聽令挈女歸家。小子有詩贊緹縈道:
欲報親恩入漢關,奉書詣闕拜天顏,
世間不少男兒漢,可似緹縈救父還。
既而文帝又有一詔,除去肉刑。欲知詔書如何說法,待至下回述明。
與外夷和親,已為下策,又強遣中行說以附益之,說本閹人,即令其存心無他,猶不足以供使令,況彼固有言在先,將為漢患耶!文帝必欲遣說,果何為者?賈誼三表五餌之策,未盡可行,即如鼂錯之屢言邊事,有可行者,有不可行者。要之御夷無他道,不外內治外攘而已,捨此皆非至計也。錯受經於伏生,而伏女以傳﹔伏女以外,又有上書贖罪之緹縈,漢時去古未遠,故尚有女教之留遺,一以傳經著,一以至孝聞,巾幗中有此人,賈鼂輩且有愧色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30 11:23:59
第五十一回 老郎官犯顏救魏尚 賢丞相當面劾鄧通
卻說文帝既赦淳於意,令他父女歸家。又因緹縈書中,有刑者不可復屬一語,大為感動,遂下詔革除肉刑。詔云:
詩曰:愷悌君子,民之父母,今人有過,教未施而刑已加焉,或欲改過為善,而道無繇至,朕甚憐之!夫刑至斷肢體,刻肌膚,終身不息,何其痛而不德也!豈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有以易之!
丞相張蒼等奉詔後,改定刑律,條議上聞。向來漢律規定肉刑,約分三種,一為黥,就是面上刻字﹔二為劓,就是割鼻﹔三為斷左右趾,就是把足趾截去。經張蒼等會議改制,乃是黥刑改充苦工,罰為城旦舂﹔城旦即旦夕守城,見前注。劓刑改作笞三百,斷趾刑改作笞五百,文帝並皆依議。嗣是罪人受刑,免得殘毀身體,這雖是文帝的仁政,但非由孝女緹縈上書,文帝亦未必留意及此。可見緹縈不但全孝,並且全仁。小小女子,能做出這般美舉,怪不得千古流芳了!極力闡揚。後來文帝聞淳於意善醫,又復召到都中,問他學自何師,治好何人?俱由意詳細奏對,計除尋常病症外,共療奇病十餘人,統在齊地。小子無暇具錄,看官試閱《史記》中倉公列傳,便能分曉。倉公就是淳於意,意曾為太倉令,故漢人號為倉公。
話分兩頭:且說匈奴前寇狄道,掠得許多人畜,飽載而去。見前回。文帝用鼂錯計,移民輸粟,加意邊防,才算平安了兩三年。至文帝十四年冬季,匈奴又大舉入寇,騎兵共有十四萬眾,入朝那,越蕭關,殺斃北地都尉孫卬,又分兵入燒回中宮。宮系秦時所建。前鋒逕達雍縣甘泉等處,警報連達都中。文帝亟命中尉周舍,郎中令張武,並為將軍,發車千乘,騎卒十萬,出屯渭北,保護長安。又拜昌侯盧卿為上郡將軍。寧侯魏遫為北地將軍,隆慮侯周灶為隴西將軍,三路出發,分戍邊疆。一面大閱人馬,申教令,厚犒賞,準備御駕親征。群臣一再諫阻,統皆不從,直至薄太后聞悉此事,極力阻止,文帝只好順從母教,罷親征議,另派東陽侯張相如為大將軍,率同建成侯董赤,內史欒布,領著大隊,往擊匈奴。匈奴侵入塞內,騷擾月餘,及聞漢兵來援,方拔營出塞。張相如等馳至邊境,追躡番兵,好多里不見胡馬,料知寇已去遠,不及邀擊,乃引兵南還,內外解嚴。
文帝又覺得清閒,偶因政躬無事,乘輦巡行。路過郎署,見一老人在前迎駕,因即改容敬禮道:「父老在此,想是現為郎官,家居何處?」老人答道:「臣姓馮名唐,祖本趙人,至臣父時始徙居代地。」文帝忽然記起前情,便接入道:「我前在代國,有尚食監高祛,屢向我說及趙將李齊,出戰巨鹿下,非常驍勇,可惜今已歿世,無從委任,但我嘗每飯不忘。父老可亦熟悉此人否?」馮唐道:「臣素知李齊材勇,但尚不如廉頗李牧呢。」文帝也知廉頗李牧,是趙國良將,不由的撫髀歎息道:「我生已晚,恨不得頗牧為將,若得此人,還怕甚麼匈奴?」道言未絕,忽聞馮唐朗聲道:「陛下就是得著頗牧,也未必能重用哩。」這兩句話惹動文帝怒意,立即掉轉了頭,命駕回宮,既到宮中,坐了片刻,又轉想馮唐所言,定非無端唐突,必有特別原因,乃復令內侍,召唐入問。俄頃間唐已到來,待他行過了禮,便開口詰問道:「君從何處看出,說我不能重用頗牧?」唐答說道:「臣聞上古明王,命將出師,非常鄭重,臨行時必先推轂屈膝與語道:閫以內,聽命寡人﹔閫以外,聽命將軍,軍功爵賞,統歸將軍處置,先行後奏。這並不是空談所比。臣聞李牧為趙將,邊市租稅,統得自用,饗士犒卒,不必報銷,君上不為遙制,所以牧得竭盡智能,守邊卻虜。今陛下能如此信任麼?近日魏尚為雲中守,所收市租,盡給士卒,且自出私錢,宰牛置酒,遍饗軍吏舍人,因此將士效命,戮力衛邊。匈奴一次入塞,就被尚率眾截擊,斬馘無數,殺得他抱頭鼠竄,不敢再來。陛下卻為他報功不實,所差敵首只六級,便把他褫官下獄,罰作苦工,這不是法太明,賞太輕,罰太重麼?照此看來,陛下雖得廉頗李牧,亦未必能用。臣自知愚戇,冒觸忌諱,死罪死罪!」老頭子卻是挺硬。說著,即免冠叩首。文帝卻轉怒為喜,忙令左右將唐扶起,命他持節詣獄,赦出魏尚,仍使為雲中守。又拜唐為車騎都尉,魏尚再出鎮邊,匈奴果然畏威,不敢近塞,此外邊防守將,亦由文帝酌量選用,北方一帶,復得少安。自從文帝嗣位以來,至此已有十四五年,這十四五年間,除匈奴入寇外,只濟北一場叛亂,旬月即平,就是匈奴為患,也不過騷擾邊隅,究竟未嘗深入。而且王師一出,立即退去,外無大變,內無大役,再加文帝蠲租減稅,勤政愛民,始終以恭儉為治,不敢無故生風,所以吏守常法,民安故業,四海以內,晏然無事,好算是承平世界,浩蕩乾坤。原是漢朝全盛時代。
但文帝一生得力,是抱定老氏無為的宗旨,就是太后薄氏,亦素好黃老家言。母子性質相同,遂引出一兩個旁門左道,要想來逢迎上意,邀寵求榮。有孔即鑽,好似寄生蟲一般。有一個魯人公孫臣,上言秦得水德,漢承秦後,當為土德,土色屬黃,不久必有黃龍出現,請改正朔,易服色,一律尚黃,以應天瑞云云。文帝得書,取示丞相張蒼,蒼素究心律歷,獨謂漢得水德,公孫臣所言非是,兩人都是瞎說。文帝擱過不提。偏是文帝十五年春月,隴西的成紀地方,競稱黃龍出現,地方官吏,未曾親見,但據著一時傳聞,居然奏報。文帝信以為真,遂把公孫臣視作異人,說他能預知未來,召為博士。當下與諸生申明土德,議及改元易服等事,並命禮官訂定郊祀大典。待至郊祀禮定,已是春暮,乃擇於四月朔日,親幸雍郊,祭祀五帝。嗣是公孫臣得蒙寵眷,反將丞相張蒼,疏淡下去。
古人說得好,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有了一個公孫臣,自然倡予和汝,生出第二個公孫臣來了。當時趙國中有一新垣平,生性乖巧,專好欺人。聞得公孫臣新邀主寵,便去學習了幾句術語,也即跑至長安,詣闕求見。文帝已漸入迷團,遇有方士到來,當然歡迎,立命左右傳入。新垣平拜謁已畢,便信口胡謅道:「臣望氣前來,願陛下萬歲!」文帝道:「汝見有何氣?」平答說道:「長安東北角上,近有神氣氤氳,結成五彩。臣聞東北為神明所居,今有五彩匯聚,明明是五帝呵護,蔚為國祥。陛下宜上答天瑞,就地立廟,方可永仰神庥。」文帝點首稱善,便令平留居闕下,使他指示有司,就五彩薈集的地址,築造廟宇,供祀五帝。平本是捏造出來,有什麼一定地點,不過有言在先,說在東北角上,應該如言辦理。當即偕同有司,出東北門,行至渭陽,疑神疑鬼的望了一回,然後揀定寬敞的地基,興工築祠。祠宇中共設五殿,按著東南西北中位置,配成青黃黑赤白顏色,青帝居東,赤帝居南,白帝居西,黑帝居北,黃帝居中,也是附會公孫臣的妄談,主張漢為土德,是歸黃帝暗裡主持。況且宅中而治,當王者貴,正好湊合時君心理,借博歡心。好容易造成廟貌,已是文帝十有六年,文帝援照舊例,仍俟至孟夏月吉,親往渭陽,至五帝廟內祭祀。祭時舉起爟火,煙燄沖霄,差不多與雲氣相似。新垣平時亦隨著,就指為瑞氣相應,不若逕說神氣。引得文帝欣慰異常。及祭畢還宮,便頒出一道詔令,拜新垣平為上大夫,還有許多賞賜,約值千金,於是使博士諸生,摘集六經中遺語,輯成《王制》一篇,現今尚是流傳,列入《禮記》中。《禮記》中《王制》以後,便是《月令》一篇,內述五帝司令事,想亦為此時所編。新垣平又聯合公孫臣,請仿唐虞古制,行巡狩封禪禮儀。文帝復為所惑,飭令博士妥議典禮,博士等酌古斟今,免不得各費心裁,有需時日。文帝卻也不來催促,由他徐定。
一日駕過長門,忽有五人站在道北,所著服色,各不相同。正要留神細瞧,偏五人散走五方,不知去向。此時文帝已經出神,暗記五人衣服,好似分著青黃黑赤白五色,莫非就是五帝不成。因即召問新垣平,平連聲稱是。未曾詳問,便即稱是,明明是他一人使乖。文帝乃命就長門亭畔,築起五帝壇,用著太牢五具,望空致祭。已而新垣平又詣闕稱奇,說是闕下有寶玉氣。道言甫畢,果有一人手捧玉杯,入獻文帝。文帝取過一看,杯式也不過尋常,惟有四篆字刻著,乃是「人主延壽」一語,不禁大喜,便命左右取出黃金,賞賜來人,且因新垣平望氣有驗,亦加特賞。平與來人謝賜出來,又是一種好交易。文帝竟將玉杯當作奇珍,小心攜著,入宮收藏去了。平見文帝容易受欺,復想出一番奇語,說是日當再中。看官試想,一天的紅日,東現西沒,人人共知,那裡有已到西邊,轉向東邊的奇聞?不意新垣平瞎三話四,居然有史官附和,報稱日卻再中。想是有揮戈返日的神技。文帝尚信為真事,下詔改元,就以十七年為元年,漢史中叫做後元年。元日將屆,新垣平復構造妖言,進白文帝,謂周鼎沈入泗水,已有多年,見前文。現在河決金堤,與泗水相通,臣望見汾陰有金寶氣,想是周鼎又要出現,請陛下立祠汾陰,先禱河神,方能致瑞等語。說得文帝又生癡想,立命有司鳩工庀材,至汾陰建造廟宇,為求鼎計。有司奉命興築,急切未能告竣,轉眼間便是後元年元日,有詔賜天下大酺,與民同樂。
正在普天共慶的時候,忽有人奏劾新垣平,說他欺君罔上,弄神搗鬼,沒一語不是虛談,沒一事不是偽造,頓令墮入迷團的文帝,似醉方醒,勃然動怒,竟把新垣平革職問罪,發交廷尉審訊。廷尉就是張釋之,早知新垣平所為不正,此次到他手中,新垣平還有何幸,一經釋之威嚇勢迫,沒奈何將鬼蜮伎倆,和盤說出,泣求釋之保全生命。釋之怎肯容情?不但讞成死罪,還要將他家族老小,一體駢誅。這讞案復奏上去,得邀文帝批准,便由釋之派出刑官,立把新垣平出市曹,一刀兩段。只是新垣平的家小,跟了新垣平入都,不過享受半年富貴,也落得身首兩分,這卻真正不值得呢!福為禍倚,何必強求!
文帝經此一悟,大為掃興,飭罷汾陰廟工,就是渭陽五帝祠中,亦止令祠官,隨時致禮,不復親祭。他如巡狩封禪的議案,也從此不問,付諸冰閣了。惟丞相張蒼,自被公孫臣奪寵,輒稱病不朝,且年已九十左右,原是老邁龍鐘,不堪任事,因此遷延年餘,終致病免。文帝本欲重任竇廣國。轉思廣國乃是後弟,屬在私親,就使他著有賢名,究不宜示人以私。廣國果賢,何妨代相。文帝自謂無私,實是懲諸呂覆轍,乃有此舉。乃從舊臣中採擇一人,得了一個關內侯申屠嘉,先令他為御史大夫,旋即升遷相位,代蒼後任。蒼退歸陽武原籍,口中無齒,食乳為生,享壽至百餘歲,方才逝世。那申屠嘉系是梁人,曾隨高祖征戰有功,得封列侯,年紀亦已垂老,但與張蒼相比,卻還相差二三十年。平時剛方廉正,不受私謁,及進為丞相,更是嫉邪秉正,守法不阿。一日入朝奏事,驀見文帝左側,斜立著一個侍臣,形神怠弛,似有倦容,很覺得看不過去。一俟公事奏畢,便將侍臣指示文帝道:「陛下若寵愛侍臣,不妨使他富貴,至若朝廷儀制,不可不肅﹔願陛下勿示縱容!」文帝向左一顧,早已瞧著,但恐申屠嘉指名劾奏,連忙出言阻住道:「君且勿言,我當私行教戒罷了。」嘉聞言愈憤,勉強忍住了氣,退朝出去。果然文帝返入內廷,並未依著前言,申戒侍臣。
究竟這侍臣姓甚名誰?原來叫做鄧通。現任大中大夫。通本蜀郡南安人,無甚才識,只有水中行船,是他專長。輾轉入都,謀得了一個官銜,號為黃頭郎,黃頭郎的職使,便是御船水手,向戴黃帽,故有是稱。通得充是職,也算僥倖,想甚麼意外超遷,偏偏時來運至,吉星照臨,一小小舵工,竟得上應御夢,平地昇天。說將起來,也是由文帝懷著迷信,誤把那庸夫俗子,看做奇材。先是文帝嘗得一夢,夢見自己騰空而起,幾入九霄,相距不過咫尺,竟致力量未足,欲上未上,巧來了黃頭郎,把文帝足下,極力一推,方得上登天界。文帝非常喜歡,俯瞰這黃頭郎,恰只見他一個背影,衣服下面,好似已經破裂,露出一孔。正要喚他轉身,詳視面目,適被雞聲一叫,竟致驚醒。文帝回思夢境,歷歷不忘,便想在黃頭郎中,留心察閱,效那殷高宗應夢求賢故事,冀得奇逢。
是讀書入魔了。
是日早起視朝,幸值中外無事,即令群臣退班,自往漸台巡視御船。漸台在未央宮西偏,旁有滄池,水色皆蒼,向有御船停泊,黃頭郎約數十百人。文帝吩咐左右,命將黃頭郎悉數召來,聽候傳問。黃頭郎不知何用?只好戰戰兢兢,前來見駕。文帝待他拜畢,俱令立在左邊,挨次徐行,向右過去。一班黃頭郎,遵旨緩步,行過了好幾十人,巧巧輪著鄧通,也一步一步的照式行走,才掠過御座前,只聽得一聲綸音,叫道立住,嚇得鄧通冷汗直流,勉強避立一旁。等到大眾走完,又聞文帝傳諭,召令過問。通只得上前數步,到御座前跪下,俯首伏著。至文帝問及姓名,不得不據實陳報。嗣聽得皇言和藹,拔充侍臣,方覺喜出望外,叩頭謝恩。文帝起身回宮,叫他隨著,他急忙爬起,緊緊跟著御駕,同入宮中。黃頭郎等遠遠望見,統皆驚異,就是文帝左右的隨員,亦俱莫名其妙﹔於是互相推測,議論紛紛。我也奇怪。其實是沒有他故,無非為了鄧通後衣,適有一孔,正與文帝夢中相合,更兼鄧(繁體作鄧)字左旁,是一登字,文帝還道助他登天,應屬此人,所以平白地將他拔擢,作為應夢賢臣。實是呆想。後來見他庸碌無能,也不為怪,反且日加寵愛。通卻一味將順,雖然沒有異技,足邀睿賞,但能始終不忤帝意,已足固寵梯榮。不到兩三年,竟升任大中大夫,越叨恩遇。有時文帝閒游,且順便至通家休息,宴飲盡歡,前後賞賜,不可勝計。
獨丞相申屠嘉,早已瞧不上眼,要想捽去此奴,湊巧見他怠慢失儀,樂得乘機面劾。及文帝出言迴護,憤憤退歸,自思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遣人召通,令至相府議事,好加懲戒。通聞丞相見召,料他不懷好意,未肯前往,那知一使甫去,一使又來,傳稱丞相有命,鄧通不到,當請旨處斬。通驚慌的了不得,忙入宮告知文帝,泣請轉圜。文帝道:「汝且前去,我當使人召汝便了。」這是文帝長厚處。通至此沒法,不得不趨出宮中,轉詣相府。一到門首,早有人待著,引入正廳,但見申屠嘉整肅衣冠,高坐堂上,滿臉帶著殺氣,好似一位活閻羅王。此時進退兩難,只好硬著頭皮,向前參謁,不意申屠嘉開口一聲,便說出一個斬字!有分教:
嚴厲足驚庸豎膽,剛方猶見大臣風。
畢竟鄧通性命如何,且至下回分解。
語有之﹔觀過知仁﹔如本回敘述文帝,莫非過舉,但能改過不吝,尚不失為仁主耳。文帝之懲辦魏尚,罪輕罰重,得馮唐數語而即赦之,是文帝之能改過,即文帝之能全仁也。他如公孫臣干進於先,新垣平售欺於後,文帝幾墮入迷團,復因片語之上陳,舉新垣平而誅夷之,是文帝之能改過,即文帝之能全仁也。厥後因登天之幻夢,授水手以高官,濫予名器,不為無咎。然重丞相而輕倖臣,卒使鄧通之應召,使得示懲,此亦未始因過見仁之一端也。史稱文帝為仁君,其尚非過譽之論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30 11:24:31
第五十二回 爭棋局吳太子亡身 肅軍營周亞夫守法
卻說鄧通進謁申屠嘉,聽他開口便是一個斬字,嚇得三魂中失去兩魂,只好免冠跣足,跪伏地上,叩首乞憐。甲屠嘉卻厲聲道:「朝廷是高皇帝的朝廷,一切朝儀,無論何等人員,均應遵守,汝乃一個小臣,擅敢在殿上戲玩?應作大不敬論,例當斬首?」說至此,便顧視左右府吏,連聲喝道:「斬!斬!……」府吏滿口答應,不過一時未便動手,但為申屠嘉助威恫嚇鄧通。通已抖做一團,盡管向嘉磕頭,如同搗蒜,心中只望朝使到來,替他解救。那知頭額已磕得青腫,甚至血流如注,尚不見有救命恩人,前來解危。真是急煞。那申屠嘉還是拍案連呼,定要將他出斬首,左右走將過來,正要用手縛,忽外面報有詔使,持節前來。申屠嘉方才起座,出迎詔使。使人見了申屠嘉,當即傳旨道:「通不過是朕弄臣,願丞相貸他死罪。」嘉奉到諭旨,始准將通釋放,但尚向通吩咐道:「汝他日若再放肆,就使主上赦汝,老夫卻不肯饒汝了。」通只得唯唯受教。詔使辭別申屠嘉,帶通入宮。通見了文帝,忍不住兩淚直流,嗚咽說道:「臣幾被丞相殺死了!」文帝見他面目紅腫,三分象人,七分象鬼,既好笑,又可憐,便召御醫替他敷治,且叫他此後不宜衝撞丞相。通奉命維謹,不敢再有失禮。文帝寵愛如初,並擢通為上大夫。
漢自許負以後,相士不絕,輒與公卿等交遊,每談吉凶,嘗有奇驗。文帝既寵愛鄧通,便召入一個有名相士,為通看相。相士直言不諱,竟說通相貌欠佳,將來難免貧窮,甚且餓死。文帝愀然不樂,竟把相士叱退,且慨然說道:「通欲致富,有何難處?但只憑我一言,管教他富貴終身,何至將來餓死呢!」於是下一詔命,竟將蜀郡的嚴道銅山,賞賜與通,且許通自得鑄錢。從前高祖開國,因嫌秦錢過重,約有半兩,所以改鑄筴錢,每文只重一銖半,逕五分,形如榆筴,錢質太輕,遂致物價騰貴,米石萬錢,文帝乃復改制,特鑄四銖錢,並除盜鑄法令,准人民自由鑄錢。賈誼賈山,皆上書諫阻,文帝不從。當時吳王濞管領東南,覓得故鄣銅山,鑄錢暢行,富埒皇家。至是鄧通也得銅山鑄錢,與吳王東西並峙,東南多吳錢,西北多鄧錢,鄧通的富豪,不問可知。
惟通既得此重賜,自然感激不盡,無論如何污役,也所甘心。會當文帝病癰,竟至溃爛,日夕不安,通想出一法,代為吮吸,漸漸的除去敗膿,得免痛苦。看官試想!這瘡癰中膿血,又臭又腐,何人肯不顧污穢,用口吮去?獨鄧通情願為此,毫無厭惡,轉令文帝別生他感,觸起愁腸。一夕,由通吮去癰血,嗽過了口,侍立一旁,文帝向通啟問道:「朕撫有天下,據汝看來,究係何人,最為愛朕?」通未知文帝命意,但隨口答道:「至親莫若父子,以情理論,最愛陛下,應無過太子了。」文帝默然不答。到了翌日,太子入宮省疾,正值文帝癰血又流,便顧語太子道:「汝可為我吮去癰血!」太子聞命,不由的皺起眉頭,欲想推辭,又覺得父命難違,沒奈何屏著鼻息,向瘡上吮了一口,慌忙吐去,已是不堪穢惡,幾欲嘔出宿食,勉強忍住。卻是難受。文帝瞧著太子形容,就長歎一聲,叫他退去,仍召鄧通入吮餘血。通照常吮吸,一些兒沒有難色,益使文帝心為感動,寵昵愈甚。惟太子回到東宮,尚覺噁心,暗思吮癰一事,是由何人作俑,卻使我也去承當?隨即密囑近臣,仔細探聽。旋得復報,乃是鄧通常入宮吮癰,免不得又愧又恨。嗣是與鄧通結成嫌隙,待時報復,事見後文。
且說齊王襄助誅諸呂,收兵回國,未幾便即病亡。襄子則嗣立為王,至文帝十五年,又復去世,後無子嗣,遂致絕封。文帝追念前功,不忍撤除齊國,又記起賈誼遺言,曾有國小力弱的主張,見治安策中。乃分齊地為六國,盡封悼惠王肥六子為王。長子將閭,仍使王齊,次子志為濟北王,三子賢為菑川王,四子雄渠為膠東王,五子卬為膠西王,六子辟光為濟南王。六王同日受封,並皆蒞鎮,待後再表。為後文七國造反伏案。
獨吳王濞鎮守東南,歷年已久,勢力漸充,既得銅山鑄錢,見上文。復煮海水為鹽,壟斷厚利,國益富強。文帝在位,已十數年,並未聞吳王入朝,但遣子賢入覲一次,就與皇太子相爭,自取禍殃,太子啟與吳太子賢,本是再從堂兄弟,向無仇怨,此時因賢入朝,奉了父命,陪他游宴,當然和氣相迎,格外歡洽。盤桓了好幾天,相習生狎,漸覺得熟不拘禮,任意笑談。吳太子身旁,又有隨來的師傅,相偕出入,一淘兒逐隊尋歡,除每日酣飲外,又復博弈消閒。兩人對坐舉棋,左立東宮侍臣,右立吳太子師傅,從旁參贊,各有勝負。彼此已賭賽了好幾次,不免有些齟齬,太子啟偶受譏嘲,已帶著三分懊惱,只吳太子尚有童心,未肯見機罷手,還要與皇太子決一雌雄。太子啟也不肯示弱,再與他下棋鬥勝。方罫中間,各圈地點,到了生死關頭,皇太子誤下一著,被吳太子一子掩住,眼見得牽動全局,都要輸去。皇太子不肯認輸,定要將一著錯棋,翻悔轉來,吳太子如何肯依?遂起爭論。再加吳太子的師傅,多是楚人,秉性強悍,幫著吳太子力爭,你一言,我一語,統說皇太子理屈,一味衝撞。皇太子究係儲君,從未經過這般委屈,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竟順手提起棋盤,向吳太子猛力擲去,吳太子未曾防備,一時不及閃避,被棋盤擲中頭顱,立即暈倒,霎時間腦漿迸流,死於非命。何苦尋死!
吳太子師傅等,當然喧鬧起來,幸虧東宮侍臣,保護太子出去,奏明文帝。文帝倒也吃驚,但又不好加罪太子,只得訓戒一番,更召入吳太子師傅等,好言勸慰。一面厚殮吳太子,令他師傅等送柩回吳。吳王濞悲恨交並,不願收受,且怒說道:「方今天下一家,死在長安,便葬在長安,何必送來?」當下派吏截住棺木,仍叫他發回長安。文帝聞報,也就把他埋葬了事,從此吳王濞心存怨望,不守臣節,每遇朝使到來,驕倨無禮。朝使返報文帝,文帝也知他為子銜恨,原諒三分。復遣使臣召濞入京,意欲當面排解,釋怨修和。偏濞不願應召,托詞有病,卻回朝使。文帝又使人至吳探問,見濞並無病容,自然據實返報。文帝倒也惹動怒意,見有吳使入京,即令有司將他拘住,下獄論罪。已而又有吳使西來,賄托前郎中令張武,代為先容,才得面見文帝。文帝開言責問,無非是說吳王何故詐病,不肯入朝?吳使從容答語道:「古人有言,察見淵魚者不祥,吳王為子冤死,托病不朝,今被陛下察覺,連系使臣,近日吳王很是懮懼,唯恐受誅。若陛下再加急迫,是吳王越不敢入朝了。臣願陛下不咎既往,使彼自新,人孰無良,得陛下如此寬容,難道尚不悅服麼?」可謂善於措詞。文帝聽了,很覺有理,遂將所系吳使,一並放歸,且遣人齎了幾杖,往賜吳王,傳語吳王年老,可使免朝。吳王濞自然拜命,不敢生心。
惟當時吳王不反,也虧有一人從中阻止,所以能使積驕積怨的強藩,暫就羈縻。是人為誰?就是前中郎將袁盎。盎屢次直諫,也為文帝所厭聞,把他外調,出任隴西都尉。未幾,即遷為齊相,嗣復由齊徙吳。盎有兄子袁種,私下諫盎道:「吳王享國已久,驕恣日甚,今公往為吳相,若欲依法糾治,必觸彼怒,彼不上書劾公,必將挾劍刺公了!為公設法,最好是一切不問。南方地勢卑濕,樂得借酒消遣,既可除病,又可免災。只教勸導吳王,不使造反,便可不至生禍了。」盎依了種言,到吳後,如法辦理,果得吳王優待。不過有時晤談,總勸吳王安守臣道,吳王倒也聽從,所以盎在吳國,吳王總算勉抑雄心,蹉跎度日。後來袁盎入都,吳王始生變志,這是後話。惟張武曾受吳賂,漸為文帝所聞,文帝並不說破,索性加賜武金,叫他自愧,以賞為罰。不可謂非文帝的權術呢!此事亦未足為訓。
且說文帝自改元後,又過了好幾年,承平如故,政簡刑清,就是控御匈奴,也主張修好,無志用兵。當改元後二年時,復遣使致書匈奴,推誠與語,各敦睦誼,書中有和親以後,漢過不先等語。匈奴主老上單於,即稽粥,見前文。亦令當戶且渠兩番官,當戶且渠皆匈奴官名。獻馬兩匹,復書稱謝。文帝乃詔告全國道:
朕既不明,不能遠德,使方外之國,或不寧息。夫四荒之外,不安其生,封圻之內,勤勞不處,二者之咎,皆由於朕之德薄,不能達遠也。間者累年匈奴並暴邊境,多殺吏民,邊臣吏民,又不能諭其內志,以重吾不德,夫久結難連兵,中外之國,將何以自寧?今朕夙興夜寐,勤勞天下,懮苦萬民,為之惻怛不安,未嘗一日忘於心,故遣使者冠蓋相望,結轍於道,以諭朕志於單於。今單於反古之道,計社稷之安,便萬民之利,新與朕俱棄細過,偕之大道,結兄弟之義,以全天下元元之民,和親以定,始於今年。
過了兩年,老上單於病死,子軍臣單於繼立,遣人至漢廷報告。文帝又遣宗室女往嫁,重申和親舊約,軍臣單於得了漢女為妻,卻也心滿意足,無他妄想。偏漢奸中行說,屢勸軍臣單於伺隙入寇。軍臣單於起初是不願背約,未從說言,旋經說再三慫慂,把中國的子女玉帛,滿口形容,使他垂涎,於是軍臣單於竟為所動,居然興兵犯塞,與漢絕交。文帝後六年冬月,匈奴兵兩路侵邊,一入上郡,一入雲中,統共有六萬餘騎,分道揚鑣,沿途擄掠。防邊將吏,已有好幾年不動兵戈,驀聞虜騎南來,正是出人不意,慌忙舉起烽火,報告遠近。一處舉烽,各處並舉,火光煙燄,直達到甘泉宮。文帝聞警,急調出三路人馬,派將統率,往鎮三邊。一路是出屯飛狐,統將是中大夫令勉﹔一路是出屯句注,統將是前楚相蘇意﹔一路是出屯北地,統將系前郎中令張武。這三路兵同日出發,星夜前往,文帝尚恐有疏虞,驚動都邑,乃復令河內太守周亞夫,駐兵細柳,宗正劉禮,駐兵霸上,祝茲侯徐厲,駐兵棘門。內外戒嚴,緩急有備,文帝才稍稍放心。
過了數日,御駕復親出勞軍,先至霸上,次至棘門,統是直入營中,不先通報。劉徐兩將軍,深居帳內,直至警蹕入營,才率部將往迎文帝,面色都帶著慌張,似乎事前失候,跼蹐不安,文帝雖瞧料三分,但也不以為怪,隨口撫慰數語,便即退出。兩營將士,統送出營門,拜辭御駕,不勞細述。及移蹕至細柳營,遙見營門外面,甲士森列,或持刀,或執戟,或張弓挾矢,彷彿似臨敵一般。文帝見所未見,暗暗稱奇,當令先驅傳報,說是車駕到來,營兵端立不動,喝聲且住,並正色相拒道:「我等只聞將軍令,不聞天子詔!」語可屈鐵,擲地作金石聲。先驅還報文帝,文帝麾動車駕,自至營門,又被營兵阻住,不令進去。文帝乃取出符節,交與隨員,使他入營通報。亞夫才接見來使,傳令開門。營兵將門開著,放入車駕,一面囑咐御車,傳說軍令道:「將軍有約,軍中不得馳驅!」文帝聽說,也只好按轡徐行。到了營門裡面,始見亞夫從容出迎,披甲佩劍,對著文帝行禮,作了一個長揖,口中說道:「甲冑之士不拜,臣照軍禮施行。請陛下勿責!」文帝不禁動容,就將身子略俯,憑式致敬,並使人宣諭道:「皇帝敬勞將軍。」亞夫帶著軍士,肅立兩旁,鞠躬稱謝。文帝又親囑數語,然後出營。亞夫也未曾相送,一俟文帝退出,仍然閉住營門,嚴整如故。文帝回顧道:「這才算是真將軍了!彼霸上棘門的將士,好同兒戲,若被敵人襲擊,恐主將也不免成擒,怎能如亞夫謹嚴,無隙可乘呢?」說罷回宮,還是稱善不置。
嗣接邊防軍奏報,虜眾已經出塞,可無他慮,文帝方將各路人馬,依次撤回,遂擢周亞夫為中尉。亞夫即絳侯周勃次子。勃二次就國,不久病逝。長子勝之襲爵,弟亞夫為河內守。聞老嫗許負,尚是活著,素稱善相,許負相人,屢見前文中。因特邀至署中,令他相視。許負默視多時,方語亞夫道:「據君貴相,何止郡守,再過三年,便當封侯。八年以後,出將入相,手秉國鈞,人臣中獨一無二了。可惜結局欠佳!」亞夫道:「莫非要犯罪遭刑麼?」許負道:「這卻不至如此。」亞夫再欲窮詰,許負道:「九年後自有分曉,毋待老婦嘵嘵。」亞夫道:「這也何妨直告。」許負道:「依相直談,恐君將餓死。」亞夫冷笑道:「汝說我將封侯,已出意外,試想我兄承襲父爵,方受侯封,就使兄年不永,自有兄子繼任,也輪不到我身上,如何說應封侯呢?若果如汝言,既得封侯,又兼將相,為何尚致餓死?此理令人難解,還請指示明白。」許負道:「這卻非老婦所能預曉,老婦不過依相論相,方敢直言。」說至此,即用手指亞夫口旁道:「這兩處有直紋入口,法應餓死。」許負所言相法,不知從何處學來?亞夫又驚又疑,幾至呆若木雞,許負揖別自去。說也奇怪,到了三年以後,亞夫兄勝之,坐殺人罪,竟致奪封。文帝因周勃有功,另選勃子繼襲,左右皆推許亞夫,得封條侯。至細柳成名,進任中尉,就職郎中,差不多要入預政權了。
約莫過了年餘,文帝忽然得病,醫藥罔效,竟至彌留。太子啟入侍榻前,文帝顧語後事,且諄囑太子道:「周亞夫緩急可恃,將來如有變亂,盡可使他掌兵,不必多疑。」卻是知人。太子啟涕泣受教。時為季夏六月,文帝壽數已終,瞑目歸天,享年四十六歲。總計文帝在位二十三年,宮室苑囿,車騎服御,毫無增益,始終愛民如子,視有不便,當即取銷。嘗欲作一露台,估工費須百金,便慨然道:「百金乃中人十家產業,我奉先帝宮室,尚恐不能享受,奈何還好築台呢?」遂將露台罷議,平時衣服,無非弋綈。弋黑色,綈厚繒。所幸慎夫人,衣不曳地,帷帳無文繡,所築霸陵,統用瓦器,凡金銀銅錫等物,概屏勿用,每遇水旱偏災,發粟蠲租,唯恐不逮,因此海內安寧,家給人足,百姓安居樂業,不致犯法。每歲斷獄,最多不過數百件,有刑措風。史稱文帝為守成令主,不亞周時成康。惟遺詔令天下短喪,未免令人遺議,說他不循古禮,此外卻沒有甚麼指摘了。小子有詩贊道:
博得清時令主名,廿年歌頌遍蒼生,
從知王道為仁恕,但解安民便太平。
文帝既崩,太子啟當然嗣位。欲知嗣位後事,容至下回說明。
文帝即位改元,便立皇子啟為太子,彼時太子尚幼,無甚表見,至文帝二次改元,太子年已逾冠矣。吳太子入朝,與飲可也,與博則不可。況為區區爭道之舉,即舉博局擲殺之,雖未始非吳太子之自取,然其陰鷙少恩,已可概見。即如鄧通吮癰一事,引為深恨,通固不近人情,太子亦未免量狹。較諸乃父之寬仁,相去遠矣。周亞夫駐軍細柳,立法森嚴,天子且不能遽入,遑問他人。將才如此,原可大用,然非文帝有知人之明,幾何不至鍛鍊成獄,誣以大逆乎?司馬穰苴受知於齊景,孫武子受知於吳闔庐,周亞夫受知於漢文帝,有良將必賴明君,此良臣之所以擇主而事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30 11:24:58
第五十三回 嘔心血氣死申屠嘉 主首謀變起吳王濞
卻說太子啟受了遺命,即日嗣位,是謂景帝。尊太后薄氏為太皇太后,皇后竇氏為皇太后,一面令群臣會議,恭擬先帝廟號。當由群臣復奏,上廟號為孝文皇帝,丞相申屠嘉等,又言功莫大於高皇帝,德莫大於孝文皇帝。應尊高皇帝為太祖,孝文皇帝為太宗,廟祀千秋,世世不絕。就是四方郡國,亦宜各立太宗廟,有詔依議。當下奉文帝遺命,令臣民短喪,且匆匆奉葬霸陵。至是年孟冬改元,就稱為景帝元年。廷尉張釋之,因景帝為太子時,與梁王共車入朝,不下司馬門,曾有劾奏情事,見前文。至是恐景帝記恨,很是不安,時向老隱士王生問計。王生善談黃老,名盛一時,盈廷公卿,多折節與交。釋之亦嘗在列。王生竟令釋之結襪,釋之不以為嫌,屈身長跪,替他結好,因此王生看重釋之,恒與往來。及釋之問計,王生謂不如面謝景帝,尚可無虞。釋之依言入謝,景帝卻說他守公奉法,應該如此。但口雖如此對付,心中總不能無嫌。才過半年,便將釋之遷調出去,使為淮南相,另用張歐為廷尉。歐嘗為東宮侍臣,治刑名學,但素性樸誠,不尚苛刻,屬吏卻也悅服,未敢相欺。景帝又減輕笞法,改五百為三百,三百為二百,總算是新政施仁,曲全罪犯。再加廷尉張歐,持平聽訟,獄無冤滯,所以海內聞風,謳歌不息。
轉眼間已是二年,太皇太后薄氏告終,出葬南陵。薄太后有姪孫女,曾選入東宮,為景帝妃,景帝不甚寵愛,只因戚誼相聯,不得已立她為後。為下文被廢張本。更立皇子德為河間王,閼為臨江王,餘為淮陽王,非為汝南王,彭祖為廣州王,發為長沙王。長沙舊為吳氏封地,文帝末年,長沙王吳羌病歿,無子可傳,撤除國籍,因把長沙地改封少子,這也不必細表。前後交代,界劃清楚。
且說太子家人鼂錯,在文帝十五年間,對策稱旨,已擢任中大夫。及景帝即位,錯為舊屬,自然得蒙主寵,超拜內史。屢參謀議,每有獻納,景帝無不聽從。朝廷一切法令,無不變更,九卿中多半側目。就是丞相申屠嘉,也不免嫉視,恨不得將錯斥去,錯不顧眾怨,任意更張,擅將內史署舍,開闢角門,穿過太上皇廟的短牆。太上皇廟,就是高祖父太公廟,內史署正在廟旁,向由東門出入,欲至大道,必須繞過廟外短牆,頗覺不便。錯未曾奏聞,便即擅辟,竟將短垣穿過,築成直道。申屠嘉得了此隙,即令府吏繕起奏章,彈劾錯罪,說他蔑視太上皇,應以大不敬論,請即按律加誅。這道奏章尚未呈入,偏已有人聞知,向錯通報,錯大為失色,慌忙乘夜入宮,叩閽進見。景帝本准他隨時白事,且聞他夤夜進來,還道有甚麼變故,立即傳入。及錯奏明開門事件,景帝便向錯笑說道:「這有何妨,盡管照辦便了。」錯得了此言,好似皇恩大赦一般,當即叩首告退。是夕好放心安睡了。
那申屠嘉如何得悉?一俟天明,便懷著奏章,入朝面遞,好教景帝當時發落,省得懸擱起來。既入朝堂,略待須臾,便見景帝出來視朝。當下帶同百官,行過常禮,就取出奏章,雙手捧上。景帝啟閱已畢,卻淡淡的顧語道:「鼂錯因署門不便,另辟新門,只穿過太上皇廟的外牆,與廟無損,不足為罪,且系朕使他為此,丞相不要多心。」嘉碰了這個釘子,只好頓首謝過,起身退歸。回至相府,懊惱得不可名狀,府吏等從旁驚問,嘉頓足說道:「我悔不先斬錯,乃為所賣,可恨可恨!」說著,喉中作癢,吐出了一口黏痰﹔色如桃花。府吏等相率大驚,忙令侍從扶嘉入臥,一面延醫調理。俗語說得好,心病還須心藥治,嘉病是因錯而起,錯不除去,嘉如何能痊?眼見是日日嘔血。服藥無靈,終致畢命。急性子終難長壽。景帝聞喪,總算遣人賜賻,予諡曰節,便升御史大夫陶青為丞相,且擢鼂錯為御史大夫。錯暗地生歡,不消細說。
惟大中大夫鄧通,時已免官,他還疑是申屠嘉反對,把他劾去。及嘉已病死,又想運動起復,那知免官的原因,是為了吮癰遺嫌,結怨景帝,景帝把他黜免,他卻還想做官,豈不是求福得禍麼?一道詔下,竟把他拘系獄中,飭吏審訊。通尚未識何因,至當堂對簿,方知有人告訐,說他盜出徼外鑄錢。這種罪名,全是捕風捉影,怎得不極口呼冤。偏問官隱承上意,將假成真,一番誘迫,硬要鄧通自誣,通偷生怕死,只好依言直認。及問官復奏上去,又得了一道嚴詔,收回嚴道銅山,且將家產抄沒,還要令他交清官債。通已做了面團團的富翁,何至官款未還?這顯是羅織成文,砌成此罪。通雖得出獄,已是家破人空,無從居食。還是館陶長公主,記著文帝遺言,不使餓死,特遣人齎給錢物,作為賙濟。怎曉得一班虎吏,專知逢迎天子,竟把通所得賞賜,悉數奪去。甚至渾身搜檢,連一簪都不能收藏。可憐鄧通得而復失,仍變做兩手空空。長公主得知此事,又私下給予衣食,叫他托詞借貸,免為吏取。通遵著密囑,用言搪塞,還算活了一兩年。後來長公主無暇顧及,通不名一錢,寄食人家,有朝餐,無晚餐,終落得奄奄餓死,應了相士的前言。大數難逃,吮癰何益。
惟鼂錯接連升任,氣燄愈張,嘗與景帝計議,請減削諸侯王土地,第一著應從吳國開手。所上議案,大略說是:
前高帝初定天下,昆弟少,諸子弱,大封同姓,齊七十餘城,楚四十餘城,吳五十餘城,封三庶孽,半有天下。
今吳王前有太子之隙,詐稱病不朝,於古法當誅,文帝不忍,因賜幾杖,德至厚也,當改過自新,反益驕恣,即山鑄錢,煮海水為鹽,誘天下亡人,潛謀作亂,今削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禍小,不削則反遲,禍大。末二語未嘗無識。
景帝平日,也是懷著此念,欲削王侯。既得錯議,便令公卿等復議朝堂,大眾莫敢駁斥。獨詹事竇嬰,力言不可,乃將錯議暫行擱起。竇嬰字王孫,系竇太后從姪,官雖不過詹事,未列九卿,但為太后親屬,卻是有此權力,所以不畏鼂錯,放膽力爭。錯當然恨嬰,惟因嬰有內援,卻也未便強辯,只得暫從含忍,留作後圖。景帝三年冬十月,梁王武由鎮入朝,武系竇太后少子,由淮陽徙梁,事見前文。統轄四十餘城,地皆膏腴,收入甚富,歷年得朝廷賞賜,不可勝計,府庫金錢,積至億萬,珠玉寶器,比京師為多。景帝即位,武已入覲二次,此番復來朝見,當由景帝派使持節,用了乘車駟馬,出郊迎接。待至闕下,由武下車拜謁,景帝即起座降殿,親為扶起,攜手入宮。竇太后素愛少子,景帝又只有這個母弟,自然曲體親心,格外優待。既已謁過太后,當即開宴接風,太后上座,景帝與武左右分坐,一母兩兒,聚首同堂,端的是天倫樂事,喜氣融融。景帝酒後忘情,對著幼弟歡欣與語道:「千秋萬歲後,當將帝位傳王。」武得了此言,且喜且驚。明知是一句醉話,不便作真,但既有此一言,將來總好援為話柄,所以表面上雖然謙謝,心意中卻甚歡愉。竇太后越加快慰,正要申說數語,使景帝訂定密約,不料有一人趨至席前,引巵進言道:「天下乃高皇帝的天下,父子相傳,立有定例,皇上怎得傳位梁王?」說著,即將酒巵捧呈景帝,朗聲說道:「陛下今日失言,請飲此酒。」景帝瞧著,乃是詹事竇嬰,也自覺出言冒昧,應該受罰,便將酒巵接受,一飲而盡。獨梁王武橫目睨嬰,面有慍色,更著急的乃是竇太后,好好的一場美事,偏被那姪兒打斷,真是滿懷鬱憤,無處可伸。隨即罷席不歡,悵然入內。景帝也率弟出宮,嬰亦退去。翌日,即由嬰上書辭職,告病回家。竇太后餘怒未平,且將嬰門籍除去,此後不准入見。門籍謂出入殿門戶籍。梁王武住了數日,也辭行回國去了。
御史大夫鼂錯,前次為了竇嬰反對,停消議案,此次見嬰免職,暗地生歡,因復提出原議,勸景帝速削諸王,毋再稽遲。議尚未決,適逢楚王戊入朝,錯遂吹毛索瘢,說他生性漁色,當薄太后喪葬時,未嘗守制,仍然縱淫,依律當加死罪,請景帝明正典刑。太覺辣手。這楚王戊系景帝從弟,乃祖就是元王劉交,即高祖同父少弟,歿諡曰元,前文中亦曾敘過。劉交王楚二十餘年,嘗用名士穆生、白生、申公為中大夫,敬禮不衰。穆生素不嗜酒,交與飲時,特為置醴,借示敬意。及交歿後,長子辟非先亡,由次子郢客嗣封。郢客繼承先志,仍然優待三人。未幾郢客又歿,子戊襲爵。起初尚勉繩祖武,後來漸耽酒色,無意禮賢,就使有時召宴穆生,也把醴酒失記,不為特設。穆生退席長歎道:「醴酒不設,王意已怠,我再若不去,恐不免受鉗楚市了。」遂稱疾不出。申公、白生,與穆生同事多年,聞他有疾,忙往探省。既入穆生家內,穆生雖然睡著,面上卻沒有甚麼病容,當下瞧透隱情,便同聲勸解道:「君何不念先王舊德,乃為了嗣王忘醴,小小失敬,就臥病不起呢?」穆生喟然道:「古人有言,君子見機而作,不俟終日。先王待我三人,始終有禮,無非為重道起見,今嗣王禮貌寖衰,是明明忘道了。王既忘道,怎可與他久居?我豈但為區區醴酒麼?」申公、白生也歎息而出,穆生竟謝病自去。不愧知機。戊不以為意,專從女色上著想,彩選麗姝,終日淫樂,所以薄太后喪訃到來,並沒有甚麼哀戚,仍在後宮,倚翠偎紅,自圖快活,太傅韋孟,作詩諷諫,毫不見從,孟亦辭歸,戊以為距都甚遠,朝廷未必察覺,樂得花天酒地,娛我少年。那知被鼂錯查悉,竟乘戊入朝時,索取性命。還虧景帝不忍從嚴,但削奪東海郡,仍令回國。
錯既得削楚,復議削趙,也將趙王遂摘取過失,把他常山郡削去。趙王遂即幽王友子,見前文。又聞膠西王卬,系齊王肥第五子,見前文。私下賣爵,亦提出彈劾,削去六縣。三國已皆怨錯,惟一時未敢遽動,錯遂以為安然無忌,就好趁勢削吳。正在興高采烈的時候,忽來了一個蒼頭白髮的老人,踵門直入,見了錯面,即皺眉與語道:「汝莫非尋死不成?」錯聞聲一瞧,乃是自己的父親,慌忙扶令入座,問他何故前來。錯父說道:「我在潁川家居,卻也覺得安逸,今聞汝為政用事,硬要侵削王侯,疏人骨肉,外間已怨聲載道,究屬何為?所以特來問汝!」錯應聲道:「怨聲原是難免,但今不為此,恐天子不尊,宗廟不固。」錯父遽起,向錯長歎道:「劉氏得安,鼂氏心危,我年已老,實不忍見禍及身,不如歸去罷。」此老卻也有識。錯尚欲挽留,偏他父接連搖首,揚長自去。及錯送出門外,也不見老父回顧,竟爾登車就道,一溜煙似的去了。錯還入廳中,躊躇多時,總覺得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只好違了父囑,壹意做去。
吳王濞聞楚趙膠西,並致削地,已恐自己波及,也要坐削。忽由都中傳出消息,說是鼂錯議及削吳,果然不出所料,自思束手待斃,終屬不妙,不如先發制人,或可泄憤。惟獨力恐難成事,總須聯絡各國,方好起兵。默計各國諸王,要算膠西王最有勇力,為眾所憚,況曾經削地,必然懷恨,何妨遣人前往,約同起事。計畫已定,即令中大夫應高,出使膠西。膠西王卬,聞有吳使到來,當即召見,問明來意。應高道:「近日主上任用邪臣,聽信讒賊,侵削諸侯,誅罰日甚,古語有言,刮糠及米,吳與膠西,皆著名大國,今日見削,明日便恐受誅。吳王抱病有年,不能朝請,朝廷不察,屢次加疑,甚至吳王脅肩累足,尚懼不能免禍。今聞大王因封爵小事,還且被削,罪輕罰重,後患更不堪設想了。未知大王曾預慮否?」卬答道:「我亦未嘗不懮,但既為人臣,也是無法,君將何以教我?」應高道:「吳王與大王同懮,所以遣臣前來,請大王乘時興兵,拚生除患。」卬不待說完,即瞿然驚起道:「寡人何敢如此!主上操持過急,我輩只有拚著一死,怎好造反呢?」高接說道:「御史大夫鼂錯,熒惑天子,侵奪諸侯,各國都生叛意,事變已甚,今復彗星出現,蝗蟲並起,天象已見,正是萬世一時的機會。吳王已整甲待命,但得大王許諾,便當合同楚國,西略函谷關,據住滎陽敖倉的積粟,守候大王,待大王一到,並師入都,唾手成功,那時與大王中分天下,豈不甚善!」卬聽了此言,禁不住高興起來,便即極口稱善,與高立約,使報吳王。吳王濞尚恐變卦,復扮作使臣模樣,親至膠西,與卬面訂約章。卬願糾合齊菑川膠東濟南諸國,濞願糾合楚趙諸國。彼此說妥,濞遂歸吳,卬即遣使四出,與約起事。
膠西群臣,有幾個見識高明,料難有成,向卬進諫道:「諸侯地小,不能當漢十分之二,大王無端起反,徒為太后加懮,實屬非計!況今天下只有一主,尚起紛爭,他日果僥倖成事,變做兩頭政治,豈不是越要滋擾麼!」卬不肯從。利令智昏。旋得各使返報,謂齊與菑川膠東濟南諸國,俱願如約。卬喜如所望,飛書報吳,吳亦遣使往說楚趙。楚王戊早已歸國,正是憤恨得很,還有甚麼不允?申公、白生,極言不可,反致觸動戊怒,把二人連系一處,使服赭衣,就市司舂。楚相張尚,太傅趙夷吾,再加諫阻,竟被戊喝令斬首。狂暴至此,不亡何待。遂調動兵馬,起應吳王,趙王遂也應許吳使,趙相建德內史王悍,苦諫不聽,反致燒死。比戊還要殘忍。於是吳楚趙膠西膠東菑川濟南七國,同時舉兵。
獨齊王將閭,前已與膠西連謀,忽覺此事不妙,幡然變計,斂兵自守。還有濟北王志,本由膠西王號召,有意相從,適值城壞未修,無暇起應,更被郎中令等將王監束,不得發兵。膠西王卬,因齊中途悔約,即與膠東菑川濟南三國,合兵圍齊,擬先把臨淄攻下,然後往會吳兵。就是失機。惟趙王遂出兵西境,等候吳楚兵至,一同西進,又遣使招誘匈奴,使為後援。
吳王濞已得六國響應,就遍征國中士卒,出發廣陵,且下令軍中道:「寡人年六十二,今自為將,少子年甫十四,亦使作前驅,將士等年齒不同,最老不過如寡人,最少不過如寡人少子,應各自努力,圖功待賞,不得有違!」軍中聽著命令,未盡贊成,但也不能不去,只好相率西行,魚貫而出,差不多有二十萬人。濞又與閩越東越諸國,東越即東甌。通使貽書,請兵相助。閩越猶懷觀望,東越卻發兵萬人,來會吳軍。吳軍渡過淮水,與楚王戊相會,勢燄尤威,再由濞致書淮南諸王,誘令出兵。淮南分為三國,事見前文。淮南王劉安,系厲王長冢子,尚記父仇,得濞貽書,便欲發兵,偏中了淮南相的計謀,佯請為將,待至兵權到手,即不服安命,守境拒吳。劉安不即誅死,還虧此相。衡山王勃,不願從吳,謝絕吳使。庐江王賜,意在觀望,含糊答復。吳王濞見三國不至,又復傳檄四方,托詞誅錯。當時諸侯王共有二十二國,除楚趙膠西膠東菑川濟南與吳同謀外,餘皆裹足不前。齊燕城陽濟北淮南衡山庐江梁代河間臨江淮陽汝南廣川長沙共十五國加入同叛七國,合得二十二國。濞已勢成騎虎,也顧不得禍福利害,竟與楚王戊合攻梁國。梁王武飛章入都,火急求援,景帝聞報,不覺大驚,亟召群臣入朝,會議討逆事宜。小子有詩歎道:
封建翻成亂國媒,叛吳牽率叛兵來,
追原禍始非無自,總為時君太好猜。
景帝會議討逆,當有一人出奏,請景帝御駕親征,欲知此人為誰,待至下回再表。
申屠嘉雖稱剛正,而性太躁急,不合為相。相道在力持大體,徒以嚴峻為事,非計也。觀其檄召鄧通,擅欲加誅,已不免失之鹵莽。幸而文帝仁柔,鄧通庸劣,故不致嫁禍己身耳,彼景帝之寬,不逮文帝,鼂錯之狡,遠過鄧通,嘉乃欲以待鄧通者待鼂錯,適見其惑也。嘔血而死得保首領,其猶為申屠嘉之幸事歟?若鄧通之不死嘉手,而終致餓斃,銅山無濟,愈富愈窮,彼之熱中富貴者,不知以通為鑒,尚營營逐逐,於朝市之間,果胡為者?吳王濞首先發難,連兵叛漢,雖鼂錯之激成,終覺野心之未饜,名不正,言不順,是而欲僥倖成功也,寧可得乎?彼楚趙膠西膠東菑川濟南諸王,則更為不度德不量力之徒,以一國為孤注,其愚更不足道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30 11:25:18
第五十四回 信袁盎詭謀斬御史 遇趙涉依議出奇兵
卻說景帝聞七國變亂,吳為首謀,已與楚兵連合攻梁,急得形色倉皇,忙召群臣會議。當有一人出班獻策,請景帝親自出征。這人為誰?就是主議削吳的鼂錯。景帝道:「我若親征,都中由何人居守?」鼂錯道:「臣當留守都中。陛下但出兵滎陽,堵住叛兵,就是徐潼一帶,暫時不妨棄去,令彼得地生驕,自減銳氣,方可用逸制勞,一鼓平亂。」景帝聽著,半晌無言。猛記得文帝遺言,謂天下有變,可用周亞夫為將,因即掉頭左顧,見亞夫正端立一旁,便召至案前,命他督兵討逆,亞夫直任不辭。景帝大喜,遂升亞夫為太尉,命率三十六將軍,出討吳楚,亞夫受命即行。
景帝遣發亞夫,正想退朝,偏又接到齊王急報,速請援師。景帝躊躇多時,方想著竇嬰忠誠,可付大任,乃特派使臣持節,召嬰入朝。既用周亞夫,又召入竇嬰,不可謂景帝不明。嬰已免官家居,使節往返,不免需時,景帝未便坐待,當然退朝入內。及嬰與使臣到來,景帝正進謁太后,陳述意見。應該有此手續。嬰雖違忤太后,被除門籍,但此時是奉旨特召,門吏怎敢攔阻?自然放他進去,他卻趨入太后宮中,拜見太后及景帝。景帝即命嬰為將,使他領兵救齊。嬰拜辭道:「臣本不才,近又患病,望陛下另擇他人。」景帝知嬰尚記前嫌,未肯效力,免不得勸慰數語,仍令就任。嬰再三固辭,景帝作色道:「天下方危,王孫即嬰字,見上。誼關國戚。難道可袖手旁觀麼?」嬰見景帝情詞激切,又暗窺太后形容,也帶著三分愧色,自知不便固執,乃始承認下去。景帝就命嬰為大將軍,且賜金千斤。嬰謂齊固當援,趙亦宜討,特保薦欒布酈寄兩人,分統軍馬。景帝依議,拜兩人並為將軍,使欒布率兵救齊,酈寄引兵擊趙,都歸竇嬰節制。
嬰拜命而出,先在都中,暫設軍轅,即將所賜千金,陳諸廊下。一面招集將士,分委軍務,應需費用,令就廊下自取。不到數日,千金已盡,無一入私,因此部下感激,俱樂為用。嬰又日夕部署,擬即出發滎陽,忽有故吳相袁盎乘夜謁嬰,嬰立即延入,與談時事。盎說及七國叛亂,由吳唆使,吳為不軌,由錯激成,但教主上肯聽盎言,自有平亂的至計。嬰前時與錯相爭,互有嫌隙,此時聽了盎言,好似針芥相投,格外合意。嬰錯爭論,見前回。因留盎住宿軍轅,願為奏達。盎暗喜道:「鼂錯,鼂錯,看汝今日尚能逞威否?」原來盎與錯素不相容,雖同為朝臣,未嘗同堂與語,至錯為御史大夫,創議削吳,盎方辭去吳相,回都復命,錯獨說盎私受吳王財物,應該坐罪,有詔將盎免官,赦為庶人。及吳楚連兵攻梁,錯又囑語丞史,重提前案,欲即誅盎,還是丞史替盎解說,謂盎不宜有謀,且吳已起兵,窮治何益,錯乃稍從緩議。偏已有人向盎告知,盎遂進見竇嬰,要想靠嬰勢力,乘間除錯。嬰與他意見相同,那有不替他入奏。
景帝聞得盎有妙策,自然召見。盎拜謁已畢,望見錯亦在側,正是冤家相遇,格外留心。但聽景帝問道:「吳楚造反,君意將如何處置?」盎隨口答道:「陛下盡管放懷,不必懮慮。」景帝道:「吳王倚山鑄錢,煮海為鹽,誘致天下豪傑,白頭起事,若非計出萬全,豈肯輕發?怎得說是不必懮呢!」盎又道:「吳只有銅鹽,並無豪傑,不過招聚無賴子弟,亡命奸人,一哄為亂,臣故說是不必懮呢。」錯正入白調餉事宜,急切不能趨避,只好呆立一旁,待盎說了數語,已是聽得生厭,便從旁插入道:「盎言甚是,陛下只準備兵食便了。」偏景帝不肯聽錯,還要窮根到底,詳問計策,盎答道:「臣有一計,定能平亂,但軍謀須守秘密,不便使人與聞。」明明是為了鼂錯。景帝因命左右退去,惟錯不肯行,仍然留著。盎暗暗著急,又向景帝面請道:「臣今所言,無論何人,不宜得知。」何必這般鬼祟!景帝乃使錯暫退,錯不好違命,悻悻的趨往東廂。盎四顧無人,才低聲說道:「臣聞吳楚連謀,彼此書信往來,無非說是高帝子弟,各有分土。偏出了賊臣鼂錯,擅削諸侯,欲危劉氏,所以眾心不服,連兵西來,志在誅錯,求復故土。誠使陛下將錯處斬,赦免吳楚各國,歸還故地,彼必罷兵謝罪,歡然回國,還要遣什麼兵將,費什麼軍餉呢!」景帝為了親征計議,已是動疑,此次聽了盎言,越覺錯有歹心,所以前番力請親征,自願守都,損人利己,煞是可恨。因復對盎答說道:「如果可以罷兵,我亦何惜一人,不謝天下!」盎乃答說道:「愚見如此,惟陛下熟思後行。」景帝竟面授盎為太常,使他秘密治裝,赴吳議和,盎受命而去。
鼂錯尚莫明其妙,等到袁盎退出,仍至景帝前續陳軍事,但見景帝形容如舊,倒也看不出甚麼端倪。又未便問及袁盎所言,只好說完本意,悵然退歸。約莫過了一旬,也不見有特別詔令,還道袁盎無甚異議,或雖有異言,未邀景帝信從,因此毫無動靜。那知景帝已密囑丞相陶青,廷尉張歐等劾奏錯罪,說他議論乖謬,大逆不道,應該腰斬,家屬棄市。景帝又親加手批,准如所奏,不過一時未曾發落,但召中尉入宮,授與密詔,且囑咐了好幾語,使他依旨施行。中尉領了密旨,乘車疾馳,直入御史府中,傳旨召錯,立刻入朝,錯驚問何事?中尉詭稱未知,但催他快快登車,一同前去。錯連忙穿好冠帶,與中尉同車出門。車夫已經中尉密囑,一手挽車,一手揚鞭,真是非常起勁,與風馳電掣相似。錯從車內顧著外面,驚疑的了不得,原來車路所經,統是都市,並非入宮要道。正要開口詰問中尉,車已停住,中尉一躍下車,車旁早有兵役待著,由中尉遞了一個暗號,便回首向錯道:「鼂御史快下車聽詔!」錯見停車處乃是東市,向來是殺頭地方,為何叫我此處聽旨,莫非要殺我不成!一面想,一面下車,兩腳方立住地上,便由兵役趨近,把錯兩手反翦,牽至法場,令他長跪聽詔。中尉從袖中取出詔書,宣讀到應該腰斬一語,那鼂錯的頭顱,已離了脖項,墮地有聲。敘得新穎。身上尚穿著朝服,未曾脫去。中尉也不復多顧,仍然上車,還朝復命。景帝方將錯罪宣告中外,並命拿捕錯家全眷,一體坐罪。誅錯已不免失刑,況及全家!旋由潁川郡報稱錯父於半月前,已服毒自盡,回應前回。外如母妻子姪等,悉數拿解,送入都中。景帝聞報,詔稱已死勿問,餘皆處斬。可憐錯夙號智囊,反弄到這般結局,身誅族夷,聰明反被聰明誤,看錯便可了然!
這且毋庸細表。言之慨然。
且說袁盎受命整裝,也知赴吳議和,未必有效,但聞朝廷已經誅錯,得報宿仇,不得不冒險一行,聊報知遇。景帝又遣吳王濞從子劉通,與盎同行。盎至吳軍,先使通入報吳王,吳王知鼂錯已誅,卻也心喜,不過罷兵詔命,未肯接受,索性將通留住軍中,另派都尉一人,率兵五百,把盎圍住營舍,斷絕往來,盎屢次求見,終被拒絕,惟遣人招盎降吳,當使為將。總算盎還有良心,始終不為所動,寧死勿降。
到了夜靜更深,盎自覺困倦,展被就睡,正在神思矇矓,突有一人叫道:「快起!快走!」盎猛被驚醒,慌忙起來,從燈光下顧視來人,似曾相識,唯一時叫不出姓名,卻也未便發言。那人又敦促道:「吳王定議斬君,期在詰朝,君此時不走,死在目前了!」盎驚疑道:「君究係何人,乃來救我?」那人復答道:「臣嘗為君從史,盜君侍兒,幸蒙寬宥,感恩不忘,故特來救君。」盎乃仔細辨認,果然不謬,因即稱謝道:「難得君不忘舊情,肯來相救!但帳外兵士甚多,叫我如何出走?」那人答道:「這可無慮。臣為軍中司馬,本奉吳王命令,來此圍君,現已為君設策,典衣換酒,灌醉兵士,大眾統已睡熟,君可速行。」盎復疑慮道:「我曾知君有老親,若放我出圍,必致累君,奈何奈何!」那人又答道:「臣已安排妥當,君但前去,不必為臣擔懮!臣自有與親偕亡的方法。」盎乃向他下拜,由那人答禮後,即引盎至帳後,用刀割開營帳,屈身鑽出。帳外搭著一棚,棚外果有醉卒臥著,東倒西歪,不省人事,兩人悄悄的跨過醉卒,覓路疾趨。一經出棚,正值春寒雨濕,泥滑難行。那人已有雙屐懷著,取出贈盎,使盎穿上,又送盎數百步,指示去路,方才告別。盎夤夜疾走,幸喜路上尚有微光,不致失足。自思從前為吳相時,從史盜我侍兒,虧得我度量尚大,不願究治,且將侍兒賜與從史,因此得他搭救,使我脫圍。盎之寬免從史,與從史之用計救盎,都從兩方語意中敘出,可省許多文字。但距敵未遠,總還擔懮,便將身中所持的旄節,解下包好,藏在懷中,免得露出馬腳。自己苦無車馬,又要著屐行走,覺得兩足滯重,很是不便,但逃命要緊,也顧不得步履艱難,只好放出老力,向前急行。一口氣跑了六七十里,天色已明,遠遠望見梁都。心下才得放寬,惟身體不堪疲乏,兩腳又腫痛交加,沒奈何就地坐下。可巧有一班馬隊,偵哨過來,想必定是梁兵,便又起身候著。待他行近,當即問訊,果然不出所料。乃復從懷中取出旄節,持示梁軍,且與他說明情由。梁軍見是朝使,不敢怠慢,且借與一馬,使盎坐著。盎至梁營中一轉,匆匆就道,入都銷差去了。僥倖僥倖。
景帝還道盎等赴吳,定能息兵,反遣人至周亞夫軍營,飭令緩進。待了數日,尚未得盎等回報,只有謁者僕射鄧公入朝求見。鄧公為成固人,本從亞夫出征,任官校尉,此次正由亞夫差遣,入報軍情。景帝疑問道:「汝從軍中前來,可知鼂錯已死,吳楚曾願罷兵否?」鄧公道:「吳王蓄謀造反,已有好幾十年,今日借端發兵,不過托名誅錯,其實並不是單為一錯呢!陛下竟將錯誅死,臣恐天下士人,從此將箝口結舌,不敢再言國事了!」景帝愕然,急問何故?鄧公道:「錯欲減削藩封,實恐諸侯強大難制,故特創此議,強本弱末,為萬世計。今計畫方行,反受大戮。內使忠臣短氣,外為列侯報仇,臣竊為陛下不取呢!」景帝不禁歎息道:「君言甚是!我亦悔恨無及了!」已而袁盎逃還,果言吳王不肯罷兵,景帝未免埋怨袁盎。但盎曾有言說明,要景帝熟思後行,是誅錯一事,實出景帝主張,景帝無從推諉。且盎在吳營,拚死不降,忠誠亦屬可取。於是不復加罪,許盎照常供職,一面授鄧公為城陽中尉,使他回報亞夫,相機進兵。
鄧公方去,那梁王武的告急書,一日再至。景帝又遣人催促亞夫,令速救梁,亞夫上書獻計,略言楚兵剽輕,難與爭鋒,現只可把梁委敵,使他固守,待臣斷敵食道,方可制楚。楚兵溃散,吳自無能為了。景帝已信任亞夫,復稱依議。亞夫時尚屯兵霸上,既接景帝復詔,便備著驛車六乘,擬即馳赴滎陽。甫經啟行,有一士人遮道進說道:「將軍往討吳楚,戰勝,宗廟安﹔不勝,天下危,關係重大,可否容僕一言?」亞夫聞說,忙下車相揖道:「願聞高論。」如此虛心,怎得不克?士人答道:「吳王素富,久已蓄養死士,此次聞將軍出征,必令死士埋伏殽澠,預備邀擊,將軍不可不防!且兵事首貴神速,將軍何不繞道右行,走藍田,出武關,進抵雒陽,直入武庫,掩敵無備,且使諸侯聞風震動,共疑將軍從天而下,不戰便已生畏了。」亞夫極稱妙計,因問他姓名,知是趙涉,遂留與同行。依了趙涉所說的路途,星夜前進,安安穩穩的到了雒陽。亞夫大喜道:「七國造反,我乘傳車至此,一路無阻,豈非大幸!今我若得進據滎陽,滎陽以東,不足懮了!」當下遣派將士,至殽澠間搜索要隘,果得許多伏兵,逐去一半,擒住一半,回至亞夫前報功。亞夫益服趙涉先見,奏舉涉為護軍。更訪得雒陽俠客劇孟,與他結交,免為敵用。然後馳入滎陽,會同各路人馬,再議進行。
看官聽說!滎陽扼東西要衝,左敖倉,右武庫,有粟可因,有械可取,東得即東勝,西得即西勝,從來劉項相爭,注重滎陽,便是為此。至亞夫會兵滎陽,喜如所望,亦無非因要地未失,趕先據住,已經占了勝著。說明形勢,格外醒目。彼時吳中也有智士,請吳王先機進取,毋落人後,吳王不肯信用,遂為亞夫所乘,終致敗亡。當吳王濞出兵時,大將軍田祿伯,曾進語吳王道:「我兵一路西行,若無他奇道,恐難立功,臣願得五萬人,出江淮間,收復淮南長沙,長驅西進,直入武關,與大王會,這也是一條奇計呢!」吳王意欲照行,偏由吳太子駒,從中阻撓,恐祿伯得機先叛,請乃父不可分兵,遂致一條奇計,徒付空談。嗣又有少將桓將軍,為吳畫策道:「吳多步兵,步兵利走險阻,漢多車騎,車騎利戰平地,今為大王計,宜趕緊西進,所過城邑,不必留攻,若能西據雒陽,取武庫,食敖倉粟,阻山帶河,號令諸侯,就使一時不得入關,天下已定,否則大王徐行,漢兵先出,彼此在梁楚交界,對壘爭鋒,我失彼長,彼得我失,大事去了!」吳正濞又復狐疑,偏問老將。老將都不肯冒險,反說桓將軍年少躁進,未可深恃。於是第二條良謀,又屏棄不用。吳王該死。好幾十萬吳楚大兵,徒然屯聚梁郊,與梁爭戰。
梁王武派兵守住棘壁,被吳楚兵一鼓陷入,殺傷梁兵數萬人。再由梁王遣將截擊,復為所敗。梁王大懼,固守睢陽,聞得周亞夫已至河雒,便即遣使求援。那知亞夫抱定本旨,未肯相救,急得梁王望眼將穿,一日三使,催促亞夫。亞夫進至淮陽,仍然逗留。梁王待久不至,索性將亞夫劾奏一本,飛達長安。景帝得梁王奏章,見他似泣似訴,料知情急萬分,不得不轉飭亞夫,使救梁都。亞夫卻回詔使,用了舊客鄧尉的秘謀,故意的退避三舍,回駐昌邑,深溝高壘,堅守勿出。梁王雖然憤恨亞夫,但求人無效,只好求己,日夜激勵士卒,壹意死守,複選得中大夫韓安國,及楚相張尚弟羽為將軍,且守且戰。安國持重善守,羽為乃兄死事,尚為楚王戊所殺,見前回。立志復仇,往往乘隙出擊,力敗吳兵,因此睢陽一城兀自支持得住。吳楚兩王,還想督兵再攻,踏破梁都。不料有探馬報入,說是周亞夫暗遣將士,抄出我兵後面,截我糧道,現在糧多被劫,運路全然不通了。吳王濞大驚道:「我兵不下數十萬,怎可無糧?這且奈何!」楚王戊亦連聲叫苦,無法可施。
小子有詩詠道:
老悖原為速死征,陵人反致受人陵﹔
良謀不用機先失,坐使雄兵兆土崩。
欲知吳楚兩王,如何抵制周亞夫,且待下回再敘。
鼂錯之死,後世多代為呼冤。錯特小有才耳,其殺身也固宜,非真不幸也。蘇子瞻之論錯,最為公允,自發而不能自收,徒欲以天子為孤注,能保景帝之不加疑忌耶!惟袁盎借公濟私,當國家危急之秋,反為是報怨欺君之舉,其罪固較錯為尤甚,錯死而盎不受誅,錯其原難瞑目歟!彼周亞夫之受命出征,以謹嚴之軍律,具翕受之虛心。趙涉,途人耳,一經獻議,見可即行,鄧尉,舊客也,再請堅壁,深信不疑,以視吳王之兩得良謀,終不能用,其相去固甚遠矣。兩軍相見,善謀者勝,觀諸周亞夫而益信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30 11:25:42
第五十五回 平叛軍太尉建功 保孱王鄰封乞命
卻說吳楚兩王,聞得糧道被斷,並皆驚惶,欲待冒險西進,又恐梁軍截住,不便逕行。當由吳王濞打定主意,決先往擊周亞夫軍,移兵北行。到了下邑,卻與亞夫軍相值,因即紮定營盤,準備交鋒。亞夫前次回駐昌邑,原是以退為進,暗遣弓高侯韓頹當等,繞出淮泗,截擊吳楚糧道,使後無退路,必然向前進攻,所以也移節下邑,屯兵待著。既見吳楚兵到來,又復堅壁相持,但守勿戰。吳王濞與楚王戊,挾著一腔怒氣,來攻亞夫,恨不得將亞夫大營,頃刻踏破,所以三番四次,逼營挑戰。亞夫只號令軍士,不准妄動,但教四面布好強弩,見有敵兵猛撲,便用硬箭射去,敵退即止,連箭乾都似寶貴,不容妄發一支。吳楚兵要想衝鋒,徒受了一陣箭傷,毫無寸進,害得吳楚兩王,非常焦灼,日夜派遣偵卒,探伺亞夫軍營。一夕,亞夫營中,忽然自相驚擾,聲達中軍帳下,獨亞夫高臥不起,傳令軍士毋嘩,違令立斬!果然不到多時,仍歸鎮靜。持重之效。
過了兩天,吳兵竟乘夜劫營,直奔東南角上,喊殺連天,亞夫當然準備,臨事不致張皇,但卻能見機應變,料知敵兵鼓噪前來,定是聲東擊西的詭計,當下遣派將吏,防禦東南,仍令照常堵住,不必驚惶,自己領著精兵,向西北一方面,嚴裝待敵。部將還道他是避危就安,不能無疑,那知吳楚兩王,潛率銳卒,竟悄悄的繞出西北,想來乘虛踹營。距營不過百步,早被亞夫窺見,一聲鼓號,營門大開,前驅發出弓弩手,連環迭射,後隊發出刀牌手,嚴密加防。亞夫親自督陣,相機指揮,吳楚兵乘銳撲來,耳中一聞箭鏃聲,便即受傷倒地,接連跌翻了好幾百人,餘眾大嘩。時當昏夜,月色無光,吳楚兵是來襲擊,未曾多帶火炬,所以箭已射到,尚且不知閃避,徒落得皮開肉裂,疼痛難熬,傷重的當即倒斃,傷輕的也致暈翻。人情都貪生怕死,怎肯向死路鑽入,自去拚生,況前隊已有多人隕命,眼見得不能再進,只好退下。就是吳楚兩王,本欲攻其無備,不意亞夫開營迎敵,滿布人馬,並且飛矢如雨,很覺利害,一番高興,化作冰消,連忙收兵退歸,懊悵而返。那東南角上的吳兵,明明是虛張聲勢,不待吳王命令,早已退向營中去了。亞夫也不追趕,入營閉壘,檢點軍士,不折一人。
又相持了好幾日,探得吳楚兵已將絕糧,挫損銳氣,乃遣潁陰侯灌何等,率兵數千,前去搦戰。吳楚兵出營接仗,兩下奮鬥多時,惱動漢軍校尉灌孟,舞動長槊,奮勇陷陣。吳楚兵向前攔阻,被灌孟左挑右撥,刺死多人,一馬馳入。孟子灌夫,見老父輕身陷敵,忙率部曲千人,上前接應。偏乃父只向前進,不遑後顧,看看殺到吳王面前,竟欲力殲渠魁,一勞永逸。那吳王左右,統是歷年豢養的死士,猛見灌孟殺入,慌忙並力迎戰。灌孟雖然老健,究竟眾寡懸殊,區區一支長槊,攔不住許多刀戟,遂致身經數創,危急萬分。待至灌夫上前相救,乃父已力竭聲嘶,倒翻馬上。灌夫急指示部曲,將父救回,自在馬上殺開吳軍,衝出一條走路,馳歸軍前。顧視乃父,已是挺著不動,毫無聲息了。夫不禁大慟,尚欲為父報仇,回馬致死。灌何瞧著,忙自出來勸阻,一面招呼部眾,退回大營。這灌孟系潁陽人,本是張姓,嘗事灌何父嬰,由嬰薦為二千石,因此寄姓為灌。灌嬰歿後,何得襲封。孟年老家居,吳楚變起,何為偏將,仍召孟為校尉。孟本不欲從軍,但為了舊情難卻,乃與子灌夫偕行。灌夫也有勇力,帶領千人,與乃父自成一隊,隸屬灌何麾下。此次見父陣亡,怎得不哀?亞夫聞報,親為視殮,並依照漢朝定例,令灌夫送父歸葬。灌夫不肯從命,且泣且憤道:「願取吳王或吳將首級,報我父仇。」卻有血性。亞夫見他義憤過人,倒也不便相強,只好仍使留著,惟勸他不必過急。偏灌夫迫不及待,私囑家奴十餘人,夜劫敵營。又向部曲中挑選壯士,得數十名,裹束停當,候至夜半,便披甲執戟,帶領數十騎出寨,馳往敵壘。才行數步,回顧壯士,多已散去,只有兩人相隨,此時報仇心切,也不管人數多少,竟至吳王大營前,怒馬衝入。吳兵未曾預防,統是嚇得倒躲,一任灌夫闖進後帳。灌夫手下十數騎,亦皆緊緊跟著。後帳由吳王住宿,繞守多人,當即出來阻住,與灌夫鏖鬥起來。灌夫毫不膽怯,挺戟亂刺,戳倒了好幾人,惟身上也受了好幾處重傷,再看從奴等,多被殺死,自知不能濟事,隨即大喝一聲,拍馬退走。吳兵從後追趕,虧得兩壯士斷住後路,好使灌夫前行。至灌夫走出吳營,兩壯士中又戰死一人,只有一人得脫,仍然追上灌夫,疾馳回營。灌何聞夫潛往襲敵,亟派兵士救應。兵士才出營門,已與夫兜頭碰著,見他戰袍上面,盡染血痕,料知已經重創,忙即扶令下馬,簇擁入營。灌何取出萬金良藥,替他敷治,才得不死。但十餘人能劫吳營,九死中博得一生,好算是健兒身手,亙古罕聞了!
吳王經他一嚇,險些兒魂離軀殼,且聞漢將只十數人,能有這般膽量,倘或全軍過來,如何招架得住,因此日夜不安。再加糧食已盡,兵不得食,上下枵腹,將佐離心,自思長此不走,即不戰死,也是餓死。躊躇終日,毫無良法,結果是想得一條密策,竟挈領太子駒,及親卒數千,夤夜私行,向東逃去。蛇無頭不行,兵無主自亂,二十多萬饑卒,倉猝中不見吳王,當然駭散。楚王戊孤掌難鳴,也想率眾逃生,不料漢軍大至,並力殺來。楚兵都餓得力乏,怎能上前迎戰?一聲驚叫,四面狂奔,單剩了一個楚王戊,拖落後面,被漢軍團團圍住。戊自知不能脫身,拔劍在手,向頸一橫,立即斃命。可記得後宮美人否?亞夫指揮將士,蕩平吳楚大營,復下令招降敵卒,繳械免死。吳楚兵無路可歸,便相率投誠。只有下邳人周邱,好酒無賴,前投吳王麾下,請得軍令,略定下邳,北攻城陽,有眾十餘萬,嗣聞吳王敗遁,眾多離散,邱亦退歸。自恨無成,發生了一個背疽,不久即死。吳王父子,渡淮急奔,過丹徒,走東越,沿途收集溃卒,尚有萬人。東越就是東甌,惠帝三年,曾封東越君長搖為東海王,後來子孫相傳,與吳通好。吳起兵時,東越王曾撥兵助吳,駐紮丹徒,為吳後緩。回應五十四回。及吳王父子來奔,見他勢窮力盡,已有悔心,可巧周亞夫遣使前來,囑使殺死吳王,當給重賞,東越王樂得聽命,便誘吳王濞勞軍,暗令軍士突出,將濞殺斃。六十多歲的老藩王,偏要這般尋死,所謂自作孽,不可活,與人何尤!但高祖曾說濞有反相,至是果驗,莫非因相貌生成,到老也是難免嗎?不幸多言而中。濞既被殺,傳首長安,獨吳太子駒,幸得逃脫,往奔閩越,下文自有交代。
且說周亞夫討平吳楚,先後不過三月,便即奏凱班師,惟遣弓高侯韓頹當,帶兵赴齊助攻膠西諸國。膠西王卬,使濟南軍主持糧道,自與膠東菑川,合兵圍齊,環城數匝。回應前回。齊王將閭,曾遣路中大夫入都告急,景帝已將齊事委任竇嬰,由嬰調派將軍欒布,領兵東援,至路中大夫進見,乃復續遣平陽侯曹襄,曹參曾孫。往助欒布,並令路中大夫返報齊王,使他堅守待援。路中大夫星夜回齊,行至臨淄城下,正值膠西諸國,四面築壘,無路可通,沒奈何硬著頭皮,闖將進去,匹馬單身,怎能越過敵壘,眼見是為敵所縛,牽見三國主將,三國主將問他何來?路中大夫直言不諱。三國主將與語道:「近日汝主已遣人乞降,將有成議,汝今由都中回來,最好與我通報齊王,但言漢兵為吳楚所破,無暇救齊,齊不如速降三國,免得受屠。果如此言,我當從重賞汝,否則汝可飲刀,莫怪我等無情!」路中大夫佯為許諾,並與設誓,從容趨至城下,仰呼齊王稟報。齊王登城俯問,路中大夫朗聲道:「漢已發兵百萬,使太尉亞夫,擊破吳楚,即日引兵來援。欒將軍與平陽侯先驅將至,請大王堅守數日,自可無患,切勿與敵兵通和!」齊王才答聲稱是,那路中大夫的頭顱,已被敵兵斲去,不由的觸目生悲,咬牙切齒,把一腔情急求和的懼意,變做拚生殺敵的熱腸。捨身諫主,路中大夫不愧忠臣!當下督率將士。嬰城固守。未幾即由漢將欒布,驅兵殺到,與膠西膠東菑川三國人馬,交戰一場,不分勝負。又未幾由平陽侯曹襄,率兵繼至,與欒布兩路夾攻,擊敗三國將士。齊王將閭,也乘勢開城,麾兵殺出,三路並進,把三國人馬掃得精光。濟南軍也不敢相救,逃回本國去了。如此不耐久戰,造甚麼反!膠西王卬,奔還高密,即膠西都城。免冠徒跣,席稿飲水,入向王太后謝罪。王太后本教他勿反,至此見子敗歸,惹得懮憤交並,無詞可說。獨王太子德,從旁獻議,還想招集敗卒,襲擊漢軍。卬搖首道:「將怯卒傷,怎可再用?」道言未絕,外面已遞入一書,乃是弓高侯韓頺當差人送來。卬又吃了一驚,展開一閱,見書中寫著道:
奉詔誅不義,降者赦除其罪,仍復故土,不降者滅之。
王今何處?當待命從事!
卬既閱罷,問明來使,始知韓頺當領兵到來,離城不過十里。此時無法拒絕,只好偕同來使,往見頺當。甫至營前,即肉袒匍匐,叩頭請罪。既已做錯,一死便了,何必這般乞憐!頺當聞報,手執金鼓,出營語卬道:「王興師多日,想亦勞苦,但不知王為何事發兵?」卬膝行前進道:「近因鼂錯用事,變更高皇帝命令,侵削諸侯,卬等以為不義,恐他敗亂天下,所以聯合七國,發兵誅錯。今聞錯已受誅,卬等謹罷兵回國,自願請罪!」頺當正色道:「王若單為鼂錯一人,何勿上表奏聞,況未曾奉詔,擅擊齊國,齊本守義奉法,又與鼂錯毫不相關,試問王何故進攻?如此看來,王豈徒為鼂錯麼?」說著,即從袖中取出詔書,朗讀一周。詔書大意,無非說是造反諸王,應該伏法等語。聽得劉卬毛骨皆寒,無言可辯。及頺當讀完詔書,且與語道:「請王自行裁決,無待多言!」卬乃流涕道:「如卬等死有餘辜,也不望再生了。」隨即拔劍自刎。卬母與卬子,聞卬畢命,也即自盡。膠東王雄渠,菑川王賢,濟南王辟光,得悉膠西王死狀,已是心驚,又聞漢兵四逼,料難抵敵,不如與卬同盡,免得受刀。因此預求一死,或服藥,或投繯,並皆自殺。七國中已平了六國,只有趙王遂,守住邯鄲。由漢將酈寄,率兵圍攻,好幾月不能取勝。乃就近致書欒布,請他援應。欒布早擬班師,因查得齊王將閭,曾與膠西諸國通謀,不能無罪,所以表請加討,留齊待命。齊王將閭,聞風先懼,竟至飲鴆喪生,布乃停兵不攻。會接酈寄來書,乃移兵赴趙。趙王遂求救匈奴,匈奴已探知吳楚敗耗,不肯發兵,趙勢益危。酈欒兩軍,合力攻邯鄲城,尚不能下。嗣經欒布想出一法,決水灌入,守兵大驚,城腳又壞,終被漢軍乘隙突進,得破邯鄲。趙王遂無路可奔,也拚著性命,一死了事,於是七國皆平。
濟北王志,前與膠西王約同起事,雖由郎中令設法阻撓,總算中止。見五三回。但聞齊王難免一死,自己怎能逃咎,因與妻子訣別,決計自裁。妻子牽衣哭泣,一再勸阻,志卻與語道:「我死,汝等或尚可保全。」隨即取過毒藥,將要飲下。有一僚屬公孫玃,從旁趨入道:「臣願為大王往說梁王,求他通意天子,如或無成,死亦未遲。」志乃依言,遣玃往梁。梁王武傳令入見,玃行過了禮,便向前進言道:「濟北地居西塞,東接強齊,南牽吳越,北逼燕趙。勢不能自守,力不足禦侮。前因吳與膠西雙方威脅,虛言承諾,實非本心。若使濟北明示絕吳,吳必先下齊國,次及濟北,連合燕趙,據有山東各國,西向叩關,成敗尚未可知。今吳王連合諸侯,貿然西行,彼以為東顧無懮,那知濟北抗節不從,致失後援,終落得勢孤援絕,兵敗身亡。大王試想區區濟北,若非如此用謀,是以犬羊敵虎狼,早被吞噬,怎能為國效忠,自盡職務?乃功義如此,尚聞為朝廷所疑,臣恐藩臣寒心,非社稷利!現在只有大王能持正義,力能斡旋,誠肯為濟北王出言剖白,上全危國,下保窮民,便是德淪骨髓,加惠無窮了!願大王留意為幸!」不外恭維。梁王武聞言大悅,即代為馳表上聞,果得景帝復詔,赦罪不問。但將濟北王徙封菑川。公孫玃既得如願,自然回國復命,濟北王志才得倖全。
各路將帥,陸續回朝,景帝論功行賞,封竇嬰為魏其侯,欒布為鄃侯。惟周亞夫曹襄等早沐侯封,不便再加,仍照舊職,不過賞賜若干金帛,算做報功。其餘隨征將士,亦皆封賞有差。自齊王將閭服毒身亡,景帝說他被人脅迫,罪不至死,特從撫恤條例,賜諡將閭為孝王,使齊太子壽,仍得嗣封。一面擬封吳楚後人,奉承先祀。竇太后得知此信,召語景帝道:「吳王首謀造反,罪在不赦,奈何尚得封蔭子孫?」景帝乃罷。惟封平陸侯宗正劉禮為楚王,禮為楚元王交次子,命禮襲封,是不忘元王的意思。又分吳地為魯江都二國,徙淮陽王餘為魯王,汝南王非為江都王。二王為景帝子,見五十三回。立皇子端為膠西王,徹為膠東王,勝為中山王。遷衡山王勃為濟北王,庐江王賜為衡山王。濟南國除,不復置封。
越年,立子榮為皇太子,榮為景帝愛姬栗氏所出,年尚幼稚,因母得寵,遂立為儲嗣。時人或稱為栗太子。栗太子既立,栗姬越加得勢,遂暗中設法,想將薄皇后捽去,好使自己正位中宮。薄皇后既無子嗣,又為景帝所不喜,只看太皇太后薄氏面上,權立為後。見五十三回。本來是個宮中傀儡,有名無實,一經栗姬從旁傾軋,怎得保得住中宮位置?果然到了景帝六年,被栗姬運動成熟,下了一道詔旨,平白地將薄後廢去。無故廢後,景帝不為無過。栗姬滿心歡喜,總道是桃僵可代,唾手告成,就是六宮粉黛,也以為景帝廢後,無非為栗姬起見,雖然因羨生妒,亦唯有徒喚奈何罷了。誰知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栗姬始終不得為後,連太子榮都被搖動,黜為藩王。可憐栗姬數載苦心,付諸流水,免不得憤恚成病,玉殞香消。小子有詩詠道:
欲海茫茫總不平,一波才逐一波生﹔
從知讒妒終無益,色未衰時命已傾。
究竟太子榮何故被黜,待至下回再詳。
吳楚二王之屯兵梁郊,不急西進,是一大失策,既非周亞夫之善於用兵,亦未必果能逞志。項霸王以百戰餘威,猶受困於廣武間,卒至糧盡退師,敗死垓下,況如吳楚二王乎?灌夫之為父復仇,路中大夫之為主捐軀,忠肝義膽,照耀史乘,備錄之以示後世,所以勖子臣也。公孫玃願說梁王,以片言之請命,救孱主於垂危,亦未始非濟北忠臣。假令齊王將閭,有此臣屬,則亦何至倉皇畢命。將閭死而志獨得生,此國家之所以不可無良臣也。彼七王之致斃,皆其自取,何足惜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30 11:26:04
第五十六回 王美人有緣終作後 栗太子被廢復蒙冤
卻說景帝妃嬪,不止栗姬一人,當時後宮裡面,尚有一對姊妹花,生長槐裡,選入椒房,出落得娉娉婷婷,成就了恩恩愛愛。閨娃王氏,母名臧兒,本是故燕王臧荼孫女,嫁為同裡王仲妻,生下一男兩女,男名為信,長女名娡,一名姝兒。次女名息姁。未幾仲死,臧兒挈了子女,轉醮與長陵田家,又生二子,長名蚡,幼名勝。娡年已長,嫁為金王孫婦,已生一女。臧兒平日算命,術士說她兩女當貴,臧兒似信非信。適值長女歸寧,有一相士姚翁趨過,由臧兒邀他入室,令與二女看相。姚翁見了長女,不禁瞠目道:「好一個貴人,將來當生天子,母儀天下!」繼相次女,亦雲當貴,不過比乃姊稍遜一籌。漢家相士,所言多驗,想是獨得秘傳。臧兒聽著,暗想長女已嫁平民,如何能生天子?得為國母?因此心下尚是懷疑。事有湊巧,朝廷選取良家子女,納入青宮,臧兒遂與長女密商,擬把她送入宮中,博取富貴。長女娡雖已有夫,但聞著富貴兩字,當然欣羨,也不能顧及名節,情願他適。臧兒即托人向金氏離婚,金氏如何肯從,辱罵臧兒。臧兒不管他肯與不肯,趁著長女歸寧未返,就把她裝束起來,送交有司,輦運入宮。
槐裡與長安相距,不過百里,朝發夕至。一入宮門,便撥令侍奉太子,太子就是未即位的景帝。壯年好色,喜得嬌娃,娡復為希寵起見,朝夕侍側,格外巴結,惹得太子色魔纏擾,情意纏綿,男貪女愛,我我卿卿,一朵殘花,居然壓倒香國,不到一年,便已懷胎,可惜是弄瓦之喜,未及弄璋。大器須要晚成。惟宮中已呼她為王美人,或稱王夫人。美人系漢宮妃妾之稱,秩視二千石。這王美人憶及同胞,又想到女弟身上,替她關說。太子是多多益善,就派了東宮侍監,齎著金帛,再向臧兒家聘選次女,充作嬪嬙。臧兒自送長女入宮後,尚與金氏爭執數次,究竟金氏是一介平民,不能與儲君構訟,只好和平解決,不復與爭。此次由宮監到來,傳說王美人如何得寵,如何生女,更令臧兒生歡。及聽到續聘次女一事,也樂得惟命是從,隨即受了金帛,又把次女改裝,打扮得齊齊整整,跟著宮監,出門上車。
好容易馳入東宮,乃姊早已待著,叮囑數語,便引見太子。太子見她體態輕盈,與乃姊不相上下,自然稱心合意,相得益歡。當夜開筵與飲,令姊妹花左右侍宴,約莫飲了十餘觥,酒酣興至,情不自持,王美人知情識趣,當即辭去。神女初會高唐,襄王合登巫峽,行雲布雨,其樂可知。比乃姊如何。說也奇怪,一點靈犀,透入子宮,竟爾絪縕化育,得孕麟兒。
十月滿足,產了一男,取名為越,就是將來的廣川王。
乃姊亦隨時進御,接連懷妊,偏只生女不生男,到了景帝即位這一年,景帝夢見一個赤彘,從天空中降下,雲霧迷離,直入崇芳閣中,及夢覺後,起游崇芳閣,尚覺赤雲環繞,彷彿龍形,當下召術士姚翁入問,姚翁謂兆主吉祥,閣內必生奇男,當為漢家盛主。景帝大喜,過了數日,景帝又夢見神女捧日,授與王美人,王美人吞入口中,醒後即告知王美人,偏王美人也夢日入懷,正與景帝夢兆相符。景帝料為貴兆,遂使王美人移居崇芳閣,改閣名為綺蘭殿,憑著那龍馬精神,與王美人諧歡竟夕,果得應了瑞征。待至七夕佳期,天上牛女相會,人間麟趾呈祥,王美人得生一子,英聲初試,便是不凡。景帝嘗夢見高祖,叫他生子名彘,又因前時夢彘下降,遂取王美人子為彘。嗣因彘字取名,究屬不雅,乃改名為徹。王美人生徹以後,竟不復孕,那妹子卻迭生四男,除長男越外,尚有寄乘舜三人,後皆封王。事且慢表。
且說王美人生徹時,景帝已有數男,栗姬生子最多,貌亦可人,卻是王美人的情敵。景帝本愛戀栗姬,與訂私約,俟姬生一子,當立為儲君。後來栗姬連生三男,長名榮,次名德,又次名閼。德已封為河間王,閼亦封為臨江王,見五十三回。只有榮未受封,明明是為立儲起見。偏經王家姊妹,連翩引入,與栗姬爭寵鬥妍,累得栗姬非常憤恨。王美人生下一徹,卻有許多瑞兆相應,栗姬恐他立為太子,反致己子失位,所以格外獻媚,力求景帝踐言。景帝既欲立榮,又欲立徹,遷延了兩三年,尚難決定。惟禁不住栗姬催促,絮聒不休,而且舍長立幼,也覺不情,因此決意立榮,但封徹為膠東王。見前回。
是時館陶長公主嫖,為景帝胞姊,適堂邑侯陳午為妻,生有一女,芳名叫做阿嬌。長公主欲配字太子,使人向栗姬示意,總道是輩分相當,可一說便成。偏偏栗姬不願聯姻,竟至復絕。原來長公主出入宮闈,與景帝誼屬同胞,素來親昵,凡後宮許多妾媵,都奉承長公主,求她先容,長公主不忍卻情,免不得代為薦引。樂得做人情。獨栗姬素來妒忌,聞著長公主時進美人,很為不平,所以長公主為女議婚,便不顧情誼,隨口謝絕。長公主惱羞成怒,遂與栗姬結下冤仇。統是婦人意見。那王美人卻趁此機會,聯絡長公主,十分巴結。兩下相遇,往往敘談竟日,無語不宣。長公主說及議婚情事,尚有恨聲,王美人樂得湊奉,只說自己沒福,不能得此佳婦。長公主隨口接說,願將愛女阿嬌,與徹相配,王美人巴不得有此一語,但口中尚謙言徹非太子,不配高親。語語反激,才情遠過栗姬。惹得長公主聳眉張目,且笑且恨道:「廢立常情,禍福難料,栗氏以為己子立儲,將來定得為皇太后。千穩萬當,那知還有我在,管教她兒子立儲不成!」王美人忙接入道:「立儲是國家大典,應該一成不變,請長公主不可多心!」再激一句更惡。長公主憤然道:「她既不中抬舉,我也無暇多顧了!」王美人暗暗喜歡,又與長公主申訂婚約,長公主方才辭去。王美人見了景帝,就說起長公主美意,願結兒女姻親。景帝以徹年較幼,與阿嬌相差數歲,似乎不甚相合,所以未肯遽允。王美人即轉喜為懮,又與長公主說明。長公主索性帶同女兒,相將入宮,適膠東王徹,立在母側。漢時分封諸王,年幼者多未就國。故徹尚在宮。長公主順手攜住,擁置膝上,就頂撫摩,戲言相問道:「兒願娶婦否?」徹生性聰明,對著長公主嬉笑無言。長公主故意指示宮女,問他可否合意?徹並皆搖首。至長公主指及己女道:「阿嬌可好麼?」徹獨笑著道:「若得阿嬌為婦,合貯金屋,甚好!甚好!」小兒生就老臉皮。長公主不禁大笑,就是王美人也喜動顏開。長公主遂將徹抱定,趨見景帝,笑述徹言。景帝當面問徹,徹自認不諱。景帝想他小小年紀,獨喜阿嬌,當是前生注定姻緣,不若就此允許,成就兒女終身大事,於是認定婚約,各無異言。長公主與王美人,彼此做了親母,情好尤深,一想報恨,一想奪嫡,兩條心合做一條心,都要把栗姬母子捽去。栗姬也有風聞,惟望自己做了皇后,便不怕他播弄。好幾年費盡心機,才把薄皇后擠落台下,正想自己登台,偏有兩位新親母,從旁擺佈,不使如願。這也是因果報應,弄巧反拙呢!
景帝方欲立栗姬為後,急得長公主連忙進讒,誣稱栗姬崇信邪術,詛咒妃嬙,每與諸夫人相會,往往唾及背後。量窄如此,恐一得為後,又要看見人彘的慘禍了!景帝聽及人彘二字,未免動心,遂踱至栗姬宮內,用言探試道:「我百年後,後宮諸姬,已得生子,汝應善為待遇,幸勿忘懷。」一面說,一面瞧著栗姬容顏,忽然改變,又紫又青,半晌不發一言。一味嫉妒,全無才具,怎能免人擠排。待了多時,仍然無語,甚且將臉兒背轉,遂致景帝忍耐不住,起身便走。甫出宮門,但聽裡面有哭罵聲,隱約有老狗二字。本想回身詰責,因恐徒勞口角,反失尊嚴,不得已忍氣而去。自是心恨栗姬,不願冊立。長公主又日來偵伺,或與景帝晤談,輒稱膠東王如何聰俊,如何孝順,景帝也以為然。並記起前時夢兆,多主吉祥,如或立為太子,必能纘承大統。此念一起,太子榮已是動搖,再加王美人格外謙和,譽滿六宮,越覺得栗姬母子,相形見絀了。
流光如駛,又是一年,大行官禮官。忽來奏請,說是子以母貴,母以子貴,今太子母尚無位號,應即冊為皇后。景帝瞧著,不禁大怒道:「這事豈汝等所宜言?」說著,即命將大行官論罪,拘系獄中,且竟廢太子榮為臨江王。條侯周亞夫,魏其侯竇嬰,先後諫諍,皆不見從。嬰本來氣急,謝病歸隱,只周亞夫仍然在朝,尋且因丞相陶青病免,即令亞夫代任,但禮貌反不及曩時,不過援例超遷罷了。看官聽說!景帝決然廢立,是為了大行一奏,疑是栗姬暗中主使,所以動怒。其實主使的不是栗姬,卻是爭寵奪嫡的王美人。王美人已知景帝怨恨栗姬,特囑大行奏請立後,為反激計,果然景帝一怒,立廢太子,只大行官為此下獄,枉受了數旬苦楚。後來王美人替他緩頰,才得釋放,總算僥倖免刑,那栗姬從此失寵,不得再見景帝一面,深宮寂寂,長夜漫漫,叫她如何不憤,如何不病,未幾又來了一道催命符,頓將栗姬芳魂,送入冥府!看官不必細猜,便可知徹為太子,王美人為皇后,是送死栗姬的催命符呢。
惟自太子榮被廢,至膠東王徹得為太子,中間也經過兩月有餘,生出一種波折,幾乎把兩親母的秘謀,平空打斷。還虧王氏母子,生就多福,任憑他人覬覦,究竟不為所奪,仍得暗地斡旋。看官欲知覬覦儲位的人物,就是景帝胞弟梁王武。梁王武前次入朝,景帝曾有將來傳位的戲言,被竇嬰從旁諫阻,掃興還梁。見五十三回。至七國平定,梁王武固守有功,得賜天子旌旗,出警入蹕,開拓國都睢陽城,約七十里,建築東苑方三百餘里,招延四方賓客,如齊人羊勝公孫詭鄒陽,吳人枚乘嚴忌,蜀人司馬相如等,陸續趨集,侍宴東苑,稱盛一時。公孫詭更多詭計,不愧大名。常為梁王謀畫帝位,梁王倍加寵遇,任為中尉。及栗太子廢立時,梁王似預得風聞,先期入朝,靜覘內變,果然不到多日,儲君易位。梁王進謁竇太后,婉言乾請,意欲太后替他主張,訂一兄終弟及的新約,太后愛憐少子,自然樂從,遂召入景帝,再開家宴,酒過數巡,太后顧著景帝道:「我已老了,能有幾多年得生世間,他日梁王身世,所托惟兄。」景帝聞言避席,慌忙下跪道:「謹遵慈命!」太后甚喜,即命景帝起來,仍復歡宴。直至三人共醉,方罷席而散。既而景帝酒醒,自思太后所言,寓有深意,莫非因我廢去太子,即將梁王接替不成。因特召入諸大臣,與他密議所聞。太常袁盎首答道:「臣料太后意思,實欲立梁王為儲君,但臣決以為不可行!」景帝復問及不可行的理由,盎復答道:「陛下不聞宋宣公麼?宋宣公見春秋時代。不立子殤公,獨立弟穆公,後來五世爭國,禍亂不絕。小不忍必亂大謀,故春秋要義,在大居正,傳子不傳弟,免得亂統。」說到此語,群臣並齊聲贊成。景帝點首稱是,遂將袁盎所說,轉白太后。太后雖然不悅,但也無詞可駁,只得罷議。梁王武不得逞謀,很是懊惱,復上書乞賜容車地,由梁國直達長樂宮。當使梁民築一甬道,彼此相接,可以隨時通車,入覲太后,這事又是一大奇議,自古罕聞。景帝將原書頒示群臣,又由袁盎首先反對,力為駁斥。景帝依言,拒復梁王,且使梁王歸國。梁王聞得兩番計策,都被袁盎打消,恨不得手刃袁盎,只因有詔遣歸,不便再留,方怏怏回國去了。
景帝遂立王美人為皇后,膠東王徹為皇太子,一個再醮的民婦,居然得入主中宮,若非福命生成,怎有這番幸遇!可見姚翁所言,確是不誣。還有小王美人息姁,亦得進位夫人,所生長子越與次子寄,已有七齡,並為景帝所愛,擬皆封王。到了景帝改元的第二年,景帝三次改元,第一次計七年,第二次計六年,第三次計三年,史稱第二次為中元年,末次為後元年。即命越王廣川,寄王膠東,尚有乘舜二幼子,後亦授封清河常山二王。可惜息姁享年不永,未及乃姊福壽,但也算是一個貴命了。話休敘煩。
且說太子榮,既失儲位,又喪生母,沒奈何辭行就國,往至江陵。江陵就是臨江國都,本是栗姬少子閼分封地,見前文。閼已夭逝,榮適被黜,遂將臨江封榮。榮到國甫及年餘,因王宮不甚寬敞,特擬估工增築。宮外苦無隙地,只有太宗文皇帝廟垣,與宮相近,尚有餘地空著,可以造屋,榮不顧後慮,乘便構造。偏被他人告發,說他侵占宗廟餘地,無非投阱下石。景帝乃征令入都。榮不得不行,就在北門外設帳祖祭,即日登程。相傳黃帝子累祖,壯年好游,致死道中,後人奉為行神。一說系共工氏子修。每遇出行,必先設祭,因此叫作祖祭。榮已祭畢,上車就道,驀聽得豁喇一聲,車軸無故自斷,不由的吃了一驚,只好改乘他車。江陵父老,因榮撫治年餘,卻還仁厚愛民,故多來相送。既見榮車斷軸,料知此去不祥,相率流涕道:「我王恐不復返了!」榮別了江陵百姓,馳入都中,當有詔旨傳將出來,令榮至中尉處待質。冤冤相湊,碰著了中尉郅都,乃是著名的酷吏,綽號蒼鷹,朝臣多半側目,獨景帝說他不避權貴,特加倚任。這大約是臭味相投,別有賞心呢!句中有刺。
先是後宮中有一賈姬,色藝頗優,也邀主眷。景帝嘗帶她同游上苑,賞玩多時,賈姬意欲小便,自往廁所,突有野彘從獸欄竄出,向廁闖入。景帝瞧著,不禁著忙,恐怕賈姬受傷,急欲派人往救。郅都正為中郎將,侍駕在旁,見景帝顧視左右,面色倉皇,卻故意把頭垂下,佯作不見。景帝急不暇擇,竟拔出佩劍,自去搶救,郅都偏趨前數步,攔住景帝,伏地啟奏道:「陛下失一姬又有一姬,天下豈少美婦人?若陛下自去冒險,恐對不住宗廟太后,奈何為一婦人,不顧輕重呢!」景帝乃止,俄而野彘退出,賈姬也即出來,幸未受傷,當由景帝挈她登輦,一同還宮。適有人將郅都諫諍,入白太后,太后嘉他知義,賞賜黃金百斤。景帝亦以都為忠,加賜百金,嗣是郅都稱重朝廷。也虧賈姬不加妒忌,才得厚賜。既而濟南有一瞷氏大族,約三百餘家,橫行邑中,有司不敢過問。景帝聞知,特命郅都為濟南守,令他往治。都一到濟南,立即派兵往捕,得瞷氏首惡數人,斬首示眾,餘皆股栗,不敢為非。約莫過了一年,道不拾遺,濟南大治,連鄰郡都憚他聲威,景帝乃召為中尉。
都再入國門,豐裁越峻,就是見了丞相周亞夫,亦只一揖,與他抗禮。亞夫卻也不與計較。及臨江王榮,征詣中尉,都更欲借此申威,召至對簿,裝起一張黑鐵面孔,好似閻羅王一般。榮究竟少年,未經大獄,見著郅都這副面目,已嚇得魂膽飛揚,轉思母死弟亡,父已失愛,餘生也覺沒趣,何苦向酷吏乞憐,不若作書謝過,自殺了事。主意已定,乃旁顧府吏,欲借取紙筆一用,那知又被郅都喝阻,竟叱令皂役,把他牽回獄中。還是魏其侯竇嬰,聞悉情形,取給紙筆,榮寫就一封絕命書,托獄吏轉達景帝,一面解帶懸樑,自縊而亡。卻是可憐!獄吏報知郅都,都並不驚惶,但取榮遺書呈入。景帝覽書,卻也沒有甚麼哀戚,只命將王禮殮葬,予諡曰閔,待至出葬藍田,偏有許多燕子,替他銜泥,加置冢上。途人見之,無不驚歎,共為臨江王呼冤。小子有詩歎道:
入都拚把一身捐,玉碎何心望瓦全?
底事蒼鷹心太狠,何如燕子尚知憐!
竇嬰聞報,代為不平,便即入奏太后。欲知太后曾否加憐,待下回詳細說明。
薄皇后為栗姬所排,無辜被廢,而王美人又伺栗姬之後,並栗太子而捽去之,天道好還,何報應之巧耶?獨怪景帝為守成令主,乃為二三婦人所播弄,無故廢後,是為不義﹔無端廢子,是為不慈。且王美人為再醮之婦,名節已失,亦不宜正位中宮,為天下母,君一過多矣,況至再至三平!太子榮既降為臨江王,欲求免禍,務在小心,舊有王宮,居之可也,必欲鳩工增築,致有侵及宗廟之嫌,未免自貽伊戚。但鼂錯穿廟垣而猶得無辜,臨江王侵廟地而即致加罪,誰使蒼鷹,迫諸死地?謂其非冤,不可得也。夫有栗太子之冤死,益足見景帝之忍心,蘇穎濱謂其忌刻少恩,豈過毀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30 11:26:23
第五十七回 索罪犯曲全介弟 賜肉食戲弄條侯
卻說竇嬰入謁太后,報稱臨江王冤死情形,竇太后究屬婆心,不免泣下,且召入景帝,命將郅都斬首,俾得雪冤。景帝含糊答應,及退出外殿,又不忍將都加誅,但令免官歸家。未幾又想出一法,潛調都為雁門太守。雁門為北方要塞,景帝調他出去,一是使他離開都邑,免得母后聞知,二是使他鎮守邊疆,好令匈奴奪氣。果然郅都一到雁門,匈奴兵望風卻退,不敢相逼。甚至匈奴國王,刻一木偶,狀似郅都,令部眾用箭射像,部眾尚覺手顫,迭射不中。這可想見郅都聲威,得未曾有哩!匈奴本與漢朝和親,景帝五年,也曾仿祖宗遺制,將宗室女充作公主,遣嫁出去,但番眾總不肯守靜,往往出沒漢邊,時思侵掠。自從郅都出守,舉國相戒,膽子雖怯,心下總是不甘,便由中行說等定計,遣使入漢,只說郅都虐待番眾,有背和約。景帝也知匈奴逞刁,置諸不問。偏被竇太后得知,大發慈威,怒責景帝敢違母命,仍用郅都,內擾不足,還要叫他虐待外人,真正豈有此理!今惟速誅郅都,方足免患。景帝見母后動怒,慌忙長跪謝過,並向太后哀求道:「郅都實是忠臣,外言不足輕信,還乞母后貸他一死,以後再不輕用了!」太后厲聲道:「臨江王獨非忠臣麼?為何死在他手中,汝若再不殺都,我寧讓汝!」這數句怒話,說得景帝擔當不起,只好勉依慈命,遣人傳旨出去,把郅都置諸死刑。都為人頗有奇節,居官廉正,不受饋遺,就使親若妻孥,也所不顧,但氣太急,心太忍,終落得身首兩分,史家稱為酷吏首領,實是為此。持平之論。
景帝得使臣還報,尚是歎惜不已。忽聞太常袁盎,被人刺死安陵門外,還有大臣數人,亦皆遇害。景帝不待詳查,便顧語左右道:「這定是梁王所為,朕憶被害諸人,統是前次與議諸人,不肯贊成梁王,所以梁王挾恨,遣人刺死﹔否則盎有他仇,盎死便足了事,何故牽連多人呢!」說著,即令有司嚴捕刺客,好幾日不得拿獲。惟經有司悉心鉤考,查得袁盎屍旁,遺有一劍,此劍柄舊鋒新,料經工匠磨洗,方得如此,當下派乾吏取劍過市,問明工匠,果有一匠承認,謂由梁國郎官,曾令磨擦生新。乾吏遂復報有司,有司復轉達景帝,景帝立遣田叔呂季主兩人,往梁索犯,田叔曾為趙王張敖故吏,經高祖特別賞識,令為漢中郡守,見前文。在任十餘年,方免職還鄉。景帝因他老成練達,復召令入朝,命與呂季主同赴梁都。田叔明知刺盎首謀,就是梁王,但梁王系太后愛子,皇上介弟,如何叫他抵罪?因此降格相求,姑把梁王撇去,唯將梁王倖臣公孫詭羊勝,當作案中首犯,先派隨員飛馳入梁,叫他拿交詭勝兩人。詭勝是梁王的左右手,此次遣賊行刺,原是兩人教唆出來,梁王方嘉他有功,待遇從隆,怎肯將他交出?反令他匿居王宮,免得漢使再來捕拿。田叔聞梁王不肯交犯,乃持詔入梁,責令梁相軒邱豹及內史韓安國等,拿緝詭勝兩犯,不得稽延。這是旁敲側擊的法門,田叔不為無見。軒邱豹是個庸材,碌碌無能,那裡捕得到兩犯?只有韓安國材識,遠過軒邱豹,卻是有些能耐,從前吳楚攻梁,幸賴安國善守,才得保全。見五十四回。還有梁王僭擬無度,曾遭母兄詰責,也虧安國入都斡旋,求長公主代為洗刷,梁王方得無事。此數語是補敘前文之闕。後來安國為詭勝所忌,搆陷下獄,獄吏田甲,多方凌辱,安國慨然道:「君不聞死灰復燃麼?」田甲道:「死灰復燃,我當撒尿澆灰!」那知過了數旬,竟來了煌煌詔旨,說是梁內史出缺,應用安國為內史。梁王不敢違詔,只好釋他出獄,授內史職,慌得田甲不知所措,私下逃去。安國卻下令道:「甲敢棄職私逃,應該滅族!」甲聞令益懼,沒奈何出見安國,肉袒叩頭,俯伏謝罪。這也是小人慣技。安國笑道:「何必出此!請來撒尿!」甲頭如搗蒜,自稱該死。安國復笑語道:「我豈同汝等見識,徒知侮人?汝幸遇我,此後休得自誇!」甲惶愧無地,說出許多感恩悔過的話兒,安國不復與較,但令退去,仍復原職。甲始拜謝而出。從此安國大度,稱頌一方。惟至刺盎獄起,詭勝二人,匿居王宮,安國不便入捕,又無從卸責。躊躇數日,乃入白梁王道:「臣聞主辱臣死,今大王不得良臣,竟遭摧辱,臣情願辭官就死!」說著,淚下數行,梁王詫異道:「君何為至此?」安國道:「大王原系皇帝親弟,但與太上皇對著高帝,與今上對著臨江王,究係誰親?」梁王應聲道:「我卻勿如。」安國道:「高帝嘗謂提三尺劍,自取天下,所以太上皇不便相制,坐老抵陽。臨江王無罪被廢,又為了侵地一案,自殺中尉府。父子至親,尚且如此,俗語有雲,雖有親父,安知不為虎?雖有親兄,安知不為狼?今大王列在諸侯,聽信邪臣,違禁犯法,天子為著太后一人,不忍加罪,使交出詭勝二人,大王尚力為袒護,未肯遵詔,恐天子一怒,太后亦難挽回。況太后亦連日涕泣,惟望大王改過,大王尚不覺悟,一旦太后晏駕,大王將攀援何人呢?」怵以利害,語婉而切。梁王不待說畢,已是淚下,乃入囑詭勝,令他自圖。詭勝無法求免,只得仰藥畢命。梁王命將兩人屍首,取示田叔呂季主,田呂樂得留情,好言勸慰。但尚未別去,還要探刺案情,梁王不免加懮,意欲選派一人,入都轉圜,免得意外受罪。想來想去,只有鄒陽可使,乃囑令入都,並取給千金,由他使用,鄒陽受金即行。這位鄒陽的性格,卻是忠直豪爽,與公孫詭羊勝不同,從前為了詭勝不法,屢次諫諍,幾被他構成大罪,下獄論死。虧得才華敏贍,下筆千言,自就獄中繕成一書,呈入梁王,梁王見他詞旨悱惻,也為動情,因命釋出獄中,照常看待。陽卻不願與詭勝同事,自甘恬退,厭聞國政。至詭勝伏法,梁王始知陽有先見,再三慰勉,浼他入都調護,陽無可推諉,不得不勉為一行。既入長安,探得後兄王信,方蒙上寵,遂托人介紹,踵門求見,信召入鄒陽,猝然問道:「汝莫非流寓都門,欲至我處當差麼?」鄒陽道:「臣素知長君門下,人多如鯽,不敢妄求使令。信系後兄,時人號為長君,故陽亦援例相稱。今特竭誠進謁,願為長君預告安危。」信始竦然起座道:「君有何言?敢請明示!」陽又說道:「長君驟得貴寵,無非因女弟為後,有此幸遇。但禍為福倚,福為禍伏,還請長君三思。」長君聽了,暗暗生驚。原來王皇后善事太后,太后因後推恩,欲封王信為侯。嗣被丞相周亞夫駁議,說是高祖有約,無功不得封侯,乃致中止。這也是補敘之筆。今陽來告密,莫非更有意外禍變,為此情急求教,忙握著陽手,引入內廳,仔細問明。陽即申說道:「袁盎被刺,案連梁王,梁王為太后愛子,若不幸被誅,太后必然哀戚,因哀生憤,免不得遷怒豪門。長君功無可言,過卻易指,一或受責,富貴恐不保了。」庸人易驕亦易懼,故陽多恫嚇語。長君被他一嚇,越覺著忙,皺眉問計。陽故意擺些架子,令他自思,急得王信下座作揖,幾乎欲長跪下去。陽始從容攔阻,向他獻議道:「長君欲保全祿位,最好是入白主上,毋窮梁事,梁王脫罪,太后必深感長君,與共富貴,何人再敢搖動呢!」信展顏為笑道:「君言誠是,惟主上方在盛怒,應如何進說主上,方可挽回?」連說話都要教他,真是一個笨伯!陽說道:「長君何不援引舜事,舜弟名象,嘗欲殺舜,及舜為天子,封象有庳,自來仁人待弟,不藏怒,不宿怨,只是親愛相待,毫無怨言,今梁王頑不如象,應該加恩赦宥,上效虞廷,如此說法,定可挽回上怒了。」信乃大喜,待至鄒陽辭出,便入見景帝,把鄒陽所教的言語,照述一遍,只不說出是受教鄒陽。景帝喜信能知舜事,且自己好摹仿聖王,當然合意,遂將怨恨梁王的意思,消去了一大半。可巧田叔呂季主,查完梁事,回京復命,路過霸昌廄,得知宮中消息,竇太后為了梁案,日夜懮泣不休,田叔究竟心靈,竟將帶回案卷,一律取出,付諸一炬。呂季主大為驚疑,還欲搶取,田叔搖手道:「我自有計,決不累君!」季主乃罷。待至還朝,田叔首先進謁,景帝亟問道:「梁事已辦了否?」田叔道:「公孫詭羊勝實為主謀,現已伏法,可勿他問。」景帝道:「梁王是否預謀?」田叔道:「梁王亦不能辭責,但請陛下不必窮究。」景帝道:「汝二人赴梁多日,總有查辦案冊,今可帶來否?」田叔道:「臣已大膽毀去了。試想陛下只有此親弟,又為太后所愛,若必認真辦理,梁王難逃死罪,梁王一死,太后必食不甘味,寢不安席,陛下有傷孝友,故臣以為可了就了,何必再留案冊,株累無窮。」景帝正懮太后哭泣不安,聽了田叔所奏,不禁心慰道:「我知道了。君等可入白太后,免得太后懮勞。」田叔乃與呂季主進謁太后,見太后容色憔悴,面上尚有淚痕,便即稟白道:「臣等往查梁案,梁王實未知情,罪由公孫詭羊勝二人,今已將二人加誅,梁王可安然無事了。」太后聽著,即露出三分喜色,慰問田叔等勞苦,令他暫且歸休。田叔等謝恩而退。呂季主好似寄生蟲。從此竇太后起居如故。景帝以田叔能持大體,拜為魯相。田叔拜辭東往。梁王武卻謝罪西來。梁臣茅蘭,勸梁王輕騎入關,先至長公主處,寓居數日,相機入朝。梁王依議,便將從行車馬,停住關外,自己乘著布車,潛入關中,至景帝聞報,派人出迎,只見車騎,不見梁王,慌忙還報景帝。景帝急命朝吏,四出探尋,亦無下落。正在驚疑的時候,突由竇太后趨出,向景帝大哭道:「皇帝果殺我子了!」不脫婦人腔調。景帝連忙分辯,竇太后總不肯信。可巧外面有人趨入,報稱梁王已至闕下,斧鑕待罪。景帝大喜,出見梁王,命他起身入內,謁見太后。太后如獲至寶,喜極生悲,梁王亦自覺懷慚,極口認過。景帝不咎既往,待遇如初,更召梁王從騎一律入關。梁王一住數日,因得鄒陽報告,知是王信代為調停,免不得親去道謝。兩人一往一來,周旋數次,漸覺情投意合,暢敘胸襟。王信為了周亞夫阻他侯封,心中常存芥蒂,就是梁王武,因吳楚一役,亞夫堅壁不救,也引為宿嫌。兩人談及周丞相,並不禁觸起舊恨,想要把他除去。梁王初幸脫罪,又要報復前嫌,正是江山可改,本性難移。因此互相密約,雙方進言。王信靠著皇后勢力,從中媒櫱,梁王靠著太后威權,實行讒誣。景帝只有個人知識,那禁得母妻弟舅,陸續蔽惑,自然不能無疑。況栗太子被廢,及王信封侯時,亞夫並來絮■,也覺厭煩,所以對著亞夫,已有把他免相的意思。不過記念舊功,一時未便開口,暫且遷延。並因梁王未知改過,仍向太后前搬弄是非,總屬不安本分,就使要將亞夫免職,亦須待他回去,然後施行。梁王扳不倒亞夫,且見景帝情意濅衰,也即辭行回國,不復逗留。景帝巴不得他離開面前,自然准如所請,聽令東歸。會因匈奴部酋徐盧等六人,叩關請降,景帝當然收納,並欲封為列侯。當下查及六人履歷,有一個盧姓降酋,就是前叛王盧綰孫,名叫它人。綰前降匈奴,匈奴令為東胡王。見前文。嗣欲乘間南歸,終不得志,鬱鬱而亡。至呂後稱制八年,綰子潛行入關,詣闕謝罪,呂後頗嘉他反正,命寓燕邸,擬為置酒召宴,不料一病不起,大命告終,遂至綰妻不得相見,亦即病死。惟綰孫它人,尚在匈奴,承襲祖封,此時亦來投降。景帝為招降起見,擬將六人均授侯封,偏又惹動了丞相周亞夫,入朝面諫道:「盧它人系叛王後裔,應該加罪,怎得受封?就是此外番王,叛主來降,也是不忠,陛下反封他為侯,如何為訓!」景帝本已不悅亞夫,一聞此言,自覺忍耐不住,勃然變色道:「丞相議未合時勢,不用不用!」亞夫討了一場沒趣,悵悵而退。景帝便封盧它人為惡谷侯,餘五人亦皆授封。越日即由亞夫呈入奏章,稱病辭官,景帝也不挽留,准以列侯歸第,另用桃侯劉舍為丞相。捨本姓項,乃父名襄,與項伯同降漢朝,俱得封侯,賜姓劉氏。襄死後,由舍襲爵,頗得景帝寵遇,至是竟代為丞相。舍實非相材,幸值太平,國家無事,恰也好敷衍過去。一年一年又一年,已是景帝改元後六年,舍自覺閒暇,乃迎合上意,想出一種更改官名的條議,錄呈景帝。先是景帝命改郡守為太守,郡尉為都尉。又減去侯國丞相的丞字,但稱為相。舍擬改稱廷尉為大理,奉常為太常,典客為大行,後又改名為大鴻臚。治粟內史為大農,後又改名大司農。將作少府為將作大匠,主爵中尉為都尉,後又改名右扶風。長信詹事為長信少府,將行為大長秋,九行為行人,景帝當即准議。未幾又改稱中大夫為衛尉,但改官名何關損益,我國累代如此,至今尚仍是習,令人不解。總算是劉舍的相績。挖苦得妙。梁王武聞亞夫免官,還道景帝信用己言,正好入都親近,乃復乘車入朝。竇太后當然歡喜,惟景帝仍淡漠相遭,虛與應酬。梁王不免失望,更上書請留居京中,侍奉太后,偏又被景帝駁斥,梁王不得不歸。歸國數月,常悶悶不樂,趁著春夏交界,草木向榮,出獵消遣,忽有一人獻上一牛,奇形怪狀,背上生足,惹得梁王大加驚詫。罷獵回宮,驚魂未定,致引病魔,一連發了六日熱症,服藥無靈,竟爾逝世。訃音傳到長安,竇太后廢寢忘餐,悲悼的了不得,且泣且語道:「皇帝果殺我子了!」回應一筆,見得太后溺愛,只知梁王,不知景帝。景帝入宮省母,一再勸慰,偏太后全然不睬,只是臥牀大哭,或且痛責景帝,說他逼歸梁王,遂致畢命。景帝有口難言,好似啞子吃黃連,說不出的苦悶,沒奈何央懇長公主,代為勸解。長公主想了一策,與景帝說明,景帝依言下詔,賜諡梁王武為孝王,並分梁地為五國,盡封孝王子五人為王,連孝王五女,亦皆賜湯沐邑。太后聞報,乃稍稍解懮,起牀進餐,後來境過情遷,自然漸忘。總計梁王先封代郡,繼遷梁地,做了三十五年的藩王。擁資甚巨,坐享豪華,歿後查得梁庫,尚剩黃金四十餘萬斤,其他珍玩,價值相等,他還不自知足,要想窺竊神器,終致失意亡身。惟平生卻有一種好處,入謁太后,必致敬盡禮,不敢少違。就是在國時候,每聞太后不豫,亦且食旨不甘,聞樂不樂,接連馳使請安,待至太后病癒,才復常態。賜諡曰孝,並非全出虛誣呢。孝為百行先,故特別提敘。
梁王死後,景帝又復改元,史稱為後元年。平居無事,倒反記起梁王遺言,曾說周亞夫許多壞處,究竟亞夫行誼,優劣如何,好多時不見入朝,且召他進來,再加面試。如或亞夫舉止,不如梁王所言,將來當更予重任,也好做個顧命大臣,否則還是預先除去,免貽後患。主見已定,便令侍臣宣召亞夫,一面密囑御廚,為賜食計。亞夫雖然免相,尚住都中,未嘗還沛。一經奉召,當即趨入,見景帝兀坐宮中,行過了拜謁禮,景帝賜令旁坐,略略問答數語,便由御廚搬進酒肴,擺好席上。景帝命亞夫侍食,亞夫不好推辭,不過席間並無他人,只有一君一臣,已覺有些驚異,及顧視面前,僅一酒巵,並無匕箸,所陳肴饌,又是一塊大肉,餘無別物,暗思這種辦法,定是景帝有意戲弄,不覺怒意勃發,顧視尚席道:尚席是主席官名。「可取箸來。」尚席已由景帝預囑,假作癡聾,立著不動。亞夫正要再言,偏景帝向他笑語道:「這還未滿君意麼?」說得亞夫又恨又愧,不得已起座下跪,免冠稱謝。景帝才說了一個起字,亞夫便即起身,掉頭逕出。也太率性。景帝目送亞夫出門,喟然太息道:「此人鞅鞅,與怏字通。非少主臣。」誰料你這般猜忌!亞夫已經趨出,未及聞知,回第數日,突有朝使到來,叫他入廷對簿。亞夫也不知何因,只好隨吏入朝。這一番有分教:
烹狗依然循故轍,鳴雌畢竟識先機。漢高祖曾封許負為鳴雌亭侯。
究竟亞夫犯著何罪,待看下回便知。
若孔子嘗殺少正卯,不失為聖,袁盎亦少正卯之流亞也,殺之亦宜。然孔子之殺少正卯,未嘗不請命魯君,梁王武乃為盜賊之行,潛遣刺客以斃之,例以擅殺之罪,夫復何辭!但梁王為竇太后愛子,若有罪即誅,是大傷母后之心,倘母以懮死,景帝不但負殺弟之名,且並成逼母之罪矣!賢哉田叔,移罪於公孫詭羊勝,悉毀獄辭,還朝復命,片言悟主,此正善處人母子兄弟之間。而曲為調護者也。若周亞夫之忠直,遠出袁盎諸人之上,盎之示直,偽也,亞夫之主直,誠也,盎以口舌見幸,而亞夫以功業成名,社稷之臣也,猶將十世宥之,以勸能者,乃以直諫忤旨,賜食而不置箸,信讒而即召質,卒致柱石忠臣,無端餓死,庸非冤乎!黃鐘毀棄,瓦釜雷鳴,古今殆有同慨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30 11:26:43
第五十八回 嗣帝祚董生進三策 應主召申公陳兩言
卻說周亞夫到了大廷,已由景帝派出問官,責令亞夫對簿,且取出一封告密原書,交與閱看。亞夫覽畢,全然沒有頭緒,無從對答。原來亞夫子恐父年老,預備後事,特向尚方掌供御用食物之官。買得甲楯五百具,作為他時護喪儀器。尚方所置器物,本有例禁,想是亞夫子貪佔便宜,秘密托辦,一面飭傭工運至家中,不給佣錢。傭工心中懷恨,竟說亞夫子偷買禁物,意圖不軌,背地裡上書告密。景帝方深忌亞夫,見了此書,正好作為罪證,派吏審問,其實亞夫子未嘗稟父,亞夫毫不得知,如何辯說,問官還道他倔強負氣,復白景帝。景帝怒罵道:「我亦何必要他對答呢?」遂命將亞夫移交大理。即廷尉,見前。亞夫子聞知,慌忙過視,見乃父已入獄中,才將原情詳告。亞夫也不暇多責,付之一歎。及大理當堂審訊,竟向亞夫問道:「君侯何故謀反?」亞夫方答辯道:「我子所買,乃係葬器,怎得說是謀反呢!」大理又譏笑道:「就使君侯不欲反地上,也是欲反地下,何必諱言!」亞夫生性高傲,怎禁得這般揶揄,索性瞑目不言,仍然還獄。一連餓了五日,不願進食,遂致嘔血數升,氣竭而亡,適應了許負的遺言。命也何如。
景帝聞亞夫餓死,毫不賻贈,但更封亞夫弟堅為平曲侯,使承絳侯周勃遺祀。那皇后親兄王長君,卻得從此出頭,居然受封為蓋侯了。莫非縈私!獨丞相劉舍,就職五年,濫竽充數,無甚補益,景帝也知他庸碌,把他罷免,升任御史大夫衛綰為丞相。綰系代人,素善弄車,得寵文帝,由郎官遷授中郎將,為人循謹有餘,幹練不足。景帝為太子時,曾召文帝侍臣,同往宴飲,惟綰不應召,文帝越加器重。謂綰居心不貳,至臨崩時曾囑景帝道:「衛綰忠厚,汝應好生看待為是!」景帝記著,故仍使為中郎將。未幾出任河間王太傅,吳楚造反,綰奉河間王命,領兵助攻,得有戰功,因超拜中尉,封建陵侯。嗣復徙為太子太傅,更擢為御史大夫。劉舍免職,綰循資升任,也不過照例供職,無是無非。至御史大夫一職,卻用了南陽人直不疑。不疑也做過郎官,郎官本無定額,並皆宿衛宮中,人數既多,退班時輒數人同居,呼為同舍。會有同舍郎告歸,誤將別人金錢攜去,失金的郎官,還道是不疑盜取,不疑並不加辯,且措資代償。未免矯情。嗣經同舍郎假滿回來,仍將原金送還失主,失主大慚,忙向不疑謝過。不疑才說明意見,以為大眾蒙謗,寧我受誣,於是眾人都稱不疑為長老。及不疑遷任中大夫,又有人譏他盜嫂無行,徒有美貌。不疑仍不與較,但自言我本無兄,從來也因從擊吳楚得封塞侯,兼官衛尉,衛綰為相,不疑便超補御史大夫,兩人都自守本分,不敢妄為。但欲要他治國平天下,卻是相差得多呢!斷煞兩人。
景帝又用寧成為中尉。寧成專尚嚴酷,比郅都還要辣手,曾做過濟南都尉,人民疾首,並且居心操行,遠不及郅都的忠清。偏景帝視為能吏,叫他主持刑政,正是嗜好不同,別具見解。看他詔令中語,如疑獄加讞,景帝中五年詔令。治獄務寬,後元年詔令。也說得仁至義盡,可惜是徒有虛文,言與行違,就是戒修職事,後一年詔令。詔勸農桑,禁彩黃金珠玉,後三年詔令。亦未必臣民逖聽,一道同風。可見景帝所為,遠遜乃父,史家以文景並稱,未免失實。不過與民休息,無甚紛更,還算有些守成規範。到了後三年孟春,猝然遇病,竟致崩逝,享壽四十有八,在位一十六年。遺詔賜諸侯王列侯馬各二駟,吏二千石,各黃金二斤,民戶百錢,出宮人歸家,終身不復役使,作為景帝身後隆恩。
太子徹嗣皇帝位,年甫十有六歲,就是好大喜功、比跡秦皇的漢武帝。回顧本書第一回。尊皇太后竇氏為太皇太后,皇后王氏為皇太后,上先帝廟號為孝景皇帝,奉葬陽陵。武帝未即位時,已娶長公主女陳阿嬌為妃,此時尊為天子,當然立陳氏為皇后。金屋貯嬌,好算如願。又尊皇太后母臧兒為平原君,連臧兒所生子田蚡田勝,亦予榮封。蚡為武安侯,勝為周陽侯。臧兒改嫁田氏,已與王氏相絕,田氏二子怎得無功封侯?即此已見武帝不遵祖制。所有丞相御史等人,暫仍舊職,未幾已將改年。向來新皇嗣統,應該就先帝崩後,改年稱元,以後便按次遞增,就使到了一百年,也沒有再三改元等事。自文帝誤信新埋平候日再中,乃有二次改元的創聞。見五十一回。景帝未知乾盅,還要踵事增華,索性改元三次,史家因稱為前元中元後元,作為區畫。武帝即位一年,照例改元,本不足怪,惟後來且改元十餘次,有司曲意獻諛,謂改元宜應天瑞,當用瑞命紀元,選取名號,因此從武帝第一次改元為始,迭用年號相系。元年年號,叫作建元,這是在武帝元鼎三年時新作出來,由後追前,各系年號,後人依書編敘,就稱武帝第一年為建元元年。看官須知年號開始,創自武帝,也是一種特別紀念,垂為成例呢。標明始事,應有之筆。
武帝性喜讀書,雅重文學,一經踐祚,便頒下一道詔書,命丞相御史列侯郡守諸侯相等,舉薦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之士。於是廣川人董仲舒,菑川人公孫弘,會稽人嚴助,以及各處有名儒生,並皆被選,同時入都,差不多有百餘人。武帝悉數召入,親加策問,無非詢及帝王治要。一班對策士子,統皆凝神細思,屬筆成文,約莫有三五時,依次呈繳,陸續退出。武帝逐篇披覽,無甚合意,及看到董仲舒一卷,乃是詳論天人感應的道理,說得原原本本,計數千言。當即擊節稱賞,歎為奇文。原來仲舒少治《春秋》,頗有心得,景帝時已列名博士,下帷講誦,目不窺園,又閱三年有餘,功益精進。遠近學子,俱奉為經師。至是詣闕對策,正好把生平學識,抒展出來,果然壓倒群儒,特蒙知遇。武帝見他言未盡意。復加策問,至再至三。仲舒更迭詳對,統是援據《春秋》,歸本道學,世稱為天人三策,傳誦古今。小子無暇抄錄,但記得最後一篇,尤關重要,乃是請武帝崇尚孔子,屏黜異言。大略說是:
臣聞天者群物之祖,故遍復包含而無所殊。聖人法天而立道,亦溥愛而無私。春者天之所以生也,仁者君之所以愛也,夏者天之所以長也,德者君之所以養也,霜者天之所以殺也,刑者君之所以罰也,故孔子作《春秋》,上揆之天道,下質諸人情,書邦家之過,兼災異之變,以此見人之所為,其美惡之極,乃與天地流通,而往來相應,此亦言天之一端也。夫天令之謂命,命非聖人不行,質樸之謂性,性非教化不成,人欲之謂情,情非制度不節,是故古之王者,上謹於承天意,以順命也,下務明教化民,以成性也,正法度之宜,別上下之序,以防欲也。修此三者,而大本舉矣,人受命於天,固超然異於群生,故孔子曰:天地之性人為貴,明於天性,知自貴於物,然後知仁義,知仁義然後重禮節,重禮節然後安處善,安處善然後樂循理,樂循理然後謂之君子。臣又聞之:聚少成多,積小致巨,故聖人莫不以晻與暗字通。致明,以微致顯。是以堯發於諸侯,舜興於深山,非一日而顯也。蓋有漸以致之矣。言出於己,不可塞也。行發於身,不可掩也,言行之大者,君子所以動天地也,故盡小者大,慎微者著。積善在身,猶長日加益而人不知也,積惡在身,猶火之銷膏而人不見也,此唐虞之所以得令名,而桀紂之可為悼懼者也。夫樂而不亂,復而不厭者,謂之道。道者萬世無敝,敝者道之失也。夏尚忠,殷尚質,周尚文者,救敝之術,當用此也。道之大原出於天,天不變,道亦不變,是以禹繼舜,舜繼堯,三聖相授,而守一道,不待救也。由是觀之,繼治世者其道同,繼亂世者其道變,今大漢繼亂之後,若宜少損周之文致,用夏之忠者。夫古之天下,猶今之天下,共是天下,古大治而今遠不逮,安所繆盩而陵夷若是,意者有所失於古之道與?有所詭於天之理與?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齒者去其角,傅之翼者兩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古之所予祿者,不食於力,不動於末,與天同意者也。身寵而載高位,家溫而食厚祿,因乘富貴之資力。以與民爭利於下,民安能如之哉?民日被朘削,濅以大窮,死且不避,安能避罪,此刑罰之所以繁,而奸邪之所以不可勝者也。公儀子相魯,至其家,見織帛,怒而出其妻,食於舍而茹葵,慍而拔之,曰吾已食祿,又奪園夫紅女利乎?紅讀如工。夫皇皇求財利,嘗恐乏匱者,庶人之意也。皇皇求仁義,惟恐不能化民者,大夫之意也。易曰:負且乘,致寇至。言居君子之位,而為庶人之行者,禍患必至也。若居君子之位,當君子之行,則舍公儀休之相魯,無可為者矣。且臣聞《春秋》大一統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無以持一統,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並進。邪僻之說滅息,然後統紀可壹,法度可明,民乃知所從矣。
這篇文字,最合武帝微意。武帝年少氣盛,好高騖遠,要想大做一番事業,振古爍今,可巧仲舒對策,首在興學,次在求賢,最後進說大一統模範,請武帝崇正黜邪,規定一尊,正是武帝有志未逮,首思舉行,所以深相契合,大加稱賞。當下命仲舒為江都相,使佐江都王非。景帝子,見前。武帝既賞識仲舒,何不留為內用?丞相衛綰,聞得武帝嘉美仲舒,忙即迎合意旨,上了一本奏牘,說是各地所舉賢良,或治申韓學,申商韓非。或好蘇張言,無關盛治,反亂國政,應請一律罷歸。武帝自然准奏,除公孫弘嚴助諸人,素通儒學外,並令歸去,不得錄用。衛綰還道揣摩中旨,可以希寵固榮,保全祿位,那知武帝並不見重,反因他拾人牙慧,格外鄙夷。不到數月,竟將衛綰罷免,改用竇嬰為丞相。嬰系竇太后姪兒,竇太后嘗與景帝說及,欲令嬰居相位。景帝謂嬰沾沾自喜,量窄行輕,不合為相,所以終不見用。武帝也未嘗定欲相嬰,意中卻擬重任田蚡,不過因蚡資望尚淺,恐人不服,並且嬰是太皇太后的兄子,蚡乃皇太后的母弟,斟情酌理,亦應先嬰後蚡,所以使嬰代相,特命蚡為太尉。太尉一官,前時或設或廢,惟周勃父子,兩任太尉,及遷為丞相後,並將官職停罷。武帝復設此官,明明是位置田蚡起見。蚡雖曾學習書史,才識很是平常,只有性情乖巧,口才敏捷,乃是他的特長。自從武帝授為武安侯,他亦自知才具不足,廣招賓佐,預為計畫。入朝時乃滔滔奏對,議論動人,武帝墮入彀中,錯疑他才能邁眾,欲加大位。為此一誤,遂惹出後來許多波瀾,連竇嬰也要被他排擠,斷送性命,這且待後再表。
且說竇嬰田蚡,既握朝綱,揣知武帝好儒,也不得不訪求名士,推重耆英。適御史大夫直不疑免官,遂同舉代人趙綰繼任,並又薦入蘭陵人王臧,由武帝授為郎中令。趙王兩人,既已受任,便擬仿照古制,請設明堂辟雍。武帝也有此意,叫他詳考古制,採擇施行,兩人又同奏一本,說是臣師申公,稽古有素,應由特旨徵召,邀令入議。這申公就是故楚遺臣,與白生同諫楚王,被罰司舂。見五十三回。及楚王戊兵敗自焚,申公等自然免罪,各歸原籍。申公魯人,歸家授徒,獨重詩教,門下弟子,約千餘人。趙綰王臧,俱向申公受詩,知師飽學,故特從推薦。武帝風聞申公重名,立即派遣使臣,用了安車蒲輪,束帛加璧,迎聘申公。
申公已八十餘歲,杜門不出,此次聞有朝使到來,只好出迎。朝使傳述上意,齎交玉帛,申公見他禮意慇懃,不得不應召入都。既到長安,面見武帝,武帝見他道貌高古,格外加敬,當下傳諭賜坐,訪問治道,但聽申公答說道:「為治不在多言,但視力行何如。」兩語說完,便即住口。武帝待了半晌,仍不聞有他語,兩語夠了。暗思自己備著厚禮,迎他到來,難道叫他說此二語,便算了事,一時大失所望,遂不欲再加質問,但命他為大中大夫,暫居魯邸,妥議明堂辟雍,及改歷易服與巡狩封禪等禮儀。申公已料武帝少年喜事,行不顧言,所以開口提出二語,待他有問再答。嗣見武帝不復加詢,也即起身拜謝,退出朝門。趙綰王臧,引申公至魯邸,叩問明堂辟雍等古制,申公微笑無言。綰與臧雖未免詫異,但只道是遠來辛苦,不便遽問,因此請師休息,慢慢兒的提議。那知宮廷裡面,發生一大阻力,不但議事無成,還要闖出大禍,害得二人失職亡身,這真叫做冒昧進階,自取禍殃哩。
原來太皇太后竇氏,素好黃老,不悅儒術,嘗召入博士轅固取示老子書。轅固尚儒絀老,猝然答說道:「這不過家人常言,無甚至理。」竇太后發怒道:「難道定要司空城旦書麼?」固知太后語意,是譏儒教苛刻,比諸司空獄官,城旦刑法,因與私見不合,掉頭自退。固本善辯,從前與黃生爭論湯武,黃生主張放獄,固主張征誅,景帝頗袒固說﹔此番在竇太后前碰了釘子,還是不便力爭,方才退出。那竇太后怒氣未平,且因固不知謝過,欲加死罪,轉思罪無可援,不如使他入圈擊彘,俾彘咬死,省得費事。惡之欲其死,全是婦人私見。虧得景帝知悉,不忍固無端致死,特令左右借與利刃,方才將彘刺死。太后無詞可說,只得罷休。但每聞儒生起用,往往從中阻撓,所以景帝在位十六年,始終不重用儒生。及武帝嗣位,竇太后聞他好儒,大為不然,復欲出來干預。武帝又不便違忤祖母,所有朝廷政議,都須隨時請命。竇太后對著他事,卻也聽令施行,只有關係儒家法言,如明堂辟雍等種種制度,獨批得一文不值,硬加阻止。冒冒失失的趙綰,一經探悉,便入奏武帝道:「古禮婦人不得預政,陛下已親理萬凡,不必事事請命東宮!」處人骨肉之間,怎得如此直率!武帝聽了,默然不答。看官聽說!綰所說的東宮二字,乃是指長樂宮,為太皇太后所居。長樂宮在漢都東面,故稱東宮。詮釋明白,免致閱者誤會。自從綰有此一奏,竟被太皇太后聞知,非常震怒,立召武帝入內,責他誤用匪人。且言綰既崇尚儒術,怎得離間親屬?這明明是導主不孝,應該重懲。武帝尚想替綰護辯,只說丞相竇嬰,太尉田蚡,並言趙綰多才,與王臧一同薦入,所以特加重任。竇太后不聽猶可,聽了此語,越覺怒不可遏,定要將綰臧下獄,嬰蚡免官。武帝拗不過祖母,只好暫依訓令,傳旨出去,革去趙綰王臧官職,下吏論罪。擬俟竇太后怒解,再行釋放。偏竇太后指二人為新垣平,非誅死不足示懲,累得武帝左右為難。那知綰與臧已拚一死,索性自殺了事。倒也清脫。小子有詩歎道:
才經拜爵即遭災,禍患都從富貴來﹔
莫道文章憎命達,衒才便是殺身媒。
綰臧既死,竇太后還要黜免竇嬰田蚡。究竟嬰蚡曾否免官,待至下回再表。
武帝繼文景之後,慨然有為,首重儒生,而董仲舒起承其乏,對策大廷,裒然舉首。觀其三策中語,持論純正,不但非公孫弘輩可比,即賈長沙亦勿如也。武帝果有心鑒賞,應即留其補闕,胡為使之出相江都,是可知武帝之重儒,非真好儒也。第欲借儒生之詞藻,以文致太平耳。申公老成有識,一經召問,即以力行為勉,譬如對症發藥,先究病源,惜乎武帝之諱疾忌醫,而未由針砭也。就令無竇太后之阻力,亦烏有濟?董生去,串公歸,而偽儒雜進,漢治不可問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30 11:27:08
第五十九回 迎母姊親馳御駕 訪公主喜遇歌姬
卻說竇嬰田蚡,為了趙綰王臧,觸怒太皇太后,遂致波及,一同坐罪。武帝不能袒護,只得令二人免官。申公本料武帝有始無終,不過事變猝來,兩徒受戮,卻也出諸意外,隨即謝病免職,仍歸林下,所有明堂辟雍諸議,當然擱置,不煩再提。武帝別用栢至侯許昌為相,武疆侯莊青翟為御史大夫,復將太尉一職,罷置不設。
先是河內人石奮,少侍高祖,有姊能通音樂,入為美人,美人乃是女職,注見前。奮亦得任中涓,內侍官名。遷居長安。後來歷事數朝,累遷至太子太傅,勤慎供職,備位全身﹔有子四人,俱有父風,當景帝時,官皆至二千石,遂賜號為萬石君。奮年老致仕,仍許食上大夫俸祿,歲時入朝慶賀,守禮如前,就是家規,亦非常嚴肅,子孫既出為吏,歸謁時必朝服相見,如有過失,奮亦不欲明責,但當食不食,必經子孫肉袒謝罪,然後飲食如常,因此一門孝謹,名聞郡國。太皇太后竇氏,示意武帝,略言儒生尚文,徒事藻飾,還不如萬石君家,起自小吏,卻能躬行實踐,遠勝腐儒。因此武帝記著,特令石奮長子建為郎中令,少子慶為內史。建已經垂老,鬚髮盡白,奮尚強健無恙,每值五日休沐,建必回家省親,私取乃父所服衣褲,親為洗濯,悄悄付與僕役,不使乃父得知,如是成為常例。至入朝事君,在大庭廣眾中,似不能言,如必須詳奏事件,往往請屏左右,直言無隱。武帝頗嘉他樸誠,另眼相看。一日有奏牘呈入,經武帝批發下來,又由建復閱,原奏內有一個馬字,失落一點,不由的大驚道:「馬字下有四點,象四足形與馬尾一彎,共計五畫,今有四缺一,倘被主上察出,豈不要受譴麼?」為此格外謹慎,不敢少疏。看似迂拘,其實謹小慎微,也是人生要務,故特從詳敘。惟少子慶,稍從大意,未拘小謹,某夕因酒後忘情,回過里門,竟不下車,一直馳入家中。偏被乃父聞知,又把老態形容出來,不食不語。慶瞧著父面,酒都嚇醒,慌忙肉袒跪伏,叩頭請罪,奮只搖首無言。時建亦在家,見弟慶觸怒父親,也招集全家眷屬,一齊肉袒,跪在父前,代弟乞情,奮始冷笑道:「好一個朝廷內史,為現今貴人,經過閭裡,長老都皆趨避,內史卻安坐車中,形容自若,想是現今時代,應該如此!」慶聽乃父詰責,方知為此負罪,連忙說是下次不敢,幸乞恩恕。建與家人,也為固請,方由奮諭令退去,慶自此亦非常戒慎。比現今時代之父子相去何如?嗣由內史調任太僕,為武帝御車出宮,武帝問車中共有幾馬?慶明知御馬六龍,應得六馬,但恐忙中有錯,特用鞭指數,方以六馬相答。武帝卻不責他遲慢,反默許他遇事小心,倚任有加。可小知者,未必能大受,故後來為相,貽譏素餐。至奮已壽終,建哀泣過度,歲餘亦死,獨慶年尚疆,歷躋顯階,事且慢表。夾入此段,雖為御史郎中令補缺,似承接上文之筆,但說他家風醇謹,卻是借古箴今。
且說弓高侯韓頹當,自平叛有功後,還朝復命,見五十五回。未幾病歿。有一庶孫,生小聰明,眉目清揚,好似美女一般,因此取名為嫣,表字叫做王孫,武帝為膠東王時,嘗與嫣同學,互相親愛,後來隨著武帝,不離左右。及武帝即位,嫣仍在側,有時同寢御榻,與共臥起。或說他為武帝男妾,不知是真是假,無從證明。惟嫣既如此得寵,當然略去形跡,無論什麼言語,都好與武帝說知。武帝生母王太后,前時嫁與金氏,生有一女,為武帝所未聞。見五十六回。嫣卻得自家傳,具悉王太后來歷,乘間說明。武帝愕然道:「汝何不早言?既有這個母姊,應該迎她入宮,一敘親誼。」當下遣人至長陵,暗地調查,果有此女,當即回報。武帝遂帶同韓嫣,乘坐御輦,前引後隨,騎從如雲,一擁出橫城門,橫音光。橫城門為長安北面西門。直向長陵進發。
長陵系高祖葬地,距都城三十五里,立有縣邑,徒民聚居,地方卻也鬧熱,百姓望見御駕到來,總道是就祭陵寢,偏御駕馳入小市,轉彎抹角,竟至金氏所居的里門外,突然停下。向來御駕經過,前驅清道,家家閉戶,人人匿蹤,所以一切里門,統皆關住。當由武帝從吏,呼令開門,連叫不應,遂將里門打開,一直馳入。到了金氏門首,不過老屋三椽,借蔽風雨。武帝恐金女膽怯,或致逃去,竟命從吏截住前後,不准放人出來。屋小人多,甚至環繞數匝,嚇得金家裡面,不知有何大禍,沒一人不去躲避。金女是個女流,更慌得渾身發顫,帶抖帶跑,搶入內房,向牀下鑽將進去。那知外面已有人闖入,四處搜尋,只有大小男女數人,單單不見金女。當下向他人問明,知在內室,便呼她出來見駕。金女怎敢出頭?直至宮監進去,搜至牀下,才見她縮做一團,還是不肯出來。宮監七手八腳,把她拖出,叫她放膽出見,可得富貴。她尚似信非信,勉強拭去塵污,且行且卻,宮監急不暇待,只好把她扶持出來,導令見駕。金女戰兢兢的跪伏地上,連稱呼都不知曉,只好屏息聽著。一路描摹,令人解頤。
武帝親自下車,嗚咽與語道:「嚄!驚愕之辭。大姊何必這般膽小,躲入裡面?請即起來相見!」金女聽得這位豪貴少年,叫她大姊,尚未知是何處弟兄。不過看他語意纏綿,料無他患,因即徐徐起立。再由武帝命她坐入副車,同詣宮中。金女答稱少慢,再返入家門,匆匆裝扮,換了一套半新半舊的衣服,辭別家人,再出乘車。問明宮監,才知來迎的乃是皇帝,不由的驚喜異常。一路思想,莫非做夢不成!好容易便入皇都,直進皇宮,仰望是宮殿巍峨,俯矚是康衢平坦,還有一班官吏,分立兩旁,非常嚴肅,真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待到了一座深宮,始由從吏請她下車,至下車後,見武帝已經立著,招呼同入,因即在後跟著,緩步徐行。
既至內廷,武帝又囑令立待,方才應聲住步。不消多時,便有許多宮女,一齊出來,將她簇擁進去,凝神睇視,上面坐著一位雍容華貴的婦人,左側立著便是引她同入的少年皇帝,只聽皇帝指示道:「這就是臣往長陵,自去迎接的大姊。」又用手招呼道:「大姊快上前謁見太后!」當下福至心靈,連忙步至座前,跪倒叩首道:「臣女金氏拜謁。」虧她想著!王太后與金女,相隔多年,一時竟不相認,便開口問著道:「汝就是俗女麼?」金女小名是一俗字,當即應聲稱是。王太后立即下座,就近撫女。女也曾聞生母入宮,至此有緣重會,悲從中來,便即伏地涕泣。太后亦為淚下,親為扶起,問及家況。金女答稱父已病歿,又無兄弟,只招贅了一個夫婿,生下子女各一人,並皆幼稚,現在家況單寒,勉力餬口云云。母女正在泣敘,武帝已命內監傳諭御廚,速備酒肴,頃刻間便即搬入,宴賞團圞。太后當然上坐,姊弟左右侍宴,武帝斟酒一巵,親為太后上壽,又續斟一巵,遞與金女道:「大姊今可勿懮,我當給錢千萬,奴婢三百人,公田百頃,甲第一區,俾大姊安享榮華,可好麼?」金女當即起謝,太后亦很是喜歡,顧語武帝道:「皇帝亦太覺破費了。」武帝笑道:「母后也有此說,做臣子的如何敢當?」說著,遂各飲了好幾杯。武帝又進白太后道:「今日大姊到此,三公主應即相見,願太后一同召來!」太后說聲稱善,武帝即命內監出去,往召三公主去了。
太后見金女服飾粗劣,不甚雅觀,便借更衣為名,叫金女一同入內。俗語說得好,佛要金裝,人要衣裝,自從金女隨入更衣,由宮女替她裝飾,搽脂抹粉,貼鈿橫釵,服霞裳,著玉舄,居然象個現成帝女,與進宮時大不相同。待至裝束停當,復隨太后出來,可巧三公主陸續趨入。當由太后武帝,引她相見,彼此稱姊道妹,湊成一片歡聲。這三公主統是武帝胞姊,均為王太后所出,見五十六回。長為平陽公主,次為南宮公主,又次為隆慮公主,已皆出嫁,不過並在都中,容易往來,所以一召即至。既已敘過寒暄,便即一同入席,團坐共飲,不但太后非常高興,就是武帝姊弟,亦皆備極歡愉,直至更鼓頻催,方才罷席。金女留宿宮中,餘皆退去。到了翌日,武帝記著前言,即將面許金女的田宅財奴,一並撥給,復賜號為修成君。金女喜出望外,住宮數日,自去移居。偏偏禍福相因,吉凶並至,金女驟得富貴,乃夫遽爾病亡,想是沒福消受。金女不免哀傷,猶幸得此厚賜,還好領著一對兒女,安閒度日。有時入覲太后,又得邀太后撫恤,更覺安心。
惟武帝迎姊以後,竟引動一番遊興,時常出行,建元二年三月上巳,親幸霸上祓祭。還過平陽公主家,樂得進去休息,敘談一回。平陽公主,本稱陽信公主,因嫁與平陽侯曹壽為妻,故亦稱平陽公主。曹壽即曹參曾孫。公主見武帝到來,慌忙迎入,開筵相待。飲至數巡,卻召出年輕女子十餘人,勸酒奉觴。看官道平陽公主是何寓意?她是為皇后陳氏久未生子,特地彩選良家女兒,蓄養家中,趁著武帝過飲,遂一並叫喚出來,任令武帝自擇。偏武帝左右四顧,略略評量,都不過尋常脂粉,無一當意,索性回頭不視,盡管自己飲酒。平陽公主見武帝看了諸女,統不上眼,乃令諸女退去,另召一班歌女進來侑酒,當筵彈唱。就中有一個嬌喉宛轉,曲調鏗鏘,送入武帝目中,不由的凝眸審視,但見她低眉斂翠,暈臉生紅,已覺得嫵媚動人,可喜可愛。尤妙在萬縷青絲,攏成蛇髻,黑油油的可鑒人影,光滑滑的不受塵蒙。端詳了好多時,尚且目不轉瞬,那歌女早已覺著,斜著一雙俏眼,屢向武帝偷看,口中復度出一種靡曼的柔音,暗暗挑逗,直令武帝魂馳魄蕩,目動神迷。色不醉人人自醉。平陽公主復從旁湊趣,故意向武帝問道:「這個歌女衛氏,色藝何如?」武帝聽著,才顧向公主道:「她是何方人氏?叫做何名?」公主答稱籍隸平陽,名叫子夫。武帝不禁失聲道:「好一個平陽衛子夫呢!」說著,佯稱體熱,起座更衣。公主體心貼意,即命子夫隨著武帝,同入尚衣軒。公主更衣室名尚衣軒。好一歇不見出來,公主安坐待著,並不著忙。又過了半晌,才見武帝出來,面上微帶倦容,那衛子夫且更閱片時,方姍姍來前,星眼微餳,雲鬟斜嚲,一種嬌怯態度,幾乎有筆難描。怕武帝耶?怕公主耶?平陽公主瞧著子夫,故意的瞅了一眼,益令子夫含羞俯首,拈帶無言。好容易乞求得來,何必如此!武帝看那子夫情態,越覺銷魂,且因公主引進歌姝,發生感念,特面允酬金千斤。公主謝過賞賜,並願將子夫奉送入宮。武帝喜甚,便擬挈與同歸,公主再令子夫入室整妝。待她妝畢,席已早撤,武帝已別姊登車。公主忙呼子夫出行。子夫拜辭公主,由公主笑顏扶起,並為撫背道:「此去當勉承雨露,強飯為佳!將來得能尊貴,幸勿相忘!」子夫諾諾連聲,上車自去。
時已日暮,武帝帶著子夫,並驅入宮,滿擬夜間,再續歡情,重諧鸞鳳,偏有一位貪酸吃醋的大貴人,在宮候著,巧巧冤家碰著對頭,竟與武帝相遇,目光一瞬,早已看見那衛子夫。急忙問明來歷,武帝只好說是平陽公主家奴,入宮充役。誰知她豎起柳眉,翻轉桃靨,說了兩個好字,掉頭竟去。這人究竟為誰?就是皇后陳阿嬌。武帝一想,皇后不是好惹的人物,從前由膠東王得為太子,由太子得為皇帝,多虧是後母長公主,一力提攜。況幼年便有金屋貯嬌的誓言,怎好為了衛子夫一人,撇去好幾年夫妻情分?於是把衛子夫安頓別室,自往中宮,陪著小心。陳皇后還要裝腔作態,叫武帝去伴新來美人,不必絮擾。嗣經武帝一再溫存,方與武帝訂約,把衛子夫錮置冷宮,不准私見一面。武帝恐傷後意,勉強照行,從此子夫鎖處宮中,幾有一年餘不見天顏。陳後漸漸疏防,不再查問,就是武帝亦放下舊情,蹉跎過去。
會因宮女過多,武帝欲察視優劣,分別去留,一班悶居深宮的女子,巴不得出宮歸家,倒還好另行擇配,免誤終身,所以情願見駕,冀得發放。衛子夫入宮以後,本想陪伴少年天子,專寵後房,偏被正宮妒忌,不准相見,起初似罪犯下獄,出入俱受人管束,後來雖稍得自由,總覺得天高日遠,毫無趣味,還不如乘機出宮,仍去做個歌女,較為快活,乃亦粗整烏雲,薄施硃粉,出隨大眾入殿,聽候發落。武帝親御便殿,按著宮人名冊,一一點驗,有的是准令出去,有的是仍使留住。至看到衛子夫三字,不由的觸起前情,留心盼著。俄見子夫冉冉過來,人面依然,不過清瘦了好幾分,惟鴉鬟蟬鬢,依然漆黑生光。子夫以美發聞,故一再提及。及拜倒座前,逼住嬌喉,嗚嗚咽咽的說出一語,願求釋放出宮。武帝又驚又愧,又憐又愛,忙即好言撫慰,命她留著。子夫不便違命,只好起立一旁,待至餘人驗畢,應去的即出宮門,應留的仍返原室。子夫奉諭留居,沒奈何隨眾退回,是夕尚不見有消息。到了次日的夜間,始有內侍傳旨宣召,子夫應召進見,亭亭下拜。武帝忙為攔阻,攬她入懷,重敘一年離緒。子夫故意說道:「臣妾不應再近陛下,倘被中宮得知,妾死不足惜,恐陛下亦許多不便哩!」武帝道:「我在此處召卿,與正宮相離頗遠,不致被聞。況我昨得一夢,見卿立處,旁有梓樹數株,梓與子聲音相通,我尚無子,莫非應在卿身,應該替我生子麼?」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武帝自解夢境,未免附會。說著,即與子夫攜手入牀,再圖好事。一宵湛露,特別覃恩,十月歡苗,從茲布種。小子有詩詠道:
陰陽化合得生機,年少何懮子嗣稀?
可惜昭陽將奪寵,禍端從此肇宮闈。
子夫得倖以後,便即懷妊在身,不意被陳後知曉,又生出許多醋波。欲知後事,且看下回。
武帝與金氏女,雖為同母姊,然母已改適景帝,則與前夫之恩情已絕,即置諸不問,亦屬無妨。就令武帝曲體親心,顧及金氏,亦惟有密遣使人,給彼粟帛,令無凍餒之虞,已可告無愧矣。必張皇車駕,麾騎往迎,果何為者?名為孝母,實彰母過是即武帝喜事之一端,不足為後世法也。平陽公主,因武帝之無子,私蓄少艾,乘間進御,或稱其為國求儲,心堪共諒,不知武帝年未弱冠,無子寧足為懮?觀其送衛子夫時,有貴毋相忘之囑,是可知公主之心,無非徼利,而他日巫盅之獄,長門之錮,何莫非公主階之厲也!武帝迎金氏女,平陽公主獻衛子夫,跡似是而實皆非,有是弟即有是姊,同胞其固相類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30 11:27:32
第六十回 因禍為福仲卿得官 寓正於諧東方善辯
卻說衛子夫懷妊在身,被陳皇后察覺,恚恨異常,立即往見武帝,與他爭論。武帝卻不肯再讓,反責陳後無子,不能不另幸衛氏,求育麟兒。陳皇后無詞可駁,憤憤退去。一面出金求醫,屢服宜男的藥品,一面多方設計,欲害新進的歌姬。老天不肯做人美,任她如何謀畫,始終無效。武帝且恨後奇妒,既不願入寢中宮,復格外保護衛氏,因此子夫日處危地,幾番遇險,終得復安。陳皇后不得逞志,又常與母親竇太主密商,總想除去情敵。竇太主就是館陶長公主,因後加號,從母稱姓,所以尊為竇太主。太主非不愛女,但一時也想不出良謀,忽聞建章宮中,有一小吏,叫做衛青,乃是衛子夫同母弟,新近當差,太主推不倒衛子夫,要想從她母弟上出氣,囑人捕青。
青與子夫,同母不同父,母本平陽侯家婢女,嫁與衛氏,生有一男三女,長女名君孺,次女名少兒,三女就是子夫。後來夫死,仍至平陽侯家為傭,適有家僮鄭季,暗中勾搭,竟與私通,居然得產一男,取名為青。鄭季已有妻室,不能再娶衛媼,衛媼養青數年,已害得辛苦艱難,不可名狀。誰叫你偷圖快樂。只好使歸鄭季,季亦沒奈何,只好收留。從來婦人多妒,往往防夫外遇,鄭季妻猶是人情,怎肯大度包容?況家中早有數子,還要他兒何用?不過鄭季已將青收歸,勢難麾使他去,當下令青牧羊,視若童僕,任情呼叱。鄭家諸子,也不與他稱兄道弟,一味苛待。青寄人籬下,熬受了許多苦楚,才得偷生苟活,粗粗成人。一日跟了裡人,行至甘泉,過一徒犯居室,遇著髡奴,注視青面,不由的驚詫道:「小哥兒今日窮困,將來當為貴人,官至封侯哩!」青笑道:「我為人奴,想甚麼富貴?」髡奴道:「我頗通相術,不至看錯!」青又慨然道:「我但求免人笞罵,已為萬幸,怎得立功封侯?願君不必妄言!」貧賤時都不敢癡想。說罷自去。已而年益長成,不願再受鄭家奴畜,乃復過訪生母,求為設法。生母衛媼,乃至平陽公主處乞情,公主召青入見,卻是一個彪形大漢,相貌堂堂,因即用為騎奴。每當公主出行,青即騎馬相隨,雖未得一官半職,較諸在家時候,苦樂迥殊。時衛氏三女,已皆入都,長女嫁與太子舍人公孫賀,次女與平陽家吏霍仲孺相奸,生子去病。三女子夫,已由歌女選入宮中。青自思鄭家兄弟,一無情誼,不如改從母姓,與鄭氏斷絕親情,因此冒姓為衛,自取一個表字,叫做仲卿。這仲卿二字的取義,乃因衛家已有長子,自己認作同宗,應該排行第二,所以系一仲字,卿字是志在希榮,不煩索解。惟據此一端,見得衛青入公主家,已是研究文字,粗通音義。聰明人不勞苦求,一經涉覽,便能領會,所以後此掌兵,才足勝任。否則一個牧羊兒,胸無點墨,難道能平空騰達,專閫無慚麼?應有此理。
惟當時做了一兩年騎奴,卻認識了好幾個朋友,如騎郎公孫敖等,皆與往還,因此替他薦引,轉入建章宮當差。不意與竇太主做了對頭,好好的居住上林,竟被太主使人縛去,險些兒斲落頭顱。建章系上林宮名。虧得公孫敖等,召集騎士,急往搶救,得將衛青奪回,一面托人代達武帝,武帝不禁憤起,索性召見衛青,面加擢用,使為建章監侍中,尋且封衛子夫為夫人,再遷青為大中大夫。就是青同母兄弟姊妹,也擬一並加恩,俾享富貴。青兄向未知名,時人因他入為貴戚,排行最長,共號為衛長君。此時亦得受職侍中。衛長女君孺,既嫁與公孫賀,賀父渾邪,嘗為隴西太守,封平曲侯,後來坐法奪封,賀卻得侍武帝,曾為舍人,至是夫因妻貴,升官太僕。衛次女少兒,與霍仲孺私通後,又看中了一個陳掌,私相往來,掌系前曲逆侯陳平曾孫,有兄名何,擅奪人妻,坐罪棄市,封邑被削,掌寄寓都中,不過充個尋常小吏,只因他面龐秀美,為少兒所眼羨,竟撇卻仲孺,願與掌為夫婦。掌兄奪人妻,掌又誘人妻,可謂難兄難弟,不過福命不同。仲孺本無媒證,不能強留少兒,只好眼睜睜的由她改適。那知陳掌既得少婦,復沐異榮,平白地為天子姨夫,受官詹事。俏郎君也有特益。就是搶救衛青的公孫敖,也獲邀特賞,超任大中大夫。
惟竇太主欲殺衛青,弄巧成拙,反令他驟躋顯要,連一班昆弟親戚,並登顯階,真是悔恨不迭,無從訴苦!陳皇后更悶個不了,日日想逐衛子夫,偏子夫越得專寵,甚至龍顏咫尺,似隔天涯,急切裡又無從挽回,惟長鎖蛾眉,終日不展,慢慢兒設法擺佈罷了。伏下文巫盅之禍。惟武帝本思廢去陳後,尚恐太皇太后竇氏。顧著血胤,出來阻撓,所以只厚待衛氏姊弟,與陳後母女一邊,未敢過問。但太皇太后已經不悅,每遇武帝入省,常有責言。武帝不便反抗,心下卻很是抑鬱,出來排遣,無非與一班侍臣,嘲風弄月,吟詩醉酒,消磨那愁裡光陰。
當時侍臣,多來自遠方,大都有一技一能,足邀主眷,方得內用。就中如詞章滑稽兩派,更博武帝歡心,越蒙寵任。滑稽派要推東方朔,詞章派要推司馬相如,他若莊助枚臯吾邱壽王主父偃朱買臣徐樂嚴安終軍等人,先後干進,總不能越此兩派範圍。迄今傳說東方朔司馬相如遺事,幾乎膾炙人口,稱道勿衰。小子且撮敘大略,聊說所聞。東方朔字曼倩,系平原厭次人氏,少好讀書,又善詼諧。聞得漢廷廣求文士,也想乘時干祿,光耀門楣,乃西入長安,至公車令處上書自陳,但看他書中語意,已足令人解頤。略云:
臣朔少失父母,長養兄嫂,年十二學書,三冬文史足用,十五學擊劍,十六學詩書,誦二十二萬言,十九學孫吳兵法,戰陣之具,鉦鼓之教,亦誦二十二萬言。凡臣朔固已誦四十四萬言,又嘗服子路之言。臣朔年二十二,長九尺三寸,目若懸珠,齒若編貝,勇若孟賁,孟賁衛人,古勇士。捷若慶忌,吳王僚子。廉若鮑叔,齊大夫。信若尾生,古信士。
若此可以為天子大臣矣。臣朔昧死再拜以聞。
這等書辭,若遇著老成皇帝,定然視作癡狂,棄擲了事。偏經那武帝的眼中,卻當作奇人看待,竟令他待詔公車。公車屬衛尉管領,置有令史,凡徵求四方名士,得用公車往來,不需私費。就是士人上書,亦必至公車令處呈遞,轉達禁中。武帝叫他待詔公車,已是有心留用,朔只好遵詔留著。好多時不見詔下,惟在公車令處領取錢米,只夠一宿三餐,此外沒有甚麼俸金,累得朔望眼將穿,囊資俱盡。偶然出遊都中,見有一班侏儒,倭人名。從旁經過。便向他們恐嚇道:「汝等死在目前,尚未知曉麼?」侏儒大驚問故。朔又說道:「我聞朝廷召入汝等,名為侍奉天子,實是設法殲除。試想汝等不能為官,不能為農,不能為兵,無益國家,徒耗衣食,何如一概處死,可省許多食用?但恐殺汝無名,所以誘令進來,暗地加刑。」虧他捏造。侏儒聞言,統嚇得面色慘沮,涕泣俱下。朔復佯勸道:「汝等哭亦無益,我看汝等無罪受戮,很覺可憐,現在特為設法,願汝等依著我言,便可免死。」侏儒齊聲問計,朔答道:「汝等但俟御駕出來,叩頭請罪,如或天子有問,可推到我東方朔身上,包管無事。」說罷自去。侏儒信以為真,逐日至宮門外候著,好容易得如所望,便一齊至車駕前,跪伏叩頭,泣請死罪。武帝毫不接洽,驚問何因?大眾齊聲道:「東方朔傳言,臣等將盡受天誅,故來請死。」武帝道:「朕並無此意,汝等且退,待朕訊明東方朔便了。」
眾始拜謝起去。武帝即命人往召東方朔。朔正慮無從見駕,特設此計,既得聞召,立即欣然趕來。武帝忙問道:「汝敢造言惑眾,難道目無王法麼?」朔跪答道:「臣朔生固欲言,死亦欲言,侏儒身長三尺餘,每次領一囊粟,錢二百四十,臣朔身長九尺餘,亦只得粟一囊,錢二百四十,侏儒飽欲死,臣朔饑欲死,臣意以為陛下求才,可用即用,不可用即放令歸家,勿使在長安索米,饑飽難免一死呢!」武帝聽罷,不禁大笑,因令朔待詔金馬門。金馬門本在宮內,朔既得入宮,便容易覲見天顏。會由武帝召集術士,令他射覆。是遊戲術名。詳見下句。特使左右取過一盂,把守宮復諸盂下,令人猜射。守宮蟲名,即壁虎。諸術士屢猜不中,東方朔獨聞信趨入道:「臣嘗研究易理,能射此復。武帝即令他猜射,朔分蓍布卦,依象推測,便答出四語道:
臣以為龍又無角,謂之為蛇又無足,跂跂脈脈善緣壁,是非守宮即蜥蜴。
武帝見朔猜著,隨口稱善,且命左右賜帛十匹,再令別射他物,無不奇中,連蒙賜帛。旁有寵優郭舍人,因技見寵,雅善口才,此次獨懷了妒意,進白武帝道:「朔不過僥倖猜著,未足為奇。臣願令朔復射,朔若再能射中,臣願受笞百下,否則朔當受笞,臣當賜帛。」想是臀上肉作癢,自願求笞。說著,即密向盂下放入一物,使朔射覆。朔布卦畢,含糊說道:「這不過是個窶數呢。」獨言小物。郭舍人笑指道:「臣原知朔不能中,何必謾言!」道言未畢,朔又申說道:「生肉為膾,乾肉為脯,著樹為寄生,盆下為窶數。」郭舍人不禁失色,待至揭盂審視,果系樹上寄生。那時郭舍人不能免笞,只得趨至殿下,俯伏待著。當有監督優伶的官吏,奉武帝命,用著竹板,笞責舍人,喝打聲與呼痛聲,同時並作。東方朔拍手大笑道:「咄!口無毛,聲嗷嗷,尻益高!」尻讀若考,平聲。郭舍人又痛又恨,等到受笞已畢,一蹺一突的走上殿階,哭訴武帝道:「朔敢毀辱天子從官,罪應棄市。」武帝乃顧朔問道:「汝為何將他毀辱?」朔答道:「臣不敢毀他,但與他說的隱語。」武帝問隱語如何,朔說道:「口無毛是狗竇形,聲嗷嗷是鳥哺鷇聲,尻益高是鶴俯啄狀,奈何說是毀辱呢!」郭舍人從旁應聲道:「朔有隱語,臣亦有隱語,朔如不知,也應受笞。」朔顧著道:「汝且說來。」舍人信口亂湊,作為諧語道:「令壺齟,側加切。老柏涂,丈加切。伊優亞,烏加切。狋音銀。吽讀若牛。牙。」朔不加思索,隨口作答道:「令作命字解﹔壺所以盛物,齟即邪齒貌﹔老是年長的稱呼,為人所敬﹔柏是不凋木,四時陰濃,為鬼所聚﹔涂是低濕的路徑﹔伊優亞乃未定詞﹔狋吽牙乃犬爭聲,有何難解呢?」舍人本胡謅成詞,無甚深意,偏經朔一一解釋,倒覺得語有來歷﹔自思才辯不能相及,還是忍受一些笞辱,便算了事。是你自己取咎,與朔何尤。武帝卻因此重朔,拜為郎官。朔得常侍駕前,時作諧語,引動武帝歡顏。武帝逐漸加寵,就是朔脫略形跡,也不復詰責,且嘗呼朔為先生。
會當伏日賜肉,例須由大官丞官名。分給,朔入殿候賜,待到日昃,尚不見大官丞來分,那肉卻早已擺著﹔天氣盛暑,汗不停揮,不由的懊惱起來,便即拔出佩劍,走至俎前,割下肥肉一方,舉示同僚道:「三伏天熱,應早歸休,且肉亦防腐,臣朔不如自取,就此受賜回家罷。」口中說,手中提肉,兩腳已經轉動,趨出殿門,逕自去訖。群僚究不敢動手,待至大官丞進來,宣詔分給,獨不見東方朔,問明群僚,才知朔割肉自去,心下恨他專擅,當即向武帝奏明。汝何故至晚方來?武帝記著,至翌日御殿,見朔趨入,便向他問道:「昨日賜肉,先生不待詔命,割肉自去,究屬何理?」朔也不變色,但免冠跪下,從容請罪。武帝道:「先生且起,盡可自責罷了!」朔再拜而起,當即自責道:「朔來!朔來!受賜不待詔,為何這般無禮呢?拔劍割肉,志何甚壯!割肉不多,節何甚廉,歸遺細君,情何甚仁!難道敢稱無罪麼?」細君猶言小妻,自謙之詞。武帝又不覺失笑道:「我使先生自責,乃反自譽,豈不可笑!」當下顧令左右,再賜酒一石,肉百斤,使他歸遺細君。朔舞蹈稱謝,受賜而去。群僚都服他機警,稱羨不置。
會東都獻一矮人,入謁武帝,見朔在側,很加詫異道:「此人慣偷王母桃,何亦在此。」武帝怪問原因,矮人答道:「西方有王母種桃,三千年方一結子,此人不良,已偷桃三次了。」武帝再問東方朔,朔但笑無言。其實東方朔並非仙人,不過略有技術,見譽當時!偷桃一說,也是與他諧謔,所以朔毫不置辯。後世因訛傳訛,竟當作實事相看,疑他有不死術,說他偷食蟠桃,因得延年,這真叫做無稽之談了。辟除邪說,有關世道。惟東方朔雖好談謔,卻也未嘗沒有直言,即據他諫止辟苑,卻是一篇正大光明的奏議,可惜武帝反不肯盡信呢。
武帝與諸人談笑度日,尚覺得興味有限,因想出微行一法,易服出遊。每與走馬善射的少年,私下囑咐,叫他守候門外,以漏下十刻為期,屆期即潛率近侍,悄悄出會,縱馬同往。所以殿門叫做期門,有時馳騁竟夕,直至天明,還是興致勃勃,跑入南山,與從人射獵為樂,薄暮方還。一日又往南山馳射,踐人禾稼,農民大嘩,鄠杜令聞報,領役往捕,截住數騎,騎士示以乘輿中物,方得脫身。已而夜至柏谷,投宿旅店。店主人疑為盜賊,暗招壯士,意圖拿住眾人,送官究治。虧得店主婦獨具慧眼,見武帝骨相非凡,料非常人,因把店主灌醉,將他縛住,備食進帝。轉眼間天色已明,武帝挈眾出店,一直回宮。當下遣人往召店主夫婦,店主人已經酒醒,聞知底細,驚慌的了不得。店主婦才與說明,於是放膽同來,伏闕謝罪。武帝特賞店主婦千金,並擢店主人為羽林郎。店主人喜出望外,與妻室同叩幾個響頭,然後退去。虧得有此賢妻,應該令他向妻磕頭。
自經過兩次恐慌,武帝乃托名平陽侯曹壽,多帶侍從數名,防備不測。且分置更衣所十二處,以便日夕休息。大中大夫吾邱壽王,阿承意旨,請拓造上林苑,直接南山,預先估計價值,圈地償民。武帝因國庫盈饒,並不吝惜。獨東方朔進奏道:
臣聞謙游靜慤,天表之應,應之以福。驕溢靡麗,天表之應,應之以異。今陛下累築郎台,郎與廊字通。恐其不高也,弋獵之處,恐其不廣也,如天不為變,則三輔之地,盡可為苑,何必盩厔鄠杜乎?夫南山天下之阻也,南有江淮,北有河渭,其地從汧隴以東,商雒以西,厥壤肥饒,所謂天下陸海之地,百工之所取資,萬民之所仰給也。今規以為苑,絕陂池水澤之利,而取民膏腴之地,上乏國家之用,下奪農桑之業,其不可一也。且盛荊棘之林,大虎狼之墟,壞人冢墓,毀人家庐,令幼弱懷土而思,耆老泣涕而悲,其不可二也。斥而營之,垣而囿之,騎馳東西,車騖南北,縱一日之樂,致危無堤之輿,其不可三也。夫殷作九市之宮而諸侯叛,靈王起章華之台而楚民散,秦興阿房之殿而天下亂,陛下奈何蹈之?糞土愚臣,自知忤旨,但不敢以阿默者危陛下,謹昧死以聞。
武帝見說,卻也稱善,進拜朔為大中大夫,兼給事中。但遊獵一事,始終不忘,仍依吾邱壽王奏請,拓造上林苑。小子有詩歎道:
諧語何如法語良,嘉謨入告獨從詳﹔
君雖不用臣無忝,莫道東方果太狂!
上林苑既經拓造,遂引出一篇上林賦來。欲知上林賦作是何人?便是上文所說的司馬相如,看官且住,容小子下回敘明。
陳皇后母子欲害衛子夫,並及其同母弟衛青,卒之始終無效,害人適以利人,是可為婦女好妒者,留下龜鑒。天下未有無故害人,而能自求多福者也。東方朔好為詼諧,乘時干進,而武帝亦第以俳優畜之。觀其射覆之舉,與郭舍人互相角技,不過自矜才辯,與國家毫無補益。至若割肉偷桃諸事,情同兒戲,更不足取,況偷桃之事更無實證乎?惟諫止拓苑之言,有關大體,厥後尚有直諫時事,是東方朔之名聞後世者,賴有此爾。滑稽派固不足重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30 11:28:46
第六十一回 挑嫠女即席彈琴 別嬌妻入都獻賦
卻說司馬相如,字長卿,系蜀郡成都人氏,少時好讀書,學擊劍,為父母所鐘愛,呼為犬子﹔及年已成童,慕戰國時人藺相如,趙人。因名相如。是時蜀郡太守文翁,吏治循良,大興教化,遂選擇本郡士人,送京肄業,司馬相如亦得與選。至學成歸裡,文翁便命相如為教授,就市中設立官學,招集民間子弟,師事相如,入學讀書。遇有高足學生,輒使為郡縣吏,或命為孝弟力田。蜀民本來野蠻,得著這位賢太守,興教勸學,風氣大開,嗣是學校林立,化野為文,後來文翁在任病歿,百姓追懷功德,立祠致祭,連文翁平日的講台舊址,都隨時修葺,垂為紀念,至今遺址猶存。莫謂循吏不可為。惟文翁既歿,相如也不願長作教師,遂往游長安,入資為郎。嗣得遷官武騎常侍,相如雖少學技擊,究竟是注重文字,不好武備,因此就任武職,反致用違所長。會值梁王武入朝景帝,從吏如鄒陽枚乘諸人,皆工著作,見了相如,互相談論,引為同志,相如乃欲往投梁國,索性托病辭官,竟至睢陽,梁都見前。干謁梁王。梁王卻優禮相待,相如得與鄒枚諸人,琴書雅集,詩酒逍遙,暇時撰成一篇子虛賦,傳播出去,譽重一時。
既而梁王逝世,同人皆風流雲散,相如亦不得安居,沒奈何歸至成都。家中只有四壁,父母早已亡故,就使有幾個族人,也是無可倚賴,窮途落魄,鬱鬱無聊,偶記及臨邛縣令王吉,系多年好友,且曾與自己有約,說是宦游不遂,可來過從等語。此時正當貧窮失業的時候,不能不前往相依,乃摒擋行李,逕赴臨邛。王吉卻不忘舊約,聞得相如到來,當即歡迎,並問及相如近狀。相如直言不諱,吉代為扼腕歎息。眉頭一皺,計上心來,遂與相如附耳數語,相如自然樂從。當下用過酒膳,遂將相如行裝,命左右搬至都亭﹔使他暫寓亭舍,每日必親自趨候。相如前尚出見,後來卻屢次擋駕,稱病不出。偏吉仍日日一至,未嘗少懈。附近民居,見縣令僕僕往來,伺候都亭,不知是甚麼貴客,寓居亭舍,有勞縣令這般優待,逐日慇懃。一時哄動全邑,傳為異聞。
臨邛向多富人,第一家要算卓王孫,次為程鄭,兩家僮僕,各不下數百人。卓氏先世居趙,以冶鐵致富,戰國時便已著名。及趙為秦滅,國亡家滅,只剩得卓氏兩夫婦,輾轉徙蜀,流寓臨邛。好在臨邛亦有鐵山,卓氏仍得彩鐵鑄造,重興舊業。漢初榷鐵從寬,榷鐵即冶鐵稅。卓氏坐取厚利,復成巨富,蓄養家僮八百,良田美宅,不可勝計,程鄭由山東徙至,與卓氏操業相同,彼此統是富戶,並且同業,當然是情誼相投,聯為親友。一日卓王孫與程鄭晤談,說及都亭中寓有貴客,應該設宴相邀,自盡地主情誼,乃即就卓家為宴客地,預為安排,兩家精華,一齊搬出,鋪設得非常華美﹔然後具柬請客,首為司馬相如,次為縣令王吉,此外為地方紳富,差不多有百餘人。
王吉聞信,自喜得計,立即至都亭密告相如,叫他如此如此。總算玉女於成。相如大悅,依計施行,待至王吉別去,方將行李中的貴重衣服,攜取出來,最值錢的是一件鷫鹴裘,正好乘寒穿著,出些風頭。餘如冠履等皆更換一新,專待王吉再至,好與同行,俄而縣中復派到車騎僕役,歸他使喚,充作騶從。又俄而卓家使至,敦促赴席。相如尚托詞有病,未便應召。及至使人往返兩次,才見王吉復來,且笑且語,攜手登車,從騎一擁而去。
到了卓家門首,卓王孫程鄭與一班陪客,統皆佇候,見了王吉下車,便一齊趨集,來迎貴客。相如又故意延挨,直至卓王孫等,車前迎謁,方緩緩的起身走下。描摹得妙。大眾仰望豐彩,果然是雍容大雅,文採風流,當即延入大廳,延他上坐。王吉從後趨入,顧眾與語道:「司馬公尚不願蒞宴,總算有我情面,才肯到此。」相如即接入道:「孱軀多病,不慣應酬,自到貴地以來,惟探望邑尊一次,此外未曾訪友,還乞諸君原諒。」卓王孫等滿口恭維,無非說是大駕辱臨,有光陋室等語。未幾即請令入席,相如也不推辭,便坐首位。王吉以下,挨次坐定,卓王孫程鄭兩人,並在末座相陪。餘若騶從等,俱在外廂,亦有盛餐相待,不消多敘。那大廳裡面的筵席,真個是山珍海味,無美不收。
約莫飲了一兩個時辰,賓主俱有三分酒意,王吉顧相如道:「君素善彈琴,何不一勞貴手,使僕等領教一二?」相如尚有難色,卓王孫起語道:「舍下卻有古琴,願聽司馬公一奏。」王吉道:「不必不必,司馬公琴劍隨身,我看他車上帶有琴囊,可即取來。」左右聞言,便出外取琴。須臾攜至,當是特地帶來。由王吉接受,奉交相如。都是做作。相如不好再辭,乃撫琴調弦,彈出聲來。這琴名為綠綺琴,系相如所素弄,憑著那多年熟手,按指成聲,自然雅韻鏗鏘,抑揚有致。大眾齊聲喝采,無不稱賞。恐未免對牛彈琴。正在一彈再鼓,忽聞屏後有環珮聲,即由相如留心窺看,天緣輻湊,巧巧打了一個照面,引得相如目迷心醉,意蕩神馳。究竟屏後立著何人?原來是卓王孫女卓文君。文君年才十七,生得聰明伶俐,妖冶風流,琴棋書畫,件件皆精,不幸嫁了一夫,為歡未久,即悲死別,二八紅顏,怎堪經此慘劇,不得已回到母家,嫠居度日。此時聞得外堂上客,乃是華貴少年,已覺得搖動芳心,情不自主,當即緩步出來,潛立屏後。方思舉頭外望,又聽得琴聲入耳,音律雙諧,不由的探出嬌容,偷窺貴客,適被相如瞧見,果然是個絕世尤物,比眾不同。便即變動指法,彈成一套鳳求凰曲,借那弦上宮商,度送心中詩意。文君是個解人,側耳靜聽,一聲聲的寓著情詞,詞云:
鳳兮鳳兮歸故鄉,遨遊四海求其凰。有一豔女在此堂,室邇人遐毒我腸。何由交接為鴛鴦!鳳兮鳳兮從凰棲,得托子尾永為妃。交情通體必和諧,中夜相從別有誰!
彈到末句,划然頓止。已而酒闌席散,客皆辭去,文君才返入內房,不言不語,好似失去了魂魄一般。忽有一侍兒踉蹌趨入,報稱貴客為司馬相如,曾在都中做過顯官,年輕才美,擇偶甚苛,所以至今尚無妻室。目下告假旋裡,路經此地,由縣令留玩數天,不久便要回去了。文君不禁失聲道:「他……他就要回去麼?」情急如繪。侍兒本由相如從人,奉相如命,厚給金銀,使通慇懃,所以入告文君,用言探試。及見文君語急情深,就進一層說道:「似小姐這般才貌,若與那貴客訂結絲蘿,正是一對天成佳耦,願小姐勿可錯過!」文君並不加嗔,還道侍兒是個知心,便與她密商良法。侍兒替她設策,竟想出一條夤夜私奔的法子,附耳相告。文君記起琴心,原有中夜相從一語,與侍兒計謀暗合。情魔一擾,也顧不得甚麼嫌疑,什麼名節,便即草草裝束,一俟天晚,竟帶了侍兒,偷出後門,趁著夜間月色,直向都亭行去。
都亭與卓家相距,不過裡許,頃刻間便可走到。司馬相如尚未就寢,正在憶念文君,胡思亂想,驀聞門上有剝啄聲,即將燈光剔亮,親自開門。雙扉一啟,有兩女魚貫進來,先入的乃是侍兒,繼進的就是日間所見的美人。一宵好事從天降,真令相如大喜過望,忙即至文君前,鞠躬三揖。也是一番俟門禮。文君含羞答禮,趨入內房。惟侍兒便欲告歸,當由相如向她道謝,送出門外,轉身將門掩住,急與文君握手敘情。燈下端詳,越加嬌豔,但看她眉如遠山,面如芙蕖,膚如凝脂,手如柔荑,低鬟弄帶,真個銷魂。那時也無暇多談,當即相攜入幃,成就了一段姻緣。郎貪女愛,徹夜綢繆,待至天明,兩人起來梳洗,彼此密商,只恐卓家聞知,前來問罪,索性逃之夭夭,與文君同詣成都去了。
卓王孫失去女兒,四下找尋,並無下落,嗣探得都亭貴客,不知去向,轉至縣署訪問,亦未曾預悉,才料到寡女文君,定隨相如私奔。家醜不宜外揚,只好擱置不提。王吉聞相如不別而行,亦知他擁豔逃歸,但本意是欲替相如作伐,好教他入贅卓家,借重富翁金帛,再向都中謀事,那知他求凰甫就,遽效鴻飛,自思已對得住故人,也由他自去,不復追尋。這謝媒酒未曾吃得,當亦可惜。
惟文君跟著相如,到了成都,總道相如衣裝華美,定有些須財產,那知他家室蕩然,只剩了幾間敝屋,僅可容身。自己又倉猝夜奔,未曾多帶金帛,但靠著隨身金飾,能值多少錢文?事已如此,悔亦無及,沒奈何拔釵沽酒,脫釧易糧。敷衍了好幾月,已將衣飾賣盡,甚至相如所穿的鷫鹴裘,也押與酒家,賒取新釀數鬥,肴核數色,歸與文君對飲澆愁。文君見了酒肴,勉強陪飲,至問及酒肴來歷,乃由鷫鹴裘抵押得來,禁不住淚下數行,無心下箸。相如雖設詞勸慰,也覺得無限淒涼,文君見相如為己增愁,因即收淚與語道:「君一寒至此,終非長策,不如再往臨邛,向兄弟處借貸錢財,方可營謀生計。」相如含糊答應,到了次日,即挈文君啟程。身外已無長物,只有一琴一劍,一車一馬,尚未賣去,乃與文君一同登程,再至臨邛,先向旅店中暫憩,私探卓王孫家消息。
旅店中人,與相如夫婦,素不相識。便直言相告道:卓女私奔,卓王孫幾乎氣死,現聞卓女家窮苦得很,曾有人往勸卓王孫,叫他分財賙濟,偏卓王孫盛怒不從,說是女兒不肖,我不忍殺死,何妨聽她餓死。如要我賙給一錢,也是不願云云。相如聽說,暗思卓王孫如此無情,文君也不便往貸。我已日暮途窮,也不能顧著名譽,索性與他女兒拋頭露面,開起一爿小酒肆來,使他自己看不過去,情願給我錢財,方作罷論。主見已定,遂與文君商量,文君到了此時,也覺沒法,遂依了相如所言,決計照辦。文君名節,原不足取,但比諸朱買臣妻,還是較勝一籌。相如遂將車馬變賣,作為資本,租借房屋,備辦器具,居然擇日開店,懸掛酒旗。店中僱了兩三個酒保,自己也充當一個腳色,改服犢鼻褌,即短腳褲。攜壺滌器,與傭保通力合作。一面令文君淡裝淺抹,當壚賣酒。系買酒之處,築土堆甕。
頓時引動一班酒色朋友,都至相如店中,喝酒賞花。有幾人認識卓文君,背地笑談,當作新聞,一傳十,十傳百,送入卓王孫耳中。卓王孫使人密視,果是文君,惹得羞愧難堪,杜門不出。當有許多親戚故舊,往勸卓王孫道:「足下只有一男二女,何苦令文君出丑,不給多金?況文君既失身長卿,往事何須追究,長卿曾做過貴官,近因倦游歸家,暫時落魄,家況雖貧,人才確是不弱,且為縣令門客,怎見得埋沒終身?足下不患無財,一經賙濟,便好反辱為榮了!」卓王孫無奈相從,因撥給家童百名,錢百萬緡,並文君嫁時衣被財物,送交相如肆中。相如即將酒肆閉歇,乃與文君飽載而歸。縣令王吉,卻也得知,惟料是相如詭計,絕不過問。相如也未曾往會,彼此心心相印,總算是個好朋友呢。看到此處,不可謂非相如能屈能伸。
相如返至成都,已得僮僕資財,居然做起富家翁來,置田宅,辟園囿,就住室旁築一琴台,與文君彈琴消遣。又因文君性耽曲櫱,特向邛崍縣東,購得一井,井水甘美,釀酒甚佳,特號為文君井,隨時汲取,造酒合歡。且在井旁亦造一琴台,嘗挈文君登台彈飲,目送手揮,領略春山眉嫵。酒酣興至,翦來秋水瞳人。未免有情,願從此老。何物長卿得此豔福。只是蛾眉伐性,醇酒傷腸,相如又素有消渴病,怎禁得酒色沈迷,恬不知返,因此舊疾復發,不能起牀。特敘瑣事以戒後人。虧得名醫調治,漸漸痊可,乃特作一篇美人賦,作為自箴。可巧朝旨到來,召令入都,相如樂得暫別文君,整裝北上。不多日便到長安,探得邑人楊得意,現為狗監,掌上林獵犬。代為先容,所以特召。當下先訪得意,問明大略,得意說道:「這是足下的《子虛賦》,得邀主知。主上恨不與足下同時,僕謂足下,曾為此賦,現正家居。主上聞言,因即宣召足下。足下今日到此,取功名如拾芥了。」相如忙為道謝,別了得意。詰旦入朝,武帝見了相如,便問:「《子虛賦》是否親筆?」相如答道:「《子虛賦》原出臣手,但尚系諸侯情事,未足一觀。臣請為陛下作《遊獵賦》。」武帝聽說,遂令尚書給與筆札。相如受筆札後,退至闕下,據案構思,濡毫落紙,賦就了數千言,方才呈入。武帝展覽一周,覺得滿紙琳瑯,目不勝賞,遂即歎為奇才,拜為郎官。
當時與相如齊名,要算枚臯,臯即吳王濞郎中枚乘庶子。乘嘗諫阻吳王造反,故吳王走死,乘不坐罪,仍由景帝召入,命為弘農都尉。乘久為大國上賓,不願退就郡吏,蒞任未幾,便托病辭官,往游梁國。梁王武好養食客,當然引為幕賓,文誥多出乘手。乘納梁地民女為妾,乃生枚臯。至梁王病歿,乘歸淮陰原籍,妾不肯從行,觸動乘怒,竟將她母子留下,但給與數千錢,俾她贍養,逕自告歸。武帝素聞乘名,即位後,就派遣使臣,用著安車蒲輪,迎乘入都。乘年已衰邁,竟病死道中。使臣回報武帝,武帝問乘子能否屬文?派員調查,好多時才得枚臯出來,詣闕上陳,自稱讀書能文。原來臯幼傳父業,少即工詞,十七歲上書梁王劉買,即梁王武長子。得詔為郎,嗣為從吏所譖,得罪亡去,家產被收。輾轉到了長安,適遇朝廷大赦,並聞武帝曾求乘子,遂放膽上書,作了自薦的毛遂。趙人,此處系是借喻。武帝召入,見他少年儒雅,已料知所言非虛,再命作《平樂館賦》,卻是下筆立就,比相如尤為敏捷,詞藻亦曲贍可觀,因也授職為郎。惟相如為文,雖遲必佳,臯卻隨手寫來,片刻可成,但究不及相如的工整。就是臯亦自言勿如。惟謂詩賦乃消遣筆墨,毋庸多費心思,故往往詼諧雜出,不尚修辭,後人稱為馬遲枚速,便是為此。小子有詩詠道:
髦士峨峨待詔來,幸逢天子撥真才,
馬遲枚速何遑問,但擅詞章便占魁。
尚有朱買臣一段故事,不妨連類敘明,請看官續閱下回,自知分曉。
文君夜奔相如,古今傳為佳話,究之寡廉鮮恥。有玷閨箴。而相如則尤為名教罪人,羨其美而挑逗之,■其富而污辱之,學士文人,果當如是耶!我國小說家,往往於才子佳人之苟合,津津樂道,遂致鑽穴窺牆之行,時有所聞。近則自由擇偶,不待媒妁,蓋又變本加厲。名節益蕩然矣。然文君既隨相如,雖窮不怨。甚至當壚沽酒,亦所甘心,以視近人之忽合忽離,行同犬彘者,其得毋相去尚遠耶!讀此回,不禁有每況愈下之感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30 11:29:08
第六十二回 厭夫貧下堂致悔 開敵釁出塞無功
卻說吳人朱買臣,表字翁子,性好讀書,不治產業,蹉跎至四十多歲,還是一個落拓儒生,食貧居賤,困頓無聊。家中只有一妻,不能贍養,只好與他同入山中,刈薪砍柴,挑往市中求售,易錢為生。妻亦負載相隨。惟買臣肩上挑柴,口中尚咿唔不絕,妻在後面聽著,卻是一語不懂,大約總是背誦古書,不由的懊惱起來,叫他不要再念。偏是買臣越讀越響,甚且如唱歌一般,提起嗓子,響徹市中。妻連勸數次,並不見睬,又因家況越弄越僵,單靠一兩擔薪柴,如何度日?往往有了朝餐,沒有晚餐。自思長此饑餓,終非了局,不如別尋生路,省得這般受苦,便向買臣求去。買臣道:「我年五十當富貴,今已四十餘歲了,不久便當發跡了,汝隨我吃苦,已有二十多年,難道這數載光陰,竟忍耐不住麼?待我富貴,當報汝功勞。」語未說完,但聽得一聲嬌嗔道:「我隨汝多年,苦楚已嘗遍了,汝原是個書生,弄到擔柴為生,也應曉得讀書無益,為何至今不悟,還要到處行吟!我想汝終要餓死溝中,怎能富貴?不如放我生路,由我去罷!」買臣見妻動惱,再欲勸解,那知婦人性格,固執不返,索性大哭大鬧,不成樣子,乃允與離婚,寫了休書,交與妻手,妻絕不留戀,出門自去。
實是婦人常態,亦不足怪。
買臣仍操故業,讀書賣柴,行歌如故。會當清明節屆,春寒未盡,買臣從山上刈柴,束作一擔,挑將下來,忽遇著一陣風雨,淋濕敝衣,覺得身上單寒,沒奈何趨入墓間,為暫避計。好容易待至天霽,又覺得饑腸亂鳴,支撐不住。事有湊巧,來了一男一女,祭掃墓前,婦人非別,正是買臣故妻。買臣明明看見,卻似未曾相識,不去睬她。倒是故妻瞧著買臣,見他瑟縮得很,料為饑寒所迫,因將祭畢酒飯,分給買臣,使他飲食。買臣也顧不得羞慚,便即飽餐一頓,把碗盞交還男人,單說了一個謝字,也不問男子姓名。其實這個男子,就是他前妻的後夫。前妻還算有情。兩下裡各走各路,並皆歸家。
轉眼間已過數年,買臣已將近五秩了,適會稽郡吏入京上計,計乃簿帳之總名。隨帶食物,並載車內,買臣願為運卒,跟吏同行。既到長安,即詣闕上書,多日不見發落。買臣只好待詔公車,身邊並無銀錢,還虧上計吏憐他窮苦,給濟飲食,才得生存。可巧邑人莊助,自南方出使回來,買臣曾與識面,乃踵門求見,托助引進。助卻顧全鄉誼,便替他入白武帝,武帝方才召入,面詢學術。買臣說《春秋》,言《楚辭》,正合武帝意旨,遂得拜為中大夫,與莊助同侍禁中。不意釋褐以後,官運尚未亨通,屢生波折,終致坐事免官,仍在長安寄食。又閱年始召他待詔。
是時武帝方有事南方,欲平越地,遂令買臣乘機獻策,取得銅章墨綬,來作本地長官。富貴到手了。看官欲知買臣計議,待小子表明越事,方有頭緒可尋。隨手敘入越事,是縈帶法。從前東南一帶,南越最大,次為閩越,又次為東越。閩越王無諸,受封最早,漢高所封。東越王搖及南越王趙佗,受封較遲。搖為惠帝時所封,佗為文帝時所封,並見前文。三國子孫,相傳未絕,自吳王濞敗奔東越,被他殺死,吳太子駒,亡走閩越,屢思報復父仇,嘗勸閩越王進擊東越。回應前文五十五回。閩越王郢,乃發兵東侵,東越抵敵不住,使人向都中求救。武帝召問群臣,武安侯田蚡,謂越地遼遠,不足勞師,獨莊助從旁駁議,謂小國有急,天子不救,如何撫宇萬方?武帝依了助言,便遣助持節東行,至會稽郡調發戍兵,使救東越。會稽守遷延不發,由助斬一司馬,促令發兵,乃即由海道進軍,陸續往援。行至中途,閩越兵已聞風退去。東越王屢經受創,恐漢兵一返,閩越再來進攻,因請舉國內徙,得邀俞允。於是東越王以下,悉數遷入江淮間。閩越王郢,自恃兵強,既得逐去東越,復欲併吞南越。休養了三四年,竟大舉入南越王境。南越王胡,為趙佗孫,聞得閩越犯邊,但守勿戰,一面使人飛奏漢廷,略言兩越俱為藩臣,不應互相攻擊,今閩越無故侵臣,臣不敢舉兵,唯求皇上裁奪!武帝覽奏,極口褒賞,說他守義踐信,不能不為他出師。當下命大行王恢、及大司農韓安國,並為將軍,一出豫章,一出會稽,兩路並進,直討閩越。淮南王安,上書諫阻,武帝不從,但飭兩路兵速進。閩越王郢回軍據險,防禦漢師。郢弟餘善,聚族與謀,擬殺郢謝漢,族人多半贊成。遂由餘善懷刃見郢,把郢刺斃,就差人賷著郢首,獻與漢將軍王恢。恢方率軍逾嶺,既得餘善來使,樂得按兵不動。一面通告韓安國,一面將郢首傳送京師,候詔定奪。武帝下詔罷兵,遣中郎將傳諭閩越,另立無諸孫繇君丑為王,使承先祀。偏餘善挾威自恣,不服繇王,繇王丑復遣人入報。武帝以餘善誅郢有功,不如使王東越,權示羈縻,乃特派使冊封,並諭餘善,划境自守,不准與繇王相爭。餘善總算受命。武帝復使莊助慰諭南越,南越王胡,稽首謝恩,願遣太子嬰齊,入備宿衛,莊助遂與嬰齊偕行。路過淮南,淮南王安,迎助入都,表示慇懃。助曾受武帝面囑,順道諭淮南王,至是傳達帝意,淮南王安,自知前諫有誤,惶恐謝過,且厚禮待助,私結交好。助不便久留,遂與訂約而別。為後文連坐叛案張本。還至長安,武帝因助不辱使命,特別賜宴,從容問答。至問及居鄉時事,助答言少時家貧,致為友婿富人所辱,未免悵然。武帝聽他言中寓意,即拜助為會稽太守,使得誇耀鄉鄰。
誰知助蒞任以後,並無善聲,武帝要把他調歸。
適值東越王餘善,屢征不朝,觸動武帝怒意,謀即往討,買臣乘機進言道:「東越王餘善,向居泉山,負嵎自固,一夫守險,千人俱不能上,今聞他南遷大澤,去泉山約五百里,無險可恃,今若發兵浮海,直指泉山,陳舟列兵,席捲南趨,破東越不難了!」武帝甚喜,便將莊助調還,使買臣代任會稽太守。買臣受命辭行,武帝笑語道:「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今汝可謂衣錦榮歸了!」天子當為地擇人,不應徒令誇耀故鄉,乃待莊助如此,待買臣又如此。毋乃不經。買臣頓首拜謝,武帝復囑道:「此去到郡,宜亟治樓船,儲糧蓄械,待軍俱進,不得有違!」
買臣奉命而出。
先是買臣失官,嘗在會稽守邸中,寄居飯食,守邸如今之會館相似。免不得遭人白眼,忍受揶揄。此次受命為會稽太守,正是吐氣揚眉的日子,他卻藏著印綬,仍穿了一件舊衣,步行至邸。邸中坐著上計郡吏,方置酒高會,酣飲狂呼,見了買臣進去,並不邀他入席,盡管自己亂喝。統是勢利小人。買臣也不去說明,低頭趨入內室,與邸中當差人役,一同噉飯。待至食畢,方從懷中露出綬帶,隨身飄揚。有人從旁瞧著,暗暗稱奇,遂走至買臣身旁,引綬出懷,卻懸著一個金章。細認篆文,正是會稽郡太守官印,慌忙向買臣問明。買臣尚淡淡的答說道:「今日正詣闕受命,君等不必張皇!」話雖如此,已有人跑出外廳報告上計郡吏。郡吏等多半酒醉,統斥他是妄語胡言,氣得報告人頭筋飽綻,反唇相譏道:「如若不信,盡可入內看明。」當有一個買臣故友,素來瞧不起買臣,至此首先著忙,起座入室。片刻便即趨出,拍手狂呼道:「的確是真,不是假的!」大眾聽了,無不駭然,急白守邸郡丞,同肅衣冠,至中庭排班佇立,再由郡丞入啟買臣,請他出庭受謁。買臣徐徐出戶,踱至中庭,大眾尚恐酒後失儀,並皆加意謹慎,拜倒地上。不如是,不足以見炎涼世態。買臣才答他一個半禮。待到大眾起來,外面已驅入駟馬高車,迎接買臣赴任。買臣別了眾人,登車自去,有幾個想乘勢趨奉,願隨買臣到郡,都被買臣復絕,碰了一鼻子灰,這且無容細說。
惟買臣馳入吳境,吏民夾道歡迎,趨集車前,就是吳中婦女,也來觀看新太守丰儀,真是少見多怪,盛極一時。買臣從人叢中望將過去,遙見故妻,亦站立道旁,不由的觸起舊情,記著墓前給食的餘惠,便令左右呼她過來,停車細詢。此時貴賤懸殊,後先迥別,那故妻又羞又悔,到了車前,幾至呆若木雞。還是買臣和顏與語,才說出一兩句話來,原來故妻的後夫,正充郡中工役,修治道路,經買臣問悉情形,也叫他前來相見,使與故妻同載後車,馳入郡衙。當下騰出後園房屋,令他夫妻同居,給與衣食。不可謂買臣無情。又遍召故人入宴,所有從前叼惠的親友,無不報酬,鄉里翕然稱頌。惟故妻追悔不了,雖尚衣食無虧,到底不得錦衣美食,且見買臣已另娶妻室,享受現成富貴,自己曾受苦多年,為了一時氣忿,竟至別嫁,反將黃堂貴眷,平白地讓諸他人,如何甘心?左思右想,無可挽回,還是自盡了事,遂乘後夫外出時,投繯畢命。買臣因覆水難收,勢難再返,特地收養園中,也算是不忘舊誼。才經一月,即聞故妻自縊身亡,倒也歎息不置。因即取出錢財,令她後夫買棺殮葬,這也不在話下。覆水難收,本太公望故事,後人多誤作買臣遺聞,史傳中並未載及,故不妄人。
且說買臣到任,遵著武帝面諭,置備船械,專待朝廷出兵,助討東越。適武帝誤聽王恢,誘擊匈奴,無暇南顧,所以把東越事擱起,但向北方預備出師。
漢自文景以來,屢用和親政策,籠絡匈奴。匈奴總算與漢言和,未嘗大舉入犯,惟小小侵掠,在所不免。朝廷亦未敢弛防,屢選名臣猛將,出守邊疆。當時有個上郡太守李廣,系隴西成紀人,驍勇絕倫,尤長騎射,文帝時出擊匈奴,斃敵甚眾,已得擢為武騎常侍,至吳楚叛命,也隨周亞夫出征,突陣搴旗,著有大功,只因他私受梁印,功罪相抵,故只調為上谷太守。上谷為出塞要衝,每遇匈奴兵至,廣必親身出敵,為士卒先,典屬國官名。公孫昆邪,嘗泣語景帝道:「李廣材氣無雙,可惜輕敵,倘有挫失,恐亡一驍將,不如內調為是。」景帝乃徙廣入守上郡。上郡在雁門內,距虜較遠,偏廣生性好動,往往自出巡邊。一日出外探哨,猝遇匈奴兵數千人,蜂擁前來,廣手下只有百餘騎,如何對敵?戰無可戰,走不及走,他卻從容下馬,解鞍坐著。匈奴兵疑有詭謀,倒也未敢相逼。會有一白馬將軍出陣望廣,睥睨自如,廣竟一躍上馬,僅帶健騎十餘人,向前奔去,至與白馬將軍相近。張弓發矢,颼的一聲,立將白馬將軍射斃,再回至原處,跳落馬下,坐臥自由。匈奴兵始終懷疑,相持至暮並皆退回。嗣是廣名益盛。卻是有膽有識,可惜命運欠佳。
武帝素聞廣名,特調入為未央宮衛尉,又將邊郡太守程不識,亦召回京師,使為長樂宮衛尉。廣用兵尚寬,隨便行止,不拘行伍,不擊刁鬥,使他人人自衛,卻亦不遭敵人暗算。不識用兵尚嚴,部曲必整,斥堠必周,部眾當謹受約束,不得少違軍律,敵人亦怕他嚴整,未敢相犯。兩將都防邊能手,士卒頗願從李廣,不願從程不識。不識也推重廣才,但謂寬易致失,寧可從嚴。這是正論。因此兩人名望相同,將略不同。
至武帝元光元年,武帝於建元六年後,改稱元光元年。復令李廣程不識為將軍,出屯朔方。越年,匈奴復遣使至漢,申請和親。大行王恢,謂不如與他絕好,相機進兵。韓安國已為御史大夫,獨主張和親,免得勞師。武帝遍問群臣,群臣多贊同韓議,乃遣歸番使,仍允和親。偏有雁門郡馬邑人聶壹,年老嗜利,入都進謁王恢,說是匈奴終為邊患,今乘他和親無備,誘令入塞,伏兵邀擊,必獲大勝。恢本欲擊虜邀功,至此聽了壹言,又覺得興致勃發,立刻奏聞。武帝年少氣盛,也為所動,再召群臣會議。韓安國又出來反對,與王恢爭論廷前,各執一是。王恢說道:「陛下即位數年,威加四海,統一華夷,獨匈奴侵盜不已,肆無忌憚,若非設法痛擊,如何示威!」安國駁說道:「臣聞高皇帝被困平城,七日不食,及出圍返都,不相仇怨,可見聖人以天下為心,不願挾私害公。自與匈奴和親,利及五世,故臣以為不如主和!」恢又說道:「此語實似是而非。從前高皇帝不去報怨,乃因天下新定,不應屢次興師,勞我人民。今海內久安,只有匈奴屢來寇邊,常為民患,死傷累累,槥車相望。這正仁人君子,引為痛心,奈何不乘機擊逐呢!」安國又申駁道:「臣聞兵法有言,以飽待饑,以逸待勞,所以不戰屈人,安坐退敵。今欲卷甲輕舉,長驅深入,臣恐道遠力竭,反為敵擒,故決意主和,不願主戰!」恢搖首道:「韓御史徒讀兵書,未諳兵略,若使我兵輕進,原是可虞,今當誘彼入塞,設伏邀擊,使他左右受敵,進退兩難,臣料擒渠獲丑,在此一舉,可保得有利無害呢!」看汝做來。
武帝聽了多時,也覺得恢計可用,決從恢議,遂使韓安國為護軍將軍,王恢為將屯將軍,太僕公孫賀為輕車將軍,衛尉李廣為驍騎將軍,大中大夫李息為材官將軍,率同兵馬三十多萬,悄悄出發。先令聶壹出塞互市,往見軍臣單於,匈奴國主名,見前。願舉馬邑城獻虜。單於似信非信,便問聶壹道:「汝本商民,怎能獻城?」聶壹答道:「我有同志數百人,若混入馬邑,斬了令丞,管教全城可取,財物可得,但望單於發兵接應,並錄微勞,自不致有他患了!」單於本來貪利,聞言甚喜,立派部目隨著聶壹,先入馬邑,俟聶壹得斬守令,然後進兵。聶壹返至馬邑,先與邑令密謀,提出死囚數名,梟了首級,懸諸城上,托言是令丞頭顱,誑示匈奴來使。來使信以為然,忙去回報軍臣單於,單於便領兵十萬,親來接應,路過武州,距馬邑尚百餘里,但見沿途統是牲畜,獨無一個牧人,未免詫異起來,可巧路旁有一亭堡,料想堡內定有亭尉,何不擒住了他,問明底細?當下指揮人馬,把亭圍住,亭內除尉史外,只有守兵百人,無非是瞭望敵情,通報邊訊。此次亭尉得了軍令,佯示鎮靜,使敵不疑,所以留住亭內,誰料被匈奴兵馬,團團圍住,偌大孤亭,如何固守?沒奈何出降匈奴,報知漢將秘謀。單於且驚且喜,慌忙退還,及馳入塞外,額手相慶道:「我得尉史,實邀天佑!」一面說,一面召過尉史,特封天王。卻是儻來富貴,可惜含義貪生。
是時王恢已抄出代郡,擬襲匈奴兵背後,截奪輜重,驀聞單於退歸,不勝驚訝,自思隨身兵士,不過二三萬人,怎能敵得過匈奴大隊,不如縱敵出塞,還好保全自己生命,遂斂兵不出,旋且引還。既有今日,何必當初!韓安國等帶領大軍,分駐馬邑境內,好幾日不見動靜,急忙變計出擊,馳至塞下,那匈奴兵早已遁去,一些兒沒有形影了,只好空手回都。安國本不贊成恢議,當然無罪,公孫賀等亦得免譴。獨王恢乃是首謀,無故勞師,輕自縱敵,眼見是無功有罪,應該受刑。小子有詩歎道:
婁敬和親原下策,王恢誘敵豈良謀,
勞師卅萬輕挑釁,一死猶難謝主懮。
畢竟王恢是否坐罪,且看下回再詳。
貪之一字,無論男婦,皆不可犯。試觀本回之朱買臣妻,及大行王恢,事跡不同,而致死則同,蓋無一非貪字誤之耳,買臣妻之求去,是志在貪富,王恢之誘匈奴,是志在貪功,卒之貪富者輕喪名節,無救於貧,貪功者徒費機謀,反致坐罪。後悔難追,終歸自殺,亦何若不貪之為愈乎!是故買臣妻之致死,不能怨買臣之薄情,王恢之致死,不能怨武帝之寡德,要之皆自取而已。世之好貪者其鑒諸!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30 11:29:36
第六十三回 執國法王恢受誅 罵座客灌夫得罪
卻說王恢還朝,入見武帝,武帝不禁怒起,說他勞師縱敵,罪有所歸。試問自己,果能無過否?王恢答辯道:「此次出師,原擬前後夾攻,計擒單於,諸將軍分伏馬邑,由臣抄襲敵後,截擊輜重,不幸良謀被泄,單於逃歸,臣所部止三萬人,不能攔阻單於,明知回朝復命,不免遭戮,但為陛下保全三萬人馬,亦望曲原!陛下如開恩恕臣,臣願邀功贖罪﹔否則請陛下懲處便了。」武帝怒尚未息,令左右系恢下獄,援律讞案。廷尉議恢逗撓當斬,復奏武帝。武帝當即依議,限期正法。恢聞報大懼,慌忙屬令家人,取出千金,獻與武安侯田蚡,求他緩頰。是時太皇太后竇氏早崩,在武帝建元六年。丞相許昌,亦已免職。武安侯田蚡,竟得入膺相位,內依太后,外冠群僚,總道是容易設法,替恢求生,遂將千金老實收受,入宮白王太后道:「王恢謀擊匈奴,伏兵馬邑,本來是一條好計,偏被匈奴探悉,計不得成,雖然無功,罪不至死。今若將恢加誅,是反為匈奴報仇,豈非一誤再誤麼?」王太后點首無言。待至武帝入省,便將田蚡所言,略述一遍。武帝答道:「馬邑一役,本是王恢主謀,出師三十萬眾,望得大功,就使單於退去,不中我計,但恢已抄出敵後,何勿邀擊一陣,殺獲數人,借慰眾心?今恢貪生怕死,逗留不出,若非按律加誅,如何得謝天下呢!」理論亦正,可惜徒知責人,不知責己。
王太后本與恢無親,不過為了母弟情面,代為轉言。及見武帝義正詞嚴,也覺得不便多說,待至武帝出宮,即使人復報田蚡。蚡亦只好復絕王恢。千金可曾發還否?恢至此已無生路,索性圖個自盡,省得身首兩分。獄吏至恢死後,方才得知,立即據實奏聞,有詔免議。看官閱此,還道武帝決意誅恢,連太后母舅的關說,都不肯依,好算是為公忘私。其實武帝也懷著私意,與太后母舅兩人,稍有芥蒂,所以借恢出氣,不肯枉法。
武帝常寵遇韓嫣,累給厚賞。已見前文。嫣坐擁資財,任情揮霍,甚至用黃金為丸,彈取鳥雀。長安兒童,俟嫣出獵,往往隨去。嫣一彈射,彈丸輒墜落遠處,不復覓取。一班兒童,樂得奔往尋覓,運氣的拾得一丸,值錢數十緡,當然懷歸。嫣亦不過問。時人有歌謠道:「苦饑寒,逐金丸。」武帝頗有所聞,但素加寵幸,何忍為此小事,責他過奢,會值江都王非入朝,武帝約他同獵上林,先命韓嫣往視鳥獸。嫣奉命出宮,登車馳去,從人卻有百餘騎。江都王非,正在宮外伺候,望見車騎如雲,想總是天子出來,急忙麾退從人,自向道旁伏謁。不意車騎並未停住,盡管向前馳去。非才知有異,起問從人,乃是韓嫣坐車馳過,忍不住怒氣直衝,急欲奏白武帝。轉思武帝寵嫣,說也無益,不如暫時容忍。待至侍獵已畢,始入謁王太后,泣訴韓嫣無禮,自願辭國還都,入備宿衛,與嫣同列。王太后也為動容,雖然非不是親子,究竟由景帝所出,不能為嫣所侮,非系程姬所產。乃好言撫慰,決加嫣罪。也是嫣命運該絕,一經王太后留心調查,復得嫣與宮人相姦情事,兩罪並發,即命賜死。武帝還替嫣求寬,被王太后訓斥一頓,弄得無法轉圜,只好聽嫣服藥,毒發斃命。嫣弟名說,曾由嫣薦引入侍,武帝惜嫣短命,乃擺說為將,後來且列入軍功,封案道侯。江都王非,仍然歸國,未幾即歿,由子建嗣封,待後再表。
惟武帝失一韓嫣,總覺得太后不肯留情。未免介意。獨王太后母弟田蚡,素善阿諛,頗得武帝親信。從前尚有太皇太后,與蚡不合,見前文。至此已經病逝,毫無阻礙,所以蚡得進躋相位。向來小人情性,失志便諂,得志便驕,蚡既首握朝綱,並有王太后作為內援,當即起了驕態,作福作威,營大廈,置良田,廣納姬妾,厚儲珍寶,四方貨賂,輦集門庭,端的是安富尊榮,一時無兩。猶記前時貧賤時否?每當入朝白事,坐語移時,言多見用,推薦人物,往往得為大吏至二千石,甚至所求無厭,惹得武帝也覺生煩,一日蚡又面呈薦牘,開列至十餘人,要求武帝任用。武帝略略看畢,不禁作色道:「母舅舉用許多官吏,難道尚未滿意麼?以後須讓我揀選數人。」蚡乃起座趨出。既而增築家園,欲將考工地圈入,以便擴充。考工系少府屬官。因再入朝面請,武帝又怫然道:「何不逕取武庫?」說得蚡面頰發赤,謝過而退。為此種種情由,所以王恢一案,武帝不肯放鬆,越是太后母舅說情,越是要將王恢處死。田蚡權勢雖隆,究竟拗不過武帝,只好作罷。
是時故丞相竇嬰,失職家居,與田蚡相差甚遠,免不得撫髀興嗟。前時嬰為大將軍,聲勢赫濯,蚡不過一個郎官,奔走大將軍門下,拜跪趨謁,何等謙卑,就是後來嬰為丞相,蚡為太尉,名位上幾乎並肩,但蚡尚自居後進,一切政議,推嬰主持,不稍爭忤。誰知時移勢易,嬰竟蹉跌,蚡得超升,從此不復往來,視同陌路,連一班親戚僚友,統皆變了態度,只知趨承田氏,未嘗過謁竇門,所以嬰相形見絀,越覺不平。何不歸隱。
獨故太僕灌夫,卻與嬰沆瀣相投,始終交好,不改故態,嬰遂視為知己,格外情深。灌夫自吳楚戰後,見五十五回。還都為中郎將,遷任代相,武帝初,入為太僕,與長樂衛尉竇甫飲酒,忽生爭論,即舉拳毆甫,甫系竇太后兄弟,當然不肯罷休,便即入白宮中。武帝還憐灌夫忠直,忙將他外調出去,使為燕相,夫終使酒好氣,落落難合,卒致坐法免官,仍然還居長安。他本是潁川人氏,家產頗饒,平時善交豪猾,食客常數十人,及夫出外為官,宗族賓客,還是倚官托勢,魚肉鄉民。潁川人並有怨言,遂編出四句歌謠,使兒童唱著道:「潁水清,灌氏寧,潁水濁,灌氏族。」夫在外多年,無暇顧問家事,到了免官以後,仍不欲退守家園,但在都中混跡。居常無事,輒至竇嬰家歡敘。兩人性質相同,所以引為至交。
一日夫在都遊行,路過相府,自思與丞相田蚡,本是熟識,何妨闖將進去,看他如何相待?主見已定,遂趨入相府求見。門吏當即入報,蚡卻未拒絕,照常迎入。談了數語,便問夫近日閒居,如何消遣?夫直答道:「不過多至魏其侯家,飲酒談天。」蚡隨口接入道:「我也欲過訪魏其侯,仲孺可願同往否?」夫本字仲孺,聽得蚡邀與同往,就應聲說道:「丞相肯辱臨魏其侯家,夫願隨行。」蚡不過一句虛言,誰知灌夫竟要當起真來!乃注目視夫,見夫身著素服,便問他近有何喪?夫恐蚡寓有別意,又向蚡進說道:「夫原有期功喪服,未便宴飲,但丞相欲過魏其侯家,夫怎敢以服為辭?當為丞相預告魏其侯,令他具酒守候,願丞相明日蚤臨,幸勿渝約!」蚡只好允諾。夫即告別,出了相府,匆匆往報竇嬰。實是多事。
嬰雖未奪侯封,究竟比不得從前,一呼百諾。既聞田蚡要來宴敘,不得不盛筵相待,因特入告妻室,趕緊預備,一面囑廚夫多買牛羊,連夜烹宰,並飭僕役灑掃房屋,設具供張,足足忙了一宵,未遑安睡。一經天明,便令門役小心侍候。過了片刻,灌夫也即趨至,與竇嬰一同候客。好多時不聞足音,仰矚日光,已到晌午時候。嬰不禁焦急,對灌夫說道:「莫非丞相已忘記不成!」夫亦憤然道:「那有此理!我當往迎。」說著便馳往相府,問明門吏,才知蚡尚高臥未起。勉強按著性子,坐待了一二時,方見蚡緩步出來。當下起立與語道:「丞相昨許至魏其侯家,魏其侯夫婦,安排酒席,渴望多時了。」蚡本無去意,到此只好佯謝道:「昨宵醉臥不醒,竟至失記,今當與君同往便了。」乃吩咐左右駕車,自己又復入內,延至日影西斜,始出呼灌夫,登車並行。竇嬰已望眼欲穿,總算不虛所望,接著這位田丞相,延入大廳,開筵共飲。灌夫喝了幾杯悶酒,覺得身體不快,乃離座起舞,舒動筋骸。未幾舞罷,便語田蚡道:「丞相曾善舞否?」蚡假作不聞。惹動灌夫酒興,連問數語,仍不見答。夫索性移動座位,與蚡相接,說出許多譏刺的話兒。竇嬰見他語帶蹊蹺,恐致惹禍,連忙起扶灌夫,說他已醉,令至外廂休息。待夫出去,再替灌夫謝過。蚡卻不動聲色,言笑自若。飲至夜半,方盡歡而歸。即此可見田蚡陰險。
自有這番交際,蚡即想出一法,浼令賓佐籍福,至竇嬰處求讓城南田。此田系竇嬰寶產,向稱肥沃,怎肯讓與田蚡?當即對著籍福,忿然作色道:「老朽雖是無用,丞相也不應擅奪人田!」籍福尚未答言,巧值灌夫趨進,聽悉此事,竟把籍福指斥一番。還是籍福氣度尚寬,別嬰報蚡,將情形概置不提,但向蚡勸解道:「魏其侯年老且死,丞相忍耐數日,自可唾手取來,何必多費唇舌哩?」蚡頗以為然,不復提議。偏有他人討好蚡前,竟將竇嬰灌夫的實情,一一告知,蚡不禁發怒道:「竇氏子嘗殺人,應坐死罪﹔虧我替他救活,今向他乞讓數頃田,乃這般吝惜麼?況此事與灌夫何干,又來饒舌,我卻不稀罕這區區田畝,看他兩人能活到幾時?」於是先上書劾奏灌夫,說他家屬橫行潁川,請即飭有司懲治。武帝答諭道:「這本丞相分內事,何必奏請呢!」蚡得了諭旨,便欲捕夫家屬,偏夫亦探得田蚡陰事,要想乘此訐發,作為抵制。原來蚡為太尉時,正值淮南王安入朝,蚡出迎霸上,密與安語道:「主上未有太子,將來帝位,當屬大王。大王為高皇帝孫,又有賢名,若非大王繼立,此外尚有何人?」安聞言大喜,厚贈蚡金錢財物,托蚡隨時留意。蚡原是騙錢好手。兩下裡訂立密約,偏被灌夫偵悉,援作話柄,關係卻是很大。何妨先發制人,逕去告訐。蚡得著風聲,自覺情虛,倒也未敢遽下辣手,當有和事老出來調停,勸他兩面息爭,才算罷議。
到了元光四年,蚡取燕王嘉劉澤子。女為夫人,由王太后頒出教令,盡召列侯宗室,前往賀喜。竇嬰尚為列侯,應去道賀,乃邀同灌夫偕往。夫辭謝道:「夫屢次得罪丞相,近又與丞相有仇,不如不往。」嬰強夫使行。且與語道:「前事已經人調解,諒可免嫌﹔況丞相今有喜事,正可乘機宴會,仍舊修好,否則將疑君負氣,仍留隱恨了。」嬰為灌夫所累,也是夠了,此次還要叫他同行,真是該死!灌夫不得已與嬰同行,一入相門,真是車馬喧闐,說不盡的熱鬧。兩人同至大廳,當由田蚡親出相迎,彼此作揖行禮,自然沒有怒容。未幾便皆入席,田蚡首先敬客,挨次捧觴,座上俱不敢當禮,避席俯伏。竇嬰灌夫,也只得隨眾鳴謙。嗣由座客舉酒酬蚡,也是挨次輪流。待到竇嬰敬酒,只有故人避席,餘皆膝席。古人嘗席地而坐,就是賓朋聚宴,也是如此。膝席是膝跪席上,聊申敬意,比不得避席的謙恭。灌夫瞧在眼裡,已覺得座客勢利,心滋不悅,及輪至灌夫敬酒,到了田蚡面前,蚡亦膝席相答,且向夫說道:「不能滿觴!」夫忍不住調笑道:「丞相原是當今貴人,但此觴亦應畢飲。」蚡不肯依言,勉強喝了一半。夫不便再爭,乃另敬他客,依次挨到臨汝侯灌賢。灌賢方與程不識密談,並不避席。夫正懷怒意,便借賢泄忿,開口罵道:「平日毀程不識不值一錢,今日長者敬酒,反效那兒女子態,絮絮耳語麼?」灌賢未及答言,蚡卻從旁插嘴道:「程李嘗並為東西宮衛尉,今當眾毀辱程將軍,獨不為李將軍留些餘地,未免欺人?」這數語明是雙方挑釁,因灌夫素推重李廣,所以把程李一並提及,使他結怨兩人。偏灌夫性子發作,不肯少耐,竟張目厲聲道:「今日便要斬頭洞胸,夫也不怕!顧甚麼程將軍,李將軍?」狂夫任性,有何好處?座客見灌夫鬧酒,大殺風景,遂托詞更衣,陸續散去。竇嬰見夫已惹禍,慌忙用手揮夫,令他出去。
誰叫你邀他同來?
夫方趨出,蚡大為懊惱,對眾宣言道:「這是我平時驕縱灌夫,反致得罪座客,今日不能不稍加懲戒了!」說著,即令從騎追留灌夫,不准出門,從騎奉命,便將灌夫牽回。籍福時亦在座,出為勸解,並使灌夫向蚡謝過。夫怎肯依從?再由福按住夫項,迫令下拜,夫越加動怒,竟將福一手推開。蚡至此不能再忍,便命從騎縛住灌夫,迫居傳舍。座客等未便再留,統皆散去,竇嬰也只好退歸。蚡卻召語長史道:「今日奉詔開宴,灌夫乃敢來罵座,明明違詔不敬,應該劾奏論罪!」好一個大題目。長史自去辦理,拜本上奏。蚡自思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追究前事,遣吏分捕灌夫宗族,並皆論死。一面把灌夫徙系獄室,派人監守。斷絕交通。灌夫要想告訐田蚡,無從得出,只好束手待斃。
獨竇嬰返回家中,自悔從前不該邀夫同去,現既害他入獄,理應挺身出救。嬰妻在側,問明大略,亟出言諫阻道:「灌將軍得罪丞相,便是得罪太后家,怎可救得?」嬰喟然道:「一個侯爵,自我得來,何妨自我失去?我怎忍獨生,乃令灌仲孺獨死?」說罷,即自入密室,繕成一書,竟往朝堂呈入。有頃,即由武帝傳令進見。嬰謁過武帝,便言灌夫醉後得罪,不應即誅。武帝點首,並賜嬰食,且與語道:「明日可至東朝辯明便了。」嬰拜謝而出。
到了翌晨,就遵著諭旨,逕往東朝。東朝便是長樂宮,為王太后所居,田蚡系王太后母弟,武帝欲審問此案,也是不便專擅,所以會集大臣,同至東朝決獄。嬰馳入東朝,待了片刻,大臣陸續趨集,連田蚡也即到來。未幾便由武帝御殿,面加質訊,各大臣站列兩旁,嬰與蚡同至御案前,辯論灌夫曲直。為這一番訟案,有分教:
刺虎不成終被噬,飛蛾狂撲自遭災。
欲知兩人辯論情形,俟至下回再表。
王恢之應坐死罪,前回中已經評論,姑不贅述。惟田蚡私受千金,即懇太后代為緩頰。誠使武帝明哲,便當默察幾微,撤蚡相位,別用賢良,豈徒拒絕所請,即足了事耶?況壹意誅恢,亦屬有激使然。非真知有公不知有私也。竇嬰既免相職,正可退居林下,安享天年,乃猶圂跡都中,流連不去,果胡為者!且灌夫好酒使性,引與為友,益少損多,無端而親田蚡,無端而忤田蚡,又無端而仇田蚡,卒至招尤取辱,同歸於盡,天下之剛愎自用者,皆可作灌夫觀!天下之游移無主者,亦何不可作竇嬰觀也?田蚡不足責,竇嬰灌夫,其亦自貽伊戚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30 11:30:02
第六十四回 遭鬼祟田蚡斃命 撫夷人司馬揚鑣
卻說竇嬰田蚡,為了灌夫罵座一事,爭論廷前。竇嬰先言灌夫曾有大功,不過醉後忘情,觸犯丞相,丞相竟挾嫌誣控,實屬非是。田蚡卻繼陳灌夫罪惡,極言夫縱容家屬,私交豪猾,居心難問,應該加刑,兩人辯論多時,畢竟竇嬰口才,不及田蚡,遂致嬰忍耐不住,歷言蚡驕奢無度,貽誤國家。蚡隨口答辯道:「天下幸安樂無事,蚡得叨蒙恩遇,置田室,備音樂,畜倡優,弄狗馬,坐享承平,但卻不比那魏其灌夫,日夜招聚豪猾,秘密會議,腹誹心謗,仰視天,俯畫地,睥睨兩宮間,喜亂惡治,冀邀大功。這乃蚡不及兩人,望陛下明察!」舌上有刀。武帝見他辯論不休,便顧問群臣,究竟孰是孰非?群臣多面面相覷,未敢發言。只御史大夫韓安國啟奏道:「魏其謂灌夫為父死事,隻身荷戟,馳入吳軍,身被數十創,名冠三軍,足為天下壯士,現在並無大惡,不過杯酒爭論,未可牽入他罪,誅戮功臣,這言也未嘗不是。丞相乃說灌夫通姦猾,虐細民,家資累萬,橫恣潁川,恐將來枝比乾大,不折必披,丞相言亦屬有理。究竟如何處置,應求明主定奪!」武帝默然不答,又有主爵都尉汲黯,及內史鄭當時,相繼上陳,頗為竇嬰辯護,請武帝曲宥灌夫。蚡即怒目注視兩人,汲黯素來剛直,不肯改言,鄭當時生得膽小,遂致語涉游移。武帝也知田蚡理屈,不過礙著太后面子,未便斥蚡,因借鄭當時泄忿道:「汝平日慣談魏其武安長短,今日廷論,乃侷促效轅下駒,究懷何意,我當一並處斬方好哩!」鄭當時嚇得發顫,縮做一團,此外還有何人,再敢饒舌,樂得寡言免尤。保身之道莫逾於此。武帝拂袖起座,掉頭趨入,群臣自然散歸,竇嬰亦去。
田蚡徐徐引退,走出宮門,見韓安國尚在前面,便呼與同載一車,且呼安國表字道:「長孺,汝應與我共治一禿翁,竇嬰年老髮禿。為何首鼠兩端?」首鼠系一前一卻之意。安國沈吟半晌,方答說道:「君何不自謙?魏其既說君短,君當免冠解印,向主上致謝道:『臣幸托主上肺腑,待罪宰相,愧難勝任,魏其所言皆是,臣願免職。』如此進說,主上必喜君能讓,定然慰留,魏其亦自覺懷慚,杜門自殺。今人毀君短,君亦毀人,好似鄉村婦孺,互相口角,豈不是自失大體麼?」田蚡聽了,也覺得自己性急,乃對韓安國謝過道:「爭辯時急不暇擇,未知出此。長孺幸勿怪我呢!」及田蚡還第,安國當然別去,蚡回憶廷爭情狀,未能必勝,只好暗通內線,請太后出來作主,方可推倒竇嬰。乃即使人進白太后,求為援助。
王太后為了此事,早已留心探察,聞得朝議多袒護竇嬰,已是不悅,及蚡使人入白,越覺動怒,適值武帝入宮視膳,太后把箸一擲,顧語武帝道:「我尚在世,人便凌踐我弟,待我百年後,恐怕要變做魚肉了!」婦人何知大體?武帝忙上前謝道:「田竇俱系外戚,故須廷論﹔否則並非大事,一獄吏便能決斷了。」王太后面色未平,武帝只得勸她進食,說是當重懲竇嬰。及出宮以後,郎中令石建復與武帝詳言田竇事實,武帝原是明白,但因太后力護田蚡,不得不從權辦理。事父母幾諫,豈可專徇母意?乃再使御史召問竇嬰,責他所言非實,拘留都司空署內。都司空系漢時宗正屬官。嬰既被拘,怎能再營救灌夫,有司希承上旨,竟將灌夫擬定族誅。這消息為嬰所聞,越加驚惶,猛然記得景帝時候,曾受遺詔云:「事有不便,可從便宜上白。」此時無法解免,只好把遺詔所言,敘入奏章,或得再見武帝,申辯是非。會有從子入獄探視,嬰即與說明,從子便去照辦,即日奏上。武帝覽奏,命尚書復查遺詔,尚書竟稱查無實據,只有竇嬰家丞,封藏詔書,當係由嬰捏造,罪當棄市等語。武帝卻知尚書有意陷嬰,留中不發,但將灌夫處死,家族駢誅,已算對得住太后母舅。待至來春大赦,便當將嬰釋放。嬰聞尚書劾他矯詔,自知越弄越糟,不如假稱風疾,絕粒自盡。嗣又知武帝未曾批准,還有一線生路,乃復飲食如常。那知田蚡煞是利害,只恐竇嬰不死,暗中造出謠言,誣稱嬰在獄怨望,肆口訕謗。一時傳入宮中,致為武帝所聞,不禁怒起,飭令將嬰斬首,時已為十二月晦日。可憐嬰並無死罪,冤冤枉枉的被蚡播弄,隕首渭城,就是灌夫觸忤田蚡,也沒有甚麼大罪,偏把他身誅族滅,豈非奇冤,兩道冤氣,無從伸雪,當然要撲到田蚡身上,向他索命。
元光五年春月,蚡正志得氣驕,十分快活,出與諸僚吏會聚朝堂,頤指氣使,入與新夫人食前方丈,翠繞珠圍,朝野上下,那個敢動他毫毛,偏偏兩冤鬼尋入相府,互擊蚡身,蚡一聲狂叫,撲倒地上,接連呼了幾聲知罪,竟致暈去,妻妾僕從等,慌忙上前施救,一面延醫診治,鬧得一家不寧,好多時才得甦醒。還要他吃些苦楚,方肯死去。口眼卻能開閉,身子卻不能動彈。當由家人舁至榻上,晝夜呻吟,只說渾身盡痛,無一好肉。有時狂言譫語,無非連聲乞恕,滿口求饒。家中雖不見有鬼魅,卻亦料他為鬼所祟,代他祈禱,始終無效。武帝親往視疾,也覺得病有奇異,特遣術士看驗虛實,復稱有兩鬼為祟,更迭笞擊,一是竇嬰,一是灌夫,武帝歎息不已,就是王太后亦追悔無及。約莫過了三五天,蚡滿身青腫,七竅流血,嗚呼畢命!報應止及一身。還是田氏有福。武帝乃命平棘侯薛澤為丞相,待後再表。
且說武帝兄弟,共有十三人,皆封為王,臨江王閼早死,接封為故太子榮,被召自殺,江都王非,廣川王越,清河王乘,亦先後病亡。累見前文。尚有河間王德,魯王餘,膠西王端,趙王彭祖,中山王勝,長沙王發,膠東王寄,常山王舜,受封就國,並皆無恙。就中要算河間王德,為最賢,德修學好古,實事求是,嘗購求民間遺書,不吝金帛,因此古文經籍,先秦舊書,俱由四方奉獻,所得甚多。平時講習禮樂,被服儒術,造次不敢妄為,必循古道。元光五年,入朝武帝,面獻雅樂,對三雍宮,辟雍,明堂,靈台,號三雍宮,對字聯屬下文。及詔策所問三十餘事,統皆推本道術,言簡意賅。武帝甚為嘉歎,並飭太常就肄雅聲,歲時進奏。已而德辭別回國,得病身亡,中尉常麗,入都訃喪,武帝不免哀悼,且稱德身端行治,應予美諡。有司應詔復陳,援據諡法,謂聰明睿知曰獻,可即諡為獻王,有詔依議,令王子不害嗣封。河間獻王,為漢代賢王之一。故特筆提敘。
河間與魯地相近,魯秉禮義,尚有孔子遺風,只魯王餘,自淮陽徙治,不好文學,只喜宮室狗馬等類,甚且欲將孔子舊宅,盡行拆去,改作自己宮殿。當下親自督工,飭令毀壁,見壁間有藏書數十卷,字皆作蝌蚪文,魯王多不認識,卻也稱奇。嗣入孔子廟堂,忽聽得鐘磐聲,琴瑟聲,同時並作,還疑裡面有人作樂,及到處搜尋,並無人跡,惟餘音尚覺繞樑,嚇得魯王餘毛髮森豎,慌忙命工罷役,並將壞壁修好,仍使照常,所有壁間遺書,給還孔裔,上車自去。相傳遺書為孔子八世孫子襄所藏,就是《尚書》《禮記》《論語》《孝經》等書,當時欲避秦火,因將原簡置入壁內,至此才得發現,故後人號為壁經。畢竟孔聖有靈,保全祠宇。魯王餘經此一嚇,方不敢藐視儒宗。但舊時一切嗜好,相沿不改,費用不足,往往妄取民間。虧得魯相田叔,彌縫王闕,稍免怨言。田叔自奉命到魯,見前文。便有人民攔輿訴訟,告王擅奪民財,田叔佯怒道:「王非汝主麼?怎得與王相訟!」說著,即將為首二十人,各笞五十,餘皆逐去。魯王餘得知此事,也覺懷慚,即將私財取出,交與田叔,使他償還人民。還是好王。田叔道:「王從民間取來,應該由王自償。否則,王受惡名,相得賢聲?竊為王不取哩!」魯王依言,乃自行償還,不再妄取。獨逐日遊畋,成為習慣。田叔卻不加諫阻,惟見王出獵,必然隨行,老態龍鐘,動致喘息。魯王餘卻還敬老,輒令他回去休息。他雖當面應允,步出苑外,仍然露坐相待。有人入報魯王,王仍使歸休,終不見去。待至魯王獵畢,出見田叔,問他何故留著?田叔道:「大王且暴露苑中,臣何敢就舍?」說得魯王難以為情,便同與載歸,稍知斂跡。未幾田叔病逝,百姓感他厚恩,湊集百金,送他祭禮。叔少子仁,卻金不受,對眾作謝道:「不敢為百金累先人名!」眾皆歎息而退。魯王餘也得優游卒歲,不致負愆。這也是幸得田叔,輔導有方,所以保全富貴,頤養終身哩。敘入此段,全為田叔揚名。
武帝因郡國無事,內外咸安,乃復擬戡定蠻夷,特遣郎官司馬相如,往撫巴蜀,通道西南。先是王恢出征閩越,見六十二回。曾使番陽令唐蒙,慰諭南越,南越設席相待,肴饌中有一種枸醬,味頗甘美。枸亦作蒟,音矩,草名,緣木而生,子可作醬。蒙問明出處,才知此物由牂牁江運來。牂牁江西達黔中,距南越不下千里,輸運甚艱,如何南越得有此物?所以蒙雖知出處,尚覺懷疑。及返至長安,復問及蜀中賈人,賈人答道:「枸醬出自蜀地,並非出自黔中,不過土人貪利,往往偷帶此物,賣與夜郎國人。夜郎是黔中小國,地臨牂牁江,嘗與南越交通,由江往來,故枸醬遂得送達。現在南越屢出財物,羈縻夜郎,令為役屬,不過要他甘心臣服,尚非易事呢。」蒙聽了此言,便想拓地徼功,即詣闕上書,略云:
南越王黃屋左纛,地東西萬餘里,名為外臣,實一州主也。今若就長沙豫章,通道南越,水絕難行。竊聞夜郎國所有精兵,可得十萬,浮艦牂牁,出其不意,亦制越一奇也。誠以大漢之強,巴蜀之饒,通夜郎道,設官置吏,則取南越不難矣。謹此上聞。
武帝覽書,立即允准,擢蒙為中郎將,使詣夜郎。蒙多帶繒帛,調兵千人為衛,出都南下。沿途經過許多險阻,方至巴地筰關,再從筰關出發,才入夜郎國境。夜郎國王,以竹為姓,名叫多同,向來僻處南方,世人號為南夷。南夷部落,約有十餘,要算夜郎最大。素與中國不通聞問,所以夜郎王坐井觀天,還道是世界以上,惟我獨尊。後世相傳夜郎自大,便是為此。及唐蒙入見,夜郎王多同,得睹漢官威儀,才覺相形見絀。蒙更極口鋪張。具說漢朝如何強盛,如何富饒,又把繒帛取置帳前,益顯得五光十色,錦繡成章。夜郎王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不由的瞠目伸舌,願聽指揮。比南越何如?蒙乃叫他舉國內附,不失侯封,並可使多同子為縣令,由漢廷置吏為助。多同甚喜,召集附近諸部酋,與他說明。各部酋見漢繒帛,統是垂涎,且因漢都甚遠,料不至發兵進攻,乃皆慫慂多同,請依蒙約。多同遂與蒙訂定約章,蒙即將繒帛分給,告別還都。入朝復命,武帝聞報,遂特置鍵為郡,統轄南夷,復命蒙往治道路,由僰音卜。道直達牂牁江。蒙再至巴蜀,調發士卒,督令治道,用著軍法部勒,不得少懈,逃亡即誅。地方百姓,大加惶惑,遂至訛言百出,物議沸騰。
事為武帝所聞,不得不另派妥員,出去宣撫,自思司馬相如本是蜀人,應該熟悉地方情形,派令出撫,較為妥當。乃使相如赴蜀,一面責備唐蒙,一面慰諭人民。相如馳至蜀郡,憑著那粲花妙手,作了一篇檄文,曉諭各屬,果得地方諒解,漸息浮言。莫謂毛锥無用。可巧西夷各部,聞得南夷內附,多蒙賞賜,也情願仿照辦法,歸屬漢朝,當即與蜀中官吏通書,表明誠意,官吏自然奏聞。武帝正擬派使調查,適相如由蜀還朝,正好問明原委。相如奏對道:「西夷如邛莋音昨。冉駹,並稱大部,地近蜀郡,容易交通,秦時嘗通道置吏,尚有遺轍。今若規復舊制,更置郡縣。比南夷還要較勝哩。」武帝甚喜,即拜相如為中郎將,持節出使,令王然於壺充國呂越人為副,分乘驛車四輛,往撫西夷。
此次相如赴蜀,與前次情形不同。前次官職尚卑,又非朝廷特派正使,所以地方官雖嘗迎送,不過照例相待,沒甚慇懃。到了此次出使,前導後呼,擁旌旄,飾輿衛,聲威赫濯,冠冕堂皇。一入蜀郡,太守以下,俱出郊遠迎,縣令身負弩矢,作為前驅。道旁士女,無不歎羨,就是臨邛富翁卓王孫,亦邀同程鄭諸人,望風趨集,爭獻牛酒。相如尚高自位置,托言皇命在身,不肯輕與相見。卓王孫等只好懇求從吏,表示慇懃。相如才不便卻還牛酒,特使從吏向他復報,全數收受。卓王孫還道相如有情,竟肯賞受,自覺得叼受光榮,對著同來諸親友,喟然歎息道:「我不意司馬長卿,果有今日!」諸親友齊聲附和,盛稱文君眼光,畢竟過人。就是卓王孫撚鬚自思,也悔從前目光短小,未知當筵招贅,以致諸多唐突,不但對不住相如,並且對不住自己女兒!並非從前寡識,實是始終勢利,故先後不同。於是順道訪女,即將文君接回臨邛。昔日當壚,今日乘軒,也不枉一番慧眼,半世苦心。褒中寓貶。卓王孫複分給家財,與子相等。紅顏有幸,因貴致富,相如亦得為妻吐氣,安心西行。及馳入西夷境內,也是照著唐蒙老法,把車中隨帶的幣物,使人齎去,分給西夷。邛莋冉駹各部落,原是為了財帛,來求內附。此時既得如願,當然奉表稱臣。於是拓邊關,廣絕域,西至沫若水,南至牂牁江,鑿靈山道,架橋孫水,直達邛都。共設一都尉,十縣令,歸蜀管轄。規畫已畢,仍從原路回蜀。
蜀中父老,本謂相如鑿通西夷。無甚益處。原是無益。經相如作文詰難,蜀父老始不敢多言。卓王孫聞相如歸來,亟將文君送至行轅,夫妻相見,舊感新歡,不問可知。相如遂挈文君至長安,自詣朝堂復命。武帝大悅,慰勞有加,相如亦沾沾自喜,漸有驕色。偏同僚從旁加忌,劾他出使時私受賂金,竟致坐罪免官。相如遂與文君寓居茂陵,不復歸蜀。後來武帝又復記著,再召為郎。偶從武帝至長楊宮射獵,武帝膂力方剛,輒親擊熊豕,馳逐野獸,相如上書諫阻,頗合上意,乃罷獵而還。路過宜春宮,系是秦二世被弒處,相如又作賦憑弔,奏聞武帝。武帝覽辭歎賞,因拜相如為孝文園令。既而武帝好仙,相如又呈入一篇《大人賦》,借諛作規。武帝見相如文,往往稱為奇才。才人多半好色,相如前時勾動文君,全為好色起見,及文君華色漸衰,相如又有他念,欲納茂陵女為妾,嗣得文君「白頭吟」,責他薄倖,方才罷議。未幾消渴病發,乞假家居,好多時不得入朝。忽由長門宮遣出內侍,齎送黃金百斤,求相如代作一賦。相如問明來使,得悉原因,免不得揮毫落墨,力疾成文。小子有詩歎道:
富貴都從文字邀,入都獻賦姓名標。
詞人翰墨原推重,可惜長門已寂廖!
究竟相如作賦,是為何人費心,待至下回再敘。
鬼神非盡有憑,而報應卻真不爽,田蚡以私憾而族灌夫,殺竇嬰,假使作威作福,長享榮華,則世人盡可逞刁,何苦行善?觀其暴病之來,非必竇嬰灌夫之果為作祟,然天奪之魄而益其疾,使其自呼服罪,痛極致亡,乃知善惡昭彰,無施不報,彼田蚡之但斃一身,未及全族,吾猶不能不為竇灌呼冤也。西南夷之通道,議者輒以好大喜功,為漢武咎,吾謂拓邊之舉,非不可行,誤在知拓土而不知殖民,徒買服而未嘗柔服耳。若司馬相如之入蜀,蜀中守令,郊迎前驅,卓王孫輩,爭送牛酒,恍如蘇季之路過洛陽,後先一轍。炎涼世態,良可慨也!本回曲筆描摹,覺流俗情形,躍然紙上。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0-30 11:30:23
第六十五回 竇太主好淫甘屈膝 公孫弘變節善承顏
卻說司馬相如,因病家居,只為了長門宮中,贈金買賦,不得已力疾成文,交與來使帶回。這賦叫做《長門賦》,乃是皇后被廢,尚思復位,欲借那文人筆墨,感悟主心,所以不惜千金,購求一賦。皇后為誰?就是竇太主女陳阿嬌。陳後不得生男,又復奇妒,自與衛子夫爭寵後,竟失武帝歡心。見前文。子夫越加得寵,陳後越加失勢,窮極無聊,乃召入女巫楚服,要她設法祈禳,挽回武帝心意。楚服滿口承認,且自誇玄法精通,能使指日有效。陳後是個女流見識,怎知她妄語騙錢?便即叫她祈禱起來。楚服遂號召徒眾,設壇齋醮,每日必入宮一二次,喃喃誦咒,不知說些甚麼話兒。好幾月不見應驗,反使武帝得知消息,怒不可遏,好似火上添油一般。當下徹底查究,立將楚服拿下,飭吏訊鞫,一嚇二騙,不由楚服不招,依詞定讞,說她為後咒詛,大逆無道,罪應梟斬。此外尚有一班徒眾,及宮中女使太監,統皆連坐,一概處死。這篇讞案奏將上去,武帝立即批准,便把楚服推出市曹,先行梟首,再將連坐諸人,悉數牽出,一刀一個,殺死至三百餘人。楚服貪財害命,咎由自取,必連坐至三百餘人,冤乎不冤?陳後得報,嚇得魂不附體,數夜不曾合眼,結果是冊書被收,璽綬被奪,廢徙長門宮,竇太主也覺慚懼,忙入宮至武帝前,稽顙謝罪。武帝尚追念舊情,避座答禮,並用好言勸慰,決不令廢後吃苦,竇太主乃稱謝而出。
本來竇太主是武帝姑母,且有擁立舊功,應該入宮譙責,為何如此謙卑,甘心屈膝?說來又有一段隱情,從頭細敘,卻是漢史中的穢聞。竇太主嘗養一弄兒,叫做董偃。偃母向以賣珠為業,得出入竇太主家,有時挈偃同行,進謁太主。太主見他童年貌美,齒白唇紅,不覺心中憐愛。詢明年齡,尚只一十三歲,遂向偃母說道:「我當為汝教養此兒。」偃母聽了此言,真是喜從天降,忙即應聲稱謝。竇太主便留偃在家,令人教他書算,並及騎射御車等事。偃卻秀外慧中,有所授受,無不心領神會,就是侍奉竇太主,亦能曲承意旨,馴謹無違。光陰易過,又是數年,竇太主夫堂邑侯陳午病歿,一切喪葬,皆由偃從中襄理。井井有條。竇太主年過五十,垂老喪夫,也是意中情事,算不得甚麼苦孀。偏她生長皇家,華衣美食,望去尚如三十許人,就是她的性情,也還似中年時候,不耐嫠居。可巧得了一個董偃,年已十八,出落得人品風流,多能鄙事,自從陳午逝世,偃更穿房入戶,不必避嫌。竇太主由愛生情,居然降尊就卑,引同寢處。偃雖然不甚情願,但主人有命,未敢違慢,只好勉為效力,日夕承歡。老婦得了少夫,自然愜意,當即替他行了冠禮,肆筵設席,備極奢華。不如行合婚禮,較為有名。一班趨炎附勢的官僚,相率趨賀。區區賣珠兒,得此奇遇,真是夢想不到。竇太主恐貽眾謗,且令偃廣交賓客,籠絡人心,所需資財,任令恣取,必須每日金滿百斤,錢滿百萬,帛滿千匹,方須由自己裁奪。偃好似得了金窟,取不盡,用不竭,樂得任情揮霍,遍結交遊。就是名公臣卿,亦與往來,統稱偃為董君。
安陵人袁叔,系袁盎從子,與偃友善,無隱不宣。一日密與偃語道:「足下私侍太主,蹈不測罪,難道能長此安享麼?」偃被他提醒。皺眉問計。袁叔道:「我為足下設想,卻有一計在此,顧城廟系漢祖祠宇,文帝廟。旁有揪竹籍田,主上歲時到此,恨無宿宮,可以休息。惟竇太主長門園與廟相近,足下若預白太主,將此園獻與主上,主上必喜,且知此意出自足下,當然記功赦過,足下便可高枕無懮了。」偃欣然受教,入告竇太主,竇太主也是樂從,當日奉書入奏,願獻長門園,果然武帝改園為宮,袁叔卻從中取巧,坐得竇太主贈金一百斤。
可謂計中有計。
已而陳後被廢,出居長門宮中,尚覺生死難卜,竇太主為親女計,復為自己計,沒奈何婢顏奴膝,入求武帝,至武帝面加慰諭,方才安心回家。袁叔復替偃畫策,再向偃密進秘謀,偃即轉告竇太主,令她裝起假病,連日不朝。武帝怎知真偽?親自探疾,問她所欲,竇太主故意唏噓,且泣且謝道:「妾蒙陛下厚恩,先帝遺德,列為公主,賞賜食邑,天高地厚,愧無以報,設有不測,先填溝壑,遺恨實多!故竊有私願,願陛下政躬有暇,養精游神,隨時臨妾山林,使妾得奉觴上壽,娛樂左右,妾雖死亦無恨了!」武帝答說道:「太主何必懮慮,但願早日病癒,自當常來游宴,不過群從太多,免不得要太主破費哩。」竇太主謝了又謝,武帝即起駕還宮。過了數日,竇太主便自稱病癒,進見武帝。武帝卻命左右取錢千萬,給與竇太主,一面設宴與飲。席間談笑,暗寓諷詞,竇太主知他言中有意,卻也未嘗抵賴,含糊答了數語,宴畢始歸。又閱數日,武帝果親臨竇太主家,竇太主聞御駕將到,急忙脫去華衣,改穿賤服,下身著了一條蔽膝的圍裙,彷彿與灶下婢相似,乃出門佇候,待至武帝到來,傴僂迎入,登階就座。武帝見她這般服飾,已是一眼窺透,便笑語竇太主道:「願謁主人翁!」天子無戲言,奈何武帝不知?竇太主聽著,不禁赧顏,下堂跪伏,自除簪珥,脫履叩首道:「妾自知無狀,負陛下恩,罪當伏誅,陛下不忍加刑,願頓首謝罪!」虧她老臉。武帝又微笑道:「太主不必多禮,且請主人翁出來,自有話說。」竇太主乃起,戴簪著履,步往東廂,引了董偃,前謁武帝。偃首戴綠幘,臂纏青鞲,皆廚人服。隨竇太主至堂下,惶恐匍伏。竇太主代為致辭道:「館陶公主庖人臣偃,昧死拜謁!」好一個廚宰。武帝笑著,特為起座,囑賜衣冠,上堂與宴。偃再拜起身,入著衣冠。竇太主吩咐左右,開筵饗帝,奉食進觴,偃亦出來進爵,武帝一飲而盡,且顧左右斟酒,回敬主人,並命與竇太主分坐侍飲。居然是敕賜為夫婦。竇太主格外獻媚,引動武帝歡心,飲至日落西山,方才撤席。及車駕將行,竇太主又獻出許多金銀雜繒,請武帝頒賜將軍列侯從官,武帝應聲稱善,顧命從騎搬運了去。次日即傳詔分賜,大眾得了財帛,都感竇太主厚惠,無不傾心。竇太主本來貪財,所以平時積貯,不可勝計,且自竇太后去世,遺下私財,都歸竇太主受用,此次為了董偃一人,卻毫不吝惜,買動輿情,俗語有言,錢可通靈,無論何等人物,總教慷慨好施,自然人人湊奉,爭相趨集。況且偃一時貴寵,連天子都叫他主人翁,還有何人再敢輕視?因此遠近聞風,爭投董君門下,其實這般做作,統是袁叔教他的妙計。總束一句。不煩瑣敘。
竇太主既顯出醜事,遂公然帶偃入朝。武帝亦愛偃伶俐,許得自由往返,偃從此出入宮禁,親近天顏,嘗從武帝遊戲北宮,馳逐平樂,系上林苑中台觀名。狎狗馬,戲蹴鞠,大邀主眷。會竇太主復入宮朝謁,武帝特為置酒宣室,召偃共飲,與主合歡。可巧東方朔執戟為衛,侍立殿側,聞武帝使人召偃,亟置戟入奏道:「董偃有斬罪三,怎得進來?」武帝問為何因?朔申說道:「偃以賤臣私侍太主,便是第一大罪﹔敗常瀆禮,敢違王制,便是第二大罪﹔陛下春秋日富,正應披覽六經,留心庶政,偃不遵經勸學,反以靡麗紛華,盅惑陛下,是乃國家大賊,人主火蜮,罪無逾此,死有餘辜!陛下不責他三罪,還要引進宣室,臣竊為陛下生懮哩!」朝陽鳴鳳。武帝默然不應,良久方答說道:「此次不妨暫行,後當改過。」朔正色道:「不可不可!宣室為先帝正殿,非正人不得引入,自來篡逆大禍,多從淫亂釀成,豎刁為淫,齊國大亂,慶父不死,魯難未平,陛下若不預防,禍胎從此種根了!」武帝聽說,也覺悚然,當即點首稱善,移宴北宮,命董偃從東司馬門入宴,改稱東司馬門為東交門。改名曰交,適自增丑。惟武帝天姿聰穎,一經旁人提醒,便知董偃不是好人,賜朔黃金三十斤,不復寵偃。後來竇太主年逾六十,漸漸的頭童齒豁,不合濃妝,董偃甫及壯年,怎肯再顧念老嫗,不去尋花問柳?竇太主怨偃負情,屢有責言,武帝乘機罪偃,把他賜死。偃年終三十,竇太主又活了三五年,然後病歿。武帝竟令二人合葬霸陵旁。霸陵即文帝陵,見前文。
只廢後陳氏,心尚未死,暗思老母做出這般歹事,尚能巧計安排,不致獲譴,自己倘能得人斡旋,或即挽回主意,亦未可知,猶記從前在中宮時,嘗聞武帝稱贊相如,因此不惜重金,買得一賦,命宮人日日傳誦,冀為武帝所聞,感動舊念。那知此事與乃母不同,乃母所為,無人作梗,自己有一衛氏在內,做了生死的對頭,怎肯令武帝再收廢後?所以「長門賦」雖是佳文,挽不轉漢皇恩意,不過陳氏的飲食服用,總由有司按時撥給,終身無虧。到了竇太主死後,陳氏愈加悲鬱,不久亦即病死了。收束淨盡。
話分兩頭,且說陳廢後巫盅一案,本來不至株連多人,因有侍御史張湯參入治獄,主張嚴酷,所以鍛鍊周納,連坐至三百餘名。湯系杜陵人氏,童年敏悟,性最剛強。乃父嘗為長安丞,有事外出,囑湯守舍。湯尚好嬉戲,未免疏忽。至乃父回來,見廚中所藏食肉,被鼠齧盡,不禁動怒,把湯笞責數下。湯為鼠遭笞,很不甘心,遂熏穴尋鼠。果有一鼠躍出,被湯用鐵網罩住,竟得捕獲。穴中尚有餘肉剩著,也即取出,戲做一篇讞鼠文,將肉作證,處他死刑,磔斃堂下。父見他讞鼠文辭,竟與老獄吏相似,暗暗驚奇,當即使習刑名,抄寫案牘。久久練習,養成一個法律家。嗣為中尉寧成掾屬。寧成為有名酷吏,湯不免效尤,習與性成,尚嚴務猛。及入為侍御史,與治巫盅一案,不管人家性命,一味羅織,害及無辜。武帝還道他是治獄能手,升任大中大夫,同時又有中大夫趙禹,亦尚苛刻,與湯交好,湯嘗事禹如兄,交相推重,武帝遂令兩人同修律令,加添則例,特創出見知故縱法,鉗束官僚。凡官吏見人犯法,應即出頭告發,否則與犯人同罪,這就是見知法。問官斷獄,寧可失入,不可失出,失出便是故意縱犯,應該坐罪,這叫作故縱法。自經兩法創行,遂致獄訟繁苛,赭衣滿路。湯又巧為迎合,見武帝性好文學,就附會古義,引作獄辭。又請令博士弟子,分治《尚書》《春秋》。
《春秋》學要算董仲舒,武帝即位,曾將他拔為首選,出相江都。見前文。江都王非,本來驕恣不法,經仲舒從旁匡正,方得安分終身。那知有功不賞,反且見罰,竟因別案牽連,被降為中大夫。無非是不善逢迎。建元六年,遼東高廟及長陵高園殿兩處失火,仲舒援據春秋,推演義理。屬稿方就,適辯士主父偃過訪,見著此稿,竟覷隙竊去,背地奏聞。武帝召示諸儒,儒生呂步舒,本是仲舒弟子,未知稿出師手,斥為下愚。偃始說出仲舒所作,且劾他語多譏刺,遂致仲舒下獄,幾乎論死。偃之陰險如此,怎能善終?幸武帝尚器重仲舒,特詔赦罪,仲舒乃得免死。但中大夫一職,已從此褫去了。
先是菑川人公孫弘,與仲舒同時被征,選為博士,嗣奉命出使匈奴,還白武帝,不合上意,沒奈何托病告歸。至元光五年,復征賢良文學諸士,菑川國又推舉公孫弘。弘年將八十,精神尚健,筋力就衰,且經他前次蹉跌,不願入都,無奈國人一致慫慂,乃襆被就道,再至長安,謁太常府中對策。太常先評甲乙,見他語意近迂,列居下第,仍將原卷呈入。偏武帝特別鑒賞,擢居第一,隨即召入,面加咨詢。弘預為揣摩,奏對稱旨,因復拜為博士,使待詔金馬門。齊人轅固,時亦與選,年已九十有餘,比弘貌還要高古。弘頗懷妒意,側目相視。轅固本與弘相識,便開口戒弘道:「公孫子,務正學以立言,毋曲學以阿世!」弘佯若不聞,掉頭逕去。轅固老不改行,前為竇太后所不容,見前文。此次又為公孫弘等所排斥,仍然罷歸。獨公孫弘重入都門,變計求合,曲意取容,第一著是逢迎主上,第二著是結納權豪。他見張湯方得上寵,屢次往訪,與通聲氣。又因主爵都尉汲黯,為武帝所敬禮,亦特與結交。
汲黯籍隸濮陽,世為卿士,生平治黃老言,不好煩擾,專喜諒直。初為謁者,旋遷中大夫,繼復出任東海太守,執簡御民,臥病不出,東海居然大治。武帝聞他藉藉有聲。又詔為主爵都尉。名列九卿。當田蚡為相時,威赫無比,僚吏都望輿下拜,黯不屑趨承,相見不過長揖,蚡亦無可如何。武帝嘗與黯談論治道,志在唐虞,黯竟直答道:「陛下內多私欲,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盛治呢!」一語中的。武帝變色退朝,顧語左右道:「汲黯真一個憨人!」朝臣見武帝驟退,都說黯言不遜,黯朗聲道:「天子位置公卿,難道叫他來作諛臣,陷主不義麼?況人臣既食主祿,應思為主盡忠,若徒愛惜身家,便要貽誤朝廷了!」說畢,夷然趨出。武帝卻也未嘗加譴,及唐蒙與司馬相如,往通西南夷,黯獨謂徒勞無益,果然治道數年,士卒多死,外夷亦叛服無常。適公孫弘入都待詔,奉使往視,至還朝奏報,頗與黯議相同。偏武帝不信弘言,再召群臣會議,黯也當然在列。他正與公孫弘往來,又見弘與已同意,遂在朝堂預約,決議堅持到底,弘已直認不辭。那知武帝升殿,集眾開議,弘竟翻去前調,但說由主聖裁。頓時惱動黯性,厲聲語弘道:「齊人多詐無信,才與臣言不宜通夷,忽又變議,豈非不忠!」武帝聽著,便問弘有無食言?弘答謝道:「能知臣心,當說臣忠﹔不知臣心,便說臣不忠!」老奸巨猾。武帝頷首退朝,越日便遷弘為左內史。未幾又超授御史大夫。小子有詩歎道:
八十衰翁待死年,如何尚被利名牽!
豈因宣聖遺言在,求富無妨暫執鞭?
欲知後事如何,且至下回分解。
竇太主以五十歲老嫗,私通十八歲弄兒,瀆倫傷化,至此極矣。武帝不加懲戒,反稱董偃為主人翁,是導人淫亂,何以為治?微東方朔之直言進諫,幾何不封偃為堂邑侯也。張湯趙禹,以苛刻見寵,無非由迎合主心。公孫弘則智足飾奸,取容當世,以視董子轅固之守正不阿,固大相逕庭矣。然笑罵由他笑罵,好官我自為之,古今之為公孫弘者,比比然也。於公孫弘乎何誅?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1-1 22:29:55
第六十六回 飛將軍射石驚奇 愚主父受金拒諫
卻說元光六年,匈奴興兵入塞,殺掠吏民,前鋒進至上谷,當由邊境守將,飛報京師。武帝遂命衛青為車騎將軍,帶領騎兵萬人,直出上谷,又使騎將軍公孫敖,出代郡,輕車將軍公孫賀出雲中,驍騎將軍李廣出雁門。部下兵馬,四路一律,李廣資格最老,雁門又是熟路,總道是旗開得勝,馬到成功。那知匈奴早已探悉,料知李廣不好輕敵,竟調集大隊,沿途埋伏,待廣縱騎前來,就好將他圍住,生擒活捉。廣果自恃驍勇,當然急進,匈奴兵佯作敗狀,誘他入圍,四面攻擊,任汝李廣如何善戰,終究是寡不敵眾,殺得勢窮力竭,竟為所擒。匈奴將士,獲得李廣,非常歡喜,遂將廣縛住馬上,押去獻功。廣知此去死多活少,閉目設謀,約莫行了數十里,只聽胡兒口唱凱歌,自鳴得意,偷眼一瞧,近身有個胡兒,坐著一匹好馬,便盡力一掙,扯斷繩索,騰身急起,躍上胡兒馬背,把胡兒推落馬下,奪得弓箭,加鞭南馳。胡兵見廣走脫,回馬急追,卻被廣射死數人,竟得逃歸。代郡一路的公孫敖,遇著胡兵,吃了一個敗仗,傷兵至七千餘人,也即逃回。公孫賀行至雲中,不見一敵,駐紮了好幾日,聞得兩路兵敗,不敢再進,當即收兵回來,總算不折一人。獨衛青出兵上谷,逕抵籠城,匈奴兵已多趨雁門,不過數千人留著,被青驅殺一陣,卻斬獲了數百人,還都報捷。全是運氣使然。武帝聞得四路兵馬,兩路失敗,一路無功,只有衛青得勝,當然另眼相待,加封關內侯。公孫賀無功無過,置諸不問,李廣與公孫敖,喪師失律,並應處斬,經兩人出錢贖罪,乃並免為庶人,看官聽說!這衛青初次領兵,首當敵衝,真是安危難料,偏匈奴大隊,移往雁門,僅留少數兵士,抵敵衛青,遂使青得著一回小小勝仗。這豈不是福星照臨,應該富貴麼?
李廣替災。
事有湊巧,他的同母姊衛子夫,選入宮中。接連生下三女,偏此次阿弟得勝,阿姊也居然生男。正是喜氣重重。武帝年已及壯,尚未有子,此次專寵後房的衛夫人,竟得產下麟兒,正是如願以償,不勝快慰!三日開筵,取名為據,且下詔命立禖祠。古時帝嚳元妃姜源,三妃簡狄,皆出祀郊禖,得生貴子。姜源生棄,簡狄生契。武帝仿行古禮,所以立祠祭神,使東方朔枚臯等作禖祝文,垂為紀念。一面冊立衛子夫為皇后,滿朝文武,一再賀喜,說不盡的熱鬧,忙不了的儀文。惟枚臯為了衛後正位,獻賦戒終,卻是獨具隻眼,言人未言。暗伏後文。武帝雖未嘗駁斥,究不過視作閒文,沒甚注意,並即紀瑞改元,稱元光七年為元朔元年。
是年秋月,匈奴又來犯邊,殺斃遼西太守,掠去吏民二千餘人,武帝方遣韓安國為材官將軍,出戍漁陽。部卒不過數千,竟被胡兵圍住,安國出戰敗績,回營拒守,險些兒覆沒全巢,還虧燕兵來援,方得突圍東走,移駐右北平。武帝遣使詰責,安國且慚且懼,嘔血而亡。訃聞都中。免不得擇人接任,武帝想了多時,不如再起李廣,使他防邊。乃頒詔出去,授廣為右北平太守。
廣自贖罪還家,與故潁陰侯灌嬰孫灌強,屏居藍田南山中,射獵自娛。嘗帶一騎兵出飲,深夜方歸,路過亭下,正值霸陵縣尉巡夜前來,厲聲喝止。廣未及答言,從騎已代為報名,說是故李將軍。縣尉時亦酒醉,悍然說道:「就是現任將軍,也不宜犯夜,何況是故將軍呢?」廣不能與校,只好忍氣吞聲,留宿亭下,待至黎明,方得回家。未幾即奉到朝命,授職赴任,奏調霸陵尉同行。霸陵尉無從推辭,過謁李廣,立被廣喝令斬首,廣雖數奇,亦非大器。然後上書請罪,武帝方倚重廣才,反加慰勉,因此廣格外感奮,戒備極嚴。匈奴不敢進犯,且贈他一個美號,叫做飛將軍。
右北平向多虎患,廣日日巡邏,一面了敵,一面逐虎,靠著那百步穿楊的絕技,射斃好幾個大蟲。一日,復巡至山麓,遙望叢草中間,似有一虎蹲著,急忙張弓搭箭,射將過去。他本箭不虛發,當然射著。從騎見他射中虎身,便即過去牽取,誰知走近草叢,仔細一瞧,並不是虎,卻是一塊大石!最奇怪的是箭透石中,約有數寸,上面露出箭羽,卻用手拔它不起。大眾互相詫異,返報李廣。廣親自往觀,亦暗暗稱奇,再回至原處注射,箭到石上,全然不受,反將箭鏃折斷。這大石本甚堅固,箭鋒原難穿入,獨李廣開手一箭,得把石頭射穿,後來連射數箭,俱不能入,不但大眾瞧著,驚疑不置,就是李廣亦莫名其妙,只好拍馬自回。但經此一箭,越覺揚名,都說他箭能入石,確具神力,還有何人再敢當鋒?所以廣在任五年,烽燧無驚,後至郎中令石建病歿,廣乃奉召入京,代任郎中令,事見後文。
惟右北平一帶,匈奴原未敢相侵,此外邊境袤延,守將雖多,沒有似李廣的聲望,匈奴既與漢朝失和,怎肯斂兵不動,所以時出時入,飄忽無常。武帝再令車騎將軍衛青,率三萬騎出雁門,又使將軍李息出代郡。青與匈奴兵交戰一場,復斬首虜數千人,得勝而回。青連獲勝仗,主眷日隆,凡有謀議,當即照行,獨推薦齊人主父偃,終不見用。偃久羈京師,資用乏絕,借貸無門,不得已乞靈文字,草成數千言,詣闕呈入。書中共陳九事,八事為律令,一事諫伐匈奴。大略說是:
臣聞怒為逆德,兵為兇器,爭為末節,蓋務戰勝,窮武事者,未有不悔者也。昔秦皇帝併吞六國,務勝不休,嘗欲北攻匈奴,不從李斯之諫,卒使蒙恬將兵攻胡,闢地千里,發天下丁男,以守北河,暴兵露師,十有餘年,死者不可勝數。又使天下飛芻挽粟,起自負海,轉輸北河,率三十鐘而至一石,男子疾耕,不足於糧餉,女子紡績,不足於帷幕,百姓靡敝,孤寡老弱,不能相養,天下乃始叛秦也。及高皇帝平定天下,略地於邊,聞匈奴聚於代谷之外,而欲擊之。御史成進,進諫不聽,遂北至代谷,果有平城之圍。高帝悔之,乃使劉敬往結和親,然後天下無兵戈之事。夫匈奴難得而制,非一世也,行盜侵驅,所以為業也,天性固然,上及虞夏商周,固弗程督,禽獸畜之,不比為人。若不上觀虞夏殷周之統,而下循近世之失,此臣之所以大恐,百姓之所疾苦也。且夫兵久則變生,事苦則慮易,使邊境之民,靡敝愁苦,將吏相疑而外市,故尉佗章邯,得成其私,而秦政不行,權分二子,此得失之效也。故周書曰:安危在出令,存亡在所用。願陛下熟計之而加察焉!
這封書呈將進去,竟蒙武帝鑒賞,即日召見,面詢數語,也覺應對稱旨,遂拜偃為郎中。故丞相史嚴安,與偃同為臨淄人,見偃得邀主知,也照樣上書,無非是舉秦為戒,還有無終人徐樂,也來湊興,說了一番土崩瓦解的危言,拜本上呈,具由武帝召入,當面獎諭道:「公等前在何處?為何至今才來上書?朕卻相見恨晚了!」遂並授官郎中,主父偃素擅辯才,前時嘗游說諸侯,不得一遇,至此時來運湊,因言見幸,樂得多說幾語,連陳數書。好在武帝並不厭煩,屢次採用,且屢次超遷。俄而使為謁者,俄而使為中郎,又俄而使為中大夫,為期不滿一載,官階竟得四遷,真是步步青雲,聯梯直上。嚴安徐樂,並皆瞠乎落後,讓著先鞭。偃越覺興高采烈,遇事敢言。適梁王劉襄,劉買子。與城陽王劉延,劉章孫。先後上書,願將屬邑封弟,偃即乘機獻議道:
古者諸侯,地不過百里,強弱之形易制,今諸侯或連城數十,地方千里,緩則驕奢,易為淫佚,急則恃強合縱,以逆京師,若依法割削,則逆節萌起,前日鼂錯是也。今諸侯子弟或十數。而嫡嗣代立,餘雖骨肉,無尺地之封,則仁孝之道不宣。願陛下令諸侯推恩,分封子弟,以地侯之,彼人人喜得所願,靡不感德。實則國土既分,無尾大不掉之弊,安上全下,無逾於此。願陛下採擇施行!
武帝依議,先將梁王城陽王奏牘,一律批准,並令諸侯得分國邑,封子弟為列侯,因此遠近藩封,削弱易制,比不得從前驕橫了。賈長沙早有此議,偃不過拾人牙慧,並非奇謀,然尚有淮南之叛。元朔二年春月,匈奴又發兵侵邊,突入上谷漁陽,武帝復遣衛青李息兩將軍,統兵出討,由雲中直抵隴西,屢敗胡兵,擊退白羊樓煩二王,陣斬敵首數千,截獲牛羊百餘萬,盡得河套南地。捷書到達長安,武帝大悅,即派使犒勞兩軍。嗣由使臣返報,歸功衛青。無非趨奉衛皇后。因下詔封青為長平侯,連青屬下部將,亦邀特賞。校尉蘇建,得封平陵侯,張次公得封岸頭侯。
主父偃復入朝獻策,說是河南地土肥饒,外阻大河,秦時蒙恬嘗就地築城,控制匈奴,今可修復故塞,特設郡縣,內省轉輸,外拓邊陲,實是滅胡的根本云云。但知迎合主心,不管前後矛盾。武帝見說,更命公卿會議,大眾多有異言。御史大夫公孫弘,且極力駁說道:「秦時嘗發三十萬眾築城北河,終歸無成,今奈何復蹈故轍呢?」武帝不以為然,竟從偃策,特派蘇建,調集丁夫,築城繕塞,因河為固,特置朔方五原兩郡,徙民十萬口居住。自經此次興築,費用不可勝計,累得府庫日竭,把文景兩朝的蓄積,搬發一空了。
主父偃又請將各地豪民,徙居茂陵。茂陵系武帝萬年吉地,在長安東北,新置園邑,地廣人稀,所以偃擬移民居住,謂可內實京師,外銷奸猾等語。武帝亦惟言是聽,詔令郡國調查富豪,徙至茂陵,不得違延。也是秦朝敝法。郡國自然遵行,陸續派吏驅遣,越是有財有勢,越要他趕早啟程。時有河內軹人郭解,素有俠名,乃是鳴雌侯許負外孫,短小精悍,動輒殺人。不過他生性慷慨,遇有鄉里不平事件,往往代為調停,任勞任怨,甚至自己的身家性命,亦可不顧。因此關東一帶,說起郭解二字,無不知名,稱為大俠。此次亦名列徙中。解不欲遷居,特托人轉懇將軍衛青,代為求免。青因入白武帝,但言解系貧民,無力遷徙。偏武帝搖首不答,待至青退出殿門,卻笑顧左右道:「郭解是一個布衣,乃能使將軍說情,這還好算得貧窮麼?」青不得所求,只好回覆郭解,解未便違詔,沒奈何整頓行裝,挈眷登程。臨行時候,親友爭來餞送,贐儀多至千餘萬緡,解悉數收受,謝別入關。關中人相率歡迎,無論知與不知,競與交結,因此解名益盛。會有軹人楊季主子,充當縣掾,押解至京,見他擁資甚厚,未免垂涎,遂向解一再需索。解卻也慨與,偏解兄子代為不平,竟把楊掾刺死,取去首級。事為楊季主所聞,立命人入京控訴,誰知來人又被刺死,首亦不見。都下出了兩件無頭命案,當然哄動一時,到了官吏勘驗屍身,察得來人身上,尚有訴冤告狀,指明兇手郭解,於是案捕首犯,大索茂陵。解聞只潛遁,東出臨晉關。關吏籍少翁,未識解面,頗慕解名,一經盤詰,解竟直認不諱。少翁越為感動,竟將他私放出關,嗣經偵吏到了關下,查問少翁,少翁恐連坐得罪,不如捨身全解,乃即自殺。解竟得安匿太原。越年遇赦,回視家屬,偏被地方官聞知,把他拿住,再向軹縣調查舊事。解雖犯案累累,卻都在大赦以前,不能追咎。且全邑士紳,多半為解延譽,只有一儒生對眾宣言,斥解種種不法,不意為解客所聞,待他回家時候,截住途中,把他殺死,截舌遁去。為此一案,又復提解訊質。解全未預聞,似應免罪,獨公孫弘主張罪解,且說他私結黨羽,睚眥殺人,大逆不道,例當族誅。武帝竟依弘言,便命把郭解全家處斬,解非不可誅,但屠及全家,毋乃太酷。還是郭解朋友,替他設法,救出解子孫一二人,方得不絕解後。東漢時有循吏郭伋,就是郭解的玄孫,這些後話不提。
且說燕王劉澤孫定國,承襲封爵,日夕肆淫,父死未幾,便與庶母通姦,私生一男。又把弟婦硬行占住,作為己妾。後來越加淫縱,連自己三個女兒,也逼之侍寢,輪流交歡。禽獸不如。肥如令郢人,上書切諫,反觸彼怒,意欲將郢人論罪。郢人乃擬入都告發,偏被定國先期劾捕,殺死滅口。定國妹為田蚡夫人,事見六十三回。田蚡得寵,定國亦依勢橫行,直至元朔二年,蚡已早死,郢人兄弟,乃詣闕訴冤,並托主父偃代為申理。偃前曾游燕,不得見用,至是遂借公濟私,極言定國行同禽獸,不能不誅。武帝遂下詔賜死。定國自殺,國除為郡。定國應該受誅,與偃無尤。
朝臣等見偃勢盛,一言能誅死燕主,夷滅燕國,只恐自己被他尋隙,構成罪名,所以格外奉承,隨時饋遺財物,冀免禍殃。偃毫不客氣,老實收受。有一知友,從旁誡偃,說偃未免太橫,偃答說道:「我自束髮遊學,屈指已四十餘年,從前所如不合,甚至父母棄我,兄弟嫉我,賓朋疏我,我實在受苦得夠了。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就五鼎烹,亦屬何妨!古人有言,日暮途遠,故倒行逆施,語本伍子胥。我亦頗作此想呢!」
既而齊王次昌,與偃有嫌,又由偃訐發隱情。武帝便令偃為齊相,監束齊王。偃原籍臨淄,得了這個美差,即日東行,也似衣錦還鄉一般。那知福為禍倚,樂極悲生,為了這番相齊,竟把身家性命,一古腦兒滅得精光。小子有詩歎道:
謙能受益滿招災,得志驕盈兆禍胎,
此日榮歸猶衣錦,他時暴骨竟成堆。
欲知主父偃如何族滅,待至下回敘明。
李廣射石一事,古今傳為奇聞,吾以為未兄奇也。石性本堅,非箭鏃所能貫入,夫人而知之矣,然有時而泐,非必無罅隙之留,廣之一箭貫石,乃適中其隙耳。且廣曾視石為虎,傾全力以射之,而又適抵其隙,則石之射穿,固其宜也,何足怪乎!夫將在謀不在勇,廣有勇寡謀,故屢戰無功,動輒得咎,後人惜其數奇,亦非確論。彼主父偃所如不合,挾策干進,一紙書即邀主眷,立授官階,前何其難,後何其易,甚至一歲四遷,無言不用,當時之得君如偃者,能有幾人?然有無妄之福,必有無妄之災,此古君子所以居安思危也。偃不知此,反欲倒行逆施,不死何為?乃知得不必喜,失不必懮,何數奇之足惜雲!
作者: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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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1-1 22:30:19
第六十七回 失儉德故人燭隱 慶凱旋大將承恩
卻說齊王次昌,乃故孝王將閭孫,將閭見前文。元光五年,繼立為王,卻是一個翩翩少年,習成淫佚。母紀氏替他擇偶,特將弟女配與為婚,次昌素性好色,見紀女姿貌平常,當然白眼相看,名為夫婦,實同仇敵,紀女不得夫歡,便向姑母前泣訴,姑母就是齊王母,也算一個王太后,國內統以紀太后相稱。這紀太后顧戀姪女,便想替她設法,特令女紀翁主入居宮中,勸戒次昌,代為調停,一面隱加監束,不准後宮姬妾,媚事次昌。紀翁主已經適人,年比次昌長大,本是次昌母姊,不過為紀太后所生,因稱為紀翁主。漢稱王女為翁主,說見前文。紀翁主的容貌性情,也與次昌相似。次昌被她管束,不能私近姬妾,索性與乃姊調情,演那齊襄公魯文姜故事,只瞞過了一位老母。齊襄與文姜私通,見《春秋·左傳》。紀女仍然冷落宮中。
是時復有一個齊人徐甲,犯了閹刑,充作太監,在都備役,得入長樂宮當差。長樂宮系帝母王太后所居,見他口齒敏慧,常令侍側,甲因揣摩求合,冀博歡心。王太后有女修成君,為前夫所生,自經武帝迎入,視同骨肉,相愛有年。見五十九回。修成君有女名娥,尚未許字,王太后欲將她配一國王,安享富貴。甲離齊已久,不但未聞齊王奸姊,並至齊王納後,尚且茫然,因此稟白太后,願為修成君女作伐,赴齊說親。王太后自然樂允,便令甲即日東行。主父偃也有一女,欲嫁齊王,聞甲奉命赴齊,亟托他乘便說合,就使為齊王妾媵,也所甘心。好好一個卿大夫女兒,何必定與人作妾?甲應諾而去,及抵齊都,見了齊王次昌,便將大意告知,齊王聽說,卻甚願意。紀女原可撇去,如何對得住阿姊!偏被紀太后得知,勃然大怒道:「王已娶後,後宮也早備齊,難道徐甲尚還未悉麼?況甲系賤人,充當一個太監,不思自盡職務,反欲亂我王家,真是多事!主父偃又懷何意,也想將女兒入充後宮?」說至此,即顧令左右道:「快與我回覆徐甲,叫他速還長安,不得在此多言!」左右奉命,立去報甲,甲乘興而來,怎堪掃興而返?當下探聽齊事,始知齊王與姊相奸。自思有詞可援,乃即西歸,復白王太后道:「齊王願配修成君女,惟有一事阻礙,與燕王相似,臣未敢與他訂婚。」這數語,未免捏造,欲挑動太后怒意,加罪齊王,太后卻不願生事,隨口接說道:「既已如此,可不必再提了!」
甲悵然趨出,轉報主父偃。偃最喜捕風捉影,侮弄他人。況齊王不肯納女,毫無情面,樂得乘此奏聞,給他一番辣手,計畫已定,遂入朝面奏道:「齊都臨淄,戶口十萬,市租千金,比長安還要富庶,此惟陛下親弟愛子,方可使王。今齊王本是疏屬,近又與姊犯奸,理應遣使究治,明正典刑。」武帝乃使偃為齊相,但囑他善為匡正,毋得過急。偃陽奉陰違,一到齊國,便要查究齊王陰事。一班兄弟朋友,聞偃榮歸故鄉,都來迎謁。偃應接不暇,未免增恨。且因從前貧賤,受他奚落,此時正好報復前嫌,索性一並召入,取出五百金,按人分給,正色與語道:「諸位原是我兄弟朋友,可記得從前待我情形否?我今為齊相,不勞諸位費心,諸位可取金自去,此後不必再入我門!」語雖近是,終嫌器小。眾人聽了,很覺愧悔,不得已取金散去。
偃樂得清淨,遂召集王宮侍臣,鞫問齊王姦情。侍臣不敢隱諱,只好實供。偃即將侍臣拘住,揚言將奏聞武帝,意欲齊王向他乞憐,好把一國大權,讓歸掌握。那知齊王次昌,年輕膽小,一遭恐嚇,便去尋死。偃計不能遂,反致惹禍,也覺悔不可追,沒奈何據實奏報。武帝得書,已恨偃不遵前命,逼死齊王,再加趙王彭祖,上書劾偃,說他私受外賂,計封諸侯子弟,惹得武帝恨上加恨,即命褫去偃官。下獄治罪。這趙王彭祖,本與偃無甚仇隙,不過因偃嘗游趙,未嘗舉用,自恐蹈燕覆轍,所以待偃赴齊,出頭告訐。還有御史大夫公孫弘,好似與偃有宿世冤仇,必欲置偃死地。武帝將偃拿問,未嘗加偃死罪,偏弘上前力爭,謂齊王自殺無後,國除為郡,偃本首禍,不誅偃,無以謝天下。武帝乃下詔誅偃,並及全家。偃貴幸時,門客不下千人,至是俱怕連坐,無敢過問。獨洨縣人孔車,替他收葬,武帝聞知,卻稱車為忠厚長者,並不加責。可見得待人以義,原是有益無損呢!借孔車以諷世,非真譽偃。
嚴安徐樂,貴寵不能及偃,卻得安然無恙,備員全身。高而危,何如卑而安。獨公孫弘排去主父偃,遂得專承主寵,言聽計從,主爵都尉汲黯,為了朔方築城,弘言反覆,才知他是偽君子,不願與交。朔方事見六十五回。會聞弘飾為儉約,終身布被,遂入見武帝道:「公孫弘位列三公,俸祿甚多,乃自為布被,佯示儉約,這不是挾詐欺人麼?」假布被以劾弘,失之瑣屑。丞相太尉御史大夫稱為三公。武帝乃召弘入問,弘直答道:「誠有此事。現在九卿中,與臣交好,無過汲黯,黯今責臣,正中臣病。臣聞管仲相齊,擁有三歸,侈擬公室,齊賴以霸,及晏嬰相景公,食不重肉,妾不衣帛,齊亦稱治。今臣位為御史大夫,乃身為布被,與小吏無二,怪不得黯有微議,斥臣釣名。且陛下若不遇黯,亦未必得聞此言。」武帝聞他滿口認過,越覺得好讓不爭,卻是一個賢士。就是黯亦無法再劾,只好趨退。弘與董仲舒並學春秋,惟所學不如仲舒。仲舒失職家居,武帝卻還念及,時常提起。弘偶有所聞,未免加忌,且又探得仲舒言論,常斥自己阿諛取容,因此越加懷恨,暗暗排擠。武帝未能洞悉,總道弘是個端人,始終信任。到了元朔五年,竟將丞相薛澤免官,使弘繼任,並封為平津侯。向例常用列侯為丞相,弘未得封侯,所以特加爵邑。
弘既封侯拜相,望重一時,特地開閣禮賢,與參謀議,甚麼欽賢館,甚麼翹材館,甚麼接士館,開出了許多條規,每日延見賓佐,格外謙恭。有故人高賀進謁,弘當然接待,且留他在府宿食。惟每餐不過一肉,飯皆粗糲,臥止布衾。賀還道他有心簡慢,及問諸待人,才知弘自己服食,也是這般。勉強住了數日,又探悉內容情形,因即辭去。有人問賀何故辭歸?賀憤然說道:「弘內服貂裘,外著麻枲,內廚五鼎,外膳一肴,如此矯飾,何以示信?且粗糲布被,我家也未嘗不有,何必在此求人呢!」自經賀說破隱情,都下士大夫,始知弘渾身矯詐,無論行己待人,統是作偽到底,假面目漸漸揭露了。只一武帝尚似夢未醒。
汲黯與弘有嫌,弘竟薦黯為右內史。右內史部中,多系貴人宗室,號稱難治。黯也知弘懷著鬼胎,故意薦引,但既奉詔命,只好就任,隨時小心,無瑕可指,竟得安然無事。又有董仲舒閒居數年,不求再仕,偏弘因膠西相出缺,獨將仲舒推薦出去。仲舒受了朝命,並不推辭,居然赴任。膠西王端,是武帝異母兄弟,陰賊險狠,與眾異趨,只生就一種缺陷,每近婦人,數月不能起牀,所以後宮雖多,如同虛設。有一少年為郎,狡黠得倖,遂替端暗中代勞,與後宮輪流同寢。不意事機被泄,被端支解,又把他母子一並誅戮,此外待遇屬僚,專務殘酷,就是膠西相,亦輒被害死。弘無端推薦仲舒,亦是有心加害,偏仲舒到了膠西,劉端卻慕他大名,特別優待,反令仲舒聞望益崇。不過仲舒也是知機,奉職年餘,見端好飾非拒諫,不如退位鳴高,乃即向朝廷辭職,仍然回家。不愧賢名。著書終老,發明春秋大義,約數十萬言,流傳後世。所著《春秋繁露》一書,尤為膾炙人口,這真好算一代名儒呢。收束仲舒,極力推崇。
大中大夫張湯,平時嘗契慕仲舒,但不過陽為推重,有名無實。他與公孫弘同一使詐,故脾氣相投,很為莫逆。弘稱湯有才,湯稱弘有學,互相推美,標榜朝堂。武帝遷湯為廷尉,景帝時嘗改稱廷尉為大理,武帝仍依舊名。湯遇有疑讞,必先探察上意,上意從輕,即輕予發落,上意從重,即重加鍛鍊,總教武帝沒有話說,便算判決得宜。一日有讞案上奏,竟遭駁斥,湯連忙召集屬吏,改議辦法,仍復上聞。偏又不合武帝意旨,重行批駁下來,弄得忐忑不安,莫名其妙。再向屬吏商議,大眾統面面相覷,不知所為。延宕了好幾日,尚無良法,忽又有掾史趨入,取出一個稿底,舉示同僚。眾人見了,無不歎賞,當即向湯說知。湯也為稱奇,便囑掾屬交與原手,使他繕成奏牘,呈報上去,果然所言中旨,批令照辦。究竟這奏稿出自何人?原來是千乘人倪寬。倪寬頗有賢名,故從特敘。寬少學尚書,師事同邑歐陽生。歐陽生表字和伯,為伏生弟子,伏生事見前文。通尚書學,寬頗得所傳。武帝嘗置五經博士,公孫弘為相,更增博士弟子員,令郡國選取青年學子,入京備數。寬幸得充選,草草入都。是時孔子九世孫孔安國,方為博士,教授弟子員,寬亦與列。無如家素貧乏,旅費無出,不得已為同學司炊。又乘暇出去傭工,博資度活,故往往帶經而鋤,休息輒讀。受了一兩年辛苦,才得射策中式,補充掌故。嗣又調補廷尉文學卒史,廷尉府中的掾屬,多說他未諳刀筆,意在蔑視,但派他充當賤役,往北地看管牲畜,寬只好奉差前去。好多時還至府中,呈繳畜簿,巧值諸掾史為了駁案,莫展一籌。當由寬問明原委,據經折獄,援筆屬稿。為此一篇文字,竟得出人頭地,上達九重。運氣來了。
武帝既批准案牘,復召湯入問道:「前奏非俗吏所為,究出何人手筆?」湯答稱倪寬。武帝道:「我亦頗聞他勤學,君得此人,也算是一良佐了。」湯唯唯而退,還至府舍,忙將倪寬召入,任為奏讞掾,寬不工口才,但工文筆,一經判案,往往有典有則,要言不煩。湯自是愈重文人,廣交賓客,所有親戚故舊,凡有一長可取,無不照顧,因此性雖苛刻,名卻播揚。
只汲黯見他紛更法令,易寬為殘,常覺看不過去,有時在廷前遇湯,即向他詰責道:「公位列正卿,上不能廣先帝功業,下不能遏天下邪心,徒將高皇帝垂定法律,擅加變更,究是何意?」湯知黯性剛直,也不便與他力爭,只得無言而退。嗣黯又與湯會議政務,湯總主張嚴劾,吹毛索瘢。三句不離本行。黯辯不勝辯,因發忿面斥道:「世人謂刀筆吏,不可作公卿,果然語不虛傳!試看張湯這般言動,如果得志,天下只好重足而走,側目而視了!這難道是致治氣象麼?」說畢自去。已而入見武帝,正色奏陳道:「陛下任用群臣,好似積薪,後來反得居上,令臣不解。」武帝被黯一詰,半晌說不出話來,只面上已經變色。俟黯退朝後,顧語左右道:「人不可無學,汲黯近日比前益憨,這就是不學的過失呢。」原來黯為此官,是明指公孫弘張湯兩人,比他後進。此時反位居己上,未免不平,所以不嫌唐突,意向武帝直陳。武帝也知黯言中寓意,但已寵任公孫弘張湯,不便與黯說明,因即含糊過去,但譏黯不學罷了。黯始終抗正,不肯媚人,到了衛青封為大將軍,尊寵絕倫,仍然見面長揖,不屑下拜。或謂大將軍功爵最隆,應該加敬,黯笑說道:「與大將軍抗禮,便是使大將軍成名,若為此生憎,便不成為大將軍了!」這數語卻也使乖。衛青得聞黯言,果稱黯為賢士,優禮有加。
惟衛青何故得升大將軍?查考原因,仍是為了征虜有功,因得超擢。自從朔方置郡,匈奴右賢王連年入侵,欲將朔方奪還。元朔五年,武帝特派車騎將軍衛青,率三萬騎出高闕,銳擊匈奴,又使衛尉蘇建為游擊將軍,左內史李沮為強弩將軍,太僕公孫賀為騎將軍,代相李蔡為輕車將軍,俱歸衛青節制,並出朔方。再命大行李息,岸頭侯張次公為將軍,出右北平,作為聲援,統計人馬十餘萬,先後北去。匈奴右賢王,探得漢兵大舉來援,倒也自知不敵,退出塞外,依險駐紮。一面令人哨探,不聞有甚麼動靜,總道漢兵路遠,未能即至,樂得快樂數天。況營中帶有愛妾,並有美酒,擁嬌夜飲,趣味何如。不料漢將衛青,率同大隊,星夜前來,竟將營帳團團圍住。胡兒突然遇敵,慌忙入報,右賢王尚與愛妾對飲,酒意已有八九分,驀聞營帳被圍,才將酒意嚇醒,令營兵出寨禦敵,自己抱妾上馬,帶了壯騎數百,混至帳後。待至前面戰鼓喧天,殺聲不絕,方一溜煙似的逃出帳外,向北急遁。漢兵多至前面廝殺,後面不過數百兵士,擒不住右賢王,竟被逃脫。還是忙中有智。惟前面的胡兵,倉皇接仗,眼見是有敗無勝,一大半作為俘虜,溜脫的甚屬寥寥,漢兵破入胡營,擒得裨王即小王。十餘人,男女一萬五千餘人,牲畜全數截住,約有數十百萬,再去追捕右賢王,已是不及,乃收兵南還。
這次出兵,總算是一場大捷,露布入京,盈廷相賀。武帝亦喜出望外,即遣使臣往勞衛青,傳旨擢青為大將軍,統領六師,加封青食邑八千七百戶,青三子尚在襁褓,俱封列侯。青上表固辭,讓功諸將,武帝乃更封公孫賀為南窌侯,李蔡為樂安侯,餘如屬將公孫敖韓說李朔趙不虞公孫戎奴等,也並授侯封。及青引軍還朝,公卿以下,統皆拜謁馬前,就是武帝,也起座慰諭,親賜御酒三杯,為青洗塵。曠古恩遇,一時無兩,宮廷內外,莫不想望丰儀,甚至引動一位孀居公主,也居然貪圖利欲,不惜名節,竟與衛大將軍願結絲蘿,成為夫婦。小子有詩歎道:
婦道須知從一終,不分貴賤例相同﹔
如何帝女淫癡甚,也學文君卓氏風!
究竟這公主為誰,試看下回續敘。
主父偃謂日暮途窮,故倒行逆施,卒以此罹誅夷之禍。彼公孫弘之志,亦猶是耳。胡為偃以權詐敗,而弘以名位終?此無他,偃過橫而弘尚自知止耳。高賀直揭其偽,而弘聽之,假使偃易地處此,度未必有是寬容也。即如汲黯之為右內史,董仲舒之為膠西相,未免由弘之故意推薦,為嫁禍計。但黯與仲舒,在位無過,而弘即不復生心,以視偃之逼死齊王,固相去有間矣。夫天道喜謙而惡盈,偃之致死,死於驕盈,弘固尚不若偃也。彼衛青之屢戰得勝,超遷至大將軍,而汲黯與之抗禮。反且以黯為賢,優待有加,青其深知持滿戒盈之道乎?弘且倖免,而青之考終,宜哉!
作者: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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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1-1 22:30:42
第六十八回 舅甥踵起一戰封侯 父子敗謀九重討罪
卻說衛青得功專寵,恩榮無比,有一位孀居公主,竟願再嫁衛青。這公主就是前時衛青的女主人,叫做平陽公主。一語已夠奚落。平陽公主,曾為平陽侯曹壽妻,此時壽已病歿,公主寡居,年近四十,尚耐不住寂寞嫠幃,要想擇人再醮。當下召問僕從道:「現在各列侯中,何人算是最賢?」僕從聽說,料知公主有再醮意,便把衛大將軍四字,齊聲呼答。平陽公主微答道:「他是我家騎奴,曾跨馬隨我出入,如何是好!」如果尚知羞恥,何必再醮!僕從又答道:「今日卻比不得從前了!身為大將軍,姊做皇后,子皆封侯,除當今皇上外,還有何人似他尊貴哩!」平陽公主聽了,暗思此言,原是有理。且衛青方在壯年,身材狀貌,很是雄偉,比諸前夫曹壽,大不相同,我若嫁得此人,也好算得後半生的福氣,只是眼前無人作主,未免為難。何不私奔!左思右想,只有去白衛皇后求她撮合,或能如願,於是淡妝濃抹,打扮得齊齊整整,自去求婚。看官聽說!此時候皇太后王氏,已經崩逝,約莫有一年了。王太后崩逝,正好乘此帶敘。公主夫喪已闋,母服亦終,所以改著豔服,乘車入宮。衛皇后見她衣飾,已經瞧透三分,及坐談片刻,聽她一派口氣,更覺了然,索性將它揭破,再與作撮合山。平陽公主也顧不得甚麼羞恥,只好老實說明,衛後樂得湊趣,滿口應允。俟公主退歸,一面召入衛青,與他熟商,一面告知武帝,懇為玉成,雙方說妥,竟頒出一道詔書:令衛大將軍得尚平陽公主。不知詔書中如何說法,可惜史中不載!成婚這一日,大將軍府中,佈置禮堂,靡麗紛華,不消細說。到了鳳輦臨門,請出那再醮公主,與大將軍行交拜禮,儀文繁縟,雅樂鏗鏘。四座賓朋,男紅女綠,都為兩新人道賀,那個不說是美滿良緣!至禮畢入房,夜闌更轉,展開那翡翠衾,成就那鴛鴦夢。看官多是過來人,毋庸小子演說了。衛青並未斷弦,又尚平陽公主,此後將如何處置故妻,史皆未詳,公主不足責,青有愧宋弘多矣。
衛青自尚公主以後,與武帝親上加親,越加寵任,滿朝公卿,亦越覺趨奉衛青,惟汲黯抗禮如故。青素性寬和,原是始終敬黯,毫不介意。最可怪的是好剛任性的武帝,也是見黯生畏,平時未整衣冠,不敢使近。一日御坐武帳,適黯入奏事,為武帝所望見,自思冠尚未戴,不便見黯,慌忙避入帷中,使人出接奏牘,不待呈閱,便傳旨准奏。俟黯退出,才就原座。這乃是特別的待遇。此外無論何人,統皆隨便接見。就是丞相公孫弘進謁,亦往往未曾戴冠,至如衛青是第一貴戚,第一勛臣,武帝往往踞牀相對,衣冠更不暇顧及。可見得大臣出仕,總教正色立朝,就是遇著雄主,亦且起敬,自尊自重人尊重,俗語原有來歷呢。警世之言。黯常多病,一再乞假,假滿尚未能視事,乃托同僚嚴助代為申請。武帝問嚴助道:「汝看汲黯為何如人?」助即答道:「黯居官任職,卻亦未必勝人,若寄孤托命,定能臨節不撓,雖有孟賁夏育,也未能奪他志操哩。」武帝因稱黯為社稷臣。不過黯學黃老,與武帝志趣不同,並且言多切直,非雄主所能容,故武帝雖加敬禮,往往言不見從。就是有事朔方,黯亦時常諫阻,武帝還道他膽怯無能,未嘗入耳。況有衛青這般大將,數次出塞,不聞挫失,正可乘此張威,驅除強虜。
那匈奴卻亦猖獗得很,入代地,攻雁門,掠定襄上郡,於是元朔六年,再使大將軍衛青,出討匈奴,命合騎侯公孫敖為中將軍,太僕公孫賀為左將軍,翕侯趙信為前將軍,衛尉蘇建為右將軍,郎中令李廣為後將軍,左內史李沮為強弩將軍,分掌六師,統歸大將軍節制,浩浩蕩蕩,出發定襄。青有甥霍去病,年才十八,熟習騎射,去病已見前文。官拜侍中。此次亦自願隨征,由青承制帶去,令為嫖姚校尉,選募壯士八百人,歸他帶領,一同前進。既至塞外,適與匈奴兵相遇,迎頭痛擊,斬首約數千級。匈奴兵戰敗遁去,青亦收軍回駐定襄,休養士馬,再行決戰。約閱月餘,又整隊出發,直入匈奴境百餘里,攻破好幾處胡壘,斬獲甚多。各將士殺得高興,分道再進,前將軍趙信,本是匈奴小王,降漢封侯,自恃路境素熟,踴躍直前﹔右將軍蘇建,也不肯輕落人後,聯鑣繼進﹔霍去病少年好勝,自領壯士八百騎,獨成一隊,獨走一方﹔餘眾亦各率部曲,尋斬胡虜。衛青在後駐紮,專等各路勝負,再定行止。已而諸將陸續還營,或獻上虜首數百顆,或捕到虜卒數十人,或說是不見一敵,未便深入,因此回來,青將軍士一一點驗,卻還沒有什麼大損,惟趙信蘇建兩將軍,及外甥霍去病,未見回營,毫無音響。青恐有疏虞,忙派諸將前去救應。過了一日一夜,仍然沒有回報,急得青惶惑不安。
正懮慮間,見有一將踉蹌奔入,長跪帳前,涕泣請罪。衛青瞧著,乃是右將軍蘇建。便開口問道:「將軍何故這般狼狽?」建答說道:「末將與趙信,深入敵境,猝被虜兵圍住,殺了一日,部下傷亡過半,虜兵亦死了多人。我兵正好脫圍,不意趙信心變,竟帶了八九百人,投降匈奴。末將與信,本只帶得三千餘騎,戰死了千餘名,叛去了八九百名,怎堪再當大敵?不得已突圍南走,又被虜眾追躡,掃盡殘兵,剩得末將一人,單騎奔回,還虧大帥派人救應,才得到此。末將自知冒失,故來請罪!」青聽畢建言,便召回軍正閎,長史安,及議郎周霸道:「蘇建敗還,失去部軍,應處何罪?」周霸道:「大將軍出師以來,未曾斬過一員偏將,今蘇建棄軍逃還,例應處斬,方可示威。」閎安二人齊聲道:「不可!不可!蘇建用寡敵眾,不隨趙信叛去,乃獨拚死歸來,自明無貳,若將他斬首,是使後來將士,偶然戰敗,只可棄甲降虜,不敢再還了!」兩人是蘇建救星。青乃徐說道:「周議郎所言,原屬未合,試想青奉令專閫,不患無威,何必定斬屬將!就使有罪當斬,亦宜請命天子,青卻未便專擅呢。」軍吏齊聲稱善,這便是衛青權術。因將建置入檻車,遣人押送至京。
惟霍去病最後方到,提著一顆血淋淋的首級,入營報功。這首級系是何人?據言系單於大父行借若侯產,接連由部兵進三人,乃是匈奴相國、當戶,以及單於季父羅姑。這三人為匈奴頭目,由去病活擒了來,此外斬首馘耳,大約二千有餘。他自帶著八百壯士,向北深入,一路不見胡虜,直走了好幾百里,才望見有虜兵營帳,當即掩他不備,馳殺過去。虜兵不意漢軍猝至,頓時溃亂,遂為去病所乘,手刃渠魁一人,擒住頭目兩人,把虜營一力踏破,然後回營報功。衛青大喜,自思得足償失,不如歸休,乃引軍還朝。武帝因此次北征,雖得斬首萬級,卻也覆沒兩軍,失去趙信,功過盡足相抵,不應封賞,但賜衛青千金。惟霍去病戰績過人,授封為冠軍侯。還有校尉張騫,前曾出使西域,被匈奴截留十餘年,頗悉匈奴地勢,能知水草所在,故兵馬不至饑渴。當由衛青申奏騫功,也受封博望侯。蘇建得蒙恩赦,免為庶人。
趙信敗降匈奴,匈奴主軍臣單於已早病死,由弟左谷蠡王伊稚斜,逐走軍臣子於單,自立有年。於單嘗入塞降漢,漢封為陟安侯,未幾病死,事在元朔三年。一聞趙信來降,便即召入,好言撫慰,面授為自次王,並將阿姐嫁與為妻。信當然感激,且本來是個胡人,重歸故國,樂得替他設策,即教單於但增邊幕,不必入塞,俟漢兵往來疲敝,方可一舉成功。伊稚斜單於,依言辦理,漢邊才得少靜烽塵。但自元光以後,連歲出兵,軍需浩繁。不可勝數,害得國庫空虛,司農仰屋。不得已令吏民出資買爵,名為武功,大約買爵一級,計錢十七萬,每級遞加二萬錢,萬錢一金,共鬻出十七萬級,直三十餘萬金。嗣是朝廷名器,幾與市物相似,但教有錢輸入,不論他人品何如,俱好算做命官。試想這般制度,豈不是豪奴得志,名士灰心麼!賣官鬻爵之弊,實自此始。
是年冬月,武帝行幸雍郊,親祠五畤。即五帝祠,稱畤不稱祠,因畤義訓止有神靈依止之意。忽有一獸,在前行走,首上只生一角,全體白毛。眾衛士趕將過去,竟得將獸拿住,仔細看驗,足有五蹄。當下呈示武帝,武帝瞧著,好似麒麟模樣,便問從官道:「這獸可是麒麟否?」從官齊聲答是麒麟,且言陛下肅祀明禋,故上帝報享,特賜神獸云云。無非獻諛。武帝大悅,因將一角獸薦諸五畤。另外宰牛致祭,禮成駕歸。途中又見一奇木,枝從旁出,還附木上,大眾又不禁稱奇。連武帝也為詫異,既返宮廷,又復召詢群臣,給事中終軍上奏道:「野獸並角,顯系同本,眾枝內附,示無外向,這乃是外夷向化的瑞應,陛下好垂裳坐待了。」虧他附會。武帝益喜,令詞臣作《白麟歌》,預賀昇平。有司復希旨進言,請即應瑞改元。改元每次,相隔六年,此時已值元朔六年初冬,本擬照例改元,不過獲得白麟,愈覺改元有名,元狩紀元,便是為此。
誰知外夷未曾歸化,內亂卻已發生,淮南王安及衡山王賜,串同謀反,居然想搖動江山。虧得逆謀敗露,才得不勞兵革,一發即平。安與賜皆淮南王長子,文帝憐長失國自殺,因將淮南故地,作為三分,封長子安勃賜為王。勃先王衡山,移封濟北,不久即歿。賜自庐江徙王衡山,與安雖系兄弟,兩不相容。安性好讀書,更善鼓琴,也欲籠絡民心,招致文士。門下食客,趨附至數千人,內有蘇飛、李尚、左吳、田由、雷被、伍被、毛被、晉昌八人,最號有才,稱為淮南八公。安令諸食客著作內書二十一篇,外書三十三篇,就是古今相傳的《淮南子》。另有中篇八卷,多言神仙黃白朮。黃金白銀,能以術化,故稱黃白朮。武帝初年,安自淮南入朝,獻上內書,武帝覽書稱善,視為秘寶。又使安作《離騷傳》,半日即成,並上頌德,及《長安都國頌》。武帝本好文藝,見安博學能文,當然器重,且又是叔父行,更當另眼相看。當時武安侯田蚡,曾與安秘密訂約,有將來推立意,語見六十三回。安為蚡所惑,乃生逆謀。建元六年,天空中出現彗星,當有人向安密說,說是吳楚反時,彗星出現,光芒不過數尺,今長且竟天,眼見是兵戈大起,比前益甚。安也以為然,遂修治兵器,蓄積金錢,為待亂計。莊助出撫南越,安復邀留數日,結作內援。見六十二回。種種計畫,尚恐未足,乃更想出一法,密囑女陵入都,偵察內情。陵青年有色,又工口才,既到長安,借作內省為名,出入宮闈,毫無拘束。隨身又帶著許多金錢,仗著財色兩字,結識廷臣,何人不喜與交往?搶先巴結的叫作鄂但,系故安平侯鄂千秋孫,年貌相符,便與通姦。第二人為岸頭侯張次公,壯年封侯,氣宇不凡,也與陵秘密往來,作為膩友。
偷得饅頭狗造化。陵得內外打通,常有密書傳報淮南。
淮南王後姓蓼名荼,為安所愛。荼生一男,取名為遷,尚有庶長子不害,素失父寵,不得立儲。因立遷為太子。遷年漸長,娶王太后外孫女為妃,就是修成君女金蛾。見前回。安本意欲攀葛附藤,想靠王太后為護符,偏偏王太后告崩,無勢可援。又恐太子妃得燭陰謀,暗地報聞,遂又密囑太子遷,叫他與妃反目,三月不同席。自己又陽為調停,迫遷夜入妃室,遷終不與寢。妃遂賭氣求去,安乃使人護送入都,奏陳情跡,表面上尚歸罪己子。武帝尚信為真言,准令離婚。遷少好學劍,自以為無人可及。聞得郎中雷被,素通劍術,欲與比賽高低,被屢辭不獲。兩人比試起來,畢竟遷不如被,傷及皮膚。遷因此與被有嫌。被自知得罪太子,不免及禍,適漢廷募士從軍,被即向安陳請,願入都中投效。安先入遷言,知他有意趨避,將被免官,被索性潛奔長安,上書訐安。武帝遣中尉段宏查辦,安父子欲將宏刺死。還是宏命不該絕,一到淮南,但略問雷被免官事跡,並未訊及別情,且辭色甚是謙和。安料無他患,不如變計周旋,但托宏善為轉圜。宏允諾而別,還白武帝。武帝召問公卿,眾謂安格阻明詔,不令雷被入都效力,罪應棄市。武帝不從,只准削奪二縣,赦罪勿問。安尚且愧憤道:「我力行仁義,還要削地麼?」這種仁義,自古罕聞。乃日夜與左吳等查考地圖,整備行軍路徑,指日起軍。
時庶長子不害,有男名建,年齡濅長,因見乃父失寵,常覺不平,暗中結交壯士,欲殺太子。偏被太子遷約略聞知,竟將建縛住,一再笞責。建更怨恨莫伸,遂使私人嚴正,入都獻書道:「臣聞良藥苦口,乃足利病,忠言逆耳,也足利行。今淮南王孫建,材能甚高,王後荼及太子遷,屢思加害,建父不害無辜,又嘗被囚系,日夜會集賓客,潛議逆謀,建今尚在,盡可召問,一證虛實,免得養癰貽患,累及國家。」武帝得書,又發交廷尉,轉飭河南官吏,就便訊治。適有辟陽侯孫審卿,嘗怨祖父為厲王長所殺,意圖復仇,淮南王長殺審食其事,見前文。便密查安謀逆情跡,告知丞相公孫弘。弘又函飭河南官吏,徹底究治。河南官吏,迭接君相命令,怎敢怠慢?立將劉建傳到詳細訊明,建將淮南罪狀,悉數推到太子遷身上,統是懷私。由問官錄供奏聞。安得知此事,謀反益甚。
先是衡山王賜,入朝武帝,道出淮南,安迎入府中,釋嫌修好,與商秘謀。賜原有叛意,得安聯絡,也即樂從,因退歸衡山,托病不朝。安部下多浮囂士,亦屢次勸安起兵,獨中郎伍被,極言諫阻,安非但不聽被言,且將被父母拘住,逼令同謀,被尚涕泣固諫。至建被傳訊,事且益急,安仍向被問計,被乃說道:「方今諸侯無異心,百姓無怨氣,大王猝思起事,比吳楚還要難成。必不得已,只好偽為丞相御史請書,徙郡國豪傑至朔方,又偽為詔獄書逮諸侯太子倖臣,使民間聞風懷怨,諸侯亦皆疑貳,然後遣辯士四出誘約,或可僥倖萬一,還請大王審慎為是!」被不能始終力爭,也屬自誤。安決意起反,遂私鑄皇帝御璽,及丞相御史大夫將軍等印信,為作偽計。又擬使人詐稱得罪,往投大將軍衛青,乘間行刺。且私語僚屬道:「漢廷大臣,只有汲黯正直,尚能守節死義,不為人惑。若公孫弘等隨勢逢迎,我若起事,好似發蒙振落,毫不足畏呢!」
正部署間,忽由朝廷遣到廷尉監。廷尉府中之監吏。會同淮南中尉,拿問太子遷。遷急稟知乃父,立召淮南相與內史中尉,一並集議,即日發難。偏內史中尉,不肯應召,只有淮南相一人到來,語多支吾。遷料知不能成事,待相退出,索性尋個自盡。趨入別室,拔劍擬頸,畢竟心慌手顫,只割傷一些皮膚,已是不勝痛楚,倒地呻吟。外人聞聲入救,忙將他舁到牀上,延醫敷治。安與後荼,亦急來探視。正在忙亂時候,突有一人入報道:「不好了!不好了!外面已有朝使至此,領著大兵,把王宮圍住了!」正是:
咎由自取難逃死,禍已臨頭怎解圍?
究竟漢使如何圍宮,待至下回表明。
衛青之屢次立功,具有天幸,而霍去病亦如之。六師無功,去病獨能戰捷,梟虜侯,擒虜目,斬虜首至二千餘級,雖曰人事,豈非天命!漢武諸將,首推衛霍,一舅一甥,其出身相同,其立功又同,亦漢史中之一奇也。淮南王安,種種詭謀,心勞日拙,彼以子女為足恃,而詎知其身家之絕滅,皆自子女釀成之。家且不齊,遑問治國?尚鰓鰓然欲窺竊神器,據有天下,雖欲不亡,烏得而不亡!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1-1 22:31:05
第六十九回 勘叛案重興大獄 立戰功還挈同胞
卻說漢使領了大兵,遽將淮南王宮圍住,淮南王安,還是一無預備,怎能抵敵?只好佯作不知,迎入朝使。朝使並不多說,當即指揮兵士,四處搜尋,好一歇尋出謀反證據,就是私造的各種璽印。安至此無可隱諱,只嚇得面如土色,聽他所為。漢使便將太子遷及王後荼,一並拿去,止留安在宮中,派兵監守。又出宮捕拿許多食客,盡拘獄中。俗語有言:迅雷不及掩耳,這真好算似青天霹靂,令人不防。其實仍由劉安父子,自取禍殃。安前曾拘住伍被父母,硬要迫被同謀,被雖替安想出末策,自知凶多吉少,乃乘漢使到來,前去出首。漢使不便遲慢,因即調兵入宮,搜查證據,證據到手,便好拘人﹔一面遣人飛報朝廷,聽候詔命。未幾即有宗正劉棄,持節馳至淮南,來提一班案犯。安已服毒自盡,餘犯押解到京,發交廷尉張湯審辦。湯是個著名辣手,怎肯從寬?先將荼遷兩人,定了死罪,推出梟首。復查出莊助與安有私,鄂但張次公與安女通姦,同時拿問。安女陵無從奔避,當然拿到正法,隨那父母兄弟,同入冥途。也快活得夠了。還有一班淮南僚佐,與安通同謀反,湯不但悉數致死,並且悉數滅族。就是自行出首的伍被,亦讞成死刑。武帝愛被有才,擬從赦宥,湯獨入請道:「伍被不能力諫,曾與叛謀,罪不可赦。」武帝不得已准議,乃將伍被處死。莊助本可邀赦,也由湯入朝固爭,隨即棄市。鄂但張次公,卻未聞伏誅,想是與湯有交,但坐奸罪,免官贖死罷了。湯又會同公卿,請逮捕衡山王賜,武帝卻批駁道:「衡山王自就侯封,雖與安為兄弟,究未聞有同謀確證,不應連坐。」這數語批發下來,賜乃得免議,惟將淮南國除為九江郡,總算了案。
哪知餘波未靜,一僕一起,遂致衡山亦逆謀敗露,同就滅亡。衡山王賜,本與安私下訂約,專待淮南起兵,當即響應。嗣聞淮南失敗,只好作罷。偏是人心不軌,天道難容,也與淮南復轍相似,弄得骨肉相殘,全家畢命。賜後乘舒,生下二子一女,長子名爽,立為太子,少子名孝,女名無彩。乘舒病歿,寵姬徐來繼立為後,徐來亦生有男女四人。惟徐來以外,尚有一個厥姬,也曾得寵,兩人素來相妒,不肯相下。至後位被徐來奪去,厥姬那裡甘心?遂向太子爽進讒,偽言太子母乘舒,被徐來暗中毒死。太子爽信以為真,甚恨徐來,會徐來兄至衡山,爽佯與宴飲,伺隙行刺,僅得不死。兩造結冤愈深,互相尋釁。賜少子孝,童年失母,歸徐來撫養。徐來未嘗愛孝,佯示仁慈。孝姊無彩,已經出嫁,與夫相忤,離歸母家。無彩年少思淫,怎肯守著活寡?竟與家客通姦。事為太子爽所聞,屢加訶斥,無彩不知斂束,反與長兄有仇。徐來又故意厚待無彩,聯為臂助。轉眼間孝亦長成,與徐來無彩,串同一氣,讒毀太子。太子爽孤立無助,當然敵不過三人,往往觸怒乃父,動遭笞責。劉賜妻子,與乃兄絕對相似,真是難兄難弟。
已而徐來假母,被人刺傷,如乳母相類。徐來硬指為太子所使。賜聽信讒言,又將太子敲撲一番,父子遂積成怨隙,好似冤家一般。適賜有疾病,太子爽並不入視,亦假稱有疾。徐來與孝,正好乘間進言,說出太子如何心喜,準備嗣位,惹得賜非常懊惱,便欲廢爽立孝。徐來見賜有廢立意,又想出一種毒計,意欲並孝陷害,好使親生子廣,起嗣王封。徐來有侍女善舞,為賜所寵,適為徐來所嫉忌,乃特縱令伴孝,日夕相親,乾柴碰著熱火,怎能不爇?自然湊成一堆。太子爽聞孝奸姬侍,也覺垂涎,暗想弟烝父妾,我何不可遂烝父妻?況徐來屢加讒構,若能引與私通,定當易憎為愛,不至尋仇。想入非非。計畫已就,便逐日入宮,向徐來處請安,並自陳前愆,立誓悔過。徐來不能不虛與周旋,取酒與飲,溫顏慰勸。爽奉巵上壽,跪在徐來膝前,俟徐來接過酒巵,便將兩手捧住兩膝,涎臉求歡。徐來且驚且怒,忙將酒巵放下,將身離座,那衣襟尚被爽牽住,不肯放手,急得徐來振喉大呼,方才走脫。爽不能逞計,起身便走,回至住室,正想法免禍,那外面已有宮監進來,傳述賜命,把爽拖曳了去。及得見賜面,還有何幸?無非把坐臀晦氣,吃了幾十下毛竹板子。爽號呼道:「孝與王侍女通姦,無彩與家奴通姦,王奈何勿問?盡管笞責臣兒!臣兒願上書天子,背王自去!」說著,竟似癡似狂,向外奔出。賜已氣得發昏,命左右追爽,爽怎肯回頭,及賜親自出追,乃將爽牽回,械系宮中。孝反日見寵愛,由賜給與王印,號為將軍,使居外家,招致賓客,與謀大事。
江都人枚赫陳喜,先後往依,為孝私造兵車弓箭,刻天子璽及將相軍吏印,待機發作。陳喜本事淮南王,淮南事敗,乃奔投衡山,為孝畫策。孝謀為太子,運動乃父,上書朝廷,廢長立幼。太子爽雖然被系,總尚不至斷絕交通,因囑心腹人白嬴潛往長安,使他上書告變,說孝上烝父妾,且與父謀逆等情。書尚未上,嬴卻被都吏拘住,訊出孝納叛人等情,乃行文至沛郡太守,飭他速拿陳喜。喜未嘗預防,竟被捉住。孝知已惹禍,也想援自首減罪的律例,自行告發,且歸咎枚赫陳喜等人。武帝又委廷尉張湯查辦,湯怎肯放鬆?當然一網打盡,立遣中尉等馳往衡山,圍住王宮。仍是一番老手段。賜驚惶自殺,賜後徐來,及太子爽次子孝,與幫同謀反諸黨羽,一古腦兒押至都中。經張湯一番審讞,悉數論罪。徐來坐盅前後乘舒,爽坐告父王不孝,孝坐與王侍妾通姦,並皆棄市。所有黨羽,亦皆伏誅,國除為郡。總計淮南衡山兩案,株累至好幾萬人,真是漢朝開國以後所僅聞。主意多出自張湯,武帝見湯讞詞,都是死有餘辜,自然不肯特赦,徒斷送了許多生命。
時皇子據年已七歲,即冊立為皇太子,儲作國本,冀定人心。一面擬通道西域,再遣博望侯張騫,出使西方。騫為漢中人,建元中入都為郎。適匈奴中有人降漢,報稱匈奴新破月氐,音支。陣斬月氐王首,取為飲器。月氐餘眾西走,常欲報仇,只恨無人相助云云。武帝方欲北滅匈奴,得聞此言,便欲西結月氐,為夾擊匈奴計,惟因月氐向居河西,與漢不通音問,此時為匈奴所敗,更向西徼竄去,距漢更遠,急切欲與交通,必須得一精明強乾的人員,方可前往。乃下詔募才,充當西使。廷臣等偷生怕死,無人敢行,只張騫放膽應募,與胡人堂邑父等相偕出都,從隴西進發。隴西外面,便是匈奴屬地,騫欲西往月氐,必須經過此地,方可相通,乃悄悄的引了徒眾,偷向前去。行經數日,偏被匈奴邏騎將他拘住,押送虜廷。騫等不過百人,勢難與抗,只好懷著漢節,坐聽羈留。匈奴雖未敢殺騫,卻亦加意管束,不肯放歸。一連住了十多年,騫居然娶得胡婦,生有子女,與胡人往來周旋,好似樂不思蜀的狀態。匈奴不復嚴防,騫竟與堂邑父等伺隙西逃,奔入大宛國境。大宛在月氐北面,為西域中列國,地產善馬,又多葡萄苜蓿。騫等本未識路徑,亂闖至此,當由大宛人把他截留。彼此問答,才得互悉情形,大宛人即報知國王。國王素聞漢朝富庶,但恨路遠難通,一聞漢使入境,當即召見,詢明來意。騫自述姓名,並言奉漢帝命,遣使月氐,途次被匈奴羈留,現幸脫身至此。請王派人導往月氐,若交卸使命,仍得還漢,必然感王厚惠,願奉重酬。大宛王大喜,答言此去月氐,還須經過康居國,當代為通譯,使得往達云云。騫稱謝而出,遂由大宛王遣人為導,引至康居。康居國同在西域,與大宛毗鄰,素來交好。既由大宛為騫介紹,樂得賣個人情,送他過去,於是騫等得抵月氐國。月氐自前王陣亡,另立王子為主,王夫人為輔,西入大夏,據有全土,更建一大月氐國。大夏在媯水濱,地勢肥沃,物產豐饒,此時為月氐所據,坐享安逸,遂把前時報仇的思想,漸漸打銷。騫入見國王,談論多時,卻沒有甚麼效果。又住了年餘,始終不得要領,只好辭歸。歸途復入匈奴境,又被匈奴兵拘去,幸虧騫居胡有年,待人寬大,為胡兒所愛重,方得不死。會匈奴易主,叔姪交爭,即伊稚斜單於與兄子於單爭國,事見前文。國中未免擾亂,騫又得乘隙南奔,私挈胡地妻子,與堂邑父一同歸漢,進謁武帝,繳還使節。
武帝拜騫為大中大夫,號堂邑父為奉使君。從前騫同行百人,或逃或死,大率無存,隨歸只有二人,惟多了一妻一子,總算是不虛此行,不怕故妻吃醋麼?及定襄一役,騫熟諳胡地,不絕水草,應得積功封侯。回應前回。他卻雄心未厭,又想冒險西行,再去一試,乃入朝獻議道:「臣前在大夏時,見有邛竹杖蜀布,該國人謂買諸身毒。身音捐,毒音篤,即天竺二字之轉音。臣查身毒國,在大夏東南,風俗與大夏相似,獨人民喜乘象出戰,國瀕大川。依臣窺測,大夏去中國萬二千里,身毒又在大夏東南數千里,該地有蜀物輸入,定是離蜀不遠。今欲出使大夏,北行必經過匈奴,不如從蜀西進,較為妥便,當不至有意外阻礙了。」武帝欣然依議,復令騫持節赴蜀,至犍為郡,分遣王然於柏始昌呂越人等四路並出,一出駹,一出莋,一出邛,一出僰。音見前。駹莋等部,本皆為西夷部落,歸附漢朝。見六十四回。但自元朔四年以來,內外不通,又多反側,此次漢使假道,又被中阻,北路為氐駹所梗,南路為嶲音舍。及昆明所塞。昆明雜居夷種,不置君長,毫無紀律,見有外人入境,只知殺掠,不問誰何。漢使所齎財物,多被奪去,不得已改道前行,趨入滇越。滇越亦簡稱滇國,地有滇池,周圍約三百里,因以為名。滇王當羌,為楚將軍莊蹻後裔,莊蹻嘗略定滇地,因楚為秦滅,留滇為王,後來傳國數世,與中國隔絕多年,不通聞問。及見漢使趨入,當面問訊,才知漢朝地廣民稠,乃好意款待漢使,代為覓道。嗣探得昆明作梗,無法疏通,乃回覆漢使,返報張騫。騫亦還白武帝。
武帝不免震怒,意欲往討,特就上林鑿通一池,號為昆明池,使士卒置筏池中,練習水戰,預備西討。一面復擢霍去病為驃騎將軍,使他帶領萬騎,出擊匈奴。去病由隴西出擊,迭攻匈奴守砦,轉戰六日,逾焉支山,深入千餘里,殺樓蘭王,梟盧侯王,擒住渾邪王子,及相國都尉,奪取休屠王祭天金人,斬獲虜首八千九百餘級,始奏凱還京。武帝賞去病功,加封食邑二千戶。
過了數月,適當元狩二年的夏季,去病復與合騎侯公孫敖,率兵數萬,再出北地,另派博望侯張騫,郎中令李廣出右北平。廣領騎兵四千人為前驅,騫率萬騎繼進,先後相去數十里,匈奴左賢王探知漢兵入境,亟引鐵騎四萬,前來抵禦。途次與廣相值,廣只四千馬隊,如何擋得住四萬胡騎?當即被他圍住。廣卻神色不變,獨命少子李敢,帶著壯士數十騎,突圍試敵。敢挺身逕往,左持長槊,右執短刀,躍馬陷陣,兩手挑撥,殺開一條血路,穿通敵圍,復從原路殺回,仍至廣前,手下壯士,不過傷亡三五人,餘皆無恙。頗有父風。軍士本皆惶懼,見敢出入自如,卻也膽壯起來,且聞敢回報道:「胡虜容易抵敵,不足為慮。」於是眾心益安。廣令軍士布著圓陣,面皆外向,四面堵住,胡兵不敢進逼,但用強弓四射,箭如飛蝗。廣軍雖然鎮定,究竟避不過箭鏃,多半傷亡。廣也令士卒返射,斃敵數千。嗣見箭乾且盡,乃使士卒張弓勿發,自用有名的大黃箭,大黃弩名。專射敵將,每一發矢,無不奇中,接連射斃數人,胡兒素知廣善射,統皆畏縮不前,惟四面守定圈子,未肯釋圍。相持至一日一夜,廣軍已不堪疲乏,個個面無人色,獨廣仍抖擻精神,力持不懈。俟至天明,再與胡兵力戰,殺傷過當。胡兵終恃眾勿退,幸張騫驅著大隊,前來援應,方得擊退胡兵,救出李廣,收兵南回。廣雖善鬥,其如命何!那驃騎將軍霍去病,與公孫敖馳出塞外,中途相失,自引部曲急進,渡居延澤,過小月氐,至祁連山,一路順風,勢如破竹,斬首三萬級,虜獲尤多,方才凱旋。武帝敘功罰罪,分別定論,廣用寡敵眾,兵死過半,功罪相抵,僅得免罰。張騫公孫敖延誤軍期,應坐死罪,贖為庶人。只去病三次大捷,功無與比,復加封五千戶,連部下偏將,如趙破奴等,皆得侯封。
是時諸宿將部下,俱不如去病的精銳,去病又屢得天佑,深入無阻,匈奴亦相戒生畏,不敢攖鋒。至焉支祁連兩山,被去病踏破,胡兒為作歌謠云:「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婦女無顏色。」這種歌謠,傳入內地,去病聲威益盛。武帝嘗令去病學習孫吳兵法,去病道:「為將須隨時運謀,何必定拘古法呢?」武帝又替去病營宅,去病辭謝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這數語頗見忠勇,為他人所未及。武帝益加寵愛,比諸大將軍衛青。去病父霍仲孺,前在平陽侯家為吏,故得私通衛少兒。少兒別嫁陳掌,仲孺亦自回平陽原籍。去病初不識父名,至入官後,方才知悉。此次北伐回軍,道出河東,查知仲孺尚存,乃派吏往迎,始得父子聚首。仲孺已另娶一婦,生子名光,仲孺善生貴子,卻也難得!年逾成童,頗有才慧。去病視若親弟,令他隨行,一面為仲孺購置田宅,招買奴婢,使得安享天年,然後辭歸。霍光隨兄入都,補充郎官,大將軍衛青,見甥立功致貴,與己相似,當然欣慰。父子甥舅,同時五侯,真個是勢傾朝右,烜赫絕倫。
當時都中人私相豔羨,總以為衛氏貴顯,全仗衛皇后一人,因編成一歌道:「生男無喜,生女無怒,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衛青雖偶有所聞,但也覺得不錯,未嘗相怪。無如婦人得寵,全靠姿色,一到中年,色衰愛弛,往往如此。衛皇后生了一男三女,漸漸的改變嬌容,就是滿頭的鬒發,也脫落過半。武帝目為老嫗,未免討厭,另去寵愛了一位王夫人。這王夫人出身趙地,色藝動人,自從入選宮中,見幸武帝,也產下一男,取名為閎,與衛後確是勁敵。衛後寵不如前,衛氏一門,亦恐難保,當有一個冷眼旁觀的方士,進策大將軍前,與決安危,頓令衛青如夢初醒,依策照行。小子有詩歎道:
到底光榮仗女兄,後宮色重戰功輕﹔
盛衰得失尋常事,何必營營逐利名!
欲知方士為誰,所獻何策,容至下回說明。
昔袁盎論淮南王長事,謂文帝縱之使驕,勿為置嚴傅相,後世推為至論,吾意以為未然。淮南長之不得其死,與安賜之並致夷滅,皆漢高貽謀之不善,有以啟之耳。漢高寵戚姬而愛少子,釀成內亂,牝雞當國,人彘貽殃,微平勃之交歡,預謀誅逆,漢祚殆已早斬矣。淮南王長屢次謀叛,是謂無君,安與賜蓋尤甚焉,匪惟無君,甚至舉父子兄弟夫婦之道而盡棄之,安死於前,賜死於後,俱由家庭之自相殘害,卒至覆宗,由來者漸,高祖實階之厲歟?霍去病三次奏功,原邀天幸,而迎見乃父,提攜季弟,孝友固有足多者。且匈奴未滅,何以家為之言,尤見愛國熱誠。為將如霍嫖姚,正不徒以武功見稱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1-1 22:31:30
第七十回 賢汲黯直諫救人 老李廣失途刎首
卻說大將軍衛青,聲華赫奕,一門五侯,偏有人替他擔懮,突然獻策。這人為誰?乃是齊人寧乘。是時武帝有意求仙,徵召方士,寧乘入都待詔,好多日不得進見,累得資用乏絕,衣履不全。一日躑躅都門,正值衛青自公退食,他竟迎將上去,說有要事求見。青向來和平,即停車動問。乘行過了禮,答言事須密談,不便率陳,當由青邀他入府,屏去左右,私下問明。乘方說道:「大將軍身食萬戶,三子封侯,可謂位極人臣,一時無兩了。但物極必反,高且益危,大將軍亦曾計及否?」青被他提醒,便皺眉道:「我平時也曾慮及,君將何以教我?」乘又道:「大將軍得此尊榮,並非全靠戰功,實是叼光懿戚。今皇后原是無恙,王夫人已大見幸,彼有老母在都,未邀封賞,大將軍何不先贈千金,預結歡心?多一內援,即多一保障,此後方可無慮了。」不以大體規人,但從鑽營著想,確是方士見識。青喜謝道:「幸承指教,自當遵行。」說著即留乘寓居府中,自取出五百金,遣人賚贈王夫人母親。王夫人母,得了厚贈,自然告知王夫人。王夫人復轉告武帝,武帝卻也心喜,惟暗想青素老實,如何無故贈金,乃乘青入朝,向他詢及,青答說道:「寧乘謂王夫人母,尚無封賞,未免缺用,故臣特賚送五百金,餘無他意。」武帝道:「寧乘何在?」青答稱現在府中。武帝立即召見,拜乘為東海都尉。乘謝恩退朝,佩印出都,居然高車駟馬,一麾蒞任去了。片語得官,真正容易。
忽由匈奴屬部渾邪王,入塞請降,由大行李息據情奏報,武帝恐有詐謀,因命霍去病率兵往迎,相機辦理。說起這個渾邪王,本居匈奴西方,與休屠王結作毗鄰。自從衛霍兩將軍,屢次北討,渾邪休屠兩王,首先當衝,連戰連敗,匈奴伊稚斜單於,責他連年挫失,有損國威,因派使徵召,擬加誅戮。渾邪王方失愛子,大為悲慼。見前回。又聞單於將聲罪行誅,怎得不懮怒交並?乃即約同休屠王,叛胡降漢,可巧漢李息奉武帝命,至河上築城,渾邪王便遣人請降。求息奏聞。及霍去病領兵出迎,渾邪王往招休屠王邀同入塞。那知休屠王忽然中悔,延期不至,惹得渾邪王憤不可遏,引兵襲擊,殺死休屠王,並有休屠部眾,且將休屠王妻子,悉數拘系,牽迎漢軍。隔河相望,渾邪王屬下稗將,見漢兵甚眾,多有畏心,相約欲遁。還是去病麾軍渡河,接見渾邪王,察出離心將士,計八千人,一並處死。尚有四萬餘名,盡歸去病帶領,先遣渾邪王乘驛赴都,自率降眾南歸。武帝聞報,命長安令發車二千輛,即日往迎。長安令連忙備辦,苦乏馬匹,只好向百姓貰馬。百姓恐縣令無錢給發,多將馬藏匿他處,不肯應命,因此馬匹不能湊齊,未免耽延時日。武帝還道他有意捱延,飭令斬首,右內史汲黯忍耐不住,便入朝面諍道:「長安令無罪,獨斬臣黯,民間方肯出馬!」快人快語。武帝用目斜視,默然不答。黯復申說道:「渾邪王叛主來降,已由各縣次傳驛相送,也算盡情,何必令天下騷動,疲敝中國,服事夷人呢?」武帝乃收回成命,赦免長安令死罪。
至渾邪王入都覲見,授封漯陰侯,食邑萬戶,裨王呼毒尼等四人,亦皆為列侯。漢朝定例,吏民不得持兵鐵出關,售與胡人。自渾邪王部眾到京,沐賞至數十百萬,便有錢財與民交易,民間不知法律,免不得賣與鐵器,當被有司察出,收捕下獄,應坐死罪,多至五百餘人。汲黯又復進諫道:「匈奴斷絕和親,屢攻邊塞,我朝累年往討,勞師無算,糜餉又無算,臣愚以為陛下捕得胡人,多應罰作奴婢,分賜將士,取得財物,亦宜遍賞兵民,庶足謝天下勞苦,消百姓怨氣。今渾邪王率眾來降,就使不能視作俘虜,亦何必優加待遇?今乃傾帑出賜,府庫皆虛,又發良民傳養,若奉驕子,愚民何知,總道朝廷如此厚待,不妨隨便貿易,法吏乃援照邊律,加他死罪,待夷何仁?待民何酷?重外輕內,庇葉傷枝,臣竊為陛下不取哩!」武帝聽了,變色不答。及汲黯退出,乃向左右道:「我久不聞黯言,今又來胡說了。」話雖如此,但也下詔減免,將五百人從輕發落。汲黯也可謂仁人。
既而遣散降眾,析居隴西、北地、上郡、朔方、雲中五郡,號為五屬國。又將渾邪王舊地,改置武威酒泉二郡。嗣是金城河西,通出南山,直至鹽澤,已無胡人蹤跡。凡隴西北地上郡,寇患少紓,所有戍卒,方得減去半數,借寬民力。霍去病又得敘功,加封食邑千七百戶。惟休屠王太子日磾,音低。由渾邪王拘送漢軍,沒為官奴。年才十四,輸入黃門處養馬,供役甚勤。後來武帝游宴,乘便閱馬,適日磾牽馬進來,行過殿下,為武帝所瞧見,卻是一個相貌堂堂的美少年,便召至面前,問他姓名。日磾具述本末,應對稱旨,武帝即令他沐浴,特賜衣冠,拜為馬監。未幾又遷官侍中,賜姓金氏。從前霍去病北征,曾獲取休屠王祭天金人,見前回。故賜日磾為金姓,餘見後文。日磾為漢室功臣,故特筆鉤元。
惟自西北一帶,歸入漢朝,地宜牧畜,當由邊境長官,陸續移徙內地貧民,使他墾牧。就是各處罪犯,亦往往流戍,充當苦工。時有河南新野人暴利長,犯罪充邊,罰至渥窪水濱,屯田作苦。他嘗見野馬一群,就水吸飲,中有一馬,非常雄駿。利長想去拿捕,才近岸邊,馬早逸去,好幾次拿不到手。乃想出一法,塑起一個泥人,與自己身材相似,舁置水旁,並將絡頭絆索,放入泥人手中,使他持著,然後走至僻處,倚樹遙望。起初見群馬到來,望見泥人,且前且卻,嗣因泥人毫無舉動,仍至原處飲水,徐徐引去。利長知馬中計,把泥人擺置數日,使馬見慣,來往自如,乃將泥人搬去,自己裝做泥人模樣,手持絡頭絆索,呆立水濱。群馬究是野獸,怎曉得暴利長的詭計?利長手足未動,眼光卻早已覷定那匹好馬,待他飲水時候,搶步急進,先用絆索,絆住馬腳,再用絡頭,套住馬頭,任他奔騰跳躍,力持不放。群馬統皆駭散,只有此馬羈住,無從擺脫,好容易得就銜勒,牽了回來。小聰明卻也可取。又復加意調養,馬狀益肥,暴利長喜出望外,索性再逞小智,去騙那地方官,佯言馬出水中,因特取獻,地方官當面看驗,果見驊騮佳品,不等駑駘,當下照利長言,拜本奏聞。武帝正調兵征餉,有事匈奴,無暇顧及獻馬細事,但淡淡的批了一語,准他送馬入都。小子就時事次序,下筆編述,只好先將調兵征餉的事情,演寫出來。
自從武帝南征北討,費用浩繁,連年入不敷出,甚至減捐御膳,取出內府私帑,作為彌補,尚嫌不足。再加水旱偏災,時常遇著,東鬧荒,西啼饑,正供不免缺乏。元狩三年的秋季,山東大水,漂沒民庐數千家,雖經地方官發倉賑濟,好似杯水車薪,全不濟事,再向富民貸粟救急,亦覺不敷。沒奈何想出移民政策,徙災氓至關西就食,統共計算約有七十餘萬口,沿途川資,又須仰給官吏。就是到了關西,也是謀生無計,仍須官吏貸與錢財,因此糜費愈多,國用愈匱。偏是武帝不慮貧窮,但求開拓,整日裡召集群臣,會議斂財方法。丞相公孫弘已經病死,御史大夫李蔡,代為丞相。蔡本庸材,濫竽充數,獨廷尉張湯,得升任御史大夫,費盡心計,定出好幾條新法,次第施行,列述如下:
(一)商民所有舟車,悉數課稅。 (二)禁民間鑄造鐵器,煮鹽釀酒,所有鹽鐵各區,及可釀酒等處,均收為官業,設官專賣。 (三)用白鹿皮為幣,每皮一方尺,緣飾藻繢,作價四十萬錢。 (四)令郡縣銷半兩錢,改鑄三銖錢,質輕值重。 (五)作均輸法,使郡國各將土產為賦,納諸朝廷。朝廷令官吏轉售別處,取得貴價,接濟國用。 (六)在長安置平准官,視貨物價賤時買入,價貴時賣出,輾轉盤剝,與民爭利。
為此種種法例,遂引進計吏三人,居中用事,一個叫做東郭咸陽,一個叫做孔僅,並為大農丞,管領鹽鐵。又有一個桑弘羊,尤工心計,利析秋毫,初為大農中丞,嗣遷治粟都尉。咸陽是齊地鹽商,孔僅是南陽鐵商,弘羊是洛陽商人子,三商當道,萬姓受殃。又將右內史汲黯免官,調入南陽太守義縱繼任。縱系盜賊出身,素行無賴。有姊名姁,略通醫術,入侍宮闈。當王太后未崩時,常使診治,問她有無子弟,曾否為官,姁言有弟無賴,不可使仕。偏王太后未肯深信,竟與武帝說及。武帝遂召為中郎,累遷至南陽太守。穰人寧成,曾為中尉,徙官內史,以苛刻為治,見前文。旋因失職家居,積資巨萬。穰邑屬南陽管轄,縱既到任,先從寧氏下手,架誣罪惡,籍沒家產,南陽吏民畏憚的了不得。既而調守定襄,冤戮至四百餘人,武帝還說他強乾,召為內史,同時復征河內太守王溫舒為中尉,溫舒少年行跡,與縱略同,初為亭長,繼遷都尉,皆以督捕盜賊,課最敘功。及擢至河內守,嚴緝郡中豪猾,連坐至千餘家,大猾族誅,小奸論死,僅閱一冬,流血至十餘里。轉眼間便是春令,不宜決囚,溫舒尚頓足自歎道:「可惜可惜!若使冬令得再展一月,豪猾盡除,事可告畢了。」草菅人命,寧得長生!武帝也以為能,調任中尉。當時張湯趙禹,相繼任事,並尚深文,但還是輔法而行,未敢妄作。縱與溫舒卻一味好殺,恫嚇吏民。總之武帝用財無度,不得不需用計臣,放利多怨,不得不需用酷吏,苛征所及,濟以嚴刑,可憐一班小百姓,只好賣男鬻女,得錢上供,比那文景兩朝,家給人足,粟紅貫朽,端的是大不相同了。愁怨盈紙。
偏有一個河南人卜式,素業耕牧,嘗入山牧羊,十餘年,育羊千餘頭,販售獲利,購置田宅。聞得朝廷有事匈奴,獨慨然上書,願捐出家財一半,輸作邊用。武帝頗加驚異,遣使問式道:「汝莫非欲為官麼?」式答稱自少牧羊,不習仕官。使人又問道:「難道汝家有冤,欲借此上訴麼?」式又答生平與人無爭,何故有冤。使人又問他究懷何意?式申說道:「天子方誅伐匈奴,愚以為賢吏宜死節!富民宜輸財,然後匈奴可滅。臣非索封,頗懷此志,故願輸財助邊,為天下倡。此外卻無別意呢。」使人聽說,返報朝廷,時丞相公孫弘,尚未病歿,謂式矯情立異,不宜深信,乃擱置不報。弘不取卜式,未嘗無識。及弘已逝世,式又輸錢二十萬,交與河南太守,接濟移民經費,河南守當然上聞,武帝因記起前事,特別嘉許,乃召式為中郎,賜爵左庶長。式入朝固辭,武帝道:「汝不必辭官,朕有羊在上林中,汝可往牧便了。」式始受命至上林,布衣草履,勤司牧事。約閱年餘,武帝往上林遊覽,見式所牧羊,並皆蕃息,因連聲稱善。式在旁進言道:「非但牧羊如是,牧民亦應如是,道在隨時省察,去惡留善,毋令敗群!」漸漸干進,意在言中。武帝聞言點首,及回宮後,便發出詔旨,拜式為緱氏令。式至此直受不辭,交卸牧羊役使,竟接印牧民去了。
可見他前時多詐。
武帝因賦稅所入,足敷兵餉,乃復議興師北征,備足芻糧,乘勢大舉。元狩四年春月,遣大將軍衛青,驃騎將軍霍去病,各率騎兵五萬,出擊匈奴。郎中令李廣,自請效力,武帝嫌他年老,不願使行。經廣一再固請,方使他為前將軍,令與左將軍公孫賀,右將軍趙食其,後將軍曹襄,盡歸大將軍衛青節制。青入朝辭行,武帝面囑道:「李廣年老數奇,音羈,數奇即命蹇之意。毋使獨當單於。」青領命而去,引著大軍出發定襄。沿途拿訊胡人,據雲單於現居東方,青使人報知武帝。武帝詔令去病,獨出代郡,自當一面。去病乃與青分軍,引著校尉李敢等,麾兵自去。這次漢軍出塞,與前數次情形不同,除衛霍各領兵十萬外,尚有步兵數十萬人,隨後繼進,公私馬匹計十四萬頭,真是傾國遠征,志在平虜,當有匈奴偵騎,飛報伊稚斜單於,單於卻也驚慌,忙即準備迎敵。趙信與單於畫策,請將輜重遠徙漠北,嚴兵戒備,以逸待勞。單於稱為妙計,如言施行。
衛青連日進兵,並不見有大敵,乃迭派探馬,四出偵伺。嗣聞單於移居漠北,便欲驅軍深入,直搗虜巢。暗思武帝密囑,不宜令李廣當鋒,乃命李廣與趙食其合兵東行,限期相會。東道迂遠,更乏水草,廣不欲前往,入帳自請道:「廣受命為前將軍,理應為國前驅,今大將軍令出東道,殊失廣意,廣情願當先殺敵,雖死不恨!」青未便明言,只是搖首不答。廣憤然趨出,怏怏起程。趙食其卻不加可否,與廣一同去訖。青既遣去李廣,揮兵直入,又走了好幾百里,始遇匈奴大營。當下扎住營盤,用武剛車四面環住,武剛車有巾有蓋,格外堅固,可作營壁,系古時行軍利器。營既立定,便遣精騎五千,前去挑戰,匈奴亦出萬騎接仗。時已天暮,大風忽起,走石飛沙,兩軍雖然對陣,不能相見。青乘勢指麾大隊,分作兩翼,左右並進,包圍匈奴大營。匈奴伊稚斜單於,尚在營中,聽得外面喊殺連天,勢甚汹汹,一時情虛思避,即潛率勁騎數百,突出帳後,自乘六騾,逕向西北遁去。此外胡兵仍與漢軍力戰,兩下裡殺了半夜,彼此俱有死傷。漢軍左校,捕得單於親卒數人,問明單於所在,才知他未昏即遁,當即稟知衛青,青急發輕騎追躡,已是不及。待到天明,胡兵亦已四散,青自率大軍繼進。急馳二百餘里,才接前騎歸報,單於已經遠去,無從擒獲,惟前面寘顏山有趙信城,貯有積穀,尚未運去等語。青乃逕至趙信城中,果有積穀貯著,正好接濟兵馬,飽餐一頓。這趙信城本屬趙信,因以為名。
漢軍住了一日,青即下令班師,待至全軍出城,索性放起火來,把城毀去,然後引歸,還至漠南,方見李廣趙食其到來。青責兩人逾限遲至,應該論罪,食其卻未敢抗議。獨廣本不欲東行,此時又迂迴失道,有罪無功,氣得鬚髯戟張,不發一語。始終為客氣所誤。青令長史齎遺酒食,促令廣幕府對簿,廣憤然語長史道:「諸校尉無罪,乃我失道無狀,我當自行上簿便了!」說著,即趨至幕府,流涕對將士道:「廣自結髮從戎,與匈奴大小七十餘戰,有進無退,今從大將軍出征匈奴,大將軍乃令廣東行,迂迴失道,豈非天命!廣今已六十多歲,死不為夭,怎能再對刀筆吏,乞憐求生?罷罷!廣今日與諸君長別了!」說至此,即拔出佩刀,向頸一揮,倒斃地上。小子有詩歎道:
老不封侯命可知,年衰何必再驅馳?
漠南一死終無益,翻使千秋得指疵。
將士等見廣自剄,搶救無及,便即為廣舉哀。欲知後事,請看下回再詳。
本回類敘諸事,無非為北征起見。渾邪王之入降,喜胡人之投誠也,長安令之擬斬,怒有司之慢客也﹔用計臣以斂財,進酷吏以司法,竭澤而漁,迫以刑威,何一不為籌餉征胡計乎?暴利長之獻馬,與卜式之輸財,皆揣摩上意,乃有此舉。獨汲黯一再直諫,最得治體,御夷以道,救人以義,漢廷公卿,無出黯右,惜乎其碩果僅存耳。若李廣之自請從軍,全是武夫客氣,東行失道,憤激自戕,非不幸也,亦宜也。而衛青固不足責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1-1 22:31:51
第七十一回 報私仇射斃李敢 發詐謀致死張湯
卻說李廣因失道誤期,憤急自剄,軍士不及搶救,相率舉哀。就是遠近居民,聞廣自盡,亦皆垂涕。廣生平待士有恩,行軍無犯,故兵民相率畏懷,無論識廣與否,莫不感泣。廣從弟李蔡,才能遠出廣下,反得從征有功,封樂安侯,遷拜丞相。廣獨拚死百戰,未沐侯封。嘗與術士王朔談及,朔問廣有無濫殺情事?廣沈吟半晌,方答說道:「我從前為隴西太守,嘗誘殺降羌八百餘人,至今尚覺追悔,莫非為了此事,有傷陰騭麼?」王朔道:「禍莫大於殺已降,將軍不得封侯,確是為此。」就是殺霸陵尉亦屬不合。廣歎息不已。至是竟剄身絕域,裹屍南歸。有子三人,長名當戶,次名椒,又次名敢,皆為郎官。當戶蚤死,椒出為代郡太守,亦先廣病歿,獨敢方從驃騎將軍霍去病,出發代郡。見前回。去病出塞二千餘里,與匈奴左賢王相遇,交戰數次,統得勝仗,擒住屯頭王韓王等三人,及虜將虜官等八十三人,俘獲無算。左賢王遁去,遂封狼居胥山,禪姑衍山,登臨瀚海,乃班師回朝。武帝大悅,復增封去病食邑五千八百戶,李敢亦加封關內侯,食邑二百戶。衛青功不及去病,未得益封,惟特置大司馬官職,令青與去病二人兼任。趙食其失道當斬,贖為庶人。這次大舉兩軍,殺獲胡虜,共計得八九萬名,漢軍亦傷亡數萬,喪失馬匹至十萬有餘。功不補患。
惟伊稚斜單於倉皇奔竄,與眾相失,右谷蠡王還道單於陣亡,自立為單於,招收散卒。及伊稚斜單於歸來,方讓還主位,仍為右谷蠡王,單於經此大創,徙居漠北,自是漠南無王庭。趙信勸單於休戰言和,遣使至漢,重議和親。武帝令群臣集議,或可或否,聚訟不休。丞相長史任敞道:「匈奴方為我軍破敗,正可使為外臣,怎得與我朝敵體言和?」武帝稱善,因即令敞偕同胡使,北往匈奴。好數月不聞復命,想是由敞唐突單於,因被拘留。武帝未免懷懮,臨朝時輒提及和親利弊。博士狄山,卻主張和親。武帝未以為然,轉問御史大夫張湯。湯窺知武帝微意,因答說道:「愚儒無知,何足聽信!」狄山也不肯讓步,便接口道:「臣原是甚愚,尚不失為愚忠﹔若御史大夫張湯,乃是詐忠!」雖是快語,但言之無益,徒然取死。武帝方寵任張湯,聽狄山言,不禁作色道:「我使汝出守一郡,能勿使胡虜入寇麼?」狄山答言不能。武帝又問他能任一縣否?山又自言未能。至武帝問居一障,即亭障。山不好再辭,只得答了一個能字。武帝便遣山往邊,居守一障。才閱一月,山竟暴斃,頭顱都不知去向。時人統言為匈奴所殺,其實是一種疑案,無從證明。不白之冤。朝臣見狄山枉送性命,當然戒懼,何人再敢多嘴,復說和親?但漢兵瘡痍未復,馬亦缺乏,亦不能再擊匈奴。只驃騎將軍霍去病,聞望日隆,所受祿秩,幾與大將軍衛青相埒,青卻自甘恬退,主寵亦因此漸衰。就是故人門下,亦往往去衛事霍,惟滎陽人任安,隨青不去。
既而丞相李蔡,坐盜孝景帝園田,下獄論罪,蔡惶恐自殺。從子李敢,即李廣少子,見父與從叔,並皆慘死,更覺銜哀。他自受封關內侯後,由武帝令襲父爵,得為郎中令。自思父死非罪,常欲報仇。及李蔡自殺,越激動一腔熱憤,遂往見大將軍衛青,問及乃父致死原由。兩下稍有齟齬,敢即出拳相餉,向衛青面上擊去。青連忙閃避,額上已略略受傷。嗣經青左右搶護,扯開李敢,敢憤憤而去。敢固敢為,惜太敢死!青卻不動怒,但在家中調養,用藥敷治,數日即愈,並不與外人說知。偏霍去病是青外甥,往來青家,得悉此事,記在胸中。
既而武帝至甘泉宮遊獵,去病從行,敢亦相隨,正在馳逐野獸的時候,去病覷敢無備,借著射獸為名,竟向敢猛力射去,不偏不倚,正中要害,立即斃命。當有人報知武帝,武帝還左袒去病,只說敢被鹿觸斃,並非去病射死。專制君主,無人敢違,只好替敢拔出箭鏃,舁還敢家,交他殮葬,便即了事。天道有知,巧為報復,不到一年,去病竟致病死。武帝大加悲悼,賜諡景桓侯,並在茂陵旁賜葬,特築高塚,使象祁連山。令去病子嬗襲封。嬗之子侯,亦為武帝所愛,任官奉車都尉,後至從禪泰山,在道病歿。父子俱當壯年逝世,嬗且無嗣,終絕侯封。好殺人者,往往無後。
御史大夫張湯,因李蔡已死,滿望自己得升相位,偏武帝不使為相,另命太子少傅莊青翟繼蔡後任。湯以青翟直受不辭,未嘗相讓,遂陰與青翟有嫌,意欲設法搆陷,只因一時無可下手,權且耐心待著。會因湯所擬鑄錢,質輕價重,容易偽造,奸商各思牟利,往往犯法私鑄。有司雖奏請改造五銖錢,但私鑄仍然不絕,楚地一帶,私錢尤多,武帝特召故內史汲黯入朝,拜為淮陽太守,使治楚民,黯固辭不獲,乃入見武帝道:「臣已衰朽,自以為將填溝壑,不能再見陛下,偏蒙陛下垂恩,重賜錄用。臣實多病,不堪出任郡治,情願乞為中郎,出入禁闥,補闕拾遺,或尚得少貢愚忱,效忠萬一。」武帝笑說道:「君果薄視淮陽麼?我不久便當召君。現因淮陽吏民,兩不相安,所以借重君名,前去臥治呢。」黯只好應命,謝別出朝。當有一班故友,前來餞行,黯不過虛與周旋。惟見大行李息,也曾到來,不覺觸著一樁心事,惟因大眾在座,不便與言。待息去後,特往息家回拜,屏人與語道:「黯被徙外郡,不得預議朝政,但思御史大夫張湯,內懷奸詐,欺君罔上,外挾賊吏,結黨為非,公位列九卿,若不早為揭發,一旦湯敗,恐公亦不免同罪了!」卻是個有心人。息本是個模稜人物,怎敢出頭劾湯?不過表面上樂得承認,說了一聲領教,便算敷衍過去。黯乃告辭而往,自去就任。息仍守故態,始終未敢發言。那張湯卻攬權怙勢,大有順我便生,逆我就死的氣勢。大農令顏異,為了白鹿皮幣一事,獨持異議。白鹿皮幣見前文。武帝心下不悅,湯且視如眼中釘,不消多時,便有人上書訐異,說他陰懷兩端,武帝即令張湯查辦。湯早欲將異致死,得了這個機會,怎肯令他再生?當下極力羅織,卻沒有的確罪證,只有時與座客談及新法,不過略略反唇,湯就援作罪案,復奏上去。謂顏異位列九卿,見有詔令不便,未嘗入奏,但好腹誹,應該論死。武帝不分皂白,居然准奏。看官閱過秦朝苛律,誹謗加誅,至文帝時已將此禁除去,那知張湯,不但規復秦例,還要將腹誹二字,指作異罪,平白地把他殺死,豈非慘聞!異既冤死,又將腹誹論死法,加入刑律。比秦尤暴,漢武不得辭咎。試想當時這班大臣,還有何人再敢忤湯,輕生試法呢?
御史中丞李文,與湯向有嫌隙,遇有文書上達,與湯有關,文往往不為轉圜。湯又欲算計害文,適有湯愛吏魯謁居,不待湯囑,竟使人詣闕上書,誣告文許多奸狀。武帝怎知暗中情弊!當然將原書發出,仍要這老張查問。李文還有何幸,不死也要處死了。又了掉一個。那張湯正在得意,不料一日入朝,竟由武帝啟問道:「李文為變,究係何人詳知情實?原書中不載姓名,可曾查出否?」湯已知告發李文,乃是府史魯謁居所為,此時不便實告,只得佯作驚疑,半晌才答道:「這當是李文故人,與文有怨,所以告發隱情。」武帝才不復問,湯安然趨出,還至府中,正想召入謁居,與他密談,偏經左右報告,說是謁居有病,未能進見。死在眼前,何苦逞刁。湯慌忙親去探問,見謁居病不能興,但在榻上呻吟,說是兩足奇痛。湯啟衾看明,果然兩足紅腫,不由的替他撫摩。一介小吏,乃得主司這般優待,真是聞所未聞。無奈謁居消受不起,過了旬月,竟爾嗚呼畢命。謁居無子,只有一弟同居長安,家中亦沒有甚麼積儲,一切喪葬,概由湯出資料理,不勞細敘。忽從趙國奏上一書,內稱張湯身為大臣,竟替府史魯謁居,親為摩足,若非與為大奸,何至如此狎昵,應請從速嚴究云云。這封書奏,乃是趙王彭祖出名。彭祖王趙有年,素性陰險,令人不測。從前主父偃受金,亦由他聞風彈劾,致偃伏誅。見前文。自張湯議設鐵官,無論各郡各國,所有鐵器,均歸朝廷專賣,趙地多鐵,向有一項大稅款,得入彭祖私囊,至是憑空失去,彭祖如何甘心?故每與鐵官爭持。張湯嘗使府史魯謁居,赴趙查究,迫彭祖讓交鐵榷,不得再行佔據。彭祖因此怨湯,並恨及謁居,暗中遣人入都,密探兩人過惡。可巧謁居生病,湯為摩足,事為偵探所聞,還報彭祖。彭祖遂乘隙入奏,嚴詞糾彈。武帝因事涉張湯,不便令湯與聞,乃將來書發交廷尉。廷尉只好先捕謁居,質問虛實,偏是謁居已死,無從逮問。但將謁居弟帶至廷中。謁居弟不肯實供,暫系導官。為少府所屬,掌舂御米。一時案情未決,謁居弟無從脫累,連日被囚。會張湯至導官署中,有事查驗,謁居弟見湯到來,連忙大聲呼救。湯也想替他解釋,無如自己為案中首犯,未便相應,只好佯為不識,昂頭自去。謁居弟不知湯意,還道湯抹臉無情,很是生恨,當即使人上書,謂湯曾與謁居同謀,搆陷李文。李文事使彼供出,造化亦巧為播弄。武帝正因李文一案,懷疑未釋,一見此書,當更命御史中丞減宣查究。減宣也是個有名酷吏,與張湯卻有宿嫌,既經奉命究治,樂得借公濟私,格外鉤索,好教張湯死心伏罪。
復奏尚未呈上,忽又出了一樁盜案,乃是孝文帝園陵中,所有瘞錢,被人盜去。這事關係重大,累得丞相莊青翟,也有失察處分,只好邀同張湯,入朝謝罪。湯與青翟,乃是面上交好,意中很加妒忌。當即想就一計,佯為允諾,及見了武帝,卻是兀立朝班,毫無舉動。青翟瞅湯數眼,湯假作不見,青翟不得已自行謝罪,武帝便令御史查緝盜犯,御史首領就是張湯。退朝以後,湯陰召御史,囑他如何辦法,如何定案。原來莊青翟既為丞相,應四時巡視園陵,瘞錢被盜,青翟卻未知為何人所犯,不過略帶三分責任。湯不肯與他同謝,實欲將盜錢一案,盡推卸至青翟身上,而且還要辦他明知故縱的罪名,使他受譴免官,然後自己好代相位。那知御史隱受湯命,卻有人漏泄出去,為相府內三長史所聞,慌忙報知青翟,替他設計,先發制湯。三長史為誰?第一人就是前會稽太守朱買臣,買臣受命出守,本要他預備戰具,往擊東越,嗣因武帝注重北征,不遑南顧,但由買臣會同橫海將軍韓說,出兵一次,俘斬東越兵數百名,上表獻功。回應前六十二回。武帝即召為主爵都尉,列入九卿。越數年,坐事免官,未幾又超為丞相長史。從前買臣發跡,與莊助同為侍中,雅相友善。張湯不過做個小吏,在買臣前趨承奔走。及湯為廷尉,害死莊助,見前文。買臣失一好友,未免怨湯。偏湯官運亨通,超遷至御史大夫,甚得主寵,每遇丞相掉任,或當告假時候,輒由湯攝行相事。買臣蹭蹬仕途,反為丞相門下的役使,有時與湯相見,只好低頭參謁。湯故意踞坐,一些兒不加禮貌,因此買臣銜恨越深。還有一個王朝,曾做過右內史,一個邊通,也做過濟南相,俱因失官復起,權任相府長史,為湯所慢。三人串同一氣,伺湯過失,此次聞湯欲害青翟,便齊聲稟白道:「張湯與公定約,面主謝罪,旋即負約,今又欲借園陵事傾公,公若不早圖,相位即被湯奪去了。為公計畫,請即發湯陰事,先坐湯罪,方足免懮。」青翟志在保位,聽了三長史的言語,當然允許,且令三人代為辦理。三人遂潛命吏役,往拿商人田信等,到案審訊。田信等皆為湯爪牙,與湯營奸牟利,一經廷審,嚴刑逼供,田信等只得招認。當有人傳入宮中,武帝已有所聞,便召湯入問道:「朝廷每有舉措,如何商人早得聞知,莫非有人泄漏不成?」湯並不謝過,又佯為詫異道:「大約有人泄漏,亦未可知。」一味使詐,總要被人看穿。
武帝聞言,面有慍色,湯亦趨退。御史中丞減宣,已將謁居事調查確鑿,當即乘間奏聞。雙方夾攻,不怕張湯不死。武帝越覺動怒,連遣使臣責湯,湯尚極口抵賴,無一承認。武帝更令廷尉趙禹,向湯詰問,湯仍然不服。禹微笑道:「君也太不知分量呢!試想君決獄以來,殺人幾何?滅族幾何?今君被人訐發,事皆有據,天子不忍加誅,欲令君自為計,君何必嘵嘵置辯?不如就此自決,還可保全家族呢!」湯至此也自知不免,乃向禹索取一紙,援筆寫著道:
臣湯無尺寸之功,起刀筆吏,幸蒙陛下過寵,忝位三公,無自塞責,然謀陷湯者,乃三長史也。臣湯臨死上聞!
寫畢,即將紙遞交趙禹,自己取劍在手,拚命一揮,喉管立斷,當然斃命。禹見湯已死,乃執湯書還報。湯尚有老母及兄弟子姪等,環集悲號,且欲將湯厚葬。湯實無餘財,家產不過五百金,俱系所得祿賜,餘無他物。史傳原有是說,但復閱前文,恐是說亦未必盡信。湯母因囑咐家人道:「湯身為大臣,坐被惡言,終致自殺,還用甚麼厚葬呢?」家人乃草草棺殮,止用牛車一乘,載棺出葬,棺外無槨,就土埋訖。先是湯客田甲,頗有清操,屢誡湯不宜過酷,湯不肯聽信,遂有這般結局。家族保全,還算幸事。惟武帝得趙禹復報,覽湯遺書,心下又不免生悔。嗣聞湯無餘資,湯母禁令厚葬,益加歎息道:「非此母不生此子!」說著,便命收捕三長史,一體抵罪。朱買臣王朝邊通,駢死市曹。買臣妻如死後有知,可無庸追悔了。就是丞相莊青翟,亦連坐下獄,仰藥自盡。武帝另用太子太傅趙周為丞相,石慶為御史大夫,命釋田信出獄,使湯子安世為郎。惟同時酷吏義縱,已經坐罪棄市,還有王溫舒,後來受贓,亦致身死族滅。溫舒兩弟及兩妻家,且各坐他罪,一並族誅。光祿勛徐自為歎道:「古時罪至三族,已算極刑,王溫舒五族同夷,豈非特別慘報麼?」義縱王溫舒,並見前文。至若御史中丞減宣,亦不得善終,獨趙禹較為和平,總算保全首領,壽考終身。小子有詩詠道:
天道由來是好生,殺人畢竟少公平,
試看酷吏多遭戮,才識穹蒼有定衡。
是時武帝已五次改元,因在汾水上得了一鼎,號為元鼎。元鼎二年,得通西域。欲知西域如何得通,待至下回說明。
李廣未嘗非忠臣,李敢亦未嘗非孝子,乃皆以過激致死,甚矣哉血氣之不可妄使也!衛青以廣之失道,責令對簿,迫諸死地,已覺御下之不情。及為李敢所擊傷,卻退然自阻不願報復,青亦漸知悔過歟?霍去病乃從旁挾忿擅射李敢,殺人者死,漢有明刑,即有議親議貴之條,亦不過貸及一死,烏得曲為掩護,任其妄殺乎?夫惟如武帝之偏憎偏愛,而後權貴得以橫行,甚至酷吏張湯,屢陷人於死罪,冤獄累累而不少恤。刀筆吏不可作公卿,汲長孺之言信矣!然勢傾朝野而不能延命,智移人主而不足欺天,徒詡詡然逞一時之權詐,果奚益乎?觀於霍去病之不壽,與張湯之自殺,而後世之得志稱雄者,可廢然返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1-1 22:32:13
第七十二回 通西域復滅南夷 進神馬兼迎寶鼎
卻說匈奴西偏,有一烏孫國,向為匈奴役屬。當時烏孫國王,叫作昆莫。昆莫父難兜靡,為月氐所殺,昆莫尚幼,由遺臣布就翖侯竊負而逃,途次往尋食物,把昆莫藏匿草間,狼為之乳,烏為之哺,布就知非凡人,乃抱奔匈奴。到了昆莫長成,匈奴已攻破月氐,斬月氐王,月氐餘眾西走,據塞種地,作為行巢。昆莫乘間復仇,借得匈奴部眾,再將月氐餘眾擊走。月氐徙往大夏,改建大月氐國。已見前文。所有塞種故土,卻被昆莫占住,仍立號為烏孫國,牧馬招兵,漸漸強盛,不願再事匈奴。匈奴方與漢連年交戰,無暇西顧,及為衛霍兩軍所敗,匈奴更勢不如前,非但烏孫生貳,就是西域一帶,前時奉匈奴為共主,至此亦皆懈體,各有異心。
武帝探聞此事,乃復欲通道西域,更起張騫為中郎將,令他西行。張騫入朝獻議道:「陛下欲遣臣西往,最好是先結烏孫﹔誠使厚賂烏孫王,招居前渾邪王故地,令斷匈奴右臂,且與結和親,羈縻勿絕,將見烏孫以西,如大夏等國,亦必聞風歸命。盡為外臣了。」武帝專好虛名,但教夷人稱臣,無論子女玉帛,俱所不惜。因此令騫率眾三百人,馬六百匹,牛羊萬頭,金帛值數千巨萬,齎往烏孫。烏孫王昆莫,出來接見,騫傳達上意,賜給各物。昆莫卻仍然坐著,並不拜命。騫不禁懷慚,便向昆莫說道:「天子賜王厚儀,王若不拜受,盡請還賜便了。」昆莫才起身離座,拜了兩拜。騫復進詞道:「王肯歸附漢朝,漢當遣嫁公主為王夫人,結為兄弟,同拒匈奴,豈不甚善!」昆莫聽了,躊躇未決,乃留騫暫居帳中,自召部眾,商議可否。部眾素未知漢朝強弱,且恐與漢聯和,益令匈奴生忿,多招寇患,所以聚議數日,仍無定論。
就中尚有一段隱情,更令昆莫左支右絀,不能有為。昆莫有十餘子,太子早死,臨終時曾泣請昆莫,願立己子岑陬為嗣,昆莫當然垂憐,面允所請。偏有中子官拜大祿,強健善將,夙任邊防,聞得太子病歿,自思繼立,不意昆莫另立嗣孫,致失所望,於是招集親屬,謀攻岑陬。昆莫得知此信,亟分萬餘騎與岑陬,使他出御中子,自集萬餘騎為衛,防備不虞。國中分作三部,如何制治?且因昆莫年老,越覺頹靡不振,姑息偷安。夷狄無親,可見一斑,漢乃以和親為長策,實屬非計。
騫留待數日,並未得昆莫確報,乃別遣副使,分往大宛康居月氐大夏等國,傳諭漢朝威德。各副使去了多日,尚未復命,那烏孫卻遣騫歸國,特派使人相送,並遺良馬數十匹,作為酬儀。騫偕番使一同入朝,番使進謁武帝,卻還致敬盡禮,並且所獻良馬,格外雄壯。武帝見了,不覺喜慰,遂優待番使,特拜騫為大行。騫受任年餘,竟致病逝。又閱一年,才由騫所遣副使陸續還都,西域各國,也各派使人隨來,於是西域始與漢交通,漢復再三遣使,西出宣撫。各國只知博望侯張騫,不知他人。各使亦諱言騫死,但說是由騫所遣,後人因盛傳張騫鑿空。鑿空謂開鑿孔道。且因騫嘗探視河源,稱為張騫乘槎入天河,其實黃河遠源,並不在當時西域中,以訛傳訛,不足為信。惟西域一帶,地形廣袤,東西六千餘里,南北千餘里,東接玉門陽關,西限蔥嶺。蔥嶺以外,尚有數國。今據史傳紀載,西域共三十六國,後且分作五十餘國,與漢朝往來通使,計有南北二道,南北二道的終點,就是蔥嶺。小子錄述國名如下:
婼羌國,樓蘭國, 後名鄯獸。 且末國, 小宛國, 精絕國, 戎盧國, 扞彌國, 渠勒國, 於闐國, 皮山國,烏秺國, 西夜國, 蒲犁國, 依耐國, 無雷國, 難兜國, 以上為南道諸國。 烏孫國, 康居國, 大宛國, 桃槐國, 休循國, 捐毒國。 與身毒不同,身毒不入西域傳。 莎車國, 疏勒國, 尉頭國, 姑墨國, 溫宿國, 龜茲國, 尉犁國, 危須國, 焉耆國, 車師國。 亦名姑師。 蒲類國, 狐胡國, 鬱立師國, 單桓國,以上為北道諸國。 大月氐國, 大夏國, 罽賓國, 烏弋山離國, 犁靬國, 條支國, 安息國, 奄蔡國。 以上為蔥嶺外諸國。
以上數十國,前時多服屬匈奴,至此與漢交通,為匈奴所聞知,屢次發兵邀截,漢乃復就酒泉武威兩郡外,增置張掖敦煌二郡,派吏設戍,嚴備匈奴。不意西北未平,東南忽又生亂,累得漢廷上下,又要調兵征餉,出定東南。
先是南越王趙胡,曾遣太子嬰齊,入都宿衛,一住數年。見前文。嬰齊本有妻孥,惟未曾挈領入都,不得不另娶一婦。適有邯鄲人樛氏女子,留寓都中,高張豔幟,常與灞陵人安國少季,私相往來。嬰齊卻一見傾情,不管她品性貞淫,便即浼人說合。好容易得娶樛女,真是心滿意足,快慰非常。未幾生下一男,取名為興。禍胎在此。後來趙胡病重,遣使至京,請歸嬰齊,武帝准他歸省,嬰齊遂挈妻子南旋。不久胡死,嬰齊當即嗣位,上書報聞,且請令樛女為王後,興為太子。武帝也即依議,但常遣使征他入朝。嬰齊恐再被羈留,不肯應命,只遣少子次公入侍,自與樛女鎮日淫樂,竟致尫瘠不起,中年畢命。太子興繼立為主,奉母樛氏為王太后。偏武帝得了此信,又要召他母子一同入朝。當下御殿擇使,即有諫大夫終軍,自請效勞,且面奏道:「臣願受長纓,羈南越王於闕下!」談何容易!武帝見他年少氣豪,卻也嘉許,便令與勇士魏臣等,出使南越。又查得安國少季,曾與樛太后相識,也令同往。
終軍表字子雲,濟南人氏,年未弱冠,即選為博士弟子,步行入關。關吏給與一繻,終軍問有何用?關吏指示道:「這是出入關門的證券,將來汝要出關,仍可用此為證。」繻系裂帛為之,用代符節。終軍慨然道:「大丈夫西游,何至無事出關!」一面說,一面棄繻自去。果然不到兩年,官拜謁者。出使郡國,建旄出關。關吏驚詫道:「這就是棄繻生,不料他竟踐前言!」終軍也不與多說,待至事畢還都,奏對稱旨,得超遷至諫大夫。至是復出使南越,見了南越王興,憑著那豪情辯口,勸興內附,興也自然畏服。偏是南越相呂嘉,歷相三朝,權高望重,獨與漢使反對,阻興附漢。興不免懷疑,入白太后,請命定奪。太后樛氏,也即出殿,召見漢使。兩眼瞟去,早已瞧見那少年姘夫,當下引近座前,詳問一番。安國少季即將朝廷意旨,約略相告,樛太后毫不辯駁,立即樂從,囑興奉表漢廷,願比內地諸侯,三歲一朝。終軍得表,遣從吏飛報長安。武帝復詔獎勉,且賜南越相呂嘉銀印,及內史中尉太傅等印,餘聽自置,所有終軍等人,都留使鎮撫。
呂嘉始終不服,且聞安國少季出入宮禁,更覺懷疑,遂托疾不出,陰蓄異圖。安國少季方與樛太后重續舊歡,非常狎昵,但恐呂嘉從中為變,不如勸樛太后帶子入朝,自己好相偕北上,一路綢繆。樛太后雖飭治行裝,惟意中卻欲先除呂嘉,然後啟行,乃置酒宮中,款待漢使。一面召入丞相以下諸官吏,共同入宴。呂嘉不得不往,惟嘉弟正為將軍,在宮外領兵環衛。樛太后見嘉已列席,行過了酒,便向嘉顧語道:「南越內屬,利國利民,相君獨以為不便,究屬何意?」呂嘉聽著,料知太后激動漢使,與他反對,因此未敢發言。漢使也恐嘉弟在外,不便發作,只好面面相覷,袖手旁觀。樛太后不免著急,忽見呂嘉起身欲走,也即離座取矛,向前刺嘉。還是南越王興,防有他變,慌忙起阻太后,將嘉放脫。淫婦必悍,實自取死。嘉回到府中,便思發難,轉念王興,並無歹意,倒也不忍起事。蹉跎蹉跎,又過數月,驀聞漢廷特派前濟北相韓千秋,與樛太后弟樛樂,率兵二千人。馳入邊疆,乃亟召弟計議道:「漢兵遠來,必是淫後串同漢使,召兵入境,來滅我家,我兄弟豈可束手就斃麼?」嘉弟系是武夫,一聞此言,當然大憤,便勸嘉速行大事。嘉至是也不遑多顧,便與弟引兵入宮。宮中未曾防備,立被突入,樛太后與安國少季,並坐私談,急切無從逃避,由嘉兄弟持刀進來,一刀一個,劈死了事。死得親昵。兩人再去搜尋王興,興如何得免?也遭殺害。嘉索性往攻使館,戕殺漢使,可憐終軍魏臣等,雙手不敵四拳,同時殉難。終軍不過二十多歲,慘遭此禍,時人因稱為終童。
嘉即下令國中道:「王年尚少,太后系中國人,與漢使淫亂,不顧趙氏社稷,故特起兵除奸,另立嗣主,保我宗祧。」國人素屬望呂嘉,統皆聽命,無一異議,嘉乃迎立嬰齊長子術陽侯建德為王,系嬰齊前妻所生之子。自己仍為相國,且遣人通知蒼梧王趙光。蒼梧為南越大郡,光與嘉素有感誼,當然復書贊成。於是嘉壹意御漢,專待韓千秋到來,反令邊境吏卒,開道供食,誘令深入。千秋也是矜才使氣,請願南來,一入越境,即與樛樂並驅進兵,攻破好幾處城池,嗣見南越吏卒,慇懃接待,願為嚮導,還道他震懾兵威,暢行無阻,誰知行近越都,相去不過四十里,突見越兵四面殺到,重重裹住。千秋只有二千人馬,前無去路,後無救兵,眼見得同歸於盡,無一生還。
嘉殺盡漢兵,遂函封漢使符節,使人齎送漢邊,設詞謝罪。邊吏立即奏聞。武帝大怒,頒詔發罪人從軍,且調集舟師十萬,會討南越。命衛尉路博德為伏波將軍,出桂陽,下湟水﹔主爵都尉楊僕,為樓船將軍,出豫章,下橫浦﹔故歸義越侯兩人,同出零陵,一名嚴,為戈船將軍,一名甲,為下瀨將軍﹔又使越人馳義侯遺,帶領巴蜀罪人,發夜郎兵,下牂牁江,同至番禺會齊。番禺就是南越郡城,北有尋陿石門諸險,都被楊僕搗破,直進番禺。路博德部下多罪人,沿途逃散,只有千餘人至石門,與僕相會。兩軍同路並進,到了番禺城下,僕攻東南,博德攻西北,僕想奪首功,麾著部眾,奮力猛撲,越相呂嘉,督兵死守,堅拒不退。博德卻從容不迫,但在西北角上,虛設旗鼓,遙張聲勢。一面遣人射書入城,勸令出降。城中已是垂危,又聞博德立營西北,將要夾攻,急得守將倉皇失措,往往縋城夜出,奔降博德。博德好言撫慰,各賜印綬,令他還城相招。適楊僕攻城不下,焦躁異常,督令部兵縱火燒城,東南一帶,煙燄沖霄,西北兵民,都已魂飛天外,聞得出降免死,並有封賞的消息,自然踴躍出城,爭向博德處投降。呂嘉及南越王建德,如何支持?也即乘夜逃出,竄投海島。及楊僕破城直入,那路博德早進西北門,安坐府中。鬥力不如鬥智。僕費了許多氣力,反讓博德先入,很不甘心,便欲往捕南越君相,再圖建功。博德卻與僕笑語道:「君連日攻城,勞疲已甚,盡可少休!南越君相,便可擒到,請君勿懮。」僕尚似信非信。過了一兩日,果由越司馬蘇弘,捕到建德,越郎都稽,捕到呂嘉。經博德訊驗屬實,立命處斬。當即飛章奏捷,保舉蘇弘為海常侯,都稽為臨蔡侯,且奏章中亦備述楊僕功勞。僕始知博德善撫降人,用夷制夷,智略高出一籌,也覺得自愧勿如了。不由楊僕不服。戈船下瀨兩將軍,及馳義侯所發夜郎兵,尚未趕到,南越已平。就是蒼梧王趙光,不待往討,已經聞風膽落,慌忙投誠,後來得封為隨桃侯。
自從南越事起,朝廷亟須籌餉,不得不催收租賦。倪寬正為左內史,待民寬厚,不加苛迫,遂致負租甚多,勢且獲譴。百姓聞寬將免職,競納租稅,大家牛車,小家擔負,全數繳齊,反得課最。寬仍然留任,且因此更結主知。還有輸財助邊的卜式,已由縣令超任齊相,自請父子從軍,往死南越。何其熱心乃爾。武帝雖未曾准遣,卻也下詔褒美,封式關內侯,賜金四十斤,田十頃,佈告天下,風示百官。那知除卜式外,竟無一人繼起請效,遂致武帝銜恨在心。巧值秋祭在邇,又行嘗耐禮,秋祭曰嘗美酒曰酎。列侯例應貢金助祭,武帝借此泄恨,特囑少府收驗貢金,遇有成色不足,即以不敬論罪,奪去侯爵,百有六人。丞相趙周,不先糾舉,連坐下獄,憤急自盡。連斃四相,毋乃太酷!另升御史大夫石慶為丞相,召齊相卜式為御史大夫。
已而車駕東巡,將往緱氏。行至左邑桐鄉,正值南越捷報到來,甚是喜慰,便命桐鄉為聞喜縣。再行至汲縣中新鄉,又聞得呂嘉捕誅,因在新中鄉添置獲嘉縣。且傳諭南軍,析南越地作為南海、蒼梧、鬱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珠厓、儋耳九郡,詔路博德等班師回朝。博德已受封符離侯,至此更增食彩,楊僕得加封將梁侯,外此封賞有差。惟越馳義侯遺,徵兵赴越時,南夷且蘭君抗命。殺斃使人,居然叛漢。遺奉詔回軍,擊死且蘭君,乘勝攻破邛莋,連斃二酋,冉駹等國,並皆震懾,奉表歸命。當由遺奏報朝廷,旋接武帝復詔。改且蘭為牂牁郡,邛為越嶲郡,莋為沈藜郡,冉駹為汶山郡,廣漢西白馬兩處為武都郡,嗣是夜郎及滇,先後降附,蒙給王印,西南夷悉平。
說也奇怪,東越王餘善,也甘就滅亡,造起反來。餘善嘗擬從征南越,上書自效,當即發卒八千人,願聽樓船將軍節制。樓船將軍楊僕,到了番禺,並未見餘善兵到,致書詰問,只說是兵至揭陽,為海中風波所阻。及番禺已破,詢諸降人,才知餘善且通使南越,陰持兩端。僕乃請命朝廷,即欲移兵東討。武帝因士卒過勞,決計罷兵,但令僕部下校尉,留屯豫章,防備餘善。餘善恐不免討伐,索性先行稱兵,拒絕漢道,號將軍騶力為吞漢將軍,自稱武帝。漢帝死後稱武,餘善生前稱武,也是奇聞。武帝乃再遣楊僕出兵,與橫海將軍韓說等分道入東越境,餘善尚負嵎稱雄,據險不下。相持數月,由故越建成侯敖,及繇王居股,合謀殺死餘善,率眾迎降,東越復平。武帝以閩地險阻,屢次反覆,不如徙民內處,免得生心。乃詔令楊僕以下諸將,把東越民徙居江淮。楊僕等依詔辦理,閩嶠乃虛無人跡了。兩越俱亡。同時又有先零羌人,零音憐。為唐虞時三苗後裔,散處湟中,陰通匈奴,合眾十餘萬,寇掠令居安故等縣,進圍枹罕。武帝起李息為將軍,使偕郎中令徐自為,率兵十萬,擊散諸羌,特置護羌校尉,就地鎮治,總算蕩平。
武帝見諸事順手,自然欣慰,因記起渥窪水旁,曾有異馬產出,即頒詔出去,囑令送馬入都。這異馬並非異產,不過由暴利長捏說出來,從中取巧。小子於前文中已經敘明。見六十九回。此時暴利長奉命獻馬,到了都中,由武帝親自驗看,果覺肥壯得很,與烏孫國所獻良馬,大略相同。武帝遂稱為神馬,或與烏孫馬共稱天馬。《通鑑輯覽》載此事於元狩三年,《漢書》則在元鼎四年,本書兩存其說,故前後分敘。武帝方營造柏梁台,高數十丈,用香柏為梁,因以為名。這台系供奉長陵神君,神君為誰,查考起來,實是不值一辯。長陵有一婦人,產男不育,悲鬱而亡。後來妯娌宛若,供奉婦象,說是婦魂附身,能預知民間吉凶。一班愚夫愚婦,共去拜祝,有求輒應,就是武帝外祖母臧兒,也曾往禱,果得子女貴顯,遂共稱長陵婦為神君。武帝得自母傳,遣使迎入神君像,供諸磃氏觀中。嗣因磃氏觀規模狹隘,特築柏梁台移供神像,且創作柏梁台詩體,與群臣互相唱和,譜入樂歌。復令司馬相如等編製歌詩,按葉宮商,合成聲律,號為樂府。及得了神馬後,也仿樂府體裁,親制一《天馬》歌。歌云:
泰一況,泰一即天神,見後文。天馬下,沾赤汗,沫流赭,志俶儻,精權奇,薾音躡。浮雲,晻上馳,驅容與,()音逝。萬里。今安匹?龍為友。
天馬歌成,馬入御廄,暴利長非但免罪,且得厚賞。忽又由河東太守,奏稱汾陰後土祠旁,有巫錦掘得大鼎,不敢藏匿,因特報聞。這汾陰地方的後土祠,本是元鼎四年新設,不到數月,便有大鼎出現,明明由巫錦暗中作偽,哄動朝廷。也是暴利長一般伎倆。偏武帝積迷生信,疑是後土神顯示靈奇,將鼎報錫,當即派使迎鼎入甘泉宮,薦諸宗廟。武帝親率群臣,往視此鼎,鼎狀甚大,上面只刻花紋,並無款識。大眾不辨新舊,但模模糊糊的說是周物,統向武帝稱賀。獨光祿大夫吾邱壽王,謂鼎系新式,怎得說是周鼎?語為武帝所聞,召入詰問,吾邱壽王道:「從前週德日昌,上天報應,鼎為周出,故稱周鼎。今漢自高祖繼周,德被六合,陛下又恢廓祖業,天瑞並至,寶鼎自出,這乃漢寶,並非周寶,臣所以謂非周鼎呢!」武帝轉怒為喜,連聲稱善,群臣亦喧呼萬歲。吾邱壽王卻得賜黃金十斤,武帝又親作寶鼎歌,紀述休祥。小子有詩歎道:
虛偽何曾不易知,君臣上下並相欺﹔
唐虞尚有誇張事,況是秦皇漢武時。
過了月餘,又有齊人公孫卿,上書說鼎。欲知他如何說法,容待下回再詳。
張騫之鑿空西域,後人或力詆其過,或盛稱其功。吾謂鑿空可也。鑿空西域,乃徒以厚賂相邀,並未知殖民政策,是第耗中國之財,而未收拓土之效,寧非有損無益乎!惟斷匈奴之右臂,使胡人漸衰漸弱,不復為寇,亦未始非中國之利。然則騫有過,騫亦未嘗無功,謂其功過之相抵可耳。東南兩越,自取滅亡,伏波樓船,僥天之幸,而武帝益因此驕侈矣。神馬也,寶鼎也,無一非作偽之舉,武帝豈真愚蠢?任彼所欺?意者其亦欲借此欺人歟?上下相欺,而漢道衰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1-1 22:32:36
第七十三回 信方士連番被惑 行封禪妄想求仙
卻說齊人公孫卿本是一個方士,因聞武帝新得寶鼎,也想乘時干進,胡亂湊成一書,叫做《札》書,懷挾入都,鑽通了一條門路,把書獻入。書中語多荒誕,內有黃帝得寶鼎,是辛巳朔旦冬至,今歲漢得寶鼎,適當己酉朔旦冬至,古今相符,足稱盛瑞云云。武帝覽書,很覺合意,遂召公孫卿入見,問此書為何人所作。卿隨意捏造,說是受諸申公,且言申公已死,只有此書遺下。武帝信以為真,且問申公有無他語。卿又答道:「申公嘗謂大漢肇興,正與黃帝時代,運數相合。大約高皇帝後,或孫或曾孫,聖聖相承,必有寶鼎出現,寶鼎一出,上與神通,應該封禪,重行黃帝故事。今寶鼎適符聖瑞,可見申公所言,真實不虛了。」武帝復問黃帝如何封禪?公孫卿亂說了一大篇,無非把岳宗泰岱,禪主雲亭的套話,信口鋪張。又把當時甘泉宮,指為黃帝時代的明庭,謂黃帝曾在明庭接見百神,後來彩銅首山,鑄鼎荊山,鼎成後龍垂鬍鬚,下迎黃帝,黃帝乘龍登天,帶去後宮及大臣七十餘人﹔還有許多小臣,要想攀髯上去,髯被扯斷,統皆墜下,連黃帝所帶的弓衣,亦被震落,小臣無從再攀,只得抱弓悲號,因以鼎湖名地,烏號名弓。全是牽強附會。這番言詞,武帝已聽過許多方士,說及大略,不過公孫卿所談,更覺得娓娓動聽,遂不禁長歎道:「朕如能學得黃帝,棄妻子也如敝屣哩!」當下拜卿為郎,使至太室候神,太室即嵩岳之一峰。既而卿入都面陳,謂緱氏城上有仙人跡,請武帝自往巡幸。上回所述駕幸緱氏,便是為了公孫卿一言。惟武帝也恐為所欺,曾向卿說道:「汝莫非效文成五利否?」卿答稱人求神仙,神仙不須求人,應該寬假歲月,精誠感應,方得上迓仙人。
看官聽說!這明是借端延宕,不負責任,比那文成五利,更為狡猾。所以文成五利,終致授首,公孫卿卻得坐靡廩祿,逍遙了好幾年。究竟文成五利,姓甚名誰?小子前時無暇敘入,只好趁此補述出來。是倒戟而出之法。
自武帝迎供長陵神君圖像,便有方士李少君,料知武帝迷信鬼神,入都獻技。少君不娶妻,不育子,又不肯言籍貫年紀,但挾術週遊,語多奇驗。及抵長安,便有人替他揄揚,傳達宮中。武帝便召見少君,親加面試,取出一古銅器,令他說明何代所制。少君不待摩挲,立即答道:「這是春秋時齊國所制,齊桓公十年,曾陳設柏寢中。」武帝不免稱奇。原來銅器下面,曾有文字標識,如少君言,巧被少君猜著,自然目為異人。且少君容貌清臞,似非凡相,益令武帝起敬,賜他旁坐。少君因進言道:「祠灶便能致物,致物以後,丹砂可化為黃金,並可益壽,蓬萊仙人,亦可得見。從前黃帝封禪遇仙,竟得不死,乘龍昇天。就是臣活了數百年,亦虧得遨遊海上,遇見仙人安期生,給臣食棗,形大如瓜,然後延年。」如哄小孩子一般。武帝聽了,乃親祀灶神,且遣方士入海,訪尋蓬萊仙人。一面令少君煉砂成金,好多時未見煉成,那少君卻已死去。仙棗想已瀉出了。
武帝還疑他屍解成仙,很加歎息。可巧來了一個齊人少翁,也與少君一般論調,正好繼續少君,說鬼談仙。適值武帝寵姬王夫人,得病身亡,王夫人有子名閎,由王夫人病重時,以子相托。時武帝長子據,已冊為太子,即衛皇后所生。閎當然不能立儲,只好許為齊王。王夫人卻也道謝。至王夫人死後,武帝追憶不忘,少翁即自言能致鬼魂相見如少時。武帝甚喜,便命少翁作起法來,少翁命騰出淨室,四週張帷,並索取王夫人生前衣服,預備招魂。到了夜間,在帷外爇起燈燭,使武帝獨坐待著,自己走入帷中,東噴水,西念咒,鬧了兩三個時辰,果有一個美貌女子,被他引至。武帝正向帷中癡望,見了這般美婦人,不覺出神,凝睇審視,身材等確與王夫人無二。急欲入帷與語,卻被少翁出帷阻住,轉眼一看,美人兒已沒有了。逐句寫來,情偽畢露。武帝特作詞寄感,列入樂府,詞云:「是耶非耶?立而望之,翩何姍姍其來遲!」語意原是約略模糊,並非確見,但尚拜他為文成將軍,待以客禮,令他求仙。要他求仙亦不應封為將軍。
少翁乃請在甘泉宮中,增築台觀,繪塑許多奇形怪狀的偶像,或稱天神,或稱地祗,或稱為泰一神。泰一兩字,源出古書,大約作上天的解釋。當時燕齊方士,競稱天神,最貴要算泰一,五帝尚是泰一的佐使,故泰一當首先供奉。少翁也主此說,武帝方深信少翁,但教少翁如何主張,無不照辦。無如神仙杳遠,始終不肯光臨,武帝也有些疑心起來。一日至甘泉宮,訪問少翁,忽有一人牽過一牛,少翁便指示武帝道:「這牛腹中當有奇書。」武帝乃命左右將牛牽住,立刻宰殺,剖腹審視,果有帛書一幅,上載文字,語多隱怪。經武帝看了又看,不由的猛然省悟,便將牽牛的人,拿下審問。一番嚇迫,竟得實供,乃是少翁預知武帝到來,囑將帛書雜入草中,使牛食下,意欲自顯神通。那知書上文字,被武帝瞧破機關,知是少翁親筆,再加供詞確鑿,眼見得少翁欺主,頭顱落地。何苦作偽?
過了一年,武帝抱病鼎湖宮,多日不癒,遍求天下巫醫,適有方士游水發根,說是上郡有巫,能通神語,善知吉凶。武帝即派人迎入,向他問病,巫便作神語道:「天子何必過懮?不日自愈,可至甘泉宮相會。」當下使巫往住甘泉宮,說也奇怪,武帝果然漸瘥,乃親至甘泉宮謝神,且就北宮中更置壽宮,特設神座,尊號神君。神不能言,但憑上郡巫傳達,積錄成書,名為畫法。那上郡巫也是少翁流亞,借著神語,常說少翁枉死。武帝又不覺追悔起來。
樂成侯丁義,迎合意旨,薦上一個方土欒大,謂與少翁同師。武帝即使人往召欒大,大曾為膠東王劉寄家人,寄為景帝子,見前文。寄後系丁義姊,故義特薦引。及大應召入都,武帝見他身長貌秀,彬彬有禮,已是另眼相看。當下詢及平時學術,大誇口道:「臣嘗往來海中,遇見安期羨門等仙人,得拜為師,傳授方術,大約黃金可成,河決可塞,不死藥可得,仙人可致。惟因文成枉死,方士並皆掩口,臣雖蒙召,亦怎能輕談方術哩!」武帝忙詭說道:「文成食馬肝致死,毋得誤聽!汝誠有此方術,盡可直陳,我卻毫無吝惜呢!」大答說臣師統是仙人,與人無求,陛下必欲求仙,須先貴寵使臣,引為親屬,視若賓客,方可令他通告神人。武帝聽了,尚恐大空言無術,不禁沈吟。大窺破上意,遂顧令御前侍臣,取得小旗數百桿,分插殿前,喝一聲疾,即有微風徐徐過來,再加了幾句咒語,風勢益大,把幾百桿小旗捲入空中,自相觸擊。頓時滿朝臣吏,無不稱奇,就是武帝亦見所未見,禁不住失聲喝采。俄而風定旗落,紛紛下地。不過一些覘風微術,實不足奇。武帝更加贊美,面授大為五利將軍。又是一位特別將軍。大不過道了一個謝字,揚長而出。
武帝見大無甚喜色,料知他心尚未足,但國庫方匱,急需金銀,又因黃河決口未塞,河南屢有水患,聞得欒大具有是術,還惜甚麼官爵印綬?一官未足,何妨再給數官,於是天士將軍地士將軍大通將軍的官銜,聯翩加封。才閱月餘,大已佩了四將軍印綬了。那知大連日入朝,仍沒有甚麼歡容。武帝索性依他要求,加封為樂通侯,食邑二千戶,賜甲第,給童僕,所有車馬帷帳等類,俱代為備齊,送交過去。待至佈置妥當,再將衛皇后所生長公主,嫁與為妻。一介賤夫,平白地得此奇遇,出輿蓋,入僕御,一呼百諾,頤指氣使,又有嬌滴滴的金枝玉葉,任他擁抱取樂,快活何如!武帝未曾得仙,他卻做了活神仙了。武帝時常召宴,或且至大第酒敘,賞賜黃金至十萬斤,此外各物,不可勝計。大若自能煉金,何必需此巨賞?自竇太主各將相以下,又皆依勢逢迎,隨時饋獻。也想登仙麼?武帝再命刻玉印,鏤成天道將軍四字,特派大臣夜著羽衣,立白茅上,授與欒大。大亦照此裝束,長揖受印,這算是客禮相待,明示不臣。總計大入都數月,封侯尚主,身懸六印,富貴震天下。
好容易又過半年,武帝不免要去催促,叫他往迎神仙,大尚支吾對付。後來實不便延宕,只好整頓行裝,辭過武帝,別了嬌妻,親赴海上尋師。武帝究竟聰明,密遣內侍扮做平民,一路隨去。但見大到了泰山,惟闢地為席,拜禱一番,並沒有仙師,出與相語。及禱畢後,無他異舉,但在海岸邊遊玩數日,遂折回長安。無非記著家中的女仙。內侍見他這般搗鬼,既好笑,又好恨,一入都門,不待欒大進謁,先向武帝報知。武帝當然動怒,俟大入報,作色詰責。大還要捏造師言,被武帝喚出內侍,當面對質,不由欒大不服,遂將大拘系獄中,按律坐誣罔罪,腰斬市曹。只難為了衛長公主。
看官試想,這武帝已經覺悟,連誅文成五利,應該將方士盡行驅逐,為何又聽信這公孫卿呢?原來武帝不信文成五利,並非不信神仙,他以為文成五利兩人,法術未高,所以神仙難致,若果得一有道的術士,當必有效,因此公孫卿進見以後,無非叫他再去一試。所有一切待遇,非但不及五利,並且不及文成。親女兒不肯無故割捨了!卿受職較卑,不使人忌,再加手段圓猾,反好從此安身。還有封禪一語,乃是公孫卿獨自提議,最合武帝意旨。當時司馬相如已經病歿,他有遺書上奏,稱頌功德,勸武帝東封泰山,武帝已為所動,再經公孫卿一說,便決議舉行。只有封禪儀制,自秦後未曾照辦,無從援據。就是司馬相如家中,亦曾差人查問,他妻卓文君,謂遺書以外無他語。此婦尚未死麼?武帝不得已責成博士,要他酌定禮儀。博士徐偃周霸等,採取尚書周官王制遺文,拘牽古義,歷久未決。還是左內史倪寬,謂封禪盛事,經史未詳,不若由天子自行裁奪,垂定隆規。武帝乃親自制儀,略與倪寬參酌可否。適卜式上言官賣鹽鐵,貨劣價貴,不便人民,武帝不以為然,並因式不能文章,貶為太子太傅,特遷寬為御史大夫。總要揣摩求合,方可升官。
封禪禮定,武帝又想這般盛舉,必先振兵釋旅,方可施行。乃於元鼎六年秋季,詔設十二部將軍,調齊人馬十八萬,扈駕巡邊。十月初旬出發,自雲陽北行,逕出長城,登單於合,耀武揚威,遣侍臣郭吉往告匈奴,傳達諭旨,略言東南一帶,已皆蕩平,南越王頭,懸示北闕,單於能戰,可與大漢天子,自來交鋒﹔否則便當臣服,何必亡匿漠北云云。時伊稚耳單於已死,子烏維單於嗣立,聽了吉言,不禁怒起,把吉拘住不放,自己也不發兵。武帝待了數日,不見回音,乃傳令回鑾。道過上郡縣橋山,見有黃帝遺冢,頓覺起疑道:「我聞黃帝不死,為何留有遺冢?」公孫卿隨駕在旁,亟答說道:「黃帝登天,群臣想慕不已,因取衣冠為葬。」武帝喟然道:「我若上天,想群臣當亦葬我衣冠哩。」說著即命備禮致祭。祭畢還長安,遣兵回營。轉眼間便是孟春,東風解凍,正好趁時東封。當下啟蹕東巡,行經緱氏,望祭中嶽嵩山,從官齊集山下,聽得山中發聲,恍似三呼萬歲一般。恐又是公孫卿搗鬼。便即告知,武帝也只說聽見,令祠官加增太室祠,以山下三百戶為奉邑,號曰崇高。崇嵩二字,古文通用。再東行至泰山,山下草木,尚未生長,武帝令從吏運石上山,直立山頂,上刻銘詞數語道:
事天以禮,立身以義,事父以孝,成民以仁。四海之內,莫不為郡縣,四夷八蠻,咸來貢職。與天無極,人民蕃息,天祿永得。
立石既畢,遂東巡海上,禮祀八神。天主,地主,兵主,陰主,陽主,月主,日主,四時主。齊地方士,爭來獻書,統說海中居有神仙,武帝便命多備船隻,使方士一並航海,往尋蓬萊仙人。且使公孫卿持節先行,遇仙即報。卿復稱夜至東萊見有大人,長約數丈,近視即杳,但留巨跡。武帝聽說,自至東萊親視,足跡尚依稀可認,惟狀類魯蹄,未免動疑。偏從臣也來啟奏,謂路中遇一老翁,手中牽犬,說是欲見巨公,言畢不見。都是瞎說。武帝方信為真仙,再命隨行方士,乘車四覓。自在海上守候多日,不見回音,乃回至泰山,行封禪禮。即就山下東方致祭,築土為封,埋藏玉牒,牒中所說,無非求福求壽等語,旁人無從窺悉。又與奉車都尉霍子侯,同登山巔,秘密封土,禁人預聞。子侯名嬗,即去病子,武帝獨加寵遇,故使得從行。越宿,從山北下,來禪肅然山。封禪禮成,還駐明堂。到了次日,群臣奏聞封禪各處,夜有祥光,凌晨復有白雲擁護,引得武帝色動顏開。再由群臣一齊歌頌功德,武帝越加喜歡,遂下詔改稱本年為元封元年,大赦天下。並憶封禪期內,連日晴和,並無風雨,當由天神護佑,或得從此接見神仙,也未可知。乃復至海上探望。但見雲水蒼茫,並沒有神仙形影,悵立多時,心終未死,意欲親自航海,往訪蓬萊。群臣進諫不從,還是東方朔謂仙將自至,不可躁求,才將武帝勸止,不復進行。
適霍子侯感冒風寒,竟致暴死,想是成仙去了。武帝悲悼異常,厚加賻殮,飭人送柩回京。自己再沿海至碣石,終不得一見仙人,乃折向西行,過九原,入甘泉,總計費時五閱月,周行一萬八千里,用去金錢巨萬,賜帛百餘萬匹,全虧治粟都尉桑弘羊,職兼大農,置平准官,操奇計贏,才得逐年搜括,供給武帝游資。武帝因他理財有功,賜爵左庶長,金二百斤。弘羊嘗自詡為計臣能手,謂民不加賦,國用自饒。獨卜式斥他不務大體,專營小利。會因天氣亢旱,有詔求雨,式私語親屬,謂不如烹死弘羊,自可得雨,何必祈禱?那知武帝方依任弘羊,怎肯把他加誅。
是秋有孛星出現天空,術士王朔,反指為德星,群臣依聲附和,說是封禪瑞應。武帝大喜,乃至雍地,親祀五畤,復回甘泉祀泰一神。自從方士稱泰一最貴,特在甘泉設祠,號為泰畤。且定例三歲一郊,各畤中隨時致祭,不在此例。元封二年,公孫卿又復上言,東萊有神人,欲見天子,武帝乃再出東巡,至緱氏縣,拜卿為中大夫,使為前導,直赴東萊。偏是海山縹緲,雲霧迷蒙,有甚麼天神天仙?卿無從解說,又把那野獸腳跡,混充過去。武帝也不便窮詰,但托言天時屢旱,特為人民祈雨,來禱萬里沙神祠。萬里沙在東萊海濱,借此為名,掩飾天下耳目。還過泰山,又復望祀,再順路至瓠子口。瓠子河決,已二十多年,武帝嘗使汲黯、鄭當時前往堵塞,屢堙屢決。更命汲黯弟仁,與郭昌等往修河防,積久無成。此次武帝親臨決口,先沈白馬玉璧,致祭河神,隨令從官一齊負薪,填塞決河。河旁本有數萬人夫,隨吏供役,至是見文武百官,尚且這般辛苦,怎得不格外效勞?薪柴不足,濟以竹石,好在天晴已久,河水低淺,竟得憑借眾力,堵住決河。又上築一宮,名曰宣防。此舉總算為民除患,但梁楚一帶,受害已二十多年了。抑揚得當。
武帝還至長安,公孫卿恐車駕徒勞,仙無從致,將來必加嚴譴,因復想出一法,托大將軍衛青進言,謂仙人素好樓居,不如增築高樓,徐待仙至。武帝乃令長安作蜚廉觀,甘泉作通天台,台觀統高三四十丈。費了許多經營,仍使公孫卿持節供張,恭候神仙,另在甘泉宮添築前殿。殿成以後,忽在殿房中生出一草,九莖連葉,大眾都稱為靈芝,立即上奏。武帝親往看驗,果然不差,乃作芝房歌,頒詔大赦。既而在汶上作明堂,復出巡江漢,由南而東,增封泰山,即就明堂禮祀上帝。小子不勝殫述,但作詩申意道:
談仙說鬼盡無稽,英主如何也著迷?
累萬黃金空擲去,水長山杳日沈西。
土木頻興,迷信不已,遼東突來警報,又起兵戈。欲知如何起釁,待至下回再敘。
觀漢武之迷信神仙,幾與秦皇同出一轍。秦始皇信方士,武帝亦信方士﹔秦始皇行封禪,武帝亦行封禪﹔秦始皇好神仙,武帝亦好神仙﹔秦始皇興土木,武帝亦興土木:凡始皇之所為,武帝皆踵而效之,尤有甚焉。始皇之信徐市盧生也,不過使之奔走海上耳。武帝乃任以高爵,待若上賓,並舉愛女而亦嫁之,且少翁戮而欒大復進,欒大誅而公孫卿又進,若明若昧,何其游移若此?要之皆貪心不足,妄冀長生,乃有此種種之謬舉耳。夫養心莫善於寡慾,美意乃足以延年,以好貨好色好戰之人主,反思與天同休,寧有是理?秦皇誤於前,漢武誤於後,多見其不自量也。若非輪台之悔,則漢武之異於始皇者,果幾何耶?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1-1 22:32:57
第七十四回 東征西討絕域窮兵 先敗後成貳師得馬
卻說遼東塞外,有古朝鮮國,在黃海東北隅。周時封殷族箕子,為朝鮮主,傳國四十一世,由燕人衛滿侵入,逐去朝鮮王箕准,自立為王,建都王險城,攻略附近小邑,勢力漸強,再傳至孫右渠,誘致漢奸,阻遏漢使,武帝特遣廷臣涉何往責右渠,右渠不肯奉命,但遣裨酋送歸涉何。何還渡浿水,入中國境,襲殺朝鮮裨酋,反奏稱朝鮮不服,斬將報功。武帝不察底細,遽令何為遼東東部都尉。何喜如所望,受詔蒞任,不意朝鮮出兵報復,攻入遼東,將何擊斃。警報到了長安,武帝大怒,盡發天下死囚,充當兵役,特派樓船將軍楊僕,及左將軍荀彘,分領士卒,往討朝鮮。
朝鮮王右渠,聞漢兵大舉東來,連忙調發人馬,堵住險要。楊僕從齊地出發,渡過渤海,入朝鮮境,前驅兵七千人,浮水輕進,逕至王險城下。右渠只防遼東陸路,未防水道,驀聞漢兵攻城,卻也心驚。幸虧城中也有預備,方得乘城守禦。嗣探得漢兵不多,督兵出戰,兩下奮鬥多時,畢竟眾寡不敵,漢兵敗溃。楊僕走匿山中,十餘日才敢出頭,收集溃卒,退待荀彘。彘行至浿水,渡過西岸,正與朝鮮戎兵相值,連戰數次,未得大勝。當有奏報入都,武帝聞兩將無功,又遣使臣衛山,往諭右渠,曉示禍福。右渠也恐不能久持,頓首請降,令太子隨同衛山,東行謝罪,並獻馬五千匹,及隨行人眾,不下萬餘。
衛山見朝鮮兵盛,疑有他變,先與荀彘會敘,互商一策,轉告朝鮮太子,不得帶兵,太子亦恐漢兵有詐,率眾馳回。衛山不便再赴朝鮮,只好入朝復命。武帝問明原委,恨山失計,立命處斬,仍遣人催促兩將進攻。衛山之死,失之過謹。荀彘乃驅軍急進,迭破數險,直抵王險城,圍攻西北兩隅。楊僕也招集後隊,進至城南,荀彘部下,統是燕代健兒,驍勇善戰,楊僕部下,多系齊人,聞得前軍敗北,銳氣已衰,因此不敢再鬥。那荀彘日夕督攻,楊僕只按兵不動,右渠與荀彘力戰,與楊僕講和。相持數月,城尚無恙。彘屢約楊僕夾攻,僕但含糊答應,終未動手,也想學路博德了。遂致兩將生嫌。事為武帝所聞,亟使前濟南太守公孫遂,前往觀兵,許他便宜從事。遂至彘營,彘當然歸咎楊僕,與遂商定秘謀,召僕議事。僕因有詔使到來,不得不往,一見遂面,竟被遂喝令彘軍,將僕拿下,且傳諭僕眾,歸彘節制,自己總算畢事,匆匆復命。彘既並有兩軍,遂將全城圍住,四面猛撲。城中危急萬分,朝鮮大臣路人韓陰,與尼溪相參將軍王吷等,共謀降漢。偏偏右渠不從,路人韓陰王吷,開城出降。尼溪相參,且號召黨羽,刺殺右渠,獻首漢營。荀彘正率軍進城,不意城門又閉,朝鮮將軍成己,嬰城拒守。彘使降人招諭守兵,如再抗違,一體屠戮,守兵相率驚惶,共殺成己,一齊出降,朝鮮乃平。捷書入奏,武帝令分朝鮮地為四郡,叫作樂浪臨屯玄菟真蕃,召彘引師回朝。彘將楊僕囚入檻車,押歸長安。途次非常得意,總道此番凱旋,定邀重賞,那知馳入都門,驚悉公孫遂被誅消息,才轉喜為懮。沒奈何入朝見駕,武帝不待詳報,便責他與遂同罪,擅拘大臣,當即褫去衣冠,推出斬首。至楊僕貽誤軍機,亦當伏法,但念他平越有功,准得贖為庶人。平心而論,僕罪過彘,一贖一誅,豈非倒置!
同時又有將軍趙破奴,與偏將王恢等,領兵西征,往擊樓蘭車師。此王恢與前王恢同名異人。樓蘭車師兩國,同為西域部落,見七十一回。陰受匈奴招誘,攔阻西行漢使,武帝因遣兩將出討。破奴佯言進擊車師,暗率輕騎七百人,掩入樓蘭,得將樓蘭王擒住,然後移攻車師。車師聞風駭溃,被破奴搗破虜廷,結果是兩國服罪,情願內附。破奴乃請旨定奪,武帝封破奴為浞野侯,恢為浩侯,使他暫為鎮撫,威示烏孫大宛諸國。
烏孫前曾遣使獻馬,隨中郎將張騫入朝,見七十二回。已而來使歸國,報稱漢朝強大,烏孫王昆莫,方悔從前不用騫言,更聞漢兵連破樓蘭車師,勢將及己,乃急遣使至漢,願遵舊約。武帝准如所請,但向來使徵求聘禮。來使返報以後,當即送馬千匹,作為聘儀。武帝取江都王建遺女,賜號公主,出嫁烏孫。江都王建,就是武帝兄劉非子,非歿建嗣,淫昏無道,上烝下淫,甚至迫令宮女,與犬羊處,同為笑樂,私刻皇帝璽綬,出入警蹕,僭擬皇宮。當有人上書告發,由武帝派吏問罪,建惶恐自盡,家破國除,子女沒入掖庭。至此乃遣令和親,嫁與昆莫,昆莫立為右夫人。匈奴也欲招致烏孫,遣女往嫁,昆莫一並收納,立為左夫人。惟昆莫年已老邁,怎禁得兩國少婦,左右相陪?往往獨居外帳,不敢入寢。江都公主,既悲遠嫁,復適老夫,並與昆莫言語不通,服食皆異,不得已自治一庐,孑身居住。有時愁極無聊,免不得作歌告哀,歌云: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托異國兮烏孫王。穹庐為室兮旃為牆,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思土兮心內傷,願為黃鵠兮返故鄉!
歌末有黃鵠一語,因相傳為《黃鵠歌》。歌詞傳到長安,武帝頗為垂憐,屢通使問,賜給錦繡帷帳等類。昆莫也知精力不繼,死在眼前,願將公主讓與岑陬。岑陬是昆莫孫,巴不得與公主為婚,只是公主自覺懷慚,未便下嫁,不得不上書武帝,懇求召歸。武帝要想結好烏孫,共滅匈奴,竟回書勸她從俗。公主無奈,轉嫁岑陬,朝為繼祖母,暮作長孫婦,真是曠古異聞!雖然降尊就卑,卻是以少配少,也還值得。及昆莫病死,岑陬繼立,改王號為昆彌,與漢朝通問不絕。
武帝復出巡東嶽,禪高裡,山名,在泰山下。祠後土,臨渤海,望祀蓬萊。再遣方士入海求仙,仍無音信,乃返入長安。忽然柏梁台上,陡起火光,不知如何失慎,致兆焚如!請得一位祝融神,可謂不虛此台。武帝驚惜不已。有方士越人勇之,卻說越中風俗,凡有火災,須亟改造,比前時格外高大,方足厭禳災殃。武帝乃立命建築,另擇未央宮西偏,造起一座絕大的宮殿,中容千門萬戶,東鳳闕,西虎圈,北鑿太液池,又有漸台蓬萊方丈瀛洲壺梁諸名目,無非是想象神仙,憑空構築。南面有玉堂璧門神明台井乾樓,再架飛閣跨城,直通未央宮,說不盡的繁華靡麗,描不完的軒敞崇閎。宮成後求迎神仙,始終不至,惟彩選良家女子,收入宮中,相傳掖庭簿載總數共一萬八千人,有幾個得蒙召幸,或拜容華,或充侍衣,總算列入妃嬙,得加俸祿。試想武帝如此好色,尚能延年益壽麼?
是時已為元封七年,依照舊例,每六年必一改元,大中大夫公孫卿聯絡同官壺遂,及太史令司馬遷等,上言曆紀廢壞,宜改正朔,御史大夫倪寬,主張夏正,乃廢去前秦正朔,以正月為歲首,改元封七年為太初元年,詔令公孫卿等造太初歷。陰曆莫如夏正,武帝此舉,尚算正時。嗣是色尚黃,數用五,更定官名,恊訂音律,又費了許多手續,才得成章。
會有西使回來,報稱大宛國有寶馬,在貳師城,不肯示人。武帝素聞宛馬有名,乃特鑄金為馬,並加千金,使壯士車令等齎往大宛,願易貳師城寶馬。偏偏宛王不從,車令等一再商懇,終被拒絕,惹得車令怒起,詬罵宛王,且椎碎金馬,攜屑而還。誰知路過鬱成,竟遇著番奴千人,阻住去路。車令等與他鬥死,所攜金幣,眼見得被他奪去了。武帝聞報大怒,立擬命將出征。漢將本推衛霍,霍去病早死,已見前文,就是衛青,亦已病亡,只落得賜諡表功,青歿後予諡曰烈。子衛伉等,雖然襲爵,卻非將才,乃特選一貴戚李廣利,使為貳師將軍。
先是王夫人死後,後宮雖多妃妾,卻無一能及王夫人。會有中山伶人李延年,入宮供奉,妙解音聲,頗得武帝歡心。延年有妹,也善歌舞,又生得姿容秀媚,體態輕盈,當由平陽公主見她美麗,特為薦引。武帝立命召見,端的是天生尤物,比眾不同。當下同入陽台,暢施雨露,仗著幾番化育,種下胚胎,十月滿足,生男名髆,後來封為昌邑王。延年因妹得官,拜為恊律都尉,妹亦加封李夫人。這李夫人專寵後房,幾與王夫人無二。偏她的命宮壽數,也與王夫人相同,子尚衝齡,母已病厄。武帝遍召名醫,診治無效,漸漸的容銷骨瘦,將致不起。到了垂危時候,武帝慇懃探問,她偏用被蒙頭,不肯見面,口中但言貌未修飾,難見至尊。武帝必欲一見,用手揭被,不料她轉面向內,終不從命。及武帝退出,姊妹等入宮問候,未免說她違忤君心。她卻唏噓答說道:「婦女以色事人,色衰便即愛弛,今我病已將死,形容非舊,若為主上所見。必致惹嫌,不復追念,難道尚肯顧我兄弟姊妹麼?」語雖不錯,但把身子作為玩物,終不脫婦女思想。眾人聽著,方才大悟,不到數日,紅顏委蛻,玉骨銷香。武帝大為悲悼,葬用後禮,命在甘泉宮繪畫遺容。俗語說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武帝時思李夫人,遂致夢中恍惚,見李夫人贈與蘅蕪,醒後尚有遺香,歷久不散,因名臥室為遺芳夢室。李夫人事跡,正好趁此帶出。
李夫人有二兄,除延年外,還有廣利一人,嫻習弓馬,隨侍宮廷。武帝不能無故加封,乃趁著大宛抗命,竟拜廣利為將軍,號為貳師,是教他往貳師城取馬,故有是名。發屬國騎兵六千,及郡國惡少年數萬人,盡歸貳師將軍節制,帶同前往。且命浩侯王恢為嚮導,出玉門,經鹽澤,沿途統是沙磧,無糧可因,無水可汲,所過小國,統皆固守境界,不肯給食。漢兵忍不住饑渴,往往倒斃,及抵鬱成,部下不過數千,隨帶乾糧,又皆食盡。不得已為冒險計,先攻鬱成。鬱成王殺死漢使,早恐漢兵前來報復,嚴兵守候,至漢兵進攻,便即出戰。漢兵雖拚死力鬥,究竟食少勢孤,不能取勝,反折傷了一半人馬。廣利料難再持,只得收軍,退至敦煌,奏請罷兵。武帝曾聽姚定漢言,謂大宛兵弱,三千人可以蕩平,因此特派廣利出去,俾他容易奏功,可授封爵。誰知廣利喪師退還,反請罷休,正是大失所望,不由的動起怒來,遣使遮住玉門關,傳諭廣利軍前,如有一人敢入此關,立即斬首!
廣利奉到此諭,沒奈何留駐敦煌,靜待後命。
武帝再想添兵征宛,偏來了匈奴密使,說由左大都尉所遣,願殺兒單於,舉國降漢,請漢廷發兵相應等語。武帝問明情形,當然大喜。原來匈奴主烏維單於,自遁居漠北後,用趙信計,陰備軍實,陽求和親。漢使王烏楊信,相繼通番,與訂和約,烏維單於語多反覆,不肯聽命。武帝還道兩人望淺,特派路充國佩二千石印綬,前往議和,反被匈奴拘住。武帝始知匈奴多詐,命將軍郭昌領兵防邊。嗣復遣昌往擊昆明,雖多斬獲,一時不能還鎮,昆明事見前文。因調浞野侯趙破奴代任。會烏維單於病死,子詹師庐繼立,尚在少年,號為兒單於。單於任性好殺,國人不安,匈奴左大都尉,方遣使至漢請降。武帝得此機緣,如何不喜,即將來使遣歸,命將軍公孫敖帶領工役,至塞外築受降城,一面授趙破奴為濬稽將軍,飭令赴濬稽山,迎接匈奴左大都尉。
趙破奴率兵二萬,到了濬稽山下,待久不至,使人探聽虛實,才知匈奴左大都尉,謀泄被誅,因即引軍南還。忽聞後面有吶喊聲,料是胡兵追來,連忙翻身迎敵。待至胡兵行近,殺將過去,把他擊走,捕得虜騎數千人,部兵亦傷亡多名。但經此一勝,總道匈奴沒有後繼,放心南歸,距受降城只四百餘里,因見天色已暮,隨便安營,待且再行。營方紮定,遙見塵頭大起,匈奴兵漫山遍野,騁騎前來,破奴不及移軍,只好閉營守著。那匈奴兵共有八萬騎,一齊趨集,圍住漢營,困得水泄不通。漢營乏水,如何解渴,破奴恐軍心慌亂,夤夜潛出,自去覓水。離營未及百步,竟被胡兵窺見,一聲呼嘯,環繞攏來。破奴只有數十個隨兵,怎能與敵?一古腦兒被他捉去。全是輕率所致。大將受擒,全營皆震,胡兵乘勢猛攻,漢營大亂,一半戰死,一半降番。兒單於喜出望外,再進兵攻受降城,還虧公孫敖聞風預備,乘城固守,不為所乘。胡兵攻打不下,方才罷去。
公孫敖拜本上聞,武帝易喜為懮,不得不集眾會議。群臣多請罷宛兵,專力攻胡,武帝以宛為小國,尚不能下,如何能征服匈奴?並且西域諸國,亦將輕漢,乃決計向宛添兵,大赦罪犯,盡發各地惡少年,悉數當兵,佐以沿邊馬隊,共得騎卒六萬,步卒七萬,備足餉械,接濟貳師將軍李廣利,又發天下七科謫戍,使他運糧。七科:謂吏有罪一,亡命二,贅婿三,賈人四,原有市籍五,父母有市籍六,祖父母有市籍七。並派出都尉兩員,一號執馬,一號驅馬,待至攻破大宛,便好牽馬歸來。注重在馬,何貴畜賤人如此!李廣利既得大兵,當然再往,沿途各小國,見漢兵此次重來,比前為威,倒也不免驚慌,乃皆出食餉軍。惟有輪台一城,獨閉門拒絕,廣利揮兵屠城,乘勢長驅,馳入宛境。宛王毋寡,遣將搦戰,與漢兵前隊相遇,前隊兵共三萬人,奮力擊射,大破宛兵,宛將敗回城中。廣利經過鬱成城,本擬一擊泄恨,因恐宛人日久備厚,不如直攻宛都,乃繞出鬱成,進薄宛都貴山城。城內無井,全仗城外流水,經漢兵四面圍住,斷絕水道,守兵當然危急。毋寡也覺驚惶,急遣人向康居國乞援。廣利連日督攻,差不多有四旬餘,方將外城攻破,擒住宛勇將煎靡。宛人失去外城,越覺焦急,康居兵又未見到來,於是諸貴官相與私謀道:「我王藏匿良馬,戕殺漢使,因致漢將廣利,大舉來攻,目下外援不至,亡在旦夕,不如殺王獻馬,與漢講和。萬一漢將不從,我等方背城一戰,死亦未遲。」大眾並皆贊成,遂攻殺宛王毋寡,梟取首級,使人持至漢營,面見廣利道:「宛人未敢輕漢,咎在宛王一人,今已奉獻王首,請將軍勿再攻城。宛人當盡出良馬,任令擇取,且願供給軍糧。如將軍不肯允許,宛人將盡殺良馬,與決死戰。且康居援兵,計日可至,裡應外合,勝負難料,請將軍熟權利害,何去何從!」廣利想了又想,不若許和為善,商諸部將,部將亦無不主和,乃依了宛使,與訂和約。宛使返入城中,始將馬匹一齊獻出,令漢兵自行擇取,且齎送糧食至軍。廣利令兩都尉物色良馬,得數十匹,中等以下,三千餘匹,又遣使入城,覘察情形。宛貴人昧察,接待盡禮,由使人還報廣利。廣利乃與宛人申約,立昧察為宛王,然後退師。
是時康居聞漢兵勢盛,不敢過援。鬱成王卻是倔強,非但不肯服漢,反截殺漢校尉王申生,及故鴻臚壺充國。廣利正想還擊鬱成,得了此報,憤不可遏,便令搜粟都尉上官桀,引兵往攻,破入城中。鬱成王乘亂逃出,奔投康居。桀追入康居境內,移檄索鬱成王,康居聞漢已破宛,不敢違命,因將鬱成王縛送軍前。桀令四騎士押往李廣利營,途次恐被走失,互相熟商。還是上邽騎士趙弟,打定主意,竟拔劍出鞘,砍落鬱成王首級,持報李廣利。廣利乃班師東歸。這番出師,雖士卒不免陣亡,究竟未及一半。無如將吏貪取財物,虐待部下,遂致死亡甚眾,首殣相望,及入玉門關,眾不滿二萬人,馬不過千餘匹。武帝不遑責備,但見良馬到手,便已如願,遂封李廣利為海西侯,食邑八千戶。趙弟亦得封為新畤侯。上官桀等均有封賞,不勞細表。
惟武帝因宛馬雄壯,比烏孫馬為良,乃改稱烏孫馬為西極馬,獨名宛馬為天馬,並作天馬歌云:
天馬徠,從西極,涉流沙,九夷服。天馬徠,出泉水,虎脊兩,化若鬼。天馬徠,歷無草,逕千里,循東道。天馬徠,執徐時,將搖舉,誰與期?天馬徠,開遠門,竦予身,逝崑崙。天馬徠,龍之媒,游閶闔,觀玉台。
總計李廣利出征大宛,先後勞兵十餘萬,歷時共閱四年,結果只得了數十匹良馬。小子演述至此,隨筆寫入一詩道:
十萬兵殘天馬來,玉門關外貳師回﹔
冤魂載道愁雲結,天子禽荒劇可哀。
大宛既平,西域諸國,未免震懾,多半遣子入傳,武帝欲乘此軍威,再伐匈奴。欲知後事,且看下回分解。
本回專敘征伐,與上回情跡不同,而其希冀之心,則實出一轍。好神仙,不得不勞征伐,彼之希冀長生者,無非為安享奢華計耳。設非拓大一統之宏規,為天下雄主,則雖得長生,亦何足喜!故不同者其跡,而相同者其心也。朝鮮之滅,荀彘功多罪少,而獨誅之﹔慮其專擅之為患,故用法獨苛。烏孫之和,建女上書求歸,而獨阻之,欲其祖孫之世事,故瀆倫不恤。至若征宛一役,則更為求馬起釁,閱時四載,喪師糜餉不勝計,乃毫不之惜,反以良馬來歸,詡詡作歌。其心術尤可概見矣!語曰:止戈為武,武帝之得諡為武,其取義果安在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1-1 22:33:18
第七十五回 入虜庭蘇武抗節 出朔漠李陵敗降
卻說武帝既征服大宛,復思北討匈奴,特頒詔天下,備述高祖受困平城,冒頓嫚書呂後,種種國恥,應該洗雪,且舉齊襄滅紀故事,作為引證。齊襄復九世之仇,《春秋》大之,見《公羊傳》。說得淋漓迫切,情見乎詞。時已為太初四年冬季,天氣嚴寒,不便用兵,但令將吏等整繕軍備,待春出師。轉眼間已將臘盡,連日無雨,河乾水涸,武帝一再祈雨。且因《詩經》中有《雲漢》一篇,系美周宣王勤政弭災,借古證今,不妨取譬,乃特於次年歲首,改號天漢元年。
春光易老,日暖草肥,武帝正要命將出征,忽報路充國自匈奴歸來,詣闕求見。當下召入充國,問明情形。充國行過了禮,方將匈奴事實,約略上陳。充國為匈奴所拘,事見前回。原來匈奴兒單於在位三年,便即病死,有子尚幼,不能嗣位,國人立他季父右賢王呴犁湖為單於。才及一年,呴犁湖又死,弟且鞮侯繼立。恐漢朝發兵進攻,乃自說道:「我乃兒子,怎敢敵漢?漢天子是我丈人行呢。」說著,即將漢使路充國等一律釋回,並遣使人護送歸國,奉書求和。武帝聞得充國報告,再將匈奴使人,召他入朝。取得來書,展覽一周,卻也卑辭有禮,不禁欣然。言甘心苦,奈何不思?乃與丞相等商議和番,釋怨修好。
丞相石慶,已經壽終,可謂倖免。由將軍葛繹侯公孫賀繼任。賀本衛皇后姊夫,累次出征,不願入相,只因為武帝所迫,勉強接印。每遇朝議,不敢多言,但聽武帝裁決,唯命是從。前時匈奴拘留漢使,漢亦將匈奴使臣,往往拘留。至此中外言和,應該一律釋放,乃由武帝裁決,將匈奴使人釋出,特派中郎將蘇武,持節送歸,並令武齎去金帛,厚贈且鞮侯單於。
武字子卿,為故平陵侯蘇建次子,建從衛青伐匈奴,失去趙信,坐罪當斬,贖為庶人。嗣復起為代郡太守,病歿任所。武與兄弟並入朝為郎,此次受命出使,也知吉凶難卜,特與母妻親友訣別,帶同副中郎將張勝,屬吏常惠,及兵役百餘人,出都北去,逕抵匈奴。既見且鞮侯單於,傳達上意,出贈金帛,且鞮侯單於並非真欲和漢,不過借此緩兵,徐作後圖。他見漢朝中計,且有金帛相贈,不由的倨傲起來,待遇蘇武,禮貌不週。武未便指斥,既將使命交卸,即退出虜庭,留待遣歸。偏生出意外枝節,致被牽羈,累得九死一生,險些兒陷沒窮荒。
當武未曾出使時,曾有長水胡人子衛律,與恊律都尉李延年友善。延年薦諸武帝,武帝使律通問匈奴,會延年犯奸坐罪,家屬被囚,衛律在匈奴聞報,恐遭株累,竟至背漢降胡。又是一個中行說。匈奴正因中行說病死,苦乏相當人士,一得衛律,格外寵任,立封他為丁靈王。律有從人虞常,雖然隨律降胡,心中甚是不願。適有渾邪王姊子緱王,前從渾邪王歸漢,渾邪王事見前文。嗣與趙破奴同沒胡中,意與虞常相同,兩人聯為知己,謀殺衛律,將劫單於母閼氏,一同歸漢。湊巧來了副中郎將張勝,曾為虞常所熟識,常私下問候,密與勝謀,請勝伏弩射死衛律。勝志在邀功,不向蘇武告知,竟自允許,彼此約定,伺隙即發,適且鞮侯單於出獵,緱王虞常,以為有機可乘,招集黨羽七十餘人,即欲發難。偏有一人甘心賣友,竟去報知單於子弟,單於子弟,立即興師兜捕,緱王戰死,虞常受擒。且鞮侯單於,聞變馳歸,令衛律嚴訊此案。張勝始恐受禍,詳告蘇武,武愕然道:「事已至此,怎能免累?我若對簿虜庭,豈非辱國?不如早圖自盡罷!」說著,即拔出佩劍,遽欲自刎。虧得張勝常惠,把劍奪住,才得無恙。第一次死中遇生。武只望虞常供詞,不及張勝,那知虞常一再遭訊,熬刑不起,竟將張勝供出。衛律便將供詞,錄示單於,單於召集貴臣,議殺漢使。左伊秩訾匈奴官名。勸阻道:「彼若謀害單於,亦不過罪及死刑,今尚不至此,何若赦他一死,迫令投降。」單於乃使衛律召武入庭,當面受辭。武語常惠道:「屈節辱命,就使得生,有何面目復歸漢朝?」一面說,一面已將劍拔出,向頸欲揮。衛律慌忙搶救,抱住武手,頸上已著劍鋒,流血滿身,急得衛律緊抱不放,飭左右飛召醫生。及醫生趨至,武已暈去,醫生卻有妙術,令律釋武置地,掘土為坎,下貯熅火,無燄之火。上覆武體,引足蹈背,使得出血,待至惡血出盡,然後用藥敷治,果然武甦醒轉來,復有氣息。第二次死中遇生。衛律使常惠好生看視,且囑醫生勤加診治,自去返報且鞮侯單於。單於卻也感動,朝夕遣人問候,但將張勝收系獄中。
及武已痊癒,衛律奉單於命,邀武入座,便從獄中,提出虞常張勝,宣告虞常死罪,把他斬首,復向張勝說道:「漢使張勝,謀殺單於近臣,罪亦當死,如若肯降,尚可宥免!」說至此,即舉劍欲砍張勝。勝貪生怕死,連忙自稱願降。律冷笑數聲,回顧蘇武道:「副使有罪,君應連坐。」武正色答道:「本未同謀,又非親屬,何故連坐?」律又舉劍擬武,武仍不動容,夷然自若。律反把劍縮住,和顏與語道:「蘇君聽著!律歸降匈奴,受爵為王,擁眾數萬,馬畜滿山,富貴如此。蘇君今日降,明日也與律相似,何必執拗成性,枉死絕域哩!」武搖首不答,律復朗聲道:「君肯因我歸降,當與君為兄弟﹔若不聽我言,恐不能再見我面了!」武聽了此語,不禁動怒,起座指律道:「衛律!汝為人臣子,不顧恩義,叛主背親,甘降夷狄,我亦何屑見汝?且單於使汝決獄,汝不能平心持正,反欲借此挑釁,坐觀成敗,汝試想來!南越殺漢使,屠為九郡,宛王殺漢使,頭懸北闕,朝鮮殺漢使,立時誅滅,獨匈奴尚未至此。汝明知我不肯降胡,多方脅迫,我死便罷,恐匈奴從此惹禍,汝難道尚得倖存麼?」義正詞嚴。這一席話,罵得衛律啞口無言,又不好逕殺蘇武,只好往報單於。這也好算蘇武第三次重生了。
單於大為嘉歎,愈欲降武,竟將武幽置大窖中,不給飲食。天適雨雪,武齧雪嚼旃,數日不死。第四次死中遇生。單於疑為神助,乃徒武置北海上,使他牧羝。羝系牡羊,向不產乳,單於卻說是羝羊乳子,方許釋歸。又將常惠等分置他處,使不相見。可憐武寂處窮荒,只有羝羊作伴,掘野鼠,覓草實,作為食物,生死置諸度外,但把漢節持著,與同臥起,一年復一年,幾不知有人間世了。這是生死交關的第五次。
武帝自遣發蘇武後,多日不見復報,料知匈奴必有變卦。及探聞消息,遂命貳師將軍李廣利,領兵三萬,往擊匈奴。廣利出至酒泉,與匈奴右賢王相遇,兩下交戰,廣利獲勝,斬首萬餘級,便即回軍。右賢王不甘敗衄,自去招集大隊,來追廣利。廣利行至半途,即被胡騎追及,四面圍住。漢兵衝突不出,更且糧草將盡,又饑又急,惶恐異常。還是假司馬趙充國,發憤為雄,獨率壯士百餘人,披甲操戈,首先突圍,好容易殺開血路,衝出圈外,廣利趁勢麾兵,隨後殺出,方得馳歸。這場惡戰,漢兵十死六七,充國身受二十餘創,幸得不死。廣利回都奏報,有詔召見充國,由武帝驗視傷痕,尚是血跡未乾,禁不住感歎多時,當即拜為中郎。充國系隴西上邽人,表字翁孫,讀書好武,少具大志。這番是發軔初基,下文再有表見。也是特筆。
武帝因北伐無功。再遣因杅將軍公孫敖出西河,因杅是匈奴地名。與強弩都尉路博德,約會涿邪山,兩軍東西游弋,亦無所得。侍中李陵,系李廣孫,為李當戶遺腹子,少年有力,愛人下士,頗得重名。武帝說他綽有祖風,授騎都尉,使率楚兵五千人,習射酒泉張掖,備御匈奴。至李廣利出兵酒泉,詔令陵監督輜重,隨軍北進。陵乘便入朝,叩頭自請道:「臣部下皆荊楚兵,力能扼虎,射必命中,情願自當一隊,分擊匈奴。」武帝作色道:「汝不願屬貳師麼?我發卒已多,無騎給汝。」陵奮然道:「臣願用少擊眾,無需騎兵,但得步卒五千人,便可直入虜庭!」太藐視匈奴。武帝乃許陵自募壯士,定期出發,且命路博德半路接應。博德資望,本出陵上,不願為陵後距,因奏稱現當秋令,匈奴馬肥,未可輕戰,不如使陵緩進,待至明春,出兵未遲。武帝覽奏。還疑陵自悔前言,陰教博德代為勸阻,乃將原奏擱起,不肯依議。適趙破奴從匈奴逃歸,報稱胡人入侵西河,武帝遂令博德往守西河要道,另遣陵赴東濬稽山,偵察寇蹤。時逢九月,塞外草衰,李陵率同步卒五千人,出遮虜障,障即戍堡等類。直至東濬稽山,紮駐龍勒水上。途中未遇一敵,不過將山川形勢,展覽一周,繪圖加說,使騎士陳步樂,馳驛奏聞。步樂見了武帝,將圖呈上,且言陵能得志。武帝頗喜得人,並拜步樂為郎,不料過了旬餘,竟有警耗傳來,謂陵已敗沒胡中。
原來陵遣歸步樂,亦擬還軍,偏匈奴發兵三萬,前來攻陵。陵急據險立營,先率弓箭手射住敵陣,千弩齊發,匈奴前驅,多半倒斃。陵驅兵殺出,擊退虜眾,斬首數千級,方收兵南還。不意匈奴主且鞮侯單於,復召集左右賢王,徵兵八萬騎追陵。陵且戰且走,大小至數百回合,斲死虜眾三千名。匈奴自恃兵眾,相隨不捨,陵引兵至大澤中,地多葭葦,被匈奴兵從後縱火,四蹙陵兵。陵索性教兵士先燒葭葦,免得延燃,慢慢兒拔出大澤,南走山下。且鞮侯單於,親自趕來,立馬山上,遣子攻陵。陵拚死再戰,步鬥林木間,又殺敵數千人,且發連臂弓射單於。單於驚走,顧語左右道:「這是漢朝精兵,連戰不疲,日夕引我南下,莫非另有埋伏不成?」左右謂我兵數萬,追擊漢兵數千,若不能復滅,益令漢人輕視。況前途尚多山谷,待見有平原,仍不能勝,方可回兵。單於乃復領兵追趕。陵再接再厲,殺傷相當,適有軍侯管敢,被校尉笞責,竟去投降匈奴,報稱漢兵並無後援,矢亦將盡,只有李將軍麾下,及校尉韓延年部曲八百人,臨陣無前,旗分黃白二色,若用精騎馳射,必破無疑。漢奸可恨,殺有餘辜。單於本思退還,聽了敢言,乃選得銳騎數千,各持弓矢,繞出漢兵前面,遮道擊射。並齊聲大呼道:「李陵韓延年速降!」陵正入谷中,胡騎滿布山上,四面注射,箭如雨下。陵與延年驅軍急走,見後面胡騎力追,只好發箭還射,且射且行。將到鞮汗山,五十萬箭射盡,敵尚未退。陵不禁太息道:「敗了!死了!」乃檢點士卒,尚有三千餘人,惟手中各剩空弓,如何拒敵?隨軍尚有許多車輛,索性砍破車輪,截取車軸,充作兵器。此外惟有短刀,並皆執著,奔入鞮汗山谷。胡騎又復追到,上山擲石,堵住前面谷口。天色已晚,漢兵多被擊死,不能前進,只好在谷中暫駐。陵穿著便衣,孑身出望,不令左右隨行,慨然語道:「大丈夫當單身往取單於!」話雖如此,但一出營外,便見前後上下,統是敵帳,自知無從殺出,返身長歎道:「此番真要敗死了!」實是自來尋禍。旁有將吏進言道:「將軍用少擊眾,威震匈奴,目下天命不遂,何妨暫尋生路,將來總可望歸。試想浞野侯為虜所得,近日逃歸,天子仍然寬待,何況將軍?」陵搖手道:「君且勿言,我若不死,如何得為壯士呢!」意原不錯。乃命盡斬旌旗,及所有珍寶,掘埋地中。復召集軍吏道:「我軍若各得數十箭,尚可脫圍,今手無兵器,如何再戰?一到天明,恐皆被縛了!現惟各自逃生,或得歸見天子,詳報軍情。」說著,令每人各帶乾糧二升,冰一片,借御饑渴,各走各路,期至遮虜障相會。軍吏等奉令散去,待到夜半,陵命擊鼓拔營,鼓忽不鳴。陵上馬當先,韓延年在後隨著,冒死殺出谷口,部兵多散。行及裡許,復被胡騎追及,環繞數匝。延年血戰而亡,陵顧部下只十餘人,不由的向南泣說道:「無面目見陛下了!」說罷,竟下馬投降匈奴。錯了,錯了!如何對得住韓延年?部兵大半復沒,只剩四百餘人,入塞報知邊吏。
邊吏飛章奏聞,惟尚未知李陵下落。武帝總道李陵戰死,召到陵母及妻,使相士審視面色,卻無喪容。待至李陵生降的消息,傳報到來,武帝大怒,責問陳步樂。步樂惶恐自殺,陵母妻被逮下獄。群臣多罪陵不死,獨太史令司馬遷,乘著武帝召問時候,為陵辯護,極言陵孝親愛士,有國士風,今引兵不滿五千,抵當強胡數萬,矢盡援絕,身陷胡中,臣料陵非真負恩,尚欲得當報漢,請陛下曲加寬宥等語。武帝聽了,不禁變色,竟命衛士拿下司馬遷,拘系獄中。可巧廷尉杜周,專務迎合,窺知武帝意思,是為李廣利前次出師,李陵不肯贊助,乃至無功﹔此次李陵降虜,司馬遷袒護李陵,明明是毀謗廣利,因此拘遷下獄。看來不便從輕,遂將遷擬定誣罔罪名,應處宮刑。遷為龍門人氏,系太史令司馬談子,家貧不能贖罪,平白地受誣遭刑,後來著成《史記》一書,傳為良史。或說他暗中寓謗,竟當作穢史看待。後人自有公評,無庸小子辨明。
武帝再發天下七科謫戍,及四方壯士,分道北征。貳師將軍李廣利,帶領馬兵六萬,步兵七萬,出發朔方,作為正路。強弩都尉路博德,率萬餘人為後應。游擊將軍韓說,領步兵三萬人出五原,因杅將軍公孫敖,領馬兵萬人,步兵三萬人出雁門。各將奉命辭行,武帝獨囑公孫敖道:「李陵敗沒,或說他有志回來,亦未可知。汝能相機深入,迎陵還朝,便算不虛此行了!」敖遵命去迄,三路兵陸續出塞,即有匈奴偵騎,飛報且鞮侯單於。單於盡把老弱輜重,徙往餘吾水北,自引精騎十萬,屯駐水南。待至李廣利兵到,交戰數次,互有殺傷。廣利毫無便宜,且恐師老糧竭,便即班師。匈奴兵卻隨後追來,適值路博德引兵趨至,接應廣利,胡兵方才退回。廣利不願再進,與博德一同南歸。游擊將軍韓說,到了塞外,不見胡人,也即折回。因杅將軍公孫敖,出遇匈奴左賢王,與戰不利,慌忙引還。自思無可報命,不如捏造謊言,復奏武帝。但言捕得胡虜,供稱李陵見寵匈奴,教他備兵御漢,所以臣不敢深入,只好還軍。你要逞刁,看你將來如何保全?武帝本追憶李陵,悔不該輕遣出塞,此次聽了敖言,信為真情,立將陵母及妻,飭令駢誅。陵雖不能無罪,但陵母及妻,實是公孫敖一人斷送。
既而且鞮侯單於病死,子狐鹿姑繼立,遣使至漢廷報喪。漢亦派人往弔,李陵已聞知家屬被戮,免不得詰問漢使。漢使即將公孫敖所言,備述一遍,陵作色道:「這是李緒所為,與我何干。」言下恨恨不已。李緒曾為漢塞外都尉,為虜所逼,棄漢出降,匈奴待遇頗厚,位居陵上。陵恨緒教胡備兵,累及老母嬌妻,便乘緒無備,把他刺死。單於母大閼氏,因陵擅殺李緒,即欲誅陵,還是單於愛陵驍勇,囑令避匿北方。俄而大閼氏死,陵得由單於召還,妻以親女,立為右校王,與衛律壹心事胡。律居內,陵居外,好似匈奴的夾輔功臣了。小子有詩歎道:
孤軍轉戰奮餘威,矢盡援窮竟被圍﹔
可惜臨危偏不死,亡家叛國怎辭譏?
武帝不能征服匈奴,那山東人民,卻為了暴斂橫征,嚴刑苛法,遂鋌而走險,嘯聚成群,做起盜賊來了。欲知武帝如何處置,待至下回表明。
武帝在位數十年,窮兵黷武,連年不息,東西南三面,俱得敉平,獨匈奴恃強不服,累討無功。武帝志在平胡,故為且鞮侯單於所欺,一喜而即使蘇武之修好,一怒而即使李陵之出軍。試思夷人多詐,反覆無常,豈肯無端言和?蘇武去使,已為多事,若李陵部下,只五千人,身餌虎口,橫挑強胡,彼即不自量力,冒險輕進,武帝年已垂老,更事已多,安得遽遣出塞,不使他將接應,而聽令孤軍陷沒耶?蘇武不死,適見其忠﹔李陵不死,適成為叛。要之,皆武帝輕使之咎也。武有節行,乃使之困辱窮荒﹔陵亦將才,乃使之沈淪朔漠。兩人之心術不同,讀史者應並為漢廷惜矣。
作者: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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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1-1 22:33:40
第七十六回 巫盅獄丞相滅門 泉鳩裡儲君斃命
卻說漢廷連歲用兵,賦役煩重,再加歷屆刑官,多是著名酷吏,但務苛虐,不恤人民。元封天漢年間,復用南陽人杜周為廷尉,杜周專效張湯,逢迎上意,舞文弄法,任意株連,遂致民怨沸騰,盜賊蠭起,山東一帶,劫掠時聞。地方官吏,不得不據實奏聞,武帝乃使光祿大夫范昆等,著繡衣,佩虎符,號為直指使者,出巡山東,發兵緝捕。所有二千石以下,得令專誅。范昆等依勢作威,沿途濫殺,雖擒斬幾個真正盜魁,但餘黨逃伏山澤,依險抗拒。官兵轉無法可施,好幾年不得蕩平。武帝特創出一種苛律,凡盜起不發覺,或已發覺不能盡誅,二千石以下至小吏,俱坐死罪。此法叫作沈命法,沈命即沒命的意義。同時直指使者暴勝之,輒歸咎二千石等捕誅不力,往往援照沈命法,好殺示威。行至渤海,郡人雋不疑,素有賢名,獨往見勝之道:「僕聞暴公於大名,已有多年,今得承顏接辭,萬分欣幸。凡為吏太剛必折,太柔必廢,若能寬以濟猛,方得立功揚名,永終天祿。願公勿徒事尚威!」勝之見他容貌端莊,詞旨嚴正,不禁肅然起敬,願安承教。嗣是易猛為寬,及事畢還朝,表薦不疑為青州刺史。暴君不暴,虧有諍友,惟不疑亦從此著名了。又有繡衣御史王賀,亦偕出捕盜,多所縱舍,嘗語人道:「我聞活千人,子孫有封,我活人不下萬餘,後世當從此興盛呢!」為王氏榮寵張本。是時三輔,注見前文。亦有盜賊。繡衣直指使者江充,系是趙王彭祖門客,他嘗得罪趙太子丹,逃入長安,訐丹與姊妹相奸,淫亂不法。丹坐是被逮,後雖遇赦,終不得嗣為趙王。武帝因他容貌壯偉,拜為直指使者,督察貴戚近臣。江充得任情舉劾,迫令充戍北方。貴戚入闕哀求,情願輸錢贖罪,武帝准如所請,卻得了贖罪錢數千萬緡。卻是一樁好生意。武帝以充為忠直,常使隨侍。會充從駕至甘泉宮,遇見太子家人,坐著車馬,行馳道中,當即上前喝住,把他車馬扣留。太子據得知此信,慌忙遣人說情,叫充不可上奏。偏充置諸不理,竟去報告武帝。武帝喜說道:「人臣應該如此!」遂遷充為水衡都尉。
天漢五年,改元太始,取與民更始的意思。太始五年,又改元征和,取征討有功,天下和平的意思。這數年間,武帝又東巡數次,終不見有仙人,惟連年旱災,損傷禾稼。至征和元年冬日,武帝閒居建章宮,恍惚見一男子,帶劍進來,忙喝令左右拿下。左右環集捕拿,並無蹤跡,都覺詫異得很。偏武帝說是明明看見,怒責門吏失察,誅死數人。實是老眼昏花。又發三輔騎士,大搜上林,窮索不獲。再把都門關住,挨戶稽查,鬧得全城不安,直至十有一日,始終拿不住真犯,只好罷休。何與秦始皇時情事逼肖?武帝暗想如此搜索,尚無形影,莫非妖魔鬼怪不成,積疑生嫌,遂闖出一場巫盅重案,禍及深宮。
自從武帝信用方士,輾轉引進,無論男女巫覡,但有門路可鑽,便得出入宮廷。就是故家貴戚,亦多有巫覡往來,所以長安城中,幾變做了鬼魅世界。丞相公孫賀夫人,系衛皇后胞姊,見前。有子敬聲,得官太僕,自恃為皇后姨甥,驕淫無度。公孫賀初登相位,卻也戰戰兢兢,只恐犯法,及過了三五年,諸事順手,漸漸放膽,凡敬聲所為,亦無心過問。敬聲竟擅用北軍錢千九百萬,為人所訐,捕系獄中。賀未免溺愛,還想替子設法,救出囹圄。適有陽陵俠客朱安世,混跡都中,犯案未獲。賀上書武帝,願緝捕安世為子贖罪,武帝卻也應允,賀乃嚴飭吏役,四出查捕,吏役等皆認識安世。不過因安世疏財好友,暗中用情,任令漏網。此次奉了相命,無法解免,只好將他拿到,但與安世說及詳情,免致見怪,安世笑語道:「丞相要想害我,恐自己也要滅門了!」遂從獄中上書,告發丞相賀子敬聲,與陽石公主私通,且使巫禱祭祠中,咒詛宮廷,又在甘泉宮馳道旁,瘞埋木偶等事。武帝覽書大怒,立命拿下公孫賀。一並訊辦,並把陽石公主連坐在內。廷尉杜周,本來辣手,樂得羅織深文,牽藤攀葛。陽石公主系武帝親女,與諸邑公主為姊妹行,諸邑公主是衛皇后所生,又與衛伉為中表親,伉本承襲父爵,後來坐罪奪封,伉為衛青長子,見七十四回。免不得有些怨言,杜周悉數羅入,並皆論死。賀父子皆斃獄中,衛伉被殺,甚至兩公主亦不得再生,奉詔自盡。倒不如不生帝皇家。
武帝毫不歎惜,反以為辦理得宜,所有丞相遺缺,命涿郡太守劉屈氂繼任。屈氂系中山王勝子。勝為武帝兄弟,嗜酒好色,相傳有妾百餘,子亦有百二十人。此時勝已病逝,予諡曰靖。長子昌嗣承父位,屈氂乃是庶男,由太守入秉樞機。武帝恐相權過重,擬仿照高祖遺制,分設左右兩相。右相一時乏人,先命屈氂為左丞相,加封澎侯。
惟武帝在位日久,壽將七十,每恐不得延年,時常引進方士,訪問吐納引導諸法,又在宮中鑄一銅像,高二十丈,用掌托盤,承接朝露,名為仙人掌,得露以後,摻和玉屑,取作飲料,謂可長生,雖是一半謊言,卻也未始無益。但武帝生性好色,到老不改。陳後後有衛後,衛後色衰,便寵王李二夫人。王李二夫人病逝,又有尹邢兩美姬,爭寵後宮。尹為婕妤,邢號■娥,女官名,貌美之稱。兩人素不會面。尹婕妤請諸武帝,願與邢■娥相見,一較優劣。武帝令她宮女,扮作■娥,入見尹婕妤,尹婕妤一眼瞧破,便知是別人頂替。及邢■娥奉召真至,服飾不過尋常,姿容很是秀媚,惹得尹婕妤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惟有俯首泣下。邢■娥微笑自去。武帝窺透芳心,知尹婕妤自慚未逮,乃有此態。當下曲意溫存,才算止住尹婕妤的珠淚。但從此尹邢兩人,不願再見,後人稱為尹邢避面,便是為此。夾入此事,也是一段漢宮豔史。
此外還有一個鉤弋夫人,系河間趙氏女。相傳由武帝北巡過河,見有青紫氣,詢諸術士,謂此間必有奇女子,武帝便遣人查訪,果有一個趙家少女,豔麗絕倫,但兩手向生怪病,拳曲不開,當由使人報知武帝。武帝親往看驗,果如所言,遂命從人解擘兩拳,無一得釋。及武帝自與披展,隨手伸開,見掌中握著玉鉤,很為驚異。於是載入後車,將她帶回。既入宮中,便即召幸,老夫得著少婦,如何不喜?當即特辟一室,使她居住,號為鉤弋宮。也是金屋藏嬌的意思。稱趙女為鉤弋夫人,亦名拳夫人。過了年餘,鉤弋夫人有娠,閱十四月始生一男,取名弗陵,進鉤弋夫人為婕妤。武帝向聞堯母慶都,懷孕十四月生堯,釣弋子也是如此,因稱鉤弋宮門為堯母門。或謂鉤弋夫人,通黃帝素女諸術,能使武帝返老還童,仍得每夕御女,這是野史妄談,斷不可信。武帝質本強壯,所以晚得少艾,尚能老蚌生珠。不過旦旦伐性,總有窮期,到了征和改元,武帝病已上身,耳目不靈,精神俱敝。前次見有男子入宮,全是昏眊所致﹔至公孫賀父子得罪,連及二女,更覺得心神不寧。一日在宮中晝寢,夢見無數木人,持杖進擊,頓嚇出一身冷汗,突然驚醒﹔醒後尚心驚肉跳,魂不守舍,因此忽忽善忘。
適江充入內問安,武帝與談夢狀,充卻一口咬定,說是巫盅為祟。全是好事。武帝即令充隨時查辦,充遂借端誣詐,引用幾個胡巫,專至官民住處,掘地捕盅,一得木偶,便不論貴賤,一律捕到,勒令供招。官民全未接洽,何從供起?偏充令左右燒紅鐵鉗,烙及手足身體。毒刑逼迫,何求不得?其實地中掘出的木偶,全是充暗教胡巫,預為埋就,徒令一班無辜官民,橫遭陷害,先後受戮,至數萬人。毒過蛇蠍。太子據年已長成,性頗忠厚,平時遇有大獄,往往代為平反,頗得眾心。武帝初甚鍾愛,嗣見他材具平庸,不能無嫌,更兼衛後寵衰,越將她母子冷淡下去。還是衛後素性謹慎,屢戒太子稟承上意,因得不廢。至江充用事,彈劾太子家人,賣直乾寵,太子不免介意。見前文。嗣聞巫盅案牽連多人,更有後言。充恐武帝晏駕,太子嗣位,自己不免受誅,乃擬先除太子,免貽後患。
黃門郎蘇文,與充往來密切,同構太子。太子嘗進謁母后,移日乃出,蘇文即向武帝進讒道:「太子終日在宮,想是與宮人嬉戲哩!」武帝不答,特撥給東宮婦女二百人。太子心知有異,仔細探察,才知為蘇文所讒,更加斂抑。文又與小黃門常融王弼等,陰伺太子過失,砌詞朦報。衛後切齒痛恨,屢囑太子,上白冤誣,請誅讒賊。太子恐武帝煩擾,不欲瀆陳,且言自能無過,何畏人言。已而武帝有疾,使常融往召太子,融當即返報,謂太子頗有喜容。及太子入省,面帶淚痕,勉強笑語。當由武帝察出真情,始知融言多偽,遂將融推出斬首。蘇文不得逞志,反斷送了一個常融,不禁憤懼交並,便即告知江充。充乃請武帝至甘泉宮養痾,暗使胡巫檀何,上言宮中有盅氣隱伏,若不早除,陛下病終難瘥。
武帝正多日患病,一聞何言,當然相信,立使江充入宮究治。更派按道侯韓說,御史章戇為助,就是黃門蘇文及胡巫檀何,亦得隨充同行。充手持詔旨,率眾入宮,隨地搜掘,別處尚屬有限,獨皇后太子兩宮中,掘出木人太多。太子處更有帛書,語多悖逆,充執為證據,趨出東宮,揚言將奏聞主上。太子並未埋藏木偶,憑空發現,且驚且懼,忙召少傅石德,向他問計。石德也恐坐罪,因即獻議道:「前丞相父子與兩公主衛伉等,皆坐此被誅,今江充帶同胡巫,至東宮掘出木人,就使暗地陷害,殿下亦無從辨明﹔為今日計,不如收捕江充,窮治奸詐,再作計較!」太子愕然道:「充係奉遣到來,怎得擅加捕系?」石德道:「皇上方養病甘泉,不能理事,奸臣敢這般妄為,若非從速舉發,豈不蹈秦扶蘇覆轍麼?」扶蘇事見前文。太子被他一逼,也顧不得甚麼好歹,便即假傳詔旨,徵調武士,往捕江充。鹵莽之極。充未曾預防,竟被拿下,胡巫檀何,一並就縛,只按道侯韓說,是軍伍出身,有些膂力,便與武士格鬥,畢竟寡不敵眾,傷重而亡。蘇文章戇,乘隙逃往甘泉宮。
太子在東宮待報,不到多時,即由武士拿到江充檀何。太子見了江充,氣得眼中出火,戟指怒罵道:「趙虜,汝擾亂趙國,尚未快意,乃復欲構我父子麼?」說著,即喝令斬充,並令將檀何驅至上林,用火燒死。雖是眼前快意,但未得實供,究難塞謗。一面使舍人無且,讀若居。持節入未央宮,通報衛後,又發中廄車馬,武庫兵械,載運長樂宮衛士,守備宮門。何不亟赴甘泉宮自首請罪?蘇文章戇,奔入甘泉宮,奏言太子造反,擅捕江充。武帝驚疑道:「太子因宮內掘發木偶,定然遷怒江充,故有是變,我當召問底細便了。」遂使侍臣往召太子。侍臣臨行時,由蘇文遞示眼色,已經解意,又恐為太子所誅,竟到他處避匿多時,乃返白武帝道:「太子謀反屬實,不肯前來,且欲將臣斬首,臣只得逃歸。」
武帝聞言大怒,欲令丞相劉屈氂往拘太子,可巧丞相府中的長史,前來告變。武帝問道:「丞相作何舉動?」長史隨口答道:「丞相因事關重大,秘不發兵。」武帝忿然道:「人言藉藉,何容秘密?丞相獨不聞周公誅管蔡麼?」當下命吏寫成璽書,交與長史帶回。丞相屈氂,方聞變出走,失落印綬,實是沒用傢伙。心中正在惶急,忽見長史到來,持示璽書,屈氂乃取書展視,書中有云:
捕斬反者,自有賞罰!當用牛車為橹,毋接短兵,多殺傷士眾!堅閉城門,毋令反者得出,至要至囑!
屈氂看畢,才問明長史往報情形。其實長史往報,也並非由屈氂差遣,就是對答武帝,亦屬隨機應命。及向屈氂說明,屈氂頗喜他幹練,慰勉數語,即將璽書頒示出去。未幾又有詔令傳至,凡三輔近縣將士,盡歸丞相調遣。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當即調集人馬,往捕太子。太子聞報,急不暇擇,更矯詔盡赦都中囚徒,使石德及賓客張光,分領拒敵,並宣告百官,說是皇上病危,奸臣作亂,應該速討云云。百官也毫無頭緒,究不辨誰真誰假,但聽得都城裡面,喊殺聲震動天地。太子與丞相督兵交戰,殺了三日三夜,還是勝負未分。至第四日始有人傳到,御駕已到建章宮,才知太子矯詔弄兵。於是膽大的出助丞相,同討太子,就是民間亦雲太子造反,不敢趨附。太子部下,死一個少一個,丞相麾下死一個反多一個,長樂西闕下,變作戰場,血流成渠。枉死城中,恐容不住如許冤魂!太子漸漸不支,忙乘車至北軍門外,喚出護軍使者任安,給他赤節,令發兵相助。任安系前大將軍衛青門客,與太子本來熟識,當面只好受節,再拜趨入,閉門不出。太子無法,再驅迫市人當兵,又戰了兩晝夜,兵殘將盡,一敗塗地。石德張光被殺,太子挈著二男,南走復盎門,門已早閉,無路可出。巧有司直田仁,瞧見太子倉皇情狀,不忍加害,竟把他父子,放出城門。及屈氂追到城邊,查得田仁擅放太子,便欲將仁處斬。暴勝之已為御史大夫,在屈氂側,急與語道:「司直位等二千石,有罪應該奏明,不宜擅戮。」屈氂乃止,自去詳報武帝。武帝怒甚,立命收系暴勝之田仁,並使人責問勝之,何故袒仁不誅。勝之惶懼自殺。前愆究難倖免,但不族誅,還由晚蓋之功。武帝又遣宗正劉長,執金吾劉敢,收取衛後璽綬。衛後把璽綬交出,大哭一場,投繯畢命。陳後由巫盅被廢,衛後亦由巫盅致死,不可謂非天道好還。衛氏家族,悉數坐罪,就是太子妃妾,無路可逃,也一並自盡。此外東宮屬吏,隨同太子起兵,並皆族誅。甚至任安受節,亦被查覺,拘入獄中,與田仁同日腰斬。
武帝尚怒不可解,躁急異常,群臣不敢進諫,獨壺關三老令狐茂上書道:
臣聞父者猶天,母者猶地,子猶萬物也。故天平地安,物乃茂盛,父慈母愛,子乃孝順。今皇太子為漢嫡嗣,承萬世之業,體祖宗之重,親則皇帝之宗子也。江充布衣,閭閻之隸臣耳,陛下顯而用之,銜至尊之命,以迫蹙皇太子,造飾奸詐,群邪錯謬,太子進則不得上見,退則困於亂臣,獨冤結而無告,不忍忿忿之心,起而殺充,恐懼逋逃,子盜父兵,以救難自免耳。臣竊以為無邪心。往者江充讒殺趙太子,天下莫不聞,今又構釁青宮,激怒陛下,陛下不察,即舉大兵而求之,三公自將,智者不敢言,辯士不敢說,臣竊痛之!願陛下寬心慰意,少察所親,毋患太子之非,亟罷甲兵,勿令太子久亡,致墮奸人狡計。臣不勝惓惓,謹待罪建章闕,昧死上聞!
武帝得書,稍稍感悟,但尚未嘗明赦太子。太子出走湖縣,匿居泉鳩裡,只有二子相隨。泉鳩裡人,雖然留住太子,但家況甚貧,只有督同家眷,晝夜織履,賣錢供給。太子難以為情,因想起湖縣有一故友,家道殷實,不如召他到來,商決持久方法,乃即親書一紙,使居停僱人往召。不料為此一舉,竟致走漏風聲,為地方官吏所聞。新安令李壽,率領乾役,夤夜往捕,將太子居停家圍住。太子無隙可走,便閉戶自縊。好去侍奉母后了。惟二男幫助居停主人攔門拒捕,結果是同歸於盡。多害死了一家。
李壽飛章上陳,武帝還依著前詔,各有封賞。後來查得巫盅各事,均多不確,太子實為江充所迫,不得已出此下著,本意並不欲謀反,自悔前時冒失,誤殺子孫!高寢郎車千秋,供奉高祖寢廟。又上書訟太子冤,略言子弄父兵,罪不過笞。皇子過誤殺人,更有何罪?臣嘗夢見白頭翁教臣言此。真善迎合。武帝果為所動,即召見千秋。千秋身長八尺,相貌堂堂,語及太子冤情,聲隨淚下。武帝也為淒然道:「父子責善,人所難言。今得君陳明冤枉,想是高廟有靈,使來教我呢!」始終迷信鬼神。遂拜千秋為大鴻臚,並詔令滅江充家,把蘇文推至橫橋上面,縛於橋柱,縱火焚斃。特在湖縣築思子宮,中有歸來望思台,表示哀忱。小子有詩歎道:
骨肉乖離最可悲,宮成思子悔難追﹔
當年枚馬如猶在,應賦《招魂》續《楚辭》!
太子既死,武帝諸子,各謀代立,又惹出一場禍祟來了。
欲知如何惹禍,請看下回便知。
衛氏子夫,以歌女進身,排去中宮,得為繼後,貴及一門,當其專寵之時,弟兄通籍,姊妹叨榮,何其盛也!公孫賀起家行伍,因妻致貴,出為將,入為相,彼果知相位之難居,何不急流勇退?況有子敬聲,驕奢不法,不教之以義方,反縱之為淫佚,既罹法網,尚思贖罪,幾何而不淪胥以亡也。陽石諸邑兩公主,並遭連坐,皇女喪生,必及皇子。江充之譖,由來者漸,太子慮不自明,矯詔捕充,充固死有餘辜,而父子相夷之禍,自此成矣。太子敗而衛後死,衛後死而衛氏一門,存焉者寡。人生如泡影,富貴若幻夢,何苦為此獻媚取榮耶?武帝南征北討,欲為子孫貽謀,而反自殺其子孫,尤為可歎。思子宮成,歸來台作,果何益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1-1 22:34:02
第七十七回 悔前愆痛下輪台詔 授顧命囑遵負扆圖
卻說武帝年至七十,生有六男,除長男衛太子據外,一為齊王閎,見七十三回。一為昌邑王髆,見七十四回。一為鉤弋子弗陵,見前回。還有燕王旦,及廣陵王胥,系後宮李姬所生,旦胥二子,與閎同時封王,在宗廟中授冊,格外鄭重。事見元狩元年。閎已夭逝,燕王旦系武帝第三子,兩兄俱死,依次可望嗣位,遂上書求入宿衛,窺探上意,偏武帝不許。貳師將軍李廣利,欲立己甥昌邑王髆為太子,屢與丞相劉屈氂商議﹔屈氂子娶廣利女為妻,兒女私親,當然允洽。征和三年,匈奴兵入寇五原酒泉,漢廷聞報,即由武帝下詔,遣李廣利率兵七萬,往御五原﹔重合侯馬通,率四萬人出酒泉﹔秺音妒。侯商邱成,率二萬人出西河。李廣利陛辭登程,由劉屈氂送至渭橋,廣利私下與語道:「君侯能早請昌邑王為太子,富貴定可長享,必無後懮。」誰知是催他速死?屈氂許諾而別。
廣利麾兵出塞,到了夫羊句山,正與匈奴右大都尉等相遇,當即驅殺一陣,虜兵只有五千騎,戰不過李廣利軍,當即敗走,廣利乘勝趕至范夫人城。城系邊將妻范氏所築,故有是名。馬通軍至天山,匈奴大將偃渠,引兵邀擊,望見漢軍強盛,不戰而退,馬通追趕不及,因即退還。商邱成馳入胡境,並無所見,乃收兵引歸,回走數十里﹔忽由匈奴大將,與李陵率兵三萬,從後追來,不得已翻身與戰,擊退胡兵,重複南行﹔偏胡兵且卻且前,連番接仗,轉戰八九日,至漢軍南臨蒲奴水濱,力將胡兵擊退,方得從容回來。兩路兵已經言旋,只有李廣利未歸,武帝正在記念,驀由內官郭穰,報告丞相屈氂,與貳師將軍密約,將立昌邑王為帝,丞相夫人,且使女巫祈禱鬼神,詛咒主上。漢官妻女何好干預政治。武帝又勃然大怒,立拿屈氂下獄,查訊定讞,罪至大逆不道﹔便命將屈氂縛置廚車,腰斬東市,妻子並梟首華陽街,李廣利妻子,亦連坐拘系。
當由廣利家人,飛報軍前。廣利惶急失色。旁有屬吏胡亞夫進言道:「將軍若得立大功,還可入朝自贖,赦免全家﹔否則匆匆歸國,同去受罪,要想再來此地,恐不可復得了!」廣利乃冒險再進,行至郅居水上,擊敗匈奴左賢王,殺斃匈奴左大將,還要長驅直入,誓搗虜庭。軍中長史,因廣利違眾邀功,料他必敗,私議執住廣利,縛送回國。不幸為廣利所聞,立將長史處斬。廣利知軍心不服,下令班師,還至燕然山,不料胡騎前來報復,抄出燕然山南麓,截住去路。漢軍已經疲乏,禁不住與虜再戰,只好紮下營寨,休息一宵,再行打仗。到了夜半,營後忽然火起,復有胡兵殺入,漢軍大亂,開營急走,偏前面被胡騎掘下陷坑,夜黑難辨,多半跌了下去。李廣利雖未墜下,也覺得無路可走,前有深塹,後有大火,眼見得死在目前,自思僥倖得脫,也是一死﹔不若投降匈奴,還可求生。未必!未必!主見已定,便即下馬請降。匈奴兵把他擁去,使見狐鹿姑單於,單於聞他是漢朝大將,特別待遇。後聞漢廷誅死廣利妻子,更將己女配與廣利為妻,尊寵在衛律上。律陰懷妒忌,欲害死廣利,一時無隙可乘。待至年餘,適值單於有病,禱治無效,律即買囑胡巫,叫他入白單於,說是廣利屢次入侵,得罪社稷,應該將他祭社,方可挽回。單於尊信鬼神,遂把廣利拿下,廣利還疑是單於無情,怒罵單於道:「我死必滅匈奴!」何若早死,免致喪名。單於竟殺死廣利,用屍祭祀。會連日大雪,畜產凍死,人民疫病,單於始記起廣利前言,恐他作祟,特為立祠。看官試想,廣利死後,不能向衛律索命,豈尚能災禍匈奴麼?是極。話休敘煩。
且說武帝因廣利降胡,屠戮李氏一門,連前將軍公孫敖趙破奴等,亦皆連累族誅。公孫敖族誅,可為李陵母妻泄恨。惟自思許多逆案,都與巫盅有關,究竟這班方士,有無神術,且多年求仙,終不見效,索性再往東萊,探視一番,乃再出東巡,召集方士,訪問神仙真跡,大眾都說是神山在海,屢被逆風吹轉船隻,不能前往。武帝欲親自航行,群臣力諫不從。正擬登舟出發,海風暴起,浪如山立,驚得武帝倒退數步,自知不便浮海,但在海濱流留十餘日,啟蹕言歸。道出鉅定,行親耕禮﹔還至泰山,再修封禪,祀明堂,禮畢,乃召語群臣道:「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悖,徒使天下愁苦,追悔無及。從今以後,事有傷害百姓,悉當罷廢,不得再行!」大鴻臚田千秋進言道:「方士競言神仙,迄今無功﹔可見是虛糜廩祿,應該罷遣。」武帝點首道:「大鴻臚說得甚是,朕當照行。」遂命方士一律回去,不必空候神人,方士皆索然去訖。武帝亦即還都﹔隨拜田千秋為丞相,封富民侯。
搜粟都尉桑弘羊,上言輪台東偏,有水田五千餘頃,寫遣卒屯田,設置都尉﹔再募健民墾荒,分築亭障,借資戰守,免致西域生心。武帝卻不願相從,又下詔悔過,略云:
前有司奏,欲益民賦三十助邊用,是重困老弱孤獨也。
今又遣卒田輪台﹔輪台在車師千餘里,前擊車師,雖降其王,以遼遠乏食,道死者尚數千人,況益西乎!乃者貳師敗沒,軍士死亡,離散悲痛,常在朕心。今又請遠田輪台,欲起亭障,擾勞天下,非所以優民也,朕不忍聞!當令務在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修馬復。養馬者,得免傜役。令以補缺,毋乏武備而已。
自經此一詔,武帝始不復用兵﹔就是從前種種嗜好,也一概戒絕。後人稱為輪台悔詔,便是為此。可惜遲了!未幾,進桑弘羊為御史大夫,另任趙過為搜粟都尉。過作代田法,令民逐歲易種,每耨草,必用土培根,根深能耐風旱,用力少,得谷多,民皆稱便。越年為征和五年,武帝志在革新,復下詔改元,不用甚麼祥瑞字樣,但稱為復元元年正月初吉,駕幸甘泉祀郊泰畤。及返入長安,丞相田千秋因武帝連年誅罰,中外恟恟,特與御史以下諸官僚,借著上壽為名,勸武帝施德省刑,和神養志,有玩聽音樂娛養天年等語。武帝又復下詔道:
朕之不德,致召非彝。自左丞相與貳師,陰謀逆亂,巫盅之禍,流及士大夫,朕日止一食者累月,何樂之足聽?且至今餘巫未息,禍猶不止,陰賊侵身,遠近為盅,朕甚愧之,其何壽之有?敬謝丞相二千石,其各就館。書曰:「無偏無黨,王道蕩蕩。」幸毋復言!
武帝此詔,雖似不從所請,卻也知千秋詞中有意,特加依畀。千秋本無才名,又無功績,由一言感悟主心,便得封侯拜相,不特漢廷視為異數,就是外國亦當作奇聞。匈奴狐鹿姑單於,復遣使要求和親,武帝亦遣使答報。狐鹿姑單於問漢使道:「聞漢新拜田千秋為丞相,此人素無重望,如何大用?」漢使答道:「田丞相上書言事,語皆稱旨,因此超遷。」狐鹿姑笑道:「照汝說來,漢相不必定用賢人,只須一妄男子上書,便好拜相了。」漢使無言可答,回報武帝﹔武帝責他應對失辭,意欲拘令下獄,還是千秋代為緩頰,方得邀免。千秋敦厚有智,善覘時變,比諸前時諸相,較為稱職,但也是適逢機會,有此光榮。雖有智慧,不如乘時。
到了夏盛時候,武帝至甘泉宮避暑,晝臥未起,忽聽得一聲異響,才從夢中驚寤,披衣出視,見有二人打架,一是侍中駙馬都尉金日磾,一是侍中僕射馬何羅。武帝正擬喝止,那日磾早朗聲急呼道:「馬何羅反!」一面說,一面將馬何羅抱住,用盡生平氣力,得將馬何羅扳倒,投擲殿下。當由殿前宿衛,縛住馬何羅,經武帝面加訊鞫,果然謀反屬實,遂令左右送交廷尉,依法治罪。馬何羅系重合侯馬通長兄,通嘗拒擊太子,績功封侯,馬何羅亦得入為侍中僕射。至江充族誅,太子冤白,何羅兄弟,恐致禍及,遂起逆謀。何羅出入宮禁,屢思行刺,只因金日磾時常隨著,未便下手。適日磾患有小恙,因臥直庐,即直宿處。何羅自幸得機,遂與弟馬通及季弟安成,私下謀逆,自己入刺武帝,囑兩弟矯詔發兵,作為外應。本擬夤夜起事,因殿內宿衛嚴密,挨至清晨,方得懷著利刃,從外趨入。可巧日磾病已少減,早起如廁,偶覺心下不安,折回殿中,莫非有鬼使神差。方才坐定,見何羅搶步進來,當即起問。何羅不禁色變,自思騎虎難下,還想闖進武帝寢門,偏偏手忙腳亂,誤觸寶瑟,墮地有聲,武帝所聞之異響,從此處敘明。懷中刃竟致失落。日磾當然窺破,趕前一步,抱住何羅,連呼反賊。何羅不能脫身,把持許久,竟被日磾擲翻,遂得破獲。武帝又令奉車都尉霍光,與騎都尉上官桀,往拿馬通馬安成。此上官桀與前文上官桀不同。兩馬正在宮外候著,接應何羅,不意兩都尉引眾突出,欲奔無路,束手就擒,並交廷尉訊辦。依謀反律,一並斬首,全家駢誅。
日磾履歷,已見前文。惟日磾母教子有方,素為武帝所嘉歎,病歿後,繪像甘泉宮,署曰休屠王閼氏。至日磾生有兩子,並為武帝弄兒,束髮垂髫,楚楚可愛,嘗在武帝背後,戲弄上頸。日磾在前,瞋目怒視。伊子且走且啼道:「阿翁恨我!」武帝便語日磾道:「汝何故恨視我兒?」日磾不便多言,只好趨出,惟心中很覺可懮。果然長男漸壯,調戲宮人,日磾時加偵察,得悉情狀,竟將長男殺死。武帝尚未識何因,怒詰日磾,經日磾頓首陳明,武帝始轉怒為哀,但從此亦加重日磾。且日磾日侍左右,從未邪視,有時受賜宮女,亦不敢與狎。一女年已及笄,武帝欲納入後宮,偏日磾不肯奉詔,武帝益稱他忠謹,待遇日隆。難得有此好胡兒!此次手捽馬何羅,得破逆案,自然倍邀主眷。
只武帝遭此一嚇,愈覺心緒不寧,自思太子死後,尚未立儲,一旦不諱,何人繼位?膝下尚有三男,不若少子弗陵,體偉姿聰,與己相類﹔不過年尚幼稚,伊母鉤弋夫人,又值青年,將來子得為帝,必思干政,恐不免為呂後第二。想來想去,只有先擇一大臣,交付托孤重任,眼前惟有霍光金日磾兩人,忠厚老成,可屬大事。但日磾究係胡人,未足服眾,不如授意霍光,叫他預悉。乃特使黃門,繪成一圖,賜與霍光。光字子孟,是前驃騎將軍霍去病弟,前文中亦已敘過。他由去病挈入都中,得充郎官,累遷至奉車都尉光祿大夫,出入禁闥,二十餘年,小心謹慎,未嘗有失。至是蒙賜圖畫,拜受回家,展開一覽,是周公負扆輔成王朝諸侯圖,即揣知武帝微意。圖既不便奉還,且受了再說。武帝見霍光受圖退去,不復再請,當然欣慰。第二著便想處置鉤弋夫人,故意尋隙加譴,鉤弋夫人脫簪謝罪,武帝竟翻轉臉色,叱令左右侍女,把她牽扯出去,送入掖庭獄中。鉤弋夫人入宮以後,從未經過這般委屈,此時好似晴天霹靂,出人意外,不由的珠淚盈眶,頻頻回顧。武帝見她愁眉淚眼,也覺可憐,不得已揚聲催促道:「去去!汝休想再活了!」實是奇想。鉤弋夫人還欲再言,已被侍女牽出,送交獄中,是夕即下詔賜死。北魏屢有比例,不意自武帝作俑。一代紅顏,無端受戮,只落得一杯黃土,留碣雲陽。或謂鉤弋夫人屍解成仙,無非是惜她枉死,故有是說。當武帝忍心賜死時,曾顧問道:「外人有無異議?」左右答道:「人言陛下將立少子,如何先殺彼母?」武帝喟然道:「庸愚無識,何知朕意?從來國家生故,多由主少母壯所致,汝等獨不聞呂後故事麼?」左右聽了,方才無言。
又閱一年,武帝因春日閒暇,就赴五柞宮遊覽,宮有五柞樹,蔭複數畝,故以名宮。武帝流連景色,一住數日,不料風寒砭骨,病入膏肓,遂致長臥不起,無力回宮。霍光隨侍在側,流涕啟問道:「陛下倘有不諱,究立何人為嗣?」武帝答道:「君未知前日畫意麼?我已決立少子,君行周公事便了。」光頓首道:「臣不如金日磾。」日磾時亦在旁,亟應聲道:「臣外國人,若輔幼主,徒使外人看輕,不如霍光遠甚。」武帝道:「汝兩人素性忠純,聯所深知,俱當聽我顧命。」二人方才退下,武帝又想朝上大臣,除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外,尚有太僕上官桀,頗可親信,亦當令他輔政。乃便令侍臣草詔,翌日頒出,立弗陵為皇太子,進霍光為大司馬大將軍,金日磾為車騎將軍,上官桀為左將軍,與丞相御史一同輔政,五人奉詔入內,都至御榻前下拜。武帝病已垂危,不能多言,只是頷首作答,便麾令出外辦事。這五人的資望,上官桀最為後進,桀系上邽人氏,由羽林期門郎,遷官未央廄令,武帝嘗入廄閱馬,桀格外留意,勤加喂養。既而武帝患病,好幾日不到廄中,桀便疏懈下去。誰知武帝少愈,便來看馬。見馬多瘦少肥,便向桀怒罵道:「汝謂我不復見馬麼?」桀慌忙跪伏,叩首上言道:「臣聞聖體不安,日夕懮懼,所以無心喂馬,乞陛下恕罪。」武帝聽罷,便道他忠誠可靠,不但將他免罪,更擢使為騎都尉,至捕獲馬通兄弟,有功加官,得任太僕。看官閱此,就可知上官桀的品性了。暗伏下文。
且說武帝既傳受顧命,病已彌留,越宿即駕崩五柞宮,壽終七十一歲,在位五十六年,共計改元十一次。並見上文。史稱武帝罷黜百家,表章六經,重儒術,興太學,修郊祀,改正朔,定曆數,恊音律,作詩樂,本是一位英明的主子,即如征伐四夷,連歲用兵,雖未免勞師糜餉,卻也能拓土揚威。只是漁色求仙,築宮營室,侈封禪,好巡游,任用計臣酷吏,暴虐人民,終落得上下交困,內外無親。虧得晚年輪台一詔,自知悔過,得人付托,借保國祚﹔所以秦皇漢武,古今並稱。獨武帝傳位少子,不若秦二世的無道致亡,相差就在末著呢!論斷公允。後人或謂武帝崩後,移棺至未央前殿,早晚祭菜,似乎吃過一般﹔後來奉葬茂陵,後宮妃妾,多至陵園守制,夜間仍見武帝臨幸﹔還有殉葬各物,又復出現人世,遂疑武帝隨屍解去。這種統是訛傳,無容絮述。
大將軍霍光等,依著遺詔,奉太子弗陵即位,是謂昭帝。昭帝年甫八齡,未能親政,無論大小事件,均歸霍光等主持。霍光為顧命大臣領袖,兼尚書事,因見主少國疑,防有不測,日夕在殿中住著,行坐俱有定處,不敢少移。且思昭帝幼衝,飲食起居,需人照料,帝母鉤弋夫人,已早賜死,此外所有宮嬪,都屬難恃,只蓋侯王充妻室,為昭帝長姊鄂邑公主,方在寡居,家中已有嗣子文信,不必多管,正可乘暇入宮,叫她護持昭帝。於是加封鄂邑公主為蓋長公主,即日入宮伴駕。誰知又種下禍根?內事瑣屑,歸蓋長公主料理,當可無懮。外事與丞相御史等參商,還有輔政兩將軍酌議,亦不至貽譏叢脞。那知過了數夕,夜半有人入報,說是殿中有怪,光和衣睡著,聞報即起,出召尚符璽郎,掌璽之官。向他取璽。光意以御璽最關重要,所以索取,偏尚符璽郎亦視璽如命,不肯交付,光不暇與說,見他手中執著御璽,便欲奪得,那郎官竟按住佩劍道:「臣頭可得,御璽卻不可得呢!」卻是個硬頭子!光始爽然道:「汝能守住御璽,尚有何說!我不過恐汝輕落人手,何曾要硬取御璽!」郎官道:「臣職所在,寧死不肯私交!」說畢,乃退。光乃傳令殿中宿衛,不得妄嘩,違命即斬。此令一出,並沒有甚麼怪異,待到天明,卻安靜如常了。是日即由光承制下詔,加尚符璽郎俸祿二等,臣民始服光公正,倚作棟樑。光乃追尊鉤弋夫人為皇太后,諡先帝為孝武皇帝,大赦天下。
小子有詩詠道:
知過非難改過難,輪台一詔惜年殘﹔
托孤幸得忠誠士,屍骨雖寒語不寒。
未幾已閱一年,照例改元,號為始元元年。這一年間,便發生一種謀反的案情,欲知禍首為誰?待至下回詳敘。
太子據死,劉屈氂及李廣利一誅一叛,是正所以促武帝之悔心,使之力圖晚蓋。意者天不亡漢,乃特為此種種之刺激歟!綜觀武帝生平,多與秦始皇相類,惟初政時尚有可觀,至晚年輪台一詔,力悔前愆,更為秦皇之所未聞。武帝有亡秦之失,而卒免亡秦之禍者,賴有此耳!且命立少子,委任霍光,顧托得人,卒無李斯趙高之禍,斯亦武帝知人之特長。本書敘武帝事跡,視他主為詳,而於秦皇異同之處,隱隱揭出,明眼人自能體會,固不在處處互勘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1-1 22:34:24
第七十八回 六齡幼女竟主中宮 廿載使臣重還故國
卻說燕王旦與廣陵王胥,皆昭帝兄。旦雖辯慧博學,但性頗倨傲﹔胥有勇力,專喜遊獵,故武帝不使為儲,竟立年甫八齡的昭帝。昭帝即位,頒示諸侯王璽書,通報大喪。燕王旦接璽書後,已知武帝凶耗,他卻並不悲慟,反顧語左右道:「這璽書封函甚小,恐難盡信,莫非朝廷另有變端麼?」遂遣近臣壽西孫縱之等,西入長安,托言探問喪禮,實是偵察內情。及諸人回報,謂由執金吾郭廣意言主上崩逝五柞宮,諸將軍共立少子為帝,奉葬時並未出臨。旦不待說完,即啟問道:「鄂邑公主,可得見否?」壽西答道:「公主已經入宮,無從得見。」旦佯驚道:「主上升遐,難道沒有遺囑!且鄂邑公主又不得見,豈非怪事!」昭帝既予璽書,想必載著顧命,旦為此語,明是設詞。乃復遣中大夫入都上書,請就各郡國立武帝廟。大將軍霍光,料旦懷有異志,不予批答,但傳詔賜錢三千萬,益封萬三千戶。此外如蓋長公主及廣陵王胥,亦照燕王旦例加封,免露形跡。旦卻傲然道:「我依次應該嗣立,當作天子,還勞何人頒賜哩?」當下與中山哀王子劉長,中山哀王,即景帝子中山王勝長男。齊孝王孫劉澤,齊孝王即將閭,事見前文。互相通使,密謀為變,詐稱前受武帝詔命,得修武備,預防不測。郎中成軫,更勸旦從速舉兵。旦竟昌言無忌,號令國中道:
前高後時,偽立子弘為少帝,諸侯交手,事之八年。及高後崩,大臣誅諸呂,迎立文帝,天下乃知少帝非孝惠子也。我為武帝親子,依次當立,無端被棄,上書請立廟,又不見聽。恐今所立者,非武帝子,乃大臣所妄戴,願與天下共伐之。
這令既下,又使劉澤申作檄文,傳佈各處。澤本未得封爵,但浪遊齊燕,到處為家,此次已與燕王立約,自歸齊地,擬即糾黨起應。燕王旦大集奸人,收聚銅鐵,鑄兵械,練士卒,屢出簡閱,克期發難。郎中韓義等,先後進諫,迭被殺死,共計十有五人。正擬冒險舉事,不料劉澤赴齊,竟為青州刺史雋不疑所執,奏報朝廷,眼見是逆謀敗露,不能有成了。雋不疑素有賢名,曾由暴勝之舉薦,官拜青州刺史。見七十六回。他尚未知劉澤謀反情事,適由■侯劉成,淄川靖王建子,即齊悼惠王肥孫。聞變急告,乃亟分遣吏役,四出偵捕。也是澤命運不濟,立被拿下,拘入青州獄中。不疑飛報都中,當由朝廷派使往究,一經嚴訊,水落石出,澤即伏法,旦應連坐﹔大將軍霍光等,因昭帝新立,不宜驟殺親兄,但使旦謝罪了事。姑息養奸。遷雋不疑為京兆尹,益封劉成食邑,便算是賞功罰罪,各得所宜。
惟車騎將軍金日磾,曾由武帝遺詔,封為秺侯,日磾以嗣主年幼,未敢受封,辭讓不受。誰知天不永年,遽生重病,霍光急白昭帝,授他侯封。日磾臥受印綬,才經一日,便即去世。特賜葬具冢地,予諡曰敬。兩子年皆幼弱,一名賞,拜為奉車都尉﹔一名建,拜為駙馬都尉。昭帝嘗召入兩人,作為伴侶,往往與同臥起。賞承襲父爵,得佩兩綬。建當然不能相比,昭帝亦欲封建為侯,特語霍光道:「金氏兄弟,只有兩人,何妨並給兩綬呢?」光答說道:「賞嗣父為侯,故有兩綬﹔餘子例難封侯。」昭帝笑道:「欲加侯封,但憑我與將軍一言。」光正色道:「先帝有約,無功不得封侯!」持論甚正。昭帝乃止。
越年,封霍光為博陸侯,上官桀為安陽侯。光桀與日磾同討馬氏,武帝遺詔中並欲加封,至是始受。偏有人入白霍光道:「將軍獨不聞諸呂故事麼?攝政擅權,背棄宗室,卒至天下不信,同就滅亡,今將軍入輔少主,位高望重,獨不與宗室共事,如何免患?」光愕然起謝道:「敢不受教!」乃舉宗室劉辟強等為光祿大夫。辟強系楚元王孫,年已八十有餘,徙官宗正,旋即病歿。
時光易過,忽忽間已是始元四年,昭帝年正一十有二了。上官桀有子名安,娶霍光女為妻,生下一女,年甫六齡,安欲納入宮中,希望為後,乃求諸婦翁,說明己意。偏光謂安女太幼,不合入宮。安掃興回來,自思機會難逢,怎可失卻,不如改求他人,或可成功,想了許久,竟得著一條門逕,跑到蓋侯門客丁外人家,投刺進見。丁外人籍隸河間,小有才智,獨美丰姿。蓋侯王文信,與他熟識,引入幕中,偏被蓋長公主瞧著,不由的惹動淫心,她雖中年守寡,未耐嫠居﹔況有那美貌郎君,在子門下,正好朝夕勾引,與圖歡樂。丁外人生性狡猾,何妨移篙近舵,男有情,女有意,自然湊合成雙。又是一個竇太主。及公主入護昭帝,與丁外人幾成隔絕。公主尚托詞回家,夜出不還。當有宮人告知霍光,光密地探詢,才知公主私通丁外人。自思姦非事小,供奉事大,索性叫丁外人一並入宮,好叫公主得遂私欲,自然一心一意,照顧昭帝。這就是不學無術的過失。於是詔令丁外人入宮值宿,連宵同夢,其樂可知。上官安洞悉此情,所以特訪丁外人,想托他入語公主,代為玉成。湊巧丁外人出宮在家,得與晤敘。彼此密談一會,丁外人樂得賣情,滿口應承。待至安別去後,即入見蓋長公主請納安女為宮嬪。蓋長公主本欲將故周陽侯趙兼女兒,趙兼為淮南厲王舅,曾見前文。配合昭帝,此次為了情夫關說,只好捨己從人,一力作成。便召安女入宮,封為婕妤,未幾即立為皇后。六齡幼女,如何作後?
上官安不次超遷,居然為車騎將軍。安心感丁外人,便思替他營謀,求一侯爵。有時謁見霍光,力言丁外人勤順恭謹,可封為侯。霍光對安女為後,本未贊成,不過事由內出,不便固爭﹔且究竟是外孫女兒,得為皇后,也是一件喜事,因此聽他所為。惟欲為丁外人封侯,卻是大違漢例,任憑安說得天花亂墜,終是打定主意,不肯輕諾。安拗不過霍光,只好請諸乃父,與光熟商。乃父桀與光,同受顧命,且是兒女親家,平日很是莫逆,或當光休沐回家,桀即代為決事,毫無齟齬。只丁外人封侯一事,非但不從安請,就是桀出為斡旋,光亦始終不允。桀乃降格相求,但擬授丁外人為光祿大夫,光忿然道:「丁外人無功無德,如何得封官爵,願勿復言!」桀未免懷慚,又不便將丁外人的好處,據實說明,只得默然退回。從此父子兩人,與霍光隱成仇隙了。此處又見霍光之持正。
且說雋不疑為京兆尹,尚信立威,人民畏服,每年巡視屬縣,錄囚回署,他人不敢過問。獨不疑母留養官舍,輒向不疑問及,有無平反冤獄,曾否救活人命?不疑一一答說。若曾開脫數人,母必心喜,加進飲食﹔否則終日不餐。不疑素來尚嚴,因不敢違忤母訓,只好略從寬恕。時人稱不疑為吏,雖嚴不殘,實是由母教得來,乃有這般賢舉。特揭賢母。好容易過了五年,在任稱職,安然無恙。始元五年春正月,忽有一妄男子,乘黃犢車,逕詣北闕,自稱為衛太子。公車令急忙入報,大將軍霍光,不勝驚疑,傳令大小官僚,審視虛實。百官統去看驗,有幾個說是真的,有幾個說是假的,結果是不能咬實,未敢復命。甚至都中人民,聽得衛太子出現,也同時聚觀,議論紛紛。少頃有一官吏,乘車到來,略略一瞧,便喝令從人把妄男子拿下。從人不敢違慢,立把他縛起來,百官相率驚視,原來就是京兆尹雋不疑。一鳴驚人。有一朝臣,與不疑友善,亟趨前與語道:「是非尚未可知,不如從緩為是。」不疑朗聲道:「就使真是衛太子,亦可無慮。試想列國時候,衛蒯瞶得罪靈公,出奔晉國。及靈公歿後,輒據國拒父,《春秋》且不以為非。今衛太子得罪先帝,亡不即死,乃自來詣闕,亦當議罪,怎得不急為拿問哩!」臨機應變,不為無識。大眾聽了,都服不疑高見,無言而散。不疑遂將妄男子送入詔獄,交與廷尉審辦。霍光方慮衛太子未死,難以處置,及聞不疑援經剖決,頓時大悟,極口稱贊道:「公卿大臣,不可不通經致用﹔今幸有雋不疑,才免誤事哩。」誰叫你不讀經書。看官閱此,應亦不能無疑,衛太子早在泉鳩裡中,自縊身死。見七十六回。為何今又出現?想總是有人冒充,但相隔未久,朝上百官,不難辨認真偽,乃未敢咬定,豈不可怪!後經廷尉再三鞫問,方得水落石出,霧解雲消。這妄男子系夏陽人,姓成名方遂,流寓湖縣,賣卜為生,會有太子舍人,向他問卜,顧視方遂面貌,不禁詫異道:「汝面貌很似衛太子。」方遂聞言,忽生奇想,便將衛太子在宮情形,約略問明,竟想假充衛太子,希圖富貴。當下入都自陳,偏偏碰著雋不疑,求福得禍,弄得身入囹圄,無法解脫。起初尚不肯實供,嗣經湖縣人張方祿等,到案認明,無可狡飾,只得直供不諱。依律處斷,罪坐誣罔,腰斬東市。真是弄巧成拙。這案解決,雋不疑名重朝廷,霍光聞他喪偶未娶,欲將己女配為繼室,不疑卻一再固辭,竟不承命。也是特識。後來謝病歸家,不復出仕,竟得考終。
惟霍光自是器重文人,加意延聘。適諫議大夫杜延年,請修文帝遺政,示民儉約寬和。光乃令郡國訪問民間疾苦,且舉賢良文學,使陳國家利弊,當由一班名士耆儒,並來請願,乞罷鹽鐵酒榷均輸官。御史大夫桑弘羊,還要堅持原議,說是安邊足用,全恃此策。經光決從眾意,不信弘羊,才得榷酤官撤銷,輕傜薄賦,與民休息,百姓始慶承平。可巧匈奴狐鹿姑單於病死,遺命謂嗣子年幼,應立弟右谷蠡王。偏閼氏顓渠與衛律密謀,匿下遺命,竟立狐鹿姑子壺衍鞮單於,召集諸王,祭享天地鬼神。右谷蠡王及左賢王等,不服幼主,拒召不至。顓渠閼氏方有戒心,自恐內亂外患,相逼到來,乃亟欲與漢廷和親,遣使通問漢廷。漢廷亦遣使相報,索回蘇武常惠等人,方准言和。蘇武困居北隅,已經十有九年。前時衛律屢迫武降,武執意不從。見七十五回。至李陵敗降胡中,匈奴封陵為右校王,使至北海見武,勸武降胡。武與陵向來交好,未便拒絕,既經會面,不得不重敘舊情,好在陵帶有酒食,便擺設出來,對坐同飲,侑以胡樂。飲至半酣,陵故意問武狀況,武唏噓道:「我偷生居此,無非望一見主面,死也甘心!歷年以來,苦難盡述。猶幸單於弟於靬王弋射海上,憐我苦節,給我衣食,才得忍死至今。今於靬王逝世,丁靈人復來盜我牛羊,又遭窮厄,不知此生果能重歸故國否?」陵乘機進言道:「單於聞陵素與君善,特使陵前來勸君,君試思孑身居此,徒受困苦,雖有忠義,何人得知?且君長兄嘉,曾為奉車,從幸雍州棫陽宮,扶輦下除,除系除道。觸柱折轅,有司即劾他大不敬罪,迫令自殺。君弟賢,為騎都尉,從祠河東後土,適值宦騎與黃門爭船。黃門駙馬,被宦騎推墮河中,竟至溺死。主上令君弟拿訊宦騎,宦騎遁逃不獲,無從復命,君弟又恐得罪,服毒身亡。太夫人已經棄世,尊夫人亦聞改嫁,獨有女弟二人,兩女一男,存亡亦未可知。人生如朝露,何徒自苦乃爾!陵敗沒胡廷,起初亦忽忽如狂,自痛負國。且母妻盡被拘系,更覺心傷。朝廷不察苦衷,屠戮陵家,陵無家可歸,不得已留居此地。子卿!子卿!蘇武表字,見前。汝家亦垂亡,還有何戀?不如聽從陵言,毋再迂拘!」蘇武內外情事,即由二人口中分敘。武聽得母死妻嫁,兄歿弟亡,禁不住涔涔淚下,惟誓死不肯降胡。因忍淚答陵道:「武父子本無功德,皆出主上成全,位至將軍,爵列通侯。兄弟又並侍宮禁,常思肝腦塗地,報達主恩。今得殺身自效,雖斧鉞湯鑊,在所勿辭,幸毋復言!」李陵見不可勸,暫且忍住,但與武飲酒閒談。今日飲畢,明日復飲,約莫有三五日。陵又即席開口道:「子卿何妨竟聽陵言。」武慨答道:「武已久蓄死志,君如必欲武降,願就今日畢歡,效死席前!」陵見他語意誠摯,不禁長歎道:「嗚呼義士!陵與衛律,罪且通天了!」說著,泣下沾襟,與武別去。
已而陵使胡婦出面,贈武牛羊數十頭。又勸武納一胡女,為嗣續計。尚欲籠絡蘇武。武曾記著陵言,得知妻嫁子離,恐致無後,因也權從陵意,納入胡女一人,聊慰岑寂,及武帝耗問,傳達匈奴,陵復向武報知,武南向悲號,甚至嘔血。到了匈奴易主,與漢修和,中外使節往來,武卻全然無聞。漢使索還武等,胡人詭言武死,幸經常惠得聞消息,設法囑通虜吏,夜見漢使,說明底細,且附耳密談,授他秘語,漢使一一受教,送別常惠。越宿即往見單於,指名索回蘇武,壺衍鞮單於尚答說道:「蘇武已病死久了。」漢使作色道:「單於休得相欺,大漢天子在上林中,射得一雁,足上系有帛書,乃是蘇武親筆,謂曾在北海中,今單於既欲言和,奈何還想欺人呢!」這一席話,說得單於矍然失色,驚顧左右道:「蘇武忠節,竟感及鳥獸麼?」乃向漢使謝道:「武果無恙,請汝勿怪!我當釋令回國便了。」漢使趁勢進言道:「既蒙釋回蘇武,此外如常惠馬宏諸人,亦當一律放歸,方可再敦和好。」單於乃即慨允,漢使乃退。李陵奉單於命,至北海召還蘇武,置酒相賀,且飲且說道:「足下今得歸國,揚名匈奴,顯功漢室,雖古時竹帛所載,丹青所畫,亦無過足下,惟恨陵不能相偕還朝!陵雖駑怯 但使漢曲貸陵罪,全陵老母,使得如曹沫事齊,盟柯洗辱,寧非大願?曹沫見列國時。乃遽收族陵家,為世大辱,陵還有何顏,再歸故鄉。子卿系我知心,此別恐成永訣了!」說至此,泣下數行,離座起舞,慷慨作歌道:「經萬里兮度沙漠,為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隤,老母已死,雖報恩,將安歸?」蘇武聽著,也為淚下。俟至飲畢,即與陵往見單於,告別南歸。
從前蘇武出使,隨行共百餘人,此次除常惠同歸外,只有九人偕還,唯多了一個馬宏。宏當武帝晚年,與光祿大夫王忠,同使西域,路過樓蘭,被樓蘭告知匈奴,發兵截擊,王忠戰死,馬宏被擒。匈奴脅宏投降,宏抵死不從,坐被拘留,至此得與武一同生還,重入都門。武出使時,年方四十,至此鬚眉盡白,手中尚持著漢節,旄頭早落盡無餘,都人士無不嘉歎。既已朝見昭帝,繳還使節,奉詔使武謁告武帝陵廟,祭用太牢,拜武為典屬國,賜錢二百萬,公田二頃,宅一區。常惠官拜郎中,尚有徐聖趙終根二人,授官與常惠同,此外數人,年老無能,各賜錢十萬,令他歸家,終身免役。獨馬宏未聞封賞,也是一奇。想是官運未通。
武子蘇元,聞父回來,當然相迎。武回家後,雖尚子姪團聚,追思老母故妻,先兄亡弟,未免傷感得很。且遙念胡婦有孕,未曾帶歸,又覺得死別生離,更增淒惻。還幸南北息爭,使問不絕,旋得李陵來書,借知胡婦已得生男,心下稍慰。乃寄書作復,取胡婦子名為通國,托陵始終照顧,並勸陵得隙歸漢,好幾月未接複音。大將軍霍光,與左將軍上官桀,與陵有同僚誼,特遣陵故人任立政等,前往匈奴,名為奉使,實是招陵。陵與立政等,宴會數次,立政見陵胡服椎髻,不覺悵然。又有衛律時在陵側,未便進言。等到有隙可乘,開口相勸,陵終恐再辱,無志重歸,立政等乃別陵南還。臨行時,由陵取出一書,交與立政,托他帶給蘇武。立政自然應允,返到長安復命。霍光上官桀,聞陵不肯回來,只好作罷。獨陵給蘇武書,乃是一篇答復詞,文字卻酣暢淋漓。
小子因陵未免負國,不遑錄及,但隨筆寫成一詩道:
子卿歸國少卿降,陵字少卿。胡服何甘負故邦?
獨有杜陵留浩氣,蘇武杜陵人。忠全使節世無雙。
蘇武回國以後,只隔一年,上官桀與霍光爭權,釀成大禍,連武子蘇元,亦一同坐罪。究竟為著何事?待小子下回敘明。
武帝能知霍光之忠,而不能知上官桀之奸,已為半得半失。光與桀同事有年,亦未克辨奸燭偽,反與之結兒女姻親﹔是可見桀之狡詐,上欺君,下欺友,手段固甚巧也。女孫不過六齡,乃由子安私托丁外人,運動蓋長公主,僥倖成功,得立為後。推原由來,光不能無咎,假使蓋長公主不得入宮,則六齡幼女,寧能驟登後位乎?至若蘇武丁年出使,皓首而歸,忠誠如此,何妨特授侯封,乃僅拜為典屬國,致為外人所借口。陵復甦武書中,亦曾述及,而後來燕王旦之謀反,亦借此罪光。光忠厚有餘,而才智不足,誠哉其不學無術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1-1 22:34:45
第七十九回 識詐書終懲逆黨 效刺客得斃番王
卻說上官桀父子,為了丁外人不得封侯,恨及霍光。就是蓋長公主得知此信,也怨霍光不肯通融,終致情夫向隅,無從貴顯,於是內外聯合,視霍光如眼中釘。光尚未知曉,但照己意做去,忽由昭帝自己下詔,加封上官安為桑樂侯,食邑千五百戶,光也未預聞,惟念安為後父,得受侯封,還好算是常例,並非破格,所以不為諫阻。女婿封侯,丈人亦加榮寵。安卻乘此驕淫,龐然自大。有時得入宮侍宴,飲罷歸家,即向門下客誇張道:「今日與我婿飲酒,很是快樂,我婿服飾甚華,可惜我家器物,尚不得相配哩。」說著,便欲將家中器具,盡付一炬,家人慌忙阻止,才得保存。安尚仰天大罵,嘵嘵不絕。會有太醫監充國,無故入殿,被拘下獄。充國為安外祖所寵愛,當由他外祖出來營救,浼安父子討情。安父桀,便往見霍光,請貸充國,光仍不許。充國經廷尉定讞,應處死刑,急得桀倉皇失措,只好密求蓋長公主,代為設法。蓋長公主乃替充國獻馬二十匹,贖罪減死,嗣是桀安父子,更感念蓋長公主的德惠,獨與霍光添了一種深仇。桀又自思從前職位,不亞霍光,現在父子並為將軍,女孫復為皇后,聲勢赫濯,偏事事為光所制,很覺不平。當下秘密佈置,擬廣結內外官僚,與光反對,好把他乘隙捽去。親家變成仇家,情理難容。是時燕王旦不得帝位,常懷怨望,御史大夫桑弘羊,因霍光撤銷榷酤官,子弟等多致失職,意欲另為位置,又被光從旁掣肘,不得如願,所以與光有嫌。桀得悉兩人隱情,一面就近聯絡弘羊,一面遣使勾通燕王,兩人統皆允洽,串同一氣,再加蓋長公主作為內援,端的是表裡有人,不怕霍光不入網中。
會值光出赴廣明,校閱羽林軍,桀即與弘羊熟商,意欲趁此發難﹔但急切無從入手,不如詐為燕王旦書,劾奏霍光過惡,便好定罪。商議已定,當由弘羊代繕一書,擬即呈入。不意霍光已經回京,那時只好順延數日,待至光回家休沐,方得拜本進去。是年本為始元七年,因改號五鳳,稱為五鳳元年,昭帝已十有四歲,接得奏牘,見是燕王旦署名。內容有云:
臣聞大司馬大將軍霍光,出都校閱羽林郎,道上稱蹕,令太官先往備食,僣擬乘輿。前中郎將蘇武,出使匈奴,被留至二十年,持節重歸,忠義過人,盡使為典屬國。而大將軍長史楊敞,不聞有功,反令為搜粟都尉。又擅調益幕府校尉,專權自恣,疑有非常。臣旦願歸還符璽,入宮宿衛,密察奸臣變故,免生不測。事關緊急,謹飛驛上聞。
昭帝看了又看,想了多時,竟將來書擱置,並不頒發出來。上官桀等候半日,毫無動靜,不得不入宮探問,昭帝但微笑不答。少年老成。翌日霍光進去,聞知燕王旦有書糾彈,不免恐懼,乃往殿西畫室中坐待消息。畫室懸著周公負扆圖,光詣室坐著,也有深意。少頃昭帝臨朝,左右旁顧,單單不見霍光,便問大將軍何在?上官桀應聲道:「大將軍被燕王旦彈劾,故不敢入。」昭帝亟命左右召入霍光,光至帝座前跪伏,免冠謝罪,但聞昭帝面諭道:「將軍盡可戴冠,朕知將軍無罪!」胸中了了。光且喜且驚,抬頭問道:「陛下如何知臣無罪?」昭帝道:「將軍至廣明校閱,往返不到十日,燕王遠居薊地,怎能知曉?且將軍如有異謀,何必需用校尉,這明是有人謀害將軍,偽作此書。朕雖年少,何至受愚若此!」霍光聽說,不禁佩服。此外一班文武百官,都不料如此幼主,獨能察出個中情弊。雖未知何人作偽,也覺得原書可疑,惟上官桀與桑弘羊,懷著鬼胎,尤為驚慌。待至光起身就位,昭帝又命將上書人拿究,然後退朝。上書人就是桀與弘羊差遣出來,一聞詔命,當即至兩家避匿,如何破獲?偏昭帝連日催索,務獲訊辦。桀又進白昭帝道:「此乃小事,不足窮究。」昭帝不從,仍然嚴詔促拿,且覺得桀有貳心,與他疏遠,只是親信霍光。桀懮恨交迫,囑使內侍訴說光罪,昭帝發怒道:「大將軍是當今忠臣,先帝囑使輔朕,如再敢妄說是非,便當處罪!」
任賢勿貳,昭帝確守此言。
內侍等碰了釘子,方不敢再言,只好回覆上官桀。桀索性想出毒謀,與子安密議數次,竟擬先殺霍光,繼廢昭帝,再把燕王誘令入京,刺死了他,好將帝位據住,自登大寶。卻是好計,可惜天道難容。一面告知蓋長公主,但說要殺霍光,廢昭帝,迎立燕王旦,蓋長公主卻也依從。桀復請蓋長公主設席飲光,伏兵行刺。更遣人通報燕王,叫他預備入都。
燕王旦大喜過望,復書如約,事成後當封桀為王,同享富貴,自與燕相平商議進行。平諫阻道:「大王前與劉澤結謀﹔澤好誇張,又喜侮人,遂致事前發覺,謀泄無成。今左將軍素性輕佻,車騎將軍少年驕恣,臣恐他與劉澤相似,未必有成。就使僥倖成事,也未免反背大王,願大王三思後行!」旦尚未肯信,且駁說道:「前日一男子詣闕,自稱故太子,都中吏民,相率喧嘩。大將軍方出兵陳衛,我乃先帝長子,天下所信,何至慮人反背呢!」平乃無言而退。過了數日,旦又語群臣道:「近由蓋長公主密報,謂欲舉大事﹔但患大將軍霍光與右將軍王莽。此王莽系天水人,與下文王莽不同。今右將軍已經病逝,丞相又病,正好乘勢發難,事必有成,不久便當召我進京,汝等應速辦行裝,毋誤事機!」眾臣只好聽命,各去整辦。偏偏天象告警,燕都裡面,時有變異。忽然大雨傾盆,有一虹下垂宮井,井水忽涸,大眾嘩言被虹飲盡﹔虹能飲水,真是奇談。又忽然有群豕突出廁中,闖入廚房,毀壞灶觚﹔又忽然烏鵲爭鬥,紛紛墜死池中。又忽然鼠噪殿門,跳舞而死,殿門自閉,堅不可開,城上無故發火﹔又有大風吹壞城樓,折倒樹木。夜間墜下流星,聲聞遠近,宮妃宮女,無不驚惶。旦亦嚇得成病,使人往祀葭水台水,有門客呂廣,善占休咎,入語旦道:「本年恐有兵馬圍城,期在九十月間,漢廷且有大臣被戮,禍在目前了!」旦亦失色道:「謀事不成,妖象屢見﹔兵氣且至,奈何!奈何!」正懮慮間,驀有急報,從長安傳來。乃是上官桀父子,逆謀敗露,連坐多人﹔並燕使孫縱之等,均被拘住了。旦嚇出一身冷汗,力疾起牀,再遣心腹人探聽確音。果然真實不虛,同歸於盡。
先是蓋長公主,聽了上官桀計議,欲邀霍光飲酒,將他刺死。桀父子坐待成功,預備慶賞。安且以為父得為帝,自己當然好為太子,非常得意,有黨人私下語安道:「君父子行此大事,將來如何處置皇后?」安勃然道:「逐麋犬還暇顧兔麼?試想我父子靠著皇后,得邀貴顯﹔一旦人主意變,就使求為平民,且不可得。今乃千載一時的機會,怎可錯過?」不如是,何至族滅?說著,且大笑不止。不料諫議大夫杜延年,竟得知若輩陰謀,遽告霍光,遂致數載經營,一朝失敗!這延年的報告,是從搜粟都尉楊敞處得來,楊敞由燕蒼傳聞。蒼前充稻田使者,卸職閒居,獨有一子為蓋長公主舍人,首先窺悉,輾轉傳達,遂被延年告發。霍光一聞此信,自然入白昭帝,昭帝便與光商定,密令丞相田千秋,速捕逆黨,毋得稽延。於是丞相從事任宮,先去詭邀上官桀,引入府門,傳詔斬首﹔丞相少史王壽,也如法泡制。再去誘入上官安,一刀處死。桀父子已經伏誅。然後冠冕堂皇,派遣相府吏役,往拿御史大夫桑弘羊。弘羊無法脫身,束手受縛,也做了一個刀頭鬼。虐民之報。蓋長公主聞變自殺﹔丁外人當然捕誅。淫惡之報。蘇武子元,亦與逆謀,甚至武俱連累免官,所有上官桀等黨羽,悉數捕戮,乃追緝燕使孫縱之等,拘系獄中,特派使臣持了璽書,交付燕王旦。旦未接朝使,先得急報,尚召燕相平入議,意欲發兵。平答說道:「左將軍已死,毫無內應。吏民都知逆情,再或起兵,恐大王家族都難保了!」旦也覺無濟,乃在萬載宮設席,外宴群臣,內宴妃妾,酒入愁腸,愈覺無聊。因信口作歌道:「歸空城兮犬不吠,雞不鳴,橫術術即道路。何廣廣兮,固知國中之無人!」歌至末句,有寵姬華容夫人起舞,也續成一歌道:「發紛紛兮填渠,骨藉藉兮亡居,母求死子兮妻求死夫,徘徊兩渠間兮,君子將安居?」環座聞歌,並皆泣下。華容夫人更淒聲欲絕,淚眥熒熒。俄頃飲畢,旦即欲自殺,左右尚上前寬慰,妃妾等更齊聲攔阻,驀聞朝使到來,旦只得出迎朝使。朝使入殿,面交璽書,由旦展開審視道:
昔高皇帝王天下,建立子弟,以藩屏社稷。先日諸呂,陰謀大逆,劉氏不絕苦發,賴絳侯誅討賊亂,尊立孝文,以安宗廟﹔非以中外有人,表裡相應故耶?樊酈曹灌,攜劍摧鋒,從高皇帝耘鋤海內,受賞不過封侯。今宗室子孫,曾無暴衣露冠之勞,裂地而王之,分財而賜之,父死子繼,兄終弟及,可謂厚矣!況如王骨肉至親,敵吾一體,乃與他姓異族,謀害社稷,親其所疏,疏其所親,有悖逆之心,無忠愛之義﹔如使古人有知,當何面目復奉齋酧,見高祖之廟乎?王其圖之。
旦覽書畢,將璽書交付近臣,自悲自歎道:「死了!死了!」遂用綬帶自縊,妃妾等從死二十餘人。華容夫人想亦在內。朝使即日返報,昭帝諡旦為刺王,赦免旦子,廢為庶人,削國為郡。就是蓋長公主子文信,亦撤銷侯封。惟上官皇后未曾通謀,且系霍光外孫女,因得免議。封杜延年燕蒼任宮王壽為列侯。楊敞既為列卿,不即告發,無功可言,故不得加封。另拜張安世為右將軍﹔杜延年為太僕﹔王訢為御史大夫﹔仍由霍光秉政如初。張安世曾為光祿大夫,便是前御史大夫張湯子。杜延年由諫議大夫超遷,乃是前廷尉杜周子。父為酷吏,子作名臣,也算是力能乾盅了。卻是難得。
霍光有志休民,不願再興兵革﹔偏得烏桓校尉奏報,乃是烏桓部眾,不服管束,時有叛心,應如何控御等語。烏桓是東胡後裔,從前為冒頓單於所破,餘眾走保烏桓鮮卑二山,遂分為烏桓鮮卑二部,仍為匈奴役屬。至武帝時,攻入匈奴各地,因將烏桓人民徙居上谷、漁陽、右北平、遼東四郡塞外,特置烏桓校尉,就地監護,使他斷絕匈奴,為漢屏蔽。既而烏桓漸強,遂思反側。霍光正費躊躇,可巧得匈奴降人,上言烏桓侵掠匈奴,發掘先單於墓,匈奴方發兵報復,出二萬騎往攻烏桓。光又另生一計,陽擊匈奴,陰圖烏桓。當下集眾會議,護軍都尉趙充國,說是不宜出師﹔獨中郎將范明友,力言可擊。光即告知昭帝,拜明友為度遼將軍,率二萬騎,赴遼東。且面囑明友道:「匈奴屢言和親,仍然掠我邊境,汝不妨聲罪致討。倘或匈奴引退,便可逕擊烏桓,掩他不備,定可取勝。」明友領命而去。行到塞外,果聞匈奴兵已經退去,當即麾兵搗入烏桓。烏桓才與匈奴交戰,兵力疲乏,再加漢兵襲入,勢難拒守,頓時紛紛竄匿,被明友驅殺一陣,斬獲六千餘人,奏凱班師。明友得受封平陵侯。同時又有平樂監傅介子,也得虜立功,獲膺上賞。
介子北地人,少年好學,嗣言讀書無益,從軍得官。聞得樓蘭龜茲兩國,叛服靡常,屢殺漢使,朝廷不得通問大宛,乃獨詣闕上書,自請效命。好一個冒險壯夫!霍光頗為嘉歎,便命他出使大宛,順路至樓蘭龜茲傳詔詰責。介子受命即行,先至樓蘭。樓蘭當西域要衝,自經趙破奴征服後,向漢稱臣。見七十四回。又苦匈奴侵伐,只得一面事漢,一面求好匈奴,兩處各遣一子為質。當武帝征和元年,樓蘭王死,國人致書漢廷,請遣還質子為王。適質子犯了漢法,身受宮刑,不便遣歸,乃設詞答復,叫他另立新王,漢廷又責令再遣質子,新王因復遣子入質,更遣一子往質匈奴。未幾新王又死,匈奴即釋歸質子,令王樓蘭。質子叫作安歸,既回國中,當然得嗣父位。夷俗專妻繼母,安歸未能免俗,遂將繼母據為妻室。忽有漢使馳至,征令入朝。安歸懷疑未決,伊妻從旁勸阻道:「先王嘗遣兩子入漢,至今未還,奈何再欲往朝呢?」想是貪戀新婚。安歸乃拒絕漢使,復恐漢朝再來嚴責,索性歸附匈奴,不與漢通,且為匈奴遮殺漢使。至傅介子到瞭樓蘭,嚴詞相詰,並言大兵將來討罪。安歸理屈詞窮,倒也屈服,連忙謝過。介子因辭別安歸,轉赴龜茲,龜茲王也即服罪。會值匈奴使人自烏孫還寓龜茲,適被介子探悉,夜率從吏攻入客帳,竟將匈奴使人殺死,持首馳歸。漢廷賞介子功,遷官中郎,得為平樂監。
介子又進白霍光道:「樓蘭龜茲,反覆不測,前次空言責備,未足示懲。介子前至龜茲,該國王坦率近人,容易受賺,願往刺該王,威示諸國。」霍光徐徐答說道:「龜茲道遠,不如樓蘭。汝果有此膽略,可先去一試便了。」介子乃募得壯士百人,齎著金帛,揚言是頒賜各國,奉詔西行。馳至樓蘭,樓蘭王安歸,聞報介子又來,也即出見。介子與他談數語,旁顧安歸左右,衛士甚多,未便下手,因即退出。佯語番官道:「我奉天子命,遠來頒賜,汝王應該親自出迎,奈何如此簡慢呢?我明日便要動身他去。」番官聞言,亟去報知安歸。安歸探得介子果然帶來許多金帛,不由的起了貪心,立命備辦酒席,往邀介子入宴,偏介子不肯應召,連夜整裝,似乎行色匆匆。到了詰旦,安歸先使人挽留,旋即親率左右近臣,至客帳中回拜介子,且將酒肴,隨後挑到,擺設起來,款待介子。介子怡然就席,故意將金玉錦繡,陳列席前,指示安歸。安歸目眩神迷,暢懷與飲,待至面色微醺,介子即起座與語道:「天子尚有密詔傳達,請王屏去左右,方好面陳。」安歸酒後忘情,竟命左右退出帳外,突見介子舉杯擲地,便有十餘壯士,從帳後持刀躍出,飛奔前來,正思急呼救命,那刀尖已斲中心窩,一聲猛叫,倒地告終。貪財壞命。帳外番官,聞聲嚇走。介子卻放膽出外,呼語大眾道:「汝王安歸,私結匈奴,屢戕漢使,得罪天子,故遣我來加誅。今汝王就戮,汝等無罪,汝王弟尉屠耆,留質漢廷,現已由大兵擁至,代就王位,汝等若敢妄動,恐不免玉石俱焚了!」大眾聞言,只好唯唯聽命。介子乃命番官各就原職。佇候新王尉屠耆,自梟安歸首級,與壯士飛馬入關,詣闕奏功。
霍光大喜,轉達昭帝,命將安歸首級,懸示闕下,封介子為義陽侯。即日召見尉屠耆,特賜鄯善王冊印,並給宮女為夫人,派兵護送登程,由丞相將軍等祖餞橫門,表示慇懃。尉屠耆質漢數年,無意中得此榮寵,自然泥首拜謝,上車西去。從此樓蘭國改為鄯善,不再叛漢了。小子有詩戲詠道:
質子重歸得履新,還都再見舊家親。
穹庐寡嫂應無恙,曾否迎門再獻身。
尉屠耆西行歸國,漢廷連遇凶喪,甚至昭帝亦得病歸天,欲知詳情,下回再當續敘。
霍光之不死者亦僅耳!內有淫婦,外有權戚驕親,圜起而謀一光,光孤而彼眾,又當主少國疑之日,其危孰甚!幸而昭帝幼聰,首燭邪謀,以十四齡之衝人,能識燕王詐書,即以周成王視之,猶有愧色。光才智不若周公,而際遇比周為優,此乃天之默鑒忠忱,有以隱相之爾。上官桀父子,妄圖篡逆,死有餘辜。蓋長公主淫而且惡,燕王旦貪而無親,其速死也,不亦宜乎!范明友之破烏桓,傅介子之刺樓蘭王,並得封侯,後人多輕視明友,推重介子,夫明友之得功。原非難事。介子以百人入虜廷,取番王首如拾芥,似屬奇聞。然以堂堂中國,乃為此盜賊之謀,適足貽外人之口實,後有出使外夷者,其誰肯輕信之乎!!宋司馬溫公之譏,吾亦云然。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1-1 22:35:12
第八十回 迎外藩新主入都 廢昏君太后登殿
卻說元鳳四年,昭帝年已十八,提早舉行冠禮,大將軍霍光以下,一律入賀,只有丞相田千秋,患病甚重,不能到來。及冠禮告成,千秋當即謝世,諡曰定侯。總計千秋為相十二年,持重老成,尚算良相。昭帝因他年老,賜乘小車入朝,時人因號為車丞相。繼任相職,就是御史大夫王訢。訢由邑令起家,累遷至御史大夫,超拜宰輔,受封宜春侯﹔卻是步步青雲,毫無阻礙,到了官居極階,反至轉運,才閱一載,便即病終。搜粟都尉楊敞,已升任御史大夫,至是繼訢為相。敞本庸懦無能,徒知守謹,好在國家大政,俱由大將軍霍光主持,所以敞得進退雍容,安享太平歲月。庸庸者多厚福。至元鳳七年元日,復改元始平,詔減口賦錢十分之三,寬養民力。從前漢初定制,人民年十五以上,每年須納稅百二十錢,十五歲以下准免。武帝在位,因國用不足,加增稅則:人民生年七歲,便要輸二十三錢﹔至十五歲時,仍照原制,號為口賦。昭帝嗣祚十餘年,節財省事,國庫漸充,所以定議減征,這也是仁愛及民的見端。
孟春過後,便是仲春,天空中忽現出一星,體大如月,向西飛去,後有眾小星隨行,萬目共睹,大家驚為異事。誰知適應在昭帝身上,昭帝年僅二十有一,偏生了一種絕症,醫治無效,竟於始平元年夏四月間,在未央宮中告崩。共計在位十三年,改元三次。上官皇后止十五歲,未曾生育,此外雖有兩三個妃嬪,也不聞產下一男。自大將軍霍光以下,都以為繼立無人,大費躊躇。或言昭帝無子,只好再立武帝遺胤,幸尚有廣陵王胥,是武帝親子,可以繼立。偏霍光不以為然,當有郎官窺透光意,上書說道:「昔周太王廢太伯,立王季﹔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無非在付托得人,不必拘定長幼。廣陵王所為不道,故孝武帝不使承統,今怎可入承宗廟呢?」光遂決意不立廣陵王,另想應立的宗支,莫如昌邑王賀。賀為武帝孫,非武帝正後所出。但武帝兩後,陳氏被廢,衛氏自殺,好似沒有皇后一般。當武帝駕崩時,曾將李夫人配饗。李夫人是昌邑王賀親祖母,賀正可入承大統,況與昭帝有叔姪誼,以姪承叔,更好作為繼子。遂假上官皇后命令,特派少府史樂成,宗正劉德,光祿大夫丙吉,中郎將利漢等,往迎昌邑王賀,入都主喪。光尚有一種微意,立賀為君,外孫女可做皇太后了。
昌邑王賀,五齡嗣封,居國已十多年,卻是一個狂縱無度的人物,平時專喜游畋,半日能馳三百里。中尉王吉,屢次直諫,終不見從。郎中令龔遂,也常規正,賀掩耳入內,不願聽聞。遂未肯捨去,更選得郎中張安等人,泣求內用。賀不得已命侍左右,不到數日,一概攆逐,但與騶奴宰夫,戲狎為樂。一日,賀居宮中,驀見一大白犬,項下似人,頭戴方山冠,股中無尾,禁不住詫異起來。顧問左右,卻俱說未見,乃召龔遂入內,問為何兆?遂隨口答說道:「這是上天垂戒大王,意在大王左右,如犬戴冠,萬不可用,否則難免亡國了!」這是借端進諫。賀將信將疑,過了數日,又獨見一大白熊。仍然召問龔遂,遂復答道:「熊為野獸,來入宮室,為大王所獨見。臣恐宮室將空,也是危亡預兆。天戒甚明,請王速修德禳災!」賀仰天長歎道:「不祥之兆,何故屢至?」遂叩頭道:「臣不敢不竭盡忠言,大王聽臣所說,原是不悅﹔無如國家存亡,關係甚大。大王曾讀《詩經》三百五篇,中言人事王道,無一不備。如大王平日所為,試問何事能合詩言?大王位為諸侯王,行品不及庶人,臣恐難存易亡,應亟修省為是!」賀也覺驚慌,但甫越半日,便即忘懷。未幾又見血染席中,再召龔遂入問,遂號哭失聲道:「宮室便要空虛了!血為陰象,奈何不慎?」賀終不少悛,放縱如故。
及史樂成等由長安到來,時已夜深,因事關緊要,叫開城門,直入王宮。宮中侍臣,喚賀起視,爇燭展書,才閱數行,便手舞足蹈,喜氣洋洋。一班廚夫走卒,聞得長安使至,召王嗣位,都至宮中叩賀﹔且請隨帶入京。賀無不樂從,匆匆收拾行裝,日中啟行。王吉忙繕成一書,叩馬進諫,大略舉殷高宗故事,叫他諒喑不言,國政盡歸大將軍處決,幸勿輕舉妄動等語。賀略略一瞧,當即擲置,揚鞭逕去,展著生平絕技,當先奔馳,幾與追風逐電相似,一口氣跑了一百三十五里﹔已到定陶,回顧從行諸人,統皆落後,連史樂成等朝使,俱不見到,沒奈何停住馬足,入驛守候。待至傍晚,始見朝使等馳至,尚有隨從三百餘人,陸續趕來,統言馬力不足,倒斃甚多。原來各驛中所備馬匹,寥寥無幾,總道新王入都,從吏多約百人,少約數十人﹔那知賀手下倖臣,多多益善,驛中怎能辦得許多良馬,只好將劣馬湊足,供他掉換,劣馬不能勝遠,自然倒斃。從吏卻埋怨驛吏失職,倚勢作威,不勝騷擾。龔遂卻也從行,實屬看不過去,因向賀面陳,請發還一半從吏,免多累墜,賀倒也應允。但從人都想攀龍附鳳,如何肯中道折回?又況皆賀平時親信,這一個不便捨去,那一個又要強從,弄到龔遂左右為難,硬挑出五十餘名,飭回昌邑。還有二百多人,一同前進。
次日行至濟陽,賀卻要買長鳴雞,積竹杖。這二物,是濟陽著名土產,與賀毫無用處,偏賀竟停車購辦,以多為妙。還是龔遂從旁諫阻,只買得長鳴雞數隻,積竹杖二柄,趲程再行。及抵弘農,望見途中多美婦人,不勝豔羨,暗使大奴善物色佳麗,送入驛中。大奴善奉了賀命,往探民間婦女,稍有姿色,強拉登車,用帷蔽著,驅至驛舍。賀如得異寶,順手摟住,不管她願與不願,強與為歡。煢煢弱女,怎能敵得過候補皇帝的威勢,只好吞聲飲泣,任所欲為。難道不想做妃嬪麼?事為朝使史樂成等所聞,譙讓昌邑相安樂,不加諫阻。安樂轉告龔遂,遂當然入問,賀亦自知不法,極口抵賴。遂正色道:「果無此事。大奴善招搖撞騙,罪有所歸,應該處罪。」善系官奴頭目,故號大奴。當時立在賀側,即由遂親自動手,把他牽出,立交衛弁正法,趁勢搜出婦女,遣回原家。可惜白受糟蹋。賀不便干預,只得睜著兩眼,由他處置。
案已辦了,更啟行至霸上,距都城不過數里,早有大鴻臚等出郊遠迎,請賀改乘法駕。賀乃換了乘輿,使壽成御車,龔遂參乘。行近廣明東都門,遂向賀陳請道:「依禮奔喪入都,望見都門,即宜舉哀。」賀托詞喉痛,不能哭泣。再前進至城門,遂復申前請,賀尚推說城門與郭門相同,且至未央宮東闕,舉哀未遲。及入城至未央宮前,賀面上只有喜色,並無慼容。遂忙指示道:「那邊有帳棚設著,便是大王坐帳,須趕緊下車,向闕俯伏,哭泣盡哀。」賀不得已欠身下輿,步至帳前,伏哭如儀。還虧他逼出哭聲。哭畢入宮,由上官皇后下諭,立賀為皇太子,擇吉登基。自入宮以至即位,總算沒有甚麼越禮,尊上官皇后為皇太后。十五歲為太后,亦屬罕聞。過了數日,即將昭帝奉葬平陵,廟號孝昭皇帝。
賀既登位,拜故相安樂為長樂衛尉。此外隨來各吏屬,都引作內臣,整日裡與他游狎。見有美貌宮女,便即召入,令她侑酒侍寢。樂得受用。且把樂府中樂器,盡令取出,鼓吹不休。龔遂上書不報,乃密語長樂衛尉安樂道:「王立為天子,日益驕淫,屢諫不聽﹔現在國喪期內,餘哀未盡,竟日與近臣飲酒作樂,淫戲無度,倘有內變,我等俱不免受戮了!君為陛下故相,理應力諍,不可再延!」安樂也為感動,轉思遂力諫無益,自己何必多碰釘子,還是袖手旁觀,由他過去。
惟大將軍霍光,見賀淫荒無道,深以為懮﹔獨與大司農田延年,熟商善後方法。延年道:「將軍為國柱石,既知嗣主不配為君,何不建白太后,更選賢能?」光囁嚅道:「古時曾有此事否?」延年道:「從前伊尹相殷,嘗放太甲至桐宮,借安宗廟,後世共稱為聖人。今將軍能行此事,也是一漢朝的伊尹呢!」引伊尹事,不免牽強。光乃引延年為給事中,並與張安世秘密計議,陰圖廢立。安世由霍光一手提拔,已遷官車騎將軍,當然與光聯絡一氣,毫無貳心。此外尚無他人,得知此謀。
會賀夢見蠅矢集階,多至五六石,有瓦復住,醒後不知何兆,又去召龔遂進來,叫他占驗。遂答道:「陛下嘗讀過《詩經》,詩云:『營營青蠅,止於樊﹔愷悌君子,毋信讒言。』今陛下左右,嬖幸甚多,好似蠅矢叢集,所以有此夢兆。臣願陛下亟擯昌邑故臣,不復進用,自可轉禍為福。臣本隨駕前來,請陛下首先放遂便了!」原來賀在昌邑時,曾有師傅王式,授詩三百五篇,所以遂時常提出,作為諫言。偏賀習與性成,並未知改,再經太僕丞張敞進諫,亦不見省,戲游如故。一日,正要出遊,有光祿大夫夏侯勝進諫道:「上天久陰不雨,臣下必有異謀,陛下將欲何往呢?」賀聞言大怒,斥為妖言惑眾,立命左右將勝縛住,發交有司究辦。有司轉告霍光,光不禁起疑,暗思勝語似有因,或由張安世泄漏隱情,亦未可知。因即召詰安世,安世實未與勝道及,力白冤誣,願與勝當面對質。光乃提勝到來,親加研訊,勝從容答道:「《洪范傳》有言,皇極不守,現象常陰,下人且謀代上位。臣不便明言,故但雲臣下有謀。」光不覺大驚,就是張安世在旁,亦暗暗稱奇,因將勝貸罪釋縛,復任原官。
自經勝一番進諫,幾乎把密謀道破,眼見得廢立大事,不宜再延。光即使田延年往告楊敞,敞雖居相位,並無膽識,聽了延年話語,只是唯唯連聲,那身上的冷汗,已嚇出了不少。時方盛暑,延年起座更衣,敞妻為司馬遷女,頗有才能,急從東廂趨出,對敞說道:「大將軍已有成議,特使九卿來報君侯,君侯若不亟允,禍在目前了!」足愧乃夫。敞尚遲疑未決,可巧延年更衣歸座,敞妻不及迴避,索性坦然相見,與延年當面認定,願奉大將軍教令。延年還報霍光,光即令延年安世兩人,繕定奏牘,妥為安排。翌旦至未央宮,傳召丞相、御史、列侯,及中二千石、大夫博士,一同入議,連蘇武亦招令與會。百僚多不知何因,應召齊集,光對眾發言道:「昌邑王行跡淫昏,恐危社稷,如何是好?」大眾聽了,面面相覷,莫敢發言,惟答了幾個是字。田延年奮然起座,按劍前語道:「先帝以幼孤托將軍,委寄全權﹔無非因將軍忠賢,足安劉氏。今群下鼎沸,社稷將傾,將軍若不立大計,坐令漢家絕祀,試問將軍死後,尚有面目見先帝麼?今日即當議定良謀,群僚中如應聲落後,臣請奮劍加誅,不復容情!」光拱手稱謝道:「九卿應該責光,天下汹汹不安,光當首先蒙禍了!」大眾才知光有大變,志在必行,若不相從,定遭殺害,乃俱離座叩首道:「宗社人民,系諸將軍,唯大將軍令,無不遵教!」
光令群臣起來,從袖中取出奏議,遍示群臣,使丞相楊敞領銜,依次署名。名既署齊,遂引大眾至長樂宮,入白太后,具陳昌邑王淫亂情形,不應嗣位。太后年才十五,有何主見,一唯光言聽行。光請太后駕臨未央宮,御承明殿,傳詔昌邑群臣,不得擅入。賀聞太后駕到,不得不入殿朝謁。朝畢趨退,回至殿北溫室中,霍光從後隨入,指揮門吏,遽將室門闔住,不令昌邑群臣入內。賀驚問道:「何故閉門?」光跪答道:「皇太后有詔,毋納昌邑群臣。」賀復說道:「這也不妨從緩,何必這般驚人!」好似做夢。光不與多言,返身趨出。早由車騎將軍張安世,麾集羽林兵,將昌邑群臣,驅至金馬門外,悉數拿下,共得二百餘人,連龔遂王吉等一並在內,送交廷尉究治。一面報知霍光,光亟傳入昭帝舊日侍臣,將賀監守,囑他小心看護,毋令自盡,致貽殺主惡名。賀尚未知廢立情事,見了新來侍臣,尚顧問道:「昌邑群臣,果犯何罪,乃被大將軍悉數驅逐呢?」侍臣只答言未知。俄有太后詔傳至,召賀詰問。賀方才惶懼,問詔使道:「我有何罪,偏勞太后召我?」詔使亦模糊對答。賀無法解免,只好隨往,既至承明殿,遙見上官太后,身服珠襦,坐住武帳中,侍衛森列,武士盈階,尚不知有甚麼大事,戰兢兢的趨至殿前,跪聽詔命。旁有尚書令持著奏牘,朗聲宣讀道:
丞相臣敞,大司馬大將軍臣光,車騎將軍臣安世,度遼將軍臣明友,前將軍臣增,韓增。後將軍臣充國,御史大夫臣義,蔡義。宜春侯臣譚,王譚。當涂侯臣聖,魏聖。隨桃侯臣昌樂,趙昌樂。杜侯臣屠耆堂,太僕臣延年,杜延年。太常臣昌,大司農臣延年,田延年。宗正臣德,少府臣樂成,廷尉臣光,李光。執金吾臣延壽,李延壽。大鴻臚臣賢,韋賢。左馮翊臣廣明,田廣明。右扶風臣德,周德。故典屬國臣武,即蘇武。
等,昧死言皇太后陛下:自孝昭皇帝棄世無嗣,遣使征昌邑王典喪,身服斬衰,獨無悲哀之心,在道不聞素食,使從官略取女子,載以衣車,私納所居館舍。及入都進謁,立為皇太子,常私買雞豚以食,受皇帝璽於大行前,就次發璽不封,復使從官持節,引入昌邑從官二百餘人,日與遨遊。且為書曰:皇帝問侍中君卿,使中御府令高昌,奉黃金千斤,賜君卿娶十妻。又發樂府樂器,引納昌邑樂人,擊鼓歌吹,作俳優戲。至送葬還宮,即上前殿,召宗廟樂人,悉奏眾樂。乘法駕皮軒鸞旗,驅馳北宮桂宮,弄彘鬥虎。召皇太后所乘小馬車,使官奴騎乘,遊戲掖庭之中,與孝昭皇帝宮人蒙等淫亂,詔掖庭令,敢泄言者腰斬。
上官太后聽到此處,也不禁怒起,命尚書令暫且住讀,高聲責賀道:「為人臣子,可如此悖亂麼!」賀又慚又懼,退膝數步,仍然俯伏。尚書令又接讀道:
取諸侯王列侯二千石綬,及墨綬黃綬,以與昌邑官奴。發御府金錢刀劍玉器彩繒,賞賜所與遊戲之人。沈湎於酒,荒耽於色。自受璽以來,僅二十七日,使者旁午,持節詔諸官署征發,凡一千一百二十七事,失帝王禮,亂漢制度。
臣敞等數進諫,不少變更,日以益甚,恐危社稷,天下不安。臣敞等謹與博士議,皆曰今陛下嗣孝昭皇帝後,所謂不軌,五辟之屬,莫大不孝。周襄王不能事母,《春秋》曰:「天王出居於鄭!」由不孝出之,示絕於天下也。宗廟重於君,陛下不可以承天序,奉祖宗廟,子萬姓,當廢。臣請有司以一太牢,具告宗廟,謹昧死上聞。
尚書令讀畢,上官太后即說一可字,霍光便令賀起拜受詔。賀急仰首說道:「古語有言,天子有諍臣七人,雖無道,不失天下。」說得可笑。光不待說完,便接口道:「皇太后有詔廢王,怎得尚稱天子?」說著,即走近賀側,代解璽綬,奉與太后。使左右扶賀下殿,出金馬門,群臣送至闕外。賀自知絕望,因西向望闕再拜道:「愚戇不能任事!」說罷乃起。自就乘輿副車,霍光特送入昌邑邸中,才向賀告辭道:「王所行自絕於天,臣寧負王,不敢負社稷,願王自愛!臣此後不得再侍左右了。」隨即涕泣自去。
群臣復請徙賀至漢中,光因處置太嚴,奏請太后仍使賀還居昌邑,削去王號,另給食邑二千戶。惟昌邑群臣,陷王不義,一並處斬。只有中尉王吉,郎中令龔遂,素有諫章,許得減輕,髡為城旦。賀師王式,本擬論死,式謂曾授賀詩三百五篇,反覆講解,可作諫書,於是也得免死刑。那應死的二百餘人,均被赴市曹,淒聲號呼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這兩句的意思,乃是悔不殺光。但光不問輕重,一體駢誅,也未免任威好殺呢。小子有詩歎道:
國家為重嗣君輕,主昧何妨作變更﹔
只是從官屠戮盡,濫刑畢竟太無情。
賀既廢去,朝廷無主,光請太后暫時省政,且遷勝為長信少府,爵關內侯,令授太后經術。勝系魯人,素習尚書,至是即將生平所學,指示太后。但太后究是女流,不便久親政務,當由百官會議,選出一位嗣主來了。欲知何人嗣立,且至下回再詳。
昌邑王賀,非不可立。但選立之初,宜如何考察,必視賀有君人之德,方可遣使往迎,奈何躁率從事,不問賀之能否為君,便即貿然迎立耶?光以廣陵失德,主張迎賀,就令不懷私意,而失察之咎,百喙奚辭。且賀在途中,種種不法,史樂成輩均已聞知,與其後來廢立,亦何若預先慎重,遣還昌邑之為愈乎?況廢立之舉,僥倖成功,設有他變,禍且不測。伊尹能使太甲之悔過,而霍光徒毅然廢立,專制成事,其不如伊尹多矣!然以後世之莽操視之,則光猶有古大臣風,與跋扈者實屬不同。善善從長,光其猶為社稷臣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1-3 06:33:08
第八十一回 謁祖廟驂乘生嫌 囑女醫入宮進毒
卻說霍光廢去昌邑王賀,漢廷無主,不得不議立嗣君,好幾日尚未能決,光祿大夫丙吉,乃向光上書道:「將軍受托孤重寄,盡心輔政,不幸昭帝早崩,迎立非人。今社稷宗廟,及人民生命,均待將軍一舉,方決安危。竊聞外間私議,所言宗室王侯,多無德望,惟武帝曾孫病己,受養掖庭外家,現約十八九歲,通經術,具美材,願將軍周諮眾議,參及蓍龜,先令入侍太后,俾天下昭然共知,然後決定大計,天下幸甚!」光閱書後,遍問群臣,太僕杜延年也知病己有德,勸光迎立,此外亦無人異議。光復會同丞相楊敞等,上奏太后,略云:
孝武皇帝曾孫病己,年十八,師受《詩經》《論語》《孝經》,躬行節儉,慈仁愛人,可嗣孝昭皇帝後,奉承祖宗廟,子萬姓,臣等昧死以聞。
上官太后,少不經事,不過名義上推為內主,要她取決,其實統是霍光一人主張﹔光如何定議,太后無不依從。實是一位女傀儡。當下准如所請,即命宗正劉德,備車往迎皇曾孫。皇曾孫病己,就是衛太子據孫。太子據嘗納史女為良娣,良娣系東宮姬妾,位居妃下。生子名進,號史皇孫。史皇孫納王夫人,生子病己,號皇曾孫。太子據起兵敗死,史良娣、史皇孫、王夫人並皆遇害,獨病己尚在襁褓,坐系獄中。卻值廷尉監丙吉,奉詔典獄,見了這個呱呱嬰兒,未免垂憐。遂擇女犯中趙胡二婦,輪流乳養,每日必親加查驗,不令虐待,病己乃得保全。後來武帝養病五柞宮,聞術士言長安獄中,有天子氣,因詔令長安各獄中,無論長幼,一律處死。王者不死,豈能擅殺?丙吉見詔使到來,閉門不納,但傳語詔使郭穰道:「天子以好生為大德,他人無辜,尚不可妄殺,何況獄中有皇曾孫呢?」郭穰只得回報武帝,武帝倒也省悟道:「這真是天命所在了!」乃更下赦書,所有獄中罪犯,一律免死。忽猛忽寬,已與亂命相似,惟因丙吉一言,活人無數,陰德可知。吉又為皇曾孫設法,欲將他移送京兆尹,先為致書相請,偏京兆尹駁還不受。皇曾孫已有數歲,常多疾病,賴吉多方醫治,始得就痊。吉因他常留獄中,終屬不妙,仔細調查,得知史良娣有母貞君,與子史恭,居住故鄉,乃將皇曾孫送歸史氏,囑令留養。史貞君雖然年老,但見了外曾孫,當然憐惜,便振起精神,好生看養。至武帝駕崩,遺詔命將曾孫病己收養掖庭,病己乃復入都,歸掖庭令張賀看管。賀即右將軍張安世兄,前曾服侍衛太子,追念舊恩,格外勤養皇曾孫,令他入塾讀書,脩脯由賀擔任。皇曾孫卻發憤好學,黽勉有成,漸漸的長大起來。賀知他成人有造,意欲把女兒配與為妻。安世發怒道:「皇曾孫為衛太子後裔,但得衣食無虧,也好知足。我張氏女豈堪與配麼!」不脫俗情。賀乃另為擇偶。適有暴室嗇夫許廣漢,暴音曝,系宮人織染處,嗇夫,官名。生有一女,叫作平君,已許字歐侯氏子為妻,尚未成婚。歐侯氏子一病身亡,遂至婚期中斷,仍然待字閨中。廣漢與賀,前皆因案牽連,致罹宮刑。賀坐衛太子獄,廣漢坐上官桀案,累得身為刑餘,充當宮中差使。掖庭令與暴室嗇夫,官職雖分高下,惟同為宮役,時常晤面,免不得杯酒相邀,互談衷曲。一日兩人酒敘,飲至半酣,賀向廣漢說道:「皇曾孫年已長成,將來不失為關內侯。聞君有女待字,何不配與為妻呢?」廣漢已有三分酒意,慨然應允。飲畢回家,與妻談及,妻不禁怒起,力為阻止。還是廣漢定欲踐言,不肯悔約,且思掖庭令是上級官長,更覺未便違命,乃將皇曾孫的履歷,說得如何尊貴,如何光榮。婦人家心存勢利,聽得許多好處,也不禁開著笑顏。描寫逼真。於是依了夫言,將女許嫁。賀便自出私財,為皇曾孫聘娶許女,擇日成禮。兩情繾綣,魚水諧歡。且皇曾孫更多了一個岳家,越有倚靠,更向東海澓中翁處,肄習《詩經》,暇時出遊三輔,也去鬥雞走馬,作為消遣。惟常留心風俗,所有閭裡奸邪,吏治得失,頗能一一記憶,曆數無遺。尤有一種異相,遍體生毛,起居處屢有光耀,旁人詫為奇事,皇曾孫亦因此自豪。
昭帝元鳳三年正月間,泰山有大石自立,上林中大柳已死,忽然重生。柳葉上蟲食成文,約略辨認,乃是「公孫病己立」五字,中外人士,莫不驚疑。符節令眭孟,曾從董仲舒受習《春秋》,通■緯學,獨奏稱大石自立,僵柳復起,必有匹夫起為天子,應該亟求賢人,禪授帝位。大將軍霍光,說他妖言惑眾,捕孟處斬。誰知所言果驗,竟於元平元年孟秋,由宗正劉德迎入皇曾孫,至未央宮謁見太后,雖是天潢嫡派,已經削籍為民。光以為不便逕立,特請諸太后,先封皇曾孫為陽武侯,然後由群臣奉上璽綬,即皇帝位。九死一生的皇曾孫,居然龍飛九五,坐登大寶,後來因他廟號孝宣,稱為宣帝。宣帝嗣祚,例須謁見高廟﹔大將軍霍光,驂乘同行,宣帝坐在輿中,好似背上生著芒刺,很覺不安。及禮畢歸來,由車騎將軍張安世,代光驂乘,宣帝方才安心,怡然入宮。侍御史嚴延年,卻劾奏霍光擅行廢立,無人臣禮。至此方言明是賣直。宣帝瞧到此奏,不便批答,只好擱置不提。
未幾丞相楊敞病終,升御史大夫蔡義為丞相,封陽午侯,進左馮翊田廣明為御史大夫。義年已八十多歲,傴僂曲背,形似老嫗,或謂光自欲專制,故用此老朽為相。當有人向光報知,光解說道:「義起家明經,從前孝武皇帝,嘗令他教授昭帝,他既為人主師,難道不配做丞相麼?」相術與師道不同,光此言似是而非。是時上官太后尚居未央宮,由宣帝尊為太皇太后,只是後位未定,群臣多擬立霍光小女,就是上官太后亦有此意。宣帝已有所聞,獨下詔訪求故劍,這乃是宣帝不棄糟糠,特借故劍為名,表明微意。群臣卻也聰明,遂請立許氏為皇后。宣帝先冊許氏為婕妤,嗣即令正後位。並欲援引先朝舊例,封後父廣漢為侯。偏霍光出來梗議,謂廣漢已受宮刑,不應再加侯封。光妻謀毒許後,實是因此發生。宣帝拗他不過,暫從罷論。
蹉跎過了年餘,始封廣漢為昌成君。光見宣帝遇事謙退,持躬謹慎,料他沒有意外舉動,遂請上官太后還居長樂宮。上官太后,當然還駕,光且派兵屯衛長樂宮,借備非常。已而臘鼓催殘,椒花獻頌,新皇帝依例改元,號為本始元年,下詔封賞,定策功臣。增封大將軍霍光,食邑萬七千戶﹔車騎將軍張安世,食邑萬戶,此外列侯加封食邑,共計十人,封侯計五人,賜爵關內侯計八人。霍光稽首歸政,宣帝不許,令諸事俱先白霍光,然後奏聞。光子霍禹,及兄孫霍雲霍山,俱得受官。還有諸婿外孫,陸續引進,蟠據朝廷。宣帝頗懷猜忌,但不得不虛己以聽,唯言是從。獨大司農田延年,首倡廢立大議,晉封陽城侯,免不得趾高氣揚,自鳴得意。那知有怨家告訐,說他辦理昭帝大喪,謊報僱車價值,侵吞公款至三千萬錢,當由丞相蔡義,據事糾彈,應該下獄訊辦。田延年索性負氣,竟不肯就獄,憤然說道:「我位至封侯,尚有面目入詔獄麼?」俄而又聞嚴延年劾他手持兵器,侵犯屬車,更恨上添恨道:「這無非教我速死!我死便罷,何必多方迫我?」說著,竟拔劍自殺。後來御史中丞,反詰責嚴延年,謂既知田延年有罪,如何縱令犯法,亦當連坐﹔嚴延年棄官遁去,朝廷也不加追究。看官閱此,應知兩延年一死一遁,都是性情過激,世所難容,終不免受人擠排,摔去了事!
宣帝不好過問,但憑霍光處置,惟自思本生祖考,未有號諡,乃令有司妥為議定。有司應詔奏稱,謂為人後者為人子,不得私其所親,陛下繼承昭帝,奉祀陵廟,親諡只宜稱悼,母號悼後,故皇太子諡曰戾,史良娣號戾夫人﹔宣帝也即准議,不過重行改葬,特置園邑,留作一種報本的紀念。更立燕刺王旦太子建為廣陽王,廣陵王胥少子弘為高密王,越年復下詔追崇武帝,應增廟樂,令列侯二千石博士會議,群臣皆復稱如詔。獨長信少府夏侯勝駁議道:「孝武皇帝,雖嘗征服蠻夷,開拓土字,但多傷士卒,竭盡財力,德澤未足及人,不宜更增廟樂。」這數語說將出來,頓致輿論嘩然,同聲語勝道:「這是詔書頒示,怎得故違?」勝昂然道:「詔書非盡可行,全靠人臣直言補闕,怎得阿意順旨,便算盡忠?我意已定,死亦無悔了!」又出一個硬頭子。大眾聞言,統怪勝不肯奉詔,聯名奏劾,說他毀謗先帝,罪該不道。獨丞相長史黃霸,不肯署名。復被大眾舉劾,請與勝一同坐罪。宣帝乃命將勝霸二人,逮系獄中。群臣遂請尊武帝廟為世宗廟,且提出武帝在日,巡行郡國四十九處,概令立廟,別立廟樂,號為盛德文始五行舞,世世祭饗,與高祖太宗廟祀相同,宣帝並皆依議,飭令照辦。只勝霸兩人,久被拘系,好多時不聞究治。兩人同在一處,彼此攀談,卻也不至寂寞。霸字次公,籍隸陽夏,少習法律,及長為吏,遷任河南郡丞,寬和得民。宣帝即位,因召為廷尉正,兼署丞相長史。此時被逮下獄,親友都替他愁苦,他卻遇著經師夏侯勝,正好乘閒請教,乞勝傳授經學。勝言犯罪當死,何必讀經?霸答道:「朝聞道,夕死猶可。況今夕尚未必果死哩!」可謂好學。勝乃講授《尚書》,逐日不絕。直至本始四年,方才遇赦,後文再表。
且說烏孫國王岑陬,前納繼祖母江都公主為妻,仍然臣事漢朝。見前文。越數年後,江都公主病死,岑陬復乞和親,漢廷因將楚王戊孫女解懮,號為公主,遣嫁岑陬。解懮尚無生育,岑陬卻患了絕症,竟致不起。自思有子泥靡,出自胡婦,幼弱未能任事,不如托諸從弟翁歸靡,教他代立為王。俟至泥靡長成,然後歸還主位。主見已定,遂召翁歸靡入帳,述及己意,翁歸靡當然聽命。及岑陬一死,便即稱王,又見解懮年輕有色,也把她占為己妻。繼祖母尚可為妻,何況從嫂?解懮只好隨緣,與翁歸靡結為夫婦,好合數年,得生三男二女,依次長成。長男名元貴靡,留在國中。次男名萬年,出為莎車王。最幼名大樂,也為左大將,及昭帝末年,匈奴因烏孫附漢,連結車師,並攻烏孫,烏孫忙發兵守禦。一面由解懮公主出面,飛書至漢,求請援師。漢廷得書,正擬調兵往救,適值昭帝駕崩,國事紛紜,無暇外顧。到了宣帝即位,復由解懮夫婦,上書敦促,並言專待漢兵,夾擊匈奴。宣帝與霍光議定,大發關東精銳,分路出征。命御史大夫田廣明為祈連將軍,領四萬餘騎出西河,度遼將軍范明友,領三萬餘騎出張掖,前將軍韓增,領三萬餘騎出雲中﹔後將軍趙充國為蒲類將軍,領三萬餘騎出酒泉,雲中太守田順為虎牙將軍,領三萬餘騎出五原。五路大兵,共計得十六萬餘人,如火如荼,殺往匈奴。再遣校尉常惠,持節發烏孫兵,會師夾攻。
匈奴主壺衍鞮單於,聞得漢兵大至,亟將人民牲畜,奔徙漠北,塞外一空。漢將五路出師,但見秋高木落,遍地荒涼,並沒有甚麼胡兵,甚麼胡馬,好容易馳入胡境,搜得幾個人畜,也不過是老弱陋劣,一時不及遷移,乃被捕獲。五將陸續班師,由漢廷嚴覈賞罰,田廣明引兵先歸,田順詐報俘虜,皆被察出,下吏自殺。范明友,韓增,趙充國三人,也是半途折回,無功有罪。宣帝因已誅二將,不欲濫刑,特令從寬免議。
獨校尉常惠,監護烏孫兵五萬餘騎,直入右谷蠡王庭內,擒住單於伯叔,及嫂居次,猶漢言公主。名王犁污,擄都尉千長以下三萬九千餘級,馬牛羊驢七十餘萬頭,飽載西歸,返入烏孫。烏孫將擄取人畜,悉數自取,毫不分與常惠,反將常惠使節盜去。常惠無從追究,垂頭喪氣,馳還長安。何其疏忽至此!自料此番回都,必遭重譴,硬著頭入報宣帝。宣帝卻好言撫慰,面封惠為長羅侯,惠謝恩而退,喜出望外。後來探問同僚,才知宣帝因五將無功,還是烏孫兵得了大捷,雖然沒有進益,也足令匈奴喪膽,免為漢患,所以敘功加封。尋且奉詔再使烏孫,令他齎著金帛,犒賞烏孫將士。惠乘機進奏,謂龜茲國前殺朝使,未曾加討,應該順道往攻。宣帝恐他多事,不肯照准。惟霍光密與惠言,許得便宜行事,惠遂往烏孫,宣詔頒賞,又矯命烏孫發兵,聯合西域各國,進擊龜茲。龜茲已經易主,後王絳賓,說是先人誤聽姑翼,因致得罪漢朝。當下將姑翼縛送軍前,由惠喝令斬訖,當即罷兵回國。宣帝聞報,本欲責他專擅,因聞霍光暗中指使,只得作罷,但不復加賞,略示深衷。
誰知霍光專政,情尚可原,那光妻霍顯,卻是一個淫悍潑婦,公然陰謀詭計,下毒宮闈。說將起來,也是霍光治家不正,肇此禍階。霍光元配東閭氏,只生一女,嫁與上官安為妻。東閭氏早歿,有婢名顯,狡黠異常,為光所愛,曾納為妾媵,生有子女數人。光便不他娶,就將顯升做繼室。顯有小女成君,尚未字人,滿望宣帝登台,好將成君納入宮中,做個現成皇后。偏宣帝願求故劍,令故妻許氏正位中宮,竟致霍顯失望,滿懷不平。日思夜想,擬把許後除去,怎奈一時不得方法,沒奈何遷延過去。遲至本始三年正月,許皇后懷孕滿期,將要分娩,忽然身體不適,寢食難安。宣帝顧念患難夫妻,格外愛護,遍召御醫診治,且彩募女醫入宮,俾得日夕侍奉,較為合宜。巧有掖庭戶衛淳於賞妻,單名為衍,粗通醫理,應募入侍。衍嘗往來大將軍家,與霍顯認識有年,至是淳於賞因妻入宮,便與語道:「汝何不往辭霍夫人,為我求得安池監。若霍夫人肯代白大將軍,安池監定可補缺,比戶衛好得多呢!」衍遵著夫囑,逕至霍家謁顯,報告入宮侍後,並求派乃夫差缺。顯觸著心事,暗暗喜歡道:「這番機會到了!」便引衍至密室,悄然與語。特呼衍表字道:「少夫!汝欲我代謀差缺,我亦煩汝一件大事,汝可允我否?」衍應聲道:「夫人有命,敢不敬從!」顯笑說道:「大將軍最愛小女成君,欲使極貴,特為此事,有勞少夫。」衍不解所謂,愕然問道:「夫人所囑,是何命意?」顯即將衍扯近一步,附耳與語道:「婦人產育,關係生死。今皇后因娠得病,正好將她毒死。天子若立繼後,小女成君,就得冊納。少夫如肯為力,富貴與共,幸勿推辭!」顧前不顧後,全是悍婦偏見。衍聞顯言,不禁失色,支吾對答道:「藥須由眾醫配合,進服時需人先嘗,此事恐難為力。」顯復冷笑道:「少夫若肯代謀,何至無法。現我將軍管轄天下,何人敢來多嘴?就使有緩急情事,自當出救,決不相累。只恐少夫無意,才覺難成。」衍沈吟良久,方答說道:「有隙可圖,自願盡力。」總為富貴二字所誤。顯又再三叮囑,衍應命辭歸,也不及告知乃夫,私取附子搗末,藏入衣袋,逕往宮中。
可巧許後臨盆,生下一女,卻是不做難產,安然無恙。不過產後乏力,還須調理,經御醫擬定一方,合丸進服。淳於衍湊便下手,竟將附子取出,摻入丸內。附子雖是有毒,本來可作藥餌,並非酖毒可比,但性熱上升,不宜產後。許後哪裡知曉,取到便吞,待至藥性發作,頓時喘急起來,因顧問淳於衍道:「我服丸藥後,頭覺岑岑。沈重之意。莫非丸中有毒不成?」衍勉強答說道:「丸中何至有毒。」一面說,一面再召御醫診治。御醫診治後脈,已經散亂,額上冷汗淋漓,也不識是何因,才閱片刻,許後兩眼一翻,嗚呼歸天!還幸微賤時已產一男,總算留得一線血脈。小子有詩歎道:
嬴得三年國母尊,傷心被毒竟埋冤,
杜南若有遺靈在,好看仇家且滅門。杜南為許後葬處,見下回。
許後告崩,宣帝親自視殮,悲悼不已。忽由外面呈入奏章,乃收淚取閱。欲知奏章內容,待至下回再表。
史稱霍氏之禍,萌於驂乘,是驂乘一事,所關甚大。夫驂乘亦常事耳,張安世亦與謀廢立,官拜車騎將軍,更非常官﹔當其代光驂乘,宣帝得從容快意,何獨於霍光而疑之。吾料霍光當日,必有一種驕倨之容,流露詞色,令人生畏,此宣帝之所以跼蹐不安也。田延年之自殺,禍起怨家﹔而霍光不為救護,未免懷私。廢立之議,倡自田延年,光不欲使為功首,故樂其死而恝視之。嚴延年之被逐,則實為劾奏霍光而起﹔御史中丞,詰責嚴延年,即非由光之授意,而巧為迎合,不問可知。至若常惠之通使烏孫,擅擊龜茲,則全出光之指授。光固視宣帝如傀儡,歸政之請,果誰欺乎?悍妻霍顯,膽敢私囑女醫,毒死許後,何一非由光之縱成。後人或比光為伊周,伊周聖人,豈若光之悖盩為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1-3 06:33:34
第八十二回 孝婦伸冤於公造福 淫嫗失德霍氏橫行
卻說宣帝方悲悼許後,即有人遞入奏章,內言皇后暴崩,想系諸醫侍疾無狀,應該從嚴拿究。宣帝當即批准,使有司拿問諸醫。淳於衍正私下出宮,報知霍顯,顯引衍入內,背人道謝。一時未便重酬,只好與訂後約。衍告別回家,甫經入門,便有捕吏到來,把她拘去。經問官審訊幾次,衍抵死不肯供認,此外醫官,並無情弊,自然同聲呼冤。問官無法,一古腦兒囚系獄中。霍顯聞知衍被拘訊,驚惶的了不得,俗語說得好,急來抱佛腳,那時只好告知霍光,自陳秘計。霍光聽了,也不禁咋舌,責顯何不預商。顯泣語道:「木已成舟,悔亦無及,萬望將軍代為調護,毋使衍久系獄中,吐出實情,累我全家。」光默然不答,暗思事關大逆,若逕去自首,就使保全一門,那嬌滴滴的愛妻,總須頭顱落地,不如代為瞞住,把淳於衍等一體開釋,免得及禍。誰知禍根更大。乃入朝謁見宣帝,但言皇后崩逝,當是命數注定,若必加罪諸醫,未免有傷皇仁﹔況諸醫也沒有這般大膽,敢毒中宮。宣帝也以為然,遂傳詔赦出諸醫,淳於衍亦得釋出。許皇后含冤莫白,但依禮治喪,奉葬杜南,諡為恭哀皇后。霍顯見大獄已解,才得放心,密召淳於衍至家,酬以金帛,後來且替她營造居屋,購置田宅婢僕,令衍享受榮華。衍意尚未足,霍家財錢,卻耗費了許多。顯知陰謀已就,便為小女安排妝奩,具備許多珠玉錦繡,眼巴巴的望她為後。只是無人關說,仍然無效,沒奈何再請求霍光,納女後宮。光也樂得進言,竟蒙宣帝允許,就將成君裝束停當,載入宮中。國丈無不願為。所有衣飾奩具,一並送入。從來少年無丑婦,況是相府嬌娃,總有一些秀媚狀態。宣帝年甫逾冠,正當好色年華,雖尚追憶前妻,餘哀未盡,但看了這個如花似玉的佳人,怎能不情動神移?當下優禮相待,逐漸寵幸。過了一年,竟將霍氏成君,冊為繼後。霍夫人顯果得如願以償,稱心滿意了。原是快活得很,可惜不能長久。
先是許後起自微賤,雖貴不驕,平居衣服,儉樸無華,每五日必至長樂宮,朝見上官太后,親自進食,謹修婦道。至霍光女為後,比許後大不相同,輿服麗都,僕從雜沓,只因上官太后誼屬尊親,不得不仿許後故事,前去侍奉。上官太后,系霍光外孫女,論起母家私戚,還要呼霍後為姨母,所以霍後進謁,往往起立一勞,特別敬禮。就是宣帝亦倍加燕好,備極綢繆。
是年丞相義病逝,進大鴻臚韋賢為丞相,封扶陽侯。大司農魏相為御史大夫,潁川太守趙廣漢為京兆尹。又因郡國地震,山崩水溢,北海瑯琊,毀壞宗廟,宣帝特素服避殿,大赦天下,詔求經術,舉賢良方正。夏侯勝黃霸,才得出獄。回應前回。勝且受命為諫大夫,霸出任揚州刺史。勝年已垂老,平素質樸少文,有時入對御前,或誤稱宣帝為君,或誤呼他人表字,君前臣名不應呼字。宣帝毫不計較,頗加親信。嘗因回朝退食,與同僚述及宮中問答。事為宣帝所聞,責勝漏言,勝從容道:「陛下所言甚善,臣非常佩服,故在外稱揚。唐堯為古時聖主,言論傳誦至今,陛下有言可傳,何妨使人傳誦呢!」宣帝不禁點首,當然無言。夏侯勝也會獻諛。嗣是朝廷大議,必召勝列席。宣帝常呼勝為先生,且與語道:「先生盡管直言,幸勿記懷前事,自安退默。朕已知先生正直了!」勝乃隨事獻替,多見聽從。繼復使為長沙少府,遷官太子太傅,年至九十乃終。上官太后記念師恩,賜錢二百萬,素服五日。宣帝亦特賜塋地,陪葬平陵。即昭帝陵,見前文。西漢經生,生榮死哀,惟勝稱最。勝本魯人,受學於族叔夏侯始昌。始昌嘗為昌邑王太傅,通尚書學,得勝受授,書說益明,時人稱為大小夏侯學。勝子孫受蔭為官,不廢先業,這也好算得詩書餘澤呢。歸功經術,寓意獨深。
且說宣帝本始四年冬季,定議改元,越年元日,遂號為地節元年。朝政清平,國家無事,惟刑獄尚沿積習,不免煩苛。宣帝有志省刑,特升水衡都尉於廷國為廷尉,令他決獄持平。定國字曼倩,東海郯縣人。父於公,曾為郡曹,判案廉明,民無不服。郡人特為建立生祠,號為於公祠。會東海郡有孝婦周青,年輕守寡,奉姑惟謹。姑因家況素貧,全靠周青紡織為養,甚覺過意不去,且周青又無子嗣,不如勸令改嫁,免受凍餒,一連說至數次,青決意守節,誓不再醮,姑轉告鄰人道:「我媳甚孝,耐苦忍勞,但我憐她無子守寡,又為我一人在世,不肯他適,我豈可長累我媳麼?」鄰人總道她是口頭常談,不以為意,那姑竟自縊,反致周青煢煢孑立,不勝悲苦。青有小姑,已經適人,平時好搬弄是非,竟向郯縣中控告寡嫂,說她逼死老母。縣官不分皂白,便將周青拘至,當堂質訊。青自然辯誣,偏縣官疑她抵賴,喝用嚴刑。青自思餘生乏味,不若與姑同盡,乃隨口妄供,即由縣官讞成死罪,申詳太守。太守批令如議,獨於公力爭道:「周青養姑十餘年,節孝著名,斷無殺姑情事,請太守駁斥縣案,毋令含冤!」太守執意不從,於公無法可施,手持案卷,向府署慟哭一場,托病辭去。周青竟致枉死,冤氣沖天,三年旱荒。後任太守,為民祈雨,全無效驗,乃欲召問卜筮。可巧於公求見,由太守召入與語,於公乃將周青冤案,從頭敘明。好在太守不比前任,立命宰牛,至周青墓前致祭,親為禱告,並豎墓表。及祭畢回署,便覺彤雲四布,霖雨連宵。東海郡三年告饑,獨是年百穀豐收,民得少蘇,自是都感念於公。天既知孝婦之冤,何不降災郡守,乃獨肆虐郡民,此理令人難解。
於公欣然歸家,正值里門朽壞,須加修治。裡人醵資估工,為繕葺計,於公笑語道:「今日修築里門,應比從前高大,可容駟馬高車。」裡人問他何故?於公道:「我生平決獄,秉公無私,平反案不下十百,這也是一件陰德,我子孫可望興隆,所以要高大門閭呢。」裡人素敬重於公,如言辦理,果然於公歿後,有子定國,出掌吏事,超列公卿。既任廷尉,哀矜鰥寡,罪疑從輕,與前此張湯杜周等人,寬猛迥別。都下有傳言云:「張釋之為廷尉,天下無冤民﹔張釋之系文帝時人,見前文。於定國為廷尉,民自以不冤。」定國雅善飲酒,雖多不亂,冬月大審,飲酒越多,判斷越明。又恨自己未讀經書,輒向經師受業,學習《春秋》,北面執弟子禮,因此彬彬有文,謙和儒雅。大將軍霍光,亦很加依重。至地節二年春三月,光老病侵尋,漸至危迫。宣帝躬自臨問,見他痰喘交作,已近彌留,不禁泫然流涕。及御駕還宮,接閱光謝恩書,謂願分國邑三千戶,移封兄孫奉車都尉霍山,奉兄驃騎將軍去病遺祀。當下將原書發出,交丞相御史大夫酌議,即日拜光子禹為右將軍。未幾光卒,宣帝與上官太后,均親往弔奠,使大中大夫任宣等持節護喪,中二千石以下官吏,監治墳塋。特賜御用衣衾棺槨,出葬時候,用轀輬車載運靈柩,轀輬車為天子喪車,車中有窗閉則溫,開則涼,故名轀輬車。黃屋左纛,盡如天子制度﹔征發畿衛各軍,一體送葬,予諡宣成侯。墓前置園邑三百家,派兵看守。未免濫賜。丞相韋賢等,請依霍光謝恩書,分邑與山。宣帝不忍分置,令禹嗣爵博陵侯,食邑如舊。獨封山為樂平侯,守奉車都尉領尚書事。御史大夫魏相,恐霍禹擅權專政,特請拜張安世為大司馬大將軍,繼光後任。宣帝也有此意,即欲封拜。安世聞知消息,慌忙入朝固辭。偏宣帝不肯允許,但取消大將軍三字,令安世為大司馬車騎將軍,領尚書事。安世小心謹慎,事事不敢專主,悉稟宣帝裁定,宣帝始得親政,勵精圖治。每閱五日,開一大會,凡丞相以下諸官,悉令列席,有利議興,有害議革,周諮博訪,民隱畢宣。至簡放內史守相,亦必親自召問,循名責實,嘗語左右道:「庶民所以得安,田裡無愁恨聲,全靠政平訟理,得人而治。朕想國家大本,系諸民生,民生大耍,系諸良二千石,二千石若不得人,怎能佐朕治國呢?」已而膠東相王成,頗有循聲,聞他招集流民,約有八萬餘口,宣帝即下詔褒揚,稱為勞來不怠,賜爵關內侯,這是封賞循吏的第一遭。後來王成病死,有人說他浮報戶口,不情不實,宣帝亦未嘗追問。但教吏治有名,往往璽書勉勵,增秩賜金,於是天下聞風,循吏輩出。下文自有交代。
且說地節三年,宣帝因儲君未立,有礙國本,乃立許後所生子奭為皇太子,進封許後父廣漢為平恩侯。復恐霍後不平,推恩霍氏,封光孫中郎將云為冠陽侯。那知霍氏果然觖望,雖得一門三侯,意中尚嫌未足,第一個貪心無厭的人物,就是光妻霍顯。她自霍禹襲爵,居然做了太夫人,驕奢不法,任意妄為,令將光生前所築塋制,特別擴充,三面起闕,中築神道,並盛建祠宇輦閣,通接永巷。所有老年婢妾,悉數驅至巷中,叫她們看守祠墓,其實與幽禁無二。自己大治第宅,特制彩輦,黃金為飾,錦繡為茵,並用五彩絲絞作長繩,綰住輦轂,令侍婢充當車夫,挽車遊行,逍遙快樂。日間借此自娛,夜間卻未免寂寞,獨引入俊僕馮殷,與他交歡。殷素狡慧,與王子方並為霍家奴,充役有年。霍光在日,亦愛他兩人伶俐,令管家常瑣事。惟子方面貌,不及馮殷,殷姣好如美婦,故綽號叫作子都。顯系霍光繼室,當然年齒較輕,一雙媚眼,早已看中馮殷。殷亦知情識意,每乘光入宮值宿,即與顯有偷寒送暖等情,光戴著一頂綠巾,尚全然不曉。家有姣妻,怎得再畜俊奴,這也是光種下的禍祟。及光歿後,彼此無禁無忌,樂得相偎相抱,顛倒鴛鴦。霍禹霍山,也是淫縱得很,游佚無度。霍雲尚在少年,整日裡帶領門客,架鷹逐犬,有時例當入朝,不願進謁,唯遣家奴馳入朝堂,稱病乞假。朝臣亦知他欺主,莫敢舉劾。還有霍禹姊妹,仗著母家勢力,任意出入太后皇后兩宮。霍顯越好橫行,視兩宮如帷闥一般,往返自由,不必拘禮。為此種種放浪,免不得有人反對,憑著那一腔懊惱,毅然上書道:
臣聞《春秋》譏世卿,惡宋三世為大夫,及魯季孫之專權,皆足危亂國家。自後元以來,後元為漢武年號,見前文。祿去王室,政由冢宰。今大將軍霍光已歿,子禹復為右將軍,兄孫山,亦入秉樞機,昆弟諸婿,各據權勢,分任兵官,夫人顯及諸女,皆通籍長信宮,宮在長樂宮內,為上官太后所居。或夤夜呼門出入,驕奢放縱,恐漸不制﹔宜有以損奪其權,破散陰謀,以固萬世之基,全功臣之世,國家幸甚!臣等幸甚!
這封書係由許廣漢呈入,署名並非廣漢,乃是御史大夫魏相所陳。相字弱翁,定陶人氏,少學易,被舉賢良,對策得高第,受官茂陵令。遷任河南太守,禁止奸邪,豪強畏服。故丞相田千秋次子,方為雒陽武庫令,聞相治郡尚嚴,恐自己不免遭劾,辭職入都,入白霍光。光還道相器量淺窄,不肯容故相次兒,當即貽書責備。嗣又有人劾相濫刑,遂發緹騎,拘相入都。河南戍卒,在都留役,聞知魏相被拘,都乘霍光公出,遮住車前,情願多充役一年,贖太守罪。經光好言遣散,旋又接得函谷關吏報告,謂有河南老弱萬餘人,願入關上書,請赦魏相。光復言相罪未定,不過使他候質,如果無罪,自當復任等語。關吏依言撫慰,大眾方才散歸。至相被逮至,竟致下獄,案無左證,幸得不死。經冬遇赦,再為茂陵令,調遷揚州刺史。宣帝即位,始召入為大司農,擢任御史大夫。至是憤然上書,也並非欲報私仇,實由霍氏太橫,看不過去。因浼平恩侯許廣漢代為呈遞,委屈求全。相有賢聲,故筆下代為洗刷。
宣帝未嘗不陰忌霍家,因念霍光舊功,姑示包容,及覽到相書,自無異言。相復托廣漢進言,乞除去吏民副封,借免壅蔽。原來漢廷故事,凡吏民上書,須具正副二封,先由領尚書事將副封展閱一周,所言不合,得把正封擱置,不復上奏。相因霍山方領尚書事,恐他捺住奏章,故有此請。宣帝也即依從,變更舊制,且引相為給事中。霍顯得知此事,召語禹及雲山道:「汝等不思承大將軍餘業,日夕偷安,今魏大夫入為給事中,若使他人得進閒言,汝等尚能自救麼?」問汝果做何勾當?禹與雲山,尚不以為意。既而霍氏家奴與御史家奴爭道,互生齟齬,霍家奴恃蠻無理,竟搗入御史府中,汹汹辱罵。還是魏相出來陪禮,令家奴叩頭謝罪,才得息爭。旋由丞相韋賢,老病乞休,宣帝特賜安車駟馬,送歸就第,竟升魏相為丞相。御史大夫一缺,就用了光祿大夫丙吉。吉曾保護宣帝,未嘗自述前恩,此次不過循例超遷,與魏相同心夾輔,各盡忠誠。獨霍顯暗暗生驚,只恐得罪魏相,將被報復。且因太子奭冊立以後,嘗恨恨道:「彼乃主上微賤時所生,怎得立為太子?若使皇后生男,難道反受他壓迫,只能外出為王麼?」汝試自思系是何等出身?乃悄悄的入見霍後,叫她毒死太子,免為所制。霍後依著母命,懷著毒物,屢召太子賜食,擬乘間下毒。偏宣帝早已防著,密囑媬姆,隨時護持,每當霍後與食,必經媬姆先嘗後進,累得霍後無從下手,只好背地咒罵,銜恨不休。有是母必有是女。宣帝留心伺察,覺得霍後不悅太子,心下大疑。回憶從前許後死狀,莫非果由霍氏設計,遣人下毒,以致暴崩。且漸漸聞得宮廷內外,卻有三言兩語,流露毒案,因此與魏相密商,想出一種釜底抽薪的計策,逐漸進行。
當時度遼將軍范明友,為未央衛尉,中郎將任勝,為羽林監,還有長樂衛尉鄧廣漢,光祿大夫散騎都尉趙平,統是霍光女婿,入掌兵權。光祿大夫給事中張朔,系光姊夫,中郎將王漢,系光孫婿,宣帝先徙范明友為光祿勛,任勝為安定太守,張朔為蜀郡太守,王漢為武威太守﹔復調鄧廣漢為少府,收還霍禹右將軍印,陽尊為大司馬,與乃父同一官銜﹔特命張安世為衛將軍,所有兩宮衛尉,城門屯兵,北軍八校尉,盡歸安世節制。又將趙平的騎都尉印綬,也一並撤回,但使為光祿大夫。另使許史兩家子弟,代為軍將。
霍禹因兵權被奪,親戚調徙,當然鬱憤得很,托疾不朝。大中大夫任宣,曾為霍氏長史,且前此奉詔護喪,因特往視霍禹,探問病恙。禹張目道:「我有甚麼病症?只是心下不甘。」宣故意問為何因,禹呼宣帝為縣官,信口譏評道:「縣官非我家將軍,怎得至此?今將軍墳土未乾,就將我家疏斥,反任許史子弟,奪我印綬,究竟我家有甚麼大過呢?」宣聞言勸解道:「大將軍在日,親攬國權,生殺予奪,操諸掌握,就是家奴馮子都王子方等,亦受百官敬重,比丞相還要威嚴。今卻不能與前並論了。許史為天子至親,應該貴顯,願大司馬不可介懷!」宣亦有心人,惜語未盡透辟。禹默然不答,宣自辭去。
越數日禹已假滿,沒奈何入朝視事。天下事盛極必衰,勢盛時無不奉承,勢衰後必遇怨謗,況霍氏不知斂束,怎能不受人譏彈?因此糾劾霍家,常有所聞。霍禹、霍山、霍雲,無從攔阻,愁得日夜不安,只好轉告霍顯。顯勃然道:「這想是魏丞相暗中唆使,要滅我家,難道果無罪過麼?」婦人不知咎己,專喜咎人。山答說道:「丞相生平廉正,卻是無罪,我家兄弟諸婿,行為不謹,容易受謗,最可怪的是都中輿論,爭言我家毒死許皇后,究竟此說從何而來?」霍顯不禁起座,引霍禹等至內室,具述淳於衍下毒實情。霍禹等不覺大驚,同聲急語道:「這!這!……這事果真麼?奈何不先行告知!」顯也覺愧悔,把一張粉飾的黃臉兒,急得紅一塊,青一塊,與無鹽嫫母一般。無鹽嫫母古丑婦。小子有詩歎道:
不經貪賊不生災,大禍都從大福來﹔
莫道陰謀人不覺,空中天網自恢恢。
欲知霍氏如何安排,容至下回續敘。
孝婦含冤,三年不雨,於公代為昭雪,請太守祭塋表墓,即致甘霖之下降,是天道固非盡無憑也。天道有憑,寧有如霍顯之毒死許後,納入小女成君,而可得富貴之長保者?人有千算,天教一算,愈狡黠愈遭天忌,愈驕橫亦愈致天譴﹔況霍顯淫悍,霍禹霍山霍雲,更游佚無度,如此不法,尚欲安享榮華,寧有是理?人即可欺,天豈可欺乎?逮至兵權被削,親戚被徙,獨不知謝職歸田,反且蓄怨生謀,思為大逆,其自速滅亡也宜哉!觀於霍氏之滅亡,而後之營營富貴者,可自此返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1-3 06:33:56
第八十三回 泄逆謀殺盡後族 矯君命殲厥渠魁
卻說霍顯心虛情怯,悔懼交並,霍禹對顯道:「既有此事,怪不得縣官斥逐諸婿,奪我兵權,若認真查究起來,必有大罰,奈何奈何!」霍山霍雲,亦急得沒有主意。還是霍禹年紀較大,膽氣較粗,自思一不做二不休,將錯便錯,索性把宣帝廢去,方可免患。比母更凶。忽又見趙平趨入道:「平家有門客石夏,善觀天文,據言天象示變,熒惑守住御星,御星占驗,主太僕奉車都尉當災,若非罷黜,且遭橫死。」霍山正為奉車都尉,聽了平言,更覺著忙。就是霍禹霍雲,亦恐自己不能免禍。正在秘密商議,又有一人進來,乃是雲舅李竟好友,叫做張赦。雲亦與交好,當即迎入,互相談敘。赦見雲神色倉皇,料有他故,用言探試,便由雲說出隱情。赦即替他設策道:「今丞相與平恩侯,擅權用事,可請太夫人速白上官太后,誅此兩人,翦去宮廷羽翼,天子自然勢孤。但教上官太后一詔,便好廢去。」雲欣然受教,赦也即告別。
不意屬垣有耳,竟為所聞,霍氏家中的馬夫,約略聽見張赦計謀,夜間私議。適值長安亭長張章,與馬夫相識,落魄無聊,前來探望。馬夫留他下榻,他佯作睡著,卻側著耳聽那馬夫密談,待至馬夫談完,統去就寢,便不禁暗喜,想即借此出頭,希圖富貴。心雖不善,但不如此,則霍氏不亡。朦朧半晌,已報雞聲,本來張章粗通文墨,至此醒來,又復打定腹稿,一至天明,即起牀與馬夫作別,自去繕成一書,竟向北闕呈入。宣帝本欲杜除壅蔽,使中書令傳詔出去,無論吏民,概得上書言事。一面由中書令逐日取入,親自披覽。至看到章書,就發交廷尉查辦,廷尉使執金吾官名。往捕張赦石夏等人﹔已而宣帝又飭令止捕。
霍氏知陰謀被泄,越覺驚惶。霍山等相率聚議道:「這由縣官顧著太后,恐致干連,故不願窮究。但我等已被嫌疑,且有毒死許後一案,謠言日盛,就使主上寬仁,難保左右不從中舉發,一或發作,必致族誅。今不如先發制人,較為得計!」已經遲了。乃使諸女各報夫婿,勸他一同舉事。各婿家也恐連坐,情願如約。會霍雲舅李竟,坐與諸侯王私相往來,得罪被拘。案與霍氏相連,有詔令霍雲霍山,免官就第,霍氏愈致失勢。只有霍禹一人,尚得入朝辦事。百官對著霍禹,已不若從前敬禮,偏又經宣帝當面責問,謂霍家女入謁長信宮,注見前回。何故無禮?霍家奴馮子都等,何故不法?說得禹頭汗直淋,勉強免冠謝罪。乃退朝回來,告知霍顯以下等人,膽小的都嚇得發抖,膽大的越激動邪心。顯忐忑不安,夜間夢光與語道:「汝知兒被捕否?」光果有靈,當先活捉馮子都,這全是霍顯驚慌所致。霍禹也夢車聲馬聲,前來拿人。母子清晨起牀,互述夢境,並皆擔懮。又見白晝多鼠,曳尾畫地,庭樹集鴞,惡聲驚人。宅門無故自壞﹔屋瓦無風自飛﹔種種怪異,不可究詰。
地節四年春月,宣帝求得外祖母王媼,及母舅無故與武,當即稱王媼為博平君,封無故為平昌侯,武為樂昌侯﹔許史以外,又多了王門貴戚,頓使霍家相形見絀,日夜愁煩。霍山獨怨恨魏相,侈然語眾道:「丞相擅減宗廟祭品,如羔如兔亀,並皆酌省。從前高後時,曾有定例,臣下擅議宗廟,罪應棄市。今丞相不遵舊制,何勿把他舉劾呢!」霍禹霍雲,尚說此舉只有關魏相,未足保家。因復另設一計,欲使上官太后,邀飲博平君,召入丞相平恩侯等,令范明友鄧廣漢引兵突入,承制處斬,趁勢廢去宣帝,立霍禹為天子。計議已定,尚未舉行,又由宣帝頒詔,出霍云為玄菟太守,任宣為代郡太守。接連又發覺霍山過惡,系是擅寫秘書,應該坐罪,不如意事,紛至沓來。霍顯替山解免,願獻城西第宅,並馬千匹,為山贖罪,書入不報。那知張章又探得霍禹等逆謀,往告期門官名。董忠,忠轉告左曹楊惲,惲又轉達侍中金安上。安上系前車騎將軍金日磾從子,方得主寵,立即奏聞宣帝,且與侍中史高同時獻議,請禁霍氏家族,出入宮廷。侍中金賞,為日磾次子,曾娶霍光女為妻,一聞此信,慌忙入奏,願與霍女離婚。
宣帝不能再容,當即派吏四出,凡霍氏家族親戚,一體拿辦。范明友先得聞風,馳至霍山霍雲家內,報知禍事。山與雲魂膽飛揚,正在沒法擺佈,便有家奴搶入道:「太夫人第宅,已被吏役圍住了!」山知不能免,取毒先服,雲與明友次第服下,待至捕役到門,已經毒發斃命,惟搜得妻妾子弟,上械牽去。那霍顯母子,未得預聞,竟被拘至獄中,訊出真情,禹受腰斬,顯亦遭誅,所有霍氏諸女,及女婿孫婿,悉數處死。甚至近戚疏親,輾轉連坐,誅滅不下千家。馮子都王子方等,當然做了刀頭鬼,與霍氏一門,同赴冥途去了。馮子都陰魂,又好與霍顯取樂,只可惜要碰著霍光了。惟金賞已經去妻,倖免株連。霍後坐此被廢,徙居昭台宮。金安上等告逆有功,俱得加封,安上受封都成侯,楊惲受封平通侯,董忠受封高昌侯,張章受封博成侯,平地封侯,張章最為僥倖。侍中史高,也得受封樂陵侯。
先是霍氏奢侈,茂陵人徐福,已知霍氏必亡,曾詣闕上書,請宣帝裁抑霍氏,毋令厚亡。宣帝留中不發,書至三上,不過批答了聞知二字。及霍氏族滅,張章等俱膺厚賞,獨不及徐福。有人為徐福不平,因代為上書道:
臣聞客有過主人者,見其灶直突,旁有積薪。客謂主人,更為曲突,遠徙其薪,否則且有火患﹔主人默然不應。俄而家果失火,鄰里共救之,幸而得息。於是殺牛置酒,謝其鄰人,灼爛者在於上行,餘各以功次坐,而不及言曲突者。人謂主人曰:「向使聽客之言,不費牛酒,終無火患。今論功而請賓,曲突徙薪無恩澤,焦頭爛額為上客耶?」主人乃悟而請之。今茂陵徐福數上書,言霍氏且有變,宜防絕之。向使福說得行,則國無裂土出爵之費,臣無逆亂誅滅之敗。往事既已,而福獨不蒙其功,惟陛下察之!願貴徙薪曲突之策,使居焦發灼爛之右。
宣帝覽書,心下尚未以為然,但令左右取帛十匹,頒賜徐福﹔後來總算召福為郎,便即了事。時人謂霍氏禍胎,起自驂乘,見八十一回。宣帝早已陰蓄猜疑,所以逆謀一發,便令族滅。但霍光輔政二十餘年,盡忠漢室。宣帝得立,雖由丙吉倡議,終究由霍光決定,方才迎入。前為寄命大臣,後為定策元勛,公義私情,兩端兼盡。只是悍妻驕子,不善訓飭,弒後一案,隱忍不發,這是霍光一生大錯。惟宣帝既已隱忌霍光,應該早令歸政,或待至霍光身後,不使霍氏子弟,蟠踞朝廷,但俾食大縣,得奉朝請,也足隱抑霍氏,使他無從謀逆。況有徐福三書,接連進諫,曲突徙薪,也屬未遲。為何始則濫賞,繼則濫刑,連坐千家,血流都市。忠如霍光,竟令絕祀,甚至一相狎相偎的霍後,廢錮冷宮,尚不能容,過了十有二年,復將她逐錮雲林館,迫令自殺。宣帝也處置失策,殘刻寡恩。後世如有忠臣,能不因此懈體否!孔光揚雄未始不鑒此慮禍,遂至失操,是實宣帝一大誤處。
宣帝既誅滅霍家,乃下詔肆赦,出詣昭帝陵廟,行秋祭禮。行至途中,前驅旄頭騎士,佩劍忽無故出鞘,劍柄墜地,插入泥中,光閃閃的鋒頭,上向乘輿,頓致御馬驚躍,不敢前進。宣帝心知有異,忙召郎官梁邱賀,囑令卜易。賀為瑯琊人氏,曾從大中大夫京房受教易學。房出為齊郡太守,宣帝求房門人,得賀為郎,留侍左右。賀正隨駕祠廟,一召即至,演蓍布卦,謂將有兵謀竊發,車駕不宜前行。宣帝乃派有司代祭,命駕折回。有司到了廟中,留心察驗,果然查獲刺客任章,乃是前大中大夫任宣子。宣坐霍氏黨與,已經伏誅。章嘗為公車丞,逃往渭城,意欲為父報仇,混入都中,乘著宣帝出祠,偽扮郎官,執戟立廟門外,意圖行刺。偏經有司查出,還有何幸?當然梟首市曹。宣帝虧得梁邱賀,得免不測,因擢賀為大中大夫給事中﹔嗣是格外謹慎。
為了立後問題,幾躊躇了一兩年。當時後宮妃嬪,共有數人得寵,張婕妤最蒙愛幸,生子名欽﹔次為衛婕妤,生子名囂﹔又次為公孫婕妤,生子名宇﹔此外還有華婕妤,但生一女。宣帝本思立張婕妤為後,轉思婕妤有子,若懷私意,便與霍氏無二,如何得保全儲君﹔乃更擇一無子少妒的宮妃,使登後位。揀來揀去,還是長陵人王奉光的女兒,入宮有年,已拜婕妤,可令她作為繼後,母養太子。王奉光的祖宗,曾隨高祖入關,得邀侯爵,至奉光時家已中落,鬥雞走狗,落拓生涯,宣帝曾寄養外家,得與相識。奉光有女十餘歲,頗具三分姿色,只生就一個怪命,許字了兩三家,往往克死未婚夫。到了宣帝嗣阼,奉光女尚未適人,宣帝追懷舊誼,發生異想,把她召入後宮,立命侍寢,賜過了幾番雨露,王女幸得承恩,宣帝卻也無恙。想是王女命中應配皇帝。後來霍後入宮,張婕妤又復繼進,或挾貴,或恃色,惹得宣帝一身,無暇顧及王女,遂致王女冷落宮中,少得入御。不過宣帝卻還未忘,命王女為婕妤,得令享受祿秩。王女心已知足,安處深宮,一些兒沒有怨言,膝下也無子女。至此竟由宣帝選就,冊為繼後,就把太子奭交付了她,囑令撫育。張婕妤等,都詫為異事,引作笑談。惟王女雖得為後,仍不見宣帝寵遇,且情性甚是溫和,毫不爭夕,所以張婕妤等仍得相安,由她掛個虛名罷了。正女知足不辱,卻是一個賢婦。
是時為宣帝六年,宣帝已改元二次,曾於五年間改號元康,內外百僚,競言符瑞,連番上奏,說是泰山陳留,翔集鳳凰,未央宮降滋甘露,宣帝歸德祖考,追尊悼考即史皇孫,見八十一回。為皇考,特立寢廟,豁免高祖功臣三十六家賦役,令子孫世奉祭祀,賜天下吏爵二級,民一級,女子百戶牛酒,鰥寡孤獨高年粟帛。又頒詔大赦,省刑減賦,今特臚述於後:
「書」云:「文王作罰,刑茲無赦。」今吏修身奉法,未有能稱朕意,朕甚愍焉!其赦天下,與士大夫勵精更始。
獄者萬民之命,所以禁暴止邪,養育群生也。使能生者不怨,死者不恨,則可謂文吏矣。今則不然,用法或持巧心,析律貳端,析律謂分破律條,貳端謂妄生端緒。深淺不平,增辭飾非,以成其罪。奏不如實,上無由知。此朕之不明,吏之不講,四方黎民,將何仰哉?二千石其各察官屬,勿用此人。吏或擅興傜役,增飾廚傳,廚謂飲食,傳謂傳舍。越職逾法,以取民譽,譬猶踐薄冰以待白日,豈不殆哉!今天下頗被疾疫之災,朕甚愍之,其令郡國被災甚者,毋出今年租賦,俾民休息!
宣帝又因吏民上書,多因犯諱得罪,特改名為詢詔云:
聞古天子之名,難知而易諱也。今百姓多上書觸諱以犯罪者,朕甚憐之,其更名詢,諸觸諱在令前者赦之!
宣帝方整頓內治,未遑外攘。忽由衛侯使馮奉世,報稱莎車叛命,弒王戕使,由臣托陛下威靈,發兵討罪,已得叛王首級,傳送京師云云。宣帝並未嘗遣討莎車,不過因西域歸附,前此所遣各使,屢不稱職,乃依前將軍韓增舉薦,授郎官馮奉世為衛侯使。持節送大宛諸國使臣,遄返故邦。奉世系上黨人,少學春秋,並讀兵書,能通六韜三略,既奉宣帝詔命,遂與外使一同西行。及抵伊循城,聞得莎車內亂,有弒王戕使消息,便密語副使嚴昌道:「莎車王萬年,前曾入質我朝。只因前王已歿,該國人請他為嗣,由朝使奚充國送往。今乃敢抗違朝命,大逆不道,若非發兵加討,將來莎車日強,勢難更制,西域各國,均受影響,豈不是前功盡廢麼!」嚴昌也是贊成,但欲遣人馳奏,請旨定奪。奉世獨以為事貴從速,不宜迂緩。乃即矯制諭告諸國,征發兵馬,得番眾萬五千人,進擊莎車。莎車國人,本迎立萬年為王,萬年暴虐,不洽輿情,前王弟呼屠征,乘隙糾眾,擊斃萬年,並殺漢使奚充國,自立為莎車王,且攻劫附近諸國,迫使聯盟叛漢。至馮奉世征集番兵,掩至城下,呼屠征毫不預防,慌忙募兵抵禦,已是不及,竟被奉世引兵攻入。呼屠征惶急自殺,國人不得已乞降,獻出呼屠征頭顱。奉世另選前王支裔為嗣王,遣回各國兵士,特使從吏齎呼屠征首,報捷長安﹔自與大宛使臣,西詣大宛。大宛國王,得知奉世斬莎車王,當然震懾,格外加敬,贈送龍馬數匹,馬似龍形,故名龍馬。厚禮遣歸。宣帝接得奉世捷報,即召見前將軍韓增,稱他舉薦得人,且令丞相以下,會議賞功授封。丞相魏相等,均復奏道:「春秋遺義,大夫出疆,有利國家,不妨專擅。今馮奉世功績較著,宜從厚加賞,量給侯封。」宣帝頗思依議,獨少府蕭望之諫阻道:「奉世出使西域,但令送客歸國,未嘗特許便宜。彼乃矯制發兵,擅擊莎車,雖幸得奏功,究竟不可為法。倘若加封爵土,將來他人出使,喜事貪功,必且援奉世故例,開釁夷狄,恐國家從此多事了!臣謂奉世不宜加封。」望之所言,未免近迂。宣帝正欲綜核名實,鞏固君權,一得望之諫議,便不禁改易初心,待奉世還都復命,只命為光祿大夫,不復封侯。
誰知一波才平,一波又起,侍郎鄭吉,曾由宣帝派往西域,監督渠犁城屯田兵士。吉更分兵三百人,至車師屯田,偏為匈奴所忌,屢遣兵攻擊屯卒。吉率渠犁屯兵千五百人,親至馳救,仍然寡不敵眾,退保車師城中,致為匈奴兵所圍。賴吉守禦有方,匈奴兵圍攻不下,方才引去。未幾又復來攻,往返至好幾次,累得吉孤守車師,不敢還兵。乃即飛書奏聞,請宣帝增發屯兵。宣帝又令群臣集議,後將軍趙充國,謂自西域通道,方命就渠犁屯田,為控御計。此為武帝時事,借充國口中敘明,與上文馮奉世所述莎車亂事,文法從同。惟渠犁距車師,約千餘里,勢難相救,最好是出擊匈奴右地,使他還兵自援,不敢再擾西域,庶幾車師尉犁,共保無虞等語。此計亦妙。宣帝正在躊躇,適丞相魏相上書云:
臣聞之,救亂誅暴,謂之義兵﹔兵義者王。敵加於己,不得已而起者,謂之應兵,兵應者勝。爭恨小故,不忍憤怒者,謂之忿兵﹔兵忿者敗。利人土地貨寶者,謂之貪兵﹔
兵貪者破。恃國家之大,矜民人之眾,欲見威於敵者,謂之驕兵﹔兵驕者滅。此五者,非但人事,乃天道也。間者匈奴嘗有善意,所得漢民,輒奉歸之,未有犯於邊境。雖爭屯田車師,不足致意中。今聞諸將軍欲興兵入其地,臣愚不知此兵何名者也。今邊郡困乏,父子共犬羊之裘,食草菜之實,常恐不能自存,難以動兵,軍旅之後,必有凶年,言民以其愁苦之氣,傷陰陽之和也。出兵雖勝,猶有後懮,恐災害之變,因此以生。今郡國守相,多不實選,風俗尤薄,水旱不時,按今年計,子弟殺父兄,妻殺夫者,凡二百二十二人,臣愚以為此非小變也。今左右不懮此,乃欲發兵報纖介之忿於遠夷,殆孔子所謂吾恐季孫之懮,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願陛下與列侯群臣,詳議施行!
宣帝既得相書,乃遣長羅侯常惠,出發張掖酒泉騎兵,往車師迎還鄭吉,匈奴兵見有漢軍出援,因即引去,吉率屯兵還渠犁。但車師故地,竟致棄去,仍復陷入匈奴。小子有詩歎道:
屢討車師得蕩平,如何甘失舊經營?
斂兵雖足休民力,坐隳前功也太輕。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霍氏之滅,光實釀成之。論者謂光之失,莫大於隱袒霍顯,不發舉其弒後之罪。吾謂顯之弒後,即光果發舉﹔亦屬過遲。弒後何事?顯罪固宜伏誅,光豈竟能免譴?誤在元配東閭氏歿後,即以顯為繼室。顯一狡婢耳,為大將軍夫人,名不正,言不順,失之毫釐,謬以千里,且教子無方,貽謀無術,霍禹霍山霍雲等,無一式谷,幾何而不至滅門耶。宣帝懲於霍氏之專擅,故當馮奉世之討平莎車,因蕭望之諫阻侯封,謂其矯制有罪,即停爵賞。夫《春秋》之義,大夫出疆,有利於國,專之可也,魏相之言,不為無據,而宣帝不從,其猜忌功臣之心,已可概見,然於許史王三家,第因其為直接親戚,不問其才能與否,俱授侯封,厚此而薄彼,宣帝其能免縈私之誚乎?
作者: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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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1-3 06:34:19
第八十四回 詢宮婢才識酬恩 擢循吏迭聞報績
卻說宣帝在位六七年,勤政息民,課吏求治,最信任的大員,一是衛將軍張安世,一是丞相魏相。霍氏誅滅,魏相嘗參議有功,不勞細敘。張安世卻小心謹慎,但知奉詔遵行,未嘗計除霍氏,且有女孫名敬,曾適霍氏親屬,關係戚誼,至霍氏族誅,安世恐致連坐,侷促不安,累得容顏憔悴,身體衰羸。宣帝察知情偽,特詔赦他女孫,免致株連,安世才得放心,辦事愈謹。安世兄賀,時已病歿,宣帝追懷舊惠,問及安世,才知賀子亦亡,只遺下一孤孫,年甫六齡,取名為霸。賀在時嘗將安世季男彭祖,養為嗣子。彭祖又嘗與宣帝同塾讀書,因此宣帝詢明底細,先封彭祖為關內侯。安世入朝固辭,宣帝道:「我只為著掖庭令,與將軍無關。」安世乃退。宣帝又欲追封賀為恩德侯,並置守冢二百家。安世復表辭賀封,且請減守冢家至三十戶,宣帝總算依議,親定守冢地點,使居墓西鬥雞翁舍。舍旁為宣帝少時游憩地,故特使三十家居住,留作紀念。已而餘懷未忘,自思不足報德,便於次年下詔,賜封賀為陽都侯。予諡曰哀,令關內侯彭祖襲爵,拜賀孫霸為車騎中郎將,賜爵關內侯,食邑三百戶。霸年幼弱,但予祿秩,不使任事。賀有大德,原應贍養孤孫,但賜祿則可,賜官則不可。惟安世因父子封侯,名位太高,復為彭祖辭祿,詔令都內別藏張氏錢,數約百萬。安世持身節儉,身衣弋綈,妻雖貴顯,常自紡績,家童卻有七百人,但皆使為農工商,勤治產業,積少成多,所以張氏富厚,勝過霍氏。不過安世約束子弟,格外嚴謹,終得傳遺數世,不致速亡。這是保家第一要旨。
先是安世長子千秋,與霍光子禹,並為中郎將,同隨度遼將軍范明友,出擊烏桓。及奏凱回來,進謁霍光,光問千秋戰鬥方略,與山川形勢,千秋口對指畫,毫不遺忘。至轉問及禹,禹均已失記,但答言俱有文書,光不禁歎息道:「霍氏必衰,張氏將興了!」誰叫你不知教子?後來光言果驗,張氏子孫,出仕不絕。時人謂昭宣以後,漢臣世祚,要算金張兩家。
金即金日磾子孫,這且待後再表。
且說御史大夫丙吉,本與張賀同護宣帝,論起當時德惠,賀尚不及丙吉,只因吉為人深厚,絕口不道前恩。宣帝自幼出獄,尚是茫無知識,故但記及養生的張賀,未嘗憶起救死的丙吉。可巧有一女子名則,嘗為掖庭宮婢,保抱宣帝,至是已嫁一民夫,令他伏闕上書,自陳前功。宣帝全然忘記,特交掖庭令查訊,則供言御史大夫丙吉,曾知詳細。掖庭令乃引則至御史府,驗明真偽。吉見則後,面貌尚能相識,才說起前情道:「事誠不虛,但汝嘗保養不謹,受我督責,今怎得自稱有功?惟渭城胡組,淮陽趙征卿,曾經乳養,卻是有功足錄呢!」即八十一回之趙胡兩婦。掖庭令乃轉奏宣帝,宣帝再召問丙吉,吉因述胡趙兩婦保養情狀。當下傳詔至渭城淮陽,訪尋兩婦,俱已去世﹔只有子孫尚存,得蒙厚賞。則雖未及兩婦辛勤,總覺得前有微勞,也特賜錢十萬,豁免掖庭差役。並將則召入細問,則備述丙吉前事,宣帝方知吉有大恩。待則去後,便封吉為博陽侯,食邑千三百戶。並將許史兩家子弟,如史曾史玄皆史恭子。許舜許延壽等,兩許皆廣漢弟。曾與宣帝關係親舊,一體封侯。就是少時朋友,及郡獄中曾充工役,亦各給官祿田宅財物,多寡有差,一面選用良吏,入朝治事。進北海太守朱邑為大司農,渤海太守龔遂為水衡都尉,東海太守尹翁歸為右扶風,潁川太守黃霸,膠東相張敞,先後為京兆尹。
朱邑字仲卿,庐江人氏,少為桐鄉嗇夫,廉平不苛,吏民悅服,遷補北海太守,政績卓著,推為治行第一。宣帝乃擢為大司農。性情淳厚,待人以德,惟遇人囑托私情,獨峻拒不允,朝臣頗加敬憚。所得祿賜,輒賙濟族黨,家無餘財,自奉卻很儉約。入任大司農五年,得病不起,遺言囑子道:「我嘗為桐鄉吏,民皆愛我。後世子孫,向我致祭,恐反不如桐鄉百姓,汝宜將我遺骸,往葬桐鄉,休得有違!」言訖即逝。子遵父命,奉葬桐鄉西郭,百姓果為起冢立祠,祭祀不絕。
龔遂字少卿,籍隸平陽,前坐昌邑王賀事,枉受髡刑,罰為城旦。見第八十回。至宣帝即位以後,適值渤海歲饑,盜賊蠭起,郡守以下,多不能制。丞相御史,便將龔遂登入薦牘,請令出守渤海,宣帝即召遂入見。遂年逾七十,體態龍鍾,且身材本來短小,尤覺得曲背駝腰。宣帝瞧著,殊失所望,但已經召至,不得不開口問道:「渤海荒亂,足貽朕懮,敢問君將如何處置盜賊?」遂答道:「海濱遐遠,未沾聖化,百姓為饑寒所迫,又無良吏撫慰,不得已流為盜賊,弄兵滿池。今陛下俯問及臣,意欲使臣往剿呢?還是使臣往撫呢?」宣帝道:「朕今選用賢良,原欲使撫人民,並非壹意主剿。」遂又答道:「臣聞治亂民如治亂繩,不應過急,須徐徐清理,方可治平。陛下既有意撫民,使臣充乏,臣願丞相御史,毋拘臣文法,得一切便宜從事,方可有成。」成竹在胸。宣帝點首允諾,並賜遂黃金百斤,令即為渤海守。遂叩謝而出,草草整裝,乘驛入渤海境。郡吏發兵往迎,遂一概遣還。移檄屬縣,盡罷捕吏,所有操持田器的百姓,盡為良民,吏毋過問,惟持兵械,方為盜賊。盜賊得此命令,聞風解散。及遂單車至府,開發倉廩,賑貸貧民,並把舊有吏尉,去暴留良,使他安撫牧養。人民大悅,情願安土樂業,不願輕身試法,烽煙息警,闔郡咸安。渤海民風,向來奢侈,專務末技,不勤田作,遂以儉約率民,勸課農桑,教導樹畜,民間或帶持刀劍,悉令賣劍買牛,賣刀買犢,且親加慰諭道:「汝等俱系好民,為何帶牛佩犢呢?」百姓無不遵諭,勉為良民。才閱三四年,獄訟止息,吏民富饒。撫字之道,原應如此。宣帝嘉遂政績,遣使召歸。遂奉命登程,吏民恭送出境,望車泣別,議曹王生,獨願隨行。王生素來嗜酒,旁人都說他酒醉糊塗,不應與偕,遂未忍謝絕,許得相從。自渤海至長安,王生連日飲酒,未嘗進言,及已入都門,見遂下車赴闕,獨搶前數步,逕至遂後,高聲呼遂道:「明府且止!願有所白。」遂聞聲回顧,視王生臉上,尚有酒意,不知他說甚話兒。但聽王生語道:「天子如有所問,公不宜遽陳治績,只言是聖主德化,非出臣力,願公勿忘!」無非是教他貢諛,但對於專制君主,只應如此。遂頷首自行,既見宣帝,果然承問治狀,便將王生所言,應答出去。宣帝不禁微笑道:「君怎得此長者言語,乃來答朕?」確是明察。遂不敢隱諱,索性直陳道:「這是議曹教臣,臣尚未知此道呢!」恰也老實。宣帝復問了數語,當即退朝。暗想遂年已老,不能進任公卿,乃命為水衡都尉,並授王生為水衡丞。未幾遂即病歿,也是一位考終的循吏。
尹翁歸字子兄,音況。世居平陽,遷住杜陵。少年喪父,依叔為生,弱冠後充當獄吏,曉習文法,又喜擊劍,人莫敢當。適田延年為河東太守,巡行至平陽,校閱吏役,令文吏在東,武吏在西,翁歸時亦在列,獨伏不肯起,抗聲說道:「翁歸文武兼備,願聽驅策!」左右目為不遜,惟延年暗暗稱奇,令他起立,與語吏事,翁歸應對如流。當由延年帶歸府舍,囑使讞案。發奸摘伏,民無遁情,延年大加器重,歷署吏尉。及延年內調,翁歸亦遷補都內令,尋且拜為東海太守。廷尉於定國,系東海人,翁歸奉命出守,不能不向他辭行,乘便問及東海民風。定國有邑子二人,欲托翁歸帶去,量為差遣,那知互談多時,竟難出口,只好送他出門。返語邑子道:「他是當今賢吏,不便以私相托﹔且汝兩人,亦未能任事,我所以不好啟齒呢!」邑子雖然失望,也覺得情真語確,只好罷休。那翁歸到了東海,悉心查訪,凡吏民賢否,及地方豪猾,一一載入籍中,然後巡行各縣,按籍賞罰,善必勸,惡必懲。有郯縣土豪許仲孫,武斷鄉曲,稱霸一隅,歷屆太守,屢緝不獲。翁歸親督捕吏,將他拘住,訊出種種罪惡,立命處死。嗣是民皆畏法,不敢為非,東海遂得大治。殺一儆百,也不可少。宣帝復調翁歸為右扶風,翁歸蒞任,仍照東海辦法,且訪用廉平吏人,優禮接待。詳詢民間利害,聞有土豪敗類,立命縣吏拘拿,所至必獲,懲罪如律。因此扶風治盜,稱為三輔中第一賢能。
至若黃霸履歷,已見前文。在八十二回中。惟霸出任揚州刺史,察吏安民,三載考績,當然課最。有詔遷霸為潁川太守,特賜車中高蓋,以示旌異。霸至潁川,宣諭朝廷德惠,使郵亭鄉官,皆畜雞豚,贍養貧窮鰥寡。然後頒布規條,囑令鄉間父老,督率子弟,按章舉行。會有密事調查,因派一老成屬吏,前往訪察,毋得泄機,屬吏依言出發,途次易服微行,不敢食宿驛舍,遇著腹饑的時候,但在市中買得飯菜,就食野間。忽有一烏飛下,把他食肉攫去,吏不及搶奪,只好自認晦氣,食畢即行。待至事已查畢,回署復命,霸一見便說道:「此行甚苦,烏鳥不情,攫去食肉,我已知汝委曲了!」吏聞言大驚,還疑霸遣人隨著,無事不知,看來是不能隱蔽,只好將調查案件,和盤說出,詳盡無遺。其實霸並未差人隨去,不過平日在署,任令吏民白事。有鄉民詣署陳情,霸問他途中所見,他即順口說烏鳥攫肉等事,當由霸記在心中,見吏回來,樂得借端提及,使他不敢欺飾,才得真情。有時鰥寡孤獨,死無葬費,由鄉吏上書報明,霸即批發出去,謂有某所大木,可以為棺,某亭豬子,可以宰祭,鄉吏依令往取,果如霸言,益奉霸若神明。境內奸猾,聞風趨避,盜賊日少,獄訟漸稀。許縣有一縣丞,老年病聾,督郵太守屬吏。欲將他免官,向霸報告。霸獨與語道:「許丞乃是廉吏,雖是年老重聽,尚能拜起如儀,汝等正應從旁幫助,勿使賢吏向隅!」督郵只好退去。或問老朽無用,如何留住?霸答道:「縣中若屢易長吏,免不得送舊迎新,多需費用。且奸吏得從中舞弊,盜取財物。就使換一新吏,亦未必果能賢明。大約治道,惟去其太甚,何必多此紛更呢?」自是所有屬吏,各求寡過,霸亦不輕事變更,上下相安,公私交濟。歷觀黃霸行誼,足稱小知,未堪大受,故後來為相,不若治郡之有名。
適京兆尹趙廣漢,因私怨殺死邑人榮畜,為人所訐,事歸丞相御史查辦。案尚未定,廣漢卻刺探丞相家事,陰謀抵制。可巧丞相府中有婢自殺,廣漢疑由丞相夫人威迫自盡,乃俟丞相魏相出祭宗廟時,特使中郎趙奉壽,往諷魏相,欲令相自知有過,未敢窮究榮畜冤情。偏魏相不肯聽從,案驗愈急。廣漢乃欲劾奏魏相,先去請教太史,只言近來星象,有無變動。太史答稱本年天文,應主戮死大臣。廣漢聞言大喜,總道應在丞相身上,便即放大了膽,上告魏相逼殺婢女,當下奉得復詔,令京兆尹查問。廣漢正好大出風頭,領著全班吏役,馳入相府。剛值魏相不在府中,門吏無法禁阻,只好由他使威。他卻入坐堂上,傳喚魏夫人聽審,魏夫人雖然驚心,不得已出來候質,廣漢仗著詔命,脅令魏夫人下跪,問她何故殺婢?魏夫人怎肯承認?極口辯駁,彼此爭執一番,究竟廣漢不便用刑,另召相府奴婢,挨次訊問,也無實供。廣漢恐魏相回來,多費唇舌,因即把奴婢十餘人,帶著回衙。魏夫人遭此屈辱,當然不甘,等到魏相回府,且泣且訴。魏相也容忍不住,立即繕成奏牘,呈遞進去。宣帝見魏相奏中,略言臣妻未嘗殺婢,由婢有過自盡。廣漢自己犯法,不肯伏辜,反欲向臣脅迫,為自免計,應請陛下派員查明,剖分曲直云云。乃即將原書發交廷尉,令他徹底查清。廷尉於定國,查得相家婢女,實係負罪被逐,斥出外第,自致縊死。與廣漢所言不同。司直官名。蕭望之,遂劾奏廣漢摧辱大臣,意圖劫制,悖逆不道。恐也是投阱下石。宣帝方依重魏相,自然嫉恨廣漢,當即褫職治罪,再經廷尉復核,又得廣漢妄殺無辜,鞫獄失實等事,罪狀並發,應坐腰斬。廷尉依律復奏,由宣帝批准施行,眼見得廣漢弄巧成拙,引頸待誅。廣漢為涿郡人,歷任守尹,不畏強御,豪猾斂蹤,人民樂業,所以罪名既定,京兆吏民,都伏闕號泣,籲請代死。宣帝意已決定,不肯收回成命,當將吏民驅散,飭把廣漢正法市曹。廣漢至此,也自悔晚節不終,但已是無及了!一念縈私,禍至梟首。
惟京兆一職,著名繁劇,自從廣漢死後,調入彭城太守接任,不到數月,便至溺職罷官。乃更將潁川太守黃霸,遷署京兆尹。霸原是一個好官,奉調蒞任,也嘗勤求民隱,小心辦公。誰知都中豪貴,從旁伺察,專務吹毛索瘢,接連糾劾,一是募民修治馳道,不先上聞﹔一是發騎士詣北軍,馬不敷坐﹔兩事俱應貶秩,還虧宣帝知霸廉惠,不忍奪職,乃使霸復回原任,改選他人補缺。僅一年間,調了好幾個官吏,終難勝任。後來選得膠東相張敞,入主京兆,才能稱職無慚,連任數年。
敞字子高,平陽人氏,徙居茂陵,由甘泉倉長遷補太僕丞。昌邑王賀嗣立時,濫用私人,敞切諫不從。至賀廢去後,諫牘尚存,為宣帝所覽及,特擢敞為大中大夫。嗣復出為山陽太守,著有循聲。山陽本昌邑舊封,昌邑王廢,國除為山陽郡,地本閒曠,並非難治。只因劉賀返居此地,宣帝尚恐他有變動,特令敞暗中監守,毋使狂縱,敞隨時留心,常遣丞吏行察。嗣又親往審視,見賀身長體瘠,病痿難行,著短衣,戴武冠,頭上插筆,手中持簡,蹣跚出來,邀敞坐談。敞用言探視,故意說道:「此地梟鳥甚多。」賀應聲道:「我前至長安,不聞梟聲,今回到此地,又常聽見梟聲了。」敞聽他隨口對答,毫無別意,就不復再問。但將賀妻妾子女,按籍點驗。輪到賀女持轡,賀忽然跪下,敞亟扶賀起,問為何因?賀答說道:「持轡生母,就是嚴長孫的女兒。」說完兩語,又無他言。嚴長孫就是嚴延年,前因劾奏霍光,得罪遁去。及霍氏族滅,宣帝憶起延年,復征為河南太守。賀妻為延年女,名叫羅紨,他把妻族說明,想是恐敞抄沒子女,故請求從寬。敞並無此意,好言撫慰。至查驗已畢,共計賀妻妾十六人,子十一人,女十一人,此外奴婢財物,卻是寥寥無幾,並無什麼私蓄。料知賀是沉迷酒色,跡等癡狂,不必慮及意外情事。
因即辭別回署,據實奏聞。
宣帝方以為賀不足懮,下詔封賀為海昏侯,食邑四千戶。海昏屬豫章郡,在昌邑東面,賀奉詔移居後,昏愚如故。侍中金安上奏白宣帝,斥賀荒廢無道,不宜使奉宗廟,宣帝乃但使賀得食租稅,不准預聞朝廷典禮。已而揚州刺史柯,又復奏稱賀有異志,與故太守卒吏孫萬世交通。萬世咎賀不殺大將軍,聽人奪去璽綬,實屬失策,且勸賀謀為豫章王。賀亦自悔前誤,意欲自立為王等情。宣帝雖將原奏發交有司,心中已知賀無材力,不能起事,所以有司復奏,請即逮捕,有詔謂不屑究治,只削奪賀邑三千戶。賀入不敷出,未免懮愁,往往駕舟浮江,至贑水口憤慨而還,後人稱為慨口。未幾賀即病死。豫章太守一面報喪,一面上言賀嘗暴亂,不當立後,宣帝因除國為縣。後來元帝嗣位,始封賀子代宗為海昏侯,即得傳了好幾世。小子有詩歎道:
荒淫酒色太神昏,狂悖何能望久存,
多少廢王捐首去,得全腰領尚蒙恩。
賀未死時,張敞已經調任膠東,欲知敞在膠東時事,待至下回表明。
嘗讀《戰國策》文,見唐睢說信陵君云:「人有德於我,不可忘﹔我有德於人,不可不忘。」此實為對己對人之要旨。如丙吉之有功不伐,固施恩不望報者﹔宣帝因宮婢一言,即封吉為博陽侯,亦可謂以德報德,不愧為賢﹔人不可無天良,宣帝之無德不報,即天良之發現使然。此其所以為中興令主也。且其勵精圖治,迭用循吏,尤得撫字之方。若朱邑,若龔遂,若尹翁歸,若黃霸,若張敞,果皆以治績著名,天下多一良吏,即為國家保全數萬生靈,而推厥由來,則全賴有選用循良之人主,主德清明,循吏輩出,天下自無不治矣。
閱此回,益信為政在人之說,亙古不易云。
作者: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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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1-3 06:34:40
第八十五回 兩疏見機辭官歸裡 三書迭奏罷兵屯田
卻說張敞久守山陽,境內無事,自覺閒暇得很。會聞渤海膠東,人民苦饑,流為盜賊。渤海已派龔遂出守,獨膠東尚無能員,盜風日熾。膠東為景帝子劉寄封土,傳至曾孫劉音,少不更事,音母王氏,專喜遊獵,政務益弛,敞遂上書闕廷,自請往治,宣帝乃遷敞為膠東相,賜金三十斤。敞入朝辭行,面奏宣帝,謂勸善懲惡,必需嚴定賞罰,語甚稱旨。因即辭赴膠東,一經到任,便懸示賞格,購緝盜賊。盜賊如自相捕斬,概免前愆,吏役捕盜有功,俱得升官,言出法隨,雷厲風行,果然盜賊屏息,吏民相安。與龔遂治狀不同。敞復諫止王太后遊獵,王太后卻也聽從,深居簡出,不復浪遊。為此種種政績,自然得達主知。
可巧京兆尹屢不稱職,遂由宣帝下詔,調敞為京兆尹。敞移住京兆,聞得境內偷盜甚多,為民所苦,就私行察訪,查出盜首數人,統是鮮衣美食,僕馬麗都,鄉民不知為盜首,反稱他是忠厚長者,經敞一一察覺,不動聲色,但遣人分頭召至,屏人與語,把他所犯各案,悉數提出,諸盜皆大驚失色。敞微笑道:「汝等無恐,若能改過自新,把諸竊賊盡行拿交,便可贖罪。」諸盜叩頭道:「願遵明令!不過今日蒙召到來,必為群竊所疑,計惟請明公恩許為吏,方可如約。」敞慨然允諾,悉令補充吏職。諸盜乃擬定一計,告知張敞,敞亦依議,遣令回家。這番治盜又另是一番作用。諸盜既得為吏,在家設宴,遍邀群竊入飲。群竊不知是計,一齊趨賀,列席飲酒,大眾喝得酩酊大醉,方才辭出。那知甫出門外,即被捕役拘住,好似順手牽羊一般,無一漏網。及詣府聽審,群竊還想抵賴,敞瞋目道:「汝等試看背後衣裾,各有記號,尚得抵賴麼?」群竊自顧背後,果皆染著赤色,不知何時被污,於是皆惶恐伏罪,一一供認。敞按罪輕重,分別加罰,境內少去偷兒數百人,自然閭閻安枕,枹鼓稀鳴。此外治術,略仿趙廣漢成跡。惟廣漢一體從嚴,敞卻嚴中寓寬,因此輿情翕服,有口皆碑。
只是敞生性好動,不尚小節,往往走馬章台,長安市名。輕衣絝扇,自在遊行。有時晨起無事,便為伊妻畫眉,都下傳為豔聞。盛稱張京兆眉嫵風流,豪貴又據為話柄,說他失了體統,列入彈章。多事。宣帝召敞入問,敞直答道:「閨房燕好,夫婦私情,比畫眉還要加甚,臣尚不止為婦畫眉呢!」對答得妙。宣帝也一笑而罷,敞亦退出。但為了這種瑣事,總覺他舉止輕浮,不應上列公卿,所以敞為京兆尹,差不多有八九年,浮沉宦署,終無遷調音信,敞亦得過且過,但求盡職罷了。
是時太子太傅疏廣與少傅疏受,誼關叔姪,並為太子師傅,時論稱榮。廣號仲翁,受字公子,家居蘭陵,並通經術,叔以博士進階,姪以賢良應選,當時太子奭,年尚幼弱,平恩侯許廣漢為太子外祖父,入請宣帝,擬使弟舜監護太子家事。宣帝聞言未決,召問疏廣,廣面奏道:「太子為國家儲君,關係甚重,陛下應慎擇師友,預為輔翼,不宜專親外家,況太子官屬已備,復使許舜參入監護,是反示天下以私,恐未足養成儲德呢!」宣帝應聲稱善,待廣退出,轉語丞相魏相,相亦服廣先見,自愧未逮。嗣是宣帝益器重疏廣,屢加賞賜。太子入宮朝謁,廣為前導,受為後隨,隨時教正,不使逾法。叔姪在位五年,太子奭年已十二,得通《論語》《孝經》。廣喟然語受道:「我聞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功成身退,方合天道。今我與汝官至二千石,應該止足,此時不去,必有後悔,何若叔姪同歸故里,終享天年!」受即跪下叩首道:「願從尊命!」廣遂與受聯名上奏,因病乞假。宣帝給假三月,轉瞬期滿,兩人復自稱病篤,乞賜放歸。宣帝不得已准奏,加賜黃金二十斤。太子奭獨贈金五十斤,廣與受受金拜謝,整裝出都。盈廷公卿,並故人邑子,俱至東都門外,設宴餞行。兩疏連番受飲,謝別自去。道旁士女,見送行車馬,約數百輛,兩下裡囑咐珍重,備極慇懃,不禁代為歎息道:「賢哉二大夫!」及廣受歸至蘭陵,具設酒食,邀集族黨親鄰,連日歡飲。甚至所賜黃金,費去不少,廣尚令賣金供饌,毫不吝惜。約莫過了年餘,子孫等見黃金將盡,未免焦灼,因私托族中父老,勸廣節省。廣太息道:「我豈真是老悖,不念子孫,但我家本有薄產,令子孫勤力耕作,已足自存,若添置產業,非但無益,轉恐有害,子孫若賢,多財亦足灰志﹔子孫不賢,反致驕奢淫佚,自召危亡。從來蘊利生孽,何苦留此餘金,貽禍子孫!況此金為皇上所賜,無非是惠養老臣,我既拜受回來,樂得與親朋聚飲,共被皇恩,為甚麼無端慳吝呢?」看得穿,說得透。父老聽了,也覺得無詞可駁,只得轉告疏廣子孫。子孫無法勸阻,沒奈何勤苦謀生。廣與受竟將餘金用罄,先後考終。相傳二疏生時居宅,及歿後墳墓,俱在東海羅滕城。這也不必絮述。
且說二疏去後,衛將軍大司馬張安世,相繼病逝,賜諡曰敬。許史王三家子弟,俱因外戚得寵,更迭升官。諫大夫王吉,前曾與龔遂,並受髡刑,見前文。嗣由宣帝召入,令司諫職。吉因外戚擅權,將為後患,已有些含忍不住,並且宣帝政躬清暇,也欲仿行武帝故事,幸甘泉,郊泰畤,轉赴河東祀後土祠,又聽信方士訛言,添置神廟,費用頗巨,吉乃繕書進諫,請宣帝明選求賢,毋用私戚,去奢尚儉,毋尚淫邪。語語切中時弊,偏宣帝目為迂闊,留中不報。吉即謝病告歸,退居瑯琊故里。吉少時常游長安,僦屋居住,東鄰有大棗樹,枝葉紛披,垂入吉家。吉妻趁便摘棗,進供吉食,吉還道是購諸市中,隨手取啖。後知是妻室竊取得來,不禁怒起,竟與離婚,將妻攆回。東鄰主人聞得王吉休妻,只為了區區棗兒,惹出這般禍崇,便欲將棗樹砍去,免得傷情。嗣經裡人出為排解,勸吉召還妻室,東鄰亦不必砍樹,吉始允從眾議,仍得夫婦完聚。裡人因此作歌道:「東家有樹,王陽婦去﹔東家棗完,去婦復還!」原來吉字子陽,故里人稱為王陽。吉又與同郡人貢禹為友,當吉為諫大夫時,禹亦出任河南令。時人又稱誦道:「王陽在位,貢禹彈冠。」至吉乞休歸裡,禹亦謝歸,出處從同,心心相印,真個是好朋友了。不略名人遺事。
惟宣帝不從吉議,依然迷信鬼神。適益州刺史王襄,舉薦蜀人王褒,說他才具優長,宣帝當即召見,令作「聖主得賢臣」頌。褒應命立就,詞華富贍,獨篇末有雍容垂拱,永永萬年,不必眇然絕俗等語,宣帝尚未以為然,但既經召至,暫令待詔金馬門,褒有心干進,變計迎合,續制離宮別館諸歌頌,鋪張揚厲,方博宣帝歡心,擢褒為諫大夫。可巧方士上言,益州有金馬碧雞二寶,為神所司,可以求致。宣帝因問諸王褒,褒含糊對答,未曾詳言。當由宣帝飭人致祭,褒亦樂得奉詔,正好衣錦還鄉。其實金馬碧雞,乃是兩山名號,不過一山似馬,一山似雞,因形留名,並非國寶。惟山上頗多神祠,褒應詔致祭,逐祠拜禱,有甚麼金馬出現,碧雞飛翔?褒卻在途中冒了暑氣,竟致一命嗚呼,無從復命。想是得罪山神,故令病死。益州刺史代為報聞,宣帝很加悼惜。只因求寶未獲,反致詞臣道斃,也漸悟是方士謊言。又經京兆尹張敞,奏入一本,極稱方士狡詐,不應親信,宣帝乃遣散方士,不復迷信鬼神了。還算聰明。
忽由西方傳入警報,乃是先零羌酋楊玉,糾眾叛漢,擊逐漢官義渠安國,入寇西陲。羌人為三苗遺裔,種類甚多,出沒湟水附近,附屬匈奴。就中要算先零罕■二部,最為繁盛。自武帝開拓河西四郡,截斷匈奴右臂,不使胡羌交通,並將諸羌驅逐出境,不准再居湟中。及宣帝即位,特派光祿大夫義渠安國,巡視諸羌,安國複姓義渠,也是羌種,因祖父入為漢臣,乃得承襲餘廕。先零土豪,聞知安國西來,遣使乞求,願漢廷恩准弛禁,令得渡過湟水,遊牧荒地。安國竟代為奏聞,後將軍趙充國,籍隸隴西,向知羌人狡詐,一聞此信,當即劾奏安國,奉使不敬,引寇生心。於是宣帝嚴旨駁斥,召還安國,拒絕羌人。先零不肯罷休,聯結諸羌,準備入寇,且繞道通使匈奴,求為援助。趙充國探得秘謀,趁著宣帝召問時候,便謂秋高馬肥,羌必為變,宜派妥員出閱邊兵。預先戒備,並曉諭諸羌,毋墮先零詭謀。宣帝乃命丞相御史,擇人為使。丞相魏相,擬仍資熟手,再令義渠安國前往,有詔依議,復使安國西行。一誤何可再誤?安國馳至羌中,召集先零土豪三十餘人,責他居心叵測,一體處斬。復調邊兵,殘戮羌首,約得千餘級。先零酋楊玉,本已受漢封為歸義侯,至此見安國無端殘殺,也不禁怒氣上衝,再加部眾從旁激迫,忍無可忍,即日麾眾出發,來擊安國。安國方在浩亹,手下兵不過三千,突被羌人殺入,一時招架不住,拍馬便奔。羌人乘勢追擊,奪去許多輜重兵械,安國也不遑顧及,只是逃命要緊,一口氣跑至令居,閉城拒守,當即飛章入報,亟請援師。但知縱火,不能收火。
宣帝聞信,默思朝中諸將,只有趙充國最識羌情,可惜他年逾七十,未便臨敵,乃特使御史大夫丙吉,往問充國,何人可督兵西征?充國慨然答道:「欲征西羌,今日當無過老臣!」可謂老當益壯。丙吉返報宣帝,宣帝又遣人問道:「將軍今日出征,應用多少人馬?」充國道:「百聞不如一見,今臣尚在都中,無從遙決,臣願馳至金城,熟窺虜勢,然後報聞。但羌戎小夷,逆天背叛,不久必亡,陛下誠委任老臣,臣自有方略,盡可勿懮!」這數語傳達宣帝,宣帝含笑應諾。充國即拜命起行,直抵金城,調集兵馬萬騎,指令渡河。又恐為虜騎所遮,待至夜半,先遣三營人馬,銜枚潛渡,立定營寨,再由充國率師復渡。到了天明,已得全軍過河,遙見虜騎數百,前來挑戰。諸將請開營接仗,充國道:「我軍遠來疲倦,不可輕動,況虜騎並皆輕銳,明明是誘我出營。我聞擊虜以殄滅為期,小利切不可貪,當圖大功!」說罷,遂下令軍中,毋得出擊,違令者斬!軍士奉令維謹,自然堅守勿出。充國即密遣偵騎,探得前面四望峽中,並無守虜,乃復靜候天晚,潛師夜進。逾四望峽,逕抵落都山,方命下寨,欣然語諸將道:「我料羌虜已無能為,若使先遣數千人馬,守住四望峽中,我軍寧能飛渡呢?」未幾又拔寨西行,進至西部都尉府,作為行轅,安然住著。每日宴饗將士,但令靜守,不准妄動。羌人連番搦戰,始終不出一兵,直伺羌眾退去,才遣輕騎追躡,捕得生口數名,溫顏慰問。聽他答說,已知羌人互相埋怨,求戰不得,各生貳心,乃即縱使歸去,仍然按兵不發,坐待乖離。
從前先零罕■,本為仇敵,先零意欲叛漢,始遣人與罕■講和。罕■酋長靡當兒,疑信參半,特使弟雕靡來見西部都尉,說是先零將反,都尉暫留雕靡,派人偵察,才閱數日,果得先零反狀。又聞雕靡部下,亦有通同先零,與謀叛事,遂把雕靡拘住,不肯放歸。充國將計就計,索性放出雕靡,當面撫慰道:「汝本無罪,我可放汝回去﹔但汝須傳告各部,速與叛人斷絕關係,免致滅亡。現今天子有詔,令汝羌人自誅叛黨,誅一大豪,得賞錢四十萬,誅一中豪,得賞錢十五萬,誅一小豪,得賞錢二萬,就是誅一壯丁,亦賞錢三千,誅一女子或老幼,每人賞千錢,且將所捕妻子財物,悉數給與。此機一失,後悔難追,汝宜謹記此詔,宣告毋違!」雕靡唯唯受命,歡躍而去。
會有詔使到來,報稱天子大發兵馬,得六萬人,出屯邊疆,作為聲援。又由酒泉太守辛武賢奏請,願分兵出擊罕■。充國與諸將會議道:「武賢遠道出征,勞師費餉,如何取勝?況先零叛漢,罕酖雖與通和,並未明言助逆,現宜暫舍罕■,獨對先零。先零一破,罕■自不戰可服了!」諸將也以為然,遂即送回詔使,上陳計議,宣帝得書,又令公卿集議,群臣俱謂須先破罕■,然後先零勢孤,容易蕩平。宣帝乃命樂成侯許延壽為強弩將軍,辛武賢為破羌將軍,合討罕■。且責充國逗留勿進,飭令從速進兵,遙為援應。充國又上書極陳利害,略言先零為寇,罕■未嘗入犯,今釋有罪,討無辜,起一難,就兩害,實為非計。且先零欲叛,故與罕■結好,今若先擊罕■,先零必發兵往助,交堅黨合,不易蕩平,故臣以為必先平先零,始可收服罕■。宣帝見了此奏,方才省悟,乃報從充國計議。
充國因引兵至先零,先零已經懈弛,總道充國但守勿戰,不意漢兵遽至,統皆駭走,充國雖率兵追逐,卻是徐徐進行,並不急趕。部將請諸充國,願從急進﹔充國道:「這是窮寇,不宜過迫,我若急進,彼無處逃生,必然拚死返鬥,反致不妙。」諸將始無異言,及追至湟水岸旁,先零兵各自奔命,紛紛南渡。船少人多,半被擠溺,再加充國從後趕至,益覺心慌。越慌越慢,越慢越僵,好幾百人,做了刀頭鬼。還有馬牛羊十萬餘頭,車四千餘輛,不能急渡,盡被漢兵奪來。懲創先零,已經夠了。充國已經得勝,卻不令兵士休息,反促令大眾,馳入罕■境內,只准耀武,不准侵掠。罕■聞知,相率喜語道:「漢兵果不來擊我了!」正墮老將計中。渠帥靡忘,守住罕■邊疆,遣人至充國軍,願聽約束。充國飛書馳奏,道遠未得復詔,那靡忘復自詣軍前,來議和約。充國推誠相待,賜給酒食,囑他還諭部落,毋結先零,自取滅亡。靡忘頓首謝罪,情願遵囑。充國便欲遣歸,將佐等齊聲諫阻,統說是未奉朝旨,不宜輕縱。充國道:「諸君但貪小利,不顧公忠,我且與諸君道來。」說到此句,詔書已至,准令靡忘悔罪投誠。充國不必再與將校絮談,當即將靡忘放還,不到數日,便得罕■酋長謝過書,全部效順,充國喜如所望,移軍再討先零,適值秋風肅殺,充國冒寒得病,腳腫下痢。雖仍籌畫軍情,不得不報知宣帝。有詔令破羌將軍辛武賢為副,約期冬季進兵。
偏先零羌陸續來降,先後共萬餘人,充國乃復變計主撫,督兵屯田,靜待寇敝,因上屯田奏議,請罷騎兵,但留步兵萬餘人,分屯要害,且耕且守。這奏牘呈入闕廷,朝臣多半反對,說他迂遠難成,宣帝因復詔道:「如將軍計,虜何時得滅?兵何時得解?可即復奏!」充國乃再條陳利病道:
臣聞帝王之兵,以全取勝,是以貴謀而賤戰。蠻夷習俗雖殊,然其欲避害就利,愛親戚,畏死亡,一也。今虜失其美地薦草,薦草謂稠草。骨肉離心,人有叛志,而明主班師罷兵,但留萬人屯田。順天時,因地利,以待可勝之虜,雖未即伏辜,決可期月收效。臣謹將不出兵與留田便宜十二事,逐條上陳。步兵九校,吏士萬人,因田致谷,威德並行,一也。排折羌虜,令不得居肥饒之地,勢窮眾涣,必至瓦解,二也。居民得共田作,不失農業,三也。軍馬一月之費,可支田卒一歲,罷騎兵以省大費,四也。至春省甲士卒,循河湟漕谷至臨羌,示羌威武,五也。以閒暇時繕治郵亭,充入金城,六也。兵出,乘危僥倖﹔不出,令反叛之虜,竄於風寒之地,離霜露疾疫瘃墮之患,坐得必勝之道,七也。無逕阻遠追死傷之害,八也。內不損威武之重,外不令虜得乘間之勢,九也。又無驚動河南大■小■,皆羌種。使生他變之懮,十也。治隍陿中道橋,令可至鮮水以制西域,信威千里,從枕席上過師,十一也。大費既省,傜役豫息,以戒不虞,十二也。留屯田得十二便,出兵失十二利,唯明詔採擇!
是書奏入,宣帝又復報充國,問他期月期限,究在何時。且羌人若聞朝廷罷兵,乘虛進襲,屯田兵能否抵禦?必須妥行部署,方可定奪。充國又奏稱先零精兵,不過七八千人,分散饑凍,滅亡在即。待至來春虜馬瘦弱,更不敢率眾寇邊,就使稍有侵掠,亦不足慮。現在北有匈奴,西有烏桓,俱未平服,不能不備,若顧此失彼,兩處無成,於臣不忠,於國無福,請陛下明見賜決,勿誤浮言!這已是第三次奏請罷兵屯田。宣帝每得一奏,必詢諸眾議,第一次贊成充國,十人中不過二三﹔第二次便有一半贊成了﹔第三次的贊成,十中得八。宣帝因詰責從前反對的朝臣。群臣無詞可說,只得叩頭服罪。丞相魏相跪奏道:「臣愚昧不習兵事,後將軍規畫有方,定可成功,臣敢為陛下預賀!」也是個順風敲鑼。宣帝始決依充國計策,詔令罷兵屯田。小子有詩贊充國道:
尚力何如且尚謀,平羌全仗幄中籌﹔
屯田半載收功速,元老果然克壯猷。
屯田策定,偏尚有人主張進攻。欲知是人為誰,待至下回再表。
兩疏請老,後人或稱之,或譏之。稱之者曰:兩疏為太子師傅,默窺太子庸懦,不堪教導,故有不去必悔之言,見幾而作,得明哲保身之道焉。譏之者曰:太子年甫十二,正當養正之時,兩疏既受師傅重任,應合力提攜,弼成君德,方可卸職告歸,奈何以後悔為懼,遽爾捨去。是二說者,各有理由,未可偏非。但君子難進易退,與其素餐受謗,毋寧解組歸田,何必依依戀棧,如蕭望之之終遭陷害乎?若趙充國之控御諸羌,能戰能守,好整以暇,及請罷兵屯田,尤為國家根本之計,老成勝算,非魏相等所可幾及,而宣帝卒專心委任,俾得成功。有是臣不可無是君,充國其亦幸際明良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1-3 06:35:03
第八十六回 逞淫謀番婦構釁 識子禍嚴母知幾
卻說宣帝復報趙充國,准他罷兵屯田,偏有人出來梗議,仍主進擊。看官道是何人?原來就是強弩將軍許廣漢,與破羌將軍辛武賢。宣帝不忍拂議,雙方並用,遂令兩將軍引兵出擊,與中郎將趙卬會師齊進。卬即充國長子,既奉上命,不得不從,於是三路並發。許廣漢降獲羌人四千餘名,辛武賢斬殺羌人二千餘級,卬亦或殺或降,約得二千餘人。獨充國並不進兵,羌人自願投降,卻有五千餘名。充國因復進奏,略稱先零羌有四萬人,現已大半投誠,再加戰陣死亡,不下萬餘,所遺止四千人,羌帥靡忘,致書前來,情願往取楊玉,不必勞我三軍,請陛下召回各路兵馬,免致暴露子雲。宣帝乃令許廣漢等不必進兵。好容易已過殘冬,就是宣帝在位第十年間,宣帝已經改元三次,第五年改號元康,第九年復改號神爵。充國西征,事在神爵元年,至神爵二年五月,充國料知羌人垂盡,不久必滅,索性請將屯兵撤回,奉詔依議,充國遂振旅而還。有充國故人浩星賜,由長安出迎充國,乘間進言道:「朝上大臣,統說由強弩破羌二將,出擊諸羌,斬獲甚多,羌乃敗亡。惟二三識者,早知羌人勢窮,不戰可服,今將軍班師入覲,應歸功二將,自示謙和,才不至無端遭忌呢!」論調與王生相同。充國歎息道:「我年逾七十,爵位已極,何必再要誇功。惟用兵乃國家大事,應該示法後世,老臣何惜餘生,不為主上明言利害!且我若猝死,更有何人再為奏聞!區區微忱,但求無負國家,此外亦不暇顧及了!」情勢原與龔遂有別。遂不從浩星賜言,詣闕自陳,直言無隱。時強弩將軍許廣漢,已經旋師,只辛武賢貪功未歸,由宣帝依充國言,飭令武賢還守酒泉,且命充國仍為後將軍。
是年秋季,果然先零酋長楊玉,為下所戕,獻首入關,餘眾四千餘人,由羌人若零弟澤等,分挈歸漢。宣帝封若零弟澤為王,特在金城地方,創立破羌允街二縣,安置降羌,並設護羌校尉一職,擬選辛武賢季弟辛湯,前往就任。充國方抱病在家,得知此事,力疾入奏,謂辛湯嗜酒,未可使主蠻夷,不如改用湯兄臨眾,較為得當。宣帝乃使臨眾為護羌校尉。既而臨眾因病免歸,朝臣復舉辛湯繼任,湯使酒任性,屢侮羌人,果致羌人攜貳,如充國言。事見後文。
惟辛武賢不得重賞,仍還原任,滿腔鬱憤,欲向充國身上發洩,只苦無計可施。猛然記得趙卬晤談,曾雲前車騎將軍張安世,虧得乃父密為保舉,始得重任,這事本無人知曉,正好把卬彈劾,說他泄漏機關,復添入幾句讒言,拜本上聞。宣帝得奏,竟將趙卬禁止入宮。英主好猜,適中武賢狡計。卬少年負氣,忿忿的跑入乃父營內,欲去稟白。情急惹禍,致違營中軍律,又被有司劾奏,被逮下獄。卬越加慚憤,拔劍刎頸,斷送餘生。真是一個急性子。充國聞卬枉死,未免心酸,當即上書告老,得蒙批准,受賜安車駟馬,及黃金六十斤,免官就第﹔後至甘露二年,病劇身亡。充國生前,已得封營平侯,至是加諡為壯,爵予世襲,也不枉一生勞勩了。急流湧退,還算充國知幾,才得考終。
自從充國征服西羌,匈奴亦聞風生畏,未敢犯邊。又值壺衍鞮單於病死,傳弟虛閭權渠單於,國中亂起,勢且分崩。胡俗素無禮義,父死可妻後母,兄死可妻長嫂,成為習慣,數見不鮮。壺衍鞮單於的妻室,系是顓渠閼氏,年已半老,猶有淫心,她想夫弟嗣立,自己不妨再醮,仍好做個現成閼氏。那知虛閭權渠,不悅顓渠,別立右大將女為大閼氏,竟將顓渠疏斥。顓渠不得如願,當然怨望,適右賢王屠耆堂入謁新主,為顓渠所窺見。狀貌雄偉,正中私懷,當下設法勾引,將屠耆堂誘入帳中,縱體求歡。屠耆堂不忍卻情,就與她顛倒衣裳,演成一番秘戲圖。嗣是朝出暮入,視同伉儷。可惜屠耆堂不能久住,綢繆了一兩旬,不能不辭歸原鎮,顓渠勢難強留,只好含淚與別。過了多日,才得重會,歡娛數夕,又要分離,累得顓渠連年悲感,有口難言。至宣帝神爵二年,虛閭權渠單於,在位已有好幾年了,向例在五月間,匈奴主須大會龍城,禱祀天地鬼神。屠耆堂當然來會,順便與顓渠續歡。及會期已過,祭祀俱了,屠耆堂又要別去,顓渠私下與語道:「今日單於有病,汝且緩歸﹔倘得機緣,汝便可乘此繼位了!」屠耆堂甚喜。又耽擱了數天,湊巧單於病日重一日,就與顓渠私下密謀,暗暗佈置。顓渠弟都隆奇,方為左大且渠,匈奴官名。由顓渠囑令預備,伺隙即發。也是屠耆堂運氣亨通,竟得虛閭權渠死耗,當下召入都隆奇,擁立屠耆堂,殺逐前單於弟子近親,別用私黨。都隆奇執政,屠耆堂自號為握衍朐鞮單於,顓渠閼氏,竟名正言順,做了握衍朐鞮的正室了。僥倖澆幸!
惟日逐王先賢撢,居守匈奴西陲,素與握衍朐鞮有隙,當然不服彼命,遂遣使至渠犁,通款漢將鄭吉,乞即內附。吉遂發西域兵五萬人,往迎日逐王,送致京師。宣帝封日逐王為歸德侯,留居長安。一面令鄭吉為西域都護,准立幕府,駐節烏壘城、鎮撫西域三十六國,西域始完全歸漢,與匈奴斷絕往來。匈奴單於握衍朐鞮,聞得日逐王降漢,不禁大怒,立把日逐王兩弟,拿下斬首。日逐王姊夫烏禪幕上書乞赦,毫不見從。再加虛閭權渠子稽侯■,系烏禪幕女夫,不得嗣位,奔依婦翁,烏禪幕遂與左地貴人,擁立稽侯■,號為呼韓邪單於,引兵攻握衍朐鞮,握衍朐鞮淫暴無道,為眾所怨,一聞新單於到來,統皆溃走,弄得握衍朐鞮窮蹙失援,倉皇竄死。顓渠閼氏未聞下落,不知隨何人去了?都隆奇走投右賢王,呼韓邪得入故庭,收降散眾,令兄呼屠吾斯為左谷蠡王,使人告右地貴人,教他殺死右賢王。右賢王系握衍朐鞮弟,已與都隆奇商定,別立日逐王薄胥堂為屠耆單於,發兵數萬,東襲呼韓邪單於。呼韓邪單於拒戰敗績,挈眾東奔,屠耆單於據住王庭,使前日逐王先賢撢兄右奧鞬王,與烏籍都尉,分屯東方,防備呼韓邪單於。會值西方呼揭王,來見屠耆,與屠耆左右唯犁當戶,讒構右賢王。屠耆不問真偽,竟把右賢王召入,把他處死。右地貴人,相率抗命,共訟右賢王冤情。屠耆也覺追悔,復誅唯犁當戶。呼揭王恐遭連坐,便即叛去,自立為呼揭單於,右奧鞬王也自立為車犁單於,烏籍都尉復自立為烏籍單於,匈奴一國中,共有單於五人,四分五裂,還有何幸!同族相爭,勢必至此。
時為漢宣帝五鳳元年,相傳為鳳凰五至,因於神爵五年,改元五鳳。漢廷大臣,聞知匈奴內亂,競請宣帝發兵北討,滅寇復仇。獨御史大夫蕭望之進議道:「春秋時晉士匄侵齊,聞喪即還,君子因他不伐人喪,稱誦至今。前單於慕化向善,曾乞和親,不幸為賊臣所殺,今我朝若出兵加討,豈不是乘亂幸災麼?不如遣使弔問,救患卹災,夷狄也有人心,必且感德遠來,自願臣服。這也是懷柔遠人的美政哩!」宣帝素重望之,因即依議。原來望之表字長倩,系出蘭陵,少事經師後蒼,學習齊詩。後復向夏侯勝問業,博通書禮,當由射策得官,遷為諫大夫。已而出任牧守,調署左馮翊,累有清名,乃召入為大鴻臚。可巧丞相魏相,因病去世,御史大夫丙吉,嗣為丞相,望之進為御史大夫。宣帝因望之湛深經術,格外敬禮,所以言聽計從。當下遣使慰問匈奴,偏匈奴內訌益甚,累得漢使無從致命,或至中道折回。那屠耆單於,用都隆奇為將,擊敗車犁烏籍兩單於,兩單於並投呼揭。呼揭願推戴車犁單於,自與烏籍同去單於名號,合拒屠耆單於。屠耆單於率兵四萬騎,親擊車犁,車犁單於又敗。屠耆方乘勝追逐,不料呼韓邪單於,乘虛進擊屠耆境內。屠耆慌忙返救,被呼韓邪邀擊一陣,殺得大敗虧輸,惶急自刎。都隆奇挈著屠耆少子姑瞀樓頭,遁入漢關。呼韓邪單於,乘勝收降車犁單於,幾得統一匈奴。偏屠耆單於從弟休旬王,收拾餘燼,自立為閏振單於,就是呼韓邪兄左谷蠡王呼屠吾斯,亦自立為郅支骨都侯單於,出兵攻殺閏振轉擊呼韓邪。呼韓邪連年戰爭,部下已大半死亡,又與郅支接仗數次,雖得力卻郅支,精銳殺傷殆盡。乃從左伊秩訾王計議,引眾南下,向漢請朝,並遣子右賢王銖鏤渠堂入質,求漢援助,再擊郅支,郅支也恐漢助呼韓邪,使子右大將駒於利受,入侍漢廷,請勿援呼韓邪。
可謂為淵敺魚。
時已為宣帝甘露元年了,宣帝至五鳳五年,又改元甘露,大約因甘露下降,方有此舉。自從神爵元年為始,到了甘露元年,中經八載,漢廷內外,卻沒有甚麼變端,不過殺死蓋韓嚴楊四人,未免刑罰失當。就中只有河南太守嚴延年,還是殘酷不仁,咎由自取,若司隸校尉蓋寬饒,左馮翊韓延壽,故平通侯楊惲,並無死罪,乃先後被誅,豈非失刑?蓋寬饒字次公,系魏郡人,剛直公清,往往犯顏敢諫,不避權貴。宣帝方好用刑法,又引入宦官弘恭石顯,令典中書。寬饒即上呈封事,內稱聖道濅微,儒術不行,以刑餘為周召,以法律為詩書。又引韓氏易傳云: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傳子,官以傳賢,譬如四時嬗運,功成當去等語。宣帝方主張專制,利及後嗣,怎能瞧得上這種奏章?一經覽著,當然大怒,便將原奏發下,令有司議罪。執金吾承旨糾彈,說他意欲禪位,大逆不道,惟諫大夫鄭昌,謂寬饒直道而行,多仇少與,還乞原心略跡,曲示矜全。宣帝哪裡肯從,竟飭拿寬饒下獄。寬饒不肯受辱,才到闕下,即拔出佩刀,揮頸自刎。
第二個便是韓延壽。延壽字長公,由燕地徙居杜陵,歷任潁川東海諸郡太守,教民禮義,待下寬弘。至左馮翊蕭望之升任御史大夫,乃將延壽調任左馮翊。延壽出巡屬邑,遇有兄弟訟田,各執一詞,延壽不加批駁,但向兩造面諭道:「我為郡長,不能宣明教化,反使汝兄弟骨肉相爭,我當任咎!」說至此不禁淚下,兩造亦因此慚悔,自願推讓,不敢復爭。漢民尚有古風,所以聞言知讓。延壽就任三年,郡中翕然,囹圄空虛,聲譽比蕭望之尤盛,望之未免加忌,適有望之屬吏,至東郡調查案件,復稱延壽在東郡任內,曾虛耗官錢千餘萬,望之即依言劾奏。事為延壽所聞,也將望之為馮翊時虧空廩犧官錢百餘萬,廩司藏谷,犧司養牲。作為抵制。且移文殿門,禁止望之入宮。望之當即進奏,說是延壽要挾無狀,乞為申理。宣帝方信任望之,當然不直延壽,雖嘗派官查辦,終因在下希承風旨,只言望之被誣,延壽有罪,甚且查出延壽校閱騎士,車服僭制,驕侈不法等情,無非援上陵下。宣帝竟將延壽處死,令至渭城受刑,吏民泣送,充塞途中。延壽有子三人,並為郎吏,統至法場活祭乃父。延壽囑咐道:「汝曹當以我為戒,此後切勿為官!」三子泣遵父命,待父就戮後,買棺殮葬,辭職偕歸。
延壽已死,未幾便枉殺楊惲。惲系前丞相楊敞子,曾預告霍氏逆謀,得封平通侯,受官光祿勛。生平疏財仗義,廉潔無私,只有一種壞處,專喜道人過失,不肯含容。嘗與太僕戴長樂有嫌,長樂竟劾惲誹謗不道,宣帝因免惲為庶人。惲失位家居,以財自娛,適有友人孫會宗與書,勸他閉門思過,不宜置產業,通賓客。那知惲復書不遜,竟把平時孤憤,借書發揮,惹得會宗因好成怨,積下私仇。會值五鳳四年,孟夏日食,忽有芻馬吏告惲不法,未肯悔過,日食告變,咎在此人。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宣帝得書,便命廷尉查辦,當由孫會宗把惲復函,呈示廷尉,廷尉又轉奏宣帝,宣帝見他語多怨望,遂說惲大逆不道,批令腰斬。惲因言取禍,坐致殺身,倒也罷了,還要把他全家眷屬,充戍酒泉。又將惲在朝親友,悉數免官。京兆尹張敞,亦被株連,尚未免職。敞使屬掾絮舜,查訊要件,絮舜竟不去幹事,但在家中安居,且語家人道:「五日京兆,還想辦甚麼案情?」不意有人傳將出去,為敞所聞。敞竟召入絮舜,責他玩法誤公,喝令斬首。舜尚要呼冤,敞拍案道:「汝道我五日京兆麼?我且殺汝再說。」舜始悔出言不謹,無可求免,沒奈何伸頸就刑。當有絮舜家人詣闕鳴冤。宣帝以敞既坐惲黨,復敢濫殺屬吏,情殊可恨,立奪敞官,免為庶人。敞繳還印綬,懼罪亡去。已而京兆不安,吏民懈弛,冀州復有大盜,乃由宣帝特旨,再召敞為冀州刺史。
盜賊知敞利害,待敞蒞任,各避往他處去了。
看官閱過上文三案,應知蓋韓楊三人的冤情,惟嚴延年自被劾去官,逃回故里,見八十一回。後來遇赦復出,連任涿郡河南太守,抑強扶弱,專喜將地方土豪,羅織成罪,一體誅鋤。河南吏民,尤為畏憚,號曰屠伯。延年本東海人氏,家有老母,由延年遣使往迎。甫至洛陽,見道旁囚犯累累,解往河南處決,嚴母不禁大驚。行至都亭,即命停住,不肯入府。延年待久不至,自赴都亭謁母,母閉門拒絕。驚得延年莫名其妙,想必自己有過,不得已長跪門外,請母明示。好多時才見開門,起入行禮,但聽母怒聲呵責道:「汝幸得備位郡守,管轄地方千里,不聞仁愛,專尚刑威,難道為民父母,好這般殘酷麼?」延年聽著,方知母意,連忙叩首謝罪,且請母登車至府,親為御車。至府署中,過了臘節,一經改歲,便欲還家。延年再三挽留,母憤然道:「汝可知人命關天,不容妄殺,今乃濫刑若此,天道神明,豈肯容汝!我不意到了老年,尚見壯子受誅,我今去了,為汝掃除墓地罷了!」說畢驅車自去。婦人中有此先見,卻是罕聞。
延年送母出城,返至府舍,自思母太過慮,仍然不肯從寬。那知過了年餘,便遇禍殃。當時黃霸為潁川太守,與延年毗鄰治民。延年素輕視黃霸,偏霸名高出延年,潁川境內,年穀屢豐,霸且奏稱鳳凰戾止,得邀褒賞。延年心愈不服,適河南界發現蝗蟲,由府丞狐義出巡,回報延年。延年問潁川曾否有蝗?義答言無有,延年笑道:「莫非被鳳凰食盡麼?」義又述及司農中丞耿壽昌,常作平倉法,穀賤時增價糴入,穀貴時減價糶出,甚是便民。延年又笑道:「丞相御史,不知出此,何勿避位讓賢,壽昌雖欲利民,也不應擅作新法。」狐義連碰了兩個釘子,默然退出,暗思延年脾氣乖張,將來不免遇害,我已年老,何堪遭戮,想到此處,就筮易決疑,又得了一個凶兆。看來是死多活少,不如入都告發,死且留名﹔於是惘惘登程,直至長安,劾奏延年十大罪惡,把封章呈遞進去,便服毒自盡。宣帝將原奏發下御史丞,查得狐義自殺確情,當即報聞。再派官至河南察訪,覺得狐義所奏,並非虛誣。結果是依案定罪,讞成了一個怨望誹謗的罪名,誅死延年。嚴母從前歸裡,轉告族人,謂延年不久必死,族人尚似信非信,至此始知嚴母先見。嚴母有子五人,皆列高官,延年居長,次子彭祖,官至太子太傅,秩皆二千石,東海號嚴母為萬石嚴嫗。小子有詩贊嚴母道:
一門萬石並稱榮,令子都從賢母生﹔
若使長男終率教,渭城何至獨捐生!
延年死後,黃霸且得進任御史大夫。欲知霸如何升官,容至下回說明。
女盅之害人甚矣哉!不特亂家,並且亂國,古今中外一也。觀顓渠閼氏之私通屠耆堂,即致國內分崩,有五單於爭立之禍,而雄踞北方之匈奴,自此衰矣。夫以邁跡自身之漢高,雄才大略之漢武,累次北征,終不能屈服匈奴,乃十萬師摧之而不足,一婦人亂之而有餘,何其酷歟!若夫嚴母之智能料子,雖不足逭延年之誅,要未始非女中豪傑。且第一延年之殺身,而其餘四子,俱得高官,未聞波及,較諸蓋韓楊三家,榮悴不同,亦安知非嚴母之教子有方,失於一子而得於四子耶!然後知敗家者婦人,保家者亦婦人,莫謂晢婦皆傾城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1-3 06:35:25
第八十七回 杰閣圖形名標麟史 錦車出使功讓蛾眉
卻說御史大夫一缺,本是蕭望之就任。望之自恃才高,常戲謾丞相丙吉,吉已年老,不願與較。望之心尚未足,又奏稱民窮多盜,咎在三公失職,語意是隱斥丙吉,宣帝始知望之忌刻,特使侍中金安上詰問,望之免冠對答,語多支吾。丞相司直緐延壽,緐音婆。素來不直望之,乘隙舉發望之私事,望之乃降官太子太傅。黃霸得應召入京,代為御史大夫。才閱一年,丞相博陽侯丙吉,老病纏綿,竟致不起。吉尚寬大,好禮讓,隱惡揚善,待下有恩。常出遇人民械鬥,並不過問,獨見一牛喘息,卻使人問明牛行幾里。或譏吉舍大問小,吉答說道:「民鬥須京兆尹諭禁,不關宰相。若牛喘必因天熱,今時方春和,牛非遠行,何故喘息?三公當爕理陰陽,不可不察。」旁人聽了,都說他能持大體。我意未然。
及丙吉既歿,霸代為丞相,相道與郡守不同。霸治郡原有政聲,卻非相才,所以一切措施,不及魏丙,一日見有鶡雀飛集相府,鶡音芬,或作鳻。雀形似雉,出西羌中,霸生平罕見,疑為神雀,遽欲上書稱瑞。後來聞知由張敞家飛來,方才罷議。但已被大眾得知,作為笑談。從前所稱鳳凰戾止,想亦如是。既而霸復薦舉侍中史高,可為太尉,又遭宣帝駁斥。略言太尉一官,罷廢已久,史高系帷幄近臣,朕所深知,何勞丞相薦舉等語。說得霸羞慚滿面,免冠謝罪,嗣是不敢再請他事。霸為相時,已晉封建成侯,任職五年,幸得考終,諡法與丙吉相同,統是一個定字。惟黃霸的妻室,卻是一個巫家女兒。從前霸為陽夏游徼,與一相士同車出遊,道旁遇一少女,由相士注視多時,說她後來必貴。霸尚未娶妻,聽了此語,便去探問該女姓氏,浼人說合。女父本來微賤,欣然允許,即將該女嫁霸為妻,誰知隨霸多年,居然得為宰相夫人,並且所生數子,亦得通顯,說也是一段佳話,閒文少表。
且說霸既病歿,廷尉於定國,正遷任御史大夫,復代霸為丞相。時為甘露三年,正值匈奴國呼韓邪單於款塞請朝,宣帝命公卿大夫,會議受朝禮節。丞相以下,俱言宜照諸侯王待遇,位在諸侯王下,獨太子太傅蕭望之,謂應待以客禮,位在諸侯王上,宣帝有意懷柔,特從望之所言,至甘泉宮受朝。自己先郊祀泰畤,然後入宮御殿,傳召呼韓邪單於入見,贊謁不名,令得旁坐,厚賜冠帶衣裳弓矢車馬等類。待單於謝恩退出,又由宣帝遣官陪往長平,留他食宿。翌日宣帝親至長平,呼韓邪上前接駕,當有贊禮官傳諭單於免禮,准令番眾列觀。此外如蠻夷降王,亦來迎謁,由長平坂至渭橋,絡繹不絕,喧呼萬歲。呼韓邪留居月餘,方遣令還塞,呼韓邪願居光祿塞下,系光祿勛徐自為所築之城。可借受降城為保障,宣帝准如所請,乃命衛尉董忠等,率萬騎護送出境,且令留屯受降城,保衛呼韓邪,一面輸糧接濟。呼韓邪感念漢恩,壹意臣服。此外西域各國,聞得匈奴附漢,自然震懾漢威,奉命維謹。就是郅支單於亦恐呼韓邪往侵,遠徙至堅昆居住,去匈奴故庭約七千里。到了歲時遞嬗,也遣使入朝漢廷。九重高拱,萬國來同,後人稱為漢宣中興,便是為此。提清眉目。
宣帝因戎狄賓服,憶及功臣,先後提出十一人,令畫工摹擬狀貌,繪諸麒麟閣上。麒麟閣在未央宮中,從前武帝獲麟,特築此閣,當時紀瑞,後世銘功,無非是休揚烈光的意思。閣上所繪十一人,各書官職姓名,惟第一人獨從尊禮,不聞書名。看官欲知詳細,由小子錄述如下:
大司馬大將軍博陸侯姓霍氏。衛將軍富平侯張安世。
車騎將軍龍頟侯韓增。頟音額。後將軍營平侯趙充國。
丞相高平侯魏相。 丞相博陽侯丙吉。
御史大夫建平侯杜延年。 宗正陽城侯劉德。
少府梁丘賀。 太子太傅蕭望之。
典屬國蘇武。
照此看來,第一人當是霍光,霍家雖滅,宣帝尚追念舊勛,不忍書名。外此十人,只有蕭望之尚存,本應最後列名,為何獨將蘇武落後呢?武有子蘇元,前坐上官桀同黨,已經誅死,武亦免官。見前文。後來宣帝嗣位,仍起武為典屬國,並將武在匈奴時所生一子,許令贖回,拜為郎官。即通國,見前文。神爵二年,武已逝世,宣帝因他忠節過人,名聞中外,故意置諸後列,使外人見了圖形,覺得盛名如武,尚不能排列人先,越顯得中國多材,不容輕視了!
先是武帝六男,只有廣陵王胥,尚然存在。胥傲戾無親,嘗思為變,可惜兵力單薄,未敢發作,沒奈何遷延過去。到了五鳳四年,忽被人訐發陰謀,說他囑令女巫,咒詛朝廷。宣帝遣人查訪,果有此事,向胥提究女巫,胥竟把女巫殺死,希圖滅口。那知廷臣已聯名入奏,請將胥明正典刑。宣帝尚未下詔,胥已先有所聞,自知不能倖免,當即自縊,國除為郡。
宣帝立次子欽為淮陽王,三子囂為楚王,四子宇為東平王,雖是援照成例,畢竟是樹恩骨肉,信任私親。還有少子名寬,為戎婕妤所生,年齡尚幼,未便加封。欽囂宇三人生母,見第八十三回,故此處敘及戎婕妤。這數子中,要算淮陽王欽,最得宣帝歡心,一半由欽母張婕妤,色藝兼優,遂致愛母及子﹔一半由欽素性聰敏,喜閱經書法律,頗有才幹,比那太子奭的優柔懦弱,迥不相同。宣帝嘗歎賞道:「淮陽王真是我子呢!」太子奭雅重儒術,見宣帝用法過峻,未免太苛,嘗因入朝時候,乘間進言道:「陛下宜用儒生,毋尚刑法。」宣帝不禁作色道:「漢家自有制度,向來王霸雜行,奈何專用德教呢?且俗儒不達時宜,是古非今,徒亂人意,何足委任?」雜霸之言,亦豈真足垂示子孫。太子奭見父發怒,不敢再言,當即俯首趨去。宣帝目視太子,復長歎道:「亂我家法,必由太子,奈何!奈何!」嗣是頗思易儲,轉想太子奭為許後所生,許後同經患難,又遭毒死﹔若將太子廢去,免不得薄倖貽譏,因此不忍廢立,儲位如舊。
甘露元年,復命韋玄成為淮陽中尉。玄成系故相扶陽侯韋賢少子,韋賢年老致仕,見八十二回。生有四男,長名方山,已經早世,次子名弘,三子名舜,四子就是玄成。弘曾受職太常丞,得罪系獄。及賢病終,門生博士義倩等,矯托賢命,使季子玄成襲爵。玄成方為大河都尉,還奔父喪,才知有襲爵消息,暗思上有二兄,怎能越次嗣封?於是假作癡癲,為退讓計。偏義倩等已將偽命出奏,宣帝即使丞相御史,傳召玄成,入朝拜爵,玄成仍佯狂不理。那知丞相御史,卻已窺出玄成隱情,竟復奏玄成並未真狂。幸有一侍郎,為玄成故人,恐玄成抗命得罪,亟從旁解說道:「聖主貴重禮讓,應優待玄成,勿使屈志!」宣帝乃知玄成好意,仍使丞相御史,帶引玄成入朝。玄成無法,只好應召詣闕,當由宣帝面加慰諭,迫令襲爵,玄成不能再讓,方才拜受,尋即詔令玄成為河南太守,並將韋弘釋放,使為泰山都尉。未幾又召玄成入都,拜未央衛尉,調任太常﹔嗣復坐楊惲黨與,免官歸家﹔忽又起拜淮陽中尉﹔乃是宣帝為太子奭起見,特令退讓有禮的韋玄成,輔導淮陽王欽,教他看作榜樣,省得將來窺竊神器,釀成兄弟爭端,這也是防微杜漸,苦心調劑的方法呢。
惟淮陽王欽雖然受封,還是留居長安,玄成亦未赴任。宣帝復因欽曉通經術,命與諸儒至石渠閣中,講論五經異同。當時沛人施仇論易﹔齊人周堪,魯人孔霸即孔子十三世孫。論書﹔沛人薛廣德論詩﹔梁人戴勝論禮﹔東海人嚴彭祖即嚴延年弟。論《公羊傳》﹔齊人公羊高傳《春秋》。汝南人尹更始,與太子太傅蕭望之等,論《穀梁傳》。魯人穀梁赤亦傳《春秋》學。折衷取義,匯奏宣帝。宣帝親加裁決,並設諸經博士,令習專書,修明經術,稱盛一時。
忽由烏孫國遣到番使,呈上一書,乃是楚公主解懮署名。書中大意,係為年老思鄉,乞賜骸骨,歸葬故土。宣帝看他情詞悱惻,也不覺淒然動容,當即派遣車徒,往迎楚公主解懮。
解懮本嫁烏孫王岑陬為妻,尋復改適嗣主翁歸靡,生下三男兩女,已見前文。見八十一回。翁歸靡上書漢廷,願立解懮所生子元貴靡為嗣,仍請尚漢公主,親上加親。宣帝不欲絕好,乃令解懮姪女相夫為公主,盛資遣往,特派光祿大夫常惠送行。甫至敦煌,接得翁歸靡死耗,元貴靡不得嗣立,由岑陬子泥靡為王,常惠不得不馳書上奏。一面將相夫留住敦煌,自持節至烏孫,責他不立元貴靡。烏孫大臣,卻是振振有詞,謂前時岑陬遺言,原欲傳國與子,不能另立元貴靡。亦見八十一回。常惠亦駁他不過,只好馳回敦煌,請將楚少主送歸。宣帝復書批准,於是常惠即偕楚少主還都。那泥靡既得立為主,性情橫暴,又將解懮強逼成奸,據為妻室。解懮已經失節,也顧不得甚麼尊卑,連宵繾綣,又結蚌胎,滿月即產一男,取名鴟靡。但解懮究竟將老,泥靡尚屬壯年,一時為情慾所迫,占住後母,漸漸的遷情他女,便與解懮失和。此外一切舉動,統是任意妄為,國人號為狂王。可巧漢使衛司馬魏和意,及衛侯任昌同往烏孫,解懮得與相見,密言狂王粗暴,可以計誅。問汝何不早死?魏和意即與任昌商定秘謀,安排筵宴,邀請狂王過飲。狂王毫不推辭,竟來赴宴。飲到半酣,魏和意囑使衛士,劍擊狂王,偏偏一擊不中,被狂王逃出客帳,飛馬竄逸,不復還都。魏和意任昌,馳入都中,托言奉天子命,來誅狂王。番官多恨狂王無道,卻無異言。那知狂王子細沈瘦,為父報仇,召集邊兵,進攻烏孫都城。城名赤谷,四面被圍。虧得西域都護鄭吉,從烏壘城發兵往援,才得將細沈瘦逐去。吉收兵還鎮,據實奏聞。宣帝使中郎將張遵等,持醫藥往治狂王,並賜金幣。拿還魏和意任昌兩人,責他矯詔不臣,按律當斬。狂王不過略受微傷,既由漢使賜藥給金,如法調治,不久即愈,使張遵回朝謝命,自還赤谷城,仍王烏孫。偏又有翁歸靡子烏就屠,在北山號召徒眾,乘隙襲殺狂王,居然自立。
烏就屠出自胡婦,非解懮所生,漢廷當然不認為王,即命破羌將軍辛武賢,領兵萬五千人,出屯敦煌,聲討烏就屠,獨西域都護鄭吉,恐武賢出征烏孫,道遠兵勞,勝負難料,不如遣人游說,令烏就屠自甘讓位,免動兵戈。當下想出了一位巾幗英雄,浼她前去勸導,果然片言立解,遠過行師。這人為誰?乃是解懮身旁一個侍兒,姓馮名嫽,西域稱為馮夫人,足當彤筆。她隨解懮至烏孫後,嫁與烏孫右大將為妻,生性聰慧,豐彩麗都,本來知書達理。及出西域,僅閱數年,即把西域的語言文字,風俗形勢,統皆通曉。解懮嘗使持漢節,慰諭鄰近諸國,頒行賞賜,諸國都驚為天人,相率敬禮。烏孫右大將,得此才婦,自然恩愛有加。惟右大將與烏就屠,素相往來,馮夫人當亦識面,所以鄭吉遣使關白,令她往說烏就屠。馮夫人本是漢女,滿口應承,立即至烏就屠居庐,開口與語道:「昆彌烏孫王號。今日乘勢崛興,可喜可賀!但喜中不能無懮,賀後不能不弔。」烏就屠驚問道:「莫非有意外禍變麼?」馮夫人道:「漢兵已出至敦煌,想昆彌當亦知悉,昆彌自思,能與漢兵決一勝敗否?」烏就屠躊躇半晌,方答說道:「恐敵不住漢兵。」馮夫人道:「昆彌既自知漢兵難敵,奈何尚欲稱尊,一旦漢兵前來,必遭屠滅,何若見機知退,聽命漢朝,還可借此保全,不失富貴。」卻是一個女張良。烏就屠道:「我亦不敢長作昆彌,但得一個小號,我便向漢歸命了。」馮夫人道:「這想是沒有難處。」說著,即辭別烏就屠,還報西域都護鄭吉。吉便將馮夫人說降烏就屠,詳報朝廷。
宣帝得報,便欲一見馮夫人,召令入都。馮夫人應召東來,好幾日到了闕下。報名朝見,彬彬有禮,舉止大方,再加一張粲花妙舌,見問即答,應對如流。宣帝大喜,面命她作為正使,往諭烏就屠,別遣謁者竺次,與甘延壽,兩人為副,一同登程。婦人作為朝使,千載一時。馮夫人拜別宣帝,持節出朝,早有人備著錦車,請她登輿。就是竺次甘延壽兩人,且向馮夫人參見,聽從指示。馮夫人與談數語,從容上車,向西逕去。竺次甘延壽,隨後繼進,直抵烏孫。烏就屠尚在北山,未入國都,馮夫人等往傳詔命,叫烏就屠速至赤谷城,往會漢光祿大夫長羅侯常惠。原來宣帝遣還馮夫人時,又命常惠馳赴赤谷城,立元貴靡為烏孫王。所以馮夫人到了北山,常惠亦入赤谷城。至烏就屠往見常惠,惠即宣讀詔書,冊封元貴靡為大昆彌。惟烏就屠也不令向隅,使為小昆彌,烏就屠得如所望,當即樂從。常惠又與他分別轄地,大昆彌得民戶六萬餘,小昆彌得民戶四萬餘,割清界限,免致相爭。
越兩年餘,元貴靡便即病逝。子星靡嗣立,楚公主解懮,年將七十,因上書乞歸,得蒙宣帝慨允,派使往迎。解懮挈領孫男女三人,回至京師,入朝宣帝。宣帝見她白髮皤皤,倍加憐惜,特賜她田宅奴婢,俾得養老。過了兩年,解懮病歿,三孫留守墳墓,毋庸細表。
惟馮夫人曾隨解懮回國,至解懮歿後,聞得烏孫嗣主星靡,懦弱無能,恐為小昆彌所害,乃復上書請效,願仍出使烏孫,鎮撫星靡。宣帝准奏,遣百騎護送出塞,後來星靡終得保全,馮夫人已嫁烏孫右大將,想總是功成以後,告老西陲了。馮夫人之歿,史傳中未曾詳敘,故特從活筆。小子有詩贊道:
錦車出塞送迎忙,專對長才屬女郎,
讀史漫誇蘇武節,鬚眉巾幗並流芳。
越年有黃龍出現廣漢,因改元黃龍。那知不到年終,宣帝忽然生起病來,欲知病狀如何,待至下回再敘。
麟閣圖形,計十一人,若黃霸於定國張敞夏侯勝等,皆不得並列,似乎嚴格以求,寧少毋濫,然如杜延年劉德梁邱賀蕭望之四人,不過粗具丰儀,無甚奇績,亦胡為參預其間,且蘇子卿大節凜然,獨置後列,雖為震懾外人起見,但王者無私,豈徒恃虛憍之威,所能及遠乎?蘇武後,復有馮夫人之錦車持節,慰定烏孫,女界中出此奇英,足傳千古,惜乎重男輕女之風,已成慣習。宣帝能破格任使,獨不令繪其像於麟閣之末,吾猶為馮夫人歎息曰:「天生若材,何不使易釵而弁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1-3 06:35:47
第八十八回 寵閹豎屈死蕭望之 惑讒言再貶周少傅
卻說黃龍元年冬月,宣帝寢疾,醫治罔效﹔到了殘冬時候,已至彌留。詔命侍中樂陵侯史高為大司馬,兼車騎將軍,太子太傅蕭望之,為前將軍,少傅周堪,為光祿大夫,受遺輔政。未幾駕崩,享年四十有三。總計宣帝在位二十五年,改元七次,史稱他綜核名實,信賞必罰,功光祖宗,業垂後嗣,足為中興令主。惟貴外戚,殺名臣,用宦官,釀成子孫亡國的大害,也未免利不勝弊呢!總束數語,也不可少。太子奭即日嗣位,是為元帝。尊王皇后為皇太后。越年改易正朔,號為初元元年,奉葬先帝梓宮,尊為杜陵,廟號中宗,上諡法曰孝宣皇帝。立妃王氏為皇后,封後父禁為陽平侯。禁即前繡衣御史王賀子,賀嘗謂救活千人,子孫必興,見前文。果然出了一個孫女,正位中宮,得使王氏一門,因此隆盛。王氏興,劉氏奈何?
惟說起這位王皇后的履歷,卻也比眾不同。後名政君,乃是王禁次女,兄弟有八,姊妹有四。母李氏,生政君時,曾夢月入懷,及政君十餘齡,婉孌淑順,頗得女道。惟父禁不修邊幅,好酒漁色,娶妾甚多。李氏為禁正室,除生女政君外,尚有二男,一名鳳,排行最長,一名崇,排行第四。此外有譚曼商立根及逢時,共計六子,皆系庶出。李氏性多妒忌,屢與王禁反目。禁竟將李氏離婚。李氏改嫁河內人苟賓為妻。禁因政君漸長,許字人家,未婚夫一聘即死。至趙王欲娶政君為姬,才經納幣,又復病亡。禁大為詫異,特邀相士南宮大有,審視政君。大有謂此女必貴,幸勿輕視。好似王奉先女。真是一對天生婆媳。禁乃教女讀書鼓琴,政君卻也靈敏,一學便能。年至十八,奉了父命,入侍後宮。會值太子良娣司馬氏,得病垂危,太子奭最愛良娣,百計求治,終無效驗。良娣且語太子道:「妾死非由天命,想是姬妾等陰懷妒忌,咒我至死!」說著,淚下如雨。恐是推己及人。太子奭也哽咽不止。未幾良娣即歿,太子奭且悲且憤,遷怒姬妾,不許相見。宣帝因太子年已逾冠,尚未得子,此次為了良娣一人,謝絕姬妾,如何得有子嗣。乃囑王皇后選擇宮女數人,俟太子入朝皇后,隨意賜給,王皇后當然照辦。一俟太子奭入見,便將選就五人,使之旁立,暗令女官問明太子何人合意?太子奭只憶良娣,不願他選,勉強瞧了一眼,隨口答應道:「這五人中卻有一人可取。」女官問是何人?太子又默然不答。可巧有一絳衣女郎,立近太子身旁,女官便以為太子看中此人,當即向皇后稟明,王皇后就使侍中杜輔,腋庭令濁賢,送絳衣女入太子宮。究竟此女為誰?原來就是王政君。政君既入東宮,好多日不見召幸,至太子奭悲懷稍減,偶至內殿,適與政君相遇,見她態度幽嫻,修穠合度,也不禁惹起情魔,是晚即召令侍寢。兩人年貌相當,聯牀同夢,自有一番枕席風光。說也奇怪,太子前時,本有姬妾十餘人,七八年不生一子,偏是政君得倖,一索生男。甘露三年秋季,太子宮內甲觀畫堂,有呱呱聲傳徹戶外,即由宮人報知宣帝。宣帝大喜,取名為驁,才經彌月,便令乳媼抱入相見。撫摩兒頂,號為太孫。嗣是常置諸左右,不使少離。無如翁孫緣淺,僅閱兩載,宣帝就崩。太子仰承父意,一經即位,就擬立驁為太子。只因子以母貴,乃先將王政君立為皇后。立後逾年,方命驁為太子,驁年尚不過四歲哩。西漢之亡,實自此始。
且說元帝既立,分遣諸王就國。淮陽王欽,楚王囂,東平王宇,始自長安啟行,各蒞封土。還有宣帝少子竟,尚未長成,但封為清河王,仍留都中。大司馬史高,職居首輔,毫無才略,所有郡國大事,全憑蕭望之周堪二人取決。二人又系元帝師傅,元帝亦格外寵信,倚畀獨隆。望之又薦入劉更生為給事中,使與侍中金敞,左右拾遺。敞即金日鞮姪安上子,正直敢諫,有伯父風﹔更生為前宗正劉德子,即楚元王交玄孫。敏贍能文,曾為諫大夫,兩人獻可替否,多所裨益。惟史高以外戚輔政,起初還自知材短,甘心退讓。後來有位無權,國柄在蕭週二人掌握,又得金劉贊助蕭周,益覺得彼盛我孤,相形見絀,因此漸漸生嫌,別求黨援。可巧宮中有兩個宦官,出納帝命,一是中書令弘恭,一是僕射石顯。二豎為病,必中膏肓。自從霍氏族誅,宣帝恐政出權門,特召兩閹侍直,使掌奏牘出入。兩閹小忠小信,固結主心,遂得逐加超擢。小人盅君,大都如此。尚幸宣帝英明,雖然任用兩閹,究竟不使專政。到了元帝嗣阼,英明不及乃父,仍令兩閹蟠踞宮庭,怎能不為所欺?兩閹知元帝易與,便想結納外援,盜弄政柄。適值史高有心結合,樂得通同一氣,表裡為奸。石顯尤為刁狡,時至史第往來,密參謀議,史高惟言是從,遂與蕭望之周堪等,時有齟齬,望之等察知情隱,亟向元帝進言,請罷中書宦官,上法古時不近刑人的遺訓,元帝留中不報,弘恭石顯,因此生心,即與史高計畫,擬將劉更生先行調出。巧值宗正缺人,便由史高入奏,請將更生調署。元帝曉得甚麼隱情,當即照准。
望之暗暗著急,忙搜羅幾個名儒茂材,舉為諫官。
適有會稽人鄭朋,意圖干進,想去巴結望之,乘間上書,告發史高遣人四出,征索賄賂,且述及許史兩家子弟,種種放縱情形。宣帝得書,頒示周堪,堪即謂鄭朋讜直,令他待詔金馬門。朋既得寸進,再致書蕭望之,推為周召管晏,自願投效,望之便延令入見,朋滿口貢諛,說得天花亂墜,冀博望之歡心,望之也為歡顏。待至朋已別去,卻由望之轉了一念,恐朋口是心非,不得不派人偵察,未幾即得回報,果然劣跡多端。於是與朋謝絕,並且通知周堪,不宜薦引此人,堪自然悔悟。只是這揣摩求合的鄭朋,日望升官發財,那知待了多日,毫無影響。再向蕭週二府請謁,俱被拒斥。朋大為失望,索性變計,轉投許史門下。許史兩家,方恨朋切骨,怎肯相容,朋即捏詞相誑道:「前由周堪劉更生教我為此,今始知大誤,情願效力贖愆。」許史信以為真,引為爪牙。侍中許章,就將朋登入薦牘,得蒙元帝召入。朋初見元帝,當然不能多言,須臾即出。他偏向許史子弟揚言道:「我已面劾前將軍,小過有五,大罪有一,不知聖上肯聽從我言否?」許史子弟,格外心歡。還有一個待詔華龍,也是為周堪所斥,鑽入許史門逕,與鄭朋合流同污,輾轉攀援,復得結交弘恭石顯。恭與顯遂嗾使二人,劾奏蕭望之周堪劉更生,說他排擠許史,有意搆陷﹔趁著望之休沐時候,方才呈入。
元帝看罷,即發交恭顯查問。恭顯奉命查訊望之,望之勃然道:「外戚在位,驕奢不法,臣欲匡正國家,不敢阿容,此外並無歹意。」恭顯當即復報,並言望之等私結朋黨,互為稱舉,毀離貴戚,專擅權勢,為臣不忠,請召致廷尉云云。元帝答了一個可字,恭顯立即傳旨,飭拿蕭望之周堪劉更生下獄。三人拘系經旬,元帝尚未察覺。會有事欲詢周堪劉更生,乃使內侍往召,內侍答稱二人下獄,元帝大驚道:「何人敢使二人拘系獄中?」弘恭石顯在側,慌忙跪答道:「前日曾蒙陛下准奏,方敢遵行。」元帝作色道:「汝等但言召致廷尉,並未說及下獄,怎得妄拘?」元帝年將及壯,尚未知召致廷尉語意,庸愚可知。恭顯乃叩首謝過。元帝又說道:「速令出獄視事便了!」恭顯同聲應命,起身趨出,匆匆至大司馬府中,見了史高,密議多時,定出一個方法,由史高承認下去。翌晨即入見元帝道:「陛下即位未久,德化未聞,便將師傅下獄考驗。若非有罪可言,仍使出獄供職,顯見得舉動粗率,反滋眾議。臣意還是將他免官,才不至出爾反爾呢!」元帝聽了,也覺得高言有理,竟詔免蕭望之周堪劉更生,但使出獄,免為庶人。鄭朋因此受賞,擢任黃門郎。
才過一月,隴西地震,墮壞城郭庐舍,傷人無數,連太上皇廟亦被震坍。太上皇廟,即太公廟。已而太史又奏稱客星出現,侵入昴宿及養舌星,元帝未免驚惶。再閱數旬,復聞有地震警報,乃自悔前時黜逐師傅,觸怒上蒼。因特賜望之爵關內侯,食邑六百戶,朔望朝請,位次將軍。又召周堪劉更生入朝,擬拜為諫大夫,弘恭石顯,見三人復得起用,很是著忙,急向元帝面奏,謂不宜再起周劉,自彰過失,元帝默然不答。恭顯越覺著急,又說是欲用周劉,也只可任為中郎,不應升為諫大夫。元帝又為所蒙,但使周堪劉更生為中郎,忽明忽昧,卻是庸主情態。嗣又記起蕭望之博通經術,可使為相。有時與左右談及意見。適為弘恭石顯所聞,惶急的了不得。就是許史二家,得知這般消息,也覺日夕不安,內外生謀,恨不得致死望之。望之已孤危得很,誰料到事機不順,有一人欲助望之,弄巧成拙,反致兩下遭殃。這人非別,就是劉更生。
更生本與望之友善,只恐望之被小人所嫉,把他搆陷,常思上書陳明,因恐同黨嫌疑,特托外親代上封事。內稱地震星變,都為弘恭石顯等所致,今宜黜去恭顯,進用蕭望之等,方可返災為祥。這書呈入,即被弘恭石顯聞知,兩人互相猜測,料是更生所為。便面奏元帝,請將上書人究治,元帝忽又依議,竟令推究上書人,上書人不堪威嚇,供出劉更生主使是實,劉更生復致坐罪,免為庶人。謀之不臧,更生亦難辭咎。蕭望之聞更生得禍,只恐自己株連,特令子蕭伋上書,訴說前次無辜遭黜,應求伸雪。多去尋禍。元帝令群臣會議,群臣阿附權勢,復稱望之不知自省,反教子上書訟冤,失大臣體,應照不敬論罪,捕他下獄。元帝見群臣不直望之,也疑望之有罪,沈吟良久道:「太傅性剛,怎肯就吏?」弘恭石顯在旁應聲道:「人命至重!望之所坐,不過語言薄罪,何必自戕。」元帝乃準照復奏,令謁者往召望之。石顯借端作威,出發執金吾車騎,往圍望之府第,望之陡遭此變,便思自盡。獨望之妻從旁勸阻,謂不如靜待後命。適門下生朱雲入省,望之即令他一決。雲系魯人,夙負氣節,竟直答望之,不如自裁。望之仰天長歎道:「我嘗備位宰相,年過六十,還要再入牢獄,有何面目?原不如速死罷!」便呼朱雲速取鴆來,雲即將鴆酒取進,由望之一口喝盡,毒發即亡。望之原是枉死,但亦有取死之咎。
謁者返報元帝,元帝正要進膳,聽得望之死耗,輟食流涕道:「我原知望之不肯就獄,今果如此!殺我賢傅,可惜可恨!」說到此處,又召入恭顯兩人,責他迫死望之。兩人佯作驚慌,免冠叩頭。累得元帝又發慈悲,不忍加罪,但將兩人喝退。傳詔令望之子伋嗣爵關內侯,每值歲時,遣使致祭望之塋墓。一面擢用周堪為光祿勛,並使堪弟子張猛為給事中。
弘恭石顯,又欲謀害周堪師弟,一時無從下手,恭即病死。石顯代恭為中書令,擅權如故,他聞望之死後,輿論不平,卻想出一條計策,結交一位經術名家,自蓋前愆。原來元帝即位,嘗徵召王吉貢禹二人。二人應召入都,吉不幸道死,禹詣闕進見,得拜諫大夫,尋遷光祿大夫。吉禹二人免歸,見八十五回。朝臣因他明經潔行,交相敬禮,顯更知禹束身自愛,與望之情性不同,樂得前去通意,親自往拜。禹不便峻拒,只好虛與周旋。偏顯格外巴結,屢在元帝面前,稱揚禹美。會值御史大夫陳萬年出缺,即薦禹繼任,禹得列公卿,也不免感念顯惠,所以前後上書,但勸元帝省官減役,慎教明刑。至若宦官外戚的關係,絕口不談。且年已八十有餘,做了幾個月御史大夫,便即病歿,別用長信少府薛廣德繼任。
時光易逝,已是初元五年的殘冬,越年改元永光,元帝出郊泰畤。禮畢未歸,擬暫留射獵,廣德進諫道:「關東連歲遇災,人民困苦,流離四方。陛下乃居聽絲竹,出娛游畋,臣意以為不可!況士卒暴露,從官勞倦,還請陛下即日返宮,思與民同懮樂,天下幸甚!」元帝總算聽從,立命回蹕。是年秋天,元帝又往祭宗廟,向便門出發,欲乘樓船。廣德忙攔住乘輿,免冠跪叩道:「陛下宜過橋,不宜乘船!」元帝命左右傳諭道:「大夫可戴冠。」廣德道:「陛下若不聽臣,臣當自刎,把頸血染污車輪,陛下恐難入廟了。」元帝莫明其妙,面有慍色。旁有光祿大夫張猛,亟上前解說道:「臣聞主聖臣直,乘船危,就橋安,聖主不乘危,御史大夫言可從。」元帝方才省悟,顧語左右道:「曉人應該如此。」遂令廣德起來,命駕過橋,往返皆安,廣德直聲,著聞朝廷。可惜是注意小節。
偏自元帝嗣阼,水旱連年,言官多歸咎大臣,車騎將軍史高,丞相於定國,與薛廣德同時辭職。元帝各賜車馬金帛,准令還家,三人並得壽終。史高亦甘引退,還算不是奸邪。元帝因三人退職,召用韋玄成為御史大夫,未幾即擢為丞相,襲父爵為扶陽侯。玄成父子,俱以儒生拜相,閭裡稱榮。他本是魯國鄒人,鄒魯有歌謠云:「遺子黃金滿鳻,不如一經。」玄成為相,守正持重,不及乃父,惟文彩比父為勝,且遇事遜讓,不與權幸爭權,所以進任宰輔,安固不搖。御史大夫一缺,即授了右扶風鄭弘,弘亦和平靜默,與人無忤。獨光祿勛周堪,及弟子張猛,剛正不阿,常為石顯所忌。劉更生時已失官,又恐堪等遭害,隱忍不住,復繕成奏草一篇,呈入闕廷,奏牘約有數千言,歷舉經傳中災異變遷,作為儆戒,大旨是要元帝黜邪崇正,趨吉避凶。出口興戎,何如不言!石顯見了此書,明知是指斥自己,越想越恨。轉思劉更生毫無權位,不必怕他,現在且將周堪師弟除去,再作計較。於是約同許史子弟,待釁即動。會值夏令天寒,日青無光,顯與許史子弟,內外進讒,並言周堪張猛,擅權用事,致遭天變。元帝方信任周堪,不肯聽信。誰知滿朝公卿,又接連呈入奏章,爭劾堪猛二人,弄得元帝心中失主,將信將疑。始終為庸柔所誤。
長安令楊興,具有小材,得蒙寵幸,有時入見元帝,嘗稱堪忠直可用。元帝以為興必助堪,乃召興入問道:「朝臣多說光祿勛過失,究屬何因?」興生性刁猾,聽了此問,還道元帝已欲黜堪,即應聲道:「光祿勛周堪,不但朝廷難容,就使退居鄉里,亦未必見容眾口。臣見前次朝臣劾奏周堪,謂與劉更生等謀毀骨肉,罪應加誅。臣以為陛下前日,育德青宮,堪曾做過少傅,故獨謂不宜誅堪,為國家養恩,並非真推重堪德呢!」利口喋喋。元帝喟然道:「汝說亦是。但彼無大罪,如何加誅,今果應作何處置?」興答說道:「臣意可賜爵關內侯,食邑三百戶,勿使預政,是陛下得恩全師傅,望慰朝廷。一舉兩得,無如此計。」元帝略略點頭,待興辭退。暗想興亦斥堪,莫非堪真溺職不成。正在懷疑得很,忽又由城門校尉諸葛豐拜本進來,也是糾劾周堪張猛,內說二人貞信不立,無以服人。元帝不禁懊恨起來,竟親寫詔書,傳諭御史道:
城門校尉豐,前與光祿勛堪光祿大夫猛在朝之時,數稱言堪猛之美,今反糾劾堪猛,實自相矛盾。豐前為司隸校尉,不順四時修法度,專作苛暴以獲虛威。朕不忍下吏,以為城門校尉。乃內不省諸己,而反怨堪猛以求報舉,告按無證之辭,暴揚難言之罪,毀譽恣意,不顧前言,不信之大也。朕憐豐耆老,不忍加刑,其免為庶人!
看官閱此詔書,應疑諸葛豐所為,也與楊興相似。其實豐卻另有原因,激成過舉。元帝初年,豐由侍御史進任司隸校尉,秉性剛嚴,不避豪貴,且遵照漢朝故例,得持節捕逐奸邪,糾舉不法。長安吏民,見他有威可畏,編成短歌道:「間何闊,逢諸葛。」時有侍中許章,自恃外戚,結黨橫行,有門下客為豐所獲,案情牽連許章身上,豐遂欲奏參許章。湊巧途中與許章相遇,便欲捕章下獄,舉節與語道:「可即停車!」章坐在車中,心虛情急,忙叫車夫速至宮門,車夫自然加鞭急趨,豐追趕不及,被章馳入宮門,進見元帝,只說豐擅欲捕臣。元帝正欲召豐問明,適值豐封章上奏,曆數章罪,元帝總覺豐專擅無禮,不直豐言,命收回豐所持節,降豐為城門校尉。豐很是氣憤,滿望周堪張猛,替他伸冤,好幾日不見音信。再貽書二人,自陳冤抑,又不見答。於是恨上加恨,還道周堪張猛,也是投井下石,因此平時常稱譽堪猛,至此反列入彈章。實是老悖。一朝小忿,自誤誤人,元帝既削奪豐官,索性將周堪張猛,也左遷出去,堪為河東太守,猛為槐裡令。
小子有詩歎道:
濁世難容直道行,明夷端的利艱貞﹔
小卿周堪字。也號通經士,進退彷徨太自輕。
堪猛既貶,石顯權燄益張,免不得黨同伐異,戮及無辜。
欲知顯陷害何人,俟至下回說明。
蕭望之周堪劉更生三人,皆以經術著名,而於生平涵養之功,實無一得。望之失之傲,堪失之貪,更生則失之躁者也。丙吉為一時賢相,年高望重,望之且侮慢之,何有於史高,然其取死之咎,即在於此。周堪於望之死後,即宜引退,乃猶戀棧不去,並薦弟子張猛為給事中,植援固寵之譏,百口奚辭。劉更生則好為危論,非徒無益而又害之。夫不可與言而與之言,是謂失言,智者不為也。更生學有餘而識不足,殆亦意氣用事之累歟?若元帝之優柔寡斷,徒受制於宦官外戚而已。虎父生犬子,吾於漢宣元亦雲。
作者:
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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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1-3 06:36:09
第八十九回 馮婕妤挺身當猛獸 朱子元仗義救良朋
卻說石顯專權,怙惡橫行。當時有個待詔賈捐之,為前長沙太傅賈誼曾孫,屢言石顯過惡,因此待詔有年,未得受官。永光元年,珠崖郡叛亂不靖,朝廷發兵往討,歷久無功。郡在南粤海內,島嶼紛歧。自從武帝平定南越,編為郡縣,居民叛服無常,屢勞征伐。元帝因連年未定,擬大舉南征,為蕩平計,賈捐之獨上書諫阻道:「臣聞秦勞師遠攻,外強中乾,終致內溃。武帝秣馬厲兵,從事四夷,役賦繁重,盜賊四起。前事可鑒,不宜蹈轍。現今關東饑荒,百姓多賣妻鬻子,法不能禁,這乃是社稷深懮。若珠崖道遠,素居化外,不妨棄置。願陛下專顧根本,撫恤關東為是。」不務殖民遠地,但以棄置為宜,亦非良策。元帝將原書頒示群臣,群臣多半贊成,遂下詔罷珠崖郡,不復過問。
捐之言雖見用,仍然不得一官,鬱鬱久居,不堪久待。聞得長安令楊興,新邀主眷,正好托他介紹,代為吹噓。當下投刺請謁,互相往來,興見捐之口才敏捷,文採風流,且是賈長沙後人,自然格外契合。彼此締交多日,適值京兆尹出缺,捐之乘間語興,呼興表字道:「君蘭雅擅吏才,正好升任京兆尹,若使我得見主上,必然竭力保薦。」興亦呼捐之表字道:「君房下筆,言語妙天下,倘使君房得為尚書令,應比五鹿充宗,好得多了。」原來五鹿充宗,系頓丘地方的經生,與顯為友,顯曾引為尚書令,故興特借著充宗,稱美捐之。捐之聞言大笑道:「果使我得代充宗,君蘭得為京兆尹。我想京兆系郡國首選,尚書關天下根本,有我兩人,求賢佐治,還怕不天下太平麼!」大言不慚。興答說道:「我兩人若要進見,卻也不難,但教打通中書令關節,便可得志了。」捐之不禁愕然道:「中書令石顯麼!此人奸橫得很,我甚不願與他結歡。」興微哂道:「慢著!顯方貴寵,非得彼歡心,我等無從超擢。今且依我計議,暫投彼黨,這也是枉尺直尋的辦法呢!」捐之求官情急,不得已屈志相從,興即與商定,聯名保薦石顯,請賜爵關內侯。並召用顯兄弟為卿曹,再由捐之自出一奏,舉興為京兆尹。兩奏先後進去,誰知早被石顯聞知,先將賈楊二人密謀,奏達元帝。元帝尚有疑意,待二人奏入,果如顯言,乃即飭逮二人下獄,使後父王禁與顯究治。禁與顯復稱賈楊隱懷詐偽,更相薦譽,欲得大位,罔上不道,應即加嚴刑,有詔坐捐之死罪,興減死一等,髡為城旦。可憐捐之熱中富貴,反落得身首異處,興雖免死,丟去了長安令,做了一個刑徒,求福得禍,何苦為此?可為鑽營奔競者鑒。
越年日食地震,變異相尋。東海郡經生匡衡,方入為給事中,元帝問以地震日食的原因,衡答言天人相感,下作上應,陛下能祗畏天戒,哀憫元元,省靡麗,考制發,近中正,遠巧佞,崇至仁,匡失俗,自然大化可成,休征即至云云。元帝因衡奏對稱旨,擢為光祿大夫,已而地又震,日又食,自永光二年至四年,迭遭警變。元帝因記起周堪張猛,被貶在外,實是銜冤,乃責問群臣道:「汝等前言天變相仍,咎在堪猛,今堪猛外謫數年,何故天變較甚,試問將更咎何人?」群臣無詞可答,只好叩首謝罪。元帝因復征拜堪為光祿大夫,領尚書事﹔猛為大中大夫,兼給事中。堪猛再入朝受職,總道元帝悔悟,此次總可吐氣揚眉,那知朝上尚書,先有四人,統是石顯私黨。一個就是五鹿充宗,官拜少府,兼尚書令,第二個是中書僕射牢梁,第三第四叫作伊嘉陳順,並皆典領尚書。堪與四人位置相同,口眾我寡,怎能敵得過四奸?再加元帝連年多病,深居簡出,堪有要事陳請,反要石顯代為奏聞,累得堪不勝鬱憤,有口難言。俗語說得好,懮能傷人,況堪已垂老,如何禁受得起?一日忽然病頟,噤不成聲,未幾即歿。張猛失了師援,越覺孤危,遂被石顯讒構,傳詔逮系。猛不肯受辱,竟在宮車門前,拔劍自剄。石顯未去,師弟何苦復來。顯是自己尋死。劉更生聞知堪猛死亡,倍增傷感,特仿楚屈原《離騷經》體,撰成「疾讒救危及世頌」凡八篇,聊寄悲懷﹔
還幸自己命不該絕,未被害死,也好算是蒙泉剝果了。
且說元帝後宮,除王皇后外,要算馮傅兩婕妤,最為寵幸。傅婕妤系河南溫縣人,早年喪父,母又改嫁,婕妤流離入都,得事上官太后,善伺意旨,進為才人。上官太后賜給元帝,元帝即位,拜為婕妤。憑著那柔顏麗質,趨承左右,深得主歡,就是宮中女役,亦因她待遇有恩,並皆感激,常飲酒酹地,代祝延穀。好幾年生下一女一男,女為平都公主﹔男名康,永光三年,封為濟陽王,傅婕妤得進號昭儀。元帝對她母子兩人,非常憐愛,甚至皇后太子,亦所未及。光祿大夫匡衡,曾上書規諫,勸元帝辨明嫡庶,不應得新忘故,移卑逾尊。元帝因令衡為太子太傅,但寵愛傅昭儀母子,仍然如故。傅昭儀外,便是馮婕妤最為得寵。馮婕妤的家世,與傅昭儀貴賤不同,乃父就是光祿大夫馮奉世。奉世曾討平莎車,只因矯詔的嫌疑,未得封侯。見八十三回。元帝初年,始遷官光祿勛。既而隴西羌人,為了護羌校尉辛湯,嗜酒性殘,激怒羌眾,復致造反。元帝因奉世夙諳兵法,特使為右將軍,領兵出擊。丞相韋玄成,御史大夫鄭弘等,主張屯戍,只肯發兵萬人,奉世謂宜出兵六萬,方可平羌。元帝初意尚如丞相御史所言,令率萬二千人西行,及奉世到了隴西,繪呈地形,再申前議,元帝乃使太常任千秋為奮威將軍,領兵六萬,前往策應。奉世既得大隊人馬,果然一鼓破羌,斬首數千級,餘羌並皆遁去,隴西復平。奉世班師復命,得受爵關內侯,調任左將軍。子野王為左馮翊,父子並登顯階,望重一時。馮婕妤係奉世長女,由元帝納入後宮,生子名興,得拜婕妤,受寵與傅昭儀相似。
永光六年,改元建昭。好容易到了冬令,元帝病體已痊,滿懷高興,挈著後宮妃嬙,親至長楊宮校獵,文武百官,一律從行。既至獵場,元帝在場外高坐,左有傅昭儀,右有馮婕妤,此外如六宮美人,不可勝述。文官遠遠站立,武官多去獵射,約莫有三五時辰,捕得許多飛禽走獸,俱至御前報功。元帝大悅,傳諭嘉獎。到了午後,還是餘興未盡,更至虎圈前面,看視鬥獸,傅昭儀馮婕妤等當然隨著。那虎圈中的各種野獸,本來是各歸各柵,不相連合,一經彙集,種類不同,立即咆哮跳躍,互相蠻觸。正在爪牙雜沓,迷眩眾目的時候,忽有一個野熊,躍出虎圈,竟向御座前奔來。御座外面,有檻攔住,熊把前兩爪攀住檻上,意欲縱身跳入。嚇得御座旁邊的妃嬪媵嬙,魂魄飛揚,爭相後面竄逸。傅昭儀亦逃命要緊,飛動金蓮,亂曳翠裾,半傾半跌的跑往他處。只有馮婕妤並不慌忙,反且挺身向前,當熊立住。卻是奇突!元帝不覺大驚,正要呼她奔避,卻值武士趨近,各持兵器,把熊格死。馮婕妤花容如舊,徐步引退,元帝顧問道:「猛獸前來,人皆驚避,汝為何反向前立住?」馮婕妤答道:「妾聞猛獸攫人,得人便止。意恐熊至御座,侵犯陛下,故情願拚生當熊,免得陛下受驚。」元帝聽了,贊歎不已。此時傅昭儀等已經返身趨集,聽著馮婕妤的答議,多半驚服。只有傅昭儀不免懷慚,由愧生妒,遂與馮婕妤有嫌。婦女性情往往如此。馮婕妤怎能知曉,侍輦還宮。元帝就拜馮婕妤為昭儀,封婕妤子興為信都王。昭儀名位,乃是元帝新設,比皇后僅差一級,前只有一傅昭儀,至此復有馮昭儀,位均勢敵,差不多如避面尹邢,兩不相下了。尹邢為武帝時婕妤,事見前文。
中書令石顯,見馮昭儀方經得寵,馮奉世父子,又並列公卿,便擬倚勢獻諛。特將野王弟馮逡,代為揄揚,薦入帷幄。逡已為謁者,由元帝即日召見,欲將他擢為侍中。偏逡見了元帝,極言石顯專權誤國,觸動元帝怒意,斥令退去,反將他降為郎官。石顯聞知,當然快意,但與馮氏亦從此有仇,把從前援引的意思,變作排擠。
當時有一郎官京房,通經致用,屢蒙召問。房本與五鹿充宗,同為頓丘人氏,又同學易經,惟充宗師事梁邱賀,房師事焦延壽,師說不同,講解互異。且充宗阿附石顯,尤為房所嫉視,嘗欲乘間進言,鋤去邪黨。一日由元帝召語經學,旁及史事,房遂問元帝道:「周朝的幽厲兩王,陛下可知他危亡的原因否?」元帝道:「任用奸佞,所以危亡。」房又問道:「幽厲何故好用奸佞?」元帝道:「他誤視奸佞為賢人,因此任用。」房復道:「如今何故知他不賢?」元帝道:「若非不賢,何至危亂?」房便進說道:「照此看來,用賢必治,用不賢便亂。幽厲何不別求賢人,乃專任不賢,自甘危亂呢?」元帝笑道:「亂世人主,往往用人不明。否則自古到今,有甚麼危亡主子哩?」房說道:「齊桓公與秦二世,也嘗譏笑幽厲,偏一用豎刁,一信趙高,終致國家大亂,彼何不將幽厲為戒,早自覺悟呢?」已是明斥石顯。元帝道:「這非明主不能見及,齊桓秦二世,原不得算做明君。」房見元帝尚是泛談,未曾曉悟。當即免冠叩首道:「春秋二百四十年間,迭書災異,原是垂戒將來。今陛下嗣位數年,天變人異,與春秋相似,究竟今日為治為亂?」元帝道:「今日也是極亂呢!」房直說道:「現在果任用何人?」元帝道:「我想現今任事諸人,當不致如亂世的不賢。」房又道:「後世視今,也如今世視古,還求陛下三思!」元帝沈吟半晌道:「今日有何人足以致亂?」房答道:「陛下聖明,應自知曉。」元帝道:「我實不知,已知何為復用。」房欲說不敢,不說又不忍,只得說是陛下平日最所親信,與參秘議的近臣,不可不察。元帝方接口道:「我知道了!」房乃起身退出,滿望元帝從此省悟,驅逐石顯諸人。那知石顯等毫不搖動,反將房徙為魏郡太守。房自知為石顯等所忌,隱懷懮懼,但乞請毋屬刺史,仍得乘傳奏事,元帝倒也允許,房只得出都自去。
才閱月餘,便由都中發出緹騎,逮房下獄。案情為房婦翁張博所牽連,因致得罪。博系淮陽王劉欽舅,欽即元帝庶兄。嘗從房學易,以女妻房。房每經召對,退必與博具述本末。博儇巧無行,便將宮中隱情,轉報淮陽王欽,且言朝無賢臣,災異屢見,天子已有意求賢,請王自求入朝,輔助主上等語。欽竟為所惑,為博代償債負二百萬,博又報書敦促,詐言已賄托石顯,從中說妥,費去黃金五百斤,欽復如數賚給。不料為石顯所聞,當即訐發,博兄弟三人,並皆系獄,連京房亦被株連,系入都中定罪,案情為翁婿通謀,誹謗政治,詿誤諸侯王,狡猾不道,一並棄市。房原姓李氏,推易得數,改姓為京。前從焦延壽學易,延壽嘗謂京生雖傳我道,後必亡身,及是果驗。御史大夫鄭弘,與房友善,房前為元帝述幽厲事,曾出告鄭弘,弘亦深表贊成。所以房棄市後,弘連坐免官,黜為庶人,進任匡衡為御史大夫。惟淮陽王欽,不過傳詔詰責,由欽上表謝罪,幸得無恙。
接連又興起一場冤獄,也是石顯一手做成。坐罪的是御史中丞陳咸,與槐裡令朱雲。咸字子康,為前御史大夫陳萬年子。萬年好交結權貴,獨咸與乃父不同,十八歲入補郎官,便是抗直敢言。萬年恐他招禍,往往夜半與語,教他寬厚和平。咸在牀前立著,聽了多時,全與己意不合,但又不便反抗,索性置若罔聞,朦朧睡去。一個打盹,把頭觸著屏風,竟致震響,萬年不禁怒起,起牀取杖,意欲撻咸。咸方驚醒跪叩道:「兒已備聆嚴訓,無非教兒諂媚罷了!」原是一言可蔽。這語說出,累得萬年無詞可駁,也只得將咸喝退,上牀就寢,不復與言。未幾萬年病死,咸剛直如前,元帝卻重他材能,累遷至御史中丞。還有蕭望之門生朱雲,與咸氣誼相投,結為好友,兩人有時晤談,輒詆斥石顯諸人,不遺餘力,可巧顯黨五鹿充宗,開會講經,仗著權閹勢力,無人敢抗,獨朱雲攝衣趨入,與充宗互相辯論,駁得充宗垂頭喪氣,悵然退去。都人士有歌謠云:「五鹿岳岳,朱雲折其角。」嗣是雲名遂盛,連元帝也有所聞,特別召見,拜為博士,旋出任杜陵令,輾轉調充槐裡令。雲因石顯用事,丞相韋玄成等,依阿取容,不如先劾玄成,然後再彈石顯,於是拜本進去,具言韋玄成怯懦無能,不勝相位。看官試想,區區縣令,怎能扳得倒當朝宰相,徒被玄成聞知,結下冤仇。會雲因事殺人,被人告訐,謂雲妄殺無辜,元帝因問韋玄成。玄成正怨恨朱雲,便答言雲政多暴,毫無善狀。湊巧陳咸在旁,得聞此言,不由的替雲著急,慌忙還家,寫成一封密書,通報朱雲。雲當然驚惶,復書托咸,代為設法,咸即替雲擬就奏稿,寄將過去,教雲依稿繕成,即日呈進,請交御史中丞查辦。計實未善。雲如言辦理,偏被五鹿充宗看見奏章,欲報前日被駁的羞辱,當即告知石顯,批交丞相究治。陳咸見計畫不成,又復通告朱雲,雲便逃入都門,與咸面商救急的計策。越弄越錯。丞相韋玄成,派吏查訊朱雲,不見下落,再差人探聽消息,知雲在陳咸家中,當下劾咸漏泄禁中言語,並且隱匿罪人,應一並捕治,下獄論罪。
元帝准奏,飭廷尉拘捕二人,二人無從奔避,盡被拿住,入獄拷訊。咸不肯直供,受了好幾次嫽掠,困憊不堪,自思受傷已重,死在眼前,忍不住呻吟悲楚。忽有獄卒走報,謂有醫生入視,咸即令召入,舉目一瞧,並不是甚麼良醫,乃是好友朱博。當下視同骨肉,即欲向他訴苦,博忙舉手示意,佯與診視病狀,使獄卒往取茶水,然後問明咸犯罪略情,至獄卒將茶水取至,當即截住私談,珍重而別。博字子元,杜陵人氏,慷慨好義,樂與人交,歷任縣吏郡曹,復為京兆府督郵。自聞咸得罪下獄,即移名改姓,潛至廷尉府中,探聽消息。一面買囑獄卒,假稱醫生,親向獄中詢問明白,然後求見廷尉,為咸作證,言咸冤屈受誣。廷尉不信,笞博數百,博終咬定前詞,極口呼冤。好在韋玄成得了一病,纏綿牀縟,也願放寬咸案,咸才得免死,髡為城旦。朱雲也得出獄,削職為民。但非朱博熱心救友,恐尚未易解決,這才可稱得患難至交呢!小子有詩贊道:
臨危才見舊交情,仗義施仁且熱誠,
誰似朱君高氣節,救人獄底得全生。
越年,韋玄成病死,後任丞相,當然有人接替。欲知姓名,試看下回便知。
馮婕妤之當熊,綽有父風,彼雖一娉婷弱質,獨能奮身不顧,拚死直前,殆與乃父之襲取莎車,同一識力。彼傅昭儀輩,寧能得此。然傅昭儀因是銜嫌,而馮婕妤卒為所傾,天胡不弔。反使妒功忌能者之得逞其奸,是正足令人太息矣!不寧唯是,天下之為主效忠者,往往為小人所搆陷。試觀元帝一朝,二豎擅權,正人義士,多被摧鋤,除賈捐之死不足惜外,何一非埋冤地下。陳咸之不死,賴有良朋,否則石顯韋玄成,朋比相傾,幾何不流血市曹也。宣聖有言,女子與小人為難養,誠哉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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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黑明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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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1-3 06:36:29
第九十回 斬郅支陳湯立奇功 嫁匈奴王嬙留遺恨
卻說韋玄成死後,御史大夫匡衡,循例升任,另用繁延壽為御史大夫。匡衡雖尚正直,但見石顯權勢鞏固,也不敢與他反對,只得順風敲鑼,做一個好好先生。石顯有姊,欲與郎中甘延壽為妻,偏延壽看輕石顯,不願與婚,婉言謝絕。卻有特識。顯便即銜恨。建昭三年,甘延壽為西域都護騎都尉,與副校尉陳湯,同出西域,襲斬郅支單於,傳首長安。朝臣多為甘陳請封,獨石顯聯同匡衡,合詞勸阻,輿論遂不直匡衡。
究竟甘陳二人,何故襲斬郅支?說來卻有一種原因。郅支單於,徙居堅昆,怨漢擁護呼韓邪,不肯助己,拘辱漢使江憍始等,遣使求還侍子駒於利受。見八十六、八十七回。元帝許令回國,特遣衛司馬谷吉送往,吉被郅支殺死。郅支自知負漢,又聞呼韓邪漸強,恐遭襲擊。正想再徙他處,適康居國遣使迎郅支,欲令合兵,共取烏孫,郅支樂得應允,便引兵西往康居。康居王將己女嫁與郅支,郅支也將己女嫁與康居王,互相翁婿,也是罕聞。彼此結為婚姻,聯兵往攻烏孫。直至赤谷城下,赤谷城為烏孫都,見前文。掠得許多人畜,方才還師。烏孫不敢追擊,且將西近康居的地方,棄作荒地,所有舊時居民,一律東徙,免得遭殃。郅支恃勝生驕,即蔑視康居,凌虐康居王女。康居王女不肯服氣,惹動郅支怒意,竟拔刀將她砍死。自至都賴水濱,役民築城,民或少怠,便截斬手足,投入水中。二年餘才得畢工,郅支入城居住,據險自固﹔屢遣使分往大宛諸國,徵求歲貢。大宛國怕他強暴,不敢不依。漢廷尚以為谷吉未死,派使探問,才知吉被殺死。再使人索還屍骸,郅支不與,反將漢使羈住,佯求西域都護,自言僻居困厄,情願歸附大漢,遣子入侍。其實是設詞相誑,意在緩兵。凶狡已極!西域都護鄭吉,已老病歸休,元帝乃特簡甘延壽陳湯兩人,出鎮烏壘城。
延壽字君況,北地郅鬱人。湯字子公,山陽瑕邱人。延壽素善騎射,向以武力著名﹔湯卻是文士出身,不拘小節,專好奇謀。既與延壽同至西域,所過山川城邑,無不注意。當下與延壽商議道:「夷狄畏服大國,本性使然。前時西域,嘗服屬匈奴。今郅支單於遷移至此,自恃國威,侵陵烏孫大宛,並為康居畫策,謀吞二國。若烏孫大宛,果被併吞,勢必北攻伊列,西取安息,南擊月氐,不出數年,西域諸國,且盡為所有了!且郅支驃悍善戰,此時不圖,必為西域大患,最好是先發制人,盡發屯田吏士,驅從烏孫部眾,直指彼城。彼守備未堅,容易攻入,乘此斬郅支首,上獻朝廷,豈不是千載一時的大功麼?」延壽也以為然,惟欲先奏後行。湯又勸阻道:「朝廷公卿,怎知遠謀?如欲奏聞,必不見從。」延壽終以為不便專擅,未肯遽行。正思上書奏請,忽然得病,只好擱置一旁,從事醫治。
約過了好幾日,病治少瘥,忽聞外面人聲馬嘶,陸續不絕,忍不住跳落牀下,向外查問,但見陳湯檢閱兵馬,前後來列,差不多有數萬人,便喝聲道:「眾兵到此,意欲何為!」湯毫不斂縮,反按劍相叱道:「大眾齊集,往討郅支,豎子尚敢阻眾麼!」敢作敢言。說得延壽瞠目伸舌,不敢異議。及詢明實情,才知湯乘著己病,矯制調來。那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只得與湯部勒兵士,分作六隊,即日起行。三隊從南道逾蔥嶺,由大宛繞往康居,延壽與湯自率三隊,從北道過烏孫國都,入康居境。行至闐池西面,適值康居副王抱闐,領數千騎,侵赤谷城,擄得人畜回來,被湯麾兵截殺一陣,奪還人口四百七十人,交付烏孫大昆彌,牲畜留給軍食。再西行入康居界,訪聞康居貴人屠墨,與郅支不恊,因使人召他至軍,曉示禍福,屠墨自願乞和。湯即與歃血為盟,遣令還撫部眾,毋得抗漢,一面沿途揭示,不犯秋毫。途中復得屠墨從子開牟,使為嚮導,直向郅支居城進發。距城約三十里,紮定營盤。
可巧郅支差人到來,詰問漢兵何故到此?陳湯出應道:「汝單於上書歸漢,願遣侍子,故我朝特發兵相迎,因恐驚動左右,未便遽至城下,請單於送交妻孥,我等即當東歸。」將計就計。使人返報郅支,郅支本為緩兵起見,設詞誑漢。不意弄假成真,惹引漢兵入境,難道真個割捨妻子,送交漢營?當下再遣使誘約,但言行裝未備,須寬限時期。湯只准寬限三兩日,限滿又去催促,郅支只管延宕。兩下裡使節往來,約有數次,湯忽然作色,怒對來使道:「我等為單於遠來,勞兵糜餉,今到此多日,未見一名王貴人,來報實信,為何單於慢客至此?我等糧食將盡,人馬困乏,再若延挨,勢且不得生還,敢請單於速定籌畫,毋得誤我!」仍是以假應假。來使自依言回報,郅支雖亦知漢將詐謀,惟遠來糧少,想是真情,但教謹守不理,漢兵無糧,不去何待?當下號令人馬,分頭拒守。城上懸著五彩旗幟,令數百人戴盔披甲,登陴序立。再用壯士百餘人,夾門立陣,門下使游騎百餘,往來巡邏。
佈置甫定,見漢兵已鼓噪前來,百餘游騎,卻也不管好歹,就縱馬來突漢兵,漢兵早已防著,張弓迭射,箭如雨注,得將胡騎射退。漢兵從後追擊,遙見城上胡兵,拍手相招道:「能鬥即來!」漢兵毫不怯懼,紛紛薄城,用箭仰射,飛上城頭。城上守兵,退落城下﹔城門內外的壯士,亦皆斂入,把門關住。漢兵四面圍城。城有兩重,外用木城,內用土城,木城有隙,裡面胡兵,射箭出來,傷斃漢兵數人。延壽與湯,憤不可遏,命兵士縱火燒城,木城遇火,立即延燃。胡兵抵禦不住,多半逃入內城,只有數百銳騎,出外攔阻,統被漢兵射死。漢兵前擁刀牌,後持弩戟,一齊撲入木城,掃盡胡兵,然後再攻土城。郅支單於見漢兵勢盛,意欲出走,轉思漢兵經過康居,未聞開仗,定是康居挾嫌助漢,任令通道,且漢兵陣內,夾入西域各國兵馬,眼見西域諸王,亦皆為漢效力,就使得脫重圍,也是無路可奔。因此決計死守,兵馬不足,連宮人亦驅登城樓,自己全身披掛,上城指揮。大小閼氏,約數十人,有幾個頗能射箭,也彎著強弓,俯射漢兵。漢兵用穠為蔽,覷著空隙,還射上去,弓弦迭響,射倒大小閼氏數人。可謂直中紅心。有一箭不偏不倚,正中郅支鼻上,郅支忍痛不住,退入城中。宮人越覺膽怯,自然隨下。
漢兵方思緣梯登城,突聞康居發兵萬餘,來救郅支,王女已經被殺,想是郅支女得寵康居,故以德報怨。延壽與湯,不得不暫緩撲城。時又天暮,且守住營寨,防備康居兵衝突。陳湯復想出一法,暗遣裨將帶領偏師,悄悄的抄至康居兵後,舉火為號,以便夾擊。裨將奉命,乘夜行兵,無人窺悉。康居兵但顧前面,與城中人遙相呼應,喊聲四震,奮突漢營。漢營堅壁勿動,待至逼近,方用硬箭射去,濟以長槍大戟,迎頭痛刺,任他康居兵如何強悍,也覺無孔可鑽,一夜間馳突數次,俱被擊卻。看看天色微明,康居兵已皆疲倦,不意漢營中鼓聲忽起,領兵殺出。康居兵急忙退後,回頭一望,更不得了,但見火光四迸,煙燄中擁出許多漢兵,截住去路。嚇得康居兵進退失據,被漢兵夾擊一陣,好與斲瓜切菜相似,萬餘騎死了八九千,單剩得一二千人,抱頭竄去。延壽與湯,既殺敗康居兵馬,乘勢攻撲內城,四面架梯,冒險乘陴,頓將內城搗破。郅支挈同男女百餘人,逃入宮中,漢兵縱火焚宮,闔宮大駭。郅支硬著頭皮,拚命出戰,怎禁得漢兵擁入,團團圍住,一著失手,便被斲倒。軍侯杜勛,搶前一步,梟了郅支首級,攜去報功。諸將士陸續入宮,殺斃閼氏太子名王以下千五百人,生擒番目百四十五人,收降胡兵千餘人,搜得漢使節二柄,並前時谷吉所齎詔書。此外金帛牲畜等件,悉數搬取,由甘延壽陳湯兩主將,酌量分給,除賞賜部眾,遍及各國隨徵兵士,全體騰歡。
先是延壽與湯,矯詔發兵,已經上書自劾,至陣斬郅支,復將首級獻入長安,請懸諸藁街,威示蠻夷。藁街系長安市名,蠻夷使館,盡在此處,故有是請。石顯聞得延壽功成,大為拂意,先使丞相匡衡奏請,時當春令,應掩骸埋胔,不宜懸示虜首。偏車騎將軍許嘉,右將軍王商,謂春秋夾谷一會,齊優戲侮魯君,孔子即令將優施處斬,盛夏施刑,首足兩分,異門取出。今郅支逆命,幸得受誅,正宜懸示十日,方可埋葬。有詔從兩將軍議。匡衡見不從己奏,再與石顯密商,同劾甘延壽陳湯,矯制興兵,功難抵罪﹔且陳湯私取財物,應即查辦。元帝乃令司隸校尉,飛飭塞上官吏,按驗陳湯吏士。湯上書自訟,略言臣與吏士,共誅郅支,萬里還朝,應有使臣迎勞道路。今聞司隸校尉,反令地方官按驗,是為郅支報仇,令臣不解。元帝得書,乃收回成命,令沿途縣吏,具備酒食,供給西征回來的軍士﹔及全師凱旋,論功行賞。石顯匡衡,復先後上奏,謂延壽湯擅自興兵,幸得不誅,若復加爵士,將來有人出使,各欲乘危僥倖,生事蠻夷,此風斷不可開,免得國家貽患等語。元帝以甘陳有功,意欲加封,只因石顯匡衡,是內外重臣,卻也未便違議,躊躇累日,歷久未決。此時劉更生已改名為向,請封甘陳兩人,大致說是:
郅支單於,囚殺使者,傷威毀重,群臣皆閔焉。陛下赫然欲誅之意,未嘗有忘。西域都護延壽,副校尉湯,承聖旨,倚神靈,總百蠻之君,集城郭之兵,出百死,入絕域,遂陷康居,屠重城,斬郅支之首,掃谷吉之恥,勛莫大焉!臣聞論大功者,不錄小過,舉大美者,不疵細瑕。宜以時除過勿治,尊寵爵位,以勸有功,則國家幸甚!
這書呈入,元帝有詞可借,方封延壽為義成侯,官長水校尉﹔賜湯爵關內侯,官射聲校尉。一面告祠郊廟,大赦天下,群臣置酒上壽,慶賞了好幾天。有故建平侯杜延年子杜欽,乘機上書,追述馮奉世前破莎車功績,與甘陳相同,亦宜補封侯爵,不沒功臣。前也為馮昭儀獻諛。元帝因奉世已歿,且破滅莎車,乃是先帝時事,不便重翻舊案,因將欽議擱起不提。會御史大夫繁延壽又歿,朝臣多舉薦大鴻臚馮野王,稱他行能第一。野王係奉世子,由左馮翊入任大鴻臚。石顯既與馮氏有嫌,自然仇視野王,當即入語元帝道:「現在九卿中,原無過野王,可惜野王系馮昭儀親兄,臣恐天下後世,還疑陛下偏私,專用後宮親屬呢!」巧言如簧,令人不覺。元帝聞言,不禁點首,遂別任太子少傅張譚,為御史大夫。奉世不得追封,當亦由石顯作梗。
石顯專以狡黠取寵,此次排擠野王,令元帝自然中計,他尚恐為人所斥,特向元帝密奏道:「宮中有所征發,不論早晚,若夜間宮門早閉,不及呈入,請陛下准令開門。」元帝不知有詐,便即照允。顯既邀允准,往往夤夜出取物件,故意延挨,待至宮門已閉,即傳詔開門,幾成慣例,果然有人劾奏石顯,矯詔開門。元帝付諸一笑,將原書取示石顯,顯忙跪下泣陳道:「陛下過寵小臣,特加重任,群下無不忌嫉,爭謀陷害,幸賴陛下聖明,不予嚴譴。此後願仍歸舊職,專備後宮掃除,免得他人側目,臣死亦無遺恨了!」元帝聽說,總道顯所言非誣,格外垂憐,好言撫慰,並給厚賞。後來遇有劾顯諸奏,概置不理,顯越得專寵,毫無忌憚。牢梁五鹿充宗等,倚顯為援,固寵希榮。都人交口作歌道:「牢耶,石耶!五鹿客耶!印何累累!綬何若若!」歌雖如此,傳不到元帝耳中,所以元帝一朝,石顯等安然無恙。事且慢表。
且說建昭五年以後,復改元竟寧。竟寧元年,呼韓邪單於,自請入朝,奏詔批准,遂自塞外啟行,直抵長安。他因郅支受誅,且喜且懼,所以此次朝見,面乞和親,願為漢婿,元帝也欲羈糜呼韓邪,慨然允諾。待至呼韓邪退朝,暗想前代曾有和親故事,輒取宗室子女,充作公主,出嫁單於。今呼韓邪已經投降,迥非昔比,但將後宮女子,未曾召幸,隨便選擇一人,嫁與呼韓邪,便可了事。主見已定,即命左右取入宮女圖,展覽一周,任意提起御筆,點選一人,命有司代辦妝奩,揀選吉日,將御筆點出的宮女,送交呼韓邪客邸,賜與完婚。待至吉期已屆,那宮女裝束停當,至御座前辭行。元帝不瞧猶可,瞧了一眼,竟是一個芳容絕代的麗姝,雲鬟低翠,粉頰緋紅,體態身材,無不合度,最可憐的是兩道黛眉,淺顰微蹙,似乎有含著嗔怨的模樣。及見她柳腰輕折,拜倒座下,輕輕的囀著嬌喉道:「臣女王嬙見駕。」芳名由她自呼,轉覺得旖旎動人。元帝忍不住問道:「汝從何時入宮?」王嬙具述年月。元帝一想,該女入宮有年,為何並未見過?可惜如此美貌,反讓與外夷享受,真正錯極。本欲將她留住,又恐失信外人,且被臣民訾議,謗我好色,愈覺不妙。沒奈何鎮定心神,囑咐數語,待她起身出去,拂袖入宮。再去查閱宮女圖,十分中僅得兩三分,還是草草描成,毫無生氣。嗣又把已經召幸的宮人,比較一番,覺得畫工精美,比本人要勝過幾分,不由的大怒道:「可恨畫工,故意毀損麗容。若非作弊,定有他因!」當即傳飭有司,查究畫工為誰?有司遵將長安畫工,一律傳訊,當場查出,乃是杜陵人毛延壽,曾繪王嬙面貌,索賄不獲,故意把花容玉貌,繪做泥塑木雕一般。案既審定,延壽欺君不道,讞成死刑。惟王嬙身世,應該略敘。
嬙字昭君,系南郡秭歸人王穰女,當時被選入宮,例須先經畫工摹繪,然後呈上御覽,準備召幸。延壽本著名畫家,寫生最肖。只是生性貪鄙,屢向宮女索賄,宮女巴不得入宮見寵,大都傾囊相贈,延壽就從筆底上添出丰韻,能使易丑為妍。只有王昭君貌本天成,不煩藻彩,她又生性奇傲,未肯無故費錢,因此毛延壽有心毀損,特將她易妍為丑,借泄私忿。元帝但憑畫圖選幸,怎知宮中有如此美人?到了昭君見面,才覺追悔,因將毛延壽處斬。延壽原是該死,只昭君自悲命薄,嫁了一個老番王,無可奈何,由他取樂。呼韓邪單於當然心歡,並向元帝上書,願代為保塞,免得中國勞師。廷臣皆以為可行,惟郎中侯應,熟習邊事,力言北塞邊防,萬不可撤。反覆指陳利害,說得元帝憬然省悟,遂令車騎將軍許嘉,傳諭呼韓邪單於,略言中國邊防,並非專御外患,實恐盜賊出塞,寇掠外人,單於雖懷好意,但尚有窒礙,不能遽從。呼韓邪單於乃願罷前議,入朝辭行。帶了王嬙出塞,號為寧胡閼氏。歲餘生下一男,叫作伊屠牙斯。後來呼韓邪單於病死,長子雕陶莫臯嗣立,號為復株纍同累。若鞮單於,見昭君華色未衰,復占為妻室。一介女流,怎能反抗,況且胡俗得妻後母,乃是向來老例,昭君也只好降尊從俗,得過且過。旅復生了二女,長女為須卜居次,次女為當於居次。須卜當於皆夫家氏族,居次注見前。昭君竟老死塞外,墓上草色獨青,與他處黃草不同,當時呼為青冢。後人因她紅粉飄零,遠入夷狄,特為譜入樂府,名昭君怨。或說她跨馬出塞,馬上自彈琵琶,創成此調,如泣如訴,後來不從胡禮,服毒自盡。這都是為色生憐,憑空臆造,證諸史傳,便可知是虛誣了。小子有詩歎道:
婁敬和親號罪魁,宮妝辱沒劇堪哀。
如何番虜投誠日,尚使紅顏出塞來?
元帝既遣歸呼韓邪,尚是紀念王昭君,愁緒無聊,懨懨成疾,便要從此歸天了,欲知詳情,下文再當細表。
郅支單於,殺辱漢使,理應聲罪致討,上伸國威。元帝不使甘延壽陳湯,進討郅支,其庸弱已可見一斑。湯為副校尉,名位不逮甘延壽,獨能奮威雪恥,襲斬郅支,雖曰矯制,功莫大焉。況律以《春秋》之義,更覺無罪可言。匡衡號為經儒,乃甘媚權閹,妒功忌能,讀聖賢書,顧如是乎?郅支既死,呼韓邪二次請朝,此時匈奴衰弱,何必再襲婁敬和親之下計?直言拒絕,亦屬無傷,仍給以宮女王嬙,徒使絕代麗姝,終淪異域,嗟何及歟!或謂元帝不貪女色,示信外夷,猶有君人之度,詎知王道不外人情,一夫不獲,時予之辜,何忍摧殘紅粉,辱沒蠻夷!如果見色不貪,盡可使之出嫁才郎,諧成嘉耦。天子且不能庇一美人,謂非庸弱得乎?「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讀杜少陵詩,竊為之感慨不置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1-3 06:36:51
第九十一回 賴直諫太子得承基 寵正宮詞臣同抗議
卻說元帝寢疾,逐日加劇,屢因尚書入省,問及景帝立膠東王故事,即漢武帝。尚書等並知帝意,應對時多半支吾。原來元帝有三男,最鍾愛的是定陶王康,系傅昭儀所出,見前文。初封濟陽,徙封山陽及定陶,康有技能,尤嫻音律,與元帝才藝相同。元帝能自制樂譜,創成新聲,嘗在殿下擺著鼙鼓,自用銅丸連擲鼓上,聲皆中節,與在鼓旁直擊相同,他人都不能及。獨康亦擅此技,有乃父風,元帝贊不絕口,常與左右談及。駙馬都尉史丹,系前大司馬史高長子,隨駕出入,日侍左右,聞元帝稱美定陶王,便向前直陳道:「陛下嘗謂定陶王多材,臣愚以為材具稱長,莫如聰敏好學的皇太子﹔若徒以絲竹鼓鼙為能,是黃門鼓吹郎陳惠李微,高出匡衡,何妨使為丞相哩!」元帝聽了,也不禁失笑。
已而中山王竟,得病遽殤。竟系元帝少弟,元帝初元二年,方授王封,年幼未能就國,留居都中,與太子驁同學,頗相親愛。中山王歿,元帝挈著太子,同往弔喪,撫棺流涕,悲不自禁,獨太子驁並無慼容,元帝怒說道:「天下有臨喪不哀,可以仰承宗廟,為民父母麼?」說著,旁顧左右,見史丹在側,便詰問道:「汝言太子多材,今果何如!」丹忙中有智,即免冠叩謝道:「臣見陛下悲哀過甚,因戒太子不再涕泣,免增陛下感傷,臣罪當死!」既為太子辯護,又為自己表忠,好一個伶俐口才。元帝被他瞞過,怒氣自平。到了元帝寢疾的時候,定陶王康,與生母傅昭儀,朝夕入侍。傅昭儀狡黠過人,憑著那靈心慧舌,哄動元帝,改易太子,好把親子補充儲位。元帝頗為所惑,因欲援膠東王故例,諷示尚書。史丹又有所聞,探得傅昭儀母子,不在寢宮,竟大膽趨入,跪伏青蒲上面,盡管叩頭。青蒲是青色畫地,接近御牀,向例只有皇后可登青蒲。史丹急不暇顧,又自恃為元帝近臣,不妨犯規強諫,元帝聞他叩頭有聲,開眼瞧著,見是史丹,乃驚問何因。丹涕泣陳詞道:「太子位居嫡長,冊立有年,天下莫不歸心,今乃道路流言,傳說太子不免動搖,如陛下果有此意,滿朝公卿,必然死爭,臣願先自請死,為群臣倡!」保全嫡嗣,不失守經之義。元帝素信丹言,且知太子不應輕易,才喟然長歎道:「我本無此意,常念皇后勤慎,先帝又素愛太子,我怎好有違?現在我病日加重,恐將不起,願汝等善輔太子,毋違我意!」丹乃欷歔起立,退出寢門。
又過數日,元帝駕崩,享年四十有二,在位十有六年,凡改元四次。太子驁安然即位,是謂成帝。當時太皇太后上官氏早歿,皇太后王氏尚存,因尊皇太后王氏為太皇太后,母后王氏為皇太后,封母舅陽平侯王鳳為大司馬大將軍,領尚書事。是王氏攬權之始。奉葬先帝梓宮於渭陵,廟號孝元皇帝。越年改元建始,卻有一件黜奸大計,足快人心。原來成帝居喪,朝政俱委任王鳳,鳳素聞石顯奸刁,因即奏請成帝,徙顯為長信太僕,奪去重權。丞相匡衡,御史大夫張譚,前曾阿附石顯,此次見顯失勢,竟劾顯種種罪惡,並及顯黨五鹿充宗等人。於是褫免顯官,勒令回籍。顯怏怏就道,病死途中。得全首領,大是幸事。少府五鹿充宗,被謫為玄菟太守,御史中丞伊嘉,也貶為雁門都尉,牢梁陳順,一並罷免,輿論稱快。又有歌謠傳聞道:「伊徙雁,鹿徙菟,去牢與陳實無價!」
惟匡衡張譚,既將石顯等劾去,總道前愆可蓋,從此無懮,誰知惱動了一位直臣王尊,竟奏入一本,直言丞相御史,前知石顯奸惡,並未糾彈,反與黨合。今顯罪已露,乃取巧彈奸,失大臣體,應該論罪!是極。成帝看了此奏,也知衡譚有過,但甫經即位,未便遽斥三公,因將原奏擱置不理。衡得知此信,慌忙上書謝罪,乞請骸骨,繳上丞相樂安侯印綬,成帝下詔慰留,仍將印綬賜還,並貶王尊為高陵令,顧全匡衡面子。衡始照舊行事。但朝臣多是尊非衡,為尊扼腕。尊系涿郡高陽人,幼年喪父,依伯叔為生,伯叔家況亦貧,囑使牧羊,尊且牧且讀,得通文字。嗣充郡中小吏,遷補書佐,郡守嘉他才能,特為保薦,尊遂以直言充選,擢為虢縣令。輾轉遷調,受任益州刺史。蒞郡以後,嘗出巡屬邑,行至邛郲山,山前有九折阪,不易往來。從前王陽嘗出刺益州,王陽即王吉。至九折阪前,慨然長歎道:「我承先人遺體,須當全受全歸,為何屢經出險呢?」當下辭官自去,及尊過九折阪,記起王陽遺事,獨使車夫疾驅向前,且行且語道:「這不是王陽的畏途麼?王陽為孝子,王尊為忠臣,各行其志便了。」尊在任二年,又奉調為東平相。東平王劉宇,系元帝兄弟,少年驕縱,不奉法度。元帝知尊忠直敢為,特將他遷調過去。尊犯顏進諫,不畏豪威,宇好微行,尊即囑令廄長,不准為宇駕馬。宇亦無可如何,惟心中很是不悅。一日尊入庭謁宇,宇雖與有嫌,不得不延令就坐。尊亦窺透宇意,向宇進說道:「尊奉詔來相大王,故人皆為尊作弔,尊聞大王素有勇名,也覺自危,今就職有日,不見大王勇威,不過自恃貴寵,才知大王無勇,如尊方算得真勇呢!」突兀得很。宇聽了尊言,不禁變色,意欲把尊格殺,又恐得罪朝廷,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因復強顏與語道:「相君既自稱有勇,腰下佩刀,定非常器,何妨與我一看?」尊注視宇面,屢次色變,料他不懷好意,但呼宇左右侍臣道:「汝可為我拔刀,呈示大王!」說著,兩手高舉,聽令侍臣拔刀,一面正色語宇道:「大王畢竟無勇,乃欲設計陷尊,說尊拔刀向王,架誣罪名麼?」真是急智。宇被尊說破隱情,暗暗懷慚,又久聞尊有直聲,更致屈服。乃命左右特具酒席,邀令與宴,盡歡而散。無如宇母公孫婕妤,平生只有此子,很是寵愛,此時得為東平太后,見尊監視甚嚴,令子抱屈,不由的懊怒異常,婦人溺愛,煞是可恨!當即上書朝廷,劾尊倨傲不臣,妾母子事事受制,恐遭逼死等語。元帝覽奏,見她情詞迫切,不得不令尊免官。及成帝即位,大司馬大將軍王鳳,素慕尊名,因召為軍中司馬,奏補司隸校尉。偏後因劾奏匡衡張譚,仍然坐貶。尊到官數月,不願久任,即托病告歸。
王鳳也知尊負屈,究因事關丞相,未便左袒,只好聽尊乞休,徐圖召用。惟成帝待遇母黨,格外從優,既使大將軍王鳳秉政,復封母舅王崇為安成侯,王譚王商王立王根王逢時,皆賜爵關內侯。鳳與崇俱系太后同母弟,故鳳先封侯,崇亦繼封,各得食邑萬戶。王譚以下,統是太后庶弟,所以受封較輕。但數人並無功勛,只為了母后兄弟,都受侯封,爵賞未免太濫,廷臣俱不敢多言。可巧夏四月間,黃霧四塞,咫尺不辨,成帝也覺得奇異,有詔問公卿大夫,各談休咎,毋得隱諱。諫大夫楊興,及博士駟勝等,並說是陰盛侵陽,故有此變。從前高祖立約,非功臣不得封侯,今太后諸弟,無功並侯,為歷朝外戚所未有,應加裁損等語。大將軍王鳳,得見此奏,當即上書辭職。偏成帝不肯照准,優詔挽留。是年六月,有青蠅飛集未央宮殿,繞滿廷臣坐次,八月間又有兩月相承,晨現東方﹔九月間夜現流星,長四五丈,委曲如蛇形,貫入紫宮。種種災異,內外多歸咎王氏,獨成帝因母推恩,倚畀如故。還有太后母李氏,已與太后父王禁離婚,改嫁苟氏,見前文。生下一子,取名為參。太后既貴,使王鳳等迎還生母,且欲援田蚡故例,封苟參為列侯,不知大體,無非是庸婦淺見。還是成帝稍有見識,謂田蚡受封,實非正當,苟參不應加封,但尚拜參為侍中水衡都尉。此外王氏子弟,除七侯外,無論長幼,悉授官祿,這真叫做因私廢公,無益有害了!
且說成帝嗣祚,年方弱冠,正是戒色時候,偏成帝生性好色,在東宮時已喜獵豔圖歡。元帝因母后被毒,不得永年,特選車騎將軍平恩侯許嘉女兒,為太子妃。許女秀外慧中,博通史事,並善書法,又與成帝年貌相當,惹得成帝意動神搖,好象得了仙女一般,鎮日裡相親相愛,相偎相倚,說不盡的千般恩愛,萬種溫存。反跌下文。元帝令中常侍與黃門郎,前去探問兩口兒情意,統回報是歡洽異常,頓使元帝欣慰,顧語左右道:「汝等可酌酒賀我!」左右忙奉觴上壽,齊呼萬歲。過了年餘,許妃生下一男,闔宮慶賀。那知蘭征方驗,玉質遽凋,徒落得一泡幻影,轉眼成空。到了成帝登台,眼見這位專寵的許妃,應立為後。惟皇太后王氏,因許妃生兒不育,此外儲宮裡面,亦未聞有女生男,於是特傳詔旨,彩選良家女子,入備後宮。前御史大夫杜延年子欽,方為大將軍武庫令,進白大將軍王鳳道:「古禮一娶九女,無非為承祖廣嗣起見,今主上春秋方富,未有嫡嗣,將軍何不上彩古制,慎擇淑女,早備嬪嬙?從來後妃貞淑,必有良嗣,若及今不圖,待至儲貳無人,另求少艾,將來爭寵奪嫡,禍變且百出了!願將軍深思熟慮,毋貽後懮!」王鳳聞言,也以為然,乃入告王太后。偏王太后拘守漢制,不願法古,鳳亦未便固爭,只好遵循故事罷了。建始二年三月,冊立許妃為皇后,專寵如故。
是年夏季大旱,越年秋令,又復霪雨連旬,直至四十餘日,尚未放晴。長安人民,忽哄傳大水將至,紛紛奔避,你爭先,我恐後,老幼婦女,自相蹴踏,甚至傷亡多人。這消息傳入宮中,成帝慌忙升殿,召入群臣,商議避水方法。王鳳道:「如果水勢泛濫,陛下可奉兩宮太后,乘船暫避,所有宮中後妃,隨駕舟行,當可無懮,都中吏民,令他登城避水便了。」語尚未畢,左將軍王商接入道:此王商與鳳弟同名異人,履歷詳後。「古時國家無道,水尚不冒城郭,今政治和平,不聞兵革,上下相安,大水為何暴至?這必是民間訛言,斷不可信。若再令百姓登城,豈不是更滋擾亂麼!」長安地勢甚高,原不至為水所湮,但必謂政治和平,愈啟成帝驕淫,商亦未免失言。成帝方稍稍放心。商飭吏卒巡視城中,令民毋得妄動,約莫有三五時辰,民情少定,待至日暮,並沒有大水到來,才知全城驚動,實為訛言所誤。成帝因此重商,屢言商有定識,鳳未免慚恨,自悔失言。
說起王商履歷,乃是宣帝母舅樂昌侯王武子,王武見前文。武歿後襲爵為侯,居喪甚哀,且自願推財相讓,分給異母兄弟。廷臣因他孝義可風,交章薦舉,得進任侍中中郎將。元帝時已遷官右將軍,成帝復調任左將軍,敬禮有加。不過成帝雖優待王商,究竟是疏不間親,未及王鳳的親信。就是車騎將軍平恩侯許嘉,本兼有兩重親誼,且又輔政有年,嘉系孝宣許皇后從弟,過繼平恩侯許廣漢,且系成帝後父,故雲兩重親誼。偏成帝恐他牽制王鳳,特將他大司馬車騎將軍的印綬,下詔收回。托言將軍家重身尊,不宜再累吏職,特賜黃金二百斤,以特進侯就第。漢制凡列侯有功德者,賜號特進,位在三公以下。嘉家居歲餘,便即逝世,予諡曰恭。惟許後寵尚未衰,後宮雖有婕妤數人,罕得進見許後不再生男,只產了一個女兒,又致夭逝。太后與王鳳等,屢懮成帝無子,成帝卻不以為意,每日退朝,只在中宮食宿,與許後恩好甚深,許後雖非妒婦,但必欲令成帝愛情,移到妃嬪身上,亦所不願,因此朝朝獻媚,夜夜承歡。
建始三年十二月朔,日食如鉤,夜間又地震起來,未央宮亦為搖動。成帝亦為不安,翌日下詔,令舉直言敢諫之士,問及時政闕失。杜欽及太常丞谷永,同時奏對,並言後宮女寵太專,有礙繼嗣。成帝明知他指斥許後,置諸不理。丞相匡衡,曾上疏規諷成帝,請戒妃匹,慎容儀,崇經術,遠技能,未見成帝聽從。及災異迭見,復屢乞讓位,成帝卻優詔不許。會衡子昌為越騎校尉,酒醉殺人,坐罪下獄。越騎官屬,與昌弟密謀,擬劫昌出獄,不幸謀泄,為有司所訐奏,有詔從嚴查辦。衡聞信大驚,徒跣入朝,免冠謝罪。成帝尚留餘地,諭令照常冠履,衡謝恩趨退。不意司隸校尉王駿等,又劾奏衡封邑逾界,擅盜田地,罪該不道,應罷官定罪。衡坐是褫職,免為庶人,餘罪免致究治,還算是成帝的特恩。左將軍王商,得代衡職,拜為丞相﹔少府尹忠為御史大夫。建始四年正月,毫邑隕石有四,肥累隕石有二,成帝命罷中書宦官,特置尚書員五人。漢制尚書有四,至此更增一人。四月孟夏,天復雨雪,詔令直言極諫諸士,詣白虎殿對策。太常丞谷永奏對道:
方今四夷賓服,皆為臣妾,北無熏粥冒頓之患,南無趙佗呂嘉之難,三陲晏然,靡有兵革,諸侯大者乃食數縣,不得有為,無吳楚燕梁之勢,百官盤互,親疏相錯,骨肉大臣,有申伯之忠,無重合馬何羅弟通封重合侯。安陽上官桀。博陸霍禹。之亂,三者無毛髮之辜,乃欲以政事過差,咎及內外大臣,皆瞽說欺天者也。竊恐陛下舍昭昭之白過,忽天地之明戒,聽闇昧之瞽說,歸咎於無辜,倚異乎政事,重失天心,不可之大者也。陛下即位,委任遵舊,未有過政,元年正月,白氣起東方,四月黃霧四塞,復冒京師,申以大水,著以震蝕,各有占應,相為表裡,百官庶士,無所歸依,陛下獨不怪與?白氣起東方,賤人將興之表也。黃霧冒京師,王道微絕之應也。夫賤人當起,而京師道微,二者甚醜,陛下誠深察愚臣之言,致懼天地之異,長思宗廟之計,改往返過,抗湛溺之意,解偏駁之懮,奮乾綱之威,平天復之施,使列妾得人人更進,猶尚未足也,急復益納宜子婦人,毋擇好醜,毋論年齒,廣求於微賤之間,祈天眷佑,慰釋皇太后之懮慍,解謝上帝之譴怒,則繼嗣蕃滋,災異永息矣。疏賤之臣,至敢直陳天意,斥譏帷幄之私,欲離間貴後盛妾,自知忤心逆耳,難免湯鑊之誅,然臣苟不言,誰為言之?願陛下頒示腹心大臣,腹心大臣以為非天意,臣當伏妄言之罪﹔若以為誠天意也,奈何忘國大本,背天意而從人欲?惟陛下審察熟念,厚為宗廟計,則國家幸甚!
看官閱到此文,應知谷永意中,全然幫著王鳳。鳳攬權用事,兄弟等並登顯爵,已有人議論紛紛,統說天變屢見,實由王氏勢盛所致。惟一班對策人士,都未敢明言指斥,不過模模糊糊,說了幾句籠統話兒,便算塞責。谷永更趨炎附勢,力為王氏洗刷,反嫁禍到許後身上,真是乖刁得很。此外還有武庫令杜欽,也與谷永同一論調,果然揣摩得中,兩人並列高第。永為首選,欽居第二,永得升官光祿大夫。明明是王鳳主選。永字子雲,籍隸長安,就是前衛司馬谷吉子。吉出使匈奴,為郅支單於所殺,事見前文。欽字子夏,一目患盲,在家飽學,無心出仕。王鳳聞他材名,羅致幕下,同時有郎官杜鄴,也字子夏,學成登仕,時人因兩杜齊名,不便區別,特號欽為盲杜子夏。欽恨人說病,獨改制小冠,遊行都市,於是都人改稱杜鄴為大冠杜子夏,杜欽為小冠杜子夏。欽感王鳳提拔,阿附王鳳,還有可說﹔永由陽城侯劉慶忌薦入,慶忌系故宗正劉德孫,襲封陽城侯。也欲倚勢求榮,比盲杜且不如了!小子有詩歎道:
大廷對策貴摅誠,豈為權豪獨徇情?
誰料書生充走狗,學成兩字是逢迎。
王氏未去,弭災無術,俄而淫霖下降,黃河決口,百姓又吃苦不堪了。欲知河患如何得平,且看下回再表。
元帝三男,惟太子驁為王太后所出,以嫡長論,應立為嗣,有何疑義?況儲位固已蚤定乎?元帝為傅昭儀所惑,幾致易儲,史丹一再諫諍,義所當然。或謂太子驁若不得立,則王氏之禍,可以不興,此說似是而實非。元帝不立驁,即立康,康好聲色,必致淫荒,傅昭儀亦非易與者,觀哀帝時之傅太后,可見一斑。天下事但當憑理做去,禍福安能逆料乎?彼許女之為太子妃,非以色進,太子驁和好無間,亦屬伉儷常情,厥後太子即位,許氏為後,樂而不淫,寧致釀災?乃變異迭聞,史不絕書,如果為戾氣所感召,則王氏應難辭咎。杜欽谷永,不導王鳳以謙抑之德,反斥許後之寵愛太專。離間帝後,構成嫌隙,禍水入而火德衰,罪由欽永兩人,寧特阿附權戚也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1-3 06:37:14
第九十二回 識番情指日解圍 違婦言上書惹禍
卻說黃河為害,非自漢始,歷代以來,常懮溃決,至漢朝開國後,也溃決了好幾次。文帝時河決酸棗,東溃金堤,武帝時河徙頓丘,又決濮陽,元封二年,曾發卒數萬人,塞瓠子河,築宣房宮,後來館陶縣又報河決,分為屯氏河,東北入海,不再堵塞。至元帝永光五年,屯氏河淤塞不通,河流泛濫,所有清河郡屬靈縣鳴犢口,變作汪洋。時馮昭儀兄馮逡,方為清河都尉,請疏通屯氏河,分鎩水力。元帝曾令丞相御史會議,估計用費,不免過巨,竟致因循不行。建昭四年秋月,大雨十餘日,河果複決館陶及東郡金堤,湮沒四郡三十二縣,田間水深三丈,隳壞官亭盧室四萬餘所。各郡守飛書上報,御史大夫尹忠,尚說是所誤有限,無甚大礙。成帝下詔切責,斥忠不知懮民,將加嚴譴。忠素來迂闊,見了這道嚴詔,惶急自盡。成帝亟遣大司農非調,調撥錢谷,賑濟災民,一面截留河南漕船五百艘,徙民避水。既而天晴水涸,民復舊居,乃擬堵塞決口,為毖後計。犍為人王延世,素習河工,由杜欽保薦上去,命為河堤使者,監工築堤。延世巡視河濱,估量決口,飭用竹篾為絡,長四丈,大九圍,中貯小石,由兩船夾載而下,再用泥石為障,費時三十六日,堤得告成。可巧臘盡春來,成帝乘機改元,號為河平。塞一決口,何必改元?進延世為光祿大夫,賜爵關內侯。
忽由西域都尉段會宗,馳書上奏,報稱烏孫小昆彌安犁靡,叛命來攻,請急發兵援應等語。究竟小昆彌何故叛漢,應由小子補敘略情。先是元貴靡為大昆彌,烏就屠為小昆彌,畫境自守,彼此相安。元貴靡死,子星靡代為大昆彌,虧得馮夫人持節往撫,星靡雖弱,幸得保全。事見前文。後來傳子雌栗靡,被小昆彌末振將,遣人刺死。末振將系烏就屠孫,恐被大昆彌併吞,故先行下手,私逞狡謀。漢廷得信,立遣中郎將段會宗,出使烏孫,冊立雌栗靡季父伊秩靡為大昆彌,再議發兵往討末振將。兵尚未行,伊秩靡已暗使翎侯難棲,誘殺末振將,送歸段會宗,使得復命。成帝以末振將雖死,子嗣尚存,終為後患,再令段會宗為西域都尉,囑發戊巳校尉及各國兵馬,會討末振將子嗣。戊巳校尉系守邊官名。會宗銜命復往,調了數處人馬,行至烏孫境內,聞得小昆彌嗣立有人,乃是末振將兄子安犁靡,再探知末振將子番邱,雖未得嗣立,仍為貴官。自思率兵進攻,安犁靡與番邱必然合拒,徒費兵力,不如誘誅番邱,免得多勞。計畫已定,遂留住部兵,只率三十騎急進,遣人往召番邱。番邱問明去使,只有騎兵三十,料不足患,便即帶了數人,來見會宗。會宗喝令左右,縛住番邱,令他跪聽詔書,內言末振將骨肉尋仇,擅殺漢公主子孫,應該誅夷﹔番邱為末振將子,不能逃罪。讀到此處,即拔劍出鞘,把番邱揮作兩段。番邱從人,不敢入救,慌忙返報小昆彌。小昆彌安犁靡,當然動怒,率兵數千騎來攻會宗。
會宗退至行營,尚恐孤軍深入,或致失利,因亟馳書請援。成帝亟召王鳳入議,鳳記起一人,便即薦舉。是人為誰?就是前射聲校尉陳湯。湯與甘延壽立功西域,僅得賜爵關內侯,已覺得賞不副功。延壽由長水校尉,遷任護軍都尉,當即病歿,惟湯尚無恙。及成帝嗣立,丞相匡衡,復劾湯盜取康居財物,不宜處位,湯坐是免官。康居曾遣子入侍,湯又上言康居侍子,非真王子,嗣經有司查驗,復稱王子是實,湯語涉虛誣,下獄論死。還是太常丞谷永替他奏免,才得貸罪出獄。惟關內侯的爵賞,因此被奪,降為士伍,淪落有年。王鳳因湯熟諳外事,請成帝召問方略。成帝即宣湯入朝。湯前征郅支,兩臂受濕,不能屈伸,當由成帝特別加恩,諭令免拜。湯謝恩侍立,成帝便將會宗原奏,取出示湯。湯既看罷,繳呈案上,當面推辭道:「朝中將相九卿,並屬賢才,小臣老病,不足參議!」也是憤懑之詞。成帝道:「現在國家有急,召君入商,君可勿辭!」湯方答說道:「依臣愚料,可保無懮。」成帝問為何因?湯申說道:「胡人雖悍,兵械未利,大約須胡人三名,方可當我一人。今會宗西行,非無兵馬,何至不能抵禦烏孫?況遠道發兵,救亦無及,臣料會宗意見,並非必欲救急,實願大舉報仇,乃有此奏。請陛下勿懮!」成帝道:「據汝說來,會宗必不致被圍,就使被他圍住,也容易解散了。」湯屈指算罷道:「不出五日,當有吉音。」全憑經驗得來,故能料事如神。成帝聽說,喜逐顏開,命王鳳暫停發兵,湯亦辭退。
果然過了四日,接到會宗軍報,小昆彌已經退去。原來小昆彌安犁靡,進攻會宗,會宗也不慌忙,出營與語道:「小昆彌聽著!我奉朝廷命令,來討末振將,末振將雖死,伊子番邱,應該坐罪,與汝卻是無干。汝今敢來圍我,就使我被汝殺死,亦不過九牛亡一毛,漢必大發兵討汝。從前宛王與郅支,懸首藁街,想汝應早聞知,何必自循覆轍哩!」安犁靡聽了,也覺驚慌,但尚不肯遽服,設詞答辯道:「末振將辜負漢朝,漢欲加罪番邱,何不預先告我?」會宗道:「我若預告昆彌,倘被聞風逃避,恐昆彌亦將坐罪﹔況昆彌與番邱,誼關骨肉,必欲捕交番邱,當亦不忍,所以我不便預告,免使昆彌為難。昆彌尚不知諒我苦衷麼?」說得宛轉。安犁靡無詞可駁,不得已號泣退回。
會宗一面具奏,一面攜著番邱首級,回朝復命。成帝賜爵關內侯,並黃金百斤。王鳳因湯明足察幾,格外器重,特奏為從事中郎,引入幕府,參決軍謀。後來湯復因受贓得罪,免為庶人,病死長安。惟會宗再使西域,鎮撫數年,壽已七十有五,不及告歸,竟在烏孫國中逝世。西域諸國,並為發喪立祠,可見得會宗平日,威愛兼施,故得此報。了過陳湯段會宗,省得後文重提。
還有一位直臣王尊,辭官家居,王鳳又薦他賢能,召入為諫大夫,署京輔都尉,行京兆尹事。是時終南山有劇盜傰宗,糾眾四掠,大為民害,校尉傅剛,奉命往剿,年餘不能蕩平。王鳳因將尊推薦,囑使捕盜。尊蒞任後,盜皆奔避,地方肅清,尊得實授京兆尹,在任三載,威信大行。獨豪貴以為不便,嗾使御史大夫張忠,出頭彈劾,說尊暴虐未改,不宜備位九卿,尊遂致坐免,吏民爭為呼冤。湖縣三老公乘興上書,力為尊代白無辜,乃復起尊為徐州刺史,尋遷東郡太守。東郡地近黃河,全仗金堤捍衛。尊至東郡,不過數月,忽聞河水盛漲,衝突金堤,急忙跨馬往視,到了堤邊,見水勢很是湍急,奔騰澎湃,險些兒搖動金堤,當下督令民夫,搬運土石,準備堵塞。那知流水無情,所有土石擲下,盡被狂流捲去,反將堤身衝成幾個窟窿。尊看危堤難保,急切也無法可施,只有恭率吏民,虔禱河神。先命左右宰殺白馬,投入河中,自己高捧圭璧,恭恭敬敬的立在堤上,使巫代讀祝文,情願拚身填堤,保全一方民命。待祝文焚罷,祭禮告成,索性叫左右搭起篷帳,就堤住宿,聽天由命。吏民數十萬人,爭向尊前叩頭,請他回署,尊終不肯去,兀坐不動。俄而水勢越大,浪迭如山,離堤面不過兩三尺,堤上泥土,紛紛墮落,眼見得危在頃刻,無從挽回。吏民各顧生命,陸續逃散,只尊仍然坐著,寸步不離。身旁有一主簿,不敢勸尊他去,獨垂頭涕泣,拚死相從。卻是一個義吏。那水勢卻也奇怪,騰躍數回,好似怕著王尊一般,回流自去。嗣是漸漸平靜,堤得保全。可謂至誠感神。吏民聞水平堤立,復次第回來,尊又指示堤隙,飭令修堵,竟得無恙。白馬三老朱英等,為民代表,奏稱太守王尊,身當水沖,不避艱險,終得河平浪退,返危為安。詔令有司復勘,果如所奏,乃加尊秩中二千石,賜金二百斤。既而尊病歿任所,吏民爭為立祠,歲時致祭,這也好算是漢朝循吏了。應該贊美。
河平二年正月,沛郡鐵官冶無故失性,鐵竟上飛。到了夏天,楚國雨雹,形大如釜,毀壞田庐。成帝猶未覺悟,且盡封諸舅為列侯,王譚為平阿侯,王商為成都侯,王立為紅陽侯,王根為曲陽侯,王逢時為高平侯。五人同日受封,世因號為五侯。總計王禁八子,惟曼早世,餘七子並沐侯封。漢代外戚,此為最盛。前宗正劉向,起為光祿大夫,成帝詔求遺書,令向校勘。向見王氏權位太盛,意欲借書進諫,乃因尚書洪范,推演古今符瑞災異,歷詳占驗,號為「洪范五行論」,呈入宮中。成帝亦知向寓有深意,但終不能抑損王氏,杜漸防微。丞相王商,雖然也是外戚,但與大將軍王鳳相較,勢力大不相同。鳳與商又有宿嫌,恨不得將王商除去。
會值呼韓邪病死,子復株累若鞮單於繼立,特遣右臯林王伊邪莫演,入貢方物。伊邪莫演自稱願降,不願回國,朝臣多言不妨受降。惟谷永杜欽二人,謂單於稱臣,無有貳心,今不應受彼逋逃,致生間隙,成帝乃遣還伊邪莫演。復株累若鞮單於,探聞此信,雖未將伊邪莫演免職,但心中卻感念漢德,因於河平四年,親自入朝。成帝御殿召見,單於拜謁如儀。成帝與他問答數語,便命左右導他出朝。單於既出朝門,適遇丞相王商,也即趨前行禮。商身長八尺有餘,狀貌魁梧,儀容端肅,既與單於相揖,免不得慰勞一番。單於仰面視商,見他有威可畏,不由的倒退數步,立即辭出。當有人告知成帝,成帝歎道:「這才不愧為漢相了!」為此一語,被大將軍王鳳聞悉,越加生忌。
冤家有孽,剛值瑯琊郡內,連出災異十餘事,商派屬吏前往查辦,瑯琊太守楊彤,音融。與王鳳為兒女親家,鳳恐彤被參落職,忙向商說情道:「災異乃是天事,非人力所得挽回,彤尚有吏才,幸勿按問!」商竟不從,奏劾彤守郡不職,致干天譴,乞即罷官。成帝留中不報。王鳳恨商不留情面,反且出來糾彈,遂欲乘隙搆陷,借端報復。一時無過可尋,只說他閨門不謹,使私人耿定上書訐發。成帝閱書,暗思事關曖昧,並無確證,不如擱置不提。偏王鳳進去力爭,定要徹底查究,成帝乃將原書發出,令司隸校尉查辦。商得知消息,也覺著忙,記起前時王太后曾欲選納己女,充備後宮,當日因女有痼疾,不便允許,現在女病已愈,不若納入,作為內援。可巧後宮侍女李平,新拜婕妤,方得上寵,正好托她進言,代為說合。於是密囑內侍致意李婕妤,那知求榮反辱,越弄越糟。明人也走暗路,怎得不敗!會值暮春日食,大中大夫張匡,上言咎在近臣,乞求召對。成帝使左將軍史丹問匡,匡言商曾奸父婢,並與女弟淫亂,前耿定上書告訐,俱系實情。現方奉詔查辦,商敢私懷怨恨,請托後宮,意圖納女,謀植內援,居心實不可問。臣恐黃歇呂不韋故事,復見今日,亟宜將商免官,窮法究治,庶足上回天變,下塞人謀,乞將軍代奏毋遲!史丹即將匡言轉達成帝,成帝素器重王商,料知匡言未確,下詔勿問。王鳳又入宮固爭,方由成帝派遣侍臣,往收丞相印綬。成帝庸柔,酷肖乃父。商將印綬繳出,悔憤交並,惹得肝脈僨張,連吐狂血,不到三日,一命嗚呼。朝廷予諡曰戾。所有王商子弟,曾在朝中為官,悉數左遷。一班趨附王鳳的走狗,還要詣闕狂吠,奪商世封。成帝總算有些主見,不肯照議,仍許商長子安嗣爵樂安侯,一面超拜張禹為丞相。
禹字子文,河內軹縣人氏,以明經著名。成帝為太子時,曾向禹受學《論語》,所以特加寵遇,賜爵關內侯,授官光祿大夫給事中,令與王鳳並領尚書事。禹見鳳專權秉政,內不自安,因屢次稱病,上章乞休。成帝亦屢次慰留,賜金遺膳,優禮相待,累得禹不敢再請,只得遷延度日。及王商免職,竟受封安昌侯,擢為丞相。禹固辭不獲,勉強就職,但也不過屢進屢退,隨聲附和,保全自己的老命罷了。一語斷煞。
越年改元陽朔,定陶王劉康入朝,成帝友於兄弟,留令伴駕,朝夕在側,甚見親重。王鳳恐他入與政權,從旁牽制,因援引故例,請遣定陶王回國。偏成帝體貼親心,自思先帝在日,常欲立定陶王為太子,事不果行,定陶王卻並不介意,居藩供職,現在皇子未生,他日兄終弟及,亦無不可,因此將他留住。就是王鳳援例相請,也只好置諸不理。那知過了兩月,又遇日蝕,鳳復乘勢上書,謂日食由陰盛所致,定陶王久留京師,有違正道,故遭天戒,宜亟令歸國云云。但知責人,不知責己。成帝不得已遣康東歸,康涕泣辭去,鳳才得快意。獨有一個京兆尹王章,直陳封事,將日食事歸罪王鳳。成帝閱罷,頗為感動,因復召章入對。章竟侃侃直陳,大略說是:
臣聞天道聰明,佑善而災惡,以瑞異為符效。今陛下以未有繼嗣,引近定陶王,所以承宗廟,重社稷,上順天心,下安百姓,此正善事,當有禎祥﹔而災異迭見者,為大臣專政故也。今聞大將軍鳳,猥歸日食之咎於定陶王,遣令歸國,欲使天子孤立於上,專擅朝事,以便其私,安得為忠臣?且鳳誣罔不忠,非一事也。前丞相商,守正不阿,為鳳所害,身以懮死,眾庶愍之。且聞鳳有小婦弟張美人,嘗已適人,托以為宜子,納之後宮,以私其妻弟,此三者皆大事,陛下所自見,足以知其餘。鳳不可令久典事,宜退使就第,選忠賢以代之,則乾德當陽,休祥至而百福駢臻矣!
成帝見章說得有理,欣然語章道:「非京兆尹直言,朕尚未聞國家大計。現有何人忠賢,可為朕輔?」章答說道:「莫如瑯琊太守馮野王。」成帝點首,章乃趨退。這一席話,傳到王鳳耳中,鳳頓時大怒,痛罵王章負義忘恩,意欲乘章入朝,與他拚命。還是盲杜足智多謀,亟勸鳳暫從容忍,附耳說了數語,鳳始消融怒氣,依言做去。原來王章字仲卿,籍隸泰山郡鉅平縣,宣帝時已為諫大夫。元帝初年,遷官左曹中郎將,詆斥中書令石顯,為顯所陷,竟致免官。成帝復起章為諫大夫,調任司隸校尉,王鳳欲籠絡名臣,特舉為京兆尹。章少時家貧,遊學長安,只有一妻相隨,偶然患病,困臥牛衣中。編亂麻為衣,覆蔽牛身。自恐將死,與妻訣別,眼中淚流個不住,那妻不禁發怒道:「仲卿,汝太無志氣!滿朝公卿,何人比汝為優?疾病乃人生常事,為甚麼涕泣不休,作此鄙態哩!」章妻卻有丈夫氣。章被她一激,精神陡振,病亦漸愈。及受職京兆尹,雖由王鳳推薦,心中實不服王鳳。待至王商罷相,定陶王遣歸,益覺忍無可忍,遂繕成奏牘,函封待呈。章妻瞧著,連忙勸阻道:「人當知足,獨不念牛衣涕泣時麼?」章已義憤填胸,不可復抑,竟搖首作答道:「這非兒女子所能知曉,汝勿阻我!」越日便即呈入。又越二日,奉詔入對,接連又入朝數次。不意禍變猝來,驟令下獄,反覺得閨中少婦,尚有先見哩。小子有詩歎道:
牛衣困泣本堪憐,已得榮身好息肩﹔
何若見幾先引去,與妻偕隱樂林泉!
欲知王章如何下獄,容待下回敘明。
本回所敘各節,俱與王鳳相干連,鳳之行誼,謂為權臣也可,謂為奸臣猶未可也。陳湯被劾失官,而鳳獨能舉之。烏孫一役,不煩兵而自定,湯之智能料敵,即鳳之明能舉賢也。湯以外又舉王尊,捕盜障河,不愧民譽,亦未始非由鳳之知人。獨於王商王章兩人,有意搆陷,未免失德。但兩王之死,不得謂全出無辜,談彼短而恃己長,為王商一生之大玷,繼以納女一事,更足貽人口實。大丈夫當磊磊落落,遵道而行,顧效兒女子之所為,其能不貽譏當世,受人媒糱乎!王章泣困牛衣,其志何鄙?及上書劾鳳,其氣何暴?彼既不願附鳳,則鳳之薦為京兆尹,何勿慨然辭去,自潔其身?既已受職,則當視鳳為知己,貽書規鳳,亦無不可﹔鳳若不從,去之尚未晚也。乃率爾糾彈,沽直適以召禍。名為讀書有素,反不及一婦人之智,哀哉!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1-3 06:37:40
第九十三回 懲諸舅推恩赦罪 嬖二美奪嫡宣淫
卻說王鳳深恨王章,聽了杜欽計策上書辭職,暗中卻向太后處乞憐。太后終日流涕,不肯進食,累得成帝左右為難,只得優詔慰鳳,仍令視事。王太后尚未肯罷休,定欲加罪王章,成帝乃使尚書出頭,劾章黨附馮野王,並言張美人受御至尊,非所宜言。彈章朝入,緹騎暮出,立將章逮系下獄。廷尉仰承風旨,讞成大逆,章知不可免,在獄自盡。章妻及子女八人,連坐下獄,與章隔舍居住。有女年甫十二,夜起慟哭道:「前數夕間,獄吏檢點囚人,我聞他曆數至九,今夜只呼八人,定是我父性剛,先已去世了!」翌日問明獄吏,果系王章已死。當由廷尉奏報成帝,命將王章家屬,充戍嶺南合浦地方,家產籍沒充公。合浦出產明珠,章妻子彩珠為業,倒積蓄了許多錢財,後來遇赦回裡,卻還得安享餘年。畢竟章妻多智。馮野王在瑯琊任內,聞得王章薦己得罪,自恐受累,當即上書稱病。成帝准予告假。假滿三月,野王仍請續假,又蒙批准,遂帶同妻子歸家就醫。王鳳卻嗾令御史中丞,劾野王擅敢歸家,罪坐不敬,遂致免官。會御史大夫張忠病逝,鳳又引入從弟王音為御史大夫,於是王氏益盛。王鳳兄弟,惟崇先逝,此外譚商立根逢時五侯,門第赫奕,爭競奢華,四方賂遺,陸續不絕,門下食客甚多,互為延譽。獨光祿大夫劉向,上書極諫道:
臣聞人君莫不欲安,然而常危﹔莫不欲存,然而常亡,失御臣之術也。夫大臣操權柄,持國政,鮮有不為害者。故書曰:臣之有作威作福,害於而家,凶於而國。孔子曰:祿去公室而政逮大夫,危凶之兆也。今王氏一姓,乘朱輪華轂者二十三人,青紫貂蟬,充盈幄內。大將軍秉事用權,五侯驕奢僭盛,依東宮之尊,王太后時居東宮。假甥舅之親,以為威重,尚書九卿,州牧郡守,皆出其門,稱譽者登進,忤恨者誅傷,排擯宗室,孤弱公族,未有如王氏者也。夫事勢不兩大,王氏與劉氏不並立,如下有泰山之安,則上有纍卵之危。陛下為人子孫,守持宗廟,而今國祚移於外親,縱不為身,奈宗廟何?婦人內夫家而外父母家,今若此,亦非皇太后之福也。明者造福於無形,銷患於未然,宜發明詔,吐德音,援近宗室,疏遠外戚,則劉氏得以長安,王氏亦能永保,所以褒睦內外之姓,子子孫孫無疆之計也。如不行此策,田氏齊。復見於今,六卿晉。必起於漢,為後嗣懮,昭昭甚明。惟陛下留意垂察!
這書呈入,成帝也知向忠誠,當下召向入見,對向長歎道:「君且勿言,容我深思便了!」向乃趨退,成帝終遲疑不決。蹉跎過了一年,王鳳忽然得病,勢甚危急,成帝親往問疾,執手垂涕道:「君若不諱,當使平阿侯嗣位。」鳳在牀上叩首道:「臣弟譚雖系至親,但行為奢僭,不如御史大夫音,平生謹飭,臣敢誓死相保。」成帝點首應允,又安慰了數語,當即回宮。看官欲知王鳳保舉從弟,不薦親弟,實因譚平時驕倨,未肯重鳳,獨音百依百順,與鳳名為弟兄,好似父子一般,所以鳳舍譚舉音。未幾鳳即謝世,成帝依鳳遺言,命音起代鳳職,加封安陽侯。另使譚位列特進,注見前文。領城門兵。譚不得當國,未免與音有嫌。但音卻小心供職,與鳳不同。成帝得自由用人,擢少府王駿為京兆尹。駿即前諫大夫王吉子,夙擅吏才。及為京兆尹,地方稱治,與從前趙廣漢張敞王尊王章,並有能名。都人常號尊章駿為三王,且並為稱譽道:「前有趙張,後有三王。」
成帝因畿輔無驚,四方平靖,樂得賞花醉酒,安享太平。起初許後專寵,惟在中宮取樂,廷臣還歸咎許後身上,說她恃寵生妒,無逮下恩。其實是許後方在盛年,色藝俱優,故獨邀主眷。至成帝即位十餘年,許後年近三十,花容漸漸瘦損了,雲鬢漸漸稀落了,成帝素性好色,見她面目已非,自然生厭。色衰愛弛,不特許後為然。於是移情妃妾,別寵一個班婕妤。班婕妤系越騎校尉班況女,生得聰明伶俐,秀色可餐。成帝嘗游後庭,欲與同輦,班婕妤推讓道:「妾觀古時圖畫,聖帝賢王,皆有名臣在側,不聞婦女同游,傳至三代末主,方有嬖妾。今陛下欲與妾同輩,幾與三代末主相似,妾不敢奉命!」成帝聽說,卻也稱善,不使同輦。王太后聞婕妤言,也為心喜,極口稱贊道:「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樊姬系楚莊王夫人,諫止莊王畋游,見劉向《列女傳》。班婕妤承寵有年,生男不育。適有侍女李平,年已及笄,丰姿綽約,也為成帝所愛,班婕妤遂使她薦寢,得蒙寵幸,亦封婕妤,賜姓曰衛。此外還有張美人,就是王鳳所進,成帝普施雨露,始終不獲誕一麟兒。秀而不實,徒喚奈何!也覺得對著名花,索然無味。巧有一個侍中張放,乃是故富平侯張安世玄孫,世襲侯爵,曾娶許後女弟為妻,貌似好女,媚態動人。成帝引與寢處,愛過嬪嬙,龍陽君寧能生子,越覺得白費精神。遂使他為中郎將,監長樂宮屯兵,得置幕府,儀比將軍。放知成帝性好佚游,乘勢慫慂,導引微行。成帝就去一試,先囑期門郎在外候著,自己輕衣小帽,與放出宮,乘小車,跨快馬,帶同期門郎等,往來市巷,東眺西矚,自在逍遙。從前成帝一出一入,都由王鳳管束,不便輕動。此時鳳已早死,王音但求無過,管甚麼天子微行?莫謂阿鳳無益。成帝一次出外,非常暢適,當然不肯罷休。每遇暇日,必與放同行,近游都市,遠歷郊野,鬥雞走狗,隨意尋歡,所有甘泉長楊五柞諸宮,無不備歷。放不必避忌,成帝卻詭稱為富平侯家人。皇帝原是乏味,不如侯門奴卒。
是年復改易年號,號為鴻嘉元年。丞相張禹老病乞休,罷歸就第,許令朔望朝請,賞賜甚厚,用御史大夫薛宣為相,封高陽侯。宣字贑君,東海郯人,累任守令,遷官左馮翊。光祿大夫谷永,稱宣經術文雅,能斷國事,成帝因即召為少府,擢任御史大夫。至是且代禹為相,待後再表。越年三月,博士行大射禮,有飛雉來集庭中,登堂呼鷇,嗣又飛繞未央宮承明殿,兼及將軍丞相御史等府。車騎將軍王音,才因物異上書,諫阻成帝微行。成帝遊興方濃,怎肯中止?仍然照常行動。一日經過一座花園,見園中聳出高台,台下有山,好與宮中白虎殿相似,禁不住詫異起來。當即指問從吏道:「這是何家花園?」從吏答稱曲陽侯王根。成帝忿然作色,立命回宮,召入車騎將軍王音,嚴詞詰責道:「我前至成都侯第,見他穿城引水,注入宅中,行船張蓋,四面帷蔽,已覺得奢侈逾制,不合臣禮。今曲陽侯又迭山築台,規仿白虎殿,越不近情理了。如此過去,成何體統!」說得音啞口無言,只好免冠謝罪。成帝拂袖入內,音即起身趨出,歸語王商王根。商根亦嚇得發怔,意欲自加黥劓,至太后處謝罪。但黥面劓鼻,又覺耐不住痛,且是大失面子,將來如何見人,正在躊躇未定的時候,又有人入報道:「司隸校尉及京兆尹,並由尚書傳詔詰問,責他阿縱五侯,不知舉發,現俱入宮謝罪去了。」商與根越加著急,嗣復有人齎入策書,付與王音。音展閱一周,內有最要數語道:「外家日強,宮廷日弱,不得不按律施行。將軍可召集列侯,令待府舍!」音也覺失色,詳問朝使,並知成帝更下詔尚書,令查文帝誅薄昭故事,尤覺得瞠目伸舌,形色倉皇。商與根且抖個不住,待至朝使去後,還是音較有主意,先遣使人入請太后,乞為轉圜。一面邀同王商王立王根,同去請罪,聽候發落。音席藁待罪,商立根皆身負斧鑕,俯伏闕下。約有一兩個時辰,竟由內廷傳出詔旨,準照議親條例,赦罪勿誅。原來是銀樣鑞槍頭。四人方叩頭謝恩,歡躍而歸。
成帝既將王氏諸舅,懲戒一番,又復照常微行。偶至陽阿公主家,陽阿公主想是成帝姊妹,史傳未詳。與同宴飲。公主召集歌女數人,臨席侑酒。就中有一個女郎,歌聲嬌脆,舞態輕盈,惹動成帝一雙色眼,仔細端詳,真個是妖冶絕倫,見所未見。待至宴畢起身,便向公主乞此歌姬,一同入宮,公主自然應允。成帝大喜,挈回宮中。帝澤如春,妾情如水,芙蓉帳裡,款擺柔腰,翡翠衾中,騰挪玉體,妙在迴旋應節,縱送任情,直令成帝喜極欲狂,驚為奇遇,歡娛夜短,曙色映幃,好夢回春,披衣並起。露出美人本色,弱不勝嬌,溜來秋水微眸,目能傳語。成帝越看越愛,越愛越憐,當即親書綸旨,拜為婕妤。看官欲問她芳名,就是古今聞名的趙飛燕!畫龍點睛。相傳飛燕原姓馮氏,母系江都王孫女姑蘇郡主,曾嫁中尉趙曼,暗地與舍人馮大力子萬金私通,孿生二女。分娩時不便留養,棄諸郊外,三日不死,方始收歸。天生尤物,豈肯輕死!長名宜主,次名合德。及年至數齡,趙曼病逝,二女俱送歸馮家,又過了好幾年,萬金又死,馮氏中落,二女無家可依,流寓長安,投入陽阿公主家內,學習歌舞。宜主身材嬝娜,態度蹁躚,時人看她狀似燕子,因號飛燕。合德肌膚瑩澤,出水不濡,與乃姊肥瘠不同,但也是個絕世嬌娃,湊成兩美。飛燕既入宮專寵,合德尚在陽阿公主家中。當時後宮有一女官,叫做樊嫕,乃是飛燕的中表姊妹,成帝因她是飛燕親戚,另眼相看,樊嫕遂獻示慇懃,竟將合德美貌,上達御前。成帝忙命舍人呂延福,用著百寶鳳輿,往迎合德。合德卻裝腔做勢,謂必須奉有姊命,方敢入宮。延福還宮復命,成帝曲為體貼,料知合德隱情,恐遭姊妒,乃與樊嫕計議,先賜飛燕許多珍奇,特騰出一所別宮,鋪設得非常華麗,名為遠條館,居住飛燕,買動飛燕歡心,然後使樊嫕乘間進言,托稱皇嗣未生,正好將合德進御,為日後計。飛燕依了嫕言,便使宮人召入合德。合德巧為梳裹,打扮得齊齊整整,入朝至尊。成帝睜開龍目,注視紅妝,但見她鬢若層雲,眉若遠山,臉若朝霞,肌若晚雪,端的是胡天胡帝,差不多疑幻疑仙。待至合德襝衽下拜,自陳姓氏,只覺得一片鶯簧,已把那成帝神魂攝引了去,幾不辨為何言何語。就是左右侍御,也不禁目蕩心迷,失聲贊美。只有披香博士淖方成,立在成帝背後,輕輕唾地道:「這是禍水,將來定要滅火了!」獨具隻眼。成帝勉強按神,低聲呼起,合德方才起來。即由成帝指令宮人,擁入後宮,自己亦隨了進去。好容易等到天晚,即替合德卸裝,輕輕的攜入繡幃,著體便酥,勝過重裀氍■,含苞漸潤,快同灌頂醍醐。比諸乃姊歡會時,更別有一種風味,因賜號為溫柔鄉。描寫趙家姊妹歡情,各合身分,不同泛填。嘗歎語道:「我當終老是鄉,不願效武帝求白雲鄉了。」
合德入宮數日,也即拜為婕妤,兩姊妹輪流侍寢,連夕承歡,此外後宮粉黛,俱不值成帝一顧,只好自悲命薄,暗地傷心。獨有正位中宮的許皇后,從前與成帝何等親昵,此時孤幃冷落,心實不甘。有姊名謁,曾為平安侯王章妻室,王章系宣帝王皇后兄,王舜子。暇時入宮見後,後與談及心事,謁亦替她懮愁。暗中代延巫祝,設壇祈禳。婦人迷信,最足壞事。不幸為內侍所聞,報達趙家姊妹。趙婕妤飛燕,正想恃寵奪嫡,得了這個消息,立刻告發,竟把咒詛宮廷的罪名,坐在許後身上,並牽連及班婕妤。成帝已經含怒,再加王太后主張嚴辦,立將許謁拿究,問成死罪,即日加誅,並收回許後印綬,廢處昭台宮。一面傳訊班婕妤,班婕妤從容說道:「妾聞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修正尚未得福,為邪還有何望?若使鬼神有知,豈肯聽信讒說?萬一無知,咒詛何益,妾非但不敢為,也是不屑為呢!」樂得坦白。成帝聽說,頗為感動,遂命班婕妤退處後宮,不必再究。班婕妤雖得免罪,自思趙氏姊妹,從中讒構,將來難免被誣,不如想個自全方法,還可保身。當下思忖一番,憑著慧心妙腕,繕成一篇奏章,自請至長信宮供奉太后,遣宮人呈上成帝。成帝准如所請,班婕妤即移居長信宮,廝混度日。平居無事,吟詩作賦,消遣光陰,憫蕃華之不滋,借秋扇以自比,也未免留有餘哀哩。畢竟紅顏多薄命。
且說許後既廢,當然輪著趙飛燕,入主中宮。成帝即欲擇日冊立,偏王太后因她出身微賤,尚有異言。成帝未便擅行,只得尋出一個說客,先向太后前討情。可巧有個衛尉淳於長,乃是太后姊子,又生成一張利嘴,正好囑充此任。果然數次關白,得蒙太后允許,乃改鴻嘉五年為永始元年,先封飛燕義父趙臨為成陽侯,褒示恩寵,然後冊後。趙臨系陽阿公主家令,飛燕入公主家,曾因趙臨同姓,拜為義父,所以無功受賞,得蒙榮封。真好運氣。偏有諫大夫劉輔,上書抗議道:
臣聞天之所與,必先賜以符瑞,天之所違,必先降以災變,此自然之占驗也。昔武王周公,承順天地,以饗魚鳥之瑞,然猶君臣祗懼,動色相戒。況於季世,不蒙繼嗣之福,屢受威怒之異者乎?雖夙夜自責,改過易行,妙選有德之世,考卜窈窕之女,以承宗廟,順神祗,子孫之祥,猶恐晚暮。今乃觸情縱欲,傾於卑賤之女,欲以母天下,惑莫大焉!俚語曰:腐木不可以為柱,人婢不可以為主。天人之所不平,必有禍而無福,市途皆共知之,朝廷乃莫敢一言,臣竊傷心!不敢不冒死上聞!
這篇奏議,明是大忤上意,成帝即令侍御史收捕劉輔,系入掖庭秘獄,朝夕待死。還虧大將軍辛慶忌,右將軍廉褒,光祿勛師丹,大中大夫谷永,聯名保救,方將輔徙系詔獄,減死一等,釋為鬼薪。自是無人敢諫,遂立婕妤趙飛燕為皇后,進趙合德為昭儀。一對姊妹花,同時並寵,花朝擁,月夜偎,風流天子,嘗盡溫柔滋味,快樂何如!
成帝特命在太液池中,造一大舟,自挈飛燕登舟游詠,囑令歌舞。又使侍郎馮無方吹笙,親執文犀簪輕擊玉杯,作為節奏。舟至中流,大風忽至,吹得飛燕裙帶飄揚,險些兒將身飛去。成帝急令馮無方救護飛燕,無方將笙放下,兩手握住飛燕雙履。飛燕本愛馮無方,由他緊握,索性凌風狂舞,且舞且歌。俄而風勢少定,舞亦漸停,後人謂飛燕能作掌上舞,便是出此。舞罷興闌,回棹攏岸,成帝與飛燕攜手入宮,厚賜馮無方金帛,並許他出入中宮,取悅飛燕。情願做元緒公。
飛燕本來淫蕩,免不得有曖昧情事,成帝好象盲聾一般,由她胡行。飛燕得隴望蜀,復見侍郎慶安世,年輕貌美,雅善彈琴,便借琴歌為名,請成帝許令出入,成帝也即照允。飛燕遂與慶安世眉挑目逗,伺著成帝經宿妹處,就留住慶安世,同效於飛。嗣且因連年不育,妄思借種,查有多子的侍郎宮奴,往往誘與寢狎,逐日迎新。又恐為成帝所聞,另辟密室一間,托言供神禱子,無論何人,不得擅入。其實是密藏少年,恣意肆淫,好好一朵嬌花,勾引狂蜂浪蝶,聽令摧殘,那裡還能夠生子呢!小子有詩歎道:
寡慾生男語不誣,縱淫安得望生珠?
綠巾奉戴君王首,畢竟延陵是下愚。延陵系成帝葬處,見下文。
飛燕這般淫蕩,合德究屬如何,且看下回續表。
觀五侯之奢侈,與兩趙婕妤之淫恣,可見得成帝之昏,不可救藥,然未始非王太后一人釀成。成帝尚知劉向之忠意欲抑損外家,及見王商王根之奢侈逾制,且欲按律加罪,非王太后之隱為袒護,則當商根等待罪之時,亦何至遽行赦免乎?彼飛燕姊妹之入宮,雖由成帝好色,親為選取﹔然微行之初,太后胡不預戒?不微行,則兩趙無從選入,禍水自消。至於兩趙承寵,陰謀奪嫡,訐許皇后詛咒之罪,就使查有實據,而不能不廢許後,則繼位中宮者,當莫如班婕妤。太后已知班婕妤之賢,乃猶為淳於長所惑,舍班立趙濁亂宮闈,何其懵懵若此!彼成帝尚知有母,其如母德之不明何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1-3 06:38:02
第九十四回 智班伯借圖進諫 猛朱雲折檻留旌
卻說合德既受封昭儀,成帝命居昭陽宮,中庭純用朱涂,殿上遍施髹漆,黃金為檻,白玉為階,壁間橫木,嵌入藍田璧玉,飾以明珠翠羽。此外一切構造,無不玲瓏巧妙,光怪陸離。所陳几案帷幔等類,都是世間罕有的珍奇,最奢麗的是百寶牀,九龍帳,象牙簞,綠熊席,熏染異香,沾身不散。更兼合德芳體,豐若有餘,柔若無骨,怪不得成帝昏迷,戀戀這溫柔鄉,情願醉生夢死。合德生性,與乃姊大略相似,不過新承帝寵,自然稍加斂束,但將成帝籠絡得住,叫他夜夜到來,便算得計。飛燕日思借種,遠條館中,藏著男妾數十名,恣意歡娛,巴不得成帝不到,就使成帝臨幸,也不過虛與周旋,勉強承應。成帝覺得飛燕柔情,不及合德,所以昭陽宮裡,御駕常臨,遠條館中,反致疏遠。一夕成帝與合德敘情,偶談及乃姊飛燕,有不滿意。合德已知飛燕秘事,只恐成帝發覺,連忙解說道:「妾姊素性好剛,容易招怨,保不住有他人讒構,誣陷妾姊。倘或陛下過聽,趙氏將無遺種了!」說至此,泫然泣下。好一腔手足情誼。成帝慌忙取出羅巾,替合德拭淚,並用好言勸慰,誓不至誤信蜚言。有幾個莽撞人物,得知飛燕姦情,出來告訐,都被處斬。飛燕遂得公然淫縱,毫無忌憚。
後來由合德與述前言,飛燕頗感她迴護,特薦一個宮奴燕赤鳳,表明謝忱。赤鳳身長多力,體輕善躍,能超過幾重樓閣,飛燕引與交歡,非常暢適,因此不忍獨樂,使得分嘗一臠。合德領略好意,趁著成帝至遠條館時,便約赤鳳歡會,果然滿身舒暢,比眾不同。嗣是赤鳳往來兩宮,專替成帝效勞,只是遠條館與昭陽宮相隔太遠,合德恐赤鳳往來,未免不便,遂乞成帝另築一室,與遠條館相連。成帝自然樂從,飭工趕造,數月告成,名為少嬪館。合德便即移住,於是兩處消息靈通,赤鳳蹤跡,隨成帝為轉移。後來成帝因趙氏姊妹,寵幸有年,並不得一男半女,也不能不別有所屬,隨意召幸宮人,冀得生男。為下文趙氏得罪伏筆。遠條少嬪兩館中,俱不見成帝蹤跡,赤鳳雖然有力,究沒有分身法,惹得兩姊妹含酸吃醋,幾至失和。還是樊嫕力為調停,勸合德向姊謝罪,才復相恊。中冓醜事,也得暫免張揚。欲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光祿大夫劉向,因採取詩書所載賢妃貞女,淫婦嬖妾,序次為《列女傳》八篇,又輯傳記行事,著《新序說苑》五十篇,奏呈成帝。且上書屢言得失,臚陳諸戒,無非請成帝輕色重德,修身齊家。成帝非不稱善,但知善不用,也是枉然。
還有一件用人失當,種下了亡國禍根,險些兒把劉氏子孫,凌夷殆盡,漢朝的大好江山,竟淪沒了一十八年。看官欲知何人為祟?就是那王太后從子王莽!大書特書。莽系王曼次子,曼早死不得封侯,長子亦遭短命。莽字巨君,事母維謹,待遇寡嫂,亦皆體心貼意,曲表慇懃。至若侍奉伯叔,交結朋友,禮貌更極週到,毫無惰容,又向沛人陳參,受習禮經,勤學好問,衣服如寒士相同。當時五侯子弟,競為侈靡,席豐履厚,乘堅策肥,獨莽不挾富貴,好為恭儉,居然象個孝悌忠信的人傑,博取盛名。伯父王鳳病危,莽日夕侍疾,衣不解帶,藥必先嘗,引得鳳非常憐愛。待到彌留時候,尚面托太后及帝,極口稱賢。成帝因拜莽為黃門郎,遷官射聲校尉。叔父王商,也稱莽恭儉有禮,情願將自己食邑,分給與莽。就是朝右名臣,亦皆交章舉薦,成帝乃進封莽為新都侯,授官光祿大夫侍中。莽越加謙抑,折節下交,所得俸祿,往往贍給賓客,家無餘財,因此名高諸父,聞望日隆。成帝優待外家,有加無已,王譚死後,即令王商入代譚職。已而王音又歿,復進商為大司馬衛將軍,使商弟立領城門兵。商因成帝耽戀酒色,淫荒無度,也引為己懮,嘗入見王太后,請為面戒成帝。太后卻也訓告數次,商亦從旁微諫。無如成帝流連忘返,終不少悛。永始二年二月,星隕如雨,復遭日食,適值谷永為涼州刺史,入朝白事,成帝使尚書問永意見,商即乘便囑永,叫他具疏切諫,永有恃無恐,遂將成帝過失,一一揭出,力請除舊更新。成帝大怒,立命侍御史收永下獄,商已預有所聞,亟使永出都回任。永匆匆就道,侍御史飭人往追,已經不及,也即復命。成帝怒亦漸平,不復窮究,但仍然淫佚如前。侍中班伯,乃是班婕妤胞弟,因病請假,假滿病癒,入宮進謁,可巧成帝與張放等宴飲禁中,引酒滿觴,任意笑謔。班伯拜謁已畢,也不多言,惟注視座右屏風,目不轉瞬。成帝呼令共宴,班伯口中雖然應命,兩眼仍注視屏風上的畫圖。成帝還道屏風上有甚怪象,忙即旁顧,但見屏上並無別物,只有繪著一幅古蹟,乃是商紂與妲己夜飲圖。原來為此。當下瞧透班伯微意,故意問道:「此圖何為示戒?」班伯才對著成帝道:「沈湎於酒,微子所以告去,式號式謼,《大雅》所以示儆。詩書所言淫亂原因,無非因酒惹禍哩!」借畫進規,不愧為班婕妤之弟。成帝始喟然歎息道:「我久不見班生,今日復得聞直言了!」張放等方恨班伯多嘴,不料成帝歎為直言,只好托詞更衣,怏怏趨出。成帝也就令撤席,一番酒興竟被班伯打斷,不消多說。
會成帝入朝王太后,太后向他流涕道:「皇帝近日顏色瘦黑,也應自知保養,不宜沈湎酒色。班侍中秉性忠直,須從優待遇,使輔帝德。富平侯可遣令就國,慎勿再留!」成帝聽了,只好應聲而退。到了自己宮中,還不肯將張放遣去。丞相薛宣,御史大夫翟方進,俱由王商授意,聯名奏劾張放,成帝不得已將放左遷,貶為北地都尉。過了數月,復召為侍中。王商復白王太后,太后怒責成帝,成帝無法,再出放為天水屬國都尉。放臨行時,與成帝相顧泣別。俟放去後,常賜璽書勞問。後來放歸侍母疾,至母病癒,調任河東都尉﹔未幾又召為侍中。真是情愛纏綿。那時丞相薛宣,已經奪職,翟方進升任丞相,再劾放不應召用。成帝上憚太后,下怕相臣,因賜放錢五百萬,遣令就國。放感念帝恩,終日不忘,及成帝駕崩,連日哭泣,毀瘠而死。可惜是個龍陽君,若變做女子身,倒是為主殉節,也可流芳百世了。這是後語不提。
惟丞相薛宣,何故免官,事由太皇太后王氏,得病告崩,喪事辦得草率,不盡如儀,成帝坐罪薛宣,免為庶人。連翟方進亦有處分,貶為執金吾。廷臣都為方進解免,爭言方進公潔持法,請托不行,於是成帝復擢方進為相,封高陵侯。方進字子威,汝南上蔡人,以明經得官,性情褊狹,好修恩怨。既為丞相,如給事中陳咸,衛尉逢信,後將軍朱博,鉅鹿太守孫閎等,迭被劾去。咸懮恚成疾,竟致暴亡,但統是與方進有嫌,致遭排擊。惟奏彈紅陽侯王立,說他奸邪亂政,還算是不畏權貴,放膽敢言。至御史大夫一缺,委任了光祿勛孔光。光字子夏,系孔子十四世孫。父名霸,曾師事夏侯勝,選為博士。宣帝時進任大中大夫,補充太子詹事,元帝賜霸關內侯,號褒成君。光為霸少子,年未二十,已舉為議郎,累遷至光祿勛,典領樞機十餘年,遵守法度,踵行故事,從未聞獨出己見,爭論大廷。所有宮中行事,雖對兄弟妻子,亦不輕談。有人向光問及,謂長樂宮內溫室中,栽種何樹?光默然不應,另用他語作答。看似持重慎密,實在是借此保身,取容當世罷了!斷定孔光。故南昌尉梅福,雖然辭職家居,卻是心存君國,遇有朝使過境,往往托寄封事,成帝復置諸不理。
至是復上書直諫,略云:
士者國之重器,得士則重,失士則輕。臣聞齊桓之時,有以九九見者,九九系算術,如今九章之類。桓公不逆,今臣所言,非特九九也。自陽朔以來,群臣皆承順上指,莫有執正,故京兆尹王章,面引廷爭,戮及妻子,凡受罪被辱皆稱為戮,非專主刑殺也。折直士之節,結諫臣之舌,天下以言為戒,最國家之大患也。往者不可及,來者猶可追,方今君命犯而主威奪,外戚之權,日以益隆,陛下不見其形,願察其景。建始以來,日食地震,三倍春秋,水災無與比數,陰盛陽微,金鐵為飛,此何景也?親戚之道,全之為上,今乃尊寵其位,授以魁柄,勢陵於君,權隆於上,然後防之,亦無及已!
這書呈入,也似石沉大海一般,並不見報。福自是讀書養性,杜門不出,及王莽專政,越見得主柄下移,勢且傾漢,遂拋妻撇子,一去不還。時人疑為仙去,後有人在會稽道上見他為吳市門卒,呼語不應。問諸旁人,代述姓名,並非梅福兩字,才知他是移名改姓,自甘淪落了。錄述梅福言行,無非闡發幽光。永始四年孟秋,日復食,越年改號元延,元旦天陰,日再食,孟夏無雲聞雷,有流星隨著日光,向東南行,四面如雨,自晡及昏,方才不見。到了新秋,星孛東井,天變迭現,成帝也覺驚心,不得不遍諮群臣,使他詳陳得失。劉向正調任中壘校尉,掌北軍壘門,故稱中壘。應詔陳言,始終是歸咎外戚。谷永方調任北地太守,也應詔入對,始終是歸咎後宮。兩人宗旨不同。這兩件緊要大事,成帝目中,早已看過數次,都是不能照辦,只好遷延度日。
會值大司馬衛將軍王商病死,依次挨補,應使王立繼任。立在南郡墾田數百頃,賣與縣官,取值至一萬萬以上,為丞相司直孫寶所發,成帝乃舍立不用,超遷王根為大司馬驃騎將軍。根與故安昌侯張禹,素不相容。成帝獨待禹甚優,前後賞賜無算,遇有國家大事,必遣使諮問。禹亦倚老賣老,求福得福,置田多至四百頃,前廳輿馬,後庭絲竹,尚是貪心不足,還要尋塊葬地,為身後計。適有平陵旁肥牛亭地,最為合意,平陵為昭帝陵,見前文。便上書乞請,求恩撥賜。成帝便欲允許,獨王根入朝諫阻,謂肥牛亭與平陵毗連,乃是寢廟衣冠,出入要道,理難撥給,只好另賜別地云云。成帝不從。竟將肥牛亭地賜給張禹。根越加妒恨,屢次說禹短處。偏成帝暗暗忌根,每經根毀禹一次,必遣使向禹問遺。且因劉向等屢斥王氏,也欲與禹商決,親往禹家面談。既到禹家,值禹抱病在牀,不便開口,惟至牀前下拜,問候病情。禹在牀上叩謝,使少子進謁成帝,拜罷便站立一旁。成帝溫言慰問,禹欷歔道:「老臣衰朽,死不足惜,膝下四男一女,三子俱蒙恩得官,一女遠嫁張掖太守蕭咸,老臣平日愛女,比諸男為甚,只恐老臣臨死,不得一見女面,所以未免懷思呢!」成帝道:「這有何難!我當調回蕭咸,就近為官便了。」禹不能起身,使少子代為拜謝。成帝諭他免禮,少子乃起。禹尚欲替少子求官,礙難出口,惟兩眼注視少子,作沈吟狀。成帝已經窺透,面授禹少子為黃門郎給事中。禹心中只此兩事,並得所請,自然喜歡。老年貪得。既令少子謝恩,復欲強起自拜,成帝忙叫他不必多禮,起身回宮﹔立調蕭咸為弘農太守。待至禹疾已瘳,復親臨禹家,禹亟出門迎謁,延入內堂。由成帝問及安否,禹把仰叨天眷的套話,隨口答訖。成帝屏去左右,就袖中取出奏牘數篇,交禹察看。禹展覽一周,統是劾奏王氏專政,不由的滿腹躊躇。自思年老子弱,何苦與王氏結冤,且前日為了葬地一事,更與王根有嫌,不若替他迴護,以怨報德,使他知感為是。乃即答說道:「春秋二百四十年間,日食三十餘次,地震五次,或主諸侯相殺,或主夷狄內侵,實在天道微渺,人未易知。孔子聖人,且不語神怪,賢如子貢,猶不得聞性與天道,何況是淺見鄙儒!陛下能勤修政事,自足上迓天麻。現在新學小生,妄言惑人,願陛下切勿輕信哩!」說著,即將奏牘呈還成帝。成帝願安承教,辭別而去,王氏因此無恙。禹樂得賣情,不免告知親友,當有人傳到王根耳邊,根果被籠絡,易仇為親,忙去謝禹,相得甚歡。此外王氏子弟,亦往來禹家,聯為至好。
獨有故槐裡令朱雲,前坐陳咸黨與,罰為城旦,役滿還家。聞得張禹袒護王氏,朋比為奸,又不禁激動忠忱,憤然詣闕,求見成帝。可巧成帝臨朝,公卿等站立兩旁,雲行過拜跪禮,便朗聲說道:「滿朝公卿,濟濟盈廷,上不能匡主,下不能澤民,無非是屍位素餐,毫不中用!孔子所謂鄙夫事君,患得患失,無所不至,臣願乞賜上方斬馬劍,斷佞臣一人頭,儆戒群臣!」聲可震殿。成帝聽他語言莽撞,已滋不悅,當即喝聲問道:「佞臣為誰?」雲直答道:「安昌侯張禹!」好膽量。成帝大怒道:「小臣居下訕上,廷辱師傅,還當了得!」說著,復顧左右道:「此人罪在不赦,應即拿下!」御史奉命,即將雲扯出殿外。雲攀住殿檻,不肯遽行,御史偏要把他拖去,彼此用力過猛,竟將殿檻折斷。雲大呼道:「臣得從龍逢比乾,同游地下,也是甘心!但不知聖朝成為何朝?」說到此句,已由御史牽去。群臣為雲所譏,都含怒意,獨左將軍辛慶忌,尚帶俠氣,忙免冠至御座前,解去印綬,叩頭力諫道:「小臣朱雲,素來狂直,著名當世,言果合理,原不宜誅﹔就使妄言,也乞陛下大度包容,臣敢拚死力爭!」成帝怒尚未解,不肯照允,直至慶忌碰頭出血,淋落座前,也不覺回心轉意,命將朱雲赦免。雲始得放歸。後來有司修治殿檻,成帝卻面囑道:「不必易新,但從壞處修補,令得留旌直臣!」成帝非全然糊塗,可惜輔導乏人。雲返家後,不復出仕,常乘牛車閒游,到處歡迎,年至七十餘,在家壽終。
元延三年春月,岷山崩,土石墮落江中,水道被壅,三日不流。劉向聞報,私下歎息道:「從前週岐山崩,三川告竭,幽王遂亡,岐山系周朝龍興地,故主亡周,今漢家起自蜀郡,蜀地山崩川竭,便是亡漢的預兆!況前年星孛東井,從參及辰,辰為大火,本主漢德,乃被怪星闖入,顯見是亂亡不遠了!」
成帝燕樂如常,還道是內外無事,盡可安心度日,不過年逾四十,未得一男,卻也不免加懮。趙家姊妹,又是嫉妒得很,自己好納男妾,獨不許成帝私迎宮人,或得生男。成帝鬼鬼祟祟,偷召宮婢曹曉女曹宮,交歡了兩三次,得結珠胎,生下一男。成帝聞知,暗闇心歡,特派宮女六人,服侍曹宮。不意被趙合德察覺,矯制收宮下掖庭獄,迫令自盡,所生嬰兒,也即處死,連六婢都不肯放鬆,勒斃了事。悍婦心腸,毒過蛇蠍。成帝怕著合德,不敢救護,坐看曹宮母子等畢命歸陰。
還有一個許美人,住居上林涿沐館中,每年必召入復室,臨幸數次,也得產下一男。成帝使中黃門靳嚴,帶同醫生乳媼,送入涿沐館,叫許美人靜心調養。又恐為合德所聞,躊躇多日,計不如自行告知,求她留些情面,免遭毒手。當下至少嬪館中,先與合德溫存一番,引開合德歡顏,方將許美人生男一事,約略說出。話尚未終,即見合德豎起柳眉,易喜為怒,起座指成帝道:「常騙我言從中宮來,如果在中宮,許美人何從生男?好好!就去立許美人為皇后罷!」一面說,一面哭,並且用手搗胸,把頭觸柱,鬧得一塌糊塗。侍婢將她扶臥牀上,她又從牀上滾下,口口聲聲,說要回去。無非撒潑。成帝呆如木偶,好多時才開言道:「好意告汝,為何這般難言,令我不解!」合德只是哭鬧,並未答言。時已天暮,宮人搬入夜膳,合德不肯就食,成帝也只好坐待,免不得用言勸解。合德帶哭帶語道:「陛下何故不食?陛下常誓約不負,今將何說?」成帝道:「我原是依著前約,不立許氏,使天下無出趙氏上,汝盡可放心了!」合德方才止哭,又經侍婢從旁力勸,勉強就座,略略吃了幾顆飯粒。成帝也胡亂進餐,稍得療饑,便令撤去。是夕留宿少嬪館中,枕席上面,不知如何調停。嗣是每夕與合德同寢,約閱三五天,竟詔令中黃門靳嚴,向許美人索交嬰孩,用葦編篋,裝兒入少嬪館中,由成帝與合德私下展視,不令人看,好一歇竟將葦篋上封緘,囑令侍婢取出,發交掖庭獄丞籍武,使他埋葬僻處,休使人知。武乃在獄樓下掘坎埋兒,看官不必細問,就可知這個死兒,是被合德辣手加害了。先是都下曾有童謠云:「燕飛來,啄皇孫!」
至是果驗。小子有詩歎道:
燕燕雙飛入漢宮,皇孫啄盡血風紅﹔
古今不少危亡禍,半自蛾眉誤主聰。
合德連斃兩兒,成帝遂致絕嗣,不得不擇人繼承。欲知何人過繼,待至下回說明。
成帝之世,非無正士,如班伯,如朱雲,亦庸中佼佼者流,惜乎其皆非親近之臣也。班伯疏而不親,朱雲卑而不近,片言進諫,幸則若班伯之見從,為益無多﹔不幸則若朱雲之觸怒,險遭不測,非辛慶忌之流血力爭,幾何而不為王仲卿乎!王氏首秉樞機,第知怙勢,張禹望隆師傅,但務阿諛,再加飛燕姊妹之驕淫悍妒,啄盡皇孫,人事如此,不亡何待,遑論天道哉!故吾謂西漢之亡,不待哀平,成帝固已早啟之矣。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1-3 06:38:23
第九十五回 泄機謀鴆死許後 爭座位怒斥中官
卻說元延四年春正月,中山王劉興,及定陶王劉欣,同時入朝。興系成帝少弟,為馮昭儀所出,由信都移封中山,欣即定陶王劉康嗣子。康中年病歿,正妻張氏無出,惟妾丁姬生子名欣,由祖母傅昭儀撫養成人,得襲父爵。傅昭儀早為王太后,向有智略,聞得成帝無嗣,想把自己孫兒,承繼過去,因此乘欣入朝,隨令同行,並使傅相中尉,一律相從。中山王興,只帶了太傅一人。兩人入謁成帝,成帝見欣少年俊逸,卻也生歡,特借端發問道:「汝何故帶同許多官吏?」欣從容答道:「諸侯王入朝,依法得使二千石隨行,臣想傅相中尉,秩皆二千石,故使同來。」成帝又問道:「汝平日所習何經?」欣答稱習詩。成帝隨意掇詩數章,令他背誦,欣記得爛熟,歷誦無遺。又能講解大義,亦無差謬。成帝連聲稱善,嗣又顧問劉興道:「汝為何只帶太傅一人?」興竟不能答。成帝又問他曾習何經?興答稱尚書。及成帝令他背誦數篇,他卻斷斷續續的答了數語,一半已經忘記。馮昭儀頗有乾才,如何生此豚兒?成帝暗想興年已三十有餘,為何這般呆笨,反不如十六七歲的少年?因即揮令退去。欣亦隨同趨出。成帝回入宮中,可巧欣祖母傅昭儀,亦來相見,成帝慰問路途辛苦,且稱她孫兒英敏,贊不絕口。傅昭儀謙遜一番,並言挈欣入朝,一是湊便問安,二是恐欣失儀,隨時教導。成帝也謝她厚意,留住宮中。傅昭儀已謁過王太后,又至趙皇后趙昭儀處,問訊一周。且囑孫兒劉欣入宮遍謁,並使他往候大司馬王根,隨處周旋,面面俱到。最動人的金帛珍玩,隨身帶來,半贈兩趙姊妹,半賂王根。俗語說得好,錢可通靈,趙氏姊妹,雖然錦衣玉食,但得了許多珍寶,也覺動心。就是王根亦貪得無厭,格外感情。於是互相庇護,共稱劉欣多材,足為帝嗣。成帝非無此意,但尚望兩趙生男,免得旁繼。乃只為欣行了冠禮,遣還定陶﹔傅昭儀自然隨歸。趙家姊妹,慇懃餞別,席間由傅昭儀婉言請托,自在意中。至劉欣母子東返,劉興早已遣歸了。
好容易又是一年,趙氏姊妹仍然不育,交相慫慂,勸立定陶王欣為太子。王根亦上書申請,成帝乃決意立欣,改元綏和,使執金吾任宏,署大鴻臚,持節召欣入京。欣祖母傅昭儀,及欣母丁姬,俱送欣至都。御史大夫孔光,獨上書請立中山王,想是由王立等囑托。成帝不從,貶光為廷尉,但加封中山王興食邑三萬戶,興舅諫大夫馮參為宜鄉侯,免致興有怨言。同日立欣為皇太子,入居東宮。又思欣已過繼,不便承祀共王劉康,康歿後,予諡曰共,共讀如恭。乃另立楚孝王孫劉景為定陶王,使奉共王康祀。傅昭儀與丁姬,留寓定陶邸中,不得隨欣入宮,未免怏怏。傅昭儀遂入求王太后,許得與太子相見。王太后商諸成帝,成帝說道:「太子入承大統,不應再顧私親。」王太后道:「太子幼時,全靠傅昭儀抱養,好似乳母一般﹔若令她得見太子,想亦無妨。」實是違禮。成帝難違母意,准令傅昭儀入見太子。惟丁姬不在此例,只好向隅,待後再說。
惟孔光既經遭貶,改任京兆尹何武為御史大夫。武字君公,蜀郡郫縣人,向來守法盡公,頗有政聲。及為御史大夫,上言世事煩瑣。宰相才不及古,卻令他職兼三公,未免廢弛,應仿古制建三公官。成帝以王根本為大司馬,仍令守職,惟罷去驃騎將軍官銜。即命何武為大司空,封汜鄉侯,罷去御史大夫官銜,俸祿皆如丞相,與丞相並稱三公。
已而王根病免,一時乏人接替,暫從緩議。偏侍中王莽,謀代根位,只恐被淳於長奪去,遂與王根說及,謂長見叔父病免,常有喜色,自言必可代任,且有種種不端情事,備細告知。根當然動怒,使莽入白王太后。長本王太后外甥,前次飛燕立後,賴長出力疏通,感念不置,嘗勸成帝封長侯爵,成帝因封長為定陵侯。長迭得內援,勢傾朝野,成帝時有賞賜,再加諸侯王歲時饋送,積資億萬,廣蓄嬌妻美妾,恣行淫樂。適有龍頟侯韓寶妻許孊,為廢後許氏胞姊,喪夫寡居,姿色未衰,長借弔問為名,一再勾引。婦人多半勢利,見長尊榮無比,情願委身事長,甘做小妻,卑污已極。長竟納孊為妾,孊尚不知羞恥,堂堂皇皇的探視胞妹,直陳不諱。胞妹系廢後許氏,方徙居長定宮,寂寞無聊,還想再承雨露,求為婕妤。姊妹情性相同,都是無恥。因取出從前私蓄,交孊轉送淳於長,托長至成帝前說情,力為挽回。長明知此事難言。只因見財起義,不忍割捨,乃想出一法,詭言將乘間入請,立為左皇后,使孊如言轉告。廢後許氏總道長不去騙她,日夕盼望,有時召孊入問,浼她催促。長反覺惹厭,故意使孊入慰。接連致書與孊,內容語意,多半揶揄許後,說她求歡太急,何不降尊就卑!也想娶為小妻麼?真是壞蛋。許後有所需求,只好含羞忍氣。不意有人傳出,竟被王莽得知。莽向王根報明,無非為著此事,就是入白王太后,也是一五一十,詳陳無隱。恐還要加添數語。惹得太后怒起,使莽轉告成帝。成帝心尚愛長,不欲治罪,但遣令就國。長吃了一驚,自思無法轉圜,不得已收拾行裝,準備登程。忽來了王立長子王融,問他索求車馬,意以為長既遠行,勢難把車騎盡行帶去,不如留贈自己,卻好現成使用。長與融本是中表弟兄,見面時卻也應允。但尚想留住都中,屏人與談,要他轉求乃父,代為斡旋,並取出許多珍寶,送與王融。融一力擔承,就將珍寶攜回家中,向父告知。立前時不得輔政,疑由長暗中進讒,常在成帝面前,揭長過惡。此次見了珍寶,竟致得意忘言,忙入宮去見成帝,為長訴冤。成帝不禁起疑,默然不答,待立趨出,竟命有司徹底查究。有司明查暗訪,察出王融私受長賂,便要派吏拿融。立方才悔恨,怨融自去惹禍,累及家門。融無詞可說,自知闖了大禍,不如自盡,當即服毒畢命。貪夫結果。吏役到了融家,見融已死,便去回報,有司當即復奏,成帝越想越疑,索性捕長下獄,一再審訊,把長姦淫貪詐的詳情,和盤托出,罪坐大逆,瘐死獄中。自作自受。妻子移徙合浦,母歸故里。許孊不知下落,想亦充戍合浦去了。成帝復使廷尉孔光,持鴆至長定宮,賜廢後許氏自盡。可憐許後在位十四年,聽了兩個阿姊的邪言,既失位置,復喪性命。雖是自貽伊戚,也覺得可悲可憫呢!抑揚得當。紅陽侯王立,勒令就國。
王莽發奸有功,且由王根薦令代位,遂拜為大司馬。莽得秉國鈞,欲使名譽高出諸父,特聘請遠近名士,作為幕僚,所得賞賜,悉數分給賓佐,自己格外從儉,菲食惡衣,與平民相同。會莽母有疾,公卿列侯,各遣夫人探問,大都是綺羅蔽體,珠翠盈頭。莽妻王氏,乃是故相宜春侯王訴曾孫女,同姓不婚,莽既好名,何獨不知守禮。急忙出門相迎,衣不曳地,裙僅蔽膝。各女賓還道她是僕婦,及密問左右,才知她是大司馬夫人,都不禁詫異起來。莽妻接待女賓,分外週到,惟所供茶點,不過尋常數色。待大眾問過太夫人,陸續辭歸,各言大司馬家儉約過人。莽得聞眾言,私心暗喜,毋庸多表。全是矯詐。
且說綏和二年仲春,熒惑守心,丞相議曹李尋,上書丞相,說是災禍將至,君侯難免當災,應即與闔府官屬,商議趨吉避凶的良策。丞相翟方進,覽書惶惑,不知所為。果然不到數日,便有郎官賁麗,奏請天象告變,急須移禍大臣。是翟方進的催命鬼。成帝聽著,立召方進入朝,責他為相有年,不能燮理陰陽,致有種種災異,宜善自為計,毋待朕言。方進免冠叩謝,惶然趨出,回至相府,也知不免一死,但尚望有生路可尋,未肯遽自引決。誰知過了一宵,又由朝使齎入策書,嚴加責備,且賜他上尊酒十石,養牛一頭,叫他自裁。方進接到牛酒,想著漢家故例,牛酒賜給相臣,就是賜死的別名。沒奈何硬著頭皮,取出鴆酒一杯,忍心吞服,須臾毒發,便即倒斃。冤哉枉也。成帝還托言丞相暴亡,厚加賻恤,特賜乘輿秘器,並且親往弔喪,掩耳盜鈴,煞是可笑!
惟方進既死,丞相出缺,成帝選擇廷臣,還是廷尉孔光,居官恭謹,可使為相。因先擢為左將軍,再命有司擬定策文,鑄成侯印,指日封拜孔光。是時梁王立系梁王揖七世孫。楚王衍宣帝孫,即楚王囂子。入朝,已由成帝召見數次,預備翌旦辭行。成帝午後無事,便至少嬪館餐宿,夜間不知為何歡娛,到了天色大明,趙昭儀合德先起,成帝也即起坐,才把襪帶系就,忽然撲倒牀上,不言不語,竟爾歸陰。合德尚不知何因,連呼不應,用手微按,已無氣息,不由的神色慌張,急命內侍宣召御醫。等到醫官入視,已是脈絕身僵,還有甚麼回生妙方?那時只好報知太后,及內外要人。太后急忙趨視,親撫帝體,肌冷如冰,當然號啕大哭,皇后趙飛燕等,陸續走集,統皆陪哭一場。及大眾止哀,辦理棺殮,太后召入三公,獨缺丞相。當由王莽稟明,謂丞相已擇定孔光接任,於是復召孔光,就靈前拜為丞相,封博山侯。好在策文印綬,俱已辦就,即付與孔光領受。光拜謝後,即與王莽等料理大喪。越宿由太后下詔,令王莽孔光,會同掖庭令查明皇帝起居,及暴病一切原因。莽接奉詔旨,樂得從嚴究治,迭派屬吏至少嬪館調查,細詰趙昭儀合德,氣燄逼人。合德雖未嘗毒死成帝,自思從前虧心各事,若一經逮問,斷難隱諱,且要連累姊弟,一同坐罪。沈吟多時,覺得除死以外,已無別法,遂召集貼身侍婢,各給賞賜,囑令毋談前愆,自己仰藥斃命。一縷芳魂,總算趕上鬼門關,往尋成帝去了。也是顯報。
成帝在位二十六年,改元七次,壽終四十五歲。本來是體質強壯,狀貌魁梧,儼然象個尊嚴天子,怎奈酒色過度,斲喪本元,遂致樂極亡陽,霎時暈死,後來奉葬延陵。太子欣入宮嗣位,是謂哀帝。尊太后王氏為太皇太后,皇后趙氏為太后。太皇太后王氏,喜諛寡斷,傅昭儀謀立孫兒,常至長信宮伺候,竭力趨奉,就是丁姬也承歡獻媚,孝敬有加,因此哀帝嗣位,太皇太后王氏,便令傅昭儀丁姬兩人,十日一至未央宮,與帝相見。又傳旨詢問丞相孔光,及大司馬何武,謂定陶太后應居何宮?孔光素聞傅昭儀權略過人,若得入居宮中,將來必干預政事,挾制嗣君,所以復議上去,請另擇地築宮。何武未知光意,謂不如北宮居住,省得勞費。太皇太后依了武言,遂使哀帝詔迎定陶太后,入居北宮。傅昭儀即日移入,丁姬亦隨同進去。北宮有紫房復道,與未央宮相通,傅昭儀得日夕往來,屢向哀帝要求,欲稱尊號,並封外家親屬。哀帝甫經嗣阼,不敢自出主張,所以游移未決。巧有高昌侯董宏,得聞消息,意欲乘間迎合,上書引秦莊襄王故事,謂莊襄王本夏氏所生,過繼華陽夫人﹔即位以後,兩母並稱太后,今宜據以為例,尊定陶共王後為帝太后。虧他尋出佐證。哀帝得書,正想依議下詔,偏大司馬王莽,左將軍師丹,聯名劾宏。略言皇太后名號至尊,有一無二﹔宏乃引亡秦敝政,盅惑聖明,應以大不道論罪。哀帝雖然不快,究因王莽為太皇太后從子,未便梗議,乃免宏為庶人。傅昭儀聞信大怒,立到未央宮,面責哀帝,定要速上尊號。哀帝無奈,入白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允如所請,乃尊定陶共王為共皇,定陶太后傅氏為定陶共皇太后,共皇妃丁姬為定陶共皇后。傅太后系河內溫縣人,早年喪父,母又改嫁,無親兄弟,只有從弟三人,一名晏,一名喜,一名商。哀帝為定陶王時,傅太后欲親上加親,特取晏女為哀帝妃,至是即立晏女傅氏為後,封晏為孔鄉侯。又追封傅太后父為崇祖侯,丁皇后父為褒德侯。丁皇后有兩兄,長兄忠,已經去世,忠子滿也得受封平周侯,次兄明方值中年,並封為陽安侯。哀帝的本生外家,已經加封,只好將皇太后趙氏弟欽,晉封新城侯,欽兄子訢為成陽侯。王趙丁傅四家子弟,並膺顯爵,朱輪華轂,雜沓都中。
太皇太后王氏,置酒未央宮,擬邀集傅太后趙太后丁皇后等,一同會宴,共敘歡忱。國喪才畢,不宜大開筵宴,王政君也是多事。筵席且備,應設坐位,太皇太后坐在正中,自無疑義,第二位輪著傅太后,即由內者令官名。在正座旁,鋪陳位置,預備傅太后坐處。此外趙太后丁皇后等,輩分較卑,當然置列左右兩旁。位次既定,忽來了一位貴官,巡視一周,便怒目視內者令道:「上面如何設有兩座?」內者令答道:「正中是太皇太后,旁坐是定陶傅太后。」道言未絕,便聽得一聲怪叫道:「定陶太后,乃是藩妾,怎得與至尊並坐?快與我移下座來!」內者令不好違慢,只好將座位移列左偏。看官道是何人動怒?原來是大司馬王莽。莽見座位改定,方才出去。已而太皇太后王氏,及趙太后丁皇后等,俱已到來就席,哀帝亦挈同皇后傅氏,共來侍宴。只有傅太后不至,當下差人至北宮催請,好幾次俱被拒絕,顯見得傅太后為了坐位,已有所聞,不肯前來赴席。太皇太后不暇久待,乃囑令大家飲酒。天廚肴饌,比不得吏民酒席,自然豐盛得很。但因傅太后負氣不來,反累得滿座不歡,飲不多時,當即散席,各歸本宮。傅太后餘怒未平,免不得迫脅哀帝,叫他攆逐王莽。哀帝尚未下詔,莽已得知風聲,自請辭職。當即奉詔批准,特賜黃金五百斤,安車駟馬,罷令就第。朔望仍得朝請,禮如三公。公卿大夫,尚稱莽持正不阿,進退以義,有古大臣風。又入王莽彀中。
莽既免職,輿情都屬望傅喜,喜已任右將軍,學行純正,志操清潔,傅家子弟,要算他最有令名。偏傅太后因喜常有諫諍,與己未恊,不欲令他輔政,乃進左將軍師丹為大司馬,封高樂侯,喜亦托疾辭官,繳還右將軍印綬,有詔賜金百斤,令食光祿大夫俸祿,歸第養痾。大司空何武,尚書令唐林,皆上書留喜,謂喜行義修潔,忠誠懮國,不應無故遣歸,致失眾望。哀帝亦知喜賢良,一時為祖母所制,不能不留作後圖。過了數日,接閱司隸校尉解光奏牘,乃是一本彈章,指斥著名權戚兩人。正是:
由來仕路多艱險,益信人心好詭隨。
欲知解光彈劾何人,容俟下回發表。
財能買命,亦足傷命﹔色可迷人,實足害人。試觀淳於長之貪財得賂,復舍財請留,兩罪並發,卒致殺身。王融貪財而死,許後舍財而死,財之誤人生命,寧不大哉!成帝好色,得遇兩美,其樂何如?然絕嗣由此,喪生亦由此,色之為害,最酷最烈。故財色二字,為古今之大戒,一為所盅,其不至亡身滅種者幾希!傅昭儀固嘗以色進矣,為孫謀承正統,幸得逞志,顧所欲無厭,稱尊號,爭坐次,藉一己之幸遇,為種種之請求,婦德無極,信而有徵。王莽命移坐位,似兢兢於嫡庶之分,言之成理,但窺其私意,仍不外為身家計。外戚爭權,不顧王室,劉氏庸有幸乎!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1-3 06:38:47
第九十六回 忤重闈師丹遭貶 害故妃史立售奸
卻說司隸校尉解光,因見王莽去職,丁傅用事,也來迎合當道,劾奏曲陽侯王根,及成都侯王況。況系王商嗣子,所犯過惡,俱見奏章,略述如後:
竊見曲陽侯王根,三世據權,五將秉政,天下輻輳,贓累巨萬,縱橫恣意,大治室第。第中築造土山,矗立兩市,殿上赤墀,門戶青瑣。游觀射獵,使僕從被甲,持弓弩,陳步兵,止宿離宮。水衡官名。供張,發民治道,百姓苦其役。內懷奸邪,欲筦朝政,推近吏主簿張業為尚書,蔽上壅下,內塞王路,外交藩臣。按根骨肉至親,社稷大臣,先帝棄天下,根不悲哀,思慕山陵未成,公然聘取掖庭女樂殷嚴王飛君等,置酒歌舞,捐忘先帝厚恩,背臣子義。根兄子成都侯況,幸得以外親繼列侯侍中,不思報德,亦聘娶故掖庭貴人為妻,皆無人臣禮,大不敬不道。應按律懲治,為人臣戒!
哀帝自即位後,也因王氏勢盛,欲加抑損,好得收回主權,躬親大政。既有此意,奈何復封丁傅。既將王莽免官,復得解光彈劾王根,當然中意,不過大不敬不道罪名,究嫌太重,且對著太皇太后,亦覺不情,乃只遣根就國,黜免況為庶人。到了九月庚申日,地忽大震,自京師至北方,凡郡國三十餘處,城郭多被震坍,壓死人民四百餘人。哀帝因災異過巨,下詔詢問群臣,待詔李尋上書奏對道:
臣聞日者眾陽之長,人君之表也。君不修道,則日失其度,晻昧無光。間者日光失明,珥蜺數作,珥蜺系日旁雲氣。
小臣不知內事,竊以日視陛下,志操衰於始初多矣。唯陛下執乾綱之德,強志守度,毋聽女謁邪臣之欺,與諸阿保乳母甘言卑詞之托,勉顧大義,絕小不忍,有不得已,只可賜以貨財,不可私以官位。臣聞月者眾陰之長,妃後大臣諸侯之象也。間者月數為變,此為母后與政亂朝,陰陽俱傷,兩不相便。外臣不知朝事,竊信天文如此,近臣已不足仗矣。唯陛下親求賢士,以崇社稷,尊強本朝。臣聞五行以水為本,水為準平。王道公正修明,則百川理,落脈通,偏黨失綱,則湧濫為敗。今汝潁漂湧,與雨水並為民害,咎在皇甫卿士之屬,唯陛下抑外親大臣。臣聞地道柔靜,陰之常義,間者關東地數震,宜務崇陽抑陰以救其咎。傳曰:「土之美者善養禾,君之明者善養士。」中人皆可使為君子,如近世貢禹,以言事忠切,得蒙寵榮,當此之時,士之厲身立名者甚多。及京兆尹王章,坐言事誅滅,於是智者結舌,邪偽並興,外戚專命,女宮作亂。此行事之敗,往者不可及,來者猶可追也。願陛下進賢退不肖,則聖德清明,休和翔洽,泰階平而天下自寧矣。
原來哀帝初政,也想力除前弊,崇儉黜奢。曾罷樂府官,及官織綺繡,除任子令,漢制凡吏二千石以上視事滿三年,得任子弟一人為郎,不以德選,至此才命革除。與誹謗詆欺法,出宮人,免官奴婢,益小吏俸,政事皆由己出,海內頗喁喁望治。偏是傅太后從中干政,稱尊號,植私親,鬧個不了,反使哀帝胸無主宰,漸即怠荒。僅閱半年,便致怠弛,無怪後來不長。李尋所言,明明是借著變異,勸勉哀帝,指斥傅太后。哀帝尚知尋忠直,擢為黃門侍郎,唯欲防閒太后,裁抑外家,實在無此能力,只好模糊過去。但朝臣已分為兩派,一派是排斥傅氏,不使預政。一半是阿附傅氏,專務承顏。傅太后日思攬權,見有反對的大臣,定欲驅除,好教公卿大夫,聯絡一氣,免受牽掣。大司空汜鄉侯何武,遇事持正,不肯阿諛,傅太后心下不樂,密令私人伺武過失。適武有後母在家,往迎不至,即被近臣舉劾,斥武事親不篤,難勝三公重任。哀帝亦欲改易大臣,乃令武免官就國,調大司馬師丹為大司空。師丹系瑯琊東武縣人,表字仲公,少從匡衡學詩,得舉孝廉,累次超擢,曾為太子太傅,教授哀帝。既受任為大司空,也與傅氏一派不合,前後奏章數十上,無非援三年無改的古訓,規諷哀帝改政太急,濫封丁傅。哀帝非不感動,但為傅丁兩後所壓迫,也是無可如何。惟有一侍中傅遷,為傅太后從姪,人品奸邪,輿論不容,哀帝因將遷罷職,遣歸故郡。不意傅太后出來干涉,硬要哀帝復還遷官,留任宮廷。哀帝無法,只好再將遷留住。丞相孔光,與師丹入朝面奏,謂詔書前後相反,徒使天下疑惑,無所取信,仍請將遷放歸。哀帝說不出苦衷,裝著癡聾一般,光丹兩人,不得已趨出,遷得為侍中如故。一官都不能黜陟,哀帝亦枉為天子!
先是掖庭獄丞籍武,見趙合德屢斃皇兒,很是不忍。嘗與掖庭令吾丘遵密商,擬即告發。無如官卑職小,反恐多言惹禍,因致遷延。吾丘遵又復病歿,武更孤掌難鳴,只得作罷。到了哀帝嗣位,合德自殺,籍武尚然生存,不妨稍露宮中秘情,輾轉流傳。被司隸校尉解光聞悉,正好扳倒趙家外戚,使傅太后獨擅尊榮。當下拜本進去,追劾趙昭儀忍心辣手,曾害死成帝嗣子兩人,不但中宮女史曹宮等,冤死莫明,此外後宮得孕,統被趙昭儀用藥墮胎。趙昭儀懼罪自盡,未彰顯戮,同產家屬,尚得尊貴如恒,國法何在?應請窮究正法等語。照此奏議,連趙太后亦不能免辜,趙欽等更不消說得。哀帝因自己入嗣,曾得趙太后調護,厚惠未忘,乃僅將趙欽趙訢奪爵,免為庶人,充戍遼西。欽、訢封侯,見前回。趙太后不被干連,算是萬幸。慢著!時朝廷已經改元,號為建平元年,三公中缺少一人,朝臣多推薦光祿大夫傅喜,乃拜喜為大司馬,封高武侯。郎中令冷褒,黃門郎段猶,見喜得列三公,傅氏威權益盛,樂得湊機獻媚。上言共皇太后與共皇后,不宜再加定陶二字,所有車馬衣服,皆應稱皇,並宜為共皇立廟京師。哀帝即將原奏發落,詔令群臣集議可否,群臣都隨口贊成。獨大司空師丹,首出抗議,大略如後:
古時聖王制禮,取法於天,故尊卑之禮明,則人倫之序正,人倫之序正,則乾坤得其位,而陰陽順其節。今定陶共皇太后共皇后,以定陶為號者,母從子,妻從夫之義也。欲立官置吏,車服與太皇太后相埒,非所以明尊無二上之義也。定陶共皇號諡,前已定議,不得復改。禮,父為士,子為天子,祭以天子,其屍服以士服,子無爵父之義,尊父母也。為人後者為之子,故為所後服斬衰三年,而降其父母為期服,明尊本祖而重正統也。孝成皇帝聖恩深遠,故為共皇立後,奉承宗祀。今共皇長為一國太祖,萬世不毀,恩義已備。陛下既繼體先帝,持重大宗,承宗廟天地社稷之祀,義不可復奉定陶共皇,祭入其廟。今欲立廟於京師,而使臣下祭之,是無主也。又親盡當毀,空去一國太祖不墮之祀,而就無主當毀不正之禮,非所以尊厚共皇也。臣丹謹議。
照這議論,原是至公至正,不可移易,丞相孔光,極力贊同,就是大司馬傅喜,也以為丹言甚是,應該如議。獨傅太后及傅晏傅商等,共恨師丹,兼及孔光傅喜,統欲把他捽去。第一著先從師丹下手,探得師丹奏草,由屬吏私下抄出,傳示外人,當即據事奏彈,劾他不敬。裡面復有傅太后主張,迫令哀帝下詔,免丹官職,削奪侯封。給事中申咸,博士炔欽,炔音桂。聯名上奏,稱丹經行無比,懷忠敢諫,奏草漏泄,咎在簿書,與丹無與。今乃因此貶黜,恐失眾心。那知詔書批斥,反將咸欽貶秩二等。尚書令唐林,看不過去,復疏稱丹罪甚微,受罰太重,中外人士,統說是宜復丹爵邑,使奉朝請,願陛下加恩師傅,俯洽眾心。哀帝乃復賜丹關內侯,食邑三百戶,特擢京兆尹朱博為大司空。從前朱博救免陳咸,義聲卓著。見八十九回。咸起為大將軍長史,將博引入,為王鳳所特賞,委任櫟陽長安諸縣令,累遷冀州刺史,瑯琊太守,專用權術駕馭吏民,相率畏服。嗣奉召為光祿大夫,遷授廷尉,博恐為屬吏所欺,故意召集屬吏,取出累年積案,意欲判斷,多與原判相符。屬吏見他明察,不敢相欺,隔了一年,得擢為後將軍,坐黨紅陽侯王立,免官歸裡。哀帝復征為光祿大夫,使任京兆尹。適值傅氏用事,要想聯絡幾個廷臣,作為羽翼,遂由孔鄉侯傅晏,與博往來,結為知交,至師丹罷免,便引博為大司空。博平時專重私情,不務大體,此次與傅晏交好,也是這般行為,從此位置益高,聲名反減,居然變做傅家走狗了。一失足成千古恨!
傅太后既除去師丹,便要排斥孔光,因思孔光當日,曾請立中山王興為嗣,興已病死,興母馮昭儀尚存。從前為了當熊一事,留下慚恨,未曾報復,現已大權在手,不但內除孔丞相,還要外除馮昭儀。也是馮昭儀命數該終,一不加防,被他誣成逆案,致令一位著名賢妃,捨生就死,遺恨千秋。實是可惜!
原來中山王興,自增封食邑後,得病即亡。王妃馮氏,就是興舅宜鄉侯馮參女兒,生下二女,卻無子嗣。興乃另納衛姬,得產一男,取名箕子,承襲王封。箕子年幼喪父,並且多病,醫家號為肝厥症,不時發作,每發輒手足拘攣,指甲皆青,連嘴唇亦皆變色。馮昭儀只此一孫,當然憐愛,因見他病根不斷,醫藥難痊,沒奈何禱祀神祗,希圖禳解。當熊俠婦,也要迷信鬼神,總之,不脫婦人性情。哀帝聞箕子有疾,特遣中郎謁者張由,帶同醫士,前往診治。既至中山,馮昭儀依禮接待,並不怠慢。由素有瘋病,留居數日,見醫士調治未愈,不由得惹動愁煩,引起舊恙。喧呶了一兩天,竟命從人收拾行裝,匆匆回都,入朝復命。哀帝問及箕子痊否,由答言未痊。惱動哀帝怒意,叱令退出。另遣尚書責問,詰他何故速歸?由連碰釘子,倒將神志嚇清,瘋病好了一大半,暗想自己病得糊塗,無端遽返,若沒有回話手本,定要坐罪。事到其間,寧我負人,毋人負我,可惡!乃即捏詞作答,只說中山王太后馮氏,私下囑令巫覡,咒詛皇上及傅太后,事關機密,所以匆匆回報。尚書得了口供,慌忙入宮告知。哀帝尚未著急,傅太后已怒不可遏,亟召御史丁玄入內,囑咐數語,叫他速往中山,盡法究辦。丁玄是共皇后丁氏姪兒,與傅氏互相連結,奉命即往。一到中山,就將宮中吏役,以及馮氏子弟,拘系獄中,統共得百餘人。由玄逐日提訊,好幾天不得頭緒,無從復奏。傅太后待了旬日,未見丁玄回音,再遣中謁者史立,與丞相長史大鴻臚丞,同往審訊。史立星夜就道,馳至中山,先與丁玄晤談。丁玄因不得供詞,未免皺著眉頭,對立歎息。立卻暗暗嘲笑,以為這般美差,可望封侯,乃丁玄如此沒用,讓我來占功勞,真是富貴逼人,非常僥倖。想到此處,躍躍欲試。當日提齊案卷,升堂鞫訊,一班案中人犯,挨次聽審,平白地如何招供,自然一齊呼冤。立不分皂白,專用嚴刑拷訊,連斃數人,尚無供詞。立也覺為難,情急智生,竟令諸人一齊退下,獨將男巫劉吾提入,用了種種騙嚇手段,教他推到馮昭儀身上,供稱咒詛是實。劉吾竟為所賺,依言書供。立得此供詞,再將馮昭儀女弟馮習,及寡弟婦君之,提到堂上,硬指她與馮昭儀通謀,馮習不禁怒起,開口罵立,立動了懊惱,喝令左右動刑,笞杖交下。一介弱婦,如何熬受得起,當堂斃命。史立殺有餘辜!立見馮習死去,也覺著忙,因習是馮昭儀妹子,比不得尋常吏役,處死無妨,當下命將君之返系獄中﹔想了多少時候,得著一計,遂去召入醫士徐遂成,與他密談一番,囑令承認。遂成是經張由帶去,未曾回京,此次受了史立囑托,便出作證人,依囑誣供道:「馮習與君之,曾對我密語云:『武帝有名醫修氏,醫好帝疾,賞賜不過二千萬。今聞主上多病,汝在京想亦入治,就使治癒,也不得封侯,不如藥死主上,使中山王代為皇帝,汝定可得侯封了!』」立聽他說罷,佯作不信,經遂成指天誓日,決非虛誣。立越覺有詞可借,竟喚出馮昭儀,面加責問,馮昭儀怎肯誣服,自然與立對辯。立冷笑道:「從前挺身當熊,自甘拚死,勇敢何如?今日何這般膽怯呢!」馮昭儀聽了,方才省悟,遂不屑與辯,憤然還宮。顧語左右道:「當熊乃前朝事,且是宮中語言,史立如何得曉?這定是內廷有人陷我!我知道了,一死便罷!」
語中已指傅太后。當即仰藥自盡。
史立已將馮昭儀等咒詛謀逆等情,謊詞奏報,有司即請誅馮昭儀。哀帝還覺不忍,只下詔廢為庶人,徙居雲陽宮,那知馮昭儀已死,史立第二次奏報,又復到來。哀帝以馮昭儀自盡,在未廢前,仍命用王太后禮安葬,一面召馮參入詣廷尉。參少通尚書,前為黃門郎,宿衛十餘年,嚴肅有威,就是王氏五侯,亦嘗見憚﹔後來以王舅封侯,得奉朝請。此次無辜被陷,不肯受辱,遂仰天歎道:「參父子兄弟,皆備大位,身至封侯。今坐被惡名,死何足惜!但恨地下對不住先人哩!」說至此,竟拔劍自刎。弟婦君之,與習夫及子,皆被株連,或自盡,或被戮,共死十七人。參女為中山王興妃,免為庶人,與馮氏宗族徙歸故郡。
潁川人孫寶,方為司隸校尉,目睹案情冤枉,心甚不平,因即奏請復審。傅太后正在快意,偏遇孫寶硬來干涉,當然動惱,便令哀帝不詔,將寶系獄。尚書令唐林,上書力爭,也被貶為敦煌魚澤障侯。漢官名。大司馬傅喜,雖是傅太后從弟,卻是情理難安,便與光祿大夫龔勝,一同進諫,請將孫寶復職。哀帝乃轉白傅太后,傅太后尚不肯照允。嗣經哀帝一再求情,勉強許可,孫寶才得復還原官。張由首發有功,得受封關內侯,史立遷宮中太僕。仍然不得封侯,何苦屈死多人?有幾個公正人士,背地裡俱嘲罵張史二人,讒陷取榮,忍心害理,二人還得意洋洋,自詡得計。直至哀帝崩後,由孔光追劾二人過惡,奪官充戍,謫居合浦。但馮氏冤獄,未聞申雪,馮昭儀不得追封,畢竟是亂世紛紛,黑白混淆了。
惟傅太后既報宿仇,便想斥逐孔光,且因傅喜不肯為助,反去助人,心中越想越氣,即與傅晏商議,謀斥二人。傅晏復邀同朱博,先後進讒,不是說孔光迂僻,便是說傅喜傾邪。建平二年三月間,遂策免大司馬傅喜,遣他就國。越月又策免丞相孔光,斥為庶人。朱博曾奏請罷三公官,仍照先朝舊制,改置御史大夫,於是撤消大司空職銜,使博為御史大夫,另拜丁明為大司馬衛將軍。未幾升博為相,用少府趙玄為御史大夫。博與玄方登殿受策,忽殿中傳出怪響,聲似洪鐘,好一歇才得停止。殿中侍臣,左右駭顧,不知從何處發聲,就是博與玄亦驚心動魄,詫為異聞。小子有詩歎道:
國家柱石待賢臣,小智如何秉國鈞,
殿上一聲傳預報,榮身已是兆亡身。
究竟聲從何來,且至下回續敘。
史稱傅昭儀入宮,善事人,下至宮人左右,飲酒酹地,皆祝延之。不知此正固寵希榮之伎倆,使人墮入術中而不自覺者也。哲婦傾城,本諸古訓,傅昭儀固一哲婦耳。哀帝之入嗣大統,全賴傅昭儀之營謀。即位以後,其受制於傅昭儀也,固意中事,善事人者,一變而為善害人。師丹持議甚正,即首黜之﹔傅喜以行義稱為傅氏子弟中之翹楚,而傅昭儀猶不肯相容,何論他人?彼解光之阿旨獻諛,劾奏趙氏,原為趙氏姊妹之惡報,猶可言也。馮昭儀何罪?竟以當熊之慚恨,信張由之誣,容史立之詐,卒使賢妃自盡,馮氏凌夷。婦人之心,多半褊刻,寧特趙氏姊妹云爾哉!朱博頗有能名,甘作傅家走狗,無惑乎不得其死也。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1-3 06:39:11
第九十七回 莽朱博附勢反亡身 美董賢闔家同邀寵
卻說朱博趙玄,登殿受策,聞得殿上發出怪聲,都是提心吊膽,匆匆謝歸。哀帝也覺有異,使左右驗視鐘鼓,並無他人搏擊,為何無故發聲?乃召回黃門侍郎揚雄,及待詔李尋,尋答說道:「這是《洪范傳》所謂鼓妖呢!」名稱新穎。哀帝問何為鼓妖?尋又說道:「人君不聰,為眾所惑,空名得進,便致有聲無形。臣謂宜罷退丞相,借應天變,若不罷退,期年以後,本人亦難免咎哩。」哀帝默然不答,揚雄亦進言道:「尋言並非無稽,願陛下垂察!即如朱博為人,強毅多謀,宜將不宜相,陛下應因材任使,毋致凶災!」哀帝始終不答,拂袖退朝。內有祖母主張,小孫何得擅改?
朱博晉封陽鄉侯,感念傅氏厚恩,請上傅丁兩後尊號,除去定陶二字。傅太后喜如所望,就令哀帝下詔,尊共皇太后傅氏為帝太太后,古今罕聞。居水信宮。共皇后丁氏為帝太后,居中安宮。並在京師設立共皇廟,所有定陶二字,並皆刪去。於是宮中有四太后,各置少府太僕,秩皆中二千石,傅太后既列至尊,濅成驕僭,有時談及太皇太后,竟直呼為老嫗。虧得王政君素來和緩,不與計較,所以尚得相安。趙太后飛燕勢孤失援,卻去奉承傅太后,買動歡心,往往問候永信宮,不往長信宮。太皇太后雖然懊悵,但因傅氏權力方盛,也只有勉強容忍,聽她所為。飛燕不得善終,已兆於此。
博與玄又接連上奏,請復前高昌侯董宏封爵,謂宏首議帝太太后尊號,乃為王莽師丹所劾,莽丹不思顯揚大義,膽敢貶抑至尊,虧損孝道,不忠孰甚。宜將莽丹奪爵示懲,仍賜還宏封爵食邑。哀帝當即批答,黜師丹為庶人,令莽出都就國。獨諫大夫楊宣上書,略言先帝擇賢嗣統,原欲陛下承奉東宮。注見前。今太皇太后春秋七十,屢經懮傷,飭令親屬引退。借避丁傅,陛下試登高望遠,對著先帝陵廟,能勿懷慚否?說得哀帝也為聳動,因復封王商子邑為成都侯。
會哀帝屢患痿疾,久不視朝,待詔黃門夏賀良,挾得齊人甘忠可遺書,妄稱能知天文。上言漢歷中衰,當更受命,宜急改元易號,方可益年延壽。哀帝竟為所惑,遂於建平二年六月間,改元太初,自號陳聖劉太平皇帝。那知禎詳未集,凶禍先來,帝太后丁氏得病,不到旬日,便即逝世。哀帝力疾臨喪,忙碌數日,身體愈覺不適,索性奄臥牀上,不能起身。幸由御醫多方調治,漸漸就痊,遂命左右調查夏賀良履歷。仔細鉤考,實是一個妖言惑眾的匪人。他平生並無技能,單靠甘忠可遺書,作為秘本。甘忠可也是妖民,曾制《天官歷》《包平太平經》二書,都是隨手掇拾,似通非通。忠可嘗自稱為天帝垂賜,特使真人赤精子傳授。當時曾經光祿大夫劉向,斥他罔上惑民,奏請逮系,卒至下獄瘐死。向當哀帝初年去世,夏賀良乘隙出頭,就將甘忠可邪說,奉為師傅,入都干進。可巧長安令郭昌,與他同學,遂替他轉托司隸解光,待詔李尋,代為舉薦。解光李尋便將賀良登諸薦牘,奉旨令賀良待詔黃門。此次切實調查,報知哀帝,哀帝已知他學說不經,那賀良還不管死活,復奏言丞相御史,未知天道,不足勝任,宜改用解光李尋輔政。自己尋死,尚嫌不足,還要添入兩人。哀帝越加動怒,詔罷改元易號二事,立命捕系。賀良問成死罪,並將解光李尋謫徙敦煌郡。解光阿附傅氏,應該至此,李尋未免遭累。
傅太后既減削王趙二外家,獨攬國權,自然快慰。只有從弟傅喜,始終不肯阿順,實屬可恨,應該將他奪去爵邑,方好出氣。當下囑令孔鄉侯傅晏,商諸丞相朱博,要他追劾傅喜,奪去侯封。博欣然領命,待晏去後,即邀御史大夫趙玄到來,請他聯名劾喜。趙玄遲疑道:「事成既往,似乎不宜再提。」博變色道:「我已應許孔鄉侯了。匹夫相約,尚不可忘,何況至尊。君怕死,博卻不怕死!」原是叫你去死。玄見他色厲詞剛,倒也膽怯,只好唯命是從。傅又想出一法,恐單劾傅喜,反啟哀帝疑心,索性將汜鄉侯何武,亦牽入案中。當下繕成奏疏,內稱何武傅喜,前居高位,無益治道,不當使有爵土,請即免為庶人等語。這奏疏呈將進去,總道與師丹王莽相同,立見批准,不料復詔未下,卻由尚書令奉著密旨,召入趙玄,徹底盤問。玄始尚含糊,及尚書說明上意,已知是傅晏唆使,教玄自己委責,老實說明。玄性尚忠厚,不能狡賴,遂將晏囑使朱博,傅強迫聯名,備述一遍。當由尚書復報哀帝,哀帝立即下詔,減玄死罪三等,削晏封邑四分之一,使謁者持節召博入掖庭獄。博才知大錯鑄成,無法求免,不如圖個自盡。當即對著謁者,取出鴆酒,一喝即盡,須臾畢命。鼓妖預兆,至是果驗了!冰山未倒,先已殺身。
謁者見博已自刎,回宮銷差。哀帝特進光祿勛平當為御史大夫,未幾即升任丞相。當字子思,籍隸平陵,以明經進階,官至騎都尉。哀帝因他經明禹貢,使領河堤。當嘗奏稱按經治水,只宜疏濬,不宜壅塞,須博求濬川疏河的名士,共同監役,方可奏功,哀帝卻也依議。當有待詔賈讓,具陳上中下三策。上策是順河故道,中策是鑿河支流,下策是隨河築防,時人歎為名言。賈讓三策,隨筆插入,是不沒名論。平當專主中策,擇要疏濬,河患少紓。至拜為丞相,正當建平二年的冬季,漢制冬月不封侯,故只賜爵關內侯。越年當即患病,哀帝召當入朝,意欲加封,當稱病不起。家人請當強起受印,為子孫計,當喟然道:「我得居大位,常患素餐。若起受侯印,還臥而死,死有餘罪。汝等勸我為子孫計,那知我不受侯封,正是為子孫計哩!」言之有理。說罷,遂命長子晏繕奏,乞請骸骨。哀帝尚優詔慰留,敕賜牛酒,諭令調養。當終不得愈,春暮告終,乃擢御史大夫王嘉為丞相。
嘉字公仲,與平當同鄉,也以明經射策,得列甲科,入為郎官。累次超擢,竟登相位,封新甫侯。才閱數月,又出了一場重案,幾與中山情跡相同,也有些含冤莫白,枉死多人。王嘉為相未久,不便強諫,只得袖手旁觀,付諸一歎罷了!先是東平王宇,宣帝子。受封歷三十三年,幸得考終,子雲嗣為東平王。建平三年,無鹽縣中出二怪事。一是危山上面,土忽自起,復壓草上,平坦如馳道狀。一是瓠山中間,有大石轉側起立。高九尺六寸,比原址移開一丈,闊約四尺。遠近傳為異聞,嘩動一時。無鹽屬東平管轄,東平王劉雲,得知此事,總疑是有神憑依,即備了祭具,挈了王後謁等,同至瓠山,向石祀禱。自去尋禍。祭畢回宮,復在宮中築一土山,也仿瓠山形狀,上立石像,束以黃草,視作神主,隨時祈禱。想是祈死。這消息傳入都中,竟有兩個揣摩求合的妄人,想乘此升官發財,步那張由史立的後塵。一個叫做息夫躬,系河陽人。一個叫做孫寵,系長安人。躬與孔鄉侯傅晏,籍貫相同,素來認識,又曾讀過《春秋》大義,粗通文墨,遂入都夤緣,得為待詔。寵做過汝南太守,坐事免官,流寓都門,也曾上書言事,與息夫躬同為待詔朋友。待詔二字,並非實官,不過叫他留住都中,聽候錄用。兩人都眼巴巴的望得一官,好多日不見銓選,懷金將盡,抑鬱無聊。自從得著東平王祭石消息,躬便以為機會到來,密對寵笑語道:「我等好從此封侯了!」異想天開。寵亦嗤然道:「汝敢是癡心病狂麼?」躬作色道:「我何曾病狂?老實相告,卻有一個絕好機會。」寵尚未肯信,經躬邀至僻處,耳語了好多時,寵始心下佩服,情願與躬同謀。躬遂悄悄的撰成奏疏,托中郎右師譚,轉交中常侍宋弘,代為呈入。大略說是:
無鹽有大石自立,聞邪臣附會往事,以為泰山石立,孝宣皇帝遂得寵興。事見前文。東平王雲,因此生心,與其後日夜祠祭,咒詛九重,欲求非望。而後舅伍弘,咒以醫術幸進,出入禁門。臣恐霍顯之謀,將行於杯杓﹔荊軻之變,必起於帷幄,禍且不堪設想矣!事關危急,不敢不昧死上聞。
看官試想,這荊軻霍顯兩語,何等利害!就使是個聰明令主,也要被他聳動,何況哀帝庸弱,又是連年多病,能不驚心?當下飭令有司,馳往嚴辦,結果是勢驅刑迫,屈打成招,只說東平後謁,陰使巫傅恭婢合歡等,祠祭詛祝,替雲求為天子。雲又與術士高尚,占驗天象。料知上疾難痊,雲當得天下。所以大石起立,與孝宣皇帝時相同。這種案詞復奏上來,東平王夫婦,還有何幸?哀帝詔廢云為庶人,徙居房陵。雲後謁與後舅伍弘,一並處死。廷尉梁相,急忙諫阻,謂案情未見確實,應委公卿復訊。尚書令鞠譚,僕射宗伯鳳,都與梁相同意,奏請照准。那知哀帝非但不從,反說三人意存觀望,不知嫉惡討賊,罪與相等,應該削職為民。三人坐免,還有何人再敢力爭?東平王雲,憤急自盡。謁與伍弘,徒落得身首兩分,冤沉地下。那息夫躬得為光祿大夫,孫寵得為南陽太守。就是宋弘右師譚,亦得升官。殺人市寵,可恨可歎!居心叵測,一至於此。
哀帝還想借著此案,封一倖臣。看官欲問他姓名,乃是雲陽人董賢。父名恭,曾任官御史。賢得為太子舍人,年紀還不過十五六歲。宮中侍臣,都說他年少無知,不令任事,所以哀帝但識姓名,未嘗相見。至哀帝即位,賢隨入為郎,又廝混了一兩年。會值賢傳報漏刻,立在殿下,哀帝從殿中看見,還道是個美貌宮人,扮做男兒模樣。當即召入殿中,問明姓氏,不禁省悟道:「你就是舍人董賢麼?」口中如此問說,心中卻想入非非。私訝男子中有此姿色,真是絕無僅有,就是六宮粉黛,也應相形見穢,歎為勿如。於是面授黃門郎,囑令入侍左右。賢雖是男兒,卻生成一種女性,柔聲下氣,搔首弄姿,引得哀帝慾火中燒,居然引同寢處,相狎相親。賢父恭已出為雲中侯,由哀帝向賢問知,即召為霸陵令,擢光祿大夫。賢一月三遷,竟升任駙馬都尉侍中,出常驂乘,入常共榻。一日與哀帝晝寢,哀帝已經醒寤,意欲起來,見賢還是睡著,不忍驚動。無如衣袖被賢體壓住,無從取出,自思衣價有限,好夢難尋,竟從牀頭拔出佩刀,將袖割斷,悄然起去。後人稱嬖寵男色,叫做斷袖癖,就是引用哀帝故事。想見當時恩愛遠過後妃。及賢睡覺,見身下壓著斷袖,越感哀帝厚恩。嗣是賣弄慇懃,不離帝側,就是例當休沐,也不肯回家,托詞哀帝多病,須在旁煎藥承差,小心伺候。南風烈烈,難道是無妨龍體?哀帝聞他已有妻室,囑使回去歡聚,說到三番四次,賢終不願應命。哀帝過意不去,特開創例,叫賢妻名隸宮籍,許令入宿直庐。又查得賢有一妹,尚未許字,因令賢送妹入宮,夤夜召見。凝眸注視,面貌與乃兄相似,桃腮帶赤,杏眼留青,益覺得嬌態動人,便即留她侍寢,一夜春風,綰住柔情,越宿即拜為昭儀,位次皇后。皇后宮殿,向稱椒房,賢妹所居,特賜號椒風,示與皇后名號相聯。就是賢妻得蒙特許,出入宮禁,當然與哀帝相見。青年婦女,總有幾分姿色,又況哀帝平日,賞賜董賢,無非是金銀珠寶,賢自然歸遺細君。一經裝飾,格外鮮妍。哀帝也不禁心動,令與賢同侍左右。賢不惜己身,何惜妻室,但教博得皇帝寵幸,管甚麼妻房名節,因此與妻妹二人,輪流值宿。俗語叫做和窠爵。
哀帝隨時賞給,不可勝算,復擢賢父為少府,賜爵關內侯。甚至賢妻父亦為將作大臣,賢妻弟且為執金吾。並替賢築造大第,就在北闕下擇地經營,重殿洞門,周垣復道,制度與宮室相同。又豫賜東園秘器,朱襦玉柙,命就自己萬年陵旁,另塋一冢,使賢得生死陪伴,視若後妃。二十歲左右就替他起冢,顯是預兆不祥。惟賢尚未得封侯,一時無功可言,不便驟賜侯爵。遷延了一兩年,正值東平巨案,冤死多人,告發諸徒,平地受封。侍中傅嘉,仰承風旨,請哀帝將董賢姓名,加入告發案內,便好封他為侯。哀帝正合私衷,遂把宋弘除出,只說賢亦嘗告逆,應與息夫躬孫寵同膺懋賞,並封關內侯。一面恐傅太后出來詰責,特將傅太后最幼從弟傅商,授封汝昌侯。不意尚書僕射鄭崇,卻入朝進諫道:「從前成帝並封五侯,黃霧漫天,日中有黑氣。今傅商無功封侯,壞亂祖制,逆天違人,臣願拚身命,擔當國咎!」說著,竟將詔書案提起,詔書案系承受詔書,形如短幾,足長三寸。不使哀帝下詔,揚長而去。忠直有餘,智略不足。
崇系平陵人,由前大司馬傅喜薦入,抗直敢言。每次進見,必著革履,橐橐有聲,哀帝不待見面,一聞履聲作響,便笑語左右道:「鄭尚書履聲復至,想是又來陳言了!」道言甫畢,果見崇到座前,振振有詞,哀帝卻也十依七八。就是此次諫阻封侯,哀帝也想作罷,偏被傅太后聞悉,怒向哀帝道:「天下有身為天子,反受一小臣專制麼!」哀帝經此一激,決意封商為侯。傅太后母,曾改嫁為魏郡鄭翁妻,見九十五回。生子名惲,惲又生子名業,至是亦封為信陽侯,追尊業父惲為信陽節侯。鄭崇雖不能諫止封商,但素性戇直,不肯就此箝口,因見董賢寵榮過盛,復入內諫諍,哀帝最愛董賢,怎肯聽信?當然要將他駁斥。尚書令趙昌,專務諂媚,與崇積不相容,遂乘間譖崇,誣崇交通宗族,恐有奸謀。哀帝乃召崇責問道:「君門如市人,奈何欲禁遏主上?」崇慨然道:「臣門如市,臣心如水,願聽查究!」哀帝恨崇答言不遜,命崇系獄逮治。獄吏又壹意迎合,嚴刑拷迫,打得崇皮開肉爛,崇卻抵死不肯誣供。司隸孫寶,知崇為趙昌所誣,上書保救,略言崇嫽掠將死,終無一辭,道路都替崇呼冤。臣恐崇與趙昌,素有嫌疑,因遭誣陷,願將昌一並查辦,借釋眾疑。哀帝竟批斥道:「司隸寶附下罔上,為國蠹賊,應免為庶人!」寶被謫歸田,崇竟病死獄中。
哀帝復欲加封董賢,先上傅太后尊號,稱為皇太太后,買動祖母歡心。再令孔鄉侯傅晏,齎著封賢詔書,往示丞相御史。丞相王嘉,為了東平冤獄,尚覺不平,此時見詔書上面,又提及董賢告逆有功,不由的觸起前恨,因與御史大夫賈延,並上封事,極力阻止,哀帝不得已延宕數月。後來待無可待,毅然下詔道:
昔楚有子玉得臣,晉公為之側席而坐。近如汲黯,折淮南之謀,功在國家。今東平王雲等,至有弒逆之謀,公卿股肱,莫能悉心聰察,銷亂未萌。幸賴宗廟神靈,由侍中董賢等發覺以聞,咸伏厥辜。《書》不云乎?「用德彰厥善」,其封賢為高安侯,孫寵為方陽侯,息夫躬為宜陵侯。
息夫躬性本狡險,驟得寵榮,便屢次進見哀帝,歷詆公卿大臣。朝臣都畏他勢燄,相率側目。諫大夫鮑宣,慷慨進諫,臚陳百姓七亡七死,不應私養外親,及倖臣董賢,就是孫寵息夫躬等,並屬奸邪,亟宜罷黜。召用故人司馬傅喜,故大司空何武師丹,故丞相孔光,故左將軍彭宣,共輔國政,方可與建教化,圖安危,語意很是剴切。哀帝因宣為名儒,總算格外優容,但把原書置諸高閣,不去理睬罷了。小子有詩歎道:
熏蕕臭味本差池,黜正崇邪兩不宜。
主惑如斯民怨起,漢家火德已全衰。
欲知鮑宣生平履歷,俟至下回再詳。
朱博計救陳咸,頗有俠氣。乃其後晚節不終,甘附丁傅,曲媚孔鄉,劾傅喜,彈何武,意欲緣此固寵。不意反動哀帝之疑,坐陷誣罔之罪,仰藥而死。富貴之誤人大矣哉!東平冤獄,不減中山,息夫躬孫寵,猶之張由史立耳。哀帝不察,謬加封賞,且舉董賢而羼入之,昏愚至此,可慨敦甚?然觀漢書佞幸傳,高祖時有籍孺,惠帝時有閎孺,文帝時有鄧通,武帝時有韓嫣,成帝時有張放,豢畜弄兒,幾已成為家法。董賢則以色見幸,且舉妻妹而並進之,無惑乎其得君益甚,受寵益隆也!特原其禍始,實自祖若宗貽之。其父殺人,其子必且行劫,吾於哀帝亦雲。
作者:
小黑明融
時間:
2015-11-3 06:39:36
第九十八回 良相遭囚嘔血致斃 倖臣失勢與婦並戕
卻說諫大夫鮑宣,表字子都,系是渤海人氏。好學明經,家本清苦。少年嘗受業桓氏,師弟相親,情同父子。師家有女桓少君,配宣為妻。結婚時裝束甚華,宣反愀然不悅,面語少君道:「少君家富,華衣美飾﹔我實貧賤,不敢當禮!」少君答道:「家大人平日重君,無非為君修德守約,故使妾來侍巾櫛。妾既奉承君子,敢不唯命是從!」少君乃卸去盛裝,送還母家,改著布衣短裙,與宣共挽鹿車,同歸故里。宣家只有老母,由少君拜謁如儀,當即提甕出汲,修行婦道,鄉黨共稱為賢婦。特敘桓少君事,好作女箴。
既而宣得舉孝廉,入為郎官,大司馬王商,聞宣高行,薦為議郎,大司空何武,復薦宣為諫大夫。宣不屑苟諛,所以上書切諫。哀帝置諸不理,宣亦無可如何。忽由息夫躬上言,近年災異迭見,恐有非常變禍,應遣大將軍巡邊,斬一郡守,立威應變。毫無道理。哀帝即召問丞相王嘉,嘉當然奏阻,哀帝只信息夫躬,不從嘉言。建平四年冬季,定議改元,遂於次年元日,改稱元壽元年,下詔進傅晏為大司馬衛將軍,丁明為大司馬驃騎將軍。兩大將軍同日簡選,意欲遣一人出巡,依著息夫躬所言,那知是日下午,日食幾盡,哀帝不得不詔求直言。丞相王嘉,又將董賢劾奏一本,哀帝心中不懌。丹陽人杜鄴,以方正應舉,應詔對策,謂日食失明,是陽為陰掩的災象。今諸外家並侍帷幄,手握重權,復並置大司馬,冊拜時即逢日食,天象告儆,不可不防!哀帝待遇丁傅,不過為外家起見,特示尊崇,若論到真心寵愛,不及董賢,所以董賢被劾,全然不睬。至若丁傅兩家,遇人譏議,倒還有些起疑。接連是皇太太后傅氏,生起病來,不到旬日,嗚呼哀哉!老姬的洪福也享盡了。先是關東人民,無故驚走,或持稻稈,或執麻稈,輾轉付與,說是行西王母籌。有幾個披發跣足,拆關逾牆,有幾個乘車跨馬,急足疾馳,甚至越過郡國二十六處,直抵京師。官吏禁不勝禁,只好由他瞎鬧,愚民又多聚會歌舞,祀西王母。當時都下人士,借端諛頌,比太皇太后王氏為西王母,謂當壽考無疆。誰知卻應在皇太太后傅氏身上,命盡歸西。
傅氏既歿,哀帝又不禁記憶孔光,特派公車徵召。俟光入朝,即問他日食原因,光奏對大意,也說是陰盛陽衰。哀帝方才相信,賜光束帛,拜為光祿大夫。董賢也乘時進言,將日食變象,歸咎傅氏。巧為卸過。於是哀帝下詔,收回傅晏印綬,罷官歸第。丞相王嘉,御史賈延,又上言息夫躬孫寵罪惡,躬寵已失奧援,無人代為保救,便即奉詔免官,限令即日就國。躬只好帶同老母妻子,倉皇就道,既至宜陵,尚無第宅,不得已寄居邱亭。就地匪徒,見他行裝累累,暗暗垂涎,夜間常去探伺,嚇得躬膽戰心驚。適有河內掾吏賈惠過境,與躬同鄉,入亭問候。見躬形色慌張,詢知情由,便教他折取東南桑枝,上畫北斗七星。每夜披發北向。執枝誦咒,可以弭盜,又將咒語相告。躬信以為真,謝別賈惠,即依惠言辦理,夜夜咒詛,好似瘋人一般。偏有人上書告發,指為詛咒朝廷。當由哀帝派吏捕躬,系入洛陽詔獄。問官提躬審訊,但見躬仰天大呼,響聲未絕,立即倒地。吏役忙去驗視,耳鼻口中,統皆出血,咽喉已經中斷,不能再活了。問官見躬扼喉自盡,越道他咒詛屬實,不敢剖辯,因此再訊躬母,躬母名聖,白髮皤皤,被問官威嚇起來,身子抖個不住。問官愈覺動疑,迫令招供,只說是母子同謀,罪坐大逆不道,判處死刑。躬妻子充戍合浦。至哀帝崩後,孫寵及右師譚,也為有司所劾,追發東平冤獄,奪爵充戍,並死合浦郡中。這叫做天道好還,無惡不報哩!當頭棒喝。
諫大夫鮑宣,又請起用何武師丹彭宣傅喜,並遣董賢就國。哀帝遣宣為司隸校尉,徵召何武彭宣。獨對著這位親親昵昵的董聖卿,賢字聖卿。非但不肯遣去,還要加封食邑二千戶,偽托皇太太后遺命,頒發出來。丞相王嘉,封還詔書,力斥董賢諂佞,不宜親近,結末有陛下繼嗣未立,應思自求多福,奈何輕身肆志,不念高祖勤苦等語。這數句針砭入骨,大忤哀帝意旨。哀帝乃欲求嘉過失,記起中山案內,梁相鞫譚宗伯鳳三人,一體坐免。獨嘉復為保薦,跡近欺君。遂召嘉至尚書處責問,嘉只得免冠謝罪。不意光祿大夫孔光,覬覦相位,想把王嘉捽去。竟邀同左將軍公孫祿,右將軍王安,光祿勛馬宮等,聯名劾嘉,斥為罔上不道,請與廷尉雜治。獨光祿大夫龔勝,以為嘉備位宰相,諸事並廢,應該坐咎,若但為保薦梁相諸人,就坐他罔上不道的罪名,不足以示天下。哀帝竟從孔光等奏議,召嘉詣廷尉詔獄。當時相府掾屬,勸嘉不如自裁,代為和藥,進奉嘉前。嘉不肯吞服,有主簿泣語道:「將相不應對獄官陳冤,舊例如此,望君侯即自引決!」嘉搖首不答。內使危坐門首,促嘉赴獄。主簿又向嘉進藥,嘉取杯擲地道:「丞相得備位三公,奉職負國,當服刑都市,垂為眾戒!奈何作兒女子態,服藥尋死呢?」說著,即出拜受詔,乘坐小車,逕詣廷尉,繳出丞相新甫侯印綬,束手就縛。內使將印綬持報哀帝,哀帝總道王嘉聞命,定即自盡,及聞他逕詣詔獄,越加氣憤。立命將軍以下至二千石,會同窮究。嘉不堪侵辱,仰天歎道:「我幸得備位宰相,不能進賢退不肖,以是負國,死有餘責了!」大眾問及賢不肖主名,嘉答說道:「孔光何武是賢人,董賢父子是不肖!我不能進孔光何武,退董賢父子,罪原該死,死亦無恨哩!」將軍以下,聽嘉如此說法,倒也不能定讞。嘉系獄至二十餘日,嘔血數升,竟致絕命。看官試想王嘉致死,一半是孔光逼成,嘉卻反稱光賢,真正可怪。究竟光是何等樣人?看到後文,才知他是個無恥小人了!一語斷煞。
哀帝聞得王嘉遺言,遂拜孔光為丞相,起何武為前將軍,彭宣為御史大夫。宣字子武,淮陽人氏,經明行修,由前丞相張禹薦為博士,累任郡守,入為大司農光祿勛右將軍。哀帝本調他為左將軍,嗣欲位置丁傅子弟,乃將宣策免,賜爵關內侯,遣令歸裡。至是復蒙召入,哀帝轉罷去御史大夫賈延,使宣繼任。
會丞相孔光出視園陵,從吏向馳道中亂跑,有違法度,適為司隸鮑宣所見,喝令左右從事,拘住相府從吏,並把車馬充公。光不甘受辱,雖未嘗上書劾宣,但與同僚談及,怨宣不情。當有人趨奉丞相,報知哀帝。哀帝正信任孔光,飭令御史中丞查辦。御史使人捕宣從事,卻受了一杯閉門羹。當下奏聞哀帝,劾宣閉門拒命,無人臣禮,大不敬不道。哀帝也不問曲直,立命系宣下獄。博士弟子王咸等,都稱宣奉法從公,有何大罪?當即就太學中豎起長幡,號召大眾道:「如欲救鮑司隸,請集此幡下!」諸生聽了此語,爭先趨集,霎時間多至千餘人。乘著孔光入朝,攔住車前,要他救免鮑宣。光見人多勢眾,不便駁斥,只好佯從眾意,托言入朝奏請,定使鮑司隸無恙,眾乃避開兩旁,使光進去。光既入朝堂,怎肯為宣解免?奸猾可知。諸生復守闕上書,為宣訟冤。哀帝只許貸宣死罪,罰受髡鉗,放至上黨。宣見上黨地宜農牧,又少盜賊,就將家屬徙至上黨,一同居住。那孔光既得報復私怨,自然快意,從此感激皇恩,但能博得哀帝歡心,無不如命。
哀帝復欲榮寵董賢,使居大位,巧值大司馬丁明,憐惜王嘉,為帝所聞,因即將明免官,擬令董賢代任。賢故意推辭,哀帝乃進光祿大夫薛賞為大司馬,賞受職才越數日,忽然暴亡,情跡可疑!於是決計令賢為大司馬。策文有云: 朕承天序,唯稽古,建爾於公,以為漢輔。往悉爾心,統辟王也。元戎,折衝綏遠,匡正庶事,允執其中。天下之眾,受制於朕,以將為命,以兵為威,可不慎與!
是時董賢年只二十有二,竟得超列三公,掌握兵權,真是漢朝開國以來,得未曾有。想是能擺龍陽君陣,故得超授。賢父恭遷光祿大夫,秩中二千石,賢弟寬信代為駙馬都尉,此次董氏親屬,並得聯翩入都,受職邀榮。從前丁傅二外家,雖然貴顯,尚沒有董氏的迅速,這真可謂隆恩優渥了!從前孔光為御史大夫,賢父恭嘗為光屬吏,及賢為大司馬,與光並列三公。哀帝卻故意使賢訪光,看光如何待賢?光卻整肅衣冠,出門恭迎。見賢車已到門前,引身倒退。俟賢既至中門,復避入門側,直待賢下車後,方延入廳中,低頭便拜。拜畢起身,請賢上坐,自在下座陪著,好似卑職迎見長官,不敢亂禮。卑鄙至此,令人齒冷。及賢起座告辭,又恭恭敬敬的送出門外,請賢登車去訖,然後回入府中。賢很是高興,還報哀帝。哀帝大喜,拜光兩兄子為諫大夫常侍,光子放已經就職侍郎,故不另授。在光還道是喜出望外,那知人格已喪,這區區浮雲富貴,有甚麼稀罕呢?
時外戚王氏失勢,只有平阿侯王譚子去疾,尚為侍中,去疾弟閎為中常侍,閎妻父中郎將蕭咸,系故將軍蕭望之子。賢父恭,素慕咸名,欲娶咸女為次媳,特托王閎為媒,前去說合。閎不便推辭,只好轉白蕭咸,咸慌忙搖手。口中連說不敢當,一面屏去左右,密語閎道:「董賢為大司馬,冊文中有『允執其中』一語,這是堯傳舜的禪位文,並非三公故事,朝中故老,莫不驚奇!我女怎能與董公兄弟相配?煩汝善為我辭便了!」閎聽罷即行,暗記前日策文,果有此語,難道漢室江山,真要讓與董賢,越想越奇,又好笑,又好氣,當下仍至董恭處復報,替蕭家滿口謙遜,只言寒門陋質,不敢高攀。恭尚以為故作謙辭,再向閎申說一番,閎已咬定前言,有堅卻意。恭不禁作色,自言自歎道:「我家何負天下?乃為人所畏如是!」試問汝家何益天下?閎見恭含著怒意,起身辭去。過了數日,哀帝置酒麒麟殿,召集董賢父子親屬,及一班皇親國戚,共同宴敘。閎亦在旁侍飲,酒至半酣,哀帝笑視董賢道:「我欲法堯禪舜,可好麼?」賢陡聞此言,喜歡的了不得,但一時如何答說,也不禁暗暗沈吟。忽有一人進言道:「天下乃高皇帝天下,非陛下所得私有。陛下上承宗廟,應該傳授子孫,世世相繼,天子豈可齣戲言!」哀帝聽說,舉目一瞧,便是中常侍王閎,當下默然不悅,竟遣閎出歸郎署,不使侍宴。左右都為閎生愁,恐閎因此得罪。太皇太后王氏,聞知此事,代閎謝過,哀帝乃復召閎入侍。閎卻不肯中止,復上書極諫道:
臣聞王者立三公,法三光,居之者當得賢人。《易》曰:「鼎折足,復公餗。」喻三公非其人也。昔孝文皇帝幸鄧通,不過中大夫﹔武皇帝幸韓嫣,賞賜而已,皆不在大位。今大司馬衛將軍董賢,無功於漢朝,又無肺腑之連,復無名跡高行以矯世,升擢數年,列備鼎足,典衛禁兵,無功封爵,父子兄弟,橫蒙拔擢,賞賜空竭帑藏,萬民喧嘩不絕,誠不當天心也。昔褒神鼋變化為人,實生褒姒,亂周國,故臣恐陛下有過失之譏,賢有小人不知進退之禍,非所以垂法後世也。
哀帝覽書,也覺不歡,但因閎為太皇太后從子,不得不格外含容。前時法堯禪舜一語,未免失言,因此不置可否,模糊過去。會匈奴單於囊知牙斯,及烏孫大昆彌伊秩靡入朝。囊知牙斯乃是復株累若熅單於少弟,復株累若熅早死,傳弟且麋胥,且麋胥又傳弟且莫車,且莫車再傳弟囊知牙斯,號為烏珠留若熅單於。國勢濅衰,因此歷代事漢,來朝哀帝。參見已畢,由哀帝傳旨賜宴,廷臣統在旁侍飲。烏孫大昆彌,當然在座,專顧飲酒,不暇張望。獨囊知牙斯年少好奇,左右顧盼,驀見廷臣中有一青年,唇紅齒白,秀麗過人,坐位卻在上面,居然首冠百僚。心中不禁詫異,遂向譯員指問道:「這位大員姓甚名誰?」譯員尚未及答,已為哀帝所見。詢及原因,便命譯員答說道:「這就是大司馬董賢,年方逾冠,才德兼全,卻是我朝的大賢。」董賢既是大賢,哀帝何不特賜雙名!囊知牙斯曉得甚麼董賢品行,一聞此語,便出席起賀,拜稱漢得賢臣,哀帝很是心歡。待至宴罷,賞賜囊知牙斯,比烏孫王還要加厚,兩番主謝恩回國。
董賢已任大司馬,比不得前此在宮,朝夕留侍,所以公事一了,回家休息。不防到了門首,一聲怪響,門竟坍倒。賢嚇了一跳,自思門第新築,結構甚堅,且是妻父將作大匠監工,何至遽朽?再令左右檢驗土木,原是牢固得很,不知何故倒壞?心甚不安。次日有詔頒出,乃是修復三公職銜,賢為大司馬如故。改稱丞相為大司徒,即令孔光任職。遷御史大夫彭宣為大司空,封長平侯。這詔與賢毫不關礙,賢當然無虞。又過了一二旬,仍無變動情事,賢把那大門倒壞的怪事,也淡淡忘卻了。誰知內報傳來,哀帝寢疾不起,急得賢神色慌張,立刻入宮省視,只見哀帝臥在牀上,委頓異常,一時也不好細問,只得約略請安。哀帝不願多言,含糊答了數語,惟口中呻吟不絕。賢也覺不佳,但思哀帝年未及壯,當不致一病即崩,自己寬慰自己,就在宮中留侍數日。偏偏哀帝病勢日重,即於元壽二年六月中,奄然歸天,年止二十有六,在位只有六年。
傅皇后及董昭儀等,入哭寢宮,賢感哀帝厚恩,也在寢門外號慟不休。驀由太皇太后王氏到來,撫屍舉哀,哀止即收取御璽,藏在袖中。一面召賢入問,喪事該若何調度。賢從未辦過大喪,且因哀帝告崩,如寡婦失去情夫,三魂中失去二魂,竟至對答不出。好一位大司馬。太皇太后方說道:「新都侯莽,曾奉先帝大喪,熟習故事,我當令他進來助汝。」賢忙免冠叩首道:「如此幸甚!」太皇太后立即遣使,召入王莽。莽倍道入都,進謁太皇太后,首言董賢無功無德,不合屍位,太是太后點首稱是。莽遂托太皇太后意旨,命尚書劾賢不親醫藥,當即禁賢出入宮殿。賢聞知此信,慌忙徒跣詣闕,免冠謝罪。莽竟傳太皇太后命令,就闕下收賢印綬,罷歸就第。賢悵悵回家,自思莽如此辣手,定是來報前嫌,將來自己性命,總要被他取去,不如圖個自盡,免得受誅。乃即與妻說明意見,妻亦知無可挽回,情願同死,兩人對哭一場,先後自殺。冥途中若遇哀帝靈魂,仍好前後承歡,怪不得哀帝稱為大賢呢!
家人還道有大禍臨門,不敢報喪,遽將董賢夫婦棺殮,夤夜埋葬,事為王莽所聞,疑他詐死,復囑有司奏請驗屍,自行批准。令將賢棺抬至獄中,開棺相驗,果系不差。但因他棺用朱漆,殮用珠璧,又說他僭行王制,把賢屍拖出棺外,剝去衣飾,用草包裹,亂埋獄中。再劾賢父恭驕恣不法,賢弟寬信淫佚無能,一並奪職,徙往合浦。家產發官估賣,約值錢四千三萬萬緡。賢平時厚待屬吏朱詡。詡買棺及衣,至獄中收得賢屍,再為改葬,因即上書自劾,莽大為不悅,另尋詡罪,將他擊死。大司徒孔光,專知貢諛獻媚,當即邀同百官,推莽為大司馬。前將軍何武,後將軍公孫祿,謂不宜委政外戚,自相薦舉。太皇太后決意用莽,竟拜莽為大司馬,領尚書事。莽自是手握大權,逐漸放出手段來了。小子有詩歎道:
倖臣死去大奸來,漢室江山已半灰。
畢竟婦人無遠識,引狼入室自招災!
欲知王莽如何舉動,待至下回表明。
王嘉入相三年,守正不阿,不可謂非良相,惜乎不得其人,所遇非主耳!且其稱美孔光,亦無知人之明。孔光陰險,惡過董賢父子,嘉知董賢父子之不肖,而不知孔光之為大奸,身被搆陷,反以為賢,其致死也亦宜哉!司隸鮑宣,亦為孔光所排擠,僅得不死,而對於嬖幸之董賢,至不屑下拜,卑污若此,尚得謂之賢乎!董賢原有可殺之罪,但不當死於王莽之手,即其所劾罪案,亦不足以服人。孔光專媚於前,王莽專橫於後,大奸之後,繼以大憝,漢亦安能不亡?彼董賢之伏法,吾猶當為之稱冤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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