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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城]陣雨[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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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31:52
標題:
[康城]陣雨[全文完]
陣雨
作者:康城
【
內容簡介
】:
俗世男女,樸素而熾烈的愛。
起初,誰也沒有愛上誰,在雨中,只有微風拂動著樹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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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32:12
第一章 涼亭
兩聲響雷,暴雨傾盆而下。
突如其來的大雨,站在田埂上的陳巖迅速收起話筒線,前面,錢文已拎著攝像機逃命似地奔向木屋。
村委會的通訊員跑到一半,又停下回頭,等她跟上。
密密砸下的雨點裡,陳巖把話筒抱胸前,手遮前額,快速跑上去。
9月,連續一個月沒下雨,郊外田地裡的蔬菜一片焦枯。菜農苦不堪言,市民菜籃子不堪重負。
陳巖一早就奉命和搭檔的攝像趕來離市區20公里的農業園,先聊天、再正式採訪,汗如雨下。
剛剛在做最後的出像,不想太陽火辣辣在東頭照著,西邊陡地落下了大雨。
乾裂的農田久逢雨水,騰起陣陣塵煙。
雨點掉在植被上,劈啪作響。
木屋建在田邊,平時供農民休息用,裡面只有一張木桌和幾張不成套的板凳椅子,牆角堆放著農具和一些亂七八糟的農藥、化肥罐子,隱隱散著刺鼻的氣味。
村委會通訊員拉下燈線,安在梁頂上的一隻燈泡亮了,一點黃色的光,和沒開燈一個樣。
一屋子昏昏暗暗,潮濕黏膩。
通訊員撣撣身上的水,看看門外,帶著鄉音說:「總算是來一場大雨了。」
攝像錢文坐在桌邊,眉頭緊鎖。他拿著塊大毛巾,不擦自己臉上的水,只顧著擦攝像機。
擦乾淨了,開機,調試,運行。
片刻,終於舒氣:「好傢伙,嚇死我了。」
30萬的機器。出了問題,他怕是要帶工資來上班。
凳子上灰太大,陳巖沒坐下,站在門口,看著雨景擦頭髮。
天氣預報今天32°,沒想到會有這樣一場大雨。
天色混沌,雨水滂沱,屋子裡越發暗,只有敞開著的門口散著淡淡微光。
陳巖逆光站在那,輕薄的連衣裙已半濕,紗一樣的布料成片黏在皮膚上,一側裙角糊著小腿,滴著泥水。
感覺到不適,她小腿向後翹,彎腰擦了下,裙角垂了下來。
錢文盯著門口,像是在看她的背影,又像是在看雨。
良久,他低頭看機器。
「還有一些鏡頭沒拍,這雨機器是不能出去了,打算怎麼弄?」他的聲音夾在稀里嘩啦的雨聲中,不是很清晰。
過了會兒,陳巖把身上的水跡都擦乾了,回過頭說,「不拍了,等下先回去吧。」
通訊員聽著他們的對話,看看表,立馬站起來笑著說:「兩位老師,那我現在就叫車來接我們去鎮政府,在食堂吃個便飯再回去吧。」
中央八項規定實施後,政府食堂的包廂就成了許多部門的最佳接待場所。
陳巖看看表,「才10點多鐘,還早。不用客氣了,我們還要趕著回去。」
說完看向錢文。
錢文看看她,「行啊,那回去吧。」
行程安排上,他從不和她唱反調。他知道她不喜應酬。
小通訊員哪裡肯放他們走,死皮白咧地要留他們。然而陳巖說一是一,任他怎麼留,半點沒有鬆口的意思。
最後沒辦法,他只能拿起手機,叫車來送他們回去。
半小時的車程,到了電視台正是飯點。
兩人進辦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換身乾淨衣服。
陳巖辦公室裡只放了件之前台裡辦活動時發的廣告衫和黑色緊身褲。她從廁所換好出來的時候,發現錢文已經換了件乾淨T恤,靠坐在辦公桌上抽著煙和男同事聊天。
大家七嘴八舌,嘻嘻哈哈,都在說下大雨時自己的慘狀。
錢文手裡拿著飯盒,看見陳巖進來,用盒子敲了下桌面,「吃飯去啊?」
陳巖慢條斯理地打開電腦,「今天週三,我不去了。」
食堂裡的菜譜每週固定,週三有道葷菜,紅燒兔肉。陳巖小時候養過隻兔子,這菜讓她打心底覺得噁心。
錢文從桌上下來,走到她面前,瞭然地笑了下,「要不我帶你去吃頓好的吧?走啊。」
陳巖翻著桌上的記錄本,看看他:「你去吧,我這邊還有個人要聯繫,1點半編輯室見。」
「那我帶點什麼吃的上來給你?」
「不用了,我待會自己去。」
「錢文,一起下去啊,我今天飯卡沒帶,幫我刷一下。」剛剛一起聊天的一個男同事朝這邊喊道。
錢文看了陳巖一眼,沒再說什麼,匆匆過去,「走吧。」
沒一會兒,辦公室裡的人全走光了。
陳巖和農科所的人通了個電話,大概瞭解了下這場雨對農作物的影響,約了明天的採訪時間。
一切處理完,她看看時間,從座位上起來,走到了窗邊。
樓下是通往食堂的小道,道路兩旁的樹木經雨水沖刷更顯蒼綠,三三兩兩的人正撐著傘在緩緩移動。
雨勢小了很多,只剩雨絲在晦暗的半空輕飄。
無聊地看了會兒,她決定出去解決一下午飯。
單位周圍的小吃店不多,只有一家老麵條店和一家沙縣小吃店。陳巖撐著傘,路過這兩家店面,依舊向前走。
細雨中的空氣濕潤清新,溫度也降了不少。
中飯時間,馬路上的車輛和行人都不算多,紅綠燈光色朦朧,空中不時響起刺耳的喇叭聲,都市人在突如其來的雨水中享受著慢半拍的節奏。
不是很餓,不想吃些實打實的東西,又不知道吃一些什麼好。陳巖走了一會兒,發現自己已經漫無目的地穿過了兩條街。
看到一家麵包店的時候,她停住腳,收傘,走了進去。
買了一個牛角包和一杯熱拿鐵,她發現店裡僅有的兩張桌子都坐了人。
她安靜地站在店門口看了會兒行人,想起這附近好像有個小公園。
陳巖今年26歲,從一所985高校畢業後便考入電視台,已做三年記者。這個不大的城市裡,大大小小、別別角角的地方她已然跑了個遍。
看見門口大石上的「新城公園」四個拓印得紅字,她像是做對題一樣,微微揚了唇角。
這是個翻新的老公園,原來收門票,這幾年不收了。
公園依著一座不高的小山丘而建,山上長著不少青松。小山下有一個不大的水潭,裡面養了很多假山,池邊的垂柳一直垂到水面上。這幾年政府創全國文明城市,在山上添置了涼亭、石凳,以及一些健身設施,不少老人來晨練。
雨天的中午,公園裡人不多。
有兩個老人打著傘,在石桌旁聚精會神地下棋,木棋盤濕了一半。
陳巖路過他們,他們紋絲不動。
她往山上走。
她發現,她不是這山上唯一的遊客。
山頂的涼亭外面站著一個人,裡面還坐著一個人。
外面的那個男人站在樹下,背對著亭子。霧濛濛的小雨裡,他像是在低頭抽煙。
裡面的是個正在看書的男人,坐在亭子最裡面。他的後面就是山坡,長滿蔥鬱的植被樹木,枝枝葉葉在在細雨微風中搖晃、輕顫。
他頭坑得很低,簡直要貼在書上。
陳巖沒過多在意。
她坐在涼亭最外口,把傘放在腿邊,也從包裡拿出一本書和一支筆,邊吃麵包邊看,重點地方會標注一下。
她從去年開始考公務員,養成了時時刻刻帶著書,隨時隨地能看書的習慣。
雨輕輕落著,風緩緩吹著,草木在雨水中散發出淡淡的沁人氣味,週遭安謐而清幽。
她開始在意涼亭裡的男人,是在聽到他喉嚨裡發出的那異於常人的聲音後。
一種哼叫。斷續地,突兀地、節奏均勻的。
咖啡離開嘴唇,她忍不住側目打量他。
他頭髮剪得很短,著一件棉質的藍色T恤和黑色沙灘褲,腳上是一雙深褐色沙灘鞋,四肢健全,與常人無異。
但他看書的姿態……有說不出的彆扭。
整個人弓著背,手臂貼著兩側的身體,腿也並著。
書就在手中,他卻像是抓不住一樣,放在膝上,讓臉去靠近書。
看見他翻頁的動作,陳巖肯定了自己的猜測。
這是一名腦癱,或自閉症患者。
工作原因,她接觸過這部分人群,對他們的行為舉止有一些瞭解。
他像是突然看到了好玩的地方,鼻腔裡發出了很大的一聲「哼」。
不知是發現自己的行為打破了寧靜,還是無意識地,他抬頭看了下陳巖。
陳巖看著他,因小小的悲憫,淡淡笑了下。
他又低下了頭。
「餓了嗎?」
涼亭外傳來一個低緩的聲音。
陳巖目光微轉,撞上涼亭外男人望過來的目光。
短暫交會,他的眼神沒有在陳巖身上多做停留,重新落在看書的男人身上。
男人像是沒有聽見他的話,繼續悶頭看書。
他扔了手中煙頭,踩熄,在亭子外面拍拍看書男人的肩膀,「不要看了,吃飯去吧。」
男人沒動,他也不催。
過了會兒,他又拍拍他的肩膀。
看書的男人不情願地把眼睛從書本上移開,側過身,口齒含糊:「吃蛋炒飯」。
亭子外的男人「嗯」了一聲,繞著亭子外沿走到門口的一棵松樹旁邊,手插在袋裡,等他。
他穿著黑色T恤衫和灰色休閒長褲,肩頭已經被雨水浸成更深重的黑色。
亭子裡的男人慢慢把書平平整整地裝進一隻小布袋裡,掛到肩上。
樹旁的男人側目看了他一眼,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未等他走近,開始往山下走去。看書男人的步子稍微快了一些追上去。
隨著人影的消失,陳巖心中的幾絲好奇也隨之消散。
目光回到書本,咖啡回到唇邊。
雨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停的,烏雲散開,天空恢復透亮。
她的手機響了一下,是一條微信。
錢文: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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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32:27
第二章 夜色
下午2點,編輯室裡人不多。
錢文坐著剪片子,陳巖站在旁邊,微微俯身。
她戴著眼鏡,認真看著電腦。
陳巖有近300°的近視,平時都戴隱形,眼睛淋雨後有點不舒服,換了一副無邊框的透明近視鏡。
錢文悶悶問:「中午吃的什麼?」
「去周圍轉了轉,隨便吃了點。」
「跟我約一點半,我過來一看,人影子都沒有。」
陳巖低頭,若有似無笑了下,「不好意思啊。」
注意力又放回畫面上。
不知道看到什麼,陳巖身子朝屏幕探了下,有一小綹頭髮就晃晃地垂到了錢文眼前。
錢文看著面前的這一綹黑色頭髮,正在閃爍著畫面的編輯器,成了模糊的背景。他隱隱能聞到她身上雨水留下的潮濕氣味。
正有些出神,「嘩啦」一聲,陳巖身子一動,拉來一把椅子在他旁邊坐下。
錢文立即看向屏幕。
陳巖說:「這段這人話太囉嗦,剪了吧。」
錢文沒說話,按按鼠標,直接操作。
沒一會兒功夫,粗剪已完成。
搭檔一年,他們已默契十足,是台裡公認的「金童玉女」,合作過不少好新聞,也拿過一些省市獎項。
走廊裡傳來腳步聲。
「怎麼,就你們在嗎?」
一陣香風飄然而至,主持人馮貝貝走進來,抬手撩了下剛燙好的頭髮。
「怎麼穿成這樣?」馮貝貝掃了陳巖一眼。
陳巖說,「上午下大雨,辦公室就這麼一身。」
錢文看著馮貝貝笑了下,起身拎起攝像機對陳巖說,「我去還機器了,你們聊。」
馮貝貝看一眼他背影,拉出一把椅子坐下,托著腮,意味深長地看著陳巖,唇角微微翹著。
半晌,沒頭沒尾說了句:「我看他是沒戲。」
陳巖看著屏幕,沒說話。跟隨指尖的動作,鼠標發出細微的卡卡聲。
馮貝貝單手杵頭,坐在旁邊玩手機。
片刻,陳巖抽空看她一眼,神色淡淡,「來幹什麼?」
她正在手機上玩遊戲,頭也不抬地說,「路過嘍,等下去隔壁配個音,還有10分鐘。」
「早點去吧,遲了又落下話柄。」
「我落下的話柄哪裡還差這一個啊。」
她聲音甜甜軟軟,任何有負面意味的話從這樣的聲線裡出來,幾乎都會變成一種撒嬌發嗲。
陳巖笑了下。
馮貝貝和陳巖同一年進單位,在主持台裡一檔晚間文化節目。她長相明艷,是人堆裡也能出挑的大美女。
和其他年輕漂亮的女主持人比,馮貝貝更加開朗活潑,天真浪漫。主持人一般和一線編輯、記者接觸不多,只有她,從上到下都打得火熱,沒有架子。出盡風頭,也招了不少非議。
時間差不多了,馮貝貝起身,臨走時約陳巖晚上逛街。
陳巖今天有點累,剛要拒絕,還沒開口,馮貝貝正色道:「心情不好,逛完街再陪我喝一點吧。」
她空手做出一個飲酒姿勢。
陳巖和馮貝貝性格截然不同,卻很聊得來。
馮貝貝是外地人,原本和另一個主持人合住在台裡的員工宿舍裡,後來有了小矛盾,她搬出去住了。至此之後,她找陳巖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陳巖向來在單位和同事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她能感覺到馮貝貝的示好,一開始是生疏而禮貌的回應,但人的感情是不可控的,不知不覺中,她也漸漸和馮貝貝交心。
晚上下班的時候很不巧,陳巖被主任拖著談了半小時的創收問題。她趁主任倒水的時候抽空給馮貝貝發了微信。馮貝貝回說坐車裡等她。
主任苦口婆心地和陳巖談到7點半,終於放行。
9月的傍晚,空氣中有些濕熱,小朦蟲疲倦地圍著路燈的光暈打轉。
陳巖走出大門,警衛室旁邊的一輛高爾夫閃了下跳燈。
貝貝依然穿著下午的那條藍色緊身連衣短裙,臉上補了妝,嘴巴上的唇膏有油潤的光澤,一種細膩柔軟的誘惑。
陳巖上車,馮貝貝看她還依然穿著那件白色的T恤,左邊胸口有一枚小小台標。她的頭髮在腦後紮成了馬尾,露著光潔的額頭,人看上去有點疲憊。
車子緩緩上路。
「你領導找你做什麼?聊得這麼晚。」貝貝看著路,漫不經心地問。
「30週年慶拉贊助。」
「叫你弄多少。」
「10萬。」
馮貝貝看她一眼,「要我幫忙嗎?」
陳巖的性格和背景她十分瞭解,拉贊助談合作之類的事,不是她長項。
「好啊,你幫我留心點。」
貝貝扶著方向盤,笑了下,「OK。」
紅燈亮起時,貝貝電話響了。她看了一眼,一邊開車一邊把手機貼到耳邊。
密閉的車廂內,陳巖聽見電話那頭隱約傳來男聲。
她半按下車窗,喧雜聲從窗縫裡湧入。
流光溢彩的街,一閃而過的霓虹,雜亂無章地靜靜劃過。有暖風吹到臉上,膩膩的發熱。
從頭至尾,她也沒去聽馮貝貝在電話裡說了什麼。
她們在商場裡簡單吃了飯。逛了一會兒,馮貝貝看中了一條灰色長裙,簡單復古的款式,露出性感鎖骨的一字領,腰處收緊,墜下長及小腿的裙擺。
她從試衣間裡款款走出,身段玲瓏。
馮貝貝瞧著鏡子裡的自己,又從鏡子裡望陳巖,無聲地問:怎麼樣?
陳巖點點頭。
爽快結賬,2888元。
陳巖對她的花錢手腳早已不驚訝。
馮貝貝父母在老家做汽車裝飾的生意,算不上大富大貴,但這兩年也做得風生水起,開了幾家分店。即便不算上父母貼補,她主持人的收入加上一些平時跑場子的額外收入,也已能自給自足。
買完裙子,她們又逛了一下,陳巖沒買什麼。
逛完街已經是10點,兩人驅車來到市裡比較有名的一家清吧。
打著光束的台上,有一支外國樂隊正在唱英文歌,歌聲忽而舒緩動人,忽而絲麻入骨,很能調動人情緒。
昏黃的燈光裡,馮貝貝坐在小圓桌邊的高腳凳上,連著喝了兩杯雞尾酒,放下杯子,身體開始隨著音樂左右擺動。
模糊的光暈像一層輕紗,籠在她臉上。不知不覺中,那些愉快俏皮的神色消失了,那下面,有卸下防備的憂傷。
再快樂的人也會有煩惱。世界就是這麼公平。
聽著歌,喝著淡淡的酒,陳巖也很放鬆。她和馮貝貝漫不經心地聊了一些台裡的人和事,聊了最近剛看的一部電影。
有人端著酒杯走來,撐開她們身旁的一張椅子坐下。
是個長得不錯的年輕人,端起酒杯,朝她們敬酒。
陳巖說:「不好意思,我們有事要聊。」
馮貝貝兀自喝著自己的酒,微微笑著,態度不置可否。
男人油嘴滑舌地搭訕了兩句,發現陳巖神色不改,沒有任何欲迎還拒的意思,面子有點掛不住,悻悻走開了。
沒過一會兒,馮貝貝的手機震起來。她看了一下,起身去門外面接。
陳巖獨自坐了十來分鐘,馮貝貝再回來的時候,臉色愉快了很多。
「不好意思了,男朋友要來接我。我待會讓他先送你回去。」
陳巖笑了笑,無所謂地搖頭,「我先走好了。」
馮貝貝抓住她手臂,「他人就在附近,你等一下吧,這麼晚了。」
陳巖推躲不過,和她一起拿了包,到門口等。
11點多,酒吧街的路上沒什麼人,也沒什麼車,只有隱隱的音樂聲在空氣中震動,青灰色的道路上映著霓虹的光影。
她們都喝了一點酒,此時站在無人的街頭吹著小夜風,忽然就有了一點微醺感。
舒適、悵然、又有點難言的孤單。
沒過一會兒,一輛黑色路虎朝這個方向駛來,馮貝貝往前跨了一步,陳巖知道應該就是了。
車子調了個頭,停在了她們一側的馬路上。
副駕門打開,下來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馮貝貝迎上去。
陳巖知道馮貝貝這個月新交了一個男友,聽她偶然提起過,但今晚是第一次見真人。
怎麼形容呢?
陳巖覺得很多修辭都是多餘的,應該這樣說,他們很登對。
兩人站在打開著的車門邊親暱說話,那樣子就是一對可以上雜誌的璧人。
馮貝貝的桃花一直很旺,但是這一次,種種跡象表明,她在這段感情中並非處於上風。
「陳巖。」馮貝貝回過頭,叫了她一聲。
陳巖走過去。
「思鴻,這是陳巖。」馮貝貝介紹。
周思鴻穿著黑襯衫和西褲,面孔白皙英俊。
他輕攬著馮貝貝的腰,和陳巖寒暄了兩句,探身對裡面開車的人淡淡吩咐道,「小孫,你等下把她安全送回去。」
馮貝貝對陳巖說,「思鴻開我的車送我。你到家後記得給我微信。」
陳巖淡笑了下,「好,你們也早點回去。」
說完她朝周思鴻點了下頭,上了車。
後視鏡裡,周思鴻攜著馮貝貝往向反方向走了。
「去哪裡?」駕駛座上的人問。
陳巖轉頭看他。
光線黯淡的車廂內,儀表盤閃著藍色微光。
看清他的臉,她愣了一下。
「你家在哪裡?」
孫鵬以為她沒有聽見,又低聲問了一遍,看向她。
他目光平淡,聽見她說,「哦,英瑞家園附近。」
孫鵬看著前路,嘴裡低聲念了句:「英瑞家園……」
「不認識?」
他目視前方,一隻手掌著方向盤,一隻手開始掏手機,「不好意思,我來導航。」
「是個老地段,你先朝著市中心方向走,等下我指路。」
「好。」
平緩的車速中,疲憊漸漸上湧。
陳巖沒有再多想什麼,逐漸放鬆下來,出神地看著窗外夜景。
夜色深沉,車道、樓宇、樹木……一切景物都在一團濃黑中迅速倒退。
迅速倒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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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登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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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32:43
第三章 雨中
「前面拐嗎?」
「……」
「拐不拐?」
「……」
車已經開到了寬闊的大道上,道路被兩旁的低矮山林裹挾著。
孫鵬回頭,發現身旁的女人靠著車窗,眼瞼合著。睡著了。
「喂……」
他又叫了一聲。毫無反應。
車速降下來,他一邊看路一邊打開手機導航,回憶剛剛她說的地名。
無奈的是,忘了。
看看時間,他打了把方向,靠著路牙緩緩停車。
熄火的一瞬,儀表盤白色的光影從她臉上消失了。
她呼吸很輕,胸口有極微的起伏,盤在腦後的頭髮被擠壓地鬆散了一些,一小片松落在肩頭。
他在黑暗裡靜靜看了會兒她的臉,把對著她吹的空調出風口撥向一側,在身上摸出香煙。
陳巖醒來的時候,迷茫了片刻。
下意識抓了下包,被包蓋著的大腿上出了一層薄汗。低頭看看自己的衣物,看窗外,很快回想起自己是怎麼在這車上的。
窗外是她熟悉的小湖山。山上的草木在夜色裡泛著青光,跟著風簌簌搖晃。
她辨識了一下方向。
沒錯,還是在回家的路上。
只是駕駛座上的人沒了。
她打開車門。
夏末深夜,冰涼潮濕的山氣穿過微微燥熱的風,瞬間籠過來。
她徹底醒了。
孫鵬正半倚著車身後側門,望著馬路抽煙。
青色的馬路被路燈照成了灰黃色,來往的車很少,四岔路口的紅綠燈默默跟著秒數跳動。
煙霧從他指尖散開,縈繞在他臉側,最終消散於無形。
感受到動靜,他站直身,回頭。
陳巖站在副駕的門邊,抱著臂,看著他。
她重新整過了頭髮,肩上的那束散發不見了,臉上的神色帶著醒後特有的迷濛。
「醒了?」
「嗯。」陳巖看著他。
「你睡著了,我想導航,忘記地名了。」
陳巖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抱歉,耽誤你時間了。」
「沒什麼。走吧。」他最後抽了口煙,扔掉煙頭。
車子重新上路。
每到路口處陳巖會指一下路,除此之外,一路都格外沉默。
中途在一個紅綠燈處,陳巖聞著從身旁散出的淡淡煙草味,忍不住側目看他。
他一路都目視前方,面無表情。
車子漸漸駛入了老城區。孫鵬發現這裡他來過,只是不知道確切的路名。
「到了,就在這裡面。」陳巖坐起身子。
車停在漆黑的巷口,兩道大燈格外閃亮,塵埃在光中靜靜翻滾。
「裡面能進嗎?」
「太晚了,進不去。」
巷子兩邊不少小店,小老闆常常在夜裡把車停在店門口,凌晨出發,早上不影響車出來,但晚上影響車進去。
陳巖下車後孫鵬也跟著下來了。
他繞過車頭,走到深黑的巷口。路兩邊有一些掛著招牌的小店,都已經打烊。
一輛卡車停在路中段,佔了三分之二的道。
「裡頭沒路燈?」
「有一盞,前陣子剛壞。」
他回頭看她一眼,「我看著點,你進去吧。」
陳巖穿出巷子,快到家的時候,聽見了遠處傳來的汽車引擎的發動聲,在寂靜的夜裡異常突兀。
等那聲音消失的時候,不知道哪家的狗後知後覺地被驚動了,伴著她的高跟鞋聲,汪汪直叫。
這裡是城市有名的老棚戶區,家家戶戶都是平房,不少人還建起了小二樓,延伸出陽台。前些年市裡打算下狠心把這片拆了,無奈違建實在太多,人口又太雜,還沒動手,又有很多人聞風半夜偷偷搭鐵皮屋,想趁機敲一筆。政府前期估算了下拆遷費,就沒再動這個念頭。
穿出巷子左拐就是陳巖家的老房子,她父親留下的。門口用水泥澆了一塊地,圍上一圈磚,硬出了個院子,沒做院門。她外公外婆平時就在院子裡種點菜和花打發時間。
穿過客廳時,陳母房間門忽然開了,沒開燈。
她探出頭,啞聲問,「怎麼這麼遲回來?電話也不接。」
「沒電了。」
「洗個澡快睡覺吧。」
陳巖嗯了一聲,陳母關上門。
這是兩室半一廳的屋子,陳巖的房間是個「半」。
沖完澡回到房,空調開著,飄著蚊香衝鼻的甜味。她很快睡著了,半夜起來,迷迷濛濛地去上廁所。
廁所燈亮著,門開著,有輕微的水聲。
看到一個佝僂的背影,一雙穿著藍色塑料拖鞋的腳,陳巖猛地清醒了,悄無聲息地回了房。等了好久,才又去廁所。
陳巖的母親是醫院裡的一名護工,父親生前是一名泥瓦匠。從她記事開始,家裡就一直不富裕,父母忙著生計,無人管教她。16歲那年,父親因尿毒症去世,家中的窮困潦倒更是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那時她們母女所擁有的只剩這一間老房子和一堆為父親治病留下的債務。
那時母親常跟來訪的親戚朋友哭訴:「早知道人留不住,就不給他治了。」
不是靠著學校的助學貸款,陳巖可能連學都沒法完整上完。
沒過兩年,陳巖始終未婚的小舅舅終於找到了對象。外公外婆歡歡喜喜地把自己的房子騰出來給了這個小兒子結婚,開始過來和女兒一起住。
雖然住得擠了一些,但有了老人退休金的幫襯,她們母女的生活壓力小了很多。加上陳巖聽話懂事,學習優異,這個家漸漸開始運轉正常。
上了大學後她就沒有要過家裡一分錢,所有生活費全部自理。畢業後順利考入電視台,有了一份體面穩定的職業。這幾年,家裡的債務也總算還完了。
可能因為出生即為谷底,陳巖覺得她的人生就是一個不斷向上攀爬的過程。不是不苦,不是不累,只是再苦再累,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並非毫無希望。
多年的孤軍奮戰漸漸養成了她孤冷淡漠的個性。曾經一度,她對什麼都不在乎,甚至與親人之間也鮮少溫馨。
她幼年時未曾被愛包裹過,上學時,他人小小的親暱動作,都會令她隱隱不自在。
直到工作後,她的人生像是重新開始了,視野打開了很多,人更加光鮮自信,為人處世態度上,也稍有改變,添了些許圓融,不再那樣生硬。
但在心底最深處,始終有一條冰涼的河流,將她無聲牽引著,讓她不在這個慾望的森林中迷失。
不能迷失,因為身後沒有退路。
馮貝貝在3天後為陳巖帶來了好消息。
合作談成了。
她發給了陳巖一個號碼,讓她直接聯繫,為一家新開盤的房地產公司拍宣傳片。
馮貝貝沒有避諱,那就是她男友周思鴻自己家的公司。那晚馮貝貝和周思鴻隨口一提,他直接答應了。
名揚的總公司在上海,這邊新開的盤由剛剛從國外鍍金回來的周思鴻練手。總公司即將35週年慶,屆時他們作為主會場,要辦一場晚會,正好可以用宣傳片開場。
夏秋交替,城市似是開始進入長長的雨季。這天從上午開始就一直在飄小雨,下午雨勢漸大,不時還伴著響雷。
名揚公司的人通知陳巖過去聊合作細節。陳巖剛從外面採訪回來,立即打車趕過去。
辦公室就在售樓處二樓。就一個下車的瞬間,陳巖的裙子濕了一大片。
和她碰頭的人名叫張永生,是個負責企宣的小領導,身材微胖,笑容圓滑。
他態度十分友好,整個商談過程可謂一拍即合。
「陳記者,片子你只管放手去,有什麼需要就開口,我們提供幫助。」
「謝謝張主任。」
張永生笑著擺擺手,「明天就把合同帶過來,早點簽約早點動手。」
陳巖點點頭:「好。」
「陳記者怎麼來的,」他朝外看看雨,開始掏手機,「我來找輛車送你一下。」
「不用客氣……」話剛說完,窗外一聲驚雷,嘩啦啦的雨劈天蓋地下來。
陳巖沒再推辭了。
這裡本來就偏,加上這麼大的雨,打不到車了。
張永生找的司機似乎不在,他掛了電話對陳巖說,「稍微等一下。」
陳巖並不著急,喝了口茶,望向窗外雷雨。
過了會兒終於聯繫好了車,他們一起下樓。
樓下就是售樓大廳。
落地窗邊放著幾張玻璃圓桌和籐椅,一個男人坐在靠近門口的一張椅子上,看見他們站了起來。
「小孫,這個是電視台的陳記者,麻煩你送她一下,老張今天不在,我也找不到其他人了。」張永生話說得很客氣。
孫鵬看看他,又看了眼陳巖,「沒事。」
陳巖和張永生道別,跟著孫鵬上車。
車就停在門口幾步遠,還是那輛黑色的路虎。他沒打傘,直接在大雨裡走了過去。
陳巖收了傘上車,把濕淋淋的雨傘放在腳邊。
「去哪裡?」他問。
陳巖看見他身上的T恤已經濕地差不多了,黑而短的頭髮在額前黏在一起,他抬手擦了下臉上的水,順帶捋到頭髮,額前的一小簇頭髮向上翹起來。
「電視台。」
孫鵬看她一眼,出發了。
雨傾盆而下,天上雷鳴電閃,行人都到路邊避雨了,白花花的馬路上只剩車輛。
大雨聲裡夾雜著焦躁的喇叭聲。
安靜的車內,孫鵬手機忽然響起來。
那鈴聲不是任何歌曲,而是最古老的那種電話的鈴鈴聲,單調而急促。
陳巖看向他。
他在紅燈的時候接起來,陳巖下意識地把頭轉向了窗外。
窗上沒有雨點,只有水幕自上而下層層覆蓋,潺潺流淌。
她從沒有聽別人講電話的習慣,即便有時不得不聽到,她也會做出把注意力轉移到別處的姿態。
掛了電話後孫鵬看了看她。
陳巖沒有在意,過了會兒,他又看了看她。
陳巖聽見剛剛電話裡的聲音很急促,也看出來他有話要說,主動問,「怎麼了?」
他看著路,握著方向盤的小臂肌肉繃著,「你急不急著回去?我現在有件急事……」
「你不是要把我在半路放下吧?」
「不是,你要是不急的話,我先辦個事,等下再送你。」
陳巖看著他確實很急的樣子,想了下,「好。」
車子很快變了方向,在雨幕中快速穿梭。近20分鐘後,雨勢又小下來,車開進了一片老小區。
陳巖坐在車上,看著孫鵬跑進了對面的樓棟。她在包裡拿出一本書,打發時間。
10分鐘後,陳巖往窗外看了看。
20分鐘後,陳巖在車上伸了伸腿腳,變了下坐姿。
30分鐘後,雨已經停了,烏雲消散,路邊樹木更加青綠明亮。陳巖心中徹底不耐,有了一點怒意。硬生生等別人30分鐘,於她而言,這樣的經歷少到可數。
陳巖一開始還在想,那天晚上他等我在車裡睡醒也等了一段時間。但是現在,真的是耐心全無了。她拔掉鑰匙,拎著包下車,朝那個樓棟走去。
未走近,樓裡傳出了一陣發了瘋般的叫喊。
陳巖頓住了步子。
樓梯口,幾個老人正穿著短褲背心,聚在一起閒聊。
「又發瘋,在家撞牆。」
「怎麼的好,早晚出事情。」
「就是啊,弄個神經病在這裡,我家寶寶在家睡覺睡得好好的,被嚇死了。」
陳巖走進來,老人們目光疑惑地看了看她,沉默了下,又繼續說。
她從灰暗的樓梯口拐進去,空氣裡有一股陳舊氣味。
她循著那怪聲上了二樓。
二樓共有兩戶人家,西面一戶的門敞開著,虛掩著一扇沒上鎖的紗門。
從門外的角度看進去,小客廳裡有一張折疊桌和兩張板凳,冰箱旁邊還有一個褐色的櫥櫃。桌上有兩疊油膩的剩菜,地上有一些破碗的碎片。
客廳沒有窗戶沒有光,黑暗暗的。房間在裡面,看不見。
成年人怪異的哭叫聲一陣陣傳出來,令人心顫。
陳巖在門前停了一下,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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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32:56
第四章 樓棟
她有一種莫名的肯定感覺,他就在裡面。
走進門,慢慢走過狹窄的玄關、客廳,陳巖站在了房間門口。
眼前的畫面,奇怪而沉鬱。
孫鵬低著頭坐在床沿,旁邊坐著一個男人,正在哭。
房間直接通著陽台,但陽台的木門是關著的,只有門邊一扇窗透著幽光。
整個房間沉浸在一片低沉壓抑的昏暗中。
十幾個平米的房間,牆上掛著電視,一個大衣櫃,兩張小床。一張床上有幾件凌亂的衣物,裹著被子。床中間用鋼絲穿著一塊布簾。布簾本身可能是藍色的,但被久積的灰塵蒙住了,肉眼看已經是灰色。中間還有一個床頭櫃,櫃子上放著檯燈和瓶瓶罐罐似的雜物。
察覺到一絲異樣,孫鵬抬起頭。
看見陳巖站在門口,他整個人一定,但也沒有表現出更多的反應。
他慢慢站起來,神情冷漠地看著她。
他不滿她的不請自入,但似乎又沒什麼力氣多去追究。
旁邊的男人看見他站起來,哭得更加嘶聲力竭,抓住他的手臂。
那種成年人拼了命似的哭喊,令陳巖本能地擰了下眉。
「他怎麼了?要不要去醫院?」陳巖望著床上的男人。
孫鵬搖頭,「他沒事,不好意思,耽誤你太久了。」
陳巖走近,雖然著裝不同,但是她很快反映過來,這個正在哭的男人這就是那天公園裡看書的男人。
忽然之間,她好像什麼都明白了。
「確定不要送醫院嗎?我看他哭得有點厲害,是不是哪裡受傷了。」
「讓他緩一下就好。你要是不急就再等我一下,急的話我給你錢打車吧。」孫鵬在褲子口袋裡掏錢。
「我不急。」陳巖淡淡說,「我去車上等,你把他弄好了。」
她說完就轉身出去了。
回到車上,陳巖在包裡重新翻出書。一個個娟秀的字,進不去腦子裡了。
合上書,窗外,雨後的天空泛出青綠色,風在靜靜浮動樹梢。
又過了半個小時孫鵬才出來,天色已經暗下來。
他走出幽暗低矮的樓梯洞,沉沉暮色下,停在門口的老樹邊,點了根煙。
他穿著深灰色的T恤和洗的有些發白的牛仔褲,漆黑的短髮把硬朗的面孔襯得很白淨。他偏著頭,不知道在看什麼,臉上冰冰冷冷,沒什麼表情,眉宇間有一層淡淡的郁色。
這個安靜的畫面裡,樓、樹、人,一切看上去都老舊而沉重。
男人高大健碩,肩膀寬闊,微微駝著背,有一種獨特的、頹廢而蓬勃的力量感。
想起那天晚上,她睡著了,他在車外抽煙,轉過頭來,也是這麼一副冰涼涼、無所謂的表情。
不在車裡抽煙應該是他的習慣。
煙抽的差不多了,孫鵬轉頭往車的方向看了一眼。
車窗內,陳巖明知道他看不見她的窺視,心卻還是莫名跳動了一下,像被抓了個正著。
他快步走來。
人入座後,車內的空間充實了很多。陳巖聞到一股煙味,餘光看見他結實有力地手扭動鑰匙、掛檔。
「讓你等太久了,不好意思。」
「沒事。我正好沒什麼事,看看書。」
他朝她包上的書看了眼。
「他怎麼樣了?」陳巖問。
他沉默了下,「沒事,睡著了。」
「是自閉症?」
孫鵬這時候才看她一眼,「你懂這個?」
「工作裡接觸過一點。」
又默了一下,孫鵬語氣平緩地說,「鄰居打電話給我說他在家用頭撞牆,我回來以後他不撞了,就是鬧著不給我走。已經不是第一次撞牆了,可能被下午得雷嚇到了,睡一覺就好了。」
「他是你的親戚?」
「我哥。」流動的樹影透過窗戶,無聲地落在他剛毅的臉上。
陳巖點點頭,他們陷入了各自的沉默。
到了電視台後陳巖下車。
孫鵬在出發前看了下手機,沒人給他打電話。他想了想,打算把車送回周思鴻住處。
正準備發動,有人敲副駕的車窗,他茫然轉過頭。
貼了灰色玻璃紙的窗外,是陳巖秀淨的臉。
他微微詫異,降下窗。
她伸手遞給他一張名片,他探身接過。
她半彎著腰,烏黑的頭髮垂在胸前,「這是我名片。民政局那邊近期正好成立了一個針對自閉症患者的公益團隊,每週都有活動。現在剛剛開始,你可以帶你哥去看看,興許對他有幫助。我可以幫你聯繫。」
孫鵬手裡拿著她的名片,看著她,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乾澀地說了句謝謝。
「你叫什麼?」
「孫鵬。」
「是子小孫,大鵬展翅的鵬?」
「嗯。」
「你等下打我的電話,響一聲掛掉,我存一下你的號碼。」她停了下,「本週六就有活動,要提前預約的。」
「我知道了,謝謝你。」
陳巖看他一眼,沒再說什麼,揮揮手走了。
他在後視鏡裡看著她高挑挺拔的身影漸行漸遠,又低頭看了看手裡的名片,放進了褲子口袋。
陳巖。
他下意識地在心裡念了遍名片上的兩個字。
他把車放到周思鴻常住的一個小區的停車場,走路回的家。
他是周思鴻聘的專職司機,這輛車基本就是交給他開的,周思鴻說過,他晚上可以把車開回去。但是除非特殊情況,他從不開車回家。
到家的時候孫飛縮成一團在床上,還在睡覺。
孫鵬沒開燈,倒了杯水在床邊靜靜做了一會兒,去了陽台。
陽台沒有封,有兩張戶主捨不得扔的舊椅子,上面堆了很多雜物,佔了很大地方,落了厚厚一層灰。
夜色緩緩壓下來過來,周圍亮起許多盞燈火,空氣中飄來飯菜香。
他瞇著眼睛點起煙,眺望遠處。
過了會兒,他在褲子口袋掏出那張被壓出了一道彎痕的小卡片,在手中輕輕翻來覆去。
半晌,停下動作,他把煙叼在嘴裡,微低著頭,在手機上輸入了那串號碼。
完整輸入後,大拇指按了下撥打,響了一聲,掛掉。
點「新建聯繫人」,輸入名字。
找「巖」這個字的時候,煙灰不小心落了一截,他把煙從唇上拿下,再看一眼名片,覺得這個名字有點像個男人。
把手機放進口袋的途中,它震動了。
是一條短信。
他點開。
「已收到。陳巖。」
黑暗裡,這幾個簡短的字浮在屏幕上,發著微亮的光。
「鵬鵬……」
孫鵬回頭。
高大的孫飛站在他背後,扶著門框抓著頭。他憨厚的臉埋在陰影裡,眼神癡呆、吐字不清地說:「我餓了,要吃蛋炒飯。」
孫鵬把手機放進口袋,滅了煙,「走,到客廳去。」
一直到週五的晚上,陳巖都沒有接到孫鵬的電話,陳巖也沒有去聯繫他,她覺得他興許是不需要。
為周思鴻公司拍攝宣傳片的事倒是出其順利,週末前簽了合同,為了趕時間,下週一就可動工,部門專門給她配了兩個攝像。主任對她此次的行動力稱讚有加。
這個週末陳巖過的相對輕鬆一些,週六玩了一天,週末一天沒有再放縱,把公務員考試的真題試卷做了兩份,晚上約了馮貝貝吃飯。
「謝謝了。」一家小餐廳裡,陳巖對馮貝貝舉杯。
兩杯啤酒,輕輕碰了一下。
馮貝貝甜甜笑了,「舉手之勞,客氣什麼。」
「等點數返還下來,我再給你。」
台裡面每筆合作入賬後,談成的人都可以拿到10%的返還點。10萬的合作,就是1萬塊錢。
馮貝貝說,「這是你自己談的合作,到時再請我吃頓飯就行了。」
陳巖笑笑,沒和她爭辯。這錢到時無論以何種形式,她怎麼樣都會給馮貝貝。
馮貝貝每一口都吃得很少,吃相很優雅。
談完了工作,她夾了片酸菜魚放在盤子裡冷,問,「你最近的感情生活怎麼樣?」
陳巖如實說,「老樣子。」
馮貝貝看著她,說了句,「你是不是還沒忘記範文傑?」
陳巖愣了下,搖頭。
馮貝貝看她一眼,「其實前陣子我和思鴻看見他了,沒和你說,他和思鴻好像是朋友。說是要結婚了。」
「是麼?」陳巖神色沒有半點變化。
「沒告訴你是怕你有想法。真放下了吧?」
陳巖放下筷子,看著玻璃杯裡泛著白沫的啤酒,目光移到馮貝貝臉上,淡淡笑了下。
「你說呢?」
事實上,馮貝貝對陳巖的前任並不瞭解。她們開始走近的時候,他們之間已經出現了問題,所以只匆匆見過兩次面。
但電視台是沒有秘密的地方,整個台裡的人幾乎都知道,陳巖的前任是個官二代,父親是廳級幹部。他們當初分手,是因為男方家裡強烈反對。
馮貝貝說,「你跟他分手也一年多了,一直不談戀愛,現在又忙著考公務員……」
這個樣子也太像舊情難忘了。
陳巖小小地喝了一口酒,「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考公務員嗎?」
「……」
「和現在比起來,考公務員至少是在往上走。我只是想讓自己越來越好,和其他沒有關係。台裡面傳的那些話我也都聽過。」
「他們成天把別人的故事編的有鼻子有眼,不用放心上。」馮貝貝輕輕飲了一口酒,「巖巖,我覺得你把自己逼得太緊,這樣沒意思,真的。人生應該是用來享受的。」
「也許吧,但我沒得選。」
「有的選的,找個好人,嫁了,了事。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
馮貝貝知道,陳巖之所以這樣,是被家庭拖累了。但這是沒辦法的事。
陳巖笑笑,「你覺得找個什麼樣的人才叫好?」
「兩個條件吧。」
陳巖凝視著她紅潤的唇。
「首先是要有錢,其次對你好。就這麼簡單。」
她說完聳了聳肩,又輕輕歎了口氣。
這雖然是馮貝貝的標準,但任她美麗天真,魅力無窮,感情世界同樣是沉沉浮浮。好在她有資本這樣無方向的遊蕩。
一瓶啤酒見底,兩個酒量不好的人都些面頰發熱。中檔的餐廳,店內有一些嘈雜,隔壁桌有幾個男女在喝酒,說話聲音越來越大。
陳巖目光明亮,望著頂上燈在大理石桌面落下的一塊圓形光束,忽然也有了傾訴的慾望。
她輕聲說,「範文傑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我們都還是學生。在一起一年多,我們感情一直不錯。他帶我去見家裡人後,他家人不同意,他抵不住壓力和我分手。所有人都覺得是我在高攀,是我被他甩了。而我呢,我卻是鬆了口氣的感覺。」
她說,「我真的沒有多看中他的家室,我也從來沒想過去高攀誰。」
馮貝貝沉默著,大而明亮的眼睛注視著她。
諱莫如深的陳巖,難得敞開心扉,馮貝貝心中隱隱震動。
陳巖繼續淡淡說,「我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哪知道他爸爸是什麼人,如果知道,我根本不會和他在一起。」她目光微動,望向馮貝貝,「因為我對他,和你們想的不一樣。我對他的感情,根本不足以讓我用自尊去抵抗外界那些東西。」
馮貝貝點點頭。
沉默了一下,她甜軟的嗓音裡帶著從所未有的清冷感,看著陳巖說:「你太理智了,女人對待感情不該這樣的。但是你知道嗎?我也很怕有一天你真的放下一切愛上個什麼人。
因為一切都是守恆的,你現在多清醒,將來就會多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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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巧遇
週一,陳巖在名揚公司的樓盤「潤園」裡拍攝、採訪。這邊的素材弄好後,接下來還要和攝像去上海、南京採一些鏡頭。
回了單位她根據拍攝情況修改了腳本,一直待到晚上7點,辦公室人都走光了。
下班的時候接到錢文的電話。
「在哪呢?」
她關著電腦,「在單位,剛結束。」
「吃飯了嗎?」
「不吃了。」
「一起去吃點吧,我正好也沒吃。」
陳巖拎著包鎖門,電話夾在耳邊,「你在哪?」
「就在單位樓下。」
「怎麼又回來了?」她回單位的時候正撞上他匆匆離開。
「下來再說吧。」
華燈初上,街上車水馬龍。
陳巖出大門,不遠處的路邊,一輛白色轎車朝她按了三聲喇叭。
是一輛嶄新的白色蒙迪歐,車牌不認識。
有個男人從車上下來,朝她招了下手。
喧囂的街道旁,錢文扶著車頂,站姿隨意,因財富傍身,顯得比平時更自信瀟灑。
陳巖看清楚是錢文後,走了過來。
錢文大陳巖兩歲,外地人,父母在家鄉都是事業單位的老職工,有個舅舅在市委宣傳部任職。他本人和陳巖一樣,也是考進台裡的事業編。他去年剛剛貸款買了房,車是下午剛提的。車一到手他就想帶她兜風,跟編輯打聽了下,知道她還沒下班,直接開到了單位。
陳巖走路有個習慣,會不自覺地微微揚著下巴,目光直視前方。如果有路旁的人和她微笑或點頭示意,她常常注意不到。非要那人叫一聲她的名字,她才會停下,茫茫然地看過去。
在錢文心裡,她和台裡那些只愛包包和化妝品的年輕女孩不一樣。也許和她的家庭有關,她為人低調,勤奮努力,身上有一種不可多得的沉靜之美。
她之前的那段戀情在台裡傳得沸沸揚揚,他也有所耳聞。對她不是沒有過冷靜的審視,但經過一年多的搭檔,他發現自己真的喜歡她。
「買車了?」陳巖站在他面前,大方打量車身。
錢文是一個穩重踏實的男人,此時,他的神色因自己行為上不經意間的炫耀顯得有些不自然。
他撓了一下頭,「嗯,下午剛去取的。那個,上車吧,去吃點東西。」
陳巖看看他的樣子,淡淡笑了下,繞過車頭,坐上副駕。
上路後,車子發出嘀嘀嘀幾聲輕響。
是陳巖沒有系安全帶。
她拉過安全帶,錢文說,「不用系,不礙事。」
她還是繫上了。
車裡四處都塞了炭包,但還是有一些刺鼻的氣味。中控台上放了一隻蘋果。
車開了一會,他兩次回頭都看她的視線在那個蘋果上,說,「老年人迷信,非要我放一個,出入平安。你想吃?」
陳巖瞥他一眼,抿唇笑了。
錢文問,「宣傳片的新搭檔怎麼樣?」
「很好。他們一些拍攝角度很新穎。」
「是嘛。」他握著方向盤,「我那個就不怎麼行,今天出個像要來好多遍。」
他今天跟著一個新記者出去採訪,確實搭得很不順手。
「你要求太高了吧。」
「哪裡高,水平有你一半好就行了。」
陳巖沒有接話,過了會,臉上有了一些疲倦的神色。街邊的霓虹映射進來,迷離的光影在車內緩緩劃過。
「想吃什麼?」錢文問。
陳巖看著前方的一個大招牌,「就那個麻辣燙吧。」
「這麼隨意?我提車,你今天可以好好宰我一下。」
陳巖看他一眼,「今天算了吧,我想早點回去休息。忙了一天,明早還有事。」
車在麻辣燙店門前停下。
他們各自取了一些食物,付完錢坐下。錢文看出來,陳巖今天興致不是很高。
兩碗麻辣燙,兩個人十來分鐘就吃完了,中間也沒說上幾句話。
他送她回家。
等一個紅燈的時候,錢文問,「再去兜兜風?」
「改天吧,太累了。」
她望著窗外夜景,雙唇放鬆地輕輕抿著。
錢文沒話找話說,「今晚天上怎麼一顆星星也沒有,看來明天要下雨啊。」
她依舊默不作聲。
從接她吃飯到送她回家的這半個多小時裡,錢文隱隱感受到了氣氛的變化。
她像一盤上了桌的菜,在無形中一點點變涼。
本來,錢文今晚沒有打算表露太多意思。但面對如此良夜、人生的第一輛車、心儀的女人,他的眼神、語氣、動作,都在無意中出賣了自己。
他心中有了不受控制的悸動。
他把她一直送到巷口,熄火,輕輕地卡噠一聲,鬆開了自己的安全帶。
陳巖也鬆開安全帶,道謝後正要下車。
「你等一下。」他的聲音變輕了,不像平時一樣熟悉隨意。
這是一種前奏。
陳巖開車門的手沒有繼續,但手也沒有收回,停在上面。
「怎麼了?」她回頭,神色如常。
錢文雙眼黑亮,「那個,我有個事要跟你說說,坐著聊下吧。」
陳巖靜靜地看著他,頓了一下,很自然地說,「今天不早了,明天再說吧。」
他沉默了一下,快速組織了一下語言,「陳巖,其實……」
「錢文,我真的有點累,」她看他一眼,「明天再說吧,你路上慢點開。」
有些東西一旦撕破,就永遠沒法還原,她只是不希望他們日後在工作時尷尬。
第二天上午的助學快車是民政局每年一度的公益活動,為貧困家庭孩子捐資助學。他們拉來了30名貧困孩子,還請來一些企業家和市領導、各大媒體。
一場晨雨,城市濕透。
陳巖早上約了一個新來的攝像,趕到舉辦活動的五星級酒店會場時,活動已開始,領導正站在台上發言。
攝像急忙調了下機器的白平衡,衝到台前。
民政局的工作人員看見陳巖,笑著過來和她打招呼。
「又下雨了,麻煩你們特意趕過來。」
「客氣了。」陳巖用餐巾紙擦髮梢上的雨水。
「我們一位企業家,捐款捐了十幾年,你看等下能不能單獨採訪?」
「好,待會到會場外聊。」
領導發完言,陳巖看著民政局的人走去前排的席上找企業家。
目光掃視中,發現有幾個人都是熟面孔。有人回頭對她笑了笑,抬手示意了下。
她看清那人的容貌,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腦中一閃,啊,是周思鴻。
她抿唇朝他淡淡笑了下。
民政局的人找好了人,陳巖把攝像一起叫出去。
跟著民政局的人一起出來的,除了一名穿著優雅的中年女企業家,還有一對母女。
報社、電台的記者也跟了出來。
工作人員介紹,「這位是邵總,這是邵總捐助了5年的家庭,家庭情況特別困難。」
陳巖和他們簡單交流了情況,告知他們等下會問的問題,開始架機器正常採訪。
女企業家面對鏡頭有些緊張,說的斷斷續續,談了自己對這個家庭的救助。最後,她摸摸孩子的頭,「開學前剛幫她買了新衣服和學習用品。」
民政局的人順勢在一旁問孩子,「邵媽媽對你好不好?」
孩子一直低著頭,點頭的時候,下巴幾乎貼到胸口。陳巖默默看著她扎頭髮的紅色橡皮筋和勾在耳朵上的眼鏡架,喉頭發緊。
邵總問陳巖說,「你看我剛剛說的行不行?我等下還要代表愛心企業家上台發言。」
陳巖回過神,「可以了,我們會再剪輯的。」
工作人員說,「那邵總你先進去吧。」
邵總對他們笑笑,搖搖手,儀態端莊地進了會場。
這時,民政的工作人員拉著女孩的母親到幾位媒體面前,「陳記者,這是孩子媽媽,她患有乳腺癌,很辛苦的。孩子從上小學開始的學費就是我們在幫忙籌集,現在5年級了,邵總已經承諾支持孩子一直讀到大學。」
攝像把鏡頭對準母女時,陳巖看他一眼,「瞭解一下情況就可以,不用拍。」
孩子母親面色有一種病態的白,身材偏胖,腿腳明顯有點無力,走路姿勢彆扭。
她聲音很小很細,「謝謝大家對我們的幫助,我身體不好,家裡都是靠低保收入。謝謝政府和社會的幫助。」
在民政局工作人員的引領下,她又說了自己家的情況,其中夾雜了無數感謝。
報社的一個男記者突然問一直低著頭沉默不言的孩子,「小朋友,這麼多叔叔阿姨幫助你,你覺得溫暖嗎?」
紮著馬尾辮,戴著一副眼鏡的孩子嘴唇動了動,聲音似蚊蟻,「謝謝叔叔阿姨幫助我,我以後一定好好學習,上大學,幫媽媽治病……」
忽然,她毫無徵兆地哭起來。
她病重的母親臉上一直保持著一種近似自卑的笑容,女兒的眼淚瞬間擊潰她的偽裝,她紅了眼眶,抬手默默幫孩子擦眼淚。
這個場景讓在場所有人都動容了,大家知道,他們傷害了這對母女,但他們是無意的。
始作俑者的報社記者立馬拍著孩子的背道歉輕哄,「不哭不哭,是叔叔不好,叔叔對不起,寶貝快不哭了。」
陳巖淡淡看著這突生的一幕,看著大家忙亂安撫著,心裡有點發悶。
她往樓梯走去。
鐵藝樓梯的拐角處,有一人匆匆迎面而來。
兩個人目視著正前方擦身而過時,忽然都有了一秒的停緩,而後偏過頭,對視了一下。
孫鵬是送周思鴻來參加活動的。他一直在外面的車上坐著,想進來借個廁所。大廳服務人員說一樓沒有,叫他上二樓。
看到陳巖的一瞬,他眉毛揚了一下,臉上微微有點訝異。
但陳巖只是看了他一眼,面色不變的點了下頭。目光沒有停留,什麼也沒說,她繼續往下走去。
她的冷漠讓孫鵬在樓梯上一時沒反應過來,頓了一下,他回頭叫住她,「陳記者。」
陳巖在下面停下,回頭看他。
孫鵬扶著欄杆,「週末的時候送領導去外地出差,沒來得及跟你聯繫。這周還能報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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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33:29
第六章 特教中心
「星星家園」公益中心設在市特教中心內,每週由兩名專業醫師帶著社會志願者一起進行訓練課程。課程除了一些肢體訓練,還包含閱讀、唱歌等。
志願者張醫師先給孫飛做了一些簡單測試。
他問孫鵬,「他多大了?」
孫鵬:「33。」
孫飛好奇地盯著桌上的一盆綠蘿。
他想動手拔葉子,孫鵬按住他的手。
他不動了。
張醫師點了點頭,對陳巖說:「自閉症越早進行干預越好。他這個年紀,改善機能的幾率很小了。但是參與我們的課程,可以讓他更快樂,讓他對生活有更多感受。你們說他喜歡看書,相信他會很喜歡我們的閱讀課。」
孫飛趁孫鵬認真聽張醫師說話的空檔,終於拔下了一片綠蘿葉。
張醫師朝他笑了下。
繼續說,「這裡的自閉症患者很多,也有可能他還會在這找到自己的朋友,不是沒有可能的。」
社會上的人常因自閉症患者粗暴古怪的言行將他們視作怪物。其實他們也會有喜歡的人,想親近的人,只是沒人懂得並接受他們。
「如果你們確定參加,那就填一下登記表,填姓名電話聯繫方式就行了。」張醫師把一張空白表格推到孫鵬面前。
孫鵬看了下,拿起筆。
筆紙間發出沙沙聲。
白紙上的零星黑字躍入眼簾,陳巖微感意外。
他的字寫得很好看。
筆鋒俊逸,字型灑脫,很見功底。
陳巖臉上沒表現出什麼,將淡淡目光從紙上移到他臉上。
他從進來後,表情都一直有些凝重,整個下顎都緊繃著,面部線條更加硬朗。
他用兩隻手把填好的表遞給張醫師。
他很恭謹。
張醫師輕鬆笑了下,把表放進文件夾裡,起身,拍了下孫鵬的肩膀,看看孫飛,又看看他。
「小伙子,心態好一些。他們都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對自己的病是沒什麼感覺的,倒是你們這些親友,心理壓力太大,有空可以來做做輔導,我們也有針對你們的課程。」
孫鵬點點頭,悶聲說了句謝謝。
「這樣的話,我們先帶他去教室吧,今天先感受一下。一個小時後來接人。」
大教室裡一共有十幾個自閉症患者,小到只有五六歲,大到比孫飛看上去還成熟一些,也不知道具體年紀。
陳巖看見,幾名志願者正在教他們用繩子穿鐵環。
就這樣一個簡單的動作,有的人在反覆認真地嘗試,有的人直接把鐵環套在手指上玩。志願者幫他拿下去,教他用繩子穿一遍,他又套到手指上,志願者又幫他拿下來,就這樣循環往復,像個遊戲。
來到陌生環境,孫飛有點怕,抓著孫鵬的衣角。
一名大學生志願者溫柔耐心地和他說了一會兒話,他情緒稍微放鬆下來。
雖然沒有和志願者交流,但是手鬆開了,眼睛願意看人了,不再盯地面。
孫鵬陪著他坐了會兒,走出教室。他竟然沒有鬧。
又在門外看了會,確定孫飛沒事,他才放心離開。
陳巖和張醫師在走廊裡閒聊,看見他走過來。
陳巖和張醫師告別,他們一起下樓。
「麻煩你了。」孫鵬道謝時語氣平平淡淡,但陳巖感受到了他的真摯。
幾次接觸下來,他顯然是個不善言辭的人。
話不多,但開口時從不拐彎抹角,不像在社會上打過滾的人那樣油腔滑調。
那天她在會場下樓時遇到他,其實早已沒了好管閒事的情緒。
她已伸援手,他既不領情,那她權當沒這回事了。
既不是親戚朋友,也不是工作夥伴,碰巧遇見了,敷衍地點個頭,打個招呼,到位了。
與他擦身而過後,她繼續往下走。
腦子裡全是樓上那母女兩的淚臉。
「陳記者……」
她停下腳步回頭。
孫鵬站在上方,臉上沒有什麼表情。
他問,這個星期還能不能報名。
陳巖當時看看他,淡淡回了一句,「你這個週六之前找我,我幫你聯繫。如果突然出差,提前告訴我。」
他點頭,說了個「好」。
走了。
週五晚上,電話如約而至,約好今天在特教中心會面。
不套近乎、不裝熟絡、沒有有求於人的卑微,反而有著一份恰到好處的距離,他的行為處事,讓陳巖覺得安全而舒適,讓她可以主動地伸手,沒有任何壓力。
「你怎麼來的?」出了特教中心,孫鵬問。
「坐公交。」
「我給錢你打車吧。」
陳巖搖頭,「我今天沒什麼事了,我家到這裡是29路底站,很方便。」
他看她一眼,沒有堅持,「那走吧,我送你到站台。」
特教中心位置偏僻,周圍是一片還未開發的荒地,路邊野草叢深,無規劃地種著不少樹木,綠樹成蔭。
這個週末難得沒有下雨,但也不是大太陽天,很悶,離開空調房一會兒,他們都出了汗。
門口有個小超市,孫鵬讓陳巖等下,他進去買來兩瓶水和一包煙。
他遞一瓶給她,自己打開一瓶,仰頭灌了兩口,把瓶子夾在胳膊和身體間,騰出手點煙。
在特教中心裡他就一直憋著煙癮,此時煙過喉,終於舒坦一些。
帶孫飛來之前,他就開始緊張。
這是個好機會,他生怕孫飛表現得不好被拒絕,或是有什麼問題從中阻礙。
他們並肩朝公交站台走。
陳巖:「孫飛他平時都喜歡看一些什麼類型的書?」
剛剛在診室裡,張醫師問孫飛有什麼愛好,孫鵬說是看書。
陳巖想起那個下著小雨的中午,她第一次看到他們兄弟倆,孫飛看書看得入迷,在亭子裡發出哼唧哼唧的笑聲。
這也算是人與人之間的一種,莫名其妙的緣分吧。
「歷史,軍事,很多他都看的來。」
「那他上過學?」不然怎麼會識字。
「沒有,發現他喜歡認字,大家都會教一點。」
陳巖側過臉看看他,他看著前路。
「我家裡有一些舊書,現在都不看,下次帶給他」。
「不用麻煩了。」
「沒關係的。」
「那先謝謝了。」
陳巖搖搖頭,扭瓶蓋喝水。
她把水送到嘴邊時,彎起的胳膊肘支入了孫鵬的視野。
他下意識垂眸。
陳巖今天穿著一件絲質的米色襯衫,袖口鬆鬆地推在肘處,看上去幹練卻也不失溫柔。她的臉、脖頸和露出的手臂都很白皙,手腕上帶著一根細細的銀色鏈子,陽光下微光閃閃。
除了第一次在車上睡著時她穿得那件廣告衫,陳巖之前穿過什麼衣服,孫鵬一概沒印象,只隱約記得色彩都很素雅,式樣都很簡潔。
她身上有一種他所不常見的都市女白領氣質,自然大方,還有一種什麼都不放在眼裡的冷傲。
不等她一口喝完,孫鵬移開目光,輕輕吸了口煙。
站台就在對面的馬路邊,旁邊栽著一棵瘦弱的綠樹,枝葉在風中閃動。
他們過馬路。
站台下,陳巖和孫鵬隔著一段距離站著,被有氣無力的太陽溫溫照著,兩個人都感到悶熱。
陳巖看看表,「還有半小時,你等下幹什麼?」
孫鵬說:「在周圍轉轉吧。」
他默了一下,看看陳巖,「今天耽誤你時間了。」
「沒事,週六我都休息。」陳巖問,「你也休息?」
孫鵬吸了口煙,「我沒固定休息,聽差辦事的。」
「你跟著周總跑?」
他抬眼看看她,「算是吧。」
周思鴻聘他當專職司機有幾個月了。
很多時候周思鴻用不到他,公司這邊缺人手了,孫鵬也會去搭下手。就像那次張永生托他送陳巖回電視台。
按道理他們不好指派他,但他無所謂,能幫就會幫一下。
車來了。
破舊的城郊公交吱吱呀呀響。這是第二站,上面已坐著幾名乘客。陳巖投幣上車,在窗口朝著孫鵬抬了下手,道別。
他的眉眼在眼光下微微皺著,朝她抬了下夾著煙的手。
車緩緩起步。
她看見他另一隻手手□□褲袋,深深吸了一口煙後扔掉煙蒂,慢慢往反向走去。
陳巖從窗外收回目光,喝了一口水,開始玩手機。
回家前陳巖去超市買了一些家裡快用完的日用品。到家正好是飯點。
飯桌上,陳母和兩個老人都很安靜。往常兩位老人最愛吃飯時說些家長裡短,這頓飯卻異常沉默。
吃到一半,陳巖外婆突然歎氣,憂心忡忡地放了筷子。
陳巖看了看三人臉色,放下了筷子:「發生什麼事了?」
她外婆和她外公對看一眼,外公也放下筷子,吞嚥了下口水。
「你舅舅家的房子到手了,現在沒錢裝修,小楊天天在家跟他鬧,說要離婚。你舅舅下午來急得想要跳樓。」
陳巖大舅舅家是一年多前拆遷的,當時50多個平方的房子換了70平米的新房,全家都很滿意。這一年多夫妻兩個一直拿著開發商的安家費在外面租房住。現在房子建好了,他們補交了一些費用後,發現所剩無幾,沒法裝修。
70多歲的老人耷拉著眼角,看著地面,沉默了下,突然激動咒罵:「他媽的,五十歲的人了,孩子還在上學,到現在一分錢存款都沒有。要跳樓就叫他跳吧,鬼管!」
整個屋子忽然異常安靜。
頂上的燈將窄小的客廳照得通體明亮,隱隱有茲茲的電流聲。
光線至上而下,在每個人的臉上都打下一小片陰影。
桌上的四道菜都閃著膩人的油光。
「我這裡存了5萬塊錢,你們叫舅舅明天來拿吧。」
陳巖靜靜說完,拿起筷子繼續吃飯,沒有去看他們投過來的目光。
如果她抬眸,會看見掃來的三道目光裡,意味一致。
那是計劃成功後的定心和淡淡喜悅。
早就知道她會答應。
她是個心軟又識大體的孩子。
陳巖外婆抑不住高興勁,笑著直點頭,「我們小巖巖真是長大了,越來越能幹了。」
陳巖伸手夾菜,勉強笑了下,「先吃飯吧。」
陳母進來的時候陳巖正在壁櫥後換睡衣。
她沒敲門,陳巖微微驚了一下,不動聲色地迅速拉下衣服下擺。
房間小,只開了書桌上的一盞檯燈,卻也夠亮了。
陳母在床尾坐下。
她一隻手搭在床上,五個手指微曲,以一種不舒適的姿勢半撐著床單。她的指甲剪得比指尖還要短一些,皮膚上佈滿細碎的紋路。
陳巖走過去,拉開床頭櫃抽屜,取出一張綠色的存折。
陳母看了看裡面的數字,又看看她,小心翼翼地問,「生氣了啊?」
陳巖搖頭。
「這次一定叫你舅舅還你。」
陳巖搖搖頭,「不急,你讓他先拿去吧。」
沉默了一會兒,她抬眼,「媽,我正好有件事和你商量。」
「啊?」
陳母有些愣神。
女兒的語氣是慣常的平淡,但「商量」這個詞,有些鄭重意味。
「我打算搬出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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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33:46
第七章 送書
「住得好好的,搬出去住幹什麼,你又是一個女孩子。」
「你出去住吃飯怎麼辦?」
「安全呢,叫我怎麼放心?」
陳母對陳巖的決定感到太突然。
「現在離單位太遠,我想住的近一點。我可以吃食堂,安全我也會當心的。」陳巖語氣平平。
不是徵求意見,是決定後的告知。
陳巖從小到大什麼事都是自己拿主意,工作後更是如此。
她話一出口,陳母就知道已經沒有餘地了。
陳母有點語無倫次了,只能嘗試著勸:「你現在還沒有出嫁,出去住又多一份開銷,你到底是一個女孩子。」
陳巖靜靜看著自己放在膝蓋上的雙手。
「媽你不要煩我的事了,我會都弄好的。家裡的生活費我一樣給,懶得做飯的時候我還是回家吃飯。這個不是什麼大事情。」
她耐著性子說,「你就放心吧。」
陳母靜下來,陳巖也靜下來,各自看著房間一角。
過了會兒,陳母輕輕歎了口氣,「那要不要我幫你找房子。」
陳巖說:「不用了,我自己找就行。」
陳母側頭看她的臉。
以前只覺得這個女兒生得好,什麼都不用煩,什麼都有自己的主張。
這時才想起,她從小到大,從來沒有聽過自己的話。
往後,她更不會聽了。
陳母慢慢站起來,「好吧,你什麼時候找好了帶我去看一下。」
陳巖嗯了一聲。
陳巖開始邊找房子邊把房間裡的物品打包。
下午沒事,她和主任打了個招呼就先走了。
在家收拾書時,看到幾本大學時教授要求閱讀的歷史人物傳記,陳巖想起了孫飛。
她把一些不看的書都挑了出來,單獨打包。
忙好後她洗了個手,又回到房間。
空調在頂上發出輕輕的聲響。
桌上的手機震了一下。
是一個微信公共號推送了一條廣告微信。
她滑了幾下屏幕,退出APP,看了幾條無聊的新聞。
回到撥號主頁面後,她給孫鵬打了電話。
電話響到第二聲的時候,那邊接了。
「陳記者你好。」
沒想到他一接就開口說話了,她反而頓了一下。
「孫鵬,你好。之前說要送一些書給你哥哥,你現在在家嗎?」
「現在?」孫鵬開著車,正在回市區的路上。
「我今天下班早,可以給你們送過去,我等下正好要出去一下。」
陳巖看他沒有立即回答,又問,「不方便?」
「……也不是,」孫鵬看了下車上的時間,「我還在路上,你大概多長時間到?」
陳巖也抬手看了表,「半小時左右吧。」
「那好,我在家等你,麻煩了。」
「不用客氣。」
陳巖掛了電話,看著地上的書。
它們也算有了新生。
她換衣服。
孫鵬家去過一次,陳巖記住了大概地方。
然而到了小區她才發現,這裡幾棟老房子的外形和佈局都差不多,她搞不清他是哪一棟。
不得已,她又給孫鵬打了一個電話。
孫鵬在電話裡問她現在在哪兒,她環顧了一下,發現旁邊有一個小賣部。
他叫她就站在那兒不要動,他來接她。
孫鵬過來的看見陳巖正站在小賣部的門口,朝著他的反方向張望著。
她身上是一件藏藍色的連衣裙,頭髮披在肩上,雙頰被曬得酡紅。
她穿著一雙黑色平底單鞋,腳邊是兩捆書,用塑料繩繫著。
「陳記者。」孫鵬走到她面前,叫得一本正經。
「叫我陳巖就行了。」
她用手在臉旁扇了扇風。
「熱嗎?」
「還好。」
孫鵬看看她,往她身後的小賣部走去,出來時手上多了一瓶礦泉水,遞給她。
「家裡沒燒水。」
他也剛剛才趕回來。
「謝謝。」陳巖接過。
他把她腳邊的書拎起來,「要不要去家裡坐一下?」
陳巖想上去看一下孫飛,說,「好。」
一共二十一本書。
她不看的舊書,全帶來了。
她下了出租車,提著它們在小區裡沒轉幾步路,手掌就勒出了道道紅印。
孫鵬快她半步在前面,穿著洗得有些發了顏色的深色圓領衫和運動褲。
他走路的姿勢很自然,跟沒提東西一樣,重心沒一點偏移。
陳巖在心裡感歎了一下男女力量上的差別。
房子裡有一種老傢俱的陳舊氣味。
陳巖沒想到孫飛會不在家。
孫鵬蹲著把書放到孫飛床下,說,「兩個朋友今天有空,帶他去玩了。」
屋子裡太暗,陳巖環顧了一下,喝著礦泉水,不自覺得朝陽台上走。
陳鵬把書放好後,蹭了一手灰。
拍拍手,抬眼,目光停下了。
陳巖在陽台門的邊上逆光站著,上半身嵌在淡淡的藍色天際裡,整個人都是暗的,唯有頭髮有一些金色輪廓。
大腿側,她握在手裡的那瓶礦泉水被光打得通透,水光璀璨。
陳巖轉身看他,他起身,走出了房間。
過了會兒,陳巖聽見廚房響起花花的水聲。
陽台外面也沒什麼風景,對面是樓,下面有幾棵老樹,樹下的陰涼處都停了車。有口風吹過來,樹梢拂動了幾下。
陳巖身上的汗被吹透了,很舒爽。
孫鵬收拾好了,站到她旁邊,和她隔著一人的距離。
再旁邊就是一堆雜物。
「天這麼熱,謝謝你送書過來。」他說。
「沒什麼,我在忙搬家,這些書剛好順出來。不給你們也帶不走。」
「你要搬家?」
「嗯。」
「要幫忙嗎?」他有些認真地問。
陳巖笑了下,「房子還沒找好呢。」
「要找什麼樣的?」
「一室一廳吧,乾淨點,靠單位近一點。」
一室一廳,那就是自己住了。
孫鵬不想打探她的隱私,淡淡說,「那我幫你聽著點。」
「好。」
天色一點點黑下來。
不知道是哪家燒了肉,油香味一陣陣飄過來,空氣裡多了分煙火氣,多了點溫馨。
陳巖看看表,六點。
「不早了,我回去了。」
孫鵬說,「飯點了,吃個飯走吧。」
忙一下午,陳巖確實餓了。
「家裡有現成的嗎?」
「……沒有。」孫鵬被她問得愣了一下。
看她表情認真,他解釋:「今天孫飛不回來吃,我沒買菜。」
「那你原來打算吃什麼?」
「周圍有麵館,還有不少小飯館,可以點炒菜。」
陳巖想了想,「就去吃麵吧。」
已經到了下班時間,小區裡面熱鬧了一點,人和車都嘈嘈雜雜的,互相避讓著。
麵館不遠,他們走了十分鐘就到了。
店面不大,灶台就在外面,店裡面擺了四張木桌,每張桌子上有個風向不停旋轉的電風扇。店裡生意不錯,幾個人正吃得滿頭大汗。
孫鵬點了兩碗雞湯麵,兩份肉夾饃。
老闆認識他,看見他帶一個陌生女人來,在鍋灶前忍不住盯著陳巖多看兩眼。
孫鵬讓陳巖坐,然後拿著兩雙筷子到下面的大鍋裡去燙。
陳巖在靠門口的藍色塑料凳上安然坐下,桌上太油,沒辦法放手,她端坐著,無聊地看著馬路。
雞湯濃郁的香氣不停往鼻子裡竄。
真餓了。
「有什麼忌口?」孫鵬在外面朝她問道。
「不要蒜。」
孫鵬留她吃飯的本意是想請她吃一頓好的,還她人情。但她說要來吃麵的時候,他也沒再做提議。
他能感覺到,她不在意這些。
面很快就上來。
頂上的風扇左右來回地吹風,陳巖把頭髮全撩到肩後。
仍有輕軟的碎發被吹動,粘到汗蹭蹭的臉上,她用手掃開。
孫鵬問,「你以前在外面租過房子嗎?」
陳巖:「沒。」
孫鵬抬眼看看她,「租房子有很多地方要注意。你要是定好了哪裡,告訴我一聲,我過去幫你看看。」
陳巖看他一眼:「好啊。」
一碗麵,孫鵬很快就吃完了。
他感到頸背濕濕的,點了根煙。
店本來就小,又有點悶熱,煙味突然參進來,陳巖一下子沒透過氣,偏過頭,深呼吸了一口。
孫鵬把夾著煙的手移到桌下面,「嗆到了?」
「有點。」
「那你慢點吃,我出去抽。」
店外邊是人行道,雜亂地擺放著一些電動車。有三三兩兩的人路過。
陳巖的座位正對馬路。
孫鵬走到路牙邊,手抄在深色運動褲的口袋裡,望著馬路抽煙。
天光幽微,路燈已經開了,散出白色的光。
孫鵬的背影很安靜,馬路上聒噪的鳴笛,往來的灰色車流,都像是他的背景。
陳巖發現,他一個人站著的時候,總是有點駝背。
她的思緒忽然就不在面的滋味上了。
孫飛33歲,他多大?
說他有33,好像也不勉強。
吃完麵孫鵬開車把陳巖送到了家門口前巷口。
陳巖從窗口和他道別時,有人叫住她。
「巖巖。」
陳巖回頭,叫了一聲,「外公。」
陳巖外公剛從外面轉悠回來,他看看她身旁的車,又來到她邊上,有些混沌的眼睛透過車窗看裡面的人。
老人的行為處事有種偷偷摸摸的大方,近乎滑稽。
孫鵬突然接到一道老人探進來的目光,怔了下,頜了下首。
陳巖在窗外對孫鵬說,「謝謝了,再見。」
孫鵬說了句再見,又對著老人點了下頭,發動車走了。
車子一走,外公問,「小伙子什麼人?」
陳巖說,「合作單位的,順路送我。」
「哦……」
聲音像是沒放在心上,眼睛卻又不捨地朝著那車離去的方向瞄了一眼。
陳巖已經快一步走在了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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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34:02
第八章 裝燈
房子是陳巖自己找到的。
戶主買來裝好了專門用作出租,她是第一任租客。離單位不算很近,但和家裡比起來已經近了不少,傢俱、電器都齊全,可以拎包入住。
她簽了合同的當天晚上,意外接到了孫鵬電話。
他幫她在電視台附近打聽到了一間小公寓,問她要不要去看。
陳巖那天只是和他隨口一提,沒想到他會真上心。
「我已經找到地方了。」
「哦,那算了。」
「還是謝謝你。」
「沒什麼,也沒幫上忙。」
「……」
電話裡有微微的冷場,陳巖沒接話。
靜默了下,孫鵬剛準備說再見掛斷,他聽見聽筒裡傳來她的聲音,「我準備這個週六搬家。」
「你有時間幫忙嗎?」
他的時間並不是他自己能安排的。
但孫鵬想了想,還是答應了。
「可以。你提前打我電話。」
「好,我到時找你。」
週六上午,孫鵬先把孫飛送去了市特教中心。
10點的時候陳巖在巷口等他,遠遠看見一輛破舊的麵包車開過來。
孫鵬下了車。
他看見她狐疑地看著車,他說,「跟朋友借的。」
陳巖笑了下,沒說什麼,領著他往家走。
東西都堆在院子裡,她全部打包好了,主要是一些日用品、衣被、書籍。說多不多,但一個人肯定是拿不了的。
陳巖進去和家裡人說話,孫鵬率先運了一批東西去車裡。再回來搬的時候,他看見陳巖和陳母走了出來。
孫鵬正彎著腰拿東西,他沖陳母點了一下頭,沒開口叫人。
他覺得叫人不合適。
陳母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笑著說,「麻煩你了。」
「沒事。」
陳母對陳巖說,「真不要我過去幫你收拾一下?我今天都請了假了……」
「等我都弄好你再去吧。你忙了一上午,去了等下晚上還要再回來。」
「要不我晚上陪你一晚?」
「真的不用了,媽。」
陳母拗不過陳巖,又堅持要幫他們一起把東西搬到車上。
孫鵬拎著三大塑料袋比較重的物件走在最前面,陳母抱著兩床薄被走在他和陳巖中間。
似乎是為了跟上孫鵬的速度,陳母的步伐碎而密。
她有點胖,為了涼快直接套著在家穿的棉布短袖和七分褲,頭髮紮了個低馬尾。這兩年她白頭髮越來越多,聽理髮店的染了黃色去蓋。現在黃色退了大半,頭髮黑白黃夾雜,太陽下面很明顯。
陳母手裡抱著的是春秋被,不算厚,也不算薄,重量沒什麼,就是體積太大,有些遮視線。她不得不一路微微偏著頭看路。
沒走多遠,棉汗衫的背後就有了汗漬。
陳巖看著母親吃力而笨拙的背影,心裡微微泛酸。
她別開臉,不想看更多,也不想想更多。
「今晚就住那邊了,一定要注意關門窗。」
車邊,陳母氣喘吁吁,再三叮囑。
陳巖點頭,她也一頭汗。
陳母幫她把肩膀上蹭到的一片灰撣了撣:「明天記得回家吃中飯。」
「知道的。」
陳母走進巷子了,陳巖和孫鵬把後備箱裡的東西稍微整理了下。
上車後兩個人都是一身大汗。
車在太陽下暴曬了太久,剛打開的一瞬,熱浪撲面。
熱氣裡混著一股車子常年使用後積壓的油味。
孫鵬把車窗搖下來散熱,空調開到最大。
過了會兒,好像沒什麼製冷效果。
陳巖後頸全部汗濕了,她咬下手腕上的橡皮繩紮起頭髮,一下子涼快很多。
她坐了會兒轉過臉,看見孫鵬正低頭研究空調出風口。
他的右手手指靠在出風口處,蹙著眉。
陳巖看見他手背上有隱隱暴起的暗青色的血管。
孫鵬皮膚不黑,流了汗,反而顯得白了一些。他汗蹭蹭的脖子下,黑色T恤的領口已經濕透了。
因為空調的問題,他有些燥,汗從濕黑的頭髮裡不停往外冒。
陳巖在包裡找到紙巾,抽可一張給他。
他接的時候看也沒看,心不在焉地擦了一下。
他試著按了幾個不同的按鈕,正不得解,餘光裡又有了一抹輕柔的白色。
他目光轉動。
陳巖又遞來一張紙巾。
他愣了一下,看那紙,「不用了。」
她目光直直地,凝視著他鬢角正在滾落的幾滴汗珠。
「再擦一下吧。全是汗。」
她的手堅持遞著,他沒說話,默默接過來又擦了擦。
孫鵬擦完汗卻覺得自己更熱了。燥熱之中,新一批汗又出來。
半晌,他在位子上坐正,歎了口氣,看看她。
「好像壞了。」
陳巖無所謂,她本就不貪涼。
「是麼?走吧,風進來就好了。」
他點點頭,也只能這樣了。
一路上,陳巖望著窗外,什麼也沒說。
孫鵬專注地開著車,呼吸著熱氣,更是一路無言。
到家的時候,兩個人都要被熱暈了。
陳巖住3樓。
孫鵬分兩趟把東西搬上來,在一梯三戶的樓棟裡環顧了一下。
陳巖掏鑰匙開門。
30多個平米的房子,其實和孫鵬住的地方差不多大,但是完全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一刷水的深色木地板、白牆壁,屋子裡幾個地方都用了一樣的圓形吸頂燈。
房子裝修很簡單,但看著很舒服,該有的東西都有。
把所有東西都堆在不大的客廳裡,陳巖讓孫鵬坐下,自己進了廚房。
先是短暫的水流聲,過了會兒,電動熱水壺的嗡鳴聲成了整個屋子的背景音。
再出來的時候,陳巖遞給孫鵬一條新毛巾,已經用水打濕過。
「擦擦汗。」
孫鵬點點頭,接過來,環顧了下屋子,沒擦。
陳巖呆站著,看著搬過來的大包小包,輕輕歎了口氣。
工作量還很大。
過了會兒,她抬腳跨過地上的雜物往裡走。
轉頭跟孫鵬說,「進來吧,太熱了,開空調吹一下。」
房間裡就一張床和一個壁櫥,牆上掛了台電視。
陽台和房間是打通的,顯得大一點。
陳巖一個人的時候沒覺得房間小,此時人高馬大的孫鵬往這兒一站,她發現空間立馬侷促了。
打開空調,冷風忽忽吹出來。
他們各自在房間一角站著,吹身上的汗。
身上涼了點,孫鵬左右看看,問,「還有沒有什麼要弄得?」
陳巖想了一下,「應該沒……」
水燒開了,空氣突然安靜下來。
陳巖被這突如其來的安靜打斷,她往門外指了下,「我先去倒水。」
孫鵬走到陽台上。
陽台是全封閉的,下面貼著半米高的白色瓷磚。角落裡放著台洗衣機,旁邊是一個小水槽,裡面有把半濕的拖把。
他打開窗戶往外看看。
建築外面沒什麼可以攀爬的地方。
關上窗,試一下窗鎖。可以。
按了按牆壁上的燈開關。
頂上的吸頂燈沒亮。
卡噠卡噠,他又來回按了兩下,朝上看看。
「這個燈是壞的。」
陳巖已經端著杯子走過來,把水遞給他,朝燈看了一眼。
他沒接杯子,用腳把旁邊的小矮凳子勾過來,站上去擺弄燈。
陳巖仰頭,輕聲說,「不用看了,這個燈也不怎麼用得到。」
孫鵬沒說話,雙手揭開燈外面的塑料殼,又旋下燈泡,凝神看了會兒。
他猜測:「可能是燈泡壞了,我下去買一個吧。」
他從凳子上下來,看看陳巖,「晚上洗衣服收衣服,還是要用的。」
孫鵬下樓去買燈泡,陳巖趴在陽台上端著杯子喝水。
忙活了整整一上午,一停下來,人像是洩了氣,熱別累。
吹著冷風,望著窗外刺眼的陽光,她一動也不想動。
過了會兒,她轉過身,背靠著牆壁,寧靜的目光在空蕩蕩的房間裡遊走一圈,最後落在自己手中的茶杯上,又呼出一口氣抬起頭。
忽然有點難以想像接下來一個人的生活。
過了十幾分鐘,孫鵬回來了,他渾身散著熱氣。
「去哪裡買的?遠嗎?」陳巖依舊靠在牆上。
孫鵬拆開包裝,踏上凳子,「還好,附近就有超市。」
他站在上面仰起頭,汗蹭蹭的後頸縮起來,全神貫注地看著燈。
單手旋燈泡,他另一條手臂原先垂著,為了保持平衡,又抬起來扶住了燈框。
男人寬寬的後背上,肌肉的線條跟隨幅度不大的動作在T恤下隱現。
孫鵬換燈泡的樣子毫不吃力,也沒什麼技術含量,陳巖卻莫名感受到了一股男性的陽剛力量。
他做什麼事都很從容,讓人覺得安全穩妥。
她只在上學的時候看過母親換燈泡,印象裡換了很久,很吃力。
似乎很多事天生就該是男人做的。女人去做,都是逼不得已。
孫鵬忽然說,「你按一下開關。」
「好。」
卡噠一聲,白色的燈管在他掛著汗水的臉旁,安靜地亮了。
陳巖仰著頭,輕輕眨了一下眼。
好像有燈確實不錯。
「好了。」
他裝上燈殼,下來。
陳巖把水遞給他,「謝謝。這個燈泡多少錢?我給你吧。」
「幾塊錢的東西,不用。」
他仰頭,喉頭滾動幾下,杯子空了。
陳巖接過空杯子,剛想去給他拿毛巾擦汗,他看看手機,「不早了,我要去接孫飛了,你有事打我電話。」
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他們位置互換,變成他幫她了。
「好。他今天的課是上午?」
「每次課程時間不定,這個星期是上午。」
「課上的怎麼樣,他喜歡嗎?」
「還在適應階段,還算配合。」
「那就好,慢慢來。」陳巖放下杯子,「我送你下去吧。」
「不用了,你收拾吧。」
陳巖把他送到門口。
關上門,回到陽台,她抬頭看看頂上的燈,關了開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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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34:17
第九章 鍛煉
接了孫飛回到家,孫鵬開門。
鑰匙剛插進眼裡,門開了。
一張年輕女孩笑盈盈的臉,略帶俏皮的聲音,「歡迎光臨。」
「你怎麼來了。」孫鵬一愣。
孫飛呆滯地眼睛忽然一亮,望著女孩憨憨笑起來,「珍珍來了!」
孔珍撇了下嘴,等他們進來後,轉過身靠著門板,「我怎麼不能來了,是強子哥叫我來吃飯的,不歡迎啊……」
屋子裡瀰漫著飯菜的香味。
「來嘍……」一個小個子男人從廚房裡跑出來。他手上端著一盤菜,喊道:「鵬哥回來啦。」
又看看孫飛,放下菜,笑著問,「上課好玩吧?」
孫飛坐下來,急吼吼地用手捏土豆絲吃。珍珍拉住他的手,給他一雙筷子。
孫鵬把車鑰匙放桌上,坐下點了一根煙,「車空調好像有點問題。」
強子大咧咧地把鑰匙收進口袋,「沒事,這車太老,問題多了去了。老闆摳逼一個。」
強子是一家麵包廠的運貨司機,也是孫鵬老鄉,兩個人在異鄉互相照應著。今天有一輛車子空出來,他就偷偷借給了孫鵬用。
這家裡的鑰匙是孫鵬配給他的,孫飛有突發情況遇上孫鵬不在,他都會來幫忙。
孔珍問,「能吃飯了嗎?餓死了。」
「魚還在鍋上,你們再等一下。」強子說完跑回了廚房。
孔珍坐下來,雙手支在桌上托著腮。
角落裡的台扇來回轉頭,她看孫鵬一頭汗,就伸手固定了風扇方向,把風力調到最大檔。披在腦後頭髮被突然地強風吹起來,往臉上亂飛,她厭惡地「嗯」了一聲。
孫鵬手臂隔著她伸過來,調了風向。
她雙手理著頭髮,看看他,漫不經心地問,「你今天借車幹什麼去了?為什麼不用自己的車?」
「我哪有車。」
孔珍:「你老闆又不管的,你自己不肯用而已。」
孫鵬吐了口煙,看她。
「看什麼?」她有點嬰兒肥的臉上,帶了點兒笑。
「今天不上班?」
「我調班了呀。」
孔珍在一家練習散打的會館裡做前台,每個週六都要值班。
「調班幹什麼?」
「來和你們吃飯嘍。」孔珍單手托腮,手指尖無聊的在臉上彈了幾下,又問,「你還沒說呢,上午借車幹什麼去了?」
「去幫人家搬家。」
「幫誰啊。」他越是不肯多說,她越是問。
孫鵬彈了下煙灰,「你不認識。」
「在這裡,」她指指桌子,又指指自己,「你有什麼朋友我不認識。」
他看看她,沒說話。
孔珍是孫鵬的前同事,他剛來這裡時在那家散打館裡做教練助理,負責陪會員練練拳,收拾教具。在會館的時候,孫飛剛來這裡,不適應,他有時就把他帶過去。孔珍大大咧咧,心也熱,常常幫他照顧孫飛。後來他不幹了,她也沒斷掉跟他的聯繫,反而常來家裡幫忙。
強子端出一盤紅燒魚,孫鵬起身去了廚房。
孔珍趁機壓著嗓子問強子,「他給誰搬家去了?」
強子放下盤子,被燙到的手指捏著耳垂,「我哪知道。」
「靠,你借車給他你不知道?」
「嘿……」強子對她的邪理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你自己問啊。」
「去給陳記者搬家的。」
孫飛悶著頭,像吃麵條一樣吸著土豆絲,強子和孔珍轉頭看他,他仍舊直勾勾盯著面前的盤子,好像剛剛的話並非出自他口。
連續忙了一周後,陳巖終於把新家收拾妥當了。這幾天下班後她都會在附近逛逛,買些東西,再熟悉下環境。
小區裡路燈很多,綠化也好,種了很多樹。老人喜歡聚在樓下幾個固定地方閒聊,養狗的人一到晚上就出來遛狗,鬆掉繩子,讓狗在綠化帶裡玩鬧、跑竄。
外面沿街有很多商舖,晚上燈光明亮,人聲喇叭聲混成一片,比白天還熱鬧。拐角處有一家臨時大排檔,生意很好,周圍聚著幾個賣炸串的小攤位。幾個小年輕付了錢,正在等東西出鍋。
陳巖進一家水果超市買了幾個蘋果。看看時間,還早。
今天她走得比平時都遠,最後不知不覺竟走到了「新城公園」。她發現這公園離現在的住處家只需步行20分鐘。
園子裡面的照明點很多,但燈光都鑽在樹下草叢裡頭,所以整體不亮,有一種十分安寧的氛圍,很適合散步。
陳巖看見很多人都直接穿著睡衣在轉悠。
上山的石階梯邊安了一排地燈,有人往上走,也有人正下來。
山上裝了不少地燈,樹影繁雜錯落,人流三三兩兩。山上涼亭的頂端有一盞方形燈,亮在最高處,像一顆高懸夜空的明星。
這裡白天的景致和晚間截然不同。
她看看時間,往上走去。
孫飛正在一棵老松樹下吃力的壓腿,嘴鼻裡哼叫著,周圍不時有人調頭看他。
孫鵬坐在亭子一角,兩腿張開,手肘架在大腿上,坑頭抽煙。
一小截煙灰落在水泥地上,被風輕飄飄帶走。
孫飛不喜歡動,更不喜歡花力氣,加上成天悶在家裡,所以體質一直很弱。只要晚上沒事,孫鵬都會把他拖出來走走,呼吸點新鮮空氣,順便鍛煉身體。
看見孫鵬低著頭沒看自己,孫飛立馬賊賊地扶著樹幹抬起身體,收掉力氣,假模假樣地做動作,眼睛東張西望起來。
看見從石階上走來的人,孫飛眼睛一亮,大笑一聲,「哈……」
山上幾個鍛煉的老人立馬看過去。
孫鵬習慣他怪形怪狀,遲了一秒,才慢慢抬眼,眼神空濛濛地看過去。
陳巖直愣愣地站在第一層台階處。
她被嚇了一跳,本能地退下一層台階。
孫飛臉上是大大的開心,大聲叫道:「陳記者……」
「孫飛?」
陳巖認出是他,下意識地望向他身後。
亭子裡還有其他人,但她很快看到了孫鵬。他們目光隔空相觸後,他起身走來。
孫飛傻兮兮地站在陳巖面前。
他盯著她的臉仔細看了會兒,笑著說,「鵬鵬帶我來鍛煉身體,」說完就回頭,看著走來的孫鵬說,「陳記者……」
陳巖看著孫鵬。
「你們來散步?」
「剛吃完飯。你也是?」
她點頭。
孫鵬夾著煙的手自然垂在腿側,看看她,「家裡都弄好了嗎?」
「都好了。」
默了下,她左右看看,「來這裡玩的人挺多的。」
陳巖平時很注重儀表,夏天大太陽的時候也化著淡妝,給人很正式很文氣的感覺。她今天洗完澡出來,穿著居家的短衣短袖,沒想到會碰到熟人,所以微微有點不自在。好在,孫鵬沒有投來任何打量她的眼光。
「你們常來這裡?」
孫鵬看著孫飛,「靠著近,晚上沒事會帶他過來走走。」」
孫飛一直低著頭,盯著陳巖的塑料袋看。
陳巖看著他,像是想起什麼,從裡面掏出一個蘋果,「想吃嗎?」
孫飛笑,點頭。
陳巖左右看了下,到公共廁所邊的水池裡把蘋果洗了。
孫鵬和陳巖站在亭子外面,孫飛得了空閒不用鍛煉,坐亭子裡專心致志吃蘋果。
遊蕩的雲讓月光忽明忽暗,樹木婆娑的枝影交錯掩映,隨風微動。
他們站了會兒,陳巖說,「其實那天晚上你送我回家之前,我見過你們的。」
孫鵬轉頭看她。
「就在這山上。那天中午下著雨,你帶著孫飛在這個亭子裡面看書。」
「是麼。」他淡淡回應,抬手吸了一口煙。
夜色裡,彎曲的煙霧繚繞在他沉默的臉旁,微風迎面吹來,瞬間無影無形。
陳巖忽然想到,他應該已經習慣被陌生人記住。隱約覺得傷了他的自尊,她有點後悔提起。
溫柔的夜風吹到這裡,吹散煙,帶起人的衣角,把地上的一個塑料袋子輕輕吹起,帶落。
漫山響起一片窸窣聲。
陳巖出神地看著那個塑料袋,呼吸間,聞見風裡攜裹著一絲甜味。
「好香。」陳巖聲音很輕,像是自語,「是什麼?」
孫鵬:「桂花吧。」
「桂花?」
她有點恍惚,一想,確實已是金秋10月。
夏天走了。
耳邊響起音質低劣的歌聲。有人在一邊用半導體放廣播,一邊原地做簡單運動。
孫飛吃完了蘋果,被那聲音吸引,跟著一起在亭子裡動。
他們都朝他看過去。
「他很多時候都不錯,以前有帶他去看過嗎?」
「小時候以為他是弱智兒,後來去城裡大醫院才知道是自閉症。鄉下人不懂這些。」
孫鵬說的很平淡,「後來去過一次北京,醫生說治不好的,家裡也沒什麼錢,就沒再給他看。」
「其實我覺得上次張醫生說的很有道理。他們活在自己世界裡,我們為他們著急,也許他們自己過得很開心。」
陳巖轉過臉,發現孫鵬正望著孫飛。
那道靜默的目光裡,她以為會有責備、無奈,或是更繁雜的情緒。
可那裡面,平平淡淡,坦坦然然,只有一抹近乎溫柔的寬容。
陳巖心中震撼。
一條流浪狗在草叢裡鑽出來,黑乎乎的臉嗅了嗅陳巖的鞋子,她回神低頭,它離開,又去嗅孫鵬的腳。
孫鵬垂眸,煙叼嘴上,蹲下,拍了拍它的頭。
她忽然覺得,
這人就像山上的一株雪松。
不起眼,不值錢,兀自深沉,兀自堅韌。
雪松四季常青,總有人問,它為何不落葉?
它並非不落葉,那些細密的針葉會在無人知曉的時刻次第脫落,自我生長。
春陽也好,秋風也罷,所有季節,所有雷雨霜雪的細節,於它都無關緊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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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34:29
第十章 吃飯
那天後,陳巖和孫鵬他們晚上散步經常碰到。有時候她和孫鵬聊會兒,有時候也就打個招呼,陳巖一般坐個十來分鐘就回家。
這天下午她去特教中心做採訪,結束的時候在走廊上碰到張醫生,他攔下她,微微笑著把她叫到辦公室。原來他最近在網上看到了一套簡易的生活知識叢書,覺得很適合孫飛讀。書昨天剛到,被他放辦公室裡了。這個週末他要去外地做個會診,不過來上課,想讓陳巖幫他把書帶給孫飛去。
陳巖很感動,連忙幫孫飛道了謝,在回台的車上給孫鵬打了電話。
她本來打算晚上散步把書帶給他,但想到等下回台時剛好會路過他們家,決定直接給他拿過去。
電話裡,孫鵬說他人在外面,一時可能趕不回去。
陳巖說沒事,孫飛在也行的。
她第三次過來,很快找到了熟悉的樓棟。門口有個老太太拿著把蒲扇在樹蔭下面乘涼,耷拉的眼睛隨著她的身影,一起往暗漆漆的樓裡探。
陳巖拎著書上樓。
樓道裡的光線柔和昏暗,她敲門的時候忽然有點沒底。
孫鵬不在家,她現在和孫飛雖然也熟悉了,但還沒有真正獨處過,她不知道會不會出狀況。
屋裡有個男人響亮應了一聲,「來了!」。
陳巖愣了一下,這聲音不是孫飛,更不是孫鵬。
果然,門一開,是一個陌生男人。
個頭不大,穿著T恤牛仔褲,看見陳巖,他很客氣地笑起來,細長的眼睛彎彎的,「是陳記者吧……你好,我是鵬哥朋友強子。」
陳巖毫無心理準備,警惕地朝屋裡看了看。
「你快請進……」強子側過身,邀她進來。
房間裡傳來啪嗒啪嗒地拖鞋聲,孫飛跑了出來。他看著陳巖,笑了,聲音小的像是自言自語:「陳記者來了……」說完又回頭。
陳巖這才看到,房間裡還有一個女人也跟著出來了。
女人年紀很輕的樣子,穿著T恤衫和牛仔短裙,看了陳巖一眼,什麼表情也沒有,踩著夾腳拖又悠悠走進去。
孫飛轉身,用小碎步像走著玩一樣,也跟在她屁股後面進去了。
陳巖在桌邊坐下,強子給她倒水。房間裡電視機聲音大,他過去把門帶上。
他在她對面坐下,在她喝水的時候,忍不住偷偷打量她。
孫鵬沒多說,只說是讓他來幫個忙,招待一下之前幫孫飛上課的人,是個電視台記者。
強子以為這人會是個有錢有閒有愛心的中年人,可現在……
她穿著質地柔軟的藍色襯衫和黑色鉛筆褲,從開門到坐下都沒什麼大表情,話也不多,看上去也就二十小幾歲的樣子。
他之前想好的一派「阿諛奉承」的說辭都用不上。孫鵬讓他來幫忙,他也不能冷了場,只能硬著頭皮上。
強子臉上堆著笑,「那個……鵬哥他等下回來,你稍微坐一會啊。」
陳巖說,「其實我就是把書送過來,沒其他事。」
強子趕緊說,「鵬哥他已經往回趕了,你稍微再坐一下,你要是直接走了,他肯定以為我招待的不好,要怪我。」
強子這個人和孫鵬想比,雖然說話油滑一些,但是整體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好的,並不惹人厭。
陳巖看看他,「你是孫鵬朋友?」
「對對對,我們是老鄉。」
陳巖輕微點頭。
又冷場了。
房間裡電視的聲音忽然大起來大,襯得外間更靜,他們都往裡看了一眼。
強子說,「她也是鵬哥朋友,叫珍珍。」
只見孫飛又小碎步走了出來,站到桌邊。走了幾步,不動了,他盯著陳巖帶來的幾本書。正要動手去拆開,強子立馬叫起來,「哎,不要動不要動!這是人家的東西。」
孫飛收回手,目光怯怯地看他們。
「沒事的,孫飛,這就是送給你的。」陳巖看著他,輕聲說。
強子一聽,臉有點紅,撓撓頭,看著孫飛說,「那你開吧。」
孫飛拆開繩子,拿出其中一本,動作輕慢地把書外面的塑料薄膜撕下來,翻開看了看。他站在桌邊,看了兩分鐘,忽然傻兮兮笑了。
強子也笑了下,看著孫飛跟陳巖說,「他從小就愛犯傻。」
陳巖看強子對孫飛雖然沒孫鵬那麼細心,但是眼神騙不了人,他對他也是愛護的。
「你們小時候就認識了?」
「我們兩家以前是鄰居,我跟鵬哥以前還是同學呢,」強子說,「知道他來這,我才過來的,好互相照應。」
「小學同學?」
「小學、初中都是,就差穿一條褲子的,後來我就出去打工了。」
強子打開話夾子,「鵬哥成績好,考到了我們那裡最好的高中,他是高三才出去的。我們都以為他要考大學的,要不是他家裡二哥結婚要用錢,加上大哥又這個樣子,他肯定……」
孔珍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了房門口,倚靠在牆上,目光直直地看著強子。
她淡淡說說:「強子,你進來下,幫我弄個東西。」
強子看看她,又給陳巖倒了點水,「陳記者你再喝點水啊。」
孔珍站在電視機旁邊,掛著臉。
電視劇正演到熱鬧處,演員台詞說的飛快。
「弄什麼?」強子走進來,左右看看。
孔珍過去虛掩上門,把他往裡拉拉,壓著聲音問他,「你跟她說那麼多亂七八糟的幹嘛?」
強子摸不著頭腦,「我都說什麼了?不就是閒聊嘛……」
他往外面方向看一下,聲音低到不能再低,「鵬哥叫我們來幫著招呼一下人家,你好好給人臉子看幹什麼。」
孔珍冷眼看他,「我看不慣她,你看她穿得那個樣子,弄幾本破書來裝好人,以為我們是乞丐啊……」
「她穿什麼了,什麼乞丐不乞丐的……」強子覺得孔珍越說越莫名其妙。
外面傳來一陣笑聲。
孔珍往外瞥一眼,沒好氣地,「算了算了,反正也和我沒關係,你出去吧。去去去。」
強子笑了,「那我再跟她聊會,等下鵬哥就回來了,你在裡面好好看電視,別鬧啊。」
小客廳裡,陳巖和孫飛面對面坐在風扇旁邊,陳巖掏出手機,輕輕說了句沒電了,不想孫飛忽然放下書,看著她,無聲笑了。
陳巖也朝他微笑,漸漸的,孫飛憨笑起來。
正一起莫名其妙笑著,門鎖忽然有了動靜。
孫鵬一手拿鑰匙,一手提著幾個塑料袋,進門時他們正轉頭看他。
陳巖緩緩收了笑,站起來。
孫飛還在笑,顫著聲音喊了一聲,「鵬鵬……」
強子也正好從房裡出來,眼睛一亮,「鵬哥,你回來啦!」
陳巖對孫鵬說,「書我送過來了,我也該回去了。」
她要去拿桌上的包,孫鵬把塑料袋放桌上,看看她,「吃了飯走吧,菜都買好了。」
剛殺好的魚在袋子裡跳了下,強子趕緊去拎起來,「是啊,陳記者,一起吃個飯吧。」
孫鵬以為還要再多勸兩句,但陳巖看看他,想了下就答應了,「好吧。」
現在不比以前了,回去還要自己做飯。
孫鵬說:「那你再坐一下,很快。」
加上湯一共六道菜,折疊方桌鋪滿了,家裡所有凳子椅子都拿了出來。
菜都是孫鵬和強子做的,中途陳巖想進去幫忙,被他們請了出來。
廚房太小,她索性不湊熱鬧,和孫飛一起在客廳裡看書。
強子是個自來熟的人,吃飯的時候和陳巖說話已經沒那麼生疏了,問了她很多關於工作的事。
怎麼知道哪裡有新聞?要不要經常去外地採訪?曝光人家之後會不會被報復?對普通人來說,電視台到底是有幾分神秘的。
這些問題雖然幼稚,陳巖還是都簡單回答了。
他們邊吃邊聊,氣氛還算融洽。
說得好好的,突然,孔珍插了一句嘴,「那你們做記者的工資是不是很高?都很有錢吧?」
孫鵬和強子轉過臉看她。
日光燈管白色的光直直照下來,孔珍臉上帶著某種別有意味的微笑,看著陳巖。
強子暗暗和她使了下眼色。
孔珍裝作沒看到,看著陳巖,「是吧?」
陳巖輕鬆應對:「還好,普通工資。」
「那是多少?一個月有五千嗎?」她追問。
強子看孔珍一眼,忍不住夾了一塊糖醋排骨到她碗裡,「珍珍,不要光聊天,吃菜吃菜。」
用筷子指著菜對陳巖說,「陳記者,你也吃。」
「不用客氣,叫我陳巖就行了。」
強子眼看氣氛落下來,立馬厚著臉皮說,「好的,陳巖,你以後也就叫我強子。鵬哥朋友就是我朋友……對了,陳巖你今年多大啊?」
「我26。」她看看他,「你呢?」
強子嘴一咧,「我就說看著你還小。我29了。」
陳巖微抬眸,孫鵬正低著頭吃飯。
飯吃完,四個人一起下樓。
孫鵬說:「你們帶著孫飛去新城公園,我先送陳巖回去。」
強子說:「好,等下打我電話。」
孔珍說,「要不我們陪你一起送吧,反正也不算遠。」
「不用了,」孫鵬看看陳巖,「走吧。」
孔珍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整張臉都掛了下來。
強子:「我們也走吧。」
她冷冷睥他一眼,走到孫飛身邊去。
強子眼睛瞪的滾圓:「哎?我惹你啦?」
孔珍不說話。
強子難得對她語氣不佳:「不是我說你珍珍,你今天真不懂事。你剛剛飯桌上那樣,是下了鵬哥的面子你知道嗎?頭一次見面就問人家錢不錢的,多讓人看不起啊,好像圖人家什麼一樣……」
孔珍:「你懂個屁。」
她拉著孫飛的手,往前快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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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34:43
第十一章 古寺
初秋夜晚有點涼,道路兩邊種植著高大的泡桐,樹影淡淡。
他們沿著安靜的道路,並肩共行。
「是不是不合胃口,看你沒吃什麼。」
「沒有,我晚上吃得少。」
一輛夜班車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周圍隨著車燈亮了一瞬,又幽暗下來。
陳巖走著走著,兀自笑了下,孫鵬看向她。
她說,「你知道麼,之前我一直以為你三十幾歲。」
「……」
過了會兒,她以為這個話題已經結束的時候,孫鵬淡淡問了句,「我是不是長得有點老。」
行走中,她的目光集中到了他的臉上。
老嗎?
他臉的輪廓很深,鼻樑很高,眉骨微微凸起,窄窄的單眼皮下,眼睛不大,但是漆黑有神。
他不算英俊,五官裡也挑不出特別好的地方,但是合在一起看卻很端正。
其實他有一個優點,就是皮膚不黑,穿得衣服雖然都洗得很舊了,但不會讓人覺得髒和邋遢。
他並不老,只是沒有年輕人的明亮氣,他把自己過成了三十幾歲的樣子。
陳巖看完了,腦中也分析完了,輕輕移開眼。
「細看也還好。」
聽見她的結論,孫鵬在心裡回味了下,點了根煙,望向了另一側馬路。
他們又靜靜走了一段,沒有說話。
枯黃的葉片鋪展在青黑色的柏油馬路上,風吹動,刮擦著地面,輕輕向前移動。
「孫鵬。」
「嗯?」
「你為什麼不把孫飛留在老家?」這是她一直想問的。
陳巖說:「他在老家給父母照顧,你可以過得輕鬆一點,我覺得他可能也會過得更自在一點。」
今天她才知道,孫鵬每天外出都會把孫飛一個人反鎖在家。所以今天他找強子他們來給她開門。
孫鵬看著前路,呼出一口煙。
「我父母年紀已經不小了,照顧不上他,他在鄉下也老被人欺負。後來想想不如讓他跟著我過,就把他帶出來了。」
他說得很平淡很簡短,但陳巖聽懂了。
一根煙抽完,看似長的路,也走完了。
他一直把她送到樓下。
「你樓層低,晚上要把窗子鎖好。」
「嗯。」
他抬頭朝上看看,再低頭時,從背後襲來的一陣風,像黑暗中一雙溫柔手,輕輕將陳巖垂在胸前的發悉數攏到了肩後。
微弱的光線下,她臉部的線條全部袒露出來,有一種不常見的秀美與柔和。
頓了下,孫鵬說:「就不送你上去了。」
陳巖說,「明天去鍛煉嗎?」
他看了她一眼,「去。」
她點了點頭。
「巖巖……」樓梯洞裡傳出一聲叫喊,看到走出來的人影,陳巖和孫鵬都怔住了。
寶山寺位於江邊的一座內陸山上,近四百年歷史,幾年前就被歸為國家4A級景區,也算是個全國著名景區。景區外內全是賣香的小販和遊人,在清晨的雨霧裡穿梭著。
一名賣香的婦女,提著籃子跟了陳巖和馮貝貝一路,一口蹩腳的普通話。馮貝貝到底嫌煩了,索性就跟她買了香。
寺內古木參天,香客如雲。
冒著微雨,馮貝貝在香爐前點火點了很久。
陳巖站在香爐的外圍,抬起頭,四處升騰而起的香火濃煙摻雜著雨天的白霧,與半空中漂浮著的誦經聲混在一起,似有一股不知名的力量,令人心神莫名安寧。
陳巖站在一旁,看著馮貝貝在一堆善男信女中閉眼許願,拜了三拜,小心謹慎地把香插入香灰。
陳巖對所有的宗教文化都秉著敬而遠之的態度。她不信運氣,也不貪圖神靈庇佑,她的信條只有四個字:天道酬勤。
她想要什麼,就會去做。
馮貝貝的臉在濕潤的雨中,因虔誠而格外平靜美麗。
陳巖第一次看見這樣的她。
燒完香,她們在寺中行走談心。
「以前我一看到我媽他們拜佛、找人算命什麼的就覺得好笑,沒想到人是會變的。當你覺得拼盡全力也做不到一些事的時候,或者需要借助一點點運氣的時候,才知道菩薩的好。有時候很靈的,你真的可以試試。」
說了一路話,陳巖都覺得馮貝貝是在給她洗腦。
雨忽然飄大,她們跑到長廊下避雨。
擦著包上的水滴,馮貝貝問,「陳巖,你和錢文現在怎麼樣?」
陳巖正在擦頭髮,沒有停下手上動作:「怎麼忽然說他。」
「聽說他在想新區站長那個位置。以前我也覺得他不行,現在看,好像也還不錯。也算潛力股了。」
陳巖淡淡笑了下,似乎沒什麼聊的興致。
馮貝貝彎下腰,輕輕擦麂皮高跟鞋上沾到的泥水。
「好了,不說他了,你一個人住,一定要把手機開著。」
「昨天晚上是沒電了,我也沒在意。」
馮貝貝直起身子,「你啊,看起來很能幹,其實生活自理能力很差,承認麼?」
「……」
她承認。而且這種特質在她獨居後越發明顯。有一天她回到家才發現,廁所的燈開了整整一個白天。
馮貝貝昨天晚上一連打了陳巖20幾個電話,全是關機狀態。怕她出事,她直接去她家找,接過撲了個空,下樓時卻正好看到她和孫鵬一起回來。
這樣的組合讓她心裡閃過了一絲微妙感覺,但她沒有去多想。她朝孫鵬點了個頭,他走後,不知出於什麼樣的心裡,她也沒多問陳巖什麼。
她沒上樓,和陳巖在車裡閒聊了幾句,然後約好今天一起出來,也就匆匆走了。
陳巖當時沒說什麼,但是心裡卻是感動的。
馮貝貝看著大大咧咧,事實上她的心很細,待人也真。和她接觸越深越會發現,別人都是把自己最好的一面拿出來,她卻是一直把那面藏著。這是她自我保護的方式。
她們又聊了會兒,馮貝貝接到台裡一個緊急電話,一個配音出了問題,讓她立即過去。馮貝貝抱怨了幾句,到底知道輕重,還是去了。
陳巖落了單,心想來都來了,繼續轉了會兒。
不知不覺,這寺裡最古老的建築——玲玲寶塔已在眼前。
黃牆紅瓦掩映下,灰色高塔古意盎然,煙雨中,孤寂地矗立著。
通往寶塔的小道旁遍植青竹,陳巖踩著高跟鞋,在石板路上走得很慢。走到中途有一扇拱門,頂端拓印著四個墨字。
心禪雨華。
尾端的「華」字被紛紛竹葉遮掩了一半,風雨中若隱若現。
陳巖停在石階上,抬頭凝視這四個字,心裡忽然很靜。
通道細窄,打著傘的遊客三三兩兩路過,都在趕往寶塔處。
身旁傳來一道陌生的聲音,「對書法有研究?」
陳巖側過身,眉毛輕抬,反應了一下,「周總?」
周思鴻穿著一身深色的衣服,打著條紋領帶,頭髮全部向後梳,一副商務精英的裝扮。
他站在她下面一層台階上,一隻手抄在口袋裡,望著那塊題字說:「確實挺有意境。」
「陳巖,又碰面了。」他看向她。
上一次是在助學活動上,他們匆匆照面,隔空打了個招呼。
再下面一層台階上站著的張永生沖陳巖笑著打招呼:「陳記者,我們老遠就看到你站在這邊發呆,真是巧了。」
他們一行六七人,剛陪外商在裡面轉了一圈。外商趕飛機先行一步,大家就趁著興致再逛逛。
他們一起往上走,張永生和她聊了幾句拍片子的事。
「一個人過來的?」周思鴻問她。
陳巖搖頭,「陪貝貝來的,她趕著去工作剛走,你們很不巧。」
「是麼,她沒和我說,」周思鴻問:「你還打算轉轉嗎?」
陳巖:「都看過了,只剩寶塔沒去。」
張永生笑著說,「巧了,我們也正要登塔,一起一起。」
玲瓏寶塔要額外收費,15元/人。導遊拿了錢去買票。
一行人一口氣爬到頂層,都有點氣喘吁吁。
八角七層的寶塔下,這座千年禪宗古剎的風光盡收眼底。
風雨中,簷角下的金鈴聲響清脆。
聲音甜美的女導遊介紹,「這座寶塔高達36米,是光緒二十六年所建。向東可以看見江天一色,向西是萬里長江。」她拿著礦泉水瓶的手指向遠方,「南邊是山林,北面是城市區,這裡可以看見整個城市的全貌。所以,大家平時帶外地朋友來玩。這個點一定要放在最後一站壓軸。」
周思鴻雙手搭在闌幹上,觀望著遠處水霧朦朧的山色。他的身形在這塔樓侷促的空間內顯得格外瀟灑。女導遊站在他身邊,忍不住偷瞄他。
陳巖站在門洞旁,看著他的背影,想到了馮貝貝雨中虔誠的面孔。那份虔誠中,是否有對他的一份希冀?
陳巖走到了闌干邊。
導遊還在感情充沛的介紹,但大家都在極力感受眼前的勝景,無人再聽了。
遠眺中的山被煙霧鎖著,風雨中,漫山樹木飄搖顫動,浮起層層綠浪。
她忽然又想到了孫鵬。
看到張永生的時候,她下意識在他們的隊伍裡掃了一眼。他是周思鴻專職司機,他應該是來了的。
此時,他興許正在門口的車裡默默抽著煙,無聊的等著他們結束。
念頭輕輕一轉,不。
他不會在車裡抽煙。他只會叼著煙靠在車門邊,任雨飄著。
她拋開這些無頭的思緒,圍著塔周繞了一圈,只覺風光無限,胸襟舒暢。
大家全部看完準備下塔時,張永生說,「陳記者跟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不客氣,我還有事。」
「你跟我們合作,還沒一起吃過飯呢。周總你看看,這怎麼辦?」張永生力勸著,求助於周思鴻。
周思鴻看看陳巖,「一起吧,吃個便飯。」
陳巖搖頭,客氣婉拒,「謝謝了,下次吧。」
周思鴻眼睛盯著她看了兩秒,輕微點了點頭,笑了下,「那不勉強了,下次。」
她跟著他們一起出園,看著他們一齊上了一輛豐田商務車,在濛濛細雨中絕塵而去。她注意了一下,車上的司機不是孫鵬。
在路邊招了出租車,了無心思的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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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34:56
第十二章 踟躕
其實陳巖今天沒其他事,只是不想週末還為工作應酬。
中午隨便吃了碗泡麵,下午窩家裡看公務員行測書。直到傍晚,腰酸眼澀,一個字也看不下去了,才發覺一天就這麼晃蕩沒了。
晚上,家裡沒什麼食材,陳巖喝了杯酸奶當晚飯。
接到陳母電話,問她怎麼週末沒回家。她推脫因為下雨所以沒有去。直到答應明天中午回家吃飯,陳母才罷休。
掛了電話去洗澡,發現洗髮水快沒了。
像往常一樣,洗完澡出來她打開電視,認真看完自己台的新聞節目。關了電視,去陽台上把前一天晾乾了的衣服收下來疊。
外面,雨還沒有停。
按熄陽檯燈的時候,陳巖望著那圓燈,暗自發了會呆。
看看時間,快8點了。
她換衣服出門,打算逛一下超市。
路上沒人散步,雨中的空氣潤進心肺,令人舒暢。她路過超市,沒有進去。
她忽略掉了那個拙劣的借口,順著心中一股衝動,朝著想去的地方去。
新城公園裡也沒人,只有植物的馥郁氣味在空寂的四周暗湧,她平靜地往山上去。
偌大的公園,樹木蔥茂的山頂,空蕩蕩。
然而涼亭裡,立著的兩個高大人影。
他們背著朝上山的路,動也不動,像兩個傻子。幾處照明燈的微黃光暈,在夜雨中輕輕籠著他們的背影。
他們來了多久了?
隔著雨霧,陳巖遙遙看著他們。
冷風吹來,吹走那些未經琢磨的衝動,她的心中,忽然一片清明。
心中有個聲音在輕輕叩問:
陳巖,你來做什麼?
你明知道,再往前,那是一個沉得不能再沉、苦的不能再苦的人生。
你自顧不暇,你確定要去麼?
如果不確定,就請你不要給他們一點點希冀,讓他們在這樣的冷風冷雨中執拗枯等。這,才是最大的善意。
順著傘骨滴落的雨在半空輕輕打了個旋,她轉身下山,腦中空空蕩蕩。
她想起,明早還有一個採訪,要跟著市領導視察地質滑坡情況,估計是要去三四個點查看情況的,希望這雨能早點停。她又想,等下回去的路上要買幾個麵包做明天的早飯。對了,還有洗髮水。
有太多要煩的事。
下到一半,風裡忽然捲來了一陣香氣。原先淡淡的,過了會兒,那氣息卻濃了。她忍不住停下,張望過去。
身側的山坡上,一株細瘦的桂花樹在樹叢中半探出身,淡黃色的小花細細碎碎,佈滿枝葉,被雨水輕輕濕潤,暗暗散著微不可察的芬芳。
那清甜的香氣將她縈繞。
她呆呆立在了那兒。
聽見身後的聲音,孫飛和孫鵬同時轉過身來。
今天的孫飛很安靜,他穿著深色的長袖長褲,看見陳巖,只傻傻笑了下,又回過了頭。
孫鵬看著陳巖進亭子,收傘,安靜走過來。
三人並肩而站,誰也沒開口說話。
孫飛一直微低頭,看著側前方的一簇草叢被雨輕輕打著,入迷的樣子。
過了會兒,陳巖問:「他在看什麼?」
孫鵬:「……不知道。」
「那你呢?」
「……」
她問,「下雨天,為什麼還來鍛煉?」
「你不是也來了嗎?」
樹聲婆娑,月光朦朧。
雨停了。
在這格外寂靜的一瞬,孫飛的肚子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異常明顯。
陳巖看向孫飛,孫鵬卻低頭看向她。
他們目光交織。
「吃過飯了嗎?」他問。
陳巖搖頭。
「一起去吃吧。」
她看看他,「好。」
他們走進附近一家燒烤店。下雨天店裡生意一般,地上又髒又潮,老闆拿著拖把來回拖污漬。
隔壁桌有人喝了不少酒,面紅耳赤地胡說著心事。點了一些烤串後,陳巖翻了翻油膩膩的菜單,又加了兩瓶勇闖天涯。
孫鵬看著她點,心裡有些意外,卻沒說什麼。
烤串上來,孫鵬把其中幾串的簽子除掉,放到孫飛面前的小碟子裡,「吃吧。」
孫飛等不及了,直接拿手抓雞腿吃。
孫鵬今天回去遲,把孫飛拉出來的時候,在半路上匆匆給他買了一包餅乾。孫飛在山上鬧了一會兒,後來又安靜了,忘記了吃飯這回事。他知道他餓了。
孫飛吃得很快,孫鵬沒想到,陳巖吃的也很快。
孫鵬不餓,點了根煙,看著她吃烤串。
他淡淡問,「晚上怎麼沒吃東西?」
「家裡沒菜了。」
「下次沒做飯,可以過來跟我們一起,靠的也不遠。」孫鵬覺得這話說得意味不明,又加上一句,「強子他們都常來的。」
陳巖看著他,笑了下。
她擦手,端起杯子默默和他碰杯。
陳巖喝酒像她平時的行為舉止一樣,姿勢很優雅,喝得很慢,但卻連著一口氣喝完了。
看著她手邊的空杯,孫鵬想讓她喝慢點,但他抽了口煙,什麼也沒說,端起面前的杯子也一飲而盡。
陳巖看著掛著浮沫的空酒杯,又看看他,說,「上午碰到你們公司的人,在寶山寺裡面,我以為你也會在的。」
「我去了,」他看著她,「後來送人去機場,先走了。」
她點點頭。
陳巖幫他把酒滿上,又給自己慢慢滿上。
孫鵬看著她的動作。
怕泡沫溢出來,她倒得很慢很溫柔,握著酒瓶的手指纖細修長,指甲上塗了一層透明的指甲油,這是他以前沒有注意到的。
「你上午去工作的?」
「沒有,陪朋友去玩。」
孫鵬點頭,把一串烤翅放她面前,忽然看見孫飛滿嘴滿手的油,他在桌上的紙巾筒裡用力拽兩下,把紙塞他手裡。
孫飛慢慢擦手,動作很拙。
陳巖問,「你是一到這裡就開始幫周總做事了嗎?」
他目光從孫飛身上回來,「沒有。」
「那還做過什麼?」
「在這邊的散打館也呆過。」
「散打館?」
「沒去過?」
「沒有,是私人會館?」
她只知道一線城市會有這樣的專業場所,應該類似擊劍館、射箭館之類,並不公開,只在小圈子裡。沒想到這座三線城市也有這樣的地方。
他點頭,「我去的時候那邊也剛開始,教練都是退役的散打運動員。館裡是會員制,平時不接散客。」
陳巖點點頭,眼神認真。
「我在那干了半年多,做助教。」孫鵬看著她,覺得可能解釋再多也不形象,「你要是有興趣,下次可以帶你去看看。」
她看看他,「好啊。」
「那等你哪天有空。」
「好,也等你有空。」
但翻過來的這個星期,陳巖都很忙。先是接連的雨水讓城市有了幾處小滑坡,她跟著做了幾條稿子。加上專題片的拍攝進入掃尾階段,陳巖一行在週三的時候去上海拍了最後的素材。
五六個人坐著一輛商務車,一到上海就被帶去了名揚集團位於郊區的總部廠區。
廠區沿著一座小山而建,近400畝,裡面全是鋼筋結構的廠房,進出需要出入證,許多大型車輛在裡面慢慢行駛。
前期已經做好牽頭工作,第一天的拍攝很順利,一路都有人接待。
名揚房產只是個子公司,他們總公司的主要產業是化工產品,包括大家熟知的是液晶屏幕,和一些除塵環保材料製造,還有個分部在美國。公司整體勢力在業界處於前端位置。近年,為了發展,他們跨足了包括電子、房產等不同產業,旗下已有兩家上市公司。這些,陳巖做功課的時候都在電腦上查過資料,但眼見為實的感受,還是很不一樣。
「房產不景氣,已經沒有再拓展。下一步可能要是試水商業綜合體。」其實張永生也只來過總部兩三次,但說起這些,卻似老生常談,掩不住口吻中的驕傲。
中午吃飯的時候,飯店定在市區一家五星酒店。
十來個人寬寬鬆松地坐在二十人大桌子邊,餐具擺放精美,杯子裡的淡紫色手帕疊成了天堂鳥的造型,背後的牆上掛著大幅抽像油畫。
每道菜上之前都用圓玻璃罩子罩著,排場很大。
總公司一個負責外宣的經理一路作陪,席間對陳巖他們十分客氣,吃完飯還給他們一人開了一間標間休息。
攝像師私下調侃,「這次玩大了,這有廳級待遇了吧。」
作為地方電視台,他們出差雖多,但很少有高檔次安排。
下午採訪了些主要部門負責人,他們在日落前回到酒店。
回去後陳巖先洗了澡,出來時手機上已有兩個未接來電。
是張永生,她回過去。
「陳記者,我們周總正好過來了,他明早要在這開會,你正好過來跟我們聊聊你們的拍攝創意,也讓周總提提意見。」
陳巖想了想,問,「要不要叫攝像一起來?」
「不用了,2004房,我們都在,你快來吧。」
「好,稍等一下。」
頭發來不及完全吹乾,她換上帶來的襯衫長褲,拿著手機和門卡出門。
可能知道她要來,房門沒鎖。敲了敲,裡面叫她進。
2004是個大套房,歐式裝修,深色傢俱,客廳裡一組黑色大牛皮沙發,靠窗的大的辦公桌上有一台電腦。
周思鴻穿著一身休閒服,坐在辦公桌旁的轉椅上,江永生和另一個人坐在他對面沙發上,三人都抽著煙,正在談笑風生。
張永生看見陳巖進來,趕緊起來朝她招手,讓她坐,給她倒水。
周思鴻看著她,身體靠向椅背,在煙缸裡按滅了煙,臉上還留有剛剛說話時的的淡淡笑意。
他口吻很隨意,像朋友一樣,「今天拍的怎麼樣?」
陳巖說,「都很好。」
周思鴻笑,「他們要是招待的不好,你直接跟我講。」
張永生笑著插嘴,「周總,你這個真是冤枉死我們了。我們跟陳記者他們現在已經是老朋友了。你絕對放心。」
張永生是個老江湖,很會調節氣氛。幾個人又說說笑笑了幾句,氛圍倒也輕鬆。過了會兒有人進來把他叫出去,似是有什麼事要處理。
他再進來時到周思鴻面前低聲匯報了下,然後沙發上另一個人也跟著他出去了。
一下子,屋裡就只剩下了陳巖和周思鴻。
窗外,天光徹底暗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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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35:11
第十三章 上海
他探身碰了下沙發旁的落地燈,周圍亮了。
他就著剛剛的動作,沒有再坐正,身體斜靠在一側,在發黃的光線裡看著陳巖。
他問,「還有兩個星期了,來得及嗎?」
「沒問題。」
「那就好。」手指在桌上無聊的扣了一下,周思鴻看著她,「前陣子我在外面碰到文傑,他聽說你在幫我做事,叫我照顧你一點。」
名字太過久遠,話題太過親近,陳巖滯了一下,而後平靜的說,「替我謝謝他。」
貝貝說過,他們是朋友,她差點忘了。
周思鴻點了下頭,「他快結婚了,聽到你這麼說,一定很高興。」
他的目光靜靜定在她臉上,有些不明不白的意味。陳巖沒有迴避他的目光,臉上也沒有任何波瀾。
他在懷疑,她的平靜是做給人看的,還是真的不在乎了。那天碰到範文傑,他在她身上用了很多詞,清高、上進、不勢利、不虛榮。他對她戀戀不忘。
周思鴻說,「大學我在國外,和他聯繫的不多,其實我們也算是發小了,從小就認識,關係一直不錯。」
陳巖不想聽他說這些無關的話,簡短回應,「我和他已經沒什麼關係了。」
停了下,她站起來大方告辭,「如果沒有其他……」
「叮咚」一聲,門鈴響了。
「不好意思,」周思鴻笑了下,悠悠起身,過去開門。
走廊上光線暗沉,門口的人卻光鮮奪目。
他在開門的一瞬怔了下,轉瞬又恢復從容。
穿著湖藍色長裙的馮貝貝站在門外,微微偏著頭,一側的面頰被捲發遮著,有種撩人的溫柔。
她唇邊含笑,「不請我進去麼?」
頃刻,她從他側讓開的身體旁走了進去。
陳巖看見進來的是貝貝,短暫的驚訝後,臉上有了笑容。
馮貝貝也愣了下,對著陳巖一笑,轉身淡淡問周思鴻,「你們正在談事情嗎?」
周思鴻慢步走來,沒回答。
「你怎麼來了?」陳巖問。
「下了班沒事,就開車過來玩了。」
「……」
陳巖想了想,又問她,「明天回去?」
「看情況咯。」
陳巖看看他們,感覺氛圍有些異樣,「那我先過去了,」又看看貝貝,「晚上找你。」
貝貝抿著唇若有似無笑了下,在沙發上坐下,「好呀。」
周思鴻提醒陳巖,「晚餐在10樓的匯蘭廳,等下記得來。」
「好。」
陳巖沒有回房,下了電梯,穿過了氣味芬芳的酒店大堂,她想出去逛一逛。門口,幾個司機樣的人正靠在一輛車邊抽煙聊天。陳巖一眼就看到了高大的孫鵬,朝他走過去。
孫鵬也看見了她,愣了下,迎上去。
工作場合的相遇,他們在門前的廊柱邊簡單打了招呼,也沒什麼話說。
天色已黑,短暫的沉默後,陳巖說:「你現在有事麼?」
「嗯?」孫鵬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沒事的話一起出去轉轉吧。」
他想了想,「等一下。」
她看見他大步朝那幾個人走過去,像是把車鑰匙交給了其中一個,叮囑了兩句,重新過來,「走吧。」
窗外徹底黑下來。
周思鴻坐在沙發上,抬手向後捋了下頭髮,點起煙。
「怎麼突然來了?」
馮貝貝隔著光與煙看他不冷不熱的臉,聲音很輕很細,「不能來麼。」
這是他們交往的第三個月,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突然就冷淡了。他已經半個月沒有主動聯繫她。這算什麼?
她坐在他對面,化了精緻的妝,但他只看著煙,不看她。安靜了會兒,馮貝貝忍無可忍,壓抑地維持著最後的形象,「你不想我來,我走好了。」
她起身往外走。
走出兩步,他終於過來拉她的手,輕輕在門前摟過她的腰,「好好的發什麼脾氣,我說什麼了嗎?」
她默不作聲。
他的唇貼在她耳鬢,放輕了聲音,「想我了,是不是?」
她掙扎了一下,他扳過她彆扭的身體,猛地一下把她壓上門板,低頭吻她的嘴。
陳巖和孫鵬沿著不知名的街閒逛。
陳巖小時候很少出遠門,她一度以為上海是個堆金砌銀、高不可攀的城市。以為這裡的人從頭到腳穿著名牌,走在路上時會拎著公文包,眉頭緊鎖,行事匆匆。上了大學後到此一遊才發現,上海的樓雖高,人卻沒有想像中高。街上有太多普通人,他們身穿地攤貨,眼神茫茫然四顧,根本不知腳下去向。從此之後,她對過度繁華的城市,就沒有了過多嚮往。
中途接到電話喊她下樓吃飯,陳巖說自己已經出來了,讓他們不用等她。輩分比她大的攝像勸了幾句讓她回來,她不聽,他們就有點動氣了,覺得這個小年輕太不懂人情世故。她沒說什麼,微表歉意後掛了。
他們一路上各看各的風景,也沒說什麼話。
在一家小吃店門口,陳巖說,「去吃點東西吧。」
孫鵬看看,是家賣餛飩的店,店裡面很小,煙霧繚繞的,全是人。
「再往前走走?」他還沒好好請她吃過一頓飯。
陳巖張望了下,「前面可能沒有什麼了,就這裡吧。」
周圍是個居民區,店裡生意很好,很多人點好了沒位子坐。他們吃完東西沒多停留,自覺把位子讓出來。穿出小巷,再回到大街上,萬千霓虹已在閃爍,與路燈車燈交相輝映。他們聊了剛才的小店,聊到他樓下的麵條店,聊到了創業。
陳巖說,「孫鵬,你有沒有想過換一份工作?」
「……我這樣的條件,很難找像樣的事情做。」
周思鴻慷慨大方,待他也不錯,很多人都羨慕他跟到這樣的老闆,加上能有很多自由時間,也能照顧到孫飛,他沒想過換工作。
「上次聽強子說,你是高中才輟學的?」
「嗯。」
「高三?」
「……高二。」
「我以前接觸過一個人律師,原來是高中文憑,後來參加自考拿到了大學文憑,三十幾歲的時候繼續讀了法律碩士,通過了司法考試,現在他自己開了一家律師事務所。」
她緊接著說,「其實高中學歷底子不算差,你要是有想法,我可以找人問問自考的程序……當然,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經有其他打算了,只是和你隨便聊聊。」
她的發披在肩上,剛出來的時候髮梢還是濕的,此時已經全干了,幾縷被風吹得輕輕揚揚,刮到他胳膊上。她轉頭看他。
孫鵬避開了她的注視,摸出煙低頭點上,沉默望向道路上的滾滾車流。
他的臉上儘管平靜,心中卻早已暗流湧動。有深深的感動,也有作為男人不願輕易承認的一些遺憾。這番話是真心為他好,然而,她說的一切都太理想化了。他這幾年帶著孫飛過,一直把生計擺在第一位,其他的,如同理想、抱負這樣的東西,他連做夢都不敢去夢。
過了會兒,他又吸了口煙,說,「好,我會想想。」
陳巖看他臉色有些沉重,淡淡笑了下,有意為他化解。
「還有,散打館,別忘了。」
他點頭,終於看她的臉,「過兩天就帶你去」。
「好。」
從上海回去後,陳巖放下了手上的其他事,一心一意和編輯搞片子的後期。回來之前張永生跟她談,這次的片子只是個開頭,接下來他們可能要和他們台打包合作。陳巖聽了不敢掉以輕心,盡力做到最好。這兩天,辦公室倒是出了個新聞。
錢文升職了。
那天她剛坐下,開電腦,便有人進來叫道:「重磅消息,錢文被調到記者站做站長了。今晚錢站長請客,一條龍。」
轄市區的站長相當於副主任級別。這個站長的位置已經空缺個把月了,台裡不少人私下都做了動作,很多人沒想到最後花落錢文。其實風聲在個把星期前就有了,據說錢文的一個親戚在市委宣傳部剛剛做了副部長。
不一會兒,錢文進來,被三四個同事圍了上去,說笑間,他在人堆裡向陳巖投來目光。
他走過來,像往常一樣靠坐在她辦公桌上,「都還好吧,那片子弄完了嗎?」
「差不多了。」她停下手中動作,對他笑了下,「恭喜啊。」
「哎,什麼恭喜不恭喜的,晚上一起去吃飯吧,吃完去摜蛋……」
錢文話音未落,卻看見主任走進來,在半空拍了拍手。
所有人都看過去。
主任笑著宣佈道:「我們小錢升職,晚上部門出錢集體happy,一個都不准請假,聽到沒有?誰請假就給我上21樓拿假條子去。」
大家嘻嘻哈哈一片,一個年輕記者道:「領導你開什麼玩笑,誰請假?我工作兩年,部門這還是第一次請客聚餐。」
其實今晚,陳巖已經和孫鵬約好了去散打館。但這樣的飯局勢必無法脫身。
陳巖給孫鵬發去短信:今日有事了,再約。
他很快回了,就一個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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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35:26
第十四章 牽手
吃飯定在政府接待用餐常去的一家飯店,檔次挺高。飯桌上大家輪番和錢文敬酒。在電視台想要升個小官通常要熬很多年,太多人干到三四十歲依然在采編一線風吹日曬。
錢文能得到這個機會,雖然背後也做了動作,但他的業務能力和為人處世大家有目共睹,一個頻道的同事還是真心為他高興的。
酒過三巡,大家都喝的面紅耳赤。
主任說,「小錢啊,你不要光忙事業,個人問題要抓緊。聽我一句,男人,再拼也不能忘了討老婆。」
眾人酒酣耳熱,哈哈大笑。
主任假裝嚴肅,「你們不要笑,笑什麼,特別是你們這幾個單身的。」
眼睛轉一圈,忽然盯上陳巖,「陳巖啊,你也是的,不要成天悶在那裡,對像談了沒有?」
陳巖一直在安靜吃飯,滴酒未沾,不知話題怎麼就突然落在了自己頭上,抬起頭,知道主任喝多了,敷衍地笑了下,沒說話。
「還笑呢……」主任掃視眾人說,「你們啊,不要一個個眼界過高,要是能內部消化就內部消化,上面的張總和楊總,人家夫妻日子過得不就很好。做人,就要過得踏實一點。」
張總和楊總一個是集團的廣告部副總,一個是欄目製作總監,台裡出了名的夫妻檔。
錢文聽著這番話,似深有感悟,重重點了點頭,拉住主任的手腕,舉起酒杯,「領導,我敬你,我先干了!」
又是一輪暢飲。
中途陳巖去洗手間,洗手的時候錢文剛好從男廁出來。
喝得有點多了,他眼睛發紅,捧著水澆了把臉。
陳巖遞給他一張紙巾,說「我看你也差不多了,不要喝了。」
她的手白皙秀氣,目光順著細長的手臂而上,他看了一眼她的臉,濕淋淋的手接過紙巾,「沒事的。」
「等下摜蛋你還去嗎?」他擦了擦,問。
「不去了。」
「那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喝這麼多了。」喝成這個樣子,誰送誰。
「沒事,我打車送你。」看她一眼,「你一個人走我不放心。」
上次採訪結束後她在單位附近下車,他才知道她搬家的事。她總這樣,默不作聲就把很多事做了。
吃完飯已經9點多,幾個男人出了飯店依舊興致高漲,堅持要去摜蛋。陳巖在一邊跟兩個女同事打了招呼,在路邊招下一輛出租車就走了。
車子一路上開的很快,不一會兒就進了小區。她下車時才發現身後跟來了一輛出租車。
錢文從車上下來,腳步有點打飄地朝她走過來。
兩輛出租車的燈光次第消失,周圍黑下來。
陳巖完全不知道他跟來,在原地佇立著。
「怎麼不說一聲就走了。」他呼吸間儘是酒氣。
「我跟李雯說了。」
「……」
錢文舔了舔乾澀的嘴唇,「我過去之後,大家這樣玩的機會可能就少了。玩一次少一次的,你還是不給面子。」
「不要弄得太傷感,下面的站長都配了車和司機,你想回來,還是隨時可以。」
錢文無聲笑了下,看著她,「陳巖,你老實說,我這個人是不是太悶了,而且也沒什麼本事……」
「你不悶,你的能力大家都……」
他打斷她,「其實我知道,你一直看不上我。」
他借酒勁直抒胸臆「我的條件可能比不上你之前那個,但我對你不會差的。」
「……」
他等著她的回答。
「我們不合適。」她不想再轉彎抹角。
沉默裡,夜風把他們吹了一個透,陳巖漸漸感覺有點冷,抱起臂。
過了會兒,錢文緩緩吐口氣,「起風了,你上去吧,我走了。」
他不等她先上去,先行離去了。
靜靜站了會兒,他頹然的背影消失在拐角,陳巖轉身上樓。
餘光裡閃過一個星點,她沒有在意,往樓棟走。
一陣夜風暗暗蕩過樹梢,她的心下似有感應,腳步停下,回頭望過去。
對面的停車坪旁,一點亮光有一瞬間的明滅。那是一個人影,在黑漆漆的樹下,與夜色融為一體。
她什麼也沒有看清,朝那影子走去。影子也動了,步伐比她大,越走越快。
「孫鵬。」
隔著幾米遠,她在背後明明白白的叫住他。
人在黑暗中停下,一身黑衣黑褲,面朝前方。
他脖頸鯁直,雙肩沉重,結實的雙臂垂在褲側,整個人背對著她,像一座被陰影籠罩的小山。
寂靜中,她走到他面前。
「來找我。」
「……」
「來多久了?」
他聲音低沉,「一會兒。」
「一會兒是多久?」她難得的較真。
「……」
他在臉在陰影中,看著她,面容冷峻。
她不知道他在樓下等了多久,她呼吸一下,只覺得秋天的夜,涼意滲人。
他為什麼總是這樣?
下雨天不打傘,十幾度的天還是穿個短袖,看見等的人一聲不吭,掉頭就走。
指尖最先相觸,而後是一個很柔的力道,她輕輕牽住他身側的一隻手。
孫鵬一僵,體內流竄的熱血像是忽然緩了一瞬,而後,一股巨大的力量劈頭而來,將他瞬間吞沒。
「你要多吃一點飯,都瘦了。」飯桌上,陳巖外婆給她夾了一個雞翅。
「現在自己在家做飯嗎?衣服怎麼洗?」外公問。
陳巖吃得很香,簡單跟兩位老人說了近況。算一算,確實十來天沒回來了。住在一起時不察覺,分開了,心裡不時就會掛念。
陳母給她盛湯,難得語氣不滿,「你啊,說一個星期回一趟,現在影子氣也沒有。越大越沒有孝心了。」
陳巖悶頭喝湯,沒說什麼,心裡確實也有點愧疚。
吃完飯和陳母邊聊天邊收拾桌碗,都弄妥當了,拎包要走的時候,陳母讓她別急,把她叫到房間。
「你舅媽幫你聽了一個小伙子,稅務局的,和你差不多大。我把你電話給人家了,你接觸看看。」
陳巖皺起了今晚的第一個眉頭,「怎麼把我電話給了,也不和我商量。」
「你多大了,啊?又不是要你立馬談對象,就讓你接觸一下。你一個人住,我也管不到了,不結婚啦?」
陳巖不和她辯,敷衍道,「知道了。媽下次你不要煩我的事了。」
陳母見好就收,「等你嫁出去了,你讓我煩我都不會再煩。我不說了,你回去路上慢點。」
馬路上車去人來,笛聲交織。
孫鵬站在路牙邊抽煙,看見陳巖的身影,踩熄了煙蒂。
燈火璀璨的對街,她穿著灰色的休閒薄針織衫和黑色九分褲,裸色的高跟鞋款式簡單,整個人的色彩很暗淡,卻大方雅致,走路時微微抬著的下巴又透著點冷傲。人影匆匆的街頭,他一眼就看到她。
「等了一會兒吧?」
「還好。」
「不冷麼?」孫鵬還穿著短袖。
「不冷。」
她看他一眼,沒再說什麼,「那走吧。」
「打車過去吧。」
「有公交到嗎?」
他看看她,「有,但下來要走一段。」
她點頭,「就坐公交吧,剛吃飽。」
散打館位於城南一棟商務寫字樓上,和一般的健身會館差不多,有四個小教室,還有一個鋪著大片軟墊的大教室,裝修明亮簡潔,用材用料很顯質感。
孫鵬和前台的一個女孩子打了招呼,女孩給他一把鑰匙,他熟門熟路地領著陳巖往裡走。
陳巖多少有些職業病,忍不住多看看。館內很安靜,也很乾淨,有四五個人正在健身區用器材健身。路過教室時,門關著,卻有踢打在軟墊上的悶聲傳出來。
一個穿著黑背心運動褲的男人看見他們,走過來。
孫鵬:「奎哥」。
男人個頭不大,但是一身的肌肉很標準,看看孫鵬,又看看陳巖,問,「來玩啊。好久沒看到你了。」
「帶朋友來看看。」
「1號教室裡面正在練,其他的也有預約了,到大教室吧。」
「好。」
他把換衣櫃的鑰匙給她,在外面等她換衣服。
陳巖很快出來了,一身運動服,紮了頭髮,很精神。
大教室和跆拳道館很像,中間鋪了巨大的軟墊,牆邊堆放了一些護具,三面牆都是鏡子。
孫鵬帶著她在裡面轉轉看看,說了點散打的基本要領。
「是不是格鬥的一種?」
孫鵬想了想,「一些格鬥術也融在裡頭。」
「你很會打架?」
「可能比普通人會一點招數,但也不是專業的。」
陳巖點點頭。
牆角有一個槓鈴,陳巖使足全力,槓鈴離地一小截。
休息角有沙發、飲水機,牆上掛著飛鏢。她無聊地射了兩鏢,成績不佳。
孫鵬獨自在一旁做了十幾個俯臥撐熱身,站起來,身上肌肉有些隱現,「陳巖你過來,我教你幾個簡單動作。」
她回過頭,「好啊。」
他站在她對面,「很簡單,你們女孩子碰到意外,其實不要去考慮招數,我現在教你的,也是隨機應變的東西。」
「嗯。」
「現在有人在你正面要襲擊你,」他伸手輕搭在她肩上,「他在前面按住你肩膀,你的力量可能沒有他大,反抗不了,這時候你就順勢用同方向的這隻手抓住他胳膊。」
陳巖按照他的指引,抬起手攀住他的手臂,「這樣?」
「對。」
「然後呢?」
「你朝那條手臂的方向轉身,低頭用全力狠狠咬他,同時,另一邊的腳猛踩他一腳,大聲求救。」
陳巖一直跟著他的指示在做,直到聽到他說咬下去,她淡淡笑了下,抬頭,「要不要示範?」
「……」
孫鵬又簡單教了她當人從背後偷襲時的技巧,陳巖一開始興趣不大,半玩半學,後來就很認真在記,又學了幾個散打的基本動作。
她就是這樣,要麼不去做,一旦投入就十分認真。
半個多小時後,兩人身上都已微微出汗。
孫鵬問:「渴不渴?」
「有點。」
走到飲水機邊,一次性紙杯用完了,他出去給她拿水。
陳巖來到窗邊,拉開點窗,讓風吹進來。
窗外霓虹閃閃,隱約能看到市中心那棟最高的建築。
過了會兒,睫毛輕顫了下,感覺有人站到了身後。
「這外面風景不錯。」她打破沉默,回過身才發現,他們離得很近。
轉過身的視線先落在他的脖頸上,運動後,那裡的皮膚上粘著細密的汗。慢慢抬眸,是他稜角分明的臉,深不見底的眼睛。
他把一瓶礦泉水給她。
「謝謝。」
陳巖接過,仰頭深深喝了一口,清潤的水順著喉嚨一直潤到心肺。
他一直靜靜看著她,看她喝水,放下瓶子,慢慢擰上白色的蓋子,再目光淡淡地與他對視。
此時,一陣窗外的風自她身後湧來,輕軟的碎發揚揚飛起,她的眼睛隔著幾縷髮絲看著他,忽然輕輕笑了一下。
這是個沒什麼意義的笑容,只因這一瞬身體的舒適,內心的放鬆。
孫鵬抬手,撫了一下她的發。
「走吧,送你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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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衣服
10月下旬,國家公務員考試報名開始,蟄伏了半年的公考大軍開始蠢蠢欲動。市人社局下午邀請省考試院的專家到圖書館開講座,吸引了將近頭兩百號人。
講座結束的時候,幾家公考教育機構找來了成批在校大學生堵在門口,分發傳單資料,拉人留號碼,裡裡外外熱鬧的不行。
陳巖穿著高跟鞋拎著包,跟隨著擁攘人群往外走。
一個個頭不高的男大學生拿著紙筆跟在她旁邊,一路哀求,「姐姐幫個忙好嗎,我是兼職的,有任務的,您留個號碼就行了……」
陳巖走了一段,看他鍥而不捨,接過他手中的筆,「就寫個號碼?」
「對,最好能加個名字。」他欣喜地看著陳巖在紙上快速書寫。
「謝謝姐姐。」
還了筆紙,再次匆匆而去。
秋日傍晚的游泳館裡,人很少。
游了十幾個來回,坐在不銹鋼台階上,陳巖看著馮貝貝在藍色的池水中不知疲倦地來來去去,像一尾魚。薄暮的陽光打在水面上,蕩蕩漾漾。
終於,馮貝貝到她身邊,泳鏡架上泳帽,一臉水珠,「不游了?」
陳巖:「水太涼。」
貝貝:「那走吧,我也好了。」
換衣服洗澡。
陳巖先洗好出來吹好頭髮,化了淡妝,坐在外面等。
半個小時後馮貝貝才出來,長髮披肩,緊身的黑背心,牛仔褲掖在長筒高跟靴裡,套在外面的長袖開衫輕敞著。路過哪裡,都有人回頭盯著她看。陳巖覺得貝貝是真的漂亮,不是見仁見智的漂亮,而是最普通最能得到廣泛認可的美。
晚上吃飯的時候,陳巖接到張永生電話,邀請她下周參加他們公司的週年慶晚會,設宴在市中心的港逸大酒店。
聽筒聲音很大,馮貝貝把他們的對話聽了個大差不差。
陳巖掛了後,貝貝夾了一片山藥放她碗裡,「他們的晚會是下周?」
陳巖喝一口橙汁,「嗯,」放下杯子,「你是不是跟周思鴻出問題了?」
馮貝貝不在乎的一笑,「早兩天就分了。」
陳巖不驚訝,一切都有跡可循。
馮貝貝說,「是我提的,其實現在這樣也好,省得到了最後,一個結果。」
陳巖向來覺得很多安慰的話都太蒼白,但還是說了句,「還好吧?」
貝貝朝她笑了一下,大眼睛裡的郁色一閃而過,「還好啦,其實感情的事,也就這回事。只當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嘍。再說了,我又不差。」
酸菜魚上來,陳巖說,「你這樣想就好,很怕你鑽牛角尖。」
貝貝說,「我不會的。再給我兩個星期,不,一個星期吧,我連他長什麼樣都往忘掉,信不信?」
陳巖笑笑。
這真的是馮貝貝做得出來的事。
她曾有一任男友有兩個號碼,其中一個不常用的號碼被她起了個暱稱。分手後一年多,當有一天這個號碼響起時,她始終想不起來這個暱稱是誰。
吃完飯,回去的車上,馮貝貝問陳巖,「錢文最近談對象了,你知道嗎?」
陳巖笑了下。
不僅知道,她還見過。
那她剛下班,在單位附近的水果店買水果,店門口停下一輛白色的車,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從副駕上跑下來。
女孩子腳步輕快進入店裡,發現了什麼,回頭朝開著的車窗喊了句,「錢文,有草莓哎,你吃不吃?」
水果店很小。錢文從車上下來,「滴」一身鎖了車,女孩子迎上去親暱地抱住他胳膊,「這個天都有草莓了,買一點好不好?」
「你想吃就買吧。」
走進店裡,錢文看見陳巖,一怔,隨即自然地朝她抬了下下巴,「剛下班?」
不知不覺間,他們生疏了很多。
那次在她家樓下告白失敗後,有一天夜裡他又喝醉了,給她打了兩個電話,她一個也沒接。後來,他發了條感情露骨的微信,和那兩通電話一樣,石沉大海,連一個拒絕都沒有。
他開始覺得,這個女人做事有點絕,跟沒心一樣。
凡是她不想面對的,不想要的,她通通直接忽略,連她的眼都入不了,到了最後,一聲拒絕都是奢望了。
錢文朝女孩簡單介紹,「我以前同事,新聞頻道的陳巖。」又對陳巖說,「許芸,我對象,今年剛來的新區記者站。」
許芸面色有些驚喜,「你好,原來你就是陳巖姐,我常看你的報道。」
陳巖淡淡笑了下,「你好。這個天的草莓其實不是很好,用的藥比較多。」
錢文對許芸說,「她跑農口的,有職業病。」
陳巖笑了笑,看看錢文說,「你們逛吧,先走了。」
錢文看著她,點頭:「下次聚。」
「好。」
許芸看著陳巖離開,看見錢文還在盯著她離開的背影,拿起面前的一盒紅草莓看看,「看上去好好吃的樣子。現在什麼水果不用藥啊,人不能太較真,一較真就什麼都不能吃了。」
水果店老闆娘趁勢說,「美女,你放心吧,我們店裡的東西都是綠色產品,這個草莓剛上市,沒幾家有的賣。嘗嘗鮮吧。」
許芸笑了下,「是嘛,你幫我稱一盒吧。」她看一眼錢文,「我買盒草莓,你看看你還要吃點什麼?」
錢文:「隨便吧,水果又不當飯吃。」
許芸撇撇嘴,「你什麼都隨便。」
錢文扯著嘴角笑了,摟過她的肩,「都聽你的還不好了。」
「聽說她那個小女友家裡還不錯,媽媽在稅務部門還是個幹部。」貝貝停下等紅燈。
「我前兩天見到了,長的也不錯。」
貝貝一聽她這話倒是樂了,半轉過身對著她:「你有沒有什麼想法?」
「什麼想法?」
貝貝笑了下,「我看,你現在如果後悔,勾一下小指頭,錢文還是會回頭的,要不要打個賭。」
她神色帶著點慣常的調皮,完全不像正在失戀中。
陳巖剛想數落她兩句,手機在包裡一震。
是一條短信。
孫鵬:「好,剛剛在路上。」
她二十分鐘前給他發的短信,告訴他今天不去公園鍛煉。他剛才沒有及時看見,現在才回。
這兩個星期以來,不知道具體是從哪天起,去不去鍛煉,他們都會發短信通氣。
陳巖沒回了,把手機收包裡,淡淡望向窗外,只覺得夜色溫柔,燈花瑩亮。
路上,很多騎車的人已經套著一件風衣了。不知不覺,天就真正涼了下來。
週二的下午下班早,陳巖去圖書館還書。
回去的路上路過一家男裝店,她走過去,頓了下,慢慢折回了步子。
櫥窗裡,身材高大的塑料男模特身上套著一件黑色夾克,稀疏的陽光穿過玻璃照在那卡其布上,有一種粗糙而溫暖的質感。
她走進店,在衣架上找到那件衣服。料子摸在手裡不算厚,版型很好,硬挺挺的,剛好這個天穿。
店員過來不問三七二十一先把這衣服誇了一個通透,問她尺碼。
陳巖愣住了。
店員看看她,「你告訴我人多高?」
「……一米八出頭。」
「那就拿185的吧,不行你再回來退。這衣服也沒更大的號了。」
狹小的房間內,日光燈光線刷白,孫鵬把煙架在煙灰缸邊,膀子依次套進袖子裡,提著領子把衣服抖了抖,拉上拉鏈,伸展了下胳膊。
衣服看著很肥大,誰知卻把他身材修飾的很好,硬挺挺的面料配合休閒的款式,在上身後營造出一些自然的褶皺,平添了一分不羈的味道,很像那麼回事。
陳巖點點頭,「不小吧?」
「正好。」
「那孫飛估計也正好。就不換了。」
孫鵬沒說話。
她低頭,疊床上另一件米色的夾克衫。
「本來是想給他買的,剛好剩兩件,就都拿了。」
謊說得近乎拙劣,話一出口她就有點後悔,何必這麼說。
抬起眼,孫鵬正自上而下靜靜看著她。耳根隱隱發燙,電話響了。
掏手機去陽台接。
是單位的電話,簡單回復幾句掛斷,望著褪去的天色,陳巖定了定神。
一轉身,發現孫鵬已經堵在門口,看著她,像一堵牆。
陳巖看見他的手背到身後推上殘舊的木門,門「吱呀」闔上,光線瞬間被關在屋內,天地之間是一片黯淡的灰色。
陳巖的心猛烈跳動起來。
這狹小的空間,不說話,太尷尬,她看看他身上:「脫了吧,要先過一遍水才能穿。」
「為什麼給我買衣服?」
「……」
「關心我?」
她看著他深深的目光,靜了一下,輕聲回問,「你說呢?」
傍晚的空氣裡飄著喧囂人聲,一會兒離他們很遠,一會兒又似離他們很近。
他俯視著她,伸出左手,在她的身體微微退卻時,摟住了她的脖頸。她能感受到他皮膚的溫度,聞到他手指尖上殘留的淡淡煙味。
他放低了的聲音帶著點啞:
「陳巖,你再這樣,我就會當你是已經想清楚了,不會再去顧及你什麼。」停了下,「我可能是比你想像中還要差的人,懂麼?」
陳巖靜靜看著他,聽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完這些話,感受著氣氛越來越沉鬱。她想像平時一樣露出個淡淡的笑,但她笑不出來。
靜止了兩秒,她覺得自己應該說點什麼,即便是說一個懂字。
「孫鵬,我……」
孫鵬喉結微微一動,陳巖感到脖子上的手一重,猛地把她一帶,他深深吻住了她。
男性氣息鋪天蓋地,唇齒間的力道溫柔而強悍,他不給她一絲喘息的機會。腰間是鐵一樣的手臂,他滾燙的身體貼靠著她,乾燥的手掌捧著她的臉。
一切都來不及思考。
陳巖沒有拒絕,沒有回應,無處擺放的手拉著他衣服後擺的一角,像一支被巨浪陡然打翻的浮舟,隨浪沉淪。
背後,夜幕漸深,四面樓棟裡高低不一的燈火,一盞盞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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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抬槓
孔珍和強子帶著孫飛有說有笑地回來,進門時,陳巖正從房裡出來,拿著一塊布擦濕漉漉的手,像是剛洗完東西。
看見他們,她友好地笑了下。
孔珍的笑臉一僵,眼神詢問的看向強子。
孫鵬下午有事,強子下班早就主動過來帶孫飛去找孔珍,打算晚上一起吃飯。孔珍不知道陳巖也過來了。
強子倒是有點驚喜,「陳巖,你也來啦。」
再一看,桌上已有三個熱氣騰騰的炒菜。
孫飛搶先坐下來動手。
「還有一個菜一個湯就吃飯了,你們坐一下。」孫鵬的聲音從廚房裡傳出來。
陳巖遞一雙筷子給孫飛,問他去哪兒玩了。孫飛夾起一塊肉就送到嘴裡,「接珍珍下班。」
孔珍看看她,有些疲憊地把包往桌上一扔,朝廚房裡面喊,「你今天不是送老闆下鄉去了嗎?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把菜都弄好了。」
孫鵬端著盤魚出來,神色看上去比往常愉悅,「5點回的。還差一個湯。」
「湯我來弄吧。」強子邊說邊擼起袖子,走進廚房。
孫鵬把魚放桌上,低聲問了句陳巖,「餓了沒有?」
陳巖搖頭。
珍珍看看他,覺得他今天有點不一樣,哪裡不一樣又說不上來,她下意識地看看陳巖,拿茶杯去廚房倒水。
孫飛看著孫鵬說,「喝牛奶。」
孫鵬打開冰箱,找了一圈,發現之前買的幾袋奶都喝完了。孫飛每次都是想起什麼要什麼,所以牛奶他都買袋裝的,保質期長。
孫飛看他空著手關上了冰箱門,又說了一遍,「喝牛奶。」
孫鵬怕他突然鬧,拍了拍他肩膀,「坐著等一下,我下去買。」
飯桌邊,陳巖正在微信上回一條信息,確定明天下午的一個採訪。
孔珍端著杯子喝著水,眼角瞄她一眼,發現她的手機不是最流行的蘋果6,也不是三星,好像是小米。她心裡冷冷哼了下,拿出自己的蘋果5放桌上,也低頭玩起來。
孔珍玩得是一個小遊戲,嘰嘰喳喳的背景音樂,老是輸,越玩越煩躁。
她不停想起今天別人傳給她的話,說前陣子孫鵬帶了個女人去館裡玩,動作特別親密,問她孫鵬是不是談對象了。她猜想,這人除了陳巖,不會是別人。
孫飛吃著菜,嘴裡哼唧哼唧地叫著,孔珍看了看他,又瞥了一眼陳巖,腦經一轉,湊到孫飛耳朵邊說了句悄悄話。
不一會兒,孫飛一個人忽然咯咯笑起來。
陳巖抬頭看他一眼,最後實在看他笑得止不住,她放下手機,也帶著點兒笑問,「孫飛,你笑什麼?」
不想孫飛看著她,嘴裡陡地蹦出一句,「你是騷貨。」
陳巖腦子嗡了下,整個僵住,隨即臉色刷紅。
從小到大,她都不愛跟人起爭執,也甚少發生矛盾。工作雖然是記者,但是她並不跑熱線,和政府工作人員接觸,大家說話都很體面。這是第一次有人當著她的面罵粗俗不堪的話。換做別人她興許還能從容應對,然而這人又是孫飛。她無從計較。
孔珍看見陳巖囧樣,抑制不住心裡的痛快,鼻子裡哼笑一聲。
孫飛最近不知道在哪本書上看到了「騷貨」這個新詞,回來的路上強子去上廁所,他陡然想起來就問孔珍騷貨什麼意思。孔珍當時一聽只覺得樂,也沒正經回答他。剛才靈機一動,她就套到孫飛耳邊給「解釋」了下。
陳巖冷冰冰的臉朝向孔珍。
孔珍做賊心虛地瞪回去,語氣不高不低,「看我幹什麼?又不是我說你騷。」
廚房裡開著油煙機,強子剛剛沒聽見他們說什麼,此時正端著一鍋湯出來,恰恰好聽見孔珍的後半句話,腦子轟地一下,沒想到燒個湯這邊就出大事了。
「怎麼了這是?珍珍你嘴裡說什麼不三不四的話……」他把湯鍋靠在桌角,立即對陳巖抱歉,「陳巖你千萬不要放心上啊,這個丫頭有時候就是沒數,張嘴就來,習慣了,你不要誤會她。」
孔珍語氣很沖地對強子道,「誤會什麼,我什麼東西張嘴就來!?」
陳巖看著孔珍:「剛剛你在孫飛耳邊說的是什麼?」
孔珍陡地站起來,「我說什麼關你屁事?你算什麼?」
她話音未落,背後的門開了。
孫鵬手上拎著塑料袋進來,看見三人架勢,有些茫然。
他第一反應是孫飛鬧脾氣了,後來看看孫飛完全正常,倒是陳巖和孔珍有點不對。
他放下東西,朝強子問了句,「怎麼了?」
強子笑了下,把排骨海帶湯在桌子中間放好,打圓場,「沒事沒事,正聊著天呢。」
孔珍悠悠坐下來,冷笑了聲,「聊什麼天,真是搞了笑了。」
孫鵬去廚房拿出只小碗,把牛奶嘩啦一下倒進碗裡,放到孫飛面前。
碗底碰到桌面,「登」地一下。
空氣一下子就冷凝了。
他在孫飛和陳巖之間的凳子上坐下,在桌上抽出根煙,手遮著火低頭默默點上,抽了兩口,在煙霧裡看了眼孔珍。
孔珍把筷子一拍,「孫鵬,你他媽什麼意思?」
孫鵬看著她,沒說話。
孫鵬這個人一直很悶,話不多,剛開始會所裡很多打工妹都以為他是裝酷,後來才發現,他是真悶。他從來不像會所裡別的男人一樣,和她們這些打工妹調情曖昧,要知道,她們前台一幫子長得都不錯,有些來會館鍛煉的大老闆都會忍不住撩一下。
他也從不跟女人計較什麼,平時找他幫什麼忙,他悶頭就做了,這點特別男人。認識這麼久,雖然她常幫他照顧孫飛,但是在生活上,孫鵬幫她更多。她一個外地女孩子獨自在這打拼,有這麼個男人照應著,心裡有底很多。
孔珍知道自己脾氣不好,也沒什麼修養,但不管她做過什麼任性的事,說過什麼沒分寸的話,孫鵬對她從來都是寬容的,沒給過她臉子看。
所以剛剛只一個眼神,便足以讓她跳腳。
孔珍站起來,目光狠狠地把在座的人看了一圈,點點頭,「好,你們現在都看不慣我,我走!」她抓著包奪門而出。
「珍珍……」強子朝門口伸著脖子叫了一聲,但人已經沒影子了。他看看孫鵬,他還是抽著煙不說話,沒有去追的意思。
強子歎了口氣,望了望門口,騰地站起來,「我跟去看看,不要出事情了。」
孔珍沒有走遠,跑到樓下的花壇邊就慢下速度,哭得看不清路了。
知道自己這麼做很任性,但她也是真的委屈,嚥不下氣。
這一年多來,她自問對他們掏心掏肺,以為自己和他們的關係已經很鐵,然而現在突然冒出一個什麼都比她好的女人,一下子就把什麼都搶了。
強子追過來,跟在她身旁,不停說好話勸她。小區裡面的居民路過,忍不住朝他們看。孔珍用袖子邊擦眼淚邊走,最後被強子拉著在花壇邊坐下來。
又說了一堆好話後,強子看孔珍冷靜了點,開始和她講道理,「鵬哥又沒說你什麼,你看你委屈的。再說了,人家陳巖也不錯,你好好就罵人,這事怎麼說理也不在你這邊。」
孔珍眼皮已經哭腫了,她冷冷說,「那你跟出來幹什麼,反正你們現在什麼都幫她。」
強子悶哼了下,「幫她什麼了?我看你就是嫉妒。看人家處處比你好。」
孔珍惡狠狠看他一眼,站起來就要走。
他一把拽住她,「說得好好的又來了。你覺得她處處比你強,在我眼裡她還不如你呢,首先長得就沒你漂亮。」
孔珍靜了會兒,看看他,問,「你真覺得我比她漂亮?」
強子一副對天發誓的面孔:「我什麼時候騙過你?珍珍,你這脾氣真要收一收,你這樣以後沒有男人受的了的。」
看孔珍緩下來,強子問,「肚子餓不餓?」
她不說話。
「去吃點東西吧。回頭你給鵬哥陪個不是,這事就當過去了,啊?」
孔珍還是沒說話,但是強子知道她的氣頭已經過去了。
孔珍年紀小,任性,但是也有她可貴的地方,不管什麼事,她從來不記仇。
她被強子拉著站起來,被他半推半就地領著去小區外面的大排檔吃東西。
孫鵬靜靜把一根煙抽完,在煙缸裡掐滅。
孫飛從剛剛開始已經自己在吃飯了,嘴裡吃的吧唧吧唧響。
孫鵬問陳巖:「是怎麼回事?」
陳巖搖頭,「沒什麼,話不對頭槓了一下。」
他盯著她看了會兒,手覆到她手背上,握了握,「吃飯吧。」
「不等他們了?」
「先吃吧,吃完送你回去,我再找他們。」
她點頭,抽出自己的手,拿起了筷子。
除了孫飛,誰還有胃口。
兩個人敷衍地吃了兩口,孫鵬帶著孫飛一起送她。
到了陳巖樓下,他們面對面站了會兒,淡淡的影子疊在一起。
陳巖說,「那我先上去了,你們回去路上慢點。」
孫鵬拉過她的手臂,抱住了她。
陳巖沒有很意外,頭擱在他肩上,雙手輕輕環住了他的腰。
孫飛站在一棵小香樟樹邊玩著樹枝,叫了一聲「鵬鵬」,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兩個人就這麼靜靜地抱了會兒,孫鵬鬆開她,在黑暗裡摸了摸她有些涼的臉頰。
他說,「上去吧,早點睡。」
她說:「你也是。」
回到家,孫飛像往常一樣坐在床邊看電視,音量開得很大。
孫鵬把桌上的菜都收進冰箱,洗了手,站到漆黑的陽台上抽煙。
他打了電話給強子,問他們在哪。背景音很吵,強子說他和孔珍在附近的大排檔喝酒,問他來不來。孫鵬說不去,強子也沒有勸,說明天再和珍珍來吃晚飯,他說好,就掛了。
一滴水被風吹到脖子上,孫鵬抬手抹了下,抬頭看看。
那件洗過了的黑色夾克衫掛在他的斜上方,衣角掛著水滴,正下方用一個小塑料盆等著。
他眺望著遠處的黑暗,深深抽了口煙,又沉沉吐出來,背後是電視機裡混雜的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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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36:14
第十七章 慶典
名揚集團35週年慶典,各地分公司和總部相關負責人都趕到了這座長江邊的三線城市。
晚會安排在全市最好的五星級酒店,靠近市區,6點不到門口已經停滿豪車,門童忙得轉不過來,東跑西竄指揮著。
陳巖和一名攝像在門外簽到的時候看到了正在指揮調度的張永生。他穿了一身看上去很上檔次的西服,正在訓斥一名下屬,看見陳巖轉瞬又變了臉,熱情地招呼引導員帶他們去入座。
大廳內全部用金色和藍色佈置,清新典雅中不失端莊大氣,和一般慶典喜氣洋洋的風格截然不同。舞台背景上有一個諾大的名揚集團深藍色標誌,音響裡正在播放純音樂,人們都在三五成群的談笑。
陳巖和攝像入座,一桌都是不認識的人。
賓客來了八成,有特邀的政府相關單位領導,也有友好企業的負責人,還有一些名揚的中層幹部。
那頭,幾個人擁了位不知什麼人物進來,坐在正中間主桌上的周思鴻原本正在和別人說話,旁人提醒了一下,他回頭看看,笑著站起來迎上去握手。
他今天穿了深色的西裝三件套,頭髮梳得一絲不苟,配上輕鬆自然的笑臉,舉手投足都是貴公子的風采。
過了會兒,一個穿著裸色禮服裙,打扮精緻的女人被人引著坐到了周思鴻旁邊。
身邊攝像突然冒了句,「哎呀,你看,那女的不是那個唱歌的嗎?最近剛火的。」
陳巖又看了看,發現確實是個正當紅的年輕歌星,真人比電視上瘦很多,皮膚很白。
全場忽然暗下來,人聲小了。
燈光再次亮起來的時候,主持人上台,熱情的開場,在掌聲中邀請周思鴻致辭。
沒有慷慨激昂,也沒有長篇大論,周思鴻很有年輕企業家的風範,簡單說了幾句,優雅地舉起手中杯,帶領全場合飲,正式拉開今晚的序幕。
燈光再次熄滅,大屏幕開始播放企業宣傳片。這片子前前後後陳巖估計看了有百遍了,每一幀畫面都爛熟於心,此時在眾人面前展示,多少還是有點成就感。
明暗交替的光影落在她臉上,她比在場的所有人看得都認真。
表演正式開始,熱菜漸次上桌,大家舉杯同慶,大快朵頤。不一會兒,周思鴻帶著幾個中層幹部,一桌桌敬酒。
過了很久酒才敬到這桌,大家都畢恭畢敬地站起來。
周思鴻風度翩翩地走到陳巖身邊,和她對視後輕輕碰了杯,又隔空和大家敬了敬,「大家辛苦了。」
眾人紛紛道「周總辛苦」、「謝謝周總」……
周思鴻走後,攝像還朝著他的方向看,低聲跟陳巖說,我看這老闆跟你很對盤,你一定要抓住了,今年頻道的創收就不煩了。
陳巖看了眼台上熱鬧的魔術表演,跟他說,我今年的任務已經完成了。
攝像嘴一嘖,你傻啊,創收當然越多越好,年底分紅不要啦。
陳巖喝了口果汁。
又坐了會兒,陳巖看了看手機,收拾包包準備走。
「演出不看了?還有不少菜呢。」平時沒什麼在這裡吃飯的機會,何況還有歌星演出,攝像讓她結束了一起走。
「你再坐坐吧,我晚上還有事。」
出了大廳,陳巖又碰到了張永生。他一直沒有上桌吃飯,還在外面和公司的人安排著大大小小的事。
「小陳,走了?」張永生已經不生分地喊她陳記者。
「先走了。張部長你還不去吃飯?」
「這邊好多事還要交代,周總知道你走沒有,你怎麼來的,我找車送你走啊。」他說著就要打電話。
陳巖攔住他,「不用客氣了,周總太忙,你等下幫我打聲招呼。」
有個人跑過來跟張永生匯報事情,張永生看看陳巖,「我這邊確實要忙暈了。那我們改天再會,招待不周了啊。」
出了大廳,一下子安靜很多,空氣也清新很多。
酒店門口下方是個大噴泉,水花在夜色裡噴湧,跟著風向亂舞。一片水星飛過來,陳巖拉起皮衣小外套的拉鏈,沿著門前的坡道慢步往下走。她下面穿的是一條絳紅色及膝裙,膝蓋被風吹的凍得不行。
隔著幾米遠,一個人正站在坡道下面等著。
孫鵬穿著黑色的夾克衫,拉鏈一直拉到下巴,微微弓著背,一隻手握著屏幕發亮的手機,一隻手夾著煙,不時送向唇邊。
她朝他走過去,突兀的高跟鞋聲令他轉頭看過來。
「吃飯了嗎?」她一手拎著包,一手抄在上衣的口袋裡。
孫鵬把她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眼,像是沒聽見她的話,逕自問,「冷不冷?」
他握了下她拎著包的手,冰涼,卻聽她說,「還好,出來稍微有點。」
他拉出她口袋裡的手,先是握到手心,而後十指交扣。
這個星期,他們像所有情侶一樣,自然而然進入了熱戀狀態。一有空就約著一起吃飯,晚上就帶著孫飛一起散步。
「剪頭髮了?」陳巖剛才第一眼隱隱覺得他的臉看上去更硬朗了一些,以為是燈光暗的緣故,恍然發現是他的頭髮又短了一點。他的頭髮本來就短,豎在頭上,現在徹底成了圓寸,不過人卻顯得精神年輕了。
孫鵬點點頭。
陳巖看他抽了口煙,眼睛老是有意無意地盯著她的腿。
「怎麼了?」
孫鵬扔了煙頭,騰出來的手輕輕往下拽了拽她的裙擺,「這個天穿這個是不是短了?」
陳巖:「……」
只是膝蓋上方一點的半身裙而已,配上皮衣,這個季節很流行的穿搭。
像所有的情侶一樣,他們日漸親密,陳巖也慢慢發現,他骨子裡其實有點大男子主義。
陳巖低頭看看,「還好吧。也不常穿。」
她看著他問,「吃過飯了嗎?」
「吃過了。」
「吃的什麼?」她就是要把他問到底。
孫鵬沒說話,停了下,把她往懷裡輕輕一帶。
他擁住她,在她頭頂低聲說:「忘了……」
陳巖的臉頰貼靠著他頸側,在他說話時感受他胸腔的微微震動,這種感覺很安心,也很安全。
她說,「陪你去吃飯吧。」
她的鼻息噴在他的皮膚上,一點點熱,一點點癢。
孫鵬說,「我還走不掉,你先回去,起風了。」
陳巖剛要說什麼,包裡的手機突然響起來。
孫鵬鬆開了她。
電話是周思鴻打來的。
「走了?」一接通那邊就問。
陳巖「嗯」了一聲,說,「不好意識周總,看你在忙,沒有打招呼。」
背景音嘈雜,周思鴻語氣有點不佳,「怎麼這麼急著走,還有點事要找你談。」
陳巖雖然人在門口,但她也不想回去和他談什麼事,不是上班時間,她也不是他下屬。
她看著馬路上往來的車輛,「你找我什麼事,方便在電話裡說嗎?」
周思鴻默了下,「明晚一起吃個飯吧,談談接下來的合作。」
陳巖停頓了下,「周總,合作的事我可能要先和領導匯報一下,具體的明天我再聯繫你,你看怎麼樣?」
短暫的沉默,周思鴻在那頭像是笑了一下,「好啊。」
他掛了。
陳巖把手機放包裡,發現孫鵬早就站到旁邊抽煙了。
其實,他們兩個很多習慣都很相似。
她走過去,「煙要少抽。忘了?」
他前天答應她,一天不超過半包。
孫鵬看看她,從身上摸出煙盒。
陳巖拿過去查閱,他說,「別數了,這是今天第五根。答應你的事,我都會做到。」
路燈下,她的目光從煙盒轉移到他稜角分明的臉上。
他的話,她都信。
孫鵬摸了摸她的頭髮,「回去吧,穿這麼少。」
怕周思鴻萬一出來撞到,陳巖就沒再和孫鵬在外面多呆,打車回家了。
晚上11點的時候,陳巖看書看得剛有點睡意,手機一震,是孫鵬的短信。
「睡了?」
陳巖直接打了個電話過去。
她說,「到家了嗎?」
「嗯。」
「剛結束?」
「嗯。你在幹什麼?」
兩個人電話裡的背景都很靜,他們說話的聲音很輕,但每一句都清晰無比。
陳巖忽然就睡意全無了。
從床上坐起來,她看著床頭的檯燈,「剛看了會兒書。」
他們忽然都沉默了,感受著對方輕微的呼吸聲。
小區裡進了輛車,陳巖窗前有車燈一閃,而後是一聲喇叭。
她怔了一下,從床上下來,走到陽台上,拉開窗簾,一片深黑的夜色。
她說,「你在哪兒?」
他察覺到了什麼,默不作聲了。
陳巖說:「等我一下。」
她從樓裡出來,拿著手機和鑰匙,在夜色裡慢慢走到他面前,腳步聲很輕。
要不是喇叭聲在電話和窗外同時響起,她不會知道他人在下面。
孫鵬站在樹下,煙夾在指尖,沒有抽,已經積了一小段煙灰。結束後他被拖著去吃了宵夜,還喝了點酒,不知不覺就到了她的樓下。
陳巖穿著一套天藍色圓領的睡衣,衣服口袋上是兩個小熊的圖案,披散著的頭髮有點亂。這個樣子的她,有種與平時不一樣的柔軟和溫馨。
他默默看著她清亮的眼睛,雙手捧住她乾乾淨淨的臉。
煙灰斷了,繼續燃燒著。
冰涼的手探到她密黑的頭髮裡,摸了摸她溫熱的耳朵,他低頭輕輕吻住她,溫柔的,纏綿的。
他的感情生活曠了太久,他想過就和孫飛兩個人過一輩子,也想過以後娶個女人,願意和他一起的,也照顧孫飛的女人。他再沒有過其他奢望了。
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
和陳巖在一起後,他一開始還能繃住,但現在,他已經越來越不能控制自己,他時時刻刻都想吻她,想親近她。他將她視如珍寶,恨不能把近30年來的一切都給她,可又什麼都給不了。
很多年了,他沒有這麼快樂滿足過。
上一次,還是在16歲的時候,那一年,他考到了鎮裡最好的高中,那一年,他還相信著,靠努力就能改變所謂的命運。
現在,這種「相信」又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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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36:30
第十八章 複雜
餐廳的位置在廢棄的老文化宮裡,陳巖從來沒聽說過裡面有什麼飯店。她下了班直接打車過去,七繞八繞找到了,入口處兩畔竟是綠竹,中間有一汪小水池,只能踩著撲在水中央的鵝卵石入店。
周思鴻人還沒到。
店內灰白色調,包廂一面牆上掛著山水畫,另一面牆鑿了大扇玻璃圓窗,外面搖曳著蒼綠的芭蕉葉。角落裡是一個擺放好了的茶席,纖塵不染。
陳巖在包廂內看了看,坐下來。
玩著手機的時候,周思鴻推門進來了。他旁邊身邊跟著個一臉微笑的餐廳經理。
周思鴻裡面穿著件襯衣,外面的西裝微敞著,沒打領帶。
他脫下外套遞給餐廳經理,進洗手間洗了手出來,「不好意思,一點事耽誤了。」
點菜的時候陳巖沒出什麼主意,看著窗外發了會呆。
菜點好了,人帶上門出去了,她回過頭,發現周思鴻目光直直地看著她。
靜的有點尷尬了,陳巖說,「以前沒有聽說過這裡,來的時候差點沒找到。」
「老闆對這邊不怎麼上心,平時都靠老主顧捧場。」
「看來周總跟這裡的老闆很熟。」
「這裡原來是我一個朋友開的,後來我把它盤了下來。」周思鴻語氣隨意,沒炫耀,也沒避諱,對財富的姿態很坦然。
陳巖聽他這麼說,倒也沒覺得驚訝,點了點頭。
四菜一湯,全部裝在素雅的白瓷碗碟裡,菜量均不到器皿的三分之一大小。
他們用餐的時候簡單聊著天,陳巖把話題帶到工作上,周思鴻隨意聽著,沒表什麼態。
直到吃的差不多了,陳巖從包裡拿了一個計劃書出來,他才放下筷子,稍微有了點正色。
她是有備而來的,目的很明確。
他用餐巾印嘴,翻閱了幾下,合上。
「這個事情我讓張永生負責,你們直接和他把合同敲定下來吧。」
陳巖沒想到這麼容易,怔了下,「好,我會盡快和張部長聯繫。」
他看看她,笑了下。
他語氣隨和,英俊的臉上帶著笑意,「我一直不太喜歡吃飯的時候談工作,公私不分,談的不高興了還會影響胃口。但是我知道,不談工作,你是不會來的。 」
這話裡的意思含糊不明,陳巖笑了下,應付著,「怎麼會。」
「你跟我不用拘謹,我平時工作忙,回國後也沒交到什麼朋友,像這樣和朋友單獨吃個飯聊個天的機會很少。」他看看她,「我們之間,本來就不是只有工作關係。」
「周總你把我看成是朋友,很榮幸。」
周思鴻後背靠向座椅,看了她一會兒,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盒子,「昨天晚會抽獎的小禮物,你走得急沒參與到,叫他們給你留了一個。」
蒂凡尼標誌性的綠色小盒子,他輕輕推到她面前。
陳巖微微愣住了。
「我在場也不一定能抽中,沒必要給我留。太客氣了。」她的臉上,是故作自然的神態。
「陳巖,是你跟我在客氣,」他看看她,「朋友之間,一個小玩意。」
陳巖凝視著面前這個包裝精緻的盒子,白色綢帶被系成了一個小小的蝴蝶結,泛著誘人的啞光。心裡劃過一個念頭,但只是這麼想了一下,她就覺得太荒謬,也太複雜。
她思慮了下,抬眸,唇角帶著點笑,「台裡對我們這方面有硬性規定。心意我領了,謝謝。」
他看著她,「是麼?」
陳巖沒有說話。
過了兩秒,周思鴻笑了下,「那算了。」
出了店他要送他回家的時候,陳巖拒絕的很自然,「不用了,我男朋友要來接我。」
這句話,說者有意,聽者也有意,心照不宣。
陳巖站定在路邊,沒有往任何方向走的意思。
周思鴻點頭笑笑,沒多說什麼,和她道別後,風度翩翩地逕自去取車。
城市的夜空灰濛濛一片,來往的車輛在馬路上交織出一條流動的燈河。陳巖站在路牙邊,整個人被一種複雜的心緒淹沒了。
不知道站了多久,電話響起來。
「到了?」她問。
「嗯。」
「人呢?」
「在你對面。」
馬路斜對面,孫鵬半靠在一輛摩托車上,手上夾著煙,週身是一層灰色的輪廓。
好像是秋天的緣故,他的皮膚比剛認識的時候白了一點,削瘦的臉被夜色襯得有些冷峻。
陳巖走過去的時候,他扔了抽到一半的煙,站起來。
「什麼時候到的?」
「剛到。」
「哪來的車?」她打量。
看得出來是輛舊車,車頭上掛著一個全黑的頭盔。
「剛買的。」
陳巖正要再問,突然,一輛跑車轟著引擎從他們身邊飛馳而過,他們都下意識望過去。
車已經沒影了,孫鵬還在盯著看,陳巖問,「怎麼了?」
他收回目光,「沒什麼。」
他把後座上的一個小頭盔遞給她,自己也套上頭盔,跨上車,整個人俯下去,猛力踩了兩腳離合器,車子在原地震動起來。
陳巖戴上厚重的頭盔,扶著他的肩膀坐上去。
這是她第一次坐這種重型摩托車。風在身邊呼嘯,在周圍忽明忽暗的光影中,陳巖漸漸感到一種放鬆。
行駛中,孫鵬跟隨著路況不停換擋,每換一下,車子的動力就向前衝一下,隨之而生的是力量和速度帶來的刺激感。
沉重的思緒被冰冷的風吹散,扶著他雙肩的手環抱住在了他的腰間。
到了市中心附近,車輛陡然變多,原本一路無阻,終於被一個紅燈卡住。
孫鵬側過頭,掀起頭盔上透明的蓋子,說了句什麼,陳巖沒有聽清。
她皺了眉,身體向前傾,兩個人的頭盔笨拙的輕撞了一下。
她問,「什麼?」
「冷麼?」
她搖頭,想起他看不見,湊到他旁邊說,「不冷。」
他握了下腰上的她的手,紅燈轉綠,撥下頭盔上的蓋子,重新出發。
在樓下,陳巖整理著頭髮。孫鵬從車上下來,把車鏘在一邊。
「怎麼想起來買摩托車了?」
「有個朋友剛好要脫手,我就要了。」
「多少錢?」
「5000。」
陳巖微微有點驚訝,感覺貴了。她不懂二手摩托車的行情,在黑暗裡又重新審視了下這車,仔細看的話,其實很舊了。
「這個價格不便宜吧?」
孫鵬手撫了撫車座前的油箱,「差不多。」
突然就沒話說了。
他們面對面站在車邊,被寂靜的夜色籠罩著。
小區裡有車開進來,他空攬著她的腰往旁邊避了避。
他們靠的很近,一起注視著那車亮著燈緩緩沒入前方的黑暗,一直到周圍再次安靜下來。
陳巖慢慢轉過身來,抬起眼看他。
「要上去坐坐嗎?」她問。
孫鵬看著她,沒有說話。
米色風衣的領子豎立著,遮住了她的脖子。她的一側臉頰被垂下的黑髮遮住了的弧線,眼睛十分清亮。他發現她雙眼皮的褶很優美,隨著尖尖的眼尾淡淡隱沒。
陳巖向來是坦然的,這一次,她卻經不住他的注視,垂下了眼,耳根也微熱起來。
她問出這話的時候並沒有想太多,話一出口才感覺有歧義。
都是成年人,很難不去聯想什麼。但她在某種程度上,並非那麼開放。
孫鵬把她整個表情的變化都看在了眼裡。
半晌,他抬手撫了撫她的發,輕微搖頭,眼中有什麼也不必說的瞭然。
他聲音平靜,「不上去了,孫飛還一個人在家。」
陳巖看著他,點了點頭,心底鬆了一口氣。
但是一提到孫飛,她卻想起了正事。
「差點忘了。」陳巖說,「上午張醫生給我打電話,說區圖書館現在有一個愛心崗,他想推薦孫飛去,不知道你們願不願意。」
陳巖把張醫生說的愛心崗的情況和孫鵬介紹了一下,主要是用於殘疾人就業的,如果孫飛去的話主要是負責在圖書館整理書籍,會有相應的報酬。
陳巖認真的說,「我覺得這是很好的事,你回去問問他,看他願不願意。」
孫鵬看著地上的一片樹影,又看看她,「我怕他做不來。」
「不試試怎麼知道呢?」陳巖發現,一碰到孫飛的事,孫鵬就變得格外小心謹慎。
陳巖看著他,「孫鵬,你不能永遠把他鎖在家裡,你要給他機會,也要給他點信心。張醫生都覺得他可以。」
他靜了一會兒,說,「好,他自己要是願意我就讓他去。你上去吧,早點睡。」
開了燈換鞋進屋,聽見樓下響起一陣摩托車發動的聲音,陳巖走到陽台上打開窗戶,一陣冷風湧進來,他正抬著頭朝她看。
他朝她抬了下手,駛入了深處的黑暗。
她忽然想起,忘了提醒他騎慢一點,摩托車這麼危險。
洗漱後,陳巖躺在床上,毫無睡意,打開了電視。鬧哄哄的電視劇獨自放著,閃爍的光影投射在她臉上。
她想不起來,自己是怎麼和孫鵬走到了一起。這個過程當中,似乎沒有什麼重大的轉折,一切都如此自然。
她被他的什麼所吸引?
是他的冷靜剛毅嗎?還是他對孫飛盡心負責的照顧令她生出憐愛?
有人因為財富而心中有底,有人因為權力而妄自尊大,有人因為博學多才而自傲清高。孫鵬什麼也沒有,但他總是一派從容。這份從容是來自於生活的歷練與洗禮,來自於他心中一股坦然的陽剛正氣。
陳巖從小就失去了父親,對男性的認知全部來自於成年後的學習和領悟。在孫鵬的身上,她看到了對男性最嚮往的特質。這一切與物質無關,甚至與精神世界也無關,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全感。
他就像一座沉穩的山,一棵質樸的樹,天塌下來,有他頂著。
「啪」一聲,關了電視,她安心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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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36:44
第十九章 工作
一桌5個人吃飯,很安靜。
強子給孫飛夾菜,像模像樣的叮囑,「以後你也要出去上班了,一定要聽老闆的話,知道麼?」
孫飛朝他傻傻地笑了下,似懂非懂。
孫鵬看著孫飛,手上的筷子停在那兒。
他和陳巖今天請了一天假,和張醫生一起,帶著孫飛去了區圖書館「應聘」。地方離家不遠,只需要穿過兩條街,靠著一家羽毛球館。
他們去的時候,近200個平方的圖書館裡空空蕩蕩。只有三五個老年人靠窗坐在有陽光的位子上戴著眼鏡讀書看報。
館長和負責日常工作的兩個管理員都到了,幾個人圍坐在桌邊,對孫飛的態度很友善。問了他一些問題,告訴他怎麼收拾書籍後,他們讓他學著順了一堆書。
陳巖全程不停鼓勵孫飛。孫飛今天確實也爭氣,傻樂樂的,很聽話。孫鵬從頭到位沒說什麼話,只在一邊默默看著他。
最後,帶著眼鏡的中年女館長說,區圖書館沒什麼人,就是週末大多也是老年人或者孩子過來借借書、看看報紙。人手是夠的,這次是專門安置了一個愛心崗。孫飛過來主要負責整理書籍,借書還書這些事也不用他做。
她希望孫飛明天就上班。工資由政府貼,每個月800塊,包一頓中飯。
「錢不多,但是我們這環境還不錯。不會有什麼閒雜人過來,每天還有一名管理員在這看著,你們可以放心。」
陳巖看看孫鵬,他愣了一下,點點頭,替孫飛做了決定。
陳巖鬆了口氣,笑著說,「唐館長,那以後就請您多多關照了。」
館長望著一旁已經拿著一本書看起來的孫飛,笑著說,「我相信孫飛是喜歡這份工作的,你們就放心讓他在這裡吧。」
孫鵬不知道孫飛是不是喜歡這份工作,他也不確定他能不能勝任,他甚至不知道孫飛能不能理解「工作」的意思。但是正如陳巖和張醫生所說,他應該給他一個機會。
一旁,孔珍吃著飯,從頭至尾一句話也沒說。
和陳巖發生過矛盾後,孫鵬沒有問過她什麼。孔珍以為他也沒那麼在乎陳巖,照常和強子一起過來玩,這件事就自然而然地翻篇了。這幾次她過來,恰好也沒有碰到過陳巖。她以為是自己給陳巖的那個下馬威起了作用。
昨天強子喊她來吃飯,掛電話前告訴她,孫鵬和陳巖在一起了,讓她有個心理準備,見了面不要再跟人家犯毛病。孔珍第一反應就是不相信。
她願意退一萬步想像陳巖和孫鵬之間有點曖昧。但是她從沒想過,他們會真的在一起。
孫鵬是好,但孔珍不想承認的一個想法是,以陳巖的條件,她是不會看上孫鵬的。看上他什麼?沒車沒房,還帶著這麼個兄弟。將來還不知道會怎麼樣。
但是現在,事實擺在眼前了。
從他們中午回來到現在,孫鵬和陳巖倒是沒表現什麼情侶的親密動作,但那眼神、氛圍,完完全全不一樣了。
孔珍麻木地吃著飯,嘴裡什麼滋味也沒有,心上像是劃開了一個大口子,悶著疼。
她很想發一頓脾氣一走了之,但是她知道這次要是走了,就是真的徹徹底底一點希望也沒了。
她瞥了一眼陳巖,心裡有一點自欺欺人的幻想。
再看看吧,也許他們就是玩玩的。這個女人是真心的麼?就算是真心的,她肯跟他結婚麼?走不到最後,那就屁都不是。
吃完飯強子提議,大家下午都沒事,帶孫飛一起去郊外轉轉。於是,5個人坐著強子的麵包車來到了南郊。
路上,孫鵬開車,陳巖坐在副駕,孫飛、孔珍和強子一起坐在後排。強子看孔珍一整天都悶悶不樂,他就在車上不停說著笑話逗她開心,也順便調節氣氛。
孔珍對孫鵬有意思這件事,強子是最近才琢磨出來的。
以前他一直覺得孔珍是個活潑開朗、心直口快的姑娘,有時候說話沖,但是心地是好的。直到她遇上陳巖後那麼反常,他才瞭解了她的心思。
說了句逗趣的話後,看著前面孫鵬和陳巖微微笑的側臉,強子也靜了下來。
那天孫鵬告訴他和陳巖在一起的事,他足足愣了一秒。
他和孫鵬是從小到大的兄弟,對他的感情生活再清楚不過。他和自己不一樣。自己單身是因為沒人看得上,他認。但孫鵬的外形和氣質還是很招女孩子的,他周圍不缺主動試探的女孩子,但他從來沒回應過,強子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男人嘛,有時候都會特別想,控制不住的。
現在,強子總算回過味來了。
就算是過成現在這樣,孫鵬的心底依然有他的驕傲。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還是當年班上那個沉默好學、壯志勃勃的孫鵬。他一直沒有變。那個孫鵬,是不會看上徒有外表的打工妹的。
等紅燈的時候,孔珍看見孫鵬掛空檔,拉起手剎,拿起置物格裡的塑料水杯遞給陳巖,叫她喝水。
陳巖隨意喝了一口,他接過杯子,仰頭喝了一大口。
孔珍看著他們的背影,扭頭望向了窗外。
後座上一直放著礦泉水,強子拿起一瓶碰了碰孔珍的腿,她厭煩地推了下,頭也沒回。
南郊的風景很好,一路開上去,兩邊全是綠幽幽的山。開到一處水塘邊,他們下車。沒有遮擋的天空裡飄著幾個黑點,附近有人在放風箏。
強子說,「現在要是夏天就好了,我和鵬哥夏天經常在這邊野泳。」
他笑著看陳巖。現在,他已經從心底把陳巖當自己人看,連看她的眼神都親近了些。
陳巖朝清冷冷的水塘裡看看,下巴朝豎在旁邊禁止游泳的鐵牌子抬了抬,「這裡一到夏天就有人溺水,一直呼籲不要野泳,就是有你們這樣不怕死的,不把安全當一回事。」
她說完看向孫鵬,微微責備的目光。
強子訕訕笑笑,抓抓頭,「都是我來的多,鵬哥就游過一兩次。嫂子你這事不要怪到鵬哥頭上。我估計這麼一說,明年打死他他都不會來。」
陳巖剛剛還很淡定,聽見嫂子這個稱謂,臉泛了紅。
孫鵬知道她有點不好意思,但他也沒去糾正強子什麼,低頭看看她,順著強子的話說了句,「聽見了麼,明年打死我也不來。」
孫鵬難得言笑,陳巖被逗得嘴角上揚,也忘了尷尬。
孔珍陪著孫飛蹲在旁邊的一棵樹下面,用樹枝玩著螞蟻。她不時朝他們三個人看看,看見他們有說有笑的樣子,心裡更堵。
過了會兒,她實在悶得慌,拍拍手,站了起來。
強子正在說著打趣的話,笑著問正走過來的孔珍,「孫飛呢?」
她朝孫飛的方向看看,目光再回來的時候,有意無意地,落在了陳巖臉上。
自從上次和孔珍發生過矛盾,這是陳巖第一次和她碰面。她能明顯感受到孔珍的敵意,心裡也很清楚是孫鵬的原因。
陳巖沒迴避她的目光,直坦坦和她對視,直到電話突然響起來。
一邊打著電話,陳巖不自覺走到了孫飛旁邊。蹲下來,眼睛盯著他手上來回擺動的小樹枝。
說的是工作上的一件事,打了10來分鐘才結束。
掛電話的時候孫鵬走過來,蹲下來,問孫飛,要不要去廁所。
孫飛搖頭。
又對陳巖說,「他們兩個去買風箏了,我上個廁所,你看著他點。」
「好。」
孫鵬摸了下她的發,站起來走了。
她盯著他離去的背影看了會兒,又把目光放在了孫飛身上。
孫飛好像挖到了一個螞蟻洞,十幾隻螞蟻倉皇失措地無方向逃竄著。蹲的累了,他一屁股坐在了草地上。
陳巖也跟著坐下來,她穿著長裙,怕站起來的時候有褶皺,把雙腿盡量併攏放在一側,整理了下裙擺。
陳巖和他閒聊,「孫飛,是這裡的家好,還是鄉下的家好?」
「這裡好。」
「為什麼這裡好?」
「鵬鵬對我好。」
陳巖看著他,忽然有點感動。
他不是傻子,他心裡是知道孫鵬對他好的。
「那你想去工作嗎?」
「想。」
陳巖不是很信他的答案,「你知道你的工作是幹什麼的?」
他手裡的動作沒停,「去看書。」
她糾正他,「不是看書,是整理書。」
他學她,「不是看書,是整理書。」
陳巖點點頭,頓了下,「以後在工作的時候,遇到困難了,你怎麼辦?」
孫飛可能是沒聽明白「困難」這個詞,沒做聲。
陳巖換了一種表達方式,「工作的時候你想要回家,你找誰?」
「找鵬鵬。」
「不找鵬鵬。」陳巖放緩了語調,「孫飛,以後你要記住,要找電視台的陳巖。」
孫飛轉頭看她,癡癡呆呆的眼睛黑茫茫,像是明白了,又像是不明白。
陳巖說,「說一遍給我聽聽。」
孫飛像是想了一下,愣愣地說,「找電視台的陳巖。」
陳巖淡淡笑了,「對,找電視台的陳巖。」
孫飛看看她,又轉過頭去挖土了。
陳巖聲音很輕地說了句,「以後我也會對你好。」
視線向上,空曠的藍色天際裡,兩隻風箏拖著長長的尾巴,飛得很高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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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36:59
第二十章 工作
傍晚他們沒有回去吃飯,直接在附近找了個小飯館,點了幾個炒菜。
菜上到一半,孫鵬出去接電話,再進來的時候掏了200塊錢給強子,讓他結完賬把他們都送回去,工作上有點事要先走。
陳巖和孔珍都放下了筷子。
「什麼事這麼急,你吃兩口飯再走吧。」強子說。
孫鵬穿上擔在椅背上的外套,「不吃了,你把孫飛送回去後記得把門反鎖了。」
又看了眼陳巖,「我先走了。」
陳巖說,「你路上慢一點。」
他點點頭。
打車趕到城北一家水療會所門口的時候,天色已黑,半空中是霓虹與燈光交錯的光,路上行人匆匆。
孫鵬看了看手機,走到店門前的大樹下等著。
喉嚨裡有點發癢,他習慣性地從身上摸出了一根煙。點火的時候頓了一下,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了動作。
沒多想,垂下的手一彎,煙斷在了掌心。
一輛黑色的路虎開上來,孫鵬轉頭,大步走過去。
一身休閒服的周思鴻從車上下來,把鑰匙扔給他。
孫鵬接住,朝他點了下頭,叫了聲「周總」。
周思鴻打量他一眼,一邊往裡走一邊問,「家裡的事忙完了?」
孫鵬聞到他身上有酒味,「都好了。」
「晚上李嘉廷那幾個好佬拖著我喝酒,我先出來了,做個足療,你把我送回去。」
「好。」
大堂裡面的工作人員微笑著迎上來,把他們往電梯裡領。
這家水療會所一共有三層,裝修的金碧輝煌,孫鵬陪著周思鴻來過幾次,從前他都是在樓下的車裡等,今天卻和他一起進了包廂。
周思鴻點了兩個按摩小妹,脫了外套,退下手錶,進了換衣間。
出來的時候他套著件寬寬鬆松的白色浴袍,手上點著煙看孫鵬還愣在那,「傻站著幹什麼?」
孫鵬進去換了衣服。
兩個年輕的按摩小妹端著兩隻木盆進了包廂,笑嘻嘻的。
「周總,你好久不來了。這位是新老闆嘛,都沒有見過的。」
周思鴻抽著煙,沒說話。
按摩小妹最會觀察這些老闆的心情,也就沒有再多嘴,專心做事了。
牆上的大電視裡在放一部老港片,周思鴻不僅沒換台,反而看得津津有味,心情不錯的樣子。
孫鵬盯著電視看,身下,一雙溫柔細膩的手在水中按摩著他腳掌。
他並不享受,相反的,他的身體和精神都不自在,全程近乎麻木。
中途服務員輕聲輕步進來送了茶水,對著孫鵬笑了下。
這裡無論是主管和服務生都長得很好,只要和客人有視線接觸都會第一時間微笑。
洗完了腳,兩個小妹把盆端走,開始給他們全身按摩。
裝修高檔的包間裡有一股淡淡的舒心的芬芳,兩個男人穿著浴袍趴在按摩床上,年輕女孩子各站在他們一側輕輕揉捏,空氣裡是嗡嗡的電視聲,夾雜著斷續的肌肉捶打聲,有一種奢靡而安靜的氛圍。
一個多小時後,整套程序結束,兩個小妹出去了。周思鴻扭動了下脖子,懶懶坐起來,端起茶杯。
他垂發遮著眼,吹著茶葉,忽然問孫鵬,「你跟我做事多長時間了?」
孫鵬:「還有兩個月一年。」
「想沒想過換個事做?」周思鴻放下杯子,斜眼看他,「還是就想開車?」
孫鵬看著他。
周思鴻重新躺下,一手擱在腦後,一手拿起遙控器,隨便調了兩下台。
「我這兩天有個想法,想讓你到銷售部試著做做。做的好了,以後正好幫我,你也知道,我身邊一直缺個能用能信的人。」
電視上剛好放到廣告,音響的聲音忽然就變大了。
孫鵬的臉被電視畫面映上一層幽光,他看著周思鴻,面無表情,亦或者說是抑制著表情。
他感覺雙耳剛才有一瞬間的嗡鳴,喉頭更是緊地說不出一句話。
命運就這樣隨隨便便,輕輕易易向他拋來了一個機會。在他毫無準備的時候。
周思鴻瞥他一眼,「怎麼說?」
半晌,他擠出了四個字,「謝謝周總。」
「那就這麼說了?」
孫鵬點頭。
周思鴻笑了下,拿起表看了下時間,戴上站起來,「走吧。」
把周思鴻從水療館送到一家KTV後,孫鵬把車送回了他的住處。
他下車,在秋夜蕭瑟的冷風裡走出高檔的小區,走進夜幕下車水馬龍的街頭,穿出人群,走入架著輕軌的涵洞,步伐越走越大,速度越來越快,最後已經像是競走。
頂上有動車「刷」地穿過,整個涵洞在震顫中發出嗡響。
孫鵬目視前方,在一片喧囂中感受著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往心中那個既定的方向走著。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直走到陳巖的樓下,看著那個沒有亮燈的窗口,他抬著頭,把手機放在了耳邊。
他在靜謐中等待,「嘟」了三聲她才接起來。
「你睡了嗎?」他低聲問。
陳巖的聲音是意料之外的清朗,「沒有,你結束了嗎?」
「嗯。」
「你在哪裡,怎麼還不回來?」
孫鵬反應了一下她的話,低下頭,「你在哪?」
「我在你這陪著孫飛呢。」
陳巖靜了下,緩緩問,「你去找我了?」
那邊靜了一秒,陳巖聽見他低聲緩道,「你等一下,我馬上回來。」
怕孫飛晚上一個人被反鎖在家出事,陳巖就沒回去。
孫飛坐在客廳裡安靜看著書,她閒著沒事,把屋子打掃了一遍,清出了很多邊角里的瓶瓶罐罐、紙片塑料袋等雜物。
掃了地,把陽台上的兩件衣服收回來,疊好,放進衣櫥裡。
接完他的電話,立在打開的衣櫥前,她靜靜看了會兒。
老式的大廚,左邊上下兩個櫃子,中間隔著一個抽屜,右邊是掛衣服的地方。櫥門一開,滿滿一股樟腦丸味。
上面放得都是衣服,下面是褲子,右邊空蕩蕩掛著幾件棉衣,衣物擺放得還算整齊。
她的眼睛跟著手在那幾件棉衣上劃過。
這兩個人一年四季的衣物都在這裡了,依舊沒把這櫃子塞滿。
孫鵬幾乎是個不給自己花錢的人。
認識他的這些日子,除了那輛摩托車,她從沒看過他給自己買過什麼。
衣服褲子基本是兩件在輪流穿,他和孫飛的衣服有時候還會互穿,抽的煙是最便宜的5塊錢一包的紅梅。他固定的開銷,可能也就是買菜了。
但是對朋友也好,對她也好,他都是大方的。
前幾天她想加他微信的時候,發現他沒有微信,微微詫異。後來才知道他的智能手機是移動充話費搞活動送的,所有流行的社交網絡APP,他基本都是只聽說過,沒什麼興趣。
最後,她還是給他申請了一個微信號,但在那上面聊了幾句後,他們又照常發短信和打電話了。
因為連陳巖自己都開始覺得,和他在微信上說話有點怪怪的。
房間裡收拾好了,陳巖走進廚房,把袖子推上去,打開水龍頭。
中午走得急,污著油的碗筷原封不動堆在池子裡。
嘩嘩的水流聲裡,她擠出洗潔精,用抹布攪動了幾下水,碗碟乒裡乓啷碰撞著。
一雙手忽然從身後抱住她,她被嚇得輕呼了一聲,隨即在一陣寒氣裡聞到了熟悉的氣息。她濕漉漉的手按在了腰間的雙臂上。衣料下是男性柔韌而有力的肌肉。
嘩嘩的水還在流。
她的面前是關著的窗,外面漆黑一片。
「外面冷嗎?」
他默不作聲。
默了下,她關上水龍頭,在他的身體和水池之間轉過身。他的雙手還在她的腰上,她淡淡看著他,抬起一隻手撫摸他的臉。
細細撫摸,他的臉上有短短的鬍渣,癢癢地刮著她的手心。
頂上垂著的舊燈泡在他們之間灑下昏黃而曖昧的光線,空氣裡是一股洗潔精的味道,水龍頭下滴著水滴。
孫鵬喉結動了下,低下頭,輕輕抵住她的額頭,「怎麼沒回家?」
「……」
他抬起臉,看了看她的眼睛,清亮的光裡映著他的影子。
偏著頭吻下去,一開始像往常一樣克制輕柔,吻著吻著越發動情,兩人的呼吸都亂了。
陳巖睜開眼,「孫飛還在外面……」
他胸口起伏了一下,沒有停下,力道微微一帶,抱著她後退兩步,讓她倚到他的胸膛上,他靠在牆上,用腳踢上半掩的門。
外面的視線徹底看不進來了。
他們在這一方小小的角落裡擁吻,把整個世界隔離在外。
抵著額頭分開時,兩個人都已渾身發熱。
孫鵬血脈噴張,粗喘著,手撫摸著陳巖掩在發裡的後頸、皮膚細膩的面頰,嘴唇忍不住又輕輕貼到她的唇上,感受她口鼻間溫熱的吐息。
陳巖有些羞赧,微微低下頭。
他沒有再索吻,抱住她。
緊緊抱了一會,兩個人都平息了下來。
「你太瘦了。」他低喃。
陳巖頭靠在他的頸側。
「不要減肥。」
「好。」
「明晚有事嗎?」
孫鵬低頭看她,「嗯?」
「有個朋友結婚,跟我一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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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婚禮
一早起來,吃了早飯,孫鵬把孫飛送去圖書館。
天氣很好,他騎得很快。皮夾克左邊口袋裡有一張紙條,上面抄了個聯繫人號碼,姓欒。
銷售部不在公司的樓裡,單獨在外面租了一層寫字樓。迎著太陽,他站在車邊瞇著眼仰視這座有點舊的大廈,半空裡懸著很多廣告牌,他沒有找到熟悉的字眼。
按著紙條撥去電話。
電話過了很久才通,很嘈雜。他自報了家門,那個欒主任聽了會兒才反應過來,叫他上9樓找他,急匆匆的就掛了。
穿著格格正正保安服的門衛一看孫鵬進來,臭頭臭腦地問找誰。
孫鵬說了來意。
他斜著眼睛從上至下打量他一番,讓他拿出身份證,在來訪簿子上登記姓名和電話。
出了9樓的電梯,走道很暗。整個樓層被打通成了3間大辦公室,他緩步走過,透過玻璃門,看見不少男男女女都坐在辦公桌前打著電話,激動處還做著手勢。
整個辦公場景都和他想像中的有點不一樣。
有個人戴著眼鏡夾著文件夾快步出來,和他迎面撞上。
狐疑地看看他,「找誰?」
「我找欒主任。」
「欒主任?」這人皺了下眉,想了下,朝裡喊了一聲,「欒峰!!有人找!」
頓了下,裡面傳來個聲音:「來了來了!」
一個三十幾歲的小個子男人穿著一身灰色的西裝一邊打電話一邊走出來,他瞄了一眼孫鵬,指指電話,示意他等一下,又走到旁邊接著聊。
打完電話過來,他用眼神示意孫鵬跟著他往裡走。
走到辦公室中間的一張堆滿了雜物的辦公桌邊,他拉過來一把轉椅讓他坐,自己也一屁股坐下來。
把桌上的東西推了推,他看看孫鵬。
「你是什麼學歷?」
「……初中。」
他點點頭,嘖了下嘴,「按道理我們這邊至少要專科……不過也沒事,既然是領導介紹過來的,你就正常做吧。我跟你說說我們這個話務員的具體工作,週一至週五上班,每天早上八點半至下午五點半,日薪100,做得好了還有提成,收入還是不錯的。」
「你是全職還是兼職?」
孫鵬有些發愣。
「啊?」
「……全職。」
男人點點頭,腦筋轉了下,在凌亂的桌上翻出一個藍色的厚文件夾,邊翻邊嘀咕,「初中應該識字的吧……找到了。」
抽出兩張紙遞給孫鵬,「你上午先把這個拿過去讀一讀,讀順了試著往上面的固定電話打打。今天算你半天工資,明天正式算。」
孫鵬盯著他看了一秒,沉默接過來。
這兩張紙上,一張上是新樓盤的宣傳廣告,一張上是密密麻麻的固定電話。成串的小而密的數字躍進眼簾,卻沒有進入他空白的大腦。
桌上的電話響起來,男人接起來,按住聽筒,指指角落的一張桌子。
「你先坐那邊吧,不懂的再問問其他人。」
孫鵬頓了三秒,僵硬的站了起來。
耳邊是此起彼伏的電話鈴聲和聒噪的說話聲,眼前是一張張坐在電腦前打著電話的臉。
那些人的語速很快,快到他完全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麼,只能看見一張張快速張合的嘴。
他耳畔嗡鳴。
走到那張破舊的桌子邊,放下那兩頁紙,他徑直走了出去。
出了沉暗的寫字樓,秋日清冷的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
從進去到出來,短短十幾分鐘,他的心中似有什麼東西,轟然崩塌了。
他走到樹蔭下,脫下皮夾克擔到臂上,看著馬路,摸出煙,連著抽了三根。
中午的時候,陳巖抽空去區圖書館看了看孫飛,順便在那借了兩本書走。
下班前她特意到廁所補了妝,等孫鵬來接她。
他出現的時候在台門口的時候,她看看時間,遲了5分鐘。
酒席辦在上次名揚晚會的那家五星酒店。
結婚的是陳巖高中時最要好的同學,當年她們是同桌,成績不相上下,但她高三的時候沒參加高考,直接去日本留學了。
後來聯繫一直不多,但是兩人的情誼是真切的。
陳巖很喜歡一句話,兒時的夥伴就像是兒時的衣服,不是你不要了,是你穿不上了。
酒店門前的電子屏上滾動著紅色字幕:恭祝陸嘉怡與高啟山喜結良緣,永浴愛河。
電梯上了三樓,不遠處的婚宴廳門口擺放著巨幅的婚紗照,照片旁邊是幾個造型別緻的甜點台。
粉色玫瑰串起的拱門下,站著一對璧人,以及伴郎與伴娘。
賓客來的差不多了,四個人已經在輕聲說笑,儘管站姿鬆懈,儀態還都是優雅的。
陳巖和孫鵬走過去。
陸嘉怡遠遠看見她,唇角揚起。
陳巖的笑帶著十分真摯的祝福,「新婚快樂,嘉怡。」
「謝謝你。陳巖,好久不見了。」
目光掃到旁邊的孫鵬,她笑了笑,「男友?」
陳巖點頭,孫鵬朝陸嘉怡說了句恭喜。
陸嘉怡暗自打量了他一眼,笑著說謝謝。
陳巖把禮金遞給伴娘。
一旁,一表人才的新郎道,「謝謝你們賞光,快進去吧。要開始了。」
陳巖和孫鵬入座。這一桌都是和陸嘉怡玩得要好的同學。
旁邊一個男人看著陳巖坐下,雙眼放光,笑道,「陳巖?差點認不出你來。」
陳巖看看他,頓了下,淡笑道,「李東,還記不記得抄過我作業。」
李東聽她提起往事,頓時覺得距離一下子就縮短了,哈哈大笑起來。
他和她碰了碰杯。
「畢業後就沒見過你,上次班上聚會也沒來。現在在哪裡上班?」
「在電視台。」
「做記者?」
「嗯。」
「不錯啊,我在教育局,以後正好多聯繫啊。」
「好。」
李東看看她旁邊,「男朋友?」
陳巖點頭。
李東立馬朝孫鵬敬酒,孫鵬和他打了個招呼,兩個人乾了一杯紅酒。
李東道,「不錯不錯,你們也快了吧。」
陳巖笑笑。
音樂響起來,儀式開始了。
陳巖覺得,如今的婚禮花再多錢,形勢都是大同小異的。然而看著少年時的夥伴披著婚紗迎向自己的愛人,這種感觸是非同一般的。
主持人煽情的話語迴盪在席間,陳巖靜靜看著台上。在一首歌的時間裡,她想了很多。
看見燈光下陸嘉怡幸福而美麗的面孔,這一刻,她將自己心裡最美好最真摯的祝福送給了她,也送給了那些回不去的青春過往。
第一環節的儀式結束,新娘去換衣服,全場燈光恢復了正常。
李東離席去洗手間,回來時在走道裡看到換好了衣服的新娘像個演員一樣,端坐在沙發上候場。
他帶著微笑走過去,坐到她身邊。
陸嘉怡已經換掉了主婚紗,穿著淡紫色的魚尾服,發間的鑽飾一閃一閃,整張臉格外靈動美麗。
「嘉怡,你今晚真是美翻了,祝你幸福。」
「謝謝。」她沾著假睫毛的眼睛看著他,「看見陳巖了?心裡偷著樂了吧。」
李東臉微紅,「說什麼呢,人家男朋友還坐在旁邊。你老公呢?」
「等下他要先上台表演小提琴,正在後台準備。」
李東點點頭,忽然放空了目光:「你能把她喊來,我倒是真佩服,畢業後就沒見過她了,上次班級聚會也沒來。」
「怎麼樣,是不是想起了很多往事?」
少年時那些暗戀的小遊戲,通常玩伴比當事人還清楚。
「看上去變了很多,隨和開朗了,」他頓了一下,「但氣質還是一樣的。」
新娘淡淡笑了下,在這人生極具意義的一天,在這個瞬間,頗有感觸的憶起了很多年少時光。
在班上一幫同學們的眼裡,陳巖一直是成績好、長得好,又有點孤傲的女孩。男孩們對她的印象就四個字:高不可攀。
一開始陸嘉怡也這樣認為,但是有些東西是藏不住的,時間一久,就會露出破綻。
陳巖的衣服很少,但大家不會在意,因為她每件都洗的乾乾淨淨,走路時候昂著頭。開始流行數碼產品了,陳巖一樣也不買,表現的不屑一顧,但是她和她一起用MP4聽歌時,她又明明是喜歡的。陸嘉怡後來還知道,陳巖從不把同學領回家,是因為家裡沒有父親,還住著外公外婆。
這些舉動在一群稚氣未脫的高中生裡,那樣神秘孤高。但當陸嘉怡出國學了心理學後,才漸漸回過味來時,這些都是自卑的表現。
陳巖所有超乎年齡的推拒、淡漠以及不屑,都是因為心底那份不為人知的自卑。
這類人只有和人群保持距離,才會覺得安全。孤冷的心性是他們自我保護的屏障。
李東語氣隨意,「她現在在電視台工作,也不知道對象是什麼人。看上去倒是一般般。」
李東在官場上混了幾年,人的層次,幾眼下來心裡就有數了。
他似問非問地卻看向陸嘉怡。
陸嘉怡回過神,「哪裡一般?」
李東笑笑,「我就是隨口說說,和想像中的不一樣。以為她要求很高的。」
陸嘉怡輕輕一笑,「你行了吧,你明年就要結婚了吧?」
李東笑笑,「我就隨口問問,你想哪去了,就逗我吧。」
宴席結束,孫鵬和陳巖和新人打了個招呼,站到電梯口等電梯。
正好李東也和一波子賓客也出來了。
他們最先上去,被滿滿一撥人擠到了電梯最裡面。
陳巖餘光看了眼按鈕,「請幫忙按一下1樓。」
靠在門邊的李東幫她按了,說,「沒開車過來?」
「我們騎車來的。」
李東聽見孫鵬的聲音,怔了下,回頭看看,笑起來,「明智。來的時候下面堵瘋了。」
到了一樓,只有孫鵬牽著陳巖的手從電梯裡擠出來。
李東說,「陳巖,下次再聚啊。」
陳巖笑笑,「再見。」
他們在席間都喝了一點紅酒,出了酒店,沒有急著騎車回家,並肩在人行道上散步。
「她是我高中時候的同桌。」
「關係很好?」
「嗯。上學時候很好,後來她出國了。你和以前的同學還有聯繫沒有?」
「我以前的同學差不多都在外面打工,聯繫的少,回家過年的時候會見到。」
他們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著,過了會兒,都不知不覺沉默了。
風一陣陣刮過來,陳巖走得慢了一點,與孫鵬拉開了一步距離。
他身上穿著黑色的皮夾克,不是當下流行的皮衣款式,是最經典的那種短款,領子立著,完全蓋住了脖子,背影高大而頹廢。
前面是一排限制車輛進入的低矮石墩,他視若無睹,穿了過去。
又走了幾步,感覺身旁的人沒了,孫鵬回頭,發現陳巖站立在了一隻石墩上。
石墩頂端面積很小,她半張著手臂,低頭看著自己的腳維持平衡,沉靜中帶著一點活潑。
背後是一家燈光通亮的24小時超市,旁邊是一堆雜亂的電動車。
逆著光,他看不清她的面孔,只有身體的一個輪廓,心卻柔軟下來。
一雙大手扶在她腰上,陳巖抬眼,視野裡是孫鵬削瘦的臉。她雙手輕輕搭到他肩上,站穩。
夜色裡,馬路上的車在他們身邊呼嘯著飛過,風吹過來,帶著整條街的喧囂。
她高出他一個頭,髮絲飄動,輕輕蕩到他臉上。
他瞇起了眼睛。
片刻的停頓,孫鵬喉結動了下,手臂一收,動作異常輕緩地抱住了她。
這是個十分安靜的擁抱,兩個人都一動不動,怕微微一動,就會引發什麼變化。
他們的影子重合在一起,與地上搖曳著的淡淡樹影交疊掩映,在微黃的燈光下,被行人用零碎的步伐悄然踏過。
陳巖下巴抵著他的頭頂,聞著他身上淡淡的煙味,什麼也沒說。撫摸著他脖頸上隱隱暴起的經脈,她的心,忽然跳的很慢很慢。
愛情猶如風中的火焰,那光亮搖忽不定,不足以照亮誰的人生。然而這一簇光如此溫暖,又如此脆弱,你不自覺就會向它展露出來自心底最深處的黑暗。
它伴你一程,換你銘記一生。
記住的終將不是光,而是被那幽光所照到的,人生的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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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商量
「新來的?」
「昨天來的。」
「接小蔣的班?」
「應該是。」
「小蔣不幹了?」
「誰知道呢,一開始說是請假,都請了一個月了,怕苦的很。」
清晨的街,很多門店剛剛拉開捲簾門。路邊一家小門面前停了十幾輛同款摩托車,幾個男人正把一桶桶純淨水往車上抗。
一桶純淨水40斤左右,用上架子,一輛摩托車最多可以綁上10來桶。
孫鵬一早就來了。一位老師傅在旁邊幫他穩著車,他穿著短袖,扛著水往車上堆,再用橡皮繩繃住,吃力的手臂上青筋暴起他的車和店裡的不一樣,一次最多只能綁上9桶。
昨天剛來的時候他還不會上水,現在已經掌握了技巧。
這個送水點一年四季都缺人,昨天他一來,老闆看了看身份證,二話沒說就要了。
800塊的底薪,每送一桶1塊5毛錢的提成。他用自己的車,老闆每個月再補貼200塊油錢。
按照一天70桶的量,一個月能賺到4000塊左右。
「新來的啊。」一個男人嬉皮笑臉地過來,給孫鵬散了支煙。
孫鵬看看他,接過來,夾到耳朵上。
「你跑哪段?」
「復興路。」
「挺好的,不遠。我叫王福虎,你叫什麼?」
「孫鵬。」
「哈,跟我一個朋友同名,」笑笑,「你這車不好綁吧?店裡還有輛車呢,回頭叫老闆趕緊修一下。」
孫鵬看上去沒有繼續聊的意思,冷著臉拍了下車上的水桶,很穩。
沉默地跨上車,套上頭盔:「先走了。」
王福虎笑笑,點點頭,「路上慢點騎。」
孫鵬負責的路段不遠,但這片大部分都是沒電梯的老小區,很多客戶還在4樓以上。樓上樓下幾趟,他身上的汗濕了干,干了又濕。
第三趟回店裡上水,他脫了外套往店裡走,穿在裡面的短袖已經濕透了,黏在身上。
清冷的秋晨,他整個人火燒似的。
拎起衣服領口胡亂擦了把臉上的汗,端起茶杯咕咕喝了幾大口水。
一抬手,左邊肩膀連帶著胳膊酸疼不已,他拽著衣服領子扭頭看看,動了幾下關節。
「告訴你一個技巧,你拿塊毛巾墊著,適應一段時間就好了。」
孫鵬抬眼,面前是個乾瘦的中年男人。
他愣了下,淡淡說了句謝謝。
男人笑笑,拍拍他肩膀,「一開始都這樣,習慣就好了。好好幹,工資不高,養家餬口還是沒問題的。」
孫鵬點點頭,沒說什麼,舒展了下背肌,套上外套出去裝水。
跨上車,轟隆隆點起火,正要出發,口袋裡手機一震。
他撐住車,在樹蔭下掏出來看。
陳巖:去孫飛那中飯,你呢。
馬路上車流滾滾,他看著屏幕上的幾個字,緊抿著嘴唇。
「喂,發呆呢?我先走了啊!」剛剛的中年男人路過他笑了下,下了人行道。
綁在車後的滿滿十幾桶水像一座小山,灰色馬路上,人和車都被淹沒了,只有藍色的水桶在車潮中穿梭前進。
短信來了,陳巖點開。
孫鵬:中午有事,去不了。
她回:好,你忙吧。
剛放下,電話又來了,陳巖隨手接起來。
「在單位嗎,中午一起吃個飯吧。」
是許久沒有聯繫的馮貝貝。
電話裡簡單說了幾句,陳巖聽她語氣像是有事要談,放棄了和孫飛吃飯的打算,赴了她的約。
沒在單位門口吃,馮貝貝開車帶她去了一家偏僻的小餐館。
服務員倒完水走開,馮貝貝安靜看了她會兒,開門見山:
「你和孫鵬是怎麼回事?」
陳巖怔了一下,「你知道了?」
馮貝貝眉頭蹙起,一臉不可置信:「昨天下班的時候看見他在台門口騎車帶你,我還不敢相信。你搞什麼?」
「我跟他在一起了。」陳巖答得很坦然。
馮貝貝愣了一秒,看著她,「認真的?」
「嗯。」
馮貝貝深深呼出一口氣,像是吸收下了這個消息,然後放緩了說話的節奏:「你是不是覺得自己這個選擇特別偉大,特別脫俗。還是覺得找這麼個人很刺激,很浪漫?」
陳巖看著她,靜靜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
她面孔平靜,「都沒有。」
「他帶著個腦子有問題的兄弟,你知道麼?」
當初周思鴻跟她說過,用孫鵬很大的原因就是知道他在照顧一個有問題的兄弟,覺得他為人老實,有責任心,出了事也跑不掉。
陳巖點頭。
馮貝貝心裡倒吸一口涼氣,隱約覺得事情比想像中嚴重。
「你聽我說個故事。我以前有個朋友,上大學的時候談了個男朋友,一個理髮師,當然,長得很帥。中間談的磕磕絆絆,大家都以為他們是一時衝動,沒想到,他們最後真的就在一起了。你知道為什麼嗎?」她停頓了一下,「因為我朋友家境好,他們談了7年,到她28歲了,父母拗不過她,最後出了筆錢給他們開了家形象會所,現在過的也還不錯。」
「你想說什麼?」陳巖看著她。
「我想說,你不同。我沒有任何看輕你的意思,但這樣子的人你是拖不起的。如果我跟你關係一般,這件事我什麼都不會管,說不定還在背後等著看你笑話,等你清醒了再落井下石。但是巖巖,我不想在你發暈的時候眼睜睜看著。光是台裡那些人的口水就能淹了你。
女人談戀愛,千萬不要母性大發,想著去拯救哪個男人。這樣的悲劇太多了,我以為我們都是聰明人。」
拯救?
陳巖輕輕吸了一口氣。
抬起眸,目光清堅,「我不是一時發昏,從我決定和他在一起,我已經把這些想的很清楚。他也不是你認為的那種人。」
本質上來說,他和我是一樣的,我們都背著原罪。
只不過我的運氣比他好了那麼一點點,所以我能成為現在的我,平起平坐的和你吃飯聊天。
他腳踏實地做著自己的工作,無微不至照顧著自己的家人,他需要誰的拯救?
就因為身世不佳、顛沛失意,就應該被人輕視?
這些想法只在心裡轟隆隆過了一遍,她不想和馮貝貝爭論。
因為再解釋,貝貝也不會明白。原本,她們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陳巖,我說一句話你不要反感。可能是你的前任當時對你造成了一些傷害,以至於你現在的擇偶觀有點問題。你選這樣一個人,無非是貪圖他的忠誠體貼。你這是在把要求放到最低,來換一種安全感。
不要急著否認我,你再好好想想。」
這個話題到了這裡,她們沒有再繼續下去。可想而知,這頓飯吃得不算愉快。
結束的時候,馮貝貝說,「其實今天還有一件事想告訴你,我最近交了一個新男友,可能明年結婚。」
馮貝貝的語氣又恢復了活潑輕鬆。
「……這麼快?」這回換陳巖微感詫異。
「不快了,現在訂酒席就需要半年,還有亂七八糟一堆事呢。明年我就27了,也該定下來了。」
她們同齡,明年,陳巖也27了。
馮貝貝露出了一個微笑,「改天帶他給你看看,是個醫生。」
「好。」
晚上孫鵬到家的時候,陳巖已經來了,和孫飛一起坐在客廳裡面看書。
他早就把鑰匙給她配了一把,但是每次她來之前都會跟他說一聲,今天卻沒有。
孫鵬去廚房洗了手出來,在她身邊坐下。
客廳裡的光很直,他盯著她看了會兒,摸摸她的臉,「過來也不和我說一聲。」
「手機沒電了。」
「吃過飯了嗎?」
她搖頭。
「我沒買菜,只能做個蛋炒飯。」
陳巖點頭,「好啊。」
孫鵬又坐了會兒,脫下外套,到冰箱裡拿了4個雞蛋和一盤昨天的剩飯去了廚房。
不一會兒,是油煙機的聲音,油鍋辟里啪啦響起來。
陳巖往裡看看,又看看沉浸在閱讀中的孫飛,反手蓋下書,跟著去了廚房。
「要幫忙嗎?」
她在他的背後問。
「不用,你出去吧,別被油炸著。」孫鵬在鍋裡炒著雞蛋,沒有回頭。
蛋炒好了,他一手端起飯盆,一碗整個倒下去,油鍋的聲音立馬被悶住了。
陳巖靠在門邊看著他健碩的背影,聞著食物的香味,想到的卻是其他事情。
「你選這樣一個人,無非是貪圖他的忠誠體貼。你這是在把要求放到最低,來換一種安全感。」
她忽然覺得,馮貝貝這句話,在此時此刻得到了一種驗證。
不管她對前任是什麼程度的感情,她自以為她不在乎,但那種被放棄的感覺,卻是深刻而鮮明的。
那是她在感情上跌的一個跟頭。
她確實貪戀這樣的忠誠體貼,能夠篤定一個人永遠不會離開你的感覺,非常好。
為什麼不行呢?
愛情裡,如果有人可以貪戀富貴與權力,有人可以貪戀激情與身體,她又為什麼不能貪戀這份平實的安全感?
吃完了飯,孫飛在房間看電視,他們站在陽台上聊天。
秋夜的寧靜,沁人心脾。
有好一會兒,他們都沒有說話。
黑暗裡,晚風吹拂著樓下成片的樹,嘩嘩作響。
良久,孫鵬點起了一根煙。
他已經很久沒有在她面前點煙了。
陳巖靜靜看著煙霧在他臉前散開。
「陳巖,我想跟你商量個事。」
她抬頭看他。
「我打算換一個工作。」
雖然有些突然,但陳巖沒有表現出任何驚訝,她語氣平靜:「想做什麼?」
孫鵬的聲音很低,「這幾年我手上存了一點錢,想開個店。」
淡淡月光下,他側臉的輪廓清晰深邃,剛毅中透著點疲憊。
她感覺的到,今天他很累,從一進門起,這種累就無從掩飾。
因為周思鴻的關係,她早就不想讓他在那做。但是她不好開口,怕他誤會是嫌棄他的工作。
「你存了多少?」
「差不多30萬吧。」孫鵬瞇起眼,吐出一團青霧,「我想開個小飯館,以前也在飯店打過工,大概的流程都清楚。」
從18歲出來打工,除去每個月寄給家裡的一點,這是他11年來所有的積蓄。按照原來的計劃,他打算存夠了錢就帶著孫飛回老家去,砌個房子,開個小店過日子。結不結婚都行。
但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
他想拼一次,要不飛黃騰達,要不粉身碎骨。
陽台上,夜色深黑,無星無月,只有風,冷冷吹著。
他們陷入了莫名的沉默。
30萬這個數字令陳巖有點發蒙。她工作兩年,也只存了5萬多塊。他怎麼存下的這筆錢?
「你想好了?」她聞著風裡的煙味,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嗯。」孫鵬把煙碾滅。
陳巖望著眼前漆黑的一片,內心湧起一股暗流,是矛盾的,是溫暖的,也是內疚的。
叫她怎麼裝傻?他的這個決定分明就是為了她。
「不一定非要自己創業,要是想換工作,可以找找別的事做……」
他打斷她,語氣平平淡淡,「陳巖,別人怎麼看我我不在乎,但我不想讓你失望,更不想讓你跟我一起吃苦。」
陳巖心裡一哽,眼睛發酸,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眼前的夜,溫良而動人,令人心頭震顫。
她望著對面幾盞朦朧的燈火,從喉嚨裡吐出一個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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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37:49
第二十三章 走丟
開飯館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這半個月,孫鵬照常在送水點送水,下了班就四處找店面、打聽廚師。他不想讓自己閒下來,一場長跑,中間停下來歇一口氣,人可能就廢了。
陳巖和他一起去看過幾個鋪子,不是租金太高,就是地段不好,到現在地方還沒定下來。
11月,逼近年關,陳巖手上一下子多了幾個專訪任務,這幾天忙的腳不著地,回到家已經是晚上10點多,和孫鵬幾乎沒有碰面,都是晚上電話聯繫。
這天中午,很久沒找孫鵬的孔珍給他打電話,她要去找孫飛玩,問他去不去。孫鵬手上有幾桶水正好要去送,去不了。
孔珍已經有段時間沒來找他了,誰知一找就碰一鼻子灰,掛電話的時候語氣不滿。
倒是孫飛,隔了好多天看見孔珍,非常高興,眼睛幾乎發光,圍著她叫「珍珍」,在圖書室裡就差手舞足蹈了。
還有一個管理員在,孔珍被他弄得有點不好意思,拉了他的手往外走,「走,中午帶你去吃頓好的。」
打車去了市中心的萬達商城,珍珍牽著孫飛,一直上了頂樓。
頂樓一層全是餐廳,中西都有,兩個人轉了一圈,看花了眼。
站在一家連鎖西餐店門口,孔珍問,「牛排吃不吃?」
孫飛肩上背著自己的布袋子,歪著頭,憨笑點頭。
「還是吃中餐?」
孫飛還是點頭。
孔珍看看他,有點嫌棄,又有點發笑,「傻子,問你還不如不問。」
他們猶豫不決地站在店門口。孫飛的站姿神態與常人有異,放在身前的手掌有些痙攣,有些人走過去隱約覺得不對,會忍不住回頭看他一眼。
這時,孔珍會朝他們惡狠狠瞪回去。
剛認識孫飛的時候,她關心他純粹是為了孫鵬。可後來,孫飛越來越黏她。
自閉症患者一般不輕易信任誰,被他信任的人會無端有種自豪感,這是一種很微妙的感覺,就好像自己是特殊的。
她今天確實是想孫鵬了才會以孫飛為借口來找他。但真把孫飛帶出來了,她又只想著好好請他吃一頓,一起開心開心。
聞著各種香味,肚子已經餓了,孔珍想了想,「那就吃牛排吧,平時你在家也吃不到。」
這家西餐廳的冰激凌和小甜點全是免費的,很多家長帶著孩子來吃。角落裡面還有一小塊遊戲天地,裡面搭著幾個塑料玩具,幾個小孩正在裡頭玩的熱火朝天。
孔珍帶著孫飛在靠窗的位子坐下,點好餐,她從孫飛的布袋子裡掏出了本書給他,囑咐他不要動,去上個廁所。
店裡全是小孩子的笑聲,孫飛點了點頭。
走到拿水果的地方,孔珍不放心地回頭看看,他已經在低著頭看書了。
女廁裡就3個位子,孔珍等了會才輪到。洗了手照了鏡子後出來,遠遠的,窗口那個位子空了。
人沒了。
她心裡緊了一下,安慰自己孫飛應該不會走遠。
服務員過來上牛排,孔珍站在座位旁邊,慌張地在店面環視。
沒有。
揪住兩三個忙得熱火朝天的服務員問,都說沒看見。
這時候,孔珍腦子徹底嗡鳴了,汗瞬間往外湧。
她拿著包手腳發麻地跑出去,在人聲喧囂的商場裡,站在手扶梯口,看著流動的人潮,根本都不知道從哪開始找。
上樓找?還是下樓找?
水站裡,幾個男人吃完了飯,正坐在店裡吹牛歇腳,煙霧繚繞的。不知道誰說了句黃話,大家都悶悶笑了,開著玩笑咒罵著。
孫鵬中途接了個電話,王福虎一轉頭,發現他人已經衝了出去。
幾個人都驚了下,王福虎拿著孫鵬的外套追出去的時候,車已經進了快車道。
有人叼著煙跟著出來,喃喃,「沒事吧?」
王福虎望著馬路上消失的車影,還有點沒反應過來,「誰知道啊,回來估計要凍死了。」
11月的天,十幾度的溫度,再幾天就要正式入冬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孔珍看見穿著短袖的孫鵬整個呆住了。
他在商場大門口找到她的時候,臉色鐵青,渾身蒸騰著一股寒氣,腦門上一層薄汗。
她淚眼朦朧地問他,「怎麼穿這樣,你衣服呢?」
孫鵬微微喘著氣,冷聲問,「人在哪丟的?」
「就在7樓,諾丁西餐廳裡面。」
孫鵬轉身就往商場走,孔珍快步跟在他後面,結結巴巴說著當時的情況。
店裡店外問了一遍,只有一個商場裡打掃衛生的說好像看見個大個子男人背著個袋子下了電梯。要商場調監控,商場的人說要走程序,二者僵持之下,警察來了。
小民警瞭解了下情況,二話沒說,讓商場調監控。
找了半小時,終於找到了有孫飛的畫面。鏡頭裡,孫飛背著布袋下了電梯,最後出了商場,在鏡頭裡消失了。
從他消失到現在,已經一個多小時了。
孫鵬心頭轟的一聲,定定看著屏幕,半天沒有說出一句話。
警察見狀安慰了他幾句,也開始聯繫周圍的派出所派警力幫忙找。
出了商場,孫鵬停在車流交織的紅綠燈下抽煙,瞇著眼睛,太陽穴上凸著青筋。孔珍在他臉上看見了從未有過的冷厲。
街頭的冷風從四面八方刮過來,他穿的這麼少,孔珍很心疼,但她什麼話也不敢說。心中的愧疚和擔心讓她悲傷欲絕,恨不能抽自己兩個嘴巴。
如果孫飛真的找不回來了,他一定恨死她,她也會恨死自己。
一根煙抽完,孫鵬開始在街頭漫無目的地找人。
市中心他很少帶孫飛來,他想不到任何孫飛會去的地方。
孔珍一開始跟在他身後,但他走得太快,她很快就跟丟了。平定下來一些後,她咬咬牙,不再跟孫鵬,開始往不同的方向去找。
不知道過了多久,孫鵬褲子口袋裡的電話開始震動。
他茫然接起來。
陳巖在那頭說,「你在哪,怎麼電話一直不接。孫飛和我在鶴林派出所,你過來吧。」
人來人往,孫鵬站在路邊拿著電話,愣是半天沒有反應過來。
到了派出所,陳巖和孫飛已經坐著等了他半個多小時。
陳巖遠遠看見他,從椅子上站起來,皺了眉。她接到派出所的電話後,猜想他一定急瘋了,但是沒想到他穿著件短袖就來了。
孫鵬進來,看了眼陳巖,又目光定在孫飛身上。
他走過去,雙手伏在孫飛肩膀上,默默地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眼。
「鵬鵬……」
孫飛叫了他一聲,像是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旁邊一個小警察走過來。
「幸虧你們在他身上留了電話,下次還是要注意,不要帶他去人多的地方。」
巡邏的片警發現孫飛在街上哭鬧,覺得不太對勁,以為是流浪者,又看他衣著整潔,最後就把他帶到了派出所。他們在他包裡的小口袋裡發現了一張聯繫卡,他們通過上面的電話找到了陳巖。
孫鵬站直身,道了謝。
民警說,「應該的。沒事了,你們帶他回去吧,以後注意點。」
三個人出了派出所,太陽已經下山了。
「冷麼?」
「不冷。」
陳巖握了下他的手,涼的不像話了。
「我還要回單位……」
「去吧。我晚上找你。」
「你趕緊回去套件外套。」她的語氣近乎是訓斥。
他們已經三四天沒見面了,沒想到一見面就是這樣的狀況,連溫存的時間也沒有。
派出所打來電話的時候陳巖單位正在開選題會,請了一會兒假,急著趕了回去。
孫鵬把孫飛帶回家,跟水站打電話請假。
他站在陽台門邊掛了電話,靜靜看著孫飛。他坐在床上看電視,吃著一包薯片。
天光漸暗,房間裡慢慢黑下來,他手裡的塑料包裝隨著他的動作辟里啪啦響。
孫鵬轉過身,彎腰手搭在欄杆上,眺望遠處。
心裡有點落寞,也有點悲哀。
第一次出現這樣的想法:孫飛要是個正常人,他們現在的生活會怎麼樣?
差不多天徹底黑的時候,孫鵬才想起孔珍。
孔珍趕過來的時候整個人已經不成樣子,頭髮凌亂,雙眼腫脹。看見孫飛安然無恙,又哭了。
等她哭停了,孫鵬讓她去洗臉。
從廁所裡出來,她一個人默默地坐在了客廳裡。
孫鵬出來,帶上房間的門,倒了杯水給她,在旁邊坐下。
孔珍坐在冰箱旁邊,一直坑著頭,頭髮掩著臉和脖子,整個人縮成一團,完全沒有平時任性的樣子。
「對不起。」她聲音很小很輕。
「喝口水吧,這事不怪你,白天太急也沒顧得上你。」
孔珍抬起臉,聲音有點抖,「我真的是想帶他去吃飯的,但是我沒想到一出來……」
她一開始很怕孫鵬怪她,可他真的不怪她,反而安慰她的時候,她心裡的委屈反而放大了似的,抑不住又伏在桌上低聲哭了。
孫鵬輕拍了下她的肩膀,「這事就過去了,不要多想了。」
他確實沒怪她。要怪也是怪自己最近忽視了孫飛。
孫鵬又哄了幾句,她平息了下來,抬起來的臉上粘著頭髮,壓著聲音問孫鵬,最後人是怎麼找到的。
聽見陳巖的名字,孔珍愣了下,心中的內疚瞬間被嫉妒、憎惡、悔恨等更複雜的情緒取代了。
事情的重點不一樣了。
手邊的水冒著一縷縷熱煙,她濕亮的眼睛看著杯子,心慢慢靜下來。
「鵬哥,能回答我一個問題嗎?」
「說吧。」
「如果不是她,你有沒有可能跟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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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38:04
第二十四章 鑰匙
晚上9點多的時候,陳巖過來了。
孫飛睡在房裡,孫鵬在廚房給她下面。
她靠在門邊看著他忙,「少下一點,吃不完……」
這兩天她在工作上犯了個錯誤,一個新來的副市長,她把人名字裡頭一個字搞錯了,給領導惹了個不大不小的麻煩。下午開會時候請假,算是又撞了槍口,回去後被不輕不重的說了一通。
一個人在編輯室剪了一晚上片子,不吃晚飯也沒覺得餓。
「吃不下就剩著。」孫鵬往滾水裡丟了把掛面,轉身過來,打開上面的掛櫃拿蒜頭。
燈光很暗的廚房,熱氣瀰漫開來,漸漸有了面的香味。
陳巖在他斜後方安靜地看著他的動作,忽然問,「脖子怎麼了?」
「嗯?」孫鵬拿了蒜頭,用胳膊關上櫃門,轉過身。
她歪著頭抬手,指尖碰了碰他右側脖子上一道長長的凸起的紅痕,蹙了眉。
他想起來,上午搬水的時候,被桶口的硬塑料劃了一下,當時有點火辣辣的疼,沒出血,也就沒在意。
他一帶而過,「不小心碰了下。」握著她的手拿下來,「面要好了,出去吧。」
折疊桌上,一大碗冒著熱氣的醬油湯麵,面上蓋著青菜和雞蛋。陳巖拿起筷子嘗了一口,談不上多好吃,但是這種鹹香味一下子就把食慾吊了起來。
孫鵬坐旁邊,就這麼看著她吃。
她吃相很好,不急不慢,沒什麼聲音。
他很想知道她是什麼時候在孫飛包裡放了張聯繫卡,但他沒開口問。
過了會兒,陳巖端起碗喝一口湯,放下筷子,「飽了。」
雖然一直叫著吃不下,湯湯水水的碗裡也沒剩下多少。
孫鵬沒說話,接過她的碗筷,劃兩口就把剩下的吃了。
陳巖笑了下。其實也不知道為什麼笑。
經歷了幾天的孤單忙碌,能這麼靜靜坐著吃碗麵條,這種感覺挺好的,平淡,溫馨,很放鬆。
他們坐在客廳簡單聊了會,陳巖打了個哈欠,彼此都有點累了。
孫鵬去房裡看了孫飛一眼,他打著鼾,睡得很沉。在衣櫃裡拿了件外套給陳巖披上,送她回家。
小區裡面很安靜。看著陳巖上去後,孫鵬跨在車上,呼吸著清冷的空氣,等著樓上燈亮。
過了好一會兒,窗口依舊暗著。
不放心,他正要上樓,一個人影從樓棟裡慢慢出來了。
有些洩氣的步伐。
「怎麼了?」
「鑰匙忘帶了……」
陳巖垂著肩,看上去有點失落。
一個人住之後她最怕的事就是忘帶鑰匙,每天出門前都強迫症一樣檢查幾遍。這兩天是真的太忙,早上光記著拿一份材料,就忘了。
人壓抑的情緒常常會在一個莫名其妙的點上爆發。諸如現在,累得已經合不上眼了,到了家門口,卻進不去門。這幾天七七八八的情緒一下子全湧出來,她不受控制的感到一種失落和焦躁。
孫鵬第一次看見她這個樣子,摸了下她的頭,「沒事,送你回你媽那邊吧。」
她沒有應聲,沉默地在風裡站了會兒,輕呼一口氣。看看時間,11點半。
快捷酒店裡,沒精打采的服務員看著電腦,面無表情的點點鼠標,「麻煩拿一下身份證。」
陳巖遞給她,她接過去,抬眼看孫鵬一眼,「兩個人的都要的。」
陳巖反應了下,剛要開口說是一個人,孫鵬卻掏出了身份證。
陳巖看了他一眼,望著前台上的一盆裝飾花,沒做聲。
「一間大床房,198。這是房卡,交一下房費和押金。」
登記完畢,孫鵬交完錢和押金,拿著房卡和陳巖一起入了電梯。
電梯裡三面是鏡子,兩個人模糊的身影映在門上,在上升中靜靜等待。
孫鵬目視前方,面無表情。
陳巖餘光瞥著那個紅色的數字,緩緩變動。
房間在3樓。
走道狹長,壁燈把他們的影子照在深色地毯上,一點腳步聲也沒有。
孫鵬拿房卡開門,側過身,讓她先進。
「嘀」地一聲,房卡插進卡槽,房間通電了,身後人卻沒開燈。
門被一隻腳踢上,外面照進來的光線瞬間消失,她被攔腰攬住,壓到牆上。
黑暗裡,他抵著她,動情地吻她,撫摸她。
他一邊焦灼地吻著她一邊脫下彼此的外套,赤裸結實的手臂伸進她衣服下擺,大掌來回撫摸她平滑的脊背。
衣料摩擦,發出一種乾燥而急切的聲音。
她在牆壁和他的身體間微微顫慄,內衣小小的鐵扣在不知不覺中被無聲解開。
喘息的接吻,遊走的撩撥,她凌亂應付著,很快就有了感覺。
窗前只拉了一層紗,外面的樹影投在牆上,微微搖曳。
他將她打橫抱起扔到床上,旋即覆上去,撩開她的頭髮,慢慢將她整個人從緊身長袖針織衫和牛仔褲裡撈出來。
整個過程,他動作溫柔,極具耐心,看著她一點點在他面前赤裸、坦誠,不著寸縷。
床上有來自窗外的很弱的光。
孫鵬抬起上身,看她迷濛的眼睛,看她皮膚上暗啞的光澤,看淡淡的光影像謎一樣在她身體上緩慢移動,攝魂奪魄。
他背肌舒展,拎著領口褪掉身上的短袖,露出精壯的身體,解開皮帶。
男人面對女人是矛盾的。
保護她的同時侵略她,疼愛她的同時傷害她。
他的汗滴在她的脖頸裡,聽她不可抑制地呻吟聲。
紗簾被窗縫裡的風帶起一角,輕輕揚起。
陳巖躺在他的臂彎裡,他濕漉漉的手臂搭在她凹陷的腰側,有點沉。她靜靜看著天花板,時間像是慢了,每一秒都很緩長。
他們渾身是汗,這樣糾纏在一起,沒有覺得不舒服,只覺得不能更親密。性與愛的契合,安心而滿足。
半晌,他摸摸她的臉,撥開她耳側濡濕的發,撫摸她的耳垂,從上往下看她的睫毛。
看了會兒,忍不住又低頭湊過來親她的眼睛、嘴巴,慢慢撩撥。
「不累麼……」陳巖喘息起來。
「不累。」
「不回去了?」
「不留我?」
那天,他們膩了很久。
週五下了班,在家裡和孫飛吃完晚飯,他們一起去看房產中介介紹的店面。店的位置在一條街巷的背面,街上很吵,一排邊都是服裝店和小吃店,周圍有幾個老小區,還算有點氛圍。
租金一年十萬。
陳巖覺得位子還不錯,孫鵬也覺得可以。和中介算是初步達成一致,約著找店主見一面,再談談價格。
結束了他送她回去。
陳巖開門換鞋,在鞋櫃翻出他的拖鞋給他。
因為陳母有時會過來,所以他的男士拖鞋被放在最裡面。她還沒找到一個合適的時機和家裡人說這事。
陳巖把包放下,在桌上倒了杯水喝了兩口,遞給他,坐下來。
孫鵬接過去,喝了一大口。
店的事終於有了一點譜,兩個人都放下了心中的石頭。
陳巖看得出來,孫鵬最近壓力很大。
「名揚那邊不行就先辭了吧,接下來也要專心忙店裡。」她說。
他最近比以前忙了很多,白天幾乎沒空閒時間,人看起來也總是很累。
陳巖甚至暗自揣摩,是不是周思鴻在為難他。
孫鵬聽她這麼說,心裡有點矛盾。
他一直沒把換了工作的事告訴她。他覺得這事就是個過渡,沒什麼說的必要。但是她這麼說了,又覺得不應該瞞著什麼。
他想了想,還是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輕輕握住她的手,他說,「這邊房子定下來,手上的事就不做了。」
陳巖點了點頭,兩個人都忽然沉默了。
客廳的燈淡淡照著,她的手指不小心在他的掌心裡動了下,一種寧靜而曖昧的氛圍,漸漸散開。
牆壁上的掛鐘發出秒鐘走動的輕輕聲響,他拉著她坐到自己腿上,引著她的兩隻手環繞住他的脖子。
這樣坐著並不舒服,陳巖身體微微僵硬,看著桌上的杯子。
雖然已經如此親密,但大白天裡這樣平白無故的輕佻動作,她有點做不來,心裡覺得彆扭,無所適從。
說到底,她其實是個十分一板一眼的女人。在正式的場合,她可以做到落落大方,淡定自若,如上戰場。那是一種偽裝。日常的生活裡,脫下面具的她,常常會不知所措,不知該如何表現。
孫鵬抵著她的額頭,盯著她的眼睛,隱隱感覺到她的一抹不自然。
他在她耳邊噥噥低語,「怎麼了?」
「進去吧。」她趴在他肩上。
他看看她,一把抱著她站起來,進了房間。
可能是年紀增長的緣故,陳巖發現,對於性愛,她也開始有所衝動和期待。自從他們發生了關係,她常常想著他,想和他在一起。這種身體上的感覺很真實。
這種想法令她覺得羞恥,而這種羞恥感恰恰又帶來了一種微妙的快感,一如所有女人在性中的矛盾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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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38:20
第二十五章 矛盾
店舖談的很順利,本周就簽了合同。
孫鵬這兩天中午休息的時候騎著車在附近轉了轉,發現背面有條街一溜都是汽配店,已經成了氣候,生意很好。他和幾家店主發了煙,聊了聊。這裡靠著國道下來的出口,有不少麵包車和跑貨的大車都固定過來整車。
他考慮了下,確定做中低檔的家常菜,除了周圍居民,希望到時候能把這些貨車司機引過來。
加上店面裝修、廚房設備和請人,前期總體投入25萬左右。
陳巖這幾天在為孫鵬的店辦環保證和工商證,中間找了幾個熟人幫忙。這麼一來,電視台裡漸漸有了些八卦傳聞,關於她前後兩任對象。話傳到陳巖耳朵裡的時候,有些字眼已經很難聽。
人言可畏,陳巖倒也不是完全不在乎。
當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在一起的時候,外界的阻力會讓她難過、憤怒,甚至委屈,但同時,它們又會形成一股黑暗的助推力,就好像他們正相依為命地對抗著整個世界。
這天下班的時候陳巖在電梯裡碰到了許久不見的錢文。
他穿著件深色的衝鋒衣,手裡拿著個相機。不知道是不是衣服的緣故,整個人好像都瘦了點,精神了點。
錢文去了分站後,業績很好,可謂春風得意。
電梯裡就他們兩個人,陳巖進去的時候衝他點了下頭,錢文也點點頭。兩個人都沒說話,氣氛有種說不出來的尷尬。
前幾天的時候,他們剛在微信上聯繫過。
他知道她把副市長名字打錯的事,給她發了條微信。很正常的同事語氣,教她怎麼處理。陳巖回了兩個字,謝謝。他也沒再回。
緩緩下了幾層後,錢文轉頭看她,開口問,「事情解決了?」
「嗯。」
「有什麼說法吧?」
「扣兩百塊錢。」
他點頭,「那還好。」
到了一樓,錢文的女朋友正坐在大廳裡等他。她走過來,看了陳巖一眼,說了句「你好,」甜甜笑了下,拉住錢文的手,「我看她眼熟,就是想不起來叫什麼了……」
陳巖大方地說,「我是陳巖。」
「啊……對,陳巖姐姐,上次見過了。」
陳巖淡淡笑了下。
錢文笑著看看小女友,回頭朝陳巖道,「我們先走了。」
陳巖揮了下手。
天已經黑了,她去門衛處拿包裹。出來的時候發現那輛熟悉的黑色路虎正停在台門口。
已經很久沒看見孫鵬開這車。
走過去的時候怕車裡還有其他人,她想了想,還是先給他打了個電話。
忽然,駕駛座上下來了個人。
下班高峰,街邊很吵。周思鴻一身高檔休閒裝,手插著兜裡朝她走過來。
陳巖愣了下,掛了還沒通的電話。
孫鵬以前說過,周思鴻開不慣手動擋,基本不開這車,所以她完全沒想到車上是周思鴻。
「周總。」
「剛下班?」
「嗯,好久不見。」
「一個市裡的簽約儀式在你們台現場直播,我過來看看。」他打量了她一眼,「現在不負責我們公司業務了?」
陳巖很勉強的笑了下,「我們都是聽領導安排。」
她站在他對面,不自覺得抱著臂。
周思鴻看她嚴陣以待的樣子,露出了個很隨意的笑,抬手看看表,「既然遇見了,一起吃個飯?」
她業務性地回答:「謝謝,不用客氣了。」
周思鴻定定看了她幾秒,點頭,「那好,先走了。」
他瀟灑地上車,在後視鏡裡看著她遠去的背影,露出個無所謂的笑。
他從來不缺女人,也沒迷戀過什麼女人。對於陳巖,僅僅是有個半信半疑的印象,想驗證下。
有過和她進一步發展的打算,但也都是臨時起意,試探了兩次,她態度很鮮明,他也就沒再進一步動作。坦白說,他不認為這是失敗,因為沒跟她較勁。身邊多的是鶯鶯燕燕,小明星都玩不過來,也不想跟她大費周章。
但她跟了孫鵬這事,讓他有點吃驚,覺得有那麼點意思。
他踩離合掛檔,心想,那就看看接下來有沒有意思。
陳巖頭腦空空的走了一會兒,手機突然響起來。
「打我電話了?」孫鵬問。
「……等下來找你。」
「想吃什麼?我買點菜。」
陳巖停了下,看著馬路,認真想了想,「想不到。」
那邊輕聲笑了下,「先過來吧。」
陳巖到的時候,孫鵬已經燒好了三菜一湯。
孫飛今天在圖書館發生了件事。
他早上撿到了一個讀者的錢包,被人家好好表揚了一通,一整天都似懂非懂地,心情特別好。
晚上,光線柔和,一桌可口的菜,他們吃著飯,輕聲談笑。
吃完了飯,陳巖把碗筷收進廚房,擼起了袖子。剛打開水龍頭,孫鵬過來,拽出了她的手。
「過去看電視吧。」他弓著腰,擠了幾下洗潔精,一雙大手伸進池子裡撈出個碟子,拿著抹布三五下就洗了。
陳巖看看他,站到旁邊,拿毛巾擦了擦濕淋淋的手,「今天忙麼?」
「還好。」
她默了下,「對了,找的廚師怎麼說?」
「已經定了。」
「我今天問了下,環保證估計是下個星期。」
陳巖忽然輕輕舒了口氣,偏過頭看著他,「擔心麼?」
孫鵬手上沒停,淡淡回問,「擔心什麼?」
「賠了怎麼辦。」
最後一個碗洗好,他擦擦手,轉身,拉著她的手臂慢慢把她攏到自己面前,語氣半玩笑半認真,「真賠了你就走,怕什麼。」
陳巖靜了一下,淡淡問,「要是你死纏爛打呢?」
孫鵬嘴動了下,像是笑了,低低問,「那你說什麼辦?」
他眼睛漆黑,眼角延伸出淡淡的紋路,笑意靜下來,轉為深沉。
氣氛和他的眼神一起凝住了。
陳巖不知道該說點什麼的時候,他的唇壓下來,吻住了她。
一隻手固定著她的下顎,溫柔地吻了會兒,另一隻手不規矩地滑進她貼身的薄毛衣。冰涼的溫度激得陳巖躲了一下。
他沒停,轉個身把她壓到牆上。
這個吻很溫柔,也很綿長,一直吻到兩個人都呼吸不定,孫鵬才貼著她的鼻尖和她分開。
他把頭埋到她肩窩裡,粗糲的手掌不捨地在她背後來回摩挲。
陳巖抱著他的脖子,感受著他熱烘烘的氣息,身體麻麻癢癢,感覺特別強烈。
這樣的刺激,孫鵬身體已然有了反應,但他知道她不喜歡這樣。因為孫飛的緣故,他們也從來沒在他家做過。
他悶聲說,「送你回去吧。」
陳巖抱著他沒應。
捧起她的臉,看著她明亮濕潤的雙眸,「嗯?」
陳巖忽然開始理解那些同居的情侶了。
今天是孫鵬在水站的最後一天,上午早早送完最後一批水,他跟老闆在裡間結賬。
出來的時候看見王福虎正皺著眉罵娘。
他老婆不舒服,去醫院看病了,叫他去陪,又走不開。他商量著讓孫鵬幫忙送一下區政府辦公室的水。
孫鵬沒多想,答應了。
天氣很冷,騎車更冷。他趕到區政府的時候,耳朵已經凍得發紅。在電梯裡脫了手套,扛著水敲了一間半敞開的辦公室的門。
裡面的人正在談笑,直接叫他進。
他照常扛著水進去,不經意的一瞥,目光一頓,整個人愣住了。
屋子裡一共三個人。陳巖坐在大門側對面的沙發上,手裡拿著紙筆,腿上是話筒。她對面的人正在說話,旁邊坐著的人腳邊放著攝像機。
他們正在工作。
她偏著頭看著他,手中記錄的筆停下來,目光平靜冷淡,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正在說話的人看著她的反應不說了,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
「陳記者?」
陳巖轉過頭,笑了下,「不好意思,您剛剛說這次的活動……」
孫鵬把水扛到窗台旁的水架上,拎著空桶走出去。
採訪結束後,陳巖和攝像師出來。
不遠處,孫鵬背對著門口站著,在等她。
陳巖讓攝像先上車。遠遠看著,他旁邊的摩托車上綁著六七個藍色的空桶。再旁邊有幾棵粗大的梧桐樹,冬天裡,樹上的很多枝椏都被截掉了,只剩被塗了一圈白色油漆的樹幹。她忽然覺得,這個背影就像她第一次見到的一樣,陌生、孤單、沉重。
剛剛,又或是當下,陳巖都說不出自己是什麼樣的感覺。他們在一起這麼長時間,第一次,她覺得惶然。從小到大,她最害怕突然失序的事情。
孫鵬有所感應地回頭,陳巖正朝他走過來。她套著深色薄呢子外套,步伐灑脫,風吹得頭髮有點亂。
對視了接近一分鐘,他想過撒個謊把這個巧合糊弄過去,但最後還是直截了當地解釋:「不是刻意瞞你,臨時做的事,今天最後一天。」
陳巖很平靜,「不刻意瞞我,為什麼不說?」
孫鵬看著她,舔了下嘴唇,不知道該說什麼。
陳巖手機震起來,是攝像在催。
「還要回單位?」
「嗯。」
孫鵬看她反應,開始意識到問題比想像中嚴重。
越在意的事,她越會放心裡。
他說,「你先走吧,我晚上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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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38:34
第二十六章 醫院
小區裡已經沒什麼人在走動,一輛車進來,伴著一陣低低的轟響,車燈在牆角一閃而過,消失了。
周圍又安靜下來。
孫鵬在樓下等了3個小時。
約好下班後見,陳巖沒回家,手機關機。失聯了。
火光一閃,他握著手機點了根煙。目光凝視著指尖橘色的亮點,他喉結上下動了下,細細感受煙霧在口腔裡的翻滾。
抽了兩口,又抬頭瞇著眼朝那窗口看看,想著可以聯繫哪些人找她。其他都是其次了,至少確定人的安全。
9點半不到,陳巖出現了。
她拐進樓棟,冷不防撞上一個人影。
「是我。」
陳巖緩了一下,看清了孫鵬的臉, 「嚇我一跳……你什麼時候來的?」
「剛到。」
樓外探進來的微光勾勒出他臉上的稜角,他下巴埋在聳立的衣領裡,淡淡問,「你手機呢?」
陳巖在他語氣裡聽到了不快,愣了下,面無表情看著他,沒說話。
他們僵持著。
陳巖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嘴唇乾干的,頭髮有些亂地鋪在肩上,左手上還拎著兩個塑料袋子,整個人透著倦意。
孫鵬看清她的樣子,靜靜對峙了一會兒,拉住了她的手。
兩個人的手一樣冰得嚇人。
這個無聲的觸覺,讓兩人頓時都和緩下來,心氣全無,只剩不動聲色的心疼。
終於,孫鵬擁住她,呼吸沉沉。
陳巖手上拎著東西,任他抱著。
這個懷抱不算溫暖,卻像牆一樣堅硬、可靠,擋住了外面吹進來的風。
她放鬆身體,鼻尖貼在他胸口的衣料上,安心接受了這個懷抱。
「下午我外公被送去醫院搶救,剛剛才穩定下來……手機不知道什麼時候沒電的,沒來得及告訴你。」
孫鵬一時沒反應過來她的話,過了會兒才推開她一些。
「……人現在怎麼樣了?」
「沒事了,我回來拿點東西,等下去陪夜。」
陳巖洗澡,孫鵬在房間看電視。
她洗完出來,換了一身乾淨衣服,頭髮裹著毛巾,露出來的發尾濕漉漉地順著後背滴水。
他看著她在梳妝台旁,一邊嗡嗡地吹頭髮,一邊看剛打開的手機。
17通未接來電,12通是他打的。
她沒說什麼,手指劃了幾下,繼續看短信。
孫鵬從她手裡接過吹風機,她正好騰出手回復了幾條消息。
她的頭髮黑而密,濕了水後黏成幾條,散著霧氣,糾纏在他手中,被熱風吹著漸漸鬆散開來。他溫柔地按摩著她的頭皮,她處理完了信息,放下手機,索性半趴到他腿上,閉上眼睛。
吹風機聲音太過單調,頭髮快干的時候,陳巖已經半睡著了。
孫鵬關掉開關,摸了摸她的頭,「睡會兒再去吧,我叫你。」
想到這一夜可能都沒得睡,陳巖說,「那我瞇半個小時,那邊還等著,一定要叫我。」
「睡吧。」
他過去關燈,一轉身,陳巖已經躺上床,蓋上了被子。
「毛衣脫了睡,起來冷。」
「不了。」她眼睛沒睜開。
孫鵬沒再煩她,把電視音量調到最小,側著身子坐到床頭,一條腿搭在床沿。
電視裡面不知道在放什麼,他木著臉,一點也沒看進去,鼻尖繞來繞去都是她身上洗完澡後的香味。
幽暗的房間內只有電視的螢光,陳巖身體蜷曲著躺在他旁邊,臉頰貼著藍色的枕頭。雙手微微握著,靠在臉側。這是她最常用的睡姿,把自己縮成一團。
低著頭看了會兒,他用拇指摩挲了一下她的臉頰。
她睫毛微微顫抖了下,沒有醒。
半個小時後,陳巖依舊睡得很死。
孫鵬不忍心叫她,但還是撥開她頭髮,摸摸她耳朵,輕輕喚了聲,「陳巖……」
她心裡的弦一直繃著,被他一動就驚醒了。
目光有些迷茫,懶懶地問,「幾點了?」
「快11點了。」
她瞇著眼睛適應了一下光線,掀開被子坐起來,「走吧。」
陳巖外公今年83歲,身上有不少慢性病,平時每頓吃藥都要吃一大把。這次突發的是腦梗,要是沒人在家,可能就救不回來了。
這周正好陳巖舅舅又跟著單位出去旅遊,孫鵬和陳巖趕到醫院的時候,病房裡只有陳母和她舅媽守著,她外婆已經被勸回家休息。
三人間的病房只有她外公一個人躺在中間,身上插著各種監測儀器,閉眼昏睡。
陳母和舅媽看見陳巖帶了孫鵬過來,微微有點驚訝,站起來點了點頭。
陳母看了他一眼,就認出來了。
房間空調打得很高,陳巖脫下大衣,站到病床邊,「怎麼樣了?」
老人閉著眼,臉色蠟黃,鼻孔裡插著氧氣管。平時活活潑潑的老人此時形容枯槁,沒有半點生氣。陳巖泛起一陣心酸。
「沒什麼,醫生說夜裡可能就會醒。」
「不早了,你們先回去吧,我在這邊看著。」
舅媽說,「要不今晚我來吧,巖巖你帶著你媽先回去。」
「不用了,等舅舅回來再說。媽你也是。」
陳巖把帶來的毛巾、漱口杯等日用品輕聲放進櫃子裡,轉過身,「走吧,明早來替我,幫我帶個早飯。」
陳母和舅媽都沒再說什麼,心驚膽戰的一天下來,兩個中年女人也是耗盡心力。臨走時和孫鵬點了點頭,打了招呼。
安頓好一切,陳巖看看孫鵬,「你也回去吧。」
「我在這陪你。」他說,「我明天不上班。」
陳巖靜了下,「那好,我和護士說再要張床。」
孫鵬站起來:「我去吧。」
廁所在陽台上,陳巖拿了兩瓶熱水進去,孫鵬簡單洗漱了下,把毛巾掛晾衣繩上。
她關了病房裡面的燈,端著兩杯水出來。
站在窗邊,孫鵬接過她手裡的杯子,「等下你先睡,我看著。」
「孫飛怎麼辦?」
「我跟強子說過了。」
陳巖點點頭。
陽台上隱隱有一股消□□水味,孫鵬喝了口水,把杯子放在窗台上,聲音很低地說,「下次再有什麼事,第一時間通知我。」
這家裡幾乎沒有一個使得上的男人,剛剛她儼然就像個大家長。
陳巖看著窗外安靜的夜色,悶悶「嗯」了一聲。
嘴上是答應了,但她也不知道自己做不做得到。一路走來,只有自己的腳印,不懂得與人分擔什麼,也不習慣依賴什麼人。
毛巾滴滴答答在地磚上滴著水。
孫鵬看看她,手搭在她的後頸上揉了一下,「還生我的氣麼?」
「談不上生氣……」
陳巖回想上午那個場景,抬眼看他,目光澄清。
「當時只是不敢去深想,你還有沒有其他事瞞著我,有點害怕吧……本來想和你冷戰幾天,現在可能也沒有精力了。」
她勉強笑了下,又望向窗外。
兩個人之間忽然靜了,都像在思考。
孫鵬伸手攬過她的肩膀,沒有解釋什麼,只是說,「……對不起。」
陳巖輕輕把頭靠上他肩窩,聲音平緩,「我知道你不怕吃苦,我家什麼樣子你也看見了,我也不怕吃苦。但我上午看到你那樣,心裡很酸。如果兩個人在一起那麼辛苦,還有什麼意思……對不對?」
孫鵬的心臟像是被她揉了一把,半晌,他說,「以後不會了。」
陳母第二天早上來送早飯的時候,孫鵬已經走了。但中午他就又來了。
這幾天,孫鵬全副心思撲在了醫院,店裡的雜事都交給了強子忙。強子已經辭職,準備跟著他一起幹。
陳巖之前一直打算找個正式機會把孫鵬介紹給家裡人,事發突然,現在也只能這樣。這個檔口,她沒有和家裡人說什麼,但意思已經很明顯。陳母也沒問什麼,對孫鵬倒也很客氣。
陳巖外公這幾天精神已經好了很多,只是醫生說腦梗的那個位置不太好,人搶救回來了,但語言功能受損,左半邊神經也出了問題,一時半會動不了,需要漫長的恢復期。怕護工照顧的不仔細,陳巖他們一直在輪流守夜。
這天晚上,孫鵬讓她們都回家休息,自己一個人守著。
臨床也有病人入住了,家屬聽他們說了幾句,忍不住插嘴,「你們放心吧,男同志照看老太爺也方便一點。我看小伙子心很細的。」
陳母有點不好意思,陳巖倒是沒什麼,臨走時囑咐,「你不要大意了,他夜裡要起來兩次。」
孫鵬說,「我知道,放心吧。」
半夜老人突然醒過來,在床上發出了點聲響。
孫鵬正靠在小床上閉目養神,聽見動靜,睜開了眼。
他來到床邊,黑暗裡,老人目光有些遲滯,直直看著他。這幾天,他對他已經不陌生。
孫鵬扭開床頭的夜燈。
「上廁所?」他問。
老人嘴巴動了動,只發出了一些氣音。
孫鵬把床半搖起來,找到尿壺,幫他弄好了,拿去廁所沖掉,洗了手進來。
他倒了一點熱水在玻璃杯子裡,用不銹鋼勺子攪了攪,「喝點水再睡吧?」
老人點點頭。
醫生囑咐,要讓他多喝水。但他吞嚥功能也受到了點影響,吃飯喝水都會嗆,只能用勺子一點點靠在唇邊喂。
餵了半天,孫鵬看看杯子,也就是普通人一小口的量。
仔細看看他,沒什麼異樣,孫鵬又幫他把床搖下去,給他蓋好被子,關了燈。
再躺回小床上,他頭枕著雙手,困意全無。
聽著病床上老人漸漸入眠的聲息,他望著天花板,想著陳巖是否正在熟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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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38:48
第二十七章 靜夜
家裡有了個病人,所有人的生活節奏都被打亂了。醫生上午過來查房,說一周後可出院。
中午陳母從家裡帶了飯過來,一進門,看見陳巖和孫鵬都在,跟孫鵬點了點頭。
孫鵬從病床邊站起來。
「一起在這吃飯吧。」她放下飯盒,看看他。
「不了,阿姨,我要走了。」
陳巖問,「不在這吃了、?」
「嗯,中午要到店裡去一趟。」
他穿好外套,到病床前探身跟陳巖外公打招呼,「先走了。」
陳巖外公已經能說話,只是吐字含糊不清,「走啦……好……」
陳母在櫃子裡拿碗筷出來,孫鵬臨走時又跟她打了聲招呼,「走了。」
陳母看看他,點點頭,拿著東西去陽台。
陳巖坐在病床邊看電視,調了一個台後,她放下遙控器,也上了陽台,輕輕掩上門。
今天雖然冷,但是陽光不錯。
陳母站在廁所旁邊的洗漱台邊洗碗筷,洗好了又用熱水燙了一遍。她在醫院做了許多年陪護,有一點小潔癖。
「餓了?」
陳巖站在她背後,「還好。」
陳母關上水龍頭,甩了甩碗筷上的水,「他那個店怎麼樣了?什麼時候營業?」
「下個星期吧。」
陳母轉過身,看看她,「人還算老實,但他家裡情況太差,工作也不好,我勸你還是想清楚。」
這幾天憂心陳巖外公的病,她顧不上他們的事。現在陳巖外公穩定了,這個事情就不能再當不知道了。
「我們家本身也就這樣……」陳巖半倚在牆上。
「就是我們家這個樣子,才想要你嫁得好一點,以後過得輕鬆一點,不要以後想買個什麼東西都節節奏奏。」
陳巖很想再回一句,家裡好的會看上我們這樣的家庭嗎?
你現實,別人只會比你還要現實。
但她不想說這種話傷她的心。
陳母看她低著頭不說話,「你已經不小了,從小到大我也沒怎麼問過你的事,你非要和他談,我肯定攔不住。但我還是勸你多想想,我們過來人不會給你苦頭吃。你真跟他一起了,以後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
陳巖抬起眼,語調很緩,「媽,你不用擔心,我暫時不會結婚的。」
「你過了年就27,還不結婚,你打算什麼時候時候結?」
病房裡陳巖外公咳嗽了一聲,不知道是想幹什麼,隔壁病友開始叫她們。
陳巖看看她,打開門,「下次再說吧。」
「孫鵬……」陳巖在浴室裡叫起來。
孫鵬從房間裡出來,站在門邊朝裡問,「怎麼了?」
門縫裡溢出絲絲白煙。
「水突然變涼了,你到廚房看一下。」
孫鵬晃到廚房,看了看電熱水器,「火好像熄掉了,你關了重新開看看。」
陳巖離著淋浴頭遠一些,試著關了,重新又開,來回兩三次,還是涼水,水星子濺在腿上涼颼颼。
浴室門被敲了兩下,毛玻璃上映出孫鵬朦朧的影子,「不要試了,壞了。我給你遞兩瓶熱水進來吧。」
陳巖身上已經覺得有點冷了,「算了,不用了,我洗好了。」
她擦乾淨身體,套上睡衣出來,拿著毛巾擦頭髮。
孫鵬半躺在床邊看電視,目光自然而然飄到了她擦頭髮的背影上。
「沒凍著吧?」
「還好。」
「哪裡壞了?」
「搞不清,明天找個人來看看。」
「明天我可能不在家,我把鑰匙給你,你到時直接過來。」她開始用吹風機吹頭。
耳邊都是嗡嗡的吹風聲,她在梳妝台的鏡子裡看見他的臉,感覺到他的一隻手從後面探進她濕黑的發裡,放到她頸上,短暫停留後,順著脖子的曲線向下,探進了睡衣的領口。
他長著繭的手掌蓋住她的一隻胸,揉了一下,頭埋到她肩窩裡,輕輕呼吸,像在嗅她的氣味。
她擰過頭,吹風口不經意地對到了他的臉,「等一下,頭髮還沒幹。」
胸上的手陡然施力,陳巖吃痛,皺著眉伸手去制止,卻被他抓住手腕,另一隻手抄著她的腿彎,毫不費力將她抱坐到了腿上。
他把她半干的頭髮全部撩到腦後,親她的嘴,耳朵和脖子,解開睡衣的扣子,找出她纖瘦的肩膀、溫熱的胸。
她倒在他懷裡,抱著他的脖子,茫然看著白色的屋頂,身上漾起一陣細微的酥麻,水珠順著髮絲滴到地板上,他用牙齒咬了她一下,她推他的肩膀。
他抬起頭,她仰著脖子看他,目光安靜而濕亮,鼻尖不知是水汽還是汗芽。
「把燈關了……」
他凝然不動,手探進她下面,溫柔而有力的撫摸挑逗,索求她身體的回應。
她雙頰潮紅,目光漸漸迷離,矜持地去推那隻手,驚訝於他有些頑固的力量。較量中,一股熱流忽然從腳尖漫上脊椎,她身體拱向他,不受抑制地哼了一聲。
他緊緊摟著她,輕哄著,像撈起一個溺水的人。
黑暗裡,孫鵬靠坐在床頭,低頭摸了摸她的臉,她的頭髮還是濕的。
她捉住他寬厚的大手,枕到臉側。
他迷戀她這時候的樣子,疲倦、溫順,帶著點對他的依戀,有種無法言說的美。
他們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想到哪說到哪。
「名字是誰給你取的?」
「我爸。」
他把她拉得靠自己近一點,慢慢來回撫摸她細長的胳膊。
「有什麼寓意?」
「沒什麼意思。本來不是這個「巖」,是鮮妍的妍,女字旁那個,他翻字典翻到的。」
「後來呢?」
「派出所登記的時候打錯字了。」
孫鵬輕笑了一聲。
「上學的時候很多老師看名字以為是個男生。那時候我很想改了,家裡人嫌麻煩。後來我也覺得沒什麼。」
他沒說話,她抬頭看看他,「累了?」
白天忙店裡的事,晚上去醫院守夜,他好幾天沒睡過正常覺。
他親了下她額頭,「不累……你睡會兒吧,等你睡著了我走。」
她的臉蹭了蹭他的手,閉上眼,「好。」
孔珍下了班出來,在馬路邊看見了強子的背影。
強子轉過身,與她目光相會,笑笑,「下班了?」
「你怎麼來了?」
「吃飯了麼?」
她不說話。
「走吧,我也沒吃呢,搭個伴吧。」
他坐在她對面,點好了菜,看她玩手機。
她一進來就脫下了大毛領外套,隨手搭在椅背上。裡面穿的是一件粉色小高領羊絨衫,緊身的款式,胸口鑲著一串碎鑽。店裡的燈光打下來,閃亮亮的。
強子不知道是因為她燙了頭髮還是擦了香水,總之,她有點不一樣了。整個人洋氣了很多,也俗氣了很多。
孔珍不知道是在和誰聊天,看著屏幕不自覺笑了下,手指快速動著。
強子臉上像平時一樣掛著笑,「怎麼最近都看不到你人了?忙什麼呢?」
她過了會兒才反應過來,放下手機,看看他,喝了口茶。
「沒忙什麼,就天天上班啊。」
「怎麼也不去鵬哥那兒了?」
她的神色冷下來,淡淡說,「他現在戀愛都談不過來了,哪裡還用得著我們這些電燈泡。」
強子笑笑,「這個話就沒良心了啊,你自己想想,鵬哥對你怎麼樣。他一直是拿你當妹妹待的。」
孔珍沒說話。
強子說,「鵬哥要開店了,你知道麼?」
「開什麼店?」
「小飯館,過兩天就開張了。」
「你跟他一起?」
「嗯。」強子喝了口水。
菜上上來,他們開始動筷。
孔珍克制著失落,說,「他是為了陳巖才單干的吧。」
「一半一半吧,本來他也是打算回老家開店的。」
孔珍冷笑一聲,「那能一樣麼?」
強子沉默了下,認真地說, 「珍珍,你不要跟鵬哥生氣了。其實他一直挺關心你的。」
「行了,不要再跟我說他了。」
孔珍手機響起來,她看了一眼,接了起來。
「在和朋友吃飯。」
「還有一會兒吧。」
「好,到了打我電話。」
她說電話的語氣有點不自然,強子看看她,隨口問,「誰啊?」
孔珍拿起筷子,「朋友,等會來接我,你別送我了。」
他又問了遍,「誰啊?」
「你們不認識。」
強子沒說話,孔珍也沒有再說話。
電話再次響起來的時候,她沒有接,直接站起來穿外套,「我先走了,改天再約。」
她伸手拿桌上的包,強子叫住她,「珍珍……」
「啊?」
「算了,沒什麼,你去吧。」
「神經。」
強子回頭看了眼孔珍的背影,招手叫服務員埋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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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39:03
第二十八章 開店
溫暖的房間裡,周思鴻披著睡袍坐在落地窗邊上,嘴上叼著煙。
黑暗裡,煙霧在他臉側盤旋不散,被窗前的月光照成一團青色。
很安靜,只有煙絲在燃燒。
「你醒了?」床上傳來一個細柔的聲音。
他淡淡朝床上瞥了一眼,彈了下煙灰,「你繼續睡吧。」
「你不睡了?」女孩子身上裹著被子,雪白的肩膀和腿露在外面,聲音有點小心翼翼。
「抽根煙。」
她本來想下床和他膩一下,但聽到他這麼冷淡的語氣,就沒有再接話,識趣地翻了個身,閉上了眼。
周思鴻對床上的動靜罔若未聞,低頭看著手指尖的煙緩緩燃燒。
白天生意上走了個單子,他的心情不是很好。可能是心情的原因,晚上的時候,他覺得她弄得也不是很舒服,不怎麼盡興。完了事感覺還差那麼點,倒頭就睡下了。
他是從夢裡忽然醒了的。具體夢什麼也不記得,有點沒頭沒腦的,但這夢裡頭有一張臉他倒是很熟。回過神再看看旁邊躺著的人,心裡反而有一絲空落。
周思鴻在煙灰缸裡按了煙,舌頭舔了舔面頰,心裡覺得有些好笑,就真的輕笑了一聲。
他心想,至於麼。
門打開,湧進來一陣冷空氣。
「哎呦,嫂子,你來了。外面變天了吧。」
強子從吧檯裡面出來給陳巖倒水。店裡的兩個服務員正忙著抹桌子掃地,朝她笑笑,陳巖也衝她們笑了下。
跟強子說,「又亂叫了。」
「下班啦?」強子放下水瓶,蓋上軟塞,把水端給她。
陳巖把包放吧檯上,脫下大衣和圍巾掛在旁邊,隔著皮手套把杯子拿手裡捂:「今天下午沒什麼事。你在忙啊?」進來的時候看見強子正拿著筆低頭寫東西。
強子笑笑,「剛到了一批酒水,我記下賬。鵬哥在廚房呢,我去幫你叫他。」
「不用了,你忙你的,我自己去吧。」
「廚房地上髒,你當心點。」
「沒事。」
陳巖順著過道到了小廚房,孫鵬正背對著她和廚師在聊天,旁白的大灶裡不知道煮著什麼,冒著滾滾白煙。
廚師先看到她,朝她點了點頭,輕聲提醒了句,「老闆娘來了。」
孫鵬轉過臉,看見陳巖,不自覺得揚了唇角。陳巖淡淡笑著走過來。
廚師自覺去旁邊洗菜了。
「晚上要下雨,怎麼還過來了?」孫鵬問。
「反正也沒事。」
「你外公這兩天怎麼樣了,我這邊忙著也沒時間去看他。」
陳巖外公出院一周,還在恢復,身邊離不開人。出院後孫鵬每天晚上都去看看他,有時幫他按摩一下腿腳,有時幫他換一下貼身衣物。老人現在幾乎沒自理能力,方便的時候一把身上弄髒,就要幫他把衣服從內換到外。陳巖媽媽本身是醫院裡的看護,但是有時上晚班,也顧不上。陳巖外婆是快八十歲的人,照顧自己都夠嗆。
不過這周他的店開業,這兩天晚上都沒時間過去。
「昨天晚上還在找你,問我小孫怎麼幾天不來了。」
孫鵬聽她這麼說心裡很高興,「是麼?明天吧,我中午過去。」
「嗯。」
「等下要來客了,你想吃什麼,給你炒了帶回去,我先送你回家。」
「等結束了跟你一起走吧。」
「晚上可能要下雨,不要等我了。」
陳巖看著他,不同意的眼神。
他摸了下她的頭,「那行吧,你坐著玩一下,先把晚飯吃了。」
5點多鐘的時候,店裡陸續就有了生意。陳巖坐在吧檯邊玩手機,孫鵬忙裡抽閒給她炒了兩個菜,讓她吃飯。等到7點多鐘,真正忙起來後,陳巖也開始幫著收錢記賬。
店才開了一周不到,由於地理位置好加上經濟實惠,開張之後生意不錯,這兩天更是好到孫鵬和強子都有點詫異。都說開店不難守店難,到了他們這兒,都挺順利的。
靠近9點的時候,外面開始颳風,跟著下起了雨。
陳巖坐到窗邊看看,路上已經沒什麼人了,還有兩三家小店開著,雨聲淅淅瀝瀝。
店裡最後的四五個食客皺著眉頭望在門門口,一個都沒帶傘。孫鵬把店裡的兩把傘都拿來借給了他們,客人連聲道謝,承諾明天就還回來。
強子要去火車站接外地朋友,晚上8點的時候就提前走了。孫鵬收拾著剩下的一張髒桌子,叫拖好了地的服務員趁著雨小先回去。
兩個服務員都是20歲剛出頭的外地女孩子,她們在店裡把雨衣套起來,臨走時帶著鄉音說,「老闆,那我們先走啦。」
孫鵬把碗碟都扔盆裡,揭掉桌上油膩的一次性桌布,「走吧,路上慢點,有事打我電話。」
她們帶起雨帽,邊說著話邊出門,剛拉開門,又想起什麼,退回來朝坐在窗邊的陳巖道,「巖姐,我們走了。」
陳巖目光從窗外回來,「路上注意安全。」
店裡一下子清靜下來,陳巖手拄著頭朝孫鵬望過去,「要幫忙嗎?」
「不用。都好了。」
他把髒碗筷裝在框裡,框裡匡當地搬到廚房後面,洗乾淨抹布,又洗了一遍手。
出來的時候,陳巖還坐在剛剛的位子上,望著窗外發呆。
她身上套著休閒款的黑色長毛衣,頭髮鋪在背上,拄著頭的手臂露出一截細白手腕,上面戴著一隻棕色的牛皮帶手錶。
她的背影被籠在清脆的雨聲裡,被發黃的光靜靜照著,異常沉靜、溫柔。
孫鵬停在那兒,忽然感到一種不真切的感覺,很想過去抱抱她,又怕破壞畫面中轉瞬即逝的美好。
直到她轉過頭來。
「站那幹什麼?」
他走過去,坐到她旁邊的椅子上,靜靜對視了會兒,他翻轉她的一隻手,令她掌心向上,手指陷進到她的指縫裡,與她輕輕交扣。
「累了麼?」
陳巖搖頭,「就是有點無聊。」
孫鵬淺笑了下,「叫你不要等。」
「等都等了。」
他瞄了眼窗外,「現在走不了,等雨小點走再打車送你回去。」
「嗯。」
孫鵬端起她面前的杯子,她看著他仰起頭,喉結幾下滾動。
他放下空杯子,碰上她的目光,拉起她的手親了一下,拖了張椅子到身邊。
「坐過來點……」
她坐過去,頭輕輕歪到他肩上。
窗上一層白濛濛的霧氣,窗外玻璃上不停落下雨點,緩緩匯聚成流,劃下蜿蜒水痕。
陳巖說,「現在都12月了。一年又要過去了。今年是幾月份過年?」
孫鵬想了下,「2月吧。」
「你過年的時候回家嗎?」她仰起臉。
「嗯。」他垂著眼看她,靜默了一下,「今年跟我一起回去麼?」
陳巖同樣靜默了一下,又望向窗外,「好啊。」
中午,廚房裡,陳母把一筐洗好了的小仔排下鍋,油鍋瞬間炸了起來。
陳巖進來,微微皺眉,「油煙機沒開?」
「開了,油煙機好像有點問題了。」
「是麼?」陳巖走到灶台前看看,也沒看出什麼名堂。
陳母說,「小孫幾點來?」
「12點,我催一下。」
排骨煎得差不多了,陳母盛了一大碗水倒進去,水與遇上熱油發出一陣辟里啪啦的聲響。
陳母倒進醬油,蓋上鍋蓋,淡淡說,「你叫他快點,菜都要好了。」
陳巖撥了個電話過去,沒人接。
對於孫鵬,陳母目前是一種被迫接受的狀態。
她依舊不贊成陳巖跟他在一起,但她知道,她是管不住陳巖的。這麼多年,這個家裡唯一的男性就是陳巖她外公,孤兒寡母、沒有男人撐腰的家庭,外人是很難想像其中艱難的。陳巖外公出事這段日子,孫鵬確實幫了家裡很多忙,從老輩人的眼裡看,這個孩子的性格和人品都還不錯。
陳母是個性格敦厚的女人,儘管心裡不同意,但她從不在面子上刻意怠慢孫鵬。只要他來,她都當是客人招待著。
陳母拿了個乾淨盤子出來,看陳巖在洗碗筷,說,「巖巖,你不要嫌我嘮叨。我不贊成你跟小孫在一起,我知道我說了沒用。但女孩子要自愛一點,你一個人住在外面,有些該堅守的地方要守住了,不要最後讓自己後悔,你知道媽的意思吧。」
陳巖沒抬眼,淡淡說,「行了,我知道。你放心吧,我都有數。」
陳母看看她,「不說了,小孫怎麼說了,來了麼?」
「電話沒接,應該在路上了。」
口袋裡的手機震動,陳巖擦了擦手上的水,拿起來看了眼,是強子。
她接起來,「什麼事強子?」
「嫂子,鵬哥叫我跟你說一聲,他不過去吃飯了,晚上再給你電話。」
強子語氣覺得有點古怪,陳巖下意識地想,孫鵬能有什麼突發的事要強子給她打電話?
她看了陳母一眼,走出廚房,低聲問,「發生什麼事了?」
強子敷衍地說:「沒什麼事。」
「張強。」
電話那頭安靜了下,說,「剛才鵬哥正要走,來了兩個警察和他在外面聊了兩句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把他人帶走了。」
陳巖大腦空白了一下,聽見自己問,「你知道是因為什麼事麼?」
「我當時在店裡,也不知道他們在外面說了什麼。鵬哥臨走時進來叫我跟你說不來吃飯了,晚上再找你,也沒多說什麼。陳巖你別急啊,我正在去派出所的路上呢,有什麼情況我再和你聯繫。你先別急。」
「我不急。謝謝你。」
陳巖掛了電話,站在原地愣了下,匆匆到客廳穿起衣服,拿上圍巾和包。
陳母端著菜出來一驚,「幹什麼?」
「單位有點急事,我先走了。」
「菜都好了,你……」
陳母話還沒說完,人已經沒了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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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39:19
第二十九章 官司
陳巖不知道孫鵬被帶到了哪家派出所,在路上又給強子打了個電話,被他按掉了。她不想添亂,趕去了店裡等消息。
午市散了強子才回來,店裡就剩下一桌客人,服務員忙著擦桌子。
陳巖坐在窗口位置,瞥到他人影,起身去拉開玻璃門。
強子看開門的是她,也愣了下,叫了聲嫂子。
他垂頭搭腦,面色灰敗,羽絨服的拉鏈敞開著,走到旁邊桌上,拎起小銅壺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咕嘟咕嘟一口乾了。
短短幾秒,陳巖已經有了心理準備。
他看看她,舔了下嘴唇,似是難以啟齒。
「說吧,到底什麼情況?」
「鵬哥之前給一個大老闆開車,後來他不幹了。現在人家車子送去檢查,發現原廠的四個進口輪子之前被掉包了……鵬哥是犯罪嫌疑人之一。」
陳巖駭然,微微張開唇,沒有發出聲音。
開著空調的屋子裡悶著一股殘留的食物味道,角落裡的客人喊道,「服務員,買單。」
陳巖和強子都朝那一角呆呆看過去。
服務員長長的一聲「哦」,放下拖把,去吧檯對著賬單按了幾下計算機,拿著賬單過來。
強子看陳巖反映,輕輕歎了口氣,把外套脫下來擔在椅背上,扯了扯毛衣領子,「我剛才去派出所也沒見著鵬哥,不讓見。嫂子你不要急,我跟鵬哥是從小到大的兄弟,這種事他絕對不會做的。」
良久,陳巖「嗯」了一聲,「我下午還要上班,先去單位了,有什麼情況你再打我電話。」
她在出租車裡把電話通訊錄翻了一圈。
「老陳,是我,陳巖。」
「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是這樣的,我一個朋友被派出所弄進去了,你幫我問問看具體是怎麼回事。」
「林新派出所……」
「行,我到了台裡找你。」
出租車司機子後視鏡裡看看她,搭話說,「朋友犯事情了?」
陳巖看著窗外,恍如未聞。
他討了沒趣,自己給自己台階下,自言自語,「這年頭還是穩穩當當好,就過過小日子,也不要求大富大貴的……」
冬日,乾燥的陽光像箭一樣直直從窗外射進來,金光刺眼。陳巖瞇著眼,神智有些恍惚。
搖下一絲車窗,冷風吹過耳邊,她清醒了一點。
他不會做這樣的事,只要沒做,就不用怕。
陳偉是台裡跑公安條口的老記者。
沖水間裡,他端著茶杯壓著聲音跟陳巖說,「小陳,這個事有點棘手。」
他把打聽到的情況一五一十說出來:「整個事情現在還在調查,人家不好透露太多,報案的那頭有點背景,對這個事咬得很緊。畢竟輪子這個東西,上了高速也是關係人命的。」
「涉案金額是多少?」
「是個好車,4個原裝的輪子,說是過兩萬了。」
陳巖心裡咯登一下。
同事拿著水瓶過來沖水,他們都沉默著,等人走了才又開口。
「不能安排見個面麼?」
「現在剛開始偵查,你先不要急,再等等,我這邊還在托人打聽著,晚上給你回頭。我已經讓人幫忙照看著點了。」
「謝謝。」
陳偉看她面色慘白,「家裡親戚?」
「男朋友。」
陳偉愣了一下,拍拍她肩膀,也不知道說什麼號,「你不要太著急,說不定到了晚上情況就明朗了。公安那邊現在做事還是很謹慎的,不會亂來。」
下班後,陳巖去圖書館接了孫飛,一起回家等消息。中途陳母打了個電話過來盤問,被她胡亂糊弄了過去。
晚上十點,強子過來了,帶了點宵夜。
他進房間看看孫飛,小聲問,「晚上沒鬧吧?」
「還好。看書看累了就先睡了。」
「晚上吃了麼?」
陳巖嗯了一聲。
晚上沒做飯,帶著孫飛在外面吃的麵條,她那一碗只喝了幾口湯。
強子在廚房洗了兩雙筷子出來,把一次性餐盒打開,一份油燜茄子、一份醬排骨,油香味充斥了滿屋子,「剛燒出來的。吃一點。」
陳巖在旁邊坐下來,勉強笑了下,「我不餓。」
「吃點吧,鵬哥不在,我肯定要把你照顧好。」
不想忤了他的好意,她勉強拿起筷子,吃了一口,「你吃吧。」
強子在派出所和店裡兩頭跑,忙了一整天,晚飯也沒吃。他沒有客氣,就著菜劃起了飯。
他悶頭吃飯,陳巖就低頭坐在旁邊看著手機。
空氣沉鬱,兩個人都心有所想。
他下午又去了一趟派出所,還是沒見到孫鵬。人家給了回復,事情還在調查,不能保釋,也不能見親友。事情比想像中複雜,他不敢把這種感覺告訴陳巖。
他相信孫鵬不會做這事,但是萬一他真的做了呢?
強子走的時候已經11點了,陳巖在陽台上靜靜站了會兒,沒有等到陳偉電話,她估計今天是不會有消息了。
鎖門關燈,進房間輕聲拉上床中間的布簾,聽著孫飛的熟睡聲,她脫了鞋和衣躺到孫鵬床上,擰開床頭的一盞小夜燈。
枕頭下有個硬物,反手摸進去,是一本很厚的書,《□□思想、□□理論和「三個代表」重要思想概論》。
燈光下,光面的書皮看上去很新,三分之一的地方插著一支圓珠筆。
手指翻動書頁,發生微不可聞的聲響,前面都看過了,空白處有一些零星的筆跡。
她想起在上海,她跟他提及自考的事,他說要想想。
陳巖撫了撫書脊,覺得頭疼,把書又塞到枕頭下,關燈。
早上醒來的時候整個人昏昏沉沉,這一夜,像是睡了,又像是沒睡。
把孫飛送去上班,路上,她總算接到陳偉電話。
「情況不太好啊,我打聽到了,有個已經認了罪的死死咬著他。這事可能最後會提公訴,你們對這一塊要是不懂,現在可以開始找律師介入了,再問問看當事人到底是什麼態度。」
「……什麼時候可以見到他人?」
那邊聲音沉了沉,「陳巖,你可能沒有跑過這個口,事情的金額已經構成刑事案件了,這個階段是不可以會見的。」
下午,陳巖大概弄清楚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周思鴻的那輛路虎在做檢查時發現四個進口原裝輪轂被換掉了。這輛車大幅度改裝過,一直在一家固定的汽修店檢修,事件發生後,警察很快就把做了手腳的店員抓到,這人現在一口咬定當時是和孫鵬合夥。
這天晚上,陳巖扛不住陳母的電話關心,回了趟家。
吃完了飯,陳母和她外婆坐客廳看電話,陳巖打了水幫外公洗腳。
老人坐在床邊心心唸唸地問,「怎麼小孫好幾天都不來了?」
他恢復的緩慢,口舌還是有些不清楚。
她在熱水裡用毛巾擦洗著他的腳趾,「店裡忙,過幾天來。」
「年輕人,工作上面忙一點好,小孫不錯的,個頭大,也聽你的話,還能吃苦。年紀輕,現在窮一點不要緊。以前我們日子那麼苦,不還是過來了。」
陳巖抬頭看著老人輕輕笑了下,「真覺得他好啊?」
陳巖外公重男輕女,她和他一直不是很親。但是這次他突然發病住院,在鬼門關走了一遭後,性情變了不少,陳巖也成熟了不少。過往的磕磕碰碰在這對祖孫之間都淡化了,如今只剩下最天然的親情。
「我曉得,你媽不同意。你不要煩,我來跟她說。」老人生完一場大病,現在的脾氣頗有點像小孩。孫鵬在他生病時對他照顧的無微不至,他對他讚不絕口。
陳巖幫他把腳擦乾,套上襪子,「不用你操心,現在你最重要的就是早點把身體養好,其他事情都是小事。知道了嗎?」
陳巖沒有再存在任何幻想,找了位相熟的律師正式介入案情。事情發生近一周後,律師通過程序會見了孫鵬。
陳巖給他帶去兩句話,一是叫他不要擔心,她會照顧好孫飛。二是目前警察還沒有正式通知他的親屬,她想徵求他意見,要不要通知他家裡人。
隨著時間的推移,她已經亂了陣腳,拿捏不好輕重。
孫鵬讓律師帶回陳巖兩句話,事情他沒做,叫她放心,照顧好自己。再者,暫時不通知家屬。
「他人現在怎麼樣?」
「他狀態不差,你們不要太擔心。現在證據不足,沒辦法提起公訴,可能還要一段時間。」律師看看陳巖,「喝點水吧,水倒下來你這還沒喝一口呢。」
陳巖握住面前的一次性紙杯,掌心感受著溫熱,「一般偵查階段會拖多久?」
「這個不太好說,一個多月都是正常的。」
律師咂了下嘴說,「其實這個事也有點不太正常的地方,按理金額也不算太大,這時候是可以取保候審的,但就是辦不下來。可能也是我面子不夠,不好意思啊……」
「沒有,侯律師,謝謝你了,我先回去,有情況你再通知我。」
「時間也不早了,跟我們在所裡一起吃個晚飯吧。」
「不用客氣,謝謝了。」
事實上,整個案子出奇的簡單,主犯也已經招供,就是孫鵬這個環節卡在這。
如果可以,陳巖很想把2萬塊直接放到周思鴻面前,不管孫鵬做沒做過,盡快把事情解決掉,讓他從裡面出來。
從沒有接觸過法律的陳巖發現,面對國家機器一整套僵硬的程序,當事人全程幾乎是蒙著眼睛被拖著往前走,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走到了哪一步。
城市街頭燈火闌珊,出了律師事務所,陳巖在寒風中裹緊大衣,走進一家肯德基。
「你好,歡迎光臨。請點餐。」
「一杯熱牛奶。」
「不好意思,牛奶沒有了。您還需要別的嗎?」
「豆漿有麼?」
「也沒了。熱飲的話只有咖啡了。」
「就咖啡吧。」
坐在窗口,陳巖啜飲著咖啡,拿出手機,調出周思鴻的號碼。
窗外不時有三三兩兩的人匆匆路過,很多女孩子上身穿著厚重的羽絨服,下面依舊秋天裡的裙子打底褲,不知嚴寒。
夜晚,明亮溫暖的店內,落地玻璃像一面鏡子,映著她的臉。
對著自己的影子,她按下撥出鍵,把手機放在耳邊。
電話那頭一開始很吵,她徒勞地說了幾句,隔了一會兒,他像是走到了一處安靜所在。
他一聲不吭地聽著她的話。
陳巖說完,進退維谷。
心跳如鼓時,她聽見聽筒裡傳來打火機「卡噠」一聲。
周思鴻點了支煙,淡淡說,「見面就今晚吧,明早要飛一趟國外。還是等我回來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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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39:32
第三十章 酒局
五星級酒店的包廂,陳巖推門進去,裡頭觥籌交錯。
周思鴻朝她招手,跟眾人介紹,「跟大家介紹一下,這位是電視台的記者陳巖,我的一個朋友。」
旁邊人很有眼力勁地站起來,「既然是周總朋友,陳記者,你坐周總旁邊吧。」轉頭吩咐服務員家椅子和餐具。
陳巖落座匆匆看了一圈,沒有一個認識的。
服務員給她倒果汁,周思鴻問:「有沒有什麼愛吃的?讓他們再上兩個菜。」
「不用,我吃過了。」
他看看她,笑了下,又要了兩三個菜,還點了份小西點。
這邊剛說完話,對面有人下桌來到了周思鴻旁邊跟他敬酒。
陳巖默默看著桌上人敬酒、奉承,過了會兒大概清楚在座的都是幾家公司老闆,坐在右手邊的三個中年人,是商務局和稅務局的領導,她有點面熟,但沒有接觸過,叫不上來名字。中途也有人和她敬酒,陳巖都以不會喝為借口謝絕了。
看得出來,周思鴻在這席間很受捧,雖然年輕,派頭卻很足,席上人都敬他三分。
「周總。」趁著周思鴻好不容易閒下來,陳巖見縫插針地說話。
他偏過頭。
陳巖停頓了一下,「其實我今天來找你是為了孫鵬的事,想請你幫個忙。」
周思鴻拿起一旁邊的礦泉水喝了一口,心不在焉地問,「孫鵬的事?」
「我想你對他應該有點瞭解,他是不會……」
話未說完,又有人過來了。
周思鴻輕聲說了句「等下再談」,笑著站了起來。
桌上兩瓶茅台下去之後,有人拿著個玻璃小壺和小酒杯,紅光滿面地走了過來。
「我本來打算跟周總你干一壺,但是美女記者要是願意幫你代勞,」他伸出捏著小酒杯的手,「她一小杯,我一壺,周總你說怎麼樣?」
大家都嘻嘻哈哈笑起來,周思鴻也頗不以為意地笑了下。
陳巖想了想,站起來,接過那個小酒杯,臉上帶著點淡淡的笑,「既然您這麼說,這杯我就幫周總代了。」
一桌人一共喝掉了3瓶茅台,散席的時候有兩三個徹底醉了,被自己的司機歪歪倒到扶走。陳巖喝了三四小杯,跟著周思鴻走出包廂的時候已經渾身發燙。
她拿著外套跟他進電梯,太陽穴因為酒精的作用突突跳。
周思鴻在電梯裡說,「找個安靜地方聊吧,正好醒醒酒。」
電梯到達的一層都是客房,助理去開門,周思鴻進了屋。陳巖在房門前遲疑了一下,跟了進去。
他在沙發上坐下,鬆了領帶,抽煙。
他的助理把給他們倒了兩杯水,靜默著出去了。
「喝點水。」他夾著煙的手把杯子放到陳巖面前。
「謝謝。」
「平時不怎麼喝酒?」
陳巖點頭。
房間很安靜,周思鴻的臉遮掩在煙霧後面,事務性的語氣:「小孫的事之前有人跟我匯報過,具體的我倒是沒問。如果他確實沒做,早晚會水落石出。你不用太急。」
「我來,其實是想請周總幫忙。」
「你認為我可以怎麼幫?」
柔和的光線下,他翹起腿,半倚著沙發背,平定地看著她。
「我們一直在辦保釋,但是辦不下來。如果你願意出面做個保,公安那邊應該會鬆口。」
周思鴻探下身彈了彈煙灰,「我不知道你清楚不清楚,他從我這走的時候,說不干就不幹了,也沒跟我支會一聲。出於情面,我當然希望這個事不是他做的。但是事實到底怎麼樣,其實我也不能確定。」
陳巖看著他,默不作聲。律師和她說了,孫鵬從周思鴻這裡辭職的時候,確實沒有走程序,這一點對他目前的處境很不利。
陳巖不會求人,話說到這個份上,已無話可說。
過了會兒,她站起來,「謝謝。那我先走了,打擾了。」
走在玄關處,周思鴻叫住她,「陳巖。」
他走過來,把她落在沙發上的外套遞過去,「找輛車送你。」
「不用麻煩。」
「我不幫忙,就生氣了?」他沒有再繃著公式化的語氣。
陳巖淡淡笑了下, 「沒有。」
「很多事情並不是只有一個解決方法,這個社會,事在人為。就看你想不想辦成它,願意花多大的力氣。」
「……」
他看著她,輕佻地撥了下她垂在額前的一簇發,「我挺喜歡你的,知道的吧?」
陳巖猝不及防,身體一僵,「周總,你喝多了……」
她拉門的時候,他長臂一伸,抵住門板,注視著她。
「跟我吧,我對你不會差的。女孩子要對自己好一點,哪個男人捨得自己的女人在外面像你這樣子。」
淡淡的酒氣縈繞在二人之間,跟隨著呼吸擴散開來。
因為緊張和害怕,陳巖的心猛烈跳起來。
「你要是想,我明天就能把人弄出來,我是真挺喜歡你……」
人罩下來,想伸手摸她的臉,她反應極快地用力一把推開,擔在手臂上的外套「呼啦」一下滑落在地。
心中泛惡,冰冷冷吐出三個字,「你讓開。」
周思鴻盯著她看了幾秒,拍在門板上的手滑到扶手上,無所謂地拉開了門。
漆黑的冬夜,她逃似地離開酒店,上了出租車。
車裡暖氣很足,心裡卻冷得發抖。
她不知道跟著個醉酒的男人進房間要承擔的風險嗎?她不知道他對她有所圖嗎?她都知道,恰恰是因為知道,才天真的抱著一絲僥倖和幻想,而事情的發展卻還是走向了最糟糕的方向。
她把事情弄得更糟了。
車子很快就開進了小區,司機懶懶說,「前面有車,不好調頭,這裡下好吧。」
堵在前面岔路口的是一輛高爾夫,再一看車牌,竟是馮貝貝的車。
陳巖給了錢,過去敲敲車窗。
上車後,馮貝貝很訝異:「你外套呢?」
陳巖搖頭,「你怎麼來了?」
貝貝看看她,反問,「孫鵬的事為什麼沒告訴我?」
貝貝在台裡聽說陳巖最近到處在找公檢法的人,才知道了事情的大概。上次見面後,她們已經很久沒有交心。
「忘記和你說了。」此時此刻,面對馮貝貝,陳巖心裡有點亂。她目光直視著前方,手上握著手機。
馮貝貝醞釀了一下,緩緩道:「你知道,我在這裡沒有什麼朋友,目前我朋友排位裡面,你就是第一個。」
她半玩笑半認真地說,「我們有一段時間沒一起玩了……我不想因為其他的東西讓我們之間有芥蒂,你感情生活的好和壞,我都不會再過問。你要是真認定孫鵬,我以後也會把他當自己人看。我來就是想告訴你,我很珍惜我們的友情。」
陳巖頭腦發脹,心中卻劃過一道細細的暖流。
在這個寒風徹骨的晚上,她終於找到了一處溫暖的、可避風的地方。
陳巖思慮了一番,用平和、簡易的語言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馮貝貝。她說得對,不應該有什麼東西讓她們的友誼有芥蒂。當然,過程裡,她沒有講今晚周思鴻的失態,怕刺傷馮貝貝。
然而馮貝貝是什麼人,陳巖有所保留的三言兩語之間,她很快就有了一種女人的直覺。再去聯想之前的點點滴滴,那些曾經一閃而過的念頭,她對整件事有了自己的理解。
半夜裡電話響起來,周思鴻在沉睡中迷迷濛濛接了。
「開門。」
他躺著反應了幾秒,慢慢睜開眼,「貝貝?」
「嗯。」
緩了會兒,他下床套浴袍,開了門。沒看她一眼,他走到沙發邊坐下,把落地燈調到最暗,瞇著眼適應了會光線,摸出一根煙點上。
馮貝貝在他對面坐下,在一屋子酒氣裡微微蹙著眉。
「那麼多女的搶著往你身上撲,你有必要這麼做麼?你想要我多難堪?」
周思鴻抽了兩口煙,清醒了點後,看看她,像是沒有聽到她的話,「最近過得怎麼樣?」
這個突如其來、不鹹不淡的關心,讓馮貝貝氣不打一出來,怒極反笑,「周思鴻,你以為你是誰?我過得好不好和你有什麼關係?」
「確實沒什麼關係了,這麼晚來找我,幹什麼?」
「給我離陳巖遠一點。」
他看看她,靜默了一下,淡淡問,「聽人說你要結婚了?」
「……」
周思鴻捏了下眉心,把煙蒂按熄,聲音低沉而暗啞,「前陣子有人跟我說,你拿了個孩子,是不是我的?」
昏暗的光線下,馮貝貝的臉依然美麗、驕傲,卻因他的話有一瞬間的緊繃。
想笑一下,但是沒有笑出來,她的聲音是刻意保持的平靜淡然。
「是又怎麼樣,你在乎?還是想要彌補?」
周思鴻卻是認真的,「可以。以前一直說要換車,還想換麼?」
他是個玩家,女人見識多了,誰真心誰假意,心裡一清二楚。現在,馮貝貝開口要輛百來萬的跑車,再或者貪心點要個房子做補償,他都會給。在一起的時候,她沒貪過他什麼,也沒跟他耍什麼心機。他從不虧欠跟過他的女人,收尾收的都還算漂亮,沒交過什麼惡。
他受女人喜歡,不光是因為有錢。他英俊多金的同時,還放得下身段、溫柔慷慨。喜歡你的時候能把你像菩薩一樣捧著,但厭了你的時候又是水火不進的樣子。那時候,馮貝貝正是因他的忽冷忽熱才不受控制的患得患失。
分手之後,他們發生過一次關係。有時候你以為有些事永遠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但它就是突如其來地發生了。就那次,馮貝貝懷孕了,想也沒想去拿掉了。一條生命的代價讓她徹底從這段無望的感情中脫離出來,不再有任何藕斷絲連。孩子的事她誰也沒告訴,不知道他從何得知。
馮貝貝的臉上竭力做出漠然的表情,站起來,像以前一樣甜甜笑了,「不要急著還,今天的債以後都會有人幫著討。周思鴻,我等著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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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39:56
第三十一章 回家
「陳巖,你這個黑眼圈不得了啊,出鏡都不能看。晚上做賊去了?」
上午在辦公室開完選題會,主任看看陳巖,提醒道。
陳巖笑笑。
「好了,都忙起來吧。今天陰天,趕快把事情都在上午做了。」主任站起來,拍拍屁股走了。
聚在一起的記者攝像們懶懶散散各自忙去,出門的出門,打電話的打電話。
過了會兒,坐在後面的同事拉了把椅子湊到陳巖旁邊。
陳巖停下手裡的事,轉過身。
他湊近她,壓低著聲音說,「哎,你那個事我跟我舅舅說了下,他說下午瞭解之後給我回頭。」
「謝謝。要是有什麼需要打點的地方,你直接說。」
「不用不用,自己家親戚,還不知道幫不幫得上忙,畢竟他已經不在局裡了。」
陳巖點頭,「不管怎麼說,先謝謝了。」
上午去市政府開完會,陳巖直接去了圖書館。
這幾天晚上都是強子接孫飛下班,他先把他帶去店裡吃晚飯,店關門的時候再把他帶回去一起睡覺。陳巖晚上都會去看看他。前幾天晚上,孫飛突然大鬧著要找孫鵬,又開始用頭撞牆,後來他鬧累了睡著了,醒來之後又忘了。
前台的人看見陳巖進來笑了笑,低聲說,「在裡面收拾著呢。」
「好,謝謝。」
閱覽室裡只有一個老年人坐在窗口的位置坑頭看報紙,陳巖走過去,他朝她看看。
空氣裡是沉鬱的書本氣味,從一排排書架旁走過,她看到了最裡面蹲在地上的孫飛。
等走近了,孫飛才抬頭看看她,沒有說話,又低下頭把身旁的一摞書按照名錄放到指定位置。對他而言,這項工作是有一定難度的,但是館長說孫飛現在做得越來越好了。
陳巖看著他認真耐心的樣子,沒有打岔,反身背靠到書架上,望向窗外。
外面的天空放晴了,陰雲散開,一片陽光照進來,落在窗台上,細小的塵灰靜靜飛舞。
半小時後,孫飛都收拾好了,他們在旁邊的書桌旁坐下。
陳巖從包裡拿出隨身攜帶的保溫杯,倒滿一小杯蓋給他。
「有點燙……」
他渴了,喝的急,被燙了一下,改為輕抿一小口。
陳巖淡淡笑了下。
孫飛雙手捧著杯蓋子,一小口一小口啜著水。
陳巖就這麼拄著頭,淡淡看著他。其實他們兄弟倆的五官是很像的,如果孫飛是這個正常人,他現在會坐在這裡悠閒地喝著水麼?一定急瘋了吧。
空蕩的閱覽室,安靜的陽光,老舊的書香味,陳巖忽然就犯困了。
她把上半身伏下來,頭枕到交疊的雙臂上,「我休息會兒,等會帶你去吃飯。」
孫飛雙眼滴溜溜看著她,看見她閉上了眼睛。
他雙手輕輕在桌上放下杯蓋,沒發出一點聲音。
中午他們在附近的沙縣小吃店裡點了三兩餃子、兩碗牛肉粉絲。
店裡人不多,沒暖氣,沒人脫外套。
陳巖吃了幾口粉絲,一抬頭,看見幾滴醋正順著孫飛嘴角、下巴往棉衣上墜,眉一皺,扯了截卷紙就去接那醋汁。
電話在包裡震起來。
「頭低下來一點吃,不要弄身上。」陳巖把電話放耳朵邊,注意力還在孫飛身上。
話筒那邊的人聲有些激動,陳巖聽了兩句,臉色驟變。
孫飛沒有很聽話,還是把醋滴到了身上,可她看著在他胸前化開的那個墨點,已然懵了。
後廚裡冒出的陣陣白煙將把店內熏暖了,所有食物的香氣生動地往鼻子竄著,兩個外地人正說著她聽不懂的方言,卻那樣順耳。
陳巖麻木地重複了幾句謝謝,那邊掛了線。
她握著手機,把孫飛面前剩下的半碗牛肉粉絲挪到旁邊,把餃子推他面前,「那個不吃了,把餃子吃了,吃飽送你上班。」
孫飛看看她,微微歪了一下頭,聽話地繼續吃餃子。
安置好孫飛,她打車去了孫鵬家。
侯律師在電話裡激動地說,他中午正在公安那邊瞭解情況,突然說可以辦取保候審了。他怕情況有變,沒來得及通知陳巖,當即就墊錢給孫鵬辦了。他給她打電話的時候,孫鵬和他剛上馬路。侯律師讓他和她說話,他在電話裡和只她說了一句,就把手機還了回去。
他說,「好好上班,我到家了給你電話。」
她還怎麼好好上班?他剛出來,連家裡的鑰匙都沒有。
急匆匆地上樓,鑰匙剛□□鎖孔,門卻開了。
門裡露出了強子的笑臉。
他趕緊迎她進來,「我就知道你要來。」
陳巖看見他第一反應是愣了下,轉瞬也笑了,「他人呢?」
「洗澡呢,去店裡跟我拿鑰匙,我就一起來了。」強子看看陳巖,「既然你來了,我就先走了,店裡也沒人看著。」
「好。」
強子臨走時又低聲囑咐了句,「嫂子,你給他做點吃的,估計中飯沒吃呢,讓他在店裡吃,非急著回來。」
陳巖點點頭,「放心,你路上小心點。」
強子笑笑,把外套拉鏈一直拉到頭,「我晚上再來。」
打開冰箱,麵條吃完了,裡面還剩一棵大白菜,兩個西紅柿,一點昨晚的剩飯,一根香腸。
陳巖把東西拿到廚房,想了想,決定做個蛋炒飯、燒個大白菜香腸片。
孫鵬洗完澡出來,強子不在了,桌上是陳巖的包,椅子上是她的灰色大衣和藏青色圍巾。
廚房傳來一陣熱油的響聲,他循著聲音走過去。
她紮著馬尾,背對著他,不知道在鍋裡炒著什麼,一旁的灶台上還煮著一鍋東西。冬日的正午照進來的一片陽光透過玻璃,折在地上和牆上,她的後背隨著動作,有時在光裡,有時在光外。
過了會兒,他聞出了蛋炒飯的味道。
忽然,她揮著鍋鏟的胳膊不動了,剛下鍋的隔夜飯在油鍋裡滋滋跳動著。
停頓了下,她慢慢轉過頭來。
他們靜靜的四目交對。
沉默裡,孫鵬淡淡笑了下,「下午不上班?」
「請假了。」
想說的太多,忽然之間,都堵在了喉嚨口,不知道從何說起。
油鍋還在響,陳巖說,「出去吧,已經好了。」
回身在鍋裡翻炒幾下,關火裝盤。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陳巖覺得孫鵬瘦了一些,臉上的輪廓更分明了,頭髮好像也長長了一點,剛洗完澡,濕漉漉的,捲著白色的霧氣。
他大口吃著飯,低下來的脖子也是濕的,幾滴水珠從鬢角處緩緩滾下來,她看見了,用手指幫他揩去。
他頭也不抬地捉住她的手,手心相貼,十指交扣,握得密不透風了才放到腿面上。
他就這麼一邊握著她的手,一邊默默把飯吃完了。
吃完了飯,他們一起和衣躺在他的小床上。
窗簾拉著,室內有小小的昏暗。
陳巖頭靠著他的肩,他一手摟著她,一手緊握著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前。
「沒受欺負吧?」
「沒有,我這樣的個頭,沒人會來找事做。」
「這次取保候審之後,可能還是要想些辦法。」
「嗯。我自己來。」
他不想和她說謝謝之類的話,凡是能說出口的東西,都太輕了。
他低下頭,看著她眼中的倦意,吻了一下她的額頭,「下午不上班沒事吧?」
「請好假了,不要緊。」
「那睡會吧,睡醒了再說說話,5點一起去接孫飛。」
陳巖無聲笑了下,「他一定開心得不像話。前幾天剛鬧了一場脾氣,我們已經快治不住他了。」
「你呢?」
「什麼?」
「開心麼?」
她身體挪動了一下,額頭抵住他厚實的肩,悶聲問,「你覺得呢?」
周圍陷入一片安靜。
他粗厚的手掌摸了摸她的頭,側身抱住她,在她被黑髮掩埋的臉上找到她的唇,輕輕地、溫柔地吻住。
吻著吻著,正動情的時候,嘴唇卻抖得嘗到了一絲鹹味。
他捧著她的臉和她分開一點,看清她臉上濕濕的淚跡。
「對不起……」孫鵬聲音暗啞。
陳巖閉著眼睛,輕微搖了搖頭。
明明是開心,眼淚卻突然來了,帶出那些刻意淡化掉的委屈。
孫鵬心臟像是被人揪了一把,眼睛發酸,把她緊緊抱在了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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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40:23
第三十二章 吃飯
他們一起在這張小床上昏昏沉沉睡著了。
這一覺睡的太沉,醒來的一瞬,陳巖恍然還置身夢中,看了眼旁邊還在熟睡的人,才想起自己身在何處。再回想一上午發生的事,感覺這一天格外長。
窗外已經暗了,臥室裡悄無聲息。
她一直枕著孫鵬的胳膊,後腦勺已經有點出汗。怕他醒來手麻,剛準備調整個姿勢,他卻被驚動了,一個側身,又抱著她的後腰把她摟緊了。
陳巖身體沒動,手伸長了去摸放在床頭的手機,看了看時間。
孫鵬已經醒了,閉著眼問,「幾點了?」
「快4點了……起吧,還要去接孫飛。」
「嗯。」他鼻子裡應了一聲,身體凝然不動。
不能再拖了,她掙脫開他的束縛挪上去,坐起來,背靠到床頭,理了理亂蓬蓬的頭髮。
孫鵬翻身平躺開來,手搭在額上,慢慢睜開了眼。
陳巖伸手撫摸他的臉,短短的鬍渣刮擦著手心。
「睡飽了麼?」孫鵬沒吭聲,捉住她的手,輕輕捏了下她的虎口,又親了親指尖,撐著手臂慢慢從床上坐起來。
他扭頭看看她,「走吧,去店裡吃晚飯。」
但他們出了門才發現,外面已經降溫了。風呼啦啦刮著,陳巖的大衣不克風,加上剛睡醒,風一吹,身體不禁打了個抖。
從家裡去區圖書館很近,徒步十分鐘不到,打車反而耽誤時間。
孫鵬牽著她的手,知道她冷,只能擁著她走快點。
他把她圍巾的尾巴繞到脖子上去,給她裹嚴實了。
「別,這個不是這樣系的。」陳巖阻撓。
他沒睬她,「聽話,都這麼凍了還要什麼漂亮。」
「……」
孫飛見到孫鵬後沒有表現出什麼巨大的情緒變化。他歪著腦袋看著他,眼睛裡亮晶晶的,叫了一聲「鵬鵬」。
孫鵬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大力在他頭上摸了下,「餓不餓?」
孫飛點頭。
孫鵬幫他把布袋子裡的東西妥妥整理好了,掛到他肩上,「走了,去吃飯。」
孫飛點頭,轉臉跟正在做收尾工作的管理員說,「走了,跟鵬鵬吃飯。」
管理員笑笑,「好,你吃飽一點,明天見。」
三個人到了店裡的時候,裡頭已經人聲喧囂,霧氣騰騰了。
強子正在給一桌客人點單,看見孫鵬他們進來,他笑著朝吧檯上的服務員喊起來,「小雲小雲,快過來幫忙!」
他把紙筆扔給匆匆過來的服務員,帶著孫鵬他們往窗邊的位置去。這張桌子是今晚特意留下的,幾個冷盤都擺好了。
剛說了兩句話,那邊桌子又有人叫起來。
強子回頭喊道,「就來就來……」又看看陳巖問,「嫂子,吃什麼菜,我去叫廚師弄。」
陳巖脫下圍巾、外套,「隨便,看著弄就行了。」
孫鵬給陳巖和孫飛倒了熱水,跟強子說,「我去廚房,你顧著前面吧。」
「行,」強子急著走過去,又回頭道,「你叫他幫我弄個肥腸,油放重點。」
孫鵬去廚房點了菜回來,沒來得及坐下,那邊又開始叫人,服務員已經忙得焦頭爛額。
他手碰了下陳巖肩膀,「先吃點冷菜。我幫個手。」
陳巖點頭。
看他過去了,陳巖夾了些牛肉片放孫飛碟子裡,放下筷子,眼神又不自覺地飄到了他身上。他弓著背,正在給客人點單。
就這麼呆呆看著,心裡忽然很滿足。
什麼是幸福?
有人與你同行、為你奮鬥,你們抬起頭,能看見高不可及的山頂上,閃著希望的光,這就是幸福。
孫鵬轉過頭朝她看過來,陳巖對著他笑了一下。
幸福不是那個山頂,是我們並肩的過程。
認定了你,不管你遇到什麼困難,我都會幫你,和你一起走下去。
「來來來,大家一起先乾一杯!」強子高舉起酒杯,大聲吆喝。
案子雖然還沒有結束,但人安全回來了,他已經迫不及待要慶祝,這段日子,過得太過晦暗。
四隻杯子輕輕相撞,濺出啤酒的泡沫。
舉著白開水的孫飛傻傻笑起來,那笑聲頻率穩定,幹幹笑了五六秒,吸引了旁桌人的眼光。
強子、孫鵬和陳巖互看一眼,毫不在乎地都跟著笑了。
強子問,「孫飛,要不要喝酒?」
孫飛眼睛一亮,愣了下,抿著唇點頭。
他把酒杯遞到他嘴邊,他抿了一口,一瞬間,臉上皺成一團,轉頭對著旁邊「呸呸呸」。
陳巖和強子都笑了,孫鵬把白開水給他,帶著笑意問,「還喝不喝了?」
孫飛猛灌水,猛搖頭。
他是小孩子的胃口,無法懂酒的樂趣。
酒本身是不好喝的,人們喝它不是為它本身的味道。酒精能放大喜悅,釋放悲傷,它能讓一個理智壓抑的成年人在無需偽裝的樂園中停留放縱。
強子和孫鵬一杯接著一杯,把所有要說的話、所有兄弟的情義都放在了酒裡。
陳巖跟著他們一起喝,但她酒量不好,沒有逞能,三杯啤酒下去,就收住了。
強子喝得興致起來了,還要敬她,孫鵬拿過她面前的杯子仰頭就是一口。
強子喝的面紅耳赤,抽著煙,湊到孫鵬耳朵邊說,「鵬哥,你知道我最高興的是什麼嗎?」
孫鵬笑笑,用牙開了一瓶,給他倒滿,「強子,不說話,喝酒。」
「不!」強子手一揮,「你讓我說!」
他紅著眼睛,指著孫鵬,靜默了一下,「我他麼最高興的就是交了你這麼個兄弟!那些偷雞摸狗下三濫的事你絕對不會做!」他手指點點孫鵬,「我告訴你,我他麼最高興就是有你這麼個弟兄!陳巖!」
陳巖被他叫的一驚。
他轉頭看著陳巖,「你千萬不要辜負我兄弟,你辜負他,就是跟我強子作對!」
這話是哪跟哪?
陳巖有點哭笑不得,知道他喝多了,往自己杯子裡倒了點酒,舉起杯哄著他,「你放心強子,我不會辜負他,只要他不辜負我。」
孫鵬也已經喝多了,沉著頭,意識還是清醒的。
他聽見她的話,慢了半拍後抬起眼,「說什麼傻話。」
陳巖笑了下,把杯子往唇邊送,他抓住她手腕子,「不喝了……」
她拿開他的手,「這是我敬強子的,不能不喝。」
陳巖慢慢站起來,朝著對面的強子雙手舉杯,聲音不大不小,「張強,我敬你,這些日子要說的話,都在這杯裡面了。」
「嫂子,你好樣的!」強子站起來,朝她豎了豎大拇指,一口氣又乾了一杯。
喝到最後,店裡的客人已經走光了,孫飛也開始坐不住。
陳巖看著地上歪七八倒的酒瓶子,孫鵬和強子兩個人已經喝了兩箱多,還在繼續。
他們是難得放縱的人,不想掃他們的興,她帶著孫飛去旁邊給他調電視看。
強子看看坐在店那頭的陳巖背影,給自己和孫鵬又倒了一杯酒。
上了幾趟廁所,洗了幾次臉,又吃了點菜,他的酒反而醒了。
跟孫鵬碰碰杯,他說,「鵬哥,你記不記得,去年過完年回來,我們在你家……我們一共喝了4箱啤的,珍珍酒量好,一個人就幫著我們喝了一箱……」
陡然提起孔珍,頭沉沉的孫鵬差點沒反應過來,把這個名字在心裡過了遍,他問,「珍珍她最近怎麼樣?」
強子說,「不知道。」
「沒聯繫你?」
強子搖搖頭,兀自乾了一杯,「她換工作了,電話也換了。這陣子忙著你的事,我也沒去她住的地方看,不知道還在不在。」
強子揉了下眼睛,又點了根煙,「她不跟我們玩了才發現,還怪想她的。」
孫鵬瞥了眼強子,也側頭點了根,吐出口煙霧,淡淡問,「看上人家了?」
強子悶悶抽了兩口,憋出一句「不知道」。
孫鵬低著頭,看著煙頭頂端緩緩由光點燃成灰。
他忽然想起和孔珍的最後一次見面。
她問他,如果沒有陳巖,他會不會和她在一起。
他跟她說,他從來不去想會有如果。這個世上也從來沒有如果。
強子說,「我上回見到珍珍,覺得她不一樣了。」他自嘲地笑笑,「都有點不認識了……」
孫鵬舔了舔嘴唇,抽了幾口煙,說,「我明天去幫你找找她。」
強子搖頭,「不要了,你的事還沒忙完呢。我明天自己去找,我有話問她。」
他跟孫鵬碰碰杯,一杯一口悶。
他繼續說,「這些個從鄉下出來打工的女孩子,怕就怕被拐。苦日子過多了,票子、車子、房子往她們面前一放,腦子就不分黑白了,好壞都不知道了。年輕漂亮的小姑娘誰不喜歡,等老了怎麼辦,也不想想以後……」
孫鵬凝視著窗外的黑夜,默默抽著煙,腦子裡空空蕩蕩,只有酒精在竄,竄得他腦仁發脹。強子說什麼他已經聽不進去了。
等一根煙抽到屁股的時候,有人驀地拍了拍他手臂,他才麻木地抬起眼。
陳巖手按在他肩上,瞥一眼攤在桌上的強子,「你怎麼把他喝成這樣了?」
孫鵬清醒了點,「孫飛呢?」
「趴那睡了。」
孫鵬撐著桌子站起來,陳巖扶住他。
「還走的了嗎?還要送強子回去。」
他站好,摟住她,「我沒事。不送了,到隔壁去開間房。」
這條街上就有一家快捷酒店。
「也只能這樣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孫飛被叫醒,鬧著脾氣跟著他們一起去了酒店。陳巖看他們三個人醉的醉、困的困,索性開了兩間標間,讓他們一起不回去。
把強子送房裡的時候,孫飛一看見床就倒了上去,孫鵬就讓他和強子一間了。陳巖明天上午有事,材料還在家,原本想打車回去,孫鵬說回去可以,他要送。他不可能讓她一個人夜裡回去。
沒法和喝醉了的人比強,陳巖想想作罷,就明天早點起回去拿吧。
她先去洗澡,出來的時候,孫鵬已經和衣倒在床上睡著了。酒後的呼吸很重,身體跟著一上一下起伏。她叫了他一聲,毫無反應。
她沒有再叫,幫他費力地脫了外套和鞋,蓋上被子。
陳巖在另一張床上躺下,關了燈。
窗簾沒有拉嚴,縫隙透進一束月光,斜斜落在地上。
她看著那束光,漸漸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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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登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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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40:37
第三十三章 靜夜
暖氣打得很高,半夜裡,孫鵬睡得滿身是汗,翻了幾回身。
褲子像是綁在腿上,很不舒服,最後被難受醒了。
他醒來的時候頭還很重,酒已經醒得差不多,喉頭異常幹渴。
轉頭看看,陳巖睡在隔壁床上,背對著他,一隻手臂露在被子外,黑髮遮住了半片肩膀。
房間裡的氣味很不好,他身上的味道更甚。
輕聲下床,撩開窗簾,街道還沉浸在茫茫然的深夜中。他拉開一點窗換氣,藉著白色的月光,看見桌山有沒開的礦泉水,喝了大半瓶,去了浴室。
陳巖睜開眼睛的時候,孫鵬正一動不動的坐在她床頭的地上。他看著她,一隻手搭在她床沿邊。
他像是剛洗完澡,身上套著寬鬆的浴袍,頭上臉上掛著水珠,眉睫濕潤。
房間裡泛著淡淡的白光,他的眼神那樣溫柔,以至於她陡然在夢中醒來的一刻,沒有絲毫的驚慌與害怕。
他沒有想到她會忽然醒來。
她一側的臉壓著頭髮貼在枕上,睜著眼睛,凝然不動地接收著他的注視。
他看著這雙清亮的眼睛,想起了她流淚的樣子。
一片靜止中,他伸手過去,向後捋了下她的發,手掌停留在她的面頰上。
粗糲的掌心帶著些溫熱,她輕微眨了下眼,目光裡多了一分依戀。
孫鵬心中悸動,有些癡迷地看著她,拇指摩挲了下她的嘴角,欺下身,在她姣好的額頭上輕輕一啄,又去親她的鼻尖,上唇翹起的部分。
這三個吻都很輕很輕,像羽毛般,乾燥輕微的拂過。
他要離開的時候,她伸出手臂勾住他了的脖子,無聲地把他拉向自己。
被子軟軟地滑下半截。
他抱住她,手觸摸到的是一片光滑□□的後背。
「想麼?」他問。
陳巖沒有出聲。
他的下巴在她脖子裡蹭了一下,騰出手脫掉浴袍,上床躺到她身側。
床輕微的吱呀一聲,他在被子裡完整地抱住她。滑下去,在那些諳熟於心的曲線上親吻、撫摸,克制地慢慢尋找濕潤。
起起伏伏的感覺下,陳巖拱著身體偏過頭去,望向漾在牆上的一片微光。
那光影和風一起自窗外來,像河面上接近消散的漣漪,像此時此刻身體裡泛起的,細密而強烈的層層感知。她唇微張,在慌亂中捉住他的肩。
他上來,架起她一側的腿,把自己緩緩送進她的身體。
律動中,他箍著她腰的手忽然鬆開,甩開覆在他們身上的被子,涼意湧來的一瞬,用力握住了她一隻乳、房。
「親我……」
他上身有意與她分開一些,虎口輕輕卡著她的下顎,汗淋漓的手臂壓在她身前。
她低下頭去,唇靠上他的鎖骨,用舌尖抵了一下,生疏地挑逗。
他控住她的脖頸令她抬起頭,狠狠親了下去。
在他的汲取中,她敞開身心,將自己最隱私、最真摯的部分,全然托付出去,毫無保留。
做的是最快樂最親密的事,可心裡卻有一分哀傷,那是無法與他分享的孤獨與彷徨。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陷在自己無法掌控的節奏裡,在每個想推開他的疼痛瞬間,想要更緊的擁抱,更隱秘的深度。
每一下充實都伴隨著離去的空虛,每一個快感背後都是稍縱即逝的火光。明明在歡愛,卻覺得不夠、不夠、還是不夠。一切世俗意義都成虛無,身體裡只剩一注貪戀,想要性,或者是比性更深的佔有。
當我不被你佔有,我便是失去。
外面的風大起來,窗簾一角呼啦翻飛,注入一陣涼風。
他平躺著,她頭枕在他小腹上,任長髮鋪在他身上。
過了好一會兒,他半抬起身,拽過被子蓋到她身上。
「熱……」她推開。
渾身已被汗濕透,就想吹一點風。
「蓋下肚子……」他扯了下被子角,遮到她腹部。
她是真的熱,微微動了下,讓被子不著痕跡地滑了下去。
他抱著她的身體一把把她撈上來,攏住她的肩,手搭到她腰上,若有似無地遮住她腹部。
「睡吧。鬧個鬧鐘,早上我幫你回家拿東西,放你們門衛那邊。」
「跟我說說你以前的事吧……」
她閉上眼睛,喃喃。
「想聽什麼?」
「嗯……都做過什麼工作?」
他看她有了睡意,拉過被子扯到她身上。
他想了想,輕輕說,「很多……剛從家裡出來的時候,跟別人一起去深圳打工,差一點入了飛車黨。年紀太小就容易被騙。」
年紀小,一個人在異鄉娛樂也少,和他年紀相仿的打工仔約他晚上一起飆車玩。他沒有自己的摩托車,他們就借車給他騎。互相之間熟了,有天晚上在外面,騎到半路上,他們忽然跟他說,有個騎車賺錢的方式,想不想一起。他問是什麼,他們笑笑,什麼都沒說,只說特別容易,叫他跟著看。
上了馬路,路邊有個女人邊走邊打著電話,他們忽然加速衝上去拽她的包。
女人在驚嚇中死死護住包,和他們撕扯。有個人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了一把匕首,胡亂朝她揮了幾下,幾聲大叫。
看著流血慘叫的女人,孫鵬離著幾米遠,當時就傻了,反應了兩秒才全力加速跟上去。
幾個人騎了老遠才停,在曠地上嘻嘻哈哈笑著分贓。
其中一個拿出一張50塊和包裡一瓶吃了一半的口香糖給他,笑著說,「給你個綵頭,以後大家一塊玩,好東西多的是。」
他沒有拿,渾身冷汗淋漓。
跟他玩的比較好的一個朝他笑笑,「幹什麼,嚇傻啦,還不拿著。」
他愣了一下,轉身要走。
幾個人互看一眼,悠悠地上前攔住他,變了臉,「幾個意思?」
他說,「我不幹。」
「你他麼說不干就不幹?再說一次給老子聽聽?」
他重複一遍,「不幹。」
都是20歲左右的年輕人,其中兩個上來就朝著他動手,他塊頭大,他們一下子制不住他,一起都上來了,在地上圍著他踢打。
氣頭上,有人要動刀子,被帶他入伙的人攔住了。
「算了算了,不要鬧出人命了。」
「媽的,說算就算?他說出去怎麼辦?」
那人朝他身上狠狠踩一腳,「他跟誰說去,孬貨一個。」
有些路,不是人選出來的。紛雜的世間太多誘惑與變數,當你意識到你在一條錯路上時,覺得自己沒法回頭了,其實是可以回的。
只是回頭的路很苦、很難,你怕。但咬咬牙,扛過去,回也就回了。
幾輛摩托車轟轟離去,他忍著劇痛從地上爬起來,身無分文,半夜才回到出租屋。
那次之後,只要聽人說是來快錢的事,他都長了個心眼。
隨著年紀和閱歷的增長,後來遇上的那些人,什麼人是正,什麼人是邪,他差不多看兩眼就有了分辨。
後面的一路雖然依舊坎坷,但也算平平穩穩。這個社會,只要肯吃苦,想賺錢是不難的。輾轉換了兩個城市,日子安穩了一些,他回老家把孫飛帶了出來。
家裡人原來還催著他回去結婚,他帶走孫飛後,他們反而不催了。
外人看來,孫飛是包袱。對他而言,孫飛何嘗不是他在異鄉的陪伴。
窗外天光漸漸亮起來。
孫鵬看看懷裡安睡的人,心中一派安寧。
也許,老天真的是有眼睛的。
他清清楚楚地看著你一路向前,洞悉你內心所有的抉擇。他把最好的東西藏在某一處,你要是走錯了,就永遠撞不上。
陳巖醒來的時候,孫鵬人已經不在了。
她洗澡穿衣,和隔壁剛起來的強子、孫飛說了幾句話,直接去了台裡。
開完早上的選題會,一個女同事跟她說,「今天心情看上去很好啊,發生什麼好事了?」
「啊?」
「開個會,不知道傻笑多少回了。」
陳巖笑笑,沒說什麼。
上午做完了事,她想給孫鵬打個電話,忽然想起他的手機當時給派出所收走了,還沒拿回來。她打給強子問他在不在店裡,打算和他一起去找一趟侯律師,跟進案子的最新進展。
誰知道他人不在店裡。
陳巖有點納悶:他能跑哪去?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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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42:21
第三十四章 矛盾
散打館上午沒什麼客人,工作人員都在忙著收拾整理。
前台年輕的小妹妹看見孫鵬有點小驚喜,問他怎麼這麼久都不來玩了。
孫鵬靠著檯子和她寒暄了兩句,問道,「聽說珍珍走了?」
她一聽,原來是為了珍珍來的,心裡的熱火勁有點下來了,「啊,走了一陣子了……前段時間你那個朋友也來問過。」
「強子?」
「嗯,好像是吧。」
「你們現在和珍珍有聯繫麼?」
「沒。」
「誰有?」
「我估計都沒吧,她走得挺突然的,還有半個月的工資都沒領,不過她也不在乎了。」
話裡泛著一點酸氣,孫鵬沒接著往下說。
小姑娘瞥他一眼,「別擔心她了,她是找到了好的下家才出去的。」
孫鵬點點頭,「你忙吧,我進去看看奎哥他們。」
奎哥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和走進來的孫鵬撞了個面對面。他一身黑背心黑長褲,脖子上掛著汗巾,邊走邊擦著汗。
「奎哥。」
他愣了下,嘴角有了笑意,「今天怎麼過來了?大早上的。」
「沒什麼事,來看看。」
「上回那小姑娘呢?怎麼沒跟著一起?」
孫鵬似有似無地笑了下。
奎哥點點頭,給他發煙,「周總也來了,剛結束,在裡頭洗澡。」他看看他,「聽說你不在他那做了?」
暖氣開著,孫鵬脫下外套擔到一邊,「嗯,出來有段時間了。」
奎哥點點頭。
周思鴻固定在每週三上午會來這練會兒拳,再去新區的一家酒店游泳。他每週所有的運動基本都壓縮在這半天裡。
孫鵬就是他從這高薪挖走的。給大老闆做私人司機,當初讓店裡其他人羨慕透了。
孫鵬手搭在健身器材上,「今天星期三?」
「不然呢。」奎哥抽了口煙,「在哪邊發財呢現在,日子都過忘了。」
「談不上,開了個小飯館,剛開始做。」
奎哥斜他一眼,在旁邊健身車的坐墊上彈了彈煙灰,感慨,「周總那邊待遇那麼好都留不住你。就知道你小子早晚是個人物,悶聲發大財的。」
孫鵬沒接他的話,沉默了下,「跟你打聽個事。」
「嗯?」
「知道珍珍哪去了麼?」
奎哥看看他,「她啊?說是跟個客人好了,那個客人來的時間也不長,現在已經不來了。我也搞不太清。」奎哥忽然想起了什麼,頓了下,轉頭看看他,試探著問,「記得你們挺要好的,你跟她……沒什麼吧?」
孫鵬心裡空洞洞的,瞇著眼抽了幾口煙,搖了下頭,「不是那回事,我一直拿她當妹妹待。」
奎哥點點頭,「那就好……」想了想,又淡淡說,「憑良心講,我們這招的小姑娘確實都滿討喜的,前前後後也走了好幾個了,不知道現在都過得怎麼樣。」
說著說著,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
煙抽完了,孫鵬正要找個地方按熄,目光在左右掃動中忽然定住,緩緩直起了身。
周思鴻洗完了澡,拎著運動包從裡間出來,抬手看了眼表。
手抄進褲子口袋的時候,看見了他們。
奎哥淡笑了下,「周總,走好。」
周思鴻朝他點了下頭,偏了目光,打量了眼孫鵬,「過來玩?」
這是自孫鵬從他那不辭而別後,他們第一次照面。
他們之間,有許多未曾挑明,卻心照不宣的結與梗。
如果女人有第六感這樣玄乎的東西,男人對於同性競爭者,同樣有超出客觀事實的敏銳感知。這種感知會形成一種特殊的「場」,如同靜水下橫竄的暗流,以極其猛烈的形態,無聲相撞。
孫鵬喉結動了下,平緩地說,「車子的事,不好意思了,跟周總你打個招呼。畢竟是在我手上的時候出的事。」
人的身份一變,態度就會變。他如今已不是他手下人,少了從前的那分恭謹。
周思鴻看看他,扯了下嘴角,「案子結了?」
「還沒。」
他點了下頭,「最近手上事多,車的事都是老李在煩,不過我倒是信你的。」
孫鵬沒說話。
奎哥在一旁聽得雲裡霧裡,但也感受到了這兩人之間微妙的氛圍。
他出來打圓場,「周總,今天我看你肩膀那塊有點僵,平時稍微注意一點,不要坐太久。」
周思鴻目光轉向他,又看看孫鵬,「走了。」
奎哥看著他走遠了,看看孫鵬,淡淡說,「聽哥哥一句勸,凡事能忍的就忍著一些,別給自己找事做。有些人惹不起,總躲得起吧。」
煙頭還在手上。
孫鵬走過去在垃圾桶上按了,拍拍奎哥肩膀,「我也走了,要是有珍珍的消息,告我一聲。」
馬路上車來車往,強子站在一個廢棄的電話亭旁邊,遠遠看著一個穿著皮草的女人從一輛寶馬上下來。
駕駛座下來一個有些禿頂的中年男人,打開後面的車門,拿出幾個袋子給她,跟她說了幾句話,上車走了。
強子幾乎沒有認出那是孔珍。
她拎著袋子,輕輕哼著歌往旁邊的一棟住宅樓走,抬手把落在臉龐的卷髮別到耳朵後面。
「孔珍!」
她回頭,看清叫住她的人,臉上歡欣的神色消失了。
強子走到她面前,心裡緩了一下,用和以前一樣的神色語氣跟她說話,「珍珍,怎麼把號碼換了?到處找不到你,大家都急壞了。」
孔珍定定看著他,半晌,「你怎麼來了?」
當一個人真想找一個人的時候,途徑太多了。
強子在詢問了周圍人發現都無果後,想起她曾有個要好的姐妹在郊區一家燈泡廠上班。但是他只對那個女孩隱約有個印象,不知道她叫什麼,也不記得廠名,只記得那個廠子大概的方向。
好在那邊就一個燈泡廠,孫鵬出事之前他去那個廠門口蹲過幾天,想碰碰運氣。當然,都是徒勞。今天上午在酒店裡醒了之後,他隱約想起昨晚說的話,心裡騰起一股衝動,就又去了。
就是那麼巧。他剛到了門口,就看見三五個剛上完夜班的女孩子無精打采地走出來。他腦子裡明明不記得那女孩的長相,但是那個當下,他一眼就認出了她。
女孩子有些戒備地聽他說了來意,帶著點南方口音支支吾吾地說,「我現在也沒她電話,大概知道她住哪邊,不行你去等等好了。」
孔珍現在住的這棟老式居民樓在馬路邊上。她不用交房租。
不是因為有人替她交了,而是因為這房子本身就是那人的。
二室一廳的房子,裝修不是很新,但很像一個家的樣子,什麼都有。
她給強子倒了杯水,在冰箱裡拿出了一塑料袋鮮桂圓。
「怎麼找到這來的?」孔珍剝著桂圓,漫不經心問。
「問的你那個朋友。」
她抬眸,「哪個?」
「叫什麼……方圓?」他臨走時隨便問了下,也記不清了。
孔珍眼皮垂下來,看著自己的指甲掐進桂圓皮裡,汁水流出來。殼子剝掉了,她食指和拇指的指尖輕輕捏著果肉兩端,遞給他,「來找我幹什麼?」
她做了指甲,粉色的甲油上粘著亮閃閃的鑽。
強子麻木地把桂圓接過來,放進嘴裡,嚼了兩下,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吐出核,目光無意識地落在了旁邊的椅子上。
那上面,是她進門後隨意放下的幾個購物袋。
「買了不少東西啊。」
「嗯。」孔珍抽出一張紙巾擦擦手,岔開話題,「對了,好久不聯繫,你們最近過得怎麼樣?店還好嗎?」
「不怎麼樣……」強子想了想,說,「鵬哥吃了個官司在身上……不過應該也不會有什麼事。」
孔珍聽到他說官司的時候愣了下,轉而又冷淡地笑了,「他命那麼硬的人,當然不會出什麼事。」
強子看著她漠然的臉,心底僅剩的一絲幻念消失了。
她變了,和上次比,真真實實地變了。
從小到大,無論在哪裡,他都是小角色,也安心做著小角色,從沒跟人家說過什麼大道理。
此時此刻,他舔了下自己發乾的嘴唇,嘗試著從喉嚨裡擠出下面的話。
「珍珍,聽強子哥一句,有的東西咱們現在沒有,以後都會有。做人不能著急,一下子就想什麼都有,那是偏門。走得好了是好,走得不好了,身邊就一個人都不剩了,最後自己在哪裡都不知道。咱們三個玩了一年了,大家都是真心實意的。誰要是有對不住誰的地方,千萬不要往心裡頭去,沒人是誠心害誰。」
珍珍垂著眼,聽他說著這些真心實意的大白話,心中先是苦澀,而後是酸痛。窒息般的痛。
她睜大著眼睛,強忍著淚,微微抬了下下巴,「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她偏過頭,目光落到椅子上那幾個紙袋上。
名牌貨就是名牌貨,連裝它們的袋子都漂亮,寫著讓人看不懂的英文,塑料面子上泛著高級的啞光。
自從搬來這裡,她和所有人都斷了聯繫,沒了牽絆,也沒了關心。在24小時有熱水的廁所裡洗澡的時候,在把名牌衣服穿在身上的時候,在寶馬車裡下來迎接著路人艷羨目光的時候,那些在心中叫囂著的開心與滿足,都是那樣真實。
從未有過的真實。
只有在夜裡,她開著電視玩著手機,一個人躺在鋪著席夢思的兩米大床上,才會有一點點的孤獨與不安。但那些脆弱的情緒在太陽升起時便會自行消散,與以前那些苦相比,不值一提。
所有的一切,她都不後悔。
孫飛走丟的那天晚上,她木然地獨自從孫鵬家裡出來,在斑馬線上等紅燈。一輛要拐彎的紅色汽車也在等。
她遠遠看去,車的副駕駛上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條大狗,狗頭支在窗戶外面,吐著舌頭吹著風。
駕駛座上的女孩嘴裡像是叫著口香糖,腮幫子一動一動的,在不經意間透過窗口瞥她一眼,紅燈轉綠,車嗚地一聲絕塵而去。
風太冷了,吹得她臉疼、眼睛疼,孔珍站在原地,手掩住嘴,淚嘩啦啦掉了下來。
你說,你從不去想如果。
你說,這世上從沒有如果。
可我偏偏要去想。
如果我出生在這座繁華的城市,如果我的父母和藹有學識,如果我沒有那麼多的兄弟姐妹,如果我沒有輟學,如果我有一份光鮮的工作,如果有這些如果,你會不會在沒有她的時候,選擇我?
孫鵬出來到路邊拿車的時候,路邊的跑車朝他按了一聲喇叭。
周思鴻從車上下來,臂上擔著件裝好了的衣服,「喂。」
孫鵬偏頭看了他一眼,走過去。
「陳巖的,你幫我帶給她。」周思鴻把衣服給他。
孫鵬像是沒聽明白他的話,看看他,又看看他手上的東西,頓了下,伸手接過來。
是她那件深灰色的大衣,已經洗過了,燙的板板正正地裝在透明塑料包裡,像件新的。
「那天為了你的事,她晚上去找我,走的時候……就忘拿了。」他淡淡看他一眼,刻意遲疑的語氣裡,帶著一絲曖昧。
每個人生來都攜著一分惡。
絕大多數人會在成長中壓制、藏起這分惡,讓善美的自己獲得他人的認可。這是為了適應生存對自己的改造。但有一些人,他從出生便是叢林裡的強者,他們不用壓制自己的天性,他們可以隨心所欲地把與身俱來的昭然惡意傾倒在你身上。
你越是強,我越是要看你疼的遍地打滾,看你被我踩在腳底,讓你清清楚楚知道我們之間隔著的天塹。我跟你玩,也是看得起你。
接近中午,陽光直射大地,孫鵬如被冰封,拿著衣服,聽見體內最深處心臟「噗通噗通」地跳動聲,一下又一下。
周思鴻看看他,上車前留下一句,「對她好點,她挺不錯的。」
屋子裡是桂圓甜甜的氣味。
孔珍沉默著一口氣剝開了好多個,放在手邊,沒有用盤子裝,也沒有吃。
強子伸出手,握住她手腕子,強迫她停下重複的動作。他喉嚨裡像是有一口痰卡著,說不出話。
吞嚥了好幾下口水,他做最後的挽留,「珍珍,我知道你一個人在這裡不容易。你聽強子哥的話,好好找份工作,咱們就像以前一樣,好不好?」
她看著他,搖搖頭,「不好。」
「珍珍……你……」
「不好!」孔珍突然大叫一聲,甩開他手的同時帶飛了桌上的塑料袋。
剝開了、沒剝開的桂圓全部洋洋灑灑飛出去,汁水濺在強子臉上、身上,他呆呆看著,呼吸在剎那間屏住。
他頓了下,握著拳頭,一個上前抱住她,把她的頭按在自己懷裡。
她喊叫著,雙臂推搡掙扎,強子氣血也上來了,死死抱著她,渾身肌肉緊繃。
過了會兒,懷裡人不動了,只剩脊背顫抖。
眼淚像決堤的水,拼了命地往外淌,雙臂抱住他的腰,像抱住最後的浮木。
不要再管我了。
你們誰也不要管我了。
讓我墮落吧,墮到最底處、最深處,去看個究竟,看看到底有什麼,比活的不如一條狗還要苦。
強子紅著眼,緊緊抱著她,下巴抵著她的發頂。
在她壓抑的痛哭中,他的心臟像是被什麼狠狠絞著,越絞越緊,幾近粉碎。
窮,是罪嗎?
他在心中狠狠發問:窮,真的是罪嗎?
川流不息的馬路上,周思鴻正要關上車門,忽然一個力道把門反方向拽去。
他失了重心,還未調整好,下一秒,又是一個力道,把他狠狠拽出了車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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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42:36
第三十五章 歸位
聯繫不上孫鵬,陳巖自己去找了侯律師。
侯律師很開心地告訴她,之前一直咬著孫鵬不放的主犯口供有紕漏,反覆調查後,好幾個點都對不上。現在案子的眉目已經清楚了,不會有什麼差錯,他現在信心十足,叫陳巖敞開心、放寬心。
她跟侯律師道謝,侯律師笑笑說,「陳巖啊,我好歹是看到你個笑臉了。」
陳巖不好意思地笑笑,告別。
下午手上事情多,事情忙完,天已經黑了。
出了單位門她給強子打電話,結果孫鵬人還是不在店裡。
強子說,「我把孫飛接著了,也一天沒看到他人,估計在家補覺呢吧。」
陳巖掛了電話想,缺了手機還真是不方便。
最後,還是決定去他那兒看看。
她坐了個晚班車過去,開門進屋。
屋子裡黑漆漆一片。沒人。
打開燈,在桌上放下包,解開圍巾手套,她空站著舒了口氣,想不到他還能去哪。
她倒了杯水,邊喝著邊進房間,打開燈。
光線盈滿室內的瞬間,陳巖愣住了。
後門開著,他背對著門站在陽台上,融在那片夜裡,對背後陡然亮起的燈光不管不顧。
陳巖看著他,沒有動。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這樣的背影,她太過熟悉。他總是這樣的,在孤單脆弱的時刻,輕易將這樣的背影拋給世界。
她觀察了一會兒,放下杯子,走過去。
「孫鵬。」
過了兩秒,他微微側過來一點臉,是放柔的語氣,「下班了?」
「嗯……」
她勉強看見他半邊的下顎輪廓,一點眉尾眼角。
目光垂向地面,幾個扭曲的煙頭,零零散散。
她從沒看過他這副樣子,這種感覺令她恐懼。
靜靜等了一會兒,他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動作。
側過點身,她輕輕靠到門板上,讓小半個身體沐浴在室內的燈光裡,望著半空,同樣靜止了。
寒風吹進來,吹蕩起兩張小床之間的布簾。
如果又是一個壞消息,那就讓它來的遲一點吧,遲一分鐘、一秒鐘都是好的。讓她再享受這片刻安寧。
兩張床上的被子都整整齊齊疊著。他床上的被子沒有疊,臃成一團,那上面有一件他的黑色外套,還有一件套了洗衣房袋子的衣服。
陳巖緩緩站直身。
是她的衣服。
那天晚上,慌亂之間,落在了周思鴻的房間裡。
她看向他,隱約感覺到發生了什麼。
「孫鵬,我沒有。」
她的聲調十分平靜,最後一個字幾乎只有微弱氣音。
那一絲氣息消散時,她看見他的後背微微起伏了一下,片刻後,終於轉過身來。
「我沒有……」她重複了一遍,輕緩而堅定
牽著一點唇角,他朝她笑了,如果那算是一個笑。
那樣暗的光影裡,她還是看見了他極力隱藏的發青的眼角。
陳巖暗暗驚了一下,卻什麼也沒說,挪開眼,抑制心中翻湧起的混雜情緒。
他走過來,輕拉著她的手臂慢慢到床邊坐下,蹲在她身前。
她低垂著眼瞼,緊抿著雙唇看著他。
白的刺眼的光線下,他目光眼角的烏青更加明顯,那青色下是暗紫色的污血,凝滯在細弱的血管裡。
他清楚看著她顫動的雙眼凝在他的傷口上,無聲觀察後,與他目光相接。
他抬起一隻手,在她的手臂上撫摸了一下。
隔著厚羽絨服,這個觸摸很鈍,沒有任何溫度。
他的一隻大手在腿面上虛攏著她的雙手,平靜地說:「陳巖,我知道你沒有。是我沒顧好你。」
雙臂從她的腰間伸向後背,收緊,在臃腫的羽絨服上勒出她細窄的腰線。衣料摩擦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他慢慢把頭貼靠到她的小腹上,在她面前蜷成一團。
當一個男人連自己的女人也無法保護周全時,那種挫敗感會如同爆發的山洪,淹沒所有的信心和志氣。我是怪我自己沒有照顧好你,因為是我無能,才令你蒙塵。
他像一塊生硬的鐵,焊在她的身上。她垂著雙臂,任他抱著。
從懂事開始,她便有一個願望:如果有來世,一定要做一棵小草。
隨便長在哪裡,就算被風吹雨淋,碾壓踩踏,來年春天照樣破土迎風,肆意生長,不用記年歲,不用分優劣,沒有傷之痛,更沒有生之沉。
生而為人,太過沉重,總有千般萬樣的挫折,逼著生為廢鐵的你,百煉成鋼。
冬夜的街頭,很冷。
強子捧著手在嘴邊哈了一口白氣,看看孫飛。孫飛已經冷得發抖,嘴唇烏紫,原地蹦跳。
強子握著手機,抬頭望向那個被窗簾掩著、微亮的窗口,不死心地又發去一條短信。
珍珍,你下來。
她很快回過來:你還來幹什麼,不要再煩我好不好?有病嗎!
孔珍放下手機,胸中懊悔不已。她就不該一時心軟把號碼給他。這才過了幾個小時,就又來找來?
男人在廁所洗好澡,赤身裸體地進來,只在肩上披著塊大浴巾。
他在她腳邊坐下,看看她,摸摸她的腳面腳踝,手順著小腿滑上去,慢慢俯下身。
孔珍剛把手機放到枕下,整個人忽被拽著兩個腳腕子,往下一拖。
肥胖的身體趴上來,在她身上起伏蠕動。
手機又是「嗚」一聲震動,她閉上眼,輕喘。
半晌,男人抬起上身,身子夠向床頭櫃,手拉開抽屜翻東西。
嘟囔著,「用完了?」
「好像廁所裡還有吧。」
他悠悠爬起來。
緊閉的窗忽然開了,紗簾剛要被風吹得鼓出來,又被拽向一旁。接著,強子看見了孔珍的臉,鑲在那一抹淡黃色的光中。
整條街的喧囂在這一瞬間被風吹散了。
他仰著頭直耿耿地看著她,無法看清她的表情,他激動地撥去電話。
聽筒剛放到耳邊,那張臉卻在窗口消失,下一秒窗被陡地關上。
他張著嘴什麼還沒來得及說,耳邊傳來一句「對不起,您播打的電話已關機」。
車流在他身後的馬路上奔騰呼嘯,他維持著打電話的姿勢,呆若木雞。
隨後,所有的聲音跟著風忽地湧來,將他徹底淹沒。
「我已經在電梯裡了,你到哪兒了?」馮貝貝甜甜說著,走出電梯。
男友說他已在大門口等著。
大門口的玻璃門自動打開,她對著緩緩劃過去的玻璃,下意識地照照自己,撩了下頭髮。外面的寒風迎面撲來,她調整了下圍巾。
天真的冷了,她遠遠看過去,男人沒坐在車裡,正站在車子旁邊的人行道上等著她。
她笑著走過去,「怎麼不坐車裡去,外面多冷啊……」
上了車,他問,「想吃什麼?先跟領導匯報一下,下午連著做了三台手術,已餓瘋。」
貝貝瞥他一眼,「那就中餐好了。」
車子發動,緩緩上路。
「我想想看,就去鶴林吃吧,口味清淡一點。」
「無所謂啊。」
一輛紅色捷豹停在路邊,在他們的車窗外閃過。
他開玩笑的說,「那車不錯,你們台附近豪車不少。」
馮貝貝眨了一下眼,沒有說話。
兩天了,她沒有想到它還停在這裡。
忽然回憶起,以前把自己迷得七暈八素的,正是他這分不羈的瀟灑、隨意的慷慨。世面見多了就會知道,不是所有有錢人都這樣大方的,有人身懷巨款,卻常常摳到令你無法想像。但現在,她對於這個男人的這種「甩」,已經沒有任何興趣。
你要是愛上了一陣風,最好是離著遠遠的。跟著風跑,最好的結果是跑得筋疲力盡了,自己半途而廢;最壞的結果是被他捲進去,最後遍體鱗傷都不自知。
人總要經歷才會成長,而漂亮女孩的經歷又總是會多一些。
在一些突然傷感的夜裡,或一個人開著車的路上,她經常會突如其來哭的稀里嘩啦,整個人被悔恨包裹。很多人把自己的經歷當成炫耀的資本,如果可以,她一點點也不想要經歷。她骨子裡渴望的是最簡單最純真的人生,可一路走來,她總要比別人面對加倍的誘惑,翻倍的考驗。在別人眼裡,她似乎天生就該精彩萬分,一身故事。
車子緩緩停在路邊,「到了!」
男人停好車,熄火,解開安全帶,車裡安靜下來。
馮貝貝動也不動,直視著前方。
「怎麼了?」他看她神色,握了下她的手。
她朝他甜笑了下,放緩的語調有些少有的鄭重,「想告訴你個事……」
「好,你說。」
「……我之前,打過胎。」
「……」
沉默了一會兒,她轉臉看看他,帶著點淡淡的迷人微笑,「其實不是很餓,我不想吃飯了,先回去了,再聯繫。」
她拿著圍巾下車,在脖子上裹緊,走入寒風。
相處下來,這是一個很好的人,挺喜歡的。但如果兩個人真要結婚,她不想要裝著見不得人的秘密,日夜擔心著有一天會被別人戳破。
站在烽火闌珊的街頭,她輕輕吸一口氣,漫身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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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42:57
第三十六章 擁抱
「今年集團的元旦晚會硬性規定,每個黨支部出一個節目,陳巖,我們支部就你一個女的,這事你一肩挑,行不行?今年的優秀黨員我們就推你。」
陳巖正在收拾包準備走人,對著特意過來找她的黨支部組長搖搖頭,「不行,我沒什麼才藝……」
拿上手機,目光最後在桌上掃一遍,確認沒丟下東西,「董主任,我這邊有事急著走,回頭再說吧。」
他攔住她,「不行,這邊急著要報名單了……沒幾天元旦晚會就要開始,實在是問了一圈沒人,那幾個大小伙子你不是不知道……」
陳巖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歎了口氣,「行,就我吧,真的還有事,先走了。」
「那我就報了啊,你打算報什麼?」
「隨便吧。」
「你等一下,是唱歌還是……」他扯著脖子,話沒說完,陳巖已經沒影了。
「這麼急……」他看看旁邊桌上正在寫稿的女同事,「她唱歌好還是跳舞好?」
「不知道,都沒見過。」這人眼睛盯著屏幕,打著字,說得漫不經心,「跳舞技術型也太強了吧,你給她弄個唱歌好了,唱的不好還有伴奏帶呢。」
董主任想了想,點頭,「有點道理。」
和商業中心隔著兩條街的一家茶樓,門前的空地上停著三四輛汽車。
從出租車上下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陳巖在門口張望了下,看看時間,走了進去。
裡面佈置的很風雅,柔和的光線裡,飄著茶湯的清香。飯點時間,沒什麼人。
「請問幾位?」
她想了想,「三位。」
「請跟我來。」
服務員領著她到靠窗的位子上坐下,遞上菜單。
陳巖脫下外套圍巾,沒有看菜單,直接點了一壺龍井,讓服務員推薦了兩盤小茶點。
「需要茶藝師表演麼?免費的。」
她搖頭,「謝謝。」
大概只過了五分鐘,店裡進人了。
「您好,請問幾位?」
「找人。」
男人穿著長款的深色大衣,大步往裡走。
聽到那個似熟悉似陌生的聲音,屏風後面,陳巖站了起來。
她朝那個人影抬手。
男人隔著幾米遠,頓了下,慢慢朝她走過來。
他看看她,脫下大衣,露出裡面的深灰色V領薄衫,淡淡笑了下。
「這麼客氣,坐吧。」他說。
兩人面對面,沉默著坐了一分鐘,男人喝了一口茶,「好久不見了,還好吧?」
陳巖客氣地說,「嗯,老樣子。麻煩你了,特意趕過來一趟。」
他向後靠了靠,語氣自然,「有什麼麻煩的,朋友之間互相幫個小忙。」
他盯著她看了兩秒,「之前公務員考的怎麼樣了?」頓了一下,「我們單位這次也招人的,上次我看公示網,上面有你名字。」
「筆試過了,沒過面試。」
他點點頭,「我這邊認識幾個挺有經驗的面試考官,下次介紹你認識,取點經。」
「好啊,先謝謝了。」
店裡播放的音樂是純自然的潺潺流水聲,似有一條時光的小河,在他們之間輕輕流淌著,將他們隔在景色陌生的兩岸。
沒過一會兒,聽見門口有動靜,男人頭朝著屏風外探了下,回頭跟陳巖說了句「人來了」。他起身過去迎。
外套敞著的周思鴻看見男人迎上來,拿著車鑰匙的手朝他空點了下,唇邊含著淡淡笑意,「你老子現在是不是不管你了,剛結婚就出來鬼混。」
周思鴻額頭、脖子上都有很明顯的淤青,他打電話約他的時候,他正在家裡頭養傷,直接推掉了。但這人突然從A市開3個多小時的車來訪,非約他出來不可。礙於一些情面,他還是來了。
男人雖有心理準備,看見他臉上掛的彩,心裡還是愣了一下,笑笑,空攬著他的肩往裡帶,「鬼扯蛋,正經事找你。」
他帶著他入座。
繞過屏風,看見陳巖的一瞬間,周思鴻頓了身形,臉色微變。隨即,他朝她淡淡笑了下,悠悠坐下,後背靠到沙發上,雙肩展開,從口袋裡摸出煙點上。
男人坐下來,有模有樣地給他把茶倒上,白色霧氣飄於杯盞之上。
「思鴻,今天這個局是我的意思,陳巖她是特意來跟你賠罪的。我就當回和事佬。」
周思鴻臉上沒什麼表情,徐徐吐出一口煙,看著陳巖。
斜對面,陳巖垂眼看著茶席上的一隻紫砂小茶寵,雙手虛握著盈滿了水的小瓷杯。
微微尷尬的氣氛中,男人看看她,又看看周思鴻,「事情大概情況我都知道了。你給個面子,這人情你就記在我頭上。」
他拍拍他的肩,「你看行不行?」
下午接到她的電話,他很是驚訝。聽聞她現在的對象把周思鴻給打了,他更是沒在電話那頭反應過來。印象裡,這是她第一次開口有求於他。不管怎麼樣,他也要幫這個忙。
周思鴻抽著煙,沒說話。
男人看看陳巖,喚了一聲,「陳巖……」
陳巖抿了下嘴唇,看向周思鴻,聲音平和地說,「周總,我幫孫鵬跟你道個歉,希望你別計較。」她虛敬了他一下,獨自慢慢飲了杯中茶。
男人淡淡笑了下,「都是朋友,有什麼說什麼,有誤會說清楚就行了。陳巖,你先回去,我跟他還有事談。」
陳巖領會了他的意思,站起來,「那我先走了。」
男人送她出門,在門口告別。他看看她,說,「你就放心吧,這個事包在我身上了。」
風正烈,他沒穿外套,陳巖說,「謝謝你,文傑。進去吧,風大。」
再次聽到她叫出他的名字,範文傑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愣了下,釋然地笑了,「沒事,這裡打車方便麼?」
「方便。」陳巖也淡淡笑了下。
他看看她,「那個……那我先進去了……」
陳巖點頭。
他最後看了她一眼,「有什麼就再找我吧……」
陳巖點點頭。
他是她的初戀,學校裡一表人才、出盡風頭的學生幹部,追她的時候花盡心思,她答應的自然而然。
愛到濃情蜜意時,範文傑不只一次對她說,他最喜歡的就是她的獨立和在人群裡冷冷的樣子,越看越心動。
從小缺愛的女孩子首次面對愛情是極度茫然的。強烈的渴望愛,也強烈的想給與愛。
他說喜歡她那樣,她就極力維持那樣,不干預他的生活,不電話追蹤,對他們之間的一切都裝作滿不在乎,清清冷冷。
外表看似大氣瀟灑,其實背裡愛的小心翼翼,不敢暴露自己的一點點缺陷。
有次約會他遲到了半個小時,她也裝作毫不在意,問都不問。
範文傑養尊處優慣了,從沒在意過這些。
他喜歡的她的樣子,並不是她想成為的樣子。所以在這段感情裡,她是不快樂的。
漸漸在細枝末節中發現他家境優越後,她骨子裡就更自卑了,事事在暗中遷就他。這段感情走到最後,範文傑對她仍然迷戀,對他們之間的感情也很有信心,而事實上,那時候的陳巖早已筋疲力盡。
沒人會想到,為人處世總帶著些距離感的陳巖在愛情中會這個樣子,如果沒有這段戀情作證,連她自己都不相信。
分手後很長的一段日子裡,陳巖都很想在範文傑的人生履歷上擦掉自己的名字。因為每當她回想其中的自己,都只感到無盡的丟臉和遺憾。
風中,陳巖把口鼻掩在圍巾裡,走上斑馬線,到街對面打車。
連著招手的兩輛車都載了客,她正打斷往前走一段,電話響了。
「等下過來吃飯啊,在門口小店帶包鹽,家裡鹽用完了。」是陳母,那邊的聲音聽起來正在炒菜,「快點啊,小孫已經來了,就差一個菜了。」
陳巖反應了一下,慢下步伐,幹幹地問,「他怎麼過去了?幾點到的?」
「剛到,你也快回來吧。」
孫鵬不是自己來的,他是在店裡被陳母找到的。
今天陳巖第一次來他的店裡。陳巖只順口跟她提過店的大概位置,她是順著街找過來的。這條街上的餐飲店不多,隔的也遠,問到第二家的時候,她就找到了。她跟孫鵬說,自己是剛好路過,進來看看。
「你這眼睛怎麼弄的?」
「在廚房裡撞油煙機角了。」
「沒事吧?」
「不礙事。」孫鵬搖搖頭。
如果不是掛了彩,他也打算去看看陳巖外公,有陣子沒去了。
今天廚房裡的水龍頭壞了,陳母當著陳巖外公面抱怨了兩句,她外公躺床上,這陣子口齒恢復了不少,說,「找小孫買個來換一下好了。」
提到孫鵬,陳母才想起來他已經好久沒來了。
她知道陳巖跟他沒有斷,她隱隱覺得,孫鵬不來家裡,是因為知道她態度反對。
下午的時候陳母自欺欺人地想,與其讓他們私下發展,不如在明面上往來,在她的眼皮子下面,她還能看著他點。她不想承認的是,這個家,越來越需要這個壯年小伙子。
陳母環顧了他的店,跟他閒聊了幾句,最後說,「忙不忙,家裡有個水龍頭壞了,幫我去看看,我把陳巖也叫回來,晚上一起吃飯。」
孫鵬遲疑了一下,理解了她的意思,立馬去廚房裝了一塑料袋食材,叫強子看店,自己跟著她回來了。
陳巖回來的時候,陳母和外婆在廚房忙著,孫鵬在房間給她外公換衣服。
她站在關著的房門前等了會兒,孫鵬開了門。
陳巖外公穿了身乾淨的毛衫毛褲,躺在厚被子裡,因為被折騰了幾下,止不住地咳了起來。
孫鵬在旁邊抽了兩張紙幫他接了痰,扔到旁邊的垃圾簍裡。
陳巖看了孫鵬一眼,在床邊坐下,問老人,「今天感覺怎麼樣,腿上有勁點了嗎?」
老人點點頭,「好多了。」
兩個人陪著老人聊了會天,一起出去吃飯。
飯桌上,陳巖發現陳母對孫鵬的態度有了很細微的變化。此前她也會在面子上叫孫鵬多吃菜,現在,卻直接給他夾碗裡了。
陳巖看在眼裡,沒說什麼。
吃完了飯,她和陳母一起在廚房收拾。
陳母洗著碗,問,「他眼睛怎麼了?」
「啊?」陳巖想都沒想,說,「前陣子在店裡摔了一跤,撞到了。」
陳母冷哼一聲,沒戳穿她,「你最好給我穩穩當當的,不要惹事情。」
從家裡出來已經8點多鐘,他們並肩走在細窄的巷弄裡,周圍燈光幽微。
走著走著,他碰到她的手,就握住了。
沒有人說話,他們默默走完了這一路。
拐出巷子,馬路上車來車往,一群人正跟著音樂在旁邊跳廣場舞,人聲鼎沸。
「我媽問你眼睛怎麼了。」
「你怎麼說的。」
「我說摔的。」
他似是無聲地笑了下,「穿幫了。」
走了幾步,陳巖抽出握在一起的手,半轉過身看著他。
淡淡問,「下次還打架麼?」
他看著她,夜晚的街,空氣裡閃爍著朦朧的光暈。
「嗯?」她帶著點認真,用鼻子發問。
他笑著看她。
笑意淡淡退去,他說:「讓我抱一下好不好?」
城市的燈光將夜晚的天空映得微紅,他上前一步,在她微怔的時刻,伸出雙臂,將她輕輕擁在了懷中。
此時,風停了,整座城市,只有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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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43:13
第三十七章 認命
在茶樓裡又坐了會兒,聊了些近況,範文傑把周思鴻拖到了酒吧。
這店算不上清吧,但也不吵不鬧的,每桌檯子上都靜靜垂著盞發黃的小燈,氛圍很放鬆。
只提供一些簡單的西式餐點,兩個人都沒吃飯,範文傑就隨便點幾個,要了瓶紅酒。
台上有長髮女人在唱英文歌,一字肩的緊身長袖衫,包裹緊致的牛仔褲,蜜色的皮膚,黑色長髮鋪在背上,長得有點像東南亞人。她幽幽唱著,眼神時不時飄下去,眨眨眼,跟台下的客人互動。
隔壁桌幾個老外喝著啤酒,一個勁地朝著她鼓掌吹口哨。
兩個人吃著東西,聽著歌,範文傑喝了口紅酒,漫不經心地問,「那個男的,我聽說之前是給你開車的,怎麼敢跟你動手的?」
陳巖只簡單跟他說了事情的大概,他一肚子疑問,也不好問她。
周思鴻看看他,面色不改地說,「在我車上動了點手腳,被發現了,狗急跳牆了。」
範文傑一愣,過了會兒才點點頭,放下手裡的刀叉,默默給自己倒了杯酒,獨自喝了,又倒上小半杯。
過了會兒,範文傑說,「上回你不是說想見那個商務廳的,那個誰……前陣子我剛好跟秋玲她家阿姨一起吃飯,說是表親。」停頓了下,「改天你抽個時間,我約一下,一起吃個飯。」
周思鴻停下正在切的牛排,用餐巾擦擦嘴,喝了口紅酒,舌頭在嘴裡裹了一下,點了根煙,也散給他一根。
抽了兩口,食指和中指夾著煙,他淡淡問,「這事你非要管?」
範文傑嘴上銜著煙,低頭點火,把打火機在手裡顛來倒去,瞇著眼盯著台上看了會兒,又看看他。
「思鴻,她日子過得不容易,我也跟你說過,分的時候是我欠著她,她都開了口了,」他想了想說,「我這婚也結了,她到現在還沒定下來,以後好不好,也就是這麼一次了。」
周思鴻沒說話,晦暗的光線裡,他嘴角的青塊像一片陰影。
他這回陰溝裡翻船,是計劃好好弄孫鵬一下的。沒打算走明道,人都找好了,只等著來一次狠的。沒想到陳巖搞來這麼一尊神。
他默默聽範文傑的話風,猜測這事陳巖給他說了七分,留了三分,讓事情有轉圜的餘地。
一首歌唱完,台下鼓起掌,女人下台向前面幾桌敬酒。
周思鴻一直沉默,新的歌聲響起的時候,他抬起眼,朝範文傑舉了舉杯,叫他,「文傑……」
悶著臉看著舞台的範文傑看看他,確定了他的意思,提起了高腳杯。
「叮」地輕輕一碰。
「思鴻,這事我一定記心上。欠你一次。」
「生分了,」周思鴻笑笑,「現在聚的少,難得看到你,在這多玩兩天。」
範文傑笑了下,「哪有時間,明天下午上面還有人下來。晚上跟你在這喝兩杯,一大早就要回去。」
「早就叫你出來自己做,你非要聽你老子的。」
「我家老頭強起來你不是沒看過,我哪裡弄得過他。」
當年他鬧著要結婚,他父親只心平氣和地跟他談了幾句。
他說:「你好好聽我們的話,這個家的情況,維持兩三代,沒什麼大問題。你要是一意孤行,我顧好你們這一代,沒問題,往下走就說不准了。你估量估量自己,你以後有沒有能力到我今天這個位置。」
對他們這樣的家庭而言,眼前的利益,早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延續家族榮光,蔭庇子孫。
他敢走到這光圈外面麼?他不敢,他從小就是被這光照著長大的。他一出去,他就不是他了。他能做到他父親那樣麼?那一年他才24歲,但他已經清楚的知道,這一生,他是做不到了。
所以,他懦弱的放棄了。
後來娶的是家裡介紹的女孩子,門當戶對,日子過得風生水起,把這個社會上的大多數人甩得看不見影。
後來,他曾問自己,如果事情在他兒子身上重演,他會怎麼樣。
很諷刺,他的答案是:他會做出和自己父親一樣的決定。
人的一生中會路過很多風景,有時候看到一座山,一片湖,你會忍不住想拋下一切,永遠呆在那兒。但那些衝動的念頭就像天上席捲的雲雨,總有風吹雲散的時候,最後的最後,絕大多數人還是會回到自己所熟悉的、能遮風避雨的地方去。
第二天一早,陳巖在上班路上接到了範文傑的電話。
事情擺平了,甚至不需要孫鵬去道歉。
她在電話裡跟他道謝,他一邊開著車一邊跟她說話,「沒事,公務員那個,你下次進面試了找下我。」
「好,到時候再說。」
「陳巖……」車快要上高速了,他看著冬陽照射下發白的馬路,把速度慢下來,「我可能沒立場說什麼,但還是希望你過得好一點,學會看人,放精明一點。」
話裡有所指。陳巖在電話那頭笑了,但這個笑是無法傳遞給他的。
她沒爭辯什麼,放平了口吻,「我會的,也祝你幸福。」
「謝謝。」
「再見了。」
「再見。」
一人一句再見,卻是再也不見的意思。
隆冬的風這樣乾澀,陳巖迎風走在路上,並不覺得冷,她能感到風裡有細微的陽光,隨之而來,輕輕扑打在臉上。
很久很久,她沒有這樣輕鬆的感覺了。那些陳舊的過往、惱人的麻煩,像是在忽然之間,全部脫痂,只在表層剩下淡淡的痕。時光的足跡。
到了單位,一個老記者匆匆忙忙叫住她,他手上一個下鄉的採訪忙不過來,讓她幫下忙。
誰知道這忙一幫就到了下午3點,回到單位做完稿子已經筋疲力盡。
剛在辦公室坐下來,董主任路過門口,探頭進來看看,正經地問,「陳巖,唱什麼歌定了沒有,沒幾天了,要準備伴奏了。」
「什麼?」
「昨天跟你說的,元旦晚會,忘了?」
「……」
「想好了麼,唱什麼,上午找你兩次了,都不見人。」
「我不會唱歌,還好改麼?」
「別掉鏈子,昨天答應的好好的,節目都報備了。隨便唱一首,又不是歌唱比賽。快點定,還要找伴奏帶的。」
她是真不會唱歌。
她從小成績好,唯獨一樣不行,那就是音樂。
坐在電腦面前,打開音樂軟件,往下一拉,發現平時聽的都是一些電影原聲插曲,還有些寫稿子時候聽的純音樂。
仔細想想,都快兩三年沒聽流行音樂。
戴著耳機,一連聽了十幾首,她最後勉勉強強報了首老歌。
看看時間,四點。她收拾好東西,打算提前下班,去圖書館找孫飛,帶他一起去店裡吃晚飯。
然而到了圖書館,她最先看見的卻是孫鵬。
整個館就他一個人,安然地坐在角落裡,靜靜在燈光下看著書,手上駕著一支筆。
這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場景。
安靜看了會兒,她徑直走過去,在他抬起頭來的目光中,在對面椅子上坐下,把包輕輕擱在桌面。
書被闔上,推到一邊。
她掃一眼,《市場營銷學》。
「看得進去?」她問。
「還好。」
她點點頭,「幾點過來的?」
「三點多,」遲疑了下,孫鵬說,「我問了下,我這樣的情況,只能先自考大專文憑,全部考完差不多兩年。之後才能考本科。」
他目光柔和地看著她,眼睛上的傷還沒有好,但比起昨天已經消腫,只有眼窩處還有明顯的青紫。
她牽了下嘴角,「好啊。」
忽然之間,好像一切都變好了。
滂沱的大雨後,太陽升起,雨水消失,被淹沒的道路開始隱隱浮現。
雙手隨意地搭在桌上,他們面對面看著對方,忽然都淡淡笑了。
「陳巖……」孫飛不知道從哪冒了出來,他手上推著裝了一摞書的鐵車,車子被推得發出吱吱呀呀的吃力聲響。
陳巖偏過頭,「孫飛,你可以下班了麼?」
孫飛看看她,又抬頭看向掛在頂上的大圓鐘,認真地看了好半會兒,「還不行。」
陳巖笑,「好吧,那你繼續忙。」
晚上一起在店裡吃完了飯,孫鵬先送她回去。
天氣冷,他要打車送她,她提議先走一段,消消食。
華燈初上,穿著臃腫的路人在冷風中行色匆匆,他一路擁著她的肩,走著走著,聽見她輕輕哼起了有些熟悉的旋律。
「唱的什麼?」他低頭看看她,問的隨意。
陳巖沒意識到自己哼了歌,把要上台表演的事跟他說了。
孫鵬笑笑,「多大的事,不是挺好。」
「你不懂,我從小就不會唱歌。」
「剛剛唱的不錯。」
沿途是一排小店,燈光照過來,她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心裡是真的苦惱。
「打算唱什麼?」
「《奉獻》,」她看看他,「聽過麼?」
「我們鄉下以前搞節目經常放,你們同事喜歡聽這個?」
「顧不上誰喜歡,小時候學的歌,不會忘詞。」
孫鵬看著她笑。
笑著笑著,在一棵長歪了的行道樹下,他忽然停下,收斂住笑意,緩緩親了下她的額頭。
她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忽略了這個吻,又摟著她繼續往前走了。
下午的時候,周思鴻派了一直給他做事的老李來店裡找他。
老李和他有點交情,在店裡閒聊了幾句,丟給他一個信封。裡面是他之前沒結的十來天工資。
走的時候老李拍拍他的肩,說,周總還給你帶了句話。
他說:「人各有命,做人,要學會認命。」
人各有命。
他的命是什麼?又是誰,決定了他的命?
一陣寒風平白無故地吹來,街上人都半側過身體抵擋,街頭招牌門樓被刮的框裡匡當響。
孫鵬停下,把陳巖護到懷裡。
風夾著灰撲在身上,臉上,他低頭看著她的發頂,把她抱緊一些,不讓風灌進來。
風停,她半瞇著眼抬頭,離開他,整理亂了的髮型。
他鬆開她,十分自然地摟著她繼續往前走。
我不知什麼是命。
我只知道,一場場風雨中,命運的繩索已將我們捆綁在一起。
為你,我甘冒一切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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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43:27
第三十八章 新年
「長路奉獻給遠方,
玫瑰奉獻給愛情,
我拿什麼奉獻給你,
我的愛人。
白雲奉獻給操場,
江河奉獻給海洋,
我拿什麼奉獻給你,
我的朋友。
我拿什麼奉獻給你,
我不停地問,
我不停地找……」
唱到慢慢揚起的高音部分,破音了。
璀璨燈光下,對著台下近千名同事,陳巖只能看見一片黑壓壓的人頭。近乎空白的大腦,連緊張都沒了。
歌聲繼續機械地從嘴中出來,只想著這一切怎麼還不結束。
歌在中間過門的時候,隨著一陣起哄的掌聲,餘光裡,馮貝貝捧著一束花從舞台一角快速小跑而來。
花遞給她,又抱抱她,貝貝在她耳邊說,「愛你愛你,加油……」
在燈光與樂聲的包裹中,原本已渾身麻木的陳巖心頭一陣感動,什麼還沒來得及表達,這人又飛快地跑開了,跟陣風一樣。
一首歌終於唱完,掌聲響起,燈光熄滅。短短幾分鐘,陳巖感覺自己跑了一場馬拉松,送了半條命。
到了熙熙攘攘的後台,貝貝過來,摸了一下她的臉,無聲笑起來。
「第一次看你這樣,好好笑。」
陳巖白著臉,抓住她的一隻手,「我手裡到現在都是汗。」
有人在那邊喊起來,「第六個節目,宋之風韻,到旁邊準備了,下下個就是了,快快快。」
「我要去候場了,」貝貝看看時間,「真的不跟我們一起跨年?」
她的一幫朋友早一個星期就準備好了豐富的跨年活動。
「不去了,他還在外面等我。」
馮貝貝歪了下腦袋,笑了下,「那好吧,允許你重色輕友一回。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她從小劇場裡出來,孫鵬人正站在門口的台階上。空氣隱約有吵鬧的音樂聲,襯得周圍很靜。
她的腳步令他回過身來。
她看著他臉上的笑,問,「是不是唱得太差了?」
很後悔給他在裡面安排了個位子,還不如讓他按點在外面等。
他牽過她的手,一起往台階下面走,「挺好。」
「好幾個地方都破音了。」
他沒說話,笑看著前路。
她瞥他一眼。
走了一段,他說,「我反正挺喜歡聽的。就是你這個臉上化的,有點吃不消。」
後台亂成一團,沒卸妝的地方,怕他一個人等得久,她撕了假睫毛,擦了擦嘴唇就出來了。
「又不是化給你看。」
他笑,鬆開她的手,摟住她的肩,讓她離自己更近。
每年跨年的時候,市政府都會在江邊集中放煙花,舉市歡慶新年的到來。他們在江邊的小餐館裡吃了晚飯,坐了會兒就出來等煙花了。
人們陸續從四處湧來,有三五成群的年輕人,也有一家老小都來看熱鬧的,熙熙攘攘。
風從江上吹過來,吹不散人們的歡聲笑語。
接近零點的時候,巨大的投影打在最高的建築上,片刻後,所有人開始跟著大聲倒數……5——
4——
3——
2——
1——
「砰」地一聲,隨著第一簇光在黑夜中炸開,天空燃起此起彼伏的五彩焰火。
冷澀的空氣裡飄起淡淡的爆竹味,各種歡呼與尖叫,放肆叫囂的快樂裡,所有人在心中暗自許下來年心願。
人群裡,陳巖靠在孫鵬胸前,被他的雙臂輕輕擁著。
陣陣喧囂中,他們靜靜仰視著夜空裡的花火,目光深沉。
如果煙花可以許願,那我,可不可以在新的一年,貪婪一點?
我想我的家人,身體健康。
我想我的朋友,平安幸福。
她偏過臉看他,他低下頭,相視一笑。一閃一閃的光影映照在臉上,眼中是彼此的影子。
我想和他,有更好的生活。
成片煙花在天際轟轟然炸開,瞬間明滅的光點融進黑夜,在天地間滲透每一個人的美好祝願。
一月底,孫鵬的案子徹底了結,他們請侯律師吃了飯,開始商討回老家的事情。強子讓孫鵬先回去,幫他帶5000塊錢給他奶奶。強子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先後去世了,一直跟著奶奶過日子。每年他奶奶都會去大伯家過年,他和他大伯母處不來,所以也不想回去。
正好廚師和服務員不走,他打算過年時候留下來守店,趁著其他店關門的檔口多賺一筆。到時看情況吧,或者等孫鵬回來再回去一趟。
陳母知道陳巖要跟著孫鵬回去過年,一開始是用沉默來表示不贊成。臨到她要出發了,才囑咐她多買點東西去,說鄉下人會比較在意這些,叫她去了人家家裡不要不懂禮貌。
火車呼啦啦駛過,窗外的風景是冬日下明亮的農田和樹木,許多低矮的房子寂然地樹立在路邊,在窗外一閃而過。
陳巖正閉目養神,坐在窗口的孫飛突然大叫著站起來,雙手像指揮一樣擺動,嘴裡唱著沒有旋律的歌。
那聲音格外響亮,陳巖驚得一睜眼,坐在中間的孫鵬迅速站起來,一邊哄著,一邊試圖控制住他。
「孫飛,聽話……」他按他的手臂和肩膀。
在乘客掃射而來的目光中,乘務人員也肅穆著一張臉過來了。
陳巖跟他說明情況,連著說了幾個不好意思。
最後,孫鵬在慌亂中試著從包裡拽出一袋薯片,孫飛眼睛一轉,真的就安靜了下來。
車廂恢復安靜,只剩一些旅客好奇的指指點點,竊竊私語。陳巖和孫鵬都看著孫飛,他也像沒事人一樣,邊吃邊看他們。
陳巖握住孫鵬的手,他看看她,摸摸她的臉,說,「沒事,他坐車坐累了。」
孫鵬家在L市下面的一個小鄉村裡。4個小時的高鐵坐到市裡後,還要坐一個小時的大巴。下了大巴,又轉坐黑車去村裡。
路很窄,車開在幾條田間小道上的時候,陳巖幾乎屏住了呼吸。大概過了半個小時,車停下了。
天已經半黑,遠處的山巒上能看見晚霞的餘暉。
陳巖在保溫杯裡倒了杯水給孫飛,看著孫鵬把行李拿下來。兩個大箱子,一個大背包,還有一些她買給他父母的禮品。孫飛喝完了水,她又倒了一杯。孫鵬沒手了,她餵他喝了。
三個人拿著東西,沿著小石子路走了一段,十來分鐘後,終於到了家。
孫鵬家比陳巖想像中好很多。
在來之前,她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沒想到,看到的是一小棟像模像樣的兩層小樓,還帶一口院子,門前垂著些不知名的花花草草。
他敲了幾下院門,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裡面響起來,「來了來了!」
高高的鐵門被打開,女人站在門後面,30來歲的樣子,微微有些胖,紮著辮子,紫色的羽絨服上套著護袖。旁邊站著個有點害羞的小女孩,看見生人,抱了抱她的腿。
女人最先看見陳巖,愣了下,直到看見孫鵬,才驚喜地一邊叫著一邊把門全拉開,朝裡喊,「媽,快來快來,大鵬孫飛回來了!」
孫鵬叫了一聲嫂子,低頭看看那小女孩,「倩倩,還認得麼?」
小女孩怯怯地叫了一聲,「叔叔……」
孫鵬笑著揉了下她的發頂。
「快進來,還站著幹什麼?倩倩,幫你叔拿東西。」
孫鵬嫂子伸過手來幫他們拎行李,領他們往裡走。
孫鵬手空出來,虛摟了下陳巖腰,把她往裡帶。
「爸和二哥在家嗎?」
「不在,還在廠裡呢,快回來了……」她笑著瞄陳巖,「二叔,這個就是小陳吧,長得真漂亮啊。」
陳巖微微笑了下,「你好。」
「一定要在這多住幾天,多玩玩。」孫鵬嫂子笑著說。
孫鵬母親正在廚房裡忙菜,聽到聲響,趕緊在圍裙上擦了手出來迎。
「媽……」
孫鵬叫了一聲後,孫飛也跟著叫了一聲。
「唉,」孫母應了一聲,歡喜地看看他們兄弟兩,緊接著,目光放在了陳巖身上。在掛著香腸和臘肉的小院子裡,她從頭到腳暗暗打量了陳巖一番,親切地叫她進屋。
在客廳裡坐下了,她和藹地笑看著陳巖,問,「是小陳?」
「阿姨好。」
孫母笑看著她,點點頭,「這幾天就把這當自己家,不要客氣,啊?」
陳巖點點頭,笑笑,「好。」
孫鵬把手上幾包東西遞給她,「這是陳巖送你們的。」
孫母推過去,對陳巖說,「人來了就行,還送什麼東西,你拿回去給你媽媽。」
孫鵬說,「拿著吧,是她一份心意。」
「阿姨你不要客氣。」
孫母推拒不過,「那好,阿姨就不客氣了。大鵬,你爸和你二哥都還在廠裡,等會就回來了。」
孫鵬點點頭,「我們先去把行禮放起來。」
孫鵬嫂子說,「二樓那個房間,昨天剛打掃出來的,你們上去吧,先歇會兒下來吃飯。」
「好。」
看著孫鵬和陳巖上了樓,孫飛也要跟著進去,孫母一把拉住他,「不要亂跑,你晚上跟媽住,聽到了沒有?」
孫飛站那兒懵裡懵懂地看看孫母,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二樓的房間平時就是客房,裡面沒多餘的傢俱,鋪上新床單後很整潔。
孫鵬拉開窗簾,把東西放好,拿了塊新毛巾去洗手間用熱水濕了,遞給陳巖。
陳巖坐在床邊,懶懶接過來,慢慢平躺下去,動也不動。
「累了?」孫鵬在旁邊收拾著東西,看看她。
「坐車坐得頭暈腦脹。」
他起身,把毛巾從她手裡拿過來,俯在她身側,用手指幫她把頭髮向後捋了捋,給她擦了擦臉。
陳巖閉上眼睛。
「暈車了?」
她搖搖頭。
他看看她疲憊的樣子,親了下她的嘴唇,「你先睡會兒。」
她睜開眼,搖搖頭,「還要下去吃飯呢。」
「沒事……」
手肘撐著床,她慢慢坐起來,順了順頭髮,深吸一口氣,看看他。
「好了,我也沒事,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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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43:42
第三十九章 婚姻
晚上吃飯,孫父和二哥對陳巖都很客氣。孫鵬之前打了招呼,所以飯桌上孫母也只象徵性地問了幾句她家裡情況,一個勁叫她多吃菜。
陳巖覺得,孫鵬一家人就是最普通的農村家庭,一大家人對著回來過年的大兒子和小兒子都很興奮。即便孫父和他二哥木訥寡言點,但那種心頭的熱乎勁也是溢於言表的。他二哥回來後看見孫鵬沒說什麼,只笑笑,默默在客廳裡翻箱倒櫃,拎出了一玻璃瓶泡好的蛇酒。
七八個人圍著張上滿了菜的大圓桌,像是提前過了年。除了孫飛,三個男人話不多,只碰杯。
整個家裡,最熱情就是孫鵬她二嫂,熱情的陳巖有點吃不消,又是給她夾菜又是盛湯。她都盡量自然地接受了。
孫鵬在放下酒杯的空檔看看她的碗,「吃不下不要硬撐。」
她「嗯」了一聲。
面對這麼一大家子人,她難免拘謹。但在她的內心深處,對於這樣圓圓滿滿的家庭氛圍,又是極其嚮往的。
吃完了飯,孫鵬讓陳巖先上樓,他和孫父、二哥坐下面繼續喝酒。孫母和他二嫂也吃完了,把孫飛和倩倩安頓好,收拾掉部分碗筷和剩菜,又去廚房拍了個蒜泥黃瓜、炸了盤花生米出來給他們下酒。
陳巖洗完澡吹好了頭髮,把行李收拾了下,躺到床上看電視。
一整天舟車勞頓,人明明很累了,但是到了新環境,心裡隱隱又有點興奮和新鮮,調了很多個台都靜不下心看,更沒睡意。
休息了會兒,她關掉吵吵鬧鬧的電視,下床走到窗邊,向外眺望。
窗外遙對著鄰居家的一整面牆,沒有風景。兩棟房子中間有一棵老樹,粗壯的枝椏歪斜著探過來,月亮很亮,整數葉子在夜風裡輕輕旋蕩。
夜闌人靜,額頭點在冰人的玻璃上,她百無聊賴地聽著窗縫裡透進來的呼呼風聲,看著自己的鼻息在窗上凝成一小片白霧。
心中一片虛空,彷彿忘了自己是在哪兒。
「以後,打算留那邊了?」
桌邊,孫父端著小酒杯,看孫鵬。這麼多年,這是他這個小兒子第一次帶女孩子回來。
他二哥孫翔喝得滿臉通紅,也停住筷子,抬眼看他。
孫鵬「嗯」了一聲,點點頭,跟孫父碰碰杯,咪了一小口酒。
孫父臉上沒什麼表情,沉默了下,認可地點點頭,「挺好、挺好的……店開得還好吧,等開了春我跟你哥一起過去看看。」
「還不錯,天暖和點我接你們過來玩,你們把倩倩一起帶著。」
「都順就好……」吃了兩口菜,孫父又問,「打算什麼時候結婚,跟她談過了麼?」
「還沒,不急。」
「不是說已經27了?還不急?」
孫鵬夾了口菜,沒說話。
「你老大不小了,過了年都是30歲的人了,倩倩都這麼大了……」酒勁竄上來,孫父冒出一頭汗,抹了把眼睛,沉下語調,「大鵬啊,爸知道家裡頭對不住你,這麼多年讓你一個人在外漂著,還帶著孫飛,但我們也是沒辦法。現在好歹要定下來了,我跟你媽沒別的,就希望你快點成個家,好好過日子。」
孫母收拾完了,一直坐在旁邊聽他們聊天。聽到這裡,心裡一酸,眼淚就掉了,忍不住提起圍裙一角去擦眼睛。
孫鵬轉眼看她,「媽,你不要這個樣子……」
「是啊,老娘,今天大家都開心,你這個樣子幹什麼……」孫翔看看孫母,又看向孫鵬,舉起酒杯,繞開傷感,「大鵬,二哥為你高興,真的高興。你少喝點,坐了一天車了。」
孫鵬笑笑,「沒事,二哥,干了吧。」
兩個人一仰頭,把酒悶了。
門吱呀一聲打開了,陳巖回頭,這人帶著酒氣進來了。
視線與她無聲撞上,他帶上門,脫掉外套,默默走過來。
他的手從背後繞過來,抱住她,隔著髮絲親吻她的額角,耳垂,與她溫存。
她靠在他酒後發燙的身上,看著他們的影子在窗上與房屋、樹頂的輪廓淡淡交映,耳邊只有呼吸與心跳聲。
一株樹上的兩片葉子,可能一輩子也互不知曉。什麼樣的機緣,她遇見他,和他一起站在了這扇陌生的窗下?
夢一樣。
他在她的頸窩裡抬起頭,「怎麼還不睡?」
「睡不著。」
「不累了?」
她反手輕輕勾住他的脖子,把臉依到他的頸側,「有點散神。」
他拉下她的手,在虎口處親了下,「那不睡了,等我洗個澡。」
過了將近一刻鐘,他從洗手間出來,她依然佇立在窗際,聽見聲響也沒回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洗完澡,他身上舒爽了一些,腦子也清醒了點,盯著她的背影看了會兒,關了燈。
他在黑暗裡走過去,從背後一把抱住她,把她得頭髮悉數撥到一側,親吻舔舐她後頸上的弧線、肩下凸起的鎖骨。熱情的索歡。
這些吻忽輕忽重,帶著唇的乾燥,舌的濕潤,她感到他頭髮上的水珠被蹭在了她的皮膚上,夾雜在那些親吻撫摸中,濕濕膩膩,又涼又熱。
轉瞬間,她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到了看不見的背後,腰間的大手從她衣服的下擺探進來。她在彼此的粗喘聲中低頭,看著衣料下那隱秘的不規則的起伏,像凸起的心跳。
目光被羞恥感驅使,茫茫然移回窗上。
在他與窗之間,她陷在朦朧的意識裡,眼前那那漆黑的夜空開始升騰,越升越高,越升越遠。
他們衣衫不整地躺在床上,共同蓋著一角被子,閉著眼,沒有人睡著。
她枕著他的臂,他的手仍在她未扣的睡衣內,掌心貼著她胸側的皮膚。
只剩靜謐。
「睡了麼?」
「沒有。」
「在想什麼?」
陳巖在黑暗中睜開眼,「好像什麼都想了,又好像什麼都沒想。」
他摟緊她一些,被子被扯動,發出一陣摩挲聲。
她在他懷裡調整姿勢,撩出被壓住的發,側身抱住他。
「巖巖……想結婚麼?」
他問得很淡,胸腔微顫。
她停頓了下,目光上移,靜靜對上他垂下的視線。
「不想。」她輕聲說。
這個回應前,她有幾秒的沉默。孫鵬知道,這幾秒她不是在思考,只是在想著如何說出這個答案。
他沒說什麼,把她往懷裡緊了緊,摸了摸她的耳垂。
陳巖重新閉上眼睛,把臉埋進他的胸口。
明顯低沉下來的氣氛裡,一抹苦澀,緩緩漫過她的心田。
你知道嗎?
我願意把人生剩下的每一分、每一秒與你分享,與你共同奮鬥。
但是,我還不能和你結婚。
因為,我是這樣的自卑又虛榮,清高又世俗。
我希望擁有更穩定的生活後再走入婚姻,我希望我們的結合受到社會的認可與祝福。我希望我們的孩子可以在無憂無慮的童年中成長,而不像她的母親,因家庭的赤貧一生敏感脆弱,違著本心去堅強。
剛考上高中的那一年,是家裡最窮困的時候,為了死去的父親的病,她們欠了一屁股債。為了3000元的學費,她跟著母親走了半小時路,按著抄在紙上的地址去遠親家借錢。找錯了兩家門,最後終於找到。親戚正在家睡覺,看見她們,睡眼惺忪的臉很客氣,但說來說去都不鬆口。
她看著母親低聲下氣地說完,紅著臉要從脖子上解下結婚時買的金項鏈做抵押。親戚終於被打動,沒有要項鏈,直接借了錢。
拿著錢出門,陳母一路拽著她的手大步往家走,走在半路問她要不要吃冰棒,她搖頭,什麼也沒說。
那是個夏天,走在烈日當頭的大馬路上,她一滴汗也沒有,心涼得像冰。
她清清楚楚記得,那年她16歲,唯一的憧憬是一覺醒來,直接跳到26歲、36歲,46歲也可以。
什麼年少青春、什麼幸福快樂,她都可以不要,她只想要尊嚴。
到了這個年紀,她比任何人都渴望家庭,卻也比任何人都慎重。
清晨,陽光灑進來,孫鵬朦朦朧朧睜開眼。
陳巖已經拖了把椅子,坐在窗前對著小鏡子化妝。
「怎麼起這麼早?」他剛醒,瞇著眼睛看她,聲音嗡嗡的。
看看時間,才7點。
她已經穿戴整齊,正用眉筆淡淡掃著眉毛,「不是說今天要去張強奶奶家麼?」
她看他醒了,拉開一點窗給屋子換氣,一股冷風溜了進來。
「那也不用這麼早。」孫鵬看看她,爬起來穿衣服。
早飯準備的很豐盛,豆漿、包子、油條、粥,孫家一家人圍坐著,先先後後地吃了。孫父和孫翔工作的皮鞋廠還沒有放假,最先出了門。
孫鵬和陳巖簡單吃了下,拿好圍巾手套,也要出門了。
孫鵬他二嫂收拾著碗筷,叫他們早點回來吃中飯。
收拾到陳巖的餐具,留意到杯子上有個淡淡的紅色唇印,她忍不住抬頭朝門口看看,兩個人已經沒了影。
她把東西拿出廚房,跟正在洗鍋的孫母說,「這個小陳,大冬天的,今天跟昨天穿的裡外都不重樣,俏的很。大鵬眼光是挑,之前給他在村裡介紹那麼多個都看不上。」
孫母頭也沒抬,「城市裡的小姑娘,哪個不好打扮。我看小陳好得很,文文靜靜的。」
「嗯,就是話少了點,不過兩個人感情看上去是真的好,就跟……」
話沒說完,外面傳來一陣追趕嬉鬧聲。
孫鵬二嫂跑出去一看,是孫飛正在和倩倩在院子裡嬉鬧。
「倩倩!」
她把女兒叫過來,看孫飛一眼,「你去把今天該做的作業做了,不要跟你大伯鬧。」
「我沒鬧。」
「還說?快進去!」
陽光灑滿院子,孫飛呆呆站在那兒,歪著頭,看著倩倩垂著肩進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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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43:58
第四十章 心結
強子家在隔壁村,孫鵬和陳巖將近走了20分鐘。
是間巷弄裡的老房子,磚牆木門,門口放著一張老籐椅,牆根堆了一些雜物。孫鵬敲敲門,過了好一會兒,裡頭有個老人應了聲。
老人80歲出頭,一頭稀疏銀髮,佝僂著背,身上穿件絳紅色棉襖。開門看見孫鵬,她混沌的眼睛立馬亮了,一笑,一臉褶子。她領著孫鵬和陳巖進屋,拉開了客廳的燈。
陳巖坐下,在昏暗的光線裡靜靜環顧四周。
這個房子真的太老了,不平的水泥地、斑駁的橫樑頂,牆上都是翹起的石灰皮。大不的客廳左右各一個幾平米的小房間,後面連著一口院子,空氣裡的味道很不好。
窩在木凳下的老貓看見生人進來,亮著眼睛弓著身,緩緩走開。老人在櫥櫃裡抓出一大把糖果和小點心,好客地叫他們吃。
孫鵬和她寒暄了幾句,告訴她強子可能過完年回來,托他帶5000塊錢給她過年。老人一聽,立馬搖手,「我不要他的錢,我沒有花錢的地方。你還是帶回去給他,叫他在外面不要虧待自己,吃的好一點,好好工作。過完年早點回來看看我。」
孫鵬告訴她強子現在很好,不缺錢,叫她把錢收好,這是他的孝心。她要實在沒用錢的地方,就等強子回來親自還給他。
最後好說歹說,老人把錢留下了。
臨走的時候,孫鵬給她留了個1000塊的紅包,說是給她提前拜早年。她不肯要,他道別後拉著陳巖就出門,沒給她推拒的機會。
回去的一路上,孫鵬跟陳巖閒聊了一些上學時和強子的趣事,陳巖默默聽著,聽到好玩的地方以微笑回應。
穿出巷子,路過一排平房,孫鵬對她說,「以前我家就住在這,這是我爺爺的老房子,跟強子家靠的近,那時候經常去他家蹭飯。」
他朝一間老屋指了指。陳巖看過去,「現在還有人住嗎?」
「沒了,前兩年我二哥蓋了現在的新房,這裡就空著了,已經不能住人了。」
他說,「以前我打算要是回來的話,就把這個扒了,砌個房子。」
陳巖點點頭,沒說什麼。
走到來時路的分叉口,孫鵬說,「不走回頭路了,往那頭吧,順路帶你轉轉。」
她沒有異議。
他們走得很慢,走著走著,路過了一片杉樹林。
杉樹的細葉早都脫落了,只剩下一株株頂端尖尖的樹幹,在冬陽下挺拔豎立著。一條分支的小溪溝在腳旁緩緩流過,發出汩汩水聲。
陳巖雙手插在大衣的口袋裡,目光隨心而動,有時看天上流動的雲,有時看被水流經的野草。
風來,她抬手掠開幾縷被吹蕩起的發,任由一片淺淺的晨光落在臉上。
孫鵬看看她,想起了剛認識的時候她的樣子。帶著一點高傲,一點冷漠,一點防備,以及一點不易察覺的熱心,和後來的樣子幾乎對不上。
明明是溫柔嫻雅的,她卻會不自覺的擺出不可親近的姿態。
「孫鵬……」
她視線看著前路。
「嗯。」他淡淡應了。
「還沒有問你,你是怎麼想的。」
「……」
「關於結婚的事。」她平靜的補充。
清晨的太陽跟隨著他們的步子,在蕭瑟的林間緩緩移動,那光芒若隱若現,穿透一道道晨霧。
孫鵬心裡緊了一下。她問他怎麼想?
他很想告訴她,昨晚之前,他沒有一點這樣的念頭。
沒有事業、空無一物的男人是不會想到婚姻的。連養家的資本都沒有,拿什麼結婚。在這段全力向上爬的路上,婚姻是擔子,是繩索。
然而昨晚他的父親提起時,他卻像是被點了下。
過了這個年,她27歲。
年齡的增長對他不構成壓力,但是對她呢?她有沒有在考慮結婚的事?她又是否在渴望更穩定的關係?
他不知道,也忽略了。
所以,他想的是,如果她想結,他就結。
但當她清清楚楚說出不想的時候,他不知道自己心底是什麼滋味。說沒有一點想法,那是在自欺欺人。
看著前路,他沒有說話。
腳步落在枯葉上,一片寂靜中,他聽見她說:「我沒有想過這麼早結婚……」
停頓了一下,她繼續輕聲說,「這兩年我手上存了幾萬塊錢,不過暫時借給我舅舅了……我現在每個月的公積金一千出頭,我想,等再過個兩年,等我們一起存夠了首付,貸款買個房子……到時候再去想結婚的事……」
「你覺得呢?」她偏過臉,問他。
孫鵬已然全身心墜落在她的話語裡,在她話音落下、目光投來的時刻,他側著臉看著蔚藍天際,刻意避開了她的對視。
風吹在眼睛裡,無比酸脹、難受,他覺得她哪怕只是再發出一個音節,他的眼淚都會生生掉下來。
活了30年,除了這條生命,所有的一切,他幾乎都是靠雙手所得,從不知幸運為何物。
唯獨她不是。
在他們並行的這條路上,他沒有付出代價去爭取什麼,她是自己走來的,帶著無需回報的善意與溫柔。
他不知道一無所有的自己憑什麼擁有這樣一個女人,這一刻,他在震撼與感動的同時,對這一切感到巨大的惶然和不真。
許久都沒有得到他回應,她沒有再說什麼,依舊和他一起慢慢向前走著。
但那些心上之塵,都隨剛剛說出口的話,隨風飛遠了。
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之所以會選擇這個人,是因為每當她站在他身邊的時候,她可以做真正的自己。
他很像這片林子,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
沒有繁華的燈火,陽光才如此真切輕暖,沒有鼎沸的人聲,流水才格外清幽淨澈。
她終於找到了這樣一個人,讓她可以做到像內心深處一直渴盼的那樣坦誠。
不知沉默了多久,孫鵬才緩緩開口:
「這些都不是你該去想的事。房子也好,結婚也好……巖巖,你給我一點時間……告訴我,你怎麼樣會開心一點。」
陳巖看著前路,抿唇淡淡一笑:「我現在就很開心……」
「孫鵬……你慢慢來,我不急。」
此後一路,沒有人再說話,任鄉間的風景在他們身旁一幀幀變換。
他們心中都被某種柔軟的東西填滿了,無聲地自我消化著,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家門前。
大門敞開著,裡面透出一陣陣暢快的笑聲,他們停下步子,相視一笑,他攜著她的手走了進去。
他們剛進院子,屋裡就有人一邊出來一邊喊道:「老哥我總算把你給等回來了!」
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個子不算高,頭很大,穿著顯檔次的黑色呢子大衣,腳上皮鞋珵亮。後邊跟著一個穿著時髦的女孩。
孫鵬一看那人,樂了,「馬軍?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他媽上午剛到家,一聽你回來,這不就來候著你了。」馬軍過來笑著大力捶了下他的肩,目光一轉,視線落在了陳巖身上。
「這是……弟妹?」
孫鵬笑笑,「這是陳巖。」
陳巖淡淡笑了下,「你好。」
「你好你好,陳巖你好……」他咧著嘴看著孫鵬,笑容裡多了分曖昧,「行啊你……」
他也簡單介紹了下自己身邊女孩,「來來來,這個是倪小敏。」
女孩對著他們笑了下。
馬軍大他兩歲,和孫鵬的關係是成年後才要好起來的。
有一年,村子裡下暴雨,不少田被淹了,年輕力壯的小伙子都被叫去抬水泵放水。當時這馬軍腳一滑就栽到了河裡,河水太急,沒人敢下,就孫鵬一個人,二話不說跳下去,撈回了他的一條命。
這馬軍從小痞裡痞氣,但這麼多年過去,他一直記著孫鵬這份情,年年過年都來找他,唯獨去年沒有出現,只跟他打了通電話,神神叨叨地說走了大運,要發財了。
兩個人在院子裡聊了會兒,馬軍領著孫鵬出去看他開過來的車。
怕堵路,馬軍把車停在了路頭的大樹下。
40多萬的寶馬,遠遠地,他按了下鑰匙,車子嘀地一聲響,兩對燈同時閃了下。
他和孫鵬一起上車,把煙叼在嘴上,扭鑰匙點起火。
車身隱隱震顫起來,蓄勢待發。
他打開音樂,在動感的外國樂聲中,斜眼笑看著孫鵬,「怎麼樣,哥們這車?」
孫鵬把夾著煙的手擱在窗戶外頭,巡視了一圈車內,「挺好。」
馬軍笑笑,「你不知道,從去年開始,你老哥我就轉大運了,祖上顯靈了。」
他一手擔在方向盤上,一手把煙從唇上拿下來,沒有細說過程,只是說道:「我現在在S市開了個廠子,所有錢都投下去了,一共200來萬。」他朝孫鵬笑笑,又問,「怎麼樣?」
孫鵬看看他,輕笑了下。
「別不說話,你就說怎麼樣?」馬軍邪笑著空指著他,「你他媽就說你服不服?」
孫鵬被他弄得實在繃不住,無聲笑了,往窗外遠處扔掉煙頭。
過了會兒,馬軍按掉音樂,打開天窗,後背向後倚,放倒了座位。
煙還叼在嘴裡,他也不問,雙手枕在腦後,透過樹的枝椏看零碎的天空,在唇的縫隙裡把煙慢慢放出來。
這人的情緒就像是車裡突然安靜下來的環境,他不知是舒適還是煩惱地長長歎了一口氣。
孫鵬看他一眼。
「廠子是開下來了,不過我現在也成了個空架子,一分錢都沒了,至少要熬到明年年底。這車還是貸款買的,哥哥告訴你,現在混這社會啊,就得先把面子撐起來,讓人家吃不準你到底幾斤幾兩……」
他忽然看向孫鵬,口吻認真,「大鵬,來幫我吧。咱哥兩一起幹,一起打天下……我這次是特意回來找你的,我誰都信不過,就信你。」
孫鵬看著他沒說話,過了兩秒,輕輕一笑。
「馬軍,我現在和強子開了個小飯館,幫不了你。」
馬軍眼睛一亮,「不是吧你,之前電話裡頭不還跟我說要回來砌房子,開小店?怎麼在外面定了?」
「那是哪年的電話?那時候我一個人,跟現在能一樣?」
馬軍愣了下,轉而啞聲笑起來,「你他媽的,看不出來還是個情種。你玩真的?」
孫鵬看看他,沒睬他。
馬軍看著他,一時沒有說出話來,過了很久,他才懶懶說,「羨慕你啊,老弟。」
馬軍繼續說,「我剛一看見那丫頭,就知道你要栽了,是不錯,挺好的。想當初我剛到城裡的時候,女人星子都沾不到。現在,一個個如狼似虎往我身上撲啊,老子都吃不消。
以前這些女的一聽我們鄉下出來打工的,會多看一眼?現在老子自己做老闆了,人一聽我從哪來的,你知道怎麼說,都一個勁誇啊,空氣好,水好,人傑地靈,都放他媽的屁。你剛剛看到的那個,以為我兜裡藏著多少呢,其實我他麼一個子都沒了,哈哈哈……」
煙灰忽然斷了,驚得馬軍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往窗外扔了煙頭,撣身上的的煙灰。忙完了,他歪坐著,看著孫鵬,笑了下,話裡忽然有些鄭重意味:
「大鵬,反正哥哥我今天話是撂下了,你隨時來,我隨時歡迎。」
孫鵬看看他,笑笑,「我也歡迎,你隨時到我店裡頭來吃飯,八折。」
馬軍笑罵:「你他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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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44:12
第四十一章 生病
大年三十晚,鄉下非常熱鬧,家家戶戶團圓暢飲,男人各個喝的面紅耳赤,煙花爆竹一直響到夜裡兩三點。
天邊曙光微露,劈里啪啦的炮仗又炸起來,村裡家家戶戶的窗戶都被震得發出顫響,接著,忙著討壓歲錢的孩子們醒了,四處都是笑聲、恭喜聲。
孫鵬硬生生被炮仗震醒,摸手機,一看才六點不到。
窗簾透著光,枕邊人背對著他,靠著床沿,睡得很安靜。
他側過來貼著她,伸長了臂把她往懷裡帶了帶,將那些阻隔在他們之間的細軟長髮撩一邊,親了下她的肩膀,重新又閉上眼。
鼻尖儘是她髮梢的香味。
過了不到一分鐘,孫鵬忽然睜開眼,手探進她睡衣裡貼著皮膚過了下,警覺地半撐起身,用手背去試她的額頭。
這溫度顯然不對。
陳巖蜷著身體,雙手放置在臉側,一動不動。
孫鵬清醒地坐起來,把被角給她掖好,翻身下床,快速穿好衣服下了樓。過了會兒人又進來了。
他在床邊摸了摸她的頭,喚了她一聲,把她抱坐起來。
陳巖早就迷迷糊糊地醒了,或者說都不知道自己睡沒睡著。
昨晚她和他們一家人吃完飯早早就上來睡,後來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進了房。到了後半夜,她只覺得渾身越來越熱,整個人像被抽掉了筋骨,翻個身都沒力氣。
就這麼半睡半醒間,她隱隱意識到自己可能是發燒了。早兩天就開始有點不舒服,不知道是凍著了還是水土不服,這一夜終於爆發。她很少生病,大學裡發過兩次燒,都是一聲不吭地硬在宿舍睡兩天把病給睡好的。
夜裡她就不斷催眠自己,睡吧睡吧,興許睡醒了就好了。
孫鵬坐床邊,把她抱懷裡,杯子遞到她唇邊,「乖,藥吃了再睡……」他把掌心裡的白色小藥片給她餵下去,哄她喝了大半杯水。
陳巖渾身滾燙,卻還是覺得身上冷。
他往上提了提被子,雙臂隔著被子包住她,唇貼著她的發頂,輕輕歎了口氣。
再心疼也好,生病這種事都是無從分擔的,只能乾著急。
過了會兒,外面鑼鼓喧天的,自家樓下也開始有人拜年喊恭喜,襯得房間裡更是安靜。
「想吃東西麼?」
陳巖搖搖頭,閉著眼。
「去醫院吧?」
她還是搖頭。
要是在城裡,他想都不想就帶她去醫院了,但是離這裡最近的小診所要坐車半小時,大年初一的早上也叫不到車,騎電動車過去又要吹風,想了想,還是作罷。
「再好好睡會兒,下午還不退燒我們就去醫院。」
他挪了下身體,想將她放平,不想她卻轉過身緩緩、輕輕地抱住了他的腰。
她從夜裡就開始難受,難受得同時又覺得孤單、脆弱,想回家。
她把臉埋進他堅實的胸口,聽著那悶悶的心跳聲,將全身重量都放到他身上,倚靠他。
「我看大鵬剛剛下來過了,叫他們下來吃早飯?」孫鵬二嫂佈置著餐桌,朝樓梯看一眼,低聲問孫母。
孫母用勺子把熱氣騰騰的湯圓分裝到幾隻碗裡,「不要了,小陳不舒服,等他們自己下來吃。」
坐在一旁的孫飛和倩倩端過碗已經先吃了,孫母叫他們小心燙。
「不舒服?」二嫂抬著眉毛問。
「嗯,大鵬剛下來找退燒藥的……發燒了……」孫母看她一眼,又壓著聲音對孫飛和倩倩說,「你們等會兒小聲點,不要吵,聽到了沒有?」
倩倩乖巧地點點頭,低著頭的孫飛跟沒聽見一樣,伸出舌頭舔調羹裡的湯圓。
她二嫂嘴裡嘀咕,「凍著了還是怎麼了?不應該啊,暖氣也一直給他們開著,怎麼好好的發燒了……」
孫鵬後背抵著床頭,姿勢有些吃力地摟著她,動也不動。
她很少會這樣和他撒嬌。
手伸到被子裡握住她的一隻手,輕輕捏了捏她的手骨,他低聲說,「躺下吧,我陪你睡會兒……」
他引著她的手勾住自己脖子,手臂抄起她的腿彎,一把抱起她,輕輕放到床中央。
一陣窸窸窣窣衣料聲裡,他脫了外面的衣物,半個身體進入被子,摟她入懷。
「抱著我,捂身汗就好了……」他嘴唇貼靠著她發燙的額頭,輕聲說。
陳巖極其聽話的抱緊了他的腰。
他的手掌隔著睡衣在她背後有節奏地輕拍,哄她入眠。
陳巖把頭埋在他的胸口,聞著他的氣味,剛剛心安下來,想起了什麼,「你是不是要去馬軍家?」
「你睡著了再去,我吃完飯就回來。」他前兩天就和馬軍約好了,大年初一帶著陳巖去他家拜年,下午和村裡另外兩個小弟兄一起湊一桌麻將。
陳巖鬆開他,「你去吧,我睡會兒就好了。」
他捉住她的手放回自己腰上,閉上眼,悶著聲,「不說話了,睡覺……」
室外斷續傳來各種說話談笑聲,她的腦袋太沉,漸漸就什麼都聽不見了。
陳巖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出了一身汗,頭髮濕濕的黏在脖子裡。孫鵬不在了,比起上午,外面的天色反而暗了,要變天的樣子。
半側過身,看手機,下午一點。
燒已經退掉了,她身上舒服了很多,翻了下身,目光正對上門。
門被推開了一條縫,那條縫裡,露出一雙眼睛來。
「孫飛……」陳巖叫了一聲,在睡衣外套上外套,靠著床坐起身。
孫飛小心翼翼地推開門,走進來,望了望她,又走到窗台邊。他把窗簾拉開,又拉上,像是玩著遊戲。
呼啦呼啦不斷閉合的光線裡,陳巖看著他的背影問,「在這兒是不是有點無聊了?」
他沒有說話,不厭煩地重複著手上的動作。
「想不想回去上班?」
他忽然停下,回頭看她,「想。」
陳巖抿了抿唇,「還有2天,我們就回去。」
他看看她,不知道聽懂了沒有,回過頭,又繼續拉窗簾玩。
又過了會兒,門口又多出了個怯怯的小人兒來,陳巖歪著頭,朝她笑了笑。
倩倩有些害羞地走進來,看看她,跑過去拉孫飛的手,甜甜地說,「我們下去玩好不好?」
孫飛目光無神地看看她,被她兩隻小手拉著,慢慢往屋外去了。
兩個人下樓的時候正好碰到孫鵬二嫂,不知道說了什麼,接著,陳巖聽見那腳步越來越近。孫鵬二嫂端著杯水走了進來。
「小陳,身上好點了沒有。」
「好多了。謝謝。」陳巖把水接過來。
人坐到她床邊,關切地問,「餓不餓,下去吃飯吧,專門給你留了菜。」
她一點不餓,出於禮貌還是說了句,「好,我等會下去吃。」
二嫂靜靜看著她,忽然說,「這孫飛現在和你們感情真好,知道你生病了,上來扒著門縫看你好幾回了,也不出聲。」
陳巖笑笑。
她又說,「大鵬打過電話回來了,剛吃完飯,也不知道喝沒喝酒,說是等會就回來。」
陳巖點頭。
「他爸媽和大哥也去走親戚了,我是沒去,他們家那些親戚我都不要看。以後你要是進了這家門,你就知道了。你嫁過來,我也算多了個說說話的人。」她抬眼環顧,低聲感慨:「這個家你是不知道,也就是這兩年才像個家的樣子,我剛嫁進來的時候,那個日子你都不敢想。為了砌這個房子,這些年好不容易存的一點錢也掏空了,家底子太差,日子難過……」
她說的這些話,陳巖只淡淡聽著。
好在她也沒要她接話,一個勁地兀自說,「不過你們以後也不會回來,肯定是要在城裡過小日子的。再怎麼樣,城裡的日子都比鄉下好,就是孫飛他……」
話說到一半,窗外忽然傳來一陣激烈狗叫和孫飛、倩倩由遠及近地哭喊聲。
孫鵬二嫂和陳巖都嚇了一跳。
孫鵬二嫂幾乎是從床上跳起來,飛一般地奔下了樓,嘴裡喊著「要命了要命了!」
不知哪裡來的一隻瘋狗正猛追著孫飛不放,孫飛手上抱著倩倩,一路叫著喊著跑進院子,還沒來記得及跨進屋門,那大狗一個猛地將他撲倒在地。孫鵬二嫂跑下來一看,拿起豎在院牆邊的鋤頭就去敲狗。那野狗被兩下一敲,吠叫了兩聲,又試著再次攻擊,最後敵不過鐵鋤頭,跑走了。
孫鵬二嫂趕緊把倩倩從孫飛身上抱起來,檢查她身上,急得嘴裡又是哄又是罵:「小畜生,被咬破了沒有?我看你被咬死了才好!看你下次還聽不聽話!?啊?還聽不聽話了?」
倩倩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孫鵬二嫂拍著她的背,惡狠狠看一眼還躺在地上哭的孫飛,「你下次離我倩倩遠一點……」
陳巖匆匆從樓上下來,瞬間被這場景震懾住了。
她看了孫鵬二嫂一眼,過去拉孫飛。孫飛個頭大,賴在地上,她大病初癒,費了老大的力氣才把他從地上拖起來。
她拍拍他身上的灰,「傷著沒有?」
孫飛只顧著抱著頭嚎叫哭喊,哪裡還會說話。
孫飛的痛哭聲撕心裂肺、近乎可怖,如果這是陳巖第一次看到孫飛哭,她估計會被嚇著,不敢近身,但現在她已經見怪不怪。
她用盡全力拉他進客廳,讓他一個人坐著哭,跑上去濕了濕自己的毛巾,下來幫他擦臉。
孫鵬還沒走到大門口就聽到了家裡傳來的哭聲。緊著心快步進門,漸漸分辨出這聲音來源於孫飛和倩倩。
陳巖和孫飛坐在客廳裡,他二嫂和倩倩在房間。
「怎麼了?」他看看陳巖,手過來摸她的額頭,「退燒了?」
「我沒事了……」陳巖撥開他的手,看看孫飛,「他和倩倩在門口玩,被狗追了。」
孫鵬愣了下,「倩倩呢,怎麼樣?」
陳巖搖頭,「二嫂查看過了,沒事。」
孫鵬靜默了一下,看看孫飛,慢慢坐下來。
他打量了他一番,過了會兒彎著腰把他兩個褲腿先後撩起來,細細看了下,騰地站起來,人往廚房走去。
陳巖看著他在廚房的茶盤裡取了一小串鑰匙出來,拉起孫飛,跟她說,「他腿上咬破了,我帶他去防疫站打一針。」
陳巖站起來,「你騎車去?我上去幫你拿圍巾……」
「沒事,你吃點東西再躺會兒,我們等下就回來。」他說完就拽著哭哭啼啼的孫飛走了。
不知道防疫站是不是離著很遠,一直到下午5點,他們都還沒音訊,家裡的其他人也還沒回來。她給孫鵬發了條短信,他沒有回。
新年第一天,這個家籠罩在了一種微妙的氛圍中。
陳巖立在房間的窗前,靜靜凝視著對面的樹、夕陽餘暉裡繞著屋簷一角飛旋的幾隻鳥。
再睡頭就疼了,她不知道在窗前呆站了多久,直到手機響起來。
「怎麼樣,新媳婦,鄉下好玩嗎?」
這是同樣回了老家過年的馮貝貝在遠方發來的問候。
聽到這個熟悉可愛的聲音,陳巖終於不自禁地彎了唇角,「好玩啊。」
「他們家人是不是把你當個寶。我猜都猜得到,肯定高興死了。」
陳巖無聲笑了笑,和她大概說了說這樣的情況。貝貝也和她聊了一些家裡的事,兩個人笑著聊著,忽然,貝貝聽不到那邊的聲音了。
「怎麼不說話了,喂,在聽嗎?」
過了會兒,貝貝聽見聽筒裡輕輕傳來一句,「下雪了……」
窗外,紛紛揚揚的雪點子從天而降,在半空閃著白色的微光,旋轉飄落。
「貝貝,我這兒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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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44:28
第四十二章 下雪
馮貝貝掛了電話,在自家18樓的落地窗前向下望去,儘是緩行的車流。
晚霞、餘輝悉數散盡,天空升起星月,徒有形狀,不見光亮。
城市裡的年味越來越淡了,大年初一的傍晚和往常一樣的匆忙、寡淡,沒什麼特別,沒什麼意思。
這兒為什麼沒下雪?她想。
白天幾個親戚來家中拜年,大家正裡裡外外忙著晚上的飯菜,小侄子和小表妹在客廳裡跑跳嬉鬧。
小侄子忽然躲到她背後,拽著她的衣服角躲貓貓。
貝貝一把把他拎出來,「乖乖乖,旁邊玩去。」
打完了電話,貝貝不知怎麼的,忽然就意興闌珊起來。
她仰躺在沙發上,玩著手機。很多人給她發了拜年的短信和微信,手機不停的震,她一條都沒點開。
「貝貝,去超市給媽媽買瓶醋回來。用完了我都沒留意……順便給心心他們買點酸奶,家裡都是碳酸飲料。」
貝貝沒動,裡面又叫了一聲,「貝貝,聽到了沒有?」
貝貝慢悠悠坐起來,進房間穿衣服拿錢包,裹著圍巾出了門。
小區旁邊就是新建的商業中心,商場的地下一層有個大型超市。大年初一的飯點,商場裡居然還有不少人。她一個人幽幽進超市買了東西,拎著塑料袋回家。
進小區的時候,忽然有人喊了聲她的名字,她像是沒聽見,沒帶魂似地繼續往前走。接著,那聲音又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響了一遍,「馮貝貝……」
她終於站住。
天已全黑。風呼啦啦刮過來,鋪散在圍巾上的頭髮、腳邊的枯葉子、一顆百無聊賴的心,瞬間都亂了。
雪越下越大。
孫鵬帶著孫飛回來了,剛好在大門口碰上他爸媽和二哥到家。
孫鵬和孫飛一路騎車,一身一頭的冷雪,也沒帶圍巾手套什麼,下了車,兩人鼻子耳朵都凍得通紅。
孫鵬在院子裡放好車,孫母狐疑著幫他們撣了撣身上的雪,看他們的神色都不太對,進了屋又看媳婦在房間裡拉著一張臉,輕聲問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孫鵬二嫂沒遮沒掩地在房裡把事情大聲說了一遍,說著說著忍不住抽泣,被孫翔進來臭著臉訓道,「說事情就好好說事情,哭什麼東西,大過年的能不能安生一點?」
孫母對著孫翔把臉一拉,「你聲音這麼大幹什麼?」她把倩倩抱在懷裡好好檢查了一遍,又出來看看孫飛。
孫父坐在外面也把事情聽了個大差不差,問孫鵬,「帶他針打過了?沒事吧?」
「沒什麼事,」孫鵬臉上沒什麼表情,把車鑰匙放回廚房,「我去叫陳巖下來吃飯。」一頓晚飯吃的鴉雀無聲,沒人有胃口。十來分鐘大家就草草吃完了。孫飛剛打了針,不能見水,孫鵬把他帶上樓幫他簡單洗一下。
陳巖坐在床上,靜靜看著洗手間透出來的一片光,沒過一會兒,聽見了樓下響起了爭吵聲。
「我不管,這個家有他就沒我,他這回要是真不走了,我就帶著倩倩走。」
「你發什麼瘋?大過年的……」
「我發瘋?倩倩那年就差點被他從樓上扔下去!這才回來幾天,就又搞出這種事,我們娘倆欠了你們孫家了,來還債了啊?」女人越說越委屈,眼淚刷刷冒出來。
孫翔瞪著眼、壓著聲音衝她低吼:「你聲音能不能小一點?人還在樓上,你像話麼這樣?日子還想不想過了?!不過就給老子滾!」
「你叫我滾?」
女人徹底歇斯底里起來,邊哭邊拽著他拍打,「你們家窮的精屁股郎當的我嫁過來,這個村哪家哪戶不離著你們八丈遠,我圖什麼了我?啊?你現在叫我滾?!孫翔你良心被狗吃了是不是!」
……
關著的房門如同虛設,孫家父母默默坐在客廳,任裡面爭吵叫罵,一聲不吭。
過了許久,孫父沉著頭,歎了口氣看看孫母,「他說沒說這次要把孫飛留下來?」
孫母早已經在用袖子抹眼淚,淚眼模糊地看著地面,「不知道……沒跟我說……」
孫鵬帶著孫飛從廁所出來,像是聽不到樓下的動靜,打開電視對孫飛說,「你坐這兒,看會電視再下去睡覺。」
孫飛很聽他的話,乖乖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
陳巖坐在床上,腿上蓋著被子,無聲看著他。
他看了她一眼,過去摸摸她額頭,「都好了麼?還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陳巖搖頭。
他摸了摸她的臉,抿了抿唇,在她身旁坐下,一條腿搭上床沿,後背靠著床頭,一隻手墊在腦後,也看起了電視。
樓下的爭吵聲越發激烈,什麼髒話狠話都開始飆,毫無顧忌地砸向屋子裡的每個人。
陳巖盯著電視,片刻後,伸手握住了他搭在被子外的手。
這隻手很大、很糙,有些冷。他由她握著,沒有反應。
她的手掌無法包裹他,指尖順著指縫扣進去,讓彼此的掌心緊貼在一起。
這份小小的溫暖,寧靜哀婉,過了會兒,終於得到回應。
他指尖動了動,微微鬆開些,又反力將她握住,大拇指摩挲她的手背,像是在說:沒事。
她的心裡很酸,顧不上孫飛在,挨近他,把頭靠到他肩側,手臂也和他纏在一起。
這裡明明是他的家,但這所房子裡沒有他的房間。
他18歲出去打工,不用家裡一分錢,23歲的時候把孫飛帶出去,漂泊在外。
這個家人人都知道欠了他,但他們情願一輩子欠著他,也不打算還什麼。無論他犧牲多少,他們還是忍不住地一起算計他,像個利益共同體。
都說親情無私,可最無私的親情也經不住生活的常年踩踏。
情與義,不能果腹,不能蔽體,更不能遮風避雨。日子苦到了一定程度,人便無法高尚。誰也沒有錯,錯的是生活。
不知過了多久,下面的聲音小了,樓梯上傳來腳步身,有人敲了門。
「大鵬……」人在門外輕輕叫喚了一聲。
孫鵬鬆開她的手去開門。
孫母訕訕地進來,看看他們,「不早了,我帶孫飛下去睡覺,你們也早點休息。」
她把孫飛帶走,孫鵬關上門。
他轉身的時候,陳巖伸手按掉了床頭的頂燈開關。
房間暗了,電視機的光照映著她安靜的面頰。凝眸對視間,她拿起遙控,啪地一聲,把電視也關了。
屋子裡唯剩窗外照進來的幽藍雪光。
黑暗裡,他們坐了多久了?
半小時?一小時?
沒有人看時間。
他們坐在小區空蕩的觀景亭裡吹著蕭瑟的風,背後的所有樓棟、所有窗戶都亮著昏黃的燈。每一小扇窗後,都是令人渴望的溫馨與歡樂。
馮貝貝自從接了家裡打來的一個電話之後,就沒有再開口。
開始她還裝的若無其事,像老朋友一樣,笑著問他怎麼也回來過年了。又問他醫院是不是不值班、一共放幾天假。他都認真答了。
他等著她問,「程東平,你為什麼會在我家樓下。」
但她就是不問,更沒有叫他的名字,像是已經忘了他是誰。
說到無話可說了,兩個人都不說話,就干站。他避著風點了根煙,看看周圍的風景,看看她。
然後,她接到家裡人電話,淡淡說了句,「在超市見到了朋友,遲點回來。」他沒說什麼,和她一起走到了這裡。
他把外套脫下來給她披上,她沒有推。這姑娘是被寵慣了的,對一切示好都接受的坦然。
兩個人坐在這耗著,沉默著,像是在水底比憋氣。
時間慢慢剝開彼此的偽裝,讓真心在越來越沉的夜裡悄悄浮上來。
他們是家裡介紹的,一個地方出生,同在另一座城市工作,一個是公立醫院的醫生,一個是電視台的主持人,一表人才配嬌美可人,天造地設。
這樣出色的男女,到了這個年紀,都已過盡千帆,渴望穩定。雙方家長很滿意,加上中間人在裡面撮合,很快就給他們訂了婚,定了明年的酒。
看上去草率,其實背後都是深思熟慮。
在這段有點按部就班的愛情裡,馮貝貝不斷提醒著自己:這只是一個結婚的對象。是一個過日子的人。
可人的感覺並不可控,直到她和他坦白了過去,斷了聯繫,她才發現,她對他的感情遠比自己想像的要深、要真。
這個人博學上進、沉穩幽默,縱觀她的感情世界,從沒有遇到過比他更靠譜的。
他唯一的缺點不是他本身,而在於他們相識的方式,是最俗氣的相親。
她是誰,是魅力萬千的馮貝貝,怎麼會去愛相親的對象?這個□□無形中削減了他的魅力。
長久的沉默後,他喉結動了下,看她,「對不起……」
馮貝貝默了下,笑了笑,「有什麼好對不起的。」
「你知道我在說什麼……」他繼續說,「咱們倆是別人介紹認識的,年紀都不小了,多少都有點過去。那天你跟我說的話,我回去仔細想了。」
貝貝視線落在前方的花壇裡,不動聲色。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你再給我個機會……」他看她,視線聚焦在她臉上,「……再給我個機會,讓我照顧好你。」
他說完話,周圍再次靜下來,靜得只有兩個人的呼吸聲。小區保安打著電筒路過,朝他們看了一眼,知趣地走開。
在他的靜等中,馮貝貝慢慢轉過臉,幽微的光線裡,眼淚在眼眶裡打著轉。
其實今天,她想起了他一次。
就在陳巖那通電話裡,聽見了下雪的那一刻,她的心中,忽然想起這個人。毫無緣由的,柔軟惆悵。
後來仔細想,可能是緣於有一次吃飯,他說印象最深的一次旅遊是在東北,那是他第一次滑雪,在雪坡上摔了無數次狗□□。那頓飯不記得吃了什麼,只記的兩個人全程都在笑。
「都多長時間了,現在才來找我?」她冷聲問。
「上回給你發短信了,你沒回。」
「什麼時候?」
「跨年的時候,我給你發了條新年快樂,你沒回。」
她看著他,眼淚一個沒忍住,順著她的臉頰滑下來,聲音裡有了哭腔,「那個也算?那個不是群發的?」
看見她淚水的一刻,他的心像是被手術刀劃了個口子,也更確定了自己對她的感情。
他什麼也不顧了,一把抱住她,「什麼群發,你是傻瓜?什麼時候看我搞過那些東西?」
她環住他的腰,身上披著的衣服滑落在地,哭著說,「那我怎麼知道……真要找我不會打電話?
你發一條新年快樂要我回什麼……我天天等著你找我……」
她直白述說著對他的想念,眼淚一滴滴掉下來,掉在他脖子裡頭,燙著他的心。
程東平把她抱得不能再緊,整顆心都因為她的話抽著疼,「我想你都快想瘋了……別哭了,你哭的我心裡難受死了……」
暗夜裡,兩人深情擁抱在一起,跨越了兩個城市、無數的過往。
過了好一會兒,貝貝抽泣著微微和他分開,淚眼朦朧地摸摸他幾乎被凍僵的臉:「程東平,你凍壞了吧,跟我一起上樓吧……」
亮著電視機的房間,聲音與光線一樣晦暗。
孫鵬抱著陳巖的腰,臉靠在她頸上。女性細膩的皮膚,清香的氣味,給予男人無限慰藉。
「倩倩兩歲的時候,不知道是想要看窗外的什麼,那時候家裡還是老房子,孫飛住在閣樓上面,就伸著手把她整個人抱出了窗子。二嫂在下面看見,以為他想摔死她,嚇暈了,人送了醫院才緩過來。」
他的聲音平和、輕緩,從她頸間飄出來,像在述說一件不相干的事。
她撫摸他的頭,「所以她不喜歡孫飛。」
「嗯。」
「所以你就把他帶在身邊。」
「嗯。」
「那以後……你打算拿他怎麼辦?」
……
幾分鐘後,他說,「巖巖,他是我哥。我這輩子都丟不下他。」
夜風把窗吹得匡裡匡啷響,陳巖望著窗外被白雪覆蓋的屋頂,沒有說話。
雪,還在下嗎?
隱約間,她感受到脖子裡有溫熱的水,一兩滴,擦著她的皮膚,墜到了未知的地方。
「孫鵬,你哭了?」
她的手掌覆上他的後脖根,臉頰貼靠著他的額。
「……」
沒有更多的水滴,只有他更沉的呼吸、因隱忍而滾動的喉結。
她的手輕撫他橫在自己腰間的胳臂,心跳變得很緩很緩。
「不要哭,為了我和孫飛,你要更努力才可以。」
這一夜,他們之間沒有更多的語言了。他的頭在她頸間埋得更深,拚命克制著脊背的顫抖。
她抱緊他。
你不要哭。
對著新年的初雪,我許下承諾。
我會和你一起,走出這幽冷的夜,最沉重的一段人生。
沒有苦難無法穿越,沒有黑暗尋不到盡頭。
只要我們牽著手,一路向前。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12-28 17:44:47
第四十三章 蛋糕
天上飄著濛濛的雨,鄉間坑窪的小路上蓋著殘雪,一片泥濘。
怕打滑,車行得很慢,卻依舊顛簸。
遠處的山在雨中被雲霧纏繞,影影綽綽,蒼涼寂寞。
陳巖坐在副駕上,靜靜看著窗外流蕩過的風景。雨絲順著窗縫進來,濕了內側的窗沿。
後排,孫鵬也看著窗外。孫飛已經被顛得睡著了。
因為她初六開始上班,他們原定是大年初五回去。初二的時候強子打了個電話過來,問他們什麼時候回。孫鵬怕強子要急著回來看奶奶,決定提前到初三走。
知道他們要走,孫家一家人都極力挽留。
晚上吃完了飯,孫翔上來敲了他們的門。
過來開門的陳巖有些意外。他們住在這的幾天裡,孫翔很避嫌,一直沒上樓。在裡面收拾行李的孫鵬抬頭看見他二哥,停下手過來,和他默默下去了。
外面冰天雪地,兄弟倆一人點著一支煙站在家門前被凍住了的小河溝旁。燦然的雪光裡,很久都沒人開口。
空氣裡隱隱飄來談笑聲、嘩嘩的麻將聲,孫鵬抽了口煙,往隔壁亮著燈的幾棟小樓看了看。
「不多玩兩天了?」
「強子還沒回來過年,我回去換他。」
「就不能關兩天店,也不缺這兩天生意。」
「……」
他們嘴裡的青煙一呼出來就被冷風刮散,兩個高大的男人像木樁一樣杵在原地,動也不動。
一陣大風,樹上的幾片積雪啪嗒啪嗒墜下來。
孫翔往那樹看了一眼,目光移到孫鵬臉上,「大鵬……你二嫂說什麼別往心裡去,她就是嘴巴壞。」
「沒有。」
「你把小陳帶回來,二哥很高興。明天你們回去,孫飛就別帶走了,留家裡給我們照顧。」
「二哥,孫飛跟我。」
夾著煙的手指頭凍的有些麻,孫鵬抬手抽了一口,「這幾年他習慣跟著我了,我也習慣他了。你們放心吧,在外面有我一口吃的,就餓不著他。」
孫翔動了幾下嘴唇,低聲問,「小陳她知道你這個意思?」
「嗯。」
「她同意?」
「同意。」孫鵬往地上彈了彈煙灰。
孫翔看著對面的燈火,心裡五味雜陳,一時無言。
他是想了很久才下決心來和他說這番話的,跟誰都沒商量。
這個家,他想自己應該還能做主。這個弟弟30歲了,還沒成家,自己只比他大兩歲,孩子都要上小學了。現在他好不容易能定下來,孫翔想著就算自己家散了,他也一定要給他把這事辦成。
長兄如父,在這個家,他就是長兄。
只是沒想到,這一次,孫鵬又先一步做了決定。他忽然就想起了孫鵬輟學的那一年,也是個冬天。十幾年前的寒冬。
那時候孫父在鎮上打零工的小廠子快倒了,被拖欠了幾個月的工資。孫母為照應孫飛,一直沒怎麼出去工作,耕著自家的兩畝地。他自己從小成績不好,念到初中就不念了,一直在打臨工補貼家用。
家裡窮得快揭不開鍋的時候,孫鵬提出不想去上學了,要跟著村裡幾個人一起出去打工。
孫翔記得當時一家人正在吃飯,聽見他的話,大家都停了筷子,沒人回話。那時候,家裡確實已經供不起他讀書,他出去打工不光能省學費,家裡還多出一分補貼。在這個村裡,不上學出去打工的大有人在。只是孫鵬的成績好,家裡人以前是指望他能念出名堂的。
最後,一桌上,只有20歲的孫翔說了句,「把這個學期念完吧,學費都交了……」
多年後,他最後悔的就是當年沒咬牙扛一扛,把這個弟弟供出來。
夜空有雲,半遮鄉間明月。暝暗中,孫翔偏過臉看他。
前兩年搬家的時候,他翻到了他上學時候的獎狀,一張張發黃的四方紙,他全給他好好留著,在外面套了好幾層塑料袋。
忍不住想,那時候自己再肯苦一點就好了,讓他繼續念下去、念出來,多好。
一根煙抽完,孫鵬扔了煙頭,看看他,「太凍了,進去吧。」
孫翔在雪地裡踩熄煙,看看他,「小陳要是有意見,就還把孫飛帶回來。這家裡……怎麼說也有你二哥在。」
孫鵬點點頭,「進屋吧,二哥。」
鄉間的風景在雨中迅速遠去。
可能是歸心似箭的緣故,同樣的車程,陳巖感覺回程的路比來時的路走得快許多。
回去的當天晚上,孫鵬帶著孫飛一起去她家吃了晚飯,帶去了一些鄉下的特產。這是陳巖家裡人第一次見到孫飛。
意外的,陳母和她外公外婆對孫飛都照顧有佳,陳巖心中動容。
吃完了飯在廚房收拾的空檔,陳母提醒她,「下個月要去給你爸上墳,不要忙忘了,提前把時間空出來。」
「知道,」陳巖停了一下,沒頭沒尾地說了句,「媽,謝謝你。」
陳母手上一頓,鼻子一酸,把剩菜倒進垃圾桶,打開水龍頭。
水聲掩飾著聲音裡的一點顫,「跟我說什麼謝,自己看中的人,以後把日子過好了比什麼都好。」
陳巖嗓子發堵,簡簡單單地回了句,「嗯,我知道。」
一轉眼,新年的假期就沒了。
初七這天,很多人帶著新一年的願景重新回到了工作崗位上。
去年過完年的時候,馮貝貝在城南買了套兩室一廳的房子,一直在帶著裝修。年前的時候家電進去了,現在房子也吹好了,她打算正式入住,也算是新年新氣象。
她要請陳巖吃飯的時候,陳巖想了想,邀她直接去孫鵬店裡聚。貝貝還沒去過孫鵬的店,一口就答應了。
晚上下了班,她把程東平一起叫了過去。四個人靠著窗邊的位子坐下,點了幾個愛吃的菜。
正值飯點,廚房裡一片忙碌,廚師帶著帽子在灶台前被火熏得一身汗,服務員跑進跑出,不停催菜加菜。孫鵬進來跟廚師囑咐了幾句,頭一轉,發現後門開著。黑下來的小院子裡亮著一盞燈,強子一個人站在風裡抽著煙。
他一回來就讓強子回鄉,他嘴上說著好,卻遲遲未動身。
聽到身後的動靜,強子半轉過身。他彈彈煙灰,朝孫鵬笑了下,「菜點好了?今天跟老胡拿的幾條魚不錯,江裡頭的,你記得弄一條。」
「一起過去吃吧。」
「不吃了,還有事。正好跟你說一聲,我等下就先走了。」
「行。」
孫鵬看看他,最後拍了下他的肩,往裡走了。
回到前面,馮貝貝正和陳巖說著今天台裡播的一條有趣的新聞,兩個人淡淡的說著笑著。程東平在一旁也帶著笑默默聽著,看見孫鵬坐下來,他朝他笑了下。
孫鵬朝他點了點頭,打開兩瓶啤酒,給四個人一一滿上。
不一會兒,服務員就開始上菜了。
貝貝看看桌上香氣撲鼻的菜,朝孫鵬笑著舉杯,「今晚多謝孫老闆款待。」
孫鵬回敬,「喬遷順利。」
程東平看看陳巖,「那什麼,就一起走一個吧。」
陳巖微笑舉杯,四個人一起笑著碰了杯。
這是他們第一次一起吃飯,一開始有些拘謹,喝了兩瓶,漸漸熟絡了,氣氛開始越來越好。貝貝和陳巖只分了一瓶酒,再要喝,兩個男人都不讓了。
她們本身也不饞酒,就安心吃菜聊天,看他們喝。
一頓飯一直吃到8點多才結束。之前說好了陳巖今晚去陪貝貝睡新家。程東平知道要喝酒,提前就找好了代駕,代駕打了電話過來說就到了,貝貝和他一起出去等。
「沒喝多吧?」
「沒事,要不是怕路上查,我就自己開回去了。」
他們沿著路牙子走,風很大,貝貝穿著長大衣,雙手抱著臂,淡淡瞥他一眼,「省省吧你。」
他笑笑,沒說話,摟著她的肩走了兩步,忽然在她臉上親了下。
貝貝瞥他一眼,用手背擦了擦。
他停下看看她,又朝著她嘴巴親過去。
貝貝推開他,「發酒瘋了?」
他摸摸她的臉,又摸摸她的頭髮,呼出一口氣,慢慢把她抱緊。
「冷了吧?臉都冰涼的。」他在她耳朵邊喃喃,「沒見過你這麼重友親色的女人,新房子怎麼不叫我去給你壓床,啊?」
貝貝覺得好笑,「你以為你是童男?還壓床……」
抱了會兒,程東平牽著她的手往行道樹下邊走。
在和代駕約好了的路牌下面停下,他往後看看,說,「你這朋友是不錯,難怪你成天提她。這姑娘看人的眼光也不差,挺好的。」
貝貝沒想到程東平對孫鵬會對味,說,「人是個好人,就是不知道他們以後會過得怎麼樣。其實我很為陳巖擔心。」
「你啊,知不知道咱們祖國有一句老話?」
貝貝抬起臉看他。
街燈的光映照在程東平臉上,他收起漫不經心的笑,緩緩說出五個字:「莫欺少年窮。」
「我們現在這社會啊,大家起點差太多了。很多人窮,窮的是家底,不是自己。男人年輕時候窮一點沒什麼,熬得住,吃得了苦,隨便幹什麼行當,都能混出來的。怕就怕有人破罐子破摔,還沒怎麼著,就先自己可憐自己。那就完了。但凡社會底層出身的,有幾個能做到真正的不卑不亢?」
程東平語氣隨意,「人從一出生,就是不公平的。但是你又不得不承認,老天公平的給了每個人向上爬的機會,得看你自己肯不肯爬。」
馮貝貝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他笑笑,「怎麼了,是不是這些話太無聊?」
她搖頭,「我覺得你說的特別好。」
程東平笑了一聲,剛想對她這可人疼的反映有點表示,手機就震了起來。
陳巖接到貝貝電話,說代駕到了,要先把她們倆送回去。
孫鵬把陳巖送了出來。
程東平在貝貝和陳巖上車後跟孫鵬說,「放心,我把這對姐妹花安全送到家再走。」
孫鵬笑了下,「今天沒多吧?」
「這才多少,下次聚,好好喝一次。」
孫鵬點頭,「隨時過來。」
程東平說到做到,一直把這兩人送到了樓上,打開空調和燈,看著她們換了拖鞋穩穩當當的坐到沙發上催著他走,他才笑著跟她們說了晚安,匆匆下樓。
貝貝讓陳巖先去洗澡,自己走到陽台上,一邊和他打著電話一邊看著他的車在黑夜裡消失。
陳巖洗完澡貼著面膜出來,躺床上玩了會兒手機,貝貝也貼著面膜、裹著浴巾出來了。
新家已經散了幾個月的味了,放了十幾盆綠蘿,但隱隱的還是有一些油漆味。
貝貝敏感地問,「你感覺這個味道重不重?能住了嗎?」
陳巖說,「還好,多少都會有點。」
她們平躺在一張大床上,無意識地看著天花板垂下的吊燈。
過了會兒,貝貝問,「巖巖,你覺得程東平怎麼樣?」
「挺好的。」
「不要敷衍我。」
「沒有。」陳巖聲音輕懶,「感覺的到,這一回你真是要定下來了。很為你開心。」
貝貝說,「你知道麼,我也為自己開心。」
望著有些炫目的燈光,貝貝的語音很輕,「過年的時候,他去我家裡吃飯了。」
「後來我爸找我談了一次話。我爸跟我說,他和我媽從來不指望我嫁的多好。他們對我的要求很簡單,以後人家家裡買得起什麼,我也要買得起。人家能買車了,我就要能買得起車,人家能買房了,我就要能買得起房。只要我以後能跟上社會的大流,他們倆就滿意了。」
馮貝貝的父母是白手起家的生意人。她上小學的時候,家裡開的是個小超市,後來做過品牌地板的代理商、開過賣鋁水壺的小廠,這幾年開始搞汽配。
對文化水平不高的父母,她一直沒有太多的崇拜。過完這個年,她恍然明白,他們家的小生意能一帆風順走到今天,並不是靠運氣。
家裡做著汽配生意,但直到現在,她爸爸最常用的交通工具都還是電動車,從不像那些發了點財就喘的中年男人一樣,在男女關係上亂來。她的媽媽是最普通的中年婦女,一門心思在家庭上,社交很少,唯一的樂趣就是和幾個親戚打小牌。
她一度以為自己和老實本分的父母是兩個世界的人,以為自己早已站到了更高的台階上。一回頭才發現,他們的那個世界才是她想要的。
「這次回去,我看我爸媽都有點老了,心裡其實酸酸的。以前天天想著離他們越遠越好,現在我想,等明年定下來了,還是把他們接到身邊一起過好了。」貝貝說,「不過也不知道他們同不同意,還沒和他們說呢……」
面膜散出陣陣清香,陳巖掃開黏在面膜紙旁邊的頭髮絲。馮貝貝的話,幾乎每一個字都敲擊在了她的心上。
她沒有說話,卻不自禁想到了自己的父親。
從小到大,她很少想他,或者說是刻意不去想。
因為一想就會傷心,會哭,久而久之,都有點記不清他的臉了。
在最叛逆的年紀裡,她在心底隱秘的恨過他。
恨他生病,恨他讓家裡背債,甚至有些偏執地恨他們把自己帶到這孤獨的世上,不養不教。
她深深記得,父親去世後有一年過生日,家裡人給她買了蛋糕。
舅舅一家也都來了,那時候表弟還很小,很鬧。菜還沒做好,小表弟突然又哭又鬧地要吃蛋糕,怎麼哄也不行。最後陳巖外婆就提前把蛋糕拆了,切了一塊給他。
等到開飯的時候,家裡人熱熱鬧鬧地給缺了一角的蛋糕插上蠟燭,要她許願。
燭光幽幽,她雙手合十閉上眼,心裡什麼願也沒有許。
如果當時拂過心間的念頭算願望,那她的願望是:以後再也不要過生日了。
那一角蛋糕,切掉了一個女孩對這世上所有完美願景的最初最單純的嚮往。
陳巖很早就認清了一個事實:她的一生,所有的幸福快樂裡,永遠會缺著一個小小的角。
如今缺憾仍在,但在時間帶來的成長中,她早沒了恨。
那種恨是自私的,也是幼稚的,只會拽著人往下沉淪。
童年少年的生活是家庭賦予的,她無法改變。但成年後的生活是自己選擇的,她只想盡力而為。
如果父親能夠聽見,此刻,她很想對他說一聲抱歉。
因為那些年裡,少年人偏激的怨恨,一定讓這位身在天堂的父親感到了自責與哀傷。
沉寂中,枕下的手機震動了一下,異常突兀。
陳巖緩了一下,摸出來,是孫鵬的短信。
——睡了?
陳巖盯著屏幕看了會兒,坐起身。貝貝在一旁看看她,「孫鵬啊?」
「嗯。我先去洗掉了。」
「你們這熱戀期可真長。」貝貝提醒,「護膚的都在檯子上,你自己找一下。」
陳巖起身下床,去洗手間裡揭掉面膜,回了短信。
——沒有。你回家了?
——剛結束,正要回。
——外面冷,別騎車了。
這條發過去後,沒有迅速得到回應。
陳巖對著鏡子把臉上的精華液輕輕拍了拍,用化妝棉把剩餘的擦掉,洗手。
檯子上電話又震了下,她擦完護手霜,拿起來。
——有點想你。
指紋印在屏幕上,有些糊。她用手指揩了兩下,更糊了。
靠著洗漱台,陳巖靜靜望著屏幕上四個小小的細明體字,發了會兒呆,回了過去。
燈火不熄的城市街頭,「呼啦「一聲,孫鵬拉下捲簾門,蹲到地上掛鎖。孫飛站在旁邊看著他動作。
今天晚上市裡文化館搞公益活動,特意把孫飛也一起邀請了過去,結束了之後圖書館的人又親自把他送到了店裡,說他表現特別好。
鎖好了門,孫鵬拍拍手上的灰,看了孫飛一眼,掏出手機。
陳巖回了三個字:我也是。
他抿了抿唇,走到路邊,抖了根煙出來叼嘴上,撥了個電話過去。第一秒鐘就接通了。
「怎麼還不睡?」
「剛做好面膜。」
「睡得慣麼?」
「還好。」
「去睡吧,明天還要早起上班。」
「好。」
「……你掛吧」
「孫鵬。」
「嗯?」
「下個月我爸忌日,跟我一起去上墳吧。」
「好……」
望著燈火暗淡的巷陌深處,他掏出火機點起煙,慢慢吐出煙霧,「早點睡吧,不要胡思亂想了。」
掛了電話,陳巖放下手機,抬眼看向鏡子。
曾經以為,要很多很多的愛,才可以填滿那些傷口。
哪裡知道,傷痛如此不堪一擊,一點點的甜,就能將它們逼入記憶的死角。
在這面鏡子裡,她恍然看見了當年那個吹著蠟燭、不快樂的小女孩。
如果可以,她很想回去告訴她:
缺了角的蛋糕,也可以許願。
作者:
現在登入
時間:
2015-12-28 17:45:06
第四十四章 值嗎
新年徹底過去了,城市重新步入正軌。
3月將至,天還很冷,樹木吐出的尖尖綠芽已帶來春的訊息。
剛開年,孫鵬店裡簽下了一筆很不錯的單子。
背街一棟寫字樓裡,有家公司的小領導前幾天來他店裡吃飯,覺得口味不錯,就跟他散了根煙,聊了會,最後說想去廚房看看,孫鵬就把他帶過去了。沒想到這人當場就極為爽快的和他簽了一年的合同,把公司20個職員的午餐盒飯定在了他店裡。
一葷兩素一湯,12塊一份,口味清淡點沒事,就一個要求,要乾淨,別放亂七八糟的調料。
臨走時這人說,「小老闆,對我一點印象也沒了?」
「……」
「上回下大雨,我車子陷在隔壁工地爛泥坑裡頭,你路過的時候幫我一塊推出來的,不記得了?」
事後,孫鵬和陳巖談起這事,陳巖只輕輕笑了。
他們站在陽台上,一起抬頭眺望著遠處,自然而親密。黃昏下,灰暗的舊樓與街道、喧囂的人聲與晚冬的氣息,全都融於一片淡金色的光輝中,朦朧、安寧。
陳巖說,「其實很多時候,人和人的緣分很奇怪。明明碰到的是個陌生人,但說不定已經在很多地方碰過頭。街上、飯店、醫院……城市這麼小,哪裡都有可能。」
她看他一眼,「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你以為是晚上開車送我回家,其實那天中午,我已經在山上見過你了,但是你卻不知道。」
有風來,風中帶塵,輕掃他們的面龐。陳巖微微瞇起眼。
「我知道的……」他沒有看她,「那天在山上,我看見你了。」
雨飄在亭外,你手上捧著書,安靜抬頭,對著孫飛淡淡一笑。
那個笑裡,我看見了一個女人天性中的溫柔與善良,它們在濕潤的雨中,閃著令人心折的光。
寂靜裡,孫鵬轉頭看著陳巖繃住的臉,聲調慢而堅定,「那天晚上你一上車,我就知道是你。」
只是有些夢,我不敢去做。直到,夢走近了我。
「我不想用任何不切實際的東西,」孫鵬微微停頓,「……給我們的感情加上什麼,但是那天,我確實看見了你。」
陳巖看著他,沒有接話。
她的身體如同一座山谷,被命運帶來的震撼靜止了一切,徒剩下他每一個字的回音。
這一刻,故事裡的所有不由自主與情不自禁終於都找到了答案。
一切,在冥冥中皆為注定。
冗長的靜默後,衣服摩擦發出細小的聲音,一個十分緩慢的力量,她抱住了他。
這個輕柔而緊密的擁抱令孫鵬有一刻的僵硬,他垂著手,低頭看她的發頂。
這黑髮上落了一片餘暉,他抬手撫摸了下,那觸感在瞬間將一切真實喚醒,將他淹沒。
夕陽下,他們默默擁抱著,確定所有的過去、現在與未來,都已被彼此擁有。
每天中午固定的20份快餐讓店裡的人手一下子吃緊起來,孫鵬店裡新招了個幫工。生意一天天紅火了,工作量也大了,算了算盈利,他給每個人每月加了300塊的工資,大家都幹得很來勁。
這天中午,孫鵬正在廚房幫著給快餐打包,強子帶著身寒氣從外面進來,找到他,也不搭把手,就在旁邊乾站著看。
實在太忙,孫鵬沒在意他,忙了會兒不經意一抬頭,看他木著臉,欲言又止。
「有話說?」
「……有點事,想跟你談一下。」
有事談——這話就認真了。
孫鵬看他一眼,停下手上動作,拿起抹布擦了擦手上的油,掏出煙盒,給他散了一根,自己也拿了一根,「去院子裡說吧。」
小院子裡放著兩個大紅盆,裡面泡著上午剛到的蔬菜,旁邊還有一桶草魚。
兩個人站在窗台邊的水池子旁,先後給煙點上火。
孫鵬:「有什麼事就直說吧。」
最近強子經常不在店裡,就是來,也常常魂不守舍,一幹事就出錯。但最近店裡生意實在太忙,孫鵬一來沒顧得上問他,二來怕自己開了口,強子誤會是嫌他偷懶。越是兄弟,越是怕在工作的事上有計較。
強子沒說話,悶著頭抽煙。
桶裡的大草魚甩了幾下尾巴,打得桶壁撲通撲通響。孫鵬看了一眼,又看看強子,靜等著他開口。
不想這一等就是半根煙的功夫,廚房裡頭的人開始叫老闆了。
孫鵬聽見有人喊,偏過頭回了一聲,又看看強子,「中午忙,強子,我們這麼多年的兄弟,有什麼就說什麼吧。」
「鵬哥……我想出去單干。」
空氣靜止了一下,氣壓低下來。
強子抬起頭,看著孫鵬有些震驚、有些茫然的表情,一鼓作氣說下去,「想到外地去試試,我之前在店裡投的5萬塊錢,現在能兌出來麼?」
孫鵬當初說要開這個店的時候,強子想也沒想就辭了職,要過來給他打下手。
孫鵬不想做他老闆,問他這幾年一共存了多少錢。他大手大腳,出來這麼多年,一共只有七八萬。孫鵬說行,你拿5萬出來入股,這個店就當是我們一起投的,以後就算虧了,這錢照樣還你。
虧盈都是後話,他說出這樣的話已讓強子很感動,第二天他就放了5萬塊錢進來,成了這店裡的二老闆。
現在,他好好的說不干就不幹,孫鵬估計著是出了什麼事了。
他抽了口煙,緩了下,慢慢地問:「是不是急著用錢了?我手上還有幾萬塊錢,要用可以先給你。現在店裡生意越來越好,正缺人,少不了你。」
「不是缺錢。」強子看著前方,說得吭吭哧哧,「我就是,新的一年了嘛,想試試做點別的。有個小兄弟在外地加盟了個連鎖的小吃店,特別火,我也想去試試看。」
強子看看他,「這些多年了,鵬哥,我一直跟著你,我也老大不小的,也不知道自己一個人行不行,不能總靠著你。」
一段沉默。
過了幾分鐘,孫鵬問,「已經決定了?」
強子點頭,「過年的時候就想好了,就是不知道怎麼跟你說。」
「下午就去給你取錢……」孫鵬看看他,「強子,我還是那句話,你要是急著用錢我可以先給你。外面生意不好做,我們這邊能做起來,多多少少也是討了點巧,運氣好。」
強子喉結動了動,勉強笑了下,「我知道,真不是錢的事。」
看他心意已決,孫鵬點頭,「不多說了,這店的門就開在這,哪天你想回來了就再回來。出去看看也好。」
「鵬哥,謝謝。」
強子在窗台上按熄煙蒂,「那什麼,中午還有事,我先走了啊。」
「走吧,我下午找你。」
強子最後看了孫鵬一眼,整個人消失在了門外。
出了店門,強子又點了一根煙,凝著臉往街對面走去。
走了差不多十來分鐘,離店兩條街遠了,他掏出手機。
聽筒放在耳邊,反覆響著嘟嘟聲,連續撥了三四個,每次都是自動掛斷,始終沒人接。
馬路上車來車往,他有些焦躁地招停了一輛出租車,報上自家地址。
強子租的房子是一間老式平房,一口院子連頭搭尾帶著三間老屋,他是最裡面的一間。
急忙忙趕回來,穿過曬著床單的院子,用鑰匙開了門。大中午的,家裡拉著窗簾,暗沉的光線裡,透著一股子不好聞的氣味。
床上人聽到開門的動靜,朝外翻了個身,緩緩睜開眼。
看見了人,強子一顆心總算是落地了。他在鋪著床單、堆著被子的小沙發上坐下來,想找杯水喝,左右看看沒水杯,就作罷了。
「怎麼不接我電話?」他看著床上問。
孔珍半睡半醒,靠著床頭慢慢坐起來,扶著額頭緩了下,瞥他一眼,伸手在床頭櫃上摸手機。
七個未接來電。
她順了順頭髮,「設了靜音,睡了個回籠覺。打我電話幹嘛?」
強子盯著她,憋著氣說,「想問問看你中午要吃什麼,好帶回來。」
孔珍睡得有點落枕,動了下脖子,懶懶看向他,「你吃過了?」
「沒。」
「那出去吃吧。」
家門口的麵條店,中午沒幾個客人。店裡沒空調,他們坐在最角落避風的位置裡。一人一碗肉絲面加雞蛋,吃了幾大口溫度上來了,孔珍解下圍巾放桌上。
「上面油。」強子給她把圍巾放旁邊。
孔珍掃他一眼,沒說話。
呼啦啦幾口,強子一碗麵很快就吃完了。他倒了兩杯白開水過來,喝著水看著孔珍吃。
看著看著,他忽然就想起以前,他、孫鵬、孔珍、還有孫飛,他們四個人,經常湊一塊吃飯。有時候是在家裡做飯,有時候是在外面小店下四碗麵條。
幾個月前的事,卻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什麼都變了。
強子忽然說,「我今天去店裡了,跟鵬哥說過了。」
挑著麵條的筷子不動了。
她頓住,在碗上慢慢抬起臉,看著他,「你想好了?」
「要想什麼,不是都跟你說好了麼……」
一股說不出的情感湧上心頭,她靜靜看著他,忽而,有些輕賤地笑了下,「張強,你覺得自己這麼做值麼?」
「值。」一秒鐘的停頓也沒有。
這毫無遲疑的一個字,在短暫的安靜後,讓一滴眼淚從孔珍眼裡直直掉了下來。她用手背快速揩去,手肘彎的同時,架在碗上的兩隻筷子蹦跳著掉到了地上。
腳踩過筷子,她不發一言地走向了店外。
強子反應了下,匆匆給了面錢,拿著她的圍巾追上去。
和以前的每一次一樣,他很快就追上了她。
然而這一次,他沒上前,只隔著幾步遠,一路默默跟在她的身後,逆著風向。
沒有方向,沒有盡頭,我們迷走於這片鋼鐵叢林。
林立的樓是翻不過的山,呼嘯的車是張著口的獸。
那微熱的陽光,是撕碎了的誘惑。
只有我們,是同伴。
你看得上我也好,看不上我也好。
我要你知道,無論什麼時候,只要你回頭。
我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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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登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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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45:30
第四十五章 打架
下午,強子在家裡接到了孫鵬電話,叫他去店裡拿錢。
出門前他拿好鑰匙手機,回頭問孔珍,「有要吃的零食麼?」
孔珍手裡握著遙控,面無表情地靠在床上看電視,搖頭。
「那我等會兒就回來。」強子最後看了她一眼,帶上門。
窗簾依然拉著,電視裡在放一部老電視劇,男主主角聲淚俱下,整個屋子異常沉悶。過了大概一刻鐘時間,孔珍的目光朝緊閉的門掃了掃,放下搖控,坐起了身。
下午三點,街邊很吵。在一棟老寫字樓下面,對著街邊的車流,孔珍撥了個電話。信號通了的第一聲就被故意掛斷了。
她把手機攥在手心,轉身就大步流星往樓裡去。
十八樓是一家私人的外語教育培訓機構,裡外隔著一道玻璃門。她一陣風似地往裡沖,被眼尖的保安迅速攔下。
「喂,你找哪位?」
「我找你們老闆季小兵。」
保安看來者不善,冷著臉問,「你是什麼人,預約了麼?」
「預約個屁!」孔珍看著裡面,突然大聲叫罵:「季小兵,你他媽給我出來!季小兵!」
這一聲喊,立馬把兩三個工作人員引了過來。孔珍作勢要硬往裡沖,立馬被兩三個人拉著往外拽。
「我們這是教育機構,裡面都在上課,你有什麼事外面談好吧!」
孔珍退後兩步,打掉他們的手,惡著臉,「我警告你們,別碰我!聽到了麼,別碰我!」
她突然厲聲尖叫,嚇得兩個小保安愣了下,隨之又用更大的力氣駕著她把她往外拖,一邊拖著一邊對旁邊喊,「報警!報警!」
前台的一個女孩子見這陣仗,立馬手抖抖地拿起了電話。眼看越鬧越大,有人跑進了玻璃門裡。
片刻,裡頭匆匆出來一個體型微胖的中年男人,皺著臉,壓著嗓子斥道:「行了行了,發什麼瘋!」
兩個小保安手上還拽著孔珍,一看來人,心裡鬆下一口氣。老闆來了。
孔珍一把甩開他們,對著男人罵道,「你他媽終於出來了,季小兵你個孬種!」
男人臉一陣青一陣白,怕她說出更多口無遮攔地話,抓住她胳膊就把她往後面的安全出口拽。
「你鬆開!鬆開!別碰我!」
推開門,他一把把她甩牆上,瞪著眼睛,用手惡狠狠指著她,咬牙切齒地壓著聲音,「你不要給臉不要臉!臭□□,還有臉找上門來?」
「你個王八蛋!」孔珍揚手就要甩他一巴掌,被他生生截住,她又一腳踢在他腿上。這一腳他沒防住,疼得一張臉皺成一團。怒火騰上來,不去護疼,反手就去甩她的臉。孔珍扭著頭躲開,仍舊吃了半個巴掌。
他卡她脖子,「吃老子用老子的還養男人,賤貨……」
更猛烈地廝打和咒罵。空蕩蕩的樓梯間,蕩著一片混亂的回音。
不過兩分鐘的時間,一串腳步聲紛沓而來,旁邊的門猛地被拉開,隨後一隻手從後面抓住了孔珍的頭髮。
一陣劇痛,什麼還沒反應過來,孔珍被一個力道壓在了樓梯扶手上。還來不及反抗,下一個瞬間,辟里啪啦地拳頭、巴掌落在她的頭上、背後,一個女人尖利地聲音罵著,「賤貨!騷貨!還敢上門來!打不死你我!」
孔珍在左右夾擊下全力掙扎著,喊叫著,翻過身去拽、去抓、去咬……
一沓子厚厚的現金,用牛皮袋裝著,強子從孫鵬手裡接過來。
「這樣方便麼?」孫鵬想給他轉賬,他卻要現金。
「沒事,現金挺好的。」
孫鵬看看他,「什麼時候過去?」
「就這陣子吧,把東西收拾收拾,」強子笑笑,「店裡忙你就別煩我了,到了那邊我再跟你聯繫。」
「明天晚上過來一起吃個飯,當是給你踐行。」
強子看著孫鵬,點頭,「好。」
他起身,笑,「我先走了,鵬哥。」
「強子……」孫鵬在門口叫住他,「錢不夠我這邊還有一點。」
強子定在門口,沒有回頭。
半晌,「知道。」
沒有多一秒的停留,他直直出了店門。
幾乎是剛出了門,他的手機就在口袋裡震了起來。冷風刮著,強子走到街對面才有些麻木地接起來。陌生的號碼,陌生的聲音。反映了幾秒,他立馬叫了輛出租車。
趕到派出所的時候,警察正在小房間給孔珍做筆錄。小民警問她五句,她答一句,弄得人很不耐煩,對她更是沒好氣。
她頭髮散亂,臉上有傷,身上的衣服被扯壞了領子,一副狼狽相。
強子被領進來,一看見她這樣子就秉住了呼吸,他走過去,叫了她一聲。
孔珍抬眼看他,「沒事。」
「看看,姘頭過來了……警察同志,就是他們,摔壞了我東西到現在還沒賠,千萬別讓他們跑了!」
強子冷眼往旁邊看過去,「你嘴裡給我放乾淨一點!」
臉上帶著幾道紅印的中年女人騰地站起來,情緒激動,「想聽好話,奧……你們看看,這頭被我老公包著,那頭養著姘頭,多乾淨的□□……」
一股火從心頭湧上,強子漲紅著臉,瞪著眼就要衝上去。女人旁邊一直沉默著的男人見狀也衝上來護,兩個人剛碰到就被旁邊資歷略深的民警用力一把隔開。
「到了派出所還敢動手?!不想走了?不想就都不要走!」
靜止住的空氣裡,民警不耐的掃這幾個人一眼,語氣嫌惡,「都老實點,該怎麼辦怎麼辦,說不清的就去法院說!當這裡什麼地方,想住兩天?」
他把筆錄本子往桌上重重一拍。
安靜了片刻,看場面穩住了,他繼續給他們調解。事情不大,說來說去就是現在最常見的小三糾紛,沒人受大傷,也沒什麼經濟損失,流程走完了,打發他們各自簽字走人。
女人看著警察問,「這就完了,他們摔壞我幾十萬的東西就這麼不管了?現在不抓起來跑了怎麼辦?」
民警也要下班了,站起來懶懶回,「那個和今天這事不相干,你不是已經起訴了嘛,那就是法院的事。人跑了也是法院管,不在我們管轄範圍。」
那頭,強子跟孔珍坐著,低頭簽著字,兩個人像是什麼也沒聽見。簽完了,民警說可以走了,他拉著她冰涼的手往外走。
女人衝著他們背影喊,「欠債還錢,我看你們這對狗男女躲到什麼時候!我告到你們傾家蕩產!」
他們出來就上了出租車。
夜色在窗外劃過,車裡,強子依然緊緊攥著孔珍的手,感覺的到她渾身都在微微抽搐。他攬住她的肩,讓她靠在自己身上。
像是對她說,也像是對自己說,「沒事,沒事了。」
回到這個不大的屋子,強子讓孔珍先去洗澡。
家裡什麼吃的也沒有,他找出兩桶方便麵,燒了壺熱水,一人泡了一桶。沒一會兒,一屋子都是方便面的味道。孔珍擦著頭發出來,默默在小桌子旁坐下來。
「將就吃一下,想吃什麼我明天再去買。」
孔珍剛洗完澡,面孔很白,嘴角的一塊青更明顯。
雙眼帶著濕氣,她看看他,對他說了今晚的第一句話,「挺好的。」
強子默了下,說,「那就吃吧。」
吃完了面孔珍在床上看電視。強子洗好澡出來,拉了拉窗簾縫,把沙發上的被子鋪好,關了燈,躺上去。
他雙手枕在腦後,聽著電視的聲音,看著窗簾發呆。
這三連座的小沙發是他去年逛傢俱城買的,才600塊錢。看上去挺不錯,其實是樣子貨,用了半年之後,靠背裡的木條支架就開始膈人背了。這陣子,他一直睡在這張小沙發上,好在是冬天,沙發上有後棉墊,倒是不冷。一開始睡不著,睡著睡著也就習慣了。
過了會兒,孔珍說,「遙控給你,我睡了。」
強子在昏暗的光線裡看她,「不看就關了,我也困了。」
「那關了。」
「好。」
「啪」一聲,電視螢幕的光滅了。孔珍翻了個身,背對著他拉了拉被子,整個把自己裹住。
屋子黑了下來。隔壁人家還在看電視,有隱隱的聲音傳進來,襯得周圍更加靜。
強子睜著眼睛看著天花板,腦中雜亂一團。
過了不知多久,床上傳來一個輕輕的聲音:「還記得我那個小妹妹麼?」
他沒有動,聲音很低,「還在上學的那個?」
「嗯,今年要高考了。」
「怎麼忽然想起她了。」
她聲調很緩,「去年的時候我帶她過來玩,你和鵬哥帶她玩了好幾個地方,她到現在都記得你們。過年和我打電話,叫我跟你們問好,後來我忘了。」
強子本來想說:那你叫她好好高考,考完了過來,還帶她玩。轉念一想,等到那時候,自己和孔珍還不知道在哪兒了。
心頭湧上一陣淒涼,過了好一會兒,他問,「身上還有哪裡疼麼?」
「沒有。」
後來,沒人再說話,黑暗裡,只有夜越來越深。
半夜裡,睫毛顫了下,孔珍緩緩睜開眼。
窗簾就在沙發上面,幽光透進來,落在強子安靜的睡臉上。聽著他綿長的呼吸聲,她不知自己看了多久,直到有細小的風把窗簾吹動,他臉上的光影晃了下,他翻了個身,隨之,更沉的呼吸聲。
孔珍下床進了衛生間。
再出來的時候,她身上穿的整整齊齊,波浪捲發紮成了辮子垂在腦後。她在餐桌拎起自己的包,最後看了強子一眼,輕聲開門。
門把手轉到一半,空氣裡響起了低低地一聲,「珍珍……」
手頓住了。
「你去哪?」強子坐起來,目光沒有一絲迷糊,直直看著她。
「去哪都好,都是我自己的事。」她垂著頭,沒有看他,聲音很平靜,「強子哥,你別管我了。」
強子走過來,把她冰涼的手從門上拉下來,「我們不是都說好了,過兩天就走,到時就什麼事都沒了。」
她轉過臉看著他,雙眼漸漸湧上淚,聲音裡泛著哭腔,「你還要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怎麼可能什麼事都沒有。你店開的好好,我憑什麼讓你跟我一起扛,你扛不起的……我已經把我自己毀了,不能把你也毀了……」
強子抱住她,忍著心痛,「你想那麼多幹什麼,我說沒事就沒事,誰也毀不了我們。」
睡得迷迷糊糊間,孫鵬電話響個不停。
在枕邊摸到手機,他閉著眼睛接了,只聽那邊說了幾句,他抖得睜開眼,在黑暗裡坐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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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45:47
第四十六章 生病
陳巖外公夜裡一個人起來上廁所摔倒了。這一摔非同小可。
孫鵬騎著摩托車趕到醫院的時候,陳家人全部憂心忡忡地等候在搶救室外。
陳巖身上套著件大衣,坐在藍色的塑料椅上,目光看著地面,側臉被長髮半遮。聽見腳步身,她朝他看過去。
陳母蓬頭垢面,睡衣外面套著件長羽絨服,看見孫鵬過來,迎上去低聲說,「跑空了吧,大半夜把你也拖過來……」
孫鵬說:「應該的。」
陳巖舅舅之前和他吃過兩次飯了,遠遠看過來,對他點了點頭,他也回應了下。
電話是陳母給他打的。
夜裡陳母睡得正沉,忽然聽見「硿咚」一聲巨響,驚得立馬起來,順著聲音跑到廁所,老人已經摔倒了,躺在地上,還壓碎了兩個塑料盆。陳母嚇了一大跳,大叫著把陳巖外婆喊過來一起抬他,才發現她們兩個人根本弄不動。
這時候老人已經沒知覺了,臉上也沒了血色。陳母一急就打了救護車,然後又給家裡所有人打了電話,也給孫鵬打了,叫他過來幫忙。
孫鵬趕到陳家的時候跑了個空,估計已經送醫院了,打電話給陳巖找了過來。
他和陳巖目光交流了一下,走到了緊閉著門的搶救室門口。
陳巖舅舅年紀也大了,頭髮半白,面色灰敗,在旁邊歎著氣說,「剛進去,估計要到明早了。」
剛才有個小護士出來說,老人血管很脆,這一摔腦子裡有了新的出血點,出血點的位置也很不好。
孫鵬說,「你們先回去吧,明早再來,我跟陳巖在這邊等著。」
陳巖舅舅說,「沒事,再等等。」
他掏出煙盒,要散一根給他,孫鵬搖了手。
他說,「那我過去抽一根。」拖著沉沉的步子,這個小個頭的中年男人往樓梯口走去。
孫鵬在門口站了會兒,到陳巖身邊坐下,幫她把領子扯了扯正,「累了吧。」
她看看他,「還好」。
兩個人的手握到了一起。
目光轉動,陳巖對著長廊那頭對陳母道,「媽,你不要在那邊轉了,過來坐吧。」
陳母被這麼一叫,茫茫然地走過來,在旁邊的位子坐下。她下意識地望著手術室的門,望著望著,忽然就紅了眼眶。
孫鵬鬆開陳巖,去護士站要了兩杯白開水過來遞給她們。
陳巖喝了兩口,忽略掉陳母的淚眼,看著她捏著水杯不動的手,說,「喝點水吧,你跟舅舅先回去,我們在這邊等。你們明早把要用的東西帶過來。」
陳母喝了一口水,「東西明早讓你外婆帶過來,我就在這看著,心裡踏實。」
陳巖看看她,沒有再說話。
長廊裡鴉雀無聲,偶有醫務人員來回,橡膠鞋底和地面摩擦,發出難聽的頓挫聲。
坐了近一個小時,搶救室的燈依然醒目地亮著。陳巖心裡有些透不上氣,跟孫鵬說,「出去走走吧……」他起來,跟她一起往外面走。
走到一扇側門邊,孫鵬停下步子,擁住她肩膀,往外看看,「就站這兒吧,外面冷。」
凌晨5點不到,天欲亮未亮,路燈還開著。
門縫裡有細細的寒風透進來,陳巖透著玻璃門看了看外面黯淡的路,有些如夢方醒。
「孫飛一個人在家?」
「沒事,我把門反鎖了。」
「待會你先走吧,也不用這麼多人耗在這……」
孫鵬沒說話,輕輕握住了她垂在身側的一隻手。這隻手細瘦、冰涼,裡面沒蘊藏一絲力氣,他忍不住低頭看了眼,將它整個包裹入自己的掌心。
冰涼得空氣裡夾著醫院特有的氣味,望著門外夜色與晨光交織的一片虛空,陳巖緩緩吸了口氣。
「其實我現在有點後悔。如果我一直住家裡,那個點我一般都已經下班了,上次,他可能就不會出事,或者那時候第一時間送醫院,情況也不一樣的,就更沒這次的事了……」
孫鵬聽她慢慢說完,把她擁緊了一點,「過去的事就不要想了。老人有老人自己的福氣,再擔心也沒用的。會沒事的。」
她倚靠著他,低低「嗯」了一聲,「我知道。」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天漸漸變亮,外面多了分喧囂。
他們去門口買了些早飯回來,剛把豆漿包子遞給陳母,搶救室的門開了。紛沓的腳步,醫生護士推著車出來了。
大家立馬沉默著湧上去。
推床上,老人蓋著薄被,只有臉露在外面,臉色蠟黃,閉著眼,沒有一點生氣。小護士在旁邊給他提著點滴袋,直直把他往病房送。陳母紅著眼睛跟著車一起去了病房,留陳巖孫鵬和舅舅留下問情況。
醫生大半夜忙了兩個小時,也已經身心俱疲,沒有刻意想什麼措辭,口吻有些沉,「你們這個老太爺,幸虧來的及時。這一摔對他的影響很不好,新增兩個出血點都是最重要位置。具體怎麼樣要等我們專家會診之後,你們家屬先做個心理準備吧。」陳巖舅舅要多問幾句,醫生只是說,「專家會診後再定治療方案,你們先去病房吧。」
老人這一次突發事故,因為有了之前的經驗,陳巖家裡人並沒有像上一次那樣驚慌失措。陳巖外公上次死裡逃生,失去了大半自理能力,好不容易恢復到能夠自己走路吃飯,這一摔,人就算救回來,之前的努力也算是前功盡棄。此時此刻,他們除了焦慮、擔憂外,還感到了深深的無力和沮喪。
似乎生活裡總有無數的坎,跨完一個還有一個,永遠跨不完。跨到後面,人的腿就軟了,成了心有餘而力不足。
回到病房,草草吃了早飯,大家做了簡易的分工。陳巖舅舅回家接陳巖外婆,順帶拿一些日常用品來,做好打持久戰的準備。孫鵬送陳巖去單位請假,一起送完孫飛上班再過來。
正是上班時間,電視台門口車來車往,陸續有人脖子上掛著工作牌、拎著早飯往裡走。
孫鵬站在摩托車邊,一邊等陳巖,一邊給強子掛了個電話,想讓他今天去幫忙看一下店。電話一直沒打通,最後他跟店裡的服務員說了一聲。和陳巖匆匆趕到家裡的時候,孫飛剛醒,正一個人有些勉強地穿著衣服。孫鵬幫他把衣服利落地套身上,給他吃了個路上買的雞蛋煎餅,馬不停蹄把他送去了圖書館。
整整一上午老人都沒有醒,下午的時候,熬了一夜的陳巖先帶著陳母回去休整,留兩個男人在那守著。
到了家裡,陳巖洗完澡一出來就聽到了悲痛的哭聲。陳母一個人窩在沙發上,肩膀顫動,用餐巾紙捂著眼睛,嗚嗚哭著。
很多年了,她沒有看她媽媽這麼放肆哭過。
母女連心,陳巖頭上還滴著水,木然在餐桌邊坐下,慢慢也紅了眼睛。
她努力平定自己的聲音,「媽,現在人還好好在醫院躺著,你哭成這個樣子對外公不好……」
「你舅舅……早上的時候跟我說……這兩天要去看墓,先給他們買好,以備萬一……」
陳母在哭泣中靜了下,心裡卻湧上了更大的悲傷,顫著聲音說,「我做姑娘的,這一輩子也沒讓他們兩個老的過過一天好日子,現在你好不容易出來了,日子終於好過點了……我就這麼一個爸爸,也從來沒有做過什麼缺德事……怎麼就不能讓我好好服侍他幾年,讓他過點好日子啊……」
陳巖忽然意識到,在平凡而繁瑣的家庭生活裡,她從未去認真感察過母親的內心世界。她不只是她一個人的媽媽,也不只是一個50歲的中年女人。她也是別人的女兒,是害怕失去父親的孩子。
陳巖靜了靜,眼淚順著面頰一顆顆掉下來,「媽,你別說了……會沒事的……」
就在陳巖和陳母離開醫院後,孫鵬在安靜的病房裡,意外的接到了散打館奎哥的電話。一聽到孔珍的名字,他愣了一下。
奎哥問他還有沒有在找她,孫鵬問是不是有她消息了。奎哥這才說,上午的時候在散打館看到她了,來要之前沒有結掉的工資。財務敷衍了幾句,不願意給,說要問老闆意思,叫她留了電話,再聯繫她。奎哥掛了電話後把孔珍的號碼發到了孫鵬的手機上。
在病房外的走廊上,孫鵬撥通了電話。小護士推著車過來,他側身避讓了一下。
響了兩聲後,傳來「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顯然是被她刻意按掉了。
看著這串陌生的號碼,孫鵬想了想,又給強子撥了個電話。
沒人接。
傍晚的時候陳巖回到醫院,老人中途已經醒過了。醒了十來分鐘,就又睡了。醫生過來看過,說血壓還是偏高,已經用了最厲害的藥,就是下不去。
孫鵬忙得一天一夜沒睡,眼睛裡布了血絲,今晚還堅持要值夜。陳巖看著心疼,想了想,讓他回去休息下再過來。孫鵬下去買了幾份快餐,把陳巖他們安頓好就先走了。
騎車回去的路上,想到強子,孫鵬隱隱有點不安。在一個紅綠燈處,車子一拐,轉向了另一個方向。
摩托車轟然的引擎聲在小巷裡突然停止,一腳剎車,孫鵬腳撐地,把車停在了門口。附近有狗狂叫起來。
摸黑往巷子裡走了一段,他找到了強子住處。
進了院子,幾個小房子裡頭都亮著燈,他走到最裡面的一間,過去敲了敲門。
沒動靜,他又敲了敲。
第二次的敲門聲停止了幾秒後,就在他又抬起手的瞬間,裡面傳出一個不耐的聲音。
「誰啊?」
敲門的手僵在半空,孫鵬整個人都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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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
2015-12-28 17:46:05
第四十七章 78萬
到了晚上11點多,孫鵬才回來。
病房早就熄了燈,一張折疊小床貼著牆展開,陳巖正蜷著腿坐在上面玩手機。隔壁床的病人找了醫院的看護值夜,看護在另一張小床上已經打起了呼嚕。
孫鵬進來後,輕緩地帶上了房門。
她抬眼看向門口,柔和的面龐上映照了一片手機的螢光。
床尾的監控器開著,閃著燈。孫鵬輕步到病床邊,看了看沉睡中的老人。老人鬆垮的眼皮蓋著雙眼,鼻子裡插著導管。豎在旁邊的點滴袋緩緩往他身體裡輸著藥液。
看了會兒,他到她身邊坐下。
手機屏幕暗下去,房裡只剩下醫療儀器的點點光亮,在黑暗中孤寂浮動。
「怎麼樣了?」他低聲問她。
陳巖搖了搖頭。
幾個不同科室的主任醫生晚上都來看過,情況很不好。不好到家裡人沒有精力再擔心憂慮,他們需要把更多的心思花在接下來的喪事上。
他的手掌摩挲了下她的臉,眼中溫柔,「把被子放下來,你睡會兒?」
她搖頭,「下午睡過了,坐著吧。」
隔壁床看護翻了個身,鼾聲停了,周圍變得異常安靜。
他的身上似有令人心安的氣息,她忍不住身體傾斜,偎向他的肩。
孫鵬把她手機拿開,握住她的手,向後挪了下,後背倚到冷硬的牆上支撐身體,摟住她,讓她更舒適地靠著自己。
空氣捲著藥味在密不透風的房間裡環繞著他們,被重複的吸入呼出,越發沉悶、混沌。
凝視了會兒黑暗中的病床,陳巖閉上了眼。
在更深的黑暗裡,那些沉寂於時間之河的模糊過往,都悄悄浮泛上來,在靜夜的水面上閃耀,流淌。十幾年來,祖孫間的那些好好壞壞,距離與隔閡,都似水洗過一般,只剩下點滴抓不住的溫情。
她忽然睜開眼,彷彿看見了正在消逝的吉光片羽。
深淺不一的呼吸拂過他的皮膚,她往他脖子裡蹭了下,徹底埋住自己的臉。孫鵬動了下,用手有節奏地輕輕拍她的肩頭。無言的安慰。
兩天後,陳巖外公去世了。
最後的時刻,醫生把他從搶救室推回病房,陳家人一起圍到他的床邊,握著他的手嚎哭。他已無法發聲,只用一雙混沌的眼睛把床前的人輪個看了,最後安安靜靜地停了呼吸,什麼話也沒留下。
陳巖外公近80歲,也算是喜喪。靈堂就設在家裡,喪事由陳巖舅舅一手操辦。凡是有親朋好友來家裡弔唁,回憶到老人以前的事,陳母總是紅腫著眼睛痛哭流涕。
孫鵬這幾天只每天中午去一趟店裡拿飯,其實時間都在陳巖家幫忙辦喪,儼然一副女婿的模樣。親朋好友問起他的身份來,陳母都坦然默認了。
然而,頭七的最後一天,陳巖家擺酒請親戚吃飯,他卻沒有出現。陳巖給他打電話催促的時候,他人還在法院裡。
——法庭上,張強和孔珍木然坐著,腦中嗡嗡一片,雙方律師說了什麼,都不太聽得明白。只等著坐在上方面無表情的法官,做出最後的宣判。
大年三十,孫鵬老家飄起雪花的時候,這座城市,正下著一場冰寒入骨的冬雨。
那天,強子在店裡坐了一中午也沒等到一個客人。
店外的的街頭上,有孩子聚在一起放鞭炮,有三口之家拎著禮品一路笑著去給親朋好友拜年。巷頭半空中是居委會前兩天才掛上去的橫幅,上面寫著「新年快樂闔家歡樂」。「闔」這個字他不太認識,但是聽人家嘴裡說多了,他下意識就把它念作「he」。
風來,這大紅色的布條被捲起半幅,忽而又舒展開,又被捲起。他彷彿能聽到那布料在風裡撲哧撲哧地響聲。沒一會兒,玻璃門上就有了雨點子。
孔珍聽見敲門聲的時候,正躺在床上玩手機。她攏了攏身上長及小腿肚的棉絨睡衣,懶懶下床去開門。
門外,強子手上拎著幾個塑料袋,頭髮上掛著雨水。他是打車過來的,下了車騰不出手打傘,就一路跑上來。那些雨斜飛著沁在他深色羽絨服裡,留下一片斑斑點點。
朝她笑笑,「中飯吃了沒有?」
愣了兩秒,她聞到了菜的油香味。
當這座城市的所有人都在團圓歡聚的時候,下午三點,這兩個人異鄉男女,無聲地坐在了一張餐桌旁,喝著飲料,吃著幾盆油膩的熱菜,自己也不知道算是午餐還是晚餐。
接下來的兩小時,在這所溫暖的房子裡,他們和以前一樣聊天,神色輕鬆而愉悅,就好像當初剛剛認識的時候一樣,講小時候的事,講自己家鄉的事,說到好笑的地方一起憋著氣笑,強子時不時拍拍桌上的筷子。
讓這場久違的歡談結束的,是一陣異常的敲門聲。孔珍在開門前看了一眼強子。帶著幾分心虛、跨著步子去開門的幾秒,她飛快地想了一些措辭。然而門一打開,她卻詫異了。門外是三個她不認識的、虎視眈眈的女人。
為首的女人在看見孔珍的臉後,情緒霎時激動起來,如出閘猛獸,撲上來就抓她的頭髮,嘴裡罵著賤貨□□各類骯髒話,手掌扭曲地拍打她的臉。
事情發生的太過突然,前後也就兩三秒。強子幾乎是從座位上跳起來,上去護住孔珍。和女人一起來的兩個女人跟著一起衝進來大叫,「要命了!家裡還藏著一個野男人!不要臉的臭□□!」
室外,嘩嘩地雨越下越大,無情沖刷著一年一次的人間喜慶。
三個女人發了瘋般和這對男女撕扯,從門外扯到客廳,把客廳攪得天翻地覆,滿地狼藉。
最後,鄰居報了警。
鬧到派出所孔珍才知道,來的人是男人的老婆。她住的這間房子,還在他老婆名下,只是一直由他在外放租。
大年三十家裡鬧出這樣的醜聞,男人顏面掃地,冒著雨匆匆趕到派出所,在親友面前,半身濕透的他看也沒看孔珍一眼,只是在警察詢問的時候朝著強子望了一眼。
值班的民警看看外面還在下的雨,心裡急著回家吃團圓飯,對這群亂搞關係的男女沒好氣,問雙方怎麼說,要不要去醫院看,還是就這麼和解了?
男人老婆披頭散髮,騰地站起來,捧著手裡斷掉的幾截玉鐲子說,「醫院檢查先放在一邊,他們打壞我鐲子,我要賠償!」
孔珍還穿著睡衣,衣衫不整,揚著臉,「你他媽放屁,我要去醫院全身檢查,我頭疼!」
民警做和事佬,「都坐下來坐下來……」
「怎麼壞的?」民警問女人。
「他們一把把我推桌上,我手一磕,就撞到了,」女人比劃著,看向同伴,「她們都看見的,可以作證。」
強子梗著脖子衝她,「你上門來打人你還有理?」
「我上門?我上我自己家的門怎麼了?那是我的房子,你們在裡面幹什麼?啊?我還要告你們私闖民宅!土匪!不要臉的狗男女!」女人越說越氣,想到什麼罵什麼。
民警訓斥了一聲,「喊什麼!聲音輕點!」
又調解了半天,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這鐲子確實是在打鬥中被弄壞的。
小民警看看桌上的幾段碎玉,「這種情況責任不在一方,雙方賠吧。」
「賤女人勾引我老公,我不打死她就是便宜她了,這樣的人你們警察不抓?在我家裡打壞我東西,他們全責!」
民警懶得和她說,「我們這管不了你們家務事,你們衝上樓先動了手,就是過錯方,肯定要自己承擔一半,不同意就上法院鬧去,好吧。」
女人咬牙切齒:「打人犯法,破壞人家家庭就不犯法?我打的就是這種賤貨,下次我還是看到一次打一次!」
「有種再說一句,老不死的賤逼!」孔珍回擊。
「行了行了……」民警眼看又要對罵起來,看看強子和孔珍方向,不屑的語氣,「你們就不要廢話了。人家東西壞了,你們也不要想著拍拍屁股走人,你們肯定也要負責。」
這個鐲子多少錢?在民警輕描淡寫的詢問中,所有人聽到了一個驚天的數字。
78萬。
聽到這個數字的第一秒,連民警都覺得覺得虛幻。一個不知真假的鐲子要78萬,怎麼可能?然而半個小時後,女人的親友送來了□□。
黃金有價玉無價。
□□開於雲南的一家古玩店,上面是淡淡的藍色字跡,最下面一欄開頭就是四個大寫的字「柒拾捌萬……」,後面一串龍飛鳳舞的數字顯得那樣無足輕重。
兩個小民警面面相覷,面色沉下來。
一瞬間,屋子裡的空氣靜止了,窗外雨聲淅瀝。
孔珍面色平靜地看著從頭至尾沒有說過一句話、坐在牆角的男人,「季小兵,你他媽說句話!」
男人抬頭看她一眼,冷漠而緩慢地說,「……要我說什麼,都聽警察的吧。」
憤懣與恐懼浪潮般鋪天蓋打過來,孔珍騰地站起來,朝他衝過去。她在半路被強子拉住,面孔漲得通紅。
男人原本已迅速站起來要避,看到強子拉住了她,徹底撕破臉,順便向家人亮明態度:「幹什麼,吃裡扒外的賤貨,在這裡還撒潑?」
強子死命拽著孔珍,咬著牙紅著眼沖男人道,「你個狗娘養的,你再說一句!」
……
一直交涉到晚上,調解以失敗告終。
對方很快請了律師,一紙訴狀,將張強和孔珍告上法院,要求賠償精神損失以及玉鐲升值費等各類費用,一起82萬元。
法院傳票是直接送到了強子住處的。孔珍以為他們告的是她一個人,誰知道,告的是他們兩個。
孔珍上回到男人的公司鬧過一次後,終於確定,她的人生徹底開始了一場噩夢。
說到底,她只是個外厲內荏、二十出頭的小姑娘,當命運的悲劇真正籠罩而來時,毫無人生閱歷的她徹底沒了主意,只剩無盡的恐懼。
孫鵬找來的那天晚上,孔珍正在強子的家裡打包衣物。他們已經買好所有的車票,打算一早就走,到北方的城市從頭開始。
晚上8點,強子一開門進來,不想看到的會是孫鵬。
外套脫在桌上,孫鵬穿著件單衣,沉著臉坐在沙發上,手上是那張法院的傳票。孔珍坐在床邊,一言不發,滿臉淚痕。
在孫鵬注視的目光下,強子愣了幾秒,若無其事地進來,放下剛買的晚飯,看看他,「你怎麼來了?」
孫鵬看著他,口氣很淡,「強子,這事不能這麼辦。」
強子脫外套,不看他,「什麼事?」
孫鵬站起來,面孔從未有過的冷厲:「你要把她帶去哪?一輩子背著債躲著人過日子?張強你腦子給我清醒點!」
一股莫名的憤怒湧上來,強子回過身,他比孫鵬矮一個頭,揚著臉狠狠盯著他:「好!那你說!你說怎麼辦?」
冷白的燈光照在這破舊的屋裡,在每個人的身上打下數道陰影。
強子咬著後槽牙,死死看著孫鵬的眼睛,猛地甩手指向床上的孔珍。
「你看看她,她今年多大?她過了年23歲,你問問她,她長這麼大有誰教過她好壞?有誰?你不管她,我不管她,眼睜睜看著她走錯道也不拉……」男人得眼淚不聽使喚地奪眶而出,他狠狠一把抹掉,眼中又恢復狠厲:「連我們都不管了,誰還會管她死活?還是她天生命賤?!」
——你看,你看看這個城市到底有多少個她?!
有人養,無人教,出生於蒙昧混沌的犄角旮旯,抱著顛覆命運的奢望來到這繁華都市。除了一具青春的身體,什麼也沒有,什麼也不會。
是誰讓她們飽嘗人間冷暖、閱盡世間不公?又是誰一次又一次向她們灑下塗滿誘惑的麵包屑,等著看她們爭相跳進物慾的牢籠,出盡洋相?
頭頂著同一個太陽,誰生來就比她們高貴?又憑什麼比她們高貴?
在他們的刀兵相爭中,在死一般沉寂的空氣裡,只有孔珍在哭。
她雙手捂著自己的臉,只覺得強子的話像是一把錘子,每一個字都硬生生捶在她心上,那痛像是要吞噬她,撕碎她。
她在無法承受的疼痛中衝下床,欲奪門而出。反應過來的強子一把把門堵住,門板發出「砰」地一聲。
孔珍無路可逃,最後頭抵著門,默默抽泣。強子和孫鵬在沉默中維持著僵硬的姿勢,一言不發。
一扇木門,將他們三個人與外面的世界相互隔絕。
僵持了很久,孫鵬說,「強子,你先出去,我有話跟珍珍說。」
強子撐在門邊,紅著眼,動也不動。
孔珍靜了靜,平緩了情緒,哭啞了的聲音低低叫了一句,「強子哥……」
遲緩了一下,強子心裡一梗,拉開門,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隔壁早就有人聽到吵鬧的動靜,出來等著看熱鬧。黑暗暗的院角,兩個中年女人看著強子忽然大步出來,剛想伸著脖子朝門裡望兩眼,那門瞬間就關了。
孔珍靜下來,滿臉是淚,手背上全是水。
孫鵬去廁所濕了毛巾出來,「……坐下擦擦臉。」
他凝視著她。
這樣的情景,並不是第一次出現,上一次她哭,是孫飛走丟的那次。
心中沉重,孫鵬看了眼窗外的夜色,轉過臉看她,語氣克制:「珍珍,強子說的對,我們細心一點,顧著你一點,你就不會走錯路。但我知道,你一直是個好女孩。」
事到如今,他仍願意給她一句認可。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一顆心,因他的話再次又酸又痛,她用毛巾蓋著眼睛,眼淚一顆顆沁在濕熱的毛巾裡,沉默著搖頭。
他看著她的發頂,放柔僵硬的語氣,「但是現在,不能一錯再錯了。你們現在逃了,是沒事了,但強子老家還有個奶奶,你家裡還有弟弟妹妹,你還在供妹妹上學,以後你們怎麼辦?
我們都不懂法,這事到底最後會怎麼樣我心裡也沒數。但不管結果怎麼樣,我都跟你們一起扛。走錯了,沒事的,從來就沒有回不了頭的路。
所以……珍珍,你也幫我一次,幫我好好勸勸張強。」
孔珍悲傷地趴在桌上,渾身顫抖,喉嚨裡是克制不住的嗚咽哭聲。她很想說話,嗓子卻全被哭腔堵住,一個音也發不出來。
在她壓抑的哭聲裡,孫鵬遲疑地伸出手,輕撫了下她的發,「哭吧,哭出來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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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46:19
第四十八章 燈火
席上,這幾天和孫鵬已經打過照面的幾個遠親問陳巖,「小孫呢?」
電話一直沒打通,陳巖敷衍,「他有點事,我們先吃吧。」
飯桌上聊得也不外乎是一些家長裡短,陳巖沒聽進去幾句,只有長輩和她說話她才搭腔。
吃完飯回去的路上,陳母拎著幾個打了包的剩菜,略有不滿,「他今天什麼事?」
「店裡有點事……」
「再有事這種場合也該來一下,家裡這麼多長輩在。你晚上叫他回來吃飯,我說說他。」
陳巖看看這幾日消瘦的不成形的母親,勉強抿了下唇角,「嗯,你說說他也好。」
陳母看看她,「這才什麼時候,你已經治不住他了?」
陳母嘴上說要治他,可晚上孫鵬真正來了,她卻像是什麼事都沒有一樣,吃完了飯還給他泡了杯熱茶,叫他坐下來看電視。
陳巖在房間和外婆說了幾句話,幫著陳母把碗筷收拾到廚房。
陳母朝外看一眼,放低了聲音,「你看看他那個黑眼圈,我要是他媽媽都心疼。這陣子你外公的事也多虧了他幫著,你叫他好好休息休息。」
聽著陳母的話,陳巖默默停下手,將目光投向客廳。
孫鵬背對著廚房坐在餐桌旁,看著電視。
前幾天這個家裡人來人往,空氣裡儘是眼淚、香燭的消沉氣味,令人疲憊厭倦的哀傷與安慰。今天香燭火盆撤掉了,忽然,又顯得有些空蕩和冷清。
發黃的燈光均勻落下來,這個小小的屋子裡,又只剩下他們了。目光移動,越過他,望向那掛在正中的那副黑白照片,心中一片悵然。
孫鵬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他回頭,不期然地撞上陳巖的目光。
靜靜地四目相對,她擦乾手,走出了廚房。
「今天還在這陪你媽睡麼?」他問。
陳巖搖頭。
「那等下送你回去?」
「都好了,走吧。」
獵獵的風、爭妍鬥艷的霓虹、車流與人聲,夜晚的街是另一個迷離的世界。陳巖戴著頭盔靠在孫鵬的背後,劃過眼前的一切似乎都離她很遠,與她無關。
只有風猛烈的刮過時,她才感受到那份異常真實的、穿透身體的寒冷。
車子停在樓下,她不動,直至他的手覆上她的手背。
她下來,卸下頭盔,看著孫鵬把車支好。
「你打算怎麼幫他們?」
一路沒有說話,忽然發聲,她的聲音穩而輕。
他身形頓了一下,在幽暗的光裡,轉過身看她的臉。
庭審中,對方的代理律師展示了女人被摔碎的玉鐲,拿出了在場證人的證詞、珠寶鑒定書等證據。經過舉證確定,那隻玉鐲確實在3年前購於雲南的一家古董店,售價為78萬多。這個玉鐲女人平時並不隨身攜帶,大年三十那天,她是特意一早帶在身上裝點行頭的。
丈夫在外頭偷腥一事她先前早有察覺,突然得知第三者明目張膽住在自己房子裡,當即火冒三丈地叫了兩個親友過去,把手上價值不菲的玉鐲忘得一乾二淨。當然,「價值不菲」這個詞只是對普通人而言。
張強和孔珍沒有請律師,考慮到他們是外來務工人員,法院為他們提供了司法援助。因對玉鐲的價格存在異議,司法援助的律師在開庭前就為他們提出申請做司法鑒定。負責司法鑒定的公司由法院搖號所定,以示公正。
庭上,這家收藏品鑒定評估公司出具了一份文書,鑒定該玉鐲用料為二級和田玉,估算出的市場價為72萬元,摔碎後的殘餘不具備商業或收藏價值。這側面印證,起訴方所提供的78萬元的購買票據真實有效。
經過雙方辯訴,法院判定,這樁民事糾紛起訴方因動手在先,應負70%的主要責任。被起訴人孔珍、張強各擔負15%的責任。
最後,加在一起,他們需付給起訴人26萬元的損失。
一錘定音,塵埃落定。26萬。
出了法院,孫鵬、張強和孔珍在暗無天日的小出租屋裡悶了整整一下午,眼睜睜看著天光在窗簾後一點點暗下去。
陳巖打來第三個電話的時候是下午5點,孫鵬踟躕了一下,出去接了。也正是在這通電話裡,陳巖聽到了事情的始末。
孫鵬講述的語調是平淡而沉穩的,沒有任何情緒。但陳巖的一顆心,卻在那一頭隨著他的話一點點沉下去。
在徹底沉到水底前,她問,「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他說:「我不知道,但是強子的事,我不能不管……」
此時此刻,在樓下,她看著他,問,「你打算怎麼幫他們?」
「他們沒有這麼多錢。」孫鵬對著她,頓了下,「強子奶奶現在住的那個老房子是他的,如果非要賠,他也只有那間老房子。」
「所以呢?」陳巖輕聲問,「那你又有什麼?你到哪裡找26萬幫他們補這個窟窿?」
安靜片刻,陳巖聽到了心中最畏懼的一個答案。
他說:「我想過了,實在不行,就把店先轉讓了。」
儘管有心理準備,陳巖還是倒吸了一口涼氣。望著空氣裡的虛無,她幽幽問,「孫鵬,我不懂。我們為什麼非要和所有的現實做對手,為什麼不能服一次軟,躲開一次?」
她看向他,眼中情緒複雜,「從小到大,我從來不敢犯錯,連抄作業都不敢,上學的時候我永遠是班裡最聽話的學生。後來工作了,我每時每刻都提醒自己,不能錯,不能錯,因為只要錯了,就沒有任何退路。你告訴我,現在,我們為什麼要為別人的錯承擔後果?」她微微停頓,搖頭:「這不公平……」
「巖巖,什麼是公平?」他淡淡反問。
孫鵬看向她,眼中露出點滴鋒芒,「我哥從小就被人罵傻子,家裡人不問他,村裡人欺負他,每次我為了他打架,都是強子第一個衝上來。我帶著孫飛在外面,你以為我一個人真的可以?要不是他,我走不到今天。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什麼心甘情願跟著我,認我?」
他頓了下,壓低無法克制的聲音,「因為他張強就是我半個弟弟。現在他碰到了難處,不要說是要錢,就是要命我眼睛也不該眨一下。換做今天是我,你去問問他,他又會怎麼做……要我不管他,巖巖,我做不到……」
「你做不到……」陳巖淡定地盯著他,「你把店賣了之後,我們怎麼辦?你想過嗎?」
他眼中黯然,「巖巖,你決定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我也是一無所有。那時候可以,為什麼現在不行?」
他看著她,他眼中的每一分痛苦她都感同身受。他的壓力、他的擔當、他的痛楚,她心裡知道的清清楚楚,有這麼一瞬間,她甚至很想溫柔地牽起他的手,再次與他並肩作戰。
可這一夜,太暗了,暗到她連自己都看不清。
是誰在空中揮舞著道義的旗幟?她只想拽著他停在原地,在這黑夜裡一起懦弱一次。
軟下的心在風裡一點點堅硬,陳巖微微偏過臉,聽見自己的聲音從胸腔裡冰冷冷飄出來:「孫鵬,你明明知道這是不一樣的,沒有人的日子會越過越回頭。我可以和你一起努力,但我不會為了別人的錯承擔惡果。」
寒風裡,他們的衣擺發出陣陣扑打的聲響,陳巖最後看他一眼,放下頭盔,轉身走向了背後的樓棟。
城市的霧靄像一層輕紗,籠著漆黑的夜。身旁這一座座低矮的樓宇裡,亮著無數小小的方窗,裡面儘是溫柔燈火。
無數個與他道別的尋常夜晚,她都有過幻想:有一天,在這座不大城市,必然會有一盞燈屬於他們。
可現在,她連頭也不敢抬,因為那些永遠是看得見卻觸不到的光。
她知道,他此時看見的這個背影是冷漠而無情的。可當下,她真的無法再面對他。她怕再多出一秒,她都會讓他、也讓自己看見,她那更醜陋自私、膽小懦弱的一面。
孤獨的腳步裡,她很想問問他:為了我,為了我們,你為什麼不能也自私一點?
回答她的,是背後驟然響起摩托車轟然聲,轉瞬消失。
對著這個判定結果,援助律師不支持他們上訴。
30%的責任,他認為已是法庭在充分考慮了他們外來務工人員身份後,含有一定同情分的判定。再者,孔珍第三者的身份在這場對弈中很不討巧,上訴不光維持原判的可能性大,再者還會花費更多費用。思慮再三,他們決定,放棄上訴。
律師看看他,善意提醒,「盡快把錢賠了,認個栽,這事也就算了。要是實在一時半會拿不出這個錢,對方下一步可能會申請強制執行,也不外乎就是調查你們的銀行賬戶、個人財產。總之,做好心裡準備吧。」
一周後,法院執行庭的工作人員上門,收錄相關信息,正式進入強制執行程序。女人為了出一口惡氣,在判決後找了幾個油混子,三天兩頭來張強他們的出租屋外轉悠。張強和孔珍只要出門他們就癩皮狗似地跟著,也不動作。他們連逃都逃不掉。
這些年,孔珍所有的錢都交給了家裡的父母,一面給弟弟妹妹上學,一面讓他們給自己存嫁妝。她並不懂得開口和人要東西,跟著那男人的幾個月裡,他給她的錢她一部分寄回了家,一部分大手大腳花了,除了幾身名牌衣服、幾個不值錢的小首飾,什麼也沒落下。最後,她和強子勉強湊出了6萬不到,還差整整20萬。
他們不知道的是,在兩天前,孫鵬已去中介處登記了店面,並在店外的玻璃門上貼了轉讓信息。
星期三,陳巖剛從外面採訪回來,坐電梯時碰到馮貝貝,貝貝和她在同一層下,把她拉到洗手間裡。
「孫鵬那個店要轉讓?」她今天和朋友路過,不小心在店外看到了轉讓牌,心裡十分詫異。
陳巖沒有表現的很驚訝,只冷漠地問,「是麼?」
「你不知道?」
「他自己的店,關我什麼事呢。」
聽到陳巖這個語氣,貝貝就知道是出事了。
下了班,馮貝貝連哄帶騙、連拖帶拽地把陳巖拉到了自己家裡。
水晶吊燈下,陳巖坐在沙發上,雙手捧著水杯,望著杯中飄著熱煙的水。貝貝聽完事情的始末,驚訝不已。
安靜了良久,貝貝一本正經地說,「巖巖,這事你不該怪他。他們這種出身的人,很多都這樣,死腦筋,可能我們沒辦法理解。」
陳巖撫摸手裡的杯子,「我不是怪他,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一個星期他們都沒有聯繫。他打過電話給她,她沒有接。她不知道接了可以說什麼。這就像是一個誰也沒辦法讓步的死局。
馮貝貝盯著她看了會兒,拿下她手裡的玻璃杯,拉起她往房間走,「你跟我來。」
貝貝打開燈,在梳妝台的抽屜裡找到一把鑰匙,拉開櫃門,撥開幾件冬天的衣物,露出藏在櫃子裡的保險箱。她一邊用鑰匙開保險箱一邊喃喃,「土不土?這是我爸爸讓我搞的,說家裡要放點現金,以備不時之需。」
她從裡面掏出一個牛皮袋,看看陳巖,遞給她,「這裡面是十萬,先借給你們,不夠的話我再跟程東平問問,不行我那邊還存著一筆定期。」
陳巖抬眼看貝貝,這場友情開始的時候,她從未想過,她們會有一天變得這樣親近可依。心裡劃過溫暖的細流,她笑了下,卻搖了頭。
貝貝知道她的脾氣,輕不可聞地歎了口氣,在她身旁坐下,「我一直覺得,錢能解決的事都不算什麼大事。就不要跟我客氣了,我是救急不救窮,記得還就行。」
看著貝貝的臉龐,陳巖第一次對她心生羨慕,「你覺得錢不算大事,是因為你沒有缺過錢。貝貝,我不會要你的錢,他更不會要。這樣的數字,不知道要還到哪一天,我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能力還。」
家裡從小就背債,她太懂得金錢對人潛移默化的改變。它會無形的讓你生活中的一切變得沉重,包括眼前這份令人倍感珍惜的友誼。可越是珍貴的東西,越是不能使用,只能妥善收藏。
「這有什麼,他店裡生意不是挺好的麼,以後賺了錢再還就是了。」
陳巖沉默著。
氣氛沉寂下來,貝貝慢慢仰倒在床上,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語音輕柔:「有時候,我很弄不懂你。明明是個聰明人,也明明有捷徑,但你卻非要走那條最死的路,把自己弄得很累……」
望向窗外那深不見底的夜,陳巖心中一片迷茫。
有捷徑嗎,為什麼她從未沒有看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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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46:41
第四十九章 照片
第二天一早,陳巖到了辦公室,幾個同事正聚在一處談笑。
她放下包,只聽見旁邊的同事一邊吃著雞蛋煎餅一邊在人群裡打趣,聲音不大不小,並不怕被聽見,「這錢文搞得這麼急,我看八成是有了。」
幾個人悶聲笑起來。
錢文今天去民政局領了證,一大早就在朋友圈曬了結婚證照片,在單位引起了不小的震動。
在閒聊中,陳巖像往常一樣理了下桌面,拿著杯子去水房清洗。
看她出了門,有人不鹹不淡地感慨一句,「也是可惜……」旁人意味深長地笑了,有人剛要說什麼,一看主任進來了,立馬又各歸各位,鬆鬆散散忙起來。
水房裡,陳巖打開水龍頭,一股白色水柱衝進杯底,幾秒後旋轉著漫出了杯口,炸出一片水花。幾滴水星飛在她袖口,瞬間滲進去,變成幾點深色。
洗好杯子,她甩甩水,目光不自覺地望向窗口。
外面,陽光正好。
強子一覺睡醒時,孔珍正在輪流洗漱。這個星期,孫鵬前後來了三四次,每次來也不說什麼,只是帶點吃的,坐下來抽根煙。
強子消極了一陣,很快面對現實,四處籌錢了。整日遊蕩在家門口的小痞子看這一男一女不像要跑路的意思,也開始三天撒網兩天捕魚,盯得沒原來那麼緊。
孔珍從廁所出來,強子進去刷牙洗臉。刷著刷著,他忽然想到了以前認識的一個路子比較多的朋友,想著今天去找他聊聊,看有沒有什麼辦法。
孔珍情緒低落,悶在家裡很多天了,他想了想,就半推半勸地把她一起帶了出去。
兩個人在附近的小攤點上吃了油條豆漿,一路晃蕩著,不知不覺竟路過了孫鵬的小店。
隔著十來米,強子慢下步子,「那個是鵬哥的店,還沒來過吧。」
孔珍隨著他的目光望過去。
強子看看她,「走吧,帶你進去看看。」
陽光晃眼,孔珍呆呆看著眼半空中的招牌。一旁,強子忽然一僵,機械地朝著店門外的空調外機走去。
那四四方方的空調外機上,是一張白紙,紙的四個角都被膠帶黏在玻璃門上。玻璃門裡,一個服務員正在拖地抹桌子,看見強子,停了手上的動作,笑著揮手和他打招呼。
強子沒回應,他的目光,全聚焦在那脆薄的一張紙上。
那上面是用加粗記號筆寫著的兩個大字——「轉讓」。再下面的聯繫電話,他倒背如流。
孔珍走到他身後,看清這白紙黑字,和他一樣僵立在了原地,隨即,她的雙唇輕微顫抖起來。
嘩啦」一聲,強子一把撕下那紙條,大步往店裡走去。
小院子裡,孫鵬把早上剛到的蔬菜呼啦啦都倒進放滿水的大盆。十幾斤上海青沉到盆底,又七七八八浮上來。他擼起袖子蹲下去,手伸到水裡把菜往下壓了壓,又淘了淘。
一道陰影從頂上罩下來,他抬頭,人慢慢起來,甩了把手上的水。
強子漲紅著臉,把抓成一團的紙條伸他面前,粗聲問,「你幹什麼?你以為你是誰?」
孫鵬看他一眼,安靜走到窗台邊,拿干抹布擦手。
他平靜的反應令強子更氣更恨。氣他自作主張,恨自己懦弱無能。
強子向前兩步,在他背後擲地有聲地說:「孫鵬,我告訴你!你他媽就是把這店賣了,老子也不會拿你一分錢!」
他說完把紙團狠狠投進水盆,憤而離去。
院子裡忽地就靜了下來,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
只有那紙團,遇了水漸漸化開,如一片腐爛的菜葉漂於水面上,證明剛剛發生的一切。
背著光,孫鵬低頭在褲子口袋裡摸出煙,瞇著眼點起來,深深吸了一口。綿延的淡霧從指尖升起,在他頭頂盤旋著散開,消失在青色的光裡。
陳巖外公去世後,陳巖外婆就不怎麼敢一個人在房間睡。這兩天陳母想了下,決定把她們的房間換一換。昨天兩個人把衣服雜物都對調好了,換了房間。但是一夜過來,陳巖外婆還是沒睡好。
陳母的床是軟床,老人習慣了睡自己房裡的硬床。換床這事陳母一個人弄不動,就給陳巖打了電話。
剛接通,陳巖壓著嗓子說了句「有事麼……我在開會,不急的話等下再說……」陳母就沒再說什麼,叫她慢慢忙。掛了電話後,她找了孫鵬。
孫鵬是做完午市過來的,幫著陳母一起給兩個房間換了床,下午又和她把家裡的邊邊角角徹底清理了一遍。
她留他吃飯,他想了想就給店裡的大廚打了電話,讓他今晚幫忙照顧一下孫飛。大廚答應的很爽快,他說今天通宵麻將,孫飛睡在他那都行。
廚房裡,陳母擦洗著冰箱,似自言自語,「她外公走了之後,家裡也沒好好清一下,我平時算是愛乾淨的了,陳巖她就更考究了,以前在家見椅子上有點灰都要皺個頭,現在她不在家裡住,我們也輕鬆不少。」
只聽見後面「卡」地一聲,陳母扭頭,孫鵬正歪著頭,拔下了油煙機的油槽。長時間沒清理,裡面已經積了滿滿的暗黃色油污。
她趕緊在冰箱裡拽出一個保鮮袋,「倒這裡面……」
孫鵬接過去,把油倒了,擠了些洗潔精出來,拿著那塑料小盒在水池裡清洗。
傍晚的時候,該忙的都忙完了,整個家煥然一新。陳母給孫鵬倒了杯茶,叫他自己隨意,她就去忙晚飯了。
孫鵬在客廳坐了會兒,左右看了看,起身去了陳巖原先住的那個小房間。
第一次正式來這個家,陳巖就把他帶進來過。
七八個平米的小屋子,放下一張單人床、一個書桌和衣櫃,就沒空間了。窗很小,嵌在書桌上方,此時透進來一片黃昏的光。
牆壁上很乾淨,只有書桌上面的那片掛著一幅落滿了灰的小畫卷,灑了金的白紙上書寫著「寧靜致遠」四個楷體字。
不是書法作品,是那種騙小孩子的假工藝品。陳巖和他說過,這是她小學參加朗誦比賽的獎品,拿回來後一直掛在那。掛著掛著字下面的那塊牆就比周圍白了,試著拿下來過,發現很難看,就一直掛著了。
目光移下去,桌上除了一盞檯燈,什麼也沒有。基本和她現在住的地方一樣,找不到女孩子們喜歡的精緻小擺件,或者是色彩鮮艷的小玩意。
玻璃台板下壓著一些發黃的書籤、圖畫、還有她上學時候抄寫的幾手小詩,字跡稚嫩而娟秀。右下角,是一張她小時候的照片。
照片是在公園裡拍的,壓在台板下面,有些泛白了。她穿著條裙子,頭上綁著紅色的頭花,倚靠著一個巨大的大理石大象滑滑梯,背後是蔥蘢的樹木。那一年她五歲,還在無憂無慮的快樂著。
他凝視著照片裡正在單純微笑的小女孩,忍不住伸手在那角玻璃上撫了撫,替她擦去那笑上的細小塵埃。
陳母探頭往裡看看,拎著水瓶進來,給他添水。她順著孫鵬的視線,看到陳巖小時候的照片,笑了笑。
雖然這個小房間沒人住了,但陳母一直沒在裡面放雜物,還給它維持著原來整潔的模樣。在很多細微的地方,她對女兒一直有著似懂非懂的尊重。
她隱隱知道,如果她在這空屋子裡放家裡的雜物,陳巖嘴上不說,但是心裡會不舒服。就像她還在上學的時候,晚上家裡如果不等她就先動筷吃飯,她放學回來了,也會有點不高興。
那種不高興,是悶在心裡的不高興,旁人很難察覺。可她不是旁人,她是母親。
所以多年下來,她已經學會如何小心翼翼對待著陳巖的脾性,在過往中摸索經驗。
但這個母親其實並不知道女兒總是情緒低落的原因,她把這一切歸結於陳巖性格鬱鬱寡歡,歸結於家庭瑣事對孩子的打擾。
她可能永遠不會明白,孩子令人難以捉摸的彆扭,是因為這個家庭貧瘠的文化涵養,早就無法托載少女在成長中越來越纖細而敏感的心靈。
給孫鵬的杯子添完水,陳母放下水瓶,「她小時候照片不多,你坐著,我去把相片簿子翻出來……」
門鎖一陣響動。
地板上有濕亮的水跡,桌面、冰箱頂都沒了雜物……陳巖一進門就發現家裡打掃過了。
她叫了一聲「媽」,那一頭,陳母正彎著腰蹲在電視櫃下面翻箱倒櫃,應了她一聲。
「你找什麼?」陳巖放下包。
「我找那個大相冊……」陳母嘴裡嘟囔著,「放哪了,記得就在這個裡面的……」
陳巖走過去,「別找了,翻得到處都是灰,我記得早幾年就弄丟了,一直沒找到。」
陳母撣撣身上的灰站直腰,「是麼?」
「嗯,前年不是就找不到了?」
陳母有點印象了,「我現在這個記性真是不行了。你小時候那幾張照片都在裡面,怎麼就弄丟了……」
「無所謂了,」陳巖淡淡回,脫掉外套,「找照片幹什麼,你……」
話還沒說完,孫鵬從小房間裡走了出來。
陳巖顯然不知道他在,微微愣住了。
「下班了?」孫鵬問。
「嗯。」
陳母說,「你今天忙,我就叫小孫來幫我把你外婆的床換了一下,」又對孫鵬說,「相本找不到了,陳巖你去你把外婆叫出來吃飯,菜都好了。」
飯桌上,氛圍沒有任何異樣。吃完了飯,陳母把他們兩個送出門,囑咐他們路上小心。陳巖坐上摩托車後座,和她道別。
兩個人在行駛中一路無言,到了樓下,陳巖下車,孫鵬把車鎖好,跟在她身後上了樓。
他在她後面換鞋進屋,帶上門,在客廳坐下,看著她忙碌。
她如同他不存在,兀自放下包,去廚房燒水,又去了房間。脫下外套,找出一身乾淨的睡衣,她走進洗手間。
孫鵬一進來就脫下了外套,坐著抽煙。他冷淡地看著她進進出出,看著洗手間的門把他們在這間房子裡隔開。幾秒後,裡面傳來水聲。
自高處噴灑下的熱水慢慢在四周砌起白煙,她一件件脫掉身上的衣物。洗漱台上的鏡子緩慢蒙上細密的水汽,在鏡面中慢慢吞噬她模糊的輪廓。
脫完內衣,她渾身□□地站著。
鏡中,白茫茫一片。
這個澡洗了很久。
濕著頭髮拉開門,孫鵬就站在門邊。她視若無睹地走過去,他側身擋住她,僅在門框四周留下光的縫隙。
她在他的胸前抬眼,目光相接,他輕輕握住她的手腕。
手指在她濕潤的的皮膚上緩慢摩挲了一下,她沒有動。
他抱住了她。
堅實的胸膛,熟悉的氣味,她掙扎了一下,被他雙臂鎖地更緊,他手臂和胸前的衣料被她肩上的濕發弄得水跡斑斑。
她僵著身體,他把頭埋進她潮濕的發裡,太陽穴邊隱隱暴起青色的血管。
洗手間裡的氤氳霧氣飄了出來。
這個夜晚的每一秒都在悄悄流走,他再也無法讓自己和她分開。陳巖下巴抵著他的肩,輕輕閉上了眼。
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只剩彼此緊貼的心跳。
接著,她感覺到他的嘴唇含住了自己的耳垂,而後順著頭髮、臉頰一路而來,找到她的唇,渡來舌。
他撫摸她柔順下來的身體,她敏感地喘息,漸漸無力,下意識把手放到他腰上。他抱吻著她後退兩步,手掌墊在她腦後,輕輕把她壓在牆上。
抵著額與她唇舌微微分開,他單手撐著牆壁,用目光逡巡她的臉、半裸的肩。
幾縷濕發凌亂地散在眼前,她同樣看著他,清冽的雙目中蒙著一層迷離□□。在現實與他、矜持與愛慾之間,她作最後的掙扎。
依靠著這堵牆,他在纏綿的愛撫中喚醒她、打開她。他們胸口緊貼,呼吸交織,心臟像跳動著的火把,不顧一切的燃燒,瓦解對彼此的渴望與折磨。
明暗快慢間,她悶哼、舒氣,內心深處的貞潔與羞恥都如同身後這堵堅實而冰冷牆壁,成為了□□的載體。感官中所有的虛幻的美麗,都因這分原始的牴觸而更加真實。
在這堵牆上,他進駐了她的身體,她迷失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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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46:57
第五十章 掃墓
當夜,孔珍自殺了。
凌晨,大醉伶仃的強子回到家,她倒在廁所的地上,嘴邊滿是白沫和污物,人已經沒了意識。
自殺前,孔珍給家裡打了一通電話。
像以前一樣,她先問了遍家裡每個人的情況,說著說著,她忽然問她媽媽,為什麼這麼偏心,那麼小就不讓她上學,要她出來打工,但是後來又讓弟弟妹妹上學。
木訥老實的孔母第一次受到她這樣的質問,「那時候不是問過你,你自己說上不下去了,要出去賺錢。你又不是不知道家裡的情況,有的錢的話我會不讓你讀?你現在不是也蠻好的,每個月幾千塊工資,哪裡比別人差了?」
孔珍哭著用家鄉話回擊,「我說上不下去就是上不下去了?不是你們哭著喊著沒錢,我幹嘛非要自己出來找苦吃?你們就是偏心……」
兩個人又來回辯了幾句,孔母語氣軟下來,「姑娘哎,你不要哭了,知道你在外面受到委屈了,不行就回來吧,啊?家裡少不了你一口吃的……」
孔珍沒再說什麼,微微啜泣著讓她把電話轉給小弟。
她的弟弟孔俊14歲,還在上初一。
「姐。」
聽見小男孩的聲音,孔珍收起哭腔,「作業做好了麼?」
小男孩正在房間看電視,沒什麼耐心地快速回,「做了。」
「俊俊,你要像你二姐一樣,上個好大學,出人頭地,聽到沒有?」
老生常談,男孩說,「聽到了……」
電話裡空白了一會兒,「姐,還有話麼,沒話我讓媽來聽了……」
聽筒裡又傳來了母親的聲音,「珍珍啊,你做得不開心就回家好了,鎮裡剛開了兩個大超市,前陣子招了不少人,不行就回來,聽到沒有……」
話筒還在響,她擦掉臉上的淚水,按掉通話,拿起了手邊棕色的瓶子。
看著強子衝進孫鵬的店裡的時候,她沒有跟進去。就那麼一個人失魂落魄地走了幾條街。走著走著,心裡冒出一個冰冷的念頭:如果這時候路上剛好有搶劫的人竄出來,捅她一刀,多好。
不知不覺間,她走進一條小巷,路過了一家賣種子的農產品小店。她走過去,又退回頭,在那幽暗的小店門口,恍然間,她像是看到了條老天指出的路。
她走進去買了一瓶200毫升的敵敵畏,回家後躲進了廁所。
孫鵬店外的轉讓條,是死亡向她壓來的一隻手。
她可以向任何人露出低賤的嘴臉,也可以不顧任何人的輕視,但在孫鵬那裡,她想保持最後的高傲。
26萬的債務是法院判給兩個人的,如果她不在了,強子只有13萬的債。除去現在已經有的6萬,她想,他們只要再籌7萬塊,整件事就過去了。
一切因她而起,那就讓一切再由她帶走吧。
一夜的搶救後,孔珍脫離了危險。強子是在她醒後通知的孫鵬。孫鵬接到電話時,正在和陳巖吃早飯。一分鐘沒有耽誤,他們趕到了醫院。
陳巖沒有上去,在外面等他。
陳巖想,這個時候的孔珍,應該是不想見到她的。而在陳巖的心底,她對這個女孩兒更是懷有一種複雜情感。
一點可憐,一點可憎,令人厭棄,又令人遺憾。
安靜的重症監護室裡,孔珍平臥著,只有面孔和打著點滴的手露在被子外。
她臉色蒼白,戴著呼吸器,身上連著監測的儀器,半睜著的眼睛望著虛無的半空。一夜沒睡的強子坐在她床側,失神地看著她,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魂。
病房門被推開,強子看看走進來的孫鵬,又把視線放回孔珍身上。
孫鵬走到床邊,在床畔坐下。她眼神移動了下,像是在看他。對視中,孫鵬伸手過去,輕輕覆了下她打著點滴的手,鬆開。
拍拍強子的肩膀,把他叫出去說話。
病房外,孫鵬跟強子問了孔珍的情況。他問什麼,強子就說什麼,深深的疲憊和洩氣讓他對一切都失去了情緒。簡單說了情況,兩個男人在醫院的長廊上靜默了會兒,又進了病房。
臨走的時候孫鵬對強子說,「我先走,中午來給你送飯。」
「這裡有盒飯供應,早上已經定了餐了。」
「那我下午再來。」
強子點了頭。
出了樓,孫鵬走到和陳巖分手的地方,左右環視,在小花壇樹下的長椅上找到了她。
她坐在那安靜等待著,手裡握著手機,望著三三兩兩的行人。
清晨的陽光和煦溫暖,他沒有立即過去,眼睛有點疼,抬手揉了一下。站在擠擠攘攘的醫院門前,這個高大健碩的男人,忽然沒了朝她走去的勇氣。
他有點迷茫。
——他不知道,她還會坐在那等自己多久。更不知道,他的這幅肩膀,還能不能給她倚靠。
孔珍在醫院住了一周。
出院的那天早上,天上落著微雨,孫鵬沒有像往常一樣一早過來,強子一個人幫她辦的手續。他陪著陳巖和陳母,一起去了殯儀館。
早一個月前他就答應了陳巖,要陪她去給陳父掃墓。
不是什麼特別的節日,來掃墓的人不多,小雨裡,門口零星有一些小販,撐著傘拐著籃子,向進來的人兜售用塑料紙包裝好了的菊花、康乃馨,一塊錢一朵。
他們一路往裡走,陳母手上拎著兩大包前兩天就在家折好了的紙錢,陳巖給她打著傘。
墳山上整齊排布著一個個四方的墓碑,每塊碑旁都植著一株矮矮的小松。陰沉的天空下,放眼望去,整座墳山蒼鬱而肅穆。
死亡在這裡是一種儀式。
他們順著中間的石階向上走,陳母順著記憶在半山腰的一棵大樹旁停下,拐進去。很快,他們在密佈的碑中找到了陳父。
上下排墓碑之間留下的空間很小,陳巖和陳母在墓前蹲下後,孫鵬就只夠站著了。陳巖拔開雜草,在墓前放上一小束黃白相間的菊花。
陳母把紙錢傾倒出來,掏打火機。
雨裡,那輕飄飄的黃紙一出塑料袋就被風吹得四處亂舞,陳母試了幾次都沒法點。孫鵬看了看,「等一下,我去下面找個鐵盆來。」
陳巖看著他往下走的背影,重新撐好傘,為陳母擋住細小的雨絲。一些雨飛落在紙錢上,她把袋子往傘下撥了撥。
等待中,呆呆看著墓碑上那張熟悉而陌生的照片,她放空了思緒。
「思念濃濃淚兒飛,煩惱憂愁在放飛,關懷問候在亂飛,祝福話語要放飛,快樂好運到處飛,精彩生活在騰飛,美好未來要起飛……」
旁邊的台階上忽然走下來兩個衣衫不整的高個男人,他們一邊打著竹板,一邊嘴裡唸唸有詞地朝這邊走來。周圍沒有其他人,陳巖和陳母警惕地站了起來。
兩個人看上去都三十幾歲的樣子,渾身髒兮兮,其中一個帶著一頂污了的綠軍帽,另外一個手上拎著在各個墳頭搜集到的貢品。他們走到她們身邊,嘴裡說著吉祥話,語速飛快。
兩三分鐘後,念完了詞,兩個人拖著長長的調子對陳母道,「這位太太,給點綵頭吧,說了這麼多祝福話,你們家一定會萬事如意、吉祥平安……」
陳巖把陳母往後拉了點,眼中鄙夷。
那人收起笑臉,見狀越發大膽,伸著手逼近一步,「好歹要給一點的,吉祥話白說了不好的……」
「幹什麼?」身後響起一道冷冷的聲音。
兩人一回頭,看見高大的孫鵬,轉瞬笑了笑,「沒事,沒事……」兩個人擠擠蹭蹭的走出去,繼續往山下找好欺的下一家去了。
「沒事吧?」孫鵬問陳巖。
陳巖搖頭。
他把小盆放地上,陳母把一大袋紙錢抓進去,拿出打火機點火。點了兩次,火苗一起就被風吹滅。
「我來吧……」避著風,他接過打火機,直到手中的兩三隻元寶徹底燒旺了,才鬆手扔到盆裡。
雨絲瀟瀟,幾隻燃著的元寶忽然跟著風飛了出去。陳巖趕忙用傘把風整個遮住,陳母則不停往盆裡放紙錢,讓火燒旺。
「陳亮啊,好久沒有來看你了,你這次多拿點錢去花,記得要多保佑保佑我們,我們都想著你呢……保佑你女兒平安無事,生活幸福,保佑老太太身體健康……」
熊熊的火燃在濕潤的空氣裡,眼前不斷騰起灰色的煙。陳巖能感到那火的溫度在手臂邊浮蕩。
聽著母親說著這些無序的話,她幫著她一起燒紙,不一會兒,一大包紙錢就全成了灰燼。風一翻動,灰燼的邊緣露出尚未燃盡的橘色光亮,一明一熄。
「他抽煙麼?」孫鵬忽然問。
陳巖看看他,「嗯」。
孫鵬在身上掏出煙,空手點燃一根,蹲身架到墳頭上。
煙頭懸空燃著,在小雨裡升起一縷寥落的輕煙。
三個人對著墓碑靜看了會兒,陳母吃力地站起來,陳巖扶住她。
陳母說,「都鞠三個躬吧,還有一包過去燒給你外公。」
各自鞠了躬,他們一起走到山下,在另一片地方找到陳巖外公的墓,燒了紙。
掃完墓,陳母趕著回去上班,她只請了3個小時的假。陳巖和孫鵬把她送上了出租車。殯儀館偏遠,出租車很少。
陳母走了後,孫鵬撐著傘,和她沿著街打車。
走了一段後,有一輛空車在他們身旁放慢著速度過去,他們視若無睹。
「她怎麼樣了?」
「今天出的院。」
「身體上……以後會有什麼影響麼?」
他搖頭,「醫生沒說什麼。」
「你……」
等了兩秒,沒有下文,他淡淡問,「想說什麼?」
「沒有……」
陳巖忘了自己在剛剛想說什麼。也許那只是無意義的隻言片語,又也許是一個深遠沉重的疑問。可不管是哪一個,她都不想繼續說下去。
就在忽然之間,不想要語言,也不想要動作,只想珍惜這把傘下沒有任何意義的安靜。
然而,雨勢漸漸變大了。
雨滴砰砰砸在傘面上,路面上四竄的水流打濕了鞋面。沒有空車過來,孫鵬把傘偏向她一些,帶著她走向對面的公交站台避雨。
過馬路的時候,鳴笛的車輛亮著霧燈在他們身旁飛快擦過,他摟住她的肩,她轉過臉看他。
這才發現,他幾乎半個身體都在傘外,左半邊肩膀已經濕透。望著他潮濕而堅毅的側臉,剎那間,她僵硬的心,忽然就柔軟了下來。
他看著馬路,摟緊她一些,在車輛停止的空隙裡加快步子,帶她快速奔向站台。雨水被迎面的風刮進傘下,濡濕她的臉。
如果陽光是一種奢望,那能不能就讓這陣雨一直下?
——只有在這滂沱的雨中,她才能假裝看不見一切。看不見踟躕和動搖,看不見失望和氣餒。看不見那片離他們越來越近的驚濤駭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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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47:12
第五十一章 煩人
這場雨在第二天的下午停了。
雨停的時候,一輛麵包車也在孫鵬店門前停下了。一批啤酒到貨,孫鵬出來點了點,簽了單,幫著送貨員把酒一箱箱往店裡搬。
進出了兩趟,正忙得微微冒汗要脫外套的時候,街對面遠遠走來兩個穿制服的人,一男一女。
兩個人走到門口,看看孫鵬他們,又朝店裡張望。
孫鵬問,「什麼事?」
男的問,「你們這誰是老闆?」
「我就是。」
兩個人看看他,掏出證件,「你好,我們是**法院執行庭的幹警。」
孫鵬脫了外套,把他們帶進店裡,讓服務員倒了兩杯水。
店裡還沒上客,很安靜。這兩人坐下,一派正經的拿出紙筆,隱晦說要他協助瞭解一些情況,而後問了他些店的情況,包括開張時間、投入資金等。
對答了會兒,孫鵬些微明白了他們的來意。
起訴孔珍和強子的那對夫妻不知道從哪裡知道的消息,得知這店當初是強子跟他合開,現在想對這個店的資產進行執行。
開這個店的時候,孫鵬和強子簽過一份正式的合夥人協議合同,強子退出的時候走得急,就把自己手裡的那份協議合同退給了孫鵬,也沒有再做其他手續。
他到後面找出兩份協議合同,兩個幹警接過來看了看,點了點頭,也沒說什麼,只在紙上沙沙記錄了幾行字。
孫鵬把這兩人送走了之後在門口佇立了會兒,給強子打了電話。
「出發了麼?」
「剛出門。」強子說。
「好的,不急。」
天擦黑的時候,強子把孔珍一起帶到了店裡。這頓聚餐,是他們昨天就說好了的,也算是慶祝孔珍出院。
正值飯點,陸續有客人進來,店裡開始熱鬧了。他們圍坐在窗邊的桌旁,孫鵬和孫飛一邊,強子和孔珍坐對面。
孔珍臉色依舊有些憔悴,她紮著低馬尾,身上套著件淡藍色的厚呢子大衣,進了店也沒脫,只是敞開前襟。
她還不能吃什麼油膩的東西,下午的時候孫鵬已經在廚房煮了一小鍋粥,晚上就讓廚房給他們炒了幾個清淡的菜。
吃飯時候,他和強子聊的話題基本都圍繞著幾個孔珍也認識的朋友。都是異鄉人,不用打聽,誰有點風吹草動都會在圈子裡傳開來,有人開店,有人回了老家,也有人結婚了。就這麼說說笑笑的,一頓飯吃的順暢又融洽。
整頓飯孔珍都沒有說過什麼話,都是在聽他們說。他們也自然而然地形成了默契,沒有人提不開心的事。
吃完了飯,強子進去上廁所。
孔珍慢慢扣著衣服扣子,在脖子上裹圍巾。
孫鵬看看她,「廚房裡還有件厚外套,給你披回去……」他說著就要過去。
孔珍搖頭,「不用,這樣剛剛好。」
因為農藥的灼燒,她的嗓子帶著一點沙啞。
生死門前走一遭,人是會變的。她看著他的目光裡再也沒有以前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黯淡的溫和。
孫鵬忽略掉她的變化,點點頭。
頓了下,孔珍說,「還沒謝謝你們,我這次又添麻煩了。」
孫鵬看看她,「沒什麼,你不也一直幫著我照顧孫飛。人在外地,都靠互相照應。」
「能答應我一個要求嗎?」她忽然問。
「……」
「別把這個店賣了……」她喉嚨裡哽了一下,睫毛輕輕下垂,又抬起,「以前你們不是總說我年紀小麼,我想,我這輩子總能賺到那麼多錢的。」
珍珍還想再說什麼,強子已經走了過來。
他穿起外套,看看孔珍,「都好了吧……」
孔珍止了話頭,嗯了一聲。
強子,「那我們走了……」
孫鵬最後看了孔珍一眼,「路上慢點。」
出了店門,夜已逼近。
他們走到大馬路邊等車。
霓虹在半空閃耀著,冷風拂過臉頰,孔珍把下巴往裡縮了縮。
「冷?」強子問。
她搖搖頭,悶聲說:「還好。」
她覺得,她這輩子再也不會怕冷。
最鄰近死亡的時刻,一把烈火從她的喉嚨一直燃至五臟六腑,所有的器官與四肢都發狂般痙攣,腦中也沒有出現任何美麗的畫面,每一個細胞、每一滴血液都充斥著無邊無際的痛。
她滿臉眼淚、滿嘴污物地在地上抽搐,喉嚨發不出聲,她用僅有的意識心底大喊叫停,接著,是黑暗。
晚上8點半,她站在這喧囂的街頭,目光瀅然。除了身體上殘留的疼痛回憶,一切已經像一場做完的夢。
她知道,今後再也不會對任何東西會令她感到恐懼。因為她已見過最深的黑夜。如今,刮過臉龐的每一縷風,她都覺得真切而美妙,像個禮物。
4月2號是世界自閉症日。
下午的時候,孫飛收到邀請,去市政府作為代表參加公益活動。五點不到的時候,孫鵬去接他,十分意外地,在政府主樓邊碰到了陳巖。
她剛採訪結束,正和一個男同事說笑著往外走。
遠遠的,她也看到他們了,慢慢收住笑,低頭和同事說了幾句,向他們走來。
他們幾天沒見面了?3天?還是4天?
一直以來都是陳巖的時間自由一些,所以很多時候都是她晚上去他店裡吃飯,他再送她回家。但是這個星期,她一直和同事加班搞一個系列報道。孫鵬晚上找過她兩次,又都因為各種事打岔,沒有見到面。這幾天,兩個人就這麼電話聯繫著。
真的有那麼忙麼?再忙再忙,見一個人,能用掉多少時間?只不過那場雨後,陳巖的心境起了一些變化。就像所有情侶愛用的那個逃避借口,她想在這段關係裡,靜一下。
站定在他們面前,陳巖裝作很自然地問,「怎麼在這?」
孫鵬說,「帶孫飛來參加活動,你剛結束?」
「嗯。」
一起往外走著,孫鵬把孫飛參加活動的情況跟她說了說,陳巖一邊聽著,一邊和孫飛說了幾句話。
一起走到馬路邊,孫鵬問,「還去單位麼?」
他看她,她看向馬路。
半晌,她說,「不去了。」
他在她臉上移開目光,抖了根煙,低頭點燃。抽了兩口,牽住她的手,「走吧,一起回店裡吃飯。」
晚上,當孫鵬、陳巖和孫飛正在吧檯旁的小桌子邊等菜時,角落裡的一桌客人忽然大叫大罵。
在他們旁邊忙碌的服務員嚇了一跳,「怎麼了怎麼了?」
「怎麼了?你們自己看!都來看看!他媽這是人吃的東西嗎?」
一桌三個人,都是二十來歲的小青年,其中一個扯著嗓門,痞裡痞氣地用湯勺在裝著酸湯肥牛的大海碗邊敲了兩下,然後在碗底一兜,竟然撈出了一隻皮毛華滑亮的小老鼠。服務員當即嚇得臉色刷白,結結巴巴,「不可能,這個……肯定有誤會……」
「誤會?誤會個屁!」
那人把沾著湯水的死老鼠撈出來摔在桌上,惡狠狠地說,「睜著眼他媽還說瞎話,把你們老闆叫過來!」
不用他叫,孫鵬已經過來了。
陳巖站在他旁邊,看見那小老鼠,她臉色刷白,不自禁地握住了他的手。
三個小青年一看人來了,態度更橫,一副不把事情鬧大不罷休的架勢。
孫鵬跟陳巖耳語了句「沒事」,鬆開她的手走上前,掏出煙來散:「有什麼出去說吧,不影響其他人吃飯……」
帶頭的小青年一把打掉他散煙的手,「他媽別跟我來這套,說什麼?賠錢!不賠錢我們就報警!這飯要是吃下去了還有命?叫大家評評理!」
周圍好事的客人圍上來,看著那只被撈出來的死老鼠,免不了心裡都□的慌,在一旁嘀嘀咕咕起來。但是現在人多少都有點眼力勁,看看這菜裡出的東西,再看看這三個人的樣子,大家多少都知道這事不是這麼簡單,估摸著小老闆是碰到找茬的了。
有個老年人在旁邊插了句嘴,「這麼大的老鼠,不可能啊,人家裝菜的時候看不出來啊……」
旁邊的一個小青年頭一歪,一臉邪氣地看過去,拖著調子說:「老太爺,不該你管的閒事不要多管,我們吃出毛病了你幫著賠錢怎麼說?」
老人一下子噤了聲。
孫鵬看看這三個人人,沖為首的抬了下下巴,簡單明瞭地問,「想要賠多少?」
小青年看看他,頭一歪,「至少一人2萬吧。」
孫鵬冷笑一聲,看著他們,掏手機撥了110。
警察來了,陳巖要拿著包跟著一起去,孫鵬攔住她,「你在幫我這看店,沒事的,一會兒就回來。」她看著他不說話,他握了下她的手,跟著去了派出所。
這樣的事鬧到派出所是說不清的。
民警說這事他們沒有執法權,要食藥監督局、衛生局管,他們只好調解。這三個人點的菜一共150塊不到,調解到最後,孫鵬給他們免了單、賠了他們200塊錢,並在他們的要求下,帶著他們去醫院做身體檢查。
聽醫生說要做胃鏡和腸鏡,在大廳開票的時候,三個人反悔了,要折現,不查了。
孫鵬點了根煙,瞥他們一眼,半晌扔下一句:要不查,要不拉倒,一分錢沒有。
三個人當即像是被點燃的炮仗,凶神惡煞地衝他耍橫。發現嚇不住他,加上旁邊還有派出所協同來的民警,最後嘴裡罵罵咧咧幾句,甩了膀子走了。
晚上11點,孫鵬從醫院回來,帶著孫飛一起打車把陳巖送回了家。
一路上,他簡略和她說了在派出所的過程,把所有都描述的都很簡單,就像是一起簡單的訛詐。
陳巖一直沒有說話,只看著窗外。
在樓下分別的時候,孫鵬問,「幾天沒看到你笑了,能不能笑一下?」
幽暗的光裡,陳巖頓了一秒,看著他,極淡地笑了下。
看著這個生硬的笑,他再也忍不住,輕輕抱住了她。
她沒有動。
「不想我?」他放低的聲音有些暗啞,她的嘴唇觸著他的衣料,冰冷的空氣裡多了一絲溫暖的曖昧。
陳巖聽見自己幽冷的聲音,「孫鵬,親我一下。」
接著,他冰涼的唇落在她的唇上,先是細緻溫柔,而後纏綿火熱,直至她喘不上氣。他手捧著她的臉停下,凝視她。
陳巖睫毛微微顫抖,把臉貼到了他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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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47:27
第五十二章 馬軍
孫鵬接到法院的電話是在第二天早上,他剛送完孫飛上班。
法院通知他,根據最高人民法院執行相關查封、扣押、凍結財產的規定,他們凍結了他的一個銀行賬號。那個賬號是孫鵬開店時專門為這個店面開設的,裡面有3萬多的流動資金,平時用於進出帳。
法院的解釋是:雖然他沒欠債,但是按照相關條例,他們有權對他和被執行人張強的共有財產一併查封。至於張強的退伙,他們認為證據不足,不過孫鵬可以對此提出訴訟,一切按照法律程序走。
這個電話是個意外,但這個結果,在他意料之中。掛了電話,一路飛馳到店裡,他像平時一樣跟著服務員一起打掃、洗菜,張羅午市。
昨晚的事帶來了一些不好的影響,一個中午店裡都沒幾筆生意。靠近一點半的時候,服務員在整理桌椅,他在吧檯裡頭按著計算機算賬。
店門被推開,孫鵬抬起頭,不動了。
是昨晚的三個小青年。服務員也認出了他們,停下動作,求救似地看向孫鵬。
一室安靜,這三人先是拿眼睛把這店掃了一圈,最後,為首的看向孫鵬,眼睛一亮,拖著嗓子有些誇張地「哎呦」一聲,說,「我說呢,老闆在這呢!」
孫鵬放下筆,從吧檯裡走出來。
椅子腿在瓷磚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那人拉出一把張椅子,看著孫鵬,「老闆有空沒有?聊聊?」空氣冷凝了會兒,孫鵬在他們對面安然坐下。
那幾個人鬆了口氣,笑著看看他,也歪歪斜斜入了座。
「其實沒其他事,就是來幫人家帶句話。看你也是爽快人……」
小青年抬眼看看他,用手指無聊地戳戳桌上的牙籤筒,「把人幾十萬的東西打了,合情合理,錢都該賠的。人外頭都知道你這有個二老闆,不能到關鍵時候,就分得清清楚楚了。」
孫鵬沒說話,那人停頓了下,看看他,「再說弟兄有難了,我們也不能見死不救,早點把錢還了,大家都省心。我們也只是人家朋友,來幫個忙的。現在外面催債公司多得很,那才是玩真的。哪天你小弟兄萬一少了個胳膊腿的,好好的人,多可惜……」
話帶到了,安靜了會兒,這幾個人看看一言不發的孫鵬,把牙籤筒靠牆壁放好,慢慢站起來,「兄弟,昨晚對不住了啊,走了……」
進入4月之後,天黑的比原先晚。
陳巖下班出來時,灰藍色的天際還飄著一抹淡淡晚霞。走出大門,遠遠地,行道樹下立著一個側影。
孫鵬站在灰色的馬路邊,穿著深色的外套和牛仔褲,手垂於身側,指尖裡是抽了一半的煙。他的手抬到唇邊停泊了片刻,再次放下時,臉邊飛起了一片煙霧。
下班高峰,街上車流人海。混著空氣裡不知名的植物的氣息,這個沉暗的側影輕而易舉闖入了她的心扉。
是的。當你心裡住了一個人,無論他在哪裡,你的心都會自動打開,待他步入。
她從來沒有和他說過,她喜歡他抽煙的樣子。每當他的臉浸於繚繞的煙氛中,他的身上總會出現一種深沉的孤獨。就像她第一次見到他時候那樣,就像,現在這樣。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會要他戒煙的。愛的本身,不就是矛盾麼?
街邊,當孫鵬再次抬手把煙送到唇邊的時候,一定是感到了什麼。也許是一道凝然的目光,也許是一陣風的戛然而止。他偏過臉,看見了她。
城市上空的那一抹橘黃色的晚霞漸漸淡去。路燈亮了。
她朝他走來。
她走近了,他把煙頭扔掉,目光平和,「想吃什麼?」
「不去店裡?」
「吃點別的。」
她遲疑了下,「好吧。」
店開了之後,他不常來等她下班,像這樣不說一聲就來,更是少數。他從來都不是一個會刻意營造浪漫的男人。相戀以來,他們在外面像模像樣吃飯約會的次數一隻手數的過來。
好在,陳巖也不喜歡太造作的舉動。男人自以為是的浪漫,時常會令女人感到窘迫。
在市中心的一家餐館,兩個人點了三菜一湯,聊著天吃完了這頓飯。像普通的情侶一樣,說的都是一些可有可無的話,話題在中途微微停頓的時候,他們看著對方,看著看著,都抿唇笑了下。這個相視一笑,奠定了今晚的基調。
一個小時後,在電影院的最後一排,他鬆鬆握住了她的手。
他粗糲的掌心有些溫熱,吸附在他衣服上的淡淡煙味斷續飄蕩在她鼻尖,這一切,她都覺得安心。
大螢幕的光散射在黑暗的空氣裡,他們面無表情地看著光影中哭天搶地的愛情,一段段煽情的音樂在耳邊此起彼伏。
劇情過了大半,陳巖動了動,投在屏幕上的目光無聲落在了他的臉上。
他低頭看她。
這麼一來,他們的臉就離的很近,近到向前一點點,就是對方的唇。
這個世上,並非什麼都有深遠的意義,就像此時她如水般清澈的眼睛裡,什麼也沒有,就這麼望著他,像一把月光灑在湖面。
咫尺的距離,她的臉上有化妝品淡雅的香氣,隨著呼吸,還有細細的鼻息。全是考驗。按耐住吻她的衝動,他撥動了下她的發,伸手從背後攬住她的肩。
螢幕上,女主角不知道為什麼開始哭泣,影院裡有人忍不住低聲議論劇情。
陳巖被那聲響吸引的轉過臉去,不一會兒,不動聲色地把頭靠在了他肩上。
跟著人流走出電影院時,已經9點多。
回去的路上,孫鵬平淡地和她說了白天發生的事。說到最後,他說,「如果店做不下去了,我們……」
陳巖的反應出奇的冷靜,打斷他,「今天能不能不談這些?」
客房裡,孫鵬拉開窗簾,看了眼外面的夜色,又呼啦一聲拉上。回頭,陳巖正在脫外套。
他們在夜色裡路過這家連鎖賓館,是她先停下了步子。
他走過去,把她的風衣扔到床上,在背後伸手雙手,緩慢地撫摸她包裹在薄線衫裡的細長雙臂。
他呼出的熱氣就在她耳側,她的頭微微向後仰,他的身體貼緊上了她的後背。乾燥的嘴唇輕輕摩擦她頸後的皮膚,慢慢地,她的身體變得異常柔軟、乖巧。
心跳得越來越快,陳巖輕喘著轉過身,雙手抓著他的衣領拉下他的脖子、他的唇。她在性事中不多見的主動令他心中震盪。身體在下一秒就有了反應,呼吸一緊,他用身體將她壓倒在床上。
在她滑膩的胸前腰間找回自己的手,他穩穩托起她的下顎,看她的眼睛。她也看著他,黑亮的眼眸裡摒棄了慣常的克制,漾著某種神秘的光彩。
他親了親她的眼角,寬大的雙手向上滑動,拇指撫摸她的耳朵,而後緩慢探進她漆黑的柔髮裡,將她徹底固定,低頭與她深吻。
燈一直亮著。
床的中央,他整個人罩在她身上,像是重疊書寫在一個格子裡的兩個不同的字,若干筆畫相連相嵌,忘了各自本身的意義。忽然的一下,她痛得去推他。他肌肉緊繃,身下不停,小臂支在她頭側,手指愛憐地擄了下她因汗水而濕膩的額發。
這一刻,他的目光竟是有些冰冷的,置身事外地捕捉著她眉梢眼角因他而起的每一點變化。
當她拋開所有,完全聽從身體的指令去臣服他時,她在一種難以言說的舒適與契合中,感到了一點委屈。這種委屈是微妙的,帶著女人天性裡的卑微,卑微地想要他多愛自己一點。
多愛她一點?只要她開口,他什麼不願意給她?
漆黑的樓下,陳巖下車,把裹在身上的他的外套遞過去。孫鵬拉著她的手臂,慢慢將她捲進懷裡。
外套掉落在地,他們身上還沾染著彼此的氣味,冰冷的理性卻已復甦。
「是我不好……」他的嘴唇摩擦著她的發頂,囁嚅。
陳巖深深呼吸了一下,藉著夜的掩飾,在他胸前的衣料上蹭掉眼角滲出的淚。
他把她抱緊一點,隱忍著感情,讓聲音盡量平靜:「再難,我都不會推開你。但是你做任何決定,我都尊重。」
後面連續一周,店裡每天的生意都屈指可數。
之前在這訂盒飯的小公司因為聽說了老鼠事件後,員工意見很大,賠了孫鵬2000塊錢當違約金,訂飯的事就此結束。店裡的廚師在幾個飯店都做過,他跟孫鵬說店裡現在這種情況是斷了火氣了,做生意講究運勢,他建議孫鵬找個算命的去破一下局。
星期天的下午,孫鵬和強子在店裡一起清算著這個月的賬單。
店如今變成這樣,強子深知是自己連累了孫鵬。他試著找過一些來快錢的辦法,但是到了最後,都過不了自己心裡那一關。也想過去找那對夫妻談一次,但又怕畫蛇添足,把事情越搞越糟。現在,他臨時在一家工廠的流水線上幫工,三班倒。
前兩天的一個晚上,孫鵬和他敞開心扉聊了一夜,就坐在這店裡,喝了差不多3箱啤酒。
喝得迷迷茫茫的時候,強子環視著深夜裡空蕩的店,眼角泛了淚光。
「現在想想,不如跟著我奶奶在鄉下種兩畝地,找個手腳勤快點的女人過日子。這輩子不也就這麼回事,何必出來混成這個狗樣子,還要連累你。」
他看著孫鵬:「那時候一起出來的,都說城裡好,現在我是真的怕了。我走街上、路邊,」他有些激動地用手指著窗外,「我兩條腿都抖,不知道隨便碰到個什麼東西,都比我的命值錢。他媽我的命怎麼就這麼賤!」
良久的安靜。
「強子……」孫鵬眼底布著血絲,他問他,「你今年多大?」
「你醉了?我不是跟你一樣嘛,三十。」
「你出來的比我早,你記不記得剛出來的那一年回來過節,跟我說了什麼?」
「……」
「你說,你長這麼大從沒見過像國際商務飯店那麼高的樓。你說你總有一天要帶我去那上頭吃一頓飯。」孫鵬用手指空點著他,「這回我幫你,不為別的,就為了等你以後的這頓飯。你別忘了。」
「這輩子,你覺得我還可能嗎?」
孫鵬看看他:「你真覺得自己的命比不上一個爛鐲子?誰都可以看不起你,但只要活著一天,永遠別自己看不起自己。老天不給路,是男人,光腳也得走出一條來。」
虛空中似有一道驚雷劈過來,強子的酒醒了大半。
對著滿桌子的殘羹冷炙,他在身上摸了好一會,摸出一根煙來叼嘴裡,點燃,抽了幾口,只覺得那些字還在腦中震動,震得他緩不過氣。
他吐出一口煙:「鵬哥,從小到大我都信你。現在我還是信。你說我行,我就行。」強子看看孫鵬,「你等著,我早晚帶你去那上面吃一頓。」
孫鵬看看正在低頭算賬的強子,從始至終,他都不後悔幫他。忽然,店門被推開,走進來一對打扮時髦的男女。
孫鵬轉過臉。
男人用熟悉的鄉音大聲問:「老闆在嗎?」
馬軍的突然造訪讓孫鵬和強子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真心笑容。
遠在上千公里外的馬軍新交了一個女朋友,為了討女孩子歡心,他特意借了輛吉普車,搞了個為期半月的自駕游,想表現的浪漫瀟灑一點。游著游著,就繞到了孫鵬這裡。
馬軍本意是來找他玩玩,但是沒想到等他好不容易按地址摸到了這巷弄裡的小店,看見的是這樣一副意料之外的蕭條景象。
他抽著煙聽強子斷斷續續說著前因後果,臉上一會兒樂,一會兒沉。聽到最後,神經粗獷的他憋著氣笑起來,雙肩發抖。
「還笑得出來?」強子不滿地問。
馬軍舔舔嘴唇,把煙頭按熄了,看看孫鵬,又看看強子,朝他空點了幾下,「什麼叫紅顏禍水,哈哈,什麼叫紅顏禍水,這回明白了?」
強子冷著臉不說話。
馬軍笑得差不多了,拍拍強子的肩膀,「不過這也是好事,吃一塹長一智,男人嘛,為女人吃個絆子沒什麼大不了的,傳出去也不難看。」
目光轉向孫鵬,他眼底的笑意漫上來,「我怎麼說的,過年的時候就叫你過來跟我一起幹。你這店啊,當我沒說,玩不下去了。」
看孫鵬不說話,馬軍又正色起來,一副苦口婆心:「也怪哥哥忘了提醒你們一句。小城市和大城市不一樣,小城市裡面關門過節多,誰跟誰都是鬍子連著辮子,在這種地方得罪了個小人,有理說不清。什麼是理,有錢有勢他媽就有理了。咱們這樣的人,要想出人頭地,那就得到大池子裡去,大池子,懂麼?」
三個久別重逢的男人抽著煙聊著天,馬軍的女朋友有點無聊,左右張望著,恰好有人又推門進來了。
孫鵬位子正對著門口,抬頭正要說話,目光一停,站了起來。
馬軍看孫鵬這架勢還以為是誰來了,一回頭,眉飛色舞地叫了起來:「呦,弟妹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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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47:42
第五十三章 冷靜
陳巖進來後,只穿著一件格子羊絨衫的馬軍笑著站起來,「弟妹,還記得我嗎?過年的時候被你誇帥的那個……」
坐在他身旁的女友似是嫌他嘴太貧,抿唇笑著,拍了下他的大腿。
陳巖反應了一下,牽了唇角,「記得,馬軍。」
目光淡淡一掃,眼尖的發現他旁邊的女孩子已經不是上回那一個了。
馬軍滿意地笑了,「就說我這弟妹聰明。」
孫鵬拉開自己旁邊的一張椅子,陳巖看看他,坐下了。
這幾天他們沒有天天見面,但也不像之前那樣天天不見。
他知道,她還在抉擇。
孫鵬給她倒上水,介紹,「馬軍出來自駕游,剛好路過,過來看看我們。」
又抬頭看向馬軍,「多玩兩天?」
馬軍攬過他對象的肩,笑著說,「玩不了,行程太緊了,明早就走。」
晚上在店裡吃完了飯,處於興奮狀態的馬軍非要把他們一起拖去KTV。陳巖不在孫鵬朋友面前掃他面子,也跟著去了。
孫飛沒人照顧,強子中途就把他帶回家裡讓孔珍照看。
燈光迷離的包廂裡,陳巖坐在孫鵬旁邊。
馬軍、強子和他一杯接一杯地喝著啤酒。點歌台邊,馬軍帶來的女孩一首接一首唱著癡怨情歌。
一切看似歡樂無憂。
中途,孫鵬出去上廁所,一隻手端著酒杯伸到了陳巖面前,指尖是正在燃的煙。
馬軍挪過來一個座位,靠她近了點,綻開一個笑。
陳巖抬起眼,看了他一眼,把酒接過來。
強子要阻攔,馬軍頭一扭,「去去去,輪的到你出頭嘛,等下大鵬來了,我也是要跟弟妹喝了這杯的。」
陳巖笑了下,對強子說,「沒事。」
音響裡突然炸出一串動感的節奏,馬軍扭頭衝他對像喊道:「我這說話呢,聲音搞小一點!」又跟強子說,「你去點幾首我們的歌,別讓她一個人在那鬼吼。」
強子不動,馬軍看看他,他看看陳巖,到底過去了。
那頭,女孩撒嬌似地故意大聲唱了兩句,還是聽話的換了首清清淡淡的小情歌。
音樂的聲音低下來,馬軍看著陳巖的神色也正經了一些。陳巖發現,這個人不嬉皮笑臉的時候,臉上是有點凶相的。
「弟妹,大鵬的事你都清楚了麼?」
陳巖點了點頭。
時間不多,他開門見山,「他這個店可能要搞不下去了,我很想幫他,但是我手頭套不出這麼多現錢。」口氣頓了下,微微一笑,「我想叫他把這店騰出去,過去跟我一起做,他還沒答應。」
看陳巖沒什麼反應,馬軍繼續說下去,「我現在那個廠子剛起步,正缺人。他這時候來,我保證5年,不,3年,」馬軍說完一擺手,下狠心似地,「2年,就2年時間,他肯定能出頭。你可能不知道,他是救過我命的。所以你放心,我坑我自己也不會坑了他。」
這時陳巖的眼瞼才微微顫了一下,翹起得一點唇角似笑不笑,「馬軍,他怎麼決定還要看他自己。他真想去,我不會攔著。」
馬軍愣了一下。
看到陳巖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她是個靈光的女人,果然,一點就透。
女人和前途,要哪個?
孫鵬選不出來,他做兄弟的就幫他選。
他咧嘴笑,點點頭:「行,弟妹,沒其他意思,就是希望你多體諒他一點。」
孫鵬進來的時候看見馬軍正在和陳巖聊天,坐下來問,「聊什麼?」
馬軍看看他,臉上恢復嬉皮神色,「隨便聊聊唄,還怕我把她拐了。」
說著他拿過來一個空杯子,又倒了一杯酒,伸手和陳巖碰杯。
誰知碰杯的時候,他指尖的煙頭不小心蹭到了陳巖手指,星火亮了一瞬,幾片煙灰墜落,嚇得他趕緊收回手。
陳巖沒有什麼大反應,條件反射地縮了下手腕,孫鵬幫她接過杯子。
無心的馬軍很不好意思,趕緊一連串的賠不是。
「沒事……」陳巖笑著搖搖頭,重新端起桌上的杯子,「來,馬軍,敬你一杯。」
馬軍愣了下,端起杯子弓著身,「真不好意思啊弟妹,我這個手就是賤。這樣,你喝一杯,我罰三杯。」
說完,他果真一口氣連乾了三杯。
散場後,送陳巖回家的路上,孫鵬騎車繞到了一家小藥店門口。
車停下了她依舊抱著他的腰。
他拍拍她的手,側頭說,「下來,去給你買個藥膏。」
當馬軍的面孫鵬不好表現什麼,後來唱歌的時候他仔細看了下,她被燙到的那一處已經紅了,起了個小泡。
「不用,就一點。」
「買個藥擦一下就不疼了,晚上好睡。」
很多時候,她都強不過他。誰能強得過一個真心為你好的人?
他們下車,進藥店買了支燙傷膏出來,繼續往回騎。到了樓下,陳巖摘下頭盔,理了理頭髮,看著他。
她有話要說。
他看出來了,熄掉火,支起車,也摘下了頭盔。
「我後天可能要去一趟蘇州。」她說。
「出差?」
「嗯。」
「去幾天?」
「一個星期左右。」
「票打好了嗎,我去火車站送你。」
「不用了……」
陳巖忽然彎了下嘴角,目光裡帶著一些刻意的灑脫,「我想,這正好是一個契機。」
「什麼契機?」他目光冷靜。
「讓我們都靜一下,做一些決定。」
話音剛落,他們就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一陣風刮過來,徹骨的寒。
孫鵬看她一眼,從懷裡掏出一支煙,偏著頭在風裡點起來。
煙霧飛出來,夜的陰影下,他的側臉輪廓分明。
「好。」過了很久,他從嘴裡拿下煙,看著她,「你說什麼都好。」
她把他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在心裡過了一遍,目光垂下,又輕輕抬起,「謝謝……」
她說,謝謝?
他怔怔看著她,看著她柔和的臉龐上偽裝著的自然神色,恨不能一把把她抱在懷裡,狠狠堵住她的嘴,撕碎她的假面。
可他不能。
她要走的是一條更順暢的路,他憑什麼叫她停下?
自尊也不允許他這樣做。
他們僵持著,千言萬語都在沉默。
手裡冒著冷汗,燙傷膏的外盒已經被捏的有點變形,陳巖抿了下唇,聽見自己繃緊著聲音,「那……我先上去了,你路上慢點騎。」
她說完轉身,一秒鐘的猶豫都不留給自己。
「陳巖……」
他低沉的聲音響在背後,她頓住腳步。
無邊的黑暗裡,一盞路燈亮在花壇邊,發白的光從樹木的縫隙裡漏下來,照的她眼睛酸澀。
「不跟我說句再見?」
漆黑的空氣裡,他的語氣疲憊而溫柔,像虛空裡的一隻手,輕輕拉了下她的衣角。
她定在原地,很久。
她的心疼得抽搐,卻告訴自己,忍一忍,忍過去就好了。
手上的煙燃盡了,一段長長的煙灰散落在他腳邊。他僵立在她身後,看著一陣風從樹梢上拂過,翻動她肩後的發。
風還沒停下,她重新拾起步伐,走向樓梯口,至始至終都沒有回頭。
這不是最好的結局麼?對大家都好。
城市上空,黑夜緩緩壓下來,壓碎了所有虛妄的夢。
兩天後,陳巖和同事在火車站候車。她看著背著大包小包的旅客和親人朋友依依不捨地分別,心中泛起陣陣苦澀。
她有些後悔。
後悔在最後,自己變得那樣吝嗇,連一句「再見」也不願對他說。
在蘇州採訪的是本市出身的享受國家津貼的科研院士,退休後遷移去了蘇州頤養天年。在這位老教授位於城郊的小別墅裡,陳巖和同事們看到了一對老夫妻幸福而平凡的晚年生活。
採訪的任務不重,基本就是用畫面簡單記錄下老人現在的生活,再用一些簡短的生活訪談讓老人回憶下當年,談談對故鄉這些年來發展情況的感受。
離別故鄉多年,老人雖德高望重,但是對這些小老鄉都很和藹。
最後一天採訪完,陳巖捲起話筒線。
老人和他們隨意聊著天,最後問了句,「小姑娘今年多大了?」
陳巖笑笑,「27。」
「結婚了沒有?」
陳巖搖頭。
老人開玩笑地一繃臉,「可以結了啊,我太太在你這麼大的時候已經生我們家的老二了。你們現在這代人都喜歡晚婚晚育,我家小侄女也是,到現在都不肯定下來。要是再我們那時候,都是要先成家才能立業的。抓緊啊。」
陳巖禮貌地點點頭。
來蘇州前一天的下午,早早做完手上的工作,陳巖獨自沿著長江邊走了一段很長的路。
她就那麼順著馬路,漫無目的的走著。走到一塊懸著藍色路牌的岔路口,她看見有人站在橋邊釣魚。
夕照中,一切都那樣怡靜。最後一片夕陽的餘暉披在那人肩上,溫柔而閃亮。
她一動不動地站著,直到抬手才發現,臉上早已冰涼一片。
你愛過一個人麼?
當你愛著一個人的時候,無論看見什麼美的事物,你都會想起他。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四月裡的一陣春風,恰好滑落肩頭的一片紅色楓葉……因為愛,關於這個世界的一切美麗,你都會想和他分享。
那些莫名其妙的笑,無緣無故的淚,都是愛施展出的魔力。
出差的最後一天晚上,大家都鬧著要喝一杯,就在賓館附近找了家清吧,開了一瓶洋酒。聽著歌,聊著天,陳巖跟著一起喝了兩三杯,漸漸有些手心發熱。知道是後勁上來了,沒再多喝。
人在外地,身上還帶著任務,幾個同事最後都沒喝太多,打算回賓館繼續打撲克牌。
到了門口,陳巖沒進去。
「你們上去玩吧,時間還早,我再轉一會兒。」
男同事有點不放心,「你想去哪邊轉,要不跟你一起去吧,大晚上的……」
「不用,不走遠,我就在周圍看看。」
在門口僵持了會兒,男同事實在勸不動,「那好啊,你有事打電話,早點回來。」
「知道了。」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安然有序的路燈排列在道路兩旁,一直照到路的盡頭。
張望了下,陳巖拎著包,沿著人行道慢步而去。
春夜的涼風陣陣拂過她的臉、空蕩的脖頸。漫無目的地走了二十分鐘,腳累了,酒的後勁卻還在。看見對面有公交站台,她過了馬路。
在車流呼嘯的站台邊坐下,她抬頭。
灰蒙的夜空,月亮很淡。
不自禁地,她想起在孫鵬老家的那幾個夜晚。
城市的夜,並不像夜。在鄉村,天黑下來,就是真的黑了。那裡很多路都沒有路燈,更不要說霓虹,能在夜空裡閃亮的只有星辰。
孤單、落寞,所有飄忽不定的情緒都被血液裡淡淡的酒精灼成了氣霧,綿柔而緩慢地,悄悄包裹著她。
面孔微微發燙,她垂下頭,靜靜調整呼吸。
過了很久。
車流在繼續,霓虹仍閃耀。
什麼都沒有改變。
但忽然之間,陳巖低垂的眼瞼顫動了下,心中猛然湧起了一股強烈而異樣的感覺。
在砰砰的心跳與未知的期待中,陳巖緩緩抬起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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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2-28 17:48:02
最終章 再會
一切都浸潤在路燈與霓虹交錯的幽光中。
正前方的台階下,孫鵬孤身立在那。淡淡的夜色勾勒著他寬寬的肩膀,背著光,他的面孔有些模糊,看不清表情。
唯獨那道目光,溫和而深沉,在黑暗中遠遠看著她。
目光相觸的一瞬,陳巖腦中只剩下一片空白,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一輛夜班車呼嘯而來,他們同時墜入車身的陰影。車停下,兩三位乘客在他身後下車,周圍一片躁動,而後又恢復安靜。
但這一切,都與他們無關。
像是過了很久,又像是只有幾秒的時間,他朝她走來。
他在她面前站定,她僵直著脖頸,看著他脫下外套。
衣服帶著男人的微溫和氣息蓋下來,落在她肩上,像一張溫柔的網。
立著的衣領觸碰到她柔潤的唇角,一霎時,衣料冷硬粗糙的質感把一切帶回了真實。
她怔怔看著他。
他裡面穿的是一件短袖,此時雙臂都露在外面,肌肉的線條隨著動作隱隱凸顯。在她的注視中,他蹲下身,幫她拉攏好衣服的前襟。
他們的臉離的很近,近到在冷風裡也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他聞到她的酒氣,不動聲色地看了遍她微醺的臉,伸手把她細軟的長髮從外套裡撥出來,細緻地撩到肩上。
她任他擺弄,目光盈盈。
他看著她停頓一秒,把她的包扔到一邊,把她的雙手一起聚攏到她的膝上,用自己的手捧住,再慢慢地、慢慢地全部裹進寬厚的掌心。
陳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手太涼了,只覺得他的掌心裡有誘人的溫暖。即便應該離開,此刻,她也不想離開。
就讓她停留一會兒,一會兒就好。
他喉結動了下,再次抬眼看她時,眉間皺起了一道淡淡的紋路。
「喝酒了?」
陡然發問,他的聲音裡有一絲不常見的沙啞。
這份沙啞令她心顫,她的唇微微開啟,卻是一片啞然。
過了很久,她問,「什麼時候來的?」
「下午。」
「來做什麼?」
「……」
這片靜止就這麼持續著,直到她從他溫熱的掌中抽出自己的手,輕輕覆蓋在他削瘦的面頰上。
風中有光,他們細長的影子被投在地上,輕輕重疊。
「我剛剛在想,為什麼別人輕而易舉能做到的事,在我的身上總是很難?」
她的聲音很輕,目光很淡,像是問他,也像是問自己。
更像是,叩問著命運。
別人輕而易舉能做到的事,為什麼我就是做不到?
為什麼明明已經很努力、很努力、很努力,最後還是一敗塗地?
成長中,所有小心翼翼、亦步亦趨下隱藏的叛逆與不甘,她全都在不知不覺中傾注進了這段不被祝福的感情。
然而人生荒漠裡她唯一的一次恣肆,卻將以失敗告終了。
酒精下,所有的挫敗感喧囂著衝上了大腦。
「我以為,凡事只要努力,就一定會有回報。但不是這樣的,紅燈亮了,他們全都在往前走,只有我一個人在原地等。結果呢,他們全都走到了我的前面,我什麼時候才能追上……」
陳巖開始流淚:「沒有用……怎麼努力都沒有用……」
眼淚一滴滴砸在他的手背上,涼得他心頭顫動。
孫鵬眼眶泛紅,痛不欲生。
他粗拙地擦她的淚,擦不完——
不擦了,身子前傾,他把她攏進懷裡。
他抱著她,臉緊緊貼著她的頭髮。
「巖巖,我算什麼,我讓你這樣,我算什麼……」
男人壓抑的淚,硬生生出了眼眶,滲進她的發。
夜風呼嘯,不知道從哪裡來,更不知道要吹到哪裡去。
情人淚,心上傷,一起無聲無息地化在了風裡。
第二天,整個採訪任務都結束了。
票是提前打好了的,今天就回程。
在酒店餐廳吃早飯的時候,陳巖說她有個朋友在這,不和他們一起回去,玩一天再走。幾個同事沒說什麼,只叫她一個人注意安全。
吃完了早飯,她回到房間整理物品,不一會兒房門就響了。
打開門,孫鵬站在門外,單手插在兜裡。
「吃過早飯了?」她問。
「嗯。」
他跟在她後面走進房間,陳巖說,「你坐會兒,我收拾一下。」
他環視了下屋內,走到了落地窗邊。
窗外沒什麼風景,遠遠能看見一座學校,幾棟白色的教學樓上拉著紅色的標語。
陳巖坐在床邊收拾衣服,不知不覺,望向了他的側影。
淺淺的晨光裡夾著塵埃,紛揚地灑在他肩上,她不自知地停下動作,想起了那個在橋邊哭泣的黃昏。
人終究是孤單的,有些回憶,明明和他相關,卻永遠只屬於自己。
他轉過身時,她沒有刻意移開目光,而是故作鎮定地問:「查過了嗎,有什麼好玩的地方?」
她看看他,「兩個公園靠的比較近,稍微遠一點還有一個遊樂場,想去嗎?」
她搖頭,「哪個公園有特色一點?」
「有個湖,看圖片還不錯。」
「就去那兒吧。」
「現在出發?」
她站起來,左右張望,像是在檢查還要準備什麼。
「沒什麼了,你等一下,我化個妝。」
「好。」
這個濕地公園位於城郊,門票60元一個人。
不算大,卻有一片頗為美麗的湖泊。沿湖茂密生長的植物中建有一條長長的棧道,供遊客行走遊玩。
初春的陽光裡,很多花還沒有開,風裡洋溢著植物清新的香氣,令人心情舒暢。
到底是週末,公園裡有不少三三兩兩的遊客。聽口音,大部分都是外地人。
孫鵬和陳巖一路走走停停,看見了什麼就說兩句話,大多數時候,兩個人都舒適地沉默著,安靜欣賞著湖邊風光。
走到坐船的地方,陳巖目光多停留了一秒,孫鵬停下來,「坐嗎?」
她遠遠看著,在想。
他看看她,「走吧,過去看看……」
小船租一個小時30元。
付了錢,孫鵬先上去,在小小的船艙中他轉過身,朝她伸出手。
她遲疑了一下,把手交給他。
船身晃了一下,他拉著她的手,把她接進來。
踩了幾下腳踏,船兒悠悠蕩蕩朝著水面中央飄了過去。船隨水動,他們各自看著風景,沒有說話。不一會兒,湖中央一座小小的綠島跟著水流一起漸漸遠去了。
夾著陽光的風迎面吹來,和湖面的光一起,忽隱忽現地漾在他們臉上。
孫鵬轉臉看向陳巖,她的目光正對著遙遠的湖岸。
船篷下,她的眼睫、唇角閃爍著點滴微光。一陣風來,她微微瞇起眼,衣領翻飛了一下又回覆原位,就如同那幾縷輕柔的髮絲,刮過她的臉側,又輕輕垂落。
四月的清晨,這一刻,她成了這陣清風的化身。拂過一個男人的心間,留下無法觸摸的芬芳,卻終將消失,令他永生難忘。
「好像要變天了……」
從公園裡出來,陳巖抬頭。
城市上空,雲層正越來越低。
下午原本的計劃是要去一個名人故居,吃完了中飯,他們在附近的老街耽誤了會兒,天上果然下起了雨。
春雨細密,看著不大,但一小會兒就能把人淋得半濕。
突然襲來的雨令街上的行人、車輛都變得影綽起來,交通不便,也沒了興致,他們沒有再去別的景點,輾轉回到酒店,各自回了房間。
6點不到的時候,孫鵬給陳巖打去電話,問她想吃什麼,他去買。
背景音很吵,她語氣自然,說自己已經在外面了。
他沒有再說什麼,掛了電話。
電視裡放著當地的新聞,孫鵬躺在床上,茫然看著。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雨聲越來越大,一道春雷轟然響起,他起身走到了窗邊。
望著鋪天蓋地的灰色的雨,他心頭騰起一股衝動,他很想衝出去,把她找回來。
可找回來了,又能怎麼樣?
拉開窗,風雨撲面而來。他點起一根煙,抽了幾口後,雙手俯撐在了濕漉的窗沿上。
很快,他的發、指尖的煙都被雨水打濕了。
風鼓著窗簾布,身後,門鈴驟然響起。
門外,渾身濕透的陳巖看著他,放肆的水珠順著她凌亂的發緩緩滴落。
手還停留在門把手上,孫鵬大腦麻痺了一秒,動作近乎粗暴拽她進來。
她一把甩開他的手,聲音裡帶著從所未有的力度。
「我有話問你。」
孫鵬定住神,壓制住心頭因她不自愛而產生的憤怒,「好,你說。」
「你要不要我等?」
霎時間,空中再次轟起一陣悶雷,雨水辟里啪啦落下,用力洗刷著茫茫天地。
她的話語、她的眼神是伴著雷鳴的閃電,震懾著他的心魂。
他的呼吸停住了,眼裡是很深的痛苦。
「巖巖,我不要你等,我要你過得好。」
分不清自己臉上是雨還是淚,陳巖上前,眼睫隔著水霧,朦朧看著他,顫抖著低聲問,「那你為什麼要來?」
沒有語言,只有一個堅實的胸膛,他用力抱住她,門「砰」地一聲闔上。她靠在門上,他鐵一樣的身體壓著她。
他用力親她的唇,進入她溫熱的口腔,找她的舌。手下的肌膚這樣冰冷,他托著她纖柔的下顎啃噬她的脖頸,胸口,用雙手、用舌頭、用一切抹去她身上濕膩的雨。
她抱著他的頭、後背,像一株植物纏繞住他堅實的身體,瘋狂回吻。
她在餐廳掛完他的電話,望著霧氣騰騰的餐館,為自己設下了一個荒誕的賭注。
如果五分鐘內能進來三個人,就回去找他。
隨後,她坐了十分鐘,那道玻璃門只被推開了一次。
走出餐廳的時候,她沒有撐開傘。
走了一會兒,雨水就遮住了她的雙眼。雨中,她的步伐越來越快,直至變為奔跑。在暴雨中不顧一切向他奔來的時刻,她感受到了最確切的幸福。
下雨,那就一直下吧。
坎坷,那就全部來吧。
別對她說將來,她不要為了看不見的將來,在此刻就開始悔恨。
是誰妄圖左右她腳下的路,將她引向俗世欲壑?
此刻,她在這個正直而坦蕩的男人的懷中,感覺所有的幸福與快樂都擁有了堅實的載體,粗糙的質感。它們爬行在她的皮膚上,停駐在她的肉體上,他的吻,他的呼吸他的手,都如同熊熊的烈火,柔暖地填充著她最幽深最遙遠的身之所在,心之所在。
窗外,雨仍然下著。
細密的春雨落入湖泊,蕩起千萬層漣漪,如時光沒入漫長的人生,一刻即為永恆。
半月後,孫鵬的店以22萬的價錢轉讓了。
強子又從朋友處湊了7萬,孫鵬拿了13萬給他,讓他和孔珍還了債。
孔珍在一個小姐妹的介紹下,去了另一個城市打工。臨走的時候,她請這兩個男人吃了一頓飯,最後只留下了一句話,她一定會還錢。
人群嘈雜的火車站裡,因為孫飛是特殊人群,工作人員破例讓陳巖送到了最裡面。
周圍的旅客手裡拖著大大小小的行李箱,都在候車。
強子領著孫飛站在旁邊,等孫鵬和陳巖告別。
陳巖看著他,只覺得該說的都說過了,不知道再說些什麼好。
從這裡乘坐動車到S市,不過7個小時。
這樣想著,離別似乎並沒有想像中傷感。
她輕聲囑咐了他兩句,不一會兒,火車進站,喇叭裡響起了播音員字正腔圓的聲音。
車上有人拖著行李慢慢下來,旁邊的旅客開始等著上車。
陳巖望過去,剛剛還平穩的心跳,忽然就快了起來。
「你走吧,有什麼事就和我打電話,不要拚命省錢,也不要著急,對了,多看著孫飛一點,能不鎖就不要鎖他……」
她說了一串後,忽然停下,「你有什麼要和我說的麼?」
人流不斷向車上湧去,孫鵬抿了下唇角,輕輕抱住她。
她的頭髮上有清新的香味,他的嘴唇貼在她耳邊:「照顧好自己,嗯?」
她沉默著點頭。
人上的差不多了,強子拎著行李在上車口看著他們,沒有催促。
孫鵬鬆開她的時候,把一個冰涼的東西塞入了她的手心。
她低頭看。
是一枚鑽石戒指。
「沒什麼其他意思,沒給你買過什麼東西,看見就買了。」
陳巖淡淡看著他。
他抬手輕撫了下她的發,拇指在她的面龐上逗留了一下,收回手,「走了,到那邊再給你電話。」
站台邊,她看著他和孫飛、強子一起拎著行李上車,不一會兒,火車准點出發,快速駛離了車站。
車一走,剛剛還滿滿噹噹的站台,瞬間就落寞了下來。一旁,工作人員拿著簸箕和掃帚清掃著站台。
半晌,陳巖舉起那戒指看了看,輕輕呼吸了一下,把它放入了衣服口袋。
多少年來,她始終活在一種深深的恐懼中,對失去的恐懼,對得到的恐懼。
美味的食物、穿在身上的漂亮衣裳、深藏在心中的堅不可摧的愛,又或是刮過耳旁的風、鳥兒飛過的一角藍天……這世上的一切,誰曾真正擁有過?
吃入肚子是擁有嗎?穿上就不再脫下嗎?
很小她就明白,所謂擁有,不過是另一種失去。
走出人潮湧動的火車站,一陣春風拂過面頰,陳巖忍不住微微抬頭。
藍天下,燦然的陽光在風中飛舞著,落於屋頂、樹梢,在馬路上為每一輛汽車的頂棚鑲上珵亮的光。
她會等他多久?
她不知道。
也許這份等待會在時光中歷久彌新,又也許,它會像一頁被唇匆匆讀完的書,明天就戛然而止。
但無論結局如何,接下來的每一分、每一秒,她都再無遺憾了。
在有限的生命裡,這份等待,只是她勇敢的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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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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