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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蔣勝男] 羋月傳 (全書完) [列印本頁]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0:53:11     標題: [蔣勝男] 羋月傳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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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概要】:蔣勝男
知名女作家,編劇。溫州市藝術研究所戲劇編劇,國家二級編劇。2014年1月7日起,擔任浙江省網路作家協會副主席。
晉江原創網開山駐站作者之一,晉江網第一篇VIP文即蔣勝男的《鳳霸九天》。

作品有小說、散文、雜文、詩詞、戲劇等,題材有歷史、言情、武俠、玄幻等。出版有武俠小說《魔刀風雲》、《洛陽三姝》、《鷹王》,玄幻小說《紫宸》、《古董雜貨店》(與人合著),現代都市小說《太太時代》,歷史長篇小說《鳳霸九天——政治傾軋中的大宋女主》、《羋月傳》,歷史評述《歷史的模樣》(壹•夏商周卷》和《權力巔峰的女人》等。作品多與歷史有關,風格嚴謹,在網路小說中獨樹一幟。

【小說類型】:歷史軍事

【內容簡介】:是蔣勝男所著的一部女性大歷史小說。

戰國時期,羋月是楚威王最寵愛的小公主,但在楚威王死后生活一落千丈,母親向氏被楚威后逐出宮,羋月和弟弟羋戎躲過了一次次災難和危機。羋月與楚公子黃歇青梅竹馬,真心相愛,但被作為嫡公主羋姝的陪嫁媵侍遠嫁秦國。羋姝當上了秦國的王后,羋月不得已成為寵妃。原本的姐妹之情在羋月生下兒子嬴稷以后漸漸分裂。諸子爭位,秦王嬴駟抱憾而亡。羋月和兒子被發配到遙遠的燕國。不料秦武王嬴盪舉鼎而亡,秦國大亂。羋月借義渠軍力回到秦國,平定了秦國內亂。羋月兒子嬴稷登基為王,史稱秦昭襄王。羋月當上了史上第一個皇太后,史稱宣太后。

她是歷史上真實存在的傳奇女性。「太后」一詞由她而來。太后專權,也自她始。

她是千古一帝秦始皇的高祖母。她沿着商鞅變法之路,奠定了日后秦國一統天下的基礎。

到現在都還有學者堅信,兵馬俑的主人其實是她。

大爭之世,群雄逐鹿,轉眼成敗,她是如何走向了歷史巔峰?

宮廷紛爭,九死一生,又有着怎樣曲折幽婉百轉千回的情感糾葛?

蔣勝男,編劇、作家,愛生活,好旅游, 喜讀史,善於透過文字表象捕捉歷史真實,見解獨到,形諸文字則筆法犀利而睛味雋永,令人玩味徘徊。 興趣廣泛,小說、散文、雜文、詩詞、戲曲、影視、歌曲,無不涉獵。 寫作博雜,歷史、言情、武俠、玄幻、都市,色色齊備。 尤擅用深入淺出、情理兼融筆法演繹歷史傳奇。

【其他作品】:
《魔刀風雲》,中國文聯出版社,1999年
《洛陽三姝》,克孜勒蘇柯爾克孜文出版社,2004年
《鷹王》,新世界出版社,2005年
《鳳霸九天:政治傾軋中的大宋女主章獻皇后劉娥傳(上卷)鳳潛花蔭卷》,遠方出版社,2007年
《鳳霸九天:政治傾軋中的大宋女主章獻皇后劉娥傳(下卷)鳳翔九天卷》,遠方出版社,2007年
《女人天下:中國歷史上的執政太后》,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7年
《紫宸》,朝華出版社,2008年
《太太時代》,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年
《歷史的模樣》(壹•夏商周卷),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11年
《權力巔峰的女人》,九州出版社,2015年


  看書之餘請按下感謝作者~感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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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0:55:49

關於《羋月傳》小說及電視劇著作權糾紛說明
2015年11月10日 10:21

2015年,我原著並擔任編劇的電視劇《羋月傳》拍攝完畢並將於不久播出,作為小說原著作者及電視劇劇本編劇,我應該深為此欣慰,但與之同時而來的各種爭議和誤解,卻也讓我走到不得不說的地步。
《羋月傳》小說是我於2008年開始構思,2009年開始正式創作的,並在晉江文學網貼出部份章節。2012年鄭曉龍導演的製片人曹平女士得知我正在創作《羋月傳》小說後,提出能否跟我進行影視劇改編合作,當時因為仰慕鄭曉龍導演的盛名,我表示願意。遂於2012年8月與“東陽市花兒影視文化有限公司”簽訂《電視劇劇本創作合同》。簽約時合同明確約定“該作品系乙方原創小說(還未出版)改編劇本,依據《著作權法》第十五條,乙方享有原小說的發表和出版權利。”但製片方藉口我的小說“未出版”為由,回避與我簽訂原著小說改編權授權合同,而僅僅與我簽訂《羋月傳》編劇創作合同,並藉口“防止同行抄襲”,不許我在網路發表已經完成的小說,此後又限制我小說的出版時間。後因市面上出現同類侵權小說,經我與製片方多次溝通,方同意將出版日期提前到2015年6月分卷出版,我才與出版社簽訂“出版合同”。
簽約“劇本創作合同”之後,我開始對我的原著小說進行電視劇本的改編。從2012年9月遞交大綱、分集大綱、人物小傳開始,直至2014年3月底交付所有53集劇本,至此所有的劇本均由我一人所改編完成,其中部份內容亦按製片方審稿要求進行數稿修改,其間並無任何合作改編者。在所有劇本交稿通過之後,製片方再未對我所改編的劇本提出任何修改意見,並且對方接收劇本後,支付了全稿通過審核階段的稿費,這應該可以表明製片方對我改編的劇本是認可的。
當然,劇本改編期間的溝通過程並非盡如人意。2013年7月當我遞交完1-10集以後,製片方中間屢次要求修改合同,企圖對《羋月傳》所有著作權及上下游衍生品權益進行全面剝奪被我拒絕。其中詳細,一言難盡。
我於2014年3月份交完全稿,6月份《羋月傳》正式啟動對外宣傳,但出現在《羋月傳》電視劇官方海報署名是“編劇:蔣勝男、王小平”。編劇竟然莫名的增加了王小平,這讓我十分驚訝和不解!因為在我進行劇本改編時,王小平女士只是作為導演方提出過廖廖幾點審稿意見而已,如何能同列編劇?當時考慮到劇本正在拍攝準備中,不想因為這些外在因素讓自己精心孕育的劇本毀於一旦,同時製片方亦說是為了考慮到王小平女士的特殊身份,此時與製片方正式交涉,也會影響到拍攝進行,為顧全大局,也只能忍下這種委屈。另外,當時《羋月傳》電視劇官方海報及其他宣傳資料中也沒有載明根據我的小說進行改編。
2014年11月8號,在我的劇本完稿上交八個月及電視劇開拍兩個月以後,製片人曹平女士以澄清市面上的同類侵權小說為由,要求我同意以製片公司名義發佈一項聲明,內容為“由東陽市花兒影視文化有限公司出品、鄭曉龍導演執導的電視連續劇是由編劇蔣勝男、王小平獨立創作完成,不存在原著小說或根據任何原著小說改編完成的情況”(附1)。若製片方此聲明僅僅是為了讓我承認王小平也具有編劇之一的資格,我亦有可能會作退讓,但否定我的原著小說之存在,公然違反合同之行為是我斷然不可接受。即使如此,我亦是為了大局考慮,就此事特地諮詢專業律師,給出和解方案希望能和解此事。但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對方對此置之不理,卻不達目地不甘休。此後,按合同約定製片方應在“開機七日內”將剩餘15%稿費尾款支付給我,但製片人曹平女士卻以此為要脅,要我先簽署一份所謂的《著作權聲明書》方可支付尾款,其再度提出被我屢次拒絕的無理要求(附2)。我表示無法簽署這樣類似賣身契一樣的聲明。(後該筆款項在關機後才支付)
但事情到此遠遠沒有結束,反而愈加出乎我的預料。製片方舉辦2015年1月5日《羋月傳》新聞發佈會前,曾通知我參會,但前提是必須將編劇的署名變成“原創編劇:蔣勝男;總編劇:王小平”。這一次製片方直接將王小平由編劇之一變成“總編劇”,而我卻僅署名為“原創編劇”。我拒絕出席新聞發佈會以示抗議。但新聞發佈會仍以此形式對外進行宣傳。此後,出現大量“編劇王小平”如何辛苦創作劇本的報導,絕大部分報導隻字未提原著及編劇蔣勝男的名字。
此外,《羋月傳》拍攝期間,製片方先是以種種理由阻止我去參加開機儀式,關機儀式我更是完全不知情。拍攝期間我曾一再要求赴劇組探班,但幾乎每次都被對方以種種理由拒絕。僅有一次讓我去象山探班兩天,但不允許我與演員有任何關於劇本的交流。此前一直沒有讓我看到拍攝本,在被電話通知本劇已經關機之後,我曾聯繫製片人曹平問能否看下完成的拍攝拷貝,因為怕其中會出現一些歷史細節的錯誤(此前出現過)。但曹平回復說,拍攝拷貝不能給我看,讓我去網上看他們放出來的片花。
再之後,王小平女士以“編劇王小平” 在新浪微博進行認證,在自我簡介中標注為“《甄嬛傳》編劇,電視劇《羋月傳》的總編劇”,並通過其微博宣稱“本劇沒有原著小說”、“蔣勝男只提出了創意,我才是總編劇”等奇談怪論(後因我提出的抗議才刪除),以混淆視聽之言論,旨在於達到自己署名總編劇的目的。此外,王小平還要求“羋月傳”百度百科詞條作者刪除其中“根據蔣勝男小說改編”的表述,企圖抹殺《羋月傳》的原著小說之版權,割裂小說與電視劇的關係,從而通過其團隊掌控的劇本版權妄圖將《羋月傳》所有衍生品權益全面予以侵奪。
文化產業源頭是一批原創能力最強的作家、編劇,隨著越來越多的網路文學、原創作品,被改編為影視劇及動漫、遊戲等新的作品,個別在業界掌握強勢地位的人和企業仍然企圖憑藉此等行業優勢地位,以顯失公平的合同,以及欺詐、脅迫等方式,非法剝奪年輕原創作者的合法權益,把許多有才華的年輕作者的優秀作品扼殺在搖藍裡,則作家、編劇的權益無從保障,文化產業源頭必將萎縮,急功近利變成普遍現象,將無人再踏踏實實的去精心創造優質作品。
作為較為傳統的知識份子,一直以來,我都是抱著“以和為貴”的想法,並不願將自己遇上的此等惡劣之事公之於眾。在本劇的創作過程中,我也始終抱著對行業前輩的尊重,對製片方步步退讓。但製片方卻步步緊逼,從將王小平宣傳為“編劇之一”,到“總編劇”,再到企圖否定我的原著小說《羋月傳》之存在。我一忍再忍,一退再退,到了此時,我已經無法可忍,無路可退。
如果我繼續沉默下去,不僅對不起自己六、七年來創作作品所付出之辛苦,也對不起追了我六、七年的所有關心我、愛護我的讀者,以及我其他作品的合作單位。現將事情原委付諸公議,不僅是為了維護我個人的權益,也是為了維護所有網路作家的權益,更是為了維護所有中國編劇的尊嚴。中國的原創作者,不應該一次又一次的被剽竊、被侵權、被無視、甚至是被蓄意抹殺其存在。
從2008年創意,到2009年開始寫作,這六、七年來,我為了《羋月傳》這部作品所付出的心血和耗費的精力,只有自己知道。歷史小說的創作,是一種承接遠古的氣場,一旦開始就無法停下,有時候要將自己的氣血為柴,進行獻祭般的燃燒,一旦停下可能靈感消失殆盡。這六、七年來,我失眠、掉發、無數次莫名重感冒、全身起皰疹,到最終交稿的時候,免疫系統全面摧毀,咳嗽了三、四個月,到現在仍然遺留下慢性咽喉炎不斷復發的後遺症。
我只是一個小小的原創作者,我所面對的是複雜的影視圈及諸多的潛規則,我是有所畏懼的。我並不是一個勇敢的人,挑戰影視圈的權威需要相當的勇氣。但歷經大半年的不眠之夜,反復的焦慮困擾,最終我還是決定作出公開表態,並提起訴訟,以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此前,我亦本著不揚人之惡,而只是作出一個簡短聲明,希望雙方將所有證據呈交法庭,由法律予以裁決,以解決雙方之間的紛爭。但兩被告王小平、東陽市花兒影視文化有限公司卻以涉及商業秘密為由,拒絕向法庭提供拍攝劇本及拍攝拷貝,致使侵權訴訟處於中止狀態。不僅如此,在花兒影視2015年9月、10月的第三、第四版海報均已載明該劇是“根據蔣勝男同名小說改編”的情況下,近日王小平女士依舊在媒體上宣傳該劇是自己的“原創”,令人難以置信。在忍無可忍之下,我只能選擇將相關過程公之於眾,以正視聽。(本篇說明的相關證據皆已公證)
雖然文人畏事,人總是有底線的。我畢竟是個寫作人,總還是有些書生意氣的。每一部作品,都是作者耗盡心血養育出來的孩子。正如我在《羋月傳》中女主角的臺詞一樣:“我不是聰明人,聰明人會懂得趨利避害,懂得自保,懂得隱忍,不會做對自己不利的事情……但我寧可選擇直道而行,我希望置身于陽光下,哪怕燒灼得渾身是傷,也不願意為了利益在陰影裡,在黑暗中去隱藏真我,扭曲心志。”
這是羋月的自白,也是我,《羋月傳》創作者的自白。

蔣勝男   
2015年11月10日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0:56:12

第1章 前言

新華網西安6月13日電:2009年6月13日,秦兵馬俑一號坑第三次考古發掘如期進行。這是其沉寂20多年後迎來的第三次考古發掘。秦兵馬俑一號坑是一個東西向的長方形坑,長230米、寬62米,坑東西兩端有長廊,南北兩側各有一邊廊,中間為九條東西向過洞,過洞之間以夯土牆間隔,估計一號坑內埋有約6000個真人真馬大小的陶俑。

    此前,陝西省考古研究所秦俑考古隊在1978年到1984年間,對兵馬俑一號坑進行了正式發掘,出土陶俑1087件。其後,考古隊1985年對一號坑展開了第二次考古發掘,但是限於當時技術設備不完善等原因,發掘工作只進行了一年。

    據資料顯示,1974年兵馬俑出土不久,因其軍陣龐大,考古專家推斷“秦俑坑當為秦始皇陵建築的一部分。”此後各家就以此為定論。

    但是不久之後,學界就有人提出異議,認為這種先入為主的印象並不準確,而真正秦俑的主人,更有可能是秦始皇的高祖母,史稱宣太后的羋氏,羋氏是秦惠文王的姬妾,當時封號為八子,所以又稱其為羋八子。

    後來,在出土的秦俑中發現了一個奇異的字,剛開始學界認為是個粗體的“脾”字,後來的研究證明,另外半邊實為“羋”字古寫,所以這個字實則為兩個字,即“羋月”。據學界猜測,很可能為羋八子的名字。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0:58:54

羋月傳 第2-3章 霸星現

秋蘭兮麋蕪,羅生兮堂下。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蓀何以兮愁苦?

    ——屈原《九歌•少司命》

    “臣夜觀天象,發現有霸星初生,乃主後宮將有孕者,當生橫掃六國,稱霸天下之人曆書訴情。”

    楚王商于章華臺上,凝視階下:“唐昧,此言當真?”[注1]

    此時因征伐連年,公卿大夫皆有習星象之學,觀天象之異,令此學說人才倍出。當時“魯有梓慎,晉有卜偃,鄭有裨灶,宋有子韋,齊有甘德,楚有唐昧,趙有尹皋,魏有石申夫皆掌著天文,各論圖驗。”唐昧即當時楚國的星象大家。[注2]他是在征齊回程的第一個晚上,站在高坡上觀察星象的時候,發現這突來的變化。

    肅肅宵征,夙夜在公,雖然征程辛勞,他卻未曾有一日停止過對天象的觀察。對於他而言,天上星河雖然無比遼闊,那繁星在別人眼中如沙粒般不可勝數,但在他的眼中卻如他手掌的掌紋一樣熟悉。

    此時正是月缺之夜,天氣晴朗無雲,他站於高坡上,看天上的星辰格外清晰,這時候北辰星旁,多了一顆從未見過的星星。那星辰若隱若現,于唐昧來說,卻如石破天驚,讓他想起了一段星象學上的記錄。

    他隱隱意識到了什麼,又不敢相信,從此夜夜站于高崗,看著這顆星的變化,竟至癡迷。直至征程結束回到郢都之後,更是剛過荊門,不待洗去征塵,便直奔觀星台,與卜師對照星盤輿圖,翻閱前人書簡,方才確定此事,便直奔王宮而來。

    此時楚王商正與群臣飲宴,使聽得唐昧來報:“臣夜觀天象,見北辰星旁忽現一顆異星,近日來更是大放光明,將北辰星、勾陳星壓得黯然無光,如今四輔變,六甲亂,當主天下大變。”

    此時聞聽唐昧之言,楚王商一驚,停下了手中的酒爵:“是凶是吉?”

    唐昧興奮地道:“大吉!此乃霸星,臣查書簡,晉文公降世前亦有此星象,此星象當主橫掃六國,稱霸天下。臣觀此星初生於禦女星之南方,正對應我楚國,主後宮將有孕者,當生霸主。”

    楚王商興奮不已,站了起來,匆忙間更是帶翻了酒爵落地,此時也顧不得了,急問:“此言當真?”

    唐昧道:“臣依天時而測,據星象以報,不敢欺君。”

    自春秋戰國以來,各國國君,最大的夢想無不是稱霸諸候,號令天下。“稱王則不喜,稱霸則聽從”,王道隕落,霸道興盛。

    此時各國之中,楚國疆域已經是最大。楚王商在位,先是打敗越王無疆,盡取吳越之地,因覺得南京有“王氣”,於是在長江邊在石頭山上埋金,建立金陵邑。又于同年徵發大軍伐齊,與齊將申縛戰於泗水,進圍徐州,大敗申縛,佔據大片齊地。以此連戰告捷,吞國滅城之勢而推之,再過十幾年,楚國稱霸列國,也是一個可預期的前景。

    而此時此刻,唐昧這一番星象推測,霸星將出在楚國的預言更像是驗證了楚國將要稱霸的前景,不但楚王商聽了滿心大喜,連滿朝文武也都拜倒在地,齊聲稱賀。

    楚王商當即下令,遍查六宮,何人有孕。

    卻正在此時,後宮得寵的夫人莒姬便來告知,她的媵侍向氏有孕。楚王商大喜,立刻下旨,將向氏遷入椒室,派女醫日夜跟從,以保胎息。

    此言一出,後宮皆驚。

    椒室是一個特殊的宮室,因其以椒和泥塗牆壁,取溫暖、芳香、多子之義故名。椒室不是普通人可以住進去的,楚王商的後宮雖然多,但是卻只有王后當年懷上太子太子槐時,方才入駐過椒室。其他後宮妃妾,便是家世再大再得寵,也從沒有人能夠住進這椒室中養胎弑者如川。

    “難道——王想更立太子不成?”

    漸台[注3]上的楚王商的王后捏緊了絳色衣袖,問站在身前的寺人析。爵中芬芳的甜酒泛起一圈漣漪,映出了她鐵青的臉容。她久居後位,這一怒威儀十足,寺人析看得低下頭去,不敢答話,只鞠身唯唯而已。

    侍女玳瑁知她心情不好,忙柔聲勸道:“小君[注1]不必在意,不過只是個媵人罷了,想來必是那莒姬弄鬼,甚麼星象異兆,當是自抬身價罷了。”

    她原已經打聽清楚,那莒姬便是如今楚宮中最得寵的妃子,她原出自莒國,前些年楚王商滅了莒國,莒人向楚王獻公主己氏入宮,因這己氏聰明伶俐,甚得楚王商所喜,時人依俗,皆稱其為莒已或莒姬。莒姬雖然得寵,但入宮四五年了,卻始終不曾有孕。後宮女子沒有自己的孩子,就是沒有將來。莒姬心中甚為惶恐,為保有孕,連忙接二連三地把自己身邊的媵從推薦去服侍楚王商,不想其中一個媵女,便湊巧於此時懷孕。

    王后冷冷一笑,她執掌宮中甚久,爪牙四布,知莒姬得寵,便早於她飲食中暗自下藥,教她不能得孕,至於媵人們倒不在乎。楚王商子嗣甚多,縱再生幾個也無關緊要,只是不能教寵妃們有了孩子,生了妄念。

    她也知道楚王商身為一國之君,或寵愛妃子,或親近嬖人,本就是常態,她也犯不著吃這個醋。她身為嫡後,長子又早封為太子,況莒姬母國已滅,並無倚仗,國君寵愛于她,倒好過寵愛那些來自其他強勢諸侯國的女人。且莒姬為人玲瓏,對她頗為恭敬避讓,她本也不甚在意。這些後宮妃嬪,於她看來,也不過是如螻蟻一般,看著順眼便容下,看不順眼一指尖兒抹去便罷了。唯有觸到她的根本利益,才會是遷怒不容。

    倒是一邊的太子槐忍不住開口了:“母后何憂之有,兒已立為太子多年,且行過冠禮。父王出征,多交托國政與兒,一個尚未出生的嬰孩,何必如臨大敵?”

    王后看著兒子漫不在乎輕佻無比的樣子,心中氣恨不打一處來,指著他罵道:“豎子,大王出征托政,不過為的是你如今是嫡子,可你立為太子至今,這些年來所行之事,何時稱過你父王之心懷?我當年懷長子,才住過椒室。如今那向氏只是懷孕,便已入椒室,更何況有唐昧星象之說,倘若那向氏生子,挾稱霸之天命,再過得十餘年,稚子長成,到時候我年老失寵,安知你父不會廢長立幼?”

    她母族強大,又身為王后,早生下數子皆已經成人,長子立為太子,其餘諸子也皆得封地,數十年來在楚宮獨尊已久。

    但是此時,她看著站在眼前的兒子,心中卻有著多年來未曾有過的危機和恐懼。雖然楚王商志在霸業,並不在女色上頭用心,因此哪怕這些年再多寵妃,也不會影響到她的王后地位。而她的長子槐以嫡長之尊,早早就立為太子。

    太子雖然是按著儲君的教養成長,文武兼備,處理政事上有師保相鋪,倒也四平八穩無甚大錯。然而太子漸長,卻越來越顯示出他性格上的致命缺點來。

    太子好色、好酒、好田獵,這原沒有什麼,這春秋戰國時代對國君的要求,遠不如後世這般嚴苛。齊桓公曾謂管仲曰:“寡人有大邪三。不幸好畋,晦夜從禽不及,一。不幸好酒,日夜相繼,二。寡人有汙行,不幸好色,姊妹有未嫁者,三。”管仲不以為意,認為這是貴者之享受,不害稱霸大業。

    可太子槐身上卻更有管仲所說的“害霸”之弱點,所謂“不知賢”、“知而不用”、“用而不任”、“任而不信”、“信而複使小人參之”這五條,這些年來漸漸在太子身上多少有些展示出來,他並不像楚王商那般可以一眼看穿人的素質;師保向他推薦的賢人,他能夠猶豫好久不能發落;用人有時候未必能夠把賢人放到適當的位置上;更容易耳根子軟,東聽東是,西聽西是今生亦有約。

    因此近些年來,太子便漸漸失了楚王商的歡心。然而楚王商雖然漸有失望,然而其餘諸子雖然也有才能勝過太子者,可卻也不曾突出到可以讓楚王商願意付出易儲的代價。

    王后年紀漸長,爭寵之心越發淡了,只在意一件事,那便是太子的地位務必要穩若磐石。作為床頭人,她能夠敏感地發覺了君王對太子漸漸有些不滿意,但作為深宮婦人,她卻不知道,君王真正不滿意的是什麼。唯有心中不安,加緊約束太子謹言慎行,不可以在私事上出錯,被人抓住把柄。

    任何影響到太子的風吹草動,她都務必要在第一時間將它拔了去,不能任其蔓延成為不可阻止之勢。

    然則,對於這個忽然出現的天命霸星,卻令她惶恐無策。從來老人愛少子,如若此子出生,當真不凡,再過得十幾年,這孩子長大成人以後,豈不勢必把步入中年的太子槐給比下去。

    雖然依照周禮,儲位應立嫡立長,而保持政權的穩固。照常理說,廢長立幼、廢嫡立庶都是禍亂的根源,一個守成的君王也不會輕易改變儲位。

    但是她與楚王商夫妻數年,自然對其性情十分瞭解。此時楚王諸子不過只有守成之才,如若當真向氏生下一個霸才,那麼以楚王商的為人性情,那是哪怕引得宮庭大亂,血流成河,只要能夠讓楚國稱霸,他自然會不惜代價,必定易儲的。

    太子槐本來自以為生就嫡子之命,又立為太子多年,地位穩若泰山,不曾還過還能夠有此一重變故。聽得母親這番言語,猶豫道:“這……不至於吧!”

    王后冷笑:“列國之中,君王愛幼子而廢嫡子的事例還少嗎?便如周幽王廢太子宜臼而立幼子伯服,晉獻公殺太子申生而立奚齊,難道這些事例,太傅都不曾教過你嗎?便如我楚國,當年平王廢太子建而立幼子壬,引得伍子胥之亂,舊都被毀,被迫遷都於此……”

    太子槐怔了一怔,這才猛醒那些曾經血淋淋的奪嫡故事也同樣會降臨到自己身上來,嚇得呆住了,忽然拔出劍來:“吾當先撲殺此婦!”

    王后見他這般經不得事,氣得腹部隱隱作痛,她按住腹部怒道:“豎子,豎子!若是此時可殺她,我還找你商議作甚?氣煞小童也!”

    太子槐這才慌了,轉頭問母親:“然如母后所言,計將安出?”

    王後面沉似水:“來人,召女醫摯。”

    宮中向來有女醫,侍候後宮病疾,此次向氏有孕,楚王商便召女醫保胎。此時女醫摯聽說王后有召,只得前來。

    王后凝視著跪在下方的女醫摯半日,忽然喝道:“爾稱女醫,從何學得醫術,習得何書?”

    女醫摯松了口氣,這是她術業所長,自然對答如流:“小醫師從秦越人習帶下醫,所修之書為《內經》、《醫經》、《五十二病方》、《胎產書》等,至今已治婦人病一百三十有二,助產胎兒四十有七。”秦越人即為後世所稱的扁鵲,女醫摯能夠師從秦越人,自然醫術不淺。帶下醫即為婦科,史載扁鵲在趙國時專門從事“帶下醫”,也將此術傳與她了。

    王后嘴角一絲冷酷的笑意:“爾既助產胎兒四十有七,可知以百人計,懷娠後滑產幾人,難產幾人,出生後死胎幾個?

  女醫摯只覺得心中寒意陡生,卻又不得不答:“懷娠至險,滑產者十有二三,難產者又如此數,死胎又如此數……然宮中不比民間,椒室諸事皆備,疾醫侍娠……”

    “夠了!”王后笑得極為森然:“小童已知詳盡,懷娠至險,滑產者十有二三,難產者又如此數,死胎又如此數,看來這順產者十不足五,乃是常例。女醫但放心耳,若有差池,必不罪爾!”

    “這……”女醫摯直覺到了危機,卻惶然不敢再想下去,驚恐地抬頭看著王后。

    王后優雅地跪坐撫膝:“滑產者十有二三,難產者又如此數,死胎又如此數,爾機會不算少,且都名正言順……”她悠悠說到這裡,便停住了,她知道跪在下面的這個女醫應該能夠聽明白她的意思。

    “小君——”女醫摯自然聽得明白了,也唯有聽明白了,才嚇得魂不附體,伏地顫聲道:“小君,小醫學的是救人之術,並非殺人之術,求小君莫——”

    王后冷冷地截斷她的話:“倘若向氏平安產子,爾當合族禍臨矣!”

    女醫摯再也撐不住跪姿,伏倒在地,渾身戰慄不已,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似地呼吸困難,頓時喘不過氣來,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眼前高貴的美婦人,恰似化身旱魃山魈般可怕……

    而此時,在諸人眼中走了好運的向氏,並不像大家想像中那樣得意歡欣裝神。

    她身穿軟滑精美的刺繡綢衣,容光素淡,靜靜地躺在椒室之中。抬眼望去,有夜明珠照明、犀角掛壁,床上有齊紈為帳、魯縞為被、黃金為鉤……一絲絲幽香從香爐中冒出盤旋而上,明亮溫暖的室內泛著絲綢和黃金的幽光,恍如最華美的夢境。這本是個極其舒適的所在,可是自踏入椒室的時候,那種惶惶不安的感覺就始終籠罩於她的心中,

    對於這種忽然間從天而降的好感,向氏只覺得似乎在夢中一樣,完全沒有半點真實的感覺。而事實上,以她的出身她的經歷她的性格,她是連作夢都不曾想過自己會有這樣的好運。

    向氏,本是山東的一個小國向國後裔。春秋戰國,征伐多戰,大國併吞小國,小國併吞更小的國家。一百多年前,莒人入向,向國為莒國所滅。但是莒人還算得厚道,向國雖滅,卻仍然還算善待向國的王族,向氏一族自此成為依附莒國的一支小貴族。向氏一族生得甚美且聰慧,所以男丁多為莒國王族的伴讀,而女子多為莒國公主的陪嫁媵從。

    世事如輪轉,至如今楚國勢大,曾經滅了他人之國的莒國,也同樣被楚國所滅。莒國的王室舉族遷入楚國的國都郢都,而向族和其他一些小族,也作為莒族的附屬品一起遷入郢都。莒國公主成為了楚王商的姬妾,帶著數名陪嫁的媵從入宮,其中就包括向氏。

    莒姬數年不孕,只得想方設法,借楚王商常來臨幸,趁著他興致高時,將身邊媵從間或推薦給楚王商侍寢,果然不久之後,媵從向氏就懷了孕。

    可是誰也沒想到,這個不起眼的媵從懷孕,卻忽然變成一場驚天動地的大事情。幾乎是莫名其妙接到消息的莒姬,連忙趕到椒室,去看望更加暈頭轉向的向氏。

    與嬌豔照人、明眸善睞的莒姬相比,向氏也自有一番清新婉約的美態。此時向氏心中惶恐,更顯得嬌怯可憐。她見莒姬進來,忙要起來行禮,眼含淚光如見親人:“莒夫人,奴惶恐……”

    莒姬含笑忙快步按著她:“妹妹勿動,仔細身子。你身已非一人,自當慎重。”她這邊明快和悅地與向氏說話,另一邊卻吩咐:“女桑,向媵人從今日起身體與往日不同了,她行走坐臥,你都要寸步不離地扶著她,若有事故,我唯你是問。” 她身邊的侍女女桑連忙應了,上前來恭敬扶住向氏,不讓她隨便行動。

    向氏滿懷惶恐,囁嚅道:“妾身害怕,椒室豈是妾身所居之地,莒夫人,您去跟大王說,讓妾身遷至別處吧!”

    莒姬含笑著聽,卻微微收了笑容,道:“休要胡言,此是大王的恩寵,豈是你我自說自話的事?”

    向氏怔住了,嘴唇血色一下子褪得乾乾淨淨,好一會兒才道:“可是,妾身委實害怕……”說到這裡,已經是聲作哽咽。

    莒姬忙笑著安慰她道:“妹妹休怕,這是旁人求都求不得的好運,妹妹怎麼反而哭起來了。富貴逼人,一時間自然不適,待得時日久了,豈不樂在其中!倘若你十月懷胎生下一個公子來,由子蔭母,以後的恩寵,只怕更在我之上呢!”

    向氏低頭:“妾身不敢,倘若當真是生出公子,那也是由夫人撫育,妾不敢奢望!”

    莒姬心中暗暗贊許,她特地前來關照,也正是為了這一番話。

    春秋戰國時期,諸侯之間經常互嫁王室宗室女子,當時各國文字方言習慣皆不同,因此一個女子出嫁,通常宗族內就會陪送許多同宗或者臣屬之女作為陪嫁媵從穿越之非你不可。這樣會讓新娘不至於忽然獨自置身于一個完全陌生語言不通的環境中,至少她還有同伴。

    所以通常一場婚姻中,男方娶進門的可能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群女人。而這些“妹妹”們不但是同伴,還有可能是代孕的的物件——也許身份最高的那位貴女不一定就能夠生出兒子來,但是只要她的媵侍中有人生下兒子,那個她這個族群在這場聯姻中就有了繼承人

    因此在中國古代,婚姻並不是兩個人的事,而是兩姓之間的結盟,所謂“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後世”的事。往小裡說是兩個家族的聯姻,若大了說就是兩個國家之間的姻盟。主母和媵從之間並不是女人同性之間必然存在的情敵關係,倒反而更像是同一個共榮共辱的團隊關係,向來互為羽翼輔庇,主母提攜和保護媵從,媵從依附和順從主母。

    向氏一向溫順聽話,因此也深得莒姬歡心關照。所以莒姬樂得對向氏表示善意和關懷,她也是真心關切向氏肚子裡的孩子,早就視為自己的孩子,但態度卻仍然是更為和氣:“妹妹,你是此子生母,與我本是一般的。如今你也要改改稱呼,只管叫我阿姊便是了。”

    向氏抬頭看著莒姬,嚅嚅地叫了一聲:“阿姊——”

    莒姬笑著摟住她:“好妹妹。”

    自此向氏安胎,莒姬每日守候,除了待楚王商下朝之後去侍奉之外,便是長駐椒室,細心照顧,竟使得王后派來的人,一時不得下手。

    輾轉數月過去,向氏已經臨盆。當下由女祝徹夜跳巫祭祝,女禦女醫著緊侍候,連楚王商都破例罷了朝而坐在椒室外庭等消息。

    此時,向氏臨盆時的哀叫響徹椒室上空,奚奴們進進去去,忙碌不休。女巫們唱著巫歌點燃了祭禱神靈的香料,可這芬芳的香氣也不能讓人平心靜氣一些。楚王商也焦灼不安,王后陪侍在楚王商身邊,不住勸慰:“既是星象所祝,必當母子平安,此乃我大楚天命所向,大王勿憂!”

    此時王后心如油煎。那個該死的女醫摯,竟敢違她之命,拖延到現在還沒有下手。她已經派人催過數次,女醫摯只推說如今向氏身邊,莒姬防範甚嚴,且女禦奚人環繞,便是食物藥材,也都有專門的烹人食醫掌管,實在不得下手。唯有到臨盆之時,諸事混亂才好下手。

    她也實在嚴重警告過女醫摯,倘若到時候沒有讓她滿意,那麼族誅之言,絕不為虛。她這邊勸著楚王商,這邊已經是裡頭的向氏叫得越淒厲,她心頭的惶恐都是劇烈,這邊看似端坐如儀,卻在向氏每叫一聲聲,如心頭被針紮了一下下,只是暗暗惡毒地詛咒著一次次:“她怎地還不死,她怎地還不死……”

    庭院中,戴著面具的女巫轉圈跳躍吟唱,向著傳說中主管子嗣、驅除邪魔的女神少司命乞求保佑,讓產婦順產,讓嬰兒順利出生:

    “秋蘭兮麋蕪,羅生兮堂下。

    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

    夫人自有兮美子,蓀何以兮愁苦?

    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

    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

    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

    王后聽著遠遠傳來的女巫吟唱,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心中卻不斷詛咒:“神靈有知,吾以楚後之名,祈求上天:太子已立,國本不可亂,祈求司命之神如我所願,休讓那霸星降生,休讓那孽亂之*我家邦替嫁王妃要回家。”

    正祈禱時,忽然內室裡向氏一聲極長的淒厲叫聲傳出。

    眾人皆驚,連楚王商也不禁站起,問道:“向氏如何了?”

    莒姬也正關切著,忙應道:“妾進去看看。”說著便進了內室。

    她方進去不久,裡頭便聽得一聲嬰兒的啼哭聲傳出,楚王商跳了起來,驚喜地道:“生了,真的生了!”

    王后臉色頓時雪白,心頭只有一個念頭淒厲地盤旋:“到底還是讓她生出來了,到底還是讓她生出來了……”

    她臉色蒼白,腳下也不禁一軟向後倒去,卻被玳瑁扶住了。

    此時外頭女巫的歌聲正悠悠傳來:

    “竦長劍兮擁幼艾,蓀獨宜兮為民正……”

    然而誰也無心再去聽那些女巫的唱歌了,內室的門已經打開,女醫摯手抱著繈褓,一步步走出來,她的神情很奇怪,有一種如釋重負般的解脫,又有一種難以置信的恍惚。

    而此時王后卻顧不得看她的臉色,只死死地盯著她手中抱著的繈褓中那一團啼哭不止的嬰兒。倘若眼睛能夠噴得出火來,她此刻眼中的火足以活活將女醫摯和這個嬰兒燒死千回,倘若眼睛裡能夠射出箭來,那麼她眼睛盯著的人早已經被射透千箭萬箭。

    楚王商不禁上前一步,有些激動也有些興奮:“快把孩子抱來給寡人看看——”

    女醫摯已經走到楚王商的面前跪下,將手中的嬰兒高舉到楚王商面前:“恭喜大王,向氏為大王產下一位公主!”

    “你說什麼——”這一聲並非出自楚王商之口,而是發自王后的尖叫:“到底是公子,還是公主?”

    “是——”女醫摯咬咬牙,稟道:“是一位公主,是女兒!”

    “不可能!”楚王商的怒吼聲幾可驚天動地,他大手一伸親自解開繈褓,一個粉紅色的肉團哭得聲嘶力竭,拎起小肉團的一條腿一看,楚王商的臉色也白了,隨意將手中這一團軟糯往女醫摯懷中一丟,一腳踏得廡廊的木板幾乎都斷了,女醫摯只聽得他漸漸遠去的怒吼:“將唐昧抓起來,準備鑊鼎,寡人要烹了他——”

    ------題外話------

    [注1]:楚王商,羋姓熊氏,單名商,即後世所稱的“楚威王”,“威”是他的諡號,但他此時仍活著,便按當時習俗,稱之為楚王商。

    [注2]唐昧,姬姓唐氏,為唐國後裔。唐昧著有星經,與甘德石申(甘德著有《天文星占》八卷,石申著有《天文》八卷,後人將二書合為一部,稱《甘石星經》)等齊名。

    [注3]楚國宮殿多以“台”為名。可考證楚王主宮為章華台,其餘如雲夢台、豫章台、匏居台、漸台、層台等均為楚國舊宮殿之名。

    [注4]春秋戰國時期,諸侯之妻可自稱“小童”,其他人稱她為“小君”,如果是對國外之人提起時則稱為“寡小君”。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00:27

羋月傳 第4-6章 少司命

“哈哈哈……”椒室之中一陣尖厲的大笑,王后笑得近乎瘋狂,簡直已經失去王后的儀態。她長長的指甲掐在女醫摯的肩頭,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醫摯,做得好,做得好——你做得比小童想像得更好,吾會重重賞你,重重賞你的!”

    女醫摯跪在地上,只手忙腳亂地護住懷中的小嬰兒,看著王后近乎瘋狂的大笑,心頭的餘悸仍然陣陣襲來。

    這數月中,她也迫于王后的威勢,找了墮胎的藥草研碎磨粉,時時藏在袖中,欲找機會下在向氏的湯藥之中。只是每到臨動手時,內心巨大的恐懼感總是讓她沒能夠走出最後一步。她年幼時師從扁鵲習醫,古來醫巫相通,醫者活人,非醫者之能也,乃是上天假醫者之手,卻使醫者受榮耀。因此醫者治病,除了精習藥典脈案之外,更重要的是要以最大的虔誠心,才能傾聽得到患者體內病惡所在,只有用最大的虔誠心,才能夠在諸般藥草中,找到正確的那一味來搭配救人。

    醫者,是天神的使者,行醫是天定的使命,是上天擇定救人的人,才能夠有異於他人的天賦。用上天所賦於的才能行惡,用救人的藥物害人,是會受天譴的。

    她曾經看到過遭受天譴的人,被雷擊而死,全身焦黑,更可怕的是屍體上會出現天書異紋烙在皮膚上,這種罪惡是連死都不能解脫的。

    她看著向氏走路,看著向氏吃飯,看著向氏喝藥,每一秒她都在祈禱,每一個孕婦會發生的意外都這麼多,她不敢下手,可是她卻是如此期盼著能夠讓自己雙手乾淨卻能夠讓自己合族免禍的意外發生。

    直至向氏生育的那一刻,那一刻她想,如果這個孩子還能夠順利生出來,那麼,她只有最後一個辦法——初兒的幼兒如此脆弱,只消用被子放在他的口鼻上,他就能夠窒息而亡,毫無傷痕,毫無懷疑。

    她顫抖,她祈求,向氏在淒厲的慘呼,而她內心淒厲和痛苦並不下於向氏,最後一刻即將來臨,她無論作什麼樣的選擇都是萬劫不復。

    可是,到最後一刻她把嬰兒拉離母體時,她忽然看到了最後的結果,那居然是一名女嬰。那一刻她禁不住喜極而泣——東皇太一、雲中君、太司命、少司命、天上地下的諸神靈聽到了她的祈求,這孩子得救了,她也得救了。

    王后眼睛一掃,看到莒姬已經走了出來,此時眾目睽睽之下,她也不過是因為剛開始太過狂喜才無意中洩露了話語,此時便不好多說什麼,只是拍了拍女醫摯的肩頭,給她一個會意的眼神,便率眾轉身離去了。她不明白天象所顯示的霸星怎麼變成了女嬰,她不想瞭解也不需要瞭解,她甚至可能以為是女醫摯用了什麼古怪的巫術把男孩變成了女孩。總之這個結果令她非常滿意。

    其餘的女禦女醫,見楚王王后敗興而去,頓時也作鳥獸散。轉眼間站得滿滿的椒室,人散得一個不剩。

    女醫摯跪在地下,恭送王后離開,正欲站起。手中一輕,抬頭看卻見嬰兒已經抱在莒姬的手中。

    女醫摯連忙又跪下道:“莒夫人!”

    此時椒室內,只剩下莒姬和她的心腹。莒姬冷冷地看著女醫摯,眼神似乎要把女醫摯給活活剖開了似的。

    女醫摯心中發寒,冷不防莒姬忽然問:“醫摯,你于王后立了何等功勞?”

    女醫摯一驚,脫口而出:“不,小醫什麼也沒有做。”

    莒姬冰冷地看著她:“那王后為何要對你這麼說?”

    女醫摯滿腔苦水似要淹到口邊了,卻苦於無法言講,眼看莒姬的眼神越來越是不善,素性橫下心來,指天誓道:“夫人若不相信,小醫願對天明誓,若我作過有違醫德、有違天良之事,神鬼共厭之,天地共譴之嫡女三嫁鬼王爺!”

    此時的人對於鬼神敬畏甚深,自也不敢輕易盟誓,莒姬縱有滿腹的疑竇,見女醫摯如此起誓,也只得退了一步,道:“你今明誓,神鬼共知,願你當真是心口如一。”說著抱了嬰兒就要轉身。

    女醫摯忙道:“夫人,向媵人榻邊有一包藥,原是小醫備著產後止血所用,只是此刻奚奴們都……”

    莒姬站住腳步,狐疑地看看女醫摯,終究還是信不過她,揮揮手道:“我已知,爾可以下去了。”

    女醫摯想要上前,卻知道自己已經被莒姬所懷疑,終不敢再上前,只是磕了個頭,退了出去。

    那向氏獨自躺在椒室之內,悠悠醒轉,她苦掙了半天,在孩子出世的那一刹那,只聽得一陣驚呼:“生了,生了——”一口氣鬆懈下來,便人事不知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略回過些神志來,卻聽得滿室寂靜無人,連兒啼之聲都不曾聽到,心中頓時慌亂起來,叫了半天,要人沒人,要水沒水,連孩子去了何處也不知道,不由地心裡越來越是慌亂。她雖然怯懦,但是畢竟在楚宮多年,後宮的紛爭她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她從前身份低微,雖有耳聞,卻不曾親身經歷過,只隱隱知道,自己懷著孩子就住進這椒室,不知道要觸犯多少這宮中的得勢之人。

    她自懷孕以來,莒姬對她的藥食都十分緊張,也擺明瞭有多少人想要她腹中的孩子活不了。而此時,她明明已經生下了孩子,明明在昏過去的當時,滿室簇擁著女禦奚奴,可是轉眼之間,侍從也沒有了,孩子也沒有了。

    她陡然間害怕起來,難道是孩子出了什麼事了。她的孩子,她那活生生剛出世的孩子,到底怎麼樣了?

    儘管全身是產後的疼痛和無力,向氏咬了咬牙,用盡力氣就想掙扎起來去找孩子。怎奈她這一天一夜的生產,已經耗盡了精力,只掙了半天,才抬得起半天的身體來,便只覺得下腹一陣血湧,兩眼一黑,再也撐不住,又重重地倒了下去。

    她的孩子怎麼樣了,會不會有危險,會不會被人害了、扔了、換了……她無法不去想,越想,越是害怕。她仰天而臥,半絲力氣也沒有,險些而又要昏過去,可是她心裡卻有一個強烈的念頭,就是她一定要去找回自己的孩子。這個強烈的執念,讓這個弱女子竟然迸發出畢生未有的勇氣和力量來。

    她咬著牙,積蓄了半天的力氣,一寸寸地挪到床榻邊,當她的手摸到床榻邊緣的時候,不是不害怕的,可是母性的力量,卻蓋過任何的畏懼。她咬咬牙,用力一掙,跌下了床榻。冰冷而堅硬的桐木地板,只撞得她渾身的疼痛感再一次劇烈地被喚醒。她的喉間發出破碎而嘶啞的呻吟,一動不動地伏在地面上,過了好半日,才能夠勉強掙動一下。雖然時值夏末,仍有暑熱,可畢竟時近深夜,她生育時本是熱得汗濕重褥,此時跌到冰冷的桐木木板上,卻是被這寒氣一浸,頓時打了個哆嗦。她抬起頭,眼前一片暈眩,不辨東西。

    她定了定神,室內只有她一人,唯有榻邊樹形銅燈燃著一團光亮,她轉過頭去,見室門半開著,外頭一片黑暗,更有不知何處吹來的陰風陣陣,入骨生寒。遠處隱隱傳來人聲,卻是聽不清,看不見。

    她本來就已經因為生產而失血過多,她生完孩子以後,侍人們一散而空,連為她清洗換裝都未曾做到愛傾紫禁城。她這一掙扎,身下又開始出血,此時跌在地下痛得不能起身,地面潮濕陰冷,冷氣漸漸地上來,她的全身只覺得漸漸發冷,所有的氣血精力都一絲絲離體而去。

    但是她半點也沒有意識到,也絲毫沒有顧及到這一點,她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她的孩子,她要去找她的孩子。哪怕她此時半身邊冷而麻木,稍一掙動,那種錐心之痛如電擊般襲來,要讓她用盡所有的力氣去抵制。

    向氏伏在地上,過得好一會兒,掙盡力氣才能夠往前稍稍蠕動一下,她稍用力氣,只覺得身下一股熱量湧出,身上更覺得寒冷一份,身下的裙子更是濕重粘結。她所沒有看到的是,隨著她的舉動,她下身的血在不斷地流出。向氏一步步的挪動著,她的手指已經挨近了門檻,可是她的力氣卻已經耗盡,再也不能前行,而她的身上,血流了一地……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向氏於昏迷中似乎聽得有人呼喚,她用盡力氣睜開眼睛,她看到的並不是她的孩子,而是莒姬。

    莒姬見人皆散去,想起一事,便問:“向媵人處可還有人服侍?”

    侍女們面面相覷,老實說眾人皆是關心嬰兒多過關心向氏,見原定的天命之子變成女嬰,皆是大驚,都是蜂擁著莒姬一起出來了。

    莒姬的心腹女葵道:“裡頭還有幾個女奴保姆在,當是無事。”

    莒姬連忙將那女嬰包裹得嚴實親手抱著,令侍女們舉著燈燭,到後面來尋向氏。

    莒姬一進內室,卻見向氏暈倒在門檻,嚇了一跳,忙讓身後的侍女將向氏扶起,卻見向氏下身已經完全浸在鮮血中,身後自榻到門檻,更是一片血色,而且色也開始發紫。她摸了摸向氏全身冰冷,臉色已經白裡發青,嚇得忙將向氏扶到床榻上。

    莒姬見室內無人,臉色一變,厲聲道:“奴婢們都去何處了?”

    此時威王和王后已去,椒室中只剩下些奴婢,她這一聲在夜空中顯得格外尖厲,幾個躲在外頭的女奴聽得嚇了一跳,只得硬著頭皮進來。

    莒姬劈手就重重一掌打在領頭的女奴臉上:“爾去何處遊蕩,為何向媵人竟無人服侍?”

    那名女奴名喚女桑,本是莒姬隨嫁之奴,因椒室中的奴婢們本有些是臨時召來侍奉的,莒姬並不放心,日夜就要留一個自家奴婢在向氏身邊,以防意外。

    只是這女桑雖也盡心,但終究心思油滑,以為莒姬關照向氏,不過是為了她懷有天命之子而已。及至向氏生了個女嬰,前頭威王動怒,女醫女禦們聞聲撤走,那些女奴們本以為侍奉了貴人可借此出頭,不曾想情況急轉直下,懷著心事不曉得自家如何分配,便紛紛跑到前頭打探去了。那女桑見向氏昏迷不醒,自是不用她服侍,便也隨眾而出去看熱鬧了。

    不曾想竟被莒姬責打,此時女桑也顧不得申辨,忙求饒道:“奴該死,夫人仔細手疼,讓奴自己掌嘴。”說罷連忙自己掌嘴。

    莒姬聽得聒噪,斥道:“且先記下。還不速去服侍向媵人。”

    女桑連滾帶爬去服侍向氏,先是換了褥席,又打了熱水為向氏擦洗更衣,幸而方才為了初生嬰兒準備的熱水及爐子都還在,連女醫原來給向氏預備的一服止血藥也還未曾煎熬,便請莒姬令下。

    莒姬還要再叫女醫來,她心腹侍女女葵勸道:“能侍奉產婦的女醫們方才都在這裡服侍,如今剛剛散去,只怕人都已經領了權杖出宮了,如何叫得來瘋丫頭玩古代。既有藥在此,先煎熬了讓向媵人服下便是。”

    莒姬對女醫摯的藥物終究有些疑問,女葵只得又勸道:“小公主已經生出來了,她此時便是害了向媵人,又有何好處,不如試試。”

    莒姬方令人去為向氏煎藥,只是此時人皆已經散去,她見人手不夠,便令侍女們皆去幫忙,自己只得抱了女嬰哄勸。

    那女嬰方才出世,只初啼一聲便被洗淨抱出來,又被楚王商丟下,幸得女醫摯接住,那女嬰倒也乖巧,只在被楚王商拎起來時哭了一陣,此時被莒姬抱住哄勸,又喂了些水,竟是很快就睡著了。

    侍女們手忙腳亂了好一陣子,向氏這才悠悠醒來。一看到莒姬,向氏就象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浮木一樣,本已經暗淡的眼神猛地亮了起來,急切地問道:“我兒何在,何在?”

    莒姬忙道:“莫憂,孩兒在此!”這邊忙讓侍女將放在長幾上的女嬰抱過來。

    向氏見了嬰兒,淚中不住地流下,她用盡力氣才撐得起身子,將嬰兒抱住,貼著嬰兒的小臉,喃喃地道:“我兒……”這才想起了什麼,抬頭滿懷希望地看著莒姬:“大王可看到孩兒了?”

    莒姬猶豫了一下,才婉轉道:“大王已經見過小公主了!”

    向氏的臉本來就已經煞白,聞此一言,更是變成灰白色了,眼神象凝固住了似的:“甚、甚、甚麼,公主?我生的明明是個公子,是個兒子!”

    莒姬也知道,宮中傳了數月的霸星臨世,此時忽然變成公主,的確是令人難以置信,若不是她親眼看著女醫摯接生,連她自己也不會相信的。此時見向氏神情激動,又知道她之前難產又無人照顧身體受損,心中憐惜,連忙柔聲勸道:“妹妹,你休要太過激動,身體要緊。”

    而此時向氏整個人卻已經陷入混亂中,她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粗暴地扯開那女嬰的繈褓,那女嬰本已經睡熟,此時被她這麼一扯,身子露在風中一受冷,頓時大哭起來。

    然則女嬰哭得再響,卻不及向氏受到的打擊更大,她看到女嬰粉紅的身子露在外面,雙腿蹬動哭得響亮,整個人卻似風中的敗葉一樣瑟瑟發抖起來,她忽然發出一聲極為淒厲的尖叫聲,那尖叫聲甚至連女嬰的哭聲也嚇得止住了。

    莒姬見她這種情景,哪敢還讓她抱著嬰兒,連忙搶過遞與身邊的侍女,這邊已經是一巴掌下去,將向氏的尖叫打下去。

    向氏被莒姬打了一掌,這才止住尖叫,整個人的臉色卻仍然不對,她緊緊拉住莒姬的手,如同溺水的人拉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般問:“阿姊,我生的是個公子,是也不是?是也不是?”

    莒姬心中失望沮喪不下於她,只是她心志剛強,不露於外而已,聞言也只是輕歎一聲,取鮫帕為其拭淚:“好妹妹,生兒生女,皆是少司命的旨意,我們原也強求不得。這孩子的確是你親生,也的確是個女兒。”

    向氏神經質地搖頭:“不可能,怎麼會是公主,大王說過的,說是天象顯示,一定是位元公子的。肯定是你們騙我,是誰換走了我的兒子,這不是我的孩子,我生的是個公子——”她指著那女嬰嘶聲叫著:“把她抱走,她不是我兒,她不是我兒——”

    向氏懷孕之時,本已經有數次事故,令得她早如驚弓之鳥。她于懷孕之初,便有心托庇莒姬,口口聲聲將孩子奉于莒姬,便是指望以莒姬之能,能夠保住嬰兒。

她雖然卑微膽怯,然而於此時也不得不多思多疑起來。宮中本就有許多陰私之事,她也早有耳聞,更知這個嬰兒是王后所忌,莒姬所圖。此時更因為期待已久的兒子變成了女兒,便猜想不是王后派人換了,便是莒姬派人換了。她本不甚聰明,此時身體衰弱,精神混亂,根本已無法細思,便憑本能認定了嬰兒被換,更是失口說出了本時絕對不敢說出口的話來。

    莒姬見她如此,便知道她精神衰弱已極,無法溝通,便安撫道:“好、好,妹妹,你如今身體虛弱,好好休息,我明日再來與你說話。”

    向氏卻緊緊地抓住莒姬的手,含糊混亂地念著:“阿姊、不、夫人——您幫幫我,幫我把孩子找回來,我給您磕頭了……”這邊掙扎著就要在榻上磕頭。

    莒姬無奈,只得接住向氏:“妹妹,你不須如此,但請放心,你的孩兒難道不是我的孩兒,我難道不如你一般看待。你儘管好好歇息,不要傷了身子。”

    好不容易安撫住了向氏,向氏也本已經疲累極,只是一口氣提著,此時這一口氣松下來,便昏睡了過去。

    莒姬安撫了向氏,見椒室原來服侍之人皆已散去,一時又尋不到人,只得將自己的侍女名喚女裳的留了下來,叫原來自己派去服侍向氏的侍女女桑抱著嬰兒,隨自己回到所居的雲夢台。

    那嬰兒倒是甚好養活,只啼哭了幾聲,被莒姬早已經備好乳母抱在懷中,吃了一頓乳汁,撒了一頓屎尿,便安穩地睡了。

    莒姬雖然失望,但看那嬰兒甚是有靈性,也不禁生了幾分喜歡,當夜索性就讓那嬰兒睡在自己身邊,雖然一夜幾番不得安枕,但看那女嬰倒是越看越喜歡。

    而此時章華臺上,銅鼎烈火熊熊,楚王商卻是心頭火起,他看著跪在階下的唐昧:“唐昧,你跟寡人說,有霸星降世應在後宮。可為什麼這霸星下來來竟是個女嬰?”

    唐昧的神情卻有些異常,此前一刻,他還在觀星臺上細察天象,下一刻就被楚王商派兵馬押到了宮中。

    但此時他絲毫也沒感覺到自己生命可能危在旦夕,他眼神狂熱地看著楚威王:“大王,請容臣再去看看天象,今日天象實在異常,臣一直在觀星台看那霸星,並無差池。可卻在一個時辰前,忽然月作血色,群星齊黯。等到太陰移位之時,臣發現霸星已經入天樞,並發出沖天殺氣,可見就應在此刻出世的嬰兒身上。”

    楚王商聽得他這番言語,心中詫異更甚:“哼,你口口聲聲霸星降世,可那向氏生下來的明明是個公主,寡人親眼所假,何曾有假?”

    唐昧肅然道:“霸星已經降世,臣只據星象而言,不問男女。”

    楚王商哼了一聲:“難道你想說,霸星會是個女子?”

    唐昧搖頭:“臣實不知道這是福是禍妻主太狂夫之過!”

    楚王商奇道:“為何說是禍?”

    唐昧又掐指算了半天,才道:“陰陽相淆,殺氣沖天。霸星若為男子是國之幸,霸星若為女子,福禍難料啊。”

    楚王商皺眉:“聽你之意,難道寡人要殺了此女不成?”

    唐昧大驚,連忙膝前幾步,阻止道:“萬萬不可,大王,天象已顯,非人力可更改,若是逆天而行,必受其禍。霸星降世乃是天命,今日落入楚國若殺之,必當轉世落入他國,則豈非是楚國之禍了。”

    楚王商一驚,不再說話,陷入沉思。

    唐昧惴惴不安地看著楚王商。

    楚王商來回踱步數番,才有了決斷:“天與之,豈有不受。”

    唐昧一凜,看向楚王商拱手道:“大王英明。”

    楚王商躊躇滿志道:“霸星降于我大楚,不管男女,都是我楚國之天命。從來禍福相依,大業都是險中求,寡人不懼禍,只懼缺少機會。若有機會,便能取之!”

    唐昧心一松,又磕了一個頭道:“臣觀天象,霸星降生後,西北星象混沌難辨,臣請鎮守西北,為吾王破此劫。”

    如楚王商這樣自負的君王,對於星象之說只是將信將疑,若是全憑星象,那古往今來的帝王都坐等星象顯靈好了。可惜這些癡迷星象的人通常不是明君英主,而是亡國昏君。

    唐昧事先說霸星降生,言之鑿鑿,他將信將疑,但借機造勢宣揚國威,亦免不可。但如今向氏卻生了一個女兒,唐昧一邊堅持己見,一邊卻要去往西北,心中便暗忖莫不是他嘴硬心虛,想是這事令他聲名受損,他借去西北鎮守之名,避得幾年,待風頭過去再回來,也好躲躲羞也是人之常情,於是點頭道:“如此,寡人應允了。”

    唐昧聞言退後兩步,整衣冠,向楚王商叩頭之後,轉身離去。

    楚王商見唐昧走遠,閉了閉眼睛:“將這幾日在觀星臺上跟隨唐昧觀察星象的卜師們都殺了。”唐昧終究還有大用,還不能殺,那些卜師知道得太多,便不能留了。

    宦者令奉方一驚應下:“是。”

    這一夜,許多人都不得安枕。

    王后所居的漸台,燈亮了一夜未息。

    王后興奮過後,也漸漸冷靜下來,令人:“去打探一下,大王如何處置唐昧?”

    寺人析打探了回來,道:“唐將軍已經出宮,聽說出鎮襄城,另外,大王把這幾日隨唐將軍觀察星象的卜師們全殺了。”

    王后一驚:“都殺了?”

    寺人析道:“是。”

    王后思索了片刻,還是問寺人析:“你說,這霸星都變成公主了,大王這是……還沒放棄嗎?”

    寺人析勸道:“休管大王是信還是不信,她都影響不到太子的位置了,小君何必再為她而費心。”

    王后點了點頭,似乎認可了他這話,卻又忍不住皺眉:“我只厭惡那個向氏,好好的懷個孩子罷了,只有她弄出這種妖孽事端來……”

    寺人析何等機警,立刻會意陪笑:“那向氏既無福份,便不應該再住在椒室,明日便當遷出椒室,這椒室也要重新打掃,叫女巫作法驅邪之後才行一傾紅顏媚天下。”

    王后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她這一夜經的事太多倒不曾好好歇息,此時事情都已經有個了結了,不禁一陣倦意襲來,掩口打個呵欠:“去吧。”

    雲夢台的莒姬也是一夜折騰,到天濛濛亮時才睡著了,睜開眼睛時已經是過了日昳時分。

    莒姬在侍女服侍下梳妝,便隨口問了一聲侍女女葵:“你去椒室那邊看看向氏妹妹今日可好些了。”

    女葵應聲而去,過了片刻卻急忙回來報說:“夫人,方才寺人荊來報,說永巷令有言,椒室之中要重新打掃,問我們何時去把向媵人接回來?”

    莒姬怔了怔,惱道:“這等勢利的閹奴,無非是看向妹妹昨日生了個女兒罷了,竟然如此無禮。”

    女葵本是她的心腹,素來伶俐,見她脾氣發作,忙勸道:“夫人,想向媵人是咱們雲夢台的人,永巷令若不是奉了命令,焉敢如此無禮。夫人休要惱怒,還是先把向媵人接回來才是,免得讓她受了委屈。”

    莒姬一聽便明白了,若是背後無人指使,想來永巷令也不敢貿然得罪她這個寵妃,只得恨恨地擲下牙梳道:“罷了,我親自去。”

    她自忖向氏昨日臨盆,雖是暑天卻畢竟受了寒氣,婦人生育乃是生死關頭,何況向氏難產,輕易不好移動。如今只能自己親自前去,方能夠不叫她受苦。

    當下便喚來女桑,令她好生照顧好小公主,便帶了侍女寺人們,前去椒室接了向氏。向氏此時站都站立不穩,便只得再備了一乘軟轎,將她抬著到了莒姬所居的雲夢台。

    一行人方登上臺階,便見寺人荊急忙迎出跪下道:“稟夫人,不好了,小公主不見了。”

    莒姬大驚,厲聲斥道:“你且說說,小公主如何會不見的?”

    寺人荊忙道:“方才乳母去小公主房中,不想房中無人,連女桑也一併不見了。”

    莒姬大驚:“快快去找。”

    這時候雲夢台如蜂蟻亂窩一般,向氏暈暈沉沉地半閉著眼睛正由侍女扶著入內,忽然間聽到有人在說:“小公主不見了……”此時人聲雜亂,聽得似乎便如是:“小公子不見了……”一般,正觸動她心事,幻由心生,只覺得心頭抽痛,隱約甚至還聽到遠處有嬰兒啼哭之聲。女人一旦為母,這便是母愛天性,無與倫與。她也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力氣,睜開眼睛掙開侍女,跌跌撞撞地就要向外行去。

    侍女女裳連忙扶住了她勸道:“向媵人,你要往何處去?”

    向氏眼睛直直地向著外面,眼神不知道是看向何方,似乎冥冥中有一種東西吸引了她的眼光:“我去尋我兒。”

    莒姬正指揮了人去找嬰兒,見向氏從裡頭跌跌撞撞地出來,驚問:“這又是如何了?”

    女裳無奈地扶著向氏,答道:“向媵人說,要去尋兒。”

   莒姬見向氏似有些神志不清,心生憐意:“向媵人這是病了,你等還不扶她進去歇息。”

    不料向氏見女裳要扶著她轉身,頓時發作了,甩開女裳的手:“我要去尋我兒,他在哭,他在哭呢……”

    莒姬皺了皺眉,正要令人扶向氏進去,她身邊的女葵卻是積年知事的女禦,心中一動,想起一事來,忙道:“夫人,或可一試。”

    莒姬不解:“如何試?”

    女葵道:“奴聽聞,母子連心,或冥冥之中,向媵人當真能夠感應到小公主的所在,也未可知。”

    莒姬一驚,不由合什禱告道:“太一保佑,司命保佑,說不得也只好試試了。”

    向氏卻已經深一腳淺一腳,雙目茫然而神情堅定地向外走去了。

    莒姬一邊令人去回稟楚王,一邊指揮人再去尋找,自己令侍女扶著向氏,隨向氏所引方向而去。

    那向氏若癡若瘋,也不辨道路,也不分東西,只管橫衝直撞地向前走,幸得扶著她的兩個侍女還算機靈,見她直往花樹中、廊柱上撞,或險些絆到欄檻、臺階等,都是忙拉住她繞過險路。

    向氏一口氣直沖到禦河邊一處僻靜的河岸,眾人已經看到邊情景,卻吸了口涼氣,更有侍女止不住驚叫起來。

    那禦河十餘裡,有暗渠可通往宮外,此時正值夕陽西下,映得滿池荷花、田田荷葉均是一片金光,更有幽幽蓮香傳來,若是於此時臨河賞景,自是甚美。

    但此時眾人的心情,卻如墮深淵。只見那禦河邊扔著一隻來提膳食的提籃,此時蓋子打開,提籃傾倒,露出半團嬰兒的繈褓來。

    女葵上前一步,將提籃拉起,一抖那繈褓,卻是空的,又見一道水漬延伸到河中。那河邊卻是荷葉水草糾纏,緩緩向下游流去。

    看著地上的水漬,顯見是有人用提籃將嬰兒盜走,走到這禦河僻靜之處,將嬰兒拋下水中,隨手將提籃繈褓棄於此間。

    莒姬顫聲道:“來人,去查女桑的下落,必是此賤奴行兇。”

    向氏卻怔怔地站在河邊,並不去看那提籃和繈褓,仿佛小動物般,左右傾聽著。

    莒姬見她這般癡傻的樣子,心中憐憫,溫言道:“妹妹,天快黑了,你身子不好,隨我回去吧!”她這邊伸手去拉向氏,不料向氏卻忽然用力甩開她的手,她不提防倒是一個踉蹌,女葵連忙扶住了。

    向氏卻不管不顧,又將女裳扶著她的手甩開,卻一腳高一腳低地向著河面奔了過去。嚇得莒姬忙叫道:“快拉住她,休叫她撞進河裡去。”

    女裳連忙跑上前欲拉住向氏,不料向氏走到河邊,半隻腳都要陷入河泥裡了,卻沒有繼續走向去,反而轉身,沿著河岸向著下游走去。

    莒姬想起女葵剛才說的“母子連心”,心中暗忖,莫不是當真母女連心,向氏這般難道竟會找著小公主不成,當下喝止了女裳拉住向氏,只道:“女裳,你且由著向媵人自己走,只扶著她休叫她跌到河裡去了。”

    向氏一路跌跌撞撞,似茫然又似有目標地走著邪王寵邪妃。莒姬帶著侍女,緊緊相隨。

    這河岸邊並不是皆有空地可行走,有水草處處,荊棘纏繞。有些地方便得跳下河去涉水而過。便是女裳再三小心攙扶,向氏在河邊踩著河泥,也要跌了好幾次,幸得侍女們扶起,向氏卻恍若未覺疼痛,跌倒了被扶起來也不曾有過半分猶豫,徑直一腳水地腳泥地往前走去。莒姬跟在身後,也只得跳下水去涉水而過。

    此時天色漸暗,遠處燈燭次第亮起。此時尚無燈籠之物,夜間行路,只以火把取亮。這時滿宮都已經驚起,連楚王商也大怒,退朝之後親自派人去尋。禦園幢幢影影,皆是舉著火把尋找之人。

    向氏一行人卻出來得匆忙,莒姬雖然吩咐了侍女回報,卻一時不得照明之物,幸而今日乃是月圓之夜,月色格外皎潔,照著河面倒是清楚可辨。

    一行人走得越來越偏僻,河邊泥滑,向氏又摔了一跤,她本已經體虛之至,這一跤摔倒,竟已經不能自己站起,女裳使勁了力氣拉她不動,女葵連忙上前幫忙。此時莫說向氏,連莒姬也走得狼狽無比,雙腳發軟,只倚著侍女喘息未定,待要說:“罷了……”

    忽然間,向氏噓了一聲,莒姬一怔,不禁也靜了下來,就在此時,驀然地下游處隱隱傳來一聲嬰啼。

    眾人頓時精神一振,傾耳細聽,那聲嬰啼卻又沒有了。眾人面面相覷,只疑心是自己關心過度幻聽了。

    莒姬顫聲問:“方才,是不是聽到小兒啼哭之聲?”

    女葵連忙點頭:“是,奴也聽到了。”

    莒姬大喜,抓住向氏的手搖了一搖:“妹妹,你聽到了嗎,孩子在哭?”

    向氏顫聲:“是,他在哭,他在叫我,他肚子餓了在哭呢……”

    莒姬:“你知道她在哪兒?”

    向氏遲疑地轉向西邊方向。

    莒姬:“快,快過去。”

    眾人皆奔了過去,卻是河水到了此處便是個拐彎,兩邊皆是小土坡,密植荊樹,遮得河道幽暗難行。

    向氏更不猶豫,直跳了下去涉水而去。

    莒姬猶豫了一下,就要跟上,女葵卻拉了她一把,原來旁邊樹影稀疏處乃是可以繞行的。

    莒姬只得繞行而過,拐過一個彎,卻怔住了。

    原來河水到了這裡忽然河道開寬不少,因河道忽然變寬,便於此處河道中央,立了一座少司命的石像。

    那少司命穿著荷衣,系著蕙帶,赤足踩著荷葉底座,一隻手持長劍,另一隻手卻高高托著荷葉,荷葉上面是一個穿肚兜的女嬰。白石如玉,在月光下發出晶瑩之光。

    更為可驚的卻是石像底座處,有一大團水草纏繞著無數荷葉,荷葉堆上卻是躺著一個著紅肚兜的女嬰,在那裡聲嘶力竭地哭著。

    女嬰哭聲時有時無,卻見水聲淙淙,向氏艱難地涉水而行,此時河水並不甚深,只到向氏雙膝以上,然向氏終究力衰,走得東倒西歪。

    女裳啊了一聲,就要上前,女葵卻擋住了她,看著不遠處一行火光搖搖晃晃,忙高聲呼道:“小公主找到了……”

    那火光頓時轉向此處急行而來,莒姬看到來人時,也不禁斂袖行禮:“大王狂狼不噬妾。”

    而此時,河中的向氏並不知道這裡的變化,她已經走到石像底座,將嬰兒抱了起來。

    這時候,她已經明明白白看清這是一個女嬰,但此刻,她的眼中心中再沒有對男女的辨認,憑著本能的母性,她清楚地知道這就是自己親生的孩子。

    向氏顫抖著抱緊了女嬰泣不成聲:“我兒,我兒……”

    而匆匆趕來,站在小土坡上的楚王商,更是將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那女嬰被向氏抱起來的時候,手足俱纏著水草,想是因為這水草與荷葉及女嬰相互糾纏,竟奇異地形成一大團帶著浮力的荷葉堆,浮著女嬰竟沿河而下,直到這少司命的石像下方被擋住。

    此時時刻月光如水,水面上少司命的石像皎潔如玉,只手托著荷葉上的女嬰,而石像底座,向氏一身白衣,自荷葉上抱起女嬰。石像與真人交相輝映,竟有一種奇異的相似。

    莒姬見此情景,她心念電轉,立刻朝著神像跪下,顫聲道:“少司命庇佑啊!”

    此時眾人皆已怔住,聽得莒姬這一聲,似被一語點醒,頓時紛紛皆跪下來:“少司命顯靈了!”

    幽暗中似乎有女巫歌聲悠悠傳來:

    “竦長劍兮擁幼艾,蓀獨宜兮為民正……”

    向氏本已經虛弱不堪,此時抱住女嬰,頓時松了一口氣,便搖搖欲墮,只倚著石像,竟是再無行走的力氣了。

    楚王商更不猶豫,跳下水面,涉水到了石像邊,一把將向氏和女嬰一起抱起,複涉水回岸邊。

    向氏雖侍奉過楚王商,但畢竟身份卑下,膽怯內向,楚王商並不感興趣,若非她懷孕正當期時,實在是連她也想不起來了。

    此時向氏尋到女兒,卻正是最虛弱無助之時,卻只見月光下她的君王涉水而來,將她母女抱在懷中,向氏只覺得一顆心落了下來,倚著那寬廣的肩頭,那一刻,是她這一生記憶最深的幸福時候。

    楚王商涉水回岸時,早有回醒過來的內侍也跳下水來迎接。

    楚王商直走上岸,才將向氏交于侍女扶住,向氏卻顧不得什麼,直直地伸著手臂將嬰兒托到楚王商面前,泣不成聲地:“大王,這是我們的孩兒,我的女兒。”

    楚王商緩緩接過孩子,向著少司命石像方向舉起:“這是……少司命庇佑啊!”

    莒姬推了推向氏,卻見向氏滿眼只看到了楚王商和女嬰,並無半點回應,料她不懂得抓住機會,只得自己上前一步:“請大王為小公主賜名。”

    楚王商收回手,將嬰兒抱在懷中看了看,又抬頭看到一輪明月,和月光下皎潔的石像,思忖片刻道:“今夕月光皎潔,便……取名為‘月’吧!”

    莒姬連忙接過女嬰,跪下:“謝大王賜名。”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01:02

羋月傳 第7-8章 垂髫年

這個被楚王商起名為“月”的公主,在楚王商的女兒中排名第九,宮中便呼為九公主。小公主剛剛出世,這一夜的歷險,成了楚宮中的一樁懸案,便連原來看護她的侍女女桑,也在人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莒姬所居的雲夢台雖不算禁衛如何森嚴,但也不可能是一個侍女就能夠把嬰兒盜走的。且她身邊用的宮女,包括那女桑,均是她陪嫁的心腹侍女,這種陪嫁之人,通常生死與共,縱使另投他主,別人也不會收容,這於當時便是鐵律一條。國士可擇主而事,但奴僕背主,只有死路一條。

    更何況小公主雖然是個嬰兒,卻畢竟是國君之女,很難想像有什麼了不得的生死利害,能令女桑自尋死路背主害主。

    更有可能,是有人盜走公主,又害死女桑,嫁禍女桑。只是這女桑自此以後,消失無蹤,連屍首也找不到,更勿論其他。

    莒姬深懼此事,她唯一能懷疑的就是宮中的閹人內侍,這些不是她娘家陪嫁之奴,亦是有可能內外勾結的。只是一處宮闈台閣,也總要用到幾十內侍,這卻是無法避免的。她只得借了小公主被盜之事,將雲夢台的內侍換了個乾淨,另求楚王商親自分撥了一些心腹可信內侍,再向母族求助,閹了莒族原來隸下的數十名奴隸入宮,這才消停。

    幸而那小公主似是有神靈庇佑一般,雖在水上飄了幾個時辰,著了些風寒驚嚇,但有太醫用力,乳母精心,調養一段時間後,竟似完全不曾有後患,依舊活潑可愛,長勢喜人。

    只是向氏自那一夜以後,竟是母女連心,雖然病得欲生欲死,卻時時刻刻念著小公主,一日不見,便憂心欲死。莒姬雖然知道她病重,不好讓幼兒過了病氣,然憐她情癡,還是讓乳母每日抱著小公主,遠遠地讓她看一回,好教她放心。

    向氏本已因為難產,又逢大喜大怒大寒大暑,自此大病一場,血下不止,險險要一命嗚呼首富嫡女。卻因為牽掛著女兒,便掙命活著。太醫診過無數這類的產婦之病,這等血崩十有*,難挨過去。不想向氏看似比誰都虛弱,然生命力卻是極強,幾番瀕死又活過來,過得一年多,竟漸漸越來越好,也不禁稱奇。

    只是楚王商此時卻無暇顧及這些後宮之事,自秦國的細作報來訊息,秦君渠梁駕崩,秦國變亂陡生。

    自周平王東遷,數百年來征戰不休,大國併吞小國,至此時周武王初封的三千諸侯,已經只剩下十幾二十個國家了,最大的便是七個國家,史稱戰國七雄。

    這七雄中,只有北方的燕國,仍是召公之後的姬姓之國;南方的楚國,自立國以來便不太臣服,與周天子屢有磨擦,此後更是自立為王,據大江以南,雖以周天子之威,也無可奈何;山東齊國,雖是當初的封國,但國君卻已經不是初封時的薑氏,而是被其臣下田氏所取代,此之謂“田氏代齊”;而地處中央的晉國,卻被三家封臣趙氏、魏氏、韓氏所瓜分,此之謂“三家分晉”;而最西邊的秦國,原是商朝舊臣之後,素為周室所惡,唯秦朝先人非子為周王牧馬甚為用心,因此准其立國。後來周平王東遷,舊都為犬戎所據,平王便順水推舟將舊都封與秦人,讓秦人與犬戎博殺,使其兩敗俱傷。

    秦人與犬戎博殺多年,漸漸擴張,只是卻一直被中原諸國視為邊鄙野人,歷經數代秦君試圖或施恩惠、或獻媚周王、或武力征伐,以求東進,在列國中取得話語權,卻無不鎩羽而歸,也被中原諸國更加輕視。唯有楚國,因也有同樣被列國輕視過的歷史,倒與秦國數代結為姻親,遙相呼應。

    至秦君渠梁這一代,卻做出了令諸侯為之震驚的事情。他起用了自魏國流浪到秦國的衛公子鞅,進行變法。

    變法之事,其實並非自秦國始,這相似的內容,周厲王當年起用榮夷公變法,當年楚國也起用過吳起變法,甚至在商鞅逃離的魏國,在商鞅之前也有過李悝變法。商鞅的變法內容,亦是受吳起與李悝變法影響極深。而這些變法,無不是在王權衰弱、國庫財盡的前提下產生,而最終,亦是不約而同地走向變法者身敗名裂,人亡政息的結果。

    如今列國關心的事便是,秦君渠梁死了,那麼被封為商君的變法之臣衛鞅,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結果,而秦國的新法,又會繼續下去嗎?

    楚國君臣,自然也是極關心此事。

    此時章華台中,君臣對坐,令尹昭陽先開口道:“細作傳訊,秦國已為其先君發喪,諡號為孝公,太子駟靈前繼位。”

    各國都有宰執塚相之位,為百官首,楚國此位置便稱為令尹。昭陽是個年近五十的老軍頭,他雖是宗族,卻也是積戰功而至此位,在朝中威望極高,也最得楚王商倚重。

    楚王商沉吟:“太子駟昔日便是因為反對商君之變法,因而觸怒秦公問罪,他的太傅公子虔受劓刑、公孫賈受黥刑,他自己也被放逐。如今他既已繼位為君,依卿等看,秦國的變法,可能續行否?”

    昭陽撫須笑道:“不能。”

    列國均是此例,秦國又豈能有所改變。

    他說完以後,左徒屈原便道:“正是,太子駟方才繼位,太傅公子虔就告發商君謀反,那衛鞅就欲潛逃出秦。誰知道逃到邊關,欲宿客舍,店家卻因為他出示不了身份憑證而不敢收留……”

    太子槐奇道:“這是為何?”

    屈原解釋道:“因為衛鞅立法,為政極苛,出行必須有憑證,若是客舍窩藏有罪之人與降敵同罪,被人揭發就要問腰斬之刑,而且有連坐之法,若一家有罪則其他九家必須揭發,揭發者有賞,若不揭發則十家連坐流火已墜。因此衛鞅歎息:‘吾作此法而自斃’。”

    因為知道今日商議商鞅變法之事,太子槐之前便由太傅先學習了吳起在楚國的變法始終,此時聽到商鞅在秦公死後的行為,不禁嗤笑出聲:“衛鞅雖學了吳子之法,但在生死當前,智與斷實不如吳子矣!”

    話未說完,便被楚王商橫了一眼,嚇得住口。

    當年楚悼王任用吳起變法,得罪了楚國原來的世卿,待楚悼王一死,眾人群起而射殺吳起,這情景與秦孝公一死秦人要殺商鞅之事也是相仿。只是吳起為人極為酷烈陰毒,他知道眾人想殺他時,不但不向外逃,反而逃進楚悼王的靈堂,拿楚悼王的屍體當擋箭牌。這些吳國貴族若是心懷畏懼,他自可保全一命,若是堅持殺他,則皆要背上作賤國君屍體的罪名。果然那些吳國貴族雖然殺了吳起,但那些人皆被繼位的楚肅王以罪名問斬。而這一批對變法最是切齒痛恨吳國貴族被殺,大大緩解了廢除變法的壓力,使得楚國變法雖然人亡政息,但卻還是保留了一些變法內容延續。

    只是吳起的作法太過陰損,在座的朝臣先祖們多少也因吳起變法損害過家族利益,而且他雖然得以讓新君以此罪名殺了一批舊貴族,但他拿國君的屍體當成自己擋箭報仇的工具,也實在是太過無君無上。

    因此雖然太子槐說得有理,但不管于君于臣,其實對吳起這個人雖然暗中佩服,面上卻是誰也說不得他一句正面評價的。

    楚王商不欲此話題繼續下去,直接問:“衛鞅下場如何?

    屈原歎道:“商君鞅被秦國新君下令施以車裂之刑,並滅其族。”

    楚王商默然,這也是意料中事。

    昭陽歎息:“從來人亡政息,秦孝公與衛鞅俱亡,想來秦國變法必不能繼續下去。如廢新法恢復舊法,又要多少人事變幻,百姓動盪。老子曰:‘治大國若烹小鮮’,秦國地處西北,貧苦粗鄙,再加上國政這般來回折騰,必當衰弱。”

    將軍景缺道:“臣以為可以趁此之機,在秦楚相交的巴蜀之地進行蠶吞侵蝕,擴張疆域。”

    大夫靳尚連忙奉承:“幸而我大楚當初沒有任由那吳起變法禍亂,如今秦國生亂,正是我楚國擴張之機。”

    昭氏、屈氏、景氏、靳氏等,皆為羋姓分支,楚國雖對周天子不甚臣服,然則在“分封親戚、以藩屏周”這一點上卻是學了十足,如今周天子的姬姓之國皆已零落,但楚國卻仍然是由羋姓分支主政朝堂,這亦是楚國以為自豪的事。

    昭陽指著地圖,分析道:“當今天下大勢,周室衰弱,燕國在北,與我相隔甚遠且國勢不強,可不必考慮。齊王辟疆任用騶衍、淳于髡、田駢、孟軻等人,皆賜列第為上大夫,近年來齊稷下學士又複興盛,人才濟濟有數百千人。而韓國國政出自申不害,但申不害已老,不足為懼。魏國雖然勢力最大,但自龐涓死後,已是盛極而衰。倒是趙國有轉強之勢。大王去年滅了越國,盡吞越國之地。如今我楚國在列國之中已經是疆域最廣,國勢最強。以臣之見,我等當聯齊而削弱列國,聯秦而牽制三晉,取巴蜀為糧倉,待到時間成熟,便可稱霸於天下。”

    楚王商點頭歎息:“令尹之言正是寡人所想,只是費時甚久,只怕寡人是看不到我大楚稱霸於天下,但若寡人擇後嗣得人,諸卿之中倒有可以輔佐新君威臨天下——”

    太子槐聽到此言,正中心事,不禁臉色一變,他不敢抬頭看楚王商,只暗地裡斜看令尹昭陽的表情,想著他會如何表態我的王妃愛逍遙。

    昭陽也不禁看了太子槐一眼,見他神情惶恐,暗歎一聲,口中卻說道:“大王放心,太子已經成年,必能續我楚國輝煌……”

    楚王商看了太子槐一眼,歎了一聲,擺了擺手。

    他心中明白,如今列強爭霸,國與國之間競爭激烈,不進則退。楚國雖然在他的手中實力大增,但太子槐能力遠不如他,而曾經抱過期望的霸星,也不過只是一個虛話,這後繼無人,便是懸在他心頭的一塊大石。他生性堅韌,便遇上重大挫折,也不過是一笑置之,唯此事卻是耿耿於懷。唯今之計,也只有乘自己在位之時,多加擴張,便是太子槐做個守成之君罷了,待後世子孫有傑出者,再能振興楚國。

    想到此處,將素日對兒子的厭憎之心也弱了幾分,聽到昭陽也在竭力為太子槐遊說,便點了點頭道:“寡人也將太子交與令尹,望你好好輔佐於他。”

    昭陽連忙應聲:“臣遵旨。”

    楚國君臣靜候著秦國發生變亂,不料過了數月,消息傳來,秦國新君雖然殺了商君衛鞅,但卻沒有如秦國公卿所願,廢止新法,反而借商君的人頭,平息了公卿的怒火,這邊新法卻在依舊推行。

    楚王商聽聞此訊,長歎一聲:“秦君真英雄也。”

    此時他正在莒姬房中,莒姬忙問:“大王如何有此歎?”

    楚王商道:“歷代變法,無不是人亡政息。不想秦國新君有如此氣量,我本以為秦國自此變因為新舊兩法動盪,如今看起來,秦國只怕會成為我楚國的大患。”

    莒姬侍侯楚王商多年,能做得一朵解語花,自然也不是木頭人。聞言笑道:“秦君縱有能力,然則秦國多年窮鄙,又與魏國結仇,便終其一世,恐怕也無法成為我楚國之患吧。大王放心,我楚國人才倍出,何懼秦國。”

    楚王商稍解心事,莒姬又百般奉承,不覺在這雲夢台消磨了不少時光。更兼又有九公主聰明可愛,莒姬見楚王商心煩之事,便引他逗弄嬰兒,雖然幼童無知,卻能解頤。一來二去,便得了楚王商的寵愛。

    楚王商子女繁多,也只有頭兩三個孩子出世時,得他一些關愛,孩子生得多了,便也不在意了。太子槐雖然因嫡長而立為儲君,然而小時候便不算太聰明,越長大更覺越覺得不肖自己,他一生征伐,滅國無數,對楚國的將來更是有著輝煌的藍圖,雄心勃勃地想了百年規劃,縱自己這一生壽數未及完成,也當要使後來者大展宏圖。然這樣宏偉的藍圖,一想要落在太子槐的身上,便覺得實不堪勝任。然而諸子中,雖有比太子聰明能幹些的,卻依舊與自己想差甚遠,還不到能夠為了這個庶子去改換太子位置的份量。

    楚王商因唐昧之預言,又有少司命神像之事,便對這小公主格外關照些,他年輕時不以兒女為意,此時人過中年,征伐日少,閑來逗弄小小女兒,竟有了一絲慈父之情,兼之小公主雖然話還說得不甚清楚,卻正是幼兒最為討喜之時,便是鐵石肝膽的男兒,也不禁軟了心腸。

    轉眼就是九公主兩歲,已經是能吃能喝,能走能跑,連學說話也比尋常孩子更伶牙俐齒些。

    這日楚王商下朝到莒姬處,莒姬忙服侍他換了常服,自己下去令人備了他所喜的膳食,燃了他所喜的香料,自己捧了一盞柘汁上來,卻見楚王商立於廊下,正看著庭前出神。

  莒姬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卻是前面回廊處,向氏舉著一隻鞀鼓,在逗弄著小公主。小公主跌跌撞撞地跑著,向氏一身嫩綠的宮裝在前面慢慢地退著,她身形窈窕,如同初生的春草一樣溫柔悅目,聲音低低的,似春雨潤物,無聲而沁人。

    莒姬見楚王商看得怔住,心中不免微有酸意,轉念一想,便走到楚王商身後,指著向氏微笑道:“大王可還認得向氏妹妹?”

    楚王商:“向氏?”

    莒姬提醒道:“大王不記得了,她就是九公主的生母啊萌貨大戰美御醫!”

    楚王商啊了一聲,他于向氏實是印象不深,初見時如同膽怯的小鼠,畏縮不已,轉眼即忘。及後來聽說她懷孕,特意去看望了她幾次,不是吐得昏天黑地臉色黃臘,便是滿臉紅光大腹便便,那一夜去救小公主,又是月光之下,對她的印象倒是一襲白衣,一頭散亂的長髮。乃至今日,才真正看到了向氏的真面目,看到了向氏在無人處那種幽靜開放的美來。

    莒姬柔聲道:“向妹妹將養了這些日子,身子已經恢復了,大王要不要今日召她服侍?”

    楚王商沒有回答。

    莒姬心中明白,微微一笑。

    這一夜,向氏得幸。

    自此,向氏屢有得幸,又五月,向氏診出懷孕。

    莒姬聽到這個消息時,已經是無力歎息了。或許這就是人的運氣吧,她這一系的人中,她自己是最得盛寵,卻始終懷不上孩子。她身邊有四個隨嫁的媵女,她也設法令她們都服侍過楚王商,然則兜來轉去,終究還是向氏一再有孕。

    木屐的聲音走過院中的石板地,走到臺階前停下,侍女蹲下為貴人脫去木屐,剗襪輕輕步上臺階,在桐木走廊上摩擦發出輕微的沙沙之聲,卻有一種音韻之美,仿佛輕撫琴弦未彈。然而忽來一頓亂鼓,卻沖散了這種琴韻之美。

    九公主羋月活力充沛,如同一匹小馬駒似的,踩著亂鼓的節奏沖上來,撲入莒姬的懷中:“母親,母親,我阿娘怎麼了?”

    莒姬俯下身,把這小胖妞抱起來,拈了拈,似乎又沉了些,這邊笑道:“孺子,又去尋你阿娘玩耍了嗎?”

    小胖妞分得很清楚,莒姬是母親,向氏是阿娘,母親是負責撒嬌耍賴討要東西用的人,阿娘是會跟在她身後默默的拾玩具追著她跑的人。只是這些日子,這個素來跟在她身後跑的阿娘,卻不再跟在她身後跑了,連她去找她玩,也要被傅姆女葵拉開,像是這個阿娘變成了玉一般易碎,碰都碰不得似的。她不解了,她委屈了,但是還好,她還有一個萬能的母親,可以解決她兩歲的人生中能遇上的所有事情。

    莒姬已經明白她的意思,笑道:“我兒,你阿娘肚子裡有小娃娃了,不能再與你作耍了。”

    羋月詫異地問:“阿娘肚子裡有小娃娃?那小娃娃是如何進去的呢?”

    莒姬一時語塞,天底下所有小孩,似乎都會有這種令大人回答不出來的問題。羋月的傅姆女葵卻已經追了上來,接過小公主快言快語地回答:“小娃娃是少司命賜給你阿娘的,小公主當年也是少司命放進你阿娘的肚子裡的?”

    羋月好奇地看看莒姬的肚子,又摸上女葵的肚子,神情有些敬畏地道:“母親肚子裡也有小娃娃嗎,你的肚子裡呢?”

    莒姬臉一紅,心頭卻泛上一層苦意。她自己多年不孕,這份盼子之心,卻是比誰都強烈,無奈司命弄人,只得將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

    女葵也羞紅了臉,只得解釋道:“沒有,你阿娘肚子鼓起來,那才是有了小娃娃,我們肚子平平的,自然是沒有狂女重生-嫡妃鋒芒。”

    羋月拍拍自己鼓鼓的小肚皮:“那我肚子也鼓鼓的啊!”

    這個年紀的小孩子,總有永遠問不完的為什麼,女葵應付起她來卻是駕輕就熟:“你自家還是小娃娃,如何能生小娃娃,自然是大人才會生小娃娃。”

    羋月恍悟:“哦,那父王的肚子這麼大,一定有好多小娃娃……”

    女葵嚇得忙掩住了小公主的口,沉下了臉來輕輕嚇唬她:“不要胡唚,小娃娃是婦人才會出生來的,大王是男子漢,不一樣的。”

    莒姬卻撲哧一笑:“說得很是,你父王肚子裡的確有許多小娃娃,卻是要旁人替他生出來的……”

    女葵嗔道:“公主尚小,夫人如何與她說這種瘋話。”

    莒姬也自悔失言,抱過了羋月,與她指點庭中的花木:“此為薜荔、此為荼蘼……”不一會兒便將這孩子的心神分散了,興致勃勃地指揮著女葵給她摘了一串荼蘼花。

    一行人進了向氏房中,此時向氏雖然只是居於莒姬宮中側室,雖然莒姬重視,但終究不能與在椒室中的諸般奢華相比,但向氏卻是神情安詳,她帶著一絲慵懶被侍女輕輕扶起來,向莒姬斂袖。尚未行下禮來,莒姬忙扶住她讓免禮,又讓她與己對坐,只有小公主躲在莒姬身後,好奇地伸出腦袋來張望著。

    這一胎終究與上次不同,既沒有星象也沒有異兆,更沒有周圍這等有形無形的壓力。向氏這一胎便坐得十分安心,見女兒躲在莒姬身後,便招了招手笑道:“孺子,如何今日這般膽小,倒躲在你母親身後?”

    羋月怯怯地道:“母親說阿娘有了小娃娃,不能再與我作耍了。”

    向氏笑了:“阿娘雖然有了小娃娃,但你只消不胡撞亂頂,只輕輕地倚著阿娘,便無事。”

    羋月瞪大了眼睛:“當真?”

    莒姬也笑著點點頭,從身後拉出羋月,向氏伸出手來,羋月便跑到向氏身邊,敬畏地看著她的肚子,像是很想伸手摸一摸,卻又不敢動手。

    向氏笑了,握著羋月的手輕輕平放到自己的小腹上,羋月等了半天,卻只覺得掌心熱乎乎地,卻沒有摸到什麼,不禁問:“阿娘,小娃娃呢?”

    向氏笑了:“他還小呢,須得再過幾個月,才能夠摸到。”

    羋月抬頭,好奇地:“阿娘會生個弟弟,還是生個妹妹?”這卻是她無意中聽到宮人討論,才有此問。

    莒姬心頭一動,常道小兒靈性足,能見著大人見不著的東西,便笑問:“我兒,你倒說說看,你阿娘肚子裡的是弟弟,還是妹妹?”

    羋月此時正是半懂不懂的時候,便問:“弟弟是什麼,妹妹又是什麼?”

    莒姬失笑:“妹妹就是與你一般的女娃娃,與我、與你阿娘一樣的。弟弟——便是與你父王一樣的……”

    羋月低頭想了一想,眾人看她一個小娃娃一臉認真沉思的樣子,倒也好玩,不禁笑了。

    卻不想她雖然尚小,宮女侍婢們在她面前便無所顧忌,常見差不多的宮婢們私下爭搶,心中便忖若是一樣的,必要與她搶奪,便斬釘截鐵地道:“弟弟楊家將:虛言神話!”

    眾人詫異,都笑了:“好,若是生了弟弟出來,便要賞你吃飴糖。”

    或許是幼兒的口中有靈,又過了數月,向氏果然生下一子,楚王商大喜,取名為戎。

    莒姬看著繈褓中的男嬰,喜極而泣。

    她是個極聰明的女子,入宮這些年來,盛寵不衰。然而後宮女子,不過是倚著君王的愛寵而立身,然色衰則愛馳,則無立身之所,所以無不求著得寵之時,能夠生下一個兒子來,這才是終身的倚仗。此時乃有媵從制度,一嫁數媵,若是主嫁之婦無子,媵從之子便為其名下之子。她自己雖生不出孩子來,但她的媵從有子,自然也算得她的兒子。

    想當日向氏懷孕,雖然有天象異兆,而她驚喜之餘也有些惶然,她只是想要一個能夠安身立命的兒子,卻從未想過直接站到王后的對立面去。然而為了自保,不得不小心為上,但生出一個小公主來,她雖然失望,卻也松了一口氣。

    盼了兩年,她終於又盼得了這一個兒子,眼見楚王商年歲日增,她有了這個兒子,將來自然是老有所依。

    一晃數年過去,這個叫做戎的男孩子,在成長過程中卻並未顯示過人的天份,便在楚王商諸子同樣的年紀中,也不過是中上水準。

    王后本是甚為關心這個男嬰的成長,那個向氏初次懷孕而有星象生異,而又這麼快再生一子,實是令人記掛,直至見這男孩並不為楚王商所特別重視,才放下了一半心來。

    然則與他一母同胞的阿姊公主月,卻顯示出比弟弟更過人的天賦來。因為得了楚王商的喜歡,她從小就能夠跟著楚王商到處亂跑,為了出行方便,莒姬便把她打扮成一個男孩子,而她自己也喜歡這樣的打扮,若向氏為她換了女孩子的衣衫,她反而不高興要鬧騰。

    如此時光易過,小公主到了六七歲上,比一般的男孩子更加淘氣,自習了弓馬以後,那禦園之中的珍禽異獸都遭了殃,或被撥毛,或被射傷,乃至於園中禽獸聞到小公主的笑聲,便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混鬧成一團。

    此時春季到來,百花盛開。楚國地處南方,花草雖然繁盛,但水氣潮濕、易生蟲蚊,這便是王宮也是無法禁絕的。所以貴人們多愛焚香,驅蟲蟻散濁氣,寧神安息皆可。

    莒姬便與向氏商議,叫了掌香的香人來制一些香。

    香人連忙趕來,又將原來的存香展示:“夫人、春季到了,可制蘅蕪香、蕙香、蘭香等,奴這裡還有去年秋天制的桂香、還有一些是從南郡來的雞舌香、蘇合香等……”

    向氏指了指旁邊的幾種:“那是什麼?”

    香人道:“此為丁香,此為龜甲香,此為麝香,此為燕香……”

    莒姬點點頭,留了幾盒舊香,又令制幾種新香,正說著卻見永巷令帶著兩個小侍童進來給莒姬行禮。

    莒姬詫異地看著兩個小侍童問道:“這兩個小豎是做什麼的?”

    永巷令解釋道:“因九公主說不要侍女服侍,要換兩個能陪她一起玩的小豎,大王叫臣送幾個小豎進來。”

    莒姬嗔道:“又要胡鬧了,哪有女兒家整天象男兒一般上躥下跳的,侍女還不夠,又用起小豎來精英妾:狀師王妃。”又問叫什麼名字。

    永巷令便道,這兩名豎童原是依著甲乙丙丁起名,一個叫豎甲,另一個叫豎丁。因小公主嫌名字不好,故改了叫驊騮和綠耳。

    莒姬知道這是用穆天子的八駿之名而起,便皺眉道:“小豎不拘叫個甲乙丙丁就罷了,何必起這等古靈精怪的名字!”

    永巷令不敢答話,只得陪笑:“若夫人不喜,奴才這便令他們改回來。”

    莒姬揮揮手:“罷了,給她送去吧。”

    見永巷令出去了,向氏有些不安地道:“阿姊。”

    莒姬知向氏素來膽小,便問了聲:“怎麼了?”

    向氏囁嚅道:“論理,我原不該說,只是公主她……”

    莒姬知向氏一向膽小,自知這一兒一女都是屬於莒姬管束,從不敢有什麼異議,如今見她這副神情,便有些詫異:“你想說什麼?”

    向氏猶豫半天才道:“我覺得,公主畢竟是女兒家,她如今已經七歲了,再過得幾年也要議親了,女兒家該教的東西也應該教教她了,不能老象個男兒似的……”

    莒姬撲哧一聲笑了:“我道什麼事,原來是這個。”見向氏神情惶恐,不在乎地擺了擺手道:“這世間的規矩,原就不是為了貴人而設。月若得大王寵愛,她便是再放縱十倍,又有誰敢難為於她。若是不得人抬舉的,便是再規矩又能如何?你啊,你不懂!這世間人要老實,便被規矩壓著一輩子,人若是聰明能幹的,便可以踩著規矩,制訂規矩。月這一輩子,你無須擔心,只有過得比你我更好。”

    向氏囁嚅了半晌,她心中輕歎,一個人的性情又豈是天生膽小怯弱,終究不過是被身份被規矩壓成了最適合於她這個位置的樣子。只是這話,她卻說不出,只是自己默默藏在心裡頭罷了。

    莒姬倒朝她招笑道:“你過來,我有件事同你說。”

    向氏忙上前在莒姬耳邊俯身,只得莒姬輕聲道:“大王前日說,戎都啟蒙學習了,因月素日作男裝打扮,不如讓她和戎一起學習。”

    向氏喜道:“如此甚好。”

    莒姬又低聲道:“大王有意想讓左徒屈原為公孫橫的夫子,想讓戎與月一起就學。”

    公孫橫便是太子槐的嫡長子,比公子戎大了一歲,楚王商自知太子天性難馴,便有心讓屈原來教導公孫橫,以期為楚國將來培育明君。左徒此職,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楚國許多重臣接任令尹一職前,都曾任過左徒。以左徒來教導公孫和諸公子,便是以未來宰相來教導未來儲君。

    向氏喜道:“屈子是我楚國第一才子,又是羋姓宗親,若他能夠為子戎的夫子,那真是太好了。”

    莒姬卻歎了一聲:“只可惜,戎的性子,不及他姊姊。素日若是有月在場還好些,僅若只有他一個人見了大王,連聲音都不敢高聲。”

    向氏歎道:“這也沒辦法,從太子開始,宮中諸公子誰見了大王不是嚇得戰戰兢兢。”

    莒姬也笑了:“可偏生就是月不懼大王,大王偏也就喜歡她這副模樣——”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01:48

羋月傳 第9-11章 鷹之惑

  莒姬與向氏議論著小公主羋月,而羋月此時正在楚王商的宴殿層台之上,纏著楚王商要玩耍。

    層台之上,此時皰人在青銅圓鼎上滋滋地烤著肉,幾案上擺著青銅酒爵、盛著肉的扁足小鼎、還有擺著盛肉醬的豆和盛水果的籩,以及勺匕鉶俎。寺人奉方將噴香的肉仔細切成塊,調和鮮鹹的肉醬,送到楚王商面前。

    楚王商晃著酒爵,帶著五分醉意正與女兒吹牛:“那越王無疆,居然也敢跟寡人扯後腿,還想聯合齊國攻擊寡人,結果,寡人就親自率兵,直攻入越國,那越王無疆居然還想求寡人保全宗室,願稱臣納貢。這一套當年越王勾踐也幹過,哼,當寡人是吳王夫差這種蠢人嗎。寡人……就把無疆給殺了,把他們的宗廟也毀了,讓他們再無翻身之可能……”

    羋月穿著男裝梳著總角,胸前掛著玉牌,穿著黃色繡如意雲紋的衣服坐在楚王商的膝邊,一邊聽一邊鼓掌:“父王威武,父王戰無不勝。”這邊又親手倒了一杯酒遞到楚王商面前,一臉討好地:“父王,我是您的女兒,您一直說我很像您對吧。”

    楚王商見了她這副樣子,便曉得她無事獻殷勤必有要求,便一邊樂呵呵地喝下了酒,一邊道:“說吧,你又想要什麼東西了?”

    羋月雙眸閃閃,嬌嗔道:“父王太小看我了,何以見得我便是向父王提要求,不是替父王分憂解勞的?”

    楚王商笑了:“哦,你能替我分什麼憂,解什麼勞?”

    羋月便道:“父王,下次再有打仗,您帶上兒可好,我會騎馬,也會射箭,還可替您當前茅武士!”

    楚王商見了她小小的身形,爆笑:“你這孺子?哈哈哈,前茅武士伸根手指頭就能把你推個跟頭。孺子,待你長到跟父王一般高的時候,再來說打仗吧!”

    羋月眼睛一亮:“當真?”

    楚王商拍拍胸脯:“君無戲言?”心中暗笑:“反正你這輩子都不可能長到寡人一般高……”

    羋月見他笑得奇怪,狐疑地:“父王,真的嗎?”

    楚王商道:“自然是真的。”

    羋月眼珠子一轉,便撒嬌地搖著楚王商:“那便讓我隨您去行獵吧,行獵就是練兵,我要不跟著您先練著,將來就算長到跟您一般高也沒辦法出去打仗的。”

    楚王商享受著被搖晃,佯裝受不了:“好好好,父王答應你,到秋天的時候帶你去行獵。”

    羋月不解:“為何要到秋天這麼遠啊?”

    楚王商道:“如今是春季,萬物生長,不可行獵,春生秋殺,行獵自然是要到秋季才行穿越之一生逐愛。”

    羋月問:“那春天做什麼?”

    楚王商道:“春耕、親蠶。過幾日寡人要去禦田親耕,王后要去桑林親蠶。”

    羋月連忙問:“我能去嗎?”

    楚王商搖頭道:“那是國之祭禮,你小兒家可不能去。”

    羋月嘟著嘴轉頭,表示自己不高興了。

    楚王商連忙勸道:“父王給你找了個夫子,過幾日你就要拜師學習了,可不許再淘氣了。”

    羋月申辨道:“我從來就不曾淘氣過!”

    楚王商嗯了一聲:“哦,你從來就不曾淘氣過,那前些日子是誰把禦園中雉雞的毛全給撥了?”

    羋月訕訕地:“我那不是想給父王做一面漂亮的旌旗嗎……”看著楚王商的笑容,聲音低了下來:“順便,也給我自己將來做一面漂亮的旌旗……”又興奮地提高了聲音:“將來戰場上一亮出旗號,人家就知道我的威名!”她是前日聽說旌旗皆是由上好的鳥獸羽毛做成,因此在禦園中見了雉雞的毛甚是漂亮,便把這些雉雞的毛都拔光了欲作旌旗。

    楚王商方知道她為何如此,當下哈哈大笑:“哈哈哈,你啊,你個小鬼頭!”

    羋月不高興地道:“父王可是取笑我麼?”

    楚王商搖頭:“不曾取笑,不曾取笑,你真不愧是寡人的女兒,哈哈哈……”卻見她眼珠子又在轉啊轉啊的,知道她必有算計,揉揉她的小腦袋,問:“你又有什麼鬼念頭了?”

    羋月習慣性地忙先申明:“我素來是很懂事的。”見楚威王不以為然地呵呵一笑,只得轉而說出了目標來:“父王,聽說再過三日,便是景翠將軍得勝歸來,叩闕獻俘……”

    楚王商一聽就知道她打著什麼主意,擺手道:“不成不成,大軍得勝歸朝,百戰之師皆是血殺之氣,你如何能夠去得。”

    羋月瞪起了眼睛:“我父王是大英雄沙場百戰,我若是連一點血殺之氣也不敢去看,何以揚我父王赫赫英名?”

    楚王商聽了她這話,直笑得連憑幾都倚塌了,大笑道:“哈哈哈,寡人要你這孺子來揚我赫赫英名嗎?不錯不錯,我兒當真類我,是好事,是好事!”他先是笑得太放肆,及見羋月當真惱了,忙改口誇獎討好。

    當下哄了半天,見羋月依舊是氣哼哼地,知道她目標何在,卻不敢答應此事,只得想了個移花接木的主意,笑道:“此事你不須問我,只消你能讓母親同意便行。”

    他知道自己素來最怕這愛女歪纏,經常心一軟便什麼都答應了,因此遇上這種事,便儘量推到莒姬身上去,而莒姬,此時還算能克得住這小傢伙。

    羋月也不氣餒,只嘻嘻一笑,不再說了。

    楚王商自以為得計,卻不知羋月轉頭就去纏著莒姬:“母親,聽說再過三日,便是景翠將軍得勝歸來,叩闕獻俘,我要去看……”

    莒姬不知是計,先是斷然拒絕,後來被她纏得沒辦法,只好也與楚威王一般轉移壓力,道:“你若能夠說服你父王答應,我便放你出去嫡女三嫁鬼王爺。”

    羋月嘿嘿一笑:“父王說了,只要母親不反對,他便答應。”

    莒姬瞪著她,想不到她這小小孩童,便已經如此狡猾,她早知道不論是楚王商還是莒姬都不會答應她出宮去玩的,便先是哄得楚王商將此事推在莒姬身上,說是你母親答應我便答應,再令纏得莒姬想將拒絕之事推到楚王商身上的時候,才發現兩個都不肯答應的成年人,居然被她一個小兒繞進一個“你不拒絕就是答應”的圈子中了。

    莒姬恨得在她額頭彈了一下:“小小年紀,便如此狡猾。”

    羋月也不在乎,只抱住她嘻嘻地笑:“母親,您這是答應了?”

    莒姬瞪著眼睛看著她,用力戳了戳她的額頭,恨聲道:“我當真命中註定要被你這小鬼來折磨。要去也可以,須得你父王的親衛跟著,不可以獨自跑走,更不可走近水邊。若是違了我的話,下次再不許你出去。”

    羋月撲到莒姬懷中,親了她一口:“母親,你待我真好。”

    莒姬抹了抹臉頰,沒好氣地:“去去去,剛施的脂粉,便被你親花了。”

    羋月也不管她,笑嘻嘻地跑走了。

    當晚夫妻兩人面面相覷,雖然已經是諸般小心,卻不想還被這一個小兒給套了話。無奈是君無戲言,到了景翠回朝當日,楚王商只得叫羋月穿上男裝,叫了親信衛士一名叫景離的,率了自己的衛隊,帶著她站在城頭上偷偷看著。

    此時在城門外,已經用荊棘柴草搭來了一座木門,這就是所謂的“棘門”,將士凱旋而歸,由國君或者國君指定的王族重臣迎出城門外。

    羋月站在城頭上,但見千軍萬馬,自北邊搖搖而來,旌旗招展,塵煙滿天。待到近時,更覺得人群漫天黑壓壓一片而來,除了幾個為首的將領預先換上了新盔新甲作展示之外,大部份的將士征袍灰甲上盡是灰燼塵泥、斑斑血跡、更兼刀砍箭痕,無不破損。然而這種久戰之師身上帶著的血殺之氣,比那些錚亮的新盔新甲,更讓人有一種戰場的恐懼感來。

    羋月雖然站在城頭上,不如城下之人只覺得鋪天蓋地的氣息,也看不到戰甲殺氣,然則站在城頭,卻也被這股氣勢,壓得心頭一滯,不禁退後數步,直碰到一個身軀,這才站定。

    卻是景離扶住了她,柔聲道:“小公主,你可是害怕了,若是害怕,便回去罷。”

    羋月這才回過神來,當下便硬氣地拒絕了這個提議,道:“哼,我才不害怕呢。我、我只是覺得我們的大軍太威武了而已!”

    景離被攤上這個看孩子的活計,也是無奈,只得能是順著哄著這小公主,只盼這場儀式早早結束,把這小公主還到宮裡,自己這次的工作便可結束了。

    羋月又上前兩步,目不轉睛地看著城下的凱旋儀式,但見楚王商郊迎,檢閱三軍。

    景翠等率三軍一齊行禮,山呼“大王!”聲震天際,響竭行雲。

    羋月從未見過如此盛大的場面,這種氣勢,與素日正旦君王立于城頭,看著百官萬民山響君王的氣勢,是完全不同的。

    後者,是眾星捧月,前者,是逆轉天地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

    三軍凱旋,聲震天地,這樣的氣勢,足以讓一個小女孩,銘記一生。

    自那日以後,羋月迷上了戰爭,這和之前她鬥雞惹狗,

    在年少荒唐歲月,自欺負小動物,欺負弟弟,欺負小豎童的日子中不勝快樂卻又不同,她開始瘋狂地抓著每一個人,學習著行軍打仗的所有術語,她所有的遊戲,也成了戰爭的模枋遊戲。

    景翠回來的第十日,她又帶著兩個小豎童驊騮綠耳,與弟弟羋戎,要效法楚威王行軍打仗,對著楚宮的假山,發起了想像中的進攻。

    她站在假山前,威風淩淩地一揮手,驊騮綠耳便苦著臉跟著伏身小跑來到她跟前聽命。

    驊騮有些膽小:“公主,上回鬧騰,奴才便讓大監打了二十荊條,咱們還是……”話未說完,便被羋月打斷,她板著臉,煞有介事地指揮著:“既已從軍,豈可以當逃兵,小心本將軍軍法從事。”

    驊騮只得苦著臉陪她作遊戲:“是,將軍,有何軍令?”

    羋月指著假山道:“前面就是敵方城池,驊騮你當我的車右,綠耳你當我的禦戎,戎弟你就當我的後殿,等我攻佔前面的城池,你就跟我沖上去……聽懂了沒有?”

    羋戎年紀尚小,每日只會懵懂地跟著自家姐姐跑來跑去,如今羋月對他這般吟詠,他亦是習慣性點頭:“懂……”想了想又搖頭憨態可掬地道:“不懂!”

    羋月不耐煩的指了指他的額頭,道:“你反正什麼都不懂,跟著我就行了。你們兩個,聽懂了沒有?”

    綠耳戰戰兢兢地:“公主,莒夫人說,不讓您再玩打仗……”

    羋月卻不在乎地揮了揮手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所以,現在你得聽我的。”

    綠耳無奈,只得道:“是,奴才聽您的,您怎麼說就怎麼做吧!”

    羋月一揮手,背著軍中術語:“十旌為一徹,隨我衝鋒!”

    羋月率先沖了上去,羋戎傻呼呼地也跟著叫了一聲沖上去。

    驊騮和綠耳只得各扯了小旗,當成軍中的十排旌旗,沖了上去。

    羋月沖上假山,得意地高叫一聲:“我已攻佔城池,勇士們隨我入城。”便朝著另一頭沖了下去。

    不想此時正有一行人自拐角處出來,正走到假山上面,卻見假山上忽然沖下一人來,撞到人群中,頓時亂成一團。

    羋月正沖下去時,看到這一行人過來,已經是收勢不住,正撞中一人,但聽得嘩啦啦一團亂響,她已經摔在一個人的身上。

    羋月暈頭暈腦地爬起來,才發現她身下躺著一個總角童子,黃衣懸佩,正捂著鼻子,鼻血從指縫中流下,正一臉不忿地瞪著她。

    這是她與黃歇的第一次見面。

    黃歇是黃國後裔,嬴姓黃氏,為伯益之後。黃國于夏代時便已經建邦,傳國五十君,後因“不貢于楚”於春秋末年,被楚成王所滅以後,置黃邑,黃氏仍為封臣,然家族日衰明月系列。到黃歇時,黃族上數三代,都未有出色人物。

    黃歇是這一代黃族族長的侄子,因黃族族長曾與左徒屈原交好,故而屈原見小黃歇聰穎過人,便允了黃族族長所托,收其為弟子。

    這日楚王商宣屈原進宮,屈原有心想讓這個弟子增長見識,於是讓他作一個捧書童子,隨他進宮。

    不料方走到花園,便遇上了這一出事來,但見一個小童從假山上沖下來,他還未反應過來,便已經被撞翻在地,背著的書箱也摔在地上,竹簡滾落一地。他被羋月正撞到鼻子上,只覺得一陣酸痛,連忙一抹,發現抹了一手的血,怒而瞪住了這個罪魁禍首。

    羋月見了血,也有些著慌,連忙掏了手帕去捂黃歇的鼻子:“你、你沒事吧!”

    黃歇心中氣憤,卻礙于身在宮中,不知道對方是什麼人,不敢發作,只是奪過帕子,捂住了鼻子。

    羋月這才轉頭,眼睛骨碌碌地看著周圍環境,卻見地上散落著竹簡,當前站著一個白衣人,他三縷長須,褒衣大腋、峨冠長鋏、玉帶系腰、下懸組佩,穿著高高的木屐,更顯得飄飄欲仙,似要乘風而去。

    羋月見有大人在,一轉身就想跑,卻被屈原拉住了:“呵呵,小公子,撞了人就跑,這可不好。”

    好不容易氣喘吁吁爬到假山頂上的羋戎和驊騮綠耳看到羋月一連串撞翻他人,也愣住了。

    羋月心知不妙,對著假山上大喊:“本將已經被俘,我來掩護你們速速撤退,回去增加援兵來救我!”

    羋戎等人聽了她的話,卻不知其意,傻愣愣地站著不知如何是好。

    羋月只得跳著腳對著假山上叫道:“笨蛋,快跑,找母親去!”

    羋戎等恍然大悟,撒腿就跑。

    屈原本不與小童一般見識,但卻知道此番楚王商宣他入宮,就是為了替公子公孫們請一個師傅的,見羋月這般年紀,又是這般衣著脾氣,便猜她或許便是楚王商要他管教的學生之一了,便有心試試她,見她要跑,便捉住了她。

    羋月抬頭看著屈原叫道:“喂,你放開我!”

    屈原笑了:“哦,你剛才不是說,你被俘了嗎,哪有俘虜說放就放的?”

    羋月聽了此言,心頭一怔,抬頭斜看著屈原,不服地哼道:“看來閣下也是知兵之人啊!”

    屈原呵呵一笑:“還好,勉強隨大王出征過幾次。”

    羋月眼睛一亮,反手抓住了屈原的衣袖,眼神也熾熱起來:“喂,你真的打過戰嗎?”

    屈原撫須笑道:“身為國之封臣,怎會沒上過戰場。”

    羋月眼珠子一轉:“既然上過戰場,就應該知道戰場的禮儀。”

    屈原感興趣地:“哦,什麼禮儀。”

    羋月抬頭挺胸,努力擺出威武的樣子:“交戰之禮,俘虜之禮。我是一軍主帥,雖然陷入重圍被俘,也應該有贈玉之儀。”

  屈原點頭:“嗯,不錯不錯,難得你小小年紀,倒知交戰之禮。來來來,黃歇,你與他年紀相當,你來行此贈玉之儀。”

    黃歇正拿手帕捂住鼻子止血,聽到屈原的吩咐,只得滿臉氣憤地站起來,將手帕往袖中手了,然後退後一步,拂了拂身上的灰塵,拱手一禮:“小子黃歇,奉國君之命披甲持戈,迎戰貴軍,今日不幸,你我狹路相逢,請允我以此美玉,問候閣下天才魔音師。”

    羋月也退後一步,拉平身上的衣服,拱手一禮:“下臣羋月,奉國君之命披甲持戈,與勇士狹路相逢,有負國君之托,非戰之罪。雖然被俘,卻斷不敢歸降,請置我于營,候寡君將我贖回。願來日沙場,能與勇士再決高下。”

    黃歇拿下胸前掛著的玉,遞給羋月。

    羋月看到黃歇遞來的玉,猶豫一一下,把自己的玉也摘下來遞給黃歇:“受之瓊玖,還以荊玉。”

    周朝時諸侯時有征戰,兩軍交戰便會有勝敗,敗方自然會成為俘虜。然則俘虜亦有貴賤之分,所謂“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便是刑刀不上貴族身,儀禮不對庶人行。若是遇到國君敗逃,君權神授,不是為臣下者可以執戈相向的,哪怕是敵國的追擊方也會讓開道路,讓國君逃走,否則即為失“禮”。若是遇上貴族被俘,則勝方會先送上一方玉佩,以示對下面失禮的行動表示歉意,而被俘方也將自己身上最貴重的玉佩贈以還禮,暗示自己的身份會有足夠的贖金,請求得到有禮的善待。而若是普通兵卒,自然是沒有玉佩沒有禮節,粗繩一系脖子,不是給戰勝者為奴隸,便是拉到販奴市場上換錢。

    雖然這種孩子裝大人的“禮儀”更像是遊戲,但貴族的禮儀,便是在這種遊戲似的行為中得到加強。所以在這個時代,貴族從生到死,“禮”字滲透著方方面面,就算不是奴僕成群華服錦衣,到淪落荒野時,仍然可以自舉手抬足中看出一個人的出身貴賤來。

    羋月性子雖野,但這個禮字上卻是如吃飯睡覺一般習慣,更兼她性如男兒,喜歡征戰,這等征禮之儀,自然也在日常遊戲中學得十足。

    兩人手碰到一起,男孩和女孩的手大小不一樣就看出來了。黃歇好奇地拿起羋月的手比著:“奇怪,你的手好小啊!”

    羋月羞紅了臉,用力抽回手大聲反駁:“小什麼小,總有一天我的拳頭會比你更厲害。”

    黃歇翻了個白眼:“哼!”

    羋月也翻了白眼:“嘿!”

    屈原樂呵呵地看著這兩小兒煞有介事地一來一往,卻又不禁露出兒童天性來,也不由地笑出聲來。

    羋月聽到笑聲也臉紅了,看著滾落一地的竹簡,也知道自己行為魯莽,連忙裝回大人樣,向屈原行了一禮:“小子無禮,撞翻先生書箱,還請先生恕罪。”

    屈原撫著長須:“呵呵,好、好。”

    黃歇扭過頭去,蹲下來收拾書簡,羋月訕訕地蹲下去和黃歇一起收拾竹簡,方才拾起一卷,便被黃歇劈手奪去。

    羋月也不惱,又拾起一卷竹簡遞給黃歇。黃歇再惱也不好繼續這樣無禮,只沉默著接過,表情卻沒有平復。

    羋月剛開始見自己闖了禍又跑不掉,心中原有怯意,想等莒姬來救。此時見平安無事,但子便又大了起來:“先生,您是來見大王的嗎?”

    屈原點頭:“是啊。”

    羋月眼珠子一轉:“那您會經常進宮嗎?”屈原點頭貪吃王妃霸王爺。

    羋月一指黃歇:“那他呢?”

    屈原看了黃歇一眼:“他是我的弟子。”

    羋月又問:“他也會經常進宮嗎?”

    屈原笑了:“是啊。”羋月也笑了,拉著黃歇的手:“那好,我要和他一起玩。”

    黃歇彆扭地一甩手:“我才不要呢。”

    羋月眼睛閃閃亮地:“哎,你幾歲了。”黃歇已收拾好竹簡放在竹箱中,並不說話。

    羋月卻一逕自己說下去了:“我七歲了,你呢?”黃歇看了看羋月,嘴角動了動想說,卻想到自己還在賭氣,便不再說了。

    羋月得意洋洋地:“你不說,肯定是比我小了。”

    黃歇終究是孩子脾氣,忍不住開口:“才不是呢……”

    正于此時,楚王商身邊的內侍奉方已經匆匆趕來,見了屈原便詫異道:“屈子如何還在這裡,大王讓奴婢前來相迎。”

    羋月見了奉方,便躲了屈原身後,可惜躲得卻是人人皆能見到,奉方見了她,也詫異道:“小公主如何在這裡?”

    屈原詫異:“小公主?”

    黃歇也詫異起來:“你是女的?”

    羋月眼一瞪:“女的又怎麼樣?”

    黃歇倒訕訕地,覺得自己方才若是與一個男童置氣倒罷了,與一個小姑娘置氣倒顯得自己沒有度量:“嗯,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和你嘔氣的。”

    羋月眼睛一亮:“那你願意和我玩了?”

    黃歇看著眼前的小姑娘眼睛亮晶晶的樣子,不由地答:“是!”

    奉方見黃歇要拎起書箱背上,連忙伶俐地接過書箱,一邊搭訕道:“屈子,這書箱中可是您新寫的辭賦?”

    屈原點頭:“正是,此乃我去年入雲夢大澤,採風問俗,觀巫舞而得此《山鬼》之歌。”

    奉方奉承道:“太好了,如此宗廟又添迎神新舞,必會令我大楚更加昌盛。”

    一行人一邊說,一邊便到了章華台前,黃歇隨著屈原一步步走上高臺,好奇地看著四周。

    這章華台乃是一處極為巍峨的台閣,台高十丈,基廣十五丈,曲欄拾級而上,途中須得休息三次,才能到達頂點,故又稱“三休台”。

    此原是楚靈王時期,以舉國之力,數年乃成,被譽為“天下第一台”,時人稱“土木之崇高、彤樓為美,而以金石匏竹之昌大,囂庶為樂。”極言其奢華也。也唯有以楚國之強大,方能築此高臺。

    登臺遠眺,天下皆在腳下,便會油然升起一種傲視天下的情緒來。

    黃歇雖然年幼,然首次登上此台,便覺得似淩雲而上,有飄飄之感。此時他並沒有想到,這種初次登上章華台的感動,會成為他這一生無法捨棄的執著紫瞳亂,傾城歎。

    在殿前稍候片刻,也平一下喘息,再聽得裡面通報,屈原帶著黃歇和羋月在殿外脫靴而入。

    一行人走進去的時候,楚王商已經聽奉方略說經過,便知道又是女兒淘氣,便沖羋月招招手:“孺子,還不過來。”

    羋月自知理虧,連忙跑過去坐到楚王商身邊,吐吐舌頭先沖著他甜甜地叫了聲:“父王——”便指望討好賣乖可以避過責備。

    楚王商笑著彈了一下她的腦門,道:“你居然對夫子淘氣,實是該打屁股。”

    初見君王,黃歇本是極為緊張,但被楚王商這一下,倒弄得緊張消失了大半,不由地嘴角抽動,卻極力忍笑。

    羋月卻已經看到了,有些生氣地瞪了黃歇一眼,可憐兮兮地看著楚王商:“父王,夫子都不怪我了,您就不要再找補了。”

    屈原走上楚王商對面的枰上坐下,這種是四方形如棋盤大小的木制坐具,略高於地面,黃歇和羋月卻只是各一個氈墊跪坐。

    楚王商指著羋月笑道:“屈子,寡人的小公主不錯吧。寡人這麼多兒女之中,只有她聰明過人,最像寡人。”

    屈原也點頭:“小公主雖年幼頑皮,但此乃小兒天性,難得知兵識禮,敬文崇賢,而且聰明穎悟,臣為大王一賀。”

    楚王商看到屈原誇獎,甚為得意:“哦,難得屈子能如此誇獎一個小兒。孺子,快來行過拜師之禮。”

    屈原一怔:“拜師?”

    楚王商:“如何?”

    屈原長揖:“臣,不敢為公主師。”

    楚王商奇道:“為何?難道屈子也有男女之岐視嗎?”

    屈原搖了搖頭:“臣非迂腐之人,亦不會拒絕女徒。然,臣認為,臣不能收公主為徒。”

    楚王商倒有些詫異:“哦,為什麼?”

    屈原看了看羋月,見這天份過人的女童眼中盡是委屈和不服,心中卻長歎一聲,對楚王商道:“大王,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如果大王真心喜歡公主,還是不要讓她懂得太多,學得太多。”

    楚王商聞言,有些不悅:“為何?”

    屈原沉默片刻,終於沉聲道:“大王,智者憂而能者勞!”

    楚王商一驚,又看了看羋月,已經知道了屈原的意思,若有所思。

    羋月聽不懂屈原的話,卻也已經明白自己被拒絕了,她自出生以來,從來不曾見過敢拒絕她的人,氣得臉鼓鼓的。

    楚王商見她如此,便叫奉方來領她出去玩耍。

    羋月不待奉方來牽她,便將手一甩,跑了出去。

    屈原看著羋月跑出去,輕歎一聲,也令黃歇出去了。

    楚王商長歎一聲:“屈子,不過是多教一小兒罷了,你何苦如此固執?”

   屈原卻搖了搖頭:“父母愛子女,當讓其無憂無慮。大王若真心喜歡小公主,當知她將來也不過是為人妻、為人母,只消懂些紡績織作、能夠主持中饋之事即可。須知人生憂患識字始,且自古兵者不祥之器,大王若讓小公主知刀兵,識朝議,將來必生不平之氣,則如何能雌伏于夫君,如何能安然度世?老子曰:‘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為天下溪,恒德不離,複歸於嬰兒。’此誠為至理也,望大王明察。”

    楚王商沉默良久,看著屈原推心置腹地:“屈子,八年前吾兒出世之前,唐昧的星象之言,你可還記得?”

    屈原搖頭:“臣沒有聽說過。”

    楚王商瞪著他,卻又無奈何:“你,唉,你何必這般固執。”

    屈原沉默片刻:“臣不敢言,臣怕死。”

    楚王商氣結:“你——”

    屈原說:“大王,臣從來沒有聽說過江山社稷之事,憑天象做得了數的。當日夏桀若不是信了巫言,要對成湯下毒手,何以會逼反成湯,斷送夏朝四百多年的天下?姜子牙最懂蔔算之術,當日召諸侯會于孟津,卜得諸事皆宜,天現吉象,卻仍不肯起事。到後來牧野之戰前,卜龜不吉,戰旗三斷,大雨三日,卻堅持舉兵,一戰而得殷商天下。大王昔年何等英武,可卻為了星象之事,令得王后太子不安,令得唐昧遠遷,令得觀星臺上數名卜師無辜送命,實在令臣不解。”

    楚王商哼了一聲:“哼,你是想說,令你失望吧。”

    屈原道:“臣不敢。”

    楚王商看著遠處,沉思著,好一會兒才說:“寡人戎馬一生,豈是信巫之人。然而大楚之霸業,如日之升,而姬周之江山,早如風中飄絮。若是上蒼能夠再給寡人三十年的時間,寡人自信能夠取而代之。然上天卻不會再給寡人三十年時間啊。寡人之霸業雄圖,要有人來繼承。太子不行,諸公子也不行啊!寡人觀史,看我大楚莊王、齊恒公、晉文公等霸主,無不是因為人亡而政息,新君或庸碌無為,或內亂頻起,霸業一旦而亡。倘若寡人故去之後,也是這般結果,則寡人這一生南征北戰,又所為何來?”

    屈原想要勸慰卻是說不出口,只是長歎一聲:“大王。”

    楚王商有些激動,臉上也泛起不健康的潮紅:“看著此孺子一日日長大,寡人卻更相信唐昧之言了。否則何以解釋,為何寡人生了這麼多公子,一樣悉心教導,然而在天份上,卻無一能及得上她的?”

    屈原沉默片刻,才道:“大王意欲何圖,總不至於要傳位小公主吧?”

    楚王商搖頭道:“這自然是不可能的,自古以來,何有女子為王?然而商有婦好、周有邑薑,皆能輔助君王,行軍征仗。寡人想讓她以公主身份,將來輔佐新王,未曾不可。”

    屈原看著眼前老去的君王,在對國家命運的擔憂讓他竟失去了平常心,然而他卻只能無情地戳破對方的幻想:“大王,婦好邑薑能問政,乃是因為她們都身為王后,公主將來會有夫婿,新王將來也會有王后。將來新王會因為大權旁落而猜忌公主駙馬,而新王后也會因為無法成為國母而猜忌公主愛傾紫禁城。大王怕庸君霸業不繼,難道就不怕內亂更傷國本嗎?”

    把一個國家的將來,寄託在這麼一個小小女孩兒的身上,屈原想到此,便覺得實是異想天開。

    楚王商默然,良久才道:“然則屈子又有何良方呢?”

    屈原斬釘截鐵地說:“國之大業,與其指望一婦人,不如指望法度。”

    楚王商沒有說話。

    屈原膝前一步:“大王可知,秦國新君繼位以後,雖殺商君,卻不改其法。商紂之所以一朝而亡,而姬周之所以亡而不死,乃是因為法度不同的緣故。諸侯若行舊法,而興亡系於明君聖主,而秦國改舊法,人亡而政不息,則不管明君庸主,國勢依舊可以發展。”

    如今的楚國,已經如姬周一樣,這條分封親戚,世卿世祿的路,已經走向危機了。別說周天子如今衰落,便是曾經奪了周天子之權的那幾個霸主,無不都走向衰落。晉文公的晉國,被韓趙魏三家所分,齊恒公的姜氏齊國,如今被田氏所代。只有楚國雖然仍然看似強盛,卻也是外強中乾,幾次內亂險些滅國,也幸好那時候北方六國也抽不手來罷了。如今也是仗著長江之天險,教北方六國不敢輕易南下。

    想到此節,屈原不禁心寒,楚國重啟變法之路,已經是迫在眉睫了。若楚國能興新政,豈不將希望寄託一個女童身上強百倍。

    楚王商也未必沒有想到此事,只可惜吳起變法,人亡政消,當年楚肅王雖然因此借有辱王屍之機剿殺了七十餘家宗族,收羅部份勢力,令王權大為強盛,卻最終沒能夠將變法繼續推行。

    “屈子,寡人今日就納你之言,你去擬一策論——”楚王商終於開口了。

    屈原方道:“是——”

    卻又聽得楚王商道:“此事,宜緩,不宜急。寡人不想看到吳起、衛鞅那樣惹得群臣激憤的事情發生。”

    屈原只得道:“臣明白。”

    屈原退出殿外,一步步走下章華台,抬眼望著長空,長籲一口氣。

    他沿著臺階往下去,忽然一顆金丸從他左邊飛過,落在地上。他詫異地回頭看,一顆金丸又從他的右邊飛過,落在地上。他抬起頭,卻看到氣鼓鼓站在臺階上面的羋月,手裡正拿著彈弓,對準了他。

    屈原失笑:“小公主是要攻擊臣嗎?”

    羋月哼了一聲,兩步一跳跳下臺階來到屈原面前,仰頭看著他:“哼,我素來彈無虛發,若要真的打你,豈會打不中。”

    屈原只得笑笑道:“那臣是要謝公主手下留情了。”

    “哼,我才不會對你這樣的壞人手下留情呢。”

    “唔,臣是壞人?那公主打算如何對待臣這個壞人呢?”屈原蹲下,和羋月同一高度面對面

    “我來問你,你為何不肯收我為徒,你憑什麼看不起我?”羋月瞪著屈原

    屈原搖了搖頭,看著眼前的女孩認真地說:“公主,不是臣看不起你,而是你還小,你的一生不能就這樣被決定。臣能教太子帝王之術,但臣不能教你。”

    “為什麼?”

    “這個世界自有它的天道,飛禽走獸,都有自己的位置,人也是一樣逃妾升職記。”

    “人又怎麼樣?”

    “天地分陰陽,人分男女。知其雄,守其雌,遵守天道而事事順暢,逆天而行則一生困頓。為君者庇佑萬命,為臣者盡忠報國,為封臣守土有責,為兵士浴血沙場,為庶民耕種納糧……為男兒櫛風沐雨守護家園,為女子相夫教子中持中饋。若人人各安其位,則國不生亂,家宅安寧。”

    羋月聽不懂屈原的話,她感覺到對方的這段話,說得有些憂傷,她一直到很久以後,才能夠明白這時候屈原說這番話的苦心。

    黃歇從遠處跑來,在離他們還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停下來,遠遠地看著他們。

    “水往低流,人往高走,若是學更多的知識,看更高的天空,豈不是更好。”小女孩清脆的聲音問。

    “我們楚國有位賢人莊子曾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老人耐心地說。

    “這是什麼意思?”小女孩迷茫地問。

    “人壽有限,而知識無限。以有限之壽命,去追隨無限之知識,而殆之危之。明知如此而求知不止,則危之極也。若人的一生是個杯子,卻想把一缸的水倒進去,那會怎麼樣呢?”老人緩緩地說。

    “滿出來?”小女孩遲疑地問。

    “要麼滿出來,要麼被撐破。”老人說。

    小女孩沉默了,小男孩也沉默了。

    “人之求學,乃是為用,若一昧學習對自己無用的知識,只會誤盡此生。”老人沉痛地說,他在說這樣的話的時候,其實想起了許多。他曾經有一個好友,就是因為太過聰明,學得太多,知道得太多,反而一生放縱,無所作為。他看著眼前的女孩,在這個世界裡,太聰明或者太不聰明,都註定會不容於世。

    “鷹飛於天,而雞棲於塒,盲目地浪費寶貴的時間去學自己一生都用不到的知識,猶如把一隻雞放到鷹巢,讓它在高峰上看到遠景卻沒有居於高峰的力量,不是跌落而死就是在風中恐懼痛苦,而它本來可以在雞窩裡自由自在地玩耍。公主,您能明白臣的意思嗎?”屈原說。

    羋月怔怔地站在那兒,無言以對。

    屈原站起來,摸摸她的頭:“公主你天性聰穎,臣說的話,你今日不明白,將來一定會明白的。”

    羋月沉默而倔強地站著,看著屈原轉身離開。

    黃歇跑下來,跟在屈原身邊一步步走下臺階,他不住地轉頭看著羋月,想說什麼,又不敢說。

    臺階一步步走下,這條路忽然變得如此漫長,忽然一個女孩子尖利的聲音從上面傳下來。

    黃歇抬頭看著那女孩背後是藍天白雲,她孤獨地站在那兒,倔強而委屈地叫著:“你怎麼知道我就是雞呢,難道我不可以是鷹嗎……”

    很多年以後,黃歇仍然記得,她當時站在章華臺上孤獨地叫著:“難道我不可以是鷹嗎……”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02:33

羋月傳 第12-14章 金丸禍

童年的結束要多久?有時候,可能只需要一句話的功夫。

    從那一天起,羋月無憂無慮的童年似乎就這麼結束了。她開始有了心事,再不是整個逗貓惹狗,全無憂愁的孩子。

    她曾問莒姬:“母親,人長大了,會是什麼樣子?”

    莒姬怔了怔,才失笑道:“人長大了,就要成親,生子,然後,一代又一代地延續下去。”

    羋月問:“那我長大了,會是什麼樣呢?”

    莒姬笑著將她摟入懷中:“你是楚國的公主,將來自然是要嫁一王侯,為嫡夫人,管轄姬妾,打理家務,等得你再大一些,我倒要教你如何作一個主母,三餐茶飯、四時授衣、祭祀禮樂……”說到祭祀禮樂時,她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

    當日她作為莒國公主,從小自然也是接受嫡妻的教養長大,可是莒國滅亡,她入了楚宮作了姬妾,那一套祭祀禮樂便無所作用了,學得再多,又能怎樣。

    羋月問:“學得多,沒有用嗎?”

    莒姬方悟,自己竟不知不覺將話說出口了,頓時回過神來,苦笑:“學得太多,用不上,就會不甘心,就會有苦惱。”

    羋月默默地跑開,她再去問向氏:“母親,你有苦惱嗎?”

    向氏縫著一件羋戎的衣服,眼中盡是平靜溫柔,她笑得一臉慈愛:“不,母親沒有苦惱,母親有了你們,怎麼會有苦惱呢?”

    羋月又問:“母親,你有學過什麼嗎?”

    向氏詫異地:“學過什麼?”她想了想,搖了搖頭:“我學過廚藝、學過女紅,學過規矩,學過如何順從和服侍……”

    羋月搖了搖頭,向氏的回答,仍然不是她所要的碧雲。

    然而問過楚王商、問過奉方、問過驊騮,她問過所有認識的人,然而每一個人的回答都是完全不一樣。

    她從來沒有想過,她想學什麼,會被拒絕,而這種拒絕,只認為她是個女孩,有些東西她一輩子也用不到。她從來沒有認為自己和別人有什麼不同,從小到大,她跟在楚王商身邊,把父親當成偶像,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會成為另一個父親。

    而今她才意識到,她永遠不可能成為另一個父親。

    童年的煩惱,初初開始,她開始學會了想,有時候坐在花園中,她會想,天外是否還有一個天空,鳥兒為什麼會有翅膀,魚在水中為什麼不會沉下去,是不是我們所有的人所做的事,少司命和大司命都會看到……

    身邊的兩個小內侍原就是送進宮來陪她玩耍的,如今見她竟是不再玩耍,卻是坐在那裡發悶,深怕自己再也無用了,便想盡辦法逗她開心,又拿著她舊日愛玩的金丸讓她打鳥玩等,不料這一日,金丸飛出,便惹出一場風波來。

    這日親蠶之禮剛結束,王后帶著八公主姝來到暴室,看桑蠶織染之事。所謂暴室,便是宮中的織作染練之所,暴字通曝,即為曝曬之意。從養蠶到抽絲紡線織帛染練,都是一條龍到底的。此時暴室中聞得王后和公主到來,掌事的暴室嗇夫便令著宮中諸掌事之人皆恭侯侍奉著。口中食,身上衣,乃是生民賴以生存之本,身為一國之君王和國母,自然要先身士卒,以作表率。因此上每到春季,君王禦田親耕,王后桑林親蠶,這是身為一國之君與一國之母的責任,亦是榮耀。桑蠶之事,乃國計民生,亦是一國之母最起碼要懂的東西。

    羋姝隨著母親走進暴室,但見兩排宮人靜候,上前行禮,除了唱名之外,皆屏聲靜氣。

    王后只生得兩個嫡女,長女已嫁,剩下的就是于諸公主中排行第八者,用了“靜女其姝”典故,起名為姝。卻是比羋月大了一歲,深得王后寵愛。

    王后帶女兒走過染室,但見一隻只不同的染缸,分作五顏六色。這一邊幾個染人將略帶黃色的絲麻等織物扔下染缸,攪抖均勻進行漂染,另一頭則有染人將已經染好的織物用竹竿挑起,架到架子上先是陰晾,再作曬乾。

    王后再進了織室,教女兒看織人們搖著紡車,織著織機,那一根根絲線便以經緯織成布匹。

    王后拉著羋姝坐在正房當中,耐心指點著下面不同的女官來拜見,解說:“這是典婦功,掌婦式之法,以授嬪婦及內人女功之事。凡授嬪婦之事,到秋天的時候獻其功,辨其良惡、計算出價值來,記于書簡,藏於內府,以備王及後所用。”

    羋姝今年八歲,正是好奇的時候,她興奮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不住點頭。

    王后又一一指點:“典絲,掌絲入而辨其物,以其賈楬之。掌其藏與其出,以待興功之時,頒絲於外內工,皆以物授之,凡上之賜予亦如之。及獻功則受良功而藏之……”

    “典枲,掌布緦縷紵之麻草之物,以待時頒功而授齎,及獻功受苦功,以其賈楬而藏之夫子傾城。以待時頒,頒衣服授之……”

    “內司服,掌王后之六服。褘衣、揄狄、闕狄、鞠衣、展衣、緣衣、素紗,辨外內命婦之服,鞠衣、展衣、緣衣、素紗。凡祭祀、賓客,共後之衣服,及九嬪、世婦……”

    “縫人,掌王宮縫線之事,以役女禦,以逢王及後之衣服……”

    “染人,掌染絲帛。凡是染絲之事,春暴練、夏纁玄、秋染夏、冬獻功……”

    “追師,掌王后之首服,為副、編、次、追衡、笄,為九嬪及外內命婦之首服.以待祭祀、賓客、喪紀、共笄絰,亦如之……”

    “屨人,掌王及後之服屨.為赤舄、黑舄、赤繶、黃繶、青句、素屨、葛屨,辨外內命夫命婦之命屨、功屨、散屨。凡四時之祭祀,以宜服之……”

    “夏采,掌大喪,以冕服複于大祖,以乘車建綏。複於四郊……”

    等宮中職司皆拜見過以後,又因羋姝對染色甚是好奇,便有染人上前為羋姝講解:“公主,此為蓼藍,可將絲帛染為藍色;此為茜草、紅花,可染成朱紅色;那是黃蘖、郁金,可以染黃色;此為紫草,可以染紫色;此為烏臼,可以染黑色……”

    王后滿臉慈愛地拉著羋姝的手,指著擺在幾案上的不同織物跟她細細解說:“加得染料多了,則顏色深,加得少了,則顏色淺。如這種紅色,最淺的是粉紅,再深一點是桃紅,再深就是正紅,更深就是緋紅;若加入紫草,就是海棠紅,若紫色加得多了,那就是絳紫色;若加入薑黃,則變橙色;若調入銀粉,則為銀紅色……國家之儀,從服制開始,不同身份的人,用不同的衣料,裁剪不同的衣飾。將來你若為一國之後,外內命婦只要一見就可以知道她們身份的高下,就能夠知道如何禦下……”

    羋姝目不轉睛地看著,驚歎連人,小小孩童見著什麼都是好奇,恨不得統統抱走為已所有,連忙指指點點道:“真漂亮啊!母后,我要這個、那個,這些我統統都要了。”

    王后慈愛地笑了:“好好好,這些都給你玩。”

    羋姝好奇地問:“母后,這些絲帛是怎麼來的呢?”

    王后道:“這些都是蠶兒吐絲出來的。”

    羋姝又問道:“什麼是蠶啊?”

    王后招手,便有典絲奉上一隻圓形竹盒,竹盒上放了幾片桑葉,兩隻小蠶在蠕動著。羋姝好奇地想伸出手指去動,但又覺得這蠕蠕而動的蟲子從未見過,便有些不敢觸摸。

    王后握著她的小手輕撫上去:“孺子,這便是蠶,先人食稻而祭先穡,衣帛而祭先蠶。有了稻黍,才有口中之食;有了桑蠶,才有身上之衣。所以每年春天,王公禦田,後妃親蠶,以祈稻豐蠶熟,民有衣食。這蠶兒雖小,卻有經國之用。”

    羋姝手中捧著竹盒,看著裡面兩隻小蠶,便笑道:“母后,我給小蠶起個名字吧。”

    王后包容地笑道:“甚好,姝想起什麼名字?”

    羋姝道:“這條有點偏綠,就叫綠衣,那條偏黃的,就叫黃裳!”

    王后笑了:“‘綠兮衣兮,綠衣黃裳相愛好嗎相守好嗎。’姝,你學《詩》學得甚好。”

    這種被後世稱為《詩經》的典籍,於此時便稱為《詩》或《詩三百》。自古以來禮樂是立國之基,周人宗廟祭祠有詩,若國家風紀有亂亦有人作歌諷刺之;軍旅之中,亦有作歌。不但周人有詩有歌,各諸侯國亦是有之。自周朝建立以來,不但有樂官制歌,亦有此外還有諸侯、公卿、列士進獻的樂歌,又有樂府專門派出采詩之人,采各國之風,以集成篇,據悉歷代以來,又積了數千首之多。只是自平王東遷以來,這些典籍便散落無人收拾,後有魯人孔丘,時人稱為孔子者,以恢復周禮為志,便整理篩選了三百多篇詩,集成輯子,世人稱之曰《詩三百》。

    這《詩三百》分三類,一曰《風》,二曰《雅》,三曰《頌》。《頌》便是指歌頌祖先的宗廟祭樂,《雅》即雅言,即為周室所用的語言,也是當時列國上層貴族卿士官方語言,分為《大雅》與《小雅》,《大雅》乃是講述周王室上層生活,《小雅》更多為國人生活勞作軍旅之歌。《風》即《國風》,則是諸侯國內所應用的詩歌,通常也是以各諸侯國方言所吟唱。

    所以于當時而言,童子束髮就學,首先要學《詩三百》,孔子亦曾言:“不會詩,無以言。”貴族子弟,首要學禮,從小跟隨大人入宗廟行祭禮,要學《頌》;與人交流,要用《雅》,若是要走出家門,周遊列國,則學習列國的《國風》之詩,便是學習列國方言中的精要部份。

    所以羋姝雖然年紀尚小,但她五歲啟蒙,如今也已經背得許多首詩了。她隨口一語,便是出自《國風》中的《邶風》篇,名曰《綠衣》。

    以她楚王嫡女的身份,不是為大國之後,便是為重臣宗婦,王后便從小以王后宗婦的要求來教養於她,學禮樂,親桑蠶,懂詩書,擅歌舞等,如今眼見女兒雖小,但出落得嬌美可愛,心中也甚是欣慰。

    羋姝初次見到這種養蠶這事,滿是好奇,從如何養蠶到蠶長成什麼樣子,問了一堆的總是。王后也有些累了,況諸掌事之事皆有事來回,便叫了侍女雲葛:“你帶公主去蠶室看看。”

    雲葛應聲,於是帶著羋姝去蠶房看蠶,一邊回答著羋姝的問題:“公主你要給蠶兒吃桑葉,它就會慢慢地長大,然後會吐絲,吐出來的絲再由織人織成錦帛,就可以用來染色,然後裁作衣服。”

    羋姝走過蠶房,見那些密密麻麻的蠶兒蠕動,蠶人鋪上桑葉,只聽得沙沙作響,一會兒便見那桑葉啃得只剩下葉脈經絡。

    羋姝看得呆了,好半天也不肯挪動步子。直到王后要走了,才在雲葛的半哄半勸中被拉走。

    王后此時正與玳瑁走在前面,玳瑁便低聲向王后稟報了楚王商欲將九公主改作男裝,與諸公子、公孫一起從左徒屈原學習的事。

    王后一驚,頓住了腳步問道:“此言當真?”

    玳瑁也壓低了聲音道:“千真萬確。”

    王后眉頭一蹙,這些年來這九公主,實在是像梗在她心頭的一根骨頭,吞不下吐不出。若對方是個公子,憑她這般得寵這樣的天象,便拼著與君王翻臉她也要除了她。可偏偏是個公主,她便要躊躇於為了除去她所付出的代價值不值得了。可每每當她準備放過此人時,偏又會生一些事,讓她有一種隱隱的不安來。

    她抑止住了這種不安,轉頭問:“姝在何處?”

    羋姝捧著竹盒,一邊走一邊看著盒中的小蠶,聽得王后問話,雲葛連忙牽著羋姝上前藏鋒霸天下。卻正在此時,忽然間空中一聲急響,一隻黃雀應聲而落,掉在侍女申椒的面前,血污了她的裙子。

    申椒尖叫一聲向後跳開,卻踩著了身後侍女的腳上,侍女們頓時也都慌了,有尖叫的、有退後的,整齊肅穆的隊伍一時大亂。

    此時雲葛亦正牽著羋姝的手往前走,忽然間隊伍大亂,眾宮女尖叫亂跑,羋姝畢竟年紀還小,驟遇驚嚇,手中捧著小盒落地,骨碌碌地滾了出去,裡頭的兩隻小蠶掉出來,混亂中不知哪個宮女被人推了一把,踩擠之間,兩隻小蠶頓時踩作肉泥。

    羋姝見竹盒落地,當時就想追上去拾起竹盒,雲葛見人群混亂,連忙護住羋姝退到一邊去,羋姝只見盒中小蠶掉出被踩,頓時放聲大哭起來。

    王后眉頭一挑:“怎麼回事?”她聲音雖然不大,但卻頓時將混亂的局面鎮了下來。諸宮女不敢再叫,俱跪了下來。

    這時候,羋姝的哭聲就顯得格外尖利。

    王后抬眼看去,雲葛已經是抱著羋姝急忙過來,羋姝卻是用力掙扎,一掌拍在雲葛的左眼,雲葛手一抖,險些將羋姝摔落,只得硬生生忍著,將羋姝到到王后面前,見玳瑁接過了羋姝,這才跪下道:“奴該死,讓小公主受驚了。”

    王后急忙從玳瑁手中接過愛女,見她大聲嚎哭,直哭得臉色通紅,心疼不已,忙將她抱在懷中哄勸道:“孺子休哭,是何人惹你哭泣?”

    羋姝抽抽泣泣地道:“我的綠衣……我的黃裳……”

    王后眉頭一挑,還未問出,雲葛已經是告罪道:“奴當時只顧得抱住公主休教人衝撞了,不想那蠶盒掉落地下,被人踩踐了,都是奴的不是。”

    王后點頭道:“這原不是你的錯,寺人析,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此時寺人析已經安頓好隊伍回報道:“是婢女申椒錯了儀仗,方引發騷動。”

    這時候申椒也被帶上來,跪在地下急忙辨解道:“小君,實不關奴的事,是天上忽然掉落一隻黃雀落在奴的身上,所以奴才受驚叫了出來,亂了儀仗。”

    王后怒問:“黃雀,什麼黃雀?”

    寺人析連忙跑到申椒原來站的地方,拾那落下的黃雀,又在那黃雀邊上拾起了落在地上的一顆金丸,呈到王后的眼前。

    那黃雀本已經被金丸打中,又掉在人群中,不曉得又被誰踩了幾腳,自然早已經血肉模糊,王后一陣厭惡,斥道:“快拿了去,看著噁心。”

    寺人析又道:“那黃雀不遠處還落著一隻金丸,想是有人用金丸打黃雀,方才驚了王后的儀仗。”

    王后沉聲道:“何人如何驕奢,竟用金丸逐雀?”

    玳瑁忙在王后耳邊輕聲道:“宮中如今會用金丸逐雀的頑童,必是那向氏所生的兩個……”

    王后低頭見女兒哭得可憐,不禁大怒:“去將那頑童給我拿下。”

    寺人析連忙領命,帶了兩個內侍匆匆向那黃雀飛過來的方向而去。

    卻原來是兩個小侍童見羋月百無聊賴,便拉著她在禦園中打鳥逗樂。

  羋月之前打鳥雀原本是打停在枝頭的鳥雀,如今技藝提升,便偏偏要打那鳥將飛之時,如流星趕月一般將那鳥雀打下來,才是顯得她的本事,因此見一隻黃雀飛過時,順手一打,不想就這一下,闖出禍來。

    她只聽得遠處一陣驚呼亂叫,還未回過神來,便見寺人析帶著一群內侍將她連抓帶擁地帶到王后面前。她向來甚得楚王商的喜愛,倒也不怎麼害怕,只向王後行了禮,便抬頭用亮晶晶的眼睛打量著這一行人。

    王后似笑非笑看著手中的金丸:“以金為丸,連我這個王后,都不敢這般驕奢,看來大王當真太寵著你了,寵得你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規矩禮法,甚至在宮中作出這等胡為絕色悲戀,傾世狂妃!”

    羋月頂撞道:“我不過是打鳥而已,如何得罪王后了。”

    寺人析狗腿地威嚇道:“王后面前,你也敢如此無禮!”

    不想羋月的膽子可比旁人大,根本不將他這個內侍放在眼中,見寺人析用力推她,性子上來,一甩手拍開道:“大膽,我是公主,你是奴婢,你敢以下犯上嗎?”

    寺人析頓時僵住了,竟不敢再動手。王后見狀冷哼一聲,寺人析連忙跪下:“奴婢該死。”

    王后接過玳瑁呈上來的金丸,遞到羋月面前,問道:“這顆金丸可是你的?”羋月伸手欲搶:“給我。”王後手一收,將金丸隨手一拋,身邊的申椒連忙揀起金丸。王后伸手,用力給了羋月一個耳光。

    羋月臉上一個紅紫的掌印,她不由地捂住臉,眼眶中淚水滾動強忍著沒落下,氣憤地問:“你憑什麼打我?”

    王后冷笑道:“憑什麼?你剛才不是說,你是公主,他是奴婢,他打你就是以下犯上嗎?我是王后,我想打你,便打你。我問你話,你最好不扣不折地回答好。”

    羋月用力咬著牙,怒視著王后。

    王后便:“我再問一次,那顆金丸是你射的?”

    寺人析已經站起來,此時邀功似地從羋月身後抽出彈弓來,遞給王后:“小君,這是她的彈弓。”

    王后接過彈弓,怒氣上升,將彈弓一扔,又重重地從另一邊給了羋月一個耳光。

    羋月憤怒地向王后撲過去,被寺人析眼疾手快地死死按住,氣得雙腳亂蹬,叫道:“放開我,放開我——”

    寺人析連忙招呼兩個內侍上來,將羋月按住。

    王后從來沒見過膽敢在她面前還這般放肆的小孩,不禁心中三分怒化成七分火,更兼方才玳瑁的話令她隱隱不安,冷笑一聲,緩緩地道:“看來你當真是欠管教得很,寺人析,把她拉下去,杖責二十!”

    寺人析從王后眼神中頓時明白了什麼,立刻應道:“是,奴才遵命!”

    羋月在那一刻也看清了王后眼中的殺機,儘管她年紀尚小,還不明白這樣的眼神代表著什麼,卻天性中有著小獸一樣的警覺與敏感,她本能地感覺到害怕與不安,立刻縮頭,用力咬在寺人析的手腕上,寺人析痛叫一聲鬆手,羋月機靈地一俯身,轉身就跑。

    王后在宮中令行禁止,竟從來沒遇上過這樣憊賴的人,竟然當著她的面也敢反抗,也敢逃跑,怒極反笑,冰冷地道:“寺人析,你是個死人嗎,還不追上去。”

    羋月卻是一邊跑,一邊尖叫:“王后要打死我了,父王救我,父王救我!”

    頓時滿宮都能聽到她的尖叫聲了。更兼她身邊原來的兩個小侍童驊騮和綠耳,因見她被寺人析帶走,雖然不敢出頭,卻是驊騮跑去楚王商宮中報信,綠耳便悄悄跟著她觀察著。

    此時見羋月跑了出來,又見寺人析在後面追著,綠耳連忙便時不時地竄出來搗亂,寺人析大怒,將綠耳抓起來啪啪扇了幾個耳光,綠耳死死抱住寺人析。

    寺人析正在著急時,卻是羋月見綠耳被寺人析抓住,竟是去而複返,拿了根樹枝當武器要來救綠耳,卻不防被寺人析一把抓住樹枝扯了過來,將羋月按住了狂狼不噬妾。

    羋月尖叫起來,便見遠處莒姬已經帶著侍從匆匆趕來,對寺人析喝道:“你要做什麼?”

    寺人析見寡不敵眾,只得鬆手,皮笑肉不笑地道:“奴婢是奉了王后之命,讓九公主過去服從管束。”

    羋月已經撲到莒姬懷中尖聲道:“母親,這奴才要把我打死呢,母親救我。”

    莒姬一驚,捧起羋月的臉,卻見兩邊臉上紫紅的掌印,頓時大怒:“誰打的?”

    寺人析冷笑道:“九公主頑劣不堪,王后管教九公主,莒夫人難道還想指責王后不成?”

    莒姬冷笑道:“妾身安敢指責王后,只是想帶著九公主去見大王。王后若要管教,先問過大王吧。”

    寺人析急了,上前要奪羋月道:“後宮之事,皆由王后管理,就算是大王,也不會插手這些事吧!”

    莒姬翻臉道:“你一個賤奴,也敢假借王后的旨意威嚇我嗎?王后為一國之懿範,怎麼會對九公主不慈,必是你們這些賤奴挑撥生事,我只到大王跟前去說。”說著,便要帶著羋月離開。

    卻聽得身後王后傲慢而矜持的聲音道:“莒氏,你要擋我行宮規嗎?”

    寺人析回頭,卻見王后帶著侍從們也趕了過來,連忙上前狗腿地迎上,道:“王后,奴才正要帶九公主來見您,不料莒夫人阻擋……”

    王后冷冷地看他一眼,哼了一聲道:“沒用的東西。”

    莒姬卻已經轉身,拉著堆了滿臉的笑向王后行禮道:“妾參見小君。孺子無禮,冒犯小君,妾這就帶她回去,好生管教。”

    王后冷笑:“好生管教?你若懂得好生管教,如何會讓我王家的公主,變成這般的野人?既是你不懂得如何管教,少不得小童也只得辛苦來親自管教了。”

    莒姬心中一驚,擔心了多年的事,終於發生了。她知道王后為人狠辣,輕易不會出手,若是出手則將會是致命一擊。雖然想不明白為何王后在此時翻臉,卻不得不強撐著笑臉柔順答道:“九公主都是叫大王慣壞了,王后請恕她年紀幼小不懂事,還請慈愛寬容。”

    王后冷笑:“你不用事事拿大王出來抵擋,大王向來慈愛,對哪個子女都是縱容的,可卻不見得其他孺子野成這般。她年紀幼小不懂事,你不算年紀幼小不懂事吧,她敢拿金丸射我,你就當對我的話當面違拗,可見是沒做出過好的榜樣來。”說著不理莒姬,只徑直轉過身去,對寺人析道:“你還站著作甚!”

    寺人析會意,連忙上前欲要從莒姬懷中奪了羋月去,莒姬卻拉住羋月退後一步,對著王后的背影笑道:“王后教訓得是,奴亦知道小公主不應該冒犯小君,因此來之前已經向大王請罪,大王讓奴帶公主過去,親自審問。”

    王后眼神一沉,心中卻暗歎大好機會失去了,冷笑道:“好吧,小童這就與你去見大王,看看大王到底是不是要干涉小童主持後宮的事務?”

    說著,率先向章華台走去。莒姬眼神一瞟,亦率著自己宮中之人,快步走了另一條路,一前一後,卻是搶在王后之前先進了章華台邪王寵邪妃。

    羋月一走進章華台,便先哭著跑到楚王商面前,撲到他的懷中叫道:“父王,父王,兒好害怕,嗚嗚嗚……”

    楚王商見這小女兒撲到自己懷中,哭得可憐,小身子更是顫抖不止,心中亦是惱怒,待抬起她的臉,更見她臉上兩邊紅紫色的掌痕,也不禁駭異道:“你這是怎麼了,誰膽敢如此對你?”

    正說著,王后拉著羋姝的手亦是走了進來,聽到楚王商的話便冷笑起來:“大王的眼中,只剩下那個媵生女了嗎。難道就不曾看到您的嫡公主也受到了驚嚇,就沒有一聲問候她嗎?”

    楚王商看著被王后拉著的羋姝,雖然已經止住哭了,但小臉上的淚痕猶在,雙目紅腫,亦是詫異:“孺子,誰讓你受氣了?”

    羋姝本就委屈已極,再看到自己和羋月同時進入殿中,自己還被母親拉著,羋月卻是直接撲進父王懷中撒嬌,又見父王撫愛倍至,更是傷心,見他一問,頓是嘴一扁又哭:“我的綠衣死了,我的黃裳死了,嗚嗚嗚……”

    楚王商聽得滿頭霧水,招了招手令羋姝近前,問道:“誰是綠衣,誰是黃裳?”

    羋姝嗚嗚地拿出手裡仍緊緊攥著的竹盒,遞給楚王商看:“我的綠衣,我的黃裳……”卻是方才她硬是要雲葛給她把小竹盒拾回來,又將死掉的兩隻小蠶放入,看一回便要哭一回。

    楚王商看到竹盒裡死掉的小蠶,便已經明白,笑問:“你的綠衣和黃裳是蠶?”羋姝便含淚點頭,楚王商一眼瞄過,對比羋姝的竹盒,羋月臉上的掌痕,再見了寺人析手中拿著的小弓金丸,心中已經明白了大半,便對羋月道:“是你在園中打雀?”羋月點頭,又對羋姝道:“驚著了姝?”羋姝連忙點頭,又轉頭對王后道:“惹惱了王后,要責罰於你,是也不是?”

    羋月嘴一扁,她是個機靈鬼,聽出楚王商話中的含意來,捂著臉就哭:“好痛……我也不是故意的,她打都打了,還要將我杖斃……”

    楚王商臉一沉:“將你杖斃?”

    王后待要說話,莒姬忙笑道:“想是你小兒家驚慌之下聽錯了,王后如何會下要將你杖斃這等不慈的命令?”

    王后大怒待要說話,楚王商冷目一掃寺人析:“有嗎?”

    寺人析一激靈,撲通一聲跪下申辯道:“王后只說將小公主杖擊二十,何曾說過杖斃……”

    楚王商冷目看著寺人析,寺人析在這樣的眼光下竟似無所遁形,冷汗濕透後背,整個人四肢顫抖,不敢再應聲。

    楚王商見他如此,轉而看了王后一眼,王后暗恨寺人析無用,見楚王商看她,她自忖就算自己有點隱秘心思,但事未發生,又有誰知,反而傲然上前一步,喝道:“孺子無禮,竟敢當面胡言亂語!”

    楚王商看向王后,道:“王后有話慢慢說,何必動怒。”

    王后優雅地行了一禮,淡然道:“大王,後宮妃嬪子女之事,妾之職責。今天孺子無禮,請大王交妾管教。”

    楚王商卻反問一聲:“敢問王后欲如何管教?”

    一片詭異的寂靜,只有羋姝低低的抽泣聲。羋月卻早止了哭,乖巧地縮在一邊,一聲不響地看著這一切。
  王后走到楚王商對面坐下,下頷抬了抬,寺人析忙將手中的金丸和彈弓奉上,奉方接過兩物,呈給楚王商。

    見楚王商看著金丸和彈弓不語,王后冷冷地:“今日妾與姝於暴室觀桑蠶出來,正與走在花園裡,忽然一顆金丸從天而降,打在姝手中的竹盒上……”她加重了語氣:“倘若再偏得幾寸,就有可能落在姝的臉上,或者是她的眼睛裡,甚至有可能令姝殞命……”

    楚王商看了羋月一眼,羋月立刻明白過來,叫道:“不可能,我的金丸打中了黃雀,是黃雀帶著金丸落下來的,根本沒有可能打到人……”說著她跑到羋姝面前,拉著羋姝的手問道:“你有沒有自己看到金丸,黃雀落到了誰身上,你的蠶兒是怎麼死的?”

    她一連三句問話卻是問到了核心上,王后剛想說話,楚王商卻擺手制止了她:“你讓姝自己言說。”

    羋姝卻從來不像她這頑童般素來喜愛在父母之間套話,而得到玩樂自由的機會,更無她這般的機變,這小姑娘從小到大,素來得王后嬌寵,從來便是一呼百諾,直來直去的,聞聽楚王商這麼說,心中越想越委屈,只抽泣著道:“我也不知道,就聽到她們在亂叫,我的竹盒沒拿住掉在地上,走到一半,她們就在亂叫,然後……然後……”她又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我的黃裳和綠衣就、就……”

    羋月卻又問了一聲:“黃雀落到了誰身上?”

    羋姝手一指:“是申椒。”

    申椒連忙跪下道:“是奴的錯,不應該失聲驚叫,亂了儀仗,擾了公主。”

    王后眉頭一挑,待要說話,楚王商卻抬手阻止了她,轉問羋姝:“你的竹盒是自己沒拿住掉下來的,還是被別人撞下來的?”

    這是連被金丸打落的可能都不問了,羋姝更不曾想到這層,反而歪著頭細想了想,又氣憤起來:“我、我是被人撞到了手,才沒拿住的,嗚……”

    莒姬立刻機靈地道:“縱然不是九公主的金丸所致,終究是黃雀落地驚了宮人,還是九公主的不是。似王后這般要將九公主杖責二十不免太重,不如令九公主向八公主賠個不是,再叫暴室送幾條小蠶讓八公主挑個滿意便罷了。大王您看如何?”

    楚王商心中已經有數。這些年來,他與王后情馳愛淡,王后的性子越發地暴戾,他只是礙于太子份上,不忍因斥責王后而令太子失了威儀,在楚國這種分支龐雜的國家,身為國君的權威就尤其顯得重要了。

    只是之前王后行事多半還在他的容忍範圍之內,如今卻當著他的面敢伸爪子,實在是令他有些欲發作了,但見莒姬機靈打了圓場,心下贊許,點頭道:“此言甚是……”

    話猶未了,就聽王后厲聲道:“不行!”

    羋姝亦是跺著腳叫道:“我的綠衣和黃裳都死了,你再賠我一百隻蠶兒,也不是我的綠衣和黃裳了。”

    王后亦是冷冰冰地道:“大王何必盤問姝呢,她小兒家又知道些甚麼,此孺子于禁宮之內金丸亂飛,今日便是不曾傷著人,難保她日不會傷人穿越之一生逐愛。若不教訓,小童何以執掌後宮!”

    楚王商不料王后竟是如此執迷不悟,臉也沉了下去:“王后若是能公平處置,寡人自是不會過問。可如今鬧到寡人跟前,寡人豈有不聞不問之理。”

    王后尖利地道:“就是因為鬧到大王跟前,所以大王才應該交與小童處置。否則的話,後宮事務每天千頭萬緒,人人都鬧到大王跟前,大王何以處理天下事務,小童身為王后,豈不是失職。”她見楚王商如此偏寵,也上了脾氣,心中便不信楚王商還能夠把這個媵生之女放在她的顏面之上了。

    楚王商看了一眼王后,道:“寡人看姝無大礙,月也受到了懲罰,莒姬是寡人叫她去傳話的,若不是莒姬及時阻止,王后你就要犯下大錯了。”

    王后怒道:“向氏之女在內宮亂射金丸,滋事體大,若不能殺一儆百,只怕將來妾身等連門都不敢出了,不知道哪天就飛來橫禍,豈不是人人自危。”

    楚王商也怒了:“你身為王后,不管後宮何人所出,均是你的兒女。為何連聲稱呼都沒有,口口聲聲只說向氏之女。面對稚子毫無憐愛之心,口口聲聲殺一儆百,豈非不慈。”

    王后一股子怒氣上來:“大王主政外庭,小童執掌內庭。小童不問大王外庭之事,可今日先是莒姬亂我行刑,大王又插手宮務,如此下去,小童威信何在,何以號令六宮?若大王執意如此,則小童何以再繼續執掌內庭,還請大王另選賢能。”

    王后伏地,優雅而傲慢地行了一禮,直起身來挑釁地看著楚王商。

    楚王商用力一拍幾案:“王后真是好威風,連寡人在朝堂上都沒有你這般獨斷獨行,不容一言。王后雖稱小君,卻是依附君王而得,並不是真的可以與君王分庭抗禮了。君王不能稱職,尚要自省,王后不能稱職,就該自退。你身為小君,當為舉國之母儀典範。可你,卻沒有半點懿範慈心,今日寡人還活著,你就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親自動手對付寡人的骨肉。有朝一日若是寡人不在了,你是不是要殺盡王室血胤,毀我宗室?”他被王后所激怒,說到最後,終於將不忍說破的隱事,也說了出來。

    王后怔住了,楚王商這一言誅心,她既覺得惶恐,又覺得憤怒。她臉色驟然變得慘白,嘴唇顫抖著想說什麼卻沒能說出口,整個人都如風中落葉顫抖,終於尖厲地嘶喊起來:“大王這是何意,妾乃大王元妃,嫁與大王三十年,生兒育女、主持後宮、祭祀宗廟,多年來含辛茹苦、兩鬢成霜,如今連公孫都有了。而今日,您居然為了幾個媵妾和庶女,要將妾身的顏面踩在腳底下嗎?”她說到最後,已經是克制不住,掩而而泣。

    楚王商見狀,心中略有不忍,想到方才她的驕橫,轉眼看到羋月臉上的掌痕,心中又硬了起來,長歎一聲道:“寡人一直記得,你是寡人的元妃,所以你在後宮任意妄為,寡人一直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你並沒有感念寡人的容忍,反而得寸進尺,更加地驕橫狠毒。”他拉過羋月,指著她臉上的掌痕:“如此不仁不慈,下手狠毒,這樣的事就算是是放到朝堂上公議,到宗廟裡問列祖列宗,你也沒有資格繼續做這個王后了!”

    王后死死的瞪著楚王商,兩人的表情對峙,終於王后臉上的強勢漸漸崩塌,她慢慢伏下身子,兩隻手用力摳住地面,撐住身體艱難地說出了一句話:“妾身……知罪……一切但聽大王……處置!”

    楚王商長長地松了一口氣,若是王后堅持到底,他竟是要面臨兩難選擇了,如今——他一聲長歎,道:“九公主沒收金丸,以後不許在宮中用任何弓箭彈丸,罰其閉門思過一月。王后有失母儀,罰俸一年。八公主受了驚嚇,賜錦衣一襲,幼蠶一盒安撫。寺人析冒犯公主,杖二十。”

    王后渾身一震,緩緩地應下:“是,謹尊大王之命跨越千年之我為你而生。”她雙手緊握成拳,左手中指的指甲已經在她按住地面時用力過猛繃斷了,她忍痛握住掌心,咬緊牙關不讓眼淚繼續流下來,行完禮,說完話,竟覺得已經不似自己的了。強撐著將一系列的行為完成,便挺起身來,長長的衣袖落下,遮住了她的雙拳:“妾告退。”

    楚王商點了點頭,王后站起身來,臉色鐵青徑直而去。玳瑁看了看地上斷裂的半根指甲,悄悄拾起來,拉起哭得打嗝的羋姝,急忙追了出去。王后所帶的宮女侍從們也隨著一窩蜂地退出去了。

    楚王商看著王后的背影,忽然間臉色潮紅,用力按著頭,呼吸緊促。莒姬正在安撫羋月,見狀忙放下羋月撲上來驚呼:“大王,大王,您怎麼了?”

    楚王商喘了好一會兒,才漸漸平息,搖了搖頭:“寡人無事。”

    莒姬憂慮地看著楚王商,近來楚王商身體漸衰,甚至連脾氣都變得暴燥異常,幸而她機靈溫婉,每每能夠安撫楚王商的情緒,因此漸漸得了獨寵。可這份人人稱羨的獨寵背後,卻是沉甸甸的危機。她此時得寵越甚,將來的危機就越是臨近。這份榮寵多麼脆弱,而她所恃的兒子雖然已經有了,卻還仍然是個年幼的孩子,楚王商的身體,根本不足以撐到孩子的長大啊。

    不提莒姬心中憂慮,且說王后自入主楚宮以來,從來沒遇到這樣的難堪和羞辱。她急匆匆地走回所居的漸台內殿,怒氣不息,將幾案上的物件統統掃落地下。

    嚇得玳瑁連忙上前扶她道:“小君息怒,仔細傷著了手。”

    王后坐下來,喘息漸定,好半日才恨恨地道:“老匹夫,竟敢如此辱我,教我還有何顏面立足於世!”

    玳瑁大驚失色:“小君慎言。”

    王后冷笑:“慎言、慎行?小童慎得還不夠嗎,慎到今日,竟是連存身之地都沒有了!”

    玳瑁連忙上前撫著王后的胸口讓她平息怒氣:“小君近日心浮氣燥,太醫說過您要安心靜養,千萬勿要動氣。”

    王后頹然掩面:“我近來天癸漸竭,與大王再無承恩之可能了。我……我看著那些賤婦,心中恨不得把她們統統給殺了!”

    玳瑁知道婦人絕經之時,最是情緒不穩,近來王后一直喜怒無定,便是內侍宮婢也打殺了好多個,卻不想她今日竟在楚王商面前發作起來,導致惹下大禍來。她心中歎息,口中卻勸道:“小君且安心調理,您將來還要看著太子登上大位,看著公主出嫁,看著公孫漸漸長大,您要長命百歲,可比什麼都來得強。”

    王后咬牙切齒道:“若有那一日,我要教那些賤婦,一個也別想活下來!”

    正說著,轉身卻見羋姝怯怯地站在門口,她從來不曾見母親發這麼大的脾氣,頓時嚇住了。

    王后斂下心神,將愛女抱住道:“姝今日可被嚇著了?”

    羋姝點點頭,忽然就哭了:“母后,母后,您別嚇我,我好生害怕!”

    王后只得安撫著她:“勿懼,勿懼,母后在呢,必會讓我兒無憂無懼。”

    很多年以後羋姝想起來,這是她和羋月的第一次見面,她就輸了。但是,後來她忘記了這次見面,她想,也許是那時候她還太小。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03:11

羋月傳 第15-17章 和氏璧

  與王后這一次的見面,對於羋月來說更是不一樣。當夜,羋月生平第一次做噩夢。

    她站在一團漆黑當中,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似乎聽覺視覺全都被蒙住了。她素來膽大,可這時候卻沒來由地覺得害怕之至。她什麼也做不了,只有放開腳步,不停地跑著,她也不知道能跑到哪裡去,到底要逃著什麼,只曉得她一步也不敢停下來,若是停下來就似要被這一團黑暗給吞噬了一般。

    可是她越跑,周遭的漆黑便越是濃稠,濃得似要粘住了她的四肢五官一般,濃得似要叫她窒息,她越跑越慢,漸漸地整個人似要被這一團漆黑給粘住、給淹沒、給悶死……那似是一種腐爛又帶著血腥的氣味,漸漸地就要把沒頂了。

    她失聲驚叫、卻叫不出來,想動、卻是全身麻痹,一動也動不了。渾身只覺得一股寒氣侵入,她用盡全力,掙扎得滿頭盡是大汗,終於發出一聲嘶吼來……

    因她白日惹了事,向氏不放心,便睡在她的身邊。睡到半夜,忽覺不對,連忙點亮了油燈一看,卻見羋月喘息著、臉上盡是掙扎痛苦,卻是一動也不能動,只是滿臉通紅,汗珠滾落。

    她嚇得不敢動,只因聽說小兒夢噩,最怕驚動落下後患來,只急得連忙擰了絹帕為羋月拭去汗珠,將羋月抱在懷中,輕輕安撫著她的後背。

    羋月這才似乎稍得了些力氣,用力掙扎著終於嘶吼出聲,這時候她的四肢才忽然拳打腳踢起來,向氏不妨被踢了一腳在腹中,她也顧不得自己傷痛,連忙抱住羋月喚道:“孺子、孺子,你且醒醒、醒醒!”

    羋月自噩夢中驚醒,睜眼便看到了楚王商。

    卻原來這夜楚王商正宿于莒姬處,因羋月噩夢,侍人走動,莒姬正有心事,睡得不穩,便聽到了聲音坐起來詢問,這一問,便連楚王商也醒了紫瞳亂,傾城歎。聽說是九公主做了噩夢,兩人便於工起身一起去看望羋月。恰是見著羋月陷於噩夢,楚王商便自向氏懷中接過女兒來,道:“有寡人在,便是有何等鬼魅,敢來近身?”果然被楚王商抱在懷中後,羋月便漸漸醒來。她睜開眼睛,驚恐地看著前方,一時有些茫然,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嘴一扁,撲進楚王商的懷中大哭道:“父王……”

    莒姬坐到楚王商身邊,撫著羋月的額頭驚道:“好燙,孺子,你可是被魘著了?”

    羋月抽搐了一下,有些茫然地:“我,我不知道,父王,我不要睡覺了,夢裡有惡鬼……”

    楚王商看著懷中的幼女,知她素來無憂無慮,如今作此噩夢,必是被王后白天的兇惡所驚,心下又是憐惜又暗恨,連忙輕輕拍著羋月道:“無事、無事,有父王在,什麼魑魅魍魎,都傷不了你。”

    莒姬心中一動,忙問道:“是甚麼樣的惡鬼,我明日叫巫師作法驅了它?”

    羋月有些茫然地搖頭:“不、我不知道。”畢竟她只是一個七歲小兒,再伶俐,又怎麼能說得清噩夢中的事情,莒姬問了一會兒,卻是什麼也不曾問出來。只是這好幾夜噩夢下來,一個小孩子何曾受得住,連御醫看了也只說是受了驚嚇,便以朱砂等入藥服了幾貼,稍在好轉,又說若是能夠有鎮邪之物能夠鎮住邪氣,或會好些。

    楚王商聞聽便摘下自己隨身掛著的玉璧放在羋月的枕邊,又叫了巫師在雲夢台做了場法事,羋月這才漸漸睡得穩了。

    小孩子恢復得甚快,過得十幾日,羋月又能夠起來活蹦亂跳了。倒是莒姬見了她身上掛著的玉璧,有些吃驚:“大王居然把和氏璧給你了。”

    羋月奇道:“什麼是和氏璧?”

    莒姬便取了她掛著的璧玉仔細端詳,同她解釋道:“和氏璧和隨侯珠,乃我楚國雙寶,你身上掛著的,便是和氏璧。”

    羋月似懂非懂地點頭,又問:“那隨侯珠在哪兒呢?”

    莒姬橫了她一眼:“小兒家,問這許多作什麼?”羋月再問,莒姬卻始終不答,任憑她百般糾纏,也不理她。

    恰這日楚王商無事,來看羋月,羋月便問:“父王,這玉為何叫和氏璧,和氏是誰?”楚王商當哄著小女兒入睡,乃道:“和氏乃是卞和,乃是厲王之時的人。厲王之時,犬戎攻破鎬京,幽王死於驪山,平王東遷……”

    羋月幼時起便是以自家先王事蹟為枕邊故事,當下便有些興奮地說:“兒知道,平王東遷,周室衰弱……”說到這裡,便有些猶豫道:“上次父王不是說,是武王稱王的嗎?”

    楚王商笑了,摸摸她的小腦袋:“甚好,你記得倒是清楚。我族本出自羋姓熊氏,先君繹開創大楚基業,被周天子封子,代代相襲。到後來先王通見周室衰弱就依勢稱王,諡號為武王,又追諡先君蚡冒為厲王。卞和就是厲王時候的人……”

    羋月似懂非懂地點頭:“哦!”

    楚王商卻似已經沉浸於回憶之中,忽然間起到自己幼時也是這般在父親面前,聽著他細說國史,不禁也有了幾分當年的意味來:“那卞和在荊山中見石中有璞玉,於是就將當它獻于厲王。厲王叫玉匠來辨認,玉匠卻說,那只是石頭。厲王責其欺君,砍了他的左腳……”

    羋月眨了眨眼睛問道:“就這麼把他的左腳給砍了?”

    楚王商點點頭道:“嗯來嘛,少俠。”

    羋月有些後怕地道:“那豈不是很痛!”

    楚王商笑了,指了指她的額頭:“你這孺子,自然是怕痛的!”見她神情已經有些怏怏,便問:“還要再說嗎?”

    羋月瞪大了眼睛,連連點頭:“要、要!”

    “後來厲王死了,武王繼立,那卞和聽說換了新君,於是又來獻玉,誰曉得玉匠又說,那只是石頭。於是卞和又被砍了右腳……”

    羋月聽得不禁感同身受,縮進了楚王商的懷中,揪緊了他的衣襟,輕輕地說:“他一定很痛很痛……”

    楚王商摸摸她的頭:“是,很痛。”

    羋月抽了抽鼻子,她有點想哭了:“那他為什麼還要來,他不怕痛嗎?”

    楚王商輕歎一聲:“癡兒,這世間有許多東西,比怕痛更重要。庶民奴婢,生死如草芥豬羊,避痛畏死。可是士人卻是為道而活,那卞和雖是匠役之流,唯心頭有這一個道字,便擔得起這顆士子之心,這便無關身份了。士不在身,而在心,如傅說起於板築、膠鬲起於魚鹽……”

    他一時興起多說了些,見羋月一臉迷茫,知道她聽不懂,心下笑了笑,又道:“睡吧。”乍聽這種鮮血淋漓刺激緊張的故事,只聽得一半,如何能夠安睡。羋月便扭著身份撒嬌道:“父王,兒還要聽,那卞和後來如何了?”

    楚王商卻暗忖女兒曾經受驚,如今這個故事又甚為血腥,便有些後悔同她講這個故事,便略過中間草草道:“武王駕崩以後,文王繼立,卞和又來獻玉。文王因他如此執著,便命玉匠剖開此石,發現果然是稀世美玉,於是厚賞卞和,又以卞和之名將此玉命為和氏璧。”說完了便道:“好了,你要睡了。”

    這個年紀的小孩子最是好問,羋月聽了不但不睡,而反更精神了:“父王,我不明白,如果說無道的厲王,聽不進賢人的真話,只相信佞人的胡說,為什麼有道的武王也一樣砍掉卞和的腳,最後只有文王才發現美玉呢?”

    楚王商輕歎一聲道:“因為厲王和武王並不在乎有沒有玉,而在乎臣下是否欺君。”

    羋月道:“那文王為什麼不一樣?”

    楚王商道:“和氏璧成為楚國雙寶,固然是這塊美玉舉世罕有,可是文王將此玉作為國寶,卻是為了以此招攬天下賢才。厲王之時,國勢動盪;武王之時,東征西討,他們哪有心思在美玉上。直到文王之時,國勢才穩得穩固。君子以玉比德,文王欲招攬天下的賢才貞士,而當時北方諸國的賢士還以我大楚為蠻夷,文王宣揚卞和之事,又將卞和之玉作為國寶,以示我大楚重玉德,招賢人之意。”

    這一堆說下去,羋月更加聽得不懂了。見楚王商似乎沒有再解釋的興致,她偏又聽了那個故事有些害怕,便努力想讓楚王商留下來繼續同她說話,便又道:“父王,我聽說和氏璧隨侯珠並稱我楚國二寶,那隨侯珠也是隨後獻給先王的嗎?”

    楚王商搖了搖頭道:“那可不是。和氏璧出自荊山,又稱荊山玉。那隨侯珠卻有個別名,叫靈蛇珠,乃是靈蛇獻于隨侯的。”

    羋月爬起來,更感興趣了:“真的,蛇也會獻珠?”

    楚王商也知她聽了和氏璧的故事有些害怕,便也用隨侯珠的故事驅走她心頭的害怕夫子傾城。便道:“當年隨侯出行,見路上有大蛇被砍殺成兩斷,隨侯見蛇居然未死,於是令人以藥救治後,放蛇歸去。一年以後,隨侯乘舟之遇忽遇風浪,有大蛇于水中銜大珠獻上,珠盈徑寸,而夜有光明,如月之照,可以燭室。隨侯以此誇耀諸侯……”

    羋月睜著大大的眼睛問道:“然後呢?”

    楚王商卻不欲提起,草草道:“後來隨國並于我楚國,隨侯珠便到了楚宮。”

    羋月想了想,輕歎了一聲:“唉,隨侯真傻。”

    楚王商問道:“怎麼了?你又知道什麼?”

    羋月小大人一般道:“隨侯要是不誇耀,就不會被搶了……”

    楚王商失笑道:“小兒之見。這是大爭之世,孔子作春秋,便有弑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社稷者,不可勝數。大國併吞有小國,有沒有寶珠,都是無法避免的。”

    羋月卻忽然問了一聲道:“為什麼隨侯珠與和氏璧是國寶,難道其他珠玉皆不如嗎?”

    楚王商卻反問道:“你說呢?”

    羋月低頭努力地想了想,楚王商本是隨口一說,見她如此倒笑了:“這豈是你這等小兒能解,睡吧。”

    羋月卻凝思片刻,忽地抬起頭來,一邊想著,一邊猶豫地道:“父王,你說文王宣揚卞和之事,奉和氏璧為國寶,是為了招賢,兒似乎懂了。和氏璧是招賢,那隨侯珠是不是說,我楚國很強大呢?隨侯珠原是隨國的寶貝,我楚國卻滅了隨國,將寶貝搶了。誇示隨侯珠,就能讓人想起我們大楚有多厲害!對嗎?”她先是有些猶豫,越說到後來,越是流利,最後便抱著楚王商的手臂,兩眼彎彎,閃耀著期待誇獎的神采。

    楚王商卻有些驚詫地看著羋月,神情複雜。

    見他臉色有異,羋月這才不安地扭了扭身子:“父王,我說錯了嗎?”

    楚王商搖頭道:“不,你沒說錯。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嗎?”羋月乖覺地點點頭。

    楚王商沉默不語,心中卻是已經掀起波瀾來,難道天象果然靈異,唐昧之說竟有可信之處?她不過才這般年紀,又是女兒之身,就有這般的悟性,太子槐只怕是一生都不會有這樣的領悟。若你是男兒身,若你是男兒身,便是再好不過了,唉!

    他心中自正暗歎,羋月見他不語,又叫了一聲道:“父王。”楚王商回過神來,道:“你說得不錯,以隨侯珠為國寶,是為了彰顯武功,以和氏璧為國寶,是為了宣揚文德。你記住了,楚國真正的雙寶,不是珠寶玉器,而是文治武功。”羋月連忙點頭。

    楚王商摸了摸她的腦袋道:“睡吧,有先祖靈威庇佑,這一覺你必能睡得安穩,不會有邪魔入侵了。”

    羋月點點頭,鑽進被窩躺下,閉上眼睛。楚王商坐在旁邊,看著她睡了,奉方悄悄地熄了燈燭,只剩下最後一支。

    羋月已經閉上了眼睛,可眼皮仍然在動著,忽然又睜開眼睛探起頭來問道:“父王,和氏璧在這裡,那隨侯珠在哪兒呢?”

    楚王商按下了她的頭,道:“還不快睡。”

    羋月涎著臉笑道:“好父王,你不告訴我,我睡不著啊婚情撩人。”

    楚王商無奈道:“寡人送人了。”

    羋月一怔,:“送給誰了?”她想了想道:“是不是送給母親了,還是阿娘?”

    楚王商道:“都不是,別問了,睡吧。”

    羋月最終還是問了一句:“父王送靈蛇珠給的人,也像我一樣討人喜歡嗎?”

    楚王商笑了:“好不害臊,變著法兒不過是說自己討人喜歡罷了。好好,你才是最討人喜歡的姑娘。”將羋月終於哄得睡了,這才站起來,走出房間。

    他在回廊上慢慢踱著步,卻想著方才羋月的問話道:“她也像我一樣討人喜歡嗎?”

    他暗嘲地搖頭,心思卻不禁回想到了三十年前,那個燦若桃花的少女對著他回眸一笑的情景來,暗中輕歎一聲,心中似乎軟了一軟。但轉眼又想起那日王后如瘋如魔、殺氣騰騰的樣子來,便又覺得有些心寒。

    卻聽得耳邊有一個溫婉的聲音問道:“大王,夜深露重,您要保重啊!”一件外袍便披在他的身上。他抬頭,但見眼前的少婦笑臉迎人,眼神中盡是柔情,一時不快的心情竟在這溫婉體貼的敬愛中被撫平了。

    一夜繾綣,楚王商沉沉睡去。

    他一生征戰甚多,向來睡得甚是警醒,尤其是這兩年上了年紀,半夜總要醒來一兩次的。這夜他又醒過來時,朦朧間卻覺得枕邊似少了一人。

    他睜開眼,半坐起來打量一下,此時因他睡著,室內只餘著稍遠的小小一支黃銅燭奴托著油燈,卻見莒姬坐于燭邊低著頭出神。燭光照得她側頰暈紅,眉目間含顰帶愁,叫人不由心頭一軟。

    他這一坐起,不免稍有聲音,莒姬便聞聲轉頭,見他坐起,連忙坐起就要小趨向前,卻先頓了一頓,似是低頭以袖掩面片刻,這才上前柔聲道:“大王,您醒了!”

    楚王商向她臉上一摸,便覺得有些濕意,便托起她的臉,對著燭光看了看。莒姬似是想要扭頭避開,輕聲道:“大王,夜已深了,妾服侍大王安歇。”

    楚王商沉聲問道:“你哭了?”

    莒姬掩飾道:“不曾,妾剛才只是剪燭花的時候薰著了!”

    楚王商又豈會相信,冷哼一聲道:“你在哭什麼?”

    莒姬低頭,沒有說話。

    楚王商看著她,心下卻明白了什麼,長歎一聲,道:“你放心!”

    他這話說得沒頭沒腦,莒姬卻撲了上來,摟住楚王商的脖子,低低地道:“大王,求大王允妾一事。”

    夏夜她的手臂卻是清涼無汗的,是柔軟無助的,眼角邊一滴眼淚在燭光中似要暈開。

    楚王商摟住了她,輕聲道:“你要寡人允你什麼?”

    莒姬低聲道:“求大王允妾為大王從殉。”

    楚王商微驚道:“何以如此?”

雖然自周朝立國以來一直有為貴人從殉的制度,然而隨著這些年列國征戰增多,不管是打仗還是農耕都需要勞力,所以這種以活人殉葬的制度敵不過時代變化,自春秋末年來已經漸漸興起以人俑代替人殉的趨向了。

    莒姬輕歎,她的聲音如同微風吹動琴弦道:“妾傾慕大王,欲與大王同生共死,求大王允之!”

    楚王商心中感動,將她擁入懷中,輕吻著她的發稍,莒姬伸出手來,抱住了楚王商,一時纏綿狂女重生-嫡妃鋒芒。

    兩人躺下,楚王商本有些睡意,卻被這一觸動,心潮起伏,竟睡不著了。此時萬籟俱靜,正是心底最澄澈之時,忽然覺出有些不對勁來。

    他抬眼見寂靜處,莒姬一動不動,卻是臉朝外躺著,他伸手去抱,卻發現莒姬竟是醒著,卻不敢動,唯恐響動吵著了他。

    楚王商此時將莒姬抱入了懷中,忽然道:“你若隨寡人從殉,那一雙兒女怎麼辦呢?”

    莒姬輕顫了一下,聲音悶悶地,似是鼻子有些不通順似地道:“有向妹妹照顧,自是無礙。”

    楚王商輕聲道:“你捨得他們嗎?”

    莒姬低聲道:“捨不得,可是……唯其捨不得,妾這麼做,才是對他們最好……”

    楚王商苦笑一聲道:“月與戎,皆是寡人的兒女,難道竟還要愛姬你犧牲自己來保全他們,如此,置寡人於何地?”

    莒姬吃了一驚,連忙起身伏地辨白道:“妾絕無此意,請大王明鑒。”

    楚王商也坐起,歎息道:“寡人知道你最是懂事隱忍,這些年王后處事,寡人也不是不知道……難為你了!”

    莒姬拭淚道:“妾不難為,大王世之英雄,妾此生能服侍大王,實妾之幸也。只是……”

    楚王商道:“只是什麼?”

    莒姬垂淚道:“大王,位高招謗,深寵招嫉。這宮中記恨妾的,何止一人。妾一人生死倒罷了,只是稚子何辜,異日不知如何才能保全他們!”

    楚王商怒了道:“你、你好大的膽子,敢說這樣的話!”

    莒姬縮了一下,又道:“小公主不過是弱齡稚女,遇王后之威,竟至生了噩夢。雖蒙大王慈愛,賜其和氏璧護身,只是和氏璧縱能保小公主今日睡得安穩,可若是異日再遇上王后,又能如何?只怕這和氏璧也會變成小公主的罪名吧。大王今日還在,小公主就險些喪命,若是他日失去大王的庇護,王后還會有何顧忌……”

    說著,莒姬向前膝行兩步,將頭枕在楚王商膝上,無聲而泣。溫熱的淚水慢慢地滲入楚王商的膝上,讓他整個人充滿了不耐,很想將莒姬踢開,又很想將她死死摟在懷中。

    他對後宮並無特別偏愛,妃子們不過是他消愁解悶的玩意兒而已,以往或有妃子恃寵生驕,他高興也縱容一番,不高興了就置之不理。莒姬之所以得寵甚久,固然是她長得漂亮聰明可人,更重要是她善解人意,懂分寸知進退,從來不曾有過非份要求。

    王后好妒,他不是不知道,但王后雖是稍有過份,但從來也不敢真正去觸怒於他,所以對王后雖然日漸冷落,但終究還是維護著王后的面子。但近年來王后越來越出格,從向氏懷孕之時便有些不軌之舉,他一則因向氏生了女兒令他失望,二則也怕懲戒了王后,容易給外界以太子不穩的印象,到時候諸子以為看到機會,就會形成爭奪之勢,影響國內穩定,所以也就隱忍了下來。

    直至王后到親自出手對付九公主這樣一個稚齡小兒,才讓他怒不可竭,事情雖小,然他還活著,王后就敢傷他子嗣,不能不讓他顧慮到有朝一日他駕崩了,那他的其他庶子庶女們會有什麼樣的命運。

    那一日王后的離去,已經讓他隱隱潛伏了這樣的怒火,可是他卻竭力不去想這件事,想了,就要面對,就要動手楊家將:虛言神話。可在他沒有想仔細以前,他並不願意立刻就去面對和決斷這件事。

    而此時莒姬的挑破,卻是讓他猝不及防,不得不面對這樣的後果。

    那一刻,他心頭怒火而起,莒姬卻聰明地沒有說話了。

    她是聰明的,這時候,只要她再多一句嘴,雖然能更快地挑起楚王商的怒火,但這怒火首先就會發洩到她的身上來。她只是無聲地伏著,靜默地幾欲要讓人當她不存在。

    楚王商沉默著,臉色鐵青。

    一室俱靜。

    莒姬漸漸睡了過去。

    楚王商卻坐了一夜,直至天際發白,這才在寺人的服侍下,更衣上朝去了。

    此後莒姬不再提起此事,楚王商也不提起,似乎這件事,只是午夜的一個夢似的。

    可莒姬心中明白,楚王商也心中明白。莒姬不提,只是溫柔沉默以待,她知道只消這一句就足夠,若提得多了,顯見自己急不可待,倒是私心過重。象楚王商這樣的男人,是從來不會讓女人干涉于他,若是讓他察覺,只怕自己先是不保。

    而楚王商,心中有了此事,但是他還未曾想到如何行事之前,他是不會讓任何人看出他的心事來的。但卻是對小公主多了幾分關照,甚至允其隨同自己同去行獵的要求。

    如此風平浪靜地過了十餘日,忽然有宮人告發王后曾經擅殺後宮越美人,楚王商細查之下,竟是當真,當下勃然大怒,下旨嚴厲斥責王后令其閉門思過,甚至罷其所屬內小臣之職。

    內小臣掌王后之命,出入宮禁,傳王后之諭,詔令四方及卿大夫,亦是掌後宮諸事。罷王后內小臣之職,又不加新人任命,又令王后閉門,形同奪了王后之權柄。

    王后惱怒萬分,又驚又懼,雖有幾分懷疑是楚王商因小公主之事責罰於她,可是也斷沒有為了一個媵生的女兒受驚而竟至要廢嫡的派勢來。

    王后本就是五十來歲天癸將絕之時,正身體狀況反復不定,晝夜顛倒睡眠無常脾氣暴燥之時,再加上憂懼憤懣之情,這日子便如同煎熬一般,不幾日便病倒了。

    那越美人原是越國獻女,亦是曾經得寵過,自莒姬入宮,便已經失寵。偏那日太子槐經過桂園,與越美人相逢,一個性子輕佻,一個深宮寂寞,見四下無人,不免言語上有幾分曖昧之意,卻也僅僅止此而已。偏被人看到,報與王后,王后正因向氏懷孕之事而憂心忡忡,聞言大怒,當即便以越美人有病為由,將越美人弄死,報了個病亡。太子槐亦因此事,與王后一番爭執,無奈母親強勢,只得抱憾。

    不想此事過了數年,竟然又被人翻出,甚至隱隱指向太子槐調戲父妾,王后殺人滅口的流言來。太子槐本聽說越美人之事翻出,也是大吃一驚。他心性倒是不壞,只是優柔寡斷性子輕佻,對越美人之事也是心懷愧疚,雖然亦對母親有怨,卻是不敢言語。

    不想這事重新翻出,又聽說母親生病,且有宮中風聲,說楚王商有意重新廢立,這才大吃一驚。卻又不敢去向素來畏懼的父王求情,他身邊的賓客靳尚便勸他道:“太子,大王若要興廢立之事,必會與令尹商議,太子何不求助令尹?”

    太子槐聽了此言,連忙急趨令尹府第,求助昭陽精英妾:狀師王妃。他知昭陽最愛美玉,連忙將自己宮中最好的美玉搜羅了幾塊,來當成禮物。

    昭陽見了美玉,卻只是略一欣賞,原物奉還,道:“臣為楚臣,安敢受太子之禮。但凡臣職責所在,必當盡心。”

    太子槐見他不肯收禮,只道事情當真不好,臉色也變了。

    昭陽見他如此,只得安慰於他道:“太子誤會于臣了,群臣有別,主憂臣勞。若是異日……臣立下戰功,或者治國有功,得君王賞賜,乃是本份。如今若是臣收了太子之禮而奔走,非但有失操守,且以臣辱君,豈不該死。”

    這番話說得太子槐又服氣又欽佩,雖然昭陽一句肯定的話也沒有給予他,但他離開令尹府時,卻莫名多了信心。

    卻不知他那點心思在昭陽眼中哪裡夠看,雖然宮中美玉的確是價值連城,但對於久經世事的昭陽來說,為太子說幾句好話容易,但這太子之禮,卻是萬萬收不得的。這會兒太子有求于人,自是厚禮卑辭,他若這麼大剌剌地收了禮,等到太子繼位,想起自己當年求人的窘態來,豈不恨上自己。

    若是楚王商與他商議事,他倒可老實不客氣地開口,有時候君臣之間也是一種交易,彼此能懂,自然心領神會。

    恰恰是太子槐這等自信心不足的年輕人,反而刺激不得,在他面前,要有老臣的高傲以拿捏,更要有臣下的分寸以安撫。

    想到此節,便站起來,向宮中呈上書簡,要求入見。不多時,楚王商便召見了昭陽。

    昭陽趨入,一路行來但見時已經春盡夏至,花木葳蕤,兩邊宮娥卻是肅立無聲,寂靜得似少了幾分活力。

    昭陽輕歎一聲,此時章華台的氣氛確是頗有令人惴惴不安的感覺。

    及至殿前,他脫了青舃入見,見楚王商只穿著常服,抱了一冊竹簡在刻字,見了昭陽進來,甚是隨意地招手道:“令尹,有甚要緊國事,要見寡人?”

    昭陽也老實不客氣地走到楚王商對面的枰上坐下,道:“臣也想偷個懶,卻是不得不來見大王。”

    楚王商放下刻刀,輕輕吹去上面的竹屑,道:“天乾物燥,又是何事驚動了你這老豎。”

    豎便是豎子之意,叫人老豎,實則無禮之至。不過楚王商與昭陽群臣相得數十年,多年共上戰場,架也打得,泥也滾過,私底下更不恭更無禮的對罵也不是沒有過。

    昭陽也老實不客氣白了楚王商一眼,知道他故意說這等調笑之話,便是不想聽自己正言直諫,素性不看他的臉色,道:“日頭正熱,我倒想安居消暑,你自家家事不諧,卻催得我跑一趟。”他素性連臣也不稱,直接稱我了。

    楚王商嗤地一聲道:“是你自家多事,卻來說我。便是我自家事不諧,又與你何干?”

    昭陽奪了他手中的竹簡道:“同你說正經事,莫要顧左右而言他。”

    楚王商只得放下手中事,正色道:“罷罷罷,寡人且聽你說來。”

    昭陽拱手肅然道:“臣聞大王因小過而令王后閉門思過,又罷內小臣,王后因而憂懼成疾,太子不安。臣忝為令尹,不敢無視此事,特來求大王示下。”


    昭陽卻似是無視王后欲要渴知更多的眼神,只一揖道:“如此,臣告退。”

    說完,便轉身而去。

    王后端坐在地上,看著昭陽遠去的背影,眼神複雜。

    玳瑁不安地扶著她道:“小君,您無事吧。”

    王后擺了擺手,笑容慘澹道:“到了此刻,我還能再求什麼?只要能夠保得住現狀,保得住太子,就是大幸了。”

    玳瑁心下慘澹道:“小君!”

    王后昂起頭來,向著章華台行去,前面就算是刀山火海,她亦無懼。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03:45

羋月傳 第18-20章 楚王殤

到了章華台前,王后跪于殿前請罪,楚王商只是不理。到了天黑之時,奉方出來傳詔,讓王后閉門思過,卻是連何時結束日期也不曾說。

    王后無奈,只得回去閉門思過。

    太子槐經此一事,倒是收斂了許多,言行舉止,都在盡力老成持重,不敢輕佻。

    楚王商的身體卻日漸衰弱,到後來其他宮室也懶得去了,無事只在莒姬的雲夢台安歇,叫了公主月與公子戎在膝下玩耍罷了藏鋒霸天下。

    莒姬卻在悄悄地大手筆地撒錢,從宮內到宮外施了許多恩惠,更兼楚王商脾氣也日漸暴燥,她倒是從中勸說,倒教不少人領了她的情面。

    一年又悄悄地過去,楚王商於一日酒宴之後發病,自此不起。莒姬帶著兒女日日侍奉跟前,卻也是無可奈何。

    太子槐與太子婦南氏也殷勤服侍,只是太子見都是莒姬在主持事務,便覺不安,私下于南氏商議,是否要向楚王商提出要讓王后出來主持大局。

    南氏大驚,勸道:“太子也當知母後的脾氣爽直,如今父王病重,萬不可動氣,倘若母后與父王稍有口角,再生變故,則太子何以自處?此時是太子關鍵時刻,千萬不可再生變亂。”

    太子槐吃了一驚,收下暗悔,不敢再提起。然人心終究是一種微妙的事,他心中雖知南氏的提議甚是有理,然心中卻也為南氏的過於無情而不悅。他生性浪漫多情,處事優柔寡斷,平時處事若不是王后作主,便是要南氏推動一把。這一年多王后幽禁,許多事上南氏便不能不多作些主。這些本也無妨,奈何太子性子過於散漫,王后失勢,諸兄弟都有虎視耽耽之舉,南氏心中焦急恐懼,不免在有些事上過於急切強勢,太子槐雖然也都依從了她,心中卻不免有些不悅。

    恰此時他新幸了一個姬妾叫鄭袖的,那鄭姬長得嬌弱可人,卻是十分善於察顏觀色,小心奉承,因此上南氏只道太子對自己言聽計從,倚重十分,卻不曉得太子槐心中的天平,卻漸漸倚向了鄭袖。

    王后正是絕經之時,又因在閉門思過,脾氣更是暴燥,幸得天真爛漫的公主姝日日相伴,沖淡愁思。她年輕時頗受楚王商恩寵,兼性子好勝,主管後宮事事把持,因此長子槐和已出嫁的長女多由傅姆照料。到公主姝的時候,她漸為失寵,放在女兒身上的時間精力倒是多了些,與幼女的感情尤不能與其他人相比。

    楚王商的病勢一日重過一日,他本有心倚重屈原推行新政,此時也有心無力,只得叫來太子槐,細細教導囑咐,將來繼位之後,勿忘振國威,行新政,於征伐上可交昭陽,於列國交涉和內政上可倚屈原。

    太子槐唯唯稱是,退了出來。

    到了回廊卻與一個女子迎面相遇,見那綠衣女子忙退到側邊低首斂眉地行禮,細聲細氣地道:“太子!”

    這女子形容嫺靜,溫柔得如同春水一般,正是太子槐最喜歡的女人類型,見此不免讓他的心蕩了一蕩,但見這女子打扮,似是低階姬人,便不敢多言,也不敢有什麼非份之想,把亂跳的心按了一按,點了點頭,嗯了一聲就走了過去。

    當夜抱著鄭姬的時候,卻忽然間想到那個綠衣女子來,情動之處,格外有了興致,惹得得鄭姬嬌喘連連,輕嗔薄怨。

    自此太子槐開始正式監國,一邊侍疾一邊代為處理國事。

    楚王商的病情漸重,便不在雲夢台居住,搬回章華台後殿去了。王后主持,莒姬等姬妾輪班服侍。

    楚王商臨終前,昭陽等重臣侍立在側,當著王后及太子的面,交代了後事。國政上仍以昭陽為令尹,朝政仍以由羋姓諸分支如屈、昭、景等為主的臣子們主事。後宮姬妾有子分封者隨子就封,未受封的公子皆在泮宮就學,待十五歲以後再行授職分封,諸公子母仍養後宮,不設人殉。

    西元前329年,楚王商去世,其諡號為“威”。在楚威王任內,楚國國力達到頂峰。領土最廣,國力最富,武力最強碧雲。

    楚威王死後,由太子槐繼位為王。

    舉國大喪,周天子並遠近諸侯皆派了使者前來問候弔唁。周邊諸國,亦不免蠢蠢欲動。

    三月服衰,直將楚威王送入墓室,但見白茫茫一片,似天與地都作素色。

    這三個月,在小公主羋月的眼中,漫長到可怕。

    甚至是從半年前楚威王病重時,整個宮中的氣氛便變得令人窒息一般可怕,雲夢台自莒姬以下,人人眼中都有著對未來未知的恐懼,楚威王搬回章華台以後,莒姬日日在章華台侍奉著,偶一回來就是直直地癱倒像完全脫力般,整個人不斷地削瘦憔悴下去,膚光黯淡,連明亮的雙眸都失去了神采。她和弟弟戎此時皆由向氏和女葵等人照應著,這種氣氛連小孩子都不敢大聲喘氣。

    數月下來,休說大人,便是連兩個孩子也憔悴瘦弱不少。

    這一日羋月和弟弟戎早早被收拾打扮,與一群其他的公子公主們候在側殿耳房中,等著裡頭一聲通報,便齊刷刷地被帶進內殿,但見裡面已經烏鴉鴉地跪了一地人。傅姆們領著他們到大王榻前一處空地上跪下,便聽著宦者令奉方念著大王的詔令,然後一群不認識的人,說著她聽不懂的話,好一會兒以後,便聽到奉方道:“大王薨了——”

    一陣死寂般的沉默。

    良久,王后率先一聲悲號道:“大王——”

    眾人也跟著大放悲聲。

    一群小孩子也不管聽得懂或者聽不懂,在這種氣氛之下,也皆是哭號了起來。

    那一晚在羋月的印象中,就是無窮無盡的窮聲,一片黑暗中,燈火星星點點,卻離得那麼遠,只會讓人的心更恐懼更荒涼。

    她一直在哭,一直在哭,不止是出於悲傷,也許更多的是出於恐懼。

    很久以後,羋月恍惚中才明白,那一個晚上,她失去的,不僅僅只是一個父親。

    她哭得昏昏沉沉,到被傅姆女葵抱出去的時候,已經是淩晨了。外頭已經是一片白茫茫之色,人人皆是素服,連所有的花樹上都系了白布。

    羋月茫然地問道:“傅姆,現在是到冬天了嗎,怎麼都是白的?”

    女葵用力抱緊了羋月,淚水卻不住地落下來。

    走啊走,走到哪兒,都是一片雪白,走到哪兒,都是一片哭聲。

    那段時間,莒姬日夜守靈,她心知此時是生死交關的時候,用盡了歷年裡在宮中內外積蓄的人脈手段,勾連了楚威王其他姬妾,便是防著王后于此時會暴然發難。

    此時因新王於靈前繼位,先王的王后便成了新王母后,宮中便以先王諡號威字,稱其為威後。而威後最有可能對付她們的手段,便是以“殉死”的名義將先王生前的寵姬,統統處死。

    雖然先王臨終前親自下了旨意,不設人殉,然而以“慕先王恩德,自願殉死”的名義在後宮悄悄弄死幾個女子,又有誰會替她們出頭,又有誰會管她們的死活。

    因此莒姬不但自己日日要出現在靈堂,更是一手牽了羋月一手牽了羋戎,以孤弱無依之態,向宮中內外表明她尚有兒女要照顧,絕對不可能扔下這一對兒女去“殉死”鹿鼎記後傳。另一邊則委轉請托令尹昭陽,以及她早就予伏在新王槐身邊的姬人,勸說新王顧全先王心意,勿讓母后行失德之事等等。

    然而先王一去,王后成了母后,這後宮風向頓轉,原來得用的內侍俱已經被重新換過,便是如莒姬,許多事也不能再如此方便。只是隱隱聽到回報來的訊息,是令尹昭陽見過了威後,新王也見過母后,俱曾經閉門深談。這兩次見過以後,莒姬發現威後派來看守雲夢台的侍衛們撤去了許多,心中暗暗松了口氣。

    凡喪,天子七月而葬,諸侯五月而葬。五月之後,終於到了威王入陵之時。

    那一夜諸人皆沒有入睡,早三更便已經起來,梳洗,著凶服,依列次候於兩側,由輔臣詣梓宮告遷,新王及母后奠酒三杯,然後是奉梓宮登輿,群臣序立,跪地舉哀。

    待梓宮起陵,除威後與新王乘車以外,餘下後宮姬妾,諸公子公主等,除年紀幼小者由傅姆抱著以外,均是步行隨駕,一直走到城外的王陵中,早三日前便有太廟太祝於此祭天地祖宗,至此新王與大臣奉梓宮入陵墓。

    羋月站在人群,看著楚王的梓宮進入石門,然後是諸臣奉冊寶入,奉九鼎八簋等禮器入、奉整套的編鐘編罄等樂器入、奉楚王日常所用之各式敦盞豆盉等諸色酒器食器入,直至最後,則是一排排的侍人俑、樂人俑、兵俑、馬俑、車俑等近百具陶俑依次送入,又有數百兵戈、弓箭等皆送入石門一一擺放,又宰殺牛羊三牲而祭,便如楚王於地下,也當如生前一般,享受諸般酒食禮樂,更有侍人樂人服侍,兵馬擁衛。

    若依周禮,君王入葬,當以人殉。墨子曾言道:“天子殺殉,眾者數百,寡者數十;將軍大夫殺殉,眾者數十,寡者數人。輿馬女樂皆具……”昔年吳王闔閭為幼女之死,驅使萬人為之殉葬。

    然而周室衰落以來,諸侯征戰數百年間,不知道多少人命填了戰爭這個無底洞,一方面不征戰無以衛國,另一方面壯丁皆上了戰場,則田野荒疏無人耕種,這種人手越來越有限的情況之下,再將人命送去無謂的殉葬,則已經變成太過奢侈的舉動。

    便是自春秋末年起,漸漸興起以俑殉代人殉的習慣,剛開始的時候有許多守舊禮之人痛心疾首,謂制俑代人,乃是不敬亡靈,必不獲祖先庇佑。怎奈原來主君死而用人殉,原是借著理由多殺俘虜以及先主重臣,以令剷除不馴之人,讓新主更方便接掌大位。如今時移勢易,俑葬代替人殉,那便是順天應人之舉了。

    楚威王的葬禮,更是上有遺詔,要廢人殉用人俑,除此以外,皆依儀禮一一舉行,直至石門落下,方封土,三奠酒,舉哀,於陵前焚先王所用鹵簿儀仗。

    看著大火熊熊燃燒,看著曾經熟悉的儀仗、馬車,先王所用的諸般物件在眼前一一化為飛灰,楚威後失聲痛哭,這一哭,是哭自己成了寡婦,那曾經夜夜獨眠的春心閨怨,那曾經怨毒糾纏的齧心之苦,也與這些物件一同化為飛灰。這個人活著,她曾經怨過他恨過他,畏過他懼過他,甚至暗暗盼望過此刻。然而他就這麼去了,卻讓她往後的日子,連怨恨和盼望都沒有了著落處。

    她聽著身後姬妾們也在大哭,她似乎都明白,這些人的哭,那種悲痛和絕望,絕對是多於她的。不是她們對那個死去的人愛多於她,而更多的是哭她們未來的無望吧。想到這裡,楚威後悲傷的心中,油然也升起一些快意來。

    看著眼前一片花團錦簇化為飛灰,莒姬與眾姬妾一起痛哭,固然有著同樣的悲傷和無助,然而,一直懸著的心頭事,卻也隱隱放了一半下來。陵寢已封,至少她們這些人,可以暫時逃過了楚威後可能加諸於她們頭上的“殉死”的這把刀清穿之華貴妃。將來如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想到這兒,莒姬緊緊的握住了右手牽著的幼子羋戎之手,暗暗地道,我兒,我的將來就倚仗在你身上了。

    先王奉廟,諸人回宮。

    一回到宮中,莒姬便直直地倒下了。她多年來身為寵妃也是嬌生慣養,這長達一年的侍病、守靈,晚夜又是一夜不曾安睡,淩晨起身,來回步行了數十裡送靈,不是走就是跪,足足折騰了一天,早已經累得不行。又加上梓宮奉安,她最怕的一件事終於了結,這一直提著的精氣神一松下來,便再也支撐不住了。

    她這一病,小公主羋月也是病了。她年紀原也幼小,更兼為楚王之死傷痛不已,這一路跟著莒姬一起步行數十裡,更是支撐不住。

    也唯有小公子羋戎,因年紀太小,反而不識傷痛,一路上又是有傅姆抱著來去,倒也無妨。

    莒姬直躺了兩天,這才慢慢能夠起身,她卻不敢鬆懈,忙叫侍從們趕緊收拾器物,準備遷宮。

    先王殯天,她們這些先王的姬妾,送了梓宮奉安以後,就要遷出原來的舊宮殿,集體搬入西南的離宮去養老。這些廣闊的宮殿台閣,自然是要留給新王的姬妾所居了。

    方才收拾著,便有威後宮中的寺人析過來,要取先王的和氏璧回去。

    這和氏璧原是先王所佩之物,因八公主羋月生病,便賜與她佩戴壓驚。此時威後來取,莒姬亦是不敢不遵。

    只是莒姬卻實在起不了身,便讓女葵去九公主處去取,不料因這和氏璧,又惹出一段事來。

    小公主羋月雖然性子聰慧,卻畢竟只是個孩子,更兼病得昏昏沉沉,威王殯天,她本已經傷心不已,這又是她父王給她的念想,怎麼會肯被人拿走。一個小孩子家又何曾懂得這般複雜的事情,女葵勸了半天,見她只是不肯,寺人析等不得,徑直進來了,劈頭就問道:“和氏璧何在?”

    羋月見了他,便認得他是那個兇神惡煞般的王后身邊之人,嚇得抱著和氏璧跑到角落就是不出來。女葵還待再勸,便見寺人析上前,一把揪起羋月,另一隻手直接便從她的懷中要奪了和氏璧去。

    不料羋月一張口,便咬住了寺人析的手,寺人析猝不及防,一隻手被她死死咬住,哎哎大叫,罵著小內侍道:“你們是死人哪,還不快過來幫手。”

    幾個小內侍一擁而上,七手八腳地按住羋月,寺人析這才脫出手來,見虎口幾個牙印,深得見到血來。

    寺人析大恨,此時威王已經殯天,這些後宮姬妾,年幼的公子公主們,都要在威後手底下過日子,他哪裡放在眼中,見自己的手疼得厲害,那小公主還如此亂咬亂踢,惱怒之下,揪住小公主的頭髮直接往板壁上撞去。

    小小女孩本就皮嬌肉嫩,在板壁上撞了兩下便撞破頭皮流下血來。羋月受痛,手一松,和氏璧被寺人析搶了回去,拿起來一看,卻見和氏璧上已經滴上了幾滴血痕。

    寺人析用力擦了擦,血跡卻滲入玉璧雕花的縫隙中。他的手一松,羋月便跌到地下。女葵見小公主跌落地下,頭上盡是鮮血,一動不動,失聲大叫起來道:“小公主,小公主——寺人析打殺小公主了——”

    話音未落,已經被寺人析一掌打在臉上,罵道:“你這賤婢,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打殺小公主了——”

   莒姬此時也並不是無事臥著,她方起身便有一樁要事在煩憂著,這頭急於打聽,一頭恐公子戎年紀幼小被寺人析帶來的衝撞,便親自帶在身邊,對羋月這頭便一時無暇顧及,不料也就放鬆這麼一時半刻,便聽到出事,急忙支撐著病體趕來,便見羋月倒在地下,驚呼一聲,沖上前去扶起羋月,回頭斥道:“寺人析,你要做什麼?”

    羋月只是一時被撞得一時暈眩,被莒姬扶起,便覺得疼痛,哭叫道:“母親,我痛,我痛……”

    寺人析被女葵這一喊,原有些驚慌,一聽到羋月哭出聲來,頓時放心,張狂地應著莒姬道:“莒夫人,這可與老奴無關今生亦有約。不過是小公主自己淘氣撞到牆上,如何這賤婢便誣賴起來老奴來。好了,如今小公主不是好好的嗎?老奴還要向威後交差呢,這便先告辭了!”說罷,令人翻出原來裝和氏璧的匣子來,裝了便匆匆逃走了。

    只餘下一地狼籍,和羋月的哭聲。

    莒姬心慌意亂地哄著羋月,吩咐道:“女葵,你去打水,給小公主擦洗傷口,去取我房中的傷藥來給小公主包紮上。我兒,休拿手去碰,小心骯髒。”

    羋月哭得氣也喘不過來,淚水和著鮮血流下道:“我的和氏璧,父王給我的和氏璧——”

    莒姬緊緊地抱住羋月,眼淚也流下道:“好孩子,這時候咱們顧不得這些東西了,你要乖乖的,可千萬別再給母親惹事了。母親如今可當真再也擔不起你們再出任何事了!”

    兩人抱頭痛哭,眾侍女也陪著落淚,過不得一會兒,小小的羋戎見莒姬不在,也跌跌撞撞地聞聲尋來,身後傅姆緊緊跟著,卻不敢阻攔。羋戎見了母親和阿姊都在哭,頓時也大哭起來。

    好不容易,這姐弟二人哭得累了,洗了臉敷了藥各自讓傅姆抱去睡了,莒姬這才筋疲力竭地又召來心腹寺人問道:“向妹妹究竟怎麼樣了,你倒是給我打聽個准消息出來啊!”

    那寺人跪在地下磕了個頭,才嚅嚅地道:“奴才該死,打聽不出來,只聽說是向媵人衝撞了威後。”

    莒姬頓足道:“你這奴才實是該死,向媵人這般膽小怕事之人,如何會衝撞威後?”

    那寺人只得磕頭,道:“奴才實是不知,威後下了令,恐怕宮中無人能夠打聽得到。”

    莒姬恨恨地道:“都是無用之人,滾出去,再去打聽,如今向媵人在何處,她到底又是如何衝撞了威後的?”

    那寺人只得又磕了個頭,膝退著出去了。

    見那寺人出去了,女葵只得勸道:“夫人,夫人休要動怒,還須商議一個計策才好。”

    莒姬顰眉道:“唉,我只是不明白,威後若要下手,當是沖著我等寵姬,向妹妹這般無足輕重,她為何要衝著她下手?”

    女葵細想了想,忽然驚道:“夫人,只怕是威後有心對夫人下手,只是夫人小心謹慎,一時不得下手。以奴婢看,若是她們生了誣陷之心,便要取了向媵人去,借她膽小怕事的性子,威嚇幾句,讓她來攀誣夫人。”

    莒姬悚然一驚,坐正了身子道:“正是,若有此事,不可不防。”

    女葵道:“那夫人須要想好對策才是。”

    莒姬低頭想了想,道:“向妹妹雖然性子柔弱,但她不是個傻子,有我在,方能庇護得住月和戎這兩個孺兒。若是我也不在了,憑她是護不住這他們的。只怕她會……”她倒忽然想到了一個結果,道:“女葵,你速速去太子宮中,去尋鄭姬。”說著,她在女葵耳邊,細細地說了一番話,女葵連忙應聲而去曆書訴情。

    看著女葵遠去,莒姬漸漸陷入沉思,她從來就是一個有自知之明的人,知道自己倚著一個兒子羋戎,也只不過是將來分封授土,能夠隨子就封,做一個封臣之母罷了。威後冷酷無情,睚眥必報,若有一日威王不在,她要為自己留條後路。太子槐為人好色,她便度著太子喜好,暗中結交數名美人,助以金帛幫她們度過最困難的時候,教她們如何獲寵,其中就有鄭袖。她已經成了新王最寵愛的姬妾,當日種下的種子,如今自然要開花結果來還報於她了。

    而此時的漸台,楚威後倚著貼飾鳳鳥金箔的妝台,疲憊地歎了一口氣。

    玳瑁小心翼翼地為她捶著肩頭道:“威後,您要好生珍重啊!”

    楚威後長歎了一口氣,卻是苦笑一聲道:“威後、威後,我終於不再是小君,而是君王的母后了嗎?”她轉過身去,面對銅鏡,輕撫著鏡子中自己的面容,無限唏噓道:“一個女子,終於熬到稱呼中前面加了丈夫的諡號,這一生算是再也沒有人壓在我的頭上了。可是我卻容貌已逝,這一生也算是走到了盡頭了。”她一揮手忽然將銅鏡頭掃落在地,恨恨地道:“可我的容貌已逝,那賤人、那賤人卻居然還能、還能……”她氣得說不出話來。

    玳瑁知其已經氣得不輕,卻也不敢說話,只是一昧勸慰。最終楚威後切齒道:“把那賤人給我帶上來!”

    玳瑁應了一聲,便讓寺人披將向氏帶了上來。

    向氏臉色蒼白,身形單薄如飄絮般,進來便撲在地下,不敢抬頭。

    楚威後喝道:“抬起頭來!”

    向氏怯生生地抬起頭來,但見她兩行清淚掛于頰邊,猶如草上的露珠,似墜非墜,更顯得楚楚可憐,因她位份低,不能如楚威後般著麻,亦不如莒姬般全白,只穿一件普通的淺綠色的宮裝,唯一襲白練系腰,更顯得腰肢纖細;頭上無飾,更顯青絲如雲,光可鑒人。這一身裝扮,卻更顯得她嬌怯可人,渾不似已經生育二子的婦人。

    楚威後看在眼中,卻是心中更增恨意道:“你這賤婢,作出這般模樣來,卻是還想要勾引誰?先王在世何等待你,如今梓宮剛剛奉安,你居然便有了二心,還敢於孝中勾引大王,逞一已私欲,做出這般敗壞大王聲名之事,我豈能容你。”

    向氏魂飛魄散,伏於地上泣道:“威後明鑒,奴婢斷斷不敢,奴婢冤枉!”

    楚威後看著她,越想越恨,她主持後宮,最懂得輕重分量,自負恩怨分明,素日並不把後宮美人放在眼中,王后是小君,姬妾們再如何得寵,也傷不到她的威勢。只是後宮女子這一生系於子嗣,自周幽王寵褒姒引來滅國之禍,這諸侯卻是沒有一個人記得這深刻教訓,數百年來,寵妃庶子奪嫡長之位的事,層出不窮。她不懼姬妾受寵,卻懼君王因寵妃而愛庶子,威脅到太子槐的地位。

    先王一生聰明過人,見不得子嗣愚笨,太子槐在她眼中自是聰明聽話,但卻是不如先王之意。但在她竭力謀劃之下,太子槐對外仍然還是理政得宜,禮賢下士的好名聲,而為了這個好名聲,為了讓太子的地位穩若泰山,她並不在乎手中多染像越美人那樣的幾條人命。

    而眼前這個向氏,當年懷孕弄出個“霸星降世”的流言,令她惶惑不安了近一年,已經令她起了殺心,但算這向氏運氣好,生了個女兒來,令她松了一口氣,並不想為了此事惹了先王的眼,所以暫時放過。而今……而今她再也不打算饒過向氏了,這個女人似乎低若螻蟻,可是她卻知道,對任何一個卑微的人,都不能掉以輕心,否則的話,就會傾覆大好局面。

    向氏伏在地上,她已經嚇得整個人恐懼而不知所措,先王的駕崩,對於她來說是頭上的天塌了,而今日的飛來橫禍,卻是如同地面裂開一道無底的深淵。

    先王入陵,後宮姬妾要搬往西南行宮,莒姬因送喪過於勞累一時不得起身,向氏雖然怯弱,此時也只得出來內外奔走。因先王遺言中有一些日常用的器物要賞給莒姬及兩個孩子,她便帶著兩個侍女親去章華台來領取。

    這邊遣了侍女跟著管事的寺人去領取器物,因裡頭雜物甚多,她便在外候著。

    這日太陽甚烈,她見四下無人,便站在內外院中間的樹陰之處候著,又見外院人來人往,內院甚是安靜,不覺緩緩退進內院,想著這亦是她當日先王同遊此處之情景,一時走神,慢慢尚著回廊多走了幾步,凝望著院中出神。

    偏生這時候剛繼位的新王槐晝寢方起,獨自沿回廊散步,卻見一個綠衣少婦倚在廊柱上神情恍惚,恰是他最喜歡的那種溫柔嬌怯之美人。他性子本就有些“寡人有疾”,自先王病重以來,日日侍疾,先王去後他又守靈五月,素了甚久,此時先王奉安,便無所顧忌了。況且他初登大位,周圍的人日日奉承新王,如天地之大,再無人能夠壓在他的頭上了。想素日行事心裡頭總是還要畏懼威嚴之父王、苛刻之母后,此時這兩座壓在心頭的大石已經移開,豈不快哉。

    因此這幾日早已經拉著身邊的宮女盡了些興致,只是終究不能夠盡如他心中之意穿越之非你不可。這會兒剛走出臥室不久,便見一個美人兒已經等在廊柱上,一臉的含情思憶,他也不及細想,只道必是身邊的心腹寺人萊為他所安排,此時在自己寢宮,豈有顧忌,便撲了上去,叫著道:“卿卿……”

    向氏不過微一走神,便被一個男子撲在身上,在她臉上又啃又親,驚得魂飛魄散,竭力就想把對方推開,怎奈她的力氣又焉能與楚王槐這等素有習武的男子相比,反倒以為她故作推搡,更激得火起,喘著氣道:“美人勿動,若勾得寡人火起,不及回寢宮便在廊上幸了你!”

    向氏已經嚇得哭出聲來道:“大王請放手,妾身不是……妾身不是……”

    卻聽得一聲暴喝道:“大王,你在作什麼?”

    這一聲嚇得向氏整個人都軟倒了,楚王槐趁勢將她抱在懷,抬起頭來卻見他母后一臉怒色,身後跟著數名從人,從另一頭回廊過來。

    楚王槐立刻鬆開手,涎著臉笑道:“原來是母后,母后來章華台作甚麼?”

    楚威後氣不打一處來,道:“你父王剛剛奉安,你怎可、怎可……”她不好斥責自己剛登上王位的兒子,便轉頭斥喝向氏道:“你是何人,如何敢在孝期勾引大王?”

    向氏掙扎開楚王槐的手,撲通跪下伏地泣道:“妾不敢,妾向氏是奉莒夫人之命,來取先王遺物,不想誤入此處,卻……”

    楚威後剛開始還只道她是普通宮人,不想竟是莒姬身邊之人,這向氏之名,好生耳熟,不禁有些猶豫地問道:“你是……”

    她身邊的侍女玳瑁卻已經上前一邊,附在她耳邊悄聲說道:“這向氏是公主月與公子戎的生母!”

    楚威後大驚,新王孝期未過,白晝宣淫,若是個普通宮人倒也罷了,不想竟是公子之母。新王繼位,權柄尚弱,一舉一動便是列國矚目,這淫烝庶母之名,若是被宗室知曉,便失德望,若是被他國知曉,更成笑柄。

    想到這裡心中如亂刀攢動,怒不可竭,方喝道:“你可知道……”說到一半頓覺不對,轉了話風冷冷地道:“大王,你且出去,這賤婢由母后來處置。”

    楚王槐本就是在她積威之下,本來就有些心虛,被她這一喝,頓時如解脫般,趕緊腳底抹油地走了。

    向氏還道脫了大難,方松了一口氣,便向楚威後行禮道:“多謝威後……”

    卻見楚威後一臉怒氣,顧不得體統已經親自一腳朝向踹了過去,一邊咬牙切齒地罵道:“賤婢該殺!”

    向氏還未說話,便已經被玳瑁一個眼色,楚威後身邊的內侍一擁而上,將她按住捂了嘴巴帶走,並連此時還在宮中的幾個侍女內侍一併押走了。

    回到漸台,楚威後怒氣不息,頓時就要下令將向氏立時仗斃,玳瑁苦苦相勸,道是道:“先王原有遺詔,不令人殉。且先王已經奉安,此時若有公子之母暴斃,豈不惹人猜疑?有不知情的,會說威後不慈;若叫人動了疑心,只怕有損大王令名。”

    楚威後冷笑道:“難道我就這般饒過這賤婢不成?”

    玳瑁道:“自是不能。但向氏如瓦礫,威後、大王如明珠,豈可為瓦礫而損明珠之光澤?”

    楚威後怒道:“這不成那不成的,你倒說出一個辦法出來?”

    此時內侍宮女們早就遣了出去,只余玳瑁和楚威後替嫁王妃要回家。

    玳瑁想了想,笑道:“奴婢倒有一個主意,不知威後意下如何?”

    楚威後冷冷地道:“這向氏三番兩次犯我之忌,若不將她活活仗斃,難消我心頭這口惡氣。”

    玳瑁陪笑道:“威後息怒,有時候殺死一個人,反而便宜了她。叫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反而是最徹底的懲罰。”

    楚威後白了她一眼道:“你還在我面前賣什麼關子,說吧。”

    玳瑁親手奉上一杯柘汁,教威後飲了這甜絲絲的飲品,平了平氣,才緩緩道:“奴婢聽說,歷來新王繼位,宮中必要進新的宮人。而那些舊宮人,若有賢王實行德政,就會將她們放出宮去,免得老死宮中,實為淒涼。”

    楚威後聽得不耐煩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玳瑁繼續道:“奴婢舊年還曾聽說,先王時憐惜那些長年征戰的老軍家室無著,還賜宮女與他們完婚……”

    楚威後聽到這裡,已經有些猜到,遲疑地問道:“你的意思是……”

    玳瑁忙陪笑道:“威後您若是將那些低位的妃嬪和舊宮人一起放出宮去,諒朝臣宗室們也無話可說。若是將其中一些舊宮人匹配老軍,更是新王的德政……”

    楚威後擺手,玳瑁頓時住口。

    楚威後站起身來,緩緩走了幾步,細想著玳瑁的話,卻是越想越是快意,笑道:“善,大善!”

    玳瑁見她露出了笑容,更是趨奉道:“聽說有一些老卒,又老又醜,性子粗劣,甚至還有品性不堪者……”

    楚威後坐了下來,尾指輕彈了一下裙角,漠然道:“那也是她的命。”

    玳瑁會意,輕笑著出去,喚了侍女們端著漱洗之物進來,重新為楚威後梳洗理妝。

    向氏就這樣,一去無音。

    莒姬因向氏忽然失蹤,十分焦急,無奈她打聽了數日,也只是打聽到楚威後下令,言道宮多怨女有傷天和,又言一些老軍隨先王征戰,未成家室,故以新王繼位,普天同慶為由,放舊宮女出宮,匹配婚姻,以繁衍人丁,滋養生息。

    諸人皆頌新王德政、威後仁慈。

    此時莒姬已經搬到了離宮,只能悄悄打聽,且時移勢易,宮中人手多半更換,不能如昔日管用了。她又怕驚動威後,更為自己招來殺機,幸好打聽之下,得知昭陽已經過問此事,聽鄭姬回訊說,像她這般高階妃嬪也沒幾個,俱是名牌上有數的,新王已經回復昭陽,俱是不會放出去的,由新王恩養終年。

    莒姬松了口氣,更不敢在此時惹了威後之注目,且公主月又生了病,公子戎又還幼小,初移離宮手下的宮女侍從也散了大半,諸事不備,好不容易才安妥下來,更是無法打探向氏的下落了。

    向氏的消失,在楚宮便如湖水上一絲漣漪,轉眼就恢復了平靜。

    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裡,誰也不知道她是生是死。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04:26

羋月傳 第21-22章 南薰台

   羋月病了十餘日,才漸漸轉好。

    可是等她醒來的時候,世界似乎重新換了天地。

    她現在住在西南角的離宮,離素日居住的掖庭之地,隔著數道宮苑,一個湖泊。離宮低矮,自不是雲夢台這樣的高臺大殿,不過是數座木制小院,錯數于樹木之中,沒有雕樑畫棟,也沒有錦繡遍地,身邊原來婢僕環侍,如今卻是只餘幾個粗使。

    羋月身邊原來的小侍童驊騮綠耳自然也是不見了,只余了原來的侍姆女葵,可是她在宮中找了半天,卻是找不到原來的生母向氏了。

    “母親,我阿娘呢?”羋月跑去問養母莒姬。

    莒姬也是神情憔悴,看著眼前的一兒一女,先叫乳母將羋戎抱下去,這才對羋月強笑道:“你阿娘……如今已經不在這裡了。”

    “不在了?”羋月的小臉頓時白了,父王已經“不在了”,如今生母亦是“不在了”,她頓時聯想到一起去了道:“我阿娘,是、是和父王那樣……”

    看著眼前小臉慘白、怯生生的小女兒,莒姬心頭一痛,一時竟不知道如何解釋才好。她在宮中的人手,終於打聽到那一日向氏去章華台取物就此失蹤,但之後有大王與威後爭執之事,以新王的為人以及威後的多疑狠決,她已經猜到其中的七八分可能了。若是事情發生之時她能夠在場,自然是想盡辦法要保下向氏。只是如今事情已經過了這些時日,只怕向氏已經凶多吉少,到底她是被殺,還是被逐,還是配人,如今便再去追查也是於事無補。反懼事情鬧騰出來,只怕更為自己和這一對孩子招致威後的殺意。

    想到這裡,她輕撫著羋月的小臉,溫言道:“不是的,你阿娘只是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她還會回來嗎?”羋月問婚情撩人。

    莒姬輕歎道:“母親也不知道。”

    羋月咬住下唇,想要哭出來,卻強力忍著道:“阿娘不要我和戎弟了嗎,為什麼她要去這麼遠的地方,她就不想我們嗎?”

    莒姬再也忍不住了,將她擁入懷中,哽咽道:“不是的,你阿娘很疼愛你們,如果她可以決定,她如何能捨得離開你們……”

    羋月推開莒姬,轉身向外跑去道:“我要去找阿娘……我要把阿娘找回來,戎弟晚上沒有阿娘哄會哭的……”

    莒姬的手伸在空中,一時竟反應不過來,女葵連忙道:“夫人,我去把小公主追回來?”

    莒姬垂下手,搖了搖頭道:“不必了,讓她跑一跑,哭一哭吧!她畢竟還是個孺子,心中有怨,發作出來,反而好!”

    女葵垂首道:“是。”

    羋月一口氣跑出離宮,沿著高低不平的小道,跑到後山之上。她跑得鞋也掉了,襪也破了,腿也傷了,再也支撐不住,撲倒在地。

    她抬起頭來看著藍天,看著山下。這是全宮中最高的地方,從這裡可以看到整個楚宮。眼見得一處處花苑流水處,一座座的高臺錯落聳立,人如螻蟻般在高臺下,宮牆中來去。

    這麼多的人,她的阿娘又在哪裡?

    羋月昂首尖厲地叫著道:“阿娘——阿娘——阿娘——”

    小小的女童,一聲又一聲地叫著,尖厲的童音劃破天際,驚得宿鳥飛起。可縱使她叫得淚流滿面,叫得聲幹氣咽,叫得聲音支離破碎,叫得再也說不出話來,依舊是空山寂寂,無人回應。

    南薰台。

    自周天子時,于城郊設學宮,為公室子弟學習之用,天子之處曰辟雍,諸侯之處曰泮宮。但太子為儲君,所學自然單獨另請三師三保,楚國先王乃另辟南薰台,為太子就用之處。

    左徒屈原在南薰台教授新太子橫的學業,今日正講到“以荒政十有二聚萬民”這一節,卻忽然聽得門外有異聲。

    他向著門縫外瞟了一眼,不動聲色地繼續講,太子橫正全神貫注地拿著竹簡在抄寫,唯有下麵過分機敏的小弟子黃歇似乎向後看了一眼。

    他一直講到“祀五帝、奉牛牲,羞其肆,享先王亦如之”之後,放下竹簡,道:“這一節講到這裡,大夥兒便先歇歇罷。”

    太子橫恭敬地行了一禮,扶案站起,幾個小內侍忙上前為他添水奉羹。

    黃歇也站起來,卻是眼珠子一轉,慢慢地挪到門邊,溜出了門去。

    屈原見了他的行動,也只是淡淡一笑,這南薰台在楚宮之內,又不是鄉野郊外,就算有什麼人來窺視,也不過是宮中之人罷了。黃歇畢竟只是一個小童,自然好奇好動,閑來無事跑動一二,也是無妨。

    黃歇出了門快步轉過回廊,果然見遠處有個身影一閃而沒,他立刻跳下回廊,也顧不得穿上鞋子,就追了過去。

    看著對方似乎也是個小童,身手敏捷,在花草叢中跑得飛快夫子傾城。黃歇發力急奔,追了好半天也沒追著人,便有些垂頭喪氣。

    他卻是心有不服,這邊佯裝著回去,另一邊卻躲到樹叢中。過了一會兒,果然聽到遠處腳步聲,那人又悄悄回來了。

    黃歇等到那人腳步走近,才跳出來撲上去道:“哈,抓到你了!”

    那人被他撲到在地,氣得一拳揮去,黃歇接住,不妨另一拳揮來,他又偏頭躲過。兩人四目交接,這才認出對方來。

    “是你!”

    “是你?”

    原來這人就是當日曾有一面之緣的九公主羋月,自那日之後,他們再沒有機會再見,尤以楚威王駕崩以後,更是沒有了她的消息。

    而此時的她,雖然仍然是男裝打扮,但衣服卻已經不如昔日鮮亮,臉上也不如當日那般驕傲無憂,卻更有一股冷漠和倔強之氣。

    黃歇大喜,一看自己還壓著對方,連忙鬆手跳起來又伸手去拉對方道:“公主,怎麼是你,你去哪兒了,我一直在打聽你呢!”

    羋月不理黃歇伸出的手,自己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瞅了黃歇一眼:“你還記得我?”

    黃歇小臉一紅道:“我、我自然是記得的。”

    羋月轉身就要走,黃歇一急,伸手想去拉她,見她眼一瞪,縮了手,道:“你去哪兒?”

    羋月扭頭道:“不用你管。”

    黃歇支唔著道:“你、你不見見夫子嗎?”

    羋月哼了一聲道:“我為什麼要見他。”

    黃歇奇道:“你不想見到他,你跑到南薰台作什麼?”

    羋月仰頭道:“我高興,我樂意。”

    黃歇見她又要走,急忙想拉她,拉到一半改為拉著她的袖子道:“你別走……”

    羋月瞪著他道:“你放手。”

    黃歇情知此時應該放手,卻不知怎麼地就是不肯放手,絞盡腦汁想著理由,卻看到她手中竹簡,上面有寫得歪歪扭扭的字跡,恍然大悟:“你是想聽夫子講課?我帶你去見夫子。”

    羋月甩開他的手,道:“我才不要。”說到這裡聲音不禁帶上了一些委屈道:“他既然不願意教我,我自己聽就行,幹嘛要見他。”

    說到這裡,卻聽得一個聲音道:“若是我現在願意教你了呢?”

    羋月詫異抬頭,卻見屈原衣袍飄飄,跨過草叢走來。

    羋月看著屈原,有一絲疑惑道:“你?為什麼?”

    屈原走到她身邊,看著眼前的小人兒已經瘦削了許多,原來臉上的嬰兒肥也沒有了,經過風雨的孩子,似乎一瞬間長大了。

    屈原暗自輕歎,卻道:“當日臣不收公主為徒,是因為懼智者憂而能者勞,不欲公主憂勞相愛好嗎相守好嗎。可是如今公主已失庇佑,難避憂勞,就不能沒有智與能護身了。”

    這樣的話,羋月過去不能明白,便是如今也聽得似懂非懂,但於此時她從能眼前這位老人的眼神中,感受到了真心的關切。自變故以來,她一直驕傲倔強,可此時忽然間眼淚便落了下來。

    黃歇有些著慌道:“哎,你別哭啊,別哭啊……”他有些無措地看著屈原,屈原輕歎了一聲,撫著羋月的頭頂道:“好,你想哭就哭吧!”

    羋月抱住屈原,放聲大哭。

    屈原撫著她的頭,輕輕歎息。

    好一會兒,哭聲漸漸停息,羋月方有些不好意思,拉過黃歇遞來的絲帕,胡亂擦了擦。她臉上還有些灰土,只擦得臉孔都是一道道的。黃歇忍不住,還是伸手出來幫她細細地擦乾淨了小臉。

    屈原只負手站在一邊,看著兩小兒的行為,等二人收拾完畢,這才伸手領著她和黃歇,一起走回南薰台後殿去。

    此時太子橫已經下課,他的從人們也一併隨著離開,南薰台便只有屈原師徒和幾個在外服侍的奚奴。

    走入室中坐好,屈原方問道:“公主,你如何知道我們在南薰台的?”

    羋月搖搖頭道:“我不知道。”

    “哦?”屈原詫異道:“那公主如何會尋到南薰台去?”

    羋月眼神閃了一下,發出一絲的亮光來,雖然只是一閃而沒,屈原卻是敏銳地發現了。

    “夫子認為,南薰台是什麼地方?”羋月問道。

    屈原沉默片刻,道:“南薰之名,取自大舜之詩,其曰:‘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因此先王造此台而為儲君所備,取名南薰,以戒太子當知察民時,解民慍之意。”

    “我只知道,”羋月沉默良久,才道:“我父王、當今大王、如今太子,小時候都是在這南薰台受學,然後走出去,號令萬民。我父王活著的時候,誰也不敢欺負我們,所以我要學他曾經學過的東西,我要做父王那樣的人……”

    屈原失笑道:“公主,便是你學得了大王一樣的學問,你也無法做大王那樣的人啊……”

    羋月扭頭問道:“為什麼?”

    屈原道:“你是個女子……”

    羋月沉默不語。

    屈原又歎道:“即便你不是女子,是位公子。但也不是所有的公子,都能夠成為大王的。”

    羋月點頭道:“我知道。”

    屈原看著她,他覺得眼前這個小姑娘很奇異,很有意思。他教過當今的大王,也教過許多弟子,可那些都是男弟子,他從來不知道,一個小姑娘會有這麼多奇怪的心思,會有這麼多不可思議的想法。

    黃歇不禁問道:“那你……”

    羋月皺起了眉頭,努力想表達著自己的意思。她畢竟還小,許多事不懂,也無法解釋清楚,許多事只憑直覺,她嚮往父親,她深刻地感受到父親死後生活的變化,她跑到南薰台,就是想在父王曾經學習過的地方找到答案,但究竟如何做,她是不知道的藏鋒霸天下。

    但此刻在屈原面前,她知道,這是她父王曾經想為她找的老師,所以她想努力把自己那種衝突和直覺產生的混亂想法表達出來,她停下來想了想,說道:“先王、大王和太子都在南薰殿聽課學習,他們走出去,萬千之人的命運,由他們一言而決。我想做他們那樣的人,不是說要做大王,我不想像母親她們那樣,只能依附人而活,被人擺佈命運。我想和那些王一樣,知道他們怎麼想,想怎麼,在他們決定我的命運之前,我自己先決定……”她感覺有無數的想法要出來,可是越說越是混亂,說了半天還是無法說清,終於沮喪地垂頭道:“夫子,我說不出來,可我就是這麼想的。”

    屈原看著黃歇在點頭,笑著撫著他的頭道:“子歇,你點頭,可是聽懂她說的話了?”

    黃歇點點頭,又搖搖頭道:“弟子覺得她說得對,但是……弟子解釋不出來……”

    屈原點了點頭,向著羋月鄭重地道:“是,你已經說得很好了,你想的東西,是許多像你這樣大的孺子所想不到的……”

    羋月眼睛亮晶晶地道:“夫子,這麼說,是說我比別人聰明嗎?”

    屈原微笑點頭道:“是。”

    羋月終究還是個孩子,聞言高興地跳了起來,跳了兩下才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規規矩矩地拱手道:“多謝夫子。”

    屈原溫言問道:“你如今住在哪裡?”

    羋月指了指方向道:“我住在後面的離宮。”

    屈原問道:“還有誰同你一起住?”

    羋月道:“母親、弟弟,還有我……我阿娘不見了,在我們搬到離宮那天就不見了,母親說她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夫子,你知道她去了哪兒嗎?”

    她用懷著希望的眼神,巴巴地看著屈原。

    屈原心中暗歎,口中艱澀難以出口,他蹲下,看著羋月道:“對不起,夫子也不知道。”

    羋月的眼神刹時黯淡了下來,不過還是強撐著很懂事地道:“無妨,等我長大了,我便會自己把她尋回來的。”

    屈原站了起來,道:“除初一十五大朝之外,太子每日于上午在南薰台習文,之後去校場習武,太子離開南薰台以後一個時辰內,我還會在南薰台閱書,你可在這個時辰內來找我。”

    羋月眼睛一亮,知道這是自己受教的時候,她鄭重退後一步,拜下道:“多謝夫子。”

    羋月離開南薰台,慢慢地走向離宮,她走得很慢,走得卻是很興奮。她的臉上紅撲撲的,眼睛閃亮亮的,有著孩子氣的得意。

    父王曾經讓她拜師屈原,但屈原拒絕了,而如今自己只憑著一時的混亂意氣,要到南熏台去偷偷聽課,不想竟遇上了屈原,圓滿了父王的心願。

    一時想著,這必是父王在天之靈保佑我;一時又想著,若不是我個極聰明極厲害的孩子,若不是我堅韌不撥地天天跑南薰台,也不能得此良機。想到她憑著自己的能力,完成了這樣一樁大事,頓時覺得自己已經頂天立地,撐得起母親弟弟的一片天空來了。

想到這裡,心裡的得意非比尋常,腳步也快了起來,想著要到莒姬面前,表示自己的壯舉與得意來曆書訴情。

    一路小跑著回了離宮,走到莒姬的門前,卻見室內無人。她轉了好幾圈,除了側室那邊羋戎由傅姆帶著睡覺以外,其他的人均不在。

    她心頭有些詫異,便問那傅姆道:“母親去了何處,其他人呢?”

    那傅姆想了想才道:“夫人今日見天色尚好,便說要去西園中走走,其他幾個人都隨夫人去了。

    羋月更是詫異了,莒姬自到離宮以後,一直閉門不出,唯恐惹了楚威後的注意。何況西園還屬掖庭之內,她隨便去西園走動,不怕遇上楚威後的人嗎?她心中既然猜疑,便不能安心繼續坐著,於是忙跑了出去,尋到西園。

    這西園原是當年楚靈王所建,楚靈王最好享樂,西園中移了各處花木,修得如同瑤池一般,當年原是莒姬時常陪著楚威王在此遊遠,但如今想是已經成了新王的遊幸之地吧。

    羋月之前數番在宮中亂跑,有時候也會看到西園中婢僕成行的情景,想必不是新王便是新貴遊遠。此番她跑進西園,遠遠的也見著週邊侍立著十余名宮娥內侍,羋月一驚,不知莒姬是否還在西園,又是否撞上不應該撞上的人,卻不敢上前,只避在一邊看著。

    卻隱隱聽得一陣嬌媚的笑聲,遠遠但見一名貴婦與莒姬攜手而行,相談甚歡。

    羋月遠遠看著,雖不辨貌,觀其衣著,卻不像是王后,只是華貴之處,便連莒姬全盛之日也頗有不如。只見這貴婦似是與莒姬極為親熱,兩人攜手並肩,這手就沒有鬆開過,直將莒姬送到花徑盡頭,猶未放手,拉著莒姬的手,又說了兩三回話,這才依依不捨地告別。

    兩人說話、行走之時,身邊緊跟著的只有一名貼身侍女,其餘人等都是遠遠地站著侍候,顯得既是親熱,又更似有些私密的話不便被人聽到。

    羋月見莒姬已經往離宮而去,便遠遠地抄小道先回到離宮去了。

    過了好一會兒,才見莒姬帶著侍女回來,她便溜到莒姬房中,見莒姬正由女葵服侍著脫下大衣服。

    莒姬換了家常之服,坐下來喝了一杯水,見了羋月進來,挑眉道:“你如何又穿這一身出去?小心叫人看到,又出事情。”

    她們自入了離宮,畢竟與往日不同,雖然份例不缺,但羋月原來愛穿的男裝便沒有縫人再為她特意製作了。羋月當日的幾身男裝早就小了舊了,莒姬亦不喜她如此穿著。只是羋月嫌女裝于花園樹林中奔跑不便,還是愛穿那幾身,只是避著莒姬。莒姬無奈,只每每抓到她再穿舊男裝,便要教訓於她。

    羋月此時正是興奮之時,撲到莒姬身上便道:“母親,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莒姬今日費心籌謀,正是勞累疲倦之時,聞言心不在焉地道:“什麼事……”

    羋月不忙說話,先問道:“母親去西園了,方才那個人是誰?”

    莒姬點了點頭道:“你方才也去了,看到了?”

    羋月點頭道:“是啊,見母親與她相談甚歡。想是新王寵姬?”

    莒姬笑而不語道:“你小兒家休管,叫傅姆帶你去織績去。”

    織績桑麻,乃是當時對女子的要求,《詩•大雅•瞻卬》有雲:“婦無公事,休其蠶織狂女重生-嫡妃鋒芒。”,即“婦人無與外政,雖王后猶以蠶織為事。”放到貴族女子的教養上,禮樂詩歌固然是不可少的,但紡織裁衣,亦是必要的課程。史上亦曾有賢德的後妃,在戰事吃緊的時候,為前線戰士親制軍衣。

    雖然就羋月這個年紀身份,要做到織績桑麻,自是不可能的事,不過是讓小姑娘看看紡車的模樣,搖搖紡車作個樣子;或者是比出絲線來,知道一些質感,學一些顏色辨識。莒姬說這樣的話,不過是把這個好奇心過盛的小姑娘打發走而已。

    可是羋月卻很想告訴她,自己今天遇上了什麼,如何和黃歇又相遇了,如何讓屈原重新收了她為弟子,甚至是她自己對這個事件的想法和企圖。

    羋月張口道:“母親,我有件事想告訴你……”

    莒姬的心卻還沉浸在剛才的會面中,敷衍地道:“好好好,今日我有些疲累了,有事情明日再說吧。”

    羋月急著道:“我今日見到黃歇了……”

    莒姬漫不經心地道:“黃歇是誰?”

    女葵忙道:“便是上次進宮來的那個小兒……”

    莒姬聽說不過是個孩子,便漫不經心地揮手道:“哦,你想找人玩耍,待過些時候再說吧。這段時間還是要安靜些,休要生事。”

    羋月頓足道:“母親,我見到屈子了,屈子要收我為弟子!”

    莒姬歎息道:“收你有什麼用,等你弟弟長大些,倒要尋個好夫子!”

    羋月急了道:“不是,屈子收我收徒,便能……”

    話音未完,卻見走廊上蹬蹬的聲音傳來,莒姬精神一振,擺擺手阻止羋月的話,扭頭對外笑道:“是戎嗎?”

    原來傅姆知莒姬回來,連忙把睡醒的羋戎打扮停當了,抱去見莒姬。

    莒姬見了兒子來,頓時眉開眼笑,雖然已經是很疲倦了,但仍抱起羋戎打起精神來哄了一會兒,如此一來,更是無心聽羋月的話了。

    對於羋月來說這是極為重要也是極為驗證自己能力的事,她滿心期待地要與莒姬分享,但眼見莒姬卻似乎精神都在羋戎身上,根本無心聽她說話,心裡一時不痛快起來,素性將撲上來將羋戎按在席上一通亂揉,將他頭上的小辮也弄亂了,臉也被捏了好幾下。

    羋戎哇的一聲哭了,莒姬手忙腳亂地哄著,埋怨道:“你快出去,不做好事,淨是搗亂。”

    羋月作了鬼臉,砰砰砰地跑了出去。

    莒姬見羋月跑走,抱著羋戎半天哄好了,讓傅姆帶了他下去,莒姬這才倚在隱囊上,看著窗外的竹林綠蔭,露出了快意的微笑。

    她今天在西園見的,正是新王的寵妃鄭袖。

    她當年身為寵妃,雖然自知無子,沒有爭位的可能,但肯定會成為王后的眼中釘,必得為將來早作籌謀。她早就有意無意地對一些容顏嬌美、聰明伶俐且有著一些野心的小宮女施以恩惠,或者幫助如她這般國破家亡、被楚威王賜給左右親貴的舊族獻女,鋪以道路。

    如今,撒下的種子果然發芽,為她獲得回報了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

    當年的獻女鄭袖,不過是個悽惶無助的小姑娘,她不過是送了幾件華服首飾,又指點她走到了當時的太子槐身邊。如今她果然已經成為新王的寵妃,甚至有了可以隱隱與新王后南氏分庭抗禮的架式。

    自然,她也不指望當年的一點小小恩惠,能夠讓今天的新王寵妃能夠繼續給予多大的還報。那不過是先結下的香火人情罷了,她真正的殺手鐧,是讓如今的鄭袖夫人,依然有倚仗她的地方存在。

    從太子寵姬到新王寵妃,鄭袖面臨的同樣是新奇和惶然。在太子宮,她可以倚著太子的寵愛,讓太子婦南氏對她無可奈何。但是當南氏成為南後的時候,便具著有一國之母的超然地位,她可以執掌王宮、執掌內庭,有無數內侍宮娥為助,要找機會對付一個妃子,那就不是太子的偏愛可以護住。

    所以,鄭袖必須要急迫地尋找新的保護自己的手段。而此時,曾經身為前王寵妃的莒姬,在宮中曾經有過的人脈和影響力,卻是正好是鄭袖所需要的。

    楚威後成了母后,莒姬曾經倚重過的人脈舊屬,必然會受到打壓,他們也急切地想要有一個新的主子可以投靠,更需要有人為他們推薦、保住他們曾經身份地位,而不至於一朝淪落被過去的敵手打壓報復。

    莒姬,就成為舊宮人和新寵妃的一座橋樑。

    鄭袖不止需要得到莒姬的勢力,更需要她這個前王寵妃在多年宮闈生活中的智慧和處理事務的應變能力。

    而這一切的相交,不能急,得慢慢地,一點點地建立信任,建立友情。

    在搬離雲夢台的時候,她讓人給鄭袖捎了個口信,給她送了幾個得用的內侍,這幾個內侍給新搬進王宮的鄭袖添了極大的助力。但這一切是不夠的,在急需人手和幫助的鄭袖眼中,是遠遠不夠的。整個王宮的舊宮人都在向新王后投效,鄭袖僅憑這幾個手下,是不夠的。

    而同樣,那些還未得到推薦的舊宮人,眼看著當日與自己差不多的幾個人手混得風生水起,未免著急,打聽了一下他們的發跡經過,再忖思一下自己有沒有足夠的底牌可以走楚威後和新王后的路子,便不免要個個都暗暗地來向莒姬示好了。

    這幾個月過去,莒姬和鄭袖的新一層聯盟,也到了開花結果的時候。西園一會,兩人都互相交換了對友誼的新認識。鄭袖甚至暗示自己可以幫助莒姬回到宮中來,但莒姬卻拒絕了。

    她微笑說道:“不急。”

    她要為先王守喪三年,獲取宗族的好感和大義的名份。她的養子和養女尚小,她要用三年以上的時候讓他們長大,讓他們可以走到人前爭取一些利益,而不是現在的孩童模樣不能擔事;她要在這三年裡,通過鄭袖的枕邊風讓新王建立起對她的好感,抵銷楚威後灌輸的惡感;她更要讓這三年裡,新王后南氏和楚威後為誰才是這個後宮真正的主人展開爭鬥,鬥到不可開交的程度。只有為楚威後培養起一個新的敵人,她才會忘記她這個舊敵。

    鄭袖也自然樂意看到最後一種情況的。

    她已經說服鄭袖,不要著急。鄭袖比她更有優勢的地方在於,鄭袖有一個親生的兒子公子蘭,現在已經三歲了。

    鄭袖比她更有野心,她要為子蘭爭取儲位。而這種爭取,必須要建立在子蘭足夠年長,足夠展現他的聰明才智的時候。現在讓一個三歲的孩子與已經十幾歲的太子橫爭位,那是必輸無疑的下場萌貨大戰美御醫。

    “穩住,”她對鄭袖說道:“南後容顏會早于夫人衰弱,當子蘭成為翩翩少年的時候,太子就是個討嫌的成年男子了。夫人只要穩定,就已經立於不敗之地。”這原是她在楚威王身邊的經驗之談,眼看著後來太子槐年紀漸長,便從倚重的嫡子,變成討嫌的蠢貨,這就是男人的通病。

    等待,她看著庭前的竹子,那些竹子的根在地下慢慢延伸,等到春天一場春雨來臨的時候,任何東西都無法阻止它們在幾天之內沖天而上。她的子戎,會在她的教養下成為一個最優秀的公子,成為一個在楚國讓人無法忽視的存在,他會上戰場,立軍功,受封賞,得封地,然後,她這一輩子的煎熬,就可以結束了。

    莒姬眼角一滴淚珠落下,她舉帕輕拭了一下,無聲歎息。

    有時候午夜夢回,她會想到向氏,這一兒一女,都是向氏帶給她的,她會想如今向氏會在哪兒,會遭遇怎麼樣的命運,但在每一個天亮的時候,她會阻止自己再去想下去。

    這一生她遇過太多離別,太多死亡,她只能往前走,不能回頭望,因為回頭望,救不了那些已經陷入深淵的人,只會把自己和自己的將來,也一併拖下深淵。

    有些事情對於孩子來說是天大的事,但對於大人來說,卻不過是些許小事罷了。

    羋月一直跑到自己房中,由女葵換了衣服,伏在席上翻來滾去好一會兒,才握著小拳頭暗下決心,母親真是偏心,眼中只看得到小戎,哼,她不關心我,我便也不把這件重要的事告訴她,待到我學成以後,我再讓她刮目相看。

    女葵素知她雖然年紀幼小,卻是極有主意的,便不來勸說打擾,由著她自己一人獨臥。

    一室皆靜,羋月靜靜地躺著,從一開始的興奮,到此時慢慢沉澱下來。

    自楚威王死後,她已經很久再沒有這樣充滿了興奮和憧憬的時候了。她翻了一個身,將雙手枕在頭上,仰天看著天花板思索著。

    她今天已經九歲了,不再是個孩子了。父親在的時候,父親是天,可以庇佑著她們所有的人。可父親死了,現在她們被惡人所欺負,生母也不見了,養母再聰明,可畢竟她只是一個依附于父親的女子,她的內心先軟弱了,如何能夠打敗惡人。她明明是個大人,卻為什麼要寄希望於小戎這個前年還拖著鼻涕的孩子。她是阿姊,比小戎更大更聰明更能幹,可為什麼母親現在每天對著小戎念叨要他快快長大,卻無視於她就站在那兒呢。

    母親一定是在父親死後太傷心太無措,所以糊塗了。

    羋月翻了一個身,雙手支著下巴,堅定地想著。只要她長大了,就能夠成為母親的倚仗,就能夠打敗所有的敵人,讓她們所有人過上跟以前一樣的日子。至於楚威後那個惡人,她想,雖然她現在很兇惡,但是她見過她在父親面前的不堪一擊,見過她在父親面前從張牙舞爪變得脆弱不堪。只要她擁有父親那樣的力量,那就誰也不是她的對手。只要她長大了,只要她長大了,她就能夠擁有這種力量了。

    對於一個九歲的孩子來說,除去失去父親和生母這種命運播弄以外,她的人生真正直面的惡意,也不過是與楚威後的兩次相遇。這時候,她還很天真,很單純。

    此刻的她並不知道,她如今的想法,是如此的幼稚無知。

    小姑娘這樣想著,她在外頭跑了一天,很快就疲累地睡著了。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05:01

羋月傳 第23-25章 逍遙遊


    黃歇童稚的聲音道:“她便是生氣,也好過如今這般陰陽怪氣的。”

    屈原不語,黃歇有些惴惴地道:“夫子,弟子是不是做錯了?”

    屈原歎了一口氣,卻不知道如何說才好。對於羋月這個女弟子,他有點無從著手開始說的感覺。他看得出她對於學習的天份和努力,但她畢竟還只是個孩子,有些事情想得太過樂觀,卻不知世事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這種天份太高、心氣太強的聰明人,古往今來均不少見。若是自幼太過聰明,把一切想得太過容易,心思用得太過,遇事不能如意,反而越容易受到打擊。所謂慧極必傷,便是如此。

    唯其如此,這樣的孩子中,反而不能直白地告訴她什麼,因為她的聰明自負往往會讓她在一次受教以後假裝愉快接受,實則在此以後把你的意見視為耳邊風。

    他看著黃歇,也許只有孩子對孩子,才能夠打破她心中的障礙。

    想到這裡,他道:“她既是你的師妹,你以後對她有什麼看法想法,便直說出來好了。學問之道,不止在學,也在問。問世人,問世情,既學且問,方能夠增進見識。最終所學所學,也不過是為了體驗世情,為世所用。”

    黃歇想了想,卻將今日的疑問提了出來道:“夫子,九公主這般,把自己當成公子一樣看待,將來可怎麼辦才好?”

    屈原也長歎一聲。

    一室內外俱靜。

    黃歇固然是眼巴巴地看著屈原,連室外的羋月也迸住聲氣,希望能夠得到一個答案來。

    好半晌,屈原才道:“記得當日先王讓我收她為徒,不過是信了那……”他看了黃歇一眼,還是將“天命”之語咽下,道:“先王確是見她聰穎,不忍她才慧掩沒,可是我並沒有答應先王跨越千年之我為你而生。原因是為什麼,我曾經對她說過。”

    黃歇不解地道:“夫子,那您現在改變想法了?您再收她為徒,難道她就能夠成為鷹了嗎?”

    屈原搖了搖頭道:“不能。”

    室外的羋月一顫。

    黃歇也不禁為羋月抱屈道:“那您為什麼還要收她為徒?”

    屈原緩緩地道:“我曾說過,智者憂而能者勞,若公主能夠一世無憂,何須學這些東西。若公主不能一世無憂,那麼多學一點,多知道一點,也可以為自己多一重應變之能。只可惜,她理解錯了。”

    “錯了,怎麼錯了?”黃歇問。

    羋月將耳朵緊緊地貼在了門了,她的心跳得厲害。

    屈原歎息道:“多年以來,她看到能庇佑一切的人只是先王,所以遇上事情,她也只會以從先王為楷模去思考事情。她想成為先王那樣的人,以為可以學得先王那樣的才識就行。她這些時日以來的異常努力,我何曾看不到。可是我不能說,不好說,有時候人在痛苦之中,若能夠尋到一個方向去努力,亦是一件好事。”

    黃歇失聲道:“那她現在努力所學的這一切,豈非無用了?夫子,那你如何又要教她?”

    屈原搖頭道:“不錯,她是女兒身,縱其一生都不能像一位真正的公子那樣,縱橫列國,征伐沙場,可是她又何必現在就知道、就面對。她如今還小啊,等到她真正長大,心志堅韌到足可以面對這一切的時候,再知道又有何妨。世間的道理很多,人人若都要學了,是承載不了的。若是都不學,也沒有什麼損失。可是若是學習能夠讓她有目標,有快樂,讓她有更多的智慧去處理以後的境況,又何曾不好呢?”

    忽然聽得門外砰地一聲,屈原一驚,方要轉身出去看,卻見黃歇早已經掀掉巾帕,極靈活地跑了出去。

    可便是黃歇,卻也只能瞧見羋月遠去的一角衣袖,追之不及了。

    羋月轉身奮力向外跑去,兩邊的廊柱,花木,都從她的兩邊迅速後退。如同禦風而飛,又如同馭馬而騎,整個人似要將所有的怒火、憤懣、委屈、痛苦都在這不停的奔跑中發洩掉似的。

    她不知道要往何處去,不願意回西南離宮去,亦是不願意回南薰台,可是除了這兩處以外,她亦無處可去。她腦子裡亂糟糟地,根本無法分析辨別,只是下意識地避開這兩處,下意識地避開宮闈,下意識地擇無人處跑去。

    楚宮本是宮苑為主,有些地方只以花木草林為隔離,並非處處都是高牆深院。她本就住在偏宮,多跑得幾步穿林過河,不知不覺自一處半開著的小門中跑出了宮去。

    她沿著林中小路一直飛奔,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終於跑到再也支撐不住,砰地一聲倒在一個小樹林中。

    她閉上眼睛,靜靜地躺著。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一陣香氣飄來,十分誘人。

    她折騰這許久跑了這許久,朝食早就耗空了,方才情緒上頭自是想不起來,如今躺了這半晌,激動的心情漸漸平復,腦子竟是一片空白,唯有這香氣縈繞鼻端。

她坐起來,怔了好一會兒,香氣更加誘人了。她不禁沿著這香氣尋去,卻見不遠處有數間草屋,屋前一個灰衣老人,正在烤制一隻山雞。

    羋月走到老人面前,好奇地看著他,見那人相貌清矍,頜下三綹長須隨風飄浮,臉上卻是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但見他雖然在烤制著山雞,卻半閉半睜,也不轉動架子讓烤火更均勻,甚至一邊都有烤糊的焦味傳出,也不見他回神。

    羋月看得火起,自己上前將架子轉動,讓另一邊的烤雞烤得更均勻些。

    那灰衣老人見一個小姑娘忽然上前來喧賓奪主,也不詫異,甚至讓出了火堆邊的位置,自己又繼續袖手坐到一邊發呆。

    羋月也不理他,自己專注地烤完了山雞,待得香氣四溢之時,將那山雞自火上取下,將剛才烤焦的部份撕掉,方欲將山雞撕開作對半平分。只是她人小力弱,撕了好一會兒也沒撕開,那灰衣老人倒回過神來了,伸手接過,將山雞撕作對半,遞給羋月一半,自己先拿了一半啃起來。

    羋月接過,卻發現這竟是自己想要的那一邊,不禁詫異地看向對方道:“咦,你怎麼知道我要吃這一邊的。”

    那老人不答,卻只吃得甚歡。

    羋月見她如此,自己腹中也已經饑餓,也顧不上多話,自己埋頭先吃起來夫子傾城。那山雞腹中早抹了香料,雖然烤得不均,調味卻是正好。

    她吃了幾口便覺得口幹,扭頭想找找何處有水,卻見一個葫蘆遞到了她的面前。

    羋月拔出葫蘆的塞子,咕嚕咕嚕喝了好幾口,抹了抹嘴,道:“多謝。”

    那老人卻還在埋頭苦吃。

    好不容易兩人都吃完了山雞,皆鼓著肚皮打起飽嗝來,羋月便問道:“老伯,你是誰,如何會在這裡?”

    那老人道:“這裡是漆園,我便是漆園的看守小吏。”

    羋月詫異道:“漆園?”

    那老人指了指樹林道:“這林中俱是漆樹,這漆樹可以割漆,可以用來制漆器。”

    羋月哦了一聲道:“原來我們用的食器,便是漆了這些樹汁啊?”

    那人點頭。

    羋月問道:“你在這裡呆了多久了?”

    那老人歪著頭想了想,搖頭迷茫地道:“不記得了。”

    羋月奇道:“如何會不記得了?”

    那老人淡然道:“不記得便不記得了,有什麼奇怪的?”

    羋月又問道:“那平常就沒有人與你來往嗎?”

    那老人道:“這裡清靜,自然無人來往。”

    羋月問道:“沒有人來往,一個人不會寂寞嗎?”

    那老人呵呵一笑道:“有清風白雲,有樹葉草蟲,它們都會與我說話,如何會寂寞嗎?倒是你,你又如何會來這裡呢?”

    羋月勾起傷心事來,有些懊惱地低下頭去道:“老伯,為什麼要把人分為男兒和女兒,有些事,男兒能做,女兒便不能做?”

    那老人冷笑道:“這是什麼狗屁話,天地生人,有什麼區別,不過是些無聊的人,自己劃出區別來罷了。”

    羋月心情低落地道:“世間的禮法便是如此。”

    那老人繼續冷笑道:“禮儀三百,威儀三千,赫赫揚揚,皆是狗屁。人生於天地之間,如同萬物生長,來去自如。上古之人哪來的禮法規矩,都活得自在無比。等世間的大活人讓這些狗屁禮法規矩給管著以後,人的形狀就越來越猥瑣,心也越來越醜陋了。”

    羋月驚得站了起來道:“老伯,你的意思是,規矩禮法都是不用學的嗎?”

    那老人道:“那是自然。”

    羋月道:“可是世間若無規矩禮法,豈不是亂套了。”

    那老人卻慢慢低頭收拾著山雞殘骸,揀出半張紫蘇葉子道:“這紫蘇葉子原是配烤肉的,如果烤肉旁邊沒有裝飾紫蘇葉子,一定很難看,但是……”他把紫蘇葉子放到嘴裡吃下去道:“便是把這紫蘇葉子拿掉,烤肉的味道,未必會受什麼影響。”

    羋月呆呆地搖頭道:“我不明白來嘛,少俠。”

    那老人繼續收拾著。

    羋月忽然問道:“規矩禮法既然是狗屁,那為何男人可以去征戰,可以立朝堂,可以授封地,而女人不管才識如何,學問如何,卻永遠沒有這些機會?”

    那老人哈哈一笑,卻道:“可笑!”

    羋月沒聽明白,詫異地問道:“什麼?”

    那老人道:“你竟為了不能夠得到這種事情而傷心,實在是可笑。”

    羋月跳了起來,氣憤地道:“你怎麼這麼說啊?”

    那老人轉頭卻詫異地問道:“那麼你是能夠從學習中得到快樂?還是從征戰沙場中得到快樂?還是從立於朝堂上得到快樂?從治理封地上得到快樂?你從這些事得到過快樂嗎?”

    羋月怔了怔道:“我從這些事得到過快樂嗎?我其實還不曾經過沙場征戰,也不曾立於朝堂,更不曾治理封地過……但是……”

    那老人卻問她道:“你最快樂的時候,是在做什麼?”

    羋月不禁自問道:“我最快樂的時候……”

    她最快樂的時候,是拿著金丸去打鳥、是鬧騰得向氏不得安寧、是欺負羋戎、是在楚威王跟前撒嬌、是背著莒姬偷偷做壞事的時候,可是這樣的快樂,她再也不可能得到了……

    “我最快樂的時候,已經沒有了……”羋月喃喃地道:“那些只是小兒時的無知,才會快樂,如今,再也不可能有的。”

    “那你想要的是什麼?”那老人道。

    羋月道:“我想要……我想要我們一家人平安地在一起,不會再被人傷害。”

    那老人笑了道:“天底下死人最多的地方便是沙場,最可怕的地方便是朝堂,最難辦的事便是治理封地,你偏挑了這三樣去,如同自投羅網的鳥兒,卻想要得到安全,豈不可笑。”

    羋月問道:“那我應該怎麼辦?”

    那老人仰起頭,看著那樹林,好一會兒道:“我昨日去樹林裡,看到有許多樹被砍掉了。我問那剩下沒被砍掉的樹,說他們為什麼不砍你啊。那棵樹說,那些灌木被砍掉是因為它們是廢材,所以只能被砍掉當柴禾,而那棵最高大的樹呢則是因為它長得太好了是棟樑之材,所以人們把它砍掉拿回去當宮殿的柱子。而那棵樹沒有被砍掉,是因為他正好處於材與不材之間。”

    羋月疑惑地問道:“難道樹木不是長得越大越好嗎,棟樑之材不是一種誇獎嗎?”

    那老人微微一笑道:“那你喜歡把你宰殺掉的誇獎嗎?”

    羋月搖了搖頭。

    那老人不說話了。

    羋月卻細思著這個故事,越想越覺得有些東西似乎摸到了一絲脈絡,卻是仍在迷霧中看不清楚。

    羋月忽然抬頭,問那老人道:“老伯,你的意思是,若是我和我弟弟要活下去,就不能做得太好,要處於材與不材之間才對?”

    那老人拿起葫蘆,又喝了一口水,怔怔地看著前方,樹林中,不知何故,群鳥驚飛婚情撩人。

    那老人道:“從前,有一隻海鳥飛到魯國都城郊外停息下來。魯人看到,稟之國君。魯侯便以禦車將此鳥接到太廟,獻酒而貢,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於人來說,實是尊榮已極。可是這只鳥喜歡的是海上飛翔,吃的是鮮活的小魚,這樣的供養它消受不起,過了三天便死了。”

    羋月嘟噥道:“這魯侯實是折騰人,不,折騰鳥。”

    那老人問道:“那你說,該如何對這鳥呢?”

    羋月道:“要麼把它放了,要麼把它吃了。”

    那老人大笑道:“是極,是極。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子非鳥,焉之鳥之樂?”

    羋月卻問道:“老伯,你的意思是說,我不是我弟弟,我不能代他決定他的人生,我把我的人生全系在他身上也是不對的,對不對?”

    那老人卻轉而不答,只低頭收拾起地上的山雞骨頭來,卻是歎了一口氣道:“唉,要是庖丁看到這只山雞,一定覺得惋惜。”

    羋月詫異地問道:“庖丁?”

    庖人便是廚子,那時候的奴僕之輩多半沒多少正經的名字,不過是按著身份隨便叫個甲乙丙丁罷了。

    那老人道:“庖丁是個庖人,叫丁,他是個很出色的庖人,專司剖牛之技,臻於化境。”

    羋月不以為然的撇撇嘴,再厲害的庖人,也不過是個庖人罷了,用得著“臻於化境”這般的美譽嗎?

    那老人繼續道:“一般的庖人解牛,一個月要換一把刀;好的庖人也得一年換一把刀;他手上的刀用了十九年,殺了幾千頭牛,刀還是光潔如新。”

    羋月這才有些好奇地問道:“這是為何?”

    那老人道:“一般的庖人解牛,便是用刀砍骨頭;好一些的庖人解牛,則是用刀割筋絡;但庖丁解牛的時候,卻是從骨節切入,從筋絡裡分解,再龐大的牛,只要看到它的骨節筋絡分解之處在哪兒,然後切入,就可以輕解地剖解一頭牛。”

    羋月想了想,又想了想,還是搖頭道:“老伯,你講的都好奇怪啊!”

    那老人哈哈一笑,站了起來,搖頭道:“小姑娘,我真希望你一輩子不懂。因為等你懂的時候,你要流過太多的眼淚!”

    羋月見他收拾,也在幫助收拾著,待得灰堆散開,才發現原來架在下面燒的並不止有樹枝,竟有不少竹簡來。

    羋月大為驚奇,扒開火堆,掏出半片未燒化的竹簡,仔細讀了幾句,便驚奇道:“老伯,這些竹簡是從何處而來?”

    那老人指了指屋子裡道:“裡面有一堆呢?”

    羋月頓足,連忙轉身跑進草屋。

    進了草屋她便怔往了,但見屋內十分簡陋,只一席一幾,旁邊卻堆了許多竹簡。她拿起一卷竹簡,只見其上寫著道:“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

  她心中一動,似乎在哪裡聽過這段話,卻又想不起來是什麼時候聽過了。於是順手放下,又拿起了一卷來,卻見其上寫著道:“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她看了這一段,便不捨得放下,便坐在那破舊的席子上,全神貫注地看了起來,甚至不覺念出聲來道:“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她正看得出神,卻見那老人也走了進來,抱起了一堆竹簡走出去。她忽然想到方才那些燒焦的竹簡,忽然升起一種不妙的感覺,連忙放下手中的竹簡問道:“老伯,你拿這些竹簡出去做什麼?”

    那老人詫異道:“自然是拿去生火狂女重生-嫡妃鋒芒。”

    羋月跳了起來道:“你為什麼要拿這些竹簡去生火?”

    那老人不在意地道:“值得甚麼,樹枝太濕,我只能拿這東西引火。”

    羋月跳起來上前撲住那堆竹簡叫道:“不許,不許,你知道這些是何等重要的經卷?你怎麼敢拿它去引火?”

    那老人不語,像是被她的態度嚇著了。

    羋月越說越是氣憤道:“你這些竹簡是從何而來?”

    那老人迷茫地道:“從哪裡來?一直都在啊?不過燒得差不多了。”

    羋月激動地道:“一直都在?這屋子裡以前住的是誰,你可知道這些都是誰寫的?”

    那老人看著羋月,忽然笑了,指了指竹簡堆道:“這些東西你要?”

    羋月連忙拼命點頭,唯恐遲了一步,這些東西就被變成柴火燒了。

    那老人忽然拍了拍手,道:“你既要,那便送給你了……”

    說著,他走到門邊,取下掛在門後的一隻酒葫蘆,揚長而去。

    羋月一怔,還未回過神來,見屋中便只剩下自己一人了。

    她連忙追出門去,遠處衣袂飄動,那老人便已經去得遠了。

    她連忙叫道:“老伯,你是何人,你去何處,你還回來嗎?”

    那老人卻頭也不回,飄然而去,風中隱隱傳來他的吟哦之聲道:“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

    羋月呆怔在那裡,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間冷風忽起,她單薄的夏衣不禁寒冷,打了個冷戰,這才發覺已經是夕陽西下。

    她恍悟出來已久,必得回去了,想到這裡,雖然知道要走,卻終是舍不下草屋中的經卷,還是返身回去,脫下了外衣,將方才所讀的《逍遙遊》一篇數卷包起,扛在背上,吃力地回到宮中。

    此時離宮中已經點起了銅燈,莒姬等人也用過了晡食,她自己剛才吃了半隻燒雞,也是不餓,便一聲不響,溜進了自己房中,點亮油燈,繼續看了起來。

    這一看便是看了一整夜,直到天色發亮,她才揉了揉通紅的眼睛,放下竹簡。女葵知她從小就是個有主意的人,雖見她如此,也是暗暗著急,卻也曉得是勸她不動的,只得由她。除非是十分不好的時候,才敢去稟告莒姬。這時候便捧了匜盤來,服侍羋月梳洗。

    羋月伸手於盤內,女葵提匜將水傾於盤中,羋月洗畢。女葵再捧了銅鏡來,為羋月解開昨天的總角,重新梳通,再結成總角。

    羋月站起,對鏡看了看無事,便到莒姬房中與莒姬、羋戎共進晡食。

    莒姬便問道:“你昨日去了何處?屈子的侍童來我這裡問了兩回,你今日若無事,便早些去同屈子說明。”

    羋月點頭道:“我昨日離開時因見天色尚早,所以去西山那邊樹林裡逛了一圈,故而回來得晚了,想是屈子不知,我今日便去向屈子說明楊家將:虛言神話。”

    莒姬低頭只與羋戎餵飯,也無暇顧及,只哦了一聲,道:“以後休要如此。”

    羋月今日本欲到那草屋中將那些竹簡再搬回來的,但聽莒姬說起屈子問了兩回,只得先去了南薰台。

    她才出了離宮,遠遠便見黃歇焦急地等在門口,見了羋月連忙跑上前來,拉著她的手問道:“你昨日去了何處,我找了你幾回也沒見著。”

    羋月心境已變,見了他微覺愧疚,道:“我昨日出宮了……”忽然想到一事,拉住黃歇的手道:“你來……”

    黃歇被她拉著往前走,不明所以,便問道:“你要去何處?”

    羋月卻是不答,只管拉著他向外跑去,黃歇連問幾聲,不得回答,也不再問,只跟著她一同跑去。

    昨日來時跑得沒有什麼感覺,回時已覺路途漫長,但因心情激動,因此也無暇旁顧。此時帶著黃歇,只覺得恨不得一步便到,又加上黃歇一直在問,羋月又有一顆恨不得立刻炫耀的心,只覺得這小草屋怎麼竟會如此之遠。

    好不容易到了,羋月再看看,見仍然是如昨日一般,那老人顯是未曾回來過,便放了心,連忙拉著黃歇進了草屋,便要將這些竹簡一起搬走。

    兩人一起動手,自然是快了許多,黃歇索性打了一個大包,兩人一起將這堆竹簡抬了回來,這才拿了兩卷竹簡,去問屈原。

    屈原看了竹簡,吃了一驚,問羋月道:“你這些竹簡從何處而來?”

    羋月便將昨日的事說了,屈原聽後,默然不語,只是看著手中的竹簡,神情中似有無限唏噓。

    羋月好奇地問道:“夫子,那位老伯是何人?”她觀察著屈原的神情,道:“夫子似是知道他?”

    屈原沒有說話,只是撫著竹簡上的字,似要把這些字都記到心裡,過了好久才道:“這些竹簡既是他送給你的,你便要好好保管才是。”

    羋月點頭應是。

    屈原又沉默良久,道:“你可否將這些竹簡借我抄錄一遍?”

    羋月連忙點頭道:“夫子既喜歡,拿去便是。”

    屈原搖頭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他天性聰明,能悟自然之道,順手而作,既作之,便置之。既置之,無所用,竹簡既可引火,便用來引火。偏你恰好與此時到這草屋,又喜歡這些,那便是自然之道,他遂留與你,此皆自然之道也。我求之錄之,便是刻意!”

    他想了想,忽然又笑了道:“我若不能錄之,便會輾轉反側,思之念之,若為了成就他的自然,而讓自己刻意拒之,豈非又是矯情。罷罷罷,我觀之即可,何必錄之。”

    羋月雖不明其意,卻也看出屈原的心思,便道:“很是,我喜歡這些文章,我便想要把他們留下來,這又有什麼錯呢?”

    黃歇也連忙點頭,卻又道:“夫子,上面還有許多字我們不認識,許多句子也不懂,還要請夫子教我們呢。

    屈原看著眼前兩個弟子,點頭微笑精英妾:狀師王妃。

    屈原接下來便拋開原來的課程,先將這些竹簡上的文章讓兩人一邊抄錄,一邊講解。

    如此,《逍遙遊》、《齊物論》、《大宗師》等數篇講過以後,羋月再也按捺不住好奇之心,背地裡慫恿黃歇,好幾次逼他去問。

    終於在某日屈原講完一篇以後,黃歇忍不住問道:“夫子,我們既學了這位賢人的著作,豈可不知道他是何人?”

    此時窗外春柳低垂,黃鶯百囀,屈原心情正好,聽了這話,終於道:“此人原也是我楚國公族之後……”

    羋月咦了一聲:“也是出自我羋姓嗎?”

    屈原點頭道:“他乃是莊王之後,因此這一分支,便以莊為氏,名周。因吳起變法,諸公族于悼王靈前射殺吳起,因傷及先王遺體,肅王繼位以後,追究這些公族之罪,於是莊氏先人避難到宋國,代代相襲羋姓莊氏之族。到莊周之時,因他有大才,于列國周遊之時,頗得美名。先王曾請他這莊氏一族回遷,授封就爵,他雖然拒絕先王之聘,卻也數次回到楚國,我與他便是當日認識的。”

    羋月一邊聽著,一邊悄悄地又在身後扯了扯黃歇的衣袖,黃歇只得又問道:“夫子,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屈原歎息道:“他……是我所見過的最聰明的人,只可惜,太聰明了……”

    羋月忍不住問:“聰明不好嗎?”

    屈原道:“過於聰明,看得太透,就太過輕易地把自己游離於塵世之外……大王無法聘他,列國諸侯皆無法聘他,他的眼睛看到的不是地上的事情,而是穿過雲天之外,九霄之外……”

    羋月聽得心馳神往:“那豈不更好?”

    屈原歎息:“是,很好,只可惜……”

    黃歇見屈原眉頭深蹙,他作為屈原的入室弟子,知道的倒多一些,便介面道:“身處亂世,一人獨善猶可,家國安危卻不能不顧。屈子身為楚國公族,楚國興亡,自是責無旁貸。”

    屈原卻看著羋月道:“你就見過他這一次嗎?”

    羋月點頭道:“夫子,那位老伯去了何處?”

    屈原歎息道:“我也不知道,那日你們回去以後,那間草屋再也沒有人去過。”

    羋月啊了一聲,頓足道:“好可惜。”

    屈原看著羋月道:“那日你跑出去以後,這段時日以來,我看你似乎有所轉變?”

    羋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想了想還是老實承認道:“從前我只想努力以後,就不以不教別人看不起我,欺負我。後來,我覺得,只要自己成為鯤鵬,一飛千里,那麼燕雀如何看我,又能怎麼樣呢?”

    屈原長歎一聲,這個女弟子的聰明,讓他隱隱有所不安。莊周的話,似乎是為她找到了另一個出口,但又似是給她不同的影響,到如今他也不知道,這種影響是好是壞。但轉念一想,亂世之中,一介女流之輩,又能希望她如何,她能夠懂得自保,便是最好的結果了,而莊周的“獨善其身”,對她來說,應該是最好的方向了吧。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05:36

羋月傳 第26-27章 放鷹台

  忽忽三年過去。

    這三年裡,羋月也從一個小小女童,變成了一個小小少女。而小小的西南離宮,早就已經限制不住她的活動。她跳出低小的宮牆,在黃歇的帶領下,跑到更廣闊的空間去了。

    樹林裡,一隻肥碩的錦雞停在樹稍頭,快樂地鳴叫著。

    不遠處的樹上,一隻弩弓悄悄瞄準,箭頭錚亮。一隻手扣扳弩機,弩箭飛出。但見錦雞應聲而落,然後,被撥毛,清洗,叉在一根樹枝上,變成了一隻香噴噴的烤雞。

    一個男童拿起烤雞,露出了高興的神情,正想張嘴大嚼,另一隻略小的手卻伸過來,將整根樹枝都拿走了。

    男童轉頭看去,已經是苦了臉,叫了一聲道:“阿姊。”

    羋月大模大樣地將弟弟羋戎辛苦了半天才烤好的烤雞奪了過來,道:“戎,你如何偷懶不去學習,倒來這裡遊玩?”

    羋戎早知道自己親姐姐這種遇事前先扣自己一個不是,好藉以名正言順可以欺負自己的習性,反駁道:“我才不是遊玩呢?禮樂書數射禦,射藝亦是要多加練習的。”

    羋月羞羞臉道:“說什麼練習射藝,不如說是你嘴饞。”

    羋戎反駁道:“阿姊若不嘴饞,便休要吃我的烤雞。”

    羋月嘻嘻一笑:“我不是嘴饞,我是試試你烤的東西能不能吃。”說著,便張嘴撕下一隻雞腿來大嚼。

    羋戎便顧不得說,撲上去先去搶奪起來。兩姐弟正爭得快意,卻聽得後面歎息一聲。羋月一驚,手便一松,整只烤雞便被羋戎奪了過去,迅速地跑遠了。

    羋月只得回過頭去,笑道:“子歇哥哥。”

    她與黃歇自三年前的那次相爭之後,早已經冰釋前嫌。她本是早慧之人,只因為陡生變故,而不願意與人接近。經了那件事以後,打開了心扉,與黃歇竟是兩小無猜,同讀書、共習藝,情誼漸深。

    莒姬雖然待她好,可是更看重羋戎;屈子雖然學問高深,但政務繁忙;羋戎雖然信服於她,但卻年幼識淺;若論奴婢之流,更是無話可說。也唯有黃歇,是她的同齡人,她有什麼話,他都會聽著,她有什麼想法,他都能夠知道,她有心情不好的時候,一轉頭他永遠會在她的身後……

    此時她的行為,雖然不能完全算是欺負弟弟,但這種與弟弟相處的情況,卻是一種常態。可是性子偏“正人君子”的黃歇,卻是一定不會喜歡這種情況的,一定會說教的。她亦知道對方是好意,所以被他撞見,不免有些心虛。

    黃歇皺眉看著羋月一身亂七八糟的樣子,道:“你如何又與子戎相爭,可是內府之人克扣你們的東西了?”

    羋月撲嗤一笑道:“何曾呢,如今內府並不少我們東西,我不過是逗著子戎玩罷了貪吃王妃霸王爺。”

    羋戎正值半大孩子嘴饞的時候,莒姬卻不肯縱他貪食。她見過太子槐少年時因楚威後溺愛而吃成癡肥的樣子,這模樣令楚威王大為不悅,押著太子去了軍中三年,才減掉一身肥肉,但楚威王亦因此時事,對太子失了幾分歡心。

    莒姬正是要作出公子戎三年為先王守喪的樣子來,以備將來博取宗室朝臣的好感,而早日獲得一個較好的封地,又豈肯讓他吃得一身癡肥失了體統。

    於是羋戎被莒姬禁著,更是嘴饞,被羋月一帶,便常去偷獵解饞。羋月一半是自己帶壞了弟弟,另一半也怕太放縱了羋戎,在莒姬跟前不好交代,時不時便縱他一回,但也克制著不會讓他太放開了吃。

    她見黃歇如此,便將此事說了,又道:“子歇哥哥,你來何事?”

    黃歇拿出一卷竹簡來道:“這《天官塚宰》篇,我帶來了,你上次那卷可會背了?”

    羋月點頭道:“自然。”

    黃歇道:“只可惜你們居於離宮,禮樂書數禦射這六藝,只能學得書與數,除了書和數,其餘的都只能學得皮毛……”

    羋月不服道:“誰說的,我射箭百發百中,我騎馬也跑得很快,何況我現在已經開始學三禮了……”

    黃歇搖頭:“你那些不過是皮毛,都算不得正式的六藝。禮不是書,不是會背書了就能瞭解的,居移氣,養移體,只有經歷過各種朝賀祭禮,才知道禮是什麼。樂更是要用耳朵來聽,莒夫人雖然可教你歌舞,但似‘雲門、大鹹、大韶、大夏、大濩、大武’這六樂,需數百上千人的祭舞,非親身經歷,用竹簡是學不到的……”

    羋月一揚眉:“母親前日已經與我說過,先王三年喪期已滿,她當為子戎請入泮宮。我們就要離開離宮了。”

    黃歇喜道:“如此甚好,夫子亦曾說過,如果先王的血脈不受六藝之教,說出去豈不成了列國的笑柄。令尹亦已經向大王進言,大王已經答應。”

    羋月撫掌而笑道:“大善。”

    果如莒姬所料,待楚威王三年喪期已滿,整個朝堂也進入了新的一輪氣象。這時候令尹昭陽便提出先王的數名公子公主守喪之期已滿,此時當回到宮闈,或分封或從軍或入學,也當有個處置。

    楚王槐無可無不可,便揮手應允了。

    於是公子羋戎便隨了其他公子,賜以數名豎童內侍隨從會讀,到王族子弟所聚集的泮宮就學,而楚威後知道了楚王的旨意之後,緊接著又下了一個口諭,言公主羋月也當與諸公主一起,搬入高唐台中,就學共居。

    莒姬待傳旨的侍從去了,握著帛書怔了好一會兒,才冷笑一聲。

    傅姆女葵擔心地道:“夫人,若是公主入了高唐台,豈非……”

    莒姬冷笑道:“威後,真是舊時脾氣不改,就算是沒有好處的事,她也非要讓人難受一下。”

    女葵道:“夫人必是要隨公子一起了?”

    莒姬歎了一口氣道:“這也是無可奈何,想要達到目地,便不能不付出代價啊大神躺好讓我撲!”

    想要讓羋戎入學,便不得不要讓羋月離開自己,到楚威後的掌控之中度日,莒姬心中暗歎,只能拜託鄭袖在宮中的羽翼暗中照顧了。只是高唐台是楚威後的勢力範圍,莫說鄭袖,便是連南後恐怕也無法插手其中。

    想到這裡,莒姬抬頭道:“女葵。”

    女葵應聲。

    莒姬輕歎一聲,只有讓羋月獨自入高唐台,讓楚威後覺得自己並不重視這個女兒,才不會對她懷著更深的惡意,何況在絕對的權勢之下,她便是跟隨羋月入高唐台,只怕未必能夠庇護住她,反而會讓她遭受更多的委屈,想了想,也只能吩咐女葵道:“我不能隨公主入高唐台,所以此後公主一身,便只能系於你了。你便算是死,也要護住她。”

    女葵跪地,鄭重道:“奴必不負夫人所托,便是死,也要護住公主。”

    莒姬長歎一聲,叫來了羋月,仔細地將其中經過,告訴了羋月。

    羋月聽後沉默良久,好一會兒才道:“那麼,我此後如何能夠再見到母親,再見到戎弟呢?”

    莒姬本憂她過於聰明,恐她不能接受此事,要拿出最大的耐心去說服於她,不曾想見她如此懂事,不由心疼,抱住了她道:“我兒,你自然還能夠常常見到我們。泮宮就學,初一十五自會休假,想來你在高唐台學習,也是這般,待到初一十五,你便回來,與我們共聚一日。其他時間,你若是想母親了,自也可以回來。”

    羋月緊緊地抱住了莒姬,悶悶地道:“母親,我當日一心想著喪期早日結束,我們便可以走出離宮,回到宮中去。可是為什麼會是這樣的,早知道如此,我們不如還繼續留在離宮,這樣也不必一家分離。”

    莒姬輕歎道:“母親也不想你離開我,可是,母親卻不得不這麼做。我們龜縮在這離宮中,把自己縮得小小的,躲在陰影的地方,或可祈求虎狼忘記了我們,忽略了我們,但仍然一生擔驚受怕,生怕被看到了自己就會像螻蟻一樣被撚死。但這樣的日子,我可以過,你和子戎不能過。”

    羋月轉頭拭淚道:“是,母親,我明白的。”

    莒姬肅容道:“你和子戎,是先王子嗣,是帝王血胤,不就此一生躲在角落裡,像庶民一樣無聲無息,像庶民一樣野生野長,詩書禮樂全然沒有機會學習,公卿大夫全然沒有機會結交。若是這樣,將來你們怎麼走到人前去,怎麼能夠獲得獨立生存的能力?這樣活著和死了有什麼區別,人家不用殺死我們,我們自己就殺死自己了。”

    羋月肅然道:“母親放心,我一定不會讓子戎走到陽光底下,堂堂正正,封土受爵,我們會過得越來越好。”

    莒姬歎道:“你們是王室子弟,一出生名字就錄在宗廟族譜上,你十五及笄,子戎二十歲冠禮的時候,宗廟職責所在,一定會告知宮裡的。到時候那個女人也一定會想起我們的存在,而世人卻未必知道我們的存在。到時候她只要派幾個侍衛,就可以讓我們無聲無息的消失。所以我才要提早準備,不但要讓世人都知道我們的存在,還要在這之前,為你們爭取更多安身立命的資本。”她抓住了羋月的手道:“你這一生,以後會遇到許多許多的事。我只告訴你兩點,一不要怕,二不要倔。”

    羋月點頭道:“母親,我不會怕的。”

    莒姬道:“許多人以為躲在陰影裡就安全,卻不知道鬼魅最喜歡的反而是陰暗處殺人,了無血痕天才魔音師。所以,遇到事情,不要退縮,要堂堂正正地走到陽光下,走到萬人矚目的地方去。這樣的話,誰敢傷害,她在陽光下就無所遁形,她就要付出眾目睽睽之下的代價。”

    羋月點頭道:“是,我知道,我們不是螻蟻,我們是羋姓子孫,楚王血脈!”

    莒姬歎息道:“其實,我最擔心你的,還是怕你天不怕地不怕,遇事不知變通,惹出變故來。我兒,宮中陰私之事甚多,若是旁人給你設下陷阱,你千萬不可倔強說理,寧可退步忍讓、妥協周全。要知道世間最寶貴的,是你自己的性命,你只消當時不衝動落人口實,讓人可以當場殺你,事緩則圓,到得回過氣來,自有你我掙扎的餘地。”

    羋月默默點頭,忽問道:“那父王殯天之時,母親退避三舍,便是如此?”

    莒姬點頭道:“正是。雖然送你入高唐台,我是迫不得已,但須知這個世界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只要這楚國還是羋姓江山,威後就不可能真的完全一手遮天,如果世人都知道她會傷害你,那麼她反而要好好地保護好你,否則的話你們出一點意外,她就水洗不清了。”

    羋月看著莒姬反復說著,忽然心裡想,其實她也是不確定的吧,不確定自己會走向什麼樣的命運,唯其不確定,她才會恐慌,所以她才會反復地說,她想說服的並不是羋月,而是她自己。她要讓自己相信,送羋月入宮,並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可怕,那麼危險,楚威後會是有顧忌的,是不敢對羋月真的下殺手的。

    可是,真的不會有危險嗎?

    放鷹台廢址,高高的台基上,荒草離離。

    屈原一步步向上走去,羋月身著男裝,和黃歇跟在他的身後。

    三人終於走上了高臺,只見一片舊宮殿的斷垣殘壁。

    屈原負手站在蒼茫天空下,夕陽落日,秋風蕭瑟。

    屈原的聲音顯得遙遠而哀傷道:“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羋月知道這是《王風》之詩,說的是平王西遷之後,故都廢棄,多年後有周室大夫經過故都,見宗廟公室,盡為黍離,憫宗周之顛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此詩。只是——

    “夫子,這裡是什麼地方,您為何吟此詩作?”羋月問。

    因羋月即將進入高唐台,從此再不能如往日住在離宮一般,可以自由出入,因此也是乘這些日子有空,屈原便讓羋月和黃歇二人,乘宗廟大典時混在人群中觀摩禮樂之舞,去了少司命神祠看大祭,又在楚王槐檢閱軍隊之時,悄悄地看軍陣。

    這日,又帶著二人登上這放鷹台。

    聽羋月此問,屈原便道:“此處是放鷹台,為先靈王所建行宮,昔年靈王之臣,曾在此處放鷹行獵賽馬……”

    羋月詫異地左右看著,這一片斷垣殘壁中,實難想像當年這是靈王的高臺,問道:“那怎麼會變成這樣子呢?”

    黃歇已經有所領悟道:“是不是因為太子建之亂?”

    屈原沉重地點了點頭。

    羋月迷惑不解地問道:“太子建之亂?”

黃歇望向屈原,見屈原點頭,才向屈原行了一禮道:“弟子見識淺薄,有不到之處,請先生指點。”轉過頭來對羋月解釋道:“先平王之時,為太子建娶秦景公之女伯嬴,嬖人費無忌遊說平王納了伯嬴,生下先昭王。平王猜忌太子建心藏怨恨,聽信費無忌讒言,認為伍奢和太子建謀反,殺死伍奢全族,伍奢之子伍子胥出逃入吳國,後來伍子胥帶著吳人攻入郢都,將平王鞭屍三百,我楚國許多舊宮被毀,這放鷹台也是其中之一吧。夫子,我說得對嗎?”

    屈原點頭道:“事情的經過大致如此,不過有些內情,你們未必清楚。當日平王殺伍奢,並不僅僅為了對付太子建,而是自晉國權力落入大族之後,我大楚歷代君王,都對權臣十分猜忌。平王雖然父納子媳禮法有虧,但伍氏、伯氏等久掌兵權,早在君王剷除之列,只是沒想到吳國虎視眈眈,收納了伍奢之子伍子胥、伯郤宛之子伯嚭等人引路,以致于楚國蒙難,郢都遭劫,生靈塗炭……”

    這些年來,屈原與弟子們講詩禮之學,也同時講著楚國的歷史,但更多的是講楚國先人開創基業之艱難,武王、文王、莊王、威王這些明君聖主數百年來如何在周天子以及北國列國的圍剿打壓下艱難崛起、智慧周旋、浴血百戰的事情。

    這楚國歷史十分不光彩的一段,羋月卻是不曾聽過的,便問道:“那後來呢,吳國人占著郢都,是被誰打敗的呢?”

    屈原道:“伍子胥昔年在楚國時有個好友申包胥,兩人相交莫逆。伍子胥出逃的時候,是申包胥送他走的。伍子胥對申包胥說,父仇不共戴天,我必滅楚。申包胥卻對他說,你若滅楚,我必興楚。伍子胥帶著吳人將郢都摧為白地,申包胥直奔秦國,在秦庭號哭七天七夜,終於打動了秦哀公出兵救楚,終將吳國驅出楚地,保住了楚國。”

    羋月失望地道:“原來還不是靠自己的力量,還是要讓秦國幫忙啊。”

    黃歇勸慰道:“列國之間合縱連橫,不管是一個人還是一個國家都不能單打獨鬥,能夠利用國與國的爭鬥,使自己得利和強盛,才是最重要的。”

    屈原歎息道:“這是我們楚國歷史上最大的災難之一,所以我要你們來這裡好好看著,以史為鑒,避免將來的禍亂。”

    黃歇踢了踢地上的碎石道:“這伍子胥真可惡,我將來一定要做申包胥那樣的救國名臣。”

    羋月卻低著頭沉思著,黃歇推了推他。

    羋月抬頭道:“怎麼了?”

    黃歇道:“你在想什麼?”

    羋月看了屈原一眼,有些猶豫。

    屈原道:“公主,你想說什麼只管說吧天才魔音師。”

    羋月脫口而出道:“伍家權勢過大,那也是因為伍家憑才能和戰功,在沙場浴血,為楚國作出貢獻後得到的。大王自己若是文治武功上失去了權力,只能倚仗公族為他效力,那便沒有辦法把握住權力。若王者不能憑著才德服人,卻只是以藉故生事而以權術剷除功臣,豈不令人心寒。伍家有仇,伍子胥豈能不報。大丈夫在世,當快意恩仇,先是君不君,才會臣不臣,申包胥固然可敬,可也沒有誰說伍子胥報仇錯了啊。這個世界有申包胥,自然也有伍子胥,否則君王為所欲為而沒有警示,天地的法則不就亂了嗎?”

    屈原看著羋月,有些震驚,似乎想重新認識她一樣。羋月低下了頭,有些懊惱自己說錯了話。可是,這樣的話,在她心底壓抑了很久,讓她疑惑憤怒,讓她不吐不快。

    但看到屈原的神情,羋月沒來由地心底一沉,她雖然暢所欲言了,但是,夫子他卻一定會很失望吧。想到這裡,她高昂的頭還是低了下去,怯怯地道:“夫子,我說錯話了嗎?”

    屈原心情沉重地拍了拍她的肩頭:“不,你沒有說錯話。”

    見羋月低頭不語,屈原忽然心中升起一個念頭來,又問:“公主,若一座宮殿之中,年久失修,棟樑俱朽,當如何?”

    羋月抬頭,不解地道:“那便要換啊!”

    屈原長歎:“只是若將棟樑俱換,恐更換棟樑之時,宮殿不能支撐而倒塌。”

    羋月笑了:“夫子,若是不換,宮殿也會倒塌啊!”

    屈原撫須點頭:“說得是啊。”

    羋月忽然輕歎:“只是那些棟樑用了這麼久,忽然換掉了,棟樑一定會不開心的。”

    屈原看著羋月:“你聽懂了?”

    羋月卻問道:“夫子,伍奢家族便是要被換掉的棟樑嗎?”

    屈原長歎一聲:“你說得對,棟樑是會不開心的,甚至是會製造倒塌的。變法之事,殊為不易啊!也許,有些事,我是應該再想一想了。”

    他這三年,自然不是只與小兒們教習詩禮,最重要的還是在遵從著威王的遺命,與新王積極設法推行改革新政。只是舊族們抵制力量甚大,所以耗盡心血,卻總是舉步維艱。

    而羋月的這番話,卻似是一針見血,戳中楚國君權旁落的要害。君王若無威望,則必當權力失落,而權力失落只能夠靠君王自己的成就而奪回,否則的話,也不過是換了一個權臣罷了。而權臣失位,亦會有瘋狂的報復,以前他只認為變法是“理所應當”,而如今,這份“理所應當”之間,又多了幾分不確定性。

    當晚,令尹府。

    屈原和令尹昭陽對坐。

    昭陽年紀又似老了許多,但他從軍甚久,生活習慣上一直保持著軍人的風姿,仍然上腰板筆直,聲如洪鐘。

    昭陽拿著一瓣橘子樂呵呵吃著道:“屈子,來嘗嘗,這是南邊剛送到的橘子,這讓我想起你寫的《橘頌》來了……”說著拍打著膝蓋輕聲吟哦道:“‘青黃雜糅,文章爛兮。精色內白,類任道兮。’橘子此物,先酸後甜,內有實而外有華,堪比君子之德!”

    屈原微笑道:“老令尹誇獎了貪吃王妃霸王爺。”

    昭陽擺擺手道:“哎,我老了,將來的楚國,還是要倚仗屈子你的。”

    此時屈原的職位為左徒,在楚國歷來的官職安排上,這是為將來接掌令尹之職的一個臺階。這樣的任命,自然也是得到了昭陽的許可。

    身為楚國的令尹,多年來與六國周旋的政治經歷,讓昭陽很明白,如今列國征戰越來越是激烈,在這種壓力下,任何國家想要得到保全,就必須要讓軍權越來越集中,才能夠與他國集中全力打一場大戰,否則的話,兩軍陣前,各公族懷著私心,只顧保全實力,那戰爭的失敗就是必不可免的了。

    可是作為公族的代表,他心中隱隱又不希望讓王權得到更大的擴張,這王權一旦擴張,則必然會壓縮公族的存在,君王的權欲一旦膨脹,還有他們這些臣工說話的地方嗎?

    所以這些年來,他一直周旋在公族和君王之間,維持著楚國在軍事上的強勢,但同樣又阻止變法的推進。

    然而,他畢竟老了。

    人老了以後,有些想法就會不一樣了。他漸漸會感覺,自己心中做為楚國令尹的部份,多過了他作為昭氏族長的部份。

    這麼多年列國的變法,雖然最後更多是半途而廢,但多少也是進行到半途過了,所以也對列國的制度起到了改變。其實從他的前任開始,就曾經對他說過,總有一天,這種改變會衝垮原來的制度,但是是什麼時候,卻是誰也不知道。

    當秦國任用商鞅進行變法的時候,列國都在全神貫注地關切著,當秦孝公身死,商鞅被以謀反之罪車裂的時候,列國似乎都松了一口氣,可是最終,商鞅雖死,秦國的商君之法不廢,這於列國不能不是一份沉甸甸的逼迫。

    昭陽終於坐不住了,他與先王、與新王取得了默契,讓屈原任左徒,視為下一任的令尹候選人,悄然推動此事。

    既然變法一定會來,甚至會在很快的時間到來,那麼與其是在自己身死之後,昭氏家族在朝堂上沒有足夠份量的人壓住陣腳而被當成變法必被獻祭的犧牲品之一,還不如在自己任職其間,與王室一起推動變法,與王室一起收穫變法的成果,而他昭陽也會在有生之年,成為幫助變法的那個賢人而贏得後世讚美。

    因此,在他的默許下,新王和屈原,在一步步地推動著變法的進行。

    而今晚,他有些話想找屈原說說,而屈原也有些事要找他說說。

    一隻橘子,打開了今天的話題。

    屈原謙和地道:“老令尹說笑了,您是楚國的柱石,德高望重。大王繼位幾年,多虧您內外護持,國家族務都盡心盡力。大楚今日之盛況,老令尹居功至高,如今要保先王基業不失甚至再進一步,這變法新政的推行,還需老令尹坐鎮才是。”

    昭陽呵呵一笑道:“屈子才華遠勝老夫,老夫如今年歲已高,只待歸老,大王倚重屈子,新政一事屈子儘管施為,我是沒有意見的。但……”

    屈原坐正了身子,拱手道:“老令尹但請教訓,平自當恭聽。”

    屈原字平,他在昭陽面前,自是以此謙稱。熟悉昭陽的人會知道,他前面的話只是一個開場,只有在這一聲“但……”之後,才是正題紫瞳亂,傾城歎。

    昭陽笑呵呵地擺手道:“不打緊的,不必如此認真,就當是一個老年人的過份囉嗦,你就隨便聽聽也罷。”

    屈原頷首,神情依舊有些嚴肅。

    昭陽見此,倒沒忙著說話,卻是倒了一盞水給屈原,道:“屈子,先喝杯水吧。”

    屈原接過陶盞,一口飲下。

    昭陽卻把玩著自己手中的陶盞,裡面的水隨著他的手勢流轉,好一會兒,昭陽才道:“我們楚國的賢者老子曾有雲:‘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屈子,你覺得此言如何?”

    屈原抿了抿嘴,雖然剛飲了一盞水,但仍然感覺有些口幹。他雖然年紀已經不輕,但在這種老政客眼中,他在政治上仍然稚嫩如一個新手。

    昭陽歎了一口氣,道:“屈子,你是個做事的人,這點我佩服你。你若是為人下屬,作人輔佐,這份認真是難得的品質。但是若要成為令尹,成為平衡朝堂的衡器,就不夠了。”

    屈原拱手道:“還請老令尹指教。”

    昭陽歎道:“治大國,若烹小鮮。最重要的是什麼,是火候,是平衡。你要做成一件事,就不能單打獨鬥,而是要說服別人和你站在一起。你要切切記得,立足朝堂最重要的不是做事,而是做人,多交朋友,少結冤家,讓利不爭,與人為善。若能夠得到大多數朝臣的支援,那麼你不管做什麼都容易成功,反之,則會處處失敗。”

    屈原默然,知道近日來他推新變法,拿了幾個貪腐無能、敗壞國政的公族子弟試法,必是有人告到了昭陽面前,腦海中忽然升起羋月說的“被換掉的棟樑一定會不開心的”之言,心中暗歎,只換幾個無關大局的人,便是這般,異日變法當真推行到權臣能員的頭上來,只怕更是不堪設想。他口中卻對昭陽道:“若是朝臣貪腐無能,敗壞國家呢,難道也要坐視不管嗎?”

    昭陽的手指著他,點了幾下又放下,歎息道:“屈子、屈子,我要怎麼說你才能夠明白呢?如今朝堂上,一半重臣都是出自屈昭景三家,剩下的那些,還有一半依舊是出我羋姓分支,其餘非羋姓之臣,不過十之二三。這國就是家,家就是國,變法,是國事,更是羋姓的家事啊……”

    屈原忽然道:“那大王呢,大王的存在又算得了什麼?”

    昭陽見他倔強,無奈地道:“事緩則圓啊,慢慢來,沒有什麼事,是可以一蹴而就的。”

    屈原本是跪坐,此時卻長身跪直,道:“我欲往北方五國出使,請令尹允准。”

    昭陽驚詫地道:“你這是何意?”

    屈原道:“與其坐而論道,不如起而行之。令尹有今日片言決政的氣勢,乃令尹平生沙場浴血而得。大王若不曾在文治武功上獲得功績威望,而推行變法,只怕處處為人所制。我欲出使五國,為大王達成合縱之功,如此,大王挾此威望,便能更好地推行變法,令尹以為如何?”

    昭陽似不曾認識屈原一般,將他重新上下打量一番,才歎道:“屈子既有此忠心,老夫佩服。你去吧,朝中自有我在,縱不能進一步推行變法,卻也不會讓變法倒退。”

    屈原拱手,一揖到底道:“多謝令尹。”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06:15

羋月傳 第28-29章 高唐台

兩月後,屈原奉楚王槐之命,出使北方五國。

    而屈原走後數日,羋月正式遷宮進入高唐台。

    長長的宮巷依舊。

    傅姆女葵拉著羋月,跟在永巷令的身後,走在宮巷之中,她的身後跟著幾個侍女,帶著羋月素日用的貼身衣物。

    此時的永巷令已經換了個人,正是鄭袖夫人的心腹,叫做棘宦。他眯著眼睛顯得無精打采,邊走邊嗅著手裡的香囊提神,一邊叨叨地說道:“也是你們運氣好,威後她老人家近年來脾氣可越發慈善了,宮裡頭的事情也不大管……”

    女葵陪笑道:“那現在是誰在管呢?”

    棘宦道:“誰管啊?從前是南後在管,打去年開始南後病了以後,現在是鄭袖夫人幫著管……”

    女葵眼睛一亮道:“想大令也是鄭夫人所信之人了……”

    棘宦似笑非似地看了女葵一眼道:“傅姆當真聰明。”

    兩人眼神交匯處,已經是彼此明白。

    走到一處拐彎處,那棘宦轉身向右拐去,女葵詫異地道:“咦,這好象不是去漸台的路鹿鼎記後傳。”

    棘宦嗔道:“女葵你老糊塗啦,威後現在是母后,早就搬出漸台,如今是住在豫章台。”

    羋月眼睛閃亮,觀察傾聽著周圍的一切,她也敏感地聽出了棘宦口中的意思,心中暗忖,想來楚威後遷入豫章台以後,未必得意。

    且行且說,直到豫章台就在眼前,棘宦這才住了嘴,指著面前的建築道:“豫章台到了。”

    順著兩邊的回廊拾階進入豫章台,羋月低頭暗中觀察著。

    豫章台雖比漸台看上去似更華貴一些,卻有一股揮不去的暮氣。婢僕往來,雖然仍似在漸台一般趾高氣揚,卻也多了一份寂寥。如今威後已經是母后了,連個相爭的人也沒有了,但宮中事務,已經移交給了新王的後妃。這種尊貴中,未免蕭肅。

    羋月跪坐在回廊中等了半晌,這才見威後的女禦玳瑁出來,喚了她進去。

    但見威後端坐在上方,手中拿著一片甲骨蔔算著,神情有些心不在焉。玳瑁上前低聲喚了一聲,她才回地神來,瞟了羋月一眼,道:“這是九公主麼,近前來。”

    羋月暗中捏了捏拳頭,走到跟前跪下行禮道:“兒臣參見母后。”

    威後仍捏著甲骨看著,漫不經心地道:“站起來吧。”

    羋月站了起來,威後看了她一眼,道:“倒是長高了些。”又看到她臉上,羋月竭力露出笑容來,威後瞟了她一眼,發現她比過去長高了許多,道:“人也伶俐些了,倒不是當初那般倔頭倔腦的。”

    羋月沒有回答。

    女葵倒有些焦急,生怕她惹怒了楚威後,連忙上前陪笑道:“公主如今也大了,自然懂事了。”

    楚威後眉頭一皺,不悅道:“我自與公主說話,你是何人,膽敢插話?”

    女葵一驚,連忙跪下道:“奴婢是公主傅姆,公主尚小,還請威後……”

    楚威後截斷了她的話,冷冷地道:“公主尚小,你不小了。既為公主傅姆,如何這般不懂規矩。永巷令——”

    永巷令連忙上前,陪笑道:“老奴在。”

    楚威後淡淡地道:“將這無禮的奴婢拉下去,杖二十。”

    便有兩名內侍沖進來抓起女葵拖下去。

    羋月怔在當場,她曾經預想過楚威後會在見面時刁難她,甚至欺辱她,但卻沒有想到,這種她想像中的為難,不是落在她的身上,而是落在女葵的身上。

    但聽得女葵被拉下去以後,便在庭院裡當場杖責,那一杖杖擊落的聲音,和女葵的慘叫聲,更是令羋月憤怒不已。

    羋月猛然抬頭,卻見楚威後饒有興趣的眼神,她瞬間明白了一切。楚威後要為難她,卻不願意落人口實,她只以教訓女葵的方式來激怒她,敲打她。若是她因此失態,那就是她對母后無禮,正可讓楚威後名正言順地處置於她。

    羋月強抑憤怒轉向楚威後恭敬地伏身道:“母后,傅姆自幼照料於我,一向循規蹈矩,這麼多年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念在她年紀大了,受不起這二十杖清穿之華貴妃。母后素來仁慈,請您饒過她這一回吧!”

    楚威後沒趣地扔下龜甲,道:“你既為公主,她代你們受杖是本份,你們居然為了她自請責罰,才是失了體統。這也難怪,皆因為你們身邊奴僕太少了,玳瑁,讓永巷令給公子配兩個傅姆四個內侍四個豎童,給公主配兩個傅姆八個宮人。從今往後,公子戎和太子橫一起在泮宮跟屈子學習,公主月和其他公主們一起,跟隨女師學習。”

    玳瑁恭敬地道:“是!”轉向羋月道:“公主,還不快快向威後謝恩?”

    羋月咬了咬下唇,強抑怒火道:“謝……母后恩典。”

    楚威後無聊地揮揮手道:“去吧,我也乏了。

    院內的杖擊聲仍然殘酷地繼續著。

    羋月走出內殿,站在廊下,看著庭院。

    但見滿庭秋菊開得極鮮豔,四個內侍兩人按著女葵,兩人執杖一下下地打著。

    女葵背上的衣服已經被血浸透,呻吟聲也越來越微弱。

    羋月面無表情,筆直地站著,她的身後跟著楚威後剛才派給她的兩個傅姆和八名宮女。

    杖擊聲一聲聲延續著,直到二十杖完畢,羋月站得筆直的身形才忽然一塌,她腳步一個踉蹌,又立刻站直了。

    暗中站在一邊觀察著的玳瑁嘴角微微一撇,果然不過是個孩子而已,再倔強再會偽飾,終究也不過是個孩子。

    她不再理會,悄然轉身而去。

    羋月沉著臉,道:“把她扶起,去高唐台。”

    高唐台是目前諸公主所居之所,先王共育有九名公主,除了夭折的二公主五公主以外,其餘自大公主到八公主皆等六名公主皆住于此。

    羋月住進高唐台,便也依制有一間小小院落,傅姆宮人的配製,也皆如其餘人之列。

    她站在廊下,兩名傅姆一個陪著她,監督著院中諸人收拾,另一個則指揮將女葵扶入僕役房中,過得片刻,過來回報導:“稟公主,奴婢已經安置好女葵,為她用了傷藥。她傷得不重,只皮肉之傷,將養上一二十天,便能大愈。”

    羋月看了她一眼,點頭,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傅姆看了諸人一眼,眾人皆停下手中的活計,到了她身後排隊成列向著羋月行禮,那傅姆自我介紹道:“奴婢女澆。”

    另一個傅姆自我介紹道:“奴婢女岐。”

    那八名小宮女也上前行禮,自報名號道:“奴婢奚甲”、“奚乙”、“奚丙”……等,卻原來是奚字型大小依著甲乙丙丁戊己庚辛而列。

    女澆卻甚是會察顏觀色,見羋月微皺了一下眉頭,忙道:“這些不過是內侍初選,依著方便起的名字,若是公主喜歡,只管替她們再起一個名字罷了。”

    羋月點了點頭,便指了兩名稍顯老練的小宮女指作頭領,取名“薜荔”、“女蘿”,又將餘下的六人分別取名為道:“石蘭、杜衡、靈修、晏華、葛蔓、雲容首富嫡女。”這卻是取自屈原的詩篇《山鬼》中,眾人念了一遍,只覺甚是拗口,卻也只得依從。

    羋月初入高唐台,心中甚是惶恐,步步留意,唯恐行差踏錯,便萬劫不復,對楚威後派來的傅姆宮女更是小心對待。

    羋月冷眼看那八名小宮女,雖然聰明,畢竟都只有十餘歲,就算心懷鬼胎,也作偽不來。那兩名傅姆卻是精明能幹,心中便多了幾分警惕。

    不想那兩名傅姆女澆和女岐卻極有眼色,事事不待羋月張口,便辦得妥妥貼貼,體貼入微,處處合意。

    只這合意處,卻有許多不如意,那便是將她步步緊跟,兩人輪班侍候,羋月一舉一動,無一刻能離了她們的視線去。

    羋月素來野慣了的人兒,被這般亦步亦趨地跟著,實是如被捆了十餘道繩索一般,十分不自在。然這兩人低眉順目,便是心中再窩火,又如何能發作得出來,便是發作了出來,想來這兩人也不理會,只會當她是小孩子脾氣,若是落在楚威後口中,又不知會造出何等敗壞名聲之事來。

    她畢竟學了三年禮法,知道這其中的關節要害,只得忍了氣不能發作。

    兩人服侍了她更衣,洗去一路塵土,更細心體貼地問過她是否要看望女葵以後,也領著她去看了女葵,見女葵已經敷了藥,雖是傷痕累累,女澆卻道並不曾傷著筋骨,只是皮外傷,十幾日二十來日便能好。

    女葵見了她,雖有滿心的話要說,怎奈見著兩個傅姆跟著,一臉的忠心體貼狀,只得將滿心的憂慮咽下,強顏歡笑道自己無妨,又“勸”羋月要多聽從這兩位“母后”派來的傅姆之言,休要任性云云。

    羋月心懷沉重地回到自己的內室坐下,女岐奉上晡食,羋月冷眼看去,見菜肴亦是豐盛,簋中有稻、盂中有湯、鼎中有肉、豆中有醬。她知道楚宮中只有主人才是一日三餐,奴僕之輩也如外面平民一般,一日二餐。想到女葵挨了這一頓打,此時又過了膳時,必是肚子還餓著。

    想到此,便指了面前的一道魚膾對女澆女岐二人道:“這道魚膾,便賞了你二人罷。”

    女澆與女岐對視一眼,雖然表情沒有大變,眼中卻不免露出喜色。她們畢竟只是女奴身份,雖然宮中飲食有定,但畢竟主奴之別不能相提並論。這些只能由貴人享用的食品,她們只有得到主人賞賜,才能開一次葷。女澆與女岐雖然是楚威後宮中之人,但若是得勢的,也不會派來服侍這個明顯不招楚威後待見的公主。

    然則主奴之分畢竟是天塹,兩人縱有異心,卻也不免心懷僥倖,只想在兩頭主子那裡都能討個好,便是再好也不過了。

    雖是如此,兩人卻只是謝過羋月,依舊服侍羋月用食,羋月知其意思,便勉強用了些,將幾乎未動的魚膾讓二人端了下去,又指了簋中尚餘下的稻羹道:“這些便賜與女葵,其餘的便賞與其他人罷。”

    女澆與女岐這才撤了食案,羋月揮手令兩人退下,道:“我要歇息片刻。”

    兩人應了,卻是女岐出去,女澆依舊守在外頭,隨時聽候吩咐狀,直到女澆吃完換班。這兩個傅姆,便是全天輪班跟隨在她的身邊。

    羋月看著天色漸漸黑了下去,不一會兒,女澆率小宮女上來,為她卸妝解發更衣,躺了下去。

    她卻怎麼也睡不著,雖然這一日的煎熬,實是令她身心俱疲,但是心頭卻仍然懸著一把刀,卻不知莒姬和羋戎這一天是怎麼過的流火已墜。

    羋戎卻是這一日先到了前殿拜見楚王槐,楚王槐正與群臣議事,便讓宦者令奉方出去,宣慰一番。然後讓保氏帶他去了學宮,拜見師氏。

    學宮在郊外,原是為楚國公族子弟所專用。從周天子到諸侯,都有這樣的學宮,天子學宮稱辟雍,諸侯稱泮宮,規制比辟雍要減半。

    辟雍形似圓璧,四邊有水。泮宮卻是形似半璧,三邊有水,只有一座小橋可通。這也是因為公族子弟生來便有爵位奉祿,要讓這些紈褲子弟乖乖就學不溜號實是一個問題,乾脆把他們關起來,學不成不許歸家,倒是更好。

    羋戎現在只能算個小學生,“古者八歲而就外舍,學小藝焉,履小節焉。”所謂小藝便是六藝道:“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馭,五曰六書,六曰九數。”所謂小節便是六儀道:“一曰祀祭之容,二曰賓客之容,三曰朝廷之容,四曰喪紀之容,五曰軍旅之容,六曰車馬之容。”

    王之太子,可八歲入小學,七年後十五歲入大學;其餘子嗣則遲兩年入學,即十歲入小學,公卿之嫡長子,則要十三歲,其餘子嗣亦遲兩年,十五歲才入小學。

    因此學宮之中,讀同一年級者,長幼不一,雖然在學宮之中無分尊卑,但卻可以明顯見同一年級中,幼者位高,長者位卑。

    羋戎入學剛好亦是十歲,縱然後宮婦人相爭,但畢竟他走到外面,亦是先王之子的身份,宮中派來豎童內侍跟隨,一時之間,人也不敢相輕。

    拜見保氏師氏以後,便開始學習禮法。羋戎因在離宮時,莒姬與羋月都有教過他,因此學起來倒也不陌生。他雖然在母親和阿姊的庇護下,更顯得無憂純真,但畢竟經歷憂患,舉止之間,便與同齡之人有些不同。

    因此到下課時,便結交了兩個朋友,一個是景氏子弟景翠,另一個便是昭陽的侄子昭滑。

    他畢竟年輕,這一夜在學宮中睡得極好,卻不知道同樣的這一夜,他的阿姊和母親,卻是無法入眠。

    羋月自是因為這一天的驚心動魄,無法安枕,而莒姬亦是同樣憂慮不安,無心入眠。

    這一夜,西南離宮的銅燈,徹底不息。

    羋月迷迷糊糊地睡了半宿,天色剛亮,女澆便已經喚醒了她道:“九公主、九公主,您該起身了。”

    羋月睜開眼,吃了一驚道:“怎麼了?”

    女澆柔聲道:“九公主,昨日拜見威後,今日要與諸位公主相見,公主是幼妹,不可失禮。”

    羋月怔了一怔,掀被起身,一邊在女澆服侍下穿衣梳洗,一邊問道:“還有幾位公主?”昔年她倒是記得,每年正旦之時她都要由傅姆領著到漸台與楚威後行禮,當時就覺得自己的前面一直是有許多阿姊的,當時傅姆只悄悄告訴她,大公主和八公主是王后所出,休要得罪,其餘的倒是無話。

    女澆忙道:“宮中除了您以外,尚有六位公主,除二公主、五公主早夭外,大公主、三公主、四公主、六公主住前殿,您與七公主、八公主住後殿,今日要先去前殿大公主處相見。”

    羋月問道:“我依稀記得,長姊與八姊,是母后所出?”

   女澆恭敬道:“正是,大公主已受齊國所聘,三年孝滿,將嫁齊國,三公主、四公主、六公主要作為大公主之媵陪嫁齊國,年底就要動身了。”

    羋月長籲了一口氣,這樣看來,高唐台中這位大公主一走,只餘七、八二位公主,雖然其中也有楚威後嫡出之女,但畢竟兩個只比自己大了一兩歲的小姑娘,她是不懼的。

    梳洗完畢,女澆與女岐便引著羋月走到前殿,見了其他幾位公主。

    大公主羋姮跪坐上首,好奇地看著羋月走進來,她長得與楚威後頗有幾分相似,不但眉宇之間的那幾分傲氣象足七八分,甚至連楚威後的刻薄之氣也有一二分萌貨大戰美御醫。但她畢竟年輕,未經挫折,因此這分刻薄之氣倒也不重。

    羋月行禮道:“見過阿姊。”

    羋姮笑道:“都是自家姊妹,休要多禮。”這邊介紹著侍坐於她身邊的幾位女子道:“這是你三姊,名菱;這是你四姊,名蕎;這是你六姊,名薏。”

    羋月一一行禮,那三名公主也一一答禮,但見這三人一個舉止懦弱,一個訥言內斂,一個卻是刻意熱絡,這三人在羋姮面前不是刻意討好,便是畏縮掩藏的樣子,頓時令羋月心中一驚。

    羋姮卻是言笑自如,顯得頗為親切的樣子,又問羋月多大了,識不識字,讀過什麼書,平素喜歡吃什麼,玩什麼?

    羋月小心地一一答了,羋姮轉頭看了看外面,道:“姝妹如何到現在還未到?”

    她身邊的傅姆便陪了小心道:“八公主年紀小,想來還須多睡一會兒——”

    羋姮皺眉道:“九公主更小呢,如何也來了。都是她身邊的傅姆縱著她,我須與母后說說,不可這樣一直縱著……”

    方說到一半,便聽得遠處一陣大呼小叫的聲音傳來道:“在哪兒在哪兒?”但聽得走廊上赤足踩著地板的腳步聲噔噔噔地疊聲傳來,一個紅衣少女臉色紅撲撲地,喘著氣跑了進來。

    羋姮微皺眉,想說什麼又忍了下來,招手令她到自己跟前來,拿著手帕為她一邊汗一邊道:“做什麼跑這麼急,跟你的人呢,怎麼就讓你這樣亂跑?”

    那少女卻不耐煩地推開她的手,在室中用目光搜尋著道:“九妹妹在哪兒?人呢人呢?”正說著,一眼看到了在室中年紀最小的羋月,喜得招手道:“喂,你快過來,讓我看看。”

    羋月依聲走到她的面前來,那少女拉著羋月與自己站到一起去,比了比,發現自己高了小半個頭,頓時喜道:“我比你高,我比你大,喂,快叫我阿姊。”

    羋月已知她就是八公主羋姝,便依言屈身行禮,叫了一聲道:“阿姊。”

    羋姝應了一聲道:“哎,好,以後你就跟著我一起住,跟我一起玩。”

    她本是楚威後最小的女兒,因為母姐憐愛,身邊的人只有奉承的份兒,因此養得性子格外嬌縱天真。宮中紛爭之事,亦是一直被楚威後遮罩於她的生活之外。三年前的那一場糾紛,於她來說,不過是死了兩隻小蠶鬧騰一番,傷心了兩日,又補上兩隻,便也忘記了。

    此時她正是半大不小的年紀,偏宮中素日舉目所見,只有她最小,且羋姮好在她面前充個大阿姊范兒,管頭管腳的,她早已經不耐煩了。此時聽說高唐台中又會住進一個比她小的妹妹來,頓時“我終於也能當阿姊了”的欣喜令她興奮得上半夜睡不著覺,結果一睡到天亮,方知遲了,便一邊嗔怪著傅姆為何不曾叫醒她,一邊興奮地直接跑來了。

    羋姮嗔道:“多了個妹妹,你便如此高興嗎?”

    羋姝輕快地轉了一個圈道:“我當然高興了,現在我就不是宮裡最小的公主了。哈,我做阿姊了。”

    看著她這般天真的樣子,眾公主皆笑了,羋姮想說什麼又忍下了,道:“瞧你這般高興的樣子,看來也沒什麼耐心陪我了。好吧,你帶她回後殿吧,你如今是阿姊了,要好好有長姊的風範,休要欺負妹妹,也休要一會兒好,一會兒鬧地到我跟前討主意狂女重生-嫡妃鋒芒。”

    羋姝一連串地應道:“我知道我知道,好阿姊,我帶她去了。”

    一邊說著,一邊就拉著羋月,直接飛奔了出去。

    羋月留神看著,離了羋姮的房間,通過中間的甬道,便到了羋姝的房間。但見房間時陳設較羋姮房間更為色彩絢麗,錦繡滿屋,珠玉橫陳。

    羋月正待細看,卻聽得另一頭腳步聲急促傳來,便見一個年紀與羋姝差不多上下的綠衣少女跑了進來,見了羋姝方松了一口氣,道:“姝,你也不等等我,不是說一起去大姊姊處嗎?”

    羋姝吐了吐舌頭,笑道:“哎呀,我給忘記了。”順手將羋月拉到前面來,道:“不過我把九妹妹帶回來了。”一邊指著那少女道:“這是茵。”

    那少女看了羋月一眼,笑著上前拉住了她道:“我也是你阿姊,行七,單名一個茵字。你叫我阿姊也好,如姝一般叫我茵也好。”

    羋月微屈身行了一禮,叫道:“阿姊。”心中卻是暗忖,菱、蕎、薏、茵,俱為草名,楚威後這心胸,實是狹窄得緊。

    她抬頭看了羋茵一眼,羋茵神情自若,想來不曉得羋月心裡頭對她的名字暗中腹誹吧。

    既已經認識,羋姝一心要當阿姊,便叫人拿出自己從前玩過的鞀鼓、泥塑、骨哨、彈球等玩具要給羋月玩,羋月看著這些明顯是幼童才玩的玩具,表情不禁有些無奈,卻是羋茵看出來後拉著羋姝低語了幾句,羋姝恍然大悟,一拍腦袋道:“我卻忘記了,妹妹想來也是不愛玩這些了。”

    她又卡殼了,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

    羋茵便柔聲道:“可問問妹妹學過什麼,喜歡什麼?”

    羋姝點頭,便學著羋姮的樣子拉著羋月裝模作樣地問道:“妹妹可會箜篌?尺八?笙、竽、琴、箏、瑟、篪、簫、笛?”

    她說得一樣,羋月便是搖頭,她八歲之前,被楚威王當男孩一般縱容,只愛打仗彈鳥,本是野慣了的人,後來又是跟了屈原學習禮儀詩辭,歷史星象、百家之學等,屈原雖然精通音律,但羋月對這些樂器不感興趣,只喜歡箜篌等寥寥二三樣罷了。

    她初時見羋姝先報箜篌,知道必是她得意之學,便有意搖頭,但見她一串報下來,便只能真的搖頭了,心中暗悔頭一次便不應該搖頭,白教人家看輕了。

    羋姝本是興致甚高,見羋月數番搖頭,便不知如何再說下去了。

    羋茵柔聲打圓場道:“這些都挺難學的,我也不太擅長。我們畢竟是女兒家,有些東西也不必學得太精,只消知道一些儀禮服制、懂得四時之物的安排,外知祭祀,內掌婦學便是。”

    羋月便問道:“什麼是儀禮服制、四時之物,如何算外知祭祀,內掌婦學?”

    羋茵方要回答,卻忽然頓住,卻轉頭先看羋姝一眼,羋姝頓時會意,興奮地道:“九妹,你須知道,我們身為公主,將來夫君不是一方諸侯,也是卿士封臣,祭四方神靈列祖列宗,保子民安寧國祚綿延,因此四時祭祀,斷不能有疏失。這是首要學的……”

    說到這裡,她又有些忘記了,便看了羋茵一眼。

    羋茵便柔聲道:“身為女子,雖然未必要親手下廚制衣,卻不可不知這些事務楊家將:虛言神話。何時授衣,何時饗宴,都要知道如何調配才是。比至周禮上,也有諸般規定。若論饗宴,須先知道每季出產有何等食物,如何安排採摘、醃制,以及各種調味的製作、酒漿的釀造,以至於食具的打造、庖人的分工和流程,還有一年四季各種應節的食品、祭祀的食品、大宴小會的安排都得清楚,要不然將來出一點點錯,都會成為別人的笑柄。”

    羋月微笑,用崇敬的眼神道:“阿姊知道得真多。”

    羋茵畢竟也是年少,被她一誇,不禁有了賣弄之心,又道:“女紅,要從親蠶開始,知道分辨各種不同的蠶種,然後知道紡織,分辨綾、羅、綢、緞、紡、縐、紗、絨、綃、錦、呢、葛、綈、絹等的分別,然後就是染衣,春暴練,夏纁玄、秋染夏、冬獻功……製成紗、羅、絹、縞、紈、縑、綺、錦等……”

    她一賣弄,羋姝便不悅了,徑直打斷了她的賣弄道:“好了,阿姊,你要把九妹說傻了。

    羋茵忙收住了口,訕訕道:“自然是姝懂得更多,是我忘形了。”

    羋月天真地道:“阿姊懂得真多,我什麼都沒聽明白呢。”

    羋姝頓時得意起來,道:“就是,她又能懂得什麼,一時之間說這許多,哪能聽得過來。”這邊拉了羋月的手道:“這些以後我會帶你去看宮人們是如何做的,不急。那些你不會的,只要跟著我一起學,就會了。”

    羋月微笑點頭。

    羋姝便問羋月道:“你素日愛什麼,會什麼,我陪你玩。我這裡沒有,現叫她們找去。”

    羋月道:“阿姊素日玩什麼,我便也玩什麼吧。雖不會,阿姊也會教我的,是不是?”

    羋姝大喜道:“正是,妹妹這般聰明,自是一教就會。”這邊便拉了羋月去投壺。

    這投壺卻是故老相傳的遊戲,乃是立一隻的長頸小口銅器,稱之為壺,放置離人數步或者十數步內,遊戲之人手持著箭,朝這壺內一支一支往裡投,以每次投中多者為贏。規則雖然簡單,然則因為銅壺小口,中壺不易,若是壺中已經有幾支箭在裡頭了,那想要再進一支便更加困難。

    雖為遊戲,卻是自上古蠻荒時代之人練習投擲之術而演變流傳的,先是男子素日好以此相戲,後來則是酒宴之時,為了延長聚會時間,增加興致,便多了許多遊戲,投壺這種以體質、腦力較勁且有賭勝意味的遊戲則更受歡迎。及至宮中內闈的女人,也好此道。

    侍女擺上銅壺,羋姝便興致勃勃地先作示範,她想是素日玩這些遊戲較多,舉手抬足十分到位,十箭之中,倒中了六支。

    她每投中一支,身邊的侍女便大聲贊好,但羋姝見只中六支,倒微有些不悅,轉頭將箭遞與羋月,要羋月也來投,羋月便謙讓了羋茵先來。羋茵前頭先是六支中了四支,及後卻落空了兩隻,再投中一隻,最後又是失手,便中了五支。

    羋月上前,羋茵將侍女取回來的十支箭親手交與她,意味深長地說道:“妹妹是初學,不打緊的,不須有怯意,便是都不中,以後慢慢學便是了。”

    羋月微微一笑道:“多謝阿姊寬慰。”

    羋茵走到一邊,看羋姝幾乎是按著羋月的手教她如何投壺的樣子,心中曬笑。這銅壺看似小口,邊緣卻是斜陷的,略碰到壺口箭簇便會落入,原是特意為羋姝打制的,她素日十箭倒有七八支左右能進去,想是今日一得意,頭幾支便失了手精英妾:狀師王妃。累得她也要因此故意裝失手,務必要比羋姝少一支才是。

    她比羋月大上兩歲,比羋姝大上一歲,昔日的事,也是知道一二的,這位九公主往日最好金丸打鳥,這些投壺之術,應該難不倒她。她興致勃勃地想,不曉得她會投中幾支。若是敢比羋姝多,那就是自找不是。若是比她羋茵少,便是知道高低,要讓她一頭。

    但見羋月拿起箭來,先是四支接連失手,引得羋姝陣陣驚呼,不停指手跳腳要指點於她,羋月一邊裝作聽從,一邊卻是接連著六箭都擲中壺內。

    一時俱靜。

    眾人皆看著羋姝的臉色,惴惴不安。

    羋月卻恍若未覺,一徑拉著羋姝高興地叫道:“阿姊阿姊,我中了我中了,我和阿姊一樣多呢,幸虧有阿姊教我,要不然我真不會投,阿姊真棒。”

    羋姝見羋月中了六箭,心中微一咯噔,卻被羋月這一誇,也不禁得意起來,頓覺得自己好生厲害,一個初學者被自己一教便能夠十箭中六。又想自己素日能夠十箭中七,今日必是疏失了,想到這裡,又得意洋洋起來。

    羋茵的臉色卻是變了,她想不到自己警告以後,羋月居然還是敢越過了自己。看著羋月的神情,她心中暗忖,她這到底是有意冒犯呢,還是真的年紀尚小,聽不懂自己的話呢?

    羋茵存了此心,便暗中計較,見羋姝玩了一會兒累了,羋月辭出,便道:“九妹初來,這殿中道路未明,我領她出去吧。”

    羋姝喜道:“正好,有勞阿姊了。”又囑咐羋月道:“明日早來,女師每日于隅時來教我們學習六藝,你須不要遲到了。”

    羋月連忙應是,羋茵便引著她出來,一路走,一路問道:“聽說妹妹不是莒夫人所出?”

    羋月卻不答,微笑道:“阿姊為何要問這個?”

    羋茵不防她居然會反問,只得笑道:“我不過是好奇罷了。”

    羋月卻道:“阿姊又是何人所出?”

    羋茵的臉色變了變,道:“你好生無禮,長幼有序,我自問你,你只管回答就是。避而不答,倒反問於我?”

    羋月笑道:“阿姊是長我自是幼,我不明白事理,自然要問阿姊,阿姊自己不能作出表率,竟以無禮詰我嗎?”

    羋茵臉色變幻,待要發作,卻忽然笑了,輕蔑地道:“原來是個不知禮的野丫頭。倒也是,一個西市賤婦的女兒,才會進了鳳凰台依舊是只草雉。”

    羋月臉色也變了,質問道:“你說什麼?”

    羋茵咯咯一笑道:“我說什麼,你自己心裡知道,又何必我說出來傷臉面呢。”

    但聽得她嬌笑連聲,也不管羋月,扔下她徑直走了。

    羋月臉色都變了,她養母莒姬尚在離宮,生母向氏自先王去世以後就下落不明,她數番打聽,卻只因年幼無援,半點也不知消息。如今聽得羋茵這一聲“西市賤婦”,顯而易見不可能是指莒姬,難道她竟然知道向氏的下落不成。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06:58

羋月傳 第30-32章 西市婦

羋月心如火焚,但卻知道,若是此時追上去問羋茵,必是什麼也問不出來的。只得按下怒火,轉身回了自己房中,便叫來女澆與女岐,佯裝不知地問她道:“傅姆,今日在殿中識得諸位阿姊,我欲與她們親近,又不知道她們之事,想請傅姆教我。”

    女澆與女岐對視一眼,道:“但不知道公主欲打聽何事?”

    羋月便道:“我知道大姊與八姊是母后所出,但不知其餘幾位阿姊,母族如何?”

    女澆見她不問羋姮與羋姝情況,便也松了口氣,一一介紹。那幾位公主,母族皆是出身不甚高,不是媵女,便是被征服的小國獻女。那七公主羋茵之母,便是媵女出身。

    羋茵回到自己房中,也忍不住得意,她出生之時,正是莒姬得寵之時,她的生母揚氏因出身不高,性子善於奉承,一直依附著楚威後,自羋茵出生以後不久,楚威後又懷上羋姝,因此羋茵也就得以與羋姝一起長大瘋丫頭玩古代。

    所以向氏之事,她的生母揚氏也是略知一二,見羋茵為羋月入宮之時而打探,便失口說道:“你休以為她是莒夫人之女便心生畏懼,須知她的生母,如今在西郭市井之中淪為下賤之婦呢。”

    羋茵大喜,纏著揚氏要問個究竟,揚氏知道自己失口了,任由羋茵糾纏,卻不敢再說什麼,反囑咐道:“你聽岔了,休要出去胡說,若是威後知道,便是禍事。”

    羋茵亦知其中的厲害,便也不再問,只得意自己知道這一樁事,便可壓那小丫頭一頭罷了。

    次日起來,羋月先去羋姝房中,與回廊上卻又與羋茵相逢,羋月站住腳,警惕地看著羋茵,防著她又說傷人之言,不想羋茵卻親親熱熱地上前,挽著她的手道:“我因怕九妹初到,不識路徑,特來等你呢。”

    說著,便挽著她的手往前走。

    羋月忍不住低聲問道:“阿姊倒是心寬,昨日的話,竟似不是阿姊說的一般。”

    羋茵卻故作詫異地道:“昨日的話,昨日我說了何話,我不過是送九妹妹回屋罷了,什麼話也不曾說。”

    羋月看了看她,欲言又止,她既然說出這般話來,顯見從她這裡,只怕打聽不出什麼消息來。

    兩人假作親熱,便到了羋姝房中,候著羋姝梳洗畢,一同用過晡食,方一起去了側殿之中,靜待片刻,便見女師到來。

    卻原來諸公主也與公子們一樣,八到十歲的時候就開始有女師教導六藝六禮,除禮樂書數均是一樣,不過是寬嚴之分,公子們偏重射禦外交,公主們則偏重衣食燕樂。

    因諸公主年紀不同,前頭三、四、六三位公主即將要隨大公主羋姮出嫁,此時正在備嫁,便不再學習。如今便只有羋茵羋月跟著羋姝學習。

    女師有三人,一人教禮,一人教樂,一人教婦學。

    今日教的便是婦學之師,羋月心不在焉,聽得左耳進右耳出,但聽著女師佈置課業已畢,便想去追問莒姬此事,偏羋姝得了她,如同得了一個新玩具一般,一直要拉著她一起玩耍,羋月看著她天真無邪的臉,想著自己的生母若當真是在西郭淪落,必是她的生母所為,那羋姝便是再天真再熱情十倍,也止不住心中厭惡和寒意交織上來。

    她忍著不耐煩,好不容易等羋姝玩得累了,便回到自己房中,對女澆道:“我欲去離宮探望莒夫人,你可與我一起去否?”

    女澆吃了一驚,勸道:“公主,您遷入高唐台方才兩日,縱然思念莒夫人,又何必親自回去,自派一個奴婢過去問候便是。”

    羋月看了女澆一眼,道:“我自遷入高唐台,諸事未明,又不敢打擾母后,所以只得向母親請教。傅姆阻我,若是我不知輕重,惹出事來,豈不是傅姆誤我。”

    女澆見了她的神色,心中一寒,低下了頭。她在宮中時久,羋月這般年紀的孩子,便是再驕縱的性子,終究是個孩子,被大人操縱著做什麼事,或哄勸或阻嚇,都是極容易的,但卻從未見過象她這般自己有主意且不受人哄勸阻嚇的孩子。

    想了一想,女澆只得陪笑道:“既如此,我終究是奴婢,豈敢阻擋公主。只是公主若要行事,好歹也要請示過威後才是,以免失了禮儀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

    羋月看女澆的樣子,也知若是自己前腳去了莒姬去,她後腳便要去向楚威後稟報了。心中一動,忽然起了試探之心,道:“傅姆說得正是,傅姆也不是外人,我便告訴傅姆,昨日七姊罵我是西市賤婦所出,我竟是不明白她所指為何,所以要去問問母親。”

    女澆的臉色也變了,她雖然不解其意,但也知道羋茵及其生母在楚威後面前極是奉承得力,若是叫羋月鬧出這一場來,羋茵母女必要受楚威後之責,但自己卻也可能被羋茵母女所遷怒。想到這裡,便著了慌,道:“公主休要聽人胡說,七公主年紀小,想是不知道哪裡聽了些不中聽的話,隨口亂學罷了。您且先安坐,奴婢幫您去問問。”

    羋月素性要任性一回的樣子,道:“我不聽,我這就去問母親去。”

    說罷,推開女澆,飛也似地跑了。

    女澆站在那裡,只是頓足,無奈之下,匆匆和女岐交代一聲,便去尋了玳瑁,一五一十,將此言說了。

    玳瑁大驚,恰好宮中又生事端,卻說楚國二寶,素來是王佩和氏璧,後系隨侯珠,不料楚威王去世之後,楚威後雖然讓出漸台,卻不曾將隨侯珠再給南後,南後倒也賢慧,不動聲色地把宮中權柄先拿到手,並不爭這個,反正楚威後又不能把隨侯珠帶到墳墓裡頭去,她對於一顆珠子倒也沒這麼強烈的執念。

    不料這些日子,夫人鄭袖得寵,卻糾纏著楚王槐,以自己睡眠不安為由,要求借她和氏璧。她的理由也是充分,說既然先王曾經將此璧借與公主,那如今借與她又有何妨。

    南後得知此事心中大怒,卻不動聲色,將此事傳至楚威後宮中,楚威後大怒,親自召了鄭袖來大罵一頓,鄭袖卻也狡猾,表面上看似溫良,卻字字句句透著不馴,直把楚威後氣倒,叫了四五個御醫正在看著呢。

    玳瑁得知此事,亦不敢驚動楚威後,讓她添氣,忙親自到了高唐台,尋了揚氏來質問。揚氏慌了,一口咬定自己不曾說過,只推了身邊一個侍女頂罪,說是兩個侍女閒聊,方讓羋茵無意中聽到。

    玳瑁自己卻也有些心虛,楊氏素來甚是奉承楚威後,對玳瑁這等心腹也是刻意交好,向氏之事,原也是自己與楊氏聊天無意中說出,這等事情若是洩露出去教楚威後知道,在楚威後心情不好的情況下,不免人人都要被遷怒出氣。只得教訓了幾句楊氏,又警告性地將楊氏所指侍女皆責打一頓逐出宮去,自己卻候在高唐台中,等羋月回來,卻看她是何等情況。

    羋月無奈之下,禍移羋茵,這才借著“忽聞噩耗”而跑了出去。這情緒固然一半偽裝,一半也是真情,她忍耐了一天一夜,再也忍不得,縱然是回頭楚威後會生各種是非,但她也顧不得了。

    她一口氣跑到離宮,莒姬也嚇了一跳,忙問道:“出了什麼事了,你如何自己跑來了?”又往她身後看,見她身後無人,詫異道:“跟你的人呢?”

    羋月小臉繃得緊緊地,直盯著莒姬,道:“母親,我有事,要單獨與你說話。”

    莒姬一怔,忙揮手令身邊的侍女退下,這才道:“你怎麼了,可是因為女葵挨打的事……”

    她在宮中亦有人手,前日楚威後拿女葵施威的事,她早已經知道,因也怕羋月小小年紀,不能經事,會因此出事,正自擔心,沒想到不過兩日,她居然自己跑了回來。

    不想羋月走到她面前,直直地跪下,道:“母親,我的生母去了哪裡?”

    莒姬一驚,連忙左右一看,見侍女皆已經退出,這才伸手相扶道:“你為何忽然問起此事……”她忽然想到一事,連忙握住羋月的手道:“你才回宮兩天,可是有人同你說起此事?須防這是個陷阱……”

    羋月卻甩開她的手,不肯起來,道:“是揚氏之女,七公主茵,昨日不忿我不肯謙讓與她,對我說,我是‘西市賤婦’之女嫡女三嫁鬼王爺!她說的‘西市賤婦’是不是我的生母?你說我的生母被威後逐出宮去,下落不明。既然下落不明,七公主如何知道她在‘西市’?連她都知道,你在宮中舊人甚多,如何竟是回答我‘下落不明’?我生母究竟在哪兒,你是找不到,還是不肯找?”

    她說到最後,聲音不禁激昂起來。

    “啪”地一聲,莒姬已經是給了她一個耳光,壓低了聲音斥道:“你這個樣子,是要自己作死嗎?你要死,自己去死,休要連累我和你阿弟。”

    羋月捂著臉,一時不敢置信,這是莒姬生平第一次打她,然而這一掌,卻也讓她冷靜了下來,她沒有說話,胸口起伏漸漸平息,忽然站了起來,轉身就要出去。

    “你要去何處?”莒姬叫住了她。

    羋月背對著莒姬,冷冷地道:“既然夫人不肯替我尋我生母,那我便自己去尋。有‘西市’二字,我便不怕尋不到人。”

    “你——”莒姬氣得說不出話來,撫胸平心靜氣好一會兒才道:“你如何能自己尋?你是能出宮尋她,還是能有人手替你尋她?市井陋巷是何等卑污的地方,你以為是宮中?你能從那地方尋到人?那裡頭活的都不人,是牛馬牲畜,你知道?”

    羋月轉身怒吼道:“可我生母在哪兒!是她生了我,不是你——”

    莒姬被這兩句話刺得眼前一黑,整個人只能捂住心口喘氣,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羋月看著莒姬的樣子,也有些慌了,撲上來道:“你、你怎麼了……”

    莒姬看著小姑娘的臉上露出的驚慌之色,雖然心頭滴血,卻是不得不道:“你縱疑我,我卻不能不管你。當日你生母的事,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打聽過,也是真的不曾打聽到資訊。你既聽了沒來由的‘西市’兩個字就要鬧騰著尋你生母,我也只能幫著你來尋。我卻先與你說好,我幫著你來尋,你且安心等人消息,不可擅自生事,惹下事來。你便不曾把我當作你的母親,可我畢竟養你姐弟一場,不能由著你自己胡鬧,教我這十幾年的心血,沒個收梢!”

    眼前的小姑娘,如小獸般懷疑的目光看著莒姬,好一會兒才道:“那,你要我等多久?”

    莒姬苦笑,扭過頭去,拭去眼角的一滴淚水,才轉頭道:“便是三月為期,如何?”

    羋月驚呼道:“三月?要這麼久?”

    莒姬扭頭道:“三月我也是盡力了,若你不願意,便離了我這裡,再休要問我。”

    羋月猶豫片刻,才道:“好,我便等您三月。”

    說著,向著莒姬恭敬地行了一禮,就要退出。

    “慢著,”莒姬叫住了她道:“你是如何過來的,回去之後,又要如何回話?”

    羋月沉默片刻道:“我知母親的意思,我自會有辦法應付明月系列。”

    莒姬苦笑一聲,揮了揮手,扭頭再不看她。

    羋月默然而出,走出離宮。

    她整個人剛才來的時候,就似要爆炸開一般,可是此時出去的時候,卻是茫然不知向何處而去。有時候她甚至覺得,寧可把莒姬想像成阻止她與生母見面的惡人,這樣倒好些,可是看到莒姬的樣子,她忽然覺得惶恐起來,若是莒姬不是一個壞人,若是羋茵根本是在胡說八道,那又怎麼辦呢?

    生母的失蹤和生父的去世,發生在同一個時刻,讓人不免把這二者聯繫到了一起,在羋月的心底,其實深深的懷疑過,是不是生母已經在父王去世的時候死了,而莒姬不願意她姐弟二人傷心,所以才說“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不知道在哪兒,也不知道何時回來。

    對於生母,這是她的隱痛,不敢去觸碰,埋在了心底最深處。她不是不曾想過,“待我長大了一定會去尋找到她的下落”,但是卻不曾想過是這個時候,忽然之間,有人這麼惡狠狠地將她心底的傷口被撕裂開來,指著她說,你的生母沒有死,她一直活著,而且滿宮的人都知道,她象螻蟻一樣地活著,在“西市”這種卑賤的地方,象個笑話似地活著。

    她和她的弟弟,成為這個宮裡的笑話有多久了,是不是滿宮裡的人都在對著她指指點點,說道:“看啊,那個人的生母在市井之地淪落,她還滿宮昂著頭呢……”甚至不免想,是不是屈子也知道,是不是黃歇也知道呢……

    一想到此,心裡頭更是如百蟻齧咬一般,恨不得立刻就能夠知道生母的下落,什麼三個月,誰知道是真是假,三個月以後,若是她再同自己說一聲“不知下落”,那自己豈不白白又失去了三個月的時間。

    思來想去,心裡越發不定,素性趁著自己還是獨自一人在外,乾脆不回高唐台,徑直又跑去了南薰台。

    雖然屈原出使齊國,然而黃歇陪伴太子橫讀書,還是經常會去南薰台中。因為她素日在南薰台中常來常往,雖然身著男裝,幾個小侍童又經莒姬早就打點過,也知道她是公主身份,她便悄悄候在外頭,見到一個相熟的小侍童經過,便叫他喚了黃歇出來。

    她呆在南薰台右邊的梅林之中,等著黃歇出來。過不得多久,黃歇便獨自匆匆而來,見了她喜道:“我正思忖著你回了宮,必是沒有辦法時常出來,沒想到這麼快就可以見著你了。”

    說著正要拉她,羋月轉身避過,卻道:“子歇,你可願意相助於我?”

    黃歇不假思索地道:“自然願意!”

    羋月直視他的雙眼,道:“哪怕是得罪大王,得罪威後,你也不懼?”

    黃歇心中微一咯噔,然此時卻不容猶豫,立刻道:“是。”

    羋月的眼淚忽然流下,黃歇慌了神,連忙拉著她的手不停地勸她道:“你怎麼了,你說話啊,你到底要我怎麼做,你只管說,我一定幫你做到……”

    羋月忽然撲到黃歇的懷中放聲大哭,黃歇更加手足無措了,又不敢抱,又不敢鬆手,只紮煞著兩隻手不敢有任何動作。只覺得胸前一陣溫熱,一陣濕潤,又一點點滲入層層衣襟之內,滲入肌膚。

    那一刻他面紅耳赤,心跳得飛快,卻是連氣息都要屏住,生怕喘氣大了,也是玷污了佳人。

  羋月自入宮以來,目睹楚威後的惡意,目睹女葵挨打,在羋姝面前的小心翼翼,面對羋茵的惡意,到知道生母下落的焦急憤怒,到對莒姬的信疑兩難,這種種的一切,竟是無人可言,無人可訴,也唯有在此刻,在黃歇面前,方能夠放聲一哭。

    黃歇僵在那兒,只能低聲反反復複地說著道:“不要哭,有什麼事告訴我,不管什麼事,我都一定助你……”聽著她的哭聲,卻只覺得心都要碎了,只恨自己竟不能如神人一般一眼可以看透她的心事,然後一舉手一抬足就為她排憂解難,將那些惹她難過的人統統給踢進汩羅江裡頭去大神躺好讓我撲。

    羋月哭了好半晌,這邊收淚,卻見黃歇僵立當場,連脖子都紅了,胸前衣襟還濕了一大片,不禁臉一紅,低聲道:“多謝師兄,把你衣服弄濕了,對不住。”

    卻見一條絹帕已經遞到自己面前,正是黃歇所遞。

    黃歇遞出絹帕,卻又有些窘迫,只覺得自己日常用的絹帕太過簡陋,竟似不配遞到佳人面前,遞到一半,待要收回,羋月卻已經取了絹帕,捂在臉上。

    黃歇心頭狂跳,這絹帕中猶帶著他的體溫,卻被她捂在臉上,頓時覺得衣襟打濕的地方也變得火熱起來。

    羋月擦去涕淚,黃歇眼巴巴地看著她,等她開口,卻不想她居然轉頭就要離開。

    黃歇急了,拉住了她道:“師妹……”

    羋月回頭,詫異地道:“何事?”

    黃歇張口兩回,卻不知道應該說哪句話開始,好一會兒才吃吃地道:“你——誰欺負你了?”

    羋月苦笑一聲,搖搖頭。

    黃歇急了道:“那你為何而哭。”

    羋月本是對莒姬信疑兼半,便想找黃歇幫助尋母,不想一見了黃歇,滿腹委屈湧上心頭,竟是禁不住自己,撲到黃歇懷中大哭了這一場。這一哭之後,原本鼓起來的氣勢竟是莫名的沒有了。想要說的話,到了嘴邊,竟是情怯而不敢言。

    她不知道說出來以後,會是怎麼樣,這兩日她經歷了太多事情,竟是覺得周遭所有的人都是面目可怖,此刻只有黃歇的懷抱,才是這般溫暖而真實。少女的心敏感又脆弱,這一刻她竟是生怕說出這件事來,黃歇會如何看待自己。生母遭遇至此,自己固然是痛心憤怒,可是眼中浮現的竟是羋茵昨日那種輕蔑中帶著憐憫的目光,羋茵這樣的目光,會讓自己很有想給她一拳的衝動,可若是黃歇也露出這種眼光來呢,那自己……那自己竟何以自處。

    雖然明知道,黃歇不是這樣的人,黃歇一定會在所有的事情上都站在自己這一邊,可是這一刻的心忽然如驚弓之鳥,竟是連萬一的可能都是不敢面對的。

    她看到黃歇衣襟濕了一片,有些不好意思,欲要將手中的絹帕遞還黃歇,卻見這上面盡是自己的涕淚,自是不好意思將這髒帕還給他。方才她哭得頭暈,見黃歇遞了帕子來便接過,卻不但弄濕了他的衣襟,又將他的帕子也弄髒了,只得從袖中取了自己的絹帕遞給了黃歇,道:“師兄,把你的衣服打濕了,這個給你,拭擦一下。”

    這話剛才她已經說過一次,此刻竟又顛倒再說,顯見心神錯亂,黃歇順手接過絹帕,卻無心自己的衣襟,急忙又問道:“你怎麼了,誰欺負你了,你要我助你做什麼,你說啊?”

    羋月慌亂地道:“沒什麼,我、我先走了。”說完,便轉身就跑。

    黃歇欲追,卻無奈于深宮之內,他不便擅自亂行,又生怕讓人看到,倒連累羋月,無奈之下只得站住,手握絹帕,怔立當場。

    想了想,他終究是不放心,轉身去尋了一個相熟的小內侍,給了他一把錢,讓他去打聽一下,到底九公主入宮這兩日,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天才魔音師。

    羋月一口氣跑回去,眼前高唐台就在眼前,方悟自己剛才哭得不成樣子,忙躲到樹後收拾停當,方走入自己的小院,卻見玳瑁沉著臉跪坐在門口的廊下,已經在等著自己了。

    羋月放慢了腳步,緩緩走進來。

    玳瑁向著羋月行了一禮,道:“奴婢見過九公主。”

    羋月頷首道:“原來是傅姆,不知在此何事?”

    玳瑁道:“奴婢是特來看望公主,因恐公主初入宮,若是缺失什麼東西,或者侍從不順手的,奴婢也好效力。”

    羋月脫了鞋子,拾階而上,坐到玳瑁對面,道:“有勞傅姆關心,兩位傅姆十分用心,我竟是不缺少什麼。”

    玳瑁笑了笑,眼睛卻銳利地看到羋月尚還紅腫著的眼睛道:“是麼,那公主是何處來?公主眼睛紅腫,可是何處受了委屈。”

    羋月此時已經平靜下心來,又怎麼會被她套出話來,心中冷笑,口中卻作出小兒之態來,頓足懊惱地道:“休要提起,昨日七姊罵我,十分不中聽,我不服,便去問母親,不想母親不與我作主,反將我罵了一頓回來……”說著,便掩袖作欲哭狀。

    玳瑁忙道:“哎呀,公主受這般委屈,老奴也替您不平,莒夫人說什麼來著,為何公主竟是委屈到哭了?”

    羋月摔袖賭氣道:“我才不曾哭呢,是沙迷了眼。”說著,便站起來,噔噔地跑進內室去了。

    玳瑁連忙向女澆施了個眼色,女澆會意,卻隨手拉了小宮女薜荔隨自己一道進去。

    羋月坐在窗前,臉色陰沉,女澆連忙端了銅盤上來,替羋月淨面,重新梳頭。薜荔便道:“公主休要惱,下回見了七公主,她如何罵你,你只管罵還她就是……”

    女澆卻故意斥道:“休要胡說,宮中自有規矩,別人胡說八道,只休聽就是,如何拿這種事當正經。公主是尊貴之人,當怒不失儀,言不失矩。”

    羋月忽然一伸手,將銅盆打翻,怒道:“她也這般說,你也這般說,她說自罷了,你又算得什麼?”

    女澆連忙伏身請罪,心中卻是得意,終究不過是個孩子,有些話一套便能出來。

    見女澆走了,想是向玳瑁處稟報去了,羋月心中冷笑,這點婢僕之輩的算計也來賣弄,就算是她年紀尚小,又豈是能如她們所料呢。

    玳瑁聽了女澆的回稟,便猜想羋月必是因了羋茵的話去質問莒姬,不料反被莒姬斥責,心中倒松了一口氣,這樁事,若是就此掩過了,自是再好不過,大家無事。否則的話,倒真有得亂子。

    當下便令女澆女岐二人注意羋月近日言行,看她是還會追究此事,還是就此掩過。

    女澆女岐二人觀察了數日,見羋月果然不再提起此事,便是見了羋茵,也不曾再追問過,每日裡不是與羋姝羋茵一起學習玩耍,便是回自己房中看書,或是同兩個小宮女薜荔女蘿一起遊戲。

    玳瑁聞言,這才真正松了一口氣,回頭又去警告過了揚氏,揚氏回頭,又密密地囑咐了羋茵一回紫瞳亂,傾城歎。

    羋茵初時被揚氏淚流滿面的樣子嚇到了,後來又被玳瑁接連處置了兩個侍女,才暗悔自己逞一時口舌之快,險些闖下大禍。次日見到羋月,便提心吊膽,深恐她繼續追問此事。擔心了數日,見羋月似乎也忘記此事,才慢慢放下心來,但亦不敢再表露出對羋月的嫉恨之意,連在羋姝面前,也要竭力裝出姐妹相處甚好的樣子來。

    然而,每到夜深人靜處,羋月摸著手中的竹簡,用小刻刀,在上面用力刻下一道痕來。

    “一、二、三……四十四、四十五。”黑夜中,羋月睡在席上,摸著枕邊的竹簡默默地數著,一個半月了,莒姬那邊,到底找到了她的生母沒有?

    西市。

    一個城市的格局,素來是東貴西賤,東廟西市。西邊是最下層的人居住的地方,市井之地,魚龍混雜。

    在這裡,最貧窮、最粗俗的人們混雜一堆,每日苦苦掙扎在生存和死亡的邊緣上。為了一飯而乞,根本不希罕見,人與狗爭食,甚至也不奇怪。

    莒弓帶著向氏的弟弟向壽,已經在西市尋找了將近一個月了,然而西市窩棚遍地,難民群聚,這些底層之人,多半無名無姓。便是男丁,也都是隨便起一個甲乙丙丁豚臀犬尾之類的名字,若論婦人,更是多半連個稱呼都沒有。

    莒弓乃是莒姬族中得力之人,奉了莒姬之命,尋訪向氏下落。他自忖雖然曾見過向氏,但那也是當年向氏入宮之前的樣子,如今事隔十幾年如何能認得出來。向氏一族,也早已經人丁飄零,如今能找到的只有向氏的幼弟向壽。

    向氏入宮之前,這向壽也不過四五歲,自然也是不記得向氏是何模樣,然而畢竟屬一母同胞,莒姬身邊的寺人荊看了向壽模樣,便說他與向氏頗有四五分相象,莒弓便帶著向壽一起,莒姬又藉故將一個昔日服侍過向氏的僕婦偃婆逐出宮去,卻是讓她和莒弓等一同尋找。

    莒弓身形魁梧,起到保護作用;向壽畢竟與向氏一母同胞,便於尋訪;但向氏畢竟是婦道人家,那偃婆正可便於向市井中的婦人打聽情況。

    三人這日又出來尋找,市井之中,每日都有許多熱鬧可看,卻見前面人頭湧動,似又有什麼事發生了。

    莒弓皺了皺眉頭,有些不耐煩。莒國雖亡,但到底莒姬得寵,莒氏一族還算有些莊園,有些田地出產,他雖是族中旁支,但亦是每時膳食有定、衣著體面,從來只在城市的東面行走,到這西市忍了一個來月,實是不耐煩已極,便道:“不知道又是何等無賴之人鬧事,不必去理會了吧。”

    因向氏一族早已經衰落,對於向壽而言,西市的混亂倒不似莒弓這般難以忍受。他心中牽掛著自己的阿姊,便道:“弓叔,不如到前頭看看,熱鬧之處人多,或可打探到我阿姊下落。”

    莒弓無奈,只得隨他擠進人堆中,心中卻滿是不耐煩。他們走到近處,見人們圍成了一圈,中間卻只是一個粗漢在毆妻。

    那粗漢長得醜陋而蒼老,滿臉酒糟之氣,口中罵罵咧咧,與一個蓬頭跣足的婦人搶著一個錢袋。

    那婦人雖然形容狼狽,卻不似市井婦人與丈夫對打時的粗俗兇悍。須知這市井婦人,與人相爭,滿地打滾也有,污言穢語也有,甚至裸衣撕打亦有之,但那婦人卻顯得甚是纖弱無力,僅是一手護住頭臉,一手扯著錢袋,竟只挨打不還手,哀哀哭道:“夫君,小兒病得甚重,這是小兒的救命錢,你不能拿走貪吃王妃霸王爺。”

    那粗漢卻是下手並不留力,用力一腳踹中那婦人腹部,不顧那婦人痛得彎下腰來,只罵道:“那小畜命硬的很,花這些錢請醫者買湯藥都是浪費,我輸了九天,蔔者說我今日必能翻盤。快放手,把錢給我,若是壞了我的手氣,看我不打死你。”

    那婦人痛得半蹲在地下,卻只是哀哀而哭道:“你便打死我吧,小兒已經燒了數日了,今日再不請醫者便不成了。小兒若是不治,我還活著做甚麼,你便打死我吧……”

    那粗漢怔了怔,一隻腳已經提起欲踢,到底沒踢出去,只扯著那婦人抓住錢袋的手,用力拉扯。

    這一拉扯之下便見那婦人的手上也是傷痕累累,顯見素日也是常受虐待,圍觀的諸人不免議論紛紛,都說那粗漢的不是。那粗漢雖然有些愧意,但畢竟賭徒之性占了上風,終於還是扯斷了錢袋的繩索,搶過了錢袋就走了。

    那錢袋繩索斷了,散落開來,在地上滾落了幾枚鬼臉錢。那婦人伏在地上,一邊哭,一邊一枚枚地拾起那幾枚錢幣。

    向壽看得心生憐憫,上前幾步從錢袋中取出一把錢來,遞給那婦人道:“大嫂,這錢你拿去給小兒治病吧……”

    那婦人聞聲抬頭,兩人乍一照面,莒弓和偃婆不禁啊了一聲。那婦人雖然滿臉泥灰淚痕,狼狽不堪,面容卻與向壽頗為相似。

    那婦人見了向壽,也是一怔,再一轉頭看到站在向壽身後的陌生男女,不禁臉色一變,抓緊手中的幾枚錢幣轉身就跑。

    向壽也是一怔,旋即明白過來,與莒弓兩人連忙追上去。

    那婦人赤著雙足跑在爛泥地裡,卻是極為迅速地在人堆裡一擠一扭,轉入拐角處便不見了。

    向壽等三人不熟悉道路,竟是轉眼就不見了對方。

    向壽急了,抓住了莒弓道:“這是,這是……我阿姊嗎?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莒弓卻是老於世故,安慰他道:“無妨,這是好事。我原也怕那是個錯誤的消息,如今既是知道她確在西市,便不怕找不到她。”說著看了偃婆一眼。

    偃婆會意,朝著那婦人消失的方向打探消息,這回她既有了目標,便不是原來那般盲目打探,只問一路上看似長舌的婦人,那個家有小兒生病,丈夫酒糟賭錢,又愛毆打妻子的人家在何處,這一問之下,果然是極容易地問出了對方的下落。

    原來那醜陋粗漢姓魏,原是一個守城門的士卒,前些年因為好酒而被免了職,如今只是混跡於市井,是個無賴之徒。

    “那家的婦人,倒是個斯文賢慧的,不知這廝是從何處拐來,可憐啊,素日經常聽到她被打得哭求之聲……”向壽聽著那長舌婦人用看似同情、實則有些幸災樂禍的語氣說著那酷似向氏之人的事,氣得握緊了拳頭,牙咬得格格作響。

    莒弓站在偃婆身後,聽著偃婆打探,一隻手按著向壽,防止他因衝動打斷了消息的探聽。

    那長舌婦指了向氏的住所,便心滿意足地捧著幾枚鬼臉錢進自家草棚去了。

    向壽沿著她所指的方向,一路尋去,直到草棚的最盡頭,掀了草簾子進去,果然見到了那酷似向氏之人。

雖然這一路走來,都是簡陋的草棚,但這間草棚卻似是這一排中最破爛的了。不但破舊而骯髒,且幾乎什麼東西都沒有了,連四面的牆壁除一面有幾塊薄板以外,另外三面都只是用幾根舊木頭作支架,中間以稻草為壁,空空蕩蕩的隨便哪一處都能讓人穿牆而過狂狼不噬妾。

    那婦人便跪伏在那幾塊薄板圍成的擋風之處,背對著門,半抱著一個兩三歲的幼兒,拿著一爿瓜瓢,自己先飲了一口水,又細心地哺給那幼兒。

    她衣衫破舊,舉手之間袖子落下,手臂上的傷痕更是觸目驚心。

    向壽上前一步,哽咽地叫道:“阿姊——”

    那婦人忽然僵住,好一會兒,才僵硬地將頭一寸寸轉過來,向壽只覺得她的頸上關節都似咯咯作響。

    那婦人驚駭地轉過頭去,看到向壽的模樣,卻湧現出極為複雜的神情來。初時是驚喜和激動,甚至要放下手中的小兒轉身欲起,忽然間似想到了什麼極為可怖的事情,又嚇得退縮了一下,抱緊了手中的小兒,膝行退縮到牆角去,害怕地道:“不——你是何人?我並不認識你,你快離了我這裡去,我什麼人都不是,我什麼都不知道——”

    向壽一心想尋到阿姊,不曾想對方居然如此拒絕相認,一直竟怔住了,淚水奪眶而出,跪下道:“阿姊,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阿壽,你進宮的時候,我才五歲。我如今長大了,來尋你了,來保護你了。阿姊,阿爺阿娘都不在了,我只有你了,你不要不認我,你不認我,我就只有孤零零一個人了……”

    向壽伏地痛哭,那婦人本已經洗淨了臉,此刻也不禁再度淚流滿面。她看著向壽,似有千言萬語,卻是說不出口,好一會兒才掩面泣道:“你快離了我這裡去吧,我是個不祥之人,休教我將災禍牽累了你去。快走,快走,若是被人看到,就不得了了……”

    向壽猛地抬頭,怒道:“是誰,是誰在害你,阿姊,你告訴我,我找他去……”

    那婦人哽咽著揮手道:“你走吧,我不識得你,你也不識得我。你好好地活下去,活下去,休要再來見我……”

    莒弓站在門外,聽得裡頭兩人的對話,向壽只是哭求,那婦人只是拒絕承認,便知再僵持下去只怕是無用,便看了偃婆一眼,示意她進去。

    偃婆會意,便上前一步,掀了草簾子進去道:“向媵人,你縱使不認向小哥,難道你連公主月與公子戎也不顧了嗎?”

    那婦人頓時怔住了,忽然跳了起來,也不知道她哪裡來的力氣,抱住了小兒卻疾步上前,將向壽保護性地擋在自己身後,警惕地問道:“你是何人,你來此作甚?”

    偃婆一怔,道:“向媵人,你不識得我了,我是偃婆。”

    那婦人細看了看她,方才掀簾進來竟是逆光,不辨面貌,如今瞧得仔細了,才認出來。那股勁兒一松,只覺得腳一軟,跌坐在地,手中卻是緊緊抱住了小兒,待要說話,卻是一口氣哽在喉頭,她面露痛苦之色,手撫著胸口,喘氣不已。

    向壽大急道:“阿姊,你怎麼了?”

    偃婆卻是年老積事之人,忙上前一邊輕輕拍打著那婦人的後背,一邊對向壽道:“向小哥,快取水來。”

    向壽連忙將方才那爿水瓢取來,偃婆接過,喂著那婦人喝了兩口,那婦人這才喘過氣來,一隻手已經緊緊抓住了偃婆,嘶聲道:“公主與公子怎麼了,他們怎麼了?”

    偃婆歎息道:“向媵人,您終於肯認我們了?”

    那婦人兩行淚水流下,哽咽道:“是愛傾紫禁城。”

    向壽握住了向氏的手,只叫得一聲道:“阿姊——”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只是放聲大哭。

    向氏卻急切地拉住偃婆,道:“月怎麼樣了,戎怎麼樣了,夫人,夫人她還好吧?”

    偃婆歎息道:“夫人尚好,公主、公子均好。向媵人,你如何會淪落至此?”

    向氏卻沒有回答,只驚疑地問道:“既她們均好,那你們何以到此……”

    偃婆道:“是公主……”

    向氏已是截斷了她的話,急問道:“公主怎麼了?”

    偃婆歎道:“公主知道了您的下落,她想見您。”

    向氏心中一痛道:“她、她如何會知道……”想到自己倉皇離宮之時,無數遍的回頭想再看一看自己的兒女,卻是連最後一面也未曾見著。這些年來多少次睡夢中驚醒,淚濕枕邊,此刻再次聽到兒女們的消息,心中大慟,眼前似乎看到了倔強的長女,懵懂的幼子,只想將他們擁入懷中,好好地痛哭一場。

    然而抬頭時臉上卻是充滿了無奈和驚懼道:“罷了,我如今這樣,如何還能見她。願他們一切都安好,也就是了。”

    偃婆見她已經是如同驚弓之鳥,便不敢再說下去,轉頭看到她懷中的幼兒,連忙伸手撫了一下那幼兒的額頭,驚呼道:“這孺子怎麼了?”

    向氏垂淚道:“發燒好幾天了,我好不容易借了些錢想給我兒請個醫者,誰知道……”

    向氏把孩子放回席上,蓋好被子,低頭拭淚。

    向壽氣憤地道:“阿姊,你如何會嫁這等人,又如何不來尋我們,讓我們為你作主?”

    向氏嘴邊一絲苦笑,輕撫了撫向壽的頭,卻沒有說什麼。

    偃婆卻已經是猜到了道:“媵人,可是有人故意安排將您嫁與此人……”說到這裡也不禁冷笑道:“是了,當日先王駕崩,宮中便說要將舊宮人配與無妻士卒,我們也說那一位何曾這般好心過,原來竟是沖著您來的……”

    向氏掩面轉頭,陳年的隱痛又被勾起,她哽咽道:“你別說了,這總是我的命,總是我自己的命不好,才會招惹得……”

    她想起那天崩地裂的一日,無端飛來橫禍的一日,她甚至連事情如何發生,究竟如何也是不知道,便被拖出了宮闈,關在了一間囚室中,過了一天,便被押上牛車,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便被扔在這間簡陋的棚屋之中,然後就是那個可怕的男人……

    那一夜的驚恐和絕望,她至今仍能感覺到心膽俱裂的痛楚。

    她雖然出身微末之族,自幼與莒姬為伴,事事恭謹退讓,但畢竟莒姬為人強勢,她也頗得照拂。楚兵滅莒之前,莒國已知勢不可敵,早早議好歸降,她深宮之女,自莒宮到楚宮,也不曾真正直面過殘忍血腥的東西。

    可是那一夜,那個醜陋、可怕、渾身帶著殺氣的粗暴男人撲上來,不顧她的哭叫、哀求、抗拒,撕裂了她的衣服,也將她這個人,從過去的舊世界裡完全撕裂。

    自此,便是日復一日,地獄般可怕的日子一夢榮華。

    那是一個在戰場上殺過無數的人,也看著無數的人死去,甚至在戰場上留下過永遠傷殘的男人,對於他來說,世界就是暴力和冷遇。他每天要在她的身上蹂躪作賤以感受自己還活著,又要在她身上發洩暴力以逃避他在這世間所遇到的輕賤和屈辱。

    她幾番想死,可是她卻牽掛著宮中的兒女,她什麼都不知道,便被帶了出來,便受這樣的絕望和痛苦,那她的兒女,可還安全,可曾受到她這無用的母親之牽連。

    在還不知道兒女消息的時候,她不敢死。卻沒有想到,在她還沒有打聽到兒女下落的時候,她居然又懷孕了。

    在知道自己懷孕那一刻,她覺得她的世界已經完全塌陷,她甚至想到過了去死。就算死了,也好過自己的存在,繼續給兒女們帶來屈辱吧。他們是王的子嗣,卻因為她這個母親,在這世間無端多了一個賤卒所生的同胞弟妹,他們會因此受人嘲笑嗎,會因此被人輕視嗎?

    那一日,她走到了汩羅江邊,想要跳下去,一了百了。可是汩羅江邊,正值少司命之祭日,多少母親帶著小兒,前去酬神相謝,看著言笑頤頤的無數母子相攜走過,她撫住腹中,那裡面是不是也有一個小兒已經在了呢?婦人有嗣,是少司命的恩賜,她又如何敢違了神諭呢?

    或者,這當真是少司命的安排嗎?她恍恍惚惚,不知如何,又回到了草棚。

    那個男人聽說有了子嗣,忽然一夜之間似變了一個人似的,開始善待她,甚至殷勤呵護於她,也開始為這個小家添置物件,甚至瘸著腳爬下爬下,親自動手修繕這間小小草棚。

    她是個軟弱之人,死的勇氣曾經有過,然則這世間有一點點小小溫暖,便足以讓她再生起活下去的勇氣。

    十月懷胎,生下了一個健康的兒子,看到那個孩子入世破啼第一聲哭泣,讓她想到了深宮中的那兩個孩子。這時候,她終於已經打探到,那兩個孩子隨著莒姬在離宮守喪。謝天謝地,這兩個孩子總算沒有受她的連累,想來有能幹如莒姬在,將來莒姬一定會比自己更好的照顧那兩個孩子吧。

    抱著懷中的小兒,她的眼淚滴下,從此以後,那曾住深宮的向媵人已經死了吧。如今活著的,只是一個賤卒魏甲的妻子、這懷中小兒魏冉的母親,她就是一個西市的草芥婦人罷了。

    好日子只過得一年半載,魏甲的惡劣天性在因為子嗣的到來克制得一段時間以後,又故態復萌。不久又因醉酒,丟了守城門的差使,自那以後,失業的他便毫無顧忌地暴露出人性最壞的一面來。

    他開始酗酒、染上賭癮,家裡的東西一件件地被押上了賭桌,喝醉酒了打人、賭輸了打人,她傷痕累累,饑餓、煎熬、最終變成麻木和絕望,她生活在地獄中,沒有最痛苦,只有更痛苦。

    但她卻不能死、不敢死,她在世間有了新的牽掛,她不敢丟下她的小兒自己解脫,這年幼的孩子,成了拴著她在這活地獄中煎熬的鎖鏈。為了孩子,她厚著臉皮,一次次向街坊鄰里乞討著一口米湯、半塊餅子,可是孩子病了,病得快要死了,要請醫者,要服湯藥,這甚至不是住在草棚區的街坊鄰里能夠相助的事。

    她最後賣了一件東西,那是她在舊世界唯一的紀念,她本以為自己死都不會出賣的東西,但為了她的小兒,她還是賣掉了,可是換來的幾枚錢幣,又被奪走。

    在這人生絕望的穀底,她努力忘記的舊世界,又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而她的第一個反應,並不是再遇故人的驚喜,而是恐懼逃妾升職記。命運之神對她從來都是苛刻的,如果生活有了轉機,一定是向著更壞的方向而去。

    她的命運,已經不能再壞了,那麼,她更不要把噩運帶給她的至親之人。

    很多時候她在想,是不是一直有一雙眼睛在看著她,見不得她能過上好日子。是不是有人不放過她,要一直看著她受苦。如果有人只是想看著她受苦受難受罪,那麼她就受著吧,是不是只要她馴服地受著苦難,那麼那雙眼睛就會滿意,就不會把災難帶給她最愛的親人。

    她看到了向壽,看到了弟弟的殷切目光,她幾番想認,卻不敢認,她怕這一認,那雙眼睛會認為她想逃脫,認為她不夠馴服,會不會給她以更重的處罰,或者更可怕,是給那些原本生活在安寧之中的至親之人以處罰。

    她不能認,她回避、她逃離,然而當聽到偃婆提到她的兒女的時候,那種揪心的感覺,讓她不能不詢問,不能不承認自己的身份。

    “你告訴公主,我已經死了!”她又摸了摸席上的幼兒,燒得更重了,原來命運之神不止要她一個祭品,甚至要讓她的小兒也成為祭品嗎?她忍不住又將孩子緊緊地抱在懷中,那麼,就讓她們母子一同成為祭品吧。只要那兩個孩子能夠安好,只要那兩個孩子能夠安好,那是王的子嗣,一定要安好啊。就讓這個微賤的自己,和這個只屬於微賤自己的孩子,一同成為祭品吧。

    向壽見她如此,心中著急,道:“阿姊——”

    偃婆老於世故,她也是自微賤出來,也是有自己的孩子,卻多少能夠猜到向氏的心態,卻只摸了摸魏冉的額頭,急道:“向媵人,別的話休要再說,趕緊把孩子抱到醫者那兒去吧,我看著還是有救的。”

    向氏猛然抬頭,眼中頓時有了希冀之光道:“你說,這孩子……”

    偃婆截口道:“這當口就休要再磨蹭時間了,快抱去給醫者看病。”

    向氏那一刻抑鬱到了極點,只欲求死,可一聽說孩子還有救,便什麼心思也顧不得了,只茫然聽從偃婆的指揮,被偃婆和向壽左右扶著,便出了草棚,在莒弓護持下,一路到了莒族所居之地,尋了一個醫者,看了病開了方子熬了湯,又送回草棚。

    向氏提心吊膽,唯恐魏甲回來再生事端,偃婆卻安慰她道:“放心,莒弓必有安排。”

    向氏並不明白莒弓的安排是什麼,莒弓卻是尋了幾個人,到那個地下賭場作手腳,引得那魏甲輸輸贏贏,幾日都不捨得離開。

    這幾日為防鄰居起疑,便只有偃婆陪著向氏,那小兒魏冉也是生命力強韌,只吃了幾天湯藥,就漸漸轉好。

    偃婆這才細細地將九公主偶聽消息,堅要尋訪生母,莒姬勸阻方才暫時消停,卻因此和莒姬母女生分,如今莒姬許下三月之約,若向氏不與小公主見面,只恐小公主思念生母,會因此惹禍之事,與向氏一一分剖明白。

    向氏聽完,默然,良久方苦澀地道:“我如今這個樣子,如何能再見小公主,便是見了,日後……又如何安排?”

    偃婆支吾道:“這……奴婢是奉夫人之命,將此事說與媵人,讓媵人去見公主,至於以後,尚要聽夫人安排。”

    向氏低下頭,輕聲道:“那我便也聽夫人安排就是。”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08:35

羋月傳 第33-35章 斷腸別

“找到了?”羋月聽到這個消息,不禁又驚又喜,直握住了莒姬的手,驚呼道嫡女三嫁鬼王爺。

    莒姬看著羋月,心中憐惜,實不欲她知道生母遭遇,當她得知找到向氏的經過時,也是又驚又悔,只道向氏出宮必不會太好,可卻萬萬沒有想到竟會悲慘至此,那一瞬間實是心頭痛極。她與向氏亦是從年少時就閨中相伴,只是她經歷過了莒國滅亡,一路上戰爭洗劫,許多事向氏不知道,她作為莒國獻女卻是知道得更多,再在深宮這步步殺機過來,心腸早已經硬了許多。當日她為了自保,為了這一雙兒女,不敢去打聽向氏下落,如今再知道經過,不免心疚神明。

    看著女兒,她定了定神,才點頭道:“是,找到了。”見羋月欣喜,她欲言又止,有心想先提醒羋月一下,但話到嘴邊,卻出說不出口,心中暗歎罷了,反正只是短短見上一面,畢竟只是孩子,有些事,大人知道就是了,何必讓這麼小的孩子,也直面這麼殘忍的事呢,便想了想,道:“再過數日,便是秋獵之期,今年大公主要遠嫁齊國,你若能夠說動公主姝帶著你們參加秋獵,我便安排到時候讓你阿娘去西郊獵場與你相會,如何?”

    羋月一怔道:“那戎呢?”

    莒姬苦笑道:“你道你母親為何出宮,又為何毫無消息?”

    羋月怔了一下,旋即明白,看了遠處豫章台方向,方道:“是她嗎?”

    莒姬沒有回答,她的不回答,便是回答了。

    羋月也沉默了。

    莒姬方道:“你年紀大些,懂得事情,有些話能夠藏得住。至於戎——我現在並不想讓他知道太多,讓他無憂無慮地好好學習,將來長大了能夠獨當一面的時候,再讓他知道不遲。否則的話,如今除了讓他徒增煩惱,影響學業甚至洩露機密引來禍殃以外,又有何益呢?”

    羋月輕歎一聲道:“就依母親。”

    莒姬道:“那麼,你若是秋獵中能夠出來,便告訴我,我好安排你們相見。”

    羋月上前一步,想要表示一下對莒姬的感激,卻見莒姬滿臉厭倦,已經扭過頭去。她自知因為對生母的查問之事,傷了莒姬的心,如今的莒姬對自己,亦是多了一層隔閡。

    她心中微覺得愧疚,但這點愧疚在即將與生母相見的喜悅中也沖得淡了。

    卻不知道莒姬之所以回避,卻不是生了她的氣,而是因為向氏的事,而有些逃避再面對於她。

    羋月離了莒姬住所,便籌畫著如何達到自己的目的。羋姮將嫁,如今高唐台中都在說這件事,這個時候,她若以“大姐就要遠嫁,姐妹們最後一次相聚遊玩”的名字說服羋姝去向楚威後要求一起去西郊行宮,當真是毫無問題。

    她並沒有自己來說,而是有意讓羋茵知道了此事,好勝的羋茵果然向羋姝提起此事,羋月便敲著邊鼓,果然引動羋姝也順理成章地鬧了一頓楚威後,讓她准許諸姐妹一起秋獵,作為對大公主羋姮的一次送別。

    然後就是漫長的等待,每一天都讓羋月覺得是如此的無窮無盡。她想著如果見了生母,第一次話應該是說什麼,是埋怨她扔下自己姐弟毫無訊息呢,還是表示自己能夠理解她的苦衷呢,或者說向她表示自己已經長大了,可以照顧弟弟了……

    對了,還有一件極重要的事,便是自己終於圓了父王的心願,已經拜屈子為師了,而且還有一個師兄待她很好,他的名字叫做黃歇……

    如此輾轉反側,每每都是上半夜睡不著,下半夜睡到天亮幾乎起不來,弄得女澆女岐不知道她出了何事逃妾升職記。直至女葵幾番暗自相勸,這才讓她稍稍收斂了些,不敢叫人看出來。

    終於等到正日,車馬轔轔,宮車成排,千軍萬馬直出北門。

    雖然只西郊行獵,但畢竟是王室出行,羋月等天未亮俱都起身,按著身份等級穿好服制,然後是等著出行。宮門前亦是軍隊、百官等排隊出行,諸內侍女奴們隨行。等到楚王出後之後,方是後宮隨行,再是公主們隨行。

    雖是於日出之前便早早起身,但卻是等到過了食時,直到了隅中方才登車出宮。直至一路上走走停停,到了北郊又要候著楚王的大隊人馬先行安置好,諸後宮公主們才各自入帳,便已經快到晡時了。可憐許多低階官員起得更早,卻到此時還未安置。

    到了西郊獵場,見那獵場正是依山而成,山上各種樹林從金到黃到綠,層林盡染,沿山下一帶,早已搭好了無數的營帳,五彩繽紛,頗為壯觀。

    楚王的王帳居於正中,紅底黑紋,套著數個大小帳蓬,中間用氈幔包圍連通,恰如小小宮殿。其餘百官的營帳俱依等級大小圍於四周,擁得王帳如百鳥朝鳳一般。

    楚威後對於秋獵素來沒有什麼興趣,諸公主便都由南後照看,亦是如在宮中一般,羋姮與年長的三位公主共一個營帳,羋姝與羋茵羋月共一個營帳。

    各人進帳先換了衣服重新梳洗罷,用了晚膳,便也只有歇息的份兒了。

    本來南後給各人都安排了枕席,用小屏隔開。但羋姝卻是聽了宮女的說話,說是營帳之中大夥兒滾在一張氊子上的,見了南後這般安排,反而不喜,嚷著要和姐妹們同席而臥。南後只得撤了小屏,將三人枕席並在一起。

    羋姝便指揮著又將三人的枕頭放在一起,拉著羋茵和羋姝更了寢衣,歡呼一聲,三人便滾到一起,頭挨著頭,在同一個被窩裡,講著悄悄話,憧憬著明日的秋獵會有什麼樣的收穫了。

    羋姝雖然興致頗高,但無奈羋月等兩人卻無此心。羋月自是因為次日要見生母,所以心事重重,羋姝問得幾句方能夠答上一句,還常常答非所問。羋茵卻是起得太早,她又好勝心強,在車中也不敢似羋月這般不顧儀態地打盹補覺,又不能如羋姝這般直睡到臨上車前方有人敢喚她起來。因此雖然有心奉迎,但畢竟也不過是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強自撐著一天,這時候早已經上下眼皮打架,若是坐著說話也罷了,這頭一挨到枕頭便覺得睡意再也無法支撐,只勉強答得幾句便已經睡著了。

    羋姝老大沒趣,只鬧得幾下,伸手推推羋月,推推羋茵,羋月裝睡,羋茵是真睏得熬不住,只她一個興奮了一會兒,便也怏怏睡了。

    次日清晨便要早起看演武試獵,羋月是一夜未曾好好睡著,早早便醒了,聽得傅姆喚醒,便已經坐起更衣,惹得羋姝在被窩裡睡眼朦朧地道:“看你這般興奮,真是少見多怪,放心好了,以後我年年都帶你出來。”

    羋月按捺下激動的心情,哄勸道:“既然出來了,自然是能夠看到我大楚男兒演武,才是不枉此行。阿姊,難道你便不想看嗎?”

    好不容易哄了羋姝起來,羋茵也隨著羋姝起來,三人更了騎射之服,南後已經派了人來問諸公主可整裝完畢,眾人便隨著南後到了獵場。

    但見曙色未明,四周猶燃著火把助明,場邊四根華表聳立,楚王槐率重臣立於木台之下,均是身著皮弁等騎射之裝,台下卻是各著戎裝的封臣士大夫將領們率各軍士依著華表範圍按職位高低列陣成行,場外軍帳連綿,一望無限瘋丫頭玩古代。

    南後、鄭袖,諸公主等宮眷們也各著騎射之裝,站在稍遠的看臺上看著楚王行獵。羋月細看獵場,忽然間牛角鳴響,宰夫殺生祭祀,但見斧頭飛舞,血光四濺,備好的祭牛牛頭落地,山一般的牛身倒地。這一幕血腥的場景頓時激起眾將士的嗜殺之氣。

    隨著鼓聲,眾將士依著鼓點列陣衝鋒來去,眾宮眷已經看得興奮起來,發出低低的驚歎。

    此刻的場景驀然地讓羋月想到年幼之時,曾被楚威王帶著參加過的一次秋獵的場景,當時年紀尚小,只覺得清晨被傅姆抱出,一心只想睡眠,對於周圍人的興奮之情,是半點也不能感受得到,只覺得天邊星光仍在,火把閃亮,喧鬧無比。此刻站在這兒,目睹眼前的一切,忽然間所有朦朧的記憶似被喚醒。

    可是……她抬頭看著那個站在高臺上的人,那個人已經不是她可倚靠、可撒嬌的父親了。

    一時間眼中似有淚光眨起,她連忙轉頭拭淚,幸而身邊的諸人都在興奮的看著場中軍士演武,不曾看到她的失態。

    當下先由鹿人放出預備好的鹿來,先由楚王槐一箭射殺,然後便是行獵開始,諸卿大夫們皆率眾向獵場奔去。

    便是南後與鄭袖也翻身上馬,持弓率著眾侍女奔向獵場。

    大公主姮因臨近出嫁,近日頗有些憂心忡忡,喜怒無常,此時見了眾人行獵,竟也破天荒地提了興致,叫上其餘的三位公主一齊提弓上馬,也要衝下去行獵。

    臨行前卻是吩咐了傅姆,叫看好羋姝等三人,不許她們去獵場道:“刀箭無眼,你們年紀幼小,不能夠完全控弓制馬,還是在站在這裡觀看為好。”

    羋姝氣得頓足摔物,大發脾氣,無奈傅姆們得了吩咐,皆不敢讓她參與行獵。

    羋月卻藉口頭痛,轉回了營帳。

    便見女葵已經候在那裡,見左右無人,悄聲對她道,莒姬已經派人去接向氏,約摸日中之後,在西南方向的小樹林中相見。

    那處小樹林卻是與王帳稍有距離,設為貴人們若是行獵去得遠了,有需要更衣歇息之時,返回王帳路程稍遠,便在此處更衣歇息。這樣的所在在林邊有四五處,這時候莒姬便挑了一處平素無人到來的,讓向氏扮成宮女,與羋月私下相會。此人眾人皆在行獵,便是被人撞到,也是無妨。

    羋月得了消息,心下有了計較,便出來勸羋姝道:“既是王嫂與大姊姊不讓我們去行獵,想來也是好意。只是我們既然出來了,就坐在營帳之內豈不是白來一趟,不如讓人牽著馬四處轉轉,只消不往危險的地方去,自己不去亂跑,便是看人行獵也是好的。”

    羋姝得了主意,便派人與羋姮如此這般地說了,羋姮無奈,知道不答應她,她必是要鬧騰的,只得答應,卻派了一隊女兵,將羋姝密密地包圍,方許她行動。

    羋姝被人看得緊,羋茵羋月卻無此待遇。羋茵生恐自己遇險,連忙跟著羋姝極緊,羋月卻故意拉開距離,漸漸落後,見時間將到,趁人不備,便往約定好的地方而去。

    西市草棚,向氏梳妝完皆,看著鏡中的自己,竟似有一絲陌生的感覺。

    她已經很多年沒有照過鏡子了,她這草棚之中四壁皆空,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已經被魏甲換成賭資愛傾紫禁城。她當時倉促被逐出宮,唯一所有的,就是當時身上所穿的一襲淺綠色宮衣。那套衣服,被魏甲撕破過,她又細心地補上。後來魏甲開始嗜賭,搜刮家中值錢的東西變賣的時候,她悄悄地將這襲宮衣寄放在鄰家一位善心的胥婆家中,便是饑腸轆轆,便是被魏甲打得半死,她都不曾想過把這襲宮衣交出來,這襲宮衣是她過去生活的唯一見證,她幾乎是懷著執念似地保留著這襲宮衣,似乎留住了它,就是留住了自己的過去。她的人生並不只是一個受賤卒魏甲毆辱的草芥婦人,她曾經生活在雲端,在那個雲端裡,有她為王者所生的一子一女。

    也唯有懷著這樣的情感,她才能夠一次次在絕望中強撐著自己熬過來,活下去,懷著希望地活下去。曾經在最狂想的夢裡,她也曾想像過,也許在某一天,她的兒子會象先王一樣,騎著白馬揮著寶劍而來,砍斷她的鎖鏈,將她從這地獄中救出來,然後她就可以放心地把小兒交給她的大兒。只要有這一刻,她便是立時死了,也是心滿意足的。

    她受了這麼多年的苦,一定跟過去不一樣了,然而有這一襲宮衣在,她穿上這襲舊宮衣,一定可以變回原來的她,她的兒女一定會因為這襲宮衣而認出她來的。

    然而這個熱望這個理想,她曾經放棄過,在小兒高燒不止,在她已經求遍所有鄰里用盡所有辦法以後,她絕望了,她不再期盼那遙遠的狂想,她最終還是取出了那一襲珍藏已久的宮衣,去換取了一袋貝幣,希望以此救回小兒的性命。

    卻沒想到,連這最後的期望,也被那個醜惡的魔鬼奪走。那一刻,她想到了死,她只能抱著小兒一起去死。然則,蒼天給了人絕望也給了人生機,她的女兒要找她,要見她,在那關鍵的一刻,她的女兒這個念頭,救了她的命,也救了她小兒的命。

    而今,她要去見她的女兒了,這一襲宮衣,終於可以再度披在她的身上。她想,也許她終於可以解脫了。

    對著鏡子,她卻惶恐了,鏡子裡那個陌生的女人是誰,如此蒼老愁苦,如此醜陋瘦削……不,她本不應該是這麼醜陋的,她曾經是年輕美貌的、溫柔可人的,她變成了這副樣子,她的兒女可還能再認出她來嗎?

    向氏驚恐地拉住偃婆道:“偃婆,你說,我這個樣子,這麼醜,公主、公主還會認得出我嗎,公主會不會嫌棄我?”

    偃婆看著眼前的向氏,她的確已經不是昔日宮中的那個年輕美貌的向媵人了,過去她無憂無慮的臉上帶著一點微圓,臉上的肌膚吹彈可破,櫻桃小嘴粉嫩,眼角總帶著一絲溫柔的笑意。而如今的她,臉龐瘦削,眼神驚恐,嘴角永遠下掛著愁苦,眼角因哭得太多,皺紋叢生,她雖然比莒姬年輕了十餘歲,如今看來卻比莒姬還老。

    偃婆暗自歎氣,卻勸道:“子不嫌母,媵人,公主要見的是母親,不管您變成什麼樣子,都是她的母親!”

    向氏卻是更加惶惶不安,猶豫了半晌忽然囁嚅著道:“要不,我、我就不去了,我怕公主……不不不,我不是怕公主嫌我,我是怕公主會傷心。這孩子脾氣烈,我怕她遷怒于夫人,我知道她的性子,她一定會的,不如我就不去了,免得讓夫人難作……”

    偃婆啼笑皆非,內心亦是覺得,宮中的那一對姐弟,若不是托于莒姬名下,而只有像向氏這樣糊塗又軟弱的母親,只怕早就被人吞吃得沒有命在了。她內心雖然有些腹誹,但還是勸道:“媵人,你可知宮中之為難,夫人能夠安排公主和您見上一面,已經是費盡心力,公主苦盼日久,您怎麼可不去。您這一番若不能見到公主,只怕下一次,又不知何時了。您就忍心讓公主失望,讓夫人苦心落空嗎?”

“找到了?”羋月聽到這個消息,不禁又驚又喜,直握住了莒姬的手,驚呼道嫡女三嫁鬼王爺。

    莒姬看著羋月,心中憐惜,實不欲她知道生母遭遇,當她得知找到向氏的經過時,也是又驚又悔,只道向氏出宮必不會太好,可卻萬萬沒有想到竟會悲慘至此,那一瞬間實是心頭痛極。她與向氏亦是從年少時就閨中相伴,只是她經歷過了莒國滅亡,一路上戰爭洗劫,許多事向氏不知道,她作為莒國獻女卻是知道得更多,再在深宮這步步殺機過來,心腸早已經硬了許多。當日她為了自保,為了這一雙兒女,不敢去打聽向氏下落,如今再知道經過,不免心疚神明。

    看著女兒,她定了定神,才點頭道:“是,找到了。”見羋月欣喜,她欲言又止,有心想先提醒羋月一下,但話到嘴邊,卻出說不出口,心中暗歎罷了,反正只是短短見上一面,畢竟只是孩子,有些事,大人知道就是了,何必讓這麼小的孩子,也直面這麼殘忍的事呢,便想了想,道:“再過數日,便是秋獵之期,今年大公主要遠嫁齊國,你若能夠說動公主姝帶著你們參加秋獵,我便安排到時候讓你阿娘去西郊獵場與你相會,如何?”

    羋月一怔道:“那戎呢?”

    莒姬苦笑道:“你道你母親為何出宮,又為何毫無消息?”

    羋月怔了一下,旋即明白,看了遠處豫章台方向,方道:“是她嗎?”

    莒姬沒有回答,她的不回答,便是回答了。

    羋月也沉默了。

    莒姬方道:“你年紀大些,懂得事情,有些話能夠藏得住。至於戎——我現在並不想讓他知道太多,讓他無憂無慮地好好學習,將來長大了能夠獨當一面的時候,再讓他知道不遲。否則的話,如今除了讓他徒增煩惱,影響學業甚至洩露機密引來禍殃以外,又有何益呢?”

    羋月輕歎一聲道:“就依母親。”

    莒姬道:“那麼,你若是秋獵中能夠出來,便告訴我,我好安排你們相見。”

    羋月上前一步,想要表示一下對莒姬的感激,卻見莒姬滿臉厭倦,已經扭過頭去。她自知因為對生母的查問之事,傷了莒姬的心,如今的莒姬對自己,亦是多了一層隔閡。

    她心中微覺得愧疚,但這點愧疚在即將與生母相見的喜悅中也沖得淡了。

    卻不知道莒姬之所以回避,卻不是生了她的氣,而是因為向氏的事,而有些逃避再面對於她。

    羋月離了莒姬住所,便籌畫著如何達到自己的目的。羋姮將嫁,如今高唐台中都在說這件事,這個時候,她若以“大姐就要遠嫁,姐妹們最後一次相聚遊玩”的名字說服羋姝去向楚威後要求一起去西郊行宮,當真是毫無問題。

    她並沒有自己來說,而是有意讓羋茵知道了此事,好勝的羋茵果然向羋姝提起此事,羋月便敲著邊鼓,果然引動羋姝也順理成章地鬧了一頓楚威後,讓她准許諸姐妹一起秋獵,作為對大公主羋姮的一次送別。

    然後就是漫長的等待,每一天都讓羋月覺得是如此的無窮無盡。她想著如果見了生母,第一次話應該是說什麼,是埋怨她扔下自己姐弟毫無訊息呢,還是表示自己能夠理解她的苦衷呢,或者說向她表示自己已經長大了,可以照顧弟弟了……

    對了,還有一件極重要的事,便是自己終於圓了父王的心願,已經拜屈子為師了,而且還有一個師兄待她很好,他的名字叫做黃歇……

    如此輾轉反側,每每都是上半夜睡不著,下半夜睡到天亮幾乎起不來,弄得女澆女岐不知道她出了何事逃妾升職記。直至女葵幾番暗自相勸,這才讓她稍稍收斂了些,不敢叫人看出來。

    終於等到正日,車馬轔轔,宮車成排,千軍萬馬直出北門。

    雖然只西郊行獵,但畢竟是王室出行,羋月等天未亮俱都起身,按著身份等級穿好服制,然後是等著出行。宮門前亦是軍隊、百官等排隊出行,諸內侍女奴們隨行。等到楚王出後之後,方是後宮隨行,再是公主們隨行。

    雖是於日出之前便早早起身,但卻是等到過了食時,直到了隅中方才登車出宮。直至一路上走走停停,到了北郊又要候著楚王的大隊人馬先行安置好,諸後宮公主們才各自入帳,便已經快到晡時了。可憐許多低階官員起得更早,卻到此時還未安置。

    到了西郊獵場,見那獵場正是依山而成,山上各種樹林從金到黃到綠,層林盡染,沿山下一帶,早已搭好了無數的營帳,五彩繽紛,頗為壯觀。

    楚王的王帳居於正中,紅底黑紋,套著數個大小帳蓬,中間用氈幔包圍連通,恰如小小宮殿。其餘百官的營帳俱依等級大小圍於四周,擁得王帳如百鳥朝鳳一般。

    楚威後對於秋獵素來沒有什麼興趣,諸公主便都由南後照看,亦是如在宮中一般,羋姮與年長的三位公主共一個營帳,羋姝與羋茵羋月共一個營帳。

    各人進帳先換了衣服重新梳洗罷,用了晚膳,便也只有歇息的份兒了。

    本來南後給各人都安排了枕席,用小屏隔開。但羋姝卻是聽了宮女的說話,說是營帳之中大夥兒滾在一張氊子上的,見了南後這般安排,反而不喜,嚷著要和姐妹們同席而臥。南後只得撤了小屏,將三人枕席並在一起。

    羋姝便指揮著又將三人的枕頭放在一起,拉著羋茵和羋姝更了寢衣,歡呼一聲,三人便滾到一起,頭挨著頭,在同一個被窩裡,講著悄悄話,憧憬著明日的秋獵會有什麼樣的收穫了。

    羋姝雖然興致頗高,但無奈羋月等兩人卻無此心。羋月自是因為次日要見生母,所以心事重重,羋姝問得幾句方能夠答上一句,還常常答非所問。羋茵卻是起得太早,她又好勝心強,在車中也不敢似羋月這般不顧儀態地打盹補覺,又不能如羋姝這般直睡到臨上車前方有人敢喚她起來。因此雖然有心奉迎,但畢竟也不過是十三四歲的小姑娘,強自撐著一天,這時候早已經上下眼皮打架,若是坐著說話也罷了,這頭一挨到枕頭便覺得睡意再也無法支撐,只勉強答得幾句便已經睡著了。

    羋姝老大沒趣,只鬧得幾下,伸手推推羋月,推推羋茵,羋月裝睡,羋茵是真睏得熬不住,只她一個興奮了一會兒,便也怏怏睡了。

    次日清晨便要早起看演武試獵,羋月是一夜未曾好好睡著,早早便醒了,聽得傅姆喚醒,便已經坐起更衣,惹得羋姝在被窩裡睡眼朦朧地道:“看你這般興奮,真是少見多怪,放心好了,以後我年年都帶你出來。”

    羋月按捺下激動的心情,哄勸道:“既然出來了,自然是能夠看到我大楚男兒演武,才是不枉此行。阿姊,難道你便不想看嗎?”

    好不容易哄了羋姝起來,羋茵也隨著羋姝起來,三人更了騎射之服,南後已經派了人來問諸公主可整裝完畢,眾人便隨著南後到了獵場。

    但見曙色未明,四周猶燃著火把助明,場邊四根華表聳立,楚王槐率重臣立於木台之下,均是身著皮弁等騎射之裝,台下卻是各著戎裝的封臣士大夫將領們率各軍士依著華表範圍按職位高低列陣成行,場外軍帳連綿,一望無限瘋丫頭玩古代。

    南後、鄭袖,諸公主等宮眷們也各著騎射之裝,站在稍遠的看臺上看著楚王行獵。羋月細看獵場,忽然間牛角鳴響,宰夫殺生祭祀,但見斧頭飛舞,血光四濺,備好的祭牛牛頭落地,山一般的牛身倒地。這一幕血腥的場景頓時激起眾將士的嗜殺之氣。

    隨著鼓聲,眾將士依著鼓點列陣衝鋒來去,眾宮眷已經看得興奮起來,發出低低的驚歎。

    此刻的場景驀然地讓羋月想到年幼之時,曾被楚威王帶著參加過的一次秋獵的場景,當時年紀尚小,只覺得清晨被傅姆抱出,一心只想睡眠,對於周圍人的興奮之情,是半點也不能感受得到,只覺得天邊星光仍在,火把閃亮,喧鬧無比。此刻站在這兒,目睹眼前的一切,忽然間所有朦朧的記憶似被喚醒。

    可是……她抬頭看著那個站在高臺上的人,那個人已經不是她可倚靠、可撒嬌的父親了。

    一時間眼中似有淚光眨起,她連忙轉頭拭淚,幸而身邊的諸人都在興奮的看著場中軍士演武,不曾看到她的失態。

    當下先由鹿人放出預備好的鹿來,先由楚王槐一箭射殺,然後便是行獵開始,諸卿大夫們皆率眾向獵場奔去。

    便是南後與鄭袖也翻身上馬,持弓率著眾侍女奔向獵場。

    大公主姮因臨近出嫁,近日頗有些憂心忡忡,喜怒無常,此時見了眾人行獵,竟也破天荒地提了興致,叫上其餘的三位公主一齊提弓上馬,也要衝下去行獵。

    臨行前卻是吩咐了傅姆,叫看好羋姝等三人,不許她們去獵場道:“刀箭無眼,你們年紀幼小,不能夠完全控弓制馬,還是在站在這裡觀看為好。”

    羋姝氣得頓足摔物,大發脾氣,無奈傅姆們得了吩咐,皆不敢讓她參與行獵。

    羋月卻藉口頭痛,轉回了營帳。

    便見女葵已經候在那裡,見左右無人,悄聲對她道,莒姬已經派人去接向氏,約摸日中之後,在西南方向的小樹林中相見。

    那處小樹林卻是與王帳稍有距離,設為貴人們若是行獵去得遠了,有需要更衣歇息之時,返回王帳路程稍遠,便在此處更衣歇息。這樣的所在在林邊有四五處,這時候莒姬便挑了一處平素無人到來的,讓向氏扮成宮女,與羋月私下相會。此人眾人皆在行獵,便是被人撞到,也是無妨。

    羋月得了消息,心下有了計較,便出來勸羋姝道:“既是王嫂與大姊姊不讓我們去行獵,想來也是好意。只是我們既然出來了,就坐在營帳之內豈不是白來一趟,不如讓人牽著馬四處轉轉,只消不往危險的地方去,自己不去亂跑,便是看人行獵也是好的。”

    羋姝得了主意,便派人與羋姮如此這般地說了,羋姮無奈,知道不答應她,她必是要鬧騰的,只得答應,卻派了一隊女兵,將羋姝密密地包圍,方許她行動。

    羋姝被人看得緊,羋茵羋月卻無此待遇。羋茵生恐自己遇險,連忙跟著羋姝極緊,羋月卻故意拉開距離,漸漸落後,見時間將到,趁人不備,便往約定好的地方而去。

    西市草棚,向氏梳妝完皆,看著鏡中的自己,竟似有一絲陌生的感覺。

    她已經很多年沒有照過鏡子了,她這草棚之中四壁皆空,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已經被魏甲換成賭資愛傾紫禁城。她當時倉促被逐出宮,唯一所有的,就是當時身上所穿的一襲淺綠色宮衣。那套衣服,被魏甲撕破過,她又細心地補上。後來魏甲開始嗜賭,搜刮家中值錢的東西變賣的時候,她悄悄地將這襲宮衣寄放在鄰家一位善心的胥婆家中,便是饑腸轆轆,便是被魏甲打得半死,她都不曾想過把這襲宮衣交出來,這襲宮衣是她過去生活的唯一見證,她幾乎是懷著執念似地保留著這襲宮衣,似乎留住了它,就是留住了自己的過去。她的人生並不只是一個受賤卒魏甲毆辱的草芥婦人,她曾經生活在雲端,在那個雲端裡,有她為王者所生的一子一女。

    也唯有懷著這樣的情感,她才能夠一次次在絕望中強撐著自己熬過來,活下去,懷著希望地活下去。曾經在最狂想的夢裡,她也曾想像過,也許在某一天,她的兒子會象先王一樣,騎著白馬揮著寶劍而來,砍斷她的鎖鏈,將她從這地獄中救出來,然後她就可以放心地把小兒交給她的大兒。只要有這一刻,她便是立時死了,也是心滿意足的。

    她受了這麼多年的苦,一定跟過去不一樣了,然而有這一襲宮衣在,她穿上這襲舊宮衣,一定可以變回原來的她,她的兒女一定會因為這襲宮衣而認出她來的。

    然而這個熱望這個理想,她曾經放棄過,在小兒高燒不止,在她已經求遍所有鄰里用盡所有辦法以後,她絕望了,她不再期盼那遙遠的狂想,她最終還是取出了那一襲珍藏已久的宮衣,去換取了一袋貝幣,希望以此救回小兒的性命。

    卻沒想到,連這最後的期望,也被那個醜惡的魔鬼奪走。那一刻,她想到了死,她只能抱著小兒一起去死。然則,蒼天給了人絕望也給了人生機,她的女兒要找她,要見她,在那關鍵的一刻,她的女兒這個念頭,救了她的命,也救了她小兒的命。

    而今,她要去見她的女兒了,這一襲宮衣,終於可以再度披在她的身上。她想,也許她終於可以解脫了。

    對著鏡子,她卻惶恐了,鏡子裡那個陌生的女人是誰,如此蒼老愁苦,如此醜陋瘦削……不,她本不應該是這麼醜陋的,她曾經是年輕美貌的、溫柔可人的,她變成了這副樣子,她的兒女可還能再認出她來嗎?

    向氏驚恐地拉住偃婆道:“偃婆,你說,我這個樣子,這麼醜,公主、公主還會認得出我嗎,公主會不會嫌棄我?”

    偃婆看著眼前的向氏,她的確已經不是昔日宮中的那個年輕美貌的向媵人了,過去她無憂無慮的臉上帶著一點微圓,臉上的肌膚吹彈可破,櫻桃小嘴粉嫩,眼角總帶著一絲溫柔的笑意。而如今的她,臉龐瘦削,眼神驚恐,嘴角永遠下掛著愁苦,眼角因哭得太多,皺紋叢生,她雖然比莒姬年輕了十餘歲,如今看來卻比莒姬還老。

    偃婆暗自歎氣,卻勸道:“子不嫌母,媵人,公主要見的是母親,不管您變成什麼樣子,都是她的母親!”

    向氏卻是更加惶惶不安,猶豫了半晌忽然囁嚅著道:“要不,我、我就不去了,我怕公主……不不不,我不是怕公主嫌我,我是怕公主會傷心。這孩子脾氣烈,我怕她遷怒于夫人,我知道她的性子,她一定會的,不如我就不去了,免得讓夫人難作……”

    偃婆啼笑皆非,內心亦是覺得,宮中的那一對姐弟,若不是托于莒姬名下,而只有像向氏這樣糊塗又軟弱的母親,只怕早就被人吞吃得沒有命在了。她內心雖然有些腹誹,但還是勸道:“媵人,你可知宮中之為難,夫人能夠安排公主和您見上一面,已經是費盡心力,公主苦盼日久,您怎麼可不去。您這一番若不能見到公主,只怕下一次,又不知何時了。您就忍心讓公主失望,讓夫人苦心落空嗎?”

  向氏被這一說,又不知所措了。偃婆又勸她道:“媵人休要氣餒,誰人能夠永如青春年少之時呢,待老奴為媵人打扮以後,媵人自又會如昔日這般好看。”

    向氏惴惴地坐下來,任由偃婆為她塗脂抹粉,重新打扮以後,偃婆端過銅鏡來,向氏於就著銅鏡,朦朧中但見一個面白唇紅的女子,似乎仍是一個美貌佳人,心下稍安,拉過了偃婆的手道:“多謝偃婆。”

    偃婆見她似又要流淚,連忙道:“媵人休要落淚,仔細壞了妝容。”

    向氏連忙握住手帕按住了眼角:“不不不,我不會壞了妝容的。”

    偃婆道:“莒弓已經駕車來了,媵人趕緊去吧,休教公主久等。”

    向氏連忙站起出門,卻見莒弓已經駕著車在外,她左右一顧,這些草棚中居住的皆是底層庶民,此時多半去西市尋活覓食,皆是不在。她以袖掩面上了車,莒弓揮鞭急馳而去。

    西市原在郭外,離西郊獵場並不甚遠,莒弓駕著馬車,避著行獵的諸人,到了獵場之外尋了個僻靜之處停下車來。

    便有莒姬早就派來的寺人,引著向氏向著小樹林行去,走了一小段路,走到幾間連著的小屋前,那寺人道:“向媵人在此稍候,奴才這便去請小公主,此處宮女寺人奴才皆已經引開,到時候便只有小公主進來,奴才會在林外看著。

    向氏見自己來處是一條小徑,這小屋前卻有一條更寬的林蔭道通往另一處,問道:“那邊是何處?”

    那寺人道:“媵人放心,那邊還有一處是留著給大王歇息的,如今大王正在行獵,自不會再有他人進來。”

    向氏略微放心,便坐在小屋臺階上,耐心等候。

    也不知過得多久,忽然聽得一陣腳步聲傳來,向氏初時還道是羋月來了,一喜之下,連忙回頭看去,這一看非同小可,驚得她整個人都跳了起來,險些失聲驚叫。

    原來那邊路上卻又來了一人,身著紅紋皮弁,卻正是楚王槐。

    卻說楚王槐何以到此?卻原來眾人行獵,楚王槐射中一鹿,眾人皆奉承贊好,且有寺人連忙取了還熱乎的鹿血來獻與楚王槐,楚王槐一口飲盡鹿血,又自繼續行獵相愛好嗎相守好嗎。恰他今日運氣甚好,又獵一兕,此物又稱犀牛,皮厚性烈,甚是難獵。楚王槐先射中一箭在那兕子的頭上,諸人亂箭齊發,將這兕子一齊射下。

    眾人恭維之下,楚王槐不免得意,乃取了皮囊中的酒,與諸人一起相飲。

    這一飲卻是不好,他原先喝了鹿血,如今又飲了烈酒,此二者皆是助情之物,兩物相遇,過不多久,便有些興致勃發。他身為王者,又豈是克制自己*之人,當下便叫寺人萊引道,到就近的歇息更衣之所去解決。

    莒姬恰好於此時設計,恐有人撞見向氏母女相逢,便教人藉故引走更衣之所的侍女。寺人萊引著楚王槐到來,見更衣之處無人,嚇了一大跳,深恐楚王槐拿他撒氣,連忙四下張望。他眼睛甚尖,卻見遠處宮眷們的歇息之所處,似有一個綠衣宮人的衣角一閃,急中生智,連忙引著楚王槐到了後頭的更衣之處,道:“大王稍候,奴婢這便去叫人來。”

    楚王槐正是著急上火之時,聞聲怒道:“還不快快把人送來。”說著便徑直入內。

    那向氏見到楚王槐與一個寺人到來,已經是嚇得連忙避到屋後,只盼望他能夠早早離開,休要看到自己。

    哪料到那寺人將楚王槐引到屋內,轉眼卻屋後揪出了欲往林中躲避而去的向氏。向氏驚懼已極,慌不成語道:“我、我不是宮女,我是奉命來……”

    寺人萊雖然見向氏傅著厚厚的脂粉,容貌已衰,想這是哪裡來的老宮女,被打發到這裡守冷門,然知楚王槐正是欲念旺盛之時,此時隨便拉個什麼人把一腔欲火泄了就是,莫說這宮女雖然不甚年輕,便是個男人也要拉去交差,免得自己被遷怒。想是這老宮女不知道要去服侍的是大王,也懶得和她解釋。他雖是寺人,卻是服侍楚王槐騎射的,長得甚是孔武有力,便一把揪住了向氏,直接扛起她走到小屋中,丟在了楚王槐身邊,媚笑道:“大王暫時拿這宮人解個火兒,奴婢這便去王帳再尋好的來。”

    楚王槐正急不可奈,這會兒懷中丟了個女人進來,便直接撕衣就上了,哪裡還顧得了寺人萊說些什麼來。

    向氏被寺人萊扔進屋內,只覺得天暈地眩,方回過神來,便已經被楚王槐壓在身上,為所欲為起來。她驟然想起當年出宮前的事,頓時感覺到了最可怕的事情來,她拼命掙扎,嘶聲捶打道:“大王,你放開我,我不是你的侍人,我是向氏,你不能這麼對我,我是服侍過先王的人啊,你放開我……”

    她驚恐之下本已經聲不成句,語句破碎,楚王槐這一路行來,酒勁上湧,卻早已經有了幾分醉意,此時正是酒意*到了酣處,哪裡聽得她在哪裡叫些什麼,只覺得身下的人兒掙扎不停,引得他倒覺得今日弄得格外暢快,便伏下身來,噴著酒氣血腥的嘴便堵住了向氏的嘴咬了幾口,又順著她的頸項啃咬下去。

    向氏死命掙扎,怎奈她體虛力弱,如何能夠與楚王槐這等素日弓馬騎射的壯年男子相比,竟是半分作用也沒有。絕望之下,她猛然想起臨行前偃婆給她插的幾隻發簪中,有一支前端甚是鋒利,還隱些刺破了她的手。

    想到這裡,她的身子慢慢地鬆懈下來,一隻手摸到了頭髮邊,慢慢地撥下了發簪,抵在了自己的咽喉處。

    就在這此,似神差鬼使,她朝這世界準備看最後一眼,便行決別之時,目光落處,卻赫然發現,小屋的窗櫺邊,卻有一雙眼睛看著屋內。

    那是一雙女童的眼睛,充滿了驚駭,充滿了恐懼……

    向氏看到這一雙眼睛,手一軟,已經抵住喉嚨的發簪頓時垂了下來藏鋒霸天下。她扭開臉,此刻,淚已幹、心已碎、腸已斷、魂已散,她不再掙扎,如同死去一般,一動不動任由楚王槐作為。

    楚王槐發出一聲愉悅的大叫,一泄如注,便伏在向氏身上,一動不動。好一會兒,他才站起身來,整了整衣服重系了腰帶,戴上了弁冠笑道:“美人,你且呆在這裡,過會兒寺人萊會來賞你。”說罷,頭也不回,推門徑直出去了。

    向氏一動不動,如同死人一樣。

    聽得楚王槐的聲音漸去,門兒卻又推開,一個細碎的腳步聲慢慢走近,一個女童的聲音遲疑地問道:“你……是我的母親嗎?”

    向氏舉袖掩面,恨不得自己此刻已經死去,她哽咽道:“不、你認錯人了。”

    她的袖子被拉下,眼前是一個女童的面容,雖然時隔三年,稚童的面容變化最大,然則她的一顰一笑早已經刻入向氏骨髓,至死不忘,那女童皺眉道:“剛才,你拿著簪子想自盡,看到了我以後,才不掙扎的……你是怕你死了,大王會發現我在窗外,會連累我,是嗎?”

    向氏貪戀地看著她,卻又不敢面對著她,扭過了臉去,哽咽道:“不,不是的……”

    羋月恨恨地道:“他竟是如此無恥,形同畜牲。”

    向氏伏地哭道:“是我不好,我原不應該再活著,我活著便是一個罪孽。”

    羋月心中恨意滿腔,方才她伏在窗邊,親眼目睹這一切時,已經是咬得舌尖出血,此刻口中盡是血腥之氣。看到向氏撥下發簪欲自盡時,她甚至恨不得大叫一聲道:“你何必刺向自己,你應該刺向他啊……”

    然則,看著向氏因為發現了自己,而垂下了發簪,任由楚王槐蹂躪。母女連心,她能夠同樣感覺到那種痛徹心肺,感覺到對方那種不顧一切想保全自己的心願。她沒有再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聽著。

    直到楚王槐離開小屋而去,她才推門進來。

    眼前的這個狼狽不堪,生不如死的女人,是她的生母。

    她扶起她,為她穿好衣服,親眼目睹她身上的新傷舊痕,觸到她肌膚時她不能自禁的寒顫畏縮,便能夠想像她這三年中所受的痛苦。

    羋月沒有再說話,只輕輕地道:“我們走吧,寺人萊可能會再來。”

    向氏一臉木然,如同死灰枯木,任由羋月擺佈,任由羋月將她整理好衣服,扶出木屋,才聽得羋月問道:“你是怎麼來的,可有人接你?”

    這時候她才渾身一顫,此時的她,恨不得就此死去,恨不得在全天下的人眼前消失,甚至是從末存在過。她知道方才引她入內的寺人會來,莒弓亦是在外等著送她回去,然而此時她卻是誰也不想見,只想天地崩塌,諸事不復存在。

    她看著眼前的女兒,當日她出宮的時候,這孩子還是個只知彈弓打鳥,頑皮任性的無知小兒,而如今卻在見到這些天塌地陷的事情之後,居然還能夠鎮定自若,安排諸事。這些年來,也不知道是受了什麼樣的苦,才能夠讓這孩子居然如此成熟長大。

    想到這裡,心中計較已定,低聲道:“我……我住在西郭外的市集中,你能陪我一道回去嗎?”

    羋月一怔,旋即道:“好。”
   因此處本是更衣之所,備有衣物,羋月便取來一件鬥蓬,披在向氏身上,扶著向氏悄悄自樹林小徑而出,去喚了莒弓來,坐上馬車,回到向氏所居的草棚。

    莒弓在外守候看著,羋月扶著向氏進了草棚,棚中偃婆正抱著魏冉,魏冉已經有兩歲的年紀,此時正一臉好奇地問道:“我阿娘去了哪裡?”

    偃婆只得來來回回地一答再答道:“你阿娘有事出去了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

    “什麼事?”

    “有事便是有事,小兒家不要多問。”

    “阿娘回來會給我帶吃的嗎?”

    “會。若不會,阿婆買給你吃。”

    “阿婆你真好,你是少司命派來幫我和我阿娘的嗎?”

    “不是。”

    “阿婆我娘去哪兒了。”

    “不是早告訴你了嗎……”

    就在偃婆快對付不了這年紀的小兒車軲轆話的時候,見向氏回來了。偃婆喜道:“向媵人你回來得正好……”另一句“快將這小兒接了過去”的話還未說出口,卻見向氏身後跟著的羋月,驚詫得說不出話來道:“公主,你如何會到此處來?夫人可知道?女葵可知道……”

    向氏卻已經從她的懷中接過了小魏冉,低聲道:“偃婆,勞煩你出去稍候,我有些話,要與公主說說,好嗎?”

    偃婆從來沒看到向氏如此堅決過,怔了一怔。畢竟身為奴僕,這點規矩她自是懂的,連忙站了起來陪笑道:“那老奴便出去了,媵人、公主,有事喚我一聲便是。”

    偃婆出去了,向氏抱住了魏冉,低聲道:“公主,這是我出宮以後生的兒子,名叫魏冉,你可願視他為弟?”

    羋月一怔,看著向氏懷中的小兒,驀然地想起了幼弟羋戎小時候的樣子,心中一軟,道:“既然是你所生,自然也是我的弟弟。”

    向氏便命魏冉道:“冉,叫阿姊。”

    魏冉雖然不解母親只出去一趟,就帶來一個通身氣派如仙女般的“阿姊”來,但卻乖乖地聽話叫了一聲道:“阿姊。”

    羋月也應了一聲道:“哎,小弟。”

    向氏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低頭對魏冉道:“從此以後,你要待阿姊如同母親一般,阿姊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要一輩子都聽阿姊的話,知道嗎?”

    魏冉連忙點頭道:“嗯,我知道了。”

    向氏不放心地叮囑道:“你再複述一次,同我說,你要待阿姊如同母親一般,要一輩子聽阿姊的話,阿姊叫你做什麼你便做什麼。說!”

    魏冉乖乖的複述道:“我要待阿姊如同母親一般,要一輩子聽阿姊的話,阿姊叫我做什麼我便做什麼。”

    向氏欣慰地摸摸魏冉的頭道:“小兒好乖,母親甚是欣慰。”

    羋月卻聽得向氏的話語甚是奇怪,道:“母親,你有什麼事要同我說?”

    向氏微笑,眼神在羋月和魏冉身上依戀纏綿道:“我要說的便是這一件了,我求你把魏冉帶走,當他是你的親弟弟,從此我把他託付給你,好不好?”

    羋月一怔,她在宮中朝不保夕,如何能夠養這一個小兒。然則見了向氏目光中近乎絕望的哀懇,心中酸楚,不禁道:“好,我答應你,有我一日,便有冉弟一日。”

    向氏安詳地一笑,神情中似從重重枷鎖中解脫了一般萌貨大戰美御醫。

    她將懷中的魏冉,遞到了羋月的手中,神情舉止之鄭重,直如楚威王臨終將國璽交與新王槐一般。

    羋月心中隱隱有些不祥的預感,方想說些什麼,卻聽得向氏道:“我知道是我對不住你,這三年來,你們姐弟受苦,皆是我的罪過。”

    羋月一怔,道:“你說哪裡話來,是你這三年受苦,我們卻無知無覺,實是不孝罪孽。”

    向氏輕歎道:“我這一生,自誤誤人,實是不祥之至。有些事,我本不應該對你說,可是不對你說的話,這一生便無人知曉了。”

    羋月抱著魏冉的手緊了一緊,卻沒有說話,只靜靜地聽著向氏說話。

    她年紀尚小,力氣不足,又從未抱過幼兒,抱著魏冉直如小獸抓著獵物一般,一味的狠攥。那魏冉年紀雖小,卻是懂事,他也從母親不同尋常的鄭重中感覺到了母親對他的寄望,被羋月攥得發痛也不聲張,還竭力踮著腳尖,試圖減輕羋月抱他的重量。

    向氏緩緩地道:“想來我的事,夫人也與你說過了?”

    羋月點頭道:“是。只是父王去後,忽然失去了你的下落。”

    向氏擺手道:“其實,當年隨夫人入宮時,我還有一種選擇,夫人曾經問我,是要隨她入宮為媵,還是回我向氏族中叔伯身邊讓他們為我發嫁?我一來是捨不得夫人恩義,二來,卻是貪圖富貴。我父母已亡,叔伯亦是遠房,皆已落魄,待我亦不如夫人這般好。為夫人生下你們姐弟,我不悔,可是有時候我常常想,若是我選擇另一條道,命運是否就會不同……”

    說到這裡,她摸摸頰邊,卻覺得淚已枯乾,竟是已經不會再落淚了。她自嘲地咧了一下嘴,又道:“說這個又有甚麼用,我能夠成為你和戎的母親,便已經不枉此生了。我這一生不能為你做什麼事,只望將我一生的教訓告訴于你,莫要似我這般愚弱,害了自己,也誤了你們。”

    羋月抱著魏冉的手已經覺得吃力,漸漸放開魏冉,將他放諸自己的身邊,讓他枕著自己的膝頭臥著,一邊輕輕地撫著他的背脊。她養過弟弟,知道羋戎是極喜歡這樣的,諒必魏冉也是喜歡的。

    魏冉臥在她的膝頭,又見母親回來,心中松了大半,被她這樣輕輕撫摸著,竟似昏然欲睡。

    向氏依戀地看著這姐弟二人,目光中多了幾分安慰,卻繼續道:“先王殯天之後,我去章華台取先王之物,不料被大王誤認為是宮女,言行無禮……”

    羋月震驚,她這時候才知道向氏當年被逐出宮的原因,恨聲怒駡道:“這無道昏君,父王剛剛殯天,他便起這淫心,怎堪為王!”

    向氏閉目道:“一而再地惹上此等禍殃,不怪他人,只怪我自己的存在,便是罪孽。”她不欲羋月再問,飛快地將之後的事情說了道:“威後知道此事,便認定是我勾引新君,將我逐出宮去,配與賤卒。我原該一死,以殉先王,免損你姐弟顏面。是我苟且偷生,又生下了這個孽障,自此生不得,死不得……”

    羋月聲音澀澀地道:“母親,大王無道、威後狠毒,這豈能怪你。”

    向氏慘然一笑道:“自然是我的錯,我還活著,這便是錯。所以上蒼要懲罰我,教我看清自己錯得有多厲害……”

    羋月已經聽出了她話中的不祥之意,向氏卻膝行兩步,握住了羋月的手道:“我不擔心戎,也不擔心冉,我只擔心你狂女重生-嫡妃鋒芒。人生最苦莫過於生為婦人,身不由已,命不由已。我這一生的苦痛,如今化作三句話,只望你要牢記。”

    羋月看著向氏,向氏含淚淒苦地望著她,眼神中有著有化不開的絕望、擔憂和驚懼。她心頭如插了一刀般的痛,哽咽道:“母親請說。”

    向氏看著羋月,似要伸手摸一摸她,手到了頰邊卻忽然怕汙了她似地縮手,看著她一字字地道:“第一,不要作媵;第二,不要嫁入王家;第三,不要再嫁。你千萬、千萬不要步我的後塵,不要過上我這樣的命運。我向少司命許過願,讓你們這一生中所能遇上的苦難,都讓我受了吧。上天總是苛待於我,可我願我受過的苦,沒有白受!”

    向氏說完,微微一笑,羋月這一生都記得她此刻的笑容。

    羋月心中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嘴角顫動,叫道:“母親——”

    向氏卻忽然道:“我這一身的髒汙,想要更一更衣,這草棚中無處避讓,你且帶著冉出門稍候一候,可好?”

    羋月一時還未回過神來,向氏卻拉起她,連著魏冉一起推出門去,關上了門。

    站在門外的偃婆見她二人出來,奇道:“你們怎麼出來了,媵人呢?”

    羋月怔怔地道:“母親說她要更衣……”

    偃婆詫異道:“這便是她唯一的衣服了,難道她要更換那件破衣嗎?”

    羋月驀然回頭,急去推門,門卻已經被向氏自內鎖上。

    偃婆也急去推門,門卻不開。

    羋月轉頭見莒弓坐在不遠處馬車上,立刻招手叫道:“莒弓,你的刀給我。”

    莒弓連忙上前,取刀問道:“公主要刀何用?”

    羋月道:“把這門砍開。”

    莒弓忙道:“何勞公主,小人這便把門砍開。”

    說著舉刀一揮,那草棚不過拿根細棍暫作門閂,自然一刀便開。

    門一開,便是一股極濃的血腥之氣沖鼻而來。

    羋月沖了進去,魏冉也要跟入,偃婆一個激靈,連忙抱住了魏冉站在門外,不讓他小兒看到這般情況。

    羋月沖進草棚之中,但見向氏靜靜地躺在唯一的破席上,一隻發簪插在她的咽喉之處,血流了一地,體猶溫,氣已絕。

    羋月駭然大叫,直叫了一聲又一聲,已經不曉得自己在叫什麼了,卻是止不住地叫著,叫著——也不知道叫了多久,甚至連聲音都已經嘶啞,卻是無法止住叫聲,像是這叫聲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受她身體的控制一般。

    她僵立在那兒,整個人抽搐著,卻沒有倒下,喉頭無法抑止地嘶吼,卻沒有哭,也沒有淚,只有如小獸般絕望而憤怒的嘶吼。

    也不知道叫了多久,也不知道叫了多少聲,最終是莒弓一掌劈在了她的後脖,將她劈暈在地。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09:13

羋月傳 第36-37章 死與生

羋月又做了那個夢,那個她已經很久沒做過的夢。

    她站在一團漆黑當中,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似乎聽覺視覺全都被蒙住了。她什麼也做不了,只有放開腳步,不停地跑著,她也不知道能跑到哪裡去,到底要逃避什麼,只曉得她一步也不敢停下來,若是停下來,就似要被這一團黑暗給吞噬了一般。可是她越跑,周遭的漆黑便越是濃稠,濃得似要粘住了她的四肢五官一般,濃得似要叫她窒息。她越跑越慢,漸漸地整個人似要被這一團漆黑給粘住、給淹沒、給悶死。她想驚叫、卻叫不出來,想動、卻是全身麻痹,一動也動不了……那似是一種腐爛又帶著血腥的氣味,漸漸地就要沒頂了……

    她坐了起來,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四周仍然是一片漆黑,鼻子中似乎仍然能夠聞到那沒頂的血腥之氣。

    她是還在夢中,還是醒了?

    忽然聽到“啪”地一聲,一團亮光忽然點起,將光芒撒布整個房間之中,那一瞬間黑暗退出,她的肢體似乎也從冰封僵立中回暖,她又活了過來。

    她遲鈍地將目光轉動,看到了執著青銅燈奴,焦急地走到她身邊坐下的莒姬。

    莒姬柔聲道:“你醒了。”伸手就要去她額頭試一下體溫,羋月卻扭頭避開。忽然想到一事,她厲聲道:“魏冉呢,我弟弟呢,他在哪兒?”一邊問,一邊就要掀被起身出去。

    莒姬忙按住她道:“你休要擔心,我已經把魏冉和向壽都接到莒族去住了,他們安好。”

    羋月卻道:“我不放心,我要自己去看看。”

    莒姬道:“這夜深人靜的,宮門都下了鑰,你要如何去看。我已經安排妥當,你還有何不放心的?”

    羋月卻轉頭,眼睛似要噴出火來,厲聲道:“我正是不放心你。”

    莒姬一怔,站起來以母親的威權斥道:“你這孩子說的什麼瘋話,快躺下來,你可知道你昏睡了多久嗎?”

    羋月卻揮手拍開她欲拉自己的手,叫道:“你別叫我孩子,我不是你的孩子,我的母親剛剛死了,死了!”

    莒姬倒退一步,怔在當場。

    羋月卻厲聲道:“為什麼,為什麼你當日不肯去尋她?她為了你入宮,她為了你放棄自己的人生,她任由你將她獻與父王,不是為了她自己爭寵,而只是為了你生兒育女,助你固寵,讓你得了人生的倚仗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可是你是怎麼待她的,她因你而結怨那惡婦,她因那惡婦的報復受盡苦難,可你呢,你不聞不問,任由她活在那般地獄之中……你知道她身上有多少傷麼,受過多少毒打虐待嗎,你自然是不知道的,甚至是不在乎的……”

    莒姬跌坐在席上,心頭劇痛,她撫著心口,如溺水的人一般,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羋月猶自未覺,仍道:“為什麼,為什麼你要安排她在小樹林相見,為什麼會讓她又被那個昏君所辱,你知不知道,是你安排的這次會面害死了她,是你害得她再也沒辦法活下去,是你害死了她,是你害死了她!”

    莒姬再也忍不住,張口便噴了一口血出來。

    羋月滿腔悲憤,直欲傾倒出來,不管是誰,只想將這怨恨憤怒發洩出來,而莒姬近在眼前,更是成了她猜忌、發洩和遷怒的目標。

    及至莒姬忽然吐血,她才怔住了,整個人呆在那兒,好一會兒才伸手顫聲道:“你,你怎麼了……”

    莒姬揮開她欲攙扶自己的手,捂著胸口,喘著氣道:“叫、叫女艾。”

    羋月一怔,連忙轉身慌裡慌張地開了門叫道:“女艾,女艾——”

    莒姬的侍女女艾和女葵連忙進來,見了莒姬如此模樣,嚇了一跳,連忙熟門熟路地自旁邊的漆盒中取出一隻小巧的銀瓶來,倒了一粒丸藥,遞與莒姬飲水服下,撫著她的胸口助她平氣,好一會兒才安穩下來。

    羋月在一邊焦急地想要插手卻是插不上手,好不容易見莒姬平息下來,才呐呐地上前叫了一聲道:“母親——”

    莒姬卻是滿臉的心灰意冷,只淡淡揮了揮手道:“我今日不舒服,女葵,你且帶公主去她原來的房間去住,我要歇息一下了。”

    女葵忙道:“是。”便帶了羋月回到她原來的居處,又慢慢地說明了原委。

    卻原來羋月忽然於獵場之中失蹤,女葵知道原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一邊急忙派人去西市尋找,想法辦推諉搪塞。

    另一頭,莒弓打昏了羋月,也忙著將她送回獵場行營,此時天色已晚,諸人皆已經回到營帳,卻發現羋月不見了,南後與羋姮也皆派了人四下搜尋。一時之間竟是人頭湧動,無法悄悄將她送回去。

    幸而莒弓也甚是有急智,一邊派人與女葵聯繫上,一邊偷去射殺了只黃狼來,將這死狼與昏迷不醒的羋月放到一起,然後躲在一邊,候著女葵帶人“尋找”過來,發現羋月與那狼昏倒一起,也好掩蓋她身上染上的向氏之血。

    此事便當成九公主于騎馬落單,卻遇上一隻中了箭的黃狼,雖然殺了那黃狼,自己卻也受驚昏厥。

    當下便急忙送她回了營帳,叫來御醫看過,果然也說她“驚恐過度,急怒傷神”等言,當下諸人更是信以為真。羋姮抓過羋姝來,以羋月為例,訓誡再三,說得羋姝告饒不止這才作罷。

    南後也忙向楚王槐請罪,楚王槐並不以為意,只命人取了些珠寶和藥物賜與九公主便罷。

    因秋獵尚需要時日,羋姝自然不肯就此回宮,南後又恐營帳中照顧不力,便派人將羋月送回宮中。她知道雖然羋月在宮裡名義上由楚威後照顧,但若這般將她獨自送回,必是無人照顧。她身為後宮之主,自是不肯負上“照顧不周致令公主夭亡”的罪名妻主太狂夫之過。正于此時,莒姬也早接到了偃婆傳來的消息,當下就派人到南後跟前請求將羋月送到自己宮中照顧,南後順水推舟便也答應。

    羋月直昏迷了一天一夜,這才悠悠醒來,莒姬正自驚喜,豈知羋月一醒來便渾身是刺,句句質問皆是誅心之語,莒姬本對向氏之死悔愧交加,再被羋月這一問,更是激起舊症,不禁一口心頭血噴出。

    羋月聽了女葵訴說,心中一絲悔意閃過,然而向氏之死的巨大悲痛,卻是壓過了這一絲悔意。

    女葵見了羋月神情,似有悔意閃過,卻又變得表情冷硬,心頭暗歎,卻是什麼話也不能再說了。

    次日清晨,兩邊皆是梳洗過了,女葵便引著羋月去莒姬處用朝食。莒姬卻還躺著,神情懨懨地道:“我今日不想用朝食,你且自己先用吧。”

    羋月沉默地坐在那兒,一句話也沒有再說,只行了禮退出。到了外室,侍女奉上食案,羋月舉箸欲食,卻見那敦簋打開,一見到裡面的肉脯,向氏倒在血泊中的情景忽然又再次浮現,她頓時胃中翻騰,沖出門外一陣狂嘔。

    女葵慌了,忙撤了那幾樣食物,又換了幾樣來。無奈羋月一見到食物便胃中噁心,葷食更是一聞到氣息便吐,便是無任何油星的粥湯青菜,也只能勉強吃得兩口,到第三口時便吐得乾乾淨淨。

    莒姬慌了,顧不得自己心悸未愈,便叫了女醫摯來為羋月診脈,哪曉得女醫摯開了湯藥來,羋月勉強灌下兩口,便照樣吐得乾乾淨淨。

    此時秋獵已經結束,楚威後見羋姝等人已經回了宮中,又聽說羋月在莒姬處,便罵了南後一頓,便派了女澆女岐兩人去離宮,要將羋月搬回高唐台來住。

    不想這兩人去了離宮,正見羋月吐得連腹中酸水也嘔了出來,又聽說羋月自那日受驚以後,一直上吐下瀉,水米不進,也嚇了一大跳,忙回去稟了楚威後。

    楚威後不信,又親自派了玳瑁過去看,玳瑁親叫人置了食案偽作關心,送去給羋月。卻見羋月只是聞到食物氣息便吐得乾乾淨淨,又問了女醫摯,曉得她這幾日連吐帶瀉,果然不假。

    楚威後召了女醫摯來問這是何原因,女醫摯沉默了片刻才道:“這是恐懼與不安,想是公主當真驚著了。”

    楚威後便問原因,女醫摯道:“小醫當年隨師傅采藥之時,也常見林中猛獸捕食小獸,或互相撕殺,便是那一等猛獸,若是遇上敵人,也會將剛剛吃進去的食物吐光。不論是人是獸,都會在受驚之餘,將體內‘多餘’之物排出去。”

    楚威後沉默片刻,忽然道:“若是受驚不止,是不是這病便不能好?”

    女醫摯苦笑道:“莫說受驚不止,小公主似這般再過些日子,便要一命嗚呼了。”

    楚威後默然,揮手令女醫摯出去。

    玳瑁卻是看出楚威後的心思來,大著膽子上前一步道:“威後,這九公主……”

    楚威後卻是驀然一驚,揮手嚴厲地道:“你休要多事。”

    玳瑁連忙垂頭應是道:“是。”

    楚威後長歎一聲道:“我在先王跟前發過誓言,我不會傷他子嗣的。既是發下了誓,我便有百種厭惡他們的心思,卻也不能動手。否則……”

其時之人,信巫重神,這發下的誓言,亦怕違誓會有報應。雖然到了要緊關頭,性子強橫的人也不會顧及什麼誓言不誓言的,自己先痛快再說。但畢竟楚威後如今事事順遂,且對方對她已經沒有太大危險,何必為了自己心頭一點子厭惡,去冒違誓的風險。

    不過,若是他們自己尋死,她也不會擋著就是。

    楚威後想著,眉頭微微舒展開來了。日子長著呢,在這宮中不得庇護不得指引的孩子,能活多長,還是未定之數。便是那出了宮的,將來沙場百戰,若是無人特意關照,又能有多少機會活下來。

    想到這裡,楚威後便吩咐道:“既然九公主身體不適,那便讓她在離宮養著吧,莒姬若有什麼需要的,也只管與王后說便是了。在她身體未好之前,休讓她回高唐台了,免得……”她沒有再說下去。

    玳瑁卻是已經明白,免得什麼,自是免得讓九公主這等人,把病氣過到高唐台的寶貝大公主、八公主身上去。

    羋月便在這離宮住了下來,她仍然是上吐下瀉,直過了十余日,方在女醫摯的醫食並用之方下,漸漸好轉了。只是整個人卻瘦成了一張竹片,似乎風吹吹便能把她吹走似的。

    她雖然恢復了飲食,但這失去的嬰兒肥卻再也沒有回來,似乎還有越來越瘦的趨勢。那些吃下去的食物,好像不是增在她的體重上,而是增在了她的高度上。

    她開始長身體了,似乎有人捏著她,如面人一般往兩頭拉扯。她人越來越瘦,個子卻越來越高,走出去搖搖晃晃,像一根竹竿似的。

    這時候她病已經好了,便在楚威後令下,又搬回了高唐台去住。

    羋姝初見她時,也嚇了一大跳,道:“九妹妹,你如何長成一支竹竿了。”

    羋月沉默不答,重回高唐台以後,她變得沉默了不少,整個人的氣質也從原來頗具欺騙性的可愛伶俐,變成了冷峻孤僻。

    羋姝卻是對她早前的乖巧伶俐有著先入為主的印象,因此見她雖然性情大變,不但不曾對她反感,反而更覺同情,對侍女珍珠歎道:“九妹妹真可憐,若是我遇那種黃狼,必然也是嚇得要命。可她太可憐了,被這一嚇竟嚇出病來,如今病好了,又變成這樣難看的一根竹竿來……我若是也變成這麼難看的一支竹竿,何止是不理人,我根本就不想見人了好不好。”

    羋月病得七死八活的時候,大公主姮正好于此時嫁到齊國,三公主菱、四公主蕎便也作為姮的媵女一起出嫁跨越千年之我為你而生。六公主薏卻也生了一場病,便沒有跟隨出嫁,只由屈昭景三家同姓宗族,各出了一女,合起來便是五名媵女一同出嫁。

    羋姮一出嫁,這宮中便空了大半,羋姝頗覺得怏怏,倒對其餘幾位姐妹的情份深了許多。

    這些時日,但見羋月越長越高,不但高過了羋姝,也高過了羋茵。

    其時羋茵比羋姝年長一歲,長得自然比羋姝略高一分。只是羋茵素來乖巧,知道羋姝事事愛與她爭一分,因此與羋姝站在一起的時候,若著鞋履,便穿鞋底薄上三分的鞋,若是赤足行走,便稍屈膝蓋。反正掩在裙中,旁人雖看得出來,但羋姝走在前面,卻是看不出來的。

    但羋月卻與羋茵不同,她長得比羋姝高,卻從來不作掩飾,就這麼直愣愣地走在羋姝身邊,襯得她比自己矮。羋茵本以為羋姝會不悅,不料羋姝反而同情道:“九妹妹當真可憐,她自己一定不想長這麼高,長得跟竹竿似的。”

    羋茵噎住了一口氣,想挑撥的話無處出口,便咽了下去。

    只是羋月自那一日起,與莒姬的隔閡卻越來越深,便是在莒姬宮中養病,兩人面對面坐著一整日,亦常常是一言不發,無話可說。

    及至搬回高唐台以後,這種情況更是嚴重。楚威後故作慈愛,因之前羋月幾番又回離宮去見莒姬,便表示羋月可以每月去探望莒姬兩回:“終究是母女,不可傷了天性,告訴你母親,她若是當真牽掛著你,也可如揚氏一般,和你一起住到高唐台去”。

    如揚氏一般住到高唐台,那便不是夫人的待遇,而是比女岐女澆高不了多少的傅姆僕從了。莒姬聽得出楚威後言下的意思,她自然是不會接招,只裝不懂。

    這般一來一去,莒姬與羋月的相處,便如此相對無言,羋月只如例行公事般每月來兩次坐一坐,便離開了。

    羋月心中何曾不知道,向氏之死實與莒姬無關,自己那日遷怒,實是傷了另一位母親的心。她有心道歉,可是話到嘴邊,卻梗住了無法出口。有時候她甚至自暴自棄地想,便是錯怪了她,遷怒了她,那又如何,向氏終究付出了生命的代價,而莒姬呢,照樣錦衣玉食,兒女成雙。

    直至有一天,羋月清晨醒過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的身下一片潮濕,空氣中隱隱傳來她曾經熟悉的血腥之氣。

    她忽然感覺一陣驚恐之意湧上心頭,她伸手往自己的身下一摸,把手收回到自己面前的時候,果然傳來了更濃的血腥之氣,自己的手中,竟是一片血紅。

    她的手在顫抖。其實從她上吐下瀉的時候開始,她便感覺到死亡的陰影在她頭頂纏繞不去。女醫摯的歎息,和莒姬私底下說她命不久兮的話,和後來她越來越瘦,瘦得甚至摸到一節節的骨頭來的感覺,她一直存了懷疑,自己的精氣血這樣損耗下去,是不是真的會死掉。

    她不想死,她還有許多事要做,她兩個弟弟還未長成,她的生母猶含冤九泉,還有她舍不下的莒姬母親,屈原夫子,甚至還有黃歇師兄……

    一想到莒姬,她一個激靈,便想到了一事。

    她就要死了,可她不能這樣帶著和莒姬母親的隔閡去死,不能帶著她給莒姬母親的傷害去死,不能讓母女兩個帶著這樣的遺憾去死。還有,她若死了,她的弟弟們,她的羋戎,她的魏冉,怎麼活下去?她必須想辦法為他們作好安排,而她臨死前唯一能託付的人,便是莒姬母親穿越之一生逐愛。

    想到這兒,她再也按捺不住,起身找了一件黑色的袍子,借它遮住這身上的血痕。她飛快地穿好衣服,飛快地跑出去,穿好葛屨,不顧身後女澆和女岐的呼喊聲,飛也似地朝著離宮方向奔去。

    清晨的宮巷中,諸宮奴們還在打掃,未曾清道,便見九公主飛快地跑過宮道,直向離宮而去。

    羋月一口氣跑進離宮,她感覺到她的血在一點點地流失,流入她匆匆包裹著的布包內,甚至多到要流出來,滴入地面了。

    她一口氣沖進離宮,眾女奴驚得連忙閃在一邊,唯恐被她撞上。她沖進莒姬的房間時,莒姬正在由女艾服侍著,還坐在錦被中飲水,見羋月旋風般地進來,氣喘吁吁地道:“母親,我有話要同你說。”

    莒姬以為出了何事,也嚇了一跳,連忙令侍從退下,方欲問道:“出了何事?”

    便見羋月跑到她的面前,撲倒在她的懷中,哽咽道:“母親,對不起!”

    莒姬一驚,連忙扶她起來,道:“怎麼了,你這孩子這是怎麼了?”

    羋月卻不起來,反而摟住她的脖子,伏在她的懷中嗚嗚地哭起來,邊哭邊道:“母親,是我對不住你。我不應該為了我阿娘的事遷怒於你,我同你說的那些話,都不是真心的,我只是受不住,受不住,我想找個人來發脾氣。你是我最親的親人,我不同你發脾氣,又還能對著誰發脾氣,你不要記恨我嗚嗚嗚……”

    一刹那間,莒姬那百煉成鋼的心也不禁被這孩子給哭軟了,歎道:“真是孩子話,天底下哪有母親會記恨自己的孩子呢。我何曾怪過你,是母親護不得你,讓你連發脾氣,都只敢對著我來發作。若是你沖著我發脾氣,能教你好過一些,我也是高興的。”

    羋月抬起頭,哭得眼淚鼻涕一把道:“母親,對不起,對不起,我要死了,你原諒我好嗎?戎弟和冉弟以後只能由你照顧了,我對不住你,又要拖累你了……”

    莒姬聽得不甚明白,但多少也能聽出些意思來,不禁大驚,扶起羋月道:“你怎麼了,好端端的,說這些死啊活的話……”

    羋月哭到打嗝,一邊打嗝一邊抹淚道:“我流了好多好多的血,我一定是要死了,母親,我死了你不要傷心啊,你還有戎。戎是兒子,一定比我更有用……”

    莒姬終於聽明白了她的意思道:“你說,你流了許多血,你是哪裡受傷了,或者是……”她忽然想到一事,不禁啼笑皆非,伸手摸了一摸羋月身下某處,問道:“可是這裡流血了……”

    羋月抹著淚點點頭。

    莒姬又問道:“從前不曾流過,這是第一次,是不是?”

    羋月又點點頭。

    莒姬笑了道:“你的傅姆們真該死,竟然這樣的事情,也不曾告訴過你。”

    羋月抹著淚問道:“怎麼了?”

    莒姬抱住了她笑道:“我的兒,你不是要死了,而是你要長大了……”

    少女成長時都要遭遇的第一次要緊的大事,便在這傷痛與蛻變中開始了。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10:49

羋月傳 第38-39章 慕少艾

  一晃三年過去,羋月與羋姝等人在高唐台學習詩詞歌賦,也已經三年了。

    此時羋姝也年近十五,也正是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依著慣例,自然也是要匹配諸侯之家,也須要有陪嫁之媵從。羋茵、羋月自是不須說,又選了屈、昭、景這三家的數名宗女,也住進高唐台來,朝夕相伴,共同習藝。

    這年的初春,正是演練樂舞的時分,羋月、羋姝和羋茵正伴著音樂手執竹劍起舞。

    女師率著其他羋姓一族分支的屈氏、景氏、昭氏等貴女們跪坐在一邊,打著拍子伴唱道:“……孔蓋兮翠旍,登九天兮撫彗星。竦長劍兮擁幼艾,蓀獨宜兮為民正。”

    一曲畢,瞽師停下琴,三女便以劍指天,作完最後一個動作,收劍而立。

    女師點了點頭道:“甚好,三位公主請歸座。”

    羋月三人斂袖行禮,走到最前面的三個坐墊跪坐下來。

    女師便走到她們方才跳舞的位置,示範著點評道:“九公主,這少司命祭舞恐練習不夠,須知‘綠葉兮紫莖’時,當有手拈蘭花之優雅、有花蕊輕顫之妙曼。‘荷衣兮蕙帶’者,當有衣帶飛袂之姿。雖然祭舞祀神,須有一定的氣勢和力度,然而剛不可久、柔不可守,當剛柔相濟。公主于細微之處,還是欠缺,臣請公主每日再加一個時辰,來練此舞。”

    羋月聽完,只笑了笑,恭敬道:“謹尊夫子教誨,吾自當多加練習靈魂夜未央。”

    她自逢大變,性子變了許多。心中懷了大事的人,在小事上倒看得輕了。

    高唐台自羋姮出嫁之後,各宗女入宮相伴,這個年紀的小姑娘出身既高,從來在家都是嬌寵著的,長得又是美貌,放到一起便有些掐尖要強、鬥靚比美的心思舉動來,高唐台群雌粥粥,便顯得熱鬧非凡。

    獨羋月仿佛跳出這種爭執,許多事若不要緊,便一笑了之,撒手不爭。只是若是對方想再進一步,只看著她那雙似看透一切的眼睛,便有些不敢再有所舉動。不如為何,如此一來二去,羋姝喜她沉靜聽話,羋茵又覺得別人比她更可惡些,其他宗女又敬她不以公主身份欺人,倒是人人均覺得她不錯,得了一些好人緣。

    她于在學業上,除了私底下去向屈原討教些學問之外,其他女師所教,也只揀著自己喜歡的學,不喜歡便敷衍了事,雖然有幾項特別出挑,但有又幾項馬馬虎虎,所以也就維持個不上不下的水準。

    在女師眼中,她雖不出彩,但從不生事,倒也是個可人疼的孩子。因此覺得有些課業她尚可努力,不免多勸幾句,要她再用些心思。

    羋茵見狀便抿嘴一笑。這歌舞一項,恰是她的長項。且這支少司命之舞,她用心練了很久。這女師每每愛奉承羋姝,但方才三人同舞,她刻意作了許多高難度的動作,便不信這女師還敢閉著眼睛說她不如羋姝。

    她這得意的笑容,自然是逃不過羋姝的眼睛。見她如此,羋姝的臉頓時沉了下來。

    羋茵性子一向要強,偏生羋姝從小好在她面前爭強。但羋姝對羋月不肯相當之處卻甚是寬容,不僅不曾和她計較,還勸羋茵要相忍讓些。

    連女師亦是如此。她比羋月更努力的地方,女師從來都當沒看到,而羋月不好之處,她也是不甚責罰。

    她卻不知,羋姝為人驕縱,眼中只當羋姮是長姐,卻不曾把羋茵當成姐姐,只當成一個同年紀的競爭者。偏羋茵比羋姝大一歲,長得比羋姝高,發育得比羋姝早,又喜歡打扮,處處帶著爭豔之心,卻又不甘不願故作退避。羋茵自以為掩遮得巧妙,但羋姝卻並非全無所覺,因此處處盯著她。

    羋月偏生比羋姝小一歲,長得比她矮,發育得比羋姝遲,打扮上更是不太上心。後來雖有段長得比羋姝快,卻是瘦骨嶙峋如竹竿一般,如此一來,在姿色上自然是不如羋姝羋茵。因此羋姝心中,對羋月竟有著一種奇妙的居高臨下的寬容。

    這樣以來,羋茵便處處對羋月帶著不忿,羋姝待羋月反是一派好姐姐狀。

    羋月自是知道這兩人態度為何如此,只是她既經歷過大難,似羋茵羋姝這一些女兒家的小心思,直如隔靴搔癢一般,半點感覺也沒有。

    羋茵的表情,既然連羋月羋姝都已經看了出來,女師老於世故,又如何看不出來。羋茵素來好勝,高唐台諸女間的紛爭,十有五六都是她挑起來的,這女師早已對她不喜,見她如此更是厭惡,往日積壓了許久的話便有些不吐不快了。

    女師便道:“九公主的不及,是在用心不夠。七公主的不及,卻在於用心太過。”

    羋茵不防她這一說,頓時惱了:“女師此言差矣,對課業上多加用心,難道反而錯了不成?”

    女師肅然挺身,斂袖一禮,道:“公主勿怪,臣既為女師,有些禮法上的事,當須與諸公主、貴人們講述一二弑者如川。”

    諸人見女師鄭重,也不禁斂袖還禮,齊道:“請女師教誨。”

    女師當下道:“諸位貴人皆是天生尊貴,生而在錦繡堆中,自幼便得甘旨相奉。及長,便有俸祿采邑,部屬奴婢。既不似奴婢之輩勞碌奔波,又不若士子要上陣殺敵,或立於朝綱,何以還要延請女師,學習才藝?”

    眾人皆看向羋姝,顯是等她回答。

    羋姝微微一笑,開口道:“我等既受甘旨之奉,言行舉止當為世人表率,習文學藝,乃是為了自身學識教養襯得起這尊貴的身份。”

    女師便點頭道:“八公主說得極是。貴人們學習琴棋書畫、禮樂騎射乃至於女紅廚藝當家理政,是為了陶冶情操、增廣見識,不至於五穀不分、四體不勤、雅俗不辨、遇事不知。原意在於廣,而不在於精。若論廚藝,吾不如庖丁;若論女紅,吾不如縫人;若論歌舞,更是怎麼也精不過那些坊市的歌女舞伎。但是學了這些,吾可以鑒賞、可以評點,偶有展露才藝,那也是錦上添花,增加趣味。”她說到這裡,轉向羋茵,羋茵還自不解,羋月心中已經是暗道一聲糟糕,果然見女師道:“少司命舞,原是為王女祭祀而作,以高貴的血統,來召喚神祗的隆臨,是何等神聖之事。行祭者當有立於天地之間,我獨一人的氣勢。”說著又是長歎一聲道:“可是七公主的舉止,卻去學了那些宴前舞姬的技巧,豈不是捨本逐末,買櫝還珠。須知鄭聲衛樂,原也不是君子所好。”

    羋茵聽得“鄭聲衛樂”四字,臉上如同打了一耳光似的火辣辣地起來。她一向要強,如何受得了這樣的話,欲辨無辭,欲怒又有羋姝身份壓在那兒。她站起身來嘴唇顫動幾下,一扭身,竟是捂臉哭著便跑走了。

    景氏、昭氏等宗女見狀,對望幾眼,便有一些騷動不安起來。女師卻巍然不動,似不曾看到羋茵跑走一般,卻對著餘下的人道:“貴人們可見過宗廟中的欹器?虛則欹、中則正、滿則覆。學習課業,亦當如此,不可偏好、不可荒疏,請貴人們記之。”

    說罷,便俯身深深一禮。

    羋姝等諸女也忙俯身還禮,道:“謹遵女師之教。”

    這一課便結束了,諸女走出學殿,這一口氣才松了,剛才大夥兒嚇得不敢說話,此時便交頭接耳說個不停。

    屈氏便拉了羋月一把道:“九公主,方才七公主一怒而去,恐她臉上過不去,我們不如尋她勸慰一二。”

    羋月知屈氏為人善良懦弱,從來便是個濫好人,知她此時若是單獨過去,不免要被羋茵當成出氣筒遷怒,便有些不忍。她對羋茵雖無特別的好感,但想到羋姝自矜身份,是不會主動過去勸羋茵的,自己與她畢竟是同住一宮的同父姐妹,若連其他宗女都想到要勸慰她,自己不理不睬倒也不好。當下心中暗歎,道:“我和你一同去吧。”

    兩人便去了羋茵住處,果然見羋茵已經哭了一場,此時正在打水淨面,便揀了幾句話來勸慰。

    羋茵猶自氣憤,道:“哼,巧言令色,鮮矣仁!什麼女師,根本便是個奉迎小人,八公主作什麼都是典範,八公主做什麼都是增一分嫌過減一分不及,你我就是那給八公主墊底的……”

    羋月微笑道:“七阿姊,八阿姊這些年來是照應我們不少,她是嫡公主,生來命好,我們怎麼能跟她比。這些話不是當初你告訴我的嗎?”

    羋茵一怔,見羋月拿她自己的話來頂她,也有些心虛,只提高了聲音道:“八妹妹自然是好的,她也從來不會待我們有什麼區別流觴歎。我只恨那個諂媚的……”

    羋月勸道:“細想來,女師說得雖然過了些,但多少還是占住些理的。”

    羋茵怒道:“占什麼禮,簡直是羞辱,她怎麼敢拿我比作鄭聲衛樂?”

    鄭衛之國,民風奔放,常有男女以歌舞之聲相和相邀,幕天席地即時交歡。所謂鄭聲衛樂,便是指這些不能為君子所好的、雅樂之外的音樂。鄭聲衛樂當日曾被魯國孔子嚴厲地批評過,他的門人又多,徒子徒孫遍天下,這樣的點評,自然是天下皆知。

    雖然此時禮崩樂壞,鄭聲衛樂也不似當初那般,讓“君子”們一聽就避了。然羋茵畢竟是個心氣極高的少女,她苦心練習舞蹈,滿心期望壓眾人一頭,不想卻得了這麼一個評價,豈不氣惱萬分。

    屈氏急道:“七公主,依我看,您的姿態端正無比,如何能說是鄭衛之聲……”

    羋月卻是漫不在乎地道:“便是鄭聲衛樂,那又如何。如今連魯國都沒有了,誰還把孔子那一套當標準呢?再說我楚國本是蠻夷,誰在乎這些了。”

    羋茵聽到她這樣的話,不知怎麼地,原本內心積鬱的一股氣倒漸漸平了,橫了羋月一眼道:“哼,你這解釋……”

    若是象屈氏那般再努力地說她跳得很正經,但畢竟有女師這一評語在,她如何能夠平靜處之,越是解釋,她越是不忿。偏羋月漫不在乎,她這一肚子的氣,倒泄了個精光。

    羋月笑著拉她道:“休要生氣啦,我們為尊,她為卑。她的話有理則聽,無理時喏喏應聲打發過去便是。你倒把自己跑到屋裡生悶氣,如今外頭春光正好,方才我過來時聽她們正商議著到去哪兒尋個熱鬧的……”

    羋茵也就勢下坡,站起來也笑著擰了一把羋月的臉道:“你啊,你便也是個巧言令色的!”

    三人便走到前院去。羋姝等人正熱烈地討論著,見了三人來便道:“只等你們三人了,快走,快走。”

    羋茵還有些訕訕地,羋月便問道:“阿姊,你們要去何處?”

    眾女便掩嘴輕笑。昭氏姐妹中較小的一個,人喚作季昭氏的,素來天真憨直,直接就道:“我們要去看美少年啊!”

    說著,眾女都嘻嘻而笑。她們正青春年少,幕色而知少艾,這等事男女皆是有過的。素日裡大街上走過,看中哪個,互擲果瓜鮮花,都是有的。見季昭氏才說得一半,便自己笑作一團。她姐姐孟昭氏便解釋道:“這幾日泮宮大比,優勝之人便都要到陽靈台來拜見大王,在大王面前當場辨文,由大王裁定名次。”

    羋姝道:“我昨日已和女師說好,今日早些散課,如今過去正好。”

    羋月便羞羞臉道:“阿姊春心動矣?”

    羋姝大大方方地承認道:“知好色而慕少艾,男女皆有,無分彼此。”

    眾女見女師將羋茵說哭,雖然也暗中稱願,但見羋姝此時在活躍氣氛,但也跟著一起哄笑,一時倒將羋茵的尷尬掩去。

    羋茵見羋姝有意用其他的事將她方才的事掩過,也承她的情,便也道:“對啊,食色性也,有什麼可害羞的。”

羋月見眾人均是有意扯過話頭,便也笑道:“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就是不知道哪個才是諸位阿姊心中的君子?”

    羋茵大方地拍拍羋月的腦袋道:“你這小丫頭靈竅未開呢,告訴你也不曉得。”

    羋月撫頭,抗議道:“你怎麼曉得我靈竅未開?”

    羋姝掩袖道:“你要靈竅開了,跳起舞來就不會象練武了!”

    羋茵見此,也是笑了道:“正是,小丫頭當真是靈竅未開呢。”

    羋月頓足道:“阿姊,你們取笑我,我可不答應。”

    羋姝便故意逗羋月,羋月伸手去呵她的癢,羋姝便躲到孟昭氏身後。

    孟昭氏有心解圍,忙道:“好了好了,再鬧下去,陽靈台那邊該遲了。”

    羋姝便道:“好好好,快去罷。”

    眾人便止了嬉鬧,一齊往陽靈台方向去了。

    羋姝見羋月似乎興致不高,以為還為方才的話著惱,便走到她身邊,見左右無人,在羋月耳邊悄悄說道:“九妹妹別惱,回頭你獨自悄悄去我房中,我給你看宮中的避火圖。”

    羋月一怔,便明白過來,低聲問道:“原來阿姊你已經看到過那種……”

    羋姝神秘地使眼色,點頭。

    所謂避火圖,便是指秘戲圖春宮圖之類。傳說火神是未出閨閣的女子死後封神,當時的房子多為木制,最是怕火,便有民俗,畫一些男女歡愛之圖,貼于房上壁後,教火神看了生羞,便不來光顧此宅。

    於是這類秘戲之圖,也稱為避火圖。

    楚國民風開放,不忌歡愛。民間有些春季播種之時乞神的祭祀上直接就有歡好之舞,濮上桑間,無拘無束。便是貴族女子,到一定年紀,也會私底下傳這些秘戲之圖。

    高唐臺上,既都是到了這一定年紀的女子,自然類似的話題便也會悄悄流傳,羋月雖然隱隱聽過,但她的確是不曾於這些事情上心過,便當真是如羋茵說言的“靈竅未開”了。

    羋月心中暗忖,不知是何人敢偷渡這樣的畫圖給羋姝看,若是楚威後曉得,定要出事穿越之非你不可。此事她雖毫無興趣,但見羋姝熱切,只得點了點頭,道:“多謝阿姊。”

    一會兒便到了陽靈台外的廊橋之上,這廓橋下面便是一個宮道,諸士子進出陽靈台,便要從這廊橋下經過的,恰好一目了然。

    當下諸女便聚在一起,嘰嘰喳喳,討論起今日會有哪些士子能夠來拜見大王。過得好一會兒,便見陽靈台殿門開啟,一群少年自廊橋下宮道盡頭的門中走出。

    因為宮道狹窄,所以兩兩並行,兩排之間隔著一段距離漸漸走近。他們穿著各種顏色的褒衣大袖,均是峨冠高踞,玉帶系腰,更顯得飄飄欲仙,似要乘風而去。

    楚人好細腰,不止女子,連男子服色,都是盡顯瘦而修長之特色。昔年楚靈王好男風,尤其好士子細腰,故靈王之臣爭相以瘦為美,吃飯只吃一碗以為節制,為了顯示腰身,穿衣時都要先吸口氣縮小肚子,將玉帶勒到最細,以至於日常跽坐之後,竟不能自行站立,而要扶牆而起。

    因此在穿衣打扮上,便流行褒衣大袖,衣帶既長,衣袖既寬,再加上玉帶一束,更顯得細腰纖纖,再加上頭戴峨冠,腳著高屐,顯得人更修長。

    雖然自靈王之後,楚國諸王並無此等特殊愛好,這種衣飾上面爭妍鬥麗的風氣卻奇怪地深入人心,直到變成楚人的服飾特色。甚至有人說時下流行的偏髻,便是因某大夫被風吹歪髮髻,顯得格外瀟灑,遂成流行的。

    陽靈台下的少年們在大王面前剛剛完成了此生最重要的一次考核,走出殿外,便有些鬆弛下來,三三兩兩散漫地走著。卻見頭兩個剛走出中門之人,忽然整個人的身體由散漫變得繃緊,甚至比剛才君前面試還要緊張。後頭的少年們,頓時已經猜到了什麼,便自動排好了隊形,踩著節奏走出去。

    果然走出二門,便感覺到了不知何處來的熱烈眼光,他們抬頭張望,卻見前方高高的廊橋下,有無數衣香鬢影,頓時心中一蕩。“知好色而慕少艾”恰是他們這個年紀少年人的特色,便更是儘量把頭抬得高高的,走出一副氣宇軒昂的架式。

    眾少女居高臨下,又是逆光,更有侍女執扇相遮,自知只有她們往下看的份兒,這下面的少年們又如何能夠看得清她們,於是更顯大膽。

    孟昭氏便指著一個少年,詢問道:“你們看,那個美少年是誰?”

    景氏道:“我知道我知道,那個是唐勒,是唐昧將軍的族侄。”見眾人皆看著她,笑道:“你如何知道這般清楚。”景氏臉一紅,道:“我兄長景差與他很是要好,素日我在家中,曾見過他的。”

    孟昭氏是昭陽的侄女,許多士子的情況更知道得多一些,當下便道:“呀,便是那個寫《章台賦》的唐勒啊,聽說他和宋玉、景差三人,被稱為是屈子之後年輕一代的三大才子呢。”

    羋姝聽了便生了好奇,忙道:“是嗎是嗎,等我看看,哪個是啊?”

    羋茵忙指道:“右邊那個……”羋姝待要看去,怎奈已經說得太遲了,下面的美少年們雖然是走得儘量拖延,畢竟不好意思真的站在原地不動顯出輕浮相來,再不舍,也得依次走過,待羋姝看時,卻是已經走過了。

    見羋姝不悅,羋月忙道:“阿姊你來看,後面那個亦是俊俏的哩。”

    羋姝張望道:“穿黃衣服那個?”

    羋月搖頭道:“不是,第四行那個穿紅衣服的凰寵——高門貴夫。”

    屈氏也湊過來看,這個卻是她認得了,忙轉頭向景氏笑道:“我看看,唉呀景阿姊恭喜了,那是你族兄景差。”

    羋茵也聽到了,忙道:“景差?莫不是那個為先王寫《大招》之辭的那個景差?”

    楚威王下葬之時,禮官念誦的《大招》之辭寫得洋洋灑灑,極為華美,諸人皆是聽過的,當下羋姝便對景氏道:“咦,我如今方知《大招》之辭竟是你阿兄所寫,我還道必是屈子這般的老先生所寫呢?”當下也仔細地瞧了瞧,撫掌贊道:“《大招》之辭甚美,不想真人更美。”

    景氏掩口笑道:“公主贊甚,我回頭便與我阿兄說這樣的話,想來他必然更加得意。”

    孟昭氏和季昭氏忽然跳了起來一起大喊道:“宋玉,宋玉——”

    宋玉之名,楚人皆知,乃是楚國第一美男子,其人辭賦亦是極好,《高唐賦》《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等不曉得被多少女子抱在枕邊一字字吟過誦過。

    聽得昭氏姊妹這般叫起來,當下連羋姝和羋月也連忙伸出頭去道:“哪個哪個?”

    景氏也跳了起來道:“便是我阿兄景缺身邊的那個!”景氏心中,實是想顯擺一下她自己的親兄長景缺的,但她的聲音卻淹沒在眾女一齊呼叫“宋玉”的聲音中去了。

    便只有羋月於眾女的歡呼中,還記得與景氏說上一句道:“我聽說此番泮宮大比,你阿兄景缺騎射得了第一,實是恭喜了。”

    景氏稍有安慰,感激地道:“多謝九公主。”

    只是這點聲音,很快淹沒於眾女的呼聲中了。

    貴女們過響的聲音終於傳到廊橋下的宮道中去了。宋玉停下腳步抬頭,看著因逆光而顯得模糊的貴女們,沖著上面輕佻地一笑,拱手朝著上面的貴女們作了一揖。

    身邊的景缺見不得他這般輕佻,推了他一把道:“你當你雉雞展羽啊,快些走吧,莫要擋後面的道了。”

    宋玉得意地看了景缺一眼,安慰道:“景兄,莫惱,其實昨日騎射之時,愛慕你的淑媛亦是不少。”

    景缺沒好氣地道:“休要得意,今日大王欽點最優者可是黃歇。”

    宋玉得意地表情微微一滯,看了後面一眼,再向上面眾女一笑,瀟灑地走了。

    景氏雖然口中嫌宋玉奪了她兄長景缺的風光,然手頭著實不慢,見宋玉走過,便急忙將自己早就握在手中的荷包扔了下去,正扔在宋玉的懷中。

    宋玉眼疾手快,將荷包接到手中,便沖著上面再一笑,拱手一揖以為禮。

    見景氏如此手快,羋姝、羋茵手中已經握著荷包欲扔,便覺得落于景氏之後,顯得效法景氏一般,便有些怔住了。

    孟昭氏和季昭氏卻沒這等顧忌,孟昭氏腦子轉得極快,見此狀便將左手握著的荷包一收,右手的絹扇卻已經朝著宋玉扔了下去。

    季昭氏反應亦是不慢,忙解下腰下的玉佩也扔了下去。

    宋玉左接絹扇,右接玉佩,舉止瀟灑,飄逸非凡裝神。

    羋茵欲待也扔一物下去,卻見景缺已經是忍無可忍,直接上前挾了宋玉腳不沾地往前走了。

    羋姝手中已經握了香囊欲待扔下,卻是慢了一拍,歎息道:“好生可惜,我的香囊竟是來不及扔給她了。”

    屈氏卻是施施然一笑,晃了晃手中的玉佩道:“八公主勿急,我的玉佩還未扔出去呢。”

    羋茵來了興趣道:“後頭還有誰?”

    屈氏搖頭晃腦道:“最精彩的自然在最後。”

    羋茵忽然驚叫道:“你們快來看——”

    眾女撲到欄杆上往下看。卻見一個少年步履穩重,緩緩而行,竟是不似方才諸少年一般故作姿態,搔首弄姿,卻顯得極為沉穩。他一襲淡黃色的褒衣,雖不及宋玉美俊,也不及景缺英武,卻是難得的“恰到好處”。這種“君子如玉”的溫文氣質,更是令諸女心動。

    也不知道是誰先驚叫一聲,然後一枝桃花就沖著黃歇砸下。眾貴女激動地爭先恐後把自己手中的花枝手帕荷包香囊紛紛朝著黃歇扔下去。

    黃歇雖知上面有貴女在偷窺,但素來不曾把這種事放在心上。平時郊遊,宋玉景差等人樂在其中,他總是要悄悄溜走的。今日亦見眾人花枝招展的,他只道自己獨自走在最後,必是可躲開了。卻不想他中招最多,這一陣劈頭蓋臉的亂砸,倒把他砸愣了,只得一臉無奈地站在那兒,對滿頭砸下的手帕香囊花枝也不接,也不躲,只是靜靜等著砸完。

    此時沒走遠的眾少年見黃歇居然中彩最多,雖然有些羨嫉,但也覺得好笑,都跑回來嘻嘻哈哈地圍觀起來。

    其實也並不見得黃歇便是遠勝諸人,只是這般偷窺還砸中美少年,令這些素日困於閨中學習的少女們頓時有了一種“偷偷做壞事”的快樂,黃歇又偏偏是最後一個美少年了,再不砸便無人可砸了,當下便咯咯笑著,把自己手頭的東西砸光了,還互相到處找還有沒有能砸下的東西。

    羋姝見眾女皆把自己腰間手上的東西都扔下去了,一時無物可扔,見羋月還站在那兒,便一把拽下羋月腰間的荷包道:“傻丫頭,快扔啊!”握著羋月的手把荷包扔了下去。

    羋月一怔,忙護住剩下的一隻香囊道:“阿姊,你拿我的東西做甚麼?”一邊說便一邊逃開。羋姝笑著去追她,眾女見可扔之物皆已經扔完,人也走完了,便也嬉笑著跟著一湧而下。

    但聽頭上頭嬌笑聲聲,木屐疊響,眾少年知上面諸貴女已經去了,頓時也跑了回來,圍著黃歇道:“子歇,你今日中了頭彩,得了這許多佳人賜物,當真是豔福不淺,請客,請客!”

    黃歇笑著拱手道:“皆因我最後一個出來的緣故,若有下回,請宋玉師弟殿后方可,我實在是應付不來。”

    眾人見他說得謙虛,不服之氣頓時解了,也都哄笑起來。

    當下諸人便起哄讓黃歇將這些東西皆帶了回去,黃歇卻是連道不敢,轉頭與一個小寺人說了一聲,那寺人轉頭便捧了一隻錦盤過來。黃歇便一一拾起那些香囊手帕荷包等物放到那錦盤上,自己竟是一物不取,便這麼空著兩袖走了。

    諸人看著他的背影,只笑話他太呆,卻不知黃歇袖中,早已暗暗握著一物了。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13:04

羋月傳 第40-41章 繞梁琴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黃子可知,有人悅你。”此時,正春日,一篙撐開小舟,羋月和黃歇正泛舟於湖上,恰兩邊青山綠水,稻田隱隱。

    羋月笑吟吟地看著黃歇撐篙,忽然想到昨日之事,忍不住出言笑謔。

    黃歇放下竹篙,坐於船上,舉手抬足間卻是恰到好處地展示了一下懸在腰間的荷包,也戲謔地道:“誰人悅我,莫不是擲我荷包之人?”

    羋月早已經看到這荷包了,亦知黃歇昨日已將諸女之物留于宮中,心中歡喜,故意道:“昨日你收的可不止這一個荷包啊,那麼多的淑女心意,可曾眼花了?”

    黃歇也笑道:“正是,因我眼花繚亂,所以只揀得認識的一隻收了貪吃王妃霸王爺。”

    羋月臉一紅,輕啐了一口,扭過頭去不說話了。黃歇見她一襲綠衣,鬢邊一絲未抿攏的髮絲在春風中輕輕搖曳,這顆心也不禁跟著搖曳起來。想了想,笑道:“聽說昨日,有人被女師責罰了?”

    羋月吐了吐舌道:“是啊,女師說我的舞跳得硬手硬腳,活像揮戈舞劍,讓我多練習呢。”

    黃歇見了她滿不在乎的樣子,問道:“你練了沒有?”

    羋月不在乎地道:“沒練。”

    黃歇又問道:“為何不練?”

    羋月詫異道:“有何必要,這種事又不需要非得練不可。我宮中課業你素來是知道的,又沒有什麼特別上心的。”

    黃歇輕咳了一聲,別過頭去,想說什麼,又有些不好意思道:“那個,你還是練練吧!”

    羋月看著黃歇的表情古怪,道:“你怎麼了?”

    黃歇又道:“聽說,你小時候曾有大難,幸得少司命庇佑才能夠安然無恙。”

    羋月點頭道:“是啊。”所以她自小房中就供著少司命之像,每逢少司命祭祀之日,莒姬都會領著她向神像叩拜。

    黃歇又道:“那你可曾去過少司命祠呢?”

    羋月搖頭道:“哪裡有機會去啊?”

    黃歇道:“你練好了祭舞,下次我帶你去。”

    羋月瞧得他神情有些古怪,問道:“這與祭舞何干?”

    黃歇扭捏了一下,才道:“今年的少司命之祭,會令我主祭。”

    羋月眼睛一亮道:“這樣的話……”

    這樣的話,她若是能夠想辦法去跳這祭舞,豈不是可以在眾人面前,在天地神靈面前,與黃歇一起合舞,想到這裡,她也不禁紅了臉,忽然站了起來。

    豈料這種小湖中的蚱蜢船甚小,她這一忽然站起,倒有些失去平衡。黃歇連忙也站起來扶住了她,兩人努力了好一會兒,才讓小船又恢復了平衡。

    羋月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緊靠在黃歇的懷中,臉一紅,推開他,又坐了下來。這顆心卻是砰砰亂跳,再也無法平靜下來了。

    兩人相互對望一眼,又迅速避開,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那種隱藏的心思挑破與未挑破之間,最是叫人心潮蕩漾。

    對於羋月來說,這三年來,在高唐台的日子有多難過,她以探望莒姬名義,從離宮中逃出來與黃歇見面的時間就有多快活。

    向氏的死,成了她心頭所壓著的沉甸甸的石頭,高唐台群雌粥粥雞爭鵝鬥,楚威後淫威之下殺機遍佈,黃歇成了她青春生涯中唯一的寧靜和快樂之源。

    如同這小舟在江河裡,經歷多少風浪,但只要有個停歇的港灣,便能夠重新起航妖者嬈也。

    小舟靜靜地在湖面上,誰也不去劃它,兩人相對坐著,沒有說話,甚至各自低頭都不敢再對望,卻有一種異樣的情愫,如這一湖春水似地,潛流暗湧。

    桃花開了,片片桃花被風吹落,也有一些吹到湖面,吹到小舟上,吹到兩人的衣襟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然聽得遠處一陣歌聲笑聲漸近,兩人似忽然自夢中醒來一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就笑了。

    黃歇咳嗽一聲,想說什麼,又不知道說什麼才對,慌亂間找了個話頭,道:“對了,夫子這番出使齊國回來……”

    羋月知其意,欲笑不笑地瞟了黃歇一眼,見黃歇有些羞惱,這邊卻笑著也接過話頭道:“不知夫子是否達成與五國之聯盟了?”

    當今天下大勢,周室衰弱,又內部分裂為東周公和西周公,兩派勢力爭鬥不休。燕國在北,國勢已經漸弱,燕王老邁,大權掌握在宰相子之的手中。但齊國卻國勢日強,齊王辟疆繼位後任用騶衍、淳于髡、田駢、孟軻等人,近年來齊稷下學士又複興盛,人才濟濟有數百千人。

    韓趙魏這三晉之國,韓國國政皆出自申不害,但申不害已老,不足為懼;魏國雖勢力最大,但自龐涓死後,已是盛極而衰,如今由惠施主政;倒是趙國漸漸崛起,趙侯雍頗能任用得人。這三國與秦接壤,發生爭執也多。

    黃歇看了羋月一眼,道:“屈子此番出使,與列國達成聯盟。秦國這些年屢屢挑起戰爭,虎狼成性,早已令諸國不滿。齊燕趙魏韓五國已經答應與我國在郢都舉行會盟,由我楚國作為合縱長,共同聯兵函谷關。”

    羋月也點頭道:“若是這樣,便能將秦國的氣焰打下去,可保得列國數十年以至百年的安寧。”

    黃歇又道:“此番郢都之會,大王已經交由屈子一手操辦。只是令尹又建議令工尹昭雎和大夫靳尚一起協助,後來屈子自己倒是要求工尹昭雎和大夫陳軫輔助。”

    羋月聽了此言,一時入神,詫異道:“大夫陳軫素有智謀,這倒也罷了,工尹昭雎卻從來剛愎自用,只聽得進順耳之言。與這樣的人共事,豈不累贅,屈子何以答應?”

    黃歇歎息道:“老令尹既然已經開口,全然拒絕必會麻煩更多。靳尚為人鑽營,屈子甚為不齒,昭雎雖然剛愎自用,但卻為人不惡,心計也不深,也算賣老令尹一個面子。”

    羋月皺眉道:“我當真為屈子不值,他為國為君奔波至此,回朝來,還得周全這些人的私心。老令尹這個人,唉……”令尹昭陽此人,當真是教人一言難盡,他看似麵團團要保全每一個人,可是最終,你會發現他才是所有事件最後的贏家。

    黃歇見她注意力被帶歪了,方又後悔,忙又繞到昨日背的詩篇上去,如此往返,兩人繞著彎兒,說了半天江山社稷,詩詞歌賦,就是不繞到原來的話題上去。卻是皆盼著別人說出來,又怕自己說了,失之輕薄,繞了半天,還是繞不到兩人想說的話題來。這般無目地的閒聊,是時間過得極快的,眼見太陽西斜,羋月要趕回宮去,黃歇只得棄舟登岸,送她走了一段路,眼見快到離宮了,竟是還未找到說話的機會,耳聽得羋月道:“前面就是離宮了,你不須再送。”

    黃歇鼓起勇氣,咳嗽一聲,又道:“那個祭舞,你好生練練。”

    羋月忍笑道:“知道了大神躺好讓我撲。”

    黃歇欲言又止,咳嗽一聲道:“前些日子我讀到一詩,不知道何解,你一向聰明,一定能解出其中的意思。”

    羋月眼珠子一轉,便有些猜到了,以詩表情,簡直是當時士人必用的招數,當下掩口笑道:“什麼詩啊?”

    黃歇又咳嗽一聲,紅了臉,道:“嗯。‘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既是念詩,自然不好用素日常用的郢都方言來說,便用的是雅言。

    羋月自三年前入高唐台以後,許多功課只是拿了竹簡來學,或者是去問黃歇,後來所教的《詩經》之篇章,許多便是跟著女師所學的。所以黃歇念了這句,料她必是懂的。

    不實羋月卻是茫然搖頭道:“師兄你念的甚麼,女師不曾教過呢。”

    黃歇滿懷期望,卻聽到她這一句,不禁臉更紅了,卻也有些洩氣,想了想,還是強撐起勇氣道:“那我再念一段。‘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羋月低頭暗笑道:“不懂不懂,還是不懂。”

    黃歇額頭微微見汗,只得道:“你若是不懂,回去翻看便知。”便是此刻她不懂他的心思,若是回去翻看了,必還是懂的吧。

    不料羋月卻為難地道:“師兄,我雅言學得不好,你方才說得有些快了,我竟是未曾聽清呢。”

    黃歇急了道:“那、那我用雅言再給你念一遍,算了,我還是……”他定了定心神,便用楚語念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這詩用楚語一念,與方才的雅言相比,竟有一種別樣的怪異。

    羋月已經笑得捧腹道:“師兄,你用楚語念周南之歌,實是……我這才曉得什麼叫南腔北調!”

    黃歇張口結舌,忽然醒悟過來道:“你,你怎麼知道這是周南,你在戲弄我?”

    一想明白此節,他便恍然大悟,見羋月仍然在笑,他頓了頓足,實在是氣不過眼前這人的調皮,便伸手去呵羋月的癢,羋月東躲西閃,笑到嗆住,只得求饒道:“吾子,是我錯了,你饒了我吧。”

    夕陽西斜,照得羋月額頭出汗,臉上似蒙了一層金光似的,更顯得面容姣好,黃歇心中一動,緩緩貼近。羋月也怔住了,一時竟不曉得如何反應。就在兩人貼到最近的時候,羋月忽然醒悟,跳起來推開黃歇。逃了開去。

    她匆匆地跑過離宮,經此便回了宮中。

    楚國之中,本就宮苑之禁不嚴。屈昭景三家貴女自是常常出入宮禁,羋姝等人也經常出宮去與這幾家串門,甚至節慶之時出宮遊玩也不在少數,只消出宮的時候報個備,有些侍從隨扈跟著便是。

    至於羋月這般,只要借著探望莒姬的名義往西南離宮轉個圈兒,便可從小門出去,只消趕在天黑前回宮便是,便是連跟從的人也不過是帶上女葵或侍女女蘿、薜荔中的一個,這兩個都是曉事的,把她們帶到莒姬那裡,便跟著侍女們下去,等到羋月要回宮的時候召喚一聲,便跟著回來了。

    待羋月回到自己所住之處,已經是快天黑了。

    她這一進自己的院落,便見女澆迎了上來,急道:“九公主,您去了何處?八公主派人來尋你有一個時辰了天才魔音師。”

    羋月詫異道:“她尋我何事?”

    女澆搖頭道:“我卻不知。”

    羋月只得更了衣服,又到了羋姝之處,卻見不但羋姝在,羋茵也在,見了羋月到來,羋姝便問道:“你去哪兒了,怎麼現在才回來?”

    羋月只得道:“我去了母親那兒,阿姊找我何事?”

    羋姝欲言又止,含羞半天,方道:“你還記得昨日陽靈台出來那個人嗎?”

    羋月心中咯噔一下,卻裝作不知,道:“哪個啊,昨日陽靈台出來有好多人啊。”

    羋姝急了,道:“便是那個……便是那個,最後那個啊!”

    羋月心中暗驚,不由地看了羋茵一眼,卻見羋茵含笑看著自己,並無半點異色,當下道:“那個,又怎麼了?”

    羋姝扭捏地道:“我去打聽過了,昨天那個人叫黃歇,聽說他乃黃國之後,現如今是太子的伴讀。”

    羋月試探地道:“阿姊打聽這個,莫不是心悅於他?”

    羋姝說出了口,倒不扭捏了,直率地點頭道:“是啊,我心悅於他,就是不知道……他心中是如何打算?”

    羋月心中暗哂,羋姝的性子從小嬌縱,想什麼就要得到什麼,她對黃歇的喜歡,卻又不知道是屬於多長時間的興趣,可是她如今喜歡上了黃歇,卻又是一個難題了。

    她又看了看羋茵,卻見羋茵只是含笑看著羋姝,並不曾發表意見,心中隱隱有些警惕。以羋茵的性子,若不是在她來之前便已經出了許多主意,便是要在她說話的時候,與她爭一爭強,好顯擺自己。這般在羋姝等著羋月來討論事情的時候,仍然安靜在聆聽,實在不是她的性子。

    羋月便問羋姝道:“阿姊是個什麼打算呢?”

    羋姝道:“我正想問九妹妹呢,你素來主意多,替我想想辦法,如何設法找一個機會跟他會面……”

    羋月長歎道:“阿姊,黃國已經沒落,他的身份,非阿姊良配。”

    羋姝一手指戳向羋月額頭,嗔道:“你小小年紀,怎麼也學得如此功利?心悅一個男子,何必想這麼多的?”

    羋月看了看羋姝,故意道:“我恐母后知道,會……”

    楚威後讓諸多女師自幼開始教羋姝各種禮樂內政,不但有羋茵羋月陪伴學習,如今又召三家貴女入宮相伴,這些準備,可不是打算送給一個沒落王族的普通子弟的。

    羋姝卻不在乎地道:“便是母后知道又怎麼樣?便是王族女兒,也不見得個個都要聯姻諸侯。”

    羋月心中暗歎,楚國的確曾有下嫁於國內的嫡公主,羋姝這種想法,若是楚威王在世的時候,也不能說不對。象父王這樣的君王,其實並不在乎女兒是否聯姻諸侯。可是如今楚威王不在了,羋姝的親事,必是楚威後作主,象楚威後這樣的人,你若要看她自己親生的女兒嫁得不如庶出的公主,那是絕對不能容忍的事。

  羋姝便縱有再多的喜歡,那也只能是停留在喜歡上了,可惜,為什麼偏偏是黃歇呢,若是她喜歡了別人,羋月才不在乎她的事呢。

    羋月沉吟道:“此番屈子出使列國,遊說得五國合縱,以大王為合縱長,我想必會有聯姻之事,其他四國若不是要嫁女于大王或者太子,便是要向我國求娶公主。阿姊當真不欲為諸侯妻?”

    說到這裡,她暗自注意了一下羋茵,果然見羋姝根本不為所動,羋茵卻有些小小的激動,心中便已經有數了,接著道:“該勸的我已經勸過了,既然阿姊主意已定,我也沒有辦法,那阿姊打算怎麼辦呢?”

    羋茵急忙推了推羋姝,使個眼色,羋姝便湊到羋月面前神秘地道:“我有個主意,聽說以前的少司命祭舞有過與大司命共舞的先例大神躺好讓我撲。而且我還打聽到,那個黃歇去年在大司命祭祀的時候就跳過大司命。你說這個主意怎麼樣?”

    羋月心中一驚,揚眉看了羋茵一眼。羋茵微有不安,神情閃爍。羋月微笑道:“怕不是八阿姊自己想出來的,而是有人給八阿姊提了這個‘好建議’吧?”

    羋姝推了她一把道:“你別管誰的想法,你只說好不好?”

    羋月故作沉吟道:“此計甚好……”見羋姝欣喜,才又慢吞吞地道:“可去年他跳這個祭舞,今年未必就是他啊。”

    羋姝笑道:“這自然就要你出主意了,”見了羋月神色,便霸道地指著她道:“不許說想不出來,我知道你一向主意甚多。”

    羋月無奈道:“阿姊,此事我完全摸不著頭腦……”她看了看羋茵又道:“能夠教你此計之人,必是甚為高明,她既有了第一步,便會有第二、第三步的計畫,教她來出主意,豈不更好!”

    羋姝聽了這話,方要點頭,羋茵急忙又推她一下,羋姝想起方才兩人之間早已經說好的話,便不好意思接了羋月的話繼續下去了,便耍賴地一手指著羋茵一手指著羋月道:“一人計短兩人計長,一人出一個主意,最公平。”

    羋月似笑非笑道:“原來給你出這個主意的是茵姊啊,怪不得呢!”

    羋茵阻止不及,漲紅了臉道:“姝妹,這等事怎麼好這麼大聲嚷嚷。”

    羋月倒是顯得從容了,笑吟吟道:“茵姊,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說出來又有什麼打緊。郢都街頭,也有的是向美少年擲花擲果的女子,茵姊便出了這個主意,又有甚麼關係呢。”

    羋姝扭著羋月道:“休說他話,你倒快出主意啊!”

    羋月又看了一眼羋茵,笑道:“阿姊不是說,他是太子的伴讀嗎?這件事,不如讓太子出面,如何?”

    羋姝撫掌道:“甚是甚是,我還可讓太子出面提這個建議,讓太子出面說這個人選。”

    說著,她便站起來,要去尋太子橫。

    羋月又勸道:“阿姊且慢。”

    羋姝站住,問道:“怎麼?”

    羋月道:“阿姊何必親自去找太子,只消與王后說一聲就行,王后一向善解人意,她一定能夠幫你辦妥這件事。”

    羋姝眼睛一亮道:“果然我知道找你出主意最好不過了,我現在就去找王后——”

    羋姝說著便要衝出去,羋月忙勸住她道:“阿姊,如今天已經黑了,不如明日再尋王后去。”

    勸好了羋姝,兩人方告辭而出,換了絲履,一路皆是默默無語,直走到回廊分手處,羋茵方複雜地看了一眼羋月道:“九妹妹果真是聰明能幹,這不消半天,便已經替姝妹想出了主意!”

    羋月微笑道:“怎麼比得上茵姊您深謀遠慮,想得長遠呢!”

    羋茵扯了扯嘴角,扭頭而去天才魔音師。

    見羋茵走遠了,羋月的臉方沉了下來。羋茵今日挑唆羋姝去追求黃歇,必有圖謀。羋月慮的卻是,羋茵自己圖謀失敗,倒也罷了,但很顯然如今她三人一同居住,若是當真發生了什麼事,就怕會連累到自己身上。

    她長歎一聲,抬頭看著廊外月色,如今正是最關鍵的時候。她在這禁中熬了三年,忍了三年,就是希望能夠逃脫這個禁宮。

    如今,羋戎未封,她未嫁,這兩件事,萬不能行差踏錯,否則就將影響她們姐弟這一生。

    次日一早,羋姝便急急起身,要往南後所居的漸台行去,甚至連羋茵和羋月也不曾叫上。

    南後本寵冠後宮,無奈年歲漸長,一次難產後身體又開始日漸衰弱,夫人鄭袖便成了楚王槐的新寵。而南後這些年來,甚至不得已要將部分宮務交于夫人鄭袖代勞。

    鄭袖夫人亦生一子公子蘭,這幾年也漸漸長大,甚得楚王槐鍾愛。鄭袖於是在楚王槐面前不斷進讒,使得太子橫漸被疏遠。

    鄭袖的野心,真是楚宮皆知。但南後雖然一直在生病,卻一直拖著,且經常會弄出一些事情,教楚王槐記起當日恩愛,這些年竟成了相持不下的狀態。

    這日見羋姝急急而來,說了這些話,南後便沉默了。

    羋姝等了好一會兒,但見南後只是不住低咳,心中有些急燥:“嫂嫂,您倒說說話啊,此事可行否?”

    南後見羋姝著急,面露為難之色,好一會兒才笑道:“妹妹要做什麼事,哪有不行的。回頭我就安排去,必讓妹妹滿意。”

    若是個機靈的,只怕要問一問南後是否有隱情,羋姝卻從來是個嬌縱的,她才不管人家為不為難,只要結果便是,一聽就大喜道:“多謝嫂嫂,我就知道嫂嫂待我最好了。”

    南後見了她如此活潑,也笑了笑道:“妹妹近日可是在學琴,我聽說女師誇獎妹妹極有天賦呢!”

    羋姝聽了頓時有些得意,又有些害羞地謙辭道:“我才剛學呢,嫂嫂誇獎了。”

    南後道:“正好我這裡有一具舊琴,妹妹若不嫌棄,就贈與妹妹練手。”這邊便吩咐心腹侍女道:“采芹,你去把我的琴拿來。”

    羋姝也不以為意,楚宮之中,什麼好東西沒有。直到采芹小心翼翼地捧了一具古琴上來,遞與羋姝,羋姝見上面鎦著兩個小字,細辨了一下,這才驚道:“‘繞梁’,嫂嫂,這是繞梁琴?”

    南後蒼白的臉上微露笑意道:“我就曉得妹妹是識琴之人,這琴與妹妹,也不枉了。”

    所謂“繞梁”之琴,傳說為韓娥所有,她途經齊國時斷了錢糧,只得彈琴賣唱,結果餘音嫋嫋,繞梁三日而不絕。自此繞梁琴便成為傳說。羋姝倒不想竟能見到此琴,喜不自勝,道:“嫂嫂這琴從何而來?”

    南後道:“韓娥死後,此琴落入宋國大夫華元的手中,為解大楚兵困宋國之危,華元就把此琴獻與先莊王。傳說先莊王得此琴後,愛不釋手,因撫琴而七日不朝,夫人樊姬相勸,這才將此琴封於庫中。當年我初嫁之時,因喜歡撫琴,大王陪我到平府去尋琴,方見此物。又得了父王的恩准,這才將此琴賜於我。”

    羋姝輕試了幾個音紫瞳亂,傾城歎。這琴封存了多年,外表雖然有損,木質卻是不變,一彈便能引發清越的空腔共鳴之聲,卻是極為難得。當年南後初用,換上絲弦一彈,便驚為仙音。這些年又是常常彈奏,將音色融煉得更加圓熟明亮,吟揉綽注間仿佛自帶塤笛伴奏,因此羋姝稍一試便愛不釋手,這邊還要客氣兩句道:“既是王兄送與嫂嫂的,我如何能要!”

    南後笑道:“我病了許久,這琴也空置了許久。父王既許此琴出庫,也是不忍良琴蒙塵。如果我讓此琴空置,也是罪過,能為此琴尋一個更合適的主人,才不枉我與它相伴一場。我們都是自家人,還請妹妹不要再推辭才是!”

    羋姝高興地坐正,輕撫了一曲古樂《承雲》,相傳這是周穆王所奏之曲,她因初學,便來試手。這一彈奏,越發覺得此琴實不枉楚莊王七日罷朝的傳聞,素日她用的也是極有名的琴,同樣的手式,彈出的音色迴響之淳厚,餘味之清遠,竟遠不如此琴。

    一曲畢,羋姝戀戀不捨,歎道:“撫了此琴,我素日那些琴,都好拿去當柴燒了。”

    南後也閉目傾聽,好半日,才歎道:“多謝妹妹,我自臥病以來,久不聞雅樂矣!今日得妹妹一曲,清心滌塵,邪氣盡去,實是勝過十劑湯藥。”

    羋姝紅了臉,她自知琴藝還差了很遠,聽得南後這般讚美,縱是她自幼受人奉承已慣,也不禁有些汗顏,道:“嫂嫂謬獎了,我琴藝實在與嫂嫂差得太遠。”

    南後正色道:“琴乃心聲,高明與否,不在藝而在心。妹妹心地純淨,靈氣極高,手法不過是末技,多練練就行了,可似妹妹這樣的天份,卻是極少見的。”

    南後能夠獨寵後宮這麼多年,心術又豈是一般人能比,她這般正色而言,直教羋姝心中飄飄然上了半天高。她小心翼翼地將琴交于侍女珍珠收于琴奩之內,才道:“多謝嫂嫂了。”

    南後輕咳兩聲,道:“妹妹方才拜託之事,我便交與太子橫去辦便事,總教妹妹如願。”

    羋姝笑開了花道:“嫂嫂真是好人。”

    南後卻又道:“我倒有件事想煩勞妹妹……”

    羋姝忙道:“嫂嫂有事,但請吩咐。”

    南後又咳了兩聲,才道:“你知道我這病時好時壞的,也沒多少機會在母后面前盡孝心。我有心想讓太子代我多在母后跟前服侍盡孝,只不知道母后允否?”

    羋姝忙笑道:“這是好事,母后豈有不允之理?”

    南後道:“我怕母后愛清靜,不欲令人打攏……”

    羋姝道:“才不呢,母后最愛熱鬧,最喜兒孫繞膝,太子代母盡孝,母后豈有不喜之理。”

    南後又道:“太子年紀也漸大了,正應擇淑女為配,可恨我這些年身子越發不成了,還煩請妹妹代我向母后進言,請母后為太子擇淑女為配。”

    羋姝眼睛一亮,她是楚威後幼女,豈有不知楚威後為人的,如今楚威後身為母后,許多事退居在後,不便插手,但若是能夠將第三代太子婦的人選交與她來決定,她豈有不願之理。當下便問道:“嫂嫂可是當真?”

    南後道:“自然是當真的,就恐太累著母后了。”

    羋姝忙道:“不累不累,母后如今正嫌無事呢貪吃王妃霸王爺。”

    南後感激地笑了笑道:“多謝妹妹替太子盡心,妹妹以後若有什麼事要讓人在宮外辦的,也盡可交與太子,就當他孝敬你這個姑母可好。”

    羋姝正中下懷,也不推辭,笑道:“嫂嫂真是知我心意。”

    南後道:“一家子共處了這麼些年,原就應該互助互愛啊。”

    羋姝道笑道:“如此,我就一併謝過嫂嫂。”她見南後面露疲憊之色,也不便久留,當下心願已足,便告辭出去了。

    見羋姝去了,南後強撐著的精神頓時塌了下去,整個人連憑幾也支撐不住,癱倒在席上。

    采芹連忙扶著南後躺下,心疼地道:“王后太傷神了。”

    南後輕咳著道:“可值得,不是嗎?咳咳……”

    采芹忙撫著南後背部,又讓她飲下苦澀的藥汁。好半日,南後才漸提起一點神來,對采芹道:“你去高唐台查查,是誰向姝妹提此議的,我當真要好好謝謝她才是。”

    采芹也點頭道:“是啊,此事既向王后示了警,又讓王后和太子有交好八公主的機會,實是難得。只是……王后,當真要將太子婦的人選,交與威後?”

    南後面露哀傷之色,歎道:“我這身子,只有你是最知道的,如今強撐了這些年,早已經耗空了。”

    采芹勸道:“奴早勸過王后,有些場合,便是告病又能如何?偏王后不聽,事事強撐。若是多多休養,何至今日。”

    南後看了采芹一眼,搖頭道:“你如何能夠明白,有些事,我便知道是鄭袖有意生事,讓我傷身,我卻不能不去應付,不去強撐。否則,便不是鄭袖等著我病死,而是我要活生生地被鄭袖趕出這漸台了。”

    采芹受了驚嚇,道:“何至於此!”

    南後搖頭道:“這些年,我處處壓著鄭袖一頭,教她百般智計,亦無所用。她如今也只有趁亂生事,耗我心神這等能耐了。我不得不應付,可我的身子,只怕撐不過多久了。只恐我身死之後,鄭袖要奪我兒的太子之位。”

    采芹道:“如今王后令太子親近威後和八公主,只要太子得到威後的支持,大王又是個耳根子軟的人,鄭袖一人,可掀不起風浪來。”

    南後想了想,輕咳道:“得讓母后知道,有人在算計妹妹,咳咳……”

    采芹露出會意的微笑道:“是。奴婢一定會讓人把這件事傳到威後耳中的……”

    南後想了想,又搖頭道:“不急,等少司命祭以後再說。”

    采芹不解地道:“這……”

    南後冷笑道:“這等事,關係姝妹的終身,威後自然是要未雨綢繆。可是……”她冷笑道:“若是風平浪靜,又有什麼意思呢?事情鬧大了,她們的罪過才大!”

    采芹深為佩服道:“王后高明。”

    南後微笑道:“先落她一個前科,日後若出什麼事,她都脫不了干係。我活著,她當不上王后,我死了,我兒的太子位,她也一樣動搖不得。”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13:53

羋月傳 第42-44章 摽有梅

  羋姝自然是不知道,在她一點少女心想要做些浪漫事的背後,會有如此多的勾心鬥角之事。她高高興興地回到高唐台,與羋月說了南後答應之事,又展示繞梁琴與羋月看。羋月與羋茵被迫欣賞了半日她初學的琴曲,心中卻是轉了半天的念頭,暫且不提。

    過得數日,她便借著去探望弟弟羋戎的名義去了泮宮,又與黃歇相約,將此事說了出來,問:“你說七姊姊挑撥八姊姊去打你主意,會是什麼暗藏的心思?”

    黃歇便想起一事來,道:“我想起來了,前幾日秦國遣使到郢都面見大王,說秦王駟的王后新死了一年多了,要求娶楚公主為繼後。”

    羋月道:“想必是秦國知道我們六國結盟共謀秦國,所以坐不住了,想借聯姻之際,分化諸侯。且此番五國使臣齊會郢都,想是有幾個國家也想與我們楚國聯姻。”

    黃歇點頭道:“正是。”

    羋月問道:“我們且分析看看,會有哪些國家的求親,會是七姊姊的目標?”

    黃歇數著諸侯道:“若論其餘六國,數燕國的太子噲、魏國的太子遫、趙國的趙侯雍皆在適婚年紀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他再數道:“韓侯已婚,齊王年老而齊太子已婚,皆不適合。”

    羋月心中暗歎,大公主姮便是嫁給了齊王辟疆。縱然這齊王辟疆於列國之中,有英明之稱,建稷下學宮,招天下群賢,可終究是英雄已老,羋姮嫁過去亦只是為繼後,且太子早立,不過是與齊國拉攏了關係,但於羋姮來說,卻是半點前途也無。身為王家女兒,便縱使你在閨中千般嬌寵,當真要出嫁的時候,亦是身不由己。

    當下便也道:“燕國太遠且暗弱,魏國盛極而衰,而且求婚的是太子,皆不如直接嫁給諸侯王有利,那看起來最適合的人選應該是趙侯雍了。我聽說趙侯雍十五歲繼位,如今也才二十多歲,且趙國都城邯鄲又是出名的繁華綺麗。聽說燕國有人慕邯鄲人的步態優美,結果邯鄲人的風範沒學到,倒把自己怎麼走路給忘記了,只好爬著回家。這邯鄲學步雖是一則笑話,但也可見趙人風姿之美。”

    黃歇也道:“不錯,可趙侯雍條件太好,他雖是最適合的人選,但列國公主傾慕他的也不在少數。且聽說他近年寵倖一個美女吳娃,打算立吳娃為正室。趙侯雖好,但若根本無意求婚楚國,也是枉然。”

    羋月道:“所以,秦國也想求娶公主?”

    黃歇點頭道:“因此秦國想搶先在五國使臣到來之前,搶先求婚,相比之下未必沒有勝算。我聽說近日秦國已經派人在後宮遊說了,你可知道?”

    羋月道:“怪不得這幾日七姊姊老是在我們面前說秦國如何可怕,還說如果嫁到秦國去,不如直接跳了汩羅江。”

    黃歇領悟道:“你的意思是……”

    羋月道:“我記得她以前就說過,我跟她都是庶出,但是同人不同命。我不想為媵,她更不想為媵。”

    黃歇道:“你是說,七公主故意煽動八公主喜歡我,是因為知道了秦王要來求親的事?”

    羋月道:“不錯,到時大王應下秦國親事,八姊姊若心有所屬,一定會不願意。聽說秦王已經三十多歲了,嫁給一個年紀這麼大的男人,還是嫁到那種虎狼之地,如果再有人煽風點火,八阿姊一定會不願意嫁。到時候大王為了不失信于秦國,就有可能將七姊姊作為嫡女嫁到秦國去……”

    黃歇聽了這番話,也有些心寒,道:“她一個小姑娘,居然會這樣工於心計?”

    羋月提醒道:“你莫要忘記鄭袖夫人初入宮的時候,跟她現在的年紀也差不多。才用了幾年時間,就踩下諸多美人,成為宮中第一寵妃。連王后這樣厲害的人,也不得不避其鋒芒,身體也弄得日漸衰弱。”

    黃歇卻問道:“你在宮中,可知王后的病是真的還是假的?”

    羋月問道:“為何有此一問?”

    黃歇道:“我看太子為此一直憂心忡忡,才十幾歲的人,連個笑容都不容易見到。”說罷,也歎息一聲道:“人人都道王家好,可真正身為權勢中心的人,有時候也未必見得便是真好。”

    羋月也低低一歎道:“是啊,可若是沒有權勢,便會更加慘澹。說起來,你是黃國的後裔,我生母是向國的後裔,說起來都是末世王族,可她命若螻蟻,你也要隨侍太子身邊,你又何曾不是才十幾歲的人,為自家操完了心,還要為他操心……”

    黃歇也歎息了道:“大爭之世,只有弱與強,何來對與錯?在這個世界上隔三岔五的爭戰中,隨時可能有千百條人命死去,甚至是整個國家的滅亡穿越之非你不可。黃國向國之滅,又何嘗不是楚國之鑒呢。我與太子相伴多年,見著他的痛苦,也是憐他的不易。”

    羋月輕歎道:“是啊,大爭之世,人人不易。便如王后這般權傾後宮者,亦是處處不易。女醫摯說,她活不了三五年了。所以鄭袖才會跟七姊姊合作,教她如此這般,登上秦王王后的寶座。若是她背後有強秦支持,若要奪嫡,也未必不可能。”

    黃歇長歎道:“秦人若得了這種機會,豈有不插手的,他們可不管誰得寵,誰上位,只要能夠亂我楚國,想必秦人是高興得很。”

    羋月冷笑道:“可王后之前也專寵多年,能夠讓自己成為王后,讓兒子成為太子,她也絕對不簡單。”

    黃歇點頭道:“所以八公主問你意見的時候,你叫她找王后?”

    羋月點頭道:“她讓八姊姊來問我討主意,為的就是以防將來八姊姊鬧事的時候,威後問責,就讓我背這個黑鍋。哼,她與鄭袖勾結,我就讓八姊姊把這件事捅到王后那裡去,到時候王后與鄭袖鬥法,七姊姊想坐享其成就難了。”

    黃歇也笑了道:“那我也可以避過一劫了?”

    羋月撲哧一笑,戲謔道:“我八姊姊可是嫡公主,有傾國之色,有傾城之陪嫁,你當真捨得錯過這次機會嗎?”

    黃歇專注地看著羋月道:“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羋月不答,卻走了幾步路,指著前面的樹說道:“前面有棵梅樹,你去給我折一支帶梅子的樹枝好不好?”

    黃歇有些不解,看了看羋月,終於還是聽從了,他施展身法,飛躍到梅子樹上折下一枝帶著幾棵青梅的樹枝,遞給羋月。

    羋月拿著梅枝玩弄了好一會兒,笑道:“前日你給我念了一首《召南》,我這裡也學了一首,就是不記得下句了,不曉得你記得否。”

    黃歇對於《詩》倒是極熟的,聞言道:“你且念來。”

    羋月狡黠地笑了笑,卻將梅枝塞回黃歇的懷中,這邊吟道:“摽有梅,其實七分……”說到這裡,她便停住了。

    黃歇便不假思索地介面道:“‘求我庶士,迨其吉兮’。”他吟到這裡,忽然醒悟,驚喜地道:“你……”

    他方一轉頭,卻發現羋月早笑著遠遠跑開了。

    黃歇欲追,卻又停住,看著手中的梅枝,想著她方才的詩句,一時竟有些神魂顛倒。

    羋月方才所吟,卻也是《詩》中《召南》篇的一首,其詩曰道:“摽有梅,其實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實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頃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謂之!”

    當時的詩,常用三疊重複而唱,此詩翻作俗詞便是梅子成熟落下,如今果實還有七成/三成/快要落光,若要有向我求婚之士子,便莫要誤了吉期/莫要再等/莫要錯過。

    前日黃歇以《關雎》示愛,今日羋月便以《摽有梅》而答之,顯然心意已明替嫁王妃要回家。

    黃歇與羋月總角相交,自幼便將她視為自己將來的新婦,此種情愫,雖未明言,卻是久藏心中,連夫子屈原都已經看了出來,羋月又是極聰明的人,又豈能不知。

    只是前頭羋茵羋姝未嫁,她的婚姻實是由不得自己作主,因此亦是不敢表露。此番羋姝示愛,羋茵算計,竟將羋月的心意也逼了出來,黃歇心中倒是暗暗有幾分感激這二人了。

    想了想,便去了屈原府中,與屈原商議此事。

    屈原亦是樂見其成的,只是羋月畢竟是公主,若依慣例,公主若與諸侯結親,便有一嫁數媵,首先便是同胞姐妹,其次便是堂姐妹,甚至是姑母侄女,一併陪嫁也有。再次便是同族,及至同姓異氏。

    看楚威後的安排,便是要拿羋茵羋月,當成羋姝的陪媵之人,如何能夠讓羋月脫出身來,倒是一個問題。

    屈原忽道:“你可還記得六公主?”

    六公主薏,與三公主菱、四公主蕎,原均為大公主姮陪嫁之媵,偏生大公主臨嫁之前,六公主因往獵場行獵,不小心得了風寒,一病不起,恐途中病情加重,便不能陪同大公主出嫁,另于屈昭景三家之中選了媵女補上。

    六公主羋薏病癒之後,楚威後厭她生病誤期,也不理她,便由南後作主,早早嫁了一個下大夫為妻,若論起榮華富貴來,自然不如嫁齊國為妃了。偏六公主是個熱衷名利之人,自然心有不甘,常自抱怨,那下大夫不耐煩聽,便帶了她回了自己封地,窮鄉僻壤,自然再無聲息。宮中說起來,亦有歎六公主時運不濟,命蹇運乖的。

    可是黃歇一聽到屈原說起六公主來,便眼前一亮,道:“此計甚好。”

    六公主所惡,卻偏偏未必不是羋月的機會。若是羋月也學六公主一般,只消在羋姝臨嫁之前病上一病,便可如六公主一般,在羋姝出嫁之後,說通南後,將她“隨意”嫁于一個普通士子。而這邊亦可通過太子橫,將這個士子的人選,定為黃歇。

    黃歇得了這個主意,忙道:“我便將此計告訴師妹。”

    屈原好笑地看著黃歇搖頭道:“你以為我如何無端會去打聽宮中之事,自然是有人告訴我了!”

    這“有人”,自然便是有心人了,黃歇頓悟,訕訕地笑了。

    屈原看著這個弟子,只是搖頭,他這弟子若在別人跟前,也算機敏,只是每每到了與九公主相關的事,便處處不及她了。這也算是情之所鐘,因而失常吧。

    楚國宮中尚且為列國來向公主求親之事勾心鬥角,列國之人則更是相爭得厲害了。

    此時郢都國賓館中,便是這等場景。

    此番來郢都,由列國所派之人,便可見諸侯之態度。齊國來了太子地,韓國來了公子倉、魏國來了公子無忌,燕國來了太子噲,不是太子,便是最得寵的公子,但眾人最看好的趙國,卻只來了一個宗室公子文,顯見並不熱衷。

    而秦國,卻派來了秦王駟的親弟弟公子疾為使,入郢都。

    公子疾封于樗裡,因此人皆稱之為樗裡子或者樗裡疾,此人滑稽多智,是秦王駟諸弟中最得信任之人。

    因屈原為左徒,此番接待列國使臣之責,便落在了屈原身上,屈原請大夫陳軫和工尹昭雎相助,又將自己數名弟子也派了出去絕色神偷之相公很妖嬈。

    這秦國的使臣樗裡疾,便是由黃歇負責接待。黃歇暗中留意,見樗裡疾為人矮胖,笑吟吟地甚是可親,斷沒有素日裡常聽聞的“虎狼之秦”的虎狼之態。唯他身後卻有數十名侍衛,身形高大,面孔肅殺,尤其是那個侍衛頭領龍行虎步,鷹顧狼視,倒當真是有些虎狼之態。

    他卻不知,入了驛館,諸人安置,待驛館中人退下去之後,樗裡疾微一掃視,諸人皆退了下去,只余了那侍衛首領和四名侍衛,樗裡疾便忙將那侍衛首領讓到了上首,自己在在下首行禮道:“臣參見大王。”

    那侍衛首領赫然便是秦王駟了,他高踞在上首,對樗裡疾隨意擺了擺手道:“疾弟何須多禮,如今在外,你也休要漏了口風,莫叫我大王,便是私下也只稱我為阿兄便是。”

    樗裡疾忙恭敬應道:“是,阿兄,如今已入郢都,阿兄有何計畫。”

    秦王駟道:“我方才仿佛聽了一耳朵,說楚國公主要參加什麼少司命大祭?”

    樗裡疾忙道:“正是,此乃楚人信奉之神靈,大司命掌生死,少司命掌子嗣,因此春季楚人祭祀,當以貴人領祭,祈禱豐年,人丁旺盛。愚弟聽聞楚國唯一未嫁的嫡公主,要在此番祭禮上主祭……”

    秦王駟倒來了好奇心,此番他借著要續娶王后的事,來向楚人求婚,內心卻倒並不一定非要湊這個熱鬧,只不過五國合縱,他甚是不爽,來挑個火架個柴之來的事,很是樂意做上一做的,當下便撫著下巴道:“嗯,此事也甚有趣,你我到時候也去看一番吧。”

    樗裡疾跟著他久了,看到秦王駟嘴角的微笑,便知其意,道:“阿兄是想……咱們做點什麼呢?”

    秦王駟嘿嘿一笑,道:“倘若那日你我只能在人群中看公主跳舞,未免無趣。”

    兩兄弟眼神交匯,不由有會意一笑,秦王駟如今繼位自久,君威日甚,但樗裡疾乃是跟著他自幼一起長大的兄弟,這威嚴的秦王當年稚童之時,也是領著弟弟要把秦宮掀翻一個角的人。如今微服到楚,脫去素日拘束,便有了放縱之心,打算著要在這郢都鬧騰一番,將這五國合縱之勢給破壞了才好。

    秦王駟忽然道:“既是祭祀,豈止一人,還有誰與公主共舞?”

    樗裡疾道:“既是公主扮少司命,我聽聞扮大司命與其共祭者,乃是左徒屈原的弟子黃歇。”

    秦王駟想起方才入驛館,那翩翩少年溫文爾雅,接應各國使臣辭藻嫻雅的表現,他亦是個仔細之人,黃歇暗中觀察著他,他又如何能夠不知。當下便覺得這個少年甚有觀人之術,心中已經贊許,他對落到他眼中讓他滿意的人,頭一句話便都是同樣的道:“能為寡人所用嗎?”

    樗裡疾一怔,忙誇道:“大王真是愛才如命。”

    秦王駟解下一劍,放幾上一放,悠然道:“人無癖不可交也。楚王愛的是絕色美女珠寶玉器,寡人愛的卻是人才。楚國立國悠久,人才輩出,寡人這一次來,自然要大肆搜刮……可不是區區一個嫡公主就能滿足寡人的。”

    樗裡疾思索著道:“若是如此,就不能讓他搭上楚國公主,否則的話他在楚國仕途順暢,又何必去我秦國呢。”

    秦王駟拍案贊道:“善,大善!”

  少司命之祭,便在明日。羋月坐在窗邊,看著天上一彎明月,心中輾轉難安。她自是沒有想到,她已經讓羋姝將羋茵的圖謀明明白白地告訴了南後,甚至她相信以南後的聰明,也很快能夠推斷出,羋茵幕後若隱若現的,是鄭袖的影子,可是她卻沒有想到,南後不但沒有阻止這件事,甚至還真的依羋姝所請,確認了讓黃歇與羋姝同為祭。

    所謂關心則亂,她心中雖然明明知道,不管南後還是楚威後,都是不可能會讓羋姝和黃歇有結果的。可是沒有結果,便是有過程,也足夠叫人噁心的了。

    她相信黃歇的為人,可是若是羋姝糾纏黃歇過甚,那麼她將來若要行六公主羋薏裝病逃脫陪媵,然後再嫁黃歇的計畫,便很可能因此而被破壞。不管南後還是楚威後,都不會願意看到一個沒落之族的子弟,與兩位楚國公主有糾纏的。

    如何才能夠想辦法,把黃歇和羋姝完全脫開呢?

    這一夜,她未能成眠。

    同樣未能成眠的,還有羋姝,一想到明白要與黃歇共作祭舞,她自是興奮地根本無心去睡覺,當下令侍女取來明白為祭舞準備的羽衣華裳,這套衣服紋繡華美,上百縫人繡了半年多,原是為她的生辰而準備的,她等不得,便將這身衣服作了祭服,又添了百鳥之羽,綴了無數珠玉,如今由侍女托著,在燈下更是一片璀璨奪目瘋丫頭玩古代。

    羋姝愛不釋手,當下便要穿起這套祭服,在室內起舞。傅姆只得苦口婆心地勸她道:“公主,這室內俱是燈燭,若是不小心燎了一星半點到衣服上,可不是誤了明日大祭。”

    羋姝這才聽了,脫下祭服,令人收好。

    羋茵坐在一邊,看著她展示祭服,看著她穿上祭服,看著她翩翩起舞,眼睛都要落進去撥不出來了。直至雞鳴之時,在傅姆的再三催促下,這才叫了羋姝去睡覺,羋茵也怏怏地去了。

    這一夜,同樣睡不著的,還有南後,還有鄭袖,還有許多許多的人。

    日出時分,才覺剛剛睡著的羋姝便在傅姆三催四請下起身,沐浴更衣梳洗用膳以後,才在侍女簇擁下出門登車,前往汩羅江邊的少司命祠去。

    在馬車上三姐妹同車,俱發現對方都是呵欠連天,羋姝奇道:“昨日我叫你陪我看祭服,你早早說要去睡覺了,如何今日也這般呵欠連天?”

    羋月苦笑道:“我恐誤了今日阿姊的祭舞,因此早早去睡了,誰曉得居然是睡不著,早知如此,還不如陪著阿姊說話呢。”

    羋姝掩嘴而笑道:“可見是你年紀幼小,心中不能存事。”她雖只比羋月大上一歲,但因作了數年幼妹心中不願,自羋月來了以後,便處處以大姊心態自居,動輒便說羋月“你年幼不懂事”,事事都要去教導於她。只是羋月歷經大變,如何會與她這般小兒心思計較,從來一笑置之。

    可羋姝面對同樣比她大了一歲的羋茵時,那是斷斷不肯承認自己年紀小,要受阿姊教導的,凡是羋茵無意間露出“我是阿姊”的態度,她卻是必要翻臉的。

    羋茵見她如此說,撇了撇嘴,心中暗道你也不過是丈八的燭臺,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己罷了,這邊說別人,這邊自己還不是呵欠連天。當下就道:“九妹妹昨日想來還未見過那祭服,八妹妹,何不讓她也先欣賞些。”

    羋姝看出羋茵的心思,縱有給羋月炫耀的心思也轉了過來,反而正色道:“傅姆都說了,這祭服繁雜,要防著弄壞了祭禮上不好看。”

    羋茵撞了個軟釘子,沒趣地不語了。

    可是羋姝雖然將羋茵頂撞了回來,自己卻又忍不住炫耀之心,過了好一會兒又道:‘既然你們一定要看,我便也從了你們之請吧。”當下便命珍珠將祭服展開。

    此時一縷陽光自窗縫中射入,那祭服更是一片金光耀眼,羋茵昨夜於燈下看過,如今又于陽光下看到,更是嘖嘖驚歎。

    羋茵掩飾不住羡慕,伸手撫摸著衣服道:“這是用金線和翠羽編織而成,還鑲了這麼多珍珠,為了少司命大祭之舞,實在是太奢華了。”

    羋姝矜持地道:“七阿姊,不能這麼說,少司命是我庇佑我楚國女子的神祗,大祭上不管用什麼珍貴的東西,都是對神靈的敬意啊。”羋茵訕訕地低頭不再說話,卻忍不住撫摸著衣料。羋姝得意地瞟向了羋月,不料只坐在馬車上這會兒功夫,羋月便不知自哪裡摸了一隻竹簡出來,如今見她眼睛只看著手中的竹簡,竟不對衣服多看一眼,心中只覺得這個妹妹好生呆氣,便拉著羋月的手讓她注目自己的衣服道:“九妹妹,你來看這件衣服,覺得如何?”

    羋月興趣索然地看了看道:“姝姊穿什麼都漂亮。”

    羋茵看了看羋月,不懷好意地道:“九妹妹是否不高興啊?”

    羋月微微一笑道:“不好意思,我剛才走神了,正想著夫子前日佈置的課業呢逃妾升職記!”

    羋茵撇撇嘴,暗罵一聲假正經,嘴上卻笑著道:“九妹妹看來是要做女學究了,這般認真!”

    羋月笑道:“我認為做女學究也沒什麼不好。”

    羋姝見了她這副樣子,只覺得她實在是靈竅未開,不由地端起姐姐的架子來正色道:“九妹妹,此事我須得教你一二。雖然我們是公主之尊,但仍然是婦人之人,女子一生是好是壞,為尊為卑,關鍵不但在於你嫁了什麼樣的夫君,還在於你是不是得到他的喜歡。所以身為女子最重要的,就是要怎麼樣在有限的青春年華里,展示自己的美好,得到夫婿的尊重寵愛……”

    羋月漫不經心地道:“得到得不到,又能怎麼樣?”

    羋茵搶話道:“得到夫婿的寵愛,就可以有更多的機會,生下更多的兒子,如此便能夠保障自己的地位和權勢。”

    羋姝不滿而警惕地看了一眼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羋茵,又看看穿著只是承意的羋月,親熱地拉住了羋月的手,話中有話道:“話不能這麼說,寵愛也得分哪一種,是對嫡妻的尊重還是對妾侍的褻玩。九妹妹,須知青春有限,不可浪費,大好年華你這樣鑽在書本子裡,豈不是把你自己的美好給浪費了。”

    羋月打個呵欠,道:“如若是沒有男人寵愛呢?或者是失去了男人的寵愛呢?”

    羋姝怔住了:“什麼?”

    羋月看了看羋姝,轉向羋茵說:“若是沒有男人的寵愛,女人是不是就不用活了?”

    羋茵氣得的臉都扭曲了:“九妹妹,你說的什麼話,存心咒我嗎?”

    羋姝心中本也有不悅,見羋茵如此,反維護羋月道:“好了,你也別多心,九妹妹並不是這個意思!是不是啊九妹妹?”

    羋月拿起竹簡重新看起來:“茵姊嫁人以後,夫君自然不會每晚都來陪你,兒女也未必就養在身邊。到那時候長日無聊,茵姊何以打發?”

    羋茵冷笑道:“九妹妹自然是做好夜夜都沒有夫婿來陪伴的準備,所以現在就學著慣用書簡作陪伴了是吧。”

    羋姝不想兩人竟吵了起來,頭疼道:“好了,你們兩個怎麼今天這麼奇怪,鬥嘴鬥個不停,吃了什麼了?”

    羋月瞄了一眼祭服,冷笑道:“我看茵姊,想吃了姝姊你這件衣服……”

    話才說到一半,忽然間馬車整個往上一跳,車內三姐妹頓時東倒西歪。但聽得哢哢作響,然後是一聲巨響,正在行馳的馬車忽然車軸斷裂,整個馬車傾覆在道路邊。

    車內眾女還來不及質問,就不由地發出了尖叫之聲。

    這種護衛公主出遊的事,本是平常,因此衛尉景伐雖率眾宮衛相護,心態實是平常的。不想方走到一處山坡,公主的馬車忽然傾覆,護送公主的眾宮衛亦已經發現事態變化,景伐當即下令道:“有敵,備戰。”

    他的話音方落,忽然草叢山林間無數亂箭發出,幸而眾宮衛反應甚快,及時舉盾相擋,饒是如此,縫隙之中亦有不少宮衛中箭,如公主馬車邊的宮女內侍們,更是因為簇作一團,死了數人愛傾紫禁城。

    但聽得那些宮女內侍們的尖叫之聲,令得景伐頓頭耳邊嗡嗡作響,這殺傷力實比敵人還厲害。

    就在這些尖叫之聲中,一群黑衣人自兩邊的草叢樹林中出來,沖向馬車。

    此時馬車傾覆,車裡的三姐妹都狼狽不堪地摔了出來,眾宮女慌忙圍在她們身邊,又是相扶又是尖叫又是勸慰,實是亂成一團。

    但見刺客卻是毫不猶豫,直沖著三位公主殺將過去。偏這山路較窄,宮衛在前後兩頭,中間護衛的不過是左右各一行人,防線薄弱,抵擋不住。待景伐率人回救,但見眾宮女亂跑亂叫,倒與刺客混作一團,又不好射箭,只得舉劍拼殺。

    說時遲那時快,便有數名刺客沖過防線,殺到馬車邊,砍殺了數名宮女,便已經有人接近了三位公主。

    一名刺客沖近,一劍刺去,羋茵坐在左側外面,正是首當其衝。幸而羋茵素日最喜舞蹈,反應還快,連忙僕身閃開,不想反讓她背後的羋姝處於危險之中。

    羋姝見那刺客的劍迎面刺來,嚇得腦海中一片空白,連叫也叫不出來了。羋月急忙一拉羋姝,兩人撲倒一個翻滾,那刺客收勢不住,一劍刺中了馬車。

    刺客拔出劍來正要再刺,忽然右手一痛,不知何處飛來一隻小箭,剛好刺中了他的右臂。

    那刺客回頭一看,卻見羋月與羋姝跌在一邊,羋月的手卻抬在半空,袖中仿佛還有寒光一閃。那刺客怒駡一聲,也聽不清他罵得什麼,也不顧疼痛便將劍換到左手,再劈向羋月和羋姝,羋姝失聲驚叫。羋月推開羋姝,羋姝飛跌出去,自己也向反方向撲去。

    羋姝眼見刺客揮向羋月,不禁尖叫道:“九妹妹——”

    羋月抬手,袖中小弩沖著他的胸口又發了一箭,只是此箭卻被那刺客劈開,更向羋月一劍劈去。

    羋姝失聲尖叫,忽然一支長劍飛來,將那刺客釘在地下。

    羋姝飛跌出去,差點摔倒,忽然被人接住。羋姝一回頭,卻是一個陌生男子,臉上一把大鬍子瞧不清年紀多少來,身上卻有一股濃烈的男性氣息,教她有些心悸,她本是尖叫著的,此時卻是忽然不再叫了。

    羋月見刺客被殺,方松一口氣,一轉頭卻見羋姝被一個陌生男子抱在懷中,轉過弩箭朝著那人尖叫一聲道:“放開八姊姊。”

    那人微微一笑,扶著羋姝坐在旁邊的石頭上,自己卻邁步向羋月走動,口中笑道:“小丫頭,你手中這把弩箭,可當真是傷不了人的。”

    羋月心一慌,手中一緊,弩箭便歪歪斜斜地朝著那人射去,那人手中不知何處又來一劍,隨後一揮便將那小箭拍走,這邊已經走到羋月身邊,手一拍,羋月袖中的弩弓便已經飛起落入他的手中。

    羋姝這才來得及說話道:“九妹妹,是他救了我,休要無禮。”

    羋月瞪著那人道:“把弩弓還我。”

    那人並不理會羋月,卻向羋姝行了一禮道:“事急從權,在下失禮了,請貴人勿怪。”羋姝驚魂未定,緊緊拉住了羋月的手,見他行禮,才慌忙還禮。

    羋月仔細打量有這人,卻見道旁有數匹空馬,又有服色與這人相似的數人在與刺客博殺之中,心下稍安,問道:“不知君子如何稱呼,如何會到此?”

    那人微微一笑,方要說話,卻忽然看向羋姝道:“貴人如何了?”

    羋月忙回頭,卻見羋姝眉頭一皺,向著羋月的身上一靠低聲道:“我好象腳扭傷了。”

    那人伸手扶住羋姝坐到旁邊的石頭上道:“請貴人先暫坐一下,我去殺退刺客再說。”說罷,便沖回人群廝殺。

    羋姝看著那人的背影,竟似有些神情恍惚。

    羋月見她忽然臉色通紅,問道:“阿姊,你沒事吧?”

    羋姝一驚,回神搖頭道:“沒事。”

    此時宮衛們俱已經回轉,情勢倒轉,刺客明顯已經見弱勢了。羋茵也在眾宮女攙扶下爬出馬車,此時連忙跑過來拉住羋姝的手道:“姝,你沒事吧,剛才真嚇死我了。”

    羋姝皺了皺眉頭道:“茵,你且坐吧,休要吵鬧。”這邊卻雙目直盯著眾人。

    但見眾宮衛和刺客們博鬥好一會兒,侍衛的人數本來就比刺客多,一會兒刺客們就落了下風,被逼到了一塊兒去。

    景伐喝道:“爾等是什麼人,竟敢行刺公主。”

    那刺客首領嘶啞著聲音道:“只可恨我等竟行事不成,有負先王。先王,臣來了。”說罷,便橫刀自刎,其餘刺客也跟著紛紛自刎。

    景伐這才收手,上前察看刺客的屍體,他一刀劃開衣服,卻見那刺客身上俱有紋身,連看數人,俱是如此。

    方才那救了羋姝之人也上前察看,道:“這是何人?”

    景伐冷哼道:“斷髮文身,這是越人的特色,果然還是越國的餘孽。”

    那人詫異道:“越國不是滅了嗎?”

    景伐道:“越人性情最是強悍,先王雖伐越殺了越王無疆,但其遺民四散,越人向來最是記仇,這些年來時時在我楚國滋事,實是令人頭痛。”他說到這裡才省起眼前之人方才救了公主,連忙拱手道謝道:“此番多謝君子及時出手相救。下臣景伐,乃楚*尉,護送三位公主出行。敢問君子來自何方,高姓大名?”

    那人忙還禮道:“不敢,在下秦國使臣,秦王之弟,名疾。”

    景伐亦曾聞過此名,忙拱手道:“原來是公子疾,下臣有禮。”

    那人還禮道:“景子有禮。”

    此人身形高大,面容冷峻,自然不是昨日入驛館的矮胖愛笑之正牌樗裡疾,乃是樗裡疾之兄秦王駟是也。

    他身邊站著的正牌樗裡疾和一眾手下聽了他如此報名,無不低頭,掩了臉上的異色。

    他二人交談,自然也有些也傳進旁邊羋姝等人耳中,羋茵聽見秦國二字,眼睛一亮,喜道:“八妹妹,原來他是秦國公子,剛才我們還未曾問過名字,實在失禮妻主太狂夫之過。”

    羋月哼了一聲道:“他才失禮呢,隨便搶我的弩弓。”說到這裡恍悟道:“咦,他弩箭還沒有還給我。”說著,便要上前去。

    羋茵忙拉住她,急切地道:“你小兒家不懂事,還是我去同他說吧。”

    羋姝冷哼一聲,道:“不必了,要道謝也應該是我去。”

    羋月連忙提醒道:“姝姊,你腳扭到了。”

    羋茵忙道:“對啊,還是我去吧。”

    羋姝看了看羋茵,冷笑道:“不用了,茵,你陪我,月,你代我去請秦國使臣,順便把你的弩箭拿回來!”

    羋月點頭道:“好。”說著走向秦王駟,行了一禮道:“這位長者,多謝你出手相助,我阿姊請你過去當面道謝。”

    秦王駟眼一瞪道:“你叫我什麼?”

    羋月惱他奪了自己的弩弓未還,有意刺他道:“年長有須,我喚你長者有何不對。你既是長者,那我的弩弓,你拿著也是無用,也請還我吧。”

    秦王駟一摸自己的絡腮鬍子,竟是語塞,樗裡疾在一邊掩嘴偷笑,心中暗叫痛快,他這個王兄素有威嚴,倒從來不曾吃過這種癟。

    秦王駟氣得瞪眼道:“你……你這稚子,我便有須,難道就這麼般顯老,竟成了長者?難道你們楚國的男人皆不曾有須嗎?”

    羋月見他說自己是稚子,更生氣了,素性裝出稚子模樣,扳著手指數著道:“景缺哥哥無須,昭雎哥哥無須,大王有須、令尹有須、屈子有須,可他們都是三綹長須飄然似仙,哪象你這麼滿嘴都是,我猜出你年紀一定比他們還大。”

    秦王駟嗔道:“胡說八道,你這稚子,甚麼都不懂。”

    樗裡疾忍不住笑出聲來,見秦王駟轉頭瞪他,連忙裝成咳嗽道:“咳咳咳,這小姑娘甚有意思。”

    羋月伸手道:“弩箭還我!”

    秦王駟微微一曬,扔了把弩箭給羋月道:“你這弩弓做得甚是精巧,只可惜機扣力度不夠,箭頭也太輕不受力,只能將人射傷,不能一箭殺人。只能當小兒玩具,你若是想護身,還是不必帶這種華而不實的東西了,也虧得你剛才運氣好,否則的話你一箭傷人而不死,激起別人的殺心,順手一刀你就完蛋了。”

    羋月看著手中的弩弓,沖著秦王駟的背影喊道:“既是如此,你剛才幹嘛拿走我的箭?”

    秦王駟頭也不回道:“不管是真器還是玩器,我都不喜歡有人用箭頭指著我。”

    羋月憤怒道:“你真不是個君子。”

    秦王駟轉頭,絡腮鬍子下呲開兩排大牙作恐嚇狀道:“難道你便是個淑女不成?”

    羋月卻不怕她,反憤怒地也朝著秦王駟呲開牙齒,如同一隻在猛虎面前齜牙的乳虎一般,分外可愛。

    秦王駟忍住笑意,越發把雙目瞪得銅鈴般大去恐嚇她。

    羋月瞪了他一下,卻不再理他,快步越過秦王駟跑向羋姝一傾紅顏媚天下。

    羋姝遠遠望見兩人爭執,急道:“九妹妹,你跟人家道一聲謝也就罷了,怎麼差點吵起來呢?”

    羋茵陰陽怪氣地道:“是啊,幸虧我剛才還同八妹妹說,你過去肯定得罪人,得把你叫回來,果然不出我的所料……”

    羋月冷笑一聲,白了羋茵一眼,並不理她。

    秦王駟走上前,行了一禮道:“外臣樗裡疾,見過兩位公主。”

    羋姝欲站起,卻腳上一陣疼痛,只得坐著斂袖微屈身行禮道:“方才多謝公子及時相救,恕我有傷在身,不便還禮。”

    秦王駟道:“不敢,公主無事就好。”

    羋茵急切地插話道:“聽說公子疾乃秦王得力助手,果然英武不凡。”

    秦王駟抬頭,看了羋茵一眼,嘴角帶著一絲諷刺的笑容道:“這位公主過獎了。大王與疾雖是同胞兄弟,但相貌卻是有些差距。”

    羋茵有些扭捏地說道:“想是大王更加英武不凡……嗯,我是、我是七公主,名茵,我早聞秦國大王他……”

    羋姝心中大怒,直接打斷羋茵的話問秦王駟道:“公子為何會正好到此?”

    秦王駟看了羋茵一眼,方道:“聽說楚國的少司命大祭就在今日,在下這是第一次到楚國,所以特來見識一下。沒想到路遇這件事,實是意外。”

    羋姝被他一提醒,方才想起,驚道:“啊,不好!”

    羋茵也想起來了,頓時覺得心花怒放,臉上還假惺惺地道:“哎呀,正是,少司命大祭。八妹妹,你可是要跳祭舞的。”

    秦王駟看了羋姝一眼,見她實是站不起來,歎道:“公主腳傷了,恐怕去了也沒有什麼用。”

    羋姝急道:“可是每年的少司命大祭很重要,少司命庇佑婦孺,讓我大楚人丁興旺,歷來都是由身份貴重的女子主祭。若是大祭出了岔子,就怕影響今年國家的人口繁衍……”

    秦王駟看了站在羋姝身邊的羋月和羋茵一眼,道:“公主受了傷還想著國家子民,果然是當得起大祭之責。在下多事相問一句,公主可否派別人代您主持大祭?”

    羋姝猶豫地看向羋茵和羋月道:“派別人代我……”

    羋茵緊張而急切地看著羋姝,羋月卻在低頭整理弩弓。

    羋姝無奈一歎道:“也只得如此了。”

    羋茵忙著道:“八妹妹你放心,我一定會……”

    不想羋姝卻轉向羋月,問道:“九妹妹,女師叫你每日增加練習,你可有練?”

    羋月詫異地抬頭,看向羋姝道:“有。”

    羋茵一驚,聲音也變得尖利起來道:“不行,女師都說九妹妹跳得生疏,若是壞了大祭可就糟糕了!”

    羋姝卻根本不理會她,只向羋月道:“九妹妹,如今馬車壞了,只能委屈你立刻帶上我的衣服騎馬而行,我會讓景伐派人護送你去少司命神廟,由你代我主持今日大祭重生之醜女難求。”

    羋月反而吃了一驚,指著自己道:“我?”

    羋姝點頭道:“對,就是你,快拿上衣服去吧,否則就會延誤時間了。”

    羋月先是怔住,旋即回過神來,心頭狂跳。難道這當真是天意不成,她沒有想到,羋茵費盡心機、羋姝奢華準備的這一場與黃歇的祭舞,最後竟是落在了自己的頭上。

    莫不是,當真有少司命在主導著這一切嗎?

    她看著一臉扭曲的羋茵,再看看羋姝的表情,忽然一笑,俯身在羋姝的耳邊低聲道:“阿姊,對面那個野人對你不懷好意,你要小心哦。”

    秦王駟站在身邊,清楚地聽到了羋月這句話,深沉地看了她一眼。羋月沖著秦王駟作個鬼臉,跑到翻倒的馬車前,早有宮女拿著從馬車中翻出來的包袱遞給她,羋月背上包袱翻身上馬,沖著羋姝一拱手道:“阿姊,我先走了。”

    羋姝微笑點頭,當下便令景伐派了十余名宮衛,護送著羋月騎馬而去。

    羋姝這才轉頭,對著臉已經扭曲的羋茵笑道:“茵姊別介意,我們才走了一點路就出這些事情,我怕路上再出事。你素日身體纖弱,不擅騎馬,若是派你去,只怕到了現場也根本累得跳不了祭舞。九妹妹騎術、弓箭都好,就算路上出點什麼事也不會影響她的行程,不至於誤了祭典。”

    羋茵心中怒火翻騰,卻不敢翻臉,勉強擠出一絲笑來,道:“姝妹你做主就成。”

    羋姝轉向秦王駟施了一禮道:“怠慢公子了,請勿見怪。馬車壞了,我們得在這兒等宮衛們回宮去再叫一輛馬車來,公子若是有事,不敢耽誤公子的時間。”

    秦王駟看了看周圍,他鬧出這一場來,本就是想借此瞭解羋姝及楚宮之人,但羋姝傷腳,不能去跳祭舞,但是他不曾想到的。如今見去跳祭舞的不過是個庶出公主,當下道:“此間不甚安全,我們還是在這兒等到宮中侍衛們來接走公主,才能放心。”

    羋姝忽然覺得一顆心落了地,笑道:“難得公子古道熱腸,如此就多謝了。小女子以前讀秦風:‘終南何有,有條有梅。君子至止,錦衣狐裘。’今日得見公子,方知詩裡頭說得果然不錯。”

    這首秦風之詩,原是讚美秦國國君諸般容貌服飾之美,贊其人之德,羋姝畢竟是楚王女,見了何人,當說何話,這等的教育早已經成為自然反應了。

    秦王駟心中不禁有些贊許,面上卻恰到好處地露出了一些“驚喜”之色,道:“公主會秦語?”

    羋姝念秦風之詩,自然是用秦語念的,聞言便靦腆地道:“不敢說是會秦語,不過略能讀幾首秦風而已。”

    秦王駟又問道:“那姑娘最喜歡哪一首呢?”

    羋姝看了秦王駟一眼,忽然臉紅了,低聲念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秦王駟微笑地看著羋姝,緊接著念下去道:“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兩人對答間,羋茵站在一邊,臉色忽陰忽陽,實是難看。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14:36

羋月傳 第45-47章 司命祭

羋月急急向少司命祠趕去,眼見快到的時候,忽然道邊飛來一箭,羋月低頭躲過,這箭正射中她身後跟著的宮衛。

    羋月抬頭看去,卻見又有數名黑衣人躍出,人數雖少,服色卻與方才攻擊她們的黑衣人相似,想來越人甚有心計,恐方才伏擊不中,又在此埋伏。

    羋月卻是已經經歷過一次,便有些經驗,見狀忙滾鞍下馬,躲在馬後,她身後的十余名宮衛便沖向那撥黑衣人迎戰上去。

    宮衛正與黑衣混戰成一團,羋月仔細看著,卻見宮衛們似有不敵,正在危急之時,忽然自前路又有馬蹄之聲,羋月一看,喜極而泣:“子歇……”話猶未完,已經哽咽。

    卻是黃歇帶著一行人恰趕到,有這些人加入,那撥黑衣人便已經不敵,漸處下風。

    黃歇急急趕到羋月身邊,問道:“師妹,你可有事?”

    羋月驚魂甫定,退開一步,竟覺得雙腿發軟,黃歇連忙扶住,羋月長出一口氣,倚在黃歇身上低聲道:“師兄,你怎麼來了?”

    黃歇低聲道:“我聽聞今日乃是公主姝為祭,因此騙了宋玉代我去充大司命行祭,本想著你也是陪八公主來的,想去看看你凰寵——高門貴夫。誰知道見你們還沒來,大祝著急,派人去迎,我不放心便隨著他們來了。還好少司命庇佑,能夠及時趕到。”

    羋月也道:“剛才我們的車駕也是遇到這批人的襲擊,姝姊腳受了傷,讓我代她趕來跳祭舞。”

    黃歇眼睛一亮道:“真的?”頓時著了急道:“不成,那我得讓宋玉下來,換我來。”

    羋月被逗笑了,頓時緊張的心情也鬆懈了下來道:“宋玉師兄當真可憐,被你如此消遣。”

    兩人一邊說著,卻見此時黑衣人見人勢更多,漸覺不敵,齊齊自刎。

    宮衛察看他們頭髮與身上,來報導:“這些人皆斷髮文身,果然是越人餘孽。”

    黃歇便吩咐道:“留下兩人處理,祭禮時間將到,我們先護送公主去少司命祠。”說著,轉而對羋月行了一禮道:“公主,請。”

    羋月看著黃歇,嫣然一笑,重新上馬,扭頭見黃歇也上了馬,隨在她身後前進。這時的路,便比剛才自己上路遇險的那種恐懼,當真是不可同日而語。只覺得又是安心,又是溫暖,嘴角一絲笑容,便始終掛在臉上。

    當下諸人一齊,護送羋月前行,果然之後再無意外,順利到了少司命祠。

    少司命祠在汩羅江邊,如今祠前臨江處已經搭起一座用鮮花香草裝飾的高臺。高臺隔江對面是座祭壇,祭壇之上,三祝立於中央奉玉圭、念祝詞,其下鬱人奉祼器,宰人奉三牲,司尊彝奉六尊六彝,司幾奉五幾、五席,典瑞奉玉瑞,玉器等,皆如其儀。

    士庶男女將祭壇四周圍得密密麻麻,紛紛恭敬奉上祭品,無非貴者用金玉三牲,賤者奉野菜米飯,也算是祭神還願。

    兩邊各停著一座樓船,左邊為男祝,右邊為女祝。每年秋祭,都由貴族男女扮演大司命、少司命,在祠前舉舞為祭,祈禱神靈降福大地,願五穀豐登,蘭蕙滿園,驅邪辟惡,子嗣繁衍。

    羋月與黃歇急急而來,見時間已經不早,也不及細觀,當下兩人各自分手,上了左右兩邊的樓船。

    羋月疾步登上樓船站住,未曾入艙,先是不禁向左邊看去,卻見黃歇也正是已經登上樓船,正站在艙前,也是舉目向她望來,兩人四目相交,不禁相互一笑。

    此時宋玉聽說黃歇回來,也忙迎了出來,卻見對面羋月笑容燦爛,扭頭再見黃歇燦爛笑容,不禁掩目道:“真真眼睛都要被你們亮瞎了。”

    原來因黃歇不願意與羋姝共舞,臨時哄了令宋玉代祭,如今情勢已轉,不用黃歇多說,宋玉是知道羋月的性子,自也不敢代替黃歇與她共舞,當下兩人忙換回了衣服去。

    此時右邊的樓船上,屈昭景三家貴女及伴舞的女巫們早早更衣畫妝,候了半日,見羋月入舟,樓船便立刻馳向對岸高臺。

    眾女一擁而上,慌手慌腳幫羋月換上祭服,著荷衣、系蕙帶、戴蘭冠、佩陸離,又在她臉上畫上五色異彩的巫祭圖案。這才擊磬為號。

    三祝聽得磬聲,又看日影,見吉時已到,便下令,但聞鼓樂聲起,羋月走出船艙,見船已經靠近高臺,當下率眾女一步步于台邊拾階而上,登上高臺,果然見對面黃歇也著相應祭服,腰佩長劍,率眾公子及男巫登上高臺狂狼不噬妾。

    兩人沿臺階而上,在兩邊一角各自站定,各施一禮,四目相對,羋月忽然只覺得心頭狂跳,她和黃歇雖然情愫暗生,多年來青梅竹馬,卻從未似這般站在人前,那一刻,似畏懼似狂喜,複雜萬分。黃歇似看出她的心事,卻對她微微一笑,笑容燦爛,羋月在這笑容中,心忽然就平靜了下來,也朝著他含情一笑。  兩人身後,各貴族男女所扮的巫祝皆拾階而上,分別越過兩人走到更中間的位置上,最邊是上手執各式祭典用樂器的樂祝,中間是執蘭花蕙草以助舞蹈的公族男女,左右相對各施一禮,開始奏樂吟唱起舞。

    此時兩邊男女巫祝齊聲歌舞:

    “秋蘭兮蘼蕪,羅生兮堂下。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蓀何以兮愁苦?”

    此時高臺兩邊,原已經種滿了蘭蕙蘼蕪等花草作裝飾,綠葉素花的香氣靜靜彌漫,果然是羅生堂下,芳菲襲人。再加上少年男女華衣麗服載歌載舞,又有花童揮灑繽紛落英,實是如仙如幻,當真是說不出的美麗。

    這第一段原是以諸巫以蘭蕙諸物迎神之意,之後方是大司命與少司命降落人間,曼步歌之舞之:

    “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

    羋月與黃歇原本兩人遙遙相對,卻在周圍所有的人載歌載舞中簇擁之下,緩緩走近,歌自此段時,眾巫忽然散向四周,掩在了花蕙之後。臺上便只餘羋月與黃歇站于高臺正中,兩人長袖相和,四目相交,含情一笑,羋月心中一動,此情此景,當真是“忽獨與余目成”。一時之間,如夢如幻如仙,似已非塵世,而在天宮。自己與他,原是天上的一對神祇,相遇、相知,相合,世間所有的紛紛擾擾,於天上望去,不過是過眼雲煙罷了。

    若世上當真有大司命和少司命,那便像自己與黃歇一樣,如此美好,如此的天合之作。這一刻站在臺上,她是真的相信有神祇在看著她與黃歇,冥冥之中,有一雙手,在推動著她和他也是這般相遇、相知、相合,相依。不管世間有千難萬險,最終都是為了成就他和她,攜手同行。

    羋月看著黃歇,心中歡喜不盡,笑容燦爛如雲霞。黃歇看著羋月,自他認識她以來,從未見過她臉上,有如此燦爛的笑容,如此發自內心的長久歡悅表情。

    兩人目不轉睛,相和而歌,偕手而舞,舞至一處,轉身又各自相離,群巫唱曰:

    “入不言兮出不辭,乘回風兮載雲旗。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此時兩人若即若離,喜樂相交,數番重疊交舞,群巫若助合,若推離,長袖揮卷中,兩人又漸到了高臺兩邊。

    此時場中群巫又舞蹈唱曰:

    “荷衣兮蕙帶,倏而來兮忽而逝。夕宿兮帝郊,君誰須兮雲之際?”

    此時便是群巫問少司命,你忽來忽去,誰與為伴。羋月與黃歇便依詞交錯唱曰:

    “與女兮遊九河,沖風至兮水揚波。與女沐兮咸池,晞女發兮陽之阿。望美人兮未來,臨風恍兮浩歌。”

    這段開始,群巫便擁兩人,揮長袖以作九河咸池狀,將兩人擁入中央,且歌且舞,互訴衷情絕色悲戀,傾世狂妃。那一刻,是祭舞演唱,還是情侶自抒,人神交替,情境交融,兩人素日間那些悄生暗長的情絲、心照不宣的秘密、未及言說的衷情、無限嚮往的未來,皆在這祭舞祝詞中,若進若退,若即若離,一一合拍。

    這一刻,仿似天地間,都在見證著他們,祝福著他們的愛情。你便是大司命,我便是少司命,我們在這一刻相逢、相知、相愛,共沐九河、共沐咸池,一起挽發、晾發,一起臨風浩歌。

    此時,是纏綿之至,亦是奔放之至。

    在他們身邊伴歌伴舞伴奏的,是公族男女,歷年來司命之祭,都是由這些具有王族血統的貴人們向上天禱告祭祀,求少司命、大司命保佑,家國平安、不受災殃。此時,長河翻卷,神人淩波,眾人的舞蹈也越發激烈,甚至到了狂舞的時候。

    漸到尾聲時,羋月和黃歇的舞姿慢了下來,然而一舉一動,卻更合韻律。這種緩慢,更顯出祭祀之鄭重,和神靈之高貴。  但見群巫轉而唱曰:

    “孔蓋兮翠旍,登九天兮撫彗星。竦長劍兮擁幼艾,蓀獨宜兮為民正。”

    此時群巫便孔蓋翠旍,簇擁神靈,羋月與黃歇撥長劍各作舞蹈“登九天撫彗星”,兩劍相交,直指天空,劍鋒劃出火花。此時夕陽西斜,長風吹來,一縷金光映上羋月和黃歇華服珠光,更顯兩人飄飄如仙,湛然若神。

    此情此景,就跟真的神明一樣啊!

    對岸的人們看到此情景,激動地跪下高呼道:“少司命,少司命——”

    此時祭壇上三祝口念著經文,走著禹步,將香案上的玉圭和三牲依禮投下河中,以祭河神。兩邊士庶人等,也依次把祭品紛紛投入河中,叩拜不止。

    汩羅江對岸高臺上,羋月和黃歇與男女巫祝們依禮如儀,直到人們將祭品都投入河中,才收劍相視一笑,千萬情意在眼中流轉。

    誰也不曉得,在人群中,有一個人遠遠地在看著這一切。這個人,便是秦王駟。他已經達到目地,結識秦國公主,當下便於之後策馬來到汩羅江邊,隔江而對,看著今年的少司命祭。

    他之前也聽說過楚人巫舞,但卻從來不曾見過。北方諸國祭祀,依周禮而行,他參加過數次,莊嚴肅穆,與楚國之祭祀,卻是大不一樣。他來得雖然晚了些,卻正趕在“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這一節上。可是他沒有想到,那個少女在這高臺上,跳著祭舞的時候,感覺竟是判若兩人。那一刻,她不是剛才那個還帶著稚氣的少女,而是真正的少司命之神,她似有神靈附體,舉手抬足處,竟有著令人瘋狂的魔力。她高歌時,人群齊和;她低吟時,人群斂息;她狂舞時,人群激動;她收斂時,人群拜伏。

    那一刻,似乎當真天地萬物都在她的舞姿中失了顏色,她便是天地間獨一無二的女神,便是那少司命的化身。

    秦王駟只覺得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在全身流淌,甚至有那麼一會兒,他也在不受控制地隨著她的歌舞而或喜或悲。他心底竟湧上一個念頭:“倘若這次楚國聯姻的公主是她便好了。”

    但他畢竟是極度理智之人,待得眾人將祭品投入河中之時,他已經冷靜下來,見人群擁擠,不便久留,便微微一笑,率侍從轉身離開。

    等到諸人星散,汩羅江邊,只剩下三三兩兩的人時,卻有一個人峨冠博帶,若瘋若狂顛,在江邊喃喃自語,徘徊不去邪王寵邪妃。

    此時若是那個大祝未曾離去,一定會認出此人來,並大為詫異。因為此人便是昔年楚國最厲害的星象之師,唐昧。

    唐味自當年去了西北之後,這十幾年來,還是第一次回郢都。不想剛到郢都,未入城中,便先在汩羅江邊,遇上了這場少司命大祭。若是有人站在他身後,當可聽到他在喃喃地念叨著道:“天現霸星,生於楚國,橫掃六國,稱霸天下。陰陽相淆,殺氣沖天……”

    唐昧抬起頭,看看天,又看看江南,屈指算了算,長歎一聲,想起當日此女初生之時,落水不死,于少司命階下獲救,今日卻又以少司命化身行禮祭,算來算去,她的命數竟是愈發混亂起來,令他倍感困擾:“她當真是有少司命庇佑,這于我楚國,到底是福,還是禍?”

    這邊唐昧自言自語不提,羋月與黃歇祭禮罷,下了樓船更了衣,在汩羅江邊攜手並肩而行,竟有一種不能置信的感覺。

    春風吹來,拂動衣帶,也吹動了髮絲輕揚,羋月輕輕地伸出手指,挽起一縷飄散的髮絲,回眸看著黃歇一笑,道:“我到這一刻還覺得象做夢一般呢。子歇,你說我們方才當真是在世人面前,一起共舞了嗎?”

    黃歇自兩人一起走的時候,便一直目不轉睛的看著她,此時對她微笑,笑容和熙如春風,撫慰了她不安的心道:“正是,師妹,我們確是在世人前面,一起共舞了。”

    羋月聲音中還帶著一絲恍惚:“我一直夢想著有一天能夠跟你站在一起,在大家面前。可我不曾想到,居然是別人努力的結果,陰差陽錯方讓我們有了這一次的機會。”

    黃歇點頭道:“正中,所以你我之間的緣份,必是能得少司命庇佑,不管有多少外來的變故,最終我們都會在一起的。”

    羋月抬手合什祈道:“少司命啊……”

    她閉上眼睛,長睫上一滴清淚落下,但這卻是喜悅的淚水。

    黃歇肯定地道:“是啊,你可知道,少司命無處不在,她一定會庇佑著我們的。”

    羋月低頭想了想,道:“女葵曾經跟我說過,我剛出生的時候就便人偷出來扔到水上去,本以為我一定會淹死,哪曉得我因水草纏繞而不沉,在水上漂流到少司命神座下,才被我阿娘找回來。女葵說,那是少司命在庇佑我。我一直以為,不過是女葵牽強附會奉承於我,可是今天此事兜兜轉轉,茵姊空落了算計,姝姊枉費了努力,誰曉得居然是這樣一個結果。現在我真是覺得,我是少司命特別眷顧的孩子。”

    黃歇點頭道:“是啊,所以連神靈都在幫我們,我們一定會有美好的姻緣。”

    羋月低頭忽然一笑道:“方才我被那些刺客包圍的時候,不知道怎麼地,我腦子裡就想著如果你在多好,結果你就真的從天而降。”

    黃歇道:“放心,以後所有的危難,我都會在的。”

    羋月嫣然一笑道:“我相信。”

    兩人漫步走著,此時正是初秋,江邊蘆花飛舞,兩人正值情濃之時,不覺走進蘆花深處,黃歇握住了羋月的手。

    情與景,俱是水到渠成之時,黃歇想起前日羋月臨走時留下的話,心神激蕩,握著羋月的手,含情脈脈地道:“‘摽有梅,其實七分,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敢問吾子,吉兮可至?”

羋月紅了臉,羞答答地低下頭來,低聲道:“‘取妻如之何,匪媒不得。’”這句乃是出自《詩經•齊風•南風》篇,也算是變相答覆,允他遣媒提親

    黃歇臉也紅了,支支唔唔道:“屈子說了,他會,他會……”

    羋月聲音更是低如蚊蚋道:“夫子怎麼說……”

    黃歇鼓足勇氣,方道:“夫子說,等八公主出嫁之後,會代我為媒,向大王求聘于你……”

    羋月低頭,不再說話明月系列。

    黃歇執住了她的手,道:“師妹,你……”

    羋月紅了臉,低著頭,道:“師兄……”

    黃歇卻道:“叫我子歇!”

    羋月低頭,連耳朵也都紅了起來,終於微不可聞地叫了一聲:“子歇……”

    黃歇按著砰砰亂跳地心,鼓起起勇氣叫了一聲:“皎皎……”

    羋月詫異地抬頭:“你叫我什麼?”

    黃歇臉紅了,這個他自己在私底下呢喃了無數次的名字,卻是從來不曾在她的面前叫出過,不想今日情迷意亂,竟是叫出了口。他連忙轉頭支唔道:“沒什麼……”

    羋月卻拉住了他,笑道:“你叫我什麼?快說!”

    黃歇被她逼問不過,只得紅著臉,聲音極低地道:“女子許嫁要取字,你名為月,我想著‘月出皎兮’……”

    羋月掩面,低低地笑了。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憂受兮。勞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紹兮。勞心慘兮。”這首詩出自陳風,講的是一個男子在月下思念佳人,輾轉反復之意。

    黃歇脫口叫出“皎皎”二字,想是素日對羋月的感情,也早如這詩中的男子一般,反覆輾轉,情愫深種了,只是這字乃許嫁時才取,黃歇此時便想著給羋月取字,那必是早早就懷著欲娶她為婦的心思了。

    黃歇自知理虧,看羋月掩面便有些慌了,忙道:“我並非有意輕薄於你,我只是,我只是……”他只是了半天也說不出話來,羋月撲哧一笑,放下袖子,笑容燦若春花,道:“我知道了,我又不曾怪你。”

    黃歇松了一口氣,這才覺得已經是後背皆被汗濕透了。

    羋月低聲道:“子歇,你再叫我一聲!”

    黃歇張口“師妹”二字已經到了唇邊,看到羋月的笑容頓時醒悟,只覺得心中一蕩,低聲叫道:“皎皎……”

    羋月低低地嗯了一聲。

    黃歇只覺得千百次反復在夢中的情景,如今竟在眼前,心中一喜,又叫了聲:“皎皎……”

    羋月又應了一聲。

    黃歇心中狂喜,“皎皎,皎皎……”竟是叫了不知道多少次,羋月聲音雖輕,卻是每一聲都應了他。

    此情此景,如仙如幻。

    陽光映著蘆葦,泛起金光一片,也映得羋月的半邊臉龐在陽光下晶瑩剔透,真如皎皎月輪一般,仿佛她已非凡胎肉身,更似仙子。黃歇心中驀然升起一個念頭來,眼前之人,似乎就和那傳說中“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的少司命一般,作此歌之人,必是也見過那天人般美好的女子,才能夠寫得出這般美好的歌詞來吧。

    黃歇心神激蕩,竟情不自禁地緩緩俯身,向著那臉龐吻去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

    羋月的臉紅得更厲害了,身子不由地向後一縮,若是換了平時,黃歇必當守禮而止,此時心潮沸騰卻不知哪來的膽子,不但不退,反而抓住了羋月的肩膀不讓她後縮,這邊已經緩緩吻下。

    羋月退了一退,便不再動,只是不止是臉越發紅了,連耳朵都開始漲紅起來。

    兩人雙唇方才堪堪接觸到,忽然聽得旁邊蘆葦叢中似有異響,黃歇還未覺,羋月卻已經被驚醒,忽然將頭一側,黃歇這一吻便吻在了她的頰邊。

    兩人肌膚一觸,忽而分開,只覺得心臟砰砰亂跳,俱是轉頭不敢看對方。此時黃歇亦覺察到蘆葦叢中的異聲,當下轉頭看去,卻見不遠處的一簇蘆葦晃動得格外厲害,凝視細聽,風中似有低低的喘息聲和禁不住的一二呻吟之聲。

    黃歇頓時明白了原因,羞窘不已。楚人向來甚為開放,男女一見鍾情就地野合,亦不在少數。尤其以祭祠之時男女混雜,偶遇相識,邂逅生情,更是容易成為狂歡之節。想來那蘆葦叢中之人,亦是這般。

    黃歇細一想,背後卻是出了一身薄汗。方才他情動之時,亦是情不自禁,腦海之中亦是不可抑止地想像到了更多的後續之事,若不是被蘆葦叢中之人打斷,只怕、只怕也可能會……雖然說男歡女愛,系出天然,這等事亦不奇怪,但未經媒聘,終究、終究不是君子所為!

    他再看羋月,卻見羋月亦是表情詭異,想來亦是知曉一二,兩人面紅耳赤,不敢再停留,忙拉起手,躡手躡腳悄然逃走。

    兩人直逃了極遠,這才松了口氣,忽然發現自己二人的手仍拉著,便似觸電般忙不迭地甩手分開,及至分開之後,又似覺得不妥,悄悄對望一眼,臉又紅了。

    此時正是尷尬之時,但若要繼續方才的纏綿,實在已時過境遷,心頭這點羞窘尚未過去;但若是就此分手,未免又是戀戀不捨。牽牽絆絆間,黃歇抬頭看了看天,乾笑一聲道:“今日天色甚好。”

    羋月低頭,嗯了一聲。

    黃歇搜腸刮肚,又不曉得說什麼了,可憐他自負才學,若與人辨論,滔滔十餘日也不會辭窮,此時在心愛的女子面前,卻是一時竟找不出什麼話來,只覺得不管說什麼,自己在腦海中先給否定掉了。可是這樣幹晾著更是不妥,只得又乾巴巴地道:“你、你想去何處?”

    說完了又自後悔,明知道對方此刻,除了回宮,還能去何處,這一說,倒顯得自己像是急著要送她回去一般,頓時又結巴道:“我、我是說,先別回宮……”

    說完,又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這樣說,豈不又顯得自己居心不良,不是君子,只急得漲紅了臉,又解釋道:“我、我是想……不是、我是想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羋月再羞窘,也被他此時辭不達意的樣子給惹笑了,不禁撲哧一聲,見黃歇臉色更紅了,她眼珠一轉,想起一事,笑道:“我正有個地方要去,不知子歇可否相伴?”

    黃歇大喜,忙道:“去哪兒?”

    羋月道:“我、我要去看看我的弟弟?”

    黃歇一怔道:“子戎?他在泮宮,還在離宮?”

    羋月搖了搖頭道:“不是的,是我另一個弟弟跨越千年之我為你而生。”

    黃歇詫異道:“另一個弟弟?”

    因向氏一死,羋月與莒姬生分,莒姬便將怒氣集中魏甲身上,派莒弓暗中殺了他,又暗中把魏冉交于向壽撫養。這些年以來,羋月亦是經常悄悄出宮探望,只是此事牽涉極大,莒姬便警告她不得對任何人說起。便是對於黃歇屈原,亦是諱莫如深。

    只是此時兩人情愫初定,在羋月的心中,自當黃歇是與自己相守一生之事,魏冉之事,亦不必再瞞他。只是向氏之死牽涉到楚王槐,羋月亦是不敢說出,當下半含半露地道:“你可知莒夫人並非我生母……”

    黃歇點頭道:“是,對了,當日你似曾與我說過,要我幫你尋找生母,可後來你大病了一場,之後便不再提了,我亦不敢追問!”

    羋月輕歎一聲,道:“我生母姓向,原是莒夫人的媵人,父王殯天之後,威後遣嫁宮人於兵卒,我生母亦在其列……”

    黃歇只聽得這一句,心頭已經倒吸一口涼氣,羋月雖然說得簡單,但以他的聰明,何曾想像不到其中的諸般爭鬥殺機來,看著眼前心愛的女子,心中憐惜之情橫溢,只不知如何勸慰方好。

    羋月又繼續道:“她嫁了一名魏姓兵卒,又生一子,名冉。我後來打聽到,她夫妻二人俱已經病故,我舅父向壽收養了這個孩兒。後來我便常常出宮,探望於他。”這話說得半真半假,黃歇是她至親之人,她不欲再瞞著對方,但畢竟向氏之死太過慘重也太過牽涉重大,當下也只是含糊隱去不說。

    黃歇心頭已經驚濤駭浪,面上卻不敢現了異端,以免觸痛於她,他深吸了一口氣,道:“你如何不早與我言講,你在宮內不便,我在宮外也好照顧於他。”

    羋月低頭,半晌才道:“是母親不讓我說的,她說此事涉及子戎名聲,所以越少人知道越好。母親在宮外的族人,亦是經常照顧於他的,所以……”

    黃歇暗歎一聲,上前一步,拉起羋月的手,不欲再繼續追問這個話題,以免羋月為難,只道:“那我們便去看望你弟弟,如何?只不知他多大了,喜愛什麼?”

    羋月松了一口氣,笑道:“他如今六歲了,貪吃得緊,只愛甜糕點心之類的東西。”

    黃歇忙笑道:“正好。我知曉西郭之中有一餅肆,有庖人擅作甜糕,咱們這便去購之。”

    當下兩人去了餅肆,購了一些荷葉糕,與羋月一起到了向壽居處。

    此處原是莒姬安排,與莒族相去不遠,但因向壽撫育魏冉,羋月常來常往,又怕族中人多嘴雜,乃安排另居一僻靜小院。

    羋月走進小院,便見一個小童跑出來,嬌嬌糯糯地叫道:“阿姊、阿姊,你好久不曾來了,小冉想阿姊呢。”

    羋月抱起了他,拈了拈重量,笑道:“小冉又長高了,又重了。想是最近吃得甚好,你是想阿姊呢,還是想阿姊帶來的甜糕呢?”

    那小童在羋月懷中扭了扭身子,鼻子扇動兩下,便喜道:“阿姊,你又帶了甜糕來嗎?”

    羋月點了點他的鼻子,把他放下來,笑道:“果然是只饞嘴的小猢猻,阿姊就曉得你只會惦記甜糕來著。阿姊這次帶了荷葉糕來給小冉吃呢。”

    這小童果然喜得往羋月身上找道:“阿姊,荷葉糕在何處?”

    羋月因黃歇在身後,不禁臉一紅,拍掉了魏冉的小手,道:“你亂找甚麼呢,你看我空著雙手,如何有東西?”直起身來回頭一指黃歇道:“這是子歇哥哥,快喚哥哥穿越之一生逐愛。”

    那小童魏冉亦甚是嘴甜,一聽說有甜糕便沖著黃歇甜甜地一笑,叫道:“子歇哥哥,我叫魏冉,你叫我小冉便是。”下一句話立刻暴露真相,直直伸手道:“子歇哥哥,甜糕給我!”

    黃歇笑著將手中提著荷葉所包裹的糕點遞與魏冉,道:“小冉甚為可喜呢,這是你阿姊與你買的甜糕……”

    話未說完,魏冉便已經飛快地接過糕點,也不剝去包著的荷葉,直接一口咬了下去,黃歇還未來得及阻止,便見他已經舌頭極為靈活地一卷,將包裝的荷葉吐了出來,這邊已經將甜糕嚼了進去,還一邊贊道:“阿姊,這荷葉糕果然甚甜。”

    羋月啐道:“知道你愛吃甜,加了一倍的蜜糖。”

    魏冉這才慢慢地剝開荷葉,慢慢吃起來,又甜甜地道:“多謝阿姊,我便知道阿姊最疼小冉了。”

    羋月待要罵他急吼吼地竟連荷葉都不剝直接吃,轉眼卻見他已經動手慢慢地剝了荷葉,只得忍了下來,啐道:“真巧言令色,哼,小人。”

    魏冉笑嘻嘻地道:“我本來就是小人嘛,等我長大了才是大人呢!”這邊卻已經轉過頭去,眼巴巴地看著黃歇道:“子歇哥哥,我阿姊送了我甜糕,你送我甚麼?”

    這孩子甚是會看人眼色,知道阿姊寵著自己,這人是阿姊帶來的,便是自己多撒嬌些,也是無妨的。

    黃歇卻是來之前便早有準備,當下自腰間取下一柄小小的紅漆木劍,笑道:“哥哥送你一把劍,好不好?”

    魏冉大喜,連甜糕都先塞回羋月手中,自己接過木劍,揮動幾下,叫道:“嗨、嘿!我是大將軍,來將通名,本將手下不斬無名之輩!”

    黃歇哈哈一笑,摸了摸魏冉的頭道:“甚好,甚好,望你將來當真能做個大將軍才好!”

    魏冉看著羋月,眼巴巴地等著她吩咐一聲,羋月沒好氣地將吃了一半的甜糕還給魏冉,道:“不可糟踏東西,你先吃完這甜糕,方可出去玩。”

    魏冉忙接過甜糕,三兩口吃完,便歡呼一聲,揮舞著木劍沖出院子外,想是找附近的小夥伴們玩去了。

    黃歇方才由羋月引著,與向壽見禮。

    向壽也只比兩人大得幾歲,見了羋月介紹,忙拱手為禮道:“見過公子歇。”

    黃歇忙道:“不敢當,舅父有禮。”

    羋月亦道:“舅父何必如此客氣,直呼他的名字就可。”

    向壽搖頭道:“向氏雖然淪落,畢竟也曾為一國封爵,不敢失禮。”

    羋月默然。

    當下三人坐下,細談往事。

    向壽亦是讀過一些書,習得一些武事,黃歇一談之下,也道:“向氏有舅父這樣的人在,興盛當不遙遠。”

  向壽卻笑擺手笑道:“我有自知之明,子歇,你黃氏還是一個大族,可向氏只剩下我一人了。你自幼有名師授業,而我從小失教,到如今頂多只能在沙場掙一個功名爵位罷了。可如今在楚國,羋姓王族以及分支屈、昭、景三氏就占了一半的朝堂,再加上一些卿大夫世封世祿又占去一半,剩下來的機會給其他人的,只怕連二成的機會都不到。”

    羋月笑道:“不妨,再過幾年,子戎冠禮以後就可得以分封。到時候自然還要倚仗舅父幫忙執掌封地,向氏起複,也未必就艱難。”

    向壽歎道:“但願如此……”說到這裡忽然想起一人來,笑道:“若是到時候子戎真要去封地,我倒有個人可以推薦。”

    羋月便問道:“舅父識得何等才子?”

    向壽指了指左邊的屋子,道:“便是租我們這個大院右邊的一個遊士。”

    羋月詫異道:“租?舅父,莫不是生計不足,竟要出租屋子?”說著便要掏自己的荷包,倒出一些金子來。

    向壽忙擺手道:“非也非也重生之醜女難求。我倒並非為著生計,而是小冉漸大,我才學不足,不敢誤他。數月前,見一遊士尋覓住所,攀談之下,見他口才了得,學識淵博,因此特意將空屋租於他,讓他也好教教小冉。”

    黃歇問道:“但不知這遊士是何許人也?”

    向壽道:“他名喚張儀,原是魏人,三年前遊歷到此,投于令尹昭陽的門下。因為甚受令尹看重,又因恃才傲物,與人不合,原來還住在令尹的館舍裡,後來受同儕排擠,將他擠出館舍,又租住了逆旅,只是時久了,行囊漸空,不免連逆旅也住不起,便要尋更便宜的下處。”所謂逆旅,便是後世所稱的客棧,此人被排擠出昭陽的館舍,租住逆旅,自然是消耗不起。

    羋月笑道:“這人既稱才子,怎麼既不懂得上進,又不懂得與人相處,竟是越混越不如人了?”

    黃歇正色道:“人之際遇,時有高低,這位張儀先生,未必就會一直沉淪呢。”

    羋月吐了吐舌,便不再言。

    向壽也道:“據那張儀說,他乃是鬼穀子的徒弟,此人才華是盡有的,就是心氣太高,未必不能與人相容,只不肯與俗子交罷了……”

    黃歇擊案贊道:“如此之人,倒可一交。”

    正說著,忽然間魏冉匆匆跑進,尖叫道:“舅父不好了,張子、張子——”

    向壽吃了一驚,站起來道:“張子怎麼了?”

    魏冉便指著門外哭叫道:“張子被人打死啦!”

    向壽大驚,當下連忙奔了出去。

    黃歇與羋月面面相覷,羋月便要跟著出去,黃歇連忙按住她道:“你且看著小冉,我隨舅父去看個究竟。”

    羋月見魏冉嚇得厲害,連忙抱住他安撫道:“小冉不怕,不怕。有舅父在,有阿姊在,小冉不怕。”

    魏冉嚇得縮到羋月懷中道:“好多血,好多血呢……”

    羋月正安撫魏冉時,卻見向壽與黃歇扶著一個渾身是血的人進來,魏冉發出一聲尖叫,躲到羋月的身後不敢看。

    羋月也嚇了一跳,道:“這、這人……”

    黃歇忙道:“他不曾死,只是被人打傷了!”

    正說著,那人便發出一聲呻吟。向壽忙問道:“張子,你無事吧,是誰把你打成這樣的?”

    羋月之前還嚇了一跳,如今見他出聲,倒放下心來,她是見過這種傷勢的,當日女女葵初入宮,便被楚威後罰以杖刑,雖然此人的傷勢,看似比女女葵更重,但見他還能出聲,甚至在向壽扶著他的時候還略能借力一二,便知他雖然看著一身是血,傷勢倒不至於到送命的程度。當下便一邊跟著向壽與黃歇送他進屋,一邊詫異地問向壽道:“舅父,這個就是你說的能言善辨之張儀嗎?”

    向壽點頭道:“是啊。”

    羋月歎道:“能言善辨,怎麼會被人打成這個樣子,他被人打的時候,沒用上舌頭嗎?”

    誰知那人雖然看似半死不活,聽了她這句話,忽然抬起臉來,滿臉血污,眼睛卻是直直地瞪著羋月靈魂夜未央。

    羋月嚇了一跳,退後半步,道:“你、你怎麼了?”

    那人張開嘴,滿嘴是血,含糊地道:“石頭……幫吾一觀,吾舌尚在否?”

    羋月不禁翻了個白眼道:“先生,你舌頭若不在了,還能說話麼?”

    那人卻是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含糊道:“多謝……”

    向壽歎道:“先生,休要再言了,且先進去給您上了藥,有話再慢慢說吧。”

    向壽和黃歇聯手,把那人扶進右邊的房間,黃歇抬頭望去,但見四壁空空蕩蕩,只有一張草席一卷被子,再加上一個小幾和一堆竹簡,地下一隻陶罐數個陶碗,果然極是簡陋。

    向壽便道:“我去找醫者給他看看傷,這邊且請你看著。”

    黃歇便道:“舅父但放心前去,此處有我。”

    過不多時,向壽便請了莒族的醫者前來,給那人診了脈,道只是皮肉筋骨之傷,不及內腑,只是要養上數月才好。

    醫者留下了外敷之藥,向壽與黃歇合力,將那名喚張儀的傷者清洗了傷口,敷上了藥,更了衣服。

    羋月這才端著水進來,遞給黃歇,黃歇便扶起那張儀,半倚著牆壁坐著,將水遞與他喝下。那張儀一口飲入,漱了漱口,便吐出數口血水來。

    羋月驚道:“先生吐血了,是不是有內傷?”

    那張儀此時已經敷藥更衣,雖然表情仍然時不時因痛疼而抽搐,但整個人的精神似恢復了些,他漱了數口水,將口中血污吐盡,又飲了數口,潤了喉咽,便似就忍不住要說話,道:“非也非也,乃是我受打之時,不慎咬到舌頭了,後來舌頭都麻了,所以後來自己也不曉得舌頭還在不在。”

    羋月好奇地道:“你都傷成這樣了,不記掛自己的命還保不保得住,腿保不保得住,倒記掛舌頭?”

    那張儀便冷笑道:“我若沒有舌頭,這條命也沒有存在價值了。”他看了看仍是血淋淋的腿,抽動了一下,便覺得疼痛,心知只要還痛著能動,當保無礙,口中卻甚是硬氣道:“至於腿嘛,孫臏斷了腿一樣成就功業。”

    羋月見了他這副死鴨子仍嘴硬的樣子,忍不住要鬥嘴道:“閣下居然自比孫臏,口氣夠大。”

    張儀嗤之以鼻道:“孫臏算得什麼,將來世人知道我張儀的人會比知道孫臏的人更多。”

    羋月望天,歎了一口氣,道:“口氣夠大,只可惜先生如今的樣子太沒說服力。”

    張儀嘿嘿笑道:“孫臏還裝瘋三年呢,還住豬圈呢,可後來怎麼樣,不一樣把龐涓給幹掉了。”

    羋月蹲下身子,問他道:“那先生呢,也遇上龐涓了?”

    張儀哼道:“比遇上龐涓還慘,至少孫臏那是遭人嫉妒。我卻是遇上個蠢牛,聽不懂人話的蠢牛。”

    羋月奇道:“怎麼說?”

    張儀恨聲道:“昭陽那頭蠢牛,說是丟了個叫和氏璧的玉,硬說是我偷的,就把我打成這樣了流觴歎。唉,真沒想到我張儀自負絕世之才,居然為了一塊破石頭被人折辱至此。”當朝令尹,他便也是張口就罵,實是狂放已極。

    羋月一聽此言,頓時站了起來,急道:“什麼破石頭,破石頭比你值錢多了。你居然把和氏璧給弄丟了,便是我也得打你一頓。”

    黃歇也吃了一驚,忙問道:“什麼,是和氏璧不見了?和氏璧不是你小時候先王給你的,後來被威後搶走了,如何會到昭陽的手中?”

    羋月歎了一口氣,道:“還不是鄭袖鬧騰的……”當下便把此中緣由解釋了一下。

    原來照例,楚國雙寶和氏璧是由大王收存,靈蛇珠由王后收存。不過因為威後喜歡靈蛇珠,便一直霸佔著沒有給南後。這倒也罷了,不料鄭袖另有野心,見南後無和氏璧,這邊就想哄著楚王槐把和氏璧賜給她,好壓南後一頭。

    雖然此事被南後暗中報與楚威後,楚威後召鄭袖來斥責一頓。但便是母后的威儀,亦比不過枕頭風夜夜吹拂,鄭袖每夜裡裝癡弄嬌,言自己頭疼心悸,必要得了和氏璧才能安枕。

    南後見楚王槐漸似有被鄭袖說動之勢,索性一拍兩散。她病入沉屙,不管是和氏璧還是靈蛇珠,既不能令人延壽,便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卻不想令鄭袖得意,便尋思將和氏璧轉給何人,會使鄭袖無處下手。她探知令尹昭陽向來最好美玉,且位高輩尊,對楚王槐亦有扶立之功,正是可接手之人。

    南後便一邊放風,對令尹道楚王槐欲以和氏璧酬其功,一邊又對楚王槐道,令尹向來最好美玉,先王亦曾欲賜其和氏璧,不如以和氏璧賜令尹。君臣會見,兩下皆有誤會,竟是一說便和,南後又不斷慫恿,楚王槐竟是酒酣耳熱之際,親手解下和氏璧賜與昭陽。

    當下鄭袖氣了個半死,卻無可奈何。南後此舉給了鄭袖一個教訓,且讓鄭袖和昭陽結怨,且又能換來令尹對太子的支持。只是不曾想到,和氏璧才賜給昭陽沒多久,昭陽居然把和氏璧給弄丟了。

    張儀聽得羋月的話語之意,竟是只為那和氏璧的丟失而心痛,便氣憤地叫道:“喂,我快被人打死了你不氣憤,居然氣憤那塊爛石頭,你們楚人真是莫明其妙,重物多過重人。”

    羋月抓住黃歇的手,急道:“子歇,和氏璧剛剛被盜,有沒有可能找回來?”

    黃歇亦知此璧對羋月的重要性,忙安撫道:“好,我一定會幫你想辦法。”

    羋月雙目炯炯,咬牙道:“和氏璧是我的,我的。既然他們留不住,那就是他們沒有德行,不配持有。”

    黃歇把激動的羋月擁入懷中,安慰著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不管和氏璧到了哪裡,不管過了多久,我都會幫你找回來的。”

    張儀拍著席子叫道:“喂喂喂,你們二人卿卿我我夠了吧,沒看這兒還躺著一個重傷垂死的病人呢!”

    黃歇笑道:“放心,你雖傷重,卻不至於垂死。醫者說過了,你雖然看起來血淋淋,應該很痛,但頂多是皮肉傷,連筋骨都沒傷到。”

    羋月轉頭亦嗔道:“哼,你與其為自己抱屈,還不如怪自己投錯了人。為什麼要投到令尹門下,令尹可是個老虎性子,觸怒不得!”說到這裡,忽然想起屈原正擬推行改制,當是需要人才之時,便道:“夫子屈原身為左徒,要不要你傷好以後我幫你推薦到他門下?”

    張儀卻不領情,搖頭歎道:“算了弑者如川。屈子是君子,君子如玉,只能用來犧牲或者供奉。而我張儀要的是揚名天下,爭勝列國。大爭之世人心如戰場,要如鐵的刀劍才合適我。我和他,不是一路人。”

    羋月不想他竟如此無理,怒道:“哼,君子如玉,跟你不是一路人?我看你這樣的人啊,令尹的板子都便宜了你,你就應該去投虎狼之秦那種讓人屍骨無存的地方,才最適應你吧!”

    張儀聽了她這話,忽然直著脖子愣住了,好半天還直直地看著前方。

    羋月嚇了一跳,道:“他可莫叫我一句話,刺激得瘋魔了!”

    黃歇也忙上前,叫道:“張子……”

    那張儀卻忽然狂笑起來,拍著席子道:“哈哈哈,說得好,說得好……”

    羋月奇道:“喂,你是不是急得瘋了?”

    張儀卻止了笑,艱難地舉一揖,道:“多謝姝子,你當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不錯,我來楚國是個錯誤啊,楚國根本不適合我,所以我才有志不得伸展,有言不得辯。我就應該去投秦國啊……”羋月方詫異他忽然變得胡說八道起來,卻見張儀忽然轉身問她道:“喂,你有錢嗎?”

    羋月怔了一下,才道:“幹嘛?”

    張儀振振有辭道:“去秦國要盤纏啊,我如今一窮二白,千里迢迢怎麼去啊?”見羋月怔在那裡,還當是她不肯相信,忙施了素日的口舌本事,哄道:“放心,姝子,我自不白取你的,將來我必當十倍……不、百倍還你。”

    羋月哼道:“誰稀罕你個窮士子有沒有錢還我啊!”頓了頓,見了這張儀半死不活的樣子,動了憐憫之心,轉道:“我看你可憐,不去秦國會發瘋的,借你就借你。”

    張儀大喜道:“多謝多謝,姝子善心,將來必配得良緣,富貴一生!”

    他察顏觀色,早看出羋月與黃歇兩人必是一對情侶,便信口開河,胡贊亂頌起來。

    羋月漲紅了臉,啐道:“你再聒噪我便不借給你了。”

    張儀連忙住嘴,要多老實便多老實。

    羋月便拿出貼身的荷包,倒出裡面所有的貝幣,看了看為難了道:“這點錢,似乎不夠去秦國!”抬頭便問黃歇:“子歇,你帶錢了嗎?”

    黃歇也拿出自己的錢袋,倒出了貝幣來,羋月把錢湊到一齊,搖頭道:“還是不夠啊!”

    張儀眼賊,早看見她身上首飾皆是貴重之物,道:“喂,你頭上的飾物皆是珠寶金玉啊,借我一用吧。”

    羋月立刻警惕地護住頭上,道:“不成,我們的首飾都是有記錄的,什麼場合戴什麼首飾有定制,回頭七姊八姊頭上的首飾還在,我的首飾不見了,豈不落人口實,招來是非……對了,金子,我還有這次祭典特別鑄的爰金。”說到這裡,她連忙自懷中取出一個錦袋來,倒出來四五個四方形的金餅,上面刻著“郢爰”字樣。

    黃歇看了看,心算一下,道:“這麼多錢省著用,到秦國應該是夠了。”

    張儀歎息一聲,拱手肅然道:“大恩不言謝,我張儀記住了。”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15:15

羋月傳 第48-50章 不相識

此時,高唐台羋姝居室內,羋姝腳上已經包了藥,坐在榻上神情恍惚,一會兒癡迷,一會兒羞惱。侍女們欲在她跟前服侍,卻都被她趕走,只敢遠遠站著察她顏色。

    但聽得木屐聲響,已見楚威後帶著人匆忙趕來道:“孺子,你如何出去一趟,竟受傷了?”

    羋姝見了楚威後來,方道:“母后,我無事。”

    楚威後坐到羋姝身邊,掀開她的裙子,看到她的腳腕包紮著,腫起一大塊來,頓時心疼不已,怒道:“那些越人真該死,該要讓大王把所有的越人統統殺死才好。”

    之前楚威後這般待她,羋姝亦不覺得如何,此時忽然覺得讓母親待她如待小兒般的態度,讓她彆扭起來絕色悲戀,傾世狂妃。抽回了腳,羋姝道:“母后,女醫說只是小小扭傷,幾天就能好了。而且也是我自己不小心扭到的……”

    楚威後怒道:“景伐當真失職。”轉頭對羋姝嚴厲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少司命祠那邊魚龍混雜,我原就不答應讓你去跳什麼祭舞,如今可知厲害了?”

    羋姝低頭不答。原來楚威後便不肯答應她去跳少司命之祭,是她撒嬌弄癡,鬧得楚威後無法,這才允了她,如今見她受傷,不免舊話重提。

    楚威後又道:“若言貴女要行祭,除非是宗廟之祭,再不許你自己出宮了。”

    羋姝一驚,心想這可不成,當下忙苦著臉撒嬌道:“母后,這次只是意外而已,下次我一定多帶人手,事先探行,可別不讓我出宮,要不然我得悶死了……”

    她這般撒嬌起來,楚威後素來疼她,便有些抵禦不住,既不敢應了她又不好拒了她,只得含糊道:“好了好了,等你腳好了再說。”忽然又想到一事道:“是了,這少司命之祭祀,須得有人行祭。你既腳已受傷,卻是讓何人代去?”

    羋姝便道:“我讓九妹妹代我去了。”

    楚威後一驚,立刻站了起來道:“什麼,你讓她代你跳少司命祭舞?糊塗?”

    羋姝詫異道:“怎麼了?”

    楚威後卻反問道:“你為什麼不讓茵去?”

    說起這個,羋姝頓時氣憤起來道:“哼,我才不要讓她去呢?遇到危險的時候她就只曉得拋開我救命,一沒事就挑三撥四心術不正。原來我只以為,她奉承我討好我,只不過想得到更大的好處,可沒有想到,她居然還敢覬覦屬於我的東西!”

    楚威後一驚,問道:“哦,她做了什麼?”

    羋姝冷冷地道:“她想要我辛苦備的華衣美服,想要代我跳少司命祭舞,她想要得掩都掩蓋不了啦。恨不得女師說她醉心于鄭聲衛樂,鑽研太過,是氣度問題。她哪象個公主,簡直天生的妾婦妖姬。哼,少司命是庇佑我楚國婦孺之神,怎麼能讓心術不正的人來跳祭舞,簡直是褻瀆神靈!”

    楚威後聽了這話,又驚又喜,呆了好半天才回神,心中欣慰,輕撫著羋姝的頭髮道:“姝,你當真長大了,懂得辨人、懂得決斷,母后心中甚是欣慰。”說到這裡,卻轉而道:“只是你有所不知……”羋姝詫異看著楚威後,聽楚威後道:“你真正要防的人,不是茵,而是你那個妖孽的九妹妹,哼!”

    羋姝奇道:“母后何出此言?”

    楚威後冷冷道:“茵的性子,是我刻意養成的。我是準備讓她將來給你當陪嫁的媵妾,她的確是見識短、性妖媚、掐尖要強,滿肚子不上臺盤的小算計,可這種人你好拿捏好利用好使喚。姝,你將來出嫁必是諸侯嫡妻,後宮必然有爭寵,身為嫡妻正室,難道還能跟那些姬妾們糾纏不成,有這樣一個人給你使喚,自然是得心應手,永遠也越不過你的前頭去……”

    羋姝還尚是天真無邪之時,聽她母后說到此處,便覺得厭煩,打斷了楚威後的話道:“母后你別說了,這種事聽著噁心。”她頓了頓,又道:“是,我討厭茵姊算計太過,可我要這麼做,我豈不是比她還卑污。”

    楚威後不妨女兒竟說出這種話來,氣道:“你、放肆!你在罵誰卑污?”

    羋姝一驚知道自己無意中說錯了話,竟將母親也捎了進去,見楚威後生氣,連忙抱住楚威後撒嬌道:“母后,我錯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我再討厭她,可她也是我的姊妹,若是拿她當成這種工具,實在是自己心裡過不去穿越之非你不可!”

    楚威後看著天真無邪的女兒,長歎一聲,坐下來摟著羋姝歎道:“我知道,母后當年的性子比你還直,還揉不得沙子。這宮庭、這歲月,會把人一點一滴地改變……母后只是不希望你跟母后一樣,也要跌過撞過,傷過痛過,才知道這些活下來的手段……”說到這裡,饒是她鐵石心腸,也不禁有些淚光。

    羋姝大悔,抱住楚威後撒嬌道:“母后……”

    母女相偎許久,楚威後卻忽然想起一事來,推開羋姝,按住她的肩頭,直視她的雙眼道:“姝,有件事你須要老實地告訴母后,到底是誰鼓動你跳少司命祭舞,還要讓那個黃歇和你一起跳祭舞,是不是……九丫頭?”

    羋姝搖頭奇道:“母后如何會以為是九妹妹呢?她還是個不知事的小兒,腦子裡還不曉得何為男女之事呢。出主意的是茵,是她聽說去年是黃歇在大司命大祭上跳過祭舞,所以才給我出主意說今年我去少司命的祭典上,剛好就可以跟他配祭舞。”

    楚威後一怔,這答案卻是她未曾想過的。她思忖了好一會兒,又問道:“哦,那又是誰讓你去找王后的呢?”

    羋姝卻痛快答道:“是月。”

    楚威後喃喃地道:“竟然剛好是相反的,難道我猜錯了?”

    羋姝見楚威後嘴角嚅動,卻聽不清她在說什麼,便問道:“母后你說什麼?”

    楚威後搖頭道:“沒什麼。”她不欲再說下去,又看了看羋姝傷勢,叫來她的傅姆問過,再吩咐侍女們好好服侍,這才起身離去。

    見她終於離去,不止是侍女傅姆們,便是羋姝也大大地松了口氣。遠遠聽得她的木屐之聲遠去,羋姝便招手令侍女珍珠過來道:“你且去九妹妹院中候著,若是見著九妹妹來了,便叫她更衣之後,到我這邊來,我要問問她今日行祭之事。”

    珍珠忙答應著去了,羋姝這才又坐回去想著心事,陽靈台下黃歇那俊美的面龐,和今日土坡邊,那自稱“公子疾”之人的溫暖懷抱,在她心中交錯來去,竟是委決不下。但見她臉上一會兒喜,一會兒羞,變幻不定。

    楚威後離了高唐台,便與心腹玳瑁商議著道:“我本以為,九丫頭素來與那黃歇走得很近,應該是她撥挑著姝去迷戀黃歇,好方便她自家行事,誰知道竟然是七丫頭作怪?倒反而是九丫頭說動姝去找王后,讓王后知道此事,及時將事情告訴我。這樣看來,七丫頭藏有禍心,九丫頭倒為我立了一功!”

    玳瑁便建議道:“要不要奴婢查查七公主這些時日與什麼人有往來?”

    楚威後搖頭歎道:“不必了!”這些庶出的公主,于她來說,亦只不過是工具而已,當下心中已經有了決斷,只歎道:“只可惜七丫頭了,我有心栽培她,她卻心太大,自毀前程。”說到這裡,又詫異道:“倒也奇怪了,她身邊的傅姆侍女皆是你安排的,當不會有變故,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是被誰挑唆得生出這樣的野心來?”

    玳瑁心中一寒,楚威後倚重于她,諸事皆交於她,羋姝羋月羋茵揚氏等身邊的侍奉之人,皆是由她一手安排,羋茵生了異心,她竟不知,到此時已經被楚威後捨棄,她亦未知其中緣故,心下大慚,道:“想來七公主本性不壞,只是那個挑唆的人可惡凰寵——高門貴夫。奴婢這便去查查看,到底是誰在作怪。”

    南後原安排羋姝跳祭舞,卻有意按下事情起因,只想著要讓事情再鬧得不可收拾一些,更可引出楚威後對幕後之人的反感來。但見羋姝受傷回來,心知計畫已經不成,怕楚威後質問她處事不謹,便一骨腦兒將羋姝愛慕黃歇,強令她安排此事,又不許她告訴楚威後之事,一骨腦兒皆說出來來。果然楚威後被她引得只去遷怒此事幕後之人,也間接達到了她的目的。

    玳瑁還欲為羋茵求情,楚威後卻淡淡地抬手制止她道:“不必了,心中只要有了背叛的念頭,哪怕一絲一毫,都會在將來變得不可收拾,留不得。”

    玳瑁心下暗為羋茵歎息,轉而又問道:“那威後當如何處置九公主呢?”

    楚威後素日事多,又不將這兩個小公主放在眼中,一時倒要好好計較一下。當下在心中細細將羋月和羋茵兩人思量一番,卻赫然發覺,羋茵不知死活,固然可惡;可羋月卻更讓她有些拿不住分寸來。想來似這等小女兒正在成長期,不管羋姝還是羋茵皆是犯錯無數,可羋月這些年除了孤僻些,脾氣硬直些,似那等小女兒常有的嫉妒生事、掐尖要強、背後詆毀、偷懶弄鬼之事,竟是幾乎沒有。

    細想之下,這實是可怕之事,心中竟要湧起一股殺機來,想了想卻又歎了一聲道:“那九丫頭,我若是想殺她,便似摁死螻蟻一般,只是如今卻有些投鼠忌器,若為了這麼一個妖孽,傷了我與大王和姝的和氣,就犯不著了。”

    玳瑁是她多年心腹,已經聽出她話中的殺機。楚威後為人若是起了殺機,便不會輕易放下。畢竟揚氏與羋茵素日也肯奉承于她,有心求情,便笑道:“奴婢倒有一計,也算得一箭雙雕,不知威後意下如何?”

    楚威後唔了一聲道:“有何計?”

    玳瑁便附耳輕說一番,楚威後聽了,閉目半晌,道:“不過是逗逗雞犬,略博我解頤罷了。”

    玳瑁陪笑道:“能博威後一笑,亦當是奴婢沒白孝敬您了。”

    楚威後哼了一聲,不再說話,玳瑁又道:“那奴婢便叫人去候著等九公主回來,您當面與她說話?”

    楚威後點了點頭,略要休息,卻忽然想起,道:“今日大王要來與我一起用膳,諸般膳食,你可安排好了?”

    玳瑁忙笑道:“奴婢省得,早已經便安排庖人準備著了。”

    原來羋姝受傷之事,楚威後聞聽是越人所為,又驚又怒。她雖位高,但畢竟宮外之事,還是不能盡知,便要請楚王槐過來問話。楚王槐亦已知此事,也忙要趕過來以安母親之心。

    當下母子對案而食,楚威後一臉慈祥地看著楚王槐,布讓道:“大王,這燉鱉乃是難得的異味,母后知道你喜歡吃這個,所以昨日便叫庖人精心烹煮一天,你嘗嘗可爛熟了。”

    楚王槐喝了一口湯,笑道:“多謝母后,寡人最近胃口不好,很多東西都食之無味,倒是這個可以多吃幾口。”

    正用膳間,楚威後見一侍女悄悄在玳瑁耳邊說了些話,玳瑁神情便有異色,便問道:“是何事?”

    玳瑁忙回道:“是九公主回宮來了,威後不是說,見著九公主回宮,便要讓她來見您嗎?”

    楚王槐見狀,道:“是哪一個?”

    楚威後見狀,心中一動,道:“是你九妹妹,大王不曾見過吧,也喚她上來,見一見大王裝神。”

    當下羋月正是剛辭了魏冉,由黃歇送到宮門,方才進宮,便聽說楚威後喚她,心中已是一凜。她忙回自己院中更衣,其間又見羋姝著人來喚,卻也只得回了羋姝,自己匆匆趕到豫章台威後居處,方在外候見,卻又聽說楚王槐也在,怔了一怔。

    細想起來,她與楚王槐上次見面,卻正是向氏之死,想到此情,心中恨意殺機交湧,險些不能掩蓋,正道:“既是大王在內,我便在此相候,等母后傳喚……”

    卻見玳瑁走出來道:“威後仁善,因知公主與大王許久未見,特讓公主今日與大王一見,共述兄妹之情。”

    羋月心中五味翻騰,驚疑不定,卻是深知威後不會如此好心,但她為何要讓自己見著楚王槐呢?莫不是……她也知道了向氏之死?因此來試探自己,是否知道內情?當下驚恐壓過了恨意。她戰戰兢兢地隨著玳瑁走入殿中,行禮道:“參見母后,參見大王。”

    楚威後卻是正與楚王槐說起飲食來,雖然羋月進來行禮,她卻似恍若未見,只對楚王槐笑著絮絮叮囑道:“大王喜歡就好。聽說大王最近飲酒太過,所以傷了胃口,以後要注意保重身體。王后以前倒還賢慧記得勸你,只是她病了以後,都是鄭袖在主持後宮,她就不曉得勸你保重身體嗎?”

    楚王槐卻已經見殿中進來一人,見了她的服飾,便有些遲疑地問道:“你是……哪位妹妹?”

    羋月深吸一口氣,強抑著內心的憎恨和恐懼,平平地道:“回大王,臣妹是九公主,名月。”

    楚王槐素來除了自家同胞的一姐一妹之外,根本對其他的公主完全沒有概念,一時更是想不起來這九公主是誰,他也知道這般實在是失禮,便有些尷尬地沒話找話繼續猜測道:“九公主?嗯,寡人知道,知道,哦,你的生母是哪個啊……”

    楚威後聽到這裡,忽然想起向氏當日出宮的原因正是因為楚王槐來,生怕羋月說出她的生母來教楚王槐又想起舊事,急忙打斷了楚王槐的話道:“大王——”見楚王槐與眾人皆驚詫地看著她,頓悟自己表現過急切了,忙咳嗽一聲道:“你妹妹還行禮著呢。”

    楚王槐雖然遲鈍,亦是感覺到楚威後方才欲言又止時的情緒極壞,便也不敢再問,忙依著她的話道:“九妹妹不必多禮,自家兄妹,上前些說話吧。”

    見羋月上前幾步,瞧見她容貌嬌美,依稀有點眼熟,卻又想不起來何處見過,想起當年數名公主出嫁前,亦曾分別辭拜於他,他不過也是這般和稀泥似的囫圇話過去,當下笑道:“哦哦,寡人想起來了,你就是九妹妹嘛!嗯,幾年不見,你都這麼大了啊,記得上回見你,還是在父王那兒,你就這麼丁點大……”

    楚威後無奈地轉過臉去,叫道:“大王……”神情微露不滿。

    楚王槐見了楚威後的眼神,忙轉了話頭討好道:“說正事說正事,對不,母后?”

    楚威後歎了口氣,只得點了點頭。

    楚王槐便問羋月道:“聽說妹妹今天遇見一撥刺客?”

    羋月道:“不是一撥,是兩撥。”

    楚威後一驚道:“兩撥?”

   羋月道:“正是,伏擊我們馬車的是一撥,幸好秦國使臣剛好路過相助。後來姝姊扭傷了腳,讓我先騎馬趕去,結果我在路上又遇上數名餘黨,幸而祭禮那邊的人看到我們遲遲未到,派人接應,這才倖免於難。”

    楚威後驚魂甫定,長長籲了口氣,不免慶倖羋姝因為腳腕受傷不曾繼續前行,否則還得再遇一次刺客,更覺心驚,當下佯笑道:“好孩子,你受驚了,來人,賜九公主金帛壓驚相愛好嗎相守好嗎。”

    羋月忙謝道:“多謝母后。”

    楚王槐沉思著:“你們還遇上了秦國使臣,奇怪,真有這麼巧的事嗎?”

    羋月心中也早有猜疑,此時卻道:“臣妹愚鈍,不知軍國之事。”

    楚王槐點頭道:“你是不知道……算了,不提這些了,跟你們說你們也不懂,明日寡人和朝臣們再議。”他說到這裡,便已經覺得無須再問了,眼前這個少女,又能知道多少軍事之事。這邊心頭有事,他便想令其退下,卻又思及畢竟是庶妹,今日相見不好空手,看了看她身上頭上頗為素淨,便沒話找話道:“嗯,你小小年紀,怎麼穿戴這麼素淨?”

    羋月一驚,暗忖楚王槐說者無意,但聽上去倒像是她這個公主受了委屈似的,生怕楚威後多心,忙解釋道:“大王,臣妹剛才一路騎馬回宮,聽說母后召見,未及妝容就匆匆趕過來,所以佩飾簡潔……”

    楚王槐卻根本不在意這事,他不過是沒話找話,尋個由頭賞賜一番便是,只擺擺手道:“奉方,取幾盒首飾賞給九公主。”見羋月神情有些惶恐,心中暗一思量,便已經明白,自家母親是什麼性子,他豈有不知之理,雖然也有些懷疑楚威後是否有些薄待公主們,但他在後宮女子這些心態上卻是頗為瞭解,當下又安撫道:“寡人自是知道你的首飾自有定例……”

    羋月忙應道:“正是,母后每逢節慶俱有賞賜……”

    楚王槐卻已經擺擺手道:“你們這些婦人,永遠不嫌首飾多,只有嫌少的。雖說宮中自有定例,但寡人亦知,王后夫人們每年額外打造的,不知道是定例的多少倍。便是諸公主生母,各人俱有私人另給的,你若只有定例,必是不夠的。”

    羋月語塞,退後一步,看了楚威後一眼,楚威後此時的神情卻甚是和藹可親,笑道:“大王既是賞賜于你,你只管收下罷。”

    羋月只得謝道:“多謝大王。”

    楚王槐擺手道:“既屬兄妹,何必生分,便如姝一般稱我王兄亦可。”

    羋月又看了看楚威後,楚威後卻是含笑看著楚王槐,恍若未覺,羋月便只得應道:“是,臣妹多謝王兄。”

    楚王槐轉向楚威後道:“對了母后,寡人來是想同母后商議一件事。秦國使臣前來向寡人求婚,說是秦王的王后去世了,想求娶楚國公主為繼後,母后意下如何?”

    楚威後沉吟,羋月見狀,知應該告退,她看了玳瑁一眼,見玳瑁點頭,便朝著楚威後與楚王槐悄施一禮,退了出去。

    玳瑁跟出來,含笑自奉方手中接過數個疊在一起的紅漆匣子遞與候在殿外的侍女薜荔,道:“今日有勞公主,天色已晚,公主早去歇息吧。這是大王賜與公主之物,請公主勿負威後、大王之賜。”

    羋月笑道:“多謝傅姆,傅姆辛苦,母后與大王正商議要事,我不敢打擾,請玳瑁姑姑代我向母后行禮問安。”

    兩人俱是笑吟吟的客氣來去,依依惜別。

    羋月走出豫章台,臉色已經沉了下去,腳步亦是越走越快,只苦了跟在她身後的薜荔,羋月匆匆被召,也就帶了她一個侍女相隨,豈料楚王賜物,玳瑁既沒有吩咐叫人幫她捧著,她又不敢使喚豫章台的侍人幫助,只得一個人小心翼翼地捧著這一大堆匣子,生怕有個閃失藏鋒霸天下。可她一轉眼,便不見了羋月。

    她自幼受過的宮人訓練,自是要時刻跟隨著主子,此時見自家主子走得沒影,自己追之不及,差點要哭出來了。

    好不容易一步步挪回高唐台,便見羋茵的侍女小雀見著她捧著這一大堆東西,詫異地問道:“薜荔妹妹,你這是從何處來,又是捧著甚麼東西?”

    薜荔素知她主子與自己主子不合,豈敢讓她接手,雖然雙臂已經累得抬不起來了,還是忙將手一縮,陪笑道:“不敢勞煩阿姊,我這就到了。您有閒暇,到我們院裡坐坐罷?”

    小雀撇了撇嘴,道:“七公主喚我還有事呢,既不用我幫忙,薜荔妹妹你自便吧。”說著便轉頭走了。

    薜荔挨到自家小院門口,便見女蘿迎了出來,埋怨道:“你去了何處,公主早就回來了,偏你遲遲不回……你這手上捧的是甚麼?”

    薜荔苦著臉道:“這些俱是大王賞賜于我們公主的首飾,我捧著這些東西,自然走得慢了,公主又不肯等我……”

    女蘿忙接了她手中的匣子,教訓道:“又要胡說,從來只我們奴婢等公主的,如何能讓公主等我們。你縱然有事,也須叫人來通報一聲,如何自家一個人就敢捧著這些貴重之物在宮中行中,倘若被人相撞,撞壞了東西,殺了你這個婢子也不夠賠的……”

    薜荔見女蘿接了匣子,頓時覺得雙手得了解放,酸澀不已地捏著手臂吐舌。但聽得女蘿嘮叨,也不敢頂嘴,只得苦著臉聽著。

    不想那小雀佯裝離開,卻未走遠,隨即返回,便聽得大半去,連忙跑去同羋茵搬嘴了。

    羋茵自是嫉恨交加。羋月此時也是剛剛回來沐浴完畢,一見女蘿和薜荔捧著匣子進來,臉頓時沉了下去。

    兩個侍女自是不知道她此刻心情,還忙不迭地把這數個紅漆匣子打開,但見珠光寶氣,耀眼無比。

    楚國東臨大海,頭一匣便是全套珍珠飾物,從珠簪到明珠璫再到珠串,又有數粒龍眼大的散珠,想是用來綴在衣服上或者鞋履之上,以襯全套首飾的。

    次一匣便是全套玉飾,楚國的荊山玉舉世聞名,君子以玉比德,玉笄玉環玉璧玉組佩整套,質地晶瑩剔透,已經將羋月素日份例所得的玉飾皆比了下去。

    再次一匣,便是全套赤金首飾,又次一匣,則是各式寶石、珊瑚、赤玉、琉璃、蜻蜓眼等製成的別致飾物,用來日常更換所用。

    女蘿和薜荔雖然也是在宮中日久,眼界亦算不得淺,但這些飾物還是令她們不由地驚歎出聲。

    薜荔驚道:“公主,大王真疼愛您,賜給您這麼多首飾,唉,奴婢這雙手累得也實是值得……”

    女蘿亦道:“大王實是有心,奴婢日常心中亦覺得,莫說與八公主不能相比,便是七公主,常例外的飾物亦是不少,如今便是屈昭景三家貴女,亦常有別致之飾,九公主您只有常例之飾,未免……”

    羋月皺眉道:“好了,把首飾都收起來,造冊備檔,以後就由你保管。”

    女蘿連忙應了,又問道:“那公主明日是否要戴出來……”

    羋月截斷,冷冷地道:“此是大王所賜之物,逢節慶時才依例拿出來戴一下,平時就要好好收著,免得丟失或損壞,有負大王之恩碧雲。”

    薜荔依依不捨地收起首飾匣子,道:“這麼多首飾,若平時都不戴,豈不是都用不上了,那多可惜啊。”

    女蘿卻比她警醒些,見羋月已經有些不悅,忙推了她一下,笑道:“是,奴婢遵公主之之諭。”

    羋月面露疲倦之色,道:“我累了,你們且下去吧。”

    兩侍女收拾好首飾盒出去了。

    羋月獨自坐在屋中,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她一動不動地坐著,忽然間撥下頭上的簪子,拖來一隻草墊,洩憤似地一簪簪刺下,直到將那草墊刺個稀爛,全身的力氣亦似已經泄盡,這才撲倒在席上,雙手掩面,發出一聲似哭似笑的聲音。

    何等可笑,這當真是何等可笑,這些年來她心懷殺母之仇,滿腔恨意,只恐被對方知道,一力避開。可是誰又能曉得,今日仇人當面,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誰,反而作出一副好兄長的樣子來,又說好話,又贈首飾。

    當時她死死地握住拳頭,只恐自己一時衝動就要衝上去;低著頭不敢抬起來,唯恐自己臉上的表情洩露了一切。

    可諷刺的是,她日日夜夜想著對他的仇恨,這個仇人當面相見的時候,她只想逃開,只是害怕。甚至她連逃開也不敢,還要裝出一副恭順的樣子,向他行禮,謝他賞賜。可是,他又為什麼忽然現出這般殷勤好意來,他是知道了什麼,猜到了什麼,還是在試探什麼呢?

    羋月喃喃地道:“娘,我一直避著他,就怕他想起我是誰來。可是,他完全不記得了,不記得他害了我的親娘。他居然還送我首飾,還把我當妹妹,呵呵呵,真是太可笑了……我不敢,我不敢惹怒他,我甚至還要倚仗他的不知情來擋住那個女人對我的惡意。我每天小心翼翼地活著,面對著茵那種可笑的嫉妒,姝那種喜怒無常的脾氣。娘,我什麼時候才能夠離開這個骯髒的宮庭,帶著戎弟和小冉遠走高飛,過我們想過的生活。”

    這一夜,高唐台裡,幾人不眠。

    羋月為的是楚王槐,羋茵為的是那幾匣首飾,而羋姝,亦是輾轉來去,心中一會兒想的是黃歇,一會兒想的卻是那“公子疾”。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便翻身起來,不待眾侍女為她梳洗,便立逼著珍珠去找羋月,打聽昨日之事。

    珍珠忙走進羋月居住的庭院,便見薜荔端著銅盆掀簾子出來,看到珍珠忙道:“阿姊早。”

    珍珠也笑道:“妹妹早,我奉八公主之命來請九公主一道去用早膳,但不知九公主起來了嗎?”

    薜荔放下銅盆笑道:“九公主每日都起得很早,如今已經練過劍,正在梳妝更衣呢。”

    珍珠有些意外地道:“哦?九公主每日都早起練劍。”

    薜荔方欲答,便聽得簾子內羋月道:“外面是何人?”

    薜荔忙道:“是八公主派了珍珠來。”

    羋月便道:“喚她進來吧。”

    珍珠忙掀了簾子走進室內,但見窗臺邊,羋月穿著亮麗的桔黃色曲裾,跪坐在妝台前,女蘿正在為她梳妝,初升的陽光射到她身上,那曲裾更是格外明豔鹿鼎記後傳。

    此時窗外一支杏花,人面相映,更增嬌美。

    珍珠也不禁贊道:“九公主今日當真好看。”

    羋月微微一笑,嫋嫋地站起身來。珍珠忙上前扶住,贊道:“這件衣服襯得公主臉色越發嬌豔,想來公主今日心情甚好。”

    羋月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道:“不愧是姝姊身邊最得用之人,你說得不錯,我今日的心情的確很好。我們走吧。”

    羋月攜珍珠走出,女蘿方要跟上,羋月卻道:“你二人昨日也累了,今日且歇息,叫其他幾個隨我去吧。”

    當下女蘿忙命了文狸杜衡跟隨羋月前去,見她去了,這才望著她的背影,歎了一口氣。

    薜荔奇道:“阿姊為何歎氣?”

    女蘿卻反問薜荔道:“妹妹與我服侍公主這些年,可知公主是什麼時候,會主動叫我們挑那幾件豔色的衣服來穿?”

    薜荔自也是做了羋月好幾年的侍女,自然是知道,當下道:“天氣不好的時候,還有……心情不好的時候。”

    若是天氣好,心情好,羋月是不會在乎穿什麼顏色的,可是若遇天氣陰沉,或者某天心情特別不好的時候,羋月反喜歡挑件豔色服飾,化個豔妝,就是不想自己心情不好的時候,還要人人都來問她一句道:“你今日臉色不好,可是有什麼心事不成?”若是她衣著豔麗,妝容明快,便是臉上無笑容,也不會給人一種“需要關懷慰問”的感覺來。

    羋茵卻與她相反,經常要裝一裝“我心情不好快來安慰”的模樣來,便於索取一些素日難以得到的東西,或討些好處,占些便宜。

    女蘿心中不安,便問道:“薜荔,公主昨天遇上了什麼事,為什麼心情不好?”

    薜荔道:“昨天也就是她代八公主跳了祭舞,還得到大王所賜首飾,並沒有什麼不高興的啊。”

    女蘿看著羋月遠去的方向,歎道:“但願……當真無大事發生。”

    羋月走進羋姝居室,見羋姝仍然坐在席上,走近了她,問道:“阿姊,你的腳傷沒事吧?”

    羋姝嘟著嘴道:“還能怎麼樣,反正這幾日是不能走動了。”她抬頭看著羋月一身豔妝,眼中頓時也有些妒意一閃而過,笑道:“九妹妹今天穿得好漂亮,想必昨天在少司命祭禮之上,很是風光了。”

    羋月歎氣道:“阿姊別提了,幸而阿姊沒有繼續前行,我們在路上又遇上了伏擊。”

    羋姝便被轉移了注意力道:“真的,你們沒事吧?”

    羋月道:“幸好大祝看到我們沒有及時到,派人前來接應,所以才救了我。”

    羋姝頓時松了口氣道:“幸好幸好。”便招手道:“來來來,你坐到我身邊來,與我共用朝食。”

    羋月便坐到羋姝的身邊,兩姐妹頭挨著頭倚在一起,用過朝食,令諸人退下,羋姝方含羞問道:“昨日妹妹代我去為少司命行祭,可見著子歇了……”

羋月卻不欲她提起黃歇,她與黃歇既定情緣,心中便將他視為己有,見羋姝一臉嬌羞,更是不悅,便點頭草草地道:“是,見著了,只不過我們各乘一舟,登臺而舞,也皆是身邊有其他人一起合跳祭舞。祭舞過後,我們便各自登舟回了。”

    羋姝聽了她這話,略有些失望,道:“是嗎……”原以為羋茵的計畫甚好,可以與心儀的美少年有共舞的機會,沒想到羋月這樣草草一說,竟是毫無事情發生,心中雖然暗歎這妹子實是呆頭呆腦,情竇未開,白白可惜了這般與美男子共舞的機會。但這樣想來,自己便是去不成,也不算什麼了。

    羋月不欲她再繼續說下去,有意岔開話題,笑道:“阿姊,我昨晚去拜見母后的時候,見到了大王,大王居然還問起我昨日遇伏之事……”

    羋姝卻忽然掩口笑道:“王兄賞了你什麼?”

    羋月詫異道:“阿姊怎麼知道大王賞我東西?”

    羋姝笑了好一會兒,才道:“王兄除了我和嫁掉的大姐以外,根本搞不清楚其他的姐妹,所以每次遇上,就會賞你們東西以掩飾尷尬弑者如川。”

    羋月這才明白楚王槐忽然厚賜之意,心中暗暗冷笑。

    羋姝剛才因提起黃歇,被羋月轉了話頭,一時間又不好意思再提,忽然又湊近羋月神秘地低聲道:“對了,你覺得昨日那個秦國使臣怎麼樣?”

    羋月驚愕地道:“秦國使臣?”她看向羋姊,卻見羋姝臉色羞紅,竟似與上次提到黃歇時有些相似道:“阿姊你……你莫不是又看上這秦國使臣了?”

    羋姝臉紅啐道:“哼,什麼看上不看上的,你一個小姑娘,怎麼可以如此隨便說這樣的話?”她想了想,還是又問羋月道:“你說,這秦國使臣與子歇,誰好?”

    誰好?於羋月心中,那是根本不須要問的,自然是除了黃歇之外,天下男子還有誰能入她眼中,她不欲自己心上的男子拿來讓其他女子評頭論足,當下看了看羋姝的表情,便正色道:“休管其他人了,阿姊,有些事,你須要提早思量。”

    羋姝詫異道:“何事?”

    羋月想了想,猶豫道:“此事,不知應該告訴阿姊否?”

    羋姝急了,便問道:“到底是何事?”

    羋月這才道:“我昨晚見到大王的時候,他正和母后提起秦王想向我們求婚,說是……”

    羋姝一急道:“說是什麼?”

    羋月道:“說是秦王欲娶阿姊為繼後。”羋姝驚得直起身來,抽動到了腳“唉呀”一聲,羋月忙道:“阿姊你的腳無事吧?”

    羋姝氣得道:“無事,你說,大王到底答應了沒有?”

    羋月搖頭道:“我只聽得這一句,玳瑁傅姆便令我出去了。”

    羋姝咬牙道:“我這便叫玳瑁過來,親自問她去。”

    羋月笑道:“你若是此刻問她,豈不是同她說,是我告訴你這話的?”

    羋姝忙不過來道:“好妹妹,我必不會說出你來!”

    羋月卻安慰道:“阿姊且放心,母后如此寵愛於你,怎麼會不問問你的意思,就決定你的終身大事呢?”

    羋姝低頭思忖,臉色忽紅忽白,過了好一會兒,忽然握住羋月的手道:“好妹妹,我如今腳傷了不便行動,你代我去做一件事可好?”

    羋月一驚,心道若是她對黃歇還不死心,可如何是好,卻不得不問道:“阿姊什麼事?”

    羋姝想了想,拿出一個荷包遞給羋月道:“你、你且把這個荷包,送給子歇……”

    羋月心中有些膈應,面上卻不好顯露,只得道:“是。”她接過那荷包,手感裡頭似乎是一面小小玉佩,還有一條絹帕,當下將此物塞入袖中,道:“阿姊還有何事。”

    羋姝神情恍惚,欲言又止,好一會兒才揮揮手道:“不必了,你先把這東西送了再說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

    羋月轉頭,見羋姝的神情,似乎並非私賜情物的完全羞澀,倒似放下了一件心事一般,她心中暗自詫異,只得拿了羋姝所給的令符,出宮去尋黃歇。

    到了屈原府中,黃歇自然是在的,屈原卻不知何處忙去了。兩人見面,羋月笑吟吟地將荷包遞與黃歇,道:“有淑女傾幕于吾子,不知吾子可有好逑之意。”

    黃歇拿了荷包,初時以為是羋月相贈,心中方一喜,隨之回過神來,必是其他麻煩。只得帶了苦笑打開荷包,卻見裡頭是一枚小小的玉環,但質地雪白剔透,實非凡物。荷包中亦還有一塊細窄絲帛,抽出來一看,上面卻是只寫了一句詩道:“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這原是《衛風》之《木瓜》篇,全詩乃有三句,重疊述意,曰: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雖此絲帛上只有一句,但其中含意,卻是不言自明。

    羋月雖代為轉遞,但自守禮法,自然不會中途打開偷看,此時見黃歇已經打開看了,更遞到她面前來,這才看了一眼,便有些惱怒,又不好給眼前的人兒看笑話,只低聲嘀咕道:“怪不得女師說鄭樂衛風不要多看,果然會移人性情。”

    黃歇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羋月瞪了他一眼,惱道:“你笑什麼,哼,有淑女向你傾訴情意,你自然是要得意一番的。”

    黃歇忍笑道:“是,我自然是得意的。我此時便寫一封回書,煩勞師妹代我再為轉遞,如何?”

    羋月哼了一聲道:“你當我是青鳥,才不呢!”

    青鳥銜書,雖是美談,若是有人為她與黃歇銜書,才是美談,她若作了別人的青鳥,可不是滋味。

    黃歇卻不理她,只回身也裁了條細窄的絲帛,也在上面寫了一句詩,遞與羋月道:“給。”

    羋月忿忿地瞄了一眼那絲帛,卻笑了出來,臉上陰鬱一掃而淨,笑道:“你當真想好了,我便當真拿這回與她了?”

    黃歇笑道:“此事又何須去想,自然早了早好。”

    羋月看了又看,又抬頭看著黃歇的俊美臉龐,心中感動莫名,只是卻不便於口上說出來,當下神情躊躇。

    黃歇何等聰明,如何看不出來,當下亦是含笑看著她。兩人四目相交,便有些勾連不去。只癡癡看了半晌,女媭進來催道:“九公主,先生如今一時不得回來,你休要誤了宮門關閉的時辰。”

    女媭只道她呆坐在此,是為了等屈原,故而有此說,羋月啊地叫了一聲,驚得跳起來,慌亂道:“我、我先走了。”匆匆便要往外跑去,卻被女媭叫住,道:“你忘記把荷包帶走了。”

    羋月這才回過神來,黃歇出回過神來,臉也紅了。當下羋月慌亂將置於案上晾乾墨蹟的絲帛再塞回原來的荷包之中,連著原來的絲帛玉環,一併塞了回去,回宮之後,還與羋姝,不待羋姝打開看,自己便托一詞,匆匆走了今生亦有約。

    羋姝只道她知情識趣,見她走了,摒退諸人,這才打開了絲帛,只看一眼,便怔住了。

    卻是絲帛上亦是一句詩道:“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這是《周南》中的一首詩,名曰《漢廣》,全詩曰: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遊女,不可求思。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楚;之子於歸,言秣其馬。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翹翹錯薪,言刈其蔞;之子於歸,言秣其駒。

    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此句說的是樵夫思慕漢江遊女,卻自知漢江之廣不可渡,縱可伐薪喂馬,只是過不得水,有心無力,只得表示惋惜之意。表面上看,倒是對方一片傾慕之意,實則深思之,卻是極為婉轉客氣地表示“無法高攀”之意。但這話又說得極是漂亮,便是羋姝一見之下,亦是只覺得心頭一痛,只恨對方過於保守畏怯,竟是只敢相思,不敢追求。

    她這般年紀正是青春之期,這一點相思之意,不過是見著黃歇俊美溫文,“慕色而知少艾”罷了,又受了羋茵慫恿,這才興致勃勃。但對方既回饋行動以拒絕,且她又有了新的仰慕之思,雖然略有些失望,竟也罷了。

    思來想去,一夜不眠,次日又叫人去喚羋茵,共商一樁新的心事,不料侍女卻來報說,羋茵被楚威後召去了。

    羋姝怏怏。于她心中,若有了少女心事,第一個要訴的自然是羋茵。羋茵比她大上一歲,諸事已懂,有些事也能出些主意。羋月雖然聰明,但諸事不太肯理會,愛推三阻四,且又覺得對方比自己小,這些情愛之事,她又未必能懂。只是她素來是個說一不二的人,有了心事,且等不得,還是叫了羋月來。

    羋月正為昨日將黃歇之信傳遞於她,恐她惱羞成怒,不料今日一來,卻聽得她說的另一樁事,驚得張開嘴都忘記合攏了。

    羋姝急了,推了推她道:“九妹妹,你說如何?”

    羋月這才回過神來,道:“阿姊,我不曾聽錯吧,你說,你要我代你去館舍見秦國使臣,向那公子疾送謝禮?”

    羋姝點頭道:“正是。”

    羋月看著羋姝,忍不住要探探她的額頭道:“阿姊不曾有病吧?你昨日,方叫我送信給公子歇,如何今日,就轉而要向公子疾送禮。你、你到底心悅幾人啊?”

    羋姝紅了臉,啐道:“小兒家,盡是胡唚。‘子不我思,豈無他人。’公子歇自家怯了,難道我還要上趕著喜歡他不成。秦國既來求娶我,公子疾又曾救我,若秦王他……當真也如公子疾一般,亦未不可……”說到最後,聲音不禁低了下去,不勝嬌羞。

    羋月撲哧一笑道:“阿姊近來鄭衛之風看得不少,若教女師曉得,必又道是‘鄭風衛樂,移人性情’。”

    說到最後兩句,羋月便學著女師的模樣搖頭晃腦,羋姝羞紅了臉,來撕她的嘴,兩人鬧成一團曆書訴情。

    所謂“子不我思,豈無他人”便是來自《鄭風》之《褰裳》篇,全詩曰: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意思便是你若是喜歡我,我便為了你牽裳涉河來相見,你若是不喜歡我,豈會沒有他人喜歡我,你這狂妄的小子自己滾吧。

    詩三百中鄭衛之風,素來奔放直接,周南召南則拘泥規則許多。羋姝投之以衛風,黃歇答之以周南,以詩見人,這種太過規矩拘泥的樣子,讓羋姝不免有些怏怏,興趣大減。

    羋月知其意,心中暗為黃歇稱讚,這邊卻恍若無事地問道:“阿姊,事關你自己的終身大事,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啊,難道你當真要嫁給秦王?”

    羋姝卻靜了下來,好一會兒,才道:“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喜歡那個人,他雖然長得……粗魯了些,可是那時候我嚇得半死,他這樣一把抱住我,我忽然覺得心就安了下來。就像,小時候父王抱著我的感覺似的……你、你替我去探探他吧,若是當真好,嫁秦王之弟,想來亦是能夠達成秦楚兩國的目地,你說呢?”

    她說得雖然混亂,羋月卻有些聽得懂了,提起楚威王,她的心中也不禁一酸,歎道:“好吧,阿姊,你想做什麼,我總會為你做的。只是,此事若被母后所知,恐母后未必願意……”

    羋姝也有些矛盾地一笑道:“是啊,母后必會不悅,若是那秦王也與他一般就好了。九妹妹,你休怪我荒唐,我亦知道,諸國公主皆是要遠嫁的。我只是害怕,嫁給一個陌生人,所以忍不住,對身邊每一個好男兒投以幻想,去試著把身邊每一個好男子,當成未來的夫婿一般去猜想……”

    她捂住臉,說不下去了。羋月輕撫著她的背部,長歎一聲。羋姝靜默了好一會兒,抬頭不好意思地一笑道:“你看我,說些什麼也不曉得,盡是胡言亂語。妹妹休怪。”

    羋月卻道:“阿姊,我幫你去。”

    羋姝一怔,看著羋月似驚似喜,這樣隱秘的女兒心事,她期望有人能夠幫她,但卻也曉得,讓羋月代為向黃歇遞情書倒也罷了,放著秦王求婚不理,卻去愛戀秦國求婚的使臣,實是荒唐無比,若是被楚威後或者楚王愧知道,豈不是要連累羋月。她亦知母親不喜羋月,沒想到羋月竟願意為她冒此風險,一時之間,感動莫名,握住了羋月的手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羋月看著羋姝,輕歎一聲道:“我明白阿姊的心,我、亦是如此……”

    羋姝一怔,試探著:“你可是有了心上人?”

    羋月卻反問她:“若是我當真有了心上人,阿姊會如何做?”

    羋姝笑道:“你既幫我,我又如何會不幫你。”

    羋月意味深長地:“但願阿姊記得你的話。”

    阿姊,我幫你,不止是為了你,更是為了我與黃歇的將來。我希望你得遂心願,也希望有朝一日,你助我得遂心願。

    子歇,不管千難萬難,只要你我兩心如一,誰也不能阻止我們在一起。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15:48

羋月傳 第51-52章 思君子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詩經•秦風•蒹葭》

    楚宮跨越千年之我為你而生。

    高唐台。

    春日雨後。

    江南多雨,春天尤其是一場春雨前後,就是兩種不同的花季。

    九公主羋月走過回廊,但處處落紅,前些天新開的桃花被雨水打落了不少,正暗自嗟歎,但走到一處拐角,卻又見一支新杏雨後催發,微露花尖,更是喜人。不由地停下來,輕輕嗅了嗅花香。

    正閉目享受這春日氣息之時,卻聽得有人在到她身後,幽幽道:“九妹妹好生自在。”羋月回頭,見卻是七公主羋茵。

    羋茵這些日子頗為心事重重,各國使臣前來求親,羋姝婚事在即,而她已經擺明是要作為媵女陪嫁的人選。可是她自幼自負異常,又豈能甘心接受這種命運。且又見近日羋姝與羋月過往甚密,每日共同朝食,又思及那日她跳祭舞大出風頭,還得了楚王槐許多賞賜,這份嫉恨竟發酵到自己也無法忍住了,當下上前假笑道:“九妹妹這一身好生鮮豔,莫不是……”說到一半,故意掩口笑了笑,意有所指道:“……小妮子當真春心動矣?”

    羋月看著羋茵,腦子裡卻似跑馬。她有時候覺得羋茵真是很奇怪,似乎只活在自己的腦海中,圖謀什麼爭什麼全都寫在臉上,卻還得意自己手段高超,完全不知別人看她如同作戲,可有時候,她卻會忽然有神來之思。便如羋月對黃歇的心意,羋姝完全不解,倒是她一言中的。

    羋月心念如電轉,臉上表情都不曾變,只笑吟吟地帶著一絲小妹妹的頑皮道:“茵姊這話,我卻不懂。誰的春心動了?莫不是茵姊自己?”

    羋茵冷笑一聲道:“明人不說暗話,”說著指了指羋姝的方向,冷笑道:“她若是知道你心底想的人是誰,可要小心後果了。”

    羋月淡淡一笑。這話若是早了幾日說,她還有些顧忌,此時已知羋姝心事,羋茵這等語帶威脅,不免可笑,她拈了支杏花,轉頭笑盈盈地道:“茵姊,你休要以已度人,姝姊是何等樣人,你知我知,你說她會不會聽你信口開河呢?”

    羋茵沒想到羋月竟不受此言威脅,心中倒有些疑惑起來。她定定地看著羋月,想說什麼,最終還是沒敢說,只得冷哼一聲,轉頭就走。

    她走了幾步,又覺得自己方才弱了聲勢,越想越氣,待要回頭找羋月,卻又不好意思,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她滿腔不忿,出了高唐台,又忽然想到一事,便徑直轉身,去雲夢臺上尋鄭袖去了。

    鄭袖此時正在梳妝,她見羋茵來了,也不以為意,只慢條斯理地在臉上調弄脂粉。羋茵在一邊等了許久,終於不耐煩起來,便道:“夫人,我今日尋你有事。”

    鄭袖早知她來意,輕歎一聲,叫侍從出去,才悠悠道:“七公主,過於焦燥,可不是後宮處事之道。”

    羋茵冷笑:“夫人當日說過助我,難道後悔了不成?”

    鄭袖心中冷笑。若不是因為眼見南後病重,她要圖謀王后之位,這才刻意籠絡羋茵母女以作工具,她才懶得理會這愚蠢的丫頭,當下只懶洋洋地道:“我自不會後悔,你又怎麼了?”

    羋茵便抱怨道:“夫人答應得好,卻從不見動靜。如今八妹妹只與那賤人要好,偏將我甩在一邊。我若再不思行動,豈不是立的地方也沒有了。”

    鄭袖輕笑一聲,點著她道:“你啊,你啊,你如今還不知道自己當用心何處嗎?你與這小丫頭爭什麼閒氣,如今有一樁大喜之事,就要來了妖者嬈也。”

    羋茵一驚,反問:“何事?”

    鄭袖掩袖輕笑:“你可知,秦王派使臣來,欲求娶八公主為繼後?”

    羋茵一怔,尚還未想明白此節,只問:“那又如何?”

    鄭袖笑吟吟地招手道:“附耳過來……”

    羋茵有些不解,聽了鄭袖之言上前,卻聽得鄭袖在耳邊說了她的主意,當下只嚇得魂飛魄散,渾身發抖:“這,這,如何可行?”

    鄭袖不耐煩地白了她一眼:“如何不行?”

    羋茵猶豫:“此事若被威後得知……”

    鄭袖冷笑:“世間事,便是拼將性命,博一個前途。你既要安穩,又想虎口奪食,如何有這樣便宜的事?你存了這樣的心思,即便不去做,她又豈能容得下你?做與不做,又有何區別?”見羋茵還在猶豫,鄭袖轉過臉來又安撫道:“便是被她所知,那時節事情已經做完,她也回天無術,自然還得好好地安撫於你,圓了你的心願。你且細想,此事便被人所知,你又有何損失,還不是照樣為媵。若是成了,你便更可風光出嫁?孰去孰從,你自作決斷。”

    羋茵猶豫半晌,還是下了決心,道:“好,我便聽夫人的,夫人也勿要負我。”

    鄭袖微微一笑,也不再說,心中卻暗忖,如今正是關鍵時刻,若南後死時楚威後為了女兒的事焦頭爛額,她便能夠輕輕鬆松哄著楚王槐遂了她的心願,至於幾個公主命運如何,又與她何關?可她臉上卻是滿滿的好意,將羋茵哄得高高興興的,回轉了心情,這才將她送出門去。

    羋茵走出雲夢台,心中天人交戰,實是不能平息,足足猶豫了好幾日以後,才做了決定。這日便取了令符出宮,在車上更了男裝,直到列國使臣所居的館舍之外。她走下馬車,看著上面的招牌,猶豫半晌,咬咬牙走了進去。

    館舍之中人來人往,列國之人語言不同,彼此皆以雅言交流,但自家說話,卻還是用的本國語言,因此人聲混雜,不一而足。

    羋茵在館舍院中,東張西望。她亦是自幼習詩,不但雅言嫺熟,便連各國方言也略知一二。聽得西邊似是晉人語言甚多,便大著膽子,走進西院。這些院落便是各國使節單獨所居,便顯得清靜了許多,羋茵走進院中,便見一個少年倚著樹下廊邊,手握竹簡正在看書。

    羋茵走上前,輕施一禮,道:“敢問君子——”那人聞聲抬起頭來,羋茵微一吃驚,但見這少年相貌俊美,眉宇間一股飛揚之氣,不同凡俗,當下退後一步,道:“請問君子如何稱呼?”

    那人放下竹簡,還了一禮,道:“不知這位姝子,到我魏國館舍何事?”

    羋茵吃驚地退後一步,道:“你認得出我?”

    那少年溫文一笑,十分善解人意地換了稱呼:“嗯,是在下失禮了,姝子既作男裝,我便當依姝子之服制稱呼。這位公子,不知到我魏國館舍何事?”

    羋茵定了定心神,道:“我受人之托,來見魏國使臣。”

    那少年正色拱手,這一拱手便與方才有異,方才是日常拱手之禮,這一拱手才顯出正式禮儀來,道:“在下是魏國使臣,名無忌傾靈。”

    羋茵一喜道:“你是公子無忌?我正是要尋你。”這公子無忌,便是如今魏王最寵愛的公子,也正是她今天來的目標之一。

    公子無忌便是後世所稱的信陵君魏無忌。此時他年紀尚輕,未曾封君,便仍以公子無忌相稱。見羋茵尋他,他詫異道:“但不知‘公子’尋無忌何事?”

    羋茵扭頭看了看,笑道:“我有一事,要與公子面談,此事恐是不便……”

    魏無忌一怔,心中暗有計較,面上卻不顯,只是以手讓之,引羋茵進了內室,但卻又不曾關上門,還用了一個小童在旁邊侍奉著。

    羋茵略有不安,道:“我有一樁隱事要與公子相談,這……”

    魏無忌笑道:“無妨,此子是我心腹之人,且此處為我魏國館舍,若是有人,我喚他看著就是。”

    羋茵無奈,只得依了。當下兩人對坐,便說起正事。

    羋茵單刀直入,道:“聽說公子此來,有意向我國公主求婚?”

    魏無忌一怔,緩緩點頭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無忌確有此意。”

    羋茵又笑道:“宮中有三位公主,排行為七、八、九,不知公子欲求何人?”

    魏無忌一怔,當時習俗,為一嫁數媵,很可能一娶便是數名公主,欲求何人這種提法倒是奇怪,道:“不知公子如何說?”

    羋茵笑道:“此間避人,公子盡可恢復稱呼。”

    魏無忌道:“哦,便依姝子,姝子有何言,無忌洗耳恭聽。”

    羋茵笑道:“實不相瞞,若是我朝與貴國結親,當以嫡出八公主相嫁。我自也不必瞞公子,我便是楚國的九公主,名月。”

    魏無忌一怔,又看了羋茵一眼,拱手道:“原來是九公主,無忌失禮。”

    羋茵便輕歎一聲,道:“我與阿姊份屬姊妹,將來必當同歸君子,因此她諸事皆與我商議,聞聽列國求親,她也是女兒家心性,不免有些憂心忡忡。女子這一生,不過是求個合心意的夫婿而已,因此……”

    她故意半含半露,欲等公子無忌追問,不料對方卻是極沉得住氣的,只是含笑看著他,卻不接話。

    羋茵只得又道:“所以阿姊心中不安,我便自告奮勇,代她來打聽諸國求親之事。”說到這裡,含羞低頭道:“並非我冒昧無理,實是這幾日情勢逼人……”她幾番停頓,見那魏無忌只是微笑,就是不肯如願接話,心中暗惱之餘,更覺此人棘手。她對鄭袖的計謀不免有些忐忑,只是事已至此,也不能轉頭就逃,只得又道:“公子可知,秦國派來使臣,亦要代秦王求娶我阿姊為繼後。”

    魏無忌這才有些詫異道:“秦國也派來使臣了?”

    羋茵見他終於有了鬆動的表情,才暗松了一口氣,當下以鄭袖所教之言道:“正是,五國合縱,要與秦國為敵,秦國豈有不行動的道理。我聽聞秦國先王后,正是公子的姑母。如今還有一位魏夫人亦是公子的姑母,如今甚得秦王寵愛,擬立為繼後逆穿越,別這樣對我。若是秦楚聯姻,恐怕魏夫人扶正無望。若是公子娶了楚國公主,魏夫人得以扶正為後,對魏國也是好處甚多。”

    魏無忌已經聽得出她的意思,臉色微沉道:“那九公主這麼做又是為了什麼目的呢?”

    羋茵道:“秦乃虎狼之邦,我阿姊嬌生慣養,並不願意嫁入秦國,我將來既要為阿姊的陪嫁之媵,自然要為阿姊和自己謀算。若論當世俊傑,何要能比得上魏國的公子無忌呢!因此……”

    魏無忌到此時,才終於問了一句道:“如何?”

    羋茵便道:“阿姊派我來見公子,看公子是否如傳說般溫良如玉……”說到這裡,她的聲音也低了下去,似是含羞帶怯,低聲道:“如若當真,我阿姊擬約公子一見……”

    魏無忌卻沒有回答,似在思索,良久才道:“這當真是八公主的意思嗎?”

    羋茵點頭道:“是……”又忙道:“我想,是否請公子與我阿姊約在三日之後,汩羅江邊少司命祠一會。”

    魏無忌聽了這話,沉默片刻,卻出乎意料之外地拱手為禮,道:“抱歉。”

    羋茵一驚道:“公子這是何意?”

    魏無忌猶豫片刻,似不想回答,只道:“九公主,身為淑女,不管是您還是八公主,都不當行此事,還是請回吧。”

    若換了別人,早羞得起身走了,羋茵素來是個為達目地不惜顏面之人,雖然此刻羞窘已極,但思來想去自己並無差錯,心中不甘,仍問了一句:“公子,何以如此?難道我這般建議,與公子不是有利嗎?”

    魏無忌臉色已經有些漲紅,顯見也是強抑著怒氣,終於忍不住譏諷道:“敢問九公主一句,魏夫人扶正與否,與九公主何干?秦魏兩國的糾葛,豈是這麼輕易可操縱的?況且婚姻是結兩姓之好,楚國的嫡公主,恐怕要嫁的只能是一國之君或者是儲君,無忌並非繼承王位的人選,九公主慫恿在下與八公主私會,又是何用意呢?”

    羋茵不料自己隱秘的心事竟被他一言揭破,只覺得臉皮似被撕了下來,羞得無地自容,不禁惱怒站起道:“小女子只是提出一個讓大家都有好處的建議而已,若是無忌公子不感興趣,自有感興趣的人。告辭!”

    羋茵施一禮,向外行去,走到門邊的時候,魏無忌叫住了她道:“九公主。”

    羋茵驚喜地回頭道:“公子改變主意了?”

    魏無忌搖頭道:“不,我只是送給公主兩句話。國與國之間,變化複雜,非宮闈婦人之眼界所能猜想。為人處世,除了算計以外,更要有忠誠和信賴。”

    羋茵惱羞成怒:“但願公子能將此言貫徹此生,休要學那丈八的燈燭,照得見別人,照不見自己。”

    羋茵懷著一肚子怒氣出了西院,卻不想與一人相撞。羋茵心中怒氣未息,不由地斥了一聲道:“放肆!”

    方才說完,便覺得周圍皆靜了下來,但見方才還是喧鬧的正院,此刻人卻都消失了,只餘這個與自己對撞之人,以及他身後的護衛們。

    羋茵這才覺得有些不妙,忙退後幾步,仔細看去,但見對方亦是一個身著王服的少年。只是若說方才的公子無忌如人中珠玉,此人的面相,便如人中刀劍。

但見他眼神淩厲,似要看穿你五臟六腑一般。公子無忌是含而不露,此人卻帶著一股不能容人的戾氣。羋茵生長宮闈,以她的成長經歷,自有一種趨吉避凶的天性,一看便覺得此人極不好惹,當下把怒氣先收了,只哼了一聲,轉頭就要走。

    那人卻不肯放過,叫道:“站住,你是何人?”

    便聽得那人身邊有人用齊語討好地道:“太子,可須小人前去問他?”

    但聽那“太子”厲聲道:“滾開。”

    羋茵心中暗驚,難道此人便是齊國太子田地不成?若說此人年紀身份,亦是羋茵原來要算計下套的物件,只是萬萬不曾想到,此人竟如此暴戾難當。

    羋茵只得轉過頭,故作不知,反問道:“閣下是何人?”

    田地冷笑道:“我卻問你,你私自來找魏國使臣,是何用意?”

    羋茵諒他在這各國館舍之中,也不敢將自己如何,當下冷笑道:“我非得回答你嗎?”

    田地冷冰冰地道:“你若不能回答,那我就只好把你帶到我的下處問你了。”

    羋茵一驚,退後一步,斥道:“你敢,這裡可是楚國。”

    田地獰笑道:“可這裡是各國使館,就算有什麼事也是各國自行解決。”說到這裡便喝道:“將她帶走!”

    羋茵見他竟如此蠻橫,自知身單力薄,當下一咬牙,不管不顧,向外狂奔。

    田地也不追趕,只冷笑一聲道:“拿弓箭來。”齊國隨侍忙討好地奉上太子所用弓箭。田地張弓搭箭,一箭向羋茵射去。

    羋茵雖聽到他方才的話,萬想不到他竟當真如此大膽,奔跑中忽聽得背後有風聲傳來,心神一亂,腳下就踉蹌一絆,摔倒在地,也幸得這一摔,躲過了射向她的那一箭。那箭便擦著她的背,釘在了她眼前的柱子上。

    羋茵抬眼看那箭上的尾羽猶自微微顫動,嚇得尖叫起來。卻聽得背後那人惡魔般的聲音傳來:“我下一箭,便是取你髮髻!”

    羋茵還未醒過神來,但覺得頭頂發束一緊一拽,頓時束髮的絲帶被射斷。她驚恐地轉過身,一頭長髮便散了下來,女兒之態皆露。

    齊太子田地手執長弓,緩緩搭箭,再度瞄準了她。羋茵癱坐在地,渾身顫抖,恐懼地盯著箭頭,連叫都叫不出聲來了。田地一臉玩味地笑道:“果然是個婦人——嗯,這第三箭,要取你何處為好呢?”

    此時便是他身邊那些齊國侍從,也不敢說話了,俱是一臉畏懼看著田地,想說又不敢開口。

    田地執著弓箭,嘴噙冷笑,銳利閃亮箭頭對準羋茵,慢慢地自她的頭頂一直移到她的腳下,看著眼前的女子,神情已經近乎崩潰,這才慢慢地拉開弓箭,一寸寸地拉開,一點點地扣弦,忽然一鬆手,箭羽直朝羋茵的額頭射去,這一箭便要射得她頭顱穿透。

    羋茵生平第一次,只覺得死亡離自己這麼之近,看著田地的箭頭,將她從頭瞄到腳,又從腳瞄到頭,被他瞄到的每一個部份,都只覺得刺痛起來,整個人顫抖得不成人形,連哭都哭不出來了妻主太狂夫之過。眼睜睜看著那箭直朝自己射來,腦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心膽俱裂。

    眼看這一箭就要射中羋茵,電光火石之間,忽然自她的身後有人一劍劈下,將田地射來的箭劈成對半,落在地下。

    羋茵整個人癱軟在地,卻看到一隻手伸了過來。

    羋茵驚魂未定,看著眼前這人,此時正是太陽逆光之勢,只看著他全身似籠罩在一片金光之下,那一隻手,潔白如玉,宛如神祇之手,將她從絕地拉出生天。

    那人見羋茵竟是呆住了沒有反應,眉頭一皺,還是伸手將她拉了起來,問道:“你沒事吧?”

    羋茵臉色蒼白,渾身顫抖著半偎著那人被攙扶站起來,嘴角嚅動了兩下,終於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整個人撲到了那人背後死死抱住他,泣不成聲道:“子歇、子歇——”

    原來此人正是黃歇,他正在前廳有事,聞聲趕來,恰好救了羋茵。

    田地正玩到興頭上,卻見人壞他好事,便將手中的弓箭對準了黃歇,喝道:“你是何人,敢來管我的事?”

    黃歇手中劍未放下,將羋茵推到自己身後護住,持劍行了一禮,道:“在下是左徒屈原的弟子黃歇,奉師命前來接待各國使臣。”

    這些日子他奉命接待各國使臣,亦知這齊國太子田地為人。此人亦是文武雙全,聰明過人,卻不知為何養成了聰明自負不能容物的脾氣,好當面揭人短,背後罵人長,若有人文才武功略勝過他的,他必不服到非要勝過對方;若有人在他面前表現聰明之處,他必要尋各種理由將人壓過一頭;若有人在他面前敷衍了事,他卻又要將人折辱一番。一來二去,便養成這般所謂“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聲,經為皆出己之下”的桀紂脾氣來。

    便是在他父親齊王辟疆跟前,他亦是“智足以拒諫,言足以飾非”。齊王辟疆只道此子聰明有才,縱有些許不如意之處,亦是輕輕放過。因此他除去在齊王跟前略作偽裝以外,更是無人能管,性子就益發暴戾自負起來。

    田地見黃歇阻他,便收了弓箭皮笑肉不笑地道:“哦,原來是公子歇。失禮。”

    黃歇還禮道:“不敢!”

    田地一指羋茵,笑道:“我觀此人鬼祟,恐是細作,因此質問,誰知她轉身便逃,必是有鬼,因此以箭阻之,不知子歇何意,竟是要維護於他?”他敢在這館舍之中張弓殺人,雖然強橫,亦不是完全不顧後果。他自恃為使臣,便是當場殺人,只消隨便給人栽上一個奸細之名,只說是追擊誤殺,他國又能拿他如何。

    此時見黃歇阻止,當下心中惱怒,轉眼之間,便隱隱誣指黃歇暗派奸細,潛伏列國館舍打探消息,見事不遂,便出面維護。於不動聲色間,便栽了一個大大的罪名給對方。

    他這一咬甚是厲害,黃歇雖知他的用意,卻不能不護住羋茵,當下只得道:“此處乃楚國館舍,太子遠來是客,不敢讓太子越俎代庖。此為何人,由在下帶走細問便可。”

    田地冷笑道:“就怕子歇帶走,再無消息。回頭這館舍之中,便如市集一般,亂人往來,我等再無清靜可言。此我等切身之事,豈可不容我過問。”

    黃歇一滯,心中暗惱,老實說他亦想不出會有何事,能讓這楚宮公主親身出來,獨自到列國館舍喬裝私會一傾紅顏媚天下。

    他正要強辨,卻聽一人道:“此人是我相約,請太子勿疑。”黃歇抬眼看去,卻見西院之中,魏公子無忌匆匆而出,對田地拱手微笑。

    原來方才喧鬧,魏無忌聞聲而去,卻已遲了一步,堪堪見到黃歇劈斷田地之箭。他本不欲出頭,但見田地咄咄逼人,無事生非,心中雖不齒方才那少女行事,卻亦知田地為人殘暴,不忍她受田地之害,只得出口代為解釋。

    此番五國聯盟,楚為合縱長,不免叫齊國心中不服。田地本擬將事鬧大,拉上其他三國逼迫楚國,好打一打楚國這合縱長的臉,不想魏無忌卻出來維護對方。他知三晉向來齊心,若再堅持下去,豈不顯得自己孤立了,當下只得冷笑道:“既然是無忌公子之客,為何見了我就要跑?”

    黃歇松了口氣,彬彬有禮地微笑:“太子動不動就張弓搭箭,的確容易嚇到膽小之人。”

    田地死死地看著黃歇,像要將他刻個記號,聳眉冷笑道:“早聽說公子歇膽色過人,有機會倒要好好請教一番。”

    黃歇笑道:“好說,好說!”他向魏無忌一拱手,語帶感激道:“多謝無忌公子,有暇再向無忌公子道謝。”

    魏無忌亦拱手。

    田地冷哼一聲,轉頭就走。

    魏無忌深深地看了羋茵一眼,轉身去了。

    黃歇轉頭,解下自己的鬥蓬,披在羋茵身上,護住她的頭臉,扶著她快步出了館舍,抬頭欲尋與她同來之人。不料羋茵事前太過小心,恐人看見她如何行事,下車時便令車夫在僻靜處相候,此時自是無法尋見。黃歇無奈,只得扶了羋茵上了自己的馬車,正欲離開,不料羋茵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縮在他的懷中,略一推開便顫抖不已。

    黃歇見狀,只得與她同坐馬車。羋茵一動不動伏在他的身上,淚如泉湧。

    黃歇不敢真的就這麼將她送回宮去,只行了一段路,見有一處竹林甚是僻靜,便叫車夫停下,拉著羋茵進了竹林。他從袖中掏出一塊絹帕來欲遞過去,不料卻是羋月那日送他的帕子,連忙縮回了手,又掏了一塊遞過去。

    羋茵接了絹帕,終於哭出聲來,聲音越哭越大,直至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這才含羞帶怯地抬起淚眼,看著黃歇道:“多謝子歇,今日若非子歇,我必是……”說到這裡,不禁哽咽。

    黃歇輕歎道:“七公主,你如何會喬裝改扮到列國使臣館舍中去?”

    羋茵無言以對,握著帕子半天,又欲哭道:“子歇,我好害怕……”她無法作答,只好以哭泣掩飾。

    黃歇無奈,只得道:“罷了,七公主既不願意明言,我這便送公主回宮。”

    羋茵一急,又叫了一聲:“子歇……”

    黃歇溫文道:“何事?”

    羋茵抬頭看著黃歇,但見他玉面俊顏,溫文爾雅,又思及方才他那一劍劈下,將自己從死亡之瀕救了回來,心中一動,竟有一股異樣的情愫升了上來。她揉著帕子,紅著臉看著黃歇,心潮起伏,千回百轉,竟不知如何開口。

    黃歇心中已經是有些不耐煩了,神情卻依舊溫和,道:“七公主,時候不早,回去吧——”

    羋茵回過神來,見黃歇神情不耐,不知為何,竟捨不得他離了眼前,急切之下胡亂找著理由:“子歇——你、我——”忽然間靈光一閃,便道:“我、我是來找你的重生之醜女難求!”

    黃歇一怔道:“找我?”

    羋茵看著黃歇,心頭的情愫越發肯定,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讓她不顧一切地想用任何理由留住他的腳步,一方面是藉口,一方面卻是真心:“是,我是來找你的。因為、因為我傾慕公子——”

    黃歇想不到是這個回答,怔了一下,才道:“公主慎言!”

    羋茵卻笑了,反上前一步,直與黃歇貼得不足兩寸距離,逼得黃歇不得不退後兩步,才道:“我沒有胡說,自從那日一見公子,就私心傾慕,苦無機會。得知這次公子會負責接待各國使臣的任務,所以來到館舍找公子,沒想到遇上狂徒——”

    黃歇退了好幾步,靜靜地看著羋茵,直看得羋茵驟然輕狂的心也不禁冷了下來,才緩緩道:“七公主,你不是來找我的,你是來找各國使臣的,因為你知道秦王前來求婚,所以你想製造一個讓八公主抗婚的機會,這樣你就有機會代替八公主嫁給秦王。只不過今天正好遇見在下,所以才故意這麼說,是不是?”

    羋茵心頭狂跳,只覺得臉上*辣的,似被人扇了個耳光。方才魏公子無忌這般說來,她只是惱恨,此時黃歇再這般說,她卻只覺得羞、惱、悔、恨、慚等五味交雜,不禁又落下淚來,哽咽道:“是,我知道子歇看不起我,在你的眼中,我就是一個隻會算計和奉承的女子。可是我一個弱質女流,母親沒有尊位,又沒有兄弟可以倚仗,我想要活著好,我就得從小就奉承母后和八妹妹,可我不想一輩子都過這樣的日子,讓我的兒女也一輩子過這樣的日子。為了不做陪嫁的媵妾,我算計錯了嗎,我為自己找一條出路錯了嗎?”

    她初說的時候,還是含愧,越說卻越覺得自己有理,說到最後,直往前兩步,對著黃歇眼神更是熾熱。

    黃歇卻長歎一聲:“七公主慎言,我非公主,不能知道公主的苦與樂,公主的行為,也不容在下能來置喙。不過事涉公主自己的清白,下次還請休要這般信口開河了。馬車就在前面,公主自行回宮吧,容在下先走一步了。”

    羋茵急得想去拉住黃歇,黃歇卻轉身快步離開了。

    羋茵怔怔地看著黃歇遠去的身影,恨恨地叫道:“子歇,我心悅你,你是不是永遠不會相信……”

    黃歇腳步略一頓,卻是又立即疾步而行,再不停留。他既親眼見過羋茵胡編亂造算計羋姝,又如何會相信她此刻明顯像是信口胡說的話來。

    羋茵獨在竹林中,又哭了一場,這才回了馬車之內,吩咐車夫轉回館舍附近。她回了自己馬車,由侍女重新梳妝過,回到宮內。

    她佯裝無事,心內卻暗懷鬼胎,一時想黃歇不知是否會將她的事情說出,一時想黃歇乃是君子,必不會害他。一時想黃歇對她可否會有愛意,一時又想自己那時披頭散髮,形狀狼狽,素日的美色全失,實在丟臉,又籌畫有機會當豔妝再見黃歇,務必要讓他驚豔才是。

    一連數日,她腦海之中,顛來倒去竟全是黃歇,連精心策劃之事,也無心再想了。思來想去,終究是有些不甘心,這次清晨便精心打扮了,想要再度出宮,去見黃歇。她剛走出自己的院落,便被玳瑁帶人堵上,告知楚威後要召見她。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16:44

羋月傳 第53-55章 秦王謀

羋茵惴惴不安地走進豫章台,恭敬地侍坐楚威後面前。她心裡有鬼,更覺如坐針氈。

    此時楚威後正用著朝食,羋茵尷尬地坐了半晌,見無人理她,只得努力奉承道:“母后的氣色越來越好了,想是這女醫開出的滋補之羹效果甚好。”

    楚威後重重地把碗一放道,冷笑道:“就算是仙露,若裡面被人下了毒,再滋補也是枉費。我哪裡還敢不好,我若有點閃失,姝還不叫人算計到什麼地方去了。”

    羋茵心頭狂驚,臉上卻故意裝出詫異的神情道:“姝妹?姝妹怎麼了?”

    楚威後暗暗舒了舒手掌,含笑對羋茵招手道:“好孩子,你且過來。”

    羋茵膝行楚威後的身邊,殷勤地抬起臉笑道:“母后可有什麼吩……”話音未了,楚威後已經重重一巴掌打在羋茵臉上,將她打得摔倒在地。羋茵抬起頭驚恐地道:“母后——”

    楚威後一把抓起羋茵的頭髮怒斥:“我當不起你這一聲母後——這麼多庶出的公主,只有你和姝養在一起,我將你視如已出,沒想到卻養出了你這種齷齪小婦來?”

    羋茵聽到這一聲怒喝,心頭只有一個念頭“完了”。她自幼在楚威後手底下討生活,積歷年之威,此時早已經嚇得心膽俱碎,因不知楚威後如何得知她私下手段,也不敢辯,只掩面求饒道:“母后息怒,若兒做錯了事,惹了母后之怒,實是兒之罪也凰寵——高門貴夫。可兒實不知錯在何處,還望母后教我。”

    楚威後笑對玳瑁道:“你且聽聽,她倒還有可辯的。”

    玳瑁賠笑道:“女君英明,這宮中諸事,如何能瞞得了您!”

    羋茵不解其意,只顧向玳瑁使眼色相求,玳瑁卻不敢與她眼色相對,只垂頭不言。

    楚威後見她面有不服之色,冷笑著把她的事一件件抖了出來:“哼,你當我不知嗎?你蠱惑姝去和那個沒落子弟黃歇一起跳祭舞,可有此事?”

    羋茵聽了此言,整個人都呆住了,支支吾吾欲張口分辯,楚威後卻不容她再說,只一徑說了下去:“你借姝名義跑到國賓館去跟魏無忌私相約會,可有此事?”

    羋茵心膽俱碎,若是第一句質問,她倒是能抵賴一二,可是第二句話一說出來,直接嚇得她連口都不敢開了,但聽得楚威後步步上前,句句如刀,直指她的要害。

    “哼,你以為我看不出你懷的什麼心思,你想毀了姝的王后之位,然後你就可以來取而代之?

    “哼,這麼多年來,我怎麼就看不出你這條毒蛇有這麼大的野心啊?”

    楚威後見羋茵張口結舌,無言以對,更是越說越怒,一揮手,將羋茵一掌打得摔在地上。

    玳瑁本也是縮在一邊,此時見楚威後氣大了,只得忙上前扶著她勸道:“女君,仔細手疼。”

    羋茵嚇得淚流滿面,只得連連磕頭:“母后,兒冤枉,兒絕對沒有這樣的心思,只怪兒懦弱沒有主見,只曉得討姝妹喜歡,哪怕姝妹隨口一句話,也忙著出主意到處奔忙,其實也不過是姝妹興之所至,轉眼就忘記了,只是兒自己犯傻……”

    楚威後聽下狡辨,只朝玳瑁微笑道:“你聽聽她多會說話,顛倒黑白,居然還可以反咬姝一口……”

    羋茵臉色慘白,當下也只能是垂死掙扎:“母后明鑒,工於心計的另有其人,九妹妹她和那黃歇早有私情,更是一直利用姝妹……”

    楚威後冷冷地道:“不用你來說,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你是個什麼樣的人,我這雙眼睛,看得清清楚楚。她是一身反骨,你是一肚子毒汁,都不是好東西。”

    羋茵聽了這話,頓時擊中要害,竟是不敢再駁。

    玳瑁勸著道:“女君息怒,七公主只是不懂事,做出來的事也不過是小孩子的算計罷了。她若能改好,也不是不能原諒的。”

    羋茵眼睛一亮,膝行幾步道:“母后,母后,兒願意改,母后怎麼說,兒就怎麼改,只求母后再給兒一個機會。”

    楚威後卻抬手,看著自己的手掌,方才她用力過猛,固然是將羋茵打得臉上腫起一大道,但自家的手掌亦是有些發紅,只冷冷道:“你想活?”

    羋茵拼命點頭。

    楚威後睨斜著她道:“你倒很有眼力勁,我的確不喜歡那個賤丫頭,倒是對你有幾分面子情。你們兩個都不想跟著姝當陪嫁的媵妾,我也不想讓姝身邊有兩個如狼似虎的陪媵,將來有誤於她……”

    羋茵聽了這話,一則以驚,一則以喜狂狼不噬妾。喜的是不必再為媵妾,驚的卻是太知道楚威後的性子,不曉得對方又有什麼樣的事要對自己為難,卻是只能硬著頭皮道:“但聽母后吩咐。”

    卻聽得楚威後道:“你聽好了,你們兩個之中,只能活一個。死的那個,我給她風光大葬,活的那個,我給她風光出嫁。你想選擇哪個,自己決定吧!”

    羋茵渾身發抖,好一會兒才伏地說道:“母后放心,兒一定會給母后辦好這件事。”

    楚威後冷冷地道:“我也不逼你,姝大婚前,我要你把這件事辦了。若是再讓我知道姝那邊還生事,那麼你也不必來見我了,直接給自己選幾件心愛的衣飾當壽器吧。”

    羋茵嚇得忙伏在地下,不敢再說話,狼狽地退了出去。

    五國館舍之事,亦有人極快地報到了秦國使臣所住的館舍之中。

    此時,秦王駟正對著銅鏡,摸著光滑的下頷苦笑,他如今已經如楚人一般只餘上唇兩撇八字鬍,下頷卻是剃淨了。

    那日他設計越人伏擊,本是暗中觀察楚人反應,不想卻被羋月那一聲“長者”所刺激,回到館舍,他對著鏡子左看右看,看了數日天,又問樗裡疾道:“疾弟,你說寡人留這鬍子,就當真的這般顯老嗎?”

    樗裡疾在一邊忍笑道:“大王,臣弟勸過多少次,大王都懶得理會,如今怎麼一個小妮子叫一聲長者,大王便如此掛心了呢?”

    秦王駟哼了一聲,不去理他,又看著鏡子半天,終於又問道:“你說,寡人應該剃了這鬍子嗎?”

    樗裡疾道:“大王一把絡腮鬍子,看著的確更顯威武,可是在年少的嬌嬌眼中便是……”他不說完,只意味深長地一笑。

    秦王駟奇道:“寡人就納悶了,怎麼以前在秦國,就從來不曾聽人嫌棄寡人留著鬍子不美……”

    樗裡疾暗笑:“大王,楚國的歷史比列國都久,自然講究也多。何況南方潮濕水多,人看上去就不容易顯老。臣弟早就勸過您,入境隨俗,入楚以後得修一修鬍子,您看咱們入楚以來經過的幾個大城池,就沒有一個男人的鬍子沒修飾過的,您這般鬍子拉渣的,看上去可不嚇壞年少的嬌嬌嗎?”

    秦王駟哼了一聲,斬釘截鐵地道:“華而不實,依寡人看,楚國的男子都沒有血性了,不以肥壯為美,卻以瘦削為美;不以弓馬為榮,卻以詩賦為榮;不以軍功為尊,卻以親族為尊。將來秦楚開戰,楚國必輸無疑。”

    樗裡疾呵呵笑著勸慰:“其實嬌嬌們透過鬍子識得真英雄的也有啊,另外兩位公主不就對大王十分傾慕嗎?”

    秦王駟搖頭,不屑地道:“那一個裝腔作式的小女子,真不曉得說她是聰明還是呆傻,若說是呆傻偏滿腦子都是小算計;若說她聰明卻是那點小算計全都寫在她的臉上。真以為別人跟她一般,看不出她那種不上臺盤的小算計?”

    樗裡疾知他說的是羋茵,也笑了:“臣弟倒認為,那不是呆傻,是愚蠢。呆傻之人知道自己呆傻,凡事縮後一點,就算爭不到什麼至少也不會招禍,人亦也不會同呆傻之人太過計較。只有愚蠢之人才會自作聰明,人家不想理會她,她偏會上趕著招禍,這等人往往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秦王駟冷笑一聲道:“你說她那日上趕著示好,卻是何意?”

    樗裡疾謹慎地提醒:“臣聽到風聲說,楚宮有人在算計把那個庶出公主嫁過來絕色悲戀,傾世狂妃。”

    秦王駟倒不在乎什麼嫡庶,須知兩國聯姻,就算是庶出的也得當嫡出的嫁,兩國真有什麼事,不管嫡的庶的都影響不了大局。只不過他這日所見,這兩個公主的素質差得實在有些大,想到這裡不禁道:“寡人觀那個嫡出的公主,能夠立刻拋開那裝腔作勢的小女子的,讓那個倔強的嬌嬌代她去跳祭舞,這份決斷倒是堪做一國的王后。

    樗裡疾道:“那個嬌嬌似乎也是個庶出的公主,聽說她在去少司命祠的時候又遇上越人伏擊,幸好接應的人及時趕到……”

    秦王駟一怔道:“哦,我們引越人伏擊馬車,本已經做好救人的準備,沒有想到越人居然還有餘黨,若是傷了她,倒是寡人的不是了。”

    樗裡疾眼睛一轉,笑道:“聽說這兩個庶出的公主應該要做媵女陪嫁,那大王以後有的是機會好好補償她!”

    秦王駟沒好氣道:“哼,寡人來楚國為的是國家大事,你當寡人真有閒心哄小嬌嬌們。你有這功夫閑嘮叨,還不如趕緊給寡人多收羅些人才……”

    樗裡疾亦是這些日子加緊收羅人才,也聽說了羋茵在五國館舍的事,便又告訴秦王駟,秦王駟聽了亦不覺好笑:“這些後宮婦人,視天下英雄為無物嗎,這等不上臺盤的小算計也來施行,實是可笑。”

    樗裡疾也搖頭歎道:“可見這楚王槐,哼哼,不如乃父多矣。”

    秦王駟道自負地道:“知已知彼,百戰不殆。當年楚威王戰功赫赫,寡人之前對楚國還有一些忌憚,如今親到郢都,看到楚國外強中乾華而不實……哼哼!”

    樗裡疾提醒:“不若我們明日約那公子歇一見?”

    秦王駟點頭道:“看來我們對楚國的計畫大可提前,所以當前要儘快多搜羅熟悉楚國上下的人才,確是當務之急啊!”

    這邊秦人密議,另一頭羋月得了羋姝再次囑託,只得又出宮去,見了黃歇,說起此事,也取笑他一番道:“我只道公子歇迷倒萬人,不曾想這麼快便被人拋諸腦後。

    黃歇苦笑告饒道:“這樁事休要再提可好。”轉而又道:“你可知七公主近來動向?”

    羋月詫異道:“茵姊,又出了何事?”

    黃歇便將那日在各國使臣館舍之中遇到羋茵之事說了,又說到羋茵在竹林之中尋的藉口,令羋月一時竟覺得好生荒謬,失笑道:“什麼,她說她喜歡你?”

    黃歇無奈地搖頭道:“一直聽你說七公主是如何有心計的人,我實在是沒有想到,她的反應如此之快,居然立刻找到這麼一個……荒繆的理由。”

    羋月上下打量著黃歇,笑謔道:“公子歇可是楚國有名的美男子,說不定她是真的喜歡你呢?”

    黃歇沒好氣地道:“你知不知道七公主是以你的名義去找的信陵君?”

    羋月驚愕地指著自己:“我?”

    黃歇道:“這次各國會盟的任務是由夫子主事,所以接待各國使節的任務就落到我身上。國賓館裡我自然也有用力的人在,那個僕役見有陌生人進了魏國使臣的房間,就借送湯的機會想進來,雖然被擋在門外,但他卻聽到無忌公子稱對方為‘九公主’邪王寵邪妃。”

    羋月這才恍然,只覺得滑稽可笑:“她果然賊心不死。當初想挑撥姝姊去追你,如今又以我的名義,欲去誘惑無忌公子私會姝姊,製造兩人有私之事,做成定局,轉頭又說自家喜歡你。哼,她的詭計可真多啊!”

    黃歇卻道:“可是如果無忌公子的事情洩露,別人只會以為是你,若是此時傳到楚威後耳中,你要早作準備才是。”

    羋月冷笑道:“天底下不是只有她一個人聰明的,上次的事,相信王后已經把這件事告訴威後了。如今她又與鄭袖勾結算計姝姊,我看此事,她必將自令惡果。”

    黃歇歎道:“她說,她所有的算計,都只是為了不想當媵。”

    羋月冷笑道:“誰又是想作媵的,可又何必生如此害人之心。她謀算的可不僅是不當媵妾,而是想要爭榮誇耀,權柄風光。只可惜,她小看了天下英雄,如今列國爭霸,能到郢都代表各國出使的,誰人不是一世英傑,她這等後宮小算計,如何敢到這些人精中來貽笑大方。”

    黃歇皺眉苦笑道:“那我是不是要慶倖,自己只是一個黃國後裔,將來的前途頂多也只不過是個普通的卿大夫,不會引起貪慕權勢的女子覬覦。”

    羋月撲嗤一笑道:“你以為現在就沒有女子覬覦你嗎?”

    黃歇看著羋月意味深長地道:“若是我心儀的女子,我自然是樂而從之。”

    兩人說笑一番,黃歇便將昨日拜貼取出道:“秦國的公子疾請我相見,不知為了何事?”

    羋月眼一亮,撫掌笑道:“大善,你我正可同去,我將姝姊之意轉達,你亦可問明他的來意。”

    黃歇沉吟道:“難道八公主真的想嫁給秦王?”

    羋月眨眼道:“你可是不舍了,若是如此,我助你將她追回可好。”

    黃歇沉了臉,道:“我心匪石。”

    羋月吐了吐舌,知道這玩笑開過了些,忙笑道:“威儀棣棣。”

    這兩句皆是出自《邶風》之《柏舟》篇,兩人對答,相視一笑,此事便不再提。

    黃歇岔過話道:“對了,我昨天去舅父那兒,看到住在那裡的那個張儀已經離開了。”

    羋月詫異道:“哦,這麼快就離開了嗎,他的傷好象還沒全好呢。”

    黃歇沉吟道:“我聽說他沒有離開,好象又住進招攬門客的招賢館去了。”

    羋月不屑道:“他被令尹昭陽打了這一頓,郢都城裡誰敢收他作門客啊。拿了我們的錢說去秦國又沒走,看來又是一個招搖撞騙的傢伙。”

    黃歇搖頭道:“此事未到結果,未可定論。”

    而此時兩人所談論的張儀,卻如今正在郢都的一家酒肆飲著酒。

    這家酒肆,卻是正在秦國使臣的館舍附近,表面上看來不過是一家經營趙酒的酒肆,可是張儀在郢都日久,既在外租住逆旅,他又素來留意結交各地遊士,便隱約聽說這家酒肆與秦人有關。

   他得了羋月所贈的金子,本當起身前去秦國,可是他自忖在郢都混了數年,亦不過是混得如此落魄,便是如此縮衣節食到了咸陽,想來既無華服高車可奪人眼,又無薦人引見可入人心,照樣不知何日方能出頭。又聞聽秦國使臣因五國合縱之事,來到郢都,便有心等候時機,與秦國使臣結交,不但可以搭個便車到咸陽,甚至有可能因此而得到引薦,直接面君。所以這些時日來,他便每天到這間酒肆之中,叫得最便宜的一角濁酒,一碟時人稱為菽的豆子,慢慢品嘗,消遣半日。

    初時酒肆之中的人還留意於他,過得數日,見他只是每日定時來到,定時走人,並無其他行為,也不以為意。

    只是張儀坐的位置,往往是固定的,此處恰好在一個陰影處,能夠看到諸人進出,又可遠遠地看到秦人館舍的大門。

    這一日,他又到酒肆,叫了一酒一菽,如往常一般消磨時光。卻見秦人館舍的門口,一行人往這酒肆而來。

    張儀連忙歪了歪身子,縮進了陰影一分,顯出有些疲倦的感覺來,抬手拄頭恰好掩住自己的半邊臉,倚著食案微閉了眼睛。他素日也常有如此假寐,故其他人不以為意。

    他這般作態,不為別人,卻是為了他剛剛看到了那群人中,卻有黃歇與作男裝打扮的羋月二人。這兩人是他的債主,黃歇還罷了,羋月那個小姑娘卻是嘴巴不饒人的,更愛與他抬杠。而且明顯可見,與他二人同來的,還有那秦國使臣及身邊近侍,若是讓她失言說出自己的意圖,可不免就自貶身價了。

    他雖然假寐,耳朵卻一刻不曾放鬆,傾聽著對方一行人越行越近,偶有交談。

    但聽得羋月笑道:“此處酒肆,當是公子疾常來之處了跨越千年之我為你而生。”

    便聽得一個男子沉聲道:“也不過是見著離此館舍甚近,圖個捷徑罷了。”

    張儀捂在袖中的眼睛已經瞪大了,公子疾?他識得的公子疾乃是此人身邊那個矮胖之人,這人當著正主兒的面,明目張膽的冒充秦王之弟,當真沒關係嗎?

    卻聽得旁邊那個矮小身材的正牌公子疾笑道:“阿兄與兩位貴客且請入內,小弟在外頭相候便是。”

    張儀眼睛瞪大,公子疾喚作阿兄之人能是誰,難道是……他不敢再想像下去,頓時覺得心跳加快起來。

    但聽得步履聲響,見是那冒充公子疾之人與黃歇羋月已經入內,那正牌的公子疾卻與數名隨從散落佔據了各空餘席位。此時正是剛過日中,已到日昳,卻是白日中人最是愛昏昏欲睡之時,酒肆中客人不多,那些人見這些秦人看上去甚是驕橫的模樣,過得不久,皆紛紛而去,只留得寥寥幾席還在繼續。

    張儀偽作假寐,也無人理他,他耳朵貼著食案,背後便是內廂,雖不能完全聽得進裡面的語言,但全神貫注之下,似也有一二句聽到。這等技法,亦是他當年在昭陽門下那種奇門異士中學來的。

    而此時內廂,羋月卻看著秦王駟的臉,十分饒有興味地道:“公子刮了鬍子了,當真英俊許多。”

    秦王駟見了這小姑娘的神情,冷哼一聲道:“我卻是畏你再稱我一聲長者!”

    羋月吐吐舌道:“你便是刮了鬍子,也是長者,不過那日是‘大長者’,如今是‘小長者’罷了!”

    饒是秦王駟縱橫天下,也拿這個淘氣的小姑娘沒辦法,黃歇見狀忙上前賠禮道:“稚子無狀,公子疾休要見怪。”

    秦王駟哈哈一笑道:“我豈與小女子計較,公子歇且坐。”

    黃歇與羋月坐下。

    秦王駟倒了兩盞酒來,與黃歇對飲。

    羋月見竟無她的酒盞,忙叫道:“喂,我呢?”

    秦王駟橫了她一眼道:“一個嬌嬌,喝什麼酒,喝荼便是。”

    荼便是後世所謂之茶,此時未經製作,不過是曬乾了的茶樹葉子,用時煎一煎罷了,味道甚是苦澀難喝,素來只作藥用,能解油膩,治飲食不調之症。在楚國除了治病以外,這種古怪的飲料,卻也在一小部份公卿大夫中,成為一種時尚。

    當下侍者端上一盞陶杯來,盛的便是荼了。羋月記得昔年在楚威王處也喝到過此物,當時便噴了出來,當下便不敢喝,問道:“若無柘汁,便是蜜水也可,怎麼拿這種苦水來?”

    秦王駟笑道:“此處是酒舍,卻只有酒與荼。”酒舍備荼,卻不是為了飲用,而是為了給酒醉之人解酒用的。

    羋月不甘不願地坐下,拿著陶杯看了半日,只沾沾唇便嫌苦,竟不肯喝下一口來。

    黃歇笑道:“公子疾在此喝醉過酒麼?竟知道他們還備得有荼。”

    秦王駟搖頭笑道:“這倒不曾,此物是我備下的。因此處與館舍相近,我常到此處,有時候未必盡是飲酒,偶而也會飲荼,故叫人備得這個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

    黃歇笑道:“公子疾真是雅人。”

    秦王駟卻搖頭道:“哪裡是雅人,只不過秦地苦寒,一到冬日便少菜蔬,我是飲習慣了。秦國不缺酒,卻缺荼,須得每年自巴蜀購入。”

    黃歇奇道:“為什麼不與我楚國交易呢?”

    秦王駟笑而不語。

    黃歇會意,也笑了,巴蜀在秦楚之間,與巴蜀交易自然是比與楚人交易放心,但也引起了他的好奇之心:“秦國飲荼甚多嗎?”

    秦王駟聞言知其意,這是打聽數量了,當下也不正面回答,只笑道:“公子歇頗知兵事啊。”

    黃歇亦聽得明白了,當下拱手:“不敢。”

    羋月卻是聽不懂兩人在說什麼,她不喜歡這種聽不懂的感覺,嗔道:“你們一說,就說到軍國之事了。”

    秦王駟看了她一眼,道:“男人不講軍國大事,難道還要講衣服脂粉嗎?”他久居上位,雖然隨口談笑,卻是君王之威不顯自現。

    羋月似覺得有種壓力,卻不甘示弱,眼珠子轉了一轉,轉了話題拍掌笑道:“聽說秦王派公子前來,是要求娶楚國公主?”

    秦王駟點頭道:“正是。”他大致明白這小姑娘的來意了。

    羋月手按在案上,身子趨前,笑嘻嘻地問秦王駟:“敢問公子疾,貴國君上容貌如何,性情如何?”

    秦王駟看著這小姑娘,只覺得青春氣息撲面而來,心中微一動,反問:“你是為自己問,還是為別人問。”

    羋月嗔道:“自然是為別人問,我又不嫁秦王。”

    秦王駟聽著她信心滿滿的回答,反而笑了:“既然你不嫁秦王,又何必多問,誰想嫁,就讓誰來問。”

    羋月見他反問得如此不客氣,不禁惱了:“你……”

    黃歇忙截住她發作,笑道:“公子疾何必與一個小女子作口舌之爭呢?”

    秦王駟看了黃歇一眼,道:“那公子歇是否願與某作天下之爭?”

    黃歇一怔道:“公子疾的意思是……”

    秦王駟一伸手,傲然道:“大秦自商君變法以來,國勢日張,我秦國大王,誠邀天下士子入我咸陽,共謀天下。”

    羋月跳了起來,叫道:“秦國視我楚國為無物嗎?”她看著黃歇,驕傲地一昂首道:“公子歇乃太子伴讀,在楚國前途無限,何必千里迢迢遠去秦國謀事?”

    秦王駟淡淡一笑,舉杯飲盡,道:“南後重病,夫人鄭袖生有公子蘭,心存奪嫡虎視眈眈,太子橫朝不保夕,楚王如今年富力強,只怕此後二三十年,公子歇都要陷於宮庭內鬥之中,何來前途,何來抱負?”

    此言正中黃歇心事,他不禁一怔,看了秦王駟一言,意味深長地道:“看來公子疾于我楚國內宮,所知不少啊!”

    秦王駟卻微微一笑,對黃歇道:“楚國內宮,亦有謀我秦國之心,我相信公子歇不會不知道此事吧穿越之一生逐愛!”

    黃歇想起前日羋茵之事,不禁一滯,心中暗驚,這秦國在郢都的細作,想來不少。

    秦王駟又悠悠道:“況且太子橫為人軟弱無主,公子歇甘心在此庸君手下作一個庸臣?男兒生於天地之間,自當縱橫天下,若是一舉能動諸侯,一言能平天下,豈不快哉!”

    他最後這兩句“男兒生於天地之間”說得頗為鏗鏘,此時隔著一牆,莫說張儀耳朵貼著案幾聽到了,便是樗裡疾與秦國諸人,也聽得精神一振。

    黃歇沉默良久,才苦笑道:“多謝公子盛情相邀,只是我黃歇生於楚國長於楚國,楚國有太多我放不下的人和事,只能說一聲抱歉了。”

    秦王駟笑道:“不要緊,公子歇這樣的人物,任何時候咸陽都會歡迎於你。”

    黃歇沉默地站起,向著秦王駟一拱手,與羋月走了出去。

    秦王駟看著幾案上的兩隻杯子,黃歇的酒未飲下,羋月的荼也未飲下,不禁微微一笑。

    樗裡疾走進來,見狀問道:“阿兄,公子歇不願意?”

    秦王駟笑道:“人各有志,不必強求。天下才子,此來彼往,人才不需多,只要有用就行。”

    樗裡疾卻歎道:“只是卻要向何處再尋難得之士?”

    秦王駟笑道:“或遠在天邊,或近在眼前。”說著站起來正欲走,卻聽得外面有人擊案朗聲笑道:“一舉能動諸侯,一言能平天下!大丈夫當如是也,好!”

    樗裡疾一驚,這正是方才秦王駟所說之言,莫不是有人聽到,當下喝道:“是何人?”

    秦王駟眉頭一挑,笑道:“果然是近在眼前。”當下便揚聲道:“若有國士在此,何妨入內一見?”

    便見一個相貌堂堂的士子走了進來,但見此人帶著三分落拓、三分狂放、四分淩厲,見了秦王駟,便長揖為禮道:“魏人張儀,見過秦王。”

    樗裡疾一驚,手便按劍欲起,秦王駟卻按住了他,笑道:“哦,先生居然認得寡人?”

    張儀笑道:“在下雖然不認得大王,卻最聞公子疾之名,人道公子疾短小精悍,多智善謔,卻不曾說過公子疾英偉異常,龍行虎步。方才大王與人入內,人稱您為公子疾,臣卻以為,大王身後執劍者方為公子疾。可是?”

    秦王駟笑看了樗裡疾一眼,道:“你便以我為假,何以就能認定他為真?便是他為真,何以認定我就是秦王?”

    張儀道:“此番秦國使者明面上乃是公子疾,能讓秦人簇擁,聞稱您為公子疾而無異色者,必不是胡亂冒認,真公子疾必在近處。且能夠夠冒用公子疾的名字還能讓公子疾心甘情願為他把守在外面的,自然是秦王。更有甚者……”他膝前一步,笑道:“能夠說得出‘男兒生於天地之間,自當縱橫天下,若是一舉能動諸侯,一言能平天下,豈不快哉’的話,也只有秦王了。”

    秦王駟哈哈大笑道:“果然是才智之士,難得,難得!”

    張儀也笑了。

兩人正笑間,秦王駟卻將笑容一收,沉聲道:“寡人潛入楚國境內,你當知走漏風聲是什麼下場,你好大的膽子!”

    張儀從容道:“張儀是虎口餘生的人,膽子不大,怎麼敢投效秦王。”

    秦王駟哦了一聲道:“你想投秦?”

    張儀道:“正是。”

    秦王駟忽然大笑起來。

    張儀裝作淡定,手心卻緊緊攥成一團。

    秦王駟止了笑,看著張儀道:“‘一舉能動諸侯,一言能平天下’……那張子如何讓寡人看到張子的本事呢?”

    張儀看著秦王駟,沉吟片刻,笑道:“不敢說如何平天下,且讓大王先看看張儀小試身手,如何‘動諸侯’吧。”

    秦王駟撫掌大笑道:“大善,吾今得賢士,當浮一大白矣紫瞳亂,傾城歎!”

    且不與秦王駟如何與張儀一見如故,這邊黃歇與羋月走出酒肆,兩人對望一眼,皆知對方心事。

    黃歇歎道:“看來秦人其志不小。”

    羋月卻愁道:“你說,我回去當如何與阿姊說這事兒?”

    黃歇見她愁悶,心中憐惜,他知道羋月在宮中日子難過,雖然身為公主,衣食無憂。但每天面對著羋姝的驕縱任性、羋茵的善嫉陰毒,實是如履薄冰。再加上有楚威後實實懷著殺意,因她此既要不惹羋姝之嫉,以來擋楚威後的戕害,又要防著羋茵算計。偏生她又生性驕傲,做不來曲意討好,陽奉陰違之事,所以過得倍加艱難。

    當下歎道:“這種事,卻也是無奈。你用公子疾的話回復於她吧還回去。她雖為公主,但私下戀慕一個男人,也要彼此有情才是,否則,亦不好宣揚于於口。”

    羋月歎道:“也只得如此了。”

    黃歇見她悶悶不樂,更是心疼,此時兩人正走在長街上,忽然見著一個店鋪在賣著粔籹蜜餌,當下忙去買了幾枚粔籹,那原是用蜜和米麵加油煎而成,吃起來又甜又酥,是羋月素來喜歡吃的。

    羋月見著黃歇將粔籹遞與她,心中歡喜,故意不去接它,卻就著黃歇的手,吃了一口。見著黃歇神情有些羞窘,知道他素來謙謙君子,如此在大街之上行為放肆,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心中大樂,把方才的一絲苦惱也笑沒了。

    黃歇見著羋月忽然就著他的手吃了一口粔籹,心中大驚,欲待縮手又恐她誤會,欲就這樣繼續又怕是失了孟浪,想著她必是一時不注意,當下心中想著如何圓過來才好,又恐被人看到,忙作賊似地左右張望了一下,待轉過頭來,卻見羋月嘴角忍笑,才知道原是她故意淘氣,當下也笑了,將手中的粔籹遞與她,故意拉下了臉道:“拿著。”

    羋月伸手接了,卻笑盈盈地看著黃歇:“多謝師兄。”

    黃歇本來臉色就已經微紅,被她這樣一看,忽然間臉就更紅了,當下把粔籹往羋月手中一放,便大步往前走去。

    羋月接了粔籹,追了兩步,拉住黃歇的袖子,道:“師兄,你去哪兒啊,怎麼不等等我?”

    黃歇努力不去看她,耳根卻是越來越紅,只努力端出嚴肅的樣子來,道:“方才秦王之圖謀,我當稟報夫子。”他看了羋月一眼,遲疑一下,又道:“包括……包括那日七公主在列國使臣館舍之事,你說,要稟與夫子嗎?”

    “為何不稟?”羋月直接反應道:“難道還有什麼事不能與說夫子嗎?”

    黃歇松了口氣:“是,你說的是,我還道你會因為,會因為……”會因為什麼,他沒有說出來。

    羋月卻是明白的,道:“她冒充我,是她的不是,我何必去擔她的不是。我坦坦蕩蕩,何懼之有。”

    黃歇看著羋月,兩人相視一笑。

    當下兩人回了屈原府,恰好此時屈原亦在府中,便留兩人用了膳食,方說正事。

    黃歇先說了羋茵之事,又將秦王之事說了,歎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秦人的詩,充滿了殺伐之氣來嘛,少俠。秦人之志,亦不在小。”

    屈原點頭歎道:“唉,我們都小看了這個秦王,他當初因為反對商君變法而被秦孝公流放,太傅也受劓刑。他繼位以後車裂商鞅,我們還以為他會廢除商君之法,秦國必會因新法舊法交替而陷入動盪,哪曉得他殺商君卻不廢其法,秦國在他的鐵腕之下十餘年就蒸蒸日上,看起來以後列國之中,只有秦國會因為變法而日益強大。”

    黃歇歎道:“唉,我們楚國當年吳起變法,本也是一個重獲新生的機會,只可惜人亡政息,又陷入宗族權貴的權力壟斷之中。如今秦國越來越強大,楚國卻在走下坡路。”

    黃歇與屈原說的時候,羋月先是靜靜地聽著,黃歇善言善問,屈原詢詢善誘,於她來說,靜聽,往往收穫很大。但有時候師徒討論結束以後或者在中間時候,她亦會發表自己的看法,此時忽然道:“我倒有個想法……”

    黃歇看向羋月道:“你有何主意?”

    羋月便對黃歇說:“師兄,你可還記得那張儀之事?”

    黃歇亦是想到,點頭:“正是,”他望向屈原:“夫子,如今爭戰頻繁,那些失國失勢的舊公子和策士,都在遊說列國,以圖得到重用。可是如今令尹昭陽剛愎自用,若楚國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收羅人才,則人才將會去了其他國家,將來必為我們的禍患。”

    屈原看了看羋月,又看了看黃歇,心中已經有些明白,點頭道:“我亦知你們的意思了……”

    羋月已經急問道:“夫子既知,為何自己不收門客?”

    屈原微笑著看著眼前兩個弟子,心中明白這是兩人要相勸自己,卻只是搖了搖頭。

    黃歇卻道:“夫子難道是怕令尹猜忌,影響朝堂。”見屈原不語,以為自己已經得知原因,卻仍勸道:“可是夫子,您要推行新政,得罪人是在所難免的——”

    屈原擺擺手阻止黃歇繼續說下去道:“你的意思,我知道了。”停下來,看著遠處,沉默了一會兒,道:“當此大爭之世,不進則退,不爭而亡。秦國因變法而強大,列國因守舊而落伍,楚國變法,勢在必行。但變法者,必將損傷朝堂諸公的利益所在,被人排擠、被人攻擊在所難免,唯一可恃的,就是君王的信任和倚重。而君王的信任和倚重,來自自己的無私和忠誠。”

    說到最後一句,黃歇忽然了屈原的意思,叫了一聲:“夫子——”卻沒有再說下去,他看向屈原的神情變得更加崇敬,卻也不免有些黯然。

    屈原歎道:“若是我也招收門客,必然要有私財棬養,擁私財養親信,怎麼會不留讓下人攻擊的把柄?君王又怎麼能信任我?又怎麼敢把國之大政託付在我的手中?”

    羋月此時也明白了,卻只覺得痛心,叫道:“夫子……”

    屈原擺了擺手,聲音仍如往常一般平緩,可羋月聽來,卻已經猶如炸雷之響:“所以,要主持變革者,便只能做孤臣。”

    羋月心頭一痛,忽然想到了吳起、想到了商鞅,道:“夫子,你這又何必……”

    屈原見了兩名弟子的神情,知道他們在擔心自己,當下呵呵一笑,擺手道:“你們不必把事情想得太過嚴重。畢竟吳起、商鞅,那是極端的例子。我既是羋姓宗室,又是封臣,不比那些外臣,也不至於把事情做到他們那樣的極端之處。你們放心,大王為人雖然耳根子稍軟,但卻不是決絕之人,太子——亦不是這樣的人婚情撩人。”

    羋月聽了,稍稍放心。

    黃歇卻沉默片刻,才道:“夫子之慮,弟子已經明白,但,若是人才流失,豈不可惜。夫子不能招門客,可弟子卻可與遊士結交,夫子以為如何?”

    屈原沉默不語,好半晌才道:“你是太子門人,結交游士,亦無不可。”

    羋月笑了。

    黃歇卻看著屈原道:“我觀夫子如今心思,並不在此事上,夫子可還有其他思慮?”

    屈原點頭道:“不錯,我在想秦國的變法。”

    羋月卻是一撇嘴,笑道:“有什麼可想的,商君變法也不過就是些老調重彈,效仿吳起變法嘛,無非就是廢世官世祿、獎勵軍功、鼓勵耕種、設立郡縣這些,只不過東方列國封臣勢大難成,秦國封臣勢弱,所以易成罷了。”

    黃歇卻是沉吟道:“非也,商君變法,雖與吳起相似,但最大的不同,恰恰是獎勵軍功,尤其為重。弟子……實覺疑惑啊!”

    羋月奇道:“列國都重賞軍功,師兄何以憂慮?”

    黃歇搖頭道:“這不一樣,列國重賞軍功,領軍之人卻無不是封臣世爵,幼受禮法庭訓,知曉禮樂書數,管理庶政,便無不可。秦人獎勵軍功,卻是底層小卒只要殺人有功,便可得高爵,理庶政,我實為不能贊同。軍人上陣殺敵,與治理國家是兩回事,以殺伐之人任國之要職,必會以殺伐手段治國,那就會導致暴力治政,不恤民情,將來必會激起民變。秦人之法,當不能長久。”

    屈原聽了此意,方緩緩點頭正欲說話時,羋月卻急急插嘴道:“師兄之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屈原一震,轉向羋月,以他之能,亦不覺得黃歇此論有何不妥,當下便看向羋月,聽她有何新的見解。

    羋月卻道:“軍人執政便是有後患,亦是得政以後的事,到時候或再有其他辦法,徐徐圖之。可如今是大爭之事,首要就是讓本國強大,只要本國強大,便有不妥,亦可在戰爭中轉嫁給他國。不要說軍人執政會不恤民情,軍人若能開邊,戰爭能夠帶來收益,百姓負荷就會減輕,就是最大的體恤民情了。”她轉向屈原,雙目炯炯道:“夫子,所以我認為,我們楚國應該象秦國那樣推行變法,秦國是怎麼變強的,楚國就可以照作。”

    屈原震驚地道:“公主——”

    羋月本說得痛快,卻看著屈原忽然變了臉色,先是驚詫,但在屈原面無表情的凝視中慢慢變得惶恐和委屈,怯生生地道:“夫子……我說錯了嗎?”

    屈原回過神來,看著羋月,勉強笑道:“沒什麼。”

    他心頭忽然如壓了大石,再無心說話,當下只把話題岔開,找了一卷吳子兵法,與兩人解說一二,便讓黃歇送了羋月回去。

    當晚,屈原徹底不寐,他站在書房窗口,看著天上的星星,耳中卻迴響起少司命大祭那日,唐昧忽然闖入他家中,將當日的預言和自己的憂慮告訴他時的表情。

    “天降霸星,降生于楚,橫掃六國,稱霸天下。”屈原長歎一聲道:“老夫從前都不曾信過這些神道之言,可是,九公主她的脾氣,比誰都像先王當年啊。難道說唐昧的話會是真的?”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17:35

羋月傳 第56-57章 張儀舌

羋月回到宮中,亦是徹底未眠,屈原當時的神情,讓她無法入眠,這樣的神情,不是一個夫子看著弟子過於出色的欣慰,亦不是一個夫子看著弟子說錯話時的指正,倒像是有些恐懼,有些不能置信。

    這是什麼樣的神情呢,自己那話,又到底是說錯了什麼呢?

    她與黃歇素日在屈原身邊談書論政,亦非一日,便是說得再異想天開,胡說八道,屈原亦只是或鼓勵,或指正,或欣賞,卻從無這般奇怪。

    思來想去,直到天亮,才胡亂地打了個盹,醒來時天已大亮了。幸而最近宮中事情甚多,羋姝又是各種無心學習,這幾日便撒著嬌讓楚威後已經令女師放假,因此她睡得晚了,倒也無妨。

    她起了身,照例練過劍以後,到羋姝那邊去。卻聽走到半道,但聽得幾個宮女自高唐台外跑進來,嘰嘰喳喳說個不停。見了羋月也不避著,反笑說今日宮中來了一名異士,能說會道,把大王哄得十分開心,諸宮人皆去看熱鬧呢。

    羋月便問此人姓名,卻聽得那宮女道,此人名喚張儀。

    羋月大怒,心道此人果然是個騙子,說什麼去秦國無盤費,騙得她心生憐憫,將身上的金子都借給了他,如今數月過去,他居然還在郢都招搖撞騙,實是可惡,當下便問了此人住在何處,心中盤算著待他辭了楚王槐出宮,便要找他算帳。

    而此時的張儀,卻在章華臺上與楚王槐正打得火熱。

    此前張儀來見楚王槐,說得便是自己要往東方列國一行,臨行前想瞻仰大王儀容,方算得不曾楚國虛行。又有奉方受了張儀之禮,十分為他鼓吹,楚王槐這才動興接見,只當是見這說客一面,敷衍過去便了。不想這張儀十分能說,一上午天南地北地說了許多,他竟是聽得津津有味,如今見時辰不早,張儀待要告辭,才依依不捨地問道:“先生這就要走了嗎?”

    張儀笑道:“是啊,臣早說過,將往北方六國一行,但不知道大王有什麼要臣捎過來的?”

    楚王槐笑了,楚國立國與周天子同長,數百年下來,何物沒有,便道:“寡人宮中,一切東西應有盡有,難道張子還能從北方六國,捎回寡人沒有的東西嗎?”

    張儀看了看左右,點頭贊同道:“大王宮中的東西的確是盡有應有……”楚王槐正待得意,卻又聽得張儀緩緩道:“只可惜少了一樣凰寵——高門貴夫。”

    楚王槐奇道:“少了哪一樣?”

    張儀便道:“人!”又加了一句道:“美人!”

    楚王槐搖頭笑道:“張子,這是前殿,你見著的不過是幾個宮人罷了。寡人宮中便是南威西子這樣的美人,亦盡是不缺的。”

    張儀笑吟吟地道:“臣知道楚國美色,盡在大王宮中,可是列國美人大王都見過嗎?”

    楚王槐向前傾,露出感興趣的神情道:“這麼說,各國佳麗先生都見過?”

    張儀屈指數道:“楚女窈窕、齊女多情、燕女雍容、趙女嬌柔、韓女清麗、魏女美豔、秦女英氣,這列國美人,大王當真都見過嗎?”

    楚王槐被說得十分心動道:“以先生之意呢?”

    張儀道:“若能收集列國美女于後宮,天底下誰還能比得上大王的豔福啊!”

    楚王槐神情變得興味起來道:“哦,先生能為我收集列國美女不成?”

    張儀長揖道:“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楚王槐大喜道:“來人,賜先生千金,有勞先生為寡人尋訪列國美女入宮。”

    這邊張儀懷了一千金大搖大擺,兩袖金風地出了宮,這邊楚國後宮,便似炸開了一般。宮人內侍往來于南後及鄭袖宮中,亂若蜂蟻,且自不提。

    南後與鄭袖俱是著了慌,南後是見鄭袖得勢,自己應付已然吃力,若是再來新寵,豈不更增威脅。鄭袖亦是自覺兒子漸長,容色不如昔日青春,也懼有新人入宮,奪了自己之寵。

    二人因是聽說張儀乃是奉方召入宮中來的,兩處皆召了奉方來質問,奉方亦早得了張儀之教,將兩邊都說得滿意,這才收了賞錢退下。

    張儀出宮之後不久,宮中便接連出了好幾撥人,直向張儀所居館舍奔去。

    張儀送走鄭袖夫人派來的使者,看著擺在幾案上的五百金,得意地一笑。

    他新收的童僕恭敬地問道:“張子,要收起來嗎?”

    張儀隨手揮了揮道:“不用,就這麼擺著吧,還有客人要來呢!”

    那童僕豎李詫異道:“還有客人?”

    便聽得外面有女子的聲音道:“來的不是客人,是債主。”隨著聲音,便見羋月掀簾而入。

    豎李方詫異的張著嘴,張儀已經是拍手而笑道:“果然是債主,敢問債主來,可是要討債?”

    羋月掃了一眼幾案上的金子,走到案前對面坐下,笑道:“先生當日說自己要投秦,缺少盤纏,可是拿了盤纏不走,卻逗留驛館衣食奢華穿越之非你不可。如今看這滿地金帛,先生如今不缺錢了,還逗留此地何為?”

    張儀揮了揮手,令豎李退下,笑道:“不錯,我也正是要離開了,只不過明日離開之前,還要再交代一聲。總得對得起他們送來的這些金帛吧。”

    羋月詫異道:“難道先生明日要把這些錢退還嗎?

    張儀亦詫異道:“退還?入了我張儀之手的錢,如何能退還?不不不,我只是想告訴他們,錢我收了,事我沒辦,下次有機會再合作。”

    羋月看著張儀,只覺得自己耳朵是否聽錯,滿臉不可思議地道:“你以為自己是誰,想怎麼說就怎麼說,當旁人都是傻子嗎?難道你在昭陽處受的教訓還不夠嗎?”

    張儀卻笑道:“來來來,姝子,你須他們不同。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別人贈金於我是懷有私心,我自然不必客氣。你贈金於我純出天良,所以你這錢嘛,我是一定要還的。十倍相還,如何?”

    張儀把其中一個匣子推到羋月面前,羋月想了想,又把這些金子推給張儀,道:“錢我既然已經送出去了,倒也不必收回。那我就再跟你打個賭,你明日若能毫髮無損地收下錢還能給大王和鄭袖夫人一個交代……”

    張儀打斷她道:“還有王后也派人送來了五百金……”

    羋月吃驚道:“你可真黑啊……好,你明天若是能毫髮無損地收下錢又能夠賴掉事情還讓他們不追究你,這錢就算我輸給你。”

    張儀漫不經心地把匣子蓋上,道:“你是輸定了。不過我知道你眼下還不缺這些,當日你贈金於我是雪中送炭,我如今還金卻不過是錦上添花,沒有什麼用處。這些金子就暫存在我這裡,等你需要的時候我再還給你。”

    羋月卻不看那金子,只看著張儀道:“若你當真明日過關,這些金子我便換你一條計策。”他若當真有這樣的本事,她又何必要索回金子,她如今在人生的重大關頭,若能換此人一條計策,豈非勝過這些金子來。

    張儀卻擺了擺手,看著羋月道:“我知你要問的是什麼?我如今便可答你——你是不需要我的主意的!”

    羋月奇道:“先生知道我要的是什麼?”

    張儀漫不經心地道:“若是別的女子,想討要主意,無非是自保、爭寵、害人、上位。可惜……”

    羋月一怔道:“可惜什麼?”

    張儀直視著羋月,羋月被他看得渾身發毛,卻不敢弱了氣勢,亦只得與他對視,半晌,張儀歎息道:“可惜啊,姝子你如此聰明,懂得遠比別人多,主意遠比別人大,脾氣卻比別人硬。你這一生的波折,都在自己的心意上——有些事只在於你願不願意做,而不是能不能成!若是你自己想通了,這世上就沒有什麼能阻得住你!”

    羋月怔了好一會兒,才道:“先生說的人,竟好象不是我自己了。”她抬頭看著張儀,歎道:“我如今進退失據,前後交困,命運全掌握在別人的手中。我自己想通?我自己想通有什麼用?”

    張儀微笑道:“人永遠看不清自己裝神。就象我張儀當初,也是因為看不清自己,放不開自己,所以庸庸碌碌,坐困愁城。”說著呵呵一笑,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道:“我倒要感謝昭陽這一頓打,把我打痛了,也把我打醒了。世間最壞的情況不過如此,那我還有什麼好顧忌的——從此天地之間,再沒有能拘得住我的東西了。”

    羋月看著張儀,眼前的人和初次見他時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她若所思所道:“那我要如何才能夠象先生那樣呢?”

    張儀搖了搖頭道:“時候未到,你靈竅未開,就像是黑夜裡把一卷寶典送給你,你也看不到。等天亮了,你自己就能看到。”

    羋月怔怔地想著道:“天亮,天什麼時候能亮呢?”忽然回過神來,懷疑地看著張儀道:“你這人最會虛言,該不是又在唬我吧?”

    張儀笑而不語,然後羋月便再也問不出他任何話了,只得悻悻地離開。

    次日,連羋姝也得知此事,來尋羋月問道:“你可聽說有個張儀,說要為大王尋美人?”

    羋月也正為張儀昨日之言而吊起了胃口,便鼓動羋姝道:“聽說此人今日還要進宮來與大王告別,不如我們去看一看?”

    羋姝亦起了好奇之心,便拉著羋月悄悄來到章華台後殿,躲在屏風後悄悄看那張儀到底是何等樣人。

    果見張儀到來,與楚王槐攀談片刻,講了一些各處奇聞,又道:“下臣今天就要辭別大王,臨走之時聽說楚國美食冠絕六國,可否請大王賜宴,讓臣能夠口角餘香。”

    楚王槐案牘勞形之餘,只覺得有這麼一個能說會道風雅有趣的人說說笑笑,亦可解頤,所以昨日張儀說要辭別,今日又說要辭別,這種明顯要多占點便宜的事也不以為意,只笑道:“哈哈哈,先生果然是最識得人生真諦的。”

    張儀亦陪笑道:“人說食色性也。臣亦認為,人生在世,最大的追求莫過於食色二字。”

    楚王槐笑道:“說得正是,寡人這宮中旁的沒有,若說絕色美女與絕頂美食,卻是樣樣不缺。”

    張儀撫掌道:“大王此言絕妙。既如此,下臣就再冒昧一次,大王有有美食當前,焉能無美人相伴?臣聽說南後和鄭袖夫人乃是絕色美人,不知下臣能否沾光拜見?”

    楚王槐有意誇耀,笑道:“好啊!來人,去問問王后與鄭袖夫人,可願來與寡人飲宴?”他亦是無可無不可的,只是南後多病,鄭袖得寵,豈是臣下說要拜見便能拜見的,便是楚王同意,願不願意亦是看兩人心情,他亦只是叫人去問問,即使南後鄭袖不出,隨便叫兩個美人出來,教這狂士開開眼界也就罷了。

    不料消息傳到宮內,南後鄭袖俱派了寺人來,到已經在梳妝打扮,過會兒便來。

    卻是南後與鄭袖正為了昨日張儀要去北方諸國尋訪美人之事上心,昨夜張儀收下兩人賄賂,今日便是要看看此人如何答覆,自然不肯放過這個機會。

    鄭袖更是工於心計,聽得南後要去赴宴,便悄悄令寺人再往章華臺上送去各式鮮花,又叫人將今日之宴多上鮮物。南後有胸悶氣喘之症,如今越發嚴重,這些鮮花魚蟹,正是易引發之物。

    南後自生病以後,精神益也短了,若是尋常之時,鄭袖自不是她的對手,但精神既短,於這些細節上便沒有足夠的精力去防備。

    當她走進殿中,見著滿殿鮮花繁盛之時,頓覺氣有些喘不過來,暗悔上當,臉上卻不顯露,只叫來奉方,著他立刻將鮮花撤了下去。

    楚王槐見著南後撤了鮮花,亦有些明白過來,站起來笑道:“寡人不過一說,王后有疾,當安心靜養,何必勉強出來相愛好嗎相守好嗎。”

    南後笑道:“日日悶在房內,也是無趣,如今風和日麗,得大王相邀,得以出來走動一二,亦是不勝之喜。”

    正說著,鄭袖亦是一頭花冠地來了,楚王槐一怔,忙拉了鄭袖到一邊去,低聲道:“王后有疾,不喜花卉,你如何竟這般打扮?”

    鄭袖故說吃驚道:“妾竟不知此事,那妾這便更換去。”這邊卻到了南後面前請罪道:“實不知小君今日也來,倒教妾驚了小君。”

    南後只覺得一陣花香襲來,頓覺氣悶,只暗惱鄭袖手段下作,不上臺盤,這邊卻笑道:“既是來了,何必再去更換,妹妹從對面,我坐這頭,倒也無妨。”

    鄭袖實有心再在她面前教她自此病發不治,卻礙于楚王槐在此,一時不敢做得明顯,只得笑道:“多謝小君體諒,妾這便離了小君跟前,免得礙了小君之疾。”

    南後聽得她話裡話外,倒像是自己故意拿病體為難她一般,心中冷笑,只閉了眼,揮了揮手,懶得與她糾纏。

    鄭袖只得悻悻退回自己的座位去,她二人正是坐在楚王槐一左一右的位置,眼見已經坐定,楚王槐道:“今日有一異士,聰明善謔,且欲召來與卿二人解頤,如何?”

    南後笑道:“妾亦聞此張子之名,心嚮往之。”

    鄭袖也笑道:“聽說這人哄得大王甚是開心,妾亦願一見。”

    楚王槐便哈哈大笑,道:“請張子入見吧。”

    此時酒宴擺上,寺人便引著張儀入內,與楚王槐見禮以後,楚王槐又道今日王后夫人亦在,讓張儀拜見。

    張儀便行禮道:“下臣張儀,參見王后、夫人。”

    南後端莊地道:“張子免禮。”

    鄭袖撇了撇嘴道:“張子免禮。”

    張儀聞聲抬起頭,先是看了南後一眼,驚愕極甚,又揉了揉眼睛,仿佛不置信地轉頭到另一邊,見著了鄭袖,更是目瞪口呆,整個人都變得僵住了。

    楚王槐詫異道:“張子——”

    張儀象石化了一樣,半張著嘴,一動不動。

    楚王槐更覺奇怪,道:“張子,你怎麼了?”

    奉方嚇得連忙上前推了推張儀,一疊連聲地叫道:“張子,張子失儀了,張子醒來——”

    張儀象忽然如夢初醒,竟是朝著不知何方連連胡亂作揖道:“哦,哦,下臣失禮,下臣失禮——”

    楚王槐見了張儀如此形狀,不覺好笑,心中亦是覺得猜出幾分,不免得意之心,蓋過了對張儀失禮的不悅,笑道:“張子,你怎麼了?”

    張儀夢遊似地看了看南後,又扭頭看了看鄭袖,用一種夢遊似的,不能置信的語氣,道:“這兩位,是王后、是鄭袖夫人?”

    楚王槐見著他如同無知傖夫般的模樣,心中更覺得輕視,撫須笑道:“正是藏鋒霸天下。”

    張儀臉上顯出一種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表情,忽然號啕一聲,整個人撲地一聲跪下,捶胸頓足地哭道:“下臣慚愧啊,下臣無知啊,下臣是井底之蛙啊,下臣對不起大王啊……”

    楚王槐不想他竟演出這樣的活劇來,忙叫奉方扶起他道:“張子快起,你這是要做什麼?”

    張儀用力抹了抹不知何處而來的眼淚,顯出既痛心,又羞愧的苦相來,哽咽著道:“下臣有罪,下臣無知!虧得下臣還誇下海口,說要為大王尋訪絕色美女。可是方才一見南後和鄭袖夫人,下臣就知道錯了。下臣走遍列國,就沒有看到有誰的容貌可以勝過她們的。下臣居然如此無知,下臣見識淺薄啊,竟不知道天底下最美的女人早已經在楚國了。下臣向大王請罪,大王要下臣尋訪六國美人的事,下臣有負所托,我是辦不到了啊……”

    楚王槐左看南後,右看鄭袖,哈哈大笑道:“你啊,你的確是見識淺薄,寡人早就說過,天底下就沒有什麼東西是我楚宮沒有的。寡人宮中,早已經收羅了天下最美的美人。”

    張儀長揖為禮,羞槐道:“下臣無顏以對,這就退還大王所賜的千金。”

    楚王槐此時心中正是被張儀的言行奉承得極為得意,哪裡看得這已經賜出去的區區千金:“千金嘛,小意思,寡人既然賜給了你,哪裡還會收回去。”

    張儀喜道:“大王慷慨。臣多謝大王,多謝王后,多謝夫人。”

    南後和鄭袖相對看了一眼,眼神複雜而慶倖。宴散之後,兩人走出章華台,鄭袖低聲道:“巧言令色。”

    南後第一次覺得同感道:“的確。”

    鄭袖回到雲夢台,正自得意,南後病重,如今這宮中便是她得以獨寵,連宮外的威脅亦是沒有了,且又聽說,南後自回宮以後,病勢沉重,這幾日都不能再起了。

    心中正自得意,不料過得幾日,卻聽說魏國竟送了一個美女進宮。鄭袖初時不以為意,宮中諸人亦畏她嫉妒,恐她遷怒,也不敢到她跟前相告。及至聽說楚王槐竟是數日宿于新人之處,竟是日夜不離,這才悖然大怒,當下便站起來,要前去尋那魏國的美人。

    她的侍女魚笙大急,拉住鄭袖道:“夫人休惱,夫人還不知大王的性子嗎。如今新人正是得寵,夫人若與她發生衝突,豈不是失歡于大王,倒令南後得意。”

    鄭袖冷笑道:“她如今命在旦夕,得不得意,都無濟無事了。”

    魚笙急道:“夫人便不想想,如今她就要死了,正是夫人的機會,夫人且忍一忍,大王素來是個不定性的,待過夫人登上王后之座,說不定大王亦是厭了她,到時候夫人想要如何處置,還不是由著夫人。”

    鄭袖一腔怒氣,倒被她說得緩了下去,她倚著憑幾想了半日,忽然得了一個主意,冷笑道:“魚笙,你將我左殿收拾出來,鋪陳得如我這居室一般,我倒要看看,這魏國的美人,到底有多美。”

    魚笙不解其意,只得依從了她的吩咐而行,這邊鄭袖直等她佈置完了,才依計行事。

    且說這日羋月因羋戎學宮休假之日將到,便收拾了兩卷竹簡,欲帶到離宮去莒姬處,交給羋戎學習。不想走到半路,卻不知何故,女蘿不小心踩到裙角,摔了一交,竟將那匣中的竹簡摔出散落了。見羋月皺眉,女蘿忙告了罪,便收起竹簡趕緊先送回高唐台去更衣換簡不提碧雲。

    羋月便在那長廊處坐下,等著女蘿回來。

    也不知坐了多久,卻聽得遠處隱隱有哭聲。羋月不禁有些詫異,若換了別人,或許不敢探詢,但她素來膽氣壯,諒著宮中也不會有什麼大事,便悄然尋去。

    她繞過幾處薜荔花架,卻見一個白衣女子,獨坐禦河邊哭泣著。

    羋月便問道:“是何人在此處哭泣?”

    那白衣女子嚇得擦擦眼淚連忙站起來,這邊轉頭看去。羋月一見之下便認了出來,宮中似她這般美貌的女子的確不多,當下問道:“你可是魏美人?”

    魏美人驚奇地道:“你如何認識我?”

    羋月笑道:“宮裡俱傳說魏美人之美,不識魏姬,乃無目也。”

    魏美人臉一紅,害羞地笑了道:“你當真會說笑話。嗯,但不知阿姊如何稱呼?”

    羋月道:“我是九公主。”

    魏美人吃了一驚,忙行禮道:“見過九公主。”

    羋月看著她臉上一抹嫣紅之色,眼中微紅,略帶淚意,即使身為女子,也不禁對她有憐惜呵護之意,忙道問:“你為什麼會一個人在這兒啊?你身邊的宮女呢?”

    魏美人左右一看,手指在唇上示意道:“噓,你小聲點,我是偷偷跑出來的。”

    羋月詫異道:“為什麼你會偷偷跑出來?”

    魏美人低頭,扭捏半晌,才道:“臨行前,王後跟我說,到了楚國不能別人看到我哭。”

    羋月心中一凜道:“王后,哪位王后?”

    魏美人天真地道:“就是我國王后啊!”

    羋月問道:“魏王后為何要這樣說?”

    魏美人低頭半晌,道:“公主,你說,我是不是看上去甚是好欺負啊?”

    羋月只覺得她這般神情,竟是格外可憐可愛,忙著道:“何以如此說,你這樣子,便是世人都捨不得欺負你啊。”

    魏美人囁嚅道:“我臨行前,拜別王后,王后便說,我一看便甚是好欺負。她嚇囑我說,休要在人前哭,別人看到我哭,就會知道我很好欺負,就會來欺負我。”

    羋月詫異道:“你、叫她王后,不是母后,難道你不是魏王的女兒?”

    魏美人扁扁嘴道:“才不是呢,大王都那麼老了……我們是旁支,我爹是文侯之後,現在連個大夫也沒當上呢!”

    羋月拉著魏美人的手坐下來道:“那怎麼會挑中你到楚國來呢?”

    魏美人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啊,之前聽說是嫁到秦國的王后沒了,大王就想再送一位公主過去,召集了遠支近支所有的女孩子挑選陪媵,我就被選進宮了。後來聽說秦國向楚國求婚了,大王就把我送過來了。”

    羋月道:“把你送過來做什麼呢?”

    魏美人搖頭道:“王后只說,我要讓楚王喜歡我,其他什麼也沒說……”說到這裡,引起傷心事來,便嗚嗚哭道:“我想我爹娘,想我阿兄……”

    羋月問道:“你爹娘很疼你嗎?”

    魏美人用力點頭道:“是啊,我爹娘很恩愛,也很疼我鹿鼎記後傳。”

    羋月再問道:“你家裡還有什麼人?”

    魏美人曲著手指數道:“爹、娘,大兄、二兄,還有我。”

    羋月奇道:“只有五個人?”

    魏美人點頭道:“是啊。”

    羋月想了想,還是問道:“你爹,就沒有姬妾,或者庶出的姐妹們?”

    魏美人道:“沒有,我爹就我娘一個。”

    羋月心中歎息道:“你當真好福氣。”

    魏美人卻搖頭道:“才不是呢,我從小就好想有個阿姊,卻沒有阿姊來疼我。”說著,喃喃地道:“若是有一個阿姊來疼我便好了。”

    羋月見她可愛,竟是不忍她如此失望,一激動便道:“你若不嫌棄,我來作你阿姊如何?”

    魏美人驚詫地睜著剪水雙瞳,道:“是我不敢高攀才是,你是公主,我只是一個後宮婦人——”

    羋月歎息道:“我今日是公主,明白卻又不知道會向何處國度,成為一介後宮婦人,有甚高低之分。”她看著魏美人,越看越是喜歡,此時倒是有些明白羋姝當初的行為。當慣了幼妹的人,看到一個比自己還小的妹子,便不禁有想充當阿姊的*。只是想了想,還是問道:“你幾歲?”

    魏美人便道:“我十五歲,八月生的。”

    羋月松了一口氣,笑道:“正好,我也是十五歲,不過我是六月生的。”

    魏美人撫掌笑道:“你果然是阿姊。”

    羋月也笑了道:“正是,我如今也有個妹妹了。”

    兩人的手緊緊相握,互稱道:

    “阿姊。”

    “妹妹!”

    羋月欲待再說,卻聽得遠遠有聲音傳來道:“魏美人,魏美人……”

    魏美人卻跳了起來道:“尋我的人來了,阿姊暫且別過,回頭我們再述。”

    羋月便道:“你若得便,十日之後,還是這個時辰,我便在此處等你。”

    魏美人認真地點頭道:“好,阿姊,十日之後,還是這個時辰,我必在此處等阿姊。”

    羋月只道多了一個妹子,十分歡喜,因知魏美人初入宮,恐其不便,便準備了一些常用之物,思量著要下次見面時送與她。

    誰知道第二日上,魏美人便出了事。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19:19

羋月傳 第58-59章 鄭袖計

  因魏美人得寵,又兼之初到楚宮,楚王槐正是寵愛她之時,恐其寂寞不慣,便令掖庭令乘風和日麗之時,帶好去遊玩宮苑,好解她思鄉之情。

    魏美人正是年輕單純,雖有幾分鄉愁,奈何身邊諸人奉承,華服美食,便也很快適應了。

    這日她正被掖庭令引著遊玩,那掖庭令對她奉承得緊,一路上不斷引道示好:“魏美人,您請,慢點,那邊小心路滑……”

    魏美人由掖庭令引著,好奇地邊走邊打量著整個花園,指點嘻笑:“這裡的花好多啊,咦,水面上那是什麼?那個那個白色的,難道是傳說中的九尾狐嗎……”

    楚國與魏國不同,魏宮刻板整肅占地不大,楚宮卻是起高臺,布廣苑,因地處南方氣候宜人,四時花卉繁多,又豈是魏宮能比。且楚國立國至今七百多年積累下來,處處豪華奢侈之處,又是遠勝魏國。魏美人在魏國不過是個旁支,此番見到楚宮勝景,豈有不好奇之理。

    掖庭令一邊解釋一邊抹汗道:“那是杜若,那是薜荔,那是蕙蘭,那是紫藤。水面上那個是鴛鴦……”

    卻見魏美人指著遠處叫道:“那個白色的有好多尾巴的,莫不是九尾白狐?”

    掖庭令嚇得急忙叫道:“那個不是九尾狐,是白孔雀,您別過去,小心啄傷您的手……”北方國家的人不識白孔雀,遠遠見其九尾色白,以為是傳說中的九尾白狐,誤記入史料的也有不少,怪不得魏美人不識。

    但見魏美人在園中花間,跑來跳去,正是天真浪漫,不解世事的快樂時候。忽然間魏美人身後的宮女們停住了腳步,齊齊拜倒向前面行了一禮道:“鄭夫人。”

    魏美人懵懂地抬頭,便看到迎著她而來的鄭袖。

    鄭袖一臉怒色而來,正欲尋魏美人的晦氣,及至見了魏美人之面以後,卻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但見這魏美人單純無邪,卻有一種無與倫比的天然麗色,這正是楚王槐最喜歡的類型。那一種嬌柔純真,鄭袖當年得其五分,便能得楚王槐多年專寵,而眼前的魏美人,卻有十分之色。鄭袖目不轉睛地看著魏美人,魏美人在她這種眼光之下不禁往後瑟縮了一下,惴惴不安地看向掖庭令,實指望他能夠給自己一些指引今生亦有約。

    那掖庭令卻是個最知風向的,見著鄭袖到來,便已經嚇得噤口不語,低頭直視地下,恨不得地下生出一條裂縫來,好讓自己遁於其中隱匿無形。

    鄭袖的神情,從殺氣到驚詫,從自慚形穢到羞忿不平,忽然變幻出一張嬌媚笑臉來,她輕笑一聲,便親親熱熱地上前拉起魏美人的手道:“這就是魏妹妹吧,嘖嘖嘖,果然是國色天香的美人啊,我活了半輩子第一次看到女人能美成這樣,可開了眼界了。”

    魏美人怔怔地看著鄭袖,她的人生之前猶如一張白紙,實在是看不透鄭袖這變來變去的表情背後含意何在,只得強笑道:“您是……”

    鄭袖撲哧一聲笑了,道:“妹妹竟不認識我?”

    鄭袖身後的侍女魚笙忙笑道:“這是鄭袖夫人,如今主持後宮。”

    魏美人忙掙脫了鄭袖的手,行禮道:“見過鄭夫人。”

    鄭袖已經忙不疊地扶住了魏美人,道:“好妹妹,你我本是一樣的人,何必多禮。我一見著妹妹,便覺親切,仿佛不知在何處竟是見過一般……”

    魏美人迷糊地看著鄭袖的殷勤舉動,掖庭令臉色蒼白,拿著香包拼命的嗅著,其他宮女們也面露害怕,卻不敢說話。

    鄭袖一邊滔滔不絕地說著好話,一邊熱情如火地把魏美人拉著邊走邊問道:“妹妹來了有多少時日了,如今住在何處,這遠離家鄉,用的晡食可還合口嗎?”

    這一疊連聲上趕著又熱絡,又親切的問話,將魏美人方才初見著她時那種奇異神情所產生的畏懼也都打消了,便一一回答道:“我來了有半月了,住在蘭台,還有許多其他的阿姊與我同住,楚國的膳食甚是奇怪,不過還是挺好吃的……”

    兩人親親熱熱地遊了一回園,鄭袖便連她家裡還有幾口人,幾歲學書幾歲學藝甚至是幾歲淘氣被打過都問了出來。

    當下便拉了她到自己所居的雲夢台遊玩,見魏美人甚是喜歡,便建議道:“我與妹妹竟是捨不得分開了,那蘭台與姬人同住,豈是妹妹這樣的人住得的,不如住到我雲夢台來。你看這諸處合宜,便是欠一個人與我同住,妹妹且看著,有什麼不如意處,便告訴我,我都給你準備去……”

    那魏美人生性單純,若是換了其他人,這等天真之人,是萬不敢獨自送出他國宮中作為兩國結好之用。只是這魏美人卻是天生絕色,那魏國亦是猶豫再三,竟是再挑不出另一個既美且慧之人,料想著楚王槐亦是難擋此等美色,且後宮再如何手段,終究是要看國君肯不肯庇護罷了,當下還是將她送了過來。

    此時鄭袖百般示好,魏美人雖心中隱隱覺得有哪裡不對,卻不知道哪裡不對,面對鄭袖的熱情似火,竟是連拒絕的理由也說不出來,被鄭袖拉著去見了楚王槐,竟是迷迷糊糊當著楚王槐的面答應了下來。

    自此鄭袖與魏美人同住,對魏美人竟是十二萬分地好,她佈置魏美人的居處,臥具錦被,無不一一親手擺自。又過問她的飲食,搜羅內庫之中山珍海味,專為魏美人烹飪她所喜歡的家鄉風味。這邊還將自己所有的首飾衣服,揀頂好的送給魏美人,一時之間,竟表現得比楚王槐更加熱絡親切起來。一時宮中之中俱都詫異,皆道:“她這是轉了性子嗎?”

    楚王槐卻極為高興,道:“婦人之事夫事婿者,乃以色也,因此婦人嫉妒,乃是常情。如今鄭袖知寡人喜歡魏女,卻愛魏女甚於寡人,這實是如孝子事親,忠臣事君也,情之切而忘已啊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

    這話傳進高唐台諸公主耳中,羋姝先冷笑了道:“不曉得是哪個諂媚者要奉承阿兄和那鄭袖,竟連這種話也想出來,當真噁心。”

    羋月才得知魏美人竟被鄭袖截去,再聽了這話,心中憂慮:“如今南後病重,鄭袖早視後座為自己囊中之物,現憑空卻來了一個魏美人,占盡了大王的寵愛,她豈會當真與魏美人交好……阿姊,她必非本心。”

    聽了羋月此言,羋姝鄙夷地道:“自然,連瞎子都看得出,便除了我王兄之外,宮中之人,誰不是這般說的。”說到這裡難掩輕視,叫道:“哎呀呀,你說她對著魏美人,怎麼能笑得出來,親熱得出來啊。看得我一身寒戰來。”

    羋月憂心忡忡道:“鄭袖夫人為人嫉妒之性遠勝常人,她這般殷勤,必有陰謀。”鄭袖既然有意將自己賢慧名聲傳揚,自然,這不需要別人相信,只要楚王槐願意相信,以及宮外不知情的人相信這話,那麼將來無論她對魏美人做什麼事,楚王槐及外界之人,都不會有疑她之心了。

    至於她們這些知道內情的宮中女眷,誰又有權力處置鄭袖,誰又會為一個將來失勢的妃子說話。鄭袖這些年來,在宮中害的人還少嗎,又不見得有誰為那些被害者出頭,鄭袖依舊安然無恙地主持著後宮。

    她二人說得激烈,羋茵卻沉默寡言,魂不守舍,竟也不參與兩人說話。

    羋姝忽然轉頭看羋茵,詫異道:“茵,你近日好生奇怪,素日最愛爭言,如今卻變得沉默如此,可是發生了什麼事嗎?”

    羋茵驟然一驚,倚著的憑幾竟是失去平衡,一下子僕倒在地。

    羋姝忙道:“你怎麼了,竟是如此脆弱不成?”

    羋茵卻慌亂地道:“我、我自有事,我先出去了。”

    羋姝看著羋茵出去的背影,喃喃道:“她最近這是怎麼了。”

    羋月卻是有些知道內情,暗想她如今這樣,莫不是有什麼事落了別人把柄不成?只是她如今滿心皆是魏美人之事,想到這裡,忙站起來道:“阿姊,我且有事,先回去了。”

    羋姝不耐煩地揮揮手道:“且去,你們一個個都好生奇怪,你說人長大了,是不是便生份了。”

    羋月無心勸她,匆匆而去。只恨如今魏美人搬入了雲夢台,鄭袖是何等樣人,豈是她能夠派人混入的。

    思來想去,忽然想起莒姬,忙去了離宮去尋莒姬,將魏美人之事說了,想托莒姬助她送信入宮,與魏美人作個警告。

    哪知莒姬一聽,便沉了臉,斥道:“此事與你何干?”

    羋月驚道:“母親,鄭袖夫人對魏美人匿怨相交,絕非好意,難道你我要這般看著魏美人落入陷阱而袖手不成?”

    莒姬卻冷冷地道:“這後宮之中自來冤魂無數,你以為你是誰,敢插手其中?莫要連你自己的性命也陷進去才是。此事,我不會管,也不許你再去管。”

    羋月深吸一口氣,她知道莒姬在這後宮多年,自也不會是何等良善之人,況且她與鄭袖交好,在這件事,站在鄭袖一邊,也不奇怪,只是畢竟心有不忍,道:“母親,魏美人為人單純,叫我這般眼睜睜地看著她被人算計,實是不忍曆書訴情。”

    莒姬冷笑一聲道:“單純,單純的人如何能夠得大王如此之寵倖?便她是真單純,送她來的魏國人也絕對不單純,不過是瞄準著大王的心思,投其所好罷了。魏國既然把她送進楚國,她的生死,自有魏國人為她操心,何煩你來多事。”

    羋月怔了一怔,這才明白了莒姬的意思,魏國人既然把魏美人送入宮中,則必須不會讓魏美人可以輕易失勢吧。

    只是後宮的女子,操縱不了前朝人的心思,那些爭霸天下的男子,卻也未必盡知後宮女人的算計,不管如何,魏美人都是那犧牲品罷了。

    羋月雖然心中感歎,但見莒姬甚是嚴厲,也不敢再說起魏美人之事,只得打住。過不得多時,羋戎也來了。

    因泮宮每旬有一次休假,羋戎每每趁了休假,回到離宮與母親姐姐相會。姐弟兩人許久不見,便親熱了一番。羋月又看著羋戎的課業,與他講解,又聽著羋戎講他在泮宮中學到的一些羋月所不知道的知識,莒姬含笑看著兩姐弟教學相長,亦不再說起方才的掃興之事。

    在某一方面來說,莒姬確是一個很聰明的女人,當年她能夠如何取悅于楚威王,如今便能夠如何與自己的兒女保持好的感情,只要她願意、她有心去做的話。

    雖然羋月住在高唐台,羋戎住于泮宮,但羋戎總會借著休假之日來離宮,母子感情始終極好。而羋月若是知道羋戎會來,也必會趕來相會。

    羋戎單純,又兼一出生便抱到莒姬身邊來撫養,雖然知道自己另有生母,但與莒姬的感情卻是如同親生母子一般。且向氏出事時,他還在半懂不懂的時候,略記事一點後,對向氏更是印象極淡。他亦是知道自楚威王去世之事,莒姬處境艱難,每每相見,總是極懂事極孝順的,更是令莒姬感覺貼心。對這個兒子,莒姬自是傾出全心去寵愛與管教,不管要疼要罰,實無其他顧忌。

    羋月卻是不太一樣,這個女兒比羋戎大,所以更有自己的想法,不太受她的影響。且太過聰明也太過有自己的想法,又因曾被楚威王所寵過,甚為不馴。更兼向氏之死,讓她們母女之間,產生了隔閡/雖然兩人在這深宮之中畢竟也是相依為命,不可分割,最終這種隔閡也已經被化解。但是對於羋月這個孩子,莒姬卻是一直小心翼翼地維持著一定的距離,這樣聰明又有主見的孩子,若是對她也如對羋戎一般的關心衣食施這等小恩小惠,只怕不入她的心。這個孩子又過於懂事,許多事竟是她連管教也不好下手,若是過於干涉,只會母女離心;若是全不干涉,則更見冷淡。

    這些年來莒姬亦是為了這個女兒而煞費苦心,不得不一次次調整自己對羋月的態度,直到如今在一般的事務上,完全把她當作成年人一般對待,並不似象對待羋戎一般的如同孩子一般相待。

    母女二人,俱是極聰明的人,這些年來所養成的默契,已經讓羋月知道,不可能再從莒姬處得到任何的幫助。莒姬不是楚威王,由著她當年耍賴打滾,便能依了她,且如今她也做不出來這樣的行為。

    但奇怪的是,羋戎在莒姬面前,卻是可以毫無負擔地耍賴打滾,雖然多半是要被制止教訓的,但卻也有一小半機會,能夠耍賴成功,讓莒姬無奈讓步的。羋月冷眼旁觀,雖然有一些是莒姬故意引羋戎耍賴的,但有一些卻也的確是莒姬一開始沒打算讓步,但最終還是讓步了的。

    羋月卻知道自己與莒姬之間,已不可能象羋戎與莒姬一般毫無思慮與顧忌,想要就要,想鬧就能鬧到。但這樣也好,至少對於她來說,知道太多並不是一件好事,羋戎能夠少一些心事幸福地長大,這對他更好一些。

她心中轉過各種思緒,終究還是沒有能夠把魏美人之事徹底放下,這一日便到了當日與魏美人相約的十日之後,羋月在自己的房間猶豫再三,有心回避,但還是去了相約之處。

    卻見魏美人已經等了許久,見了她來了,驚喜地迎上來道:“阿姊,你終於來了——”

    羋月見到她這樣,本欲來一會便走,此時心中一軟,便道:“魏妹妹,你來多久了?”

    魏美人忙笑道:“不久不久,此處風景甚好,我多看一會兒也沒關係。”

    羋月來的時候本已經遲了兩刻,看著魏美人的神色,似乎她比約定時間來得更早,此時她卻半點也沒有埋怨羋月之意,羋月暗慚,道:“妹妹,你近日可是在雲夢台,與鄭袖夫人同住?”

    魏美人瞪大了漂亮的雙眼,道:“阿姊你也知道了,是啊,我如今與鄭袖阿姊同住呢,她待我當真極好。”

    羋月看著她單純的神情,心情複雜,問道:“她當真待你極好?”

    魏美人忙點頭,笑容燦爛道:“是啊,你知道我家裡沒有阿姊,從小就希望有個阿姊來疼我。沒想到到了楚國,居然遇上了兩個待我好的阿姊。”

    羋月問道:“她對你怎麼好了?”

    魏美人臉一紅,有些扭捏地道:“她……很會照顧人,很體貼人,我吃的用的穿的,都是她張羅的,有時候我還沒說出口,她就會知道我想要什麼,都給我弄好了。我也是好一段時間以後,才知道原來我梳粧檯上的許多首飾,都是她自己私藏的,並不是大王賜給我的。她知道我想家,就派人捎來老家的棗子和乳酪;有一回我在花園裡被蟲蟻咬了,她還不讓我抓撓,說是若是抓傷了皮,大王會不喜歡……阿姊,我在家中也是得父母寵愛,也是有侍女服侍,可是不管是父母還是侍女,都做不到鄭袖阿姊這麼溫柔關心,體貼入微,這輩子從來沒有人象鄭袖阿姊那樣對我這麼好過。而且,她不止是疼愛於我,還教我許多人情世故,教我如何討大王歡心,如何不要與旁人爭論是非,如何賞賜奴婢收羅人心……”

    羋月聽著魏美人一樁樁一件件地道來,見著她臉上越來越過崇拜和信任的神情,一顆心只不住的下沉,好一會兒,才道:“妹妹,你可知鄭袖夫人出身並不高貴,卻在短短幾年內成為大王最寵愛的妃子,離王后之位只差一步。我想,她的得寵,也許就是大王在她身上感受到這種無微不至的體貼關懷和善解人意吧。可這體貼關懷,她給予大王,換來的是權柄風光。她給予了你,又能換來什麼?”

    魏美人不想她竟如此說話,她生來貌美,人人都會忍不住讓著她呵護她,她亦是習慣了旁人對她的好。自然,旁人對她排斥,對她隔離,她亦是見過的。旁人對她的好,她接受得自然而然,對她不好,她也不以為忤跨越千年之我為你而生。唯其如此,她反而不曾領會到什麼叫“笑裡藏刀”,聽羋月這麼一說,心中反而委屈起來,難道她竟是不配別人對她好不成?當下反問:“若是這麼說,阿姊待我的好,也是要換來什麼了?阿姊,你何以妄測人心至此?枉我把你當成阿姊,有什麼心事亦是同你講,你卻為何不容得其他人待我好?”

    羋月說出這番話來,亦是自覺有些冒險,見魏美人反不肯領情,心中也自是氣惱,欲待不再說,卻又不忍心,而且此時話已經出口,索性一次性都說盡了,圓滿了她與魏美人這一場相識之緣,亦免得自己日後後悔。當下又道:“魏妹妹,不是我妄測人心,你初來乍到,卻是不知,鄭袖夫人的風評在這宮中並不好,我說這樣的話,也是為了免你上當。”

    魏美人氣得臉漲得通紅道:“你是不是想說,鄭袖阿姊對我的好,都是假的,都只是看在大王寵愛我的份上才會這麼做?”

    羋月輕歎道:“這倒是輕的,我就恐她另有什麼算計,這才是最可怕的。”她見魏美人已經是一臉欲辨駁的神情,也不與她糾著,徑直把話說了下去道:“你才來宮中,恐怕根本不知道,這麼多年來鄭袖夫人是怎麼一步步爬到現在這個位置,她對王后之位的企圖是連瞎子都看得到的。以前大王也寵愛過其他的女人,她也一樣對她們很好,可是後來呢,凡是被她殷勤對待過的女人,現在都已經消失了,唯一一個還活著的,就是王后,現在也病得快要死了。如果她只是因為大王寵愛你而對你好,根本沒必要好到這種程度。我覺得這件事很可怕,你一定要小心,不要過於相信她……”

    魏美人捂住耳朵,叫道:“我不聽,我不信,我不是個瞎子傻子,我有眼睛會看,有腦子會判斷。一個人對我的好,是真的是假的,我怎麼會感覺不出來。那種假的,眼睛裡都會放毒針,笑起來都是皮笑肉不笑的,伸出手來都是冰涼的,挨著你坐的時候都是僵硬的,連講你的好話,都是從牙齒縫中透著不情願的……鄭袖阿姊絕對不是這樣的人,她對人真誠,是可以連心都掏出來的。你、你是不是嫉妒了,我以前叫你阿姊,什麼都相信你,什麼都告訴你,現在,我有了鄭袖阿姊,你覺得你在我心中不是最親近的人了,所以你就詆毀鄭袖阿姊,是不是?”

    羋月見她如此,素性把事情講到底,便硬拉下魏美人的手,強迫她聽自己說話:“如果你真的這麼認為,那就是吧。那就讓你記住,這個世界上對你好的人,也是存有不好的心的,凡事千萬不要盲目地相信一個人,不管她看上去對你有多好,多真誠。你千萬要記住,她給你吃的用的,你一定要看她自己先吃過用過才行,她告訴你的話,你千萬不要完全相信……”

    魏美人甩開羋月的手,心中失望傷心痛楚交加,不覺淚流滿面,搖頭叫道:“我不聽,阿姊,我不會再來這兒見你了。我一直以為,你是我在楚宮中認識的第一個朋友,沒有想到,你卻是這麼霸道這麼不講理。王后說得對,什麼朋友也經不起嫉妒和時間的考驗……”她哽咽著說不下去了,轉過身去,一徑跑走了。

    此刻夕陽西下,她整個人似乎跑進了夕陽裡,那樣燦爛,卻是轉眼不見了。

    羋月心頭忽然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石幾上,有一方絲帕,想必是魏美人剛才墊在那兒擋塵土的,如今被風吹飛,飄飄飛起,慢慢地滾過石幾,到了邊緣,飄然就要落入泥中。羋月伸手拾起了那絲帕,歎了一口氣,收在自己的袖中。

    魏美人一口氣跑回雲夢台,只覺得一片真心竟叫人這樣輕視了,又是委屈又是傷心,不禁回到自己房中大哭了一場。

    到用晚膳時,鄭袖已經知道她哭過,便關心地問道:“妹妹,聽說你今日心情不好,可是有什麼緣故,是奴婢們侍候不周,還是聽了什麼閒話?”

    魏美人見了她如此關心體貼的模樣,想起羋月對她的詆毀,十分羞愧,鄭袖待她如此之好,自己所信任的人卻如此說她的不是,連帶著替鄭袖打抱起不平來,卻又不敢說出教她傷心,支唔著道:“都不曾呢,阿姊,只是我自己想家了,想我爹娘了,所以才會……”

    鄭袖松了口氣,笑道:“你若是當真想家裡的人了,不如捎封信回去,或者甚至可以讓大王下詔,召你兄長來楚國任職亦未曾不可,這樣也免你思鄉之情傾靈。”

    魏美人又驚又喜,惴惴不安地道:“這如何使得。”

    鄭袖大包大攬道:“妹妹只管放心,如今這朝堂之上,皆是親朋故交,大王愛屋及烏,亦是常情。”

    魏美人更覺慚愧,心中暗道她為人如此之好,何以竟還有人說她的不是,想到這裡,不禁道:“阿姊,你待其他的人,也是這般好嗎?”

    鄭袖度其顏色,暗思莫不是她聽說了些什麼,當下正色道:“常言道以心換心,我待妹妹好,是因為妹妹值得我待你好,妹妹是真心人,所以阿姊便算把心掏給你也是情願的……”說到這裡,故意歎了一口氣,神情黯然。

    魏美人果然問道:“阿姊,你這是怎麼了?”

    鄭袖故意歎息:“妹妹你初來乍到,竟不曉得這宮裡的人,實是兩面三刀的居多。我從前也是吃了實心腸的虧,我一股腦兒待人好,不曉得有些一等人,竟是憎人有笑人無的,你待她再好,也是枉然。所以我現在就知道,我要對人好,也就是要給值得的人。”

    魏美人聽了也不禁點頭贊成道:“阿姊這話說得極是。”

    鄭袖便極慎重地對她道:“妹妹,你須要記住,這宮裡之人善惡難辨,除了阿姊外,你誰也休要輕信。這一等人慣會挑撥離間,必在你面說一定會我怎麼怎麼地惡,在我面前又你說如何如何地醜,我是從來不相信這些人的胡說八道的。”

    魏美人便笑道:“我也不相信。”

    鄭袖似不經意順口道:“便如她們同我說你的鼻子……”說到這裡忽覺失言,掩住了嘴道:“沒什麼,咱們說別的吧。”

    魏美人一怔道:“我的鼻子?我的鼻子又如何?”

    鄭袖忙顧左右而言他道:“不是說你呢,是說我呢,對了,妹妹嘗嘗今日這道燉鵪鶉竟是做得極好……”

    她不說倒也罷了,她這樣掩掩遮遮地,倒教魏美人起了疑問,纏著要問她原因,鄭袖只是左右托詞,不肯再說。

    直至膳食撤了,兩人對坐,魏美人索性便坐在鄭袖面前,雙手搭在她的肩頭搖來晃去地撒嬌著,立逼著要她說出來,鄭袖這才勉強道:“這原是沒什麼,我並不曾覺得。只是那一等人嫉妒你得寵罷了,非要白玉璧上挑瑕疵,整日家在大王跟前嘀嘀咕咕的,說妹妹你呀……”她忽然指向魏美人的鼻子:“說你——這裡,有一點歪,難看!”

    魏美人急忙取出袖中銅鏡端詳道:“哪裡,哪裡?”

    鄭袖冷笑道:“唉,你自己看自己,自然是看不出來了。”說著她忽然停住,似剛剛發現了什麼似地說:“唉呀妹妹,不說看不出,這一說呀,仔細看看,妹妹你好似當真——”

    魏美人緊張地問:“怎麼樣?”

    鄭袖便皺著眉頭,對著魏美人的臉上左右前後仔細端詳了好一陣子,才不甘不願地道:“我只道她們胡說,如今仔細看看,好象當真是有一點不對哦逆穿越,別這樣對我!怪不得大王昨天也說——”

    魏美人緊張地問道:大王說什麼?“

    鄭袖笑了笑,卻有意岔開話題道:“其實也沒什麼,誰個臉上又是完美無暇了,妹妹之美,無與倫比,理她們作甚。”

    魏美人嘟著嘴,急道:“我自不會理她們說甚麼,可是,大王他說什麼了?阿姊,你快告訴我吧。”

    鄭袖只不肯說,魏美人忙倚在她身上百般撒嬌,鄭袖才一臉憐惜無奈地歎道:“你休要纏我了,我便說出來,徒惹你不悅,這又何必呢?”

    魏美人忙道:“阿姊只要說出來,我必不會不悅的。”

    鄭袖這才悠悠一歎,道:“你昨日上章華台時,我與大王在上面看著你拾階而上,大王卻忽然說了一句,說……”

    魏美人緊張地道:“說什麼?”

    鄭袖道:“大王說,妹妹你扭頭的時候,似乎哪裡不對……”說到這裡,見魏美人險些要哭了,又悠悠道:“我當時也不以為意,如今想想,再看看你臉上,這才明白,果然自我這邊看來,妹妹鼻子是有點小小瑕疵啊。”

    魏美人急得差點哭了道:“大王,大王他真的這樣說了?”

    鄭袖笑出聲來道:“哎呀,傻妹妹,你哭什麼呀!世間事,有一失便有一得,天底下誰的容貌又是完美無缺的了。”

    魏美人止哭道,詫異地道:“什麼叫有一失便有一得?”

    鄭袖故意猶豫道:“這個嘛!”

    魏美人撒嬌地搖著鄭袖道:“哎呀好阿姊,我知道你是最疼我的吧。你有什麼好辦法,快幫幫我吧!”

    鄭袖歎道:“哎呀呀,怕了你啦!妹妹,你來看我——”說著便站起來,手中執了一柄孔雀羽扇,遮住自己的鼻子,只露出一雙妙目,又作了幾個執扇動作,見魏美人眼睛一亮,知她已經明白,便將羽扇遞與魏美人,頑皮地眨眨眼睛道:“妹妹覺得如何?”

    魏美人眼睛一亮,她也是聰明的人,更是因為長得漂亮,從小便對如何顯得自己更美的一切東西十分在意,她接過羽扇,對著銅鏡重複鄭袖剛才的動作,果然這般半遮半掩,更顯得她一雙妙目似水波橫,櫻唇如嬌花蕊,更增她的嫵媚之態,她越學越高興,更自增了幾個動作,展示身段,如此在鏡子前頗為自戀地好一會兒,這才依依不捨的執了羽扇坐回鄭袖身邊,道:“太好了,阿姊,謝謝你。”

    鄭袖看著同樣的動作,由魏美人做出來,實比自己更覺嫵媚了不少,心中妒火酸氣,更不可抑,本有一絲的心軟,此刻也盡數掩掉。心中冷笑,口中卻道:“你且再看看我這幾個動作——”

    說著便站起來,掩袖一笑,竟是百媚橫生,魏美人頓時明白,也掩袖一笑,道:“多謝阿姊教我。”

    這一日的雲夢台,歡聲笑語,直至掌燈時分。

    這是雲夢台的侍女們,最後一次聽到魏美人的笑聲。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20:51

羋月傳 第60-62章 魏女恨

夏日的早晨,窗子開著,一縷陽光照進羋月室內,羋月揉揉眼睛醒來。

    侍女石蘭端著匜盤進來,見女蘿將羋月從榻上扶起,薜荔挽起她的袖子,杜衡執匜倒水,石蘭捧盤承接,羋月伸了雙手淨面之後,女蘿捧上巾帕拭面,靈修奉上香脂,石蘭便端起捧起匜盤退出,薜荔將羋月的袖子放下,晏華已取來外袍,侍女們侍候著她穿好衣服,系好腰帶,掛好玉佩。

    羋月坐到鏡臺前,女蘿捧妝匣,此方是傅姆女澆拿著梳子為她慢慢梳頭,一邊誇道:“公主的頭髮真好,又黑又滑。”

    羋月笑道:“女澆的嘴也巧,又甜又酥。”

    女澆女岐跟了她這許多年,雖然各懷心事,然而多年下來,卻也處出一些半真半假的感情來了,便顯得頗為親密,兩人如今也混得資格老了,羋月便命她們隔日輪番,一人休息一人侍候,彼此皆安。

    女澆遂笑道:“公主倒拿奴婢說笑。”

    羋月應對如流:“你不也拿我奉承。”

    女蘿在旁邊也聽得笑了。

    此時的氣氛,顯得格外輕鬆,窗外似有小鳥啾啾,連女澆也笑道:“今日天氣不錯,公主用過朝食,可要去苑中走走?”正一邊梳妝一邊說著,外頭似乎隱隱傳來話聲,聲音有些驚惶。

    羋月側頭細聽,似是兩名去取食案的侍女雲容與葛蔓在說話。

    便聽得雲容道:“這是真的嗎?魏美人真的出事了……”

    羋月聽得“魏美人”三字便是一驚,霍然扭頭問道:“是雲容嗎?”

    她這一扭頭不打緊,女澆手中的梳子拉到了她的頭髮,嚇得女澆連忙鬆開梳子,想去撫摸她是否被拉傷:“公主,有沒有拉傷你的頭髮?”

    羋月胡亂的揉了揉被拉到的頭髮,皺了皺眉頭道:“無事,雲容,你且進來婚情撩人。”

    卻見去取朝食的雲容與葛蔓兩人臉色有些驚惶地捧著食案進來,膝行向前道:“公主勿怪,奴婢等去取朝食,卻聽了……”

    女澆沉下臉來,斥道:“實是無禮,公主朝食未用,何敢亂她心神,胡說八道!”

    羋月卻揮手道:“你們且說,魏美人如何了?”

    女澆卻阻止道:“公主,晨起之時,心神未定,不可亂神。且用朝食之後,行百步,再論其他,這方是養生之道。”

    羋月看了女澆一眼,忍了忍,方道:“傅姆此言甚是。”卻對著女蘿使個眼色,女蘿忙拉住了女澆道:“縫人昨日送來公主夏衣,我見著似有不對,傅姆幫我去看看如何?”一邊便把女澆拉了出去。

    女澆服侍羋月數年,知她性子剛強,亦不見得非要頂撞羋月以顯示自己存在,只不過職責所在,她要在屋裡,便要依著規矩行事,免得教人說她不盡心,她若不在屋裡,公主或者侍女要做什麼,她便沒有責任,見羋月今日神情異常,女蘿一來拉她,當下就坡下驢地出去了。

    羋月方問雲容道:“魏美人出了何事?”

    雲容見女澆去得遠了,方道:“公主恕罪,方才是葛蔓聽得七公主身邊的小雀過來說話,說是昨夜魏美人服侍的時候,不知為何觸怒了大王,被拉下去受罰。可是今天早上雲夢台……”

    羋月道急道:“雲夢台怎麼了?”

    葛蔓便道:“原本魏美人在雲夢台是和鄭袖夫人同住的,今天便聽說雲夢台把服侍魏美人的侍女與魏美人常用之物俱清理出去了。”

    羋月一驚,只覺得心頭似被攥緊,咬牙道:“鄭袖——她果然有鬼。”當下再問兩人道:“你可知魏美人如何觸怒大王?又受了何等處罰?她現在下落如何?”

    這三問葛蔓俱是答不上來,只搖頭道:“奴婢不知。”

    羋月轉身便令女蘿道:“取那匣子來。”女蘿忙取過素日盛錢的匣子打開,羋月已是急得親自抓出一把貝幣塞到葛蔓的手中,催道:“你趕緊出去打聽了下,魏美人現在究竟是怎麼樣了?”

    葛蔓不知所措道:“公主,這……”

    女蘿勸道:“公主,恕奴婢直言,魏美人出事,這宮中誰不知道是鄭袖夫人出手。您現在打聽魏美人的事,若是讓鄭袖夫人知道了,豈不是得罪了她?”

    羋月一怔,定定地看著葛蔓,忽然松下一口氣,緩緩地坐了下來道:“你說得是,是我魯莽了。”

    葛蔓看著手中的錢,不知是該奉還,還是該收下。

    女蘿看了葛蔓一眼,道:“既是公主賞賜,你便收下罷。”

    羋月閉目不語。

    女蘿看了眾侍女一眼,道:“你們都退下吧,此處由我服侍便是藏鋒霸天下。”

    見眾侍女皆退下以後,房中只剩下女蘿和薜荔。

    女蘿忽然走到門邊,向門外看了看,又把門關上以後,拉著薜荔走到羋月跪下,道:“奴婢服侍了公主三年,卻知道公主並不信任奴婢,日常亦都是獨來獨往,不曾對我們說過心腹之事。只是請公主容我一言,我等既然已經服侍了公主,從此就是公主的人了。若是公主平安,我等也就能平安無事,若是公主出事,我等也同樣沒有好下場。今日奴婢大著膽子說一句,若是公主能夠信任我等,我等甘為公主效命!”

    薜荔磕了一個頭,鄭重地道:“公主,阿姊說的也正是奴婢想說的話。”

    羋月睜開眼睛,懷疑地看著女蘿,又看看薜荔,沒有說話。

    薜荔惴惴不安地看了看女蘿,女蘿卻給她一個肯定的眼神。

    羋月卻忽然問道:“女蘿、薜荔,你二人服侍我三年,為何今日忽然說出這樣的話來?”

    女蘿沉著地道:“為奴侍主,如絲蘿托于喬木,當求喬木是否允准它的依附。奴婢等服侍公主三年,雖傾心盡力,但盡力能見,傾心卻不可見,只能自己相告了。我知公主未必肯信我等,奴婢卻有一言剖白,宮中為主者,能有幾位,隨侍公主,又是何等榮耀。奴婢如若背主,又能落得什麼下場。”說著,指了指薜荔,道:“奴婢與薜荔自幼為奴,不知親故,唯有赤膽忠心依附主人,公主若肯用我等,必能與公主有助。”

    羋月看著兩人,久久不語,她在這高唐台中,看似與別人無異,姐妹相得,婢僕成群,然而在她自己心中卻是知道,在此處,她永遠只是一個孤單的過客。雖然素日與傅姆,侍女們言笑晏晏,然則除了日常的服侍之外,卻是的確再沒有更親近、更貼心的話與之交流了。

    難得這女蘿竟看出了,不但看出,甚至還敢主動到她面前表白、自薦,甚至拉上了薜荔為同盟。

    她心知肚明,女蘿不過是個侍女,她看出自己在這高唐台中的日子已經不會太久了,公主們要出嫁當在這一兩年之內。出嫁前她們雖然名為自己的侍女,卻是受楚威後控制,而出嫁之後的侍女,卻是可以脫離楚威後的控制,到時候,才會是她真正心腹之人。

    此事,女蘿能看出來的,女澆、女岐未必看不出來,然則女蘿想求的,女澆女岐卻未必想求。自己未嫁,女蘿是公主的貼身侍女,自己若是出嫁之後,願不願意再留她們,則全看自己的心情。女澆女岐是傅姆,已經嫁人生子,雖然服侍主子,談不到自家天倫,然而羋月便是出嫁了,她們自也會有退身安排之所。

    這才是女蘿在這個時候孤注一擲到她面前剖白的原因吧。這個時機卻選得也好,羋月素日並不關心宮中事務,如今她既有事上心,要動用人手,就是她們可供效勞的機會來了。

    羋月心中計議已定,方緩緩點頭道:“女蘿、薜荔,你們兩個起來吧,難為你們能有此心。”

    女蘿與薜荔聽了她這話,才放下心來,鄭重磕了一個頭,道:“參見主人。”這便不是素日公主侍女之間的關係,而是主子與心腹的關係了。

    羋月又問道:“今日之言,是你二人之意,還是……”她指了指外頭,道:“她們俱是有份?或者,兩位傅姆可知此事?”

    女蘿與薜荔對望一眼,女蘿道:“奴婢因俱人多嘴雜,此時只有我們二人私下商議,並不敢與人多說。兩位傅姆,更是不敢讓她們知道。”

    羋月略松了口氣,點頭道:“你們跟了我三年,也知道我的處境如何夫子傾城。今日我尚無法允你們什麼,但倘若以後我可以自己作主時,一定不會辜負你們兩個的。”

    女蘿和薜荔一起道:“奴婢不敢。”

    羋月向著兩人招了招手,兩人膝行至羋月面前,羋月方道:“實不相瞞,我曾經與魏美人私下有些交情,她是一個單純善良的人,我實在不忍心見她沒有下場,你去打探她的下落,我看看能不能幫助她,也算盡我一點心願。”見女蘿動了動嘴唇,卻沒有說話,擺手道:“你放心,我不會為了她把自己給陷進去的,也不會為了她去得罪鄭袖夫人。”

    女蘿暗悔自己過於急切,如今方得了她的收納,亦知她的心性剛毅,何必擺露出過於好作主張的性子來,惹了她的反感,豈不是蠢事一樁,當下忙道:“奴婢不敢。”

    羋月便道:“我聽到葛蔓提起跟茵姊身邊的小雀說話,她是不是常來找你們?”

    女蘿思忖著道:“好象就只有這段時間,她來找我們說話,找得特別勤快。”

    羋月道:“我猜必是茵姊想打探我,那你就想辦法,反過來向小雀去多打探七公主最近的行蹤。”她思索著道:“那揚氏素來在宮中結交甚廣,魏美人的事,你亦可向小雀多多打聽。”

    女蘿應道:“是。”

    羋月又道:“薜荔,你去尋葛蔓,你二人再去打探魏美人的下落。”見二人俱稱是,當下便叫女蘿捧了妝匣來,取了兩支珍珠發簪與二人道:“這兩隻簪子,便為我們今日之禮。”奴行大禮、主人賜物,這一來一往之間,便是一種新的契約儀式的完成。

    薜荔和女蘿行禮拜謝過羋月賜物,女蘿又想起一事道:“威後宮中,每月會詢問公主之事……”見羋月神情不變,忙又補上一句解釋道:“不止是我們這院中,便是七公主、八公主處,也是每月一詢。”

    羋月點頭道:“此事我是知道的。”

    女蘿道:“有時候不止是傅姆,連我們兩人也要召去問話。如今我們既奉公主為主,那邊問話,還當請示公主,當如何回復?”

    羋月不以為意地笑道:“以前三年,你們是怎麼做的?”

    女蘿說這話,本就是為了取她的信任,當下忙道:“公主一向獨來獨往,我們只是服侍您起居,然後把您什麼時候出去什麼時候回來說告訴她而已。”

    羋月點頭道:“那你們還是照做便是,倘若有異常之語,你當事前先與我告知商量。”

    女蘿忙應聲道:“是,奴婢遵命。”

    女蘿退出房間,長籲了一口氣,這一關總算過了。為奴者,絲蘿托于喬木,自然要有眼光、有決斷才是,她看得出來,羋月雖然接受了她的說話,並交托了事情,但未見得真的會就此將她們作為心腹,但是不要緊,只要有時間,她自然會讓主人看到她的忠誠和得力。

    兩人傾力打聽,過得一日,薜荔得到消息,說是宮女小蟬知道魏美人下落,羋月便帶著薜荔去了一處偏僻角落,果然見著一個神情驚慌的小宮女,見了羋月,忙上前行禮。

    羋月問道:“你便是小蟬?”

    那宮女忙道:“是,奴婢便是相愛好嗎相守好嗎。”

    羋月便問道:“你如何知道魏美人下落?”

    小蟬道:“奴婢原是服侍魏美人的侍女,那日魏美人去章華台服侍大王,便是奴婢相隨……”

    羋月急問道:“那後來發生何事?”

    小蟬已經是落下淚來道:“奴婢亦是不知,奴婢只曉得候在殿外之時,但聽得大王怒喝,魏美人便被殿前武士拖了出去,只聽得魏美人呼了一聲:‘鄭袖你——’便再無聲息,此後只聞幾聲慘叫——”

    這短短一段話,便驚心動魄,無限殺機。

    羋月急問道:“那你可知,魏美人如今是死是活,下落如何?”

    小蟬抹了一把淚,帶著哭腔道:“奴婢亦只聞得宮中處置有罪妃嬪,俱在西邊,只是不知究竟何處,也是不敢前去。”

    羋月已經沉靜下來,道:“如今有我在,你只管帶我尋去。”

    小蟬怯生生地看著羋月,薜荔忙取了兩塊金子與她,她方敢應允了。

    羋月與薜荔便在小蟬的帶領之下,沿著小河向西行去,卻是越走越遠,但見前面卻是一處廢掉的宮苑,羋月雖在楚宮多年,亦未到過此處,便問道:“這是何處?”

    薜荔卻是有些聽說過,便道:“奴婢聽說此處原是一處宮苑,後來因失火焚毀,便廢棄了。”

    楚國宮苑甚大,郢都城前為內城,外為幾重城郭,後面卻是依山傍水,圈了不知道多少處山頭水泊,或起高臺,或造水苑,曲廊相通,虹橋飛架。這些宮苑俱是歷代楚王所積,一次次經歷擴大、新建,除了前頭正中幾處主宮苑不變之外,許多宮苑實在是隨人興廢,或是某王興之所致,騎馬打獵到某處,修了宮苑,用來賞玩,若換了新王不愛此處,便就廢棄了;或是某王寵愛姬妾,為她起高臺宮苑,最後若是君王不在了或這姬妾死了,最後當權的母后厭憎此處,亦是廢棄;或是因失火而廢棄,或是遇上事情被巫者說不祥而廢棄,亦是常有。

    羋月抬眼見此處宮苑,焦痕處處,顯然自是被火焚後廢棄的,只是宮苑架構仍在,顯是燒得不甚嚴重,當下不顧薜荔相勸,便要高一腳低一腳的沿著每一處廢墟尋去。

    小蟬膽小,只敢縮在後頭,薜荔見她如此,只得卻是自己當先行去為羋月探險。走得不久,尋到一處廢殿之處,薜荔推門進去,羋月亦是跟著邁進去,卻忽然聽得風聲,背後竟是一棒擊來。

    與此同時,但聽得前頭薜荔驚叫一聲,便已經被人擊倒在地,羋月卻是自幼弓馬嫺熟,每日晨起練劍之人,反應極快,她先聞薜荔驚呼,再聞風聲,便順勢撲倒在地,饒是如此,亦覺得頭皮上已經被打破一層油皮,疼痛得緊。

    羋月咬牙僕倒在地,一動不動。卻聽得後面小蟬極刺耳地尖叫起來,卻又被殿中之打走出,也將她擊倒在地。

    一時間殿中內外,倒了三人,羋月便聽得一個略陰柔的男聲道:“如今怎麼辦?”

    另一個略粗的男聲便道:“看看她們死了不曾?”

    當下聽得腳步之聲,確是兩個男子,先俯身去試了薜荔鼻息,又去試了小蟬鼻息,又粗魯地拉起羋月手臂,在她鼻息之上試著。

  羋月竭力放緩呼吸,整個人軟軟地不敢使力,生恐被這二人發現。她雖然習過武藝,但見這二人三下將自己三人擊倒,顯見亦是有些身手的,自己從未與人交手,不知高下,便不敢打草驚蛇。

    但聽得陰柔男聲道:“都不曾死,只是昏迷了。”

    那略粗男聲道:“既然賞賜下來叫我們只消殺了這一個,其餘兩人,只管扔在這裡便是。”

    這兩個男聲特徵明顯,很顯然是宮中內侍,尤其那個試自己鼻息的內侍,聲音略粗,手臂粗壯,顯然是在宮中執力役粗使之人。

    那陰柔男聲沉吟道:“若是教人發現……”

    那略粗男聲冷笑道:“便是發現,又當如何,兩個奴婢的話,又有誰聽。她們若想活命,當知如何噤聲。我如今只備了一份錢與大司命祭神,可不想多出兩份。”此時宮中頗信鬼神,這寺人本是粗使之人,為著貪財害命,不免要出錢與巫師在大司命跟前祭神消災。他只收得一份錢,無端多殺兩人,就要多兩份開銷,自是不願。

    那陰柔男聲猶豫片刻,也自同意,問道:“那你如何殺她?”

    那略粗男聲手一抬,道:“將她扔入前面小河便是,縱使被人發現,亦只道她不慎墮河身亡,無人過問。”

    那陰柔男聲亦是同意,當下兩人抬起羋月,走到小河邊,便欲將她扔下河。

    不料那略粗男聲卻道:“且慢!”

    羋月但覺得頭上幾處刺痛,她後腦勺本就被人打傷,再被此人撕扯,饒是她忍耐力再強,勉強控制著自己不呼痛,不掙扎,這手臂亦是忍得僵硬,手中拳頭亦是握緊了萌貨大戰美御醫。

    幸而此時那人忙著撥她頭上釵笄,且又是粗心之人,竟未覺察到。那陰柔男聲只抱怨得一句道:“休要再生事……”便被這略粗男聲喝道:“你只休要來與我分這些財物。”便也不再抱怨,忙一齊上前,將羋月頭上的首飾耳璫皆摘了去。

    羋月恨得牙交緊咬,卻不敢有異動,卻被兩人抬起,扔在水中。那兩人本也是殺人心虛,將羋月扔下,就慌張離開。

    羋月迸住呼吸,伏在水中,見兩人話語聲漸遠,亦是怕再有事故,亦不敢就此起來,當下輕蹬著雙足,向下漂去。

    她自出生起便曾經被人扔下河去,雖然幸得救回,亦是令莒姬大為警惕,自她六七歲起,便派了會水的小內侍教她游泳,便是入了高唐台之後,到了夏天,她去探望莒姬時,亦是常換了魚靠,帶著羋戎去洑水相戲的。

    那兩個內侍,人只道她已經暈厥,又拋入水中,必死無疑,卻不曉得這宮中的公主,竟還有會洑水游泳的。

    羋月一直潛行了甚久,直到鼻息不能呼吸,這才抬起頭來,看著周圍。

    但見這一帶水系,卻是繞著這座廢宮,羋月瞧著陽光的方向,方才他們自此宮東邊而來,如今她這一潛行,卻到了此宮的西角處。這所宮苑甚大,斷牆殘垣處處,便是羋月此時出來,那一頭的兩個內侍,亦是無法看到。

    幸而此時正值夏日,羋月雖是從水中出來,倒也不至於著涼。當下她也顧不得許多,忙脫下外衣擰乾,自己只著半臂小衣,又擰乾了裙子,乘著太陽尚未下山時稍晾一晾。

    此時她的頭雖然受了傷,但在河水中泡了甚久,已經泡到發麻,竟是不如方才那般痛疼了,又恐天黑無法脫身,將衣服勉強晾得半幹,便慢慢尋路往前走去。

    她小心翼翼地在斷垣殘壁間走動尋找著,此時夕陽西下,西風漸起,風中竟似傳來一二聲女子嗚嗚咽咽的聲音。

    羋月身上半濕,只覺得不知何處一股陰風而起,更吹得渾身寒意。

    她便是膽氣再壯,素不信鬼神傳說,此時便也覺得心驚。戰戰兢兢地走了好一會兒,那女子嗚嗚咽咽的聲音,時斷時續,走得近了,竟是越發地清楚,像是有些痛楚的呻吟之聲。

    羋月聽了這個聲音,雖然仍然覺得詭異可怖,不知怎地,卻有一種奇特的吸引力,倒促使她更向前行去。

    殘宮舊苑,荒草迷離,但卻可見草叢之中,隱約卻見樹枝被踩斷的痕跡,更有幾滴紫黑色的血痕。

    羋月心中大為詫異,當下便沿著這些痕跡,一步步向前探去,但見痕跡盡頭,卻是一間極寬大亦是極破舊的宮殿,瞧這形制,竟似是這間廢宮的主殿似的。

    羋月一步步走進去,見舊破的宮殿裡,窗破門倒,淩亂地掛著髒得看不出顏色的帷幔,到處結著蛛網,地面上蒙著一層積灰,一切都荒涼地像是無人居住,只有中間一行紫黑色乾涸的血跡。

    羋月左右張望,卻是聽得隱隱約約一兩聲破碎的女聲呻吟,卻是忽左忽右,實不知從何而來。

    她一步步踏進去,殿中俱是帷幔處處,破舊不堪。此時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殿中更是黝暗難辨,羋月已經是走得極小心了,卻仍是不小心踩到一處不知是何物,竟是腳下一滑,身體失去平衡地向後倒去,她慌亂中揮手,勾到了帷幔,便勾著帷幔一起跌倒狂女重生-嫡妃鋒芒。

    這帷幔年月日久,早已經腐朽,更是帶著一股說不出的混合古怪之氣味,中人欲嘔,她手忙腳亂地爬起來,便看到帷幔掉下來的地方露出了一張可怕如厲鬼的臉。

    這是羋月這一生見過的最可怕的臉。

    便是連羋月這樣的人,也被這張臉嚇得心膽俱碎,竟是閉上眼睛不能自控地大叫起來。

    她實是嚇到連腳都軟了,整個人爬到一半又摔落,渾身顫抖著,連尖叫都不能控制,直至這一長聲尖叫,將恐懼都叫出來之後,直欲爬起來就想逃走。

    她似乎聽到了什麼,似乎又什麼也沒有聽到,此刻她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逃離,那就是飛快地逃離。

    她踉踉蹌蹌的半爬半跑到了殿門口,扶住柱子驚魂稍定,忽然一個極細的聲音鑽入了她的耳中。

    那聲音微弱地說道:“阿姊——”

    羋月整個人都僵住了,她不敢置信,不敢回頭,渾身顫抖著僵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害怕著什麼,還是期待著什麼,

    她等了多久,也許不過是一瞬,也許是無限長久,只覺得一股陰風吹起,吹得她寒徹入骨,卻又聽得了一聲斷斷續續極微弱的聲音道:“阿——姊——”

    羋月再也支撐不住身體,腳一軟便摔倒在地,涕淚交加,那一刻當真是天崩地裂無以形容,她扭過頭去,狂叫道:“魏妹妹,是你嗎,是你嗎——”

    殿內再也沒有聲音。

    然而她此時全身似一把火燒了起來,哪怕裡頭有一千隻一萬隻惡鬼,她亦不再恐懼,一咬牙,她爬了起來,踉踉蹌蹌地往裡走著,一邊用淩亂破碎的哭腔叫著:“魏妹妹,你別怕,阿姊來了,阿姊救你來了——”

    她連滾帶爬地要往裡走去,忽然身子一輕,身後竟是被人抱起。

    此時羋月正是最驚駭最恐懼的時候,忽然被人抱起,頓時心跳都停止了一息。轉而一股怒意升上,她此刻的第一個念頭,便是以為方才那兩個內侍去而複回,恐懼到了極點反而轉成恨意滿腔,竟是連生死也不顧了,抓起抱著她的那手,一口咬了下去。

    卻聽得背後之人痛呼一聲,不但不曾鬆手,反而將她抱得更緊,另一隻手卻是輕撫著她的肩頭,不住安慰道:“皎皎,莫怕,是我,是我,是子歇,是子歇來了!”

    羋月怔住了,忽然間似迷途的孩童驟然見著了大人一般,整個人都崩潰了,她轉身撲入對方的懷抱,將黃歇抱得死緊,大哭起來:“子歇,子歇……”

    黃歇輕撫著她的頭髮,卻撫到血跡與傷口,心中大痛,避開她的傷處,輕拍著她的背部道:“是我來遲了,都是我的錯。”

    羋月方哭得兩聲,卻忽然推開黃歇的手,轉身欲向殿內而去,黃歇只道她惱了自己來得遲了,忙拉住她方柔聲道:“皎皎,你休要惱我來得遲了……”

    便聽得羋月嘶聲道:“魏妹妹在裡頭,魏妹妹在裡頭,子歇,隨我去救魏妹妹……”

黃歇一驚,此時夕陽已經落盡餘暉,雖有一彎殘月,卻只能照見些微光。殿中更是一團漆黑,便是一隻惡獸張著口等著人進去被它吞食一般。這充滿了恐怖的地方,卻有著讓人不得不進去的理由。

    黃歇定了定神,忙拉住羋月,道:“先點了火來。”當下自己俯身揀了一段枯枝,取了火石打亮,拉著羋月的手,踩著高低不平的地面,走進去,走了幾步,走到羋月方才摔落的地方,舉起火把,終於照見了方才那張臉。

    黃歇手一顫,手中火把險些落地,便是羋月方才已經見過,此時再見,亦是心膽俱碎。

    帷幔之後,是一張比鬼還可怕的臉,整張臉上都是已經凝結為紫黑色的血,正中央是一個血洞,皮肉翻飛而腐爛發黑,已經露出森森白骨來,幾條蛆蟲在這血洞裡蠕動,血洞下麵的嘴卻還在微弱地動著。

    黃歇第一反應便是遮住了羋月的眼道:“莫看!”

    羋月卻是用力拉開他的手,不顧害怕不顧骯髒撲了上去,淒厲地叫道:“魏妹妹,魏妹妹。”

    黃歇大驚道:“魏美人?”

    難道眼前這張惡鬼似的臉,竟是那傾倒楚宮的絕代佳人魏美人不成,黃歇頓覺渾身發寒,只覺得整個楚宮,已經變成了惡鬼地獄一般的可怕。

    羋月撲到在魏美人跟前,看著這張臉,她捂住嘴,忍住嘔吐的感覺和恐懼悲傷,低聲輕喚道:“魏妹妹,真的是你嗎?”

    那血洞上的雙目,已經如死人般發直發木,充滿絕望和死氣,唯在有羋月連聲呼聲之下,才略眨動一處,那張可怖至極的臉微抬了一下,發一聲極微弱的聲音道:“阿姊,是你……”

    羋月跪在魏美人的身邊,將帷幔從她的身上取下,淚流滿面道:“是,是我,我來救你了……”眼看著蛆蟲在那血洞中進進出出,她伸手想去抓掉魏美人臉上的蛆蟲,可她的手卻顫抖得無法接近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

    黃歇伸出手,迅速抓掉魏美人臉上的蛆蟲,對羋月道:“我出去弄點水給她洗洗傷口。”說罷匆匆轉頭跑了出去。

    他縱然是個鐵石心肝的男兒,在這一刻竟也是不敢多站一刻,只匆匆跑到小河邊,取了水來,又拿出隨身帶著的傷藥,走了回去。

    見黃歇出去了,羋月忙緊緊地抓住魏美人的手,安慰道:“妹妹別怕,阿姊來了,我這就救你出去,給你療傷,你會沒事的,會沒事的……”

    魏美人的嘴角裂了裂,此時她臉上血洞中的蛆蟲被捉走了,可腐肉白骨黑血凝結成一塊,卻更見恐怖,她吃力地說道:“阿姊……我痛……我冷……我是不是……要死了……”

    羋月忍淚忍到下唇咬到出血,一邊將身上的外袍脫下蓋在魏美人身上,卻放了最柔軟的聲音呵護道:“不會的,妹妹,你忍忍,等上了藥,便不會痛了……阿姊給你把衣服蓋上,不會冷了……我們已經找到你了,你不會死的,你一定能好好地活下來的……”

    黃歇急忙回來,也不知他從何處尋了半隻陶罐裝了水,拿著絲帕沾了水,道:“皎皎,你且避到一邊去,待我給她清洗傷口。”

    羋月卻奪過黃歇的帕子,哽咽道:“我來。”她顫抖著用絲帕沾了一點水,先輕輕地潤了潤魏美人的雙唇,扒開她的嘴,又緩緩地擠了幾滴水,停一下,又擠了幾滴。

    但見魏美人的雙唇似從乾枯中略活了一點過來,她又伸手,輕輕地繞開那血洞傷處,極輕地一點點,先擦她枯乾的雙目,再察去她臉上其餘的血污。

    這其間,又擠了一些水給魏美人飲下。

    終於,魏美人的嘴角嚅動著叫了一聲道:“阿姊……”她本來的剪水雙眸,曾經充滿了快樂無憂,又曾變得絕望木然,如今看著羋月,露出了極度的悔恨來。

    魏美人的額頭、眼睛、嘴巴終於在擦去血污後露出來,羋月想清洗她臉上正中的血洞時,黃歇卻抓住了她的手。

    羋月抬頭看著黃歇,黃歇微微搖了搖頭,他是上過戰場,見過死人的,魏美人的臉色已經是青灰色了,他方才搭了搭她的脈,已經是死脈了。

    羋月咬緊了牙,抑止不住嗚咽之聲,黃歇取出一粒黃色的小丸放在她的手心,羋月抬頭不解地看著黃歇,黃歇在她耳邊低聲道:“是蜜丸,讓她提提神,也教她走得……甜一點!”

    羋月含淚,將蜜丸捏得粉碎,一點點放進魏美人的口中,又喂了她一點水,一邊俯身柔聲勸道:“好妹妹,這是藥,你先吃著,我這便叫醫者為你治療去。”

    魏美人微弱地笑了笑,道:“這藥怎麼不是苦的,倒是甜的啊!”

    羋月再也忍不住,將魏美人抱在懷中,淚如雨下道:“嗯,阿姊從今以後只教你吃甜的,再不教你吃苦了。”

    魏美人眼中又有淚落下,她溫柔地看著羋月,嘴角抽動,似是露出一個微笑道:“不用了,阿姊,我知道我是活不成了。”

    羋月深吸一口氣,微笑道:“不會的,魏妹妹,你還年輕,你還有很多未來穿越之一生逐愛。”

    魏美人輕輕搖了搖頭,剛才這一粒蜜丸,似乎給她補充了最後一點用以迴光返照的能量,她吃力地笑了一笑道:“不會的,我不會再有未來了。阿姊,我在這裡躺了很久很久、我在這裡痛了很久很久、血流了很久很久。我的血已經流幹啦,我的痛也痛夠了,後土娘娘要帶我走了。”

    羋月淚如雨下,哽咽著佯怒道:“甚麼後土娘娘,我們這裡是少司命庇佑的,少司命不答應,誰也休想把你帶走……”

    魏美人吃力地抬起手,卻只能抬起一點來便無力垂下,羋月連忙握起她的手,放到自己頰邊,魏美人抬動手指,輕輕地替羋月抹了抹淚,低低地道:“阿姊,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要死了。總算皇天后土可憐我,讓我臨死前能再遇上你,能對你說一聲對不起。阿姊,是我錯了,我不該不聽你的話……”

    羋月含淚搖頭道:“不是,是我對不起你,是我沒能夠保護好你,沒能夠及時找到你。”

    魏美人搖頭道:“不,我沒有相信你,卻去相信了那鄭袖……”她相信了她,在楚王槐面前遮住了鼻子。

    結果,章華臺上的楚王槐暴跳如雷,一聲令下,便要將她“嬌貴的鼻子”割了去。她連辨解都不曾說出,便已經被堵了嘴,拖了下去。在行刑之後,她痛不欲生之時,才聽到兩個內侍笑道,說一個區區美人,居然也敢嫌棄大王身上有異味,豈不是自尋死路

    那一刻,她驟然明白了一切,可是已經太晚了,她的人生已經墮入地獄。這一條地獄之路,是鄭袖的狠毒鋪就,也是她自己的輕信鋪就。

    她被扔在這裡,一動也不能動,忍受著煉獄般的痛苦,卻無力掙扎,無力解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看著自己越來越冷,臉上的傷口一點點腐爛、生蛆,看著自己的血一點點流幹,整個人的身體一點點死去。

    可她沒有想到,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曾經被她懷疑、被她推開的人,卻尋了過來,將她抱在懷中,擦試她的血和髒汙,給她最後一點溫暖,給她的口中塞入生命的最後一滴甜蜜。

    章華台的經過,不需要說,羋月亦能夠想像得到了,看著眼前的魏美人,心中恨意更是滔天。

    魏美人倚在羋月的懷中,氣息奄奄:“我真傻,是不是?”

    羋月含淚搖頭道:“你不傻,只是我們都想不到,人心可以狠毒到這種地步。我以為她會讓你失寵,沒有想到她竟這樣狠毒。”

    魏美人的眼神已經變得散亂,聲音也越來越微弱道:“阿姊……我想回家,回我們大樑的家中去……我阿爹,阿娘,阿兄他們都來接我了,我看見他們來接我了。家鄉小河的水真清啊,魚兒跳到我的裙子裡,哥哥用鮮花給我編了個花冠,可漂亮了……”

    魏美人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羋月失聲大叫道:“妹妹,你別睡,醒醒,我帶你去找御醫,給你治傷……”

    魏美人忽然燦爛地一笑道:“阿姊,帶我回家……”只說了這一句,她的頭便垂了下來。

    羋月伏在魏美人身上痛哭道:“魏妹妹,魏妹妹……”

    黃歇沉默地站在羋月的身邊。

    整個廢殿裡,只有羋月的哭聲,和嗚咽的風聲。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25:07

羋月傳 第63-65章 流言起

        夜深人靜。

    羋月看著魏美人躺在那兒,這時候她一點也不覺得那張臉有多可怕,她看著這張臉,充滿了痛苦和憐惜。

    她的傷口終究還是洗去了,雖然她的美貌已經永遠無法回來,但去掉了那些可怕的蛆蟲和血汙,此刻她已經死去的臉上,隻除了中間的一部份之外,還是看上去好多了。

    黃歇輕歎一聲,不忍再看下去,將披在魏美人身上的羋月外袍又拉上一些,蓋住了她的臉,轉頭對羋月道:“她一生愛美,別讓人看到她這樣。”

    羋月點了點頭。

    此時她的衣服蓋在了魏美人的身上,黃歇便把自己的衣服為他披上了,又收攏了一堆柴,點起了火堆。

    兩人靜靜對坐著,好一會兒,黃歇開口道:“夜深了,我們走吧?”

    羋月搖了搖頭道:“不,魏妹妹膽小,我們走了,她會害怕的。”

    黃歇無奈歎息,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魏美人,也是最後一次見到,一個如花似玉的妙齡少女,死得如此之慘,這令他痛心令他恨,可是終究不如羋月來得感情更深,沉默片刻,他道:“你冷不冷?”

    羋月搖頭道:“人不冷,心冷。”

    黃歇走到她的身邊,將她攏入自己懷中,輕聲道:“這樣,會不會好些。”

    羋月輕輕地偎在黃歇懷中,輕聲道:“是,好象好些了。”沉默良久,她忽然歎道:“不知道為何,我總覺得這一刻如此地不真實,象這火光中透出的景色,都是扭曲的詭異的。”

    黃歇抱住了她,在她的耳邊低聲說道:“別怕,有我在,我永遠都會在你的身後,守護著你。”

    羋月怔怔地看著火光道:“火烤完了,我們也要回宮了,我真不想回去。一個個人的麵具之下都是妖魔的麵孔,不知道哪個什麽時候就會掀開麵具想吃了你。”

    黃歇輕撫著她的頭發道:“別怕,有我。”

    羋月轉頭問道:“你是怎麽到這裏來的?”

    黃歇歎了一口氣,將經過說了。原來他今日與太子在比武場回來,送太子回宮以後,走到一處拐角,卻聽得僻靜處有兩個內侍在爭執,他本以不以為意,不料那兩內侍聽得他的腳步,便趕緊跑了。跑的時候卻不慎落了一隻耳璫在地上,他見耳璫眼熟,揀起來一看卻正是羋月的耳璫。

    諸公主常例之物,皆是有定,羋月也斷不會將這種耳璫賞於這種下等內侍,黃歇既是覺得疑問,便上前追上了一名內侍,那內侍支支唔唔不肯說出實話來,黃歇更覺疑竇,將他一搜,竟搜出數件羋月常用飾物來。

    那內侍見事已敗露,也嚇得癱軟,隻說奉了上頭的命令,叫他們在西北角廢宮中伏擊一個女子,他們隻是遵命行事,如今這女子已經扔下河中,不知死活。

    黃歇心急如焚,不及理會,忙向他說的方向趕去。他趕到那廢宮之處,天已經漸黑,他正焦急無處尋找,卻聽得羋月尖叫之聲,連忙聞聲趕去,這才恰好遇上。

    羋月聽完,冷冷一笑道:“可見是天不絕我!”

    黃歇道:“你可知是何人對你下手?”

    羋月搖了搖頭道:“知不知,也無區別,總歸是這幾個人罷了。”

    黃歇卻歎道:“是七公主。”

    羋月倒是一怔道:“我一直以為,想殺我的會是威後,或者是大王,可是沒有想到,真正下手的竟是她?我倒想不到,她有這樣的決斷和心腸。”

    黃歇也歎道:“是啊,我也沒有想到,為什麽會是她?”

    羋月迷惘地道:“我跟她並無恩怨,可是從見麵的第一天起,她就不知道為什麽獨獨怨恨我,處處想踩我、陷害我。真是可笑,讓她落到這種命運的是威後,如果她心中不平,那也應該是嫉妒姝姊,為什麽會處處針對我。”

    黃歇卻有些明白:“唯怯懦者最狠毒,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她受威後母女的欺壓,卻無法反抗,便隻能踩低別人,才能夠心平。”

    羋月伸手添了一把柴,輕聲道:“據說,我一生下來就被人扔到水裏,所以很小的時候,母親就讓我就學會了遊泳,我不能再被淹死,也不想任何一種死法,我絕對不能再讓別人可以殺我,任意處置我的命運,我的命運,我要握在自己的手中。”

    黃歇凝視著她道:“我知道。皎皎,你的命運,我和你在一起共同承擔。”

    羋月閉了閉眼,忽然撲在黃歇的懷中,今天的事,讓她整個人的精神都崩潰了,失控地叫著:“子歇,那你今天就帶我走,現在就帶我走。這宮裏,我一刻也不能再呆了,我受夠了。你看到魏妹妹這樣子了,她死不瞑目……我不要走她的命運,我不要作王者的媵妾,我不要過這樣的日子,不是被人所吃,便是我變成這樣吃人的怪物。這些年來,我連睡覺都要睜著一隻眼睛,我小心翼翼地在那個女人麵前裝傻,我想方設法奉承著她生的女兒作為我的護身符。我以為這樣就可以平平安安的躲過災難活下來,我過得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為的就是不讓她找到任何尋釁的借口。卻不知道,對方想殺我,那是任何時候任何理由都不需要找的。子歇,我害怕,我怕我會象母親一樣,作媵妾,被放逐被陷害,淪落市井受苦受難,忍受完命運所有的不公,換來的不是脫離苦難,而是最悲慘的死亡……”

    黃歇將羋月緊緊地抱住道:“皎皎,放心,我絕對不會再讓你重複你母親的命運,我一定會帶你脫離這種命運。”

    羋月死死揪住他的衣襟道:“子歇,我們走,我不要賜婚,我不要三媒六聘祭廟行禮,這些都是虛的,為了這些虛的東西我還要忍受多久……我們私奔,我們就這樣跑到天涯海角去,好不好?”

    黃歇抱住羋月,歎息道:“皎皎,你本來就是公主,你就應該風風光光地嫁到我家去,這是你應該得的。害你的人就是為了要奪走你的一切,所以你更不能讓她們如願。我們應該光明正大地站到陽光底下去,叫陰暗處的魑魅魍魎無所遁形。”

    羋月拚命搖頭,嘶聲尖叫起來:“我不要,我不要,子歇,我們走吧,我有一種感覺,我們此時不走,便這一生一世都走不了啦。我不要榮光,不要名份,我什麽都不要,我隻要離開這裏,我隻要和你在一起……”

    黃歇見她的精神已經陷入崩潰,隻得扶起她道:“好吧,我們走吧。”

    羋月掙紮了一下,道:“我不回高唐台!”

    黃歇歎息,勸道:“好,我們不回高唐台,我們回離宮你母親處,可好?”

    羋月搖搖頭,看著黃歇,此刻她的神情陷入狂亂,似一個不能說理的任性孩子。黃歇無奈地勸道:“便是我們要走,也不能就這麽走了,想想你的母親,想想子戎?”

    這話,羋月聽懂了,她怔怔地點了點頭,乖乖地被黃歇擁著,一步一回頭地離開。

    兩人走了甚久,這才走出那間廢宮,正走在林間叢中,卻見遠遠處似有火光晃動,人聲隱隱。

    黃歇看了看,對羋月道:“想是你宮中之人見你不歸,所以尋來。”

    羋月今日所受的刺激太大,聽了此言,竟是毫無表示,黃歇不放心,隻得抱起羋月,遠遠地躲著,終於將她送回了離宮莒姬處。

    此時莒姬竟也未曾入睡,卻原來羋月失蹤,晚上晡時未見她回來用膳,女岐便以為她去了離宮,便派人來問,莒姬這才知道羋月失蹤,兩頭這一對上,便著了慌。女岐是素來以為羋月愛獨來獨往,不曾想太多,莒姬卻是深知羋月雖小,卻有分寸,她去見屈原見黃歇,從來都是晡時前回來,免得引起宮中猜疑,此時未回,便是出了事。

    女蘿更是明白內情,知羋月今日打聽魏美人下落,是與薜荔一起出去的,她本是尋了個托詞說:“薜荔說認得一個侍女小蟬,最擅畫花草,因此公主下午叫了她來園中為她畫花。不想此時未回,不知出了何事。”這是與薜荔早就商量好暫時能夠搪塞的托詞,若是她們去尋魏美人被人發現,便說是為尋一種不常見的花草樣子走錯路,剩下的事情,但盼公主和薜荔二人能夠再想托詞來。

    她在女岐這邊這樣說著,另一邊見人遲遲未歸,甚至到了報告莒姬的程度,隻得趁女岐不曾發現的時候,卻在女葵耳邊悄悄道:“公主是去尋魏美人下落。”

    女葵一驚,忙報了莒姬,莒姬心中氣了個半死,暗罵羋月不省心,自己再三警告,竟是絲毫不聽,這邊卻恐她察探魏美人的下落或是犯了鄭袖之忌,忙動用自己原來的人手,去鄭袖宮中打聽。不料鄭袖宮中亦是絲毫沒有動靜,莒姬心中不安,又派了人去尋找。

    也因此到這時候,莒姬仍未曾睡,在等候宮中消息,不想到了半夜,卻忽然有人敲門。打開門一看,竟是黃歇將羋月送了回來,雖然一肚子氣惱,見她又是傷又是驚,更了離宮更是暈了過去,也不忍說她,這邊安置侍女替羋月去更衣上藥,這邊才問了黃歇經過以後,又讓黃歇悄悄走了,自己卻嚴令諸人,不許私下泄了消息出去。

    這邊高唐台中因羋月失蹤,女澆亦是報告了玳瑁,玳瑁早知此事,猜到是羋茵已經下手,根本不理會。不想羋姝亦是聽聞此事,也趕到楚威後宮中,鬧騰叫楚威後幫著尋找,卻叫楚威後趕了出來。

    宮中既鬧騰出此事來,自然是連南後鄭袖一起知道了。鄭袖剛除了魏美人,便整日纏著楚王槐安慰勸撫,哪裏肯理此事。南後心中生疑,自己這邊派出了人去去高唐台安撫羋姝、羋茵二位公主,又打聽經過,這邊又派出內侍於宮中搜尋。

    因此宮中此時除了莒姬暗中搜尋以外,明麵上的搜尋便是南後之人。恰好黃歇方才抓住那內侍,被黃歇審問之後,因黃歇急著去救羋月無暇理會於他,便將他打暈了就這麽扔在當場,懷中飾物也落了一地,自然便被南後之人遇上,抓來仔細審過以後,心中大驚。南後隻審出幕後之人乃是羋茵,隻因她素日對鄭袖早有戒防,也知道羋茵與鄭袖私下有往來,自以為得了鄭袖的把柄,便一邊稟了楚威後、楚王槐,一邊就點了人手,浩浩蕩蕩地向那廢宮尋來。

    果然眾人去到那廢宮,遠遠便聽得有女子失聲尖叫,此起彼伏,掖庭令大驚,忙趕了過去,卻是夜深寒重,薜荔與小蟬兩人被打暈後,漸被凍醒。醒來但見一片漆黑,俱都嚇得大叫起來。

    掖庭令趕到,兩人已經是嚇得魂不附體,薜荔更是掐住了小蟬逼問她為何帶公主到此處來,小蟬亦是不知內情,被人誘導到此,此時更是嚇得什麽話也說不清楚了。掖庭令聽了薜荔之言,說是九公主失蹤不見,忙到處尋找。

    又有內侍自陳說是曾遠遠見著火光,當下便一路搜索,直至搜到廢殿處,卻發現羋月的衣袍蓋在一具女屍身上,那女屍臉上又無鼻子,麵目難辨,隻嚇得諸人以為這便是九公主了。薜荔當下便撞了柱子,幸而她嚇得手足無力,隻將自己撞得暈了過去,雖撞得滿頭是血,卻未曾傷了性命。當下眾人隻得拆了門板,才將兩人俱抬了出去。

    此時已經是天色將亮,羋姝羋茵亦是各懷心事,一夜不寐,直到天亮時,才聽說羋月已經找到,卻是在廢宮發現了她與侍女的屍體。

    羋姝大驚,拉起羋茵便急忙趕過去。羋茵已是嚇得心頭砰砰亂跳,欲不想去,卻推不過羋姝,隻得被拉著一路跟了出去,直到了西邊甬道,但見那一頭抬過兩個木板,當先一個木板躺著的女子作侍女打扮,臉上盡是血汙,後頭木板上那人卻不辨麵目,臉上身上蓋著羋月昨日穿的衣服,一頭長長的黑發垂落。

    羋姝先看了薜荔滿臉血汙的樣子,嚇得遮住了臉不敢再看,卻終究是不放心,推了推羋茵道:“阿姊,你去看看,那是不是九妹妹。”

    羋茵也嚇得半死,死活不敢上前,道:“姝,你還是叫別人去看吧!”

    羋姝也不知何故鬼迷了心腔似地,隻咬了牙死命掐她推她,道:“我們姊妹一場,難道單叫個奴婢去看便了事嗎。你若不去看,這般薄情的人,日後休叫我做妹妹。”

    羋茵暗中腹誹你自家亦是不敢看,何以我不去看便是薄情,卻是不敢違了她的意思,隻心中暗念著冤有頭債有主,須知我亦是被迫的,九妹妹你便是死了也休來找我等……這邊戰兢兢地揭開了那蓋在臉上的衣服。

    這不掀尚可,一掀之下,便見一張血肉模糊、白骨森森的臉,此時不知是顛簸還是因為晃動碰到,魏美人的一雙眼睛竟是睜著的,一團死氣地似在瞪著羋茵,羋茵做夢也想不到見到的竟是這般情況,隻嚇得尖叫一聲,仰天便倒。

    羋茵的侍女傅姆們忙一湧而上,七手八腳地將她扶起來掐人中按太陽,又拿了銀丹草[注1]給她嗅。這邊羋姝的傅姆也忙掩了她的眼睛不敢讓她看到,此時羋月的傅姆侍女也跟著羋姝一起出來,頓時湧上去要撫屍痛哭,女澆忙又用袍子將魏美人的臉掩住了。

    這邊羋茵隻是一時被嚇住,眾侍女一通忙亂,竟讓她又醒了過來,睜開眼睛,見眼前一堆麵孔,竟是與方才所見薜荔的滿臉血汙、魏美人的血肉橫飛交疊在一起,隻嚇得心魂俱喪,崩潰地掩麵尖叫:“九妹妹,你莫來找我,莫來找我……不是我害的你,我也是不得已,是母後逼我來殺你的,你要找,便找她去……”

    此時眾目睽睽,大庭廣眾之下,她這一句話說出來,起碼有近百人聽到,眾人皆唬得臉色都變了,羋茵的傅姆還未回過神來,羋姝的傅姆卻是楚威後多年的心腹,忙上前一掌擊到她的後頸,將羋茵打得暈了過去,叫聲立止。

    那傅姆冷冷地道:“廢宮之中有鬼魅作怪,害了九公主又魘住了七公主,你們快扶七公主回去,叫巫祝作法為她驅鬼。”

    羋茵的傅姆這才回過神來,嚇得戰戰兢兢,忙率眾侍女一湧而上,不顧羋茵掙紮尖叫,掩住了她的口,將她連拖帶扶地拉走了。

    羋姝驚疑未定地問她的傅姆:“茵姊剛才在說什麽?”

    她傅姆名喚女嵐,怕她再問,忙厲聲道:“七公主是叫鬼魅魘著了,八公主休要再提,此處戾氣甚重,八公主是貴人,休叫衝撞了,還是快些回去吧。”這邊吩咐道:“立刻叫女祝去高唐台,給三位公主住處都人跳祭驅邪。”
她這一行人還未回高唐台,這個消息便已經旋風般傳遍了整個宮庭,楚威後氣得倒仰,拍案大罵道:“賤人自被鬼迷,何敢牽連於我!”

    南後卻聽得消息,亦病奄奄地由侍女扶著趕到豫章台去,給楚威後指了個替罪羊道:“母後息怒,那死的卻不是九公主,乃是魏美人。”

    楚威後一聽,罵聲頓時停住了,驚疑不定地問南後道:“你如何得知?”

    南後方將魏美人被鄭袖所惑,以袖掩麵,又被鄭袖進讒楚王槐,說是魏美人嫌他身上體臭,一怒之下將魏美人劓刑,鄭袖又派人將魏美人活活扔進廢宮,教她痛楚而死之事說了,又道:“如今五國合縱,魏國獻女原為聯盟,意顯摯誠。如今魏女無辜受害,豈不令魏國離心,有損大王於列國之中的威信,若是壞了合縱之議,隻恐大王雄圖霸業,要毀於一旦。”

    楚威後怒不可竭,亦是為了掩蓋今日羋茵之胡言亂語,當下便命女祝入宮驅鬼,隻說七公主被魘、九公主失蹤皆是宮中有惡鬼作祟,這邊便遷怒鄭袖,急急召了鄭袖來見。

    鄭袖受楚威後之召,走到半道,便有人同她通報南後之前去見楚威後的情景,卻是隻聽到關於九公主失蹤之事,還不以為意,乃至到了豫章台,她方跪下請安,便見楚威後已經是怒不可竭地一掌捆在鄭袖的臉上道:“你這個瘋婦、毒婦!”

    鄭袖吃了一驚,她自得寵之後,再不曾有過這種待遇,隻欲就要翻臉頂撞,卻礙於眼前之人乃是母後之尊,隻得忍氣頂著火辣辣的臉陪笑道:“母後何以作如此雷霆之怒,便是兒臣做錯了事,也請母後教我,何勞母後不顧身份親自動手?”

    說到最後一句,掩不住滿腔不甘不忿之氣,不免亦想刺楚威後一下。不想楚威後啐了一聲道:“我兒我媳,方稱我為母,你一個婢妾,也敢稱我母後,你配麽?”

    她年老多痰,這一口啐下,卻是著著實實一口濃痰糊在了鄭袖臉上,這一啐比方才那一巴掌,更令鄭袖倍覺羞辱,當下她便就勢倒在席上,掩麵大哭起來道:“妾不敢活了,母後如此辱妾,妾還有何等顏麵活於世上。”說著就要去撞柱撞幾,一副要血濺豫章台的模樣。她帶來的侍女忙去拉扯,頓時將豫章台弄得一團亂。

    鄭袖還要去拉扯楚威後,幸得楚威後身邊的侍女亦是得力,密密地圍了一大層,並不理會她的撒潑。

    楚威後怒極反笑,她亦是掌了一輩子的後宮,倒從未見過如此敢撒潑的妃嬪,當下笑道:“你若要死,何必撞柱撞牆,要刀子我便給你刀子,要白綾我便給你白綾,要毒藥我便給你毒藥,隻怕你不敢死。”

    鄭袖頓時安靜了下來,她在南後宮中撒過潑,卻是南後有顧忌,隻得容讓於她;她在楚王槐跟前撒過潑,卻是楚王槐寵愛於她,遷就於她;卻不想楚威後為人心腸極硬,竟是不吃這一套的,隻得掉轉頭來,掩袖假哭道:“我並無罪,母後何以要殺我?”

    楚威後冷笑道:“我素日隻說王後無能,竟縱容你這個毒婦猖狂,若是在先王的後宮,一百個你這樣的毒婦也當杖殺了。你說你無罪,那魏美人,又如何?”

    鄭袖嚶嚶泣道:“母後明鑒,妾冤枉,妾身素日把魏美人當成親妹妹一樣疼愛。卻是大王過於縱容,才使得魏美人恃寵生驕,觸怒了大王,亦是大王親自下令罰她,妾與此事何幹,母後何以遷怒於妾?”

    楚威後冷笑道:“你以為我是大王,男人不知道女人後宮的伎倆,可女人卻最知道女人?我當年對付這些後宮鬼魅之事的時候,你連毛都還沒長齊呢……”說到這裏,越說越怒,厲聲道:“你這個無知婦人,隻曉得後宮爭鬥,不曉得天下大勢。你毀的不是一個和你爭寵的女人,你毀的是楚魏聯盟,毀的是五國合縱之勢!毒婦,你敢壞我楚國千秋萬世的基業,我豈會容你!”

    鄭袖見她如此毒罵,知道在她這裏已經是不能討好,索性撕破臉皮坐在地下也冷笑道:“母後何必說得這般好聽,母後難道又是什麽懿德正範之人嗎?妾不過除去一個姬人,母後卻逼迫七主公去謀害九公主,謀的是王室血胤,先王骨肉。母後如今對妾這般言辭振振,可敢對著先王,對著宗廟也是這般言辭振振嗎?”

    楚威後想不到在此時,竟還有人敢如此頂撞於她,氣得險些倒仰,玳瑁等侍女扶住了她,不住撫胸拍背,為她舒氣,叫著道:“威後息怒。”

    楚威後緩過氣來,看著鄭袖一臉得色,她亦是後宮廝殺出來,心忖眼前不過是個妾婢之流,何必與她廢話,遂道:“我叫你來,原是還當你是個人,不想你竟是連人都不是的,我何必與你廢話。叫大王來——”

    鄭袖見她息了氣焰,心中暗暗得意,便是叫了大王來又能如何,身為母親還能管到兒子睡了什麽人不成,便是這老婦要立逼著大王責罰於她,她自也有手段讓大王下不了手,心中得意,不免多了句話道:“母後當真還當如今的大王是三歲小兒,能讓母後指手劃腳。”

    楚威後冷笑道:“我兒幸一個賤婢,我隻是懶得理會。隻是王後乃宗婦,要祭廟見祖的,斷不可由賤婢充當。你不過是以為南氏病重,便將王後之位視為自家囊中之物嗎。嗬嗬,我兒子是長大了,聽女人的唆擺多過聽母親的,但是你想做王後,卻是今生休想。”若依了她的脾氣,直想當場杖殺了她才能出氣。隻是兒子為王,年紀漸大,她不願意為一姬人與兒子失和,隻是若教眼前這婢妾得意了去,也是不可能。她從後宮廝殺出來,自然知道踩在哪裏才是對方最痛的地方。

    鄭袖急了,不顧一切尖叫叫道:“難道這王後之位,母後說了算嗎?”

    楚威後嗬嗬一笑道:“你想混淆嫡庶,大王就算同意,隻要我不答應,宗室便也不會同意,朝臣更也不會答應的!”說罷,瞟了鄭袖一眼,斥道:“滾出去!”

    鄭袖又恨又氣,狼狽地爬起來,掩麵嗚嗚地跑了出去。

    不提鄭袖回頭如何向楚王槐撒嬌弄癡,楚威後見鄭袖跑出,方恨恨地捶了幾案,道:“如何竟將事情誤到這步田地?”

    玳瑁亦是滿腹疑問道:“是啊,若論此事,七公主亦事前同我商議過,並無不妥,且寺人瞻同我說過,昨日是他親手與寺人杵將那人……”說到這裏,她不禁壓低了聲音,含糊道:“拋入河中,並不見她有絲毫動作,這般豈能不死……”寺人瞻便是那陰柔男人,寺人杵便是那略粗男聲,昨日兩人爭首飾,被黃歇發現,寺人杵被黃歇抓住擊暈,又被南後之人抓住。寺人瞻跑了,又去報與玳瑁,如今已經是被玳瑁滅口。

    楚威後怒道:“那何以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玳瑁忙低聲道:“威後息怒,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方是最好的。寺人瞻同我說,確是看她已經死了,又除了她身上的首飾,這才拋屍入河,便讓水流將她衝遠,叫人教不見才好呢。”

    楚威後怒氣稍減,喃喃道:“這般倒也罷了。”又抬頭吩咐道:“你去見王後,將那……”

    她隻眼神稍作示意,玳瑁便已經明白,這是要她去將南後手中的另一個證人寺人杵滅口,忙應道:“王後素來恭謹孝敬,必不會有事的。”

    楚威後冷笑道:“她昔年獨寵宮中時,也還不曉得什麽叫恭謹孝敬,如今病入膏肓時才想到這份上,我亦不稀罕。”
玳瑁不敢作答,隻唯唯連聲,哄得楚威後平心靜氣,服侍了她歇下,這才去了南後處,南後亦是乖覺,這邊便令人去提那寺人杵,不料隔不得多時便回報說寺人杵畏罪自盡,南後與玳瑁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之中。

    這邊玳瑁去回複了楚威後,這邊南後收了笑容,道:“都存好了?”

    她的侍女穗禾便道:“都存好了。”

    寺人杵死了,可他的口供,卻是都存好了。如今有沒有用不知道,但將來卻未必是沒有用的。

    穗禾湊到南後耳邊,將今日鄭袖與威後的話悄悄複述一遍,南後欣慰地笑了。她是有意將魏美人之事與九公主之事糾纏在一起,報與楚威後,如今果然讓楚威後厭惡了鄭袖,如此,便是她不在了,鄭袖亦休想坐上王後寶座。若是熬到楚威後不在了,嗬嗬,以楚王槐之好色貪新,鄭袖的紅顏又還能存多久呢?

    且不提南後籌謀,此時離宮之中,羋月與莒姬母女對坐,一言不發,已經甚久。直至太陽西斜,莒姬才不耐煩地開口:“你到底回不回去。”

    羋月倔強地道:“我不回去。”

    莒姬冷冷地道:“你不回去,又能如何?”

    羋月亦道:“天高水闊,何處不可行?”

    莒姬拍案大笑:“天高水闊,你一個小女子,又能奈何?你以為宮闈險惡,便不欲為王家子弟,你可知世間之人,欲入這險惡之處而不可得?世間多少人,處流離失所,生死不可控,饑寒不可禦,這點險惡爭鬥在這種饑寒生死之前,又算得了什麽?”

    羋月靜靜地看著莒姬:“母親之意為何?”

    莒姬收了笑容,道:“目前之事,尚未到不可為處。南後病重,欲為太子尋一靠山,必會相助屈子、黃歇,你若能得南後之後,賜婚之事,亦未不可。你既有坦途可行,何必行那無人去的險途。”她鄭重地說道:“你要隨心所欲,是你自家之事,但休忘記子歇乃是黃族最看重的子弟,他們豈肯讓你這般帶了子歇離去?你若能夠明正順言地賜婚子歇,婚後亦可助子戎成就封疆大業。”

    羋月沉默不語,如果說見到魏美人的屍體,是她逆反的開始,那麽黃歇的家族、羋戎的將來,未必不是她猶豫的原因。

    “如此,我便等母親的消息。”羋月最終還是妥協了。

    莒姬心中卻無半分得意,心中甚至是後悔的,不管是上次向氏之事,還是這次羋月之事,每次是由她大包大攬攔下來的,但是最終結果如何,未必盡如人意,她反落得裏外不是人。

    可是能夠讓她心甘情願做這等吃力不討好的事,自然也隻有她自己養的一雙兒女了。

    九公主回來了,並以一種所有人想象不到的方式回來,實是在楚宮引起了騷動。對於這件事莒姬對宮中的解釋便是,九公主因為信了侍女小蟬去看一種異種花草,誤入廢宮,卻遇上襲擊,被投河中,幸漂流到少司命神像下,是莒姬得少司命警示,去原來她幼時遇少司命處,方才發現了她。因為她昏迷了一天一夜,所以回宮才遲了。

    楚威後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氣得險些要叫人去砸了那少司命神像,玳瑁死死地勸住,這才罷休。

    不管楚威後、南後、鄭袖等人信與不信,這確是能拿出來的唯一說辭了。而南後亦將此事修飾一番發布,就說是九公主去看異種花草,誤入廢宮被精怪所惑墮河,順水流漂到少司命神像下獲救,所謂受人襲擊雲雲,自然是精怪所為了。

    至於七公主當日看到魏美人屍體時失口說出的話呢?那自然也是因為七公主也被精怪所惑,患了極嚴重的失心病,如今叫了三撥巫祝驅邪,無奈這邪氣太重,如今人還是瘋傻著呢。

    而私底下,內侍們還有一種說法,就是魏美人怨氣不息,化為精怪,欲尋替身借以報仇,幸而九公主有少司命庇佑得以幸免,所以九公主的衣服才會出現在了魏美人的身上,那便是精怪迷惑不到九公主,又尋其他替身。你們不見七公主隻掀衣看了一眼,便得了失心瘋,那是因為七公主身上的陽氣弱,所以便被精怪所占了。

    又有人說,魏美人冤死無處訴,所以借迷惑貴人,將自己冤死真相鬧出,如今這精怪仍在作祟,必要尋鄭袖夫人報仇,你們不見鄭袖夫人去了威後宮中,竟被趕了出來,看來這鄭袖夫人奪嫡無望了,可不是魏美人要來報仇。

    亦有人說,那精怪可不是魏美人,隻是附於魏美人的屍身其他冤魂,說是先王在世時楚威後私底下亦是害了不少人,所以有冤魂借七公主的口,揭露楚威後欲殺先王子女的陰謀……甚至還有人鑿鑿指向曾被楚威後扔進湖中的越美人,說便是她在作怪。

    當然,所謂精怪作祟論,雖是私下討論,亦算是是內侍宮女們能明麵上敢說的。至於有沒有更*到“不過是人作惡拿精怪來說事”之類更*的“你知我知”流言,則不會被這麽輕易打聽到了。當時羋茵失聲說出的話,聽到的不少於百人,這種事,越是明麵上不傳,越是私底下傳得瘋狂。

    當然,宮中流言如此猖狂,與背後有人支持也是有關的。像這種“九公主得少司命庇佑”的話,自不是楚威後願意聽到的,但內侍宮女信的卻是不少,這幾日便一直有內侍宮女們不當值的時候悄悄去少司命神像處磕頭求庇佑的,便是看羋月的神情也是恭敬了不少。

    但魏美人作祟說,和前朝後宮作祟說,則是楚威後和鄭袖兩邊有意無意鼓勵煽動起來的。前者針對鄭袖,後者則是鄭袖為了轉移自己壓力,但是不管怎麽說,都將“七公主被附身”這件事釘得死死的。楚威後恨羋茵扯出她來,鄭袖亦知羋茵暗中為威後效勞,便都棄了她。

    羋月坐在窗前,聽著女蘿將宮中流言之事一一回報,又說如今七公主的院子已經被封了起來,七公主關在屋子裏不出來,隨身的侍人也隻剩了一個傅姆兩個侍女,院子裏還有巫祝在日夜作法。

    羋月心中暗歎,如果不是這次莒姬給她想了個少司命的借口,隻怕楚威後也要將她當成被精怪所惑了。

    她自回來以後,並沒有再見到羋姝。她不去見羋姝,羋姝亦未曾如往日一般跑來見她。

    羋姝那日的確是當場聽到了羋茵之言,雖然後來傅姆用精靈惑人糊弄於她,但她卻是將信將疑,羋茵和她這幾日在一起,都是好好的,如何一見到魏美人的臉就被精怪所迷,這魏美人的屍身從發現到抬出,必是無數人見過的,怎麽精怪不迷別人,卻獨來迷羋茵。又思及羋茵近日精神恍惚,行為鬼祟,又想起自己為羋月失蹤之事去求楚威後,母親不但不理反而將自己趕走,這種疑團越滾越大,大到甚至連自己都要相信羋茵的話了。

    一時覺得這種言論荒繆無比,一時又覺得若是當真如此,自己又何以再麵對羋月?

    而此時前朝亦是受此影響,屈原得知此事便忙向魏國使臣前去解釋,魏國人卻是打個哈哈,隻說既然獻女入宮,便是楚王妃嬪,如何處置魏國皆沒有理由過問。

    屈原心情沉重,若是魏國使臣當真有要質問楚王之意,倒也可有個解釋轉緩的餘地,無非是利益的討價還價罷了,可魏國使臣這般打哈哈,顯見已經是拒絕溝通了,隻恐這五國合縱之事,要有危險。

    五國合縱,原為對付秦國,可近日秦國使臣在郢都大肆活動,其他四國使臣,竟是毫無意見,甚至與秦人還有往來。

    前朝後宮,格局微妙。

    ------題外話------

    [注1]銀丹草,即為薄荷。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25:37

羋月傳 第66-68章 王后璽

而此時豫章臺上,玳瑁亦是受了揚氏的苦苦哀求,前來為羋茵說好話,道:“那揚氏苦求了數日,七公主雖然有錯,終究是為女君辦事,女君便容她一回吧。”

    楚威後冷笑道:“這賤婢本是有罪,我容她將功折罪,她不但辦事不成,反汙了我的名聲,我不殺她,便已經是最好不過了。”

    玳瑁勸道:“女君素是仁慈之人,豈能因這等無稽之事厭了七公主。兩位公主都要好好地出了嫁,才能夠全了女君的令名啊!”

    楚威後冷笑道:“她還想出嫁?難道我還敢讓她跟著姝出嫁為媵,再禍害了她嗎?”

    玳瑁忙道:“七公主如今有病,自然是不能隨著八公主出嫁,不如就依六公主之例,指一士子下嫁如何?”

    楚威後沉吟不語。

    玳瑁已經得了羋茵之托,如今在這種情況之下,羋茵亦是嚇破了膽子,不敢再生其他的心思,便只心心念念著想嫁于黃歇,求了玳瑁數次。

    玳瑁卻知當日羋茵挑撥羋姝去追求黃歇,犯了楚威後之忌,如今亦不敢明顯提到黃歇的名字。

    楚威後卻是擺擺手道:“不過是個賤婢,既已經決定讓她隨便嫁個人罷了,便不須再議。倒是那九丫頭……”

    玳瑁忙道:“以奴婢之見,倒可以讓九公主隨八公主出嫁……”

    楚威後沉下臉來道:“她,如何可以?”

    玳瑁卻建議道:“公子戎長大要分封,若讓九公主嫁于楚國之內,讓她尋到輔佐公子戎的勢力,豈不是叫威後煩心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若是九公主嫁去異邦,中途染個病什麼的就這麼去了,便與威後無關了。”

    楚威後嘴角一絲笑容道:“倒也罷了,”說著歎了一口氣道:“她們便是百個千個,也及不得姝的終身重要。”

    玳瑁想了想,道:“女君意下欲定何人?”

    楚威後歎息道:“齊太子性暴戾,我本看好趙魏,不料趙侯無禮,我聽聞消息說趙侯已經將吳娃立為繼後。如今這賤婢為爭寵損了魏楚之好,合縱難成。前日大王與我商議,說是欲令姝嫁于秦王。秦國是虎狼之邦,姝嬌生慣養,我真是不甘心啊……”

    玳瑁忙勸道:“嫁給秦王,也未必不好啊,趙國魏國,都比不得秦國勢大。八公主若入秦為後,說不定還好過趙國魏國呢。”

    楚威後歎息道:“也只能是這麼想了。”她看了看玳瑁,吩咐道:“你且先去試試姝自己的意思。”

    玳瑁奉命去了高唐台,對羋姝婉言說了秦國之意,羋姝一聽就愣住了,送走了玳瑁,便欲要尋人商議,無奈羋茵“被精怪所惑神智不清”,她轉了兩圈,顧不得疑心和愧意,還是去尋了羋月來商議。

    羋月道:“阿姊不願意嫁秦王,是不是心中有了喜歡的人?”

    羋姝紅著臉,扭捏著擰著手中的手帕。

    羋月觀其神情,試探道:“阿姊莫不是還喜歡那黃歇……”

    羋姝嗔道:“哪兒的話,誰說過喜歡他了。”

    羋月頓時心中大定,笑道:“阿姊喜歡誰,為什麼不直接找他?”

    羋姝吃驚地道:“直接找他?”

    羋月勸道:“為什麼不行?你喜歡誰就告訴他,他若是個男人,在外經歷得比你我多,肯定辦法也比你我多。總比你自己一個人苦悶來得好。”

    羋姝眼睛一亮,跳起來親了親羋月的臉頰道:“太好了,九妹妹,你說得是,我這就去找他。”

    說著站起來,急急地送走了羋月,這邊卻打開匣子,看著匣內的幾件小物,不禁臉上有了一絲溫柔的笑容,過了好一會兒,才抬頭道:“來人,去吩咐宮門備車,我要出去一趟。”

    她這一趟出去,便是只帶了兩個侍女,一路直到了秦國使臣所住的館舍,便叫了一個侍女進去通報,說是要尋公子疾。

    那侍女亦是當日見過公主遇襲之事的,進去之後,只說要尋公子疾,不料卻被引到了一個矮胖青年面前,當下便怔住了,道:“你不是公子疾?”

    樗裡疾一聽,見了她的裝束,便知原因,忙令引路的侍從退下,這邊笑吟吟地解釋道:“可是你家主人要尋公子疾?”

    那侍女點了點頭,仍然警惕著道:“奴婢的話,卻是要見了公子疾以後方能說的瘋丫頭玩古代。”

    樗裡疾見狀,只得道:“你且稍候。”轉身去了鄰室,此時秦王駟正與張儀商議如何遊說楚國公卿,破五國合縱之議,聽得樗裡疾來報時,三人相視而笑。

    樗裡疾道:“楚公主前來,以臣看,是否應楚宮之內,亦知合縱難成,有與我秦國聯姻之意?”

    秦王駟點了點頭,道:“正是。”說著站起來道:“如此我便去見一見那楚公主。”當下又與樗裡疾、張儀各自吩咐,其餘事皆依他們原定之計行事。吩咐已定,便去見了那侍女,又到了前院,等著那侍女引著戴著帷幕的羋姝進來,便親自引著羋姝進了他房中。

    兩人進了室內,秦王駟的笑容和熙如春風,眼神似要看穿到別人的心底。羋姝一路來的勇氣消失了,低著頭吱吱唔唔說不上話。

    秦王駟微笑著,極有耐心地看著羋姝,羋姝一咬牙,抬頭大聲道:“公子疾,我心悅你,我要嫁給你,我不要嫁給你們的大王。”

    秦王駟的笑容凝住,他自那日設計相救之後,又遇羋月送來羋姝表示感謝的禮物,他便又寫了回書,送了回禮,如此一來二去,兩人片箋傳詩贈物,三兩下便將羋姝春心勾動。

    他亦知羋姝今日來,當是得知秦王求婚的消息之後前來證實的,只是連他也不曾想過,羋姝竟是如此癡情大膽,直接訴情。若說他對羋姝不過是抱著利用之心,此時眼前這個少女大膽的表述,卻令他心中微微一蕩,有些異樣的情愫升起。

    只怕世間每一個正常的男子,對著一個出身高貴、美貌癡情的少女如此大膽的表白,心裡都會有所觸動吧。

    秦王駟的眼晴深深地凝視著羋姝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在做什麼?”

    羋姝在他的眼光下有些不安,她低下頭欲退後,但內心的倔強讓她不退反進,本是低著的頭又昂了起來,道:“我……我就是知道。我來找你,我想告訴你我喜歡你。”

    秦王駟邁前一步,雙手按在羋姝的肩上,低下頭,他的臉離羋姝的臉只有幾寸的距離,羋姝一股男性氣息撲面而來,暈陶陶地只聽得對方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道:“哪怕你不嫁給秦國大王,也可能會嫁給燕國或者齊國的太子,你將成為一國的王后,或者會成為未來的王后,尊貴無比。你知道你這時候獨身一人來意味著什麼,那是私奔野合,有損你的名譽。快回去吧,我就當沒聽到你說過這番話。”

    羋姝一腔春心,被這話大受打擊,但又激起她的任性和倔強來,她抬起頭,直視著秦王駟,勇敢地道:“我知道,我喜歡你,我只想嫁給你。我不管什麼大王儲君,我也不在乎什麼王后太子婦的位置,我也不管什麼名譽,我就要跟我喜歡的人在一起。除非你說,你不喜歡我,你從來沒喜歡我……”

    秦王駟轉過頭去,似是不能抵受這樣女子勇敢的表白,臉上的神情陷入了猶豫。

    然而,自負於自己魅力的羋姝卻沒有想到,對面這個男人心裡想的是什麼。

    此時的秦王駟心中卻想,這個自己要跳進他陷阱裡的小獵物,他是捕獲了她,還是要發一下惻隱之心,放她回去呢?

    羋姝見他猶豫的樣子,反而眼睛一亮,更增信心。她轉到他的眼前,拉著他的袖子,帶著一些青春少女獨有的驕橫,急切地道:“你看著我的眼睛說話,不許說謊,你敢說你沒有喜歡過我嗎?”

    秦王駟微閉了一下眼睛,又睜眼看著羋姝,這少女的青春勇敢,似乎讓他有也此回到自己當初年少氣盛時的感覺了明月系列。他想,也許不是這少女落入他的陷阱,而是這個少女要用她的青春和熱情來捕捉住他呢,男女之事,到底誰是誰的陷阱,也未可知。

    他伸出手,輕撫著羋姝的頭髮,似乎在努力最後一次勸她:“姝,這樣對你不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注1]他卻是知道,這樣的欲拒還迎,對於女人來說,更是一種致命的吸引力,讓人不顧一切地跳下這個深坑去。

    羋姝的眼神如火,直視著秦王駟:“我想得再清楚不過了,‘大車檻檻,毳衣如菼。豈不爾思?畏子不敢。’我敢做,敢擔。你呢,你敢嗎?”[注2]

    秦王駟縱聲大笑,一把抱起羋姝,在羋姝的低聲尖叫聲中,笑道:“你既雲‘大車檻檻’,我自然要答你以‘穀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皎日。’”[注3]

    羋姝眼睛一亮,竟是撲了上去,抱住秦王駟的脖子,吻在了秦王駟的唇上,她毛手毛腳,似乎一隻小雀兒落在猛虎的嘴邊,還在撩撥於他一般。

    最後的結果,自然是“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注4]

    羋姝這上午出去,直到晡時已過,宮門將閉,華燈將上時,也未回來。

    羋姝居處,早就亂成一團了,羋姝此番出去,只帶了兩個侍女,如今俱在館舍內室外嚇得魂不附體,卻不敢做出什麼來。

    高唐台內羋姝的服侍之人,更是完全不知道她去了何處,下落如何。

    眼見到了這個時候,傅姆女嵐已經派出了不知多少人打探,皆是趕在宮門下鑰前空著手回來,半點消息也無。

    女嵐無奈,想了想,只得自己親自去尋了九公主羋月,問道:“九公主可知我家公主去了何處?”

    羋月一驚,反問道:“姝姊怎麼了?”

    女嵐紅腫著眼,泣伏在地:“公主之前就說自己出門走走,只帶了兩個侍女出門。可如今這時候了,我家公主還沒回來,也沒有人來報信,奴婢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思來想去,如今這高唐台中作主的人,便只有九公主了,因此只得來請九公主示下?”

    羋月見她的神情不似作偽,卻也詫異道:“阿姊出門,傅姆如何不曾跟著?”

    女嵐忙道:“奴婢亦是要跟著的,只是九公主亦知我家公主的脾氣,她只肯點了兩個侍女,想是嫌奴婢礙事。”

    羋月冷笑道:“傅姆這話奇怪,跟隨公主,乃傅姆職責,素日阿姊行事亦曾有過不讓傅姆跟從之事,傅姆亦未曾有不跟的,怎麼如今倒說這樣的話來?”

    女嵐臉一紅,不敢說話。這亦是宮中陋俗,傅姆們皆是由其生母或身份尊貴的養母指了心腹在公子公主身邊,原是極有體面的。若論主子們小的時候,傅姆自然要跟隨不離,免得其他宮人照顧幼兒有甚麼疏失,責任要落到自己頭上來。

    各人的傅姆還護食得厲害,恨不得把小主子都教成隻與自己一條心,灌輸了無數旁人都信不過的理論。這女嵐尤其自恃是玳瑁同一撥的心腹,把羋月羋茵的傅姆都不放在眼裡。

    只是各公主如今均已經長大,哪怕從前年紀幼小的時候對傅姆百般聽從,到了十幾歲上反而更加逆反,如今傅姆說話,多半要嫌聒噪和管得太多,尤其是羋姝時不時還要頂上幾句,且愛用些聽話的小侍女嫡女三嫁鬼王爺。傅姆們辛苦十幾年,如今小主子大了脾氣了大了,不會再似幼兒般處處容易出事,一個不慎管多了反而有可能引起逆反,被小主子們拿主奴身份一壓,徒失顏面。再加上手底下已帶出來一撥小侍女們,因此遇事都樂意偷個懶兒,免得在小主子跟前討嫌。

    女嵐便只悔自己一個疏忽,竟弄出大事來。如今找了一天八公主,連宮門都要下鑰了,若是八公主夜不歸宿,甚至弄出如羋月這般失蹤出事,那可怎麼辦?

    她自己自然是不敢擔這事的,也不敢告訴楚威後,這便存心要拿羋月來填楚威後的怒火了,因此才這般恭敬地求羋月。聽了羋月的反問,忙請罪道:“因今日奴婢去內司服處看我們公主的六服,因此公主出去之時,竟不曾在場,所以不曾跟從。如今還需要九公主替我們拿個主意才是。”

    羋月看著女嵐,直到對方受不住她的眼光低下了頭,才站起來,道:“帶我去阿姊房中看看吧。”她瞭解女嵐的目地,但是楚威後此人,本來就是不可以常理而度之。就算她有一千一萬個置身事外的理由,可是若是羋姝出事,楚威後可不管她是否無辜,一樣會拿她填了自己的怒氣。既然註定逃避不了,不如早一步察看,預作準備。

    女嵐自喜,忙拿也服侍羋姝的態度,殷勤地扶著羋月去羋姝房中。

    但羋月自然也不會由得女嵐當她是傻子,她走在回廊中時,似不經意地想起什麼,問女嵐道:“豫章台母后那裡,你們可去回稟了?”

    女嵐臉色一變,強笑道:“有九公主在,自能夠安排妥貼,如今天色已晚,何須驚動威後她老人家呢?”

    羋月看著女嵐歎息道:“是啊,威後關心愛女,若知你們怠職,豈肯輕饒你們。”說到這裡便變了臉色道:“那敢情是我是賤命一條,要給你們拉來墊背?傅姆當真好心心!”

    羋月說完轉身就要走,女嵐連忙跪到她面前擋住路求饒道:“九公主,奴婢萬萬不敢有此心,只是亂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求九公主看在和我們公主的情份上,想想辦法吧!”

    羋月停住腳,似笑非笑道:“既是如此,你當真聽我的?”

    女嵐低頭道:“自然聽從九公主之言。”

    羋月冷笑道:“你若真是個忠心的奴婢,這時候真正應該關心的是阿姊的下落。若你們自己找不到,便當稟於威後。”

    女嵐尚在猶豫,羋月道:“你若不快去,到宮門下鑰之後,可就遲了。”

    女嵐顫聲道:“不是奴婢等故意延誤,實是……若我們半點頭緒也無,去稟威後,實不知拿什麼話來回稟。”她又抬眼偷看羋月道:“九公主,若是我們公主當真有事,便是威後,難道就不會遷怒于九公主嗎。不如九公主相助我等尋回八公主,亦是對九公主有好處。”

    羋月瞪著女嵐,兩人四目相交,彼此也心理有數。羋月便冷笑一聲道:“帶我去阿姊房中。”

    她走進羋姝房中,但見幾案上散著竹簡,旁邊放著一個紅漆匣子。羋月走到幾案前,翻閱著幾案上的竹簡,卻正攤開的是一首詩,羋月輕輕用雅言念道:“大車檻檻,毳衣如菼。豈不爾思?畏子不敢……”

    女嵐眼睛一亮,輕呼道:“對了,我們公主這幾日便一直在念著這幾句,九公主,這是什麼意思?”
羋月道:“這是詩經中的《王風•大車》篇,是當用雅言讀的,你們自然聽不懂。”

    女嵐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這詩是什麼意思?”

    羋月輕歎,又用郢都方言將此詩念了一番,解釋道:“大車行馳其聲檻檻,車蓋的毯子是蘆荻青翠的顏色,我豈不思念你,只怕你不敢表白。”

    女嵐嚇得哎呀一聲道:“哎呀,這意思是……”

    羋月道:“阿姊有喜歡的人了。”她看著手中的竹簡,心中卻有淡淡的羡慕之情,她羡慕羋姝的勇敢,為了自己心愛的人,便可以不顧一切地去表白,去追求。而她與黃歇明明兩情相悅,卻只能苦苦壓抑,不能說出口來。看著諸侍女聽了此言,面如土色,便問:“今晚她遲遲不歸,必與此事有關,你們知道那是誰嗎?”

    女嵐如何能知,當下搖頭道:“我們真不知道。”

    旁邊的侍女珍珠卻眼睛一亮,欲言又止。

    羋月見她神情,問她道:“你可知道什麼?”

    珍珠輕聲道:“公主,收過公子疾的禮物。”

    羋月一驚道:“在何處?”

    珍珠便將旁邊的紅漆匣子打開,但見裡頭一束潔白如雪的齊紈、一對藍田玉珥,幾片木牘,上面寫著幾首若有若無暖昧的詩句,羋月看了這些東西,臉色也變了:“此人好生大膽。”

    秦國使臣來楚國的目地之一,便是欲求娶楚國公主為秦王繼後,那公子疾若是秦王之弟,如此放肆大膽地勾引羋姝,難道有什麼圖謀不成?他是想讓羋姝嫁秦王,還是不想讓羋姝嫁秦王?他是秦王之弟,是否對王位亦有野心?又或者,他根本就是奉了秦王之命而行?

    羋月合上匣子,腦子裡似有一個很奇怪的念頭,想去捕捉卻一閃而逝,她來不及細想,便道:“趕緊回稟母后,事情或可挽回碧雲。”

    女嵐還待再說,羋月卻已經往外走去道:“你若不去回稟,我這便去回稟。”

    女嵐無奈,只得派了侍女,前去回稟楚威後。

    楚威後大驚,連更衣都來不及,直接便趕到高唐台去,喝道:“你們是如何服侍的,竟連公主去了何處,也不知道?”

    女嵐不敢回答,只看著羋月。

    羋月本不欲滲和此事,但女嵐死死拉住不放她回房,如今又把她推出來,見楚威後目光狠厲已經瞪向自己,只得稟道:“兒臣原在自己院中,是阿姊的傅姆方才來尋我,說阿姊至今未歸,兒臣聽得她還未告知母后,忙催她去稟告母后,因此亦來此聽候母后吩咐。”

    楚威後本疑她或有什麼陰謀,前幾日她方死裡逃生,今日羋姝便出了事,時間挨得如此之近,怎麼不叫她生疑,如今聽了她這話滴水不漏,便又轉向女嵐。

    女澆女岐兩人此時也是來了,聽得女嵐不懷好意,她們亦是利益悠關,連忙膝前一步證明道:“九公主說得甚是,方才女嵐前來尋九公主,九公主聽了之後第一句便是問稟過威後不曾,又急催著女嵐去回威後的!”

    楚威後變了臉色,順手操起案幾上的一枚鐵枝便砸到了女嵐臉上去,怒駡道:“我當你是個人,你竟敢如此不恭不敬,若是姝因此、因此……”說到這裡,亦不敢再說下去,紅了眼圈。

    女嵐被砸得滿臉是血,卻不敢呼痛求饒,亦不敢再辨,只不住磕頭。

    楚威後喝道:“來人,把侍候八公主的人全部拉下去,一個個地打,打到說清楚八公主去了哪兒為止。”

    眾侍女連求饒也不敢,一齊被拉了下去,在院中便直接杖擊,年紀大知事的便悶聲哀號,年輕不懂事的侍女們卻被打得呼痛喊冤,哭叫求饒,滿院皆是慘呼之聲。

    楚威後聽得不耐煩,怒道:“再亂叫,便剪了她們的嘴。”

    玳瑁連忙勸道:“威後息怒,若是剪了她們的嘴,更是問不出話來了。”這邊殷勤地奉上玉碗道:“您用杯蜜水潤潤口,休要說得口幹了。”

    楚威後接過玉碗,正欲要喝,轉眼看到羋月靜靜地跪於一邊,忽然怒從心頭起,揚手玉碗扔向羋月。

    羋月微一側身,玉碗扔到羋月身上又跌下來,在她的膝前摔得粉碎。

    楚威後咬牙切齒地罵道:“你現在得意了,一個瘋了,一個失蹤,你這個妖孽,真是好手段。這宮中有了你,就不得安寧,我真後悔當年對你心慈手軟,留下你的性命來。”

    羋月安詳地如同楚威後的發作不存在一樣,恭敬道:“母后掛記著阿姊,一時憂心,不管說什麼話,兒臣自當受著。阿姊想是路上有什麼事情耽擱了,如今宮門已經下鑰,母后不妨叫人去阿姊出宮的宮門那邊守著,想是阿姊若是今夜不回,明晨也當回來了。”

    楚威後氣得發抖道:“你、你還敢如此輕描淡寫地,路上耽擱,她在路上能有什麼耽擱?你又如何能夠斷定,姝今夜不回,明晨便能回來?”說到這裡更起了疑心道:“莫非你知道姊去了何處?莫非……姝失蹤之事,與你有關?”

    羋月歎道:“母后想哪裡去了,”她指了指幾案上的竹簡,又道:“兒臣早來片刻,也心系阿姊,想早早尋出阿姊去向,見了這幾上竹簡,又聽女嵐說有人送她這些物件,亦聞知阿姊出去前,玳瑁同她提過與秦國議親之事鹿鼎記後傳。故兒臣大膽猜測,說不定阿姊是去了秦人館舍。母后是去宮門守候也罷,若當真著急,亦可請了大王,開了宮門去秦人館舍尋找。只是這般做,便不夠驚動旁人,易傳是非。”

    楚威後更怒道:“你既知易傳是非,還敢如此建議,莫不是你也想學那……”她險些要把羋茵之名說了出來,一時又硬生生地收住了,冷笑道:“賤婢,你莫不是故意生事,壞了姝的名聲?”

    羋月鎮定地道:“母后說哪裡話來,不管阿姊是今晚回來或者是明日回來,她都是嫡公主,自是什麼事也都不會有。我楚國羋姓江山,金尊玉貴的公主,怎麼會有不好的名聲,又怎麼會有人敢打她的主意?”

    楚威後聽得出她弦外之意,臉色冰冷道:“那你最好盼著神靈保佑,姝平安無事。”

    羋月微笑道:“阿姊吉人自有天佑,必然平安無事。哪怕有些不好的事情,以母后之能,抹掉也是極容易的事情。”

    楚威後盯著羋月,半晌道:“算你聰明,那咱們就在這兒等著吧,等姝回來,看她究竟遇上了什麼事,需不需要抹掉什麼。”

    羋月伏身道:“是。”

    楚威後靜靜地坐著。

    羋月筆直跪著。

    窗外一聲聲打板子的聲音,宮女的哭叫聲顯得遙遠而縹緲。

    而此時,羋姝的兩個侍女跪在館舍外室,聽得裡頭的*之聲,實是心膽俱裂,卻又不敢說什麼,只是哭喪著臉抱作一團互相低聲安慰著。

    秦王駟內室之中,紗幔落下,黃昏落日斜照輕紗。*過去,秦王駟和羋姝躺在一起。

    秦王駟撥弄著羋姝的頭髮,笑道:“‘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姝,你的名字,是來自這首詩嗎?”[注5]

    羋姝含羞點頭。

    秦王駟微笑道:“你是靜女,那有沒有彤管贈我?”

    羋姝臉紅,羞澀地轉過頭去。

    秦王駟順手便從羋姝頭上撥下一支珊瑚釵來,在她的面前晃了晃道:“沒有彤管,就贈我彤釵吧。”

    羋姝妙目流轉,輕聲呢喃:“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你既要了我的珊瑚釵,又拿什麼還我?”[注6]

    秦王駟笑了,輕吻著她的發邊:“我自然也是還你以瓊瑤美玉……別急,我給你的東西,要你離開以後才能看。”

    羋姝嬌嗔道:“到底是什麼?”

    秦王駟抱住羋姝翻了個身,笑道:“現在說了就沒有驚喜了。吾子,時候尚早……”說著,便要再來一番。

  羋姝嬌喘連聲:“不成,好郎君,我如今不成了……”這邊推著,卻是強不過秦王駟,便又重行歡愛。

    如此幾番,終於不支昏昏睡去,待到醒來,便覺得天色已經全黑了。她半閉著眼睛,伸了個懶腰,卻發現只有自己一個人。

    窗外有人走動的聲音,還有人影投在窗上的投影。

    羋姝睜開眼睛,看著空蕩蕩的房間,叫道:“公子,公子疾——”

    兩名侍女聽得她的呼聲,連忙端了熱水細巾進來,為她淨身更衣。

    羋姝淨身完畢,倚著枕頭懶洋洋地問道:“公子疾去了何處?”

    那侍女眼圈兒紅紅的,也不知是驚是駭,低聲道:“公子方才有事出去了,臨行前說,有東西留與公主。”

    羋姝滿心不悅,只道自己與對方初嘗歡愛,他如何竟敢一言不發便走了。當下伸手讓侍女服侍著穿衣,一邊悻悻地問道:“他有何物留與我?”

    侍女答道:“奴婢不知。”另一侍女卻在枕邊發現一個小匣子,忙奉與羋姝道:“想是此物。”

    羋姝只道是什麼信函或者是訂情信物,不料打開木匣子,裡面卻是一塊白玉雕成的璽章。

    羋姝有些氣惱,道:“難道我還缺一方璽章不成。”心中卻多少有些疑惑,她對著這只玉璽看了半日看不出來,見其上還有一些紅泥,當下拿起絲帕,在其上印了一印,顯出正字來,仔細一看,不禁驚呼一聲。

    她的侍女正在為她挽發,聽到呼聲,手抖了一下,忙道:“公主,何事?”

    羋姝心慌意亂,匆忙將這絲帕與玉璽都塞回匣子裡去,另一個侍女待要去接,羋姝卻下意識地將這小匣緊緊地抱在自己懷中,喝道:“我自己拿著曆書訴情。”

    那侍女便不敢再接,見她髮髻已經挽就,連忙扶著她站起,為她整理裙角。

    羋姝緊緊地抱著小匣,木匣壓著她的胸口,只覺得心臟砰砰亂跳。方才那一方玉璽印在絲帕之上,竟是秦篆的五個小字,曰:“秦王后之璽。”

    她心中萬般念頭奔嘯來去,只欲要叫了出來,那公子疾是誰,他如何會有秦王后之璽,他與自己*一番,卻將秦王后之璽給了自己,那是何意?

    驀然間一個念頭升起,她想,難道他竟不是什麼秦王之弟,而是——他就是秦王。

    想到這裡,她更是心頭火燒一般,見侍女整裝完畢,便急急抱著木匣走了出去。

    但見館舍之中,華燈已上。她戴上幕離,走在回廊之上,此時竟是極為清靜。

    她這一走動,便見回廊對面來了一人,乃是那時常隨著那“公子疾”同進同出,容貌亦與那“公子疾”有幾分相似的矮胖青年,見著了她便是一禮道:“小臣樗裡疾,奉命送公主回宮。”

    羋姝知“樗裡”乃是封地,此人之名,竟然也是一個“疾”字不成,天底下哪來這般的巧合,當下壓著內心狂瀾,低低問道:“你、你到底是何人?”

    樗裡疾笑道:“臣乃秦王之弟,名疾,因封在樗裡,所以都稱為我樗裡疾或者樗裡子。”

    羋姝驚道:“你、你才是公子疾?那他……”

    樗裡疾道:“公主已經得到了王后之璽,難道還不明白他的身份嗎?”

    羋姝終於心頭一塊石頭落地:“他、他真是秦王?”

    樗裡疾點頭:“正是寡君到了郢都。”

    羋姝急問道:“那他現在人呢?”

    樗裡疾道:“寡君身份已然洩露,自不可再停留楚國,他如今已經離開館舍,欲于明日淩晨離開郢都趕回咸陽。吩咐臣留在此時,繼續辦理秦楚兩國聯姻之事。”

    羋姝捧著木匣,心思恍惚:“他,他居然就是秦國大王,他把這玉璽給我,那就是……”

    樗裡疾道:“那就是已經許以公主王后之位了,臣見過新王后。”

    羋姝側身讓過,嘴角不禁一絲得意的微笑:“不敢,有勞樗裡子了。”

    樗裡疾抬頭看著天色,暗暗苦笑,大王太過盡興,這公主又睡得太沉,竟是如今方才出來。這個時間怕是宮門早就下鑰了吧,卻又不知如何安置,便問道:“如今宮門已經下鑰,不知公主有何安排?”

    羋姝漫不經心地道:“我今晚未歸,那些人必是不敢隱瞞,要報我母后的。我母后若知,宮門必當還留著等我。若是當真宮門已鎖,我再回館舍吧。”

    樗裡疾聽她話語中的天真無謂,心中暗歎,只得送著她回了宮中。

    果然楚威後早派人守在宮門口,見著羋姝馬車回來,宮門上看到,只喝問一聲,便忙開了宮門,樗裡疾目送羋姝馬車進了宮門,宮門又關上,這才撥轉馬頭,下令道:“去靳尚府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

    楚威後正等得心焦,此時但聽得室外一疊連聲地“公主回來了”,忙扶著玳瑁站起,親自迎了出去。

    此時院子中被打得哀號聲聲的諸宮人們,聞聽八公主回來,如獲救星,當下杖責停住,這些人來不及爬起,竟是已經忍不住伏地痛哭。

    羋姝手捧木匣,被眾宮女擁著走進高唐台院中,不出意外地看到自己的母后也在,不免有些心虛地道:“母后,你如何來了?”

    楚威後一把抓住羋姝的手,此時她幕離已去,只將她從頭看到尾,從前看到後,她是積年知事的人,如今羋姝春意蕩漾的樣子,竟是讓越看越是疑惑,欲待高聲,卻又恐嚇著了女兒,忍氣喝問:“你今日去了何處,與何人在一起?如何到現在才回來?”

    羋姝微微一笑,笑容中固有少女初解人士的羞澀嫵媚,卻全無被母親撞破後的畏懼膽怯,反只見得意欣喜,雙手仍然抱著木匣,對楚威後撒嬌地道:“母后,我有話要跟你說。來,你隨我進來。”

    楚威後強抑惱怒,道:“好,我們進內去說”,說著拉著羋姝進來,卻見羋月一行人還跪在當地等候,不耐煩地揮揮手道:“你們還不出去。”

    女蘿忙上前扶起羋月,一行人悄然退出。

    因羋姝身邊皆被杖責,只得由楚威後身邊的侍女替羋姝解下外袍,卸下簪珥,諸人皆退出之後,楚威後方問羋姝道:“你今日去了何處?”

    羋姝卻不答話,只將那木匣打開,遞與楚威後看了,楚威後見了這玉璽式樣,便是一驚,及至拿起那絲帕,看到上面的秦篆,這才真正地笑了出聲,一把摟過了羋姝道:“我兒,你是如何得到此物的?”

    羋姝便笑著低聲將與秦王駟結識的經過一五一十地說了,楚威後只覺得數日來的一股鬱氣盡散,說不出的稱心如意,撫摸著羋姝的頭發笑道:“我的女兒果然不同凡俗,我本來擔心秦國乃是虎狼之邦,秦王的名聲又不好,還怕你嫁過去會吃苦吃虧。如今看來他也是個知情識趣的好郎君,又把這王后之璽給你,可見是真心喜歡你敬重你的。如此我便放心了,必要在你哥哥面前促成這樁婚事。”

    當下便召來寺人析,叫他明日清晨,于楚王槐上朝前,悄然將此事告訴楚王槐,務必要促成此事。便是五國合縱廢棄,也須是顧不得了。

    [注1]:“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出自《詩經•衛風•氓》,意思是情愛之事若沉溺下去,男子還可以擺脫影響,女子就很難解脫。

    [注2]:“大車檻檻,毳衣如菼。豈不爾思?畏子不敢。”出自《詩經•王風•大車》,解釋如文中。

    [注3]:“穀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予不信,有如皎日。”出處同上,意思是生不能同室,死亦要同穴,莫謂不信,此言如同太陽一般永恆。

    [注4]:“林有樸樕,野有死鹿。白茅純束,有女如玉”出自《國風•召南•野有死麇》,講男女相愛野合之事。

    [注5]:“靜女其姝,俟我於城隅。愛而不見,搔首踟躕。”出自《詩經?邶風?靜女》,講述男女相愛約會之事。

    [注6]:“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出自《詩經•衛風•木瓜》,下一句是:“匪報也,永以為好也。”講述男女相愛互贈禮物訂情。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27:54

羋月傳 第69-71章 大朝日

第二日就是大朝之日,這一次的大朝日,要議定是與韓趙魏齊五國合縱,還是秦楚連橫結盟。

    所以這一夜,許多人都是很忙。

    黃歇這一夜也未曾回家,他與幾名弟子在屈原的草堂中幫夫子作下手,將明日要在朝上陳述的策劃再三修改,互相問詰,務必要盡善盡美才是。

    屈原所議的這新政十二策,主要提出均爵平祿、任賢能、賞戰功、削冗官、拓荒地等十二條法令,這些新政,有些是效法于秦國的秦鞅變法,有些取法于當年楚國的吳起變法,又顧及了楚國目前現狀,刪繁就簡,務必要新法更圓滿,更妥貼。

    屈原拿起最後校訂之稿,呵呵一笑,道:“我楚國疆域大於秦國,根基深于秦國、人才多於秦國,若能實行新政,必將稱霸諸候妖者嬈也。”

    黃歇也笑道:“大王倚重夫子,若是這新政十二策一推開,千秋萬世當勳記夫子的功業。”

    屈原搖頭道:“若是新法能夠推行,大利於楚國,則必然招來朝臣和勳貴們的怨恨,老夫但求不象吳子、商君那樣死無全屍即可。”

    黃歇卻不以為意:“吳起商鞅之所以招來怨恨,是因為他們是異國孤臣,為求表現用了嚴苛的手段,行事過於不留餘地,所以積怨甚多。夫子這十二策,吸取前人教訓,事分緩急,終夫子一世不成,還有黃歇一世,再加上和令尹的關係也算緩和,不求旦夕成功,但求法度能夠不失,事緩則圓,應該不會引起政局太大的動盪。”

    屈原撫須點頭:“唉,於國內,我們應該求慢,以避免動盪。于天下,秦國崛起太快,我怕他們不會給我們發展的時間啊。”

    宋玉亦道:“夫子過慮了,列國征戰以來,數百個小國朝夕而滅,如今剩下的都是強國,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況且此番五國使臣齊聚郢都,楚國是合縱長,有這六國聯盟在,就算秦國發展得再快,他還能一口氣吞下六國不成。”

    屈原歎息道:“我現在擔心的是魏國會不會出狀況,唉,後宮無知禍亂國家,魏國送來的宗女竟死得如此之慘,此事還沸沸揚揚地傳出去,我怕魏國不肯甘休。”

    黃歇道:“魏國使臣是魏王之子信陵君無忌,此人一向深明大義,只要楚魏再結聯姻,我想也不至於破壞關係。”

    屈原道:“不錯。子歇,此事忙完,也應該給你籌辦婚事了吧。”

    黃歇臉紅了道:“夫子——”

    屈原問道:“我聽太子說,你托他在王后面前遊說,讓王后作主將九公主許配于你?”

    黃歇點頭,這也正是他與莒姬商議之策,只是有仍有些顧慮,當下也同屈原說道:“正是,就怕威後不慈,到時候還望夫子相助。”

    屈原輕歎道:“威後不慈,如今宮中流言紛紛,令尹為此也大為震怒。若是威後為難於九公主,老夫當請令尹出面,為你關說。”宮中一位公主遇險,一位公主“中邪”,而這個“中邪”的公主還曾經失口說出威後令她殺人之事,宮中流言,不免也傳到了宮外去。令尹昭陽為此事還特地進宮與楚王槐好好地“談心”了一次。屈原知昭陽並不愛多管這種事,但有此事在前,若是說動昭陽出手相助,便多了幾分把握。

    黃歇正中下懷,當下向著屈原一揖道:“多謝夫子。”

    宋玉諸人見此情景,也上來開著玩笑,黃歇大大方方地道:“若是當真親事能成,自然要請諸位師兄師弟們共飲喜酒的。”

    且不說屈原府中的熱鬧,此時楚國下大夫靳尚府中,卻來了一個不速之客。此人便是秦國使臣樗裡疾。

    這靳尚驚喜莫名,完全不知道如何竟有貴客忽來贈以厚禮,他雖亦是羋姓分支,為人功利好鑽營,但才幹上卻頗不不足,從前在楚王懷為太子時,他跟在旁邊還能夠出點小算計的主意,但真正站在朝堂上卻不夠份量,只混了半輩子,卻也只混得一個下大夫罷了。

    樗裡疾還贊他說道:“大夫這府中處處清雅,低調內斂,與楚國其他府第的奢華張揚相比,卻顯得清雅不凡跨越千年之我為你而生。”

    靳尚卻不禁苦笑道:“公子疾說笑了,靳尚區區一個下大夫,便是想奢華,也無這等資本啊。”

    樗裡疾故作驚訝道:“怎會如此,我在國內也聽說靳尚大夫是楚國難得的人才,怎麼會玉璧蒙塵呢?”

    靳尚心情壓抑,擺擺手道:“唉,慚愧慚愧啊!”

    樗裡疾道:“大夫之才,如錐在囊中,只是欠一個機會展示而已。”

    靳尚苦笑道:“不知道這個機會何時到來啊。”

    樗裡疾道:“這個機會就在今夜。”

    靳尚一驚,拱手道:“願聞其詳。”說著,便將樗裡疾引入了自己內室,摒退左右,親與樗裡疾相商。

    樗裡疾微微一笑,腦海中卻想起張儀的分析。張儀于昭陽門下三年,雖然因心高氣傲什麼職位也沒混上,但此人聰明過人,眼光極毒,在昭陽的令尹府中,卻已將大半朝臣都一一識遍了。

    這往令尹府中來的朝臣,一是商議朝政之事,二就是有求于昭陽,尤其後一種,真是可以在昭陽府中看出別人素日看不到的另一面來,因此張儀分析起來,頗有獨到之處。他對樗裡疾說道,靳尚此人,是典型的小人之材,他向來自負,可惜眼高手低,器量狹小睚眥必報,有著與其才華不相稱的勃勃野心,此人沒有大局能力,卻有著極強的鑽營和遊說能力。他沒有圖謀和計畫的能力,卻是做破壞的好手。所以若挑中此人為目標,給他吞下一顆毒餌,他轉而噴發出去,實是十倍的毒素。

    如今,樗裡疾便是依著張儀之計,要讓靳尚吞下這個毒餌。

    而這個毒餌,張儀料定靳尚必會吞下,因為他盼望這個機會,已經很多年了。

    樗裡疾走後,靳尚獨在廳上徘徊,一會兒喜,一會兒怒,一會兒憂,一會兒猙獰,唬得身邊的臣僕亦是不敢上前,好一會兒他才平靜下來,這頭便令套車去了令尹昭陽府第。

    昭陽府雖然常有酒宴,但今日卻一反常態的安靜,昭陽正準備早日休息,迎接明日的早朝,卻聽說靳尚求見,便不耐煩的叫了他到後堂來。

    靳尚抬頭看去,見昭陽只穿著休閒的常服,連冠都已經去了,懶洋洋地打個呵吹,對靳尚道:“你有何事,快些說吧,老夫明日還要早朝,年紀大了,睡得不甚好,若無重要的事,休要擾我。”這穿著常服見的,不是極親密的心腹,便是極不用給面子的客人,靳尚此時,自然是屬於後一種了。

    靳尚僕倒在地,膝前幾步,低聲道:“非是下官驚擾令尹,實是如今有些事,不得不稟于令尹。”

    當下便將樗裡疾所教他的,關於屈原欲實行新政,新政又是如何會傷及羋姓宗親利益等事說了。

    昭陽聽了心中一動,卻打個呵欠道:“也無你說得這般嚴重吧。”

    靳尚急了,上前道:“老令尹,如今屈原又想把當年吳起的那些法令重新翻出來,此事萬萬不可啊。你我都是出自羋姓分支,朝堂一半的臣子都是出自羋姓分支,這楚國雖是羋姓天下,卻不是大王一個人的,而是我們所有羋姓嫡支分支的。我等生來就有封地爵位官職,若是廢了世官世祿,把那些低賤的小人、他國的遊士抬舉上高位,那些人沒有家族沒有封地,自然就沒有底氣沒有節操,為了圖謀富貴都是不擇手段的,不是挑起爭端,就是奉迎大王,到時候楚國就會大亂了……”

    昭陽微睜了一下眼睛,看了一眼靳尚,心中一動,道:“如今是大爭之世,國與國之間相爭厲害,不進則退傾靈。秦國已經從新政中得到好處而強大,那我楚國也不能落後啊。況且,大王一力支持新政,我也是孤掌難鳴啊!”

    靳尚忙道:“大王支持新政,是因為新政能夠讓大王的權力更大。削去世官世祿,那這些多出來的官祿自然是給那些新提撥起來的卑微之人。可若是這樣的話,我們這些羋姓宗親又怎麼辦?那些寒微之人的忠心,可是不可靠的啊……”

    這話正打中昭陽的心,他沉默片刻,方徐徐道:“魯國當年宗族當道,孔子曾經建議削三桓,以加重君權,結果三桓削了,君權強了,可守邊的封臣沒有了,國境也就沒有了守衛之臣,於是魯國就此而亡。齊國當年一心想要強盛,大量重用外臣,結果齊國雖然強大了,但姜氏王朝卻被外臣田氏給取代了。”

    靳尚奉承地道:“還是老令尹見識高。”

    昭陽歎道:“所以,這國家,沒有宗室,就是自招禍亂。楚國羋姓的江山,自然只有我們這些羋姓血脈的宗族之人才是可倚靠的物件。”說到這裡,不禁輕歎:“屈子啊,他是太年輕了,急功近利啊。”

    靳尚忙道:“下官以為,大王重用屈原,是因為他遊說到了五國使者齊會郢都與楚國結盟之事,立下大功。若是五國會盟破裂,則屈原就失去了倚仗,自然也就難以推行新政了。”

    昭陽睜大眼睛,意外地看著靳尚,靳尚低下頭去,手掌微微顫抖。

    昭陽再度半閉著眼睛,只是伸出手來帶著親熱地拍了拍靳尚的肩膀道:“沒想到啊,下大夫中居然也有你這樣難得的人才。明日就隨老夫進宮吧。”

    靳尚強抑著激動,恭敬地道:“是。”

    天濛濛亮,郢都城門就開了。

    沉重的城門被兩隊兵卒緩緩推開,直至大開。兵卒們列邊兩邊,監督著進出的行人。

    一輛馬車馳出城門,馬車上坐著秦王駟和張儀。

    在離開郢都的那一刻,張儀回頭看著城門上寫的“荊門”二字,神情複雜。

    秦王駟端坐車內,並不回頭,淡淡道:“張子不必再看了,總有一天張子可以重臨此城。”

    張儀一驚,回過神來,朝著秦王駟恭敬地拱手:“是。”

    一行人,就此離開郢都,留下的,卻是早有預謀的紛亂局面。

    而此時章華臺上,正是大朝之時,群臣在令尹昭陽的率領下進入正殿,向楚王槐行禮如儀,朝會正式開始了。

    昭陽便令群臣將今日要商議之事提出,屈原正欲站起,靳尚已經搶先一步道:“臣靳尚有建言,請大王恩准。”屈原一怔,還未出言,便聽到楚王槐道:“靳大夫請講。”

    便聽得靳尚說出一番話來:“臣以為,五國聯盟看似龐大,實則人心不齊,不堪一擊。楚國若與他們結盟,彼然浪費民力物力,不如結交強援,共謀他國。”

    屈原一驚道:“靳大夫的意思是,我們應該結交秦國?”

    靳尚道:“不錯逆穿越,別這樣對我。”

    屈原憤然道:“五國使臣齊聚郢都,楚國正可為合縱長,這是楚國何等的榮耀。與秦國結盟,乃百害而無一利,憑什麼楚國棄牛頭不顧而去執雞尾?”

    靳尚朗聲道:“屈左徒,齊國一向野心勃勃,趙國魏國也是心懷叵測,憑什麼那他們會推楚國為合縱長,無非就是看秦國崛起而害怕,想推我們楚國挑頭,與秦國相鬥,兩敗俱傷。大王,臣以為,寧與虎狼共獵,也好過替群羊擋狼。”

    屈原駁道:“秦國乃虎狼之邦,與列國交往從來沒有誠信,與其結盟是與虎謀皮,須要防他們以結盟為由,實則存吞併我楚國之心。我們只有聯合其他五國,‘合眾弱以攻一強’才能與之抗衡。”

    靳尚假意鼓掌,呵呵一笑:“左徒設想雖好,只可惜卻偏乎自作多情。這郢都城中看似五國使者前來會盟,可以臣看來,真到會盟的時候,不曉得會有幾個國家的使者還在?”

    楚王槐一驚,動容道:“此言何意?”

    靳尚慢條斯理地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囊來道:“臣這裡頭有個秘報,聽說韓王前日已經秘密與秦國結盟,恐怕數日之內,韓國使臣就會立刻離開郢都。再者,臣聽說昨天魏國使者也因為魏美人在宮中受刑慘死之事,已經遞交國書,要求處置鄭袖夫人。臣又聽說齊國和燕國因為邊境之事,打了一場小戰。秦趙兩國的國君均是死了王后,均有言要與我楚國聯姻。可是秦國的使臣將聘禮都送來了,趙國的國君不但沒有來求婚,反而聽說剛剛將吳娃夫人扶為正後……各位,還需要我再說嗎?”

    屈原臉色慘白,閉目無語,忽然怒視靳尚道:“秦人好算計,好陰謀。老夫不明白靳尚大夫只是一個下大夫,如何竟能夠比我們這些上卿還更知道諸國這些秘聞戰報?”

    靳尚被這話正戳中肺腑,聞之臉色一變,退後一步,不禁求助地看著昭陽道:“老令尹……”

    本是故意裝作壁上觀的昭陽,到此時不得不睜開眼睛呵呵一笑,道:“屈子,是老夫告訴他的。”他站起來走向正中,向楚王槐拱手道:“大王,以老臣所見,五國人心不齊,只怕合縱難成。不如靜待觀變如何?”

    屈原一驚,竟不知何此變故陡生,昭陽的忽然反轉立場,讓他的一顆心如墜冰窖。

    老令尹,我們不是已經說好了,一起推進新法,一起為了楚國的大業而努力嗎,你如今忽然改變立場,這是為了什麼?你這是受了小人的鼓惑,還是你一直就在騙我?你這是內心搖擺,還是另有利益權衡?在你的眼中,到底是國重,還是族重?

    此時朝堂上,兩派人馬早已經吵成一鍋滾粥,但是屈原和昭陽兩人遠遠地站著,雙目對視,兩人的眼神已經傳遞千言萬語,卻誰也沒有說話。曾經約定攜手推行新政的兩代名臣,在這一刻時,已經分道揚鑣。這殿上區區數尺距離,已成天塹深淵。

    朝堂之上在爭執,後宮之中,亦是不平靜。

    羋月因見羋姝回來,便悄然回了自己房中睡了一覺,次日起來,便被羋姝叫到她的房中了。此時楚威後已經回了豫章台,羋姝興奮一夜,到天亮時終於忍不住要向羋月炫耀一番,當下悄悄將秦王駟喬裝之事同羋月說了,又亮出秦王后之璽向羋月展示。

    羋月表面上微笑恭維,內心卻早如驚濤駭浪,翻騰不已。此時她的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在尖叫——秦王在郢都,必須馬上告訴屈子,馬上告訴子歇。

她的腦海中急速地轉著,卻浮現與秦王駟的幾次會面情況來,第一次是郊外伏擊,他為何會忽然恰好出現,這是有預謀的嗎?他曾邀黃歇去秦國,可是除了黃歇之外,他又會收羅郢都的哪些人才,會不會危及楚國?他來到郢都,是為了破壞五國聯盟嗎?他身為一國之君,必是沖著國政大事而來,可觀那些羋姝幾案上的那些禮物,她不信他會有這麼閒暇的心思與一個無知少女談情說愛,他的目的根本不在羋姝,而在於秦楚聯姻的政治格局吧?

    可恨,堂堂一國之君,行事竟然如此不擇手段。她看著眼前猶沉浸在幸福和得意中的羋姝,只覺得一股憐憫之情湧上,欲言又止。此時說破,已經為時太遲。

    此時此刻,她真是一刻也不願意再停留在此處,看一個已經上當的無知少女在講述她自以為的虛假幸福,她只想速速脫身,去找屈原和黃歇問問,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他們應該對秦王早作防備。

    好不容易擺脫了羋姝,羋月急急回房,便更衣去了莒姬處,就要去找黃歇。莒姬卻搖頭道:“你如今出不去了?”

    羋月詫異:“為何?”

    莒姬道:“你忘記你前日遇險之事了?威後因此失了臉面,豈肯放過你。她當日便派人到了我這裡來搜檢一番,回頭竟又是將周圍查過,如今你素日常出去的小門已經被封死了,不但如此,還派得有人巡邏……”

    羋月氣忿地捶了一下幾案:“實是氣人。”

    莒姬卻道:“你若真有要事,或可令太子那邊的人轉告黃歇。”

    羋月一驚,問道:“太子?”

    莒姬點頭:“如今南後重病,太子為人軟弱無主,南後看重黃歇,欲引他為太子智囊,所以近來對黃歇頗為示好。黃歇曾與我言道,你若有急事相傳不便,當可封信丸中,教太子身邊的寺人交于黃歇。”

    羋月一喜道:“好,我這便封信丸中,讓太子身邊的人交於子歇。”

    當下忙取來帛書,只寫了一行字道:“秦王駟已陰入郢都夫子傾城。”便在莒姬處用蠟封丸,莒姬也不去看她寫些什麼,只叫了心腹的寺人,將這蠟丸轉交于黃歇所交代的太子侍人。

    黃歇接了蠟丸,還只道是羋月有什麼事,忙到僻靜處打開一看,便是大驚,當下要與屈原商議,無奈今日乃是大朝會,太子、屈原俱在章華臺上,竟是無法傳遞消息。他亦是一介白衣,手中無任何可派之人,只得眼巴巴在章華台下等著。

    朝堂上。

    昭陽除了一開始站出來支持靳尚以外,再不發一語。屈原無奈,只得親自與靳尚爭執,那靳尚甚是狡猾,屈原與他纏鬥半日,心中詫異,似靳尚這樣不學無術之術,竟能夠引經據典說出這套話來,更為奇怪是靳尚區區一個下大夫,素日也無人瞧得起他,今日朝會,竟會有無數人或明或暗支援於他,甚至連大王與令尹也偏向於他。

    屈原感覺到似乎今日的大朝背後,有人在布著一張羅網,一點點在收緊著。

    朝會上,五國合縱竟是無法再續,雖然在他的反對之下,與秦國的結盟未談能成,可是新政的推行卻遭受了前所未有的反對。

    屈原走出章華台,正午的陽光耀眼,正映得他有些暈眩,他腳步一個踉蹌,久候在外的黃歇連忙扶住了他:“夫子,您沒事吧。”

    屈原定了定神,看著眼前的人,詫異道:“子歇,你如何在此?”

    黃歇道:“弟子在這兒已經等候屈子好久了。”

    屈原無力地揮了揮手:“何必在這兒等,朝會若有結果,我自會同你說的。”

    黃歇上前一步,道:“屈子,弟子剛才得到訊息……”說著上前附耳對屈原說了幾句話。

    屈原一下子睜開了眼睛道:“什麼?當真,子歇,取我令符,立刻點兵,若追捕上他——”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似在猶豫什麼,片刻之後,將令符按在黃歇掌中,語氣中露出了罕見的殺氣,對黃歇低聲道:“就地格殺,不可放過。”

    黃歇接令急忙而去。

    靳尚遠遠地看著他們師徒的行動起了疑心,走過去試探著問道:“屈子,不曉得子歇尋您何事?”他訕訕的笑著,努力裝出一副極為友善的面孔來。

    屈原看著這張奸佞的臉,一刹那間,所有的線索俱都串了起來,他忍不住怒氣勃發,朝靳尚的臉上怒唾一口道:“你這賣國的奸賊。”

    一時間,整個章華台前,萬籟俱靜。

    靳尚不防屈原這一著,急忙抹了一把臉,待要反口相譏,卻見屈原的眼神冰冷,似要看穿他的五臟六腑一般,想起自己的理虧之事甚多,竟是不敢再言,抹了一把臉,訕笑道:“屈子竟是瘋魔了,我不與你計較,不與你計較。”轉身急急而去,便欲再尋樗裡疾問策。

    黃歇帶著令符,一路追趕,卻是秦王早已經遠去,無法追及。然則等他去了秦人館舍之後,見著了仍然在留守中的樗裡疾,方明白真相,卻已經是來不及了。

    屈原得知,亦是嗟歎,只得重新部著一切,然而緊接著的卻是五國使臣一一藉故離開郢都,這五國合縱之勢,竟是已經落空。

    更大的打擊,接踵而來。

    數日後,楚王槐下詔,言左徒屈原,出使列國有功,遷為三閭大夫,執掌屈昭景三閭事務相愛好嗎相守好嗎。

    此詔一出,便是羋月亦是大驚。本來依著原定的座次安排,屈原如今任左徒,這是通常接掌令尹之位前的預備之職。若是屈原主持新政有功,再過幾年便可接替昭陽為令尹。

    但如今卻讓屈原去做這三閭大夫之職,顯見極不正常,雖說屈昭景三閭子弟,掌半個朝堂,三閭大夫掌管這三閭,看似地位尊崇,主管宗室,但卻是明升暗降,脫離了日常國政之務,把這種向來是宗室中的重臣告老以後才會就任的職務給正當盛年的屈原,實在是叫人無言以對。

    事實上,若昭陽不願把這個令尹做到死,自令尹之位退下來後,倒會任此職。如今看來,是昭陽貪權戀棧不肯下臺,卻將為他準備的職位給了屈原。

    黃歇獨立院中,蒼涼地一歎道:“這是叫夫子退職養老啊,楚國的新政,完了!”

    屈原的新職,引起的震動,不止是前朝,更是連後宮都為之攪亂。

    漸台,南後直著眼睛,喃喃地念了兩聲道:“三閭大夫,三閭大夫。”忽然一口鮮血噴出,仰面而倒。

    來報知訊息的太子橫大驚,上前抱住南後喚道:“母后,母后……”

    南後緩緩睜開眼睛,多年來她纏綿病榻,對自己的身體實是太過瞭解,這些時日,她能夠迅速地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力在流失著。

    她抬眼看著愛子,留戀著撫摸著子橫的臉龐,似乎要將他的臉上一絲一毫都刻在心上似的,她即將油枯燈盡,可是她的愛子還未成長,他的路還很難走。她為他苦心安排的重臣,卻已經折了。她為他想辦法拉攏的輔佐之人,如今甚至自己還處於困境之中。

    她該怎麼辦,怎麼樣為她的愛子鋪就一條王位之路?

    她的長處從來不是在前朝,而是在後宮,若非她病重逝了容顏、短了心神,鄭袖又何能是她的對手。既然她時間不多了,那麼,就再努力一把吧。

    她凝視著太子橫良久,才依依不捨地道:“母后無事,我兒,你回泮宮去吧。”

    當下便令采芹送太子橫出去,她看著兒子的身影一步步走出去,一直走到不見了,怔了良久,這才強撐起精神道:“采芹,替我求見大王。”

    楚王槐得到采芹相報,心中亦是一怔,南後纏綿病榻,他已經有些時日未到漸台了,如今見采芹來報,心中一動,舊日恩情升上心頭。

    楚王槐走進漸台,便看到南後倚在榻上,豔麗可人,一點也看不去病勢垂危的樣子,她手握絹帕,輕咳兩聲道:“大王,妾身病重,未能行禮,請大王見諒。”

    楚王槐忙扶南後道:“寡人早就說過,王后病重,免去所有禮儀。”

    南後微笑道:“大王疼我,我焉能不感動。我這些日子躺在病床上,想起以前種種,真是又慚愧,又自責。我也曾是個溫柔體貼的好女子,與大王情深意重。可自從做了王后以後,就漸漸生了不足之心。就只想長長久久地一個人霸佔著大王,看到其他女子的時候,也不再當她們是姐妹般的包容,恨不得個個除之而後快……”

    楚王槐有些尷尬地擺擺手想阻止道:“王后,你不必說了,是寡人有負於你,讓你獨守空房。”

  南後拿著手帕拭了拭眼角,婉轉巧言道:“不,妾身要說,人之將死,請容我將一生的私心歉疚向大王說出,無隱無瞞,如此才能安心地去。大王,究其原因,竟是王后這個身份害了我,手握利器殺心自起,我若不是有王后這個身份,自然會把心放低些,做人慈善些。大王切切記得我這個教訓,不要再讓一個好女子,坐上王后的位置,就被權欲蒙閉了心竅。請大王在我死後廢了我王后之位,就讓我以一個愛你的女子卑微的心,陪附於您的陵園就可。”

    楚王槐感動地握住了南後的手道:“南姬,你只有此刻,才最象寡人初遇時的南姬,才是寡人最愛時的南姬啊。”

    這份感動,讓楚王槐直出了漸台,還久久不息,看著園中百花,與南後當年夫妻間的種種恩愛,一一湧上心頭,暗想著道:“南姬說得對,一個女子若不為王后,總是千般可愛,若一旦身為王后,怎麼就生了種種不足之心,嫉妒不講理甚至是狠心,母后如此,南姬也是如此。難得南姬臨死前有所悔悟,不愧是寡人喜歡過的女子啊。”

    他自然不知道,在他走後,南後內心的冷笑。她與楚王槐畢竟多年夫妻,對於他的心思,比任何人都瞭解,此時她的妝容,她的話語,她的“懺悔”,便是要以自己的死,把這段話,刻在了楚王槐的心上,教他知道,為了保全一個女子的溫柔體貼,最好,就不要給她以王后之位啊,尤其是——鄭袖。

    她便是死了,有她在楚王槐、楚威後、甚至在宗室中一點一滴散下的種子,鄭袖想成為繼後,難如登天。

    十日後,南後死。

    南後的死訊,在宮中落起了不大不小的漣漪。說大,是對於鄭袖等後宮妃子而言,但除了鄭袖算計謀劃以外,其他妃子自知不敢與鄭袖相鬥,早就縮了。

    只是之前南後鄭袖相鬥,其他人倒是安穩些,若是鄭袖扶正,她可不如南後這般寬厚,只怕後宮其他的妃子朝夕不保,因此聽說楚威後不喜鄭袖,個個都跑了豫章台去討好,轉而又讚美太子橫的美德,只盼得楚威後真能夠幹豫得鄭袖不能立為王后,自己等才好保全。

    一時間,豫章台熱鬧非凡。然則高唐台中,卻未免有些冷清。

    羋姝有些懨懨地坐著,歎了一口氣,道:“真討厭,宮中不舉樂,連新衣服都要停做。”

    羋月奇道:“那是拘著宮中妃嬪,和阿姊你有什麼相干?”

    羋姝翻了個白眼,道:“人人都素淡著,我一個人作樂有什麼意思啊!”羋月聽了此言,上下打量著羋姝,忽然笑了,羋姝見了她的笑容,只覺得她笑得古怪,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叫道:“喂,你奇奇怪怪地笑什麼?”

    羋月掩口笑道:“我笑阿姊如今也變得體諒人了,也懂得顧及周圍的人在想什麼了。這是不是馬上要做當家主婦的人,就會變得成熟穩重了呢?”

    羋姝一下子跳起來撲過去道:“好啊你敢取笑我……”說著便按著羋月撓癢癢,羋月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道:“好阿姊,饒了我吧,我下次再不敢了。”羋姝這才放開羋月道:“咦,你最近怎麼了,從前跟我還能掙扎得幾個回合,現在倒成變軟腳蟹了萌貨大戰美御醫。”

    羋月撫頭道:“我也不知道,最近老是動不動就頭暈,跑幾步也容易喘氣。”

    羋姝見她似有病容,關心地道:“回頭讓女醫來給你看看吧。”

    羋月歎息:“說來也奇怪,我最近派人召女醫摯,她總是不在,只能找個醫婆胡亂給我開個方罷了。”

    羋姝聞聽倒詫異起來:“咦,我昨天去母后宮裡看到她在啊,難道是看人下菜碟?成,回頭用我的名義把她召來,讓她給你看病去。”

    羋月笑道:“那就多謝阿姊了。”

    羋姝想了想,又道:“對了,九妹妹,你明天須得跟我一起去方府。”

    羋月已經明白,笑問:“阿姊這是要挑嫁妝嗎?”

    羋姝顯得有些羞澀,過得片刻,又落落大方地抬起了頭:“是,就是要挑嫁妝。”

    羋月看著羋姝,她這般單純天真,但卻又是這般幸福快樂,她想到秦王的為人,想到羋姝這嫁去秦國,但願秦王能夠珍視她這份天真。然而羋姝的命運已定,而自己呢?一時間竟是百感交集:“阿姊,你能幸福真好。”

    羋姝見她神情憂忡,但這句話,卻是說得誠意誠意,心中也不禁有些感動,想到姊妹三人在這高唐台相依多年,如今羋茵“中邪”,眼前只有自己兩人,心情也有些感傷,忽然拉住了羋月,低聲道:“九妹妹,你會跟我一起去嗎?”

    羋月聽出羋姝話語中的猶豫之意,心中一動,不動聲色地道:“阿姊希望我一起去嗎?”見羋姝神情有些迷茫,搖了搖頭,便慢慢引導著問道:“那阿姊喜歡秦王嗎?”

    羋姝眉毛一揚:“我自然喜歡他了。”

    羋月卻又繼續誘導著問道:“那阿姊願意看著他抱別的女人,親別的女人嗎?”

    羋姝一驚,倚著的憑幾倒了,不由自主脫口而出:“誰,誰敢?”

    羋月苦笑一聲,低聲提醒道:“阿姊不要忘記,陪嫁的媵女,是要跟著主嫁的姊妹一起侍奉同一個男人的。”

    羋姝頓時回醒過來,她慢慢地轉頭看著羋月,眼神從迷惘變得戒備,又轉現不解,問道:“九妹妹,你說這樣的話,是什麼意思?”

    羋月歎道:“阿姊難道忍心看我一生孤寡,無兒無女,老來無依?”

    羋姝忙道:“當然不會了。”

    羋月扶住羋姝的肩頭,看著她的眼神道:“所謂的姐妹為媵,其實是怕女子一個人孤身遠嫁,若是得不到夫君的寵愛,至少也有自己的姐妹相伴相依,日子不至於這麼難過。或者是遇上爭寵的對手,多個姐妹侍奉夫君也好爭寵。可這一切都要建立在夫妻不合,姐妹情深上。若是能夠與自己的夫君琴瑟和諧,誰願意被別人分一杯羹去?若是個陌生人倒也罷了,若是至親的姐妹,那種感受像是雙重的背叛一樣……阿姊,到時候你怎麼辦?”

    羋姝不禁有些茫然失措:“那,我該怎麼辦?”

    羋月卻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指了指窗外羋茵居處的方向,道:“阿姊知道茵姊是怎麼‘病’的嗎?”

    羋姝白了一眼道:“自然是被精怪所迷狂女重生-嫡妃鋒芒。”

    羋月笑了,問道:“阿姊當真相信這個?”

    羋姝不禁語塞:“這……”

    羋月輕歎道:“阿姊可還記得,當日茵姊遊說你去喜歡黃歇,想辦法結交黃歇,甚至多方拉攏……”

    羋姝想起往事,又羞又氣:“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都不記得了。”

    羋月歎道:“那阿姊又是否知道,她還曾經冒我之名去見魏國的無忌公子,說阿姊你喜歡他,要和他私下幽會……”

    羋姝卻從未聽過此事,詫異之下,氣得滿臉通紅:“什麼?她、她怎麼敢做這樣的事……”話到嘴邊,忽然想起,反問道:“你如何知道?”

    羋月歎道:“阿姊莫要問我如何知道,倒是要問問,她的事,母后是否知道?”

    羋姝倒抽一口冷氣,忽然想起當日羋茵見了魏美人屍體時說的話,她說,不是我要害你,是母后逼我害你。她要害的人,是九妹,那麼母后要害的人,竟也是九妹了?那麼她為何要聽命母后,難道是因為她有什麼過錯落在母后手裡,莫非就是此事……她雖然天真,卻曉得自己生母從來不是一個心慈手軟之人,此事涉及到生母的陰暗面,她拒絕再想下去,便強硬地抬頭問羋月:“被母后知道了,那又如何?”

    羋月一攤手道:“所以她被精怪所迷,母后也不理她了。”

    羋姝暗暗地松了一口氣,剛才她真是生怕羋月會說出“你母后想要我的命”之類的話來,幸而羋月沒有這麼說。她暗暗樂觀地想,羋月當日不在場,也許她什麼都不知道呢,如此不壞了她們姐妹的感情,便是很好。她亦懶得去聽羋茵有什麼心事了,正想轉過話頭,卻聽得羋月又道:“阿姊可知道她為什麼會這麼做?”

    羋姝隱約感覺到什麼,詫異地睜開眼睛道:“難道是……”

    羋月歎道:“她不想作媵,她想像你那樣,堂堂正正作為諸侯夫人。”

    羋姝有些明白了,問:“你是說……”

    羋月便說了出來:“她不想作媵,我也不想作媵。只不過她用的是陰謀詭計,而我卻是向阿姊坦白,請阿姊成全我。”

    羋姝不解其意,問道:“難道,你也想嫁秦王,或者嫁諸侯?”

    羋月淡淡一笑,卻是說不出的自負:“我沒這個野心,我只想堂堂正正地作一家的主婦。我不要嫁王侯,只想嫁一個普通的士人就行。”

    羋姝本以為她也有野心,見她如此說話,倒松了一口氣:“你若是只想嫁一個普通的士人,卻頗為簡單。反正母后選了屈昭景三家的女孩子進宮當我的伴讀,就是從中挑選一些人當我的媵,減去你一個也夠。她們不是我的姐妹,縱然將來有那麼一日……我也不會太生氣太傷心。”

    羋月正等著她這句話,當下盈盈下拜道:“多謝阿姊。”

    羋姝忙拉住她道:“你我姊妹,何須如此。”

    兩人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28:46

羋月傳 第72-76章 公主嫁

因羋姝要出嫁,楚威後便與玳瑁商議羋姝的嫁妝之事。玳瑁回說已經令內宰整理方府內庫,列出清單以備公主挑選。楚威後對著清單劃著,又吩咐平府也準備書目,說羋姝此番嫁到秦國,秦人粗鄙,為怕愛女孤身嫁到那裡必會無聊苦悶,因此不但要陪嫁一大批藏書,還要整套的器樂、伎人、優人。

    此時器樂若論大套,則要包括六十四件青銅編鐘、二十四件青玉編磬,若再加上大鼓小鼓、琴、瑟、竽、簫、箜篌、嗚嘟等就得兩三百件,再加上奏樂、歌舞的伎人、優人也得幾百人。

    玳瑁細數之下,不免有些心驚,忙來稟了楚威後,楚威後倒不耐煩起來,冷笑道:“姝是我最心愛的女兒,多些陪送又怎麼樣,我們楚國又不是出不起。”

    玳瑁見她如此,自然忙著奉承,又說了媵女之事。依著古禮,一嫁五媵,當從屈昭景三家選取。又細數侍從隨人等,若以每個媵女最少二三十個侍從侍女來算,再加上八公主要陪嫁的陪臣、女官及家眷等再加他們的奴僕,估計亦要近六百人,此外還有宮女六百人,內侍三百人,兵卒一千人,奴隸三千人,若再加上伎人優人,怕是要超過六千人。

    楚威後聽了以後點頭道:“六千就六千吧,逾制也是有限。”

    玳瑁道:“還有送嫁的騎兵四千人,要將公主送到邊境之上。”

    楚威後一算,如此已經上萬之人,當下點了點頭,矜持道:“這樣算起來也有一萬了,還算過得去。”

    玳瑁忙奉承道:“威後真是一片慈母之心。”

    楚威後往後一倚,輕歎:“唉,姝這一去,我怕是再難見到她了。”

    玳瑁忙笑著安慰:“父母愛子女,為計長遠。威後待公主最好,保她此生尊貴無比,陪嫁豐厚,讓公主一生受用,豈不更好。”

    楚威後點了點頭道:“說得是重生之醜女難求。”

    她們商議著嫁妝之事,卻不知室外悄悄走來一人。

    羋姝也正為嫁妝之事來尋楚威後,走到楚威後內院前,卻發現清單未帶,扭頭叫身邊的傅姆女嵐回去取來,自己便先進去。

    女嵐自羋姝那日出事之後,嚇得再不敢有稍離,羋姝一走動都是寸步不離地跟著,如今見已經到了楚威後門前,心中亦思量不會再有可能出事了,且羋姝的單子亦是十分重要,她也不放心讓別人去取,當下忙轉身出去,又吩咐外頭的侍女跟進來。

    羋姝在楚威後宮中行走,確是不須稟報的,此時楚威後和玳瑁商議事情,便讓侍女俱退出到屋外。此時眾侍女見了羋姝進來,俱微笑著指指內室,低聲道:“威後正與傅姆商議

    為公主備妝之事呢,公主可要奴婢進去稟報?”

    羋姝臉一紅,但她素來在母親宮中是臉厚膽粗的,當下擺了擺手,作出一副要偷聽的樣子來,眾侍女皆掩袖暗笑,便隨她自己進去了。

    羋姝進了外室,聽得裡面有絮絮叨叨的聲音,她便悄悄地走到內室門邊聽著。

    但聽得裡頭玳瑁奉承道:“此番八公主出嫁,威後事事親力親為,真是一片慈母之心啊!”

    羋妹心中暗羞,忙掩住了嘴邊的微笑,更放輕了腳步。

    又聽得楚威後歎道:“這是我最後一次籌辦兒女的婚事了,自然不能放鬆。這嫁妝的單子暫時就定這些了,若是姝有什麼中意的,再添上。這段時間你也辛苦了……”

    玳瑁道:“奴婢微賤之人,怎麼敢說辛苦。”

    楚威後道:“你辛不辛苦,我心裡有數。不但操持著姝的婚事,還要幫著解決我的心事。”羋姝聽著,正欲掀簾而入,卻聽得楚威後下一句話,便叫她停住了腳步。

    但聽得楚威後又道:“你那毒,下得如何?”

    羋姝一怔,知道聽到了不得的事了,嚇得站住不動,卻聽得玳瑁恭敬道:“她吃了兩個多月的砒霜,奴婢依這份量來看,估計再吃一兩個月就差不多了吧!”

    楚威後道:“還得一兩個月?哼,我真是等不及了,七丫頭那個不中用的,我讓她下手把那個賤人除掉,她倒好,辦事不成,反險些傷我令名……”

    羋姝只覺得心中似有什麼崩塌了,她知道自己的生母是狠心的,手底也是有人命的,她能夠理解在深宮之中要活下去,要贏,便不能不狠心。

    可是她沒有想到,她的母親竟會心狠如此,連無辜的九妹也要殺死,一個還在深閨的小姑娘,又礙著她什麼了,為何如此務必要至她於死地。

    那一刻,她整個世界都在崩塌中,慌亂之間,只覺得腦海中跑過無數思緒。她第一個反應是痛心疾首,她的母后做出這樣的事情來,將來如何於地下見她的父王?若是傳揚開來,宗室之中,如何見人?甚至教列國知道了,楚國豈非顏面盡失。

    可是,現在當如何是好?她母后的性子,她太瞭解了,她要殺人,自己是根本阻止不住的,便是求情也是無用;她的王兄是個糊塗的人,她現在要嫁去秦國了,她此時跑去找他,他便是答應下來,也是決計無法在母后的手掌下保住羋月的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

    思來想去,所有的計畫,都不過仗著她如今在楚宮,才能夠保得住人。可是她馬上要嫁到秦國去了,只留羋月一人在宮中,是怎麼也躲不過殺身之禍的。

    忽然間,她腦海中忽然蹦出一個念頭來,既然自己要去秦國了,不如自己將羋月帶走,離開這秦國,離開母后的掌控。保住了羋月的性命,也保住了母親的令名。至於到了秦國以後,羋月是否當真為她的媵女,則將來的事,將來再說便是。

    她心情緊張,不免腳步一亂,發出聲響。

    楚威後警覺道:“是什麼人?”

    玳瑁連忙掀簾出去,卻見羋姝的身影飛快地沖出門去,沖進院子,當下也嚇得臉色大變,回頭稟道:“威後,是八公主。”

    楚威後一怔:“是姝?”

    玳瑁臉色也有些不好,道:“這下如何是好?”

    楚威後的臉色反而緩了下去,道:“慌什麼,她是我的女兒,難道還會與我作對不成?不過是個小丫頭,什麼時候死,只在我的指掌間,既是姝知道了,暫緩一緩罷了。”玳瑁忙應了一聲是。

    且不提豫章台中主僕兩人商議,卻說羋姝偷聽了二人說話,慌亂跑出豫章台,便一口氣沖到了羋月房中。

    卻見羋月獨倚窗前,看著竹簡,見了羋姝進來,詫異地抬頭:“阿姊,你怎麼來了……”話未說話,羋姝已經是一掌拍下竹簡,一手拉起羋月跑到室外才停下來。

    也不顧羋月詫異詢問,先仔細看她臉色,果然見羋月敷著一層厚厚的白粉,卻血色盡無,甚至隱隱透出些青黑之氣來。羋姝心頭一酸,一頓足拉著羋月便跑了出去。

    羋月被她拉著在回廊中跑著,滿心詫異,一邊跑一邊喘著氣問道:“阿姊,你帶我去哪兒?”

    羋姝強抑著憤怒,咬牙飛奔,一直跑到自己房中,拉著羋月坐上自己素日的位置,便宣佈道:“從今天起,九妹妹跟我住到一起,一起吃,一起睡。”

    羋月震驚地看著羋姝:“阿姊——”

    羋姝有些心虛地轉過頭,又回頭看著羋月堅定地道:“你別問為什麼,總之相信我是不會害你的就行了。”

    羋月卻已經有些明白,卻料不到羋姝竟也知道了真相,更想不到她竟會做出如此行為,心中百感交集,看著羋姝眼神複雜:“阿姊,謝謝你。”

    羋姝看著羋月,眼神中閃過無數情緒,最終卻還是像個真正的姐姐一樣,輕撫了下她的頭髮,微笑道:“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羋月道:“什麼事?”

    羋姝轉頭令侍女們皆退出去,才道:“我想把你帶走,你願不願意?”

    羋月道:“帶去哪裡?”

    羋姝道:“作我的媵侍,跟我一起陪嫁到秦國去?”

    羋月脫口而出:“不、我不願意——”

    羋姝驚詫地道:“你不願意?”

    羋月反問道:“難道阿姊願意,自己心愛的男人跟自己的姊妹在一起?”

    羋姝有些惆悵地道:“我不願意又能怎麼樣呢,他是秦王,後宮妃嬪無數,註定不是我一個人的妻主太狂夫之過。反正我也是必須要帶上姊妹為媵嫁的。是你還是其他人,有什麼區別。”

    羋月卻道:“可我不願意。”

    羋姝道:“為什麼?”

    羋月直視羋姝,斬釘截鐵地道:“我母親就是個媵妾,她死的時候我對自己說,我絕不讓自己再為媵妾。”她說著,聲音又低了下來,道“況且,我有喜歡的男人,我想嫁給他,作他的正室妻子。”

    羋姝道:“他是什麼樣的人?有封地嗎?有爵位嗎?有任官職嗎?”

    羋月嘴角一絲笑容,這樣的笑容,羋姝是熟悉的,因為她亦曾經有過這樣的笑容,這是提起心上人才有的笑容:“他是個沒落王孫,沒有封地沒有爵位也沒有官職。”

    羋姝道:“那他如何養妻活兒,如何讓你在人前受人尊敬,將來的子嗣也要低人一等。這些你都想過嗎?”這些,在她自己投奔心愛的男人的時候,她是不曾想過的,然則她不必去想,自有人會為她想到。但是眼前的人,沒有自己這樣任性的資本啊。

    羋月卻道:“大爭之世,貴賤旦夕,有才之人,傾刻可得城池富貴;無能之人,終有封地爵位,一戰失利落為戰俘,一樣什麼都沒有。況且人生在世,又豈是為人前而活。如果人前的尊貴換來的是人後的眼淚,還不如不要。”

    羋姝看著羋月,心中卻覺得她實在太過天真,勸道:“妹妹,你休要太天真。我自然知道,你為你生母之事所困,可你想想,終然為媵,那又如何?與其嫁於沒落子弟,一生不得志,如何能夠讓你在人前顯貴,將來你一樣要為兒女之事憂心,一樣要面對現實。你終究是我妹妹,若是隨我為媵,畢竟與那些微賤女子不一樣,嫁了君王,將來你的兒女就是公主、公子,血統尊貴,一生無憂。”

    羋月苦笑道:“阿姊,我也是公主,血統尊貴,可能無憂?如果我連自己的一生都安置不好,還想什麼兒女的無憂。”

    羋姝聽了此言,一時竟是無言以對,想了半日,才勉強道:“這麼說,你真的決定不跟我走了?”

    羋月斷然道:“是。”

    羋姝見勸解無用,急了:“你這癡兒,哪怕為了他,可以把自己的性命也舍了嗎?”

    羋月一驚:“阿姊,你知道什麼?”

    羋姝別過頭去,不敢與她對視,只握著羋月的手道:“你要記住,若要保住性命,便要隨我去秦國。”

    羋月看著羋姝,心潮澎湃,自那年見了向氏之死以後,她對羋姝永遠有著一層戒心,多年來的相處亦是步步為營,然而此時,看著眼前之人,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心情。她的母親要殺她,她卻毅然來救她,這種恩怨糾結,竟是讓人一時說不出話來。

    羋姝見她久久不語,急了,又道:“你到底想好了沒有?”

    羋月卻突兀地說了一句:“阿姊,我想去見一見我的母親。”

    羋姝知道她指的是莒姬,這等重大的事,想來她小小年紀,自是不能決斷,當下歎道:“好吧,我讓珍珠陪你過去,你別讓你那院中的人陪你,她們一個也信不過一傾紅顏媚天下。”

    羋月長出一口氣,道:“多謝阿姊。”

    羋月站起來,神情複雜地回頭看了羋姝一眼,想說些什麼,終究還是沒有再說出去,只是走了出去。

    她急匆匆到了莒姬處,將羋姝的事對莒姬說了,莒姬長長地籲了口氣,道:“這麼說,王后那個毒婦,倒生出一個長著人心的女兒來。你意欲如何?”

    莒姬依舊是照著當日舊習,稱楚威後為“王后”,楚威後容不得羋月,要下毒害她,但羋月自入宮以來,卻是時常防著這等手段,初時雖然吃了幾頓,但後來覺得有些不對,忙以銀針試膳食,便試出了毒來,又查知是女澆下毒,便與女蘿、薜荔商議,將女澆送來的飲食俱都替換了,另一邊令莒姬暗中約了女醫摯,用了解毒之藥,又在臉上施了厚粉,用以偽裝。

    她本來是想著楚威後在她身上下毒,如若揭破,只怕反會引來更淩厲的手段,不如將計就計偽裝中毒,想著楚威後若是以為她中毒將死,為避免她死于宮中,說不定會同意黃歇的求婚,將她嫁出,讓她無聲無息地死去。

    不想羋姝撞破楚威後的陰謀,還執意要帶羋月一起出嫁,這倒教事情變得複雜了起來。

    想到這裡,莒姬亦是恨聲道:“要她這麼濫好心作什麼,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羋月歎道:“她亦是好心。母親,還有何計?”

    莒姬歎道:“如今上策已壞,若是靜候大王賜婚,亦未不可。可是如今屈子失勢,又與令尹失和,你們原定的助力也已經失去,事情又生波折了。”

    羋月恨恨地道:“都是那秦王不好,若不是他收買靳尚挑撥,亂我楚國,屈子何以失勢,又何以與令尹不和。”

    莒姬喝道:“廢話休說,你便恨那秦王,又能拿他怎麼樣……”說著,沉吟道:“若當真不行,也只有行那下策了。”

    羋月眼睛一亮道:“母親可是同意我與子歇私奔!”

    莒姬白了她一眼道:“如今這宮中所有出去的管道已封,你如何能夠私奔,且你二人若要私奔,敗壞王家名譽,信不信追捕你們的人,便能夠將你們殺死一千次。”

    羋月洩氣道:“那母親有何辦法?”

    莒姬想了想,道:“你還是隨八公主出嫁。”

    羋月大驚道:“母親,這如何可以——”

    莒姬白她一眼道:“我自然不是讓你嫁與那秦王,只是如今在王宮之事,俱是威後勢力,你們便是能逃,也逃不出去。只有讓你離了宮中,離了郢都,甚至離了楚國,方可擺脫他們的勢力。”

    羋月已經明白道:“母親的意思是……”

    莒姬悠悠地道:“你若是隨著八公主陪嫁,到了邊城,裝個病什麼的,或者走到江邊失足落水之類,想來送嫁途上丟了一個媵女,不是什麼打緊的事。只是若是這般以後,你便不能再做公主了。所以,這是下策。”

    羋月卻痛快地道:“不做公主又有什麼打緊的,我早就不想做了。”

各種架子上擺著的都是歷任大王收藏著的寶刀兵器;右邊是珍庫,那一個個櫃子裡卻是各種玉石珠寶,列國之中數楚國的荊山玉和秦國的藍田玉最為上乘,但楚國的黃金之多,金飾之美,又是秦國所不能及。

    羋姝坐在上首,看著內府令指揮內侍們,按照竹冊上的記錄邊核對邊流水地將一盒盒珠寶器皿送上來介紹。

    首先自然是諸般常規的青銅器皿,各種禮器、祭器、食器、酒器、用具等一一送上,羋姊只略略看過,便打發了去。

    其後就是諸般首飾,楚國數百年王業,吞國滅邦無數,且荊山有玉、臨海有珠、又富有銅山,這庫中珍藏,只怕是列國也難有比肩的。

    莫說那無數美玉只在羋姝面前一捧而過,珍珠鬥量、寶石成山,珠光寶光,映得人睜不開眼去。

    羋月看著那些寶物件件生輝,只是她對這些卻不感興趣,無心坐在那裡和羋姝一起挑選,尋了個藉口便站起來慢慢走動,不知不覺走到兵器架邊。

羋月順手拿起架子上的一把劍,抽出來只見寒光淩淩,見上面兩個小字“幹將”不由地念出聲來,她身後自然也有方府的小內侍跟隨侍候著,見狀忙笑道:“九公主真有眼力,此便是大名鼎鼎的‘幹將’劍,旁邊那把就是‘莫邪’劍。據說是先莊王的時候得到五金之精,召大匠幹將鑄劍,幹將卻無法將這五金之精鎔化,幹將之妻莫邪為助夫婿鑄劍而跳入鑄劍爐中,於是鑄成這兩把劍,劍成之日幹將自刎而殉妻,因此這兩把劍,雄名幹將,雌名莫邪。先莊王得此雙劍,終成霸業。”

    羋月看著手中雙劍,心中不禁暗歎,王圖霸業便又如何,千百年後,或許世人已經不記得莊王,但是此劍永留於世,這幹將莫邪的愛情,才會永留於世清穿之華貴妃。天下名劍雖多,卻唯有幹將莫邪之名最盛,這皆因為有這一段情之所鐘,生死與共的感人之情罷了。她轉頭看著羋姝被簇擁於珠寶堆中,她將會成為一國之母,可是自己卻將嫁與黃歇。或者她的富貴勝過自己,但是自己與黃歇的幸福,卻是一定會勝過她的。

    只要、只要她能夠脫離了這裡,脫離了這個困局,她的掙扎她的痛苦就將結束。

    見羋月放下幹將,小內侍忙引著她到了前面,又介紹道:“公主,那是穿楊弓,是當年神射手養由基用過的弓箭,旁邊那個是七層弓,是與養由基齊名的潘黨所用之弓……”

    羋月只看了一眼,便不感興趣。小內侍見她對弓箭不感興趣,便以為她只喜歡名劍,忙又引著她去了劍架處,繼續介紹道:“公主,這是越國大匠歐治子所鑄的龍淵劍,當日風鬍子前去越國尋訪歐治子,鑄了三把劍,一名工布、一名龍淵、一名太阿,如今太阿劍在大王身上佩著呢,所以這裡存的是工布和龍淵。”

    這些曠世名劍,若到了外頭,當叫舉世皆狂,但于這平府之內,不過又是楚國的一件私藏罷了。羋月走過,卻看到兩處劍架擺設有些不同,當下又拿起一把劍,卻見上面的篆字與楚國常用之字有些不同,端詳半晌,估摸著字形念著道:“越王勾踐,自作用劍。”

    小內侍欲介紹道:“公主,這是……”

    羋月截斷了他的話道:“我知道,這是越王勾踐之劍。”

    小內侍陪笑道:“公主好見識,這越王勾踐劍旁邊,就是吳王夫差劍。”

    羋月一手持著勾踐劍,一手拿起夫差劍,念著上面的字道:“‘攻吳王夫差自作其元用’”心中暗忖,果然是夫差劍。她手握著雙劍,想著吳王夫差,越王勾踐,昔日的兩個霸主,頓一頓足便能夠叫列國震動。但如今身死國滅,曾經用過的佩劍卻落入此間。她看著自己左手持夫差劍,右手持勾踐劍,閉目心中默禱,劍器有靈,當能佑她倚著兩位霸主之氣,破此之困局。

    禱完,她睜開眼睛,雙手朝著前方架子輕輕一劈,便見這架子劈成三截,眼見那架子轟倒,小內侍險些哭了出來,羋月卻是心情大好,將兩把劍掛了回去,轉頭回了羋姝處。

    羋姝雖說是來挑選嫁妝的,但公主一應有的各式青銅器、玉器、珠寶等皆已經由內小臣擇定,楚威後又添加了許多,實不用她親自操心。她來,不過是挑些自己喜歡的小物件罷了。

    方府的珍藏雖然驚人,但羋姝從小是見慣這些的,這些東西在別人眼中再珍奇,於她來說亦只是平平,只挑著有些與眾不同的東西,此時見羋月回來了,便招手令她來看自己方才挑出來的東西。

    羋月看她挑了半晌,果然只是一些隨心所欲的小物件罷了,那一對的青玉羽觴的雲雷紋別致些;這一套犀角杯是別國所無的;再挑了一套與和氏璧同一塊玉料所制的玉組佩,一顆據說只比隋侯珠略遜的夜明珠,又有據說是從極西之地來的蜻蜓眼串珠,還有金銀銅鐵犀玉琉錯八種質材做成八組帶鉤等等。

    挑完了以後,諸人便回了高唐台,羋姝便呼今日累著了,羋月見她如此,便主動對她道:“阿姊,那明日去平府挑選書目,阿姊可有設想?”

    平府便是楚宮的藏書庫,是比方府更重要的地方。珠寶器物,不過是身外之物,但一個國家的傳承、文化、歷史,卻是自它的藏書中來。楚國立國甚久,中間也經歷無數波折,甚至數番遷都,但上至君王下至士人,逃難的時候珠寶可以不帶,這書簡是不能不帶的。

    楚國與秦國雖然都是五國眼中的蠻夷,但楚國畢竟歷史悠久,數百年來能人才俊無數,滅國甚多,這些書簡禮器自是遠勝秦國首富嫡女。她要嫁與一國之君,這嫁妝中珍寶珠玉都是尋常,最能拿得出手的卻是禮器和書簡。

    只是這書簡禮器的準備,原是最繁瑣不過,羋姝一聽,便捂著頭呼道:“還要挑書啊,嗯,我頭疼,我不去了。”

    羋月微笑道:“那阿姊讓誰去挑呢?”

    羋姝忽然眼睛一亮,拉住了羋月的手,道:“好妹妹,你替我挑選吧。”

    羋月微一猶豫,羋姝見狀,忙許了許多好處,硬是賴著要她替自己去挑書,羋月正中下懷,假意推辭幾句,便答應了。

    她既然準備此番離開,再不回來,要與黃歇遠走天涯,那麼她自然也要為自己準備一份嫁妝——羋姝的嫁妝是方府的珍寶,羋月給自己備的嫁妝,卻是楚宮藏書庫“平府”內的藏書。

    羋月得了羋姝的話,便來到平府,對內宰道:“大王這次賜百卷書簡給阿姊作為嫁妝,內宰列出的書目卻不甚合意,所以阿姊才要我親自來挑選。”

    這平府的內宰自恃主管書籍,便有些傲氣,聽了此言雖然態度上仍算恭敬,但話語中卻含著骨頭,笑道:“九公主容稟,小臣這些書籍是知道給兩位公主作陪嫁之用,豈敢慢怠。只是兩位公主有所不知,書籍乃國之重器,有些在我楚國都是孤本,這些孤本,自然是不能作陪嫁之用。能給公主陪嫁之用的書籍,至少得是副本,要不然公主這一陪嫁走,咱們楚國不是少一份典籍了嗎?只是……唉小臣這些年一直在稟報,這平府之中的竹簡已經多年沒有大整理了,許多書簡都只剩了孤本,所以抄錄銘刻出來的典籍自然就不夠齊全。這臨時哪裡找得出來這麼多的副本,所以公主自然就不合意了。”

    當時的書籍,多為竹簡,甚至還有更遠的石器、銅器、鐵鼎上刻的銘文,且竹簡大部份還是刀刻,自然不如後世這般可以複製,而是多半就只有一份孤本。平府之中書籍雖多,但是卻不好將屬於楚國的孤本讓公主當嫁妝送出去。且這內宰還有些泥古不化,認為要收存入庫傳之後世的竹簡,必須要用刀刻方能夠保存長久,墨寫的書卷,遇水變糊,實不堪長久存放。這樣一來,自然副本就更少了。

    羋月反問道:“平府之中的典籍無人抄錄銘刻,豈不是你內宰的過失,早些時候做什麼去了,現在倒來哭窮。”

    見羋月這樣一問,內宰便露出一副苦相來:“公主,臣這平府人手缺少啊,不止抄錄副本的事沒有人做,有些陳年的書卷編繩脫落、字跡模糊,近年來的書簡無人採集徵收,先王上次破越的時候得到的書卷到現在也沒來得及整理入冊……”

    羋月詫異地問:“如此重要的事情,為何無人整理?”

    內宰道:“小臣主事平府,年年求告,這些書簡十分珍貴,若無朝中大臣主事其事,分派編修,召集士子們抄錄備案,光是小臣手底下的雜役,怎麼敢動這些典籍啊。”

    羋月聞言,心中已經明白,當時士人習六藝,於內管轄封地、于外征戰殺伐、于上輔佐君王、于下臨民撫政,並不似後世那樣職能清楚,文臣分轄。楚威王晚年征戰甚多,楚王槐繼位後昭陽又更注重征伐和外交,朝中上下自然對於整理平府書籍這種事的關注就少了。

    她雖已經想明白了其中原因,卻不會應和那內宰,便道:“雖是如此,但我卻不信,連點稍齊整的抄本書目也整理不出來,想是你們偷懶的緣故。所以阿姊讓我來看看,我既來了,便要親自看一番才是流火已墜。”

    那內宰無奈,只得引著羋月在平府裡頭一一看著,自己親自引道介紹:“九公主,這一排是吳國的史籍,這是越國的史籍,這是孫子兵法全卷……”

    羋月駐足,詫異地問道:“孫子兵法?”此時列國征戰,好的兵法常是國之重器,她只道兵法這種東西應該是國君或者令尹私藏,不想宮中書庫竟也有?

    內宰忙解釋道:“是,這可是當今世上唯一一套全本十三卷的孫子兵法,當年孫武在吳國練兵,並著此兵法,被吳王闔閭收藏于吳宮。後來孫武離開吳國,有些斷簡殘篇倒流於外間,可這全套卻只在吳宮之中。後來越王勾踐滅了吳國,這套孫子兵法又入了越國,直到先王滅越,才又收入宮中。先王時曾經叫人燒錄一套收在書房,這套原籍便還存在平府。”

    羋月心潮激蕩,這套書籍,實是比任何嫁妝都來得有用得多。當下拿起一卷孫子兵法,翻開竹簡輕輕念著道:“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故經之以五事,校之以計,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看到這裡,她的嘴角出了一絲笑容,她終於找到她要的東西了。

    當下羋月故作不知,只挑了一大堆書簡,說是要拿去給八公主看,那內宰苦著一張臉心中不願,怎奈八公主得寵,卻是眾人皆知的事情,她要什麼,還能怎麼辦?卻只咬死了孤本是斷斷不可作為嫁妝帶到秦國去的,否則他便要一頭撞死。

    羋月只得列了清單給他,表示八公主若是看中,便派人抄錄副本,那內宰只得允了。

    他卻不知,夜深人靜,羋月便已經悄悄把許多孤本抄錄下來了。

    她與黃歇,將來是要去列國的,手中的知識越多,立足的本錢才越多。

    黃歇同他說,他們首先會去齊國,齊國人才鼎盛,那裡有稷下學宮,召集天下有才之士。孟子、荀子、鄒衍、淳于髡、田駢、接子、慎到、環淵等人都在那裡,有上千人在那裡講學論術。

    孤燈上,羋月抄寫著書卷,然而她並不孤單,在她抄著書卷的時候,她想像著仿佛旁邊就坐著黃歇,在對她神彩飛揚地說:“皎皎,我們先去齊國,那裡既可以安身立命,也可以結交天下名士……如果在齊國呆厭了,我們就去遊歷天下。去泰山、嵩山、恒山、華山、衡山,看遍五嶽;我聽說燕國以北,有終年積雪長白之山;昆侖以西,有西王母之國是仙人所居地;我還聽說東海之上,有蓬萊仙山……我們要踏遍山川河嶽,看盡世間美景……”

    羋月擱筆,輕撫著腰間黃歇所贈的玉佩,想像著將來兩人共遊天下,看盡世間的景象,不禁微笑。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終於,到了羋姝出嫁的時候了。

    這一日,楚國宗廟大殿外,楚威後、楚王槐率群臣為羋姝送嫁。

    此一去,千山萬水,從此再無歸期。不管在楚宮是如何地嬌生慣養,是如何地榮寵無憂,嫁出去之後,羋姝便是秦人之婦,她在他鄉的生死榮辱,都只能憑著她自己的努力和運氣,她的母親她的兄長有再大的能力,都不能將羽翼伸到千萬裡之外,為她庇護。

    羋姝穿著大紅繡紋的嫁衣,長跪拜別。楚威後抱住羋姝,痛哭失聲。

    在羋姝的身後,羋月穿著紫色宮裝,跪在羋姝身後一起行禮。景氏、屈氏、孟昭氏、季昭氏四名宗女跪在羋月身後一起行禮。

    羋姝行完禮,站起來,看了楚威後一眼,再回頭看看楚宮,毅然登上馬車,向著西行的方向出去我的王妃愛逍遙。

    羋月站在她的身後,沉默地跟著羋姝的腳步,包括景氏等媵女,亦是如此。

    今日,是楚女辭廟,卻只是羋姝別親,而她們縱有親人,在這個時候,也是走不到近前,更沒有給她們以空間互訴別情。

    應該告別的,早就應該告別了。

    就如同羋月和莒姬、羋戎,早就在數日前,已經告別。

    向壽已經入了軍營,他將在軍中積累戰功,升到一定的位置,好在羋戎將來成年分封時,成為他的輔弼。

    黃歇已經將魏冉接走,此時亦已經離開黃氏家族了,他將提早離開,在秦楚交界處,等她相會。

    天色將暗未暗時分,汩羅江邊停著數艘樓船,羋姝等一行人的馬車已經馳到此處。楚地山水崎嶇,最好的出行方式就是舟行。她們將坐上樓船,一直沿著漢水直到襄城。

    羋姝等一行人,下了馬車,進入樓船。無數樓船載著公主及媵女和嫁妝,揚帆起航。

    暮色臨江,只餘最後一縷餘暉在山崗上。

    山崗上,黃歇匹馬獨立,他的身前坐著魏冉,兩人遙遙地看著羋月等人上船揚帆。

    船上依次亮燈,暮色升上,黃歇看了看羋月的船,轉身騎馬沒入黑暗中。

    樓船一路行到漢水襄城,羋姝等人棄舟登岸,襄城副將唐遂和秦國的接親使者甘茂均已經在此等候了。

    羋姝聽了唐遂自報身份,詫異地問:“襄城守將唐昧為何不來?”

    唐遂聽了此言,表情有些尷尬地道:“臣叔父近年多病,外事均由臣來料理。”那時候一個地方、一支軍隊,上下級多為親屬或者舊部,唐昧多病,唐遂主持事務,也是正常,羋姝只是隨口一問罷了,見了他解釋,便也點點頭作罷。

    唐遂忙又介紹身邊之人:“這位是秦國的甘茂將軍,特來迎親。”

    甘茂雖為武職,舉止卻是頗有士人風範,當下行禮以雅言道:“外臣甘茂參見楚公主。”

    羋姝見此人雖然貌似有禮,卻頗有傲態,頗有不悅,只得勉強點頭,以雅言回復道:“甘將軍有禮。”

    唐遂道:“公主請至此下舟,前面行宮已經準備好請公主歇息,明日下官護送公主出關,出了襄城,就是由甘茂將軍護送公主入秦了。”

    羋姝用雅言說道:“有勞甘茂將軍。”

    甘茂以雅言回道:“這是外臣應盡之職。”

    兩人以雅言應答,看上去倒是工整,但羋姝心底,卻有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這個秦國來迎她的人,實是缺少一種對未來王后的恭敬之感。

    不僅是她如此想,便連羋月看著甘茂,心中無端有不安之感。

    當夜,諸人入住襄城城守府。

   羋月獨自坐在房間裡,她拿著簪子剔了一下燈檯,忽然間燈花一晃,她看到板壁上出現一個披頭散髮的巨大人影。哪怕她是一個經歷頗多的少女,但任何一個少女,在背井離鄉剛踏上陌生土地的第一夜,發現自己房間裡忽然出現這樣的異狀,也要被嚇到的。

    羋月只覺得心頭一滯,手一抖,強自鎮靜下來,也不敢轉頭,只全神貫注地看著那人影是否有出手的跡象,這邊卻緩緩道:“閣下何人,深夜到此何事?”

    卻聽得一人的聲音緩緩地道:“你可以轉過頭來看我。”

    羋月緩緩地轉過頭來,便看到一個披頭散髮,眼神有些狂亂的老人,心中稍定,詫異地問:“閣下是誰?”

    那人卻不回答,只是直勾勾地看著羋月:“你是九公主,先王最喜歡的九公主?”

    羋月皺了皺眉頭,心中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問道:“我是九公主。先王……你認得先王?”

    那人卻不回答,又問:“你母親可是姓向?”

    羋月心中疑惑已極,此人似瘋非瘋,此時出現在此地,實是透著蹊蹺,當下反問道:“閣下為什麼要問這個?”

    那人卻直愣愣地道:“你不認識我?我是唐昧。”

    羋月一怔,名字似有些耳熟,想了想,恍然道:“唐昧將軍?您不是襄城守將嗎,唐遂副將說您已經病了很多年了……”

    唐昧截斷她的話道:“是瘋了很多年吧?”他來回走著,喃喃地道:“是啊,其實我並不是瘋,只是有些事想不通……”他忽然轉頭,問羋月道:“你為什麼不問我有什麼事想不通嗎?”

    羋月見此人神態奇異,當下也不敢直接回答,只謹慎地道:“如果唐將軍想說,自然會說的。”

    唐昧哈哈一笑,見羋月神情謹慎,忽然奇怪地問道:“你沒有聽人說過我?”

    羋月一怔,想了想還是答道:“曾聽夫子說過,唐將軍擅觀星象,楚國的星經就是唐將軍所著。”

    唐昧歪頭看她:“就這個?”

    羋月冷靜地道:“還有什麼?”

    唐昧走到窗前,推開窗子,仰首望天,長歎道:“今天的星辰很奇怪,有點象你出生那天的星辰一樣妖者嬈也。”

    羋月看著他的舉動,有些詫異,又有些害怕,她感覺到這個老人身上,有一些奇怪的東西,此時忽然聽到他說自己出生之事,心中一驚,便問道:“我出生時?星辰怎麼樣?”

    唐昧搖頭道:“不好,真不好,霸星入中樞,殺氣沖天,月作血色,我當時真是嚇壞了。”

    羋月心中一凜,退後一步,問道:“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個?”

    唐昧沉浸于自己的思緒中,喃喃道:“當初是我夜觀天星,發現霸星生於楚宮,大王當時很高興,可哪曉得生出來卻是個女孩。大王說我不能再留在京城,我就往西走……奇怪,我當時為什麼要往西走呢,就是覺得應該往西走,現在看來是走對了,你果然往西而來,我在這裡應該是守著等你來的……”

    一席話,聽得羋月先是莫明其妙,漸漸地才聽明白:“你說什麼,霸星生於楚宮,先王之所以寵愛我,是因為你的星象之言?”

    唐昧看她一眼,詫異道:“你不曉得嗎,先王也是因星象之言,方令向氏入椒房生子的。”

    羋月怔了怔,忽然想起向氏一生之波折,又想到宮中庶女雖多,為何楚威後對她格外視若眼中釘,原來此時再細細思忖,才恍然大悟,只覺得不知何處來的憤怒直沖頭頂,怒道:“原來是你,是你害得我娘一生命運悲慘,是你害得我這麼多年來活得戰戰兢兢,活在殺機和猜忌中……你為什麼要這麼多事,如果當初你什麼也不說,那麼至少我娘可以平平安安地生下我,我們母女可以一直平安地活在一起,我娘不用受這麼多苦,甚至不用被毒死……”

    羋月說到這裡,不由掩面哽咽。

    唐昧卻無動於衷,道:“當日大王曾問我,是不是應該殺了你。我說,天象已顯,非人力可更改,若是逆天而行,必受其禍。霸星降世乃是天命,今日落入楚國若殺之,必當轉世落入他國,就註定會是楚國之禍了……可如果你現在就要落入他國,那就會成為楚國的禍亂,所以我在猶豫,應該拿你怎麼辦?”

    羋月聽到這裡,抬頭看著唐昧,只覺得心頭寒意升起。她憤怒也罷,指責也罷,她母女的不幸,她的生死,在這個人的眼中,仿佛竟似微塵一般毫無價值。她在楚宮之中,見識過如楚威後、楚王槐、鄭袖這般視人命為草芥之人,但終究或為利益、或為私欲、或為意氣,似唐昧這等完全無動於衷之人,卻是從未見過。他看著她的眼神,不是看著一個人,仿佛只是一件擺設,或者一塊石頭一樣。

    這不是一個正常的人,這個人已經是個瘋子。

    羋月生平遇到過許多的危險,但從來沒有一次,像今天這樣讓她覺得寒意入骨,像今天那樣讓她完全無措。這個人,比楚威王、比鄭袖、比羋茵都更讓她恐懼,任何正常的人想殺她,她都可以想辦法以言語勸解以利益相誘,可是當一個瘋子要殺你的時候,你能怎麼辦?

    當下心生警惕,左右一看,手中已經暗暗扣住了劍柄,道:“唐昧,你想怎麼樣?”

    她一句“你想殺我不成”話已到嘴邊,卻咽了下去,在瘋子面前,最好不要提醒他這個“殺”字。

    卻見唐昧歪著頭,看了看羋月,有些認真地說:“公主,你能不出楚國嗎?”他的神情很認真,認真到有些傻愣愣地,唯有這種萬事不在乎的態度,卻更令人心寒大神躺好讓我撲。

    羋月緩緩退後一步,苦笑道:“唐將軍,我亦是先王之女,難道你以為我願意遠嫁異邦,願意與人為媵嗎?難道你有辦法讓威後收回成命,有辦法保我不出楚國能夠一世順遂平安?”

    唐昧搖搖頭道:“我不能。”羋月方松了一口氣,卻見唐昧更認真地對她說:“但我能囚禁你,或者殺了你。”

    羋月震驚拔劍道:“你、你憑什麼?”

    唐昧無動於衷,手一擺:“你的劍術不行,別作無謂掙扎。”

    羋月看著眼前的人,只覺得無可理喻,恨到極處,反而什麼都不顧忌了,厲聲喝道:“唐昧,你聽好了,我的出生非我所願,我的命運因你的胡說八道而磨難重重,你難道不應該向我道歉,補償於我嗎?可如今你卻還說要殺我,你以為你是誰?唐昧,你只不過是個觀星者,你也只不過是個凡人,難道看多了星象,你就把自己當成神邸,當成日月星辰了嗎?”

    唐昧怔了怔,似乎因羋月最後一句話,變得有一點清醒動搖,隨之又變得盲目固執,他怔怔道:“嗯,我自然不是日月星辰,但我看到了日月星辰,霸星錯生為女,難道是天道出錯了嗎?你在楚國,不管你有什麼樣的結果都不會讓楚國變壞,可你要離開楚國,霸星降世,若不能利楚,必當害楚。所以,你必須死。”

    羋月大怒,將劍往前一刺,怒道:“你這無理可喻的瘋子,去你的狗屁楚國,去你的狗屁天道,我只知道我的命是我自己的,不是誰都可以隨便拿去。誰敢要我的命,我就先要他的命。”

    只是羋月雖然與諸公主相比,劍術稍好,但又怎麼能夠與唐昧這等劍術大家相比,兩人交手沒幾招,便很快被唐昧打飛手中的劍。見唐昧一劍刺來,羋月一個翻身轉到幾案後面,暗中在袖中藏了弩弓,泛著寒光的箭頭借著幾案的陰影而暗中瞄準了唐昧。

    唐昧執劍一步步走向羋月,殺機彌漫。

    羋月扣緊了弩弓,就要朝著唐昧發射。然則,心頭卻是一片絕望,莫非她的性命,真的要就此交于這個瘋子手中了嗎?

    她這麼多年來在高唐台的忍辱負重又是為了什麼?她與黃歇的白頭之約,就這麼完了嗎?她的母親莒姬、她的弟弟羋戎、魏冉,又將怎麼辦?

    不,她不能死,不管對面的唐昧他到底是正常人,還是個以神祗自命的瘋子,她都不會輕易向命運認輸的。

    忽然不知何處忽然傳來一個老人的聲音:“汝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擋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是其才之美者也,戒之,慎之!”

    唐昧一驚,轉頭喝道:“是什麼人?”

    那人卻已經沒有聲音。唐昧卻想著他方才之言,竟似是針對他的舉動而來,難道對方竟是嘲笑他的行為是螳臂擋車?他狐疑地看看羋月,又看向外面,越想越是不對,當下也顧不得殺羋月,猛地踢開窗子躍出,在黑暗中追著聲音而去。

    羋月站起來,她聽出了對方的聲音,心中又驚又喜。見唐昧追去,她看了看周圍的一切,再看著唐昧遠去的背影,一咬牙撥起插在板壁上的劍,也躍出窗外追去。

    黑暗中,但見唐昧躍過城守會後院矮小的圍牆,追向後山。

羋月緊緊跟隨,也躍過圍牆,追向後山。

    唐昧追到後山,但見一個老人負手而立。

    唐昧持劍緩緩走近,道:“閣下是誰?方才之言,又是何意?”

    那老人嘿嘿一笑,反問:“你方才之行,又是何意?”

    唐昧道:“我為楚國絕此後患。”

    那老人嘿嘿一笑,問道:“敢問閣下是凡人乎,天人乎?”

    唐昧一怔,方道:“嘿嘿,唐某自然是凡人。”

    那老人又道:“閣下信天命乎,不信天命乎?”

    唐昧道:“唐某一生觀天察象,自然是信天命的。”

    那老人冷笑:“天命何力,凡人何力?凡人以殺人改天命,與螳螂以臂當車相比,不知道哪一個更荒唐?閣下若信天命,何敢把自己超越乎天命之上?閣下若不信天命,又何必傷及無辜?”

    唐昧怔了一怔,道:“霸星降世當行征伐,若離楚必當害楚。事關楚國國運,為了楚國,為了先王的恩典,我唐昧哪怕是螳臂當車也要試一試,哪怕是傷及無辜卻也顧不得了。”

    羋月已經追到了唐昧身後,聽到這句話,忙警惕地舉劍衛住自己。

    那老人蒼涼一笑:“楚國國運,是系於弱質女流之身,還是系于宮中大王,廟堂諸公?宗族霸朝、新政難推、王令不行、反復無常、失信于五國、示弱于鄙秦、士卒之疲憊、農人之失耕,這種種現狀必遭他國的覬覦侵伐,有無霸星有何區別?閣下身為襄城守將,不思安守職責,而每天沉緬於星象之術。從武關到上庸到襄城,這些年來征伐不斷,先王留下的大好江山,從你襄城就可見滿目蒼夷,你還有何面目說為了楚國,為了先王?”

    唐昧聽了此言,不由一怔。他這些年來,只醉心星象,雖然明知道自己亦不過一介凡人,然則在他的心中,卻是自以為窮通天理,早將身邊之事,視為觸蠻之爭,不屑一顧,此時聽得老人之言,怔在當地,思來想來,竟是將他原有的自知而打破,不覺間神情已陷入混亂。

    羋月見他神情有些狂亂,心想機不可失,忙上前一步,道:“閣下十六年前,就不應該妄測天命,洩露天機,以至於陰陽淆亂,先王早亡;今上本不應繼位而繼位,楚國山河失主,星辰顛倒,難道閣下就沒有看到嗎?以凡人妄泄天命,妄改天命,到如今閣下神智錯亂,七瘋三醒,難道還不醒悟嗎?”她雖於此前並不知唐昧之事的前因後果,然而善於機變,從唐昧的話中抓到些許蛛絲馬跡,便牽連起來,趁機對唐昧發起會心一擊。

    唐昧不聽此言猶可,聽了她這一番言話,恰中自己十餘年來的心事,神情頓時顯得瘋狂起來,喃喃地道:“我是妄測天命、洩露天機?所以才會陰陽淆亂,星辰顛倒?我七瘋三醒,那我現在是瘋著,還是醒著?”

    羋月見他心神已亂,抓緊此時機會又厲聲道:“你以為你在醒著,其實你已經瘋了;人只有在發瘋的時候,才會認為自己淩駕於星辰之上……唐昧,你瘋了,你早就瘋了……”

    唐昧喃喃地:“我瘋了,我早就瘋了?我瘋了,我早就瘋了……”他神情狂亂,手中的劍亦是亂揮亂舞:“不,我沒瘋,我沒錯……我瘋了,我一直是錯的……”

    那老人見唐昧神情狂亂,忽然暴喝一聲:“唐昧,你還不醒來碧雲!”

    唐昧整個人一震,手中的劍落地,忽然怔在那兒,一動不動。

    羋月抓緊了手中的劍。

    卻見唐昧整個人搖了一搖,噴出一口鮮血來,忽然間挺直身子,哈哈大笑:“瘋耶?醒耶?天命耶?人力耶?不錯,不錯,以人力妄改星辰,我是瘋了。對你一個小女子耿耿於懷,卻忘記楚國山河,我是瘋了……此時我是瘋狂中的清醒,還是清醒中的瘋狂?我不過一介星象之士,見星辰變化而記錄言說,是我的職責。我是楚國守將,保疆衛土是我的職責,咄,我同你一個小丫頭為難作甚,瘋了,傻了,執迷了……嗟夫唐昧,魂去兮,歸來兮!”他整個人在這忽然狂亂之極以後,卻反而恢復了些神志,他凝神看了看羋月,忽然轉頭就走。

    羋月松了一口氣,見唐昧很快走得人影不見,才轉頭看著那老人,驚喜地上前道:“老伯,是你?你是特地來救我的嗎?”

    這個老人,便是她當年在漆園所見之人,屈原曾猜他便是莊子。多年不見,此時相見,羋月自有幾分驚喜。

    那老人卻轉身就走。

    羋月急忙邊追邊呼:“老伯,你別走,我問你,你是不是莊子?當年我入宮的時候你告訴我三個故事,救了我一命。如今我又遭人逼迫。處於窮途末路之間,您教教我,應該怎麼做?”

    那老人頭也不回,遠遠地道:“窮途不在境界,而在人心。你的心中沒有窮途,你的絕境尚未到來。你能片言讓唐昧消了殺機,亦能脫難於他日,何必多憂。”

    羋月繼續追著急問:“難道老伯您知道我來日有難,那我當何以脫難?”

    那老人歎息:“難由你興,難由你滅,禍福無門,唯人自召。水無常形,居方則方,居圓則圓;因地而制流,在上為池,在下為淵。”

    羋月不解其意,眼見那老人越走越遠,急忙問出一個久藏心中的問題:“老伯,什麼是鯤鵬,我怎麼才能象鯤鵬那樣得到自由?”

    那老人頭也不回,越走越遠,聲音遠遠傳來:“池魚難為鯤,燕雀難為鵬……鵬之徒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

    羋月一直追著,卻越追越遠,直至不見。

    她站在後山,但見人影渺渺,空山寂寂,竟是世間唯有自己一人獨立,一股說不上來的感覺湧上心頭。

    他到底是回答了,還是沒有回答?自己的路,應該向何方而去。

    夜風甚涼,她怔怔地立了一會兒,還未想明白,便打了個寒戰,又打了個噴嚏,忽然失笑:“我站在這裡想做什麼,橫豎,有的是時間想呢。”

    想到自己此番出來,還不曉得是否驚動了人了,想了想,還是提劍迅速回返,躍過牆頭,回到自己房中鹿鼎記後傳。此時危險已過,心底一松,倒在榻上,還不及想些什麼,就睡了過去。

    次日,羋月醒來,細看房間內的場景,猶有打鬥的痕跡,然則太陽照在身上,竟不覺一時精神恍惚起來。回想起昨夜情景,卻似夢境一般,不知道唐昧、莊子,到底是當真出現在自己的現實之中,還是夢中。

    她看著室內的劍痕,呆呆地想著,忽然間卻有人敲門,羋月一驚,問道:“是誰?”

    卻聽得室外薜荔道:“公主,奴婢服侍公主起身上路。”

    羋月收回心神,忙站起來,讓侍女服侍著洗漱更衣用膳,依時出門。

    今日便要上路了,送別之人,仍然還是唐遂,羋月故意問他:“不知唐將軍何在?”

    唐遂卻有些恍惚,道:“叔父今日早上病勢甚重,竟至不起,還望公主恕罪。”

    羋月方想再問,便聽得羋姝催道:“九妹妹,快些上車,來不及了。”

    羋月只得收拾心神,隨著大家一起登車行路。

    羋姝一行的馬車車隊拉成綿延不絕的長龍,在周道上行馳著。所謂周道,便是列國之間最寬廣最好的的道路,有些是周天子所修,有些則是打著“奉周天子之命”所修,時間長了,這些道路一併稱為周道。

    車隊一路行來,但見道路兩邊阡陌縱橫,只是農人甚少,明顯可見拋荒得厲害,一路行過,偶見只有零零星星衣著破舊面有菜色的農人還在努力搶耕著。想來這秦楚邊境,連年交戰,實是民生凋零,不堪其苦。

    馬車停了下來,羋姝等人停下馬車,依次下車。

    唐遂率楚國臣子們向羋姝行禮道:“此處已是秦楚交界,臣等送公主到此,請公主善自珍重,一路順風。”

    羋姝便率眾女在巫師引導下朝東南面跪下道:“吾等就此拜別列祖列宗,此去秦邦,山高水長,願列祖列宗、大司命、少司命庇佑吾等,鬼祟不侵,一路安泰。”

    羋姝行禮完畢,站起身來。眾女也隨她一起站起來。

    羋月卻沒有跟著起來,她從懷中取出絹帕鋪在地上,捧起幾捧黃土,放在絹帕上,又將絹帕包好,放入袖中,這才站起來。

    羋姝詫異問道:“妹妹這是何意?”

    羋月垂首道:“此番去國離鄉,我真不知道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重返故國,捧一把故國之土帶在身上,也算是聊作安慰。”

    羋姝見她如此,也不禁傷感,強笑道:“天下的土哪裡不是一樣。”

    羋月搖頭歎道:“不,家鄉的土,是不一樣的。”

    羋姝也不爭辨,諸人上登上馬車,在甘茂的護送下越過秦楚界碑向前馳去。

    唐遂等拱手遙看著車隊離去。

    遠遠,一個人站在城頭,看著這一行人的背影,消失在天際,不禁長歎一聲。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29:12

羋月傳 第77-78章 秦關道

兩座城池之間,是一望無垠的荒郊。

    一隊黑衣鐵騎肅殺中帶著血腥之氣馳過荒野,令人膽寒。

    鐵騎後是長長的車隊,在顛簸不平的荒原上行馳,帶起陣陣風沙,吹得人一頭一臉,盡是黃土。

    長長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頭,越往走,就走得越慢,拖得這旋風般的鐵騎,慢慢變成了蜿蜒蠕動的長蟲。

    甘茂緊皺著眉頭,他本下蔡人,自幼熟讀經史,經樗裡疾所薦于秦王,他為人自負,文武兼備,入秦之後便欲建國立業,一心欲以商君為榜樣妖者嬈也。不料正欲大幹一場之時,卻被派來做迎接楚公主這類的雜事。他本已經不甚耐煩了,偏生楚國這位嬌公主,一路常生種種事端,更令他心中不滿。

    他疾馳甚遠,又只得撥馬回轉,沿著這長長的隊伍,從隊首騎到隊尾,巡邏著、威壓著。

    走在隊尾的楚國奴隸和宦官們,聽見他的鐵蹄之聲,都心驚膽寒,顧不得腳底的疼痛,不由地加快了腳步。

    甘茂沉著臉,來回巡邏著,心中的不耐越來越大,猶如過於乾燥的柴堆一般,只差一把火便要點燃。

    恰恰在此時,有人上來作了這個火把。

    “甘將軍,甘將軍——”一陣熟悉的聲音自隊伍前方傳來,甘茂聽到這個聲音便已經知道是為了什麼,也不停下,只是住了馬,待得對方馳近,才冷冷地回頭以雅言道:“班大夫,又有何事?”

    楚國下大夫班進亦是出自羋姓分支,此番便是隨公主出嫁的陪臣之首,他氣喘吁吁地追上甘茂,見對方目似冷電,心中也不禁一凜,想到此來的任務,也只得硬著頭皮陪笑道:“甘將軍,公主要停車歇息一下。”

    甘茂的臉頓時鐵青,沉聲道:“不行。”說著便撥轉馬頭,直向前行。

    可憐班進這幾日在兩邊傳話,已經是陪笑陪得面如靴底,這話還沒有說完,見甘茂已經翻臉,那馬騎行之時還帶起一陣塵沙,嗆得他咳嗽不止。

    無奈他受了命令而來,甘茂可以不理不睬,他卻不能這麼去回復公主,只得又追上甘茂,苦哈哈地勸道:“甘將軍,公主要停車,我們能有什麼辦法,與人方便,與己方便嘛。”

    甘茂冷笑一聲,並不理他,只管向前,不料卻見前面的馬車不待吩咐,便自行停了下來。這輛馬車一停下,便帶動後面的行列也陸續停下,眼色這隊伍又要走不成了。

    他怒火中起,馳向到了首輛停下的馬車前面,卻見宮娥內侍圍得密密麻麻,遮住了外頭的視線。他又坐在馬上居高臨下,才勉強見那馬車停下,一個女子將頭探出車門,似在嘔吐,兩邊侍女撫胸的撫胸,遞水的遞水,累贅無比。

    見甘茂馳近,侍女們才讓出一點縫隙來,甘茂厲聲道:“為何忽然停車?”

    便見一個傅姆模樣的人道:“公主難受,不停車,難道教公主吐在車上嗎?”

    甘茂看了這傅姆一眼,眼中殺氣盡顯,直激得對方將還未出口的話盡數咽了下來。

    甘茂忍了忍,才儘量克制住怒火,*地道:“公主,太廟已經定下吉時,我們行程緊迫,我知道兩位出身嬌貴,但每日遲出早歇,屢停屢歇,中間又生種種事情,照這樣的速度,怕是會延誤婚期,對公主也是不利。”

    羋姝此時正吐得天暈地暗,她亦是知道甘茂到來,只是沒有力氣理會於他,此刻聽到如此無禮,勉強抬起頭來正想說話,才說得一個:“你……”不知何處忽然風沙刮來,便嗆到羋姝的口中,氣得她只狂咳聲聲,無暇再說。

    見羋姝如此,甘茂已經沉聲道:“公主既已經吐完了,那便走吧。”說著撥馬要轉頭而去。

    羋姝只得勉強道:“等一等……”

    羋月看不過去,道:“甘將軍……”

    甘茂見是她開口,冷哼一聲,沒有再動大神躺好讓我撲。

    羋月以袖掩住半邊臉,擋住這漫天風沙,才能夠勉強開口道:“甘將軍,休要無禮。秦王以禮聘楚,楚國以禮送嫁,將軍身為秦臣,當以禮護送。阿姊難以承受車馬顛簸之苦,自然要多加休息。將軍既奉秦王之令,遵令行保護之責即可,並非押送犯人?何時行,何時止,當由我阿姊作主。吉期如何,與將軍何干?”

    甘茂冷笑:“某只奉國君之命,按期到達。我秦人律令,違期當斬。太廟既然定了吉期,我奉命護送,當按期到達。”

    他今日說出這般話來,實在是已經忍得夠了。

    頭一日在襄城交接,次日他率軍隊早早起來準備上路,誰知道楚人同他說,他們的公主昨日自樓船下來,不能適應,要先在襄城歇息調養。

    第二日,公主即將離鄉,心情悲傷,不能起程。

    好不容易第三日,公主終於可以起程了,誰知他早早率部下在城外等了半天,等得不耐煩了,親去行宮,才聽說公主才剛剛起身,他站在門外,但見侍女一連串的進進出出,梳洗完畢,用膳更衣,好不容易馬車起駕,已是日中。再加上嫁妝繁多,陪嫁侍人皆是步行,長長的隊伍尾部才走出襄城不到五裡,便已經停了三五次,說是公主不堪馬車顛簸、將膳食都嘔了出來,於是又要停下,淨面,飲湯,休息。天色未暗,便要停下來安營休息,此時離襄城不過十幾裡,站在那兒還能夠看得到襄城的城樓。

    甘茂硬生生忍了,次日淩晨便親去楚公主營帳,催請早些動身,免得今日還出不了襄城地界。三催四請,楚公主勉強比昨日稍早起身,但走了不到數裡,隊伍便停在那兒不動了,再催問,卻說是陪嫁的宮婢女奴步行走路,都已經走不動了,個個都坐在地上哭泣。

    若依了甘茂,當時就要拿鞭子抽下去,無奈對方乃是楚公主的陪嫁之人,他無權說打說殺。當下強忍怒氣先安營休息,當日便讓人就近去襄城征了一些馬車來,第三日將這些宮婢女奴們都拉到馬車上,強行提速前行。中間楚公主或要停下嘔吐休息,只管不理,只教一隊兵士刀槍出鞘,來回巡邏,威嚇著那些奴隸內侍隨扈們不敢停歇,這一日直走到天色漆黑,才停下安營。

    那些女奴宮婢們如扔行李般被扔到馬車上,坐不能坐臥不能臥,只吐了一路,到安營的時候個個軟倒都起不來了,那些奴隸隨從,個個也是走得腳底起泡,到安營紮寨時,竟沒幾個能夠站起來服侍貴女們了。

    結果第四日上,等到甘茂整裝起發了,楚營這邊,竟是什麼都沒有動,一個個統統不肯出營了。無奈甘茂和班進數番交涉,直至過了正午,這才慢慢地起動。

    如此走了十餘日,走的路程竟還不如甘茂素日兩天的路程。甘茂心中冒火,卻是無可奈何,時間一長,那些楚國隨侍連他的威嚇也不放在眼中,逕自不理。

    甘茂當日接了命令,叫他迎接楚國送嫁隊伍到咸陽,說是三月之後成婚,他自咸陽到了襄城,才不過十餘日,還只道回程也不過十餘日,便可交差了。誰想到楚國公主嫁妝如此之多,陪嫁的奴婢又是如此之多,羅囉嗦嗦,隊伍延展開來,竟是如此麻煩。

    偏楚人還是如此日日生事,實在叫他這沙場浴血的戰將忍了又忍,從頭再忍,忍得內心真是嘔血無數回。

    但于楚國這邊而言,卻也滿腹怨言。莫說是羋姝羋月以及屈昭景三家的貴女們,對於這樣顛簸的路程難以承受,便是那些內侍宮奴們,乃至做粗活的奴隸們,在楚國雖然身份卑賤,但多年下來,只做些宮中事務,從來不曾這麼長途跋涉過天才魔音師。且奴隸微賤,無襪無履只能赤腳行路,在楚國踩著軟泥行走也罷了,走在這西北的風沙中,這腳竟是還不能適應,都走出一腳的血來。

    甘茂以已度人,只嫌楚人麻煩,楚人亦是極恨這殺神般的秦將,如此磋磨矛盾日積月累,竟是越來越深。

    羋姝見羋月差點要與甘茂發生爭執,只得抬手虛弱無力地道:“妹妹算了,甘將軍,我還能堅持,我們繼續走吧!”

    羋月哼了一聲,扶起羋姝坐回車裡,用力摔下簾子。

    甘茂氣得鞭子在空中“啪”地一聲打個響鞭,這才牽馬轉頭發號施令道:“繼續前行!”

    馬車在顛簸中又繼續前行。羋月扶著羋姝躺回馬車內,馬車的顛簸讓羋姝皺眉咬牙忍耐,嘴中似乎還覺得殘留著不知是否存在的沙粒,只想咳出來。

    玳瑁比羋姝竟還不能適應,早已經吐得七暈八素,剛才勉強與甘茂對話之後,又被拉上車,此時竟是整個人都癱在馬車上。

    羋月只得拿著皮囊給羋姝喂水,羋姝勉強喝了口水,就因顛簸得厲害,唯恐再嘔了出去,揮揮手表示不要喝了。

    羋月勸道:“阿姊,你這樣下去不行,入秦幾天了,您不是吃不下東西,就是吃的東西全都吐出來,若是這樣下去身體吃不消。”

    羋姝苦笑一聲,搖了搖頭,她吐得苦膽都要吐光了,這幾日的確是什麼也吃不下去,吃什麼都是一股苦膽味。

    苦味,這是她入秦之後,嘗到的第一種味道。

    剛開始,她以為她的新婦之路,會是甜的。

    那個人,她想到他的時候,心裡是甜絲絲的,一想到要和他相會,要和他永遠成為夫妻的時候,她幻想她去咸陽的旅途,應該是甜蜜蜜的。

    雖然也會有鹹,也會有澀,那辭宮離別的眼淚是鹹的,那慈母遙送的身影,是澀的,可是一想到前面有他,心底也是甜的居多。

    登上樓船,一路行進,頭幾天,也是吐得很,暈船,思親,差點病了。可是畢竟樓船很大也很穩當,諸事皆備,一切飲食依舊如同在楚宮一樣,她慢慢地適應了。

    她坐在樓船上,看著兩邊青山綠水,滿目風光,那是她之前這十幾年的成長歲月中未曾見過的景致,楚國的山和水,果然很美。她相信,秦國的山與水,也會一樣美的。

    坐了一個多月的船以後,她是急盼著能夠早日到岸,早日腳踏實地,樓船再好,坐多了總會暈的,朝也搖,暮也搖的,她實在是希望,能夠踏踏實實地睡上一覺。

    一路上玳瑁總在勸,等到了岸上就好了,到了岸上,每天可以睡營帳,每天可以想走就走,想停就停,看到好水好水,也可以上去遊覽一番。

    所以她也是盼著船早些到岸的,到了襄城,看到了那一大片威武的秦軍將來相迎,她似乎從這些秦軍後面,看到了她的良人身影,看著他們,心中就格外感覺親切起來。

    在襄城頭一晚,她失眠了,原來在船上搖了一個多月,她竟是從不習慣到習慣了,躺到了平實的大地上,沒有這種搖籃裡似的感覺,她竟是睡不著了貪吃王妃霸王爺。

    睡不著的時候,輾轉反側,看著天上的月亮,她忽然想到,這是她在楚國的最後一站了,無名的傷感湧上來,想起十幾年來的無憂歲月,想起母親,想起前途茫茫,竟有一種畏懼和情怯,讓她只想永遠地留在襄城,不想再往前一步。

    如此心思反復,次日她自然是起不來了。這樣的她,自然是不能馬上行路,若依了玳瑁,自然還是要在襄城多休息幾天,只是她聽說甘茂催了數次,推及這種焦慮,想著自己心上的良人,自然也是在焦急地盼望、等待著自己的到來吧。

    想到這裡,忽然有了一種莫名的勇氣,支持著她擺脫離家的恐懼,擺脫思親的憂慮,讓她勇敢地踏出前進的這一步來。

    然而這一步踏出之後,她就後悔了。她從來不曾想到,走一趟遠路,竟是如此的辛苦。她在楚宮多年,最遠路程也不過或是行獵西郊,或是游春東郭,只須得早晨起身,在侍人簇擁下,坐在馬車上緩緩前行,順便觀賞一下兩邊的風景,到日中便到,然後或紮營或住進行宮,遊玩十餘日,便再起身回宮。

    她是知道自襄城以後,接下來的路程是要坐馬車的,但她對此的估計只是“可能會比西郊行獵略辛苦些”,卻沒有想到,迎面會是這樣漫天的風沙,這樣叫人苦膽都要吐出來的顛簸,這種睡不安枕,食不甘味的苦旅。

    馬車又在顛簸前行,不知道車輪是遇到了石子還是什麼,整個馬車劇烈地跳了一下,顛得玳瑁整個人從左邊甩到了右邊,顛得羋月從坐著仰倒在席上,更是顛得羋姝一頭撞到了車壁上,頓時捂著頭,痛得叫了一聲。

    玳瑁連忙上前抱住羋姝,眼淚已經流了下來:“公主,我的公主,您什麼時候受過這樣的苦啊!”

    羋姝的眼淚也不禁流了下來,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強撐,一直強忍,這是她挑的婚姻,她是未來的秦王后,她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使性子,她要懂得周全妥貼,她是小君,她要作所有人的表率。

    可是忽然間,所有的盔甲仿佛都崩潰了,積蓄了多日的委屈一股腦兒湧了下來,竟是按都按不住了,她捂著頭,撲在玳瑁的懷中哭了起來:“傅姆,我難受,我想回家,我不嫁了,我想母后……”

    玳瑁心疼得都扭作一團了,撫著羋姝的頭,眼淚掉得比羋姝還厲害:“公主,公主,奴婢知道這是委屈您了。這些該死的秦人,怎麼可以這樣對待我們。這一路上,吃不能吃,睡不成睡,這哪是迎王后,這簡直是折磨人啊。”

    羋姝愈發委屈,想到一入秦地,就風沙滿天、西風淒涼,稍一露頭,就身上頭上嘴裡全是沙子。這一路上連個逆旅驛館都沒有,晚上只能住營帳。一天馬車坐下來,她身上的汗、嘔吐出的酸水,混成奇怪的味道,頭一天晚上安營,她便要叫人打水沐浴,得到的回報卻是今天走得太慢,紮營的地方離水源地太遠,所以大家只能用皮囊中的水解個渴,至於梳洗自然是不可能了。

    好在她是公主,勉強湊了些水燒開,也只能淺淺的抹一把,更換了衣服,但第二天在馬車上,又得要忍受一整天的汗味酸味。

    早膳還未開吃,甘茂就來催行,午膳根本沒有,那年頭除了公卿貴人,一般人只吃兩頓。甘茂沒這個意識,他也不認為需要為了一頓“午膳”而停下來,交涉無用,羋姝與眾女只得在車上飲些冷水,吃些糕點。怎奈吃下來的這點冷食,也在馬車顛簸中吐了出來。

    如此數日,羋姝便已經瘦了一圈,整個人看上去奄奄一息,病弱無比。

與羋姝相反,羋月卻表現出了極強悍的生命力,羋姝吃不下的食物,她吃得下,羋姝要吐出來的時候,她能夠掩著自己的嘴,強迫自己把嘔吐之意咽下。

    甘茂行為無禮的時候,她要出面駁斥;羋姝使性子的時候,還得她出面打圓場。便是本對她不懷好意的玳瑁,因為久長楚宮。雖然擅長勾心鬥角是,但這種旅途顛簸竟是比羋姝還不堪承受,尤其是在面對甘茂這種充滿了血腥殺氣的人面前,素日便是有再厲害的唇舌,也是膽寒畏怯的,有時候勉強說幾句,被甘茂一瞪,卻是嚇得縮了回來。所以許多事情上,還是推了羋月出面應對。

    見羋姝和玳瑁兩人哭了半日,羋月才遞過帕子來,道:“阿姊,先擦擦淚,再撐幾日吧,我昨天安營的時候打聽過了,照我們這樣的行程,再過三四日,便可到上庸城了,進了上庸城,多歇息幾天,也可讓女醫摯為阿姊調養一下身子穿越之非你不可。

    羋姝接過帕子,掩面而哭道:“大王在哪兒,他怎麼不管我,任由一個臣子欺辱于我。”

    羋月道:“阿姊剛才就應該斥責那甘茂,畢竟您才是王后。”

    羋姝膽怯地道:“我、我不敢,那個人太可怕,他一靠近我,我就像聞到了血腥氣。”說著又要哭起來。

    羋月只得哄著道:“好了好了,我們就要到了,進了上庸城就好過了。”過了上庸城,就馬上會到武關城了,到了武關,她的行程也應該結束了吧。

    黃歇與她相約武關城,想必小冉也是被他帶在身邊,只要到了武關城,他們三個人就可以永遠在一起,永遠不分離了。

    耳邊猶聽得羋姝還在哭泣道:“我想見大王,大王怎麼不來接我……”

    羋月看著羋姝,此刻兩人快要永遠分開了,她素日的嬌生慣養蠻橫無禮,都不再是缺點,這些年來因為她的母兄所為而對她暗暗懷恨的心思,此時也都沒有了。想起來了倒是她這些年來對自己雖有居高臨下,但不乏關照;想起來她少女懷春遠嫁秦國要受的這番艱辛,想起她得知楚威後要對自己下毒的保護之情……一刹那間,對眼前的女子,也不再有任何怨恨之意,只有憐惜之情。

    她伸手撫了撫羋姝,安慰道:“進了上庸城,就是武關,過了武關,就離咸陽很久了。阿姊,你要想一想,你到了咸陽,就能見到大王了,到時候阿姊吃的苦都能得到補償了。”

    玳瑁聽到“大王”二字,本能地警惕地望了羋月一眼,欲言又止。

    羋姝仿佛得了安慰,臉色漸漸緩了過來,道:“是啊,這種行路之苦,我這輩子真是吃一次也就夠了。我真羡慕妹妹你,頭兩天我什麼都吃不下去,那種粗礪的食物就著水囊裡的水,你怎麼能咽得下去。”

    羋月道:“咽不下去也得咽啊,路上的行程都需要體力,不吃哪來的力氣坐車呢?”不往前走,又怎麼能夠見到黃歇呢。

    羋姝苦笑道:“我也想啊,可是真咽不下,就是死拼著咽幾口下來,也是直往上湧。”

    羋月道:“阿姊再熬幾天,再熬幾天,不用再吃苦啦!”在她的安慰中,羋姝仿佛得到了力量似的,她長長地籲了口氣,安靜了下來。

    終於,車隊進入了上庸城。

    羋月掀開簾子,看著上庸城的城門,驚喜地轉頭對羋姝道:“阿姊,上庸城到了。”此時羋姝的臉色已經更加蒼白憔悴,她躺在車內勉強笑了一下,聲音微弱地道:“到了就好。”

    甘茂在城門與衛士交接以後,撥轉馬頭馳到羋姝的馬車邊,正見羋月掀簾向外,他站在一邊,冷眼向內看了一看,一言不發轉頭就走。

    羋月也不理他,只是仰望城門,喃喃地道:“終於到了……”終於到了,到秦國了,只要再過一個城池,她的行程也要結束了。

    上庸城並不算大,僅有羋姝等人的馬車及侍從隨扈約一千人進入,其餘人便在城郭安塞。

    羋姝等人到了驛館,這才安頓下來,但驛館並不算大,且並沒有為這麼龐大的隊伍準備的場所替嫁王妃要回家。

    羋姝等人由侍女扶著入內之時,羋月與孟昭氏同行,便見驛館穿堂廊下,驛丞一手拿筆一手拿竹簡,站在甘茂面前認真的核對著道:“貴女六位、女禦十四位、內臣六位、家眷十人,奴僕四十人,入住驛館,護衛兩伍安營驛館外,其餘人等紮營城中各處……”

    這驛丞說得是秦語,羋月只聽得了“六、十四”等數字,大約猜得到他說的是人員安置之事,見羋姝已經入內,孟昭氏低聲道:“哼,一介小吏也敢對將軍和未來的王后諸多為難,秦人真是尊卑不分。”

    羋月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素日在高唐台學藝,孟昭氏與季昭氏形影不離,倒不太出頭,不想這次跟著羋姝出嫁,一路上人人都七顛八倒的,倒只有羋月和孟昭氏兩個還撐得住,因此有些重要的事務,都由她兩人暫時撐著。見孟昭氏這般說,羋月倒歎了口氣道:“看來商君之法果然厲害,便是在秦國的邊城都得到如此嚴厲的執行,連甘茂這種桀驁不遜的人都要遵守,果然嚴整。”

    孟昭氏輕哼一聲,倒也不再說話,兩人走過穿堂,進了內院。這時候諸宮婢侍人都已經是一堆的事情在等候她們吩咐了。

    羋月便讓孟昭氏去安頓媵女及陪臣之事,她負責照顧羋姝,當下先令人安排,一會兒功夫,便將那間暫居之室,換成了羋姝素日常用的枕席等用具,又燒好了熱水,令珍珠等人服侍羋姝沐浴更衣之後,終於安頓下來,便喚來了女醫摯來為羋姝診脈。

    此時玳瑁也已經沐浴畢,便來接手,羋月也乘機去沐浴更衣,又用了一頓膳食,這才回到羋姝房中,卻見廊下跪著一個侍女,玳瑁在門口正焦急地探望,見了她以後,忙喜道:“九公主來了。”說著忙站起來,親手將她扶進室內。

    羋月從來未曾見過這個惡奴給過她如此真切的、殷勤的笑容,心知這般作態,必是不懷好意,當下也笑道:“傅姆辛苦,”又轉而問女醫摯:“醫摯,阿姊怎麼了?”

    女醫摯跪坐在羋姝身邊,羋姝昏昏沉沉地睡著,她緩緩膝行向後,站了起來,拉著兩人到了廊下,才歎了一口氣道:“八公主不甚好。”

    羋月一驚:“怎麼,不就是水土不服嗎?”她看了玳瑁一眼:“初時傅姆的臉色比八公主還差呢,如今沐浴用膳之後,不也已經好多了嗎?”

    女醫摯歎道:“是啊,本以為大家都是一樣,無非是幾日水米不曾存下肚,全都吐光了。若喝上幾日的米湯調理腸胃,再吃些肉糜補益身體即可。只是……”

    玳瑁抹淚道:“大家用了米湯,皆是好的,可誰知八公主用了米湯,居然上吐下泄不止……”

    羋月詫異道:“這是怎麼回事?”

    女醫摯道:“我恐是八公主沿途用了什麼不潔之物,這是痢症,此症最為危險,若是處理不好,就會轉成重症,甚至危及性命。”

    羋月便問:“那醫摯有何辦法?”

    女醫摯道:“我剛才已經為八公主行針砭之術,再開了個藥方,若是連吃五天,或可緩解。”

    羋月問:“藥呢?”

    玳瑁道:“我已經令珍珠去抓藥了,可是,這賤婢卻無用之至,竟然不曾把藥抓回來。”

    羋月詫異道:“這是何故。”

    廊下跪著的侍女此時連忙抬頭,卻是珍珠,此時她雙目紅腫,眼中含淚,泣道:“奴婢該死,奴婢拿了藥方一出門,竟是不知東南西北,無處尋藥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這秦人講的都是些鳥語,奴婢竟是一個字也聽不懂,拿著竹簡與人看,也沒有人理會。奴婢在街上尋了半日,也不曾尋到藥鋪,奴婢不敢耽擱,只得回來稟與傅姆。是奴婢該死,誤了八公主的湯藥,求九公主治罪。”

    羋月頓足道:“唉,我竟是忘記了,便是在我楚國,也是十裡不同音,百里不同俗。莫說入了秦國,他們自然說的是秦語,用的是秦國之字。傅姆,咱們這些隨嫁的臣僕中,有幾個會講秦語的?”

    玳瑁搖頭道:“奴婢已經問過了,只是班進他們均在城外安營,如今隨我們進來的這幾個陪臣,原在名單中也有一兩說是會秦語的,誰知竟是虛有其表,都說是泮宮就學出來的子弟,威後還特地挑了秦語的陪公主出嫁。如今問起來,竟轉口說他們倒是深通雅言,但秦語卻只會幾句,且還與上庸的方言不通,問了幾聲,皆是如雞對鴨講。”

    羋月歎息:“唉,不想我楚國宗族子弟,生就衣食榮華,竟是墮落到些。那如今還有什麼辦法?”

    玳瑁道:“如今便只有找那甘茂交涉,讓他派人替我們去為公主抓藥。”

    羋月道:“那便讓陪臣們去同甘茂交涉啊。”

    玳瑁歎道:“何曾沒有過,只是他們卻……”見了甘茂就腿軟了。

    一邊是百戰之將,一邊卻是紈褲子弟。羋月心知肚明,亦是暗歎。楚國立國七百多年,羋姓一支就分出了十幾個不同的氏族來,其下更又子孫繁衍,說起來都是羋姓一脈,祖祖輩輩都是宗族,且多少都立過功的,子弟親族眾多,打小擠破頭要進泮宮學習,長大了擠破頭要弄個差使,能幹的固然脫穎而出,無能者也多少能夠混到一官半職。

    這次隨著羋姝遠嫁秦國當陪臣,不是個有前途的差使,稍有點心氣的人不願意去,只有混不到職位的人倒是湊和著要往裡擠,所以臨了挑了半天,也就一個班進是鬥班之後,略能拿得出手些,其餘多半便是湊數的了。因了楚威後要挑懂秦語的人,幾個只會背得幾句“於我乎,夏屋渠渠。今也每食無餘。于嗟乎,不承權輿。”[注1]的傢伙便號稱懂秦語混了進來。

    因上庸城較小,甘茂要將大部份奴隸和粗笨嫁妝留在城外紮營,班進料得城內應該無事,又恐城外這麼多人會生出事來,所以便將幾個能幹的陪臣皆隨著自己留在城外,恰好羋姝此時生病要抓藥,那幾個無用的傢伙,壯著膽子找甘茂交涉,竟是被嚇了回來。

    羋月見了玳瑁神情,便知道她的目的,歎氣道:“傅姆是要我去找那甘茂?”

    玳瑁忙陪笑道:“九公主素來能幹,威後也常說,諸公主當中,也唯有九公主才能夠是擔得起事的……”

    羋月心中冷笑,楚威後和眼前這個惡奴,只怕心中恨不得她早死吧,她在楚宮中被她們日日下毒,想必是以為她必會死於路上吧,想來是不明白,她如何竟然是在旅途中越是顛簸倒越是健朗了。

    玳瑁心中正是有此疑惑,然而此時羋姝重病,自己獨立難支,如今還要用得著羋月之事,縱有些心中算計,也只得暫時忍下,反而弄出一副極和氣的笑臉來,對羋月百般討好。

    羋月雖然噁心她的為人,但卻不能不顧羋姝的生死,當下取了寫在竹簡上的藥方,便轉身去尋甘茂,卻是前廳不見,後堂不見,追問之下,才知道甘茂去了馬房。

    羋月心憂羋姝病情,無奈之下,只得又尋去馬房絕色神偷之相公很妖嬈。

    但見馬房之中,甘茂精赤著上身,正在涮馬,羋月闖見,見狀連忙以袖掩面,驚呼一聲。

    甘茂一路上已經見識過這小公主的伶牙俐齒和厚臉皮,他向來自負,看不起女子,卻也因此好幾次被她堵得不得不讓步。知道依著往日的慣例,他將那些內小臣趕走以後,搞不好這小女子又會來尋自己,便去了馬房,脫得上身精赤去涮馬,心道這樣必會將她嚇退,誰曉得她居然徑直進來,見了自己才以袖掩面,心中暗暗冷笑一聲,裝作未看見她,徑直涮馬。

    誰料想他又料錯了這膽大臉厚的小姑娘性子,羋月以袖掩面,一聲驚叫,只道甘茂必會開口,誰想甘茂卻不開口裝死,心中便已經有些明白了他的用意,冷笑一聲,這邊仍掩著臉,這邊也不客氣直接便開口道:“甘將軍,我阿姊病了,請你派個人,替我阿姊抓藥。”

    甘茂見她掩了面,卻仍然這麼大喇喇地開口,便冷哼一聲道:“某是軍人,負責護送楚公主入京,遵令行保護之責。其餘事情,自然是由貴國公主自己作主。某又不是臣僕之輩,此等跑腿之事,請公主自便。”

    羋月心中大怒,想你故意如此刁難,實是可惡,當下也毫不客氣地道:“甘將軍,我並未指望您親自跑腿,不過請你借我幾個懂楚語的秦兵去幫我買藥罷了。”

    甘茂冷笑道:“你們楚國的士卒自是充當貴人的雜役慣了,可大秦的勇士,豈會充當雜役。”

    羋月怒了,道:“那你給我派幾個懂楚語的秦人,不管什麼人!”

    甘茂斷然拒絕,道:“沒有,你們楚國的鳥語,除了專職外務的大行人以外,沒人能懂。你要買藥,用你們楚人自己去,別支使我這邊的人。我只負責護送,不負責其他事。”

    羋月頓足道:“你……你別想撇開!”

    甘茂見她有放下袖子要衝上來的打算,卻也驚出一身冷汗來,他是故意用這種無禮手段來將她嚇退,但她若當真撕下臉皮來,甘茂卻沒有這般大膽,敢與國君的媵人當真有這種衝突,連忙把馬韁繩一拉,那馬頭沖著羋月撞去,羋月驚得跳後幾步,再一轉頭,甘茂已經披上外衣,怒衝衝而去了。

    羋月見他遁去,無可奈何,頓足道:“哼,你以為這樣,我便沒有辦法嘛。”

    思來想去,又回了羋姝房間,卻見女醫摯道,羋姝已經有些發燒,若是不及時用藥,只以針砭之術,只能是治表不治裡。

    玳瑁急了,忙沖羋月磕頭,羋月自不在乎這惡奴磕頭,可要她這般看著羋姝病死,卻也不至於這麼忍心。

    思來想去,她與黃歇約定在武關城相見,她們在路上延誤了這麼久,想來黃歇必是已經到了武關。若是她們滯留上庸城,不知道黃歇和魏冉會如何擔心她們。她與楚威後及楚王槐有怨,但羋姝卻是無辜,便當為她冒一次險,救她一命,也當還她在楚宮救過自己一場,也好讓自己早早與黃歇團圓,一舉兩得,這一步總是要走一走的。

    想到這兒,她便拿了藥方,帶著女蘿走出驛館。

    ------題外話------

    [注1]:“於我乎,夏屋渠渠。”出自《詩經•秦風•權輿》,此句是感歎沒落的權貴之弟哀歎今不如昔的生活,借用此詩實是諷刺那些楚國沒落子弟的心態。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29:45

羋月傳 第79-81章 上庸城

   雖是信心滿滿,可當羋月走出驛館的時候,才發現原來的設想實在過於簡單。她站在街上,只能是焦急而茫然地看著滿大街來去匆匆的人們,耳中聽到的盡是怪腔怪調的秦語,竟是一句也聽不懂。

    她原來還自負多少學過幾首秦風的詩,想來不至於太過困難,當下便一句句對著路人背著秦風之詩,試著與路人搭訕。不想這秦地之中,竟也是十裡不同音的,她這幾句秦詩,若是在咸陽街頭,或者還能夠搭得上語,只是這上庸之地,與咸陽口音差了極遠。且此時市肆之人,又有幾個識字懂詩的,縱是勉強聽得清她在說一句秦語,卻又不知道其中之意來。

    羋月在街上轉悠了半天,才有一個老者驚訝地在她念了一句秦詩:“交交黃鳥,止於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之後,回了一句:“‘交交黃鳥,止于桑。誰從穆公,子車仲行。’女士念此詩,卻是何意?”[注1]

    女士之稱,古已有之,謂士人之女,便如稱諸侯之子為公子,諸侯女為女公子一般,那老者看衣著打扮,亦與市肆之人不同,雖然衣非錦繡,卻也佩劍戴冠,文質彬彬,想來雖不甚富貴,卻應該是個士人。

    羋月大喜,轉用雅言問道:“老丈聽得懂我的話?”

    看那老者想是生長於此處的底層士人,對雅言也是半通不通,他似聽懂了,又似有些茫然,吃力了想了半日,一個字一個字地蹦著雅言夾雜道秦語道:“老朽、慚愧,雅言……”說到這裡,有些汗顏地搖了搖手。

    羋月已知其意,便已經不覺大喜了,忙向那老者行了一禮,也學著他的樣子,用雅言夾著秦風中拆出來的詞句道:“我、楚人,買藥,藥,何處?”

    那老人辨了半晌,才恍然道:“樂?哦,樂行、那邊,就是瘋丫頭玩古代。”

    羋月順著那老人的手,看向他所指的方向,卻是一間鋪面外頭掛著一隻大鼓,擺著幾件樂器。

    羋月見那老人的手仍然指著那方向,不禁啼笑皆非,情知他把藥聽成樂了,當下比著手勢,作著喝藥的動作道:“藥、喝的、治病。”

    那老人也比劃著手勢道:“樂,吹的、嗚嗚嗚……梆梆梆……‘阪有漆,隰有栗。既見君子,並坐鼓瑟。’”[注2]

    羋月聽了他念的詩,腔調雖怪,卻是明白其意,嚇得連忙搖頭,拿出手上的竹簡給老人看道:“不是鼓瑟,不是樂,是藥、抓藥!”

    老人看著竹簡,卻見上面寫著都是楚國的鳥篆,只覺得個個字都是差不多的,與秦篆大有區別,辨認半點,終於辨認出幾個形制略似的字來,猜測道:“桂枝,原來你要抓藥?喝的,治病?”說著,作了個喝藥的動作,又作出一個痛苦的表情。

    羋月見他懂了,大喜,連忙點頭道:“對,這是桂枝、這是麻黃……藥、我要買藥。”

    老人也松了一口氣,便指著方向比劃道:“往前走,往北轉,再往西轉,看到庸氏藥房,庸、上庸之庸,聽懂了嗎?”

    羋月卻聽不清他發的那個口音,連忙搖搖頭從袖中取出小刀和一片竹簡來,老人在竹簡上歪歪扭扭地刻了方向,又寫上秦篆“庸”字。

    羋月回想起入城門時看到的字,便指著城門道:“‘庸’,是上庸之庸?城門上的字?”

    那老人見她明白了,連忙點頭,忙羋月向老人行禮道:“多謝老伯。”

    老人一邊抹汗一邊還禮道:“女士不必客氣。”羋月依著那老人的指點一路走下去,果然走到一間藥房門口,抬頭看到那銘牌上的字,便是掛在城門口的上庸之“庸”。她比對了一下手中的竹簡,走了進去。

    但見藥房不大,小小門面,外頭曬著草藥,裡頭亦是晾著各種草藥,兩個小僮坐在一邊,拿著小鍘刀切著草藥,一個中年人捧著竹簡,在按著草藥類別寫著竹簽。見了羋月進來,那中年人忙迎了上來,笑道:“女士有禮!”

    羋月便以雅言詢問道:“敢問先生,此處可是庸氏藥房?”

    那中年人似是一怔,便遲疑地一字字拖長了回道:“老朽——正是——庸氏——藥房——管事——”羋月聽他說的似是雅言,但卻是口音極重腔調甚怪,須要仔細分辨才能夠明白他的意思,但也已經松了一口氣,若是再遇上一個講秦語的,她可真不知道怎麼是好了,當下忙令女蘿將竹簡遞與藥房管事,也不多話,只放緩了語速道:“請管事按方抓藥。”

    那管事便接過竹簡,仔細看了看,拿著竹簡與他藥櫃的藥一一核對著,羋月但聽他用秦語嘟噥著什麼,大約是核對藥名,不料他對了一會兒,又把竹簡還給女蘿,道:“女士,這藥不對,恕小人不能繼續抓藥了。”

    羋月本以為他去抓藥,已經松了一口氣,誰知他忽然又將竹簡還與自己,不禁急了:“你為何不給我抓藥?”

    那管事只搖頭道:“藥方不對。”

    羋月道:“是醫者開出來的藥方,如何不對?”

    那管事顯然只是粗通雅言,見狀也急了,更是說不清楚,但聽得他嘴裡咕嚕嚕先是一串秦語,又冒出了斷斷續續的秦腔雅言,最後竟是有近似襄城口音的楚語混夾,羋月聽來聽去,只聽出他在翻來覆去地解釋:“這藥不對,不能抓藥,會出問題的……”

    但仔細問時,兩人又是雞對鴨講,那管事抹了把汗,轉頭對一個小童咕嚕嚕地說了一串秦語,那小童便轉身站起來,跑向後堂了一夢榮華。

    羋月警惕地問:“你想幹什麼?”她在楚宮長大,雖然宮中諸人勾心鬥角不少,但在那些奴婢口中,宮外的世界則更沒有規則,各種詭異之事竟是不能言說的。

    如今見了這管事一邊說不能抓藥,一邊顯然是叫小童去後院叫什麼人來,腦海中宮人們各種對宮外的傳說便湧上心頭,不由得後悔自己這般獨自外出,實在是太過冒險。

    女蘿雖然完全聽不懂他們之間的對話,但羋月的神情卻是看得分明,不由地上前一步護主道:“你們想幹什麼?”

    羋月當即道:“女蘿,我們走。”

    說著就要帶著女蘿轉身離開。

    那管事只急得道:“等一等,等一等……”見羋月不理,就要邁出門去,只急得叫道:“公子,公子——”

    羋月正要出門,便聽得一個彬彬有禮的聲音道:“女士請停步。”

    那聲音說的是雅言,字正腔圓,完全似出自周畿之聲,羋月不由地住步,轉頭看去。

    但見那管事上前打起簾子,一個青衣士子風度翩翩地自內走出,見了羋月,便拱手一禮道:“女士勿怪,我家老僕是因不通方言,故而讓小豎叫我來與女士交涉。女士可是要抓藥嗎?”

    那管事聽了他的話,便連連點頭,似是松了一口氣,羋月也放下心來,連忙轉身行禮道:“是我錯怪先生了。先生擅雅言真是太好了,我這裡有副藥方,還要煩勞先生幫我與管事說說,早些抓了藥回去,家中還有病人正候著呢。”說著,便讓女蘿將竹簡遞與那青衣士子。

    那士子接過竹簡看了看,便識得這上面的文字,道:“哦,是鳥篆,女士可是來自楚國?”

    羋月點頭道:“正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位老人家不肯接我的藥方?”

    那士子笑了:“女士有所不知,這秦楚兩國不僅語言不同,文字各異,就連這度量之衡器也是不同。我這老僕看您這藥方有許多字不認識,藥名也不對,份量上更是有差異,因怕出差錯誤人性命,所以不敢接這藥方。”

    羋月一怔,原來如此,諸國文字語言各異她自是知道的,但有些東西她畢竟未曾經歷過,沒有經驗。當下歎道:“原來如此,不知這種事是怎麼訂的,怎麼竟無人去把這些東西統一一下,也好教世人方便啊。”

    那士子也歎道:“是啊,大道原是教人走的,卻要立起城垣,挖起濠溝,教人走不成。世間事,莫不如此!”

    羋月一怔,仔細看那人年紀甚輕,卻是衣錦紋繡,懸劍佩玉,這通身氣派竟不下於楚國那些名門子弟,再思量他的話,暗想此人想必不凡,當下只道:“公子既如此說,想是此藥抓不成了?”

    那士子卻搖頭道:“無妨,我昔年也曾遊學楚國,所以對於楚國的鳥篆略識一二,也知道楚國的計量方法與秦國的差異,這藥方就由我來向老僕解說愛傾紫禁城。”

    羋月忙又行禮道:“多謝先生。”

    當下便由那士子指點,讓那管事去照方抓藥,遇上略有疑問處,便問羋月,不一會兒,便抓完了藥,羋月又讓女蘿付錢。

    女蘿打開錢袋,羋月見她取出一把楚國的鬼臉錢來,便自己也知道不成,不免有些尷尬,問道:“先生,這楚錢在秦國,是不是不好用?”

    那士子笑道:“無妨,只是計量不便,可到官府指定平准之地兌換,或者稱重也可。”

    羋月松了口氣:“那我是不是要先去兌換?”

    那士子便道:“商君之法森嚴,若是兌換銀錢,要到官府去登記取竹籌才可兌換。”說到這裡他也笑了:“不過此城的平准之號也是我家所開,這鬼臉錢回頭我讓老僕去兌換即可。若是女士想要兌換余錢,便也可在此讓老僕與你兌換。”

    羋月卻自忖接下來或許還有用得著錢幣之處,便道:“如此有勞先生,將這些鬼臉錢俱換成秦國的圜錢好了。”

    當下便令女蘿與管事兌錢,羋月便問那士子道:“今日多謝先生相助,敢問先生可是姓庸?”

    那士子也笑了:“女士穎悟,不敢當女士之謝,在下庸芮。”

    羋月道:“此城名為上庸,公子莫不是庸國後人?”

    庸芮拱手道:“庸國處於秦楚夾縫之間,早已亡國。如今的庸氏不過是秦國的附庸之臣而已。”

    羋月亦行禮道:“原來您也是一位公子,失禮了!”

    庸芮搖頭道:“大爭之世,故國早亡,不如忘卻。”

    羋月聽到他這一句,想起向國,想起莒國,想起黃國,心中也不禁暗歎。

    因見店鋪中混雜,當下庸芮便道:“這店中混雜,不如到後堂暫坐。且讓我家老僕與您的婢女把這些事交接完,如何?”

    羋月便應了,當下兩人到後堂坐下,又有婢女送上湯水來飲用畢,庸芮便問:“恕我冒昧,不知女士如何稱呼?也免得我失禮。”

    羋月斂袖應道:“公子可稱我為季羋。”季者末也,那時候對女子的稱呼皆是只稱姓氏而不名。

    庸芮恍悟:“是了,我聽說楚國公主送嫁隊伍入城,想必您亦是一位楚國宗女了。”

    羋月笑笑也不說明,只道:“上庸本為庸國都城,這城中商號藥鋪皆為庸氏所有,看起來此城也是秦國的庸氏家族之封地了,此城郡守是否也是出自庸氏家族?”此時秦楚皆在分封和郡縣交替之時,許多封臣亦身兼郡縣之長。

    庸芮點頭道:“此城郡守乃是家父。”

    羋月便贊了一句道:“我看此城法度森嚴,人車各行其道、坊市分明、經營有道,想來必是庸將軍治城有方了。”

    庸芮搖頭道:“家父乃守成之人,不敢當此美名,女士入秦以後再看各城池,當知如今秦國奉的是商君之法,周天子之舊俗下封君之權,早已結束,一切均是守法度而治罷了逃妾升職記。”

    羋月想起來時街道上人來人往,各守其道,歎道:“商君法度森嚴,難得商君人亡政不息,秦人守法之嚴,令人嘆服。”

    庸芮卻有些不屑地道:“秦人守法,不過是因為迫于商君之法太過嚴密,方方面面全無遺漏,而且執法極嚴,這街上常有執法之吏巡邏,見有違法者處重刑。在大秦,不管你做任何事情,都要領取官府的憑證,否則寸步難行,事事不成。甚至當年連商君自己因為得罪大王想要逃亡,都一樣受制于商君之法而無法逃脫。不但如此,秦國的田稅商稅都是極重……”

    羋月在楚國時常聽屈原和黃歇感歎列國變法都是中途而廢,而唯秦國變法能夠持久,本以為秦人重法,當會讚頌商君之法,不想卻聽庸芮說出這樣的話來,不解地問:“可若是這樣,為什麼秦人還在守商君之法呢?”

    庸芮笑道:“因為商君之法對君王有好處,對大將有好處,對黔首也有好處,一樁法度之變動,若能得上中下三等人都有好處,便會得到執行。”

    羋月不解地道:“黔首?”

    庸芮詫異:“季羋不知黔首為何物?”

    羋月忙搖頭。

    庸芮失笑道:“是了,黔首是秦人之稱,乃是庶民無冠,只能以黑布包頭,故曰黔首。雖非奴隸之輩,但終究是人下之下,除了極少數的人有足夠的運氣,能夠得遇貴人賞識可以出人頭地以外,大部份的人生老病死都已經註定。可是自商君之法以後,他們中聰明手巧的可以投入官府辦的工坊商肆為役,力大勇敢的人可以去投軍,得軍功田惠及家人,剩下那些最笨最無能的人在地裡種田,只要按時交了田稅,遇上被人欺負的事也可以告到郡守縣令那裡,得到公平的待遇……”

    羋月沉默,她自幼只知宮中事,知史、知兵,卻不知黔首庶民之苦,她想了想,道:“如此,自周天子以來的封臣之權,可就沒有了。封臣不能動,可郡守縣令卻三五年一換,權力全部在君王的手中了。”

    庸芮歎息道:“長此以往,那些還在行周天子之政的國家,如何能是秦國的對手?”

    羋月道:“先生也還有故國之思嗎?”

    庸芮搖頭道:“沒有了。與其在列國相爭中戰戰兢兢做一個小國之君,還不如在大國之中做一個心無牽掛,努力行政的臣子。”

    羋月道:“只可惜列國的君王不會這麼想,天下奔走的士子也不會這麼想,鹿死誰手,還未可知呢!”

    庸芮也點頭道:“不錯,商君之法行于秦,也只是幾十年,以大王之力也有許多地方未曾推行。若要遍及於天下,只怕不經過幾百次戰爭,是不可能的。”

    羋月心中亦是沉吟,卻見女蘿到來稟報,便站起身來笑道:“妾身向先生辭行。聽君之言,勝讀萬卷。今日得見君子,聆聽秦法,妾身實是榮幸。若我能遊歷列國,觀盡列國之法,以後希望還能有機會再見先生,共討思辨。”

    庸芮也還禮道:“希望他日有緣,再見女士。”

    兩人回到驛館,羋姝用了藥,過得幾日,果然漸漸轉好。

    這日見羋月又來探望,見羋姝已經起身,也欣慰道:“阿姊今日看上去好多了。”

羋姝亦是感激,拉著羋月的手道:“我聽說妹妹為了我的藥去找甘茂理論,又為我冒險去藥房抓藥,身處異國他鄉,語言不通,真是難為妹妹了。”

    羋月道:“只要阿姊快點好起來,我所做的實在不算什麼。”

    玳瑁神情複雜地向羋月行了一禮道:“老奴也要多謝九公主,為我八公主奔波勞累。”

    羋月道:“彼此都是姐妹,說這些做什麼。”

    羋姝便叫人取來銅鏡,見鏡中自己的容顏削減,愀然不樂。羋月安慰道:“待阿姊身體轉好,自然就能夠恢復當日容顏。”

    羋姝放下鏡子,歎道:“唉,不知何時才能夠見到大王。”

    羋月歎道:“阿姊,我們在這上庸城也呆了五日了,想來秦王在咸陽,必是等阿姊也等得心焦了。”

    玳瑁聽了這話,敏銳地看了羋月一眼,佯笑道:“不想九公主也如此關心大王!”

    羋月見她神色,知道這惡奴心中必是又疑她會對秦王有什麼妄念,心下好笑,卻也不說破道:“莫不是傅姆不曾盼阿姊早與大王完婚?”

    玳瑁忙道:“奴婢自然是早著我家公主早與大王完婚。”

    羋月淡淡地道:“那便是了。”

    羋姝被她這一說,亦是勾起對秦王的思念,便叫:“傅姆,叫人出去同甘將軍說,我們明日就起身吧。”

    玳瑁一怔:“公主,明日就走?您的身子還不曾調養好啊,驟然起身,只怕,只怕……”

    羋姝不耐煩地道:“這一路上走得我厭煩死了,早些到咸陽,我也好早早解脫。我便是在上庸城再調養多少日,回頭還得在路上吃苦,不如早了早好。”

    玳瑁不敢多言,當下便命人與那甘茂說了,次日便要起身。當下亦是吩咐從人,收拾籠箱,待次日清晨羋姝用過早膳之後,便可出發。

    於是這一日,城內驛館、甘茂營帳,以及城外班進帶著人,俱已經收拾好,只待次日出發。

    不料這一日晚上,羋姝忽然又是上吐下瀉,竟是險些弄掉了半條命。

    整個驛館俱已經驚動,女醫摯便又為羋姝扎針止了瀉吐,只是次日羋姝又起了高燒,便不能再走了。

    甘茂早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好容易等得羋姝準備起身,自是次日一早便準備拔營起身,不料傳來消息說楚公主又生病了,今日又不能動聲。

    這一路上來,這嬌貴的楚公主今日不適,明日有恙,弄了數回,甘茂都要免疫了,如今再聽此事,不免認為又是楚公主矯情任性,當下怒氣衝衝找了班進過來,劈頭說了一大通,道若是再不前行,他便要強行拔營了重生之醜女難求。

    班進亦是摸不著頭腦,只得向甘茂賠了半天不是,才討得了再延遲兩天的允諾,當下只得匆匆又來回報羋姝。

    羋姝卻已經昏迷不醒,女醫摯用了針灸之術,羋月又令女蘿去抓藥,好不容易到了次日,羋姝方退了燒醒過來。這一病,直教這嬌貴的小姑娘變得更是多愁善感,見了羋月便哭道:“妹妹,我是不是要死了?”

    羋月連忙上前勸道:“別說傻話,你只是水土不服,再調養幾天就會好的。”

    羋姝哭道:“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我從來沒這麼弱過,我怕我去不了咸陽了。你、你代我去咸陽,你也是秦國公主,你可以……”

    羋月聽到此處,心中一驚,忙道:“阿姊說哪裡話來,你不去咸陽,我就不可能去咸陽,我對嫁給秦王沒興趣。阿姊放心,我要看你病好了,把你送到咸陽。若不能救你性命,我是不會離開你的。好好休息吧,別胡思亂想。”見羋姝力不能支,她也退了出來。

    她走到走廊,玳瑁也跟了出來,低聲道:“九公主,你方才與八公主說的,可是實情?”

    羋月並不看她,冷笑道:“傅姆不必在我跟前弄這些心思,我知道阿姊剛才的話必是你的主意,都到了這個時候,你腦子能不能用點正經事上。一入秦國,處處兇險,我們身為楚人當同心協力,阿姊已經病成這樣,你想的不是讓她快點好起來,而是亂她心神,讓她勞心,拿她作工具來試探我、猜忌我?傅姆如此行為,真不知道你自命的忠誠何在?”

    玳瑁臉色一變,忙上前一步勉強笑著道:“九公主說哪裡話來,如今八公主有疾,一切事情當由九公主作主,老奴怎麼敢起這樣的妄心。”

    羋月歎道:“傅姆還是把心思到阿姊身上去吧,若阿姊當真有事,你防我何用,便是你在我的飲食中下砒霜毒死了我,難道秦王便不會再娶婦了嗎?”

    玳瑁嚇了一跳,臉色都白了,顫聲道:“公主何出此言。”她早得楚威後之命,不能讓羋月活著到咸陽,在路上早思下手。可是在船上船艙狹小,羋姝與羋月一直同食同宿,她不好下手,到棄船登車,一路上都是車馬勞頓,她亦是不得下手。到了上庸城,她見羋姝病重,深恐當真若是羋姝一病不起,恐怕羋月要以大秦公主的身份嫁給秦王,這種事只怕楚威後是寧死也不願意看到的,所以便又暗中下了砒霜之毒,如今見羋月如此一說,不免心驚。

    羋月也不屑理會於她,只冷笑道:“傅姆但凡把防我的心放在對阿姊的飲食上,只怕便不會出這樣的事了。”

    玳瑁一驚,忙問道:“九公主看出了什麼來?”

    羋月冷笑:“若說阿姊頭一天上吐下瀉,可算水土不服,何以阿姊病勢漸好,臨出行前,又是上吐下瀉呢?”

    玳瑁驟驚:“正是,莫不是這驛館中有鬼?”說著,便要轉身向外行去。

    羋月叫住她:“傅姆何往?”

    玳瑁怒道:“我當叫人去審問這驛館中人。”

    羋月歎道:“一、無憑無證,只有猜測,我們身為楚人,如何好隨便去審問秦國驛館;二、便是您去叫甘茂去問,甘茂亦不會理睬我們;三、再說我見秦人律法森嚴,驛丞亦是有職之官吏,隸屬不同,便是甘茂都不能輕易去審問於他,還得回報上官,專人來審靈魂夜未央。如此來去,只怕證據早毀,更怕他們狗急跳牆!”

    玳瑁呆住了,她在楚宮之中服侍楚威後,若是有事,便可令出法隨,無有不順,倒不曾想過時移勢易,竟會有此難事,當下怔怔地道:“難道,公主當真是為人所算計嗎?”她不是不曾動過疑心,只是她卻是先疑到了羋月身上。

    此番出嫁,既是準備要置羋月於死地,便將羋月原來的幾個傅姆婢女們皆留下了,只挑了兩個舊婢女蘿與薜荔跟隨,便料定羋月有此心,亦是沒有機會下手。不想她竟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羋月這邊砒霜方下,羋姝竟已經為人所算計了。

    玳瑁不得不向羋月求助道:“那依九公主之見,應該怎麼辦呢?”

    羋月皺眉道:“只怕驛丞亦未必知情,恐怕要從驛丞侍人奴僕之流中監視。”

    玳瑁亦不是蠢人,只原來一心提防於羋月,此時被她提醒,頓時想到了楚宮之中原來各國姬妾的手段來,驚道:“莫不是……是秦王宮中,有人要對八公主下手。”

    羋月方欲回答,卻聽得轉角處有人道:“正是。”

    羋月已經聽出聲音來,一驚回頭,卻見那轉角出扔出一人來,瞧衣著似是廚娘打扮,卻是被反綁著,嘴裡似塞了東西,在支支唔唔中。

    玳瑁也嚇了一跳,轉眼見那轉角處跟著出來一人,卻是她認得的,失口道:“公子歇?”

    羋月卻已經驚喜到說不出來了,這些日子以來,她也是被整個旅途的艱難和羋姝的病體和抱怨弄得心力交瘁,此時見到黃歇,便似有千言萬語要說,似是要飛奔過去,將自己整個人投入他的懷中,從此世間一切風雨,便有人替她遮蔽了。

    黃歇拱手微微一笑:“傅姆,我們帶這個人去見八公主吧。”

    玳瑁滿肚子驚詫,只得咽到肚子裡去,忙叫人拎起那廚娘,帶著黃歇去見了羋姝。

    羋姝此時在女醫摯的針術下略好了一些,正在進藥,見玳瑁帶了那廚娘回來,又說是黃歇在此,驚詫非常。

    乃至審問那廚娘,那廚娘想是來之前已經被黃歇審問過了,此時不敢隱瞞,便老實說出了真相。原來這驛館中除她外,還有三四個人,俱是有人派來的,卻是分頭行事,並不相屬。只是奉了上頭的命令,不讓楚國公主再往前行。頭一次下藥便是乘著楚人初到,匆忙之時,借幫忙之便,在羋姝飲食中下了瀉藥,讓她上吐下瀉,教人還以為她是水土不服所致。後來因羋姝身邊侍女眾多,從採買到用膳到用藥,皆是有自家奴婢,不便下手。

    後來便又在燈油添了麻黃,麻黃雖是冶疾之藥,可若是過量,就會失眠、頭痛、心疾,羋姝本來就已經水土不服,再加上整夜不能安睡,更兼不思飲食,因此疾病遲遲難好。此後因又不得下手,不免觀望,直至羋姝病勢漸好準備起身,眾人收拾東西,忙亂之時,又被她乘機下了瀉藥。

    羋姝驚怒交加,怒道:“你幕後的主子是誰,我與她無怨無仇,為何要對我下此毒手?”

    那廚娘戰戰兢兢地道:“奴婢也不知道,只曉得是上頭有人吩咐,我們作奴婢的,只知聽命行事,如何能夠知道主子是誰?”

    玳瑁恨恨地道:“你這賤奴,想是不打不招。”說著便要將那廚娘拉下去用刑,黃歇卻道:“不必了,我亦審問過她,想來她是當真不知。”

羋月卻忽然問道:“你雖不知何人主使,但指使你的人,可是來自咸陽?”那廚娘一怔,便臉色有異,羋月又緊追一句道:“可是來自宮裡?”

    此時眾人不必那廚娘回答,便是自她的臉色中已經知道答案。

    羋姝的臉都氣白了:“不想大王身邊,竟有如此蛇蠍之人。”

    羋月見她整個人都氣得險些要暈了過去,連忙扶住羋姝勸道:“阿姊不必為這等人生氣,現在陰謀已經揭露,阿姊只管養好病,將來有找她算帳的時候。”

    羋姝看著羋月,驚疑不定:“妹妹如何能知道,這人幕後主使,來自宮中?”

    羋月猶豫片刻,黃歇方欲道:“此乃……”

    羋月已經截口道:“此事說來有傷我姊妹之情,因此不敢告訴阿姊。”

    羋姝更加吃驚:“什麼姊妹之情?”

    黃歇已經道:“七公主曾經冒充九公主之名,到驛館遊說魏公子無忌,道八公主傾慕于他。當時曾對無忌公子言道,魏夫人于秦宮之中,對王后之位有覬覦之心……”

    羋姝大驚:“你說什麼?茵姊她、她如何知道……”

    玳瑁急道:“公主,如今不是說這個的時候,須想想,若當真是魏夫人的陰謀,又當如何應對?”

    羋姝素未曾經過事情,此時更是方寸已亂,又看看羋月,又看看黃歇,似想向兩人求助,又不知如何開口。

    于她少女的心中,竟隱隱有一絲奇異的歡喜,她雖然已經認定了秦王,可黃歇畢竟亦曾經是她少女情懷中心動過的人,雖然這段感情方起漣漪,便已經結束。可是如今在自己最危難之時,這曾經拒絕過自己的少年千里而來,在最關鍵的時刻救了自己,這不免讓她的心中有了一絲悸動。難道他的心中亦曾是有過自己的,只是因為求而不得,而退避三舍嗎?他忽然在此時到上庸,難道竟是為了自己而來嗎?

    她的臉一時潮紅一時蒼白,眼神羞澀表情猶豫,玳瑁和羋月皆看了出來,不免心驚。

    玳瑁忙上前一步,刻意道:“我們公主將嫁秦王,豈料中間竟有奸人作祟,想來兩國聯姻,又豈是他們能夠破壞的。今日多謝公子歇千里來救,只是老奴聽說,威後已將七公主許嫁公子歇,公子歇此時當在新婚,不知如何忽然到此?”

    黃歇卻道:“我的確是曾向大王求婚,只不過求的並非七公主……”

    羋月卻知羋姝此時心事,深恐他說錯了話刺激了羋姝,反為不美,忙向羋姝跪下道:“阿姊,我有事向阿姊相求。”

    羋姝一驚:“妹妹何事,竟如此大禮。”

    羋月瞟了玳瑁一眼,直言道:“阿姊有所不知,這一路上,不止有人向阿姊下藥,亦有人向我的飲食中投毒……”

    玳瑁臉色慘白,失聲道:“九公主……”

    羋月深深地看了玳瑁一眼,直到羋姝也將懷疑的目光投向了玳瑁,卻向羋姝道:“此人是誰,我不便對阿姊明白,想來阿姊必也知道邪王寵邪妃。我感謝阿姊將我帶出楚宮,只是如此一來,接下去的行程,我卻是不便再跟隨阿姊了。況阿姊與秦王情投意合,我亦不想再為人作媵,令阿姊為難,也壞我姊妹之情。今……幸得公子歇救了我們姊妹,我、我亦早對他有傾慕之心,如今欲隨子歇而去,望阿姊允准。”

    羋姝看看玳瑁,又看看羋月,心中又愧又羞,她聽得出羋月言下之意,已猜得下毒之人是誰,亦猜得是奉了誰之命。羋月一來揭破此事,自陳不能再跟隨的原因;再以秦王與她情投意合,不願插足其中,免壞姊妹之情為由,表示自己離開之心意;更以此刻黃歇恰好出現在此,自己隨黃歇離開,圓了事情,也免閒話。一番話漂漂亮亮,滴水不漏,竟似讓羋姝只覺得是處處在為自己著想,感動莫名。

    於羋月來說,雖然此時與黃歇一起離開,亦是無人阻擋,然而羋戎、莒姬猶在楚國,能不翻臉,最好不翻臉為好。

    羋姝此時感動異常,便一口答應道:“妹妹既有此心,我怎好不成全了你。只是……公子歇,你可願善待我的妹妹?”

    此時黃歇只須順勢道一聲多謝公主即可,不料黃歇怔了一怔,反道:“多謝八公主成全,只是有一樁事,我須與八公主說清。我與七公主彼此無情,我向宮中求娶的,本就是九公主。”

    羋姝一怔。

    羋月見事已成,這黃歇偏發起拗性來,直氣得恨不得在腹中罵了黃歇數聲,急道:“阿姊……”

    羋姝卻擺擺手道:“妹妹不須著急,若是公子歇亦對你有意,更是美事一樁,”說到這裡她也笑了起來:“你我各得其所,方是好事。難道我如今身為秦王后,還會吃你的醋不成?”

    玳瑁在一邊眼睛都要冒出火來了,方欲道:“公主……”

    羋姝已經斥道:“傅姆,我等議事,非傅姆能置啄。”主奴有分,便是玳瑁此刻,亦不敢再言,羋姝複對黃歇笑道:“公子歇只管說來……”

    黃歇正色道:“非是九公主傾慕于臣,乃臣傾慕于九公主也,故向宮中求娶,豈知不曉何處出了岔子,竟是將七公主賜婚于臣,而將九公主為媵遠嫁。故臣追至上庸,恰見奸人作惡,因此出手……”

    羋姝看羋月低頭不語,笑了:“原來如此。”忽然轉而問黃歇:“不知子歇慕我九妹,自何時起?”

    黃歇看了羋月一眼,卻被羋月狠狠剜了一眼,好好的事情,被這笨蛋差點壞事,黃歇見狀只得苦笑一聲,想了一想,揀了個穩妥的時間答道:“乃少司命大祭之日。”少司命大祭之日,正是兩人訂情之時,他這般說,應該也不算得是誤導於羋姝吧。

    羋姝意味深長地看了羋月一眼:“原來如此。”她倒是覺得自己已經想像出了一段愛情故事來。

    她在羋月面前,一直是以長姊自居,自己情竇早開,更覺得羋月素日還是靈竅未通。想來想去,若不是自己傾慕黃歇,以求祭舞,又如何會成全了羋月和黃歇呢?自己有了秦王,卻也成全了自己曾經喜歡的人,不讓這美少年因自己而青春失意,更是一樁又圓滿又得意的好事。

    況且若非他來追羋月,也不會因緣巧合救了自己性命,顯見是少司命借自己的手,圓了這樁姻緣,又借這段姻緣,救了自己性命,這說算她是天命所向,那奸人害她,必是天不庇佑。

    她心中越想越是得意,私奔這麼美好浪漫的事,正是她這個年紀的少女最愛做的夢,最不敢實現的事絕色悲戀,傾世狂妃。她自己做了,因此收穫一樁美滿姻緣,如今再看到別人的浪漫,助別人私奔成功,豈非更是一件美事。事情皆因自己起,卻既與自己有益,又與別人得益,豈不兩全其美,當下便笑道:“我還一直擔心妹妹靈竅未開,不曾嘗試過世間最美好的感情,若是就此埋沒于深宮,豈非一件憾事。沒有想到公子歇對你情深一片,居然拋家棄族與你私奔,更沒有想到冥冥中居然因此而救了我。既然如此,我豈能不成全你們。傅姆,叫人去揀點我的嫁妝冊子,我要為妹妹添妝。”

    玳瑁無奈,只得出門叫珍珠取了嫁妝的竹簡,羋姝便問了嫁妝收拾的情況,揀取了易取的一些財物和衣服首飾並玉器,要賜與羋月為添妝,道:“妹妹如今只帶了兩個侍女出門,實是太少,我再撥數十奴隸僕從送與妹妹與子歇路上服侍吧!”

    羋月忙道:“能得阿姊成全,已是感激,這些財物奴僕,實不需要。”

    黃歇亦道:“臣無功不敢受公主財物奴僕。”

    羋姝見二人如此,倒是好笑,她先轉頭教訓羋月道:“你這孩子忒是天真,你以為一衣一食,皆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成?無有奴僕,你可知水從何處尋,柴從何處伐,難道你還能自家為灶下婢不成?”又轉向黃歇正色道:“我這些財物奴僕,亦不是送給你的,乃是送我妹子的添妝罷了。我這妹子天真不知事,難道你還當真讓她跟著你為粗役不成?”

    黃歇與羋月對視一眼,只得道:“公主厚賜,愧不敢當。”

    羋姝又笑道:“若是子歇當真介意此事,我亦有事相求。”

    黃歇道:“不知公主有何吩咐?”

    羋姝收了笑容,肅然道:“驛館下毒之事,實令我心驚。前途尚不知有何情況,我在秦國人地兩疏,輔佐之臣無能,我無可倚仗。唯有請子歇助我,保我平安進咸陽。我若見了大王,便能無恙。到時候子歇收我財物奴僕,便安心了,可好?”

    玳瑁本見羋姝同意放羋月離開,又厚贈財物奴僕,臉色已經是甚不好看。如今見羋姝提出請求,方又覺得公主果然有小君的氣量與手段,臉色方露了笑意。

    黃歇看了羋月一眼,點點頭道:“公主既有此言,黃歇敢不效勞。”

    羋月亦道:“不將阿姊平安送入咸陽,我亦不能放心離開。”

    羋姝道:“好,你我姐妹各有歸宿,也算圓滿。”說到這裡,也不禁感傷:“只可惜茵姊……”

    眾皆沉默。

    過了片刻,黃歇方道:“君行令,臣行意。臣若不想對不起九公主,那也只能對不起七公主了。”

    羋姝忙笑道:“此事怪不得公子,姐妹一場,我只是為她感到歎息罷了。”

    ------題外話------

    [注1]:“交交黃鳥,止於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出自《詩經•秦風•黃鳥》,講述秦穆公,殉葬以奄息、仲行、針虎三大將為首多人,秦人作詩而哀之。

    [注2]:“阪有漆,隰有栗。既見君子,並坐鼓瑟。”出自《詩經•秦風•車鄰》,為秦人聚會行樂之詩。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30:19

羋月傳 第82-83章 生死劫

   待得離了羋姝之所,回到羋月的房間,羋月便撲在黃歇懷中,黃歇亦是按捺不住,兩人緊緊相擁,難捨難分。

    雖然才分手的時間不長,可於兩人來說,卻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她想到自己在襄城的驚魂之夜,那時候有一刻,她甚至以為自己不能夠活著再見到黃歇了,可是她最終還是活了下來。

    然後是艱難跋涉的行程,她克制著自己的不適,在驕縱的羋姝和傲慢的甘茂中間調和,還要忍受著玳瑁時時存在的惡意。

    這一切的一切,她獨自忍受過來的時候,並沒有覺得有什麼,可是此刻見了黃歇,她卻像是一個迷路的小孩終於見到了自家的大人一樣,撲在對方的懷中,滔滔不絕地說著,訴著自己的驚恐和委屈,曾經讓她毫不在意的事情,此刻變得委屈得不能再委屈。

    黃歇聽著她的襄城之夜,氣得險些就要站起來撥劍再去襄城殺了唐昧,他這才知道,羋月曾受過的這麼多委屈和痛苦,他不斷地安慰著她,看著她在自己面前撒嬌,在自己面前變得前所未有的孩子氣和嬌氣,他甚至覺得,要重新認識羋月了。

    過去,羋月也是同樣承受了這麼多的痛苦和委屈,然而,她一直在克制著、壓抑著,就算她不願意克制,不願意壓抑,又能夠怎麼樣呢?那時候,她還不能脫離楚威後的掌控之中,就算她偶而出來與黃歇相見,難道她能夠對著黃歇發完脾氣撒完嬌,回去就能夠過得更好嗎?

    所以,她之前每次與黃歇見面時,很多時候,其實她只是什麼也不說,只是儘量找著生活中快樂的事情,或者訴說一些小煩惱,更多的時候,兩人攜手只靜靜地行走於山道上、泛舟于小溪上、練劍于梅花林中、辨論於屈原府上,她只能儘量在尋找與黃歇在一起的每一刻快樂時光,這種快樂能夠讓她在獲得壓抑痛苦的楚宮生涯中度過的力量,這股力量通常能夠讓她撐過許多危險的情境。

    而此刻,卻是她自楚威王死後,與黃歇相處以來最快樂、最放鬆、最無憂無慮的時光鹿鼎記後傳。前途的陰霾一掃而空,從此以後,她再也可以不必忍耐、不必壓抑,她可以盡情地哭、盡情地笑、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任性就任性,想撒嬌就撒嬌,不必再想著如何周全妥貼,不必再想著避免招免嫉恨。因為她有黃歇,他會完完全全地包容著她、縱容著她、愛憐著她、寵溺著她。

    這一個晚上,羋月像是把壓抑了多少年的孩子脾氣和小姑娘任性盡數都發洩了出來一樣,又哭又笑,又訴又鬧,黃歇的衣服上早被她揉搓成一團皺,上面還盡是她的眼淚鼻涕。到了最後,她終於累了,倦了,一句話還未說完,忽然就睡了過去。

    黃歇看著她的睡顏,第一次看到她睡得如同嬰兒一般,臉上還沾著淚水,嘴角的笑容卻是如此燦爛。看著她,他心頭酸、疼、憐、愛,五味攪成一團。

    他輕輕地吻了吻羋月的睡顏,低聲道:“皎皎,睡吧,你睡吧。過去的一切,都已經隨風而逝,從今以後,有我在你身邊,替你擔起所有的事情來。你只管無憂無慮,只管開心快活,只管活得象你這樣大的女孩子一樣嬌縱任性。我會疼你、惜你,一生一世……

    在上庸城又過了三天,這三天裡,羋月似乎換了個人似地,與黃歇寸步不離,撒嬌使性,甚至全然不避旁人眼光。

    魏冉也已經接了過來,羋月對羋姝解釋,這是她母族的一名表弟,自幼父母雙亡,她答應他父母收養于他。

    羋姝毫不在意,反正羋月和黃歇馬上就要離隊而去,她想做什麼,她的行程中有誰,又與她何干?

    三天之後,直到羋姝身體完全康復,此時楚國公主的車隊,才重新起身出發。這次行程便比入上庸城快了許多,甘茂雖然為上庸城耽誤之事而心中不悅,但見隊伍速度加快,一直黑著的臉色才稍有好轉。

    從上庸到武關,一路卻是荒涼高坡,黃土滾滾,西風蕭蕭,殺機隱隱。

    羋姝的馬車,在隊伍的正當中,最是顯眼。

    因為天氣炎熱,馬車的簾子都掀起來透風,但兩邊自也是侍女內監簇擁,秦*士,便走在隊伍前後。

    此時羋姝的臉色已經大為好轉,但依舊還帶著些蒼白,她靠在玳瑁的懷中,珍珠為她打著白色羽扇。

    羋月坐在距她的馬車最近的另一輛馬車中,魏冉靠在她的膝邊,她微笑著打著竹扇,看著在馬車邊騎馬隨行的黃歇,只覺得一片心滿意足,嘴邊的笑容,怎麼也收不住。為什麼要收住呢?多少年她在楚宮步步為營的日子已經結束,從此天高雲闊,自在逍遙,她再也不用克制了。

    魏冉問道:“子歇哥哥,我們什麼時候到咸陽啊?”

    三人同在一輛馬車上,羋月與黃歇打情罵俏,魏冉便在一邊時而取笑,時而爭寵。一會兒要與羋月爭黃歇哥哥的疼愛,一會兒又要與黃歇爭姐姐的呵護,忙得不可開交,這清脆的童音在枯燥的行程中也添了許多樂趣。

    黃歇回頭笑道:“今晚我們就能到武關了,入了武關下去就是武關道,一路經商洛、藍田,直到咸陽都是官道,不會像現在這樣顛簸難走了。”

    魏冉又問:“那我們到了咸陽就分手嗎?”

    羋月答道:“是啊,到了咸陽城外,看阿姊進了咸陽我們就走。”

    魏冉奇道:“我們為什麼不進咸陽城啊?”

    羋月自不能同他解釋進咸陽的不便之處,笑著對他道:“我們不去咸陽,去邯鄲好不好清穿之華貴妃。邯鄲城更熱鬧呢。”

    魏冉喜道:“是不是那個邯鄲學步的邯鄲城?”

    羋月笑道:“是,邯鄲是趙國的都城,我們不止要去趙國,還要穿過趙國去齊國。我們看看邯鄲有多繁華,邯鄲人優雅到什麼樣會讓那個燕國壽陵的人學步到連自己走路都忘記了。我們還要去泰山,看看孔子說的登泰山而小天下是什麼樣子,還有傳說中的稷下學宮,子歇哥哥就可以與天底下最出色的士子交流。然後我們再去燕國,再還聽說燕國那邊冬天冷得鼻子都能凍掉呢……”

    魏冉天真地道:“那燕國豈不是大街上都是沒有鼻子的人了?我們可不要去燕國。”

    黃歇笑了:“那只是一種說法而已,我們再去齊國如何?”

    羋月也笑了:“我早聞稷下學宮的諸子辨論之盛況,心嚮往之。”

    黃歇也悠然神往:“是啊,各國的學宮和館舍,都聚集了來自列國的士子,大家在此交流思想,辨論時策。所以列國士子自束髮就冠,欲入朝堂之前,都要遊學列國,如此才能夠得知百家之學,諸國之策。如此,則天下雖大,于策士眼中,亦不過數之如指掌。”

    羋月聽得不禁有些入迷,道:“子歇,我從前聽說列國交戰,有些策士竟能夠片言挑起戰爭,又能夠片言平息戰爭,而且不論是遊說君王、遊說大將重臣,均能夠說得人頓時信服,將國之權柄任由這些異國之士操弄。你說,稷下學宮那些人,真有這麼神嗎?”

    黃歇失笑道:“這樣的國士,便是列國之中也是極少的。不過說神也未必就是這麼神。須知士子遊學列國,既是遊學,也是識政。遊歷至一國,便知能其君王、儲君及諸公子數人的心性、器量、好惡,便是其國內執掌重權的世卿重將,亦不過是十數人而已,只要足夠的聰明和有心,便不難知情。再加上于學館學宮中與諸子百家之人相交,能夠讓國君託付國政者,又豈是泛泛之輩,其之論著學說,亦不止一人關注。歷來遊說之士,無不常常奔走列國,處處留心,因此遊說起來,便是水到渠成之勢。”

    兩人正說著,忽然間不知何處傳來破空呼嘯之聲,兩人一驚,都住了嘴。

    黃歇騎在馬上,正是視線遼闊,一眼看去,卻見前頭黃塵滾滾,似有一彪人馬向著他們一行人衝殺而來。

    黃歇吃了一驚:“有人伏擊車隊。”

    羋月亦是探出頭去:“是什麼人?”

    此時前面羋姝的車中也傳出問話來,班進便要催馬上前去問。但聽得甘茂的聲音遠遠傳來道:“不好,是戎族來襲。大家小心防備,弓上弦劍出鞘舉盾應戰,前隊迎戰,後隊向前,隊伍縮緊、包圍馬車,保護公主。”

    黃歇一驚,也拔出劍來道:“是戎族,你們小心。”

    此時楚國眾人雖然吃驚,卻還不以為意,畢竟楚國公主送嫁隊伍人數極多,雖然楚軍送至邊境即回,但來接應的秦人也有數千兵馬。

    卻不知楚人對戎族還是只聞其名,秦國將士卻已經舉盾執弓,如臨大敵了。

    自秦立國以來,戎人便是秦人的大敵。秦國所處之地,原是周室舊都,當年周天子就是為避犬戎,方才棄了舊都而東遷首富嫡女。卻因為西垂大夫護駕有功,因此被封為諸侯,賜以岐山以西舊地。可此處雖然早被犬戎所占,卻是秦人能夠合法得到分封的唯一機會,雖然明知道這是虎狼之地,無奈之下,亦是只得一代代與戎人博殺,在血海中爭出一條生路來。便是身為國君之貴,亦是有六位秦國先君,死於和戎人戰爭的沙場上。

    秦王派甘茂這樣不馴的驍將來護送楚國公主入咸陽,自然不是為了他脾氣夠壞,好一路與公主多生爭執。實是因為旅途的艱辛,實是一樁小事,自襄城到咸陽,這一路上可能發生的意外,才是重點防護的目標。

    因此甘茂一路上黑著臉,以軍期為理由,硬生生要趕著楚國眾人快速前進,到了上庸城倒還是讓楚人多歇息了數日,便是因為野外最易出事,入城倒是安全。

    此刻甘茂瞧著那黃塵越到近處,人數越來越多,瞧來竟有一兩千之多,已經是變了臉色,吃驚道:“戎族擄劫,從來不曾出動過這麼多人!”

    甘茂這一行秦兵,雖然有三千多人,在人數上比戎人多了一倍,可俱是步卒,又怎麼與全部是騎兵的戎人相比。

    卻見胡塵滾滾中,已經依稀可見對方果然是披髮左衽,俱是胡裝,但人數卻是不少,與甘茂距離方有一箭之地,前鋒便已經翻身下馬,躲在馬後,三三兩兩地沖著秦人放箭。

    副將司馬康年紀尚輕,此前未與戎人交戰,此時見了戎人的箭放得稀稀落落,詫異道:“咦,都說狄戎弓馬了得,怎麼這些戎人一箭都射不准?”

    甘茂卻是臉色一變,叫道:“小心,舉盾!”

    司馬康還未反應過來,只見一陣急箭如雨般射來,但聽得慘叫連連,秦軍中不斷有人落馬。第二輪箭雨射來,秦軍已經及時舉起盾牌,只見亂箭紛至,其勢甚疾,有些竟是越過盾牌,往後沖去。

    此時隊伍收縮,走在秦軍之後最前頭的楚國宮奴們便有些為流矢誤中,不禁失聲慘叫起來。

    第三輪箭雨之後,戎人馬群散開,之後又是一隊騎兵朝著秦人沖去,沖在最前頭的戎人已經與秦軍交手。

    只見為首之人披髮左衽,一臉的大鬍子看不出多少年紀,卻是驍勇異常,舉著一把長刀翻飛,所當無不批靡。在他身邊,卻是一男一女,輔助兩翼,如波浪般地推進。

    此時車戰方衰,騎戰未興。原來兵馬只作戰車拉馬所用,所謂單騎走馬,多半是打了敗戰以後湊不齊四馬拉車,才孤零零騎馬而行。後來兵車漸衰,秦人中縱有騎兵,但與後世相比,無鞍無蹬又無蹄鐵,既不易長途奔襲,且騎行之時很容易被甩落馬下,因此皆是作為旗手或者偵察所用。

    但戎人自幼生長在馬上,縱然也同樣無鞍無蹬,但卻早與馬合二為人,有些戎人甚至能夠於馬上射箭博鬥,這項本事卻是七國將士難以相比的。

    此時甘茂這幾個為首的戎人身手,心中已經是一凜,但到此時卻是不得不迎了上去。那大鬍子與甘茂只一交手,兩人馬頭互錯換位,甘茂待要撥回馬頭再與他交手,那人卻不理甘茂,只管自己往前而行,他身後那男子卻是纏住了甘茂,互鬥起來。

    那首領頭也不回,直沖著羋姝的馬車而去。司馬康驚呼:“保護公主——”

    此時長隊的人馬俱已經簇擁羋姝的馬車周圍,秦兵在週邊布成一個保護圈,卻擋不住這戎人首領勢如破竹衝鋒上前,直將秦兵被砍殺出一條裂口。

那首領正沖得痛快,前頭躍出一人,卻與他擋了數招。他定睛一看,卻見是個錦衣公子,那戎人首領歪了歪頭,笑道:“你是何人,敢來擋我?”

    他雖然滿臉鬍子,瞧不出年紀來,但這一張口聲音清脆,似是年輕甚輕。

    黃歇雖是自幼也勤習武藝,但與這戎人相比,卻是遜了一籌,他舉劍擋了那人數招,已經是手臂酸痛,然則自己心愛的人在後面,那是寧死也不會退讓一步的。聞聽對方問話,肅然道:“楚人黃歇,閣下何人?”

    那戎人便也道:“義渠王翟驪。”

    黃歇一驚,義渠地處秦人西北,如何竟會在秦國東南方來打劫,當下更不待言,與那義渠王交起起來。

    黃歇自知不敵,便有意引著那義渠王向遠處而去,欲以自己拖住此人,好讓羋月等人可以有機會逃走或者等到援軍。

    若論武藝,這自幼長在馬上的西北戎人自然要比荊楚公子更勝一籌,無奈黃歇下了拼死之心,義渠王數次欲回身去羋姝馬車處,皆被黃歇拖住。

    此時兩人正交戰時,身後一個女子的聲音響起:“義渠王,你怎麼不去瞧瞧那楚國公主,倒在這裡被人拖住了,哈哈哈……”

    義渠王一聽,便道:“鹿女,這人交給你了。”

    黃歇正全力與義渠王交手,無暇分心,忽然兩人刀劍之間,插入一條長鞭來,纏住了他的劍。黃歇一抬頭,卻見一個戎族打扮的紅衣少女,正饒有興趣地持著一條長鞭,長鞭的另一頭,便纏在他的劍上。

    兩人便交戰起來。

    遠處,羋月見那義渠王方才沖過來時,黃歇上前擋住將他引走,不免甚為擔心黃歇安危,豈能安坐車上,當下便下了馬車,上了高車。

    所謂高車便是上有華蓋之車,四邊無壁,能作遠眺。羋月等素日乘坐的馬車,卻是四面有壁的安車,左右有窗,既能擋風雨,亦可透風,乘坐遠比高車安適。

    羋姝乘坐的卻是一種叫“轀涼車”的馬車,比安車更寬敞更舒適,車內可臥可躺,下置碳爐,冬可取暖;四周有窗,夏可納涼,乃是楚威後心疼女兒遠嫁,特叫了匠人日夜趕工,送到襄城讓羋姝可以換乘而備。因此這些戎人遠來,雖不識人,但見那華麗異常的馬車,便知是楚國公主車駕了今生亦有約。

    此時高車為前驅,中間是羋姝的轀涼車,其後才是羋月與諸媵女們的安車。此時因受突襲,馬車都擠作一起,羋月便上了高車遠眺,卻不料在馬嘶人吼刀劍齊飛的混戰中好不容易找到黃歇的身影,卻正是黃歇和義渠王交手後,又有一個戎人女將纏上黃歇,兩人方交手之時,忽然遠處一道亂箭射來,射中黃歇後心。但見黃歇受傷落馬,瞬間被亂軍人潮淹沒。

    羋月失聲驚叫道:“子歇——”頓時一陣暈眩,險些摔倒。她扶著華蓋之柱支撐身體,那一瞬間,只覺得整個人三魂六魄,已不似自己所有,雖處亂軍陣中,危在旦夕,竟是完全失了反應。

    她這一失聲尖叫,自己不覺,但聽在她人耳中,卻是極為淒厲。魏冉自她下了馬車之後便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見她如此,便急忙從馬車中跳出來,哭叫著沖她跑去道:“阿姊——”

    侍女薜荔眼疾手快,眼見如今楚人已經亂成一團,這一個小小孩童,這跑過去只怕要被人踩踏,連忙也跟著跳下車抱起魏冉,道:“小公子,奴婢抱您過去。”

    不提魏冉,這一聲尖叫,驚得羋姝也掀開車簾問道:“子歇怎麼樣了?”

    羋月只覺得似過了很久,整個人的魂魄方才慢慢落地,整個人四肢都已經非自己所有,明明人是清醒的,卻困在軀體裡頭,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驅動自己的手足,好一會兒,才慢慢恢復四肢,只一動,整個人都撲倒在車上,五臟六腑俱絞成一團,痛得說不出話來。

    在她的感覺中,似是過了很長很長的時候,但在羋姝看來,卻見她失聲尖叫之後,便愣在那兒,然後忽然僕倒在車上,臉上的表情似是痛苦已極。卻是毫不猶豫,跳下高車,又摔倒在地,如此摔了數下,方踉蹌著跑到旁邊一個侍從那裡,奪了他的馬與劍,翻身上馬,就要衝出去。

    羋姝方欲喚她,此時只見秦將司馬康渾身是血沖進來道:“不好了,這些人戎早有埋伏,他們是沖著楚國公主來的,公主這馬車目標太大,我們得棄車而走。”

    玳瑁大驚,忙與珍珠扶著羋姝下了馬車,問道:“只是我等一行人便算棄車而走,只怕亦是難以避開,他們還是會沖著公主而來。敢問將軍,如何是好?”

    司馬康道:“前面離武關已經不久,臣當率人引開戎人的主力,餘下部眾就能夠保護公主沖出去,只要我們能多撐一會兒,武關城的守將一定能趕過來。”

    玳瑁聽他說得雖滿,但黃歇方才也是欲引開戎人注意,但終究戎人還是只沖著公主而來,只怕司馬康縱有此心,又如何能夠達到目地。

    轉眼看到羋月一臉傷痛茫然的樣子,持劍騎馬就要往外沖去,眼睛一轉,計上心來,忙疾走幾步,上前拉住了羋月的馬韁道:“九公主,你去哪裡?”

    羋月看著她,卻又似沒有看到她,茫然地道:“我去找子歇。”

    玳瑁見她如此,知必是黃歇在亂軍之中遭受不幸了,忙厲聲道:“九公主,公子歇已然出事,你此刻沖出去,莫不是要找死嗎?”

    羋月此時精神渙散,眼神時而呆滯,時而淩厲,聽了她這話冷笑:“我只管死我的,與你何干?”

    玳瑁聽了此言,再看她的神情,忽然心生一計,便給羋月跪下,道:“九公主既有此志,何不成全他人?”

    羋姝亦在珍珠攙扶下走過來,聽到玳瑁此言,吃驚地道:“傅姆,你在說什麼?”

    玳瑁道:“現在我們被困在這裡,必須有人冒充八公主引開狄戎的主力,最適合的人莫過於九公主流觴歎。”

    羋姝大吃一驚:“不行,傅姆,你怎可令九妹妹為我冒險!”

    玳瑁冷笑一聲:“九公主既存死志,如此沖出去,便是輕於鴻毛,若能夠保得八公主,待八公主稟告秦王,必當殺盡這些戎人,為公子歇報仇,這才是遂了九公主之意,是也不是?”

    羋月漠然轉頭看著玳瑁,冷笑一聲,手中劍指著玳瑁道:“我不信你。”

    玳瑁硬著頭皮道:“九公主若願救八公主,老奴可在九公主面前血濺三尺,讓九公主出氣。”

    羋姝失聲道:“不行!”

    玳瑁斬釘截鐵地看著羋姝道:“八公主,您可是王后,您若有事,我們所有的人都活不成。要麼讓九公主冒風險,要麼我們所有的人一起死。”

    羋姝看著外面殺聲震天,不禁有些害怕起來,目光遊移道:“這……”

    此時魏冉也在薜荔攙抱之下跌跌撞撞地來了,抱住了羋月的小腿大哭道:“阿姊,阿姊,你不要小冉了嗎,你不管小冉了嗎?”

    羋月微一猶豫,玳瑁心中一急,便站起來轉頭拉住了羋姝道:“九公主不信老奴,可信得過八公主?”

    羋姝看了看周圍形勢,終於下定決心,上前一步道:“妹妹,你與子歇是因為護我入咸陽,這才陷身險地,生離死別。不管願不願意替我去引開戎人,我以楚公主、秦王后之尊,當在此對天起誓,若有一口氣在,定當為子歇報仇,為你雪恨。”

    羋月看著羋姝,看著魏冉,看著眼前的一個個人,驟見黃歇落馬時的狂亂心神到了此刻終於漸漸定了下來,心頭一片清明,再無猶豫。

    她愛憐之至地在魏冉的臉上停留了一下,見到他的小臉上盡是擔心和害怕,心頭愧疚、不舍、牽掛一閃而過,可是此刻她的心已經是極累極累,累到再也沒有一點多餘精力留下。

    她再轉頭看向羋姝,羋姝有什麼表情,有什麼想法,她並不需要理會,她只是笑了笑道:“阿姊,我不需要你為我報仇,我的仇我自己去報。我只求你一件事,我弟弟魏冉就拜託阿姊,我要你保他平安成人,不許任何人傷害他,你做得到嗎?”

    羋姝心頭一緊,張口想要阻止她,但這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兩行眼淚卻止不住的落下,她哽咽著蹲下身子抱住了小魏冉,道:“妹妹放心,從此以後,他便是我的親弟弟。”

    羋月舉起劍,忽然一陣狂笑,笑得連魏冉聽得都有些心裡發寒,才聽得她道:“子歇因我而死,我豈能獨生。我現在就去引開這些戎族,他們若想抓我,我不介意朵拉上幾個給我和子歇賠命。”

    說著,她跳下馬,伸手扯下羋姝身上的披風,披在自己的身上,便上了羋姝的轀涼車,指著剛才黃歇落馬的方向對馭者吩咐道:“向那個方向走。”

    馭者也不答話,只依吩咐驅車而去。

    羋月卻卷起了四壁的簾子,不論從哪個方位來看,均可見她一身大紅披風,坐在馬車之內,但卻未必見到她手執弓箭,身佩長劍弑者如川。

    司馬康手一揮,一名副將率手下圍著羋月馬車一起衝殺出去,將魏冉的哭喊,羋姝的嗚咽拋在了身後。

    正在激戰中的義渠王抬頭忽然看見一群兵馬護送著最豪華的馬車馳離戰場,馬車裡頭是一個異常美麗的紅衣女子,興奮地手一揮道:“兒郎們,那個就是大秦的新王后,快隨我去把她抓過來。”

    頓時所有的義渠兵馬都朝著羋月的馬車追去,兩邊先是互射弓箭,只是義渠所有的箭都避開了那馬車中的華衣女子。

    幾輪射下來,兩邊互有損傷,很快便短兵相接,但見羋月身邊的秦兵一個個地倒地,只剩下馭者還在拼命趕車。

    眾義渠兵到此時竟不敢再射箭了,生怕流矢誤傷了這美麗高貴的公主。

    義渠王大喝一聲道:“讓我來。”張弓搭箭,一箭射去,但見那馭者應聲滾落車下,馬車頓時失控。

    義渠王忙騎馬追上,眼見離馬車已經不遠,正松了口氣,忽然車門打開,裡頭“嗖嗖嗖”地射了三箭出來。義渠王本遠遠看到車中只有一個公主,只道必是手到擒來,豈料竟會有此變故。但他反應亦是極快,當下伏身揮弓避打。擋了兩箭,忽然只覺得左手臂一痛,卻是有一箭擦著他的手臂而過。

    他從來不曾吃過這樣的虧,不禁大怒,當下催馬上前,卻見那楚國公主踢開車門,連射三箭之後,便已經跳上一匹馬,割斷車上的韁繩,控制著馬飛馳而去。

    義渠王緊緊相追,哈哈大笑:“楚國公主,你不用跑,我不會傷你的。你要再不停下,休怪我無禮了。”

    羋月此時滿心絕望,存了必死之心,倒也不畏。見這戎人追來,滿口胡語雖然聽不明白,但看得分明,此人便是害死黃歇的罪魁禍首,此時只一心一意想殺了他。見他親自追來,內心冷笑一聲,袖中已經是暗藏弓箭,等到義渠王追近的時候,忽然一箭射去。義渠王之前中了一箭,早有防備,見到冷箭射來,俯身躲過,卻不免牽動左手臂上的傷勢,不禁有些痛楚,卻更激起了他的興趣,大笑道:“好身手,好潑辣的娘們,我喜歡。”

    羋月咬牙一箭箭繼續射去,卻被義渠王輕鬆躲過,眼看箭袋中的箭越來越少,羋月一狠心將三支箭全部搭在弓上,俯身夾馬穩住身形,三箭一齊向義渠王射去,弓弦的反彈將羋月的右手掌指割得都是鮮血。

    義渠王帶著輕鬆調笑的態度邊追邊叫道:“楚國公主,你跑不了啦!”這句他說得卻是雅言,以為這般對方便可聽懂,停下不會跑了。

    哪曉得對方確是停了下來,甚至還回頭朝他一笑,他不禁也回以微笑,誰知忽然間三箭飛來,義渠王躲開兩箭,不料第三箭卻還是擦著他的面頰而過。義渠王臉色一怒,揮鞭加快了速度,此時離羋月已經極近。義渠王手中鞭子一揮,羋月手中的弓被卷走。

    羋月不顧右手都是血,拔出劍來,朝著義渠王砍殺過去,義渠王以剛卷到的弓相擋,羋月手中的劍險些脫手。

    羋月咬著牙,靜靜等候時機,卻見義渠王一鞭揮來,將羋月連人帶劍卷飛到空中,落在了他的馬上。羋月伏在馬上,一動不動,卻靜待時機,見他鬆懈,便暗中拔出匕首刺向義渠王。誰知曉剛刺破一層皮革,她的手就被義渠王緊緊握住。

    羋月抬頭,卻見義渠王沖著她一笑,大鬍子下一口白牙閃閃發亮,但見他歎了一口氣道:“女人真麻煩。”說著,羋月只覺得後頸一痛,便暈了過去。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31:02

羋月傳 第84-85章 義渠王

也不知過了多久,羋月迷迷糊糊只,只覺得一縷強光射進她的眼睛裡,讓她終於醒了過來。

    羋月睜開眼睛,暈乎乎地爬起來時,仍能感受到脖子的疼痛,她一邊撫著脖子,一邊警惕地張望著四周。只見自己身處於一個帳篷之內,帳內一燈如豆,地下只胡亂鋪著毛皮氊子。

    她抬頭再看向帳篷外面,此時已經是天黑了,但掀開簾子,但見外面篝火正旺,聲音嘈雜,人影跳躍,鬼影憧憧似的替嫁王妃要回家。帳門口更是強光映入,顯得帳內更黑暗。

    羋月先摸摸自己的衣服,發現衣服還是完好,但身上的佩飾卻全部都不見了,不管是手腕上的鐲子、手指上的玉韘,還是腰間的玉佩、玉觿、香囊,凡是硬質的或者帶尖銳的物件都沒有了。她再摸摸頭上,發現不僅是頭上的釵環俱無,便是耳間的簪珥也不見了。至於她原來袖中的小弩小箭,靴中的小刀,更是全無蹤影。

    羋月暗罵一聲,這些戎人搜得好生仔細,卻也無奈,再看看這帳蓬之中也只有毛皮等物,一點用也沒有。她舉起手,看到右手上原來被弓弦割破之處,亦已經被包紮好了。

    她在帳蓬中坐了好一會兒,耳中聽得外頭歡笑喧鬧之聲更響,甚至還有人唱起胡歌來,甚是怪異。

    羋月想了想,還是決定走出帳蓬,先看看外頭的情景再說。

    她掀開簾子,用手擋了一下光,這才看清眼前的一切。原來酒宴便在她所居的帳蓬之外,中間點了一圈篝火,眾戎人圍火而坐,正在喝酒烤肉、大聲說笑,有些喝得高了的人已經在篝火中醉薰薰地跳起舞來。

    羋月一走出來,說笑聲停住,所有人的眼光都看著她這個唯一的女子。

    羋月握緊拳頭,看到坐在人群當中的那戎人首領,她頂著眾人的目光,一步步走到義渠王面前。

    義渠王左臂包紮著,他踞在石頭上正自酣飲,見了她走來,咧嘴一笑甚是高興,道:“你醒了?”他一張口便是胡語,想了想覺得不對,又用雅言說了一遍:“你醒了?”

    羋月卻懶得與他多說,見他會說雅言,倒也松了口氣,只問道:“我的劍呢?”

    義渠王哈哈一笑:“俘虜不需要兵器在身。”

    羋月只盯著他問:“你為何抓我?”

    義渠王道:“自然是為了錢?”

    羋月看著他,又看著他周圍這些人,想起白天他們進退有度的樣子,起疑問道:“你們不像是普通的胡匪,你到底是什麼人?”

    義渠王饒有興趣地看著眼前的少女,晃了晃手中的金杯笑道:“嘿嘿,你倒猜猜看。”

    羋月皺眉道:“披髮左衽,必為胡族;進退有度,必有制度。北狄西戎,你是狄,還是戎?”

    義渠王本是逗逗她的,見她如此回答,倒有些驚詫,道:“看來你倒有些知識。”

    羋月又猜測道:“東胡?林胡?樓煩?白狄?赤狄?烏氏?西戎?還是義渠?”她一個個地報過來,見對方神情均是不變,一直說到義渠時方笑了,心中便知結果,便停下了。

    義渠王點頭:“我正是義渠之王。”

    羋月便問:“義渠在秦國之西,你們怎麼跑到南面來伏擊我們?”

    義渠王指著羋月道:“自然是為了你這位大秦王后。”

    羋月忽然笑了,笑得甚是輕蔑:“可惜,可惜。”

    義渠王道:“可惜在何處?”

    羋月道:“我不是大秦王后,我只是一個陪嫁的媵女,你們若以為綁架了大秦王后便可勒索秦王,那便錯了,我可不值錢凰寵——高門貴夫。”她知道自己被俘,便已經存了死志,就想激怒眼前之人。若叫她成為這種戎族的俘虜,倒不如死了得好。

    義渠王哈哈笑道:“性子如此強悍、殺人如此俐落、見識如此不凡,若非楚國公主,哪來如此心性和教養。你若不是王后,那這世間恐怕沒有女人敢居於你之上。”

    羋月輕蔑地道:“若是王后,怎麼可能只帶這麼少的護衛,如此輕易落於你們手中。我的確是楚國公主,不過我是庶出為媵,王后是我的阿姊,在被你們包圍的時候,我們換了馬車,由我引開你們,她現在應該已經進了武關了吧。”

    義渠王猛地站起:“你當真不是王后?”

    羋月冷笑道:“不錯,你也別想贖金了,殺了我吧!”

    義渠王看著她,眼中神情似有落空了的失望和憤怒,羋月挑釁地看著他,半晌,義渠王卻忽然笑了起來:“好啊,如果秦王不出錢贖你,那你就留下來,當我的妃子吧!”

    羋月不曾想過竟有此回答,一時竟怔住了。

    義渠王笑問:“如何?”

    羋月知他心存戲弄,心頭怒火升起,怒極反笑道:“你敢?”

    義渠王:“世間還沒有我不敢的事。”

    羋月冷笑:“你若敢要我,就不怕有頭睡覺,沒頭起床?”

    義渠王一怔,叫道:“喂喂,就算你嫁不成秦王,也犯不著急得連命都不要了吧!你嫁與秦王,一樣不過是媵妾之流啊,有必要拼死嗎?”

    羋月冷笑:“象你這樣的狄戎之輩,是永遠不會瞭解我們這樣的人的!”說著,甩頭轉身而去。

    義渠王看著她的背影,詫異地問身邊的大將虎威道:“你說,這小丫頭為什麼這麼看不上我啊?我有哪點不比秦王那種老頭強啊!”

    虎威笑道:“那些周人貴女不過是初來時矯情罷了,再過得幾日,自會奉承大王。”

    義渠王也不以為意,笑道:“好好好,繼續喝酒。”

    羋月回到帳蓬之中,暗中思忖,卻是無計逃脫,卻聽得外頭酒樂之聲正酣,心中越來越是煩亂,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只是如今手中任何物件都已經被搜走,便是有什麼想法,也是枉然。看看眼前這帳蓬,正處於義渠王酒宴之後,又恐是義渠王之營帳,膽戰心驚地呆了大半夜,直至外頭酒宴之聲已息,人群似各歸營帳,亦不曾見有人到來,才略略放心。

    此時似已經到了淩晨時分,想是營中之人俱已經入眠,四下俱靜。羋月心頭忽然升起一個念頭,便只覺得抑止不住。

    淩晨,整個軍營人仰馬嘶,義渠兵們忙著收拾帳蓬,疊放到馬車上。

    卻在這一片混亂中,羋月披著義渠兵的披風,一路避著人,聞著馬聲而去,果然見群馬都系在一處柵欄內,羋月一咬牙,將柵欄打開,放出群馬,抽打著群馬炸營,果然義渠兵營亂成一團。

    羋月本想借著馬群之亂,偷了馬乘亂逃走,豈知群馬炸亂,轟然而出,勢如狂潮裝神。她若不是躲得及時,竟是差點要被亂馬沖踏。

    但見義渠兵已經向此處蜂擁而來,羋月一頓足,轉身欲躲到帳後去暫避,不料一轉身,便被人抓住了肩頭。羋月大驚,正待掙扎,卻聽得一個聲音笑道:“我倒當真看不出來,你這小女子竟有這樣的膽子,敢炸我的馬群。”

    羋月轉頭,果然見一個熟悉的大鬍子,天色雖暗,卻仍可見他那可惡的眼睛閃閃發亮,一口白牙露著笑容。

    羋月待要掙扎,卻見他將手指放入口中,呼哨一聲,只見那群驚馬本已經亂作一團,卻竟有一匹大黑馬在他呼哨過後,竟躍眾而出,向著義渠王跑來。

    這大黑馬一跑,竟是帶動了數匹馬也跟在其後,向著義渠王跑來。

    頓時諸義渠兵也紛紛醒悟,皆在口中發出呼哨之聲,指揮著自己素日慣用之馬,一時馬群亂象竟漸漸有些平息了。

    另有幾隊義渠兵翻身上馬,拿著套馬索去追那些跑失的馬群。

    羋月見勢不好,卻見那大黑馬跑到義渠王身邊,低頭拱他,顯得十分親熱,其餘數馬也跟在其後,安靜了下來。她心中另有計較,臉上神情卻是不變,冷笑道:“炸了馬群,那又怎樣?你擋路搶劫、強擄人口,我為了逃走,施什麼手段都是正當的。”

    義渠王哈哈一笑:“你以為這樣便能逃走嗎?”

    羋月冷笑:“不試試又怎麼知道呢?”正說著,忽然那邊有義渠兵跑來叫道:“大王,馬群驚了太多,虎威將軍控制不住了!”

    義渠王便轉頭與那義渠兵吩咐道:“再派兩隊去壓住,務必不能讓馬群跑走……”

    羋月見他分神,忽然跳起,躍上那大黑馬的馬背,用力一抽馬鞭,大黑馬嘶聲前奔。

    幾個義渠兵張弓搭箭就要射出,卻聽得義渠王厲聲道:“不許放箭。”

    羋月騎上了馬,自覺已經安全,回頭向著義渠王一笑道:“告辭!”說罷便控馬飛馳而去。

    義渠兵正要追擊,義渠王卻擺手阻止,他看著羋月的背影微笑,笑容意味深長。

    羋月在黃土高坡騎馬飛馳,那大黑馬甚是通靈,不必她控馬指揮,沖到營口見柵欄躍柵欄,見濠溝躍濠溝,見著人群要圍上來,居然興奮地長嘯一聲,奔得更快了。

    羋月見已離義渠軍營,心中暗喜,笑道:“好馬,快跑,我回頭一定給你吃好草料!”

    豈料那馬載著她一口氣跑了數百米,卻聽得義渠軍營中遠遠傳來一聲熟悉的呼哨,忽然扭轉馬身,向著來路飛奔。

    羋月拼命拉馬韁繩企圖控制馬道:“別回去,走啊,畜牲!”卻是完全無法控制得住那馬的去勢,此時那馬跑得竟比出來時還更快,她便是連跳下馬都來不及了。

    一口氣奔到義渠軍營帳外,卻見義渠王已經是悠然站在營門口,負手而立,笑得一臉得意。

    但見大黑馬飛奔而來,馬上是拼命勒韁繩勒不住而顯得有些狼狽的羋月,那馬跑到義渠王面前,義渠王呼哨一變,那黑馬居然人立起來,羋月本已經全身脫力,此時頓時摔下馬來,摔得全身的骨頭都似要碎了穿越之非你不可。

    義渠王愛撫著大黑馬:“好黑子。”轉頭卻對摔落馬下的羋月得意洋洋地笑道:“馬是我們義渠人的朋友,它是不會被別人驅使就離開我們的。不管被驅使多遠,只要打一個呼哨,它就知道怎麼回來。你既然喜歡黑子,那黑子就給你騎吧。不許用鞭子抽它,也不許用力勒韁繩。”

    說著,又將韁繩扔給羋月,羋月不原在他面前示弱,咬牙忍痛從地上爬起來,氣敢恨地看著義渠王轉身施施然地走入營門。

    便見義渠兵上來,稟報道:“大王,馬群俱已經追回了,請問大王,下一步當如何行事。”

    義渠王一揮手,笑道:“所有的馬車全部棄掉,東西放到馬背,能帶走的帶走,帶不走的全扔了。秦人昨天救人,今天一定會派人追擊,我們單騎疾行,讓他們追我們的馬塵去。”

    義渠兵們哈哈大笑起來,當下分頭行動,一時準備已畢,羋月見他們只將金銀珠玉等小件細軟之物收拾好了,便連整套的青玉編磬也是被拆得七零八落。只是羋姝嫁妝中,卻有不少銅器,看上去金光燦燦,但卻份量不輕,尤其是整套青銅編鐘和幾個大鼎大尊,這實不能是放在馬背上能帶走的,便有義渠兵不舍,來問義渠王怎麼辦。又有羋姝所帶的許多書冊典籍,俱是竹簡,義渠人基本上不識字,又如何會要這些東西,當下也都到處散亂。還有義渠兵不甘心就此丟棄,竟要取了火把來將那些帶不走的器物燒掉。

    羋月忙厲聲阻止道:“這些俱是典籍,你們既然不用,便留給秦人,豈可燒毀。”

    那義渠兵忙看向義渠王,義渠王不在乎地揮揮手道:“不燒也罷。”又指了那些大件的青銅器皿道:“這些帶不走的,便留給那些秦人吧,他們若要追來,收拾這些財物也要浪費他們許多時間。”

    當下義渠兵依命行事,羋月看著那些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編鐘編磬,恨恨地罵了一聲:“果是蠻夷,如此暴殄天物,禮崩樂壞。”

    她這句話卻是用楚語罵的,義渠王聽不懂,好奇地問:“你在說什麼?”

    羋月白了他一眼,道:“罵你。”

    義渠王討了個沒趣,摸摸鼻子,不再言語了。

    這些義渠兵的效率果然極快,說收拾便收拾好了,只過得片刻,便可拔營起身了,當下羋月也只得被迫與義渠王並肩騎馬行進在馬隊中間。

    羋月舉目看去,卻見整個義渠人隊伍從頭到尾,清一色俱是男子,心中詫異。昨日受伏擊時,她站在高車之上,明明看到有一隊女兵一起伏擊的,如何一夜過去,這一隊女兵竟是忽然消失了?

    她這般沉著臉不說話,義渠王卻是閑著無聊要去撩她:“喂,小丫頭,走了這麼久一句話都不說,憋著不難受嗎?”

    羋月沉著臉道:“我只想一件事。”

    義渠王道:“想什麼事?”

    羋月怒瞪著他:“想怎麼殺了你?”

    義渠王聽得不禁哈哈大笑:“殺我?哈哈哈,就憑你,怎麼可能殺得了我?”

    羋月抬頭看著義渠王,認真地道:“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的。

  義渠王看著羋月陽光下的臉龐,如此美麗動人,便是說著殺氣騰騰的話,也是這般可愛異常,當下哈哈一笑道:“好,我等著你來殺我。”

    羋月見他如此無賴,本準備想問他關於昨日女兵的事,也氣得不想再提,只低頭騎馬而行。

    一路經行,又過了數日,羋月每每欲尋機會逃走,卻總是尋不到機會。

    這日一大早又拔營起身,行得不久,便見一個義渠兵騎馬過來向義渠王報告道:“大王,前面發現秦人關隘阻擋前行,我們要衝關嗎?”

    義渠王看了羋月一眼,笑道:“沖過去。”那義渠兵領命而去,義渠王便又對羋月道:“你跟我來,我讓你看看我義渠兒郎的英姿。”說著,拔馬馳上前面的一處高坡,羋月亦是驅上跟隨著他上了高坡,居高臨下,看著下麵義渠兵和秦兵交戰。

    但見前面一所關隘處,城門大開,秦軍黑衣肅然,軍容整齊,列陣而出。對面的義渠兵卻是三五成群,散佈山野,並不見整肅之態。

    但聽得秦軍一番鼓起,秦人兵車馳出,每車有駕車之禦戎、披甲之甲士、執盾之車右及執箭之弓士,轟隆隆一片輾壓過來,似聽得大地都在顫抖起來。在車陣之後,又有更多的秦人步卒跟隨衝鋒。

    羋月在楚國亦是看過軍陣演習的,當下心中一凜,只覺得楚人隊伍,實不如秦人整肅。

    但見秦人兵車馳出,在平原之上列陣展開,義渠人三五成群,漫山遍野地散落,

    但見兩邊開始互射,秦人那邊整排的弩弓穿空而出,殺傷力甚是強大,只是義渠人距離分散,雖然偶有落馬者,但多半卻也借著快馬逃了開來。而義渠人所射之箭,卻又被戰車上執盾之車右抵擋住。

    就羋月看來,兩邊強弱之勢明顯,卻不知這義渠王有什麼把握,竟是如此托大。

    一輪互射之後,兩邊距離拉大,此時兩邊的互射均已經在射程之外了,秦軍兵車又繼續往前驅動,就在這時,變故陡生。

    義渠軍中鼓聲頓起,義渠騎兵忽然發動急攻,箭如雨下,同時騎兵手揮馬刀向秦兵急速衝刺而去。騎兵沖向兵車之間的空隙處,刀鋒橫掃而過。部份砍翻禦戎或者弓士,部份砍在甲士的盔甲或車右的盾牌上被擋回。然而這一排騎兵頭也不回地躍過兵車,後一排騎兵繼續沖上又一波砍殺。幾輪過去,兵車上的秦兵傷亡殆盡,義渠騎兵對剩下的步兵進行砍殺。秦國大旗倒下,剩下的殘兵慌忙退回城中。

    羋月見轉眼之間,強弱易勢,只驚得目瞪口呆,整個人頓時手足發冷,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車戰已亡,騎兵當興;車戰已亡,騎兵當興藏鋒霸天下!”

    義渠人的武器不如秦人精良,軍陣不如秦人整肅,可是兩邊一交手,這車戰的運轉不便,騎兵的機動靈活,已經是明顯的優劣之勢。

    自然,這一戰的戰果如此明顯,與此城守軍戰車太少亦是有關,若是戰車更多一些,料得騎兵也不能勝得這麼輕易。可是若論戰車以及車陣的軍士之成本,卻是大大高於騎兵了,羋月自楚來,心中有數,便是如此城這般的軍車車陣,亦已經是難得了。若是騎兵遇上步卒,那當真是如砍瓜切菜了。

    羋月心裡頭驟然升起一個念頭,若能夠以秦人兵甲之利和軍容整肅,加上義渠人的騎兵之術,那麼只怕就憑這數千騎,亦是可以縱橫天下了。

    她在那裡怔怔地出神,義渠王卻甚是得意,道:“小丫頭,我的騎兵如何?”

    羋月猛地回過神來,心中暗暗嘲笑自己當真異想天開,便縱是有這樣一支鐵甲騎兵,又與她何干。她便是有這樣一支鐵甲騎兵,又能做什麼?難道她能稱王不成?

    還是……如這野人自稱的,憑著手中刀、跨下馬,馳騁天地,無拘無束逍遙一生?

    她不禁心中苦澀,若是黃歇還在,她所有的夢想便都是美夢,可是如今黃歇已經不在,餘生她不過是在生與死之中衡量罷了。

    當日她親眼見黃歇中箭落馬,在亂軍蹄下,豈有生理,萬念俱灰之下,再無生的意志,只想求死。可如今一旦未曾死成,她亦不是那種矯情之輩,非要三番兩次尋死不可。既然大司命讓她還活著,她便要作活著的打算。要想方設法逃離這些野人,回到咸陽找小冉,回到郢都找小戎,如今世上只有她們姐弟三人,那是無論如何,不能再分開的。

    見她回神,一邊的義渠王便得意地道:“如何?”羋月倔強地扭過頭去,冷笑一聲。義渠王很感興趣地逗著她道:“喂,小丫頭,你看看,我們義渠人,可比秦人強。反正你嫁到秦國也不能當王后,那不如留在義渠,嫁給我也行,我也是義渠之王啊,不比大秦之王差啊!”

    羋月懶得理會他:“哼,自吹自擂,狄戎之人也敢稱王,誰承認,誰臣服。義渠自己還向大秦稱臣呢?”

    義渠王一怔,倒對她有些刮目相看:“咦,看來你這小丫頭知道得不少啊!”他沉默片刻,歎一口氣,情緒也低落了下來:“不錯,三年前我父王去世,部族內亂,秦國乘機來襲,我們不得已稱臣。可是那只是權宜之計,等我們休生養息以後,我們就有足夠的牧人和馬匹,我的武士比秦人更強悍,總有一天,我會讓秦人向我稱臣的。”他說著說著,倒振奮起來,說到最後,話語中滿是自負。

    羋月一怔,仔細看他的模樣,初見他時只看到一臉的鬍子,說話也粗聲粗聲,看上去似增大了許多年紀,然而細看他的臉上尤其是眼睛,再細聽他的聲音,竟似是變聲未完,方看出他的年紀亦是不大。如此一來,不知何故竟去了畏懼之心,更是見不得他得意,忍不住要刺他一刺:“雖然你小勝一場,可若是他們不出關迎戰,你們想要攻城,卻是沒這麼容易。”

    義渠王得意地道:“我們是草原之子,天蒼蒼野茫茫,盡是我們的牧場,何必關隘城池。”

    羋月見著蠻夷無知無術,忍不住道:“哼,蠻夷就是蠻夷,頭腦簡單,你知道什麼叫輕重術,什麼叫鹽鐵法?”

    義渠王怔住了道:“那是什麼?”

    羋月便不回答,所謂輕重術、鹽鐵法,便是當年管仲之術鹿鼎記後傳。管仲當年在齊國,推行“尊王攘夷”,實有許多對付戎狄之人的招數。

    只不過……羋月心中暗想,我又何必教給你們知道呢。

    義渠王聽她說了一半,便不說了,滿肚子好奇,便道:“哼,你們周人能有什麼辦法對付我們,當真笑話了,哈哈……”

    羋月見他狂妄,忍不住要打下他的氣焰來,道:“別以為仗著兵強馬壯就得意,你們沒有關隘城池,就不能儲備糧食,交易兵器。一遇災年草場枯死,牛馬無草可食會就餓死,再強大的部族也會一夕沒落。”

    義渠王轉頭瞪著羋月厲聲威脅道:“你怎麼知道?”

    羋月先是一怔然後明白過來:“因為草場受災,所以你們明明大敗一場投降稱臣,卻還要不顧危險來劫持王后,就是想要脅秦人換取你們部族活命的糧食。”

    此言正中真相,義渠王沉默良久,方歎道:“不錯。我們義渠本是草原之王,自由放縱於天地之間,縱橫無敵。可惜卻因為隔三岔五的天災,草原各部族為了爭奪草場而自相爭鬥,甚至有些部族為了得到糧食,還不得不受你們周人的驅使,甚至隸從於兩個不同的國家自相殘殺。”

    羋月來不及糾正他把自己稱之為周人,只敏銳地抓住他剛才的話道:“你剛才說,受人驅使。難道你這次伏擊我們的事,也是受人驅使?”

    義渠王嘿嘿一笑道:“你想知道?”

    羋月聽得出他話語之中的撩撥之意,恨恨地看他一眼,撥轉馬頭向前走去。

    義渠王卻來了興趣追上她道:“喂,你想知道嗎?”

    羋月沉著臉不說話。義渠王卻繼續逗她道:“如果你答應嫁給我,我就告訴你。”羋月白了他一眼。

    義渠王去拉她:“你說話啊……”羋月一鞭子打下,卻被義渠王抓住鞭子。兩人用力爭奪鞭子,義渠王一用力,要把羋月拉到自己身邊來。兩馬並行,羋月拼命掙扎中,兩人推攘中,忽然聽得咚地一聲,義渠王懷中似有金光一閃,有一枚東西自他的懷中落下,先落在刀鞘的銅制外殼上撞出一聲脆響,然後滑落在地。

    羋月聞聲看去,義渠王已經是臉色一變,用力一抽鞭子,揮鞭卷住那東西。羋月見他自馬背上另一邊低頭拾物,這一邊刀鞘卻正在自己眼前,便乘混亂中拔出義渠王的刀子。

    義渠王抬頭嚇了一跳,忙阻止道:“喂,你要幹什麼,別亂來。”

    羋月恨恨地看著義渠王道:“你別過來,你再過來我死給你看。”

    義渠王道:“我不過是把你抓來,又沒對你怎麼樣,你幹嘛要死要活的。”

    羋月手執刀子,腦海中卻是一片混亂,她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如何反抗,如何逃走。可她逃過一次,死過一次以後才發現,自己一個孤身女子,在這群狼環伺中想要逃走,當真是難如登天。欲認命,又不甘心,看到義渠王的刀,拔刀,是這些日子心理中一種本能的反應,可是拔了刀又能夠如何?

    殺了義渠王嗎?她沒有這個能力。自殺嗎?卻又不甘心。冥冥中似有一股力量,教她不能逃避,不能就此甘休。從小到大,她苦苦掙扎、思索,用盡一切能力只求得能活下去,求死是一瞬間的絕望,但求生卻是十多年的本能碧雲。

    可是經行這數日,眼看越來越近義渠王城,她心中亦是越來越悲涼。當初在楚宮能夠掙扎著活,是因為有親人有期望有目標有計劃,可是如今若當真去了義渠王城,難道她還能夠跟在這些野人堆中生活下法嗎?她既沒有報仇之能,又沒有逃脫之力,只是眼睜睜看著自己墮入無盡懸崖的絕望,實是不能支撐。

    抬頭看義渠王一臉焦急,卻又不敢上前的樣子,心中大愉,冷笑道:“我本來就沒打算活著。你殺了子歇,我若不能殺了你,就跟他一起去也罷了。”她說完橫刀就要自刎,卻被暗暗潛到她身後的虎威一掌擊暈,刀子只在她脖子上輕輕劃了一下。義渠王接住羋月,朝虎威贊許地點頭道:“虎威,做得好。”

    只是他看著懷中的少女,心中卻有些犯難了。塞上少年成家早,他身為義渠之王,自然早早有過女人。只是他所見過的女人,或慕他威名,或畏他王權,或愛他富貴,只對他爭相取寵,或順從聽命,從來不曾見過這樣無法馴服的女子來。可偏偏這個女子,卻是他平生第一次生產“勢在必得”興趣的人。

    想了想,他還是將羋月放到了自己馬上,道:“速回王城,我要見老巫。”

    老巫便是他族中巫師,義渠王從由由他教育長大,敬他如父如師,有了什麼疑難之事,便要去找他詢問。三年前他父親去世,叔父奪位,他一介少年,雖然名份已定,又驍勇善戰,但若無老巫相助,亦不能這麼容易這坐穩王位。

    眼見著一路疾行,回到了義渠城,義渠王將羋月交與侍女宮人照顧,便大步闖入老巫的房中。

    老巫見著他的王從外頭風風火火地進來,皺紋重疊到已經看不出表情來的老臉上也有了笑意,說道:“王,此番伏擊秦國王後,可還順利嗎?”他與義渠王說的,卻又是義渠老語,便是如今義渠部落裡聽得懂的也不甚多了。

    義渠王劈頭就問道:“老巫,你知道什麼叫輕重術,什麼叫鹽鐵法嗎?”

    老巫怔了一怔,在義渠人眼中,他是無所不能、跡近通靈的半神,可是他縱然知道草原上所有的事情,但對於數百年前遠在大海那頭的齊人舊典,卻當真是不知道了。他搖了搖頭,問道:“王,你這話,是從哪裡聽來的?”

    義渠王亦料不到老巫竟也有不知道的事,詫異道:“唉,原來你也有不知道的事啊!”

    老巫又問,義渠王便一五一十把伏擊秦國王後,誤抓媵女,但又喜歡上那媵女,但又不知道如何著手的事都說了。

    見著眼前的少年一臉苦惱地坐在自己面前討著主意,老巫心中也閃過一絲久違的溫情。草原上的草一年年地新生,一代代草原的少年,也開始有了自己的春心和悸動。

    老巫的臉上笑容更加地深了:“這是好事啊,王不必苦惱,這很正常,這是草原上萬物滋長,牛羊新生的道理。小公羊頭一次,也是要圍著小母羊轉半天找不著縫兒的。人也要走這麼一遭,這跟你是不是王,丟不丟臉,都沒有關係。”

    義渠王滿腹的委屈惶恐和羞窘得到了安慰,又問老巫道:“那我又當如何才能夠叫她喜歡我呢?”

    老巫呵呵地笑了:“這就要看你自己了。老羊再著急,也不能替了小羊去求歡。”

    義渠王滿把大鬍子也蓋不住臉上的羞紅,站起來跑了。

    看著他的背影,老巫呵呵地笑了。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31:41

羋月傳 第86-88章 狼之子

  羋月再不情願,卻也是無奈住進了義渠王城。義渠王撥了兩個侍女來服侍于她,一個叫青駒,一個叫白羊。那兩個侍女卻能說些極簡單的雅言,藉以手勢比劃,居然也能基本交流。

    羋月滿心警惕,只計畫進了王城以後,要如何防備義渠王的無禮,不料進了王城之後,義渠王似事務繁忙,根本沒有時間理會於她。她亦是試著打聽情況,那侍女便說如果她覺得悶了,可以讓她們陪著她四周走走。

    羋月得了此言,這幾日便以散心解悶為名,在義渠王城到處行走,試圖找到逃走之路邪王寵邪妃。只是幾日打探下來,便有些垂頭喪氣。這義渠王城修於山隘,只在前頭略修了一些城牆柵欄,裡頭卻是一個大山谷,再往裡走,便是一片大草原了。若要去秦城,起碼要有幾日的馬程,但是這一路上野狼成群,若是單身上路,便是義渠的勇士也是有所畏懼。

    怪不得義渠王肯讓她四下走動,不怕她逃走,想來是讓她知道逃不走,才徹底死心吧。

    但就算這樣,她也不愛呆在王帳中,仍然喜歡到處走動,觀察著草原的情景。

    雖然就一個楚國公主的眼光看來,這些人野蠻粗俗,渾身油膩,可是奇怪地卻是許多人臉上帶著笑容。她知道此時冬日將到,草場枯萎,義渠上層已經為今年如何過冬在不顧一切地鋌而走險,但于普通牧民中,明明缺衣少食,三餐不繼,但卻仍然牧歌嘹亮,草原起跳舞。

    羋月走在草原上,但見遠處草海起伏,近處牛羊成群。

    她轉到西邊,卻聽得遠處傳來隱隱的鞭打聲,喝罵聲。

    羋月詫異道:“這是什麼聲音?”

    白羊卻道:“貴人不必理會,那是他們抓住偷羊賊了。”

    青駒卻是知道情況的,詫異道:“咦,他們抓住那個偷羊賊了嗎?”

    羋月問青駒:“你也知道此事?”

    青駒便道此處前些日子經常丟羊,而且看蹤跡像是被狼叼走,只是牧民們把所有防狼的手段都用上了,卻處處被破壞,都說那簡直是野狼成精了。

    羋月來了興趣,便道:“我們進去看看。”

    三人走過去,但見一群牧人圍住了一個跳躍異常迅速的動物正在喊打喊殺。羋月定睛看去,大吃一驚,卻原來那不是什麼動物,竟是一個披著羊皮,行動卻似狼一樣的男孩子,看那樣子,似與魏冉差不多大小,但卻吼聲似狼,動作也如狼一樣四肢著地,張著大牙跳躍來去,三分似人,卻有七分似狼。

    青駒聽得牧民們議論,原來牧民們數次丟羊,竟是這個男孩指揮著狼群破壞陷阱,偷走羊群。而且不但偷羊,還大肆破壞,帶不走的羊,竟然咬死了丟在羊圈裡。

    今天因為天災,本來就收成不好,牧民們指著這些羊度過青黃不接的時光,遇上這樣的破壞,豈不恨得狠了,當下一群牧民使盡辦法,埋伏了數日,這才將這狼群困住。不料那男孩兇悍異常,不但抓傷打傷了許多人,還將大部份的狼都放跑了。只是他自己卻逃跑不及,被牧人們困住了。

    但見那男孩躲著人群的鞭子,一手抱著一隻小狼崽子,另一手拿著一塊血淋淋的羊腿用力啃咬,倒像是知道此番無法倖免,要撐著先吃個大飽。

    只是那男孩雖然又悍又狡,但畢竟是個未成年的孩子,且寡不敵眾,又如何是這數十牧人的對手,但見他咬傷抓傷數人之後,終於被抓住了,他懷中的小狼崽子也被牧人抓起,狠狠往地下一摔。

    男孩怪叫一聲,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咬住那牧人的手,牧人大叫起來。其他人圍上來打著男孩讓他放開手,男孩卻仍然咬住不放。

    一個牧人急中生智,叉住了那男孩的咽喉,那男孩喘不過氣來,不由松了嘴嘴,那被咬住的牧人之才解脫了手,只見他手中血淋淋的,一塊肉半掛在手上,已經是被那男孩咬了下來逃妾升職記。那牧人大怒,叫駡聲聲,羋月雖聽不懂,想來必是咒駡之聲,或者讓人替他對那男孩報復回來。但見眾牧人一擁而上朝著男孩亂打,男孩蜷在地下,發出野狼般的嚎叫聲。

    羋月本不想管這些事,然則見那男孩倒在地上奄奄一息,原來高聲的嚎叫已經變成破碎的呻吟,聽有耳中無限可憐,她心念著弟弟羋戎和魏冉,見到這男孩與他們年紀差不多,心中一酸,不如為何,這男孩的身影竟似與兩個弟弟重疊起來,忍不住道:“住手。”

    牧人們正打得興起,又聽不懂她的話,哪裡管他。羋月一急,就要衝上前去拉開一個牧民,被那牧民一甩,險些撞飛出去。幸好白羊上前及時扶住了她,青駒便以義渠語道:“你們大膽,竟敢衝撞貴人。”

    牧民們聽得青駒之方,方大吃一驚,扭頭一看,見三人服飾華貴,連忙垂手退到兩邊行禮。羋月急奔過去,但看到躺在中間渾身是血奄奄一息的男孩,她急忙上前蹲下察看,卻見那男孩整個臉都被汙血蓋住,瞧不清面容,一拉他的手,卻是軟軟的,想來手臂也被打得骨折了,再看他痛得縮成一團,想來身上亦不知道被打斷多少骨頭。

    羋月心中憤慨,斥道:“你們也太狠心了,他不過才這麼大一點的孩子,你們居然下這樣的狠手。”

    牧人嘰哩咕嚕地說了一串話,青駒忙道:“貴人有所不知,他們說,這個小狼崽子一直在我們這裡偷羊,還帶著狼群咬傷了我們很多人。他既然要做狼,我們就應該把他當狼一樣打掉。”

    羋月低下頭去看男孩,見男孩雖然痛得縮成一團,全身已經無法動彈,見了羋月靠近卻仍如小獸一般齜著牙發出恐嚇的低吼,似是甚為恐懼生人的靠近。只是他用力吼得一兩聲,便一股血從他的鼻子中湧了出來

    羋月見他警惕性甚強,想起黃歇對她說過的馴鷹馴馬馴狗之術,當下盯著男孩的眼睛放緩了聲音,先攤開雙手,再掌心朝著那男孩示意道:“你看,我手裡,沒有武器,不會傷害你的。”

    那男孩子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眼中仍盡警惕之色,羋月的眼神和男孩的眼神僵持了一會兒,男孩似乎感受到了羋月的善意和堅定,眼神中狼一樣的光芒漸漸黯下來,他發出了低低的嗚咽之聲,眼中的恐懼和兇狠之色漸漸收了。羋月又緩緩地邊說邊以手勢示意道:“我,帶你走,治傷,不會傷害你的,你可願意?”她亦不知道,自己的話,那男孩是否能夠聽懂,但她的手勢,她的語調,應該能把她的意思傳遞出去吧。

    羋月伸出了手,把手停在那男孩的手掌邊,卻沒有用,只是以眼神示意。那男孩瞪著她半天,以他的性子,若是身上未曾受傷,或者能跑能動,早不理會她了,只是如今卻實在是傷重已極,全身無處不動,左手右足俱被打斷,本擬閉目待死,如今見了有人示以善意,雖然照他以前的經驗來說,是半點也不肯相信,然而垂死之際,求生的本能戰勝了一切。狼性本狡,他縱是不相信她,裝上一裝,或有生機,也未可知。當下便咬牙忍痛努力抬高了手,將自己的手放入眼前這女人的手中,忍著想往這只手抓一把或者啃一口的*,縮起了爪子。

    羋月欣喜,又緩緩地道:“那麼,我把你帶走了。”說著上前,用力抱起那男孩。

    她見那男孩身量與魏冉相仿,因此用素日抱魏冉的力氣抱起他來,不想那男孩抱起來體重卻比魏冉輕了不少,手底下滿把盡是咯人的骨頭,心中憐憫之意更甚。

    那群牧人見她抱起了那男孩,滿心不忿又不敢反對,頓時嗡嗡聲大作。

    羋月便示意讓白羊摘下頭上的發簪遞給牧人,道:“這支簪賠你們的損失,夠不夠?”

    牧人接過簪子,不知所措地看向兩名侍女狂狼不噬妾。

    青駒哼了一聲道:“這支簪子抵得上你們損失的十倍呢,還不快收下,貴人可不會把這點錢放在眼裡。”

    牧人連忙低頭應聲道:“是,是。”

    羋月抱著那男孩走出人群,青駒嫌那男孩渾身泥汙血跡,都蹭在羋月的華衣上了,再見羋月嬌小纖細,實不敢叫她一直抱著那男孩,忙道:“貴人,還是讓奴婢來抱他吧。”

    羋月見青駒伸出手來,那男孩便往裡一縮,知他對其他人還不肯信任,當下道:“不礙事的,他也不重。”

    青駒無奈,只得叫白羊去叫了車來,羋月抱著這男孩,直到馬車到來時,已經抱得整個人都微微顫抖起來,手臂酸得實在抬不起來,卻終究還是沒有理會青駒再三勸告,把那男孩交給青駒抱著。

    那男孩伏在羋月懷中,他雖然是野性難馴,然而野獸般的直覺卻是比常人更靈敏了許多,見這女子明明都抱不動自己了,還恐自己驚著,不肯交於別人,心中倒有些觸動。他並不把她救他的事放在心上,然則這份關愛,卻讓他默默得記在了心上。

    一時馬車來了,羋月便帶著那男孩回了王宮,那男孩此時已經變得異常馴服,羋月顧不得自己更衣,先坐在一邊拉著他安撫著他免得他驚嚇他,這邊青駒白羊便替將那男孩剝光洗淨擦了傷口上了藥。

    那男孩見有人替他更衣洗澡,那種滿心驚恐欲想逃脫的樣子,如落入陷阱的小獸一般掙扎嘶叫,羋月只得在旁邊一遍遍地勸著,那男孩似是聽到她的聲音,才能安撫住一些情緒。好不容易一切包紮完畢弄了妥當,那男孩的肚子卻發出咕嚕嚕的聲音,青駒和白羊都笑了。

    羋月知道他必是早就餓極了,便叫白羊送上肉湯和餅子,那男孩

    像狼一樣飛撲出來,搶過一個烤餅又縮回角落裡飛快啃咬著,很快就嗆住了連聲咳嗽。

    羋月連忙將陶罐地肉湯倒在碗裡遞到男孩的嘴邊讓他喝下。男孩仍然帶著些警覺地看著羋月,卻沒有出手反抗,順從地被羋月按著喝下了湯,咳嗽漸止。等他吃飽喝足,終於疲累已極,沉沉睡去。

    青駒和白羊方勸羋月去沐浴更衣,羋月此時也渾身是汗,便去沐浴了。方剛剛出浴,披著一件袍子在那裡由白羊給她擦乾頭髮,便已經聽得外頭那男孩聲聲狼吼起來。

    羋月一驚,也來不及挽頭,連忙披散著頭髮,披著袍子便趕到那男孩的居住,卻見那男孩已經爬到了房間口驚恐地嚎叫著,他爬在地上滾得一頭是灰,身上的傷口也撞裂了滲出血來。

    他之所以沒有爬出去,卻是他旁邊蹲著義渠王,他饒有興趣地按住了那男孩,羋月細看他按得卻是甚有技巧,沒有讓那男孩驚恐之下繼續亂掙亂動,加重傷口。

    只是他身形高大,相貌威武,蹲在那男孩身如同一隻大熊和一隻小狼,顯得極為懸殊,那男孩又是野性太重,小獸般的直覺讓他覺得這是個可怕的敵人,被他按住掙扎不得,更是驚恐地嚎叫起來。

    羋月疾步走到旁邊,瞪了義渠王一眼,連忙安撫那男孩道:“不怕,不怕,他不是壞人,不會欺負你的……”

    義渠王撲哧一笑:“如今你知道我不是壞人了,不會欺負你了……”

    羋月橫了他一眼,只覺得這人殊為可厭,明明曉得自己不過是安撫這個孩子罷了,卻竟這麼順杆而上,實在是很不要臉一夢榮華。

    義渠王只覺得她這一眼瞟來,似嗔似喜,實是風情無限,不禁看得呆住了。見羋月只管安撫那個男孩,卻不理自己,不免有些醋起來,伸出手指挑起那男孩的下巴,道:“就這麼個小崽子,跟狼似的,你怎麼就看上了?”

    羋月安撫著因為義渠王的動作而顯得不安的男孩道:“他跟我弟弟一樣大,我弟弟若是無人照顧,可能也會象他一樣……所以愛屋及烏罷了。”

    義渠王見那男孩只會啊啊吼叫,詫異道:“他不會說話嗎?”

    羋月搖頭:“我見著他時就這樣了,也不曉得能不能說話。”

    義渠王一拍膝蓋道:“不如帶他給老巫看看。”

    羋月詫異道:“老巫是誰?”

    義渠王道:“老巫是我族中最通靈之人,他無所不知,把這孩子帶去給老巫看看吧,說不定能夠有辦法。”

    當下兩人把那男孩子帶到老巫處,老巫亦是住在王宮,羋月舉目所見,這房內掛滿了各種面具、骨頭、羽毛、法杖等器物,顯得十分詭異。聽到義渠王的聲音,老巫便從一堆詭異的器具中探出頭來,羋月但見他滿頭白髮、手如雞爪,看上去似活了不知道多少年,老到不能再老,但一雙混濁的老眼裡卻仍透著精光,心中也是有些害怕。

    卻見義渠王與那老巫嘰哩咕嚕地說了一串義渠話,那老巫便伸出雞爪般的手,把那男孩揪過來,按著男孩,不停地又拍又按。休看他一副老得幾乎要入土的模樣,但那男孩在義渠王手中還能夠掙扎幾下,到了那老巫的手中,卻是只能啊啊地低吼,卻無法掙脫。

    但見那老巫在那男孩身上按了半日,又拉開他的嘴巴,看他的咽喉,還掐著那男孩迫使他發出奇怪的聲音,最終還是鬆開了手。那男孩被他這一折騰,解脫之後頓時一下子躥到羋月身邊,一頭紮進羋月懷中不敢抬頭。

    羋月關切地問義渠王:“你問問老巫,他怎麼樣,還有救嗎?”

    老巫啊啊地說了一大通誰也聽不懂的話,義渠王忙又將青駒白羊呈上來那男孩身上原來的東西遞給老巫,卻是幾顆狼牙,不知從何處得來的半塊玉佩,又有一些零碎的牛角扳指,半截小刀等物,老巫揀看了一會兒,又抬起頭來,向著義渠王說了一通。

    義渠王便解釋道:“老巫說,他很聰明,曉得人的習性,所以一定是從小被人養大的,並不是生長在狼群裡,可能就是這幾年跟狼一起生活,所以忘記怎麼說話了,只要放到人群裡教養,還是能跟普通人一樣的。”

    羋月松了口氣,不由合什道:“大司命保佑,我還真怕這孩子改不過來呢!”

    義渠王見她似是真心喜歡這個男孩,心念一動,道:“既然能夠改得過來,不如當真就收養了這個小狼崽子吧!”

    羋月聽了他這話,第一次贊許道:“甚好,那我就收他為弟弟。”她正思索著,那男孩想是有些感應,抬起頭來。兩人相處才半日,此時這個野性未馴的孩子看著她時,眼中竟已有些依戀。羋月輕撫著他的小腦袋,道,“我給你起個名字吧!不如,就叫你小狼如何?”

    男孩抬起頭來看著羋月,滿是不解。

  羋月便指著男孩道:“小狼,你叫小——狼——”又指指自己道:“我是你阿姊,叫我阿——姊——”

    羋月教了他好一會兒,那男孩卻只是直愣愣地看著她,一點反應也沒有一夢榮華。

    義渠王插嘴道:“這孩子簡直是半個狼人,哪這麼快就能教會他說話,還得要老巫來訓練他才行。放心吧,這孩子將來我跟你一起養。”

    羋月白他一眼,真是懶得理會這自說自話的人。

    義渠王見她不搭理,他也是少年心性,不禁也有些惱了,道:“喂,你就安心留在義渠吧,難道你還想嫁給秦王嗎?”

    羋月冷笑道:“誰要嫁給秦王了,我要帶著我的兩個弟弟,去齊國。”

    義渠王奇道:“你為什麼要去齊國?”

    羋月沉默良久,才悠悠道:“因為黃歇想去齊國,他想去稷下學宮,跟這個世界上最有學問的人一起,探尋世間的大道。就算他如今已經不在,我也要完成他的遺願,替他去他未曾來得及去過的地方。”

    義渠王氣得站起來,忿忿地地道:“不識好歹的女人,哼。”說著一摔簾子走了出去。

    他這一去,縱馬行獵以解悶,便有數日再不去找那羋月,心道我也不理會你,讓你自己惶恐了,無助了,下次見了我,自然要討好我。

    只是他縱然在外,心中仍然掛念羋月,撐了好幾日,終究還是自己先按捺不住性子,眼見冬日將到,見獵到幾隻紅狐,毛皮甚好,便叫人鞘好,興沖沖地叫侍女拿著準備去尋羋月。原是以要為她作件冬衣作藉口,自己想想覺得理由甚好,又可搭得上話,又可討好了她。

    只是他方自準備去尋羋月,便見親信的大將虎威匆匆從外面而來,向義渠王行禮道:“大王,秦王派來使者,來跟我們談贖人的事了。”

    義渠王詫異道:“什麼?秦王真的派人來贖她?”

    虎威道:“正是。”

    義渠王想了想,道:“叫上老巫,我們一起去見那個秦國使者。”

    王帳內,義渠王高踞上首,老巫和虎威分坐兩邊,叫了秦國使者進來,卻見外頭進來兩人,深作一揖道:“秦國使者張儀、庸芮見過義渠王。”

    義渠王只識得庸芮,便道:“我們與庸公子倒是見過,這位張儀又是什麼人?”

    庸芮便介紹道:“張儀先生是我王新請的客卿。”

    義渠王點頭,也不客氣,直接問道:“但不知兩位先生來此何事?”

    張儀進入帳內,便舉目打量四周的一切,他眼睛是極毒的,一眼看出虎威是個有勇無謀的莽夫,義渠王雖然長著一部大鬍子,年輕卻是甚輕,唯有坐於一旁那老到快進棺材的老巫,倒是個厲害角色。可惜,越是這等活得太長、算計太多的老人,做事越有顧忌,他來之前,便已經打聽過義渠今年天災,冬季難過。當下也不待庸芮說話,自己先呵呵一笑道:“義渠如今大禍臨頭,我是特地來解義渠之危的。”

    這等“大王有危,須得求助吾等賢士來解救”的開口方式是六國士子的常用套路,列國諸侯被唬了數年,已經有些免疫力了,義渠王卻不曾聽過,當下竟是怔住了,好一會兒才象看神經病一樣看著張儀,詫異道:“但不知我如何大禍臨頭?”

    張儀撫須冷笑道:“三年前的義渠內亂,大王雖然在老巫的幫助下得了王位,可您的叔叔似乎還逃竄在外吧愛傾紫禁城!”

    義渠王道:“哼,那又怎麼樣?”

    張儀道:“聽說今年草原大旱,牛馬餓死了很多,恐怕接下來,就是義渠的頭人、牧民、和奴隸要受災了吧。不知道今年冬天,義渠王打算怎麼度過這個難關?”

    義渠王哼了一聲道:“這是我們義渠的事,不勞你們操心。”

    張儀道:“本來義渠畢竟是大秦之臣,所以如果向大秦求援,大秦也不能不管義渠。可惜的是義渠王受了奸人擺佈,卻去攻擊大秦王后的車駕,實在是令秦王大為惱怒。若是此刻外有秦王征伐,內有牧民遇災,豈不正是您的王叔重奪王位的好時候?義渠王畢竟年輕,似乎在義渠部族裡,您的王叔似乎更有威望啊。”

    義渠王霍然站起道:“這麼說,秦人是要助我王叔,與我為敵了?”

    張儀拈須微笑:“也無不可。反正義渠誰當大王都與我秦國無關,重要的是怎麼安排與我秦國更有利。”

    義渠王道:“那我就讓你們看看,誰才是義渠真正的王。”

    虎威也跳了起來道:“有我在,我看什麼人敢與我大王作對。”

    老巫按住暴怒的義渠王,嘰裡咕嚕說了一大串,義渠王漸漸冷靜下來,對張儀不屑地道:“哼,秦國現在內外交困,根本無力顧及我義渠,否則的話,來的就不是你一介書生,而是十萬大軍了。”

    張儀呵呵一笑,道:“老巫果然精明,怪不得我來之前就聽人說,義渠真正做主的乃是老巫,失禮失禮!”

    義渠王道:“哼,你這種挑撥太幼稚,我視老巫如父,又不是你們周人那種見不得別人出色,只想當釘子一樣撥掉的小人。說吧,你們肯出多少錢來贖那個女人。”

    張儀道:“我此行並非大王所派,乃是因為我們新王后,捨不得她的妹妹,所以派我當個私人信使,備下一些珠寶,以贖回公主。”

    義渠王看向老巫,老巫又嘰裡咕嚕說了一串義渠王便道:“珠寶不要,我們要糧食。”

    張儀看了庸芮一眼,庸芮會意,道:“糧食可不易辦啊。要糧食,可得大王恩准。”

    張儀又打圓場道:“不知道義渠王能拿出什麼樣的條件來,讓大王允准賣糧食給您?”

    義渠王轉向老巫,老巫又說了一通。義渠王轉頭道:“我們義渠人不能出賣朋友,所以我不會告訴你是誰讓我們劫車駕的。但是如果秦人真心想跟我們交易,我可以保證十年之內,義渠不會跟秦王作對。”

    張儀道:“就這一句?”

    義渠王冷笑道:“你還想如何,我們義渠人真心保證,可是一個唾沫一個釘,絕不會變。”

    張儀道:“善,那王后的妹妹呢?”

    義渠王看了老巫一眼,忽然笑了道:“那個女人我不換,我要留著給自己當王妃逃妾升職記。”

    庸芮急怒道:“你……豈有此理。”

    張儀忙按住庸芮:“稍安勿燥。”卻又抬頭,並不說話,只看著義渠王,心中掂量著。

    義渠王又道:“至於上次劫到的其他東西,為了表示跟大秦的友好,都可以還給你們,但是我的孩兒們總不能白跑,給點糧食當飯錢總是要的吧。你們也別介意,那些珠寶真拿到趙國邯鄲去,換的糧食自然會是更多。”

    張儀目光一閃,笑道:“我張儀初擔大任,若是連王后這點交代的事也辦不成,豈敢回去見王后。此次若不能贖回楚國公主,那麼咱們方才的交易就一拍兩散,我這就回去,您就當我沒來過。今年義渠人若是過不了冬天,又或者王叔找上大秦,也跟我張儀無關了。”

    義渠王轉頭和老巫又嘰裡咕嚕地說了幾句話,忽然憤怒地站起來,走了出去。

    張儀怔在那兒,看看老巫,又看看虎威詫異道:“這是怎麼回事?”

    他卻不知,義渠王憤怒而去,乃是因為老巫竟也勸他順從張儀的建議,將羋月還給秦國,藉以取得贖金。

    義渠王自幼便為王儲,這輩子無人不遂心所欲之意,唯一的挫折不過是三年前義渠老王去世,他年少接掌大位,眾人不服,費了好幾年才能夠坐穩這個位置。然而他天生神力,在戰場上更有一種奇異天賦,這讓他在鎮住部族時也順利許多。又因為位高權重,加上老巫寵慣,便有一些未經挫折的自負和驕傲。

    他平生第一次喜歡上一個女子,卻不見這女子為他所動,本以為人已經抓來了,慢慢地水磨功夫下去,美人自然會屬於他。誰曉得自覺剛有點起步,居然秦王會派人要奪走她。

    一刹時滿心的憤怒蓋過了他所有的理智,他本想像往日一樣向老巫求援,在他的想像中,老巫也應該會像以前一樣有求必應,會幫他想出許多辦法,把那個該死的多事的秦王使者趕走。會想辦法讓他們乖乖聽命於他。

    可是為什麼,一向寵愛他慣著他的老巫,居然也會勸他放手,勸一個義渠勇士放棄自己心愛的女人,而去向那一向視為敵人的秦人低頭,這實在是他不能接受,更不能忍受的。

    他與老巫發生了爭執,可是老巫的話,比那冬天的寒風更加淩烈,他說他是義渠的王,就應該為義渠所付出、所犧牲,一個女人,如何比得了那能夠讓一族之人度過冬天的糧食,如何比得了族群生存,傳承更重要?

    他憤怒、他惶恐、他無奈,他一刻也不能再呆在那個大帳裡了,他不是那個大帳裡的王,王不應該是讓所有的人聽從於他嗎,為何那個大帳裡所有的人都在逼迫於他?他不服、他不甘、他還抱著最後一絲希望,他要親自去問那個女人,如果在她的心中,有一點點他的位置,有一點點想留下來的希望,那麼他就算和老巫翻臉,和秦國人翻臉,也一定要留下他。

    羋月帳中,她此刻正耐心地教小狼說話:“叫我阿——姊——”

    她已經努力了好幾天了,卻只是徒勞無功,青駒和白羊都懶得理她了,連一向野性未馴的小狼,此時也不再畏懼抗拒地蜷在角落裡,只是一臉無奈地坐在羋月對面,看著羋月。他也試過,只能發出一聲“阿”來,那個“姊”卻是無論如何也發不出來。

    可羋月閑極無聊,非要拿這個當成一件正經事來作,每天只追著小狼給他擦洗傷口,換藥,教他說話,教他如何在日常生活中脫去狼的習性,學著人的行為方式。

小狼反抗了幾日,不理不睬了幾日,終究拗不過她的努力,只能是一臉無奈地任她擺佈,乖乖聽命。

    不料義渠王卻忽然疾風驟雨般沖進來,小狼雖然在羋月面前十分順從,但對於別人來說仍然保持了一定的小獸性子,此刻義渠王一進來,他便覺得他身上的氣息不對,一驚之下便躥起來跳到角落裡,又縮成一團擺出野獸防禦的樣子來。

    羋月見他一來就搗亂,不悅地道:“你幹什麼?”

    義渠王一把抓起羋月的手道:“只要你一句話,我就去回絕秦人。你告訴我,你喜歡我,你願意留下來。”

    羋月道:“鬼才願意留下來呢……”忽然覺出他的話中意思來,驚喜道:“你說秦國派人來了,是來救我回去嗎?”

    義渠王本是抱著最後的希望而來,聽了她居然還這樣說,不由地又傷心又憤怒道:“你這個女人沒有心嗎,我這麼對你,你居然還想去咸陽?”

    羋月昂首直視他道:“當然,我弟弟還在咸陽呢,我為什麼不去咸陽?我就不留在這兒,我就是要回去!”

    那縮在一邊的小狼,聽到羋月說到“弟弟”兩字,這幾日他聽得多了,知道是在指他,見羋月與義渠王劍拔弩張的樣子,頓時又躥回來,蹭回羋月的身邊,羋月愛撫地摸了摸他的頭頂。

    義渠王正一肚子怒氣無從出,看到她居然對一個狼崽子也是這般滿臉溫情,對自己卻盡是嫌棄之意,不由地怒上心頭,指著小狼道:“你能走,他不能走。”

    羋月氣憤地道:“為什麼?”

    義渠王冷笑一聲,心中方找回一點得意來,道:“不為什麼,我是大王,我說了算。”說罷,一昂首,不顧羋月的憤怒,又沖回大帳,拉起張儀道:“一百車糧食,換那個女人。”

    張儀面不改色道:“二十車,已經是極限。”

    義渠王把張儀摔到座位上,怒道:“沒有一百車,老子就不換。”

    張儀道:“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大王要真不換,根本連價都不會出一傾紅顏媚天下。”

    老巫忽然張口,嘰裡咕嚕半晌,義渠王這才恨恨地看著張儀道:“八十車,不能再少了。”

    張儀道:“四十車,不能再多了。”

    義渠王大怒道:“豈有此理,四十車糧食根本不夠過冬。”

    張儀道:“夠,怎麼不夠?八十車糧食,過冬不用宰殺牛羊;四十車糧食,把牛羊宰殺了就能過冬。”

    義渠王道:“牛羊都宰殺了,那我們明年怎麼辦?”

    張儀冷酷地道:“如果大王把精力都用在去操心明年的牛羊,就沒有心思去算計不屬於您自己的東西了。”

    義渠王氣得撥刀逼上張儀的脖子道:“我殺了你!”

    庸芮急得上前道:“住手。”

    張儀以手勢止住庸芮,面不改色地道:“殺了我,和談破裂,今年義渠餓死一半人。”

    義渠王道:“你以為我義渠只能跟你們秦國合作?”

    張儀道:“可這卻是成本最小,最划算的合作。您現在要跟趙人合作,路途遙遠,光是糧食在路上的消耗就要去掉一半。而且秦楚聯姻,所有的嫁妝都寫在竹簡上了,我相信沒有人敢冒著得罪秦楚兩國的危險,去收購您那些珠寶。”

    老巫又在說話,義渠王恨恨地將刀收回鞘內道:“哼,我可以讓一步,七十車。”

    張儀微笑:“五十車。”

    最終,通過談判,議定了六十車為贖金。

    義渠王將劫走的銅器以及楚國公主的首飾衣料還給秦人,秦人先運三十車糧食來,義渠王再放走羋月,然後秦人再送三十車糧食來,完成交易。

    一車糧食數千斤,這六十車糧食亦有二三十萬斤糧食,正如張儀所說,若是部族倚此完全度過冬天或嫌不夠,但若是再加上宰殺掉一大半牛羊的話,便可度過。

    只是這樣一來,次年春天,義渠王就要愁著恢復牛羊的繁殖,而無力再掀起風浪來了。

    夜深了,庸芮在營帳外踱步,他掛念著那位在上庸城見過的少女,雖然僅僅一面之緣,在他的心底,卻留下了深深的烙印。

    這時候,他看到義渠王迎面而來,月光下,他顯得心事重重。

    庸芮微一拱手:“義渠王!”

    義渠王點了點頭,兩人交錯而過,義渠王已經走到他身後數尺,忽然停住了腳步,問道:“管子是誰?”

    庸芮有些詫異:“義渠王是在問臣?”

    義渠王只是隨口一問,見他回答,倒有些詫異,停住腳步轉頭道:“你知道?”

    庸芮也轉頭,與義渠王兩人相對而立,點頭:“管子是齊國的國相,曾經輔佐齊恒公尊王攘夷,成變霸業。”

    義渠王道:“那什麼叫輕重術,什麼叫鹽鐵法?”

    庸芮道:“斂輕散重,低買高賣,管子使用輕重之術,不費吹灰之力,將魯、梁、萊、莒、楚、代、衡山擊垮重生之醜女難求。”

    義渠王皺眉道:“等等,你給我解釋一下,我有些聽不明白……”

    庸芮微笑道:“義渠盛產狐皮,如果我向大王高價購買狐皮,那麼義渠的子民就會都跑去獵狐掙錢,到時候會發生什麼事呢?”

    義渠王若有所思。

    庸芮道:“如果大王點集兵馬,所有的人卻都去獵狐,然後這時有外敵入侵會如何?如果大家都去獵狐而不屑於放牧耕種,而我又停止再收購狐皮,那麼已經無人放牧也無人耕種的義渠會發生什麼事呢?”

    義渠王一驚道:“饑荒。”看到庸芮以為已經說完,正欲轉身,急忙問:“那鹽鐵法呢?”

    庸芮本以為他已經說完,不想還有,忙轉頭站住,道:“如果大秦和其他各國聯手,禁止向義渠人出售鹽和鋼鐵之器,義渠人能挨上幾年?”

    義渠王悚然而驚:“若是斷鹽一個月,就會部族大亂了。”

    庸芮微笑不語。

    義渠王忽然明白,向庸芮行了一禮道:“多謝庸公子提醒,我必不負與大秦的盟約。”

    庸芮道:“我可以問大王,是何人告訴您輕重術、鹽鐵法的?”

    義渠王看了宮內一眼,不說話,

    庸芮心中頓時明白,暗道:“果然又是她。”想起她來,心中既是悵然,又有一點點甜蜜來。

    羋月亦知道了要走的事情,這是義渠王親自告訴她的。說完,義渠王歎了一聲道:“我真不願意放你走。”

    羋月不說話。

    義渠王歎息道:“可我留不住你,你的心也不會在義渠。”

    羋月繼續沉默。

    義渠王道:“你為什麼不說話?”

    羋月道:“你真要我說,我只想問你最後一次問你是誰讓你去劫殺我們的?”

    義渠王看著她,道:“我說過,想知道,就留下來。”

    羋月搖搖頭。

    義渠王道:“你既然這麼想知道,為什麼不留下來?”

    羋月道:“我想知道仇人是誰,為的是報仇。留在義渠就報不了仇,那知不知道有什麼區別。你現在不告訴我,我回去,自然也能查得出來,又能報仇,我為什麼不走?”

    義渠王語塞:“你……唉,總之,你真要報了仇無處可去,就回這兒來吧。”

    羋月抬起頭來看著義渠王,義渠王被看得有些發毛道:“你這是,怎麼了?”

    羋月道:“現在看看,你也沒這麼可恨了靈魂夜未央。”

    看著義渠王落寞地走出去,羋月心中竟有一絲離別的不舍。

    這種離別的情緒,到了要走的時候,似乎更加濃烈了,羋月從來不知道,當她有一天終於能夠離開義渠的時候,竟然會有這種感覺。

    她登上馬車,回頭看了看,見到來相送的只有青駒和白羊,不禁有些失望,問道:“小狼呢?”想了想又問道:“義渠王呢?”

    青駒便道:“大王說,不想見你。還說,你要走,就不許你帶走小狼。”

    羋月心中暗歎,她這次回咸陽,亦是前途未蔔,這些日子她與義渠王的相處,亦是看出這人嘴硬心軟,恩怨分明,不是會虧待小狼的人。若是她終可了結咸陽之事,帶著魏冉去齊國前,再到義渠接走小狼,也是可以的。

    見著羋月登上馬車,在秦人的護衛下一路東行。遠處的山坡上,義渠王帶著小狼,站在高處,遠遠地看著羋月的離開。

    義渠王冷笑一聲,對小狼道:“你看,她說得那麼好聽,卻頭也不回地把你拋下了。”他心裡不高興,便要叫個人來陪他一起不高興。她既然喜歡這小狼,那他便要這小狼同他站在一起送她遠走。

    小狼滿心不服,苦於說不出來,又被身高力壯的義渠侍衛扼住雙臂動彈不得,只能在喉嚨裡發出嗚咽的聲音。這時候他倒有些後悔,若不是滿心裡抗拒排斥羋月教他說話,此時也不能聽著這人胡說八道,詆毀他的姐姐。

    義渠王喃喃道:“我把你留下來,你說她以後會不會來看你呢?”

    小狼卻只呃呃地叫著。

    義渠王道:“她說她在咸陽還有一個弟弟,你又不會說話,估計她見到她的親弟弟,就會忘記你了!”

    小狼被他這話說得實在氣壞了,這一急怒之下,原來在口中盤旋多日一直無法說出口的話,竟在此時忽然衝口而出道:“阿姊——”

    雖然聲音含糊而破碎,但這一聲尖利地聲音還是劃破了長空,甚至遠遠地傳到了草原,傳到了秦人車隊,也傳到了馬車中的羋月耳中。

    羋月坐在馬車上,忽然聽到遠處傳來的這一聲破碎呼喊,雖然聽得不清,但似乎下意識地就認為是“阿姊——”

    她忽然鑽出馬車道:“停一下。”

    庸芮過來道:“怎麼了?”

    羋月道:“我好像聽到有人在叫我阿姊……”

    庸芮道:“剛才那一聲是人叫啊,我還以為是狼吼呢?”

    羋月一驚:“狼吼?莫不是小狼?”她連忙下了馬車,站在車前,手作喇叭狀大聲地向遠處呼喚道:“小狼,是你在叫我嗎?小狼——小狼——”

    山坡上,小狼只能一聲聲叫著道:“阿——姊——”聲音卻變形得厲害,半似狼吼。

    羋月看著遠方大呼道:“小狼,你快點長大,學會說話,我以後會再來看你——”

    草原上,只有一陣陣似狼非狼的吼聲傳來。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32:07

羋月傳 第89-90章 大婚儀

行行複行行,走過了草原,走過了高坡,走過了山川,走過了城池,羋月等一行人的馬車終於可以進入咸陽城。

    羋月好奇地挑起簾子向外看高大的城門,輕軒籲了一口氣,這便是咸陽城了啊。

    咸陽始建于夏,屬禹貢九州之雍州。周武王滅商,封畢公高,畢地便是今日之咸陽,後秦孝公遷都咸陽,至今也不過數十年而已。

    咸陽自行商君之法,人員往來,便要以符節為憑,張儀取了自己的銅符,讓軍士去關門驗了,便從專用通道進入。

    那軍士驗過銅符,便捧著回去要送回給張儀,羋月卻正於此時掀簾,忽然見那軍士手中的銅符,啊了一聲道:“你手上捧著的是什麼?”

    此時庸芮正騎馬守護在馬車邊,見狀便問:“季羋,怎麼了?”

    羋月便問:“那是何物?”

    庸芮答道:“那是銅符,持此符往來車輛免查免征。”

    羋月哦了一聲。庸芮問道:“季羋在何處見過此物?”

    羋月搖了搖頭,笑道:“沒什麼。”

    當下無話,一路到了驛館,與羋姝相見。

    羋姝早已經相迎出去,拉著羋月的手,淚盈於眶,半晌終於一把將羋月拉進自己的懷中道:“我不知道有多後悔,讓你代我沖出去跨越千年之我為你而生。我每天都在後悔,小冉也天天哭著要阿姊。後來知道你還活在,在義渠人的手中,我就說不管花多少代價我也要把你救回來。天可憐見,終於讓你回來了,回來就好,我們再也不分開了。”

    羋月深深一拜道:“多謝阿姊贖我回來。”

    羋姝嗔道:“你我姊妹,何用說這樣的話來。你為我冒死引開戎人,我又當怎麼謝你?”說著拉了她的手坐下,說起自己到了咸陽,求秦王駟相救之事,因義渠人草原遊牧,大軍圍剿不易,且此時必會提高警惕,如若一擊而中,反而連累羋月性命。因此提出派人贖她,張儀因剛剛入秦,自告奮勇與庸芮一同前行。

    說完之後,看著羋月,忽然感歎:“我本允了你與子歇一起離開,可是如今子歇不在,你如今孤身一人,又當如何著落?”

    羋月沉默不語。

    羋姝想了想,又道:“這些日子我一直想著你回來了,又當如何安排。思來想去,你如今也只能隨我一起進宮了。”

    羋月搖頭道:“阿姊,我不進宮。我曾經和黃歇約好一起周遊列國,如今他不在了,我就代他完成心願。”

    羋姝一怔,料不到她竟如此回答,忙問:“那你弟弟怎麼辦?”

    羋月道:“他當然是跟我一起走。”

    羋姝想了想,還是勸道:“妹妹,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我們從楚國到咸陽,帶著這麼多臣僕,這麼多護衛軍隊,可還差點死在亂軍中。你一個女兒家帶著個小孩子,憑什麼周遊列國?”

    羋月沉默了。

    正當羋姝以為已經說服她了以後,羋月忽然問道:“阿姊,黃歇的屍骨可曾收葬?”

    提起此事,羋姝亦覺心中酸楚難忍,掩面而泣道:“不曾。”

    當日亂軍之中,甘茂帶著羋姝等向武關而逃,中間幸而遇上樗裡疾來接應。只是當時兩邊交戰,楚國所攜人手多半是宮人奴隸,兩軍中驚惶失措,死傷無數,所以樗裡疾也只能掩護著她們暫時先退到武關,直到義渠兵擄人退去,樗裡疾與甘茂會合,點齊武關之人衝殺,卻也只尋到義渠營地裡的了些遺留之物。在武關之後,才清點人手清理財物,羋姝此時亦想起黃歇,派人前去戰場收屍,豈知方一夜過去,戰場上便上有禿鷲啄食,下有野狼分屍,許多屍體竟是都已經殘缺不全了。眾人無奈,只得揀了些重要的物件,所有缺殘不全的屍體俱是混在一起,草草收葬。

    羋月如受雷殛,半晌回不過神來,羋姝叫了她兩聲,卻不見她回話,推了她一下,卻見羋月張口,噴出一口鮮血來,便暈了過去。

    黃土坡上,戰鬥的遺跡猶存。折斷的軍旗、廢棄的馬車、插在土裡的殘破兵器、以及破碎的衣角。

    羋月孤獨地走在舊戰場上,徒勞地走過每一處,尋找著黃歇的遺蹤。

    她走著,走著,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在站在那兒四顧而望,整個戰場竟是無邊無際,永遠走不到頭來。似乎這並不只是一個伏擊戰的戰場,而仿佛化為了千古以來所有的戰場。

    風吹處,嗚嗚作聲,千古戰場,又不知有多少女子,如她一般要用盡一生,去尋找那永遠不能再回來的良人。

    她走著走著,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在她越來越絕望的時候,忽然前片一輛馬車下,一一角衣服的碎片明月系列。她狂喜,飛奔過去,顫抖著想伸手去地上的衣服碎片,手還未觸到,一陣風沙刮過來,刮得人眼睛都睜不開,風過後,連衣服的碎片也沒有了。

    羋月絕望地向天而呼:“子歇,你在哪兒,你說你要帶我走遍天下,可如今你在哪兒,為什麼拋下我一個人,你失信於我……”

    聲越長空,無人回應。

    羋月伏地泣不成聲。

    忽然間耳邊有人在輕輕喚她:“皎皎,皎皎——”

    羋月驚喜地抬起頭來,這聲音好生熟悉,是子歇,他還活著嗎?她連忙抬起頭來叫道:“子歇——”

    這聲音一出口,夢,就醒了。

    她用力坐起來,一抬眼,但見四面漆黑一片,唯有窗前一縷蒼白的月光照入。

    環顧四周,哪來的子歇,哪來的聲音。整個室中只有她,以及睡在門邊的薜荔。

    薜荔亦被她的叫聲所驚醒,連忙爬起來,取了油燈點亮,執燈走到她的席邊問道:“公主,您怎麼了?”

    羋月怔怔地看著她,好一會兒,才道:“沒什麼。”

    次日淩晨,魏冉便已經飛奔而來,昨日羋月方回來,他正要去接,羋姝恐他小孩子受了驚嚇,叫侍女稍後再帶他過來,誰料羋月吐血暈倒,侍女只得同魏冉說阿姊累了睡著了,又帶著他來看過。那時女醫摯已經來看過羋月開過藥,薜荔女蘿亦為羋月更衣淨面完畢,因此魏冉只看到羋月昏睡,坐在她席邊等了好久,只等得睡著了,讓他侍女抱了回去。

    及至早上一醒來,便又急衝衝來看羋月。此刻一見到羋月,便飛撲到她的懷中,哭得一臉眼淚鼻涕:“嗚,阿姊,你可回來了,我好害怕,你莫要拋下我——”

    羋月亦是淚如雨下,她緊緊地抱住魏冉,那顆空洞失落的心,被這小小孩童的稚氣和依賴填了許多,若是自己當真不在了,這麼小的孩子,他將來能依靠何人。不由得愧疚萬分,不住地道:“小冉,小冉,對不起,阿姊不會再丟下你了,從今往後,阿姊走到哪兒,都不會拋下你。”

    姊弟兩人抱頭痛哭了許久,這才緩緩停息。

    魏冉問:“阿姊,子歇哥哥呢,你們這些日子去哪兒了?我問了很多人,還有公主,她們都說,你們去了很遠的地方……”他的眼中露出害怕的神情,“去了很遠的地方”這樣的話,他從前聽過,某一天母親讓她一切聽阿姊的,然後他被人抱走,然後他問他的母親去哪兒了,周圍的人都跟他說母親“去了很遠的地方”,然後,他再也沒見過母親了。

    所以,當他聽到這樣的話時,他小心的心靈那份恐懼和無助,每天夜裡都會讓他害怕地驚醒,可是他不敢說,也不敢哭,這個孩子已經從周圍人的態度看出來,如果他“不乖”的話,是不會有人來耐心哄他勸他理會他的。

    還好,阿姊回來了,阿姊答應,再也不會拋下他了。他緊緊地抱住羋月,一直不敢鬆手。不管是用膳,還是梳洗,都一步也不錯眼珠地盯著。

    羋月被他看得心酸起來,拉著他摟在懷中,哄了半天,才讓他漸漸安心下來。

    過了數日,羋月便向羋姝辭行,說要帶著魏冉去齊國,羋姝苦勸不聽,只得依從穿越之一生逐愛。

    羋月帶了魏冉,與女蘿、薜荔一起上車,直到咸陽城外,卻被人擋住。

    羋月掀開車簾,卻見是張儀擋在前面,不禁問道:“張子為何擋我去路?”

    張儀歪坐在軒車裡,看上去頗有些無賴相:“小丫頭,你帶著你弟弟要去哪兒?”

    羋月反問道:“張子這又是要去哪兒啊?”

    張儀呵呵一笑:“我是特地來看看這用四十車糧食換回來的寶貝怎麼樣了,若是一閃神又把這四十車糧食給白費了出去,我跟庸芮這趟腿可就白跑了。”

    羋月苦笑,知道他已經清楚了自己的動向:“您都知道了?”

    張儀卻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反而道:“丫頭,知道老子不?”

    羋月一怔,她本以為張儀會遊說自己不要走,留在咸陽,誰知他竟莫名提起老子,不禁詫異道:“張子,您想說什麼?”

    張儀道:“老子騎青牛,出了函谷關,從此人就沒影兒了,你說,這人是羽化成仙了嗎?”

    羋月一怔。

    張儀又緊接著追了一句道:“還是你們也打算羽化成仙一回?”

    羋月怔住了。

    張儀冷笑:“你以為在這大爭之世,四處戰亂,是可以隨便亂走的?孔夫子帶著七十二弟子,尚且差點餓死。”他又指指自己道:“我當初為什麼趴在楚國了,還不就是不到懸崖邊,不敢邁出那一步嗎?列國征戰連年,出門遇虎豹豺狼,遇狄戎賊寇,再不濟還遇上大軍過境,大丈夫出門都得小心著,更別說你一個小丫頭獨自行走,還帶個小孩兒——實是”羋月聽到這裡,已經心中有些悔意了,不料張儀最後又劈頭扔下八個字:“勇氣可嘉,不過腦子!”

    羋月被他的話也氣得夠嗆,此人雖是好意,怎奈唇舌實在太毒,欲待反駁,但看了看身邊的魏冉,不得不承認道:“可我如今留下來也是……”

    張儀直截了當地問:“你是顧忌王后,還是顧忌黃歇?”

    羋月想了想,搖頭:“我過不了我的心。”

    張儀歎道:“你是個聰明的姑娘,可惜了……”

    羋月道:“可惜什麼?”

    張儀看著羋月,神情複雜,久久不語,好半日才道:“其實這樣也好……”

    羋月倒聽不懂了,問道:“張子此言何意?”

    張儀卻抬頭,遙望雲天,悠悠一歎:“我當日若不開竅,不過是楚國一個混飯吃的貨。可我開了這個竅,天地間就多一個禍害,按都按不下來。”

    羋月聽了此言,若有所動,見張儀神情似有愴然之色,竟渾不似素日嬉笑無忌的樣子,心中竟有一線莫名的傷感,勸道:“天底下哪有罵自己是禍害的,再說,張子是天底下難得的國士。天地既生你張子,豈能讓您永遠混沌下去的道理。”

    張儀本是神情懨懨的,甚至已經沒有準備再勸說羋月之意,聞聽此方,他的神情忽然一振,拍膝贊道:“不錯,不錯,天地既生了你,豈有叫你永遠混沌下去的道理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既這麼著,我也多句話——你這一走,就不管王后了?”

    羋月一怔:“王后……又怎麼了?”

    張儀嘿嘿一笑:“傻丫頭,義渠王就沒告訴你,他當日為何要伏擊你們?”

    羋月搖頭道:“他不肯說。”

    張儀盯著她,慢慢地道:“他不肯說,你就當什麼都不知道了?”

    羋月看著張儀的神情,漸漸有些領悟道:“你是說……”

    張儀刷地放下簾子道:“我可什麼都沒說,走了。”

    羋月看著張儀的馬車漸漸遠去,臉上的神情變幻。

    魏冉推了她兩下道:“阿姊,阿姊……”

    羋月忽然轉頭,緊緊抱住了魏冉,她抱得是這麼緊,緊得讓魏冉覺得她在微微顫抖,她道:“小冉,你願不願意跟阿姊進宮?”

    魏冉被她抱著,不知所措,然而,他卻斬釘截鐵地道:“阿姊去哪兒我就去哪兒。”阿姊,就算是刀山火海,只要你不拋下我,我這輩子,跟定你了。

    此時,驛館外,羋姝已經穿上了嫁衣,她坐在馬車中,焦急地向外看去。長街已淨,兩邊皆是秦兵守衛,一眼就可以望到盡頭,路上,什麼也沒有。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麼,明明那個人已經走了,明明自己也早就答應她讓她離開了。可是此時,她就要步入秦宮,前途茫然,她竟不由自主地想到,若是她在自己的身邊,自己一定不會這麼心慌,這麼茫然無措吧。

    不知從何時起,她開始依賴她了。是從何時起?是遇上越人伏擊時,她及時拉她一把?還是在入秦之後,她幾番受不了旅途之苦,是她一直在安慰幫助她?是在上庸城她將死之際,她為她冒險取藥?還是在義渠人伏擊的時候,她毅然為她引開追兵?

    她怔怔地看著長街,心中有期盼、有失望。

    玳瑁不解地看著她,道:“王后,大王在宗廟等您呢。”

    羋姝哦了一聲,眼見天色邊夕陽西斜,天色漸暗,便放下簾子,道:“走吧。”

    所謂昏禮,便是黃昏之時舉行。此時時辰已到,”一行人便依禮乘坐墨車,儀仗起,車隊開始前行。

    方剛剛起步,忽然就在此時,傳來一陣馬蹄之聲,羋姝正執扇擋在面前,聽得此聲,忽然心中似有所動,拿開扇子道:“傅姆,掀簾。”

    玳瑁忙道:“王后,執扇,奴婢去掀簾。”

    她掀起簾子,卻見長街那一頭,羋月騎馬奔來,卻是奔到近處,便被兵士擋在了儀仗外。

    此時正是樗裡疾代秦王迎婦,他所乘墨車正在羋姝車駕之前,已經先看到了羋月騎馬而來,便下令讓她入內。

    此時羋姝也已經派人到前面來說明,引了羋月登上馬車。

婦嬌容,粉面含羞,恰如桃花綻放,美不可言,不由笑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羋姝知這是秦王以詩贊她,含差低頭。

    秦王駟看著眼前的新婦,稚氣未脫,天真猶存。想著她對自己的癡情,亦想到自己對她的期望,不禁聲音也放柔了些,道:“孟羋,今日你我合巹而酳,共牢而食,到此時起,你便再不是楚公主,而是我秦國王後了。”

    羋姝抬頭,看著自己妝臺上的王后之璽,低頭含羞道:“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大王,你要了我的彤釵,還了我美玉,結下永以為好的盟約,妾身自那一日起,便、便是夫君的人了。”

    秦王駟看著眼前新婦,每一個人的天真只有一次,待到一重重的重任壓到身上以後,這份天真亦不會保有太久,唯其如此,這種天真更顯可貴。他亦是看中她的心性簡單,如此將後宮託付於她,方才放心,當下鄭重道:“孟羋,寡人知道你是楚國嬌養的公主,嫁到我秦國卻比不得楚國奢華,你身為王后,要為秦國女子的表率,賢慧克已。你嫁到秦國便是我秦國之人,要事事以秦國為重,你可能做到?”

    羋姝亦是出身王族,新婚之夜,縱然心懷綺念,然則夫君于此時托于重任,卻是比甜言蜜語更加重視的對待,心中欣喜,也鄭重道:“夫君委我以重任,是對我的信任和倚重,我嫁到秦國就是秦國之人,一定事事以秦國為重。”

    秦王駟道:“孟羋,你一路上受了些波折,你可覺得委屈了嗎?”

    羋姝心中雖然委屈,然則在他的面前,一切的委屈又算得了什麼了,猶豫片刻,欲言又止道:“我……”

    秦王駟道:“我是你的夫君,自會為你作主,對著我你不必有什麼猶豫。”

    羋姝一喜,抬頭道:“夫君當真會為我作主?”

    秦王駟見著她眼中歡喜無限,心中一軟,笑道:“自然是真的。”

    羋姝方欲說出魏夫人之事,想了想還是笑道:“夫君真心待我,妾身再沒有什麼可說的了。”

    秦王駟握住了羋姝的手,道:“從今以後,寡人的後宮就都交給你了。楚國立國數百年,寡人想孟羋必能耳薰目染,做得了一個賢慧的好王后。寡人素來不好色,秦國的後宮一直都很清淨。如今是大爭之世,列國紛爭,朝堂上的事已經讓寡人很勞心,寡人希望你能給寡人一個清淨的後宮,你可能做到?”

    羋姝只覺得一雙手被握住,灼熱無力的感覺自她手心傳遞到了她的全身去,頓時從頭到腳只覺得火熱,含羞道:“臣妾絕對不會讓大王受後宮所擾。”

    秦王駟見她如此,亦已情動,低頭便吻住了她道:“好王后,寡人就知道沒有娶錯王后……”

    燈光搖曳,一室春色。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32:45

羋月傳 第91-92章 新婚日

   內室新婚燕爾,春光無限。

    一板之隔,外室卻只有羋月等媵女跪坐在外侍候,只要裡面一聲呼喊,便都能夠聽得到。

    方才席上的食物,已經端了過來,女御用羋姝席上餘下之食物,羋月等人用秦王席上餘下之食物,分饗已畢,又以酒漱口安食,女禦退出,媵女等便是在外室等候傳喚。

    已過夜半,諸女都累了一天,不免打起瞌睡來,卻又不敢睡,都強撐著。羋月心中亦是不耐煩,當下便低聲叫四人不如分成兩班,她與兩人守著,另兩人亦可倚著板壁打個盹,回頭下半夜再行換人。

    五個媵女中,孟昭氏居長,當下便說自己不累,讓屈氏景氏先去休息,自己與妹妹季昭氏回頭再休息。

    季昭氏卻不願意,說自己已經累了,便要自己兩姊妹先去休息,回頭再來守夜。偏屈氏早看出她的心意來,取笑她莫不是想等著下半夜時秦王傳召,季昭氏自然不肯被她這般說,兩人便小小爭執了兩句,被羋月低聲喝住,孟昭氏又打圓場,當下便由孟昭氏與景氏守上半夜,季昭氏與屈氏守下半夜,這才止了。

    羋月心中冷笑,以秦王之心計,兩三下便會將羋姝哄得死心踏地,他要女人,何時何地不成,又豈會在新婚三日召幸媵女,給羋姝心中添堵。這幾個媵女分屬各家族,在羋姝新婚之夜便各起心思,實是讓人又好氣又好笑。還不知道將來,她們到底是助力,還是拖累。

    果然一夜過去,什麼事也沒有,幾個懷著心事的媵女雖然分班休息,終究還是誰也沒有睡好。

    將近淩晨,天還濛濛亮的時候,羋月和幾個媵女正有開始打瞌睡,清涼殿內室的門忽然開了,秦王駟精赤著上身,只穿著犢鼻褲持劍走了出來,看到睡了一地的媵女們,似是怔了一怔,旋即還是邁過她們,走到門邊道:“繆監——”

    羋月頓時驚醒,一睜眼就看到一個半裸的男子,嚇得險些失聲驚呼,定了定神,才認出是秦王駟,忙掙扎著欲站起來,偏昨夜大家都有夜疲累,彼此倚在一起,她的袖子被季昭氏壓著,屈裾下擺又被屈氏踩著,只得用力抽取。

    她這一動,屈氏、季昭氏俱都醒了,三人一醒一有動作,連帶著倚著板壁打盹的景氏和孟昭氏也都醒了。

    羋月這才得以站起來退到一邊,看了看內室仍無聲響,低聲道:“王后她……”

    秦王駟擺了擺手道:“王后還在睡,別吵醒她,讓她再睡一會兒替嫁王妃要回家。”

    羋月看了看秦王駟精赤著的上身,羞得不敢抬頭道:“大王可要更衣洗漱,妾這就去叫人——”

    秦王駟道:“不必了——”

    這時候一個滿臉笑容的中年宦者早已經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門前,他身邊跟著兩個小內侍一人端著銅盆,一人捧著葛巾上前。一個小內侍極熟悉極迅速地擰好葛巾,由那中年宦者呈給秦王,秦王駟擦了一下臉便扔在盆裡,拿著劍走到庭院裡。

    眾媵女等對視一眼,不知如何是好,卻見那中年宦者與兩個小內侍也走出去了,不禁都看著羋月。

    羋月只得道:“留兩人在這裡候著王后,我們出去看看。”

    此時四名媵女才發現自己睡得釵橫鬢亂的模樣,只怕這第一夜便落入了秦王眼中,不禁心中暗自懊惱後悔,此處又無鏡奩,只得兩兩對坐,彼此為對方整理一下儀容,便匆匆跟著羋月出去了。

    羋月走到門邊,此時外頭尚是漆黑一片,唯有天邊一絲魚肚白,雖是夏日,但晨起依舊有些寒氣。

    但見秦王駟精赤著上身,已經在庭院中舞劍,但見他劍走龍蛇,泛起銀光一片,身手矯健。羋月素日曾見過的楚國少年演武,與之相比,竟還少了幾分悍勇來。

    羋月微有出神,想起自己年幼之時,亦曾見楚威王於庭院中晨起練武,只是……自先王去後,只怕楚國當今之王,是不會有于美人榻上晨起練武的心志吧。想到這裡,不禁心中暗歎。

    她這裡出神,卻見天色漸亮。秦王駟停劍收勢,身上都是汗珠。

    此時景氏等人亦站在她的身後,又是害羞又是癡迷地看著秦王駟矯健的身影,微微發出驚歎。

    卻見秦王駟收劍之後,走到廊下,季昭氏不禁上前兩步,含羞欲道:“妾身服侍大王……”

    卻見秦王並不看他,只走過來將劍擲給繆監道:“繆監——”

    繆監會意地接過劍,遞給身邊的繆辛,將一個盾牌和一支戈扔給秦王駟,自己也拿起盾戈,躍入庭中,與秦王駟各執盾戈相鬥。

    卻見景氏正自作聰明地回頭去擰了葛巾想遞給秦王駟,哪知秦王駟早已經在與繆監相鬥,只得悻悻地將葛巾扔回盆內。

    孟昭氏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道:“就你聰明。”

    羋月看著繆監和秦王駟動手,竟是毫無主奴相對之態,手底下毫不相讓,竟是招招裹挾著殺氣,不禁感歎:“沒想到大監也有這麼好的身手。”

    侍立著的一個小內侍看著兩媵女忙活,嘴角微笑,不料聽得這個媵女竟底下有這樣的感歎,不禁對她也有些刮目相看,當下便自負地道:“我阿耶跟著大王上陣多年,每日陪著大王習武,這麼多年下來,多少也能有些功底。”

    羋月知道地位較高的內侍收小內侍為義子這種事,在宮中是常有的事,見這小內侍眼睛靈活,不似另一個內侍頗有驕氣,當下也問道:“大王每日都是四更習武嗎?”

    那小內侍道:“是,一年四季,風雨無阻,霜雪不變裝神。”

    羋月歎道:“要是冬天下雪,也是四更起來,可是夠嗆的。”

    那小內侍得意地道:“要不然怎麼能是我們大王呢。”

    羋月見他好說話,便問道:“不知你如何稱呼?”

    那小內侍忙道:“不敢當季羋動問,奴才名喚繆辛,那邊也是我阿耶的假子,名喚繆乙。”

    羋月點了點頭,想是兩人跟著繆監姓氏,此時奴隸侍從多半無名,常常為了方便稱呼多是甲乙丙丁之類的稱呼。

    兩人正說著,卻見秦王駟和繆監一場鬥完,繆監收起盾戈,又變成那個滿臉陪笑的宦者。

    兩人走過來,那繆監便把盾戈交于繆乙,繆辛見秦王駟過來,正想去為他擰一把葛巾,不料景氏和季昭氏卻是連忙擠上前去,爭著要為秦王侍奉櫛巾。兩人這一爭,便見秦王駟到了眼前,一把葛巾還未擰起來。

    秦王駟一身是汗,卻見這兩個媵女手忙腳亂的樣子,便皺了皺眉頭,直接拿起銅盆,一盆水從自己頭上澆下。景氏等人都怔住了,然後發現自己兩人還握著葛巾,嚇得連忙跪地賠罪。

    秦王駟也不理她們,只這麼濕漉漉地走過羋月的身邊,羋月驚得連忙退後一步:“大王。”

    秦王駟似乎這時候才看到了她,怔了一怔道:“小丫頭,是你?”

    時為夏天,秦王駟淋得全身濕透,他自己不以為意,但站在羋月面前,一股男性氣息撲面來而,不免令她又羞又窘,只覺得臉上發燒,不禁又退後一步道:“大王要更衣嗎?”

    她話一出便知道錯了,她說這話的意思只是想讓秦王駟快穿上衣服去,但這樣一說,若無人上前來,她不免要上前去服侍他更衣了,嚇得眼睛轉到一邊去,此時真是巴不得有人上來替她。

    偏愛出頭的季昭氏和景氏方才正因為爭遞葛巾,讓秦王不耐煩,此時正嚇得跪在外面,稍持重的孟昭氏和屈氏卻守著羋姝內室門口,一時之間竟無人可替。

    秦王駟何等樣人,一眼便看出她的心事,也不理她,只走進另一間內室,此時繆辛也忙跟了進去。

    羋月松了口氣,忙站起來,卻聽得羋姝在內室已經醒來,叫了一聲:“來人——”當下連忙進了內室。羋姝聽說秦王晨起練武,卻不讓人叫她起來侍候,不禁為他的體貼又是高心又是心虛,當下心中暗暗打定主意,明日必不能如此失禮了。便低聲吩咐了侍女,明日若是秦王晨起,必要喚醒於她。她這邊匆匆更衣出來,便見另一頭更衣完畢的秦王駟已經出來了。

    羋姝忙行禮道:“大王。”

    秦王駟輕撫一下羋姝的頭髮道:“王后今天很美。”

    羋姝臉一紅,含情脈脈地:“妾身服侍大王早膳。”

    秦王駟搖頭:“不必了,寡人要去宣室殿處理政務。”

    羋姝詫異:“可大婚三日不是免朝嗎?”

    秦王駟笑了:“寡人只是去處理政務,午時會來跟你一起用膳,你再多休息一會兒,掖庭令過會兒會來向你稟事穿越之非你不可。”

    羋姝無奈,只得依了。及至午後,秦王駟回到清涼殿,與羋姝一同用過膳食以後,便帶著羋姝與眾女遊覽整個秦宮。

    咸陽宮是先孝公時遷都咸陽所開始營建的,雖不如楚宮華美綺麗,但卻是占地更廣,氣勢更強。整個宮殿橫跨於渭河之上,以周天星象規劃,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內中大小行宮皆以複道、通道、閣道巧妙結合,西至上林苑,東至終南山修建門闕,稱為冀闕,又巧借地勢,將南邊的秦嶺,西邊的隴山北邊的北部山系,和東邊的崤山做為其外部城牆。

    雖然此時的咸陽宮,還只營造了一半,另一半仍然在建造之中,但于諸羋看來,亦已經是非常雄壯,一路觀來,不免發出驚歎之聲。

    秦王駟此時正是三十多歲,雖然相貌並不屬於俊美之列,長臉、蜂准、長目,手足皆長,走路如風,曾經被不喜歡他的政敵詆毀為形如鷹狼。然而因他久居高位,言行舉止自然帶著一種威儀,且他為人極聰明,一眼就可看透人心,注視別人時會令人慌亂無措,三言兩語可直指別人內心隱密,但願意放下身段時又如和風細雨,令人傾心崇拜。列國游士皆是心高氣傲之輩,但到了他面前,也不消三言兩語便也會臣服。

    更何況在這些才十幾歲宮闈少女的面前,她們想些什麼,要些什麼,想表現什麼,想掩蓋什麼,於她們彼此之間,或可玩些心術,但在他這種久曆世事人心的掌權者面前,直如一泓小溪,清澈見底。

    但見秦王駟走在前面,緩步溫言,指點宮闕,華美詞章信手拈來,天下山川皆在指掌,卻又能夠對羋姝以及諸媵女各人的脾氣愛好瞭若指掌,談笑間面面俱到,誇孟昭氏“女子有行”、誇季昭氏“美目盼兮”、誇屈氏“隰有荷華”、誇景氏“顏如舜華”,誇得諸女都心花怒放,面色羞紅。

    諸女原來初入秦宮,心中惴惴,跟了秦王走了這一路,個個便都放鬆下來,也變得有說有笑,但聽得嬌笑燕語,聲聲入耳。

    秦王與羋姝並走,偶一回頭,亦是見著諸媵女原來緊張恭謹的狀態已經放鬆,原來腰肢僵硬地隨侍在後,如今亦是顧盼生姿。卻唯有羋月仍然保持著僵硬和緊張的狀態,心中微有詫異,不免多了些注意。

    用過午膳之後,秦王又提起後頭有一馬場,問諸女可願隨他一起行獵,羋姝自然贊同,諸女也都歡欣。

    當下眾人回宮更了騎裝,羋姝與眾媵女到了馬場,卻不見秦王,細問之下,才知道秦王在馬廄中洗馬。

    羋姝詫異道:“大王怎麼會親手洗馬呢?”

    秦王駟此時正好牽著馬走出來,笑道:“這是寡人的戰馬,只有親自照顧,才能夠瞭解馬的習性,它才能夠讓戰場千鈞一髮的時候,救寡人的性命。”

    羋姝吃驚:“大王您還要親自作戰?”

    秦王駟肅然道:“我大秦歷代先君,都是親自執戈披甲,先身士卒,浴身沙場。在寡人之前共有十五位國君,有一半就是死在戰場上。”

    羋姝聞言,倒吸一口涼氣,羋月亦心中暗歎,秦人立國之處,原為周室舊都,為犬戎所陷,是歷代秦君身先士卒,自那些兇悍異常的戎人手中一寸寸奪來的,所以秦人好戰,戰不畏死,列國才畏懼秦人如虎狼。

    秦王駟亦歎道:“歷代先君拋頭灑血,這才有我大秦今日之強盛。人說我秦國的虎狼之國,卻不知道我秦國之國土,就是從虎狼叢中一分一厘用性命換來的。”
  羋姝知道自己說錯話,臉也不禁紅了。

    秦王駟知她不好意思,亦不再說,便翻身上馬:“來,上馬,寡人帶你們看看我大秦的山河。”

    諸女皆習六藝,騎術弓箭雖然不甚精,卻在楚國也經過行獵之事,當下便一起翻身上馬,隨秦王騎馬而行。果然行了不久,便各自尋著獵物跑開。

    羋月手中持弓,卻無意行獵,只想敷衍了事,混過一場便罷。她看出羋姝心中歡悅,顯對秦王情意已深。這秦王一邊哄得羋姝暈頭轉向,一邊隨手撩撥諸媵女意亂神迷,實在是令她有些想遠而避之。不知不覺中,她的馬便落到了最後,她也不在乎,只悠然信馬由韁,看著兩邊景色,不覺走神。

    忽然聽得耳邊有人問道:“季羋,你怎麼不去行獵?”

    羋月一驚,抬頭卻見秦王駟騎馬正與她並韁而行。

    羋月左右看去,卻見周圍除了隨侍的小內侍外,竟無其他人了,不由心中暗生退避之心,當下謹慎答道:“我騎射不精,所以還是藏拙的好。大王何以在此?不知王后與其他姐妹去了何處?”

    秦王駟眼睛斜看她一言,笑道:“哦,你騎射不精,不知初見之日,是何人射了寡人一箭?”

    羋月見他言語中有調笑之意,心中暗惱,卻不能表現出來,只得強笑道:“便是自那次之後,方知自己騎射不精,因此不敢賣弄。”

    秦王駟看了她一眼,知她言語不盡不實,有心想問她“射義渠王的三箭連發又如何說”,旋即想起黃歇便是因此而死,此必是她傷心事,豈不是適得其反。當下只是笑了笑,抬頭見天邊有一行大雁飛過,便將自己的弓箭遞與她道:“你試試寡人這弓,可否能射下一隻大雁來?”

    羋月接過弓來,略一試,只覺得弓大弦緊,比她素日所用重了許多,她卻是個不甘服輸的性子,暗中咬了咬牙,還是控箭上弦,慢慢地將弓拉開,瞄準天邊,一箭射去。那雁群飛得甚低,竟有一雁應聲而落。

    繆辛遠遠地跟著,也瞧不清秦王與羋月行事,只見天上一雁掉落,便連忙跑去拾了起來,見那雁上之箭是秦王駟的,只以為是他所射,忙捧著雁跑回到秦王身邊奉承道:“大王好箭法,一箭中的!”

    秦王駟笑了,指了指羋月道:“是季羋射中的。”

    羋月把將弓箭遞還給秦王駟,道:“是妾失禮了明月系列。”

    秦王駟笑道:“這又何妨。”

    穆辛卻賣乖地依例將大雁掛在了羋月的馬前,又迅速退到後面去。羋月低頭見雁上秦王那箭仍在,只覺得礙眼,卻也無奈,道:“說起來,這也虧了大王的弓好。大秦弓弩,果然名不虛傳。”

    秦王駟微微一笑:“季羋果然會說話。”

    他素日忙於政務,不假於人,對女色上並不在乎,宮中也算清靜。此番娶新王后,罷朝三日,亦算得忙時偷閒。帶著新王后與媵女們遊覽宮庭,騎馬行獵,乃至逗弄一個一心要避開他的小姑娘,亦不過是他政務繁忙之餘的調劑罷了。

    羋月見他如此有調笑之意,心中抗拒,忽然想到一事,便抬頭笑道:“妾說的是真心話,只是——”她有意頓了頓,見秦王注目過來,才又道:“妾不明白,以大秦之威,為什麼還要對義渠忍氣吞聲,甚至連他們劫殺王后的罪行也輕輕放過,還要用四十車糧食來贖人?”

    秦王駟見她忽然把這話帶到此事上去,也笑了:“看來季羋戎一直對此事耿耿於懷。”

    羋月盯著秦王,斬釘截鐵地道:“是。”此事,她耿耿於懷,至死不忘,一有機會,她便要去追查真相,找到真凶。既然已經來到秦王駟面前了,她為何不直接說出來呢?她在秦國無援無助,但秦王駟卻是秦國之君,他要去追查此事,卻是一定比她自己追查有效得多。

    秦王駟見了她如此執著的神情,此事他本不想對她解釋,此時卻覺得她似乎能懂,當下改變了主意道:“此事得不償失。秦國大軍固然可以去圍剿義渠,但軍隊到處,義渠人躲入草原,等大軍一過,他們照樣騷擾邊境。”

    羋月恨恨地問:“難道就此算了不成?”

    秦王駟搖頭道:“是啊,戎人素為秦國之患,秦國的國土,便是從戎人手中一寸寸奪來的。為此多少先君沙場捐軀。每當大秦要東進征伐列國,義渠就會在大秦的背後搗亂,使得我們不得不分很多的精力去防著義渠。雖然這些年秦國之勢益強,而戎人之勢益弱。然則,這邊患卻是無法清除,此等僵局已經數百年了,征伐多次卻勞而無功。所以我們只能等……”

    羋月不解地問:“等?”

    秦王駟頷首道:“等時機成熟,自會一舉殲滅。”

    羋月聽了此言,沉默不語,兩人並韁而行了一段路,秦王只道她已經將此事放下,不料羋月隔了好一會兒,又問了一句:“那大王就不懷疑,為什麼義渠王這麼巧劫到阿姊的車駕?”

    秦王駟銳利地看了羋月一眼,這一眼中已經有些警告了,他並不喜歡這個膽大的小女子在這件事上太多糾著。一切都要為大局讓路,他素日威儀甚重,連沙場老將也無不戰戰兢兢,今天這個小女子已經出格太多了,當下收了笑容,沉聲道:“你還想說什麼?”

    羋月被他這一眼掃到,心臟驟然收緊,君王之威,一至於斯,本欲有許多質問的話,也只得咽了回去,只是心中終究還有些意氣在,低下頭,忍不住還是頂了一句道:“大王英明,臣妾不敢在大王面前賣弄。”你如此英明,為什麼會讓你的新娘在路上遭劫,為什麼你不去追究真相?

    秦王駟沉聲道:“兩國聯姻天下皆知,義渠人窮凶極惡,去伏擊迎嫁隊伍,也不足為奇。”

    羋月卻想到義渠王曾經落下的銅制符節,又想到上庸城中之事,不禁冷笑:“大王真當那是意外?”

    秦王駟看了羋月一眼,眼光帶著寒意道:“你問得太多了瘋丫頭玩古代。”說罷,似已經對她失去了逗弄的興趣,一揮馬鞭,策馬而去。

    羋月看著秦王駟的背影,心中一沉,她雖然成功地引開秦王駟的逗弄,可卻也看出秦王駟對於此事根本不欲追究的意思。她入宮之前,還天真以為若能夠追查出指使義渠人伏擊羋姝的幕後之人,交與秦王,便可報仇。

    可是若秦王非但不是不知情,甚至是明明知情卻不欲追究,那麼,她進宮還有什麼意義,而她們這些楚女在宮中的前途,豈非可怕得很。想到這樣,她看著秦王駟馬而去的背影,眼睛中直要噴出火來。

    偏此時眾隨從們見秦王駟去了,便一齊跟了上去,唯有繆辛還甚是奉承地上前同她提醒:“季羋,大王和王后在前面呢,可休教他們多候,請季羋也趕緊前去吧。”

    羋月恨恨地拿馬鞭抽了一下馬,策馬飛奔而去。

    及到了前面,果然見秦王與羋姝並韁而行,兩人言笑晏晏,仿佛是從出發到如今都不曾分開半步似的,幾個媵女也或多或少均得了獵物。

    羋姝見了羋月到來,向她招手笑道:“季羋如何走得這麼慢,我還只道你今日必無收穫呢,不想也有所得。”

    羋月強笑了笑,只低了頭跟到諸媵女後面。

    季昭氏馬前卻懸了數隻狐兔,見羋月只有一雁,嗤笑出聲。

    羋月卻不理她,徑直慢慢而行。

    孟昭氏倒有些不好意思,見她落後,有意也放緩了馬韁,與她同行,勸道:“我也沒獵到多少,你不必在意。”

    羋月看了孟昭氏馬前,果然也只懸了兩隻獵物,但她們素日都是一起行過獵的,一看昭氏姊妹所獲,便知季昭氏有些獵物必是孟昭氏所讓給她的,當下也只是淡淡一笑而置之。

    孟昭氏見她並無不悅之情,也略松一口氣,她這個妹妹其實為人並不壞,只是性子好強,愛與人爭個高下,卻有時候會忘記自己的身份和場合。她這做阿姊的,少不得要經常幫她描補一番罷了。

    當日晚宴,便以諸女所獵之物為炙,於清涼殿前水臺上舉宴,歡歌盛宴,水殿倒映,樂聲輕揚,直如仙宮。

    這一夜過去,這三朝之日便結束了。

    秦王重去上朝,而新王后羋姝則由秦宮派來的傅姆教習,將秦人習俗、歷代先祖諸事及宗廟祭祠等一一研習,又有掖庭令來稟以宮中事務等,連諸媵女亦是要學習宮規,説明王后分攤事務等,此便為三月之後的新婦廟見之禮為準備。

    羋姝首要問的,便是宮中妃嬪之事。

    分配在她宮中的內侍閽乙便笑道:“王后放心,大王素不好色,宮中甚是清淨,廖廖幾個妃嬪,不是先公所賜,就只與先王后大婚時所陪嫁與周室所贈媵女罷了。”

    羋姝與羋月交換一眼,心中也甚是詫異,她二人從小所見,楚宮中素來美女如雲。不止是如今的楚王槐好色,便是先威王時,不管征伐所得,或者是其他大國贈美、小國獻女、諸封臣與附庸之地的進貢之女,皆是來者不拒。新寵舊愛,濟濟一堂,爭寵鬥愛屢見不鮮嫡女三嫁鬼王爺。後宮多來多冤魂,楚宮的荷花池子底下,到底有多少美女“失足而死”只怕也不知道了。

    然而聽閽乙所言,秦宮之中竟甚是清靜。歷代秦公甚是簡樸,諸後宮連名位分階都不曾有,不過是正室稱夫人,其餘人稱諸妾罷了。

    後來列國皆開始稱王,如今的秦王駟亦隨眾稱王,便正室稱王后,妾稱夫人。後因幾個已經生子的姬妾爭列,方讓內小臣議了分階,議了夫人之下再設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長使、少使等。

    羋姝便又問諸人之封,閽乙便道:“夫人有唐、魏二氏,唐夫人乃先公所賜、魏夫人是先王后之妹;其次虢美人、衛良人,乃先王后入秦之時,為西周公和東周公所薦之陪嫁媵女。”

    羋姝點了點頭,列國嫁女均有媵女,有來自姊妹,有來自宗族,亦有同姓之國也送女為媵。

    魏氏乃出姬姓,西周公與東周公素來不合,借魏氏出嫁而各推薦姬姓國之女為媵,乃是藉故插手秦國內政,卻是不好不收。後宮如此依次排列,當是一為尊重先公及先王后,一為尊重周室,

    閽乙又道:“其下樊長使、魏少使、都是先王后的媵女,宮中有封號的就這些了。”

    羋月暗忖,魏少使想是魏氏宗女,樊長使亦想必是附庸魏國的小國陪媵,想到這裡心中一動,便問道:“這諸姬之封,是早就有了,還是近期才封的?”

    閽乙尷尬地一笑,支唔道:“是、是先王后去世之後,才開始冊封的。”

    羋月又問:“那麼諸夫人爭列之事,想也是先王后去世之後,才發生的?”

    閽乙詫異:“正是,季羋如何得知?”

    羋月又問:“歷年來主持後宮事務者,是先王后,或是唐夫人、魏夫人?”

    閽乙便道:“原是先王后,後先王后多病,這五六年間,是魏夫人。”

    羋姝有些不甚明白,卻藏在了心底,見閽乙退下,便問羋月是何原因,羋月便與她分析,魏夫人既主持後宮多年,那麼去年忽然冒所謂諸夫人爭列之事,便不是無緣無故,想是魏夫人自有野心,以她主持後宮的身份,不甘與諸夫人同列,藉故鬧事,欲令秦王封她為後。

    此時想是秦王已經決定另娶楚女為繼後,便借此將諸妾分階而冊封,令魏夫人居首,避免爭端。

    羋姝聽得倒吸一口涼氣,又想起上庸城之事,試探著問:“妹妹,你看,上庸城之事,是否也是那魏氏所為?”

    羋月搖頭:“這卻未可知,有可能是魏氏所為,亦有可能是其他人一石二鳥,既除阿姊,又除魏氏。”

    羋姝一驚:“還有這等事?”

    羋月道:“虢、衛二氏,乃周室所贈,焉知不是周室陰謀?”

    楚人對周室俱無好感,羋姝既嫁秦國,更以自己為秦人,當下便恨恨地道:“若當真是周室陰謀,我可不會放過她們。”

    羋月輕歎:“秦魏相爭,周室雖然暗弱,亦還是天下共主,這到底是何方作怪,如今還不知道啊!”

    羋姝亦是長歎。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33:35

羋月傳 第93-95章 魏夫人

椒房殿自先王后魏氏去後,便無人居住,原來住于椒房殿偏殿的諸妾也皆遷至掖庭。秦王娶羋姝,亦要入住椒房殿,但椒房殿是取椒子和泥糊牆,求取其溫暖之意,更宜冬日入住,所以便將夏日所居的清涼殿挪為新婚之所。

    羋姝率諸媵女到椒房殿時,便見殿前已經有數名宮妝女子已經站在殿外相候。

    為首一人笑容明媚舉止親切,正是婚宴之上與羋月同列的女禦,那人手握羽扇盈盈下拜道:“妾魏氏,參見王后。”

    她身後諸人,亦隨著她一齊行禮道:“妾等恭迎新王后邪王寵邪妃。”

    羋月微微一怔,在她的腦海中,其實已經隱隱視魏氏為大敵,想像中她也應該是一個驕橫的蛇蠍婦人,卻不料卻是此人。想到自己初見她時,竟對她還隱隱有好感,心中更是一凜,暗道怪不得孔子雲“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這魏氏看似明媚親切,誰又能想像得她,也許她的心底有深壑之險呢。又想到楚宮的鄭袖,當日在魏美人眼中,又何曾不是這般明媚可人,望之親切的角色呢!

    她心中雖然已經閃過了千萬般念頭,臉上表情都是紋絲不動,她身邊諸媵女,亦是聽過魏夫人之名,卻也都是深宮中訓練有素之人,皆未變成。

    羋姝也是心裡一凜,臉上卻笑道:“各位妹妹免禮,平身。”

    眾人行禮比起身,魏氏便笑道:“妾等在此久候矣,容妾侍候王後進殿。”說著,便側身讓開,矣羋姝入殿,她便立於身側,作引導之姿。

    羋姝自知來者不善,當下便處處小心,唯恐有失禮之處,落了魏氏算計,惹了笑柄。

    當下諸人移步入殿,羋月留神觀察,但見這椒房殿中陳設略舊,大有魏風,顯見並不曾為了迎接新王后入住而重新裝修佈置。且這椒房殿本是注重保暖,此時除正門外所有門窗俱還閉著,隔簾處處皆用的仍是厚錦氈毯之物,並未換新。楚國諸女料不到這一招,諸人皆是正妝重衣,這一走進去,便覺得炎熱潮悶,令人十分難受。

    魏夫人將羋姝引到正中席位,恭敬讓座,羋姝已經熱頭一頭是汗,苦於頭上冠冕身上重衣,臉上的脂粉也險些要糊開,只得以絹帕頻頻拭汗,卻見旁邊一隻香爐,猶在幽幽吐香,那香氣更是說不出來的古怪。

    羋月心中亦是暗惱,欲待羋姝坐下之後,便想提醒羋姝,下令開門窗取扇通風。豈料羋姝坐下之後,正當端坐受禮,但見那魏氏走到正中,諸姬亦隨她立定。

    豈知那魏氏看著羋姝時忽然似怔了一怔,神情變得極為奇異,眼睛似看著羋姝,又似看著羋姝身後,露出似懷念似感傷似親切神情來,竟是極為詭異。

    羋姝被她瞧得毛骨聳然,一時竟忘記說話,羋月見此情況暗驚,方欲說話。

    那魏氏看了半晌,卻忽然轉頭拭淚,又回頭賠禮道:“王后恕罪。妾看到王後坐在這裡,忽然就想起了先王后。那一年妾隨先王后初入宮受朝拜,先王后也穿著同樣的青翟衣,坐在同樣的位置上,如今想來,就像是在昨天一樣。”

    羋姝卻不防魏氏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渾身寒意頓起,看著這陰沉沉的殿堂,再看著左右詭異的擺設,只覺得仿佛自己所坐的位置上,似有一個陰惻惻的鬼魂也同她一起端坐受禮一般。不由得又氣又怕,怒道:“魏氏——你、你實是無禮……”

    魏氏卻恍若未聞,半點也不曾將羋姝的言語放在心上,只徑直仍然是一臉懷念地地喃喃道:“這宮中的一席一案,一草一木,都是先王后親手擺設的,先王后去了以後,這裡的一切還都是按照先王后原來的擺設,一點都不許改動。就連今日薰的香,都還是先王后最喜歡的千蕊香呢。”

    雖然此時正午陽光還有一縷斜入,然則這殿中陰森森的氣氛、陰沉沉的異香、再加上魏氏陰惻惻的語氣,竟顯出幾分叫人膽寒的鬼氣來。

    羋姝只覺得袖中的雙手竟是止不住地顫抖,一半是氣的,一半是嚇的,方才渾身的潮汗浸濕了裡衣,此時竟覺得又濕又冷反侵入體的感覺。她活到這十幾歲上,從小到大都是寵愛中長大,接受到的都是各式人等在她面前努力展示的親近善意逃妾升職記。便是有時候也知道如羋茵等會在她面前有小算計、小心思,卻是從來沒有人敢對她表示過惡意。雖然她也知秦宮必有艱難,但知道與直面這種不加掩飾的惡意,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

    羋姝有生以來,從來未曾遇上這樣的事,她被這種前所未有的惡意給擊中了,一時竟是完全不知道如何應付,如何回答,只覺得無比難堪,無比羞辱,心中只想逃走,只想立刻到無人處躲在被子裡大哭一場。此時從小到大所受的教養、應對、自負、聰明,竟是蕩然無存,只除了結結巴巴地指著魏氏說:“你、你、你……”之外,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腦子裡完全糊成一團,不成字句了。

    玳瑁大急,待要上前說話,羋月已經是搶上前一步,斥道:“魏氏,你胡說些什麼?”

    玳瑁見羋月已經開口,已經邁出去的腳步又悄然退了回來,她畢竟是奴婢之流,魏氏乃是如今主持後宮之人,她此時維護羋姝,說不定倒被她反斥為僭越無禮。羋月是諸媵女之首,王后之妹,由她出現才是再好不過。

    與此同時,孟昭氏也悄悄地收回了邁出去的一隻腳。

    魏氏眉毛一挑,原本明媚的神情竟似帶著幾分陰森,羋姝心中一緊,不料魏氏忽然轉顏又笑了,這一笑,眼神中諸般輕蔑嘲弄之意毫不掩飾,轉而又收了笑容,掩口作吃驚道:“王后恕罪,是妾一時忘形,憶起故去的阿姊,竟自失神,還望王后大人大量,勿與我見怪才是。”

    羋姝只覺得被羋月這一喝斥,三魂六魄方似歸位,見魏氏如此作態,胸口似堵了一塊大石一般,想要說些什麼,卻說不出來。

    羋月上前一步,道:“小君,此殿中氣息悶滯,可否令她們將門窗打開,也好讓殿中通通氣……”

    羋姝頷首,方要答應,那魏氏微一側頭,對站在她身後的一個姬妾使了個眼色,那人立刻掩面泣道:“想昔年王后產後失調畏風,大王下旨,椒房殿中不可見風,自那時候起,便直至今日,未曾有人忤旨,不想今日……嗚嗚嗚……”

    羋姝一怔,話到嘴邊,竟是說不出口了。

    羋月大怒,斥道:“你是何人,如今小君正坐在此處,你口不擇言,實是無禮。”

    羋姝到此時氣到極處,反而終於鎮定下心神來,也不理那人,只下旨道:“把門窗都打開,讓這殿中通通風,悶熱成這樣,實是可厭。”

    那姬妾臉色也變了,連忙偷眼看向魏氏。魏氏卻仍笑吟吟地搖著羽扇,似忽然想到了什麼,道:“今日乃是新王后入椒房殿受禮,都怪妾身一時忘形,諸位妹妹,你們還不與我一起,向新王后行禮。”

    諸姬妾便忙聚到她的身後,但見魏氏完全無視殿內殿外諸內侍宮女亂哄哄開窗打簾,灰土飛揚的情況,只率眾姬妾走到正中,端端正正地行禮道:“妾魏氏,向新王后請安。”

    諸姬妾亦一起行禮道:“妾某氏,向新王后請安。”

    羋姝只覺得一口氣噎在喉頭吞不下吐不出,只勉強笑道:“諸位妹妹且起。”

    魏氏依禮三拜,這又率眾女起身。

    羋姝呆立當場,一時竟不知如何應對,羋月忙提醒道:“王后賜禮諸夫人。”

    羋姝深吸一口氣,勉強微笑道:“正是,諸位妹妹今日初見,不如一一上來,讓小童也好認認人一夢榮華。”她本不欲第一日便以身份壓人,此時卻不得不自稱一聲小童。

    魏氏臉色變了變,羋姝便已經轉頭看向她,微笑:“魏妹妹于宮中何階?”

    魏氏無奈,呼得上前又屈膝斂袖道:“妾魏氏,與先王后乃是同母姐妹,大王恩賜冊封為夫人,生公子華。”她蓄意說到同母,眼角又瞄了羋月一眼,想是亦早已經打聽過,羋月與羋姝並非同母。

    羋姝點頭笑道:“賞。”

    玳瑁便捧著託盤上前,上面擺著白玉大笄一對,手鐲一對,簪鉺一對,呈給魏氏。魏氏只得行禮拜謝道:“謝王后賞賜。”她身後侍女便忙接過託盤,兩人退到一邊。

    其後便有一個服色與魏氏相似,卻更為年長的貴婦出列行禮,魏氏含笑道:“此為唐氏,唐國之後,封夫人,為公子奐之母。唐妹妹為先公所賜,是宮中資歷最久的人,在大王還是太子的時候,就服侍大王了。”

    羋姝定睛看去,但見唐夫人打扮素淨,舉止寡淡,如同死灰枯木一般,心中暗歎,道:“賞。”

    唐夫人之後,便是一個年輕嬌豔的婦人出列行禮,魏氏道:“此虢氏,東虢國之後,封美人。”

    其後又一個舉止斯文,表情溫柔的婦人出列行禮,魏氏道:“此衛氏,封良人,為公子通之母。”

    羋姝俱賞,

    其後便是長使樊氏、少使魏氏等上前行禮,羋姝凝視看去,見那魏少使卻是方才假哭先王后之事,便不卻理睬,轉眼見那樊氏大腹便便,不禁問道:“你幾個月了?”

    樊長使捧著肚子,露出身為人母心滿意足的微笑,垂首道:“謝小君關愛,六個月了。”

    羋姝盯了好幾下,心中羡慕之下又有微酸之意,忙道:“妹妹快快免禮,你既身懷六甲,從此以後到我這裡就免禮了。”轉頭吩咐珍珠:“快扶樊長使坐下。”

    樊長使便嬌滴滴地謝過羋姝,由珍珠扶著坐下。

    羋姝與每人相見之時,便賜下諸女便每人笄釵一對、鐲子一雙、簪鉺一副、錦鍛一匹,若有生子之人,再加賜諸公子每人書簡一卷,筆墨刀硯一副。

    諸夫人均謝過就座。羋月亦令羋月等自己陪嫁之諸媵女與諸夫人相見,諸夫人亦有表禮一一相贈,雙方暫時呈現出一種其樂融融的假像來。

    此時便有侍女奉上玉盞甘露,羋姝順手拿起欲飲,忽然覺得觸手不對,低頭一看竟不是自己慣用的玉盞,轉頭問玳瑁道:“這是——”

    魏夫人卻忽然笑道:“王后當心,此乃先王后最喜歡的玉盞,如今只剩下一對了,可打壞不得。”

    羋姝嚇了一跳,象觸到毒蛇一樣手一縮,玉盞落地摔得粉碎。

    其他人還未說話,魏少使優誇張地叫了起來:“哎呀,這可是先王后的遺物啊,大王若是知道了必是會傷心的……”

    羋姝本已經被嚇了一跳,此時再聽魏少使鬧騰,怒道:“放肆,”轉頭問方才奉上玉盞的侍女道:“誰叫你給我上的此物?”

    魏夫人卻笑道:“王后勿怪,是臣妾安排的……”她微微一笑,但在羋姝的眼中,這笑容卻滿滿盡是挑釁,她溫言解釋道:“想當年先王后第一次受後宮朝賀,就是坐的這個位置,用的這只玉盞,妾身這樣安排原是好意,本想是讓王后您感受到與先王后的親近,也能夠讓妾身等倍感親切,如敬重先王后一般,敬重王后您狂狼不噬妾。不想卻造成如此誤會,致使先王后遺物受損,王后您千萬別自責,若論此事之錯,實是妾身也要擔上三分不是的。”

    羋月不禁冷笑:“不過一件器物罷了,損了便損了,魏夫人為何要強派王后必須自責?魏夫人說自己有三分不是,這是指責王后有七分不是嗎?你一個妾婢,來編派小君的罪名,不是太過膽大了些嗎?”

    魏夫人暗忖今日之事,原可拿得定王后,偏生被這媵女處處壞事,當下臉一沉,冷笑道:“我對王后一片誠意,你胡說什麼!倒是你一個媵女,敢來編派我的不是,難道不也是太過膽大嗎?”

    羋姝定了定神,被羋月提醒,也暗恨魏氏無禮,忙道:“季羋說的話,就是我的意思,魏夫人是在說我放肆嗎?”

    魏夫人素性也沉了臉,道:“臣妾不敢,只是這先王后的遺物,就這麼損傷了,只怕連大王也會覺得惋惜的……”

    羋月截斷道:“既然是遺物,就不該拿出來亂用,所以還是魏夫人自己不夠小心。小君,以妾看來,當令魏夫人將所有先王后的物件都收拾起來,送到這幾位口口聲聲念著先王后的媵妾房中去,讓她們起個供桌供上,好好保存。從今日起,這個宮中所有的東西全都撤了,擺上如今的王后喜歡的東西。”

    魏夫人怒道:“季羋這麼做未免太不把先王后放在眼中了,先王后留下的規矩,難道如今的王后就可以不遵守了嗎?”

    羋月冷笑道:“自然是不需要遵守的。”

    魏夫人言辭咄咄逼人:“難道季羋要王後背上個不敬前人的罪過嗎?”

    羋月反而哈哈一笑,道:“什麼叫不敬前人?大秦自立國以來,非子分封是一種情況,襄公時封諸侯是另一種情況,穆公稱霸時又是一種情況,時移事變,自然就是要與時俱進,不見得襄公時還原封不動用非子時的法令,穆公稱霸時難道不會有新的法令規矩。不說遠的,就說近時,商君時不也一樣有一些拘泥不化的人反對變法,可若沒有變法,秦國現在還不能稱王呢!”

    她這一長串比古論今,滔滔不絕地說過來,不但魏夫人怔住了,連皆姬妾皆已經怔住。

    羋月停下,看著魏夫人,忽然掩袖笑道:“魏夫人,您口口聲聲的先王后,難道忘記了,先王后活著的時候可不曾當上過王后,只是個秦國的君夫人罷了。大王稱王以後,為什麼不將魏夫人您扶正而是要不遠千里求娶我楚國的公主為王后,就是因為魏夫人您不曾見識過什麼叫做王后,腦子裡還食古不化,想的是君夫人當年的規矩……”說到這裡,她又幽幽一歎道:“唉,說起來也難怪,我聽說商君原來就是在魏國為臣,偏生魏人容不得他,這才到了秦國,為大秦闖出一片新乾坤來。看來這魏人的眼界,唉……”

    她原不是這般口舌刻薄之人,只是黃歇身死,她心中一股鬱氣強壓,無法排解。昨日秦王的態度,又讓她更似一盆冷水當頭澆下,乃至到了今日,見魏夫人三番五次挑釁,心中鬱氣便化為口中利語,噴薄而出。

    魏夫人臉色一變,商君入秦,致使秦國變法成功,魏國不但錯失人才,還因秦*力大興,河西之戰,損兵折將丟城失土,致使魏秦兩人強弱易勢,這實是魏人大恨,羋月既貶先王后,又貶魏人,說出這樣的話來,無異於當面扇了魏夫人一個大耳光。
魏夫人眼中頓生恨意冷笑笑道:“果然季羋好鋼口,知道的說是季羋胸懷乾坤,不知道的還真以為楚國嫁錯了人,季羋才應該是做王后的合適人選呢。”

    羋月不屑地道:“大人淳淳,小人戚戚。論口舌之辨,何須王后,身在高位,只要會用人即可,魏國這些年來既失孫臏,又失商君,想來也是不曉得用人之故。”

    魏夫人冷笑一聲道:“口舌之利,我是比不上季羋了,甘拜下風。”說著看了一眼虢美人。

    虢美人上前笑著道:“哎呀呀,楚國來的妹妹果然不凡,能說會道的。我是個愚笨之人,有些東西不懂,可否向各位妹妹請教?”

    羋月見了這愚人居然為魏夫人衝鋒,冷笑道:“虢美人果然是好學之人,第一天向王后請客,就準備了一堆問題,我們才真要多向虢美人學習了。”

    虢美人也不理她,徑直道:“妾身以前聽過許多關於楚人的故事,都覺得不可思議,難得今日王后也是楚國,特地來求證一樣。請問刻舟求劍的事情是真的嗎,楚人真的如何愚笨?”

    樊長使亦笑道:“是啊,妾身也聽說類似的故事,還有畫蛇添足,買櫝還珠之類的,看來楚人愚笨的事情還真是挺多的。”

    楚人自周天子立國之初,受了慢待之後,便不遵周人號令,自封為王,倚長江之險,以與周室分庭抗禮的姿態而立。自周室到晉室,數番召集諸侯伐楚而不得成功,北方諸侯不喜楚人,談書論文寓言比喻之時,便常常將楚人作為嘲笑對象,凡是有愚人妄人執人,便都派到楚人的頭上來。

    如今魏夫人見以先王后為難羋姝不成,反被羋月口舌所傷,她亦早有準備,故意退讓一步,反讓這些小妃們以楚人故事來惡意取笑。

    羋姝氣得將宮女新奉上的玉盞也摔了,怒道:“你們太放肆了絕色神偷之相公很妖嬈。”

    魏夫人卻也不惱,羋月發現她越是當惱怒時,反而笑得越是嬌媚:“諸位妹妹只是想討王后的歡心,拉近與王后的距離,所以才找一些和楚國相關的話題罷了。初次見面,王后就忽然發這麼大的脾氣,是存心想給各位妹妹來個下馬威嗎?”

    羋姝怒道:“哼,我看是你想給我一個下馬威吧。”

    羋月卻笑道:“王后,既然各位阿姊要同我們說故事談笑話,那我們就跟各位阿姊說故事談笑話罷了。虢姬,我倒是聽說過一個與虢國相關的故事,特來請教,唇亡齒寒這個故事的由來,虢姬可曾知道?”[注1]

    虢美人一怔,頓時惱了,指著羋月道:“你、你太……”

    不待羋月說,屈氏便上前一步,笑咪咪地道:“虢姬若是想不起來,那妾就代您說吧。晉獻公要打虢國,想借道虞國,就送了虞公寶馬美玉,宮子奇說,虞虢兩國是唇齒相依,若是虢國有失,難免唇亡齒寒。可是虞公不聽,還是借道給晉獻公,於是虢國就滅亡了。”

    景氏亦是笑咪咪地補刀:“楚國的故事雖多,不過是一二愚人的故事,可我大楚在這大爭之世,仍然傲立于群雄。虢國人的愚笨,卻是沒有腦子,不結交強者,卻誤信他人把國族的安危放在沒有信用也沒有實力可言的人手中,結果國亡族銷,實在是可悲可歎啊。虢姬,須知做人要聰明識時務,您說是不是呢?”

    虢美人臉色一變,她終於聽出來了,怒道:“你在威脅我?”

    孟昭氏亦笑道:“我勸虢姬莫給人當槍使,免得被人出賣還不知道。至於樊姬,抱歉,我也想跟您說幾個樊國的故事拉近一下關係,可我真想不起來樊國有什麼故事可值得一提的。不過我還可以送您一個楚國的故事,叫狐假虎威,這山林之王,到底是虎還是狐,大家可要睜開眼睛看清楚才是。”

    羋姝掩嘴輕笑,魏氏有幫手,難道她便沒有幫手不成,她這幾個媵女素日在高唐台也練為辨術,起初只是事起突然,自己也是被驚呆了不曾反應過來,幸而羋月先出聲,諸羋便反應過來,輪番而上,這素日互相辨論慣了,一齊對外時,居然也是配合有度。

    虢美人顯然是怔住了,忽然間就尖聲叫道:“好啊,你們一起來欺負我,我要去請大王作主……”

    正欲鬧時,忽然聽得外頭齊聲道:“大王到!”

    眾妃嬪轉過身去,看到秦王駟正大步進來,連忙下拜道:“參見大王。”

    秦王駟走上前,扶起羋姝道:“寡人遠遠地就聽到這殿中極為熱鬧,看來你們相處和睦得緊啊。”

    諸妃嬪聽到他這番話,臉色頓時五彩繽紛起來。

    羋姝笑了,道:“正是,各位妹妹都頗為熱情,與妾等相處得很好呢。”

    秦王駟何等聰明,一眼看去早已經心裡有數,臉上卻不顯露,反笑道:“如此寡人就放心了。”

    羋月暗中給羋姝一個眼色,羋姝會意道:“兩位魏妹妹對先王后懷念得緊,臣妾想請大王恩准,將這椒房宮先王后遺留下的東西都賜給兩位妹妹保管。這椒房宮佈置陳舊,臣妾想重新佈置一番,也好讓大王看個新鮮。”

    秦王駟不在意地道:“你是這王后,這些許小事,你自己作主就成,不必請示寡人。”

    羋姝看了魏夫人一眼,含笑道:“大王這麼說,臣妾就放心了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

    魏夫人的臉色,頓時變得極為難看。

    這一場諸羋對諸姬的初次交鋒,算得是楚宮大勝,直到回到清涼殿,羋姝猶興奮未止,笑著對羋月道:“今天看那魏夫人的臉色白了又青的,可真是太痛快了。”

    羋月勸道:“阿姊,魏夫人在後宮經營這麼多年,今日是輕視了阿姊才會措手不及,以後的日子還長著呢。”

    羋姝恨恨地道:“哼,她居然敢給我下馬威,你說得對,將來日子長著呢,有的是時候教她知道我的厲害。”

    羋月輕歎:“阿姊放心,總有收拾她們的時候。”

    羋姝看著羋月,想到今日自己一開始驚慌失措,全仗羋月及時出面,才不至於失了王后威儀,心中不禁不住百感交集:“妹妹今日表現,可真是令我刮目相看,我總以來你還一直是那個讓我庇護著的小妹妹,沒有想到,今日卻是全仗你大展才智,才把那個魏氏給壓下了。”

    羋月知她素來好強,今日自己出頭,只怕又招她心中不舒服。若是在楚宮,她或還懼她多心,只是到了如今,她也懶得再作戲,苦笑道:“阿姊是不是覺得,我今日太過放肆大膽了?”

    羋姝臉色微笑,忙解釋道:“怎麼會呢。其實今天真的還是多虧你了……”她對自己今日表現實是十分沮喪,素日只覺得自己聰明利害,威儀天成,只道自己一為王后,必是妃嬪俯首,秦王獨鐘。誰曉得一入秦宮,竟會被個妃子擠兌得差點顏面盡失。這種“原來我沒有這麼厲害”以及看著“那個素日要我庇護的人居然這麼厲害”的心思糾結萬分。但羋月這麼一說,她心中又自慚愧,覺得羋月今日為了自己出頭,自己居然還有這種嫉妒的心思,實是不應該,又怕羋月心中誤會,急著想解釋,卻又解釋不清,急了一頭的汗。

    羋月按住了羋姝,歎道:“阿姊,我明白的,身處異地,滿目敵人,心中自然有怯意,誰都會這樣。我其實與並不比別人強,只是我與阿姊不同,我是心中有恨,才會這樣咄咄逼人。”

    羋姝想到黃歇之事,也不禁心中惻然,更覺慚愧:“妹妹,過去種種辟如昨日死,人總要向前看的。”

    羋月冷笑一聲:“阿姊,你知道嗎,我今天一直在期待,看魏夫人能被我逼到什麼的程度上會翻面,我就可以直接撕下她的偽面具來,可惜,她夠能忍!”

    羋姝一驚:“你懷疑是她?”

    羋月點頭道:“她的嫌疑最大,所以我今日本是想逼她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出真相。”

    羋姝聽了她這話,低頭想了想,忽然猶豫起來道:“你說大王會不會聽到我們說的話,會不會覺得我們太咄咄逼人了。”

    羋月詫異:“阿姊怕什麼?”

    羋姝猶豫道:“大王說,想要一個清靜和睦的後宮,我們若是太過強勢,會不會……”

    羋月歎息:“大王想要一個清靜的後宮,阿姊就更不能軟弱了。現在不是我們挑事,而是魏夫人她們在挑事。從下毒到勾結義渠,再到今日的鬧事,她何曾消停過。阿姊若是忍氣吞聲,她一定會更加囂張,只有阿姊將她的氣焰打下去,讓她不敢再興風作浪,這後宮才能清靜,才不負大王將後宮交托給阿姊的心意。”

羋姝聽了不禁點頭,道:“那我以後應該如何行事?”

    羋月斬釘截鐵道:“就象今天這樣啊。若以後那魏夫人再挑事端,阿姊且別和她爭執,由我來和她理論,到不可開交的時候,阿姊再出來作裁決。阿姊是王后,後宮之主,宮中其他人都是妾婢,如何能與阿姊辨折。”

    羋姝恨恨地道:“嗯,就依妹妹。其實依我的脾氣,真是恨不得將她拖下去一頓打死。”

    羋月歎道:“阿姊不可,你和她鬥,大王不會管,但你若要殺了她,大王是不會允許的。”

    羋姝忙道:“我自然不會親手殺她……”

    羋月輕歎一聲,按住羋姝的手,道:“阿姊,你心地善良,不是鄭袖夫人那種人,更何況若論陰損害人的心性和手段,你我加起來也不及那魏夫人。這種事,不要想,免得汙了你我心性。”

    羋姝也有些訥訥地,以她如今的心性,其實要做出這種事來,也是不可能的。只不過心中氣憤,是過過嘴癮罷了:“我只是氣不過……”

    羋月道:“狗咬人一口,人只能打狗,不能也去咬狗。”

    羋姝笑出聲來:“妹妹說得極是。”

    羋月坦言道:“秦宮不比楚宮,後宮的女人存在與否,其實是看秦王前朝的政治決斷。阿姊,時機未到,你我不可妄動。”

    羋姝急道:“那時機什麼時候才能到?”

    羋月道:“阿姊,既然做了王后,你就要學會忍。”

    羋姝喃喃道:“忍?”

    羋月道:“人不能把所有看不順眼的東西全除去,阿姊,嫁給諸侯,就得忍受三宮六院的生活。”

    羋姝歎道:“妹妹,我亦是宮中長大的女子。諸侯多婦,我豈不知。我不是嫉妒之人,不是容不得大王與別的女人在一起,我只是容不得那些想要算計我、謀害我的人一天天在我眼前晃。”

    羋月歎道:“阿姊,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後宮這麼多女人,哪一個不是在謀算著往更高的位置爬,你身為王后,坐上了這個位置,就要承受後宮所有女人的謀算,並且忍下來愛傾紫禁城。只要你還在這個位置上一天,就是最大的成功。”

    羋姝越想越是委屈,倚在羋月的身上哭了道:“妹妹,這真是太難了,一起到天天看到這麼一群人跟你鬥嘴鬥心計,晚上還要鬥大王的寵愛,我真受不了。”

    羋月歎道:“阿姊,要享受一國之母的尊榮,就得承受所有女人的嫉妒和謀算。你擔得起多少的算計,才能享受得了多少的榮耀。”說著,她抬頭看了看天邊,笑道:“阿姊快些梳洗打扮吧,大王今日要來與阿姊一起進晚膳。三日已過,也不用我等必須服侍,也容我躲個懶罷。”

    羋姝卻拉住了羋月,惴惴不安地道:“妹妹,我再問你一次,你真的不願意侍奉大王嗎?”

    羋月微微一笑:“阿姊,莊子曾說過一個故事,說楚國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以錦鍛竹匣而藏之廟堂之上。試問此龜是寧可死為留骨而貴?還是寧願生而曳尾于塗中?只要阿姊答應我,五年以後讓我出宮,我願意做那只曳尾于泥塗中的烏龜。”

    羋姝卻莫名地有些不放心,幽幽一歎:“妹妹能真的永遠不改初衷嗎?”

    羋月正欲站起退出,聞言怔了一怔,才道:“阿姊,若在過去,我可以毫不猶豫地說是。但是,世事無常,到今日我已經不敢對命運說是。阿姊。什麼是我的初衷?我的初衷從來不是入宮闈,為媵婦啊!”

    羋姝心中暗悔,只覺得今日的自己,竟是如此毫無自信,處處露了小氣,忙道:“妹妹,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她卻不知道,一個女子初入愛河,又對感情沒有十足的安全感時,這份患得患失,俱是難免。只是有些人藏諸於心,而她從小所生長的環境過於順利,實是沒有任何足以讓她可以學會隱藏情緒的經歷。也唯有在自己心愛的男人面前,在絕對的權威面前,她或許會稍加掩飾,但羋月等人從小與她一起相伴長大的姊妹,如玳瑁這些僕從之間,她實不必加任何掩飾。

    但她此刻話一出口,已經是後悔了。其實自那日發現羋月與黃歇欲私奔之後,黃歇身死,羋月被劫,在她的心中,已經隱隱對羋月有幾分愧疚之意,又有一種油然的敬佩,所以在發現自己又出現如在楚宮時那樣對羋月的態度時,就已經感覺到了失禮。

    羋月擺了擺手,歎道:“我自幼的初衷,是想跟著戎弟到封地上去,輔佐他、也奉養母親。此後又想跟著黃歇浪跡天下,如今黃歇已死,我只願養大小冉,讓他能夠在秦國掙得一席立足之地,也好讓我有個依靠。男女情愛婚姻之事,我已經毫無興趣。只是命運會如何,今日我縱能答應阿姊,只怕事到臨頭,也做不得主。”

    羋姝歎息:“妹妹不必說了,我自然明白。”

    羋月站起,斂袖一禮,退出殿外。

    她沿著廡廊慢慢地走著,心裡卻在想著方才與羋姝的對話,她對秦王沒有興趣,她對婚姻情愛也已經毫無興趣,她是可以答應羋姝,以安羋姝的心。

    可是,羋姝的心安不安,與她又有何干呢?她入秦宮,又不是為了羋姝,她是為了讓追查那個害死黃歇的幕後真凶而來。若能夠為黃歇報仇,必要的時候,她什麼都不在乎,就算是秦王,她也未必會放棄利用他的心思。

    忽然間一個低沉的聲音道:“季羋又在想些什麼?”

    羋月抬頭一驚,卻見秦王駟正站在廡廊另一邊,饒有興趣地看著她逃妾升職記。

    羋月只得微一曲膝行禮道:“見過大王。”

    秦王駟提醒:“你還沒回答寡人的問題呢?”

    羋月垂首道:“妾剛才在想,不知道晚膳會吃什麼。”

    這種擺明瞭是敷衍的回答,秦王駟卻也並不生氣,只道:“你不與其他人一起吃嗎?”

    羋月道:“我住蕙院。”

    秦王駟一怔,蕙院在清涼殿后略偏僻的位置,諸媵女都在清涼殿兩邊偏殿居住:“你為何獨自一人住這麼遠?”

    這地方亦是羋月這兩日問了宮人才知道的,亦是向羋姝要求過才得答應,諸媵女皆是為秦王準備,住在王后的附近,自然是為了就近方便,她既無意于秦王,自然住得遠些,也省心些,更兼可以方便打聽宮中消息,當下只答道:“妾還有一個幼弟,住在殿中恐擾了小君清靜,因此住得遠些。”

    秦王駟點了點頭,又問:“這番季羋與寡人相見,似乎拘束了很多。”

    羋月行禮道:“當時不知是大王,故爾失禮。”

    秦王駟搖頭:“不是,寡人感覺,你整個的精氣神,都似不一樣了。”

    羋月苦笑,她自然是不一樣了,那時候的她正是兩情相悅,無限美好自信的時候,如今經歷大變,如何還能如初:“妾長大了,再不能象以前那樣年幼無知了。”

    秦王駟沉吟:“這離寡人上次見你,似乎沒隔多久啊。”羋月垂頭:“大王,有時候人的長大,只是一瞬間的事情。”秦王駟道:“說得也是。”

    羋月見他再無話,便退到一邊,候他走過。秦王駟擺手:“你只管去吧,寡人還要在這些站一站。”

    羋月只得行了一禮:“妾失儀了。”說著,垂頭走出。

    秦王駟看著羋月的背影沉默,他身後跟著的繆監似乎看出了什麼來,上前一步笑道:“大王對季羋感興趣?”

    秦王駟笑了,搖頭道:“不是你想的那種興趣。”他看了繆監一眼,又道:“你休要自作聰明。”

    繆監卻也笑了:“老奴隨大王多年,大王何時看老奴自作聰明過?”

    秦王駟失笑:“說得也是。”

    當下無話,便入殿中。

    [注1]虢姬:先秦時代對女子的稱呼,通常是在其姓氏之前+識別區分,這種區分可能是方位,亦可能父族的地名,亦可能是丈夫的封地、諡號,亦可能是族中長幼排行等。但不能會直呼名字。如西施,便是住在西邊的施姓女子;如《趙氏孤兒》中的莊姬,便是姬姓女子,其夫諡號為莊,所以稱“莊姬”。晉文公的妻子姜氏來自齊國,所以人們對她的稱呼就是“齊薑”或者“文薑”。如羋月羋姝在秦國,就不會有人直接稱呼她們的名字,通常是以排行稱為“孟羋”或者“季羋”,如屈氏景氏,則可以稱為“屈羋”和“景羋”,而昭氏姐妹可以稱為昭羋,但為了區別更可能會稱為季昭或者孟昭。虢美人來自虢國,姬姓,所以通常就會稱她為“虢姬”,同理,魏夫人等人,可稱其名位,亦可稱為魏姬;衛良人、樊長使等,則也可稱為衛姬或者樊姬。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36:28

羋月傳 第96-97章 銅符節

暫不提清涼殿中秦王與王后共進晚膳如何恩愛,且說魏夫人等一行人在椒房殿中失了面子,一怒之下回了她所居的披香殿內,猶自恨恨妻主太狂夫之過。

    魏少使是她從妹,便先開口道:“楚女實是無禮,阿姊可不能就這麼忍氣吞聲過去了?”

    魏夫人卻故意地道:“我倒罷了,誰叫我主持後宮,新王后不拿我立威,還能拿誰立威呢?只是姐妹們好意和王后親近,卻叫人平白羞辱了一場。”

    樊少使添油加醋地道:“可不是,若是王后也罷了,誰教她是後宮之主,可是一個連名份都沒有的媵女也敢騎在我們頭上,這日子以後沒辦過了。”

    魏夫人長歎一聲:“自我入宮以來,對各位妹妹素來關愛有加,一視同仁。只是以今日看來,只怕日後宮中楚女當道,我們姐妹們連站的地方也沒有了。”

    虢美人氣恨恨地道:“夫人,我們可不能這麼算了,得讓她知道,這宮裡誰說得算。”

    魏夫人只是笑笑,卻看著唐夫人與衛良人道:“唐姊姊,衛妹妹,你們兩位也說說話啊。”

    那唐夫人卻是一臉的雲淡風輕,只皺了皺眉,道:“我素來多病,也不管這些事兒。一切由魏夫人作主便是。”

    她本就不是魏國諸姬中的一員,原是先孝公所賜,是秦王駟為太子時的舊人,在宮中資歷既深,又有臉面,又有兒子。昔年魏氏諸姬在宮中得寵,她也不管不問,只專心養著兒子。到後來魏夫人借著諸妾爭列鬧出事來,秦王駟分了後宮位階,她又是頭一等。

    她與魏夫人同階,若論資歷,原該站在魏夫人前頭。魏夫人借著自己是主持後宮的名義,每每要搶在她前面,她也無所謂,退讓一步也無妨。就這麼個一拳打去半天不見她吱一聲,叫人疑心自己是不是打錯了的人,便是魏夫人再智計百出,再不能容人,竟也拿她無可奈何。

    此番拜見新王后,她只不過是隨大流一起見一下,轉眼出了椒房殿就要分手,是魏夫人硬拖了她過來,她亦知道這是魏夫人逼她站隊。只是她依舊這麼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也實在叫魏夫人無可奈何。

    魏夫人又轉向衛良人,衛良人素來多智,頗為魏夫人倚重,此見魏夫人問她,只笑了笑道:“各位姊妹言重了,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人初到一處陌生的地方,不免要些強。如今王后初來宮中,便有什麼不到的地方,我們自然要多體諒,多幫助,如此才不負大王對我等姐妹的期望。”

    魏夫人聽也一不禁暗贊此人果然心思深沉,表面上看去這話四平八穩,毫無惡意,但細一品,卻是有無限陷阱,見諸姬還不解,素性挑明瞭道:“還是衛良人想得周到,你們也都聽到了,王后新到宮中,不熟悉宮務,若是在處理宮務之上出了什麼不周到的事情,大家都多多看著點,幫著留神點!”

    虢美人頓時明白了,掩口輕笑道:“正是正是,我們知道了。”當下暗定了主意,要教人在宮務上設幾個套叫王后出幾個錯來,方顯得是她的本事。

    衛良人暗歎一聲,說實話,她為人自負,對虢姬之好勝無腦、樊姬之自私膽小,都沒有好感。諸姬之中,有愚有慧,能藏話的也有特別多嘴的,若依了她的性子,有些事少數幾個人心照不宣已經足夠,這等事如何能夠挑明瞭說。只是魏夫人卻喜愛將眾人拉在一起,行事都要同進同退,方顯得自己是後宮主持之人,她也無可奈何。

    魏夫人計議已定,當下遣散了諸姬,卻留下了衛良人獨自商議,道:“衛妹妹向來是最聰明的,這以後何去何從,還指望衛妹妹拿個主意呢!”

    衛良人笑道:“阿姊已經處於不敗之地,何須我來拿主意?”

    魏夫人一怔:“妹妹這話怎麼說?”

    衛良人長歎一聲,暗示道:“我笑阿姊捨本逐末,跟這些毛丫頭爭什麼閒氣,她能蓋過我們的不過是名份,阿姊若能在名份上爭回來,豈不是……”

    魏夫人細細思忖了一下,忽然悟了:“妹妹的意思是……”

    衛良人掩袖一笑,魏夫人已經明白,她指的是自己所生的兒子,公子華一傾紅顏媚天下!

    此時宮中諸婦雖然亦有數人有子,然而都不及公子華出身,且先王后無子,亦三番兩次說過要將公子華記在自己名下。若能夠趁孟羋初來之時,將公子華立為太子,則魏夫人已處於不敗之地。

    衛良人又暗悔自己剛才的暗示叫魏夫人明著宣揚出去,若出了事,必會說是她的計謀,此時忙又找補道:“我若是阿姊,此時什麼也不出手最好。”魏夫人不解,衛良人忙解釋道:“大王是何等厲害之人,阿姊久掌宮務,如今王后初入宮中,她若是出了什麼差錯,大王豈不疑了阿姊,叫子華受累?”

    魏夫人雖能夠接受,終究心有不甘,道:“難道我就這麼叫楚女得意了不成?”

    衛良人勸道:“大王要的是一個清靜的後宮,誰叫大王不得清靜,大王心裡就會嫌棄了誰。更何況王后現在正防著阿姊,不管出了什麼事都會說是阿姊使的壞,阿姊真要對付她們,倒不如等她們鬆懈下來,自亂陣腳……”

    魏夫人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笑道:“妹妹不愧是出身衛國,當真有鬼穀子之才,得縱橫心術啊!”

    衛良人嬌嗔道:“我為阿姊出謀劃策,反倒被阿姊取笑了。”

    兩人說笑一番,衛良人這才辭了出去,心中卻暗自嗟歎。她自負才貌不在魏夫人之下,可魏夫人仗著出身,壓在她頭上多年,她不但不能反抗,反要處處討好於她,為她出謀畫策,雖然得了魏夫人的看重,可自己的心中,終究是意難平啊!

    七月成婚,從炎熱的夏季轉到黃葉飛舞的秋季,羋姝在宮中已經兩個多月了。

    這一日,秦王下旨,令諸羋準備動聲,前往雍城。

    雍城是秦人宗廟所在,接下來正是王后羋姝人生中最重大的儀式——“廟見”之禮。[注1]

    這卻是一個新婦人生中最重要的時間,新婦三月,乃備奠菜,行“廟見”之禮,祭過先祖,這才能正式列為夫家的一員。這三個月中,如同新婦的試用期一般,新婦要表現出自己最美好的品質,令得夫婿滿意;要表現出勝任一國之母的素質,令得宗族滿意。如此,才能夠在廟見之儀上,告之先祖,正式接納孟羋為秦國嬴姓王族的成員。

    這一日,無數車隊,前後簇擁,浩浩蕩蕩自城西而出,前往雍城。一路上走了十餘日,終於在三月期滿之前,到了雍城宗廟。

    三月期滿,黃昏時分,秦王駟與新後俱著禮服,在祝者所引導下進了宗廟,祭告列祖列宗。羋姝從楚國帶來的陪嫁禮器悉數擺放在宗廟之內,如玉璜、玉琮、玉璧、玉圭、玉璋、玉琥等六玉,如鼎、鬲、甗、簋、簠、盨、敦、豆、爵、觶、觥、尊、卣、壺、斝、罍、觚、盤、匜等諸般銅器俱刻有銘文,再加上全套青銅編鐘、青玉編磬等諸般樂器俱由樂師奏樂。這等豪華的陪嫁陣,也唯有國與國的聯姻之中,才能夠擺得出來。

    新後羋姝親奉嘉菜,秦王駟與王后行禮如儀,王曰:“臣駟,娶新婦羋姓熊氏,今奠嘉菜於嬴氏列祖列宗,願列宗列宗惠我長樂無疆,子孫保之重生之醜女難求。”後曰:“羋姓熊氏來婦,敢奠嘉菜於我贏氏列祖列宗,願列祖列宗佑我百室盈止,婦子寧止。”

    所謂嘉菜者,不過是五齏七菹,五齏即是將昌本、脾析、蜃、豚拍、深蒲這五樣葷素各異的菜肴細切為齏,七菹便是將韭、菁、蓴、葵、芹、菭、筍七種菜蔬製成菹菜。[注2]

    嘉菜雖然名義上須得新婦親手所制,奉與舅姑,以示嫁為人婦,主持中饋之意。但羋姝既為王后,自也不能親處廚下洗手烹製,不過提早叫侍人早些時候準備好醃制七種菹菜的食材,烹煮好五齏之肴,然後在廟見之禮前,切好擺入祭器,她只是在每個流程進行中站在那裡沾一下手便是。

    如此諸般禮儀成了,羋姝再受冊寶,更笄釵,才算正式為宗廟所接受,此後才能夠行主持祭祀之儀。

    廟見之後,就是行返馬之儀。所謂返馬,就是成婦之後,新婦將從娘家帶來嫁入夫家所乘坐的馬車留下,自謙戰戰兢兢,若不能得歡於夫家,當乘原車而返。而夫家則行“反馬”之禮,就是把新婦從娘家來所駕乘車子的馬匹退回,表示對新婦十分滿足,一定不會有出婦之事。

    如此,方算完成了整個婚禮。

    廟見之後,秦王駟方才對羋姝說,先王后病逝,群臣欲為王求新婦,亦至宗廟問卜,卜得諸國皆不堪為正,數次之後,才卜得荊楚為貞,能興秦國霸業。因此他親去楚國,以誠其心。

    羋姝聽得自是心花怒放,本來有些不安的心,頓時也安定了下來,既是宗廟卜得荊楚為貞,能興秦業,那麼她又何憂之有。

    自雍城回來,羋月便開始思量著下一步的行動。這些日子,她居於蕙院,與魏冉同住,身邊亦只有薜荔女蘿與侍候,與楚國身為公主的待遇自然是相差甚遠,只是她也不以為意,反覺得蕙院狹小不惹嫌疑,侍女人少避免嘴雜,方是正好。

    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想辦法,試圖將她在義渠王那裡所見到的銅符節重新做出來,這是她目前唯一的線索,很明顯,這東西擺明瞭是過秦人關卡所用。義渠王掠劫完畢,星夜賓士回義渠,縱有阻攔,也是一沖而過。但若義渠人潛行數個郡縣來伏擊送嫁隊伍時,卻必是通過這東西來過關卡的。

    只是畢竟她只是對那銅符節只看了匆匆一眼,雖然大致的形狀已經可以恢復了,但許多細節卻是怎麼也想不起來了,她看著手中的泥制符節,洩氣地放了下來。

    蝸居小院,實不是她的性格所在,她在楚宮之時,經常是會跑出去騎馬射獵習武,只是到了秦宮,不免要小心三分。她想起當日秦王帶諸羋去馬場,便讓薜荔去打聽一下,薜荔來報說,那馬場素日只有秦王罷朝之後,會過去騎射半個時辰,平時卻是無人。之前亦有宮中妃嬪去射獵遊玩,並無禁忌。

    她聽了之後,便不禁心動,想著今日煩悶,素性將那泥制符節袖了,就要去馬場。

    走到院中,魏冉又上前來纏著她要玩,她亦無心理會,只問了他已經背會了“大雅”“小雅”之後,便叫他先背“秦風”,魏冉不解,原來羋月同他說,習雅之後,諸國風當從“周南”開始,為何跳過來先習“秦風”,羋月只得道,既然到了秦國,當入境隨俗,更快的融入秦國。

    魏冉聽了她的話,沉默良久,才問道:“阿姊,我們不去齊國了嗎?”

    羋月心中一酸,想到當日也黃歇共約一起入齊的計畫,如今已經不再可能實現了,抹了把淚,匆匆跑出了蕙院靈魂夜未央。她一股怨怒無處發洩,跑到射場,叫寺人擺開靶子,

    眼前的靶子時而變成義渠王,時而變成魏夫人,時而變成楚威後,時而變成楚王槐。讓她只將一腔怨恨之情,化為手下的利箭,一箭箭地向前射去,射至終場,忽然傳來一陣鼓掌聲。

    羋月猛然驚醒,眼前箭靶仍然是箭靶,她輕歎一聲,抹了抹額頭的汗,心中詫異,她是明明打聽了此時是秦王在前朝議政的時間,諸姬近年來亦不愛騎射,此時又是誰來了呢?她轉頭看去,卻是一個不認識的少女,那少女邊笑邊向她走來,臉上卻帶著善意:“好箭法,真沒想到宮中還有人箭法比我還好,你是誰,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

    羋月細看那少女英氣勃勃,帶著幾分男兒之氣,她自己的天性本也有幾分男兒之氣,卻從未曾遇見過能夠與她氣味相投的女子,此時見了這人,竟有幾分親切,正欲開口道:“我是……”

    那少女卻頑皮的以手指唇,笑道:“且等一下,容我猜猜……嗯,你是從楚國來的季羋,是也不是?”

    羋月詫異:“你如何知道?”

    那少女歪著頭,歷數道:“看你的打扮,自然不會是宮女。那最近宮裡新來的就只有王后和她的五個媵女,我聽說屈氏和景氏形影不離,孟昭氏和季昭氏更是姐妹同行。我聽父……聽人說季羋擅騎射那麼獨自一人在這裡練習弓箭的,自然就只有季羋了。”

    羋月也笑了:“既然你猜著了,那麼讓我來猜猜閣下是誰呢?宮中妃嬪昨日拜會王后的時候我都已經見過,你的打扮也不像是宮人,那你不是王妹,便是王女……你方才脫口說出‘父’字,想來是要說‘父王’二字,你莫不是公主?”

    那少女拍手道:“果然真如父王所言,季羋是個聰明女子,你就喚我孟嬴好了。”

    孟嬴者,嬴氏長女也,羋月便明白了,笑道:“原來是大公主。”

    兩人相互為禮,羋月看著孟嬴,卻與自己一般高矮,想來也是年歲想仿,忽然想起一事,實是忍俊不禁。

    孟嬴詫異道:“你笑什麼?”

    羋月掩嘴笑道:“還記得在楚國與大王第一次見面,他長著一把大鬍子,我管他叫長者,他還不高興。後來就剃了鬍子讓我看,說他不是長者。可如今看來,他都有你這麼大的女兒了。”

    孟嬴笑得前仰後合道:“你真的管他叫長者,那父王不是要氣壞了,怪不得回來的時候他把鬍子剃了,我還以為是為了在新王后面前顯年輕呢,原來是被你叫惱了。”她性子直爽,想到素來高高在上的父親竟也有此狼狽之時,不由地對羋月好感大增:“你這人好玩兒,我喜歡你。”

    羋月亦是喜歡她的直爽,兩人雖是初見,竟是不到半日,便成了知交,便素性拋開身份,互以“季羋”“孟嬴”相稱。

    羋月聽得孟嬴不住口地誇自己的父王如何英武,亦是不服氣,歷數楚威王當年事蹟,兩人竟如孩童似的抬起杠來。

    孟嬴道:“我父王是世間最英偉的君王。”

    羋月便道:“我父王也是。”

    孟嬴道:“我父王會成為秦國擴張疆域最廣的君王。”

  羋月也道:“我父王在位時擴張疆域,楚國有史以來無人能比。”

    最後還是孟嬴先罷戰,知道:“好了好了,我們都有一個好父王,好了吧。”

    羋月歎了口氣,想到自己的父親,看著孟嬴誠摯地道:“是啊,所以公主一定要好好珍惜你父王,孝敬你父王。”

    孟嬴見了她的神情莊重,不禁問道:“季羋,對我父王可有好感?”見羋月點頭,忙又問道:“你會不會做我父王的女人?”這次羋月卻是搖頭了。

    孟嬴詫異了:“這卻是為什麼?”

    羋月撲哧一笑:“孔子曰:‘吾未見好色如好德也。’吾亦好色也,天底下的好男兒多了去了,欣賞便可,何必一定要逼成夫婿呢?”

    孟嬴從來不曾聽過這般離經叛道卻又爽快異常的話,不禁拍膝大笑:“季羋、季羋,你當真是妙人也。”說著自也吐露心事道:“我素來不愛與後宮妃嬪交往,她們一個個的心思簡直都是寫在臉上了,偏還裝模作樣,當我是傻子嗎?”

    羋月亦是明白:“她們亦是可憐人,宮多怨女,大王一個人,不夠分啊!”

    孟嬴直笑得前仰後合:“哈哈哈,季羋當真是妙人,我從來不曾笑得這般開心,哈哈哈……”

    羋月也詫異了:“孟嬴,我說的話,便是如此可樂嗎?還是,你我理解有差?”

    孟嬴抹淚笑道:“不差不差,季羋,我只是、我只是覺得耳目一新罷了狂狼不噬妾。”

    自此,兩人便多有來往,羋月將自己手抄的莊子之“逍遙游”贈與孟嬴,孟嬴亦將自己最喜歡的一匹白馬贈與羋月。

    那馬才四歲,正是剛成年的時候,十分可愛,羋月與孟嬴到了馬廄之中挑選時,一見之下便十分喜歡。她雖然喜歡弓馬,但畢竟楚國在南方,以舟楫而長,論起良馬,卻不如秦人。秦人善馴馬,始祖非子便是以善馴馬而得封,孟嬴身為秦王最寵愛的長女,亦有好幾匹良駒,這匹馬恰好是秦王所賜,剛剛成年,孟嬴見羋月喜歡,便轉手贈與羋月。

    待得兩人相交頗有一段情份之後,羋月亦便將自己私下用泥土所仿製的符節交與孟嬴,托她辨認打聽一下。孟嬴卻只覺得這符節雖然頗似秦國高層的通關符節,但是具體要查出是誰的,卻非得看這上面的銘文才是。

    當日羋月只是匆匆一瞥,能夠記得大致樣子復原出來便已經絞盡腦汁,這上面的銘文,卻實在是當日便不曾看清,又何來回憶。

    但她亦知查出真凶,這才是關鍵所在,心中不甘,只是苦思冥想,幾乎連做夢,夢到的都是當日那銅符節的樣子,只是當她仔細想看清上面的銘文時,卻總是糊作一團,無法看清。

    這一日羋月正欲去找孟嬴之時,自廊橋上經過,卻見廊橋下衛良人帶著侍女恍恍惚惚地走過,她的手中居然還持著一枚銅符節。

    羋月一見之下,只覺得腦海中轟然作響,那夢中始終糊作一團的東西此刻忽然間清晰地顯現出來,與衛良人手中的銅符節重合起來。她還沒來得及思索,身體已經先于思維快了一些步,一手按住廊柱,雙足已經邁過廊橋的扶欄,躍了下來。

    衛良人這日正是自內府中回來,接了家信,心中恍惚時,忽然間一人自天而降,落到她的面前,她還未反應過來,她身邊的侍女采藍便已經嚇得失聲驚叫。

    這廊橋離地面也有十余尺高,若換了普通人,怕是要跌傷,幸而羋月從小就喜歡弓馬,又身手矯健,這才是無事。此時見嚇著了人,也忙行禮道:“嚇著衛良人了,是我的不是,還望恕罪。

    衛良人撫著撲通亂跳的心口,強自鎮定道:”無事。“又喝斥采藍住口,方又向羋月笑道:”侍女無知,失禮季羋了。“

    季羋臉一紅:”哪裡的話,是我十分無禮才是。“

    衛良人腹誹,你既知無禮,如何還會做出這等舉動來,但她素來溫文爾雅,這樣的話自然是不會出口的,只不知這位新王后跟前最得勢的媵女,為何忽然在自己面前做出這樣奇特的舉動來。

    羋月卻也懶得和她繞彎,直接道:”衛良人手中之物,可否借我一觀?“

    衛良人詫異道:”我手中之物?“她看了看自己,左手拿著父親寄來的魚書,右手拿著銅符節,卻不知道對方要看什麼。

    羋月已經直接道:”衛良人手中銅符可否借我一觀?“衛良人聽說她只是要借銅符,松了一口氣,她還怕若是對方要借她手中的魚書一觀,這可是無法答應的事,當下忙將手中銅符遞過去道:”不知季羋要此物何用?“

    羋月接過銅符節,在自己手中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遍,似要把所有的細節都記住,但見那符節正面陰刻秦字銘文數行,秦字與楚字略有不同,她亦不能全識,連猜帶悶其大約的意思是述某年某月某日,王頒節符於某人,可用于水陸兩路免檢免稅通行,准過多少從人多少貨物等內容。

    衛良人看著她的舉動,疑惑越來越深,卻不言語,采藍方欲問,卻被衛良人一個眼神製版了邪王寵邪妃。

    羋月越看這銅符,心中疑惑越大,雖然那日義渠王的銅符只是匆匆一瞥,但這些日子魂牽夢縈,衛良人手中的銅符,便是她記憶中的那一枚。想到這裡,她深吸一口氣,強抑激動問:”衛良人,此物何用?“

    衛良人詫異:”季羋不認得這個嗎?“

    羋月道:”不認得。“

    衛良人笑道:”大秦關卡審查極嚴,如果有車船經過關隘,如果沒有這種銅符節,都要經過檢驗,若是攜帶貨物還要納征。後宮妃嬪來自各國,與母國自然有禮物往來,所以大王特賜我等一枚銅符節,以便關卡出入。“她笑容溫婉,娓娓道來,仿佛一個親切的長姊一般。

    羋月皺起眉頭,抓住衛良人話中的訊息:”這麼說,後宮妃嬪手中都有這枚銅符節了?“

    衛良人掩袖笑道:”哪能人人都有,不過是魏夫人、虢美人還有我的手中有罷了,如今大約王后手中也會有一枚。“

    羋月緊緊追問:”其中外形、內容、銘文,可有什麼區別嗎?

    衛良人有些不解,看了羋月一眼:“季羋為何對此事如此關心?”

    羋月低頭思忖片刻,抬頭大膽地道:“衛良人當知道,我們在入咸陽途中,曾遇義渠王伏擊,而我在義渠王營中,曾見到過相似的這樣一枚銅符節。衛良人以為,這符節會是誰的呢?”

    衛良人倒抽一口涼氣,似乎想到了什麼,伸手想從羋月的手中抽走銅符節。羋月觀察著衛良人的神情,手中卻握住銅符節不放道:“衛良人可願教我,如何才能夠分辨得出各人手中的銅符節之區別。”

    衛良人已知今日之事不能善了,心中暗悔,自己接到父母家書,心思恍惚,握著魚書和銅符竟忘記藏好,竟捲入這等事情當中了。她不禁左右一看,幸而今日這條宮巷上竟只有她主僕二人與羋月,她沉默片刻道:“把符節給我。”羋月鬆手,衛良人拿回銅符節,指著正中一處環形內之字道:“其形制、銘文,基本相似,只有此處……季羋看清楚了嗎,這個位置上是個‘衛’字,是我母族國名。”

    羋月瞪大眼睛,盯住了銅符節上的“衛”字,努力回想著義渠王掉在地下的銅符節,試圖看清上面的字,卻是一片模糊,羋月撫額,頓覺暈眩。她回過神來,卻見衛良人扶住她道:“季羋,你那日見到過的銅符節是此處刻著一個什麼字?”

    羋月微笑,盯著衛良人的眼睛緩緩地搖頭道:“我記不清了。”

    衛良人看著羋月,她口中雖然說記不清了,可表情卻更顯得神秘莫測,衛良人歎道:“季羋,你真的不象一個宮中的女人。”

    羋月笑了:“宮中的女人應該如何?”

    衛良人臉上露出無奈和憂傷道:“這宮裡到處是眼睛,到處是耳朵,稍有不慎,就會給自己和身邊的人招來禍患,甚至不知道風從哪裡起,往何處辨別申明。所以,在這宮裡久了,有許多事,不能說、不能做,裝聾作啞才能明哲保身。”

    羋月看著衛良人:“我明白衛良人的意思,我一向做事恩怨分明,絕不會遷連他人。”說罷,她轉身而去。

    衛良人凝視著羋月的背影,歎息:“季羋,你真是太天真,太單純了凰寵——高門貴夫。”

    這樣天真單純的性子,在這樣詭秘的深宮之中,能活多久呢?

    衛良人心中暗歎,卻知道此事只怕不能善罷甘休。

    王后入咸陽的途中遇伏,此事她竟是毫無所知。不僅她不知道,只怕在這宮中除了那個主謀之外,誰也不知道吧。

    而這個主謀,當真是那個呼之欲出的嗎?還是……另有陰謀呢?

    她正自出神,采藍怯生生地問:“良人,我們……要不要提醒一下魏夫人?”

    衛良人沉了臉,斥道:“你胡說什麼,魏夫人與此事何干?”

    采藍嚇了一跳,忙低了頭:“奴婢也是、奴婢也是……”

    衛良人冷笑:“你只是個奴婢罷了,貴人的心,也輪得到你來憂?”

    采藍連忙搖頭。

    衛良人歎息:“此事,你管不了,我也管不了。把節符收好了,今日我們什麼事都沒看到,沒聽到。”

    采藍心一凜,忙應道:“是。”

    而羋月回到自己所居的蕙院之中,已經依著方才在衛良人手中所見銘文,再度重做符節了。

    此時蕙院院中,羋月面前的石幾上,已經擺著十來隻相似的泥符節,她小心翼翼地用小刀刻著上面的銘文,俱是和衛良人出示的符節相同,唯一不同的就是正中圓環處各國的國名。石幾邊的地下,是一個盛水的銅盆,銅盆旁邊是做壞了的許多泥坯。

    羋月小心翼翼地把這些曬得半幹的泥符節拿起來,轉動著正面、反面、側面,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睛,努力回憶著……那日義渠王掉落地上的銅符節,那個本來糊作一團的圖案,此時變得越來越清晰,那個字……每一個符節比對以後,那個字,果然是個“魏”。

    羋月跳了起來,將其他符節俱收在一起,只取了那只刻著“魏”字的符節,就要回屋洗手更衣,去羋姝的宮中。

    她方一轉頭,卻看到一隻青色的靴子停在她的裙邊,她驚詫地抬起頭來,從靴子到玄端下擺、玉組佩、玉帶、襟口、一直看到了秦王駟的臉和他頭上的高冠。

    羋月伏地請安:“參見大王。”

    秦王駟的聲音自上而下傳來,冰冷無情:“此為何物?”

    羋月一怔,有些不明白秦王駟的意思,惶然抬頭,看到秦王駟面無表情的臉,頓時感覺到心亂如麻,她似乎有一種不太好的預感,此時,並不是應該見到秦王的時候,這個節奏不對,她支唔道:“這似乎,是……符節。”

    秦王駟面無表情:“季羋,符節是做什麼用的?”

    羋月道:“是……妾不知道。”

    秦王駟的聲音冷冷地自上面傳下來:“這符節是君王所鑄,賜於近臣,過關隘可免驗免征,是朝廷最重要的符令,豈是誰都可以私鑄的?”

    羋月只覺得一陣不祥的預感升起,更是慌亂得理不出一個思緒來,只慌忙答道:“朝廷符節,乃用金銅所鑄,臣妾這是泥鑄的,只是用來找人……”

    秦王駟的聲音似在輕輕冷笑:“找什麼人?”

    羋月抬起頭來,心頭還將實情說與不說之間猶豫:“妾想找……那個伏擊我們的人絕色悲戀,傾世狂妃。”

    秦王駟的聲音依舊淡漠:“伏擊你的,是義渠人,你在秦宮找什麼?”還未等羋月說話,秦王駟伸出手,將石幾上的泥符節統統拂入水盆中,冷冷地道:“不管你出於什麼目地,這東西都不是你一個媵妾可以沾手的。”

    泥坯入水,頓時融化成一團泥水,羋月看著自己數月費盡心血努力的一切,在他這一拂手間,化為烏有,不禁伏地哽咽:“大王……”

    秦王駟並不理會,只將這些泥坯符節拂入水盆之後,便不再看羋月一眼,就拂袖而去。

    羋月絕望地坐在地上,沖著秦王駟的背影叫道:“大王,難道王后被人伏擊,就能算了嗎!”

    秦王駟轉身,眼角盡是譏誚之色,只說了一句話:“你以為你是誰!”

    “你以為你是誰!”

    “你以為你是誰!”

    “你以為你是誰!”

    秦王駟不知道已經去了多久,可這句話,似乎一直迴響在羋月的耳邊,嗡嗡作響,佔據了她所有的思緒,讓她沒有辦法動彈,沒有辦法反應過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伏在地上,忽然間大哭,又忽然大笑,嚇得薜荔和女蘿只敢緊緊拉著魏冉遠遠地看著她,不敢靠近。

    她真是太天真,太愚蠢了!

    她原以為,她只要找到那個背後支使義渠王去伏擊羋姝的人,就能夠搜集到證據,把這證據交到秦王的手中,便可以為黃歇報仇。為了這個目地,她才進了秦宮,她才寧願違背母生臨死前“不要作媵”的叮囑,以媵女的身份入宮。

    可是如今,她才知道自己的計畫是何等可笑,秦王駟志在天下,他豈是連自己的後宮發生什麼事都不清楚的人?他若是有心,豈有查不到之理,又何須要別人為他尋找證據。就算自己找出證據來又如何?羋姝安然無恙,死的只有黃歇,痛的只有自己。他又能如何會為了一個與他毫無利害關係的人之生死,去判處一個自己的枕邊人、自己兒子的母親以罪名?

    “你以為你是誰?”這話,他問得刻骨,也問得明白。是啊,自己是誰,何德何能,想去撼動後宮寵妃,想去改變一個君王要庇護的人?

    ------題外話------

    [注1]三月廟見之禮還有一種說法,即為遠古風俗,男女婚前情愛不禁,所以婚後要等三個月後的觀察期確定新娘不是帶孕而嫁,才能夠正式算夫家的人。所以一些早期風俗如棄長子(如周朝始祖後稷就是被棄),殺頭生子等,都是與此有關。

    [注2]五齏,就是五種切絲的冷菜,把昌本(蒲根)、脾析(牛百葉)、蜃(大蚌肉)、豚拍(豬肋)、深蒲(水中之蒲)這五種葷素不同的菜肴煮熟以後,切成細絲的冷菜。

    七菹:就是七種醃菜,把韭、菁、蓴、葵、芹、菭、筍這七種蔬菜進行醃制。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37:10

羋月傳 第98-100章 不素餐

  羋月病了,她這病忽如其來,卻病勢沉重,竟至高燒不醒。

    承明殿廊下,秦王駟正閑來踱步,聽得繆監回報,只淡淡地說了聲:“病了?”

    繆監看著他的臉色,道:“是。大王要不要……”

    秦王駟繼續踱步:“王后叫御醫看過了沒有?”

    繆監忙道:“叫的是太醫李醯。”

    秦王駟哦了一聲,看了繆監一眼,道:“你這老物倒越來越閑了,一個媵女病了,何須回我?”

    繆監陪笑道:“這不是……大王說看奏報累了,要散散步、說說閒話嘛。”

    秦王駟看了繆監一眼,並不理他,又自散步。

    繆監只得又上前陪笑道:“大王,藍田送來一批新制的美玉,大王要不要看看?”

    秦王駟擺擺手:“寡人懶得看,交與王后罷!”

    繆監應了聲:“是。”

    秦王駟忽然停住腳步,想了一想,道:“去看看吧!”

    繆監連忙應了一聲,叫繆乙快步先去令玉匠入準備著迎駕,自己親自侍奉著秦王去了。

    披香殿魏夫人處,魏夫人亦聽了此事,低頭一笑,道:“病了?”

    侍女採桑笑道:“是啊,聽說是病了,還病得挺重的。”

    魏夫人懶洋洋地道:“既是病了,就叫御醫好好看看,可別水土不服,弄出個好歹來。”

    採桑會意,忙應了道:“是。”

    魏夫人皺眉道:“采蘩呢?”

    採桑知她是問另一個心腹侍女,采蘩更得魏夫人倚重,早些時候卻奉了魏夫人之命出宮,如今還未回來,忙稟道:“采蘩還不曾回來呢!”

    魏夫人面帶憂色,歎道:“真是無端飛來之禍——但願此番能夠平平安安地度過。”

    採桑知她心事,勸道:“夫人且請放心,這些年來,夫人又有什麼事,不是平平安安地度過呢!”

    魏夫人想了想,便又問:“那個叫張儀的,真得很得大王之寵信?”

    採桑忙應:“是,聽說如今連大良造也要讓他三分。”

    魏夫人沉吟:“他若當真有用的話,不妨……也給他送一份厚禮碧雲。”

    採桑亦又應下了。

    魏夫人卻越思越煩,只覺得千萬樁事,都堆到了一起,卻都懸在半空,無處可解。她坐下來,又站起來,又來回走了幾步,出了室外,卻又回了屋內,終究還是令採桑道:“你叫人去宮門口守著,見采蘩回來,便叫她即來見我。”

    採桑應了。

    魏夫人卻又道:“且慢,你先去請衛良人過來!”

    採桑忙領命而去。

    魏夫人輕歎一聲,終究還是坐了下來,叫人上了一盞蜜汁,慢慢喝著。這些年來,她並不見得完全相信衛良人,許多事情,亦是避著衛良人,但在她每每心煩意亂之時,叫來衛良人,她總能夠善解人意地或開解,或引導,能夠讓她煩躁的心平靜下來,也能夠給她提供許多好的思路。

    所以,她不完全相信她,但卻不得不倚重於她。

    羋月卻越發沉重了,羋姝派了數名太醫,卻是越來越每況愈下。羋姝十分著急,便問孟昭氏,到底應該如何是好?

    孟昭氏一言卻提醒了她,說:“季羋妹妹之病,只怕不是普通的病吧。”

    羋姝一驚,問她:“如何不是普通的病?”

    孟昭氏卻道:“小君還記得您初入秦國時,在上庸城所遇之事嗎?”

    羋姝驟然而驚:“你是說,難道在這宮中,在我這個王后面前,也有人敢弄鬼?”

    孟昭氏道:“若是在小君這裡,自然是無人敢弄鬼,只是季羋妹妹處,則未免……”

    羋姝聽了微微頷首,歎道:“都是季羋固執,我也叫她住到我這裡來,她偏要獨居一處!”羋姝入秦,侍女內宦輔臣奴隸數千,一切事物,皆不假於人手,如上庸城那樣受制於人之事,自然是再不會發生,但羋月獨居蕙院,侍從人少,自然就有可能落了算計。

    孟昭氏便建議道:“不如讓女醫摯去看看?”

    羋姝猶豫:“女醫摯醫術,如何能與太醫相比?”其時宮中置女醫,多半是宮人產育或者婦人之症,有些地方男醫不好處置,故而用女醫,女醫亦多半專精婦科產育。羋月之病並不屬此,所以羋姝自恃已經正位王后,亦是第一時間叫了秦國的太醫。孟昭氏此議,實是令她吃驚萬分,亦是令得她對自己的環境,產生了不安的感覺。

    孟昭氏看出她的心事,忙道:“女醫摯雖然只精婦幼,論起其他醫術,自不能與外頭的太醫相比。可是若是季羋症候有錯,讓她去多少也能看出個一二來吧。”羋姝不禁點頭,當下便令女醫摯前去看望羋月。

    羋月聽說女醫摯來了,忙令其入見。女醫摯跪坐下來,正欲為羋月診脈。羋月卻淡淡地道:“不必診脈了,我沒病。”

    女醫摯亦歎道:“季羋的確是沒有病,你是心病。”

    羋月沉默片刻,歎了一口氣道:“不錯,我是心病。”

    女醫摯道:“心病,自然要用心藥來醫。”

    羋月搖頭:“我的心藥,早已經沒有了鹿鼎記後傳。摯姑姑,你是最知道我的,當日在楚國,我一心一意想出宮,以為出了宮就是天高憑鳥飛,海闊任魚遊。可是等到我出了宮,卻是從一個宮跳到另一個宮。本來,我是可以離開的,可是能帶我離開的人,卻永遠不在了。我原以為,進來,能圓一個心願,求一個公道。可公道就在眼前,卻永遠不可能落到我的手中來……那麼,我還能做什麼,就這麼在這四方天裡,混混噩噩地掐雞鬥狗一輩子嗎?”

    女醫摯聽了,也不禁默然,終究還是道:“季羋,人這一輩子,不就這麼過來了嗎,誰不是這麼混混噩噩的一輩子呢,偏你想得多,要得也多。”

    羋月苦笑:“是啊,可我錯了嗎?”

    女醫摯亦苦笑:“是啊,季羋是錯了。您要什麼公道呢?您要公道,人家也要公道呢。她辛辛苦苦侍候了大王這麼多年,連兒子也生下來了,最後忽然來了個王后壓在她的頭上,對她來說,也認為是不公道吧。您向大王要公道,可大王是您什麼人,又是她什麼人呢?從來尊尊而親親,論尊卑她為尊您為卑;論親疏,大王與她夫妻多年,還生有一個公子。疏不親間,是人之常情,不管有什麼事,大王自然是維護她為先,憑什麼要為你而懲治她呢?”

    羋月歎息:“是,我正是想明白了,所以,我只能病。”

    女醫摯歎:“季羋的病,正是還未想明白啊!”

    羋月點頭:“是,我的確還未想明白。若想明白了,我就走了。如今正是還想不明白,所以,走又不甘心。”

    女醫摯沉吟,道:“事情未到絕處呢。若是有朝一日,王後生下嫡子,封為太子。到時候若由王后出面,不管尊卑還是親疏,都是形勢倒易,要對付那個人,就不難了。”

    羋月搖了搖頭道:“魏夫人生了公子華,大王為了公子,也不會對魏夫人怎麼樣的。太子……不錯,若是我們能想到,魏夫人更能想到,她一定會在阿姊生下孩子之前,爭取把公子華立為太子的。”

    女醫摯一驚:“正是,那我們可得提醒王后。”羋月看了女醫摯一眼,女醫摯便已經明白,點頭道:“我會把這話,帶給王后的。”

    羋月亦是想到此節,只是這話,若她不顧一切拖著病體去說,不合適,若教侍女去說,更不合適。唯有在女醫摯探望之時,叫女醫摯帶話過去,方是最合適的。

    女醫摯診脈畢,便要起身,羋月卻道:“醫摯既然來了,薜荔,你去把藥拿來給醫摯看看。”

    女醫摯一驚:“什麼藥?”

    便見薜荔捧著一隻藥罐和兩隻陶罐進來,將這三隻罐子均遞與女醫摯,女醫摯不解道

    :“這是什麼?”

    薜荔道:“這是三個太醫看過季羋之後開的藥方,奴婢把藥渣都留下來了。”女醫摯轉頭,看到羋月冷笑的神情,便已經明白,當下一一察看了三隻罐子裡的藥,抬起頭來,歎息:“有兩貼藥倒也無妨,只這一貼……”她指著其中一隻陶罐裡的舊藥渣道:“用藥之法,熱者寒之,寒者熱之,溫涼相佐,君臣相輔。季羋只是內心鬱結,外感風寒,因此纏綿不去。可這藥中卻用了大寒之物又沒有溫熱藥物相佐,若是吃多了就傷身甚至臥病不起。”她看了羋月一眼:“季羋想是察覺了什麼?”

    羋月吃力地坐起來道:“看來我果然是打草驚蛇了,人家如今便乘我病開始下手了……”

    女蘿連忙上前扶著羋月坐起來,著急地道:“那怎麼辦?”

    羋月冷笑道:“既然知道了尊尊親親之禮,我還能怎麼辦清穿之華貴妃。女蘿,把藥罐子拿到門外,砸下去。”

    女蘿驚詫地道:“砸下去?”

    羋月道:“不錯。”

    薜荔卻有些明白了,便道:“季羋何不將計就計,若是她們一計不成,只怕再生一計,豈不更糟?”

    羋月卻冷笑道:“我不耐煩跟她們玩,裝中計裝上當裝無知裝吃藥,她們還得把這些藥一罐罐送過來。砸吧,砸得越響越好,這宮裡的聰明人太多,我就做這個不聰明的人好了!”陰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她連死都不怕,還怕這些。倒是魏夫人,她既然處處愛用陰謀,只怕這要顧忌的地方,會比她更多吧。

    蕙院的宮女女蘿捧著季羋服過藥的罐子,在蕙院門口當場砸得乒乓作響,藥罐的碎片,罐中的藥渣,散落一地,竟是無人收拾。

    這藥渣碎片便散落在門口,整整一天。直到傍晚時分,才見不知何處過來的兩個小內侍,將這些碎片藥渣都收拾走了。

    羋姝聞訊也派了人來收拾時,才發現這些碎片藥渣俱已不見,及至問到蕙院的侍女薜荔女蘿,為什麼要把這藥罐摔到外面的時候,兩個侍女俱是裝傻充愣,只說是季羋吩咐,這樣可以驅邪避瘟。而羋月又一直“病重不醒”,羋姝亦是無奈,也不知道她到底打的什麼主意只得作罷。

    而這砸碎的藥罐藥渣,此時正擺在繆監面前的幾案上。繆監敲了敲幾案,問太醫李醯道:“你看出什麼來了?”

    李醯久在宮中,這等事,豈有不明白之理,當下只是訥訥地道:“依下官看來,只怕是用藥有誤。”

    繆監似笑非笑:“你確定,是用藥有誤?”

    雖然天氣已經轉涼,但李醯仍不禁在這樣的眼神下抹了把汗,更加小心地解釋道:“大監,這人之體質不同,醫者高下不同,且醫科各有所長,或有或誤診誤判之處,也是難免!”

    繆監點了點頭:“你倒是個謹慎之人,我看你開的藥方倒妥,既這麼著,季羋之病就交給你了吧。”

    李醯只得應了:“是。”

    見李醯出去,繆監收了笑了,又問繆辛:“披香殿如何?”

    繆辛乖覺地回答:“披香殿魏夫人前日說自己頭疼,叫了太醫看診!”

    繆監悠然道:“恐怕這以後,魏夫人頭疼的時候會更多呢。”

    繆辛低頭不敢回答。

    繆監看著他,心中暗歎。他這一生,自為太子身邊小豎童做起,到今日人人尊一聲大監,這一生經歷風雨無數,便是收養的十個義子,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為名,到如今亦只剩下乙與辛二人,其餘人或是跟隨秦王征戰沙場而死、或因涉入宮闈陰私而死、或犯錯被殺被責被貶、或對他心懷不忠而被他自己所處置。

    便是如今這兩個義子,繆乙外憨內奸、繆辛卻是外滑內直,將來的造化如何,亦是只能看他們自己了首富嫡女。

    想到這裡,他站了起來,問道:“大王今日可有旨意傳哪位夫人侍奉?”

    新王后初迎,三月廟見之前,秦王幾乎日日宿於清涼殿,沒有再召幸其他夫人。直至廟見返馬之禮以後,返回宮中,秦王始開始召幸其他宮人。

    當下,繆辛便道:“今日大王召的是衛良人。”

    繆監沉吟:“哦,是衛良人啊!”

    馳雲殿,衛良人接了口諭,沉吟良久,便叫了小內侍畢方,道:“魏夫人宮中的采蘩若要出宮,你給我盯著她,看她去了哪裡,有誰跟她說話,做了什麼事情?”

    畢方一驚,但他素日受衛良人恩惠良多,之前亦是向衛良人賣過魏夫人處的消息,便也應也了。

    見畢方收了錢退出,侍女采藍難掩憂心,道:“如君,您真的要這麼做嗎,若是讓魏夫人知道了,可就……”

    衛良人擺手阻止了她再說下去,輕歎一聲,道:“我也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你也當知道,我衛國已經是衰落小國,母族無勢。當日東周公送我入秦,原也不過後宮有人,可拉攏秦國之助力,為東周增加庇護。我入宮後不得已依附魏氏,只為了生存需要。可如今楚女入宮,宮中格局大變,而魏夫人行事越來越過份,我實在是惶恐,將來若是出了什麼大事豈不連累我等。”

    采藍不解道:“如君真覺得,楚女會勝過魏夫人?”

    衛良人搖頭道:“不是楚女會勝過魏夫人,而是我怕魏夫人行事,犯了大王的禁忌。後宮之爭,大王雖懶得理會,但大監的一雙眼睛,卻是盯著每個角落,只要不涉子嗣,不涉人命,女子之間嫉妒相爭,鬧得再厲害,大王也不會在乎的。但若是涉及前朝,涉及國與國之間的事,再小,大王也不會容得。”

    采藍點頭:“還是良人瞭解大王。”

    衛良人苦笑:“越是在夾縫中求生,越是要比別人多長一個心眼。好了,不可讓大王久候,你趕緊幫我梳妝吧。”

    這一夜,衛良人服侍秦王之後,甚得歡心,還得賜一批藍田新貢的玉飾。

    王后羋姝聽到這個消息,卻是砸了一隻玉盞。

    而這一切後妃們的明爭暗鬥,羋月卻是全然不知,她的病自換了李醯之後,也一日日地好了起來,十幾日後,便已經差不多痊癒了。

    當下,她便先去清涼殿向羋姝問安。此時羋姝正在玳瑁和珍珠的服侍下試著新的秋裝,看到羋月進來,興奮地道:“妹妹,你看我穿這件絳紅色的這件衣服好看,還是那件杏黃色的衣服好看?”

    羋月笑道:“阿姊穿什麼都好看。”

    羋姝放下衣服歎道:“唉,好看有什麼用?”

    羋月奇道:“阿姊怎麼了?”

    羋姝揮手令侍女們退下,潸然淚下道:“大王,大王前日去了馳雲殿。”

    羋月一怔:“馳雲殿?衛良人?”見羋姝點頭,神情鬱鬱,她亦是無奈,只得勸道:“阿姊,您嫁的是一國之君,按制他是該有六宮九嬪,八十一世婦的男人。這樣的一事,也是無可奈何。”

羋姝拭淚道:“我知道,新婚他能夠在我宮中三個月專寵,已經是極為難得。所以他就算去了別人那兒,我也無話可說,可我這心裡就是難受得很……”待羋月勸了半日,她才略見好,強笑道:“妹妹不必管我,我如今找你來,卻是有一件正事要與妹妹商議。”

    羋月問她何事,羋姝才肅然道:“班進來報,說是如今外頭十分熱鬧呢!”

    羋月便問:“阿姊說的是什麼事?”

    羋姝冷笑:“聽說魏夫人派人向那些擅長遊說的客卿行賄,讓他們去遊說大王和朝中眾臣,支持立公子華為太子。”

    羋月眉頭一皺:“那些遊說之士,憑著三寸不爛之舌,遊走列國攪起風雲無限。一言可以興邦,一言也可以亂邦,若是他們真的遊說成功,讓公子華當上太子,那魏夫人可就橫行宮中了。”

    侍立有一邊的玳瑁亦道:“可不是,聽說魏夫人下得最重的禮,就是送給那個最會遊說的客卿,叫張什麼……對,張儀的。”

    羋姝眉頭一挑:“咦,張儀,我好象聽說過這名字。”

    羋月忙道:“阿姊忘記了,當日我被義渠人抓去,大王就是派他去遊說義渠,用四十車糧食把我贖回來的。”

    羋姝卻搖了搖頭:“不對,不是這個……”她忽然雙手一拍,道“我想起來了,就是那次,我們一起躲在章華台後面,看著那個人胡說八道,把王兄還有王嫂和鄭袖哄得暈頭轉向,那個人是不是就是他啊?”

    羋月忙點頭:“阿姊記性真好。”

    羋姝歎道:“我這輩子才見過這一個巧舌如簧到不可思議的人,怎麼會記不住呢。”說到這裡又有些驚道:“若是他的話,那可糟了。這個人要說什麼話,沒有人會不上他的當。怎麼辦呢?大王那樣端方的男子,可不知道這種人翻雲覆雨的心計。”羋月聽了心中腹誹,秦王這般的人,翻雲覆雨的心計卻是遠勝旁人,在羋姝心中,竟還是一個“端方”之人,實是笑話逆穿越,別這樣對我。

    玳瑁忙勸道:“小君別急,我們也可以同樣向他行賄啊。”

    羋姝道:“對對對,這個人是死要錢,如果我們給他的錢比魏夫人的多,肯定有用。妹妹,這件事就交給你了。”

    羋月愕然指著自己道:“我?”

    羋姝抓住羋月的手熱切地道:“當然是你了,好妹妹,除了你以來,我還有誰可以信任可以託付的呢!”

    羋月便想推開道:“只怕我難以勝任啊。”

    羋姝嗔道:“不就是送個錢嗎,有什麼難的啊?”

    羋月搖頭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張儀這個人看似無德無行,但實際上卻是胸有丘壑,極為自負,他如果愛財,以他的能力只會自取,卻絕不會為錢財所驅使。如果單純以金錢賄賂他,只怕會得罪了他,適得其反。”

    羋姝急了:“那怎麼辦呢?”

    羋月勸道:“阿姊勿急,這個人既然難以為錢所驅使,只怕魏夫人的錢財,也未必能打動他,還是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到機會。”

    羋姝大喜,忙叫人取來出宮的令符塞到羋月手中道:“妹妹,一切都交給你了。

    羋月無奈,只得取了令符,回房梳洗更衣之後,出宮去見張儀。

    張儀此時已經有了府第,一應童僕姬妾皆有,羋月到了張儀府前,叫人通傳,過得不久,便有一個侍童出來,引著她入內。

    一路上直到了張儀書房前,那童僕推門,羋月一眼望去,卻見張儀科頭跣足,爬在竹簡地圖堆中也不知研看些什麼,當下便笑了:“秋高氣爽時分,正可登高望遠,賞菊品茗。張子倒將自己關在屋裡,可是在研究什麼軍國大事嗎?”

    張儀抬起眼,又舉手擋了一下光,仔細看了一看,方點頭笑道:“季羋好久不見,你給我帶來了什麼?”

    羋月見了這室中氣息甚濁,皺眉退後一步,揮了揮手,道:“這裡氣悶得緊,你這小豎不會侍人,連待客也不知嗎,趕緊把窗子打開,薜荔,你去院中采幾枝菊花來……”她四周看了看,欲尋一個插花之器,卻無奈張儀這書房中,實是極簡,只得指了指幾上一隻四方形的尊器,道:“先將這洗洗,把花就插在這裡吧。”

    張儀叫道:“喂喂喂,那是酒尊、酒尊——”

    羋月瞪他:“插了你就不用喝酒了,正好。”說著又取了兩隻錦袋來給那侍童道:“這裡一袋是曬乾了的木樨花,給你先生蒸飯烹茶的時候放一點進去,倍增香氣。這一袋是茱萸子,放在荷包裡佩在身上,可以驅邪去惡。好了,把這東西收好,趕緊出去幫薜荔拿花。”

    那侍童早被她支使得團團轉,連張儀的叫聲也未聽到,便慌裡慌張地連聲應是,跑了出去幫助薜荔剪花了。

    張儀叫:“喂喂喂,這是我家,你到支使起我的侍童來了。”

    羋月挑了挑眉頭道:“不行嗎?”不知為何,她一見到張儀,便無法再有淑女之儀了。她對誰都可以溫婉相待,唯有張儀此人,實在叫她覺得不把最惡劣最真實的態度拿出來,便無法與他交談,甚至會被他氣得半死妖者嬈也。

    張儀搔了搔頭,見了她如此只得讓步道:“行行行。只是你既然拿了茱萸子來,我沒有裝它的荷包,一事不煩二主,季羋若是有空,幫我做一個可好?”

    羋月白他一眼:“上次借給你的錢,還沒還我,這次卻又向我要荷包,你又打算怎麼還我?”

    張儀索性也不站起,就趴在席上道:“我說過,季羋若要我還錢,我十倍奉上,只是這樣卻顯不出我的誠意來,而且也不是還錢給你的最好時機。”

    羋月冷笑:“你就這麼肯定我就有落魄到要你給錢接濟的份上?”

    張儀笑道:“人生自有起伏,我也但願季羋一生都不需要我還錢。”

    羋月歎道:“我不需要你還錢,卻需要你指點迷津。”

    張儀歪頭看她:“哦,你還需要我來指點迷津嗎?”

    羋月索性坐下來,歎道:“當日在咸陽城外,張子指點我回頭,如今我又遇上事情,卻不曉得如何前行了。”

    張儀道:“季羋已經做得很好,何須我來指點。”

    羋月詫異地指著自己道:“我?做得很好?”

    張儀微微一笑,將自己的銅符節扣在幾案上道:“這個!”

    羋月已知他明白自己之事,不禁引起傷心事來,轉頭拭淚道:“張子別提這件事了,這是我最失敗的事。”

    張儀詫異道:“怎麼會是失敗呢?你有沒有聽說大王賜了一批藍田玉給後妃們作中秋節禮。此次玉質甚好,後宮各位夫人都選了上好美玉呈獻母國國君。”

    羋月坐正,驚詫道:“張子的意思是……”

    張儀微笑,笑容中似看透一切:“大王自然不會明著讓各宮妃嬪們拿出銅符節來驗證,就算拿不出來的人,也可以藉口剛好派使節送禮物回國,算不得罪名。可是他賜下美玉,大家都送玉獻君,若是有誰此時沒有動作,又或者雖然也裝作送玉歸國,但在過關卡的時候卻沒有驗銅符節的記錄……”

    羋月已經明白,驚喜地道:“原來大王是這個用意……”

    張儀笑道:“虛則實之,實則虛之,有時候一時看不到成果,或者甚至是看到相反的成果,都不足作為最後的定論啊!”

    羋月沉默片刻,忽然站起,向張儀行禮道:“多謝張子提醒。”

    張儀道:“好說,好說。”

    兩人說著話,此時薜荔與那侍童已經摘了花過來,將花便插在酒尊中,又因剛才開窗開門,驅散氣息,此時再聞菊花清香,方令人精神一振。那侍童又將那桂花拿去,沏了蜜水奉上,兩人才開始說到今日正式的話題。

    “張子,聽說最近有人重金拜託張子行遊說之事?”羋月先問道。

    張儀點頭:“正是。”

    羋月便說:“若我要以重金,讓張子放棄對方的託付,如何?”

    張儀看了看羋月,笑著搖頭道:“太虧,太虧大神躺好讓我撲。”

    羋月笑了:“若是覺得張子太虧,自還有厚禮奉送。”

    張儀看著羋月卻搖頭道:“我不是說我太虧,而是說你太虧。”

    羋月詫異道:“張子這話怎麼說?”

    張儀道:“據我所知,魏夫人可不止託付了我一人,甚至有更位高權重的如大良造公孫衍、以及司馬錯、甘茂等重臣,要我放棄魏夫人的託付容易,可是我放棄了,王后又打算怎麼去說服其他人呢?”

    羋月道:“這……”她看到張儀的笑容,忽然明白過來,向張儀行了一禮道:“還請張子教我。”

    張儀道:“你所求的是自己之事,還是王后之事?”

    羋月道:“是王后之事。”

    張儀搖頭:“季羋,人情之事,最忌混雜不清,世間事有多少由恩變怨,就在這混雜不清上。既是王后之事,就應該王后付酬勞。”

    羋月不解。

    張儀亦不解釋,只斜倚著,拍打著大腿哼唱著道:“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幹兮。河水清且漣猗。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羋月低頭,思品著這首《魏風》,恍悟道:“君子不稼不穡,不狩不獵,卻能夠空手得富貴。就在於君子從來不素餐,張子這是索要酬勞了?”

    張儀一拍大腿:“季羋真是聰明。”

    羋月問:“不知道張子要多少酬勞。”

    張儀反問:“一個太子位值多少酬勞?”

    羋月問:“張子的意思是,只要王后付得出足夠的酬勞,張子就能夠解決掉此次風波?甚至包括大良造公孫衍,大將司馬錯、甘茂等重臣?”

    張儀微笑點頭:“孺子可教也。”

    羋月當下便試探著問:“五百金?”

    張儀冷哼:“張儀這輩子沒見過五百金嗎?”

    羋月又問:“一千金?”張儀索性也答也不答,只哼哼一聲作罷。

    羋月便問:“到底多少?”張儀便伸出一隻手。

    羋月失聲道:“五千金!張子這口也太大,心也太狠了吧。”

    張儀冷笑:“季羋此言差矣,我若不要足了重金,王后如何能相信我有這樣的能力……”他瞄了羋月一眼,又慢吞吞地道:“又如何知道你季羋出力遊說之不易。”

    羋月若有所悟,歎息:“張子此言,真是至理名言……可惜,我知道,卻做不到。”

    張儀歎道:“季羋……時候未到啊,有些事,非得經歷過,你才能悟。”

    張儀的話,讓羋月不禁有些恍惚,直到走到咸陽街頭,依舊有些回不過神來。

    咸陽街頭,人群熙熙攘攘,車水馬龍。

    遠處一行車馬馳來,眾人紛紛避讓。

    羋月亦避到一邊,看著那一行車馬越來越近,來人軒車怒馬、衛士成行,咸陽街頭似這樣的排場,亦是少見。

    但見前頭兩行衛士過去,中間是一輛廣車,車中坐著兩人似正在說話。就在馬車快馳近的時候,背後忽然有人用力一推,將站在路邊的羋月與薜荔推倒在地。

    頓時人驚馬嘶,亂成一片。

    眼看那馬就要踏到羋月身上,廣車內一人眼神一變,一躍而起跳上那馬的馬背,按住驚馬。同時人群中沖出一人,將羋月迅速拉到路邊。

    羋月驚魂甫定,便見那制住驚馬之人冷眼如刀鋒掃來,道:“你是何人,為何驚我車駕。”

    羋月抬頭一看,但見那人四十餘歲,膚色黝黑,整個人站在那兒,便如一把利刃一般,發出鋒利的光芒,稍不小心便要被他的鋒芒所傷。

    羋月方欲回答,便聽有人喝道:“大良造問你,你為何不答?”

    羋月心中一凜,知這人便是如今秦國如日中天,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大良造公孫衍,當下忙低頭斂袖一禮道:“妾見過大良造。妾是楚國媵女,奉王后之命出宮行事。大良造車駕過來,妾本已經避讓路邊,誰知背後擁擠,不知是被誰誤推了妾一把,跌倒在地貪吃王妃霸王爺。多虧大良造及時相救,感激不盡。”

    公孫衍此時已經跳下馬來,目如冷電,迅速掃了羋月背後一眼,揮了揮手,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徑直而去。

    但那與公孫衍同坐的人,卻在聽到羋月自稱“楚國媵女”之時,眼神淩厲地看了羋月一眼。羋月察覺到不知何處過來的眼神,似不懷善意,忙抬頭一看,卻與那人打了個對眼。但見那人年近五旬,臉色蒼白瘦削,看上去亦是氣度不凡,不知為何,全身卻一股鬱氣纏繞。

    羋月只看了一眼,便見那馬車馳動,轉眼便只見那人背影。羋月眼見馬車遠去,那股莫名不安之氣才消失,這才松了一口氣,轉回頭去看方才到底是誰拉他一把,卻見繆監身邊的繆辛紮在人群中一溜煙跑了,心中疑惑,難道方才竟是他拉了自己一把?

    若不是他的話,羋月再凝視看著人群,卻再沒有一個其他自己所認識的人了。難道,真是他?他為何會在這時候出宮,為什麼會剛好在自己有難的時候拉自己一把,難道說,他一直在跟蹤自己不成?

    這時候薜荔亦是已經被公孫衍拉起,退在路邊,見了馬車遠去,這才驚魂未定地來告罪:“季羋,都是奴婢的不是……”

    羋月便問:“剛才是怎麼回事?”

    薜荔淚汪汪地道:“奴婢什麼也沒看到,就覺得背後被人推了一把,不但自己摔倒了,還連累公主……”

    羋月舉手制止她繼續請罪,只問道:“方才是誰拉我一把?”

    薜荔一臉迷茫,羋月只得再問她:“是不是繆辛?”

    薜荔恍然:“對,對,好像是他……咦,他人呢?”

    羋月心中有數,道:“別理會這些了,我們趕緊回宮。”

    回到宮中,羋姝已經派人在宮門處等她,卻見她一身狼狽,只得候她更衣之後,再去見羋姝。

    羋姝已得回報,知她街頭遇險,嚇得臉色蒼白,拉住她的手不住上下看著,道:“好妹妹,你無事吧?”

    羋月搖頭:“無事,只是虛驚一場,也幸而大良造及時勒馬……”

    羋姝急問:“可看清是誰幹的?”

    羋月搖頭道:“不知道,我根本沒看清對方。”

    羋姝緊緊握著她的手道:“好妹妹,出了這種事情,你別再出宮了。”

    羋月安撫了羋姝半日,才道:“阿姊,我已經見到了張儀,那張儀說,要五千金,就能幫阿姊完成心願,讓公子華無法再被立為太子。”

    羋姝一驚:“五千金?”

    玳瑁也嚇住了,喃喃道:“一張口就要這麼多,這張儀可真是夠狠的。”

    羋姝卻道:“給他。”

    玳瑁詫異:“小君……”

    羋姝高傲地道:“莫說五千金,便是萬金又何足惜,能夠用錢解決的,都不是問題。”

    羋月點頭:“阿姊說得對大神躺好讓我撲。”

    羋姝又拉著羋月的手,歎道:“此人要價如此之高,必是十分難以對付。那人我當日也見過,口舌翻轉,十分利害,妹妹能夠說服于他,想是出了大力了。”說著便叫玳瑁取了無數珠寶安撫於她。

    羋月心中暗歎,張儀果然觀人入微,這五千金的大口一開,不但羋姝將他高看了幾分,甚至亦對羋月的功勞也高看幾分。但既然羋姝不在乎這五千金,自己自然樂觀其成了。

    “公子卬?”秦宮前殿耳房中,繆監亦有些失聲。

    繆辛恭敬地答道:“正是!”

    繆監又問:“可看清是誰推了她一把?”

    繆辛恭敬地答:“孩兒只顧著拉了季羋一把,來不及看清那人,但是已經讓人跟下去了。”

    繆監問:“哦,有回報嗎?”

    繆辛道:“果然是同一批人。”

    繆監哼了一聲,臉色陰沉:“越來越囂張了,當真把咸陽當成大樑了吧。”卻又歎息:“公子卬與大良造在一起?看來,他果然是不甘寂寞了”

    繆辛不敢答,只低下了頭去。

    繆監歎:“咸陽只怕多事矣!”

    誠如繆監所言,此二人在一起,談的自然不止是風月雪月。

    此時公孫衍與魏公子卬攜手而行,直入雲台,擺宴飲酒。但見滿園菊黃楓紅、秋景無限,魏卬卻是只喝了兩杯,便鬱鬱不能再食,停杯歎道:“想當年你我在大樑走馬觀花,如今想來,恍若昨日。”

    公孫衍亦不勝感歎:“衍想起當日初見公子的風範,當真如《召南》之詩中說言;‘有匪君子,如金如錫,如圭如璧。’。”

    魏卬苦笑一聲:“卬此生功業,都已成笑話。如今我已經垂垂老矣,犀首再說這樣的話,實在是令人無地自容了。”

    公孫衍聽了他這話,也不禁黯然,道:“此商君之過也。”

    魏公子卬,本是魏惠王之弟,人稱其性豪率,善屬文,七歲便能誦詩書,有古君子之風。在先魏武侯時,事宰相公叔痤,與當時中庶子之衛鞅(即商鞅)相交為莫逆,後衛鞅出奔秦國為大良造,魏卬並不以為意。魏惠王任公子卬為河西守將,魏卬為政威嚴,勸農修武,興學養士,為政無失,為將亦多戰功。

    不料商鞅入秦,奉命伐魏,兩軍距於雁門。商鞅便致書魏卬,大述當年友情,並說不忍相攻,欲與魏卬會盟,樂飲而罷兵。當時士人雖然各奔不同的國家,各為其主,各出奇謀,然則公是公、私是私。在公事上血流成河亦不影響私下的惺惺相惜,托以性命。因此魏卬不以為意,毫不懷疑地去赴了盟會,不料商鞅卻早有算計,便在盟會之上暗設埋伏,盡出甲士而將魏卬俘虜公子,又派人偽裝魏卬回營,詐開營門,可憐魏軍數十萬人馬,便被商鞅輕易覆滅,魏軍失河西之地。再加上之前與齊國的馬陵之戰又大敗,本來在列國中魏國屬於強國,這兩戰之敗,國力大衰,與秦國竟是強弱易勢。

    魏卬被俘入秦,雖然商鞅對他有愧於心,多方禮遇,除不肯放他歸國之外,並不曾對他有任何限制。便是連秦孝公亦是敬他有古君子之風,不以俘虜視之,起居亦如公卿天才魔音師。

    後秦王繼位,與商鞅不合,商鞅曾欲逃魏,但魏王恨他欺騙公子卬,拒不接受,以至於商鞅失了歸路,死於車裂。商鞅死後,秦王欲放魏卬歸魏。但魏卬自恨自恨輕信於人,以至於喪權辱國,為後世羞,無顏見君,不肯歸魏。

    魏卬雖得禮遇,但常自鬱鬱,不肯輕與人結交。公孫衍在魏時,亦曾與魏卬是舊識,也因此兩人有些往來,如今見他神情鬱鬱,也不禁勸道:“公子有古君子之風,奈何季世多偽。

    勝敗乃兵家常事。以公子之才德,豈可甘於林泉之下,多年來秦王一直想請公子入朝輔政,公子卻不曾答應,實是可惜?”

    魏卬搖頭道:“我多年來已經慣於閑雲野鶴,不堪驅使,不過於你們這些舊友往來而已。前日樗裡子來與我說起,似乎你在朝政的意見上與秦王有所分岐,可是為何?”說到這裡,素來淡漠的神情,倒也有了一絲關心。

    唯其少見,更覺珍貴。

    公孫衍心中亦是觸動,不禁也將素日不肯對人言的心事說了出來:“唉,秦王以國士相待,我當以國士相報。可惜我無能,與秦王之間,始終未能達到先孝公與商君這樣的舉國相托,生死相依的默契。唉!”

    魏卬安慰道:“如管仲遇齊恒公,這種際遇豈是天下人人可得?”

    兩人又互飲一杯,半晌無語。

    魏卬忽道:“有一件事我想請教犀首……”公孫衍昔在魏國任犀首一職,魏國舊人常以此相稱,魏卬雖身在秦國,卻始終心向魏國,自不肯稱呼他在秦國的官職之名大良造。更何況這大良造一職,原為秦孝公為商鞅而設,更是令他不喜。

    公孫衍便應道:“何事?”

    魏卬問:“犀首以為張儀此人如何?”

    公孫衍不屑地道:“小人也。此人在楚國,便以偷盜之名被昭陽逐出,到了秦國又妄圖販賣他的連橫之說。哼,列國爭戰,從來看的就是實力,只有確確實實一場場的勝仗打下去,才能屹立于群雄之上,徒有口舌之說而無實力,徒為人笑罷了!”

    魏卬勸說:“犀首不可過於輕視張儀,此人能得秦王看重,必是有其才幹,你的性格也要稍作收斂。時移勢更,當日秦國貧弱,秦孝公將國政盡付商鞅,那是以國運為賭注,不得不然。如今秦國已然不弱於列國,甚至以其強橫的態度,有企圖超越列國的勢態,而我觀秦王駟之為人,並不似孝公厚道,他曾借公子虔之手對付商鞅,回頭又收拾了公子虔等人,實非君子心腸。犀首,你畢竟是為人臣子,這君臣之間相處的分寸,不可輕忽。”

    公孫衍哼了一聲:“君行令,臣行意,公孫衍離魏入秦,為的是貫我之意,行我之政,若君王能合則兩利,若是君臣志不同、道不合,我又何必勉強自己再留在秦國。”

    魏卬長歎一聲道:“你這性子,要改啊……”

    公孫衍不以為意地呵呵一笑:“這把年紀了,改不了啦!”

    魏卬不語,只一杯杯相勸,兩人說些魏國舊事,推杯換盞。

    夕陽餘輝斜照高臺,映著台下一片黃紫色的菊花更顯燦爛。

    這一片繁花暗藏下的殺機,卻時隱時現。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37:47

羋月傳 第101-102章 謀士策

公孫衍在魏卬面前雖然自負,但他的內心之中,卻著實有些焦慮不安。

    商君之後,再無商君。

    商鞅之後,天下策士看到了這份無與倫與的成功,紛紛向著咸陽進發,自信能夠再創商君這樣的功業。然則,秦國再不是當初那種窮途末路到可以將國運孤注一擲地托于策士的秦國,秦王駟自商君之後,好不容易在維持新政與安撫舊族中間找到平衡,亦不願意再出來一個商君經歷動盪。

    國不動盪,何有策士的用武之地?

    公孫衍雖然坐在商鞅曾經坐過的位置上,但內心卻知道,他永遠不可能再造商鞅的神話。撥劍四顧,他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焦慮,他尋找著每一個可以建立功業,可以操縱政局的切入點。

    與魏卬的交往,是舊誼,也是新探索。而魏夫人試圖立太子的遊說,又何嘗不是一個試探秦王心意的方式。

    公孫衍冷眼旁觀,一開始,秦國諸臣亦是觀望。但不料近日卻漸有風聞傳說,說秦王本就有意立太子,所以才會縱容說客遊說。

    此言流傳,便有一些臣子們悄然動心。之前秦宮之中幾乎都由魏女獨寵,公子華亦可算得秦王最喜歡的兒子。之前許多人猜測魏夫人可能為繼後,雖然這個猜測被楚女入秦的事所打破。但是,焉不知秦王會不會為了勢力上的平衡,而立楚女為後,魏子為儲呢?

    便有臣子暗忖,若秦王當真有此時,此時能夠搶先上書,擁立公子華為太子,便能夠向未來的儲君賣好。便是猜錯了,此時楚國來的王后連孩子都未懷上,也不會有什麼不好的後果。這樣一來,在朝堂上便有大夫上書,請立太子。

    此時並非立太子的最好時機,秦王還在盛年,王后新娶,嫡子未生,而庶子卻有數名。然而,如果秦王計畫對外擴張,那麼他不會在此刻立太子,因為他對江山有無限的期望,那麼他對於儲君,同樣有著無限的想像。如果秦王想對國內進行政策的變更,則他會在娶楚後之後,再立魏子,以安撫兩個強鄰,好讓自己推行對內計畫中無掣肘之苦。

    公孫衍想試一試,只有零星的上書是不夠的,只有演化成讓秦王駟不得不應對的事情,才能夠測試出秦王真正的心意來。

    且他身處高位,對君王心意更要測知一二,魏夫人素日常有資訊與他,他亦投桃報李,加之魏卬又曾向他請托。如此,種種原因聚在一起,於是他在推動著群臣把此事越演越烈之後,最終也順水推舟,加入了請立的佇列。

    公孫衍在等著秦王駟的回答,然而忽然有一人加入進來,打亂了他的節奏。

    客卿張儀直至公孫衍發出請立的建議之後,忽然發難,而站起來表示反對,他以秦王春秋正盛,議立者是有意推動父子對立。又雲王后尚無嫡子,若是將來王後生下嫡子,則二子之間何以自處?

    張儀於朝堂,洋洋灑灑,大段說來,看似直指公孫衍,卻又句句抓不著把柄,他的話語又極富煽動力,最後甚至讓許多原本保持中立的人,不知不覺亦對他的話連連點頭。

    秦王駟不置可否,只說了一句容後再議,便退了朝。

    消息傳至後宮,魏夫人心中一涼,知道最好的時機已經失去,不由地將張儀恨之入骨。

    羋姝聽到消息,卻是欣然已極,忙找了羋月來一起慶祝:“妹妹,今日朝議,張儀駁了公孫衍等人議太子之立,這真是太好了邪王寵邪妃。”

    羋月也笑著恭喜道:“想來大王必是正等著阿姊的嫡子出世,才好立為太子呢。”

    羋姝得意已極:“我亦作此想。”說著便令人去請示秦王是否與王后共進晚膳,並說要親手制楚國之佳餚,請秦王品嘗,這邊又令人準備厚禮,令羋月再去謝過張儀。

    她今日心情極好,於是又再一次勸羋月搬回到她殿中居住,見羋月又以與幼弟居住不便為由拒絕,便不在意地道:“有什麼關係,讓你弟弟也一起住進來罷了。”

    見羋月不以為然,她想了想,還是附在羋月的耳邊低聲把原委說了:“我聽說,男孩子的陽氣足,有助於婦人懷上兒子……”

    羋月瞪著羋姝無言以對,這種忽發的奇想,也不知道是誰灌到她腦子裡來的,想了想,正色問她:“阿姊,這種事,你還有什麼聽說過的,甚至已經在做過了?”

    羋姝臉紅了紅,欲言又止,羋月還待再說,卻見玳瑁已經笑得一臉殷勤地過來了,她素來厭惡這個楚威後身邊的惡毒婦人,又知羋姝是因著楚威後的緣故,又是極易聽信玳瑁的話,當下便不願再說,只叮囑一聲:“大王是個心裡有數的人,魏夫人又虎視眈眈,阿姊莫要多做什麼,落人話柄。”

    羋姝亦知她是好意,也忙應下了,羋月便讓女蘿取了禮物,再度出宮去了張儀府中。

    羋月將一盒金子放到張儀面前,問他:“張子早知道有今日?”

    張儀坦然叫侍童把金子收下:“張儀愛財,只會自取,不會乞求,也不會被錢財所驅使為奴。”

    羋月看了他的神情,忽然感覺到了一絲熟悉的狡黠之色,忽然若有所悟:“我記得當日張子在楚宮時,亦曾放風說要往列國,為大王尋找美人……”

    張儀大笑拍膝道:“知我者季羋也……”

    羋月驚得不再跪坐,而長身立起,雙手按在幾案上,似居高臨下俯看張儀:“所以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張子一人操縱?是你放風說大王要立太子,把所有的人都算計進去了?”

    張儀搖頭道:“起初這事,我倒是沒有插手。原只是那位魏夫人想要我遊說大王立太子。我本來不感興趣,但後來聽說她又向公孫衍等許多重臣都一一送禮……”

    羋月便已明白:“那她真是自作聰明,卻不知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若是人人都求到,人人都答應幫忙,那不成功也就是人人都沒有責任了。而且,她尤其不應該在求了張子以後,又去求大良造。”她揶揄道:“以張子你比針眼還小的心胸……”

    張儀大笑:“季羋不必擠兌我!不錯,我張儀的心胸可以容納四海,卻也會錙銖必較。我與公孫衍不合,她卻先求了我再去求公孫衍,是欺我不如公孫衍嗎?”他自負地一挑眉:“所以我故意放出風去,說大王有意議立太子……”

    羋月又坐了回去,還舒緩了一下坐姿:“結果,魏夫人上了當,王后也上了當!”見張儀微笑,不禁有些詫異:“張子挑起這種事端,難道就僅僅只是為了取財嗎?”

    張儀笑道:“敢問季羋,這天下是什麼樣的天下。”

    羋月道:“大爭之世,人人皆有爭心,不爭則亡。”

    張儀點頭:“對極了,不爭則亡一夢榮華。可我問你,爭從何起,為何而爭,爭完以後呢?”

    羋月一怔:“這……”

    張儀伸出雙手,握緊又放開:“這雙手可能掄不動劍拉不開弓,可是天下爭鬥,卻在說客謀士手中。大爭之世,只要有爭鬥就是說客們謀利之處。說客沒有王權沒有兵馬也沒有財富,如果天下太平無事,說客們就永遠是說客。可是人心不足,爭權奪利,想要付出最少代價得到最多的東西,那就必須借助說客謀臣的力量,說客們挑起爭鬥,就能夠借別人的勢為自己所用,今日身無分文,明日就可一言調動天下百萬兵馬為他的一個理念、一個設想而廝殺爭鬥。在這種爭鬥中,輕則城池易手,重者滅國亡族。爭由說客起,各國君王為利而爭,爭完以後,仍然是說客來平息爭戰。”

    羋月聽著張儀這一番話說完,忽然只覺得有一些自己原來的觀念受到了衝擊,她自幼就學於屈原,學得是家國大義;她喜愛莊子的文章,講的是自在逍遙。卻從來不曾有人似張儀那樣,將玩弄人心、謀算山河的事,說得如探囊取物,說得如案幾遊戲,甚至說得如此激烈動人。

    她的內心受到了極大的震撼,久久不語。

    張儀亦不再說,只是面帶微笑,靜靜地看著她。這個女子,在他最落魄的時候見著了他,看過他最狼狽的樣子,他亦見過她最痛苦、最絕望的時候。

    他是國士,她亦是國士。在他的眼中,她是楚國公主也罷、是秦宮後妃也罷、是一介婦人也罷,對於他來說,她是那個與他第一眼相見,便能夠與他在頭腦上對話的人。他能懂她,她亦能懂他,這便足夠。

    現在,她是一隻未曾出殼的雛鷹,混混噩噩,不敢邁出最關鍵的一步來,便如他當日混混噩噩地在昭陽門下一樣。但他很有興趣,看著有她啄破自己的殼,一飛沖天的那一刻。

    他願意等,因為對於他這種過份聰明的人來說,這個世界其實會在大部份時間因此顯得很無趣,能找到一兩件有趣的事,是值得慢慢等的,若是太急,反而無趣了。

    其實黃歇亦是一個很聰明的人,只是,黃歇的身上少了一些有趣的東西。那些東西,非經黑暗而不足有,卻因經歷了黑暗,顯得更危險、也更吸引人。

    這種體質,他有、秦王有、眼前的這個女子身上,亦有。

    也唯其如此,有些話,他願意告訴眼前的這個女子,因為他知道她能懂,哪怕她現在不懂,終有一天會懂的。

    而她一旦懂了,這個天下,將會有不一樣的走向。

    羋月獨自出神了很久,才幽幽地道:“張儀愛財,只會自取。所以你利用了王后和魏夫人之爭而獲利,更在挑起風波和平息風波後,抬高了身份。”

    張儀微笑:“你要這樣理解,也算可以。”

    羋月道:“難道還有其他的用意不成?”

    張儀冷笑:“後宮如何,與我何干,太子誰做,與我何益。你忘記了,我是什麼人?”

    羋月慢慢地道:“張子是策士,要的就是立足朝堂,縱橫列國。”

    張儀點頭:“不錯。”

    羋月繼續想著,她說得很慢,慢到要停下來等著她想好:“你不是收禮辦事,是借禮生事,

    張儀撫須微笑:”知我者,季羋也狂狼不噬妾。“

    羋月卻歎了一聲:”我卻寧可不知你。“

    兩人沉默無語。

    這時候,廡廊上的腳步,或許才是打破沉默最好的插入。

    張儀身邊那個侍童恭謹地在門外道:”先生,魏夫人又派宮使來了。“

    羋月站了起來:”張子,容我告辭。“

    張儀卻舉手制止道:”且慢。“見羋月詫異,他卻笑道:”季羋何妨暫避鄰室,也可看一出好戲。“

    羋月會意,當下便暫避鄰室,但聽得那侍童出去,不久之後,引了數人,腳步雜亂而沉重,似還抬著東西進來。便聽得鄰室有人道:”奴婢井監,見過張子。“

    但聽張儀淡淡道:”井監有禮。

    又聽得井監令小內侍將禮物奉上:“張子,這是魏夫人的一點心意,請張子笑納。”

    張儀道:“無功不受祿,張儀不敢領魏夫人之禮。”

    井監揮手令小內侍退下,陪笑道:“張子說哪裡話來。其實我們夫人對張子是最為看重的,只是身邊總有些過於小心的人,想著人多些事情也好辦些,卻不曉得得罪了張子。夫人也曉得做事差了,因此特派奴才來向張子賠禮。”事實上,魏夫人恨得差點想殺了張儀,幸好衛良人及時相勸,又請教了人,這才決定結好張儀,這個人既然不能除之,便不能成為自己的障礙,若能為自己的助力,才是上上策。所以,最終還是派了井監來示好。

    張儀故作思忖:“非是我張儀無情,只是你家夫人斷事不明。人人都以為大良造是國之重臣,求他自然是更好。只是越是人人都認為可做之事,做起來就越不容易成。”

    井監道:“張子這話,奴才是越聽越糊塗了。”

    張儀道:“凡事有直中取,曲中取,這兩條路徑是不一樣的。敢問立公子華為太子,你家夫人意欲直中取,還是曲中取?”

    井監尷尬地道:“嘿嘿,張子,瞧您說的,此事若能直中取,還來求您嗎?”

    張儀一拍大腿道:“著哇,求我是曲中取,求公孫衍是直中取,一件事你們既想直中取,又想曲中取,以昏昏思,能成昭昭事焉?”

    井監恭敬行了個大禮道:“張子之言,如雷貫耳。還請張子教我。”

    張儀道:“大王春秋正富,嫡子未生,他哪來的心思這會兒立太子?若早依我,以非常之法曲中取,此事早成。偏讓公孫衍在朝堂上提出來,豈不是打草驚蛇?以後若再提立公子華為太子的事,只怕張不開嘴了。”

    井監抹汗道:“正是,正是。”

    張儀道:“唯今之計,那就只能曲中取。我且問你,大秦以何立國?”

    井監不假思索:“大秦以軍功立國。”

    張儀微笑不語。
井監頓時明白:“張子之意,是要讓公子華先立軍功?”

    張儀漫不經心地道:“當日楚國屈原曾經試圖聯合五國同共伐秦,此事雖然在楚國被破壞,但諸侯若生此事,合縱還是會繼續實施。大秦與列國之間,戰事將發。我自會設法奏請大王,和公子華一起領兵出征。公子華若以庶長之名久在宮中,而大王其餘諸子不諳兵事,你說大王將來會考慮立誰為嗣?”

    井監如醍醐灌頂,激動地站起來向張儀一揖:“多謝張子。此後魏夫人當只倚重張子,再無他人。”

    張儀卻只呵呵一笑:“好說,好說。”

    見井監走了,羋月推開門,從鄰室出來輕輕鼓掌道:“張子左右逢源的本事,又更加厲害了。”

    張儀矜持道:“季羋誇獎了。”卻見羋月向他行了一禮,張儀詫異:“季羋何以多禮?”

    羋月歎道:“妾身如今身在深宮,進退維谷,還請張子教我。”她此時實在是有些茫然,不知何去何從。

    她自年幼時起,便一心要脫離宮庭,逍遙天外。不想一步錯,步步錯,為了替黃歇報仇,為了胸中一股不甘不服之氣,為了張儀的激將,她又入了宮庭。

    而如今,她在宮庭中所有的努力和掙扎卻無法達到目地的時候,她想,她是不應該抽身而出了。可是,如何才能夠再一次離開這宮庭呢?

    她想請教眼前這個似乎已經沒有任何事可以難得到他的聰明人。

    不想張儀卻搖了搖頭道:“季羋,旁人我倒有興趣教,只是你嘛,實在是不用教。季羋,許多事其實你都知道,也能想到,只是如今你卻不肯邁出這一步來。一個人過於聰明其實不是一件好事,因為許多應該經歷和面對的事情,都想憑著小聰明去躲開。許多擺在眼前的事,卻非經大痛苦大挫折,而不肯睜開眼睛去看。”

    羋月惱了:“你又是這句話來敷衍我,虧我還當你是朋友,告辭。”

    見羋月轉身離去,張儀看著房門歎息:“季羋啊季羋,你掩耳盜鈴,還能維持到幾時?”

    宣室殿內,秦王駟正與樗裡疾議事。

    在外人眼中,或雲過去大良造公孫衍深得秦王倚重,或雲近來客卿張儀可令秦王言聽計從,但事實上,真正能夠被秦王駟倚為心腹,無事不可直言之人,卻只有樗裡疾這個自幼到大一直緊緊追隨,任何時候都可以讓自己放心把後背交給他的弟弟。

    此時秦王駟便將公孫衍策論交給了樗裡疾,問道:“你看這公孫衍上書,勸寡人或伐義渠、東胡等狄戎部族,或征楚國,你意下如何?”

    樗裡疾看了看,沉吟道:“臣以為不可,魏國自雕陰之戰以後,國勢衰弱,這只病了的老虎我們不抓緊時機把他打下去,恐怕以後就難辦了愛傾紫禁城。再說,魏國是大國,不管割地還是賠款,都有利可圖。而義渠、東胡等狄戎,是以遊牧為主,一打就逃,一潰就散,得不償失。更何況……”

    秦王駟見他吞吞吐吐,便問:“更何況什麼?”

    樗裡疾直視秦王,勸道:“大王,公孫衍身為大良造,執掌軍政大權,手中的權力幾乎和商君無異。當日先公封商君為大良造,將國政盡付商君,為的是支持商君變法。而公孫衍的對國家的作用卻遠不能和商君相比,臣以為封他為大良造,實有權力過大之嫌。公孫衍不能警惕自守,為國建功,卻把手插進後宮之爭中,意圖謀立太子,大王不得不防啊。”

    說到這裡,樗裡疾也不禁歎息一聲。

    且說公孫衍雖為大良造,乍看上去,與商鞅權勢相當,秦王駟對他也甚為倚重。但實際上,秦王駟與公孫衍之間的關係,卻遠不及當日秦孝公與商鞅之間互為知己,以國相托的默契和信任。

    公孫衍心中亦知此事,心中不免有些不安,以商君曾刑太傅公子虔、黥太師公孫賈之前例,欲尋一個有違法度的公子重臣處置而立威。樗裡疾知其意,處處小心避讓,兩人這才沒有發生衝突。

    然而終究心中埋下怨氣,且公孫衍于秦之功,實不如商君,尤其在頭幾年見其征伐之利後,這幾年無所建樹,見秦王駟已經有些不喜,便終於把忍耐了甚久的話說了出來。

    秦王駟亦知其想法,安撫道:“樗裡子,寡人知道你的意思。如今軍國大事,還離不開公孫衍。”

    樗裡疾搖頭,不以為然:“大王,商君變法,雖然國力大振,軍威大壯,可我大秦畢竟國小力弱,底子單薄。這些年來雖然取得了一些勝仗,可是青壯年都派出去連年征戰,田園荒蕪啊。雖然也得到一些割地賠款,但是收不抵支,這些年來都是靠秘密派出商賈向楚國和巴蜀購買糧食才能夠運轉得上。大王,秦國不能再繼續打仗了,要休生養息啊。”

    秦王駟沉默。

    銅壺滴漏的聲音一滴滴似打在樗裡疾的心上。

    過了好一會兒,秦王駟才長歎一聲:“是啊,秦國是不能再繼續打仗了,打不起了啊。可是秦國卻又不能不繼續打仗,大秦立國,一直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若是大秦一味休生養息,只怕什麼樣的東西都敢欺上來了。”

    樗裡疾歎氣道:“說得也是啊。”忽然想起一事,忙從袖中取出一卷竹簡呈上道:“大王,這是臣入宮前,客卿張儀托臣交給大王的策論。”

    秦王駟接過竹簡,詫異道:“哦,這張儀自楚國跟著寡人來咸陽後,寡人故意冷著他,就料定他一定不甘寂寞,如今這是要寫一些驚世之論出來了。”

    秦王駟飛快翻看著竹簡,看著看著,忽然又卷到開頭,再仔細地一行行研讀過來。拍案贊道:“善,大善!疾弟,你可曾看了沒有。”

    樗裡疾搖頭苦笑:“臣弟自然是看過了,可是覺得忒荒唐了些,誠如其說言,就這麼不動一兵一卒,能夠攪得列國如此?我們只消打幾場小戰,能夠得到大戰更有利的結果?”

    秦王駟歎道:“此人有些鬼才,你看他當年一文不名,就能夠將楚王及其後妃耍得團團轉。”他抬頭,看著樗裡疾,兩人相視一笑,秦王駟繼續道:“他既然敢誇此海口,且讓他試試也好。如果他能夠三寸舌勝於百萬兵,那麼他要什麼,你就給他什麼。”

    樗裡疾鞠身應道:“是一夢榮華。”

    見樗裡疾離開,繆監悄悄進來,又向秦王駟低聲回了羋月再度奉王后之命出宮與張儀會面之事,秦王駟點了點頭,不以為意。王后能有什麼心思,他閉著眼睛也能猜得出來……終究,不過是後宮女人的心思罷了。

    繆監退出,秦王駟卻看著幾案上的匣子沉吟,這是當日樗裡疾在打掃戰場之後,找到的一隻玉簫。只是當日羋月已經被義渠王所劫,因此這只玉簫,就留在了他的手中。

    只是,如今……

    他想到了那個小女子,倔強、大膽、無所畏懼,又心志堅定。他喜歡羋姝那樣的女子,省心、簡單,可是他亦是不由自主會去欣賞那個跟她完全不一樣的女子。

    想到這裡,他站了起來,順手取上木匣,沿著廡廊信步慢慢走到了蕙院門口,卻見羋月正在院子裡教魏冉用沙盤寫字。

    但聽得她輕聲說:“這四個字是什麼,小冉認得嗎?”

    但聽得魏冉脆生生的童聲道:“是‘豈曰無衣’。”

    秦王駟笑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你這麼快就教到這首詩了嗎?”說著,推門走了進來。

    羋月聞聲抬頭看見竟是秦王駟到來,心中一驚,連忙行禮:“大王。”

    秦王駟進來時,便見院中一場沙地,上面用樹枝寫著詩句,羋月與魏冉正蹲在旁邊,顯見正在教弟習字,見了他進來,忙站起來行禮。

    秦王駟凝目看去,見羋月低著頭,神情拘謹,心中有些不悅,他看著羋月好一會兒,才笑道:“你怎麼如此拘謹,莫不是你還記恨寡人毀了你的心血嗎?”

    羋月知他說的是之前自己私制節符為他所毀之事,不禁汗顏,垂首道:“臣妾豈敢,是臣妾愚蠢冒失,若非大王睿智,臣妾做出這樣失當的事情,必會被人治罪了。”

    秦王駟也笑了:“你能自己明白,也算是一件好事了。”

    女蘿正侍立一旁,見狀連忙領著魏冉行了一禮之後退出,院中只餘羋月與秦王駟二人。

    羋月低頭,卻不知他忽然到此,出於何因。她當日入宮,原就是存了查出幕後黑手為黃歇報仇之心而來,如今人是查出來了,可是卻仍然無法報仇。細想之下,此番入宮也不過是助得羋姝一點助力,但秦王駟為人精明,便是沒有自己,羋姝也當無事。自己查了許久,卻不如秦王駟輕輕巧巧,便查出幕後之人來。細思量此番進宮,竟是完全無用,反而將自己陷在宮中,不如早謀脫身之策。

    也是因此,她對秦王駟實是沒有半點的遐思,實是避之不及,心中正思忖著如何早早將他打發走,思考半晌才道:“臣妾還未來得及向大王道謝,幸虧有大王派繆辛跟著臣妾,臣妾才免得殺身之禍。”

    秦王駟並不知此事,聞言一怔:“怎麼?你出了什麼事?”

    羋月詫異地道:“大王不知此事?”當下便將自己奉命去見張儀,回程之中卻被人在背後推了一把,險些被驚馬踩踏之事說了一遍。

    秦王駟聽了一半,皺眉打斷:“你遇上的是大良造的車?”

    羋月點頭:“是,還幸得大良造及時勒住了馬車逃妾升職記。”

    秦王駟沉吟片刻,溫言道:“哦,那也是趕巧了,你以後出門,要多加小心才是。”

    羋月一時不知如何接話,頓了頓才道:“大王今日來找我,就是為了這件事嗎?”

    秦王駟這才想起,便將手中的木匣遞給她,道:“哦,不是。是前日樗裡疾跟我說,收拾戰場的時候發現黃歇留下的玉簫,寡人想這件東西還是你收著最好。”

    羋月打開盒子,看到盒中的玉簫,心中又驚又喜,更是悲傷得不能自抑,她輕撫著玉簫,眼淚不由地一滴滴落下,終於不禁咽哽出聲:“子歇……”

    秦王駟原本只是準備將玉簫交與她便罷了,然則看著她的悲傷不能自抑,心中亦不禁有些傷感,腳步欲行,終於還是留了下來。

    自黃歇出事,羋月壓抑已久,此刻在這支黃歇所用的玉蕭面前,終於所有的悲傷如開閘而泄,此時她忘記了自己是在秦宮,也忘記眼前的人是秦王,更忘記了自己在秦宮的身份。此刻她只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秦王駟不動聲色,將她輕輕擁住,歎道:“你若是傷心了,就哭一場吧。”

    羋月只覺得在極度的孤單悲傷之中,有一個人在身邊輕輕安慰,那種悲傷和痛苦,仿佛也得了寬解,終於忍不住痛哭起來:“為什麼,為什麼上天要對我這般殘忍……子歇,為什麼你將我一個人拋下……你曾經說過只為我吹樂,到如今物是人非,教我情何以堪……”

    她又哭又訴,一片混亂,不知道自己要說些什麼,也不知道到底對誰說,只是生死驚變數月來,所有的憂慮、忿怒、悲傷、矛盾、逃避、無助等種種混亂和情緒,盡在此一泄而出。

    她素日繃得太緊,已經到她不能承受之盡,只是這一刻見著這玉簫,便是長河決堤,一發不可收拾,盡情傾盡,竟是完全失去了素日的警惕,而完全忘記了周遭的環境。

    她不知道秦王是什麼時候走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的房間,只知道自己曾經哭過訴過甚至捶打過,然後,昏昏沉沉地一覺睡去,直至第二天醒來,才忽然想起昨天黃昏曾經發生過的一些事情。

    然則這些事情,亦是在她極度的悲傷中,變得模糊混亂,讓她想了半天,還是想不起其中的細節來。

    她打開木匣,看著匣中的玉簫,心中一痛,黃歇已經永遠不在了,而自己想要為黃歇報仇的目標,又不知何時能夠實現?想到當日,與黃歇在上庸城中,那樣無憂無慮的三天,她那時候天真地以為,她已經逃離了楚宮,逃離了命運的捉弄,可以放下過去所有的陰霾,自此步入幸福和快樂。

    可是幸福和快樂卻如曇花一現,轉眼即逝。如果這個世界真有幸福存在,為什麼給了她,又要將它奪走。如果她從來未曾獲得過,那麼,她在秦宮的日子,就不會這麼難熬,這麼絕望。

    她苦笑,曾經在楚國這樣處處小心,防著受猜忌而克制壓抑自己的生涯,難道還要在秦宮繼續上演嗎?

    只是當初她在楚宮的忍耐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擺脫這樣的生涯,若是在秦宮還要繼續忍耐,又有什麼必要呢?

    若說是在楚宮中,她還有著對未來的期盼、還有著黃歇的愛和安慰,這秦宮,她有什麼?

    這冷冷秦宮、漫漫長夜,何日,是盡頭?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38:17

羋月傳 第103-105章 亂象起

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大意為:草蟲鳴叫,蚱蜢跳躍。不見君子,憂心忡忡。如果看到了他,如果遇見了他,我的心便可放下了。]。

    ——《詩經•國風•周南•草蟲》

    此時天氣轉涼,羋姝已經從避暑的清涼殿中搬到了以椒泥塗壁取暖的椒房殿中,她入宮多月,早已經適應了王后這個位置,早不是當年初入宮時的茫然無措。且之前又挫敗了魏夫人的一次陰謀,正是心滿意足的時候。

    這時候卻忽然有人來報說,大王昨日去了蕙院看望季羋,玳瑁更是大驚失色地,將羋月昨日意圖勾引秦王,撲入秦王懷中的事情,加油添醋地與羋姝說了。

    “奴婢早說過防人之心不可無,王后就是心地太善良,對那季羋太信任了。她的母親是個慣會勾引人的賤人,她也好不到哪兒去流觴歎。您這般信任於她,她卻背著您勾引大王!”玳瑁說著越發覺得自己早有先見之明,眼前的主子卻是一昧的善良寬容,更覺得要剷除狐媚子的重任在肩。

    羋姝卻知她性情,搖了搖頭:“她身為媵女,便是要侍奉秦王,何必私下勾引,不與我說?”想了想還是道:“你去叫她過來吧,若是當真有事,我也當問她。”

    玳瑁一驚,忙阻止道:“王后,慎勿打草驚蛇。”當真要除去對方,怎麼能夠容她狡辨。

    羋姝不以為然:“有什麼可打草驚蛇的?傅姆,你太多疑了。”

    玳瑁急得頓足:“王后待人太誠,須防著有人狼子野心才是。”她在楚宮幹慣了這些的,如今看著眼前的王后,卻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急切與無奈。

    羋姝卻扭過頭去,倔強地道:“我知道傅姆的意思——若是母親在,必會嚴加提防。可是——”可是,她在心裡說,我不要做母親那樣的人,心太小,苦了自己也害了別人,更令得夫君疏遠厭惡。

    她雖然在感情上更親近楚威後,但從小所見所聞,卻實實在在地看出來,為什麼父王與她的母親不親近,而更願意親近莒姬這樣溫婉順從的女子,實在並不止是男人喜新厭舊或者是什麼狐狸精勾引,她母親的多疑多忌、性子暴燥,莫說男人不喜歡,便是為她一心所寵愛的兒女們,有時候也會受不了她的那種惡劣脾氣。

    她也是年少女子,正青春年華,她有她的驕傲和自信。她就不信,憑著自己的努力,憑著自己的真心,不能打動一個男人?她要讓她的夫君真心喜歡她,信任她,而不是讓他厭惡她、防備她。

    玳瑁看著她的神情,心中暗暗歎息,卻是無可奈何。她亦是服侍楚威後多年,眼看著一個也曾經是驕傲自負的女子,在這深宮中,漸漸磨成了一副渾身長著尖刺的模樣,卻依舊不肯放下自己的驕傲。而今,她看著眼前的小公主,她如她的母親一樣的驕傲自負,但是,她還沒有經歷世事,內心仍然保留著柔軟和溫暖。

    她暗自想,若是她下不了決定,她就替她去弄髒雙手吧,橫豎,自己的手,在楚宮之中,也早已經不乾淨了。

    王后的旨意,很快得到了實施,過了一會兒,羋月便已經來到了椒房殿,見禮之後便問:“阿姊尋我何事?”

    羋姝試探著問她:“妹妹,天氣漸涼,你看這椒房殿如何?”

    羋月已知其意,笑答:“椒房殿以椒和泥,在秋冬的確更增溫暖,大王關愛阿姊,實是令人羡慕。”

    羋姝又問道:“妹妹若是羡慕,是否有與我共用之心?”

    羋月聽到她此言,便知她已經得悉昨日之事,沉默片刻方道:“阿姊何出此言?”

    羋姝眼睛緊緊盯著羋月,不肯放過她一絲一毫的變化,臉上卻笑道:“妹妹當日曾說,你進宮只是權宜之計,你不會對大王有非份之想,求的只是過幾年出宮去,是與不是?”

    羋月點頭:“自然。”

    羋姝見她表情不動,心中也有些疑心,終於還是把話說出了口:“那怎麼會有人來跟我說,看到妹妹撲在大王的懷中,十分親熱。”

    羋月輕歎,她這樣的性子有什麼話都藏不住,雖然完全意識不到對別人的無禮和羞辱,但說開了,倒是好事一傾紅顏媚天下。只是昨日之事,卻有些難講,此事若完全承認,實是有些曖昧難說,但縱然解釋起來也是叫人難信,索性否認了事。便道:“昨日大王說發現了子歇的遺物,就還與我。我見物傷感,哭了一場,大王只是站在一邊相勸了兩句,怎麼傳到阿姊耳中,就傳成這般謠言?”

    她心內冷笑,有本事便叫那看見之人與她當面對質,她只消抵死了不認,便是叫了秦王來,難道秦王還能當著王后的面說曾與她有親熱行為不成。

    羋姝本就聽了這些的話將信將疑,如今見羋月澄清,頓時放下心來,只是心中終究還是有些小醋,便又問了一聲:“當真?”

    羋月鎮定地道:“阿姊不信可以去問大王。”

    只是她雖然舉止鎮定,心中卻不免暗忖,昨日自己確因悲傷而失態,但細想來,秦王的舉動卻有些可疑,難道是他竟有意……她暗中搖搖頭,甩開這個念頭。

    見她敢如此說,羋姝不禁將信將疑又道:“那怎麼會傳成那樣?”

    羋月心中一動,見羋姝神情,倒不像是她派人監視於自己,想起魏夫人曾經于她藥中動了手腳,亦知蕙院外頭,也有魏夫人所派之人監視,索性倒來個一石二鳥,當下坐到羋姝身邊道:“阿姊可知,眾口亦能爍金,天下之事在君子眼中自然處處是坦蕩,若是在小人眼中自然能想像出許多齷齪來。更況且我那日得罪了魏夫人,後宮一直是魏夫人主持多年,那些跑來告訴阿姊寺人宮女,焉知不是受了她的支使,來離間我們姐妹,分而治之?”

    羋姝頓時就信了,大怒:“妹妹說得有道理,我險些中了別人的計謀。”心中卻是越想越有理,抓住了羋月的手,表白道:“妹妹放心,以後若有人再來跟我說這個,我必是不信的。”

    羋月見她信了,心中忽生一計,道:“阿姊能這樣想我就放心了,不過,阿姊還可以試探一下……”她想了想,附在羋姝耳邊說了幾句話。

    羋姝挑起了眉頭,看她一眼:“當真?”

    羋月微笑:“阿姊不妨一試。”羋姝聽了此言,不免心動,當下便點了點頭。

    兩人計議已定,室外侍女便聽得室內傳出羋姝的罵聲:“你給我滾,花言巧語,休想我相信你。”隨著罵聲,還傳來一兩聲重物擲地的聲音,過了一會兒,便見羋月狼狽退出,嗚咽一聲,掩面疾走。

    眾侍女驚愕地看著她匆匆而去。羋月強自鎮定,看了幾人一眼,更遠遠地看到庭院中幾個內侍匆匆走避,露出一絲冷笑,走了出去。

    秦宮雖不比楚宮奢華,但畢竟此處亦曾是周人舊宮,回廊曲苑亦是處處,羋月走了一段路,便獨自于苑中坐了片刻,又轉回宮道,卻見虢美人帶著侍女采艾迎面而來。

    羋月便避到一邊,讓虢美人先行走過,不料虢美人卻並不前行,反而停了下來,走到她的面前,笑得甚是得意:“咦,這不是季羋嗎?”

    羋月見了是她來,心中倒是詫異,當也亦是點頭示意:“見過虢姬。”

    虢美人一雙眼睛,上上下下將她打量一番,這番又與椒房殿初見不同,細看著她果然年輕美貌,心中妒意升起,當下便冷笑:“自大王不再專寵椒房殿,王后心裡是不是急壞了,當真把季羋派上用了場?看來再過不久,我可真的要稱你一聲妹妹了。”

    羋月微笑:“看來虢姬果然消息靈通,連王後跟我說什麼話都知道重生之醜女難求。”

    虢美人矜持道:“好說,好說。”

    羋月看著這個面容嬌好腦中卻是一包稻草的蠢人,心中暗歎,臉上卻帶著有意激怒她的冷笑:“虢姬可還記得初次朝拜王后的時候,我幾位姊妹給虢姬的忠告?”

    虢美人一時不解:“你說甚麼?”

    羋月冷笑著提醒:“虢姬若是忘記了,我便再提醒您一聲,休要把自己的性命交給沒有信用也沒有實力的人手中,免得累及自身。”

    虢美人氣沖上頭,當下不假思索便上前一巴掌就要打在羋月的臉上,卻被羋月伸手接住。

    旁邊侍女見她魯莽也是嚇了一跳,見羋月已經避過,方松了一口氣。卻見羋月握著虢美人的手看著她搖了搖頭,嘖嘖連聲:“虢姬可知,為何其他的妃子們都有了子嗣,您位份不低亦是長相甚美,卻唯有你沒有子嗣?”

    子嗣之事,原是虢美人心中之痛,被當面揭了瘡疤,她實是氣到發瘋:“你、你大膽?”卻見羋月甩開她的手,也不理她,徑直向前走去。

    虢美人被她挑起怒火,豈容走一走了之,當下便追了上去,一把拉住了羋月的衣袖:“你站住。”卻被羋月凜然一眼看得心頭一怯不禁松了手,卻聽得羋月冷笑一聲,當下怒氣不息,便指揮著手下寺人道:“你竟敢頂撞於我?來人,將她拿下。”

    羋月正往前走,卻見在虢美人的招呼之下,幾名寺人擋住了她。羋月只得站住,看了看虢美人,歎道:“可憐,可歎。”

    虢美人見她身邊並無侍從,自己已占上風,心中得意,冷笑道:“現在你想向我乞憐,卻是遲了。”她素來驕縱,又得了人挑唆,只個當要借此給諸羋一個教訓,以顯示自己在後宮的份量。且又看到羋月與羋姝翻臉,這落水狗她不去打,豈不是可惜。當下便一步步上前,冷笑道:“你躲,我看你能躲到哪兒去,你敢胡言亂語,我非打爛你的嘴不可。”當下便伸出手去要來打羋月。

    羋月退後一步,卻並不畏懼,只是冷笑道:“虢姬誤會了,我是你說可憐。”

    虢美人方自詫異,便聽得一人道:“大膽虢姬,你是什麼身份,竟敢在我面前擅施非刑。”

    虢美人驚愕地回過頭,便看到羋姝率人站在不遠處,方才這話,便是她說的。她心中一淩,只得勉強側身行禮道:“參見小君。”

    便聽得羋姝喝道:“跪下。”

    虢美人不防被她這樣一喝,還未回過神不,驚愕地看著羋姝,見羋姝沉著臉,虢美人一臉委屈,卻不得不跪下。

    羋姝臉色惱怒,直問到虢美人臉上:“我竟不知道,在這宮中竟有人可以越過我,去處置我的媵侍。敢問虢姬,你一介美人如何就敢主持後宮刑罰?”她頓了頓,又故意悠悠地道:“還是你得了大王的特許,可以無視我的存在不成?”

    虢美人見羋姝出來,知道已經上了當,只得忍氣吞聲道:“妾身不敢,請王后恕罪。”

    這便是方才羋月與羋姝所定之計,昨日秦王去了羋月院中,便有流言傳到羋姝耳中,顯然是宮中有人設計離間她們姐妹,若是她們之間故意發生一場吵鬧,想來那離間之人必會迫不及待地出來幸災樂禍了。

    羋姝便依計而行,故意裝作與羋月吵架,讓羋月出宮之後,稍作停留,再引那幕後之人出來,自己便跟在後面,果然就有虢美人迫不及待地出來示威靈魂夜未央。

    羋姝想到這撥人自自己入秦開始,上庸城的下藥、草原上的伏擊、椒房初見的難堪、宮中處處設計的陷害,越想越怒,當下皆對著虢美人發作出來,冷笑道:“你既知罪,便自己掌嘴吧。”

    虢美人大驚失色:“王后,你……”她只是驕縱,此時已經明白自己中計,當下只想退讓一步胡混了事。卻不想羋姝不肯放過她,當下喝問:“還是要我叫人幫你掌嘴?”

    虢美人只得求道:“求王后給妾身存些顏面。”

    羋姝冷笑:“我若不來,你便要掌季羋了?已所不欲,勿施於人。你自己要顏面,卻不肯給別人顏面,這公平嗎?”

    虢美人大驚失色,迫不得已只得求饒:“妾身錯了,求王后饒妾身這一回……”見羋姝不為所動,只得含恨又轉頭向羋月求道:“季羋妹妹,我向你道歉,是我冒犯了你,請你向王后求求情,我侍候大王這麼多年了,若是今日受此羞辱,如何能活下去?”

    羋月本意亦不是要與虢美人為難,只是借此擺脫羋姝猜忌,也不願意讓羋姝把矛盾激化,結下仇怨來,只得向羋姝求情道:“阿姊,略施薄懲即可,掌嘴還是算了吧。”

    羋姝暴燥地道:“妹妹不必為她求情,你以為她欺負的是你嗎?你有什麼值得她恨到這樣咬牙切齒的,不過為的是你是我的媵侍而已,她要打的也不是你的臉,而是我這個王后的臉。”見虢美人還不動手,喝道:“虢美人,你自己不動手,是要我叫人幫你動手嗎?”

    虢美人見羋姝不依不饒,她亦是驕橫之人,雖易受人支使,但連魏夫人對她也要拉攏哄勸為多,雖然明知道一時失措叫人捉住把柄,卻也是受不得氣的,當下便鬧了起來,哭道:“王后何必如此刻薄,妾身就不信,大王會讓您這般對我,妾身要去見大王……”

    羋姝氣得臉色漲紅,怒道:“來人,給我掌嘴。”便叫內侍們捉住虢美人,喝道:“想給人家當馬前卒,看你有沒有這個命。閽乙,掌嘴!”

    閽乙只得上前,卷起袖子,對著虢美人掌起嘴。

    虢美人從來不曾受過這樣的羞辱,被掌了兩個耳光,已經是破口大駡:“孟羋,我是先王后的媵人,你以為你是誰,居然敢打我……你們是死人啊,還不趕緊去找大王給我作主,我不活了……”

    虢美人身邊亦是帶了寺人,雖然不敢在王后面前相爭,但見虢美人被掌嘴,又這樣叫著,當下便有兩個寺人拔腿就跑。

    羋姝厲聲道:“擋住他們。”當下便有幾個寺人去追那兩個寺人,卻不料前方忽然傳來一聲尖叫。

    羋月抬頭一看,臉色也變了。

    卻原來剛好樊少使由侍女采葛扶著,正往那一頭來,那兩個寺人一邊奔跑一邊回頭看著追兵,不想其中一人,正一頭撞上了樊少使。

    雖然那寺人及地收腿,但樊少使已經懷胎七月,這一撞之下,便跌到在地,慘聲痛呼起來。

    采葛沖上去扶住樊少使,尖叫起來道:“不好了,樊姬出血了……”

    頓時將眾人都嚇住了,當下七手八腳,忙將樊少使送回宮室,又急召了太醫來。

  樊少使提前早產,這事情迅速傳遍了後宮。秦王駟得報,急忙趕來。羋姝連忙迎上去,正欲解釋,偏此時秦王駟心急如焚,哪有功夫理她解釋,撥開她斥道:“休要擋在寡人面前。”說著也不管羋姝如何,徑直向裡面走去。

    便見太醫李醯從室內匆匆出來,向秦王駟行禮道:“樊少使是受到了驚嚇早產,裡面有醫女正在施救,請大王放心。”

    秦王駟微覺安心,便坐了下來,羋姝亦是急著要脫開自己的干係,又要上前含淚解釋:“大王,此並不關妾身的事……”

    秦王駟來之前也略聽到說是王后要處置虢美人,誤撞了樊少使以致於早產之事,心中本是焦急,哪有心思聽羋姝囉嗦,再聽她一張口並於半點對後宮妃嬪和子嗣的關心,盡是為自己開解,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住口。”

    羋姝嚇得住口,也不敢說什麼,委委屈屈地坐在一邊,緊緊拉住了羋月的手,心中盡是擔憂。

    這一夜,十分漫長,樊少使的尖叫,響了整整一夜,直到天明,已經變得十分微弱,太醫院的太醫們,俱被召了來,宮中女巫女祝,亦在徹夜跳祭凰寵——高門貴夫。

    就在近乎絕望的時候,忽然傳來了嬰兒微弱的哭聲,秦王駟站起來便要往裡沖去,便見女醫抱了繈褓出來道:“恭喜大王,賀喜大王。”

    秦王駟站起,快步迎上去接過繈褓,欲問:“是……”

    李醯已經是滿頭大汗地隨後出來道:“恭喜大王,樊少使生了一位公子。”

    秦王駟露出一絲微笑:“善!樊少使如何了?”

    李醯微一猶豫:“樊少使失血過多,身體虛弱。”

    秦王駟道:“李醯,寡人將樊少使交給你,務必要讓她恢復。”

    李醯忙應聲道:“是。”

    羋月見狀,忙推了推神情恍惚的羋姝,提醒道:“阿姊,快去向大王道賀。”

    羋姝回過神來,勉強笑著向前賀道:“臣妾恭喜大王又得了一位公子。”

    秦王駟本來心中甚怒,乃至見了樊少使生了一位小公子,心中已經將怒火沖得淡了些,見羋姝上前來賀喜,勉強擠出一絲笑意來,不料內室簾子掀開,一個侍女端著滿是血水的銅盆出來,羋姝陡然聞到血氣,忍不住沖到門邊,大聲嘔吐起來。

    秦王駟忍無可忍,揮袖道:“王后,你要不願意在這裡,便出去,不要礙事。”

    羋姝嘔得淚水漣漣,心中十分難受,見了秦王駟的嫌惡神情,心中一慌,忙想解釋道:“臣妾,臣妾不是故意的……”

    不料正在此時,卻見虢美人的侍女采艾披頭散髮地闖進來,撲在地下哭道:“大王,大王,救命啊……”

    秦王駟大怒:“又怎麼了?”

    采艾撲在地下,仰起頭來,便已經淚流滿面,泣告道:“大王,虢美人被王后施以掌刑,不堪受辱,投繯自盡了!”

    一室皆靜。

    只有嬰兒微弱的哭聲,更讓這份寂靜變得讓人心寒。

    秦王駟轉頭,看了羋姝一眼,這眼中的冰冷之意,讓羋姝整顆心都如墮冰窖,羋姝握著羋月的手,顫抖不停。

    羋姝張口欲言,秦王駟已經轉回頭去不再看她,只對采艾道:“帶路。”便大步走出,繆監等人連忙跟隨而出。

    羋姝倒在羋月的懷中,渾身顫抖。羋月忙推她道:“阿姊,阿姊,你快起來,虢美人那兒,你要有所防範!”

    羋姝臉色慘白,不住搖頭,握住羋月的手已哭出聲來:“妹妹,妹妹,大王惱了我了,他一定記恨上我了,怎麼辦,怎麼辦?”

    羋月用力搖著她:“阿姊,你鎮定下來。聽著,這不是你的錯,你一定不能自亂陣腳,一定要想辦法挽回大王的心。”

    羋姝慌亂地道:“我、我能怎麼辦呢?怎麼會出這種事情,怎麼會出這種事情?”

    羋月輕歎一聲:“虢美人挑起事端,雖然有錯在先,阿姊對她略施薄懲,也是沒有錯的絕色悲戀,傾世狂妃。只是沒有想到遇上樊少使難產,虢美人又再度生事……”

    羋姝眼睛一亮:“你說,虢美人她是故意的?”

    羋月卻搖頭道:“阿姊,就算她是故意假裝自盡,阿姊卻也不可說出來。阿姊畢竟是後宮之主,大王將後宮交與阿姊掌管,阿姊自有權力處置後宮妃嬪,但後宮妃嬪不管發生什麼事,卻也均是阿姊的責任。如今阿姊只有向大王請罪,求得大王原諒才是。”

    羋姝臉色慘白,又嘔了幾聲,羋月見她如此嬌弱的模樣,心中大急,勸道:“阿姊,你見了大王,千萬不要再這樣一副過於嬌貴的樣子,我觀大王為人,是希望阿姊為他承擔起後宮事務來,若是阿姊顯露不能勝任的樣子,只怕就會讓魏夫人得逞了。”

    羋姝一驚,連忙點頭,當下便匆匆而去。

    那時她因為樊少使早產,忙只急著叫太醫等,又去通知秦王,並不理會虢美人之事,本以為此事便可了結。細究起來,她責罰虢美人,原是虢美人欲對羋月動手,撞到樊少使,亦是虢美人的寺人所為。她自忖問心無愧,誰想到虢美人竟然會以自盡來逃避追究,卻不免只將她一個置於事態中心了。

    樊少使與虢美人均住掖庭宮,兩人相去不遠,待羋姝趕去之時,已經有太醫診斷,虢美人懸樑雖然未死,但卻因為搶救誤時,至今仍然生命垂危,情況竟是比樊少使還要嚴重。

    羋姝本以為虢美人是偽裝自盡,不想她竟真的生命垂危,當下大驚,又見掖庭宮中人來人往,將虢美人所居的小小院落擠了個水泄不通。又見秦王駟並不理睬於她,她又插不下手去,又過得一會兒,魏夫人、唐夫人、衛良人等人皆又來了,人人都顯出焦急萬分,對著虢美人、樊少使關切萬分的話來,她更是覺得形單影隻。

    當下見秦王駟出來,也忙跟了上去。

    秦王駟見她如此,更覺得她對虢美人、樊少使無慈愛之心,心中已經不悅,臉上卻不顯出什麼來,只道:“王后,你還是回去吧。”

    羋姝委屈地咬了咬下唇,虢美人院中站了魏夫人,樊少使院中站了唐夫人,兩人均是極為熟練地指揮著侍人行事,她竟是插不上手,便是回去又能如何。更何況此時她需要和秦王解釋清楚事情發生的始末,當下道:“臣妾來向大王請罪。”

    秦王駟皺眉,歎道:“你是後宮之主,出了亂子,你首要之事,便是應該去處理事端,而不是向朕解釋原委。”

    羋姝心中委屈,卻想起羋月囑咐,只得強忍了道:“臣妾有罪,大王定罪之前,可否容臣妾申辨。”

    秦王駟站住,側轉半身道:“哦,你還有申辨?”當下看了看左右,便一路直去了自己所居的寢殿承明殿,方問羋姝:“你要說些什麼?

    羋姝忙道:“臣妾有罪,臣妾昨天只是見她太過囂張,所以略施薄懲,臣妾並非故意辱她,也沒有想到她竟然如此想不開,更沒有想到樊少使居然那麼巧會出現在那兒……”

    秦王駟見她狡辨,沉了臉:“寡人當著人前,欲為你留些情面,不想你毫無悔意。須知打人不打臉,你身為王后,初掌宮務,就行此刑罰,實屬太過狠毒。寡人還聽說虢美人曾經向你求情,說念在她服侍寡人多年的份上,休要辱她至此,否則會讓她無顏存活,可你卻不但不聽,反而加倍辱她。孟羋,寡人只道你為人單純,卻不知你竟還如此驕橫,輕賤宮人至此?”

  羋姝大驚,跪地泣道:“大王明鑒,臣妾從未罰治過人,又怎麼會想到行此刑罰。臣妾是氣那虢美人對季羋蓄意挑釁生事,無端就要對季羋掌嘴,所以才叫她自刑,為的只是告誡她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並無他意啊!”

    秦王駟一怔:“哦,這麼說,是虢美人生事在前,你只是讓她自作自受?”

    羋姝想到羋月囑咐之語,忙道:“是,臣妾只是太生氣了。因為,因為……”

    秦王駟問:“因為什麼?”

    羋姝咬咬牙,說道:“因為之前就有內侍來密告臣妾說,大王和季羋在蕙院舉止親熱,臣妾召季羋過來詢問是否屬實,臣妾好安排她給大王侍寢。幸得季羋解釋說原是一場誤會,誰知轉眼季羋出去就遇上虢美人挑釁,指責季羋勾引大王,甚至連臣妾為什麼召見季羋也知道。她還想無端生事,借此對季羋下毒手。若非臣妾及時趕到,無辜受刑的就變季羋了。臣妾惱怒她居然窺探中宮……”

    秦王駟心中惱怒,他昨日不過一時興起,去看了羋月,不想今日就演變成一場風波。聽了羋姝解釋,他是何等聰明之人,立刻就想到了原因所在,一擺手道:“寡人知道了。哼,她不但窺探中宮,更膽敢窺探寡人的行蹤,王后起來吧,此事……”他正想說,此事就此作罷,一轉頭卻見羋姝皺著眉頭,一臉嬌弱不勝地扶著頭喘氣重生之醜女難求。一想到樊少使險些難產,虢美人亦是還在昏迷不醒,雖然虢美人有錯在先,但她身為王后,不能安撫後宮,處事不當,略有委屈便矯情至此,實是令他失望。當下又轉了態度厲聲道:“可是你身為王后,不能很好的盡職,控制後宮的是非,甚至自己還跟著聽信謠言,舉止失常,懲罰失當,以至於虢美人投繯自盡,樊少使受驚早產。王后,寡人把後宮交給你,是指望能讓寡人省心,而不是頻頻出事。甚至在出了事以後,還這般沒心沒肺,毫無悔意。”

    羋姝正是只覺得肺腑之中一陣陣難受已極,直想反胃嘔吐,已經是忍得十分辛苦,聞聽秦王駟之言,更是如萬劍穿心,她臉色慘白,軟軟地跪倒,撫著胸口泣道:“臣妾,臣妾不是有心的,臣妾實在是難受……”說著,再也忍不住反胃之意,捂著嘴巴強忍。

    秦王駟見她如此,又想起甘茂曾有奏報,說她入秦之時,諸般矯情生事以至於行軍拖延,才被義渠人所伏擊。雖然他知這也是甘茂為自己脫罪之辭,但羋姝矯情還是給他留了一些印象。如今見她如此,仿佛更是印證,心中更加不悅,也懶得理會與她,只警告了她一句:“你如今是大秦王后,不是楚國公主,不要指望別人替你解決煩難,而是要主動為寡人排憂解難,解決好後宮的糾紛。你若管不好後宮的事,寡人也沒辦法讓你繼續管。好了,你出去吧。”

    羋姝聞聽此言,再也無法支撐下去,只脆弱地叫了一聲:“大王……”就暈倒在地。

    秦王駟本是心煩意亂,竟是不曾注意到羋姝有異,此刻方覺察到不對,忙沖上去扶住羋姝,見羋姝臉色慘白,額頭都是汗水,心中也急了,叫道:“王后,王后……來人,叫李醯!”

    太醫李醯急忙而來,診脈完畢,便笑著向秦王駟道賀:“恭喜大王,賀喜大王。”

    秦王駟聽出了他的意思,當下一喜:“如何?”

    李醯道:“王后有喜了。”

    秦王駟大喜,扶住了羋姝叫道:“王后,王后!”

    羋姝睜開眼睛看到了秦王駟,便急切地抓住他的手欲解釋:“大王,您要相信臣妾,臣妾絕非故意……”

    秦王駟忙溫言安慰:“寡人知道了。王后,你是有喜了,要好好安胎,來日為寡人生一個嫡子。”

    羋姝聞訊,也是怔了一怔,方驚喜地撫著自己的腹部,仿佛不能置信:“有喜了?”

    李醯亦是見著剛才在樊少使院中,羋姝暈血惹得秦王駟生怒之事,趁機進言討好道:“想是因為王后懷孕,所以容易心情急燥,身體虛弱,聞不得血腥氣……”

    秦王駟聞言,不覺點頭,羋姝知道李醯有意助她,不由地感激地看了李醯一眼。

    李醯見狀心中暗自得意,知道自己這般適時為王后進言,必將得王后感激,進而將來必將得到更豐厚的回服。

    秦王駟心情大悅,又令李醯照顧於她,當下親自將她送回椒房殿,安扶半日方離開。

    他雖然生有數子,卻至今未有嫡子,先王后多年不孕,如今娶得羋姝有孕,心頭自是一喜。走了數步,忽然想起一事,便問繆監:“虢姬怎麼樣了?”

    繆監早已經向諸太醫打聽得明白:“虢美人如今還是昏迷不醒中,能不能醒過來也是未知。”

    秦王駟手一握緊,沉吟:“她不似會自殺的人,給寡人查一傾紅顏媚天下!她身邊的人統統拿下拷問。”

    繆監忙答應了。

    秦王駟又道:“以虢美人的心術手段,若不是她窺探寡人行蹤,必是聽人挑唆,你說會是誰在挑唆?”

    繆監怔了一下,欲言又止:“老奴不知。”

    秦王駟看著繆監,心中已經有數,臉上升起怒氣,他走了兩步,平息一下情緒,問:“你當真不知?”

    繆監從容道:“大王,後宮清靜了這麼多年,那是因為有人管著。可如今事出兩主,到底如何處置,那要看大王心意如何?”

    秦王駟一怔,好半日,才指著繆監笑道:“你這老貨,都成精了。”

    繆監仍然恭恭敬敬地道:“老奴除了服侍大王外一無所長,豈敢不用心。”

    秦王駟問他:“那依你之見呢?”

    繆監沉吟片刻,方謹慎道:“那要看大王是要讓王后更清靜,還是讓王后更能幹。”

    秦王駟已明白他的意思,後宮多年無事,那是因為自魏女入宮之後,他便將後宮交于魏王后執掌,待魏王后生病,便由魏夫人執政。這兩人均是極為聰明,政出一門,任專一人,此人便要戰戰兢兢,不敢出錯。

    而如今王后入宮,表面上看來,是王后執掌後宮,可是實際上魏夫人多年執掌後宮,各種人事上,只怕仍然掌握在魏夫人手中。如今政出兩頭,若是魏夫人有意為難,王后與魏夫人相鬥,只怕後宮多事矣。

    秦王駟略一思索,問道:“你看王后接手後宮,需要多長時間?”

    繆監圓滑地回答:“王后自是才慧過人,可後宮事務千頭萬緒,勞神耗力,便是無人制掣,也得一年半載的才能熟悉起來。”

    秦王駟反問道:“若是有人制掣,就更麻煩了,是不是?你說,後宮是否仍然交給魏夫人主持呢?”他心下暗歎,若換了平時,他既立了王后,自然要將後宮之事交與王后。魏夫人縱要為難,只要王后權柄在握,自然慢慢也磨練出來了。

    只是此時王后有孕,卻實不是讓她勞心勞力的時候,索性,還是借著她“犯錯”之事,將後宮仍然交與魏夫人執掌,這樣的話,若是後宮有事,便只問責魏夫人,反而可以借此套住魏夫人不敢再生事。

    繆監已經明白他的意思,恭敬地道:“就恐王后不安……”

    秦王駟微一猶豫,不答:“去查查是誰敢窺測寡人行蹤?”

    繆監立刻應聲:“此事掖庭令責無旁貸。”

    秦王駟頓時被提醒:“唔,現在的掖庭令是井監?”井監原是魏夫人所任,若是王后有孕,須得換一個掖庭令才是。

    繆監又恭敬道:“樊少使忽然會出現在那兒,老奴以為,她身邊的奴婢就是逃不了職責。”

    秦王駟冷笑:“查,徹查到底。”在他的眼皮底下發生這種事,若不能查個水落石出,他這個秦王還敢說爭霸天下,豈不成了活生生的笑話。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38:50

羋月傳 第106-107章 王后娠
披香殿,金獸香爐香煙嫋嫋。

    魏夫人微閉著眼睛,輕搖白鶴羽扇,歎息:“王后有孕?她運氣也太好了些,剛好這個時候懷孕。”她本來算計此番樊長使早產、虢美人生死不明,這王后是無論如何難以翻身了,豈料她運氣竟是如此之好,不由得甚是可惜:“唉,山高九仞,功虧一簣。”

    衛良人卻一直陰沉著臉,聽了此言,幽幽地看她一眼:“你倒真是狠心,差點就出了人命天才魔音師!”

    魏夫人見她如此,也有些尷尬,解釋道:“昨日你也在跟前,當知道我也是為了她好……”

    虢美人投繯自盡,自然也是魏夫人計畫中的一環了。虢美人聽了她的挑撥而去生事,若是秦王駟問起,自然要追究當事人責任。虢美人既受了掌摑,羞辱已極,更懼秦王駟追問,當下便叫人去請魏夫人,鬧著要魏夫人為她出頭。魏夫人便勸她道,妹妹若是忍了下去,自然大王也就息事寧人了;妹妹若是大吵大鬧,大王也未必有耐心管你;但若是妹妹不堪受辱,以死相抗,則王后就不能這麼輕易脫身。虢美人便依了她的計,假裝投繯。

    誰知道其中卻出了岔子。虢美人本是關上了門假裝自盡,待侍女推門進來的時候,門後卻不知道被什麼東西擋住了,一時竟未能推門進去。直至采艾嚇得叫來一群內侍撞門進去的時候,才發現虢美人已經進氣少,出氣多了。

    一場假自盡變成了真自盡不算,本以為這樣至少可以讓羋姝不死也脫層皮,誰曉得羋姝竟然懷孕了,整個計畫賠了虢美人,反而教羋姝安然無恙。

    此時見衛良人臉色不好,魏夫人知道她是為了虢美人之事,起了兔死狐悲之心。衛良人素來智計百出,是她得力的智囊,此時她也不願意冷了衛良人之心,忙歎道:“我原本是為了虢妹妹好。她昨日被羋家姐妹那樣欺負,丟盡了臉,若不製造事端,日後如何能夠在人前立足?這樣一來,她就從一個即將被取笑的角色,變成受人同情的身份,豈不是好?虢妹妹情況越嚴重,王后豈不是越下不了臺?誰又曉得會出這樣的事?我心中,也是不好受啊。”

    衛良人見她假惺惺,心中不免兔死狐悲,臉上卻不顯,歎道:“阿姊卻想不到吧,大王不但沒有怪罪王后,反而為了她換了永巷令,還幫她把後宮都料理乾淨了。”

    魏夫人聞聽此言,頓時臉色鐵青,一下子坐了起來,問道:“你說的是真的?”

    衛良人反而笑了,顯見魏夫人還未知道這消息,心中甚快,坐在那裡輕搖著竹扇道:“是真是假,轉眼便知。阿姊這麼辛苦在後宮佈局,如今被大王親自出手拔了,感覺如何?”

    魏夫人恨恨地站起來,來回走動著,忽然停下來,雙目炯炯地盯著衛良人道:“你說,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呢?”

    衛良人停下扇子,看著魏夫人道:“阿姊,楚國也是大國,大王千里迢迢把人求娶來立為王后,王后還陪嫁了全套樂器和百卷書簡,其中有許多都是孤本。休管大王寵愛是真是假,這人剛進門,新鮮勁兒也得有個一年半載的,這一年半載不管什麼事,大王都會偏向她,扶著她,她對也是對,錯也是對……想當年先王后剛進宮的時候,不也是這樣一言萬鈞的?你平白出手,還惹了大王猜忌,這又何必呢?”

    魏夫人恨恨地道:“一年半載?如今不到半載她就懷上孕了,我還有什麼可作為的!”

    恰巧此時井離匆匆進來,回道:“夫人,出事了。”

    魏夫人冷笑道:“是你阿耶的事嗎?我知道了。”這井離便是井監義子,皆為魏夫人心腹,井監被撤了永巷令,魏夫人不免要另外設法。

    不料井離卻急道:“夫人,大王讓公子華搬出披香殿,住進泮宮,另擇傅姆教習。”

    魏夫人冷不防聽到這個消息,頓時呆住了,驚道:“子華,我的子華……”

    她心如電轉,已經明白原委:“大王果然開始疑我了……”光是撤了井監,還能夠說是為王后懷孕安全考慮,但是讓公子華搬出去,而事先全不打招呼,只能說是秦王駟對她的一個警告貪吃王妃霸王爺。

    衛良人見狀,只得跟著站起來,勸道:“阿姊,我倒有一計。”

    魏夫人一喜:“妹妹快說。”

    衛良人附在魏夫人耳邊輕聲說了一番話,魏夫人大喜:“果然還是妹妹聰明。”

    王后懷孕的消息,也傳到了羋月耳中,此後秦王駟的一系列舉動,亦是由薜荔打聽了來報:“果然不出公主所料,大王不但沒有怪罪王后,反而下令更換永巷令,還將公子華移出宮去了。”

    女蘿道:“這是在懲治魏夫人了。唉,若不是季羋早有預防,叫王后向大王陳情,恐怕王后這次不會這麼容易脫身。不過王后懷孕,更是意外之喜。”

    羋月長籲一口氣道:“是啊,總算是借這件事,洗清了自己,也躲開了旁人的暗算。”

    薜荔道:“是啊,您看這次樊長使雖然生了兒子,卻傷了身子。虢美人挑釁季羋,反而是自己找死,這真是大快人心。”

    羋月歎道:“觸蠻之爭①,有什麼可高興的?女蘿,你去問一下太醫院,虢美人的傷怎麼樣了?”

    薜荔怒道:“公主,她根本就是該死,而且她還裝自殺,就是為了陷害王后,您何必這麼好心?”

    羋月搖頭歎道:“我只是懷疑,她不是一個會自殺的人,如今弄成這樣子,我猜背後必有人作祟,她也不過是個工具而已。這後宮之中的爭鬥,輸贏都是同樣的可悲,虢美人也不過是個可憐人罷了。”

    女蘿小心地看著她的臉色,道:“公主,您這是,同情虢美人嗎?”

    羋月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搖頭道:“一個虢美人生死不明,另一個樊長使早產傷身,只不過是一天的時間,物是人非。她們讓我想到楚宮的那些女人……我不是同情,只不過是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罷了。”

    薜荔嘟噥著道:“您跟她哪是一類啊!”

    羋月苦笑道:“後宮的女人,都是一類。譬如一個罐子裡,放著兩隻蛐蛐,主人拿著草棍子,看著一隻蛐蛐咬死另一隻。那只蛐蛐贏了嗎?沒有,轉眼主人就會放進另一隻來。”

    女蘿百感交集:“季羋……”

    羋月道:“那罐子雖然鑲金嵌玉,可是當罐子裡那錦衣玉食卻整天掐鬥的蛐蛐,卻不如當草叢裡飲清水食草根自由自在的蛐蛐。”

    薜荔道:“公主,您怎麼會這樣想?”

    羋月道:“我是要好好想想,我不能再這麼繼續下去。這宮裡是泥潭,我不能為了一時的意氣,讓自己陷在泥潭裡出不去。”

    夜深人靜,只有羋月的屋子仍然亮著燈。此時天色已經全黑,一輪圓月升起。

    羋月推開窗子,坐在窗邊,拿著嗚嘟吹奏悲憫的楚樂。

    這悲憫的樂聲,穿過圍牆,在夜空中幽幽傳去,卻只有有心人,才能夠聽得懂其中的意味。

    秦王駟坐在禦輦上走過宮道,忽然聽到了嗚嘟之聲,頓了頓足,禦輦停下,他側耳聽了一會兒,問道:“這是什麼曲子?”

    繆監亦側耳聽了聽,道:“奴才見識淺陋,似乎是楚國的嗚嘟所吹奏的樂曲紫瞳亂,傾城歎。”

    秦王駟道:“哦,是誰在這時候吹曲?這時候,不應該是人人心裡頭都只有算計嗎,居然還有悲憫之音?”

    繆監看了看方向,賠笑道:“大王,那個方向似乎只有季羋住的蕙院。”

    秦王駟道:“是她?難得她竟然是一個有心的人。”

    繆監道:“大王要過去看看嗎?”

    秦王駟想了想,還是搖頭道:“不了。”

    椒房殿內室,羋姝撫著肚子喝完一碗保胎藥,放下碗,煩躁地道:“我就是不明白,明明大王知道我是冤枉的,我也跟大王解釋清楚了,大王為什麼還要放縱毒婦,讓她繼續待在後宮。那個虢美人不過鬧場假自殺,就什麼都不追究了!”

    玳瑁道:“王后,您入宮以來,大王不也是對您處處呵護嗎?何況大王不是為了讓您能更安心地養胎,還把永巷令的人選給了您來定嗎?”

    羋姝恨恨地道:“可我還是不願看著那個毒婦得意。大王為什麼不追究虢美人鬧假自殺的原因,為什麼不管樊長使是怎麼被驚嚇到的,為什麼不治那個毒婦的罪,反而抬舉她?”

    玳瑁勸慰道:“王后,魏夫人畢竟主持後宮多年,如今我們沒有證據,只能等下次機會。不過,有件事,王后卻要早作準備……”

    羋姝道:“什麼事?”

    玳瑁道:“王后您懷孕了,這一年半載沒辦法服侍大王,若您不安排媵女侍寢,那大王豈不都被魏夫人那邊的人拉走了?”

    羋姝沉默了。

    玳瑁小心翼翼地道:“王后——”

    羋姝忽然抬起頭來,惱怒地道:“我做不到,玳瑁,我做不到。大王后宮有妃子,我沒有辦法,誰叫我認識他的時候,這些女人已經存在了呢?可我這邊懷著他的孩子,那邊還要親自找別的女人去服侍他……我這心裡,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玳瑁心疼地道:“王后,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

    羋姝幽幽地道:“你說,為什麼男人要有這麼多的女人呢?”

    玳瑁扶著羋姝緩緩躺下道:“王后,庶民奴僕,自然只能娶得起一個女人,甚至好幾個人合娶一個女人;越是尊貴的人越是要妻妾眾多,如此才能夠繁衍子嗣,綿延萬代啊。”

    羋姝沉默著,一動不動。

    玳瑁給她蓋上被子,轉身就要出去。

    羋姝道:“玳瑁,那你看安排誰服侍大王為好?”

    玳瑁轉身道:“以奴婢看來,不如按年紀大小來排列,孟昭氏最為年長,就安排她先侍寢吧。”

    羋姝看著玳瑁道:“依親疏,應該是九妹妹,你為什麼不提呢?”

    玳瑁尷尬地一笑道:“王后,您不是答應了季羋,不安排她服侍大王嗎?”

    羋姝道:“我知道你心裡在顧忌著什麼……算了,就依你吧來嘛,少俠。”

    孟昭氏侍寢了,這樣的小事,似在後宮只濺起了一點小浪花,隨即就湮沒無聲了。

    然而,對於羋月來說,卻迫使她不得不面對一件事:身為媵侍,很可能在某一天就要面對孟昭氏同樣的問題。

    她相信羋姝並不願意她來爭寵,可是從那日秦王將黃歇留下的玉簫帶給她的時候所表現出來的異樣,以及後來發生的事,卻讓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當初決定進宮時的草率與天真。

    當時,她只是想為黃歇報仇;當時,她並沒有想過更遠乃至於一生一世的事情。而如今,她已經知道憑個人的力量,哪怕找到了證據,也不能為黃歇報仇,這一切操縱在秦王的手中,而秦王只要還想庇護魏夫人,她就無法報仇。

    那麼,再繼續待下去,還有什麼意義呢?她想,不如離開吧。

    她逃離了楚宮,不是為了陷入另一個後宮的。想起向氏臨死前的囑託,想起她的含恨而死……不,她絕對不能讓自己再走向和母親一樣的命運。

    她必須離開。

    想到這兒,她站了起來。她想,她要尋求一個人的幫助。

    這個人,就是張儀。

    此時張儀的府第,又換了一個,因為,他又升官了。

    羋月打量著張儀的新居處。此時的張儀居室整潔,整個人也再不是當日那種科頭跣足、鑽在竹簡裡爬不出來的樣子了。

    如今他身邊日日有美姬侍候,自然不會如此不修邊幅。

    羋月見了面便戲謔道:“恭喜張子!好些日子不見,張子又是得了誰的饋贈?如今起居舉止,都更上層樓了。”

    張儀笑了笑,揮退侍人,單刀直入問道:“季羋尋我,想必有事?”

    羋月笑了笑,道:“你猜!”

    張儀道:“我猜猜看。王后懷孕,必要安排媵侍,季羋不是想進一步,那就是想退一步了。”

    羋月點頭道:“不錯,我想出宮。”

    張儀道:“為何要出宮?”

    羋月坐下來道:“我離開楚國,原是為了逃出泥潭,結果卻陷入了另一團泥潭。後宮的觸蠻之爭,看似可笑,可落入局中,照樣也是非死即傷。如今阿姊已經懷孕,孟昭氏作為媵女已經被派去服侍大王。你說得對,我以前說我入宮卻不服侍大王是掩耳盜鈴,既為媵女,有些事只怕輪到頭上就身不由己了,還不如及早逃開。”

    張儀微微點頭,道:“難得你有如此清醒的認識。”一伸手,從旁邊的櫃中取下一個木匣,遞給羋月道:“你的東西,我早就備下了。這裡有三份地契,一份在秦都咸陽,一份在魏都大樑,最後一份在齊都臨淄。你選定一個地方,等你出宮以後,我再贈你奴僕百名、一千金備用,如何?”

羋月一怔,她沒有想到,張儀早就想得這麼周全,這麼慷慨。她並不推辭,她欠張儀的,張儀欠她的,並不需要計算得太清楚,有些事,彼此心裡知道就行。當下接過木匣打開,取了一份地契,道:“多謝張子。”

    張儀問:“你定於何處?”

    羋月道:“魏都大樑。”

    張儀一怔,擊案大笑:“善。”秦有羋姝,齊有羋姮,楚有威後,她既然要避開這些人,自然就不可長居這些地方。當她離開宮廷的時候,魏人便不會再成為她的敵人,魏都大樑,反而成為她最好的棲居之地。何況從大樑到周都洛陽亦是極近,在洛陽觀察天下,則是更好的選擇。

    羋月微笑:“張子如此慷慨,可是哪裡發財了?”

    張儀道:“你也猜猜看?”

    羋月道:“猜不出來。”

    張儀道:“往我們都熟悉的地方猜。”

    羋月吃驚地道:“楚國?你又回郢都去了?那兒你可是滿地仇人啊,不是得罪了這個,就是騙了那個。”

    張儀道:“哎,當初我張儀是無名游士,自然不敢再入郢都。可我如今是秦國使臣,就算回去,他們也得將我奉若上賓啊。”

    羋月道:“你去做什麼了?”

    張儀道:“勸楚國與齊國斷交,與秦國結盟啊鹿鼎記後傳。”

    羋月吃驚道:“大王能同意?”楚王槐可不是這麼容易聽從別人的人,況且齊楚聯盟已久,又是聯姻。縱然秦人娶了羋姝,但終究不如羋姮在齊國更久,更有手腕左右齊政啊。

    張儀道:“自然,我說大秦會送他商於之地六百里,他當場就答應了,還怕與齊國斷交得不痛快,派了勇士去辱駡齊君。”

    羋月撫額道:“那六百里地呢?”

    張儀道:“大王給了我一塊封地,我給它取了個地名叫六百里。”

    羋月道:“那塊地有多大?”

    張儀笑眯眯地伸出手來比畫道:“六裡。”

    羋月扶著頭覺得不能支持了:“大王肯定會發瘋的。”

    張儀得意地道:“不怕他發瘋,就怕他不發瘋。他要發瘋,就會亂來,他要亂來,就會死得更慘。”

    羋月忍不住問:“張儀,你為何要這麼做?”

    張儀錶情忽然凝住,長歎一聲道:“為什麼?”他忽然伸手打開一張大的羊皮卷,那是一張列國的地圖,道:“季羋,你來看。”羋月探頭,看著地圖,張儀道:“你看到沒有,這地圖上的國家,在周天子時代,曾經有三千諸侯。自平王東遷以後,大國併吞小國,封臣瓜分大國,甚至臣下奪國篡位。到三家分晉之時,只剩得二十余家諸侯,勢力最強者,為秦楚韓趙魏燕齊七家。此後這國與國之間的形勢,看似疆域時時在變,但大國對峙之勢卻僵持不變,已經一百餘年。”

    羋月看著地圖半晌,才說道:“那現在是不是又到了變的時候?”

    張儀擊案道:“不錯。周天子之制,是維持封建之制不變,而在當今之世已經完全不合時宜,所以列國紛紛變法。其中李悝于魏國變法,吳起于楚國變法,申不害于韓國變法,鄒忌于齊國變法。你可知這些變法,結果如何?”

    羋月低聲道:“都沒有成功。”

    張儀道:“為何不成?”

    羋月道:“屈子曾經說過,變法害宗族之權,侵封臣之利,因此變法之臣,不是不得好死,就是妥協退縮了。”

    張儀一拍桌子道:“就連秦國的商君變法,也差點人亡法消。列國之中,繼任之君無不廢新法,復舊法。可只有當今的秦王,殺商君,卻仍然推行新法。”他眼中透著狂熱的光芒道:“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羋月隱隱有所感覺,不由得問:“意味著什麼?”

    張儀道:“意味著只有秦國才有可能成為破局之國,改變這天下的運勢。”

    羋月忍不住道:“那會出現什麼樣的結果?”

    張儀握住羋月的手道:“不管什麼樣的結果,都可以讓你我不枉此生,青史留名。”

    羋月抽離了自己的手,而張儀仿佛陷入了某種狂亂中,興奮地走來走去。

    張儀道:“所以我張儀,要做這個推動之人,要成為大秦青史上,最重要的人。”

    羋月道:“大秦最後會走向何處?”

    張儀道:“不知道清穿之華貴妃。也許如長虹貫日,一氣呵成沖天直上,讓這個天下為之改變。也許撞得粉身碎骨,我們所有的人都會化為塵灰。但是,大丈夫生則驚天動地,死則轟轟烈烈,絕不可無聲無息過此一世。我張儀,要借秦國的風帆,若能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息,則不枉此生,不枉此生!再瘋狂的事,我又何懼去做,再強大的人,我又何懼去得罪他!”

    他近乎癲狂地來回走動,忽然停下來直視羋月道:“季羋,你不應該走的,此時此刻你能夠在秦國,這是上天賜給你的機會啊。你不可以逃避,不可以放棄。”

    羋月看著他的神情,仿佛受到了莫名的影響似的,竟似乎也要與他一起狂熱,一起投身這種撼動天下、改變歷史的行動之中。

    她收斂了心神,站了起來,向張儀行禮,道:“多謝張子。只是,我不過是個小女子而已,這樣的江山爭霸,非我所能。”

    張儀也不說話,只看著她走出去,才微笑道:“你以為你走,便能走得了嗎?”

    張儀以六百里地為諾,遊說楚王與齊國斷交。那楚王果然貪圖利益,迫不及待地和齊國絕交,之後向張儀索取六百里地。誰知那張儀只給了六裡地,還說那塊地就叫六百里。楚王惱羞成怒,發兵攻秦。丹陽之戰秦軍俘楚軍統領屈匄和楚將七十多人,斬首八萬楚軍,楚國還失去了漢中郡。

    此事一出,天下震驚。

    政治上的格局,也改變著後宮的格局。

    披香殿,魏夫人將手中的竹簡往下一拍,哈哈大笑道:“天助我也。”

    衛良人拾起竹簡,看完之後思索片刻才道:“楚國經此一戰,在列國面前丟盡了臉。魏阿姊,此事若是運用巧妙,就可以教王后不得翻身,甚至連她腹中的孩子也……”

    魏夫人道:“怎麼說?”

    衛良人附在魏夫人耳邊低聲說話。

    魏夫人大喜,握著衛良人的手道:“妹妹不愧是女中鬼穀,此事若成,必與妹妹同享富貴。”

    衛良人低頭,掩去眼中異色道:“阿姊,我倚仗阿姊才能夠在秦宮立足,這原是我的分內之事。”

    魏夫人看著竹簡,百感交集道:“我魏國當年本也有爭霸之能,只是先王在時,先失衛鞅于秦,又失孫臏于齊,才落得受秦、齊攻擊,國勢衰落,而我更是因此失了王后之位。列國爭霸,一步錯,步步皆錯,國勢一弱,翻身就比登天還難。”

    椒房殿外室,羋姝將手中的絹信重重拍在幾案上,怒道:“張儀小人,張儀小人,枉我信他,枉我贈他厚禮,竟然如此卑鄙無恥!”

    玳瑁道:“王后息怒,事情已經發生,生氣也是無濟於事。王后懷著身孕,凡事要多為孩子考慮才是。”

    羋姝怒衝衝地道:“我如何能息怒!我為楚國女,嫁入秦國,楚國興則我地位穩固,楚國弱則我地位不穩。這張儀害我楚國,我豈能容他!”

    孟昭氏是昭陽侄女,她比羋姝更著急瞭解其中的政局變化。依著楚國慣例,如若政局有重大失誤,楚王雖然傷了顏面,卻還依舊是楚王,但負責國政的令尹卻很可能要換人首富嫡女。當下急問道:“王后,這信裡說的是什麼啊?”

    羋姝氣得眼睛都紅了:“那張儀去了楚國,欺騙我王兄,說是要贈他六百里地,換取楚國和齊國斷交。”

    孟昭氏吃了一驚,道:“齊乃大國,屈子幾次出使齊國,才換得與齊國的結盟,更得齊國願意擁楚國為合縱長。六國合縱是建立在齊楚聯盟之上。

    若是齊楚斷交,則六國合縱就毀了,我楚國這麼多年在列國中發號施令的地位就完了。”

    羋姝痛苦道:“可不是,丹陽一戰,屈匄大敗,我楚國竟失去了漢中郡。”

    孟昭氏霍然站起道:“此皆張儀為禍!此人當初就是個無恥小人,因盜和氏璧被我伯父毒打,此人必是因此而恨上我楚國。王后,此人不除,必將為禍。”

    正說話間,閽乙匆匆忙忙地跑進來道:“王后,王后,不好了!”

    羋姝道:“怎麼?”

    閽乙道:“大王今日在朝堂上,新設官位。封張儀為相邦,司馬錯為將軍。”

    羋姝轉頭問孟昭氏道:“這是什麼意思?”

    孟昭氏道:“公孫衍原為大良造,如同楚國令尹,集軍政大權於一身,乃大王之下可以制定法令、號令群臣的至尊之人。可如今權力三分,國政歸於相邦,軍政歸於司馬錯,大良造的權力,就被架空了。王后,您一定要想辦法,萬不能任由此佞臣既壞楚國,又壞秦國。”

    羋姝看向孟昭氏道:“那怎麼辦?”

    孟昭氏急道:“必須除去張儀。”

    玳瑁連忙勸阻道:“王后,不如召季羋一起商議。”

    孟昭氏冷冷地道:“玳姑姑太相信季羋了吧,卻不曉得季羋與那張儀往來密切……”

    羋姝脫口道:“我不信季羋會坐視張儀危害楚國。”

    孟昭氏道:“季羋怎會涉及此事……不過,她與張儀交好,必會偏信張儀,袒護張儀。”

    羋姝點頭道:“不錯。”

    孟昭氏道:“王后,如今張儀成了相邦,他接下來必會推行以楚國為目標的國策,且會在行動上無所不用其極。若是秦楚交惡,王后您可怎麼辦啊!”

    羋姝道:“不行,我必須去阻止大王。”

    孟昭氏道:“不錯,王后您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肚子裡的小公子著想。若是秦楚交惡,將來想立小公子為太子,必會招致大將的反對。”

    羋姝一掌擊下道:“我現在就去找大王。”說完帶人坐著輦車,直往宣室殿。

    見王后輦車到來,繆監忙匆匆從殿中跑出來,賠笑迎上羋姝:“老奴見過王后。”

    羋姝道:“讓開,我要見大王。”

    繆監道:“王后請留步,大王正召見大臣,恐有要事商議。”

    羋姝道:“見哪位大臣?”

    繆監猶豫道:“這……”

    魏夫人的聲音從羋姝身後傳來道:“王后還是別為難繆監了,大王正在召見相邦張儀,嘉獎備至,如何有空見您呢?”

    羋姝猛地轉過頭來,看到魏夫人笑吟吟地走過來,羋姝怒道:“怎麼什麼事都有你啊?”

    魏夫人道:“大王如今嘉獎了張儀,轉眼他就更得寵了流火已墜。王后嘛,就更奈何他不得了。楚國新敗,王后,您就別這個時候進去自找沒趣了。”

    羋姝被激起怒火,推開繆監,闖進殿去。繆監阻止不及,深深地看了魏夫人一眼,轉身追了進去。魏夫人冷笑一聲,轉身離開。

    此時殿內秦王駟正與張儀一起站在幾案上,看著地圖指點江山,門外卻忽然傳來繆監的聲音:“王后,王后,您不能進去。”

    秦王駟眉頭一挑,抬起頭來,看到羋姝不顧繆監阻攔,已經闖進來了,不悅道:“王后,你來此何事?”

    羋姝一眼看到張儀,指著張儀道:“此為何人?”

    張儀一揖道:“臣張儀,見過王后。”

    羋姝怒氣衝衝地一甩袖,怒斥道:“哼,反復無常的奸佞小人,滾開!”秦王駟的臉頓時沉了下來,羋姝卻猶未發覺,上前一步,走到秦王駟的幾案前絮絮叨叨:“大王,您任這樣的小人為相,豈不讓列國笑我秦國無人?豈不讓列國以為我秦國也是反復無常、欺詐無信之國?”

    秦王駟惱羞成怒,用力一拍幾案,喝道:“大膽!”

    羋姝怒氣沖頭,全無畏懼,道:“臣妾說的難道不對嗎?列國之間,以信為本,如此失去信用,將來如何能在列國之中立足?更會讓列國群起排斥秦國,敵視秦國,包圍合剿秦國。為圖小利而失大義,得不償失。”

    秦王駟凜然而立道:“大秦自立國以來就是在別國的包圍合剿之中殺出一片天地來的,大秦從來不懼與天下為敵!王后,你應該好好閉門反思,怎麼樣才是一個合格的秦國王後!”

    羋姝急怒攻心,道:“大王,難道臣妾如此良言相勸,您竟然執迷不悟嗎?”

    秦王駟道:“執迷不悟的是你。婦人干政!王后,你眼中已經沒有寡人了嗎?繆監,送王后回宮!”

    繆監上前行了一禮道:“王后,老奴送您回宮。”

    羋姝用力一揮袖轉身欲走:“誰敢動我!”不料她舉動過大,一時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繆監嚇得趕緊伸手去扶,聲音都變了:“王后小心……”

    羋姝捂著肚子痛叫:“啊,我肚子好痛……”

    秦王駟一把推開繆監,將羋姝抱起,急道:“快叫太醫!”

    ------題外話------

    注釋:①觸蠻之爭:出自《莊子•則陽》。蝸牛的兩隻觸角各有一個小國,左為觸氏,右為蠻氏,二者因細小的緣故而起爭鬥。以此諷刺世間為小利而興的紛爭。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47:34

羋月傳 第108-109章 君王心

  李醯匆匆趕來,為羋姝診脈後,向秦王駟行了一禮道:“稟大王,王后脈象時促時緩,胎位不穩……”

    秦王駟打斷他的話:“可有關礙?”

    李醯忙道:“臣讓女醫為王后紮上幾針,以穩胎象,再開上兩劑安胎之藥,還得觀察數日,才能看得出胎象是否能夠穩定下來。”又囑咐接下來應安臥養胎,不可隨意走動,不可大喜大怒,不可操勞憂心,至於顛簸摔倒,更是大忌。玳瑁等忙一一應下。

    繆監暗暗觀察了一下羋姝神情,只見羋姝雖然閉著眼睛,聽到秦王駟的話卻仍然是任性地一轉頭,他心中暗歎,上前一步輕聲提醒道:“大王,王后安臥養胎,不可操勞憂心。”

    秦王駟已然會意,心下暗歎。這一步他不想邁出,如今卻是不得不邁出了。早在剛開始知道羋姝懷孕時,他就想過,後宮事務繁多,如果羋姝不熟悉情況又有人搗亂的話,必會因為過於勞累而傷及胎兒;但若是就此讓她安胎,又恐其心不安,思慮傷身。可是王后今日的舉動,讓他失望,更讓他擔憂,最終讓他定了心思。當下便道:“王后既然要安胎,後宮除王后之外,位分最高當數魏夫人,就由她來主持後宮吧,況且她也有經驗。從今日起,妃嬪們來向王后請安,都不必見了,只在門外問安就是。王后必須安臥養胎,無寡人之令,不得離開椒房殿。”

    羋姝聽到這一番話,猛地睜開眼睛,卻看到秦王駟已經向外走去。她現在身懷有孕,只不過為自己的母族爭一下意氣,為何秦王對她如此不體諒不寬容,甚至還要用這種羞辱之至的手法來處罰她,剝奪她主持後宮的權力?當下兩行眼淚流下,她用力坐起,向著秦王駟的背影急喊:“大王……”

    不想秦王駟聽到喊聲,只是腳步微一停頓,還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羋姝氣憤地就要掀被而起,太醫李醯大驚,忙呼道:“王后,您現在要安臥養胎,休要激動!”當下玳瑁等人也忙上前按住了她。羋姝見秦王駟已經走得人影不見,便是再鬧,也無濟於事,氣得將身邊的幾案也掀翻了。

    而此時魏夫人的披香殿中,卻正在飲宴慶祝。姬姓諸妃嬪向魏夫人道賀的時候,魏夫人亦不過矜持謙讓道:“不過是因王后如今懷孕不能理事,少不得我再辛苦一回,也好為大王分憂解勞,為各位妹妹執役。但求妹妹們肯體諒我的辛苦,若這一回能夠圓滿妥帖地把事情混過去,待王后身體好轉,我交了差,自當請客謝謝妹妹們的幫助罷了逆穿越,別這樣對我。”

    諸姬皆笑,一時其樂融融。魏夫人拍手,歌舞聲起,酒宴共歡。

    這一夜飲宴甚久,因夜深人靜,再無雜聲,這絲竹之聲自披香殿竟隱隱傳到了椒房殿來。諸宮女和內侍亦知道這樂聲從何而來,不禁竊竊私語,卻不敢讓王后知道。

    羋姝卻因為晝寢甚久,到夜間反而不易睡著,翻來覆去間,似乎隱隱聽到了樂聲,便問玳瑁:“傅姆,外面是什麼聲音?”

    玳瑁亦是知道此事,忙掩飾道:“王后,是風吹動樹葉的聲音。休要去管它,您如今懷著小公子,好生歇息才是。”

    羋姝卻因為懷孕而更顯狂躁:“我這裡不能下榻,日也是睡,夜也是睡,睡得全身都要爛了。這日夜顛倒地睡,有什麼早晚之分?”

    玳瑁無言以對,羋姝便喝道:“這室中氣悶得緊,把窗子打開!”侍女不敢開窗,只偷眼看玳瑁,羋姝更加疑心,問:“你看傅姆做什麼?”侍女無奈,只得將窗子打開,這一開窗,那絲竹之聲便更加明顯。羋姝走到窗邊,側耳聽了聽,轉頭問玳瑁:“這是哪裡來的樂聲,竟夜不歇?”

    玳瑁的臉色更為難看,稍一猶豫,便讓羋姝看了出來。羋姝便命令道:“傅姆,你莫要欺我!”

    玳瑁只得用最滿不在乎的語氣笑道:“王后,此乃披香殿的樂聲,不過是那魏姬在得意罷了。真真可笑。王后身子不適,允她代為管事,等王后日後生下小公子,一切還是恢復原樣……”

    她話未說完,羋姝便已經掀了幾案,幾案上的什物亂滾了一地,嚇得玳瑁忙膝行上前,撫著羋姝心口不住安慰:“王后休惱,仔細傷身……”

    羋姝掩面嚶嚶而泣:“傅姆,我如今叫人欺到這等地步,如何還能熬到日後呢……大王為何如此涼薄!我如今還懷著他的子嗣,不過稍違拗他一二,他便叫賤人欺到我的頭上來了。傅姆,我當如何是好?可與我思量一二主意!”

    玳瑁被她哭得心都軟了,見她黃著臉兒,甚是可憐,心中一個念頭盤旋良久,衡量利害,最終還是將主意說了出來:“辦法倒是有,可就是不知道王后您願不願意。”

    羋姝聽得出她話中之意,思忖了一下,苦笑一聲,看了看自己隆起的腹部,道:“我知道傅姆之意。事到如今,我連孟昭都已經安排去服侍大王了,還有什麼看不開的?你的意思是,再安排誰去服侍大王;又或者是,大王看中了誰……”她的話語中,已經沒有往日的嫉妒之心,卻只有淡淡的無奈。

    玳瑁猶豫片刻,方小心翼翼道:“以老奴看,大王對孟昭淡淡的,倒是對季羋……”

    羋姝似觸電般猛地坐起:“季羋?”

    玳瑁嚇了一跳:“王后小心些。”

    羋姝臉色有些奇怪,忽然反問:“你為何有此言,是你看出了什麼嗎?是大王有意,還是季羋有心?”

    玳瑁反問:“若是王后是大王,在孟昭和季羋之間,會更寵愛哪個?”

    羋姝沉默片刻,有些軟弱地道:“所以我才更不願意……”

    玳瑁亦知她的心事,只是如今她們在秦宮已經面臨困境,一些小心思也只得先拋開,再怎麼對羋月有心結,也好過她們這一群人當真讓魏夫人扳倒,當下勸道:“老奴有罪,不應該說這樣的話大神躺好讓我撲。可王后您細想,要拉回大王的寵愛容易,長得夠美就行了;可是如果想要奪回宮中的權柄,那就只有讓季羋去爭寵……”

    羋姝不解道:“為何是九妹妹?”

    玳瑁又細細解說道:“孟昭便再得寵,可是那日見禮之時,您也看到了,她實不是魏夫人的對手。要對付魏夫人,唯有季羋。如今她欠的只是位分,只要她得到後宮的位分,那時候王后便有理由說服大王,讓季羋代您主持後宮,讓那魏氏賤婦空歡喜一場。”

    羋姝臉色猶豫,道:“可我答應過她,不讓她為媵……”

    玳瑁立刻道:“此一時,彼一時也。季羋既已經入宮,她若不為媵,難道教她這一生便這樣無名無分沒于後宮不成?王后既然愛重她,對她有姊妹之情,自然當相攜相助。你予她富貴,她輔您主持後宮,豈不兩全其美?”

    羋姝聽了這話,只覺句句有理,漸漸變得堅定,終於下定了決心道:“好,你去問問她,她若是願意,便這麼辦吧。”

    玳瑁一喜,斬釘截鐵地道:“她如何會不願?奴婢這便去尋她。”當下便退出,到庫中尋了一套首飾,叫侍女捧著,隨她去了蕙院。

    此時蕙院裡,羋月正為魏冉講解秦詩,先是教魏冉背了一遍:“交交黃鳥,止於棘。誰從穆公?子車奄息。維此奄息,百夫之特。臨其穴,惴惴其栗。彼蒼者天,殲我良人!如可贖兮,人百其身!”才又拿起竹簡,在竹刻著的秦篆邊用筆寫下對應的楚篆來,兩種文字對應看著,以便早早學會秦字的寫法。

    羋月先是教會魏冉用秦語念了幾遍,問道:“這首你知道講的是什麼嗎?”

    魏冉似模似樣地點點頭,道:“知道,講的是殉葬。”

    羋月又解釋道:“這首詩講的是秦穆公去世時,讓子車氏三子殉葬。此三人皆為百人之敵的壯士,國人為他們惋惜,說若是能換回他們,一百個去贖他們一個也行。”既已入秦,便要儘快學會秦語,所以羋月便將魏冉原來學《詩》的順序轉換,先教秦風系列。教魏冉時,亦是儘量用雅言和秦語,楚語反而只是作為輔助的解釋。

    魏冉聽了後,想了想,不解地問:“既然國人惋惜,穆公為何要讓他們殉葬?”

    羋月沉默良久,才道:“以人為殉,自古有之。君王死後,常以妻妾、愛寵、護衛等殉葬。子車氏三子,是穆公生前最喜歡的勇士,所以穆公希望到了黃泉,仍然能夠得到他們的護衛和追隨。”

    她說完,便低頭收拾竹簡等物。魏冉沉默下來,忽然間,說了一句話:“阿姊,娘親她是不是殉葬了?”

    羋月整個人都僵住了,手一顫,竹簡落地發出連串的脆響。她一動不動地站立了很久,那遠去的記憶又一次活生生地浮現眼前,向氏的血、向氏的恨……讓她心頭的瘡疤又似被揭開來,心裡痛得簡直無法站穩。她撫住心口,微穩了一下心情,沉下了臉轉身嚴厲地問魏冉道:“誰告訴你這話的?說!”

    魏冉卻低下了頭,一聲不吭。

    羋月惶急交加,伸手拿起竹簡威脅道:“說,你這話是從哪兒聽來的?”

    魏冉見她如此,反倒更倔強了,竟是一聲不吭。

    羋月揚了揚手,欲要打在他的身上,最終還是蹲下,將竹簡拍在他的腿上妖者嬈也。竹簡相叩,發出一聲脆響來。羋月知道自己這一下,必是有些打疼了他,便繼續問:“你說,到底是哪裡聽來的?”

    魏冉卻倔強地閉口不言。

    羋月大急,手中的竹簡一下一下打在魏冉腿上,一邊打一邊喝問道:“說不說,你到底說不說?”她每打一下,都指望魏冉能夠聽話地妥協,不想魏冉雖然被打得皺眉縮臉,卻仍然咬著牙,含著淚不肯說。

    羋月放下竹簡,氣得哆嗦道:“你站著,我去找荊條來。”說著便真的轉身進屋找了荊條出來,卻見魏冉仍然還是站在原地不動。

    羋月將荊條在魏冉面前的石案上打得啪啪作響,威脅道:“你說不說?不說我真的打下去了!”

    不想魏冉低下了頭,還是不說。

    羋月氣極了,手中荊條當真朝著魏冉抽了下去,但見魏冉整個人痛得一哆嗦。羋月手都軟了,荊條落地,跌坐在地下,自己先哭了起來:“你這樣子,是要活活氣死阿姊嗎?”

    魏冉看到羋月哭了,也慌起來,撲到羋月的懷中,哭道:“阿姊,阿姊,你別哭……”

    羋月抓住他問道:“那你告訴我,你是從哪裡聽到的這種話?”

    魏冉支支吾吾了半晌,終於說了實話:“就是那些女人,她們說,她們說我不是你弟弟,還說娘親早就給先王殉葬了……阿姊,她們胡說,她們說的不是真的,對不對?”

    羋月心中一痛,知道必是羋姝宮中侍女所言,一股怒氣上升,令她只想殺人。這些侍女皆是楚威後的人,她們嫉妒她、輕賤她倒也罷了,為什麼要用這樣殘忍的話,去傷害一個還這麼小的孩子?

    她緊緊地抱住魏冉,一字字道:“是,她們胡說,她們說的不是真的。你和我是同一個娘親所生的,骨血相連。這個世界上除你我之外,還有在楚國的你哥哥子戎,我們三個是最親最親的親人,沒有人比我們更親近。”她一次又一次地說著,安撫著魏冉,魏冉的哭聲漸漸停歇。

    羋月站起來,拉著他的小手走進屋中,拿了巾子給他拭淨了小臉。魏冉卻忽然又問道:“那娘是怎麼死的?”

    羋月渾身一顫道:“你,還記得娘嗎?”

    魏冉點頭,吭哧吭哧地說著:“我記得,娘給我唱歌,娘整夜抱著我哄我睡覺……可是有一天我醒過來,就再也找不到娘了……阿姊,娘到底去哪裡了?別人都說她死了,她若不是殉葬的,那她是怎麼死的?”

    當年向氏死後,他就被抱走,然後在向壽身邊長大。幼兒時期的記憶雖已模糊,然而午夜孤獨地醒來,記憶中卻有一個溫柔的女子曾經抱過他,給他唱過歌,親著他,疼愛著他。羋戎或許已經忘記了曾經與向氏共度的時光,因為還有一個母親疼著他愛著他,讓他把兩份記憶混淆了,然而魏冉幼小的生命中,向氏是他所能夠得到的唯一的溫暖懷抱,他自然是記得牢牢的。雖然後來羋月常來看望他,甚至這一路相依為命,然而,這種感覺,終究是不一樣的。

    羋月輕撫著弟弟的小臉,真相對於這麼小的孩子來說太過殘忍,但望著他的眼睛,她終究不能讓他懷著猜疑,再去闖禍吧。她想了想,苦澀地道:“那一天有一群強盜,闖進你們家原來住的草棚,殺死了娘親,還有魏……你爹。那天剛好你發燒,女葵抱著你去找醫者,所以躲過了這一劫。”

魏冉懷著數年的疑惑,總以為可以得到解答,卻不想只有這寥寥幾句。他有些畏懼羋月,本不敢再問了,可終究不甘心,還是怯生生地問道:“可是,如果我們是同一個娘生的,為什麼阿姊是大王的女兒,我家裡這麼窮?”

    羋月一怔,看著魏冉的小臉,問:“你心存這個疑惑是不是已經很久了?”

    魏冉低下了頭,羋月道:“為什麼一直藏在心裡,不跟我說?”

    魏冉可憐兮兮地抬起頭,拉著羋月袖子看著她,滿懷依戀和恐懼道:“我、我怕你不要我……”他說完這一句,便哇的一聲哭起來,壓抑了許久的疑惑、恐懼和憂心都隨著這一場大哭宣洩而出。

    羋月心情沉重地抱住魏冉,輕聲地勸道:“小冉,別哭,阿姊是永遠不會不要你的。小冉,你現在還小,等你長大了,阿姊會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

    姐弟兩人相偎,互相勸慰。在這遙遠的國度,步步為營的深宮裡,這一對姐弟只有相依為命罷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女蘿在外面道:“公主,傅姆來了。”

    羋月一怔,叫魏冉出去,這邊自己對著鏡子稍作修飾,便道:“請進。”

    女蘿掀簾,便見玳瑁手捧一個匣子進來,笑盈盈道:“我方才看到小冉出去,似乎是哭過,這是怎麼了?”

    羋月笑了笑,道:“不過是小孩子淘氣不認真習字,我教訓了幾句罷了。傅姆此來,可是阿姊有什麼事情吩咐於我?”

    玳瑁坐下,將手中的匣子放到地板上,打開推到羋月面前。羋月定睛看去,但見一片珠光寶氣,裡面卻是一整套的首飾,從頭簪到耳飾到組佩等一應俱全。

    羋月一怔,看向玳瑁:“傅姆,這是何意?”

    玳瑁看著羋月,笑得饒有深意:“季羋,你的福分到了,這套首飾,乃是王后特意賞給你的。”

    羋月心中一凜,勉強笑道:“我倒不明白了,這不年不節的,王后何以忽然賞我首飾?”

    玳瑁盯著她,悠悠道:“季羋,你是何等聰明的人,何須我來說?王后如今的處境,你也應該看到了相愛好嗎相守好嗎。你說,王后應該怎麼樣才能夠獲得大王的歡心,重掌後宮權柄呢?”

    羋月已經有些明白,口中卻道:“我、我不知道。”

    玳瑁雙手按地,雙目炯炯:“不,季羋,你是知道的。你應該知道,貴女出嫁,為什麼要以姐妹為媵——就是為了在懷孕的時候,有人代替她服侍夫君,代她處理內政事務。”

    羋月不再回避,直視玳瑁:“阿姊不是已經安排孟昭氏服侍大王了嗎?”

    玳瑁笑了,膝行兩步,坐到羋月身邊,故作親熱地拍拍羋月的手,道:“孟昭氏如何能與你相比?你才是王后的親妹妹,論親疏論才能論美貌,最應該為王后分憂的是你才對啊!”

    羋月忽然笑了:“這話,若是別人說,我信,可若是傅姆說,我卻不信。傅姆最是疑我,慢說還有其他媵女,便是再無媵女可用,傅姆也不會讓我能有與阿姊爭寵的機會啊!”

    玳瑁也歎息:“老奴亦知季羋不會信我,可是此一時,彼一時也。當日老奴亦是無知,所以對季羋諸多不理解。可如今王后被困,魏氏得勢,若是我等不能同舟共濟,將來便生死付諸人手了。”

    羋月看著玳瑁:“傅姆,你可知道,我與阿姊曾有約定?”

    玳瑁卻已經想到此節,只流利地道:“季羋,此事,王后亦曾言講。季羋當知,王后若能做主,她自然願意照應保全於你,可是如今王後身懷有孕,坐困愁城,自身難保……季羋,王后一直念著姊妹之情,多方照應於你,可你……也要為她著想。再說,你一心要為公子歇報仇,若不能夠得了大王的寵,如何為他報仇?”

    羋月看了玳瑁一眼。這件事,她曾經放在心頭想過百遍,所以,玳瑁這樣的煽動,對她並沒有用,她只是淡淡地道:“時過境遷,傅姆,不必再說了。”

    玳瑁沒有再勸,只是站了起來,道:“季羋,老奴言盡於此,有王后在,我等才有一切。若是王后失勢,我等便是刀俎之肉。季羋是聰明人,當知何去何從。”她說著往外走去,走到門邊頓住腳步,又說了一句話:“王后今晚會請大王到椒房殿用膳,希望到時候季羋能夠戴上這套首飾。”

    羋月看著玳瑁出去,忽然一反手,將那匣子首飾掀飛,劈裡啪啦一地脆響。女蘿聞聲掀簾進來,吃了一驚,連忙問道:“公主,出了何事?”

    羋月忽然站起來,向外走去,女蘿連聲呼喚,她也置之不理。

    她一個人無意識地走著,不知道要往何處去,也不知道何時停下。此刻,她只想把這一切拋到身後,不去理會。

    羋月的心裡充滿了憤怒和無措。從黃歇的離去,到報仇的無望,到陷入深宮的困境,本已經讓她的精神不堪壓力;今日在魏冉揭開了舊日的傷痕之後,再加上玳瑁的逼迫,讓她連保持表面上的若無其事也已經不可能了。

    她急速地奔走著,內心充滿了不甘不忿。為什麼,為什麼?她苦苦掙扎了這麼多年,還是要走到跟她母親同一條路上去。難道媵的女兒就得是媵,世世代代都是媵妾?

    不,她不信,她不甘心。

    可是,她怎麼辦呢?她要拒絕,她肯定是要拒絕的,那麼拒絕之後呢?她要帶著魏冉離開,越快越好藏鋒霸天下。她已經從張儀手中得到了地契,只要她一出宮,便可遠走高飛。

    但是,大爭之世,哪兒都不是安全的地方,她一個孤身女子,帶著年幼的弟弟,沒有兵馬沒有人手,這一路上野獸、戰亂、強盜、潰兵、流民、胡人、饑餓……每一種都是難以避開的危險。

    她慢慢地走著,想著。她應該離開,可是離開秦宮,她要去哪兒呢?洛邑,對,就是洛邑。她可以借助張儀的力量,搭上一個商家的車隊,一起去洛邑,那是周天子住的地方。要避開戰爭的陰影,就要去到列國都不會圖謀的地方。沒有一個國家能夠保證完全的安全,列國之間合縱連橫,沒有一定的能力,很容易成為犧牲品的。但列國都不會把戰火燃到周天子的身上——雖然周天子近乎傀儡,但是他所居住的地方,卻是這個亂世最安全的地方。而且洛邑之中,各種政治勢力交錯,卻無法一家獨大,正可以施展手段取得一片立足之地。

    她走著,走得心神恍惚,也不知道拐到了何處,忽然聽得耳邊有人喝道:“大膽,竟敢衝撞大王!”

    羋月一驚,抬頭卻看到自己已經走在宮道上,前面正是秦王駟的車駕,連忙退到一邊行禮道:“妾參見大王,大王恕罪。”

    秦王駟見羋月神情恍惚,也是詫異,停了車駕下來,走到她身邊扶起她,溫言問道:“無妨。出了什麼事,你這麼心不在焉?”

    羋月因玳瑁之言,見秦王駟挨近,下意識地一縮手,見秦王駟詫異之色,這才恍悟自己反應過度,忙立正了身子,低著頭道:“妾覺得屋裡氣悶,所以想出來走走,不承想衝撞了大王。”

    秦王駟見她神情淡淡的,便也不勉強,只聊了幾句寒溫,又對她說若覺得氣悶,可以到後苑馬場跑跑。見她今日有些心不在焉、話不對題,心中詫異,也不多問,便讓她去了。

    繆監見秦王駟神情,便湊在他耳邊,悄悄地將聽到的消息說了。秦王駟聽說王后派人來請他共進晚膳,其實是欲令羋月服侍,神情忽然變得極為慍怒,沉下了臉,竟是險些發作。頓了頓,神情又恢復了平靜,只淡淡地哼了一聲:“多事。”

    繆監見了他這般情況,心中一動,又見秦王駟回輦重向前行,心念一轉,忽然上前回稟道:“大王,宣室殿還有一堆奏摺要處理,司馬錯將軍也在等候大王的召見……”

    卻見秦王駟看了繆監一眼,淡淡地道:“既是政事要緊,那便去宣室殿吧。你去王后宮中說一聲便是。”繆監忙應下了,秦王駟又補充道:“帶幾個寡人日常愛吃的菜肴送與王后,就當寡人陪她用膳,好生安撫。”

    繆監忙領了命,送了菜去椒房殿,先宣佈了秦王駟的旨意,見羋姝不但沒有失望之色,反而有點如釋重負,心中亦已經有數了。也不說破,只是悄悄退了出去。走出椒房殿,他頓了一頓,似乎在猶豫著下一步的動向。

    他的假子繆辛忙上前問道:“阿耶,您要去何處?”

    繆監笑了笑,擺擺手,自己慢慢地走在宮道上。繆辛連忙跟了上去,卻不住地打量著繆監,見他似乎在想著什麼。不知不覺,兩人已經走到了宮道盡處,正是兩處分岔路口。繼續走下去便是魏夫人所居的披香殿,若往右走,卻是諸低階後宮所居的掖庭宮。繆辛留心看繆監,卻見他似乎也是怔了一怔,站在路口,竟是有些沉吟。

    繆辛有些奇怪他為何猶豫,如今魏夫人代掌後宮,他走到此處,必是去找魏夫人,何以又站住了呢?他想出聲提醒,話到嘴邊,卻又咽下了碧雲。身為寺人,最緊要的就是有眼力見兒,不知道看眼色的,熬死了也出不了頭。

    繆監此時卻在沉吟著。雖然他沒有到楚國去迎嫁,但是從新婚大典的宴席上,他便已經看出,在王后的五個媵女中,秦王駟唯獨對這個叫季羋的媵女是另眼相看的。而這個媵女最獨特的一點,便是沒有一點想成為秦王后宮的意願。

    秦王駟是驕傲的,唯其如此,他就算對這個女子有一點心動,卻也不會想倚著君王之勢,來得到這個女子。他的心裡分量最重的自然是江山爭霸,若是沒有其他的事情,這一點點心動,不會成為他在心頭記掛太久的東西。而繆監也只會默默旁觀,不會有什麼想法和行動。

    然而似乎冥冥中有什麼力量,在一點點地推動著事情的演變。羋月追查銅符節之事,讓繆監也為這個魯莽大膽的少女,捏了把冷汗。這件事,涉及的不只是一個後宮妃子,背後是幾個國家之間的角力。一個涉世未深的少女捲入這件事,只怕將死得無聲無息。

    然而,秦王駟出手了,他踩碎了那些泥制的符節,阻止羋月探知更大的深淵,也讓她避開了危險。然後他賜美玉,敲打心裡有鬼的人,用更大的行動,掩蓋了羋月之前的探究行為。

    然後,是黃歇的玉簫,他親自送到了蕙院,讓羋月撲在他懷中哭泣。繆監自嘲是個寺人,未經歷過男女之歡,不懂這裡頭的進退試探,然則他比誰都懂他的主上,任何微妙的心思,甚至在秦王駟自己還沒意識到的時候,繆監就能夠先看出來了。

    而今日,如果說,秦王駟在撞到羋月,並且溫言安撫的時候,還沒有特殊的感覺,在繆監說出王后有意安排羋月侍寢的時候,秦王駟臉上的惱怒之色,雖然一閃而逝,繆監卻相信,自己沒有看錯。尤其是在他此後又試探著隨便找了個政務緊急的理由時,秦王駟竟是一口允下,令繆監更肯定了自己的猜想。

    秦王駟對這個女子有些動心了。

    動心和動欲,是不一樣的。

    身為君王,看到一個女子,有了興趣,接受這個女子的侍奉,這是水到渠成的事。事後,有賞賜、有寵倖、有抬舉,甚至這女子若運氣好,生下兒子來,便能夠在後宮有位列較前的一席之地,這都不難。

    一個君王明明對其感興趣的女子,要被王后安排去侍奉君王,君王為什麼不喜反惱?這只能說明,他感興趣的,不僅僅只是她的“侍奉”而已,他要的是“侍奉”之外的東西,是她的心甘情願,是她的真情實意。

    既然君王有這樣的心意,哪怕他自己還沒有意識到這點,哪怕他還沒有想到出手,哪怕他不曾吩咐過他,能夠事事想在主人之前,那才是一個好奴才應該做到的事。

    那麼,怎麼把這個女子以君王認可的方式送到他的面前呢?

    王后的做法,已經證明是適得其反了,那麼,從反方向呢?讓王后的對手,來反推一把?

    他應該去找魏夫人嗎?不,這樣做太明顯,也落了下乘。最高明的做法,應該是風過無痕,水到渠成,要事情過後,仍然無人能夠想得到,背後是有人在推動的。侍候主子,也要潤物無聲,而不是過於明顯和刻意。

    想到這裡,繆監微微一笑,轉向右邊,進了掖庭宮,向著一處院落走去。

    繆辛跟在他的身後,已經看出,這間院落便是衛良人所居之處。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48:05

羋月傳 第110-111章 絕處謀

   見繆監進來,衛良人的侍女采綠忙迎上去,接了繆監入內。

    繆監脫了鞋子,穿著襪子走入廊中。采綠掀起簾子,繆監入內,見衛良人的住處沒有華麗的佈置,卻帶著淡雅的氛圍。窗戶開著,窗前一片綠蔭。

    衛良人正在窗前專心烹煮著乳漿,見繆監進來,略停下手,帶著些許恭敬和親熱招呼:“大監可是好久沒來我這裡了。”她手中正忙,只打了個招呼,便又繼續手上的活計。

    繆監進了這裡,倒有些熟不拘禮,揮揮手令跟著的小內侍繆辛退到門外,見室內只餘二人,這才笑道:“慚愧,老奴侍候大王,不得自便。知道良人喚老奴好幾日了,今日才得前來,望良人恕罪。”

    衛良人笑道:“大監說哪裡話來?都知道大王一刻也離不得大監。說句玩笑話,朝上的重臣可換,我這等後宮的婢子可換,獨有大監是無可取代的。”

    繆監道:“良人這話,是把老奴放在火上烤了。”

    兩人開了幾句玩笑,相對坐定,衛良人在黑陶碗裡倒上乳白色的酪漿道:“大監且喝喝看,我這酪漿制得如何?”

    繆監端起碗,先飲一口,再於口中品味半晌,請教道:“老奴品良人的酪漿,不膩不黏,入口則五味融合,老奴的舌頭拙,只品出似加了蜜和鹽,卻又不止這些,想請教良人,這裡頭還有什麼?”

    衛良人知他有心恭維,卻也受用,忙指著幾案上的幾個小小陶罐介紹道:“還有果仁和薑,再加了荼。”乳漿多少有點腥氣,加薑去腥,加荼去膩,加果仁增香,只是這其中的分量,多則損味,少則不至,需要妙手調和。

    繆監擊案讚歎:“怪不得,皆說良人的酪漿宮中無人能比,也只有良人的巧手,才有這易牙之功。”

    衛良人聽著他的讚美,卻忽然歎了一口氣道:“唉,縱有巧手有什麼用?

    也不知道為誰辛苦為誰忙。”

    繆監微眯著眼睛,漫不經心地道:“良人這是……想大王了?”

    衛良人歎息:“後宮的女人,哪有不想大王的,唉……”她欲言又止,實是說不出的為難曆書訴情。

    繆監自然知道後宮妃嬪為何要討好他一個寺人,這些後宮妃嬪的心思,在他面前那是一覽無遺。他只微閉著眼睛享受著,口中卻似閒聊般道:“良人有子,還愁什麼?”

    衛良人歎了一聲:“正因為有子,方替兒女愁。”

    繆監眼神閃爍:“大王之子雖多,對諸公子,卻是一視同仁,良人何愁之有?”

    衛良人歎道:“我愁的是朝秦暮楚,無所適從。宮中王后和魏夫人意見相左,我們這些妾婢夾在中間,左右為難。若是我有什麼差池,豈不連累公子?”

    繆監試探著問道:“那良人想要老奴做什麼?”

    衛良人抬頭,用誠懇的眼神看著繆監:“王後身懷六甲,可魏夫人卻主持後宮,兩宮若有吩咐,我等妾婢當何去何從?”

    繆監悠然道:“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衛良人就不心動?”

    “大王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繆監道:“衛良人不愧為良人,心地純良得很。王后和魏夫人,可都是厲害的人,說不定瞬息之間,風雲立變。”

    衛良人眼睛一亮道:“大監知道了什麼?”

    繆監似乎不經意地道:“王后手頭,可還有個季羋呢……”

    衛良人詫異道:“季羋如何了?”

    繆監似乎忽然發現自己說漏了嘴,忙打個哈哈道:“啊?老奴說什麼了?哈哈,老奴剛才忽然走神了,一時竟忘記說到哪兒了。”

    衛良人本是極聰明的人,見繆監故意打哈哈,當下也笑了:“哦,是我聽錯了,大監不必在意。”

    繆監似乎有些自悔說錯了話,當下便東拉西扯,說了許多廢話,過了一會兒,便找了個托詞,匆匆走了。

    衛良人看著繆監走遠,便匆匆更衣梳妝,就要去尋魏夫人商量對策。

    繆監回到自己房中,聽得小內侍來報,說是衛良人去了披香殿,這才露出了一絲微笑。

    從頭到尾一直跟著看完一切的繆辛始終如雲山霧罩,忍不住好奇地問道:“阿耶,您剛才是什麼意思啊?孩兒看了半天都看不明白。”

    繆監笑著看看繆辛,拿手指鑿了他腦袋一個爆栗道:“看不明白?看不明白就對嘍。你要能看得明白,就應該你是大監,我是你這小猢猻了。”

    繆辛摸摸頭憨笑道:“孩兒這不正是跟阿耶您學著嗎?”

    繆監慢悠悠地道:“自己看,自己想。”

    繆辛苦苦思索著道:“衛良人向阿耶您打聽大王的心思,阿耶說了季羋,這就是提醒衛良人,王后打算讓季羋服侍大王……阿耶,衛良人真的心性純良嗎?”

    繆監冷笑道:“她心性純良?那天底下就沒有心性不純良的人了。”

    繆辛繼續苦思道:“衛良人一向是魏夫人的人,她若是知道了,就等於是魏夫人知道了,若是魏夫人知道了,肯定會對季羋不利……哎,阿耶您這不是把季羋給坑了嗎?”

    繆監摸著光光的下巴,微笑道:“孺子可教萌貨大戰美御醫。”

    繆辛有些不解,也有些為羋月抱屈,問道:“阿耶,季羋怎麼得罪您啦?”

    繆監眼一瞪:“誰說她得罪我了?”

    繆辛遲疑地問:“可您、您似乎……是在算計她?”

    繆監嘿嘿一笑,索性教他道:“算計和坑害,是兩回事,知道嗎?”繆辛呆呆地點頭,又搖搖頭,他實在不明白這明明是一回事,怎麼在阿耶的口中,竟變成了兩回事?繆監卻負著手,緩緩地道:“一個人有被人算計的價值,是她的福分。有被我算計的價值,那就是她的大福分。”

    繆辛呆呆地看著繆監,他實在看不懂,這其中的福分在哪兒。

    羋月怏怏地回到蕙院,先是未進門便遇上女蘿飛報,羋姝宮中已經來催她儘快梳妝前去,待得她回到房中,欲將首飾匣子退回給羋姝時,卻又聽得椒房殿派人過來,說是大王今晚不去椒房殿了,令她也不必過去。

    羋月松了口氣,便欲第二日將首飾退回,再與羋姝說明白,自己這便帶著魏冉出宮而去。

    不料第二日她帶著女蘿攜著首飾去了椒房殿,卻根本沒有機會見到羋姝。原來羋姝本因懷孕心緒不寧,再加上自她被禁止出行之後,昨晚是秦王駟第一次答應去她宮中一起用膳,沒想到事到臨頭卻又取消,羋姝一夜輾轉反側,既懼自己失寵,又懷疑是魏夫人或者宮中其他妃嬪進讒,如此一來,一早上便有些腹痛,椒房殿頓時大亂,請旨叫御醫等忙了個底朝天。

    羋月等了半日,也無機會與羋姝說話,又思此時不便,只得回去。

    不想才回到蕙院,卻見院中一片淩亂,恰似亂兵過境一般;又見薜荔披頭散髮,哭著迎了上來。細問之下,才知道原來是早上井監帶了一群人,以穢亂宮闈的名義,將魏冉抓走了。

    羋月心中暗驚,井監乃是魏夫人心腹,此事看來是魏夫人出手。如今便只有尋羋姝去了。她方出了院子走了兩步,旋即醒悟,此時秦王已經將後宮交與魏夫人執掌,又禁止羋姝出宮,魏夫人若是要尋機生事,只怕羋姝便是肯出手助她,單憑一句命令,也不能教魏夫人乖乖聽命行事。更何況羋姝此時身懷有孕,更兼胎象不穩,若是魏夫人借此生事,實則針對羋姝的腹中孩子而來,那麼,她若是舉動失當,反而會惹來大禍。

    羋月已經知道魏夫人的用意了。魏夫人抓走魏冉,必是因為聽說了羋姝要讓自己侍奉秦王,借此與自己爭權之事。她來回走了幾步,心中想著自己既已經準備出宮,不涉後宮之爭,倒不如直接告訴魏夫人,讓她也息了將自己當作對手的心思。

    想到這裡,便急匆匆奔到披香殿,求見魏夫人。

    羋月走進來的時候,魏夫人正在試香,面前的幾案上,擺著一盒盒香料,她正在一盒盒地聞香。

    采薇行了一禮道:“夫人,季羋來了。”

    魏夫人似乎沒有聽到,仍然慢條斯理地進行著焚香的步驟:她打開銅爐,用火鉗夾起炭爐中的小塊香炭墼①,放進香爐中,又將放在旁邊木制小碟中的細白爐灰倒進去,埋住香炭,再取過幾案上銅瓶中的銀筷,在香爐上戳幾個小孔,又用銀筷夾起玉片放進去,用銀勺舀起盒中的香丸,放在玉片上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

    用手試了試火候,這才滿意地蓋上香爐的蓋子,深吸一口氣,聞了聞空氣中的香味。

    羋月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仿佛沒有看到魏夫人怠慢自己的舉動。

    魏夫人似乎沉醉在香氣中,好半日,才悠悠睜開眼睛,瞟了一眼羋月,見她仍然站著不動,神情漠然地看著自己。魏夫人心中倒是暗贊一聲,可惜了。

    只不過,再可惜,也不能放過了她。

    她抬起頭,忽然發現了羋月似的,笑道:“咦,季羋你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一聲不響站在這兒?倒是我慢待了。”這邊又嗔怪采薇不早告訴她,采薇笑著連賠不是。羋月見她們這般作態,也只淡淡地笑道:“難得能看魏夫人合香,我正想學而無機會呢。”

    魏夫人微笑道:“這正好,素日還請不到季羋來呢。”這邊只顧繞著話題說著,羋月亦是順著她的話題在打圓場,卻不急著問她為何抓走魏冉,也不露異色,不焦不躁陪著她玩。

    倒是魏夫人失了耐心,問道:“季羋素日從未踏足我這披香殿,不知今天來所為何事?”

    羋月垂下眼睛,笑道:“不是夫人要我來的嗎?我正聽著夫人吩咐呢!”

    魏夫人笑道:“我若是不說呢?”

    羋月道:“那我就當來陪夫人說說話罷了。”

    魏夫人笑了:“不愧是季羋。”轉過頭卻問采薇:“我倒不知出了何事,惹得季羋來問罪於我?”

    采薇亦故作不知,說自己去打聽一下,便退了出去。

    羋月看著她主僕一唱一和,也不說話,只靜靜坐著。過得不久,采薇便回來了,于魏夫人耳邊低低說了一句話,魏夫人笑道:“原來如此。”轉問羋月:“季羋可知,這宮中不可藏外男?”

    羋月心中一驚,表情卻不變,道:“我院中並無外男,只有幼弟,不知井監為何要抓他一介小童?”

    魏夫人笑道:“季羋也是讀過書的人,豈不知‘男女七歲不同席’?此處是我秦國後宮,除了大王以外,不可以有其他男子。除非……”

    羋月已知其用意,卻不能不問道:“除非什麼?”

    魏夫人笑了:“季羋何等明白之人,怎麼明知故問?宮中除了女子,便是處過宮刑的寺人。你若要留他在宮中,便要將他淨身才是……”

    羋月已經明白她的惡毒用意,臉色一變:“此人是我母族的一個弟弟,如今也不過是一個小童,再說此事我已經得王后許可……”

    魏夫人冷笑道:“季羋,我知道你智計甚多,行事大膽。只不過我的脾氣,你還不太瞭解。王后許可是私情,我施行的卻是宮規。那個小童抓來以後,我本可以立刻施以宮刑……”

    羋月臉色大變,厲聲道:“你說什麼?”

    魏夫人悠然道:“後宮不容外男,若是偶然闖入,或可逐出了事;若是奉詔而入,也不可過夜。但你那個弟弟,在後宮居住已非一日,為避物議,只能施以宮刑。”

羋月大怒,袖中拳頭緊握,硬生生忍下來,看著魏夫人道:“律法不外乎人情,若是夫人要施宮刑,早該動手了,更不用等我過來。”

    魏夫人微笑拍手:“季羋果然是聰明人。”

    羋月長身立起,道:“想來是夫人要我做什麼。”

    魏夫人笑著站起,走到羋月的身邊,蹲下來撫著她的臉,附在她的耳邊輕聲道:“季羋長得真是好看,怪不得人見人愛。我聽說王后強迫季羋侍奉大王,而季羋卻並不怎麼情願,是嗎?”她的聲音充滿了誘惑和邪惡。

    羋月的左耳邊感覺到她輕輕吹來的熱氣,強抑著厭惡和不安,扭過頭避讓開道:“此乃謠言。我本王后媵女,服侍大王是應有之分,何必王后強迫,何來我不情願?”

    魏夫人低聲誘惑道:“若是我令季羋出宮,安置你弟弟,你可願意?”羋月一驚,反而更不敢相信她,冷冷地道:“我說過,我是王后的媵女,任何事皆聽王后安排,實不敢自作主張。”

    魏夫人輕笑一聲:“好個強項的孩子。”她轉坐了回去,吩咐道:“把那孩子帶上來!”

    羋月聽著越來越近的男童呼叫聲,她的手用力摳著席子,緊緊地咬著牙關,一動不動,額頭的汗珠卻在一滴滴地掉落。魏夫人觀察著羋月的神色,越發得意,她輕輕擊掌,旁邊的門打開,井監揪著魏冉走進來。

    魏冉在井監的手裡拼命掙扎道:“放開我,放開我!”抬頭看見羋月,忽然停住了聲音,緊緊地咬住了牙關。

    魏夫人饒有興趣地看著魏冉和羋月表情的變化,招手令井監把魏冉提到她的身邊,撫著魏冉的小臉蛋,饒有興趣地問:“這孩子叫什麼名字?”

    羋月答:“他叫魏冉穿越之一生逐愛。”

    魏夫人笑了,對魏冉道:“這可巧呢,你也姓魏,與我同氏呢,回頭查查看,或許是我魏國的同宗呢。這麼可愛的孩子,沒個正經出身來路可惜了,將來如何立足!不如我收你做族弟,如何?”

    魏冉年紀雖小,卻極是機靈,自然看得出魏夫人是敵非友,當下怒瞪魏夫人,緊咬牙關不開口。

    魏夫人說了半日,見羋月與魏冉都沒有接話,掩嘴打個呵欠道:“真是無趣。井監,把那孩子帶下去吧。”

    井監賠笑一聲:“是。”一邊拎著魏冉出去,笑道,“那老奴今日又要多個假子了,蠶室已經準備好了,老奴這便領這孩子去……”

    羋月聽到“蠶室”二字,臉色大變,見井監拎著魏冉已經走到門口,厲聲道:“且慢!”卻見井監並不理她,只管往外走,她看著魏夫人,終於頹然道:“夫人有什麼話,只管說,何必如此作態。”

    魏夫人笑吟吟地道:“井監,你且帶這孩子先下去,淨身之事,待我吩咐。”

    井監已經走到門外,這時候才回頭行了一禮,道:“是。”

    羋月心中痛恨,她縱然再智計百出,但遇上絕對碾壓一切的勢力之時,竟是毫無辦法。她痛恨自己竟是沒有半點反抗的能力,她甚至後悔,若是早早不顧一切地推動羋姝除去魏夫人,哪會有今日之困境!見井監出去,魏夫人猶在慢條斯理地清理著香爐,只得低頭道:“夫人有話,便吩咐吧。”

    魏夫人掩口笑道:“妹妹說這話就差了,我從來都是與人為善的。”她停下手,沖著羋月嫣然一笑:“妹妹這樣綺年玉貌,若是只以媵女身份終老秦宮,實在是可惜了。”

    羋月看著魏夫人,沒有說話,她在等對方說出目的來。

    魏夫人扭頭吩咐道:“采蘩!”便見侍女采蘩捧過一個匣子來,送到羋月跟前打開。魏夫人道:“先王后陪嫁中有個小臣之子叫魏誠,今年二十餘歲,與季羋年貌相當呢。我意欲為你們做個媒,以這一對玉笄為聘,如何?”

    羋月不通道:“就只如此?”

    魏夫人笑道:“我都說了,我是與人為善的,季羋信也罷,不信也罷,我當真就是愛重季羋的為人,憐惜季羋無助,知道季羋之志,所以助季羋一臂之力罷了。”

    羋月冷笑道:“夫人若是善意,只管與我說便罷了,何必擺出這般陣仗來?哪有人做這樣的事,卻是為了好心的?”

    魏夫人掩口笑道:“我若不這麼說,只怕季羋身不由己,便有這樣的心,也不敢有這樣的膽子違拗了王后,只好委屈著自己,倒教我空拋了好意。”

    羋月跪坐于席上,雙手緊緊地握著,腦中卻在急速地想著魏夫人的用意。表面上看來,魏夫人的要求既簡單又出於善意,簡直是完全為了羋月著想,便是羋月自己所籌謀的事,也不過如此。

    可是,羋月在心中冷笑,楚威後將她的母親向氏逐出宮的時候,用的亦是“恐你綺年玉貌,空誤青春,讓你出宮再匹配良人”這樣的名義,可最後向氏卻是活在地獄之中。

    她發過誓,她的命運,要由自己主宰,她不會再任由別人擺佈跨越千年之我為你而生!尤其是眼前的這個蛇蠍女子,這個殺死黃歇的兇手,用這樣的手段逼迫她就範,那是絕不可能的!

    羋月知道魏夫人為什麼重重提起,輕輕放下,因為如果現在就把她的企圖亮出來,達到目的的可能性就會很小,而唯有提出一個看似對羋月毫無傷害的主張,才會讓羋月以為就這麼簡單便可以渡過難關而輕易答應。她只要邁出這一步,那便是對羋姝的背叛、對楚國的背叛,那麼從此就落于魏夫人之手,任憑她擺佈,甚至因此連累到身在楚國的羋戎、莒姬等人。

    羋月垂下眼:“那夫人要何時放了我弟弟?”

    魏夫人微笑著上前,親手將匣中的玉笄取出,幫羋月梳好了亂髮,再把玉笄插到她的頭髮上,笑道:“三日之內我會安排你們出宮成親。你們成親之後,就離開咸陽,隨他去大樑吧。你弟弟姓魏,我可給他在大樑安排個出身,如何?”

    羋月抬起眼,微笑道:“多謝夫人想得周到。”

    魏夫人微微後仰,似在欣賞羋月插上玉笄的模樣,滿意地點了點頭:“那好,明日我會派人跟王后提親,到時候季羋該知道怎麼答覆王后了……”

    羋月苦笑道:“王后會殺了我的。”

    魏夫人掩袖輕笑道:“季羋真會說笑話。有我在,自然能夠保得你姊弟平安。”她有意加重了“姊弟”二字,想羋月應該能夠聽得懂她的意思。

    羋月垂首應是。

    魏夫人自然知道羋月心中暗恨,但是她卻是篤定得很,一個小小媵女,就算想掙扎,又能有多少能量!便是羋姝這個王后想在這件事中出手,也是無可奈何。不管此時羋月依不依從,她這個主持後宮的夫人要找她麻煩,真是隨時隨刻都可以。她的弟弟,便是她永遠的軟肋。

    羋月伏地一禮,站了起來,走了出去。她看似臉上什麼情緒都沒露出來,但走到門邊的時候,卻因精神恍惚,竟撞上了門柱,雖然她很快回過神來,挺起身走出去了。

    魏夫人看在眼中,露出了會心一笑。

    羋月神情恍惚,如夢遊般走在宮巷中。魏夫人的狠毒、魏冉的哭叫和羋姝的冷漠、玳瑁的陰險交織在一起,讓她發狂,讓她恨不得殺人。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張儀當時要入虎狼之秦的心情。人到了最絕望的時候,只餘恨意,什麼樣的代價,都願意去付出;什麼樣可怕的敵人,都無懼去挑戰;再瘋狂的事,都做得出來。

    她神情恍惚地走著,忽然被人擋住,道:“季羋,大王在此,還不見禮。”

    羋月一驚,回過神來,卻是繆監擋在了她的面前。抬頭一看,秦王駟坐在輦上,已經停了下來,正關切地看著她。

    這一場景,與昨日何其相似,恰就在昨日,她也是面臨著這樣一場天人交戰的內心衝突,卻恰巧遇見了秦王駟,然後……

    電光石火間,她忽然想到了昨日之事。

    昨日,她抗拒羋姝給她安排的侍寢之事,然後遇上了秦王駟;當晚,秦王駟取消了與羋姝共進晚膳之事,於是,她逃過了一劫。

    那麼秦王駟取消此事,是臨時起興,還是……還是見著她以後,知道了她內心的抗拒而取消的?

    他會是這樣體察女兒家情緒的男人嗎?那麼,將自己面臨的困境告訴他,他是不是會幫助她解決這件事,會救她於危難?

    羋月眼中閃過一絲興奮之情,向前踏上一步,張口欲言,轉眼神情又黯了下來傾靈。她想到了銅符節之事,想到了自己當日的天真。眼前的這個人,就算是善解人意的好郎君,可他同樣是一個君王,一個善於操縱權術、平衡內外的君王。魏夫人是什麼人?是他的愛子之母,是替他主持後宮多年深受他倚重的愛妃,疏不間親這個道理,她應該懂的。

    不是嗎?之前,他明知魏夫人參與了伏擊新王后的陰謀,明明以賜藍田玉的方式察覺了真相,可是他什麼也沒有做。他依然在成婚的時候,讓魏夫人去操辦他與羋姝的婚禮,依然維護著魏夫人的體面,甚至在羋姝因懷孕心情浮躁而在無意中得罪他之時,讓魏夫人來敲打羋姝,讓魏夫人繼續代掌後宮。

    就算把真相告訴他,他又會怎麼做?最多不過讓魏夫人放了魏冉罷了。魏夫人已經對王后造成實際的傷害,卻並未受到處罰;那麼她對魏冉這個小童連實際的傷害都未造成,就更不會受到任何處罰了。

    而這一次以後,她依舊還是媵女,魏冉依舊在宮中,魏夫人下一次出手,甚至可能就會讓他們姐弟在宮中死得無聲無息。

    這一刻,不知為何,她的腦海中卻莫名響起了張儀說過的話。他說:“季羋,你不應該走的……”他又說:“再瘋狂的事,我又何懼去做,再強大的人,我又何懼去得罪他!”

    是,我不能走,因為我已經走不了了。是的,人到了絕境,再瘋狂的事,她亦不懼去做,再強大的人,她也要去鬥上一鬥!

    她數番想過退,想過逃,想過離開,如今,她已經沒有退路,那便進吧,那便鬥吧。

    她心中從茫然失措到心思千轉,到下定決心,歷經無數念頭,但表面上看來,卻是毫無異色,只避讓、行禮。秦王駟略一停步,關懷地看了看她,見她行禮退到一邊,便擺擺手,車駕又要起步前行。

    羋月忽然脫口而呼道:“大王——”

    秦王駟疑惑地轉頭,羋月雙手握緊,無數句措詞翻轉,卻張口結舌說不出來。許多事想到的時候容易,可是真要去實行的時候,卻是千般勇氣忽然消失。

    見秦王駟只疑惑一下,便又轉回頭去,羋月忽然間一句話衝口而出:“大王想看妾身跳舞嗎?”

    秦王駟一怔,又回過頭來,有些搞不清她的意思:“跳舞?”

    羋月只覺得心跳得快要蹦出胸口了,她理了理思路,鼓足勇氣上前一步,提起了舊事:“大王大婚之日,妾身欠大王一支舞。近日妾身自覺練習此舞已經熟練,不知大王有空一賞否?”她說第一句的時候,聲音猶自顫抖,但這一句出口以後,不知為何,卻是越說越是流利,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還不由得露出一個女師所教的嫵媚笑容來。

    秦王駟凝視著她的眼睛。她已經緊張到雙手顫抖,但卻努力保持著那嫵媚的笑容,極力掩住眼裡那絲惶恐和懼意,帶著盈盈期盼迎上他的眼眸。秦王駟嚴肅的表情在她醉人的笑容中慢慢融化,露出一絲微笑來,頷首道:“寡人今日便有空。”

    ------題外話------

    注釋:①炭墼(tànjī):用炭末搗製成的圓柱狀燃料。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48:46

羋月傳 第112-114章 山鬼舞

明月當空,絲竹聲起,秦王的寢殿承明殿前的雲臺上,諸侍人皆已經退下。

    羋月換了一身長袖舞衣,在月下翩翩起舞,這是她在楚國之時就練習很久的《山鬼》之舞。

    秦王駟並不要樂師彈琴,而是親自彈琴伴奏。他是個善於用心的人,入楚國不過數月,便把《九歌》的曲子全部學會了。此時他輕攏慢撚,偶爾取酒盞抿上一口,也沉浸于舞與樂的共鳴之中了。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

    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長江以南的荊楚女子,膚白腰細,楚舞之中翹袖折腰的嫵媚,是他國女子所不及的。貴女們的舞蹈是不可多見的,除了於祭祀上作祭舞之外,也只有私底下為自己的夫君舞上一曲了。

    他看過羋姝的舞蹈,看過孟昭氏的舞蹈,看過魏氏的舞蹈,看過許多後宮女子的舞蹈,這種舞蹈就是一種很私密很親昵的表達來嘛,少俠。他看到了女性的柔媚,看到了公主宗女的高貴,可是此刻,看羋月的舞蹈,他又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感覺。

    他曾經見過她在汨羅江邊,跳的《少司命》之舞。那時候,她化身神女,與神靈應和,與天地共鳴。她高歌時,人群齊和;她低吟時,人群斂息;她狂舞時,人群激動;她收斂時,人群拜服。那一刻的舞姿,深深地埋入他的心底,在她入秦宮後的無數次回眸顧盼間,他總能想起她那一次的舞姿來。

    他想,他總要見著她再跳一次舞的。然而這一次,她跳的不是《少司命》而是《山鬼》之舞。“被薜荔兮帶女蘿,乘赤豹兮從文狸”,這麼充滿野氣的歌辭,這麼充滿野性的舞蹈,讓她的身上不再是萬眾簇擁的氣勢,而是野性。這一刻,她似乎變成了山鬼,變成了那容顏如朝露的山中精靈,披著藤蘿,騎著赤豹,身後跟著文狸,潔白的皮膚在山林裡熠熠生輝。桂旗到處,她便是山中神祇,縱情來往,巡視著自己的領地,傲嘯山林。

    那不是天生血脈帶來的雍容華貴,而更像是憑著自己強大的神力,令得猛獸伏首,狡狸跟從。

    秦王宮似乎變成了雲夢大澤,莽原荒林。她盡情揮舞著長袖,如神祇般野性奔騰,引起他身為帝王、身為男人、身為雄性的征服之欲。

    他彈著琴,琴聲欲發高昂,似風嘯雲起,沖上高天;

    她跳著舞,舞姿越發狂野,像雷填雨冥,撼動山林。

    琴聲和舞蹈,已經不是相伴相和,而更像是挑戰與征服。琴聲愈高,舞姿愈狂,相抗衡相挑逗,如同叢林中的雌雄雙豹,一奔一逐,追逐不上她奔跑的速度,就休想和她交歡。

    羋月在琴聲中狂野地舞著,那一刻她幾乎忘記了今天的目的,忘記了面對著的是君王。舞蹈激起了她的野性、她的本能,挑起了她心中壓抑著的不平之氣。她不願意就此伏首,不願意就這麼退讓和放棄。這一刻,他們之間不是君王和媵女,而只是雄性和雌性的互相征服。

    琴聲直上九霄,長袖擊中壁頂。

    琴弦迸斷,盤旋著飛舞的人兒也支撐不住,落入他的懷抱之中。

    雲衫飛出,珠履飛出,弁冠飛出,玄衣飛出……

    枕席間,生命在搏殺,在較量,在發現,在融合……

    羋月整個身體都繃緊了,她從來沒有這樣近地接觸到一個男人的身體,尤其是馬上要面臨的一切,只令她覺得前所未有的緊張,與前所未有的恐懼。那種感覺,仿佛楚威王帶著她第一次行獵時,在馬上聽到那遠遠的一聲虎嘯,雖然她還不曾見著老虎,但這種感覺卻已經讓她恐懼到了極點,讓她只想逃開。然而在極度害怕之餘,卻似乎又激起她的好勝之心,讓她躍躍欲試,激起她無窮的挑戰之欲。山鬼之舞,餘韻猶存,此刻她就是山鬼,懷著征服猛獸的心情。

    秦王駟輕輕地吻著她,安撫著她的情緒。他是猛獸,也是獵人。他溫柔地安撫,細緻地挑逗,耐心地等待,果斷地捕獵……他是一個最善於安撫處子的情人,也是最善於挑起*的高手。

    如山林崩,如洪水決,羋月只覺得被洪水席捲著,忽然間一箭穿心般劇痛,轉眼間又如泡入溫泉般歡暢。

    一顆珠淚落下,落於枕間,便消失不見了。

    這是她自己的選擇,落子無悔,她必須面對,也必須承受相愛好嗎相守好嗎。

    秦王駟似乎並沒有察覺羋月情緒的變化。這一夜,他如同一個戰士,又重新面臨一場新的戰爭。他運籌帷幄,他衝擊于戰陣之中,一槍槍地刺殺,將對手一個個挑落馬上,他一沖到底,卻又返回來,再度衝擊,數番來回,酣暢淋漓……

    這一夜,無比漫長,又無比短暫,直到雲板敲了三下,兩人才沉沉睡去。

    淩晨,宮女內侍們按時備好洗沐之物,繆監在屏風後低聲道:“大王,時辰到了!”

    秦王駟睜開眼睛,欲要起身,羋月已被驚醒。屏風外透入的燭光,讓她在剛醒來時有刹那的迷茫,在看到秦王駟時,驟然變得清醒,她坐起身子,低聲道:“大王!”

    秦王駟倒有些詫異,只擺了擺手:“你且歇著,不必起身。”

    羋月卻已經迅速坐起,披了衣服,這邊繆監亦已經聞聲進來。羋月的侍女女蘿、薜荔進來服侍羋月更衣,這邊繆監帶著人服侍秦王駟洗漱更衣。

    兩個侍女直至昨日羋月承幸,才被通知前來服侍,心中雖然驚駭,卻也不免有幾分歡喜。此時進來,兩邊分頭服侍,卻也時不時偷瞥一下。

    卻見秦王駟嘴角含笑,神情甚是愉悅。可是她們服侍著的主子,卻並不像傳說中那些初承君恩的女子那樣又是羞澀又是得意的樣子。正相反,此時羋月的神情卻頗為複雜。女蘿在為她著衣的時候,聽到羋月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女蘿臉色一變,以為自己聽錯了,抬起頭來,卻見著了羋月堅毅的神情。

    她自是知道羋月與魏冉的姐弟之情,思來想去,這的確是無奈之舉,只得依命。當下便故意帶著緊張的神情左右顧盼,引得幾個內侍好奇地看過來的時候,再在羋月耳邊裝模作樣說著悄悄話,羋月裝模作樣地聽著,臉色卻是數變,甚至低呼出聲,引得秦王駟轉頭看來,問道:“何事?”

    羋月卻恍若初聞驚變,滿臉是淚,撲倒在秦王駟腳下,顫聲道:“求大王救我幼弟!”

    秦王駟一怔:“你幼弟?”

    羋月撲在他的腳下,仰起臉來,如梨花帶雨,哭訴道:“侍女方才與我說,魏夫人抓了我弟弟魏冉,說是要對他施以宮刑,求大王救救我弟弟!”

    昨日她不假思索,欲留住秦王駟以圖解救魏冉,但是對於要如何向秦王駟訴說此事,才能夠安全救回魏冉,卻是苦思半日。若是昨日便去求秦王駟救人,那麼,必然會掃了秦王駟之興,亦顯得她對他的獻媚非出誠心,而變成利用,那麼其結果如同她直接向他求助一樣,只能救得一時。她要先得到他的寵愛,然後在次日,再就這件事向他求助。這樣,她的求助,就不是自己走投無路,而變成她侍奉秦王而為魏夫人所嫉妒的後果。她相信男人的自負和保護欲,足以讓他在魏夫人對魏冉下手之前,將魏冉救回來。便是退一萬步說,魏夫人可以拿捏她一個小小媵女,卻未必在知道秦王已經過問此事後,還敢對魏冉下手。

    不管是被羋姝安排成為棋子,還是被魏夫人所迫成為犧牲品,兩種選擇,她都不願意。就算她無可選擇,就算她註定不得自由,但是自己的命運,哪怕是粉身碎骨,她也要自己選擇。

    與其成為別人的棋子,不如成為自己的賭注。就算要做秦王的女人,她也不願意只是一個被安排侍寢的媵女,就像她的母親一樣,身份不由己,兒女不由己,連命運也不能由己。

    如果註定要取悅秦王,那麼,就讓她以自己可以把控的身份吧婚情撩人。

    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秦王駟聽了她這句話,先是怔了一怔,然後看著她,臉上閃過極為複雜的神情。他並沒有如她所料想的勃然大怒,甚至也不如她所料想的先是不信,然後派人去查。那一刻,他似乎是陷入了沉思,她跪伏在他的腳邊,甚至看得到他的手指在一二三四地數著,似乎在分析著什麼。

    然後,秦王駟彎下腰,扶起了她,表情很是和氣,但他口中說出的話,卻令她心膽俱碎,他問:“魏夫人是今日早上抓的魏冉,還是前日下午啊?”

    恍若九天驚雷,當頭劈下,羋月聽了此言,整個人都僵住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醒轉過來,頓時身子不能自控地顫抖起來,臉色慘白,汗透重衣。

    秦王駟神情安詳地看著羋月,羋月近乎絕望地抬頭,看到秦王駟面無表情。

    羋月放開抓住秦王駟衣服的手,一步步退後,五體投地,絕望地道:“妾身無知,向大王請罪。”

    秦王駟對繆監使了個眼色,繆監會意,悄悄退了出去。

    秦王駟俯視著羋月,道:“你可知,這是欺君之罪?”

    羋月伏地顫聲道:“是,妾身知罪。”

    秦王駟卻忽然笑了:“若寡人不治你的罪呢?”說罷,只提了劍便又要出去。

    羋月閉目,身形微顫,見秦王駟似乎不在意,終於鼓足勇氣重重磕頭:“求大王治罪。”

    秦王駟輕輕托起她的下巴,問道:“為何?”

    羋月閉目,用盡所有的力氣道:“妾身有罪,願受大王治罪。只是幼弟無辜,不應該受此酷刑,求大王救幼弟一命。”說罷,重重地磕下響頭來。

    秦王駟斜著眼睛看她一眼,卻不理會,轉頭伸了伸手,眾侍女上前為秦王駟披上外衣。

    羋月孤零零地跪在外面,想伸手卻又猶豫不決,見秦王駟更衣完畢,整整衣冠,提劍欲出門進行每天清晨的練習之時,羋月再也忍不住,絕望地叫道:“大王——”

    秦王駟揮了揮手,眾侍女退了出去。羋月心生期望,膝行到秦王駟面前,伏地不語。

    秦王駟卻將劍放下,坐了下來,問她道:“那魏冉,當真是你的弟弟?”

    羋月應聲道:“是,是我同母所生的親弟弟。”

    秦王駟一怔:“據寡人所聞,你的生母不是在十一年前就跟著楚威王殉葬了嗎?這魏冉如今看上去不過*歲,卻到底從哪兒來的?”

    羋月猶豫了一下,秦王駟觀察著她神情,伸過手去相扶道:“你若不想說,就算了。”

    羋月退縮一下,直起身子,決絕地道:“妾身沒有什麼好隱瞞的,魏冉的確是我的親弟弟。我的生母侍奉先王的時候,生下了我和弟弟羋戎。父王駕崩以後,母親本欲為先王殉葬,但卻因為曾遭威後所忌,所以被強遣出宮,被逼嫁給一個姓魏的賤卒,受盡折磨,後來又生下魏冉……”

    秦王駟微微點頭:“嗯。”

    羋月再度猶豫了一下,有些孤注一擲地說:“妾身十歲的時候,發現生母的下落,去尋生母,誰知……”她想到向氏死狀之慘,想到向氏臨死前的要求,要自己不入王室,不為媵女,而這兩條自己已經違背,難道自己的命運,當真要如母親一樣嗎?想到此不禁悲從中來,哽咽道:“我的生母將弟弟託付于我,便……自盡了,妾身答應一生照顧弟弟,所以就算明知道會冒犯大王,也不敢放棄夫子傾城。”

    秦王駟看著她,像是要看穿她最隱晦曲折的心思:“所以才會被別人當作把柄,所以你才會為了救他不惜算計寡人。”

    羋月決絕地說:“是妾身欺君,妾身願領罪。只是稚子無辜,不應該受宮中恩怨連累,還請大王施以援手。”

    秦王駟忽然大笑,探頭到羋月面前道:“在你眼中,寡人就如此暴戾,如此可怕嗎?”

    羋月詫異地看著大笑的秦王駟。秦王駟伸手將她拉了起來:“你手足情重,是為仁;遵守亡母遺托,是為信;敢為此來算計寡人,是為勇;能夠差點算計到寡人,是為智。有仁信勇智,是為士之風範。寡人的後宮有如此佳人,寡人當高興才是。”

    羋月有些反應不過來,吃驚得說話都有些結巴了:“大王……大王不……不怪罪妾身算計嗎……”

    秦王駟不在意地道:“寡人每日見天下策士,個個都一肚子的心計,無中生有、恐嚇吹噓、下套設陷的,那才叫算計。若是只以謀略取富貴倒也罷了,如果是敵國派來下套設伏的,若是不小心錯允一句,就可能損失幾十萬將士的性命,乃至割土失地,喪權辱國,毀卻百年基業……你們這些後宮婦人的小心計,也叫算計嗎?”

    羋月不知所措,慌亂地道:“可妾身畢竟欺君……”

    秦王駟微笑道:“為人君者,蔭德於人者也;為人臣者,仰生於上者也。就算是為君者,又豈能期望一廂情願的忠貞?故而君使臣以德,臣待君以忠;夫待婦以恩,婦待夫以貞。寡人不曾蔭德於你,又怎麼能苛責你未曾全心全意倚仗寡人呢?”

    羋月怔在當場,所有的倔強忽然崩塌,顫聲叫了一聲:“大王……”崩潰地伏入秦王駟懷中大哭,仿佛將楚威王死後所有的痛苦一泄而出。

    秦王駟輕撫著羋月的背部,默默無言。

    事實上,就在羋月伏地向他求救的那一刹那,他已經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那一刻,他陡然升起的怒火,令得他不得不站在原地,慢慢地壓抑著,調和著,而不願意在情緒憤怒的時候,做錯誤的決定。

    他是君王,也是男人,于他來說,後宮女子唾手可得,可是他亦有著某種隱秘的驕傲,他要征服人心,並不想只靠他的君王身份,他希望的是用他自己的手段、魅力和智慧令世人傾心相從。

    羋月,這個生命力蓬勃的少女,的確可令男人心動,可是,於他而言,女人從來不是一個問題,所以他更喜歡用順其自然、水到渠成的方式得到她。若是不成,亦不為憾。

    可是世間總有無數雙看不到的手,在推動著事情的變化。

    前日他遇見她的時候,知道了王后準備安排她來侍奉,他看到了她內心的抗拒,亦不喜這樣的安排,於是取消了那次安排,放過了她。

    結果,昨日,她又如前日那樣,失魂落魄地走到他每日所行的宮道上,同樣的兩天,如出一轍的行為模式,他開始覺得有些意思了。以他的經驗,判斷這並不僅僅是意外,很可能是某種精心的安排。

果然,在他要走的時候,這個少女叫住了他,向他送上最嫵媚的微笑,要向他獻舞。他同意了,他的內心有著洞察一切的微笑。這是個他喜歡的女人,若是她自己心不甘情不願,他亦是懶得勉強。既然她自己含情脈脈,他又何樂而不為呢?

    這一夜,月下撫琴,翩翩起舞,水到渠成的征服,軟玉溫香,令人沉醉,他將之視作與平常無異的又一夜而已。然而這個早上,這個小女子撲到他的面前,淚流滿面地向他救援,事情發生得如此之巧、如此之奇,令得他這個在無數謊言和陰謀中浸淫過的君王,在刹那間明白了真相。

    這個小女子,從昨晚勾引他開始,便懷著心計。

    那一刻他有些難堪,有些憤怒,還有些更複雜的感情。

    她的確是欺騙了他,可他昨天吞下了這個甜蜜的香餌之後,兩個人之間的關係,便不只是騙與被騙這麼簡單了。他忽然有些想笑,已經好多年沒有人騙到他了,尤其還是一個女人,一個非常美麗的小娘子。好吧,他承認,出於男人的劣根性,長得如此漂亮又如此聰慧狡黠的小娘子,不管做什麼事情,都是可以輕易獲得男人的原諒的。

    他有些憐惜她,想通了她在騙他以後,很快就可以想通她為什麼騙他。

    她是個驕傲的小娘子,若不是走到絕路,又何至於如此?她不曾向他求助,或者是因為,她不信任他吧,不相信他能夠為她做主,保護於她。想到這裡,他有些輕微的難堪,但卻也更欣賞對方的理智。她不會作不切實際的妄想,她知道他的公平也是有親疏遠近的,既然無法要求到他的絕對公平,那麼她就把自己變成他更親近的人。他看穿了這一切,卻反而對她更多了一分愛憐。她是如此可憐可愛的小娘子,她所求於他的,與其他人相比,是何等微小、何等無奈。這樣年紀的少女,應該是青春無忌,肆意放縱才是。他這一生,從出生即為公子、太子直至君王,人人均對他有所求、有所算計,他已經習慣。旁人所求的是富貴,是權勢,是操縱一切的*,甚至包括後宮女子,所求的無非也是寵愛、子嗣、榮耀家族等等。大爭之世,人人都是這麼肆無忌憚地張揚著自己的*,而她所求的,不過是自保,不過是保護至親之人罷了。

    或許當真是她所信奉的那個“司命”之神的註定吧,如果在昨日知道她所有的目的和想法,他未必會順水推舟地接受她的投懷送抱,可是如今她已經是他的女人了,那麼,他何不用一種更好的方式,走進她的心呢?

    他抱著懷中的女子,她還這麼年輕,這麼有青春活力,她不應該承受這樣的壓抑、恐懼和無奈,她希望自己能夠活得更自在些、更從容些、更張揚些,他既然給得起,又何樂而不為呢?

    人心是最幽暗難測的東西,但用不同的手段去征服人心、改變人心、束縛人心甚至釋放人心,這才是世間最有意思的遊戲狂女重生-嫡妃鋒芒。

    秦王駟微微笑了,他輕撫著羋月的頭髮,溫言道:“寡人知道你亦是無奈之舉,只是此事可一不可再。須知世間事,最好直道而行,賣弄心計若為人看穿,反而適得其反。”

    羋月迷茫地抬頭看著秦王駟,問道:“大王的意思是,妾身以後有事,只管倚仗大王,直言就是?”

    秦王駟溫柔地道:“你這個年紀,原該無憂無慮才是,何必時時憂心忡忡,眉頭不展?從今以後,寡人就是你頭上的一片天,你是安全的、自由的,不必再怕有飛來災禍,也不必怕言行上會出什麼過錯,只管無憂無慮、言行無忌。”

    羋月驚愕地看著秦王駟,半晌,忽然又伏在秦王駟懷中痛哭起來。

    整個宮殿的人皆已退了出去,偌大的宮殿中,只有羋月伏在秦王駟的懷中低低哭泣。

    也不知過了多久,秦王駟已經離開,羋月猶伏在地上低泣。直到女蘿重又進來,將她扶起,服侍她梳洗之時,她猶有些回不過神來,如夢遊般道:“女蘿,你掐我一下,我剛才是不是在做夢?”

    女蘿笑道:“季羋,您不是在做夢,剛才大王就在這兒,而且並不曾問罪於您。我看,小公子馬上就可以救回來了。”

    羋月依舊有著不真實的感覺,抓住女蘿的手道:“我曾經設想過無數回會是怎麼樣的結果,可我想過最好的結果,都沒有似這樣好得不像真的一樣。大王他,他……”她說不出來,她曾經設想過最困難的過程,卻沒有想到,得到的是最不可思議的幸運,她似乎還沉浸在感動到要哭的感覺中。

    門打開了,她轉頭,以為是秦王駟又回來了。

    可是,門口站著的並不是秦王駟,而是繆監牽著魏冉的手站在那兒。

    羋月怔怔地坐在那兒,腦子有些錯亂。是狂喜,還是失落?是激動,還是混亂?一時間,她理不出頭緒來。

    魏冉見了羋月,一下子掙脫了繆監的手向前沖去,一直沖到她的懷中,摟著她的脖子,這才放聲大哭起來,不住口地叫著:“阿姊,阿姊,小冉以為再也見不到阿姊了……”

    羋月再也顧不得其他,只緊緊抱住了魏冉,如同劫後重生,眼淚也不住地落下,哭叫道:“小冉、小冉,你放心,阿姊再不會讓你有事了……”

    姐弟倆抱頭痛哭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停息。女蘿與薜荔忙替兩人淨面梳洗,羋月這才想起微笑著站在門邊的繆監,知道必是他剛才去救了魏冉回來,連忙向繆監行禮道:“多謝大監!”

    繆監不敢受禮,忙側身避讓:“季羋說哪裡話來,這是老奴分內之事。”

    羋月沉默了一下,才道:“是,我應該謝的是大王。”

    繆監恭敬地垂手:“大王要的,可不是季羋的感恩啊。”

    羋月想了想,讓女蘿等將魏冉帶了下去,這才看著繆監,行了一禮,直率地問:“請教大監,我應該怎麼做?”

    繆監忙側身避過,恭敬地道:“季羋客氣了,您是貴人,老奴何敢言教,能教您的只有大王楊家將:虛言神話。”

    羋月看向繆監,漸有所悟,她思索著方才與秦王駟的對話,沉吟道:“大王……”停了停,看著繆監,卻見繆監雖不說話,嘴角卻有一絲微笑,羋月慢慢地說,“大王跟我說,君者蔭德於人,才有臣者仰生於上。大王蔭德于我,我當仰生於上。”

    繆監微笑不語。

    羋月繼續思索著道:“大王說……凡事直道而行……”

    見繆監眼中露出讚賞,羋月敏感地抓住這點,上前一步問道:“我還應該做什麼?”

    繆監慢吞吞地道:“宮奴卑微,不敢言上。若是季羋不嫌老奴多事,老奴就隨便說說,季羋愛聽則聽,不聽也罷。”

    羋月點頭道:“有勞大監。”

    繆監垂手侍立一邊,半閉著眼睛,似漫不經心地道:“大王國事繁重,後宮應是他安心歇息之處;大王是絕頂聰明的人,看得穿真心和假意。”說到這裡,他朝羋月長揖道:“請季羋勿令大王失望。”

    羋月看著眼前的老內侍,他今日在這裡提醒她,是一分好意,但這分好意,並不是沖著她來,而是希望她能夠令君王消煩解頤,若是她做不到這一點,他自然也會收回他的好意。想到這裡,她已經明瞭,當下點頭道:“多謝大監。”

    繆監行了一禮,走了出去。

    羋月回到蕙院,獨坐窗前,猶自心悸不已。

    這一夜,似乎讓她明白,當日羋姝為何見了秦王駟一面就以身相許,甚至不在乎是不是會因此失去王后之位。這個人,他的確有令人心折的魅力,哪怕他不是秦王也一樣……

    他聰明,聰明得可以將人一望到底;同樣,他也溫柔,溫柔到願意看穿你以後,仍然給你以庇佑。

    羋月抱緊雙臂,蜷縮在地上,如同小時候受了驚一般,只要這樣蜷著,就有一種安全感。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風雨深宮,她一直是孤獨一人,黃歇能夠給她慰藉,給她溫暖,可是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感受到在羽翼之下的安全和無畏——不管你如何天真率性,都可以全然無畏地快樂著、伸展著,不必步步為營、如履薄冰,不必害怕突如其來的災難和傷害。

    好多年了,她已經忘記應該如何任性了,她已經忘記了那種可以飛翔的感覺。自楚威王死後,她以為不會再有這種感覺了,可是今天,她似乎又被護佑到了一片羽翼下,有人告訴她,她可以安心,可以任性,可以快樂地生活。

    這種感覺,是甜蜜的引誘,亦是恐懼的深淵。這種感覺對她的吸引,可以讓她如飛蛾撲火。可是從小到大,太多的失去,太多的希望破滅,又讓她覺得害怕,害怕真的不顧一切地相信了、踏入了,結果卻是再次失望,甚至跌落深淵。如果真的如此,那麼,她是否還有力量重新站起來?

    夜深人靜,月光如水,灑落窗前。

    羋月坐在窗前,看著天上的月光,秦國和楚國,不管遠隔幾千里,看到的都是同一輪明月吧。

在楚國,她曾經無數次與黃歇攜手並肩,在這樣的一輪明月下,互訴衷情。但此時,天人永絕,只剩下她獨自對著這一輪明月,無處可訴。

    子歇,你魂魄安在?你若有靈,能夠看得到我,聽得到我的聲音嗎?子歇,對不起,我負了你,委身了他人,你能原諒我嗎?

    我知道,我原該隨了你去,可我拋不下活著的人;我本想代你去齊國,可陰差陽錯,為了給你報仇,卻踏入了我最厭惡最想逃開的後宮。一步錯,步步錯,深陷泥潭再也無法脫身。

    我曾用盡一切辦法企圖逃脫宮廷,以避免像我母親那樣可悲的命運,不想落到魏美人那樣可怕的結局。可是司命之神陰差陽錯,卻驅逐著我一步步陷入後宮爭寵、為媵為妾的命運。

    如今我成了秦王的媵侍,與你陰陽相隔,只怕將來到了黃泉也無法同歸。我只能將你深深地烙在心底,從此以後不能再提、不能再念,甚至不能再想,可是你在我的心裡,什麼時候都不會消失。

    子歇,我以前只想快意恩仇,結果我對母親的尋找害得母親身死;我想了結與羋姝的恩怨,結果卻害了你;我想為你報仇,結果讓自己陷入絕望,還險些害了小冉。對不起,子歇,我錯了,如今才明白,再快意的恩仇也比不上為生者的忍耐和保全。

    子歇,我心裡很苦,你可知道?自父王駕崩以後,再也沒有人能夠寵著我、愛著我、庇護我,叫我無憂無慮。我本以為可以與你比翼雙飛,可是你中途折翼,我如驚弓之鳥,再也沒有獨自飛翔的勇氣。如今,卻有人為我撐起一方天空,讓我不再孤苦掙扎,驚惶流離,我竟開始依賴他的羽翼了。子歇,我甚至害怕我快不是自己了。子歇,子歇,我怎麼辦?我一個人已經沒有力氣逃開了,我快要真的辜負你了。子歇,你在哪裡?你今夜能入我夢中給我支持嗎?

    這一夜,黃歇沒有入夢。入宮之後,她就再也沒有夢到過黃歇。她不知道從今以後,還會不會再夢到他。可是她卻知道,不管經歷了什麼,黃歇是她心中永遠不可觸碰的傷痛。

    月光如水,不管遠隔多少路。

    此時東胡的營帳中,黃歇靜靜地倚在樹下,看著天上的一輪明月。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一直來到黃歇的身邊。那人蹲下,卻是一個戴著彩色羽冠、一身寶石瓔珞的胡族少女。

    那少女的腳步如同春天的小鹿一般輕盈,笑聲卻如雲雀一般清脆,但聽得她笑道:“我真不明白你,為什麼不肯在帳篷裡頭躺著,非要出來看月亮一傾紅顏媚天下!

    月亮在天上,天天都是一樣的,有什麼好看的?”

    黃歇淡淡地道:“不一樣,今夜的月亮,特別地圓。”今夕何夕,千里之外,她可安好?

    那少女咯咯嬌笑:“唉,你們南蠻子就是講究多。對了,你上次念的那個什麼辭的,你再念給我聽聽?什麼蘭湯啊彩衣啊……”

    黃歇無奈地糾正她:“是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這一段是說雲中君的祭辭。

    那少女拊掌笑道:“正是正是,你念這些的時候,當真是叫人喜歡。”說著,她也坐了下來,倚在黃歇的身邊,也抬頭看著月亮。

    黃歇輕歎一聲:“公主,我的傷什麼時候能好?”

    那少女嗔道:“你都問了多少遍了,你以為傷問問便能好嗎?你可知道,我把你從戰場上救回來,你如今能夠活下來,便已經算是命大了!”

    黃歇長歎一聲:“我知道,可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急著去做。這件事,比我的性命更重要。”

    那少女問道:“什麼事?”

    黃歇道:“我要早些養好傷,去找我的未婚妻。”

    那少女的聲音忽然變得尖銳:“什麼未婚妻,你把我當成什麼了!黃歇,難道你真是個鐵石心腸,我怎麼都焐不熱嗎?”

    黃歇歎息:“公主,你對我有救命之恩,黃歇不勝感激,若有機會自當報答。可是,情之為物,不可相強。”

    那少女的眼睛頓時紅了,她憤怒地指著黃歇道:“我要你什麼報答,你拿什麼報答得了我?我為了保你,早早從戰場上撤退,白讓義渠占了大便宜,讓兒郎們白跑一趟,枉費了他們流汗流血,還惹了我阿爹動怒。我救你回來的時候,你幾乎就是個死人,只差了一口氣,躺在那兒幾個月,都是我親手服侍你穿衣吃飯……你現在翻臉不認人,你、你對得起我嗎?”

    黃歇看著這少女,長歎一聲,無言以對。

    那少女便是東胡公主,名喚鹿女。那日東胡一族受義渠之邀,去伏擊楚國的送嫁隊伍。黃歇與義渠人交手,先是中了暗箭,後落于馬下又被奔馬踏傷,險些死於亂軍之中。

    那鹿女卻是在亂軍之中,一眼看中了黃歇,因此在黃歇落馬之後,便救了他回來,甚至連戰利品也來不及分,便帶著黃歇直接從戰場撤離了。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在千萬人之中,只看中了這一個。或許是他峨冠博帶風度翩翩的樣子,大異於她素日所見的戎胡男子;又或許是他雖然看著文弱,但弓馬嫺熟,不弱于人,若非遇上義渠王這樣天賦異稟的男子,若非中了暗箭,他未必會敗;又或者是他在昏迷不醒的時候,仍然念念不忘叫著“皎皎”的名字,如此癡情,如此真摯,感動了她。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因為一個男人對別的女人的癡情而愛上了他,卻又希望他能夠以同樣的感情對待自己。

    她相信只要自己付出的足夠多,足夠感動他,也能夠收穫他這樣的一份感情,得到這個男人重生之醜女難求。

    黃歇欲要站起,卻因為傷勢未愈,無法直立,險些跌倒。鹿女忙扶住了他,道:“你現在還不能走動呢,你且等著,我叫人來抬你回去。”

    黃歇長歎一聲,無可奈何。他這次的傷勢實在嚴重,不但背後中箭險些穿胸而過,而且還跌斷了腿骨,連肋骨都傷了幾根,因此他縱然心中焦急,但卻無法自主,只能躺著養傷,而不能離開。

    見鹿女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黃歇想了想,還是狠狠心道:“公主,我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我感激你折節服侍,我這條命是公主所救,公主若是不忿,只管將我這條命拿走。”

    鹿女愣在那兒,傷心之至,嘴唇顫抖:“你說這話,你說這話……是生生把我一顆心往腳底下踩。我鹿女堂堂東胡公主,難道就沒羞沒臊到這地步了!我只問你,那個女人是誰,憑什麼就能這麼牢牢占住你的心?”

    黃歇輕歎一聲,聲音也變得溫柔起來:“她、她是楚國庶出的公主,這次我們本打算借秦楚聯姻之際,在路上一起私奔,可沒想到,中途遇伏……”

    鹿女一怔:“私奔?你們、你們好大的膽子……”她說到這裡,似忽然想到了什麼,問道:“這次楚國有幾個公主出嫁?”

    黃歇不解,還是道:“只有嫡出公主為王后,另外就是她為媵陪嫁……”

    鹿女忽然笑了,笑靨如花:“好,好,黃歇,我告訴你,你死了這條心吧。你那個心上人,只怕早就嫁給義渠王了!”

    黃歇大驚,厲聲問:“你說什麼?”

    鹿女道:“我當日帶你先走,後頭的兒郎們回來後,同我說這次伏擊劫的竟不是財物,我們東胡劫了個男人,他們義渠劫了個女人,聽說還是楚國的公主……”她自劫了黃歇回來,一開始便擺明態度說自己喜歡黃歇,黃歇便不太敢與她多作交談,唯恐被她誤會。今日月圓之夜,黃歇一定要出了帳篷來看月色,她拗不過,便只得令侍女抬了他出來,也是黃歇覺得傷勢漸好,今夜又思念故人,才說了這許多話。

    黃歇聽了鹿女所言,心中一緊,只覺痛得差點無法呼吸。他本以為羋月一定是進了咸陽,沒想到還有此一遭,想到這裡,惶急之情更是無法抑止:“你……你說的是真的?不!她不會有事的,義渠王要劫的,應該是嫡公主才對……”

    鹿女搖頭:“不對,我可聽說了,我們回來沒過多久秦王就大婚了,王后就是楚國公主。若是楚國只有兩個公主出嫁,你那個心上人,不是被義渠王擄走,便是嫁給秦王,此時你再去找她,也是遲了。”

    黃歇看著鹿女,暗暗咬牙:“你、你為何不早告訴我?”

    鹿女冷笑:“就算早告訴了你,你那時候半死不活,連動彈都不能,又有何用?”

    黃歇心中一痛,喃喃地道:“她在義渠,她居然在義渠……我要去義渠找她,她必不會負我……”

    鹿女見他如此,恨恨地道:“好,你去,去了就死在義渠不要回來。別以為你回來我還會再要你,別指望我給你收屍……”話到一半,已經說不下去了,一頓足,便哭著掩面而去。

    黃歇仰頭對月,如癡如狂,只恨不得身插雙翼,飛到義渠,飛到咸陽,飛到羋月的身邊。然而他空負一身武藝,空懷一腔怨恨,卻無能為力,這種感覺,令他心焦如焚,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快要被烤焦了。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49:22

羋月傳 第115-116章 羋八子

秦王駟又增了一個新寵。

    在秦宮,秘密永遠不成為秘密,或者,秘密永遠是秘密。後者,是對有些人而言。但對於魏夫人來說,前者才是永恆。

    她一夜睡醒,便聽到了羋月承寵的消息。這令她吃了一驚,她沒有想到,自己費盡心力布下的羅網,竟然變成對方助飛的踏足點。而更令她沒有想到的是,在她還在部署應對之策的時候,繆監已經來到,提走了魏冉。

    她雖然心計甚多,手段厲害,然而在繆監面前,卻是無從施展,對方是比她更高明、在深宮中浸淫更久的老狐狸。這些年來,她主持後宮,拿誰都有辦法,就是拿這個老內宦沒有辦法。

    眼睜睜地看著手中的人質被帶走,魏夫人實是咬碎銀牙。然而等到衛良人聞訊匆匆趕來時,魏夫人已經恢復了臉色,反而取笑道:“你急甚?不過是小事一樁而已。”

    然而一向溫文爾雅的衛良人,此時的臉色卻比魏夫人還難看:“魏姊姊,這是我的錯,我昨日不應該來與姊姊說這樣的話,不但事不成功,反而適得其反。”

    魏夫人本是心中如梗了一塊大石,輾轉不安,此時見衛良人的臉色比她還差,心中詫異,反而安慰她道:“妹妹,這不是你的錯,誰也算不到她竟有這一招。”

    一邊說著,一邊也慢慢理出了頭緒來。其實算來此事未必全輸,王后本就已經安排羋月侍寢,若她們不動手,王后又添一羽翼。但如今季羋自己去勾引大王,以王后的心性,豈能容她?若是操縱得當,能讓她們姐妹失和,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然而今日衛良人的神情實在太過奇怪,在這件事上,她的惱怒和憤恨,實是超過了對“秦王又多一新寵”的正常反應。魏夫人心中詫異,難道衛良人與那季羋另有過節不成?如此一來,倒是更有好戲看了。

    果然過不得多久,衛良人便是一副心神不屬的樣子,只勉強說得幾句,推說“頭痛,明日再來商議”,便起身告辭,匆匆而回。

    衛良人走出披香殿,便一路疾步而行。侍女采綠見她出來,忙跟隨其後,竟因她步履匆匆,險些無法趕上。她一路小跑跟著衛良人回到掖庭宮的庭宇中,見衛良人踢飛雙履匆匆上階入內,方欲喘口氣,卻見衛良人因走得過急,不知道踢到了哪裡,竟是痛得俯身握足跌坐在地,失聲叫了出來。

    采綠見狀大吃一驚,連忙也踢飛雙履匆匆追入,扶住衛良人驚呼道:“良人,您怎麼了?”

    這才看清原來是衛良人只著了足衣的趾尖踢到了室中銅鼎。她小心地扶著衛良人坐下,為她脫去鞋襪察看,抬頭卻見衛良人竟是淚流滿面,不由得嚇了一大跳,驚呼道:“良人,您何處踢傷,可是痛得厲害嗎?”

    衛良人懷著一肚子鬱悶而回,匆匆之下竟是誤踢到了銅鼎的一足。她這肉足如何能與銅足相比?這一踢之下痛極,眼淚不由得奪眶而出,這滿心痛楚索性借此皮肉之傷,盡情流瀉。當下也不理會采綠,只撲在席上,捶打著席面,失聲痛哭起來。

    采綠嚇壞了,只在一邊徒勞勸解,自然是毫無效果,心裡不禁著了慌貪吃王妃霸王爺。

    衛良人一向沉穩內斂,喜怒不形于色,從來不曾這樣失態。采綠只勸得語無倫次,越來越是慌張,當下便要叫其他侍女去請太醫。衛良人這才止住了哭泣,哽咽著道:“不過是小傷罷了,你這樣鬧起來,教人以為我嬌氣倒罷了,弄不好還當我是藉故生事呢。罷了,你去拿些藥膏與我擦擦吧。”

    采綠無奈,只得取了藥膏來,一邊為衛良人揉著足尖擦藥,一邊不解地問:“良人莫非是為季羋承寵不高興?可是這件事,最不開心的不應該是魏夫人嗎?我看良人素日,也不是特別厭惡季羋啊!”

    衛良人陰沉著臉,也不說話,聽采綠多說得幾句,便令她閉嘴,卻是一口氣無可出,拿起小刀,將幾案上正在繡的一幅蔓草龍虎紋的綾羅繡品割裂成了碎條。

    這繡品原是她斷斷續續繡了幾個月,欲為秦王駟做一件騎射之服的。此時采綠見她割了此物,嚇得忙來搶奪,卻是已經來不及了,吃驚地勸道:“良人縱然有氣,也莫要拿這個來撒氣,數月辛苦,豈不是可惜了?到底是什麼事,教您如此生氣?”

    衛良人恨恨地捶了一下席子,低聲咒駡:“我惱的是,我從來自負聰明,不承想卻被這老閹奴算計了!”

    采綠吃了一驚,忖度著她的意思:“您是說……繆監?他怎麼算計您了?”

    衛良人擺了擺手,不說話,心中卻在冷笑。她怎麼如此天真?這老奴從來沒有把她們這些後妃放在眼裡,就算送他再厚的禮也換不得他的半點誠意。可她卻為他素日那點賣好示惠所騙,竟當真以為,他會對一向低調溫良的自己另眼相看,會真心幫助於她。卻不曾想到,這個在深宮底層奴隸堆中搏殺出來的人,自己心計再深,又如何能夠比得上!你以為他跟你說真心話,實際上他卻是挖坑給你跳!

    采綠看著衛良人的臉色,也知道了她心中所想。她在衛良人身邊能被倚為心腹,自然也不是心思簡單的人,想了想,近日來繆監的舉動無非是把羋月將要承寵的事告訴了衛良人,而衛良人又將此事告訴了魏夫人,在這一系列舉動之中,似乎沒有什麼計謀可深究。當下便問:“可奴婢想不通,大監為什麼要這麼做?他不挑撥良人出手,季羋不也照樣會侍奉大王嗎,何必多此一舉?”

    衛良人閉目,兩行淚水流下,冷笑:“哼,這老貨才不會多此一舉,他是大王肚子裡的蟲子,這麼做自然是為了大王。”

    采綠連忙遞過絹帕為衛良人拭淚,不解地問:“為了大王?”

    衛良人接過絹帕拭淚,看著采綠的神情,欲言又止,終是揮手令她出去了。

    她獨自倚在窗前,握著足尖,心中痛恨。她已經完全想明白了繆監的用意。這個老奴,太會迎奉上意了,甚至迎奉得秦王駟已經承了他的安排,還沒有感覺到他的用心。

    繆監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心中冷笑,無非就是為了秦王駟心中那點男人的小心思罷了。

    這世間之人穿上衣服論禮儀分尊卑,可若脫了衣服在枕席上就只分男女。一個女人的妝容可以是偽飾的,笑容可以是虛假的,情話可以是編造的,可偏偏在床笫之間,這具身體是從命服侍還是真心愛慕,是迎合還是高興,是歡悅還是做戲,那是半點也假不了。

    秦王駟自負聰明過人,若是他不怎麼上心的女人倒也罷了,可若是他上了心的女人,這床笫之間,必是不肯將就的……一想到秦王竟然對一個女子有了這樣隱藏的心思,不但不肯硬召強令,甚至不肯訴之於人,這般前所未有的用心,她從來不曾見過紫瞳亂,傾城歎。

    意識到這一點,她的心扭成了一團,又酸又澀,痛不可當。而自己和魏夫人這兩個自作聰明的蠢貨,偏還在這其中湊了一手,幫助繆監將羋月推向了秦王的懷中,這更是讓素日自負的她,有了一種被愚弄的感覺。

    她對秦王駟有情,她自認在後宮妃嬪中算得上是最聰明的人,可是在她出手謀劃的行動之後,換來的卻是羋月承寵的結果。這個結果,是結結實實扇在她臉上的一記耳光。

    秦王駟是她的夫君,多年夫妻,而且生有一子,素日與秦王駟相處之時,她也能夠感覺得到秦王駟對她是另眼相看的,因為她是後宮妃嬪中難得的既聰明又懂得進退的人。可是她從來不曾見過秦王駟會對一個女人有這樣的用心,這種感悟,讓她只覺得從足尖一直到心口都酸痛難言。

    她一向自負,從一開始就對繆監刻意籠絡,她從來不認為這個能夠爬上大監位置的人,會是簡單之輩,所以她處處對他示惠賣好,甚至可以說,後宮妃嬪中,她算是與繆監關係數一數二的人,所以她想不到繆監提供給她的資訊,竟是一通算計。憤怒過後,她再想著昨日的一言一行,卻是驚出一身冷汗來。如果繆監認為只要將這個消息略一透露,自己便有辦法將羋月逼得不得不投身于秦王懷中,那麼,自己素日自以為聰明的手段,為魏夫人私下獻計的事情,則根本就不是什麼秘密,而是*裸擺在繆監面前的事情了。

    繆監知道,便等於秦王駟知道了。自然,繆監不會閑著沒事,把所有雞毛蒜皮的事都告訴秦王,可是只要秦王需要,那繆監所知道的一切,就不再是秘密了。

    想到此處,衛良人臉色慘白,接下來的事情,她應該如何應對,如何策劃?她想,是到了慢慢把自己從魏夫人的親信這個位置抽離出去的時候了。

    這一夜,月光如水,魏夫人看了看月色,令人點了燈樹,照得室裡一片通明。她拿著“六博”之棋,百無聊賴地擺放和算計著棋盤。

    有時候人的欲念太過熾熱,的確會讓人有如置身火山一般,燒灼不安,輾轉反側,日不能食,夜不能寢。

    她不知道,這是她的第幾個不眠之夜了。

    她輕輕地敲著棋子。她手中,還有幾個棋子,而對方手中,又還有幾個棋子呢?

    衛良人病了,自那日從她宮中離開以後,就病了,甚至一病不起。魏夫人不相信她是真的病了,這麼聰明的人,真是太懂得什麼時候臥病了。她很瞭解衛良人,這個人如果打定了主意要退縮的話,那是誰也沒辦法叫她往前沖的。她這時候病,是表示,現在不宜行動了嗎?

    接下來,就是虢美人,那個蠢貨本是一杆最好使的槍,只可惜……只可惜她做的蠢事,差點把自己蠢死。魏夫人是知道她蠢的,卻不曉得她居然會蠢到這種程度,叫她做一場戲,她居然假戲真做到差點弄死自己。幸而她昏迷了數日醒來後,竟然對當日的事情記得不甚清楚了,自己便令采艾蠱惑,令其深恨羋姝與羋月等人。只是她如今還未完全恢復,卻不好使用。

    另一個樊長使,卻是剛剛早產完,還要臥病靜養,且這個人一向自私畏事,前頭有人,她倒好跟著助個太平拳,若是叫她出力,只怕裝死得更快。

    再一個,魏少使,是她的族妹。她太瞭解她了,膽小無能,不過是個湊數的罷了。

    再一個,就是唐夫人,這個人從來就不能算是她的人來嘛,少俠。當日諸姬勢大,她不敢反抗,如今諸羋得勢,她更不可能為了諸姬而對抗諸羋。

    魏夫人手中的棋子,撒進了玉盒之內,又抓起對面的黑子,一粒粒地數著。

    王后羋姝已經懷孕,若是她生下兒子,那便是嫡子,天然就立於不敗之地。想到這裡,魏夫人暗暗咬牙,她不能接受她在秦宮熬了這麼多年,最後落敗於一個愚蠢無知的傻丫頭,就因為她是楚公主,就因為能夠生個兒子。

    她憤憤地想,她也是魏公主,她也生了兒子,她的兒子已經長大到可以出征,可以議政,就這麼敗給一個還在娘胎裡的小東西,她不甘心,更是替她的兒子不甘心。

    她冷笑著,既然她現在沒有人手可調用,那麼,讓諸羋之間自相殘殺,豈不是更為有趣?

    不知不覺,遠處隱隱傳來敲更聲,魏夫人放下棋子,看著窗外,天邊已經露出一點魚肚白了。

    又是一夜過了。

    天邊,一彎新月如鉤。

    宮闕萬重猶在寂靜中。

    承明殿內,秦王駟看了一眼猶在睡夢中的羋月,悄悄起身。繆監輕手輕腳地捧著衣服進來。羋月卻在秦王駟起身的那一刹那醒來,支起身體,看到秦王駟的舉動,眼神一閃:“大王,可是晨起習武嗎?”

    秦王駟看了羋月一眼,笑著擺擺手道:“你繼續睡吧。”

    羋月卻掀被起身,眼睛閃閃發亮:“妾身可否有幸,也與大王一起習武?”

    秦王駟失笑:“你?”他本以為是開玩笑,然而看著羋月的神情,卻忽然來了興致,點頭道:“好,來吧。”

    羋月大喜,連忙去了屏風後,換了一身勁裝出來,跑到廊下,候著秦王駟出來。

    秦王駟提劍走出來的時候,看到廊下這個少女,心中一動。這些年來他不管在哪兒,都是每天準時晨起練劍,侍寢的姬妾們一開始也忙著服侍、旁觀,但他卻不耐煩這些事,時間長了,姬妾們便只是安靜地待在自己的房中,但卻從來沒遇上一個女子要與他一起對練。

    或許,若干年前也曾經有一個跟他對練過的女子,但是……秦王駟搖搖頭,把那段記憶強壓下了。他看著眼前的羋月,或許,這個小女子,能夠給他帶來一段新鮮的感受吧。

    可是等到兩人一起練劍的時候,秦王駟倒有些詫異了,這個小女子還真是練過劍的,一看就明顯不是為了討好他的舉動,而是自己真的沉浸於其中。

    他想起初幸那一夜的山鬼之舞,山鬼的野性,在她身上,是一直存在著的。她真的很適合作山鬼之舞,因為她身上有山鬼之魂。

    這一種野性的東西,是他在別的女人身上不曾感受到的。而她,不光有野性。她的身體是山鬼,她的頭腦卻是一個男人。他和她,與他和羋姝相處的時候不同。那時候,他與羋姝談得更多的是宮務,是交代整個秦宮的過去和未來。但與羋月在一起,兩人更多的時候,是討論著詩書,討論著時政,討論著稷下學宮的辯論,討論著國與國之間的爭霸。

    他們討論管子的輕重之術,討論孟子的義利之辯,討論鬼穀子的謀略……但討論更多的是羋月所熟悉的老子、莊子,還有屈原。

秦王駟尤其喜歡《天問》這一卷書:“‘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這《天問》之篇,問天問地、問鬼問神、問古問今,實是難得的好文章。此等辭賦,長短不拘,與《詩》之四字為句十分不同,卻更能抒發胸懷,氣勢如虹。”他看到酣處,不禁擊案而歎:“此子若能入我秦國,豈不妙哉!”

    羋月笑了:“大王如富人行街市,見著所喜之物,便要收入囊中。豈不知世間之物,見之用之,倒未必樣樣收入囊中。屈子志不在此,您看這篇《橘頌》,乃他自抒胸懷。”

    秦王駟接過來看了一看,歎道:“嗯。‘受命不遷,生南國兮’‘深固難徙,更壹志兮’,心志如此,倒是不可勉強。”他放下書卷,看著羋月意味深長地道:“你給寡人推薦這些書卷,可有用意?”

    秦、楚文字有異,秦王駟雖然博學,但有些字形和典故,還是需要羋月的解說。這一個多月來,兩人同行同宿,一起騎射,一起觀書,盡情享受著在一起的美好和歡樂。

    這一個月,羋月沒有要過財物,沒有要過封號,他在等待著,她提出她想要的東西來。

    羋月直率地道:“大王曾對妾身說過,凡事當以直道而行,妾身對大王就直言了。”

    秦王駟笑了:“你想直言什麼?”

    羋月這才說出了用意來。楚人送嫁,嫁妝雖然在武關外被劫過,但義渠王只掠走了少量珠寶金器,最珍貴的百卷書簡還有全套青銅樂器都還完好無缺。只是這套嫁妝自入宮以後就沒有動用過。秦、楚兩國文字不同,這些書簡若是無人整理,白放著實是可惜。樂器雖在,但有幾個樂人遭逢意外,因此全套樂舞不全。羋月便自請整理書卷,重訓樂人。

    秦王駟聽了她這話,沉吟道:“王后欲讓你侍奉寡人,是想你有了名分,可以幫她打理後宮,魏夫人也因此生了事端。如今你正可因此而揚眉吐氣,為何反生退縮之心,可是以退為進嗎?”

    羋月坦然直視:“妾身初入宮的時候,因為放不開執念,所以做了一些糊塗的事情,也把自己置身於是非浪尖。如今妾身只想和弟弟過自在安靜的日子,看幾頁書,練幾段歌舞……”

    秦王駟搖了搖頭:“寡人不同意。”見羋月驚詫,秦王駟便說道:“你若是喜歡書籍,喜歡樂舞,任何時候都可以去翻閱整理,去觀賞訓練。可是寡人不願意看到你為了避是非而躲進這些事物裡去。寡人不缺打理後宮之人,也不缺整理書籍之人。天地廣闊,宇宙無垠。月,寡人知道你自幼生長在楚宮,拘住了你的眼和你的心,但大秦不一樣,你盡可放下憂懼。須知寡人帶你去騎馬、行獵,與你試劍、共閱書簡,讓你去結交張儀,就是為了不讓你成為那些淺薄婦人,為了讓你按自己的心願活得多姿多彩,不必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不必活得枯燥無聊、鉤心鬥角……”

    羋月怔住了,一種莫名的情愫湧上心頭,忽然覺得眼睛有些酸澀,她顫聲道:“大王……”

    秦王駟擺了擺手,道:“寡人一直很懷念當時見到你的時候,那無畏無懼的樣子,還嫌寡人留著鬍子,叫寡人作長者……”

    羋月撲哧一聲笑了,不好意思地道:“大王……”

    秦王駟看著她微笑道:“終於笑了?”

    羋月欲抑制自己,卻忍不住又笑了起來。忽然之間,她只覺得身上沉重的枷鎖,似在這一個多月的相處中,一層層被卸下了裝神。是否從此之後,她真的可以不必再憂懼,不必再如履薄冰,而可以自在地哭、自在地笑了呢?

    秦王的詔書終於還是下了,丹書放在案幾上:“冊封季羋為八子,位比中更,祿秩千石。”秦宮規矩,王后以下稱夫人,然後是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長使、少使等,八子這個位置,屬於中等偏下,不至於引人注目,又不至於太低。

    薜荔欣喜地捧入丹書,賀道:“恭喜公主,賀喜公主!如今您封了八子,王后以下,只比魏夫人、唐夫人、虢美人和衛良人低,若到將來,還不定誰低誰高呢……”

    羋月沉著臉喝道:“住口,這樣的話若是叫別人聽了去,將你立斃杖下,我都救不得你!”

    薜荔嚇了一跳,連忙伏地求饒道:“奴婢再不敢了,求公主饒我。”

    見羋月神情嚴肅,正在為羋月卸妝的女蘿不禁停下手來,也走到薜荔身邊跪下,求情道:“公主,念在薜荔服侍您多年的分上,這次就饒過她吧。”

    羋月自己伸手取下簪環,放在梳粧檯上,輕輕一歎:“女蘿、薜荔,你們還記得,當日曾經對我說過的話嗎?”

    兩人對視一眼,不覺有些心驚。女蘿左右看了看無人,才道:“是,奴婢記得。”

    羋月看著兩人:“當日你們向我效忠的時候,我曾經說過,那時候尚無法允你們什麼,但倘若以後我可以自己做主時,一定不會辜負你們兩個的。”

    兩人又對視一眼,齊聲道:“是。”

    羋月肅容道:“當日你們原是威後指派過來的,我能夠明白你們身不由己,就算我自己又何嘗不是無枝可依,所以不敢給你們什麼許諾,也不敢完全要求你們的忠誠。”見兩人欲張口說話,她擺了擺手,“大王說得很對,世間沒有一廂情願的忠貞,衣食財帛換的是效力和服從,但忠誠和貞節卻只能以誠意和恩德交換。可如今我的命運不再操縱在威後的手中,也不會再操縱在阿姊的手中。”

    女蘿道:“奴婢和薜荔這麼多年以來,從未對您做過任何不利的事情。”

    羋月點頭道:“我知道。從在楚國開始到現在,玳瑁都會定時向你們打聽我的事兒,我也曾許可你們這麼做過。但現在不一樣了,我要掌握自己的命運,就要身邊之人對我絕對忠誠。我給你們兩個選擇。一是完全聽命於我,從此只有我這一個主人,不管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得出賣我,背叛我。二是如果不願意的話,那麼從今天開始,我另給你們安排去處,只是不能再留你們在我身邊了。”

    女蘿先反應過來,磕了個頭道:“奴婢盡忠之心,至今未變。公主如有吩咐,無不效命。”

    薜荔也反應過來,磕頭道:“奴婢也與女蘿阿姊一樣。”

    羋月點了點頭:“你們若還有顧忌,也只管告訴我。莫說你們,便是我,亦還有戎弟與母親在楚國,掌於人手。你們若是還有親眷,先告訴我,我或可令人相助脫身。”

    女蘿苦笑:“我是雲夢澤的夷族,如今連部族也沒有,哪裡還有親人?”

    薜荔亦道:“我家原是奴籍,只是年幼時舊主人家落了難,我一家都被分賣,如今都不記得誰是誰了。我們這些奴婢若不是自己得了勢記得親人回去找,誰會管我們這些微賤之人有無親眷?”

    羋月也自嘲地笑了笑:“是啊,當日她挑中你們的時候,也不過以為我是一隻隨手可以撚死的螻蟻,哪會有這般深的安排?女蘿、薜荔,今日我給你們選擇的機會了替嫁王妃要回家。若是要留下來,從此之後,我會給你們想要的一切,是放你們脫籍出宮成家立室,還是在宮裡權傾一方,都不是問題。可我也要你們絕對效忠,因為我的身邊不能有不安全的存在。”

    女蘿和薜荔對望一眼,一齊拜伏下來道:“奴婢願為主人效死。”

    羋月站起來,走到窗邊,抬頭望著天空,晴空萬里,一鶴長唳。

    從今天起,她的人生,又是一個新的篇章了。

    既然她避不開入宮為妃的命運,既然她避不開為妾為媵的命運,那麼,所有對紛爭的逃避已經不可能,她必須直面後宮的搏殺。今後的生活,她要好好把握,她不會給任何人以機會,把她踩落。

    羋月初封,誰也沒有想到,第一個來道喜的竟是衛良人。羋月收了禮物,看著衛良人的神情,見她頗有憔悴之色,但卻和藹可親。

    兩人坐下,侍女均在室外侍候著。羋月觀察著衛良人的神情道:“還未謝過衛阿姊上次出手相助。”

    衛良人一怔,臉龐忽然變得十分扭曲,好一會兒才恢復道:“季羋說笑話了,我何時助過你?”

    羋月微笑道:“當日若非衛良人的銅符節,我還不知道是誰令我們差點死在義渠人的手中。”

    衛良人定了定神,方悟羋月說的是這個,想說什麼又忍下了:“季羋妹妹誤會了,那日我不過是接了家書,無意中失落了銅符節而已。你能查到,那是你的能耐高,我可沒有任何暗示。”

    羋月道:“可我卻因此而找到了真凶,並且讓大王也知道了一切。衛良人可還記得大王賜下藍田美玉並要你們送回母國之事嗎?”

    衛良人歎氣道:“我知道,從大王賜下藍田玉開始,我就知道魏夫人必有一劫。”她眼望著窗外紅葉飄落,歎息道:“我們都是身不由己的人,身後都站著一個母國。母國若強,是一種倚仗,也是一種負累。母國若弱,雖然矮人三分,但也不必擔心風雲變幻連累己身。”羋月聽得她這番肺腑之言,亦是深有同感。見了羋月神情,衛良人微微一笑,轉過話題道:“大王專寵妹妹近一月,妹妹可知宮中因此議論不已?”

    羋月卻不解,問她原因,衛良人道只有先王后和當今王后初入宮時,大王才專房獨幸了三個月以上。其他如魏夫人、虢美人和衛良人初承恩的時候,只有十來天的專房獨幸,如今羋月專寵一月,自然令得宮中議論不已。

    羋月聽了她這番話,知道是特意來提醒自己,也深為感激,卻問衛良人何以提醒自己。

    衛良人苦笑:“在你眼中,是不是把我和魏夫人算成一黨了?”

    羋月亦道:“我亦不解,魏夫人似與樊長使、魏少使更為親近,但卻又倚重衛良人。”

    衛良人卻同她解釋:貴女出嫁,以同姓為媵。當年魏國嫁女于秦,一嫁四媵,除魏夫人是先王后的親妹妹,小魏氏是她的族妹外,樊氏和死去的溫氏是同姓小族。但衛良人和虢美人卻非魏女陪媵,而是周天子所賜同姓之女。

    羋月詫異:“周天子為何要賜嫁媵女?”

    如今周天子已經衰落,列國對周天子也不過是討一紙詔書的時候才會送點禮物,秦、魏結親,又與周天子何干?

    衛良人卻道,周天子如今也只剩下個名號,實則連個小國都不如,偏偏還內鬥連年穿越之非你不可。周天子怕見各國諸侯,於是仿周公的例子,封公子根為東周公,出面應付諸侯的要求。後來韓、趙兩國佔據王城並瓜分,周天子帶著九鼎又寄住西周公處,西周公拿捏著天子和玉璽又想要和東周公分權。所以秦、魏聯姻,兩家都想插一手進來,就搶著各送一個媵女。衛良人是東周公所贈,虢美人卻是西周公所贈。

    羋月這才明白,為何魏國諸姬,似合似分,卻是各不相同。聽了衛良人如今這一番話,便感激她的提點。

    衛良人卻道:“我看到你,就像看到我當日初入秦宮時的樣子,自以為聰明得能看穿一切,卻因為身份低人一等,不得不屈從於環境。你與我一樣的心高氣傲、不甘不願,無可奈何,卻又想努力改變……我幫你,就像幫助過去那個孤立無援的我一樣。”她說得動情,羋月也聽得不禁唏噓。

    衛良人又道:“妹妹是聰明人,當知後宮的雞爭鵝鬥不過是閑極無聊自尋煩惱罷了。女人安身立命一靠的是母族,二靠的是夫婿,三靠的是子嗣。你便掐死九十九個女人,男人轉眼迎進第一百個,你除了落得兩手血腥一身骯髒,還有什麼可剩的?”

    羋月見她說得誠摯,似是句句金玉良言,心中既有感激,又有疑惑。宮中楚、魏兩邊相爭不下,衛良人此番跑來表明立場,故示親近,不知卻是何因。

    衛良人卻又東拉西扯,屢屢提到秦王駟,又提到王后,甚至對宮中諸女的印象,羋月卻是無心於此,只是淡淡敷衍幾句罷了。直到衛良人離開,她猶在思索著對方的來意。

    衛良人走出蕙院,卻是心中暗歎。她與羋月接觸並不多,除了頭一次的唇槍舌劍,見羋月將魏夫人等一干人壓倒,不過是靠著反應敏捷、口舌厲害,且那次是她起了個引子,此後諸羋一齊開戰,也並不見得她有多突出。其次就是那次的銅符節之事,但是此事已經被秦王駟壓下,便是秦王駟以賜下藍田玉試探後宮,亦可視為秦王駟對王后受伏之事本來就會追查,並不覺得她有什麼高明之處。

    但是,能夠讓秦王駟這麼上心,獨寵一月,這卻不能不讓她開始改變對羋月的看法。旁人的觀察永遠是有偏差的,最好的辦法,便是親自來試上一試。

    她一半為的是試探,另一半也是示好。她能夠在宮中混得如魚得水,憑的便是“與人為善”四字。于魏夫人跟前,她是個出主意遞刀子的人,但魏夫人的刀子落下的時候,她又是那個遞藥救傷的人。如此一來,宮中人人只感激她的好處,魏夫人示人以威,她卻能示人以惠。

    她坐在蕙院中,與羋月不動聲色地聊著天,卻是越試越疑心。這少女雖然容貌豔麗,卻也不是難得的絕色,算不上特別玲瓏剔透,亦沒有突出的特點。論能幹不及魏夫人,論美貌不及虢美人,論溫柔不及自己。再細想起自己接觸過的楚國諸女,她亦是論高貴不及王后,論心計不及孟昭氏,論活潑不及季昭氏,論才氣不及屈氏,論英氣不及景氏……

    唯一可取者,不過是她心氣極高,並不以後宮位分、男女情愛為意。對秦王駟,並無其他宮中妃嬪那種情不自禁的爭寵之意;對王后羋姝,卻也無其他媵女對自家主母的倚仗之念。或者說,她和衛良人一樣,是宮中絕少的想借著自己能力立足,而不是尋找依附之人。

    想到這裡,衛良人不禁微微一笑。也許,羋月和羋姝之間的裂縫,她可以利用。但是這一次,她不會再去提醒魏夫人了,繆監的事情之後,她會更警惕這個老奴對後宮的掌控手段。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50:08

羋月傳 第117-118章 公子蕩
  披香殿內,魏夫人正在為瓶中的花朵修剪枝葉擺放位置,聽到了這個消息,手一顫,將正在修剪的一朵牡丹花剪了下去。她停了停,方問道:“哦,不知道大王起了什麼名字?”

    采蘩戰戰兢地道:“大王取名為蕩?”

    “蕩?”魏夫人怔了怔,輕聲問道:“是什麼意思?”

    見采蘩低頭不語,魏夫人反而笑了:“你又何必支支唔唔,若是有什麼好的寓意,我自會聽到,你早些說,我亦早些知道。”

    采蘩只得道:“大王說,蕩之從湯,乃紀念成湯之意;蕩字又有蕩平列國之意。”

    “紀念成湯?蕩平列國?”魏夫人神情恍惚,重複了一次,竟似覺得胸口一股氣堵著出不來,直捂著心口,跌坐在地。

    她的兒子,名華,亦是秦王駟當日所起,她清楚得記得秦王駟當日對著她說:“吾兒就名‘華’吧,光華璀璨,是父母的驕傲和珍寶。”

    當時她很高興,“光華璀璨,你是父母的驕傲和珍寶”,她以為這會是一種暗示,表示子華會是他最心愛的兒子,可是到了此刻,他卻為王后的兒子取名這“蕩”,“紀念成湯”、“蕩平列國”,此刻,她終於明白了他當初為自己的兒子取名“華”的真正含義。

    什麼光華璀璨?什麼父母的驕傲?什麼父母的珍寶?哼哼,說得再好聽,也不過是一個愛子,不是嫡子,更不是寄以‘紀念成湯”、“蕩平列國”這種深遠期望的儲君。大王啊大王,你可真會玩文字遊戲,原來你從一開始就沒有想過立子華做太子啊?是我傻,我真傻,我怎麼會讓你哄得以為你會立我作王后,會立子華當太子呢?你一個字也沒說,卻讓我這個傻子自作多情,自作白日夢!甚至為此不惜一切,做了許多利令智昏、不能回頭的事情。

    魏夫人的眼淚一滴滴落下,落在滿地的殘葉碎葉中,她抹去眼淚,鎮靜地吩咐采蘩:“叫井監來。”

    既然已經不能回頭,那就只能繼續走下去了。

    井監來了,在等著她的吩咐。

    魏夫人道:“明日你再準備一批禮物,給相邦張儀送去。”

    井監有些不解,欲言又止。

    魏夫人看出了他的意思,淡淡地道:“我知道你想問,他壞過我們的好事,何必還要尋他?”她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道“你卻不知,此一時彼一時也。這世間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如今王后恨透了張儀,那張儀若還想在秦國紮下根來,就必須得跟我們合作。”

    井監有些羞愧,忙問:“夫人要張儀做什麼?”

    魏夫人眼中光芒一閃:“告訴他,我會在大王面前進言,幫他排擠走大良造公孫衍,讓他獨攬大權,他的回報就是給我多坑幾次楚國,要讓秦國上下以楚國為主要敵人……”她的手握得更緊了,王后,你是怎麼失去了執掌宮務之權的,這樣的錯誤,只要你再犯幾次,就算你生了嫡子,只要你的兒子跟你一樣愚蠢,那麼什麼紀念成湯,什麼蕩平列國,都是空話了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

    見井監退下,魏夫人看了欲言又止的采繁一眼道:“想說什麼就說吧。”

    采蘩已經有些興奮了,喜道:“大王有秘旨,讓夫人想辦法讓公孫衍離秦入魏,夫人可是要行動了?”她說的大王,自然不是指秦王駟,而只指如今的魏王塋,魏夫人的父親。

    魏夫人輕歎一聲:“那張儀不過是個跳樑小丑,公孫衍才是真正的國士無雙。本來公孫衍若在朝,我兒立為太子的籌碼就會更多。可惜王兄一意孤行,急著再三催促要我儘快促成公孫衍離秦入魏之事。唉,若是公孫衍離秦入魏,則秦必衰弱,魏國必興。”

    身為女子,應該如何在夫族與母族之間保持平衡,這對她,對王后來說,都是一個極大的問題。沒有母國,便沒有她們在夫族中的立身之本,可是若是為了母族而失歡夫君,那她們這些孤身遠嫁的女子,命運又能何寄。

    見魏夫人愀然不樂,采蘩勸慰道:“夫人這麼做是對的,若能令魏國強大,令得秦又與楚交惡,對夫人和公子的將來會更好……”

    魏夫人輕拈著花枝,一枝枝挺入瓶中,她的眼神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怎麼樣算是對子華更好。可如今王後生下嫡子,我若不行動,只怕機會越來越渺茫了。且大王如今權力三分,對大良造來說,實在是太不公平。公孫衍一向心高氣傲,就算我不動手,他也會負氣而去。當然,最重要的是,他負氣離秦可以,卻必須要入我魏國……”她細細地囑咐著:“你去見公子卬,此事,當小心謹慎……”

    采蘩睜大眼睛,不住點頭。

    椒房殿內,歡聲笑語。

    眾人皆圍著剛出生的嬰兒,嘖嘖稱讚。

    季昭氏好奇地逗弄著嬰兒,笑道:“才出生的嬰兒就是這樣的啊,真有意思。”

    孟昭氏抱了一會兒嬰兒,又遞給了羋月。羋月看著繈褓中的嬰兒,一時有些出神,此景此景,似乎激起了她久遠的回憶。記得當日羋戎初生的時候,雲夢台中,也是這樣一片歡聲笑語。母親向氏溫柔地倚在軟枕上,莒姬抱著嬰兒應付著她的頑皮,然後是父親走進門中,將她和弟弟一起抱起,縱聲大笑。

    眼前的嬰兒無知無識,可是長在這深宮裡,卻是註定他這一生,不能平靜。

    羋月逗弄了一會兒嬰兒,忽然感覺到了一股令人不悅的視線在注視著她,她並不抬頭,不動聲色地又將嬰兒遞給了一邊的侍女琥珀,順勢抬頭看去,就看到玳瑁似乎松了一口氣。

    她忽然覺得好笑,她以為自己會怎麼樣,會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將嬰兒害了不成?這個老婢對她的敵意到底有多大,她心底有太多不能訴諸於口的隱秘惡事了吧,所以才會這麼處處視她為敵,這麼處處地防著她,算計著她。或許只要她不死,她對她的殺機和惡意,就不會消除了吧。

    如今與高唐台不同,在高唐台的時候,羋姝畢竟是個單純的被寵壞的孩子,有著任性與天真,但有更明顯不懷好意的羋茵在,反而令得羋姝對她更為信任。但如今在秦宮,有這樣一個心思惡毒,對她懷著敵意的人日日夜夜在羋姝面前,只怕她和羋姝之間,難以善了。

    過一會兒,乳母將嬰兒抱下,一時喧鬧才止。

    玳瑁便狀似無意地道:“王后,季羋所居蕙院僻靜,老奴覺得她往來實是不便,不如搬回殿中來,大家也好一起熱鬧萌貨大戰美御醫。”

    羋姝看著羋月,笑道:“妹妹之意如何?”

    羋月手一攤,笑道:“我搬回來,卻是住在什麼地方去?”

    幾個媵女聽了這話,臉色便有些不安起來。

    椒房殿雖然不算小,但羋姝一開始便不願意分寵,主院中便只有她一人獨居,兩邊側殿均作了別用,只撥了後面兩處偏院分別住了昭氏姐妹和屈氏景氏,羋月若是搬回來,要麼住於兩間偏院,擠佔了她們的空間,要麼便住在主院,更是叫她們不安。

    羋姝看了眾人神情,也是有些意外,她聽了玳瑁的話,便有意試探羋月,卻不曾想到此處來。

    羋月卻又笑了笑道:“如今公子蕩降生,將來必還有許多弟弟妹妹,阿姊這殿中,只怕將來是連幾位妹妹都要挪出去讓位呢,我可不想才搬回來,又要搬出去。”

    羋姝見她這話說得吉利,不禁也笑了,轉眼看到羋月頭上一對藍田玉釵剔透晶瑩,雕琢成流雲彎月之狀,自己從未見過,想是秦王駟所賜,不覺心中又酸楚起來:“妹妹頭上藍田玉釵當真不錯,我看這玉質,實是難得。”

    羋月知道她有些小酸,卻不應答,反若無其事地伸出雙手笑道:“若說珠玉珍寶,秦宮如何比得上楚宮,玉釵雖好,可我手上還缺一對玉臂釧,阿姊便找一對給我吧。”

    這般有些小無賴的舉動,反將羋姝一絲酸意沖散,掩袖一笑嗔怪地說:“你啊,真是個孩子。成,珍珠,你開我的首飾箱子,找一對玉臂釧給季羋。”

    羋月也笑道:“多謝阿姊。看來我今天不虧啊,送了塊金鎖片,卻換了對玉臂釧。”公子蕩三朝,她不過是隨大流送了塊金鎖片而已。

    羋姝也笑了,心中升起一種上位者對下位者的寬容之情,也打趣道:“何止不虧,趕明兒你再來,我得緊閉大門了,來一次我就要損失些首飾,這樣的惡客可招待不起。”

    兩人嘻笑著,一場酸風醋意微妙和解。

    羋月走出椒房殿,心中暗歎,看上去她和羋姝似乎一如既往,可是羋姝對她卻是越來越有猜忌之心了。畢竟做姐妹和做服侍同一個男人的女人,終究不一樣。可是這種猜忌若有若無,就算是挑明瞭羋姝恐怕也根本不會面對自己會有這麼狹小的心胸,更不會承認和改變。可是若不破解,時間長了,就越發惡化了。她再這麼插科打諢地也只能解得一時,敵不過日積月累的猜忌。

    魏冉已經出宮了,羋月請求秦王駟將他送於軍中,秦王駟有些不解,曾經問她:“沙場兇險,刀槍無眼,這麼小的孩子,你真的忍心就讓他從軍嗎?”

    羋月卻道:“後宮原不應該有外男,哪怕他年紀再小,終究是個事端。在宮裡我縱然庇護得他一時,庇護不得他一世。我知道沙場兇險,可是大好男兒,寧可戰死沙場,也不應該死于後宮婦人的陰謀和算計。”

    魏冉還是走了,看著他小大人似的,束好行裝,跟著繆監出去了,羋月看著他小小的背影,淚如雨下。

    縱然心底有再多的不舍,然而,他終要長大的,外面的天空廣闊無比,他是男孩子,不必象她那樣,終身只能困于這四方天地中,只能倚著著父、夫、子而立身。

    他將來,註定會比她好。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51:12

羋月傳 第119-120章 公主嫁

  這日,正午時分,日頭炎炎,羋月走在回廊間,忽然聽得道旁有人在輕聲道:“你說,大王要將大公主嫁與燕國?”

    羋月一聽,不由得駐足。自她承寵之後,一時不知道如何面對孟嬴,兩人竟也有幾月未曾見面了。她倒並非故意逃避,只是一時卻想不出理由去見她,竟是有些情怯,然終究是掛念著的,此時聽得相關之事,不由得掛心更甚。側耳細聽,卻是兩個內侍正在一邊擦洗著地板,一邊閒聊著:“哎,你聽說了沒有,燕國派太子來求親了。”

    “求親,向誰求親啊?”

    “我們秦國除了大公主以外,還有什麼可與列國結親的公子公主啊。”

    “對,肯定是向大公主求親,其實大公主也到了該出嫁的時候了。不過,燕國遠不遠啊?”

    “聽說燕國是離我們秦國最遠的國家,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天之涯,海之邊,而且到了冬天就會下很大的雪,會冷得凍掉人的鼻子和耳朵……”

    “大王竟然要把大公主嫁到那麼遠的燕國去?”

    “為大國王后,再遠也得嫁啊!”

    羋月一怔:“燕國?”燕王年紀老邁,孟嬴青春年華,兩人並不匹配,想來必是配與燕太子噲吧。

    她成了秦王駟的妃子後,對於別人都敢面對,唯有對於孟嬴,卻不免有些愧意。本來她去尋孟嬴,都是大大方方地去了,但那日以後,竟似覺得,找不到一個理由好讓她可以再次邁進孟嬴所居的引鶴宮一般。

    如今聽了這事,正中下懷,便當作機會,去見孟嬴。當下徑直進了引鶴宮,孟嬴的侍女青青迎出,笑道:“季羋好些日子未來了,我們公主前日還念著您呢逆穿越,別這樣對我!”

    羋月察其神情與往日無異,心中暗暗松了口氣,也若無其事地道:“我聽說你們公主的喜事近了,特來賀喜呢!”

    青青果然是知道的,當下也笑了:“季羋休要再提這話,我們公主正為此不悅呢。”

    羋月詫異:“女大當嫁,這是喜事,何以不悅?”

    青青卻也歎了一口氣:“不是這話。季羋,燕國太遠,實是讓人有些害怕……”

    羋月理解地點頭,這時候孟嬴的心情,也當如她們當初在高唐台的時候,聽到要嫁到秦國的心情一樣吧。

    青青引著羋月去了後院之中。此時正值春暖花開之時,孟嬴坐在花叢中,臉上卻是極為糾結矛盾的神色。青青稟道:“公主,季羋來看您了。”

    孟嬴站起來見了羋月,臉上的神情反而開朗了,笑道:“好啊,你終於肯來見我了。”

    羋月臉一紅:“公主,我、我……”

    孟嬴擺了擺手:“我知道你的心事,你以為這樣我便會怪你了,會不理你了,是嗎?”

    羋月知道她的意思,坐到她的身邊道:“不是,我只是……不好意思見你。我原對你說,並無此心,誰知道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孟嬴拍了拍她的手,道:“你不必對我解釋,我又不是第一次認識你。我結交的是你,不是你的身份。我只恨自己人微言輕,護不得你。”

    羋月聽她這一說,知道她已經明白經過,道:“這又是誰告訴你的?”

    孟嬴道:“你且猜猜?”

    羋月搖頭:“我在這宮中都不識得幾人,如何猜得?”

    孟嬴笑而不言,羋月卻猜想必是繆監,當下轉了話頭:“不知道公主近日可曾聽到過消息?”

    孟嬴知道她要說的是什麼,臉一紅,啐道:“好啊,我只道你是好意來找我的,誰曉得也是拿我來開心的。”

    羋月笑道:“男婚女嫁,這是好事啊,如何是拿你開心?”

    孟嬴的臉更紅了,好一會兒才道:“你、你也聽說了?”

    羋月點頭:“是啊,聽說燕國的太子噲年少有為,喜愛上古之制,頗有君子之風,料想是難得的良配。”

    孟嬴有些害羞,又有些不甘:“燕國那麼遠,唉!”

    羋月看出她的心事,問道:“公主可是怕遠嫁嗎?”

    孟嬴低聲道:“我,我哪兒也不想去……我的確是害怕,我害怕所有未知之事……”

    孟嬴素來英氣豪爽,羋月看著她少有的小兒女之態,想起昔日自己與羋姝等人在閨中之事,也不禁輕歎一聲:“是啊,我也跟你一樣。當日大家都說,秦國是虎狼之邦,我們還嚇得都不敢來,甚至還說若是嫁秦人,寧可跳汨羅江。可是嫁過來一看,咦,還不是兩隻眼睛一張口,跟我們一樣是人啊。”

    孟嬴被逗得撲哧一笑,問道:“真的嗎,哈哈哈,你們竟然這樣想過?”

    羋月說:“可見害怕未知的事,是所有人的本性啊穿越之一生逐愛。不過在見到真相以前,與其害怕,不如試上一試。公主,你說對嗎?”

    孟嬴自嘲道:“是啊,身為國君之女,嫁誰都不是由得自己選的。”說到這裡,卻是頓了一頓,還是有些猶豫,“可燕國冰天雪地,是離大秦最遠的國家,我,我只是有些……”

    羋月知道這是少女皆有的離鄉怯意,勸道:“公主如果不喜歡燕國,也可以請大王改讓其他宗女出嫁啊。反正公主是大王最喜歡的女兒,大王總該為您考慮。”

    孟嬴眼睛一亮,但卻又息了心思,搖頭道:“季羋你說得對,我總歸是要有一嫁,嫁誰不都是一樣,何必費此周折?”

    羋月也歎:“是啊,終究要有一嫁。”她意味深長地看著孟嬴,“可是這嫁誰,卻未必一樣。你是秦國公主,你要嫁,六國盡可嫁得。只是人選,卻須好好挑選。”

    孟嬴好奇地問:“你們當日在閨中時,也是這樣猶豫反復的嗎?”

    羋月笑道:“是啊,誰不是這樣過來的呢。”說著壓低了聲音,“當時我們還把六國可嫁的諸侯、太子、公子等都歷數了一遍呢。”

    孟嬴也來了興趣:“嗯,那我父王,你們是如何說的?”

    羋月掩口笑道:“虎狼之國,虎狼之君,偌大年紀,而且前頭還死了一個妻子,自然是下等之選。”

    孟嬴拍案大笑起來,又道:“是極是極,若是我們如今說起楚王來,豈不也是說,荊蠻之君,偌大年紀,前頭還死了一個妻子……”說到這裡,自悔失口,忙訥訥地看著羋月道:“我、我並不是這個意思……”

    羋月掩口笑道:“不妨事,我們私底下說得你們,你們自然私底下也說得我們。”說到這裡也不禁歎道:“其實若說起楚王來,也當真是下等之選。”

    孟嬴詫異:“這又是何意?”

    羋月苦笑道:“此處只有你我,說也無妨。我國大王耳根子軟,好聽婦人之言。如今王后去世,宮中唯有夫人鄭袖橫行,此人的心計手段,唉,當真是險惡之至!”

    孟嬴吃驚道:“我素未聽你對人下過如此差的評語,難道……那魏女劓鼻之事,當真是鄭袖進讒所為?”

    羋月點了點頭,孟嬴倒吸一口涼氣。

    羋月道:“你瞧著吧,我看楚宮,從此便只有鄭袖夫人,而無王后,誰要做了王后,只怕也要死在她的手裡。”

    孟嬴不信地問:“宮中便無人管她?”

    羋月道:“大王寵愛,能拿她怎麼辦?就連威後這樣的人,也拿她沒有辦法,只能死死扣住‘毋以妾為妻’這點,讓她無法成為王后罷了。”見孟嬴神情鬱鬱,忙轉了話題道:“除了楚國之外,想來你也是不願意嫁到魏國去的。”

    一提到魏國,孟嬴的臉色也變了,哼了一聲:“不錯,我討厭魏國。”她對魏國女,是從來看不順眼的。

    羋月又問:“那公主有沒有想嫁的國家?要不,趙國?”

    孟嬴詫異道:“為什麼是趙國?”

    羋月分析:“韓國自申不害死後,國勢日衰,在魏、秦之間猶如騎牆,東倒西歪,且韓王平庸,大王豈會將公主嫁給韓王?可趙侯倒是人中龍鳳,如今列國相繼稱王,只有趙侯仍不肯稱王,卻在厲兵秣馬,備戰不已跨越千年之我為你而生。如此有大雄心之人,不在大王之下。”

    孟嬴嗔怪地白了羋月一眼:“我以為季羋無所不知,卻不知道竟連這個也不曉得。”

    羋月低頭細想了想,赧顏道:“是了,原是我忘記了。”趙國先祖造父,本出自嬴姓,與秦國同姓,同姓自然不能婚配。當下也惋惜:“可惜了,人人都說列國諸侯,最出色的是秦王與趙侯,偏一個是你的父王,另一個卻又是嬴姓同宗。”再往下數,更是搖頭,“齊王年老,齊太子地暴戾成性,更非良配!”

    孟嬴拍了拍羋月的手,知道她原是一番好意:“季羋,你轉了一圈話題,無非是想讓我解憂罷了。我也不是膽小之人,只是一想到此去之後,家國遠在千萬裡外,可能再也見不到父王,且聽說燕國冬天冰天雪地,極為難熬,不免傷感。”

    羋月亦是唏噓,她們素日雖然也曾經騎馬射獵,有過男兒之志,但終究不能真的像男人那樣馳騁沙場,無非是從這一個深宮,嫁到另一個深宮罷了。而人對於未知的事物,對於遠方總有一種恐慌,會把將來想像得非常可怕。可是真的身臨其境,也不過如此而已。

    羋月見已經開解了孟嬴,也十分高興,兩人便相約一起去騎馬,直至興盡方歸。

    羋月別了孟嬴回蕙院,因天色漸晚,她見晚霞甚美,就帶著薜荔上了閣道,在高處緩行,看著夕陽西下,晚霞絢麗。

    羋月邊走邊看,卻見迎面走來兩人,細看之下,認得是魏夫人帶著侍女采蘩。因著貪看夕陽,且傍晚處處是陰影,等到她發現對面是她不想見的人時,已經來不及了,只得硬著頭皮迎上去,距對方有一丈距離時,方退到一邊,讓對方先過。

    魏夫人卻不等她退讓,先笑吟吟地與她打招呼:“羋八子,好久不見,如何不到我宮裡來了,可是嫌棄我了不成?”

    羋月想到自己陷於此境,便是對方所迫,心中暗恨,臉上的表情卻是不變,只淺笑著答:“魏夫人客氣了,我身份低微,如何好去無端打擾魏夫人?”

    魏夫人掩袖輕笑:“哪裡的話,羋八子如今甚得大王寵愛,只怕我也要改口稱您一聲夫人了,何以妄自菲薄?”

    羋月肅容:“位分之事,權屬大王、王后,夫人慎言。”

    魏夫人似笑非笑:“可不是,位分之事,權屬大王、王后,羋八子你既得大王寵愛,又得王后信重,要提升位分,只怕也是不難吧。”

    羋月斂袖一禮,神情卻是極為冰冷,已經不願意再與眼前的人搭話了。

    魏夫人卻不肯放過她,上前一步冷冷地問:“羋八子有今日,也可以說是由我促成,怎麼沒有半點感激之情呢?”

    羋月本不欲與她作口舌之辯,此時見她步步進逼,也不禁惱了,反口相譏:“魏夫人好算計,想來也是沒有料到,我不但沒有受你所制,反而因禍得福。如今魏夫人心中,不知道作何想?”

    魏夫人卻也不惱,反而輕笑一聲:“你以為我的算計錯了嗎?如今你與王后,可還能同心如一?那些與你一樣的媵女,是不是也心中不平?季羋啊季羋,你可知,天底下最不平的就是人心,最大的敵人,永遠不是來自遠方,而往往是你最親近的人傾靈。”

    羋月臉色一變,抬頭看著魏夫人。對方這話,卻是正中了她的隱憂。她得到秦王之寵,與羋姝心結已成,而似孟昭氏這般曾經受幸而被冷落的媵女,自然是心懷不甘的,就連季昭氏、景氏、屈氏等人,也都躍躍欲試。

    可是此刻,她自然不會如了魏夫人之願,抬起頭,淡淡一笑:“我知道夫人心中不忿,才出此言。失敗者有權利憤怒不平,我能理解。”

    魏夫人的臉色也變了,輕哼一聲:“誰輸誰贏,還未可知。季羋,你說這話,未免太早。”

    見魏夫人匆匆而去,羋月冷笑一聲,轉身離開。

    回了蕙院,女蘿打水來,羋月洗去這一天的塵灰,臥席便睡,直至次日清晨醒來,也提了竹劍,到院中練習劍術。

    她這一個多月受幸秦王,剛開始只是跟著秦王習劍,但回到自己的居室之後,卻也習慣了每天清晨早起練劍,竟是一日不練,便覺得不適應起來。

    等她練劍畢,女蘿服侍著她淨面更衣梳妝。羋月想起孟嬴之事,當下便讓薜荔取了錢幣,派了個寺人出宮去燕國使館打聽一下此番求親是否為了燕太子噲而來,燕太子噲為人如何,性情如何,等等。

    不料到了下午,薜荔聽了消息回來,竟是一臉的不能置信,悄悄地同她說,打聽來的消息竟是燕國王後去世,此番燕國是為燕王向秦國求婚。

    羋月也怔住了,如今的燕王已經五十多歲了,孟嬴未滿二十,這樁婚姻,如何使得?

    想了想,終究還是不能輕易下判斷,當下便匆匆去了椒房殿尋羋姝。

    而此時剛做了母親的羋姝,正是興致最高的時候,見了她便親親熱熱地拉著說個不停,喜滋滋地只說些嬰兒的趣事:“……你都不知道,這小小的人兒就這麼有趣,他就這麼含著指頭看著我,一會兒轉過頭去,一會兒又轉回來……我看著他一兩個時辰都看不夠……”

    羋月含笑聽羋姝說上足足半個時辰了,也不見她停下,無可奈何之下,終於說了來意:“阿姊,有件事我想求你。”

    羋姝心不在焉:“何事?”

    羋月婉言道:“阿姊可曾聽說,燕國來向大公主求親?”

    羋姝“啊”了一聲:“有這回事嗎?我還不知道呢。”她轉向羋月,詫異地問:“此事又與你何干?”

    羋月只得道:“我聽說,燕國是為了燕王來向大公主求親,可是大公主未滿二十……”

    羋姝吃驚地道:“什麼,這不可能吧?”

    羋月心中一松,道:“是啊,我也怕是聽錯了。若是當真,這著實是不能相配的。”

    羋姝有些明白了:“你是要我幫你問問大王嗎?”

    羋月點頭:“正是要請阿姊幫忙。”自公子蕩降生之後,對羋姝的禁足之令自然解除,甚至連秦王駟亦是常常來椒房殿看望小公子,羋姝與秦王見面的機會實是極多的。
  卻聽得羋姝問道:“我問問大王容易,只是,若真是要將大公主嫁給燕王,那又如何是好?”

    見羋姝答應,羋月松了口氣,旁敲側擊地勸道:“其實,大公主不一定非要嫁給燕王啊,列國自有年貌相當的諸侯和太子。雖然列國間通婚是平常之事,可是年紀懸殊,豈不是終身盡毀?”

    羋姝同情地點點頭道:“是啊,若是換了我,也是不能答應的。”

    羋月心中暗喜,忍不住確認一句:“那麼阿姊會為大公主向大王求情嗎?”

    羋姝自信地道:“我亦算得是孟嬴的母后,對她關照,也是應當。且我為大王生下蕩,大王總要給我這個面子。”

    羋姝說得自信滿滿,只當自己若向秦王駟求情,必能得到答允。這日便乘著秦王駟來看兒子,一臉高興地抱著兒子逗弄之時,賠笑問:“大王,小童聽說燕國來向大公主求親,不知是替燕王求親,還是替太子求親?”

    秦王駟舉著嬰兒,一上一下地晃動著,那嬰兒被逗得咯咯大笑,秦王駟一向嚴肅的臉上也露出笑意來。正在此時,聽了羋姝之言,臉上的笑意頓時凝結,他抱著嬰兒,小心地放在搖籃裡,令乳母帶下,這才道:“你怎麼問起此事來了?”

    羋姝雖然覺得有些不對,但卻沒有太過警惕,只賠笑道:“小童亦為大公主的母后,關心大公主的婚姻之事,也是理所應當。”

    秦王駟不動聲色地說:“你想知道什麼?”

    羋姝笑問道:“敢問大王,是想將大公主許配給誰?”

    秦王駟沉默片刻,方道:“燕王。”

    “那怎麼成?”羋姝脫口而出。

    秦王駟眼神冷冷地看向羋姝:“如何不成?”

    羋姝在這樣的眼光下,也不禁有些怯意,小心翼翼地道:“燕王與大公主,實是年貌不能相配一傾紅顏媚天下。”她本將此事想得極易,此刻見了秦王駟臉色,心中才有些怯意。只想著她只說這一句話,也算是盡了力了,若是秦王駟當真不聽,她也是無可奈何。

    不料秦王駟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轉身便走了。

    羋姝怔在當場,欲言又止,欲阻不敢,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秦王駟離去,竟是茫然不知所措。

    羋月心下稍安,過了幾日,又來打聽,不料這次竟被羋姝拒之殿外。羋月悄悄打點了羋姝身邊的侍女,方知羋姝的確為孟嬴向秦王求過情了,不料卻觸怒秦王,羋姝失望之下,遷怒羋月,將羋月罵了個狗血淋頭,再不肯見她。

    羋月無奈,想了想,決定還是去引鶴宮,先見到孟嬴再說。雖然此番為孟嬴求情得罪了羋姝,但是,她卻不在乎。孟嬴給了她一份在這秦宮難得的情誼,為了孟嬴,就算要她付出代價,她也在所不惜。

    她進了引鶴宮,侍女青青紅腫著眼睛,向她行禮。

    羋月一看就明白了道:“你們,已經知道了?”

    青青哽咽著點了點頭道:“您快進去勸勸公主吧。”

    羋月隨著青青匆匆進來,就聽到屋裡劈啪作響,孟嬴正在大發脾氣,也不知道砸了什麼東西,聽到有人來,怒聲道:“要我嫁到燕國去,除非抬著我的屍體過去。”

    羋月聽得裡面數名侍女的相勸之聲,見門口無人,想是孟嬴發怒,都進去相勸了,只得自己掀了簾子進去:“公主。”

    孟嬴看到羋月進來,先是有些驚喜,繼而委屈地差點落淚:“季羋……你、你都知道了?”

    羋月握住她的手,難以理解:“怎麼會這樣?大王不是一向都是最疼愛你的嗎?怎麼可能會把你嫁給一個老頭……”

    孟嬴一腔怨恨化為委屈,伏在羋月懷中大哭:“你說,我都已經願意嫁到燕國去了,哪怕萬水千山、冰天雪地我也認了。可為什麼不告訴我,要嫁的是個連孫子都有了的老頭子?秦國也是大國,我也是秦國公主,天底下男人都死光了嗎,憑什麼要逼我走這樣的絕路?我不嫁,我死也不嫁,再逼我我就一頭撞死……”

    羋月撫著孟嬴的背,輕聲勸慰著她:“公主,公主,你別哭,事情沒到最壞的時候。大王不是還沒有下旨嗎?事情總有可以挽回的餘地吧。”

    孟嬴聽了此言,眼睛一亮,推開羋月坐正道:“對,父王還沒有下旨,事情結局尚未可知,我……我這就尋父王去。”說著站起來,叫道:“來人,與我更衣、梳妝,我要去見父王。”

    羋月看著孟嬴暫態又恢復了活力,當下也忙著幫她梳妝完畢,見她離開,自己本也打算回去,卻終是有些不放心,還是留在了引鶴宮,等著孟嬴帶回消息來。

    不料才過了沒多久,便見孟嬴大哭著奔了回來,羋月驚問:“大公主,怎麼了?”

    孟嬴憤怒地揮著鞭子,將屋內所有的器物統統掃落,變成無數碎片,這才扔下鞭子,撲到羋月懷中大哭:“季羋,季羋,我父王,父王他好狠心,他、他真的要將我嫁給燕王那個老頭。我不嫁,我死也不嫁,他要嫁,就抬著我的屍體把我嫁出去!”

    孟嬴卻是說到做到,自那一日起,便不肯進食,要以絕食相脅。

    直到第三日上,羋月再也沒有辦法,只有硬著頭皮,去了承明殿,欲求見秦王重生之醜女難求。

    消息遞了進去,卻是毫無音信。羋月等了半天,才終於看到繆監出來,迎上去問:“大監,大王可願見我?”

    繆監卻是滿臉為難的表情:“季羋,大王還有要事,無暇見您。”

    羋月怔了一怔,這時候,卻隱約聽得一個女子的嬌笑聲傳來。羋月細辨,卻是虢美人的聲音。她臉色一黯,對繆監道:“我明白了。”見繆監眼神飄忽,羋月轉身欲走,想了想還是再努力一下,“大監,我不是為了自己而來,我是為了……”

    繆監卻打斷了她的話:“老奴知道,老奴感激季羋有心,可是此事,真不是您能插手的。”

    羋月咬咬牙道:“我只是不忍大公主……”

    繆監神情嚴厲:“季羋……有些話,不是您這身份能講的。”

    羋月黯然道:“我明白了,多謝大監指點。”

    她是為了孟嬴之事來見秦王,可是沒想到卻吃了個閉門羹,那麼,還有誰能救孟嬴?羋姝,已經為了這件事恨上了她,其他人……她當真是想不到,還有誰能夠幫助孟嬴。

    無奈之下,她只得又去了引鶴宮。

    孟嬴顯得更為蒼白虛弱了,聽到外面有人走路的聲音,她吃力地抬起頭來,看到羋月走進來,先是眼神一亮,看到她的身後無人,眼神又變得黯淡下來:“怎麼樣,父王沒有來嗎?”

    羋月走上前,跪坐在她身邊,歉疚地說:“對不起,我根本見不到大王。本以為可以勸動王后替你說情,誰知道連王后都受到了斥責,說她不應該干政。”

    孟嬴憤怒地一捶席子:“這算什麼干政!父王,你好狠心。原來我一直錯看你了,錯敬你了。”

    見孟嬴只捶得兩下,便無力坐倒,羋月知她是餓得太久,全身乏力,不忍看她繼續下去,想了想還是勸說道:“公主,你還是吃些東西吧,指望大王心軟是不可能的了……”她咬了咬牙,終於說道,“要不然,我們再想想其他的辦法?”

    孟嬴狐疑地看看她:“其他的辦法?什麼辦法?”

    羋月猶豫矛盾,看著孟嬴的眼神又不忍心,看了看兩邊的侍女,欲言又止。

    孟嬴看出她的意思,揮退了侍女,問道:“你說,什麼辦法?”

    羋月俯下身,在孟嬴的耳邊低聲道:“孔子曰,小杖受,大杖走。父母對兒女做的有些事情,可忍而忍,不可忍則走。”

    孟嬴一怔,似有所覺,又似一時還沒有聽懂:“走?去哪裡?”

    羋月緊緊地握住了孟嬴的手:“去哪裡都比嫁給一個老頭強啊。”這一刻,她想到了自己。她曾經想過逃離楚宮,逃離秦宮,可是最終她沒有逃離她的命運,泥足深陷;而此時,她希望眼前的這個好姑娘能夠逃離她的既定命運,如果能夠看著她最終逃離了,那麼也似乎自己的期待有一部分隨著她逃離了,得到了自由。想到這裡,她更握緊了孟嬴的手:“孟嬴,你既然有死的勇氣,還有什麼不敢做的?”

    孟嬴喃喃地道:“不錯,我既然有死的勇氣,還有什麼不敢做的?”她忽然站起來,一陣暈眩又讓她站立不穩流觴歎。

    羋月連忙扶住孟嬴:“公主,小心——”

    孟嬴眼睛閃亮,拉住羋月,笑道:“你放心,我會小心的。我如今不會讓自己再被動無奈地承受命運了,又怎麼會讓自己不小心呢。”說到這裡,便高聲道:“青青——”

    早候在外面的青青忙掀簾進來:“公主!”

    孟嬴高聲道:“你去取膳食來,我要吃東西。”

    青青喜極而泣:“公主,您總算願意用膳了,奴婢這就吩咐人給您送膳食來。”她一邊說著,一邊慌亂地往外退去吩咐準備膳食。

    一時眾侍女擁入,扶著孟嬴坐起,準備食案。她的膳食早已備好,用滾水溫在食盒內,一聲吩咐,便先送了上來,這邊又有侍女去廚下吩咐再重新烹煮新鮮食物送上。

    孟嬴先吃了一點湯羹面餅,又道:“你們準備熱湯,我要沐浴。再吩咐永巷令給我備車。青青,你給我準備行裝,我明日一早要出去。”

    羋月見她的樣子,卻不像是私逃,這樣鎮定地吩咐準備行裝、備車,不禁詫異:“孟嬴,你、你這是準備做什麼?”

    孟嬴卻忽然沖著她笑了笑:“這是個秘密。”見羋月神情不定,忽然起了頑皮之心,一把抓住了她的手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明日你可願與我一起走?”

    羋月吃了一驚:“去哪裡?”

    孟嬴神秘地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見羋月神情不定,推了她一下,道:“你去不去啊?”

    羋月的心怦怦亂跳,她不知道孟嬴是什麼意思,但是她有一種直覺,孟嬴應該是不會害她的。她要同孟嬴一起出去,會是去向何方呢?若是孟嬴當真如她所勸,索性違逆秦王離宮而去,那麼她同孟嬴一起出走,會不會引來禍事呢?

    可是,她在宮裡,如今是隻身一人,魏冉已經送出宮了,除此以外,還有什麼可顧慮的呢?

    若是當真能夠離開,當真能夠離開……她的心忽然受了誘惑,竟是有些止不住地心動了。轉念一想,又自暗笑,孟嬴便是再與秦王翻臉,卻也不至於在自己私逃的時候,非要拐帶著父親的姬妾同她一起逃走吧。

    或許明日,孟嬴會帶著她,去看一些真正的秘密吧。她懷著這樣的心情,一夜輾轉,不能成眠。

    次日清晨,羋月便早早起身,換了一身便於出門的行裝,到了引鶴宮,卻見孟嬴也已經梳洗完畢。數名侍女,抬著大包小包的行裝,跟隨在兩人之後,自西門出冀闕,上了早已備好的安車,侍女隨後亦登了廣車,一起驅車離了咸陽宮,一路行來,直奔城外。

    羋月自入咸陽之後,這才是第一次出城,她看著周圍的景物變化,吃驚地問孟嬴:“公主,我們這是要去哪兒啊?”

    “西郊行宮。”孟嬴說。

    “西郊行宮?”羋月詫異,“如今還不到行獵的時候,為何要去西郊行宮?”

    孟嬴看著前方,神情傲然:“哼,我們去西郊行宮,是去找我的母親。”

    “您的母親?”羋月有些吃驚,“您的生母不是早就……”

    “是啊,我的生母早在我兩歲的時候就去世了,我要去見的是我的嫡母,也是把我撫養長大的養母,我父王的元妃——庸夫人靈魂夜未央!”孟嬴說。

    “庸夫人——”這個名字,羋月入宮之初聽說過,她本以為,這已經是一個被歲月翻頁過去的名字了,可是今日于孟嬴口中再次聽到,令她不禁大吃一驚。庸夫人,她還活著,她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人呢?

    孟嬴也看到了羋月的神情:“咦,你也聽說過她嗎?”

    羋月謹慎地道:“是,聽說過。她是大王的元妃?”

    孟嬴點頭:“是,父王做太子的時候就已經娶了她了,她是父王的妻子。”

    羋月覺得,孟嬴在“妻子”這兩個字上,好像是特意地加重了語氣。她是秦王的妻子,那麼其他的人呢?如當初的魏王后,如今日的羋姝,那又是什麼?

    “那些人,只是父王宮中的女人罷了,無非是位分不同。”孟嬴輕蔑地說。

    “妻子,是不一樣的,對嗎?”羋月輕輕地問。

    “是的。”孟嬴斬釘截鐵地說。

    “那她,為什麼會在西郊行宮?”羋月問。

    孟嬴輕輕地歎息一聲:“母親,是與父王和離的……”

    “什麼?”羋月大吃一驚道,“和離?難道嫁給大王,也能和離?”為什麼她聽到的卻是秦王駟為了迎娶魏夫人,而將原配庸夫人置之別宮?當日她曾經為庸夫人唏噓過,同情過,甚至抱不平過,可是她從來沒有想到,真相竟然會是“和離”。

    坐在賓士著的馬車上,羋月靜靜地聽著孟嬴的解說:“母親出身庸氏,庸氏是我們秦國大族,她一生驕傲,焉肯以妻為妾?所以父王要娶魏氏女,為了國家大計,她不能反對,可也不能居於魏氏之下,於是自請和離。”

    “那,大王能同意和離?”羋月問。

    “父王同意了。”孟嬴輕聲說,“他把西郊行宮及周邊的山脈賜予母親居住行獵……”

    正說著,忽然馬車停了下來。羋月掀起簾子,仰頭看去,卻見面前一座冀闕,整個車隊已經停了下來。

    自冀闕內迎出兩名寺人,跪下道:“參見大公主。”

    孟嬴拉著羋月下了馬車,走入宮門,問道:“母親呢?”

    寺人道:“後苑的牡丹盛開,夫人正在後苑賞花呢。”

    孟嬴對羋月笑道:“好,我們去後苑。”

    羋月只覺得一顆心怦怦亂跳,她想到自己與秦王駟在一起的場景。秦王駟已經能令她無所遁形,片言便能折服了她。羋姝這樣驕縱的女子,魏夫人這樣心思詭秘的女子,在秦王駟面前,也都是服服帖帖。這樣一個天縱英才的君王,這樣一個能夠輕易玩弄人心的厲害之人,居然有一個女人,可以違拗他,甚至還能夠讓他低頭讓步。

    那會是一個何等傳奇的女子?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51:55

羋月傳 第121-122章 庸夫人

孟嬴拉著羋月的手飛跑在長廊上。長廊很長,曲折迂回。一路進來,但見奇花異草,遍植其中,爭豔鬥香。

    她們奔跑著,在這條春風沉醉的長廊上,片片花瓣飛舞灑落在她們的身上、髮髻上,落於她們的足邊,留下一地香跡。

    遠遠便聽到絲竹樂聲和女子曼妙的歌聲,轉過一個彎,便見長廊兩邊開滿了牡丹花。

    長廊盡頭,幾個樂人在演奏各式樂器。牡丹花叢中,一群女伎隨著音樂且歌且舞。

    歌曰:“阪有漆,隰有栗。既見君子,並坐鼓瑟。今者不樂,逝者其耋……”

    花園正中的銀杏樹下,只見一個白衣女子半敞著衣襟,斜倚在樹下,長髮束起不著簪環,雙眉斜飛入鬢,如男子般英氣的臉上帶著慵懶之色。她抱著一隻酒缶,喝了一大口酒,酒水灑在她的衣襟上,銀杏葉子落了她滿身。

    但見她滿不在乎地抹了抹嘴邊的酒水,擊缶而歌:“阪有桑,隰有楊。既見君子,並坐鼓簧。今者不樂,逝者其亡……”

    羋月被孟嬴拉著從長廊奔來,看到此情此景,不禁驚呆了。

    她這一生,見過無數女子,從來不曾見過這樣瀟灑、英氣、豪放不羈的,卻讓她一見之下,就心嚮往之。她見過無數女子,從來不曾要引為楷模,但是見了她以後,她想,做人就要做這樣的女子,才不枉一生。

    孟嬴已經放開羋月的手,歡呼著撲到那白衣女子的懷中道:“母親——”

    庸夫人懶洋洋地抬起手來,輕撫了一下孟嬴的頭髮:“孟嬴,你來了。”

    孟嬴到了庸夫人面前,便成了一個被寵壞的小女兒,再無秦宮大公主的氣勢了,只撒嬌道:“母親這裡好生歡樂,也不叫女兒來共賞這美景與歌舞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

    庸夫人朗笑:“我這裡的牡丹花,年年到這時候盛開,你何須我來叫?倒是今日這支歌,是剛剛排練的。幸而你這時候來了,再過半個月花期盡了,我就要帶人入山郊遊,你可就會撲空了。”

    孟嬴頓了頓足,急道:“母親,我有事要同你說……”

    庸夫人卻道:“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這會兒都不必說。美景當前,不許掃我的興。”說著,將酒遞給孟嬴,“喝。”

    孟嬴仰頭喝了一大口,放下酒罈子,張口呵著氣,抬頭向著羋月招手:“季羋,你也來喝。”

    羋月站在一邊,只覺得自己成了多餘的人,猶豫著不知道應不應該上前去。

    庸夫人看到了她,懶洋洋地問孟嬴:“她是你帶來的?”

    孟嬴連忙向羋月招手:“季羋,快過來見過我母親庸夫人。”轉頭對庸夫人道:“季羋是我的朋友。”

    羋月小心地繞過歌舞著的女伎,走到庸夫人前面,行了一禮:“見過庸夫人。”

    庸夫人親切向她招招手道:“季羋?楚國來的王后是你阿姊?”

    羋月帶著惶恐不安的心情,低聲道:“是。”她既知道庸夫人是秦王原配,那麼對於如今的王后,不知道她會是什麼樣的心理,如果她因此也厭惡了自己,可怎麼辦?

    庸夫人拍拍身邊:“坐到我身邊來吧!”

    羋月看了看,小心翼翼地走到庸夫人身邊,和孟嬴分坐在庸夫人兩邊。

    庸夫人拿起酒缶,問道:“你喝酒嗎?”

    這個突兀的舉動反而讓羋月忽然感覺拉近了距離,去了拘束感,她怔了半晌,忽然笑了,也接過酒缶,學著庸夫人剛才的動作豪爽地舉缶大飲。

    秦酒性烈,她被嗆到了幾口,咳嗽著放下酒缶,一抹嘴邊的酒水,笑道:“好酒,都說秦酒性烈,果不其然。”再將酒缶遞給孟嬴,孟嬴也接過來,舉起酒缶大喝起來。

    庸夫人微笑著,看著兩個姑娘輪番喝酒。兩人的臉很快就紅起來,身體變得搖搖擺擺。

    庸夫人哈哈一笑,拉著兩人站起來,拍掌道:“來,我們跳舞。”

    兩人暈頭暈腦地跟著庸夫人轉到正在歌舞著的女伎中,跟著音樂不由自主地一起跳起舞來。

    女伎長袖飛舞,曼聲而歌:

    阪有漆,隰有栗。

    既見君子,並坐鼓瑟。

    今者不樂,逝者其耋……

    兩人在女伎的推動下,酒興上頭,不禁手舞足蹈起來,所有的憂啊愁啊,頓時在這種歡歌曼舞的環境中,自然而然地被掩蓋了。

    孟嬴拉著羋月,醉醺醺地一邊跟著哼歌兒,一邊轉著圈子。見羋月沒有跟著唱,笑嘻嘻地沖羋月大聲問:“季羋,你知道這首歌是什麼意思嗎?”

    羋月也笑嘻嘻地被她拉著轉圈,大聲地問:“你說是什麼意思?”

    孟嬴笑得東倒西歪,手足揮舞著解釋:“高處漆樹,低處栗樹,見到喜歡的人,就並坐鼓瑟作樂妻主太狂夫之過。有樂當及時行樂,否則轉眼人就老了……”

    羋月也東倒西歪地笑著:“嗯,有理,有酒且樂,有歌且舞……”也跟著拍手唱起來:“今者不樂,逝者其亡……”

    孟嬴嘻嘻地笑著拍手:“對,有酒且樂,有歌且舞,管他什麼該死的燕國,管他什麼混蛋的父王……”

    羋月張開手作飛翔狀:“我是鯤,擊水而去三千里;我是鵬,扶搖而上九萬里。飛啊,飛啊……”

    孟嬴也張開手作飛翔狀:“我也要飛,飛過昆侖,飛過青丘……”

    庸夫人已經停住歌舞,退回銀杏樹下,斜倚著又喝了一口酒,看著兩個姑娘放縱地又唱又跳,露出微笑。

    羋月和孟嬴唱著跳著,終於體力不支,相扶著倒在女伎的身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羋月終於從沉醉中醒來,只覺頭疼得厲害。她呻吟一聲,捂著頭坐起來,便聽得一個女聲笑道:“季羋醒來,喝杯解酒湯吧。”

    羋月感覺有一隻手扶住了自己,她倚著雙手撐定,那人又用熱的葛巾捂在她的臉上,她自己伸了手出去,用葛巾抹了把臉,這才睜開眼睛。眼前卻是一個陌生的宮室,她一時有些回不過神來,轉身看到一個宮女,卻是極為陌生。

    羋月遲疑地問:“這是哪裡?你是誰……”

    那侍女笑道:“此處是西郊行宮,奴婢名喚白露,奉庸夫人之命,服侍季羋。”

    羋月聽了“庸夫人”三字,這才回過神來,漸漸想起醉前之事:“啊,我想起來了。”說著亦是想起孟嬴,忙問道:“大公主呢?”

    那侍女白露笑道:“大公主在隔壁房間裡,由白霜照應著呢。”

    羋月想起自己昨日又喝又跳的樣子,不禁赧顏:“哎呀,昨日我在夫人面前,當真失禮了,夫人可會怪我?”

    白露卻如哄孩子般微笑道:“您既跟大公主一起來,夫人就把您和大公主一樣當成幼輩來疼愛,怎麼會怪您呢?夫人還吩咐說,您若醒了,這行宮中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做什麼就做什麼。”

    羋月低聲道:“雖然夫人不怪我,可我總是於心有愧,想拜見夫人當面賠禮。”

    白露道:“夫人在宮牆上看落日呢。季羋若過去,沿著那邊的回廊走到底,沿著臺階上去就是宮牆了。”

    羋月在白露服侍之下換了衣服走出來,轉身去了隔壁房間,卻見房間內無人,問了侍女才知道孟嬴比她醒來得早了些,方才已經出去了。

    羋月看了看方向,沿著回廊向前走去,一直走到宮牆下,又沿臺階走了上去。

    但見夕陽西下,映得牆頭一片金光。

    羋月沿著牆頭慢慢地走著,卻隱隱聽到哭聲一傾紅顏媚天下。羋月好奇地走過去,轉過一個拐角,此處便是牆頭的正樓,卻見庸夫人坐在樓前,孟嬴撲在她的懷中,低低哭訴。從羋月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庸夫人的背影。

    羋月頓感尷尬,此時走出去也是不對,若是匆匆退走,怕要驚動兩人,倒顯得自己故意偷聽似的,進退兩難,只得隱在樓頭的陰影裡。

    她已經猜到,孟嬴此時來找庸夫人,必是為了遠嫁燕國之事,來向庸夫人求助的。她站在那兒,心中亦是隱隱期盼,庸夫人能夠幫到孟嬴。

    但見孟嬴撲在庸夫人懷中,哭得梨花帶雨,十分可憐。

    庸夫人長歎一聲,輕撫孟嬴的頭髮:“孟嬴,你想讓母親怎麼辦?”

    孟嬴哽咽著道:“母親,你去跟父王說,讓他收回成命。父王一向對您抱愧於心,您又從來不曾求過他什麼。所以您若去求他,他一定會答應的。”說著抬起頭,充滿希望地看著庸夫人。

    庸夫人沒有回答,沉吟片刻,才說:“孟嬴,你父王在所有的子女中,最寵愛的就是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孟嬴低聲說:“因為我是母親唯一親手撫養過的孩子,父王一直對母親還懷著感情。”

    庸夫人歎息:“是啊,因為你是我唯一親手撫養過的孩子,所以你父王愛屋及烏。可是,傻孩子,你忘記了嗎?就算是我,在大局需要的時候,也是不堪一擊的啊。當年你父王為了娶魏國公主,也是毫不猶豫地拋棄掉了我。喜歡、愧疚,這些感情你父王都有,可是放在國家的利益前面,在他必須拋棄的時候,是一刹那的考慮都不曾有的。”

    孟嬴抬起頭,眼中盡是驚恐:“不,不會的,父王他……”她滿心俱是不甘和憤怒,但在看到庸夫人的表情時,忽然泄了氣,伏在庸夫人腿上大哭,“可我怎麼辦,我怎麼辦……”

    庸夫人的聲音從她的頭頂上傳來,似隔得十分遙遠:“在魏家姐妹嫁進來以後,我原本以為,可以如他所想,退讓一步。可是我發現我做不到,所以我只能離開。因為我知道,對於一個鐵石心腸的男人來說,你想在他面前直起腰,就只能比他更為鐵石心腸。”

    孟嬴打了個寒戰:“不、不……”她抬起頭,急切地抓住庸夫人,仿佛要從她的身上汲取力量似的,“母親,我怎樣才能像你一樣堅強啊!”

    庸夫人的眼睛越過城牆,看向遠方,那個方向,是咸陽城。她輕輕歎息:“其實我並不堅強……”她的手輕顫,似乎又回到了當初剛到這裡的時候,她站在這個牆頭,心裡充滿了憤恨和絕望,“剛到西郊行宮時,我每天都會站在這宮牆上看夕陽。其實剛開始我看的並不是夕陽,而是宮道,是咸陽城。我天天看著,明知道已經不可能了,可總還是會傻傻地期盼著,從那個方向,會有宮車來到,你的父王會出現在這宮道上,他會來接我回宮,告訴我一切都只是一個幻夢,告訴我一切都結束了,我們依舊還可以像從前一樣。更多的時候,我想的是,若是朝前邁一步,跳下去,就可以結束這無窮無盡的痛苦……可你父王沒有來,我也沒有跳下去。我想,我既然連死都不怕,為什麼不能讓自己過得更好……”

    孟嬴看著庸夫人,兩行眼淚流下:“母親,我想跟你在一起,我想跟你一起……”她伏在庸夫人懷中,渾身顫抖,“我不要回去,我不想回咸陽宮,我再也不想見到父王了。我們就這樣,一直在西郊行宮住下去,好不好,好不好?”

    庸夫人輕輕搖頭:“你還記得嗎,當日我離宮之時,曾經問你,你是要跟我走,還是要留下來?”她輕歎,這歎息卻似敲打在孟嬴的心頭,“你選擇了留下來重生之醜女難求。”

    孟嬴吃吃地說:“我、我……”她抬起頭,有些驚惶地看著庸夫人,“母親,你生我的氣了嗎?”

    庸夫人伸出手去,輕撫著她的額頭:“不,我豈會因這種事生你的氣?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命運的權利,既然我能堅持我自己的選擇,又怎麼會責怪你有自己的選擇呢?”

    孟嬴用低低的聲音說:“我知道,傅姆也說過,我既然做了秦國的大公主,享受了國人貢奉,那麼便要付出代價。秦國的公子們要沙場浴血,秦國的公主便也要作為諸國的聯姻……”她說著,卻是越說越憤慨起來,“不,我不願意,我寧可去沙場浴血,也不想去嫁一個老頭,我一想到我要和一個這麼老的男人……我,我就覺得噁心!”

    庸夫人搖了搖頭:“孟嬴,你可知道,你若要留在西郊行宮,要付出的代價是什麼嗎?”

    孟嬴搖了搖頭。

    庸夫人冷冷地道:“那麼從此世間再無秦國的大公主。大公主死了,那麼燕王自然也不能要求一個死人嫁給他。可是,你從此不能再回咸陽宮,再不能行走於人前。”她轉向孟嬴,聲音漸漸轉高,“你將和我一樣,你的名字只代表一個存在于過去的人。孟嬴,我能夠離開秦宮,那是因為我承擔得了寂寞,拋棄得了榮華,忍受得了放逐,受得了名字被埋沒……可是,你呢?”

    孟嬴迷惘地回答:“我,我也做得到的。母親,你告訴我,我也可以做得到。”

    庸夫人搖了搖頭:“不,你做不到,因為你想的不是改變自己,不是承擔自己的決定,而是寄希望於別人能夠憐愛你,讓別人為你的命運去做改變,去遷就你。你絕食,你鬧脾氣,你跑到我這裡來,無非就是希望,你父王能夠改變決定……”她的聲音忽然轉為冰冷,“孟嬴,我來告訴你吧,誰也改變不了你父王的決定,他的心,比你想像的更冰冷。”

    孟嬴的身形顫抖得越發厲害,忽然間失聲尖叫道:“誰也不能逼我,誰要是逼我嫁燕王,我、我寧可去死!”

    庸夫人忽然笑了起來,笑聲中充滿了嘲諷:“你當真要死?”不等孟嬴回答,她抬起手來指了指宮牆道:“你若是想回去繼續絕食,倒不如往前走幾步,跳下去,來得更痛快一些。”

    孟嬴轉頭看著宮牆,下意識往後一縮,緊緊抱住了庸夫人,哭道:“不、不,母親,你不要逼我——”

    庸夫人沒有說話,城牆上,只余孟嬴的哭聲。

    良久之後,庸夫人才長歎道:“你若下不了決心,那就嫁吧。”

    孟嬴瑟縮了一下,哽咽道:“不,我不甘心。”

    庸夫人不再說了,沉默良久,忽然說:“你聽說過南子嗎?”

    孟嬴不知道她提起南子是何意,詫異地看著庸夫人,道:“是不是昔年的衛靈公夫人,‘子見南子’故事裡的南子夫人?”

    庸夫人:“是的。”

    孟嬴訥訥地說:“自然是知道的,南子美貌天下皆知……”

    庸夫人歎息:“是啊,南子美貌天下皆知,可她卻沒有能夠嫁給一個年貌相當的人,而是嫁給了足以當她祖父的衛靈公。更可歎的是,衛靈公不但年老而且脾氣暴躁,還喜歡男人……”

   孟嬴聽到最後一句,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那豈非生不如死。”南子以美貌聞名,她自然知道她是衛靈公夫人,可是衛靈公好男風,她過去卻是不知道的。

    就聽得庸夫人繼續道:“南子不但美貌,而且有才情,有能力。她遇上這樣的婚姻,自然也是不甘心的。南子嫁到衛國,自然也經歷了痛苦和難堪,甚至是絕望。可是最後,南子卻得到了衛靈公的愧疚和寵愛,執掌了衛國的國政,甚至擁有了年輕美貌的男子為幸臣……”

    孟嬴聽到最後,俏臉漲得通紅:“母親,這、這,女兒怕是做不到……”

    庸夫人低聲道:“我告訴你這個故事,並不是讓你也要像南子一樣放蕩,但是我希望你能像南子一樣堅強。這亂世之中,你我身為女子已經是一種不公平,所以我們的心,要變得很剛強。只有擁有足夠剛強的心,女人才能經得起一次次傷害而仍然站立不倒。男人的心裡,只有利益關係,情愛只不過是一種調劑,他再愛你,你都別相信他會為你放棄利益、改變決定。孩子,雖然你父王的決定不可更改,但我們卻可以努力讓自己活得更好,教誰也不能折了你的志、你的心。若是命運擺在你面前的是殘羹冷炙,你也要把它當成華堂盛宴吃下去。”

    庸夫人這話,是對孟嬴說的,可是聽在羋月的耳中,卻是震撼無比。她倒退一步,倚在宮樓的石壁上,竟是覺得心潮激蕩,不能平復。

    過去她曾經在無數的困苦境地,無聲呐喊,無處求助,無人可訴,甚至找不到一股支持的力量。她迷惘、挫敗、激憤,如同一隻困獸,只憑著本能掙扎,憑著天生一股不服輸的心氣,撐過一關又一關,卻常常只覺得前途迷茫,甚至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力氣撐過下一關。

    庸夫人的話,卻似乎給她在黑暗中點了一盞燈,雖然不算是足夠亮,卻讓她有了方向,有了力量。

    羋月倚在壁上,已經是淚流滿面。

    同樣,倚在嬴夫人身邊的孟嬴,也已淚流滿面,好一會兒才吃力地道:“我、我……”

    庸夫人輕歎:“是,你可以留在這裡,可是,我不想你和我一樣。我已經擁有過婚姻,擁有過情愛,擁有過至尊之位,也擁有過指點江山的機會。可是你還年輕,你還什麼都沒有經歷過,不能因為一場你覺得不能忍受的婚姻,就此放棄猶未可知的將來。若是這樣的話,我寧可你成為南子那樣的人,熬過苦難,也收回報酬。”

    孟嬴茫然站著,她的腦子裡,在這一刻塞進了這麼多東西,實在來不及消化,令她無法反應。

    庸夫人輕歎一聲:“去吧,我的一生已經結束,可你的一生才剛剛開始。”

    見孟嬴怔怔地點頭,被侍女扶起,走下宮牆,庸夫人轉過頭去,看著陰影後道:“出來吧。”

    羋月從陰影中慢慢走出來,施了一禮:“見過夫人。”

    庸夫人道:“你都聽到了天才魔音師。”

    羋月默然。

    庸夫人抬頭看著天邊,夕陽已經漸漸落下,只剩半天餘暉。“秦國歷代先君、儲君和公子們,死於戰場者不知道有多少,而女子別嫁,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戰場呢。”她看著孟嬴遠去的方向,“我們改變不了命運的安排,唯一能改變的只有自己。”

    羋月心中積累的話,終於衝口而出:“夫人,大王他真的……可以這麼無情嗎?”

    庸夫人看著羋月,眼中卻是一片清冷:“你想要一個君王有什麼樣的情?周幽王寵褒姒?還是紂王寵妲己?”

    羋月語塞:“我……”

    庸夫人搖了搖頭:“身為女人,我怨他。可若是跳出這一重身份來看,失去江山的人連性命都保不住,還有什麼怨恨可言?”

    羋月不禁問:“您既然明白,為什麼還要走?”

    庸夫人冷冷地道:“明白和遵從,是兩回事。君行令,臣行意。他保他的江山,我保我的尊嚴。既然註定不能改變一切,何必曲己從人,讓自己不得開心?”

    羋月似有所悟,卻無言以對,只得退後行了一禮:“夫人大徹大悟,季羋受益良多。”

    庸夫人卻不回頭,只淡淡地道:“非經苦難,不能徹悟。我倒願你們這些年輕的孩子,一生一世都不要有這種徹悟。”

    羋月看著庸夫人,這個經歷了世間的大痛之後,卻活出了一片新天地的女子。她很想再站在對方的身邊,想從她的身上,汲取面對人生的力量,她有許多話想問,可是又覺得,答案已經在自己的心頭了。

    庸夫人點了點頭:“孟嬴剛才下去了,你去陪陪她吧!”

    羋月不禁問:“那夫人呢?”

    庸夫人道:“我再在此地待一會兒。”

    羋月隨著白露一步步走下城頭,最後回頭,但見庸夫人站在牆頭負手而立,衣袂飄然,似要隨風而去。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天邊只餘一點殘陽如血。

    庸夫人獨自站著,忽然聽得身後一聲歎息。

    庸夫人並不回頭,只淡淡地道:“大王來了。”

    一個男子高大的身形慢慢拾階而上,出現在城樓之上。他走到庸夫人身後,撫上她的肩頭,輕歎:“天黑了,也涼了,你穿得太少。”說著,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風,披在了庸夫人的肩頭。

    庸夫人仍未回頭,只伸手將系帶系好,道:“大王可是為了孟嬴而來?”

    秦王駟苦笑:“寡人……”

    庸夫人截住了他的話頭:“大王不必說了,我已經勸得孟嬴同意出嫁了。”

    秦王駟神情陰鬱:“如此,寡人在你眼中,更是只知利害的無情之人了吧!”

    庸夫人緩緩回頭,看著秦王駟的眼神平靜無波:“大王說哪裡話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列國聯姻,年貌不相稱者常有,孟嬴想通了就好貪吃王妃霸王爺。”

    秦王駟不禁脫口問:“那你為何又要離開……”

    庸夫人嘴角有一絲似譏似諷的笑容:“大王,說別人容易,落到自己身上就難了。我看得透,卻是做不到。天生性情如此,卻也是無可奈何。”

    秦王駟語塞,好一會兒才歎道:“是啊,天生性情如此,卻也是無可奈何。”他和庸夫人的性格,都是太過聰明,看得太明白,而且太過剛強。兩人的性格太相像,是最容易合拍的,卻也是最容易互相傷害、互不讓步的。

    夕陽終於在天邊一點點地湮沒了,月亮冉冉升起。

    月光如水,兩人沿著宮牆慢慢走著。

    庸夫人道:“那個楚國來的小姑娘很難得,她是個有真性情的姑娘,你宮中那些都不如她。”

    秦王駟停了一下腳步,扭頭對庸夫人道:“宮中煩擾,寡人常想,若有你在,就會清淨得多。”

    庸夫人卻沒有停步,慢慢地走到前頭去了:“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我住在這裡自在得很,不想再作馮婦。”

    秦王駟無奈,跟了上去:“魏氏死後,寡人原想接你回宮,可你卻拒絕了。”

    庸夫人道:“孟羋家世好,比我更有資格為後,對大王霸業更有用。”

    秦王駟忽然問:“你還在怨恨寡人嗎?”

    庸夫人搖搖頭:“我有自知之明,我為人性子又強,脾氣又壞,做一個太子婦尚還勉強,一國之後卻是不合格的。再說,我現在過得也很好。”

    秦王駟苦澀地道:“是嗎?”

    庸夫人指了指遠處的山脈:“去年秋天的時候,山果繁盛,我親手釀了一些果子酒,給了小芮幾罎子。大王若是喜歡,也帶上一些嘗嘗我的手藝吧。”

    秦王駟神情有些恍惚:“寡人還記得你第一次釀酒,釀出來比醋還酸,卻硬要寡人喝……”他說到這裡,不禁失笑,搖了搖頭道:“如今可是手藝大有長進了吧。”

    庸夫人也笑了:“如今也無人敢硬要大王做什麼了。”

    秦王駟輕歎:“逝者如斯,寡人如今坐擁江山,卻更懷念當初無憂無慮的歲月……”說到此處,不勝唏噓。

    庸夫人亦是默然。過去的歲月,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此時兩人相對,亦是無言,最終,只能默默地走一小段路,他還是要回到他的咸陽宮去,做他的君王,而自己,亦仍是在這西郊行宮,過完自己的一生。

    羋月走下城頭,正要去尋孟嬴,剛轉過走廊,卻見廊下孟嬴撲在一個青年男子的懷中,又哭又笑地說著。

    羋月吃了一驚,那男子卻抬頭看到了羋月,笑著緩緩推開孟嬴,遞上一條絹帕給她擦臉,道:“孟嬴,季羋來了。”

    孟嬴忙抬頭,見了羋月,破涕為笑:“季羋,你來了。”

    羋月細看之下,卻認得這人竟是當初她剛入秦國時,在上庸城遇到的士子庸芮,當下驚疑不定,只又看向孟嬴。孟嬴這時候已經擦了淚,情緒也鎮定下來,方介紹說:“這是我舅父,庸芮來嘛,少俠。”

    羋月先是一愣,旋即從對方的姓氏上明白過來,當下忙行禮道:“見過庸公子。”

    庸芮亦是早一步行禮:“羋八子客氣了。”

    孟嬴又道:“他雖是我舅父,年紀卻也大不了我們幾歲,自幼便與我十分熟識,季羋不要見外才是。”

    羋月笑道:“我與庸公子也是舊識,不想在此處遇上。”

    孟嬴好奇:“咦,你二人如何是舊識?”庸芮便把當初羋月在上庸城的事說了一番,孟嬴這才道:“既然如此,那我先去淨面梳洗了。”她有些赧顏,剛才又哭又叫,臉上的妝早花了,幸而都是自己親近之人,這才無妨,卻不好頂著一張糊了的臉站太久,只說了這一句,便匆匆地走了。

    看著孟嬴遠去,羋月不禁暗歎一聲,扭頭卻見庸芮也是同樣神情,兩人在此刻心意相通,俱都是一聲輕歎。

    庸芮問:“季羋在為孟嬴而歎息嗎?”

    羋月默然,好一會兒,才苦澀地道:“我原只以為,她能夠比我的運氣好些,沒想到,她竟然……”

    庸芮苦笑一聲:“君王家,唉,君王家!”這一聲歎息,無限憤懣,無限感傷。

    羋月知道他聯想到了庸夫人的一生,而自己又何嘗不是想到了自己呢。

    兩人默默地走在廊下,偶爾一言半語。

    庸芮說:“孟嬴之事,宮中只有季羋肯為她悲傷著急,唉,真是多謝季羋了。”

    羋月說:“孟嬴一直待我很好,她也是我在宮中唯一的朋友。”

    庸芮歎息:“她雖小不了我幾歲,卻從小一直叫我小舅舅,我也算看著她長大。她今日如此命運,我卻無法援手,實在是心疼萬分。”

    羋月亦歎:“我本以為,庸夫人可能幫到她。唉!”她不欲再說下去,轉了話題,“真沒想到,庸夫人會是公子的女兄。”

    庸芮走著,過了良久,又道:“庸氏家族,也是因為阿姊的事,所以寧可去鎮守上庸城,不願意留在咸陽。”

    羋月詫異:“那公子……”

    庸芮道:“我當時年紀幼小,族中恐阿姊寂寞,所以送我來陪伴阿姊,孟嬴也經常過來……”

    羋月點了點頭,又問:“那公子這次來是因為孟嬴嗎?”

    庸芮搖頭:“孟嬴之事,我來了咸陽方知。實不相瞞,我這次上咸陽,是為了運送軍糧,也借此來看望阿姊,過幾天就要回去了。”

    羋月聽到“軍糧”二字,不禁有些敏感:“軍糧?難道秦楚之間,又要開戰嗎?”

    庸芮笑了,搖頭:“不是,若是秦楚之間開戰,那軍糧就要從咸陽送到上庸城了。”

    羋月松了一口氣:“那就是別的地方開戰了。”卻見庸芮沉默不語,羋月感覺到了什麼,“怎麼,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庸芮卻是輕歎一聲:“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紫瞳亂,傾城歎。”

    羋月內心有些詫異,看了庸芮一眼,想問什麼,但終究還是沒問出口來。

    庸芮眉頭深皺,默默地走著,忽然扭頭道:“季羋,你與從前不一樣了。”

    羋月一驚,強笑道:“庸公子,何出此言?”

    庸芮搖了搖頭:“若是在上庸城,你必要問我什麼,何以你今日不問?”

    羋月看著庸芮,這個人還是這般書生氣十足啊,可是她,已經不是當日的她了。她想了想,還是答道:“庸公子,今時不同往日,我現在對這些,已經沒有興趣了。”

    庸芮站住,定定地看著她,忽然歎息一聲,拱手道:“是我之錯,不應該強求季羋。”

    羋月低頭:“不,是我之錯,是我變了。”

    庸芮搖頭:“不,你沒有變,你對孟嬴的熱心,足以證明你沒有變。”

    羋月眼中一熱,側開頭悄悄平復心情,好一會兒才轉頭道:“多謝庸公子諒解。”

    庸芮看著羋月,眼中有著憂色:“宮中人心叵測,連我阿姊這樣的人,都不得不遠避……季羋,你在宮中,也要小心,休中了別人的圈套。”

    羋月點頭:“我明白的。庸公子,我也是從宮中出來的人,也見過各種殘酷陰謀,並從中活下來了。”

    庸芮低頭:“是,我交淺言深了。”

    羋月朝著庸芮斂袖為謝:“不是這樣的,庸公子你能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實在是很感激。”

    羋月慢慢走遠。庸芮佇立不動,凝視著羋月的背影走遠,消失。

    羋月走到孟嬴的房間中,推門進來,見孟嬴已經梳洗完畢,也更了一身衣服,此時坐在室內,卻看著幾案上的一具秦箏發呆。

    羋月走到孟嬴的身邊坐下,問:“你怎麼了?這具箏是……”

    孟嬴輕輕地撫著這具秦箏:“這是母親送來的。”她露出回憶的神情,輕輕說,“母親當年最愛這箏,我從小就看著母親一個人彈著它。母親說,我遠嫁燕國,一定會有許多孤獨難熬的時光,她叫我有空撫箏,當可平靜心情……”

    羋月一驚,拉住孟嬴的手問:“你當真決定,要嫁到燕國去?”

    孟嬴的神情似哭似笑:“我決不決定,又能怎樣?父王的決定,誰能違抗?無非是高興地接受,還是哭泣著接受罷了。母親說得對,我還年輕,還有無限的未來。燕王老邁,哼哼,老邁自有老邁的好處,至少,我熬不了幾年,就可以解脫了。我畢竟還是秦王之女,我能夠活出自己後半生的精彩,是不是?”

    羋月抱住孟嬴,將自己的頭埋在她的胸前,努力讓自己的哽咽聲顯得正常些:“是,你說得對,你能活出自己後半生的精彩來。孟嬴,我會在遠方為你祝福的!”

    一行馬車,緩緩馳離西郊行宮。

    高高的宮城上,庸夫人孤獨地站著,俯視馬車離去,一聲歎息,落於千古塵埃。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52:28

羋月傳 第123-124章 別遠人

孟嬴自西郊行宮回到咸陽宮,方一進宮門,就接到了旨意:“大王宣大公主立刻到承明殿。”

    那一刻,孟嬴已經心如止水,聽到這話,平靜地走到承明殿外,跪下道:“兒臣奉詔,參見父王。”

    殿內沒有聲音。

    孟嬴靜靜地跪著。

    殿內依舊寂靜無聲。

    孟嬴跪在殿外,秦王駟在殿內,若無其事地翻閱著各地送來的奏報竹簡,仿佛已經忘記了自己傳召女兒的事情。

    計時的銅壺滴漏一滴一滴,聲音在殿中迴響。

    承明殿外,孟嬴靜靜地跪著。隨著時間的推移,日晷的指標慢慢地偏轉,孟嬴的影子慢慢地變短。

    日已當空,孟嬴額頭已經顯出汗珠,仍咬牙堅持著,她的臉色變得通紅,身體也不禁搖晃了一下,但又馬上直起了脊背。

    承明殿內,秦王駟扔下竹簡,對外說道:“進來。”

    孟嬴想要站起來,卻一下子坐倒在地。侍女青青上前要扶她,她推開青青,自己站起來,走進殿中。

    秦王駟端坐在上首,表情嚴肅,孟嬴走進去,無聲跪下。

    秦王駟的聲音從上面傳下來:“你可想通了?”

    孟嬴伏地,鎮定地說:“兒臣想通了裝神。”

    秦王駟站起來,身形有著無形的威壓:“你想通了什麼?”

    孟嬴抬頭,看著她的父親、她的君王:“我身為秦國的大公主,位尊而無功,奉厚而無勞,坐享其成,豈能心安?若是國家需要,當聯姻他國,自然義無反顧。”

    秦王駟忽然笑了起來,他一步步走到孟嬴面前,孟嬴看著他的黑舄慢慢地一步步邁近,停下,聽著他的聲音自上面傳來下,在空落落的殿中回蕩著:“寡人第一次上戰場的時候,才十三歲,當時想的跟你一樣,既然我身為嬴氏子孫,就算再害怕,但是上戰場仍然是義無反顧的事情。”他一掀衣裾,跪坐在孟嬴面前,伏地看著她,聲音低沉,“可是真正上了戰場以後,才知道我當初的那一點反復猶豫的心情是多麼可笑。”

    孟嬴抬頭,詫異地看著秦王駟,不明白他的意思。

    秦王駟拍了拍自己的身邊,道:“你坐過來。”

    孟嬴有些詫異,但終究還是聽話地走向秦王駟,重新坐下。

    秦王駟扶著自己的膝頭,閉目半晌,才睜開道:“等你真正到了戰場上的時候,要面對的難堪、痛苦、害怕、絕望、恐懼,遠遠超出你今天以為自己能夠承載的想像。做決斷不是最難的,難的是就算你已經決定面對,但是困難仍然遠遠超出你所能承受的範圍。”

    孟嬴咬了咬下唇:“所以父王今天讓我跪在門外,是要我提前感受這種選擇以後面臨的難堪和痛苦嗎?”

    秦王駟沒有說話,只是凝視著孟嬴的臉,微微頷首。

    孟嬴雖然無可奈何放棄了反抗,但心中怨恨、憤怒之氣卻不曾平息,本是強自以恭敬順從的姿態保持著對秦王駟的距離和抗拒。她跪在外面的時候,只覺得秦王駟對她越是無情,她越是可以毫無牽掛地離開,可是當秦王駟召她進來,對她說了這一番話之後,她忽然很想大哭。但是,她還是忍住了,抬起頭對秦王駟說:“對我來說,最困難的是承受被父王拋棄的痛苦。既然真正下了決斷,未來什麼樣的關口,我都不怕。”

    秦王駟扶起孟嬴,解下自己身上的玉佩為孟嬴系上:“你是父王最值得驕傲的女兒,去了燕國以後,要想著你背後還有一個秦國,有什麼事,只管派人送信回來。”

    孟嬴看著秦王駟,父女親情到此,竟是複雜難言,只說了一句:“多謝父王。”便捂著臉,跑了出去。

    燕王遣使,向秦國求娶公主,秦王駟下詔,令大公主嫁于燕國。六禮俱備,工師制範開爐,鑄造銅器,為公主廟見祭器之用。

    如同當日羋姝出嫁一般,珍寶首飾、百工織染、銅器玉器、竹簡典籍等等,都熱熱鬧鬧地準備了起來。

    秦王駟將這件事交與已經出了月子的王后羋姝,羋姝借此重新將宮務掌握回來,她的心情也是大好。聽說羋月陪著孟嬴去了一趟西郊行宮,孟嬴便準備出嫁了,還以為是羋月勸說有功,將之前怨恨羋月的心思全部改了,甚至又叫了羋月過去,表示了一番姊妹親情,又贈了她許多首飾衣裳,以便她在公主出嫁之時得以盛裝出現。

    羋月看著眾人歡娛,自己卻有一種抽離似的荒謬之感,只覺得在這深宮之中,更是孤獨。

    剩下的日子,她儘量用所有的時間來陪伴孟嬴替嫁王妃要回家。孟嬴將一枚令符送給她:“這是出宮及前往西郊行宮的令符。你現在在宮中,身份尷尬。我特意帶你去見母親,就是希望將來有事她可以幫到你。我跟父王說過,我嫁到燕國以後會常寫信來,有些帶給母親的信,就由你幫我帶到西郊行宮。”

    羋月默默地接過令符:“我知道,你這是為了幫我。其實書信根本不需要我來送,對嗎?”

    孟嬴笑了:“宮裡待久了很悶的,這樣你可以多些機會出宮去玩玩。你拿著這枚令符,早上出宮,在咸陽城玩一整天也沒關係,只要晚上前能到西郊行宮便是,到時候就說母親留你住一夜,父王也不會怪罪的。而且,我出嫁之後,母親那邊就更沒有多少人去看望了,你就代我去多看望她幾回也好。”

    羋月接過令符收好,忽然間抱住孟嬴:“孟嬴,你真的就這麼嫁到燕國去嗎?你會不會不甘心,會不會怨恨?”

    孟嬴苦笑:“同樣是為了國家,遠則列祖列宗,近則父王、王叔,將來還有我的兄弟們,要麼征戰沙場,要麼為國籌謀。父王當年比我現在還要小,就已經擔負起家國重任。我是他的長女,理應為他分憂解勞,做弟妹們的表率。小兒女情緒,偶一為之,是天性使然,若是沒完沒了,就不配做嬴氏子孫了。不就是嫁到燕國去嗎?想開了,也就沒有什麼了。”

    羋月苦笑:“是啊,天底下沒有過不去的關。不管命運如何改變,甚至所有的努力掙扎最終一一破滅,人還是照樣能適應環境活下去。”

    孟嬴出嫁,要辭殿,要告廟,這些場合,羋姝能去,她去不了,她只能站在城頭,遠遠地目送孟嬴離去。

    孟嬴走過宮門,駐足回望。

    宮闕萬重間,宮牆上有一個小小身影,她知道那是誰。

    兩人四目相交,孟嬴眼角兩滴淚水落下。

    秦宮宮門外,孟嬴上了馬車,車隊向著與落日相反的方向而行。

    秦宮宮牆上,羋月看著孟嬴的馬車遠去,伏在牆頭痛哭。

    孟嬴曾經猶如她的影子和她的夢想,她一直認為能在仍有父親庇佑的孟嬴身上看到幸福,彌補自己的遺憾,沒想到孟嬴卻落得這樣的結果,這令她連最後一絲童年的幻想也就此破滅。

    這麼多年,她一直想著,如果她的父親楚威王還活著,一定不會讓她吃這麼多的苦,受這麼多的罪。她是真心羡慕孟嬴,有父王,有人保護,有人寵愛,可如今連孟嬴也要受這樣的苦……原來每個受父王寵愛的小公主,都只是人世間的幻覺,原來就算曾存在過,最終也會消失……

    秦王駟站在牆頭,看著孟嬴的馬車消失在天際。

    他孤獨地站了很久,終於,轉身,落寞地走回來時路。

    繆監近前兩步,秦王駟擺手,繆監會意,只遠遠地跟著,看秦王駟一人慢慢地走著,似還沉浸於心事中。

    這時候一陣低低的哭聲傳來。秦王駟驚詫地轉頭,他看到了羋月,那一刻她的背影讓他有些恍惚:“孟嬴?”

    羋月回過頭,秦王駟看清了她的臉:“是你?”

    羋月用力擦去眼淚,哽咽著行禮:“大王。”

    秦王駟看到了她的眼淚、她的悲傷穿越之非你不可。公主離宮,大家知道他的心情不好,宮中許多女人,在他面前裝出對公主的惋惜和不舍來,可是她們的眼睛裡頭沒有真誠,而此刻這個躲在這裡偷偷哭泣的女人,卻是真心的。

    秦王駟啞聲問道:“你在哭什麼?”

    羋月強抑著哭聲,抹了把眼淚:“沒什麼。”

    秦王駟道:“你是在為孟嬴而哭嗎?”

    羋月扭過頭去:“不是。”

    秦王駟走近,抬起她的臉,看著她臉上妝容糊成一團,搖搖頭:“真醜。”

    羋月只覺得一陣難堪,她知道自己此時很醜,可是他明知道她在哭泣,明知道她此時很醜,為什麼還要這樣硬將她的臉托起來,再嫌棄這張臉呢?

    羋月忍不住扭頭,哽咽著:“妾身知道自己此時很醜。大王,你不要看,讓妾身走吧。”

    秦王駟的手放開了,羋月連忙自袖中取了帕子來拭淚。

    秦王駟搖搖頭:“越擦越難看,不必擦了。”

    羋月站起來,斂袖一禮,就要退開。

    秦王駟卻道:“寡人還沒有讓你走呢。”

    羋月只得站住。

    秦王駟向前慢慢地走去。

    羋月一時不知所措,站著沒動。

    繆監急忙上前,在她耳邊壓低了聲音提醒道:“快跟上去。”

    羋月哭得渾渾噩噩,只依著本能跟上去。

    秦王駟沒有說話,只是慢慢地走著。他一步邁開,便是她兩步大,就算慢慢地走著,羋月也依舊要緊張地跟著。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似乎大半座宮城都繞過了,羋月只覺得雙腿沉重,險些走不動了,然而前面的秦王駟卻仍然如前行走,甚至還有些越走越快的趨勢,而她卻只能喘著粗氣緊緊跟著,既不敢停下,更不敢走得慢了離遠了。

    很是奇怪,她所有的憤怒和悲傷,所有的失落和痛苦,卻在這一步步邊走邊跑的同時,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此刻她唯一的念頭就是,秦王駟的腳步何時可以停下。

    就在她覺得雙腿沉重得無法拖動時,可能是她喘氣聲太大,抑或是秦王駟想到了什麼,他忽然停了下來,一轉頭,看到羋月扶著牆垛,喘著粗氣的樣子,居然微有些詫異:“你……”

    話一出口,他已經想起剛才的事了——他心情不好,卻又不願意一個人待著,但又不樂意開口說話,於是就索性讓這偶然遇上的小妃子跟在自己身後,他卻沒有想到,她的體力竟是如此不行,當下搖頭:“你的體力太差了。”

    羋月已經累得連和他爭辯的力氣也沒有了。她的體力差?她的體力是高唐台諸公主諸宗女中最強的好不好?明明是他自己完全無視男女體力的差別,明明是他自己走得完全忘記她還跟在他身後了。而且之前羋月大哭過一場,就算有些體力也哭光了好不好?

    可這樣的話,她卻不能說,只得低下頭,裝聾作啞。

  秦王駟看了她一眼,卻扭頭走了下去,羋月依舊等不到他的許可可以自行離去,只得苦苦地又跟著下了城頭,一直跟到承明殿裡,這才有些驚疑不定。

    這是……今晚要宿在承明殿?今晚要承寵?就她這樣一身塵土、滿頭油汗、滿臉涕淚交加的樣子,承寵?

    秦王駟只顧自己走進殿中,羋月只得跟了進去相愛好嗎相守好嗎。但見繆乙上前服侍秦王駟去側殿洗漱,又有宮婢來迎奉羋月前去洗漱。

    羋月洗漱完畢,被送到後殿相候。她本已經疲累至極,此刻坐在那兒放鬆下來,雖然一直暗中提醒自己,應該等秦王駟,但卻不知不覺中,歪靠著憑幾,就這麼睡著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悠悠醒來,但覺燈光刺目。羋月用手擋住燈光,從榻上起來,轉頭看去,才發現此時已經天黑了,自己還在承明殿后殿,轉頭向燈光的方向看去,見秦王駟坐在幾案前,正在處理堆積如山的竹簡。

    羋月怔怔地看著秦王駟的背影好一會兒,不知為何,竟落下淚來。

    秦王駟感受到了身後的動靜,手微一頓,但卻沒有理會,只繼續翻閱竹簡。

    羋月悄悄坐起來,不正確的睡姿讓她只覺得腰酸背痛。她扭了扭身子,似乎發出了輕微的響聲,嚇得連忙僵住,悄悄去看秦王駟。

    見秦王駟沒有動,她悄悄地坐正,看到自己的衣服已經皺巴巴的,摸摸頭髮也是亂的,左右看了看,沒看到可梳妝的東西,只得用手指梳了梳頭發,把衣服拉扯整理了一下,走到秦王駟身後跪下,低聲道:“妾身冒犯大王,請大王恕罪。”

    秦王駟似沒有聽見,繼續翻閱竹簡。

    羋月一動不動地跪著。

    銅壺滴漏,一滴滴似打在心上。

    好一會兒,秦王駟的聲音傳下來:“你冒犯寡人什麼了?”

    羋月一時語塞,囁嚅著道:“妾身……君前失儀了。”

    秦王駟的聲音平靜:“寡人並沒有召你入見,你事前沒有準備,寡人如何能夠怪你失儀?”

    羋月低頭不語。

    秦王駟卻忽然輕笑:“可是你在心裡詆毀寡人,比你在寡人面前失儀更有罪,是也不是?”

    羋月抬頭,大驚失色。

    秦王駟看著她,眼神似乎要看到她的心底去:“你在為孟嬴不平,你在心裡說,寡人是個冷酷無情的父親,是也不是?”

    羋月張了張口,想辯解,可是在這樣的眼神下,她忽然有了一點倔強之氣,她不想在他面前巧言粉飾,不想教他看輕了自己。她放緩了聲音,儘量讓自己的話語顯得不具攻擊性,可是,這樣的話,還是衝口而出:“大王曾經教導妾身,說是凡事當直道而行。妾身謹記大王教誨,不敢對大王有絲毫隱瞞。是的,妾在心裡說,大王讓妾失望了。”

    “哦?”秦王駟不動聲色地應了一聲。

    “妾一直以為,大王是個仁慈的人……”羋月只覺得心底兩股情緒在衝擊著,交織著,她需要用很大的努力去理清這種感覺,到底這種失望,是她作為一個女人對秦王駟的感覺,還是她代孟嬴對她父親的感覺呢?“妾還記得就在這兒,大王給了妾最大的寬容和愛護。您既然對一個卑微如我的媵妾有如此的仁慈,為什麼對孟嬴如此冷酷?孟嬴的一生,就要因此而犧牲。可孟嬴是如此地愛著您、敬仰著您、崇拜著您,為什麼,您要讓她如此失望,如此痛苦藏鋒霸天下!”

    秦王駟卻忽然問:“你在為自己不平,還是在為孟嬴不平?”

    羋月像是石化了一般。為什麼他能看出這個來,為什麼他會這麼問!她腦子裡好像有兩團亂麻糾在一起,此時他這一聲問,似乎是一刀將亂麻砍斷,看似清了,可卻成了兩堆碎片,不曉得哪堆是屬於自己的,哪堆是屬於孟嬴的。

    好一會兒,她才艱澀地說:“我、我不知道。”

    秦王駟道:“你過來。”羋月抬頭,看見秦王駟朝她點點頭:“坐到我身邊來,同我說說你小時候的事情。”

    羋月有些渾渾噩噩,只是憑著直覺本能走上前,坐到秦王駟身邊,好一會兒,她才慢慢地說:“其實,我也不太記得父王長什麼樣子了。我六歲的時候,父王就仙逝了。但在那之前,我是父王最寵愛的女兒,就連阿姊也不能相比。我睡覺不安寧,父王就把和氏璧給我壓枕頭底下辟邪;他會抱著我騎馬,也讓我在他的書房裡鑽地道……可後來,他不在了,娘也不見了,我和弟弟由莒姬母親照應著,我像個野孩子一樣。後來,我拜了屈子為師,我跟阿姊從小學的就不一樣……”

    她說得很慢,有許多事,她掩埋在心底很久,久到自己都忘記了,可是這時候翻出來,卻仍然件件刺疼著她的心:“孝期滿後,我們才從離宮回到宮裡來。弟弟在泮宮,我在高唐台,莒姬母親仍在離宮,一家三口,分了三處去住。可是沒有辦法,我們必須要讓世人知道我們的存在。頭一天進宮,女葵就被行刑,就是為了給我們看看什麼叫殺雞儆猴。我終於找到了我娘,她求為父王殉葬而不得,被配給賤卒每日受虐,生死兩難。我以為找到她可以救她,結果卻是令她慘死。我以為長大以後,就能夠自己做主,可以保護弟弟們,結果,我差點被毒死。好不容易隨阿姊遠嫁,卻要將戎弟押在楚國,又差點害得小冉被執行宮刑……每次遇上這些事的時候我都會想,要是我的父王還在,一定不會讓我受這樣的苦,一定不會……”

    秦王駟沉默片刻,問:“那你現在呢?還這麼想嗎?”

    羋月淒然一笑:“大王,妾身這樣想,很幼稚,對嗎?一個孩子受了傷害,就永遠把自己最美好的一段記憶封存在孩子的時代裡,這樣的話,日子再苦,心底只要存著一份美好和甜蜜,就能撐下來了。”

    秦王駟沉默片刻:“也是……”

    羋月苦笑:“可人總要長大。大王,你打破了我童年的幻想,卻也讓我從幻想中走出來,真正地長大。”

    秦王駟沒有說話,卻伸出手,摟住了羋月。

    羋月伏在秦王駟的肩頭,微笑,笑容令人心碎,卻帶著堅強:“我要學會,用自己的力量和信念,活下去,活得比誰都好。”

    秦王駟輕撫著羋月的頭髮,默然無語。

    自那以後,秦王駟常常召了羋月來,與過去相比,他們相處似乎增加了一些內容,他更縱容她,而她也漸漸放開心扉,對他也沒有如君臣奏對般緊張和刻板。

    有時候羋月心中想,到底是她把對楚威王的懷念投射到了秦王駟身上,還是秦王駟把對孟嬴的疼愛投射到了她的身上呢。但是毋庸置疑,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彼此都填補了心靈一個極大的空缺。

    但是,又不是完全的代入。羋月心裡知道,她在他的面前,仍然有所保留,仍然有所敬畏,而並不是無拘無束的碧雲。

    而秦王駟也並不完全把她當成一個孟嬴的替代品。她有像孟嬴的地方,可是和孟嬴相比,卻有更大的不同。孟嬴天真無邪,而她的心鎖卻很重。孟嬴愛弓馬喜射獵,可是,對於政事,對於軍事,對於史事,這些話題,不只是孟嬴毫無興趣,他在滿宮的女人中,也找不到可以共同談論的人,但他對著羋月談論的時候,她卻都能夠聽得懂、接得上,甚至還能夠共同討論。

    雖然秦王駟只要願意,以他的教養和心計,能夠滿足每一個文人雅士、閨中婦人風花雪月的夢想,但事實上,于某種意義上來說,他是一個完全刻板的政治動物,風花雪月只是他的技巧,而不是他的愛好。

    刀和馬、地圖和政論,才是他永恆的興趣和愛好。而在這一點上,羋月卻奇異地成為他的共鳴者。

    天下策士都希望遊說君王、操縱君王,去達成他們的企圖。君王可以被策士“說動”,那只是因為策士的謀略正好符合他王國的利益罷了,但君王卻不可以真的被策士“煽動”,甚至讓策士知道他想要的是什麼,而事前針對他的愛好進行設計。人心是很奇怪的東西,它有一種慣性,當你第一次覺得這個人說的有道理的時候,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就會習慣性地先認為他說的都有道理,從而習慣性地接受。

    但秦王駟卻不能把他自己腦海中未成形的、碎片式的思維,先告訴別人,再被別人操縱,這一點,哪怕是他最親近最信任的弟弟樗裡疾,也是不可告知的。

    但是,一個後宮的妃子,就算她知道了記住了再多的事,她又能怎麼樣?她既不能上朝奏事,也不能制定國策推行,更不能手握軍權去發動戰爭。

    秦王駟很願意和她說話,雖然她還很稚嫩,許多見解還很可笑,但是,她能懂,是真的能懂,她理解的方向是對的,而不是裝的。而且她很聰明,一教就會,看著她從一無所知到很快理解,秦王駟有一種滿足和自得。

    有時候轉頭,看到她認真看著竹簡的側影,他會想,那些詩啊經的,有些莫明其妙的話,似乎現在看來,也是有一些道理的。人和人之間,除了君臣知己共謀國事時的會心一笑外,男人和女人,居然也可以心靈相通的。

    後宮的女人們,是很複雜的存在,她們的心思簡單到一眼可以看透,她們的所求所欲,無非是寵愛、子嗣、位置、尊榮,可是她們卻奇怪地在很簡單的事情上,想得特別複雜,弄得特別複雜,然後讓自己和周圍的人都覺得疲累。

    羋月卻很奇怪,她的心如一潭深淵,有些東西永遠隱藏在深處,水面上卻是平靜無波,她甚至懶得在日常生活中用心思,甚至在他的面前,也懶得用心思。

    他也看到她對待王后的敷衍,這種敷衍只是一種快快度過與對方在一起的時間,然後給予對方希望得到的話語安慰而已。他很奇怪,這麼簡單的敷衍態度一目了然,王后卻會因此或喜或怒,而去推測她到底“有無誠意”。

    她對魏夫人及其他的後宮婦人,卻是連這一點敷衍都懶得付出,見了對方,速速見禮,快快走開。宮中有說她謙遜的,也有說她傲慢的,無非就是因為她這一副跟誰都沒有打算多待一會兒的態度。她懶得去理會人家,也懶得去擺後宮婦人得寵時在別人身上找存在感的架勢。

    看到一本好書的時候,或者是騎射歡暢之時,或者是與他說史論政的時候,她的眼睛會發亮,除此之外,她的眼神大多數時候是漠然的。

    有時候他覺得她像孟嬴,但有時候又覺得她像庸夫人,但更多的時候,她誰也不像,她只是羋月,她只是她自己。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53:07

羋月傳 第125-126章 四方館

    不覺春去秋來,這日,秦王駟同羋月說,第二日換上男裝,羋月雖覺詫異,但還是在次日依言換裝,跟著繆監到了宮門口相候。過得片刻,秦王駟也換了一身常服出來,兩人出宮上馬,帶了數十名隨從,穿過熙熙攘攘的咸陽城,到了城西一座館舍。

    羋月下馬,細看門口懸的木牌,方看出是“四方館”三字,詫異地問:“大——”方一出口,看到秦王駟的示意,忙改了口,“呃,公子,此處為何地?”

    秦王駟卻不回答,只招手令她隨自己進去逃妾升職記。

    進得四方館內,但聞人聲鼎沸,庭院中、廳堂上往來之人,均是各國士子衣著,到處辯論之聲。

    前廳所有的門板都卸了去,只餘數根門柱,裡面幾十名策士各據一席位,正爭得面紅耳赤。

    羋月隨著秦王駟入內,也與眾人一般,在廊下圍觀廳上之人爭辯。但見廊下許多人取了蒲團圍坐,也有遲到的人,在院中站著圍觀。

    就聽一策士高聲道:“人之初,性本善,敢問閣下,可有見螻蟻溺水而拯之乎?此乃人之本性也,當以善導之,自可罷兵止戰,天下太平。”羋月聽其言論,顯然這是個儒家的策士,持人性本善之論,想是孟子一派的。

    但見另一策士卻哂然一笑:“敢問閣下可有見幼童喜折花摧葉,奪食霸物否?此乃人性本惡也,唯有以法相束,知其惡制其惡,天下方能嚴整有序,令行禁止。”顯然這是法家的策士,說的是人性本惡,當以法相束的理論。

    又有一策士袖手作高士狀,搖頭道:“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兩位說得這般熱鬧,誰又能夠犧牲自我成就大道?以我師楊朱看來,世人謀利,無利則罷兵止戰,有利則灑血斷頭。你儒家也說過有恆產者有恒心,法家也說過人性逐利,所以你們兩家都應該從我派之言!”聽其言,自然是拔一毛而利天下亦不為的楊朱弟子。

    又見一策士按劍道:“胡扯!人性本無善惡,世間如染缸,入蒼則蒼入黃則黃。治國之道,尤不可聽亂言。人之異於禽獸者,乃人能互助互援,學說制度乃為減少不平,爭取公平而立。為大義者,雖死猶生……”這言論自然便是墨家之說。

    羋月素日雖亦習過諸子百家之言論,但卻只是自己一卷卷地看,一字字地理解,此刻聽得各家策士爭相推銷自家學說之長,攻擊其他學派之短,與自己所學一一相印證,只覺得原本有些茫然不懂之所在,忽然便明悟了。她站在那兒,不禁聽得入神,興奮之處,眼睛都在閃閃發亮。

    但聽得堂上策士你一言我一語地,已經開始爭吵起來:“我兵家……”

    “我道家……”

    “我法家……”

    羋月聽得入神,秦王駟拉了她兩下,她都未曾會過意來,直至秦王駟按住了她的肩頭,對她低聲叫了兩聲:“季羋、季羋——”她方回過神來,見秦王駟臉色不悅,嚇了一跳,失口欲賠罪道:“大、公子——”

    秦王駟手指豎在嘴邊,做一個噤聲的動作。羋月連忙看看左右,捂住了自己的嘴,見秦王駟已經轉身走向側邊,連忙跟了下去。

    但見秦王駟走到旁邊,自走廊向後院行去,羋月這才看到,不但前廳人群簇擁,便連側廊也都是人來人往,穿梭不止。許多策士一邊伸脖子聽著廳中辯論,一邊手中拿著竹籌一臉猶豫的樣子。

    兩人走入後院。此時後院同樣是熱火朝天,但見後廳中擺著數只銅匭,旁邊擺著一格格如山也似的無數竹籌,各漆成不同的顏色。旁邊有四名侍者坐在幾案後,許多策士簇擁在幾案邊,自報著名字由侍者記錄了,便取了竹籌來,投入銅匭中。

    羋月正思忖著這些人在做什麼,卻見一個策士看到秦王駟進來,眼睛一亮沖了上來:“公孫驂,你來說說,我們今天投注哪個?”

    羋月一怔,見那人徑直對著秦王駟說話,才知道這公孫驂指的便是他了一夢榮華。

    就聽得秦王駟笑道:“寒泉子,想來這幾日你輸得厲害了。”

    那寒泉子一拍大腿:“可不是。”說著眼睛餘光看到羋月,見她與秦王駟站在一起,衣著雖然低調卻難掩華貴氣息,遲疑著問:“不知這位公子如何稱呼……”

    羋月亦不知如何應對,當下看向秦王駟,就聽得秦王駟道:“這是楚國來的士子公子越,寄住在我家,我帶她來見識一下四方館。”

    寒泉子忙打招呼:“哦,原來是公子越,你要不要也來投一注?”見羋月神情不解,當下對她解釋:“你看這些銅匭,外面掛著的木牌寫著哪家學派和甲乙丙丁的,就是指外面在辯論的學派和席位,你要是贊同哪家,就把你手中的竹籌投到哪個銅匭中去。每天黃昏時辯論結束以前都可以投。辯論結束以後開銅匭驗看,銅匭內竹籌數最多的投注者就可以收沒銅匭內竹籌數最少的兩家之所有注碼,若是奪席加倍。”所謂奪席,便是將對方辯論得落荒而逃,奪了對方的席位給自己,這在辯論之中自然是取得絕對優勝的位置。

    羋月想起前面百家爭辯時自己所感受到的心潮澎湃,她亦聽說秦國的四方館類似齊國稷下學宮的性質,當日她在楚國與黃歇說起時,不勝心嚮往之,不想自前廳到後廳,那各國之士簇擁的盛景,居然不是因為學說,而是變成了賭博,當下不禁目瞪口呆,脫口而出道:“諸子百家之學說,乃經營國家的策略,你們居然拿它來做賭注,實在是太過……”說到一半,她頓時發現自己失口,忙看了身邊的秦王駟一眼,把後面的話咽下了。

    那寒泉子卻顯然是個爽朗豪放之人,聞言不但不怒,反而對秦王駟哈哈大笑道:“公孫驂,你這個朋友果然是初來咸陽啊……”說著,對羋月擠了擠眼睛道:“公子越,我同你說吧,天下本就是個大賭場,諸子百家也不過是以列國之國運為賭注,遊說列國推行己策。天地間生育萬種物件,各有各的存在方式。世間若只存一種學說,豈非有違天道?你看百家爭鳴已經數百年了,如今僅恃著哪家學說以排斥別家已不可能,各家交融或者踩他人學說為自家學說增添光彩早已經是常例,墨家、法家、儒家自己內部就派系橫生,有時候吵起來三天三夜沒個輸贏,最後大家只能用這種投注之法,誰贏誰輸一目了然,自家的竹籌少了,只能回頭再抱著竹簡研究制勝之道罷了。”

    羋月聽了寒泉子解說,便臉紅了,忙行了一禮道歉:“原來如此,是我淺薄了。”

    寒泉子連忙擺手道:“沒事沒事,賭博其實也是個樂子。你說得原也沒錯,我們這些人,策論之心也有,賭博之心嘛,嘿嘿,也是不淺。對了,你要不要下注?”

    羋月一愣:“我也可以下注嗎?”

    寒泉子便跑回去,同一個侍者說了些什麼,取了兩根竹籌來,遞了一根給羋月:“公子越,這是你的竹籌,那邊牆上有編序,你在最後一位後面順延題上你的名字即可。”

    羋月看向他所指的牆上,卻原來那牆上的木牌上按順序寫著各人的名字,投注之人只消把自己的編號投入各銅匭便是,次日檢取時,便依著編號決定誰勝誰負。新來之人,在最後一位順延寫下自己的名字編號便是。

    羋月笑了笑,看見秦王駟手中的竹籌,果然已經寫了編號,再看各人手中的竹籌,亦是有編號的,只有自己的竹籌,是未曾有編號的,當下便走到牆邊,先寫了“楚羋越”三字,又將自己的竹籌也寫上編號。

    她轉頭再回到秦王駟身邊,便見寒泉子已經問她了:“公子越,你投哪家啊?”見羋月一怔,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秦王駟,寒泉子揮手:“別看這廝,這廝最無原則,搖擺不定,今天投儒家明天投法家……”

    羋月見他風趣,不禁掩口而笑:“那你看到他來了還這般高興邪王寵邪妃。”

    就見寒泉子拍著胸口:“我,我自是最有原則的人了!他若不來,我投法家;他若來,我跟他下注,再無變易。”

    羋月目瞪口呆,倒為此人的詼諧而忍不住大笑起來。

    寒泉子為人爽朗,嘻嘻一笑,只管催道:“快說啊,你投哪家?”

    羋月回想方才在前廳所聽諸家之辯,猶豫了一下,道:“我、我投道家吧。”

    寒泉子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果然你們楚人多半下注道家,有原則,跟我一樣有原則。”羋月一聽他自吹“有原則”三字便忍不住要發笑,卻見寒泉子轉頭問秦王駟:“公子驂,你呢?”他看著秦王駟的表情,仿佛他忽然化身為一堆秦圜錢一般。

    秦王駟沉吟片刻,方道:“我嘛……墨家!”

    寒泉子見狀,接了兩人竹籌,又將自己的竹籌與秦王駟的放在一起,口中滔滔不絕:“聰明,今日在前廳辯說的就是墨家的唐姑梁。近日墨家的田鳩、祁謝子等都到了咸陽,這三人必是想在秦王面前展示才華,贏得秦王支持,以爭鉅子之位。所以近來凡有辯爭,這三人都一定拼盡全力,獲得勝績。”

    見寒泉子終於止了話,拿了兩人的竹籌去投銅匭,羋月禁不住松了口氣。她倒是看出來秦王駟為何與此人交好,蓋因此人實是個消息簍子,凡事不要人問,自己便滔滔說了,秦王駟就算十天半月不來,只消問一問此人,便可知道這些時日來的內情了。

    羋月看著寒泉子搖頭:“這是咸陽,嬴姓公子能有幾個數都數得出來,若是公孫就不一樣了,人數既多又不易為人全數所知,所以你就給自己造了公孫驂這個身份——可是,四馬為駟,三馬為驂,這麼明顯的事,他就一點也猜不出你的真實身份來嗎?”

    秦王駟也笑了:“四方館中策士,關心各家理念、天下政局,與人相交,交的是這個人本身的思想行為,至於你的身份是什麼,卻是無人在意的。”

    羋月被一語觸動心事,輕歎:“與人相交,交的是這個人本身的思想行為,至於你的身份是什麼,卻是無人在意的……若是天下人都這樣,就好了。”

    秦王駟笑而不答,轉而問:“喜歡這裡嗎?”

    羋月的眼睛亮了起來:“喜歡。”

    秦王駟指了指前廳:“可聽出什麼來了?”

    羋月低頭仔細地想了想,無奈地搖頭:“仿佛各家說得都有道理,卻都未必能夠壓倒別人。”

    秦王駟抬頭,雙目望向天際:“百家爭鳴,已經數百年,若說誰能夠說服誰,誰能夠壓倒誰,那是笑話。”

    羋月不解地問:“那他們為什麼還要爭呢?”

    秦王駟道:“爭鳴,是為了發出聲音來。一個時代只有發出各種聲音來,才會有進步。原來這個世間,只有周禮,只有一種聲音,四方沉寂。我大秦在他們眼中,也不過是牧馬的邊鄙野人。周天子的威望倒塌下去以後,才有列國的崛起,有我大秦的崛起,有各方人才投奔,有這四方館中百家爭鳴,激蕩文字,人才輩出。”

    羋月想說什麼,張了張口,卻沒說出來狂狼不噬妾。秦王駟看出她的心思,鼓勵道:“說吧!”

    羋月囁嚅道:“妾身看《商君書》,商君斥其他學說為‘賊’。大秦用的是商君之法……”見秦王駟哈哈大笑起來,羋月有些羞愧地低頭。

    秦王駟的笑容漸漸收起,看著羋月道:“殺其人,不廢其法;尊其法,不廢他法。王者之道,在於駕馭策士和學說,而非為策士和學說所駕馭。”

    羋月心頭一震,看著秦王駟。他的話,猶如一扇門向她打開,她只覺得五臟六腑都似已經僵住,自己的思考,又似重新被他洗刷過。

    但聽得秦王駟繼續道:“任何一種學說都在盡力排斥他人,但是只有最聰明的人,才會吸取別家學說提升自己。所以經過百年來的排斥以後,各家學說已經懂得,為了說服別人,更要不斷提升自己學說的內涵。而君王,擇一家為主,數家為輔,內佐王政,外擴疆域……”

    觀其言行,羋月已經明白,這四方館的設立是為了什麼;而他以君王之身,不是坐等下面的臣子推薦,而是親自來到四方館中結交策士甚至下注博弈,又是為了什麼。學說不怕爭辯,因為學說是在爭辯中進步的,而聆聽爭辯,則可以從中學習到如何辨別一種學說的優劣。

    羋月沉默良久,忽然鼓足了勇氣問:“大王,我還可以再來嗎?”

    秦王駟笑了:“帶你來,難道只是為了讓你看一眼,然後回去牽腸掛肚的嗎?你自然是可以來的。每月逢十之日,這裡都會有大辯論,你若喜歡,以後可以自己憑令符過來,也可以……”他停頓了一下,“下注!”

    羋月驚喜地道:“真的?”

    秦王駟道:“君無戲言。”

    羋月看著秦王駟,眼中充滿了崇敬和感激,忽然有些哽咽:“大王……”

    秦王駟不解地問:“為何哭了?”

    羋月抹著眼睛:“臣妾是高興得哭了!”

    秦王駟有些不解:“高興到要哭?”

    羋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王給我的,是我連做夢都不曾有過的自由和快樂。”

    秦王駟笑著搖頭:“這點事就滿足了?寡人不是說過嗎,從此以後就只管從心而活,自在而行。”

    羋月笑了,笑得如春花燦爛,秦王駟自認識她以來,卻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燦爛而毫無保留的笑容,不禁有些失神。

    羋月一轉頭,卻見繆監自前廳匆匆而來,有些詫異,當下壓低了聲音道:“大王,大監來了。”

    秦王駟一扭頭,看到繆監的神情竟有些驚惶。他知道繆監素來鎮定,有這樣的表情,必是出了大事,當下臉色一變,轉身迎上,低聲問:“何事?”

    羋月但見繆監在秦王駟耳邊悄悄說了句話,秦王駟臉色大變,低聲道:“什麼?不必顧忌,沖進去,看個究竟。”說著,就要匆匆出去,羋月亦是連忙跟上。

    那寒泉子剛下完注回來,見秦王駟就要走,詫異地道:“咦,樗裡子,你來找公孫驂什麼事啊?公孫驂,賭注就要開了,你不再等一會兒嗎?”

  卻見秦王駟臉色鐵青,強抑脾氣:“沒什麼,家中忽然有事,我先走了。”

    見三人匆匆離去,寒泉子正自詫異,卻聽得此時前堂譁然喧鬧:“唐姑梁贏了,唐姑梁贏了。”寒泉子一聽大喜,眉開眼笑:“如此,我今日贏了!”當下忙趕到前殿去,便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了。

    秦王駟匆匆回宮,卻是因為秦國出了一件震驚朝野的大事。

    大良造公孫衍上表辭官,出走魏國。

    表面上看來,這只是大良造與秦王理念不合,因此負氣而走,然則此事,卻是經歷了一番謀算已久、驚心動魄的國與國之間的暗戰。

    綜合各方面得到的訊息,公孫衍出走,是魏國君臣策劃已久的事,而具體的執行之人,就是魏公子卬。

    一年多前,楚女入秦為後之時,魏卬已經在遊說公孫衍了。當時公孫衍仍然有些猶豫不決,但當他征魏主張受到阻止,對義渠用兵的建議又不被採納,再加上張儀憑一張巧舌屢次在朝堂上與他相爭,他本以為張儀不足為敵,可是,在秦王駟立張儀為相邦,將大良造的權力三分之後,他在這大良造的位置上,已經不能再安坐了。

    夕陽西照,滿園菊花盛開,黃紫兩色,分外耀眼。

    花叢中,公孫衍和魏卬各踞幾案飲酒。

    公孫衍案上的酒罈子已經空了好幾個,他沉著臉,一杯杯地飲盡。魏卬幾案上卻只有淺淺一個酒盞,尚有半盞酒在,旁邊卻擺著一具古琴。

    魏卬看著公孫衍喝酒,忽然歎息一聲:“式微,式微,胡不歸?”

    公孫衍忽然頓住,整個人石化了似的,聲音也變得冰冷:“公子卬,此言何意?”

    魏卬意味深長地看著公孫衍:“犀首這樣聰明的人,何必再問呢?”

    公孫衍手中酒杯重重落在幾案上,他看著魏卬想說什麼,最終還是歎了一口氣:“是我小看公子了,我一直以為,您已經隨遇而安,沒想到您身在咸陽,心仍在大樑愛傾紫禁城。”

    魏卬輕輕撥弄琴弦道:“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

    隨即停下琴弦,將酒一口飲盡,“我是回不去了,可是犀首呢,你為何不回去?”

    公孫衍嘿嘿一笑:“我為何要回去?”

    魏卬專注地看著手中的琴,輕輕撥弄著:“犀首還有繼續留下的意義嗎?”

    公孫衍將手中的酒一飲而盡:“我當日在魏國,不過是個偏將。秦君於我有知遇之恩,拜為大良造,以國相托。縱君臣意見相違,但我仍然是秦國的大良造,又豈可輕言離去?”

    魏卬放下琴,歎息:“不求封百里侯,但求展平生願。犀首,你與衛鞅,都是百年難遇之奇才,豈能拘于一國一域、一人一情?縱觀列國數百年風雲,有幾個能夠得國君以國相托?齊有管仲,但管仲之後呢?秦國已經得了一個商君,不會再打造一個商君。但是……”他身體向前傾,迫切地看著公孫衍,“魏國已經失去衛鞅,不能再失去公孫衍。秦王之氣猶盛,一山不容二虎。但魏國盛氣已衰,正要托賴強者力挽狂瀾。犀首,大丈夫施展才華,改天換地。你與其與秦王論個短長,不如與秦國爭個短長。”

    公孫衍的酒杯停住,他的表情雖然冰冷,但熾熱的眼神和微顫的手,卻顯示出他內心正在天人交戰。

    魏卬不再繼續說話,只是輕撥琴弦,反復彈著剛才《式微》那一章。

    公孫衍忽然放下酒杯,杯中酒濺灑幾案。

    式微,式微,胡不歸?

    胡不歸?

    他要——歸去嗎?

    公孫衍想了很久。他獨坐在書房,看著壁上的地圖,看著席上一堆堆竹簡,這些都是他歷年用盡心血寫下的策論,這是他對秦國的展望,這是他對列國的分析,這是他控制這個世界的渴望和野心。

    他公孫衍,應該是以天下為棋盤,與天地造物對弈的棋手,而不是一顆困於朝堂,被君王撥弄,被同僚排擠傾軋的棋子。

    與之相比,秦王的恩遇、大良造的身份,又算得了什麼?

    他知道魏卬勸他的目的,他也知道他這一離秦而去,等待他的是魏國的禮聘。

    可是——公孫衍無情地笑了一笑,薄薄的嘴唇顯出他冷硬的性子——當日他入秦,做的是大良造,如今他入魏,魏國還有什麼能滿足他的呢?

    他站起來,看著壁上的地圖,沉吟良久,舉起朱筆,在地圖上點點畫畫。

    公孫衍在書房中,對著地圖,幾日不曾出門。到了最後,地圖已經被他畫得面目全非,他這才一擲筆,哈哈大笑:“吾得之矣!”

    天下如同棋盤,而他已經把每一步棋都算好了狂狼不噬妾。

    是時候該走了。

    他把地圖卷起來,扔到火盆中燒了。

    七月初九,魏卬以幼子生日為由,請許多在咸陽的魏國舊人飲宴。

    七月初十,也是四方館辯論之時,近日墨家大辯,秦王駟一定會感興趣的。

    初九日,賓客飲宴,公孫衍與魏卬對飲,大醉而宿于魏卬府中。

    外面的酒宴仍然在繼續。

    而聲稱已經醉倒的公孫衍在書房中與魏卬對坐。

    魏卬將幾案上的過關符節和竹冊推到公孫衍面前:“這是過關符節,這是偽造你身份證明的竹冊。馬車已經安排好,明早你便離開咸陽。”

    公孫衍沉默片刻,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囊推到魏卬面前:“我與秦王終究君臣一場,雖然觀念不同,難免各分東西,下次相見就是在戰場。這是我留給他的陳情之信,請代我轉交。”

    兩人互相一拜,公孫衍站起,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酒宴散了,賓客陸續從魏卬府中離開,而公孫衍作為魏卬的至交,醉倒在魏卬府中過夜。誰也不會特別注意,在那些離開的賓客中,有一個人的隨從已經悄悄換人了。

    次日清晨,數輛馬車悄然自咸陽城東門而出,守城衛兵驗過通關符節,乃是魏夫人派人送藍田美玉給魏王。同一時間,一輛客貨兩用的馬車自咸陽城西門而出,載著一名叫“梁賈”的商人販貨到義渠,通關的竹符裡寫著商人與隨從三人,以及絲帛等貨物。東門與西門的守衛官兵分別查驗以後,都通關放行。

    傍晚,四門齊動,緝騎皆出,一路追趕,持魏夫人通關符節的那一批人與貨,皆被截下。

    但那販貨到義渠的商人車隊,出了西門之後,轉折向東,一路翻山越嶺,疾行至魏國。

    魏卬府。

    因昨日飲宴未完,今日魏卬仍與“公孫衍”在雲台飲宴。

    忽然間府門大開,司馬康率著廷尉府兵馬沖了進來,直入花園,沖上雲台,拉起與魏卬對飲之人,一看果然不是公孫衍。司馬康氣急敗壞,拔刀對準魏卬道:“大良造何在?”

    魏卬站起,傲然一笑道:“如今,他已經是魏國的國相了。”

    司馬康大怒,用刀逼近魏卬道:“你,好大膽子!”

    魏卬冷冷一笑,忽然口鼻之中黑血湧出,整個人也倒了下去。司馬康扶住魏卬,驚怒交加道:“你、你服毒了?”

    魏卬嘴角帶著一絲微笑道:“我被你們秦國的大良造所騙,喪權辱國。我如今再騙走你們秦國一個大良造,如此,我也去得安心了。”

    但見夕陽西下,魏卬的微笑凝結在臉上,充滿了諷刺之意。

    承明殿外,都可以聽得到秦王駟的咆哮之聲,只嚇得往來的小內侍們戰戰兢兢,恨不得貼著板壁而走,腳下不敢發出一點聲響來逃妾升職記。

    承明殿內,樗裡疾跪在下首,面對著猶如困獸般暴怒狂走的秦王駟:“魏卬與公孫衍早有勾結,策劃了這麼久,你們都是死人嗎,居然於事前一點也不知道?他是怎麼離開咸陽的?沒有官憑他如何投宿?沒有銅符他是如何離開關卡的?當日連商君也未能逃離,為什麼公孫衍反倒能離開?這夥人手眼通天到何等境地了?你給我去追,去查,一個也不許放過!”

    樗裡疾上稟:“此事他們籌備已久,公子卬派人假扮公孫衍,迷惑我們的眼線,暗中幫助公孫衍離開咸陽。”

    秦王駟一拳捶在案上:“立刻派人去追,務必要將公孫衍追回!”

    樗裡疾硬著頭皮勸道:“大王,臣已經派出鐵騎秘密去追,若是當真追不回來,亦不可太過張揚。”

    秦王駟怒道:“寡人不管,不計任何代價,都要將公孫衍追回!”

    樗裡疾大驚:“大王不可。謀士們往來各國,效力君王,來去自如,我們豈可畫地為牢,追捕謀士?當日商君之死,是因為謀反之罪,亦是因為列國不肯收留他。而公孫衍罪狀未明,豈可輕言追捕?只能悄悄追回才好。否則的話,會令各國謀士人心惶惶,不敢留在秦國,不敢投奔秦國。”

    秦王駟臉上忽青忽白,好一會兒,才忍下了氣,冷冷地道:“好,就依你,悄悄追捕,不可聲張。”

    樗裡疾暗暗松了口氣:“是。”

    秦王駟坐了下來,臉色陰沉:“哼,魏國人,竟敢算計到寡人頭上來,豈有此理!”他轉向繆監,“不必忍了,所有魏國人的眼線,全部起出來,不管牽涉到誰,都給我抓了!”

    樗裡疾見狀忙提醒:“既如此,我們派往魏國的眼線,也要理一理。我們若把魏國的眼線都清理了,魏國必然也會清了我們秦國的眼線。”

    秦王駟點頭:“明面上都收了,暗線可以分頭埋了,就算被抓到也不過有一個是一個。”

    見樗裡疾領命而去,秦王駟這才恨恨地一捶幾案,怒而不語。

    羋月已經更了女裝,見諸人都已經退去,便上來服侍。

    她伸出手,為秦王駟按摩著頭部,好一會兒,待他的情緒消緩,才不解地問:“大王,妾身有一事不明,不知當問不當問?”

    秦王駟沉聲:“何事?”

    羋月道:“妾身不明白,公孫衍已經是大良造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為何要走?”

    秦王駟輕歎一聲:“是寡人疏忽了。寡人任公孫衍為大良造,乃以國士相待。公孫衍任職以來,為寡人立下赫赫戰功,不負使命。君臣相知,原是大幸,怎奈時移勢易,公孫衍的政見主張,於今日的秦國來說,已經是不合時宜了。”

    羋月有些不解:“不合時宜?”

    秦王駟道:“秦人不畏戰,然並不是喜戰好戰。當日商君變法,雖然于國有利,但這場變法自上而下,無不動盪。若是稍有不慎,則大秦就將分崩離析。所以寡人重用公孫衍,發動征戰,連戰皆勝,如此才能讓列國明知秦國政事動盪,也不敢挑起戰爭。”

    羋月心中暗歎,列國提起秦國,人人都說是虎狼之秦,生性悍野好戰一夢榮華。可如今聽起來,這大秦好戰,更像是迫不得已,用來恐嚇列國的。

    秦王駟繼續道:“不錯,秦人好戰,可每一戰卻都是不得已的。雖然這些年來秦人以命相拼保得住戰場上的不敗之績,可是戰爭卻不能一直持續下去。一場戰爭要徵發民夫,便會使田地拋荒,耗費軍資使得國庫空虛。若不能從戰爭中得到足夠的奴隸和贖金,則每打一仗對於秦國來說,都得不償失。我大秦處偏僻之地,人丁單薄,土地貧瘠,立國雖久,卻不像中原列國,經得起長時間的戰爭消耗。可公孫衍他……”

    羋月聽了半晌,已經有些明白了,不禁道:“公孫衍身為外來客卿,久居上位,若不能一直拿出功勳來,何以服眾?所以他力主征戰。可是秦國許多更深的內情,他未必知曉。但大王明白,樗裡子明白,甚至連庸芮也明白,大秦的人力物力已經支撐不起持續的戰爭了,必須休養生息。可是大秦一旦停戰,則列國就可能猶如群狼撲咬,分而食之。所以大王才會重用張儀,既不動刀兵,又能恐嚇諸侯,占取土地。表面上看來咄咄逼人,其實卻是在步步為營。”

    秦王駟詫異地看著羋月。羋月回過神來,發現自己說得忘形,忙低下了頭,卻見秦王駟的目光一直盯著她,盯得讓她有些膽寒,顫聲道:“大王,您,您莫要這般看著妾身——”

    秦王駟卻忽然問:“這些,是你自己看出來的?”

    羋月一怔,低下頭,仔細地想了想:“以前夫子給我們講課的時候,講得最多的就是秦國。妾身入秦以後,又經常向張子請教……”她不安地看著秦王駟,“妾身是不是說錯話了?”

    秦王駟歎了一聲:“寡人真是沒有想到,你一個小小女子,竟能看出這些來。唉,連公孫衍這麼多年來,也一直糊塗著。”

    羋月道:“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所謂執迷不悟,不過是人有執著,所以迷惑,所以不悟。”

    秦王駟拍案而起:“不錯,不錯,寡人正是奇怪,公孫衍為何如此執迷不悟。寡人曾勸他不要與魏國陷入硬戰,國與國的交戰,要謀算的不僅是成敗,更是得失,可是他卻聽不進去。後來魏國連敗,他又不肯乘勝追擊,反而要轉去圍剿義渠……張儀初入秦國,就能看出來我秦國應該走的方向,他做了這麼多年的大良造,卻執迷不悟……”他來回走了幾步,才喃喃道:“不錯不錯,他有執著,他的執著讓他看不清方向,寡人卻不能讓大秦陪著他看不清方向。季羋,你知道嗎,寡人方才甚為憂心?公孫衍此人才能極高,氣魄極大,又深知我秦國內情,若是離秦而去,必然入魏,甚至很可能會掀起列國對秦國的圍剿來……”說到這裡,他忽然露出微笑,也緩緩坐下,“可如今,寡人倒不怕了。”

    羋月不解地問:“大王這是怎麼說?”

    秦王駟冷笑:“公孫衍雖然有經天緯地之才,可是他太驕傲,太自我,太把自己淩駕于君王之上了。他做不了第二個商君,找不到一個可託付的君王。他忘記了,再高的才氣也需要有君王與他相輔相成。寡人……終於放心了。異日秦國或會有驚濤駭浪,卻不會有傾覆之禍。”見羋月仍然有迷惘之色,拍了拍她的肩頭道:“你不明白公孫衍,那是自然。你只見過他一次,如何能明白他?但是寡人明白,寡人就是太明白了,所以驚恐失措,那也是一種因執著而起的迷惑吧。季羋,你很好,非常好。從今日起,你不必去整理那些楚國書籍了,你來為寡人整理書案吧。”

    羋月驚喜道:“為大王整理書案?”

    秦王駟問:“怎麼,不願意?”

    羋月忙行禮:“不不不,妾身萬分驚喜。”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53:41

羋月傳 第127-128章 風雲變

公孫衍因與秦王意圖相違,從相權三分感覺到自己的理念已經被秦王放棄,一怒之下辭官出走魏國,立刻被近年來痛感國勢衰弱的魏惠王任為相國,並促成魏、韓、趙、燕和中山國結為聯盟,以對抗已經稱王的秦、齊、楚等大國。

    公孫衍的出走,魏卬的自盡,對於所有在咸陽的魏國人來說,都是一場災難。

    魏夫人得知此事時,已經遲了一步。

    采蘩告訴她:“夫人,公孫衍掛印出逃,大王震怒,大索全城。城中與魏國有關的據點全部被破,人員全部被抓。”

    魏夫人一驚:“公孫衍是否已經逃到魏國了?”

    采蘩道:“是,大王親迎,已經拜為魏國國相。”

    魏夫人輕籲一口氣:“那就好。”

    采蘩道:“可我們……”

    魏夫人鎮定地道:“關我們什麼事!我等深宮婦人,豈知軍國大事?你不知道,我自然更不知道了!”

    采蘩支吾道:“可是公孫衍出咸陽那日,公子卬、公子卬讓人用您的銅符節調開追緝之人——”

    魏夫人霍地站起:“你說什麼?”

    采蘩的臉色也變了,哭著伏地請罪:“是奴婢之錯,請夫人治罪。”

    魏夫人臉色慘白,手在袖中顫抖:“你、你不是說銅符節已經拿回來了,並且已經運送藍田玉回魏國了嗎?”

    采蘩抬起頭來,也是臉色慘白:“是、是公子卬同奴婢這樣說的,可是、可是他並沒有真的這麼做,而是直到前日,要送公孫衍離開咸陽時,才用您的銅符節去調開秦國追兵。”

    魏夫人癱坐在地:“他、他為何要如此害我?”

    采蘩痛哭:“奴婢、奴婢也不知道。”

    魏夫人淒然一笑:“是我的錯,我只道他還是以前待人以誠的君子,卻不曾想到,一個人失去一切以後,早就已經變得瘋狂,而一個已經瘋狂的人,還裝出一副君子的樣子,就比一般的人瘋狂得更甚。呵呵,公子卬,我如今才曉得,他為了達到目標,連自己的性命都不放在眼中了,又如何會顧及別人的死活呢?”

    采蘩驚得渾身發抖,拉住魏夫人顫聲道:“那、那我們怎麼辦呢?”

    魏夫人只覺得全身發軟,但她強撐著重新坐定,咬了咬牙:“唯今之計,我們只有抵死不認裝神。只不過是一枚銅符節罷了,又不是我日日要藏在箱子裡的,往來魏國的也不是我,中間若是被人丟失,豈能盡是我的過失?”

    采蘩看著魏夫人的神情,終於戰戰兢兢地也爬了起來:“是,奴婢,奴婢……”說了半日,還是不曉得究竟要說什麼。

    魏夫人籲了一口氣,揮手道:“你只當此事不存在,你我什麼事也不知道。”

    兩人正說著,忽然外面傳來采薇的聲音:“你們想幹什麼?大膽,未稟告夫人你們就敢闖進來……”魏夫人一驚,抬頭看到繆監帶著幾名內侍進來,向魏夫人施了一禮道:“夫人,奉大王之命,查辦魏國奸細案,內府要傳訊魏夫人身邊的采蘩、采薇和井監等人,請夫人允准。”

    魏夫人臉色慘白,喝道:“大膽!我身邊的侍人,如何就成了內奸了?我去見大王申訴,我沒回來之前,我宮中任何人都不可以擅動,否則的話……”

    繆監冷冷地打斷了她的話:“夫人,公子卬已經自盡了。”見魏夫人渾身一震,繆監看著她的臉色又加一句:“魏媵人已經被召往內府審問了。”

    魏夫人一驚,欲站起,卻又坐倒,伸手指著繆監顫抖喝道:“你們……居然連我妹妹也……你們,你們太過放肆了!”

    繆監繼續說著:“公子華身邊的太傅、保姆,大王均已經換過了,該問話的人,也都召去問話了。”

    魏夫人看著這個眼神冰冷的內監,心中一沉,忽然尖叫起來:“好好好,有了新人,舊人就可以一筆抹殺了嗎?大王,大王這是也要棄我於西郊行宮嗎?”

    繆監聽她提起庸夫人,眼神頓時淩厲起來,看著魏夫人的眼神如同毒蛇一般:“您不可能有這個機會。魏夫人,庸夫人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大王的事,可您不一樣……”

    魏夫人跌坐在地,怒視繆監,一字字似從牙齒縫中迸出:“是,我不一樣,難道大王真的忍心讓公子華無母嗎?”

    繆監冷冷地看了魏夫人一眼道:“夫人,好教您得知,除了您以外,所有魏國媵女及侍從都要進內府過一遍。”說罷,喝了一聲:“帶走!”

    魏夫人跌坐在地,眼睜睜看著采蘩整一整頭髮,昂頭走了出去,采薇亦尖叫哭喊著被拉了出去,殿內外各種雞飛狗跳,眾宮女和內侍在叫喊聲中盡被帶走。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天色漸暗。

    一陣冷風吹過披香殿內室,魏夫人打個哆嗦,猛地驚醒過來,驚惶地四處回望,整個宮殿空無一人。

    魏夫人顫聲道:“來人,來人哪!”

    整個宮殿卻空蕩蕩只餘迴響。

    魏夫人站起來,赤著足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來人哪……”

    她跑在走廊中,徒勞地推開一間又一間的側殿、耳房,甚至是婢女的下房,卻是空無一人,宮殿裡只迴響著她獨自一人驚慌失措的聲音:“來人,有人在嗎?還有人在嗎?人都到哪兒去了……”

    魏夫人只覺得仿佛被整個世界遺棄了似的絕色悲戀,傾世狂妃。她赤著足,一直跑到了長廊盡頭,推開披香殿的側門。

    宮門處,卻早已靜靜地站著兩個侍女,她們站在那裡,似乎一直就在,但又似乎根本沒聽到魏夫人滿宮的呼喚,也未曾進來,只是靜靜地站在那兒,好像魏夫人若不開門,就永遠不會知道她們的存在。

    她們見魏夫人出來,才一齊斂袖向她行了一禮,舉止整齊,臉上的微笑卻似刻上去一般,瞧著是笑,卻毫無笑意:“參見夫人。”

    魏夫人的腳步猝然而止,她在這兩個陌生的侍女面前,本能地感覺到一陣危機。她希望自己能夠壓制住她們。她伸出手來,勉強挽起自己的頭髮,高高昂起頭來,努力作高貴狀,但卻抑制不住臉上的肌肉哆嗦:“你們,咳咳咳,你們是……”

    但見左邊的侍女應道:“奴婢鵲巢,參見夫人。”

    右邊的侍女也應道:“奴婢旨苕,參見夫人。”

    魏夫人心中一陣冰冷,跌坐在地。

    “防有鵲巢,邛有旨苕。誰侜予美?心焉忉忉。中唐有甓,邛有旨鷊。誰侜予美?心焉惕惕。”這一首《防有鵲巢》,寫的正是有違常理的現象導致的疑懼。這兩個侍女的名字,是專門用來賜給她的嗎?

    這是,秦王對她的懷疑、對她的斥責、對她的厭棄嗎?

    耳邊響著兩個侍女的聲音:“奴婢等奉大監之命,侍候夫人。”

    魏夫人喃喃地道:“我要見大王,我要見大王……我什麼也沒做,大王不能這麼對我。”

    忽然聽得一聲冷笑,一個女子慢慢從陰影裡走出來,看著魏夫人,眼中盡是恨意:“魏姊姊,事到如今,何須狡辯呢?”

    魏夫人一怔,眼前之人,正是樊長使。她忽然想起方才繆監的話。他說魏國媵女及侍從均要進內府過一遍,而她的族妹魏媵人也已經進了內府,可樊長使為何還在此呢?

    樊長使卻自己將話都說了個透:“我身懷六甲,卻被你拿去當作陷害王后的工具,害得我早產險些身死,我兒天生體弱,便是我僥倖得了性命,卻也因此而纏綿病榻,容貌不復!你害我至此,夫複何言!”

    魏夫人頓時明白,瞪著樊長使:“是你出賣我?”

    樊長使哈哈一笑:“是啊,你位高權重,我自是奈何你不得。可是魏夫人,你聰明一世,怎麼就不明白,就算你有本事抹殺掉所有的證據,卻沒有辦法抹殺掉你做過這些事的痕跡,更沒有辦法抹殺大王心中的懷疑。只要大王懷疑了你,我再說你什麼,大王都會相信。如今你再要見大王,又有何用?”

    魏夫人顫聲問道:“你同大王說了些什麼?”

    樊長使冷冷地道:“什麼都說了,你自入宮以來,所有的事,甚至你偷偷派采蘩出去,與魏公子卬的每一次私會,我都替你盯著、看著,替你記著的。”

    魏夫人死死地盯著樊長使,她積威已久,樊長使縱然怨恨滿腹,也被她看得心寒,不禁往後縮了縮,然而一想到自己險些殞命,兒子先天體弱,終身受害,心中的怨念又壓過了害怕,挺了挺胸道:“魏夫人,這是你應得的報應,休要怨我。”

    魏夫人看著樊長使,忽然大笑起來:“好、好,好妹妹,你不愧是跟著我的人,敢落井下石,也算有些手段凰寵——高門貴夫。不過,有些事,你是永遠不會懂的。”她之前還極為疑惑,就算是魏卬拿了她的銅符節助公孫衍逃走,秦王駟必然雷霆大怒,但是到了這般將她所有的侍從婢女盡數押走的程度,卻是出乎她的意料。

    因此她惶恐、她失措,而秦王駟賜下這兩個名字中明顯存著猜忌和羞辱之意的侍女來,更令她如挨了一悶棍。

    此時樊長使這般沉不住氣地跳出來,訴盡怨恨,只當是耀武揚威,可以一雪前恥,卻不知道也將她需要的所有資訊,都告訴了她。

    而魏夫人,她最怕的是連敵人是誰也不知道,連自己應該如何辦也不知道。一旦有了目標,她便能夠迅速將自己武裝成一個戰士。

    夠了,足夠了。雖然這一戰,她猝不及防,一敗塗地,擊倒她的卻不是她的敵人,而竟是她的盟友,她敗得不甘,敗得糊塗;但是只要她還在,她的子華還在,她就能夠捲土重來。

    魏夫人看著樊長使,微微一笑,原本蒼白的嘴唇忽然詭異地多了兩分血色:“多謝妹妹好意告知,我必不會忘記妹妹之情。”說著,她挽了挽頭髮,優雅地昂起頭來,轉身一步步走回了殿內。

    夜風起,足下是一片冰冷,她一步步如踩在冰上,赤著的雙足因為剛才奔跑而開始發痛,每一步踩下去,都是鑽心的疼。今後她的前途,亦是一步步走在刀刃之上,可是,她魏琰,會一步步走下去,最終,走出這一片險境,重新踏上屬於她的寶座。

    這一夜,整個宮廷,不知道有多少人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輾轉不得安枕。

    次日清晨,承明殿外,魏夫人身著素服,卸去所有飾物,披散著頭髮,赤足走到殿外跪下:“妾魏氏,求見大王。”

    無人回應。

    魏夫人對這樣的情況,已經有所預料。多年夫妻,讓她比誰都瞭解,秦王駟的心在真正冷起來的時候,會有多冷酷。然而預料得再充分,真正面對著的時候,仍然覺得一顆心揪緊,痛得難受。

    魏夫人雙手呈上血書道:“妾身有罪,請大王賜罪。”

    依舊無人回應。

    魏夫人雙手無力垂下,血書置於膝上,一動不動地跪著。

    但見承明殿中宮人內侍來去,日影變化,直至天色暗下來,依舊無人理她。

    直至承明殿中燈光亮起,這時候繆監才走出來,走到魏夫人身邊,溫言道:“魏夫人,您還是回去吧,大王是不會見您的。”

    魏夫人面色慘白,一片決絕:“若大王不見妾身,妾身就跪死在這裡,向大王請罪!”

    繆監輕歎一聲:“魏夫人,您認為大王會為這種行為而心軟嗎?”

    魏夫人神情絕望,慘然一笑,雙手呈上血書:“求大監代我呈上血書,我感激不盡。”

    繆監心中暗歎,若說後宮諸婦,他心中最不喜的,此婦當數第一。只可惜,後宮婦人,他一個寺人喜與不喜,都毫無置喙的權力。然而在此刻,他卻不能不受她所迫,還得似被感動一般,一邊搖頭一邊接過血書,神情也帶了三分慘然道:“唉,魏夫人,您這又是何必呢?算了,我就替您去試試看吧。”
見繆監走進殿內,魏夫人跪在原地,心中卻是隱隱有著期望。她知道以自己目前的狀況,想要翻盤是極難的,只是她不甘心,她曾經離後位只有一步之遙,如今她不但失去了後位,還無端遭遇這樣的飛來橫禍。她用了一夜時間,寫了這樣一封用盡心機,也傾盡情感的血書,只要秦王駟看到這樣的血書,必會想起兩人的舊情,他們之間曾經有過這麼多恩愛的時光,還有她的兒子子華,不管從情感上,還是從利害上,他都當給她一個翻身的機會才是。

    繆監出來得很快,魏夫人看到他手中捧著原樣不動的血書時,心裡一沉。

    繆監一臉的憐憫、同情、歉疚,魏夫人看到這樣的神情,心就沉到了底。她不要看這個老閹奴這種虛情假意的表情,明明他對她,比誰都厭惡,這樣的表情,讓她噁心。而從他口中吐出來的話,卻更是讓她寒心!他說:“大王沒接,他說別拿這種割破指頭灑點血的東西表示誠意,若是犯了錯上呈血書有用,怕承明殿中將來會堆滿這種東西,他嫌氣味熏人。”

    魏夫人只覺得胸口一痛,一口鮮血噴出,整個人已經軟軟地倒下。

    殿前宮女不由得輕呼一聲,聲音才發到半截,已經被繆監狠狠瞪了一眼,只嚇得後半聲也哽在嗓子裡,噎得差點翻白眼。繆監低聲喝道:“叫什麼,吵著了大王,你有幾條命?”

    殿前侍候的寺人和宮女們都嚇得掩口不住,一個寺人戰戰兢兢地指了指魏夫人:“大監,那魏夫人……”

    繆監冷冷地道:“抬回披香殿便是,有什麼好叫嚷的。”

    當下幾名內侍匆匆抬了步輦來,將魏夫人扶上步輦,抬回披香殿去。

    一行人方走到宮巷,迎面剛好見羋月帶著侍女也坐著步輦過來。羋月見是承明殿的內侍,當下便叫侍人避在一邊,卻見步輦之上魏夫人昏迷不醒,口角邊盡是鮮血。

    那幾名內侍見是羋月讓在一邊,反而不敢前行,一名內侍賠著笑上前道:“請羋八子先過吧,奴才們不打緊的。”

    羋月便問:“步輦上是魏夫人吧,這是怎麼一回事?”

    那內侍回道:“回羋八子,魏夫人在承明殿外跪了一整天,剛才吐血昏倒了。”

    羋月一驚,問:“她沒事吧?”

    內侍賠笑道:“羋八子您慈善,魏夫人想來是沒事的嫡女三嫁鬼王爺。”

    羋月奇道:“什麼叫想來是沒事的?”

    內侍只得笑道:“這得太醫看了才知道啊。”

    羋月方要問召了太醫沒有,話到嘴邊卻忽然明白,如今魏夫人待罪之身,後宮之事掌握在王后手中,若要召太醫,那自然也得先去請示了王后才是。

    這內侍滑頭得緊,想來他只是得了送魏夫人回宮的命令,其他的事,便不會多管,也不會多說了吧。當下輕歎一聲,揮揮手,坐著步輦先過去了。

    月光下,魏夫人慘白的臉和嘴角的血痕顯得觸目驚心。

    羋月不知道,為什麼魏夫人一夕之間就失去了寵愛。可以說,她進宮,就是為了扳倒魏夫人,這個目標是如此之難,難得她幾次折騰,幾乎要放棄了。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忽然間,她夢寐以求的事,就完成了。

    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她被一股巨大的興奮籠罩著,她強烈地想知道,魏夫人是如何失勢的,到底是誰,做到了自己想做而沒有做到的事?

    然而,她沒有動,也沒有出手,她在等。她想知道,一向狡詐的魏夫人在這種情況下,會如何想辦法脫身。她的打算,是冷眼旁觀,再作致命一擊。

    然後,她知道了魏夫人在承明殿前脫簪待罪,血書陳情。她在想,秦王會接受魏夫人的狡辯嗎?她是他的舊人,是公子華之母,就算是為了公子華的顏面,他也會高舉輕放的吧。

    可她沒有想到的是,秦王居然沒有見魏夫人,更沒有想到,魏夫人真的會落到這麼慘的地步。一刹那間,她感到的不是快意,而是寒意。

    懷著這樣的心事,她一夜輾轉未眠。秦宮向她揭開了更深層次的面紗。

    原來她以為,後妃之間的爭寵,是最可怕的,是殺人不見血的,這些後宮人心的陰暗,是最不可測的。楚威後如此,鄭袖如此,魏夫人亦是如此。然而那些後妃們搏殺爭鬥的手段心術,放大了看,卻只是小兒之戲。更可怕的是,不管後妃們有多少的心計、多少的手段,都不及君王之威,雷霆莫測!

    此刻,她比誰都更強烈地想知道,魏夫人到底是為了什麼,而失歡于秦王的。

    她想,她能問誰呢?秦王,自然是不可能的,不知道是否可以從身為王后的羋姝那裡打聽出一些事情來?

    次日起來,她便去了椒房殿,求見羋姝。

    羋姝很興奮,整個椒房殿都很興奮——諸姬失勢,諸羋自然得勢。

    自王后入宮以來,最大的敵人便是魏夫人,而如今這個敵人倒下來,那是一場勝利,一場值得慶祝的勝利。一大早,羋姝便叫人開了庫房,取了絲帛珠寶,分賞諸媵女,人人有份,連奴婢之流,也都得了半匹帛去做衣服。

    羋姝見羋月進來,便招呼她過去,教她去這一堆絲帛珠玉中挑選上等的,一邊又拉著她說個不停,一泄心中的快慰之情:“妹妹可知道,前日大王忽然查封披香殿,把裡面所有的宮女內侍都拿到內府去審問了。”說著開心地大笑起來,“我還聽說,昨日那賤人在承明殿前脫簪待罪,血書陳情,從早上跪到晚上,大王不見她,連血書也不收,最後她還吐血昏倒了。哈哈哈,這真是報應啊!”

    羋月輕歎一聲:“是,昨夜我在宮巷之中,便遇到了魏夫人,一身素衣,科頭跣足,還吐了血,實是可憐明月系列。”

    羋姝興奮已極,抓著羋月的手,問:“你看到了?快與我說,這賤人如何狼狽,如何可憐?”

    羋月不動聲色地帶過話題,試探著問:“她落到如此境地,阿姊可知道是什麼原因?”

    羋姝不屑地揮手道:“還能是何原因?必是她做的惡事太多,被大王知道了,所以這才真是罪有應得。”說罷似得了提醒一樣,“對了,咱們什麼時候親眼過去看看這賤人的下場。這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當年她那麼囂張,給我下毒,派那些野人伏擊我們,還害死了黃歇……如今我們終於可以報仇了。”

    羋月聽她提到黃歇,心中一酸,險些失態。然而見羋姝興奮莫名,頓時警惕起來:“阿姊莫急,此事還須從長計議,不可打草驚蛇。”

    羋姝聽她逆了自己意思,頓時惱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那魏氏不該死嗎?”

    羋月只得解釋:“阿姊,如今魏氏失勢原因未明,並不是因為謀害我們而被處置,而是另外犯了案子。如今大王要如何處置她還未確定,如若阿姊現在就對她下手,反而惹起大王的憐愛之心,只會適得其反。”

    孟昭氏自恃自己更早服侍秦王,今日羋姝叫人挑選首飾珠寶,眾媵女本是推讓她先挑,不想羋月來了,羋姝頓時把她拋在一邊,先讓了羋月,心中本已經有些不忿。耳聽得羋姝熱情招呼,羋月卻是反應冷淡,甚至故意推諉,她本是靜靜地坐在一邊聽著,卻忽然插了一句:“季羋怕是有所顧忌吧。”

    羋姝聽了這話,也疑心起來,便接著問了一聲:“妹妹到底有什麼顧忌?”

    羋月看了孟昭氏一眼,見對方卻只是帶著一貫的恬淡微笑,如同一直以來在高唐台一樣,永遠不溫不火,卻在所有的人未預料的時候說上一句,把火點著了,自己卻安然而退。

    孟昭氏點著了火,而自己卻要去澆熄這把火,羋月只能對著羋姝解釋:“阿姊,後宮妃嬪的命運,不在你我互相掐鬥,而在於前朝的政局變化。當日阿姊身為王后之尊,被魏夫人派人下毒、伏擊,卻依舊奈何她不得。如今阿姊未曾出手,魏夫人已經落敗,那也只不過是大王的心意變了而已。”

    誰知那孟昭氏今日不知道吃錯了什麼,看似低眉順目,卻是冷不防又陰惻惻地介面:“可如果我們不乘勝追擊,那豈不是縱虎歸山?”

    羋月轉頭厲聲斥道:“孟昭妹妹這麼有想法,何不自己出主意?”

    孟昭氏似被她喝住,低頭不語,眼神卻透著一股子敢怒不敢言的意思給羋姝看。

    羋姝更是不悅,冷冷地對羋月道:“好了,魏氏的事,你既不願意出手,就別管了。如今倒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你來想想辦法。”

    羋月只覺得一陣頭痛,看羋姝的意思,不曉得又出什麼意外之事,只得問:“什麼事?”

    羋姝表情卻已經轉為眉開眼笑,拉著羋月,一副貼心的樣子:“你也知道我的蕩乃是嫡子,你看當如何向大王提出,早日立他為太子?”

    羋月撫頭,歎息:“阿姊休要心急,公子蕩乃是嫡子,自然會立為太子,若是過於著急,反而會令大王反感。更何況,這件事最好是等他長到三五歲性情初定時提出為好,再不濟,也得過了周歲吧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

    不想季昭氏見姐姐被羋月呵斥,心中不服,竟陰陽怪氣地插嘴道:“難道季羋的意思,是覺得公子蕩過不了周歲,還是要等三五年以後看看公子蕩夠不夠聰明?”

    羋月忍無可忍,抓住季昭氏這句話的語病,反手一掌打在季昭氏臉上,喝道:“你敢詛咒公子蕩,實在無理!”

    季昭氏被羋月這一掌打在臉上,本要發作,聽了此言嚇得邊哭邊申訴道:“王后,王后,妾身冤枉,我真的沒有詛咒公子蕩的意思。”

    孟昭氏一驚,心中暗惱妹妹真是成事不足,她本兩句挑撥就打算不再說話,此時只得站起來護住了季昭氏,一面以姐姐的身份不忿道:“季昭只不過是順著季羋的話說下去,季羋怎可反誣於她?當著王后的面前,季羋居然動手打人,這實是不將王后您放在眼中啊……”

    羋姝本對季昭氏生了怒火,被孟昭氏一言又帶歪了,轉頭斥責羋月道:“夠了,在我面前,你居然敢動手打人,哪裡還把我放在眼中?你既不願意給我出主意,就給我出去!”

    羋月方欲勸:“阿姊……”

    羋姝已經不想再聽下去了——她本性驕縱,入得秦宮,千忍萬忍,自覺已經忍辱負重至極,如今魏夫人倒下,她已經不用再忍任何人了,不管是敵人的囂張,還是自己人的勸告,都無須再忍——當下沉了臉道:“出去。”

    羋月已經明白她的用意,話不投機,無法再說,只得站起來行了一禮,便轉身而去。

    孟昭氏撫著季昭氏的頭,垂淚道:“都是妾身和妹妹多嘴,惹怒了季羋。”

    羋姝道:“不關你的事。”

    孟昭氏便不再說話了,誰也沒有看到,她眼中閃過的一絲得意。魏夫人若不倒,她自問沒有抗衡魏國諸姬的本事,可如今魏夫人倒了,那麼,同為羋姝的媵女,她又何必屈居羋月之下呢。

    她早已經看出來,羋姝與羋月雖然名為姊妹,卻是面和心不和。尤其是羋姝身邊的傅姆玳瑁,更是對羋月猜忌異常。既然天予她這個機會,如果她不乘機奪取,那才當真辜負了昭氏家族送了她兩姊妹到秦國為媵的心思呢。

    羋月走出去,心中一片冰冷。她知道,當她第一次與秦王駟在一起的時候,以羋姝的性子,她與羋姝之間,終究是不能共處的。雖然她一直試圖延遲這種局面的到來,但是,如今看來,魏夫人一倒下,這種分裂便已經無法阻止了。

    一個聽不進勸,只會讓你替她解決麻煩,但卻永遠聽別人挑唆的人,得罪她是遲早的事,區別只在於遲和早而已。

    當日在楚宮裡,她敷衍楚威後、羋姝等人,因為她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從那裡出去,要敷衍的日子也是有限,她能忍得下來。

    後來入了秦宮,她想借羋姝的力量對抗敵人,為黃歇報仇,也想借她的力量保護小冉,可倚仗羋姝的想法最終還是落空了,她終究還是靠自己爭得了魏冉的活命機會,同樣也埋下了與羋姝決裂的導火索。

    想到這裡,她已經能夠看得到羋姝將會在玳瑁、孟昭氏等人的播弄下,走向何處了。畢竟與她姊妹一場,她想,還是為她做最後一件事吧。

    她轉身看著椒房殿的房檐,輕歎一聲,回頭向前而行。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54:13

羋月傳 第129-130章 翻雲手

秦王駟這日心情並不好,無論是誰,遇到自己的重臣潛逃,寵妃通敵之事,心情都好不到哪兒去,連眼前的簡牘也看不下去了。他百無聊賴地轉頭,看著本應該侍坐一旁收拾的羋月有些走神,便伸手在她眼前揮了揮手:“喂,喂!”

    羋月回過神來,臉一紅,忙請罪道:“大王,妾身失儀了。”

    秦王駟問:“你在想什麼想得如此入神,連寡人叫你都沒聽見。”

    羋月欲言又止:“沒什麼!”

    秦王駟見她如此,倒有些詫異,揚起一邊的眉毛來:“有什麼事,不能跟寡人明說?嗯?”

    羋月歎了一口氣:“妾身剛才是在想,公孫衍居然能夠在關卡森嚴的情況下離秦入魏,真不知道魏國的細作可怕到何等程度,令人細思恐極。”說到這裡,看著秦王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妾身知道,這是自己在杞人憂天了。”

    秦王駟見她如此,摟過她溫言安慰道:“你且放心,細作之事,不過是潛伏暗處接應,影響不了大局。”

    羋月欲言又止:“妾身不是擔心自己……”

    秦王駟詫異:“那你在擔心什麼?”

    羋月歎道:“當日妾與王后入秦之時,王后在上庸城中了藥物之毒,下毒之妙,實是實是少有的高明,至今想來,猶覺心寒。有道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說到這裡,她欲言又止長歎一聲:“妾身昨日去見王后,看到公子蕩尚在繈褓之中,天真無知,不知怎麼地,就起了憂心。”見秦王駟的臉沉了下去,羋月頓時不安起來:“大王,妾身說錯了什麼話嗎?”

    秦王駟強笑了一笑,撫了撫她的頭,道:“無妨,你沒有說錯,你說得很對。”

    羋月松了一口氣,她知道,自己的意思,已經傳達到秦王駟的耳中,只有讓秦王駟也開始憂心公子蕩年紀幼小恐遭不測,那就會對所有年長的公子產生警惕,而最好的辦法,就是把這些公子們分封出去。

    名份早定,就能夠成功的消彌許多人心的*。

    而只要諸公子分封出去,公子蕩不是太子,也是太子了。

    秦王的太子,只能是羋姝的兒子,這是確定無疑地,否則任何其他人的兒子當上太子,對於諸羋來說,都是滅頂之災。而此時亦是最好的時機,正是秦王駟對諸姬感觀最壞的時候,等這段時間過去了,也許可能舊時的情誼反而會慢慢恢復。

    公子蕩立為太子,下一輪的爭寵,就將會在諸羋身上產生來嘛,少俠。羋姝有王位之位,有太子,心裡安定,她也會將四個媵女一一提撥到一定的位置上,在後宮形成諸羋的勢力,諸羋爭寵開始以後,羋月就安全了。

    然而,次日薜荔告訴她,昨日秦王駟去椒房殿,提起有意分封諸公子之事,不料王后羋姝大發脾氣,表示反對。

    羋月聽到這個消息,從齒縫中冷冷地說出兩個字來:“愚蠢。”

    是的,她都能夠想像得到羋姝此刻的心理,她以為自己受的委屈還沒有出夠氣,她受楚威後的影響太深,認為一個王后的權威,應該是讓所有的姬妾跪倒在她的面前,戰兢兢地等著她的吩咐、她的處置、她的發落。

    對,她是覺得對楚威後的手段不以為然,她認為她處置姬妾會比楚威後更仁慈,然而她們的思維方式,卻是一模一樣的,而這,卻是所有強勢的君王所最不喜歡的。

    大好機會,在此時此刻,遠逐分封公子華,足以讓魏夫人完全失去重新翻身的籌碼。她沒卻非要實實在在,當面鑼對面鼓地宣示自己要報復要出氣,這是自棄優勢。魏夫人雖然暫時失勢,然而百足之蟲、百死不僵,羋姝的智力並不足作為魏夫人的對手,若是當真破臉,依魏夫人的手段,恐怕會有無窮的後患。

    說,還是不說?

    有時候對於一個剛愎自用的人,去指正她的錯誤,就等於得罪她。而不說,則又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用她的愚蠢,將自己這一撥人的命運拉進泥坑裡。

    羋月頓了頓足,暗歎一聲,不管她多麼不情願,然而她們既然一起從楚國來到秦國,便是命運已經綁在了一起,同榮共辱,若是羋姝真的出了什麼事,她們這些媵女,誰也無法獨善其身。

    羋月走進椒房殿的時候,羋姝正拿著撥浪鼓逗著嬰兒:“蕩,與母親笑一笑,笑一聲。”

    嬰兒卻是有些暴燥,被羋姝逗得已經有些想哭了,再一逗,頓時哇哇大哭。

    正在此時羋月進來,剛想說話,卻聽得嬰兒忽然大哭,但見羋姝手忙腳亂地哄著嬰兒:“我兒不哭,不哭……”

    玳瑁見狀忙接過嬰兒,哄了好一會兒,才止住哭聲。

    羋姝才轉過頭來慍怒地道:“妹妹,這等慌張,有什麼要緊的事,要險些驚了我兒?”

    羋月見她遷怒,只得賠不是道:“是我魯莽了,阿姊勿怪。”

    羋姝神情稍霽,方問:“何事?”

    羋月問:“聽說大王有意分封諸公子,卻被阿姊阻止,可有此事?”

    羋姝點頭:“的確有此事,”說到這裡,面容也有些扭曲了:“哼,也不曉得是誰給大王出的主意,想是讓魏氏那個賤人想借此機會逃脫問罪嗎,還想讓她兒子受封,想也別想。她既有罪,她的兒子也休想得意。”

    羋月頓足:“阿姊,你真是壞我大事。”

    羋姝詫異:“怎麼,這是你的建議不成?”

    羋月道:“阿姊不是說,要我想辦法勸大王立公子蕩為太子嗎?可是以大王的脾氣,就算是要將天下傳給嫡子,也是要再三觀察,細心培養以後才會確定貪吃王妃霸王爺。所以立太子之事,三五年之內都未必有結果。我知道阿姊擔心年長的公子會影響到公子蕩的地位,所以才建議大王將年長諸子分封出去,如此既可以名份早定,讓他們失去爭位的倚仗,也不會有朝臣支持他們,更讓後宮的妃子們死心,少起風波。阿姊何以為一時意氣,壞了大局。”

    羋姝聽了,先是一喜,轉而想到自己剛剛阻止了此時,她卻是不肯認錯之人,轉念一想,便駁道:“既然後宮的妃子們有不軌之心,諸公子將來會生事,那我為何不能將他們控制在手心中。放他們出去,太便宜他們了。妹妹,你畢竟出身不一樣,身為王后,除了要讓人懷德,更要讓人畏威。魏氏賤人想要我的命,她的兒子還想這麼早就受封,沒這麼容易,我要拿她殺雞儆猴,以警效尤。”

    羋月心中暗歎,很多時間,與羋姝無法繼續交談,一來是她的智慧無法跟得上自己的思路,二來哪怕她明知道自己做錯了,但她頭一個念頭不是承認錯誤補救錯誤,而是為了自己的面子,也要先把你的意見給駁了。

    羋月張口想說,最終還是懶得再說。

    羋姝卻自覺越說越是有理,反而指責羋月道:“說起來我還沒有問你,要知道我才是王后,沒有我的同意,你向大王進什麼言?什麼時候你可以瞞著我決定後宮的事了嗎?”

    羋月看著羋姝,從失望歸於平靜和放棄,退後一步,緩緩行禮:“阿姊,我原以為,阿姊叫我想辦法立公子蕩為太子,我本也沒有把握成功與否,未能與阿姊商議,是我的不是,日後這樣的事我再也不敢了。”

    羋姝滿意地點頭:“我知道從前是我過於縱容你了,可如今後宮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日後你當如孟昭氏一樣,小心做人,謹守本份,若是再出了什麼事,我過於寬容你就不好處置別人了。”

    羋月應了一聲是,心中卻已經在神遊天外了。所謂將來有事,必先向羋姝請示,其實對於她來說,或許更好,若是連羋姝都能夠理解接受贊同的主意,基本上,就是一個是人都不會上當的主意而已。反正她地位已定,自有其他四個媵女討好獻媚,也許,自己是時候抽身了。

    羋姝得意洋洋地將羋月數落一番,說完了,看羋月臉色不好,也知道自己方才故意下了她的臉子,不過是心中嫉妒而已,自知理虧,轉而後悔。她既是要占人上風,又不願意別人腹誹於她,非要讓別人口服也要心服才心。當下又換了臉色,拉起羋月的手轉而緩和氣氛:“唉,妹妹,我知道你也是出於好意,只是太過獨斷專行,未免不夠懂事,如今說開了就沒什麼。”

    羋月只得應了一聲是。

    羋姝又道:“如今都快晚春了,我悶在屋子裡也快一年沒出去了,不如陪我去花園逛逛,看還有什麼花開著。”

    羋月心中暗歎,居人之下,她不講理的時候你要受著,她要示好的時候你也必須要接著,當下笑了笑,表示自己並不介意,便領受了羋姝這份“好意”。

    當下在宮婢簇擁下,兩人出了椒房殿,轉過廊道,漫步園中。

    但見花至荼蘼,果然是已近晚春了。

    羋姝有意緩和氣氛,高聲大笑,處處指點,羋月淡淡地偶爾附和,心中只想草草混過這一場,便回自己的蕙院去。

    不想一轉頭,卻見花園另一頭,魏夫人面容慘澹,帶著鵲巢走過來,見了羋姝等人,似乎想到了什麼,疾步走到羋姝面前,強撐著笑臉行禮:“妾身參見王后。”

    羋姝心情正好,見了魏夫人,頓時敗了興致,皺眉喝道:“魏氏,你待罪之身,居然還敢出來?”

    魏夫人微笑著,看似一臉謙卑,但眉稍眼角,卻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和險惡,笑容雖然溫和,聲音也有一絲尖利:“聽說王后賞花,妾身特來侍候紫瞳亂,傾城歎。”

    羋姝甩臉子道:“用不著。”

    羋月看著這個樣子的魏夫人,心中卻是覺得有些不安,魏夫人如今看似落魄,但似乎透著一股更加難纏氣息。她反正已經落到底了,再多一件事,也是無妨,但她若存了狠心,要做出什麼事情來拉著羋姝墊背,卻是不妙,當下拉了拉羋姝道:“阿姊,不要理會於她,我們走吧。”

    不想羋姝聽了此言,反而甩開羋月的手,朝著魏夫人冷笑一聲:“魏夫人,我看你還是安份地呆在你自己宮裡為好。做人還是要有些自知之明為好,你看這花開得這麼嬌嫩,你在花前一站,豈不更顯得人老色衰,自找難堪……”

    魏夫人臉上顯出受辱的神情,卻還是勉強笑著:“王后,妾身來只是為了子華分封的事……”

    羋月心中詫異,羋姝已經拒絕分封,此時魏夫人來,難道是為了相求羋姝高抬貴手。無論如何,這是緣木求魚的事,以魏夫人的心高氣傲與能力手段,絕對不至於此時跑來自取其辱。她方要開口勸羋姝,便聽得羋姝已經趾高氣揚地道:“你死了這條心吧,我活著你兒子就休想分封出去,你做了這麼多的壞事,別以為能逃脫懲罰。”

    羋月方欲開口:“阿姊……”

    就見魏夫人忽然撲通一聲跪下,拉住羋姝的裙邊,哭泣哀求:“王后,妾身求您……”

    她的叫聲十分之高,羋月暗道不好,魏夫人顯見這是困獸之鬥,見自己無法翻身,便要故意跑來受王后之辱,然後激怒王后,再讓王后作出不智的行為來,便可以將王后“不慈”的行為鐵板釘釘了。

    一個人掉進坑裡,如果無法爬出去,那就把另一個站在上面的人,也拖進坑裡,大家就又在同一個層面了。

    羋月上前一步,想要勸說,話到嘴邊,她忽然就不想張口了,說了,又能如何?羋姝不相信她,她就白說了;羋姝相信她,她又招羋姝之忌恨。以魏夫人的心性,她既然準備以這個方法自汙汙人,以羋姝的頭腦,每一刻都會有掉坑的可能,她提醒得一次,又能夠提醒得多少次。

    既然勸說無用,她決定袖手旁觀,再看結果如何。

    宮中詭雲秘雨,羋姝的路,終究要自己走,她能夠勸得幾次,阻得幾次?

    她為了黃歇報仇而入宮,為了入宮而與羋姝達成説明她的協定,為了救魏冉而委身秦王,為了委身秦王已經破壞了與羋姝的協議。

    如今,魏夫人已經落敗,那麼自己所要做的,就是找到她落敗的原因,然後再讓她永不得翻身,完成對黃歇的心願。

    至於羋姝與魏夫人鬥氣,誰勝誰負,又與自己何干呢?

    但見羋姝怒衝衝地一扯裙子,用力甩開魏夫人的拉扯,道:“你這賤婢,我是不會放過你的,你休以為這般作模作樣,我便會放過你……”

    卻見魏夫人臉色慘白,似要暈過去,她身後跟著的侍女連忙上前一步想扶住魏夫人。

  不想羋姝卻尖叫起來,卻原來不知何故,魏夫人的侍女搶上前扶著魏夫人之時,此時羋姝正怒氣衝衝甩開魏夫人欲往前走,不曉得如何,她的裙子卻在被人扯住了,她失了平衡,反力往後摔,便與那魏夫人的鵲巢摔到一起,混亂中羋姝只覺得頭皮一緊,似乎頭髮纏到了什麼地方,當下便尖聲大叫起來絕色神偷之相公很妖嬈。

    眾侍女著了慌,玳瑁慌忙過來的時候,才發現羋姝的頭髮被一株花草纏住,好不容易解開的時候,只見幾莖落髮也飄落地下。

    就聽得魏夫人一邊扶起那侍女,一邊哭腔道:“鵲巢,是你踩著了王后的裙子嗎,快向王后陪不是,叫王后饒了你吧。”

    羋姝狼狽不堪地被侍女們扶起之後,只覺得頭髮發痛,頭髮也掉了幾根,直氣得七腔生煙,耳中又聽得魏夫人的哭聲,又見魏夫人推著那侍女上前跪地陪罪,那侍女卻是一臉驚慌中帶著茫然,當下也不管不顧,親自伸手,將那侍女正正反反扇了數記耳光,本還要再扇下去,卻是用力過猛,早已經扇得自己手疼起來。

    只是心中惡氣難出,指著那侍女道:“來人,將這賤人與……”她看了魏夫人一眼,有心要將她一齊治罪,但終究還不至於犯妄到這一步,只得忍了忍,方要說話。

    卻見魏夫人失聲痛哭起來,哭得便似大禍臨頭一般:“鵲巢,鵲巢你怎麼樣。王后,都是妾身的錯,您要打要罰,妾身都認了,求您饒了鵲巢吧,她還只是個孩子,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知道……”

    羋姝見魏夫人流露出對這個侍女格外關心的樣子來,心中只覺得暢快無比,魏氏,我雖然一時治不得你,但是,能夠讓你痛苦,叫你哭泣的事,卻是不妨先試試手,當下果斷喝道:“來人,將這賤奴拉下去,杖斃。”

    那侍女驚叫一聲,還不及回醒過來,便見一群內侍們立刻將鵲巢拉下,但聽得她一路哭叫:“夫人,救我……夫人,救我……我是冤枉,我什麼也沒做啊……”

    卻見魏夫人跪地失聲痛哭,只徒勞地伸著一雙手,朝那侍女被拖下去的方向哭道:“鵲巢,鵲巢……”

    羋姝俯下身子,看著魏夫人,惡狠狠地道:“魏氏,你管教不嚴,罰你在此,跪一個時辰。”說罷,撫了撫猶有些抽痛的頭皮,覺得自己形容狼狽,無心繼續停留,率眾怒氣衝衝而去。

    魏夫人獨自跪坐在地,捂臉嗚咽。

    羋月遠遠地看著這一出鬧劇,見人都走淨了,方走到魏夫人身邊,蹲下道:“人都走了,你又何必再演戲呢?”

    魏夫人心中一凜,臉上卻是不動聲色,只緩緩抬頭苦笑道:“季羋,我痛*邊愛婢,你說這話,又是何意?”

    羋月歎息:“我不一定知道所有的前情後果,但我卻太瞭解魏夫人你了。就算這個侍女是你的心腹之人,你也不會為了她而如此失去顏面,狼狽求情的。”

    魏夫人掩面嗚咽:“原來季羋眼中,我便是這樣一個無情之人。我如今身邊心腹盡去,唯有鵲巢,我縱然再無情,此時她卻是我唯一可倚仗的,若沒有她,我亦不知如何是好了?”

    羋月輕輕搖頭:“‘防有鵲巢,邛有旨苕’,魏夫人,她要當真是你親近之人,如何會取這樣的名字?”

    魏夫人怔住了。

    羋月輕歎:“你這又是何苦?”

    魏夫人忽然:“沒想到過去一直是我低估季羋了,你打算告訴王后嗎?”

    羋月搖頭道:“侍女也是一條人命,你為什麼要殺她?”

    魏夫人冷笑:“殺她的是王后,不是我裝神。”

    羋月看著魏夫人,這個女人不擇手段,實是令人心寒:“你壞她一條性命,就是為了讓王后殺人,為什麼?”

    魏夫人冷笑:“王后若有仁心,誰能讓她殺人?”

    羋月無語,是啊,就算是自己當面告訴羋姝,魏夫人是故意激怒她殺人,壞她名聲,那又如何,她幾乎可以肯定,王后還是會殺了那個叫鵲巢的侍女。

    計是魏夫人設的,人卻是王后殺的。

    她不想再和這個滿心惡毒的女人再多說一句話,甚至多站一會兒,她都覺得髒。

    魏夫人看著羋月遠去,嘴角一絲詭異的笑容。此時王后一場大鬧,宮中之人已經知道,王后一走,過一會兒,宮中之人都將會被引了過來。

    她靜靜地等著人聲越來越近,歪了歪身子,倒了下來。

    她聽到了人群的驚呼聲,她伏在草地上,聽到了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這宮裡,發生任何事,都會在第一時間傳到繆監的耳中,也會傳到秦王駟的耳中。

    “哦,打死了?”秦王駟放下手中的竹簡,緩緩地問。

    “是。”繆監只說了這一個字,再不言語。

    秦王駟閉了閉眼:“王后過了。”

    繆監不敢說話,事涉秦王后妃,他這個老奴,只要稟報情況,等候命令就是,不必多嘴。等了好一會兒,才又聽秦王駟問:“魏氏……她如今如何了?”

    “聽說回去就病了。”繆監小心翼翼地回話。

    秦王駟哦了一聲,沒有說話。

    繆監心中卻是飛快地過了一遍,想仔細了,才又提醒道:“如今魏夫人身邊,只有旨苕一個侍女……”

    秦王駟怔了一下,反問:“只有一個?”見繆監垂頭不語,他忽然想起當日自己盛怒之下的命令,將魏氏身邊所有的人全部押去內府審問,不留一個。直到繆監小心翼翼地問自己魏氏身邊無人服侍當如何,他才令繆監隨意派兩個宮女便是,還親自取名為鵲巢和旨苕。如今,便只有一個了。

    “太醫怎麼說?”秦王駟拿起了竹簡,問。

    繆監提醒的用意,並不是這個,但很顯然,秦王駟沒有理會他話中隱約的警惕,反而此時動了惻隱之心,既然如此,自己的話風自然也是要不一樣了,當下回道:“太醫說,是之前曾有風寒入體,心思鬱結,急怒傷肝,又曾嘔血……”

    “罷了,”秦王駟沒有聽他再繼續說下去,風寒入體心思鬱結急怒傷肝曾經嘔血,自然是因為她長跪殿前而至,她是苦肉計,而自己當時盛怒之下,太明白她是想借苦肉計而求情,反而更是排斥。

    但此時,聽到她因此而帶來的傷病,明明知道她是苦肉計,但是她的身她的心,同樣是傷痛之至的穿越之非你不可。盛怒已退,忽然間想到了過去她曾經有過的種種好處,他帝王的心,也不禁軟了一下。

    正在此時,繆乙輕手輕腳地進來,低聲稟地道:“大王,公子華求見。”

    秦王駟看了繆乙一眼:“他來做什麼?”

    繆監輕聲提醒:“想是知道魏夫人病了的消息了吧。”

    “唔!”秦王駟擺了擺手:“叫他好生顧著學業,准其每月十五進宮見他母親一回。”

    繆乙應了出去。

    秦王駟皺了皺眉,道:“魏氏畢竟也是公子之母,如今病重,也不好只有一個侍婢。繆監,找些人去服侍她吧。”

    繆監應了一聲,又問道:“大王的意思,是恢復原來的規制,還是……”

    秦王駟道:“既是有罪之人,減半吧。”

    繆監應對了,秦王駟忽然又道:“若是內府審明瞭不涉案的舊婢,也放回來服侍吧,畢竟有個舊人服侍,也用心些。”

    繆監忙應了,當下便帶著繆辛,先挑了一些宮人寺人,本擬帶著她們直接去披香殿的,忽然想到一事,便擱下一。

    披香殿中,冷冷清清,不過幾日的時間,便顯出一片頹廢來。

    繆監帶著繆辛站在回廊下,靜靜聽著室內的聲音。

    一壁之隔,門又開著,聲音傳到外面是很容易的。此時披香殿只有旨苕一個侍女,只在殿內服侍,他二人悄悄地進來,竟是無人發覺。

    但聽得魏夫人在內,似乎是病得有些迷糊,只斷斷續續地喃喃道:“鵲巢……王后,你饒了她吧……你恨我便是,為什麼拿她出氣……她也是一條命啊……”

    就聽著旨苕那傻丫頭哽咽道:“夫人,夫人,您醒醒,您醒醒……”

    似乎又聽得水聲、腳步聲、器具響動的聲音,好一會兒,又聽得魏夫人悠悠道:“旨苕,你怎麼在這兒啊?”

    旨苕哽咽道:“夫人,您應該喝藥了。”

    就聽得魏夫人長歎一聲道:“喝什麼藥啊,我這個樣子,也是等死,喝藥又有什麼用?”

    旨苕哽咽道:“不會的,夫人,您喝了藥便好了。”

    魏夫人苦笑:“身為妃嬪,見棄君王,便是絕路,心已死,身何置?”

    旨苕不再說話,只是哽咽。

    魏夫人長歎一聲:“我在秦宮,也曾經一呼百諾,咳唾成珠,整個後宮上下人等,有幾人不受過我的好處,有幾人不爭先恐後地向著我獻忠心?可是如今,我孤零零的躺在這兒,卻唯有一個你不離不棄,偏就是你,是不曾受過我好處的。患難時節,方見人心啊。”

    旨苕哽咽著道:“奴婢服侍夫人的時間雖然短,卻曉得夫人是個好人,那些人狼心狗肺,當真不是好東西。夫人不必與她們計較,只管自己好好養病才是。”

    魏夫人輕歎,便聽得她悉悉瑟瑟,不曉得在開什麼東西,又道:“旨苕,這幾件首飾,原是我用過的,如今給你,只當一個念想替嫁王妃要回家。你現在走吧,別管我,橫豎我已經是個活死人了,你還年輕,不應該跟著我受連累。走吧,走吧……”

    旨苕哭得更厲害了:“夫人,我不走,我走了您怎麼辦。夫人您為了鵲巢而傷心病倒,我奉命來服侍夫人,絕不會拋下夫人離開。”

    繆監袖著手,靜靜地聽著,繆辛張口想說話,繆監抬手作個手式阻止他說下去,過了一會兒,裡頭的兩人不再說話。繆監便指指外面,兩人輕手輕腳地離開。

    一直走出披香殿,繆監才長歎一聲:“看到了沒有?什麼叫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什麼叫信口雌黃顛倒黑白,這位魏夫人道行深了,連你阿耶我,都甘拜下風,自歎不如啊!”

    繆辛卻有些不解:“阿耶,孩兒道行更低,連看都看不明白呢!阿耶同我說說看,咱們為什麼不進去,不宣旨,卻只在外頭頭聽了聽,便出來了。”

    繆監負著手,冷笑一聲:“反正我不宣旨,總有人宣旨。嘿嘿,嘿嘿!”

    秦王駟厭了魏夫人,叫他隨便挑兩個宮女去服侍,這隨便的意思,便是不喜,再加上秦王駟親口取的這兩個名字,他便知道魏夫人已經完了。

    他有意挑了兩個宮女去服侍魏夫人,一個機靈的,一個愚笨的。機靈的那個要緊跟著她寸步不離看著魏夫人,她便有些手段心思也會被克制住。愚笨而腦子不帶轉彎的那個守住宮中,油鹽不進,不讓人插縫生事。總以為,這個女人能就此消停。可是沒想到,她轉眼就能夠借刀殺人坑死那個機靈的,順帶還收伏了這個愚笨的。方才他聽了半晌,旨苕那個蠢丫頭,被人幾句好話,一點破爛東西,收買得簡直要掏心掏肺了。嘿嘿,厲害,厲害!

    更厲害的是,她不但借著王後手除掉了鵲巢,還借此將王后的囂張和愚蠢放大到了君王面前。她本來已經在坑底了,大王厭惡了她,她連翻身的餘地都沒有。結果這件事,讓她居然得到一線生機。大王在聽到她病重的時候,生了憐惜之心,說她雖然有罪,但畢竟是公子華之母,不忍她受人作踐令公子華無顏,所以披香殿不能只有一個侍婢,雖然不能恢復原有的服侍人數,減半也是要的的。若是內府已經審明白不曾參與陰謀的舊宮人,也可以發回,讓幾個宮婢寺人都放回來去服侍於她。

    繆辛見他神情不悅,問道:“阿耶,您有什麼不高興的?”

    繆監哼了一聲,道:“她如今孤身一人,還能掀風作浪,如今大王還憐惜她,說要將那些審了無事的舊婢依舊放還披香殿,嘿嘿,宮中此後又多事了。”

    繆辛不解道:“阿耶,幾名侍婢能掀起什麼風流來?”

    繆監道:“嘿嘿,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雖然只有幾名侍婢,可她就可以騰挪出手段來啊。這次披香殿折損了一大批心腹,可以魏夫人的手段想要收伏一批人,想來也是不難。看著點兒,別學著剛才那個傻丫頭,被主子一點小恩小惠收買得連命都不要了。我們做奴才的,什麼都沒有,唯一有的只有一條命。”

    繆辛聽著繆監教導,心中一淩,忙應道:“是。”

    繆監冷笑一聲,斜看他一眼道:“咱們的命,只能獻給一個主子,一個值得的主子,休要為蠅頭小利賤賣了。”見著繆辛神情還有些茫然,他也不欲再說,只冷笑一聲。身為寺人,他這一路上來,眼看著許多的前輩、同輩,甚至於後輩,有許多便是為了蠅頭小利,小恩小惠,斷送了一生。眼前這個假子,到底能不能悟出道理,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54:49

羋月傳 第131-132章 聰明誤

本以為已經失勢的魏夫人,卻因為在花園中與王后狹路相逢,被王后遷怒杖斃了一個宮女,她自己也一驚而病,不想卻反而引起了秦王的憐惜,雖然處罰未變,但身邊原來被拘走的奴婢,卻又被補了許多回來,好照顧她的生活。

    王后羋姝為此,又砸了一堆玉器。

    魏夫人看著跪在眼前的幾個舊婢,潸然淚下。幾個心腹的大宮女,自然是已經不能出來了,如今只餘一個采薇,還算原來的心腹。另一個侍女采蘋,卻是她的族妹小魏氏即原來的魏少使貼身侍女。

    當日事情發生之後,小魏氏將所有與魏夫人有關的罪名都自己認下來了,並服毒自盡。這也是為了魏人最大的利益,若是魏夫人活著,她畢竟是後宮位階最高的夫人,她還有一個公子華,更重要的是,她的頭腦手段,遠勝過小魏氏。魏夫人必須保住,小魏氏只能犧牲。小魏氏畢竟只是魏國宗女,她的父母、她的弟弟,都還在魏國,她一死,才能夠保全家人的富貴平安。

    魏夫人現在,成了魏人在秦國最後的賭注,她握緊了拳頭,這一仗她輸得莫明其妙,但是公孫衍返魏,卻是她們贏得的最大一筆。只要有她在,魏人在秦國的控制力,就不會輸。

    采蘋的名字,取自《召南》“於以采蘋,南澗之濱”;采蘩的名字,亦取自《召南》“於以采蘩,于沼於沚”;采薇的名字,來自《小雅》“采薇采薇,薇亦作止”,這些侍婢的名字,都是她所起的。不但如此,衛氏身邊的采藍、采綠、虢氏身邊的采艾、樊氏身邊的采葛,乃至早年魏王后身邊的采蕭、采菲,這些名字,都是她從《詩》上挑選出來,一一起的。

    這些名字,代表著她對姬姓後妃所有人的控制力,然而,這一切的控制力都在失去。

    看著采蘋哭訴小魏氏之死的經過,魏夫人也不禁落淚:“好孩子,我不會負了你家主人的,我也不會負了任何忠於我的人,我自會讓父王好好照顧她的母親和弟弟。”說到這時,話風一轉,問道:“你是要留在我身邊,還是回魏國去?”

    采蘋抹了了把淚,磕頭道:“奴婢願意侍候夫人。”

    魏夫人點點頭,轉向采薇道:“你們總算出來了,可惜采蘩、井監,還有其他人都沒辦法再出來了相愛好嗎相守好嗎。”

    采薇磕頭:“奴婢真是怕從此再也不見到見夫人了。”

    魏夫人道:“能把你們兩個撈出來,也不枉我苦肉計一場,因我而受累的人,我是不會忘記他們的,他們的家眷多賞些錢吧。唉,死者已矣,生者卻要活得更好。采薇,如今有一件緊急的事,要你立刻去做。”

    采薇道:“請夫人吩咐。”

    魏夫人取來一隻匣子,推到他面前打開道:“這顆夜明珠,你去送給張儀。”

    采薇惶然:“夫人您這是……”

    魏夫人道:“你送給張儀,他自會明白,然後你把他的回信給我。”

    采薇嚇了一跳:“夫人,我們才從內府脫身,若是再出什麼差池,豈不是更加陷入不堪之境。”

    魏夫人苦笑:“難道我們還能更差嗎?你們就甘心這樣當個活死人?若是用力一博,倒有一線生機。若是坐著等死,那才會越來越不堪呢。”

    采薇動心,卻無奈地道:“夫人,如今我們都沒有出宮令符,只怕帶著禮物也出不了宮啊。”

    魏夫人輕歎一聲道:“辦法總是人想出來的,不一定要出宮令符,可以借著其他理由……”

    采蘋見采薇猶豫,忽然道:“奴婢有辦法。”

    魏夫人驚詫地:“采蘋,你有何辦法?”

    采蘋磕頭道:“奴婢可以借為魏少使送葬的時候出宮,幫夫人辦事。”

    魏夫人道:“好,采蘋,你若做成此事,我永記你的功勞。”

    次日,魏夫人請旨令采蘋安葬魏少使,宮中允了。於是,魏少使出宮,魏夫人坐在房中,默默地等著。

    三日後,采蘋回,卻是容顏慘澹,跪在魏夫人面前請罪道:“奴婢愚笨,未能成事,請夫人治罪。”

    魏夫人心中一沉,強自鎮定,慢慢地問道:“你東西沒有送出去?”

    采蘋怒道:“那張儀不是好人,收完夜明珠以後,只說了一句此事也難也不難,就管自己批閱公文去了。奴婢催他,結果他翻臉不認人就把奴婢趕出門去……”

    魏夫人一驚:“這不可能,張儀若是不能辦事,他就不會收你的夜明珠。”

    采蘋急了:“可他明明什麼也沒說。”

    魏夫人撫頭,沉下了心,細細一想,張儀收了夜明珠,則必然不會白收,當下問采蘋:“你且把從進門到出門,他說的每個字都重複給我聽。”

    采蘋凝神思索著經過,道:“奴婢見了張儀,依夫之人言,呈上夜明珠,只說‘我家主人請張子給一句回話。’”

    魏夫人問:“然後呢?”

    然後,她看到張儀輕歎一聲,依依不捨地放下夜明珠道:“此事也難,也不難!”她又磕頭道:“還請張子相助。”張儀卻說:“世間難事,再難的事也沒有什麼不能破解的,難破解的是心碧雲。”她不解:“心?什麼是心”她聽不明白,只不解地看著張儀,張儀卻只管自己批閱竹簡,她等了半天,才惴惴不安地提醒道:“張子,張子!”不料張儀停下筆,不耐煩地反問:“你怎麼還沒走啊?”她驚駭了:“可張子您還沒給奴婢回復呢?”卻見張儀不耐煩地揮手道:“出去出去,我最討厭看到蠢人杵在我這裡當柱子。”然後,她就被張儀趕走了。

    這便是全部的經過。

    魏夫人聽了半天,將所有的話反覆回想,又讓采蘋複述一遍,想了半日,不得要領,於是再問:“他就沒有其他的話了?”

    采蘋皺起眉頭苦思,終於又想起一事:“他收了夜明珠之後不給回話,就低頭改公文了,一邊改一邊念叨著大王命他出征魏國,然後一抬頭,說:‘咦,你怎麼還沒走啊?’然後就發脾氣說;‘出去出去,我最討厭看到蠢人杵在我這裡當柱子。’然後奴婢就被趕出來了。”

    魏夫人猛然領悟到了什麼,再仔細:“等等,大王命他出征魏國,他就說這一句嗎?”

    采蘋努力回想:“嗯,還有,說需要派一位元公子作監軍,人選未定。”

    魏夫人眉毛一跳道:“這一句之前呢?”

    采蘋道:“‘世間難事,再難的事也沒有什麼不能破解的,難破解的是心。’再前面就是也難也不難。”卻見魏夫人猛然怔住了,采蘋只得小心翼翼地喚道:“夫人,夫人……”

    魏夫人醒過神來,臉色變得十分難看,勉強應了一聲:“采蘋,你做得很好,我要謝謝你。你們下去,我要一個人靜一下心。”

    等到侍女們退出以後,魏夫人臉上的微笑頓時收了,忽然將幾案上的東西盡數推下,伏地痛哭起來。

    張儀,好個張儀,你夠聰明,也夠狠的啊!你給我指出了一條最不可能的路,卻是教我先剜了自己的心啊!

    最終,魏夫人站了起來,道:“來人,服侍筆墨。”

    采薇進來,嚇了一跳:“夫人,您這是……”

    魏夫人臉色有一種絕望後的麻木:“服侍筆墨,我要給大王上書。”

    采薇吃了一驚:“給大王上書?夫人,大王連您的血書都不看,這上書……”

    魏夫人慘然一笑:“這書簡他會看的。大王即將伐魏,由張儀率兵,還需要一位元公子為監軍。我這封書簡,是請大王以公子華為監軍,與張儀共同伐魏。”

    采薇吃驚地說話都口氣變了:“您您您要讓公子華伐伐伐魏……”

    魏夫人木然道:“是。”

    采薇急了:“夫人,這可是……”

    魏夫人冷笑:“這是我自己拿一把刀,一片片把我自己的心給割下來,給淩遲了……可我只能這麼做,這是我唯一翻身的機會,若我不這麼做,無以消大王的憤怒和猜忌,我和子華,在秦國就永不得翻身。我能表白我自己的事,就是讓我的兒子去征伐我的母國,這是大王要看到的立場,也是大王要看到的誠意。真正的血書,不是割破手指頭寫的,是淩遲著自己的心,讓自己置之死地,斷絕退路才能呈上來的。”她如泣如訴,話語字字斷腸,神情卻一片木然。

    采薇伏在地上,泣不成聲:“夫人……”

    這一封竹簡上去,魏夫人終於得到了秦王駟的接見藏鋒霸天下。

    承明殿前殿,秦王駟端坐幾案後,看著魏夫人走進來,他放下手中的竹簡歎了一口氣:“你終於想明白了!”

    魏夫人踉蹌著上前,伏倒在秦王駟足邊痛哭:“大王,您終於肯見妾身了……”

    秦王駟扶起魏夫人,神情也有些動容:“難為你了。”

    魏夫人偎在秦王駟的懷中,夢幻般地口氣道:“妾身不是在做夢吧,妾身做了無數個夢,夢到大王這樣抱著我,我以為這種情景,此生只能在做夢才會夢見。想當日,我初入宮中,膽小畏事,是大王疼我愛我,對我說,不要躲在阿姊的影子下,要我做我自己,要找到丟掉了的自己,去歡樂去相信去愛,那段時間,是妾身一生最快樂的時光……”

    秦王駟面無表情將魏夫人放開,魏夫人不安地抓住秦王駟的衣袖道:“大王……”

    秦王駟將魏夫人拉他衣袖的手握住,目光炯炯地直視她道:“你也記得過去,你也記得寡人說叫你做你自己,你也曾對寡人說,你自幼都活在阿姊的影子下,身不由已,心中痛苦。是寡人憐惜你,給你格外寵愛,冊封你為夫人,讓你生下兒子,讓你代掌後宮……可你,你找回自己了嗎,你過好你屬於自己的生活了嗎?你還記得你自己是誰嗎?你還記得你是寡人的妃子,是子華的母親嗎?你心心念念的只有魏國,只想做魏國的人。既然你這麼愛魏國,寡人還不如把你送回魏國去。”

    魏夫人大驚,拉著秦王駟的手,頓時哭得肝腸寸斷,表白道:“妾身沒有,妾身自嫁給大王,從來都是一心一意。可妾身也無可奈何,她們從魏國一直跟著我,一直在做這樣的事,從原來阿姊手裡就是這樣,我又有什麼辦法呢?難道我無端去告密,去殺了她們嗎?沒有她們相扶,我什麼事也做不成。我只是一介婦人,我不懂軍事大事,我只是糊裡糊塗,不曉得自己陷進了什麼樣的陷阱裡頭。我們這些媵女,身不由已,並不曾可以自己作主啊,大王,你要信我,我求你信我……我又不懂這些,他們說什麼我也只是不敢反對,我就是怕了……”

    秦王駟冷笑一聲,問:“怕什麼?”

    魏夫人舉帕輕拭淚水,哽咽道:“怕大王不喜歡我了,不喜歡子華了,所以只要拿著這兩點,我就慌了手腳,什麼話也都信了,什麼建議也都聽了,因此才做下種種錯事。可我真的沒有背棄大王的心,我不過只是一個女人的癡念頭,一個做母親的癡念頭罷了!大王,妾身身份卑微,所以生怕受人欺負,生怕子華受人作踐,這才……”

    秦王駟閉目,長籲了一口氣,看著魏夫人道:“人沒有身份的卑微,只有心的卑微。身卑微,寡人能給你尊榮,可心卑賤,寡人亦是無可奈何。魏氏,你說你怕受欺負,寡人封你為夫人,甚至分掌宮務。你說你怕子華身份不如人,可當先王后想抱養子華的時候,你為何又裝病裝傻,不肯答應?”

    魏夫人額頭出汗,哭得越發大聲:“妾身,妾身只是捨不得,子華畢竟是妾身上的一塊肉啊,妾不想失去他……”

    秦王駟道:“因為子華若被先王后收養,自然算嫡子,能被立為太子,可你卻失去恃為倚仗的兒子了。先王后當時病重,你以為王后死了,寡人為了立子華為太子,就要將你扶正,是也不是?你到底是多有信心,認為寡人會把扶妾為正,立庶為嫡的事為你一起辦了?”

    一字字,一句句,如同掌捆,魏夫人臉色慘白,羞辱之至,無聲飲泣。

秦王駟冷酷地道:“子華曾經唯一的機會,被你自己一手算計掉了。依宗法,人人都能想到,王后去世寡人自會新娶王后,偏你這般有信心,認定自己能當王后?還派人給新王后下毒,還把銅節符給出去?子蕩出生,你就暈了腦子,忘記你自己是大秦的妃子,忘記子華是大秦的公子,一心想削弱秦國私通魏國,你以為秦國勢弱,你再暗算了王后,你就可以憑藉魏國的強勢奪嫡?真到那時候你信不信寡人一杯毒酒賜死你們母子,再向魏國求娶一位公主來?你連自己是什麼人都忘記了,這世界上除了寡人以外,還有誰能保全你?‘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今生亦有約。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這最後一句,以詩相斥,是最嚴厲的斥責了。

    魏夫人渾身顫抖,只覺得渾身上下,所有遮羞布都被秦王駟這一番話完全扯去,這一刻她才縱於明白,自己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算計,都逃不過面前這個君王的眼睛,再多的狡辨,再多的粉飾,不但不能夠為自己挽回什麼,反而將自己最後一次的機會白白浪費了。

    她渾身顫抖,她終於知道秦王駟這次見她的目的了,就如同她上了血書不見他動容,只有將自己最珍貴的東西挖出來,他才會接受。

    這一次,他要的是坦誠,要自己對他完全的坦誠,從頭到尾,將自己入宮以來所有見不得人的心思,所有的算計,統統都說出來,他要她把自己的心完完全全對他敞開,這才是她最後的機會。

    可是她呢,她從一進來就錯了,全錯了。

    魏夫人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忽然間無話可說了。她知道秦王駟的意思,可是她做不到。入宮以來,不,甚至是更早的時候,在魏宮,在她小的時候,她就學會了用謊言包裹真相,用蜜糖包裹毒汁,這是她在深宮中學到的生存之道,她只會這一種生存之道,從小就烙在心上,刻在骨髓裡,已經無法更換。

    她的心,被一層層地包裹著,連她自己也找不到了。如今要她坦誠地把自己所有的心思、所有的恐懼、所有的短處都說出來,都坦露開來,任由別人裁決。她做不到,不要說面對秦王坦露是做不到的,就連對著她自己,她也不敢深剖自己的內心,不敢面對自己的恐懼……

    她渾身顫抖,跪在地下,雙臂將自己抱得緊緊地,仍然忍不住寒顫,她抬起頭,努力想擠出一點笑臉、一點無辜的表情,露出自己脆弱的眼神、迷離的眼神、無措的眼神,這樣的神情幫助她從小到大,闖過了多少難關,一刹那間,所有的靈巧百變在秦王駟言語的鞭撻下變得支離破碎,腦子裡一片空白,只有這一種本能的表情,從三歲時,她就會使用這個表情了,她寧可用這樣的表情,也無法真的把自己的心剖開來給他看。

    她顫聲道:“大王,妾身、妾身錯了……”

    秦王駟看著她的神情,閉上了眼睛,掩住了眼中的痛心與失望,他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一片清明:“阿琰,寡人一直給了你足夠的耐心,抓了小魏氏,卻保住了你的臉面。寡人一直等著你什麼時候能醒悟,可你卻一直在做表面文章,跪宮門、上血書、跑王后跟前挑事受氣、裝病……你不曾誠心悔過,寡人又何必見你。可你就是一頭撞到牆上不曉得回頭。”

    魏夫人聽得秦王駟叫出了她的小名,心頭一痛,如巨石撞擊,只痛得說不出話來,這個小名,兩人在最初的情濃歡愛時,他叫過她,後來,後來他是什麼時候不叫了的?是她生了兒子以後,是她掌了宮務以後,還是她在宮中用手段算計了一個個妃嬪之後。原來他一直都知道,什麼都知道,他只是在容忍著自己而已。

    可笑自己自負聰明,卻原來,是聰明反被聰明誤。

    魏琰哽咽:“妾身錯了,妾身原來、原來是一直在自作聰明。大王給了妾身無限包容,是妾身一次次錯過機會……”

    秦王駟長歎一聲:“若不是寡人縱放,你焉能有機會去問張儀。此番上書,張儀指點你,可也算你自己有點靈性,終於能想明白了——”

    魏琰神情慘然:“妾身從此以後洗心革面,大王……”她抬起頭,充滿希望地看著秦王駟,神情楚楚可憐,叫人心動曆書訴情。

    秦王駟卻長歎一聲:“寡人累了。”他托起魏琰的臉龐,兩人的臉距離只有兩寸,他直視她的雙目,一字字道:“阿琰,男女之間的事,不可說,一說即破。”

    此言一出,魏琰的心,如墮冰窟,秦王駟松了手,她伏在地上,她與秦王駟如此之近,可聽得聲音自上面傳下來的時候,竟是遙遠異常,如在天邊。

    “寡人最後一次叫你阿琰,從今以後,你還是夫人,你還是公子華的母親。可是寡人不會再臨幸你,子華,也永遠只是公子,不會有登上儲位乃至王位的可能。你從此關門閉戶,安心做你的夫人吧。”

    她看著他站起來,看著他大步走出去,邁出殿門,腳步聲自近而遠。

    從此,他走出了她的世界,走得一去不再回頭。

    她永遠失去了他。

    她已經永遠失去了他——

    魏琰伏在地上,脆弱絕望地叫了一聲道:“大王……”

    宮殿中只剩魏琰一人,低低的哭聲回蕩在大殿中。

    西元前328年,張儀與公子華伐魏,一舉拿下蒲城,在武力逼迫和張儀的利誘遊說下,魏國被迫呈上郡十五縣與河西重鎮少梁獻給秦國,作為與秦國聯盟的禮物。自此,黃河以西盡歸秦國所有。

    夫人魏琰在失寵之後,第一次盛裝打扮,端坐披香殿正中,等著戰勝榮歸的兒子。

    身著戎裝的少年公子華華英氣勃勃地走進來,向魏琰跪下:“母親,兒回來了。”

    魏琰抱住嬴華,泣不成聲道:“我的子華,你終於回來了。”

    嬴華抬頭看著魏琰,一字定道:“母親,兒子回來了,從此後兒子再不用母親苦心周旋,該由兒子來保護母親了。”

    魏琰慘然一笑:“子華,母親已經失去了國,失去了夫,如今只剩下你了。”

    抱著已經成長的兒子,魏琰那顆本來已經失去活力的心,又有些蠢蠢欲動。有些人的天性就是如此,她們生來就是活在叢林,鬥已經成了本能,不鬥,就猶如行屍走肉,生而無歡。

    她輕撫著公子華的額頭:“我的子華,是最好的,當配得起最好的。”

    秦王駟負手立于宣室殿廊下,遙望雲天。

    繆監靜靜地跟在他後面。

    秦王駟輕歎一聲道:“子華去見魏氏了?”

    繆監應聲:“是。”

    秦王駟喃喃地道:“魏氏,是個聰明的女人,善窺人心思,又能下決斷……”

    繆監道:“這次公子華伐魏,必是魏夫人私下有所指點。她這麼做,想來心裡是甚為痛楚的。大王,是否要……”是否公子華的戰績,可以給他的生母換來一線轉機,一次召見?

    秦王駟搖搖頭道:“逝者如斯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寡人已經說過,與魏氏的關係,就只剩下子華了。”

    繆監不敢再言。

    秦王駟閉目半晌,掐指一算道:“今日是初幾了?”

    繆監道:“初五了。”

    秦王駟道:“唔,再過得幾日,就是……”就是那個人的祭日了吧,每到這個日子,自己就會覺得格外的孤獨。沉默了好一會兒,他忽然道:“去通知羋八子,備素衣素服,三日後隨寡人出門。”

    繆監心中大震,臉上卻依舊毫無表情,只恭敬地道:“是。”

    羋月接到了繆監傳來的消息,卻是一怔。三日後,便是公子蕩的周歲生日啊。王后羋姝正準備大肆慶祝,可是秦王駟卻要在這個出門。素衣素服,他是要去見誰,甚至,他是要去祭奠誰?

    他知不知道,公子蕩的周歲在即?他是知道卻不放在心上呢,還是他根本就沒注意過,那天是他嫡子的周歲生日呢?

    羋月看著席上的素衣素服,那一日她要先去承明殿,然後隨侍他出門。她在想,那天他是只帶了自己呢,還是會帶上其他人?王后會怎麼想呢,她對羋月的猜忌,已經到了某個不可忍的時候,這次的出行,只怕又是往這把已經燃燒的妒火上添了一把柴,甚至是一勺油吧。

    不管如何,君王的旨意下了,就沒有她質疑的餘地。

    這一日,她還是換好了衣服,走向承明殿。

    她走進來的時候,王后羋姝已經比她早一刻來了。

    為了公子蕩的周歲生日,椒房殿內早已經佈置一新,喜氣洋洋,玳瑁指揮著宮女們佈置酒宴擺設,斥奴喝婢,唯恐有一絲錯漏出來。

    羋姝早就於前幾日派人向秦王駟稟報公子蕩周歲生日的事情,本以為秦王駟必然會來,誰料內小臣卻來報說,前日宮中傳旨,今日大王車駕齊備于宮門,看起來是要出巡。

    她身為王后,掌內宮事,這等事,自然也是要稟於她知道的。

    羋姝初聽此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她的嫡子周歲,這是何等重大的時刻,自然要父母雙親在一起舉宴慶祝,大王怎麼可能會絲毫不顧及此,而要徑直出行?她不相信會有這麼荒唐的事情。

    她相信大王縱然要出行,也會在過了周歲生日以後,這是他的嫡子啊,他的第一個嫡子啊。

    然而,車駕出行的事務,依舊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甚至於前行的儀仗已經開始啟動了,她再也坐不住了,匆匆起身,來到了承明殿。

    直到看到秦王駟的那一刻,她才相信,她的夫婿,她愛子的父親,真的會不顧兒子周歲生日,而離宮遠行。

    他換了一身素底銀紋的出行衣服,此時正已經走出承明殿。

    “大王——”羋姝匆匆上前,擋住了秦王駟:“您要去哪兒?”

    秦王駟的心情很不好,每年到這個時候,他的心情總是很不好的,從三天前起,他就沒有再召幸過後宮婦人。今天晨起之後,他便換了素服,靜坐於西殿,直至起行的時辰到了,繆監才進去請駕。

    他走出殿外,抬頭看著一片碧空,連一片雲彩也沒有,這樣的天氣,真適合馳馬遠奔啊萌貨大戰美御醫。

    一個豔妝的女子擋住了他,一臉的質問,你要去哪兒?

    他的心情頓時很壞:“誰叫你穿成這樣的?”

    羋姝怔住了:“我?我穿成這樣怎麼了?”她先是被斥責地愣住了,回過神來卻是驚怒交加:“大王,今日是孩兒的周歲,您怎麼穿這一身素服?”今天是我們孩子的周歲,你在為誰服喪?她打聽過,不是先王先後的祭日,也不是什麼祖先的祭日,那麼你到底為了誰,穿成這樣?是你曾經心愛過的女人,還是你曾經失去過的孩子?不管是誰,都不應該衝撞了我們孩子的好日子,父母愛子,難道不應該為他多著想嗎?

    秦王駟慢慢地沉下了臉,道:“王后,你多事了。”說著,他不再說話,往前走去。

    羋姝紅了眼圈,看著他從自己的面前走過,步下臺階。她頓了頓足,還是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袖問:“大王,你要去哪兒,你竟忘記今日是蕩的周歲生日了嗎?”

    秦王駟微微皺起眉頭,今天他實在不想多說一句,王后卻不夠識趣,他冷冷地問:“三朝、滿月、百日、半年、周歲……一個小兒需要這麼多沒完沒了的慶祝嗎?”

    羋姝怔住了,這句話,在她滾燙地心裡,如一盆冰水澆下,她的手在顫抖,為什麼她視若性命的孩子,在他的眼中,就這麼不值得珍惜嗎?

    看著他頭也不回地走下去,羋姝頓足,聲音中已經帶了哭腔:“大王……你不能……”你不能就這麼走了,你不能這樣對待我,對待我給你生的兒子。

    她怔怔地站在那兒,看著秦王駟走下臺階,看著另一個也同樣穿著素服的女子早已經候在階下,向著他行禮,跟在他身後走出去。

    他們的衣服是相似的,顯得她一身紅裳,如此地格格不入。他們眉眼間的默契,不發一言,攜手而去,顯得她方才的糾纏如此難看,如此狼狽。

    羋姝站在那兒,兩行清淚流下。

    她不知道,兩人上了車以後,秦王駟就問羋月:“你怎麼不說話,不怕王后誤會你?”

    羋月掀起簾子,回頭看一看高高的冀闕,王后不會誤會她,王后是已經恨上了她,但是她不可能為了安撫王后的情緒而得罪秦王,就象秦王不可能為了安撫王后的情緒而不出門一樣,她是秦王的姬妾,重要過王后的媵女。

    她放下簾子,盈盈一笑:“孰輕孰重,妾身能分得清楚。大王急著出門,難道還要浪費時間聽兩個女人羅囉嗦嗦地解釋誤會。王后橫豎已經是誤會了,回頭再解釋好了。”

    秦王駟目視前面,並不回顧,他嘴角一絲玩昧的笑:“有時候一些事若不能當場解釋,只怕以後就會是個麻煩。”

    羋月一陣黯然,卻倔強地道:“能解釋的是誤會,不能解釋的是心障。”

    秦王駟看了她一眼:“聰明人當行事周全妥貼。”

    羋月卻抬頭看他:“妾身自知不是個聰明人,所以妾身只求直道而行。”

    “直道而行。”這四個字,是第一次見面時,他對她說的,看來,她一直記住了,這很好。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55:18

羋月傳 第133-134章 商君墓

馬車一路向東而行,輕車簡從,不過州縣,只用了兩天的時間,便到了秦驛山。別處春光明媚,但秦驛山卻仍是一片蕭殺,荊棘處處生長,道路難行。

    此處已經無路,秦王駟下了馬車,轉而騎馬而行,直至山上,馬不可行,便下馬步行上山,羋月一直默默地跟在他的後面。

    到了入山口,秦王駟微舉手制止,繆監等便止步。

    繆監將一隻提籃交給羋月,羋月接過,緊緊跟上秦王駟。

    但見秦王駟沉著臉,揮劍劈開荊棘,一步步走上山去,羋月提著提籃,跟著秦王駟順著他開劈出來的路走上山去。到了半山處,但見一個小小的黃土包,土包附近雜草叢生,上面只插了一根木條,卻沒有寫任何字。

    秦王駟走到墓前,彎腰撥去墓上的草根。羋月滿心疑惑,卻不敢作聲,見狀忙放下提籃,也跟著上前撥草,打掃墓前,不待秦王駟吩咐,便打開提籃將裡面的祭品一一擺到墓前,再退到秦王駟後。

    她以為秦王駟這便開始祭奠了,不料他什麼也沒有說,只獨自站在墓前,沉默著替嫁王妃要回家。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陣陰風吹起,吹卷殘葉。

    秦王駟方坐下來,執壺倒了三爵酒,一一灑在墓前。

    秦王駟忽然幽幽一歎:“商君之後,再無商君。寡人一直以為,犀首能做寡人的商君,沒想到寡人卻逼得他去了魏國。不能用之,不能殺之,卻為敵所用之……商君,你當日離開魏國之時,可也懷著一腔恨意嗎?”

    羋月聽聞此言,大吃一驚。商君、商君,難道這小小土墳中葬著的,竟是那名動天下的商君衛鞅嗎?可是,那墓中人若是商君,為何會葬在這荒郊野外的小小土堆中,甚至連個名字都沒有,比一個庶人的墳墓猶為不如。可若不是商君,秦王又為何不顧迢迢路遠,離京來祭他?他既然有心祭商君,為什麼又會讓這個墳墓如此淒涼?

    羋月心中無窮疑問,卻不敢說出來,只靜靜站在一邊,看著,聽著。

    卻聽得秦王駟又道:“可寡人不懼。大秦自逆境而立國,寡人亦是逆盡人意,逆盡天下。商君,你為人偏執,行事極端,寡人一直認為,你會禍亂我大秦。列國變法,均不成功,可見變法是錯的。君父當年是急功近利,妄賭國運,寡人身為太子,為大秦之計,必要勸之諫之阻之。為此,觸怒君父,連累太傅受劓刑,太師受黔刑,實乃打在寡人的臉上,乃平生奇恥大辱也。寡人刻骨深恨,恨不得將爾碎屍萬段,生啖爾肉。”他說到此處,語氣淡淡地,可羋月卻聽得出來,他說這話的時候,那種恨意並沒有消解,反而已經入了骨髓,無可化解。

    一陣急風吹得人衣袂狂亂,秋葉飛舞。羋月只覺得風中帶著沙粒,刮得臉生生作疼,但她沒有舉袖去擋,也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只站在那兒,如同一個影子,此時此刻,她知道只有減弱自己的存在感,才是最正確的。

    秦王駟又緩緩地倒了兩杯酒,一杯自飲,一杯灑在墓前。

    秦王飲下酒,忽然抬頭狂笑,笑了半天,才漸漸停息。

    他站起來,拍了拍膝上的塵土,轉頭看向羋月:“你知道這墓中人是誰了吧?”

    羋月試探地問:“是商君?”

    秦王駟點了點頭。

    羋月詫異地問:“商君之墓如何在此?他不是當年被大王、被大王……”她說不下去了。當日商鞅死時,她尚在楚國,她所聽到的消息是,商君謀逆,被五牛分屍,暴屍於市。

    “寡人繼位以後,便將商鞅以謀逆之罪,五牛分屍,暴屍於市。”她正自這樣想著,耳邊便傳來秦王駟冰冷的話語。

    “那……”那商君之墓,為何在此處?她只說了一個字,便住了口,有些話,不可問,不必問,當知道的時候,自然知道。

    “後來商鞅的門人悄悄收其殘屍,準備帶到衛國去,經此關卡被查獲,於是棄屍而逃,當地守將就將其屍身草草葬於此處。”秦王駟淡淡地說。

    “大王這些年來,每年於這一日都會素服出宮,原來是來祭商君之墓?”羋月試探著問。

    秦王駟點頭。

    “妾身不解,既然大王每年在商君祭日來此掃墓,為何還任由著墓地如此荒蕪,又不立碑文?”羋月不解絕色神偷之相公很妖嬈。

    秦王駟冷笑一聲,站起來,一拍木條,木屑紛飛:“他是寡人親定的謀逆大罪,分屍棄市乃是應當,怎配造墓立碑。”

    羋月看著他這一掌拍下之後,木條上多了一道細細的血痕,她來不及說什麼,急忙拿起他的手。這種未經過打磨的木條上面有許多木刺,瞧他的樣子,只顧發作,看樣子必是沒有注意到此。

    果然見他眉心微微一皺,羋月細看,果然他的掌心便有幾根木刺直刺入肉中。好在身為婦人,針線之事乃是家常,她雖然錦衣玉食,日常袖中卻也帶著針線等物,當下忙取了銀針,小心翼翼地為秦王挑出手心的木刺。

    秦王駟也不說話,任由她在那裡忙碌,直到將掌中的木刺一一挑去,方輕歎一聲:“你說,你不是個聰明人。其實,寡人也不是個聰明人。”他負手看著遠方,遠山連綿,一望無限,他嘿嘿冷笑:“聰明人會懂得趨吉避害,懂得自保,懂得隱忍,不會做對自己不利的事情……可是,世間要這些琉璃蛋似的聰明人何用呢?”他輕蔑地哼了一聲,轉回目光,看著商鞅之墓,長歎一聲:“世間有一些苦難,卻是必須直面以對,必須以身相抗,披荊斬棘,如此,才配屹立於天地之間。”

    如此,才配屹立於天地之間。

    羋月站在商鞅的墓邊,想著這墓中人所激起的天地風雲,看著那個殺了他又來祭拜他的人,說出這一句激蕩人心的話,此刻她忽然覺得,過去以往的所有事,都不再重要。在這兩個運籌天地的人身邊,什麼事,都微不足道。

    “夏禹、商湯、周武,無不是經歷絕大的苦難才能成就大業。”好一會兒,羋月才能夠開口說話,她想起她的父親曾經跟她說過的故事:“我楚人先祖當年亦是篳路藍縷,艱苦開創。”

    “寡人若是個聰明人,當日只消將不滿壓在心頭,待寡人繼位以後,自可為所欲為。”秦王駟撫著木條,想著當日之事,嘿嘿冷笑道:“當日,商君之法令秦國國政動盪,眾人緘口皆不敢言。可寡人是太子、是儲君,于家于國責無旁貸,所以寧可觸怒君父也要上奏,不想卻被那商君當成立威的靶子……”商鞅劓其太傅公子虔,黥其太師公孫賈:“這劓刑黥刑,是擺明瞭要施到寡人的臉上去,太傅太師雖然代寡人受了刑,可寡人也被流放,差點太子之位不保。商鞅還甚至派殺手追殺寡人……”

    羋月聽到這裡,不禁驚呼一聲,她從來不曾聽過這樣的事,想到此事,不免心驚。

    秦王駟卻看了羋月一眼,嘲笑道:“你覺得奇怪嗎?列國推行新政,無不君王更易就人亡政息。寡人當日身為太子而反對新政,商鞅自然怕寡人繼位新法不保,所以力勸君父廢去寡人,甚至親自派人追殺寡人……嘿,幸而寡人命大,寡人不死,就是他死了!”

    羋月忽然想到一個傳說,小心翼翼地問:“有人猜測,大王實則深為欣賞商君,之所以殺商君不廢其法,是為了保新法而不得已棄商鞅。”

    她一說出口,看到秦王駟的樣子,便知道自己猜錯了。

    “有趣,有趣,居然有如此猜測,哈哈哈……”秦王駟哈哈大笑起來,笑了好半日,才停下來,問:“你知道什麼是君王?”

    “受命於天,是謂君王?”羋月小心地說。

    “不錯,受命於天,豈受人制。”秦王駟點了點頭,輕拍著木條道:“寡人要保商鞅,豈會保不了。可寡人不殺他,如何泄寡人心頭之怒。天子之怒,伏屍千里,只讓他五牛分屍,嘿,便宜他了妻主太狂夫之過!”

    這就是君王,君威不可犯。他可以因為你的才能而暫時容忍你,可是對於他權威的冒犯,卻是任何功勞都抵銷不了的。君王的心最寬大,但君王的心眼也是最小的,君恩寬廣是手段,睚眥必報才是君王的本性。

    羋月不語。

    沉默片刻,秦王駟輕撫墓上木條,輕歎一聲:“可殺了他以後,寡人又有些寂寞。揮斥方遒,群臣俯首,快意是快意了,卻終有些意氣難平。寡人有時候會來,跟他喝喝酒、說說話,有時候打贏一場勝仗,很想如果他還活著,寡人當如何取笑於他,看他當日何敢辱寡人說‘非人君之相’?有時候用著他的謀略,又很想起他於地下再問問,他當日是如何想到這一招的……”他歎息一聲:“有些人活著你恨不得他死,可他死了又希望他還繼續活著……”

    他坐下來,倒了酒,給墓上灑一杯,自飲一杯,絮絮叨叨地說著,說了很久的話,一直到帶來的酒都飲盡了,他也喝得半醉,就這麼倚在商鞅的墓前,睡著了。

    風起了,黃葉飛舞,羋月只覺得一陣寒意襲來。

    她看著秦王駟倚在商鞅墓前,醉意朦朧,有時候嘴裡還喃喃地說著幾句含糊不清的話。她不知道,這時候商鞅是否入了他的夢中,兩人若是相見,是互相閒聊呢,還是仍然互相憎恨呢?

    對於秦王駟來說,他到底是希望商鞅活著,還是他死了?

    或許,他是希望他死了的吧,只有死人,才是讓人憑弔的,讓人懷念的,活著,只會讓人想殺了他。

    她坐了下來,與秦王駟背對背地靠著,天冷了,這樣可以互相取暖吧。她有些發愁,太陽已經西斜,如果秦王駟不早點醒來,她一個人可拖不了他這麼大個的男人下山。若是不下山的話,天黑了,他們住哪兒,吃什麼?

    她希望繆監足夠聰明,會想到秦王駟喝醉了酒,如果這位大監過於機靈了,以為秦王駟不讓他跟隨上山,他就這麼乖乖地呆在山下,那她可怎麼辦呢?

    她抬手看著自己的掌心,秦王駟殺了商鞅,又來祭奠他。那麼,她有沒有什麼人,是她想殺了以後又會來懷念的?她搖搖頭,她想殺的人,有楚王槐、有楚威後,可他們死了,她是不會有任何懷念的,她只會覺得殺得不夠快。她懷念的人,有她的父親、有她的母親、有不幸慘死的魏美人,還有活著的莒姬、羋戎。

    黃歇呢,一想到黃歇,她的心就牽著疼,疼得厲害,她不能想,一想就覺得自己現在站在這兒都不應該,她應該在那天,就跟著黃歇一起去了。

    很奇怪,她想到那些死去的親人,她覺得不能把黃歇放到這些人中,她不能想到黃歇的死,她知道黃歇死了,可她從來沒有感覺到,黃歇是一個死去的人,她就是有一種感覺,黃歇會在很遠很遠的地方等她。總有一天,她會去到所有黃歇想去的地方,邯鄲、大樑、臨淄、薊城,她覺得去了哪裡,就能夠找到黃歇。

    一陣冷風吹來,她打了個哆嗦,正想裹緊自己身上的衣服,卻聽得一個聲音道:“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羋月一抬,看到的是秦王駟那雙冷清的眼睛,很奇怪,他一點也不像剛才喝醉過了的樣子,羋月忙扶住他,兩人一起站起,一邊回答道:“妾身不知道,不過,我們應該趕緊下山了。”

    秦王駟抬頭看了看天色,點了點頭:“走吧。”

    說著便往山下走去,羋月忙收拾了提籃,跟著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山下走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

    幸而秦驛山不高,下山的路又不似上山時一路要披荊斬棘的,所以下來得很快。饒是如此,到達山下時,天也已經黑了。

    當下,便在山下安營紮寨,直至次日方上路繼續前行。

    這番回行,便走得從容了,次日甚至兩人一齊縱馬而馳,走到一處村莊處,秦王駟忽然停下。

    羋月縱馬上前問道:“大王何事停下?”

    秦王駟馬鞭指著遠處,神情中帶著懷念:“前面那處……”

    羋月好奇地看向遠處,問道:“怎麼?”

    秦王駟忽然翻身下馬,道:“寡人想走一走。”

    眾人皆翻身下馬,秦王駟獨自在前面走著,繆監等人要跟上,他卻道:“你們不必跟著了,免得驚擾鄉人。”說罷,獨自前行著。

    羋月正躊躇著要不要跟上前去,卻見繆監猛使眼色,要她跟上。

    她自是知道,因為繆監被阻止跟上,便要讓她跟上,免得大王身邊無人。她雖然也有些擔心自己跟上,會不會拂了秦王之意,但最終還是大著膽子跟上去了。

    秦王駟走了一段路,眼見將近村口,但見村口一間小小棚屋,一個青衣老婦人在賣著漿水。

    秦王駟站住了,沒有繼續走,只是看著那間棚屋,眼中露出又懷念、又傷感的神情來。

    見著他半天不動,羋月鼓起勇氣問:“大王,您曾來過這裡?”

    秦王駟搖了搖頭:“不曾。”

    “那您……”羋月欲言又止,她實在想不出,他不曾來過這個地方,那為何對著一個賣漿水的棚子,露出這樣懷念的神情?

    “寡人……”秦王駟的神情帶著一絲回憶和游離:“寡人曾經到過這樣的一個村莊,村口,也有這麼一個賣漿水的棚子,也有這麼一個青衣婦人……”

    但是,她並不是這麼一個老婦人,那時候,她還很年輕。

    秦王駟的神情,似回到了很久遠的過去:“寡人當年被流放的時候,走過了許多地方。寡人曾經居深山築野居飲山泉食生果;也曾經在邊荒小城與狄戎野戰;也曾在田裡與農奴們一起勞作;也曾在市井裡與庶民們一起鬥毆;在酒肆中與遊士們一起辨論……不過記得最深的是那次在荒山野林中迷失,差點沒餓死,走了十幾天終於走出來,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小村莊,村口就是這麼一個賣漿水的棚子……”

    也是同樣質樸的小村莊,幾處農舍和糧倉,衣著簡陋的農夫在田裡勞作,村尾一個鐵匠在打鐵,村口一個賣漿水的小娘子……

    他倒在地上,瀕臨死亡,然後他看到陽光裡,走出來一個仙子似的女人,她救起了他,給他喝了漿水,那種酸酸甜甜的感覺,他一生一世也忘不了。

    他在那個村莊裡住了十幾天,慢慢養好了傷……

    羋月幽幽問:“那個小娘子長得好看嗎?”



    等到她醒來的時候,眼前圍著許多人,人人都是一臉喜色。

    她茫然地睜開眼睛:”怎麼了?“

    薜荔已經撲到她的面前,一臉喜色地道:”季羋,季羋,太好了,您有喜了一夢榮華。“

    羋月怔住了,好一會兒,才茫然的撫著腹部,道:”我?有喜了?“

    薜荔抹了把淚,道:”剛才太醫院的李醯太醫來親自看過,他說您有喜了,已經兩個多月了。如今他已經向大王去回稟此事了,大王也許就會有旨下來呢,甚至大王可能會親自召您的……快、快,咱們趕緊準備起來啊。“

    羋月坐在那兒,有些茫然,看著一屋子的侍女,七手八腳地為自己準備,為自己更衣,為自己梳妝,她忽然覺得這一切好生荒謬。

    很奇怪,雖然受寵日久,她似乎一點也沒有想過,自己會有懷孕的可能。或者是因為,自己對於這個秦宮,對於秦王,都持著一種游離的狀態。

    她竟是從來不曾想過,自己有一天會長久地留在秦宮,成為這秦宮的一份子,繁衍生息。她一直以為,自己會在某一天,因為某一個契機而離開。

    然而,她懷孕了,她有了秦王的孩子,她可能因此,而改變了人生的命運嗎?

    她有些迷茫地半倚著,看著人群喧鬧,忽然一滴眼淚掉了下來。

    薜荔吃驚地挽髻的手,問道:”季羋,您怎麼哭了?“

    羋月搖搖頭,有些混亂地說:”我本來想逃避,沒想到每次當我想逃避的時候,總有一些事,逼得我不得不去繼續掙扎。“

    薜荔迷茫地看著羋月,聽不明白她的意思,但是,這不妨礙她繼續為羋月妝扮,過得一會兒,便道:”季羋,你莫要流淚,奴婢在為您傅粉呢。“

    一片混亂中,羋月終於被妝扮完畢,果然秦王駟也不負眾人所望地親自來了。

    羋月正欲站起來,秦王駟已經走進來,以手制止她迎接的動作。他走到羋月身邊,將她擁入懷中,手輕輕地放在她的腹部,喜歡地道:”這裡,已經有了寡人的孩子嗎?唉,想來當日你隨寡人出行,就已經有了這孩子了。當真是很強韌的孩子,這麼顛覆都全然無事。“

    羋月看著肚子,眼神複雜道:”是啊,這孩子很強韌呢,一定會是個勇敢的孩子。“

    秦王駟道:”嗯,給寡人生個男孩,寡人要帶著他馳騁四方,征戰沙場。“

    羋月道:”妾身卻只願他平平安安,無爭無憂。“

    她心中五味橫陣,難道這是天意嗎?她在漸漸忘記過去,秦王對她的寵愛,像乾涸的土裡漸漸滲入的泉水,等到發現的時候已經無法再分離了。

    她一直以為,象他那樣高高在上的人,縱然有喜歡有寵愛,可是這跟兩情相悅不一樣。可他也從不忌諱讓自己看到他的另一面,沉溺於他的好,清楚地知道他的無情,又能明白他無情背後的無奈和真情。

    她輕撫著自己的腹部,默默地想,這孩子偏要到前日他把心底最*的心事都告訴我以後,才有了反應。那麼孩子,你也是認可了這個父親,是嗎?有了他以後,自己跟秦王,就是骨血相連,再也不能自欺欺人地當自己是這個宮庭的旁觀者,當自己還可以抽身而逃。生與死,都只能綁在這個宮裡,再也無法離開了。所以,為了孩子,自己的必須直面宮中的風風雨雨,無懼任何人,任何事。”

    兩行眼淚緩緩流下,羋月的嘴角卻有一絲為人母的喜悅微笑。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55:57

羋月傳 第135-137章 故人來

羋月懷孕了。

    繆監接到這個消息,首先就稟告了秦王駟。秦王駟只點了點頭,不以為意,便揮手令繆監出去了,他自又重新看起簡牘來。

    只是不曉得為何,過得片刻,他心中總有一股隱隱不安的感覺,想了想,他放下書簡,站了起來,走到外面,見是繆辛跟著他,不禁問了一句:“大監呢?”

    繆辛忙恭敬地道:“方才王后有召,所以大監去了,大王要召他嗎?”

    秦王駟搖了搖頭:“不必了。”他在廊下走了幾步,忽然道:“去常寧殿。”

    唐夫人是服侍秦王駟最久的人,近年來已經漸漸不再受幸,且她體弱多病,為人也是低調無爭,所以在宮中存在感也是較低。後宮妃嬪,雖然不敢來踩她,亦也是無人奉承。她所住的常寧殿,也是稍嫌偏僻,素日都是冷冷清清,無人往來一傾紅顏媚天下。唐夫人本人倒也是並不以為忤,也樂得清靜。

    秦王駟走入常寧殿,見這院中正中一棵銀杏樹,黃葉如華蓋,院中亦是落一地金黃的葉子,站在院中仰頭看,但見天高雲闊,不覺得心情舒朗。

    見了唐夫人迎上來行禮,秦王駟忙扶起了她,笑道:“你這院子倒是不錯。”

    唐夫人亦不似其他妃嬪見著秦王駟來,便要盛妝豔服,如今她與秦王之間,男女情愛的意味淡了,倒是那種多年以來熟撚不拘的感覺更重。見了秦王來,她也只是披著一件半新不舊的衣衫,頭髮挽了低髻,只用一根白玉大笄插住,見秦王駟誇她的院子,也笑了:“大王說得是,妾這裡最好的便是這院子。”說著一邊陪著秦王駟往裡走,一邊又說:“妾素日最喜的便是在院中曬曬太陽,下下棋。大王如今是要在院中坐坐,還是到裡面喝口漿水。”

    漿水又叫酸漿,是將菜蔬果物發酵變酸,再加上些蜜或柘汁,便是酸酸甜甜十分可口。秦王駟聽了便道:“甚好,寡人好久不曾飲過你制的漿水,正可一品。”

    說著便在唐夫人的引導下走進內室,室內光線略暗,唐夫人忙叫侍女將四面的簾子都卷了起來,陽光射入,秦王駟轉頭看了看室內擺設,卻見室內各式擺設非但比別處都少些,甚至還略顯陳舊,心中不悅,道:“你這室內的擺設如此這般少,顯又陳舊,可是魏氏和王后沒有照應到?”

    唐夫人見他生氣,忙陪笑道:“大王休要錯怪了人,王后和魏夫人不曾忽略于我,她們倒年年都問我要不要換新的。我原是因為當日子奐還小,十分淘氣,容易打爛東西,所以乾脆就擺著舊的。後來子奐搬出去了,”她看著室內的擺設,露出懷念的眼神道:“我看著這些東西反而捨不得換了。”

    秦王駟細看,果然有些擺設明顯是小兒之物,也輕歎一聲道:“你原也不必如此自苦,宮中什麼沒有,用得著你節儉成那樣。”

    唐夫人笑道:“妾身並不是節儉,只是習慣了,如今比起當年已經好多了……”說到這裡,發現說錯,忙止了聲,請罪道:“是妾失言了。”

    秦王駟長歎一聲,扶起唐夫人道:“你何須請罪。當年之事,原是我年少氣盛觸怒君父,卻不該連累你們受苦了。”當日他為太子時,因為反對商鞅變法,而被秦孝公放逐,朝中甚至有另立太子之呼聲。他既失勢獲罪,他宮中女眷,自然也難免過得艱難。

    唐夫人忙搖頭道:“妾身自屬大王,當與夫君憂戚與共。妾只是慚愧自己生性愚笨,便是那時候,也多半是庸姊姊撐著家裡,妾是什麼事也幫不上忙的。這麼多年以來,又是多虧大王照應,妾十分慚愧。”

    秦王駟歎了一聲:“桑柔她……她的性情若有一兩分似你,朕與她也不會……”

    桑柔便是庸夫人之名,唐夫人聽了這話,便是十分退讓的性子,也忍不住道:“庸姊姊若是妾這般的性子,只怕當年便撐不過了……”

    兩人述起舊事,不禁唏噓。過得片刻,侍女捧上調製好的漿水過來,唐夫人親手奉上,秦王駟飲了一口酸漿,略覺得好些,放下陶盞,咳嗽一聲道:“寡人看你這裡院子雖大,人卻太少,不免冷清。”

    唐夫人不解其意,看著秦王駟,欲待其述說下文。

    秦王駟後宮與其他諸候相比,算是十分清淨的。不過是早先為太子時以庸氏為正,唐氏為側,再加幾個侍婢均是住在一個院子裡。後來繼位為王,庸氏出走,唐氏便與那幾個舊婢同住一宮。其後便是之前的魏王后與她的幾個媵女,又另住一宮重生之醜女難求。再次便是楚女入宮,再立一宮便是。

    她這裡均是服侍秦王的老人,這些年也不曾承寵,次第衰落。自其子公子奐到十歲以後也搬了出去,這裡不免就顯得空落落的。魏夫人的宮殿,與她一般大,但裡頭住了魏媵人等數名妾姬,又因代掌宮闈,裡頭婢僕無數。便是羋姝所居的椒房殿,比她這裡多了兩個側院,但人數卻也比這裡多了七八倍。

    卻見秦王駟道:“寡人覺得,你這裡太過冷清不好,不如搬幾個人進來,與你同住也好。”

    唐夫人不解其意,知他這般說,必有用意,忙順著他的口氣下來道:“大王說得是,這一整座宮殿只住了我們主僕幾人,倒顯得空空落落。自子奐搬出去以後,妾身也覺得,真是冷清了不少。”

    秦王駟正中下懷,道:“那寡人就安排個人跟你一起住,如何?”

    唐夫人也笑道:“妾身正缺個妹妹做伴呢,只要她不嫌妾身這裡冷清便是。”

    秦王駟便問:“在宮中你素日跟誰交好,想挑誰過來?”

    唐夫人卻是答得滴水不漏:“宮中姐妹人人都好,妾身個個都喜歡。”

    秦王駟沉吟半晌,問道:“你看,羋八子如何?”

    唐夫人心中一凜,但面上不露,反而笑得更加歡暢:“大王說的可是大公主素日常誇的季羋?她自是極好的孩子,只是……”

    秦王駟一怔,想不到她竟會為難,反問道:“只是什麼?”

    唐夫人長歎一聲:“大王,季羋終究是王后的媵女,不曉得王后可知此事?”

    秦王駟不在意地揮了揮手:“王后不會有意見的。”

    唐夫人欲言又止,最終還是道:“既是大王吩咐,妾身自當遵從。”

    秦王駟皺了皺眉頭,道:“兩人相住,終究還是要性子相投,你若不願意,倒也罷了。”

    唐夫人忙笑道:“妾身知道大王的意思,也知道這是體貼我。我聽孟嬴說起過她,若是她來,那真是妾身之幸呢。”

    秦王駟方點頭道:“嗯,如今她懷了身孕,現在住的蕙院太過荒僻,地方小,也安排不開太多奴婢。且她年輕,也缺乏經驗,所以想讓她換個地方,也好多個人照顧。”

    他聽到消息的時候,也想到了蕙院狹窄,本就想給羋月挪個院子。一是因為羋姝所居椒房殿中已經住滿媵女,且羋月的性子有些不合群,羋姝對羋月又有些小小嫉妒,且自己的兒子也剛出生,這幾件事累積起來,則羋姝不見得會盡心。雖然他吩咐下來,她未必會拒絕,但用不用心,卻是不一樣的。二來唐夫人宮中冷清,若是令她照顧羋月,兩人皆得便利。所以當時一想,便想到了唐夫人身上去。

    唐夫人笑容不改:“哦,季羋有喜了,這真是件好事,妾身好歹也養過孩子,大王就儘管放心把她交給妾身好了。”

    秦王駟滿意地點頭道:“如此寡人就放心了。”

    見秦王駟大步離開,唐夫人獨立院中,怔怔出神。銀杏樹的葉子飛旋而落,唐夫人伸手,接住了一片落葉。

    見唐夫人怔立,侍女綠竹不安地喚道:“夫人靈魂夜未央。”

    唐夫人被這一聲輕喚頓時回神:“嗯?”

    綠竹輕聲道:“夫人,大王已經走了。”

    唐夫人有些恍惚:“哦。”

    綠竹見她如此,不免憂心,問道:“夫人,您想什麼想得如此出神?可是大王說的事,有什麼不妥……”

    唐夫人卻止住了她繼續問,道:“綠竹,你去內府去領些東西來吧。若是羋八子要搬進來,還要好生佈置呢。”

    綠竹詫異道:“這麼早便要佈置嗎……”

    唐夫人歎道:“反正早晚都要準備,不如早些準備。”

    綠竹低下頭,細細地思量一回,似有所悟,試探著問道:“若是有人打聽,奴婢應該如何說呢?”

    唐夫人淡淡道:“該怎麼說,就怎麼說吧。”

    綠竹恍然:“夫人,您莫不是……”莫不是不願意讓羋八子住進來?

    唐夫人並不是一個挑剔的人,更何況這事情是大王所托。她若是這麼做,只代表一件事,那就是羋八子住進來,會帶給她們很大的麻煩。

    唐夫人搖頭輕歎:“綠竹,後宮從來爭鬥多,我只想尋個清靜的地方,好好過我自己的日子。”

    綠竹欲言又止:“可是……”可是為什麼明知道是麻煩,還要接下來,既然接下來,為何還要把這件事張揚出去?

    唐夫人淡淡地道:“大王既然吩咐,我怎麼可以拒絕。”所以她只能應下,若是羋月住進來,她也會好好照顧。但是她身上的風風雨雨,她沒有替她接下來的義務,見綠竹不解,解釋道:“若是她身上真的帶著麻煩,就算住進來以後,照樣避不開這些麻煩,最後還會連累我們。”

    綠竹道:“可大王他……”大王這麼說,肯定是要夫人幫助季羋,夫人這麼做,真的合適嗎,會不會觸怒大王?

    唐夫人輕歎一聲,秦王駟是個很英明的君王,他能夠一眼看穿別人的性情,真的發生了大事情,誰也無可法隱瞞於他。可是後宮的事情,卻不是軍營和朝堂,不是用鐵腕和軍事手段能夠解決得到的。有時候那種細細碎碎的噁心人的小事情,上不了檯面,用不了刑罰,他也懶得理會懶得管。但有些人的野心,就這麼慢慢滋長,認為只要足夠聰明足夠有手腕,不犯著他的底線,就可以永遠無所顧忌下去。

    的確,後宮女人,做不出大的事情來,可人心幽暗的地方,便是用鐵血手腕也是無法根除的。

    也許他只是隱約意識到了會有人羋月的懷孕有會招致後宮某些女人的不滿,所以他就把羋月放到她的院子裡,因為他信任她能夠好好地照顧那個可憐的姑娘。可是他卻沒有完全意識到,那些女人會用出什麼樣的心思和手段來對付她。

    他是君王,他是男人,他是夫君,後宮那些起了可能有的不良心思的女人,都曾經是他的枕邊人,在她們還沒做出真正的罪惡時,他不願意去把她們想得太壞,甚至為她們未曾做出的行動去進行威懾。

    但是她不一樣,後宮那些女人,所有陰暗的手段,在她這個已經失寵的妃子面前,是毫無顧忌的,是放大了的惡行流觴歎。但她也沒有說出來,也許她想像落到那個姑娘身上可能的罪惡,也是放大了的。她不可能拿她的想像,去勸說君王,這聽起來有些點是危言聳聽。會顯得她在君王面前把別人的心思想得過於惡毒,或者讓她變成一個神經衰弱的受害狂。所以,她不能拒絕,也不好過多地解釋。

    那麼就把這件事放風出去吧,那些有著不軌心思的人,一定會阻止那個新寵進入她的院子,因為這樣就為她們下一步的侵犯增加了不方便之處。她要讓那些魑魅魍魎自己跳出來,如果她們能夠阻止那個姑娘進來,那麼,她也問心無愧。如果她們行動了,依舊沒有阻止那個姑娘進來,那麼,她也能看出秦王駟保護她的決心有多大。

    而今天他的行為,太過象一場興之所致,而她,只能把自保當成第一行動了。

    椒房殿也很快聽到了消息,羋姝大為不悅,這日秦王駟來看公子蕩的時候便與秦王駟道:“大王,我的媵女懷孕了,為什麼要托給常寧殿?”

    秦王駟倒沒有想到她的反應這麼大,他手中正抱著公子蕩,見羋姝質問,怔了一下道:“寡人覺得你宮中已經十分擁擠,且子蕩還小,寡人見你時常抱怨,所以也怕煩了你,因此托了唐夫人。”

    羋姝眼圈一紅,笑道:“是小童性急了,原是宮中閑言,說大王疑了小童容不得人,因此才將季羋托于唐夫人。大王也是知道小童的,遇到這種事,豈有不著急的。方才是我言語失當,卻不想大王原來是體貼於我才是這般安排。”說著端端正正地行了個禮,道:“只是大王雖是好意,我卻不敢領。若是當真讓季羋住到常寧殿,小童這名聲豈不坐定洗不清了。”

    秦王駟將公子蕩遞于乳母,轉頭看著羋姝道:“你多慮了,宮中從來是非流言甚多,豈能一一計較。”

    羋姝上前,偎著秦王駟撒嬌道:“大王,季羋是我的媵從,她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且我身為王后,就算是其他的妃子懷孕,難道不應該也是王后的職責嗎?如今大王置小童於不顧,反去讓唐夫人照顧,這叫小童日後如何處置宮中事務?”說著心裡一陣委屈,不禁哭了起來。

    秦王駟閉了閉眼,他到後宮從來是放鬆身心的,並不打算陷身煩惱,回思及唐夫人應允時的言不由衷,再看羋姝的急切委屈,心中也懶得計較,他本來想到羋月懷孕,獨居蕙院不便,乏人照顧,他能夠為她去向唐夫人說情,已經是很難得了,再加上羋姝如此委屈,她畢竟是王后,料得如此一來,她為了表現自己的負責任,當會好好照顧於羋月吧。

    想到這裡便揮了揮手,道:“好了好了,既然你主持後宮事務,這些小事就由你作主吧。”

    羋姝破啼為笑道:“是,小童定當不負大王所托。”

    羋月一覺睡醒,清晨起來,便聽院中雀鳥的叫聲,便披了衣服,走到在蕙院廊下,逗弄著籠中的雀鳥。

    女蘿見狀,忙拿了一件披風過來加在她的身上,勸道:“季羋,清晨露重,您還懷著身子呢,要多保重。”

    羋月抬頭看著青天,道:“女蘿,你說如果我把籠子撤了,這黃雀能飛多高呢?”

    女蘿也不禁抬頭看著天空:“它翅膀這麼短,飛不了多高吧。”

    羋月歎道:“小時候父王給我看剛生出來的小鷹,也只有一點點大,和剛生出來的小黃雀相差不大。可是,最終黃雀只飛到樹梢就落下來,被人捕獲,關於籠中。而鷹會越長越大,越飛越高,最終翱翔于藍天之上……”

女蘿聽著羋月忽然話題跳轉,有些不解,但她服侍了這些年,卻是知道羋月若是提起楚威王,必是懷了心事,忙勸道:“季羋,人懷孕了就是容易多愁善感,看到黃雀也能想到這麼多。您莫要多想,小心受寒,還是回屋換件厚的衣服吧。”

    羋月也不與她爭辨,只笑了一笑,被女蘿擁著進屋,捧著一杯剛燒好的粟米粥,喝了兩口,感覺胃裡也暖了許多。她放下碗,笑道:“你說這黃雀飛不高,是它害怕高度,還是貪戀美食,或者是心有牽掛呢?”

    薜荔拿著一疊嬰兒的衣服進來,試圖轉變羋月的興趣,笑道:“季羋,您看,這些是我給小公子新做的衣服,您看看可好?”

    羋月本是一個內斂之人,素不與她們多說心事,可是自懷孕以來,時常多愁善感,感時傷懷,倒令得薜荔與女蘿兩人頗為擔心,經常試圖引開她的注意力,以嬰兒、大王等事來岔來裝神。

    見羋月只是懶洋洋地拿起衣服翻看一下,又放下來,女蘿忙笑著提議道:“季羋,您喜歡鷹,要不要在小公子的衣服上繡一隻鷹啊?”

    羋月笑了,搖頭:“女蘿,你不懂。”

    女蘿忽閃著眼睛道:“奴婢懂啊,男人是鷹,女子是雀;男人高飛千里,建業立業;女子養在宅院,生兒育女。”

    羋月見了她如此說,輕輕一歎:“是嗎?難道女人就不能是鷹嗎?”

    女蘿不以為然地道:“做黃雀多好,不必太過辛苦,只要叫得好聽,自有人餵養,不用櫛風沐雨,流浪荒野。”

    羋月道:“可是黃雀雖然安逸,卻不能抵禦風雨,而風雨,卻無處不在。”

    女蘿正不解時,外頭卻有聲音,薜荔接了來人的話,進來稟道是椒房殿來人,說是王后有事相請。

    羋月看著女蘿,笑道:“你看,風雨這便來了。”

    羋月更了衣服,帶著女蘿一起慢慢地走向椒房殿,她知道羋姝為何召她。前日宮中忽傳消息,說是秦王駟要讓她住進唐夫人所居的常寧殿,她聽了這個消息,便知道不成了。

    不管這消息是如何出來的,以她對羋姝的瞭解,她是不會讓自己的媵女,接受別人的庇護的。此時羋姝召她過去,必是以此事,要求她主動拒絕此事,表示自己的忠誠之心。

    進了椒房殿,果然羋姝一張口便提起此事,道:“妹妹如今身懷有孕,我當好好照顧,蕙院狹窄冷清,我聽說唐夫人有意欲接你到常寧殿卻,你意下如何?”

    羋月心中苦笑,口中卻道:“多謝阿姊關心,我住蕙院習慣了。”

    羋姝滿意地點頭,道:“終究住在蕙院不便,不如你搬進椒房殿來住吧。”

    羋月忙笑道:“椒房殿中已經住了太多人,再說阿姊還要照顧公子蕩,我搬來搬去也是麻煩,還是照原樣吧,若有什麼事情再向阿姊求助也不遲。”

    羋姝猶豫著道:“可是大王原本想讓你入住常寧殿的,是我說要讓你就近更方便照顧。”

    羋月暗歎,她這個人到底就是如此氣量,非要逼著自己親口說出不住常寧殿來,才肯甘休。她是時時刻刻,都要逼著人向她表示效忠,卻不知這種行為,只會逼得人生厭生憎。當下只得笑道:“阿姊放心,原是我自己愛住那兒,就算阿姊不跟大王提起,我也是不願意搬到常寧殿的,畢竟我才是阿姊的媵侍,對嗎?”

    羋姝大喜道:“對,妹妹,你真是貼心。”轉而指著女醫摯道:“這樣吧,我讓醫摯來照顧你,如何?”

    這回羋月倒是真心道謝:“多謝阿姊。”這麼多年來,她是深知女醫摯為人善良,且又醫術精湛,有她照顧,她倒是可以安心了。想到這裡,也不禁長籲了一口氣。

    羋姝又轉而對女醫摯訓誡道:“醫摯,你是我從楚國帶來的心腹,這次妹妹懷孕,你要精心照顧才是。”

    女醫摯聽到羋姝叫她來時,又聽說羋月懷孕,當年的舊事不禁升上心頭,只覺得心驚膽戰,惴惴不安絕色悲戀,傾世狂妃。見了羋姝吩咐,忙一疊聲地應道:“是,小醫謹遵王后旨意。”

    羋姝見諸事已經安排定了,也滿意地點點頭道:“妹妹需要什麼,只管說來,我叫玳瑁開了庫房給你取去。再不濟,有什麼事,只管去與掖庭令說去。”又對女醫摯道:“醫摯,你聽到了嗎,妹妹可就交給你了。”

    她絮絮叨叨地吩咐了一大堆,這才放了兩人出去。

    女醫摯一直心驚膽戰地聽到最後,也不見羋姝單獨另外吩咐她什麼事,只得驚疑不定地跟著羋月出去。

    羋月見她一路頻頻回首,笑道:“醫摯不必擔心,王后不會單獨吩咐你什麼事的。”

    女醫摯一驚,欲言又止。

    羋月輕歎一聲:“若當真有什麼,會是玳瑁來找你的。”羋姝畢竟還年輕,還單純,便是如楚威後那樣的人,真正惡毒起來,也是後來與楚威王關係變壞以後的事。倒反而是玳瑁,在楚威後身邊服侍了這麼多年,這個老奴婢的心,早就黑了。有什麼事,會是她比羋姝更惡毒。

    女醫摯微一猶豫:“那……”

    羋月拍了拍女醫摯的手:“放心,若是玳瑁對你有要求,你便悄悄告訴我,大不了,大家撕破面,到王后面前,到大王面前,我還懼了這個老奴不成。”

    女醫摯低下頭,應了一聲是。

    自此女醫摯便搬入蕙院居住,蕙院中本就是由女蘿薜荔兩個大宮女,再帶著兩個灑掃的小宮女侍候,女醫摯搬進來,女蘿便將自己的房間讓出來給女醫摯,自己搬了與薜荔同住。

    女醫摯便開始為羋月調理養胎之事,開了許多藥膳方子。只是秦楚醫道不同,秦國太醫院中許多藥物並不符合她的開方習慣,之前羋姝懷孕,也多半是太醫院太醫用藥較多。

    女醫摯既受託,便自當精心照顧。當下便向羋月請示,欲趁著羋月胎息尚早,就要在這段時間到城中內外去尋藥購藥,甚至要親自出城去山上采藥,自己製藥。羋月稟了羋姝,便給女醫摯一面出入權杖,也好方便她去采藥。

    這日她正在咸陽城中一間藥鋪中尋找適用之藥,正站在藥鋪門口,看著那藥鋪中擺在外面曬著的藥,忽然聽得外頭人聲喧鬧起來,她一個不防,被後面的人擠推,摔倒在藥堆上,便聽得遠處有一人大聲叫道:“抓逃奴,抓逃奴……”

    此時眾人已經是你擠我逃,情景更是紛亂,那藥鋪主人忙上前來扶起女醫摯,解釋道:“人市離此不遠,想是有販賣的奴隸逃了出來,女醫無事吧?”

    女醫摯忙點頭:“無事。”

    說著隨了那藥鋪主人入內,鋪子裡地勢略高,兩人順勢看起熱鬧來。但見前頭的人都躲了開來,中間有個大漢,看上去遠比周圍的人高出一個頭來,卻在人群之中逃竄,那追他的人在後面不斷地叫著:“抓逃奴,抓逃奴……”眼見著人群擁擠過不去,那人急了,又叫道:“誰快住前面的逃奴,我謝五金!”

    五金不是一個小數目,簡直足夠再買一個奴隸了,當下便有人應聲去抓,那逃奴身形高大,力氣頗足,人群中只傳來痛呼之聲,想是去抓他的人反被那逃奴打了吧。

    女醫摯忽然聽得一聲小兒啼哭之聲,然後傳來大聲喝彩:“公子好身手,好凰寵——高門貴夫!”

    過得一會兒,人群散開,卻是一個過路的公子,制住了那逃奴。

    女醫摯見人群散開,也隨著走出來,但見那販奴之人已經追上來按住逃奴,感激連連道:“多謝這位公子。”

    那公子看了看仍然在強力掙扎的奴隸,讚歎道:“好一位壯士。”便問那販奴之人:“這個奴隸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那奴隸販子抱怨道:“這是跟東胡人打仗時的戰俘,因為沒有人贖他,所以就烙了印給賣掉了。小人還以為此人孔武有力,會是一樁好買賣,不曾想此人吃多的,不幹活,還經常打傷人。小人拉出去賣了好幾次,都讓主家退了回來。”

    女醫摯在人群中遠遠地聽了聲音,不禁一怔,急忙扒開眾人向前行去。

    遠處,那公子正與那奴隸販子道:“你這奴隸要多少金?”

    那販子苦笑道:“小人也實不指望他能掙到錢,只保個本兒,十五金罷了。”

    那公子道:“我給你二十金,你把身契給我罷了。”說著拿了十五金給那販子,那販子便從袖中取了購那奴隸時的契書,也就是一根刻字蓋章的竹條遞給那。

    那公子轉過頭去,將契書遞給精壯奴隸道:“給。”

    那精壯奴隸愣愣地接過契書,還沒反應過來道:“你,你這是何意?”

    那公子道:“你自由了,拿這契書去官府銷了你的底冊就是。”

    那奴隸正拿著木條發愣,女醫摯已經擠過人群走到進前,仔細看到了那公子的模樣,不禁失聲叫道:“公子歇——”

    那公子聞聲看去,也吃了一驚道:“女醫摯——”

    這人,卻是當日羋月入秦之時,路遇義渠王伏擊之戰中,落馬失蹤,被諸人以為已經屍骨無存的黃歇。

    黃歇轉頭看到女醫摯,也是驚喜異常,快步走到女醫摯面前,幫她提起藥筐道:“摯姑姑如何在此,你可知道九公主的下落?”

    女醫摯驚疑不定地看著黃歇,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見他手是溫的,陽光下也有影子,這樣相信他仍然是活人,一刹那五味橫陳,顫聲道:“你、你沒死?”

    黃歇也不禁唏噓萬分,歎道:“是,我沒有死。”

    女醫摯垂淚看著黃歇道:“公子,你、你那日遇險之後,遇上了什麼事,如何今日才到咸陽?”

    黃歇歎道:“實是一言難盡……”

    那一日,他落馬受傷,被東胡公主鹿女救走,因亂軍之中,他被馬匹踩踏,受了極重的傷,昏迷不醒,待他醒來之時,發現已經是在東胡軍營。他本欲就要去尋羋月,怎奈受傷太重,連骨頭都斷了數根,竟是不起,只得耐心養傷。鹿女將外界的事瞞了個密不透風,他多方打聽,也打聽不出。

    待得傷勢稍好,他能夠下地走動,便要去找羋月。鹿女不肯放他離開,他三番四次欲逃走,卻總是被抓了回來。他無奈之下,雖然思及鹿女救命之恩,但卻心系羋月安危,只得在東胡製造了幾場混亂,這才逃了出來。

  在東胡之時,他又聽說義渠王劫走了秦王后的妹妹,想來便是羋月了,當下便一路辛苦,跋涉數月,才到了義渠王城,只聽得義渠王數月之前納了一個美女,他以為便是羋月,又辛苦潛入王宮之中,一處處宮室尋來,直到與義渠王照面,兩人打了數次,義渠王原是心懷嫉恨,不肯告訴他真相,後來與他數番打鬥,最終也是服他的心性,便將羋月下落告訴了他。

    他連夜趕到咸陽城中,這幾日便在設計努力尋找楚宮舊人,想辦法打聽羋月消息,誰知這日竟這麼湊巧,遇上了女醫摯。

    女醫摯聽了經過,忍不住拭淚:“公子,你何不早來,九公主她、她……”

    黃歇緊張地問道:“她怎麼樣了?”他只覺得雙手顫抖,生怕聽到不利的消息。

    女醫摯道:“她已經侍奉了大王。”

    黃歇怔了一怔,心中雖然酸澀難言,但終究舒了一口氣,歎道:“她能活著就好,活著就好……”

    女醫摯見狀,心中也是難受,歎道:“公子,具體的事,我們身為臣僕雖然不明內情,但也聽說九公主初進宮,原是不放心王后,後來則是因為王后懷孕,所以才侍奉了大王。”

    黃歇苦笑一聲,搖頭道:“醫摯,謝謝你,你不必勸我。我瞭解九公主,她天性倔強,豈是輕易妥協之人,她必是遇上了絕大的難處,才會,才會……”

    女醫摯輕歎道:“是啊,你總是最瞭解她的。”

    兩人沉默片刻,此時街上人多,兩人便到了街邊一處酒肆中暫坐。

    黃歇忽然道:“醫摯,我欲與她相見,你可有辦法?”

    女醫摯心中暗道:“果然如此。”不禁歎息:“公子,你若是早上四個月也罷了,如今卻是不能了。”

    黃歇一驚:“怎麼?”

    女醫摯同情地看著他:“我說你來遲了,便是這個原因,她如今已經被封為八子,並且已經懷了秦王的孩子,我如今便是服侍她安胎,這才出宮尋藥……”

    她再繼續說著什麼,黃歇已經聽不到了,他木然坐在那兒,只覺得覺得身邊的一切事物都已經模糊,所有的聲音變得遙遠嫡女三嫁鬼王爺。

    女醫摯輕歎道:“她若沒有懷孕,就算她委身秦王,你們一樣可以遠走高飛,可是這女人一旦有了孩子,就……”她同情地看著木然的黃歇,知道他此時已經無法再回應什麼,只得看了看周圍,卻見那精壯奴隸站在黃歇身後。方才黃歇將契書給他的時候,他雖然收了契書,卻一直跟著黃歇,形影不離,當下作個手勢相詢,見對方應了,方才放心。

    此時天色已晚,宮門將閉,女醫摯縱然不放心,也只得很站起來走了。

    黃歇仍然坐在那兒,一動不動,背後的人來人去,直至人群散去,天色昏暗,他卻是恍若未覺,直至一人輕推著他喚道:“公子,公子……”

    黃歇眼神漸漸聚集,看著眼前之人從模糊到清楚,細辨了一下,竟是方才釋放的奴隸:“是你?”

    那精壯奴隸擔憂地看著他,道:“公子,你怎麼了?”

    黃歇僵硬地一笑道:“你怎麼還沒走?”

    那奴隸道:“我不放心公子。”

    黃歇自嘲地一笑道:“不放心,有什麼可不放心的?”忽然一拍桌子道:“店家,拿酒來!”

    店家遲疑著不敢上前,那奴隸便也一拍桌子道:“快上酒。”

    店家見了這麼一個壯漢,不敢違拗,忙送上酒來。黃歇一瓶又一瓶地灌著酒,很快就酩酊大醉,拍著桌子混亂地吟道:“亦餘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此時天色完全暗了下來,諸人也紛紛要離開。卻見黃歇喝得醉薰薰地占住大門,一個大漢抱臂守在他身邊,讓人出去不得。眾人不敢上前,相互擠在一起竊竊私語。

    此時內室走出幾人,見狀也是一怔。便有一個上前問話道:“喂,兄台……”

    黃歇抬頭,舉著酒瓶傻笑著問:“你想喝酒嗎?”

    那人搖頭道:“不想。”

    黃歇道:“你想打架嗎?”

    那人搖頭道:“不想。”

    黃歇呵呵一笑道:“可我想喝酒,也想找個人打架,你說怎麼辦?”

    那人沉默片刻道:“好,那我就陪閣下喝酒,打架。”

    他身後跟著的人急了,道:“庸公子……”

    那人手一擺,道:“你們且先走吧。”自己卻坐了下來,道:“在下庸芮,敢問兄台貴姓?”

    黃歇抬頭看了看他,見也是個年輕公子,氣質溫文,當下呵呵一笑,道:“在下黃歇。”

    庸芮笑道:“可否令你的從人退在一邊,讓酒肆諸人離開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在下亦好與兄台共飲共醉。”

    黃歇看了身邊那人,擺手道:“我沒有從人,他也不是我的從人。”

    不想那奴隸聽了這話,反而退開一邊,讓出門來,諸人紛紛出來。

    黃歇又低頭喝了一杯酒,抬頭看那庸芮居然還坐在面前,奇怪道:“咦,你怎麼還在?”

    庸芮道:“你不是說,想喝酒,想打架嗎?”

    黃歇又問:“你不是說,你不想喝酒,不想打架嗎?”

    庸芮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可是我現在忽然就想喝酒,想打架了。”

    黃歇問:“你為什麼想喝酒,想打架?”

    庸芮苦笑:“我喜歡的姑娘嫁給了別人,還懷上了他的孩子,所以,我心裡難受,卻又不好與人說,只好悶在心底。”

    黃歇已經喝得半醉,聞言忽然仰天大笑起來:“哈哈哈,你也是,這真真好笑。我告訴你,我也是。”

    庸芮一怔:“你也是?”

    黃歇呵呵笑著,舉起酒壺,再取了一個陶杯,給庸芮也倒了一杯酒,道:“是,我喜歡的姑娘嫁給了別人,還懷上了他的孩子……我、我只想殺了我自己……我若不是來得太慢,就算她嫁給了別人,我也可以把她帶走,可是,可是為什麼她懷上了他的孩子呢……”

    庸芮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不覺也是癡了,喃喃地道:“就算她嫁給了別人,我也可以把她帶走。我當日為何不敢想呢,是啊,我不敢,我都不知道她是否喜歡我……”

    兩人各說各的傷心事,卻不知為何,說得絲絲合拍,你說一句,他敬一杯。不知不覺間。兩人喝酒如喝水一樣,把店家送上來的酒俱都飲盡。

    忽然間一聲霹靂,大雨傾盆而下,此時天色全黑了下來,街市中諸人本已經不多,此時避雨,更是逃得人影不見。熱鬧非凡的大街上,竟只餘他二人還在飲酒。

    黃歇拿起盛酒的陶瓶,將整瓶的酒一口喝下,拍案而笑道:“痛快,痛快。”說完,便拔劍狂歌起來:“欲從靈氛之吉占兮,心猶豫而狐疑。巫鹹將夕降兮,懷椒糈而要之。百神翳其備降兮,九疑繽其並迎。皇剡剡其揚靈兮,告余以吉故……”

    庸芮也已經喝得大醉,他酒量本就不高,此刻喝得盡興處,見黃歇拔劍高歌,也不禁擊案笑道:“痛快,痛快,來,我與你共舞。”說著也拔出劍來,高歌:“有車鄰鄰,有馬白顛。未見君子,寺人之令……”

    見庸芮也拔出劍來,黃歇笑道:“這酒肆甚是狹窄,待我們出去打一場。”說著率先一躍而出。

    庸芮哈哈一笑,也一躍而出。

    黃歇和庸芮兩人執劍相鬥,從酒肆中一直打到長街上。

    大雨滂沱,將兩人身上澆了個透徹。兩人方才亦是飲酒不少,此時渾身燥熱,這大雨澆在身上,反而更是助興。當下從長街這頭,打到長街那頭。

    兩人都是醉得不輕,打著打著,黃歇一劍擊飛了庸芮手中之劍,庸芮卻也趁他一怔之機,將他的劍踢飛,兩人素性又赤手空拳地交起手來,最終都滾在地上,滾了一身爛泥明月系列。

    黃歇和庸芮四目對看,在雨中哈哈大笑。

    此時兩人俱已經打得手足酸軟,自己竟是站不起來,兩人相互扶著肩頭站起,一腳高一腳低地踩著泥水前行,手舞足蹈,狂歌放吟。

    黃歇便用楚語唱道:“時繽紛其變易兮,又何可以淹留!蘭芷變而不芳兮,荃蕙化而為茅……”

    庸芮亦用秦語唱道:“阪有漆,隰有栗。既見君子,並坐鼓瑟。今者不樂,逝者其耋……”

    兩人也不顧別人,只管自己唱著,一直走回到酒肆那裡,也不知道是誰接了上來,道:“公子,小心。”

    此時兩人俱已經支撐不住,索性一頭栽倒,再不復起。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黃歇悠悠醒來,耳中聽得一個聲音興高采烈地道:“公子,你醒了?”

    黃歇睜開眼睛,眼前一片模糊,他扶著頭,呻吟一聲,眼前的一切漸漸變得清晰,他細看那人,身軀高大形狀威武,臉上卻帶著烙印,卻正是昨日被他所救的奴隸,頗覺意外:“是你?這是什麼地方,你怎麼會在這兒?”

    那大漢呵呵地笑道:“這裡是庸府。昨日公子與那庸公子都喝醉了,是那位庸公子的手下與我扶著公子回府,也是庸府之人相助,為公子沐浴更衣,在此歇息。”

    “庸公子?”黃歇扶著頭,宿醉之後頭疼欲裂,好不容易才定住心神,想起昨天那位陌路相逢,卻一起喝酒打架的人來,正是姓庸:“他叫庸、庸什麼……”

    那在歎忙提醒道:“是庸芮公子。”

    黃歇點了點頭,又問:“你又如何在此,我昨天不是把你的身契還給你了?”

    那大漢憨笑道:“公子買了我,我自然要跟隨公子。”

    黃歇擺擺手道:“我不是買了你,只是不願意看到壯士淪落而已。再說,你不是從來就不服主人,每次都會反抗的嗎?”

    那大漢搖搖頭,執著地道:“我是東胡勇士,戰場上是被人暗算才淪落為奴,被人隨便轉賣呵斥,我自然不服。公子武功比我高,又待我仁義,我豈能不報。反正我的部族也被滅了,我也無處可去,只能跟定公子了。”

    黃歇捧著頭,無可奈何,良久才道:“那,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便翻身跪地,端端正正地行了大禮,道:“小人赤虎,參見主人。”

    黃歇忙擺了擺手:“我敬你是壯士,休要如此多禮。”

    赤虎起身,憨笑著搓搓手,站在一邊。

    黃歇沉吟片刻,道:“既到此間,也要拜會主人。此人意氣飛揚,倒是可交。”

    正說完,聽得外面院中呵呵大笑:“黃兄可曾起了?”

    黃歇一笑,也大步走向外面,道:“庸兄起得好早。”

    這個世界上有人白髮如新,有人傾蓋如故。黃歇和庸芮的相識,便是只這一場酒醉,一場打架。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58:32

羋月傳 第138-139章 舊事提

一夜雨後,清晨,滿園新芳初綻。

    秦王駟攜著羋月,慢慢走在花園中,指著木芙蓉花道:“下了一夜雨,這木芙蓉花開得更鮮豔奪目了。”

    羋月也歎息道:“一分雨露,一分滋長。世間事,莫不如此。”

    秦王駟聽了這話,以為她因自己懷孕不得承寵而生了嫉意,開玩笑地道:“哦,季羋是想知道寡人的雨露恩澤由何人承幸嗎?”

    羋月卻是對這個話題略沾即走:“大王說笑了,妾身焉敢如何大膽。妾身是前些日子看《商君書》,想到這君恩和利益的事情。”

    秦王駟一怔:“哦,你如何想到的?”

    羋月笑道:“妾身自懷孕以來,鎮日枯坐,閑來無事,便看此書。”

    秦王駟有些興趣上來了:“哦,你看出了什麼來?”

    羋月想了一想,道:“想商君變法,原為獎勵軍功,禁止私鬥。可如今各封臣權力如故,真正因軍功而受勳者勢力薄弱,各封臣的封邑之間為了爭奪利益的私鬥仍然不絕。妾身心中疑惑,若是長此下去,商君之法最根本的實質只怕會無法推行。”

    秦王駟微怔,看著羋月好一會兒,才移開目光。他妻妾不少,能夠與他一起練兵一起習武者有,能夠與他一起賞花吟月者有,可是能夠與他談商君書的,卻是不曾有。

    女人的天性,可以有才,可以有性子,可是卻當真沒有多長,喜歡論政。他長歎一聲:“你果然很聰明,一眼就看到了實質,一國之戰,需要各封臣出人出物,齊心協力作戰,戰後共用戰利品和土地戰俘。商君之法就是要讓國君以軍功為賞,讓這些聽從封疆之臣命令的將士們,聽從君王的號令,因為君王能夠給予他們的,比他們聽從封臣效命得到的更多。但是……”

    羋月詫異道:“但是什麼?”

    秦王駟道:“寡人問你,君何以為君?”

    羋月一怔,想了想有些不確定地答道:“上天所授,血統所裔,封臣輔弼,將士效命……對嗎?”

    秦王駟擺了擺手:“你可知周室開國有三千諸侯,如今只得十余國相爭霸業,那些被滅掉的數升諸侯,何曾不是上天所授、血統所裔?”

    羋月怔了一怔,仔細想了一想,似有所悟:“是啊,莫說中原諸國,便是我楚國立國這數百年,也是滅國無數。”黃國、向國、莒國,甚至庸國,都是在漫漫歷史長河中消失了的諸侯啊來嘛,少俠。

    秦王駟看著眼前的小女子,眼神有一絲玩味。他寵倖她、縱容她,只能算是自己政務繁忙之後的閒暇;帶著她去看商鞅墓、亦只能算得一時興起。但眼前的這個小女子,居然會因此,去看那普通女子難以理解的商君書,甚至她真的有所領悟,能夠把自己的疑惑和見解向他詢問。他忽然生了興趣,他想知道,對於王圖霸業,一個小女子能夠知道多少,理解多少,能夠走到哪一步去?

    這是個很有趣的試驗,他想試試。魯人孔丘說“有教無類”,眼前的這個女子,如一顆未琢的美玉,他想親手去把她雕琢出來。他之前有過許多的女人,但每個女人不是太沒有自我的存在,就是太有自己的心思。而一個既聰明,又不會太有自己想法的小女子,最後能夠變成什麼樣的人呢?

    想到這裡,他沉吟片刻,解釋道:“君之為君,關鍵不在於血統所裔,而在於封臣輔弼,將士效命。寡人為太子時,之所以反對商君之法,就是因為商君之法侵害封臣之權,稍有錯失,就會引起封臣們的反對,最終秦國將會如晉國一樣四分五裂。等寡人繼位為君,雖然殺商君以平眾怒,但坐上這個位置以後,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商君之法雖然傷封臣,但強君王,興國家。所以寡人殺其人而不廢其法,但商君之法畢竟已經傷到封臣之利,所以寡人繼位之始,國中封臣數次動亂,雖然都被壓下,但卻傷及了國家命脈。”

    羋月詫異地道:“妾身聽糊塗了,依大王之意,變法是對國家有利,還是對國家有傷?”

    秦王駟仰望青天,沉默片刻道:“各國行分封之法至今,到周幽王的時候,已經是害多於利了。但是卻沒有一個國家有辦法擺脫它,以至於爭戰不止,人人自危。不改分封之法,要麼如魯國等被滅亡的諸國一樣,雖然削弱了封臣,但卻壞了自身的實力,最終被別國所滅。要麼如晉國齊國一樣,雖然國勢強大,但是強大的卻是封臣的權勢,最終國家被封臣取代。分封之法,早已經走到了末路,只是列國不敢承認而已。”

    羋月似有所悟:“似吳起在楚國變法,李悝在魏國變法,甚至如齊國的稷下學宮等,列國其實都在或多或少地實行變法,只是變法通常一世而斬,人亡政銷,無法再繼續下去而已。”

    秦王駟點頭道:“所謂居其位,謀其政,實是不虛。寡人為太子,觀的是國內之勢。寡人為國君,觀的才是天下之事。列國變法,其實是挖掉自己身上的爛肉,切掉自己的殘肢,以求新生。但是誰能夠真正下定壯士斷腕的決心呢?列國撐不過來,最終變法失敗,而秦國撐過來了,卻也必定要面對元氣大傷一場。”

    羋月聽得暗驚,細思卻是越想越是駭異,喃喃地道:“所謂大爭之世,虎視之境。若想自己不落入虎狼口中,就得將自己脫胎換骨,撕皮裂肉。想不讓別人對自己殘忍,唯有先殘忍地對待自己。能夠撐過對自己的斷腕割肉,世間還有何懼之事?所以秦是虎狼之秦,也是新生之國。”

    秦王駟點頭,贊許地:“能與寡人共觀天下者,唯張儀與你季羋了。”

    羋月聽到這個的評語,心潮澎湃,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歡喜,謙遜地道:“妾身只是旁觀者清。”

    秦王駟嘿嘿一笑:“嘿嘿,旁觀者、旁觀者,天底下人人爭著入局爭勝負,又或者閉起眼睛縮進龜殼做尊王複禮的大頭夢,又能有幾個旁觀者?”

    羋月想了想,又問:“大王看那張儀是入局者,還是旁觀者?”

    秦王駟道:“他曾想作個旁觀者,最終卻被逼上做了一個入局者。”

    羋月輕歎道:“是啊,張儀曾對妾身說,如果不是昭陽險些置他於死地,他還不至於入局貪吃王妃霸王爺。”

    秦王駟點頭贊道:“當日我入楚,一是達成秦楚聯姻,第二便是這張儀入秦,老實說,此二事,不相上下。”

    羋月點頭,若有所悟:“妾明白了,為什麼張儀能夠逼走公孫衍。那是因為,大秦已經不需要公孫衍的治國方式,而是需要張儀的策略了。”

    秦王駟來了興趣:“你且說說看?”

    羋月肯定地說:“張儀遊說分化諸侯有功,得封國相。而大秦借張儀恐嚇諸侯,休生養息。”

    秦王駟忽然長歎一聲,羋月有些惴惴不安:“大王,妾說錯了嗎?”

    秦王駟搖搖頭:“不,你說得很對”他長歎道:“變法,乃是逼不得已的自傷自殘,想要恢復如初,就得要有足夠的時候休生養息。但商君之法想要穩固,卻需要發動戰爭,獲得足夠的疆土和奴隸,才能兌現對將士軍功的賞賜。有了軍士的分權,才能消解分封之制。”

    羋月心中暗歎,這實是一種悖逆的兩極。為了變法的成果,需要對外的作戰,而變法帶來的創傷,卻需要國內的穩定。所以雖然秦王駟殺商鞅而不廢變法,但是同舊族封臣們的對抗與妥協中,在國內的穩定需要中,商鞅變法最關鍵的軍功鼓勵,卻被遲遲不能閱現而推遲了。所以秦國才需要張儀,需要張儀在外交中以恐嚇換來利益,換來秦國的休生養息。

    秦國所需要的,是時間,為了變法的真正推行,大秦必要再次展開對外作戰,但這個時間,卻起碼得再等上十幾年。

    秦王駟雖鼓勵民間生育有賞,卻也得十幾年以後,這些初生的孩子才能成為新一代的戰士,那時候,或者是下一代的國君,才能夠實行開疆拓土,以戰養戰的國策。

    羋月輕撫著自己的腹部,陷入沉思。

    秦王駟從她身後摟住她,手覆在她的腹部,輕聲道:“給寡人生一個兒子,將來為我大秦征戰沙場吧。”

    羋月嗔怪:“大王都已經有十幾個兒子了,還要兒子?”

    秦王駟大笑:“兒子永遠不嫌多,越多越好。”他輕撫著羋月的腹部,道:“尤其是這個兒子,有一個聰明的母親,將來必然是我大秦最出色的公子。季羋,寡人喜歡你,因為你夠聰明,寡人跟你說什麼你都懂,而且你會自己再去找答案,再去學習。後宮的女子雖多,但是象這樣無處不合寡人心思的,卻只有你一個。”

    羋月握著秦王駟的手,轉身面對秦王駟,笑吟吟地:“大王,天下男子雖多,但知我懂我,信我教我的男人,卻只有您一個。我但願這腹中的孩子,能有我夫君的一半,我就心滿意足了。”

    秦王駟笑道:“一半怎麼夠,寡人的孩子,必要強爺勝祖,方能揚我大秦霸業。”

    兩人同時大笑起來。

    此刻,遠處,羋姝站在廊橋上,遠遠地看著花園中秦王駟和羋月兩人恩愛,臉色僵硬,手指緊緊握住衣袖,咬緊牙關。

    羋姝走進椒房殿,便見乳母抱著繈褓中的公子蕩迎上來。小嬰兒沖著母親啊啊地叫著,羋姝滿臉怒火在看到兒子的時候軟化下來,微笑著抱過兒子,逗弄著。

    玳瑁跟在她身後進來,窺伺羋姝的神情:“不知王后為何不悅?”

    羋姝強笑了笑:“無事紫瞳亂,傾城歎。”

    玳瑁自然知道她是為何不悅,見狀又道:“王后,您看小公子何等天真可愛,就算是為了他,您也得早下決心啊。”

    羋姝沉下了臉,把孩子交給乳母,往內室走去,玳瑁忙跟了進去。

    羋姝一屁股坐下,見玳瑁一副非說不過的架式,不耐煩地道:“好了,你又想說什麼?”

    玳瑁一臉忠心耿耿的模樣:“王后,您可要以您的母后為鑒啊,當年向氏險些逼得您的母后失去王后之位,險些逼得您的王兄失去太子之位。那季羋象她的母親一樣善於媚惑君王,您可不能心軟。”

    羋姝心煩意亂地斥道:“你有完沒完,總是這麼喋喋不休地說這種話,季羋怎麼惹你了,你老是看她不順眼。”

    玳瑁咬咬牙,道:“王后,奴婢就實說了吧,若不是您當日阻止,威後是萬萬不會讓那女人活著出宮的。”

    羋姝吃驚地問:“為什麼?”

    玳瑁道:“王后可知,當年先王為何如此寵愛向氏?”

    羋姝道:“不是說向氏妖媚嗎?”

    玳瑁沉重地搖了搖頭,道:“不是,是當年向氏懷孕時,天有異象,唐味將軍對先王說,‘天現霸星,應在楚宮,當主稱霸天下,橫掃六國’……”

    羋姝一怔,只覺得荒唐可笑:“哈,一個女人,而且還是媵侍生的庶出女,稱霸天下,這種話也有人信?”

    玳瑁道:“可先王卻信了,他自懷孕起,就將向氏移到椒宮,寵愛有加。季羋出生那日,正是王后您的周歲之宴,先王扔下威後和您,就趕去椒宮等著那個孩子的出生。而那個孩子的確詭異,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脫了繈褓只穿著肚兜扔進禦河裡飄了十餘裡,居然安然無事,這實在是太過妖孽。所以王后一直防著她,多少次想弄死她,卻總有一些陰差陽錯的事不能得手。”

    羋姝打了個哆嗦,強自鎮定地斥道:“這麼荒唐的事你們都相信?”

    玳瑁見她不信,不得不拋出殺手鐧:“王后您可知道七公主為什麼會瘋掉?”

    羋姝一怔:“七阿姊?這事與她又有何關係?”

    玳瑁在羋姝的耳邊低聲道:“七公主一向有野心,圖謀秦王后之位……”

    羋姝不耐煩地揮揮手:“這事兒我知道,你不必多說了,哼!”

    玳瑁雙道:“威後知道這件事兒以後,就對七公主說,若她殺了九公主,就滿足她的願望。可您知道嗎,就在威後對七公主說完這話以後,沒過兩天,七公主就瘋了!”

    羋姝大驚,失聲道:“你是說七阿姊是被……”她詫異地看著玳瑁,驚得說不出來話,難道她的意思是,因為羋茵要害羋月,所以反而被某種不知事的力量給暗算了?

    羋茵發瘋之事,她早就懷疑過楚威後暗中下手,只是畢竟是自己的母親,為尊者諱,她不敢多想,更不敢多問。如今玳瑁自己把這話說了,倒叫她一時無語。

  玳瑁又細細地將那日羋茵如何準備算計,如何將羋月誘到遠處扔進河中,羋月又是如何被發現在少司命神像下,而羋茵卻是發了瘋的事都說了。

    羋姝聽了此言,陷入深思,這種事,她不想相信,但又不得不信。她不想害人,但又不得不能為自己打算。思來想去,還是覺得心如亂麻,揮了揮手,道:“你這些都是無稽之談,季羋雖然有些不馴,但終究不是七阿姊這般心思歹毒。當日義渠人圍攻,黃歇為救我而死,她為救我而引開追兵,又為我而入宮。雖然她侍奉大王,擅作主張,終究過不抵功,你這般煽動於我,卻是何意,難道要教我害她不成?”

    玳瑁急了:“王后,王后雖無傷季羋之心,奈何怎知季羋不對王后有懷恨之意。”

    羋姝沉了臉,喝道:“胡說,她若要害我,庸城便可害我,義渠兵困更不必捨身救我。”

    玳瑁無奈,正欲說話,只是講到這樁最隱秘之事,終是心頭有些餘悸,當下推開窗戶開了看,又掀了簾子看了看外面是否有人。卻看到窗外長廊處一個小宮女跪在地上,正慢慢地欲往這裡窗下抹著地板過來,當下喝道:“這裡不用你,快些走。”

    那小宮女嚇了一跳,連忙拿起抹布跑走了。玳瑁見左右已經無人,狠了狠心,最終還是把藏在心頭的隱事說出來了:“王后可知,她的生母向氏是怎麼死的?”

    羋姝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想了想,反問道:“向氏,哪個向氏?她的母親不是莒夫人嗎?”向氏在宮中存在感稀薄,她出宮的時候,羋月還小,羋姝也僅僅只比她大了一歲,亦是毫無所知,她只曉得羋月的母親是莒姬。

    玳瑁只得解釋道:“莒夫人是季羋養母,向氏是她的生母。”

    羋姝問:“她死了嗎?”過後又恍然道:“我似乎聽季羋說起過呢……她是先王死的時候,出宮了,還是死了?”

    玳瑁搖頭:“不是,當年先王駕崩的時候,威後將向氏逐出宮去,並匹給一個性情暴戾的賤卒……”

    羋姝倒吸一口氣,尖叫道:“為什麼?”

    玳瑁一驚道:“王后,輕聲。”

    羋姝已經按捺不住激動抓住了玳瑁的手道:“這麼說,那個魏冉,真的是、真的是……”她與羋月在高唐台一起長大,只曉得羋月只有一個弟弟羋戎,可是在上庸城中,卻忽然冒出來一個“弟弟”,而且很明顯,和這個弟弟的感情,並不比與羋戎的關係差清穿之華貴妃。剛開始羋月只說這是她母族的弟弟,可是在羋月失蹤以後,她遵守了承諾,與魏冉相處日久,聽得魏冉說的時候,感覺兩的關係,絕非如此簡單。

    尤其是羋月委身秦王駟,她曾經為此記恨,直到羋月同她解釋,說是魏琰抓了魏冉,她不得不出此下策,她雖然覺得有理,但也覺得羋月對魏冉的看重十分不解,甚至有些認為她是曲辭狡辨。如今聽玳瑁一說,難道竟是真的不成?

    玳瑁點頭道:“是,那個魏冉,是向氏和那個賤卒所生的兒子。”

    羋姝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道:“果然如此,我就疑惑,季羋與那個魏冉之間在關係,實在奇怪。”說到這裡又問:“那向氏呢?”

    玳瑁沉了臉,沒有說話。羋姝好奇地追問,玳瑁過了良久,才道:“向氏已經死了。”

    “死了?”羋姝詫異:“怎麼死的?”

    玳瑁搖了搖頭:“奴婢也不知道。”

    “不知道?”羋姝怔了一怔,也沒有再問下去。

    玳瑁卻想起了當年的事,其實向氏的死,她和楚威後卻是過了很久才發現的。等她們發現的時候,向氏與魏冉早已經死了多年,他們所居的草棚也早在一場火災中燒光了。

    直到魏冉的出現,才讓玳瑁忽然又想起那場往事來,她不知道,羋月是怎麼和魏冉聯繫上的,而且看情況,兩人的聯繫,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再聯想起楚威後對羋月的忌憚之意,甚至在羋姝臨嫁時,想對羋月下手而未遂,到羋月被義渠王所劫又平安歸來,這樁樁件件的事,讓她更覺得,羋月似一個妖孽一般,難以消滅,將來必成禍患。

    她不相信羋月會對這一切毫無所覺,如果她是知道這一切的,並且有心計有手段躲過這一切的,那麼她將來會不會對羋姝產生報復之心,會成為羋姝的危害嗎?

    不,她不能讓這一切事情發生。

    她看著羋姝,她不能讓她的小公主這樣天真無知的繼續下去,她一定要讓她知道,危險就在她的眼前,她不能姑息縱容,一定要將對方儘早消滅才是。

    想到這裡,玳瑁長歎一聲:“那向氏雖然死得蹊蹺,但究其根本,終究是威後逐她出宮所致。季羋既尋回那魏冉,奴婢猜她一定也知道了此事。細說起來,這季羋與咱們豈有不懷恨的,威後一直疑惑她是知道真相的,卻一直沒探出來。當日王后心善,一定要帶著她入秦。威後賜下奴婢隨您入秦,一來是為了輔助王后在秦宮應付妃嬪,二來就是要奴婢在沿途殺死季羋。”

    羋姝大吃一驚:“你說什麼,你隨我入秦,是為了殺死季羋?你……”她看著玳瑁,氣得說不出話來。

    玳瑁知道羋姝不悅,然則此事,只能將一切一口氣說清,方教她不存僥倖之心,坦然道:“奴婢知道王后心善,所以奴婢亦沒有明著下手。原以為她中了砒霜之毒,必然不敵旅途艱辛,讓她死在路上就神不知鬼不覺,讓人以為是水土不服。可沒想到,一路上接連出事,直到王后入宮,見魏夫人步步進逼,奴婢認為季羋還有用,於是沒有再下手。”

    羋姝跌坐在地,氣得流淚道:“你們、你們太過份了!”

    玳瑁扶起羋姝,耳語般輕聲道:“事已至此,奴婢可是把什麼都說出來了,王后您還要再對季羋心存幻想嗎?就算王后放過她,她可未必放過王后首富嫡女。當年的事,遲早會揭出來,而她根本就是一個妖孽,若是放過她,還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對王后不利呢?”

    羋姝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卻發現無言以對,想斥責玳瑁,事情已經發生,再斥責她又有何用。玳瑁所說的一切,在她的心理也形成了恐懼的陰影,捫心自問,若自己是羋月,若自己也遭遇到這一切,難道就不會懷怨恨之心嗎,難道就不會思報復手段嗎。

    玳瑁輕聲道:“王后,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羋姝恨恨地瞪著玳瑁,問:“你想怎麼樣?”

    玳瑁剛想張嘴,羋姝忽然捂住耳朵:“我不要聽,我不要聽,你出去,出去!”

    玳瑁知道此時羋姝的精神已經亂到極點,待要再說,羋姝已經尖叫著推她道:“出去!”

    玳瑁畢竟不敢再行進逼,只得斂袖恭敬地行了一禮,緩步後退而出。

    羋姝看著玳瑁走出,緊繃著的精神終於不支,她撲倒在錦被上,淚流滿面。

    那一刻,她心裡真是極恨的,恨玳瑁、也恨她的母親,為什麼她們作下的惡孽,卻要教她去承受仇恨、去承受一個心存報復的人在她的身邊。而她甚至,受過她的恩,承過她的情,對她示過惠,也對她敞開過自己的心事,訴說過自己的隱秘。

    而現在,她顫抖著舉起自己的手,看著自己的手,而現在,她的母親造下的殺孽,變成她要承擔的罪惡。她明白玳瑁想說的話,她不能讓她說出口,她不想聽到那句話。

    此時此刻,她終於明白玳瑁為什麼急於告訴她秦王駟要讓羋月住到常寧殿的消息,為什麼煽動著讓她把羋月留在自己的手中照顧,到此時再把過往的恩怨告訴於她。

    她們需要她去完成她們沒能夠完成的殺戳,讓她也變成一個殺人者。

    羋姝渾身一顫,她忽然想到小時候曾經聽過的那些流言,楚國的荷花池下,據說有許多得罪過她母后的妃子就沉在這下麵;她想到了羋茵的發瘋,那一次,不就是一個她王兄喜歡過的女人,再度成為後宮的亡魂。

    難道,以後她就要過這種日子了嗎?去繼續她母后、繼續鄭袖曾經做過的事?

    她不能、她也不願,她更不甘。

    每個後宮的女人,也許在閨中時都曾經單純天真過,但是很快你會發現,你成了你小時候所鄙視過、憎恨過的那種女人,從一開始的抗拒、逃避、到迫不得已地接招,到主動出擊,甚至到無時無刻不為著陰謀所準備、所預置棋子。

    小宮女采青洗乾淨了手,換了衣服,走出椒房殿的時候,回頭看去,裡面已經開始傳晚膳了。

    想到剛才差點被玳瑁所發現,她的心裡仍然在砰砰亂跳中。可是此刻,她眼中更有對所獲得的消息而閃亮著的得意光芒。

    爐中香依舊,香煙繚繞中,魏琰微閉雙目,聽著采青伏在地上,將下午玳瑁與羋姝的對話一五一十地說了。她聲音清脆,學著玳瑁和羋姝的聲腔,學得也有四五分象,魏琰聽得不住地笑著,聽到最後,見采青道:“奴婢見狀,便不敢再上前了,所以,只聽到這裡。還請夫人恕罪。”

    魏琰睜開眼睛,滿臉笑容,親自伸手扶了采青坐起,道:“好孩子,難為你機靈,沒聽到又怎麼樣,你沒被發現就好了流火已墜。縱有再大的機密,也比不得咱們的人要緊。你們都是好孩子,折損了一個,也是教我心疼的。”

    采青心中感動,道:“夫人如此憐下,奴婢敢不效死。”

    魏琰揮了揮手,對侍立在後面的采蘋道:“你們姊妹且下去好好聚聚,再送這孩子出去,小心些,休教人發現了。”

    這采青原是掖庭宮的一個小宮女,初入宮時受人欺負,是當時還服侍著小魏氏的采蘋幾次援手,結了姊妹之誼。後來小魏氏出事,掖庭宮重新清洗,采青這等小宮女便另調了職司。等到魏夫人又恢復了元氣,便通過舊日人手,將這些不顯眼的小棋子,一一派到了羋姝等人的宮中,如今便派了大用。

    見采青去了,侍女采薇忙道:“夫人,您看,咱們是不是要利用這個機會……”

    魏琰搖搖頭:“不急,最有用的武器,要用在最適合的時候。如今,是那玳瑁急,咱們不急。”她拿起幾案上的香塊,放到鼻下嗅了一下,放入香爐,點燃香塊,看著香煙嫋嫋升起,神秘微笑:“要讓她們鬥起來,怎麼也得讓她們都生下兒子以後吧。”

    這個時候,她們心中,還會存留著一些顧忌,還會怕髒了手,髒了心。但是,女人雖弱,為母則強,等到了她們有了孩子以後,就算她們再克制,為了兒子,也會變成母狼鬥得你死我活的。那時候,再放出這個讓她們不死不休的資訊來,則更有用。她心中冷笑,歷代列國多少英君明主,都不敢把“天現霸星、橫掃六國”這樣的話放到自己的頭上,楚人居然會愚蠢到信這樣的話,甚至會信這樣的話能落到一個女子身上,真是可笑之至。

    王后的母親會因此對季羋這樣一個小女子,產生這樣不死不休的執念——魏琰冷笑一聲,這樣看來,王后的腦子,也不見得好使多少。由母見女,可以推想,當孟羋覺得有人危及她兒子的時候,那當真是想怎麼操縱,便可怎麼操縱了。

    魏琰閉上眼,深吸著空氣中的香氣,這是她新調和的一種香氣,麝鹿的香氣,讓人想到了春獵時的野性奔放。她想,那個酷愛打獵的男人,一定會喜歡這種香氣的。

    一晃數月過去,羋月的肚子越來越大了,再過一個多月,就將臨盆。這時候宮中也傳來消息,景氏亦是有孕了。

    玳瑁站在廊下,看著天色越來越是陰沉,此刻她的臉色,也與這天色一般了。

    這幾個月裡,她一直在遊說羋姝對羋月動手,羋姝卻總是猶猶豫豫,在這猶豫中,羋月的肚子漸漸大了起來,再不動手,就來不及了。

    在她的心裡,總懷著非常的恐懼,無數次在夢中她都會驚醒,她看到羋月篡奪了羋姝的位置,成了王后,而羋月的兒子,也取代公子蕩成了太子。而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她沖上去廝打、怒駡,可是一片血光飛起,她發現一把刀子插在自己的心口,她被殺死了。

    每當夢做到這裡,她總是滿頭大汗地被驚醒。夢中的場景,卻歷歷在目,恍若真的發生了似的。她有一種預感,這次羋月懷的孩子,一定是兒子,這一次,不會再變成女兒了。

    羋月不是向氏,她的危害遠比向氏大得多,她的小王后啊,這次是真的不能再手軟了。

    玳瑁看著天色黑了下來,一聲驚雷炸響,暴雨傾盆而下。

    這個時候,她的手心握緊,終於下了決定。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1:59:10

羋月傳 第140-142章 生與死

  女醫摯心裡挺著急的,眼看著羋月快要臨盆了,可是有幾味她用來預防難產急救所用的草藥卻始終不足,她托人在城內醫館找過,因秦楚醫藥用方與制法皆有不同,因此也沒找到合意的。她本是請示了椒房殿,欲親自出城到山上尋找這些藥草,親自炮製。不曉得為何,卻遲遲不得回音。

    這日玳瑁卻請了她過去,以王后的名義,細細地問了羋月懷孕諸般事宜,聽她說了此事,就道:“羋八子胎兒要緊,若是當真需要,我便替你去問問王后,請了旨意,給你出宮令符。”

    女醫摯連聲應謝,她也知此事重大,生恐在自己身上出了差池。她自領了此事以後,一直心驚膽戰,深恐向氏當年的事又再重演。等了數月,王后雖然召了她數次,不過是走走過場式地問問情況,又或者是公子蕩頭疼腦熱感冒咳嗽之類的小症叫她過來看。

    羋月一日未臨盆,她就懸著一日的心。長年在楚宮,她縱然對羋姝這樣的小公主不甚瞭解,但對於楚威後及其心腹玳瑁的為人行事,還是有幾分瞭解的。見此事不是羋姝親口與自己說,而是玳瑁代傳,不由地存了幾分疑心,當下陪笑問:“此事小醫是否要當面稟過王后?”

    玳瑁輕蔑地說:“王后宮中一日多少時,哪來的功夫理睬於你。我自傳了王后的話,難道有什麼不是嗎?”

    女醫摯不敢再答,只唯唯應了。當下也處處小心,每日早早持了權杖出宮,到得哺時之前,便匆匆收拾了藥筐回宮。如此幾日,見幾種藥材漸漸已經采足,心道再過得三兩日,便可以不必再出宮了。

    這日她正出宮之時,走到一半,便有一個東胡大漢迎面而來,拱手道:“醫摯,可否移步一行?”

    女醫摯認得他便是黃歇新收的隨從赤虎,這數月以來,她常常出宮,也與黃歇頗有接觸,常常將宮中消息告訴黃歇。此時見了赤虎,並不意外,只是今日卻有些不便。

    她猶豫了片刻,道:“公子歇相約,我本當急趨而至逃妾升職記。怎奈我今日要出城采一種茜草,須得日中之前採用,過了日中,便失了藥效。不如待我在城外采藥歸來,再與公子歇在西門酒肆處相約,如何?”

    赤虎聽了,便與她約定了時間和地點,當下告知了黃歇。

    黃歇聞訊,便提早一刻,在西門酒肆相候,他坐在臨窗的位置上,正可一眼看到西門出入之人。

    這家的酒似是做壞了,雖然經過白茅過濾,卻仍然帶著一股酸味,黃歇只嘗了一口,便放下去沒有再喝。只靜靜地坐在那兒,看著城門。

    不知不覺,過了日中之時,太陽逐漸西斜,日影越拉越長,漸漸地黃歇覺得不對了,從日中到日昳,甚至已經過了日昳時分,眼將就是哺時了,此時若不能回城,便不能在宮門關閉之前回到宮中去。且他近日觀察,女醫摯從來未曾在過了哺時之後還不曾回城的。

    莫不是女醫摯出事了?

    想到這裡,黃歇站了起來:“赤虎,備馬,我們出城。”

    赤虎一怔:“公子,再過一會兒,城門就要關了。此時出城,若有個耽誤,只怕趕不上回城。”

    黃歇歎道:“我正是為此方要出城。女醫摯此時未見回城,必是出事了。若是她趕不上回城,那只怕、只怕……”他說到這裡,不敢再說下去了。

    女醫摯每日早早回宮,便是害怕羋月會在她不在的時候出事。以女醫摯為人之謹小慎微,不可能會因為采藥而忘記回城的時辰,此時未歸,當是有原因的。

    就是不知道這個原因,是意外還是人為。在城外山上采藥,有可能遇上失足摔落,也有可能遇上蛇蟲之類的,若不是此處臨過咸陽,其他的山上,甚至還有可能遇上猛獸。若是女醫摯出了意外,這倒罷了。若是女醫摯今日不歸,卻是人為,那便是有人要對羋月下手了。

    想到這裡,他心中一緊,直欲要衝入秦宮中去。可是他畢竟赤手空拳,只有一人,便是加上赤虎,也只有兩人,這秦宮森嚴,又如何是他能夠沖得進去的。

    唯今之計,也只有先找到女醫摯,再借助女醫摯之力,查明真相,才是他能夠做到的。

    且說女醫摯果然是出事了。

    她今日亦是記得與黃歇相約之事,她帶了乾糧,采藥到過了日中時,吃了乾糧,看看已經采了半筐的藥,便果斷收拾好,轉身下山。

    她背著藥筐正走在咸陽道上,忽然一輛馬車停下,車內一個中年婦人探頭出來,看了看她背著的藥筐,焦急地道:“敢問您可是一位醫者?”

    女醫摯點頭應聲:“正是。”

    那婦人大喜,忙叫侍女扶了她親自下車來,對著女醫摯行了一禮道:“當真幸甚,我正是要去請一位醫者。我婆母重病,已經昏迷兩日了,請醫者務必幫忙。”

    女醫摯見那婦人衣著亦是得體,面色焦急溢於言表,不由忙還禮,為難地道:“請貴人見諒,我有要事,今日必務要趕回咸陽,貴人還是另請……”

    那婦人卻不理會女醫摯的拒絕,急忙上前兩步,一手拉住了女醫摯一手掩面哭泣道:“醫者,救人要緊。我夫婿為人至孝,若是知道我看到醫者不請回去,誤了婆婆的病情,一定會休了我的嫡女三嫁鬼王爺。我求求您了,救救我婆婆,救救我吧……”

    見那婦人一邊哭一邊拉著自己就要下跪些,女醫摯急忙扶住她道:“貴人休要如此,非是我不允所請。實不相瞞,我是宮中女醫,出來采藥已經一天,現在急著要趕回去,若不能按時回宮,就要被關在宮外。”

    那婦人卻道:“無妨,我家離此很近,只要醫者過去幫我婆婆看看,開個方子紮個針我就用馬車送醫者回宮,這也比醫者自己走要快些,不是嗎?”

    女醫摯猶在猶豫不決,那婦人卻直接跪下了:“醫者,哪怕你不開方,只消看一眼也好,述明真情,也教我夫婿不怪罪于我。”

    女醫摯見她歪纏不過,只得點頭道:“醫者以救人為天職,那我就過去看看,只是休要耽誤我回宮時間。”

    那婦人滿臉歡喜,親自扶了女醫摯登上馬車,不料女醫摯方登上馬車,便覺得後腦如被物擊,頓時人事不醒。

    那婦人對著馭者點頭:“甚好。”左右一看,見此時左右無人,忙道:“速走。”

    那馭者點頭,隨手將女醫摯的藥筐拋在草叢中,便駕車急忙遠去。

    女醫摯昏昏沉沉,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方才醒來。一醒來只覺得滿眼漆黑,也不知道身在何處,也不知道出了何事,當下唬得魂飛魄散,連忙扯了嗓子喊:“可有人在——這是何處——”

    她叫了半天,卻是無人應答,聲音只回蕩在四壁,直叫得嗓子都幹了,也無人理會。此時對未知命運的恐懼,已經超過了她對黑暗的恐懼。當下忙站起來,伸著雙手,在黑暗中一步步往前走,一寸寸地摸著。

    好不容易摸到了牆壁,卻似是一面土牆,她沿著土牆又一寸寸地摸過來,卻發現這土牆似不是四壁見方,倒似有些方不方,圓不圓的,她摸了半天,也摸不著四堵牆的明顯彎角處,且無門無窗,十分奇怪。

    她蹲下來,摸了摸地面,亦是泥土地,略有潮感,且有些凹凸不平,她沿著牆邊再摸著,似乎這牆面也有些奇怪,中間凹,頂上聚攏,倒似一處洞穴似的。

    她抽了抽鼻子,細細聞著這裡的氣息,她本是行醫之人,許多藥物一聞便能聞現來,此時氣息中似帶著一些酸腐氣息,再聯想到牆面地面,女醫摯暗忖,自己莫不是被關進一處地窖裡去了?

    她想到方才昏迷前,那個糾纏不休的求醫婦人,如今想來,破綻處處。可是,她一個無錢無勢的普通女醫,又有什麼原因,能夠讓人下這麼大的本錢來綁架她。

    除非,要針對的不是她,而是……羋八子。

    女醫摯的心頓時抽緊了,她提心吊膽了好幾個月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從王后羋姝開始要她去照顧羋月養胎開始,她就開始害怕這件事,她害怕某一天王后會忽然單獨召見她,如楚威後一般,給她一個無法拒絕,但又不能完成的傷天害理的任務。若干年前,她就接受過這樣一件任務。

    那時候她還年輕,還膽怯,她害怕權力和死亡,她不得已應允了,她甚至已經起了害人的心思,然而少司命庇佑了她,讓她沒有犯下天譴的罪過。

    憑心而論,在羋姝和羋月之間,她是站在羋月這邊的。因為這些年來,她親眼目睹那個孩子如何在跌跌撞撞之下艱難地活下來,如何努力保護和關愛所有的親人,她亦是聽說過向氏的悲慘遭遇,亦是聽說過楚威後手裡一樁又一樁的人命愛傾紫禁城。

    雖然向氏和楚威後的身份天差地別,雖然楚威後也曾給過她的家裡,給過她的兒子以富貴的機會,但是在她的心裡,抵不過楚威後的罪惡和向氏的悲劇,給她的心以區別對待的原因。

    她已經對不起那個孩子,她不能再對她的孩子伸出罪惡之手。

    她提心吊膽地等了好幾個月,也沒有聽到她最害怕的事,她以為此事就可以這麼過去了,也許這一個王后畢竟還年輕,畢竟還單純,不象她母親那樣惡毒兇殘。

    如今,呆在這一團漆黑之中,她才知道,她放心地太早了。她們要動手,並不一定需要讓她下手,但是,卻無法避開她下手。今日她們終於出手了,那麼……

    想到這裡,女醫摯的心一緊,難道她們準備要對羋八子下手了嗎?

    此時,深夜,禁宮,一聲極淒厲的尖叫劃破黑暗的天空。

    羋月忽然腹疼如絞,離臨產還有一個多月,她卻毫無徵兆地忽然發動了。

    這是早產,且在半夜之中,女蘿和薜荔嚇得魂飛魄散,手忙腳亂竟是不知如何是好。

    女蘿推了一下薜荔道:“薜荔,這裡有我,你快去找女醫摯。”

    薜荔嚇得連忙跑了出去,站在院中方想起來,女醫摯在蕙院中本是專門備了一個房間,這幾個月她基本都是住在此處,素日羋月房中稍有聲響,她便會聞聲而來,只是不知為何今日竟是毫無聲息。

    她連忙轉身推開女醫摯的房間,卻見房內無人,所有席鋪枕褥都疊得整整齊齊,顯然女醫摯今日並不在此。

    她一驚,轉心拉開旁邊服侍女醫摯的小侍女房間,見那侍女已經聞聲坐起,頭髮蓬亂,一臉茫然,她拉起那小侍女急問:“醫摯去哪裡了?”

    那小侍女啊了一聲,才道:“醫摯今日並未回來。”

    薜荔一驚:“她去哪兒了?”

    那小侍女道:“阿姊你忘記了,醫摯今日早上去城外采藥了。”

    薜荔一驚:“你是說,醫摯出門采藥,至今未回?”

    那小侍女點頭道:“是啊。”

    薜荔大驚:“怎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她有沒有說是為什麼?”

    小女侍道:“不知道,醫摯平時出宮都會按時回來的,今天不知道為什麼不曾回來?”

    薜荔急了:“你怎麼知道她不曾回來,難道不會是回了……回了椒房殿?”

    那小女侍搖頭:“不是的,醫摯的晚膳是要我去取了來的,今日晚膳時分我便去找她了,問了宮門口說她沒回宮。”

    薜荔大驚,怒斥道:“你何不早說?”

    那小女侍怯生生地說:“阿姊你也沒問啊!”

    薜荔氣得差點想打她,手掌已經揮起,見那小女侍怯生生地抱著頭,眼神害怕,卻不敢說求饒的話瘋丫頭玩古代。薜荔見她不過十來歲,一團孩氣,素日是椒房殿中撥給女醫摯作端茶遞水,提膳跑腿的事情,也就是這幾個月方隨著女醫摯在蕙院居住,素日薜荔女蘿等人亦不喚她,她亦不曉得在日常事情上問過二人。

    薜荔心中暗道不好,今日羋月忽然發動,正好每日都按時回來的女醫摯卻不曾回宮,她是楚宮出來的人,皆是聽過楚宮過往之事的,知道世間事,哪有如此巧法。如今便把這小女侍打死了,又與事何補。無奈之下,只得一咬牙又跑進羋月房中去尋女蘿或羋八子拿個主意。

    她一進來,便聽得一聲慘叫,定睛看去,但見羋月咬著牙關,間或一聲慘叫。她渾身是汗,臉色慘白,席面上漫著鮮血。女蘿在一邊服侍,已經是急著滿頭大汗。

    薜荔進來的時候已經是帶著哭腔了:“阿姊、阿姊,不好了,醫摯不在房中。”

    女蘿大驚問道:“為什麼?”

    薜荔道:“她們說醫摯出宮采藥,至今未歸。”兩人四目相交,再一看羋月,心中頓時已經明白。

    女蘿已經是滿頭汗珠,咬了咬牙,恨聲道:“這些人好狠的心腸。”轉頭見羋月已經痛得無法再有多一分的力氣了,耳中又聽得薜荔的催促,只得哼了一聲道:“你、你快去王后宮中,叫王后來救人。”

    薜荔連忙點頭道:“好好好,我這就去。”

    她轉身又欲沖出去,卻聽得女蘿忽然又道:“慢著。”

    薜荔一隻腳已經邁出了門去,聞聲回頭問道:“阿姊?”

    女蘿咬了咬牙道:“你要一路大聲叫著去,就說羋八子難產了,叫王后快來救命。”見薜荔瞪大了眼睛,女蘿忍住眼淚,推了她一把道:“快去啊!”

    薜荔已經明白,含著眼淚用力點頭,轉身跑了出去。

    這一去,她們與王后,那便是撕破了臉了。

    薜荔沖出蕙院,一邊抹淚,一邊悽惶地大叫道:“王后,快救命啊,羋八子難產了……”她一路哭,一路叫,一直叫得經過的宮院裡頭起了騷動,數處點燈點蠟,竊竊私語,只是卻無人開門出來詢問。

    薜荔斷斷續續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宮道裡顯得詭異變調,充滿了不詳之氣:“王后快救命啊……”

    聲音由遠自近,椒房殿雖然殿門已閉,但終究有守夜的宮人,已經先聽到了這個聲音,掌燈出門察看。

    這一陣騷動,自然也是驚動了殿中其他的人。孟昭氏姊妹與屈氏景氏所居的兩個小院也陸續亮起了燈來。

    玳瑁這一夜,並沒有睡,這樣的日子,讓她又怎麼能夠有心情入睡呢。她坐在黑暗中,打算靜靜地等到天亮,等到她預想中的好消息。

    可是她沒有想到,應該是天亮才報上來的好消息,卻在半夜提前到來了,打亂了她預想中的步驟。

    薜荔一路跑著,一跑叫著,等她跌跌撞撞地自黑暗中跑到椒房殿前時,已經是上氣不接下氣。她跑到側門前,拍著門大叫道:“王后、王后……”

    才叫了好幾聲,忽然門開了半扇,玳瑁帶著四名強壯宮婦走出來。

  玳瑁一臉的肅殺,壓低了聲音威喝道:“你這賤婢好大的膽子,大半夜吵吵嚷嚷,王后和小公子睡著了,你們有幾個腦袋,敢吵醒主子?”

    薜荔跪撲到玳瑁腳下,她已經滿面都是淚水和汗水,連頭髮都是濕的,整個人也顯得已經有些瘋狂了。她嘶啞著聲音道:“傅姆、傅姆,不好了,求您去通報王后,羋八子難產了,讓王后快派太醫去救命啊……”

    “住口,”玳瑁厲聲低喝:“胡說,羋八子產期未到,怎麼會……”

    “早產——”薜荔瘋狂地大叫:“是早產,是早產。”

    “你瘋魔了嗎?”玳瑁厭惡地指著薜荔道:“一會兒說難產,一會兒說早產,語無倫次。驚擾了主子,你罪莫大焉!”

    薜荔見她如此作態,憤恨地尖叫道:“羋八子是早產,也是難產。她吃了今晚的藥以後來就開始腹疼早產,女醫摯早上出宮到現在還沒有回來,是不是出事了?傅姆,王后可是向大王擔保來照顧羋八子的——”

    她的聲音又尖又利,劃破夜空,椒房殿裡面頓時多了一陣細微的騷動。

    不想薜荔如此決絕的呼叫,換來的只是玳瑁輕描淡寫道:“哦,知道了。”說罷,便拂了指衣袖,轉身就要入內。

    薜荔見狀,一咬牙撲過去,死死拉住玳瑁的雙腿嘶聲叫道:“傅姆你不能走,羋八子快沒命了。”

    玳瑁冷冰冰道:“你一個小丫頭不懂事,女人生孩子,痛個兩三天也是常事兒,放心等明天王后起來了,我自會稟報王后,王后便會宣太醫來妖者嬈也。”

    薜荔尖叫道:“不行啊,今晚羋八子就危險了,不能等到明天。”

    玳瑁用力將薜荔踢開道:“哼,蠢貨,你聽不懂人話嗎?太醫在宮外,深更半夜的上哪兒找太醫去啊。王后和公子還睡著,你敢去吵醒他們嗎?”

    薜荔大叫道:“我敢,我便敢——”說著尖聲大叫起來:“王后,王后——”

    玳瑁大怒,一把抓住薜荔就左右開弓一頓掌捆後才把她扔開,道:“來人,把她捆起來,塞上她的嘴,等天亮了再說。”

    薜荔似乎明白了什麼,豁出性命般大叫道:“玳瑁,你們要害羋八子,給她下藥,讓女醫摯回不了宮,現在又想滅我的口……”

    玳瑁氣極敗壞地道:“塞上她的嘴,塞上她的嘴,給我打……”

    就在此時,忽然夜空中傳來一陣兒啼之聲,卻是公子蕩也被這陣吵嚷驚醒了,大哭起來。

    玳瑁大急,知道公子蕩若是醒來,羋姝亦是會驚醒,當下必得進去好好安撫才是,便指了薜荔道:“快將她捆起來,堵了她的嘴……”又指揮著:“關了宮門,任何人叫也不許開。”便匆匆轉身入內安撫羋姝母子去了。

    可憐薜荔只叫得兩聲,便被打捆了起來,堵上了嘴,關在了耳房中。

    見玳瑁匆匆回轉,椒房殿幾處燈火頓時就滅了,黑暗中也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門後,興奮地瞧著這一切,卻都無人開門,無人出聲。

    蕙院中的羋月已經痛得幾次昏厥過去,女蘿見薜荔去了甚久,毫無回音,甚至連原來遠遠傳來的叫聲和宮中的騷動之聲也沒有了,心知不妙。眼看羋月痛苦,自己卻毫無辦法,欲要再去尋人相救,無奈是此刻羋月身邊可靠之人只有自己,餘者只剩下那個女醫摯的侍女,年紀既小,又不聰明,更不知來歷,只能夠催著她燒水端物,自己卻是再不敢離開羋月一步。

    眼看著羋月的叫聲越來越低,流的血越來越多,握著的手也越來越冷,她心中的絕望也是越來越深。

    刹那間把前因後果,俱想了個明白。

    三日前,秦王駟率文武群臣,出城到東郊春祭,這想來便是她們準備好的下手之機了。將女醫摯支使出去,困在宮外無法回來,然後在羋月的藥中滲入催產傷胎之藥,讓她提前早產催產,教她無處求授,無人相助,便要一命嗚呼。

    待得秦王駟回宮,也只推說羋月早產,婦人產育意外甚多,羋月一死,又有誰會來替她追究這碗有問題的藥,去追究女醫摯不能回宮的原因呢。就算有她、有薜荔為羋月不平,她們亦不過只是兩個人微言輕的女奴罷了,又有何用。

    女蘿握著羋月的心,低低哭泣:“羋八子,您若有事,奴婢與薜荔無能,不能救你,只能隨您而去了。”

    羋月從一陣又一陣痛苦的間隙,聽得到薜荔和女蘿的對話,聽得到這一夜的種種變化,看著女蘿絕望的哭泣,她自一陣痛苦的間隙中,勉強提起一點力氣,輕輕捏了捏與女蘿相握的手,輕輕道:“女蘿——”

    女蘿揚起滿是淚水的臉,強笑著安慰道:“季羋,沒事的,薜荔已經去椒房殿了,太醫馬上就能來,您放心,您必是無事的天才魔音師。”

    羋月勉強笑了一笑,她的唇白得如素帛一樣,已經一點血色也沒有了,聲音也是細若蚊聲:“女蘿,你放心,我能活下去,我從小就命大——我不會死,你們也不會死的——”

    女蘿哽咽地點頭:“是,季羋,您一定吉人天相,必能逢凶化吉,必能……”

    她再也說不下去了,只能強笑著對著羋月連連點頭,仿佛這樣就可以給對方力量,讓對方支撐下去似的。

    就在她越來越絕望的時候,忽然外頭一聲喧鬧,由遠至近,女蘿詫異地站起身來,便見出門去提水的小侍女連滾帶爬地進來,伏在地上,指著外面結結巴巴地道:“大王、大王來了——”

    女蘿驚駭之至,大王明明在東郊春祭,要十日後才能回宮,此時已經夜深,城門宮門俱已經關閉多時,大王如何會在此時來到此時。

    當下也不及細思,忙帶著那個小侍女迎了上前,才走出廊下,便見繆監帶著女醫摯已經匆匆進了蕙院,不及女蘿開口,便見繆監劈頭問:“羋八子如何了?”

    女蘿結結巴巴地帶著哭腔道:“羋八子早產、難產,如今已經……”

    繆監也不理她,只將手一揮,女醫摯已經匆匆朝內而行,走到女蘿身邊,拉住她道:“隨我進來,我還要問你。”一邊又對那小侍女道:“去取我醫箱來。”

    女蘿摸不著頭腦地被女醫摯拉進內室,此時羋月已經陷入半昏迷狀態,閉著斷續地發出呻吟。女醫摯急忙上前,按著羋月的脈診了一下,又掀起她的裙子看了看下身,一邊急道:“將我醫箱中的銀針取來,趕緊將我備好的助產藥、止血藥熬好。”

    那小女侍雖然處事反應不甚聰明,但卻是跟在女醫摯身邊亦有時日,見了女醫摯一聲吩咐,頓時整個人都俐落起來,此時已經背著藥箱飛奔而入,跪在女醫摯身邊打開藥箱取出銀針呈上。

    女醫摯取銀針,飛快地紮入羋月人中、眉心、湧泉、百會、隱白諸穴……女蘿緊張地看著女醫摯施針,但見羋月頭上紮了數根銀針,有些針甚至整寸入體,明晃晃地甚是駭人。女醫摯撚動銀針,過了片刻,卻見已經昏迷的羋月微微睜開眼睛,發出一聲呻吟。

    女醫摯卻已經是滿頭大汗,強笑著對羋月道:“九公主,醫摯回來了,你不會有事的,你聽我的話,提起勁來,咱們還要把小公子生下來呢……”

    羋月眼神渙散,好一會兒,才似乎意識漸漸回攏,看到了女醫摯,她艱難地微笑了一下,道:“醫摯,這回我怕熬不過去啦!”

    女醫摯道:“別說傻話,九公主,您是少司命庇佑之人,一定能撐下去的。”

    羋月強笑了一下,道:“我也想撐下去,我還有許多事沒做,我真不甘心啊,可是我撐不下去了,太累了,太累了……”

    她輕輕地說著,越說越慢,聲音也漸漸地低了下去。

    女醫摯見狀,再看手中的脈息亦是漸漸弱了下去,心一狠,伏到羋月的耳邊壓低了聲音道:“季羋,你要活下去,公子歇在等著你,你死了,他怎麼辦?”

    聽了這話,眼睛已經漸漸合上的羋月忽然瞪大了眼睛,一把抓住了女醫摯嘶聲道:“你說什麼,公子歇,他沒死?”只是她此時實在太過脆弱,聲音也是低不可聞大神躺好讓我撲。

    女醫摯含淚用力道:“是,他沒死,他在宮外。”

    羋月心中一痛,只覺得腹中收縮,用力一掙,那失去的力氣,竟是又回來幾分,正在助她推按腹部的女蘿一聲驚呼:“看到頭了,看到頭了。”

    女醫摯一喜,又換了針,再刺合穀穴,直刺將近一寸,輕輕撚轉。幾針下來,羋月亦是勉強掙動了一下,孩子又出來了一點,但就在最關鍵的時刻,她卻是力氣盡泄,這口氣一松,本來已經出到一半的孩子又往回縮了幾分。

    女醫摯一陣驚呼,但此葉連最後一絲力氣也已經耗盡了,再無法用力。

    女醫摯伏在羋月的耳邊焦急地喊著:“九公主,你要醒過來,你要活下去,要活著把孩子生下來,要活著才能再見到公子歇,要活著才能不叫那些害你的人得意。”

    羋月喘了好幾下,才吃力地問:“你、你說什麼?”

    女醫摯伏在她的耳邊,低低地說:“我在宮外遇到伏擊,幸遇公子歇相救,在他的相助下夜闖東郊行宮,大王為了您連夜入城進宮。季羋,有人想要你死,可更多的人為了你而努力,你千萬不可自己放棄……”

    卻原來女醫摯采藥途中被人所劫,醒來發現自己在一所地窖之中,四面漆黑,怎麼呼喚也是無人理會,她預感到羋月可能會出事,正自焦灼之時。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正當她覺得口渴腹饑到快支撐不住的時候,忽然間頭頂一片光亮,耳中聽到黃歇的聲音在喚她。

    她驚喜交加,從黃歇放下的梯子爬出地窖,看到上面已經是一地死屍。卻原來黃歇久候她不至,恐其出事,便與赤虎一起出城去尋她。赤虎又不知從何處弄來一條細犬,在草叢中發現了女醫摯的藥筐,在那細犬尋蹤指引下,找到一處農莊,這才救出了女醫摯。

    待聽得女醫摯說起秦王出城春祭,羋月即將臨盆,恐伏擊她的人亦是為此而來,黃歇大驚,急忙帶上女醫摯欲趕回城去。奈何此時已經天黑,不論城門宮門,必是已經關了。正思無計之時,黃歇便問女醫摯可敢冒一死,女醫摯明白他的意思,咬牙答應。黃歇便護著女醫摯驅馬繞了城外半圈,從西門轉奔東郊行宮,直闖禁宮。

    幸得女醫摯持了出宮令符,言說宮中出了急事,要見繆監,守衛不敢擅專,悄悄通知繆監。此時秦王駟已經睡下,繆監也正要入睡,聽到回稟,匆匆出去見了女醫摯,聽了回稟,大吃一驚,當下急忙去叫醒秦王駟,稟告此事,秦王駟當即下令,連夜自東郊趕回城中,叫開城門、宮門,直入蕙院。

    女醫摯見說了方才之言後,羋月似又煥發了幾分生機,正在努力之際,太醫李醯也匆忙趕到,一邊叫人送上太醫院的秘藥來幫助羋月提升精氣,一邊在屏風外指導著女醫摯助產。此時繆監也調了三四名服侍過數名妃嬪產育過的產婆進來一起服侍著。

    此時因秦王駟回宮,諸宮皆已經知道。

    玳瑁因昨夜薜荔來鬧了一場,便叫人關了宮門,任何訊息不得進去,因此到天亮才得知訊息,不由大驚,忙叫醒羋姝道:“王后,不好了,大王回宮了。”

    羋姝因昨夜公子蕩啼哭鬧了一場,好不容易哄得孩子睡了,自己亦是剛剛睡著,便被玳瑁推醒,自此沒好氣,卻聽得玳瑁此言,驚得頓時清醒過來,詫異地問道:“大王怎麼會忽然回宮?”

    玳瑁臉漲得通紅,卻不敢不答,支唔著道:“季羋昨夜早產……”

羋姝一驚:“季羋未到臨盆之時,如何會早產?她現在如何了,你何不告訴於我……”一邊說著,一邊掀被坐起問道:“季羋早產,又與大王回宮何關?”

    玳瑁無奈,只得跪下半藏半露地道:“昨夜蕙院侍女薜荔曾來報訊,奴婢看王后昨夜沒睡好,公子蕩又夜晚驚啼,恐擾了主子,想著婦人產育,痛上幾個時辰也是常事,因此……”

    羋姝便信了,大驚頓足道:“大王本欲讓唐夫人照顧季羋,是我與大王分說,擔下此事。如今季羋臨盆,你如何不報知與我,你、你這是要害死我啊……”當下忙喚了侍女進來匆匆更衣梳妝,就要趕往蕙院。

    玳瑁無奈,又疑秦王駟半夜趕回,必有緣故,若是問起來羋姝一無所知,豈不落人圈套。當下忙擋住她,低聲道:“大王昨夜忽然趕回宮裡來,必是有緣故的,王后要防人故意弄奸,陷害王后。”

    羋姝一驚:“什麼故意弄奸?”

    玳瑁暗忖自己計畫應該無破綻,只是猜不透為何秦王駟忽然回宮的原因,當下只得道:“恐防有人在大王面前進讒言,或用苦肉計矇騙大王,陷王后于不義。”

    羋姝卻覺得玳瑁實有些杞人憂天,皺眉道:“季羋既然難產,我當趕緊過去,你說這些又有何用。”說著便匆匆整裝而去,玳瑁無奈,一邊叫人放了薜荔,恐嚇一番,另一邊忙隨了羋姝而去。

    椒房殿的大門一開,羋姝的車輦出去,但見天色已經亮了,一片金色的陽光,染遍宮闕萬間。

    蕙院中,但聽得宮女僕婦們進進出出,端著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出來。羋月臨盆卻不似別人那般嘶聲竭力地哭叫呼痛,卻是一聲不吭,只是痛到極處時方有一兩聲壓抑不住的短促痛叫之聲,反而聽得人更是揪心。

    秦王駟坐在院中,面朝大門,背對房門,繆監跪坐下首,奉上湯水。

    羋姝匆匆趕蕙院時,見到此情此景,看到秦王駟臉色鐵青,心知不妙,忙跪下行禮道:“大王一夢榮華!”

    秦王駟臉色陰沉,根本懶得看她一眼,這個王后,一次次令他失望,讓他實在是失去了對她的忍耐之心,他冷哼一聲,怒道:“寡人將後宮交與王后,王后向寡人一再要求親自照顧羋八子,可連寡人都從東郊回宮多時,王后方才宴起啊?”

    羋姝聽了此言,如萬箭穿心,見秦王駟有疑她之意,方悟玳瑁方才之言,只得申辨道:“小童今日早上才知季羋昨夜早產,大王人在城外,如何會曉得宮中消息,難道竟然有人未卜先知不成……”

    忽聽得冷笑一聲,便見虢美人姍姍而來,聞言冷笑道:“昨夜季羋的侍女滿宮叫著季羋難產王后救命,只怕整個宮中,只有王后一人,是今日早上才知道吧!”

    羋姝聽了此言大怒,轉頭斥道:“放肆,你行禮了沒有?我和大王回話,有你插嘴的地方嗎?”

    虢美人撇撇嘴,慢騰騰上前行禮:“參見大王,參見王后。”行禮罷站起來,便冷笑一聲道:“妾身稟大王,妾身說的都是真話,那個侍女叫得滿宮都聽到了,卻忽然沒了聲響,也不曉得,是不是被滅口了。”

    秦王駟和羋姝同時問:“什麼侍女?”

    玳瑁見勢不妙連忙跪行向前道:“稟大王,王后確是今日早上才知此事。近日王后照顧公子蕩都不曾睡好,昨夜公子蕩也是半夜驚醒啼哭,王后好不容易才哄睡著,奴婢見王后剛剛躺下,忖度著胎動到落地總不至於立時三刻的,所以沒敢叫醒王后。此皆奴婢之罪,向大王、王后請罪。”

    秦王駟的眼睛從羋姝身上移到了玳瑁身上,他何等人沒見過,自昨夜得了女醫摯報訊還尚是將信將疑,一到宮中果然看到羋月難產,險些一屍二命之時,已經是大怒,只是無處發作便是。

    再看到羋姝與玳瑁主僕言行支唔,心中更是大怒,當著人面前不好斥責王后,見玳瑁一個老奴竟敢代王后主張,當下手中玉碗便砸了出去,直接砸在了玳瑁的頭上,喝道:“這麼說,原來寡人的後宮不是王后執掌,倒是教一個賤奴執掌了,拉下去——”

    羋姝不想忽然事情急轉直下,見玳瑁被砸得頭破血流,嚇得不知所措,眼見秦王駟的口氣不對,像是要殺人心的,下意識地開口阻止道:“大王,且慢——”

    秦王駟斜看羋姝一眼道:“嗯?”雖然只是哼了一聲,但這一聲的威壓,竟是讓羋姝不由地心肝一顫。

    羋姝額頭出汗,卻然而收中卻是有些不服不忿,又豈甘看著秦王一句話便要殺了她倚仗的心腹,見狀忙找了個理由求道:“大王,如今妹妹臨盆才是最重要的事,要打要罰還是等妹妹生完再說,免得血光衝撞。”

    秦王駟聽了此言,方稍斂怒火,看也不看跪倒在地上的玳瑁一眼,只哼了一聲,揮揮手不再理會。

    繆監知其意思,當下令道:“將玳瑁暫押掖庭令聽候處置。”

    玳瑁想要說什麼,卻已經被掩住嘴拖下。

    見虢美人幸災樂禍地笑著,羋姝心中恨極,卻不敢聲張,只在袖中掐著手,暗暗記下此事。

    此時天已經大亮,唐夫人和衛良人等人亦是匆匆趕來,見秦王與王后均在,也忙上前行禮。秦王駟與羋姝此時也無心理會,只揮揮手令她們起身。

    也唯有唐夫人心裡有事,見了此情此景,不禁臉色煞白,憂心忡忡地拉了繆監於一旁問道:“季羋情況如何了?”

    繆監長歎一聲,拱了拱手,雖然沒有說話,但表情卻已經看得出事情的嚴重性了狂狼不噬妾。

    唐夫人心中一痛,內疚之情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當日秦王駟曾經托她照顧羋月,如果當日她不是畏事畏禍,而故意放出消息,袖手旁觀的話,那麼今日羋月也許就不會有事了。回想起來,竟是發現自己在這深宮不知不覺中,也變得如此面目可憎、冷酷無情,若是季羋當真出事,她又有何面目再對著秦王、再對著孟嬴的囑託。

    思想至此,唐夫人不禁低聲對秦王駟道:“大王,妾請大王允准,讓妾進去照顧季羋。”

    秦王駟還未回答,虢美人便心裡泛酸,她一聽到消息,便興奮地趕過來,如此積極主動,卻哪裡是關心羋月,只不過是一來為著看王后羋姝的笑話,再落井下石一番;又或者在秦王駟面前討好賣乖,露個臉兒。乃至見羋姝雖然受了斥責,卻是不痛不癢,只押下個老婢。秦王駟沉著一張臉教她不敢挨近,再見唐夫人居然討好秦王駟成功,不禁醋意大發:“唐夫人您若是真關心季羋,早幹什麼去了,這會子您又不是女醫,進去又有何用?”

    秦王駟早已經不耐煩了,哪裡還有心思管這些後宮妃嬪們的勾心鬥角,聞言斥責道:“昨夜無人照應,今天倒都擠在這裡湊什麼熱鬧?除王后和唐氏外,其他人都回宮去。”

    眾妃面面相覷,只得應道:“是。”

    此時不但虢美人和衛良人趕來了,其餘如屈昭景等四名媵女也隨著王后匆匆趕來,見此情景,不得下手,這蕙院中站了這麼多人,擠擠挨挨,確是十分不便。她們趕來本也是為著討好秦王駟,見此情況哪敢再站,紛紛行禮退出。

    此時產房中,羋月身上的針已經取下,此刻她滿頭大汗,力氣將盡。女蘿焦急地哭喊:“公主,您再用把力,再用把力就好了……”

    羋月咬牙不肯發出呻吟,用力一掙卻已經力氣用盡,氣洩勁松,只慘叫一聲:“娘——”這聲音極之淒厲,傳到室外,秦王駟一聽之下,心頭一顫,手中玉碗落地,摔成碎片。

    秦王駟立刻站起來,厲聲呼道:“李醯,怎麼了?”

    太醫令李醯已經是滿頭大汗,奔出跪伏地下不敢抬頭,顫聲道:“臣請示大王,保孩子還是保大人?”

    羋姝脫口而出道:“保大人!”

    唐夫人也同時說道:“保孩子!”

    羋姝這話一出口,已知不對,此時方恍然大悟,自己竟是在不知覺中,對羋月腹中的兒子懷有如此深的忌憚之意了嗎?

    唐夫人與羋月本是泛泛之交,並不關心,此刻想的卻是這孩子是秦王駟之子,當下脫口說出保孩子之後,對羋月不免有些愧疚之意。兩人同時說出口之後,方知對方說了相反的話,兩人對視一眼,唐夫人面現羞愧,羋姝卻是神情複雜。

    秦王駟聞言卻是大怒。她二人不通醫理,他卻有所涉獵。母娩子不下,時間一長,這胎兒便要窒息而死。若舍母保子,除卻剖腹強取還有何計?當下不假思索地吼道:“保大人,保大人!”

    這聲音極大,傳到內室,人人俱是已經聽到。羋月叫出這一聲娘來,整個人精力已經耗盡,竟是一動不動。女醫摯此時也已經是技窮,聽了此言,忽然撲到羋月身前,對著她耳邊大聲叫道:“公主,您聽到了嗎,大王說要保大人邪王寵邪妃!”

    她連叫得幾次,本已經一動不動的羋月忽然睜開眼睛,用力大叫一聲:“不,保孩子——”她這最後一口力氣一掙,恰是將孩子又推出幾分。

    女醫摯眼疾手快,連忙在她的頭上紮下幾針道:“公主,用力,用力!”

    便聽得下麵宮中侍產的婆子大叫道:“看到孩子了,看到頭了。”

    女蘿哭喊道:“公主,孩子看到頭了,看到頭了!”

    此時李醯在外室也是滿頭大汗叫道:“給她幾片鹿茸,再撐一把力氣。告訴女醫摯,紮百會穴,快!”

    女醫摯一針紮下,羋月用盡最後一分力氣,發出一聲長叫。那產婆見那孩子又出來兩分,知羋月這口氣一泄,產道就要回縮,當下眼疾手快,將孩子一拉——

    眾人歡呼一聲:“生了,生了……”

    羋月只覺得身下劇痛,但又是一空,一口氣泄盡,一動不動了。

    那產婆把嬰兒拉出來以後,一看之下,便歡喜道:“是個小公子。”當下熟練地倒提起嬰兒的腳,往嬰兒的臀部拍了幾下,那嬰兒發出貓叫似地微弱哭聲,眾人頓時松了一口氣,當下水已經燒開,忙給那嬰兒洗乾淨了,包上繈褓忙欲抱出去給秦王駟。

    女醫摯忙阻止道:“小公子早產體弱,受不得風。”

    秦王駟聽得那微弱的嬰啼之聲時,已經站起,問道:“李醯,如何?”

    一名產婆自內室飛奔而出,同李醯低聲一陣耳語,李醯對那產婆一點頭,忙奔行到出秦王駟跟前道:“大王,生了,生子。羋八子生下一位公子,母子均安!”

    秦王駟大喜道:“好好好……”

    李醯見狀忙陪笑低聲解釋道:“小公子早產體弱,不可見風……”

    秦王駟點了點頭:“甚是,寡人進去看他。”見著秦王駟就要入內,一名產婆壯著膽子顫聲道:“大王,產房血污,恐玷辱了大王!”

    秦王駟恍若未聞,只管走了進去,那產婆欲擋不敢擋,見著他徑直進去,只嚇得臉色煞白,繆監跟上前去,擺手令那產婆讓開道:“大王戰場廝殺都見過,還避諱這些。”

    但見秦王駟快步走進內屋,女醫摯忙奉上嬰兒,他抱起嬰兒,見那嬰兒雖然長得甚是弱小,但卻不顯衰弱,當下哈哈笑道:“不錯不錯,不愧是寡人的孩子……”

    羋月此時雖然一動也不能動彈,連抬起眼皮都吃力萬分,但耳中卻是聽得明明白白,她輕籲一聲,雖然已經無力說話,心中卻暗道:“是的,這是我與你的孩子……”

    這個孩子的降生,讓她的人生,自此底定。

    從此以後,所有的過往都隨風而逝。

    過去的人,過去的山水,過去的恩怨,均已經過去。

    她從此便徹徹底底是羋八子,秦王的妃子。

    楚山、楚水、楚人,永別了!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00:32

羋月傳 第143-145章 公子稷

陽光透過紗窗,射入蕙院內室。

    秦王駟抱著哇哇大哭的嬰兒,心中一則又喜,一則以怒。他也生過不少兒子,抱過不少嬰兒,今日手中這嬰兒抱在手裡卻比其他的嬰兒輕,這卻是因為他的緣故,他忽略了後宮的潛伏暗流。

    早在魏氏入宮之時,他對後宮控制是極嚴的,他的子嗣一個個平安地活了下來。大約是他對羋姝的輕視,認為她並不是一個有手段甚至是有足夠狠辣的人,以為拿唐夫人略敲打一下她,見她便主動承擔了照顧羋月的責任,當會知道,羋月若出事,她也會受到牽連。

    可惜,看起來他是低估了羋姝的愚蠢,高估了羋姝的教養,羋姝還是沒有足夠的智慧明白到“責任”是什麼意思,或者她以為,她身為王后,生下嫡子,便可以立於不敗之地了嗎?

    唐夫人和羋姝也走入了房中,若說羋姝心中是又驚又怕,那麼唐夫人心中卻是悔恨交加。她雖然身處後宮,卻無爭心,平時只是裝病而避事。但她卻沒有想到,因為自己的畏事避事,竟令羋月母子在無人保護之下,被人算計早產,甚至差點一屍二命。此時見了秦王駟抱住嬰兒沉吟,知道他此時所想。羋姝明顯在此事上已經為秦王駟所厭,但羋月難產,嬰兒早產體弱,必是要人照顧的,她不出來,又教秦王駟去尋哪一個教人放心的人呢。

    當下唐夫人上前一步,接過嬰兒道:“大王,季羋難產,小公子體弱,需人照顧,請大王恩准允妾身照顧季羋母子,待滿月後,讓她們母子搬進常寧殿與妾身作伴吧。”

    她這話一出,更令羋姝羞惱交加,忙爭道:“大王,此事雖是小童一時失職,可大王您是最明白我的,我亦從來不曾有過害人之心啊,求大王明鑒。”她自認當日雖然存了私心,但卻真是沒有害人之心,所以演變成今天這場局裡,她又愧又羞,更也想借此扳回自己的過失來。若是交於別人,她這過失,去是再也扳不回來了。

    秦王駟疲憊地擺了擺手:“寡人累了,回宮。”

    羋姝見他不答,忙笑道:“大王放心,我自會好生照顧季羋。”

    卻聽得秦王駟溫和地對羋姝道:“你也累了,都回宮吧,讓唐氏留下來就可以了愛傾紫禁城。”他話語雖然溫和,但不容置否之意,卻是讓羋姝不禁打了個哆嗦。

    當下王與後一前一後,出了蕙院,各自歸宮。

    羋姝滿懷心事,輾轉難安,只抱著公子蕩,心中卻是慌得沒個著落。表面上看來秦王駟只是處罰了玳瑁,對她這個王后毫髮無傷,可是他語氣中的冷漠和疑忌,卻令得羋姝比受到了處置還要害怕。

    她緊緊地抱住懷中的幼子,眼淚一滴滴落下,心中暗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為什麼會置於如此無措的情況啊。

    某方面來說,羋姝並不算是一個壞人,但是她生母、她周圍的人,從小到大,卻將她培養成了一個凡事永遠從自己的角度出發,隨心所欲,從未曾顧忌過別人死活的人。如果說這世間還有什麼是讓她除了關心自己以外還關心的人,或者只有秦王駟了,如今再加上一個公子蕩。

    此刻,當她心情低落的時候,在她的心裡只會想到自己的不如意,自己的不被理解和自己以為的冤屈,卻不曾想到,羋月因她險些一屍二命,死裡逃生,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正在此時,便聽得珍珠戰兢兢來報:“王后,諸位媵人皆已經在外等候。”

    羋姝定了定心神,將孩子交與乳母,道:“宣她們進來。”

    此時四名媵女進來的時候,皆也是知道今日上午在蕙院之事,當下心頭惴惴不安。卻見羋姝劈頭就問她們兩件事,一是秦王駟要讓羋月住到唐夫人宮中的事,二是如何解救玳瑁之事,立時便要她們拿出主意來。

    四人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此事是王后自家不厚道,羋八子險些一屍二命,昨夜薜荔奉走呼號得滿宮都知道了,秦王駟連夜從郊外趕回,顯見事情已經嚴重到讓她們無法想像的地步。

    秦王駟拿下玳瑁,或者可能只是對付王后的第一步而已,也不曉得下一步是否還有更嚴重的事情發生,此刻她們幫著王后出主意,焉知會不會成為下一個玳瑁呢。

    可是,便是不與王后出主意,難道眼睜睜看著這個王后繼續出蠢招,然後在這後宮爭鬥中落敗。楚國媵女俱是依附于王后,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王后若是失勢,她們的日子更不好過。

    景氏此時已經承寵,亦已經懷孕三月,聞言心頭暗暗算計了一下,自知接下來,羋姝頭一個便是要問她了,當下便滿臉憂色的捂著肚子道:“王后,妾身好難受,請允妾身暫時先告退。”

    羋姝大怒,知她仗著自己身懷六甲,有了退路,便不肯再把自己折損進去,當下指著門口厲聲道:“滾出去!”

    景氏自知已經得罪了羋姝,只得裝出嬌弱不勝的樣子來,臉色蒼白踉蹌著退出。羋姝怒氣未歇,再轉向屈氏,屈氏看著景氏退出的樣子,又看看羋姝,只得陪笑開口道:“王后,以妾身看來,此事只是一個誤會而已。不如王后去和季羋直接說明,讓季羋出面,也好化解雙方的爭執。”

    羋姝不禁開口道:“本來便是一個誤會……”說到這裡,又自覺太過示弱,臉一沉,不再說話了。

    季昭氏窺其顏色,立刻轉向屈氏質問道:“屈姊姊說得哪裡話來,這不是讓王后對季羋低頭嗎,這可萬萬使不得。”

    屈氏不悅,反問道:“那你說有什麼辦法?”

    孟昭氏在一邊觀察四人言論,此刻方緩緩道:“王后,季羋去不去常寧殿,只是小事一樁,重要的是要消了大王心中的怒火狂狼不噬妾。妾身倒有一個主意……”說到這裡,她欲言又止,反看了看左右。

    羋姝便不耐煩地揮揮手,令其他人退下。屈氏松了一口氣要退下,季昭氏卻有些磨磨蹭蹭想留下來,孟昭氏一個嚴厲的眼神過去,季昭氏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退下來。

    孟昭氏走到羋姝身邊,附耳輕輕地說了幾句話。羋姝一聽就揮手啪地打開孟昭氏的手,怒氣衝衝地說道:“這怎麼可以?”

    孟昭氏溫言相勸道:“王后,此事已經如此,我知道這是委屈了玳姑姑。但宮裡出了事,大王總要有一個問責之人,若不問責于傅姆,難道王后來承擔這件事不成?”

    羋姝微微猶豫,孟昭氏低頭輕聲道:“反正執行刑罰的都是王后的人,事前說好作作樣子就成。這樣王后有了交代,還可以提前把傅姆帶出來……”

    羋姝猶豫著道:“真的可以?”

    孟昭氏點了點頭。

    羋姝無奈,只得道:“那便依你。”轉而又狐疑地問:“那,季羋之事,當如何?”

    孟昭氏微笑:“不過區區一個八子,住到哪裡,又算得什麼,王后當真要處置於她,何不等傅姆出來,她于宮中見聞甚多,必有應付之法。”

    也不知過了多久,羋月悠悠醒來,剛一睜開眼睛,驚恐地轉著頭尋找著。

    女蘿在一邊服侍著,忙問道:“季羋,您找什麼?”

    羋月呆滯地轉頭看著,道:“孩子……”

    正在屏風外照顧嬰兒的薜荔聞聲忙抱著孩子進來:“季羋,奴婢給您把小公子抱來了。”

    羋月被女蘿扶著坐起,伸出手去,接過孩子,不禁再問一聲道:“是個男孩?”

    薜荔應聲道:“是啊,是個男孩。”

    羋月接過嬰兒緊緊抱住,那時候她生完孩子,力竭無力,雖然看到秦王駟進來,也看到秦王駟抱著孩子,也聽到眾人說是個男孩,但卻動彈不得,連說話也吃力,迷迷乎乎中,不知何時又暈了過去,此刻她才方真正看清了這個自己拼死生下的兒子來。

    但這仔細看著嬰兒,撫著他的臉,歎道:“是個男孩,真好。是個男孩,以後就不用為妾做媵,以後可以自己掙軍功,領封地,自由自在隨心所欲,不用像你苦命的娘,還有外祖母一樣……”

    薜荔和女蘿聽了此言,也不禁落下淚來。兩人對視一眼,還是女蘿先道:“季羋,您這次難產傷身,不要久坐,奴婢還是扶您先休息一下吧。”

    羋月也不反對,由著兩人扶著她躺下,卻幽幽歎了一口氣,道:“昨夜,發生什麼事了?”

    薜荔聞言,不由地看了女蘿一眼,女蘿忙道:“季羋,您先歇著,等好些再說吧。”

    羋月冷笑一聲搖頭道:“有人想要我的命,我如何能夠安歇得了,你們還是說了罷。”

    女蘿歎息:“季羋,昨夜您忽然腹痛,我們去尋女醫摯,卻發現她根本未曾回宮。我無奈之下,派薜荔去向王后求援,誰知道她未見到王后,竟被那玳瑁捆起來塞住嘴去……”

    羋月怒極反笑:“呵呵,好計謀,當真是好計謀,先叫人給我下催產藥,再讓女醫摯不得返宮,再阻止薜荔求救,當真是要置我於死地不可了逃妾升職記。”

    薜荔歎道:“幸而昨夜大王及時趕到,才救回了季羋……”

    羋月皺眉道:“奇怪,大王如何竟能夠及時趕到?”

    薜荔忙合什道:“幸有女醫摯及時向大王求救,唉,椒房殿當真狠心,醫摯方才同我們說了,原來是玳瑁要她出城去采藥的。結果她在回宮的途中就遇上伏擊,幸虧遇上……”她說得高興,不防女蘿在暗中狠狠地掐了她一把,她吃痛抬頭去看女蘿,看到對方暗示的眼神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連忙捂住嘴。

    羋月已經著見兩人的互動,便問道:“幸虧遇上什麼……”

    薜荔不由地支吾起來。女蘿忙笑道:“季羋累了,先歇息一下吧,小公子也應該餵奶了!”說著以眼神示意薜荔趕緊抱了嬰兒出去。

    羋月歎道:“女蘿,你們是隨我從楚國到此的,這又是何必。”說著,她不禁流下淚來:“是子歇,對嗎?子歇他沒有死,他還活著,對嗎?”

    女蘿欲言又止,羋月的眼睛轉向薜荔,見薜荔瑟縮了一下,羋月道:“薜荔,你說?”

    薜荔看看羋月,又看看女蘿,支支唔唔地道:“我、我……”

    羋月掀被就要起來道:“我去找醫摯。”

    女蘿趕緊跪下道:“季羋,我說。”

    羋月的動作僵住,僵硬地轉頭看著女蘿,一字字地問:“他、真的沒死?”

    女蘿垂首答:“是。”

    羋月的手顫抖起來:“他沒有死,那他為何、為何到今日才來啊……”忽然間整個人壓抑了極久的情緒再也無法自控,她崩潰地伏在被子上,淚如泉湧,放聲大哭。

    女蘿也哭了道:“季羋,季羋,您別這樣,萬事看在小公子份上,您可千萬要想開些啊。”

    羋月卻不理她,只管自己哭了甚久,女蘿在狀便早已經使眼色讓薜荔抱了嬰兒出去了,此時只能自己慢慢地勸著她。

    羋月直哭到脫力,才見薜荔已經將嬰兒抱到西隔間,交與乳母,轉身到外頭捧了沃盤熱水進來,為她擦洗。羋月漸漸平靜下來,看了女蘿一眼,道:“我要見他。”

    女蘿大驚,不由搖頭道:“季羋,不可!”

    羋月看著女蘿,神情鎮定,一擺手道:“你放心,我並非衝動,只是……我若不能見著他,當面向他問個清楚,我死都不暝目。”

    女蘿急了,膝前一步抓住她的手:“季羋,就算奴婢求您,為了小公子,您可不能落了把柄在王后手中啊!”

    羋月神情變得冰冷,一字字道:“王、後!”

    薜荔忙道:“大王把玳瑁拖下去交掖庭令處置了。王后、王後跟大王說,她從無害人之心……”

    羋月冷笑道:“她是不需要特意生出害人之心來,卻比有了害人之心的更可恨一夢榮華。她又何必特意要對我起害人之心,在她的眼中,我們不過是草芥一般的人,高興了伸伸手把你從泥潭裡拔出來;若是稍有不順意,就能一撒手任由玳瑁為非作歹,弄死再多的人,她也只不過是一閉眼裝不知道罷了。”

    女蘿咬牙道:“可不是!”

    羋月緩緩地抱過孩子,把臉貼在孩子的臉頰上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這樣的日子,我再也不要過了。就算我不為自己爭,我也要為你來爭。”她的話語越來越冰冷:“誰也別說,出身就能決定一切,如今是大爭之世,誰強誰說了算,那些周天子的血脈一樣得死,那些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轉眼就國破家亡,為臣為奴。”

    女蘿和薜荔聽得大駭,伏地道:“季羋。”

    羋月搖搖頭:“冤有頭債有主,一切我都會自己慢慢去動手做的,不急。”轉而又道:“子歇的事,我就交給你們去辦,不管你們用什麼辦法,總之,我要儘快見到他。否則的話,我寢食不安。”

    兩人對視一眼,只得點了點頭。

    正在此時,忽然聽得外面有人迎道:“參見大王。”

    女蘿駭道:“大王來了。”抬眼看羋月眼睛紅腫,忙道:“季羋,您的眼睛……”

    羋月深吸一口氣,調轉了心情:“替我梳妝吧。”

    女蘿忙上前拿了梳子將羋月的頭髮略梳了一下,又取了一點紫茉莉粉,將她臉上遮蓋了一些。此時秦王駟已經大步踏入房中,薜荔忙出了屏風在外相迎。

    秦王駟便問她道:“昨日季羋如何?小公子如何?”

    薜荔忙道:“季羋昨夜醒來一次,用過藥以後又安歇到今日早上才醒。小公子好著呢,都吃了好幾回奶了,吃得香,睡得香。”

    秦王駟點頭,又問:“她如今可醒了?”

    羋月便在屏風內答道:“大王,恕妾妝容不整。”

    秦王駟聞聲笑了:“你如今剛產育完,又有何妨。”說著便大步入內。

    見到秦王駟進來,羋月吃力地撐起身子,伏在席上磕頭道:“妾身不能起身,恕妾身在這裡給大王磕頭了。”

    秦王駟連忙扶起羋月:“你身子不好,養好之前,就不用再行禮了。”

    羋月淺淺一笑,也倚在了秦王駟身邊。秦王駟見她眼邊還有紅暈,起了疑心,問道:“你怎麼了?哭過了?”

    羋月微一低頭,輕歎:“是,我哭過了,方才醒來,才第一次正眼看到我們的孩子,想到生他的九死一生來,不禁悲欣交加,情不自禁。”

    秦王駟亦是想到了昨夜的那一場驚心動魄,生死之交,不由地將羋月抱住了。

    羋月此時心情複雜激動難言,一時竟不知道如何與秦王駟相處,扭動了一下,想避開那熾熱有力的擁抱,輕咳一聲道:“大王今日可見著我們的孩子了?”

    秦王駟聞言不由地鬆開了她,轉頭向屏風外地繆監道:“把孩子抱進來。”

  繆監應了一聲,忙到西隔間令乳娘把孩子抱了進來,薜荔從乳娘手中接過嬰兒遞給羋月,羋月接過嬰兒抱在懷中給秦王駟看:“大王,您看,這是我們的孩子。”

    秦王駟從羋月的手中接過孩子,抱在手中逗弄道:“寡人昨天已經看到了,這孩子,真是命大啊!”

    羋月輕歎一聲:“妾身昨天聽到大王的話了,大王說;‘保大人萌貨大戰美御醫。’妾身真是沒有想到,在大王的心中,竟會把妾身看得比子嗣更重。”

    秦王駟輕歎道:“有母方才有子,寡人豈會重子輕母。”

    羋月沉默片刻,忽然道:“您知道嗎,那時候妾身已經幾乎放棄了,可是聽到您這一聲以後,忽然不知從何處來了力氣。我一定要下這個孩子,哪怕犧牲妾身自己的性命,也要生下這個孩子。因為,這是為人母的天性。幸而少司命保佑,大秦歷代先君保佑,妾身總算能夠平安生下這個孩子。”

    秦王駟將羋月擁入懷中,也將羋月抱著的嬰兒攏入了懷中:“是,大秦歷代先君保佑,有寡人在,必不會令你母子出事。”

    羋月抱著嬰兒道:“大王,您給孩子賜個名字吧。”

    秦王駟沉吟片刻道:“就叫稷吧,‘黍稷重穋,禾麻菽麥’,五穀豐登,乃令國家興旺。”

    羋月微一沉吟,忽然笑了,她抱著嬰兒親吻著道:“稷!子稷,我的子稷!”

    見秦王駟走了,薜荔方敢不滿地嘟噥著道:“大王真是偏心,王後生的就是紀念成湯,蕩平列國;我們季羋生的就是黍稷重穋,五穀豐登。”

    羋月微笑道:“你懂什麼?子稷,這名字好著呢!”

    新出生的小公子,起名為稷,這個消息很快地傳至了後宮。

    羋姝問諸媵女:“聽說,大王給孩子起名為稷,是何意思?”

    孟昭氏忙陪笑道:“是啊,聽大王說,‘黍稷重穋,禾麻菽麥’,五穀豐登,乃令國家興旺。”

    羋姝不屑而又得意地笑了:“是啊,五穀豐登,的確是好名字,好寓意。”她兒子名字的喻意是繼成湯之志、蕩平諸侯,這是秦王寄以君王之望;魏琰兒子的名字是光華璀璨,再好亦不過是珍寶罷了;而羋月的兒子,只不過是五穀豐登而已。可見,君心還是在她這一邊的,不是嗎?

    然則,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像她這麼樂觀無知,有心人卻從這個名字中,嗅到了不一樣的味道來。

    魏琰斜倚著,手中把玩著玉如意輕笑道:“‘黍稷重穋,五穀豐登’?王后信了?”

    衛良人與她目光對視,彼此已經明白對方的所思所思,歎道:“稷者,社稷也。‘載震載夙,時維後稷’,蕩之名,是為了紀念商王成湯,稷之名,卻是紀念周王始祖後稷。”

    如果說魏琰在初時,對公子蕩和公子華名字喻意的不同而耿耿於懷,到此時,心思卻已經不一樣了。她細細地品味了兩人的名字以後,忽然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來,大王啊,你的心裡,到底是在想著什麼?

    你真的是已經決定了太子人選,還是你心底,又懷著另一種其他的想法嗎?

    想到這裡,魏琰看了衛良人一眼,故作憂慮地輕歎:“妹妹,你說是不是要個人,去給王后提個醒啊?”

    衛良人知她的意思,心裡卻不願意,卻不敢顯露,只對著魏琰也輕歎:“唉,孩子還小,如今就提醒,未免太過多事。總得到將來長大一些,看著顯得聰明伶俐些,才好提醒。”她的意思,自是婉言表示,如今太早說,反而效果不好。

    魏琰卻不理她,只轉著玉如意道:“你說,還是我說?”

    衛良人見她咄咄逼人,毫不納諫,心中也有些不悅,臉上卻依舊笑著道:“你我都生有公子,若是去告訴王后,豈不顯得有了私心,心存挑撥?這話很該是由沒生過兒子的人去說,才顯得無私啊狂女重生-嫡妃鋒芒!”

    魏琰聽了這話,已經會意,微笑道:“正是,虢妹妹一向是很心直口快的人。”

    衛良人只要不是她自己出頭,她又何必多事,當下也是笑著點頭。

    兩人相視微笑,事情便這麼定了下。

    見了衛良人離開,魏琰的笑容慢慢收斂,轉而吩咐道:“去叫采青來。”

    采青便是椒房殿的粗使侍女,聽了小內侍偷傳的消息,她偷了個空兒,尋個藉口,便悄悄地溜到了披香殿中。魏琰聽了她稟報著近日椒房殿的動向,點了點頭,又慢慢調著香盤中的香,對采青道:“你還記得上次聽到王后的那句話嗎?”

    采青點頭,又道:“夫人不是說,暫時別……”

    魏琰冷笑:“我是說過,先別有舉動,有什麼事,等生下孩子以後再說。女人為母則強,鬥起來才有意思。”

    采青會意:“是,奴婢應該怎麼做?”

    魏琰舉著手中調和的牙箸,輕聞著上面的香氣,冷笑:“‘天現霸星,橫掃六國?’挺有意思的說法,是不是?”

    采青道:“正是,奴婢也是聽王后和玳傅姆私底下是這麼說的,所以王后才忌憚季羋,讓傅姆下手的。”

    魏琰輕蔑地道:“哼,楚人懂得什麼星象,胡說八道,一個媵人所生的女兒,還敢說稱霸六國?這些楚人真沒見識,人云亦云,以訛傳訛。”

    采青陪笑:“可不是嗎,奴婢也覺得荒唐。”

    魏琰冷笑:“荒唐?倒也未必。天底下的事,何必管真假,只要有人肯信,自然就能掀起一場風波來。”

    采青會意:“夫人的意思是?”

    魏琰道:“現在是時候了,你悄悄地把這話傳揚開來……”

    采青道:“奴婢應該如何說?”

    魏琰搖頭:“不須令你自己出來說。”說著便招手令采青到近著,她在采青耳邊細細囑咐,見采青連連點頭,方冷笑道:“只要有人傳,就會有人信,只要有人信,自然就會有人掀風作浪……”

    此時羋姝還未知魏琰宮中之算計,只依著孟昭氏之計,去了暴室。掖庭令利監急忙上前恭迎道:“老奴參見王后。”

    羋姝看也不看利監,直接走進來坐下道:“玳瑁呢?”

    利監為難地道:“玳瑁乃是大王親自下旨……”

    羋姝截斷他的話道:“擬了什麼刑罰!”

    利監道:“老奴還在恭候大王的吩咐。”

    羋姝道:“把她帶上來楊家將:虛言神話。”

    利監一驚道:“王后,這可……”

    羋姝眼睛一瞪道:“怎麼,不行嗎,我現在可還是王后,我來執行宮規,有何不對?”

    利監道:“可是大王……”

    羋姝道:“大王為天下事繁忙,難道一個奴婢的處罰也要煩勞他不成?我身為王后,自當為大王分憂,帶上來。”

    利監無奈,只得下去將玳瑁帶上來。羋姝仔細看去,見玳瑁身著青衣,跪在下方顯得蒼老了很多,她看到羋姝先是一臉驚喜,看了看四周卻又忍了下去。羋姝的手緊握一下又鬆開,沉著臉道:“利監,羋八子生育期間,宮人玳瑁行止失當,照顧不周,按宮規應該如何處置?”

    利監道:“這……”

    羋姝道:“說吧!”

    利監道:“杖責,削去職司,貶入粗役。”

    羋姝道:“好,杖責二十,削去職司,貶為最下等的粗使奴才。”

    玳瑁一顫,不置信地抬頭,看到羋姝焦急關切的眼神後定下心來,磕頭道:“老奴有罪,謝王后恩。”

    羋姝一揮手,內侍將玳瑁帶到庭院,按在地上一杖杖打在她的背上,玳瑁咬牙承受著。兩個內侍一邊打,一邊看著內庭羋姝的眼色。羋姝聽著杖擊聲,痛苦地咬著牙關,手中緊握著拳,直至二十杖完,才站起來,看也不看躺在那兒的玳瑁一眼,徑直走了出去。

    那玳瑁受了刑責,便也被抬了回去,她原來的住所卻不能再回去了,只將她扔在最下等的粗使奴才所居的地方。

    利監見椒房殿的人如此處置,也是無奈,只得回稟了繆監,不消再提。

    玳瑁咬著牙忍著傷痛,過了甚久,見著兩個侍女進來,又將她抬到另一個間房中,替她清洗,又換了傷藥。晚上的膳食,也如舊日一般,她疼得狠了,吃了沒兩口,便不肯再吃。

    過了一會兒,房間開了,玳瑁抬起頭來,卻見正是王后羋姝。玳瑁便掙扎著要起來行禮,羋姝連忙按住玳瑁的手:“傅姆,可打得狠了不曾?”

    玳瑁忙搖了搖頭:“王后,老奴沒事。”她看著羋姝,忍痛露出欣慰地笑容:“王后……長大了,懂得處事了,老奴心中實是安慰。說一句心裡話,老奴還怕您會沖為我求情呢,也怕老奴不在您身邊,您會有事。如今看來,您是越來越象個真正的王后樣子了。”

    羋姝心中難過,險些落淚:“我當真後悔,我枉為一國之母,竟是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不但要你替我拿主意,還要你替我頂罪,甚至我還要親手去責打於你。”

    玳瑁道:“一切都是為了王后,為了小公主,老奴甘心情願,老奴高興欣慰啊!”

    羋姝扭頭,輕輕拭淚,道:“傅姆,大王如今疑我,要將羋八子交于常寧殿照顧,我當如何?”

    玳瑁搖搖頭:“王后,如今咱們已經惹得大王疑心,既然大王要將羋八子交于常寧殿照顧,我們便只能放手。”她當日一定要羋姝留下羋月,是方便自己下手,如今不但羋月未死,反而連累羋姝,她已經有些後悔。且如今一時也不便再對羋月下手,羋月難產體弱,小公子亦是早產體弱,羋姝若還是執著去將她放在自己的名下,而反不美精英妾:狀師王妃。倒是進了常寧殿,再有什麼不好的事,也與羋姝脫了干係。

    羋姝咬著牙,一臉的不甘,這種行為事在是打她這個身為王后之尊的臉面,她的媵女出了事情,秦王駟便忙著要將人挪到別人名下去,豈不是令她難堪,豈不是教人傳揚她護不得人,甚至是容不得人。

    玳瑁見她如此,還是暗歎她還是經事太少,不肯拐彎,只得又勸道:“王后,如今最要緊的,便是要挽回大王的心啊。不如先依了大王,教大王對您消除一些芥蒂,何必一定要拗著大王呢。”

    羋姝經她再三勸說,只得罷了。

    此時,羋月已經稍可行動,唐夫人見蕙院實在狹小,便也羋月商量,稟了秦王駟,素性就一乘肩輿,將羋月接進了常寧殿。

    羋月下了肩輿,抬頭看著庭院正中一株銀杏茂葉成蔭,陽光從樹葉的空隙中射入,如同碎金一般。耳中聽著唐夫人問道:“妹妹你看,此處可好?”

    羋月微笑:“此處甚為清靜,唐夫人住在這裡,心境也會寧靜許多吧。”

    唐夫人笑了笑,道:“寧靜倒是寧靜,只是靜過頭,都有些發慌了,如今有了妹妹和子稷住進來,我才真是不愁寂寞,有事可作了。”

    羋月道:“此後要多麻煩阿姊了。”

    住了兩日,便聽說了王后親自到暴室去責打玳瑁,將其貶為低階奴婢之事,羋月冷笑道:“裝模作樣的打兩下,這就又放出來了?”

    女醫摯一邊整理針灸箱,一邊回答道:“一事不能二回罰,王后既然已經罰過了,況且也是明晃晃地當著眾人的面杖責了,職司也削了,大王總不好再罰一回,所以也只能這麼罷了。”

    正說著,女蘿進來回道:“季羋遷宮,大王要您再挑些人來服侍,如今掖庭令挑了人在外頭,您要不要傳進來看看?”

    羋月沉吟道:“女蘿,你去同唐夫人說,我現在身子不適,就請唐夫人代我挑了吧。”

    女蘿應聲而去。

    女醫摯見狀不解問:“季羋就如此相信唐夫人?”

    羋月道:“唐夫人在宮中最久,位高而無爭,大王讓我住進常寧殿,說明對她是信任的。我在宮中畢竟人頭不熟,那些奴婢背後的來歷,想必她比我更熟。況且是她代我挑的,出了什麼事她多少也會有些責任。她既不是個藏奸的人,又比我熟悉,還肯出力,豈不是比我自己挑更好。”

    女醫摯沉默片刻,忽然歎息道:“可惜你不是一個男兒身。”

    羋月道:“醫摯何以說出這樣的話來。”

    女醫摯看了看周圍無人,忽然壓低了聲音,改了稱呼道:“九公主,當日向夫人懷著您的時候,我就被派來服侍。您可知道,您出生前後的異兆和預言?”

    羋月一驚道:“什麼異兆?什麼預言?”

    女醫摯道:“從來天下興亡,自有天上的星象可以預見。列國都有善觀星象之才,楚有唐昧,與甘德石申齊名,您可聽過?”

    羋月道:“我不但聽說,我還見過。”

  女醫摯一驚道:“您什麼時候見過?”

    羋月道:“就在我們離開楚國的那一夜,唐昧想要殺我。”

    女醫摯驚呼一聲道:“那後來呢?”

    羋月道:“後來他瘋了。”

    女醫摯道:“他有沒有對你說過什麼話?”

    羋月道:“他說我是霸星。”

    女醫摯怔了一下,點點頭道:“原來你已經知道了。”

    羋月道:“不錯,從我娘的口中,從唐昧的口中,雖然每個人都說得很淩亂,可是拼湊在一起,卻能夠推想出所有的一切來。”

    女醫摯歎息道:“九公主,所以您跟王后之間,始終有著無法化解的隔閡。”

    羋月苦笑道:“我記得七姊以前跟我說過,媵生的女兒當媵,生生世世都是媵。我不信,可是今日看來,我跟王后的命運,跟我們母親這一代又何其相似。她的母親為王后,我的母親為妃子。她為王后,我又為妃子。遭人百般猜忌,千般算計。我不會忘記我母親受過的苦,更不會忘記我母親是怎麼死的……”

    說到這裡,羋月的眼睛中不禁透出一股淩厲之氣。

    女醫摯看了也不禁有些寒意,歎息一聲道:“九公主,這些年來的種種事,也許真的有天命庇佑,您生來不凡,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小公子將來也必會有一番作為。”

    羋月卻輕笑道:“我不信。”

    女醫摯驚詫地看著羋月。

    羋月陷入了憤慨:“天地若有知,若有靈,我生而有星辰異變,則我當為男兒身。若是天命有所庇佑,我父王更是一國君王,為什麼不庇佑他長命?我母何辜,若我真有天命,為何她受如此之苦難。像威後這樣惡毒之人能夠把持權位,像……”

    女醫摯驚恐地道:“季羋,禁聲。”

    羋月頹然:“我知道,如今也只不過是發洩一下怨憤,卻拿他們無可奈何。可蒼天在上,我會記得所有的一切,永遠都記得。”

    女醫摯勸道:“萬事您都要從長計議啊妻主太狂夫之過。”

    羋月道:“我知道。”

    女醫摯道:“您如今還是需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體才是。”

    羋月卻忽然轉問:“當日我垂死之際,你曾經說過,子歇還活著,那他現在在哪裡?”

    女醫摯猶豫了一下道:“他在宮外。”

    羋月道:“你什麼時候見到他的?”

    女醫摯道:“幾個月前。”

    羋月激動地問道:“為什麼不告訴我?”

    女醫摯為難地道:“季羋,若你未曾封位,甚至未曾懷孕,這都沒關係。可如今,你們之間,再無可能了。”

    羋月道:“可我要是早知道他還活著,他還活著……”她再也說不下去了,掩面痛哭。

    女醫摯憐惜地看著羋月,勸道:“季羋,別哭了,月子裡哭傷眼睛。”

    羋月恨恨地捶著枕頭道:“他到哪兒去了,為什麼現在才來找我……”

    女醫摯勸阻著道:“季羋,季羋,您可別這樣!”

    羋月忽然一把抓住女醫摯的手道:“我要見他。”

    女醫摯大驚道:“不可,您如今是大王的妃子,又為大王生了兒子……”

    羋月眼中有著決絕道:“那又如何。當年在楚國,大王就知道我與子歇之事,如今故人還活著,我見上一面又有何妨。君子坦蕩蕩,我若不見他,倒是顯得心虛故意避忌。”

    女醫摯道:“那,您打算如何見他?”

    羋月道:“我自當稟明大王,見他一面。”

    女醫摯急了道:“不可。季羋,你太不瞭解男人的心思了,天底下沒有一個男人,會願意看到自己的女人,與舊情人相見的。”

    羋月本能地道:“大王不是這麼狹隘的人。”

    女醫摯道:“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樣的,季羋,你可千萬不要做傻事。”

    羋月沉默下來。

    女醫摯站起來正想出去,羋月忽然開口道:“可我若想見他一面,有什麼辦法呢?”

    女醫摯一個踉蹌差點摔倒,轉身撲向羋月,又急又憂道:“季羋,我都這麼說了,您怎麼還想不開呢?”

    羋月咬了咬下唇道:“我想見親眼到他,親口問他,問他既然未死,為什麼無音無訊,為什麼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在這種時候出現……”她哽咽著道:“醫摯,若不能再見他一面,我死不暝目。”

    女醫摯一邊為羋月拭淚,一邊也忍不住落淚道:“好,我去想辦法,我想想辦法。”

    秦宮長廊,幾個宮女內侍們悄悄地聚在一起說話。

    一個宮女道:“你們有沒有聽說過,羋八子未出生就不凡,被人說成是天降霸星……”

    便見另一個宮女道:“若羋八子是霸星,是不是公子稷將來會稱霸列國啊……”

    頭一個宮女驚叫道:“那公子蕩怎麼辦?”

    後一個宮女道:“噓,小心別讓王后聽到靈魂夜未央。”

    又有宮女道:“你說大王知不知道這個傳說啊?”

    宮女又道:“你知道大王給羋八子的兒子取名為稷是什麼意思啊……”

    最初的宮女便道:“你說是什麼意思啊……”

    便見虢美人坐在廊橋的美人靠上,一邊拿羽扇遮著陽光,一邊對身邊的侍女說笑道:“還能是什麼意思啊,稷者,社稷也,這可是大王親口說的。哼,什麼五穀豐登,王后真是會自欺欺人。”

    此時,正走過陰影處的孟昭氏臉色一變,快步離開。她是聽過王后說過羋月孩子的名字的,可是卻不想,這名字卻有這樣的解釋,當下匆忙去了椒房殿。

    此時羋姝拿著撥浪鼓逗弄著爬在榻上的小嬴蕩道:“蕩,來,到這裡來。”便見孟昭氏急忙而來道:“王后,你可曾聽過宮裡的流言?”

    羋姝放下手中的撥浪鼓道:“慌什麼。”孟昭氏看了看左右,此時玳瑁傷也好了許多,正坐在一邊看著,見狀便令乳娘抱起公子蕩,和侍女們一起退下。

    羋姝便問:“什麼流言?”

    孟昭氏看看玳瑁,欲言又止羋姝道:“我的事向來不瞞著玳瑁,你只管說。”

    孟昭氏便道:“我聽宮裡的人議論,說是季羋出生之日,有天降霸星的流言……”

    羋姝大驚,與玳瑁交換了一個眼色,緊張地問道:“你如何知道?”

    玳瑁也是一驚,推窗看了一下外面,又掀開簾子看了看外面,才回到羋姝榻前,看了孟昭氏一眼,道:“是啊,這事甚是奇怪。”

    羋姝忽然想起道:“難道是那天……”莫不是那天她與玳瑁說話時,隔牆有耳?

    玳瑁使個眼色,阻止了她繼續說下去。

    孟昭氏察其眼色,知道有異,也不去說破,只道:“現在宮裡還說……”

    羋姝道:“還說什麼?”

    孟昭氏道:“季羋既有霸星之命,那她的兒子會不會稱霸列國?”

    羋姝聲音頓時變得尖利刺耳:“胡說,這怎麼可能……”

    孟昭氏道:“而且我聽到虢美人說,公子稷的名字,並非五穀豐登之意,而是社稷的稷。”

    羋姝霍然站起道:“不可能。她的兒子、她的兒子怎麼能起這樣的名字,難道大王心中,也對他寄以重望嗎?”

    玳瑁道:“王后,羋八子生子這件事,已經與我們結下仇怨。而且這霸星之名,不可不防。”

    羋姝心亂如麻道:“那,你說怎麼辦?”

    玳瑁道:“王后,以奴婢看,羋八子的心機手段若用上魏夫人身上,自是好事一傾紅顏媚天下。若用在王后身上,那可是非同小可。”

    羋姝豎眉道:“她敢!”

    孟昭氏道:“王后,不可不防。”

    玳瑁道:“不錯,還是先下手為強。王后放心,奴婢有辦法對付她。”

    羋姝道:“有什麼辦法?”

    玳瑁看了孟昭氏一眼,有些猶豫。

    孟昭氏乖巧地道:“那妾身先退下了。”

    羋姝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好吧,你先退下。”

    孟昭氏退下,玳瑁靠近羋姝,壓低了聲音道:“王后,季羋臨盆那天,奴婢不是派了人去把女醫摯給關起來嘛。結果沒想到,女醫摯被人救走,還帶著她半夜闖宮去見了大王。王后猜猜看,那個人是誰?”

    羋姝道:“誰?”

    玳瑁道:“黃歇。”

    羋姝吃驚地道:“黃歇,他沒死?”

    玳瑁道:“不錯,他不但沒有死,而且現在就在這咸陽城中。”

    羋姝頓足道:“他、他既然沒事,為什麼不早點來。他若早早來,我現在就不用煩惱羋八子之事了。”

    玳瑁神秘地道:“他現在來,也正是時候啊。”

    羋姝道:“怎麼說?”

    玳瑁道:“王后依舊可以成全他們雙宿雙飛啊。”

    羋姝嚇了一跳道:“你這是什麼話?”

    玳瑁附在羋姝耳邊道:“王后就不想讓羋八子消失在這宮中嗎?”

    羋姝顫聲道:“你、不行,我不想弄出人命來。”

    玳瑁道:“奴婢包管王后的手是乾乾淨淨的。”

    羋姝道:“你什麼意思?”

    玳瑁朝外看了一眼道:“有些事,正可以讓那個孟昭氏去做。”

    羋姝一怔,看了看外面,陷入沉思。

    黃歇還活著消息,秦王駟自也是知道了,他的消息卻比諸人來得還早,那是從繆監口中得知的。那一日女醫摯來報,他便叫繆監去查明了經過,得繆監回報道:“那日王后讓太醫給季羋換了催產之藥,玳瑁事先叫女醫摯出宮采藥,中途令人綁走了她,後來黃歇趕來,救出女醫摯,並將她送至行宮,向大王求助……”

    秦王駟沉著臉,手指無意識地輕扣幾案:“朕當真是沒有想到,黃歇居然還活著。可是他若活著,怎麼會如今才出現,這些日子他到底是去了哪裡,為何會在那一夜忽然出現,他又如何知道此事?”

    繆監道:“老奴查過他所住的逆旅,查到他住進來已經有數月了,身邊還帶著一個東胡家奴重生之醜女難求。那日下午他在酒肆之中等人,一直等到黃昏時才離開;老奴又問過守衛宮門的人,說是曾看到如他打扮的人在宮門問過醫摯是否回宮;又問過守城之人,他是城門關閉之前牽著一條狗和他的家奴出城,出城之前也打聽過女醫摯的下落。看來應該是與女醫摯曾有約,而女醫摯未曾赴約,才引起他的懷疑。當日行宮的守衛,看到他陪同女醫摯到來,直到女醫摯進入行宮以後才離開。老奴這幾日派人跟蹤女醫摯,果然見到她出宮與黃歇會合……”

    秦王駟沉吟片刻,道:“繼續跟蹤,繼續查。”

    繆監道:“是。”

    秦王駟來回走了幾步,滿臉失望:“王后、王后,當日寡人以為她只是年輕任性,可這般步步為營的算計和狠心……繆監,後宮你要看得仔細了。”

    繆監道:“掖庭令來報,前日王后到暴室對玳瑁打了二十杖以後,把她帶走了。”

    秦王駟擺擺手道:“其上不正,其下自斜。奴婢之流,趨附奉迎而已,主正則僕正,主邪則僕邪。”

    繆監道:“大王聖明,所以奴才們也個個都是好的。”

    秦王駟倒笑了,指著他笑駡道:“你這老貨倒會給自己臉上貼貼金。”

    繆監見他笑了,也笑道:“大王近日心情不爽,老奴能夠討大王一笑,便是算老奴沒有白費力氣了。”

    秦王駟笑了一笑,收了笑容,沉吟道:“但不知……季羋可知此事?”

    繆監見狀,忙低了頭,道:“老奴不知。”

    秦王駟知他小心,便擺了擺手,道:“你先盯著吧。”

    繆監應了聲是,退了下來。

    宮中諸人正熱議著黃歇之事,黃歇亦在為如何見到羋月而想盡辦法。

    此時恐防人注意,女醫摯只藉口到藥鋪取藥,與他匆匆見了一面,說不得兩句,便急忙離開。他想打聽羋月消息,便只能借助庸芮,此時他到了庸芮府中,便聽到庸芮說過羋月產子之事:“羋八子生下一名男嬰,大王為小公子取名為稷。”

    黃歇道:“稷?社稷之稷?”見庸芮點點頭。黃歇想了想,又問:“你可知羋、羋八子難產,身體是否有損?”

    庸芮嘴角一絲苦澀,道:“聽說她身體受了虧損,要將養上一年半載。”

    黃歇向著庸芮長揖:“庸兄,我有一個不情之請,唯有求助於您。”

    庸芮苦笑道:“我知道您要說什麼,可是,唉,難啊,難於登天!”

    黃歇毅然道:“再難,我也是要試上一試的。”

    庸芮心中又酸又澀,他與黃歇不打不相識,他與黃歇結為知交,他亦是聽到了黃歇的故事。然而,黃歇並不是他自己一個人,他所魂牽夢縈的女子,也是庸芮所魂牽夢縈的女子。他看著黃歇,為了圓滿他的情感,也是為了圓滿自己的情感,讓那個可人的女子,也圓滿她的情感,他願意為她做一切的事情。

    他拍了拍黃歇的肩頭,道:“我去想想辦法吧。”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28:27

羋月傳 第146-148章 重相逢

而此時,在宮中,潛伏暗流,已經開始湧動。

    這日清晨起來,屈氏正要去看望羋月,卻被侍女沅兮神秘地拉到花園一角,悄聲對她道:“媵人可是要去看望羋八子?”

    屈氏點頭:“正是。”

    沅兮便道:“媵人,有楚國故人,托我求媵人一事。”

    屈氏詫異道:“什麼楚國故人?”

    沅兮附在屈氏耳邊說了句話,屈氏失聲道:“子歇,他還活著。”

    沅兮嚇了一跳道:“媵人,禁聲。”

    屈氏也嚇得捂住嘴,左右一看,才輕聲說道:“子歇要我做什麼?”

    沅兮朝西邊指了指,屈氏會意:“季羋?”

    沅兮點點頭:“他想見羋八子。”

    屈氏嚇了一跳:“他、他不知道季羋已經……”

    沅兮點頭道:“是啊,所以想托媵人幫他帶句口信,若能夠得羋八子親筆寫的回信就好相愛好嗎相守好嗎。”

    屈氏道:“就這樣?”

    沅兮眼珠子一轉:“若是媵人能夠幫他們牽線,有機會見一次面,那就更好了。”

    屈氏同情地點點頭:“唉,季羋真可憐,我去問問她吧。”

    沅兮道:“那就拜託媵人了。”

    屈氏點點頭。

    沅兮左右看看道:“那奴婢先走了。”

    沅兮離了屈氏,便匆匆潛入孟昭氏房中,回稟道:“奴婢已經照您吩咐,把此事同屈媵人說了。”

    孟昭氏滿意地點頭,從袖中取出一袋錢幣給沅兮道:“做得好。”

    沅兮惴惴不安地接了錢,道:“媵人,您為何不自己跟屈媵人說,卻要我轉告。”

    孟昭氏微笑道:“這你就別管了,身為奴婢,知道太多對你沒好處。回頭你把回信給我,我再有重賞。”

    沅兮忙應聲是,又悄悄出去了。

    孟昭氏冷笑,這一箭雙雕,既中羋月,又中屈氏,除去這兩人,將來羋姝有什麼事,便只能倚重自己了。

    而此時,屈氏已經來到常寧殿羋月的房中,將沅兮的話告訴了羋月。羋月頓時怔住了,屈氏卻還在催促她:“季羋,你快些決定,要不然,讓我捎個信過去也行。”

    羋月強忍激動,臉上卻顯出些猶豫,只道:“屈妹妹,這件事多謝你的熱心了,只是我還需三思,妹妹明日再來可好?”

    屈氏點了點頭,正想再說什麼,卻聽得薜荔在外大聲道:“奴婢見過唐夫人。”當下忙了口,站了起來。

    便見薜荔打起簾子,唐夫人走進來道:“季羋妹妹可大安了?”

    屈氏向唐夫人行禮道:“唐夫人。”

    唐夫人看了屈氏一眼,思索好一會兒才笑著點頭示意道:“屈媵人。”

    屈氏看了羋月一眼道:“阿姊,我先走了,明日還來看您。”

    羋月點頭道:“多謝妹妹。”

    屈氏向唐夫人行禮,退出。

    見羋月吃力地欲坐起來,唐夫人連忙上前一步,按住了她,道:“季羋妹妹快別起來,你身子欠安,就這麼躺著就好。”

    羋月道:“多謝唐夫人。”

    唐夫人殷勤地問著道:“妹妹住在這裡,一切東西可夠?新挑的侍女,可還用得順手?”

    羋月道:“夫人照料周到,實不知該如何感謝才是。”

    唐夫人道:“妹妹不嫌棄就好。妹妹近日住著,心情可好?”

    羋月道:“有夫人在,我豈有心情不好的?”

    唐夫人看了看周圍,方才卻是屈氏與羋月密議,因此侍從都不在,方道:“有幾句話私房話,想和妹妹說說……”

    羋月道:“夫人有話就說吧藏鋒霸天下。”

    唐夫人面現為難之色,忽然咳嗽一聲:“那個,妹妹,有件事我實不知道應不應該和妹妹提起……”

    羋月狐疑地道:“夫人有話但請直說。”

    唐夫人道:“有人托我帶個話給妹妹……”

    羋月道:“什麼話?”

    唐夫人道:“有楚國故人,想見妹妹。”

    羋月驚愕地看著唐夫人,臉上神情變幻不定,好一會兒才啞著聲音問:“是什麼人托夫人帶話?”

    唐夫人沉默了。

    羋月道:“是我不該問的,夫人勿怪。”

    唐夫人猶豫了好一會兒,才終於說道:“你曾經去過西郊行宮,見過庸夫人,是嗎?”

    羋月驚詫地道:“是庸夫人?”

    唐夫人搖頭道:“不是,是庸公子,庸芮公子,你還記得他嗎?”

    羋月不禁想起當日在上庸城所見的那翩翩少年,點了點頭,問道:“他與庸夫人……”

    唐夫人道:“他是庸夫人的弟弟,我也是從小看著他長大,如同我的親弟弟一般。他與那位楚國故人,意氣相投……”

    羋月道:“夫人不必說了,我信得過庸公子,也信得過夫人。”她硬撐起身子,向唐夫人下拜道:“難為夫人和庸公子能為我帶這一句話,人說‘白髮如新,傾蓋如故’,這世上確有仁義之人,一諾而輕生死。”

    唐夫人道:“妹妹別這麼說,我真真慚愧了。妹妹可知,我之所以傳這個口信,並不是想幫你們見面,甚至是反對你們見面的,而只是希望你能夠親口拒絕與他見面。”

    羋月驚愕道:“夫人……”

    唐夫人苦笑道:“你瞧,我畢竟不夠俠義,否則,當幫你完成心願,幫你擔代了。可是我怕,如今這宮裡不比庸夫人在的時候了,那些魏國女人、楚國女人,把這秦宮弄得烏煙瘴氣的……”說到這裡,忽然恍悟眼前就是個“楚國女人”,忙不好意思地道:“妹妹,我不是說你!”

    羋月搖搖頭道:“夫人,你說得沒錯。庸夫人主持宮務的時候,我雖未曾進宮,但我所見的庸夫人是個霽月光風、品性高潔之人,而如今的宮中,的確是烏煙瘴氣。”

    唐夫人道:“唉,真不知道大王是怎麼想的,這宮中清清靜靜不好嗎?”

    羋月道:“大王考慮的是天下這一盤棋,後宮的人過得是不是太平,實在是沒有什麼要緊。說句過頭的話,這天底下,又有誰是真能得太平的,便是周天子,也未必太平。”

    唐夫人道:“所以妹妹,你我在宮中,更是要小心了。”

    羋月沉默片刻,道:“夫人說得有理。”

    唐夫人道:“妹妹意欲如何處置?”

    羋月道:“夫人,容我想想碧雲。”

    唐夫人輕歎道:“好吧,這件事,是得好好想想。”

    唐夫人出去了,羋月陷入了沉思。直至天色已晚,宮中點起了燈樹。女醫摯走進房中,為羋月診了脈,喜道:“季羋,你的身體已經好多了,若用心安養,必能夠儘快恢復。”

    羋月忽然問道:“醫摯,你見過子歇了,他怎麼跟你說的?”

    女醫摯道:“他說他會想辦法與你相見,叫你不必擔心。”

    羋月道:“他有沒有說,是什麼辦法?”

    女醫摯道:“他沒有說。”

    羋月歎道:“他在咸陽人生地不熟的,我就怕他胡來,反而打草驚蛇。”

    女醫摯詫異道:“怎麼了?”

    羋月道:“你可知道,今天有兩撥人同我說,有楚國故人想見我。”

    女醫摯吃驚地道:“兩撥人?”

    羋月道:“是啊,他不應該這麼不謹慎啊。這兩撥人中,必有一撥是假的,甚至很可能兩撥都是假的。所以醫摯,我必須趕緊出宮去見他,否則再拖下去,我怕會被人察覺,更怕會讓他陷入險地。”

    女醫摯道:“那,您打算如何見他?”

    羋月苦笑道:“就算我要見他,也不能讓他入宮,否則宮中若有變故,豈不是連累大家。”

    女醫摯道:“季羋想出宮?”

    羋月沉吟道:“昔年大王曾帶我出宮,並給我一塊令符,說是四方館初一十五皆有學辨,讓我可有空出來聽聽。如今是初七,就約本月十五,我出宮與他見面。”

    女醫摯道:“不行,您如今剛生完孩子,才滿月不久,身體還未恢復,你此量出宮,豈不是明晃晃地招人注意嗎?”

    羋月毅然道:“再隱秘的行動,只怕都瞞不過成日愛躲在陰處的魑魅魍魎。子歇入宮,若被揭破,他必有事,我也脫身不得,更會牽連太廣。我若出宮,有什麼事只在我一身,不會牽連他人,子歇亦不會有事。”

    女醫摯大急道:“可是,你若猜想會出事,那就不見為好,還是算了吧。”

    羋月咬牙道:“若不見他一面,我死不暝目。”

    女醫摯道:“可是,其他人呢?”

    羋月冷笑道:“我自有辦法。”

    次日,屈氏再來,羋月便告訴屈氏,本月十五,她會借四方館學辨之事出宮,日昳時分,她會到在黃歇下榻的逆旅與黃歇見面。

    屈氏離開之後,便將此事告訴了沅兮,沅兮當面應承就去通知黃歇,轉眼便將此事告訴了孟昭氏。孟昭氏又將此事告訴了羋姝,當下一行人自以為得計,便在等候著事情的發生。

    而此時,庸芮亦是接到唐夫人訊息,將此事告訴了黃歇,說道:“本月十五,她會借四方館學辨之事出宮,日昳時分,她會到我這裡與你見面鹿鼎記後傳。”

    黃歇道:“好,我會在這裡等她。”

    黃歇走到庸府,回到自己所居逆旅之時,女醫摯已經來找他了。黃歇詫異:“醫摯,有什麼事?不是已通知我,本月十五在庸府相見嗎?”

    女醫摯驚詫地道:“這麼說,屈媵人那邊,果然不是你請托的?”

    黃歇也是大吃一驚:“什麼,我並沒有托過屈氏。”屈氏雖是屈原侄女,他與羋月當日在屈府之時,亦是與她見過幾面,但如今屈氏在宮中,他既與女醫摯已經聯繫上,如何還會再找屈氏,徒然牽連更多的人。

    女醫摯頓足:“糟了,那屈媵人怎麼會跟季羋說,是你托人請她帶話,季羋還約了本月十五在此處相見……”

    黃歇詫異道:“那她怎麼還約了我在庸府相見?”

    女醫摯頓足道:“就是因為兩撥人都說,是你托人相見,所以季羋才改換了一下地點試探於她們。”

    黃歇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到說來聽聽?”

    女醫摯一五一十地訴說著,黃歇聽了之後,也暗自心驚。他徘徊片刻,卻又出了個主意,道:“你回頭與季羋說,她正好已經將她們分頭約出去了,素性這其中若有不對勁的地方,咱們也都不必理會了。若是有人設下陷阱,剛好是她們自己受著。教她若無事,那一日只管去了四方館,平安而去,平安而回,什麼事也不會發生。”

    女醫摯便問道:“那您呢?”

    黃歇道:“我會在十五之前,離開咸陽。若無事,下月十五再約四方館相見。這個月她們撲空一次,下個月必會無人注意。”

    女醫摯長歎一聲:“如此一來,便又要多候一月時光了。”

    黃歇忍著心中的酸澀,道:“我如今,也只是想看看她……過得好不好。若是因此牽連於她,豈非是我害了她,我是斷然不能這麼做的。”

    女醫摯同情地看了看他,想到兩人明明是天生一對,偏生如此被司命之神捉弄,每每好事多磨,欲近還遠。

    到了十四那天,黃歇見逆旅之外,亦有人影晃動,也不理會,直與庸芮約好,自己虛幌一招,與庸芮約了酒肆飲酒,又叫庸芮扶著一人回了逆旅,監視的人見到,便只以為是庸芮扶著黃歇回去。

    而此刻的黃歇,卻已經離開咸陽城,向著未知的前方進發了。

    六月十五,晴,諸事宜。

    羋月更了男裝,帶著女蘿,走出宮門。

    她的臉色還帶著一絲蒼白憔悴,甚至上下臺階也需要女蘿扶著一把,但卻神情堅定,目光直視前方,不曾回頭。

    孟昭氏遠遠地站著,看著羋月出宮,低聲道:“知道該怎麼做了吧?”

    沅兮垂首道:“是,奴婢知道了。”

    椒房宮,沅兮跪在王后羋姝的面前,將“羋八子私會黃歇”的所有故事,通盤托出清穿之華貴妃。羋姝早已經由孟昭氏彙報,知道了一切,當下仍然是故作詫異道:“你說什麼?羋八子出宮私會外男?此事不可胡說。”

    沅兮戰戰兢兢地道:“是,奴婢就是證據。”

    站在一邊的屈氏身子一顫,臉色蒼白,上前一步剛想說話,卻被身邊的景氏緊緊拉住。屈氏想要張口,景氏握緊了她的手,緊得讓她險些失聲痛叫。

    羋姝掃視了一圈眾人,見屈氏臉色慘白,景氏神情緊張地拉住了屈氏,孟昭氏嘴角含笑,季昭氏卻是興奮地東張西望,當下便道:“好,來人,備輦,我要去見大王。”

    屈氏失聲叫道:“王后……”

    羋姝冷冷地看了屈氏一眼,直看得屈氏把下面的話,都咽到了肚子裡去,才冷笑一聲道:“哼,愚蠢。”

    見羋姝帶著沅兮等人出去,室內只剩下屈氏和景氏兩人,屈氏整個人就已經癱倒在地,幸而景氏扶著她。等定了定神,屈氏跳了起來,就想沖出去,被景氏緊緊拉住,厲聲道:“你去哪兒?”

    屈氏憤怒地道:“我要去告訴季羋阿姊,我真沒想到,這賤婢居然敢出賣我,居然敢陷害季羋阿姊。”

    景氏道:“你傻了,現在你把自己洗脫罪名還來不及,你若跳出來,大王震怒之下,你也是個死。”

    屈氏哭了道:“那、那怎麼辦?”

    景氏道:“你我這樣的人,死了同螻蟻一樣。你我不愛惜自己的性命,誰會愛惜我們的性命。你聽著,這種事,死也別承認,就說你自己什麼也不知道,聽到了沒有?”

    屈氏道:“可、可誰會信啊!”

    景氏道:“這件事,分明是王后作局,你看她剛才只帶走沅兮沒帶走你,就是沒打算把你也弄死,所以現在,你必須裝作什麼也不知道,聽明白了嗎?”

    屈氏哭泣道:“我,我做不到啊!”

    景氏長歎一聲:“你做不到,也要做到,否則,就是個死。”

    屈氏痛哭:“可我害了季羋,我是幫兇,我怎麼這麼蠢、這麼蠢啊。我對不起季羋。”

    景氏見了她這副樣子,狠狠地拉了她一下,斥道:“季羋還不見得一定會出事呢,你倒先哭成這樣。”

    屈氏迷茫地:“你說,季羋真不會出事嗎?”

    景氏沉著臉:“你放心,至少她比你我聰明得多,而且,有大王為她作靠山,這次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

    景氏心中酸楚,她在四個媵女中,屬於中流,既不像屈氏這樣完全單純無知,亦不能像孟昭氏這樣努力成為羋姝的心腹,也不如季昭氏愛掐尖要強。她與季昭氏不和,每次都因為季昭氏有孟昭氏相助,而讓她處了下風。也因此她雖然看不上屈氏的單純,卻不得不緊緊拉住屈氏,為自己添一個盟軍。

    此時的羋姝,已經闖進宣室殿,洋洋得意地將沅兮這個證據亮于秦王駟面前,並將羋月出宮私會黃歇之事,加油添醋地說了。

    秦王駟表情不動:“哦,有何憑證。”

  羋姝索性坐到秦王駟的身邊道:“大王,她如今坐褥期未滿,身體還病著,大王連她向妾身的請安都免了。這個時候她硬撐著病體出宮,難道不是心中有鬼嗎?”

    秦王駟道:“你想說什麼?”

    羋姝壓低了聲音道:“妾身剛剛接到消息,說是黃歇未死,季羋今日出宮,就是與他私會,甚至是私奔……”

    秦王駟將竹簡重重擲在幾案上道:“大膽。”

    羋姝嚇得不敢作聲,好一會兒才不服氣地道:“大王若是不信,可去黃歇住的逆旅相候,她和黃歇約在日昳時分相見。”

    卻聽得秦王駟冷笑一聲:“黃歇已經於昨日黃昏,離開咸陽。”

    羋姝聞言大驚,脫口而出:“不可能,我叫人看著呢。”話一出口,便覺失言,忙掩住了口。

    秦王駟看著羋姝,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站了起來,走了出去。羋姝覺得被這一眼看得遍體生寒,見他走出去,忍不住問:“大王,您要去何處?”

    秦王駟轉身,嘴角帶著譏諷的笑意:“寡人與季羋約了去四方館聽策士之辨,王后也要去嗎?”

    羋姝目瞪口呆,看著秦王駟出去,細品著他話中含意,知道不但是自己心中計謀已經被他識破,甚至連羋月心中存著私意,他也要包庇下來弑者如川。心中嫉恨交加,卻又自傷自棄,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此時羋月和女蘿走入四方館,喧鬧依舊,人流依舊。

    羋月看了一眼辨論中的眾人,走向後堂,她才進入後堂,抬頭一眼就看到了黃歇。

    隔著後堂的天井,陽光明暗交界之處,黃歇一身青衣站在那兒,神情強抑著激動和深情。

    羋月驚呆了,淚水不覺流下,身邊所有的人和事都虛化幻滅,天地間只剩兩人隔著天井,癡癡對望。

    然而,她卻不知道,此刻秦王駟站在四方館後堂陰影處,表情冰冷,如同刀刻。

    空氣中有一種奇怪的氛圍,讓人看不到,卻讓人有所感覺。

    只除了深情凝望的兩人之外,陪著黃歇到來的庸芮和陪著羋月到來的女蘿,卻都似感受到了這種詭異的氣氛。

    女蘿忙推了推羋月,羋月如夢初醒,看著四方館的喧鬧噪雜,忽然轉身而走。

    黃歇也忽然回醒,看了周圍一眼,發現人們正在起勁的喧鬧,無人發現。他轉身想向反方向而去,走了兩步,卻終於再度轉身,向著羋月離開的方面跟著過去。

    四方館內,本就設有單獨論辨的廂房,羋月在前走著,轉入走廊,走進一間廂房。黃歇跟到這裡,駐足,左右看了看,猶豫了一下,終於跟著走了進去。

    女蘿留在房外,與追隨而至的庸芮對望,兩人都感覺到了不安,但最終,還是沒有進去阻止羋月與黃歇的相見。此刻便是阻止,也已經來不及了,還不如讓這一對小情人,能夠享受一下最後的時光。

    四方館廂房內,羋月一動不動地坐著。黃歇走進來,輕歎一聲,坐到羋月的對面。

    兩人無語。

    羋月想要張口,口未張,淚已如雨下。

    黃歇輕歎一聲,遞上絹帕,道:“別哭了,傷眼睛。”

    羋月將絹帕捂在眼上,好一會兒才放下來,淒婉一笑:“心都傷透了,傷眼睛怕什麼?”

    黃歇沉默。

    過了一會兒,兩人同時張口。

    黃歇道:“你——”

    羋月道:“你——”

    兩人同時住口,想先聽對方說話,一時沉默。

    羋月道:“你……”

    黃歇輕歎道:“是我來遲了。”

    羋月道:“你去了哪兒?”

    黃歇道:“我那日和義渠人交手,受傷落馬今生亦有約。後來被東胡公主所救,養了好幾個月的傷,才能起身……”

    羋月道:“你、你傷得很重?”

    黃歇道:“險死還生。”

    羋月道:“怪不得……”

    黃歇道:“我托東胡人打聽你的下落,他們說,你被義渠王抓走了。我養好了傷,去了義渠大營,又打聽了很久,見到了義渠王,才知道你又被秦王贖回去了。於是我到了咸陽,遇上了醫摯,才知道、才知道你已經有喜了……”

    羋月道:“為什麼不告訴我……”她忽然提高了聲音道:“為什麼那時候不告訴我?”

    黃歇道:“是我讓醫摯不要告訴你的。你、若是過得好,不見也罷,就這麼過下去,也是一輩子!”

    羋月眼淚流下道:“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黃歇道:“告訴你,你會怎麼做?”

    羋月語塞:“我……”

    她會怎麼做呢?她是隨著黃歇不顧一切地離開,還是與黃歇抱頭痛哭,難割難捨。

    她是會走,還是會留?

    她與黃歇總角之交,多年來相伴相依,少司命祭的共舞,廢宮中的兩心相知,這樁樁件件,刻入骨髓。

    可是秦王駟呢?羋月想到了兩人騎馬飛奔,兩人在清晨持劍對練,兩人在商鞅墓前相交,兩人在四方館的天井下聽新著策士辨論,在蕙院,秦王駟將她和初生嬰兒摟在懷中。

    何去,何從,何進,何退?

    羋月不能選擇,她伏案痛哭。

    黃歇伸手輕撫,顫聲道:“皎皎……”

    羋月撲入他的懷中,捶打著他:“你何不早來,何不早來……”

    黃歇輕輕地說:“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羋月卻下不了手了,她撫摸著黃歇的胸口、手臂,夏日衣薄,雖然隔著衣服,依舊可以摸到他身上未愈的傷口。

    黃歇忽然道:“皎皎,你跟我走吧!”

    羋月驚愕道:“你說什麼?”

    黃歇道:“我原以為你已經過上新的生活,所以不敢再來打擾你。可是沒想到,醫摯被人綁架,你被人暗算差點母子俱傷,我才知道我錯了……皎皎,知道你過得不好,我心如被淩遲,寸寸碎裂。恨不得撥三尺劍闖宮去見你,恨不得馳駿馬將你帶到天邊去。我恨我自己為何來遲一步錯失機會,恨我自己當日為何聽到你已經懷孕就以為與你已經今世緣斷,恨我自己為何會以為你已經開始新生就猶豫不決……早知道你在秦宮過得不好,我早就應該將你帶走。皎皎,跟我走吧!”

    羋月聽到他前面說時不禁淚下,直至他說到最後,驚呆了道:“可是、可是我已經生了子稷……”

    黃歇道:“把孩子也帶走,我帶你們母子一起走曆書訴情。”

    羋月道:“我……”

    她抬起頭,看著黃歇目光炯炯地看著羋月,充滿深情和期盼,而她的內心,卻是充滿了糾結和無奈。

    而此刻,廂房外,秦王駟負手而立,面沉似水。

    其他的人均已經跪伏在地,一聲也不敢吭。

    廂房內外,一片寂靜,所有的人都提在半空,等著羋月說出她的決定,這一決定,甚至可能改變許多人的生死。

    沉默良久,久到廂房內外的這兩個男人都已經無法再忍下去了,羋月才長歎一聲,搖了搖頭道:“子歇,逝者如斯夫。或許真是天意弄人,你我陰差陽錯,終究不得在一起。我如今已經有夫有子,我再不是以前的九公主了。人事已非,無法回頭。”

    黃歇道:“我不在乎。”

    羋月道:“可我在乎。”

    黃歇沉默良久,問:“你在乎的是我,還是他?”

    羋月撫住自己的心口,歎道:“我在乎的是我自己,是我的心。子歇,對不起,我的心已經無法回到過去的純淨,有太多太多的人和事,混雜在了我們中間。”

    黃歇苦澀地問:“他,對你如何?可能繼續周全你,護住你?”

    羋月微微點頭:“他對我很好,比我能想像的還更好。他能周全我,護住我。”

    黃歇喉頭似被堵住一般艱澀:“你、愛他嗎?”

    廂房外,秦王駟站立如槍,表情如刀刻。

    廂房內,羋月道:“是。”

    黃歇忽然大笑,狂笑。

    羋月看著黃歇的狂笑之態,淚如泉下。

    黃歇忽然提高了聲音道:“秦王,你看夠了嗎?”

    羋月大驚,霍然站起,顫聲問:“你說什麼?”

    兩邊的門忽然大開,秦王駟站在門外,負手而立。

    羋月怔住

    秦王駟負手慢慢進入廂房,羋月回醒過來,向著秦王駟盈盈下拜道:“妾身參見大王。”

    黃歇亦是負手,看著秦王駟。

    兩人眼光如刀鋒交錯。

    秦王駟語調溫和,卻有風雷欲來之勢道:“子歇,郢都一別數年,今日咸陽再會,實是令人欣喜。”

    黃歇挑眉正準備頂撞,看了羋月一眼又把氣壓下去,終於長揖道:“參見大王。”

    秦王駟道:“季羋,寡人與子歇也是舊識,你去叫他們備酒來,我與他煮酒相談。”

    羋月揖禮道:“是。”

  羋月一走出房門外,只覺得整個人站立不穩,扶著板壁才站定,撫著長吸一口氣,才緩過來。她抬起頭來,看到繆監站在跟前,頓覺心頭狂跳。

    羋月強自鎮定心神,道:“大王要與公子歇煮酒相談,有勞大監備酒。”

    繆監笑咪咪地拱手:“是。”

    繆監看了跟在身後的繆乙一眼,繆乙飛跑而去,過一會兒,便捧了酒肉回來,奉與羋月。羋月接過託盤,轉身進入廂房。

    廂房內,秦王駟與黃歇對坐。

    秦王駟道:“早聞公子歇聰明過人,果然名下無虛。”

    黃歇苦澀地一笑道:“我本是死裡逃生的人,人世間太多留戀和虧欠,如今見故人甚好,心中也少了虧欠。”

    秦王駟道:“寡人誠攬天下英才,何不留在秦國,與寡人共謀天下?”

    黃歇搖頭道:“我離家日久,當早日返還家中,與親人團聚。”

    秦王駟道:“好男兒志在天下,求田問舍,豈是英雄所為。”

    黃歇道:“我學業未成,原還應該在夫子門下侍奉,豈敢效法天下英雄。”

    秦王駟道:“如此,當真可惜了。”

    羋月捧著託盤一言不發,對他們之間的對話恍若未聞,只將酒菜一一布讓好,又給兩人倒了酒,才又悄然退出。

    黃歇低垂著眼,沒有說話,也沒有看羋月一眼。

    羋月走出來,把門輕輕關上。

    繆監上前一步,拱手低聲道:“老奴送季羋回宮。”

    羋月點頭,帶著女蘿隨繆監離開。

    廂房內,秦王駟舉杯道:“請。”

    黃歇也舉杯道:“大王請絕色神偷之相公很妖嬈。”

    秦王駟道:“難得遇上公子歇這般才俊之士,今日你我不醉不歸。”

    黃歇朗聲大笑道:“能與大王一醉,黃歇何幸如之。”

    秦王駟道:“幹。”

    黃歇道:“幹。”

    兩人同時一飲而盡。

    再倒,再飲。

    這是男人與男人的較量,也是王與士的較量,縱然結局早定,然而就算是這種方寸之地,也是誰也不肯讓步,誰也不肯退後。

    兩人一杯杯對飲著,直至兩人都酩酊大醉,不能支撐。

    最終,秦王駟半醉著由繆監扶著走出來,繆乙也扶著大醉的黃歇走出來。

    庸芮已經站在一邊,從繆乙手中接過了大醉的黃歇。

    秦王駟醉薰薰地拍著庸芮道:“小芮,我把他交給你了。”

    庸芮微笑道:“是,大王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顧公子歇。”

    庸芮帶著黃歇回到自己府中,把黃歇送到客房榻上。

    黃歇扶著頭,呻吟一聲。

    庸芮道:“子歇,你沒事吧,我去叫人送醒酒湯來。”

    黃歇手握緊,又鬆開,搖頭道:“我不礙事。”

    黃歇睜開眼睛,看上去已經清醒了不少。

    庸芮道:“你沒醉?”

    黃歇苦笑道:“我豈敢醉。”

    庸芮道:“你不是已經離開咸陽了嗎,怎麼又忽然回來了?”

    黃歇道:“我昨日離開咸陽,半途卻被人擋截……”

    庸芮一驚道:“是誰擋截?”

    黃歇道:“對方卻沒有惡意,只是將我擋回,還將我安置在四方館的客房中住下。我本來不解其意,結果今年看到季羋走進來,才恍然大悟……”

    庸芮也明白過來道:“是大王?”

    黃歇道:“不錯。”

    庸芮忙拭著額頭冷汗道:“這、這如何是好?”

    黃歇苦笑道:“還好,看到她已經把我放下了,我也放心了。雖然秦宮勾心鬥角之處甚多,但這次的陷阱,是秦王所為,至少可以讓我知道,她尚能自保或者是秦王能夠庇護住她。”

    庸芮道:“可是大王會不會因此而耿耿於懷呢?”

    黃歇看著窗外落日道:“不會。他若是這樣的男子,我不顧一切,也會將月兒帶走。”

    庸芮歎道:“可是,她以後會如何呢?”

    黃歇也長歎:“此後的一切,只能靠她自己度過了穿越之非你不可。”

    羋月先回到了宮中,但她沒有回常寧殿,只是在馬車中呆著,等候著秦王的下一步吩咐。

    等了好久,她的車簾被掀起,繆監那張常年不動的笑臉出現在她的面前:“季羋,大王有旨,請季羋回常寧殿。”

    羋月一怔,卻不好說些什麼,只得先回了常寧殿中,更換回常服,躺了下來。

    她的身體本已經虛了,這一日憑的全是一股意念,此時倒下來,便如同整個身體都要散了架似的,女醫摯上來為她用了針砭之術,她雖是滿懷心事,然則這股氣一松下來,便再也支撐不住,便昏睡過去。

    直到醒來,便見已經將近黃昏,夕陽斜照著庭陽,她站起來,便叫薜荔為她梳妝打扮。薜荔有些不解,她如今又不需要侍奉君王,何須此時梳妝打扮。

    不想到她替羋月梳妝完畢時,便得到秦王駟傳來的命令:“召承明殿相見。”

    承明殿,夕陽落日,尚有餘輝。

    羋月下了步輦,一步步走上承明殿臺階。她走得額角冷汗,腳步也有些發軟。女蘿伸手欲扶,卻被她一手推開。

    羋月獨自走入承明殿,秦王駟坐在殿中,手輕輕地捂著頭,捧著一盞苦荼在喝著。他亦是酒醉方醒,此刻便喝著這東西解酒,一手執竹簡在看著。

    夕陽的光從窗間門縫中透入,在陰影中一縷縷跳躍著。

    羋月走到他的身邊,跪下道:“大王。”

    秦王駟並不看她,繼續批註簡牘道:“身體好些了嗎?”

    羋月道:“好些了。”

    秦王駟道:“好到一個什麼樣的程度?”

    羋月輕咬下唇道:“可以走一段時間的路。”

    秦王駟道:“要人扶嗎?”

    羋月道:“偶而還要扶一下。”

    秦王駟放下竹簡,輕撫著她的頭髮,將一縷落下的頭髮挽起,歎道:“身子還這麼虛弱,就要硬撐著出去見人,你急的是什麼?”

    羋月手指輕顫,她強抑恐懼,用力握緊拳頭,大膽抬眼直視秦王駟道:“人有負於我,不可不問;人有恩於我,不可不問;恩怨未明,心如火焚,一刻不得安寧。”

    秦王駟沒想到她竟然如此回答,怔了一下,忽然俯下身子,他的臉與她的臉僅有一隙之隔:“你倒敢直言!”

    羋月道:“妾身初侍大王,蒙大王教誨,世間事,最好直道而行,賣弄心計若為人看穿,只會適得其反。所以,妾身無私,妾身無懼。”

    秦王駟抬起身子,微笑。

    羋月輕輕鬆了一口氣,她知道,這一關,終於過去了一半。

    秦王駟執起羋月的手,翻過來,像是拿著藝術品一般賞玩片刻:“你的手很涼替嫁王妃要回家。”

    羋月道:“妾身畢竟也是一介凡人,是個弱女子。內心雖然無私,天威仍然心悸。”

    秦王駟微笑:“你很聰明。”

    羋月道:“妾身不是聰明人,聰明人會懂得趨吉避害,懂得自保,懂得隱忍,不會做對自己不利的事情。”

    秦王駟指著羋月縱聲大笑:“你會拿寡人的話來堵寡人的嘴了?”

    羋月微笑:“妾身一直在努力效仿大王的言行,如同飛蛾仰望和羡慕日月的光芒一樣。雖不能及,心嚮往之。”

    秦王駟一把將羋月拉起:“你不會是飛蛾。”

    羋月輕伏在秦王駟的膝上:“可我嚮往接近最強烈光芒的地方,我希望置身于陽光下,哪怕燒灼得渾身是傷,也不願意在陰影裡,在黑暗中去隱藏真我,扭曲心志。”

    秦王駟輕撫著羋月的頭髮,殿內的氣氛靜謐安詳,夜色漸漸彌漫,只餘一燈如豆。

    又過了許久,羋月走出承明殿。

    她一步步走下承明殿臺階,天色已經全黑了下去,兩邊燈火依次點亮。

    羋姝聞訊匆匆而來,看到羋月微笑著走下來,她今日上午秦王駟毫不留情的駁斥之後,心中本是極沮喪的。但後來卻得到密報,說是羋月先回來,此後秦王駟才回來,直到黃昏,方又召了羋月到承明殿去。

    她聽了此事,便知道事情有變,頓時轉而產生新的期望,忙興沖沖地也趕去了承明殿,以為可以看一場好戲。不承想她剛到承明殿,便見羋月毫髮無傷地從裡面出來,甚至神情步態,都毫無異樣。

    兩人一照面,羋月不由得又是驚詫又是尷尬,尋思了半邊,才說出一句道:“妹妹,你沒事吧。”

    羋月微笑:“王后以為我會有什麼事?”

    羋姝失口道:“你今日出宮——”她說了一半才驚覺掩口,惴惴不安地看著羋月。

    羋月一臉淡然:“我今日是出宮了,又怎麼了?”

    羋姝不由口吃:“我、我……”

    羋月又問道:“王后還有何事要問妾身嗎?”

    羋姝心中有些慌張:“沒,沒什麼事。”

    羋月道:“那我就先告辭了。”她走了兩步,微覺力弱,扶住了旁邊的欄杆,略作喘息。

    羋姝神情複雜地扭頭看著羋月走下,忍不住開口道:“你、你就不想問問——”

    羋月微笑著回頭道:“問什麼?”

    羋姝看到羋月的神情,終於鎮定下來道:“沒什麼!”

    羋姝扭頭一步步走上臺階。

    女蘿連忙跑上來,扶著羋月一步步走下臺階。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29:12

羋月傳 第149-150章 心未平

  屈氏站在椒房殿廊下昏暗的角落裡,她的眼睛哭得紅腫,夜風吹來讓她瑟瑟發抖。

    她知道自己中了別人的計,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羋月。沅兮的屍體已經被拖出去了,罪名是偷盜。接下來,又會是誰,是羋月,還是她?

    她聽著寺人宮女們輕浮的議論,無數的角落裡,有人在竊竊竊私語,這一步,讓她每一步邁出,都心驚膽寒。

    忽然她的袖子被拉了一下,屈氏嚇了一跳。卻聽得她的侍女幽草壓低了聲音道:“媵人別叫,是我。”

    屈氏連忙拉住幽草的手道:“幽草,羋八子怎麼樣了?”

    幽草正是奉了她之命,去打探羋月消息的,當下便道:“她剛從承明殿出來,已經回常寧殿了。”

    屈氏心驚膽戰地道:“她、她沒事吧?”

    幽草搖頭道:“奴婢也不知道,媵人,這個時候你去看她,會不會有麻煩……”

    屈氏頓足道:“顧不得了。”

    羋月方從承明殿回來,身心俱疲,卻聽得女蘿來說,說是屈媵人求見。羋月怔了一下,本想拒絕,卻想到屈氏也是為人所欺騙,想到她為人單純,此時趕來,也算得甘冒風險,當下便道:“好,請她進來。”

    屈氏哭得雙眼紅腫進來,見到羋月就撲到榻邊跪下了,泣道:“季羋阿姊……”

    羋月伸手欲扶,忽然心念一動,她如今處於風波之中,她若對屈氏太好,只怕別人能利用屈氏騙她一次,還會再繼續利用屈氏,她終究不能與屈氏太過親近,當下只道:“屈妹妹這是做什麼?”

    屈氏道:“阿姊,我對不起你,我上了人家的當,害苦了你。”

    羋月見了她如此,只得長歎一聲道:“醫摯,你代我扶一下屈妹妹。”

    女醫摯上前扶起屈氏。屈氏泣不成聲道:“阿姊,我是給沅兮給騙了,她、她是王后的人。”

    羋月心中已經有數,問道:“沅兮,便是她騙了你嗎?”

    屈氏點頭道:“是,而且她被王后滅口了……我、我真是怕極了。”

    羋月仔細看著屈氏的神情,終於緩和下來道:“屈妹妹為人單純,君子可欺之以方,以後切不可如此輕信他人。”

    屈氏連連點頭:“我知道,阿姊,你沒事吧碧雲。我怕極了,我真怕害了你。”

    羋月見狀,心中一動,問她:“你就不怕我若真出了事,以為是你害的,遷怒於你,甚至報復於你?”

    屈氏卻道:“你若真的出了事,那也是我害的,你要向我出氣,我也是自作自受,心甘情願。可要我去害人,甚至利用我去害人,還要我同流合污,我做不到。”

    羋月看著屈氏,心中終於松了下來,不由握住了屈氏的手:“屈妹妹,你很好,很好!”

    屈氏喜道:“阿姊,你相信了我?”

    羋月點了點頭,但卻也沉下了臉,道:“屈妹妹,你當知宮中險惡,從今往後,為了避免連累於你,你我之間,還是……少些往來吧。”

    屈氏再單純,經歷了這些事之後,也知厲害,心頭一痛,卻無奈地點頭道:“我、我都聽阿姊的。”

    屈氏走出常寧殿,回頭看去,但見銀杏樹葉已經漸漸變黃,她輕歎一聲,走了出去。一路上避著人,悄悄回了椒房殿,卻見玳瑁又入了羋姝的內室。這個老奴,雖說是明面上被貶為最低層的灑掃奴婢,但在椒房殿中,人人皆知,她依舊是奴婢中的第一人,甚至還有敢膽傲視她們這些媵女的權力。

    屈氏想到之前的一切,看著玳瑁的眼光,不由地生了恨意,實是想不通,為什麼明明初入宮時,若無羋月相助,羋姝早讓魏夫人等壓過。可是她不但沒有識人之明,容人之量,反而縱容著玳瑁這樣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惡奴,一次次弄得諸羋人心分崩離析,算計著自己內部的人,弄得自己眾叛親離,她卻不知道,越是這麼做,越是險自己於不堪之境,就越離不開玳瑁這樣的人。

    而房中的玳瑁,卻從來不曾意識到,造成羋姝目前困境的罪魁禍首是她自己。毫無疑問,她是一個忠心耿耿的奴才,然而,她終究只是一個奴才而已,她不識字、沒有受過為“人”的品格教育,只有為“奴”的奉高踩低、勾心鬥角之薰陶。她會的,只有一路奉高踩低,從低階奴才爬到高階奴才所學會的一身小陰謀小算計,她的見識、學問、心胸,都不足以能夠幫助羋姝走向正確的方向。然則羋姝本身就不是一個有足夠智慧和能力的人,在遠離故國,陷身于宮庭內鬥時,又對身邊相同年齡和身份的媵女們心懷疑忌的時候,對從小撫養自己長大,看上去在她陷入麻煩的時候有著不斷應付的主意,又不斷提醒她要加強自己身份和手段的玳瑁,不免越來越是依賴。甚至有時候會忘記掉,恰恰是玳瑁一次次的主意,才讓她陷身於麻煩之中。  玳瑁為羋姝揉著肩膀道:“王后,大王怎麼說?”

    羋姝道:“大王什麼也沒說。”

    玳瑁大急道:“那,那季羋……”

    羋姝緊緊皺著眉頭道:“她也什麼都沒有說。”

    玳瑁道:“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羋姝憂心忡忡道:“我也不知道,玳瑁,我好害怕。我們是不是做錯了,從季羋生子到今日的設計,大王可都看在眼中,若是大王對我起了疑心甚至是反感,我、我可怎麼辦呢……”

    玳瑁道:“王后,帝王的寵愛從來都是來得快去得也快,依奴婢看,這件事大王若是從頭到尾毫無所知倒也罷了,若是大王真的插手此事,那我們就不算白費勁。”

    羋姝詫異地道:“這話怎麼說?”

    玳瑁道:“這天底下的男人沒有不愛面子的,他但凡知道過去季羋與黃歇的那一段情,黃歇若是死了倒也罷了,黃歇如今還活著,還來到了咸陽,甚至和季羋還繼續糾纏不清夫子傾城。不管昨日季羋有沒有與黃歇相見,只要有與黃歇相會的風聲,而她還是依舊抱病出宮,那她就是水洗不清。”

    羋姝道:“可是,我們設下的陷阱,她不是根本沒踏進來嗎?”

    玳瑁道:“這種事,何須證據,只要大王有這疑心便罷了,難道她還能跑到大王面前分辨不成?男女之間的事,當事人越辨越沒清白可言。”

    羋姝臉色變幻道:“但願,你說的話是真的。”

    送走屈氏,羋月回到房中,女醫摯過來診斷,因她昨日出去,病勢又加重了,到了晚上,又改了方子,讓她用藥。

    唐夫人歎道:“唉,病情又重了是不是,你啊,就是死硬脾氣。”

    羋月知道她這是責怪自己不應該出去,忙陪笑道:“慢慢養著就是了,心寬了,自然身體也好得快。”

    便聽得外頭秦王駟的聲音道:“你真的能心寬嗎?”隨著話聲,便見秦王駟走了進來。

    唐夫人連忙行禮道:“參見大王。”

    秦王駟向唐夫人擺擺手道:“免禮。”見羋月也要掙扎著起來道:“寡人已經說過了,你身子未好,不用特意起來。”

    唐夫人眼角一掃,便善解人意地道:“妾身去看看子稷。”說著便轉身出去了。

    秦王駟走到羋月榻邊。道:“你看上去氣色似乎好些了。”

    羋月笑了道:“唐姊姊剛才還罵我不注意,加重病情了。”

    秦王駟比劃了一下眉頭之間道:“好與不好,不在脈象,在眉宇之間,你的氣色看上去反而好些了。”

    羋月點頭:“是。有些東西放開了,放下了。”

    秦王駟坐了下來,道:“你生育時那件事,王后已經以宮規處置過了。”

    羋月點頭道:“過去之事皆已過去,願宮中從此不再多事。否則的話,事涉大王的子嗣,萬不可讓人從此起了禍亂的源頭。”

    秦王駟倒有些意外:“你不在乎嗎,不想深究到底嗎?”

    羋月笑了笑道:“我自然在乎,可是與其為過去的事在乎,不如為將來的事未雨綢繆。哪怕不為自己在乎,也得為孩子在乎。”

    秦王駟沉默片刻道:“寡人明白。”他聽得懂羋月的意思,過去的事,她可以不計較,但她要求的卻是以後的保障。

    他看著羋月,心中有些詫異,他對於後宮女子的心思,基本上算是清楚,一則求寵愛、二則求身份、三則求子嗣;再或有要得錦衣華飾的、要權柄威風的、好炫耀生事的……羋月的心算是最捉摸不定的,有些遊移、有些不在乎、有些對宮庭的厭倦,可是今天,她所提出的這個信號卻是明明白白的,她想要地位,想要有保障,想要有別人不可侵犯的力量。

    這的確也是一個正得他寵愛,生下過他子嗣的姬妾應該有的態度相愛好嗎相守好嗎。

    他笑了笑,道:“寡人心裡有數,你便放心好了。”

    羋月畢竟是王后媵女,此事最好由王后提出,羋月住到常寧殿,是他對王后的公然警告,回頭再由王后提出晉升,則也算在外人面前,圓回楚籍妃嬪的顏面來。

    只可惜,王后羋姝在這件事上,又不顧一切地犯了左性,在秦王駟向她提出此事的時候,一口咬死了不肯:“大王要喜歡誰,想要提升位份,大王決定了就下詔罷了。可既然大王問到妾身,妾身不得不說出看法來。如今宮中職位比季羋高的,一個是魏夫人,她是在先王后時就代掌宮務,所以自然無話可說;另一個是唐夫人,也是在大王為太子時就服侍大王的老人,也是名正言順。此外,虢美人、衛良人,是周天子作媒的王室陪嫁之媵,也是應有之份。餘下來樊氏,縱生了兒子,也只封了個長使。季羋初幸就封了八子,早就越過了樊氏,如今再往上升,豈不是更不平衡。再說妾身宮中的媵女還有孟昭、季昭、景氏、屈氏,景氏且還懷了孕,如今大王連個位份都還沒給她,大王您說,這後宮豈不是不平衡了嗎?”

    秦王駟聽了這話,心中益發不悅,問:“那依你之見呢?”

    羋姝見了他這臉色,也有些害怕,轉而巧言道:“妾身倒想為景氏討個封號,至於季羋,總不好與姐妹們太不一樣吧。她如今已經是八子了,不算低了,想提升位份,不如再過幾年如何?”

    秦王駟似笑非笑:“不過是小事一樁,你堂堂王后,何至如此失態。”

    羋姝道:“大王,季羋本是妾身的媵女,妾身自有處置之權,何且一碗水端平有什麼不對?”

    秦王駟冷笑:“一碗水端平?王后,你捫心自問,真的處事公平嗎?”

    羋姝咬了咬牙,忽然跪在秦王駟面前:“大王,大王把後宮交與妾身,總得給妾身一個尊重和體面吧。若是真的看不上妾身,認為妾身不配當這個王后,不如妾身也卸下這份擔子,大王另請高明如何?”

    秦王駟閉目,長長地籲了口氣,睜開眼睛扶起羋姝:“王后何出此言,既然如此,就依王后吧。”

    見秦王駟大步走了出去,羋姝渾身癱坐在地上,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玳瑁疾步進來,扶起羋姝,羋姝神經質地抓住玳瑁的手,急問道:“我是不是贏了,大王放過此事了。”

    玳瑁扶起她,贊道:“是,王后。奴婢早就說過,您是秦楚聯姻的王后,是祭廟拜天過的王后,您有宗族地位,您有嫡子,任何人也動搖不了您的位置。”

    羋姝嘴邊一絲自得的微笑:“對,就算是在大王面前,我也可以堅持自己的尊嚴,我也堅持住了,我第一次堅持住了。”

    羋月亦得了消息,詫異:“大王這話何意?”

    秦王駟坐在她的榻邊道:“寡人向王后提起過為你晉位之事,但王后不肯同意。你是王后媵女,寡人不好越過王后攪亂內宮。”

    羋月失望反而淡笑道:“妾身明白,妾身從來也沒有要討封,大王真是誤會妾身了。”

    秦王駟看著羋月這種淡定的表情,反而令他心頭火起道:“你這是什麼意思?寡人特來與你解釋,你不要恃寵而驕。”

    羋月道:“妾身有何寵可恃,妾身何時可以驕過?”

    秦王駟道:“你現在就是恃寵而驕藏鋒霸天下。”

    羋月強忍惱怒:“可大王體諒過妾身的驚恐和痛楚嗎?那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絕望,大王體諒過了嗎?妾身和子稷差點連命都沒有了,大王為妾身討過公道嗎?妾身體諒大王,忍耐下來,什麼要求也沒有提,大王還想怎麼樣呢?”

    秦王駟道:“玳瑁已經行過刑了,難道你要寡人懲治王后嗎?”

    羋月微笑:“妾身不敢,尊卑有序,妾身怎麼能與王后相比。”

    秦王駟看著她的微笑卻越發刺目:“你既明白尊卑有序,當知道寡人不可能為了你而廢後,寡人也不能為了你而出面壓制王后,否則後宮就會亂序,寡人不能要一個亂序的後宮。”

    羋月道:“所以大王就寧可放棄我和子稷,是嗎?既然如此子稷出生那日,大王何必從行宮趕回來,不如當日就撒手不管算了。”

    秦王駟被激怒了也口不擇言起來:“是啊,當日救你的可是黃歇。你是不是後悔了,後悔沒有跟著他走?”

    一言既出,兩個人都愣住了。

    羋月仿佛不能置信地看著秦王駟:“大王、您說什麼……”

    秦王駟欲言又止,一頓足大步走了出去。

    羋月木然而坐,淚如雨下。

    院子裡唐夫人正在囑咐繆辛一些事情,看到秦王駟走出,連忙笑迎上去,道:“大王……”

    秦王駟視若未見,怒氣衝衝而去。

    唐夫人愕然道:“這是怎麼了?”

    唐夫人轉身急忙走進室內,看到跌坐在地的羋月,連忙將她扶起來。

    唐夫人道:“妹妹,你這是怎麼了?”羋月伏在她懷中上痛哭起來,唐夫人道:“好好的,怎麼吵起來了?”

    羋月哽咽著道:“沒什麼。”她拭了拭淚,強作無事。

    唐夫人卻已經有些猜到了:“可是關於晉升位份的事?”

    羋月勉強一笑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我豈敢為這件事而爭執。”

    唐夫人輕歎一聲,轉而對外外吩咐:“繆辛,你進來見過羋八子。”

    繆辛進來磕頭道:“奴才參見羋八子。”

    羋月詫異地問:“怎麼是你?”

    繆辛道:“大王吩咐,奴才從此以後就侍候羋八子。奴才給季羋請安,日後季羋有什麼跑腿的事儘管交給奴才便好。”

    羋月有些不解,轉向唐夫人:“這……”

    唐夫人道:“妹妹,你要體諒大王。王后執掌後宮,她若堅持,大王也沒有辦法。所以特別把跟在他身邊多年的繆辛派來到妹妹身邊,就是來給妹妹撐腰的。大王的苦心,妹妹可明白。”

   羋月冷淡地道:“我明白,也多謝唐姊姊替我周全。”

    唐夫人道:“妹妹明白就好。大王為妹妹著想得如此周到,妹妹一時不能明白,拌個嘴兒,回頭向大王陪個不是也就罷了。”

    羋月搖頭,眼睛奪眶而出,哽咽道:“唐姊姊,你不明白,不是這麼簡單。我也不是為這個而哭。”

    唐夫人揮了揮手,令繆辛退下,這才坐到羋月身邊,歎息道:“我怎麼不明白啊,我是再明白不過了。妹妹,你生了兒子,心裡頭自然對大王更親近了也更依賴了,女人都是這樣,真心待一個男人了,就會少了許多畏懼和戒防,原來不敢想不敢提的事,現在就忍不住想再索取些,想試試看一個男人會待你是不是更好一些。”

    羋月臉色一變:“阿姊!”唐夫人這話,正中她的心事,倒教她一時無言以對。

    唐夫人勸慰道:“妹妹,我知道你心裡委屈,可是再委屈又能如何呢,我們畢竟是妾婦之身。在大王的心中,國事才是大事,後宮的事再大,都是小事。後宮的女人再委屈,都只是她自己心裡想不開,難道還要大王為後宮幾個女人的爭執去主持公道嗎?你看大王派來了跟在身邊多年的繆辛,為你擋住宮裡的諸般亂事,這份體貼是宮裡誰都沒有的,你如何不懂呢?”

    羋月道:“阿姊,你別說了.”

    唐夫人輕歎道:“說白了,我們這些人再委屈,你想想庸夫人,誰有她的委屈大……”

    羋月怔住:“庸夫人……”

    唐夫人自悔失言,連忙改口道:“好妹妹,你如今在病中,心緒不寧,縱然有一二違逆之言,我想大王也不會放在心上的狂女重生-嫡妃鋒芒。你只管安心養病,養好了病,才有大王更多的寵愛,再為大王生下公子,這位份也是遲早的事啊。”

    羋月苦笑一聲道:“阿姊,謝謝你,我累了!”

    唐夫人輕歎一聲,吩咐隨後進來的女蘿道:“好好照顧羋八子。”

    女蘿道:“是。”

    見唐夫人出去以後,女蘿扶著羋月躺下,勸道:“季羋,上次的風波未平,您又何必再和大王發生爭執。”

    羋月輕歎一聲道:“不錯,就是上次的風波未平。大王、我、唐夫人,都在努力回避提起這件事,可終究還是耿耿於懷。”

    女蘿吃了一驚道:“可是……”

    羋月道:“他的心內有火,我的心內有火,唐夫人更是心裡明白,才借位份的事來勸我。”

    女蘿道:“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羋月道:“只能等。”

    秦王駟怒氣衝衝地走過秦宮宮道,繆監不明其意,連忙率人跟上。

    秦宮馬場,秦王駟策馬飛奔,心中狂亂的情緒,卻無法按捺。剛才的脫口而出,令他簡直不能置信,這是自己說出來的話。

    他想,我竟然說出這麼荒唐的話來,當真是可恥,可笑!就算她去見黃歇又能如何,我特意安排了他們相見,也聽到了她的真心話。難道我心裡,竟還不曾放下這件事,否則那句話如何會脫口而出?難道我心中,不是把黃歇視為國士,竟是耿耿于懷在季羋的心中誰更重要?難道我竟也如婦人一般,糾纏這些情情愛愛的分毫差別?

    他心神混亂中,忽然馬一聲長嘶立馬,秦王駟竟然跌落馬下。

    繆監大驚馳馬上前道:“大王,您沒事吧……”

    秦王駟早已經身手俐落地站起,沉聲道:“沒事。”

    承明殿,秦王駟批閱簡牘。

    繆監道:“大王,今夜駕臨何處?”

    秦王駟頭也不抬道:“你不看寡人正忙著。”

    繆監應了一聲道:“是。”

    繆監悄悄退後,向門口的小內侍擺擺手。

    小內侍正要退出。

    秦王駟忽然停下手,沉默片刻道:“宣衛良人。”

    接下來的日子,秦王駟似變了一個人,他對後宮從來是懶得費心思的,若是喜歡了誰,十天半個月甚至更久,便是召幸一人,要麼甚至數日不召專心政務,也是有的,可如今倒是變了一個人似的,六宮妃嬪,雨露均沾今生亦有約。

    常甯殿內,唐夫人一臉憂色地看著羋月道:“妹妹,你倒說話啊?”

    羋月勉強一笑道:“說什麼呢?”

    唐夫人道:“如今你的身子已經調養好了,我也幫你稟上去了。可大王卻遲遲不召見你,也不派人問候,再這樣下去,你失去了君王寵愛,可怎麼辦呢?你跟大王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去賠個禮,認個錯也就罷了,這麼拗著,吃虧的可是你自己。”

    羋月搖頭道:“阿姊,並沒有什麼事。”

    唐夫人搖搖頭,歎氣道:“好,我管不了你,也拿你沒辦法。”

    見唐夫人離開,女醫摯忍不住道:“季羋,唐夫人說得有道理,您好歹不為自己想,也為小公子著想。”

    羋月佯笑的表情收起,面露茫然道:“醫摯,不是我不願意,而是我也沒有辦法啊!”

    女醫摯關切地道:“到底怎麼了?就象唐夫人說的,不管誰對誰錯,他總歸是大王,您總歸是妃嬪,您去低個頭,認個罪也就罷了。”

    羋月歎息道:“問題是,我不能低這個頭,請這個罪。”

    女醫摯道:“為何?”

    羋月長歎一聲道:“是大王失口說錯了話。”

    女醫摯詫異道:“大王怎麼會說錯話呢?”

    羋月無奈地道:“是啊,大王怎麼會說錯話呢,他說的話永遠是對的,如果不對也要變成對。所以,我只能避開他,讓他淡忘,免得讓他看到我,會讓那句錯的話變成對的事。”

    女醫摯搖頭道:“我不明白。”

    羋月道:“現在的困局是,我不能做任何事,甚至不能去澄清。越澄清就越顯得我著急,越澄清就會越讓他惱羞成怒。

    女醫摯道:“那怎麼辦呢?”

    羋月道:“所以,唯有用時間讓他把這件事淡忘了。”

    女醫摯急了,道:“那怎麼行,要知道疏而生遠。這宮中人人唯恐大王記不得她們,您倒要讓大王忘記了您。更何況,被君王淡忘的人,在宮裡的日子可不好過。”壓低了聲音道:“你看唐夫人,還有樊少使,在這宮裡活得都沒有人感覺到她們的存在了……”

    羋月道:“醫摯,有些事,我們只能等。”

    女醫摯茫然地:“等……”

    天氣漸漸炎熱了,夜晚的蟬聲叫個不停。

    羋月為搖籃中的嬰兒打著扇子,薜荔也在揮汗如雨地為她打著扇子,歎道:“這宮中之人,真是勢利無情。見大王不寵倖季羋了,就一個個敢怠慢起來,整個六月裡連冰都不供了。”

    羋月亦道:“今年的夏天也熱得格外奇怪,天時不正必誤農時,農時若誤而又將會有戰爭。”

    薜荔道:“哎呀,季羋,這遠到天邊的事兒,可同您沒關係。倒要看看如今這局面如何破?”

    羋月道:“別說了,我如今什麼都不想,就盼著我兒能夠平平安安地長大罷了曆書訴情。”

    不想睡到半夜,嬰兒的啼聲鬧得不停,小宮女忙來報知:“季羋,季羋,不好了。”

    漆黑的房間,燈亮起來,女蘿披著衣服從下首席子上爬起來,點了燈,上前扶起羋月。

    羋月驚問道:“怎麼回事?”

    女蘿去打開門,小宮女進來跪在地上道:“季羋不好了,小公子忽然又吐又瀉,渾身發熱。”

    羋月大驚,披衣起來道:“快帶我去看看。”她帶著女蘿和小宮女匆匆走過長廊,走進嬰兒房,見乳母正抱著嬰兒滿頭大汗地哄著。

    羋月道:“把孩子抱給我。”

    嬰兒在羋月的懷中,哭得聲音都嘶啞了,羋月心疼地抱著嬰兒道:“稷,稷,你怎麼樣,你難受嗎,娘應該怎麼辦啊!”

    女蘿道:“季羋,得趕緊去請太醫。”

    羋月道:“好,你趕緊去請醫摯過來。”

    女蘿剛要出去,羋月卻忽然道:“等一下。”

    女蘿停住,羋月猶豫了一下,又道:“叫繆辛,去稟報大王,說子稷得了急症。”

    女蘿喜而泣道:“是,季羋,您終於想通了。”

    羋月什麼也沒說,只是抱緊了嬰兒。

    這一夜,秦王駟正于椒房殿王后之處安歇,卻被半夜驚醒,坐起身來道:“何事?”

    繆監站在屏風外恭敬地道:“羋八子差人來報,公子稷忽然得了急症,請大王示下。”

    秦王駟坐起披衣道:“子稷?寡人這就過去。”

    羋姝夜半驚醒,聽到此事,不悅地道:“大王,不過是小兒之症,差太醫過去就行了。大王又不是御醫,去了又能有何用。”

    秦王駟沉著臉推開她走出屏風外,叫道:“來人。”繆監和繆辛上來為秦王駟穿衣,秦王駟邊系帶子邊匆匆而去。

    羋姝恨恨地捶了一下枕頭,玳瑁見秦王駟去了,忙進來道:“王后可否受驚?”

    羋姝怒聲道:“你是死人嗎,這點小事也讓他們驚動大王?”

    玳瑁為難地道:“若是別人,老奴擋下也就是了。可季羋上次出了那件事,這次老奴就更不能擋了。再說,還有繆監那個老狐狸在,老奴實在擋不住啊。”

    羋姝道:“一個小兒急症,就能把大王從王后的床上叫走?宮中這麼多妃嬪有孩子,將來都有樣學樣,以後還了得?”

    玳瑁道:“王后,要不然您也更衣過去看看吧。”

    羋姝道:“你昏了頭了,她半夜擾了我,叫走大王,還要我去看她?她也配?”

    玳瑁道:“王后,正因為如此,才顯得您有母后懿範啊,而且還可以看看她是真否的有事,若是拿著孩子來爭寵,正可以就此揭穿她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

    羋姝來了興趣,掀被就要起來道:“來人,給我更衣。”

    玳瑁連忙捧了衣服上前道:“再有,她上次生育時的事大王雖然沒有追究,可心裡畢竟有芥蒂,王后這一去,也把大王心裡那點芥蒂給掩過去了。”

    羋姝沒有伸手去穿衣,玳瑁愣了一下,道:“王后。”

    羋姝氣憤地將衣服丟在地下踩了幾腳:“不去,不去,我不去,什麼抓她的錯?她這人哪有錯等著給我們去抓,你分明就是哄我過去給她討好,滾出去。”

    玳瑁想說什麼,看著羋姝怒氣衝衝地樣子,只得咽下話,收起衣服退出去。

    秦王駟匆匆而入常寧殿西殿,問道:“子稷呢,怎麼樣了?”

    羋月抱著嬰兒神情悽惶,看上去楚楚可憐,聽到聲音像是不能置信地抬頭,看到秦王駟後兩行眼淚落了下來:“大王,您、您真的來了?“

    秦王駟心生憐惜:“你怎麼搞的,不是說病好了嗎,怎麼比病中還憔悴?”

    羋月將嬰兒遞過去道:“大王,您看看稷,看看稷……他這是怎麼了?”

    秦王駟接過嬰兒,嬰兒啼哭不止。

    羋月驚惶地道:“不知道為什麼,他忽然又吐又瀉……”

    秦王駟摸了摸嬰兒的額頭,又按了按肚子,還看了看眼瞼和舌頭,安慰道:“應該不會是什麼大症候,不是中暑就是著涼。”

    羋月詫異:“大王,您也懂醫?”

    秦王駟笑道:“行軍作戰,什麼情況都會遇到,一點起碼的醫道要懂。況且,寡人也有過這麼多的孩子,一些小兒常見症狀也是遇上過的。”

    羋月道:“大王您真是什麼都懂。妾身、妾身一看到子稷生病,就方寸俱亂……”

    秦王駟道:“你們女人自然是不明白這些事情。”

    羋月仰慕信賴地看著秦王駟:“有大王在,妾身就放心了。”

    此時女醫摯也匆匆趕來秦王駟把嬰兒交給她道:“快來看看子稷怎麼樣了。”

    女醫摯也象秦王駟一樣察看以後又診了脈,道:“小公子是中暑了。”

    秦王駟有些詫異:“中暑?”他看了看周圍,發現沒有冰鑒,問道:“難道子稷這裡沒有送冰嗎?”

    羋月隱忍地道:“大王,都是妾身的錯,就不必再問其他了。”

    秦王駟嗯了一聲,看著羋月沒有趁機告狀,有些意外。

    繆監站在門外聽到了,輕聲走到院中吩咐道:“快去取冰來,大王今夜看來要在此處歇息。”

    小內侍道:“是。”

    新加的冰放入了冰鑒中,散發著涼氣萌貨大戰美御醫。秦王駟和羋月坐在搖籃前,看護嬰兒。見羋月額頭都是汗,遞給手帕,羋月接過,眼神複雜地看秦王駟一眼道:“多謝大王。”

    秦王駟無奈地歎息一聲道:“你總是太倔強。”

    羋月道:“妾身向來都是不聰明的。”

    秦王駟輕歎一聲道:“你啊!”

    羋月道:“妾身雖是弱質女流,卻有一些不合時宜的脾氣,這也是父母所生的脾氣,無可奈何。妾身知道這樣的脾氣,註定是不討人喜歡,要撞得頭破血流……”

    見羋月哽咽,秦王駟不禁伸出手去為她拭淚道:“傻丫頭。”

    羋月哭著撲倒在秦王駟的懷中:“我後悔了,我早就後悔了,我想你,可我不知道怎麼開口邁出這一步來。我才不在乎什麼名份,我只是在乎在你心裡我算什麼,我只是太委屈了……”

    秦王駟輕撫著羋月的頭髮道:“寡人知道,我知道……”

    羋月伏在秦王駟懷中低聲哭泣。

    嬰兒的哭聲忽然響起,打斷兩人的抒情,羋月哭聲停住,兩人彼此對望,有些不好意思和尷尬。

    羋月抱起嬰兒輕聲哄勸著,秦王駟將她擁入懷中,一家三口格外溫馨。

    清晨,秦王駟走了,但見外頭掖庭令派人,將甜瓜冰塊等物流水般地送上來。

    薜荔帶著得意和不屑,道:“哼,看季羋重獲寵愛,這些勢利之人就見風使舵,上來奉承了。”

    羋月神情淡漠,輕搖扇子:“薜荔,你要記住,得意時休燥,失意時休怨。”

    女蘿見羋月神情不悅,揮手令眾人退出,輕聲問:“季羋已經重獲大王寵愛,為什麼還是不高興?”

    羋月有些自厭地:“我為什麼要高興?為求這一份男人的寵愛,去算計、去扭曲心志、去委曲求全,連子稷的病也要成為手段,我的面目有多可憎、多可憐?”

    女蘿勸道:“季羋,這滿宮裡誰不是這樣,要說手段算計,您能有多少手段算計。再說從前……”

    羋月冷笑道:“從前?從前我可以安慰自己,說那是為了救小冉,是為了生存,可我現在……”

    女蘿勸道:“季羋,莫說是宮中,天底下的女人,難道不都要討好夫君嗎,不是為了母族,就是為了地位,或者是為了兒女,或者是為了情愛。男人只有一個,女人卻有很多,不爭不搶,難道還坐等天下掉下來,或者神靈開眼嗎?”

    羋月沉思。

    女蘿悄悄退下。

    可是她方才的話,卻在羋月耳邊久久迴響,為了母族?為了地位?為了兒女?為了情愛?

    她為了什麼?母族沒有用,地位她不在乎,難道能說,完全是為了兒女嗎?

    想到這裡,她忽然驚愕不已。

    難道,我真的對大王產生了情愛嗎?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29:46

羋月傳 第151-154章 情與妒

  日月如飛梭,一轉眼,嬴稷已經滿六歲了。

    這數年中,列國發生了許多事情。

    先是公孫衍離秦入魏後,聯合了齊國共攻趙國,趙國大敗。公孫衍的合縱之計首嘗勝果,也令得列國開始重視公孫衍的殺傷力。此後在公孫衍與魏相惠施的合力下,魏惠王與齊威王互相推尊為王,又派魏太子出使齊國為人質,與齊國結成盟友。公孫衍更奔走楚國,欲形成魏齊楚三國合縱之勢。

    而張儀接替公孫衍為秦相後,自然也一直在關注著這位老對手。一看到公孫衍在列國推行合縱之計,他亦憑一張三寸不爛之舌,破壞了齊楚兩國與魏國的合約。

    公孫衍自然不甘失敗。他不久便聯合韓、趙、燕、中山四國,與魏國共同發起“五國相王”之事。

    像中山國這樣“披髮左衽”的狄夷之人所建的二流國家也來湊數稱王,頓時引動齊楚之怒。先是齊王表示:“我萬乘之國也,中山千乘之國也,何侔名於我?”此後楚國更直接,當即宣佈在魏楚聯盟時被送到楚國的魏公子高為太子,將現在魏國的太子嗣視若無物,然後令昭陽領兵攻魏,在襄陵大敗魏軍後佔領了魏國八個城邑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

    秦人趁機出動,張儀先是與樗裡疾聯手率兵奪了魏國的曲沃、平周,再以中間調停人的身份,約齊、楚、魏三國執政重臣在齧桑相會。“五國相王”的聯盟計畫以失敗告終,魏國罷免了提倡合縱的宰相惠施,公孫衍也被迫出走韓國。

    張儀又出一計,讓秦王駟罷去自己的相位,然後出奔到魏國。張儀之前在秦國的所作所為雖對魏國傷害很大,但也確實讓魏國看到了他的能量。見到張儀來投,魏王實是喜出望外,當即任命張儀為相。

    張儀在魏為相不過幾年,便將公孫衍在魏國的合縱力量破壞得七七八八,更是一味向秦臣服,魏國有識之士自然瞧出不對來,尤其太子嗣更多番進諫。魏王罃年輕時也曾幾番謀取霸業,但他活得太久了,已經快八十了,之前數番失敗讓他只想頤養天年,因此寧可妥協退讓。

    然而秦王駟終究按捺不下野心,這邊已經折服三晉,籠絡了楚國,便想借此機會將齊國的勢力也一併打壓下來。於是在西元前320年,贏駟向魏國、韓國借道進攻齊國,齊王地緊急起用匡章為將,結果秦軍因勞師遠征而大敗。這次戰敗迫使秦為了與齊國議和,又將另一位秦國公主嫁與了齊國。

    這位被稱為“湣嬴”的公主,不管在秦在齊,生平皆如一滴水珠落入大海,不曾濺起一絲浪花。這件事導致了後面一連串的變故。同年,在位五十年的魏王罃去世,諡號為惠,即魏惠王。原來主張合縱之議的太子嗣繼位。他一繼位,就立刻罷免了張儀之相位,重新請回惠施為相,公孫衍主政。

    齊國因為與秦國這一場戰爭,也加入了合縱大軍。在燕國,燕易王去世,燕太子噲即位為王,委政宰相子之,政治意向暫處於不明狀態。

    同年,在位四十八年的周天子扁也去世,諡號為顯,史稱周顯聖王。這位名義上的天下共主平生實在無足稱道,但著實活得長久。在他的“統治期”內,他眼看著諸侯國個個稱王,不但齊楚秦這樣的大國稱王,甚至連中山、宋這些二流國家也跟著稱王。他能活這麼久而不是早早被氣死,也算得忍耐力非同尋常。

    如此諸事變動,天下政局,又將面臨重新洗牌。

    秦國保持了數年的優勢,卻又面臨新的危機。

    這一年的夏天格外悶熱,蟬聲鳴唱,聲聲聒噪,在白天根本不能出門,唯有到了傍晚的時候,羋月才能夠扶著侍女,到荷花池邊走走。

    荷花池中,紅蓮盛開,鴛鴦成雙。

    羋月只著了一襲雨過天青色的薄衫,不著飾物,手中輕搖紈扇,看著池中鴛鴦,聞著荷花的香氣。在宮裡久了,有時候要學著自己去欣賞美的東西,保持快樂的心情才是。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她在這四方天地裡,生活如同死水一潭。什麼列國爭霸、什麼合縱連橫,這樣的大事,根本不是後宮妃嬪們能夠聽到的。

    她所能聽到的,無非是王后宮中賞衣飾,這個媵女和那個媵女為了爭衣飾掐起來了;公子華為魏夫人獻壽,讓王后生氣了;虢美人和孟昭氏狹路相逢互不相讓,各自到秦王跟前哭訴;椒房殿和披香殿的侍女打架,背後到底是誰主使之類的事情。

    如果她的生活中真的只剩下這些東西,那她能活下去的唯一理由,當真只剩下看著公子稷一天天長大而已。

    幸而,她還是偶爾能聽到一些外界的消息的妻主太狂夫之過。剛開始張儀會傳一些消息給她,等到張儀去了魏國,她也斷了消息的來源。然後,她開始讓繆辛去幫她打聽,甚至唐夫人也會把所知的一些消息告訴她。

    偶爾,她會去西郊庸夫人處走走。庸夫人是個很睿智的女人,羋月能夠從她那裡,知道許多秦國往事,聽到許多真知灼見。

    自那次以嬴稷生病為契機,而與秦王駟重修舊好、再獲寵愛以後,她恢復了往日“寵妃”的待遇,但她和秦王駟之間的關係,反而有了一種若有若無的疏淡。而這種疏淡,不知道是從誰開始的,或者是她自己吧。她知道秦王駟的心結仍在,而她自己的心結也仍在。一開始,她僅僅視他為君王,而非自己的夫君,從來不曾想過留下。然而當她拒絕黃歇之後,她本以為身心已有歸宿,卻不得不面對他不僅僅是一個男人、一個夫君,更是一個後妃成群的帝王的狼狽處境。嬴稷生病,讓為人父母的他們,因著孩子的緣故而表面上放下這種看似“無謂”的心結。但是,當她求和的時候,她意識到了自己和秦王駟之間的不平等,她為自己的主動求和感到羞辱,也因此而生出對秦王駟的怨念。這種羞辱和怨念,讓她再度面對秦王駟時就無法安然,自然而然生了隔閡,心也冷了下來。

    羋月的這種變化,秦王駟作為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又怎麼會沒有察覺到?然而縱然察覺了,但他有身為君王的高傲,在羋月已經為他生下孩子、拒絕黃歇,甚至主動求和之後,他再執著於“她心中愛他幾分”,也覺得十分丟臉。而且,他對她甚至還有心動和期待。所以,他只能選擇隱忍。表面上看來一團和氣,然而私底下兩人之間的相處,卻漸漸地疏淡下了。只是又沒有淡到如唐夫人這般真正疏遠,畢竟他們之間,仍然有著一些牽掛和不舍,甚至在某些地方仍然有許多投契和歡樂。他自然也是經常來看她,對公子稷也十分疼愛,但這種感覺,漸漸像對所有已經生了公子的後妃一樣,失去了最初最動心一刻的熱烈和契合,而成了一種習慣。

    有時他們還能夠說一說讀到的書,也有出去騎馬射箭行獵的時候,但是共同去四方館聽辯論、見了面就有說不完的話的歲月,卻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在一起的時候,除了說說孩子之外,便是偶爾提一提宮中諸事,也就如此罷了。

    可是這樣的日子,她真的甘心就這麼過下去嗎?

    她正想得出神,不想秦王駟走到她身後,輕輕抽走她手中的扇子道:“你在看什麼?”

    羋月嚇了一跳,嗔怪道:“大王幹嗎不聲不響的,嚇我一跳!”

    秦王駟只著了一襲薄葛衣,也不著冠,看上去倒是十分輕閒,見她嗔怪,反笑道:“是你太入神了,寡人走過來的腳步聲也沒聽到。你在看什麼,這麼入神?”

    羋月也不好說出自己剛才所想,只從湖邊大石上站了起來,道:“妾身在看鴛鴦。”

    秦王駟剛才站在她身後也已經看了一會兒了,此時聽得她的話,不由得又看了一下,還是搖頭道:“鴛鴦有什麼好看的?”

    羋月輕歎:“看,它們總是成雙成對的。”

    秦王駟覺得有些聽不懂了,又看了看,不確定地道:“朕覺得……禽鳥都是成雙成對的吧。”

    羋月微微一笑,也不解釋,又轉了話題道:“妾身昨日看書,看到齊莊公四年,大夫杞梁戰死,其妻姜氏迎喪於野,哭聲至哀,城為之塌圮。”

    秦王駟聽了這話,觸動心事,沉默了片刻,方道:“怎麼忽然想到看這個?”

  羋月輕歎:“列國征戰已經數百年,至今未息。思想當日至今,不知有多少女子送別夫君,征人不歸,肝腸寸斷。不知道這戰爭什麼時候才能停啊?”

    秦王駟也輕歎:“不知道,誰也不知道。生於這大爭之世,生命就是永不停息的戰鬥。前有狼,後有虎,每一戰都只有拼盡全力廝殺,才有可能活下去。而明天,又是一場新的戰爭。”說到這裡,他又頓了頓,“寡人小時候看君父出征,也曾經問過母親,戰爭什麼時候結束。母親告訴我說,她小時候也這麼問過,她的母親小時候也這麼問過,她母親的母親,小時候都曾這麼問過……數百年以來,人人都這麼問過,人人都不知道如何解答。”他已經很久沒有和羋月議過朝政了,此時不如為何,忽然觸動了心事,多說了兩句。

    羋月輕歎:“如果當此世,能夠有一個像周武王那樣的聖人出世,讓諸侯聽命,討伐首惡,結束戰爭,那該多好。”

    秦王駟只覺得她這想法實是天真,失笑道:“便是周武王重生又能如何?周武王的時代,人少而地廣,諸侯分得土地後仍有餘裕,所以專心耕種即可。可這千百年來,人丁繁衍,不勝負荷,所以農夫也只得放下鋤頭拿起刀劍,爭奪自己和子嗣的口糧。”

    羋月抬起頭來,認真地道:“《商君書》上說,若能夠有君王以絕大威權,依人口和貢獻重新劃分土地,則可減少爭端。只可惜,不要說在列國沒有這樣的人,就算在秦國,以先君和大王之威,也只能勉強推行。這其中到底缺了什麼呢?”

    秦王駟見她皺眉的樣子,不禁伸手去撫了撫她的眉頭,失笑道:“你一個小女子,想得太多了。這是歷代明君聖主都解決不了的問題,何況是你。”

    羋月也失笑,將之前的話語一句帶過,道:“可見杞人憂天,並不是杞人自己多事,而是人心皆是如此。”

    秦王駟搖了搖頭,道:“你的心中,總有一些奇怪的想法和事情。一般女子看到杞梁妻這一段故事,難道不應該是感歎真情難得,感天動地嗎?”

    羋月心中輕歎。她跟了他七年了,這七年來,後宮的新寵也是三三兩兩地出現,她冷眼旁觀著,總是有一段時間,秦王駟對她們會特別有耐心,呵護備至,憐香惜玉狂狼不噬妾。然則,漸漸他就失去了新鮮感,也懶得繼續以前的話題。如今的秦王駟,已經失去了哄小女孩的耐心,兩人的對話就顯得乏味起來。當她講到他不願意繼續的話題時,他總是有辦法迅速地把話題結束掉。然而他的轉移方向,又是她不願意接應的。見他如此,她亦笑了笑,顯得有些敷衍地道:“妾身若非感動,豈有此思?那麼大王也會感動於這個故事嗎?”

    秦王駟順口道:“世間真情難得,如何能不感動?”

    羋月不語,低頭。

    秦王駟見她如此,倒起了興趣,托起她的臉道:“鴛鴦同心,你對寡人有幾分真心?”

    羋月無奈,只得問道:“大王要幾分真心?”

    秦王駟戲謔地道:“十分,你有嗎?”

    羋月看著秦王駟,眼中火花一閃,也微笑道:“從來真心換真心,妾身有十分真心,大王用幾分真心來換?”

    秦王駟怔了一下,哈哈大笑道:“沒想到你竟反將寡人一軍了。”

    羋月微笑著不說話,隨著秦王駟轉身向宮道走去。走了一會兒,似有意似無意地問了一句:“大王的真心有多少份?給了妾身的是真心,給了王后、魏夫人的,還有後宮其他女人的,又有多少真心?”

    秦王駟站住,笑著指指羋月道:“你這算是嫉妒了嗎?”

    羋月手執紈扇,笑吟吟地道:“嫉妒如何,不嫉妒又如何?”

    秦王駟收了笑,凝視著羋月,認真地說了一句:“小妒怡情,大妒傷人,更傷己。”

    見秦王駟大步而去,羋月的笑容收起。這是他的真心話吧。後宮妃嬪無數,而他只有一個。這就註定,哪怕有感情有真心,也是不對等的。她心底暗自嘲笑自己又一次碰了壁,向身後道:“薜荔,我們走吧。”

    薜荔道:“季羋,今日是月圓之夜,您要不要去椒房殿?”

    羋月一怔,想了想,搖頭道:“罷了。我懶得理會她們,自去一處清靜的地方賞月吧。”

    這幾年下來,楚國陪嫁來的諸媵女也陸續承寵,各生子嗣。不曉得為何,最初承寵的孟昭氏一直無子,季昭氏也只生了一個女兒,倒是屈氏生了公子池,景氏生了公子雍。

    前不久,王后羋姝又生了第二個嫡子,名壯。這椒房殿中,便更熱鬧了。

    羋月不想參與,她好不容易避到了常寧殿,這幾年在常寧殿中甚是逍遙,又何必再去理會她們呢。

    她知道羋姝這些年越發喜歡這種眾星捧月的場面,更喜歡在妃嬪們面前把架子端得高高的。她知道椒房殿必會派人來喚她,於是索性帶了薜荔,去了園中。

    她知道園中有一處雲台,極為清靜,四下無遮無擋,想來正是賞月的最佳處。只是宮中之人,每逢月圓必要開宴相聚,誰又會正經去賞月華的淒清之美呢?

    她前日路過雲台時,已經打定主意來此賞月,當下回宮匆匆用過晚膳,將公子稷交與唐夫人,便去了雲台。

    一路走來,但見一輪圓月高掛在天上,從雲台下一步步走上去,更覺得月隨人行,步步上升一夢榮華。走到盡頭,她卻是一怔,這雲台之上,居然已經有人在了。

    但見魏夫人獨坐在雲台之上,對著月亮自酌自飲,已至半醺。侍女采薇遠遠地站著,不曾近前來。

    羋月捧著一壺酒上來,不想在此遇上魏夫人。正猶豫間,但見魏夫人轉過頭來,看到她,站了起來,笑著舉杯向她致意道:“不想季羋妹妹你也來了。”

    羋月捧著酒走到魏夫人面前,放下酒壺,席坐在魏夫人身邊道:“沒想到魏夫人也會到這兒來飲酒。”

    魏夫人輕笑道:“傷心寂寞人,不到這兒來,還能夠到哪兒去?我只是沒想到,正應該是烈火烹油般得意的季羋,也會到這兒來。”

    羋月道:“妾婢無專夜之寵,月圓之夜,大王自然要去王后的宮中。”

    魏夫人吃吃地笑著,指著羋月道:“你也太老實了,這又不是大規矩,爭一爭又何妨?我當初得意的時候,可沒有管過什麼初一十五,就是搶了,又能怎麼樣?”

    羋月道:“那是先王后厚道。”

    魏夫人已經有了些醉意,哼了一聲道:“厚道?啐!她厚道,通天下就沒有不厚道的人了。她在大王面前裝賢慧、裝隱忍、裝慈善,把我推出來當惡人,害得我在大王面前壞了名聲,在宮中壞了人緣,她還想搶走我的子華……哼哼,那是我的兒子,我十月懷胎,歷盡千辛萬苦生下的兒子!我怎麼可能忍?我爭我搶我鬧,最終,我贏了,保住了我的兒子;而她輸了,輸掉了性命!可我也輸了,輸掉了王后之位;她也贏了,她臨死前在大王面前裝賢慧,讓我的子華,當不成太子。”

    羋月輕歎一聲,公允地評價道:“她已經算厚道了。”

    魏夫人道:“當然,跟你的那個王后比起來,真算厚道了。我看你素日也算得厲害的,怎麼在她面前,竟厲害不起來了?可笑,真可笑。如果誰在我生產的時候,想要我的性命,要我孩兒的性命,我就算豁出去,也要咬下她一口肉來!你居然就這麼算了?奈何不了她,居然連她身邊的一個老奴也奈何不了?你我在母國讓她們這些人幾分倒也罷了,那是上頭還有父王母后,無可奈何。可到了秦國,位分又算得了什麼?她和你我有什麼區別?不過都是大王的女人罷了。大王喜歡誰,誰就得勢;誰得勢,誰就可以踩下別人去……你真傻,真傻!”

    羋月扶著魏夫人道:“魏夫人,你喝醉了。”

    魏夫人道:“我沒醉,我比你要清醒得多。大爭之世,男人爭,女人更要爭。當爭不爭,就活該被欺負被剷除,就算身後也要被人取笑無能、愚蠢!”

    羋月道:“魏夫人,你真的醉了,我叫你的侍女過來吧!”

    羋月扶著魏夫人站起來。

    魏夫人醉醺醺道:“羋八子,我原是過來人,我勸你一句:朝花易落,月圓則虧,紅顏易老,覆水難收。女人能夠挾制男人的時光,就只有這最好的幾年,錯過了,就永遠沒機會……”

    羋月扶著魏夫人道:“來人!”

    薜荔和采薇忙上來,扶著魏夫人下去。見她咯咯地笑著,似醉非醉地離開,羋月坐了下來,不覺拿起酒壺,自己倒了一盞,喝了下去。抬頭看著月光,喃喃地道:“朝花易落,月圓則虧?”

薜荔已經回來,聽了這話,不禁心中一驚,忙上前勸道:“季羋,魏夫人從來就不是好人,她分明是在挑撥離間,您可別上當。”

    羋月淡淡一笑:“是啊,我知道她是在挑撥離間,可是,每句話,都打在人的心上啊。”想到此處,不禁又倒了一杯酒喝下。魏夫人的確是工於心計,她的話看似自己發牢騷,可是,每一句都讓她心有戚戚。與羋姝的相爭,與秦王駟的疏遠,何嘗不是她心頭一塊沉甸甸的大石頭呢。

    這一夜,月光如水,她忽然想到了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個人曾經喚她“皎皎”,因為她皎潔似月光。可是如今,還會有人把她這樣記在心上,視她如月光嗎?

    一夜無話。只說次日,羋姝在清涼殿臨水台邊乘涼,聽著聲聲蟬鳴,在這炎夏更覺心浮氣躁。羋姝只嫌侍女們拿著大羽扇扇風的動作太輕,索性自己拿了把小扇輕搖,煩躁無比地道:“這天氣,真煩。都說我們楚國在南方,氣候炎熱,可也從無這般悶熱!”

    玳瑁知她心意,道:“王后是心頭煩熱吧。”

    羋姝放下扇子,不悅地道:“胡說!”

    玳瑁知道她是為昨日月圓之夜,諸人皆來奉承,卻不見羋月到來,因此心頭氣悶,勸道:“奴婢曾勸王后拉攏季羋……”

    羋姝沒好氣地放下扇子,道:“我是堂堂王后,用得著拉攏她嗎?”

    玳瑁慢條斯理道:“王后說得是。但後宮之中,女子爭寵乃是自然。季羋若不能為王后所用,也不可任由她坐大。縱然季羋不懂得感恩,王后也應該去馴服她。”

    羋姝停下扇子,有些心動道:“如何馴服?”

    玳瑁神秘一笑道:“王后忘記了,咱們手中可捏著她的命脈呢……”說著便附在羋姝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羋姝聽得心動,不禁點頭。

    過了數日,羋姝便派人來請羋月,又說要讓她帶公子稷來。羋月卻不敢帶著孩子過去,只自己一人去了,見了羋姝便賠禮道:“我原該帶著子稷來向王后請安才是,只是子稷前兒個不巧有些傷風,我怕他來這兒過了病氣,反而不好。所以不敢讓他來,還請王后見諒。”

    羋姝本就是隨口帶一句罷了,見狀笑道:“既如此,那就罷了。”說到這裡,又習慣性地開口教訓道:“你也實是不仔細,子稷總是這麼體弱多病的。我看就是他一個人在常寧殿,沒有玩伴的緣故。要不然,你們都搬回來,椒房殿中,男孩子這麼多,一起玩玩,自然就好了。似你這般老是把他養在常寧殿不出來,豈不是將男子漢養成女孩兒了?”

    時間久了,羋月早對她這種有事找碴、沒事教訓的煩人脾氣習以為常,知道只要左耳進右耳出,給她一個貌似恭敬的態度便可,等她叨嘮夠了,便能逃過一劫婚情撩人。便敷衍道:“多謝姐姐關心,唐夫人亦很關照我,我住得很好。”

    羋姝亦知她是敷衍,心頭懊惱,卻也拿她沒辦法,只是每次假借“關心”的名義訓斥一頓泄泄自己的火罷了。如今再看看她,一晃數年過去了,大家都生了兒子,她卻比自己顯得年輕許多。羋姝因為常常焦躁的緣故,睡不安枕,又好於妃嬪中爭豔,常厚粉敷面,生次子時保養不善,近年來卸了妝,更是老得厲害,膚色也黃暗起來,再厚的粉都怕蓋不住新生的細紋了。

    此時細看羋月,卻見她臉上薄施脂粉,依舊姣美如昔。歲月如此厚待於她,隨著時間的推移,非但沒有削減她的美色,反而讓她更增成熟和美豔。若說她初入秦宮時還只是花骨朵,如今卻是盛放的鮮花了。羋姝這樣想著,不禁帶了幾分嫉妒之意道:“妹妹的臉色可好多了,想是深得大王寵愛的緣故吧。”

    這話一出,便連旁邊的玳瑁也覺得過了,不禁咳嗽一聲。不想羋姝反而橫了一眼玳瑁,道:“傅姆何必如此?我與妹妹之間無分彼此,這般小心翼翼,反而生分了。妹妹,你說是不是?”

    羋月苦笑道:“阿姊說得甚是,只是我蒲柳之姿,如何比得阿姊雍容華貴。阿姊真是太誇獎我了。”

    羋姝聽了她這話,方才滿意,笑容也真摯了幾分。忽然想到了自己叫她來的目的,收起笑容道:“妹妹不要以為得了寵愛,就得意忘形。須知你是我楚國之人,若是在宮裡太過得意,也會得罪其他妃嬪。做人要處處謹慎留心,不可輕易落人把柄……”她滔滔不絕地說著,初時還有些氣虛,但見羋月低眉順眼的樣子,便越說越是得意,儼然自己便是楷模,在苦心教導不懂事的妃嬪要如何周全妥帖行事一般。

    羋月低垂眼簾,掩飾心中的不耐煩,轉身端了一杯茶遞給羋姝道:“王后訓誡得是。”

    羋姝喝了一口茶道:“你看我,身為王后,大王如此寵愛我,我仍是處處留心,沒惹起過後宮的閒話……”

    羋月一皺眉,聽得她話裡有話,便問道:“是誰向姐姐說我閒話了嗎?”

    羋姝一噎道:“沒……呃,我也是勸你要防微杜漸嘛。”

    羋月道:“多謝姐姐提醒。”

    羋姝被打斷話頭,忽然脾氣上來,喝道:“我看你的樣子,就曉得你從來是不馴服的。須知我是王后,你是八子。我的子蕩必是將來的太子;你的子稷,將來能不能有封爵還未可知。你怎可不知敬我?”

    羋月忙道:“姐姐多心了,我斷無此意。”

    羋姝道:“無此意就好!”她心中得意,暗想自己藉故生事,先呵斥對方一頓,教她摸不著頭腦,自然就會為了討好自己而出力效勞。當下才說出自己的目的來:“你如今正得寵,怎麼不曉得借此機會為子蕩出把力,讓大王早日立子蕩為太子?”

    羋月只得道:“我只是個小小八子,立一國儲君這樣的大事,如何輪得到我說話?我若真有這樣的能力,王后才真要防範我。”

    羋姝輕哼一聲,想想也是,待要退讓又不甘心,挖空心思便想找一個打壓對方的由頭來,當下沉了臉道:“說得也是,諒你也沒這個本事。就算你有這個本事又如何,你還能翻得出我的手掌心?別說你是我的媵侍,你,還有你兒子,俱都在我掌握之中,更別忘記你還有個在楚國的弟弟,還有你的舅父!”

  羋月臉色大變,一手在袖中攥緊,強自鎮定下來道:“阿姊如何忽然說起楚國的事情來?王兄是個公正的人,弟弟在楚國,我素來放心得很。”

    羋姝輕蔑地哼了一聲:“你放心,我還不放心呢。”

    羋月笑道:“阿姊說哪裡話來?我們姐妹從小一起長大,我如何不知道阿姊是嘴硬心軟之人?若無阿姊一直以來的庇護和相救,我早就死在楚宮了。阿姊對我的恩情,我自然不會忘記的。”

    羋姝聽羋月說得真摯,臉色也漸漸緩和,得意地一揚頭道:“你知道就好。”說著,這邊又吩咐玳瑁:“妹妹的首飾如何這般寒酸?再送些給妹妹挑選。”

    羋月淡笑道:“多謝阿姊。”

    羋姝總是這樣,先是用言語羞辱你,然後以為用一點衣飾便可以安撫你,打發了你,還要教你感恩戴德。若是你敢不接受,她必會以為你不感恩,還要懷恨在心,就會鬧出無窮無盡的事端來,非要將你弄得合乎她的想像,這才算完。

    羋月亦是太過瞭解她了,也懶得同她解釋。她有這個權力折騰別人,那別人也只能在她面前糊弄過去罷了。一套流程走完,羋月將首飾丟給薜荔收好,走了出來。

    薜荔看到她這樣,不禁心疼,歎道:“季羋,您太委屈了。”

    羋月疲憊地搖了搖頭,低聲道:“有一種人,永遠不會讓你痛痛快快地喜歡和憎恨,只會不斷帶給你屈辱和厭惡。”

    薜荔低聲嘟噥道:“她還老提什麼恩情,季羋您還應著她。她對您有過什麼恩情?就算是她把您帶出楚國,可害您的也是她的親娘。就算這是救命之恩,可是您在上庸城救過她一命,在義渠人突襲之時還做了她的替身,也還過兩次了。再加上您為了她入宮,若是沒有您,她早讓魏夫人給算計了……”

    羋月搖了搖頭,沒有說話,卻是喝止了薜荔,道:“你當真多嘴。這還在椒房殿呢,小心隔牆有耳。”

    薜荔嚇得掩口,左右一看,發現無人,這才放心。

    羋月雖然沒有理會薜荔的話,心中卻在冷笑。從小到大,她已經習慣了,每得羋姝一分的好處,都要忍下加倍的委屈。不是她自甘伏低做小,只因這恩情不是羋姝的要脅,而是自己的免死符。只要羋姝認為還對她有恩情,自己還沒回報她這份恩情,她就不捨得讓玳瑁動手。她所看重的,無非是王后之位,無非是君王的寵愛,無非是兒子的太子之位。她為什麼老得快?因為她時時刻刻都盯著別人,生恐這些東西被人搶了去。

    羋月輕歎一聲,對薜荔道:“惠子為相魏國,莊子去見他,別人同惠子說,莊子此來,是要代你為相。於是惠子恐懼,在國內搜了三天三夜。莊子聽說後去見惠子,對他講了一個故事:南方有鳥,其名為鵷,鵷這種鳥,發於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誰曉得路上遇到一隻鴟鴞剛得了腐鼠,見鵷飛過,以為對方要奪它之食,嚇得護住食物去呵斥鵷。你說,豈非可笑?”

    薜荔聽得半懂不懂,只是傻傻地點頭。然而見羋月不以為意,她心頭的氣憤不禁也減了些,笑問道:“季羋,您說的是什麼?奴婢竟聽不懂呢流觴歎!”

    羋月笑了笑,道:“你不必懂。這世間,不懂的人,也是太多。”

    兩人說著,出了正殿側門,走到穿巷上,忽然傳來幾聲尖厲的呵斥之聲。兩人扭頭去看,卻見旁邊側院的門開著,季昭氏立於廊下,正橫眉立目地斥責著宮女:“你們都指著我好脾氣呢,敢拿這種東西來給我,就不曉得給我扔回去?”

    此時玳瑁服侍完羋姝剛出來,聞聲便走過來,見又是季昭氏鬧事,不禁皺了皺眉頭,陰陽怪氣地道:“媵人這又是怎麼了,整天這麼呵雞罵狗的!公子蕩才歇下,誰這麼尊貴要這要那的?”

    季昭氏看到玳瑁,欲發作的脾氣只得收斂了些,忍了忍氣道:“這事可不能怪我,今天送來的膳食做得實在難以下嚥……”

    玳瑁尖聲道:“這大熱天的,大王還為今年乾旱操心得吃不下飯,有的吃就不錯了。媵人,我們做奴婢的也是為難,您就體諒一二,如何?”

    季昭氏氣恨恨地一頓足,扭頭就進屋裡去了,那侍女小杏只得連忙跟上。

    玳瑁輕哼一聲,揚長而去。

    羋月主僕,倒是從頭到尾,看了這出活劇。薜荔欲上前說些什麼,羋月卻阻止了她,見雙方皆已散去,便自回了常寧殿。

    且說那季昭氏,自以為受了委屈,便一頭跑去找孟昭氏訴說委屈:“阿姊,那老虔婆一向仗著王后的勢,在這宮中橫行霸道,無所不為,簡直當自己是另一個王后,實在是氣人啊。”

    孟昭氏輕搖竹扇:“她是王后的心腹,王后一向對她言聽計從,我們怎麼能與她比?”

    季昭氏白了孟昭氏一眼:“都是阿姊給王后獻計,讓王后救了她出來!這老虔婆素日欺壓你我,該早早除了她才好。”

    孟昭氏道:“你以為我不出主意,王后就不會保住她嗎?無非是手段拙劣些,更易觸怒大王罷了。你我不得大王寵愛,若無王后庇護,在這宮裡如何生存?”

    季昭氏哼了一聲:“那又如何?你我如今皆未生子,若不厲害些,還能在這宮裡立足嗎?”

    孟昭氏眼神閃爍,歎道:“是啊,你我實是無用,為何到今日,他人都能得子,偏你我……唉,你總算還有一個公主,好過我如今膝下猶虛……”說到此處,不免傷感,季昭氏只得又勸了一回。

    孟昭氏眼望雲天,心中卻想著,這樣的日子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她得想個破局的辦法才是。

    她是媵女之中最自負心術的,可惜入秦以來卻無用武之地。早期,羋姝只倚重羋月一人,將她壓得沒有施展之地。好不容易兩人交惡,偏生羋姝又更信那老奴玳瑁。她本以為自己最早侍奉秦王駟,懷孕生育的機會比其他媵女多,沒想到他人都有了子女,偏生她卻一直沒有動靜。

    這是她的命運嗎?她不服,也不甘。

    這時候的她,表面上平靜無波,但心中的焦灼、怨恨、對外界事物的在意,卻遠比季昭氏更加強烈。

    所有的風波,其實一開始,都只是一點小小的漣漪而已。

    而怨念,日積月累,終會摧毀理智的大堤。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30:21

羋月傳 第155-157章 和璧現

如此忽忽數月過去,時近中秋。

    中秋一過,軍情忽報,公孫衍聯合魏、趙、韓、燕、楚五國合縱攻秦,五國聯軍已經到了函谷關外。

    嬴駟召集群臣,日夜商議軍情,樗裡疾、張儀、甘茂、樂池等大臣議論不休。

    這樣重大的軍情,便是只曉得風花雪月的後宮,也不免聽到了風聲。

    且不說羋姝等諸後妃惴惴不安,便是繆辛也忍不住,打聽了消息,欲與羋月分說。

    羋月正在為公子稷縫製衣服,她把與傅姆嬉笑玩耍的兒子抓了過來,往他身上比一比衣服的大小寬窄。嬴稷湊過腦袋來看,聳了聳鼻子道:“母親,上回繡的就是菱紋,這回繡的還是菱紋呢。”

    羋月笑道:“我心思不在女紅上頭,學了這幾年終無長進,也就橫平豎直,繡個菱紋罷了。”說著輕拍他一下,“嫌棄我手藝不好,就別穿了。”

    嬴稷忙摟住這件衣裳,撒嬌道:“母親縫的,我最愛穿了。”羋月憐愛地摸摸他的小臉,想到他的衣裳多半由侍女所做,連唐夫人為他做的衣服也比自己多,不免有些慚愧。這回公子稷生日將到,她才起心動念,要親自為兒子縫製一件衣服。

    繆辛此時前來,羋月隨手將針插在針墊上,拍了一下嬴稷道:“去玩吧。”

    嬴稷笑著往院中樹下跑去了。羋月斂容聽了回報,皺眉道:“五國攻秦?哪五國?”

    繆辛報導:“有魏、趙、韓、燕、楚五國。”

    羋月暗暗想了一下,再問:“沒有齊國?”

    繆辛搖頭道:“沒有齊國。”

    羋月輕舒了一口氣道:“沒有齊國,應該是有驚無險,大王能撐得過去。”

    繆辛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季羋,您居然敢說這樣的話?”

    羋月也詫異:“怎麼?”

    繆辛道:“這可是五國聯軍,公孫衍真能把他們聯合起來,而且已經攻到函谷關外。自大王繼位以來,我大秦從來沒遇上過這樣危急的時候,滿朝文武都驚恐萬分,您居然……”

    羋月不在意地微笑:“要不要我跟你打個賭?這次大秦不會有太大損失,損失的反而是五國之兵。”

    繆辛連忙搖頭。

    看羋月若無其事地縫衣服,繆辛忍了忍,終於沒忍住,道:“季羋難道能掐會算不成?”

    羋月放下衣服看了看繆辛,笑道:“我哪是能掐會算?就在我入秦之前,楚國曾為合縱長,也想聯合列國攻秦,結果卻無疾而終。五國聯軍,看起來可怕,卻沒有領頭羊,最終還會變成一盤散沙。”

    繆辛揣著一肚子的疑惑,只得下去了。

    不想近日來,因為函谷關外五國聯軍攻戰甚急,咸陽街頭也開始彌漫著一股惴惴不安的氣氛。

    因戰亂導致的難民湧入引發物價飛漲,甚至還有一些權貴人家在暗暗謀劃著退路,尋找與五國交好的門路裝神。

    此時秦國也流傳著一個消息。據說,當年楚國的國寶和氏璧就在咸陽,有人在暗中尋機出售,只要出價夠高便可得到。甚至還傳說,有人在咸陽某家商肆中親眼見過和氏璧原物。

    這樣的風聲,自然也悄悄地傳入了秦宮之中。

    繆辛在羋月跟前侍候,因為他是秦宮老人,所以一些打聽消息、結交人脈的事,羋月便交給他去做。他聽到這個消息後,自然也告訴了羋月。

    聽到這消息,羋月霍地站起來:“你說什麼?和氏璧在咸陽?是誰告訴你的?”

    繆辛被她的反應嚇了一跳,退後一步,才回答道:“奴才也是聽得宮中之人口耳相傳,不知真假。若是季羋要詳細情況,奴才這就打聽去。”

    羋月站起來,走動幾步,心頭卻泛起了一些疑問。若論宮中之人放假消息害人,她已經遇上兩次了。一次是羋茵趁她要尋找魏美人的下落,欲害她性命;另一次便是椒房殿以黃歇的消息相誘,在秦王駟面前陷害她。

    和氏璧乃是她幼年所有,這件事,玳瑁必是知道的,若是以此相誘,未必不是一種手段。她思索片刻,忽然想到一人,對繆辛道:“你想辦法,去見國相張儀,將此消息告訴他,問問他可知此事內情。”

    張儀因和氏璧之事差點喪生,他不可能對此事不關心。而以張儀之智,這些後宮妃嬪玩的小把戲,斷然不能在他面前得逞。

    繆辛奉了羋月之命,忙尋了機會去見張儀。

    張儀卻也知道此事,當下沉吟一番道:“此事我亦知之,但不知道羋八子對此事有何態度,不如請羋八子與我當面一說。”

    繆辛便將張儀之言轉告羋月,羋月思索片刻後,便道:“那就請國相去馬場,我也去馬場與他見面。”

    自上次黃歇之事以後,羋月已經很久沒有再去四方館了,甚至也不常出宮,唯一沒有變的只是日常的騎射練習而已。

    次日,張儀下朝後沒有歸家,而是直接轉到秦宮西邊,去了馬場。

    他站在馬場上,但見一匹青驄馬自遠處飛馳而來,馬上一人,紅衣勁裝,正是羋月。

    那馬跑到張儀跟前,羋月勒馬停下,笑道:“張子,好久不見了。”

    張儀退開一步,眯著眼睛像是要避開強烈的陽光,看了羋月好一會兒才回答道:“好久不見,季羋越發明豔照人了。”

    羋月跳下馬,將韁繩和馬鞭交給隨侍的繆辛,才道:“咸陽城中出現和氏璧,可是實情?”

    張儀臉色沉重地點點頭道:“不錯。”

    羋月斂袖為謝道:“多謝張子。”

    張儀卻擺手道:“不敢。張儀也有私心,想借這和氏璧,查出當日是何人將它盜走,害我險些一命嗚呼。張儀不曾見過和氏璧,故而想讓季羋幫我看一下,到底是不是真的。”

    羋月露出了微笑凰寵——高門貴夫。她早知道,當年之事,張儀是一定不會甘心放過的。

    而有了張儀,她得到和氏璧的可能性就大多了。當下點頭道:“自然,我可以幫張子鑒別是否真璧,但事後,和氏璧歸我所有。”

    張儀倒有些詫異:“季羋也對和氏璧感興趣?”

    羋月點頭,帶著志在必得的神情:“張子,你當知道,和氏璧是當年我父王送給我的,你我也因為和氏璧而結識。若這寶璧下落不明,那也罷了;既然它出現在咸陽,那麼這就是天意。是天意要讓和氏璧重回我的手中,我一定要得到這和氏璧!張子,請你務必幫我。”說著,她向張儀深深行了一禮。

    張儀忙側身避過,不敢受她之禮,道:“不敢,不敢。季羋,此乃互利之事,若能解我心頭之恨,張儀當呈上和氏璧以謝季羋。”

    羋月點頭道:“好,不過張子只須打探消息是否準確,以及背後是否有人操縱便可。你不要出頭,免得為人所猜忌。”

    張儀也點頭道:“張儀正有此意。世人皆知此為楚國國寶,季羋是楚人,出面贖此寶物,名正言順。”

    羋月道:“而且這錢,由我來出。”

    張儀忙道:“張儀也算薄有資產,倒是季羋在宮中……”

    羋月卻搖了搖頭,有些傷感地道:“張子不必與我相爭。這是父王留給我的念想,我定要用自己的錢來贖它。而且我傾盡財物來贖它,便與張子無關了。有些事,還需張子做個局外人,才好處置。”

    張儀點點頭,施禮道:“多謝季羋。”

    和氏璧出現的消息,不只傳到了羋月的耳中,也同時傳入了王后羋姝與夫人魏琰的耳中,自然也引起了不一樣的反響。

    羋姝正帶著侍女們在玩投壺,聽了這個消息,立刻收了手,叫了玳瑁進來,讓她去查探。玳瑁去打探了回來,說是咸陽城中有一名商賈姓範,手中正有這和氏璧,只是要價甚高,要五百金。

    羋姝聽了哂笑:“那些人忒也眼淺,五百金算得了什麼?”轉頭吩咐玳瑁:“傅姆,你便帶了五百金去買。這和氏璧原是我楚國國寶,若是能夠贖回,也好讓母后開心。”

    玳瑁忙奉承道:“王后真是有孝心,不枉威後最寵愛您。”

    羋姝搖了搖頭,心中卻想起小時候看到楚威王將羋月抱在懷中,羋月脖子上便戴著那和氏璧,她不知有多羡慕。想了想,回過神來,失笑道:“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想著小時候的事呢!”

    她如今身為王后,這些年來,她所得到的一切,早已經遠遠勝過羋月了。

    想到這裡,不免向玳瑁抱怨道:“和氏璧在母后手中,本是極好的。偏生鄭袖貪婪,王嫂又保不住和氏璧,昭陽居然會把它丟掉……”

    玳瑁見她不悅,忙奉承道:“如今王后將它贖回,自然愛看多久就看多久了。”

    羋姝點頭微笑,忽然道:“你說,得了和氏璧,要不要叫羋八子過來看一看呢?”

    玳瑁點頭道:“是啊,她也怪可憐的……”

    兩人不由得笑了起來。
而此時魏夫人卻不以為然:“區區一塊玉璧而已,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井離卻是消息靈通,忙回報道:“可是,王后和羋八子,都對這塊玉璧志在必得呢!”

    魏夫人忽然睜開眼道:“你的意思是?”忽然明白過來,拊掌大笑,“不錯,不錯。這倒是個好機會。”自羋月生下兒子以後,她真是日夜盼著椒房殿與羋月的不和會激化。羋月那個性子,死裡逃生,豈肯放過羋姝?不想此事不知怎麼差三錯四,不但引出了黃歇之事,還弄得兩邊皆安靜了下來。

    宮中若是安靜,她還有什麼機會?她心中冷笑,那自然是要讓它無風也起浪,有事就會生出嫌隙來,有了嫌隙,那便是她的機會來了。既然她已經無法再在秦王駟跟前得寵,那麼,她便要其他的寵妃,把那王后好好地咬下幾口肉來!若是王后和羋八子都對這和氏璧志在必得,那麼,她便好好地助她們把事情鬧得更大吧。她越想越得意,當下低頭,細細地思忖了一會兒,想了數個主意,再一一推演過,於是對井離密密地囑咐一番。

    井離奉了魏夫人之命,去打聽那傳說中擁有和氏璧的商賈范賈。那范賈已把消息放出數日,見有宮中寺人來到自己的商肆之中,心下大喜,忙搓著手上前道:“小人正是范賈,不知中貴人有何事吩咐?”

    井離問道:“是你要賣和氏璧?”

    范賈道:“是,正是小人要賣和氏璧。”

    井離便道:“把和氏璧拿出來給我看看。”

    范賈猶豫了片刻。井離便打開隨身帶來的匣子,露出滿匣金燦光芒來。范賈看得眼睛都直了,連忙點頭哈腰,轉身自密室中取了和氏璧的錦盒打開,送到井離面前。井離定睛看去,但見那和氏璧晶瑩剔透,寶光隱隱。秦國藍田亦出好玉,他在宮中多年,眼光不可謂不高,似這等美玉,竟從未見過!他怔了一下,拿起來對著光線處看了看,手也不禁有些顫抖,驚歎道:“這樣的寶璧,果然只能是和氏璧!”

    范賈賠笑道:“小人只要五百金即可。”

    井離冷笑一聲,當下小心翼翼地將和氏璧收到錦盒中放好,將自己帶來的木匣推到范賈跟前,道:“這裡是五百金。”此時所謂的金,便是後世的銅,似楚國“郢爰”這種真正的金子,反而因為開採過少,流通不廣。

    范賈忙清點過,又稱了重量,方把那木匣收了,賠笑道:“多謝客官。貨銀兩訖,請!”說著便把那裝有和氏璧的錦盒呈到井離面前。

    井離卻搖了搖頭,問道:“你可願發財?”

    范賈一怔,忙賠笑道:“身為商賈,自然是願意發財的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只不知,這財發得有沒有風險?”

    井離笑道:“簡單得很,我這五百金,白送與你,這和氏璧還是留下來給你,我家主人還要再送你一千金。”

    范賈聽得張口結舌:“這……客官這是何意?”

    井離左右一看,見室中再無他人,當下附到那范賈耳邊,低聲道:“足下可知,宮中有貴人想買閣下的和氏璧?”

    范賈道:“莫非貴主上就是宮中貴人?”

    井離搖頭笑道:“非也,我家主人只是想幫足下多發一筆財。”

    范賈神情猶豫,半晌,似乎還是愛錢的心思占了上風,對井離拱手道:“願聞其詳。”

    井離便低低對范賈吩咐一番,范賈聽得連連點頭:“此計大妙,貴主上堪比管仲再世啊!”又現迷茫神情道:“只是,小人愚魯,聽著似乎是很好,就怕到時候辦事時出了差錯,豈不誤事?”

    井離道:“那足下的意思呢?”

    范賈搓著手賠笑道:“若貴主上能夠差遣一個能幹的管事來幫小人主持其事,小人就不怕說錯話做錯事了。否則,小人收了這五百金,豈不也是戰戰兢兢?”

    井離不承想他還能夠想到此點,大為滿意道:“不錯,足下能有這份謹慎,的確不愧是個成功的商賈啊。”心下暗忖,果然還是自己疏忽了,當下決定把這個思路當成自己的功勞上報給魏夫人。

    見井離離開,那范賈收起了臉上油浮的笑容,匆匆換了行裝,出門去了。

    若有人有心跟蹤,便會看到他進了四方館旁邊的遊士館舍,不久之後又在一個中年遊士的陪同下,走了出來。

    咸陽城中的風風雨雨,卻與庸芮無關。

    這時,他正坐在酒肆中獨飲。

    那一年,他在四方館中,看到了羋月與黃歇對望的眼神,也聽到了羋月的決定。他想,是應該放下了。他回到了上庸城,繼續著自己的事務。沒過幾年,他的父親去世了,他也繼承了庸氏族長一職,守完孝後,又回到了咸陽。

    這一次,秦王駟便不願意放他回去,想把他留在咸陽。他有些猶豫,又有些不舍。

    這個酒肆離四方館很近,許多遊士的館舍,亦在此處。他坐的位置,正對著一個遊士館舍的側門。

    此時,他坐在這裡,看到一個青衣遊士從館舍內送一個中年商賈出門,那商賈恭敬中帶著愁苦,走到門邊,卻又哀求半晌,就是不肯離去。青衣人沉下臉來,斥責不已,那商賈方無奈離開。

    庸芮見酒保正過來上酒,便問道:“老釅,這個人你認識嗎?”

    酒保老釅只看到范賈背影,便道:“公子,認不出來。”

    庸芮道:“那這送客出來的人呢?你可看到?”

    老釅正看到那青衣人轉身入內,當下點頭道:“哦,剛才看到了,那是住在對面遊士館舍的東周遊士,似乎人家稱他為中行先生。”

    庸芮若有所思,但他並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中,便也不再過問明月系列。當下,喝完了酒,就慢慢地走了。

    秋高氣爽,常寧殿庭院的銀杏葉子落了一地。

    羋月踩著銀杏葉子慢慢走著,繆辛跟在身後。羋月問他:“你說,那人忽然又提高了價碼,本來是要五百金的,如今竟索要千金,你可知是為什麼?”

    繆辛苦著臉道:“奴才聽說,是有人私底下也在出價,商人重利,自然是奇貨可居,待價而沽。”

    羋月思索著:“五百金買塊玉璧,已經算少有的高價了。玉璧不過是個飾物而已,除非是愛玉成癡的人,或者是……”她忽然回頭道:“知道和氏璧乃是國寶的楚國人。”

    繆辛賠笑道:“季羋明鑒。”

    羋月看著繆辛的神情,心裡已經有些明白了:“看樣子,你知道是誰要跟我相爭了?”

    繆辛沒有說話。

    羋月道:“你不敢說,是不是?”

    繆辛退後一步,恭敬行禮。

    羋月道:“你不敢說的人,想必……就是王后了?”

    繆辛苦著臉勸道:“季羋,王后既然相爭,不如……就算了。否則與王后失和,總是不妙。”

    羋月苦笑一聲,搖頭道:“我與王后早已失和,也不見得我單方面討好退讓,就能求和。”

    繆辛只得勸她道:“奴才以為,季羋與王后縱不能握手言和,也不宜再加深嫌隙。”

    羋月搖頭:“你不明白,人的一生,總要有些執念。有些東西是可以讓的,有些東西,是我的底線,萬不能讓。”

    繆辛不敢再說,只得諾諾應聲。

    羋月歎道:“這是我和王后的事,你管不了,也不必管。你只管替我將事情辦妥就行。”說著,沉聲道:“繆辛,你聽著,不管用什麼方法,不管有多少人阻攔,你一定要把這和氏璧給我弄到手。”

    繆辛只得應了聲“是”。羋月見他一臉苦色,也知他為難,道:“若是錢不夠,你便將我的首飾都拿去變賣了吧。再不濟,國相張儀還欠著我的錢呢,叫他代我墊上亦可。”

    繆辛嚇了一跳,急道:“羋八子,這不可。您才多少首飾,若是都變賣了,宮中聚會,您如何見人呢?”

    羋月卻道:“若無此璧,我便留著這些首飾又有何用?”當下便令薜荔去將她的首飾盒都拿了出來,交與繆辛。

    繆辛推辭不得,捧著這個首飾盒,如同燙手的山芋,實在是不敢收,卻又不敢不收。他苦著臉,還是將首飾盒還給薜荔,道:“容奴才先去打聽一下,這些東西放在奴才這裡不安全。若當真是錢不夠,或有人要買這些首飾,奴才再來稟過羋八子。”

    羋月點了點頭。當下令薜荔將首飾單子抄了一份,交與繆辛。

    繆辛左右為難,想了想,還是轉身去了繆監處。繆監正在服侍秦王駟,一時不得回來。繆辛只得在那裡一直等著,晚上繆監回房,便上前奉承不已。

  繆監心中有數,看著給自己捶背捏肩的繆辛,舒服地放鬆了身子,享受著服侍,好半日才道:“你這小猢猻,這般殷勤為了何事,我猜也能猜到。說吧,有什麼事要求到阿耶頭上來了?”

    繆辛奉承道:“阿耶您真是厲害,弟子再修煉幾輩子也趕不上您老人家。”

    繆監也略聽過宮中風聲,當下道:“羋八子有什麼難為的事要你去辦了?”

    繆辛道:“羋八子真是個善心的主子,從來也不曾打罵我們這些奴才,只是弟子看她如今為難,於心不忍,所以想找阿耶討個主意。”

    繆監輕輕地踢了繆辛一腳,笑駡道:“囉唆,我在主子面前回話的時候若也像你這樣車軲轆話說個沒完,早不在人世了。”

    繆辛道:“是是是。是這樣的,張相傳來消息,咸陽商肆有人賣和氏璧,要價五百金。羋八子命弟子務必買到,可等弟子過去的時候,漲價成千金了。弟子打聽到原來是王后也派人要買此璧。弟子怕她二人若是較起勁來,那可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繆監眼中精光一閃道:“那麼,你看誰是漁翁?”

    繆辛卻不敢說,只是苦笑道:“弟子哪裡知道?只不過是這麼一比方罷了。”

    繆監沉吟道:“這得看這漁翁是事前有謀,還是事後撿便宜,還要看這其中,到底有多少漁翁。”說到這裡,搖了搖頭,“唉,如今乃多事之秋,五國兵臨函谷關,大王的後宮最好是風平浪靜。若是真出點什麼事,只怕不管誰想爭勝,最終大家都是一個輸字。”

    繆辛機靈地道:“阿耶放心,五國兵臨函谷關,看起來兇險,其實不過是有驚無險。”

    繆監猛地冷掃繆辛一眼,繆辛嚇了一跳,戰戰兢兢地道:“阿耶,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繆監擺手,詫異道:“沒有,我只是奇怪,你怎麼會曉得說這樣的話?”

    繆辛賠笑:“嘿,還不是羋八子說的?她說最厲害的齊國沒有參戰,魏王和楚王又爭當盟主,列國各懷私心,都指望別人出力自己撈便宜,所以隨便挑撥一下,只要有一國撤退,其他國家就會成一盤散沙,潰不成軍鹿鼎記後傳。”

    繆監聽了這話,表情頓時嚴肅起來:“這話,是羋八子在見過張相之前說的,還是見過張相之後說的?”

    繆辛嚇了一跳,忙道:“是見張相之前。對了,就是戰報剛到的那日,大王帶著群臣商議了一整夜,然後弟子和羋八子閒聊,羋八子隨口說的。”

    繆監陷入了沉思:“隨口說的……”

    繆辛心中著急,又不敢打斷,只好眼巴巴地看著繆監。

    繆監回過神來,看到繆辛,詫異地道:“咦,你怎麼還在這兒啊?”

    繆辛苦著臉道:“阿耶,弟子等您拿主意啊。”

    繆監看著繆辛,有些感慨道:“你小子命好,跟了一個好主子啊。你聽著,從今往後,羋八子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你要忠心耿耿、唯命是從,甚至是賣了這條性命,都不要有二話。”

    繆辛驚奇地看著繆監,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道:“是是是……可是阿耶,眼前就有個大難題,羋八子錢不夠,要我私下把她的首飾全給賣了去贖那和氏璧,您說怎麼辦?”

    繆監沉思片刻,微笑道:“我自有主意,你先等一等。”

    他雖只是個寺人,卻跟隨于秦王駟身邊,見識既廣,心計亦深。那日朝會,他隨侍在秦王駟身邊,眼見眾臣也在為此爭議不下,素日那些執掌國政之人,在這個消息面前,竟然失了信心、驚慌失措,甚至喪失鬥志。還是張儀站在那兒激戰群雄,用那三寸不爛之舌,終於壓倒群臣。

    表面上是張儀占了上風,但不管是張儀還是秦王駟,對函谷關都有些信心不足。然而,張儀和秦王駟恐怕都沒有想到,這樣的軍國大事,滿朝文武加起來的信心和眼光,竟還不如一個後宮婦人。

    繆監知道秦王駟是寵愛過羋八子的,也知道羋八子的見識能力比一般的妃子要強,但是這等軍國大事,她卻能夠說得與朝上重臣一樣,卻實在令他有些心驚。他便留了心,次日尋了個空隙,悄悄將此事告訴了秦王駟,又將羋八子欲買和氏璧,要變賣首飾湊錢之事,也與秦王駟說了。

    秦王駟當晚便去了常寧殿中。羋月只道他一時興起,便服侍了他睡下。

    待到*之後,嬴駟懶洋洋地說道:“你的性子怎麼這麼倔啊,區區千金,為何不跟寡人說,倒要私底下變賣首飾?”

    羋月一驚抬頭:“大王也知此事了?”

    嬴駟點了點頭。

    羋月猶豫片刻,還是道:“世間事不患寡,而患不均。妾身得到大王的寵愛,已經招人嫉妒,若是大王再賜千金,豈非令他人心中不平?妾身不想大王為難。”

    嬴駟卻是嗤笑一聲,道:“這點小事,寡人還替你擔待得起。”

    羋月抬頭看著嬴駟,心中百感交集。這些年來,她與秦王駟若即若離,若近若遠。這其中的距離,讓她從煎熬到平靜,再從平靜到不甘,如此反復清穿之華貴妃。

    到她漸漸平息下心情時,他卻又會在某個時候,用一種難以預料的方式,擊中她的心。

    午夜時分,或者是人心最脆弱的時候吧。羋月萬沒想到,此刻他能夠如此及時地向她伸出援手。難道自己當真錯怪了他?難道他並非只是視自己為後宮的一部分,興來則至,興盡則走,而是一直在關注著自己,體察著自己嗎?

    秦王駟有些不解地推了推她,道:“你怎麼了?”

    羋月伏在他的懷中,哽咽道:“妾身,妾身不知如何感激大王才是。妾身不敢驚動大王,可大王卻知道了妾身的事,特來雪中送炭,可見大王是把妾身掛在心上的。妾身慚愧,以前還胡思亂想,自尋煩惱。妾身,妾身不知道應該如何說是好……”

    嬴駟寵愛地輕撫著她的頭髮,笑道:“你現在知道是自尋煩惱了。你啊,你怕受賜千金會招惹是非,可私下變賣首飾,難道不是更會落人口實嗎?”

    羋月有些哽咽道:“妾身知道這事做得糊塗,可這和氏璧,也算得妾身平生執念,不免難用理智來判斷了。”

    嬴駟道:“哦,平生執念?”

    羋月看著嬴駟的眼睛,情意流轉,緩緩地道:“妾身這一生,得到過的愛並不多。得到過最多的寵愛,一是來自大王,二是來自我的父王……這和氏璧,曾是我父王送給我的……”

    殿內靜謐無聲,只有獸爐中禦香嫋嫋,銅壺暗中滴漏。

    羋月倚在嬴駟的懷中,聲音如香煙一般縹緲:“我出生的那一天,威後派人把我扔進荷花池裡。我雖然僥倖存活,但卻風邪入體,父王怕我性命不保,將國寶和氏璧放在我懷中為我辟邪護佑。我佩著和氏璧,享受著父母的寵愛,無憂無慮、無病無災到了六歲,父王卻突然駕崩了。威後派人從我懷中奪去和氏璧,我的額頭撞在幾案上,血流到了和氏璧上……自那以後,我失去了父王,失去了和氏璧,也失去了一切……和氏璧,對我來說,有著非凡的意義,是我對美好人生的執念……”

    嬴駟靜靜地聽著,這樣的剖白,他只在初幸她的那一夜聽過。那次她為了救魏冉,將她生母的事情說了出來。可她與生父的事,他卻從未聽聞。從她的訴說中,聽得出她對楚威王的感情。她伏在他懷中訴說的時候,他心底也泛起了一種隱秘的歡喜——“她終於從對那個男人的懷念中走了出來,是我讓她的內心有了新的倚仗”。

    男女之間的感情,有時候非常微妙。他們已經在一起多年,甚至對彼此的情感有些習以為常的倦怠,可忽然間又撥動了新的心弦。他輕撫著她的長髮,歎息:“寡人明白,所以,此事便交給寡人吧。”

    羋月似卸下了千斤重擔,不由得沉沉睡去。她已經好多天沒有這麼放心地酣睡了。秦王駟看著她的睡顏,見她眉間一直存在的一絲若有若無的愁意,居然散了開來,心中不由得也湧起一種滿足和快樂。

    他是君王,後妃侍以顏色,有時候滿足和快樂來得太容易,反而索然無味。他其實更喜歡她們在他面前,能夠有那種發自內心的釋放和快樂。可惜,這樣的情形,太少太少。太容易對他釋放內心的人,他感覺不到滿足。

    似羋月這樣心事太重的人,能夠對他一點點釋放內心,更令他有一種成就感和快樂。

    想到這裡,他不禁俯下身去,對著羋月的額頭,輕輕一吻,看著她美麗的睡顏,露出了真心的微笑。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30:51

羋月傳 第158-161章 無名毒

第二日,繆辛便得了秦王駟所賜之千金,從范賈手中購得了和氏璧,興沖沖地上車回宮。誰知他在宮門處驗過信符走入宮中時,卻見前面擋著一群人,當先一人,就是玳瑁。

    繆辛見狀心中暗驚,臉上卻不露聲色,反而笑嘻嘻地行了一禮,道:“見過傅姆,傅姆可是要出宮嗎?”說著作勢相讓,“您請,請!”

    玳瑁早看穿這小滑頭的心思,冷笑一聲道:“我不出宮,我在這裡,卻是等著抓一個擅自出宮的人。”

    繆辛不由得抱緊了手中裝和氏璧的錦盒,左右一看,嘻嘻笑道:“傅姆要抓誰?”

    玳瑁一指繆辛道:“抓的就是你!”

    幾個孔武有力的內侍便依令上前抓住繆辛的手,不顧他的掙扎,奪過錦盒,遞給玳瑁。

    繆辛大急,心知不妙,叫道:“傅姆,您這是何意?奴才是奉羋八子之命出宮,這是羋八子要買的東西,您椒房殿的傅姆可管不到我們常寧殿去。”

    玳瑁卻不理他,打開了錦盒。陽光斜照,映入和氏璧,寶光流溢,令她不禁眯了一下眼睛。昔年在楚宮,她亦是見過和氏璧的,此番一見之下,果然與她當年所見十分相似。在宮門口,她也不及細觀,便合上錦盒道:“正是此物。走,咱們去見王后覆命吧。”

    繆辛見她居然就這樣把和氏璧拿走,急了,掙脫內侍的控制,擋到前面叫道:“傅姆,這是羋八子的東西,您不能拿走!您拿走了,奴才這條賤命可賠不起啊!”

    玳瑁見他居然如此不識趣,冷笑一聲:“是了,我不欲與你小子為難,不想你居然還這等不識趣。你擅自出宮,目無王后,來人,將他帶走,稟于王后處置!”

    她身後的內侍見狀,忙上前按住了繆辛。繆辛不想玳瑁如此囂張,當下拼命掙扎,又蹦又跳,叫道:“我是大王賜下來的人,你不能隨便抓我!”說著又用眼睛示意宮門處的內侍守衛,“我是羋八子的人,你不能隨便抓我!”想了想又跳腳叫道:“哎呀,阿耶,我被人欺負了哎,您快來救我啊!”

    他報出了繆監之名,便見不遠處幾名內侍果然神情遊移,當下心中大定今生亦有約。

    玳瑁亦知不好,卻不能現在就放這油滑的內侍走,否則他一走,羋月便要趕來鬧事。雖然這些年羋月看似性情溫馴,但她卻聽說過昔年寺人析去取和氏璧時是鬧得何等不可開交的。當下便狠狠地用眼神威懾了站在宮門處那幾名神情不安的內侍:“我奉王后之命處置宮務,誰若敢胡說八道,小心宮規處分!”

    幾個內侍立刻馴服地低頭行禮,似是已經被她威嚇住了,她這才令人帶著繆辛離開。

    她卻不知,待她轉身離開後,那幾名旁觀著的內侍立刻互相使了個眼色,其中兩個內侍分別朝不同的方向疾奔。

    一會兒,宮中該得到消息的人,便都得了消息。

    羋月一早便等著繆辛的消息,聞訊便站了起來,不及思索,便要趕出去。

    女蘿一見之下,忙上前擋住她,勸道:“季羋,小心,那是王后,切勿衝動。”

    羋月卻一把推開了她,道:“別的事情可以讓,但和氏璧,萬萬不能!”說著徑直出門。女蘿無奈,只得吩咐薜荔跟上,自己去告訴唐夫人。唐夫人一聽,忙令人去稟報秦王駟。

    卻說羋月匆匆趕到了椒房殿,便被侍女擋住道:“羋八子,未奉王后宣召,您不能進來。”

    羋月用力推開侍女,昂然直入。卻見椒房殿內,楚國媵女們圍著羋姝,看著錦盒中的和氏璧七嘴八舌地說著。見羋月大步邁入,室裡本來很熱鬧的氣氛頓時凝滯。

    羋姝亦是帶著滿意的笑容,正將錦盒捧在手中細細觀賞,不想羋月直闖進來,頓時收了笑容,不悅道:“羋八子,你進我宮中,居然不等通傳,貿然直入,你的禮儀哪裡去了?”

    羋月的眼睛落在了和氏璧上。她懶得與羋姝多說,只斂袖輕施一禮:“王后恕罪,只因事情緊急,所以不告而入。”

    羋姝沉著臉道:“何事?”

    羋月直接走到羋姝面前,指著她手中的和氏璧道:“王后,我派我的奴才去買了一塊玉璧,聽說在宮門連人帶玉被傅姆帶走了。不知是為了什麼,特來相問。”

    羋姝看也不看羋月,只扭頭道:“傅姆,取榹千金來,賜羋八子。”

    玳瑁笑著拍拍手,便有兩個捧著匣子的內侍走上前。她令兩人將匣子捧到羋月面前打開,裡面金光滿眼,諸媵女都不由得發出輕呼。玳瑁笑道:“羋八子,王后賜您千金,就當是賞您用心為王后尋回和氏璧。”

    羋月看也不看那兩個內侍,直接對羋姝再行一禮,道:“和氏璧我是為自己尋的,請王后還給我。”

    羋姝這時才轉過頭,斜視著羋月,冷笑道:“和氏璧是你的嗎?”

    羋月道:“是。”

    羋姝轉頭,直視羋月:“你配嗎?”

    兩人四目相交,彼此都毫不退讓。羋月亦直視羋姝:“王后,我自小就佩戴著它。”

    羋姝一時語塞,更勾起心中舊事,又羞又惱:“和氏璧是楚國之寶,只屬於楚國。我要它,是為了把它送回楚國去,你休要無理取鬧曆書訴情。”

    羋月半步不退:“和氏璧,從我出生起就是我的,是你們奪走了它,卻又丟失了它。是我找回了它,是我贖回了它!”

    羋姝看著羋月,頗為驚詫,忽然間覺得好似不認識對方了。從小到大,羋月在她面前,雖未竭力奉承,也少見故意討好,但至少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沒有拂過她的意願,每每遇事,總是以羋月的退讓告終。甚至在她明知道自己是無理取鬧的時候,羋月最多也只是用一種冷淡和疏遠的態度對待她。她讓羋月為自己引開義渠追兵,讓她去服侍秦王,遷怒她、責怪她,還令她險些難產,甚至到秦王駟面前用她和黃歇之事陷害她,羋月每次頂多冷淡地看著她,或是輕蔑地看著她,以沉默和忍耐面對她的故意生事、找碴責駡。可是她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羋月會用這樣強橫的、毫不退讓的態度,要從她的手中奪走東西。

    這樣的羋月讓她覺得很陌生、很恐懼。她有一種不可忍受的感覺,要把羋月這種囂張的氣焰打下去。她要羋月如從前一樣,縱然有再多不滿、再多怨恨,也只能沉默、忍耐,不能反抗,不能指責,更不可以搶奪。

    羋姝失態地站起來,指著羋月,忽然大笑起來。“和氏璧是你的?哈哈哈……”她睥睨著羋月,“我告訴你,你們……”她手一揮,將整個宮中所有的人都掃了進來,傲然道,“我是王后,你們是我的媵從、奴僕。連你,都是我的。我隨時,都能處置了你!”她要讓羋月知道,讓所有的人都知道,沒有人可以和她搶奪任何東西。于潛意識裡,她對魏夫人最大的恨意,亦不過是竟敢與她“搶奪”。到了魏夫人一敗塗地的時候,她便已經不把魏夫人放在眼中了。

    羋月看著羋姝,她太瞭解對方為何如此,也太瞭解今日之事不能善罷了。這世間,有些事能讓,有些事則不能讓。她呵呵笑道:“王后,你忘了一件事。”

    羋姝不禁問:“我忘記什麼了?”

    羋月淡淡地答:“你忘記你我如今身在秦國,不是楚宮,我沒必要再處處仰你鼻息。如今再不是你在母親懷中撒個嬌,就能要什麼有什麼的時候了。”

    羋姝怔住了,臉漲得通紅,一時竟說不出話來。急怒之下,她一揮手便向羋月臉上打去。羋月輕輕向後一躲,避過了這一巴掌。

    羋姝反而愣住了:“你,你敢躲開?”

    玳瑁一見之下也急了,高叫:“羋八子,你竟敢對王后無禮!”就要上前掌摑羋月。羋月輕盈地退後一步,借力輕推一下,玳瑁收不住力,踉蹌幾步,差點摔倒。

    羋姝大怒:“反了反了,將她給我拿下!”

    一群侍女蜂擁而上。羋月雖然略通武藝,但畢竟隻身而來。雖然薜荔也隨後趕來相護,但終究羋姝身邊,亦有知武的侍婢,且人多勢眾,頓時按住了羋月。

    只是這一番鬧,也是椒房殿從未有過的。羋姝驚魂甫定,怒火便起,見羋月已經被制服,心中怒氣難消,忍不住走上前去,狠狠地打了羋月一個耳光:“我看我是一向對你太過寬容了,竟然縱容得你如此不知尊卑!”

    羋月瞪著羋姝,一字字地道:“要麼,殺了我;要麼,把和氏璧還給我!”

    羋姝從未見過羋月如此瘋狂的神情,不禁退後一步,也有些膽寒。她定了定神,惡狠狠地道:“來人,把她押下去,關起來讓她冷靜冷靜。”

    玳瑁急忙上前稟道:“王后,羋八子犯上,應施杖責。”

羋姝一怔,她只是覺得羋月的反應有些嚇到她了,卻不曾想到過這個。她本想張口駁斥玳瑁,話到嘴邊,卻心念一動,不禁有些猶豫。見她眼光閃爍,玳瑁急忙加上一句:“王后,執掌宮務,切不可心軟。”

    羋姝狠了狠心,點了點頭。

    玳瑁便高聲道:“來人,將羋八子……”正說到一半,忽然室外傳來一聲冷笑,道:“將羋八子如何?”

    玳瑁聽到這個聲音,直嚇得魂飛魄散,連忙跪下。羋姝的臉也嚇得煞白。卻見簾子掀起,秦王駟大步進入,冷笑道:“寡人宮中,何時可以由奴婢指手畫腳給妃嬪行刑?”

    眾女皆一起跪下,只有羋姝強作鎮定地上前迎道:“妾身見過大王。”

    秦王駟掃視一眼周圍,道:“王后的宮中,今日很是熱鬧啊!”

    此時因秦王駟進來,按住羋月的人便已經鬆手。羋月撲到秦王駟身前跪下道:“求大王為妾身做主。”

    秦王駟卻故意問:“這是怎麼了?”托起羋月的臉,看到她臉上的掌痕,頓時大怒起來:“誰敢打你?”

    羋姝連忙上前解釋:“稟大王,咸陽商肆有人叫賣和氏璧,此乃楚國之寶,妾身正打算派人去贖回此物,不想羋八子已經買回來了。所以妾身把千金還給羋八子,還要重賞她能夠為楚國尋回此寶。不想羋八子忽發狂性,闖入妾身宮中,強要此物,真是無禮。”

    秦王駟微微冷笑:“那王后打算如何處置此物?”

    羋姝不假思索地道:“和氏璧乃我楚國之寶,妾身自然要送回楚國。”

    秦王駟忽然笑了。他看著羋姝,慢慢說道:“寡人耳朵不好,王后能再說一遍嗎?王后打算如何處置這和氏璧?”

    羋姝這才感覺氣氛有異,卻不知哪裡不對,猶豫著回答道:“臣妾,想把它送回楚國……”

    秦王駟便問她:“和氏璧是何人買下的?”

    羋姝遲疑著回答:“是……羋八子……”

    秦王駟目光炯炯:“既然是羋八子買下來的,那你打算如此處理的時候,問過羋八子的意見了嗎?”

    羋姝一驚,自知話已經說錯,猶不甘心地掙扎著道:“可,這是楚國的……”

    秦王駟截口問道:“你如今是哪國人?”

    羋姝脫口而出:“我,我是楚國……”

    玳瑁已經聽出來了,急忙叫了一聲,阻止她繼續說下去:“王后……”

    羋姝不知所措地看向玳瑁穿越之非你不可。玳瑁壓低了聲音急切地示意道:“秦國,秦國!”

    羋姝雖聽懂了玳瑁的意思,可這一句話竟哽在喉間無法出口,好不容易才艱難地道:“我,我如今是秦國人……”說完,已經抑制不住心中的委屈,淚水奪眶而出。

    秦王駟笑著問她:“既然是秦國人,和氏璧落在哪兒,重要嗎?”

    羋姝備感羞辱,兩行眼淚流下,倔強地咬著牙不肯說話。

    玳瑁見她如此,心中著急,忙勸道:“王后……”此時此刻,王后怕是又要鬧起意氣來了。

    不想她這邊替羋姝著急,卻已經惹得秦王駟大怒。他與後妃說話,怎能讓這老奴在旁不停指點?當下便不耐煩地斥道:“聒噪!”

    繆監會意,使個眼色,兩個內侍便上前按住玳瑁,塞住她的嘴,將她拖了出去。羋姝大驚,欲上前阻止,叫道:“傅姆……”

    玳瑁見她冒失,著急地連連搖頭,阻止她繼續行動。羋姝只得站住,看著玳瑁被拖出去,痛苦地無聲流淚。

    玳瑁被拖到門邊時,急忙丟了一個眼色給珍珠。珍珠會意點頭,明白玳瑁是要她趁機去搶和氏璧。

    玳瑁被拖到椒房殿庭院。繆辛一揮手,幾個內侍按倒玳瑁,打起板子來。室外杖擊聲傳來,夾雜著玳瑁的痛呼,聲聲傳入羋姝耳中。

    羋姝緊緊掐住自己的手,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問道:“大王,您、您忽然闖入妾的宮室,責打妾的傅姆,那接下來,您還打算怎麼做?”

    秦王駟微閉了一下雙眼,道:“該怎麼做就怎麼做。”

    羋姝問道:“什麼意思?”

    秦王駟看著羋姝,心中已經不耐。可這是他的王后,他願意再給她解釋一次:“誰買的東西,歸誰,如何處置,誰說了算。這是規則,也是公平。大秦治下萬民,就算寡人以君王之尊,也沒有看上誰的東西,就強買強賣的。”

    羋姝怒極反笑:“那麼大王的意思,是要將這和氏璧強判給羋八子了?”

    秦王駟心中更是不悅,反問:“是寡人強判?還是你強奪?”

    羋姝心中委屈之至,眼淚不禁奪眶而出,掩袖哽咽道:“和氏璧乃楚國國寶,就算流落秦國,身為君子也應該成人之美,歸還舊主。奈何大王竟偏心至此,無視我為人子女的孝心。”

    秦王駟聽了她這糊塗話,冷笑一聲,將手一指宮外:“此處,數百年前,乃周天子之都城,周天子之宮殿,如今周天子安在?數百年前,天下十分,七分屬姬姓,而今,姬姓之國還有幾分?萬物無主,唯有能者居之替嫁王妃要回家。這大爭之世,若是無能者,上至周天下,下至庶民,大則難保國域疆土,小則難保妻兒性命。這天下,沒有誰的東西生生世世都是他的,誰失去了,是他自己無福保全,又如何能規定別人一定要送還於他?”

    羋姝聽了這話,頓時亦得了理由,當下冷笑著駁道:“大王說話好生顛倒,既然說規則和公平,不可強買強賣,那為何又說無福保全者是活該?”

    秦王駟看著羋姝,搖頭輕歎:“有能力的,改變規則;無能力的,遵守規則。你既無能力改變規則,又豈能不遵守規則?大秦疆域之內的,守著規則,寡人能庇護他。大秦疆域之外其他人的得與失,又與寡人何干?”說到這裡,不禁加重了語氣。他娶這個王后時,便知道她並不是特別機靈聰明之人。但想著養移體居移氣,若讓她做了王后,多年歷練下來,也應該有所進步。哪曉得她自生了嫡子以後,以為萬事皆如意了,便做出了一樁樁一件件愚蠢之事,糊塗至今。“王后,寡人一直在等你自己想清楚:你自己到底是誰,應該做些什麼。你想做大秦國母,就應該有身為大秦人的意識,以有為爭有位。你不想當大秦王后,就守著規則,自有寡人庇護於你。不為大秦付出,又想恣意享受大秦王后的權力,天下哪有這樣便宜之事呢?”

    羋姝只覺得這簡直是無端飛來的責難。當著這一室宮婢媵女的面,她氣得掩面失聲痛哭:“我不明白,我做錯了什麼,我哪裡不能承擔王后之職了?我拜過宗廟,我對你一心一意,我為你生下兒子,為你打理後宮,我如何不稱職了?你偏心,你偏心!”

    秦王駟本欲借此讓羋姝明白作為後宮之主應有的思量,見她如此不顧一切地大哭,不覺也皺起了眉頭。他按了按額頭,無言以對,只得輕歎一聲,對羋月點頭道:“走吧!”

    羋月大喜,行了一禮道:“是。”便上前欲取和氏璧。

    羋姝不想自己一番哭泣,秦王駟竟毫無觸動,反而完全無視她的存在,依舊偏向羋月。一時之間驚懼交加,忽然尖叫起來:“你休想!休想!我的東西,誰也休想奪走!我寧可砸了也不給你!我寧可毀了它,也不會讓你踩在我的頭上!”她激動之下,竟親自沖過去要奪和氏璧,羋月連忙一隻手擋住她,一隻手去拿和氏璧。不料原本站在一邊的珍珠卻忽然沖上前撞倒了羋月,自己也伸手去奪和氏璧。

    混亂中,羋姝摔倒在地,珍珠和羋月的手同時拿起盒中的和氏璧,兩人卻同時尖叫一聲,如被針刺。

    羋月看到手指上一點血痕,猛然一驚,想起昔年在楚宮聽過的一些舊事來,當下更不猶豫,將手指含在口中吮吸,一口口地將汙血吸出,吐了出來。

    珍珠卻以為自己和她是不慎被錦盒劃到,不以為意。羋姝尖叫道:“把和氏璧拿來給我!”珍珠忙去拿和氏璧,待觸到那玉璧,卻又被玉璧下麵不知何物紮了幾下。

    此時羋月連吸了幾口血吐出來,見狀剛說了一句:“別動……”珍珠卻已經拿起和氏璧,跑到羋姝身邊,討好地將和氏璧遞給羋姝道:“王后,給……”

    不想羋姝沒有伸手去接那和氏璧,卻驚駭之至地往後縮,指著珍珠的臉顫聲道:“你,你的臉……”

    眾人皆聞聲望去,看見珍珠的臉已經變成青黑之色。珍珠剛一抬頭,想說什麼,卻噴出一口黑血來。血濺上了羋姝的手背,嚇得羋姝連忙縮回手來,在衣服上拼命擦著。再一抬頭,卻見珍珠已經軟軟地倒在地上。

    薜荔尖叫一聲:“羋八子,您怎麼了……”

眾人連忙轉頭看向羋月,卻見羋月臉上已經呈現青氣。繆監臉色一變,手中出現幾根銀針,紮在羋月手臂上,拿起幾案上的水遞給羋月,急道:“快漱口!”

    羋月勉強支撐著,漱了口,將水吐出。薜荔已經跪下,拿起羋月的手指,為她吸吮傷口的血。

    眾人驟見變故,頓時呆住了。

    秦王駟喝道:“誰也不許動那和氏璧與匣子,快傳太醫。”轉頭見羋月的臉色已經蒼白發青,強撐著對他笑了笑,眼睛卻還看著那和氏璧,明白她的心意,對她點了點頭,道:“你放心。”

    羋月松了口氣,眼前一黑,便昏了過去。

    椒房殿中,頓時亂作一團。

    此時唐夫人也已趕到,急忙率人將羋月帶回常寧殿西殿,又忙喚了太醫來。太醫李醯診完脈,轉身向秦王駟行了一禮道:“大王,臣慚愧。”

    秦王駟急問:“羋八子怎麼樣了?”

    李醯苦著臉道:“羋八子是中了毒,幸虧及時將傷口上的毒液吸了出來,否則的話……”

    秦王駟道:“否則如何?”

    繆監上前一步,輕聲道:“大王,奴才得報,王后的那個侍女,已經中毒身亡了。”

    秦王駟倒吸一口涼氣:“羋八子現在如何?李醯,你還不快快救治!”

    李醯無奈,跪在地上重重磕了個頭,道:“大王,微臣只能初步診斷羋八子中的是蛇蟲之毒,可是卻無法辨出是何種蛇蟲之毒,到底是一種,還是多種。蛇蟲之毒的治法差之毫釐,謬以千里,若不能明確毒素,對症下藥,只怕適得其反。”

    秦王駟皺眉道:“那現在怎麼辦,就這麼幹看著?你身為太醫令,居然沒有辦法嗎?”

    李醯道:“臣現在只能先以連翹等藥拔毒,再以犀角牛黃祛毒,但也只能起到緩解作用,拖延時日,並不能真正解毒。若不能在三日內找到解藥,只怕……”

    秦王駟道:“只怕什麼?”

    李醯道:“只怕羋八子性命難保。”

    秦王駟大驚,對繆監喝道:“三日之內,不計任何代價,必須找出解藥來逆穿越,別這樣對我!”

    不說秦王駟下令尋找解藥,此刻椒房殿中,已是雞飛狗跳。

    玳瑁受了十杖,便被侍女們扶著慢慢爬起來。正要讓侍女們扶她回房去上藥,卻聽得殿內尖叫連聲,詫異地問:“出了何事?”

    話猶未了,便見秦王駟帶著羋月匆匆離去,殿內亂成一團。玳瑁見秦王駟走了,方敢進殿。一進去便見眾女縮成一團尖叫,地上倒著珍珠的屍體。

    玳瑁大驚,又聽侍女們說了事情原委,急忙踉蹌上前扶住了羋姝,問道:“王后,您可碰到那東西了?”

    羋姝先是搖搖頭,又有一絲猶豫,似要點頭,又似要搖頭,有些不知所措。玳瑁急了:“到底有沒有?”

    羋姝此時已經連氣帶嚇,整個人都暈了。她方才一直捧著那錦盒,後來羋月去搶那錦盒,珍珠亦過來搶,她當真不記得自己有沒有碰到和氏璧。她深吸口氣,總算想起珍珠把黑血噴到了她的手背上,忙伸手給玳瑁看,帶著哭腔道:“珍珠的血,濺到我手上了。”

    玳瑁大驚,忙喚了人來給羋姝洗手。此時殿中亂成一團,她拖著受傷的身體實是不能控制。不想孟昭氏卻挺身而出,先是安撫了諸媵女,接下來又指揮椒房殿諸人先扶羋姝進了內屋,再將珍珠屍體抬出,又打水清洗羋姝的手。

    孟昭氏照顧得井井有條,還勸玳瑁:“傅姆受了傷,還是趕緊去更衣敷藥吧,這裡有我便可。”

    玳瑁雖然萬般不放心羋姝這邊,卻有另一樁更要緊的事要做,當下便托了孟昭氏照顧,扶著侍女們的手出了殿。她不急著回房治傷,卻拖著受傷的身體直奔庫房。扶著她的侍女見她後背已經滲出血來,忍痛忍得一頭是汗,時不時還痛呼一聲,心中不忍,勸道:“傅姆如今傷重,何不回房治傷?有什麼事,只管吩咐我們就是。”

    玳瑁陰沉著臉,搖頭道:“你們不懂的,此物只能由我親自去找。”

    說著,她便指揮著人,將原來羋姝嫁妝中的數個箱子打開,各種小匣子小盒子小瓶子俱擺了一地。卻又不讓她們尋找,而是親自翻箱倒櫃。偏她剛受了傷,不時地因為舉手抬足碰到傷處而停下來,忍痛呻吟,卻又咬著牙繼續尋找。

    卻說羋姝安頓好以後,喚了侍女琉璃去看玳瑁。琉璃一直找到庫房,才找到玳瑁,詫異道:“傅姆,王后說您受傷了,要您躺著休息,讓太醫給您治傷。您不養傷,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玳瑁正吃力地扶住一個侍女的身體做支撐,見狀道:“你來得正好,幫我把這些箱子打開,把裡頭的東西拿出來給我看,小心千萬莫要摔了什麼。”

    琉璃一邊順從地依著玳瑁的指點搬取匣盒等物,一邊好奇地問:“傅姆在找什麼?”

    玳瑁沒有說話,只吩咐道:“你們小心些,不要粗手笨腳的。給我找一個鑲了螺鈿的黑漆匣子,裡頭有三隻陶瓶。”

    琉璃滿腹疑惑,卻沒有說什麼,當下也幫她一起找。楚國多貝,這種鑲了螺鈿的漆匣極多。但羋姝的嫁妝,琉璃亦是經手過的,還算熟悉。找了一會兒,便從數個螺匣中找著了玳瑁所說之物,但見那匣子上鑲著螺鈿珠貝,雕花上漆,十分精巧。裡頭放著三隻色彩各異的陶瓶,一為純黑,一為偏綠,一為偏紅。她便將匣子打開,遞與玳瑁:“傅姆,可是這個?”

玳瑁見了,頓時激動道:“快拿來給我看。”又指揮琉璃把正中一隻黑色陶瓶打開,聞了聞其中氣味,點頭道:“就是這個,快扶我去見王后。”

    羋姝剛安頓下來一會兒,便見侍女們扶著玳瑁進來。玳瑁一身血淋淋的傷衣未換,傷藥未上,一瘸一拐走上前來,將一隻黑瓶塞給她,急切道:“王后,你快把這藥吃下去。”羋姝不解地問:“傅姆,你如何還不去治傷?這又是何物?”

    玳瑁卻不回答,只道:“王后,時間緊急,您還是先服了藥,再容奴婢慢慢告訴您吧。王后放心,奴婢是不會害王后的。”

    羋姝雖然不解,但見玳瑁拖著傷痛為自己拿了這藥來,神情又如此急切,到底還是信她,便倒出一粒藥來,接過琉璃奉上的水沖服下去,才又問道:“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玳瑁見她吃下藥,這才松了一口氣。正要開口,卻欲言又止,看了看左右。羋姝會意,便叫其餘人退了出去,只留下孟昭氏、琉璃等幾名她素日視為心腹之人。

    玳瑁這才道:“那羋八子包藏禍心,竟然在和氏璧上下毒暗害王后,幸而王后吉人天相,只折了珍珠。老奴恐王后也拿過這盒子,不知是否會沾上殘毒,所以趕緊去找了此藥,王后服之,有備無患。”

    羋姝有些詫異:“你這又是什麼藥?”

    玳瑁便把螺鈿漆匣打開,指點著道:“您出嫁的時候,威後曾經讓太醫院精製了許多藥物讓您帶著上路,其中就有幾種解毒秘藥,所以奴婢這才趕著去翻找出來。王后您看,這三瓶解毒藥,左邊偏綠色的專解草木之毒,右邊偏紅色的專解礦石之毒,您方才服的這瓶黑色的乃是專解蛇蟲之毒的龍回丹。”

    羋姝聽得不住點頭,冷不防孟昭氏細聲細氣地道:“傅姆,您為何只讓王后服那黑瓶之藥,若那不是蛇蟲之毒呢?”

    玳瑁怔了一怔,迅速看向孟昭氏。孟昭氏卻神情靦腆,見玳瑁眼神淩厲,反而臉兒微紅,一副怯懦之態:“可是我說錯了嗎?”

    玳瑁轉頭看向羋姝,見羋姝神情亦有不解,當下解釋道:“王后,奴婢當日聽太醫說過,草木礦石之毒需要吞服或吸入,只有蛇蟲之毒,是傷及皮膚血脈的……因珍珠觸了和氏璧即死,所以奴婢猜這必是蛇蟲之毒!”

    羋姝一想到珍珠死狀,心有餘悸,再想到玳瑁不顧傷勢為自己找藥,心中亦是感動,抓住她的手道:“傅姆,你為我受刑,我卻不敢為你說情藏鋒霸天下。如今你受了刑杖,還未及看太醫上藥,就趕著為我找藥。這些媵女奴婢,若能有你一半忠心,我何至於這麼煩心?”羋姝說著,便已哽咽。

    孟昭氏見狀,亦以帕拭淚,且又不動聲色地上前一步,勸道:“王后如今已經服了藥了,傅姆亦當安心,還是快讓傅姆下去療傷吧。”

    羋姝回過神來,連忙點頭:“說得對。琉璃下去,快宣太醫。”

    孟昭氏卻又柔聲勸道:“以妾身看來,王后雖然服瞭解毒藥,卻也要看是否對症。您鳳體要緊,是不是再宣太醫來為您診脈,也好讓我們安心?”

    玳瑁正被琉璃扶著要出去,聞言也回頭緊張地道:“對對對,王后,您要先讓太醫為您確診一下,老奴才能安心。”

    羋姝連忙點頭:“好好,讓太醫先給我診脈,再去給玳瑁治傷。”

    見玳瑁退下,孟昭氏道:“王后,剛才可把妾身嚇壞了,若不是珍珠護主,那可就不堪設想了……”一句話又喚起羋姝的驚恐,她神經質地一把抓住孟昭氏的手:“你休提了,方才嚇死我了。”孟昭氏不動聲色繼續道:“王后受了這麼大的驚嚇,大王也不在您身邊安慰,倒去了羋八子宮中。她如今昏迷不醒,就算在她那兒又有什麼用?大王又不是太醫。您這兒才正需要人安慰。”

    羋姝憤恨地道:“你別說了,他如今一心在那狐媚子身上,眼中哪裡還有我啊!”

    孟昭氏又道:“聽說,羋八子那邊還診不出傷情來,到處在找解毒藥呢。您這裡的藥,要不要送去給她……”

    羋姝卻聽也不聽,擺手恨聲道:“休想,天曉得她是不是存心害我。如今她怕陰謀敗露,在裝昏迷不醒呢。”

    孟昭氏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卻依舊順從地道:“您說得是。”她勸了羋姝幾句,把羋姝身邊的事情都安排妥了,又親自去看了玳瑁,見玳瑁果然已經上了藥,又令侍女回報羋姝,這才慢慢地走了出去。

    此時天色已晚,各處燈火慢慢地上了。侍女捧著燈在走動,見了她連忙曲膝避讓。她笑著擺手,態度十分和氣。

    她走在前面,仍然可以聽到侍女們在說著悄悄話:“孟昭可真是個和善人……”

    她聽在耳裡,卻沒有停下來,只是嘴角現出一絲微笑。

    如今她在椒房殿中,已經可以代羋姝處理許多事務了。那些有了孩子的媵人,自然會把重心移到孩子身上,對羋姝來說已經算是“不夠忠心”的了。因此,在與羋月明顯失和之後,羋姝更加地倚重於她,十件事中倒有四五件事要聽聽她的意見。

    如今,在和氏璧這件事上,羋姝和羋月會分裂得更厲害,而玳瑁挨的這一頓打,也會教她老老實實地躺在房間內,一兩個月內休想再指手畫腳了。

    甚至,還可以讓她躺得更久一些。

    孟昭氏走回自己的院落,便讓侍女們出去。等到房間內只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摸摸袖內暗袋中的半瓶丹藥,露出一絲冷笑。萬萬沒有想到啊,珍珠的死竟讓玳瑁神志大亂。羋姝若要中毒,豈不早就中毒了?既然她沒有毒發,又何須再多服那一粒龍回丹?

    她從袖中拿出丹藥,拈起一粒來,凝神看著——這一粒龍回丹,便讓玳瑁陷入了死地。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31:22

羋月傳 第162-165章 龍回丹

這日清晨,衛良人正走到花園邊,忽然聽得隔牆有兩個女子在說話。最近宮中多事,各種流言便飛快流傳,因此她一開始並不以為意。不料風中隱約傳來“羋八子”“解藥”之類的話語。她自然聽說過羋八子昏迷不醒,秦王駟在遍尋解藥之事,當下上了心,連忙駐足細聽。

    卻聽得一個女子道:“王后手中明明有解毒的龍回丹,可是卻不許我們聲張,這是為何?”

    另一女子道:“聽說羋八子再沒有對症的解毒藥,可能就活不過三天了。”

    頭一個女子便道:“唉,別說了,小心禍從口出……”

    衛良人正欲再上前一步細聽,忽聽得那兩人“啊”了一聲,似發現了什麼,便噔噔噔地跑了。

    衛良人急忙穿過屏門追了過去,卻見兩個宮女的身影遠遠地一晃便不見了。衛良人驚疑不定,卻不曉得這話到底是真是假,忙急急去尋魏夫人商議。

    魏夫人也對發生在王后殿中之事十分不解。她本是想借此挑動羋姝羋月姐妹相爭,但最終發展到一人毒發身亡、一人生死不明的狀況,卻教她也十分疑惑。此時見衛良人來找她,便做出一副懨懨的樣子,笑了一笑:“我這裡,早就無人走動了,倒是妹妹還難得肯來。”

    衛良人深知她不甘寂寞的性子,也不客氣,坐下來道:“我正是有事想向阿姊請教呢。”

    魏夫人眉毛一挑,問道:“怎麼說?”衛良人左右一看,見無人在旁,便將方才聽到的話,附在她的耳邊,悄悄地說了。魏夫人聽了這話,心頭已是驚濤駭浪,面上卻仍不動聲色,依舊擺出一副心灰意冷的樣子冷笑道:“你告訴我這個做什麼?”

    衛良人見她如此,也不禁有些疑惑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若換了往常,魏夫人聽到這樣的事情,必是不會放過的。當下她心裡也有些捉摸不定起來,問道:“魏姊姊,您說要不要讓大王知道這件事呢?”

    魏夫人卻依舊懶洋洋地笑道:“妹妹儘管告訴去,大王知道了,一定嘉獎你的忠心。”

    衛良人更是疑惑,當下試探道:“我這不是想向阿姊討個主意嗎?”

    魏夫人冷淡地回答她:“有什麼主意好拿?我不過是個坐著等死的廢人,任是誰得寵,誰不得寵,誰算計,誰等死,與我何干?”

    衛良人狐疑地道:“阿姊素日可不是這樣的……”卻被魏夫人淩厲地看了她一眼。衛良人心中一驚,忙改口笑道:“那我就聽阿姊的。我先走了。”

    見衛良人匆匆去了,采薇進來不解地問:“夫人,衛良人說了什麼,您為何……”卻見魏夫人臉色陰沉,嚇得不敢再說。

    魏夫人一掃方才懶洋洋的樣子,騰地站起,握緊了拳頭,道:“事情做出禍來了。從今天起緊閉門戶,千萬不要做任何事,說任何話。”

    采薇大驚,連忙應“是”。

    衛良人離了披香殿,回到花園蹙眉細思,卻百思不得其解。魏夫人今日的舉動,實是令她疑惑萬分。她當即叫人去觀察披香殿的舉動。若是魏夫人口頭上說不感興趣,實則要借此對付王后,她便可以旁觀事情的發展。但若是魏夫人因此嚇得收斂手腳,那麼……衛良人心底一沉,那事情便比她想像的更為可怕。也就是說,和氏璧一案,很可能就是魏夫人做的手腳。那麼,她就要考慮,在事情發生之後,如何讓自己不受連累。

    此外,她還有一件更疑惑的事,那就是到底是誰在她的必經之路上說出那樣的話來,誘導她懷疑王后,甚至誘導她把這種懷疑傳給魏夫人?

    衛良人回到自己房間裡,叫來侍女采綠道:“你且去打聽一下,近日大監在做什麼。”

    采綠一怔:“良人,您打算……”

    衛良人冷笑:“如今這宮中,也只有他算得一個聰明人。”繆監雖然算計過她,但歸根結底,在那件事上,真正被算計到的是魏夫人、王后以及羋月。若要在這宮中找到一個能夠完全明白她的意思,又不至於連累她的人,也只有繆監了。

    采綠去打聽回來,說是繆監奉了秦王駟之命,正在全城緊急搜捕嫌疑人,尋找解藥。

    此時咸陽城已經戒嚴,秦王駟下令,全城搜索。尤其是在城門口,更是查驗得厲害。出城的人正一個個排隊交驗竹符,宮中派來的侍衛親自監督,拿著那載了“賣和氏璧的范賈”形貌特徵的文書,見著中年、肥胖、不是咸陽口音的男子,便不管士庶,不論貧富,統統拿下。一時間,拿了十幾名身材肥胖的中年人,便要押送到廷尉那裡,由那些見過范賈的人,一一辨認。

    此時魏冉正在司馬錯帳下為將,一聽說羋月中毒之事,便自請效力,率人沖入那范賈所居的商肆之內,不想卻已是人去樓空。他只得自己再帶了人,在咸陽街市一家家搜查過來。

    正在此時,有軍卒跑過來找魏冉,說是已經在城門口抓到范賈了。魏冉大喜,便要去城門口押解那范賈。

    原來各處城門,今日已經抓了幾十名符合范賈相貌特徵之人。大部分人畏于秦法,只能自認倒楣,老實被拿,只希望廷尉府能夠審辨明白,得以脫身。不想中間卻有數人拒捕,當下就被抓獲,其中一人被認出正是范賈萌貨大戰美御醫。

    消息報到宮中,繆監忙去回報秦王駟。

    此時秦王駟正在常寧殿中。因羋月仍然昏迷不醒,且今日已是第二日了,離李醯所說的時限越來越近,秦王駟心中不安,下了朝便去守著羋月。

    雖然暫時沒有找到解毒之藥,但女醫摯依舊每日施針,李醯亦開出緩解毒性之藥。只是羋月病勢越發沉重,這日連藥也喝不進了。嬴稷不肯吃飯,也不肯好生睡覺,只是擔憂地牽著母親的手,吧嗒吧嗒地掉著眼淚。他只知道母親病了,可能快要死了,卻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他恐懼著失去母親後未知的一切,又恨不得一夕間長大,擁有移山倒海、號令天下的力量,能永遠永遠地保護母親。

    秦王駟走進來的時候,嬴稷正趴在羋月榻邊睡著。見秦王駟進來,侍女連忙上前,輕手輕腳托起他的小身子,把他抱去休息。秦王駟近前,只見羋月的嘴緊緊閉著,女蘿和薜荔兩人一齊動手,一人扶著她,一人喂藥,雖勉強將藥灌入她的口中,但藥液很快湧出,沿著羋月的嘴角流到枕頭和被子上。

    秦王駟看不下去了,上前沉聲道:“讓寡人來。”女蘿等連忙讓開。秦王駟將羋月抱起來,讓她斜躺著倚靠在他懷中,舀了一湯匙的藥湯喂入她口中,在羋月耳邊低聲道:“季羋,寡人命令你,把藥喝下去。你不是一向都努力活著嗎?這次,你也一定要努力活下去!”

    羋月似乎聽到了他的話,這一次,口中的藥沒有湧出來。秦王駟滿意地笑了一笑,又繼續喂了兩口,不料羋月忽然一咳,將方才喂入的藥全部咳了出來。

    女蘿大驚,連忙拿著手帕擦拭道:“大王恕罪,大王——”

    秦王駟擺擺手,自己擦了一下胸口的藥汁,看著昏迷不醒的羋月,心中甚是憐惜。他輕撫著羋月的臉,道:“季羋,你不是說過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要活下去嗎?為什麼你現在躺在這裡,一動不動?你的活力哪兒去了,你的聰明哪兒去了?”他說到這裡,頓住了,沒有再說下去,心中默默道:季羋,你如今躺在這裡,什麼都不知道,更不曉得寡人的擔憂、寡人的心痛。到底要怎麼樣才能夠救醒你?到底是誰在利用你對親情的執念害你?你不顧一切地想得到和氏璧,是因為你曾經得到的愛是獨一無二的,是毫無保留的嗎?寡人要如何才能得到你全心全意的對待,有朝一日能讓你為了保留一份你我之間的紀念而不顧生死?

    他沉默著,眾人也不敢上前,只屏氣侍立一邊。

    過了好一會兒,便見繆監匆匆進來:“大王——”

    秦王駟將羋月交給女蘿,自己站起來道:“發現什麼了?”

    繆監行了一禮:“那個賣和氏璧的商人已經抓回來了。”

    秦王駟看到他的神情就明白了三分:“沒有找到解藥?”見繆監有些猶豫,秦王駟看了看昏迷著的羋月,擺手道:“出去說。”

    說著,便率先走了出去,繆監連忙跟上。

    秦王駟步入庭院。時值秋天,院中一株老銀杏樹葉落滿地。他踩著遍地的銀杏葉子,慢慢踱著,道:“問出什麼來了?”

    繆監恭敬道:“此事果然背後有人作祟。那范賈招供,和氏璧早就被人買下,卻叫他繼續叫賣甚至抬高價格,直至千金。”

    秦王駟道:“可查出是什麼人在背後操縱?”

  繆監猶豫了一下:“是——魏夫人。”

    秦王駟停住腳步,聲音陡然變冷:“誰?”

    繆監垂著眼,面無表情地回道:“老奴又詢問過,魏夫人派井離買下和氏璧,又派其弟井深在范賈身邊操縱。魏夫人又派人讓王后知道和氏璧的消息,甚至買通王后宮中的宮女,挑撥王后爭奪和氏璧……”

    他話未說話,便聽得秦王駟咬牙切齒地罵了一聲:“賤人!”一甩袖子,疾步而出。繆監還有一個消息未及稟報,卻不防秦王駟怒氣勃發,一路疾走,他只得將此事咽下,急趨跟上秦王駟。

    秦王駟一路直奔披香殿,魏夫人聞訊,慌張地整著衣服出來,跪下相迎。卻見秦王駟陰沉著臉,不理不睬走進去。魏夫人心知不妙,連忙站起來跟進去。

    魏夫人身後跟著的侍女也想跟進去服侍,繆監卻擋住她們,並拉上了門,自己站在門外。采薇和井離對望一眼,見彼此都嚇得臉色蒼白。

    秦王駟走進室內,坐下。魏夫人跟著進來,忽然聽到背後門響,回頭看門已經被關上,臉色大變。

    此時室內只有他二人在,魏夫人心知不妙,連忙跪下顫聲叫道:“大王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此時,她已經知道秦王駟為何而來了。她派井深去殺范賈滅口,好將事情做得天衣無縫,誰曉得井深這個蠢貨,居然讓范賈逃了出去。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她就知道不妙了。本以為真相沒這麼快敗露,可是沒有想到,事情來得這麼快。她跪伏在地,饒是素日膽大包天,也不禁渾身顫抖。

    秦王駟按著太陽穴,神情疲憊,語氣卻變得極為平和:“寡人給你最後一次說話的機會,不要再自作聰明。”

    魏夫人聽到秦王駟這樣的話語,只覺得眼前一黑。她非常瞭解秦王駟,他若是怒氣衝衝,她或許還有機會,但他這般語氣平和,卻顯然已經不打算聽她任何辯解了。她頓時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撲在地上,向前爬了幾步,急聲泣告:“大王,大王,您一定要相信妾身最後一次,妾身沒有下毒,妾身真的沒有下毒。”

    秦王駟看了她一眼,不再說話,站起來就欲向外走去。

    魏夫人嚇得魂飛魄散,不顧一切地撲上前,抱住秦王駟的腿大叫:“大王明鑒,妾身再糊塗也不敢做出這種事。和氏璧送進宮要經過多少人的手,沒人能算計到一定會害到誰,這毒可能傷害到任何一個人,甚至是大王或者子華。妾身再糊塗也沒有這個膽子,更不會愚蠢到用這種手段來殺人。能做出這種事的,除非……”她咬了咬牙,還是拋出了殺手鐧,“除非是早有解藥,早就安排下替死鬼的人。”

    秦王駟本對她失望已極,還肯耐心來見她,無非是想知道解藥的下落。此時聽她說話,只覺得怒從心頭起,臉色變得鐵青,咬牙抓起魏夫人的衣襟怒斥:“到這個時候你還不忘記拉別人下水,拿別人當替死鬼嗎?”說著,便將魏夫人狠狠踢翻在地,走到門邊伸手欲開門,卻聽得魏夫人不顧一切地高叫:“是王后,這和氏璧從頭到尾都只有她的人拿著,她手中就有解毒之藥。”

    秦王駟的手頓時停住,僵立不動。

    候在門外的繆監聽了此言,也不禁僵住了。他得了衛良人的私下情報,兩下一結合,頓時就信了。心下暗自後悔方才一時猶豫,不曾在秦王駟入披香殿之前將此事說明,如今倒陷入被動了。

    此刻的魏夫人已經披頭散髮形如厲鬼,見了秦王駟如此,頓時如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伏地高叫:“大王可以去搜王后的宮中,她有解藥——羋八子再不服下解藥就會死了!大王,救人要緊,救人要緊啊!”

    秦王駟轉身,看著魏夫人,厲聲道:“你怎麼知道的?”

    魏夫人此時已經被恐怖所驅使,恨不得拿所有知道的消息來換取秦王駟的信任,聽了這話急忙應道:“是衛良人——是她聽到王后宮中有人說話,說季羋中毒以後,王后就趕緊開箱服藥,生怕染上餘毒。這毒不是王后所下,她何來的解藥?”

    秦王駟深深看著魏夫人,似要看到她的骨髓中去。魏夫人整個人都縮成一團,卻知道這是自己最後一次機會,一定要抓住。當下咬著牙,噙著淚,卻不敢回避秦王駟的目光,只死死地看著秦王駟,希望他能夠*如昔。

    秦王駟忽然道:“寡人這就去王后宮中。”魏夫人一喜,待要說話,卻見秦王駟指著她厲聲喝道:“可是——別以為你就能免罪!”

    說罷,此時早候在門邊的繆監已經開門,秦王駟大步走出去。

    魏夫人望著他的背影絕望地叫道:“妾身只是想惡作劇,妾身絕對沒有下毒,更無害人之心。大王明鑒啊!”

    秦王駟頓了一頓,卻沒有回頭,徑直向外而行妻主太狂夫之過。

    繆監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身邊之人,連忙跟著出去。

    便見兩個內侍迅速上前,將魏夫人的房門關上,鎖住,並站在門口把守著。繆乙便指揮著其他內侍將庭院中的內侍和宮女們統統帶了出去。

    一時間,披香殿人仰馬翻。

    魏夫人伏在地上,聽著外面的響動,心中頓時一片冰冷。如果說上一次是無妄之災,她還能翻身的話,這一次她知道,自己真的徹底失去秦王駟的信任與憐惜了。

    她想不起自己為什麼要這麼做了,或許只是出於一種深深的不甘。她在這宮中,親眼看到庸夫人的敗退,她阿姊魏王后的失寵和不甘,以及唐夫人如同影子一樣活著的人生。她從小聰明好勝,入秦之後,秦王駟更是給了她前所未有的寵愛和權力,這一切都養成了她的自信和妄念。她不甘心眼看著新人得寵,不甘心居於人下,不甘心讓出權力,不甘心失去在秦王駟心中的位置,更不甘心只做一個君王手中“愛則加諸膝,惡則墜諸淵”的玩物。讓她像唐夫人那樣寂寂無聲地活著,還不如讓她去死。

    因著這一股妄念,她為了當上王后,為了阻止羋姝的入宮,甚至不惜與魏國勢力勾結。她何嘗不知這樣的事被秦王駟知道,她便是死路一條。可是,就算她什麼也不做,她又能獲得什麼?不也是失寵失勢嗎?她太瞭解秦王駟了。她是姬妾,但公子華是秦王駟的親生兒子,就算她獲罪,子華依舊還是公子,只不過是寵愛多些少些,封地大些小些罷了。但是她若成功了,子華便是太子。這其中的得失,她算得太清楚了。

    若換了旁人,如衛良人之流,只會計算著點滴的君恩,想讓自己在宮中的歲月過得好一點,給子嗣謀算多一點——她們算計著這些殘羹剩飯的多與少,小心地去維護、去爭奪,而不敢冒得罪秦王駟的危險。可是,她豈是這種蠅營狗苟之輩?她曾經得到過最多的、最好的,再教她為了這些次一點的東西去忍讓,她不屑。

    但這一注,她輸了,輸得一敗塗地,敗得要將自己的心割出一片來,獻與秦王駟,才換得一方容身之地。她本以為,自己是不在乎失敗的,但直到命運臨頭,她才知道,她捨不得死,捨不得就此認輸。只要她活著,就有再坐到棋盤前的機會。

    王后羋姝、八子羋月,這些人從來就不是她的對手。她所有的一切,都只是為了讓秦王駟注意到她,看到她的不甘,看到她的怨憤。

    她像個天生不甘寂寞的鬥士,寧可死於戰場,也不會安於平庸終老。所以,她在戰敗以後,在爛泥地裡又慢慢爬起來,養精蓄銳,重新積累起力量,在有出擊的機會時,她依舊忍不住會出手。她想讓秦王駟看到,他所喜歡的妃子,他所倚重的王后,有多麼不堪一擊,有多麼容易被操縱。

    她只想躲在暗處冷笑。

    她是失去了所有的機會,可是那些看著她倒下的人,也不能站在她面前得意!她寧可讓她們也一起倒下,然後……大家做個伴兒。至於秦王駟再找新人來,那又是另一輪的博弈了。她甚至想,她未必不能在其中尋找機會繼續插手。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很瘋狂,甚至有些自取滅亡,可是她如同一個賭徒一樣,站在賭桌旁,看到有新的機會就會忍不住出手,哪怕輸得精光,仍然捨不得離開。甚至不惜賒帳,拿自己所有的一切去抵押,以換取再下一注的機會。

    魏夫人翻了個身,在地板上仰面躺平,腦子裡一團混亂。她甚至不再想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卻只是想著,這一次,她能夠拖下多少人來陪她?

秦王駟一路不停走出披香殿,繆監急忙跟上,低聲請罪,將自己所知情報說了一遍。秦王駟更是信了幾分,當下一氣直走到椒房殿中。見羋姝匆忙迎出,秦王駟根本不看她一眼,徑直走進去。

    羋姝不知所措地看看玳瑁,在玳瑁示意下,也跟進去。

    秦王駟坐下,冷眼看著羋姝。羋姝在這種眼神下感覺心虛,遲疑地左右看看,扶著玳瑁一步步挨近坐下,賠笑道:“大王,今日朝政不忙嗎,怎麼到妾身這兒來了?”

    秦王駟劈頭就問:“羋八子中毒已經快三天了,王后就不關心她的死活嗎?”

    羋姝猝不及防,失聲道:“她,她還……”她險些就想說出“她還活著嗎”,話到嘴邊,猛然醒悟,改口道:“沒事吧?”只是這話轉得硬了,聽來頗有些不太自然。

    秦王駟何等聰明,如何聽不出其中的勉強來?當下冷冷地看了羋姝一眼,問:“王后是希望她死,還是希望她活?”

    羋姝被他看得不安起來,支吾道:“妾身……妾身自然是希望她活著。”

    秦王駟不再理她,卻緩緩地掃視了殿中諸人一眼。所有人見著他的神情,都不禁膽寒,紛紛低下了頭。

    秦王駟將眾人神情皆看到眼中,才緩緩道:“朕聽說楚國有一種解毒之藥,那日事情發生以後,王后就吃了一顆解毒藥,不知道此藥是否對症?”

    羋姝聽了這話,驚得站起來:“我……我……”玳瑁見羋姝心神大亂,忙拉了拉羋姝,羋姝一緊張,立刻否認:“沒有……沒有這種事情。”

    玳瑁見羋姝連連說錯話,連忙替她描補:“王后出嫁時,嫁妝中就有各種藥物。老奴見王后也接觸過那個匣子,怕染上餘毒,所以找了一顆解毒的藥讓王后吃下去——其實只是求個安心罷了。”

    羋姝見狀,連連點頭:“是啊,是啊!”

    秦王駟收起懾人的眼神,輕笑道:“原來是求個安心啊!”忽然問道:“那藥還有嗎?”

    羋姝被秦王駟笑得心驚肉跳,聽了這話不及細思,連忙應聲道:“有,還有……”說著伸手取過還放在幾案上的藥匣,端到秦王駟面前,抖抖索索地解釋:“紅的解礦石之毒,綠的解草木之毒,黑的解蛇蟲之毒。”

    秦王駟接過藥匣,打開看了看,轉向羋姝微笑道:“王后吃的是哪一種藥呢?”

    羋姝本已經嚇得有些暈頭轉向,忽然見秦王駟換了和顏悅色,一心只想討好於他,哪裡還顧得這許多,忙笑道:“黑色的。”

    秦王駟接過藥匣道:“其他兩種沒有吃嗎?”

    羋姝脫口道:“不需要跨越千年之我為你而生。”玳瑁聽得臉色大變,直欲去捂住她的嘴,卻在秦王駟的眼光下不敢有所舉動。

    秦王駟點頭道:“好,好!”

    羋姝還待他再說些什麼,不料秦王駟卻忽然站起,轉身疾步離去。

    眾侍人忙跪地相送:“送大王。”

    玳瑁戰戰兢兢地抬頭,見秦王駟已經遠去,羋姝卻還呆立著沒有反應過來,急得站起來拉住羋姝道:“王后,您怎麼就這麼輕易把解藥給了大王,還什麼都說了!”

    羋姝還未回過神來,反問道:“怎麼了?”

    玳瑁頓足:“季羋中了毒,整個秦國都沒有解藥,偏我們有解藥,豈不令大王生疑?”

    羋姝便問:“生什麼疑?”她這話一說,忽然想起情由來,嚇得臉色都變了,此時又聞玳瑁解釋:“大王豈不是要懷疑這毒是我們下的,否則哪會這麼巧!”

    莫說秦王駟懷疑,羋姝自己一細想,也是大吃一驚,嚇得白了臉色。她一揮手令諸人退下,自己抓住玳瑁的手,驚疑不定地問道:“傅姆,這毒是你下的嗎?”

    玳瑁急了:“王后,你如何連老奴也信不過了?若老奴當真要下手,何必這般麻煩!”

    羋姝越想越怕,白著一張臉,聯手都抖了起來:“那……那我們怎會有解藥?”

    玳瑁百口莫辯,只得硬著頭皮解釋道:“奴婢找這藥只是以防萬一,求個安心。但願這藥不對症才好。”

    羋姝也不由得點頭。也不知是向玳瑁解釋,還是向自己解釋,她喃喃地道:“嗯,不會這麼巧吧,這藥必是不對症的。對,必是不對症的。”

    不提兩人提心吊膽地等著消息,且說秦王駟帶著藥匣,回了常寧殿,便召來太醫李醯,將那藥匣給李醯驗看。李醯打開黑色藥瓶,倒出僅剩的三顆藥丸來,又倒回兩顆,拿起剩下的一顆,聞了聞,用小刀刮下一點藥粉嘗了嘗,閉上眼睛仔細分辨其中的藥性成分。

    秦王駟坐在羋月身邊,只是看著羋月,並不說話。

    李醯將藥丸遞給身邊的女醫摯:“醫摯,你來看看。”

    女醫摯也似李醯一樣,試過了藥性,才抬頭道:“的確是解蛇蟲之毒的藥,可是……”

    李醯會意,道:“是不是能完全解羋八子之毒,卻不能確定,是嗎?”

    女醫摯點點頭,又說了一句:“此乃楚宮秘藥龍回丹,能解荊山蛇、雲夢環蛇、雙頭蛇這三種楚國至毒之蛇的毒,但若羋八子中的不是這三種毒蛇之毒,就難說了。”

    李醯便向秦王駟一拱手,稟道:“大王,蛇蟲之毒變化多端,其解藥或取其經常出沒之地的藥草,或取其血提煉成藥,必須對症下藥。請恕臣無禮,能否再取羋八子身上的蛇毒做個試驗,看看是否有效?”

    秦王駟點頭:“准。”

    李醯看了女醫摯一眼,女醫摯便走到羋月身邊,拿起銀刀,正欲在羋月受過傷的手指尖上再割一刀,只是刀子貼近羋月手指,她卻有些猶豫,不敢下手。

  秦王駟見狀,抱起羋月,讓她倚在自己懷中,拿過女醫摯手中的銀刀,親自動手在指尖割下,但見紅中帶著紫黑的血,一滴滴落在女醫摯手上拿著的藥碗中。

    李醯取了血,便小心翼翼端了出去,到庭院中叫內侍尋來幾隻小兔,將那血沾了銀刀,劃破兔子的皮毛,弄出傷口來,見那兔子開始抽搐,再將那黑色藥丸給那兔子服下。如此幾番試驗之後,才回來稟道:“恭喜大王,此藥完全對症,羋八子服藥以後,三天之內當能醒來。”

    秦王駟點頭,又問:“怎麼要這麼久?”

    李醯道:“大王,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羋八子被蛇毒傷了經脈,要祛除餘毒,恢復身體,還需要更久。”

    秦王駟點了點頭,讓李醯退下,叫人將那藥丸與羋月服下之後,沉默不語。過了片刻,他忽然發出一聲冷笑:“王后手中,居然有對症的解藥……”

    他忽然笑了起來,笑聲令人不寒而慄。

    眾人嚇得不敢說話。

    秦王駟看了一眼繆監,繆監會意,忙上前恭敬聽命,就聽得秦王駟道:“將椒房殿與披香殿封殿,在事情查清楚以前,不許任何人進出。”

    椒房殿內,羋姝拿著詔書,暈了過去。

    披香殿內,魏夫人青衣散發,端坐在那兒,神情如死灰,一動不動。

    宮中變故,亦是飛快地傳遍咸陽城中,各卿大夫的府第。

    此刻,張儀書房中,庸芮與張儀對坐。

    庸芮問道:“張子之智,非常人能及,這後宮之事,您如何看?”

    張儀反問:“以庸公子之見,當是誰人所為?”

    庸芮知道自己的思維只在常理之內,而張儀的思維,卻常在常理之外。若要得張儀之智,自己亦當先說出猜想來,當下微一沉吟:“都有可能,都有破綻。若是魏氏所為,便是欲借此挑撥起王后和羋八子之爭,甚至除去對手。王后一死,公子蕩難保,而魏夫人就有可能推公子華上位。”

    張儀撫須,微笑不語。

    庸芮見狀,又微一沉吟,說道:“若是王后所為,便是故意引魏氏入圈套,一舉除去羋八子和魏夫人,一箭雙雕。”

    張儀微笑,卻問:“那這毒呢?”

    庸芮一時語塞,想了想:“若從毒來論,只有王后有此毒,其他人也無此條件。這樣算來,便是王后所為了?”再看張儀神情,卻頗有一些不以為然,轉口又道,“還有一種可能,就是魏夫人知道王后有此種毒物,盜取此毒,借此陷害。但……魏夫人如何能夠得知此事,又如何能得到此毒?依在下看,可能性不大婚情撩人。”說到最後,又搖搖頭,自己也有些不能確定了。

    張儀又問:“還有呢?”

    庸芮一怔,將自己方才的話細想了想,看還有什麼遺漏之處,但覺得再說,亦脫不出這幾種可能,最終還是搖了搖頭。

    張儀笑著喝了一口茶。這苦荼的味道,他原來並不喜愛,可是自那日在楚國與秦王共飲之後,他亦漸漸喜歡上了這種初喝時又苦又澀,品得久了卻有一絲回甘的飲品。他喝了幾口,才放下茶盞,輕敲幾案,緩緩地道:“如果有第三個人呢?”

    庸芮一怔:“第三個人?”

    張儀慢條斯理地又品了一口茶,才道:“我總疑心,王后沒有這樣縝密的心計,而魏氏的勢力在公孫衍的時候被連根拔起,哪裡又能布得下這麼大的局?”

    庸芮聽了張儀之言,也陷入了沉思。他坐在那兒,沉默半晌,忽然猛地一擊案:“我想起來了。”

    張儀正一口茶飲入,被他一嚇,茶水自鼻孔噴出,嗆了半日,才問道:“你想起什麼來了?”

    庸芮連忙一邊道歉,一邊道:“那個范賈……我來之前,於街市上見著那范賈被人押送而過,當時只覺得眼熟。你方才說,是否有第三個人,我想著與此事相干之人,卻忽然想起……上個月,我曾經在遊士館舍見到過一人,長得頗似那個范賈。他當時正與人私下見面,態度還甚是恭敬,不曉得此人有無嫌疑?”

    張儀眼睛一亮,拉住了他叫道:“你如何現在才說?”

    庸芮苦笑搖頭:“我那些日子心不在焉,所以根本未曾將此事放在心上,只是……”他將信將疑,“那人當真可疑?”

    張儀道:“總是一條線索,值得一探。”

    庸芮跳了起來:“我這便去。”

    張儀忙叫住他:“且慢,你怎可自己這樣便去?待我撥一隊人馬與你同去!”

    且不說庸芮領兵而去,卻說那遊士館舍,本就是列國游士所居,人來人往,魚龍混雜。庸芮到了那裡,尋遍所有地方,卻找不到那日所見之人。他不肯死心,當下便召來管理館舍的中丞,對著人一個個點去。

    那中丞見他如此細究,便搬了名冊出來。秦法素來嚴密,那些遊士入館便要登記,中丞便據此名冊發放供養之米糧,若要離開,也要去中丞處登記,換取過關的符節。

    他們查看了這一月之內離開館舍的名單,發現一名魏國士人中行期甚是可疑,當下便由張儀稟了秦王駟,滿城圍捕。

    如此幾番搜捕,直將咸陽城弄得人心惶惶。原來因為五國聯軍圍城而躲入咸陽城的一些巨族大戶,也嚇得要遷出去。

    樗裡疾見此情景,忙進宮去勸秦王駟。正勸著,便得到稟報,說是庸芮已經抓到了中行期。秦王駟大喜,當即派甘茂去審問,不料這回卻審出一個了不得的結果來。

    秦王駟得了稟報,驚詫不已,立刻召來樗裡疾,將供詞給他看。樗裡疾見了以後,也甚是驚駭。兩人面面相覷。良久,樗裡疾才道:“既有此供詞,大王少不得也要召他面詢了。”

    秦王駟沉默片刻,還是點頭道:“召張儀入宮。”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31:48

羋月傳 第166-168章 真與偽

次日,張儀奉召入宮。

    張儀只道是自己指點相助庸芮有功,因而不以為意。他一進宣室殿,便見秦王駟和樗裡疾坐在上首,神情嚴肅。他心中疑惑,莫不是函谷關前軍情有變?

    行禮之後,君臣對坐,便聽得秦王駟開口道:“張子可知後宮和氏璧一案?”

    張儀點頭:“知道。”

    秦王駟問:“張子怎麼看?”

    張儀便將自己的分析說出:“臣以為,此事非一人所為。王后、魏夫人,甚至還有第三人、第四人,此事夾雜了他們每個人的私心和手段,才會如此複雜多變,而非一人起初所願。”

    秦王駟聽了此言,並不說話,只是看了樗裡疾一眼。

    樗裡疾接話道:“張子說得對。張子可知,昨日我們抓到一人,乃是范賈身後支使之人?”

    張儀點頭:“吾亦知之矣。庸芮公子曾與我說過,當日他見著范賈曾在遊士館舍,與另一人見面。怎麼,此人抓到了?”

    樗裡疾不由得與秦王駟交換了一個眼色,疑慮更甚,嘴上卻說:“正是,昨日庸芮抓獲此人,送至廷尉府,與那范賈對質,終於得知此人背後的操縱者……張子可要聽聽此人的供詞?”

    張儀隱隱感覺不妙,神情卻是不變,笑著拱手道:“臣恭聆。”

    樗裡疾向繆監示意道:“宣甘茂大夫。”

    過不多時,繆監便引著甘茂手捧竹簡走進來,行禮如儀。

    樗裡疾問道:“甘茂大夫,那犯人的口供,可是有了?”

    甘茂本是傲氣之人,但這些年來在秦國的位置始終不上不下,不免將原來的傲氣消磨了些,此時眉宇間的不馴之色已經減了許多,添了幾分沉穩。他聽了樗裡疾之言,便應道:“是靈魂夜未央。”當下呈上竹簡,跪坐在下首陳說案情:“此人姓中行,名期。乃先晉中行氏之後,居於魏國,與張子乃是同鄉……”

    張儀霍地直起身子,他感覺到一絲陰謀的味道,瞪大了眼睛看著甘茂。

    甘茂又繼續道:“他說,和氏璧乃是一月之前,張相交給他的……”

    張儀勃然大怒,長身而立:“胡說,我何來和氏璧?”

    甘茂表情嚴肅依舊,板板正正地道:“當日張相棄楚入秦,原因天下皆知,乃是因為楚國令尹昭陽丟失和氏璧,而張子是唯一的嫌疑人。”

    張儀提起舊事,便有些咬牙切齒:“昭陽老匹夫輕慢士子、草菅人命,他冤枉我,毒打刑求,可是我張儀清清白白,沒有拿就是沒有拿。”他轉向秦王駟,急道:“大王,臣當日與大王一起入秦,兩袖空空。臣有沒有和氏璧,大王當一清二楚。”

    秦王駟微微點頭,他其實在昨日已經聽過回稟,此時再轉向甘茂問:“你可問清,這和氏璧是如何到了咸陽的?”

    甘茂此人,素來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板正面孔,昔年迎楚公主入秦,也不曾有過半分好顏色,今日對著張儀陳述案情,更是一張鐵面。當下只向張儀拱了拱手:“張子,在下初審此案,比張子更為驚駭,所以問得很細。此人招供,當日張子得到和氏璧以後,因為昭陽追查甚嚴,怕帶不出關卡,所以將和氏璧藏匿起來。後來借著楚國公主和秦國聯姻,將和氏璧混在嫁妝裡帶到秦國,此後由張子自己收藏。”

    張儀此人,遊說列國面不改色,鑊鼎當前毫不畏懼,玩弄諸侯巧舌如簧。他只道世間,再無什麼可以撼動他心神之事了。誰想到今日遇上了此事,他竟抑制不住內心怒火如狂,一時間無法平靜下來,只覺得眼前的人都變得極為可笑。他眼睛都紅了,擊案怒喝道:“這是誣陷,誣陷!此人必是五國奸細,施離間分化之計!”

    樗裡疾見張儀如此,不敢刺激他,轉頭再問甘茂:“且不管這和氏璧是誰所有,你可問出此案究竟來?”

    甘茂垂著眼,語氣平板冷漠,毫無抑揚頓挫:“此人言,公孫衍聯合五國兵臨函谷關,秦國必敗。張子想逃離秦國,這才變賣和氏璧籌錢……”

    張儀怒極反笑:“哈哈哈,一派胡言!五國兵臨函谷關,只消分化離間,便可令其潰散。我張儀身居相邦之位,深得大王倚重,重權在握,我為何要逃離咸陽?我又沒瘋!張儀有三寸不爛之舌,千金聚合,不過瞬息之事,何須變賣和氏璧籌錢?如此胡言亂語,大王怎麼可能相信?”他一路說來,自以為理直氣壯,卻看到秦王駟和樗裡疾看完甘茂手中的竹簡,神情便有些不對了,不由得驚詫道:“大王,難道你們真的相信這種無稽之談嗎?”

    秦王駟看了樗裡疾一眼,樗裡疾便將手中的竹簡遞給張儀:“張子,你細看這裡頭的供詞,關於和氏璧如何從楚國到秦國的細節,非經歷過的人,是寫不出來的。”

    張儀拿著竹簡迅速一看,卻見裡面細說他如何得了和氏璧,如何收買奴隸,將和氏璧藏在楚公主入秦的嫁妝箱子裡;中途義渠人劫走嫁妝,他如何假借贖羋月之名,親入義渠取回嫁妝,趁亂收回玉璧,藏于心腹家中;逢五國之亂,他又如何召來舊友中行期,托他變賣和氏璧籌錢逃亡。這樁樁件件周詳之至、一氣呵成,若非他是張儀本人,險些也要相信這竹簡上的內容了。

    張儀將竹簡往下一擲,怒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他抬頭看向秦王駟,只道秦王駟必會好言安撫表示信任,不想卻見秦王駟臉色苦澀,長歎一聲:“張子,寡人不相信你會背叛寡人,更不相信你會因為五國之亂而膽小逃離流觴歎。可是,這供狀在案,你教寡人如何向群臣解釋,如何向天下解釋,這和氏璧與你無關?那中行期乃你同鄉,他的供詞,你如何反駁?”

    張儀憤怒地道:“臣願與他對質!”

    秦王駟卻沉默了下來,沉默得令人心驚。

    眾人也一起靜了下來。殿上只聞得銅壺滴漏之聲,一滴滴、一聲聲,似打在人的心頭。沉默的時間越久,眾人的心越是不安。

    好一會兒,才聽得秦王駟長歎道:“寡人本欲差你出使函谷關外,遊說列國。可你既然已經身處嫌疑之中,在未弄清事情真相之前,只怕不能再處理國政。你先回府閉門謝客,待事情查清之後,再做打算吧。”他不相信這件事,可是,縱然他不相信,又能如何?如今這件事似乎鐵證如山,他身為君王,又豈能完全不顧證據,不顧其他臣子的反應?更不能當真為了自己的意氣,將江山社稷的命運輕托。

    張儀難以置信地看著秦王駟,手指顫抖:“大王這是……要軟禁臣嗎?”

    甘茂板著臉道:“張子,若是其他人遇上這種事,是要下廷尉之獄的。大王如此待你,已經是格外寬容了。”

    張儀憤怒地仰天大笑:“哈哈哈,不錯,不錯。比起昭陽將我杖責,大王待我,的確是格外寬容了。張儀謝過大王。”說完,張儀站起來朝著秦王駟一揖,便轉身大步離開。

    秦王駟伸手,想叫住張儀,但張了張口沒有出聲。眼看著張儀出殿,他的手無力地垂下,歎息一聲。

    樗裡疾見狀,忙對甘茂道:“甘茂大夫,你也可以退下了。”

    甘茂行禮:“臣告退。”

    見甘茂退出,秦王駟看了樗裡疾一眼,道:“樗裡子,你有何見解?”

    樗裡疾長歎一聲:“大王,依臣愚見,此案主要與三人有涉。先是張儀想要變賣和氏璧……”

    秦王駟卻截斷他的話道:“疾弟,你也相信張儀會是偷盜和氏璧之人嗎?”他不叫他樗裡子,而稱為疾弟,便是拋卻君臣之分,說起推心置腹的兄弟之言了。他不願意相信張儀會做出此等事情來,可對張儀不利的證據都毫無破綻。他身為一國之君,無法忽視廷尉府的奏報。若此事一開始不曾交與廷尉府,而由他的私人諜報上傳這樣的資訊,他倒好叫來張儀,君臣交心,掩下這樁事來。如今,便只有爭取樗裡疾的支持,幫助他將此事按下。

    樗裡疾卻不願意接下秦王駟的話頭,只道:“大丈夫不拘小節。臣以為,張儀有沒有盜取和氏璧,是否私藏,甚至變賣和氏璧,那都與我們無關。和氏璧是楚國國寶,又不是我秦國國寶,楚失其寶,乃是他們自己失德,何人得寶,以何種手段得寶,在這大爭之世,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若是張儀真的身居國相之位,卻對秦國沒信心,甚至打著逃走的主意,這才是最不可原諒的。”

    秦王駟一怔,問道:“難道你也相信張儀想逃跑嗎?”

    樗裡疾猶豫了一下,看到秦王駟的神情,很想如往日一般贊同他的判斷,但最終還是忍下了,只道:“張相為人性格,與臣不合,臣不敢為他作保。但依臣愚見,張儀未必就是不忠。身為國相,何等榮耀,未到最後關頭豈會輕易棄之?且他曾經分析過,五國聯盟並不可怕,並可親自前去分化……”

  秦王駟聽得入耳,不禁微微點頭。

    樗裡疾卻話鋒一轉:“然人在危難之時,想為自己多籌錢找條退路,也未必沒有一時半刻的失措之舉。在未能發現和氏璧案有新的進展前,張儀仍然是最大嫌疑,這是再多理由也無法解釋的。若以當前證詞分析,當是張儀欲變賣和氏璧,此有中行期和范賈證詞,亦有張子被昭陽刑求的舊事為證。接下來,此事為魏夫人所知,故意傳揚後宮,挑撥王后和羋八子相爭,以為公子華圖謀。此有范賈、井離以及井深的證詞。王后得知羋八子先行買下和氏璧後,乃派人守在宮門,奪去和氏璧,因嫉妒羋八子得寵,所以在盒中暗藏毒針。此有羋八子生產險些送命之前例,又有羋八子所中之毒,唯有王后才有解藥龍回丹這個疑點為證。且當日王后和羋八子爭奪和氏璧,一片混亂中羋八子中毒,王后卻毫髮無損,只死了一個貼身侍女,實在是令人起疑。”

    秦王駟聽得樗裡疾一步步推斷,竟是處處嚴絲合縫,無懈可擊,且將人人的私心圖謀皆說了出來,不由得臉色鐵青,截然道:“好了!”

    樗裡疾亦知自己的分析大膽,已觸及宮中陰私。此事,眾臣皆有議論,卻也只有他膽敢將魏夫人、王后之私欲圖謀一一說出。他看著秦王駟的臉色,見他已經到了發作邊緣,便不敢再說下去。

    半晌後,秦王駟的神情才漸漸平息下來,歎了一聲:“寡人實不敢相信,王后會有殺人之心。”

    樗裡疾卻沉吟道:“王后或許最初並無殺人之心,可她身邊卻有楚國的舊宮人。楚威後、鄭袖等人在楚國,暗害後宮妃嬪多人,行事心狠手辣,不擇手段,不計後果……這,原是楚國舊風啊!若是這些人為王后圖謀,擅自下手,而此後王后默認此事,亦未可知!”

    秦王駟聽著樗裡疾之言,心頭一股寒意升起。王后羋姝的為人行事,以及她身邊宮人的手段,確如樗裡疾所說的那樣。他相信王后並不會生出殺人之心,無他,因為王后從小到大的生活太過一帆風順。但是王后身邊的楚宮舊宮人,卻實實在在有這樣的狠毒心腸與手段,而王后自己服用龍回丹後,不思將此藥拿去救羋月,也是默認了這場圖謀。

    其實,這種事後默認的行為,與事前圖謀,輕重雖然略有區別,性質卻是一般無二的。

    秦王駟無力地揮了揮手,令樗裡疾退出。他不想讓人看到自己的軟弱,但此刻,他全身無力,再也無法支持,伏在案幾上撐著頭,只覺得頭痛欲裂。

    他想,難道去楚國求娶王后,竟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嗎?他本以為,一個有數百年歷史的大國的公主,心性單純不甚強勢,娶了她可以令後宮寧靜。不想,她居然連同胞姊妹也容不下。她第一個對付的是羋月,等到將來羽翼漸豐、膽子漸大,誰又會再度成為她的目標呢?他冷笑,他竟看錯她了。是,她沒有害人的膽氣,但她卻帶著害人的爪牙,而她並沒有能力也無意約束這些爪牙。

    他要剪除這些爪牙容易,可是,王后若真是這樣的人,宮中那些微賤的充滿野心的奴僕,會趨之若鶩地願意成為她的爪牙。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後宮若是不靖,他又如何于諸侯間圖謀稱霸?秦王駟喃喃道:“難道,寡人竟要廢後嗎?”

    夜色降臨裝神。這一夜,秦王駟沒有去別的地方,仍然留在了羋月身邊。

    他雖有滿宮妃嬪,卻覺得無處可去。王后、魏氏,這一個個女人,似乎都變成了藏在他枕席間的蛇蠍。他無人可傾訴,只有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對著這個昏迷不醒的女人,他才能夠將內心所有的痛楚和壓力傾瀉出來。

    秦王駟長歎一聲,輕撫懷中人的臉龐:“你為何還不醒來?你可知道,寡人今天真是心力交瘁。這世上沒有一個男人能夠接受自己身邊睡著的妻妾,都是一條條毒蛇;自己倚重的國相,卻有可能暗藏叛意。”他將羋月抱在懷中,喃喃自語,將自己這些日子來的壓力,將今天所面臨的張儀之事,將自己對魏夫人和王后的失望,一句句對著羋月傾訴。

    他喃喃地說著,卻未發現他說的時候,羋月的手指似乎動了一下。

    他又絮絮道:“寡人不願意去相信,可一樁樁證據擺在眼前,卻由不得寡人不信。滿宮只剩下你一個乾淨又聰明的人了,如果你也不醒,寡人還能夠跟誰說話呢!季羋,你快些醒來,好不好,好不好!”

    正在這時,秦王駟忽然覺得身上的人一動。他一怔,連忙低頭,卻見懷中的人緊緊皺著眉頭,似在掙扎。

    秦王駟又驚又喜,忙叫人道:“快來人,季羋好像醒了!”

    侍女們忙一擁而入。這幾日女醫摯白天守著,晚上亦在旁邊耳房隨時候命,這時候也聞訊匆忙趕來診脈。診完,她面露喜色對秦王駟道:“恭喜大王,羋八子已經醒了。”

    當下由侍女們扶起羋月,用熱巾子為她淨面之後,但見羋月的眼皮眨了兩下,又眨了幾下,便緩緩睜開眼睛。

    秦王駟又驚又喜道:“季羋,你醒了?”羋月迷茫地看著秦王駟,似乎還有些呆滯。秦王駟有些著急,放緩了聲音又道:“你還認不認得寡人?”

    羋月盯了他半天,眼神才漸漸聚焦:“大王!”

    秦王駟大喜:“你醒了,當真太好了!”

    只是羋月畢竟剛剛醒來,只清醒得片刻,又有些支撐不住,沉沉睡去。次日李醯亦來請脈,開了調理之方,如此數日,這才漸復舊觀。

    羋月恢復了精神,便叫繆辛去打聽宮中之事。

    此時前廷後宮,乃是一片混亂。五國圍困函谷關不去,打了一仗又一仗,雙方俱有傷損。五國勢大,但秦人卻仗著地勢之險,雙方僵持不下。此時,公孫衍卻聯合了已在數年前向秦稱臣的義渠,在秦人背後發起攻擊,佔據了西部不少城池,使得秦國東西不能相顧。

    朝中,張儀身涉嫌疑,案子一直懸而未決,再加上樗裡疾要面對函谷關之戰,秦王駟頓時覺得政務乏人相助,便下詔令原來四方館的幾名遊士入朝輔助,如管淺、馮章、寒泉子等俱為大夫。

    張儀因“閉門思過”,便上了辭呈,將國相的印璽也一併送回。秦王駟欲送回相印,但樗裡疾卻認為,此時張儀嫌疑未脫,若如此遷就,反而令眾人不服。於是建議乾脆收了張儀的相印。

    樂池原在中山國為相,此時亦來到秦國。樗裡疾向秦王駟建議,可倚重他在列國中的遊說之能,任他為相。秦王駟同意了,但為了緩和與張儀的關係,又將張儀推薦的大夫魏章升為左庶長,令他去函谷關鎮守,減輕樗裡疾的壓力。

   而後宮之中,因王后與魏夫人俱涉和氏璧一案,所以都被軟禁起來,宮中事務交給唐夫人和衛良人、孟昭氏三人管理妖者嬈也。

    羋月一邊養著身體,一邊聽著前廷後宮的變化。過了幾日,病勢稍好,她便記掛著和氏璧之事,向秦王駟要求看和氏璧。

    秦王駟見羋月苦求,猶豫了一會兒,便讓繆監去拿。過了片刻,便見繆監托了個匣子進來。這個匣子自然不是當日的錦盒。那日案發後,秦王駟便讓繆監將那裝和氏璧的盒子拆了個徹底,方查出原因來。此時這和氏璧已經徹底清洗檢查過數回,方被端了進來。

    羋月激動之下,差點就要站起來親自去接,但最終還是忍了下來,轉而看著秦王駟,眼神殷切:“大王——”

    秦王駟連忙按住她道:“休要著急,等繆監送過來。”

    繆監將匣子呈放到幾案上,打開匣子。匣內玉璧瑩然,果然是天下難得的美玉。

    秦王駟也不禁讚歎了一聲:“荊山之玉,果然名不虛傳。”回頭見到羋月急切而渴望的眼神,笑道:“不急,不急,這和氏璧已經是你的了,不必著急。”

    羋月嗔道:“妾身為它差點送了命,自然急著想看看它是否完好,才能安心。”

    秦王駟也笑了,當下便將那匣子推到羋月面前。羋月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來,卻欲拿而不敢拿,惴惴不安地轉頭看向秦王駟:“大王,臣妾,可以拿起它嗎?”

    秦王駟點頭:“寡人已經讓太醫檢查過了。原來那個匣子裡有個機關藏著毒針,但和氏璧上並沒有毒,如今都已經清理了。”

    羋月聽了這話,終於還是克制了心理上的不安,拿起了那和氏璧,熱淚盈眶地將它捧在心口,愛憐地撫摸著。秦王駟看她如此,心中也略覺安慰。不想羋月摩挲半日,手忽然停住,不敢置信地睜大眼,拿起枕邊的絹帕用力擦了擦眼睛,再仔細看著手中的玉璧,表情變得憤怒和不知所措。

    秦王駟見狀,問:“怎麼了?”

    羋月的手都顫抖了,拿著那玉璧憤恨道:“假的,假的,它是假的!”

    她已經氣得發抖,憤憤地將玉璧往地上一摔,那玉璧摔在地上,飛了出去,撞在銅鼎上,摔碎了一個角。但見玉片飛濺,饒是繆監身手極快,也是不及救下,只連忙將破損的玉璧拾起。

    秦王駟臉一沉,道:“假的?”他伸出手來,繆監連忙奉上玉璧。秦王駟接過玉璧,仔仔細細看了看,才歎道:“這的確是難得一見的美玉,雕工也十分精巧,在我秦國也難找出同樣的玉質來。”想著倒有些猶豫,問羋月:“你……你真能確定是假的?”

    羋月卻不再看那玉璧,憤憤道:“妾身自能確定。那和氏璧自我出生時就戴在身上,整整戴了六年,我咬過啃過,還抱著它一起睡,上面甚至還有我流過的血,怎麼可能認錯?這是假的,再好也是假的!”

    秦王駟輕歎一聲道:“就算是假的,也不必摔破啊!”

    羋月道:“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和氏璧是獨一無二的珍寶,豈容假貨混淆?”她說到激動處,又眩暈起來,搖搖欲倒。秦王駟連忙扶住她。羋月看著秦王駟,握著他的手,只叫了一聲:“大王——”便哽咽起來。秦王駟知她心情,輕撫著她的手安慰道:“你不必說了,寡人都能明白,你還是好生休息吧。”說著便要扶她去休息。

    羋月卻抓住秦王駟,固執地說:“不,妾身以前也以為,許多話不用說出來,許多事有的是機會說大神躺好讓我撲。可是這次差點不能從鬼門關回來,才深深體會到,有些話若不說,很可能就沒機會說了。”

    秦王駟知道她此時精神脆弱不安,安撫道:“好,寡人就在這裡聽你說話。”

    繆監見狀,忙收拾起那假和氏璧,悄悄與眾人退了出去。

    “這一次,我差點死去,此中心境更易,實是天翻地覆。”好半日,羋月才幽幽說道,“我從小被父王當成男孩子一般教養,後來又遭遇人生大變,萬事藏於心中,在楚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對人對事,不敢輕付信任,更不敢輕付感情。我也從不曾像姐妹們那樣幻想著夫婿情愛,更不屑於說出感情。這世上,我不怕別人傷害我,因為我從小已經習慣被傷害。可是我怕別人對我好,我會不知所措,甚至逃避和恐懼。別人傷害我,我可以冷漠以對;但別人對我好,我卻不知能還報別人什麼。我受不起,也付不起,更傷不起。大王對我的好、對我的情,我點點滴滴都記在心上。可對大王的心動,我卻不敢承認,羞於出口,甚至有意逃避。我知道大王會很失望,因為對我再好,我都沒有像別人那樣,還報大王以深情厚愛。我的心、我的情,連我自己都害怕,都不敢面對,又如何能讓大王看到……”

    說到這裡,羋月兩行眼淚緩緩流下。兩人自相識以來,這是她第一次對秦王駟打開心扉,說出素日萬萬不會說的話來。

    秦王駟默然片刻。他是君王,平生最擅長的,便是洞察人心、掌控人生。他有過許多妻妾,對他來說,女人反而是最容易掌握的。她們的生活無非是從閨閣到宮門,有一點點虛榮心,喜歡華服美食,喜歡受人重視和寵愛,最大的危機不過是失寵、無子。只有羋月,她足夠聰明,卻又足夠封閉。他曾經試圖打開她的心,可是她的心扉閉得太緊,只肯打開她自己認為安全的幅度,但這對他來說,還是遠遠不夠的。

    沒想到一塊和氏璧,竟令她心防大破。但他能夠理解她這種心態,因為他也是同樣的人。他的心防,也是深不可測的。

    他知道她此時心情激蕩,卻不願讓她在這種心情下將心事一瀉而盡,之後又將心門關起,當即安慰道:“你別說了。你的心,你的情,你的逃避,你的害怕,我都能夠明白。”

    羋月卻搖了搖頭,沉默片刻,幽幽道:“我小時候,養過一隻小狗,很可愛。它很喜歡露出肚皮來給我撓。可有一天,它在露出肚皮給我的時候,被人踢了一腳……”

    秦王駟詫異於她為何忽然轉了話頭,但還是順著她的話語問道:“是誰?是楚威後嗎?”

    羋月搖頭:“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只小狗後來再也沒向任何人露過肚皮。它見了人就逃,就躲。就算是我,也只能遠遠地給它喂東西。大王,我就是那只小狗啊……”

    秦王駟已經明白羋月的意思,心頭一緊,卻沒有說話。

    羋月的話語越來越輕:“我就像那只小狗一樣。如果我露出心底最脆弱的地方,卻讓人重重傷害了的話,那我這一生,都不可能再露出自己的肚皮了……”

    秦王駟緊緊地抱住羋月。她的身體柔弱微涼,他的身體卻帶著強勢和熱量。漸漸地,她的身體也被溫暖了,開始回應他的力量。

    他把嘴唇附在她的耳邊輕輕說道:“寡人知道。”

    燭影搖紅,一室靜謐。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32:19

羋月傳 第169-172章 連環計

公子嬴華自函谷關下來,連夜直奔咸陽。一入城便騎馬疾馳至宮門,正要入見,卻被門口守衛擋住。

    嬴華坐在馬上,揮鞭怒道:“走開,誰敢擋我?”

    此時太陽已經西斜,宮門剛剛關上,那守衛便道:“公子恕罪,宮門已閉,無大王旨令,任何人不得入宮。”

    嬴華眉頭一挑,道:“那好,替我通傳,我要求見大王!”

    那守衛道:“天色已晚,請公子明日遞本奏請。”

    嬴華大怒,就要發作,這時候他的部下蒙驁忙上前攔住:“公子,臣知道您心系魏夫人安危,可是此時再在這裡喧鬧,只怕會惹起大王反感。反正今日天色已晚,宮門已閉,不如另尋他途,再做打算。”

    嬴華喃喃地道:“另尋他途?”忽然間眼睛一亮,撥馬轉向道:“去樗裡府!”

    蒙驁一怔,抬頭望天,道:“天色已晚,此時再去樗裡子府上,只怕……”只怕樗裡疾已經睡下了吧。

    嬴華卻不理會,徑直奔到樗裡疾府外。樗裡疾果然已經睡下,嬴華卻不管不顧,捶著門大哭大叫:“王叔,王叔,侄兒求您救命了!”

    樗裡疾驚起:“怎麼回事?”

    書童白芨連忙服侍樗裡疾穿衣道:“是公子華叩門。”

    樗裡疾道:“走,去看看。”當下由書童扶著,走到前廳,叫人請了嬴華進來,問道:“子華,出了什麼事?”

    嬴華已經撲到樗裡疾面前跪下,大哭道:“王叔,求您救我母親一命。這次的事絕對不是她一手操縱的,也不是她下的毒。她只是糊塗了,中了別人的計。”

    樗裡疾一怔:“此乃大王后宮之事,你怎可來求我?”

    嬴華只在樗裡疾面前不斷磕頭:“王叔,侄兒求您了,如今只有您才能救人,侄兒求您了!”

    樗裡疾扶住嬴華道:“唉,你不必如此,此事牽連甚廣,只怕……”只怕說不得,他也要管上一管了。當下便留下嬴華,自己先在書房思想了一番,次日便入宮請見。

    秦王駟于宣室殿內,見了樗裡疾。

    樗裡疾先賀秦王駟道:“臣聽說羋八子已經醒了,恭喜大王。”

    秦王駟臉色仍然鬱鬱,歎道:“雖然已經醒了,但身體過於虛弱,還是要靜養。”他亦知樗裡疾為何事而來,歎息一聲道:“子華昨日去找你了?”

    樗裡疾點頭:“大王,公子華心念魏夫人,也是孝心一片,請大王恕其無狀。”

    秦王駟道:“他在外面?”

    樗裡疾忙點頭:“正是。”

    秦王駟便對繆監道:“宣。”

    過得不久,嬴華走進來,向秦王駟跪下,哀聲道:“父王。”

    秦王駟長歎一聲,撫著他的頭道:“癡兒,後宮之事,與諸公子無關,你原不該來的狂狼不噬妾。”

    嬴華悲泣道:“父王,兒臣知道母親糊塗,然身為人子,卻不能不顧。”

    秦王駟道:“寡人曾經說過,給她最後一次機會,可惜,她沒有珍惜。”

    嬴華道:“兒臣願以軍功折罪,求父王留母親一命。兒臣會以命相勸,讓母親不再做錯事。”

    秦王駟長歎一聲:“寡人若恕了她,那又拿什麼理由處置王后的過錯呢?”

    嬴華面現絕望,退後一步,重重磕頭。一下下磕頭之聲,沉重痛楚,不一會兒頭上便磕出血來,一縷血流下面頰。

    樗裡疾忍不住了,上前一步拱手道:“大王……”

    正在此時,卻見繆乙悄然進來,在繆監耳邊說了句話。

    繆監上前道:“大王,羋八子派人來說有急事要求見大王。”

    殿中諸人皆是一怔,嬴華臉色已變,生恐再生不測。樗裡疾卻暗中思量,繆監此人最是識趣,此時他三人議事,居然敢將此事報來,若不是事關重大,便是那羋八子如今在秦王駟心目中已經非常重要了。

    秦王駟亦知繆監謹慎,當下皺眉道:“何事?”

    繆監道:“是關於和氏璧案。”

    樗裡疾看向繆監,深覺意外。

    秦王駟亦詫異:“和氏璧案?”

    嬴華也僵住,三人的眼睛都盯住繆監。

    繆監道:“羋八子說事情很緊急,請大王允准相見。”

    秦王駟急於知道事情真相,加之也不忍看嬴華繼續哀求,擺手道:“好了,子華,你且起來。寡人旨意未下,一切未有定論,你休要多言。”說著站起,轉身離開。

    樗裡疾見秦王駟已去,連忙伸手扶起嬴華道:“子華,起來吧。來人,為公子華上藥。”

    嬴華卻不顧自己的傷勢,緊張地抓住樗裡疾道:“王叔,會不會有事?”

    樗裡疾安慰嬴華道:“放心。”

    嬴華道:“為何?”

    樗裡疾道:“難道對你母子來說,還有什麼情況會比現在更壞嗎?”

    嬴華怔了一怔,不由得苦笑起來。

    秦王駟匆匆進了常寧殿,卻見羋月正由女蘿扶著,在庭院中慢慢走著。

    繆監待要喚羋月接駕,秦王駟卻抬手阻止了他,只是負手靜靜地看著她。

    羋月剛才想到一事,便立刻派人去請秦王,倒不知秦王駟來得如此之快。她本要走到外頭迎接,可一到院子裡,因許久不出房間,抬頭看著天空,不免有些感慨:“病了這一場,銀杏葉子都快落光了。”

    女蘿恐其傷感,勸道:“季羋,銀杏葉子年年都落,今年落了,明年還會再長邪王寵邪妃。”

    羋月道:“說得也是。人也是,今年走了舊的,明年又有新人。”

    女蘿心中生憐,勸道:“季羋,您病了一場,何必如此多思多想?外頭自有廷尉辦案,誰冤誰不冤,也不幹您的事,畢竟您才是受害人,不是嗎?”

    羋月搖頭道:“我的事,是小事;背後的陰謀,才是大事。這幾天我一個人躺著,什麼事也做不了,只能翻來覆去地想這件事。我既想到了,便不能不說。”說到這裡,似有所感,緩緩轉身,卻見秦王駟站在廡廊陰影裡,正含笑看著她。

    羋月看著秦王駟微笑,兩人四目交流,有著前所未有的信任和情意。

    秦王駟走入庭院,扶住了羋月,道:“你想到了什麼?”

    羋月倚在秦王駟的懷中,聲音柔柔地開了口,語氣卻非常堅定:“那個案子,有疑點。”

    秦王駟扶住羋月慢慢走著,來到院中的大銀杏樹下。侍女已經端來了坐榻,兩人在庭院中坐下。秦王駟道:“你身子還沒好,別為這件事費心。”

    羋月握著秦王駟的手,看著他的眼睛:“不,這件事,必須由我來說。”

    秦王駟柔聲道:“你在深宮之中,又不知道案情,能說什麼?”

    羋月搖搖頭:“我這幾天橫豎躺著無事,就問了繆辛這個案子的情況,才知道不僅牽涉到王后,還牽涉到魏夫人,甚至牽涉到國相張儀。”

    秦王駟冷冷地看了繆辛一眼,繆辛連忙跪下道:“奴才該死。”

    羋月笑道:“大王別怪他,是我逼他說的。此事差點害我一命,我豈能讓自己蒙昧無知?大王,那個中行期很可疑,臣妾以為,應該重新審他一次。”

    秦王駟眼睛一亮道:“你看出什麼來了?”

    羋月道:“大王明鑒,既然和氏璧是假的,那麼中行期說的關於張儀如何盜取和氏璧,如何變賣和氏璧之事,自然是假的。”

    說到這裡,羋月有些氣喘。秦王駟忙輕撫羋月後背安慰道:“好了,你且歇息片刻,不要太過吃力。”

    女蘿捧上一杯蜜水來,羋月喝了幾口,慢慢緩了過來,又繼續道:“既然此事針對張儀,那匣中的毒針,很可能也是針對張儀的。對方必是知道張儀的過去,也知道他會對和氏璧耿耿於懷,所以將毒針藏在匣中暗算,也未可知。”

    秦王駟一皺眉頭道:“你可知你中毒以後,太醫說三日之內找不到對症的藥,就會毒發身亡。可王后在你中毒以後,就趕緊吃瞭解毒藥,卻忍心扣著解毒藥,眼睜睜地看著你死……”

    羋月淡淡一笑道:“大王,一事且歸一事,我就事論事。她有殺我之心,那是她的事。我不能落井下石,指黑說黃,明知其冤,卻因為私人恩怨而竊喜,那不是我做人的原則。荊山蛇、雲夢環蛇、雙頭蛇乃是楚國最毒的三種蛇,楚宮中便藏有這三種蛇的蛇毒,而宮中秘制的解毒藥龍回丹,也是針對這三種蛇毒提煉的。我當日一中毒,便去吮吸手指中的毒血,拖延毒發,正是因為當日在楚宮聽說過毒針害人的舊事。楚宮既有此舊事,威後為她備下此等防範之藥也是理所應當。所以王后手中雖有能解此毒的藥,卻未必就是下毒之人。”

書房。

    一推開房門,便覺得一股污濁之氣撲面而來。羋月不禁退後兩步,拿扇子扇了兩下,令侍女們去把門窗都打開,自己拿起花聞了幾下,這才稍稍好過些。

    仔細看去,見書房中竹簡丟了一地,正中地面上攤開一張大地圖,旁邊還有一些羊皮小地圖。張儀伏在地圖上,似乎疲憊之至,正在打瞌睡。旁邊丟著一個食盤,上面還留著殘羹冷炙,又倒著幾個酒器,另一邊則是一個枕頭、一條被子,顯見張儀這幾日食宿皆在這裡。

    開窗之聲驚動了張儀一夢榮華。他渾渾噩噩地擦擦眼睛,再抬起脖子,便見一雙穿著白襪的腳走到眼前,往上,是白絹裙邊,再上,是紋飾繁麗的紫色曲裾,再往上,是玉組佩、腰帶,再往上,是一大簇黃紫相雜的菊花。

    菊花被捧到了張儀面前,張儀呆滯地看著,好一會兒,才張口說話。

    自被軟禁以來,他便一直在書房看地圖。不能接到軍情奏報,他便用自己的方式類比軍情。這十幾天來,他一直沒有開口說話,向來俐落的口齒也有些不便,驟然開口,說起話來也一頓一頓的:“這……是……什麼?”

    羋月道:“花。”

    張儀的語速慢慢恢復正常,但腦子依舊有些呆滯:“你拿花給我做什麼?”

    羋月皺了皺鼻子,嫌棄地道:“熏屋子,你這屋子每次進來都氣味難聞。”說著,轉身把花順手插在幾案上一個青銅方尊裡,指著最裡面的窗子道:“將那兩扇也打開。”

    張儀反應慢了一拍,這時候才跟上叫道:“哎哎,那是盛酒的……”

    羋月踢開竹簡,清出一小塊空地,坐下來道:“放心,接下來你都不會有空喝酒了。”

    張儀搔了搔頭,也坐正了。這時候他的神志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瞪著羋月問:“什麼意思?”

    羋月卻不回答,只皺皺鼻子,嫌棄道:“哎,這氣味……我說你多久沒開窗子沒出門了,這氣味……從前你只有一個小童僕倒也罷了,難道你做了國相,也沒有人送美姬給你服侍嗎?怎麼把這屋子住成了野人洞啊!”

    窗子打開,強烈的陽光讓張儀的眼睛不適應地眯起來。他用袖子遮著陽光,聞著菊花的清香,慢慢地道:“大王送過美姬。不過我被軟禁以後,就把這些美姬放出府了,省得整天在我面前哭哭啼啼的……再說,我要真有事,也不好連累人家是不是?”

    羋月怔了一下,笑了:“張子真是善心。”

    張儀伸了個懶腰,聽得自己的骨節啪嗒作響,整個人的活力也在慢慢恢復。聽了羋月這話,他翻個白眼,冷笑道:“我只是怕麻煩。說吧,你大病初愈,今日來找我有何事?”

    羋月便笑道:“恭喜張子。”

    張儀懶洋洋地道:“喜從何來……你可別告訴我,大王終於發現我被冤枉,為我昭雪了,所以要我感激涕零、莫忘君恩。”說到最後,不禁帶了幾分嘲諷的意味。

    羋月卻搖頭道:“不是。”

    張儀懷疑地看著她:“不是?”若不是,你來做甚?

    羋月從跟在身後的女蘿手中接過一個匣子,送到張儀面前。張儀將信將疑地打開,看到裡面雖然缺了一角但破損處不太明顯的假和氏璧。

    張儀是見過和氏璧的。那日酒宴,昭陽拿出來炫耀,他遠遠地看過一眼。不想酒宴過後,這和氏璧就失蹤了,而他被當成小偷,被打得差點一命嗚呼。所以雖然只看過一眼,但這和氏璧的樣子,他卻是至死不敢忘記,此時一見便認出來了。他顫抖著手拿起玉璧對著陽光看著,顫聲問道:“這是……這是什麼?”

    羋月道:“張子可認得此物?”

    張儀道:“這是和氏璧嗎?”

  羋月沒有說話。張儀反復細看手裡的假和氏璧,終於發現了摔破的地方:“這是……摔破了?”

    羋月道:“是。”

    張儀沒有問“為何是破的”。他很快反應過來:“這莫不是假的?”

    羋月微笑:“雖然是假的,但足可亂真。”

    張儀輕輕歎息:“原來和氏璧長這樣啊。”

    張儀把假和氏璧放到一邊,抬頭看著羋月,忽然站起來行了一禮楊家將:虛言神話。

    羋月忙避開不敢受禮:“張子何意?”

    張儀長歎:“我兩次三番被這和氏璧所害,今日才真正看清它的樣子,雖然是個贗品,但總算是……唉!”說著,不勝唏噓。

    羋月卻一拱手,道:“張子可是以為,這和氏璧害你不淺?”

    張儀聽出羋月的話,轉頭笑問:“季羋以為呢?”

    羋月道:“我以為恰恰相反,是和氏璧成就了張子。”

    張儀訝然:“季羋是在說笑話吧。”

    羋月道:“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天下事情,都有禍福兩面。試想,若無和氏璧,張子此時還在昭陽門下渾渾噩噩地度日。正因為出了和氏璧的事,張子才被逼到絕處,出走楚關,成為大秦國相,一怒則諸侯懼,安居則天下息。”

    張儀沉默不語,又有些不服:“那此番呢?”

    羋月道:“此番五國兵臨函谷關,公孫衍因懼你之能,以和氏璧為計陷害你,但你毫髮無損,此計只能成就你在諸侯之間的威名。你再出使列國,只怕諸侯召見之時,你未發一言,他們便先行氣餒了。”

    張儀聽了這話,縱聲大笑:“哈哈哈……”羋月靜靜地看著他,沒有說話。

    張儀漸漸平息下來,又拿起假和氏璧來看:“是誰摔破這塊玉的?”

    羋月道:“是我。”

    張儀道:“為何?”

    羋月道:“不忍見魚目混珠。”

    張儀哈哈一笑道:“那麼,把這塊玉留下來給我吧。”

    羋月道:“好。”

    張儀看著假和氏璧,不勝唏噓道:“成我也是它,敗我也是它。”

    羋月道:“公孫衍,當今之國士也。此璧若非偽作,亦可算美玉也。國士為你而苦心算計,美玉因你而自貶身價,這當是張子之榮耀。從來福禍相依相轉,成敗自在人心。”

    張儀哈哈一笑,向羋月一伸手道:“拿來。”

    羋月道:“什麼?”

    張儀道:“詔書,令符。”

    羋月微笑道:“這個,你見了大王,自然會有。”

    張儀道:“哦,大王沒有讓你帶來嗎?”

    羋月道:“若是我帶過來,張子如何對著我提條件?”她俏皮地引用了張儀昔日的話,道:“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張儀大笑道:“季羋,你出師了啊!”

    羋月亦是一笑,站起身,翩然離去。

    當下,張儀便叫了童僕來,沐浴更衣,直入宣室殿:“臣張儀求見大王精英妾:狀師王妃。”

    秦王駟才得羋月回報,便見張儀已經來了,心中甚喜,忙請了張儀進來,拱手道:“此番五國兵臨函谷關,有賴張子前去遊說分化,解我大秦之困局。”

    張儀拱手道:“張儀義不容辭。”

    秦王駟有些躊躇,想到自己畢竟令張儀受了委屈,想說些安撫的話,卻不知道如何開口,當下又道:“張子還有何要求,寡人當盡力為你辦到。”

    張儀朗聲一笑:“確是想求大王一事。”

    秦王駟道:“何事?”

    張儀負手而立,默然片刻,言道:“臣一生自負,卻三番兩次,因和氏璧一件死物而差點斷送性命。此番公孫衍以假和氏璧相誘,固然是為了陷害微臣,但臣料定,他也是想以假引真,和氏璧也許真的在秦國境內。臣請求大王,若是找到那和氏璧,請交予微臣,將其砸碎,以泄此恨。”

    秦王駟沉吟片刻,旋而應諾:“玉璧易得,國士難求。和氏璧雖為楚國之寶,但你張儀卻是我秦國之寶。寡人答應你,若和氏璧當真落在寡人手中,寡人當賜予你張儀,任你處置。”

    張儀長揖:“士為知己者死,張儀當為我王效命。”

    張儀的要求很快傳入了羋月耳中,張儀走出來的時候,便在回廊之中被羋月攔下。

    “聽說,張子向大王提的要求是,要親手砸碎和氏璧?”羋月單刀直入。

    張儀似笑非笑:“和氏璧是我所恨,卻是季羋心愛之物。大王允我若和氏璧到手,便任我處置。季羋是不忍見寶璧毀滅,因而相勸的吧。”

    羋月也笑了:“我在張子面前賣弄聰明,實是可笑了。”

    張儀拱手笑道:“不敢,不敢,我是從來不敢小看季羋的。但我深恨和氏璧,亦非三言兩語便能改變心意。不過,世事難料,季羋一向很有說服力,也許和氏璧到手之日,您有辦法能讓我改變主意呢!”

    羋月道:“張子這話,實是激起我無限好勝之心。想來為了保全和氏璧,我是必要想盡所有辦法了。”

    張儀微笑:“張儀期待季羋能夠給我足夠的驚喜。”

    羋月道:“如此,我可真要絞盡腦汁了。”

    張儀道:“季羋可要我推薦一人相助?”

    羋月道:“何人?”

    張儀道:“此次能夠抓獲公孫衍派來的奸細中行期,全賴一人出力。”

    羋月道:“能得張子推薦,必非凡人,不知是誰?”

    張儀道:“庸芮公子。”

    羋月一怔:“是他?”

    張儀道:“庸公子大才,當於朝中效命,只留在上庸邊城,實是可惜。”

    羋月輕歎,卻有些猶豫:“是啊,大王也早有重用庸芮之意,只可惜庸夫人……”



    張儀走了很久,羋月仍然在那兒呆呆地想著,直到女蘿上來,提醒她道:“季羋,走廊風大,咱們回去吧。”

    羋月猛地回過神來:“張子呢?”

    女蘿卻說:“張子早走了。”

    羋月“哦”了一聲,竟有點神不守舍。張儀的話,對她的衝擊,實在是很大。她本來以為,自己就這麼在深宮裡,慢慢地守著孩子長大,將來謀一分封之地,也就是了。

    她對於秦宮,從一開始便非自願融入,後來更是一步步被推著往前走。剛開始是為黃歇報仇,視魏夫人為仇敵,所以事事針鋒相對,但後來黃歇未死,魏夫人勢頹,她便不再有爭鬥之心。羋姝一旦得了安全,便處處針對她,她實是不勝其煩,也不願意讓自己繼續置身于這種後宮女人的爭鬥之中。所以這幾年,她甚至是沉寂的、懶怠的。

    然則,今日張儀的話,卻又讓她不得不去面對和思考自己眼下的處境,以及自己和孩子今後的命運裝神。

    忽然之間,她只覺得有一種窒息之感,一種面對命運的無力之感,令她陷入深深的厭惡。難道她和羋姝的命運,又要重複上一輩的軌跡?

    應該怎麼做呢?

    她絕對不能如向氏一般,任人宰割!可是她也做不到如莒姬那樣八面玲瓏,更做不到如鄭袖那樣惡毒無忌。可是,她應該怎麼做呢?看前路走過的那些人,她不能像堅持自我的庸夫人那樣獨居西郊行宮,也做不到如唐夫人、衛良人那般曲意隱忍,更不能如魏夫人那樣無時無刻不在算計之中。

    這一夜,羋月失眠了。

    同一夜,西郊行宮,庸夫人和庸芮於花叢中飲酒。

    酒過三巡,庸夫人看著弟弟的側影,長歎一聲:“芮弟,你當真決定了,要留在咸陽?”

    庸芮點頭:“正是。”

    庸夫人輕撫弟弟的肩頭:“當日家裡送我入宮為太子婦,可是我卻沒能當上王后,反與大王鬧翻,更令家中因我之故,守在上庸城不入咸陽。是我誤了庸家,誤了你。”

    庸芮搖頭,看見阿姊鬢角已現銀絲,心中大痛:“阿姊別這麼說,是你為庸家犧牲了一生的好年華。庸家若不能為自己的女兒出頭,又何談立足於天下?”

    庸夫人又飲了一口酒,忽然問道:“那你今日入咸陽,又是為了什麼呢?”

    庸芮猶豫片刻,欲言又止,然而看到庸夫人似洞悉一切的眼神,忽然間來了勇氣:“阿姊為何離宮,我就是為何入朝。”

    庸夫人心頭一震,看著弟弟的臉。不知何時,那個稚嫩少年,已經成長為一個大人了。她喃喃道:“芮弟,我這麼做,是為了守住我心中完整的愛。你呢,你又何苦?”

    庸芮緩緩地搖了搖頭:“阿姊是為了守住心中完整的愛,那麼,我便是為了守望心中完美的愛。”

    庸夫人怔住了,好半天才顫聲道:“果然,什麼上庸城會是秦楚相爭之地,什麼庸家不可長期遠離王廷,都是你為了留在咸陽故意找的理由吧!”

    庸芮低頭道:“是。”

    庸夫人苦笑,忽然間一滴淚珠,落在酒杯之中。她將這杯中酒,連同自己的淚水一飲而盡,將杯一擲,擊案道:“其實我早應該懷疑了,我早該有所預感才是。”

    庸芮沒有說話。

    庸夫人靜了下來,凝視著庸芮道:“她,她可知道?”

    庸芮搖頭:“她不知道。我這一生一世,只會遠遠地看著她,永遠不會讓她知道。”

    庸夫人潸然淚下:“癡兒,癡兒,這是為什麼?我們庸家都出你我這樣的傻子!”

    見庸夫人失聲痛哭,庸芮跪在了她的面前,道:“求阿姊成全。”

    庸夫人搖了搖頭:“傻孩子,你既決心已定,阿姊還有何話可說。”她揮了揮手,道:“去吧,去吧。莫要再來見我了!我只想一個人靜一靜,靜一靜!”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32:54

羋月傳 第173-176章 昭氏女

秦王駟知道了王后手中解藥背後的故事,便令繆監去清查。

    繆監奉命,帶著詔書走到椒房殿,見了王后。羋姝被軟禁了多日,此時神情憔悴,見繆監過來,有些激動:“我要見大王!我是王后,憑什麼不聲不響,就將我軟禁在宮中?大王叫你來,莫不是要召見我?我實屬冤枉。此事季羋是受害人,難道我便不是受害人了嗎?是魏氏賤人挑撥陷害,大王為何要連我也一同怪罪……”

    繆監見她神情激動,並不接話,只呈上詔書恭敬地道:“王后請少安毋躁。之前原是有人指證王后在和氏璧上下毒,因為王后是下毒之人,所以手中才有對症的解藥;就算不是王后所為,也必與王后身邊的人有關……”

    羋姝聽了這話,臉色大變。她本來理直氣壯,認定自己冤枉,但聽到這裡,不由得心虛,轉過頭用懷疑的眼光看了一眼玳瑁。

    玳瑁一驚,連忙躬身道:“王后,萬無此事。老奴可以用性命擔保,我椒房殿中所有的人都是清白的。”

    羋姝又看了繆監一眼,忽然失了吵鬧的勇氣,以帕掩面哭泣:“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的藥明明是救人的,怎麼就能懷疑到我害人呢?”

    繆監反問:“既然王后的藥是救人的,為何王后不早拿出來,而是要等到羋八子性命垂危,大王登門索要呢?”

    羋姝語塞,強辯道:“我怎麼知道那是對症之藥?”

    繆監道:“既然不知是否對症之藥,王后為何自己敢服用,卻不願給羋八子救命?可見王后縱無害人之意,卻有見死不救之行。”

    羋姝一時語塞,拍案而起,怒喝:“放肆,你不過是個奴才罷了,安敢來質問於我?”

    繆監卻不與她辯駁,恭敬行禮道:“老奴不敢。老奴只是奉大王的旨意前來問話,王后的答話,老奴也會一五一十回復大王。”

    羋姝待要發作,玳瑁見勢不妙,連忙上前勸道:“大監勿怪。王后為後宮之主,豈有見死不救之理?只是先前誤會鬧得太大,而羋八子那邊的消息也一直沒有人告訴王后。王后只當太醫必能救人,豈知其中原委?再說王后並未中毒,吃顆藥只是寬寬心罷了。她不知這藥是否對症,更不敢輕易給藥嫡女三嫁鬼王爺。若是藥性衝突,豈不更糟?”

    繆監依舊保持千年不變的恭敬微笑:“王后明鑒,雖有王后下毒的說法,但大王英明,又豈會輕易定案?派人守住椒房殿,也是為了謹慎起見。若王后是冤枉的,此舉亦能防人栽贓陷害。幸虧羋八子吃瞭解毒藥已經醒了,她向大王力證王后與此事無關,乃是被冤枉的。因此大王派老奴前來,撤了椒房殿的衛士。”

    羋姝一怔,倒有些出乎意料:“是季羋……沒想到,她居然會向大王力證我是冤枉的……”

    繆監道:“是。”

    羋姝有些失神,喃喃道:“真是沒有想到,在這種時候,居然是她站出來,為我申冤。”

    玳瑁卻有幾分激動:“王后,奴婢早就說過,大王是英明的,絕對不會冤枉了王后。”又轉向繆監道:“大監,如果證明了王后的清白,是不是也應該追究魏氏那個賤人的罪責?”

    繆監看了玳瑁一眼,暗暗冷笑,又向羋姝行了一禮:“王后,老奴奉大王之命,還有一件事要向王后稟明。”

    羋姝收回心神,問道:“什麼事?”

    繆監道:“大王問,王后隨身帶著楚國秘制的解毒之藥,是否也帶著有其他作用的藥物或者東西呢?”

    羋姝不解其意,不由得反問一句:“其他的藥物?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玳瑁見勢不妙,連忙上前岔開話題,道:“王后所帶,乃是日常所用的藥物,並無異常。”

    繆監見玳瑁形容有異,更加確認,當下只假笑道:“大王說,秦宮之中,從來不曾有過下毒事件,為防萬一,要在宮中各殿搜查一番,以免宮外有不潔之物混入。老奴斗膽請王后幫助,執行旨意。”

    羋姝似懂非懂地剛點了一下頭,忽然聽到玳瑁急促的聲音怒道:“不可!你這是要搜查王后寢宮嗎?”

    羋姝回過神來,又驚又怒:“大膽!我還是王后,你們竟敢如此無禮?”

    繆監行禮道:“老奴豈敢冒犯王后?大王旨意,原也是為了保障宮中諸人的安全。況且此次清查,非但是王后宮中,連大王宮中也一樣要查。”

    羋姝問道:“怎麼查?”

    繆監道:“先令各宮自查。”

    羋姝與玳瑁交換眼色,松了一口氣。

    卻聽繆監繼續道:“各宮自查後,再安排內府協助各宮複查一次。大王有旨,法無明令不為禁,此前若有人不小心攜帶了違禁之物也沒關係,只須銷毀其物,不咎其過。”

    羋姝與玳瑁相視一眼,盡皆變色。

    羋姝雖不知自己宮中是否藏有違禁之物,但從玳瑁幾次的神情行為來看,確是有的,心中不禁一緊。幸好此番秦王令其自查,否則的話,自己便是水洗不清了。她握緊了手,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對繆監道:“好了,我已經明白,你且下去吧。”

    繆監再深施一禮,恭敬道:“老奴宣旨已畢,先行告退。若王后什麼時候要宣老奴效力,老奴即來侍奉。”

    玳瑁暗暗丟了一個眼色給羋姝,欲叫她不可接下此意,卻見羋姝已經有氣無力地揮手令繆監退下了明月系列。玳瑁心中暗暗叫苦,見繆監行禮退出,正要說話,羋姝已經焦急地拉住玳瑁的手,問道:“他剛才這話是什麼意思?啊,是大王還在懷疑我嗎?”

    玳瑁欲要說話,卻先掃視周圍一眼,令眾人退下,這才沉重地點頭:“不錯。”

    羋姝道:“那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怎麼辦?”

    玳瑁安撫道:“大王要我們自查,說明還是顧全了王后的面子。”

    羋姝煩躁地說:“什麼自查,難道他以為我真的會有那種害人的東西嗎?”

    話剛一出口,卻見玳瑁臉色有些不太自然。她看到玳瑁的臉色,忽然醒悟過來,自己的懷疑是真有其事。她不禁跳了起來,指著玳瑁顫聲道:“難道,難道你真的藏有那種害人的東西嗎?”

    玳瑁臉色一變,苦笑道:“王后,奴婢連這一身都不屬於自己,哪能藏什麼物品?奴婢所作所為,俱是奉命行事,為了幫助王后您啊!”

    羋姝已經聽出她話中含意:“你,你說什麼奉命行事……”說到一半已經明白,“你是說……莫不是我母后她……”卻是不敢說下去了。

    玳瑁道:“王后當知,楚宮之中,從來不缺保命之物、宮爭之術。王后臨出嫁時,威後愛女心切,嫁妝之中自然備及。若是一世無用,那自是上上大吉,若遇難處,也只好派上用場了。”

    羋姝怔在當場,臉色一時紅、一時青。過了好半日,才慢慢地轉回念頭來,掩面歎息道:“我自是知道,母后必是出於一番愛女之心。可惜母后不明白,秦宮不是楚宮,大王容不得這種事。她便是有再多的手段,我也不能用。”

    玳瑁見她如此,不禁心疼。她是楚威後身邊出來的人,豈肯放棄這些手段?當下眼珠子轉了轉,道:“既然大王讓王后自查……”

    羋姝看到她的神情,心中有數,緊張地截斷她的話:“大王既已疑我,我當借此機會,澄清自己,才能重獲大王的歡心。你千萬不要再行藏奸,若害得我失歡于大王……”說到這裡,想到自己這些年來歡愛漸少,不禁掩面而泣,“我縱為王后,又有何歡……”她說到傷心處,放聲大哭。

    見自己從小養大的小主子哭得如此傷心,玳瑁不禁慌了神,不住哄勸於她。羋姝這些年入宮為王后,一直端著小君的架子,其實已經疲累不堪,很久沒有如這般小女兒似的盡情大哭。且因為和氏璧之事,她驚恐交加、憂思累積,此時一併發作了出來,哭得竟是不能停歇。

    玳瑁勸了半日,也勸不住。此時只有她二人,亦不敢叫別人進來看到。見她越哭越止不住,自己亦越勸越是心慌,玳瑁便如她小時候哄她一般,為了讓她止哭,什麼樣的事都肯答應下來,終於開口道:“王后,王后莫要傷心,都是奴婢的錯。奴婢一定不敢自作聰明了,一定把所有可疑的東西都銷毀,定不叫王后為難。”

    羋姝漸漸止住了哭泣,問她:“果真?”

    玳瑁只得答道:“奴婢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了王后,豈敢有違王后心意?”

    羋姝哽咽著撲到玳瑁懷中,道:“傅姆,我知道,唯有你才是待我最忠心的。”

    玳瑁輕歎一聲,道:“王后,您是奴婢一手帶大的,奴婢便為了您去死也無怨。”
她既已答應下來,雖然心疼萬分,但還是不得不去執行。當下便由羋姝下令,讓椒房殿中諸院各人自查,而玳瑁則負責羋姝的東西。

    此時一個個箱櫃被打開,玳瑁手捧竹簡清單,將一隻只瓶子、一個個匣子清理出來。庭院中,無數說不清的流質之物被一桶桶水潑著沿水溝流走,無數道不明的物事在火堆中燒卻。

    椒房殿燈火通明,一幅人仰馬翻的場面。此時孟昭氏和季昭氏院中,卻是一片寂靜。

    季昭氏與孟昭氏對坐,見孟昭氏一動不動,問道:“阿姊,你如何不把你的東西處理掉?”

    孟昭氏臉色一變,道:“妹妹,你說什麼?我不明白。”

    季昭氏冷笑:“大王要查違禁之物,王后令那玳瑁去查。阿姊可認為,你的東西,隱瞞得了她?”

    孟昭氏強笑道:“妹妹說哪裡話來?查違禁之物,應該是王后著急才是。我們只是媵女,又無陪嫁之物,有什麼可緊張的?”

    季昭氏見她不但不承認,反而對著自己也滿口謊言,當下也惱了,道:“阿姊,你是我的親阿姊,我是你的親妹子,你我同進同退,你若有事,也要牽連於我。你到底在做什麼,為何要瞞著我?”

    孟昭氏勉強笑道:“妹妹,你不懂,也別管。我豈會害你?”

    季昭氏愈加惱怒,站起來冷笑道:“我就什麼都不懂不管,到時候死也死得不明不白。”

    孟昭氏臉色一變:“妹妹你這是什麼意思?”

    季昭氏冷笑:“沒什麼意思。我倒要問問阿姊是什麼意思!阿姊行事,瞞得過別人,怎麼可能瞞得過跟你同吃同住的自家妹妹?你半月前私自出宮,是和伯父派來的人會面吧?那解毒的龍回丹,乃是王后出嫁的時候,威後特別置於嫁妝之中的。如此貴重的藥,連王后也只得一瓶,阿姊手中居然也有半瓶。且和氏璧入宮那幾天,阿姊把藥藏在袖中日日攜帶,這是為了什麼?是不是阿姊早就知道會有此毒,所以藏來防身的?”

    孟昭氏眼神頓時變得淩厲起來,令季昭氏也不由得有些害怕,暗暗戒備著紫瞳亂,傾城歎。但見孟昭氏的臉色變了又變,終又恢復了舊日的溫婉,看著季昭氏歎道:“妹妹,你當信我。從小到大,你闖了多少禍,哪回不是我護著你,幫著你?你既知我們姐妹是同進同退的,自當與我同心才是。”

    季昭氏尖聲道:“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什麼都瞞著我,你教我如何與你同心?”

    孟昭氏苦笑:“我若是告訴了你,依你的性子,哪裡瞞得住人?”

    季昭氏聽她話中意思,越想越怕,急道:“你便是不告訴我,難道就瞞得過我?阿姊,你到底打的什麼主意?你莫要連累我,害了我!”

    孟昭氏見她今日居然破天荒地逆反至此,當下也沉了臉,低聲喝道:“你叫得這麼響,是想引了人來嗎?”見季昭氏面有懼色,才又道:“我不管你知道多少,有何打算,我只想讓你知道,你我同出昭氏,榮辱與共,我若出事,你也跑不了!”

    季昭氏又急又怒,沖到孟昭氏面前指著她:“你……你這樣做,是要把我們兩個一起害死在這秦宮之中啊。”

    孟昭氏長歎一聲:“妹妹,你我同出昭氏。昭氏生我養我,無昭氏就無我們姐妹。為了昭氏家族的利益,你我縱然犧牲,又有何懼?”

    季昭氏頓足,哽咽道:“要犧牲你去犧牲,我還年輕,我剛得了大王的恩寵,我還有無限的將來,我是不會跟著你發瘋找死的。”

    孟昭氏冷冷地道:“妹妹打算向大王告密嗎?”

    季昭氏哇的一聲哭了:“我還能怎麼辦,我還能怎麼辦?我不能看著你玩火*,可你有一句話卻是說對了,你我同出昭氏,你若有事,我也一樣會受牽連……我,我怎麼這麼倒楣,有那樣不把我們死活放在眼中的伯父,又有你這樣配合他自己找死的瘋阿姊?”她說到這裡,再也忍不住,掩面哭著跑出去了。

    孟昭氏看著她的背影,輕歎一聲。她又何嘗願意將自己置於險地?可是她能夠在昭氏諸女中脫穎而出,甚至還能夠捎帶上天真的妹妹成為公主陪嫁的媵女,就在於她夠聽話,對家族夠忠誠。

    她自然也可留在昭氏家族,由著族中長老們安排她嫁與國內公卿、士子,可是,這個世界對女人太不公平,便是嫁與這些臣子,她依舊要取悅夫婿,依舊要面對後宅的爭寵,即便勞碌一生,也未必能夠過得好。

    她有一顆不甘平凡的心,既然註定要嫁與他人,既然註定要與人爭寵,那麼何不讓自己得一個最好的結果?如果她能夠嫁一個君王,生下一個兒子,將來得一片封地,那麼,她就是那片封地上至高無上的女君。

    她受昭氏照應,她身邊所有得用的人,都是昭氏所派。她在宮中爭寵要依靠這些手下,她亦不得不接受昭氏的指令,做為楚國、為昭氏爭利之事。

    就算不是她,就算如王后、魏夫人,又能如何?一個女人,母族給了你一切,你也要將一切獻給母族。所以這一步,她踏了出去,便無法回頭。

    更何況,在這件事上,她已經沒有選擇了。有時候她也不免暗恨司命之神的不公,諸媵女之中,她最聰明、最努力、最早承寵,為何人人能夠生兒育女,偏偏她卻膝下無出?宮中一代新人換舊人。有了兒女的妃嬪,只要撫育好兒女,便是下半生有靠。可她呢,無兒無女,便不能不再為自己努力一把貪吃王妃霸王爺。

    只有攪亂這個局,讓王后、魏夫人、羋八子等俱都捲入,人人受損,她才有機會脫穎而出。秦王是不會輕易廢後的,但是在這件事之後,王后的羽翼自然會被斬斷。不管玳瑁還是羋八子,都會成為這個佈局的犧牲品。到時候王后失寵失勢,不得不倚重於她一人。以王后的才智,她要架空王后,狐假虎威,都不是難事。

    到那時,她或許可以借王后之力再獲君寵,得到生兒育女的機會,甚至是……將那些在各種局面中失勢失寵甚至丟命的妃嬪的兒女們收為己有。

    這樣的事,在楚宮也不是沒有過。她在內心冷笑,羋八子的養母莒姬,不也是自己無子,奪人子女為己有,膝下兒女雙全嗎?

    她是昭陽著力栽培的侄女,她是昭氏最具野心的宗女。她自幼在昭氏族內學到的東西,絕非王宮中的公主能比的。這是大爭之世,男人要爭霸江山,女人也要爭命爭權爭嗣。不爭,便終身不得志,鬱鬱而終。爭了,成敗各半。可若要她一生居人之下,還不如讓她去死。既然她連死都不怕,那麼她為什麼不去搏一下呢?

    可是,看著季昭氏哭著跑出去,孟昭氏的心亦如針紮一樣。她何嘗不願意像季昭氏那樣活得簡單、自在一些?在她身上,夫婿、子嗣、母國、家族,這一重重壓力,讓她腦子裡經常會不由自主地產生不顧一切的瘋狂想法來。

    她苦笑一聲,眼淚緩緩流下。

    季昭氏跑入花園,找了個僻靜角落,大哭起來。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卻聽得一個聲音道:“喲,這不是季昭媵人嗎?”

    季昭氏一驚,抬起頭來,看到眼前之人竟是繆監,嚇得臉色慘白,好不容易才勉強擠出一絲笑來,顫聲與他打招呼:“大監怎麼也在這裡?”

    繆監依舊笑眯眯的:“媵人這是受了誰的氣?可要老奴幫忙?”

    季昭氏頓時覺得心驚膽戰,勉強道:“沒什麼,只是跟阿姊拌嘴了,覺得有些委屈而已。”

    繆監笑道:“您阿姊莫不是孟昭氏?”見季昭氏點頭,笑著繼續道:“那是為什麼事拌嘴啊,是為衣服,還是為首飾啊?”

    季昭氏苦笑一聲:“我要為這些事煩惱就好了。”

    繆監袖著手,微微一笑,忽然道:“那麼,是為了和氏璧下毒之事嗎?”

    季昭氏心裡有鬼,被他這一句話直嚇得臉色慘白,渾身顫抖,勉強笑道:“大、大、大監,你說什麼,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繆監將她的一舉一動看在眼中,笑容更加和藹,道:“媵人知道些什麼?若是不肯與老奴講,不如與老奴到承明殿直接與大王說吧。”

    季昭氏顫聲問道:“你說、說、說什麼?”

    繆監忽然收了笑容,冷冷地道:“你們姐妹之中,到底是誰跟楚國令尹昭陽有勾結,是你,還是孟昭氏?”

    季昭氏矢口否認:“不是我,不是我……”

    繆監的笑容顯得深沉,在季昭氏眼中,卻極為可怕。

    季昭氏一急,轉身欲走,卻被繆監身邊的內侍擋住。她急得哭了起來:“你,你何敢如此無禮?我要去見王后!”

  繆監卻笑道:“媵人,素日去承明殿見大王,您不是挺高興的嗎?怎麼如今倒這般扭捏,莫非,當真有什麼不能宣之於口的心事嗎?”

    季昭氏臉色慘白,再不敢說什麼,便只能被繆監帶走了。

    繆監帶著她去了承明殿,卻不直接去見秦王駟,而是讓她在側殿耳房等著,自己先去回稟。他走到殿前回廊處,卻聽得裡頭秦王駟正在彈箏。

    繆監亦是懂音律的人,聽得彈的正是一曲《玄鳥》:“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清穿之華貴妃。古帝命武湯,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後,奄有九有。商之先後,受命不殆……”

    秦箏錚然,卻有殺伐之聲。

    繆監的腳步更輕了,輕得仿佛羽毛落地一般悄無聲息。他走進殿內,見秦王駟身邊,只有兩名小侍童服侍,秦王駟正獨自彈箏,近乎忘我。

    繆監一聲不響,只垂手立於一邊,靜靜相候。

    秦王駟一曲畢,侍童奉上銅盤淨手。他將手浸在盤中甚久,將因劃曳箏弦而發熱的手指浸得涼了,這才抬起手,讓侍童用絲巾拭幹。

    他閉目片刻,緩緩從彈箏時忘我的澄澈心境中恢復,朝野諸事又湧上心頭。他緩緩地問道:“查得怎麼樣了?”

    繆監恭敬地道:“以老奴看,王后是真心想清查宮中,不但在椒房殿中清查銷毀,連原來已經入了庫房的物件,都重新清理了一遍。”

    秦王駟放下竹簡,冷哼一聲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寡人若連內宮也亂事連連,何敢言治國,又何敢言平天下!”

    繆監不敢說話。

    秦王駟又問:“王后宮中,到底藏著些什麼?”這自然問的是王后到底銷毀了什麼東西。以繆監的手段,各宮的陰私東西若深藏箱底,他非得親自搜查才能知道,但各宮若是拿出來銷毀,他自然就能夠從那些粗使內侍口中得到消息。

    繆監聽了此言,猶豫片刻,才從袖中取了竹簡呈上,低聲回道:“各宮確有一些陰私之物,皆在這竹簡上寫著……”這些陰私之物,他亦不好直接說出口來,只得書於竹簡,教秦王駟自己來看了。

    秦王駟接過竹簡,慢慢看著。魏國諸姬在秦宮多年,違禁之物倒是不多,王后羋姝的庫房中陰私之物卻多得很。他越看越生氣,一把將竹簡擲到地上:“哼,楚國!寡人若知楚國後宮竟然如此,寡人當初就不會去……”早知如此,他當初便不會去楚國求親了。世間事,有利必有弊。雖然秦楚聯姻,秦國獲益甚多,但他卻沒有想到,楚宮之中竟然有如此多的陰私手段,實是聞所未聞。

    他卻不知,大凡立國越久,後宮妃子來歷複雜,荒唐的君王出現的頻率越高,這些爭鬥與陰私手段便花樣越多,倒是與國家不相干。似齊國、燕國、楚國這些年代甚久的大國,中間若出現幾個荒唐君王,亂事也甚多。便是如歷代周天子家,鬧騰出來的花樣也是盡夠看的。

    他怒氣不息,當下就問繆監:“假和氏璧之事,你又查出些什麼來了?”

    繆監見秦王駟發怒,又恭敬道:“老奴聽羋八子曾言,此事當與昭陽有關,便有心留意昭氏姊妹動向……”

    秦王駟劍眉一揚:“昭氏?不錯,你可查出些什麼來了?”

    繆監便道:“據椒房殿的奴才回報,說當日王后欲借和氏璧對付羋八子時,孟昭氏曾從中挑撥。另,王后有解藥之事,魏夫人乃是從衛良人口中得知。而奴才後來細問過衛良人,她說當初是聽宮人在花園談論時得知的,觀其背影,其中一人,頗似孟昭氏。”

    秦王駟臉色一變:“這麼說,這孟昭氏當真有鬼?”

    繆監又道:“方才老奴看到季昭氏於園中僻靜處私下哭泣。老奴斗膽,套問了她幾句,覺得她似是知道一些內情首富嫡女。只是季昭氏畢竟是大王寵嬖,老奴不敢多問,只請了她回來,如今便在偏殿耳房。大王,您要不要見見?”

    秦王駟沉著臉,擺了擺手,道:“不必了,你直接叫人去椒房殿,宣孟昭氏來見寡人吧。”

    繆監低聲問:“那這季昭氏呢?”

    秦王駟淡淡地道:“就讓她先在這兒待著吧。”

    繆監應了,便叫繆乙前去宣旨,自己依舊侍候著。

    秦王駟又道:“五國兵困函谷關,寡人欲以樗裡疾為帥,派十萬兵馬出函谷關與諸國交戰。准公子華再停留三日,三日以後,入軍營。”

    繆監知道這便是公子華求助樗裡疾之事的處理結果,當下應了一聲:“是。”

    秦王駟又吩咐了一些事,繆監皆一一傳遞出去。

    過了一會兒,卻見繆乙從門邊悄然進來,在繆監耳邊說了幾句。繆監臉色一變,秦王駟看到,問:“怎麼了?”

    繆監露出為難的神情,道:“奴才派繆乙去王后宮中,宣孟昭氏問話,不料王后聽信讒言,以為是要削弱她的羽翼,不肯交出孟昭氏。”

    秦王駟大怒,拍案而起:“愚不可及,愚不可及!她這是引狼入室,還執迷不悟。繆監,你再去,若她還不肯交人,問她是不是要寡人親自去要人!”

    繆監忙勸道:“大王息怒,老奴一定把事情辦妥。”

    當下繆監匆忙出來,便親自去了椒房殿。

    之前繆乙前來,說是要提孟昭氏。誰知孟昭氏見季昭氏跑出,便叫人跟著她。那人見季昭氏被繆監帶走,急忙回報。孟昭氏心知不妙,便匆匆將手中證據銷毀。她知道這宮中必有繆監耳目,便將帛書都暗暗在銅鼎中焚了,藥丸也研成粉,和帛灰一併拿水沖了。有些不好銷毀的東西,便掩在袖中,借著去庫房的機會,全都暗暗混在玳瑁要銷毀的東西裡頭。

    將一切收拾乾淨,自己便趕去羋姝處,將繆監帶走季昭氏之事說了,又說恐怕季昭氏只是第一個,此後便要帶走自己,再次便是景氏、屈氏,最後對王后下手。羋姝信以為真,果然不久之後,繆乙來提孟昭氏,羋姝便問他是不是帶走了季昭氏。繆乙不防,直言回答,羋姝更覺得絲絲合縫,當下大怒,便將繆乙趕走。

    孟昭氏躲過一劫,卻知此事當不會就此了結,便煽動玳瑁,說是因龍回丹之事,秦王疑上王后,甚至有可能以羋月取代羋姝。玳瑁雖然狡詐,卻也是關心則亂,當下便去了羋姝處,說是要去向秦王投案,言明一切均是自己所為,與王后無關。

    羋姝心中猶豫,孟昭氏卻又糾合了景氏、屈氏,一起來正殿請罪,說是自願前去頂罪,好讓羋姝脫身。

    繆監到時,羋姝已經有些意動,欲讓玳瑁頂罪,卻不料玳瑁方踏出殿門,便見繆監迎面而來。

    玳瑁臉色慘澹,道:“大監來得正好,老奴正欲向大王請罪,如此便隨大監去了吧。”

    繆監何等角色,聽了此言,再看殿中諸人神情,已經知道究竟,心中暗罵孟昭氏好生狡猾,對這件事的脈絡卻更加清楚,口中道:“大王聖明,亦知此事與王后無關。嫁妝之中備有解毒之藥,也未必就是下毒之人。”

羋姝一聽,頓時站起,喜極而泣:“大王,大王聖明——”

    繆監又看著玳瑁,語重心長地道:“誰有罪,誰無罪,大王聖明,皆能明白。大王既召孟昭氏,那便是孟昭氏之事,傅姆休要為他人所惑,陷王后于不義。”

    玳瑁是楚宮中成精的角色,聽了此言,猛然醒悟,顫抖著嘴唇,看著繆監,欲確認他這話的意思。

    兩人四目相交,但見繆監果斷地點了點頭。玳瑁頓時明白,當下退後一步,朝繆監行了一禮,趨步到羋姝面前,道:“王后,大王聖明,既召孟昭氏,那王后豈可與大王旨意相抗,傷了和氣?”

    羋姝原是個沒主意的人,對於秦王駟的命令,多半是要遵從的,只是方才因著孟昭氏和玳瑁一齊進迷惑之言,這才左了性子傾靈。如今見玳瑁轉向,當下便點頭道:“既是傅姆如此說,那孟昭妹妹,你便去吧。”

    孟昭氏不想繆監一來,情況急轉直下,張口欲言,卻見繆監一雙老眼,冷冷地瞧著她,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她看看玳瑁,又看看羋姝,忽然笑了:“既是王后有令,妾身自當遵令。王后放心,有妾身在,絕不能教旁人構陷了王后。”

    羋姝還未覺察她的意思,玳瑁卻被她這話弄得將信將疑。繆監心中暗罵一聲“狡猾”,口中道:“難得孟昭媵人深明大義,如此便請與老奴走吧。”

    孟昭氏臉色慘白,走到正中,端端正正地給羋姝行了大禮,口中道:“妾拜別王后,王后當知妾的忠心,望日後善待我的妹子,也就是了。”

    羋姝見著她一臉凜然,心中一軟,道:“你放心,你們是我的人,我無論如何都要保全你們。否則的話,我如何在後宮自處?”

    玳瑁扭頭,見繆監眼中的譏諷之意,恨不得掩了羋姝的嘴,只得上前催道:“大監,既如此,望早日令真相大白,還我們王后一個清白。”

    繆監袖著手,看著孟昭氏先拜別了王后,又拉著景氏、屈氏一一叮嚀道別,十分難舍。

    孟昭氏自是知道繆監在觀察著她,她不慌不忙,顯出自己完全無辜的樣子,隨著繆監去了承明殿。

    入了殿中,便見秦王駟手執書簡,正在看書。孟昭氏下拜道:“妾參見大王。”

    秦王駟揮了揮手,繆監便帶著侍從悄然退出。孟昭氏心頭惴惴,卻見秦王駟將手中書簡隨意拋在幾案上,才道:“季昭氏便在偏院,寡人並未召見她,亦未盤問她什麼,你可知寡人的意思?”

    孟昭氏本來惴惴不安,聽到這話,心頭一喜,轉而一想,卻又一凜,只覺得口中發苦,伏地謝道:“妾身謝過大王。”

    秦王駟直視著她,冷冷地道:“因為寡人若令季昭氏指證自己的骨肉同胞,是陷她於不義。”

    孟昭氏進殿來之前,本是做好了心理準備,不管秦王駟在季昭氏那裡或者別處問得了什麼,自己只消抵死不認,逼急了就往柱子上一撞,以死自白。想來便是秦王駟,若沒有確鑿的證據,又何至於對自己這個曾經的枕邊人如此殘忍,不顧叫冤便要將自己處死呢?似魏夫人這般,幾次三番都罪名確鑿,但只要她抵死不認,便是幾起幾落,也依舊在後宮盤踞。

    可是沒有想到,秦王駟這一句話,卻擊中了她的心底。他不欲陷自己的親妹妹于不義,而自己卻……

    一時又羞又愧,想起十幾年來的姐妹之情,不由得伏地痛哭起來。

    秦王駟也不說話,只靜靜聽著孟昭氏痛哭。

    孟昭氏卻十分明白,只在那一刻崩潰到痛哭,哭得幾聲,便知道此時此刻,若是自己再“痛哭不止”,只能落了下乘,教人輕看。她本是打定了主意,要將此事抵賴到底。可是秦王駟這般處置,卻教她竟不敢將抵賴的招數放出來了。只哭得幾下,勉強忍了哭聲,哽咽道:“大王高義,妾慚愧無地了!”

    秦王駟輕聲道:“寡人知道以你的聰明,自然是不會再留著證據了逆穿越,別這樣對我。寡人再說一件事,好教你放心……”饒是孟昭氏素來自命心志剛強,然而聽著這般和和氣氣的話,心頭卻越來越冷。秦王駟輕輕地說了幾個字,落在她的耳中,卻如巨雷之震:“中行期已經自盡了。想來,你害怕的證據,俱已不在,你當放心了。”

    孟昭氏跌坐在地,竟是連張嘴都覺得十分艱難:“我,我……”

    秦王駟歎道:“寡人要處置你,又何須明正典刑?”

    孟昭氏只覺得一顆心已經沉到了底。這時候她才知道,自己原來的想法,是何等天真。是的,她不過是個後宮妃嬪,又不是什麼士子,沒有確鑿的證據便處置會壞了君王的名聲。後宮妃嬪,倚靠的不過是君王的憐愛而已。魏夫人之所以能夠屢次脫難,並不是因為她夠狡詐夠堅韌夠嘴硬,只不過是君王對她,仍然還有一絲“不忍”而已。

    自己的君恩,始終只有這薄薄的一層,但假和氏璧案卻將秦王駟最倚重、最寵愛的王后、魏夫人、羋八子俱牽連在內。

    所以,他無須證明,他只要心裡明白,那便是了。

    所以,他甚至沒有去盤問季昭氏,因為覺得那樣會傷了自己的“仁義”。他在心裡,已經認定了她的罪了。

    此時此刻,她恍然大悟。秦王駟願意見自己一面,而且在一開始就向自己說明保全季昭氏之心,那便是給自己最後一個機會。而如今,他已經不願意再聽下去了。

    孟昭氏眼看著秦王駟站起來,就要往殿外行走,只覺得整個人的精神似要崩塌。她一生自負,卻不想此刻被人視為灰礫般拂掉。她忽然間失控地叫了起來:“大王,妾願意說,妾願意什麼都說出來……”

    秦王駟腳步微頓,聲音卻透出一股疲憊來:“此刻,說與不說,還有區別嗎?”

    孟昭氏淚流滿面,手指緊緊地摳著地面,失聲痛哭:“有!我不想自己死了,在大王心中,還是根本不屑一問的小人……我不甘心……”

    她雙手緊握,一口氣將自己入宮以來的心態、作為,以及假和氏璧案中與中行期的往來、與昭氏之前的往來,盡數說了出來。她滔滔不絕,就像只要自己停頓片刻,便要後悔似的。她的內心充滿了驚恐,這種自己人生存在意義被否定的驚恐,迫使她不停地說下去。

    秦王駟靜靜地站著,聽著她盡訴心事,傾吐不甘……然而,就算是這樣,她的話語中,仍然是有所保留的,她只是把自己的事說了,昭氏及楚國在郢都城還有什麼東西,她沒有說,畢竟她還是守著這條底線的。她說了自己的陰暗、自己的怨念,然而對於其他的媵人,卻還是沒有一字詆毀,沒有拉人下水的言辭。

    秦王駟站在那兒,靜靜地聽完,然後走了出去。

    繆監守在外面,給他披上披風。秦王駟一言不發,走下臺階。

    繆監抬眼看去,但見天邊一抹夕陽如血。

    這一夜,孟昭氏在內府之中自盡身亡。

    次日,秦王駟下令,季昭氏移于離宮。

    王后羋姝不慈,令其閉門思過一年。

    魏夫人行事不端,本當處置,但公子華跪闕,願以軍功折罪,秦王駟乃允之。’’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33:22

羋月傳 第177-180章 破心籬

披香殿內,嬴華辭別魏夫人,便要出發去函谷關軍中。

    魏夫人抱著嬴華,泣不成聲:“子華,是母親做錯了事情,連累我兒。”

    嬴華抬頭看著魏夫人,誠摯地道:“母親,上次您已經觸怒父王。您是最知道父王脾氣的,如何竟然敢一再觸犯?”

    魏夫人輕撫著嬴華額頭的傷痕,眼中滿是痛心後悔:“你為了救母,竟如此自傷,又折了軍功,叫我心裡……我寧可讓大王降我的位分,也不願教你受屈。”

    嬴華卻搖頭道:“母親,您在宮中結怨甚多,若是降位,豈不是受人欺辱?軍功,只要兒子再打幾場仗,便能再累積起來。兒子一身俱是母親所予,談何連累?”他頓了頓,又道:“兒子也知道,母親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兒子而爭。可如今王后有權,季羋有寵,父王對您存有戒心,再生事端,只怕反將自己陷於絕境,到時候叫兒子該怎麼辦?”

    魏夫人抱住嬴華,泣道:“我兒,你是秦國最傑出的公子,這太子之位原就應該是你來坐。為娘何忍叫你屈居於黃口豎子之下!”

    嬴華輕輕推開魏夫人,肅然道:“母親既知兒是秦國最傑出的公子,就當知道,若要爭勝,還是孩兒來做,更有勝算。母親,兒子已經長大了,從此以後,應該讓兒子來努力,來為母親謀劃將來。”

    魏夫人含淚點頭,她縱有千萬主意,但在自己兒子面前,卻是毫無辦法,只能依從:“我兒當真長大了。母親聽你的,以後只管安享我兒之福。”

    嬴華站起,喜道:“母親若肯聽兒子的,從今以後,勿在宮中生事,兒子在外,也可安心。”

    魏夫人歎息:“我兒,是母親無能,才讓你小小年紀,浴血沙場相愛好嗎相守好嗎。你可知自你上次出征以後,母親是夜不能寐,食不甘味……”說著,心頭更是絞痛。上次,嬴華獲得的軍功,便是建立在對她母國的征伐之上。可是這樣椎心泣血得來的軍功,如今竟也是半分不剩了。

    嬴華歎道:“母親,父王曾言,君子當直道而行。大秦首重軍功,兒子若能夠在軍中建功立業,自然得群臣擁戴,大位何愁不得?就算不能,孩兒有軍功,有威望,有封爵,也自保有餘。”

    魏夫人輕撫著兒子年輕而意氣風發的臉,只覺得怎麼看都看不夠,只想將天下的一切都捧到他的面前:“我兒,你還太年輕、太天真,這世上有些事情,並不是直道而行就可以有所回報,否則天下人何必事事算計?為娘也一樣是魏國公主,和前王后還是一母所出,就因為遲生幾年,在魏國是姊妹,嫁到秦國竟一個為王后,一個為媵侍。不但身份高下有別,更被自己的親阿姊處處算計,時時打壓,多年來位分不得提升。幸而天佑,阿姊多年不曾生育,抑鬱成病。那時她生怕庸氏、唐氏重新掌權,才將我升為夫人。我兒本是王家血脈,當生而擁有一切,豈能與貧賤之民一起爭軍功!”

    嬴華無奈,勸道:“母親,您終究是婦道人家,您不明白——”他頓了頓,昂然道:“這個世界上,唯有實力勝過一切詭計。”

    魏夫人看著兒子的神情,心中一軟,終於答應:“好、好,我兒放心,母親以後要做什麼,必事先與兒商議,絕不擅自行動,可好?”

    嬴華不放心地叮囑道:“母親既答應了兒子,可要說到做到。”

    魏夫人寵溺地看著兒子,不住點頭:“好,都依我兒。”

    嬴華想了想,還是又說了一句:“母親從前得寵時,在宮中結怨甚多。如今已經失去父王寵愛,請母親從今往後,儘量與人為善。一來讓兒子出征放心;二來兒子若有功勞,也免得因他人心中含怨,受人詆毀。”

    魏夫人聽了此言,頓時柳眉倒豎:“誰敢詆毀我兒,我必撲殺此獠!”

    嬴華見她如此,無奈道:“母親,您又來了。兒就是怕母親如此,方才勸說。世間之口,哪是威嚇能夠鉗制的?母親多結善緣,兒子自然更加安穩。”

    魏夫人無奈,只得道:“我兒放心。”見嬴華終於安心,魏夫人便轉身取出一疊衣服,遞與嬴華:“我兒在軍中必然吃苦,我聽說將士們征衣破損,都不得更換。我兒豈能受此委屈?這些衣服,便是母親這些日子,親手一針一線縫就。我兒穿在身上,也當是……如同母親在你身邊照顧一般。”她說到最後,已經哽咽,“你出征之後,萬事小心,多寫家書,也免得叫我……牽腸掛肚……”

    她再也忍不住,抱住嬴華痛哭起來。

    嬴華無言,只能緩緩相勸,等得她終於鬆手,便退後一步,深深拜伏。三拜之後,方才站起來,昂首闊步而出。

    魏夫人看著嬴華的背影,泣不成聲。

    嬴華走出披香殿外,便收起和煦神情,叫來了魏夫人的幾個心腹,露出冷酷的神情,厲聲道:“我出征以後,這披香殿中,你等要給我小心地看著,千萬不能讓夫人自作主張再生事端!若有什麼事,你等只管陽奉陰違,甚至可以暗中告訴繆監,就說是我吩咐的。夫人年紀大了,有些事,不宜讓她再操心。你們可明白?”

    采薇深知如今魏夫人已經勢衰,披香殿當以嬴華為倚仗,連忙率眾恭敬地道:“奴婢等遵命。”

    嬴華看了采薇一眼,點頭道:“你好好服侍夫人藏鋒霸天下。若是平安無事,我自有重賞;若再出什麼事,你也別活了。”

    采薇嚇得戰戰兢兢,她知道嬴華是說得出,做得到的。魏夫人再倚重她,也不會為她逆了嬴華心意。

    眾人恭敬地將嬴華送走,采薇方垂首回到殿內。魏夫人坐在窗前,正由兩個小侍女為她梳妝,見采薇進來,瞥了她一眼,笑道:“子華同你說了些什麼?”

    采薇歎氣:“夫人何必問?公子能說些什麼,夫人難道還不明白嗎?”

    魏夫人點了點頭,苦笑道:“我明白的。”

    采薇看她臉上的神情,知道她半點也沒有將嬴華臨行前的吩咐放在心上。心中暗急,賠笑道:“夫人既然明白,又何必逆了公子的意思……”

    魏夫人擺擺手,冷笑:“子華年紀輕,把人心想得太好,太過理想。須知這宮中,便是人踩人的,我便肯與人為善,難道她們就願意與我為善嗎?難道我以後,就這麼當一個棄婦,等老,等死嗎?”

    采薇吃了一驚,問道:“夫人意欲何為?”

    魏夫人詭笑:“意欲何為?采薇,你將我新制的白狐裘拿來。”

    采薇詫異地問:“夫人要做什麼?”

    魏夫人緩緩地道:“我要去見羋八子。”

    采薇怔了一怔,便明白過來。這次假和氏璧案,雖然最終魏夫人也沒得到好處,但卻明明白白在王后羋姝和羋八子之間撕開了一條不可彌合的大縫。看她此刻的言行,想必就是去羋八子處,將這條裂縫撕得再開一些,甚至是讓羋八子成為王后下一個勁敵,而她自可坐山觀虎鬥了。

    采薇雖然記得嬴華吩咐,但也拿魏夫人沒辦法,只得收拾東西,隨她出門。

    魏夫人緩緩地走下臺階。這咸陽宮占地極大,所謂“離宮別館,彌山跨穀,輦道相屬,木衣綈繡,土被朱紫,宮人不移,樂不改懸,窮年忘歸,猶不能遍”。她的披香殿卻是上下兩層,主殿在上,其下為內室,外面是回廊,廊下以磚墁地,簷下有卵石散水。宮殿之間,便以層疊的複道和廊橋相通。

    魏夫人走在複道上,宮中諸人,往來相見,都面露驚訝之色。想不到魏夫人經此重挫,不閉門避人,還這般大膽招搖地再度出來,只不曉得,她這是要去何處?

    她故意慢慢地走著,甚至不時地停下來,賞玩廊邊的花枝。有時那些宮人走避不及,忙不迭地行禮,那些帶著驚訝好奇的神情在她嘲弄的眼神下,漸漸縮成惶恐之色。

    魏夫人卻在心中冷笑。這些宮中人精彩的臉色,當真是十分可笑。她們以為,她就這麼完了嗎?早著呢!

    離常寧殿越來越近,許多人亦已看出了魏夫人的目的地,遠處的回廊上便有人在交頭接耳指指點點。魏夫人卻仍然帶著微笑,踏入了常寧殿中。

    羋月聽了侍女稟報,便走出來相迎。兩人位分有差,這亦是依了禮數。

    魏夫人卻不客氣,也不在外頭候著,自己笑著走了進去。她走到廊下,便見羋月從西殿中出來迎接,正走到庭院當中銀杏樹下。片片銀杏葉落下,落在她的頭上、身上。秋風疏朗,她的眉宇之間,也有著疏朗之色。

   魏夫人抬起頭來,看到羋月,一時竟有些恍惚。魏夫人一直將羋月視為一個小丫頭,雖然知道她也得寵,她也厲害,但終究還是不曾把她放在眼中的。可是此時的羋月,卻讓她有種不能輕視的感覺。

    羋月迎上行了一禮:“魏夫人倒是稀客,難得難得,快請進來坐吧。”

    魏夫人滿臉含笑,走到羋月面前,拉著她的手道:“季羋妹妹臉色看著好多了,真是可喜可賀。”

    羋月不知其意,只能臉上帶著客套的微笑道:“不敢當,夫人快請入內。”

    當下讓了魏夫人進了外室,薜荔奉上酪漿來,一壺倒了兩盞,一盞遞與羋月,一盞遞與魏夫人。

    魏夫人接了,卻只放在一邊,打量周圍,笑道:“妹妹也忒寒儉了,此處也沒有多少好的擺件。便是王后無心,唐姊姊也應該有所表示啊!”

    羋月只笑道:“何嘗沒有呢,只是稷兒尚小,恐怕他淘氣砸了,因此都收著呢。”

    魏夫人嘴一撇:“妹妹也是楚國公主,卻去學唐氏的小家子氣。子稷堂堂大秦公子,便是砸了什麼,咱們還砸不起嗎?”

    羋月不去聽她挑撥之言,只笑道:“不知魏夫人今日來,有什麼事?”

    魏夫人卻扭頭,令采薇捧上一襲衣袍,笑道:“我是特來向妹妹道謝的。幸而妹妹向大王澄清事實真相,方免去我的嫌疑。大恩不言謝,只想有所報答。思忖著入口之物難免忌諱,剛好子華前些日子獵了些白狐,集綴成裘,連夜趕著做了送來。妹妹試試衣服,可合身不?”

    羋月舉目看去,卻見一襲外罩大紅菱紋重錦的白狐裘,在袖口、領口和下擺露出雪白的毛鋒,紅白相映,格外豔麗。又聽說是公子華所獵,心頭抵觸,口中卻笑道:“魏夫人客氣了,這麼貴重的禮物,我如何承受得起?況且,這是公子華孝敬夫人的一片心意,我若收了,實在是太不合適。”

    魏夫人卻說:“無礙的。”

    羋月只道:“切切不可萌貨大戰美御醫。”

    魏夫人的笑容便撐不住了,問道:“妹妹可是對我仍然心存芥蒂?”

    羋月假笑道:“魏夫人說哪裡話?都是宮中侍奉大王的姐妹,何來芥蒂可言?”

    魏夫人微笑道:“你信不過我,是正常的。我與你從前的交往,實有太多的不愉快,也有太多的不坦白。但我今日來謝你,也實是一番誠意。”

    采薇只得也跟著勸道:“是啊,羋八子,今時不同往日。公子前日見過夫人,誠心勸說,夫人已經悟了。公子如今已經成人,夫人的事,如今也由公子做主。”

    魏夫人也跟著輕歎一聲:“不知不覺,兒子都比母親高了,也比母親有主意了。我如今萬事聽兒子的,什麼事也不爭,什麼事也不想了。”

    羋月微笑道:“這是魏夫人的福氣,我也日夜盼望著子稷有朝一日能夠長大成人,如公子華一般,建功立業,得一方封地,便一生無求了。”

    魏夫人目不轉睛地看著羋月的神情,判斷著她話語的真假:“唉,我也是同妹妹一樣的想法,只可惜別人卻對我偏見已深。就如今日,我特地來向季羋妹妹道謝,妹妹卻拒人於千里之外。”

    羋月卻仍舊笑道:“人之偏見,不是一朝一夕造成,自然也非一朝一夕能消除。只要魏夫人真的努力了,自然人人都能看見您的改變。”

    魏夫人略一沉吟,揮手令采薇退下。羋月見了她的舉動,也揮手令薜荔退下。

    卻聽得魏夫人緩緩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想請教妹妹。”

    羋月問:“何事?”

    魏夫人道:“和氏璧案,是大好機會,我與王后皆落嫌疑,你正可借此除去我們,何以竟輕輕放過,不但沒有落井下石,反在大王處為我們辯冤?”

    羋月微笑道:“魏夫人以為呢?”

    魏夫人道:“我本以為你是糊塗了,圖在大王面前的賢慧之名,又或者想挑動我和王后繼續相互殘殺。可是我方才以白狐裘示好,你若有此心,自然會借機和我修復關係,讓大王看到你的大度。可你又拒人於千里之外,對我戒心依舊,所以我就更不明白了。”

    羋月心中暗歎,口中卻道:“難道我就不能是為了明辨是非黑白?難道對你們來說,是非黑白並不重要,借助每一件事打擊對手才是本能選擇?”

    魏夫人聽得不順耳,心中瞧不起她這般裝模作樣,當下冷笑:“難道你不是嗎?”

    羋月搖頭:“我不是。”

    魏夫人不服氣:“我不信,這世間誰人做事,不是為了一己之利?”

    羋月沉默片刻,知道與她之間,已經無法溝通。她看著魏夫人,終於道:“魏夫人,你可知道先王后去世之後,大王為什麼不立你為王后嗎?”

    這是魏夫人這一生最刺心的事,她聞言不禁臉色一變,差點翻臉,聲音也不由得變得尖厲:“季羋說這個幹什麼?”

    羋月見她至今猶對幾案上的酪漿點滴不沾,當下便端起自己面前同一只壺中倒出來的酪漿,飲了一口,緩緩地道:“世間婚姻,莫不是合二姓之好,求中饋主事狂女重生-嫡妃鋒芒。大王立後,也不例外。不是為結兩國之好,就是為王后的能力德行足以安定後宮,二者得其一即可。卻不在於誰是否得寵,也不在於她有沒有兒子,更不在於她是否工於心計。魏夫人,你的確很聰明,也很有心計,只可惜你做人太在乎得失,每件事都掂量得太過厲害,像商賈買賣一樣斤斤計較,生怕自己吃了半點虧,不讓別人有半點便宜。所以你明知道大王求的是什麼,可是你做不到。”

    魏夫人聽著這番言語,只覺得句句刺心,欲待翻臉,最終還是忍下,只冷笑道:“季羋說得好聽,只要是人,誰不患得患失?”

    羋月歎道:“患得患失,小人之心。你成不了王后,是因為你沒有政治勢力可倚仗,又沒有足夠的胸襟氣度和大王站到同等高度上。你的眼睛只看到這一方天、一方地,走不出這庭院,如此,何堪為一國之母?”

    魏夫人終於忍不住,沉下臉來,尖厲地冷笑:“哼,季羋妹妹好一張利口,你說旁人患得患失是小人之心,那我請教季羋妹妹,如何做才不是小人之心?”

    羋月將手中的杯盞緩緩放下,肅然道:“君子擇善而行,百折不撓,九死無悔。君子可以失一時,卻不會失百世。小人只能得一時,卻失了百世。”

    魏夫人聽了她這話,指著她,手指動了兩下,話未說出口,先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停不住,還拿帕子抹了一下笑出的淚水:“季羋妹妹,原來你擅說笑話啊!”

    羋月肅然道:“我並非說笑。”

    魏夫人尖聲笑道:“原來君子就是做冤大頭,我當真是受教了。”

    羋月看著魏夫人,緩緩地道:“我初見大王之時,他曾說過一句話:為人君者,蔭德於人者也;為人臣者,仰生於上者也。為人君者不曾蔭德于人,何能求為人臣者仰生於上呢?夫人自甘落了下乘,他人何敢指望能仰生於夫人?”

    魏夫人笑到一半,忽然停住了,她看著羋月,一張臉忽紅忽青,十分精彩。好半日,方才慢慢恢復過來,悵然若失道:“你的話,我能聽懂,可我卻做不到,我想世間也沒有什麼女子能夠做到。這世間本來就不公平,身為女子,從生到死,處處仰生於人,這決定了我們的心胸格局,走不上君子之途。”

    兩人沉默,一時無言。

    魏夫人來此,本有些話要與羋月說。她擅能移人心志,但是,對於羋月,卻有一種無從著手的不解。這個女人,竟不似普通的女人一般會嫉妒、會防範、會算計,她這麼坦坦蕩蕩,教她不知是真是假,竟無話可說。

    卻聽得外面有人道:“參見大王。”

    魏夫人一驚站起,卻見秦王駟已經大步走到門前。魏夫人臉色一變,忙擠出笑容,上前盈盈下拜,道:“參見大王。”

    秦王駟點了點頭,還抬手扶了魏夫人一下,溫言道:“子華走的時候,說你近來身體欠安,還未痊癒。若無事,便多休息。”

    魏夫人只覺得心口一痛。秦王駟這一扶一勸,看似溫情脈脈,可是兩人之間,便是這麼一點肌膚相觸,已經讓她感覺到,那雙手曾經有過的男人對女人的溫熱,已經消失。他此時待她,不過是一個“孩子的母親”罷了。那溫柔言語中含著的警告,她自然也是聽得出來的。

    她苦澀地一笑。秦王沒有扶羋月,卻扶了她;沒有先對羋月說話,卻先對她溫言相勸。可是這其中的親疏遠近,只有當事人才能明白
   魏夫人站起來,勉強笑道:“我原是為了感激季羋妹妹替我仗義執言,特來相謝。既然大王來了,妾身不敢打擾,就先告退了。”

    秦王駟點了點頭,沒有說話一傾紅顏媚天下。魏夫人只得施了一禮,匆匆離開。

    秦王駟坐了下來,拿起剛才那杯不曾飲過的酪漿,一口飲盡,道:“天氣轉涼,以後不要貪嘴飲這酪漿了,叫醫摯給你煮些藥用湯飲來。”

    羋月掩嘴一笑,方問道:“大王何時來的?”

    秦王駟道:“來了有一會兒了。”

    羋月面露驚訝之色,想問什麼,卻沒有問出口。秦王駟卻仿佛知道她的意思,點點頭。

    羋月見秦王駟在看著她的臉,她被看得有些詫異,也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臉道:“臣妾臉上有什麼,難道是這幾天忽然變樣了嗎?”

    秦王駟輕撫著羋月的眉間,歎道:“正是有些變樣。寡人觀你眉宇之間神清氣爽,有豁然開朗之意。”

    羋月微笑:“也許臣妾只是……想通了。”

    秦王駟道:“哦,你想通了什麼?”

    羋月沉吟道:“也就是……我中毒那幾天。”

    秦王駟有些意外:“你中毒那幾天不是昏迷不醒嗎?”

    羋月搖頭:“不是的,那幾天我雖人不能動,口不能言,在別人眼中昏迷不醒,可不知為何,我卻能聽、能聞,腦子一直是醒著的。我聽到你們人來人去,我感覺到太醫在為我診脈,薜荔給我喝藥,我能咽下去……人到鬼門關前走一趟,又這樣完全不能自主,只餘下腦子能動,反而豁然開朗,參透得失。”

    秦王駟道:“你想了什麼?”

    羋月道:“我在想,如果沒有對症的解毒藥,我再也起不來了怎麼辦,我就此一命嗚呼怎麼辦。那麼我現在,有什麼事情是還沒做的,有什麼是被我浪費了的,又有什麼事是我後悔做了以為可以補救卻已經沒時間補救了的。我把我這一生的所思所為理了一遍,竟是好多事沒來得及做,好多事是做錯了的。”

    秦王駟道:“那你以為你什麼事是錯得最多,最後悔的?”

    羋月道:“也就是我剛才跟魏夫人說過的話,我不該患得患失。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戚戚。我不該被環境所擾,失了本心。”

    秦王駟看著羋月,歎道:“寡人也曾經有過你這樣的心路。”

    羋月詫異地:“大王也有?”

    秦王駟道:“還記得我告訴過你,我曾經在山林中迷失近一個月嗎?”

    羋月點了點頭。

    秦王駟道:“那個時候,我也以為我會死在密林裡,我想我究竟錯過了什麼,迷失了什麼,還有什麼是可挽回的。自那以後,我再也沒有在任何事情上迷失過。”

    兩人執手相看,了悟一笑。

    夜色初上,承明殿中置酒行宴,羋月便彈起箜篌,邊彈邊唱。

    秦王駟興致勃勃地跟著羋月的腔調學唱楚歌。

    羋月唱:“秋蘭兮蘼蕪,羅生兮堂下……”

    秦王駟拍手跟唱:“秋蘭兮蘼蕪,羅生兮堂下……”

    自宮巷望去,承明殿前的高臺上,燈火輝煌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

    空中隱約傳來楚歌聲,男聲高亢入雲:“綠葉兮素華,芳菲菲兮襲予。夫人自有兮美子,蓀何以兮愁苦……”

    女聲婉約伴唱:“夫人自有兮美子,蓀何以兮愁苦……”

    一曲畢,秦王駟哈哈大笑:“這楚歌當真拗口,寡人學了數日,才學會唱這一首。”

    羋月嫣然一笑,道:“可妾聽大王唱起來,卻無任何異音,想是大王天資聰明,學什麼便像什麼。”

    秦王駟飲了一口酒,忽然道:“五國聯兵於函谷關下,大戰在即,這歡歌置酒,寡人恐怕有一段時間不能有了。”

    羋月忙盈盈下拜,道:“妾聽說大王點兵,要與五國盟軍作戰。妾請求讓弟弟魏冉也跟著樗裡子一起作戰,請大王恩准。”

    秦王駟道:“難得你有這份心,寡人焉能不准?好,寡人讓他跟著樗裡疾出征。出征前,叫他進宮,讓你姐弟道別。”

    秦王駟一聲令下,魏冉便奉命進宮,來見羋月。

    魏冉在繆辛引導下,向內宮走去。他入宮時帶著一個包袱,交宮門口驗過以後,便交由繆辛捧進來。

    繆辛邊走邊問:“魏校尉,您這包袱裡是什麼東西啊?挺沉的。”

    魏冉目不斜視,邁著軍人的步伐向前,每一步似量過一樣等距:“是我帶給阿姊的東西。”

    兩人一路來到常寧殿西殿。繆辛通報之後,魏冉便走了進來。

    卻見羋月坐在窗邊,膝邊放著一件紅底黑紋的絲綿袍。她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眼睛,抬起頭來,看到了魏冉,不禁粲然一笑。

    魏冉沖上前跪倒在羋月面前,激動地道:“阿姊……”

    羋月見跪在自己面前的弟弟,雖然臉上還帶著稚嫩之態,個子卻已如同成年人一般長大,一時恍惚:“小、小冉……”

    魏冉抬頭:“是,我是小冉。”

    兩姐弟頓時熱淚盈眶,抱頭痛哭起來。

    好半日,女蘿等才抹淚帶笑上前勸道:“季羋,姊弟相逢,當歡喜才是。”

    兩人這才止了哭,打水洗了臉。

    羋月輕撫著魏冉的額頭、眉毛、眼睛、鼻子、下巴,半晌,才輕歎道:“小冉,你居然這麼大了,大得連阿姊都不敢相認了。”

    魏冉忍悲帶笑道:“是啊,阿姊,我長大了,如今我已經能保護你了。”

    羋月歎道:“是,我的小冉長大了,能保護阿姊了……你在軍中,一定吃了很多的苦。都是阿姊無能,才會讓你過刀頭舐血的日子。”

    魏冉道:“阿姊,我很好,將軍很提拔我,同袍們也很照顧我妻主太狂夫之過。征戰沙場才是男子漢應該有的人生,才是我魏冉應該有的人生。”

    羋月欣慰道:“嗯,小冉長大了,我的小冉真的長大了。”

    薜荔一拉繆辛,繆辛將手中的包袱放下,兩人行了一禮,悄然退出,關上了門,室內只余羋月姐弟獨處。羋月拉起魏冉,讓他坐到自己身邊,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弟弟,仿佛看不夠似的。

    魏冉便將包袱打開,道:“阿姊,三日之後,我就要上沙場了。”他將包袱向著羋月一推,“這是我這些年軍功受賞的東西。有七十金,還有功勳田,雖然只有十畝,不過我將來一定能掙更多的。這幾塊玉石是我的戰利品,特意給阿姊留著……”

    羋月見了這一包袱零零碎碎的東西,驚呆了:“你,你這是……”

    魏冉憨笑著道:“阿姊,這些東西我帶著也不方便,以前也常托放在別人那兒。如今難得進宮,我就帶進來給阿姊了。”

    羋月連忙收拾起來,嗔道:“傻孩子,阿姊這裡什麼都有,你這些東西還是自己收好。”

    魏冉按住了羋月的手:“阿姊,我就要出征去了,帶著也不方便,不如先放在阿姊這裡,好不好?”

    羋月無奈:“好,那阿姊先幫你收好,再給你添上一些,好讓你將來娶婦。”

    魏冉臉紅了:“阿姊!”

    羋月道:“對了,天冷了,阿姊給你做了幾件衣服,你路上行軍,可要多注意別受了寒。”

    魏冉道:“阿姊,我是個男人,衣服多一件少一件沒關係,阿姊在宮中不可太過辛苦。”

    羋月道:“不辛苦,阿姊怎麼都不會辛苦的。”

    羋月站起來,從櫃中取出一疊衣服,又將剛才放在身邊的那件紅底黑紋綿袍拿起抖開,對魏冉道:“你瞧瞧這件袍子好看嗎?我怕你會冷,特意做的綿袍。”

    魏冉笑道:“阿姊做的都好看。”

    羋月招手道:“來,套上試試,看哪兒有不合身的,阿姊再改。”

    說著,她走到魏冉身邊欲為他穿衣。魏冉羞澀,只得站起來,自己伸手去拿綿袍道:“阿姊,我自己來。”

    羋月卻笑著替他穿上衣服:“你如今大了,便不讓阿姊替你穿衣服了嗎?”

    魏冉只得乖乖讓她套上衣服。羋月一邊替他整衣,一邊卻握住魏冉的手,按住衣袍上的一處,壓低了聲音:“你按一下這裡,可感覺到有什麼不同?”

    魏冉一驚,見羋月神情嚴肅,當下伸手在她所說的地方按了一下,同樣壓低了聲音回道:“裡面,似乎還有一層東西。”

    羋月點頭:“不錯,我還縫了一件極重要的東西。”

    魏冉見了羋月的神情,臉色也沉重起來,低聲道:“是什麼?”

    羋月低聲道:“是孫武兵法十三篇。”

    魏冉一驚:“孫武兵法十三篇?阿姊從何而得?”

羋月替他系上腰帶,又將他衣袖領口拉起,端詳他穿的這件衣袍長短如何。她之前叫人問來了如今魏冉的身高,但終究不是親自量,還是略有些偏差。她手裡不停,口中低聲道:“當日孫武為吳王練兵,留下這兵法十三篇在吳宮之中。吳王闔閭憑此破楚,險些毀了大半個楚國。後來越王勾踐滅了吳國,自吳宮中得到這兵法十三篇,藏于越宮。父王……”她頓了一頓,想起她的父王與魏冉可不相關,又改了口:“我父王當年滅了越國,自越國得此兵法,藏于宮中。只可惜父王駕崩以後,新王不恤政事,這兵法便明珠蒙塵,無人過問。我離宮那年,為阿姊收拾嫁妝時發現了它,就悄悄地抄錄了一份在帛書上,藏於身上帶走。孫武兵法,雖有流傳在外的斷簡殘篇,但都殘缺不全。世間最全的,除了楚宮中那十三卷竹簡外,就是這綿袍中縫著的帛書了。”

    魏冉按著綿袍,心潮起伏。他明白羋月為何要將此兵法給他,也清楚地知道,有此兵法,他在軍中成功的機會便大了許多。想到姐姐的一片苦心,他不由得激動地跪下:“阿姊!阿姊苦心,弟弟萬死不敢辜負。”

    羋月見狀忙去扶他,見魏冉眼中有淚,不禁百感交集,抱住魏冉,心中萬分歉疚:“小冉,是阿姊對不住你,要你小小年紀便在沙場上拼命,可阿姊只能把這千斤重擔放到你身上了一夢榮華。富貴於我,本如浮雲;君恩寵愛,亦不強求。我要的只不過是活著,好好地活著,一家團聚地活著。可這大爭之世,你縱無爭心,卻已處戰場,為了生存不得不爭,不得不戰……”她擦乾了眼淚,聲音漸轉強勢,“要爭,就不得不讓自己變強。我生下了子稷,我就要保護他。大王已經有十幾個兒子了,而秦國留給這些公子的封地,卻不會有多少。一切只能靠他們自己建功立業,去爭去搶,連魏夫人都要把公子華送到軍中。為了子稷,為了你,為了還留在楚國的戎弟和母親,我必須變得強大,還要狠下心,捨得讓你去拼命。而小冉,你是男子,你是阿姊的弟弟,只有你強大起來,我們才有新的生機。”

    魏冉昂然道:“阿姊放心,我魏冉對天起誓,總有一天我會強大到可以在全天下人面前,護住阿姊,護住子稷,護住阿姊要護住的所有人。”

    羋月輕歎:“小冉,你知道嗎,我自生下子稷以後,就一直很害怕。我怕有朝一日,我會走上母親的老路。所以我一定不能讓這種事再發生。小冉,你要強大到足夠護住我,而我要強大到能夠幫助你,能夠有足夠的力量應付可能忽然降臨的噩運。所以我把這孫武十三篇給你,我還要設法參與朝政,得到朝中大臣們的支持和幫助。我更希望在噩運降臨之前,能夠帶著子稷離開這個宮廷,去你的封地,去子稷的封地。我會從大王那兒學到如何管理臣民,如何掌握人心,如何運用權力,如何招賢用才……”說到這裡,她不禁情緒激昂,“我絕不會讓所謂註定的命運輪回再降到我身上,就算它敢降到我身上,我也會將它踩在腳下,蹍個粉碎!”

    魏冉亦激昂道:“阿姊,我和你一起把噩運踩在腳下,蹍個粉碎!”

    羋月輕撫著魏冉的臉,將他擁入懷中,哽咽道:“我的好弟弟!”

    姊弟兩個絮語良久。不多時,繆辛就去師保處把嬴稷抱了回來。小嬴稷很少見到生人,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這位陌生的小舅舅,猶豫不前。羋月拉過他,對魏冉笑道:“小冉,你瞧,子稷這鼻子、這下巴,長得頗像你小時候。”

    魏冉瞧了一回,哈哈笑了:“阿姊就會取笑我,子稷生得俊挺,我的鼻子可比子稷塌多了。”嬴稷聽了這話,頓時撲哧一聲笑了。

    羋月笑著捏捏嬴稷胖乎乎的臉:“你小時候呀,和子稷一般愛吃。子稷,這就是我常說的你那個愛吃甜糕的小舅舅。”

    嬴稷甜甜地一笑,拿起案上的甜糕遞給魏冉:“小舅舅,我請你吃。”

    魏冉笑著接過來,大口吃掉,還贊道:“這甜糕真好吃。子稷請舅舅吃甜糕,舅舅也要還謝子稷。子稷可喜歡什麼,愛玩什麼?”

    嬴稷聽了頓時眼睛一亮:“舅舅,陪我玩打仗!”天底下的小男孩沒有不喜歡打仗的,然而嬴稷自小長於宮中,各妃嬪之間關係複雜,相互戒備。唐夫人的兒子年紀太大已經出宮,歷數宮中與嬴稷年紀差不多的孩子,生母卻是羋姝、樊長使、景氏這三個讓羋月不能放心的人。因此他也只能和宮奴玩玩,但這種遊戲宮奴們都是讓著他的,未免讓他有些寂寞。

    此時見魏冉蹲下來笑嘻嘻地和他說話,並無身為長輩的距離,頓時感覺無比投契。舅甥拿了木劍,在庭院裡嬉戲擊打。嬴稷歡叫著賣力進攻,魏冉亦是大呼小叫,架格得十分“努力”。兩個人一來一去,打得十分開心。羋月站在樹下笑看,不時叫他們小心。

    夕陽西下的時候,魏冉走了。

    夕陽照著他高大的身影,仿佛鍍上了一層金甲狂狼不噬妾。

    嬴稷依依不捨地望著他的背影,問:“母親,舅舅去哪兒?他什麼時候再來呀?”

    羋月輕撫著他的脊背,道:“舅舅要為大秦去打仗了。”

    嬴稷提著木劍,仰頭道:“母親,我也要去,我要和舅舅一起去打仗。”

    羋月摸摸他的臉:“等你長大後再說吧。子稷要練好本事,將來在戰場上才不會輸哦。”

    嬴稷點頭,昂首道:“我要學成本事,我要像小舅舅那樣保護母親!”

    羋月笑了笑,叫傅姆帶嬴稷去玩。她雖然這麼跟嬴稷說,但身為母親,又何嘗願意看到自己的兒子上戰場?她是恨不得將他永遠永遠庇護在自己的羽翼之下。然而,大爭之世,又豈是她的個人意願所能改變?願不願意,嬴稷都只能靠著自己的努力在戰場上、權力場上去搏殺,贏得屬於他自己的一片天地。

    趁著他如今還小,還可以做天真的夢,就讓他高興一些吧。所有的憂慮,只能埋藏在她的心中。

    羋月獨坐高臺,沉默地吹了一會兒風。半晌,她將嗚嘟湊到唇邊,嗚嗚地吹了起來,樂聲悠揚而哀傷,隨風飄向雲天之上。

    秦王駟走上高臺,靜靜聽著。

    羋月一曲吹畢,停下來,看到了秦王駟,驚訝地喚了一聲:“大王。”

    秦王駟點了點頭,知道她的傷感:“還是捨不得?”

    羋月點頭,歎息:“有點傷感。上次送走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孩子,一轉眼,看到的就是一個大人了。”

    秦王駟坐了下來,與她並肩看著夕陽:“那麼小的孩子,一轉眼就長大了。”

    羋月手中握著嗚嘟,腦海中諸事盤旋,張儀曾經的提醒,方才魏冉的話語,讓她終於下了決心,輕聲道:“大王,臣妾有個想法,不知道大王是否允准?”

    秦王駟“哦”了一聲,問道:“什麼想法?”

    羋月道:“大王心憂國事,臣妾飽食終日,卻不能為君分憂,深感慚愧。不知臣妾能做些什麼事,為大王分憂解勞?”

    秦王駟聽了,倒覺得詫異,不禁笑道:“男人建功立業,女人生兒育女,各司其職。國家大事,你又能幫得上什麼忙?”

    羋月卻肅然道:“周有太妊,善教文王,可為良母;亦有邑姜,輔佐武王,可謂賢婦。臣妾不才,願效先賢,為夫君分憂,也為將來教導子稷增長見識。”

    秦王駟轉頭看著羋月。自和氏璧一案以後,他漸漸發現她身上有一種令他欣賞的素質,對她有了一層新的認識。聽了她的話,他沉吟片刻,點頭道:“你這話,說得倒也有理。自假和氏璧一事,足見你確有才能智慧和襟懷氣度。寡人之前曾帶你去四方館聽士子辯論……”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你也能夠初識這些言論。正好寡人之前曾廣招天下賢士,收了許多策論,還未及研讀,就遇上了五國兵臨函谷關。軍情緊急,所以這些策論都放在那兒蒙塵。你若無事,可以去替寡人看看這些策論,挑選分揀。這些策論,諸子百家俱有,理論相互攻擊,倒可讓你增長見識,辨別蠱惑之言。”

    羋月大喜,盈盈下拜:“是,大王。”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33:49

羋月傳 第181-183章 蘇秦策

秦王駟讓羋月去看這些策論,也是因為自函谷關開戰以來,這些策論已經堆積如山,自己卻實在沒有時間去看。但是這些策論皆是四方館策士的心血,長期擱置,對於那些或懷著野心、或窮困求變的遊士來說,也實是一種折磨。

    因此,宮門口常有一些獻了策論卻不得回復的策士來問下落。宮衛們亦是見怪不怪,只是如眼前這位,卻有些討嫌了。

    現在還是秋風乍起時,這個被宮衛們討厭的策士卻已經早早穿上了一件黑貂裘衣,整個人也努力做出昂然的氣勢來。但這些宮衛閱人多矣,這策士明明熱出汗來也不肯脫了裘衣,裘衣之下的袖口又透出裡面的夾衣質地,他們自然看得出此人實是虛張聲勢,如今他的生活定已困窘,這件裘衣怕是他唯一體面的衣服了。

    這些日子,這青年策士已經來了數次。此時他站在宮門外,賠著笑問站在門口的宮衛:“這位校尉,請問大王最近可有看我們的策論?”

    那宮衛雖然也是個識趣的,奈何同樣的問題答了多次,也開始沒好氣了:“我說你這人,你當自己是什麼,想當官想瘋了不成?我同你說過多少次了,便是再好的策論,大王也不是專看你這一篇。大王最近忙於軍務,哪有時間?如果大王看了你的策論賞識你,自會派人去四方館找你的,你跑到宮門來天天問有什麼用?”

    那人一臉焦急又為難的神情:“不是啊,我不是想當官,我、我有急事啊……”

    那宮衛不耐煩地揮手:“我說你這策論才交上多久啊,就急成這樣?人家交上來一年半載沒回音的也多得是,都像你這樣,宮門都不走人了。走吧走吧!”

    那人急了:“哎呀,我確是有急事啊。這位校尉,你一定要幫我記著,在下姓蘇名秦,蘇秦、蘇秦。”

    他把自己的名字說了數次,見那校尉已經不耐煩了,只得悻悻地回了館舍來嘛,少俠。

    這蘇秦原是東周國人,入秦已經有數月了。他幾次上策論,奈何都不得面見秦王。他固然希望秦王能夠看到策論,可這策論之外,他還有一樁更重要的事情要讓秦王知道。

    他在咸陽無親無故,那事情又十分要緊。他不敢將信物交與別人,否則萬一在傳遞中失落,他豈不是對不起那囑託之人?

    他家境本就不富裕,此番入秦,也是傾盡家財,方湊足路費。又知世人一雙勢利眼,因而軒車裘衣,亦是一一備足。沒想到一路行來,遇上大軍過境,本就耽誤了一些時日,入秦之後又遇五國兵困函谷關,物價飛漲。他為了打點宮衛,又用去不少錢,挨到如今,便行囊漸空了。況如今天氣轉冷,他還欠著館舍的錢,若是秦王再不看他的策論,那他當真是無計可施了。自己受困倒不要緊,只是辜負了那托他之人。想到這裡,心中十分煎熬。他也知道,自己日日來打聽,顯得名利心重,十分可鄙,要受那宮衛之氣。但這不只是他自己的事啊!若只為自己,他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受此屈辱的,只是……一想到那人,他便什麼屈辱,都視若等閒了。

    他卻不知,自己的策論並不在秦王駟手中。

    自秦王駟下令之後,羋月便得以在宣室殿側殿,替秦王駟閱看策論。這些策論,來自諸子百家,對天下大勢、秦國內外的政事,皆有各自的看法。

    羋月如今便是將這些策論先一一看過,然後編號分類歸置,再擇其內容要點,寫成簡述,便於查閱。若有格外好的策論,便挑出來,呈與秦王駟。

    清晨,當晨鐘敲響,群臣依次上朝之後,羋月安頓好嬴稷,交與唐夫人,自己便去宣室殿側殿閱看策論。若見著好的策論,她不免依依不捨,難以放下。每每都要女蘿揉著她的肩頭來催她:“季羋,天晚了,不急在一時,咱們明天再來吧。”

    羋月低頭繼續看著竹簡,揮手道:“別急。別揉了,晃得厲害,讓我看完這一卷。”

    女蘿停下手繼續勸道:“季羋,小公子一天沒見著您了,肯定會哭的。”

    羋月猶豫一下:“等我看完這一卷吧。這一卷是墨家駁儒家的言論,格外精彩。”

    女蘿又勸道:“季羋,大王都要議政完畢回宮了,您比大王還忙嗎?若是大王回宮見不著您,豈非惹大王不快?”

    如此勸了半日,羋月只得放下手中的竹簡,站起來道:“好了,走吧。”

    果然,羋月一走進常寧殿,就聽到了孩子的哭聲。她暗自慚愧,忙加快腳步沖進室內。傅姆正蹲在地上哄著大哭大鬧的小嬴稷,卻怎麼都哄不好,急得團團轉。

    羋月急道:“子稷怎麼了?”

    傅姆見羋月回來,松了一口氣:“季羋,您回來得正好,小公子哭著要您。奴婢無能,怎麼都哄不好。”其實不過是今日羋月回來稍遲,嬴稷見母親素日這個時間就回來了,如今卻不見人,自然鬧騰得厲害。

    見羋月回來,嬴稷大哭著向她撲來:“母親,母親,你去哪兒了?我找不到你了。”

    羋月心疼不已,抱起嬴稷哄道:“子稷,你是男子漢大丈夫,要獨立要堅強,不能老賴在娘的身邊。娘現在學的一切,都是為子稷學,教子稷學會如何開疆拓土、建功立業,將來幫子稷管理一方封地。所以子稷一定要乖乖的,不要鬧啊,知道嗎?”

    嬴稷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婚情撩人。

    傅姆見嬴稷已經止住了哭,上前笑道:“果然季羋一來,小公子就安靜了,可見是母子連心,格外牽掛。季羋,您讓奴婢給小公子淨面吧,您也好更衣。”

    羋月將嬴稷交給傅姆,讓傅姆為嬴稷洗臉換衣,自己亦伸手由薜荔服侍著更衣,一邊隨口問道:“薜荔,今日宮中,可有什麼新鮮趣聞嗎?”

    薜荔想了想,笑了起來:“今日宮中沒有新鮮事,宮外倒有。”

    羋月道:“怎麼?”

    薜荔恰好今日出宮,回宮時便見著了那蘇秦之事,還責怪那宮衛無禮。宮衛便直說,那人日日到來,委實讓人不耐煩了。見著羋月問,她便說了此事:“近來有一個叫什麼秦的遊士,投了策論沒多久,就隔三岔五跑到宮門外問大王看了他的策論沒有。真是好笑,難道他以為大王閑著沒事幹,只等著看他的策論嗎?”

    羋月更衣畢,坐下來抱過嬴稷給他餵飯,隨口道:“你別笑話人家,保不定這些人當中就有一個衛鞅、吳起,因為不得國君重視,一氣之下投向別國了呢。”

    薜荔笑道:“季羋如今不正好在幫大王看策論嗎?就看看這個人到底說了些什麼,為什麼要這麼急不可耐的?”

    羋月也笑道:“那些策論堆成了山,每卷書簡看上去都是一樣的,若不拆開了仔細看,誰知道裡頭是誰寫的,寫的是什麼啊!他再著急,也得候我一卷卷地看。”

    薜荔道:“那就讓他慢慢等唄。”

    兩人隨口說著,也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不想過了兩日,羋月翻看一卷竹簡,方解開繩子,就見一張白色絲帛飄下來,正落在羋月腳邊。

    羋月詫異,俯身拾起帛書。這一看,她頓時臉色大變,再抓起那竹簡打開一看,卻見落款寫著“蘇秦”二字,猛然想起前幾日薜荔說過的話,頓時擊案道:“原來就是這個蘇秦。”

    女蘿嚇了一跳,忙問:“季羋,出了什麼事?”

    羋月卻將那竹簡抖了抖,又問:“這人還有其他的竹簡不曾?一齊拿過來。”

    女蘿忙去找了找,將幾卷竹簡俱都翻了出來,見裡面都夾著帛書,內容相似,卻唯有最初的一封帛書是她所熟悉的字體。

    當下羋月將幾張帛書都拿了起來,又看了那竹簡,竹簡的內容倒是普通策論了。她當下站了起來,拿起那帛書,大步向外行去:“我要去見大王。”

    此時秦王駟正與樗裡疾和張儀等人在宣室殿議事。函谷關已經被困數月,雙方僵持不下。青壯從軍導致田園荒蕪,再繼續下去,不但今年歉收,還會影響到明年的耕種。而秦國後方又被義渠人連著攻破十餘城,內外交困,必須儘快破解。

    樗裡疾分析道:“此番五國雖然聯兵,但真正出兵的只有韓趙魏三國。魏國為主力,趙國與韓國也頗為重視,趙派公子渴領兵,韓國更是派出太子奐領兵,共十五萬兵馬,圍困函谷關。楚國雖以令尹昭陽為首,但楚國國內對此事意見不一,出人不出力,兵馬不足。”

    張儀亦道:“臣已派人遊說楚國,並製造混亂,以便讓鄭袖在楚王面前進言,召那昭陽回朝。昭陽若回朝,楚國就算派出新的統帥,也無法與昭陽相比了。”

司馬錯亦道:“此番出兵,魏國最為出力。想來也是張子這些年連橫之計,蠶食魏國,終於讓他們感覺到痛了。”說到這裡,眾人不禁一笑。

    秦王駟道:“此番五國合兵,當如何應對?”

    張儀道:“三國聯軍,各有所長。趙國長年和狄人部落往來,學習狄人的騎兵之術,所以趙國出的是鐵騎。魏國出的則是名聞天下的魏武卒方陣,魏武卒個個身體強悍、訓練有素,更身披重甲,戰場上一般別國兵士奈何不了他們。韓國重弓箭,韓國射士經常遠程射殺大將,實是防不勝防。這三國分別作戰倒也罷了,聯合作戰,遠中近皆有照應,實是難辦。”

    樗裡疾冷笑:“只可惜函谷關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騎兵雖厲害,卻施展不開;鐵甲再厲害,也擋不住滾石檑木;射手再厲害,射不到函谷關上去。而且三國人心不齊,只要我們準備充分,偷營突襲,必能將他們一舉擊垮。”

    司馬錯道:“雖是五國合兵,但是各國發兵時間不同,魏趙韓三國已經在函谷關外集結,但楚國和燕國約定的人馬只到了小半,其餘部分還在路上楊家將:虛言神話。可恨那公孫衍,不但說動五國聯兵,還以財帛誘使義渠人在我大秦背後為亂。”

    樗裡疾一揮手:“所以我們的兵馬必須分成三支,一支重兵用來對付函谷關下的三國聯兵,到時候將他們驅至修魚這個地方……”

    司馬錯亦正在研究地圖,也指到此處,拍掌笑道:“吾與樗裡子所見略同,此處剛好設伏。末將請令,率一支奇兵在此設伏,我們就在修魚好好打他一仗。”

    秦王駟一擊案,道:“這一戰,要讓天下人知道,敢犯我大秦者,必要付出慘痛的代價。以為大秦剛剛崛起,就想聯手把我大秦打壓下去,”他冷笑,“做夢。”

    張儀道:“不錯,當日他們視大秦為野蠻之族,認為我們沒資格與東方列國並稱強國。如今秦國崛起,他們就要把我們打壓下去。只要打贏這一仗,秦國的實力就更加強大,他們就不敢再小看秦國了。”

    秦王駟決然道:“從來各國的強弱,未有不以戰爭決定的。秦國崛起,令列國恐懼,秦國只有打破包圍,打痛他們,他們才會正視我們的存在,不得不和我們坐到談判桌上來。”

    樗裡疾沉吟道:“義渠那裡,還需一支精兵,將他們截斷,令他們不得合兵。只要我們將五國聯兵打敗,義渠人不戰自退。”

    秦王駟恨恨地道:“哼,義渠人在我大秦後方屢次生事。等這次五國之圍解決以後,一定要狠狠地教訓義渠人,打他一記狠的,要把他們死死地踩在腳下,再不敢生出妄念來。”

    樗裡疾卻道:“我就是有些疑惑,燕國此番居然也跟著出兵。大公主自嫁到燕國以後,頭兩年還有消息,這兩年卻毫無消息,此事真是令人憂心。”

    秦王駟臉色一黯,轉又振作起來:“寡人相信自己的女兒,絕對不會輕易成為失敗者的。”

    正說到此,繆監匆匆而入,看了看諸人,不聲不響站過一邊。

    秦王駟眉頭一皺,問道:“何事?”

    繆監湊近秦王駟耳邊低聲道:“羋八子來報,她在列國遊士的策論中,發現了大公主的求救信。”

    秦王駟一怔:“孟嬴?”

    樗裡疾聽到,上前一步關切地問道:“大公主出了何事?”

    張儀和司馬錯對望一眼,知秦王駟此時有事,便極有眼色地站起來拱手:“臣等告退。”

    秦王駟揮了揮手,張儀和司馬錯退出殿外。

    司馬錯心中好奇,見張儀恍若無事地往外走,一把抓住了他問道:“張子,你說,大公主出了什麼事?”

    張儀嘿嘿笑了一聲:“不管出了什麼事,大公主有消息總好過沒消息。只要運作得當,壞事未必不能變為好事。”

    司馬錯蹺起大拇指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果然不愧張子在列國大名。”兩人對望,哈哈一笑。

    此時羋月已經自側殿執著帛書竹簡入內,呈與秦王駟道:“臣妾在看各國遊士送上的策論,結果在這個蘇秦的策論裡,居然發現這樣一封帛書,上面是大公主的筆跡。臣妾不敢延誤,所以連忙來稟告大王。”

    秦王駟奪過羋月手中的帛書,展開一看,立刻擊案罵了一聲:“豎子安敢精英妾:狀師王妃!”

    樗裡疾道:“大王,怎麼了?”

    秦王駟將帛書扔給樗裡疾:“你自己看。”又問羋月:“那蘇秦何在?”

    羋月猶豫搖頭:“妾不知,應該是……還在四方館吧。”

    秦王駟轉向繆監吩咐:“速去將此人帶來。”

    此時蘇秦正站在館舍門口,猶豫著要不要今日再去一趟宮門問訊。天氣已經轉冷,他的箱籠已經見底,值錢的東西典賣已盡,連館舍的錢也欠了許多。

    來來去去猶豫了甚久,他想了想,還是一頓足,轉頭向外欲行。卻見外面一行人進來,領頭一人進了門,便問:“可有一位來自東周國的蘇秦蘇子?”

    蘇秦還未回過神來,那館舍的侍者已經應道:“有的,有的。”侍者一抬眼,見蘇秦就站在門口,忙叫住他道:“蘇子,蘇子,有人尋你。”

    蘇秦愕然。一個宦人忙上前,向他行了一禮,道:“您可是日前給大王上策論的蘇子?”

    蘇秦下意識地點頭。點了兩下頭,他忽然明白過來,顫聲道:“大王……大王看到我的‘策論’了?”

    繆乙見館舍門口人多,不便說明,只壓低了聲音問道:“策論裡,還夾著一張帛書,可是?”

    蘇秦連忙點頭:“正是,正是!”

    繆乙忙拱手道:“恭喜蘇子,大王有請。”說著便要將他請上馬車。

    蘇秦一喜,正要上車,卻忽然想起一事來,忙道:“且請稍候,容我回房去取一件信物來。”這件信物他一直不敢隨身攜帶,生怕不小心失落,那就無法交代了。

    繆乙雖然詫異,卻也是恭敬相候。

    蘇秦忙狂奔回房,取了那件信物來,匆匆隨著繆乙上車進宮。

    自宮門下車,他便隨著繆乙一路進宮,走了許久,才走到宣室殿。他雖然目不斜視,低頭行路,但這一重重複道回廊的地面都著朱紅之色,兩邊壁畫精美異常,又有高臺層疊,一步步拾級而上,如入天宮,實是王家氣象,令人不禁拜服。

    進了正殿,地面上鋪了茵褥地衣,殿內四隻金燦燦的銅鼎已經點燃,秋風已起,此處卻暖如春日。

    蘇秦上前,行禮如儀:“外臣蘇秦,參見秦王。”

    秦王駟冷眼看去,這蘇秦面相忠厚,外頭披的一襲裘衣似乎還能看得過去,但衣領袖口卻隱約露出裡面的舊衣來。他大約自己也知道這點,所以舉止之間極力想遮掩裡面的舊衣,顯得有些拘謹。明明殿內甚暖,已經無法穿著裘衣,但他似乎不敢脫下這件裘衣,所以額頭見汗,顯得更加緊張。

    秦王駟暗自頷首。這人相貌,倒似個摯誠君子,難怪孟嬴要將書信託付與他。但秦王駟素日喜歡的臣子,卻是如公孫衍這般驕傲之至,又或者如張儀這般狂放不羈的人。他向來認為,大爭之世,只有足夠自信的人,才能有掌控事物的能力。似蘇秦這樣看上去過於老實的,實不是他所欣賞的人才。他本想若是此人有才,可以將他留為己用,看到蘇秦,卻又打消了念頭。



    秦王駟一邊整軍,欲與五國決戰,一邊令司馬錯派一隊兵馬悄然進入韓國,接回孟嬴母子。

    一月之後,孟嬴的馬車在司馬錯等人的護持下,悄悄回了咸陽。但這次行動卻只成功了一半。

    原來,他們一行人在即將順利離開韓國、進入秦國的時候,忽然路遇胡人打劫,人馬分散。孟嬴為了救子,令司馬錯帶著燕公子姬職先走,而她在魏冉的保護下欲以自己為目標引開追兵。

    哪曉得等到他們殺出重圍,會合了司馬錯之後,才發現其後竟有第二道伏兵,而燕公子姬職就在這第二道伏擊中被人劫走。

    孟嬴知道此事,便暈了過去,醒來後立刻就要親自去尋回兒子。然而此地位於秦韓交界處,司馬錯怕耽誤過久,讓韓國知道,會派出追兵,到時恐怕連孟嬴也要折於其中了,於是他硬是護著孟嬴先回咸陽,同時分兵查探姬職的消息。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34:18

羋月傳 第184-187章 公主恨

  秦王駟接到回報時,已經查明,借假胡人名義打劫,暗設埋伏劫走孟嬴之子姬職的,便是趙侯雍。

    孟嬴一入咸陽,便飛奔至宮中,撲倒在秦王駟腳下痛哭哀求:“父王,父王,您救救我兒……”她的聲音悲愴而絕望,令侍坐一邊的羋月也忍不住拭淚。

    秦王駟看著伏地大哭的女兒,語氣沉重而無奈:“孟嬴,若是能救,寡人豈能坐視不管?趙侯雍早有預謀,他抓走你的兒子,打的必是挾持他以制燕國的主意。此刻縱然寡人傾全國之力攻趙,只怕也無法接回你的兒子。”

    孟嬴癱坐在地,放聲大哭:“那我的子職,我的子職怎麼辦?”

    秦王駟勸道:“你放心,你兒子是燕國公子,也是燕國王位的繼承人。我聽說燕王噲已經打算禪讓王位給相國子之,正在擇吉日以舉行禪讓儀式。趙侯雍手中扣著公子職,必是為了在子之登上王位後,打著推立姬職為燕王的名義侵入燕國。你的兒子是他手中的傀儡燕王,他的安全一定不會有問題。”

    孟嬴聽了這話,如獲救命稻草。她抓住秦王駟的手,問道:“他不會殺子職,對不對?可是……”她的眼睛一亮,卻又黯淡下來,“可我兒還這麼小,若離了我,一個人在外,他會害怕、會哭,他會吃不好、睡不好的……”她越想越是心痛,向秦王駟哀求道:“父王,子職不能沒有我,一個孩子不能沒有母親照顧。父王,求您送我去趙國吧,讓我去趙國照顧子職,好不好,好不好?”說到最後,她退後一步,不住磕頭。

    秦王駟見她如此失態,卻是惱了,啐道:“你說的什麼糊塗話!既然你要去趙國,你當初在韓國為什麼要托人給我送信,叫我救你?這麼多的大秦健兒為救你而死,如今你又要去趙國。你將國家大事、將士性命,皆視為兒戲嗎?”

    孟嬴聽著秦王駟的話,卻恍若未聞,直愣愣地看了秦王駟一眼,慢慢地挺起了身子,道:“我為了大秦,犧牲了一生碧雲。沒有國,沒有家,沒有父,沒有夫。我什麼都不求,我不要做公主,不要做王后,我寧可生於普通人家,只求上天能滿足一個女人最卑微的願望,讓我和我的兒子在一起。這個要求很過分嗎?”她越說越是激憤,“為什麼你如此冷酷無情,父王?我恨你,我恨你——”說到最後,她不顧一切地站起來沖了出去。

    羋月欲去擋她,卻已經來不及了。“公主——”她頓了頓足,轉向秦王駟,欲為孟嬴求情,“大王——”不想她方一開口,便見秦王駟的眼神淩厲地看過來。羋月心中一凜,掩口不敢說話。

    秦王駟疲憊地揮了揮手:“出去,讓寡人一個人安靜安靜。”

    羋月沒有再開口,只默默一禮,退了出去。

    她走出宣室殿,想到方才孟嬴沖了出去,心中牽掛,便欲去引鶴宮看望孟嬴,可是到了引鶴宮前,卻被擋在門外,只說大公主心情不好,誰也不見。

    羋月無奈,只得回到常寧殿。

    女蘿見她心情不悅,忙來相勸:“季羋,大公主之事,您便是再同情,又有何用?這種事,大王都無可奈何。難道大王不愛大公主嗎?難道大王有辦法,會不幫大公主嗎?”

    羋月點頭,卻還是歎息:“女蘿,我知道你說的有理,我只是……”她撫著自己的心口,“我只是心裡過不去。”她想到當日與孟嬴結識之事,不禁傷感,“你可知道,我曾經很羡慕大公主。她曾經那麼幸福,擁有大王全部的父愛,擁有庸夫人那樣聰明睿智的母親,天生麗質,聰明有才,生而為公主,出嫁為王后,生下擁有繼承大位機會的兒子。可如今,她甚至還不如一個生於平民之家的女人。她為大秦嫁給了一個老人,又因為權力之爭而被流放,如今更是母子分離。這大爭之世,男人們說起來熱血沸騰,爭的是眼前功業,爭的是萬世留名,可從來不管這背後有多少女人的犧牲、女人的痛苦、女人的眼淚和心碎。”

    女蘿也歎道:“是啊,大爭之世,爭的是男人的榮耀。可女人呢,女人爭得最高的地位,也不過是當上王后吧。可就算是如大公主那般當上王后,依然要眼看著夫君寵愛別的女人,依然要為自己親生兒子的太子位而爭。爭輸了,可能失勢被殺,被流放,母子分離。爭贏了,像威後那樣,也不過是懷著一腔怨念,從王后宮中遷出,把執掌後宮的權力讓給兒子的女人們,自己呵雞罵狗,坐著等死罷了。”

    羋月聽著,只覺得一陣陣心寒:“不!女蘿,你說,我們這些後宮婦人,這一生就這麼過了嗎?”

    女蘿看著羋月的神情,微微有些不安。她知道自己的主人經常會有一些和別人不一樣的想法。這種想法,經常會折磨她,讓她夜不能寐,甚至讓她不能像別的後宮婦人一樣,去向大王獻媚討好。那種後宮婦人以為很正常的獻媚君王、打壓同儕的行為,到了她身上,便成了一種折磨。她要很努力地掙扎,甚至無數次地痛苦、思索,一直到為自己找到理由,才能夠邁出這一步來。

    所以,她的後宮之路,就註定要比其他的女人走得辛苦得多,掙扎得多,也曲折得多。

    見她似乎又陷入某種掙扎中,女蘿暗啐自己多嘴,忙勸道:“季羋,我只是胡說八道,您休理我。”

    羋月卻搖了搖頭,道:“女蘿,你說得很對,我不能這麼活。”

    女蘿暗驚:“季羋,您想做什麼?”

    羋月有些迷惘地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但她的神情卻漸漸有些清明起來,“但我知道,我想要不一樣的活法,我想要一種屬於自己的活法鹿鼎記後傳。”

    女蘿暗悔,只得哄勸道:“季羋,您別想太多。”她抬頭看看天色,道:“待會兒小公子就要回來了,哄哄孩子,您就不會想這些有用沒用的了。”

    小嬴稷如今六歲,已經開始識字習書,每日便由繆辛抱著去師保處學習,到下午再抱回來。

    說到嬴稷,羋月的心思稍稍轉移,搖了搖頭,歎息道:“不,正是因為有子稷,我才要真正去想明白、想透徹,我應該怎麼走完這一生。雖然我現在還沒想到該怎麼辦,但我卻不願意就這樣任由別人擺佈我的命運,這樣困守在四方天地裡,和幾個充滿嫉妒的女人互相怨恨著過完一生。”想到這兒,她忽然站了起來,走到書架前翻找,“女蘿,我的那卷《逍遙遊》呢,到哪兒去了?”

    女蘿一怔,也想起來了:“季羋,您似乎好久沒看這本書了。”

    羋月停下手,怔了一怔,道:“是,好久了。是從我懷了子稷以後,還是從我服侍大王以後呢……”她輕歎一聲,“一個女人,嫁夫生子以後,就忘記什麼是自己,忘記曾經有過的鯤鵬之心了。”

    正說著,卻聽外面傳來嬉鬧之聲,羋月精神一振,笑道:“是子稷回來了……”

    果然,嬴稷已經脫了鞋子,爬上走廊,飛快地跑進房間裡來,口中還叫著:“母親,母親……”

    羋月眉眼俱笑,坐在那兒,等著這個胖乎乎的小身子撲進自己的懷中,才接過女蘿遞來的巾子為他擦臉,問他今日學了些什麼,遇上了什麼有趣的事兒。

    一會兒,便聽得嬴稷問道:“母親,我聽說宮裡有個阿姊回來,是哪個阿姊啊?”

    羋月詫異:“你如何知道了?”

    嬴稷便說:“是我剛才路過,看到內小臣指揮人送東西到引鶴宮。我問他誰住進去了,他說是我的大阿姊。”

    羋月點了點頭:“是啊,是你大阿姊,你從沒見過她。她在你出生前,就嫁出去了。”說到這裡也不禁觸動心事,歎道:“你大阿姊還有一個兒子,同你差不多大呢。”

    嬴稷對母親忽然歎氣頗感不解,只問:“那我能同他一起玩嗎?”

    羋月神色黯然道:“他不在。”

    嬴稷問:“他去哪兒了?”

    羋月看著他童稚的臉,忽然心底一酸。設身處地想一想,若有一日,有人要將嬴稷與她分開,她也是要發瘋的吧。這麼小的孩子,如果沒有母親,該怎麼辦呢?

    羋月輕輕地撫摸著嬴稷的小腦袋,道:“子稷,要不要同母親一起,去看望一下你阿姊?”

    嬴稷點頭:“好啊!”

    羋月轉頭對女蘿道:“你差人去引鶴宮問問,我想帶子稷去見大公主,大公主可願一見。”

    過得片刻,孟嬴那邊便有回報,說是請她過去相見。

    自此之後,羋月便經常帶著嬴稷,去引鶴宮看望孟嬴。孟嬴自返秦以來,滿心想的便是失散的兒子,除此之外,任何事情對她來說都沒有意義,也沒有興趣。

只有羋月帶著嬴稷來見她,她才會強打起精神來。她眼中看到的是幼弟,但腦海中浮現的,卻是自己的愛子。她沒有抱嬴稷,也沒有同他親熱,只是讓嬴稷去院中自由地玩耍打鬧,而她就坐在一邊靜靜地看著,眼中露出的傷感和懷念,真是令鐵石心腸的人也不忍見。

    她甚至沒有和羋月說話。她所有的精神和力氣,都只用來思念兒子和追憶往事。她經常就這麼一整日地呆坐著,不言不語,不飲不食。

    朝上的爭議,仍然沒有結果,孟嬴卻以極快的速度憔悴下去了。就算拿嬴稷當成兒子的替代品,但終究,她的兒子離她有千里之遙。對她來說,這種短暫的安慰只是杯水車薪,根本抵不過每時每刻錐心刺骨的失子之痛。

    這一日,常寧殿的庭院中,秦王駟坐在廊下,聽著小小的嬴稷挺直身子高聲背詩:“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

    秦王駟嘴角微彎,抱起嬴稷誇獎道:“背得好。子稷,知道這詩是什麼意思嗎?”

    嬴稷響亮地說:“知道。”

    秦王駟道:“說說看。”

    嬴稷道:“這詩是說母親很辛苦,做兒子的要孝敬母親。”

    秦王駟點頭:“嗯,學得不錯。”

    嬴稷卻有些不安地問:“父王,孩兒沒背錯吧?”

    秦王駟微笑:“沒背錯,怎麼了?”

    嬴稷道:“那孩兒昨天背這首詩,為什麼阿姊哭了?”

    秦王駟看了坐在一邊微笑著對兒子露出鼓勵表情的羋月一眼,似乎感覺到了什麼:“阿姊,哪個阿姊?”

    嬴稷道:“引鶴宮的大阿姊啊。昨天母親帶我去看望大阿姊,大阿姊生病了,可大阿姊看著我,就一直哭一直哭。”

    秦王駟把嬴稷放下:“好孩子,讓女蘿帶你出去玩。”

    女蘿連忙上來牽著嬴稷的手道:“小公子,奴婢帶您去采桂花。”

    見女蘿帶走嬴稷,羋月走到秦王駟面前,無聲跪下。

    秦王駟並不意外:“你想為孟嬴求情?”

    羋月道:“是。”

    秦王駟道:“你可知這是干政?”

    羋月道:“臣妾不知道什麼是干政,臣妾也是一個母親,人同此心。大王,大公主憔悴將死,若她真的就此不起,豈非也辜負了大王救回她的深意?還不如圓了大公主的心願,送她去趙國,讓她無憾天才魔音師。”

    秦王駟歎:“你不瞭解趙侯雍。列國君王中,魏王遲暮,齊王已老,楚王無斷,韓王怯弱,燕王糊塗,能與寡人相比者,唯趙侯雍。天下諸侯皆已稱王,唯此人仍然不肯稱王,他有極大的抱負和野心。子職已經落在他的手中,他將來必會狠狠地咬燕國一口。孟嬴若落於他的手中,會讓他有更大的贏面。”

    羋月求道:“大王,大公主曾為秦國犧牲過一次,這次就算秦國還她一個人情,讓些利益與趙國,可不可以?”

    秦王駟道:“國家大政,豈容兒戲?”

    見秦王駟已經沉下了臉,羋月不敢再說,只取了旁邊的六博棋局擺開,賠笑道:“大王,您喜歡玩六博,今日臣妾來陪您玩玩如何?”

    秦王駟瞟了棋盤一眼,擺手道:“罷了,你棋藝太低,不能與我共弈。”

    羋月道:“不要緊,臣妾下不過大王,下次臣妾可以從唐姊姊手中贏過來。”

    秦王駟失笑:“你這算什麼?”

    羋月道:“人世如棋,只要棋局還在,這局棋裡輸掉讓掉的,下局棋仍然可以翻盤掙回來。大王,讓些許利益給趙國,還有翻盤的機會。可是大公主若死了,可就永遠活不過來了。”

    秦王駟看著羋月,神情頗有些玩味:“看起來,你比寡人還更像賭徒。”說到這裡,他話鋒一轉,“可是你和孟嬴,感情就如此之深,深到你寧可冒犯寡人?”

    羋月卻搖頭道:“不,臣妾只是認為應該為大公主說句公道話。”

    秦王駟眉毛一挑:“應該?”

    羋月歎道:“就如同當日,臣妾願意為王后求情,為魏夫人求情一樣。大王,臣妾曾經有過四處求告無門的時候,知道這種痛苦。所以臣妾知道,如果每個人都在別人落難的時候袖手旁觀,那就別指望自己落難的時候會有人相助。”

    秦王駟有些動容,卻又問道:“倘或你助了別人,到你需要幫助時,依舊無人助你呢?”

    羋月道:“臣妾知道這種事不能斤斤計較,有付出未必有收穫。但是臣妾種十分因,或可收一分果。若是一分因也不種,那自然是無果可收了。”

    秦王駟看看羋月,怔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他扔下棋子,站起身來,走下步廊,小內侍為他穿上鞋履。

    羋月見他一言不發,便向外走去,心中正自惴惴不安,卻見秦王駟穿好鞋履,回頭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道:“寡人會派司馬錯出使趙國。”

    羋月一怔,頓時笑靨如花,盈盈下拜:“多謝大王。”

    秦王駟擺了擺手:“你說的,未嘗不是一個辦法。季羋,你很好。”說著,他頭也不回便去了。

    長巷寂靜。

    羋月披著厚厚的大衣,帶著女蘿走過長巷,進入引鶴宮中。

    引鶴宮室內一隻青銅大爐,燃著爐火。羋月進屋,脫下厚厚的外衣,走到孟嬴榻邊,但見孟嬴臉色慘白,閉著眼睛,病情越發沉重了。

    羋月俯身喚道:“公主,公主貪吃王妃霸王爺。”

    孟嬴睜開眼睛看到羋月,微弱地笑了笑:“季羋,是你啊。”

    羋月道:“公主,司馬錯已經去趙國與趙侯交涉接回公子職的事情,你要好起來啊。”

    孟嬴強打精神:“謝謝你,季羋,我會一直支撐到子職回來的。”

    羋月道:“來,吃藥吧。”她服侍著孟嬴喝了一碗藥,見孟嬴精神漸漸恢復,勸道:“既然公子職回歸有望,你更要快快好起來才是。”

    孟嬴苦笑:“世人都羡慕這帝王家的富貴,你看我身為秦王女、燕王后,從小有父王喜愛,出嫁了不愁有別的女人在夫婿跟前爭寵,到如今,居然也落到這種地步。”

    羋月勸慰:“公主,您已經回到秦國,也即將和公子職見面,有些事就別再想了。”

    孟嬴卻搖頭道:“不是的,我不能不想。我真後悔當日……”

    羋月道:“當日如何?”

    孟嬴一把抓住羋月的手,一字字道:“季羋,我告訴你,你要記住我的教訓,在權力鬥爭的時候絕對不能退讓。人有仁心,卻不能施諸虎狼,你不能把刀把子交到別人的手中,去乞求別人的良心、善心,去指望別人能夠看在你足夠退讓的分上饒過你。沒有這回事,季羋,真的,沒有這回事。權力之爭,就是你死我活的事。我真後悔,當日易王死前,我就應該和太子噲爭上一爭的。我也是王后,我生的也是嫡子啊。我就是不屑爭,不敢爭,沒有用心去爭,結果你看,我落得這般下場。”

    羋月動容:“公主,我記住了。”

    孟嬴輕歎一聲:“先王——他待我倒好,只可惜死得太早。我還以為太子噲不會太狠心,可沒想到子之居然如此狠毒,要置我母子於死地。”

    羋月第一次聽到她說起燕國之事,不禁問道:“太子噲和宰相子之,是怎麼樣的人?”

    孟嬴輕歎:“先王……當年寵嬖甚多,對太子噲,卻不甚關心。因此太子噲自幼與宰相子之關係甚好,情同兄弟,甚至有段時間形影不離。我亦沒見過他幾次,只是聽說,太子噲是個志大才疏的人。燕國勢弱,他不知道勵精圖治以振興國家,卻喜歡玩華而不實的東西,以為這樣就能夠‘以德行感召天下’。所以他會輕易被子之操縱,居然相信什麼恢復‘禪讓’之禮就可以提升燕國在諸侯中的地位……”

    羋月也覺得好笑,道:“國家的地位,只能靠真正實力,不是靠什麼虛幻的學說。列國爭端,很少是由那些搬弄口舌的遊士掀起。遊士以才幹販賣學說,國君為了用他們的才幹,可以假裝信他們的學說,自己卻不可以真的執迷相信,甚至把學說置於實幹之上。否則,就是買櫝還珠。”

    孟嬴虛弱地笑了笑:“我發現你跟父王越來越像了,尤其是這種說話的口氣……”

    羋月驚愕掩口,她自己尚未意識到這點,忽然間居然臉紅了。

    孟嬴道:“季羋,你現在處處學父王、像父王,可是世間事,學七分足矣,不可學全十分。因為,你畢竟不是他。父王是男人,是君王,他可以足夠強勢,以此震懾他人。可是你是女人,是妃子,你要足夠婉轉,才能說服他人。”

    羋月看著孟嬴,誠摯地道:“多謝公主提醒。”

  孟嬴拍拍羋月的手道:“我做過王后,也做過國君的母后,入過朝堂,見過朝臣,議過朝政。有些東西,雖然我也不懂、不擅長,但是見過做過以後,自然就懂了。”

    孟嬴輕輕喘息著,羋月輕拍著她的背部。孟嬴露出憂傷的神情:“儘管,我真心希望,那些事我最好一輩子都不要去懂。我只想當個小女人,嫁給一個年貌相當的夫婿,一夫一妻,我只管相夫教子,洗手做羹湯……這世間千千萬萬個女人最庸常的日子,卻是我渴望一生而不可得的……”說到最後,她伏在羋月身上痛哭,將這些日子以來的痛苦傾瀉而出。

    羋月輕撫著孟嬴,默默無語。

    孟嬴漸漸止住哭泣,羋月為了開解她,指著另一邊錦褥上堆著的衣服道:“那些是什麼,是為公子職做的衣服嗎?”

    孟嬴道:“是啊,我想子職了,就給他做一件衣服……否則,我無以度過這些沒有他的日子。”

    羋月翻看著衣服,讚美道:“公子職真幸福,我還從來沒有給子稷做過這麼多的衣服呢……”

    孟嬴忽然想到一事,連忙阻止:“等一下——”

    羋月伸手拿起一件衣服,卻發現是成年男子的樣式,怔了一下才又笑道:“這是……給大王的?”

    孟嬴忙劈手奪過,扔到旁邊的箱中,胡亂掩飾道:“沒什麼,我打發時間,閑著做做的……”

    羋月也不以為意,只含笑說起若是姬職救回來,當如何為他準備衣食等事首富嫡女。說到這個,孟嬴才有了活力,絮絮地說了半天,從姬職在燕國的日常生活,到在韓國時的艱難,到如今一應器物皆無,要如何準備等等,不一而足。她一直講了許久,才放羋月回去。

    羋月見孟嬴終於又恢復了些許活力,心中也甚感安慰。她走到閣道之時,心情還甚是愉悅,可一回到常寧殿,聽到薜荔回報說椒房殿王后有請,她的眉頭又皺了起來。

    椒房殿這些年來,與她漸行漸遠,假和氏璧一案之後,更是撕破了臉。雖然後來羋月澄清案子真相,羋姝亦派人送了禮物,並說要請羋月過椒房殿一聚,消除誤會,但羋月當時以“毒傷未愈”為由拒絕了。

    羋姝心裡有些不悅,但終究還是忍了下來。近日,因羋月替孟嬴求情,羋姝覺得這也是一個姐妹修好的機會,便派了人來請她。

    見羋月進來,羋姝便含笑對她招手道:“妹妹且坐我身邊來。”

    羋月無奈,羋姝今日的狀態擺明瞭是修好之態,她卻有些頭疼。對她來說,目前最好的狀態,便是和羋姝保持一定的距離。

    羋姝有一點“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的性子,太親近了,她那種自以為“對你親熱”、“為了你好”的樣子,卻讓羋月從內心抗拒。於是她只說一聲“多謝王后”,便坐到了她右側的茵席上。果然,羋姝說道:“想你我本是親姊妹,同榮辱,共進退。當初剛入宮的時候,我真是一步也離不開你。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起,我們就漸漸生分了。你不再叫我阿姊,我也無意改正對你的稱呼……”她說到這裡,不勝唏噓。

    羋月淡淡地道:“我並不是跟王后生分了,只是身份不同,王后執掌後宮,我不敢在稱呼上出錯,成了別人議論王后的話柄。”

    羋姝也被自己說得有些感動了:“唉,什麼也別說了,我也是被小人所誤,誰能想到孟昭氏居然如此口蜜腹劍?都是她在挑撥離間,令我們姐妹離心。如今我們還是和好如初,可好?”

    羋月道:“但憑王后吩咐。”

    羋姝道:“如今宮中大患已去,你我應該攜手才是。”

    羋月“哦”了一聲,問道:“王后的意思是……”

    羋姝道:“上回的事,你雖然替魏氏也一併求情,但我知道你是為了讓我脫身才會那樣說。你既對我忠心,我自然也關心於你。如今我也聽到一些事與你有干係,所以特地喚你來提醒一二。”

    羋月道:“什麼事?”

    羋姝道:“聽說你為了大公主的事,數次忤逆大王,你可知這樣做十分欠妥?”

    羋月深吸一口氣,知道與羋姝無法溝通,只得敷衍道:“王后說得是,我也只是見大公主落難,心中不忍而已……”

    羋姝越發得意,終於有一件事可以讓她借此示好,又能對羋月訓誡一番,當即道:“那也不是我們後宮女子所能管的事。我說你這又何必呢,為了一個跟你不相干的人,得罪了大王。若是大王真的不理你了,我看你哭都來不及。少不得,我幫你在大王面前說說好話。”

    羋月無奈地道:“多謝王后關心,好在事情已經過去了,大王並沒有生我的氣。”
羋姝卻說:“你別以為大王明面上說不生你的氣,就真的無事了。惹了大王不高興,也許大王面上不說,以後就冷落你了呢。這宮裡多少女人想討好大王都來不及,有些錯,是不能犯的。”

    羋月暗歎:“多謝王后指點。”

    羋姝驕矜地道:“好了,去吧,記得我教誨你的話,回頭得好好思量思量,日後也是你行事的準則。”

    羋月垂眉低頭道:“是。”

    羋月走出椒房殿,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氣,吐盡在殿中堆積的鬱悶。

    薜荔追上來,拿著毛邊的外袍道:“季羋,小心外頭冷,快披上。”

    羋月推開道:“不必了,讓我走幾步透透氣,裡頭太悶了。”

    羋月固然氣悶無比,但她出去以後,羋姝亦不勝惱怒,將手爐往地上一摔,道:“哼,當真無禮。”

    玳瑁從暗處走出來,拾起手爐笑道:“王后,奴婢說得沒錯吧,羋八子對您從來都是陽奉陰違的。”

    羋姝道:“哼,看在她上次為我求情的分上,我本來還想容她再為我效力,沒想到……”

    玳瑁道:“魏夫人已經完全失寵,孟昭氏這個內奸也揪出來了。王后如今在宮中的地位何等穩固,這宮中還有誰能是您的對手,您又何須再由著羋八子在您跟前指手畫腳?倒不如好好行使權威,讓這宮裡再沒有人敢違您的心意才是。”

    羋姝歎了一口氣:“你說得對。當日我真沒想到她會為我求情,可是仔細一回想,事情總是因她而起,見了她反而難堪。本想借大公主這件事,示好於她,也乘機訓誡她一番。真沒想到她居然不識好歹。既然如此,從今往後我對她再也沒有情面可言了絕色神偷之相公很妖嬈。”

    玳瑁卻道:“王后,近日您和魏氏都涉入假和氏璧案中,季羋因此得寵,許多妃嬪都去討好她,王后不可不防。”

    羋姝一怔:“這倒奇了,她不過是個區區八子,討好她又有何用?”

    玳瑁陰惻惻地說:“若是大王寵愛,封她為夫人,亦未嘗不可。”

    羋姝冷笑:“只要我還是王后,她這輩子,便休想在八子這個位分上再進一步。”

    玳瑁終於露出笑臉:“王后這麼想,那就好了。”

    玳瑁說得不錯。自假和氏璧一案之後,王后和魏夫人皆捲入嫌疑之中。雖然秦王駟吩咐由唐夫人和衛良人共掌宮務,但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這兩位都不是後宮裡能夠挑頭的人。而羋月自此以後卻更加受寵,甚至開始為秦王駟整理策論。此番迎回大公主,又是她的功勞。

    宮中暗中流傳,說是羋月不久之後就會被提升,因此各宮妃嬪頻頻拜訪,一為探口風,二來亦是為了結交。

    羋月只覺得與她們應酬十分吃力,常常藉故推託。唐夫人冷眼旁觀,這日便請了羋月到正殿說話。

    羋月不解,問道:“不知夫人有何事吩咐?”

    唐夫人便說:“季羋,昨日衛良人來,今日屈媵人來,你為何都推辭不見呢?”

    羋月苦笑:“夫人豈不知我?她們前來示好,卻非好意,我亦無意被她們當槍使。”

    唐夫人卻搖頭道:“妹妹此言差矣!妹妹如今得了大王之寵,雖然只是個八子,但封為夫人也是指日可待的事。而且妹妹宅心仁厚,生死關頭仍然能夠為王后和魏夫人求情,又能夠冒著觸怒大王的危險,為大公主求情。王后為人寡恩少義,若無人與她對抗,則滿宮妃嬪都無喘息之餘地了。”

    羋月卻搖頭道:“可是她們把我推出來,讓王后以我為敵,於我而言,卻是不願。”

    唐夫人看著羋月,搖頭道:“可是妹妹,你真的甘心任由王后橫行宮中嗎?王后為人心胸狹窄,來日若是大王寵愛你,要提拔你,或是子稷在諸公子中顯得聰明能幹,她必定容不下你,到時你也要隱藏一輩子的才能和心氣,低眉垂首任她欺淩嗎?”見羋月不語,轉頭看著窗外,唐夫人繼續道:“妹妹,你和我不一樣。一把寶劍不能藏盡鋒芒一輩子,否則若不能傷人,便會傷己。我在這宮裡,膽小裝愚,裝了一輩子,可真有選擇,誰願意過這種忍氣吞聲的日子?可是我沒有這個膽量,也沒有這個能耐。但是你不一樣,從一進宮開始,你就沒有示弱過,沒有退讓過……”

    羋月抬手阻止唐夫人說下去:“唐夫人,您不必說了,我只願和子稷平安度日,不想成為別人的靶子,也不想成為別人的盾牌。”

    唐夫人搖頭歎道:“妹妹,你可知以你的性情和得到的寵愛,成為靶子是無可回避的?要知道,如果你成為別人的盾牌,別人也能成為你的盾牌。站在你身後的人越多,你的盾牌就越厚。”

    羋月聽了這話,不禁一怔,看向唐夫人:“您的意思是……”

    唐夫人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她的手:“子稷也大了,你如今,也要早早為自己、為他做打算了。”

    羋月怔在當場。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34:48

羋月傳 第188-190章 燕公子

宮中風雲乍起,函谷關外戰火已燃,咸陽城中,各方勢力亦是相持不下。

    張儀府書房,爐火正旺瘋丫頭玩古代。

    蘇秦裹著黑貂裘,雖然已經額頭見汗,卻堅持著不脫下來。他看著張儀拱手:“張子,我這策論已經改了十次了,您看這次如何?”

    張儀坐在蘇秦對面的主位上,一身輕薄錦衣,神情灑脫中帶著不屑。他隨手翻了翻幾案上的竹簡,不屑地扔下:“蘇子,易王后托我將金帛送給你,你為何不受?”

    蘇秦道:“君子喻于義,不喻於利。我帶信是為了君子之義,豈是為了金帛而來?”

    張儀道:“你不受金帛,可是要官職?要什麼樣的官職,想必易王后也定會幫你爭取的。”

    蘇秦道:“我入秦是為了貢獻我的學說,君王若能接受我的學說、我的才幹,任我以官職,我自然會欣然接受。為了一點官職而忘記自己的初衷,甚至要……要後宮女子說情,這種事我絕對不接受。”

    張儀斜眼看著蘇秦,搖搖頭:“你啊,太無知了。你可知行走列國,遊說君王,憑的並不僅僅是知識和頭腦,更是對人情世故的體察。我問你,你給大王上了十次策論,卻沒有一次被取中,你知道原因是什麼嗎?”

    蘇秦道:“是什麼?”

    張儀道:“你的理論,不適用於秦國,再改十次也是一樣。就算送進宮去,也是扔在那裡發黴。”

    蘇秦霍地站起:“我不信,我不信。”

    張儀道:“不信,你自己去問大王!”

    蘇秦大怒,拂袖轉身而去。次日,便又去了宮門,求見秦王。

    此時,秦王駟正在調兵遣將,做函谷關決戰的最後準備,聽了繆監來報,便問:“何事求見?”

    繆監道:“蘇秦送來了他的策論,想請大王面見,一述策論。”

    秦王駟道:“寡人哪有心思看他的策論?不見。”

    繆監道:“那這策論?”

    秦王駟道:“也退還給他吧。”

    披著黑貂裘,在寒風中哆嗦著等待的蘇秦,接到了秦王駟退回來的策論,不禁驚呆了。

    繆乙見他臉色不對,忙道:“這……要不然,我幫您把這策論給大公主,讓她看看能不能幫上忙。”

    不料蘇秦像觸了電似的沖上去,奪過竹簡,惱羞成怒道:“不必,本來就是當柴燒的東西,何必玷污了貴人的眼睛!”說著,便怒氣衝衝地轉頭回到了館舍之中。

    那館舍的侍者看到蘇秦回來,連忙跟在他的身後賠著小心:“蘇子,蘇子……”

    蘇秦走進房間,脫下黑貂裘扔在席上,見侍者跟進,便瞪著侍者問道:“你來何事?”

    那侍者小心地道:“蘇子,您的房錢飯錢,已經欠了兩個月了。還有,您這兩個月用掉的竹簡,錢也還欠著呢。您看,什麼時候方便,結一下賬?”

    蘇秦一怔,也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忙去翻箱子,卻發現箱子裡只剩下舊衣服,已經沒有值錢的東西可以抵押了逃妾升職記。正一籌莫展之時,轉身看到幾案上的竹簡,自暴自棄之下,便一把抱起來交給侍者道:“這些,都賣了。”

    侍者不敢接,賠笑道:“蘇子,這些可是您費盡心血,熬夜寫出來的策論啊!”

    蘇秦苦笑一聲:“費盡心血,熬夜寫就……呵呵呵,這些策論,若有用時,價值萬金;若無用時,一文不值。現在,它沒有用了,賣了它吧。”

    侍者退後一步,苦笑道:“蘇子,這寫過字的竹簡,也是……不值錢的。”

    蘇秦垂手,竹簡散落在地。他頹然坐下,手朝著整個房間一劃道:“那你說,我這房間裡,還有什麼是值錢的?”

    侍者順著他的眼光看去,房間裡只有散亂的竹簡和舊衣服,唯一值錢的,就只有那件黑貂裘了。見侍者的眼光停住不動,蘇秦神情變幻,從憤怒到痛苦到無奈,終於歎了口氣,一頓足,走過去把黑貂裘抱起,遞給侍者道:“把這個拿去當了吧。”

    侍者吃驚地道:“蘇子,這可是您唯一一件出門穿的好衣服了,況且這大冬天的,當了它,您以後怎麼辦……”

    蘇秦苦笑:“我?我就要離開這咸陽了,再也不會去拜會那些權貴投書投帖,用不上它了。當了它,若還有餘錢,就幫我去雇輛車吧。”

    侍者驚惶地申辯道:“蘇子,小人不是要催您的錢,也不是要趕您走啊!”

    蘇秦拍拍他的肩膀道:“是我自己想走了。咸陽雖好,不是我蘇秦久留之所。我就像是做了一個夢,現在夢醒了,也應該走人了。”

    他既做了要走的打算,便將自己一些日常之物,賤賣給了一些同樣行囊羞澀的士子。那件黑貂裘,他叫侍者拿去抵了房錢飯錢。只是沒有了黑貂裘,徒有一身舊衣,整個人頓時顯得寒酸了許多,一走出房間便要在寒風中抱臂哆嗦。那年老的侍者也服侍他多時,此時幫他雇了車來,一手拎著竹箱送他出去,另一手卻又拿了件舊羊皮襖,道:“蘇子,馬車已經在城外,就是要幾個人拼車。”說著,他把手中的羊皮襖遞過來,道:“您這大冬天的上路,貂裘又當了,可怎麼過啊!您若不嫌棄的話,小人這件舊羊皮襖,您穿著擋擋風吧。”

    蘇秦拱手謝道:“多謝老伯古道熱腸。”

    侍者道:“要不,您現在穿上?”

    蘇秦看了看周圍,要面子地挺挺胸口道:“算了,我還是出了城再穿吧。”

    侍者理解地道:“好好好,那我給您放這竹箱子裡。”

    見蘇秦背上竹箱離開,館舍老闆叉著手看天道:“這天氣,看來是要下雪了。”

    那侍者站在他的身後,也道:“不曉得蘇秦先生會不會遇上下雪。”

    正說著,卻聽得馬蹄聲響,只見一隊黑衣鐵騎護衛著豪華的宮車揚塵而來,在館舍門口停下。他二人還未反應過來,便見一個侍女下來,問道:“請問蘇秦蘇子,是否住在這裡?”

    那館舍老闆還未回答,卻見那馬車的簾子已經掀開,一個貴婦急問道:“蘇子現在何處?”

    那老闆頓時低頭,不敢看她,恭敬道:“蘇子已經走了。”

    那貴婦一怔:“走了?”

    那侍女也知自己剛才的問話過於拘禮板正,忙急促地追問:“去哪裡了?”

    老闆用眼睛的餘光看了一下馬車,看到黑衣鐵騎肅殺的氣勢,嚇得又低下了頭愛傾紫禁城。他是老於世故的人,從話語中知道對方的急促,不敢囉唆,忙道:“蘇子回鄉了,剛出的門,要在東門搭乘去韓國的貨車。如果貴人現在趕去,可能還來得及。”

    那貴婦失聲道:“貨車?蘇子何等樣人,怎麼會去搭貨車?”

    老闆心頭一凜,連忙向侍者低聲道:“快去取黑貂裘。”

    侍者連忙轉身跑進館舍,取了黑貂裘出來,那老闆捧著黑貂裘賠笑道:“蘇子十上策論而不得用,千金散盡,因此決意還鄉。蘇子為人坦蕩,不但搭貨車回鄉,而且硬要把他的黑貂裘留下來抵押房錢。小老兒辭讓不得,貴人若去追他,請帶上這黑貂裘還給蘇子。”

    說完,便覺手上一輕,那侍女早已經取了黑貂裘奉與那貴婦。這一行人來得快去得也快,轉眼間,馬蹄聲起,便向著西門而去了。

    那館舍老闆手中,只是多了一隻錢袋而已。

    此時蘇秦已經出了城,在城門下與一撥穿短衣的人搓著手跺著腳,一邊寒暄,一邊等候馬車。

    因為寒冷,且此時也沒有認識的人,蘇秦已經不再拘泥,套上了羊皮短襖。只是他雖然衣著寒酸,但往那兒一站,氣質仍與普通人有別。

    有一個秦國商人見他氣質不凡,上前搭訕:“這位先生,亦是去韓國啊?”

    蘇秦漠然看著前方道:“嗯。”

    秦商道:“我去韓國販貨,先生您呢?”

    蘇秦道:“回鄉。”

    秦商道:“先生是韓國人啊?”

    蘇秦道:“不是。”

    秦商道:“那先生是要到了韓國再搭別的車嗎?”

    蘇秦道:“是。”

    秦商抬頭望天道:“先生,你說這馬車什麼時候會來?”

    蘇秦道:“不知。”

    秦商本想結交蘇秦,但搭訕了半天,只有一個字兩個字的回答,也覺得無趣,悻悻地走開和別人說話去了。

    蘇秦長長籲了口氣,抬頭看著陰沉沉的天。

    寒風淩厲,吹得等車的人個個縮頭縮腦。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輛大篷車終於緩緩來了,停在離他們還有一小段距離的大路上。

    眾人轟動起來,都爭著上前搶裡面背風暖和的位置。見眾人擠擠挨挨地上前,只有蘇秦表情漠然地慢慢走著,那秦商奇怪地看了蘇秦一眼,一邊跑一邊招呼蘇秦道:“先生,快點,外面的位置要吃冷風的。”

    蘇秦嗯了一聲,仍舊慢慢走著。不想在此時,背後忽然傳來急促的叫聲:“蘇先生,蘇秦先生,等一等——”

蘇秦聽到這個聲音,表情頓時一變,不但沒有停下來,還頭也不回地加快了腳步,想沖到大篷車上。

    此時羋月正陪孟嬴坐在宮車上,見狀立刻指揮軍士道:“把他攔下來。”

    一隊黑衣鐵騎頓時賓士上前,將蘇秦和眾人隔絕開來。

    孟嬴叫道:“停車,停車。”

    宮車停下,孟嬴抱著黑貂裘跳下馬車,向著蘇秦的方向跑去。

    蘇秦欲逃避而行,卻被騎士們擋住相愛好嗎相守好嗎。

    孟嬴跑到蘇秦身後,撲上來抱住蘇秦,嚶嚶而哭道:“先生,先生是恨了孟嬴,所以連我的面都不想見,連我叫你也不肯停下來嗎?”

    蘇秦扭頭,看到的是孟嬴狐裘錦面的衣袖,和自己身上的舊褐衣羊皮襖形成強烈的反差。在心愛女子面前的羞窘令他感覺抬不起頭來。他漲紅了臉,沉聲道:“易王后,請鬆手,大庭廣眾之下,如此有損您的名聲。”

    孟嬴哽咽道:“我不放手,放手你就跑了。”

    蘇秦無奈道:“我不跑,您讓我把竹箱放下來,我怕硌著您。”

    孟嬴微微鬆手,卻仍然緊緊地抓住蘇秦的袖子。蘇秦把竹箱放下來,轉身面對著孟嬴,歎了一口氣。

    羋月舉手示意,眾騎士排成隊擋住大篷車和百姓們,轉身背對著孟嬴和蘇秦。

    孟嬴看到蘇秦衣衫破舊,傷心不已,哽咽道:“來時錦衣軒車,去時舊衣敝履,先生,是我害了你。”

    蘇秦見到她手中的黑貂裘,已經看出是自己原來的東西,知道是她有心,也有幾分感動,無奈道:“是我學識不足,不得賞用,客居在外,自然千金用盡,與你何干?”

    孟嬴死死地抓住他的手,道:“那你為什麼不肯受我的金帛?不肯找我?”

    蘇秦聲音低沉而痛楚:“你也要容我在你面前保住自己的尊嚴。”

    孟嬴撲到蘇秦的懷中,哭道:“對不起,對不起。”一邊手忙腳亂地拾起剛才抱著的黑貂裘,想要給蘇秦披上。

    蘇秦握住孟嬴的手,想要阻止她的動作:“你啊,你當真就不顧及你的身份、你的名節了嗎?”

    孟嬴不顧一切地死死抓住蘇秦的手,哭道:“身份和名節能改變我做寡婦的命運嗎?能讓我母子團聚嗎?能讓你留下來嗎?如果都不能,我要它何用!”

    蘇秦一怔,從她的話中聽到了關鍵所在,連忙焦急地抓住孟嬴的手,問道:“怎麼了,你們母子不在一起?”

    孟嬴哭訴道:“我們離開韓國的時候,遇到趙人伏擊,子職被趙國奪去了。”

    蘇秦大驚:“秦王為何不派人去救?”

    站在一邊的羋月聽到這裡,上前一步道:“蘇子有所不知,那趙侯雍奪去公子職,打的就是挾持燕國公子、謀取燕國王位的算盤,想來就算秦國大軍攻入趙國,也未必能夠奪回公子職。大王已經派司馬錯前去與趙侯雍商議贖回公子職的事情了。”

    蘇秦看著孟嬴,眼中充滿憐惜。他本以為她回到秦國,便可一切安好,苦盡甘來,卻不曾想到,他雖然替她把信帶到了,她的父親也來救她了,可是最終的結果,卻是另一重悲劇。他細看孟嬴,此刻她雖然一身華貴,然而臉色蒼白憔悴,身體也似無法支撐,不由得心中又是憤怒又是難過:“孟嬴——”

    孟嬴含淚看著蘇秦:“先生——”

    蘇秦腦海中此時千萬個主意閃過,他張口欲言,可看了看周圍情況,忽然又灰了心,長歎一聲:“罷了。”

    羋月察言觀色,上前一步問道:“先生有何高見?”

    蘇秦卻不識她,問道:“這位夫人是……”

    孟嬴道:“這是羋八子,也是我最好的朋友藏鋒霸天下。”

    羋月道:“蘇子有所不知,當日蘇子的策論,是我發現的,我與孟嬴亦是有舊。如今她痛失嬌兒,難以支撐,先生若有高見,還請賜教。”

    蘇秦微一沉吟,欲待不言,看了一眼孟嬴,心又軟了,歎道:“若是由我來說,此事並不難辦。”

    羋月眼睛一亮:“先生有辦法?何不一起入宮,面見大王。”

    蘇秦卻冷笑一聲,道:“不了,我十上策論,大王不屑一見,我又何必再自討沒趣?我隨口一說,你們願不願意採用,悉聽尊便。”

    孟嬴凝視著蘇秦,眼神中有無限信賴:“先生請說。”

    蘇秦深深地凝視著孟嬴,充滿了留戀和不舍,良久才終於放棄地收回目光,歎息道:“罷了,你畢竟是燕易王的王后,終究是要回到你的位置。”

    蘇秦放開孟嬴,走開兩步,負手向天,沉默片刻道:“燕國君臣易位,逆天違人,不但國內動盪,更會引起諸侯不安。趙侯扣押了公子職,必是為了等待燕國內亂,他好乘機以擁立公子職為藉口,入侵燕國。但趙*隊現在拖在函谷關,他不能兩面作戰。唯一的辦法就是我們先挑起燕國的戰亂,再以此迫使趙國和秦國聯手,共同擁立公子職為燕王。如此,函谷關之圍可解,易王后歸燕可行。”

    羋月這些日子以來,亦知秦王駟為此事所苦,孟嬴之子姬職,便是攻破趙、燕兩國的一件絕頂利器,只是具體如何運用,卻商議數月猶未有最好的辦法。如今見蘇秦說出這話來,雖然並不新鮮,但已經極為難得,更難得的是,他意猶未盡,真正精要的內容,當在後面。此時也顧不得避諱,她上前一步,急問:“如何才能挑起燕國內亂呢?”

    蘇秦諷刺地一笑,將手一劃,指向東邊,道:“齊國。”

    羋月與孟嬴對望一眼:“齊國?”

    蘇秦壓抑已久,此時決意辭去,料得今生今世,未必再入秦邦,索性放開胸懷,指點江山,滔滔不絕:“趙國雖有燕王噲之弟公子職,但燕王噲的兒子太子平卻在齊國。燕王噲被子之所騙,願意讓位於子之,可太子平卻因此失去王位,豈有不恨之理?五國聯兵攻秦,齊國卻沒有加入,我猜他們就是在等這次機會。只要派細作在太子平身邊挑起事端,則齊國必將提前捲入燕國之爭端。只要燕國開始內亂,不管子之還是太子平都會被燕人所憎恨,到時候秦趙合兵入燕,乘機擁公子職繼位,不但可迫使齊國退兵,還可以挑撥魏韓楚三國跟秦趙聯手,乘人之危,去瓜分燕齊兩國的領土。如此一來,可轉化五國困秦之局成六國困燕之局,秦趙二國更是可以借鷸蚌相爭而成為最後的漁翁。而且各國制衡,趙國的胃口再大也得退讓三分。”

    羋月擊掌叫絕:“妙,太妙了,先生真是當世奇才!”

    蘇秦卻解下身上的黑貂裘,還給孟嬴:“此物我抵押給了店家,已不屬於我,所以我不會收的。易王后,您將回燕國,執掌一國,你我萍水相逢,有緣一會,今日告別,各自東西。”

    蘇秦朝著孟嬴長揖,昂首闊步,走向大篷車。

    羋月急呼道:“先生如此高才,何不留下?”

蘇秦頭也不回,傲然道:“蘇秦已經燒了為秦王所獻的策論,就此辭別咸陽,不會再回來了。”

    孟嬴猶癡癡地抱著黑貂裘,望著蘇秦遠去的背影,羋月急忙推了推她,催道:“公主,你為何不留下蘇子?”

    孟嬴癡癡地道:“先生不願意留下,我當尊重他的意願。”

    大篷車還停在原處,蘇秦走到車前,拱手道:“請各位讓一讓,容我找個位子。”

    車上諸人,都只不過是普通商販、市井鄙人,哪裡見過這種陣仗?此時已經知道蘇秦的不凡,肅然起敬,一聽這話,立刻閃身讓出一個最中間的位子給他。

    蘇秦不以為意,拎著自己的竹箱坐下,敲了敲那車壁道:“馭者,可以走了嗎?”

    這大篷車的馭者如夢初醒,他看了看那些奇怪的貴人,見她們沒有反應,只得揮鞭開車。原本他們周圍的那些黑衣鐵騎困住車子,不讓他們走,此刻見到馬車起行,卻肅然讓開一條道路。

    馬車揚塵遠去,漸至不見。孟嬴抱著黑貂裘,一動不動,眼淚在臉上凝結成冰。

    羋月一頓足,拉起孟嬴道:“快些回宮,去稟報大王吧。”

    當下兩人急忙回宮,羋月便立即去見了秦王駟,將蘇秦之計說了萌貨大戰美御醫。秦王駟大驚:“什麼,蘇秦竟有此計?”

    羋月道:“是,大王以為可行否?”

    秦王駟拍案叫絕:“絕世妙計。此人才智,不下於張儀!”

    羋月道:“蘇秦此人,急智辯才,不及張儀,可深謀遠慮,精通人性的弱點,這方面又勝於張儀。”

    秦王駟亦點頭,當下便傳令道:“來人,速速追回蘇秦。”繆監應了一聲,正要往外而去,羋月卻想到一事,拉住了秦王駟的手,道:“大王,且慢。”

    繆監站住,等候秦王駟示下。

    秦王駟看向羋月,眼中有著君王之威:“怎麼?”

    羋月微驚,卻勇敢地迎上:“大王,蘇秦十上策論,大王為何不用?公孫衍為大良造,為何出奔魏國?”

    秦王駟怔了怔,緩緩坐下,好一會兒才點頭:“你說得對。一個國家,容不下兩個頂尖的謀臣。治大國若烹小鮮,不可政令反復。執政者最忌變換治國的策略,寡人已用張儀,便不能再用蘇秦。”

    羋月側身向前,放軟了聲音道:“大王不用,大公主可以用啊!”

    秦王駟沉吟片刻,展開了微笑:“不錯,不錯!”他讚賞地看著羋月,見她謙遜又有些不安地低下頭,一把將她攬在懷中,稱讚道:“我得季羋,如周武王得邑姜,楚莊王得樊姬也。”

    羋月驚喜地抬頭看著秦王駟,為這樣的讚美感到激動和不安:“大王,臣妾哪比得上邑姜、樊姬那樣的賢後?”

    秦王駟輕撫著她的肩頭,歎道:“為女子者,困於閨中,眼界小格局小氣量小,那是天生性情,也是環境所致。古往今來,很少有女子能夠掙脫這種天性和環境,超脫同儕。所以若能遇到,都是珍寶。”

    羋月感受著這前所未有的認可和肯定,激動得微微顫抖:“大王,有了此刻大王的肯定,臣妾這一生沒白活,就算立時死了,也死而無憾!”

    秦王駟用讚美和珍視的眼光看著羋月:“我還記得,初見你的時候,還是個小野丫頭……可是看著你一天天地長大,一天天地脫胎換骨,我都不敢相信,一個女人可以有這樣大的變化。月,你每天都能給我新的驚喜。”

    羋月羞澀卻又自信地笑道:“世人給女人準備的都是籠子,唯有大王,給我的是一片天空。把女人放在籠子裡,只能聽到雀鳥的鳴叫;給女人以天空,才能看到鳳凰的飛翔。”

    秦王駟寵愛地看著羋月:“是啊,我的季羋,我的小鳳凰,你飛吧,飛多高,都有寡人為你托起這一片天。”

    羋月幸福地伏在秦王駟的懷中:“我希望有一天,能和大王一起飛翔。”

    秦王駟詫異地看著羋月,哈哈一笑:“好,我期待你和我一起飛翔。”

    “我是邑姜,是樊姬,是鳳凰……”自楚威王死後,羋月再也沒有得到過這樣的褒揚、這樣的肯定,這令她也不覺有些飄飄然起來,甚至在次日見到張儀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將秦王駟對她的誇獎說了。

    兩人走在回廊中,她說到這裡,仍覺得如要飛起來似的高興狂女重生-嫡妃鋒芒。她輕盈地轉了一個圈:“張儀,你說,大王這是何意?”

    張儀帶著縱容的微笑,拱手道:“大王自然是在誇獎季羋。”

    羋月有些不甘心地道:“只有誇獎嗎?”她希望張儀能夠挖出其中更深的含意來,讓她感覺更高的讚美。

    不料張儀卻收了笑容,帶著深意問:“季羋還要聽到什麼話?”

    羋月一腔喜悅,在張儀嚴肅的神情中慢慢沉澱了下來:“張子以為,就沒有其他的含義嗎?”

    張儀悠然道:“大王也曾誇張儀為無雙國士,可是張儀心中明白,縱有再多的誇獎和倚重,可大王在面臨重大抉擇的時候,首先要找的,還是樗裡子。”

    羋月有些不服氣:“可樗裡子畢竟只有一個。”

    張儀道:“但是,王后有嫡子啊。”

    張儀的話像一盆冷水,將羋月的熱望給澆熄了。

    羋月有些沮喪。她往前走了幾步道:“張子,我有件事想請教您。”

    張儀道:“季羋請講。”

    羋月道:“我與人走在高臺上,本來我站在人後,可別人不走了,我比別人努力多走幾步,走得高了一些,看到了另外的風景,卻已經為人所忌。往前走,走不了;往後退,不甘心。我應該怎麼辦?”

    張儀道:“那就讓自己站得更穩。”

    羋月道:“如何才能讓自己站得更穩?”

    張儀道:“光是站在高臺上,那是虛的,你得撐得起這座高臺,讓這座高臺離你不得,離了你就有缺憾,讓你自己不可替代。”

    羋月看了張儀一眼,問:“如何才能不可替代?”

    張儀道:“在上,有人拉著你;在下,有人托著你。”

    羋月不解地說:“有人托著我?張子,王后有陪嫁之臣,我一介媵女,何來托舉者?”

    張儀笑了:“我記得季羋曾經和我說過:‘為人君者,蔭德於人者也;為人臣者,仰生於上者也。’人主並非天生,有人聚於旗下,便為人主。人臣亦可造就,廣施恩惠,自可聚人。”

    羋月聽了這話,也不禁陷入了沉思,喃喃道:“人主並非天生?”

    張儀再度長揖:“張儀心眼小,人人皆知,有仇於我者,我不敢忘。可有恩於我者,我更不敢忘。季羋不只對張儀,更對大公主、對庸氏皆有施惠。這些人,就是托起你的人。”

    羋月眼神閃動,似有所悟。她忽然想到了唐夫人之前對她說過的話,她說以你的性情和你得到的寵愛,成為靶子是無可回避的,但是你成為別人的盾牌,別人也能成為你的盾牌,站在你身後的人越多,你的盾牌就越厚。

    她站住了,再將張儀的話與唐夫人的話,兩相對比了一下,喃喃道:“張子,我似乎有些懂了。”

    張儀朗聲一笑,拱手一揖:“恭喜季羋,您悟了。”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35:22

羋月傳 第191-194章 巡四畿

冬去春來,捷報頻傳。

    先是燕國開始內亂,因為燕王噲將王位傳給相國子之,自己向其稱臣,此事引起太子平的不滿,便與大將市被聯手,與齊國暗中勾連,準備發動政變。

    此時齊王辟疆在位(即齊宣王),聞言便派人與太子平聯繫,說太子的行為是“整飭君臣之義,明確父子之位”,並說若是太子平推翻子之,齊國將一力助之。

    太子平得了這個允諾,便趕回燕京薊城,糾結部屬,包圍王宮,欲攻打子之。子之帶著兵馬,緊閉王宮堅守不出,另一邊卻派人以重金厚爵去拉攏大將市被。市被本是因為自己的權力被削減,才與太子平聯手的,如今得了子之的允諾,再看太子平攻打王宮甚久還未攻下,便臨陣倒戈,反過來攻擊太子平。太子平大怒,於是先與市被一場大戰,市被不是敵手,被太子平所殺,暴屍示眾。這一來又引得市被屬下不服,子之乘機攻擊太子平,將太子平殺死。

    他們這數月廝殺,都在燕國京城之內,直殺得血流成河,除了雙方將士以外,無辜百姓也被牽連,慘遭橫禍。這幾月混戰,薊城百姓死者達數萬人,人心恐懼,更對子之怨恨萬分。

    就在此時,齊國趁機打著“為太子平申冤”的旗號,派大將匡章發兵燕國。燕國君臣易位,先是子之上位,然後是太子平爭位,弄得各地的封臣、守將,都不知道自己該效忠誰了。因此匡章只用了五十來天,便佔領了燕國全境,而已經讓位的燕王噲和新王子之,也在亂軍中被殺。子之更是被齊國人剁成了肉醬,以告慰太子平的“在天之靈”。

    五國兵困函谷關,日日耗費錢糧,損兵折將,分利未入,卻見齊國悄不作聲先吞了一個大國,豈肯甘心?首先是燕*隊無法控制,就要撤軍,而趙國也開始無心作戰。就在此時,秦人開了函谷關,發動了對聯軍的攻擊。

    捷報傳來的時候,羋月正在承明殿中,與秦王駟討論近日看到的一些較好的策論,卻聽得外頭一迭聲高叫道:“捷報,捷報——”她停止了說話,臉上不禁綻開了笑容。

    但見繆乙舉著竹簡從門外大步跑進殿內,跪下呈上竹簡:“大王,捷報——”

    繆監連忙接過竹簡,轉呈給秦王駟。秦王駟正在看手中的策論,他方才聽到門外繆乙的呼聲已經停住凝聽,此時卻繼續翻了一下奏章,漫不經心道:“念吧。”

    繆監知其心意,翻開竹簡道:“回大王,大捷一傾紅顏媚天下。樗裡子出函谷關,與韓趙魏三國大戰,將五國聯兵迫至修魚,遇司馬錯將軍伏擊,大敗聯兵。斬敵八萬多,俘獲魏國大將申差和趙國公子渴,韓國太子奐戰死。”

    秦王駟接過竹簡,展開看了,歎息一聲:“五國兵困函谷關,將我們困了整整一年多,數萬將士的性命,多少公子卿士的折損,終於有了一個了結。繆監,將此捷報傳諭三軍。”

    羋月已經整衣下拜道賀:“妾恭喜大王,賀喜大王!”

    殿中諸人一起拜伏道賀,喜訊頓時傳遍了王宮內外。

    秦王駟擺了擺手,令諸人退下。此刻他整個人似乎都鬆懈了下來。這一年多來函谷關被困,對他來說,實在是日日夜夜的煎熬。如今這一切終於都結束了,他忽然覺得如釋重負。

    大捷之後,便是慶功。直至宴罷,他才回到承明殿中,羋月為他卸下冠冕,解開頭髮,輕輕按摩他的頭皮和肩膀。

    秦王駟側身躺在她的膝上,長歎一聲:“寡人終於可以鬆口氣了。”

    羋月輕輕為他按摩著,柔聲道:“這一仗打完,我看列國再不敢對我秦國起打壓之心了。”

    秦王駟哼了一聲:“六國對秦國一直打壓。自商鞅變法以來,秦國勢力日強,他們就想聯手把秦國打壓下去。哼,這一戰之後,看他們還敢不敢小看我大秦。”

    羋月歎道:“列強最見不得有一個新的勢力崛起,當然是先來打壓。打壓不成以後,就會爭相籠絡了。打贏了這一仗,我大秦接下來的日子就會好過很多。”

    秦王駟滿意地點頭:“季羋你總是深得寡人之心。對了,你弟弟這次也立下大功了。”

    羋月驚喜:“真的?小冉立了什麼功勞?”

    秦王駟點頭:“司馬錯的奏章上把他好一頓誇獎。先是燕國之戰,說魏冉和趙國的公子勝聯手,迎擊齊軍打了好一場大勝仗。後來是修魚之戰,說也是魏冉建議的伏擊點,又是魏冉領軍,以五千人扛住了十幾萬的韓魏聯兵,為樗裡子的追兵到來贏得了最關鍵的時間。”

    羋月道:“真的?”

    秦王駟道:“寡人還能騙你不成?”

    羋月道:“那真要好好感謝司馬錯將軍了。魏冉離開我的時候還是個孩子,他是在大秦的軍中成長,也是在大秦的軍中學會了一身本事。”

    秦王駟道:“那也得他自己夠努力、有天分。這麼多軍中勇士,人人都是一樣的機會,偏就他立下大功,那就是他自己的本事。寡人準備好好賞賜他。”

    羋月道:“大王打算賞他什麼?”

    秦王駟沉吟一下:“司馬錯上表說,請封他為軍侯,賜大夫爵。寡人卻擬封他為裨將軍,賜公乘爵。”

    羋月聞言,忙盈盈下拜:“臣妾多謝大王。”

    秦王駟戲謔地問:“愛妃何不謙讓?”

    羋月道:“當仁不讓。倘若大王因為寵愛我而賞他,或者他功不抵爵,才需要謙讓。如今大王封魏冉,是因為魏冉自己血戰疆場立下軍功,我何必替他謙讓?”

    秦王駟哈哈大笑:“好一個當仁不讓,說得好妻主太狂夫之過!”

    羋月道:“大王欲超拔軍中新晉少年,以替代世襲軍將以及老將,臣妾亦深以為然。”

    秦王駟點頭道:“然也。”

    羋月道:“大王打贏了這一仗以後,接下來當如何做?”

    秦王駟道:“你猜呢?”

    羋月手一揮:“往東,當借此機會離間韓趙魏三國;往西,教訓趁火打劫的義渠人;往北,扶植孟嬴母子複國;往南,繼續削弱和分化楚國……”

    秦王駟大笑道:“不錯,不錯,但是,還有一點,更加重要。”

    羋月不解道:“哪一點?”

    秦王駟此刻的笑容卻有些猙獰:“接下來,寡人首要之事便是巡幸四畿。

    此番五國聯兵攻打函谷關,我大秦的四鄰都有些不安分,有些新收的城池也未曾安撫,還有些地方的封臣權勢過大,蓄養私兵超過規定……”

    羋月不由得點頭:“是了。”此刻外憂盡去,自然是要先對內進行清理,以保證王權能夠得到鞏固。在此之後,方可一步步對外進行控制。她當即問道:“大王巡幸,可是要帶人服侍?”

    秦王駟看向羋月,調侃地道:“你說呢?”

    羋月斂袖一禮道:“臣妾願侍櫛巾。”

    秦王駟收了笑容,問她:“長途跋涉,十分艱苦,你可吃得了苦?”

    羋月抬頭:“大王能吃的苦,妾也能吃。”

    秦王駟哈哈一笑:“好,那寡人便帶上你。”

    秦王巡幸四畿,自然是儀仗重重。無數鐵騎戟林擁著前引的導車、立有旄旗的旄車、帝王的玉輅、後妃的車、裝行李的輜車,以及隨後的從車等,車隊旌旗招展,首尾綿延十餘裡,馳離宮城。

    行行複行行,羋月隨著秦王駟,走遍了秦國的山山水水,看遍了壯美江山,識遍了風土人情,不覺已經兩年。這兩年裡,她看著秦王駟每到一地,就召見鄉老,瞭解民情,鼓勵耕種和生育,清理不法之徒,打壓豪強,重點是將秦法貫徹到各郡各縣。這樣的巡幸,事實上也是將秦國所有的統轄之地重新梳理了一番,加強了王權的控制力。

    而這兩年,亦是羋月這一生中最為重要的兩年。就在這兩年中,她隨著秦王駟的行程,丈量了秦國所有的郡縣,知道了各地的官員、封臣、軍隊和風土人情。這兩年的長途跋涉雖然艱苦,甚至在一些地方,飲食都只能就地取材,粗糲無比,但對她精神的提升、意志的磨煉,甚至是體力的錘煉,都有著非凡的好處,就像點滴的營養,不斷滋養她的身心,令她充實而豐富,令她積澱而成長。

    他們曾經在草原上雙騎共逐,曾經在雨夜裡車陷泥濘,曾經與蠻族歌舞共飲,曾經與狄戎一起生啖血肉,甚至遇上過刺客的襲擊、與胡人狹路相逢的交戰,還遇上過野馬遷徙造成車隊的混亂。

    羋月這一生,從楚宮到秦宮,只有這兩年,才將她帶入了一個新世界中,讓她看到天地的廣闊,視野不同了,心胸也就不同了。

這兩年裡,秦王駟雖然每日在行程中,卻比在咸陽更忙碌,每天都有快馬將各地的簡牘送來,他便在馬車中批閱發回。對列國的戰爭,亦盡在他的掌控之中。

    五國兵困函谷關的計畫失敗之後,就迎來了秦國的兇猛反撲,由樗裡疾率兵,先敗趙國,取中都、西陽兩城,接著攻佔魏國的曲沃和焦城,又在岸門大敗韓國之軍,斬首八萬,迫使韓國太子蒼入秦為質,而發起五國兵困函谷關之舉的公孫衍也被迫離開魏國。

    趙國見事不遂,轉頭與秦國合作,再聯合中山國,以擁立燕公子姬職繼位為名,分頭攻打攻入燕國的齊軍和齊國。

    樗裡疾再度率兵,征討曾在秦國背後插刀的義渠,連下義渠二十五城,令義渠王不得不再度稱臣。

    此時秦王駟已經巡幸至西北,車隊行進到秦國邊城,魏冉率鐵騎軍在城下相迎。

    魏冉上前行禮:“臣魏冉參見大王。”

    秦王駟坐在車中點頭:“免禮。”

    魏冉道:“義渠君新歸,聽說大王巡邊至此,特地率部眾前來相迎。”此番義渠人歸降,恰好作為向秦王的獻禮。

    秦王駟亦知其意,微笑道:“好,今晚就請義渠君與寡人共宴。”

    當夜,秦軍於城外搭起了營帳,週邊守衛森嚴,內中圍著篝火形成一個大圈,秦王駟和義渠王對坐飲宴,下麵一群秦軍和義渠將領陪坐,觥籌交錯,推杯換盞。

    而魏冉自然是急著去見羋月了。

    兩人便在月下,順著營帳週邊緩步而行,邊走邊說。

    魏冉見著了羋月,一臉興奮,連眼睛都是亮晶晶的:“這些年東征西討,跟阿姊都沒有多少時間相處了。阿姊,聽說你這兩年都隨著大王巡幸四畿,是不是很辛苦?我看阿姊瘦了,也黑了。”

    羋月撫了一下自己的臉,詫異道:“是嗎?我倒沒有覺得辛苦,反而覺得在外面的這些日子,整個人都比過去更好。”

    魏冉再仔細地看了看羋月,點頭道:“是,阿姊雖然黑了瘦了,但是整個人看上去……怎麼說呢,我感覺你比過去還年輕了。”

    羋月笑了:“傻孩子,人只會越來越老,哪裡會越來越年輕呢。”

    魏冉細看了羋月一番,又似點頭,又似搖頭,道:“我只是……這麼感覺吧。阿姊看上去,很有活力。宮裡的女人,都是暮氣沉沉的。”

    羋月溫柔地看著弟弟,見他也是十分有活力的樣子,笑道:“我看你這樣倒是長大了,成了大人了。此處相見,我還知道是你,若是驟然相逢,恐怕一時間還認不出來呢。”這個年紀的男孩子,是變化最大的。不知什麼時候,魏冉已經完成了從男孩子到猶帶稚氣的少年再到舉止老練的英武將軍的蛻變一夢榮華。除了在羋月面前會偶爾故意露出一些“弟弟”式的言行舉止外,在別的時候,已經完全可以獨當一面了。

    魏冉聽了這話,點頭,鄭重道:“阿姊,我如今已經長大了,可以庇護你了。大王還給了我一小塊封地呢,你現在可以放心了。”

    “放心?”羋月倒聽得有些詫異,“放心什麼?”

    魏冉沉默了片刻,才道:“我聽說,阿姊在宮中,招王后猜忌……”

    羋月笑道:“沒有這回事,王后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最清楚。放心,她奈何不了我的,再說還有大王在呢。”

    魏冉迅速看了看遠處的篝火。那裡,秦王駟正與義渠人飲宴。他的眼光很快收了回來:“阿姊放心,任何時候,我都在這兒呢。”

    羋月順著他的眼光看到了遠處,也聽到了隱隱傳來的歌舞之聲。

    “此番義渠人看來老實很多啊。”

    魏冉笑了:“義渠人向來狡猾,前番還跟著公孫衍趁火打劫。修魚大捷以後,我們騰出手來,狠狠給了他們一個教訓。”

    羋月點頭:“我知道,小冉又立軍功了。”

    魏冉道:“這次他們可不只是名義上的稱臣,而是真正的納土歸降。義渠王改稱義渠君,我們攻佔的這二十五個城池也都要開始推行秦法。”

    羋月點頭,語重心長道:“這世上許多事,並不在於如何開始,而在於如何推行。義渠人,可沒這麼快就馴服。”

    魏冉點頭:“樗裡子也這麼說。”正說著,他忽然似有所感。這是一種長期在沙場上生死相搏練就的特殊反應能力,這種能力往往會讓人在關鍵時刻察覺到危險的到來。他立馬抽刀,護住羋月,沖著黑暗處喝道:“什麼人?”

    羋月正自詫異,他面對的那個方向,剛才並無人經過,誰知道他這一聲喝畢,便從黑暗中走出一個人來。這個人慢慢地走近,一步一步,走得不快不慢,但魏冉卻喉頭發緊,這人的步伐,竟是毫無破綻可尋。

    這人的身影,顯得比普通人還要更瘦削纖弱,但這一步步走來,卻讓魏冉感覺這是一個極度危險的人。他漸漸地走近,看得出來,他臉色蒼白、樣貌文弱,可他的眼睛,卻像狼一樣在暗夜裡發出野獸的亮光。

    羋月上前一步,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忽然脫口問道:“你是誰?”

    那人猶豫道:“你是……阿姊……”

    羋月一驚,仔細看著那人,想從他的臉上,找到熟悉的感覺。正在這時,草原深處遠遠傳來一聲狼嗥,那人聽了這狼嗥之聲,亦是昂首,長嘯一聲。

    羋月的記憶被觸發,一下子從陌生的臉龐上察覺到熟悉的神情,急忙上前一把抓住那人:“你,你是小狼?”

    魏冉見羋月居然毫無警惕地接近了那個在他眼中極其危險的人,正想阻止,那人卻止住了長嘯,朝羋月扁扁嘴,神情孺慕中又帶著委屈,甚至還有一點點撒嬌:“阿姊,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小狼——”羋月抑制不住激動,捧起小狼的臉仔細端詳,“你,你真是小狼,你長這麼大了?”

    魏冉見狀,一股敵意油然而生,上前拉住羋月的手,不由得也帶上一些小時候委屈撒嬌的語氣,道:“阿姊,他是誰?”

    那小狼本能地感覺到了魏冉的敵意,看向魏冉的眼神變得兇狠起來狂狼不噬妾。他拉住羋月的另一隻手,問:“阿姊,他是誰?”又加了一句,“阿姊,我不喜歡他。”

    羋月此時左手被小狼拉著,右手被魏冉拉著,正是滿心歡喜,完全沒有意識到兩人一見面就互生的敵意。她拉住小狼和魏冉往前走去,臉上笑開了花:“你們都是我的弟弟。來,我們到前面說話。”

    小狼和魏冉一邊被羋月拉著走,一邊毫不掩飾地用眼神廝殺。

    魏冉瞪著小狼,小狼朝著魏冉齜牙咧嘴。

    魏冉欲踢小狼,小狼閃身躲過,還差點踢到羋月。

    羋月詫異地轉頭:“你們在幹什麼?”

    兩人對著她,頓時又都露出一張笑臉來。

    羋月不疑有他,拉著兩人走到一處篝火邊,一邊一個拉著坐下,笑道:“好了,隔了這麼多年,我們總算能夠再次見面,真是太好了。”

    魏冉率先跳了起來,指著小狼問:“阿姊,他是誰?”

    羋月道:“他叫小狼,是我在義渠時收養的一個弟弟。”

    魏冉不悅道:“你怎麼又有一個弟弟?”

    羋月微笑著看著魏冉:“我的小冉吃醋了嗎?”

    魏冉抿了抿嘴,沒有說話,表示默認。

    羋月歎道:“那次我被義渠王抓走,以為可能會死在義渠。小冉,我很想你,想戎弟。小狼年紀跟你差不多,他也是孤苦無依。當時我看到他,就像看到了你們似的。”

    魏冉亦想到了當日眼睜睜看著羋月駕車引開追兵的情景,想到了後來數月的恐懼孤獨,不禁心有餘悸。那段日子,是他這一生最難熬的時間。他想得動容,不由得握住了羋月的手:“阿姊……”

    羋月再轉頭看著小狼,滿心歉疚:“小狼是被狼養大的孩子,那時野性未馴,連話都剛剛開始學。他的第一句話,是我教他的。可惜後來大王派人贖我,他們不讓我帶上他,我當時亦是自身難保,不得已只能丟下他離開義渠。”說到這裡,便看到小狼的眼淚也流了下來,羋月更覺心疼,忙為他拭淚,又解釋道:“我曾拜託義渠王照顧他,但後來我派人去義渠接他的時候,義渠王又不肯把他還給我。真沒想到,這次能見到他……”

    魏冉哼了一聲道:“是義渠君。”義渠已經去王號了,自然只能稱君。

    小狼揮開羋月的手,與魏冉爭辯道:“義渠王。”他被義渠王收養多年,自然也有幾分敬重,又豈肯讓人在口舌之中貶低義渠王?

    魏冉見他如此,更是得意,重重地道:“義渠君。”

    小狼急了,爭辯道:“義渠王。”

    羋月見狀笑了:“好了,別爭了。”轉向小狼道:“小狼,你這麼維護義渠王,看來他待你不錯。”

小狼點頭:“是。”

    魏冉在一邊不屑地說:“不錯什麼!看他一副瘦弱樣,肯定是吃不飽。”

    小狼跳了起來,叫道:“哼,要不要試試,你這樣的蠢笨貨,我一拳能打你三個。”

    魏冉囂張地揚頭大笑:“你?哈哈哈,別笑死我,你這樣的瘦雞仔我一拳能打七個!”

    小狼沉下臉,眼中有一股殺氣:“要不要試試!”

    魏冉拉開架勢叫道:“好,誰不來誰是小狗。”

    小狼便掙開羋月的手,撲向魏冉,兩人頓時打作一團。

    羋月目瞪口呆地看著兩頭鬥牛,頓足道:“你們這是幹什麼?停下,都給我停下!”

    卻聽得身後一人道:“別管了,讓他們打吧,男人的交情是打出來的。”

    羋月嚇了一跳,聞聲轉頭,才看到身後之人,竟是多年不見的義渠王。只是眼前之人和當日相比,已有一些不同了。他的臉上多了風霜,多了成熟,如今已經更具王者之相流觴歎。羋月不由得道:“你……義渠王?”

    義渠王略一拱手:“羋八子,臣已經去王號,請稱義渠君。”

    羋月看著義渠王,長歎一口氣:“我真沒想到,曾經桀驁不馴的你,也會俯首稱臣。”

    義渠王歎息:“人總是要長大的。”

    兩人一時無言,竟不知道說什麼好。

    羋月搜索枯腸,好不容易找了句話,笑道:“聽說您娶了東胡公主為妃,恭喜了。”

    義渠王淡淡地道:“不過是部族聯姻,沒什麼可恭喜的。我娶不到我喜歡的女人,她也嫁不了她喜歡的男人,大家湊合著過罷了。”大國爭戰得不到勝利,周邊的小國就要變成出氣筒。趙國要向東胡下手,秦國要對義渠開刀。當日聯姻,不過是為了增強實力而已。但最終,義渠還是敵不過秦國,偶爾的得手,換來的卻是更多的失去。俯首稱臣又如何,政治聯姻又如何?草原上的勇士,如草原上的草一樣,只要有適當的時機,就會生生不息,捲土重來。

    兩人一時沉默,竟似再找不出話來。場中小狼和魏冉相鬥之聲,便顯得更激烈了。

    兩人一起看他們交手。羋月原本以為,以小狼和魏冉的體形相比,魏冉要勝小狼並非難事,可如今看來,兩人竟是不相上下,魏冉臉上的神情,還略顯羞窘。

    羋月不由得道:“小狼身手不錯,看來義渠君的確很照顧他,我要向您說聲謝謝了。”

    義渠王神情複雜地看了羋月一眼,向場內看了看道:“沒什麼,我也沒白照顧。小狼是個好戰士,這些年也替我打了不少仗,他很有用。”

    羋月詫異地看著場中的小狼,的確是身手矯健,靈活異常。此時他正與魏冉角力,看不出他如此瘦弱的身體,力氣竟是不下於魏冉。“是嗎?可他看上去這麼瘦小……”

    義渠王道:“別看他這樣,吃得比誰都多,打起仗來比誰都狠。他不是瘦,就是怎麼也吃不胖。我問過老巫原因,老巫反而問我說,他就是一隻狼,你見過胖的狼嗎?”

    羋月撲哧一笑:“老巫還是那麼風趣。”

    義渠王道:“老巫說,他能學會說話,應該是以前會講話的,不知道為什麼跟著狼群生活。不過因為他少年時在狼群中生活,一輩子都吃不胖,就是這麼瘦弱的。但他的力氣可真不小,我族幾個大漢還打不過他呢。”

    羋月道:“那你看,魏冉打得過他嗎?”

    義渠王道:“打不過。”

    就在兩人說話的時候,場中已經分出勝負。但見小狼抓住魏冉的手臂,將他拋了出去。魏冉打了個滾,卻又跳了起來,重新撲了上去。小狼將魏冉連著摔了三次,又摁著他的頭問:“服不服?”

    魏冉倔強地一扭頭:“不服。”

    小狼嘿嘿一笑:“不服就再打。”

    魏冉雖然渾身疼痛,卻無論如何不肯弱了這口氣,叫道:“再打就再打。”

    見兩人僵持,羋月忙上前勸道:“別打了。你們都是我的弟弟,自家人試試身手罷了,不可真的鬥起來弑者如川。”又對小狼說:“你鬆手吧。”

    誰曉得小狼方一鬆手,魏冉便跳了起來向小狼撞去,小狼被撞得退了兩步,便也撲上去,兩人又扭作一團。

    羋月急叫:“怎麼又打起來了!”

    義渠王卻上前一步,按住兩人。他的力氣比兩人都大,且兩人剛才盡力交手,此時的力氣卻是不及他了。魏冉見已經占了一回便宜,哈哈一笑便鬆手退後。小狼被他無端偷襲,心中不服,仍然在掙扎著。

    義渠王喝道:“沒聽到你阿姊說的話嗎?不許再打了。”

    小狼卻怒視魏冉。

    羋月見狀只得道:“誰再打,我就不理誰了。”

    小狼和魏冉同時哼了一聲,各自扭頭。義渠王松了手,兩人果然不敢再打,只是互相瞪眼不服。

    小狼轉頭跑到羋月面前,一臉委屈地指著魏冉控訴道:“阿姊,你是不是因為他不要我了?”

    羋月連忙向他解釋:“不是的,我一直想著你。回到咸陽安頓下來我就想派人來接你,可是沒能把你接回去。”

    小狼聞言立刻轉向義渠王,一臉質問的神情。

    義渠王哼了一聲,道:“小子,看我做什麼?你那時候連人話都不會講,不把你教好了,把你送到咸陽,不是給你阿姊惹禍就是讓你自己找死。”

    小狼憤然道:“可我早就學會說話了,也會打架了。”

    義渠王冷笑道:“會打架有什麼用?你骨子裡還是一隻狼。枉我教了你這麼多年,結果你一見到人就想打架。你自己說說,是也不是?”

    小狼聞言,慢慢低下了頭,卻是一臉的委屈。

    羋月見不得他這樣,心早就軟了,忙拉著他的手安慰道:“沒事,以後阿姊和哥哥來教你。”

    小狼疑惑地問:“哥哥?”

    卻見魏冉得意地一揚頭,指指自己:“對啊,快叫哥哥。”

    小狼哼了一聲,拳頭一揚:“誰打贏了誰才是哥哥。”

    魏冉跳了起來:“你說什麼——”

    羋月見兩人在一起便要纏鬥,覺得十分頭疼,先是瞪了魏冉一眼道:“小冉,你這像個做哥哥的樣子嗎?”轉頭又問小狼道:“那我是不是也要打贏了你,你才會叫我阿姊?”

    小狼聽聞此言,不敢再囂張,只訥訥地低頭:“不是。”

    羋月輕撫著他的脖子,安撫他的情緒,哄道:“聽話,他比你大,叫哥哥。”

    小狼不敢違她心意,哼哼唧唧了半日,才從喉嚨裡咕噥了一聲,就當混過了。

    羋月瞪著他:“叫啊,叫哥哥,叫出聲來才算。”

    小狼無奈,只得將頭一揚,從齒縫裡擠了一聲:“嗝——”轉頭就撲進羋月懷中,“阿姊,我叫了。”

魏冉便說:“沒聽清。”見羋月警告地看了他一眼,魏冉頓時也做出委屈相來道:“他明明就沒叫。”

    羋月卻是聽到了那半句,只得幫他混過,勸魏冉道:“你是哥哥,要有度量凰寵——高門貴夫。”又示意魏冉表示友愛。

    魏冉哼了一聲,只得從腰上解下一把匕首遞給小狼道:“給,見面禮。”

    小狼抬起頭,接過匕首,拔出來一看,只見寒氣逼人,倒有些意外地看了看魏冉。

    魏冉道:“阿姊,給他起個名字吧,別小狼小狼地叫。他要跟我在軍中,將來立了功勞,也得有名有姓有出處是吧。”

    羋月聞言也不禁稱讚:“小冉,你如今真的像個好哥哥了。”

    魏冉得意地哼了一聲。小狼聞言,一臉好奇地看著羋月:“阿姊,你要給我再起個名字嗎?小狼不也是名字嗎?”

    羋月點頭道:“對啊。小狼是小名,我得再給你起個大名。”

    小狼道:“大名?”

    義渠王道:“老巫說,他身上帶著塊鐵牌,上面寫著個‘白’字,應該是他的姓氏。”

    羋月思索著:“白……白……”她猛然想起,“對了,我羋姓的確有一分支姓白。小狼,你真是註定要做我的弟弟啊。”當下便與兩人解說來歷。原來當年楚平王在位時,因寵信奸臣,廢長立幼,致使太子建和伍子胥逃亡吳國。後來太子建被殺,他的兒子被封在白地,稱為白公勝。白公勝又被殺以後,子嗣逐漸湮沒無聞。她便對小狼說:“你既以白為姓氏,我就以你為白公勝的後人,你看如何?”

    小狼根本聽不明白,只點頭:“阿姊起的名字,你說好就好。”

    羋月微笑:“那好。”她思索片刻,道:“如今列國之間,風雲將起,你應該在其中大有作為。我便給你起單名一個‘起’字。從今日起,你就叫白起,羋姓白氏。”

    小狼點頭:“好,從今日起,我就叫白起。”

    誰也不知道,這一次普通的談話之後,一代戰神,就此崛起。

    次日,再次拔營,羋月隨著秦王駟的車隊繼續行進於草原上。

    秦王駟的大駕玉輅內面積雖然不大,但卻堆滿了竹簡。秦王駟在顛簸的車中,批閱著竹簡。羋月坐在踏腳處,整理著秦王駟批閱好的公文。

    秦王駟道:“聽說你又多了一個弟弟。”

    羋月道:“是,我給他起了一個名字,叫白起。”

    秦王駟道:“你打算怎麼安置他?”

    羋月道:“打算讓他跟著魏冉一起從軍。”

    秦王駟點頭:“嗯。我已經與趙侯雍約好共伐燕國,就讓魏冉帶著你新收的弟弟去立這次軍功吧。”

    雖然車內不便行禮,羋月仍然斂袖低頭謝道:“多謝大王。”

    正在這時,外面傳來喧鬧之聲。秦王駟詫異地抬頭,忽然一陣亂箭如雨般射進車內。羋月驚呼道:“大王小心!”話音未了,一支箭擦著羋月的手臂射在板壁上,羋月捂住手臂,手指沁出鮮血。此時秦王駟身手敏捷地掀起幾案擋在前面,另一隻手已經抄起太阿劍抵擋,喝問:“怎麼回事?”

    繆監正指揮著甲士們手執盾牌,將玉輅層層圍住,亂箭都射在了盾牌上裝神。聽得呼聲,繆監忙回道:“稟大王,是刺客以弩弓行刺,蒙驁將軍已經派人將刺客圍住,請大王移駕副車。”

    此時玉輅內已經是一片狼藉。秦王駟看了羋月一眼,並沒有發現羋月受傷,便道:“你與繆辛收拾一下這裡的文書。”說著,自己便在繆監護持下走到後面的副車上。

    見秦王駟走下馬車,羋月忙取出手帕紮緊傷口,又迅速收拾竹簡,搬向副車。

    此時外面的喧鬧未歇,秦王駟卻已經坐在幾案前繼續批閱竹簡。羋月來回幾趟,才將玉輅上的竹簡都搬上副車。秦王駟見她欲爬上馬車,卻一時乏力,便順手拉了她一把,正觸到羋月傷處。見羋月眉頭皺成一團,他舉目看去,這才發現她手臂上纏著滲血的手帕,忙問:“你受傷了?”

    羋月勉強一笑:“只是一些皮肉傷,不礙事的。”

    秦王駟皺眉:“傷藥呢?”似他這樣出身的公卿子弟,自幼便習騎射,身邊攜帶著的革囊荷包中,常放置著傷藥、幹肉、火石等物,從不離身。

    羋月聞言忙從旁邊的革囊中找出傷藥。秦王駟便叫她拉起袖子。那傷口本來只是被利箭劃傷,羋月剛才匆匆包紮止血,又跑來跑去,反將傷口拉大了。如今半凝結的血痂將皮肉與衣袖粘連在一起,更加麻煩。

    秦王駟便拿起一隻水囊,拉著她的手臂,撕開傷口清洗了一下。見她雖然疼得齜牙咧嘴,卻還是沒有痛呼出聲來,他滿意地點點頭,將傷藥倒入傷口,又用白帛重新包紮好,這才教訓道:“就算是皮肉之傷,也不可小視。須知戰場之上,許多人便是不把皮肉小傷當回事,最後整只胳膊整條腿都爛掉,甚至連命都斷送了。”羋月只得低頭聽訓。秦王駟說完了,還是給她總結了一下:“你倒是不嬌氣,這卻是難得的。”

    羋月聽到這裡,不由得一笑,抬頭俏皮地說道:“妾身嬌氣不嬌氣,大王如今才知道嗎?”

    秦王駟一時語塞,看著羋月的笑容,忽然間也沒了脾氣。

    是啊,她何止手臂上這一道箭傷?兩年多的點點滴滴,一時湧上他的心頭。想當日她與自己跋涉深山與蠻族會盟,腳底走起了水皰,也不曾叫一聲苦;她曾經陪著自己日夜賓士數百里,就是為了在敵人得到消息前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最後連自己的親兵都累趴下了,她還能夠堅持住沒有掉隊;她的手上,亦有被竹簡夾傷過、刺傷過的痕跡,但她總是什麼也不說,只是每天愉快地笑著,陪著自己一路走下去。

    他過去出巡,亦曾帶著妃嬪宮娥服侍。那些妃嬪雖然侍奉恭謹,但天性柔弱,總是難耐舟車勞頓,易生病易受驚。所以每到路途艱險的地方,他就會把她們留在城池中。他之前出巡,每次都是帶著不同的人。饒是這樣,還經常會出現走到一半,要把那些不勝旅途之苦病倒的妃嬪送回宮中去的情況。所以在答應羋月隨行的時候,他並不認為,她能夠撐得過兩個月。可是他沒有想到,竟然有一個女人可以跟緊他的步伐,而且在這一路之上,和他越來越默契。有時候,他看她的感覺,已經不是當日一個成熟的男人俯視和縱容一個天真少女,而是願意把她當成一個真正的同伴。

    這種感覺,他以前只在另一個女人身上找到過,而那個人……已經毅然走出了他的生命。

    秦王駟收回心神。他看著羋月,心中暗想,既然她有如此不凡的心性,那麼,他會在自己的心中,給她一個配得起這樣心性的位置。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36:02

羋月傳 第195-198章 儲位爭

秦王駟巡幸四畿,兩年過去,羋月長伴君側,甚至都沒有換人,這是之前沒有過的。除了幾個早期曾經隨侍過秦王駟的嬪妃以外,其他的人,自然是對羋月嫉恨交加。

    尤其這次巡幸歸來之後,秦王駟又帶著羋月去祭了先祖妣之廟。所謂祖妣,便是女脩,是傳說中五帝之高陽氏顓頊的孫女,因為吞了玄鳥之卵,而生秦人先祖大業,子孫繁衍至今。這種情況,自然令羋姝也有所不滿。秦王駟又令唐夫人遷到安處殿,讓羋月住進常寧殿正殿。這種種跡象,不免令眾人猜忌。

    椒房殿內,羋姝坐在上首。兩年過去,她已經有些見老,眉心因為經常皺著而顯出兩條豎紋來,看上去與楚威後越發相似了。

    景氏坐在她的下首,嚶嚶道:“王后,您可要為臣妾做主。大王每次出巡,都只帶羋八子,她一個人倒占了大王大部分的時間,這雨露不能均沾,後宮難免生出怨氣。”

    羋姝沒好氣地說:“哼,你以為我沒有提嗎?我每次都跟大王推薦你們,可你們自己也不爭氣啊嫡女三嫁鬼王爺。一個是聽到隨駕就開始生病,一個是坐上馬車就吐得昏天黑地,叫我能怎麼辦?難道我還能推薦衛氏、虢氏那些賤人嗎?”

    景氏道:“王后,如今大王東封西祀,南巡北狩,不但都帶著羋八子,甚至還帶上她生的公子稷。大王對公子稷倍加寵愛,您可要小心……”

    羋姝冷笑:“我是王后,生有兩個嫡子。她只不過是個媵妾罷了,有我才有她的位置。若是沒有我,她連站的地方都沒有。難道就憑她。還敢有非分之想嗎?”

    景氏酸溜溜道:“就怕有些人,人心不足,看不清現狀,易起妄念……”

    屈氏不滿地看了景氏一眼,道:“景阿姊,我們楚國之女,在宮中理應同心協力。守望相助。季羋得寵。就是為王后分憂,總好過魏女得寵,至少季羋還把大王給留住了。若沒有她。難道你願意看著虢氏、衛氏這些人得寵嗎?”

    景氏冷笑道:“我怕是她太得寵了,到時候還會跟王后您爭風呢。大王把唐夫人遷到安處殿,讓她佔據了常寧殿的正殿,這擺明瞭是要封她為一殿之主的架勢。看來她進位夫人。也只是時間問題罷了。到時候她在這宮中的地位,可就僅次於王后了。王后小心。可別再弄出一個魏夫人那樣的人來和王后爭寵爭權啊。”

    羋姝收了笑容,哼了一聲:“景氏,你別忘記,季羋是我同父的妹妹。我跟她的關係如何。還輪不到你來挑撥。”

    景氏訕訕地道:“王后,我不是這個意思……”

    羋姝揮揮手不耐煩道:“好了,你下去吧。”

    景氏只得不甘不願地行了禮:“是。臣妾告退。”

    屈氏道:“臣妾也告退。”

    見兩人出去,羋姝無意識地扯著手中的錦帕。問玳瑁:“傅姆,你知道嗎,我剛才為什麼要向景氏發脾氣?”

    玳瑁滿面笑容地誇獎道:“這才是做王后的心胸城府。那季羋再討厭,王后也不能教人家看出來您對她不滿。這樣的話,不論您說什麼,都是明公正道的管教。”

    羋姝搖搖頭:“才不是呢,我剛才心裡就是像她這麼想的。若不是她當著我的面說出來,我說不定會當著大王的面說出來。可是看著她說出來時那副尖酸刻薄的樣子,我嚇了一跳。原來說這種話的樣子,是這麼難看。”

    羋姝輕歎一聲,又接著說道:“是,我很討厭她。我看不起魏氏,她的心不乾淨,為了得到寵愛使那種狠毒的手段。我也看不起唐氏、衛氏、虢氏,那些人只看到了大王的王位,只想到爭寵。像景氏、屈氏那種人,雖然奉承著我,可肚子裡何嘗沒有自己的小算盤呢……”說到這裡,不免心酸,握著玳瑁的手道:“出了孟昭氏那件事以後,我能說說心裡話的,也只有你了。”

    玳瑁道:“奴婢為王后效命,萬死不辭。”

    羋姝顯得有些惶然:“我為了大王來到秦國,也曾與他如膠似漆過。我為他生下子蕩和子壯,以為可以就此無憂。我是王后,我有嫡子,我有大王的尊重和寵愛。可是我現在越來越看不懂他了。子蕩是嫡子,他為什麼遲遲不封他為太子?我是他的王后,可他卻毫不顧忌我的感受,征伐我的母國。難道他半點也不為我考慮嗎?為什麼他跟我越來越無話可說,和季羋卻有越來越多只有他們之間才能懂的事情。我不明白,我真不明白……”

    玳瑁道:“王后,奴婢明白明月系列。”

    羋姝道:“你不明白。”

    玳瑁道:“王后,奴婢能明白。奴婢在宮中這麼多年,還有什麼沒看過的呢?當初先王不也一樣喜歡過威後?可後來,這情分這新鮮感過了,就和別的女子有更多屬於他們之間的愛好了。像您的王兄,從前那樣喜歡南後,可後來,卻只和鄭袖夫人才有能講到一起的話。男人的情分,就是這麼一回事,您可別過於執迷了。南後就是太上心了,才會弄得自己一身是病,甚至保不住……”說到這裡,她連忙掩口,滿是憂心之色。

    羋姝卻搖頭道:“不是的,鄭袖會害怕魏美人得寵。我父王當年再喜歡向氏,也會寵愛別人。那些妃嬪再得寵,都會害怕有一天會失寵。她們會變得像魏夫人、虢美人那樣,不擇手段地去爭寵。可季羋不是,她給我一種感覺……”她難以描述,只無措地在空中畫了一個圈,試圖解釋心底的茫然,“從前,她一直站在我的身後,顯得那樣渺小卑微,我覺得她是需要倚仗我庇護的。”她抓住玳瑁的手,說,“你還記得嗎,我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她是個野丫頭,舉止連我身邊的宮女都不如。可後來,她越來越像我,甚至把七阿姊也給比下去了。而如今,她站在大王的身邊,似乎跟大王越來越像……”

    玳瑁卻不以為然:“她如何能夠與王后相比?她就是一個野丫頭罷了,從小就沒個女人樣。當日跟在王后您的身邊,也不過學得幾分相似,可一到了秦宮,她又變成一個沒有女人樣的粗野丫頭。羋八子以為大王喜歡那些殺伐決斷的東西就去學,卻不知道這只是捨本逐末而已。如果女人可以論政,大王還要朝臣做什麼?她縱能讓大王一時覺得新鮮,可女人最重要的,就是像王后您這樣,擁有名分地位和子嗣,這樣自能立於不敗之地。”

    羋姝卻搖頭歎息:“其實說起來,我跟她從小一起長大,怎麼可能沒有情分在?她生孩子的時候,她中毒的時候,我一樣充滿恐慌和不舍。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我對她的不放心,比對那些人更甚。她現在讓我越來越有一種無法掌握的感覺。我甚至覺得,她以前的馴服也是假的,恐怕她這輩子,根本不會對任何人真正馴服。”

    玳瑁聽了這話,不禁熱淚盈眶,合掌道:“王后,您終於看明白了,奴婢也就放心了。”

    羋姝煩亂地說:“可是大王遲遲不立太子,而子蕩……唉,我數次勸大王出巡帶著子蕩,可是大王卻只讓他與樗裡子一起處理軍務,弄得子蕩現在連我一句話都聽不進去。本來,母子同心,才能夠爭取權位。大王一向乾綱獨斷,他若是另有意圖的話,我實在憂心……”

    玳瑁見她如此,忙問:“王后,您憂心什麼?”

    羋姝歎息:“秦國歷代未必都是嫡子繼位,甚至還有兄終弟及的。你說,要是季羋或者魏氏蠱惑大王,立公子華或者公子稷為太子呢?”

    玳瑁聞言,忽然想起一事來,忙道:“正是,古來立儲有三,立嫡、立長、立賢。公子華居長,公子稷得寵,這……”她見羋姝沉著臉,按著太陽穴,一臉的憂慮之色,方緩緩地把自己預謀好的話說了出來,“這事非同小可。依奴婢看,您不如與朝臣商議。”

    羋姝沉吟:“你是說……甘茂?”

    甘茂和羋姝,卻是因為當年假和氏璧案而結交的。甘茂負責此事,奉旨問詢與案件有關之人,便與羋姝身邊的近侍宮人有了接觸。當日案子一度對張儀不利,而雙方都恨著張儀,便在對答口供的時候,漸生交情。哪曉得假和氏璧案不但沒有扳倒張儀,反而讓他更加得意。因此失意的雙方,不免就勾結到一起了。

   甘茂是下蔡人,隨史舉學習諸子百家的學說,後來投秦。因為與張儀在魏國有舊,便由張儀引薦至秦王駟處。甘茂自以為才幹在張儀之上,但秦王駟卻倚重張儀,對他不甚看重,他心裡早有鬱氣。後來秦王又令他去迎接楚公主入秦,不料中途被義渠人伏擊,他這趟任務也落得灰頭土臉。結果偏偏又是張儀出使義渠,接回羋月,更令他不滿。

    張儀是個口舌刻薄之人,與甘茂本也沒有多深厚的交情,看到自己引薦之人行事失利,不免要教訓他一番。甘茂大怒,兩人就此翻臉。

    張儀在秦國得勢,甘茂便少了機會。幾年宦海沉浮,讓他少了幾分倨傲,多了幾分深沉。羋姝為王后,生有兩名嫡子,勢頭極好,但對張儀一直含恨。且張儀與王后亦是不和,反倒與羋八子有所結交。他看在眼中,記在心上,趁著一些機會,暗暗提點羋姝帶來的陪臣班進幾句。班進亦派人轉告羋姝,兩邊就此漸漸結交。

    這幾年隨著秦王駟諸子漸漸長大,宮中的後妃之爭,已經漸漸轉為諸公子之爭。羋姝對此更是上心,也更為倚重甘茂。到後來索性趁著秦王駟為公子蕩請師保的機會,請甘茂為保。

    此時,羋姝聽了玳瑁的建議,意有所動,便讓班進去向甘茂問計。甘茂果然為羋姝出了一計,叫羋姝將厚禮贈予樗裡疾,借此訴苦,迫使樗裡疾出面,請秦王駟早定太子。

    秦國亦有兄終弟及的舊例,樗裡疾自然也要避嫌。他就算不想涉入後宮之事,但被王后這麼甘言厚幣地上門求問,他既是左相,又是宗伯奉常,為了表明自己沒有對王位的覬覦之心,也得到秦王駟跟前陳情。

    宣室殿中,樗裡疾與秦王駟對坐,四下寂靜,只聞銅壺滴漏之聲。

    秦王駟看著樗裡疾,有些詫異:“樗裡疾,你有事找寡人?可是有什麼軍情?”

    樗裡疾卻搖頭道:“並無急事,也無軍情。”

    秦王駟道:“可看你的表情,如此沉重,卻是為何?”

    樗裡疾肅然道:“因為臣覺得要說的事情,比政務和軍情更重要。”

    秦王駟道:“哦,是嗎?”他坐正了身子,看樗裡疾如何開口天才魔音師。

    樗裡疾卻沉默了,像是在醞釀如何開始。

    秦王駟悠然取起爐上小壺,為自己和樗裡疾各倒了一盞苦荼。繆監想上前幫忙,卻被他揮手示意他退下。繆監會意,輕手輕腳地帶著小內侍退下。

    “此處,原為周王之舊宮,因周幽王寵愛褒姒,亂了嫡庶,以致太子平出奔申國,人心不附,犬戎攻破西京,平王東遷,將被犬戎佔據的舊都,拋給了我秦國先王。先人們浴血沙場,白骨無數,方有了今日大秦之強盛。但縱觀列國,許多盛極一時的強國,卻因為儲位不穩而引起內亂,國力衰落,甚至滅亡。”盞內的茶水已經由熱變溫,樗裡疾終於開口。

    秦王駟一聽便已經明白其意:“你今日來,是何人遊說?”

    樗裡疾搖頭道:“無人遊說。我是左相,又身為宗伯主管宗室事務,當為大王諫言。”

    秦王駟垂首看著手中陶杯,淡淡地笑道:“欲諫何言?”

    樗裡疾拱手:“大王,王后有嫡子二人,大王遲遲不立太子,卻是為何?”

    秦王駟沒有回答,一口飲盡了杯中茶水,把玩著杯子,沉默片刻,才忽然道:“疾弟,你還記得商君嗎?”

    這個名字,在他們兄弟之間,已經很多年沒有提起了。樗裡疾聞言一驚,抬頭看著秦王駟。

    殿前的陽光斜射入內,秦王駟在陽光和柱子的明暗之間,身形顯得有些模糊,他的聲音也似變得悠遠:“你還記得,我因為與商君意見相左,差點失去了太子之位嗎?而大父年幼之時就被立為太子,又遇上了什麼事……”

    所謂大父,便是指秦王駟的祖父秦獻公,名連,原是秦靈公之子,自幼便被立為太子。年紀未滿十歲,便遇上秦靈公駕崩,因為年幼不能掌權,結果被其叔祖父悼子奪得君位,是為秦簡公。當時還在童年的獻公逃到魏國,開始了長達二十九年的流亡生涯。後來秦簡公死,傳位於其子秦惠公,秦惠公又死,其子出子繼位,亦是年紀幼小不能掌國,秦獻公才在魏國的幫助下奪回王位。

    秦獻公是個極英明的君王,在位期間廢殉葬,興兵事,甚至開始東進圖謀出函谷關,欲與天下群雄爭勝。可他在外流亡時間太長,即位時已經年紀老大,未能完成這樣的雄圖霸業,便抱憾而亡。

    這一段歷史,為人子孫,豈有不知之理?樗裡疾聽到秦王駟提起獻公時,便已經避往一邊,掩面而泣:“大父——”

    秦王駟長歎一聲:“我若不是早早被立為太子,就不會被身邊的人推出來,作為對商君之政的反對者,逼得君父在儲君和重臣之間作選擇。最後我成了被捨棄的人,而商君卻也因此走向了必死之途。大父若不是早早被立為太子,哪怕是被簡公奪了王位,也不至於被逼流亡異國,整整二十九年……”

    樗裡疾已經明白了秦王駟的意思,不禁羞愧,拱手肅然道:“臣,慚愧!”

    秦王駟站了起來,慢慢地在殿上來回踱步:“太子之位,從來都是別人的靶子。大爭之世,為了家國的存亡,有時候不管對內對外,都是殘酷的搏殺。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太子之位太早確立,就等於是在國中又立一主,而容易讓心懷異見者聚集到另一面旗幟的下麵……”

    樗裡疾點頭:“大王不立太子,是不想國有二主,也是不想心懷異見者,以自己的私心來左右和操縱太子,甚至逼得大王與太子對決貪吃王妃霸王爺。”

    秦王駟的腳步停了下來,看著樗裡疾,道:“公子蕩乃是嫡長子,寡人的確更多屬意於他。然秦國雖有爭霸列國之心,無奈底子太過單薄,終寡人之世,只能休養生息,調理內政。故而寡人自修魚之戰後,一直奔波各地,親自視察各郡縣的新政推行得如何,以及邊疆的守衛和戎狄各族的馴服情況。所以公子蕩只能交給你,讓他熟悉軍務,將來為我大秦征戰沙場,以武揚威。”

    樗裡疾遜謝道:“臣惶恐。”他此時,已經完全明白了秦王駟的意思,“大王英明,公子蕩好武,力能舉鼎,能夠招攬列國武士于麾下,幾次隨臣征戰沙場,確有萬夫不當之勇,將來必能完成大王夙願,為大秦征伐列國。”

    秦王駟微笑,坐了下來,輕敲著小幾道:“蕩者,蕩平列國也。”

    兄弟二人相視一笑,數十年來的默契,已經不必再說了。

    當下又煮了荼來,樗裡疾笑道:“臣弟雖不喜這苦荼滋味,但在大王這裡喝慣了,有時候不喝亦覺不慣,因此在府中也備上了此物。”

    秦王駟也歎道:“此物雖好,但卻太過澀口,寡人諸子,皆不愛此,唯有子稷跟著他的母親喝上幾口,卻須得配以其他果子佐物才是。”

    樗裡疾心中一動,見秦王駟情緒甚好,又打著哈哈試探:“人說大王寵愛公子稷,想來也是因為幼子不必身負家國重任,所以寵愛些也無妨是吧?”

    聽樗裡疾提到此事,秦王駟也面露微笑道:“子稷天真活潑,甚能解頤。寡人政務繁忙之余,逗弄小兒郎,也是消乏舒心。”

    樗裡疾也笑了,又道:“想來羋八子,也是解語花了。”

    秦王駟卻沉默了下來,像是忽然意識到什麼並在尋找原因:“羋八子……省心。”

    樗裡疾道:“省心?”

    秦王駟道:“你可記得,以前寡人出巡的時候,每次都會帶不同的妃嬪?”

    樗裡疾道:“而這幾年,大王卻只帶著羋八子,從未換人。”

    樗裡疾籲了一口氣道:“大家還猜測,是大王欲專寵一人呢。”

    秦王駟失笑道:“寡人身為君王,用得著把心思花在這種地方嗎?羋八子……她跟別人不一樣。那次隨寡人出行,手臂受了傷也一聲不吭。她是個不嬌慣的人,不管走到哪兒,遇見什麼情況,她都不是拖累。帶著她,寡人省心,也習慣了。”

    樗裡疾點頭道:“如此,臣就放心了。”

    秦王駟道:“你原來擔心什麼?寡人豈是因專寵婦人而亂了朝綱的人?”

    樗裡疾笑道:“臣追隨大王多年,豈有不知大王為人的。”

    兩人之間疑惑雖解,但其他的人,卻不是這麼想的。

    秦王駟自巡幸歸來之後,便常召諸公子問話,對公子蕩更是嚴厲萬分,處處挑剔。公子蕩在他面前,真是動輒得咎。

    但秦王駟對年幼的諸公子卻和顏悅色,大有放縱寵溺之意。尤其是母親得寵的公子稷,與他相處的時間最多,所以不免形成了“公子蕩不得寵”的流言。

羋月聽了,不免心憂,這日趁著秦王駟到常寧殿來的機會,藉故問起此事來:“子稷對我說,大王近日對他稱讚有加,他十分歡喜呢。”

    秦王駟嗯了一聲:“子稷越來越聰明,他像我,也像你。”

    羋月一怔,只覺得這話有些危險,便笑道:“諸公子皆是聰明之輩,他們都是大王的兒子,大王也當多誇獎他們才是。”

    秦王駟輕哼一聲:“聰明!哼,有些人,簡直是朽木!”

    羋月心裡一緊。秦王駟剛好在昨日罵過公子蕩是“朽木”。她勉強一笑,道:“大王是愛之愈重,盼之愈切。只是孩子還小,便是看在王後面上,也要多寬容些。”

    秦王駟冷笑一聲:“還小?寡人在這個時候,已經能獨自出征了。溺子等於害子。王后再寵溺下去,寡人如何能夠將這江山交與他?”

    羋月有些不敢置信地看著秦王駟:“大王的意思是……”

    秦王駟看著羋月,忽然一笑:“你說,寡人是什麼意思呢?”

    羋月的心頭狂跳,後宮每一個女人,都曾有過讓自己的兒子登上大位的夢想。可是,她就算想過,這念頭也是一掠而過,用理智把它壓下來,因為畢竟前面的阻礙是那麼強大。她只願子稷能夠得到一方足以施展才華的封地,然後對外開疆拓土,成為一個足夠強大的封臣領主。可是,眼前的秦王駟是什麼意思?她跟在他身邊多年,他眼神中的含意,她是不會看錯的。她顫聲道:“大王可知道,過多的偏愛。會讓子稷置身於危險之地。”

    秦王駟自負地說:“他是寡人的兒子,嬴氏子孫從來不懼任何危險。”

    羋月低聲道:“可他面對的是自己人,是宗法,是規矩。”

    秦王駟卻直視著她,道:“你是子稷的母親,你也認為子稷應該一輩子低頭藏拙?”

    羋月道:“他還是個孩子。”

    秦王駟冷笑一聲:“寡人的兒子,隨時都要結束童年……依寡人看。子稷。應該更快地成長起來。”

    羋月震驚地看著秦王駟,久久不能言語。

    “張子,你說。大王這是什麼意思?”過了數日,羋月還是無法平息翻騰的內心,終於在張儀入宮議政之後,遣人私下請了他來商議。雖然明知道張儀會是什麼樣的回答。但是她卻無法不去問他。

    果然張儀哂笑道:“季羋,你是待在深宮太久。太囿于妾婢的思維了。天地間哪有一成不變的法則,哪有永遠不變的尊卑?大爭之世,若無爭心,就永受沉淪首富嫡女。”

    羋月卻問他:“爭?我能拿什麼爭?子稷又能拿什麼爭?”

    “你的頭腦。”張儀指了指自己的頭,“季羋,你可記得你曾經對我說過的話嗎?天地既生了你我這樣的人。豈有叫我們永遠混沌下去的道理?”

    羋月想起昔日兩人相見之初的情形,心潮激蕩。轉而平息下來,搖頭:“不,張子,我跟你不一樣,這世間給我們女子的路,從來就比男人狹窄得多,也難得多。”

    張儀冷笑道:“我曾經說過,以你的聰明,有些事根本不需要問我。”他上前一步,咄咄逼人,“所有的事其實你都知道,也能想到,只是如今你卻不肯邁出這一步。”

    羋月看著張儀,滿臉無奈:“這一步,我怎麼邁?我在宮中,便決定我無法邁出這一步。”她不等張儀回答,便繼續說下去,“如同你在楚國,就永遠無法撼動昭陽。”說到這裡,不禁一歎,“但你卻因此陰差陽錯遇到了大王。可是,如公孫衍、蘇秦等,他們的才能難道不如你?但卻無法在秦國這個戰場上勝你。只因為大王先選擇了誰,誰就佔據了贏面。”

    張儀悠悠道:“難道你以為大王已經選擇了王后嗎?”

    羋月歎息:“難道不是嗎?”

    張儀卻神秘一笑,道:“大王先選擇的是公孫衍,但最終,還是我張儀留了下來。季羋,時勢造人,人亦可造就時勢,只要善於抓住機會,便可以改變命運。”

    羋月一怔,問道:“什麼機會?”

    張儀道:“恐怕你還不知道,最近朝堂上為攻韓還是攻蜀之事,正在議論紛紛。”

    羋月疑惑地問:“攻韓?攻蜀?”

    張儀道:“如果你能抓住這個機會,向大王、向群臣證明,公子稷能夠比公子蕩對秦國更有用處———就如同當日我孤身赴楚,向大王證明我比公孫衍對秦國更有用處一樣———就算是別人占盡優勢,也未必不可以翻盤。”

    羋月聽著此言,遲疑地道:“張子,你在慫恿我,是嗎?”

    張儀坦然點頭:“是。”

    羋月問:“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張儀歎道:“因為,君臣相知,是天底下每個策士的最大心願;人亡政息,是天底下每個策士的悲哀。”他看著羋月,道:“而我認為,季羋您的兒子,比王后的兒子,更適合秦王這個位置。”

    羋月心頭劇震,這是張儀以相邦的身份,明明白白對她提出了要為她的兒子謀求王位的計畫。

    她恍恍惚惚,不知是如何與張儀告別的,又不知如何回到了常寧殿。這是她的錯覺嗎?秦王駟的暗示,張儀的明言,難道……她捂住胸口,那裡狂跳得厲害,一顆心似要迸出來。

    她的腦子亂哄哄的,許多看似淩亂的事情,忽然一件件蹦了出來。

    秦王駟說:“我得羋姬,如周武王得邑姜,楚莊王得樊姬也。”他又說:“你飛吧,飛多高,都有寡人為你托起這一片天。”他還說:“你是子稷的母親,你也認為子稷應該一輩子低頭藏拙?”

唐夫人說:“你成為別人的盾牌,別人也能成為你的盾牌,站在你身後的人越多,你的盾牌就越厚。”

    張儀說:“天地既生了你,豈有叫你永遠混沌下去的道理?”

    庸夫人說:“我們改變不了命運的安排,唯一能改變的只有自己。”

    魏夫人說:“大爭之世,男人爭,女人更要爭。”

    無數記憶的碎片湧上來,幾乎要將她的整個腦袋塞滿了。她想,應該怎麼辦?她竟已經不能站著不動了,有許多人希望她往上走,甚至推著她往上走,而又有更多的人,想將她推落,踩在腳下。

    夕陽西下,她坐在殿中,伸手看著那縷縷陽光自指縫中落下。她想,她應該再進一步嗎?不,不能魯莽。至少,目前不行。

    這時候,女蘿悄然進來,道:“季羋,魏大夫請見。”此時魏冉積軍功,已封公大夫,便以此相稱。外臣入宮,自然要預先請見。

    羋月詫異:“哦,小冉回咸陽了。”當下道:“那就明日吧。”

    次日,魏冉果然來了。他走到階前,脫鞋入殿,邁過門檻時,順手拂去庭中沾上的銀杏樹葉,瀟灑地行了一個禮。他此時已經顯出一種從容不迫的沉穩來。

    羋月贊道:“小冉,每一次見你,都覺得你有了變化。”

    魏冉笑道:“是變好了,還是變壞了?”

    羋月嗔道:“自然是變好了。”

    魏冉笑道:“如此,那阿姊要多謝司馬錯將軍了,我是有幸跟在他的身邊,才得以慢慢成長。”

    羋月聽到“司馬錯”三字,已經明白,笑道:“我自然是感激他的,但你今日來,不僅僅是為了看望阿姊吧!”她盯著魏冉,一字字道:“是為了朝堂上征蜀征韓之事吧?”

    魏冉道:“是。”

    羋月緩緩道:“司馬錯將軍有意伐蜀,而張儀提議伐韓。你來,是希望我在大王面前進言,幫司馬錯將軍一把嗎?”

    魏冉笑道:“真是什麼也瞞不過阿姊。”

    羋月微笑:“可是你知不知道,張儀也托我向大王進言,建議伐韓?”

    魏冉道:“想必阿姊是看過張儀的上疏了。”

    羋月點頭:“公孫衍據三晉,竊周天子之名,蠱惑列國攻秦,以報我大秦未能重用之仇,雪遭張儀排擠之恨。而張儀也必然視公孫衍為大敵,因此也會對三晉之地和周天子的號令耿耿於懷。”

    魏冉道:“可我認為司馬錯將軍的話才有道理。若要強兵,必先富國;若要富國,必先擴張領土;欲行王道,必先得人心。三者齊備,則帝王之業自然可得……”

    羋月點頭笑了:“小冉如今的眼光也已經大有長進了逆穿越,別這樣對我。”

    魏冉便緊張地問:“那阿姊認為誰更有道理?”

    羋月笑著搖頭:“你這孩子,緊張什麼?我誰也沒有幫,只能看大王自己的意思。”

    魏冉只得訕訕地坐了下來:“那大王的意思是什麼?”

    羋月卻不欲再答,只問:“難道你就沒有別的事跟我說,比如說阿起?”

    說起白起來,魏冉便兩眼放光,滔滔不絕地列舉了他的一堆劣跡,如平日不聽管束、打仗時不聽指揮、頂撞上司、得罪同僚、獨來獨往、脾氣怪僻等,最後才道:“只不過,他倒真是個天生的戰瘋子,打起仗來不要命,而且行動往往出人意表。因此,他雖然缺點極多,但還是連連升級。”

    羋月聽他描述了數場戰爭,也不免心驚,急問道:“你有沒有把孫武十三篇教給他?”

    魏冉搖頭:“我自然是教了。不過我覺得他並沒有用心去看,只挑著自己喜歡的去記,有些就記不住。但是他好用奇兵,許多仗打得跟兵法不一樣,又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羋月松了口氣,道:“只要有用,不管什麼樣的獵鷹都能抓到狐狸。你要好好帶著他。”

    魏冉道:“嗯,我知道。他騎術很好,我讓他訓練騎兵呢。”說到這裡,他忽然道:“對了阿姊,我上次還結交了一個朋友。”

    羋月見他神情,也笑問道:“什麼朋友?”

    魏冉便說:“便是趙侯雍的兒子公子勝,他當真是個極爽朗、極講義氣的人。這次我跟他聯兵作戰,別提多痛快了。”他說的便是之前率兵護送孟嬴去趙國會合公子姬職,與趙國一起聯兵與齊人交戰之事。齊國雖然成功突襲燕國,迅速佔領全境,但隨之而來的燕人的反抗此起彼伏,令齊人疲於奔命。再加上趙國、秦國、中山國一齊出兵,因此齊人也是邊打邊撤,把那些難以統治的地區扔下,然後鞏固那些燕齊交界處比較重要的城池。之後便是秦趙兩國擁公子姬職入燕。雖然姬職成為新燕王的事情幾乎是擺明瞭的,但燕易王畢竟還有其他的兒子,燕國舊族遺老們的態度也很重要。所以除了拉鋸似的慢慢談判,暫時也沒有新的動向了。

    魏冉跑這一趟,卻也收穫不少。不但軍功提了三階,而且足跡踏遍數國,人自然也長進了不少。

    羋月見狀,亦感欣慰。不想魏冉說了一會兒話,忽然間左右看了一看,壓低了聲音有些鬼祟地道:“阿姊,前些年墨家內鬥,唐姑梁成了墨家鉅子,聽說其中就有大王派人插手此事?”

    羋月詫異地問:“你如何知道?”

    魏冉神秘道:“我還聽說,大王有一支秘密衛隊,潛伏於咸陽城內,也潛伏于秦國每一處,甚至在列國和諸子百家中,都有細作。這次墨家事件,就有這些暗衛在其中操縱……”

    羋月聽到這裡,頓時沉下了臉。魏冉看她神情,也嚇得不敢再說下去。

    羋月喝道:“大王的事,豈是你可以隨便猜測的?”

    魏冉頓時求饒:“阿姊,我錯了。我這不是關心阿姊,把自己知道的事告訴阿姊嗎?又不是跟別人說。”

    羋月無奈,只得教訓了他一頓。但是魏冉的話,卻不免已經在心中暗暗記下了。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36:42

羋月傳 第199-202章 韓與蜀

此時朝堂之上,的確是為了攻韓和攻蜀之事,爭執不下。

    秦王駟巡幸回到咸陽後,又收義渠二十五縣,更連破韓趙魏數座城池,一掃函谷關被困之鬱氣。此時大軍需要確定下一個攻擊的目標,正好巴國遣使向秦國求援,說蜀國與楚國勾結,欲先吞苴國,再滅巴國。巴苴兩國一滅,巴蜀勢力將會為楚國所控制,秦國的西南面防線就會出現漏洞。大將司馬錯極力主張秦國應該趁此機會,出兵巴蜀,借此控制巴蜀,不但可以解決後顧之憂,更可以得到大片土地,支援秦軍不斷的戰爭消耗。

    而張儀卻認為,函谷關大勝是難得的機會,當此關鍵時刻,應該乘勝追擊,借公孫衍流亡韓國的機會,先將三晉中最弱的韓國給滅了,順勢可以控制三晉中央的周天子。只要擊敗三晉,控制了周天子,秦國在爭霸大業上已經贏了一半,似巴蜀這種邊角料的戰爭,不足為慮。

    這兩派爭論不休,已達十數日。秦王駟遂下令,由力主攻擊韓國的張儀和力主攻擊蜀國的司馬錯,當殿庭辯。

    大朝會上,群臣齊至咸陽殿,分兩邊跪坐於席位之上,而張儀和司馬錯站在殿中,侃侃而談。

    張儀先開口道:“大王,五國聯兵失敗,臣出使魏國,誘之以利害,已經迫使魏國逐公孫衍出魏。不過公孫衍又到了韓國,並且得韓王重用,再度對我大秦有所圖謀。臣請發兵,攻打韓國。”

    司馬錯卻道:“大王,巴苴兩國使臣前來求援。蜀國與楚國勾結,而巴苴聯兵已經被蜀國打敗。我大秦曾與苴國有防楚聯盟,這正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臣請率兵入漢中,取巴蜀兩國,併入秦國版圖。”

    張儀道:“大王,請容臣說攻韓的方略。”

    秦王駟道:“願聞其詳。”

    張儀道:“當日五國聯兵,是自恃奉了周天子之詔。臣以為,要杜絕這種事情的發生。必先控制周天子。”

    這些理論。之前張儀已經上書秦王駟,因此他只點點頭,道:“繼續說。”

    張儀自負地道:“臣以為。我們應當先與魏楚結盟,下兵三川,塞軒轅、緱氏之關門口,擋屯留之孤道。如此就可以使魏國絕南陽之交通。再讓楚國兵臨南鄭,我秦兵則攻打新城、宜陽。兵臨東周西周之城下,以誅周天子之罪,侵楚、魏之地。則周王自知危急,就可以逼他獻出九鼎和玉璽。我大秦可據寶鼎。安圖籍,挾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聽。以此成就帝王之業。而巴蜀不過是西僻之國、戎狄之倫也,蜀道之難難於上天。入巴蜀興師動眾。卻與我大秦霸業無關,勞其眾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為利。臣聞‘爭名者於朝,爭利者於市’。今三川、周室,乃天下之市朝也,而大王不爭于此,卻爭于巴蜀,實是去王業遠矣。”

    司馬錯卻反駁道:“如今大秦地小民貧,故臣願大王獲取天下疆土,當先易而後難逃妾升職記。巴蜀固然是西僻之國、戎狄之長,但卻有桀、紂之亂。若以大秦之兵力去攻打,當如使豺狼逐群羊也。取其地,足以廣國也;得其財,足以富民養兵。不傷眾而令其臣服,我大秦得以併吞一國,而天下不以為暴;利盡西域,而不會引起諸侯反對。是以一舉而名實兩附,而又有禁暴正亂之名。若我大秦攻韓劫天子,則必招諸侯同仇敵愾,迫使他們再度聯手對付大秦。若是周室自知將失九鼎,韓自知將亡三川,二國必並力合謀。若周室將鼎與楚,韓國割地與魏,引齊趙之兵瓜分秦國,則秦國必將陷入危境。”

    張儀氣道:“司馬錯,你危言聳聽!”

    司馬錯反駁道:“張儀,你自大禍國!”

    兩人爭得不可開交,秦王駟拍案道:“好了,今日到此為止。你二人各上奏章,詳述意見。”又對著在一旁記錄的太史令道:“太史令,將他二人今日之言,再錄一份與寡人回頭細看。”

    朝會散去,秦王駟在承明殿廊下慢慢地踱步。

    羋月此時已經送走魏冉,卻得了繆監通知,叫她去承明殿。這些年來,因她得寵,有時候秦王駟心情不悅,繆監也會讓她想辦法去開解一番。

    見到秦王駟,羋月當即上前,叫了一聲:“大王。”

    秦王駟抬頭看到羋月,“哦”了一聲,繼續前行。

    羋月道:“大王是為朝政而憂心嗎?”

    秦王駟道:“你怎麼知道?”

    羋月道:“大王遇上煩心的事,總是會在廊下繞行。”

    秦王駟失笑:“這也給你看出來了。好,你倒說說,寡人有何憂心之事?”

    羋月一語雙關道:“韓與蜀。”

    秦王駟忽然一笑:“寒與暑,韓與蜀,這倒是貼切。”

    羋月也笑了:“是啊,寒與暑,韓與蜀,一冷一熱,一難一易。這個諧音當真貼切。”

    秦王駟道:“看來你知道得不少。”

    羋月道:“這些時日張儀和司馬錯為攻韓攻蜀相爭不下,臣妾這些時日也在整理四方館送來的各國策士之策論,自然略知一二。”

    秦王駟想了想,忽然向羋月招手,叫她附耳過來,悄聲問道:“四方館近日下注,賭寡人是攻韓還是攻蜀,你……要不要去下個注啊?”

    羋月只道他因國事而憂心忡忡,不想他到此時居然還有此興致,駭極反笑:“大王,您居然到這時候還有心思想這些?”

    秦王駟卻不以為忤,反而像發現了什麼新事物似的,眼睛發亮,躍躍欲試:“可惜原來混四方館的這些人,都已經認得寡人了。倒是你,去得不多,想來無人認識你。你便幫我去看看,用楚國公子越的名義也下個注。”

    羋月見他來了興致,也只能奉陪到底:“那臣妾應該在哪邊下注?”

    秦王駟卻擺擺手:“下注這等事,豈能要人說的?寡人不給你提示,你自己憑直覺去下注,回來再告訴寡人。”

    羋月只覺得一腦門子都是糨糊愛傾紫禁城。她自負最知秦王駟的心意,此刻竟也猜不透了:“臣妾不明白大王的意思……”

    秦王駟乜斜她一眼,忽然哈地一笑:“你不明白?”

    羋月只得答道:“臣妾還以為,大王是讓臣妾去四方館打聽各國策士看好哪條路線。可為什麼又讓臣妾去下注呢?臣妾又不知道應該下哪邊。再說就算臣妾去下注,又有何用?”

    秦王駟卻已經不打算再回答了,只擺擺手道:“你先去做,做完了再想,想不明白再來問。”

    羋月看了秦王駟好一會兒,還是不解其意,只得應聲道:“是。”她退出承明殿來,又去尋了繆監打聽,也打聽不出秦王駟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是什麼意思。

    羋月只得回了常寧殿,換了男裝,帶著繆辛去往四方館。

    四方館雖然策士們換了一輪又一輪,但是,人面雖變,場景如舊。各國策士們依然熱火朝天地爭論不休,最熱烈的議題,當屬“攻韓”與“攻蜀”。

    前廳之中,依舊是數十名策士各據一席位,爭得面紅耳赤;廊下依舊是許多人取了蒲團坐著圍觀;院中依舊是擠滿了人,熱烈程度還是如之前一般。

    便見廳上的策士甲道:“挾持天子,是冒天下之大不韙。”這是反對攻韓的。

    又見策士乙反駁道:“哼,三家分晉、田氏代齊,天下早已經禮崩樂壞,周天子的權威名存實亡,還有什麼韙不韙的。”這是支持攻韓的。

    就在策士們的爭論聲中,突然有人在羋月肩頭一拍,道:“你如何在此?”

    羋月剛開始還嚇了一跳,繆辛在她身後保護,如何被人拍到肩頭還不知道?忙回過頭去,卻見居然是一身便服的張儀。她詫異地問:“張子何以在此?”

    張儀笑道:“我正想問你,你如何在此?”

    就這兩句話的工夫,便已有人不耐煩道:“你們要敘話,到一邊去,休要擋著我們。”

    兩人只得避開,穿過爭得熱火朝天的策士們,從側廊向後廳走去。

    羋月笑道:“我只道寒泉子這批人入了朝堂,這裡會清靜些,沒想到人倒是更多了。”

    張儀哼了一聲,道:“百家爭鳴,爭了一百多年,越爭越混亂。不但各家誰也說服不了誰,甚至各家內部又生歧義,分出許多派別來。每天如一群白頭鴉,就只知道吵吵吵。”

    羋月笑了:“得志的,做事;不得志的,吵嘴。”

    張儀也笑了:“說得甚是。”

    到了後院,卻見熱鬧依舊,有個策士迎上來,劈頭就問:“你投哪邊?”

    羋月詫異:“投什麼?”

    那人便道:“如今四方館只下一種賭注,就是大王要攻韓還是攻蜀。”

    羋月問對方:“你下注了嗎?”

    那人望望天道:“我等今日最後結束之前,看哪裡下注多,便投哪一邊。”

羋月看這人,儼然又是一個當日的寒泉子,不禁失笑:“那如今別人下注,是投攻打韓國的多,還是投攻打蜀國的多?”

    那人道:“這還用說,當然是攻打韓國的多逆穿越,別這樣對我。對了,你們要不要也下個注?”

    羋月點頭:“好啊。”轉向張儀:“張子,你呢?”

    張儀矜持地說:“我自然也是要下注的。”

    那策士忙跑去拿來了兩根竹籌遞給兩人,又問了一聲:“你們下哪邊啊?”

    張儀自負道:“我嘛,當然是下在攻打韓國這邊了。”說著就走到左邊用木牌標記著“攻韓”的銅箱邊投下竹籌。

    那人又問羋月道:“這位公子想好投哪邊了嗎?”

    羋月看了張儀一眼,忽然笑了:“既然他投左邊,那我就投右邊了。”

    張儀剛投完竹籌,轉頭卻看到羋月走向右邊用木牌標記著“攻蜀”的銅箱邊投下竹籌,神情頓時陰沉了下來。

    羋月恍若未覺,只笑盈盈地看了四周情景,便對張儀道:“張子是再待一會兒呢,還是一起走?”

    張儀道:“我欲下六博之棋,不知道可否請公子手談一局?”

    羋月便應允了。這四方館甚大,除卻前廳後院熱火朝天外,其他的僻靜偏院還是不少的。當下兩人尋了一處院落,一起手談。

    對弈半晌,張儀忽然問道:“季羋,大王已經決定了嗎?”

    羋月反問:“決定什麼?”

    張儀道:“攻蜀。”

    羋月道:“沒有。”

    張儀抬頭看了羋月一眼,有些不解:“那季羋為何今日忽然來到四方館,又為何投注‘攻蜀’?”

    羋月微笑:“如果我說,只是因為與我同行的人投了左邊,所以我才投右邊,你信嗎?”

    張儀搖搖頭:“若今日投注的是司馬錯,難道季羋會投‘攻韓’這邊嗎?”

    羋月笑道:“是。不過是一個賭注而已,張子未免把它看得太重了。”

    張儀道:“那麼季羋今日前來,大王知道嗎?”

    羋月道:“知道。”

    張儀不由得關切地前傾,問道:“大王他做何打算?”

    羋月輕歎一聲:“大王他……也在猶豫啊!”

    張儀卻激憤起來:“挾修魚之戰的餘威攻韓,我料列國新敗,必沒有餘力和我們作對。占三川天險,挾天子以令諸侯,是人都可以看到此中利益。今日四方館中的投注,可見一斑。大王為何不採納我之主張?攻蜀,有什麼用!”

    羋月卻歎息道:“列國沒有餘力,秦國也沒有餘力了。修魚之戰,斬首八萬,可是秦國自己也損失了數萬將士。十幾萬的將士在打仗,開春時錯過了播種,又少了好幾萬耕作的農夫,今年的收成一定不夠,撐不起明年的戰爭了。”

    張儀擊案道:“正因如此,我們才要趕緊攻韓啊!今年的收成註定損失了,就只能從戰爭中獲得大神躺好讓我撲。與韓國交戰,佔領城池,就能獲得收成。若是能夠挾持周天子,則還可令各國上貢。”

    羋月卻反問道:“如果敗了呢?又或者說,戰爭僵持不下,形成拉鋸之戰呢?那我們何以支撐明年?”

    張儀道:“若是攻韓不成,那攻蜀就更困難了。蜀道艱難,猿猱難度。這麼多年來,秦楚兩國虎視眈眈,卻奈何不了巴蜀,就是這個原因啊。”

    羋月便說:“所以此番巴蜀相爭,巴國主動邀請秦國入蜀,這就是攻蜀的千載難逢之機啊。”

    張儀卻道:“我為此事,與司馬錯已經在朝堂上辯論了半個月,深知彼此策略中的長處和短處。此番巴蜀相爭,巴國雖然可以引路,但是蜀道艱難,許多道路只能容一兩人經過。只要蜀人把守天險,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雖有大軍,卻難過蜀道啊。”

    羋月問:“既如此,張子對此有什麼辦法嗎?”

    張儀一攤手:“我若有辦法,我就主張攻蜀了,何必攻韓?”

    羋月又問:“若是有辦法解決此事,那攻蜀就會成定局了吧?”

    張儀笑道:“若有辦法解決此事,我也同意攻蜀。”

    羋月忽然問張儀:“張子,蜀王最喜歡什麼?”

    張儀輕蔑地一笑:“蜀王最是貪財好色,可這於事無補啊,難道蜀王還能因為我們送他財色就把江山給我們!”

    羋月亦是一笑:“多謝張子,我今日受益匪淺了。”說著,便站起來,就要離去。

    張儀長歎一聲,手指輕叩幾案,道:“你先去吧,我還要再往前面去看看。

    休看那是一群白頭鴉,愚者千慮,或有一得,也未可知。”

    羋月知他自負,也在想盡辦法解決此事,當下一禮別過。她回到宮中,更衣之後,便去轉稟秦王駟。

    秦王駟問她:“你今日在四方館投注,投了哪邊?”

    羋月道:“攻蜀。”

    秦王駟道:“為何是攻蜀?”

    羋月道:“因為臣妾看到太多人投了‘攻韓’。”

    秦王駟道:“你為何反其道而行?”

    羋月道:“國之要政,如果是人人皆知應該如何做,那反而做不得,因為你的行為都在別人的算計之中了。”

    秦王駟聽到這裡,眼中異彩一閃,點頭:“好,繼續說。”

    羋月卻沉默了片刻,才道:“臣妾當時只是出於此種考慮而投了‘攻蜀’一邊。可是後來又仔細想了一想,思忖著大王為什麼要臣妾憑直覺去投……”

    秦王駟看著羋月微笑:“你想到了?”

    羋月點頭:“是,女人的直覺看似無理,其實細思,卻是冥冥間神魂所系。

    臣妾在回程中一直在想,為什麼臣妾投了‘攻蜀’這一項,它究竟有什麼道理?”

    秦王駟收了笑容,凝視著羋月,他感到有一些可能影響到他判斷的苗頭出現了妖者嬈也。

    羋月思索著,說得時斷時續:“人人皆知攻韓之利,可是,若是挾天子以令諸侯的事情這麼好做,那麼周天子之國一直在韓魏兩國的包圍之中,韓魏兩國為何不先下手……因為實力不夠,反而會引起眾怒,成為公敵……嗯,當年齊國可以用尊王攘夷之名,那是齊國有足夠的實力。而秦國目前,並不具備號令諸侯的實力。沒有足夠的實力,卻去挑戰超出自己能力範圍的事情,是大忌。”

    秦王駟低聲慢慢地引導著:“那攻蜀呢?”

    羋月說得很慢,說兩句,便要想一想,才能夠回答:“臣妾當年在楚國曾在屈子門下學習,也曾經和夫子論過時政。夫子就提出過,巴蜀是秦楚相爭的關鍵。他曾經想先取巴蜀斷秦國後路,而臣妾感覺,現在蜀國攻巴很可能也是出自屈子之謀。蜀滅巴國,則楚人可以從漢中入巴蜀,控制巴蜀以後,就可以對秦國形成威脅。臣妾以為,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秦國可以利用巴苴兩國的求援而揮兵入蜀,滅蜀國,收巴苴。以巴蜀之富庶,可以充當秦國的糧倉。秦國還可以攻下漢中,如此……”說到這裡,她不由得興起,伸手取過酒壺,倒了些酒水在幾案上,蘸著酒水畫了一個大概的地圖,“秦國的關中、漢中、巴蜀連成一大片,從水路可直插楚國後方……”

    秦王駟擊案叫好:“楚得巴蜀可以壓秦,秦得巴蜀可以伐楚。若得楚國,天下就得了一半。”

    羋月卻猶豫道:“只是……”

    秦王駟問:“只是什麼?”

    羋月道:“只是蜀道難行。”

    秦王駟歎息:“是啊,蜀道難啊!”

    羋月卻又吞吞吐吐道:“臣妾倒有一計。”

    秦王駟眼睛一亮,抓住了她的手,不顧她手上酒水污漬沾上自己的衣袖,直接問:“何計?”

    羋月慢慢地說:“我楚國的先賢老子曾有雲:‘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要想得到蜀國,必先給予……”

    秦王駟皺眉:“給予?給予什麼?”

    羋月道:“蜀王好財,大王就給予他財物。”

    秦王駟道:“怎麼給?”

    羋月思索著:“臣妾以前看書,說到晉國的智伯欲伐仇猶國,因仇猶國山高路險,於是鑄造了兩口大鐘,載以廣車,贈予仇猶國。仇猶國為了把這兩口大鐘運回宗廟,於是就專門修建了一條大路……”

    秦王駟聽到此處已是大喜,抱起羋月親了一口,哈哈大笑道:“好計,好計。愛妃,你真不愧是寡人的邑薑啊!”羋月還在驚魂不定地擦著臉,他已經興奮地高叫起來:“叫繆監。”

    繆監聞訊急忙進來,秦王駟便下了一連串的指令:“急宣樗裡疾、張儀、甘茂、司馬錯到宣室殿中議政。”他一邊說,一邊就要往外行去。繆監眼明手快,忙拉住了他的衣袖,指指衣袖上沾染的酒水,賠笑道:“大王,您的衣服。”

    當下繆監趕去傳旨,宮人們則急忙為秦王駟更衣。

  秦王駟更衣完畢,便急不可耐地向外走去,誰想他走到門檻,忽然似想到了什麼,折回到了羋月身邊,貼著羋月的耳朵輕輕道:“你為寡人立了大功,寡人很高興。此番若是攻蜀得勝,寡人就應你一樁心願。”

    看著秦王駟走出去的背影,羋月捂住狂跳的心口,眼中神采流溢,喃喃道:“應我一樁心願,應我一樁心願……大王,你知道臣妾的心願是什麼嗎?”

    連她自己,此刻也未能完全明白啊。

    咸陽城數月的熱議,終於有了定論。

    秦王駟借巴蜀相爭之際,派張儀、司馬錯、張若等率兵入川。張儀用了仇猶國故智,在蜀道上放置了五隻石牛,每日在石頭下面放金子,讓蜀人以為石牛會拉金子。蜀王果然上當,派力士開山,辟出大道來。此時秦軍已經通過了苴國把守的劍門天險,再沿這條石牛之路,與蜀王軍隊在葭萌大戰絕色悲戀,傾世狂妃。蜀軍兵敗,秦軍接著佔領成都,蜀國滅亡。秦軍又借苴國與巴國勞軍之機,一舉滅亡了巴國和苴國,盡收巴蜀之地。

    此後楚國不甘失去巴蜀,派人與秦爭戰,不料秦王令魏章、樗裡疾、甘茂在丹陽和楚軍交戰,殺楚軍八萬,擒大將屈匄、逢醜等,佔據了楚國的漢中郡,使得秦國關中與巴蜀連成一片。自此,楚國完全失去了對巴蜀的控制,而且水系洞開,失去防衛。此後,秦國又接魏國求援,於是陳兵魏國邊境,與齊宋聯兵交戰,打敗齊將匡章。又迫使宋國與秦國聯盟。此時秦國大展武力,列國一時竟不敢爭鋒。

    一連串捷報傳來,秦王駟興奮之至,大笑著抱起羋月轉了好幾個圈,惹得羋月驚叫連聲。他這才放她下來,喜道:“季羋,寡人已經得了巴蜀之地了。此仗。你厥功至偉啊!”

    羋月忙謙讓:“此乃大王英明。將士用命,妾身何敢居功?大王得巴蜀之地,妾身恭喜大王。賀喜大王。”

    秦王駟興奮之至,不能停歇:“寡人如今得了巴蜀之地,水路可直通楚國天險,陸路可接壤韓魏。我秦國土地貧瘠。經常支撐不了大的戰爭,如今有了巴蜀糧倉。將來再有大戰,寡人便無後顧之憂。此番全仗你獻計,若你是個男人,此功可封上爵。受食邑千戶。”

    羋月眼波流轉,笑道:“臣妾如今,亦是受千戶之爵。所以,大王就不用再賜臣妾什麼了……”

    秦王駟哈哈一笑:“寡人很奇怪。朝中文武百官皆沒有想出對付蜀王的主意來,你卻……”

    羋月收斂了笑容,好一會兒才低聲道:“臣妾這些年來,一直想著,要對付一個愚蠢貪婪的人,應該用什麼辦法……”她想的是楚王槐,對於如何對付這種性子的君王,她已經想了很多年了。

    秦王駟收了笑容,將羋月擁入懷中,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道:“季羋,寡人不會忘記你的功勞,寡人會給你應有的封賞。”

    羋月道:“那臣妾記下來,大王的賞賜,將來臣妾會向大王討要的。”

    秦王駟道:“你想請求什麼?”

    羋月俏皮地道:“現在,不能說。”

    秦王駟哈哈大笑:“你既不說,寡人便先賞你個玩物。”

    羋月問:“是什麼?”

    秦王駟拉了她道:“隨寡人來。”說著便拉她去了一處小園。那園內遍植綠竹,中間卻有兩隻圓滾滾、黑白相間的小動物在嬉戲。秦王駟抱起一隻來,放到羋月手中。此物大約狸貓大小,顯是幼崽模樣。細看時,卻見它渾身皮毛雪白,唯四肢、雙耳、眼圈為黑,長得似熊非熊,煞是可愛。

    羋月一見便喜歡上了,忙接過抱在懷中撫弄,愛不釋手:“臣妾竟從未見過此物,不知這是什麼異獸?”

    秦王駟笑道:“此乃滅巴蜀後所貢之物,蜀人謂之貘。寡人叫張儀去查了典籍,據說這就是上古所謂的貔貅,能食噩夢、安心神。寡人觀你自子稷出生以後,睡眠欠佳,既然此物有此異能,便賜予你吧。”

    羋月抱著懷中那黑白相間的貔貅,心中感動,撲入秦王駟懷中,笑道:“典籍有雲‘教熊羆貔貅虎,以與炎帝戰於阪泉之野’。妾只道必是兇惡之獸,不想如此可人。”

    這貔貅頗通人性,見他二人只抱著那貔貅說笑,地上另一隻便圓滾滾地爬過來,抱住秦王駟的大腿吱吱叫著邪王寵邪妃。秦王駟也笑著抱起這只主動上來討好的,笑道:“這兩隻貔貅尚未起名,卿可名之。”

    羋月輕撫著自己懷中的貔貅,又看秦王駟懷中那只,雖然皆是黑白相間,但自己懷中這只白毛略多,秦王駟懷中那只黑毛略多,當下微一沉吟,笑道:“看它們毛色黑白相間,便起名為‘皓’與‘玄’吧。”

    皓為白、玄為黑,當下便將毛色略白的貔貅取名為皓,將毛色略黑的貔貅取名為玄。所謂貔貅者,便是後世所稱的熊貓是也,只是此時此物甚多,巴蜀貴族常將其作寵物養。野生野長的熊貓一旦被激怒,也甚是兇悍,甚至還有人行軍打仗時將其用作獸兵。

    羋月得了這兩隻貔貅幼崽,十分喜愛,經常去那竹園看這兩隻寵物,消愁解悶。嬴稷年紀尚小,更是喜愛非常,有空便跑去竹園,甚至不顧羋月禁令,偷偷將這小貔貅抱出竹園去玩耍。

    不想這日,便惹出了禍來。

    這一日,嬴稷見有空閒,便去竹園抱著小貔貅玩。這兩隻小貔貅日日與嬴稷玩耍,已經十分熟悉,見了他來,便自動圓滾滾地爬過來,抱住他的腿搖頭晃腦地討好賣乖。嬴稷玩得挪不動腳步,但又記得今日功課未完,欲走又十分不舍這小貔貅,於是就想了個主意,悄悄抱了那只名為“皓”的小貔貅回自己房間,心想如此便可一邊寫功課,一邊看著小貔貅玩耍。

    不想他才離了竹園,迎面就遇到了嬴蕩。嬴蕩見了他懷中抱著之物,一時稀奇,便道:“你懷中的是什麼東西?拿來我看看。”

    嬴蕩素來驕橫,從小到大,嬴稷的東西被他見到,便立刻索要了去,若不肯給便大哭大鬧。有時候兩人母親均在,羋姝便道:“小兒家的東西,值得什麼?子稷,你當禮讓兄長,回頭母后多多賞你。”便叫寺人奪了去與嬴蕩。便是羋月在場,也是無可奈何。嬴稷年紀小時,只哭號不已,羋姝便轉而斥責羋月“不知管教兒子”,羋月便只能抱了嬴稷回去,慢慢哄勸,卻從來不曾對他說“你應該禮讓兄長”,只說“你是好孩子,日後避著公子蕩些吧”。後來年紀略大,嬴稷便也學乖,有什麼好東西便藏好,素日有事也都避著嬴蕩。不想今日又撞上,他嚇得忙將那小皓遮在身後。

    只可惜這貔貅雖還是幼年,卻也不是他的身形能遮住的。嬴蕩不過隨便一問,見他如此,反而興趣上來,對內侍閽乙道:“喂,把那東西拿過來給我玩玩。”

    嬴稷爭不過閽乙,小皓便被奪了去。嬴蕩揪著小貔貅的頸子,一上一下地晃動著。小貔貅吱吱地叫著,嬴蕩哈哈一笑,一鬆手,那小貔貅便落到了地上。它滾了幾滾,翻身起來,便直朝嬴稷跑去。

    嬴蕩上前幾步,又抓起了那小貔貅,此番便用力往下擲去,看這小東西還能如何。

    他天生神力,被他重重一擲,那小貔貅摔在地下,便發出一聲慘號。嬴稷直看得睚眥欲裂,待要上前,卻被閽乙按住不能動彈,只哭叫道:“皓,快跑,快跑。”

    嬴蕩卻來了興致,抓起那小貔貅一次又一次用力往下摔,要看看到底摔到什麼樣,這小東西才不會再跑掉。

    如此摔了數次,那小貔貅口鼻已經出血,便是再通人性的小動物,此時也激起獸性來。它見嬴蕩又向它抓去,便撲上去連咬帶抓地要反撲這淩虐自己的惡人。

    嬴蕩不防這一下,手便被死死咬住。他是個被寵壞了的孩子,何曾經歷過這些,只嚇得尖叫起來。閽乙見勢不對,忙松了嬴稷,上前相助,才把那小貔貅自嬴蕩手上拉下,卻見嬴蕩的手已經是血肉模糊。

  此時那小貔貅已經奄奄一息。嬴蕩一則疼痛,二則驚懼,當下便抽出自己的佩劍,一劍過去,刺死了那只小貔貅。

    嬴稷尖叫一聲:“小皓——”當下心痛欲裂,直撲到嬴蕩的身上,不停捶打尖叫道:“你殺了小皓,你還我小皓,還我……”

    嬴蕩亦是痛得尖叫,見嬴稷還要糾纏,一怒之下,重重一掌打在嬴稷臉上。嬴稷跌坐在地,臉上頓時出現五個指痕。嬴蕩手疼得厲害,心中更是戾氣暴長,伸手就要去抓嬴稷。不料忽然一隻手伸過來,重重打了嬴蕩一個耳光。嬴蕩驚怒交加,伸手想拔劍,卻整個身子被人提了起來,重重摔在地上。

    嬴蕩打了兩個滾,抬起頭看到一個青年男子,站在嬴稷的身邊,身形高大,不怒自威。

    嬴蕩驚怒交加,他這輩子還沒遇上過敢這樣對他的人,當下就要衝上去,卻怯于對方和自己體形相差甚遠,只得虛張聲勢地跳著腳叫道:“你,你是誰?竟敢對我無禮?”

    嬴稷抹著眼淚叫道:“舅舅。”這人正是剛進宮準備看望羋月的魏冉。

    魏冉冷笑一聲,指著嬴稷道:“我是誰?我是他舅舅。你欺負我外甥,我來替他還手。”

    嬴蕩怪叫一聲,從地上爬起來,沖著魏冉一拳打去,被魏冉順勢一拉,又跌倒在地。

    閽乙大驚失色,撲上來圍著嬴蕩驚叫:“公子,你怎麼樣?公子,你沒事吧?”

    嬴蕩不耐煩地推開閽乙:“滾開。”見魏冉仍然氣凝如山地站著,嬴蕩握著拳頭恨恨地道:“你可知道我是誰?”

    魏冉冷笑道:“你欺負你弟弟,不就是仗著身材比他高,力氣比他大嗎?遇上力氣比你大的人,只會說‘你可知道我是誰’,羞也不羞?你若沒好爹娘,誰又知道你是誰?”他亦是精細之人,剛才見了嬴稷受人欺負,一怒之下出手,卻也知道自己打了王后嫡子,對方必不肯善罷甘休。瞧著這小子是個魯莽之人,他便先拿話將他扣住,教他不能反口。

    果然嬴蕩聽了此言,更是羞憤交加,指著他叫道:“你也不過是仗著年紀比我長,力氣比我大而已妻主太狂夫之過。好,你等著,總有一天我會親手把你打趴下,叫你跪在地上瞧瞧我到底是誰。”

    魏冉稱讚道:“好,這句話說得倒像個好漢。那我就等著你長大練好功夫,來找我打架。”

    嬴蕩轉身握拳,憤然道:“你等著。”說著,他再也忍不住,一路哭著跑去找王后羋姝了。

    羋月此時正在羋姝殿中,因為天氣轉寒,羋姝要眾媵女去她宮中,挑選一些毛皮做冬衣。卻見嬴蕩大哭著進來,羋月一聽情況,心急如焚,不待羋姝發作,搶先告辭,急忙來尋嬴稷。

    她趕到花園,見嬴稷一身是血,抱著小貔貅的屍身,哭得昏天黑地。

    繆辛蹲在地上,苦苦相勸:“公子,小皓已經死了。您身上都是血,再待下去會生病的。咱們回去吧!”

    魏冉擺擺手,阻止繆辛的相勸:“子稷,我們把小皓葬了吧。”

    嬴稷已經哭到上氣不接下氣,卻依舊倔強地抱著小貔貅:“不,小皓沒死,小皓沒死……”

    此時,羋月急急趕來:“子稷……”

    嬴稷看到母親,大聲喊道:“母親……”

    羋月不顧嬴稷一身血污,心疼地抱住他道:“子稷,子稷……”

    嬴稷崩潰地大哭起來。羋月想抱起嬴稷,卻一下子沒抱動,打了個趔趄。魏冉接過嬴稷道:“我來吧。”

    繆辛趁機接過小貔貅的屍體,道:“奴才這便將小皓好好葬了。”

    嬴稷哭著掙扎道:“我要小皓,我要小皓……”羋月只得一邊哄著他,一邊急忙帶他離開花園。

    三人回到常甯殿,傅姆率侍女們連忙迎出來,見他們衣服上都是血,俱都大驚失色。

    傅姆忙伸手接過嬴稷,要抱他去沐浴更衣。嬴稷卻掙扎著不肯去,反而撲入羋月的懷中,哭個不停:“母親,我好怕——”他又驚又怕,此時竟嚇得打起嗝來。

    羋月心疼地一邊撫著他的後背為他順氣,一邊將他抱入懷中,不斷地道:“子稷,別怕,有母親在,誰也不能欺負你。放心,不怕,不怕……”

    嬴稷把頭縮入羋月的懷中,哆嗦道:“母親,我好怕,蕩哥哥是不是要殺了我?”

    羋月一驚:“為什麼這麼說?”

    嬴稷道:“他沖我拔劍了。”

    羋月的表情變得極為可怕,冰冷地道:“他沖你……拔劍了?”

    嬴稷嚇得往後一縮道:“母親,母親,你怎麼了?”

    羋月回過神來,強笑道:“沒什麼,子稷……”她輕撫著嬴稷臉上的掌印道:“你還有沒有別的地方傷到?”

    嬴稷搖頭道:“沒有,他才打了我一掌,舅舅就來了,也打了他一掌。他說要舅舅等著……”

    羋月輕歎一聲,看著站在門口的魏冉道:“你可知道自己闖了什麼樣的禍?”

    魏冉滿不在乎地冷哼一聲:“老子沙場浴血,不是為了在一個小毛孩子面前忍氣吞聲的一傾紅顏媚天下。”

    羋月似乎沒有料到他會這麼說,愣了一愣道:“可他畢竟是王后的嫡子……”

    魏冉冷笑:“那又怎麼樣?他還不是大王呢。就算他當了大王,想報復老子,天底下大得很,老子隨便哪個國家都去得。”

    羋月想說什麼,卻最終無奈歎道:“此番禍事大了。”當下抱起嬴稷道:“我們去見大王吧。否則的話,王后只怕要對你下手了。”

    果然,羋姝看著兒子血淋淋的手,暴跳如雷:“不過一個玩物,羋八子好生大膽,子稷好生大膽!魏冉這個小東西,也敢以下犯上!”當下便叫了永巷令去捉拿魏冉來問罪。不想羋月已經搶先一步去請了秦王駟,將事情原委告知。

    秦王駟忙派了太醫去看嬴蕩,卻說只是皮肉之傷。那小貔貅畢竟還在幼年,口齒不利。雖然嬴蕩的手被咬出血來,卻只是小傷罷了。

    羋姝欲以魏冉傷人之事追究其過,秦王駟卻道嬴蕩身為公子,逗一玩物而傷己,又遷怒幼弟,有失手足之情。是嬴蕩先出手傷人,魏冉還之,雖然失禮,卻是嬴蕩有錯在先,當下只罰了魏冉一年的俸祿作罷。

    羋姝疑心秦王駟偏袒羋月,心中懷恨。

    過了數日,竹園寺人倉皇來報羋月,說是羋姝派人去了竹園,將剩下的那一隻小貔貅小玄也打死了,說是為嬴蕩洩憤。

    羋月大驚,趕到竹園之時,卻見竹園中一片狼藉。小玄小小的身軀盡是血污,已經不活了。

    羋月撲倒在地,撫著小玄痛哭失聲。這兩隻小貔貅,曾經帶給她和嬴稷母子多少歡樂。她相信這兩隻圓滾滾的小東西,真的是傳說中的吉祥之物,能食噩夢、安心神。她自生下嬴稷以後,一直失眠多夢,自從這兩隻小東西一來,她只要白天陪著它們玩耍,晚上便不會再有失眠噩夢。嬴稷一直是個太過懂事的孩子,自從有了皓和玄,他的笑容也多了,整個人都活潑了許多。

    這竹園,原是她母子的一個快樂之源,可惜她的力量太過薄弱,她保護不了皓和玄,保護不了竹園,甚至……她看著淚如雨下的幼子,她如果再不振作,甚至連她的愛子和她自己,她都不能保全。

    羋月強抑悲傷憤怒,踉蹌著站起來,扶著嬴稷勸道:“子稷,你不要哭了。皓和玄,原是一起來的,皓去了,玄獨個兒也是寂寞的,就讓它們……一起去了吧。來,母親與你一起,將它們葬在一起吧。”

    兩人一起,親手一鋤鋤地挖開了土,又取了錦緞來,包裹了玄,鄭重地將它與皓葬在了一起。又在其上,種了一片竹子。

    嬴稷認真地對羋月說:“母親,皓和玄愛吃竹子,我們便給它們種無窮無盡的竹子,教它們一直吃著,好不好?”

    羋月哽咽著點頭:“好。”

    嬴稷沉默了很久,對羋月說:“母親,我從此以後,再也不養小動物了。”

    羋月抱著嬴稷,失聲痛哭。

    羋月的童年,結束于目睹向氏的死去。而嬴稷的童年,結束於兩隻小動物的慘死。死亡終結了孩子的天真和無邪。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39:43

羋月傳 第203-205章 風雲起

時光一天天過去,日子不會由著人的心意而停下來。

    宣室殿,秦王駟將一卷竹簡朝著嬴蕩劈頭蓋腦地扔去,斥道:“一點小事都辦得這樣顛三倒四,寡人要你何用?”

    因嬴蕩身為嫡子,秦王駟已經開始教他處理政務。只是他好武厭文,只喜歡結交武夫,不愛聽謀士之言,結果連著幾件事都沒辦好,惹得秦王駟大怒。此時嬴蕩只得狼狽地接過竹簡,請罪道:“兒臣該死。”

    秦王駟道:“土地丈量、戶籍登錄,乃是國之命脈根本,你怎敢輕忽至此?回大司農處,一樁樁都重新登錄!”

    嬴蕩抱著竹簡正要退下,卻見嬴稷乖巧地抱著竹簡進來行禮:“父王,兒臣的策論已經寫好了。”兩人年紀雖然僅差兩三歲,但嬴蕩長得粗壯,與他一比,嬴稷便顯得小巧可愛。且嬴稷雖然于武事上差了嬴蕩一大截,但在文章政務上,卻顯得聰明多了。

    他走進來的時候,也看到了嬴蕩的狼狽狀,卻不發一言,只抿嘴一笑,向著嬴蕩行了一禮,道:“兄長好。”便乖巧地站過一邊。

    見嬴稷到來,秦王駟的神情這才轉緩,沖他溫和地招手:“子稷,過來,坐到寡人身邊來……”

    嬴稷先行禮道:“是。”這才沖著嬴蕩一笑,坐到了秦王駟身邊。

    自皓與玄死後,嬴稷對嬴蕩的態度就大變了。之前兩兄弟還有吵有和,雖然嬴蕩驕橫了些,但嬴稷多半還是乖乖地退讓,而嬴蕩高興的時候,還會帶著嬴稷一起玩。但自那以後。嬴蕩便能夠感覺到嬴稷對他若有若無的敵意。只是這種敵意,只有他自己能感覺到,別人眼中卻是看不到的。嬴稷還是那樣乖巧懂事,但卻有意無意地在各種事情上給他挖坑,看他笑話。尤其是這種場合,在他被訓斥得最狼狽的時候,嬴稷就會出現。帶著弄巧賣乖的笑容。在秦王駟面前撒嬌,讓嬴蕩看到自己和他在父王面前的待遇落差。

    嬴蕩頭幾次遇上這種事,在嬴稷有意無意的挑釁笑容下一夢榮華。忍不住發作起來,卻往往被秦王駟呵斥,說他“不友”“不仁”。他吃了幾次教訓,便只能自己忍氣了。嬴稷卻也乖巧。自那次事件之後,除非在秦王駟跟前。否則出入便帶了數名內侍保護。而嬴蕩被秦王駟斥責之後,在甘茂勸說下,亦不敢再對嬴稷挑起事端。

    此時嬴蕩又見嬴稷在他面前賣乖,不禁憤恨地奪門而去。不想在門外撞到了樗裡疾,只得道歉:“是我魯莽,請王叔恕罪。”

    樗裡疾見了嬴蕩臉色。知道他又受了訓斥,心中不忍。忙溫言道:“無事,無事……”想要用“大王對你實是愛之重才會責之切”之類的話勸慰一下他,只是這種話,說一次或許還能教嬴蕩舒服些,但嬴蕩被訓斥得多了,再聽這樣的話也是無用。所以話到嘴邊,他還是沒有再勸,只是點頭道:“你去吧。”

    見嬴蕩匆匆而去,他沉重地歎了一口氣,這才邁入門去。

    他抬起頭來,便見嬴稷坐在秦王駟膝邊,秦王駟正拿著竹簡在同他說些什麼。父子兩人,實是說不出的其樂融融,再想到方才嬴蕩出門時一臉的憤懣,樗裡疾心頭更是沉重。

    嬴稷見樗裡疾向秦王駟行禮,忙避在一邊,等他行禮畢,再乖巧地向他問好:“王叔安好。”

    樗裡疾呵呵一笑,點頭:“公子稷安好。你手裡捧著的是什麼?”

    嬴稷瞪著天真可愛的大眼睛,甜甜地笑道:“司馬錯上了治蜀之策,父王正在教我看呢。”

    樗裡疾看了看秦王駟,臉上依舊帶著叔叔看侄兒的笑意,道:“這是大王要公子拿去學習了?”嬴稷點點頭。

    秦王駟知他有事,當下道:“子稷,你先出去吧。”嬴稷連忙答應一聲,抱著竹簡便出去了。

    樗裡疾看著他走到殿門處,由候在門外的內侍接過竹簡,再沿著臺階下去,才向秦王駟笑道:“公子稷當真聰明可人。”

    秦王駟亦是點頭:“子稷年紀雖小,但聰明能幹,在寡人諸子中也算極為出色了。”

    樗裡疾見他如此,不由得面露憂色,歎了一口氣,欲言又止。秦王駟看出他的意思來,笑道:“你又想說什麼了?”

    樗裡疾肅然道:“大王曾對臣說過,屬意公子蕩為儲君,如今,還是這麼想嗎?”

    秦王駟微微點頭:“寡人確曾更多屬意於子蕩,可是如今子蕩性情浮躁、勇而無謀,將來在他的手中,秦國頂多只能打幾場維持現狀的戰役。子稷雖然年幼,但聰慧超過子蕩……”

    樗裡疾截口道:“王后有兩個嫡子,即便大王看不上子蕩,首先考慮的也應是子壯。”

    秦王駟思及羋姝的幼子嬴壯來,更是搖頭。若說嬴蕩還有自己早期有意引導,將他的性格養得強勢一些,嬴壯整個就被羋姝縱慣得不成樣子。他道:“子壯更不行。”

    “如此……”樗裡疾問他,“大王是要廢嫡立庶嗎?只怕會引起舉國動盪啊!”

    秦王駟猶豫不語。

    樗裡疾語重心長地勸道:“大王,若嫡庶可易,則尊卑可易、上下可逆,國若無序,必將動亂。只怕周幽王之禍,就在眼前。”

    秦王駟聽得不入耳,擺手道:“疾弟,你言重了狂狼不噬妾。”

    樗裡疾卻不願意甘休,又道:“大王嫌公子蕩勇而無謀,可公子蕩今日的性情,難道不是大王造成的嗎?是大王多年來教導公子蕩,說秦國當在公子蕩手中擴張武力,所以公子蕩才輕文重武,而今卻又嫌棄公子蕩魯莽無文……”

    秦王駟冷哼一聲:“你這是怪寡人了?”

    樗裡疾忙低頭:“臣不敢。”

    秦王駟歎道:“疾弟,不是寡人灰心。這些年來,寡人在蕩身上,用心最多。可如今他這麼大了,‘擴張武力’這四個字,還一直當成匹夫之勇來實現。這麼多年,寡人難道只教他這一點嗎?”他越說越是動氣,“身為君王,應該學的東西,寡人難道沒有教他?但他根本就無心去學,你教寡人能怎麼辦?”

    樗裡疾亦是一時語塞,他是秦王駟身邊最親近的臣子和兄弟,自然知道秦王駟是如何一路用心地引導嬴蕩的。只是兩父子都是倨傲狂放之人,一個隻會呵斥,一個隻會內心抵觸,卻是一個越用心教導,一個越是背道而馳。想到這裡,他亦是暗歎。無奈之下,他只能站在為人臣子的立場上來勸:“大王,如今諸公子漸長,公子華于軍中威望日高,而公子蕩為嫡子又勇武過人,公子稷聰明能幹……大王當日說過,恐早定儲君易生變亂,如今看來,卻已無大礙。臣請早定儲君,以安眾臣之心。”

    秦王駟敏銳地掃了樗裡疾一眼,冷笑:“什麼叫以安眾臣之心?難道現在眾臣之心不安嗎?”

    樗裡疾歎息,這種話又不能說得太直白,只得道:“如今朝中雖然太平,只怕大王再不定奪,就會有人多思多想了。大王,為政者最忌優柔寡斷,您這樣把所有的公子都留在身邊,寵愛不均……”他看到秦王駟不以為然的神情,心中一著急,失口道:“難道就不怕齊桓公五子爭位之亂嗎?”

    秦王駟的臉頓時沉了下來,冷笑道:“寡人倒想做齊桓公,不知道易牙、豎刁又在哪裡?”

    樗裡疾亦知失口,忙膝行向前請罪:“大王恕罪。”

    所謂齊桓公五子爭位之事,是說當年齊桓公尊王攘夷,首興霸業,威名蓋世。可晚年卻因為儲位不定,在他重病之時,其寵愛的五子公子無虧、公子昭、公子潘、公子元、公子商人各率黨羽爭位,致使齊桓公死于胡宮,屍體長出蛆來也無人收葬。易牙、豎刁便是齊桓公晚年所寵信的佞臣。

    秦王駟沒有說話,只是站起來,轉身入內。

    樗裡疾看著秦王駟的背影,只能深深歎息。

    樗裡疾的勸諫,不是因為別的緣故,而是甘茂見近來嬴稷得寵,嬴蕩動輒得咎,心中不安,因此想辦法說動樗裡疾進諫,早定太子。

    此後,朝中便漸漸興起一股“請立太子”的風潮來,秦王駟卻置之不理。最終還是甘茂按捺不住,上書秦王駟,說公子蕩已經成年,當立太子。

    不料在朝堂上一說出來,便遇相邦張儀反駁,說大爭之世,立儲不一定要立嫡,立長立德立賢皆可。兩邊人馬遂發生爭執。秦王駟卻當殿下令,擱置爭議,不許再提起此事。

    消息傳入後宮,羋姝氣急敗壞地大發脾氣:“我就知道張儀豎子,是要與我作對的。哪家立太子不是論嫡庶的?他說什麼立長立德立賢,他是什麼用意,什麼用意!都當我看不出來嗎———他不是想扶魏氏的孽子,便是想扶季羋的孽子。”

她一怒之下,將室內的東西砸了個精光。玳瑁等人一邊苦苦相勸,一邊又要派人守著外頭,防著羋姝惱怒之下的話語被人聽到,又生是非。如今景氏屈氏皆已有子,女人一旦有了子嗣,忠心便要大打折扣,雖然依舊奉承著羋姝,另一邊卻向羋月暗送秋波,甚至和魏夫人都未必完全隔絕。

    玳瑁勸道:“王后,這只是張儀片面之言。自古立儲立嫡,乃萬世不變之理,廢嫡立庶,哪個國家不動盪?大王英明,必不會做此選擇的。”

    羋姝跌坐在席上,掩面哭泣,良久,才苦澀地道:“秦楚聯姻,若是兩國一直交好,我這個王后就做得穩;若是兩國交戰,我就是夾在兩國之中,身受其苦。所以如今張儀就敢欺到我的頭上來,甚至連魏氏都想要翻身。”自從秦國得了巴蜀之地,楚軍大敗,秦楚由交好變成交惡,她的心情亦是大受打擊。

    玳瑁恨恨地罵道:“都是那羋八子野心勃勃,才會有今日的張儀阻撓。”

    羋姝心情更壞,拍案道:“如今還說這些做什麼!我聽說大王能得巴蜀,皆是因為她獻上的計策。如今你看宮中有多少人去奉承她,她若是以此相壓制,我的蕩,我的蕩可怎麼辦……”

    玳瑁亦知羋姝的憂心,她想,那個計畫如今倒是可以說出來了,當下緩緩地道:“王后勿憂,您畢竟還有一個母國……”

    羋姝苦澀地道:“那又有何用?楚國如今大敗,我在大王面前也底氣不足了流觴歎。”

    玳瑁卻道:“您忘記了,您還有一位寵愛您的母后,她的手中,還有羋八子的人質呢!”

    羋姝呆了一下,忽然想起:“你的意思是……”是的,羋月還有一個弟弟,如今便在楚國,在楚威後的手中。

    一想到這裡,羋姝的眼睛亮了一下,迅疾又黯淡下去:“那又有何用?她的親生兒子,難道不比她的弟弟重要?”將心比心,若有人拿在楚國的楚王槐與她的兒子嬴蕩教她做選擇,她幾乎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嬴蕩。

    玳瑁卻冷笑道:“王后不知,公子戎定是羋八子軟肋。您可記得,當日魏夫人抓了魏冉那個野種,便能要脅住她,更何況公子戎是與她自幼一起長大的?再說,她要扶她兒子上位,是千難萬難。她若敢不聽從王后之意,那便立時教她嘗嘗什麼叫痛,什麼叫悔!”

    羋姝想著自己與羋月之間的恩怨,到了最後,還是點了點頭。反正此事自己進退無憂,羋月若是屈從,便是自己贏了,羋月便是不從,損失的痛的悔的,也是羋月自己。

    這一日,羋月正走在廊道上,迎面看到羋姝從另一頭走來,忙退到一邊行禮讓道。自從嬴稷和嬴蕩交惡,她見到羋姝便繞道而行,椒房殿若有事,她亦託病推辭。

    此事羋姝心中有數,每每見了她,亦是一臉的冷色。若是狹路相逢,羋月就會迅速避讓,而她也會目不斜視地疾走而過。

    不想今日兩人相逢,羋月避到道邊,羋姝卻不像昔日那樣徑直而過,反而停了下來,看了看羋月,忽然笑了:“妹妹好久不見,如何與我生分了?”

    羋月只當自己聽錯了話,一抬頭,便看到羋姝微微扭曲的臉。她極不情願地說出這樣的話,偏生臉上還要擠出故作親切的笑容來。她一生順遂,需要做出這樣表情的時候太少,未免不太熟練,顯得僵硬無比。

    羋月心中暗歎,不曉得她心裡打什麼主意,卻不想與她多作糾纏,只微笑道:“王后主持後宮,忙碌異常,妾身無事亦不敢打擾。”

    羋姝向後掃了一眼,眾侍女會意,退後一步,獨留玳瑁於身邊。她走到羋月身邊,拉起她的手,笑道:“這是什麼話?你我本是親姊妹,便是無事,閑來聊聊家常也好。今日天色甚好,妹妹不如陪我走走……”

    羋月無奈,心中卻提高了警惕,笑道:“既是王后有令,妾身自當奉陪。”

    兩人並肩緩緩地走著。自遠處看,兩人均是面帶微笑,低聲絮語。不知情的人,還會以為她們在講極要好極親密的私語。只是她們的對話內容,卻恰恰相反。

    羋姝輕笑道:“這些日子,我時常想起我們在高唐台的時候。那會兒你和茵姊不和,每次皆要我來調停。我那時候,多半都是護著你的,惹得茵姊老是說我不公平。”

    羋月淡淡地道:“小時候的事,妾身已經不太記得了。”

    羋姝“哦”了一聲,又道:“那你……是否還記得莒姬,記得你的弟弟子戎呢?你不會跟我說,也不記得了吧!”

    羋月的手在袖中驟然握緊。她微低下頭,以掩飾自己眼中的怒意殺機。

    羋姝果然把來意亮明瞭,這是要拿莒姬和羋戎要脅她嗎?但她臉上表情不變,依舊淡笑著:“唉,女人有了孩子,這顆心便全在自己的孩子身上了弑者如川。”她話鋒一轉,又笑道:“不過子戎是楚國公子,自有王兄、令尹等人照應,便是宗族,也不會不管他的,我多操心也是無益。”話語中,亦是隱隱拿宗族警告了羋姝一下。

    玳瑁見羋姝噎住,忽然笑著插嘴道:“威後如今也老了,大王王位安穩,她自是放心得很,只是還念著我們王后,日夜掛心。任是天大的事,也沒有比我們王后更重要的了。”

    羋月亦聽出她的意思來,不由得笑了,輕蔑地看了玳瑁一眼:“傅姆原是個奴婢,竟不知道這下頭的人,也是勢利得緊。人老了,有些話,就未必管用了。”

    羋姝聽了這話,不禁惱怒起來,口不擇言道:“那可難說,他如今在軍中,須知刀劍無眼……”

    羋月的聲音頓時變得冰冷:“王后慎言。帝子王孫,哪個不是軍中磨煉出來,哪個不是在沙場上立功授爵的?遠的不說,就說大王的諸子,公子華如今在軍中,公子蕩將來亦要入軍中。孔子曰: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羋姝大急:“你敢?”

    羋月忽然笑了:“我自是不敢的,敢做這種事的人,得有包天的膽子。若是機事不密,定會惹來翻天的禍。將來王兄的諸子皆要入軍中歷練,這些人,皆是不同母親所生。有令尹坐鎮,軍中若出了這事兒,我倒不知,有誰敢替威後、替王后擔起這責任來?”

    楚*隊中若有人敢替楚威後做這個手腳,身為宗族之首和百官之首的昭陽能夠活吃了他。

    羋姝欲發作,又強抑著心頭怒火。她知道今日不能硬來,心念轉動,忽然笑了:“是啊,我楚國立國數百年來,倚仗的是宗族同心,豈能自相殘殺?妹妹是知道進退的人,自然明白。如今子戎年紀不小了,我聽說他也立了不少戰功。我在宮中,多得妹妹相助,母后若知,定會十分高興,讓王兄給他封爵,賜他封地。如此,也可圓滿了莒夫人的心願,不是嗎?”

    羋月的臉色也漸漸變得和緩起來。她忽然向羋姝深深行了一禮,看著羋姝笑了:“那實在要多謝母后和王兄對戎弟的照應,也多謝王后的特別關心。”

    羋姝倒是愣了一愣。不想她自己態度放軟,羋月倒變得好說話起來了。但她畢竟也已經過這麼多年歷練,成熟了不少,當下反應過來,忙笑著將她扶起:“妹妹說哪裡話來,我們原是一家人啊!”

    羋月笑盈盈道:“是啊,我畢竟人單勢孤,若是戎弟得封地爵位,我也可以進退有據,再為子稷謀求一個好封地,就再也沒有什麼可求的了。”

    羋姝終於放了心,笑道:“妹妹果然是聰明人……”

    兩人就這麼帶著笑容,攜手並肩共行,直行到分岔路上,這才依依不捨地分了手。轉身之時,她們各自都松了一口氣,生怕自己剛才和對方談得太過甜蜜,對方會請自己到她的宮殿再“小坐片刻”。

    女蘿一直默不作聲,跟在羋月身後。直至進了常寧殿,她方欲說些什麼,嬴稷便已迎了上來。羋月笑著和兒子嬉戲片刻,直至傅姆將孩子帶了下去,她才更了衣,倚在憑幾上歎了口氣。

    女蘿摒退侍人,走到她的身邊,為她按著肩膀。羋月的肩膀依然硬得僵直,女蘿按了十餘下,這才慢慢地鬆弛開來。

    女蘿方敢問她:“季羋,您真的就此退讓臣服了?”

羋月忽然笑了,瞟她一眼:“你這是什麼話?她是嫡我是庶,她是尊我是卑,這麼多年,我不是一直在退讓臣服嗎?”

    女蘿一時語塞,轉念又笑道:“這自是正理。只是王后不以道理服人,卻以公子戎為要脅,逼您退讓……這,奴婢不明白,季羋難道就肯屈服於這種下作手段不成?”

    羋月閉了眼睛,放鬆肩膀由著女蘿按摩,輕聲道:“我一直以為,她跟她母親不是一樣的人,現在看來,我真是太過天真了。她在骨子裡跟她母親是一樣的人,唯我獨尊,視他人如草芥。素日裡看不出來,可一到關鍵時候,她心底裡的東西還是會浮現出來。”她說得很輕,很慢,但女蘿聽著,卻不由得從骨子裡發寒。羋月這樣的性子,她是再清楚不過,若是將她逼到無路可走,那便是玉石俱焚了。

    但想到羋月目前的兩難處境,女蘿自己想了想,還是無解,只得問道:“只是,莒夫人和公子戎在楚國,您怎麼辦呢?”

    羋月輕歎:“我以前一直順從王后,妥協讓步,不僅是因為身份所限,也是因為母親和戎弟在楚國,是她手中的人質。可是沒想到,這宮中並不是靠忍讓和妥協就能夠周全的,我最終還是成了她的眼中釘、肉中刺。”

    女蘿想了想,還是道:“奴婢明白,季羋今日不理會她的要脅,卻故意對她的示好表示順從,想是為了麻痹她。是不是……想找個機會,把公子戎接回秦國來?”

    羋月失笑:“你也忒天真了。她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就一定有防備,接是接不了的。”

    女蘿焦慮地道:“那穿越之非你不可。我們要不要告訴大王?”

    羋月的臉頓時沉了下來,冷笑一聲:“告訴大王,又有何用?便是接了公子戎回來,她依舊是王后,我依舊是八子。”她翻坐起身,冷冷地道:“女蘿,你要記住。在宮裡頭。要學會打落牙齒和血吞。你受的委屈若不能令你翻身,那麼訴說就是多餘和浪費,是自取其辱。甚至是種下禍根。”她抬頭看著窗外。此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月亮剛剛升起,月光斜照在她的臉上,她輕輕道:“君王之光如日月。能普照眾生,可是一堵牆就能擋住這光芒。讓你永遠活在黑暗之中。如果大王有心,不會不知道我的苦、我的顧忌,可是他不出手,就是不希望亂了後宮的平衡。大王的心思在天下。不在後宮。所以後宮的妃嬪對他來說,只不過是可有可無的存在。他不會為了我與王后失和,更不會為了我向楚國討人。他願意費心保護他的子嗣不被暗算和殺死。卻不在乎他們是不是受人欺負,是不是受人傷害。是不是暗夜哭泣。他也不在乎後宮妃子的親人是死是活……”

    女蘿聞言大慟,哀傷不平地叫道:“季羋!”

    羋月淡淡地道:“可是這些他認為不重要的事,對我來說,卻是比什麼都更重要。子稷、小冉、戎弟,我想保住我愛的所有人,就不能指望君王幫我做到我想要的一切。何況,如今正是關鍵的時候,我若是不能憑自己的能力取勝,事事只想求大王做主,那就是不戰而敗了。”

    女蘿問:“那,怎麼才叫戰啊?”

    羋月冷笑:“我知道在這宮裡,人人都要爭,可是她們卻不明白,爭什麼都不重要。封八子、封夫人,又有什麼區別?都不是王后,階位的區別有什麼意義?母親也曾封夫人,可父王去後,能保住她的不是封位,而是她的機巧手段。我娘便是……”她險些說到向氏,硬生生忍住,冷笑一聲道:“這種封位,在君王還活著的時候,就不比君王的寵愛更有效。君王若不在了,更保不住別人會對你下毒手。”

    女蘿不解:“那,不爭位分,還能爭什麼?”

    羋月緩緩站起,負手而立,不怒自威:“善戰者不爭一城一地之得失,爭的是最終的勝利。燕雀爭的是在一個草窩裡誰吃到的更多,卻不曉得一陣大風刮過來,連那個草窩都保不住。而鯤鵬不爭不鬥,努力讓自己變得強壯,能飛得更高,遊得更遠,它們的天地廣闊無限。”

    女蘿道:“奴婢不明白。”

    羋月道:“這個世界上,凡事並不只有別人給你規定好的路可走。就像我曾經面臨過的情況那樣,王后要我替她奪回主持後宮的權力,魏夫人抓了小冉要我離開宮廷,可我選擇了第三條路……”

    女蘿已經有些明白了:“季羋是不打算進,也不打算退,而要選擇第三條路?”

    羋月點點頭,道:“天黑了,點了燈燭來。”

    女蘿連忙點亮安放在四處的燈樹,見羋月走到幾案前,忙又取了兩隻燈奴點亮,送到幾案前,羋月卻已經伏案在地圖上研究了。

    女蘿瞄了一眼,大惑不解:“季羋,您如何在此刻看起地圖來了?”

    羋月的手一寸一寸在地圖上丈量著:“我在看一個地方。”

    女蘿問:“什麼地方?”

    羋月道:“一個可進可退的地方。”

    女蘿順著她的手勢看過去。這些時日她服侍羋月,自然也已經十分熟悉此處了,詫異道:“巴蜀?您看巴蜀做什麼?”

    羋月嘴角帶著一絲神秘的微笑:“巴蜀佔據天險,易守難攻,西接秦國,東接楚國,而且水土豐美,盛產糧食和絲帛裝神。若是巴蜀能夠成為子稷的封地,可以為大秦每年供應大量糧食,成為大秦的倚仗,同時又很難被人替換。而且巴蜀與楚國水路相通,只要子稷封在巴蜀,就算將來有一日……王后也不敢對我下手。而且我還可以跟著子稷去封地,經營巴蜀,自成天地。不僅如此,我還會有更多機會派人去楚國,讓戎弟脫離控制,回到我身邊來。”

    女蘿道:“那,別的地方呢?”

    羋月道:“大秦推行商君之法,各宗族的封地都在逐步縮小,而且封地大多在邊境。在西北有義渠,在東有魏國和韓國,在南有楚國,都是爭戰之地,很容易成為戰爭的前線,可以被君王用戰爭的名義把封地上的人和財物消耗光,再被收去封地。只有巴蜀是新併吞的,需要人去鎮守安撫,數十年以內,封君的地位不會有太大的變化。而只要給我數十年,我就會讓巴蜀一個國中之國,可以與咸陽相抗衡。王后縱然成了大王的母后,也對我無可奈何。”說到最後,羋月的眼神也變得狂熱起來。

    女蘿只覺得她句句俱是深思熟慮,疑惑地抬頭看著羋月:“季羋,你、你這是真的要退了嗎?”

    羋月手按在地圖上,沉聲道:“這是退,也是進!進可攻,退可守!”

    女蘿卻仍然沒有明白過來:“您……就這麼放棄了嗎?”

    羋月看了看女蘿,沒有說話,只是淡淡一笑。

    女蘿仍然未能從羋月忽然的轉折中清醒過來。她是羋月的心腹,這些日子,她看到了秦王駟的寵愛,看到了張儀的慫恿,也看到了唐夫人等妃嬪的默默示意,亦看出了羋月的心動。此時羋月的轉變,反而令她迷惑了。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沒有說出口,只是囁嚅道:“可是,巴蜀窮山惡水,季羋您帶著年幼的公子稷,如何去管理一個曾經的國家?”

    羋月負手而立:“為什麼不能?我雖然身為女子,困于宮牆,失去高飛的雙翼,但我可以培養出自己的雙翼來,高飛千里。”

    女蘿迷惑不解:“雙翼?”

    羋月微笑,鎮定地說:“子稷、小冉,就是我的雙翼。”

    女蘿一臉不明白地出去了,羋月卻坐了下來。她忽然覺得,今日之前的自己,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在今日之前,她被迷惑著、推動著,心卻是茫然的。君恩是多麼微妙的東西,不曾示於口,只有暗示,只有若有若無的戲謔之言,她如何敢把這個當成至寶?沒有探明君王真正的心意,便是有再多的籌碼,她又怎敢全部押上?

    可是,就因為這種若有若無的可能,她已經成為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她便是不爭,也不會擁有更安全的處境。難道,她只能爭,只能鬥嗎?

    她痛恨這種被人安排的命運,這種前途未知就被安排成鬥雞的命運。

    她從來就不是魏夫人那種女人,也從來不願意做那種女人。那種女人,她在楚宮看得太多,也能一眼看透那種人的手段和命運。

    她想,她得自己逼對方亮出底子來;或者,給自己安排好一條不做鬥雞的退路。

    進,要進得明明白白。退,也要退得從從容容。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40:13

羋月傳 第206-209章 諸子封

一夜過去,秋色滿園。羋月走在園中,聞著金桂飄香。秋花雖然不如春花繁多,但一路所見,木槿、菊花、雁來紅、蜀葵等競相開放,襯著幾樹楓葉,色彩繽紛,顯得格外豔麗。

    羋月便指了幾枝,笑著叫女蘿各采了幾束來捧著,說:“待回到常寧殿中,可插瓶賞玩。”

    正走著,羋姝迎面而來。

    昨日是羋姝候在羋月素日行走的路徑上去堵她,今日卻是羋月候在羋姝素日行走的路徑上去堵她了。

    羋姝驟見羋月,一時還反應不過來,又驚訝又無措,不由得愣在那兒了。

    玳瑁見羋月已經上前見禮,羋姝還未反應過來,忙推了推她。羋姝回過神來,慌亂道:“妹妹不必多禮。”

    玳瑁低聲提醒羋姝道:“王后,何不請羋八子到前面坐坐?”

    前面正有一處賞菊的小台。羋姝反應過來,眼睛落到羋月肩頭的花瓣上,又看到女蘿手中捧著的花束,忙笑道:“近日宮務繁忙,今日秋光正好,還是妹妹有閒心。”

    羋月笑道:“我不比王后忙碌,自然多了些閒心,能陪王后賞花,自然是樂事一件。”

    兩人便入小台落座。這小台並不甚大,只可供兩人落座,玳瑁、女蘿在後面服侍。

    羋姝看了羋月神情,心中詫異。自己昨日威脅利誘,只道對方必是輾轉反側、惶恐矛盾,不想今日見她卻氣色極好,甚至還有閒心賞花折枝,不由得道:“妹妹今日倒是很自在。”

    羋月道:“我比不得阿姊。子稷如今也大了,我也管不了了,只能閑下來了。”

    羋姝道:“妹妹今日尋我,可是有事?”

    羋月沒有回答,卻反問了一句:“王后昨日找我,可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羋姝一怔,轉看玳瑁,玳瑁便點頭示意她可說出真相來,正好也試探羋月用意。當下羋姝便道:“妹妹可曾聽說,張儀在朝堂上向大王進言,儲君當立長立賢,意在推舉……”

    羋月漫不經心地截斷了她的話:“阿姊是說,他又想推舉公子華嗎?”

    羋姝驚愕地看著羋月,忽然笑了,這回是真的放下心來了:“妹妹真是心寬,難道就……”難道就沒有想到自己身上來?

    羋月微微一笑:“這是自然,公子華居長,且張儀曾經同公子華共伐魏國,有軍旅之誼嘛明月系列。”

    羋姝本就有一半疑心魏夫人,聽了這話,頓時信了十分,不由得後悔昨日匆忙找羋月進行要脅,既*份,又落下乘。且自打死那兩隻小貔貅後,羋姝自覺占理,見羋月記恨,更加氣憤。這次自己又不得已先拉下來臉對她開口,更覺得丟臉。

    但終究這一步已經邁出,丟臉便丟臉了,更重要的是羋月所透露出來的示好之意。此時既是立太子的關鍵時刻,便不可多樹強敵。她忍住心頭的不適,當即笑道:“難得妹妹聽了這個消息如此鎮定。”

    羋月淡淡地道:“事不幹己,己不勞心嘛!”

    羋姝心中更是不爽,心生一計,笑吟吟試探道:“如此,請妹妹再幫我做個中人,送五千金給張儀,讓他改口可好?”

    羋月搖頭失笑:“王后真是慷慨。臣妾卻以為,不能助長張儀這種習氣。

    他若是缺錢了就放出此類風聲,王后難道能傾盡財物去滿足他的胃口嗎?”

    羋姝越來越疑惑,更弄不清她的想法,問道:“那你還有什麼辦法?”

    羋月微微一笑:“妾身倒有一計,願獻于王后。只是此事出我之口,入你之耳,唯此二侍人知之。王后可信得過身邊之人?”

    羋姝看了玳瑁一眼,道:“我自然是信得過傅姆的。”

    玳瑁被羋月一張口貶作與女蘿這個她看不起的小女婢一樣的“侍人”,心中大是憤慨,卻只得忍了下來,道:“奴婢誓死效忠王后。”

    羋月笑了笑:“我的侍女,我亦是信得過的。”

    女蘿也忙道:“奴婢誓死效忠羋八子。”

    羋姝見其如此鄭重,只覺得心癢難耐,忙問道:“妹妹要獻什麼計?”

    羋月笑道:“與其揚湯止沸,不如釜底抽薪。依我看,王后和那些妃嬪沒完沒了地在大王面前爭太子位,倒不如早些把公子們的名分定下。”

    羋姝眼睛一亮:“怎麼說?”

    羋月說出了四個字來:“提前分封。”

    羋姝似有所悟,方欲叫好,卻見玳瑁微一示意,便抑住心頭快意,繼續追問詳情:“提前分封?如何提前分封?”

    羋月心中冷笑,索性一一解釋:“通常諸公子受封,要麼在冠禮以後,要麼在先王駕崩之後。為了爭幾塊好的封地,還經常爭鬥不休,甚至會被削減封地。大王后宮子嗣繁盛,現在有了二十多位公子。這些公子,若有受寵的母親,或者還能夠得些好封地;若是母親地位卑下不受寵,怕是將來謀條出路都難。王后不如上書大王,在萬壽節前為這二十幾位公子提前分封,還可以多關照一下母親卑微的公子們,為其多謀些好處。如此一來,人人都會讚頌王后的賢德,豈不是上策?”

    羋姝思索片刻,遲疑道:“你的意思是,把諸公子先分封出去……”

    羋月微笑著鼓勵道:“王后英明,只要把諸公子都分封出去,只剩下公子蕩,就算他沒有立刻被封為太子,也會成為大家心目中的儲君嫡女三嫁鬼王爺。”

    羋姝忽然大笑起來,笑著笑著,笑出眼淚來。她伸手拍著羋月的肩頭,這次是衷心地表示友善:“好,好,妹妹,真有你的。你放心,你若不負我,我也必不負你。”

    次日,秦王駟便接到了王后上書,說諸公子年歲不一,生母出身地位榮寵不一,但皆是大王之子嗣。恐有倚其年長、倚其母族、倚其榮寵而得封地厚,而年少微賤者無人為之執言,因此建議借秦王駟四十五歲的萬壽之期,為諸公子分封藩地。

    秦王駟接到這封上書,想了很久,卻猜不出是誰的主意,讓王后出此一招。他索性將這封帛書拋於案上,對繆監道:“請樗裡子進宮。”

    樗裡疾接到通知入宮,先看了王后這封帛書。看完之後,他心頭一塊大石落地,贊道:“大王,這是好事啊,王后上此書乃賢德之舉。”

    秦王駟看著樗裡疾,意味深長地道:“是啊,不管是誰讓她開了竅,總歸是一件好事。”

    樗裡疾想起日前君臣對話,當即試探道:“若是王后能夠稍補公子蕩之不足,母子相輔相成,大王當也放心了。”

    秦王駟不答,卻轉了話題:“你是大宗伯,主管宗室事務,這二十多位元公子的分封之地,就由你來做個方案吧。”

    樗裡疾一怔,不想秦王駟竟然答應得這麼快,當下便小心翼翼地試探道:“那,諸位公子年紀不一,功勞不一,此番都一齊分封了嗎?”他想試探的是,公子華、公子稷、公子壯這三人,都要分封嗎?

    秦王駟看了樗裡疾一眼,漫不經心地揮手:“橫豎這些人將來都是要分封的,索性一次議定罷了。”他頓了頓,似有所悟,笑道:“想必你是想到那些年幼的公子未立軍功,恐封地小了,將來立了軍功不好辦。那便給他們的封地周邊留些餘地,待真立了軍功,再加封吧。”

    樗裡疾見秦王駟不語,只得低下頭接了繆監遞過來的地圖和名冊。手中的分量似有千斤之重,他額頭冷汗流下,恭敬地道:“是,臣弟遵旨。”

    樗裡疾在宣室殿中這一番出來,手裡便捧了地圖名冊。這一幕自然瞞不過有心人,當下宮中便飛快地傳開了流言。

    張儀聞訊,急急來尋羋月,問她:“季羋可知,大王召樗裡疾,欲分封諸公子?”

    羋月點頭:“知道。”

    張儀急問:“季羋可有打算?”

    羋月不答,卻轉過話題道:“此番併吞巴蜀,後續掃尾之事也差不多了吧。想來接下去大王會派人去接管巴蜀。我看到有個叫李冰的大夫上了一道奏摺,說是想在都江一帶興修水利,不知道張子以為如何?”

    張儀急了:“這時候,季羋還說這些做什麼?”

    羋月卻依舊微笑,道:“大王亦同我說過,若能在都江之上興修水利堰渠,自然會讓糧食產量大為提升,功在當下,利在千秋。只是巴蜀雖然富足,但大秦久戰貧瘠,中樞財力不足,欲以巴蜀之財力填補空缺。若是興修都江水利,則不知道要投入多少人力物力,張子認為,李冰這個設想,行得通嗎?”

張儀是何等聰明的人,雖然一時未曾想到羋月用意,但原來氣急敗壞的神情卻還是平靜了些。他知道羋月既然不肯接他的話,此時是逼不出來的,當下便順著她的話題道:“司馬錯將軍一直對巴蜀十分感興趣,說只有治理好巴蜀,大秦才有底氣爭霸天下。他自請去鎮守巴蜀,還要帶上李冰等人。”

    羋月微微一笑:“那大王有沒有說過,要將巴蜀分封給宗室?”

    張儀順口回答:“朝中建議,我們此番巧取巴蜀,人心未穩,還是應該立原來的蜀王子弟為王,作為一個象徵安撫人心。不過這也是權宜之計,待到巴蜀人心穩定,我們有足夠的掌控能力,自然就要分藩宗室,以利千秋萬代。”他說到這裡,忽然似有所悟。他看著羋月,慢慢地張開了口,指著她,想說什麼又說不出,顯出平生極難得的蠢相來。

    羋月微微一笑,沒有再說,她知道張儀已經明白了。

    張儀看著,有些不能置信又有些不甘心。他想開口說什麼,可最終還是歎了一口氣,沒有說。

    羋月倒是詫異了:“我以為,張子會勸我。”

    張儀看著羋月,眼中精光閃爍,忽然笑了:“我如今才知道,王后的上書,是誰教她的。”

    羋月微笑:“知我者,張子也!”

    張儀卻氣憤地一甩袖子:“不,我不知你。我寧可從不知你。”他轉身就走。

    羋月看著張儀的背影,心中暗暗歎息一聲。只是有些話,如今她說不得,只能在心底暗暗抱歉。

    張儀走了兩步,卻又止步,轉頭對著羋月冷笑道:“有些人,我勸是勸不動的。季羋,只有當現實給您重重一擊,才有用。”說罷,他再不回頭,大步而去。

    王后這一封上書,驚動的不止張儀。

    披香殿內,魏夫人狂砸室中器物,怒不可遏:“提前分封,就這麼想把我的子華給踢出局去嗎?孟羋這個賤人,簡直是做夢!”

    侍女采薇在一旁驚惶相勸:“夫人,您息怒,您莫要高聲……”畢竟此時不同以往,魏夫人兩度失勢,這披香殿中被清洗了數次,外頭的人,可未必都是可靠的。

    魏夫人來回走著,思索著,惡毒地說道:“孟羋那個蠢貨,腦袋裡沒有半兩墨汁,她絕沒這個腦子,更沒這個器量天才魔音師。哼哼哼,她要有這個器量,根本不會跟我糾纏到今天。這是誰的手筆呢?誰呢?誰要與我作對?這封上書,明明白白,便是要斷我子華後路啊。”

    見她狂怒之下,一腳踩住腳下雜物,差點一個踉蹌,采薇忙上前扶她坐下,卻是一個字也不敢再說了。

    魏夫人坐下來,按著太陽穴沉思起來。孟羋為什麼這個時候提分封?若只是要對付子華,為什麼是這個時候?子華現在正在與齊國交戰的前線,並沒有什麼事足以刺激到王后,令她做這件事。而且,以王后的腦子,也想不出這招來。那麼,是誰刺激她在這個時候行動,又是誰為她出了這個主意?

    想到這裡,她抬頭問采薇:“最近朝堂上,或者後宮中,發生了什麼事嗎?”見采薇有些迷茫不知重點,她又說了句:“與公子蕩有關,或者是與王后有關的事。”

    采薇想了半日,忽然想到一事:“奴婢聽說,前些日子大王寵愛公子稷,看公子蕩橫豎不順眼。朝中甚至還有人說,大王有立公子稷為太子的心思。”

    魏夫人嗤之以鼻:“子稷還只是個毛孩子,就算大王有廢嫡立庶的心,沒理由放著居長有軍功的子華不立,去立一個還看不出將來的孩子。”

    采薇又道:“奴婢還聽說,前些日子,公子蕩與公子稷爭執,公子稷的小貔貅抓傷了公子蕩,大王還偏袒公子稷,說公子蕩不友,王后氣得去把羋八子的小貔貅給打殺了。羋八子與王后因此不肯說話了。”

    魏夫人不耐煩地擺手:“這種小兒相爭,簡直不知所謂。”

    采薇想了想又道:“公子蕩那日還打了公子稷,卻正好被魏冉將軍看到,教訓了他一頓,恨得公子蕩如今天天去舉大鼎練力氣,想要自己打敗魏冉呢。”

    魏夫人“嗯”了一聲,沉吟道:“她們的兒子不和,將來公子蕩若繼位,恐難相處。所以王后想提前分封……不對,以季羋的能力,她有的是手段來阻止王后的圖謀,可她卻沒有動手,倒也奇了……”

    采薇建議:“夫人,那要不要挑動羋八子,和夫人一起阻止這件事?”

    魏夫人搖頭道:“來不及了。如今王后的上書已經放到大王的案上,就算挑動季羋出手,也沒有那麼快,而大王做決策卻是數日即就的事。分封令一下,子華的終身就被註定了。”

    采薇急道:“那,我們應該怎麼辦?”

    魏夫人皺著眉頭,苦苦思索:“奇怪,王后上書,明明是針對季羋,她為何沒有絲毫舉動?”又問采薇:“羋八子近日有何舉動?”

    采薇想了想,又道:“王后上書之後,季羋曾見過相邦。”

    “張儀?”魏夫人詫異,“那張儀近日有何異動?”

    采薇便只能搖頭了。

    魏夫人喃喃道:“難道張儀會在最後發難?還是季羋另有辦法?”

    采薇忽然想起一事來,道:“奴婢想起來了……”

    魏夫人立刻問她:“什麼事?”

    采薇遲疑地道:“奴婢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亦是覺得,此事不太可能貪吃王妃霸王爺。”

    魏夫人暴躁地罵道:“你舌頭被山魈吃了嗎?吞吞吐吐做什麼?你又能辨別什麼了?該不該講,我說了算!”

    采薇只得道:“之前有人說,在菊園看到王后和羋八子一起賞菊,兩人還相談甚歡。”

    魏夫人沉默片刻,似在想著什麼,忽然又問:“是哪一日?”

    采薇仔細想了想,道:“便在王后上書前幾日。”

    魏夫人失聲:“難道是她給王后出的主意?”她轉而又沉下了臉,思忖道:“可是,她明明已經與王后交惡,為何又要向王后獻上此計?莫不是……她並沒有奪嫡之心,只是想為兒子爭個好封地?是了,必是這樣的。”她相信自己是很瞭解羋月的,羋月並沒有多少競爭心,甚至也沒有多少可以與她們一爭的實力。自己的子華,已經在軍中擁有勢力,而羋月的子稷,還只是個未出宮門的孩子。她的背後有魏國的支持,王后的背後有楚國的支持,羋月的身後有什麼?所以,她只能認輸,甚至還怕受王后猜忌,於是便獻上此計,來向王后證明她是沒有野心的人。想到這裡,她不禁恨恨地用手擊案:“豈有此理,你沒用,還想將我兒也踩下來表忠心,做夢!”

    魏夫人一言不發,臉上的神情變幻不定,右手手指一根根扣下,似在一件件事地分析著,計算著。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笑了,笑得十分詭異。她斜看采薇一眼:“你說,若是一個男人,知道他的姬妾對他沒有信心,他會怎麼做呢?”

    采薇打了個寒戰,連忙搖頭。

    這幾日菊花開得正好,秦王駟喜歡在處理完政事之後、夕食之前,於菊園中賞花散步。後妃們都服侍了他十餘年了,知道他的性子,無人敢去裝作“巧遇”而自討沒趣。便是自己要賞花,也避開了這個時間段。

    因此,秦王駟在菊園中慢慢踱步,看到魏夫人自小徑走出,心中不禁暗暗一歎。

    魏夫人手提花籃,籃中大半是菊花。她抬頭見到秦王駟,連忙行禮道:“臣妾參見大王。”

    秦王駟知道分封諸公子之事提出後,必有異動,頭一個不甘心的便是魏夫人。只是看到她這般出來,他也覺得詫異,暗道她果然是急了。他面上不顯,淡淡一笑:“魏氏,是你。你這是在做什麼?”

    魏夫人卻一手扶頭,嬌弱不勝地道:“臣妾一直有頭疼之症,聽說用這種黃花煮湯喝會有緩解,所以來採摘。”

    秦王駟見她容顏憔悴,這幾年來,她也老多了,心中有些憐惜,聞言便問:“你手下盡有服侍的奴婢,再說太醫院有的是制好的藥材,何須你親自來採摘?”

    魏夫人卻一臉隱忍,道:“臣妾如今雖然名為夫人,卻已經失去大王的歡心。太醫院的藥材也不好再三去要,奴婢們採摘,臣妾怕她們手腳粗笨……”

    秦王駟微慍道:“怎麼,有人敢怠慢你嗎?”

    魏夫人笑道:“人情冷暖,這也是常有的事。臣妾到今天這把年紀,已經不在乎了。”她言語之間,透著淡淡的無謂,解釋道:“臣妾並不是訴苦,也不希望大王為此問責。其實,臣妾長日無聊,也能借此走動走動,聊度時光罷了。”

    秦王駟聽了她這話有些意外,面上卻是欣慰:“哦,難得你看得開,這倒是好事。”

魏夫人看了秦王駟一眼,忽然笑得雲淡風輕,做出一副萬事看穿的樣子:“臣妾一直很愚鈍,到今天才有些領悟。倒不及季羋妹妹,早早就能看開。”

    秦王駟忽然失笑,她果然是有意圖:“哦,季羋?你說羋八子?”

    魏夫人亦知秦王駟是怎麼想她的,他想她必會想盡辦法,以哀求、以詭計,要讓子華留在咸陽,或者是揭穿某個王后的陰謀之類的吧。可是大王,你瞭解我,卻不知道,我也同樣瞭解你啊。而且,我比你更瞭解羋八子。

    想到這裡,她心中微酸,強抑下情緒,才笑道:“是,是羋八子,她早就跟臣妾說,後宮之爭她是看不上的。宮中是一片困死人的地方,若能夠展翅高飛,遠離宮廷,才是她的理想。這話臣妾以前不懂,現在倒懂了。”

    秦王駟“哦”了一聲:“是嗎?你懂得了什麼?難道你也會懂這樣的心態?”

    魏夫人鄭重朝著秦王駟行了一禮,道:“聽說大王要提前分封諸公子,臣妾倒有一個請求。”

    秦王駟謹慎地看著魏夫人,徐徐道:“哦,什麼請求?”

    魏夫人垂首道:“臣妾如今在宮中也已經心如死灰,若是大王分給子華一塊封地,臣妾想請求跟著子華去封地,不知大王可否允准?”

    秦王駟聽到此言,眯了一下眼睛,觀察著魏夫人的神情。

    魏夫人低下頭,額頭冷汗滲出。她終究是有些心虛,偷偷看了秦王駟一眼,卻看到他的目光如同刀鋒。她承受不住秦王駟目光的威力,跪了下來。

    過了好半晌,她只看著地上秦王駟的赤舄,卻不敢抬頭,生恐一抬頭,教秦王駟看出了她的目的來。過了半晌,才聽得秦王駟淡淡地道:“待寡人百年之後,你自然可以跟著子華去封地受他奉養。”

    魏夫人心頭大石落地,伏地道:“妾惶恐。”她伏在地上,看著秦王駟的赤舄移動,轉身遠去。

    魏夫人拭了一把冷汗,長長地籲了口氣。看著秦王駟遠去的背影,她的嘴角一點點、一點點翹了上去,最終,露出勝利的笑容。

    夕陽西下,映著滿園秋花,金燦燦的一片,十分豔麗。

    她素來愛春花之燦爛,如今看來,秋花卻有經霜之美啊!

    秦王駟自菊園回來,不動聲色地回了宣室殿,依舊如往日一般展開簡牘,看臣下的奏報。只是越看,他越覺得心浮氣躁。他往日處理公文是極敏捷的,今日卻心神不定,腦子裡老是有一點雜亂的思緒跳動著。他索性放下竹簡,站起來在廊下慢慢踱步。

    繆監如往常一般,跟在秦王駟的身後,距離三尺。

    風吹著廊下的銅鈴,發出清脆的響聲清穿之華貴妃。

    秦王駟眯著眼睛,看著遠方。宣室殿是極高的,從殿后望去,整個後宮他都一覽無餘。

    魏夫人的話,他一個字也不相信。羋八子如何會同魏夫人說心裡話?魏夫人是到死都不會放棄爭權奪利的人,怎麼可能淡泊自退?他太瞭解魏琰,她這一輩子,就只會爭、爭、爭。爭得頭破血流,爭得一敗塗地,猶不肯罷了爭心。她亦知道,自己不會相信她會息了爭心。她同自己講這番話,絕不是為了表白自己,而是為了把羋八子的用心告訴他。

    那麼……

    秦王駟忽然站住,轉身問繆監:“連魏氏都曉得想方設法來向寡人求情,那麼羋八子為什麼沒有來向寡人求情呢,難道她不怕寡人將子稷也分封出去?難道這易儲傳言甚囂塵上,她就真的不曾有企圖嗎?”

    繆監輕聲提醒道:“大王曾答應過羋八子,若得巴蜀之地,會允她一個請求。”

    秦王駟哈哈一笑:“不錯,不錯,所以她這般鎮定,不愧是……”他笑到一半,忽然停住,內心卻有些驚疑不定,轉身重新朝著來路走了幾步,又停住,問繆監:“你說羋八子是會向寡人請求,將子稷留下來嗎?”

    繆監一怔,恭恭敬敬道:“大王聖明,老奴……委實猜不出來。”

    秦王駟定定地看了繆監一眼,忽然道:“你現在就去查一查,向王后獻計,讓她向寡人上書的人是誰……”繆監忙應了一聲,正要退下,卻聽見秦王駟在他退下的時候,忽然又輕飄飄地說了幾個字。他心頭劇震,再不敢看秦王駟一眼,連忙退下。

    一直退到殿外,圍牆擋住了裡面的視線,繆監方才舉袖,擦去額頭的汗珠。

    秦王駟最後說的六個字是:“是不是羋八子!”

    過了數日,樗裡疾入見,呈上地圖和竹簡,向秦王駟稟報:“大王,諸公子的分封之地,臣弟初步擬了這個方案,還請大王示下。”

    秦王駟接過來,看了一下,笑問:“嗯,為何只有名冊和封地之疆域,卻沒有擬定誰分封哪裡?”

    樗裡疾忙道:“此乃君王之權,臣不敢擅專。臣只能依諸公子的人數,列出秦國還未分封的地塊,請大王定奪。”

    秦王駟點了點頭,笑道:“是了,近日寡人諸子,恐怕免不了上門騷擾你吧。”他知道,樗裡疾主管分封之事,他那一堆兒子中不管是對王位有企圖的,還是沒企圖的,都會輪番派人去找樗裡疾,或詢問,或請托。眼見著樗裡疾整個人都似瘦了幾斤,他忙安慰道:“寡人知道你的為難之處,就不勉強你了。這眾口難調啊,連寡人都一時難以決斷。”

    樗裡疾拭汗,卻笑道:“臣不敢,雖然有些爭議,但終究只是口舌之爭,爭多爭少而已。皆是太平之爭,倒是好事。”

    見他說得詼諧,秦王駟哈哈一笑:“不錯不錯,太平之爭,確是好事。”

    當下兩人攤開地圖。這圖是樗裡疾用這段時間重新制就的,上面皆是一塊塊目前還未劃出去的封地,秦王駟便指著幾處道:“嗯,這塊地處於魏趙之間,可以給子華;嗯,這塊地,給子封;這裡,給子惲……”

    樗裡疾在一邊,拿著竹簡記錄秦王駟說的話。

秦王駟的手劃到一處新地,停住道:“巴蜀乃新征服之地,雖然地域廣大,卻是崇山峻嶺,險惡難治,不能不派封君管理。樗裡子,依你之見,應該讓何人前去?”

    樗裡疾看了一眼,便道:“臣建議,封公子稷前去為好替嫁王妃要回家。”

    秦王駟一怔,看了樗裡疾一眼,慢慢地道:“哦,巴蜀難治,寡人以為你會建議派年長的公子前去呢。”

    樗裡疾正低頭記著,一時未看到他臉上表情,待抬起頭來,見秦王駟已經表情無異,當下也不在意,只道:“臣以為,巴蜀情況複雜,縱然是年長的公子也未必能夠處置得好。公子稷雖然年幼,但這次領兵入巴蜀的主將司馬錯、監軍張儀皆與他的舅父魏冉交好。再加上巴蜀連接楚國,其母為楚人,其另一母舅為楚公子戎,這重關係,正可于公子稷有所裨益。所以臣認為公子稷正是最適合的人選。”

    秦王駟看著樗裡疾,心中暗歎。自己這個弟弟雖然聰明,但心性耿直,料來奉了自己旨意之後,便不會再受諸公子言語之影響。他能說出這般話來,想來有人早就對他灌輸過這套理論了吧。

    這個人,是張儀,是司馬錯,還是魏冉?

    樗裡疾卻感覺到一絲異樣,忽然省悟,忙賠罪道:“臣弟僭越了。”

    秦王駟反而笑了:“你我兄弟,彼此信任,正當直言無忌。若你也如此拘束,寡人還能聽到何人真言?況且,你是他們的叔叔,評議他們,理所當然。”又道:“繼續吧,你看子池封在何處為好?”

    樗裡疾松了口氣,當下便又一一指點,又說了數子,秦王駟才道:“今日就先到這兒吧。把這幾個名字和封地暫時封存于金匱之中,等議完一起頒旨吧。”

    樗裡疾應了聲“是”,便依言將竹簡放入金匱,繆監鎖上,封好,放置歸檔,樗裡疾這才退了出去。

    秦王駟又繼續批閱簡牘。直至黃昏,他才如往日一般站起來走了出去。繆監服侍他穿上鞋子,秦王駟慢慢走著。這個時候,他是不要坐步輦的。伏案一天了,正是要走動走動,才好調整身心。

    他信步一路走到了常寧殿。繆監看他走的方向,早叫人通知去了。見羋月出迎,秦王駟便擺手道:“寡人也沒什麼事,便只是信步至此。”

    羋月賠笑問道:“那大王要不要在妾這裡用夕食?”

    秦王駟點了點頭。

    一會兒,敦盞豆盉等諸器上來,羋月親手安置。秦王駟卻看到窗邊擺著的箜篌,便問:“你在彈箜篌?”

    羋月笑了:“妾也許久未彈了,前日去庫房給子稷找些東西,卻看到這個,不覺技癢,便拿出來試了一試。”說著她有些羞澀,“如今也手生了。”

    秦王駟手執酒盞,笑道:“這倒無妨。如今只在自己房中,你不如彈給寡人聽聽?”

    這等私房中彈琴歌舞,卻是閨房之樂,羋月聽了,先紅了臉,扭捏道:“妾先跟大王說好,如今我多年未彈,早已手生,若是彈錯了,大王不許笑話我。”

    秦王駟笑了:“誰笑話你?還不快些彈來!”

    羋月便笑著去彈箜篌,秦王駟把玩著酒盞,閉目聽著。

    果然這琴聲聽起來不甚流利。秦王駟是極通音律的人,他聽得出這不僅是手生的緣故,還因為彈琴者有些心神不定。琴為心聲,心神不定,便可於琴聲中聽出來。

    秦王駟笑了笑,卻不說話絕色神偷之相公很妖嬈。他半躺在那兒,手指在膝上輕輕按拍。果然過了一會兒,便錯了一弦。又過了一會兒,又錯了一弦。忽然間“嘣”的一聲,就斷了一根弦。

    秦王駟睜開眼睛笑了:“果然是手生了。”

    羋月放下箜篌,紅著臉請罪:“大王,臣妾失儀了。”

    秦王駟卻招手令她過來,道:“過來讓寡人看看,你手有沒有受傷。”

    羋月走到秦王駟身邊,將手指給秦王駟看,果然有一滴血痕。秦王駟握住她的手指,吮了一下血痕,安慰道:“還好,還好。是不是這琴弦時間久了沒換?”

    羋月道:“昨日剛換過呢。”

    秦王駟笑道:“想是走神了吧。”似是在為她的失誤找理由。

    羋月紅著臉,低下了頭。秦王駟握著她的手溫柔地看著她道:“你為何事傷神?”

    羋月忙搖頭:“妾不曾傷神……”

    秦王駟笑道:“便是傷神,也是常情。王后那封上書之後,宮中婦人,便沒有幾個不傷神的。身為母親,關心兒子的封爵前程,也是正常。好了,今日寡人既到此,你有想說的話,便都說了吧。”

    他這般善解人意,寬厚體下,羋月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想了想,又道:“此番會有子稷嗎?”

    秦王駟的笑容微微收斂,笑道:“這個,寡人現在不能告訴你。你只消說,你想要什麼?”

    羋月道:“若是臣妾有所求,大王能答應嗎?”

    秦王駟失笑:“那寡人總得先聽你說出來吧。”

    羋月低頭思忖片刻,道:“臣妾記得,大王曾經說過,若征蜀得勝,便給我一個允諾,是嗎?”

    秦王駟收了笑容,點點頭。

    羋月從秦王駟懷中站起,退後兩步,鄭重下拜:“臣妾為子稷求封蜀國。”

    秦王駟忽然怔住,沉默,一片死寂的沉默。

    羋月伏地,沒有說話。

    秦王駟忽然站了起來,一言不發,向外走去。女蘿等侍女嚇得跪下,眼睛直視羋月,險些要叫出口來,讓羋月去留一留秦王駟,羋月卻仍一言不發。

    秦王駟走到門口,停了一下,轉頭看向羋月。羋月仍然保持著跪伏的姿態,一動不動。

    秦王駟轉頭走了。

    女蘿等侍女伏地不敢動,直至他走遠了,才忙上前,扶起羋月。

    女蘿一揮手,眾侍女輕手輕腳上來將食案等物收拾了,俱都退了出去。

    女蘿見室內無人,方開口勸道:“季羋,您到底說錯了什麼,如何大王竟會忽然離去?莫不是……”

    羋月抬手阻止她繼續猜想。她抬起頭,嘴角有一絲微笑:“女蘿,這是一件好事。我在等大王把他的意思,清楚地告訴我。”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40:47

羋月傳 第210-213章 探真心

   秦王駟大步走出常寧殿,出了正門,還停步回頭看了一下,但終究還是沒有留下來,繼續往前走。

    繆監等人連忙跟了上去。

    秦王駟走了幾步,卻忽然停住,吩咐繆監道:“去召魏冉來,陪寡人喝酒。”

    繆監忙應聲去叫魏冉瘋丫頭玩古代。

    魏冉此時正在城外練兵,聽了傳召,大惑不解。但君王有令,不得遲緩,他當即吩咐了副將,自己回營解甲,拿桶冷水澆了澆臭汗,便急忙更衣,趕往宮中。

    此時天色暗了下來,宮中已經下鑰,卻因為秦王有旨,還留著側門進出。

    秦王駟見到他時,魏冉頭髮還是半幹。秦王駟失笑,喚了侍人來,服侍他去偏殿擦乾頭髮,又更了衣服回殿。此時食案俱已擺了上來,階下又有歌舞,秦王駟與魏冉一人一幾,對坐飲酒。

    魏冉初時心底惴惴,但秦王駟只是閑問些他在軍中之事,又問他當日初初離宮,去軍中如何適應,又說起羋月當日如何想他,子稷如何誇他的話來,來來去去,只是拉些家常,魏冉便開始放鬆下來。

    他知自己算不得聰明,更知秦王駟君心深不可測,在聰明人面前,便不探真心消耍弄機巧,只管直道而行罷了。看這樣子他是要閒話家常,自己是從小在他面前長大的,也沒什麼可掩飾的,當下便也依舊以本心相待。

    果然秦王駟甚是歡喜,如羋月一般叫他:“小冉,讓寡人看看你酒量進步了沒有,來來來,再喝一杯。”

    魏冉也不推辭,舉杯喝了個精光。

    秦王駟就問他:“你能喝多少?”

    魏冉看了看手中的酒爵,就有些嫌棄:“這酒爵太小了,不夠勁。”

    秦王駟擊案贊道:“真壯士也。來人,搬幾罎子酒來給他。”

    魏冉忙離席辭謝:“臣不敢在大王面前失儀。”

    秦王駟笑著踹他:“胡說,你在寡人面前滾泥撒潑哭鬧,寡人都見過,如今倒來與寡人裝蒜。”

    魏冉撓頭,嘿嘿傻笑。當日羋月被義渠人抓走,秦王駟到驛館去看羋姝,魏冉知道是大王,如獲救命稻草,哭著喊著撒潑打滾求他去“救姐姐”,如今聽他提起舊事,頓時不好意思起來。

    秦王駟便笑道:“函谷關初露頭角,攻打燕國身先士卒,此番入蜀,又立大功。如今這酒,便是獎賞你的。”

    魏冉便放心了,安坐在那兒,由著侍人們一壇壇酒捧上來,不多時,便喝得有了六七分醉意。他這時候還有一點清明,自知再喝下去,非要出醜不可,當下死命推了,說是“實在不能喝了”。

    秦王駟見他滿臉通紅,舉手投足都已經不穩,連舌頭也有些大了,知道他亦是夠了,當下便允了。他一揮手,就令歌舞退下,又叫侍人用熱巾子給他淨面。

    魏冉原來還提著神怕出錯,見酒宴已撤,心裡一松,再用熱巾子一焐,酒意就上來了,腦子裡也迷糊起來。

    秦王駟見他半醉半醒,便與他閒話:“你立了軍功,想要些什麼東西?美人、財物,還是寶劍名馬?”

    魏冉便搖了搖頭,忽然想起一事來,抬頭看著秦王駟,笑著說:“臣都不要,臣只要……呃……臣不為自己求,臣想為阿姊和……和子稷求。”

    秦王駟笑容變淡,卻仍笑道:“果然如此,寡人就知道你們姊弟情深。”

    魏冉只道是在誇他,勉強撐著幾案起來,向著秦王駟跪下,道:“聽說大王近來要分封諸公子逃妾升職記。臣想請求,把臣指派到公子稷的封地上去。”

    秦王駟“哦”了一聲,笑道:“此事,你想了很久吧?”

    魏冉實誠地點頭:“臣在沙場浴血,一是為報大王知遇之恩,二是為了照顧好阿姊和她的孩子。”

    秦王駟微微點頭:“哦,怪不得你如此拼命。”

    魏冉喝得有些高了,只道他這是贊話,松了一口氣,索性一屁股跪坐下來,憨笑道:“我原來還以為,可以用軍功求一塊封地,將來把阿姊和外甥接出來……”

    秦王駟臉色頓時變了。這個傻孩子是不會講假話的,他若是一直有此念頭,這念頭必是別人灌輸與他的。

    原來,原來她一直都不曾安心于這宮中,不曾將寡人視為終生的倚仗啊。

    他袖中拳頭握緊,臉色沉了下去,室內一片沉寂,沉寂到連醉了的魏冉都抬起頭來,有些惶惑地搖頭張望著。

    秦王駟站起來,拍了拍魏冉,道:“傻小子,放心睡吧。”

    說著,他就要走出去,不想一邁步,袍子下角卻被魏冉拉住。魏冉半醉半醒間,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卻本能地覺得自己剛才似乎說錯話了,惶惑地抬頭看著秦王駟:“大王,臣說錯話了嗎?”

    秦王駟低頭看這個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心裡一軟,俯身拍了拍他的肩頭,柔聲道:“你沒說錯話。傻孩子,季羋是我的愛妃,子稷是我的愛子,他們的將來寡人早有安排。你放心,斷斷委屈不了你阿姊。”

    魏冉終於聽明白了,高興地問:“真的?”

    秦王駟輕聲問:“求封地的事,是你自己想的,還是你阿姊跟你說的?”

    魏冉張嘴想說,忽然間有一絲清醒,舌頭打結地說:“是……是臣自己想的。”

    秦王駟看著魏冉,微微一笑:“當日寡人並不因為對你阿姊的寵愛而對你格外升賞,今天寡人也不會把你的功勞給別人用,寡人從來都是賞罰分明。你放心,你的軍功,一分不少。”

    魏冉連著聽了兩句“你放心”,頓時覺得心頭一松,手一放,便趴在地上,徹底昏睡了過去。

    月光如水,灑落一地、一身。

    月光下,秦王駟慢慢地走在宮道上。

    繆監低聲向秦王駟回稟:“老奴打聽到,正是羋八子向王后獻策,分封諸公子的。”

    秦王駟點點頭:“寡人亦猜是她。”

    繆監不敢再說。

    秦王駟慢慢走著,一路走到常寧殿。

    此時夜已經深了,正門已閉。秦王駟看了繆監一眼,繆監知其意,便叫繆乙悄悄地叩開側門。開門的侍女見是秦王駟來了,嚇得跪倒在地,方要張口,便被秦王駟阻止。

    繆監低聲問那侍女:“羋八子可睡下了?”

    那侍女道:“羋八子去哄公子稷睡覺了愛傾紫禁城。”

    秦王駟點了點頭,道:“既是如此,便不要聲張了,免得驚動子稷,又賴著不肯睡覺。”

    侍女會意,低頭暗笑,便迎了秦王駟等人進去。

    秦王駟便脫了鞋履,沿著走廊,悄悄走到嬴稷房間門邊欲看他一眼,不想裡頭嬴稷還沒有睡覺,正與羋月說話。

    秦王駟待要叫喚,聽得裡頭說話,不禁駐足細聽。

    卻聽得羋月道:“子稷,蜀國便在我們咸陽的南邊,旁邊原來是巴國,不過現在已經改為我們秦國的巴郡了,它的北邊是我們秦國,東南方向是楚國,東北方向便是魏國……”

    又聽得嬴稷稚嫩的童音問道:“母親,為什麼這幾天您要我學習蜀國的事情啊?”

    就聽得羋月聲音有些低沉,道:“因為,母親要你安全。子稷,有時候,有些人不會管你是否還是個孩子的……”

    嬴稷有些睡意蒙矓,羋月說話又太低聲,他不由得問:“母親,你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羋月低聲道:“子稷,如果有一天,你要離開母親,一個人去很遠的地方,你答應母親,你會一直很勇敢很勇敢的,能嗎?”

    就聽得嬴稷應道:“我能,我可已經是男子漢了。”

    又聽得羋月哄了幾句,輕輕哼著童謠,過了一會兒,便再無聲息。

    羋月見嬴稷睡了,便吩咐傅姆幾句,站起來走了出去。

    侍女掀起簾子來,羋月一抬頭,嚇得腿一軟,連忙扶住廊柱,勉強站住。好在屋中偏暗,倒也未曾被人察覺。

    卻原來秦王駟正站在門外,月光灑在他的臉上,半邊雪白,半邊卻在陰影裡頭。

    秦王駟抬手,阻止羋月說話,低聲道:“子稷睡了,休要驚動他。”

    羋月不敢開口,默不作聲地出去,兩人靜靜地沿著廊下走著。

    秦王駟說:“寡人好久沒跟你下棋了,去下盤棋吧。”

    羋月不解,卻只得依從秦王駟,令人在正殿擺了弈盤,兩人對弈。

    六博為雙人對弈,棋盤是正方形,用直線和斜線分割出棋道,棋盤邊緣的兩邊各有六道棋道,中間有空白方框稱為“池”,池中有黑白圓形棋子兩枚稱為“魚”。

    羋月和秦王駟面前各有六枚博籌,棋盤上黑白兩色方形棋子各六枚共十二枚正在廝殺。

    羋月拿起博籌,擲出了四正二反,將棋子往前走四步,豎起來道:“四步,變梟。”

    秦王駟也擲出了三正三反道:“三步,回散。”

    羋月再擲一把博籌:“那臣妾可要牽魚了。”

    秦王駟笑了:“看來寡人這盤棋要輸給你了。”

羋月笑道:“臣妾的六博之弈還是跟大王學的,如何能與大王相比?”

    秦王駟搖頭:“這也難說得很。這六博棋盤,本就是從太極八卦中來,你精通道家學說,玩起六博之弈來進步很快。雖然是寡人教你下棋,只怕如今你要超過寡人了。”

    羋月忙道:“博弈之技,不在於一盤之得失。大王胸中自有丘壑,臣妾縱一時能贏得一局兩局,終究還是輸多勝少。”

    秦王駟道:“棋局如世局,不但要走好中盤,也要做好邊角的佈局。如今大秦連打了幾次大戰,威懾住諸侯以後,接下來就要穩定疆域,休養生息。”

    羋月道:“太極生兩儀,所以這棋局中有黑白二魚;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所以棋盤分四位八方。大王于咸陽變更中樞職位,設立相邦;于地方上分封諸公子,想必也有新的設想了?”

    秦王駟看著她似笑非笑:“你有什麼看法嗎?”

    羋月道:“依臣妾看來,重點應該是新收服和有動盪的三個地方:一為巴蜀,二為義渠,三為河西之地。”

    秦王駟忽道:“你為何想讓子稷分在巴蜀?”

    羋月正在抓棋子的手停了一下,眼神微一閃爍,苦笑道:“因為義渠與河西之地,子稷都不適合。”

    秦王駟咄咄逼問:“巴蜀據稱乃窮山惡水的艱險之地,你會捨得嗎?”

    羋月鎮定回答:“子稷再小,他也是大王的兒子,大秦嬴氏子孫,身負王者血脈,自要擔當他應盡的職責。富庶疆土必有盤踞的舊勢力,窮山惡水也許能磨礪他成長,好壞也只在人的轉念之間。”

    秦王駟沉默片刻:“你可曾想過,跟著子稷去封地?”

    羋月手執博籌,想擲下去,但終於心亂了,放下博籌,問道:“大王希望臣妾去嗎?”

    秦王駟卻道:“寡人問你自己怎麼想的。”

    羋月低頭回避秦王駟逼人的目光:“臣妾聽大王的。”

    秦王駟問:“若是寡人要你留下呢,你會覺得失望嗎?”

    羋月心頭狂跳,臉上卻露出詫異的神情道:“臣妾之職,原來就是要服侍大王。”

    秦王駟凝視著她,想從她的神情中看出她內心的想法來:“若寡人沒有吩咐,由你自擇呢?”

    羋月努力用單純的目光看著秦王駟,微笑:“若不從夫,那便從子逆穿越,別這樣對我。若是子稷要我去,我就跟他去。”

    秦王駟目光如要看進她的內心最深處:“子稷還是個孩童,他如何有自己的主張?”

    羋月的手垂在袖間,她知道自己的手指在微微發顫:“子稷天性聰明,臣妾願意聽從他的意見。”

    秦王駟長歎一聲,抹亂了棋局,站起來拍了拍羋月的肩膀,道:“還記得你當日初侍寡人的時候,寡人對你說過的話嗎?”

    羋月驚訝地抬頭:“大王是說……”

    秦王駟看著羋月,歎道:“季羋,寡人帶你去行獵,與你試劍,和你共閱書簡,讓你去結交張儀,就是為了不讓你成為那些淺薄婦人,為了讓你按自己的心願活得多姿多彩,不必活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羋月忽然明白了秦王駟的意思。她的內心驚駭之至,卻又狂喜之至,嘴角顫抖,一句話到了唇邊,卻說不出來。好一會兒,她才顫聲道:“不,大王!臣妾害怕……”

    秦王駟沒有再看她,轉身負手而出,一直走到庭院中,才朗聲吟道:“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

    秦王駟頭也不回地走出去。月光下,風吹得滿院的銀杏葉子四處飛舞。羋月凝視著面前的棋局,眼神複雜。

    秦王駟走了已經很久了,羋月猶站在窗邊,看著滿院月光和銀杏葉子,久久不語。

    女蘿站在她的身後道:“季羋,天色晚了,早些休息吧。”

    羋月忽然笑了:“女蘿,我贏了!”

    女蘿詫異,她看不懂,也聽不懂。秦王駟悄然而來,站在屋外聽羋月哄孩子,兩人下了一盤棋,秦王駟走出來吟了一段話,怎麼羋月便說她贏了?而且,怎麼算是贏了,她又贏了什麼?

    羋月亦知她不懂,也沒打算讓她完全明白自己的設想和計畫,只是此刻心中歡愉,她忍不住想傾訴,便輕輕將那句話又吟了一遍:“‘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大王知道,這是我最喜歡的《逍遙遊》中的話。”

    女蘿點頭:“是,季羋,奴婢聽您常讀,只是這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羋月解釋:“意思是:不為世人的讚譽而努力,不因世人的誹謗而沮喪,明白自我追求與外界限定的區別,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榮與辱。”

    女蘿點點頭,可依舊不明白。

    羋月輕歎一聲,方才的歡喜已經漸漸沉澱下來。她回思往事,不由得輕歎:“其實,我原本就沒有想過進宮,也沒有想過侍奉大王,更沒想過承寵、爭寵這些事。我的命運不是我的選擇,可是命運讓我走上這條路以後,我就要為此承擔結果。大王讓我走這條路,我就必須握緊拳頭走下去。”

    女蘿擔心地道:“承擔什麼?”

    羋月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也許,我應該感謝大王,他在所有的人當中選擇了我,願意給我這樣的機會。天與不取,反受其殃。有些事情,的確是不容逃避的。”

    女蘿這時候才有些明白:“您是說,您終於決定,對王后和魏夫人那些人還手了妖者嬈也!”

    羋月搖頭,冷笑:“不,我要面對的人,不是她們。”她抬頭看著天上的月亮,輕聲說道:“我要征服的,是天。”

    次日,秦王駟下朝回宮,便接到羋月一封書簡,請他望雲台相見。

    望雲台乃是秦宮中登高望遠之處。

    秦王駟沿著臺階走到高臺上,一眼看去是無邊天地。望雲台的一邊已經站著另一個人,背朝著秦王駟。聽到腳步聲,她轉過身來,朝著秦王駟微笑。

    秦王駟走到她的身邊,站在她原來的位置上,看著前面,問:“你剛才在看什麼?”

    羋月道:“看這天地。”

    秦王駟不解:“天地?”

    羋月伸出雙手,橫於半空,衣袂飄飄,似要隨風而去。她的聲音有些縹緲,有些興奮:“站在這高臺之上,只覺得天地無垠,似可禦風而去,遨遊天地之間。”

    秦王駟道:“看來,你很想出去遨遊這天地。”

    羋月轉頭看著他,眼睛亮閃閃的:“是的,我想像大王一樣,馳騁四方,征伐天下,能夠有個地方施展我這一生所學。”

    秦王駟“哦”了一聲:“像寡人一樣?”

    羋月肯定地頷首微笑。此刻她的眼中,沒有昔日的恭敬退縮,反而有一種挑戰的意味:“是,大王,我不想像其他後宮的妃嬪一樣,在大王的心目中,只是一個以色事人的女人。我想讓你看到的是我,不是什麼媵女後妃。我甚至曾經幻想……”她說到這裡,忽然停了下來,羞澀地一笑。

    秦王駟心中湧上一種久違的少年激情來,他握住了羋月的左手:“幻想什麼?”

    羋月的右手卻指點著天地,衣袖飛卷,豪氣干雲。她的聲音很響亮,在高臺上被風一吹,遠遠地傳出去:“幻想著如果有機會,能夠讓我治理一個郡、一個封國,我就能夠把它治理得富強繁榮,那麼你就能看到我的不一樣,我就能讓你感覺到,我是有資格和你站在一起指點江山的,而不是像那些後宮女人一樣,只能做被你寵愛、被你庇護、什麼都不用想的弱者。”

    秦王駟失笑:“你想做不一樣的人?你對她們不屑嗎?”

    羋月轉頭看著秦王駟,大聲道:“是,我不屑,因為我跟她們不一樣!我爭的不是榮寵、位分、母族、兒女。我爭的是,我在你心目中,是否有著一席之地!”

    秦王駟看著她如今的樣子。這是她從未在自己面前展現過的一面。不,也許他曾經看到過,此刻的她,最像他初見她的時候,那種在祭臺上翩若游龍、丰姿若神的樣子。忽然間他有些明白了:“你要為子稷爭蜀侯之位,原來並不僅僅是為子稷所爭,更是為自己爭?”

    羋月昂首道:“天地間先有我,才有子稷。大王有很多的女人,我卻想成為那個獨一無二的人,要讓大王看到我自己的實力所在。大王有很多兒子,子稷只是其中一個,也許有朝一日他可能成為獨一無二的人,但這卻不是由他的出身決定,也不是我這個當母親的推動就能促成,而只能靠他自己的努力和成就。”

    秦王駟定定地看著羋月,忽然道:“若寡人要你留下來,是不是有違你的計畫了?”
  羋月搖頭:“不,沒有區別。因為我知道,大王留我,有留我的用意。你要我為子稷爭,但我卻不是這麼想。子稷能不能得大王垂愛,這得看他的努力。可是大王,我希望,這一次,你能看到我的存在。我不能得一方郡城治理,那我就只能無聲無息地存在。之前大王那麼做,我覺得委屈。”

    秦王駟挑了挑眉問:“委屈?”

    他忽然笑了,沒有再說話,卻轉身欲走萌貨大戰美御醫。

    羋月卻從秦王駟身後抱住了他,將臉貼上他的後背,叫道:“是的,我很委屈。從第一次侍奉大王的時候開始,大王就告訴我,要直道而行。我一直是直道而行,哪怕撞得頭破血流。可大王呢,卻什麼事也不告訴我,什麼話也不對我說,跟我打啞謎,拿什麼棋子作比喻,你……你根本就看我像個傻瓜。”

    秦王駟的眉頭漸漸松下來,嘴角也有一絲笑意。

    羋月道:“我要錯了,你告訴我錯在哪兒,我下次改進,別讓我一個人傻傻地瞎折騰。有時候,我真希望下輩子遇見你的時候,我是個男子,不是一個卑微的媵女,不是一個後宮妃嬪,而是一個可以馳騁天下的國士,甚至能讓你像容忍張儀那樣容忍我身上的諸多缺點,就因為我有舉世無雙的才能。”

    秦王轉身將羋月一把抱起,縱聲大笑:“可寡人如何會與張儀歡好,如何會讓張儀為寡人生兒育女?”

    羋月驚呼一聲:“大王,快放下我。”

    秦王駟卻不理她,只管抱著羋月走到欄杆邊,把她放在欄杆上坐下,笑道:“你不是說,要同寡人站到一起嗎?你朝下看看,這望雲台高不高?”

    羋月朝下看了看,一陣暈眩,卻倔強地道:“很高。”

    秦王駟道:“怕嗎?”

    羋月道:“大王不怕,臣妾也不怕。”

    秦王駟道:“寡人若是鬆手,你可就摔下去了。”

    羋月的手緊緊抓住了秦王駟:“大王不鬆手,臣妾就不會掉下去。”

    秦王駟卻忽然問道:“若寡人扶不住你呢?”

    羋月的另一隻手卻扶住了欄杆,昂首道:“那臣妾會自己扶著欄杆,不讓自己掉下去的。”

    秦王駟笑容微收,意味深長地道:“哦,這樣說來,你不用依靠寡人也能坐得住了。”

    羋月笑道:“大王讓臣妾坐到這兒來,還用手扶著臣妾,是因為愛臣妾,不是為了把臣妾摔下去。所以大王若扶不住臣妾,臣妾為了讓大王不傷心失望,也不會讓自己掉下去。”

    秦王駟哈哈大笑,用力將羋月抱起,轉了一個圈,將她放到地面上,才道:“站穩了嗎?”

    羋月仰頭看著秦王駟道:“臣妾站穩了。臣妾會一直站穩的。”

    秦王駟一步步走下望雲台,坐上步輦。

    步輦起,緩緩前行。

    秦王駟低聲對繆監道:“明日,寡人要見唐昧。”

    繆監一怔,問:“大王說的是……丹陽之戰中,被俘的楚將唐昧?”

    秦王駟點了點頭,嘴角有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容,他緩緩地道:“寡人現在忽然對那個星象預言,很有興趣,想細細地問一問他。”

    半個月後,秦王駟於殿中宣佈諸公子之分封狂女重生-嫡妃鋒芒。

    後宮妃嬪,齊聚椒房殿中,等著消息第一時間傳回。

    她們心情焦急,三三兩兩聚在庭院或者廊下,竊竊私語。

    樊長使站在椒房殿庭院左廊下,緊張地拉住衛良人的手道:“衛阿姊,子惲還小,我真不想他分封出去啊。”

    衛良人微笑著安撫她:“妹妹放心,有人比你更不想讓兒子分封出去……”

    樊長使看看左右,似有所悟:“你是說,魏夫人?”

    衛良人笑而不答。

    樊長使恨恨地道:“難道這次分封會出岔子?”

    衛良人連忙將食指豎在嘴上:“噓,小心隔牆有耳。”

    樊長使一驚:“她又有什麼陰謀不成?”

    羋月靜靜站在右廊下,看著妃嬪們焦急不安地交頭接耳。魏夫人走到羋月身邊輕笑道:“季羋妹妹似乎一點也不擔心啊。”

    羋月淡淡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更何況諸公子都是大王的親生兒子,難道大王還會虧待了他們不成?”

    魏夫人哼了一聲:“手心手背還兩般待遇呢,我就不信你沒有半點想法。”

    羋月微笑:“大王比誰都聰明,在他面前自作聰明,只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魏夫人看她這副樣子,情知問不出什麼來,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唐夫人見魏夫人走了,方走到羋月身邊勸道:“此人素來如此,不要理她。”

    羋月笑著點頭:“我知道。”又問她:“唐阿姊不緊張嗎?”

    唐夫人笑道:“我是個愚鈍之人。子奐難道不是大王的兒子不成?大王自有安排,我信不過大王,還能信得過誰?”

    羋月點頭:“唐阿姊是有大智慧的人,不似有些人,素來愛庸人自擾。”

    唐夫人知道她說的是魏夫人,只笑而不語。

    另一頭,景氏亦在和屈氏竊竊私語:“屈阿姊,我的子雍還小,真不想讓他現在就封啊。”

    屈氏勸她:“我的子池更小呢。放心,大王就算分封,也不會讓這麼小的孩子離開娘的。”

    正在此時,利監滿頭大汗地跑進來道:“頒詔了,頒詔了。”

    這聲音一傳進來,便是連羋姝也聞聲走出來,見著利監,焦急地問:“封了哪幾位公子?”

    利監行了一禮,道:“回王后,今日分封了三位立有軍功的公子。公子華封橫門君,公子奐封藍田君,公子通封為蜀侯。”

    衛良人猝不及防,失聲道:“蜀侯怎麼會是子通……”

    羋姝橫她一眼,轉眼看了看左右,得意地微笑:“唐夫人、魏夫人、衛良人,恭喜你們了。”

唐夫人面露喜色,松了一口氣,回頭拉住衛良人的手道:“恭喜妹妹,其他人都封君,唯你的子通封地最大、爵位最高,這可是好事一樁。”

    衛良人的視線卻落在羋月身上,眼睛眨了眨,有些魂不守舍地笑道:“多謝唐夫人,只是蜀地艱難,我怕子通做不好……”

    魏夫人不禁現出不能置信的表情,忽然間尖叫一聲,沖了出去。

    羋姝看著魏夫人的背影,嘴角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轉頭看著羋月,滿意地點頭致意。

    羋月只是淡淡一笑,卻沒有如她所想的那樣上前邀功示好,只遠遠地行了一禮,便與其他妃嬪一起退了出去。

    披香殿,魏夫人披頭散髮地坐著,失魂落魄。

    她想不明白,自己失敗在哪兒。她明明已經猜到,羋姝上書求為諸公子分封,必是羋月建議的。而她從一開始,就知道羋月無心宮闈,甚至無意于秦王駟。

    羋月有自己愛的人,她入宮,是因為黃歇死了。後來黃歇再度出現,可她已經有了秦王駟的兒子,所以只能繼續留下。她的心不在這宮廷中,她厭惡與羋姝、與自己共處這一方庭院,她時刻想逃開。所以魏夫人猜測羋月會借這次分封,為自己找好退路。魏夫人的資訊,有的是從上庸城得到的,有的是從羋姝與羋月交惡後發生的事情裡捕捉到的,她將它們一一組合起來,大膽地推測出了這些事。

    所以她刻意去找了秦王駟,將自己的推測巧妙地透露給了他。她深知秦王駟的脾氣。他有強烈的征服欲,如果他知道這件事是羋月主謀,他是絕對不會讓羋月如願操縱王后佈局的。那麼,王后的計畫就會因此廢止,而她就可以有足夠的時間,讓嬴華成為太子。

    可是,她沒有想到,秦王駟明明知道了這件事,依舊順著羋月的心意,分封了諸子,讓嬴蕩成了無形中的太子,讓她一敗塗地。

    可是,他為什麼沒有分封嬴稷,而將他留了下來?

    魏夫人忽然坐直了身子,一個她未曾想過的可能浮上水面——莫非,秦王駟屬意嬴稷?

    不——她絕不甘心。

    魏夫人的神情陰沉得嚇人,采薇嚇得甚至不敢靠近。可就在此時,魏夫人忽然笑了起來,招手令采薇靠近,道:“你想辦法,讓宮中傳唱一首歌謠……”

    數日後,宮中忽然興起了一首歌謠,羋姝走到哪兒,似乎都能聽到有人在傳唱:“哲夫成城,哲婦傾城。懿厥哲婦,為梟為鴟……”

    羋姝站住,問道:“什麼聲音?”

    景氏忙上前道:“王后,您不知道啊,這幾天宮中都在傳唱這首歌謠呢。”

    羋姝道:“什麼歌謠?”

    景氏道:“哲夫成城,哲婦傾城。懿厥哲婦,為梟為鴟……”

    羋姝臉色變了:“這是什麼意思?”

    景氏嚅嚅不敢答,羋姝細想了想,拂袖而去一傾紅顏媚天下。

    暴雨如注,繆監負手站在廊下,喃喃地道:“哲夫成城,哲婦傾城。懿厥哲婦,為梟為鴟……這首《大雅》之歌,唱得好啊。”他轉頭,看看身後的繆乙,“這是什麼意思,你明白嗎?”

    繆乙先是點頭,後又搖頭,賠笑道:“明白一點點,似懂非懂。阿耶教教孩兒,也好讓孩兒長些見識。”

    繆監冷笑:“這首詩歌,來自《大雅》,名《瞻卬》,意思是:聰明的男人能造就一個城邦,而聰明的女人卻能傾倒一個城邦。失去懿德的聰明女人,一旦掌握生殺大權,就會成為梟鴟那樣的不祥惡鳥……”

    繆乙聽懂了,臉色也變了:“阿耶,您說這事,要不要稟告大王?”

    繆監冷笑一聲:“稟告大王,說什麼呢?這哲婦指的是誰,你不清楚嗎?”

    繆乙猶豫了一下,道:“是指……羋八子吧。”

    繆監道:“那麼,這歌謠背後的人是誰,你知道嗎?”

    繆乙賠笑:“這,孩兒可真不知道了!”

    繆監冷笑一聲:“這後宮婦人,三寸長舌,這不,又要攪動起風雨來了。”

    雨仍然在下著,歌謠在雨聲中,越傳越烈。

    女蘿憂心忡忡地跟羋月說:“季羋,您說,對這宮中謠言,應該如何是好?”

    羋月輕蔑地一笑道:“怕什麼?‘哲婦傾城’嗎?可這後面還有兩句,‘婦有長舌,維厲之階’,這宮中究竟誰是長舌婦,明眼人不是一目了然嗎?魏氏,也不過就這點花招罷了。”

    女蘿道:“縱然如此,也不可不防啊!”

    羋月忽然笑了道:“可有時候,我真是佩服魏氏。”

    女蘿沉默。

    羋月道:“我一直被動應戰,一直想逃離這宮廷。我忘了這個世間處處是戰場,只想著不戰而逃。我看不起魏夫人,可我還不如她。至少她有挑戰規則的勇氣,她有屢敗屢戰的志氣,她還有處於逆境仍然能夠輕易把握大王心思的聰明和才智。”

    女蘿搖頭:“不,季羋只是心地善良。”

    羋月也搖頭:“不,善良是對弱小的憐惜,而不是對虎狼的退讓,更不是弱者為自己的無能找的藉口和理由。”

    她看著外面的大雨,低聲道:“天與弗取,反受其咎。既然命運決定要將子稷推向高處,我若猶豫退讓,反受其禍。蒼天為證,我也曾謹守其位,不敢越禮;可既然天意註定,不讓我子稷赴蜀遠行,我自當遵從天意。夏桀無道,成湯代之;商紂無道,周武革命;厲王無道,周召共和。我子稷亦是楚王之胤、秦王之裔,這天底下已是大爭之世,沒有什麼是註定的,只能是勇者勝而懦者亡。”

    女蘿拜伏在地:“奴婢願追隨季羋,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羋月看著大雨如注,縱聲吟道:“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她喃喃道:“這四方的宮牆,燕雀相爭,不知天地之闊也。而鯤鵬,可受制于一時,但終將扶搖直上九萬里……”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41:23

羋月傳 第214-217章 慕少艾

秦王駟亦聽到了這首歌謠。他淡淡一笑,對繆監道:“你叫羋八子明日換了男裝,帶上子稷,寡人帶她出門。”

    羋月已經好久不曾出宮了,聞言大喜,次日便帶了嬴稷,隨著秦王駟驅車出宮。她一路上借著嬴稷之口,數次問秦王駟要去哪裡,秦王駟卻總是笑而不答。

    直至到了目的地,馬車停下,秦王駟才對羋月笑道:“此處,便是墨家鉅子所在。”

    羋月詫異:“墨家?”

    見秦王駟已經下車,羋月不及細問,便帶了嬴稷下車,心中卻想起魏冉當日曾經說過的話。魏冉說,秦王駟曾經有一支暗衛;魏冉亦說,墨家爭鉅子之位,唐姑梁是在秦王駟所派的暗衛支持下,才登上的鉅子之位。

    這些資訊在她腦海中一閃而過,她卻什麼也沒顯露,只緊緊跟著秦王駟,進入這道神秘的門牆。

    唐姑梁已經在門外迎接,向三人行禮。他引導三人過了三重門牆,方進入一處所在。

    羋月還在外頭,便聽得裡頭傳來一陣陣金鐵撞擊的轟然巨響,心中實是好奇已極,便暗暗捏了捏牽著的嬴稷之手。

    嬴稷便極機靈地以小兒之態問秦王駟:“父王,裡面是什麼?”

    秦王駟便笑著回答:“這是寡人托墨家管的兵器工坊。”

    羋月心頭狂跳。早聽說墨家器物之作在諸子百家之中是極有名的,可她實在沒有想到,秦王與墨家的合作,竟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她忙又捏了捏嬴稷,叫他不要再開口。嬴稷知機,便不再開口。

    當下三人由唐姑梁引導著,一步步參觀兵器作坊的流程:從門口擔入礦石,倒入熔爐,到夯實模具,到銅汁澆模,流水線般的兵器製作工序都在墨家弟子肅然的操作中次序井然地運轉,除了工師的指揮聲,再無其他嘈雜聲音。

    嬴稷被眼前的一切震驚了,他自出生以來,不曾見過這樣的場景,嘴巴張得大大的,合不攏來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

    秦王駟走到流水線的盡頭,拿起兩柄剛出爐的兵戈,對比了一下。兩者幾無差別,其上用篆字刻“工師”“丞”等字樣。他撫摸著上面的刻字問道:“這是……”

    唐姑梁道:“物勒工名,以考其誠,工有不當,必行其罪,以窮其情。”他自豪地道:“有此制度,臣這裡製作的東西,不管是弩機、箭鏃、矛還是戈,都一模一樣,可以互相置換,分毫無差。”

    秦王駟抬頭看著流水線般整肅的作坊,也有些震撼:“墨家之能,竟至於此。”

    自作坊中走出,唐姑梁便請秦王入鉅子之室稍坐,嬴稷卻被工坊的一切吸引,不捨得走了。

    秦王駟見狀,亦笑道:“這小兒好奇,便令他在外頭也好,免得入內倒擾了我們。”

    唐姑梁見狀,忙低聲對身邊的侍從吩咐幾聲,當下便留了人領著嬴稷繼續玩。

    羋月便也留了人在嬴稷身邊,自己跟著秦王駟,入了鉅子之室。

    這室中,果然另有各種奇異機關,精巧無比。秦王駟看得驚喜異常,問唐姑梁:“這便是昔日墨子所制的攻城守城之器嗎?”

    唐姑梁肅然點頭。

    秦王駟歎道:“當日墨子與公輸般在楚王面前各以器械比試攻城之術,連公輸般都自認不敵,墨家的百工之術,真是巧奪天工。更令人驚歎的是墨家弟子嚴整有序,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從。墨門果然名不虛傳。”

    唐姑梁卻搖頭道:“墨子先師能制百工,又豈單單只有征戰之器?若以為先師之技止於此,卻是小視了先師。”

    秦王駟忙拱手道:“寡人亦是久仰墨子大義,豈敢區區視之。”

    唐姑梁便請秦王駟入座,誠摯地道:“當日墨子先師,推行‘兼愛非攻’之學,大毋欺小,強毋欺弱,為解決天下的紛爭,奔走四方,赴湯蹈刃,死不旋踵,在所不惜。可是天下的紛爭卻越來越多,歷代鉅子,苦苦思索,求解眾生于倒懸之方。當日商君曾與上代鉅子爭辯,天下紛爭何其多,墨家弟子何其少,若想介入每一次紛爭中求個公平,結果必然是十不解一。倒不如擁王者,一統天下,徹底解決紛爭。唉,就這一席話,讓我墨家也因此內部分裂,數年來相爭不休。”

    秦王駟默然。商君當年這一番話,令墨家的內部發生分裂。一派仍然堅持走墨子原來的路線,幫助小國阻擊大國,減少戰爭。而另一派卻認為,時勢已經不同,墨家子弟歷年來拋頭灑血,為的是解民於倒懸。可是再努力,也擋不住天下的小國一個個地消失,大國卻越來越強。去幫助註定會滅亡的小國,是不是反而延長了生民的痛苦?是不是解眾生於倒懸,不僅僅只有濟弱鋤強這一條路可走?或者說濟弱鋤強,並不能僅僅視為幫助小國對抗大國?列國爭戰數百年,人心厭戰,期望有人能夠恢復周天子一統天下的榮光。因此,儒家到處推行尊王之法。可是周天子眼看著一代不如一代,當年既有夏亡商興、商滅周起,那麼是不是會有新的一統天下之國?幫助一個新的強國一統天下,是不是可以就此罷戰止戈,真正實現墨子解民於倒懸的主張?

    也正是因為此事,上任鉅子腹死後,墨家兩派徹底分裂,為爭鉅子之位而大打出手。秦王駟借勢推波助瀾,扶持後一種學說的首領唐姑梁登上了墨家鉅子之位。

    唐姑梁回思前事,歎息道:“天底下的事,不破不立穿越之一生逐愛。有些事,縱然心痛,這一刀終究要割下。如同秦國推行商君之政,先割去自己身上的贅肉餘毒,才能夠重新競爭天下。”

    他亦欲趁此與秦王面談之機,極力將墨家之術推銷給這位君王,而不僅僅只是成為他的“合作對象”。他在說明了墨家分裂的前因後果後,懇切地對秦王駟道:“我唐姑梁承先師之志,繼承鉅子之位,敢不以推行墨子先師之法為終身之任乎?我觀大秦這些年來,的確致力於先師所說的‘國家之富’‘人民之眾’‘刑政之治’的三務,也致力於解決‘饑者不得食’‘寒者不得衣’‘勞者不得息’的‘三患’。且執法嚴格,‘賞當賢,罰當暴,不殺不辜,不失有罪’,與我墨家所追求的賢王之治,確有相同之處。”

    他說到這裡,又道:“因此,大王既願推行我墨家之術,我墨家也願奉大王為主,一統天下,結束紛爭。先師曰:‘聖人為政一國,一國可倍也;大之為政天下,天下可倍也。’願大王不負我墨家所托,一戰而得以止干戈,早定太平之世,善待天下。”言畢,重重叩拜。

    秦王駟聽罷肅然,亦大禮回拜:“諾,墨子先師大義,亦是寡人之國所求。寡人,必不負鉅子所托!”

    當下兩人鄭重盟誓,交換書禮。

    羋月侍立一邊,旁觀全部過程,亦聽得心潮起伏,不能自抑。

    結盟之後,秦王駟與唐姑梁走出鉅子之室。去尋嬴稷之時,卻見嬴稷正與一個*歲的小女孩蹲在地上,各拿著一隻鐵戈頭,在那裡當玩具玩。

    羋月叫道:“子稷。”

    嬴稷抬頭看到他們出來,忙跑到羋月身邊,歡樂地向秦王駟行禮:“父王。”

    那小姑娘也抬起頭來,跑到唐姑梁地身邊,叫道:“爹——”

    羋月見這小姑娘英氣勃勃,十分可愛,笑問:“這是鉅子的女兒?”

    唐姑梁笑道:“是,這是臣的幼女,名喚唐棣。我見公子年幼,恐他寂寞,便叫小女過來相伴。這孩子不懂事得很,還望大王、夫人見諒。”他並不認識羋月,見她雖然身著男裝,但舉止儼然秦王姬妾,便依當時稱呼諸王姬妾的慣例,尊稱夫人。至於細緻的分階,卻是內宮稱呼,外人無從分辨。

    羋月笑道:“哪裡的話?令愛十分可愛呢。”又轉向秦王駟道:“大王,我覺得她眉眼之間,倒有幾分熟悉……是像誰呢?”

    她正思索著,秦王駟卻已經說了:“像唐氏。”

    唐姑梁忙恭敬道:“唐夫人正是臣的族中女兄。”所謂族中女兄,便是堂姐。

    羋月心念一動,忙道:“大王,自從子奐受封以後,我看唐阿姊頗為寂寞,我想請大王恩准,允許這孩子可以經常進宮探望。唐阿姊一向喜歡孩子,尤其喜歡女孩子……”

    秦王駟會意,沉吟道:“就是不知鉅子意下如何。”

    唐姑梁連忙拱手道:“這是臣女的福分。棣,還不快謝過大王和夫人。”

    唐棣乖巧地道:“謝謝大王,謝謝夫人。”

    羋月也笑了起來:“好乖的孩子。”當下便脫下手中的鐲子,套在唐棣的手上,笑道:“出來匆忙未帶禮物,容後補上。”

  兩人出來以後,在馬車上,秦王駟看著羋月,意味深長地笑道:“你今日對唐姑梁的女兒倒是很感興趣。”

    羋月也微笑道:“那大王是否有意娶個墨家鉅子的女兒為媳啊?”

    秦王駟道:“你想讓她許配子稷,還是子奐?”

    羋月試探著問道:“大王的意思呢?”唐棣的年紀,明顯是配嬴稷更為適當。

    秦王駟猶豫了一下道:“孩子還小,等將來長大了再說吧。”

    羋月微笑不語,心頭卻是狂跳。若是嬴稷將來的前程只是一個普通的公子,自然可以與墨家鉅子之女婚配。可若嬴稷將來不只是一個普通的公子,那鉅子之女也無法與他相配了。秦王駟沒有立刻應允婚事,莫非,他果然有意立嬴稷為繼承人?

    她又想到今日參觀的這個工坊。她比所有的後妃都明白這個工坊意味著什麼——這意味著秦國將來的軍事力量。而秦王駟把她和嬴稷帶到這裡來觀看這一切,見證他和唐姑梁的結盟,這意味著什麼?這是否意味著,他已經開始引導嬴稷和她,接觸這個重要的領域了呢?

    而這個領域,嬴蕩沒有接觸過,嬴華也沒有接觸過。

    羋月在袖中,握緊了雙手——果然張儀說得沒錯,只要自己邁出這一步,天底下便沒有真正的難事。

    宮中的歌謠攪起的風雨仍未停歇。椒房殿內,羋姝問玳瑁:“叫你去查那歌謠的來歷,可查清了嗎?”

    玳瑁心中依然深忌羋月,當下借著這件事勸羋姝道:“王后,這種流言如空穴來風,雖不知從何查起,但卻未必無因啊。”

    羋姝聽出她的意思,皺眉道:“你的意思是……”

    玳瑁便說:“這首《大雅•瞻卬》之詩,講的是周幽王寵信褒姒,廢嫡立庶之事。您可要小心,咱們這宮中,可就藏著這麼一個人呢。”

    羋姝搖頭:“我知道你的意思婚情撩人。這樣的話,你以後不必再說了。”

    玳瑁著急道:“王后,公子華已經就封,魏夫人沒戲了。如今您真正的對手,是羋八子。”

    羋姝一拍幾案,怒道:“都叫你別再說了!”

    玳瑁不敢再說,只是神情總還有些不甘。

    羋姝輕歎一聲:“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諸公子就封,是她的建議,如今公子華就封,人人皆已把子蕩當成太子人選,我們的威脅已經解除。在這件事上,她是有功的。我不能翻臉轉向,否則宮中之人,就沒有再敢為我們效力的了。況且,大王近來為分封諸公子的事心情不好,我們……不能再挑起事端。”

    玳瑁見她這般說話,總算放了一半心:“王后心裡明白就好,奴婢是怕王后受了她的蒙蔽,軟了心腸。”她壓低了聲音道:“當年向氏的舊事,奴婢已經同王后說過了。向氏的遭遇如此之慘,羋八子對王后豈會沒有猜忌之心?若她起了狠心先發制人,我們都將死無葬身之地。王后莫要以為嫡庶天定,就能穩如泰山。想當年周幽王舊事,那褒姒只是個褒國獻來的女奴,還能夠殺死申後奪嫡呢!”

    一番話說得羋姝又亂了心思,擺了擺手道:“你且讓我想想……”

    這時候琥珀進來回報:“王后,公子蕩來了。”

    自從上次被魏冉教訓之後,嬴蕩便耿耿於懷,每日裡苦練力氣。此時秦王駟已經分了他一營軍馬,讓他先熟悉軍務,待有機會,也要讓他從軍出征,立些軍功。

    於是這一年多的時間,他每日在軍營苦練,近日更召了三個大力士,名曰任鄙、烏獲、孟說,都有萬人難及的神力。他每天與這些力士一起習武,不但力氣漸長,整個人亦完全長大,如今看上去,竟快趕上秦王駟的個頭了。

    羋姝見了嬴蕩進來,立刻眉開眼笑。看到這個威武雄壯的兒子,她這個做母親的心裡實是充滿了驕傲。每次她感覺自身軟弱無力時,看到嬴蕩那高大的身軀,立刻就有了信心。

    想到羋月的兒子如今還一臉稚氣,她忽然間就覺得,那樣一個還是孩童模樣的人,如何能夠是自己兒子的對手?自己當真是想太多了。大王便是再偏心,把這兩個兒子擺面前一看,也知道應該選擇哪個了。

    她以前憂心的是那個一臉聰明相且已立軍功的嬴華,如今嬴華已經就封,這宮中還有何人能是她兒子的對手?

    想到這裡,她心中更覺得,如今嬴蕩的地位既然已經穩定,那麼,下一步自己那個設想,也要加快一些。

    嬴蕩進來向羋姝請安,臉上的表情卻是有些怏怏。他如今雖然個子長得快,但心性終究還是有些半大不小,正是不愛受父母管束的時候。雖然在秦王駟面前,他懾於積威,唯唯諾諾,但到了素來對他嬌寵萬分的羋姝跟前,就有些任性使氣了。

    羋姝拉著嬴蕩噓長問短,又親自拿巾子為他擦去臉上的汗。嬴蕩勉強忍耐了一會兒,便不悅地站起來,道:“好了,母后,您叫兒臣來有什麼事,就快點說吧,兒臣忙著呢。”

    羋姝笑問:“你在忙些什麼?”

    嬴蕩不耐煩地說:“都是些國政,反正說了您也不懂的。”

    羋姝被他一句頂回來,原來想好的一番話,也說不下去了,只得慈愛關切地說道:“聽說你最近跟一些從市井招來的武士一起摔跤舉石鎖,你可是大秦的儲君,身份貴重,豈能與那些粗人廝混?若是不小心傷著了你,豈不是……”

    嬴蕩聽得不耐煩,硬聲硬氣道:“母后,大秦以軍功立國,我自當身先士卒,有勇冠三軍的武力,才能夠壓得住手下的將士來嘛,少俠。那些勇士是我親自招攬來的,若不能與他們同甘共苦,何談收服?父王還不是一樣每日練武,親自上陣?”說到這裡,他忍不住多加了句,“婆婆媽媽的,真是婦人之見。”羋姝噎住。

    玳瑁見狀忙賠著笑臉上前勸道:“公子,王后也是關心您啊……”

    嬴蕩連自己的母親都不放在眼中,這個老奴的話,更是半句都聽不下去,便斥道:“囉唆!”玳瑁頓時也噎住了。

    嬴蕩被羋姝叫過來,滿心不耐煩,見兩人都被他噎住,便道:“母后,若沒事,我先走了。”

    羋姝忙叫道:“等等。”見嬴蕩站住,羋姝便忙笑著對玳瑁道:“快給子蕩看看。”

    嬴蕩轉回身,看到幾案上擺了一堆竹簡。見玳瑁將那堆竹簡抱過來,他詫異道:“母后,您叫我看什麼?”

    羋姝便展開那堆竹簡笑道:“這些俱是母后派人去打聽來的,各國公主的年紀、出身、生母等事。”說到這裡,她便露出欣慰的笑容,“知好色而慕少艾,我的子蕩長大了,也是時候議親了。你來看看這些資料……”

    嬴蕩走過去,將這些竹簡抓起來,飛快流覽了一遍,毫無興趣地放下道:“我的婚事,父王自有考量,母后你就不用多事了。”說著,不顧羋姝的呼喚,頭也不回地出去了。

    羋姝看著嬴蕩出去,一股氣堵在胸口,惱怒而無奈:“逆子,箭在弦上了,他還是這麼不懂事。”

    玳瑁頓足:“唉,奴婢還特地將十一公主、十四公主的畫像也拿出來了……”

    這十一公主、十四公主,便是楚國的兩位公主。楚王槐既妃嬪眾多,這子女也是不少。諸公主中,唯有這兩個公主的母親出身高貴,容貌娟秀且性情溫順。這是楚威後在楚國特意為羋姝挑的兩個兒媳人選。羋姝既覺得嬴蕩儲位安穩,便想著要將未來的兒媳握在手心。她可不願意再弄個不馴服的兒媳,如楚威後一般,成了母后也不順心如意。不想嬴蕩卻不合作,實是令她氣惱。想到這裡,她恨恨地道:“哼,由不得他。玳瑁,你去召楚國使臣來,先向大王提親,若大王允了,他還能有什麼話說……”

    卻說嬴蕩離了椒房殿,心中甚是鬱悶。他早就知道,母親要他娶楚女為妻,可是他真的不想再娶一個如母親一般的妻子,又囉唆又難纏,還動不動就使性子。對著母親他是無可奈何,自己卻不願意找這個罪受。

    若是當真要娶妻的話,他寧可娶一個……

    想到這裡,他忽然站住,心中有些莫名的蕩漾。知好色而慕少艾,到他這個年紀,的確開始有些青春的遐思了。可是,他將來的妻子,會是個什麼樣的姑娘呢?

    她應該有美麗的容顏,要足夠聰明,還要和他有共同的愛好和話題。他們可以一起騎馬、打獵,她要能聽得懂他的話,不能像他母親那樣囉唆,也不要像那些後宮妃嬪一樣畏畏縮縮。那種說話蚊子似的、拿腔拿調的女人,他最厭惡了。

    當然,最好她還能懂點音律,若是他月下舞劍的時候,有一個美人彈一曲《韶濩》伴奏,那才叫美呢。

他正樂滋滋地想著,忽然便聞得空中傳來一陣瑟音,正是《韶濩》之音。嬴蕩怔住了,駐足細聽,果然聽得樂聲到極高處,再轉低,又再度熱烈。他聽著聽著,便不由自主,循著樂聲尋了過去。

    《韶濩》又名《大濩》,乃是商代之樂,用以歌頌成湯伐桀,天下安定。嬴蕩因其名有紀念成湯之意,學樂時的第一首曲,便是這《韶濩》。此曲既有歌頌商湯之意,自然威武雄壯,極為嬴蕩素日所喜。

    如今聽得此樂,英武之中偏有一絲清麗婉轉,與他素日聽樂師所奏略有差異。可這一點差異,卻更令他神思飛揚。不知不覺,他便走到了一處園牆外。

    轉過一道矮牆,嬴蕩眼前一亮,只見一個白衣少女坐在杜鵑花叢中,獨自彈瑟。此時樂聲已收梢,成湯祭桑,天下太平。

    忽然瑟弦聲斷。那少女抬頭,見嬴蕩一臉癡迷地站在不遠處,惱得將瑟一摔,豎目呵斥:“什麼人,敢來偷窺於我?”

    嬴蕩壯壯膽子,走出來行了一禮,吟道:“猗與那與,置我鞉鼓流觴歎。奏鼓簡簡,衎我烈祖。湯孫奏假,綏我思成。鞉鼓淵淵,嘒嘒管聲。既和且平,依我磬聲。于赫湯孫,穆穆厥聲。庸鼓有斁,萬舞有奕。我有嘉客,亦不夷懌……”

    那少女既彈的是《韶濩》之瑟,他便答以《詩》中《商頌》的首篇。雖然一應一答,看似依合禮數,但自他口中說出,卻隱隱帶著調笑之腔,尤其在說到“我有嘉客”的時候,更是拖長了音,瞟著那少女微笑。

    那少女不怒反笑道:“好個放肆的狂徒,居然連我也敢調戲,真是不長眼睛。”她忽然解下腰中的軟鞭,向嬴蕩抽去。

    嬴蕩猝不及防,只得伸手一擋,手臂上著了一鞭。

    他身邊的寺人豎陶嚇得尖叫起來:“公子,您受傷了!”

    嬴蕩只恨這寺人礙眼,罵道:“滾遠點。”又向那少女笑道:“不妨,不妨,不曾嚇著淑女吧。”

    那少女卻是一怔,問道:“公子?你是秦王的哪位公子?”

    嬴蕩道:“在下名蕩,不知這位淑女芳名……”

    那少女吃了一驚,反問:“公子蕩,王后的嫡長子?”

    嬴蕩點頭:“正是。”他正要上前搭訕,不料話音未落,那少女便握著鞭子,連瑟也不去拾,頭也不回轉身就跑了。

    嬴蕩倒驚詫了:“哎,哎,你別跑啊!”

    不想那不長眼的豎陶嚇得大叫起來:“公子,公子,你手臂流血了——”他擺出一副忠犬護主的模樣搶上前去,恰好擋住了嬴蕩去追那少女的路。

    嬴蕩氣得踹了豎陶一腳,罵道:“多事,多嘴!”

    豎陶見勢不妙,忙討好道:“公子,您喜歡這位貴女啊?”

    嬴蕩哼了一聲,不去理他。

    豎陶諂笑道:“要不然,奴婢替您去打聽打聽,她究竟是何人?”

    嬴蕩眼睛一亮:“好。速去打聽,我重重有賞。”

    不料次日豎陶苦著臉跑過來,一臉猶豫為難的樣子。

    嬴蕩奇了,問他:“你做出這怪樣子來,卻是為何?”

    豎陶左看右顧,見四下無人,才擺手道:“公子,奴婢昨日去打聽那貴女的下落……”

    嬴蕩一喜:“你打聽到了,她是誰?”

    豎陶哭喪著臉道:“公子,您就別打聽了吧。奴婢不敢說,說了也沒用。”

    嬴蕩見他如此不幹不脆的樣子,更加好奇,揪住了他逼問:“她到底是誰?”見豎陶仍是一副吞吞吐吐的樣子,他便放緩了聲音道:“你若說了,難道我保不得你?你若不說,從此以後別跟著我了。”

    這豎陶是自幼跟著他的小內侍,數年下來,早是心腹了。他之前各種作態,不過是為自己留條退路而已,見嬴蕩真惱了,連忙說了出來:“公子,這貴女真不合適,她……她是……魏國公主弑者如川。”

    嬴蕩倒怔了怔:“魏國公主,如何在秦宮之中?”

    豎陶苦著臉繼續道:“聽說,她是魏夫人宮中的客人。”

    嬴蕩“哦”了一聲,心中明白。魏夫人和他母親在宮中不和,早已不是新聞。他喜歡的女子是魏夫人的人,他的母親是絕對不會答應的。

    雖然知道了此事,嬴蕩也覺得有些遺憾,但終究還是沒有再提。只是到了傍晚,卻又忍不住帶著那少女遺下的瑟,向那杜鵑園中行去。

    只因豎陶打聽過,那少女這幾日來,每日傍晚都會在杜鵑園中練習奏瑟。

    只是他等了數日,都不見那少女過來。每日都等到天黑,他才失望而去。

    若是他見著了那少女,可能也沒這麼牽掛。可這數日等候下來,他心中的牽掛、不甘,卻變得越發濃厚了。

    他終於忍耐不住,叫豎陶抱著瑟,親自去了披香殿,要見魏夫人,想借著要親手把此瑟還給那少女的名義,再見她一面。

    不料魏夫人卻客客氣氣地請他放下瑟,說自己會轉交,就要送客。

    嬴蕩急了,問她:“那位佳人到底是誰,現在何處?”

    魏夫人卻慢條斯理地備香、焚香,並不理會嬴蕩。

    見嬴蕩幾乎要完全失去耐心了,魏夫人斜眼瞥見采薇在遠處打了個手勢,這才轉過頭來,輕歎一聲道:“公子蕩,您就放過我們吧。我那侄女本是來探病的,如今您這樣一鬧,她如何還能在宮裡待下去?王后本來就不喜歡我,您再這樣,她更會把怒氣發在我身上。她拿我撒氣倒也罷了,阿頤乃是未嫁之女,若是讓她無端受此連累,汙了名聲,豈不是我的罪過了?”

    嬴蕩一腔怒氣,聽到了那少女的名字,便消了。他癡癡笑道:“原來她叫頤,真是好名字。”

    魏夫人瞟了一眼嬴蕩,打個哈哈道:“好了,都是我的不是,是我不應該讓她來探病,更不應該以為杜鵑園位置偏僻無人經過,就疏忽大意了。公子蕩,您是王后的嫡子,王后對您的婚事早有打算,如今您這樣,豈不是害了阿頤?”

    嬴蕩著急道:“我是誠心喜歡公主,豈敢存有一絲一毫傷害她的心?”

    魏夫人卻道:“‘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公子蕩,這世上對男人和女人名聲的要求可不一樣。您若真心喜歡我的侄女,當請示大王,正大光明派人向我王兄提親,豈可私相授受?您現在這樣闖進我宮中鬧騰,萬一讓王后知道,我豈不禍從天降?到時候,在王后眼中,我就是一個工於心計、謀算公子的奸人,只怕連阿頤也會被安上放蕩無行、勾引男子的罪名。”

    嬴蕩忙:“不會的,母后一向端莊雍容,豈會輕易傷人名節。”

    魏夫人此時已經聽到隱隱傳來的聲音,嘴角不禁露出一絲得意的笑容,口中卻道:“但願如公子蕩所言,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她正說著,便聽得外面一陣喧鬧,只見王后羋姝率著一群侍人,怒氣衝天地闖進來。

    魏夫人迎上去,低眉順目地行禮:“參見王后。”

羋姝已經一掌揮去,罵道:“賤人!”

    魏夫人退後一步,剛好避開,眼中已經泛起淚花,委委屈屈道:“王后,臣妾做錯了什麼,您這樣一見面張口就罵,舉手就打?”見羋姝欲張口,她便又搶先道:“您是一國之母,一舉一動為國之懿範,豈可如此有失風度?臣妾有錯,王后可以依宮規請大王的旨意處罰,這樣自己動手,未免太過不尊重。”

    羋姝道:“你,你還敢頂嘴?我且問你,那個小狐媚子在哪兒?叫她出來。”

    魏夫人又退後了一步道:“臣妾愚鈍,不知道王后說的是誰?”

    羋姝冷笑道:“你會不知道?你處心積慮,弄了這麼一個小狐媚子進宮來,不就是存著勾引我兒的心思嗎?怎麼,敢做,就不敢當了?”

    嬴蕩沒想到自己方在魏夫人跟前保證,自己的母親果然就如魏夫人所言,如潑婦一般闖進來又打又罵流火已墜。他羞愧之至,氣得大吼一聲:“母后,您在說什麼?”

    羋姝看著嬴蕩,只覺得痛心疾首:“子蕩,你也看到了,這妖婦心思歹毒,弄這失行婦人,存心害你。你切不可中了她的毒計,快隨我回宮去。”

    嬴蕩憤然道:“母后,她如何害我了?是我愛慕公主,心存淑女之思。若說失行,原是我失行在先,與公主何干?”

    羋姝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指著嬴蕩顫聲道:“我兒,你當真中了這妖孽的毒嗎,竟然對著母后大吼大叫?”

    嬴蕩怒道:“母后,魏夫人沒有說錯。您是一國之母,舉動當為國之懿範。可您呢,這樣無端跑進別人的宮中,張口就罵舉手就打,甚至辱及一個未出閣的貴女。您這樣的舉止行為,實在令兒臣失望。”

    羋姝急怒攻心:“你,你是我的兒子,居然為這個賤人說話,真是氣死我了!”

    嬴蕩亦覺得丟臉異常:“母后,您是我的母親,可您這樣的舉止,真是讓兒臣感覺丟臉!”

    羋姝頓足罵道:“你就是被魏國的妖女迷了心竅。我告訴你,你想娶她,那是做夢。”

    嬴蕩昂頭叫道:“兒臣喜歡誰,那是兒臣的事。母后,上面還有父王在呢,您干涉得了嗎?”

    羋姝拂袖:“豈有此理,你是我生出來的兒子,看我能不能干涉得了!”

    嬴蕩冷笑:“好,那我就告訴母后您,我這輩子就想娶頤公主,除了她,我誰都不娶。您不讓我娶頤公主,就讓您兒子做鰥夫。”說完,他便推開羋姝,氣衝衝地走了出去。

    羋姝撫住心口,差點暈了過去,玳瑁連忙扶住。羋姝將玳瑁一推,怒道:“還不快去將公子追回來?”

    一行人氣勢洶洶來了,又怒氣騰騰地走了。

    魏夫人看著一地狼藉,得意地笑了。

    采薇扶住魏夫人,氣道:“王后當真無禮!哼,怪不得生出公子蕩這種忤逆之子,當真是報應。”

    魏夫人冷笑一聲,道:“采薇,你同阿頤說,教她明日就離開咸陽回大樑去。”

    采薇怔了一怔,她是知道魏夫人心事的。

    魏頤是如今新任魏王的女兒。三年前,魏王塋駕崩,諡號為惠,時人稱魏惠王。太子嗣繼位,成為新王,便是魏夫人的兄長了。

    因為嬴華就封,失去了對儲位的競爭力,因此魏夫人又生一計,特地派心腹帶著自己的密信到了魏國,精心挑選出了魏頤,將她接到咸陽,便是針對嬴蕩設局。魏頤不是魏王諸女中長得最美的,但性情卻是最嬌憨可愛的。魏夫人知道,這樣的性子,最能投嬴蕩的心意。

    她知道王后近日弄了楚國公主的畫像入宮,肯定會召嬴蕩去商議,她便讓魏頤以“探病”為由入宮,並讓她每日黃昏都在離嬴蕩出椒房殿后的必經之路不遠的杜鵑園內,彈奏那首《韶濩》。魏頤天真不知事,等嬴蕩對她產生好感,四處尋她,魏夫人就將魏頤送回魏國使館。如今,又順理成章引來王后羋姝當著嬴蕩的面一場大鬧。采薇本以為魏夫人會順水推舟,沒想到她卻做此決定,不禁詫異。

    魏夫人悠然道:“天底下的事,太過容易了,未免無趣我的王妃愛逍遙。公子蕩不經一番辛苦,如何能夠珍視阿頤?”

    果然,嬴蕩得知魏頤要離開咸陽城,立刻上馬飛馳,一直趕到咸陽城門,截住了魏頤的馬車。

    嬴蕩跳下馬擋到馬車面前,喘著氣叫道:“等一等!”

    魏頤掀開簾子,瞪著嬴蕩,氣惱地道:“你來做什麼?”

    嬴蕩見著這日思夜想的人兒,不由得口吃起來:“我,我……”

    魏頤冷笑一聲,放下簾子,面無表情道:“走。”

    馬車就要馳動,嬴蕩急了,沖上前掀開簾子,叫道:“你,你別走。”

    魏頤見他居然如此無賴,又羞又急,罵道:“你好不知禮,你是秦國公子,我是魏國公主,這般擋路截車,硬掀車簾,你想做什麼?”

    嬴蕩急出一頭汗來:“我,我這也是沒有辦法了。”

    魏頤氣得眼淚奪眶而出:“你,你耍這樣的無賴,有什麼用?你以為我不知道,明明是你一時胡行,憑什麼教我姑母受你母親的羞辱?我過來,原是為了探望姑母的疾病,不想卻教她蒙羞。”

    嬴蕩慌得連話也說不清了,只道:“你,你放心,我一定不會教你受委屈的。你等我,我一定會想辦法的。”

    侍女見魏頤哭泣,連忙遞過絹帕。魏頤拭淚道:“你是我什麼人,我為什麼要等你?我等你有什麼用?我等得了你嗎?君子訥于言,而敏於行,你若要想辦法,就應該先有行動,有了結果,再來見我,而不是跑到我面前空口許諾。”

    嬴蕩怔怔地看著魏頤的馬車遠去,忽然轉頭,一路直闖進宣室殿,跪到秦王駟面前道:“父王,兒臣請求,與魏國聯姻。”他知道此刻想要說服母親是枉然的,索性徑直來求秦王。

    秦王駟此時正執竹簡看著,見嬴蕩闖進來就求聯姻,頭也不抬,只淡淡道:“哦,理由呢?”

    嬴蕩跪在地下,絞盡腦汁想著理由:“嗯,兒臣以為,大秦當與列國聯姻。七國之中,趙國為同姓不婚,楚國和燕國已經聯姻,無須重複。齊大非偶,韓國弱小,當今之世,能與兒臣聯姻者,當屬魏國。”

    秦王駟仍然看著竹簡,輕哼一聲,道:“若與楚國親上加親,豈不更好?”

    嬴蕩只覺得此刻的腦子,前所未有地好用:“蜀國之亂,背後一定有楚國的勢力在煽動。與楚再度聯姻,已經無益。”

    秦王駟放下竹簡,嘴角有一絲淡淡的微笑:“還有呢?”

    嬴蕩皺著眉頭,苦苦思索道:“還有,若與魏國聯姻,就可秦魏聯手,與齊國一爭高下。”

    秦王駟站起來走到嬴蕩身邊拍了拍他的肩頭,語重心長地道:“寡人費心教你十年,你都未肯想得這樣深遠。不承想一個魏國女子,就能夠讓你長大了。”

    嬴蕩看著秦王駟要出殿,連忙叫道:“父王,那您是答應了嗎?”

    秦王駟沒有說話,走了出去,只剩嬴蕩迷惑地留在原地。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41:55

羋月傳 第218-220章 女醫摯

嬴蕩去城門口擋魏國公主的馬車,又闖入宣室殿向秦王駟求賜婚的消息迅速傳回了椒房殿。羋姝已經氣得快說不出話來了。她撫著心口,咬牙切齒地叫著:“哎呀,我的心口疼啊。李醯呢,怎麼還不來?”

    琥珀忙回道:“太醫令已經在路上了,馬上就到。”

    玳瑁一邊斥責琥珀還不趕緊去催,一邊撫著羋姝的心口安慰道:“王后休惱、休惱,且緩緩神,休要為那賤婦,傷了自己身體。”

    羋姝垂淚:“我如何會養出這樣一個逆子來?就算是太醫令來了,也不過是治得了身病,治不了心病。”

    玳瑁哭道:“王后保重啊!”

    羋姝恨恨地問:“你可打聽過,這賤人是如何勾引上我兒的?”

    玳瑁卻是已經打聽過了:“聽說這位魏國公主,小時候曾經由魏夫人撫養過一段時間。因魏夫人生病,魏王后派她帶著禮物,隨魏國為大王祝壽的使團車隊一起來到咸陽,探望魏夫人。”

    羋姝憤然將幾案上的東西盡數掃落在地:“胡說八道。我從來未曾聽說過,一個未出嫁的公主,會為了探望早就嫁出去的媵女,千里迢迢跑到別國去的。分明是魏夫人設下的陷阱……你說子蕩如何竟會糊塗到這種地步?萬一……萬一大王當真應允了,可怎麼辦?”

    玳瑁忙安慰道:“王后,大王縱然乾綱獨斷,可畢竟這也是王后娶新婦,如何會當真娶進一個與王后不和的人來?只要王后向大王堅決陳詞,大王想來也會體諒王后的。”

    她口中這麼說,心中卻無半點把握。這麼多年看下來,秦王駟的為人是再清楚不過了。若是當真對秦國政局有利,王后的反對又算得了什麼?但此時只能如此安慰王后罷了。

    羋姝惶惶不安,一會兒問玳瑁:“若是大王答應了那逆子,可怎麼辦?”一會兒又問:“若是大王不同意,那逆子惹怒了大王,豈非禍事?”一時之間,她也不知該擔憂嬴蕩闖禍,還是該擔憂魏頤進門。

    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侍人回報說,魏夫人求見。

    羋姝頓時惱怒起來,罵道:“賤婦又來做甚!難道還想看我的笑話不成?”便要叫她進來毒罵一番。

    玳瑁忙勸她:“王后且息怒,我看以魏氏為人,不會在此時來自討沒趣,必有算計。且聽她說些什麼,再做打算。”

    羋姝只得忍了怒氣,令人傳魏氏進來。

    但見魏夫人進來行禮,一臉和氣,並無炫耀之態。羋姝狠毒地盯著魏夫人,魏夫人卻微微一笑,低聲道:“王后,您想不想讓公子蕩當上太子?”

    羋姝狐疑地看著魏夫人,問道:“你又打什麼鬼主意?”

    魏夫人卻不回答,只看了看左右明月系列。玳瑁見狀眼珠子一轉,揮手令宮女們全部退下,附在羋姝耳邊輕聲道:“先聽她說些什麼也好。”

    羋姝勉強點頭:“好,我且聽你說說。”

    魏夫人這時候才坐下,微笑道:“王后不必提防我。子華就封,這太子之位他已經沒份了,我也死了這條心。如今我只想同王后化干戈為玉帛,共同對付你我的敵人。”

    羋姝大驚:“你說什麼?什麼敵人?”她心中暗罵:我的敵人只有你,你如今還想騙我不成?

    魏夫人道:“王后,這麼多年來,您一直以我為敵,難道沒看到真正影響公子蕩太子之位的人是誰嗎?我已經失寵多年,且子華一直在軍中。請王后細想,這麼多年真正爭了王后的寵,奪了您王后威望的人是誰?一直在大王身邊討好賣乖,毀損公子蕩的威望,挑撥大王,令他對公子蕩不滿甚至大加斥責的人,又是誰?”

    羋姝的臉色頓時變了。雖然滿心厭惡魏夫人,可是她的話卻有蠱惑之力,讓她縱然不願意相信,卻仍會不由自主地去相信。細細想來,她果然覺得自己入宮後不久,魏夫人便不再得秦王駟之寵,公子華也確實多半時間都在軍中。與她爭寵、與她兒子爭寵的,不是羋月母子,又是誰人?

    再聽著魏夫人細聲細氣的分析,她越發覺得,近年來嬴蕩受秦王駟責難,甚至朝臣們用“立德立賢”的名頭議立太子,可不就是與嬴稷有關嗎?

    她心中越想越相信事實如此,口中卻仍然倔強:“魏夫人不必挑唆。季羋是我妹妹,同氣連枝,比之你來,更為可信。”

    魏夫人看她神情,知道她已經信了八成,只是嘴上不肯認輸罷了,當下也不著急,轉向玳瑁道:“傅姆,王后仁義,不願意將人往壞處想,可傅姆身負職責,卻不能不提醒王后注意啊。”

    玳瑁素來對羋月的心結更甚于魏夫人,聽了此言,忙勸道:“王后,魏夫人說得有理,不可不防。”

    羋姝聽了,心頭堵得更厲害。她奈何不了魏夫人,亦奈何不了羋月。之前她還能假裝天下太平,如今魏夫人挑起她心頭隱痛,還要逼著她表態,她更是惱怒,不由得冷笑道:“是與不是,與你何干?”

    魏夫人忽然笑了:“可憐我等婦人,都是做母親的心腸,有千般萬般的心思,最終都歸結在兒子身上。王后姑息養奸,難道就不為公子蕩著想嗎?”

    羋姝臉上變色:“我如何不為子蕩著想?”

    魏夫人便道:“王后若為公子蕩著想,當下難道不應該儘快將他扶上太子之位嗎?”

    羋姝遲疑地問魏夫人:“你……你此言何意?難道你還會助我子蕩登上太子之位不成?”

    不料魏夫人竟真的點了點頭,道:“王后明鑒,公子蕩背後若有楚魏兩國的支持,儲君之位,還有誰能與他爭?”

    羋姝驚疑不定地看著魏夫人道:“你……”

    魏夫人道:“臣妾自知當日曾經失禮于王后,若能促成公子蕩和魏國聯姻,王后是否允我將功折罪?”

    羋姝臉上神情變幻不定,似欲相信又不敢相信,想發作又沒脾氣發作嫡女三嫁鬼王爺。

    玳瑁上前一步,輕推羋姝道:“王后……”

    羋姝回過神來,看到玳瑁焦急地以眼神暗示,終於籲了一口氣:“你的意思是……要我接受頤公主?”

    魏夫人苦笑:“事已至此,我們做長輩的,只能樂見其成。子華已經無法再爭儲位,我們母子難道不要為將來打算嗎?我實是出於真心,王后當知,我此時之言,並非虛情假意。”

    羋姝的神情變幻不定,想要發作:“你,你這是要脅我嗎?”

    魏夫人聽了這話,臉色一變。

    玳瑁急了,忙拉拉羋姝袖子,拼命使眼色。羋姝平了平心氣,勉強笑道:“好,魏夫人既有誠意,便容我三思。”

    魏夫人站起,優雅地行了一禮,道:“如此,臣妾告退。”

    見魏夫人出去,羋姝的臉這才沉了下去,質問玳瑁:“傅姆,我本當斥責她,你為何阻我?難道我當真要納一個魏氏為我兒之婦不成?”

    玳瑁卻道:“王后,當務之急,便是要將公子蕩立為太子。若魏夫人能夠從中相助,豈不更好?那魏國公主縱然娶了來,也是在王後手底下過日子。且男子最是喜新厭舊,公子年紀還小,縱然如今迷戀那魏氏女,待過得三五年,哪裡還會看她?到時候,王后要抬舉誰,便抬舉誰,豈不是好?”

    羋姝聽了這話,才慢慢熄了心頭之火,咬牙道:“好吧,我今日忍耐,權當是為了子蕩。到異日,看我饒得過誰!只是,想到這賤婦將來要成為王后,我實是不甘心。”

    玳瑁笑道:“大王當日娶的不也是魏國公主嗎?可如今,坐在王后位上的是您,將來會成為母后的也是您。”她這話中,卻是殺機隱現。

    羋姝長長籲了一口氣道:“這麼一說,我這心頭就舒服多了。”

    她不知道,此刻走出椒房殿的魏夫人亦打著類似的主意。

    爭太子位,我是失敗了,可是將來的太子會聽誰操縱,卻還可以爭上一爭。

    椒房殿的圖謀算計,秦王駟自然是不知情的,但公子蕩今日的話,倒令他有些意外。

    他去馬場騎了一圈馬回來,便問繆監:“那個魏國公主的事,你怎麼看?”

    繆監忙恭敬地將魏頤入宮前後之事,一一說了。但除了王后去披香殿興師問罪那件事外,再沒有提到魏夫人,亦不曾提到王后。

    秦王駟皺了皺眉頭,沒有再說話。

    繆監便問他,夕食要去何處用,他順口就說:“常寧殿。”

    繆監心中暗暗記下。這段時間,秦王駟在常寧殿用夕食的頻率更勝往日。不但在常寧殿用食,有時候甚至將公文也搬到常寧殿去看。

    用完夕食,秦王駟便如往日一般批閱竹簡,羋月在一旁整理。

    慢慢地,秦王駟似乎有些疲憊,伸手揉了揉眉頭。羋月見狀,忙取了數個隱囊來,道:“大王且靠一靠,歇息片刻吧。”

  秦王駟半閉著眼睛,“嗯”了一聲。忽然間,他睜開眼睛,問羋月道:“什麼香味?”

    羋月詫異道:“臣妾從來不熏香。”

    秦王駟閉上眼睛仔細辨別道:“嗯,好像的確不是熏香……”他伸手握住了羋月的手細聞道:“但是,很提神。”

    羋月想了想,解下腰間的香囊道:“是不是這個香味?”

    秦王駟聞了聞道:“嗯,這是什麼?”

    羋月道:“這是銀丹草,是女醫摯前些日子在咸陽的藥鋪新發現的草藥。這氣味聞了能夠提神解鬱,還能夠防禦蛇蟲,所以臣妾最近都佩在身上。”

    秦王駟道:“怪不得寡人最近老是若有若無地聞到這種氣味。嗯,明日你再做些香囊給寡人用。”所謂銀丹草,後世喚作薄荷,有清涼怡神、疏風散熱之效。

    羋月便應了聲“是”。見秦王駟神情疲憊,便問:“大王最近似乎有些煩惱?”

    秦王駟看了羋月一眼,道:“還不是子蕩的事?”

    羋月亦知此事,道:“公子蕩想娶魏國公主,王后不樂意?”

    秦王駟搖頭:“寡人亦以為如此,誰曉得寡人去問過王后,王后矢口否認,反倒還向寡人請求賜婚。”

    羋月頓時也覺得詫異,雖沒有說話,但臉上的表情還是顯示了出來。

    秦王駟道:“怎麼,你覺得奇怪嗎?”

    羋月神情恢復了平靜,微笑道:“既然王后也同意,那大王何不成全了公子蕩呢?”

    秦王駟看著她,忽然湊近了她的臉。兩人的臉只有兩寸距離,他的氣息都能夠吹到她的口中。“你不怕子蕩身後有楚魏兩國的勢力,會……”

    羋月微微一笑:“若是兩國聯姻對大王有好處,對秦國有好處,臣妾為什麼要反對呢?”

    秦王駟的臉緩緩退後,看著她笑道:“難道你就不為子稷擔憂嗎?”

    羋月看著秦王駟,眼神坦蕩無偽:“子稷是我的兒子,更是大王的兒子天才魔音師。大王會為公子蕩安排一門好親事,難道就不會為子稷安排一門好親事嗎?聯姻不過是國與國之間結盟的一種手段而已,當真事關國運之時,誰會為一婦人而改變決策?”不管是羋姝,還是孟嬴,都無法干涉政策的運轉。更何況,魏女成了羋姝的兒媳,嬴蕩就得在母親和妻子之間,為魏楚之爭焦頭爛額了。

    秦王駟看著她明媚真誠的笑容,忽然間心底一陣慌亂,忙扭過頭去。

    次日,他便召了樗裡疾來,商議與魏國結親之事。

    樗裡疾道:“大王當真要讓公子蕩與魏國公主結親?”

    秦王駟見他如此,倒是詫異:“疾弟,有什麼奇怪的嗎?”

    樗裡疾欣慰道:“看來大王心意已定。”

    秦王駟失笑道:“寡人的心意,從未變過。”

    樗裡疾驚異地看著秦王駟道:“那大王的意思是——”

    秦王駟咳嗽一下道:“子蕩雖然努力,但仍然欠缺磨煉,什麼事情都以為是理所當然的,實不利於將來執掌一國。他還需要經受挫折,需要經歷煎熬與痛苦,才能夠真正成長起來……”

    樗裡疾道:“這麼說,大王是把公子稷當成……”

    秦王駟的臉沉了下來,厲聲道:“疾弟!”

    樗裡疾連忙請罪:“臣錯了。”

    秦王駟沉默片刻,忽然間搖了搖頭,道:“子蕩,是寡人的兒子;子稷,亦是寡人的兒子。寡人並不諱言,的確對子蕩寄予重望。可是大秦的江山將來如何,亦是未定之數。”

    樗裡疾詫異地看著秦王駟。他心頭的驚駭,更勝過當日秦王駟對他解釋說,不立太子是為了保全太子。難道從頭到尾,秦王駟的心中,一直沒有完全把公子蕩視為太子嗎?

    樗裡疾當即進言道:“大王,儲位乃是國本,國本不可亂啊……”他正要說下去,忽然繆監匆匆進來,呈上竹簡:“大王,蜀中急報。”

    秦王駟不在意地接過,只看了一眼,便擊案而起:“豎子敢爾!”

    樗裡疾忙接過來一看,大驚。蜀中傳來急報,蜀相陳莊殺死蜀侯,自立為王。

    蜀侯通被殺的消息傳入後宮,公子通的生母衛良人一口鮮血噴出,倒了下去。

    唐夫人急急來尋羋月,傳遞了這個消息:“唉,福兮,禍兮?妹妹,幸而當日子稷未被封為蜀侯,否則的話……”此時宮中妃嬪,俱皆驚惶,生怕自己的兒子,被派做下一個蜀侯。

    羋月冷冷道:“否則的話,便無今日之禍。”

    唐夫人嗔怪地看著羋月:“妹妹。”

    羋月冷冷道:“那陳莊原是蜀國舊族,因為貪圖小利,背叛原來的蜀王,投向秦軍貪吃王妃霸王爺。後來大王為了大局著想,暫時任他為相以穩定人心。公子通年輕任性、喜好奉承,輕信蜀相陳莊的唆擺,事事交與陳莊操縱。若不是他與司馬錯將軍發生爭執後,向大王上書誣告,氣得司馬錯將軍回京自證清白,也不會讓陳莊抓住機會,得以謀反。”她沉默片刻,又道:“以我之見,陳莊背後,必有楚人操縱。楚國不會甘心就此失去巴蜀和漢中,若不想辦法扳回局面,反而不正常了。”

    唐夫人連忙阻止:“妹妹別說了,再說下去,難道要說大王誤派了人不成?”

    羋月沉默片刻,歎息道:“只可憐衛良人……”衛良人聰慧過人,從公子通小時起便苦心教導,把公子通教得可愛早慧。只可惜慧極必傷,從小太過聰明的人,未經挫折,很容易被太順利的人生沖昏了頭。

    蜀地艱險,本就不應該把太過年輕的公子通派過去。此事,確是秦王駟的一大失誤。

    秦王駟亦為此事痛徹心肺。幾個年長的兒子裡,他最看重公子華,但卻最寵愛公子通。蜀侯的人選,其實一開始並不是公子通。是他出於私心,將最適合的人選臨時扣下,讓公子通頂上。他想給愛子一個尊榮的身份,卻未曾考慮仔細,讓公子通挑上了一副他挑不起的擔子,害得愛子身死異鄉。

    想到這裡,他更是惱怒萬分,當下召集群臣,要派重兵重入巴蜀,鎮壓陳莊。

    不料群臣之中卻有反對意見,說大秦蜀道難行,從來易守難攻,上次若不是取巧,恐怕也是勞師遠征難有所獲。蜀國山高水遠,賦稅難征,人心難收,況陳莊為人狡猾難制,恐怕不能收回上次征伐的成果。

    唯司馬錯力排眾議,一力堅持:“大秦得蜀失蜀,若不能強力鎮壓,恐為天下所笑,而且也會讓被我們征服的其他地方有先例可循。如此一來,後患無窮。”

    嬴稷亦支持司馬錯:“父王,兒臣認為上將軍說得對。況且此番伐蜀,與上次不同。我大秦已據有巴郡與漢中,可對蜀國形成倒逼之勢。陳莊反復無常,縱然一時得勢,亦未必能馬上穩住局勢。倒是可以趁著他初篡位時當頭猛擊,收復失地。而且,想陳莊為人,工於心計,若是此事無人在背後支援,必不敢輕舉妄動。若是我們輕棄蜀中,必是中了他人的算計。”

    秦王駟看到嬴稷的小臉上滿是躍躍欲試之情,想到他必是之前被羋八子灌輸了太多蜀地知識。看他的樣子,倒是頗想請命與司馬錯一起進蜀,再去做這個蜀侯。

    嬴蕩急了,忙上前一步,道:“父王,兒臣願領命去巴蜀,平定陳莊之亂。”他為魏頤之事,極想多立軍功,好增加自己的分量,讓秦王駟重視他的存在。偏這段時間諸國被秦國一通報復,都嚇破了膽子,再不敢有什麼異動,教他滿心想立軍功都找不著機會。

    張儀心念一動,上前一步贊道:“臣以為,這次蜀中失守,與公子通年紀太小,難以鎮住巴蜀複雜的局勢有很大關係,下次若能派一個年長勇武的公子前去鎮守,則再無後患。公子蕩能夠為君父分憂,實是難得。”

    頓時群臣也一片贊同之聲。

    樗裡疾敏銳地看了張儀一眼。

    司馬錯滿眼不贊成地看了張儀一眼,欲言又止。

    朝上的消息,很快也傳入了後宮。

    羋姝聞訊大驚:“什麼,大王擬派子蕩去蜀中?”

景氏正坐在她的下首,聞言頓時花容失色:“這可不得了。王后,蜀中那個地方,去了豈不是另一個公子通?”

    羋姝頓時暴怒,啐了她一臉:“閉嘴,你敢詛咒我兒?”

    景氏大驚,連忙告罪,踉蹌退了出去。

    羋姝急切地抓住了玳瑁,說話都不禁帶了哭腔:“傅姆,你說怎麼辦?”說著,她不禁咬牙切齒,“又是那個張儀的提議。此事必有羋八子從中作祟。這賤人,她是想要我子蕩的命啊!”

    玳瑁目露凶光,道:“王后,如今也顧不得了,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羋姝猶豫了一下:“你的意思是……”

    玳瑁冷笑:“咱們就先下手為強,去了她的根苗。”見羋姝神情不定,忙勸道,“王后放心,有些事老奴來做,不必髒了王后和公子的手。”

    羋姝凝視玳瑁,神情漸漸轉為凜冽,冷冷地歎了一聲:“罷罷罷,是她不義,不是我無情。”

    這一日,女醫摯采藥歸來,走過回廊時,忽然背後有人叫她道:“醫摯。”

    女醫摯回頭,看到玳瑁從廊後繞出,對她道:“醫摯,我這裡有你的一封家信。”

    女醫摯正自不解,玳瑁已拿出一封魚書交到她手裡,神秘一笑,便走了。

    所謂魚書,便是將帛書夾在兩片木簡中,又將木簡做成魚形,以喻隱秘和迅速之意。女醫摯回了房間,拆開魚書,卻見一片帛書中盡是斑斑血跡。她打開那帛書,裡面便跌出半根手指。她顫抖著拾起手指,看完帛書,整個人便如風中秋葉,抖得縮成一團。

    她最怕的一天,終於來了。

    她人到了秦國,可她的兒子、她的丈夫還在楚國,還在楚威後的手中。

    如今,故技又重施。這一番,她是否還要違背良知,再度成為惡人的工具呢?

    孰去孰從,誰能夠告訴她方向?

    一月之後,大軍集結,整裝待發。秦王駟準備宣佈入蜀的人選,嬴蕩亦已做好出征的準備,只待一聲令下了。

    這一日,天氣炎熱,女醫摯提著藥罐,進了常寧殿西殿。

    嬴稷正坐在堂上捧書苦讀,見女醫摯提了藥罐進來,抬頭道:“摯婆婆,這是什麼?”

    女醫摯道:“這是避暑的藥茶鹿鼎記後傳。季羋吩咐,公子夏日行走烈陽之下,容易中暑,讓我熬些藥茶給公子喝。”

    嬴稷道:“好,我這就喝。”

    女醫摯倒了藥茶,嬴稷正準備端起藥碗喝下,忽然聽到室外羋月的聲音傳來,便放下碗站起來,恭敬侍立相迎:“母親。”

    薜荔掀起簾子,羋月走了進來,見女醫摯也在,倒是一怔:“醫摯,你也在啊。”

    嬴稷詫異道:“咦,母親,不是您讓摯婆婆給我熬避暑藥茶喝的嗎?”

    羋月臉色微變,笑道:“哦,既是避暑藥茶,大家都喝一碗吧。薜荔,你叫女蘿也進來喝一碗。”

    薜荔道:“是。”

    女醫摯臉色一變,道:“慢著。”

    羋月道:“怎麼?”

    女醫摯道:“這、這藥茶我原預備著給公子稷用的,所以沒準備這麼多。”

    羋月神色不動:“哦,這倒無妨,你再去熬制一些來就是了。”

    女醫摯臉色蒼白,只得行禮道:“是。”就要往外走去。

    羋月忽然叫住了她:“醫摯。”

    女醫摯抬頭回望,目光中盡是不舍和淒涼。

    羋月道:“醫摯,我是你接生的,子稷也是你接生的。我們相識這麼多年,從楚國到秦國,從我母親開始,你服侍過我們祖孫三代,名為君臣,實同骨肉。這些年來我們是怎麼過的,你一直跟我們在一起,都看得到。你究竟有什麼為難之事,不能同我們說?”

    女醫摯淒然苦笑:“是,這些年來,我們一直是一起走過,我服侍季羋的時間,比和我親生骨肉在一起的時候更長。我親手接生公子,眼看著他從一個嬰兒長到如今這樣一個英偉少年,看著他如此單純地待我如親人,你以為,我會怎麼做?”

    羋月臉色一變,失聲道:“醫摯……”

    女醫摯微微一笑,身子一軟,便已倒下,嘴角有一絲黑血滲出。

    羋月搶上前,扶住了女醫摯,叫道:“醫摯,醫摯,你怎麼樣了?”

    嬴稷也撲上去從另一邊扶住女醫摯,叫道:“摯婆婆,你怎麼了?”

    女醫摯眼淚緩緩流下:“我這一生,身不由己,總是要被迫做一些違心的事。幸而神農祖師庇佑,容我一次又一次地躲過真正的災難。可是這一次,我躲不過去了……”

    羋月心頭一痛,歎道:“醫摯,你有什麼事,為什麼不與我商議?我們一起走過了這麼多年,再難的事,我也會有辦法的啊!”

    女醫摯卻搖了搖頭,道:“季羋,你的苦,我又何嘗不知?公子戎、莒夫人身在楚國,您尚且無能為力,更何況我……”她的氣息變得微弱,兩行眼淚流下,“她們,一次次拿我兒子的性命來要脅我。是,我心心念想著我的親生兒子戊兒,可是公子稷,是我一手接生,看著長大的孩子,我就算死也不會傷害他。可我不能不顧我的戊兒,我這個母親,本就虧欠他太多了。我一直不在他身邊,我把別人的兒子當成自己的兒子來愛,到最後我已無法分清,到底愛誰多一點清穿之華貴妃。可我心裡卻知道,我對戊兒虧欠得更多一點。既不忍殺了我最愛的孩子,又不能坐視我親生的兒子死去,所以,我只能自己死。”

    羋月泣不成聲道:“醫摯,摯姑姑,對不起,一直是我母子虧欠於你……”

    女醫摯道:“季羋,其實有這一天,我早就想到了。醫者行醫救人,本來就不應該入宮廷、爭富貴。唉,我真後悔,當日沒有聽扁鵲師傅的話,行醫於草澤,守住本心。從我入宮的那一天起,我的命運就已經註定。我的箱中,還有一些解毒之藥。季羋,你和公子稷留著防身……”她說到一半,便已頓住,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羋月失聲驚叫道:“摯姑姑……”

    嬴稷道:“摯婆婆。”

    薜荔和女蘿也一起跪下痛哭。

    羋月抱著女醫摯,一字字地發誓道:“醫摯,你放心,我絕不會讓你白死,絕不會讓那些惡毒之人放肆作惡而不付出代價。你的命,我一定會找人賠上。”

    宣室殿內,秦王駟正與樗裡疾商議,繆監匆匆進來,對秦王駟附耳說了幾句話。

    秦王駟大驚,拍案道:“愚婦,壞我大事。”

    樗裡疾道:“大王,出了什麼事?”

    秦王駟揮了揮手道:“你出去吧。”

    卻聽得殿外一個女聲道:“樗裡子是宗伯,此事正應該請他留下。”

    樗裡疾驚詫地轉眼看去,見羋月一身白衣,拉著嬴稷走進來,身後是女蘿和薜荔捧著魚書、藥碗以及竹簡。

    羋月走到秦王駟面前跪下哭泣道:“大王,求大王為臣妾和子稷做主,嚴懲兇手!”

    秦王駟微微閉了一下眼,手中拳頭握緊,強抑心頭怒火。此刻若不是有樗裡疾和羋月在,他會立刻沖到椒房殿中大發雷霆,指著羋姝痛駡一頓。

    但此時,他只能端坐在上,用極冷漠的聲音問道:“羋八子,你這又是何意?”

    羋月轉頭示意女蘿和薜荔將東西呈上,跪地悲號:“妾身泣血稟告大王:前日王后的女禦玳瑁去找女醫摯,以其兒子的性命要脅女醫摯在子稷的避暑藥茶中下毒。女醫摯忠心耿耿,不忍對子稷下毒,被逼無奈之下,服毒自盡。這魚書中,就是玳瑁拿來要脅女醫摯的家書,還有女醫摯兒子的斷指;這藥碗之中,就是玳瑁強迫女醫摯下的毒,大王若是不信,相信現在去王后的宮中搜查,還能搜到這種毒藥。這竹簡記錄的乃是女醫摯臨死前的口供,請大王為臣妾做主,為子稷做主。”

    秦王駟拿起竹簡看了以後,又打開魚書,看到裡面的家書和斷指,眼中怒氣升騰:“來人,封椒房殿搜查,將此事相關之人,交由永巷令審問。”

    羋月磕頭泣道:“多謝大王。”

    樗裡疾臉色蒼白。他踉蹌著走出宣室殿外,忽然眼前一暗,周遭都黑了下來。

    他一抬頭,驚見天邊烏雲密壓壓地聚攏,一道驚雷轟隆炸響。

    樗裡疾長歎道:“這天地,又要變色了!風雲忽至,措手不及啊!”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42:31

羋月傳 第221-224章 風雲變

椒房殿內,羋姝木然坐著。她想不到,事情會忽然演變至此。她更想不到,女醫摯會以死抗命。

    她不得不娶進一個可厭的兒媳,不得不與她厭惡的人結盟。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替她的兒子鋪路。可是為什麼,事情每每會讓她落入難以逆轉的境地?

    永巷令利監奉命來提玳瑁去審問。玳瑁一身素衣,臉色格外蒼白。她踉蹌著上前,含淚向羋姝磕了三個頭,大禮拜別:“老奴罪該萬死,請王后恕罪,這一切皆是老奴的錯。老奴與季羋有私怨,這才自作主張,犯下滔天大罪。老奴這便去認罪,絕不敢連累王后。”

    羋姝知道這一去,極有可能就是訣別。她與玳瑁這十幾年相依為命,雖然素日視她為奴,可是到了此刻,她忽然發現,玳瑁一去,在這寂靜深宮中,她就再也沒有可以說話的人了。她很想抱著玳瑁崩潰大哭,卻只能木然點頭:“你去罷。若有錯,便去認錯;若無錯,也不能認了他人誣陷之詞。”

    她握緊拳頭,指甲掐入掌心,只覺得要掐出血來。傅姆,都是我的錯,你一再勸我不要心軟,結果我一再心軟,讓自己落入這般田地。從此以後,我再不會對任何人手下留情。

    利監奉命來提玳瑁審案,見王后與玳瑁雖然一坐一跪,隔得三尺遠,但兩人四目相交依依不捨,讓他站在一邊十分尷尬。等了好一會兒,眼見時候不早,他只得賠笑道:“王后,奴才奉旨行事,請王后勿怪。”

    羋姝淩厲地看了利監一眼,沉聲道:“傅姆年紀大了,你審問歸審問,若敢濫用私刑,她受什麼苦,我會讓你加倍受著。”

    利監聽了這話,內心暗翻一個白眼,臉上依舊賠著笑道:“王后放心,宮中自有宮規在,老奴焉敢徇私?”

    羋姝點點頭:“去罷。”

    玳瑁又磕了個頭,便站起來跟著利監出去了。

    羋姝不由得站起,目送玳瑁離去的身影。忽然間,她的身軀晃了晃,侍女琥珀連忙扶住了她。

    羋姝眼睛看著玳瑁出去的方向,耳邊是黑衣內侍們搜宮的聲音,忽然幽幽地問:“琥珀,你說,我是不是已經老了?”

    琥珀強抑驚恐,勸道:“不會,王后,您正當盛年,如何會老?”

    羋姝搖了搖頭,淒苦地道:“不,我老了。若在從前,我絕對不會一聲不吭地讓他們在我面前帶走玳瑁,不會讓他們在我面前搜我的宮殿……”

    琥珀道:“這是大王的旨意啊,王后。”

    羋姝兩行淚水流下,搖頭:“不,這是因為我知道所有的憤怒和抗議,在大王面前,都是沒有用的。這麼多年過來,我累了,太累了……”她的聲音中,有說不盡的心灰意冷。

    琥珀嚇得忙勸道:“王后,王后,您別這樣!您看,這麼多年,這麼多事情,王后還不是一樣有驚無險地闖過來了?您還有公子蕩,還有公子壯,您不可以洩氣啊。”

    羋姝心頭一痛,咬牙道:“是,我有子蕩,我有子壯,我不可以認輸替嫁王妃要回家。”她霍地站起來,“來人,我要去常寧殿。我要去和羋八子對質。我不信,她真的敢與我對抗到底。”

    琥珀忙扶住她,勸道:“王后,大王已經下令封宮了。”

    羋姝如被雷擊,整個人都傻了:“封宮,封宮?”這一生,她經歷過數次封宮,卻都是有驚無險。可是這一次,她忽然有一種極可怕的感覺。她喃喃道:“是啊,我不能出去了。”她就算有再多的威迫手段,也沒辦法對著羋月使出來了。“羋八子,你到底想怎麼樣,是不是想奪我這個王后之位?”說到最後一句話,她已經忍不住咬牙切齒。

    “我想怎麼樣?”羋月站在窗前,內心一片冰冷。這世間其他事她都可以暫作忍讓,可是把手伸到嬴稷的頭上,她是絕對不能忍的。

    事情已經到這個地步,既然秦王駟有心,既然王后失德,那麼,這一步,也應當走出去了。

    她轉過身去,對女蘿道:“女蘿,你去相邦府上,把這件東西交給張子。”

    送到張儀手上的是一隻小木匣,打開木匣,裡面只是一小塊郢爰。這是當年張儀落魄的時候,羋月送他赴秦的路費。

    張儀合上匣子,對女蘿道:“我已知之矣。”

    次日,咸陽殿大朝會上,庸芮率先發難:“臣庸芮上奏,聽聞王后失德,圖謀毒害公子,臣請廢王后遷于桐宮,以謝國人,以安諸夫人、公子之心!”

    此言一出,便有數名臣子,上前附議。

    甘茂大急,上前爭道:“此為大王家事,外臣何能干預內宮?”

    庸芮冷笑道:“王后為一國之母,後宮失德,天地陰陽淆亂,此乃亂國之兆,我等大臣,豈可坐視?”

    樗裡疾道:“此事尚未有定論,何以謠言洶洶?事先定罪,甚至逼君王廢後,這是你做臣子的禮數嗎?”

    見樗裡疾出來,群臣一時噤聲。此時,張儀緩緩出列,肅然拱手道:“大王,姑息足以養奸。大王有二十多位公子,此事若不能善加處置,恐怕會人人自危,將來就是一場大禍。”

    左右二相,各執一詞,頓時朝堂之上,形成了旗幟鮮明的兩派,眾人相爭不下。

    秦王駟陰沉著臉,聽著群臣爭執。從早朝開始爭到正午,朝會結束的時間到了,秦王駟這才站起來,宣佈散朝。

    整個過程中,他什麼話也沒有說。

    群臣不解其意,卻更是相爭不下,便是出了朝堂,依舊三五成群,各自不讓。

    甘茂走了出來,看著殿外群臣議論紛紛,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

    他回到府中,便派人送了信給嬴蕩。嬴蕩收到甘茂的信,知道經過,大驚失色。他來不及斥責母親荒唐,只能先應付當前的危機,便匆匆趕來。

    甘茂便將今日朝堂之事說了,道:“公子危在旦夕,何以自救?”

    嬴蕩大驚,一時不知所措,瞧見甘茂臉色,頓時恍然,朝著甘茂一揖到底:“我方寸已亂,還請甘大夫教我。”

    甘茂扇子一揮,道:“此事,萬萬不可承認絕色神偷之相公很妖嬈。”

    嬴蕩輕歎:“人證物證俱在,如何抵賴得了?”

    甘茂冷笑:“人證物證又能如何?不過一個女奴、一個女醫之間的事罷了,與王后何干,與公子又何干?豈能以賤人之事而陷貴人?只要公子和王后抵死不認,只要大王還有心袒護,那這件事就可以大風吹去。”說到這裡,他又徐徐道:“何況,公子還可以反戈一擊,把水攪渾。”

    嬴蕩一驚,忙問:“怎麼個攪法?”

    甘茂閉目思忖,緩緩道:“那些證詞物證,都是羋八子拿出來的,證人也是她的侍女,能作得了什麼數?我們還能說,這件事根本就是羋八子為了奪嫡,自編自演,女醫摯不肯作偽證,所以自絕而死……”

    嬴蕩聽得有些暈眩,但最終搖了搖頭:“不成的,那魚書和斷指,不是羋八子能夠偽造的。更何況母親身邊的傅姆,已經被永巷令抓去審問了……”

    甘茂眼睛一亮,問道:“那傅姆與女醫可有私怨,或者說與羋八子可有私怨?”

    嬴蕩道:“玳瑁素來認為羋八子不懷好意,私怨極重,與女醫摯並無恩怨。”

    甘茂道:“如此說來,我倒有一計……”說完,他便在嬴蕩耳邊低聲說了。

    嬴蕩眼睛一亮,向甘茂行了一禮:“多謝甘師。”說完,匆匆而去。

    且不說甘茂與嬴蕩密謀,只說散朝之後,樗裡疾匆匆去見秦王駟。

    此時宣室殿中,秦王駟神情疲憊地倚在席上,閉著眼睛。雖然席面上散亂著竹簡,他卻無心去看。忽聽得外面喧嘩,他不由得大怒道:“寡人不是說過要靜一靜嘛!”

    卻見樗裡疾匆匆而入,跪下道:“臣樗裡疾未宣擅入,請大王治罪。”

    緊跟在樗裡疾身後欲攔截的繆監連忙跪下道:“老奴該死。”

    樗裡疾道:“是臣弟硬闖進來的,請大王治臣弟的罪。”

    秦王駟無奈地揮了揮手令繆監退下,指著樗裡疾歎道:“唉,你啊,你啊!”

    樗裡疾劈頭就問道:“大王,如今羋八子逼宮,大王打算如何處置王后?如何處置公子蕩?”

    秦王駟的臉頓時沉了下去,斥道:“疾弟,你這是什麼話?”

    樗裡疾卻不怕他拉下臉來,只說:“大王到如今,還要自欺欺人嗎?”

    秦王駟被他這一頂,撫頭歎息:“你別說了,寡人正為此事頭疼著呢。”

    樗裡疾道:“大王,此事若不能處理好,大王頭疼的事恐怕還不止於此呢。”

    秦王駟冷笑:“那依你說,該當如何?”

    樗裡疾頓足道:“大王早該讓公子稷就封的。大王寵愛羋八子,卻讓她久處低階,時間長了,人心就會不平。公子稷不能就封,就容易引起猜測。大王先以公子華試煉,結果讓魏夫人生出妄念;大王再以公子稷試煉,卻讓王后心中生出恐懼。大王,定太子之位,再也延誤不得了。”

秦王駟搖了搖頭道:“寡人就是知道魏氏野心太大,所以早早讓子華就封,以免他介入爭儲之事。可是寡人當真沒有想到,王后竟然會愚蠢到壞了寡人之事……”他知道羋月是有分寸的,可是他沒有想到,王后這樣的性子,居然也敢悍然出手。當日他挑中這個王后,便是因為魏氏姐妹在宮中太會起風波。王后雖然不夠聰明,但這也是她的好處,便是給她做壞事的機會,她也做不得大惡事。但忽然間,王后居然會對嬴稷下手,這令他驚怒交加,心中亦生出了廢後之意。

    樗裡疾見他的神情,已經知他心意,但他卻不能眼看著此事發生,不禁歎息道:“事已至此,臣弟亦無話可說。王后失德,難以再主持中宮,只能幽居桐宮,了此一生。但此事已經給後宮妃嬪們以及諸公子心中埋下陰影,臣只怕大王百年之後,諸公子會以此為由,讓公子蕩無法繼位。”

    事實上,在他們的眼中,不管王后妃子,都只是一介婦人而已。不管是聰明還是愚蠢,是賢慧還是藏奸,都只能在後宮的一畝三分地上蹦躂。只要君王自己的主意正,婦人發揮的餘地又能有多少?不管是縱容還是饒恕,是重責還是輕放,處置之法與她們自己的行為無關,端看君王心意。便如養的黃雀兒一樣,心情好的時候,便是啄了主人的手,那也是一笑置之;心情不好的時候,哪怕婉轉鳴啼,也當作嘈雜噪音,直接扔了出去。

    對於他們來說,真正重要的是,從國事、政事的角度考慮,這件事如何處理,才是最恰當的。

    所以,樗裡疾也只能就國事來說,就諸公子的事情來說。王后是廢是幽,無關緊要,但若是公子蕩因此落下讓諸公子詬病的把柄,將來王位傳續之時,那就是天大的麻煩。

    秦王駟沉默良久,才徐徐道:“那麼,這是要……易儲?”他知道,樗裡疾比誰都反對易儲,他說這句話,也是逼樗裡疾一句。

    果然樗裡疾急道:“若是嫡子不能為儲,那餘下諸公子,又有誰能夠各方面都壓倒群英,成為萬眾所擁戴之人呢?”他看著秦王駟,一一歷數,“公子華雖然居長,但心思太深,恐怕不能容人;公子奐性情溫和,難以制人;公子稷雖然聰明,卻年紀尚小……其餘諸人,亦皆有不足。大王,您有二十多位公子,若是儲位有變,由此產生的動盪只怕會影響國運啊。想那齊桓公稱霸天下,死後卻因為五子爭位,強大的齊國就此衰落,不知多少年才慢慢恢復。而我秦國,是否能夠等到恢復,還未可知。”

    說到齊桓公之事,秦王駟的臉色也變了。這是所有君王的軟肋,不可觸碰。他眉頭一挑,問道:“依你之見,還是要保子蕩?”

    樗裡疾滿臉無奈。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王后實在是不堪再保。可為了大局,卻不能不饒放了她。他長歎道:“這也是無奈之舉。依如今情況,若是王后被廢,則公子蕩、公子壯必處尷尬之地,諸子之爭的情況就難以避免了愛傾紫禁城。若是立儲立嫡,至少不會讓政局產生動盪。公子蕩雖然母親品德有失,但他是大王作為儲君培養多年的,勇猛好武,將來為君也能震懾諸侯。”

    秦王駟忽然笑了起來,笑聲中充滿憤怒無奈:“你是說,為了保子蕩,只能繼續保王后?”

    樗裡疾膝前一步,勸道:“大王,請大王為大秦的江山著想。”

    秦王駟想說什麼,卻又忍下了,無奈地揮了揮手道:“讓寡人好好想想,明日再說。”

    夜深了。

    秦宮中,幾人不寐。

    承明殿中,秦王駟獨對孤燈,猶豫不決。

    常寧殿中,嬴稷猶在為女醫摯之死傷心。羋月卻獨倚窗口,面對冷月,一言不發。這一戰,她已無處可退,必要一決生死。

    椒房殿中,羋姝捂著心口,在席上輾轉反側,不能安眠。

    披香殿中,魏夫人輕敲棋子,又在演算下一步的棋局落子。

    而此刻,一個黑影悄悄走進了掖庭宮囚室。

    囚室深處,玳瑁躺在骯髒的地面上,不斷呻吟。她花白的頭髮上盡是泥汙,身上亦都是受過刑訊的血痕。

    閽乙走到柵欄外,蹲下身子,輕輕喚道:“玳姑姑,玳姑姑……”

    玳瑁聽到聲音,睜開眼睛,掙扎著翻過身去,又痛得輕呼兩聲。

    閽乙見她如此,也不禁帶了哭腔:“玳姑姑,他們怎麼把您打成這個樣子啊!您,您沒事吧!”

    玳瑁認出他來,掙扎著爬向柵欄,咬牙道:“我沒事。怎麼是你?王后怎麼樣了,公子蕩怎麼樣了,公子壯怎麼樣了?”

    閽乙卻緊張地問:“您……有沒有牽連到王后和公子?”

    玳瑁似受到了極大侮辱,立刻咬牙切齒地嘶聲道:“老奴對王后和公子忠心耿耿,就算粉身碎骨,也不會令王后和公子受到牽連!”

    閽乙松了一口氣:“那就好……玳姑姑,您可知道,如今朝中議論紛紛,羋八子勾結朝臣,圖謀廢後呢!”

    玳瑁大驚,一怒之下又牽動傷口。她咬牙道:“賤婦她敢!我但有一口氣在,掐也要掐死她。”

    閽乙歎道:“您可別再說這樣的話了。如今,您只能……玳姑姑,您可願為了王后一死?”

    玳瑁堅定地道:“老奴甘願為王后一死。”

    閽乙道:“那就好,您聽著……”但見燭影搖動,閽乙和玳瑁一邊說著,一邊把一件黑布包著的東西遞給玳瑁。

    三日後,大朝會。

    群臣魚貫進入咸陽殿,互相用眼光衡量著對方。

    秦王駟走上殿,群臣行禮道:“參見大王。”

    秦王駟抬手逃妾升職記。

    繆監道:“起!”

    群臣起身,分兩邊席位就座。

    樗裡疾上前奏道:“臣啟大王,投毒案主謀玳瑁要求當殿辯析,請大王旨意。”

    秦王駟看了群臣一眼:“眾卿以為如何?”

    甘茂道:“臣以為,事關王后,自當謹慎處置。務求真憑實據,勿枉勿縱。”

    張儀狐疑地看了看甘茂和樗裡疾,心知有異,斷然阻止道:“臣以為,朝堂乃是士大夫議國政的地方,後宮女婢乃卑微陰人,豈可輕入?”

    甘茂卻道:“若是如張相所說,朝堂乃議國政的地方,後宮婢女就不應該輕入,那何以張相當時一定要在朝堂議後宮之事,甚至輕言廢後?”

    張儀怒道:“這是兩回事。”

    甘茂冷笑道:“這就是一回事。”

    秦王駟喝道:“好了,不必再爭。來人,宣玳瑁。”

    見甘茂微笑,張儀盯了甘茂一眼,心中升起一種不妙的預感。但他自忖一條舌頭橫掃六國,那惡奴再是巧言狡辯,也說不過自己,當下便凝神觀察。

    玳瑁是被內侍拖進來的。她雖然審訊時受了刑,但此時上殿,卻給她換了一身乾淨的青衣,倒瞧不出她的傷勢來。但她已經站也站不住了,只趴在地下哽咽道:“老奴參見大王。”

    群臣見這老嫗頭髮花白,形容淒慘,皆有些惻隱之心,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秦王駟看了樗裡疾一眼,樗裡疾便出列問道:“玳瑁,我奉大王之命審你。是不是你指使女醫摯下毒?你又是受了何人指使?”

    不料玳瑁一聽這話,便激動萬分,拍著磚地淒厲地叫道:“大王,冤枉!冤枉啊!”

    張儀喝道:“你下毒之事,證據確鑿,有何冤枉?”

    不料玳瑁抬起頭來,看著張儀,陰惻惻地道:“證據確鑿就不是冤枉了嗎?那當日張相因和氏璧一案蒙冤的時候,何嘗不是證據確鑿?”

    張儀不想這惡奴口舌如此淩厲,一反口就咬自己,待要駁斥,卻見玳瑁並不停頓,轉而朝著秦王駟大呼:“大王,老奴不是為自己喊冤,而是為王后喊冤。老奴只不過是微賤之人,是死是活,又怎麼有分量讓人栽贓陷害?下毒之案,分明是借著老奴之名,劍指王后。”

    她這話十分惡毒,指向明確,一時朝堂上群臣大嘩。

    樗裡疾臉色一變。他與秦王駟商議的,不過是讓玳瑁自承其罪,將其當成替罪羊處死,再將王后幽禁,掩過此事。不想玳瑁反咬一口,將事情弄得更加不可收拾。他與秦王駟交換了一個眼色,上前喝道:“大膽,你如今是階下之囚,只管答話,何敢妖言惑眾,胡說八道!”

    玳瑁卻淒厲地高叫道:“老奴死不足惜,只是不忿王后賢良,不爭不嫉,卻反而三番四次受人誣陷,有口難辯。如今還有人圖謀廢後。賊人用心險惡,老奴身受冤枉,無以自辯,唯有剖腹明心,望大王明鑒。”她一口氣說完,不待別人反應過來,就從袖中拔出一把短劍,用力朝腹部刺下,一時鮮血飛濺。

玳瑁嘴角現出一絲詭異的微笑,就此死去。

    變故突起,整個朝堂亂成一團。

    這場戲,本就是甘茂策劃導演的,此時他便踩著節拍出列,指著張儀等人,悲憤萬分地指責道:“你們逼迫王后,以至於今日血濺朝堂,如此忠僕竟剖腹明心——”說到激動處,他朝天跪下,手指天空大叫道:“各位大夫,蒼天可鑒啊!”

    群臣中不少人經歷過沙場,鮮血和死亡也見過不少,但這種剖腹明心、血濺朝堂之舉卻從未遇上過,一時間都受了極大的震撼,再加上甘茂這一跪一呼,心理上頓時也受了影響夫子傾城。便是原先知道此事,認為必須廢了王后之人,在這場景的影響下也受了感動,對玳瑁臨死之言信了七分。

    秦王駟站起來,冷冷地掃視眾人一眼,說不盡的失望。他起身,拂袖而去:“退朝。”

    他冷著臉回到後殿,終於按捺不住向繆監發作:“你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她哪來的短劍?幸而是自盡,若是拿這短劍在朝堂上傷了人,甚至借機圖謀不軌……”

    繆監亦急出一頭汗來,匆匆去查明了,方才回報道:“老奴該死!老奴已經問過,昨夜永巷令私放了公子蕩身邊的閽乙進入囚室看望玳瑁,想來這短劍是他帶入的……”

    秦王駟聽了此言,更加震驚。他本以為是羋姝下手,沒想到竟會是嬴蕩:“子蕩?怎麼會是他?難道說連他也涉入其中,甚至玳瑁下毒的事,他也知道?”想到這裡,他的眼神頓時變得淩厲起來。他一直遺憾嬴蕩素日是個沒心機的人,但如果這件事,嬴蕩也參與進來了呢?嬴蕩的沒心機,難道是在政事上缺乏謀略,卻在這種陰損小事用功?這樣的心性,如何能夠成事?若不是嬴蕩自己的心思,那麼他的背後,難道另有主使之人?

    樗裡疾亦是想到此處,斷然道:“臣以為,下毒之事,應與公子蕩無關,他也不像是做得出這種事的人。而玳瑁之事,若不是王后所為,只怕公子蕩背後有人。大王,如今情勢越來越混亂,若不速做決斷,只怕會有人渾水摸魚。諸公子背後,還有他們的母族,甚至還有各國的勢力會介入,到最後只怕是想結案都結不了。如今既然朝堂上風向已變,大王當快刀斬亂麻,將此事了結,以安諸公子之心。”

    秦王駟點頭,又忍不住怒氣道:“愚蠢!”這個蠢婦,難道當真以為,自己看不出殺人滅口這一招嗎?不承想,十多年後宮歷練下來,連一隻小狸貓,也能夠變成吃人的猛虎。

    正此時,繆乙進來道:“大王,羋八子求見。”

    樗裡疾忙道:“大王,臣避一避。”

    秦王駟點頭,樗裡疾避到側殿,羋月從殿后進來道:“臣妾參見大王。”

    秦王駟道:“免。”

    羋月道:“大王,臣妾聽說,那玳瑁在殿上當眾剖腹?”

    秦王駟點頭道:“不錯。”

    羋月的心一沉,看著秦王駟的臉色,終於上前一步,跪下道:“唉,她能夠為主而死,也算忠誠可敬。大王,妾身有一個請求。”

    秦王駟道:“什麼請求?”

    羋月道:“既然主謀已死,還請大王就此結案吧。”她說出這一句來的時候,實是萬分不甘,但事情演變到這一步,她再想要劍指王后,只怕已經辦不到了。既然如此,與其被別人逼著放手,不如自己先行退讓,還能掌握主動。因此她一聽到消息,便知大勢已去,匆匆趕來,就是要先作表態。

    秦王駟凝視著羋月,緩緩道:“哦,你居然願意放手?”

    羋月道:“一命換一命罷了,臣妾還能說什麼?王后畢竟是一國之母,臣妾不願意這件事演變成朝廷的黨爭。”

    秦王駟微微點頭道:“好,那就依你相愛好嗎相守好嗎。但此事關係重大,寡人會徹查宮中,絕不會姑息養奸,涉及此案的人員,統統處死,殺一儆百。”

    羋月心中稍安,不由得掩面輕泣:“可憐子稷小小年紀,卻無辜地被牽連進這種事情來……”

    秦王駟點頭,心情沉重:“寡人知道,寡人不會讓子稷白受了這場苦,必會對子稷有所補償。”

    羋月似乎聽出了什麼,卻不聲張,只低頭道:“多謝大王。”

    見羋月出去,秦王駟閉目沉思。

    樗裡疾從側殿出來,催促道:“大王,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啊!”

    秦王駟長歎道:“子蕩實在是……還不堪造就啊。”

    樗裡疾道:“可是,大王看中了誰呢?”

    秦王駟欲言又止,忽然心口一梗,他撫住心口,好一會兒才緩過氣來。

    樗裡疾低頭,並沒有看見秦王駟的表情。繆監看見了,欲上前來,才走到秦王駟的身邊,秦王駟已經緩過來,擺手制止了他。

    秦王駟心頭一寒,他的身體,他自是知道的,忽然想起樗裡疾提到的齊桓公舊事,當此時,秦國的確是不能亂的,當下歎了一口氣道:“擬旨吧。”

    樗裡疾已知其意,迅速在錦帛上寫下詔書,繆監奉上玉璽蓋上。

    秦王駟將詔書遞給樗裡疾,樗裡疾接過詔書,深深一揖。

    秦王駟閉目,揮手令其退下。

    秦王駟下詔,封公子嬴蕩為太子,擇日迎娶魏國公主為太子婦。

    消息傳出,琥珀興奮地沖進椒房殿:“王后,王后,大王下詔了,立公子蕩為太子。”

    羋姝神情憔悴地抬起頭來,聽到琥珀的聲音,不敢置信地站起,顫聲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琥珀道:“大王下詔立公子蕩為太子,擇日迎娶魏國公主為太子婦。”

    羋姝喜極而泣道:“我就知道,大王是不會放棄我的。我就知道,子蕩是一定會當上太子的。我就知道,沒有什麼賤人可以爬到我的頭上去……”

    琥珀遲疑了一下。

    羋姝道:“怎麼?”

    琥珀跪下道:“傅姆在殿上為了維護王后,剖腹明志了!”

    羋姝身體晃了晃,琥珀連忙扶住了她。

    羋姝的眼神有些茫然,最終落到了琥珀身上:“她現在怎麼樣了?”

    琥珀道:“永巷令已經收殮了,暫時停在暴室裡。”

    羋姝的聲音有些飄忽:“她是個忠心的奴婢,吩咐下去,賞她厚葬。你們素日跟她要好的,也去送送她吧。”

    琥珀低頭道:“是。”

羋姝道:“立太子,才是宮裡的大喜事。吩咐下去,各宮殿妃嬪每人賞絹十匹、簪釵兩對,我要她們好好打扮起來,為我兒慶祝。尤其是……魏夫人和羋八子,再挑兩套鑲嵌七寶的頭飾給她們,要她們打扮得最華麗、最隆重……”

    琥珀道:“是逆穿越,別這樣對我。”

    羋姝道:“去取我那套紅珊瑚頭飾,給太子婦做禮物。對了,再加一套蜻蜓眼的珠串……”

    琥珀道:“是。”

    羋姝忽然厲聲道:“還不趕緊辦去。”

    琥珀嚇了一跳,連忙行了一禮退下,其他侍女也紛紛退下。

    羋姝的神情有一些茫然,好一會兒,忽然低聲笑道:“只不過是個奴婢罷了,為了主人而死,原就是她應該做的……”

    一顆淚珠滴在席面上。

    羋姝喃喃道:“忠心的奴婢,可以為主人而死;不忠的奴婢,就更不應該活著了……”

    羋月聽到這道詔令時,整個人都愣住了。

    就在這個時候,琥珀奉命來傳羋姝的話。她昂首步入常寧殿,對羋月笑道:“……王后說,季羋是她最看重的人,太子的喜事,您一定要打扮得最華麗、最隆重來慶祝……”一邊說著,一邊惡意地看著羋月的反應。

    羋月面無表情道:“臣妾領旨。薜荔,賞。”

    薜荔送上一個荷包,琥珀只得躬身接過,不甘心地看了室內一眼:“多謝季羋,不知季羋還有什麼事情吩咐?”

    羋月沒有說話。

    琥珀只得行禮告退道:“奴婢告退。”

    琥珀退出,薜荔擔心地看了羋月一眼,想要上前說什麼,卻被女蘿拉了一把。

    女蘿拉著薜荔,悄然退出。

    羋月臉色蒼白,兩行眼淚流下,忽然間渾身顫抖,低聲嘶吼:“秦王駟,你騙我,你一直在騙我……”

    薜荔在院中,忽然聽到羋月一聲長長的嘶吼,她大驚,想往裡面沖去,卻被女蘿緊緊拉住。

    羋月在室內狂笑起來。她沒有想到,事情的進展,竟然是這樣的結果。

    如果王后殺人,換來的不是懲罰,而是嬴蕩被立為太子這種獎賞,那麼,她的嬴稷何辜,醫摯何辜?他們這些人,掙扎有什麼用,努力又有什麼用?堅守本心,更有什麼用?

    如果秦王駟對嬴蕩刻意維護到這種程度,那麼,他之前的暗示、慫恿,甚至是許諾,又為何來?如果從一開始,他就已經擇定了嬴蕩,那他對其他兒子所給予的偏愛、支援,又是為了什麼?為了平衡?為了防止嫡支太早膨脹?為了防止群臣太早站隊?又或者……只是為了打磨這個未來的儲君?

    她整個人顫抖起來,如同風中之葉。原來,他一直在騙她,一直在騙她。

    猝不及防的痛,如一箭穿心。

    她本以為,自己已經足夠堅強、足夠警惕、足夠獨立。自向氏死後,她以為自己已經套上了層層的鎧甲,她已經長大了,懂得保護自己,再也不會給別人以傷害她的機會了。

    自從童年受過傷害之後,她能夠信任的人,一直很少很少妖者嬈也。她知道屈原不會傷害她,她知道黃歇是可以信賴的,除此之外,她連莒姬都未必完全信任。因為她知道,如果遇上羋戎和她只能選擇一個的時候,莒姬一定會選擇羋戎的。

    嬴稷、魏冉、白起,是她憐惜保護的人。張儀,是與她氣味相投的朋友。可是,她不會想到去倚仗他們,將自己毫無保留地交由他們保護,因為她知道,他們不足以保護她。

    她曾經以為黃歇能夠保護她,可是命運弄人,最終她只能靠自己來保護自己,可她對黃歇的信任,卻從來沒有被摧毀過。

    從第一天看到秦王駟開始,她就知道,他與她是兩個世界的人。她冷眼看著他是如何輕易地取得了羋姝的信任,她知道他是秦王的時候,甚至曾經替羋姝憤怒過。一個未諳世事的少女,和一個深通世情的君王,這樣不對等的感情,是一種欺騙和玩弄。

    這些年來,她緊守著自己的界限:他是君王,她是妃嬪。他予她以恩惠庇佑,她奉他以忠誠順從。她對他盡到了自己身為姬妾的職守,可是她的心,始終還是屬於她自己的。

    是怎麼開始的呢?她如小獸一般地警惕著,縮在小小的窩裡,從不敢探出頭來。因為外頭的風雨和傷害,她比任何人都更早地經歷過、承受過。可是他來了,握住她的手,把她的心,一點點從最深處拉了出來。一開始,是以恩惠、以庇佑,她成了他的妃子,他保護了她的親人;然後,是以支持、以理解、以教導、以寵愛,讓她接觸了前所未有的新天地,讓她學習、成長,並開始充滿自信,開始小心翼翼但勇敢地走出自己築就的小窩,與他的生活糾纏在了一起;然後,是以信任、以親近,數載的夫妻生活,兩年的巡幸四畿,讓她真正成了他的女人、他孩子的母親;然後,是以挽留、以託付、以獨一無二的倚重,讓她放棄了為自己留的後路,讓她真的信了他,願意踏入原本避之不及的旋渦中,以為他會永遠站在自己的身後,以為不管如何,她總是系著他的保護繩。

    從來沒有一個人,在她的生命中,留下如此重的痕跡;也從來沒有人,給她以如此複雜的情感。父親、師長、愛人、朋友、君王、歸宿,她不可自抑地淪陷了,儘管她如此努力地想要保有自己,儘管她一直努力掙扎著不受控制,儘管她是他所有女人中,堅持自我最久的人。

    但她最終還是失守了,還是相信了,還是依賴了,還是軟弱了,還是如此愚蠢地、可恥地,把自己的身心、自己對人世的所有信任,交給了一個她從一開始就知道不應該託付的人。

    她甚至還信得如此徹底,甚至在她踏入旋渦而面對無盡明槍暗箭的時候,她還相信他會是她的盾牌、她的倚仗。她自信有一顆堅強的心,可以抵制世間所有的惡意傷害,楚威後、羋姝、魏夫人等人對她的任何傷害,她都可以不懼,都可以忍耐抵擋。可是萬沒有想到,她這一生面對的最大傷害,卻來自於他。她信任他,把自己的軟肋給了他看,可是他轉眼間就把傷她的劍,交給了她的敵人。

    羋月伏在冰冷的地板上,長歌當哭,長號當笑,似要一次將所有的淚流盡,要將所有的憤怨呐喊出來。她如同一個毫無防備的人,被迎面而來的戰車碾得粉身碎骨,可是神志還清醒著,性命還有一口氣吊著,還能夠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片片血肉破碎的極度痛楚。

    可是,她卻還活著,還沒有死去。而明天,又將會是新的戰場,新的碾壓。

    她聽到嬴稷在拍著門,在哭著,叫著她。

    她傷得再重、再痛,也只能咬牙忍著。她還有一個兒子——一個已經被秦王駟當作棄子,卻是她骨肉相連、重逾性命的兒子。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43:02

羋月傳 第225-228章 賭國運

  承明殿,幾案上擺著丹書,中間一行字“封公子稷為蜀侯”清晰可見。

    秦王駟背著手,踱來踱去,有些猶豫。

    繆監走進來,垂手而立。

    秦王駟故作若無其事地坐下來,繼續看著竹簡,等著繆監回報。

    過了半晌,卻不見響動,他只得淡淡地道:“羋八子來了嗎?”

    繆監支支吾吾地道:“羋八子……病了。”

    秦王駟手一頓,問道:“病了?是什麼病?召太醫了沒有?”

    繆監道:“這……不曾。”

    秦王駟道:“哦,為何?”

    繆監道:“大王,其實……羋八子無病。”

    秦王駟失笑:“寡人也猜到了。她這是……跟寡人賭氣吧。”

    繆監猶豫了一下,還是道:“以老奴看,不像是賭氣,倒像是……”

    秦王駟道:“像什麼?”

    繆監道:“老奴形容不出。卻讓老奴依稀想起庸夫人出宮前的神情。”

    秦王駟手中毛筆落下,汙了竹簡上的字,沉默片刻,他站起來,道:“去常寧殿。”

    繆監連忙跟了上去。

    秦王駟在前面走著,心頭卻是頗不平靜。他自然知道,這封詔書一下,羋八子那邊必然失望之至,甚至是怨恨不甘。所以,他特地派繆監去宣她,準備安撫於她。他會把今日朝堂上的變化告訴她,把不得不立嬴蕩的原因告訴她。然後,把她一直想要的蜀侯之位給嬴稷,他甚至會告訴她,王后將會被幽禁,他會封她為夫人,會讓她成為主持後宮的副後。他會給她足夠的安全和保護,會給她尊榮富貴,會幫她鋪好後路,給她留好輔臣。甚至樗裡疾也會因此懷有愧疚,而會在以後的事情中,站在她的一邊。

    可是……他苦笑,她這次想必是氣得很了,所以,甚至連他的安撫、他的示好,都拒絕接受。

    但是,此事的確錯在他,她不願意過來,那便只好他自己過去了。

    老實說,這些日子以來,因為這件事,讓他看到了一個幾乎是全新的羋月。他有許多妃嬪,剛開始的時候,她們都活潑嬌豔、天真單純,各有各的可愛之處。但進宮之後,慢慢地每個人都只剩下一種表情了,那種表面雍容的、充滿心機的、乏味的,甚至是死氣沉沉的感覺妻主太狂夫之過。

    他想,有時候他對魏夫人一再縱容,或者也是因為她的身上,始終還有一種不甘沉寂的意願在。

    他本以為羋月在生了孩子以後,也會漸漸地褪色成那一種後宮婦人,可是不知從何時起——或者是從他決定留下嬴稷開始,或者是更早的時候,從她隨著他一起巡幸四畿開始,甚至是在假和氏璧案的時候……她的身上出現了一種活力,有點像庸夫人,有點像孟嬴,但與她們都不同,甚至在某些方面來說,有點像他自己。

    他看著這個少女,在他的身邊漸漸長大。他引導著她去四方館,見識諸子百家的學說,去探索列國爭霸的權謀……他驚奇地發現,她學得很快,快得甚至讓他都覺得詫異和自愧不如。他們在一起,有著說不完的話,在許多時候感覺到奇異的合拍。有時候他覺得,就這樣下去也好。對於嬴稷,他不是沒有考慮過,如果他的壽命能夠更長一些,能夠活到嬴稷成為一個可以獨挑大樑的成年人時,那時候,或許……

    可是,他的時間不夠了,他比誰都清楚這一點,而這個宮中,除了他之外,無人察覺。或者,樗裡疾能夠猜到一點點,但恐怕連樗裡疾,都樂觀地高估了他的壽數。

    他不得不妥協,也不得不辜負他心愛的女人和孩子。

    他走進常寧殿中。

    常甯殿中的侍從並不算多,此時大部分都在庫房裡和內室收拾東西。

    秦王駟走進來的時候,沒有讓門口的侍人通報,他站在廊下,聽到裡面的母子在對話。

    嬴稷問:“母親,我們為什麼要收拾東西?我們是要去哪裡?”

    就聽得羋月道:“子稷,如果有一天我們一無所有,要靠自己的雙手去掙得一切,你怕不怕?”

    隔著板壁,嬴稷天真的聲音說:“母親不怕,我也不怕。”

    羋月道:“子稷,你要記住,不要把你的希望寄託在別人身上。天底下,除了你自己的骨肉至親,誰也不可信。”

    嬴稷問:“什麼是骨肉至親?”

    羋月道:“就像母親和魏冉舅舅,是同一個母親生出來的……”

    嬴稷問:“那同一個父親生出來的呢?”

    羋月輕輕冷笑:“同一個父親生出來的,是天生要與你爭鬥的人。”

    嬴稷詫異了:“為什麼?”

    羋月道:“因為你只有一個父親,卻有許許多多的女人為他生下兒女。父親只有一個,這麼多人要搶,你說怎麼辦呢?”

    秦王駟聽到這裡,冷哼一聲:“原來,你就是這樣教寡人的兒子?”他說了這句話,便邁步進去了。

    侍女們跪下行禮,羋月卻端坐不動,嬴稷也想行禮,卻被羋月拉住。

    秦王駟冷眼掃過:“子稷,規矩學到哪兒去了,見了寡人為何不行禮?”

    羋月站起,嫋嫋行下禮去道:“子稷,跟著我念一傾紅顏媚天下。臣,嬴稷參見大王。”

    嬴稷不知所措地跟著跪下念道:“臣,嬴稷參見大王。”

    秦王駟怒而笑:“連父王都不曉得叫了嗎?羋八子,你就是這樣教寡人的兒子?”

    羋月冷冷道:“臣妾糊塗了這麼多年,今天才知道正確的叫法。我要他記住,在大王面前,不是兒,只是臣。大王只有一個親兒子,除此以外,都是棄子。”

    秦王駟這輩子沒有被女人這麼頂撞過,直氣得臉都青了:“你……”他環視周圍,看到淩亂的包裹,看到驚惶的宮女們。他強忍怒火:“你們統統退下。繆監,把子稷帶下去。”

    繆監上前拉住嬴稷,又率其他宮女退了出去。

    秦王駟張了張口,想要發作,最終還是忍了下去。待要緩和些說話,又實在忍不下這口氣。他來回走了幾步,調勻了呼吸,才冷聲問:“你這是什麼意思?想挑唆子稷和寡人的關係?讓子稷與寡人離心,你以為這樣就能要脅寡人,你不覺得自己可笑嗎?”

    羋月直挺挺地跪在那兒,冷冷地道:“我怎麼敢做這樣的事?須知道在大王眼中,我們只是螻蟻,螻蟻的任何行為,都是可笑的。對大王而言,子稷根本什麼都不是,卻是我的命根子,二者相比,孰重孰輕?我怎麼會拿我之重,來要脅大王之輕?”

    秦王駟被頂得說不出話來,順了順氣,緩和了聲音道:“罷罷罷,寡人不與你計較。寡人知道你這麼做不過是在賭氣而已。你無非是覺得,寡人將子蕩立為太子,讓你期望落空。可你難道還指望寡人會為你廢王后,廢嫡子?”說到這裡,不禁對她的不識趣也有了幾分譏誚。他自知在這件事上,虧欠於她。可是他如今都低聲下氣地來哄她了,她若還這麼愚昧固執,可就是她自己不識趣了。

    羋月冷笑:“臣妾從來沒有這樣的奢望。想來大王的記憶應該還在,當記得臣妾曾經為子稷向大王求過蜀地。從一開始臣妾就沒有爭的心,是大王你,誘惑臣妾去爭,甚至拿子稷當道具,製造讓臣妾去爭的假像……”

    秦王駟頓覺臉上掛不住了,喝道:“住口!”

    羋月冷冷地道:“為什麼大王做得出來,卻怕我說?”

    秦王駟忽然笑了。他知道,眼前的這個女人已經憤怒到失去了理智,他原來想到的辦法,對她已經無用。既然如此,他便不會再費這個力氣了。他好整以暇地坐下來,還自己動手倒了一杯水喝著,笑道:“好啊,寡人倒想聽聽,你能說出什麼來。”

    見他如此,羋月的滿腔怒火反而沉澱了下來,心頭卻是更冷。她轉了個身,對著秦王駟也膝坐下來,沉默片刻,才道:“大王看重子稷,我一直以為,是因為大王對我另眼相看。可事實上呢,卻只是因為我是最適合的工具,是不是?”

    秦王駟心中暗歎,她太過聰明,所以,要讓她馴服,就更加困難。當下冷冷地道:“什麼工具?”

    羋月自嘲地笑道:“一個人太聰明太自負,又站在權力的頂峰,難免會認為,再出色的繼承人也及不上自己一半能幹。大王一直都想突破先王的陰影,表面上看來跟先王一樣不在乎規矩禮法,其實卻掙不脫規矩禮法的限制。公子蕩是嫡出長子,大王早就心許他為儲君,但總覺得他處處有欠缺,怎麼教都不夠滿意。所以就想拿其他的公子當成他的磨刀石,把他這把凡劍磨成絕世寶劍,是不是?”

    秦王駟聽到她揭破此事,臉色鐵青,手握緊了杯子。

羋月卻不理他的臉色變化,只諷刺地道:“我也曾經想過,大王為什麼會挑中了我?我原以為,是大王對臣妾另眼相看。可如今我才明白,公子華已經當過一回磨刀石了,如今他在軍中地位穩固,又有魏夫人那種無風也要起浪的母親,已今非昔比,若再用這塊磨刀石,只怕會讓公子蕩這把劍沒磨出鋒芒來先折斷了。其他的像公子奐、公子通這種比他年長而且背後各有勢力的也不行。若是像景氏、屈氏呢,又太沒競爭力了。只有我這種既有一定能力又可以控制在大王手心裡的人,才是最好的物件吧。只是大王預料到了公子蕩的行為,預料到了臣妾的行為,卻想不到王后居然可以衝動狠心到那種地步,這完全出乎您的預料之外吧!”她越說越是心冷,她自以為態度已經足夠冷靜,不知不覺間,臉上卻已經盡是淚水。

    秦王駟聽得她句句刺心,本待發作,卻見她滿臉淚水,不覺軟了心腸,輕歎一聲:“罷了。”

    羋月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憤聲道:“大王看到子稷了嗎?他才十一歲,還那麼稚嫩,小小的一個孩童站在那兒,眼中盡是對父母的信任和崇敬……大王,您怎麼忍心,把他稚嫩的骨血放在刀尖上去磨,把他當成另一個兒子的踏腳石?”

    秦王駟冷冷地道:“你如今這般指責寡人?難道這件事,便只有寡人挑起,你自己就沒有爭心嗎?”

    羋月聽了這話,徹底爆發出來,縱聲大笑:“哈哈哈,大王把兩隻蛐蛐放在一個缸中,拿著草棍兒挑動它們鬥起來,鬥得你死我活,然後袖手旁觀,居高臨下地說:‘要怪,就怪你們自己有爭鬥之心,所以死了也活該。’是嗎?”

    秦王駟看著笑得近乎瘋狂的羋月,張了張口,想說什麼,可是卻已經說不出來了。羋月的話,刺心、尖銳,卻逼得他不得不回顧自己曾經的心思手段,讓他竟也有些羞於面對。他有些艱難地說道:“季羋,你並不是蛐蛐……”不,我並不曾把你當成蛐蛐。

    羋月卻根本沒有聽進他說的話,此時,她的心已冷透,對於他,亦已經看透,再沒有期望。她直起了身,直視秦王駟,苦笑道:“我有得選擇嗎,我可以選擇不做蛐蛐嗎?”見秦王駟無言,她閉了閉眼,說出了自己的心願,“那好,現在我認輸,我退出,您放我出這個缸,放我們離開吧邪王寵邪妃!”

    秦王駟一驚,在他邁進這個屋子前,所有安撫補償的設想,竟是被她這一言全部擊碎。他心中又羞又惱,喝道:“你說什麼?”

    羋月此時才有了一絲真切的哀求之色,她咬了咬牙,道:“大王,事已至此,我亦已經對大王無所求。唯求大王放我離開,放子稷離開,可不可以?”她撲倒在秦王駟腳下,仰首如溺水的人一般渴望地看著他,“若大王真對我母子還有一點憐憫之心,求您讓我們離開,求您!”

    秦王駟此刻方覺如利箭穿心,他驚呆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扶住羋月的雙臂,怒道:“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麼?你是寡人的妃子,子稷是寡人的兒子……”

    羋月一把抓住秦王駟的手,目光炯炯:“我知道,申生在內則死,重耳在外則生!”

    秦王駟被她這一句話說得羞憤萬分,勃然大怒,一巴掌將羋月擊倒在地:“你……你竟敢把寡人比作那惑於女色、殺子亂政的晉獻公!”

    羋月伏地,撫臉,卻無懼意,只冷冷道:“大王,您縱然不做晉獻公,難保您的兒子不做晉獻公。”

    秦王駟一滯。晉獻公即位之初,便將所有能夠與他爭位的兄弟子侄盡數誅殺,一想到此,不禁心寒。定了定神,他不禁惱羞成怒,喝道:“太子蕩自幼由寡人親自教導,寡人相信,他不是殘殺手足之人。”

    羋月縱聲大笑:“大王您是天真,還是魔怔了?您把兒子們當公子蕩的磨刀石一個個試煉,難道還指望公子蕩和他們手足情深嗎?”

    秦王駟被她這一番話,說得臉色鐵青:“閉嘴。”

    羋月卻不住嘴,話語反而更加淩厲:“您不是不害怕將來會出現諸子爭位的景象,可是您一直拿廢嫡立庶這張葉子去遮住自己的眼睛。若是人人都守宗法遵周禮,那秦人只怕至今還在渭水邊牧馬,而這宮殿中住的應該還是周天子!”

    秦王駟強硬地道:“那是因為幽王廢嫡立庶,才有驪山之亂。”

    羋月冷笑:“大王真相信周室衰落是因為廢嫡立庶?哼,厲王無道被驅逐,宣王有道被暗殺,周王室早已經衰弱,只是諸侯找個理由把它掀翻而已。晉獻公是廢嫡立庶嗎?哼,只不過是因為桓莊之族不滿獻公父子曲沃代翼,以小宗吞併大宗,所以不管晉獻公立哪個公子,都會有人擁立其他公子造反。甚至包括我楚國,當年伍子胥之亂,也只不過是因為平王想要剷除那些權力過盛的大族,只是伯氏滅門而伯噽出逃,伍氏滅門而伍子胥出逃,引來吳兵攻楚……”

    秦王駟勃然站起,喝道:“夠了!”

    他知道,他今天來的目的,已經全面落空了。此時此刻,他甚至不敢再在這個屋子裡待下去。再多待一會兒,他身為帝王的尊嚴、身為夫君的尊嚴、身為父親的尊嚴,就要被眼前這個瘋狂到失去理智的女人,削得一點也不剩。

    秦王駟站起來,大步向外走去。

    羋月叫了一聲:“大王——”

    秦王駟駐足,懷著一絲希望回頭看她。

    羋月撲在地上,仰頭看著他,她的眼睛裡如同有著熊熊之火在燃燒,神情瘋狂而淒厲,從她口中說出來的話,也是同樣地毫不留情:“請放我走,別讓我恨您——”

    秦王駟直視羋月,好一會兒,一言不發,轉頭而去狂狼不噬妾。

    他的心頭怒火萬丈,卻無處發作,一路疾行,回了承明殿,猶不能平息,直如困獸般在室內徘徊來去。

    繆監站在殿外,卻是一句話也不敢講,一個多餘的動作都不敢做。

    整個承明殿,變得一片寂靜,往來侍人,躡手躡腳,唯恐衝撞了正在氣頭上的秦王駟,丟了性命。

    恰在這時候,不知是誰火上澆油,風中竟是隱隱傳來鼓樂之聲。

    繆監心裡一緊,對身邊的小內侍丟個眼色,那小內侍會意,便悄悄跑了出去。

    那樂聲隱隱飄來,越發清楚了。繆監心中暗暗叫苦,看了看承明殿的房間,恨不得自己跑上去把那門關上了,好教秦王駟不再聽到樂聲,卻是不敢動手。

    果然那樂聲並不停歇,過得片刻,便聽得室內秦王駟暴喝一聲:“誰在奏樂?”

    繆監忙邁進門去,賠笑道:“大王息怒,老奴這就去問問。”

    秦王駟卻已經沒有耐心,徑直走出殿門,他朝著那樂聲方向走了幾步,臉已經沉了下去。

    恰在此時,那出去打探的小內侍跑了過來,見秦王駟向著那樂聲方向看去,忙機靈地跑上前,跪稟道:“回大王,那是椒房殿作樂……”

    繆監聽了這話,只想把這多事的小東西一腳踢飛。果然他話音未落,秦王駟已經勃然大怒:“椒房殿不是還在封宮嗎?寡人何時有旨意撤封,讓她可以這般得意作樂了?”

    繆監冷汗涔涔而下,忙道:“老奴這就派人去查問。”

    秦王駟冰冷地道:“王后尚為待罪之身,就要有待罪之身的樣子。”

    繆監暗暗叫苦,只得應了,去向王后宣秦王駟這道旨意。

    卻說王后因為嬴蕩封太子之事,自覺已經全勝,得意異常,下令賜後宮妃嬪以珠玉,並設宴慶祝,令後宮妃嬪皆來慶祝。

    諸妃嬪礙於她的氣焰,皆備禮赴宴,前來相賀,便是連魏夫人與唐夫人也到場祝賀。唯有羋八子卻告病未來。

    羋姝見眾妃嬪皆來,大為得意,再見魏夫人也一臉笑容,奉承於她,更覺快意。卻見羋八子不肯來,頓覺得有失顏面,當場就拉下臉來,叫琥珀立刻再去相請。

    不料琥珀去了,卻是獨自回來,原來連常寧殿外門也未進去,便被拒絕了。

    侍女不敢再在宴前回稟,只得悄悄在羋姝耳邊回了。羋妹大怒,當即便派了三批侍女去,叫她們務必要將羋八子請來赴宴。此時席間魏夫人等已經有所察覺,都懷了看熱鬧的心思,在邊上說些風涼話。

    羋姝又羞又惱,險些翻臉叫利監帶了人去常寧殿。屈氏見狀不好,忙拉著景氏一起相勸,說了一大通討好的話,又叫樂人上來奏樂歌舞,方才將此事掩了過去。

    正當眾人把羋姝哄得漸漸高興起來的時候,不料繆監到來,沉著臉宣佈了秦王駟的斥責。羋姝氣得暈了過去,宴席大亂,不歡而散。

   眾妃嬪掩口忍笑,出了椒房殿,各自回宮,便當成笑話來講。

    魏夫人見景氏在自己身後,目光閃爍,心中又生一計。她故意與衛良人說笑幾句,說必是羋月去請秦王斥責羋姝的。

    待得羋姝幽幽醒來,已經是深夜了。

    琥珀見她醒來,連忙殷勤上前侍候:“王后,您醒了,奴婢這就去喚太醫。”

    羋姝恨恨地道:“便讓我死了好了!我被大王當著後宮妃嬪之面羞辱,如何還有顏面苟活?”

    琥珀急道:“王后,您若這樣想,豈不教他人得意?”

    羋姝怒道:“那又如何?”

    琥珀便說:“王后,景媵人如今在外頭侍候著呢。她說,她知道昨日之事的內情。”

    羋姝將信將疑,道:“傳她進來。”

    景氏卻是懷著心事。自孟昭氏出事以後,她便一心想著在羋姝跟前討好,以便狐假虎威。昨日酒宴一散,她聽了幾句閑言,覺得是個機會,不顧夜深人困,做出一副忠心的樣子,說是要侍候羋姝醒來,又賄賂了琥珀,讓她在羋姝跟前說好話。果然羋姝醒來,正是內心抑鬱之時,聽說她還在外面等著侍候,心中雖然羞愧,卻也認為她當真忠誠,便召了她進來問話。

    景氏便將自己昨日跟在魏夫人身後,聽到的她與衛良人說笑之言,說了出來:“魏夫人說,必是羋八子見王后逼迫她赴宴,所以去向大王哭訴,教大王來斥責王后的。”

    羋姝聽得是柳眉倒豎、殺意升騰,一掌拍在幾案上,怒道:“這麼說,是那個賤人又在大王面前挑撥了?”

    景氏忙道:“如今她們還在傳,說是大王想冊封羋八子為夫人,然後要讓王后幽居桐宮,雖不是廢後,卻跟廢後無異,然後由羋八子主持後宮。”

    羋姝咬牙切齒:“她做夢!賤人就是賤人,休想爬到高處去。她母親是怎麼樣的下場,我便讓她也是怎麼樣的下場!”

    景氏道:“王后打算怎麼做?”

    羋姝不肯說,只道:“我自有主張。”

    景氏緊張地道:“咱們可萬萬不能再下毒了。”

    羋姝惱羞成怒:“難道你有主意?”

    景氏卻是果有計謀,只道:“臣妾倒有個主意,既可以讓季羋死,又可以讓王后脫身。”她在羋姝耳邊低低地說著,羋姝先是猶豫,最終還是點頭:“好,我與子蕩商議,看看是否可行。”

    次日,閽乙便帶著一群內侍,闖入常寧殿中。

    守門的小內侍欲待阻擋,卻被閽乙推倒,直闖入庭院之中。

    女蘿見狀大怒,上前喝道:“你們到底有完沒完?都已經說了,羋八子不見任何人,哪兒也不去來嘛,少俠。若是不服,只管去向大王請旨。”

    閽乙卻不似昨日琥珀來請這麼客氣,只沉著臉,指了指女蘿、薜荔二人道:“太子有令,將女蘿、薜荔帶走。”

    他身後幾個內侍便一擁而上,抓住了女蘿和薜荔就要帶走。常甯殿中內侍宮女皆是有數的,閽乙帶來的人多,又皆是孔武有力的內侍,當下竟是阻擋不住。

    喧鬧之聲頓時驚動了羋月,走出內室,見狀喝問道:“你們要做什麼?”

    閽乙上前無恥地笑著道:“太子有令,重查投毒之案,要找到真正的主使之人。小人奉命來提這兩個侍女問話,羋八子想來不會阻止小人吧。”

    羋月看著這個不知死活的貨色,冷冷地道:“我是阻止不了你……”

    閽乙得意地笑了。

    卻聽得羋月繼續道:“一個人如果急著想自投死路,我也阻止不了。”

    閽乙的笑容頓時凝結住了。他仗著自己是嬴蕩的內侍之首,在宮中如今幾乎可以橫行,不料嬴蕩剛當上太子,派他做的第一樁差事,便被人這般輕蔑。他的聲音也變得尖厲起來:“羋八子,您這是威脅奴才嗎?呵呵呵,這可真是嚇壞奴才了。”

    羋月並不看他,只冷冷地道:“利令智昏,不但會害了太子,更會要了你的性命。”

    閽乙氣急敗壞,嘎嘎怪笑兩聲,道:“不愧是羋八子,這時候還能嘴硬。只可惜,勢敗休論貴,這宮中從來都是捧高踩低,這還僅僅是開始呢……”他起勁地說了半晌,卻見羋月根本不理他,徑直轉身入內,視他如無物一般。

    閽乙怒極,卻終究不敢追進去。他面目扭曲地轉過身去,指著女蘿和薜荔獰笑道:“帶走!”心中卻是暗忖,教你此時再趾高氣揚擺主子的架勢,等我從這兩個女奴身上拷問出供詞來,教你再也不能這般得意。

    閽乙一走,繆辛便忙撒開腿跑去了宣室殿。

    此時繆監趁秦王駟召見朝臣之時,出來透口氣。天氣正值暑熱,他匆匆走進宣室殿耳房,脫下帽子,已經滿頭滿臉都是汗。他收的幾個假子忙擁上前來,接帽子擰巾子打扇子,忙個不停。

    繆監擦了一把臉,坐下來喝了好幾口水,才籲了一口氣,一個小內侍便奉承道:“阿耶辛苦了。這天可真熱,幸而這會兒大王正接見朝臣,阿耶還能透口氣。”

    繆監歎道:“也就喘這麼一口氣,過會兒又要去候著了。”

    小內侍嘴甜地道:“是啊,大王是半會兒也離不開阿耶您啊。”

    不想此時繆辛匆匆闖入,大叫道:“阿耶,阿耶,不好了!”

    繆監正在喝水,頓時嗆進了鼻子裡,氣得放下杯子,一邊接過小內侍遞上的巾子擦著,一邊罵道:“小猴崽子,你叫魂啊!”

    繆辛卻是慌亂地叫道:“阿耶,不好了,太子宮中的閽乙闖入常寧殿,當著羋八子的面,把她貼身的侍女抓走了。”

    繆監跳了起來,氣得大罵道:“這個小兔崽子,真是活膩了。快,去叫上永巷令,趕緊把人追回來,把閽乙給我抓起來。”他身邊幾個假子頓時都動了起來,各自奉令而行。

繆監一邊倚在一個小內侍身上等著他給自己穿好鞋子,一邊哀號道:“這些小祖宗啊,你們真是看熱鬧不怕台高,也不怕跌死你們流火已墜!”

    他匆匆地跑到一半,便見永巷令利監也得了他的訊息,趕來會合。兩人匆匆率著各自的人馬,趕往暴室之中。

    此時暴室刑房內,女蘿和薜荔受了一番刑罰,皆已一身是傷。

    閽乙問了一圈,卻不曾問到想要的信息,氣急敗壞地道:“你們招還是不招?”

    女蘿呸了一聲,道:“要我們誣陷主人,休想!”

    閽乙大怒,拿了一把短劍,貼在女蘿臉上,不懷好意地道:“嘿嘿,這麼漂亮的臉,若是劃花了,可如何是好?女蘿,我可真不明白你啊,你是楚宮婢女,怎麼不向王后效忠,卻向羋八子效忠呢?”

    女蘿卻道:“如此說來,你是秦國的奴才,更應該向大王效忠了。這宮中誰腹中藏奸,誰在殘害大王的骨肉,誰才應該是階下囚,閽乙,恐怕你比誰都明白吧!”

    閽乙大怒道:“大膽賤婢,死到臨頭還敢嘴刁!”當下便下令再用刑。

    數鞭下去,女蘿慘叫著暈了過去。

    閽乙又走到薜荔面前,威脅道:“怎麼樣,招不招?”

    薜荔臉色發白,咬牙迎面啐了他一口血:“呸,我看你哪天死!”

    閽乙大怒,咬牙:“賤婢,我有心饒你,你卻如此不識相,看來你是想死在這兒了!”

    正在此時,聽得有人陰惻惻地接道:“是誰想死在這兒啊?”

    閽乙大驚,轉頭一看,直嚇得魂飛魄散,背後進來的,正是他最怕的人。他嚇得癱坐在地,口吃道:“大、大監,您、您、您怎麼來了……”

    繆監疾步進來,看到女蘿和薜荔兩人慘狀,直跌足:“壞了,壞了。”轉頭看著閽乙,直想把這蠢貨給一腳踢死。

    閽乙看著繆監,嚇得戰戰兢兢,只得硬著頭皮道:“大監,我、我……”一抬眼見到利監亦跟在後面進來,如獲救命稻草,叫道:“永巷令、永巷令……救我,我是奉了太子之命的,您替我給大監講講話啊……”

    利監聽了這話,也恨不得一腳踢死他。他畏于王后、太子之勢,給閽乙方便,對他擅用暴室的行為睜眼閉眼,可如今這貨要把他拖下水,如何忍得?當下臉色一變,喝道:“我原本就不知,你擅自動用暴室是為什麼。你教我替你講話,我如今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呢。”

    繆監也不理利監弄鬼,直看著閽乙陰惻惻一笑:“巧了,太子如今正在宣室殿,要不要我帶你到大王面前,和太子當面對質啊。”

    閽乙嚇了一跳,連忙搖頭:“不不不,不要……”此時把他帶到大王跟前,和太子當面對質,太子還不恨死他辦事無能連累主子?那他可死定了。

    繆監冷笑一聲,便讓人把閽乙連同今日闖入常寧殿之人皆拿下鎖了,這邊派了繆辛趕緊回常寧殿去告訴羋月叫她放心,又指揮人匆匆把薜荔和女蘿放下來,叫了宮女給她們敷藥更衣,再叫人抬著二女,親自帶著回常寧殿。

    這邊繆監忙來見羋月,道:“老奴已經把此事處理了,驚擾羋八子,是老奴管束有失,請羋八子恕罪。”

    羋月一身青衣,頭無飾,面無妝,靜坐在室內,看了繆監一眼,道:“女蘿與薜荔二人怎麼樣了?”

    繆監尷尬地笑道:“都怪老奴腿腳慢,教二位姑娘受了些委屈,不過只是皮外傷,如今已經敷了藥了,過幾日便好我的王妃愛逍遙。”說著便跪了下來,“此皆是老奴的錯,還請羋八子責罰。”

    他自侍候了秦王駟以來,宮中妃嬪見著他都極為客氣,還真未曾如此向一個低階嬪妃低聲下氣過。心中卻是巴不得羋八子向他發作一番,就消了氣,也好過執拗了性子,最終去與秦王駟置氣。

    羋月淒然一笑:“大監,這須不是你的錯。你走得未必慢,卻趕不上人家心更急,就這麼一時半刻,他們就可以下這樣的毒手。我想問問,若他們今日想下手的是我和子稷,你可趕得上嗎?”

    繆監苦笑,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最終還是得鬧到秦王駟跟前,只得道:“這……老奴會向大王稟告此事,必當為羋八子做主。”

    羋月卻淡淡地道:“不必了。”

    繆監尷尬搓手,想說什麼,卻自知對方必是不會聽的,實是為難之至。

    羋月輕歎道:“我謝謝大監的善意,若大監當真有心,就代我轉告大王一聲。”

    繆監道:“羋八子請說。”

    羋月道:“你就問大王,何時允我出宮?”

    繆監怔在當場,腦中卻只餘兩字:“完了!”

    出了常甯殿,繆監苦著一張臉,快步回了承明殿,卻站在門口,磨蹭了好一會兒,才敢進去。

    此時秦王駟已經不接見臣子了,見天氣甚熱,索性換了寬大的薄葛衣,讓內侍搖著扇子以取清涼。他不看臣下的奏報竹簡,而是擦拭著寶劍,這對於他來說已經成了每天必修的功課。只有在擦拭寶劍的時候,他的心才能夠暫時忘卻一切朝廷紛爭,平靜下來。

    卻見繆監一頭是汗地進來,見了秦王駟,便先跪地請罪了。

    秦王駟見了他的神色就已經明白:“又是王后?”繆監在他身邊,須臾不離,若是要離開做什麼事,他自然是知道的。

    繆監猶豫了一下還是應道:“是。”

    秦王駟眼睛仍然盯著手中的寶劍,緩緩拭到劍鋒,擲下拭布,將寶劍收進劍鞘,冷笑一聲:“一蠢,再蠢!”

    繆監低頭道:“奴才查得,這其中還有其他人做的手腳,有魏夫人,也有景媵人……”

    秦王駟卻截斷他的話,道:“羋八子那邊有什麼反應?”

    繆監縮了一下,不敢開口。

    秦王駟喝道:“說。”

    繆監道:“羋八子只說了一句:大王何時允她出宮?”

    秦王駟冷哼一聲,繆監嚇得不敢再說。

    秦王駟坐下來,打開桌上的木匣子,取出一道帛書,展開,看著上面“封公子稷為蜀侯”的字樣,又放下了,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43:37

羋月傳 第229-233章 去複歸

羋月見繆監去了,便站起來,拿了傷藥,去侍女房中看望女蘿和薜荔重生之醜女難求。

    她走進去的時候,兩人伏在席上正說話,兩個小宮女在一邊,替她們打扇擦汗。

    看到羋月進來,兩人掙扎欲起,羋月忙叫小宮女按住了,問道:“你們傷得怎麼樣?”

    女蘿笑道:“奴婢沒事,只是皮肉之傷而已。”只是她說得快了,似乎牽動傷口,卻是額頭一層冷汗,眉間不由得皺成一團。

    羋月輕歎:“是我連累了你們。”

    女蘿強笑:“季羋說哪裡話來?奴婢們跟隨季羋這麼多年,早已經生死與共,豈會因這小人手段而背叛主人?”

    羋月輕歎:“是啊,這麼多年,我們一起走過,情同手足。可是,我卻庇護不了你們。這種眼睜睜看著別人欺辱到頭上,卻無能為力的滋味,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醫摯的死、你們兩個受的苦,我會記在心裡……”

    一滴眼淚落在席上。

    羋月轉頭,輕拭去淚水。

    女蘿見此,心中一痛,道:“季羋,奴婢們身份下賤,命如浮萍,隨時隨地都會死於非命,能夠得您的一滴眼淚,死也值得了。”

    羋月轉頭看著室外,輕歎一聲道:“這宮廷,只有欺詐和陰謀,我從來不曾期望過進來,如今更是不願意再待下去了。我雖然不曾如常人一般,希望得到君王的癡情和真愛,可我也一直敬他、信他,視他為夫君,甚至對他心存感恩。卻沒想到,他會如此地讓我……”她咽下後面兩字,那是“失望”,卻轉了話頭,“女蘿、薜荔,我想問你們,我若要帶著子稷離開,你們可願意跟著我?”

    女蘿詫異:“季羋,大王答應您離開了?”

    羋月搖頭:“還沒有。不過他答不答應,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她冷冷地道:“無欲則剛,我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求,除非他殺了我,否則的話是阻止不了我離開的。”

    女蘿抬頭道:“季羋到哪兒,我們就跟到哪兒。”

    薜荔道:“我也是。”

    羋月道:“好,那你們好好養傷,等你們傷好得差不多的時候,我們就離開。”

    羋月說完,留下傷藥,便站起來走了。

    女蘿見羋月走了,也令小宮女出去,道:“如今我們好些了,你們也去休息吧。”

    小宮女退出,房中只剩兩人,薜荔忍不住開口問道:“阿姊,我們真的要跟季羋走嗎?”

    女蘿卻反問道:“那妹妹是想留下來嗎?”

    薜荔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道:“這些年來,我一直是跟著季羋,跟著阿姊,你們都走了,我留下來又有何用呢?”

    女蘿歎了一口氣,道:“妹妹,君子事人以才,小人事人以忠。我們身份下賤,不像那些士人有無可取代的才能,就只能剩下無可取代的忠誠。我們侍奉了季羋十幾年,難道還不明白她的性情嗎?無論如何,跟一個聰明人和強者,好過跟一個愚主和弱主。”

    薜荔聽了不由得點頭,道:“阿姊,自小我就知道,阿姊比我聰明,見事比我明白靈魂夜未央。我都聽你的。”

    羋八子要求出宮,此事秦王駟自然是不肯的,兩人就此僵持,已經冷戰多日。

    這件事,宮中除了秦王駟身邊的繆監,和羋月身邊的女蘿與薜荔外,只有極少數人知道。

    然而這一日,西郊行宮庸夫人處,卻派了宮女白露,向秦王駟送了一封信來。

    繆監不敢怠慢,忙接了過來,呈與秦王駟。

    這是一份尺牘,卻是將信寫在兩片尺餘長的木牘上,再用細繩在封泥槽上捆好,填上封泥,再加蓋印章,以便起到傳遞時的保密作用。若是再置入青色布囊,封上漆印,就是兩重的保密了。

    繆監將它呈到秦王駟面前,方用小刀拆開漆印,從青囊中取出尺牘,再拆開泥印,恭敬地將兩片木牘呈與秦王駟。

    秦王駟打開尺牘,看完信輕歎一聲,對白露道:“你回去告訴庸夫人,就說寡人允了。”

    白露應聲,退了出去。

    繆監偷眼看著白露退去,心中卻在猜測著庸夫人這封書信的來意。卻聽得秦王駟道:“繆監。”

    繆監忙應道:“老奴在。”

    秦王駟意興闌珊地揮揮手,道:“你去常寧殿,就說寡人允她出宮了。”

    繆監這才會意,吃了一驚:“是庸夫人為羋八子求情?”見秦王駟沒有回答,當下又小心翼翼地問:“大王,羋八子出宮,照什麼例?”

    庸夫人當日出宮,便是賜以西郊行宮,一應份例,亦是參照王后。如今這羋八子要出宮,在何處安置,依何份例,卻是要秦王駟示下。

    秦王駟伸手,打開那個木匣,看了看他擬好的封嬴稷為蜀侯的詔書,手已經觸到詔書,忽然怒氣一生,將匣子合上,冷笑一聲道:“她若願意,可以去庸夫人處。份例,依舊為八子。”

    繆監猶豫著問:“若她不願去庸夫人處……”

    秦王駟道:“那也由著她。反正,她總是有辦法的!”聲音中,透著無盡的冷意。

    繆監只得應下,退了出去。

    當下便去常寧殿傳了旨。羋月靜靜聽完,拉著嬴稷走出殿外,在院中朝著秦王駟所在的承明殿方向,大禮三拜。然後站起,對繆監道:“請大監回稟大王,妾自知不馴,有忤王命。不敢殿前相辭,便在此處遙拜,願大王福壽綿延,萬世安康。”

    她這一番話,說得心平氣和,恭敬萬分。繆監原本想勸的話,到了嘴邊,竟是無從勸起,只得長揖而退。

    見繆監出去,薜荔上前問道:“季羋,我們什麼時候走?要準備些什麼?”

    她的傷勢較輕,這幾日已經能夠掙扎著起來服侍羋月。畢竟她二人跟隨羋月多年,許多事也唯有她二人才是心腹,若缺了她二人,不但羋月不適應,連她們自己也無法安然養傷。

    羋月歎道:“只需幾輛馬車,裝些日常器用便可,其他的物件,便不用帶走,都留在宮裡吧。我那個匣子中,裝著張子還給我的地契和金銀,帶上那個便是。你派人同張子說一聲,請他派幾個人接應我吧流觴歎。”

    薜荔一驚:“您要離秦,不去西郊行宮?”

    羋月搖頭:“我很敬重庸夫人,可是,我畢竟不是她。”她要逃離的,不只是這個宮廷,她更要逃離秦王駟。她不是庸夫人,雖然離開了鉤心鬥角的宮廷,卻畢竟還捨不得那個男人,寧可留在那行宮中,等著他偶爾的到來。她要走,就要走得徹徹底底,今生今世,再不相見。

    薜荔問:“您要去哪兒?”

    羋月卻早已經想好,道:“先去韓國,再去東周。”

    薜荔見她主意早定,便再無他話,依言行事。

    張儀在府內接到了羋月之信,大為詫異。

    此時庸芮亦在他府中下棋,見狀問道:“張子,出了何事?”

    張儀臉色一變,道:“不好了,羋八子要出宮。”

    他以為庸芮也必會大吃一驚,不想庸芮只“哦”了一聲,神情卻無異樣。

    張儀詫異地問他:“你怎麼不吃驚?”

    庸芮卻搖著扇子道:“我不但早就知道,而且還為此去西郊行宮,勸我阿姊為羋八子求情。”

    張儀氣得頓足:“你……你好糊塗。”

    庸芮卻輕歎一聲,不勝惆悵地搖頭:“宮中歲月殺人,我只能眼睜睜看著羋八子,又走上我阿姊的道路。”

    張儀將扇子往下一摔,氣急敗壞道:“她才不會走上你阿姊的道路呢!來人,取我冠服劍履,我要進宮見大王。”

    庸芮詫異道:“張儀,你這是何意?”

    張儀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道:“似你這等安守庸常的人,是不會明白她這樣的女人的。”說罷,便換了冠服,匆匆入宮。

    張儀直入宣室殿,見了秦王駟,卻什麼也不提起,只說要與秦王駟作六博之戲。秦王駟最愛此道,當下便令侍人展開棋盤,與張儀連弈了三盤,張儀便連輸了三盤。

    張儀將棋一推道:“又輸了。唉,臣連輸三局,大王棋藝,令臣甘拜下風。”

    秦王駟道:“不是寡人的棋藝好,而是你不懂得棄子。”

    張儀拱手道:“臣實不及大王。”

    秦王駟道:“壯士斷腕,取捨之道也。張儀,人生如棋,起手無悔,不能重來。”

    張儀笑道:“這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夠比大王更懂得博弈之道。人生本來就是一場豪賭,臣不如大王,若不能把自己逼到絕處,有時候就會不由自主地選擇更安全的道路,甚至不願意邁出冒險的一步。卻不知道當今這大爭之世,我不爭,看似原地踏步,但別人變強就等於我在變弱,等到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時候,再來後悔不曾發狠心下賭注,已經為時太晚。”

    秦王駟臉色一變,緩緩道:“張儀,你今日來,是為誰遊說?”

    張儀道:“張儀為大秦遊說。”

是像奐哥哥那樣去封地嗎?”

    羋月看著嬴稷,輕輕搖頭道:“不,子稷,父王還沒有給我們封地,我們什麼都沒有。但是我們不怕,嬴姓的先祖曾落魄養馬,羋姓的先祖曾披荊斬棘,我們有自己的一雙手,會有屬於自己的未來。”

    嬴稷用力點頭:“母親,我聽你的。”

    羋月拉著嬴稷的手:“走吧。”

    女蘿和薜荔背著包裹跟在她的身後。此番出宮,羋月只帶了她們兩人,其餘婢女內侍,皆不帶走,甚至連秦王駟歷年所賞賜的東西,她也都留了下來。只帶走一些私蓄的金玉等物,以及張儀當年給她的“還債”。

    女蘿有些不安地問:“季羋,大王還未曾正式下旨,要不然,咱們再等等?或許大王會有旨意,賜給您田莊封地。否則的話,我們就這麼出宮,這日後的生活……”

    羋月看了女蘿一眼,這一眼讓女蘿低下了頭,不敢再說。

    羋月亦沒有再說,只拉著嬴稷向外行去。

    女蘿的話,她何嘗沒有想過?是的,再等等,或許秦王駟會改變主意。原來的旨意,實在是太像負氣所為。身為君王,如何會對自己的姬妾子嗣沒個正式的安置?

    可是,她不願意等,更不願意盼。她不想再去求他,她執意出宮,甚至不惜請動庸夫人說情,便是同秦王駟撕破了臉皮。以他的傲氣,她若再對他有所祈求,又要承受怎樣的屈辱,才能夠消除他的怨念?

    無欲則剛,她既然已經對他無欲無求,又何必再為這些身外之物,而等著他的憐憫和賞賜?她已經沒有辦法再在他面前低頭,若是那樣,她連最後一點尊嚴也蕩然無存了。

    薜荔猶豫道:“那……”

    羋月截口道:“你放心,天地之大,豈無我容身之地?”

    一行人經過長長的宮巷,終於走到了秦宮西門。

    嬴稷和女蘿、薜荔都忍不住回望,羋月卻頭也不回,走出宮門。

   宮外,已經有三輛馬車在等候了,一輛是羋月母子乘坐,另一輛是女蘿、薜荔輪番休息乘坐,第三輛卻是用來放行李物品的。繆監亦已經派了一小隊兵馬,作為護衛之用。

    羋月帶著嬴稷,登上第一輛馬車,薜荔跟上。女蘿便帶著行李,登上第二輛馬車。繆辛指揮著內侍,將一應日常用品,裝上第三輛馬車,向著羋月行了一禮,道:“奴才祝羋八子、公子稷一路平安。”

    羋月點了點頭,放下簾子。馬車先沿西邊直道馳離秦宮範圍之後,轉折向東,出東門而去。

    馬車出了城,嬴稷好奇地看著窗外,問道:“母親,我們現在去哪兒?”

    羋月道:“離開秦國。”

    嬴稷問:“離開秦國去哪兒?”

    羋月道:“去洛陽。”

    嬴稷問:“為什麼要去洛陽?”

    羋月耐心地解釋:“因為周天子住在那兒,還因為……張儀曾送給我一張莊園的地契,就在洛陽。”

    嬴稷不解地道:“可是周天子已經衰落了。”

    羋月道:“可那兒安全,就算周天子已經衰落,但只要他還在,列國紛爭的兵災就不會涉及那兒。母親現在帶你去洛陽,等到你長大成人,天下任你去得。”

    嬴稷卻有些憂鬱地道:“那我們不能再留在咸陽,留在大秦了嗎?”

    羋月道:“是。”

    嬴稷問:“是不是因為蕩哥哥當了太子?”

    羋月沒有回答,只是將嬴稷抱在了懷裡,哽咽道:“子稷,你長大了。”

    嬴稷道:“可我還不夠大,如果我真的長大了,母親就不必離開宮中了。”

    羋月道:“不,是母親無能。”

    嬴稷看著外面,又問道:“母親,為什麼是這些人護送我們,舅舅去哪兒了?”

    羋月輕歎:“你舅舅在巴蜀打仗。”

    嬴稷又問:“舅舅打完仗會來找我們嗎?”

    羋月輕撫著他的小腦袋:“會的,如果舅舅在,就有人來保護我們了。”

    嬴稷握拳用力道:“我長到舅舅那樣大,就由我來保護母親。”

    羋月微笑道:“好,母親等著子稷長大。”

    母子倆正在對話,忽然聽到外面馬嘶人聲,馬車亦停了下來。

    女蘿連忙掀開簾子看,一看就傻住了。

    羋月見狀,也伸頭到簾子外去看,看到外面的情形,也怔住了。

    但見眼前一標黑甲鐵騎,將她的馬車團團包圍著,當先一人,正是黑甲戎裝的秦王駟曆書訴情。他騎在馬上,面無表情地看著羋月。

    羋月不知所措,卻見秦王駟撥轉馬頭,向來路馳去。

    不等羋月發號,那車夫本就是繆監所安排,見狀便乖乖地撥轉馬頭,轉向跟著秦王駟回程。

    羋月臉色蒼白,手中簾子落下。

    嬴稷卻在剛才那一瞬間看見了秦王駟,驚喜萬分:“母親,母親,外面是父王嗎?”

    羋月呆坐著,一時沒回過神來。

    女蘿見狀,忙答道:“是,是大王。”

    嬴稷興奮地抓住羋月的手臂搖著:“父王是來接我們回去嗎?父王是不是與我們和好了?”他雖然年幼不解事,卻也知道自己的母親的確是和父王發生了爭執,而爭執之後,是冷場,是出宮。在他幼小的心中,以為是母親觸怒了父親被趕出宮去,如今父王來接他們,那自然是原諒他們了。如此,便是雨過天晴,一家和好了。

    孩子的世界,總是這麼簡單。

    可是羋月的心中,卻是驚濤駭浪,已經震驚得無法思想,無法呼吸了。

    他為什麼要攔下她,他不是已經允許他們母子離開了嗎?難道是因為她沒有如他所預料的那樣去西郊行宮,而讓他不悅於她的失控,還是……他又有新的想法,不願意放她走了?

    馬車離宮的時候,總是走得那麼慢,可是回宮的時候,卻只過了片刻,在她還沒有理清思緒的時候,就已經到了。

    馬車停下,繆監恭敬地掀起簾子,道:“羋八子,請。”

    羋月牽著嬴稷的手,走下了馬車。轉身看去,卻見宮門口只有她方才離宮時所乘坐的三輛馬車,所有的黑甲鐵騎,不知在何時已經消失了,連秦王駟亦已經不在。一切都像她剛剛只是做了一個夢似的,她並未離開秦宮,只是走到馬車裡,打了個盹,就下車了。沒有離開,也沒有攔截。

    宮門口,依舊平靜如昔。

    只不過,剛才是繆辛相送,如今變成了繆監相迎而已。

    羋月沒有說什麼,只是牽著嬴稷的手,走在長長的宮巷中。

    兩個侍女抱著包裹,茫然而恐懼地跟在她身後。

    一直走到宮巷盡頭,羋月牽著嬴稷便要轉向西邊,繆監卻恭敬地擋住,笑道:“羋八子,大王有旨,公子稷自今日起,住到大王所居承明殿偏殿去。”

    羋月瞳孔放開,手不由得握緊。

    住承明殿偏殿,這樣的待遇,只有嬴蕩當年曾經享受過。

    秦王駟,你到底想怎麼樣?

    還沒等羋月回答,繆監以恭敬但不容違抗的態度,從羋月手中牽過嬴稷的手,帶著一臉極具欺騙性的笑意道:“小公子,咱們去見大王,好不好?”

    嬴稷興奮地點頭:“好,好。”

    羋月臉色慘白,可是當著天真的嬴稷的面,她什麼也不能說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便是說了,也是無用。不管是反抗,還是叫喊,除了讓嬴稷受驚、害怕,傷害到他幼小的心靈之外,都不能改變這一切。

    她不能傷害嬴稷,她也根本沒有反對的力量,只能木然地站在那兒,眼睜睜地看著繆監帶著嬴稷慢慢走遠。

    風中猶傳來嬴稷興奮的聲音:“大監,父王是要帶我去騎馬嗎……”

    秦王駟一步步拾級而上,走進明堂。這是一個圓形的建築,四面無壁,茅草為頂,堆土為階。明堂正中供著秦國始祖牌位,兩邊則是用環形分隔著一個個龕位,各有香案,供著一代代秦國先王的靈位。

    秦王駟慢慢地走到正中,陽光從頂上射入,令他如立於虛幻之中,與周圍的靈位似近卻遠。

    他看著一個個神龕靈位,想著歷代先祖創業至今,不知經歷過多少難以抉擇的關頭,那時候,他們是怎麼做的?

    自非子立國,複嬴氏之祀,至今已經歷經六百多年、三十一君。秦國先祖曾于渭水牧馬;為了這塊被周室放棄的土地,曾有數代君王死于與西戎作戰的戰場上;在秦穆公之時,曾試圖爭霸;亦曾經陷於內亂,數代衰弱。

    而今,秦國又到了生死歧途,他該如何取捨,如何決斷?

    秦王駟看著秦孝公的靈位,很想問他,當初為什麼他可以將整個國家給商鞅做賭注來賭國運。還有秦穆公,他在秦國弱小之時,“西取由余於戎,東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來丕豹、公孫支于晉”,可是崤山一敗,霸業垂成,他又是怎麼樣的想法?

    他撫了撫心口。秦國以變法崛起,而成為諸侯之忌。自他繼位以來,秦國無有一日,不處於危機之中。而如今,他征戰多年的舊傷時常發作,明明有著未竟的雄圖霸業,卻不得不提前為身後事考慮。也因此他步步猶疑,竟失去了往日的決斷之力。

    若換了過去,如王后、太子這般的行為,他是斷不能容忍的。若換了過去,一個妃嬪的去留,亦根本不足以讓他猶豫不決。

    王圖霸業猶在,身後之事何托?嬴華無開拓之才,嬴蕩只知進不知退,嬴稷幼小而難定未來……那麼,他是不是要如張儀所說,在羋八子身上,賭一賭國運?

    一邊是怕紛爭導致國家衰亡,而不由自主地一次次為了平穩過渡而妥協;另一邊,卻是畢生追求卓越的心性,不甘王圖霸業就此沒落,忍不住要押一押國運去賭的不甘。

    擇嫡、擇賢,何去何從?

    繆監侍立在明堂外,靜靜地等著。

    他並不知道,張儀和秦王駟說了些什麼,只知道張儀說完,秦王駟便親身率兵,前去堵截羋八子。可是截回之後,他卻沒有見她,只是將嬴稷接到了承明殿,父子倆關上門,說了很久的話。

    然後,今天一早他就進了明堂,一直待到現在。

    他在秦宮這麼多年,自覺沒有什麼事是他不明白的。可是此時,他卻覺得,自己已經看不懂了。

    他甚至有一種感覺,秦王駟也在迷惘當中,而這亦是前所未有的事。他開始服侍這位主子的時候,他還只是個十幾歲的少年,卻已經擁有未來君王的氣質。他是那樣自信,可以一眼看透一個人,也可以極快地看透一件事。他有強韌的心性,不為言語所動,不為威權所屈,不為手段所惑,更不為榮辱而易志。

   他看著他的君王,一步步走到了現在。他一直以為,大王是無敵的,是不惑的。可是如今,他看得出大王的煎熬來。縱然再英明的君王,也是人,身負秦國六百年的國運,面對列國無所不用其極的謀算,面對後繼無人的恐懼,面對死亡的威脅,也會困惑,也會畏懼,也會退縮,也會猶豫,也會無措。

    他心疼他的君王,卻苦於自己沒有辦法相助,心中卻是盼望,若有人能夠解君王之惑,他一介老奴,便是肝腦塗地,亦是甘願。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秦王駟走了出來。

    繆監迎上前,扶著他走下臺階,便聽得秦王駟吩咐道:“去常寧殿。”

    此刻,常寧殿中,門外守衛森嚴,而室內,羋月一人抱膝獨坐。

    自昨日被截回之後,繆監抱走嬴稷,而她就在侍衛的“護送”之下回了常寧殿,再也無法自由行動了。

    這一天一夜,她就這麼獨自抱膝坐著,苦苦思索應對之策。

    這時候,常寧殿房門打開鹿鼎記後傳。蜷縮在榻上的羋月驚愕地抬頭,看到秦王駟高大的身影擋住了落日,他慢慢地走了進來,影子被陽光拉得長長的。

    羋月跳下地來,奔向秦王駟,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袍質問道:“子稷呢,你把子稷弄哪兒去了?你為什麼不放我走,為什麼要帶走子稷?”

    秦王駟雙手扼住羋月的肩頭,眼神熾熱:“寡人允准你出宮,可是沒有允准你離開咸陽,更沒有允准你離開秦國。你離開秦國,打算去哪兒?”

    羋月不想回答,她欲轉頭,秦王駟卻按住她,強迫她面對自己。

    羋月看著秦王駟,他身上有一種東西,讓她感覺陌生,那是一種長久殺伐決斷形成的威壓之氣。原來此前,他在她眼前展示的,還不是完全的面目啊。這種氣勢是危險的、可怕的,羋月的直覺告訴她,不要和他作對,猶如看到一頭猛獸,只能退避,而不要去挑戰一樣。

    她直視秦王駟的眼睛,說了兩個字:“洛陽。”

    秦王駟緩緩地鬆開手,忽然走到她原來坐的位置上,一指對面:“坐。”

    羋月走到他的對面坐下,整個人充滿了警惕。秦王駟看著她,她此刻的神情和姿勢,既陌生又熟悉。說陌生,是因為她在他面前,從未有過如此的姿勢;說熟悉,那是他接見列國使臣的時候,對方如臨大敵的模樣,每每便是如此。

    秦王駟看著羋月,問:“為什麼是洛陽?”他不待羋月回答,自己卻已經徑直說了下去,“是因為周天子在洛陽是嗎?列國的動向,在洛陽可以看得最清楚,是嗎?”

    羋月嘴角抽動一下,雙手緊緊對握在一起,用這種方式,感受到支撐的力量,口中卻完全是一派外交辭令:“妾身只覺得,洛陽最安全,可以讓子稷有一個安定的環境學習成長。”

    秦王駟冷笑:“申生在內而危,重耳在外而安。重耳可是繼位為君,成了晉文公。你對子稷的將來,也是這麼打算的,對嗎?”是了,這是她當日說的話,她從一開始,就有所策劃,甚至是圖謀吧。

    羋月卻反唇相譏:“沒有諸公子之亂,哪來重耳複國?”她直視秦王駟的眼睛,“天若不予,妾身能有什麼打算可言?”

    秦王駟的眼神淩厲:“可是只要有一絲機會,你就能把它抓到手,對嗎?你甚至連魏冉都不準備帶走,而要讓他繼續留在秦國,為你返回秦國保留勢力。”

    羋月冷冷地說:“妾身早說了,天不予,取之不祥;天予之,不取不祥。”若是嬴蕩真的能夠穩坐王位,你會對我一介婦人,有這樣的猜測嗎?若是嬴蕩不能坐穩王位,你今日對我的任何措施,又有何用?

    秦王駟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忽然間哈哈大笑:“好,好回答。”他深深凝視著羋月,“寡人竟是到今日才發現,我的妃子中,竟有國士之才。”

    之前,他曾經半開玩笑地稱許羋月為“國士”,但當時在他的心中,只不過是一種調笑,一種“你高於同儕”的誇獎,卻並未真的將她當成了國士。但此刻,他重新審視她的時候,才發現,她的見識和才能,並不亞於他那些朝堂的真國士。

    羋月聽了這話,卻是無動於衷,道:“大王該問的已經問了,妾身倒有一言相問。”

    秦王駟已經知道她要問什麼,道:“寡人是應允過你,放你走,可寡人如今反悔了。所以,如今不能再放你走。”

    羋月想不到他一個君王,居然就這麼坦坦蕩蕩地把“反悔”二字說出口來,欲與之辯,也覺得多餘了,只冷笑一聲:“既如此,大王如今意欲如何處置妾身?”

    秦王駟沒有回答,反問道:“寡人是允你走了,可是,寡人與你十載夫妻,你走的時候,卻連與寡人辭行都不來嗎?”

    羋月聽出了他語氣中的指責之意,不由得心中幽怨,她凝視秦王駟,話語未出,竟自哽咽:“妾身與大王,十載……並非夫妻,而只是主奴清穿之華貴妃。”她說出這樣的話來,固然是十分艱難,可是話一出口,卻亦覺得一陣痛快。何必呢,這種虛偽的面具,還要再這麼溫情脈脈地戴著嗎?“妻者,齊也。一直以來是我卑身屈就,而你從來只是俯視利用,我和你……從來就沒有齊過。”

    秦王駟看著斜陽映著羋月臉上兩行淚水流下,心中亦是一動。他俯身捏著羋月的下巴,不禁低頭吻去她臉上的淚水,道:“你心中一直介意此事,是不是?”

    羋月舉手推開秦王駟,自己扭過頭拭去淚水。她只覺得羞愧,她居然還會在他的面前流淚,還會在他的面前軟弱。不,她不想再這樣繼續下去了,她轉回頭,看著秦王駟道:“初侍大王的時候,你告訴我,我可以放開心扉,可以有自我,可以無拘無束。可當我真的相信,真的放開自我的時候,才知道你願意給的自由,只在你畫就的圈子裡。而你並沒有告訴我,這個圈子的界限在哪裡,直到我自己撞得頭破血流,翼折心碎。”

    秦王駟凝視著羋月,冷冷地說:“天底下沒有什麼東西,是別人給你的。你想要的,都得自己去拿。想得到圈子外的自由,就要自己去爭。”

    羋月忽然笑了起來,話語中充滿諷刺:“那大王如今把我留下,是想告訴我,我是爭贏了嗎?您願意大施恩典,給我更多一點的自由嗎?讓我衝破小圈子,待在一個仍然不知界限,但更大一點的圈子內嗎?”

    秦王駟看著羋月,緩緩道:“你不信?”

    羋月以手按地,緩緩站起來,朝著秦王駟斂袖一禮,表情卻是冰冷的:“當我以為我贏了,你卻告訴我,我輸了,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當我要退出,你卻又告訴我,遊戲還可以繼續。輸贏都在你的片語只言間,可對我來說卻是生死選擇。”她淒然一笑,“大王,我玩不起,我不會再相信了!”

    秦王駟見她如此,亦站了起來道:“任何人的輸贏都不在自己的手中,而在命運的手中。你以為你在圈子裡,可世間萬物,又何嘗不是在一個個的圈子裡掙扎?甚至連寡人……”他低聲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自嘲,還是什麼,“便連秦國的命運,天下人的命運,又何嘗不是都在圈子內,人人都為了掙脫輪回宿命而掙扎?”

    羋月看著秦王駟,似乎又要被他說服了。可是,不管是真是假,她已經進入這個局了:“大王,如果現在結束,大家都還能再退出。如果還要我再入場,那最後只有死亡才能退出了。”說到最後,她發現自己不能再與他繼續待在同一個屋子裡,否則的話,她會透不過氣來。

    她方欲向門口走去,秦王駟卻大步上前,按住她的肩頭,冷笑道:“你有聽說過棋局還未結束,對弈者還在繼續下,棋子自己可以選擇退出的嗎?”

    羋月大驚,掙扎欲走,卻被秦王駟抱住,按住她的肩頭將她扳過來。羋月掙扎得更厲害了,她的掙扎仿佛也惹怒了他,他的手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的心中充滿了憤怒,這一生他對於女人予取予求,卻沒有想到過,居然還有這樣一個女人,到了如今這個程度,還想掙扎,還想逃脫。

她到底愛過他嗎?他到如今還沒征服她嗎?她是如此地不馴服,如此地有生命力,如此地不肯放棄,如此地敢孤注一擲。而他,他的生命力在消逝中,他不得不對現實再三妥協,他甚至已經不敢再賭。

    他把她控制在手底下,是一種不甘心,更是一種急欲證明自己的征服欲。羋月越掙扎,他的手便掐得越緊。羋月的力氣畢竟不如他,漸漸地喘不過氣來,呼吸也越來越困難。她整個人已經無力掙扎,手足都因失控而發軟顫抖。

    他的手漸漸松了,羋月腳一軟,便跌了下去。他伸手將她托住,慢慢地跪坐下來,看著她身不由己地伏在自己的膝頭,潔白的脖子上一片紅痕,這是他留下的。

    她的雙目有些失神,嘴唇顫抖著,如此地柔弱無助。他明明知道這只是一種假像而已,卻不禁感覺到了快慰,感覺到了心動。他俯下身子,吻住她顫抖的嘴唇,然後一點點地繼續吻下去,吻著她的脖頸處剛才被他的手掐紅了的位置,再慢慢地吻到她頸部的脈動處,感覺到她因此而顫動,他的血脈也因此更加熾熱。

    “嘶——”的一聲,羋月的衣服被撕破了,一件件衣飾被拋出,落地。

    羋月一動不動,恍若死去。

    可是,他不會由得她繼續以冷漠來抵制,他低下頭,一點點地吻了下去。

    太陽漸漸落山,房間內一點點暗下去,最後一縷陽光照到羋月*的肩頭,一閃即沒。

    黑暗中,羋月咬著牙,開始掙扎。失去的力氣,似乎又漸漸恢復。她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用盡了所有能夠動用的武器,她咬、她掐、她踢、她頂……黑暗中,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如同原始的野獸一樣,緊緊貼在一起,似搏殺,又似廝咬。

    他把她按下去,她卻用盡力氣,又要翻轉過來。漸漸地,搏殺變成了糾纏,糾纏變成了交融,然而就算是在交融中,也充滿了搏殺。

    秦王駟喘息咬牙:“這才是你的本性,是嗎?”

    羋月沒有說話,因為她的牙,咬住了他的肩頭。

    秦王駟發出抽痛的吸氣聲,掐著她的脖子,好不容易讓她將嘴鬆開,又用自己的嘴,將她的嘴堵上。兩人從榻上到席上,從席上到地板,這一夜,搏殺數次,依舊不能甘休。

    到天亮的時候,兩人糾纏在一起,昏睡過去。直到過了正午,才悠悠醒來。

    羋月睜開眼睛,看到的是自己同秦王駟糾纏在一起逆穿越,別這樣對我。她倒吸一口涼氣,推開秦王駟。這一舉動,卻將秦王駟推醒了,他的手按住羋月,咬牙笑道:“就這麼想離開寡人嗎?”

    羋月只覺得頭昏昏沉沉,全身無力,便是想吵想掙扎,也已經沒有半分力氣。她咬牙道:“你放開我,現在是大白天了。”

    秦王駟冷笑:“大白天又怎麼樣……”

    羋月怒道:“放我起來!”

    秦王駟冷笑:“不放又如何!”

    羋月連話也無力再說,只推了他一下,不料反招來他用力將她拉進懷中。

    忽然間,一陣奇怪的咕咕聲傳來,兩人都怔住了。

    羋月的臉頓時黑了,用力推開秦王駟。秦王駟卻已經聽到,原來是羋月的肚子在叫。

    自前日回來,一直到昨日秦王駟來之前,羋月只用了一碗米湯,到現在已經整整兩日,肚子自然餓得咕咕叫了。

    羋月惡狠狠地瞪著秦王駟,秦王駟看著她的樣子,心中怒火不知何時已經消失,摟著她縱聲大笑起來。笑了半日,才叫道:“繆監,送膳食進來。”

    繆監在門外一直守著,聽了秦王駟叫聲,連忙叫人去準備膳食,他走到門前,欲推門進去,但終究還是不敢,只輕輕敲了一下。

    秦王駟卻道:“你把膳食放在門邊,不必進來了。”

    秦王駟在常寧殿三天三夜,不曾出來。

    自此,羋八子專寵,秦王駟再不曾臨幸過其他的妃嬪。

    而宮中更是流傳,秦王駟已經召樗裡疾進宮,商議易儲之事。

    此事一出,羋姝與嬴蕩便如坐於火山之上,日夜不能安枕。

    椒房殿中,羋姝、嬴蕩,以及新太子婦魏頤聚在一起,商議此事。

    繆乙躬身,侍立在一邊。

    羋姝陰沉地問繆乙:“你說,大王病重,此事可真?”

    繆乙恭敬地答道:“是,多則三年,少則……”

    羋姝一驚:“如何?”

    繆乙道:“雖然太醫令對大王說,少則半年,可奴才私下問過太醫令,說大王的病情,無法掌控,他說的時間只是樂觀估計而已……”

    繆乙站在這裡,卻非無因。他是最早知道秦王駟身體狀況的人,因此早懷異心,尋找後路。在嬴蕩被立為太子之後,繆乙便懷著投機的目的,暗中與羋姝交好,私泄消息給羋姝和嬴蕩。

    他知道,秦王駟死後,繆監自然也會從他的位置上退下來,而這個位置,他一直以為,不管認資歷、論能力,皆非自己莫屬。可是他卻沒有想到,會有一天風雲忽變,秦王駟居然會轉向羋八子和嬴稷,動了易儲之念。於是他只能鋌而走險,直接投效羋姝,促其提早動手了。若是早知道羋八子能夠上位,他一定會提早討好她。可惜誰也看不到這麼遠,等他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才驚覺自己已經遲了一步傾靈。羋八子的身邊,早就有一個繆辛了。

    繆監頭一批的假子當中,如今只剩下他與繆辛。當日繆辛被派去服侍羋八子,他還暗笑繆辛從此就失去了競爭大監的機會,自己已是唯一人選。可是沒有想到,繆辛以這樣一種方式回來。想到這裡,心中暗暗生出了對繆監的怨恨。當日繆監將繆辛派到羋八子身邊,是不是早就在特意為繆辛鋪路了?想自己多年來對繆監殷勤侍候,萬分討好,竟是換不來他對自己的栽培,繆乙就心生不滿。

    他既不仁,自己便也不義了。只要王后能夠上位,那麼,他根本不需要繆監,也能夠得到那個位置。

    羋姝聽了繆乙之言,不由得失神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來得這麼突然?”

    繆乙焦急地道:“王后先別傷心,如今正是最危急的關頭,大王已召樗裡疾入宮商議易儲之事。”

    羋姝尖聲道:“不可能……”

    繆乙道:“千真萬確,奴才在一邊親耳聽到的。”

    羋姝暴怒地站起道:“我去殺了那個賤人,我去殺了那個孽種!”

    繆乙道:“王后不可!若是這樣,大王豈不是更有理由廢後了?”

    羋姝跌坐,淚水落下,神情絕望:“大王,大王真的對我如此絕情嗎?”

    魏頤大急,勸道:“母后,母后您醒醒,您素日的英明果斷哪兒去了?當務之急,難道不是想應對措施嗎?”

    羋姝掩面泣道:“大王,大王竟然如此狠心絕情,我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魏頤急了:“母后,如今只有殺了羋八子母子,才能永絕後患。”

    羋姝聽了這話,心中一動,只是這些日子以來,她因為兩次出手,而差點將自己陷入絕境,不免如驚弓之鳥。想了想,反而疑心起來,看著魏頤:“你……若是我們殺了羋八子,大王動怒,子蕩和子稷不保,難道不是你魏氏得利嗎?”

    魏頤只覺得十分冤枉,叫道:“母后,這時候您怎麼還這麼疑心病重?太子是我的夫婿,他若做了大王,我就是王后。魏夫人只是我的姑母,公子華是我的表哥,他們得勢,於我有什麼益處?難道這親疏遠近,我竟會不知道嗎?”

    羋姝道:“那你說,該怎麼辦呢?”

    魏頤眉間殺機陡起,道:“不如趁大王上朝之時,派殺手潛入承明殿,殺死子稷。”

    繆乙卻道:“不可。”

    魏頤道:“為何不可?”

    嬴蕩之前一言不發,此時卻沉聲道:“宮中禁衛森嚴,大監控制有術,只怕不是什麼殺手可以潛入的。”

    魏頤看著嬴蕩,卻道:“我卻不信。便是有護衛,又怎麼樣?太子不是招了三名大力士,有萬夫不當之勇嗎?不如讓太子帶此三人入宮,趁大王不在的時候,以兄弟切磋的名義,令這三名力士假借比試之機,‘失手誤傷’……”

    羋姝看著魏頤,臉色陰晴不定。她沒有想到,這個魏氏女,竟是厲害不輸于魏夫人。她暗中起了警惕之心,口中卻道:“太子婦說得有理。好孩子,便依你之計行事吧。”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44:17

羋月傳 第234-237章 秦王薨

  不覺數月過去,秦王駟與羋月幾乎形影不離,兩人的關係卻是極為微妙,既似親密,又似決絕。

    秦王駟發覺自己的生命力在流逝,他越是感覺到自己臨近死亡時的軟弱和畏懼,越是迷戀羋月身上那種百折不撓的生命力。

    有時候他又十分矛盾,眼前的這個女人,學得太快,成長得太快,快到幾乎要逃離他的掌控,甚至對許多政事的反應能力和決定能力,已經不下於他了婚情撩人。

    他依戀著她,又苛責她。而羋月,在他的面前,亦不似之前那種姬妾式的千依百順。她開始管理他的飲食,反譏他的責難,但又溫柔地安撫他的暴躁,平息他的不安。

    他已經在逐步安排,將諸公子一一派往封地,又將嬴蕩最為倚重的甘茂作為司馬錯的助手派去蜀中平亂,又逐步將嬴蕩手中的軍權剝離,再下旨召魏冉與白起回咸陽。

    他與樗裡疾已商議數次,樗裡疾一開始反對,但最後還是同意了。更易太子之事非同尋常,他要做好充分的準備才是。

    這一日,秦王駟已經上朝,羋月回到常寧殿中,繆監帶著嬴稷在承明殿中練習武藝。

    忽然間,臺階下傳來一陣“太子,太子請留步”的聲音。繆監神情一變,迅速走出來,卻見嬴蕩帶著一隊侍衛,已制住了宮門的守衛,正拾級而上。

    繆監瞳孔收縮,瞧得出嬴蕩身後的三個壯漢,正是他招攬來的三名大力士——孟賁、烏獲和任鄙。

    繆監上前一步,擋在前面,行禮道:“老奴參見太子。不知太子到來,所為何事?”

    嬴蕩看著繆監,咧嘴一笑,孟賁上前,便把繆監擠到一邊,讓嬴蕩進入殿前。

    嬴蕩看到站在廊下、手持木劍的嬴稷,笑道:“子稷,你手持木劍,可是在練武嗎?”

    嬴稷警惕地看著嬴蕩,行禮道:“臣弟參見太子。不知太子到此所為何事?”

    嬴蕩冷笑一聲:“何事,何事?怎麼人人都問我所為何事?子稷,你可知這承明殿,我也是住過的,而且比你還早。想不到如今你鳩占鵲巢,卻反來質問我,當真是笑話了。”

    嬴稷臉色發白,卻努力站在那裡不肯後退,道:“太子此言差矣。你我住在這裡,皆是父王之旨意。此處既非太子的,亦非我可以搶佔的。太子說這樣的話,卻是置父王於何地呢?”

    嬴蕩縱聲大笑起來:“好一張利嘴,我竟是拿你無可奈何了。子稷,我看你一個人練功,未免無趣,不如讓我手下的護衛來陪你練練如何?”

    牛高馬大的孟賁聞聲便上前一拱手,道:“公子,請。”

    嬴稷眼見此人如一座巨鼎一樣,迎面壓了過來,不禁倒退兩步,聲音發抖,卻努力撐住了,道:“太子,此處乃父王的寢宮,豈可隨便做比試之地?您這幾位勇士與我身量懸殊,實不相稱,還是下次我也請幾位勇士與您的護衛較量吧。”

    嬴蕩冷笑:“子稷何必客氣呢?我還記得,當日你的舅父武藝高強,想來你也學到不少。若是你看不上我的武士,那哥哥自己與你對練可好?”

    嬴稷看著嬴蕩,咬牙道:“太子,您是儲君,當為我們兄弟的表率。若是行為有失檢點,豈不令父王失望?”

    嬴蕩道:“是啊,有你這個弟弟在,豈不是襯得我這個哥哥越發令人失望了?子稷,你真是聰明,或者是太聰明了,所以心也太大了吧。”

    說著,嬴蕩大步向嬴稷走去。

    繆監一驚,轉頭看了看周圍,見繆乙悄悄退下,以為是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定下心來上前一步:“太子,公子稷年紀尚小,嫩胳膊嫩腿的,學武也是剛起步,如何能夠與您相比?太子當真是有孝心,這幾位勇士英武過人,想是您特地尋來進獻大王的吧夫子傾城。大王過會兒就要散朝回來了,看到一定歡喜。”

    嬴蕩冷笑道:“子稷也是我大秦公子,如此體弱畏戰,豈不是丟了王家臉面?我身為兄長,應該好好教導於他。孟賁,你帶子稷去練武場,好好侍候他練功。”

    孟賁道:“是。”

    繆監大驚道:“來人。”喚出十余名黑衣暗衛,叫道:“保護好公子。”

    嬴蕩冷笑道:“你這閹奴,好大的膽子!你們可知我是誰?以下犯上,該當何罪!”

    繆監沒有說話,只是把嬴稷護到自己身後。

    嬴蕩冷笑道:“給我拿下!”

    兩邊頓時相鬥起來。嬴蕩等有備而來,那孟賁三人果然是有萬夫不當之勇,暗衛們竟紛紛不敵。

    繆監不動聲色,繼續後退。

    孟賁等三人將十余名暗衛都打得口吐鮮血倒在地上,殿前只剩下繆監和嬴稷。

    嬴蕩冷笑道:“不承想承明殿前的暗衛,也不外如是,父王把安全交給你們,我豈能放心?”

    不料此時,卻聽得一個聲音怒道:“那麼,寡人應當叫誰來護衛承明殿的安全,是太子你嗎?”

    嬴蕩大驚,轉頭看到秦王駟拾級而上,冷冷看著他。

    嬴蕩縱是膽子極壯,此時積威之下,竟也呆住。但聽得秦王駟冷哼一聲,嬴蕩只得轉身下拜:“兒臣參見父王。”

    嬴稷也從繆監身後鑽出來,向秦王駟行禮:“兒臣參見父王。”

    孟賁等人見到秦王駟帶著大隊侍衛上來,又見嬴蕩已經跪下,只得停手,隨眾人一起跪下行禮道:“參見大王。”

    秦王駟冷笑道:“太子好生威風,竟然可以帶著人馬殺進寡人的寢殿,是不是接下來就要逼宮弑父了?”

    嬴蕩大驚道:“兒臣不敢,兒臣只是與稷弟開個玩笑而已。”

    秦王駟道:“開個玩笑,就能把寡人寢宮的護衛統統打傷?”

    嬴蕩道:“這幾個是兒臣剛尋來的力士,鄉野鄙夫,不懂禮儀,出手沒個輕重。都是兒臣的錯,容兒臣回頭好好教導。”

    秦王駟道:“他們不懂,你也不懂嗎?你站在這兒,是個死人嗎,容得他們動手?”

    嬴蕩壯著膽子抗辯道:“在父王的心中,是不是也把兒臣當成死人了?”

    秦王駟想不到嬴蕩竟然敢頂嘴,喝道:“你這逆子,意欲何為?”

    嬴蕩索性站了起來,怒道:“兒臣本一心孝敬父王,不曾有二心。只是父王惑于女色聽信讒言,竟要行廢嫡立庶的亂令,兒臣不服,特來相問父王,兒臣身犯何罪,竟要被父王所棄,被這小兒所辱?”

    秦王駟不動聲色,問道:“你這是向寡人興師問罪來了?這是你做臣子、做兒子的禮法?”

    嬴蕩冷笑:“禮法?父王有禮法嗎?若是父王當真棄了兒臣,兒臣怎麼做,都是死罪相愛好嗎相守好嗎。索性當著父王的面,先殺死這奪位小兒,再在父王跟前,自盡領罪,可好?”

    說著,便站了起來,拔刀就向嬴稷沖去。

    孟賁三人見他一動,也都跟著站了起來,揚起了拳頭。

    秦王駟怒極,罵道:“逆子——”

    話猶未了,忽然一口鮮血噴出,頓時倒了下來。

    繆監大驚,躥上來扶住秦王駟道:“大王,大王!來人——”

    眾武士如潮水般擁上,將秦王駟和嬴稷護在當中。

    繆監和嬴稷扶著秦王駟,走入殿中。

    嬴蕩跺了跺腳。

    烏獲急道:“太子,現在怎麼辦?”

    嬴蕩也有些害怕:“快,隨我去見母后。”

    此時羋月正在常寧殿中,坐在廊下,往一個黑陶瓶中插荷花,看到女蘿跑來,抬頭問:“發生什麼事了?”

    女蘿道:“太子帶著三名武士,到承明殿找公子稷尋釁鬧事……”

    羋月大驚,站起,抓住女蘿的手:“子稷怎麼樣了?”

    女蘿道:“幸虧大王及時趕到……”

    羋月松了一口氣。女蘿又繼續道:“可是大王卻突發了病症……”

    羋月一驚道:“什麼病症?”

    女蘿道:“奴婢也不知道,但是看情景,似乎挺嚴重的。季羋,若是大王有什麼事的話……”

    羋月跌坐,袖子帶到黑陶瓶,瓶子倒了,荷花荷葉亂棄在地板上,水流在地板上慢慢漫延,一滴滴墜於階下。

    羋月抬頭,天地似在旋轉。

    女蘿的聲音似從極遙遠處傳來:“季羋,季羋……”

    羋月緩緩轉頭,似極陌生地看著眼前女蘿的臉,一會兒模糊一會兒清楚,好一會兒才用夢遊般的語氣道:“你剛才說到哪兒了?”

    女蘿道:“大王病重。”

    羋月想站起來,卻發現自己沒有力氣。

    羋月伸出手,女蘿連忙扶著她站起來。羋月一手扶著女蘿,一手扶著板壁,慢慢地走著。四下一片寂靜,唯有羋月的木屐聲響動。

    羋月停住,手緊緊抓住女蘿。她思索了好一會兒,此時已經完全冷靜下來,甚至連聲音都冷得不像平日了:“我記得,你有個兄長。”

    女蘿道:“是,奴婢的兄長蒙季羋救回,如今安排在少府任小吏。”

羋月道:“每逢月末,唐姑梁會把當月製造的兵器,交由少府入庫,這件事,我記得是指派你兄長從中聯繫的。”

    女蘿道:“是。”

    羋月道:“你現在出宮去,讓你兄長,把這幾個月墨門上交的兵器,全部扣下來。”

    女蘿大驚,她想說什麼,看著羋月的神色,終於什麼也沒有說,躬身行禮道:“是。”

    羋月看著女蘿轉身而去,嘴角顫抖道:“希望……什麼事也不會發生。”

    秦王駟忽然發病,宮中大亂,樗裡疾立刻點齊兵馬,將宮廷內外控制起來。此時已經分封在各處的諸公子卻不知何時接到訊息,紛紛帶著各自封地上的兵馬,趕回咸陽。

    一時間,山雨欲來,咸陽城陷入緊張的氣氛當中。

    承明殿內室,秦王駟悠悠醒來,抬眼就看到樗裡疾緊張地跪在他面前。

    樗裡疾道:“大王,您怎麼樣了?”

    秦王駟欲張口說話,又喘息不止。

    樗裡疾道:“太醫令,快來看看大王怎麼樣了。”

    太醫令李醯正侍候在一邊,此時忙帶著藥童上前,按住秦王駟的脈門和幾個穴位,好一會兒才放開,秦王駟這才喘息稍定。

    李醯道:“大王此症,忌用神,更忌大喜大怒,請大王珍重萌貨大戰美御醫。”

    秦王駟道:“寡人昏迷多久了?”

    樗裡疾道:“三天了。”

    秦王駟一怔:“三天了?”隨後他沉默片刻,道:“太子何在?公子稷何在?”

    樗裡疾道:“太子與諸公子都在外殿候著。”

    秦王駟道:“宮中事務,現在由誰主持?”

    樗裡疾道:“由王后主持。”

    秦王駟臉色微怒:“王后尚在閉門思過,何人讓她出來的?”

    樗裡疾道:“是臣弟。當此混亂之際,若後宮無人主持,只怕會發生一些不可測的事情。”

    秦王駟閉了閉眼睛,道:“罷了。”

    秦王駟轉頭,看到侍立在榻邊的景氏和屈氏道:“怎麼是你們?”

    繆監小心地道:“大王,這幾日皆是王后帶著景媵人、屈媵人服侍大王。”

    秦王駟道:“其他人呢?”

    繆監道:“奉王后命,其他妃嬪皆在偏殿輪班相候著。大王可是想要召……”

    秦王駟擺手:“不必了。”他看了景氏和屈氏一眼,道:“你們也出去。”

    景氏和屈氏道:“是。”

    繆監道:“大王是要召王后來嗎?”

    秦王駟搖搖頭。

    繆監試探著道:“那麼,是羋八子……”

    秦王駟卻看了樗裡疾一眼。

    樗裡疾臉色沉重道:“大王病重,消息外泄,不但宮中的諸位公子都在外面輪流侍疾,今日,外封和在軍中的幾位公子都快馬趕回來了。”

    秦王駟冷笑道:“他們這是來侍疾,還是要逼宮?”

    樗裡疾道:“大王這句話說到點子上了。大王,看似宮中諸公子齊聚侍疾,實則咸陽城中,各位公子及母族的勢力已經各踞一翼,都是風聞……”

    秦王駟道:“風聞什麼?”

    樗裡疾靠近秦王駟壓低了聲音道:“都是風聞,大王想要廢嫡立庶。”

    秦王駟臉色鐵青道:“那又如何?”

    樗裡疾道:“諸公子齊聚,大王廢太子容易,但想要立公子稷為太子,卻難如登天,只怕這二十幾位公子會為了爭當儲君而鬥得你死我活。大王,別忘了當年齊桓公雖稱霸一時,可尚未斷氣就有五子奪位,束甲相爭,齊桓公三月不葬,甚至屍體生蛆……”

    秦王駟打斷他:“住口,不要說了。”

    樗裡疾道:“大王,事已至此,此乃天意不可違也。還請大王以大局為重,為避免國家動盪,臣請大王放棄易儲之念吧狂女重生-嫡妃鋒芒。”

    秦王駟狂笑起來:“天意……天意弄人,難道天意也在跟寡人作對嗎?哈哈哈……”

    秦王駟向後倒去,繆監連忙扶住。

    樗裡疾道:“快宣王后。”

    秦王駟道:“不必。”

    繆監低聲道:“那大王要宣誰?”

    秦王駟微弱地道:“你去——西郊行宮,召庸夫人入宮侍疾。”

    眾人大驚。

    庸夫人踏入承明殿偏殿的時候,在場所有人的眼光,都聚在了她的身上。

    此時正是羋姝帶著後宮妃嬪,守在承明殿偏殿,輪番為秦王駟侍疾。她自是知道,成敗就在眼前,因此一刻也不肯放鬆,更是把羋月視為眼中釘、肉中刺。

    她以為秦王駟醒來,第一個必是要叫她的,便是不叫她,也會召羋月。卻沒有想到,秦王駟第一個叫的,卻是遠在西郊行宮的庸夫人。

    羋姝眼睛裡都是血絲,死死地盯住庸夫人。

    魏夫人在羋姝耳邊輕聲道:“她就是庸夫人。”

    羋姝看著站在陰影裡近乎不存在的羋月,又看向明顯蒼老的庸夫人,冷笑道:“大王只怕還當她是十幾年前的庸夫人吧,見了她,只怕失望得很。”

    羋姝端坐著,擺出等待庸夫人見禮的樣子,庸夫人卻看也不看她,徑直向內室走去。

    羋姝大怒,指著庸夫人喝道:“你站住。”

    庸夫人如同看路人一樣,掃了她一眼繼續向前走。

    羋姝一怒站起,叫道:“來人,擋下她。”

    繆監上前恭敬地道:“王后,大王有旨,令庸夫人入見。”

    羋姝怔住了,眼睜睜看著庸夫人從她面前走過,從齒縫裡低聲詛咒道:“一個老棄婦,居然還敢厚著臉皮回來。”

    庸夫人站住,回頭,看著羋姝道:“你何不問問你自己的心,在大王眼中,究竟誰才是棄婦?”

    羋姝一時怔住:“你……”

    見庸夫人徑直入內,羋姝滿腔怒火無處發洩,轉頭看到羋月,譏諷道:“我還以為你如何得寵,沒想到在他的心目中,你根本什麼都不是。”

    羋月平淡地道:“在大王心中,除了庸夫人以外,其他的女人統統什麼都不是。”

    羋姝惡毒地看著羋月,又看看殿中的嬪妃們,恨恨地道:“總有一天,我會教你們知道,如何才叫什麼都不是!”

    不理殿外眾人,庸夫人走進承明殿內室,直奔向躺在榻上的秦王駟,叫道:“大王!”

    秦王駟看著庸夫人進來,吃力地叫著她的小名:“桑柔……”

    繆監已經得了秦王駟吩咐,此時便率人盡數退了出去,室內只剩下庸夫人和秦王駟兩人楊家將:虛言神話。

    庸夫人坐到秦王駟的身邊,握住他的手,已經哽咽。

    兩人對視,朝陽斜照入窗,照見兩人鬢邊縷縷銀絲。

    庸夫人忽然含淚笑了。

    秦王駟道:“你在笑什麼?”

    庸夫人道:“我笑當日,也是在這個房間,我們曾戲言,將來老了,白髮相對,仍然執手……”

    秦王駟歎息:“是啊,我們都老了。”

    庸夫人垂淚:“大王,怎麼會弄到如此地步?”

    秦王駟忽然笑了起來,他笑得咳嗽不止,笑得幾乎無法停住。好不容易,才漸漸停息下來,道:“桑柔,你還記得嗎,我當日要娶魏氏,你一怒離宮的時候,曾經對我說,我會後悔的。”

    庸夫人想到昔日之事,苦澀中又帶著一絲甜蜜,搖了搖頭:“那時候我年少氣盛,胡言亂言,大王不必放在心上。”

    秦王駟卻搖了搖頭,道:“你說得對,寡人是後悔了。當時我年少氣盛,急功近利,為了秦國的霸業,辜負了你的情義,讓秦國失去了一個好王后,現在想起來,何其蠢也。”

    庸夫人看著他鬢邊叢生的白髮,心中不忍,勸道:“大王,事情都過去了,我並不怪大王。”

    秦王駟卻搖了搖頭,道:“可寡人怪自己。其實如今回頭想想,那一點與魏國聯姻的功利,有與沒有,區別並不大。可是寡人一錯再錯,先娶魏女,後娶楚女,皆是拿王后之位,去換取政治利益,卻不曾想到後繼之事。到如今後繼乏人,為了儲位之事,明知不宜,還是再三妥協。寡人若能有一賢後輔佐,何至於此啊!”

    庸夫人失聲痛哭:“大王,您別說了,是我的錯,是我不應該固執己見,不應該離您而去。”

    秦王駟幽幽一歎:“不,你沒有錯,唯你固執己見,你如今還是當日的桑柔。”

    庸夫人轉頭,拭去淚水,問道:“大王,有什麼事要臣妾去做的,就說吧。”

    秦王駟微微一笑:“不愧是我的桑柔,到今日,依舊與我心有靈犀。你看到羋八子了嗎?”

    庸夫人點了點頭:“您要我助她?”

    秦王駟沒有回答,卻說了一件不相干的事:“當日你為何要為她求情,是因為她很像你嗎?”

    庸夫人搖頭道:“不,她並不像我。我離開您,是因為我不得不離開。”

    秦王駟道:“寡人曾經請你留下。”

    庸夫人搖頭,幽幽歎息著道:“我這一生,縱然人去了,心還留在你身邊。可是我喜歡她,當斷則斷,這樣就能夠解脫自己。我做不到的,希望她能夠做到。可是你啊……”

    秦王駟微笑道:“寡人怎麼了?”

    庸夫人道:“你強留下她,就不要害了她。”

  秦王駟沒有說話。

    庸夫人看著秦王駟,歎了一口氣。

    秦王駟睜開眼睛道:“既然如此,寡人有一件事,要托與你……”

    他示意庸夫人近前,庸夫人俯下身子,將耳朵貼在他的嘴邊,聽著他述說,臉上的神情,卻越來越詫異。

    終於,庸夫人沉默片刻,點了點頭。她走到幾案上,鋪開帛書,提筆依著秦王駟的吩咐,一字字寫下詔書,寫完之後,拿到秦王駟面前給他看。

    秦王駟看了,點了點頭笑道:“桑柔,你學寡人的字,至今還學得如此之像啊!”

    他與庸夫人從小一起長大,一起習同一種字體,到如今庸夫人的字,依舊與他極為相像,普通人也是極難分辨出來的。

    庸夫人苦笑:“我但願能夠為您做這最後一件事。”

    秦王駟點了點頭:“你去叫樗裡子進來吧。”

    庸夫人點頭,走出內室,叫了樗裡疾進來。

    樗裡疾進來,跪在秦王駟身邊,眼睜睜看著秦王駟的生命力在一點一滴消失,卻無能為力。

    秦王駟吃力地睜開眼睛,叫道:“疾弟。”

    樗裡疾忙上前應道:“大王!”

    秦王駟道:“寡人去後,大秦會怎麼樣呢?”

    樗裡疾道:“有列祖列宗保佑,大秦的將來會越來越好。”

    秦王駟道:“說什麼傻話,難道那些消失了的國家,沒有列祖列宗的保佑嗎?國家的將來,不在祖宗,而在子孫啊。你說,寡人去後,子蕩鎮得住江山嗎?”

    樗裡疾勸慰道:“大王放心,嫡長繼位,江山穩固,大秦兵馬足以震懾四方強鄰,不會有什麼動盪的。”

    秦王駟道:“寡人只怕動盪不在外敵,而在內朝妻主太狂夫之過。”

    樗裡疾道:“大王是說……”

    秦王駟閉目沉吟,忽然眼睛一睜,眼中殺機盡現:“寡人想殺了羋八子。”

    樗裡疾心頭一震,張口就要答應,最終還是搖了搖頭:“臣不同意。”見秦王駟想要說話,卻有些吃力,於是繼續道:“大王愛其才,欲立其子為儲,但時移勢易,羋八子母子即便成了棄子,怨恨卻已經種下,羋八子與王后只怕難以共處蒼天之下……大王之意,臣弟可有猜錯?”

    秦王駟閉了閉眼睛,沒有說話。

    樗裡疾卻道:“大王,若是殺了羋八子,您可還要再殺死公子稷,可還要再殺死目前仍在蜀中平亂的魏冉?”

    秦王駟忽然笑了:“你還記得當年修魚之戰後,寡人曾令你將一個叫唐昧的人秘密押送入宮的事嗎?”

    樗裡疾點頭道:“記得。”

    秦王駟道:“羋八子出世之前,曾有天象預言,說她是霸星降世,當橫掃六國。那唐昧就是預言之人。”

    樗裡疾道:“那唐昧現在何處?”

    秦王駟道:“寡人已經殺了他。”

    樗裡疾沉默了,他不敢相信秦王駟竟然也有如此迷信的時候。但看著秦王駟的病容,他心中又有一絲了然和憐憫。

    樗裡疾試探著道:“所以大王當初想立公子稷為太子,是否也……”

    秦王駟閉目不語。

    樗裡疾急了:“大王,臣弟以為,從來王圖霸業,靠的是好男兒馳騁疆場,豈是一個婦人能夠承擔得了的,更遑論橫掃六國!”

    秦王駟睜開眼,眼神淩厲。

    樗裡疾不敢再說,忽然悲從中來,撲倒在地道:“王兄為了大秦江山,心血耗盡,竟氣血衰弱至此……”他說不下去了,哽咽難言。

    秦王駟與樗裡疾眼神接觸,竟似都懂了。

    銅壺滴漏之聲,一滴滴似敲打在心頭。

    好一會兒,秦王駟慢慢掃視室內,看著自己的病榻,幾案前的藥碗,乃至氣氛壓制的整個房間。他看到門邊布幔在晃動,讓他想到布幔後,在殿外候著的妃嬪、兒子和臣子們。

    他吃力地伸手,樗裡疾循著他的眼神,看到了掛在牆上的劍,連忙上前幾步,把寶劍拿過來呈送到秦王駟的面前,又將秦王駟扶坐起來。

    秦王駟想抽出寶劍,抽了一下竟沒有抽動,樗裡疾上前想要幫忙,秦王駟用力一拔,將劍拔了出來。

    秦王駟看著手中的寶劍,喘息了幾下,又將劍遞還給樗裡疾。

    秦王駟道:“你說得不錯,是寡人病重,連膽氣都弱了,竟然想著借助所謂的天命。張儀的勸說固然打動我,但多少,還是……這也罷了,但是疑忌一個婦人……嘿嘿,真是可笑,那還是我嗎?”

    樗裡疾心中惻然,泣道:“大王——”

    秦王駟道:“輸贏成敗,憑的是我嬴氏子孫的膽氣才能,不是倚仗天命,也不是畏這世間有多少能人一傾紅顏媚天下。若是連這點器量也沒有,我大秦談何爭霸天下?”

    樗裡疾道:“大王乃世間強者。男兒爭霸,不畏敵強,而畏心怯;不畏人亂,而畏自亂。”

    秦王駟道:“罷了,罷了。”

    樗裡疾道:“那,這羋八子,就此分封?”

    秦王駟搖了搖頭:“羋八子性情強悍,寡人死後,王后是制不住她的,可惜王后並不知道這一點。只怕她會輕舉妄動,到時候闖出禍來,不能收拾。”

    樗裡疾道:“大王的意思是……”

    秦王駟道:“讓她們分開吧,分而相安無事。寡人已經封子稷為棫陽君,封地就在雍城。”

    樗裡疾一驚:“雍城乃大秦故都,自先祖德公至獻公,歷經十九君,為都城近三百年,列祖列宗的陵寢及秦人宗廟仍在此地,許多重要祀典還在雍城舉行……”

    秦王駟長歎一聲:“雍城雖受尊崇,卻沒有發展空間,若是子稷分封邊城或者新收地區,只怕將來擴張迅速,尾大不掉……”

    樗裡疾道:“大王既考慮至此,那羋八子也會思慮至此。若是她安心就封倒也罷了,若是她不能就封,或者王后不許她就封,那麼……”

    秦王駟道:“若是羋八子不能就……”他冷笑一聲,“你便……”樗裡疾忙俯近秦王駟,聽著他的述說,連連點頭。

    秦王駟喘息了幾聲,自袖中取出一封詔書來,遞給樗裡疾,道:“你看看這個。”

    樗裡疾展開一看,臉色大變:“大王,這……”

    秦王駟又喘息幾下,道:“寡人已經重用過她,瞭解她,甚至親手教她出來。若是一直不用,也便罷了;若是當真有事,這便是寡人為大秦留的一條後路。但願……但願是用不上的。”

    樗裡疾哽咽:“大王。”

    秦王駟看著樗裡疾:“你明白了?”

    樗裡疾點頭。

    秦王駟微微點頭:“如此,你已經心裡有數。將來有事,寡人也好放心。”

    樗裡疾應聲:“是。”

    秦王駟道:“你去替寡人用璽吧。”

    樗裡疾鄭重行禮,到了秦王駟幾案邊,取得玉璽,端端正正地蓋好,吹幹朱泥,再封入紫囊中,呈與秦王駟。

    秦王駟點了點頭,將紫囊收好,道:“你去叫庸氏進來吧。”

    樗裡疾已經明白,一拱手,退了出去。

    庸夫人再度進來,不久之後,秦王駟依次召王后、唐夫人、魏夫人等進來,各自說話。眾後妃皆肅然而進,掩面輕泣而出。

    此後,其下妃嬪便沒有再召,只召了羋八子進來。

羋月走進承明殿內室時,但見秦王駟半坐在榻上,之前進來的魏夫人正伏在他的膝頭哭泣著。

    見羋月進來,魏夫人紅腫著眼,從秦王駟膝邊站起,陰冷地看了羋月一眼,從另一頭出去了。

    羋月走到榻邊,跪下道:“大王有何吩咐?”

    秦王駟看著羋月道:“你怨恨寡人嗎?”

    羋月搖了搖頭:“不。臣妾怨恨的是命運。”

    秦王駟道:“怨恨命運什麼?”

    羋月自嘲地搖頭:“臣妾只是不明白,若是上蒼憐我,賜給我一國之君的寵愛,為何又那麼早把它奪走。若當真已經將它奪走,為何又讓我重新得到兒時失去的世界,重新得到一國之君的寵愛……”

    秦王駟輕歎一聲:“你的怨恨,不只是對寡人,還對你的父親吧!”

    羋月搖頭,有些迷惘地說:“不知道。大王,剛才站在外面,我卻是在為大王祈禱。大王,不管我對您有多少深情和怨恨,可若是您能活著,臣妾寧可折壽以換。因為臣妾,真的不能再經受一次失去了……”

    她看著秦王駟。他負了她,可他又找回她。她本已經對他絕望,已經逃開,但他把她拉回來的時候,讓她似乎又生了新的希望。可是最終,她還是落到了比被他欺騙更壞的境遇中。

    她如今看著他的時候,已經沒有了怨恨。這些日子,他走近了她,她也走近了他。他的無奈他的妥協他的顧慮,她不能接受,卻已經懂得了。因為懂得,所以諒解。

    可是,她依舊不能不憤怒的。

    有時候她真不明白,上蒼似乎一直在捉弄她邪王寵邪妃。若是當真把她失去的還給了她,為什麼又要再次奪走?難道上蒼就是為了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讓她承受失去的痛苦嗎?上蒼賜她更多的聰明和才慧,難道是為了讓她付出更多努力,再更敏銳更深刻地體驗被剝奪的痛苦嗎?

    羋月的眼淚落下。上蒼,你已經奪走了我的父親,請給我的兒子,留下他的父親吧。你已經讓我的母親承受了世間最屈辱的生存和最痛苦的死亡,何忍讓我再重複我母親的命運?少司命,你曾經救過我,你若有靈,讓大王活下去吧,我願意折壽,也不願意再面臨生命中的絕望。大王,我曾經逃開,就是不想面對這種滅頂之痛。你不讓我離開,那麼求你也別把我拋下……

    秦王駟的病情,好好壞壞,反反復複。在生命的盡頭,他再不要別人的侍候,身邊只留下了庸夫人,而讓他所有名義上的後妃,只在承明殿的偏殿中等待。

    但他沒有再傳喚她們。他不停地接見所有的文臣武將,所有的兒子。他撐著病體,一個個召見,一件件事分派下去。

    直到這一天,等所有的人都退出以後,他閉著眼睛說:“桑柔,你走吧。”

    庸夫人一驚:“什麼?”

    秦王駟指了指幾案上的黑漆木匣,道:“裡面有一個紫囊,你拿出來,帶走。”

    庸夫人打開木匣,取出裡面的紫囊,拆開紫囊,看到了詔書的內容。“這……交給我?”

    秦王駟半閉著眼睛:“是,寡人唯一能夠託付此事的人,便是你。”

    庸夫人喃喃地道:“為什麼?”

    秦王駟長歎:“諸侯爭霸,列國形勢瞬息萬變,寡人得預料到最壞的情況……若當真到了那個時候,你就拿出這道詔書來……”

    庸夫人痛哭:“大王……”

    秦王駟道:“寡人能信得過的,就是你。若是這種情況沒有發生,那麼,在你死之前,就把這道詔書給燒了。”

    庸夫人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秦王駟道:“你現在就出宮去吧。”

    庸夫人道:“不,我要陪著你……”

    秦王駟搖頭道:“王者臨死,交代的是國事,陪伴的是儲君,豈作兒女相向?我待你的心,你知,便是。把我交托的事做好,便是你待我的一片心。”

    庸夫人哽咽著點頭,將詔書拿出,收入懷中道:“你放心。”

    庸夫人站起來欲離開,秦王駟的手指卻鉤住了她的衣袖。

    秦王駟道:“剪一縷你的頭髮留下,讓它陪著寡人。”

    庸夫人拔去發釵,落下半邊頭髮,繆監奉上小刀,庸夫人割了一縷頭髮,以紅線系好,遞給秦王駟。

    秦王駟伸出手,握住頭髮。

    庸夫人掩面而出。

    當夜,眾大臣和公子候在承明殿上,忽然聽得裡面一聲悲鳴:“大王——”

    眾人騷動起來狂狼不噬妾。

    繆監走出來,行禮道:“大王召見諸卿大夫,各位公子。”

    眾人紛紛整冠,表情肅然排隊而入。

    承明殿偏殿,諸後妃也紛紛整衣,表情肅然排隊而入。

    承明殿內室,秦王駟虛弱地躺在榻上,群臣跪在他的面前。

    嬴蕩和羋姝跪在他的榻邊。

    秦王駟抓住了嬴蕩的手,語重心長地道:“‘常棣之華,鄂不。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子蕩,寡人這些年來能夠放心征伐,實有賴你王叔在朝輔佐于我,兢兢業業,嘔心瀝血。你將來為大秦之主,所思所想,當一切為了大秦江山之利。寡人兄弟雖少,卻能同心。寡人給你留下了二十多個兄弟,你能夠用上幾人,同心幾人?”

    嬴蕩轉頭,眼神從二十多名公子的臉上掃過,看到他們一個個臉色各異,或掩飾或轉頭或露出笑容。他知道秦王駟的心意,轉身向他磕頭道:“兒臣當不負父王所托,兄弟同心,共揚我大秦國威。”

    秦王駟目光淩厲,一把抓住了嬴蕩的手,道:“寡人也不要你對每一個人都能夠託付信任,寡人只要你起一個誓,你有生之年,不會傷你一個兄弟的性命。若有違誓,天譴之!”

    嬴蕩知道他的心結何在,當下起誓道:“父王放心,兒臣既為大秦之主,當珍視我所有手足。兒臣願在父王面前起誓,有生之年,絕不會出現兄弟相殘之事,若有違誓,願受天譴!”

    秦王駟長舒了一口氣,道:“如此,甚好。”說罷朝樗裡疾點了點頭。

    樗裡疾出列宣讀詔書:“諸公子就封,其母可隨子去往封地。由太子蕩繼位為王。”

    秦王駟道:“寡人將秦國,將太子,託付于諸卿了。”

    群臣道:“臣等遵旨。”

    秦王駟的目光一一掠過眼前跪著的群臣、諸子,看到跪在另一邊的羋姝和其他妃嬪,最終停留在跪在最後的羋月身上,凝視甚久。

    黎明的時候,秦王駟閉上了眼睛。

    眾人大放悲聲:“大王……”

    各妃嬪從承明殿內室出來,一邊抽泣,一邊伸手卸下簪環,剪下半邊頭髮,在眾內侍近乎押送的陪同下,從另一邊小門走出。

    喪鐘回蕩,聲音傳過一重重宮簷,內侍們在宮巷、廊下,驚惶奔走。

    庸夫人一襲黑衣,秘密出宮,匆匆登上一輛馬車,絕塵而去。

    群臣魚貫而入,在宮門口脫去帽子,接過白布紮在頭上。

    承明殿外,諸公子、大臣分批跪倒,大放悲聲。

    宮中內外,一片素服。

    西元前311年,秦王駟去世,諡號秦惠文王。秦惠文王在位時繼續了商鞅之法,任用各國人才,收並巴蜀,是秦國歷史上承上啟下的一代君王。秦惠文王死後,由太子嬴蕩繼位為王。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44:43

羋月傳 第238-241章 追遺詔

  西元前311年,秦王駟去世,諡號為秦惠文王。秦惠文王死後,由太子蕩繼位為王。

    舉國皆喪。

    王后羋姝成了母后,依惠文王之諡,被稱為惠後。而她剛剛成為母后遇上的第一件事,就令得她的神經高度緊張。

    “你說什麼?”羋姝的眼神如同刀鋒,要將眼前的人割成碎片,“遺詔?什麼遺詔?”

    跪在她面前的,便是昔年秦惠文王身邊的內侍繆乙,他早于先王重病之時投機下注,來到了當年的王后、如今的惠後身邊。現在,更是在她成為母后之時,前來通報這個重要的消息。

    “是,先王重病的時候,奴才在一邊侍奉,看到先王臨終前,曾拿著一道遺詔在看。奴才偷眼掃了一下……”說到這裡,繆乙故作神秘地停了停。

    羋姝卻並不欣賞他的故弄玄虛,冷笑一聲道:“什麼內容?”

    繆乙聲音壓得極低,幾不可聞:“奴才不曾看到……”

    羋姝這數日又忙又累,早失去了耐性,聽他吞吞吐吐,暴躁地道:“不曾看到,你說個屁!”

    繆乙橫了橫心,低聲道:“惠後難道不懷疑嗎?先王臨終前,曾經有過怎麼樣的心思?雖然如今先王已去,但若留著這遺詔在,奴才怕,會對當今大王不利……”

    話音未落,卻忽然覺得前面一樣東西襲來,他忙將身子偏了偏,一件金屬之物劃著他的額頭而過,墜落於地。

    原來是羋姝陡然暴怒,順手拿起一根銀簪就擲了過去。幸而繆乙躲了一下,可仍有一行鮮血流了下來。

    繆乙嚇得伏地不敢作聲,耳聽得羋姝氣極之聲:“一派胡言!你當大王是什麼樣的人?大王心如鐵石,豈可輕轉?他既傳位蕩兒,又留遺詔?哈,他是要製造國亂嗎?根本就是你這等賤奴,邀圖富貴,胡編詔諭,企圖製造宮亂紫瞳亂,傾城歎。你是想死嗎?”她的聲音極為尖厲,但又克制壓低,更顯刺耳如梟聲。

    繆乙也不敢擦拭,直挺挺地道:“奴才敢以性命擔保,絕無虛言。”

    羋姝的臉色更是難看:“那這遺詔現在何處?”

    繆乙卻不敢說了。他當日服侍秦惠文王,見其正拿著這道遺詔發怔,就悄悄瞥了一眼,隨即低頭裝出若無其事的模樣。秦惠文王死後,他亦細細找過,卻找不到這道遺詔所在。他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決定告訴羋姝。他如今已經上了這條船,自然不能看著船翻了,教自己沒個好下場。當下只道:“奴才不知。”

    羋姝自牙齒縫中陰森森透出一句話來:“給我挖地三尺地找,務必要找到!”

    繆乙連忙領命:“是。”

    羋姝看了繆乙片刻,忽然又問道:“你說,大監可知此事?”

    繆乙一凜,他心中亦存懷疑。繆監久在先王身邊,尤其是臨終之時,簡直是寸步不離,無事可以瞞得過他。他當日雖匆匆一眼,但也看出那遺詔上字句工整,先王病重之時身體衰弱,他親自服侍過他寫了幾字,都是字跡微顫,恐怕寫不得這麼工整。若不是早就寫好,那便是有人代筆。不管哪一種可能,繆監都不可能不知道。

    他看到那遺詔時是在先王臨終前兩天,那麼最終這遺詔是在誰手裡?這兩天見過先王的人,屈指可數,而最有可能知道此事的,便是繆監了。

    他知道羋姝提到此事的用意,忙磕頭道:“奴才明白惠後的意思,必會完成惠後的心願。”

    羋姝點了點頭,冷冷道:“繆監服侍了大王一輩子,如今大王去了,他也應該好好歇息去啦!”

    繆乙心頭一寒,忙應聲道:“奴才明白。”

    王者之喪,舉國皆縞素。

    繆監站在宮殿一角,看著人來人往,人人為先王致哀,可是又有幾人的悲哀是真正發自心底的呢?

    他只覺得累,累得骨髓裡都滲出深深的倦意來,累得幾乎要站不住。

    當年追隨先王之時,在戰場上幾天幾夜不眠不休都沒事。主子奮戰沙場,他亦要跟在他的馬後衝鋒;主子戰場歸來卸甲休息,他還要服侍得對方停停當當。不管怎麼樣的強度,他都從來沒有累過。

    是這生存的本能,已經刻在他的骨子裡了。他的存在價值,就是服侍先王、依附先王,為先王做一切他想到的,或者沒想到的事情。可是先王不在了,他的存在價值亦已失去。如今,也應該是他告別這個宮殿的時候啦。

    他忙碌地處理著各種事務,看上去一切如常,可是他的靈魂卻似游離在這個宮殿外,而飄浮在空中。曾經,這宮裡發生的一切事,他都要掌握。可如今這宮中的任何事,都已經與他無關了。

    他機械地處理著事務,腦子卻空空蕩蕩的,不覺夜色降臨。他擺了擺手,同身邊的小內侍道:“剩下的事,都交由繆乙吧。”說罷,由小內侍扶著,慢慢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繆乙見繆監從殿內退出,忙停下手頭事務,不去耍一下難得的威風,反而殷勤地跟在繆監的身後,一直扶著他回了房間,又恭敬地給他寬衣脫帽,飛跑著打水給他洗臉,又親自端了水來奉上,連聲道:“阿耶辛苦來嘛,少俠。阿耶喝碗解暑茶。如今這宮中當真事事離不開阿耶,阿耶也當多加保重。”

    繆監亦知他早已抱上了惠後的大腿,也早知道新君上位,似自己這樣的老奴才自當退下了,因此除了給先王送殯之事處處留心,不假手於人,此外一切宮中事務皆撒手給了繆乙。

    他素日冷眼,知道繆乙勢利,如今見其初初得勢,並不急著爭權,反而對自己更殷勤三分,心中也感滿意。他接了茶來,只喝了幾口,長籲了一口氣,道:“你也坐吧。我也是替先王幹完這最後一件差事,就要告老啦。我也不擋人前程,以後這宮中,也應該是你們的天下了。”

    繆乙便將小內侍們都趕了出去,親自替繆監捶背,笑道:“阿耶說哪裡話來?這宮裡頭沒有您坐鎮,可怎麼得了。”

    繆監擺擺手,歎道:“時移勢易。一個奴才,這輩子最多只能侍奉一個真正的主子,多了,就裡外不是人了。大王,唉,現在應該說是先王,先王駕崩了,我的餘生,也只求能給先王守陵終老罷了。一個老奴才,該退的時候,就應該退得有眼色。”

    繆乙眼珠子一轉,試探著問:“阿耶,先王的暗衛,如今您打算讓誰來接手啊……”

    繆監正欲喝茶,忽然頓住,看了繆乙一眼,眼神淩厲。繆乙頓時息了聲音。

    繆監歎了一口氣,道:“這不是你應該過問的。”

    繆乙卻記得,當日繆監控制那些暗衛,是出示一面刻有玄鳥的權杖,當下又問:“阿耶,那面刻有玄鳥的權杖,您打算交給誰?”

    繆監看了繆乙一眼:“我是要退下來了,但這大監的位置如今未定。你是覺得必然是你的,所以我從前掌握的一切,都要交給你,對嗎?”

    繆乙呵呵賠笑,顯出討好的神情來。繆監雖然心中惱怒,但見他如此,倒也心軟了,想著他既然認為自己當接掌後宮事務,有些心急也是情有可原。只可惜,嫩了點兒啊,什麼事都寫在臉上了,卻是做不得這後宮的鎮山太歲。他只得歎了口氣道:“那些暗衛自有人管,你就不必問了。如今這東西就算給了你,你也還太淺薄,掌不得它。”

    繆乙臉色變了變,強忍怨意,又笑問道:“阿耶,我聽說先王曾經留下一道遺詔,您老可知……”

    繆監聞言大驚,站起來就伸手重重地扇了繆乙一個耳光,厲聲道:“你好大的膽子,這種話,是你該問的嗎?”

    繆乙半邊臉頓時被扇腫了。他不想繆監這臉竟然說變就變,不由得惱羞成怒,當下背也不弓了,神情也猙獰了起來:“阿耶,您自己也說過時移勢易,您老以為,如今還是先王的時候嗎?”

    繆監見他如此,心頭大怒,就打算喚人,不料一提氣,只覺得肚中如同刀絞。他按住了腹部,深吸一口氣,額頭盡是冷汗,自知有異,卻強撐著氣勢冷笑道:“呵呵,不想你居然有這樣的膽子,敢對我下手。小人得志,能有幾時?你以為就憑你,能坐得穩宦者令這把椅子嗎?”

    見已經撕破了臉,繆乙冷笑道:“只要阿耶把玄鳥令交給我,我就能坐得穩。阿耶您辛苦了一輩子,若能陪葬惠陵,那是何等風光?若是屍骨無存,野狼啃咬,那又是何等淒慘?”他知道繆監心志剛毅,以生死相挾,未必有用。兩人此刻已經撕破了臉,繆監若是不死,只消喘過一口氣來,便是他繆乙死了。倒是宦官因受了宮刑,會格外重視死後之事,因此只是以陪葬惠陵和拋屍荒郊相威脅。

繆監漠然道:“人死若有靈,皮囊在哪兒,先王都是看得到的。人死若無靈,何必為一皮囊而屈膝?”繆乙聽了此言一怔,方欲說話,繆監已經冷笑道:“玄鳥令是先王所賜,暗衛只忠於先王,豈能是你這種下賤之奴可以利用來做登天之階的?我沒資格執掌,你更不配。”

    繆乙方欲說話,忽然覺得一股子腥熱之氣撲面而來,繆乙大驚,撲倒在地,便覺得後背也盡是一片腥熱之氣。他抹了抹臉,抬起頭來,便見繆監滿身是血,已經倒了下來。

    仔細看去,卻見繆監心口插著一把短劍,原來他自知毒發,不願意受繆乙折辱,便自決而死。

    繆乙大急,拎起他的前襟吼道:“玄鳥令在哪兒?遺詔在哪兒?!”然而繆監臉上帶著一絲輕蔑的笑容,早已經氣絕斃命。繆乙氣急敗壞地將繆監推下榻去,親自動手,將繆監房中搜了個底朝天,卻什麼都未找著。

    無奈之下,他親自跑到承明殿,將其他侍候之人都趕了出去,自己滿頭大汗,瘋狂地在室中搜尋著,將整個寢殿翻了個底朝天,卻終是一無所獲。

    正在焦急之時,羋姝卻派人傳喚,問他究竟有沒有找到遺詔。繆乙無奈,只得如實相告。

    羋姝眉頭挑起,神情已經變得淩厲。繆乙暗叫不妙,不敢惹起她的怒火,不免只得自己另想招數,忙道:“惠後莫惱,奴才倒有個主意。”

    羋姝冷哼一聲:“什麼主意?”

    繆乙眼珠直轉,道:“惠後,在這數千宮闕中,找一道小小的遺詔不容易,可是……”他頓了頓,最終還是狠了狠心道:“可若是承詔的人不在了,這遺詔還有用嗎?”

    羋姝原本不耐煩地輕擊著幾案,等他說完這句話以後手忽然停住了,一動不動。

    繆乙伏在地上,心驚膽戰地聽著羋姝動靜,雖然只是一時半刻的時光,於他來說,卻是漫長難熬,汗透重衣。

    “哈哈哈……”羋姝忽然狂笑起來,笑到眼淚都出來了,“不錯,不錯,我竟是魔障了,如今我還要顧忌這些做什麼!是了,是啊,你說得很是啊流火已墜。”說到最後,聲轉淩厲,“繆乙!”

    繆乙心頭一凜,忙應聲侍立,就聽得羋姝陰森森地道:“既然你提了此事,那我便把此事交給你了……”

    薜荔身著素衣,提著食盒,走入常寧殿。

    此時門口已經是守衛森嚴,自秦惠文王駕崩以後,後宮妃嬪,皆被看管起來。侍女們便是依例去提食水,也要被重重檢查。

    守衛查過食盒以後,薜荔方走了進來,心中暗咒,每次這麼一來一去,食物便變得半溫不涼,實難下嚥。更何況羋八子因先王之喪,心情抑鬱,這幾日的食物送來,都是幾乎沒怎麼動就撤下去了。

    薜荔走進室內,卻見羋月身著單衣,站在視窗,看著外面。

    薜荔走到羋月身邊,拉起羋月的手,吃了一驚:“季羋,您的手好涼,莫非您一直站在這兒?”

    羋月神情茫然地看著窗外,喃喃道:“這窗外一片白茫茫的,就像冬天的雪一樣,讓我覺得冷。”薜荔忙取了外袍來給她披上,卻聽羋月又道:“我感覺時光停住了。父王去世的時候,也是這樣白茫茫的一片,冷得叫人似乎永遠沒辦法再暖和起來了……”

    薜荔只覺得心頭發寒,強抑不安,忙勸道:“先王是在冬天駕崩的啊。如今還是夏天呢……”卻見羋月搖晃了一下身子,她嚇壞了,“季羋,您別嚇我……”

    羋月聽得薜荔驚叫,反倒回過心神來,她轉頭看著薜荔,笑了笑道:“你放心,我沒這麼容易倒下去。”

    薜荔勸道:“季羋,大王已去,雖是舉國同哀,可您還有小公子呢,為了他,您也要保重自己啊。”

    羋月心中一凜,問道:“子稷呢,你可打聽到他在哪兒?”她在這宮中困了數日,都不曾見過兒子,如今諸公子都被聚在一起,與生母隔離了。

    薜荔見她憂心,道:“公子稷在靈前呢,和其他的公子在一起守靈。季羋您放心,太子在大王面前立過誓言,公子稷一定會無事的。”

    羋月苦笑:“是,明面上他無事,可是背地裡各種手段,甚至都不用太子動手,就會有一干會討好的小人自行動手。子稷,他終究才十歲……”

    薜荔見她憂傷,忙勸道:“季羋,我怕惠後不會放過您,咱們應該早做準備……”

    羋月點點頭,方欲說話,卻聽得外面守衛殷勤招呼:“參見大監。”

    薜荔喜道:“是大監來了嗎?”便站起來轉身欲迎上去,不料掀開簾子,卻見繆乙身著宦者令的服飾,一臉陰冷地走過來。

    薜荔大驚,扔下簾子退到羋月身邊,壓低了聲音道:“不是大監,是繆乙。”

    羋月點了點頭,歎道:“如今惠後得勢,大監如何還能夠安居原位。”

    便此時,小內侍掀起簾子,繆乙邁步而入,朝著羋月施一禮,道:“羋八子,惠後有請。”

    羋月點點頭:“容我更衣。”

    薜荔便服侍著羋月換上素色外袍,插上幾支素色首飾,隨她一起走了出去。

    羋月走在宮巷中,繆乙帶著數名內侍緊隨其後,長長的影子籠罩著半條宮巷,幾個迎面走來的宮女嚇得縮在一邊我的王妃愛逍遙。

    進了椒房殿,羋月抬眼看去,羋姝穿著青翟衣端坐在上首,神情中既有得意,也有仇視和興奮。

    羋月走進來,神情自若地行了一禮:“參見惠後。”

    羋姝看著羋月,卻沒有發現自己意料中的驚惶和害怕,甚至連憤怒也沒有,鼓足了的氣焰有些無處發洩,冷笑一聲:“羋八子,你倒很鎮定。”

    羋月卻淡淡地笑了一笑,答非所問地道:“先王龍馭賓天,萬物同悲,惠後也請節哀。宮中內外,還須仰仗您主持大局呢!”

    羋姝像是一拳打了個空,說不出的憋悶,忍不住爆發出來:“你裝什麼蒜!當日你借假下毒之事陷害於我,勾結朝臣逼宮,圖謀廢嫡立庶。哼,可惜老天有眼,如今坐在王位上的,仍然還是我兒,我仍然是母后。你陰謀失敗,夫複何言?”

    羋月淡淡地道:“惠後,當日被下毒的是我兒,我原也是受害人。我一個媵女,如何能夠勾結朝臣逼宮?更不要說圖謀廢嫡立庶。若是我有這樣的本事,今日又何必站在這裡!”她抬起頭來,看向羋姝,不知何時起,這個高唐臺上無憂公主的面相,變得滿是刻薄怨恨,不禁輕歎道:“阿姊,今天就算我最後再稱您一聲阿姊。你我姊妹竟走到這一步,實是令人可歎可惜。”

    羋姝看著羋月,滿心怨念,忍不住要發作出來,怒道:“那還不是因為你……”是你,先棄了姐妹情義;是你,先背叛了我;是你,逼得我走到今日這一步。

    羋月看著羋姝,對她的所思所想清清楚楚,可是到了現在,同她又有什麼可說的?羋姝永遠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並要求別人按照她的想法行事,否則,就是背叛。可是如今她手握生殺大權,若想保全自己,保全嬴稷,便必須要想辦法化解羋姝的怨念敵意,雖然明知十分艱難,卻是不得不為,當下便道:“阿姊,我知道你我之間發生太多事情,已經解釋不清。可您仔細想想,我若有謀嫡之心,又何必向您進言,為諸公子求封,為子稷求封,為大王登上太子位而鋪路?朝中本來就有一股勢力,反對你我這些楚女和楚女所生的公子。先王留我在身邊,是為您做擋箭牌,所以我更招人怨謗,總有小人到您面前中傷離間。大王封太子時,我也曾為了避嫌,自請離宮。一個人是否無辜,阿姊也當聽其言觀其行,而不是聽信別人的挑撥離間。阿姊,真正遇上事情時,誰是幫您的人,誰是害您的人,您這些年難道還看不透嗎?”

    羋姝臉色變幻不定,似有所動,又將信將疑。她站起來,來回走動著,好一會兒才停下來,似乎已經有了決定。她打開幾案上的木匣,拿出一封詔書展示給羋月看:“你可知這是什麼?”

    羋月心頭一動,暗忖這莫非就是秦惠文王當年曾經許她的冊封嬴稷為蜀侯的詔書?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羋姝冷笑道:“這是先王留下的遺詔,封你兒子為棫陽君,封在雍地……”

    羋月失聲:“棫陽君?”

    羋姝淩厲地看羋月一眼:“怎麼,不滿意?”

    羋月搖頭,勉強道:“我記得先王當日似乎說……”

    羋姝立刻緊張起來:“說什麼?”

    羋月苦笑,搖頭:“如今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呢?先王曾經與我說,要封子稷為蜀侯!”

羋姝聽了此言,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氣,還是大失所望。她本以為,可以借此事問羋月是否知道遺詔,如今一聽,卻是連這個冊封都不如。她心中不免失望,卻仍然笑道:“雍地本是我大秦故地,如今連祖廟都還在那兒,可是諸公子中最好的封地。而且,詔書上還允許他奉母就封。羋八子,你若真的無爭,那這應該是你一心盼望的歸處……”

    羋月聽得出她似乎別有含意,卻故作不懂,只道:“臣妾多謝先王,多謝惠後。”

    羋姝冷笑一聲,待要將詔書遞與羋月,見羋月伸手來接,她手一轉,卻將詔書舉到了燭火邊,火苗忽然躥起,熏黑了一角詔書裝神。

    羋月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叫,羋姝卻又將詔書移開了。

    羋月已經知道今日必有意外事端,只盯了詔書一眼,便抬頭問道:“惠後這是什麼意思?”

    羋姝陰沉著臉,問道:“我來問你,先王可有遺詔給你,藏在哪兒?”

    羋月突然間聽到此言,只覺得耳邊一聲驚雷響起。她猛地抬頭,眼中亮光一閃,隨即掩去。此時此刻,她的心裡比羋姝更焦急更狂亂,卻不能表現出來,只垂下眼簾,淡淡道:“先王有什麼遺詔,惠後能告訴臣妾嗎?”此刻她已經明白,羋姝為什麼會召她過來了。她本以為,對方只是懷恨先王在臨終之前幾次變更心意,遷怒於她,因此來的時候,就懷了如何化解羋姝心結的想法。可是沒有想到,真正要命的不是這件事,而是先王的遺詔。

    那一刻心頭各種思緒飛來,有怨恨,亦有驚喜,更有複雜難言的矛盾。他一生英明果斷,臨終前卻這麼猶豫反復,不懂抉擇和放棄。如果說頭一次是感動,第二次是怨恨,那到了第三次她便是無奈和厭倦了。他抉擇猶豫,優柔寡斷,滿足了自己臨終時的情感需求,但為他的反復無常而承擔痛苦的,卻是羋姝和羋月。他若能早早定下儲位,羋姝不會恨她至此;他若能早早罷手,她有太多機會可以逃離險境。可他的猶豫反復,卻令她和嬴稷如今身陷險境,承受著羋姝的怨恨和殺意。

    不,她必須想出辦法,在這個節點上,讓自己和孩子活下來!她既然沒有死在楚宮,沒有死在義渠,沒有死在過去的數次陰謀陷害之下,那麼,她便不會死在這一刻。

    羋姝不想羋月反應如此平淡,臉色變了又變,又怒聲質問:“你敢說,你不知道?”

    羋月忽然抬頭,神情激動:“先王當真有遺詔嗎?在哪兒?寫的是什麼?”

    羋姝見她神情,心頭也是一沉,問道:“你當真不知?”

    羋月聽得她的聲音又尖厲又兇狠,心知有異,但此事她一無所知。她有心探問究竟,又想打消對方的殺意,便道:“此事惠後是怎麼知道的?告訴惠後的這個人,可信否?這遺詔中究竟寫了什麼?如今又在誰的手中?”

    羋姝怔了一怔,繆乙此人,當真可信否?這遺詔他只是匆匆一瞥,未知內容。到底遺詔是不是給羋八子或者公子稷的?她將信將疑,死死地盯著羋月,試圖從她的表情中看出端倪:“你當真不知?”

    羋月強抑心頭亂跳,只看著羋姝,道:“我真不知道惠後說的這個遺詔在哪兒。試想,先王若是真有遺詔給我,我又何必藏著掖著?若真有這遺詔,先王又何必封子稷為棫陽君?”

    羋姝冷笑一聲,卻又將詔書移到了火上。

    羋月驚叫一聲道:“惠後——”差點就要躍起,卻見兩名宮女擋在了她的面前。羋月袖內雙手緊握,跪伏在地,看著火苗離詔書只有一線之距。

    羋姝卻帶著貓戲老鼠式的興奮,一邊盯著羋月,一邊拿著詔書在燭火上抖動著,只待羋月開口。

    羋月看著羋姝的臉色,忽然明白了,道:“其實惠後根本沒打算讓我拿到這封詔書,對嗎?”

    羋姝冷笑一聲,直接把詔書點著了火,扔到羋月面前的地上,讓她眼睜睜地看著詔書化為灰燼,獰笑道:“不錯,我根本沒打算讓你們這麼舒舒服服地就封穿越之非你不可!媵的女兒就是媵,生生世世都是媵,這是你們生就的命運。從前我少不更事,居然還憐惜你們,覺得母后做得過了。如今自己坐上這個位子,我才明白,王后真的不好做,原來忍耐了這麼多年以後,終於可以不再忍耐,會這般舒暢開心……”

    她越說越是興奮。剛開始的時候她還想,她要問出遺詔在哪兒。在羋月反問之後,她還想,也許真的沒有這道遺詔呢。她拿著詔書,本來就是想威脅一下羋月的,可是把詔書湊到火燭邊的時候,她聽到了羋月的驚呼,看到了羋月焦灼的表情,忽然升起一股不可抑止的興奮之情。她想燒了這詔書,燒了羋月的希望,燒了這個女人當年的無禮和傲慢。她要讓眼前的這個女人,陷入痛苦,陷入絕望。她要讓眼前的人知道,現在掌握生殺大權的是她,而對方,最終只能跪在地上,絕望無助地哭泣和求饒!

    這種興奮,這種衝動,甚至超過了她追索遺詔的*,超過了她追索真相的*。此時此刻,她才是掌控一切的人,她何必再有顧忌,何必再壓抑自己呢?

    她想怎麼樣,就怎麼樣。

    羋月眼睜睜看著詔書化為灰燼,心中一片冰冷,忽然覺得自己所有的努力都是無用的。不錯,就算她能減輕羋姝對遺詔的懷疑又如何?就算她想盡辦法說服羋姝又如何?此時此刻,其實道理和真相都沒有用,決定一切的,只有羋姝那肆無忌憚的權力欲。

    她拿什麼,去克制羋姝肆無忌憚的權力欲呢?如同當年,莒姬和向氏又能夠拿什麼去克制楚威後的權力欲呢?

    她的表情漸漸冷卻下來,沉默片刻,忽然冷冷一笑道:“那麼惠後是不是要像你母親一樣,把先王寵倖過的妃子,都配為賤卒,虐待淩辱?”

    羋姝縱聲大笑起來:“不不不,我怎麼會傷了先王的臉面呢?更何況,像你這樣的人,與其讓你受非刑之苦,倒不如讓你眼睜睜地看著你的兒子受苦卻無可奈何,來得更好……”

    羋月聽到這句話,心臟猛地收縮,顧不得在羋姝面前控制自己的表情,驚怒交加:“你想怎麼樣?你想對子稷做什麼?”

    見羋月的眼神終於露出了期望已久的驚恐,羋姝心下十分快意!她站起來亢奮地轉來轉去,盤算著策劃著:“哼哼,你的兒子可是你的心肝寶貝,讓我想想,怎麼安排他為好……”

    羋月見她如瘋似狂,反而冷靜了下來,道:“惠後,你別忘記,先王有二十多位公子。若是做得太過分,令諸公子兔死狐悲,起了反彈,可是不利大王坐穩江山的啊……”

    羋姝暴跳如雷,轉身撲上去,惡狠狠地扇了羋月一記耳光,赤紅著眼睛罵道:“你敢威脅我?”見羋月冷笑,她更加狂亂暴躁,叫道:“來人……”

    忽然,室外有人回稟:“稟惠後,大王求見。”

    羋姝一怔,看了羋月一眼,慢慢冷靜下來,心不甘情不願地道:“把她帶下去。”

    見羋月出去,羋姝方令人叫秦王蕩進來,卻見秦王蕩步履匆匆,當即詫異道:“大王何事如此著急?”

    秦王蕩卻喘著氣道:“母后,樗裡子有急事求見。”

    羋姝一驚,當即與秦王蕩一起去了宣室殿。樗裡疾早候多時,見羋姝母子進來,見禮之後就道:“昨日和今日這兩天,咸陽內外,兵馬調遣甚急,惠後和大王可知此事?”
羋姝一怔,轉向秦王蕩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秦王蕩也是臉色陰沉,問道:“是何人調動兵馬?”

    樗裡疾臉色沉重,道:“有公子華的人馬,也有公子奐的人馬,更有……魏冉的人馬。”

    秦王蕩大吃一驚:“魏冉不是還在蜀中平亂嗎?身為將領無旨擅自回京,是當誅殺的大罪!”

    樗裡疾道:“我今天上午才接到文書,蜀中亂象已平,陳莊伏誅,司馬錯、魏冉已經立下大功。魏冉這次,乃是奉司馬錯之命,先行回京。”

    秦王蕩倒吸一口涼氣:“此事王叔您事先不知道?”

    樗裡疾道:“文書被張儀扣住了,我今天問他,他卻說因逢先王病重駕崩,所以不是重要的政事都推遲了。而魏冉雖然奉司馬錯之命回京,可是他在路上,只走了不到五天,乃是日夜兼程趕回的。”

    羋姝已經聽出究竟,冷笑:“他就算趕回來又能怎樣?大秦法度森嚴,就算他是帶兵之將,難道還敢造反不成?”

    樗裡疾歎氣:“他不能造反,卻可以興亂。大王可知,唐姑梁這個月上交的兵器,下落無蹤?”

    秦王蕩卻不知此事,問道:“唐姑梁又怎麼了?”

    樗裡疾便將秦惠文王當日與墨家結盟,並任其為大工尹,負責秦國所有軍械之事說了,又說了工坊之中每月上交的兵器數量瘋丫頭玩古代。秦王蕩聽了倒吸一口涼氣:“若是如此,這些兵器豈不是可以迅速組起一師來?”

    樗裡疾沉重地點點頭。

    羋姝神經質地尖叫起來:“他們想做什麼?想謀反嗎?”

    樗裡疾看著羋姝,緩緩地道:“臣有一句話想問惠後:惠後將諸夫人扣于內宮,又令諸公子與諸夫人不得見面,惠後想做什麼?”

    羋姝站了起來,怒喝道:“你……”待要出口斥責,卻最終按捺下心頭戾氣,緩緩道:“此後宮事,不消王叔多問。”

    樗裡疾卻朝著秦王蕩一拱手,道:“當日,臣曾經勸先王,為了大秦的國政不生動盪,要保王后、保太子。而今,臣亦斗膽勸惠後、大王,新王即位,為了平穩地完成王位的交替,當以安撫諸公子為上。”

    秦王蕩皺眉道:“如何安撫?”

    樗裡疾道:“放出諸夫人,分封諸公子,讓諸夫人隨子就封。”

    秦王蕩正欲答應:“正該如此……”

    羋姝忽然暴怒地截斷了他的話,怒道:“別人可恕,可是魏氏、季羋,我是萬萬不恕!”

    秦王蕩不滿地看了羋姝一眼,道:“母后,勿為婦人之見,壞了大事。”

    羋姝哼了一聲,冷冷地道:“不是我婦人之見,母后正是為了你的江山著想。”隨即,轉向樗裡疾反問:“樗裡子,別人不知道,我想此事,你不會不清楚。當初先王是不是曾經動心,要立公子稷為太子?”

    樗裡疾眉頭一挑,默然不語。

    羋姝看著樗裡疾的神情,又問道:“先王是不是曾經留下……”話到嘴邊,忽然警醒,留心察看樗裡疾表情。

    卻不知樗裡疾這種朝堂歷練已久之人,又如何是她能夠看得穿的。他聽了羋姝話說一半,心中已經警惕,臉上卻擺出一副不解的樣子,看著羋姝:“留下什麼?”

    羋姝陰沉著臉道:“沒什麼。”她看著眼前這兩個男人,忽然一陣惡意湧上心頭,“我不妨實話跟你們說。那道封公子稷為棫陽君的詔書,我已經燒了。我是斷斷不能讓這麼危險的人,封到舊都之地,列祖宗廟所在的地方。樗裡子精通史實,當知道這種要害之地,是不能令他就封的,就如同當年鄭莊公不容共叔段封在京城之地一樣。”

    樗裡疾張口想說:“鄭莊公忌共叔段,乃是有武薑在做內應……”然而見了羋姝神情,最終還是歎道:“那惠後打算怎麼處置公子稷?”

    羋姝看著樗裡疾,口氣中充滿了要脅:“如今詔書已經燒了,我跟羋八子的關係,也是不能共存。王叔一向深明大義,國朝交接,當以穩定為上。依王叔看,公子稷應該如何處置呢?”

    樗裡疾眉頭一挑,他聽得出羋姝的意思——既然選擇了支持秦王蕩,那麼她要置羋八子於死地,樗裡疾也要防止羋八子母子報復。但要幫助她得逞私欲,卻令他不由得怒氣勃發,厲聲道:“臣的確處處為了大秦的穩定,而做了一些不該做的事,但是,臣問心無愧。臣能夠為大王所做的,都已經做了,而且做得太多了。而今若是為了滿足一個婦人的陰暗心思,要臣再助紂為虐,臣做不到!”

    羋姝聽到這句話,柳眉倒豎,她自覺如今已經無一人敢違她之意,不想樗裡疾居然如此大膽嫡女三嫁鬼王爺。當下便指著樗裡疾厲聲道:“你……”

    秦王蕩不得不站出來打圓場道:“母后,王叔,凡事以大局為重,不要作意氣之爭。王叔,雖然母后說的是偏激之言,但是事情發展至此,縱然寡人有心保全,只怕羋八子母子,也未必會相信吧。寡人請教王叔,如何才是最好的辦法?”

    樗裡疾看了秦王蕩一眼,沉重歎息:“如今,老臣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造孽!既然惠後容不得羋八子,大王也對公子稷心存猜忌,若再讓他們母子留在咸陽或者就封於富庶之地,恐怕你們都不會放心。但是要殺了公子稷和羋八子,豈不是逼得老臣有負先王?那還不如先從老臣身上踏過去。”

    羋姝陰陽怪氣地道:“您可是我秦國第一聰明之人,您老要沒有辦法,我們可就更不敢出主意了。”

    樗裡疾沉吟半晌,才道:“王之諸子,除了分封之外,還有一種作用。”

    秦王蕩問道:“什麼作用?”

    樗裡疾道:“自然是兩國交質了。不知惠後以為如何?”

    羋姝瞪著樗裡疾,冷笑道:“交質?”然後似想到了什麼,忽然得意地笑了,“好,既然王叔說了,那就依王叔的話。”她拖長了聲音道:“但不知王叔打算把公子稷質往何地呢?”

    樗裡疾道:“惠後欲將公子稷質往何地?”

    羋姝道:“我與羋八子均出自楚國,就把他送到楚國為質如何?”

    樗裡疾卻搖頭道:“惠後,楚國固然是您的母國,可同樣也是羋八子的母國。您忘記魏冉如今還是蜀地的將領,而羋八子的另一個弟弟羋戎也在楚國。若是他三人在巴蜀會合,惠後想想會是什麼後果?”

    羋姝臉色一變,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笑道:“既然王叔不放心,那我就給他尋個好地方,讓他去燕國如何?大公主就在燕國,讓他去他阿姊那兒,也好有個照應。”

    樗裡疾狐疑地看著羋姝,不相信她竟然會如此輕易地放過嬴稷。

    羋姝見狀,把臉一沉:“王叔以為我是惡人嗎?我若真要與這個小孩子過不去,我就直接把他派到狄戎為質好了……”

    樗裡疾道:“那惠後打算如何處置羋八子?”

    羋姝冷冷地道:“後宮嬪妃,就不勞王叔關心了。”

    樗裡疾目光閃動,無言一揖而退。

    羋姝看著樗裡疾的背影,冷笑一聲:“他這一輩子,只會在所有人中間和稀泥,卻是誰都得罪了,誰也不記他的好。他以為如今還是先王時代,有個先王那樣的兄長,一生一世都願意聽從他的愚話。”

    秦王蕩不滿地回道:“母后,如今我要倚仗王叔之處甚多……”

    羋姝卻冷笑道:“如今你才是大王,任何事當自己做主才是。有些討厭的人,你早早將他們清了出去吧。”

    秦王蕩一怔:“何人?”

    羋姝站起,冷冷地道:“當日何人曾與我母子作對,何人就不能再留了。”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45:12

羋月傳 第242-245章 別咸陽

   羋月被帶出去以後,便在偏殿等候,過了半日,才又被帶回去見羋姝。

    此時羋姝見羋月進來,卻不說話,只拔下一根金簪,挑動著銅燈裡的燈芯。好一會兒,才用悠然的口氣說:“你想不想知道,你兒子要去哪兒為質?”

    羋月搖搖頭:“不知道。”

    羋姝道:“燕國。”見羋月露出了驚詫之色,她咯咯地笑了起來,“覺得奇怪嗎?燕國有孟嬴,可一向與你交情不錯。”

    羋月緩緩搖頭:“我的確猜不透。”

    羋姝捂著嘴,忽然笑了:“說到燕國,我忽然想到一首詩:‘燕燕於飛,差池其羽。之子於歸,遠送於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其實,這首詩,應該是我送你歸楚更為適合啊!我想,沒有了你,我以後一定會覺得有些寂寞的……”這首詩出自《詩經?邶風》,據說是描述衛莊姜送戴媯歸國,姐妹情深、依依不捨,此時從她口中說出,卻是充滿了惡意和嘲諷。

    她幽幽地歎了口氣,看向羋月戲謔地道:“你以為我會讓你也去燕國嗎?哈哈哈,怎麼可能?是啊,樗裡疾倒是維護你們,我自然不能不給他面子。讓你兒子去燕國,想必他會放心。可是這一路上冰天雪地,千里迢迢,但願你的兒子有命能夠活著到燕國。至於你嘛,你會永遠永遠地留在這秦宮之中,還有那魏氏,還有那些曾經得意過的賤人。你們要每天在這椒房殿中跪在我腳下,看著我貴為母后,看著我兒君臨大秦,看著我子孫承歡膝下……而你,永遠也無法知道,你的兒子是生是死,是苦是痛,是窮是辱!這樣才是對你最大的懲罰!媵就是媵,別妄想爬到正室的頭上來,更別妄想翻身!”

    羋月面無表情,連眼神都是一片死寂。

    羋姝說了半日,見羋月神情冰冷,自己也沒趣起來,便揮揮手令人將她帶了出去。

    四名內侍押著羋月走過長長的宮巷,忽然一陣風起,刮得一名內侍手中的燈籠都熄了。

    風將幾片樹葉吹到羋月腳下,羋月俯身撿起一片葉子,輕輕一歎。

    一葉落,而知秋季至。這個夏天,過得真是漫長啊。

    回到常寧殿中,依舊是守衛森嚴,如今能夠進殿在羋月身邊服侍著的,也只有她從楚國帶過來的兩個侍婢女蘿與薜荔了。

    羋月一回到房中,便整個人脫力躺下了。

    薜荔在室內忙來忙去,藉以把風。女蘿則拿著帕子為羋月拭汗,借機在她耳邊低聲道:“奴婢已經派人聯絡上了魏冉將軍和鉅子,若是八子一聲令下,便可將這咸陽城攪得大亂,再加上諸公子皆有私心,必可逼使惠後不得不讓諸公子就封。”

    羋月卻長歎一聲:“晚了。”

    女蘿一驚:“如何晚了?”

    羋月冷笑:“我所有計劃的前提,就是當她是一個正常的人,會為了她兒子的江山穩固而妥協。便是她愚蠢,至少樗裡子還有太子蕩,會懂得顧全大局,制止她做得太過。沒想到,她和她的母親一樣瘋狂,一樣沒有理性。而樗裡子——他實在叫我失望,我知道太子蕩是無法阻止他母親的,卻沒有想到,樗裡子竟連昭陽的手段都沒有。這個人……所有的聰明才幹,都用在了為君王效力上,卻沒有足夠的強橫與手段啊鹿鼎記後傳!”

    女蘿大驚:“出了什麼事?”

    羋月歎道:“子稷要去燕國為質,明日殿上就會宣佈。我不能和子稷分開,因此我也要想辦法和他一起去燕國。計畫有變,你去通知繆辛、魏冉,當依計行事……”她的聲音低了下來。

    院子裡蟬鳴叫得歡,掩蓋了屋內的絮絮密語。

    傍晚,女蘿去膳房拿晡食,去了很久才回來。羋月看到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已經把消息傳出去了。

    這一夜中,咸陽宮內外,不知有多少人在密謀、奔走、策劃、調兵。

    淩晨,鐘樓上晨鐘響起。

    咸陽殿外,群臣已經聚在一起,隨著晨鐘響起的聲音,一個個走進殿中。

    而此刻,常寧殿庭院中,四名內侍走進來,向守衛出示權杖:“惠後有令,帶羋八子。”

    守衛已經對近日來羋月頻頻被帶走的事情見怪不怪了,連權杖也不驗就讓開了。

    早有準備的羋月看見四名內侍進來,就已經站起來。

    原本站在最後面的內侍上前一步,抬起頭,正是繆辛,他低聲道:“八子,咱們走吧。”

    羋月眼眶濕潤,她借轉頭之機拭淚:“繆辛,有勞你了。”

    今日朝堂之上,羋姝就要宣佈嬴稷入燕為質,她必須要趕到朝堂之上,及時在他們說出此事之後,在群臣面前,要求母子同去燕國。

    否則的話,燕國迢迢數千里路程,沒有她在身邊,以嬴稷十來歲的年紀,根本逃不開有心人的陰謀算計。

    繆辛退後一步,忙道:“這是奴才無用,才令得羋八子、公子稷受苦。”

    羋月點點頭,見他身邊的三個內侍均顯得身手矯健,她卻從未見過,便問:“這幾位,是大監派來的嗎?”

    繆辛眼中露出激憤之色,哽咽道:“阿耶……阿耶早就死在繆乙這個賊子之手了!”

    羋月怔住了。她實是沒有想到,繆監竟然已死,那麼如今繆乙在宮中掌控了一切,繆辛這次要助她上殿,豈不是要冒更大的風險?她憂慮地看向繆辛,繆辛卻是長揖一下,退到一邊。

    羋月深吸一口氣,事到如今,這一步,她是必須要走出去的。如果她走不出這一步,那麼全盤皆輸,死的就不止眼前的這幾個人了。

    她心頭一痛,朝四人斂袖一禮:“多謝四位。”禮畢,她昂首,在四名內侍的陪同下,走了出去。

    外頭的守衛不以為意,看著羋月走了出去。

    長長的宮巷,似乎走不到頭。羋月抬頭看著日影,只覺得心中焦急,恨不得飛跑起來。然則此時,她卻又不得不一步步地保持著距離向前走著,為了避免被人疑心,只能裝作是被身邊的四名內侍押送一樣走著。

    長巷盡頭,便是一重重宮門。自這裡到咸陽殿,要先出了內宮之門,再經過一條宮道,再入外宮之門,再經過一條長長的廊橋,才能夠進入咸陽殿后門碧雲。

    羋月不禁緊張起來,低聲問:“前面咱們能過去嗎?”

    繆辛眼中有著隱憂,口中卻道:“八子放心,奴才都已經安排好了。”

    羋月問:“這幾重門,繆乙都沒有安排嗎?”

    繆辛低聲道:“這幾重門今日值班的人,都是原來阿耶的心腹,繆乙初接手,他也沒辦法把人都換了的。”

    果然,一重重門走過去,那些原來的守衛,都似得了眼疾一樣,見她過來,卻似沒有看到一樣,不但沒有阻止,反而個個轉身離開。

    羋月來到咸陽殿后門,腳步微一停頓,轉頭看了看身後的繆辛。

    繆辛點頭:“八子放心,奴才一切都安排好了。”

    羋月拾級而上,卻見守在門口的兩名內侍退後一步,讓她走過。

    羋月回頭看了看繆辛等四人,似要將他們的臉都記住。最終,她毅然回頭,直奔大殿。

    把守門口的兩名內侍和那四名跟隨的內侍交換了眼色,均迅速離開。

    羋月奔到大殿外,但聽得此時朝上已經是一片寂靜,唯有樗裡疾一人獨自站在殿上,宣讀著諸公子的分封:“封公子恢為蜀侯,公子稷入燕國為質……”

    樗裡疾念完,合上手中的竹簡,問道:“各位卿大夫,可還有什麼話說?”

    卻聽得一個聲音:“我有話說。”

    樗裡疾驚詫地看向殿外。

    羋姝聞聲亦是霍地站起。

    眾人看著殿門口,卻見羋月沐著日光,一步步走入。

    羋姝驚怒交加,問道:“你怎麼會來?”她不是被囚禁在常寧殿了嗎?她如何能夠出來,又是如何闖過重重門闕,進入朝堂的?

    她自認為已經掌控了後宮,可是此刻,她卻發現看似受控制的一切,並不在自己手中。刹那間,她心裡升起一股恐懼來,更有一股不可抑止的殺意。

    羋月走到大殿正中的臺階下,跪下,行禮參拜之後,才答道:“我是公子稷的母親,如何不能來?”

    羋姝氣急敗壞地問:“你來做什麼?”

    羋月端端正正地行禮:“臣妾請求惠後與大王開恩。公子稷尚未成年,此去燕國,千里迢迢,他獨自一人,如何上路?母子連心,臣妾請求允准臣妾與公子稷一起上路,也好照顧一二。”

    羋姝冷笑:“我若不允呢?”

    羋月朗聲道:“先王生了二十多位公子,兄長們皆列土封疆,唯有公子稷年紀最幼,卻要去那冰雪滿地的燕國為質,這公平嗎?”

    羋姝道:“正是因為公子稷年紀幼小,未立寸功,不好列土封疆。此去燕國為質,乃是他身為嬴姓子孫應盡的職責。”

    堂下眾臣,頓時議論紛紛,一片嗡嗡之聲。

羋月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臣妾不敢有違,公子稷也不敢有違。只是惠後乃先王正後,請惠後以先王諸子為己子,稚子無辜,請惠後憐惜。”

    羋姝道:“無此先例,我不敢開此例。”

    羋月道:“母子連心,若惠後不能答應,臣妾唯有一死。”

    羋姝冷笑道:“放肆,此乃大臣議政的朝堂,你敢胡來?”

    羋月道:“當日惠後身邊的女禦,也曾經在這朝堂之上,為了她曾經對公子稷投毒之事,為惠後辯誣,而剖腹明志。如果惠後不肯答應臣妾所請,臣妾願意圓滿了惠後的心願,也在此剖心明誓,與我兒生死同歸。”

    朝上眾臣更是譁然,如針般的眼神看著羋姝,甚至流露出明顯的質問。

    張儀出列,振臂疾呼:“惠後、大王、樗裡子,您三位當真如此鐵石心腸?先王在天之靈,可是看著呢。”

    庸芮見狀亦上前一步,跪下道:“臣請惠後、大王恩准,公子稷尚未成年,不能無母,若不能免其入燕,當允羋八子跟隨照應。”

    群臣本已被煽動情緒,見狀便三三兩兩出列道:“臣附議。”

    眼見附議的人越來越多,張儀也跟著跪下道:“臣也附議。”

    樗裡疾看了看左右,歎息一聲,也上前跪下道:“臣請惠後、大王恩准。”

    羋姝死死地看著羋月,眼中似要噴出火來。

    甘茂本欲為羋姝說話,卻見大勢已去,只得也上前跪下道:“請惠後、大王三思。”

    秦王蕩本就對母親的偏執不以為然,此刻見群臣洶洶,只得長歎一聲,站起來道:“母子天性,豈忍分離。寡人准了。”

    羋姝驚怒交加,嘶聲叫道:“大王……”

    秦王蕩卻是一拂袖子,道:“退朝。”

    見秦王蕩已經轉身向後走去,羋姝不甘心地站起來,狠毒已極地看了羋月一眼,終是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

    羋月看著羋姝的背影,提著的一口氣終於松了下來,身子軟了一下,險些趴倒在地,又迅疾用手撐住了。

    庸芮伸手欲扶,最終還是克制住了。張儀拍了拍他的手,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

    羋月站起來,挺直了腰杆,一步步走出咸陽殿。

    她走出殿外,便見繆乙臉色鐵青,早已親自帶了數名內侍候著,見了羋月便擠出一絲笑來,口氣卻是極憎恨地道:“奴才奉命,護送羋八子回常寧殿。”

    羋月並不看他,一步步慢慢走著。

    繆乙跟在她的身後,也只能一步步慢慢走著,卻在口中發出低低的咒駡之聲。

    羋月恍若未聞,仍然慢慢走著。如今這一仗,她已經贏了,但是羋姝必然不會善罷甘休,下一場仗,依舊艱巨。

    一直走到常寧殿,果然見原來守在她門口的四名守衛已經不在,想來是辦事不力被撤換了曆書訴情。如今卻是換了十名守衛,全是陌生面孔。

    繆乙陰惻惻地道:“奴才奉命,把羋八子送回常寧殿,不知道羋八子還有何吩咐?”

    他只道羋月必不會說話,不想羋月卻點頭道:“有。請代我問問惠後,我與我兒,何時出發去燕國;以及可否將公子稷送來,我也好為他準備行囊。他終究是先王之子、大秦公子,總不好讓他準備不足上路。”

    繆乙的臉都扭曲了,卻不得不答道:“奴才自會向惠後稟報。”

    羋月卻又道:“但不知惠後準備讓我們帶多少人上路?我與公子稷素日用慣的奴婢,可否帶走?”

    繆乙仍是陰陰地道:“此事,奴才亦當稟過惠後。”

    繆乙走後,薜荔對羋月低聲道:“宮中內外的人都被換走了。”

    羋月輕歎一聲:“這一日,遲早都是要來的。”

    這一夜,宮中展開清洗,無數內侍宮娥,皆被帶走,消失。

    這場清洗,其實遲早是要來的。只是繆乙之前畢竟要忙的事太多,也正準備慢慢佈局控制宮廷,但白天發生的事情,讓繆乙惱羞成怒,終於不顧一切下手了。

    霎時,宮中人心惶惶,受驚的秦惠文王眾嬪妃自內宮遞出消息來,更令得朝堂也是人心惶惶。

    羋姝滿心不願就此將羋月放走,但這種惶恐不安的氣氛,最終促使樗裡疾再三向新王陳情。而秦王蕩亦是不耐煩這種後宮婦人的糾纏不休,於是下旨,令羋月母子半月內出宮,前往燕國。

    秋風瑟瑟,天色陰沉,黃葉飄零,西風凜冽。

    秦宮宮門外,幾輛簡陋的馬車,一隊肅殺的兵士,一名武將牽馬站在馬車前,一臉的不耐煩。

    一群侍衛押著羋月母子走出宮門,他們身後只有女蘿和薜荔各背著一個青布小包袱,再無其他。

    繆乙已經在宮門外,對羋月母子拱手,皮笑肉不笑地道:“羋八子、公子稷,這位是派駐燕國的杜錦大夫,由他護送您二位入燕。奴才在這裡祝您二位一路順風,萬事如意了。”

    羋月轉頭看去,見那杜錦臉色陰沉,面相頗為不善。

    她微一點頭,拉著嬴稷登上馬車。

    繆乙忽然尖厲地笑了一聲:“羋八子就不問問,還有一個人去了哪兒?”

    羋月驟然轉頭,看著繆乙。

    繆乙冷笑道:“繆辛已經被杖斃,羋八子就請放心上路吧。”

    羋月心頭一痛。她能夠從禁宮中脫身,順利及時地出現於大殿之上,抓到機會迫使羋姝答應讓她與嬴稷同往燕國,正是繆辛動用了他在宮中的所有人脈。而此時剛好羋姝新接大權,繆乙一心在找遺詔和玄鳥令,這才使得繆辛可以助她成事。

    只是,繆辛這個嬴駟送給她的小內侍,忠心耿耿,隨侍她多年,終究還是如此犧牲了。由繆辛又想到了繆監,大監于先王之世,在宮中深不可測,先王一去,連他也不能保全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

    大廈傾,曾經被庇護于這大廈之下的所有人,都將遭受滅頂之災。此刻她憐繆辛繆監,但在他人眼中,她又何嘗不是一個即將傾覆的犧牲品呢?

    薜荔失聲驚叫:“繆辛……”她怒視繆乙:“你這禽獸,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繆乙冷笑:“這就是不識時務的下場。你們兩個,若是後悔了,跪下來向我請罪,我可以免了你們跟著去燕國送死。”

    女蘿拉住憤怒的薜荔道:“別衝動,我們一定會有機會為繆辛還有大監他們報仇的。”她抬頭看著繆乙:“大監死了,總會有人為他報仇的。繆乙公公,你每天晚上睡覺的時候,可都要小心沒頭起床。”

    繆乙倒吸一口涼氣,想要發作,看了看周圍,卻忍下來,冷笑一聲道:“二位阿姊倒要小心死在荒郊野外,屍骨無存。”

    馬車馳出咸陽城。

    羋月掀簾,看著漸漸遠去的咸陽城。這座城,她是曾經如此迫切地想逃離,甚至準備不再回來。可是她現在改變主意了——

    咸陽,我今日離開,可我必將再回來!否則,我對不起那些為我而死的人。

    此時此刻,有兩人站在城頭上,看著羋月的馬車遠去。

    樗裡疾道:“張子既然不放心,為何不下去送她一送?”

    張儀長歎一聲:“我無顏見她。是我將她留了下來,卻陷她於如此險境而不能相救,又有何臉面相見!”

    樗裡疾道:“你是怪我最後沒有站在你這一邊嗎?”

    張儀冷笑:“你自問對得起先王便是,橫豎是你們嬴姓天下,與我等何干?呵呵,枉我當日,還認為秦國能夠是一統天下之國呢。”

    樗裡疾長歎:“我知道張子怨我,可是,我不是你。你能夠把天下當棋盤,把秦國當賭注,我不能。秦國可以不是一統天下之國,卻不能在我們手中折了。”

    張儀冷笑:“燕雀貪戀屋簷下的草窩,鼠目寸光,以為保得住這個小窩便是安全。卻不知風暴一來,唯有鯤鵬之大,方能夠乘風而上。”

    樗裡疾沉默片刻,道:“事已至此,再說這個,還有何用?”

    張儀亦沉默,也不想繼續說下去,這個話題在今天說,已經沒有意義了,只看著羋月馬車遠去的方向,歎道:“此去燕國,千里迢迢,他們母子能夠活著到達嗎?又能不能活著回來?”

    樗裡疾亦看著馬車的方向,冷冷地道:“你既許她為鯤鵬,她若是連這點小關也過不了,那麼回不回來,也就不重要了。”

    張儀看了樗裡疾一眼,歎息:“不承想,樗裡子也如此冷心冷意。是了,在你眼中,只有先王,哪有後宮妃嬪?唉,她此去燕國,只有兩個侍婢……可惜了繆辛那個奴才,倒是忠心耿耿。”

    樗裡疾亦歎:“繆監一死,他原來的嫡系必然遭受衝擊,如今宮中正在清洗。唉!繆乙終究不是個人才。”

    張儀看著樗裡疾:“你知道嗎?你一定會為你的選擇而後悔的。”

   樗裡疾點頭:“或許吧。張相,我今天陪你站在這裡,其實並不關心別人的事。我只是想勸你留下。大秦如日中天,你心血付出乃多,今日就這麼離開,你不後悔嗎?”

    張儀搖頭:“道不同不相為謀。縱留下,也是對牛彈琴,又有何益?”

    樗裡疾上前一步:“張子,就當給老夫這個面子,給大秦,也給你自己多一分機會,如何?”

    張儀卻仍然看著羋月遠去的方向,半晌,方歎了一口氣,道:“我若是留下,並不是為你,也不是為那個蠢貨,我只希望我能夠等得到她回來……”

    羋月並不知道在她離開之後咸陽城的動靜。

    她坐在馬車中,一路出了咸陽,入了山道,只覺得道路開始顛簸。她掀開簾子,看到兩邊道路漸漸荒涼。

    杜錦帶著人在前面,見越走越是荒涼,當下使個眼神,車隊便緩慢下來。

    羋月母子坐在車內,忽然覺得車子停了下來。

    羋月心一沉,已經有所警惕,道:“子稷,你坐到我身後來,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別離開我。女蘿,問問是怎麼回事。”

    就聽得車外杜錦的聲音道:“羋八子,請您帶公子下來歇息一會兒吧。”

    羋月按住想掀簾子的薜荔,沉聲道:“荒郊野外,有什麼可休息的?”

    就聽得車外杜錦的聲音道:“臣奉了上諭,羋八子也是明白人,何必難為我們呢!”

    羋月的手握緊,冷冷地道:“才剛離開咸陽,你們就這麼急不可待嗎?”

    杜錦亦冷笑道:“這個時候,急與緩,有什麼區別嗎?”見馬車內沒人回答,杜錦便對左右使一個眼色道:“如此,就恕臣無禮了。”說罷便指揮著兵士道:“你們上!”

    幾名兵士登上馬車,正要掀開簾子,忽然,數箭自遠處飛來,正射中這幾名兵士後心,他們頓時摔倒在地。

    杜錦驚慌失措,左右環顧道:“什麼人?”

    忽然一陣大笑,一隊鐵騎飛馳而至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當前一人,正是義渠王,他手持空弓,顯見手中的箭剛剛射出。

    另一頭魏冉也帶著一隊人馬,與義渠王等人同行而來。

    杜錦吃驚地指著他們:“你……你們……”

    義渠王冷酷地一揮手:“統統殺了!”頓時一陣箭雨飛落,剛才還騎在馬上的一排將士紛紛慘叫落馬。

    羋月掀開馬車,叫道:“住手。”

    魏冉當先一騎馳向羋月,叫道:“阿姊,你沒事吧?”

    羋月道:“還好。你叫他們住手。”

    此時殺伐已息,義渠王與魏冉的手下控制住了局面,將那些兵士逼到一起,讓他們丟下武器,下馬到一處去。

    魏冉扶著羋月走下馬車,嬴稷剛要探頭,就被羋月按了回去:“你就待在馬車裡。”

    羋月腳落在實地,懸著的心這才放了一半,剛才若是魏冉遲來半刻,只怕她與嬴稷便危險了。

    卻聽得魏冉指著杜錦問道:“阿姊,你說,拿這狗賊怎麼辦?”

    杜錦此時已經嚇得面如土色,跪下求饒道:“羋夫人饒命,臣也是奉旨行事,不敢不從。”

    諸侯之妾于內宮或有分階稱呼,但于宮外,卻是皆稱夫人。杜錦此時危難臨頭,自然要往好處稱呼。

    魏冉冷笑一聲,道:“既然敢做人家的狗,就要有被一刀宰了的準備。”說著一指杜錦:“拉下去宰了。”

    羋月卻喝止道:“慢著。”對魏冉說:“他亦不過是受人支使,他是此次去燕國的正使,殺了,恐不好辦。”

    杜錦如蒙大赦,忙道:“多謝羋夫人,多謝羋夫人。”

    魏冉收刀,一指杜錦:“押下去。”

    羋月抬頭,看到義渠王騎在馬上,正凝視著她,遂斂衽行禮道:“多謝義渠君相救。”

    義渠王深深凝視著羋月,忽然伸手,將羋月抱起來,一騎飛縱向遠處而去。

    杜錦一聲驚叫,正探出頭來的女蘿看到也一聲驚叫。秦兵頓時一陣騷動,但魏冉的若無其事和其他義渠士兵的肅穆讓所有的騷動都不由得沉默下來。

    咸陽城外荒郊,黃土飛揚。義渠王挾著羋月,一騎雙人飛馳。羋月倚在他的懷中,卻只覺得一股濃烈的雄性氣息撲面而來。數年不見,他似乎又長高了,甚至肩膀也更寬闊了,身上那種男子氣息更是強烈到讓人刻意忽視都忽視不了。他已經不是初見面時,那個猶帶三分稚氣,卻要努力裝作大人和王者的少年了。如今他已經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和王者。

    義渠王帶著羋月,一路飛馳。他當時只是一時衝動,見了她,便要將她抓到手中,就想帶著她,和自己一齊飛走,不管到哪裡,只有他和她。

    她的身體嬌小柔弱,伏在他的懷中,又輕又軟。他騎著騎著,只覺得自己的心越跳越快,快到自己都無法抑制了絕色神偷之相公很妖嬈。

    他果斷一撥馬頭,順著路邊的小山坡一直馳到頂上。

    山頂上,一眼望去,可見碧藍的天穹。草木間許多飛鳥被馬驚起,棱棱撲翅,直上雲霄。

    義渠王停住了馬,跳下,又扶著羋月下來。

    羋月看著一望無垠的天地,沉默。義渠王以保護者的姿態站在羋月身後,同樣看著一望無垠的天地。

    風吹揚著羋月的頭髮,義渠王入神地看著羋月的側臉。

    羋月沒有說話,義渠王也沒有說話。

    這一刻,人與天接,心在馳騁,話語已經成為多餘,便是開口,也似在破壞這種自然的感悟。

    良久之後……

    義渠王終於開口:“跟我走吧。”

    羋月沒有回頭,仍然看著前面:“走?去哪兒?”

    義渠王一揮手:“回義渠,那兒天高地廣,無人管束,有一整個大漠任你馳騁。”

    羋月終於轉過頭去,看著義渠王,輕歎一聲:“你知道嗎,當日我想離開楚國,希望有一個人能夠站在我的身後保護我。那時候我誤以為失去倚仗,覺得前途似乎一片黑暗,我以為世上只剩我一個人了,我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義渠王知道,她說的是自己頭一次劫走她的時候,不由得咧嘴笑了笑,卻聽得羋月繼續道:“可現在,我只想一個人走。”

    義渠王一怔:“為什麼?難道在你眼中,我永遠都不是你要的那個人嗎?”

    羋月搖頭:“不,你能來,能說出這樣的話,我真心感激。其實我一直在想,如果當初沒有拒絕你,沒有回到咸陽,是不是現在就能夠得到更多的自由,更多的幸福。”

    義渠王道:“你現在仍然可以。”

    羋月輕歎:“時移勢易,我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

    義渠王道:“可我的心還是一樣的。我不管你做過誰的妃子。跟我走,我會給你一生幸福,你的兒子我也會當成親生的兒子來撫養。”

    羋月凝視著他,這是她第一次如此仔細地看他,似要把他的音容笑貌都刻在心頭:“可你還是義渠之王。”

    義渠王道:“義渠之王又怎麼了?”

    羋月道:“我不想再跟一個王者打交道,太累了。”她輕歎,“天高地廣,那是對你,不是對我。”

    義渠王搖頭:“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羋月看著義渠王道:“你一定也有不少的妃子吧。”

    義渠王有些著急,有些不解:“可她們都不是你!”

    羋月搖頭:“可你還是義渠之王,你還有你的部族,你的長老們,還要面對你的責任、你的王權,為了部族的平衡,為了部落間的合縱連橫……就算你一生一世只愛我一個人,你也不能一生一世只有我一個女人。”

義渠王忙道:“你放心,她們影響不了你。如果……”他咬了咬牙,“只要你願意,我可以讓她們永遠在你的視線之外。”

    羋月伸出手來,輕撫了一下義渠王的臉,又垂下手,輕歎:“義渠君,我感激你的垂愛。可是,你我心裡都明白,你對我再好,我也只能夠成為你後宮女人中的一個。而女人之間為了一個男人寵愛的鬥爭,我從小看到大,累了,也厭了。我經歷得太多,不願意再把自己的命運依附于一個男人,一個君王身上。”

    義渠王疑惑地問道:“那你想要什麼?”

    羋月道:“我寧可只當秦公子稷之母。”

    義渠王道:“一個要去送死的質子之母?”

    羋月看著他,笑了,知道他並不明白自己想要的東西,卻道:“是,再苦再難,我也是自己的主人,由我自己,來主宰自己的命運。不管成敗,靠我自己的雙手。成了,是我應得的;敗了,是我自己無能,我無怨無悔。”

    義渠王卻似乎有些懂了,但他卻搖搖頭,看著羋月的眼神中充滿了憐惜:“你以為在這個亂世,一個弱女子,可以與命運拼殺?”

    羋月道:“至少,我不必寄希望于男人的憐惜和寵愛,不必寄希望于男人的良心和信用。”

    義渠王不禁搖頭:“你太天真了。”

    羋月卻堅持道:“命運由我自己掌握,跌倒了我自己爬起來,生死不悔。”

    義渠王看著羋月,此刻她臉上煥發出來的神采,令她光彩奪目。

    他忽然上前,抱緊了羋月。

    羋月沒有動。

    義渠王俯首,輕輕地吻在羋月的側臉。

    羋月伸出手來,抱住義渠王,輕輕地吻了一下他的嘴唇,如蜻蜓點水般,一觸即離,又附在他的耳邊低語:“我這一生都不會忘記,在我最無助最絕望的時候,有一個男人來說要帶我走,說要給我一生幸福,要把我的兒子當成親生的兒子一樣疼愛。謝謝你,謝謝你給我的這句承諾,它能夠支撐我走好久好久的路……”

    義渠王看著羋月臉邊一滴淚水,似墜非墜。他沒有說話,只鬆開手,一步步退後:“你走吧逆穿越,別這樣對我。”

    羋月深深凝望義渠王一眼,騎上馬,飛馳而去。

    羋月回頭望去,義渠王獨自站在坡上,如一匹孤獨的狼。

    老馬識途,一會兒便飛馳而回。羋月跳下馬,拍了拍馬脖子道:“去找你的主人吧。”

    那馬長嘶一聲,轉頭飛馳而去。

    魏冉見狀,驚疑不定地問道:“阿姊,你……”義渠王把你帶走,是為了什麼?你又為何獨自一人歸來?

    羋月看出他的疑問,卻沒有回答。

    嬴稷聞聽羋月的聲音,自馬車中探出頭來,怯生生地看著母親。

    羋月看到兒子,心頓時就軟了,快步走到馬車邊,輕撫了一下嬴稷的小臉道:“坐回去。”

    魏冉卻已經叫了起來:“阿姊,你怎麼獨自回來了?義渠君呢?”

    羋月卻扭頭道:“他很快就會回來了,你代我向他道謝吧。”

    魏冉詫異,見羋月正要登上馬車,一把拉住了她:“阿姊,你要去哪兒?”

    羋月平靜地說:“去燕國。”

    魏冉失聲道:“你怎麼還去燕國?”

    羋月忽然笑了,似放下沉重的心思:“為什麼不去?”

    魏冉急了:“我跟你一起去。”她才出咸陽,就有人要殺她,此去燕國,千里迢遙,千難萬險,他如何能放心得下?

    羋月卻搖了搖頭,道:“不,你不去。”

    魏冉急了:“阿姊……”

    羋月卻按住魏冉的肩頭,沉聲道:“記得,你得在秦國,有你在,才有阿姊和子稷的歸路。”

    魏冉不明白羋月的想法,然而習慣了對阿姊的聽從,終於還是低下頭道:“好,我聽阿姊的。”

    在眾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中,羋月登上馬車。

    才一進來,嬴稷便撲到了她的懷中,緊緊地抱住了她,甚至手臂都有些微顫,聲音中也帶了一點哭腔:“娘,你剛才去哪兒了?”

    羋月輕輕拍著嬴稷,安撫他受到驚嚇的心:“娘沒事,娘只是去謝謝救我們的人。”

    女蘿和薜荔目光交錯,卻最終沒敢開口。

    魏冉見羋月登車,想了想,還是叫人將杜錦押了過來。他拿起長戈,挑起杜錦的下巴,鋒刃離杜錦的咽喉不過半寸,見杜錦嚇得面如土色,這才皮笑肉不笑地道:“杜大夫,你家中有一妻三妾,三個兒子,兩個女兒,還有一個六十八歲的老母,是也不是?”

    杜錦臉色都變了,顫聲道:“你、你、你這是何意?”

    魏冉故意歎了一口氣,道:“我知道杜大夫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我也不難為你……”

    杜錦恨不得自插一刀以證清白,當下忙一迭聲道:“是啊是啊,下官亦是同情羋夫人,我也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

    魏冉沉聲道:“若我們一走了之,只怕杜大夫會受責罰吧傾靈。”

    杜錦忙點頭:“是是是……”一想不對,又忙搖頭,“魏將軍儘管走,儘管走,萬事自有下官擔待。”

    魏冉嘿嘿一笑,道:“難得杜大夫如此上道,我們又如何好讓杜大夫為難?所以,我阿姊決定,還是遵旨繼續去燕國……”他將長戈一扔,跳下馬來,拍了拍杜錦的肩頭,咧嘴笑著,卻露出白森森的牙來:“這一路上,就有勞您多多照應他們了。”

    杜錦點頭如搗蒜:“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魏冉一把摟過杜錦,話語中透著森森殺氣:“有勞杜大夫送我阿姊入燕,一路上若是平平安安,大家自然也交個朋友,我是不會忘記杜大夫好處的。若是我阿姊或者外甥出了什麼意外,那杜大夫一家老小,嘿嘿……”

    杜錦嚇得幾乎要跪下:“可是,可是……”

    魏冉也不理他,一揮手道:“就這麼說定了。”對著馬車叫了一聲道:“阿姊,走吧!”

    羋月道:“好。”

    魏冉上馬,與義渠眾人拱手道別。

    車隊再次上路,魏冉騎著馬護衛在羋月馬車邊,其餘人騎著馬跟在車後。忽然,遠處塵土揚起,但見一名義渠兵趕著一輛馬車遠遠過來,叫道:“羋夫人留步,我家大王派我送東西來。”

    羋月停下馬車,掀開簾子,便見義渠兵跳下馬車走近,奉上一隻木箱子,道:“這是大王送與夫人的程儀。”他又跑去掀開馬車的簾子,指著裡頭堆積如山的毛皮道:“聽說燕國寒冷,這是大王親手打的貂皮狐皮狼皮等,羋夫人去燕國的時候,好做些衣服穿。”

    那木箱子極大極重,羋月一接沒接住,幸而魏冉代為接住,送至車內。她鬆開箱子,斂袖道:“代我多謝你們大王。”

    那義渠兵憨厚地一笑,便拱手騎馬而去。

    馬車內,那木箱子擺在正中,薜荔打開一看,不由得發出一聲驚呼。

    羋月看去,也是驚呆了,卻見那木箱之內,盡是珠寶金玉之器,珠光閃耀,奪人眼目。女蘿已經捧起上面的珠玉,卻見下面是一層層的金塊,這一箱子金玉珠寶,價值非凡。

    羋月輕歎一聲,叫薜荔合上木箱,心中感慨。羋姝放逐她母子出宮,兩手空空,是想讓她一無所有,饑寒交迫。她雖早已經安排魏冉接應,可是,卻不能不感動于義渠王的這份細心周到。

    嬴稷看著這一箱金玉,有些不安地問:“母親,他這是什麼意思?”

    羋月輕撫著他的頭,安慰道:“沒什麼。子稷,天底下欠錢的,都是能償還能解決的。”

    嬴稷問道:“那什麼是不能償還的?”

    羋月歎息道:“欠情的。”

    她望著遠方。這一世,她還欠著這麼多人的情,系著這麼多人的命,她不能死,更不能輸。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45:41

羋月傳 第246-249章 薊城寒

行行複行行。

    一路上,羋月母子乘著顛簸的馬車,也防著羋姝再起事端,幾乎不曾入大城。若遇各處的封臣莊園便投宿一夜,若是沒有,就只在荒郊野外安營紮寨。

    猶記當年入秦時,羋姝和其他的媵女叫苦連天,可她並沒有覺得行程有多艱苦。也許初時她是懷著飛奔自由的快樂,之後,就是恨……

    此後,她亦隨著先王出巡各處,那時候玉輅車行處,有無窮無盡的天地奧秘,讓她根本不在乎旅途的艱難,且王者出巡,又能艱難到什麼程度呢?

    可是此刻,淒然離開咸陽,這一路的顛簸、艱辛,竟讓她格外難以忍受。或許是她心情的低沉,或許是壓在她心頭對前途的迷惘,她無論吃什麼東西都吐個精光,整個人迅速瘦了下去。

    若沒有嬴稷,若不是心系這個小小的孩兒,她也許是支撐不下去的吧。

    走了二十餘日,終於到了秦趙邊境,馬車停了下來。

    羋月掀簾看去,但見一隊趙國騎兵站在界碑處,為首的是一個紅衣的貴公子,旁邊還有幾輛空著的馬車。

    趙人尚火德,衣飾以紅色為主,又因如今的趙侯雍在國內推行胡服騎射,這些趙兵幾乎都是緊身短打,就連為首的貴公子,也是如此。與正在朝他們行來的秦國馬隊基本上以黑色為主、皆是寬袖大袍的樣子形成對比。

    魏冉馳近,向著面前貴公子行了一禮,道:“公子勝。”

    那貴公子二十出頭,見狀連忙還禮道:“魏兄。”

    此時車隊已經停下,魏冉扶著羋月從馬車上走下。

    羋月頭戴帷帽,領著嬴稷走上前去。此時對方亦已下馬,見羋月走來,便行禮道:“趙勝見過夫人。”

    魏冉忙介紹道:“阿姊,這位就是趙王之子,公子勝。”

    羋月點頭,令嬴稷見禮,心中卻已想起對方的身份來。

    趙侯雍心懷大志,是諸侯中唯一尚未稱王之人,可這並不說明趙國的實力不如他國。正相反,自趙侯雍繼位以後,趙國的實力一直在擴張中。數年前,趙侯雍不顧重臣反對,在國內推行胡服騎射之制,這一場變化對於趙國來說,不亞于秦國的商鞅變法。

    趙公子勝,是趙侯雍諸子中,最具賢名、最受擁戴之人。魏冉便是在秦國派他參加與趙國聯兵,送孟嬴與燕王職回燕奪位的戰役中,與趙勝結下了友誼夫子傾城。自秦入燕,要經由趙國,魏冉的兵馬不能入趙境,便只有拜託趙公子勝相助了。

    趙勝笑得十分謙和,並無身為公子的傲氣,舉止皆是彬彬有禮。

    魏冉轉頭向羋月道:“阿姊,此處為秦趙邊境,未奉君令,不得越界。我只能送你到這裡了,幸得公子勝高義,答應接下來把你送到燕國。”

    羋月上前斂袖為禮:“多謝公子勝。”

    趙勝忙拱手道:“羋夫人,我與魏兄一見如故,君子一諾,我當護送兩位到燕國。”

    當下便指揮諸人換車。羋月亦知,秦趙車軌不同,不能通用,當下便由薜荔等人把行李搬上趙國馬車。

    於是,就在這秦趙交界處,安營紮寨。魏冉與趙勝一起,一邊喝酒,一邊敘舊,直至夜深睡去。

    夜深了,羋月哄睡了嬴稷,獨自走出營帳,卻見夜色茫茫,不知方向。

    想當年,她從楚國離開,也是這樣的夜色,也是這樣的茫然。然而當時她雖然獨自一人,卻有著對未來的嚮往。可如今,孤兒寡母,千里家國,她又當何處安身?

    天亮了,兩邊就要辭別。

    魏冉與趙勝捧著因宿醉而不適的頭,各自道別。

    魏冉殷殷囑託:“子勝,我阿姊和外甥就要多拜託您了。”

    趙勝慨然道:“魏兄說哪裡話來?令姊與令甥交與我趙勝,你就放心吧。”

    魏冉走到羋月面前,跪下,不由得哽咽:“阿姊,此去千里,不知何時能夠再見。我盼著阿姊能夠早日歸來,我當率軍親迎阿姊。”

    羋月輕撫著魏冉的肩頭,歎息:“小冉,你放心,我一定儘早歸來。”

    嬴稷撲上前抱住了魏冉,哭道:“舅舅……”

    魏冉抱起嬴稷,輕輕地哄著。好不容易,羋月母子才與魏冉依依惜別。

    馬車越過界碑,向東而去。

    一入趙地,羋月不再一直坐在馬車裡。有時候她也會戴上帷帽,一起騎行。

    趙勝對羋月頗為好奇,觀察了幾日之後,見羋月雖然心情抑鬱,但為人爽朗,並不扭捏,便也試著與她慢慢接近交談。

    “剛認識魏冉兄弟的時候,每天聽他提起他的阿姊,我一直在想,夫人是如何了不起的女人,將來若有幸,當拜見才是。”趙勝這日,便拿魏冉提起了話頭。

    羋月輕歎:“我對不住冉弟,讓他小小年紀便從軍,幸而他能夠在軍中得各方兄弟朋友的幫助,方有今日。冉弟素日寡言,但對公子如此信重,妾深信公子乃當今人傑也。”

    趙勝平生聽多了奉承,但聽她這話說起來,質樸又可信,不由得笑道:“魏將軍用兵如神,勝對他十分敬重。能夠得魏將軍此言,不勝榮幸。”

    羋月一路行來,瞧見趙兵衣飾、行軍佇列,與秦兵、楚兵已大為不同。這卻令她想起當年入秦之時,看到義渠兵與秦兵交陣的情形,只覺得趙兵舉止之間,倒有些胡兵的模樣相愛好嗎相守好嗎。她心中一動,便想問趙勝究竟:“妾亦曾聽說,趙侯在國內推行胡服騎射,這一路走來,趙國兵士行動矯捷,來去如風。依妾看來,趙國興盛,當在眼前。”

    趙勝聽到她誇獎趙兵胡服騎射,嘴角不禁有一絲得意,微笑道:“夫人謬贊。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羋月不禁奇道,“難道這其中還有內情不成?”

    趙勝道:“事實上,為了胡服騎射的事,父侯深受國中宗族和封臣的壓力。說什麼衣冠盡失,形同狄戎,長此以往,恐國將不國。”

    羋月想到昔年在楚國推行改革而失敗的屈原,以及死于車裂的商鞅,不禁也輕歎道:“是啊,列國要推行改制,都要承受千夫所指。況趙國歷史悠久,三晉之中,唯趙人衣冠,最有古風,也最得世人崇拜。我聽說以前有個燕國人,仰慕趙人舉手投足的風範,特地居於邯鄲,學習趙人儀態。結果,沒有學到趙人怎麼走路,卻連自己原來怎麼走路也忘記了……”這邯鄲學步的故事,其實正充分說明,列國對趙人文化和衣飾的崇拜與追捧。這是趙國的榮光,卻也是趙國的負累。如今趙侯推行胡服騎射,連她一個後宮婦人,都可以一眼看出對軍隊的好處來。可是卻也讓趙國的諸封臣領主,看到了自己世代相傳的權勢將被削弱的風險。所謂“捍衛祖制”,不過是拿到檯面上的理由罷了。

    趙勝苦笑一聲,贊同道:“祖宗的東西,是財富,也是負擔。秦國變法成功,實令各國羡慕,卻也是秦人尚簡樸,沒有這麼多的繁文縟節,更沒有這麼多固守繁文縟節的老古板。”秦人立國的歷史沒有趙人這麼長,文化底蘊和封臣勢力亦是較弱,所以反而是秦人變法阻力最小。

    羋月想到昔年與秦惠文王策馬同行,亦是講到這個話題,不禁心頭一痛,扭過頭去平息了一會兒心情,才歎道:“不管國也罷,人也罷,有些病已經生了,便如同身上的瘤子,割了會痛,不割會爛。若是不能自己割一刀,就等著別人來割你一刀了。”

    趙勝勒馬,凝視羋月半晌,才歎道:“多少堂上公卿大夫,不及夫人一個婦人的見識。”

    羋月低頭:“讓公子見笑,這也只是我聽得先王一言半語,學舌罷了。”

    趙勝拱手肅然道:“我父侯對惠文王也是十分敬佩,曾歎息說,惠文王雖有二十多個兒子,卻無一人能夠及得上乃父。”

    羋月道:“先王固然是雄才大略,然則尚有諸子未能成人。子是否肖父,如今尚未可知,趙王此言,為時過早。”

    趙勝看了看嬴稷坐著的馬車,微微一笑:“近日同行,以勝看來,公子稷倒真是有惠文王之風範。”

    羋月微微一笑:“多謝公子誇獎,身為人母,與有榮焉。”

    趙勝意外地看了看羋月,他以為羋月會謙虛兩句,沒想到她竟然全盤接受,心中一凜,暗道:“只怕此人不凡。”

    如此一路走走說說,不覺二十餘日過去,他們已經穿越了整個趙國,來到了燕國邊境。

    趙勝勒馬笑道:“夫人,明日就到燕國了,到時候,你們的馬車恐怕還要再行更換。”

    羋月見他提到這個,便把存在心中很久的疑惑之處說了:“妾當年自楚入秦,心中還甚是奇怪,為什麼船行入秦,我們原來的馬車都不能用了。後來看到馬車入了馳道,才發現原來各國的馬車車軌都是不一樣的。”

當年自楚入秦,羋姝嫁妝眾多,所以在有些路段,甚至都要特意繞個彎,走到鋪有軌道的馳道上,這才減省馬力,免得耽誤行程。

    羋月當年看到,便覺得有些奇怪,只是那時候與甘茂不合,不好打聽,後來又遇義渠伏兵,經歷各種事情,直至脫身,入了秦宮,便也無心問起。這次出宮,又遇上此事,此時與趙勝也熟悉了,就不免將心頭疑惑問了出來。

    趙勝不以為意,笑著解釋道:“羋夫人真是細心。您看這一路行來,有些國路上就有木條鋪成的軌道,馬車載了貨物,在特有的軌道馳行,便能事半功倍。”

    羋月卻問:“可是既然是為了方便運輸,那為什麼列國的軌道都是不一樣的呢?”

    趙勝微笑不語。此事解釋起來,頗為麻煩,他想著如何措辭,才能讓羋月明白。

    羋月卻是當年隨著秦王去過墨家工坊的人,當下微一沉吟,便道:“妾見識淺陋。依我看,恐怕是因為列國之間戰事連年,這種軌道在戰時運送大量輜重,尤其方便。但自己方便,也要給對方造成不便,所以列國不約而同地採用了跟他國不一樣的軌道。公子,我說得對嗎?”

    趙勝大驚,這時候才定睛看了羋月一眼,歎道:“能夠看出這一點來,羋夫人果然不是常人。”

    羋月歎道:“雖然如此,終究不便。但願有朝一日,天下同軌,則東來西往,不必如此麻煩了。”

    趙勝失笑:“天下同軌?唉,古往今來有多少英君明主有這樣的狂想,卻終是不成啊。”

    羋月不再說話,兩人默行一段路以後,她便以馬鞭指著前路:“自此出關,向北就是燕國,想當年公子勝就是于此處與魏冉一起入燕國的吧。”

    趙勝看著羋月,心中暗自思量:“不錯。”

    羋月看著趙勝,忽然轉了話頭,提起往事來:“想當年趙國勢力不及韓魏兩國,但趙侯雖然年輕,卻見識非常。出兵扶助燕易後母子回國繼位,經此一仗,既得了燕人的感激,又令得趙國在列國之間聲勢大張,更加打擊了中山國與齊國的氣焰逆穿越,別這樣對我。趙侯有如此長遠的見識和恢宏的氣量,義助孤兒寡母複國,利己利人。這些年來趙國日益強盛,皆是趙侯英明卓識之故。”

    趙勝聽得她誇獎父親,也不禁得意,拱手謝道:“多謝羋夫人誇獎。”

    羋月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道:“我母子如今離秦入燕,不知何時能夠回秦。但願我將來,也能夠有易王后的運氣,能得貴人相助。”

    趙勝心頭一凜,定定地看著羋月,眼光又轉移到馬車內的嬴稷身上,忽然笑了,向羋月拱手道:“勝愚昧,不懂夫人的深意,但我想,必會有人懂的。”

    他一路將羋月等人送出國境,于燕趙國界與羋月母子道別。

    羋月施禮道:“多謝公子勝一路護送我母子入燕,若有機會,定當還報。”

    趙勝還禮道:“羋夫人客氣了。”

    羋月道:“請公子勝代我向趙侯致謝。”

    趙勝道:“勝也代父侯多謝羋夫人誇獎。可惜行程匆匆,父侯不得與夫人交談,否則定當引夫人為知己。”

    羋月微笑道:“來日方長,我相信將來一定有機會當面向趙侯致謝的。”

    趙勝看著羋月,意味深長地道:“勝亦願有機會能夠再為夫人效勞。”

    羋月一行遠去,趙勝凝視良久,撥轉馬頭道:“回邯鄲,我要即刻見君父。”

    他身邊的親信壯著膽子問了一聲:“公子,您向國君請假說要替朋友辦事,國君已經准您三月之假,如今才不過一個多月,何必著急?”

    趙勝冷笑:“你懂什麼?此事,我須得立刻稟報君父。”

    當下一行人疾馳回邯鄲。

    羋月一行人離趙入燕,一路直向薊城進發。

    他們出發的時候,已是秋季,這一路行來,進入燕國的時候,已經到了初冬。

    羋月當年從楚國到秦國的時候正值夏季,這氣候變化倒不覺得什麼。此後都是在宮中,衣暖食飽,除了覺得吃食上一時難以適應外,其他倒也沒有什麼感覺。直至那兩年隨著秦王巡視四畿,這才真正感覺到西北之地與江南水澤的區別。這次入燕,輕車簡從,一路上並無多少照應,所以只覺得馬車四面漏風,越走越冷,似走進了冰天雪地一樣。

    薜荔已經因為風寒而病倒,女蘿還勉強撐著,嬴稷也受了風寒。羋月卻是自從病了一場之後,雖然人瘦了一圈脫了形,但條件越是困苦,她反而越是堅韌。

    一路行來,不消說他們婦孺之輩,便是杜錦帶著的秦兵也病倒數人。

    馬車進入薊城的時候,天空已經飄起了雪花,薊城如同一片冰雪世界。

    羋月一行人的馬車馳過薊城街頭,人們好奇地張望著。羋月掀開簾子,朝車外看去。

    與楚國房子以竹木為主、秦國房子以磚瓦為主不同,燕國的建築更多以石頭為主,屋頂上蓋著厚厚的毛氈妖者嬈也。來往的庶民黔首或穿著羊皮襖,或穿著暗色的綈袍。而往來貴人則穿著外罩鮮豔錦緞,只在領口、袖口和邊緣下擺露出毛邊的裘服。

    薊城又比其他地方更冷,縱此時羋月已經穿上了厚厚的裘服,但車外一股冷氣撲面而來,還是讓她打了一個噴嚏。

    嬴稷亦是裹得厚厚的,縮在羋月的懷中好奇地問:“母親,燕國怎麼這麼冷啊?”

    羋月輕撫著他的小腦袋回答:“是啊,燕國的冬天是很冷。我小時候聽說,燕國的冬天,是能夠凍掉人耳朵的。”

    嬴稷嚇得捂住耳朵縮了一縮:“耳朵怎麼會凍掉呢?”

    羋月見他如此笑了:“不怕不怕,咱們穿得挺暖和的,不怕冷。”她輕撫著嬴稷身上的裘服,心中卻是暗歎,這次若非義渠王事先送了一車的毛皮,這一路上冰天雪地就不知道如何挨得過了。

    一路上她和女蘿、薜荔先緊著替嬴稷趕制了裘服,又依次替自己三人趕制,還挑了幾件給護送的首領,亦是賄賂一下這些人,免得路上為難。

    一路進了驛館,便見一個圓胖油滑的驛丞笑著迎上來,一迭聲地奉承:“公子請,夫人請,大夫請……”迎著羋月等人進了驛館,安排了單獨小院住下。

    那驛丞自稱胥伍。當時唯有士人有姓,其下的低階小吏持賤業者,不過是在稱呼之前加個職業罷了。如豎某,便是童僕出身;隸某,便是奴隸小頭領;皂某,便是養馬出身;黎某,便是黎民之屬;胥某,便是胥吏之屬;台某,便是台僕之屬……那驛丞想來是胥吏出身。這等人若換了往常,便是連女蘿等人也不掃一眼。眼下女蘿卻要賠著笑,將他拉到一邊,給了些賞錢,叫他去好生準備。接下來羋月母子要在這裡,不管住長住短,卻是要這小吏安排一切了。

    杜錦早就熬不得冷,裹成一團球似的,一路上不斷嘀咕。此時見到了燕國,入住了驛館,他便跑來向羋月求道:“羋夫人,下官如今已經將你們安全送到燕國了,求您修一封平安書信,讓下官好帶回去給魏將軍吧。”

    女蘿眉毛一挑,道:“我們如今剛到,病的病,弱的弱。杜大夫,這‘平安’二字不好說吧?誰知道你們拿了書信,會不會又翻臉不認人啊?”

    杜錦叫屈道:“夫人、公子,如今咱們已經入住燕國驛館,小臣便有再大的能耐,難道還敢在這裡動手不成?難道小臣就不要活了?”

    羋月見女蘿猶與杜錦爭辯,便道:“罷了,待明日遞交國書以後,我便與你書信吧。”

    杜錦忙千恩萬謝了,這邊殷勤派人去請醫者。不久,便有醫者到來,給嬴稷和薜荔都開了藥,兩人服了,當晚倒也安穩。

    次日,杜錦便去遞交國書,又引了燕國專司邦交接應的大行人來,羋月便令人以嬴稷的身份遞了文書。見燕國官方終於接手,羋月亦放下心來,而杜錦又來磨回信,也希望把這個不安全的因素早早消除,因此便給了他回信。

    次日,女蘿欲去尋杜錦,卻發現前院的房間內無人,連東西都收拾得乾乾淨淨,顯然已經是人去樓空。她一驚,一轉頭便見那驛丞胥伍探頭探腦地進來,賠笑道:“娘子,可是尋杜大夫?您不曉得,杜大夫已經走了嗎?”

    女蘿鎮定心神,笑道:“昨日我們夫人已經給他回信,讓他捎回秦國,只是我今日忽然想起一事尋他,還以為他沒這麼快走呢。想來必是因為他怕冷,一路上都嚷著要早早回秦國去呢。”

那胥伍滿臉狐疑地看著女蘿。這種他國質子進京的,他也見得多了,卻從來不曾見過護送質子的官員跑得這麼快,質子身邊的隨從這麼少的。他本就是個油滑小吏,當即試探著問:“娘子,我說你們是不是得罪了人啊?”

    女蘿臉色一變,質問道:“你這是何意?”

    胥伍賠笑道:“小人不敢,嘿嘿,嘿嘿……小人在這驛館倒也見得多了。有些國家的質子啊就是特別倒楣,說是出來做質子為國犧牲,可只怕自己國內倒比別人更盼著他們死。您說這世道,是不是……嘿嘿,嘿嘿!”

    女蘿聽得出他言語之下的惡毒試探,知道這等胥吏最是勢利涼薄,心中既驚且怒,卻不敢教他看出來,只頓了頓足,道:“原是我前幾日病得糊塗,記錯了吧。”說完,轉身就跑回房中。

    羋月坐在門邊迎著亮光,正拿著毛皮縫裘服,見女蘿匆匆跑回,問道:“出了什麼事?”

    女蘿話到嘴邊,又轉了話題,只道:“夫人,您說,咱們國書已經遞上去好幾日了,易王后若是知道我們來了,必不會如此冷落我們。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麼事?”

    羋月停下手,沉吟:“杜錦遞交了國書以後,她應該知道我們來了。如今不見,就怕……這其中出了什麼岔子。可是,燕國有什麼人會從中作梗呢?”

    女蘿臉色一變,忽然想到了什麼似的:“夫人,那杜錦……那杜錦原是奉命來殺我們的,因為魏將軍的緣故他不敢下手楊家將:虛言神話。可是他會不會在燕國有所安排?”

    羋月低頭想了想,皺眉道:“可是子稷是易後的弟弟,就算他們不看在他是秦國公子的分上,又有誰敢得罪燕王的母后?”

    女蘿想了想,也點頭道:“是這個理……”轉而又恨恨道:“沒想到杜錦走得如此俐落,居然一個侍從都不給我們剩下。夫人,如今只剩下我們四個人了,該怎麼辦?”

    羋月搖頭道:“惠後是存了心要我們在燕國無依無靠,沒有任何援助。杜錦走了也好,他終究是個勢利小人,他若留了人,我用著還不放心。”

    女蘿見她如此說,倒是松了一口氣,懸著的心也放了大半,一邊幫著她收拾針線,一邊道:“不知為何,如今易王后還沒有派人來見我們。”

    羋月卻是皺緊了眉頭,苦苦思索:“如今我倒覺得奇怪,惠後為什麼會將我們送到燕國來……”

    女蘿吃了一驚:“夫人,怎麼,有問題?”

    羋月沉吟:“她分明知道,孟嬴與我頗有交情。她若是將我送到齊國,我倒是擔心。你要知道,大公主當年便是嫁到齊國去的……”她口中的大公主,自然是指羋姝的嫡姐,楚威後的嫡長女羋姮。當年羋姮嫁後,也偶有信回來,但羋姝與羋月嫁到秦國之後,便再也沒聽過她的消息了。

    羋月沉吟片刻。她並非沒有想過,只是當時她無從選擇,能夠讓自己從宮中脫身,與嬴稷一起走,便是唯一的目標。接下來的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她起初猜想,羋姝派嬴稷到燕國為質,或許是用來應付樗裡疾,讓他好鬆口。她若是明著把嬴稷送到險惡的地方為質子,樗裡疾必不會答應。而羋姝一開始便打算將她留在宮中,甚至有可能在半路殺了嬴稷,所以,去哪個國家根本不重要。

    可是如今到了燕國,她預料的情況卻沒有出現。以她與孟嬴舊日的交情,孟嬴不可能不派人來見他們。

    那麼,就是兩種情況,羋姝在這裡埋伏了對付她的人,甚至已經架空了孟嬴。

    又或者,孟嬴拿他們做了政治交易。

    這兩種可能,都令她的心沉到了海底。可是,以孟嬴的母后之尊,又有誰能夠架空她,強迫她?又或者,以孟嬴的為人,羋月不相信她真會如此無情無義。

    想到這裡,羋月便令女蘿:“你把義渠君送的那木箱子拿來。”女蘿忙搬過木箱,拿鑰匙打開,羋月便指了那箱中的金玉珠寶道:“你去給那驛丞送錢,讓他想辦法把我們的信送到宮裡去。”

    想當年孟嬴在韓國那樣孤立無援,都有辦法通過蘇秦把信送到咸陽去。她就不信同在薊城,她還能與孟嬴隔斷音訊不成!

    然而,不管送了多少東西,多少信件,一切都如石沉大海。燕宮之內,沒有任何消息,孟嬴仿佛根本不知道秦國來的人質是羋月母子,也沒有派任何人來主動尋他們。

    眼見天越來越冷,羋月的心也是越來越焦急。

    女蘿見她著急,只得又去尋那胥伍打聽訊息。這些日子以來,或許是覺得他們沒有多少倚仗,那胥伍的態度,便漸漸有些傲慢起來,叫他打聽消息跑腿,便都要財物才能夠叫得動。女蘿深知小人不能得罪,只得忍了,態度反而越加和氣,手中財物,也是漫撒了出去。

這日她又去尋那胥伍,那人卻不在。打聽之下,才知他早上便出去了。女蘿無奈,見天已近黃昏,料得他也不會不歸,只得叫人留了話。

    直等到傍晚,才聽到消息說人已經回來,忙迎出院去。卻見那胥伍挺胸凸肚,打著酒嗝,一搖三擺著走進來。女蘿連忙迎上去,卻聞到一股酒味迎面而來。她舉手擋了擋,臉上不禁露出厭惡之色,卻不得不賠笑問:“胥伍爺,您把信送了沒有,宮中可有回復?”

    胥伍色眯眯地看著女蘿,伸手握住她的手:“姊姊放心,我已經把書信遞進去了,那宮中寺人我也送了厚禮,一有消息,定然報知姊姊。”

    女蘿心中暗惱,這小吏愈來愈放肆,竟占起自己的便宜來了。她恨不得一巴掌朝他的臉抽過去,只是不敢壞了大事,只得強忍怒意又遞去一串錢,笑道:“這是夫人所賜,請伍爺多多勞心。”

    胥伍皮笑肉不笑地接過錢,道:“雖然說夫人已有賞賜,小人實不應該再收。只是姊姊也知道,這宮裡頭的事,小人也要打點打點。”

    女蘿強笑敷衍道:“我知道,總不好讓伍爺自己掏錢,這些都是謝伍爺的,勞煩您了!”

    胥伍將錢塞入懷中,卻又色眯眯地看了一眼女蘿,笑道:“其實,夫人賞的我實在不好意思拿了,只要姊姊說句話,我胥伍也一樣會……”

    他正說著,但見薜荔蓬著頭髮自院內出來,一邊咳嗽,一邊潑辣地上前打斷了胥伍的話:“錢也拿了,還不快去!”

    胥伍見狀,只得悻悻地哼了一聲,轉身而去。

    薜荔朝著他的背影狠狠啐了一聲,罵道:“這餓不死的賊囚,我真想把他一雙賊眼給挖出來!”

    女蘿見她動怒,反來勸解:“你風寒還未痊癒呢,就這麼迎著風跑出來,小心又著了涼。那不過是條狗子,你為這種人動什麼氣?”

    薜荔怒駡:“拿根骨頭喂狗,狗還能汪幾聲呢。多少東西填了這賊囚,連點回音都沒有。阿姊,我看這混帳只怕根本沒給我們辦事,只是來訛錢的。”

    女蘿心中亦有些猜到,無奈歎息:“可如今我們又能夠找誰呢?可恨那杜錦將人盡數帶走,我們兩人又是無用絕色悲戀,傾世狂妃。送信跑腿,亦只能倚仗此人!”

    薜荔歎道:“可我們所攜財物總有盡時,再這樣下去,豈不是坐吃山空?”

    女蘿見她漲紅著臉,忙撫了撫她的額頭,道:“快些進去,你如何還能迎著風頭說話,縱有事,還是請夫人拿個主意。”

    薜荔咳嗽了幾聲,恨恨道:“只恨我這病,要不然,也不能只叫你一人勞累!”

    女蘿打斷了她道:“別說了,快進去吧。”

    兩人進去的時候,見羋月正在教嬴稷念書,便不敢說話,只得站在一邊。

    羋月已經看到兩人進來,卻並未停下,教完嬴稷,又叫他出去跑一圈,這才抬頭問兩人:“怎麼,是不是那胥伍又是不曾使力?”

    女蘿歎道:“正是。夫人,奴婢想,還是等明日奴婢自己出去,把信送到宮裡。便是遇不上易後,與青青、綠竹她們也可尋機見上一面。”

    羋月聽了她兩人的稟報,卻搖了搖頭道:“你們不成,還是我自己去。”

    女蘿一驚,跪下道:“這等事情還要夫人親自去,豈不是奴婢該死了?請夫人允准奴婢去吧。”

    羋月卻搖了搖頭,道:“我想著此事必然有人從中作梗,你雖然忠心,但許多事歷練不夠。萬一遇上意外,你未必能夠處理得了。”

    女蘿只覺得羞愧無比,又道:“那……還是讓奴婢跟著您一起去吧。”

    羋月搖頭:“薜荔病著,子稷還小,屋裡不能沒有人看著。”

    薜荔卻跪下道:“奴婢已經好多了,夫人,還是讓阿姊陪夫人一起去吧。本就是奴婢等無能了,這天寒地凍的,還要讓夫人親自出去。若是再教夫人遇上什麼事,奴婢豈不是死也難消罪過?”

    女蘿也道:“夫人,外頭盡是些販夫走卒、奴隸賤役,您尊貴之人,如何能夠獨自行走,萬一被人衝撞了可如何是好?”

    羋月心中卻是輕歎一聲,偏生自己是女兒身,若是換了秦王駟,只怕獨自一人,哪裡都能去得吧。卻強不過兩人堅持,只得同意。

    薜荔見狀,忙脫下身上的皮袍,蓋在了羋月身上,道:“外面冷,夫人多穿一點,休要受了風寒。”

    羋月搖搖頭,將外袍披回薜荔身上:“我穿著皮袍呢,那些毛皮典當了不少,如今一人就一件皮袍,哪裡還有多餘的?你若沒有厚衣服穿凍著了,我更沒有幫手了。放心吧,凍不著我。”

    說完,羋月便走了出去,女蘿只得跟了出去。她出行本應該有車,只是驛館裡竟尋不出車來了。當初他們是坐了馬車來的,杜錦一走,把車夫也給帶走了。沒過幾日,胥伍便說馬跑了。又過得幾日,又說那車擋了進出的地方,一推走就不見了。兩三下工夫,這馬車便連木屑也不剩了。

    女蘿待要去叫個車來,羋月卻道:“既然已經來了,我們便出去走走,看看這薊城長什麼樣吧。”

    女蘿無奈,只得扶了羋月前行。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46:16

羋月傳 第250-253章 魑魅行

好在薊城乃是燕京,前往宮門的大道上都已清掃,倒不必踩著積雪前行。薊城冬日,寒風凜冽。街道上店鋪都關著門,街面上也沒有幾個人走動。

    這冰雪世界,羋月昔年也在秦宮見過。那時候宮中踏雪尋梅,圍爐溫酒,別有一番情致。任外頭如何風雪肆虐,她都能身裹厚裘,手抱暖爐,在溫暖如春的室內吃肉飲湯,通身俱暖,從不為飽暖憂愁。可如今她坐困愁城,在這冰天雪地中,眼睜睜看著坐吃山空,費盡財物,卻是不能見故人一面,只能獨自在這刺骨寒風中艱難行進,實是天差地別。

    羋月走著走著,忽然停下腳步來。

    女蘿跟上前,問道:“夫人何事?”

    羋月指了指前面一座小酒館屋簷下,卻見有一堆壯漢坐在門口,只借得室內一點點的爐火暖意,道:“這些人看著形容不像賤役,何以窮困至此?”

    女蘿見狀,忙過去向旁人打聽了,回稟說:“夫人,那些卻不是旁人,而是落魄的士子。前些年燕王噲讓位給子之,又有太子平與之相爭,幾番廝殺來去。國中士子,依附太子平的,被子之追究罪責,削爵去封;依附子之的,齊人來了以後,又被追究罪行。這些舊士人原是奴婢成群,如今一朝獲罪,錢財耗盡,便淪落至此了。”

    羋月聽得怔了一怔,道:“原來如此。可見人之貴賤,朝夕相易,何等脆弱。”

    女蘿卻道:“此處便是西市入口,市井之地,素來魚龍混雜。聽說那些混雜於西市的人中,不光有燕國貴人,也有當年來投燕國的列國士子,只是不幸遇上幾次變亂,應變無方,新朝建立,又不愛用這些人,錢財耗盡歸不得,所以一朝淪落,有些便死於街巷,不得人知了。”

    羋月心頭一緊,忽然幽幽一歎,道:“女蘿,你說這些人中,又有幾個可能是蘇秦,幾個可能是張儀呢?”

    女蘿苦笑:“是啊,便是國士,又能如何?如今的士人,就算可憑著一張嘴遊說公卿,只怕也躲不過亂世刀槍。便是有一身好武藝,遇上亂兵潰散,也未必能夠比別人活得更長。”

    羋月沉吟良久,忽然道:“女蘿,你明日便以秦公子稷的名義,買一些肉食和炭火,到西市來送與這些落魄遊士穿越之一生逐愛。”

    女蘿吃了一驚:“夫人,這……”

    羋月沉聲道:“錢財乃身外之物,我們若不得門路,見不到孟嬴,難道就要坐困驛館,任由那些小吏敲詐不成?”

    女蘿聞言,不禁默然,只仍不解其意,看著羋月。

    羋月苦笑道:“重耳當年雖然流亡各國,卻有狐氏、先氏、趙氏等家臣相隨;便是秦國的獻公,當年雖然流亡三十載,亦有不少家臣。而子稷卻因為年紀尚小,未曾有自己的臣屬,且因為我母族薄弱,如今孤掌難鳴……”

    女蘿頓時明白:“夫人是要為公子尋找他將來的狐偃、先軫和趙衰嗎?”

    羋月點了點頭。

    女蘿崇拜地望著羋月,她這個主人,每一次都能夠讓她升起新的激動來。不管到了別人眼中如何的絕境之地,她總有辦法找到新的出路、新的力量。

    人人只道她落魄燕國,投奔無門,她卻能夠在任何最細微之處,看出生機。

    想到這兒,她本來有些絕望的心,也多了幾分勇氣。不管從哪一方面來說,羋月的能力和才幹,都勝過孟嬴。孟嬴在最絕望的時候,還能絕地翻身;那麼她相信,就算是流亡,她的主人也能夠再度創造奇跡。

    風呼呼地吹著,吹到臉上,一開始還是刀刺般地疼,沒過多久,整張臉都被吹得僵硬麻木了,口中每噴出一口白霧來,便覺得心口又冷了一分。羋月裹緊了外袍,艱難地行走著,走了很久,才來到王宮門前。

    燕宮巍然屹立,冰雪覆蓋,看上去如同一隻怪獸伏地,欲擇人而噬。

    兩人才近燕宮,遠遠地便有穿著厚甲的衛士上前擋住了她們,喝道:“做什麼的?”

    女蘿方欲將來意說明,道:“我是秦國……”

    羋月忽然心頭一動,卻打斷了她的話:“我們是秦國人,與易後身邊的女禦是親戚,給她們帶了禮物和書信來。不曉得能不能勞煩郎將幫我們轉達,必有謝意。”

    女蘿驚詫地看了羋月一眼。她跟隨羋月多年,這點默契卻是有的,忙咽下了已經到嘴邊的話,只站過一邊。

    那守衛一怔,對兩人換了一副客氣的神情,問道:“不知哪位女禦,與娘子有何親,要捎什麼書信禮物?”

    羋月走到女蘿身邊,低聲問:“青青與綠竹在名冊上如何稱呼?”這兩個名字,不過是孟嬴拿了《詩經?衛風?淇奧》篇給她們起的罷了,在宮中原始名冊上,卻不知是什麼。

    女蘿卻是知道的,忙上前答道:“女禦方氏名綠竹,女禦霍氏名青青,皆與我主人有親有故,不知郎將能否行個方便,幫我傳個話給她們?”此二女恰如羋姝跟前的珍珠、琥珀一般,並非女奴出身,而是有姓的衰落小族所獻。

    那守衛聽了這話,更是滿臉堆歡,殷勤笑道:“原來您與方女禦、霍女禦有舊,好說好說。不知道要傳什麼話?”

    羋月便與女蘿一點頭,女蘿取了四鎰黃金,羋月又解下素日常用的一塊玉佩,將寫好的帛書一併由女蘿打個小包,交與那守衛道:“煩請將此玉佩轉給兩位女禦,就說故人在驛館等候消息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

    那守衛滿口答應:“好好好,娘子儘管放心。”

    羋月行禮道:“有勞了。”她看了女蘿一眼,道:“我知易後素日有日中之後小憩之習,若是兩位女禦見信,當於此時有空,我這個侍女這幾日皆會於此時到此相候。若能夠見到她們,當對郎將另有重謝。”

    女蘿會意,又取了一串燕國刀幣,給了那守衛。

    那守衛聽她連易後的生活習性也知道,當下眼睛一亮,笑容更燦爛了:“好好好,我一定送到。”

    羋月見他已經應下,便踩著雪,轉身慢慢離開。

    女蘿連忙跟上,問道:“夫人,您方才為何阻止我問秦國質子書信之事?”

    羋月搖了搖頭,道:“我只是忽然想起,若只是那胥伍一人,便是再貪婪再大膽,也不敢吞沒了我們的錢財,卻不替我們送信。那麼燕宮之中,一定有人阻止我們見到孟嬴。既然如此,那麼只怕問也是無益。你還記得那蘇秦當年,每日到宮門問詢,又有誰替他傳信到大王跟前?”

    女蘿恍然:“夫人的意思是,便是我們問,只怕也沒有結果。所以您打算通過青青和綠竹兩人,幫我們找到大公主?”

    羋月點了點頭:“我怕我們這一問,反而打草驚蛇,不如曲而行之。這等小吏貪財攀勢,有機會與易後身後的女禦攀上交情,又能得我們的謝禮,自會私下替我們送信進去。你這幾日便依時而來,看看能不能遇上她們。”

    女蘿心悅誠服,忙應道:“是。”

    兩人回了驛館,羋月便打開義渠王所賜的箱子,道:“女蘿,你去將這箱中的一半黃金換成銅錢,每日去燕宮等候消息之前,買些酒肉柴炭,送與西市那些淪落的策士遊俠禦寒飽食。若有人問起,你便說,這是秦公子稷的一片心意。餘者,便不要多說了。”

    女蘿連忙應下。

    次日便將金子裝在較小的匣內,抱著出去兌換了銅錢,又買了酒肉柴炭,每日依羋月所言,送到西市。不久之後,薊城遊俠策士之中,便悄悄流傳關於秦公子稷仗義疏財,將來必是一位有前途的公子等傳言。

    羋月主僕那日出去之後,雖然依舊每隔幾日便與胥伍錢財,叫他去送信打聽,但明顯可以看出急切之心大減。那胥伍看在眼裡,心頭便有些慌了。

    這日他便躲在暗處,看到羋月走出後,過得不久,又見女蘿捧著食盒走出。他知道素日這兩人奔忙時,屋裡只剩下一個小孩,一個病人,便悄悄地走到羋月房間門口,掀開簾子的縫往裡看。

    此時嬴稷正捧著竹簡在讀書:“惟王建國,辨方正位,體國經野,設官分職……”忽然感覺到一股細細的風,縮了縮脖子,回頭一看簾子開了一條細縫,胥伍正探頭探腦地往裡看。

    薜荔這幾日已經好了許多,此時便強行支撐著坐在嬴稷身邊縫衣服,也陪著讀書,見狀立刻站起來走到門口,掀開簾子,正見胥伍。

    胥伍正窺視間,簾子掀開,猝不及防之下,他尷尬地搓著手站在門外賠笑道:“呵呵,小人是來問問,公子有什麼要吩咐的,要不要加個炭火什麼的……”
  薜荔見胥伍口中說得好聽,眼睛卻是直勾勾地往室內看去,看到放在嬴稷腳邊的珠寶匣子時,視線更是移不動了。她惱得上前一步,厭惡地道:“公子在讀書呢,就不勞您老了!有什麼事,我阿姊自會去找你的。”見胥伍踮著腳尖歪著頭,試圖再往裡看,薜荔索性將氈簾一放,遮住了那小人的眼睛。

    胥伍無奈,只得賠著笑退了出去,心中卻算計著那箱中錢財。他這些日子也瞧得清了,羋月母子主僕只有四人,雖然獨居小院,灑掃飲食都是自己動手,他輕易也不能探知情況。然則羋月一行人來的時候,只有幾輛馬車,裝的行李雖少,但這些日子他窺伺得許多情況,便知她身邊財物不少,尤其是在羋月臥榻邊的一個箱子,更是被那兩個婢女看得十分小心。

    他這些日子得了許多賞賜,本當滿足,奈何人心卻是越來越貪的,又豈有滿足的時候?

    他一邊在心裡頭算計著,一邊走出來,忽然背後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胥伍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卻是一名護衛打扮之人。胥伍見了此人,便心驚膽戰,連忙點頭哈腰諂媚地道:“是您老來了,不知‘那位’貴人,又有何吩咐?”

    那護衛冷冷地看了胥伍一眼,道:“貴人要見你。”

    胥伍心頭一驚,想到又要去見那位可怕的“貴人”,他的腿肚子便打戰,卻不得不去。當下只得隨那護衛出門,一直走到某個傳說中的府第,又被人引著,進了一個廳堂。

    但見那廳中華貴迷眼,他一進去便恭恭敬敬地跪下,趴在氈毯上,不敢細看,抬起一點眼皮,亦只能見到面前的精美銅鼎炭火正旺。

    他趴了好一會兒,看到一雙紅色繡履走到他的面前,紅衣及地,上面繡紋重重,環佩叮咚。

    卻聽得身邊的侍女道:“參見夫人。”

    胥伍不敢抬頭,不住磕頭道:“小人參見夫人。”

    便見那紅衣女子坐了下來,胥伍只看到她的腰間,便不敢再抬頭,忙把頭伏得更低了。

    便聽得上面那聲音嬌媚異常,問道:“這幾日,她們還叫你去送信嗎?”

    胥伍連忙應聲:“是是是……”

    那紅衣女子輕笑:“看來,你倒是發財了!”

    胥伍嚇得不斷磕頭:“全賴夫人提攜。”

    那紅衣女子冷冷地道:“她們近日,又在做些什麼?”

    胥伍便將羋月主僕近日去王宮打聽消息之事說了,那紅衣女子冷笑道:“緣木求魚,也是枉然,教她天天頂風冒雪地去宮門口低三下四求人,也是挺有意思的紫瞳亂,傾城歎。你便不用再管了,那宮中,我自有安排。”

    胥伍趴在地下,心驚膽戰,卻聽得那紅衣女子道:“哼,哼,看她如今懵懂無知的樣子,我當真又是快意,又是不悅……你可知道是為了什麼?”

    胥伍知她性情喜怒無常,哪裡敢開口,只得賠笑道:“小人不知。”

    那紅衣女子性情果然是喜怒無常,正笑著說著,忽然又暴怒起來:“哼,我要她哭,我要她痛,我要她夜不安枕,食不下味。可如今,如今……”她暴怒地走來走去,“如今她卻是還未真正吃到苦頭,我卻已經睡不好,吃不好了!不成,我等不得了,我要她現在就痛苦,現在就難受!”說到這裡,轉而罵胥伍道:“你這無用的奴才,過得這麼久,還是沒能夠叫我如願,我留你何用!”

    胥伍上次來,便領教過她的喜怒無常,此時見她忽然又發作,嚇得渾身冒冷汗,忙道:“小人還有話說,還有話說……”

    那紅衣女子冷哼一聲:“什麼話?”

    胥伍猛然想起那房中令他垂涎萬分的藏金箱子,頓時生了主意,亦想借著眼前之人壯膽撐腰,忙道:“夫人有所不知,世間最苦最痛之事,便是叫人衣食無著,掙扎求生。夫人若能夠奪了那人的財物,豈不是更好?”

    那紅衣女子驚道:“她還有財物?哼,哼,看來那惠後轉了性子,居然如此厚道啊,還能讓他們帶出這麼多錢來!”

    便見旁邊的侍女賠笑道:“聽說,是他們出了咸陽之後,有人送的。”

    那紅衣女子一把抓起一隻酒爵,把玩著,忽然笑了起來:“這樣就不好玩了,既然是做人質,總得讓她嘗嘗苦日子,這才像話。”

    胥伍忙道:“正是,正是——小人有個主意……”說著便膝行兩步,低聲將自己的主意說了。

    那紅衣女子聽了十分快意,咯咯地笑了起來:“胥伍,你果然是個做小人的材料。不錯,不錯,你便依此去做吧。”

    胥伍卻傻了眼:“我……”

    那紅衣女子冷冷地道:“既然主意是你出的,自然也當由你去執行才是,怎麼,你有意見?”

    胥伍苦著臉,只得應聲道:“是,小人遵命!只是事後,夫人當讓小人換個位置才好。”

    那紅衣女子冷笑:“你只要把事情辦成,自然有你的好處。”

    胥伍忙應聲退了出去,那紅衣女子看著空落落的大廳,忽然狂笑起來,笑聲忽高忽低,十分癲狂。

    她身邊侍女知道她的脾氣,此時俱已退了出去,只留有一個心腹在,那侍女勸道:“夫人,您消消氣,如今您已是苦盡甘來,何必再想過去呢?”

    那紅衣女子的笑聲漸漸低了下去,喃喃道:“是啊,已經過去了……”那侍女方松了一口氣,便聽得那紅衣女子的聲音陡然轉高:“可是……我的苦不能白受!我要把我受過的苦,十倍百倍地還給她!”

    她冷笑一聲,將酒爵中的酒潑入銅鼎的炭火中,火焰驟然升高。

    夜深了,又是魑魅魍魎出動的時候。一個黑影潛入小院之中,悄然摸上走廊,來到羋月所居的房間之前,輕輕推開門,掀開氈簾的一角來嘛,少俠。

    羋月和嬴稷正在榻上熟睡著,銅爐中燒著炭火,發出微光,熏得一室溫暖。

    一支長戈緩緩地伸進房屋,朝著閃著亮光的銅爐鉤去。銅爐被長戈鉤住,那人用力一拉,銅爐倒地,卻因為地上鋪著氊子,只發出一聲輕響。

    那人縮了一縮,見羋月母子仍然在睡眠中,才松了一口氣,又探頭進去看。爐中的炭火已經滾落出來,掉在地上的羊毛氈上,灼黑了一大塊,將燃未燃。但這天氣實在太冷,那火炭亮了一會兒,就慢慢地熄了。

    那人怔了一下,見室內的人仍然睡著,終於狠狠心,又拿火石點著了一根火把,扔了進去,整個房間頓時燃燒起來。

    那人冷笑一聲,便悄悄退了出去。

    不一會兒,火光大作。

    院外有人立刻尖著嗓子叫道:“走水了,走水了……”

    室中火已經燒起,羋月在睡夢中,只覺得灼熱逼人。忽然聽到外頭雜訊,睜開眼睛,見滿室火光,驟然驚起。

    嬴稷也被驚醒,見狀嚇得尖叫一聲,撲到羋月懷中哭道:“母親,母親,怎麼辦?”

    羋月翻身坐起,卻見火光從門邊過來,剛好擋住了逃生之路。眼見室內火起,她不假思索地抱起嬴稷,一把扯起身上的許多毛皮,包住自己母子,向外沖去。

    一直沖到門邊,卻見門上的簾子也起火了,門邊地上的羊毛氈更是火光一片。

    嬴稷嚇得反抱住羋月道:“母親,火……”

    羋月一咬牙道:“子稷,相信母親,不要怕,抱緊母親……”

    她當即抓起兩張毛皮蓋往火頭,見火頭被壓下了一些,便用毛皮護住頭臉,抱著嬴稷,朝著火光沖了出去。

    此時女蘿和薜荔也被吵醒,衣衫淩亂地跑到走廊上,卻看到羋月房間內已經著火。她兩人沖到門邊,便見到門口正在熊熊燃燒的氈簾,實是沖不進去。

    女蘿急紅了眼,一轉身抱了兩大團雪塊拍到氈簾上,就要衝上去,不料卻正與從裡面沖出來的人撞了滿懷,三人滾過走廊,滾下臺階,滾入院中。

    幸虧氈簾上的火已被女蘿用雪塊撲熄了些,羋月沖出去時又用毛皮擋住,火頭並未燒到臉上。但她沖門之時,護住頭臉的毛皮已經燎著了,女蘿被她一撲,身上的衣衫也著了起來。三人沿著走廊一路滾落臺階,掉到院中積著的雪中,打了好幾個滾,才將身上的火頭熄滅。

    羋月和女蘿在雪中對坐,滿眼驚恐,顫抖不止。嬴稷“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薜荔驚叫一聲:“夫人,公子——”她連忙奔下,拉起嬴稷,拍打著他身上的雪,又將自己的外袍脫下披在嬴稷身上:“公子,小心著涼。”

    這時候驚魂初定的女蘿也扶著羋月站起來,拍打著她身上的焦黑和雪漬。

    羋月的頭髮一片焦痕,臉上也是一道道漆黑,手上腳上更是灼痛入骨,分明已被燒傷。但此刻她卻顧不得這些,先拉過兒子來問道:“子稷,子稷,你沒事吧?”

   嬴稷一下撲到羋月的懷中,顫抖了半晌,竟嚇得哭不出來了。

    女蘿猶是驚魂未定。薜荔忙拉著嬴稷全身檢查一遍,才道:“夫人,萬幸,小公子只是手臂上灼傷了。”

    羋月松了一口氣,頓時跌坐在雪地上,再也站不起來了。

    嬴稷這才嚇得哭了出來:“母親,母親,你怎麼了……”

    薜荔已經看到,尖叫道:“夫人燒傷了。”

    女蘿和薜荔忙將羋月扶起來,眼見火越來越大,忙尖聲大叫起來:“著火了,著火了……”

    只聽得一聲轟響,胥伍帶著一群驛吏拿著水桶等物沖了進來,見房中火起,高叫道:“快救火,快救火……”他這邊手舞足蹈地指揮著救火,見了羋月一行四人站在一邊,便頓足埋怨道:“夫人,你們如何這般不小心,把房子都燒著了。”見女蘿還要解釋,便一指外頭道:“這院子狹小,你們這些貴人不要添亂了,快快先到前院去吧。”

    薜荔見羋月受傷,早已經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見狀忙道:“夫人,我們先到前院去,再叫個醫者給您治傷吧。”一邊與女蘿扶著羋月牽著嬴稷走出小院。

    此時四人均是赤足,走了幾步,薜荔忙欲回頭去取鞋子,卻見小院入口已經被救火的人堵上了,羋月見狀歎了一口氣道:“薜荔,走吧。”

    薜荔只得扶著羋月慢慢走著,一邊道:“夫人,您且忍耐片刻,咱們到了前院便尋醫者為您治傷。”

    女蘿卻忽然“啊”了一聲:“我們的東西都還在房間裡!”

    羋月苦笑:“此時也是顧不得了,待滅了火,再去看看吧。”

    四人走到前院坐下,女蘿忙揭開羋月的裙子,頓時眼淚就下來了,卻見羋月的腿上已經燒得皮肉翻起,焦黑血污一片。

    嬴稷頓時大聲哭了出來:“母親,母親——”

    羋月強忍一口氣,到得此時,方才松下,只覺得腿上手上痛得幾乎要暈了過去,當下咬牙道:“女蘿,你去尋醫者來。薜荔,你照顧著公子。”

    一夜忙亂,到天明時,女蘿尋了醫者來,替羋月治傷包紮。此時薜荔方去後面看火勢情況。幸而薊城冬天天寒地凍,火也燒不太旺,已經被撲滅了,驛吏們也各自散去弑者如川。

    薜荔趕去的時候,那些驛吏正三三兩兩地離去。她進入院中,見後院正房已經燒得只剩兩堵牆了,連薜荔和女蘿所居的耳房也燒塌了一面牆,地面上泛著救火後留下的水跡,羋月房間的門窗全燒光了,只剩下殘垣頹牆。

    薜荔赤著一雙腳,冰寒入骨,想到廊下先把鞋穿上,卻見諸人的鞋子被一堆人救火踩踏,東飛一隻,西飛一隻,早已浸透雪水,污濁不堪,不能穿了。她只得赤了足,在一片焦炭中翻找。

    頭等大事便是羋月榻邊的珠寶箱子,她依稀記得地方,費盡氣力搬開倒塌的焦木,卻找不到那珠寶箱子。她心裡一涼,頓時說不出話來。

    再細找其他的箱子,倒是還在,只是都燒得不成樣子了,裡面的衣服裘皮也大半不能用了。再尋到一個羋月的首飾盒,雖然外頭木匣已經焦黑,打開來看,裡面的幾件首飾倒還是好的。

    她再仔細找去,又發現了幾個未鎖上的箱子,裡頭都被翻亂,少了東西,有被偷盜的痕跡。幾個鎖上的箱子,卻都還好。唯獨那個珠寶箱子,竟是連箱子帶東西,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跌坐在廢墟裡,惶惑無措,一邊哭,一邊扒拉出一些鞋子衣服等物,先拿了給羋月等人,又哭著將事情說了。女蘿大驚,對羋月道:“夫人,我和她一起去看看……”但眼見羋月有傷,嬴稷幼小,還是薜荔留下,女蘿再去找。

    女蘿把房間翻了個底朝天,一臉慘白地回來,全身都是焦黑的炭痕,仍沒有找到那個裝珠寶的箱子。

    薜荔邊哭邊道:“夫人,必是那些驛吏把箱子拿走了。否則就算是木頭能燒光,可金子和珠寶不可能燒沒了,何況燒得不是很厲害,火撲滅得也很快啊。”

    羋月思索片刻,忽然問道:“女蘿,你們是怎麼知道著了火的?”

    女蘿道:“我們是聽到有人在叫,走水了……”

    羋月道:“我也是……”

    女蘿恍悟:“難道是有人放火?”

    薜荔忽然想到:“呀,前些日子夫人和阿姊出門以後,那驛丞就站在門外偷看……”

    嬴稷也想起來了,添了一句:“對,他眼睛賊溜溜的,直盯著那珠寶箱子看……”

    女蘿將手上的東西一摔,道:“我找他去——”說著便跑了出去。

    薜荔轉向羋月請示:“夫人,我要不要去幫幫阿姊——”

    羋月搖頭道:“不必了。”

    薜荔急道:“可我怕阿姊吃虧。”

    羋月卻道:“你去了也沒有用。”

    薜荔茫然地看著羋月,不明白她的意思。羋月卻心中有數,若是她料得不差,昨夜那火,必有蹊蹺。雖然昨夜她因為受傷而心神大亂,可今日細想起來,卻越想越疑。

    她知道自己銅爐中燒的不是明火,而只是以炭取暖。那銅爐底盤甚重,便是嬴稷不慎踢到,也是不會倒的。更何況她母子熟睡,離那銅爐還有一段距離,半夜無論如何也不會把銅爐踢翻。那爐中的火如何能燒到外面去?

  她忽然想起,昨夜睡眠之中,似乎做夢聽到外頭有什麼東西嗒嗒作響。當時自己睡得沉,驚醒後便因為火起,一件件事情接踵而來,不及細思。如今想起來,倒似火石打火的聲音。

    她閉上眼睛,忍著腿上和手上的傷痛,將昨夜匆匆逃出時見到的景象一點點回想起來。她一眼看到火起的時候,火勢最大的是門邊,其次才是銅爐邊,那銅爐是朝著門邊倒的,而她逃出時,室內擺設未變。她雖未仔細看清室內景象,但榻邊若是少了一個木箱,肯定會有所察覺。這說明,她逃出的時候,那木箱還在。

    那麼,很有可能是有人縱火,意在珠寶箱子。昨夜剛剛火起,胥伍便已帶著驛吏等著救火,再結合嬴稷與薜荔所言,羋月頓時明白了,必是之前她急於將書信送到孟嬴手中,頻頻賄賂那胥伍,後來又漸漸冷落他,才引起他的縱火奪財之心。

    想到這裡,她不禁暗悔,只想著在燕國或有幕後之人操縱局勢,不讓自己見到孟嬴。她推演著燕國的政局、背後之人的圖謀,卻失去了警惕,沒有防備眼皮子底下的賤役之人。

    她輕撫著已經包紮好的腿部傷口處,心中惕之。有時候一件小事,一個小人物,便足以毀掉太多重要的人和事。

    卻說女蘿一想很可能是胥伍縱火偷盜,怒不可遏,一氣之下沖了出去。她跑過積雪的院子,跑到驛丞房間的門口,掀簾進去,就只見幾個驛卒圍著爐子在喝粥,見女蘿進來,卻怪笑一聲道:“好俏的小妞,難道是驛丞的相好嗎?”

    女蘿見了他們,想到被燒過的房間內,許多財物亦是不見,想來偷盜之事,這些人也是人人有份,心中怒火升起,喝道:“你們放肆!難道不認得我是秦公子的侍女?”

    一個驛吏見她惱了,才哈哈一笑道:“原來是娘子你,失禮失禮。這須怪不得我們,昨夜你們院中失火,害得我們累了一夜,自然又困又乏,看錯了人。”

    女蘿陰沉著臉問:“我且問你們,驛丞胥伍去哪兒了?”

    便見之前的驛卒道:“你問我,我們還要問你呢!他一大早就不見了。”

    女蘿詫異道:“不見了是什麼意思?”

    又有另一個驛卒端著碗過來,道:“昨晚著火的時候伍爺還在呢,可等我們救完火,回來找他,他就不在了我的王妃愛逍遙。我們還等著伍爺發賞錢呢,就是死活找不著他。”

    之前那個驛卒便怪笑一聲,道:“是了,是了,昨天是你們的房間著火吧?我們可是救了一夜的火,如今找不到伍爺發賞,那就找你們發賞吧。”

    女蘿臉色蒼白,看著堵了一房間的驛吏們,心中忽然明白了,一頓足,轉身跑回羋月住處,上氣不接下氣地稟道:“夫人,夫人,不好了——”

    羋月看到她的臉色就已經明白:“是不是人已經不在了?”

    女蘿忙點頭:“是。”忽然間醒悟,“夫人您怎麼會知道……”

    羋月淡淡地道:“賊偷了東西,焉能不跑?”

    女蘿想著那小院中房間燒毀,東西俱無,忍不住哭了出來:“那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呢?”

    羋月歎道:“你們去收拾收拾,看還有什麼值錢的東西,湊一湊,把這個冬天先度過吧。”

    嬴稷的手臂亦是灼了一串水皰,也包紮了起來,此時怯生生地拉住羋月,含淚抬頭問道:“母親,我們這樣慘,大姊姊知道嗎?她什麼時候會來看我們?”

    羋月心中一痛,抱住嬴稷道:“會的,她會來的,母親一定會想辦法讓她見我們的。子稷乖,你忍一忍,等薜荔她們收拾好東西。”

    此時他們所居的小院已經被毀,在這前院的廳上雖可暫居,但終究不是能住人的地方。此時驛丞胥伍也已經不見,這薊城的冬天,若無宿處,只怕不能過夜。薜荔和女蘿央求了半日,才又尋到一處院落,卻是破舊不堪,整個房子狹窄破舊,連門縫裡都是擋不住的陰風呼嘯。

    房間裡沒有床榻,女蘿和薜荔只能盡力用幾塊毛皮拼起來鋪成下褥給羋月母子,自己將草席鋪在爐火邊,又將那燒掉的廢墟中能撿的東西俱撿了過來,慢慢收拾。

    羋月坐在地板上,把一件件絲綢皮襖燒焦的部分用小刀裁去。嬴稷雖小,卻也強忍傷痛,不哭不鬧,還把燒焦的竹簡一片片揀出來。

    女蘿心痛如絞,哭道:“要讓夫人和公子住這樣的房間,實在是……”

    羋月卻搖搖頭,歎道:“有這樣的屋子住,我已經知足了,就怕接下去,連這樣的屋子都住不了……”

    女蘿一驚:“夫人,您說什麼?”

    羋月歎道:“我總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那個驛丞背後若是無人撐腰,便是再利慾薰心,又如何敢對他國質子縱火奪財?他豈有不怕死之理?”

    女蘿心驚膽戰地問:“夫人的意思是……”

    羋月看了嬴稷一眼,壓輕了聲音道:“我怕那幕後之人,與阻止我們見到孟嬴的,是同一個人。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惠後要將我母子流放到燕國來,想來這個人,便是她準備用來對付我的人了。”

    女蘿急了:“那,這人是誰?”

    羋月輕歎:“我也不知道,但願……”但願什麼,她沒有繼續說下去。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46:49

羋月傳 第254-257章 國相妾

  果然不出羋月所料,過了兩日,便有事情發生了。

    這一日,一個瘦削陰沉、面相兇悍的中年人在幾名驛卒的陪同下走進羋月暫居的小院。此時女蘿正端著木盆走出房間,被那中年人看到,指著她道:“你,過來——”

    女蘿抬頭,詫異道:“你是何人?”

    便有一個驛卒介紹道:“這是我們新上任的驛丞,皂臣。”

    女蘿端著木盆看了他一眼,點頭道:“皂驛丞。”

    那皂臣卻與原來一身油滑的胥伍不同,滿身的陰氣戾氣,他直勾勾地盯著女蘿好一會兒,才喝問道:“你就是秦國質子的侍女?”

    女蘿點頭:“是。”

    皂臣忽然厲聲質問道:“驛館的館舍被你們燒了,該怎麼說?”

    女蘿一驚,心頭大怒,反問道:“皂驛丞,難道不是前任驛丞胥伍為了偷盜我們公子的財物,所以放火燒了驛館的館舍嗎?新驛丞來得正好,既然尋不到胥伍,便只能問你了。我們夫人和公子的房間燒了,至今無處安排,只在這種偏僻小院湊合,這一個冬天,總不能一直住在這種地方吧。”她本是自楚宮秦國歷練出來,這等一開口便栽贓恐嚇的事,卻是並不稀奇的。知道此人來意不善,胥伍的離奇失蹤,羋月之前的推測,更令她明白對方來意,當下便口齒伶俐地反駁過去。

    那皂臣本就來意不善,只道她一個小小侍女,便於恐嚇,不想對方如此伶牙俐齒,不禁將原來的算計丟開,陰陰冷笑一聲,道:“混帳!本官還未曾向你們追要賠償,你竟然就敢反咬一口,說前任驛丞偷盜,不過是恃著他人不在此地罷了。人說秦國是虎狼之邦,秦人都是虎狼之性,沒想到一個小婢,竟然也是如此蠻不講理裝神!”

    女蘿早因最近接二連三之事,感覺到了幕後黑手的步步緊逼。她自跟了羋月以來,經歷事情雖多,但卻從未到這種程度。這幾日不但房屋燒毀財物盡失,羋月更因燒傷而病倒。主憂臣勞,主辱臣死,她心中的憤怒已經無以言表,見這皂臣明顯來意不善,想要恐嚇於她,更是不肯退讓,當下冷笑道:“我們既入驛館,所發生的事,便是你們驛館之責。質子居處忽然失火,財物丟失,前任驛丞忽然失蹤,新任驛丞便要誣陷栽贓。我竟不知,這是驛丞您的意思,還是要讓我家主人去問問您上面的掌訝、大行人,或者司寇?”

    皂臣不想她一個女婢,竟懂得如此之多,當下也變了臉色。他本是故作威風,見恐嚇不住,便陰狠地道:“一個質子罷了,你以為上面諸位卿大夫閑著無事,會理你們?你們若有人倚仗,如何會無人過問?我勸你還是老老實實的好,否則的話,吃虧的是你自己!”

    女蘿將木盆往地上一放,冷笑道:“我們就算老老實實,還不照樣是房舍被燒,財物被盜,受人恐嚇!皂驛丞還要我們如何老實,又還要讓我們如何吃虧?”

    皂臣沒料到她如此厲害,被她一句頂一句,竟是猝不及防,反應不過來,當下氣得哆嗦,指著女蘿道:“好、好,既然不受我好意,你們便自己看著辦。”說著,便率著一眾驛吏,拂袖而去。

    女蘿見他離去,心中不安,端起木盆,匆匆去找羋月,將方才之事說了一遍,又道:“夫人,如今怎麼辦呢?”

    羋月點頭道:“果然是背後有人作祟。接下來,這皂臣必是會處處為難我們。”

    女蘿急了:“夫人,那咱們怎麼辦?要不要去找小行人或者掌訝?”

    羋月卻搖了搖頭,苦笑:“咱們和燕易後的聯繫,都有人敢截斷。我們與這一介小小驛丞糾纏,又有何用?莫說是找小行人或者掌訝,如若我猜得不錯,便是找大行人或者司寇也是無用。我猜他們對我們根本會避而不見;便是見了,也不過當面應承,事後毫無消息;便是我們把事情鬧大,逼著他們換個驛丞,甚至換個掌訝或者小行人,最後的結果都是一樣。換來的人,只會變本加厲地為難我們。甚至最後落得個秦國質子刻薄寡恩,得罪燕國諸封臣世家的結果。”

    女蘿倒吸一口涼氣,急得險些哭了出來:“那怎麼辦?夫人,都是奴婢的不是,方才不應該逞一時口舌之快,更讓他找到為難我們的藉口。”

    羋月搖搖頭:“你剛才並沒有做錯,若是你軟弱可欺,他就更加肆無忌憚了。”

    女蘿問:“那我們應該怎麼辦?”

    羋月沉聲道:“先等等,看他們意圖為何。”

    女蘿有些無措,焦急地問:“那,還有呢,奴婢等還能做什麼?”

    羋月看了女蘿一眼,道:“你這兩日,可還有去西市和燕宮?”

    女蘿垂淚:“遇上這樣的事,奴婢方寸俱亂,如何還能夠再去?何況我們財物盡失,如何還能夠去西市給那些人送酒肉柴炭?”

    羋月想了想,摘下手上鐲子,道:“你儘管再去,把這鐲子當了,再買一些食物送過去,然後把我們發生的事情,悄悄地同幾個好事之人說了,再找幾個消息靈通之人,叫他們幫我們找那胥伍下落……”她頓了頓,自嘲道:“若我所料不差,那胥伍必是已經被人滅口了,只是他所盜的珠寶,卻盡可以讓人尋找下落。這樣,便是打草驚蛇,那幕後之人藏得再深,他的手底下必有人會露出形跡來穿越之非你不可。再則,你悄悄收買幾個人,盯著那皂臣,看他去了何處,向何人稟報,或許能夠查出些什麼來。”

    女蘿不想她這一會兒,便想了數條計策來,當下接過手鐲,立刻答應了下來。

    羋月看著女蘿出去,方才臉上鎮定自若的神情便塌了下來,看看四處漏風的破壁,看看天邊又開始飄起來的雪花,暗歎一聲,這薊城的冬天實在是太冷也太漫長。這時候她隱隱能夠明白張儀當年在楚,蘇秦當年在秦時的感受,縱有經天緯地之才,卻不得不面對困居斗室、錢糧耗盡、日益絕望的境況。她這一生,雖然歷經生死之險,可卻從來不曾淪落到這種衣不能禦寒,食不能甘味,甚至病不能延醫的境地。照目前的趨勢,這種情況只會越來越壞。

    就算她有再大的能耐,所有的佈置若不能實現,那麼等待她的便只有絕望。

    此刻,她才真正覺得孤立無援。在楚國時,縱步步殺機,她有莒姬,有屈原,有黃歇,甚至有宗法保護。在秦國時,雖然孤獨一人,但終究還有秦王駟可作倚仗,還有張儀可為外援。可是在這燕國,她只有一個需要她保護的嬴稷,只有兩個婢女。而惡意卻如同冰雪一樣,從四周壓來。

    這個薊城的冬天,她能熬得過去嗎?

    天氣,一天天地寒冷。

    自那日新驛丞的下馬威不遂以後,羋月所居的小院中,生活一天比一天艱難。

    先是驛館藉口天氣寒冷,交通斷絕,米薪騰貴,一應的供應之物,便一天天減少,乃至近乎斷絕。而冰雪封了出門的路,羋月母子主僕四人日常的食物和柴炭,女蘿只能用高價拜託驛吏幫他們另外購買過來。

    薊城似變成了一座冰封之城,而羋月四人,便被冰封在這驛館,在這小院中,看著手邊僅餘的財物變成食物和炭火,一點點地變少,枯竭,日子變得窮困而絕望。

    這個冬天,格外寒冷,外面的雪花飄著,裡面火爐中的炭火卻快要熄了。羋月坐在幾塊木板拼湊成的幾案上,一邊呵著手,一邊抄著竹簡。嬴稷縮在羋月的腳邊,看著竹簡,低低吟誦。

    女蘿掀起厚厚的氈簾進來,也帶著一陣寒風吹入,爐中的微火終於在這寒風中被吹熄了。

    羋月抬頭問道:“女蘿,炭火有了嗎?”

    女蘿一邊哆嗦著頓足,一邊搖頭道:“沒有。這貪得無厭的驛吏,要吃要喝要炭火,每次都要三催四求,勒索無度。”

    羋月放下筆,歎道:“一點吃食一點炭火,能夠值幾何?不想竟成了他勒索無度的要脅……”

    女蘿恨恨地道:“最可恨的就是他坐地起價,平時不下雪出太陽的天氣還好,這冰天雪地的,食料炭火連驛館都是三天一送。他這麼壓著東西囤積居奇,明明知道我們沒有錢了,連夫人都……”她的眼圈紅了,看向羋月。

    嬴稷縮過來,哆嗦著道:“母親,我冷……”

    羋月輕撫著他的頭,哄勸道:“子稷乖,去跑一跑,就不會冷了。”

    嬴稷扁了扁嘴,道:“我餓,我跑不動……”

    羋月眼淚都要掉了下來,她轉頭,哽咽道:“子稷,還記得我給你講過的晉公子重耳的故事嗎?”

嬴稷將頭一扭,拉著小臉:“母親是不是又要同我說,重耳流亡在外十九年,顛沛流離,甚至衣食不周,最後卻成為一代霸主的故事?”

    羋月只覺得一陣難堪,只得勸道:“記得就好。子稷,你要以重耳為榜樣,不管怎麼樣的逆境,都不能壓垮你。”

    嬴稷站起來跺著腳哭道:“晉文公重耳流亡,尚有狐偃、趙衰等謀臣相隨,齊桓公、秦穆公等諸侯爭相以女嫁之。我有什麼?我什麼都沒有,我怎麼做重耳……這數百年來,有多少質子無聲無息死在異國他鄉,有幾個人能做成重耳?”

    羋月聽著他這話句句刺心,忍不住伸手打了他一耳光。嬴稷一扭頭,跑了出去。

    羋月打出去便已經後悔,一邊叫道:“子稷——”一邊眼看著嬴稷跑了出去。她腿傷未愈又不好追趕,薜荔見狀忙叫著:“公子——”追了出去。

    羋月看著嬴稷出去的方向,欲待站起,腿上一痛,又跌坐在地。

    女蘿見狀,嚇得忙上前扶住她:“夫人,您小心傷勢。薜荔已經追出去了,小公子不打緊的。”

    羋月怔怔地坐著,忽然間掩面而泣:“女蘿,我是不是太無用了?”

    女蘿心頭一痛:“夫人,您別這樣。小公子年紀還小,不懂事,您慢慢教……”

    羋月搖了搖頭:“不是他不懂事,是我太高估自己了。”她放下袖子,苦笑一聲:“我不應該打他的,其實我想打的是我自己。我天天跟他講重耳的故事,其實不是對他講,是對我自己講。我要靠著這種虛幻的想像才能夠支撐自己繼續走下去。要不然,難道要我學市井婦人,哭天罵地嗎?可他今天戳破了我的幻想。他說得對,重耳流亡,還有十幾個忠心耿耿的謀臣相隨,還能讓齊桓公、秦穆公爭相嫁女為他助力。重耳走到哪裡,都有名士俯首稱臣。可我有什麼?我只有你們兩個侍女,我連一個小小的驛丞都無法制服,連曾受過我恩惠的孟嬴,都避而不見。女蘿,你說我是不是很失敗?”

    女蘿跪在她的身邊,哭道:“不是的,夫人,大公主一定是有原因的,她一定會來見我們的……”

    羋月輕歎道:“那只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瘋丫頭玩古代。秦國來人遞交國書,她能不知道?能不問問到底做質子的是誰,有誰與他同來?”

    女蘿沉默。

    羋月苦笑道:“就算她真不知道,那又怎麼樣?冰雪封城,我們困在此處,一步都走不出去。我們連下一頓吃飯的錢都沒有著落,又有什麼辦法把信送到易後那裡去?”

    女蘿伏地大哭:“夫人,是我的不是,您要我做的事,我都沒有做成。天寒地凍,路上根本找不到人,什麼事也辦不了。我去了燕宮無數次,那些守衛的人全部都換了,原來囑託的那個人,根本就找不到了。夫人,若不是我無能,也不會讓奸人有機可乘溜進來放火,更不會讓夫人和公子陷入如今的絕境。”

    羋月輕歎一聲,撫著女蘿的頭髮道:“怪不得你。這等事,只能盡人事,聽天命。天命在不在我,卻是誰也不知道的。”

    女蘿放聲大哭。

    嬴稷還是找回來了,母子又重修於好,而羋月房間裡一件件值錢的東西,也被拿去交換了柴炭和食物。明天的日子怎麼過,他們的路在何方,誰也不知道。

    女蘿咬著牙,一次次忍著刺骨的寒風奔波在冰封的大街小巷。薊城的冬天,對於她這個來自楚國的人來說,如同地獄般可怕。每一口呼吸如同刀割,每一步行走如同踩在刀子上,臉上手上腳上成片成片的凍瘡已經導致部分肌肉僵死。她每一次出門,都有一種畏懼,她怕自己很可能在路上走著走著,就此倒地不起,再也回不到驛館。

    她不是怕死,她只擔心自己死了,其他的人怎麼辦。

    或許是少司命睜開了眼,大發慈悲願意賜下一點恩惠。這一天,雪下得格外大,天黑得格外早,而女蘿回來得格外晚。

    一回來,她就坐在外面的走廊上,幾乎無法脫下鞋子。她的腳已經僵硬得像一根木柱一樣,薜荔用了好一會兒,才將她鞋子脫下,扶著她在廊下頓足半日,才敢扶了她進屋。

    她的臉已經生了層層凍瘡,青紫腫脹,醜陋無比,早無當年的麗色,可是她的眼睛卻閃爍著久違了的光芒。進了房間內,羋月忙遞給她一杯熱姜湯,道:“你先喝了這姜湯,再說話。”

    女蘿一口氣將這姜湯飲盡,五臟六腑在這暖流之下,似活了過來,熱量流走全身,只覺得手腳凍僵了的地方開始有一點點刺痛。她歇了一口氣,指了指室外。薜荔見狀,便知機地帶著嬴稷到另一個房間去。

    女蘿這才壓低了聲音,道:“夫人,奴婢今天打聽到消息了。”

    羋月眼睛一亮,忙問:“什麼消息?”

    女蘿道:“這些日子奴婢一直在西市打聽,今日便有人同我說,他有個親戚,住在國相府後面的巷子裡,我們打聽的那幾個人,他的親戚都見過。奴婢便隨著他去了那個人的家中,果然那個地方真是在國相府後巷,奴婢還親自沿著那家,找到了國相府後門。據那個人描述,他不但在國相府見過皂臣,甚至還見過胥伍,而時間便在我們失火前後。甚至我們失蹤的一件珠寶,他還見過國相府的親兵拿出來變賣換酒……”

    羋月震驚:“國相郭隗?他為何要與我作對?”

    女蘿臉上一陣羞慚之色:“奴婢無能,不敢走進那國相府……奴婢明日便再去國相府打聽!”

    羋月搖頭:“不必了,你且去打聽一下,郭隗通常是什麼時候進宮,什麼時候回府,以及郭府還有何人嫡女三嫁鬼王爺。”

    女蘿點了點頭,卻又問道:“夫人,難道這郭隗,是奸臣不成?”

    羋月苦笑:“這世間之人,若是用簡單的忠奸善惡就能夠說清,倒容易了。這郭隗,是當今燕王的師父,當日燕國因為子之之亂,齊軍入侵,山河破碎。秦趙兩國護送孟嬴和燕王母子回國,是郭隗率群臣前去相迎,才將這風雨飄搖的燕國支撐下來。”

    女蘿聽了此言,詫異道:“聽夫人之意,那郭隗行事,應當算是個好人了,那他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

    羋月搖頭,道:“世事難料,未到最終關頭,焉知他到底是賢臣還是權臣?到底是忠心耿耿,還是想做第二個子之?”

    女蘿聽到“子之”二字,也是抽一口涼氣:“那怎麼辦?”

    羋月沉吟片刻,道:“若是郭隗,那就怪不得我的消息到不了易後手中,他在燕國,倒也可算能夠一手遮天。只是……我只覺得,我入燕以來遇上的種種事,這種軟刀子磨人的手段,不似一個手握生殺大權的國相所為。你有沒有細問過,那胥伍或皂臣去見郭隗的次數多不多?”

    女蘿猛地回想起來:“嗯,據那人說,胥伍和皂臣竟是去了好幾次。”

    羋月的手指輕擊著幾案:“我只是不明白,堂堂國相,怎會有這麼多閒暇,隔三岔五地見一個小小驛丞。郭隗若要對付我,又何必紆尊降貴到去親自接見驛丞的份上?況我淪落至此,有什麼事情,值得驛丞隔三岔五地去回報……除非,有人關心的不是國事,而是生活瑣事!”

    女蘿不解:“生活瑣事?”

    羋月一擊案:“這人必是個女子……難不成郭隗府中,有惠後之人?”

    女蘿既驚且怒,驟然明白:“是了,必是惠後派人為難夫人。”

    羋月冷笑:“是了,能夠恨我至此,必是惠後。她要不了我的命,便想看我怎麼淪落貧困,看我怎麼苦苦掙扎,看我怎麼熬窮受難……不對,惠後更想要的是我的性命,可是她若想動手,當日火災便可將我母子燒死,何必這麼零零碎碎地折磨人!”想到這兒,她不由得站起來,“我要自己去看一看,這郭隗府中,到底是何人作祟。”

    女蘿驚道:“夫人要親自去?”

    羋月道:“不錯。”

    女蘿望瞭望外面冰天雪地的情景,為難道:“夫人,如今天寒地凍,您、您如何去得了啊……”卻見羋月神情堅定,改口道:“那,奴婢幫您雇個車去吧。”

    羋月搖了搖頭,道:“不必了,你能去得,我自然也能去得。”

    女蘿見了她的神情,知道勸說也是無用,只得心中暗暗祈禱,但願明日能是個大晴天,不會下雪。這樣的話,夫人出門也會好些。

    也許是女蘿的祈禱起了作用,天從人願,次日早上便紅日當頭。女蘿將所有最暖最厚的衣服都給羋月穿上,方陪著她去了國相府後巷。

    兩人正要走過去,卻見前面也有一人在走動,女蘿眼尖,忙拉了拉羋月,低聲道:“是皂臣。”

羋月一怔,冷笑:“這倒巧了。”

    因為連下了數日大雪,皂臣已經好些日子不曾來稟報領賞,見這日天氣正好,便忙著到此。

    羋月與女蘿挑了個隱蔽之處觀察,卻見那皂臣進去不久,便又悻悻出來。這時卻是一個侍女送他出來,那侍女看上去頗為頤指氣使,那皂臣卻是點頭哈腰,奉承不已。

    那侍女看著皂臣遠去,輕蔑一笑,正要轉頭回府,卻聽到了一個聲音在叫她的名字。

    “好久不見了,小雀。”那侍女一抬頭,卻見一個女人從另一頭緩步走來,她看清了對方的相貌,頓時張口結舌,怔在當場。

    這個侍女,便是原來羋茵的貼身侍女小雀。羋月在看到她的一刹那,忽然明白了為什麼自入薊城之後,仿佛有一雙看不見的手,在操縱著這一切。

    忽然間,她想到了當年在西市,她扶著生母向氏走回草棚時的感覺。有一個看不見的人,希望你淪落,希望你受苦,希望你生不如死,甚至不肯讓你輕易死去,那種感覺,會是怎麼樣的呢?

    羋月冷笑,如果是她,她會揪出這個人來,她不會承受,不會默默忍耐,她一定會讓那個人自食其果。

    只是她沒有想到,她竟然會這麼快就揪住了幕後主使的狐狸尾巴。羋茵啊羋茵,你還是這麼沉不住氣,還是這麼手段拙劣。

    小雀想不到自己竟會被撞到,她驚恐地看著羋月,扶著門板的手還在顫抖,直到看到羋月帶著焦痕的破舊衣服、燒焦的發尾,才漸漸找回一絲信心。

    她定了定神,冷笑一聲道:“九公主,真是好久不見,恕奴婢失禮了。”

    羋月走到她面前,站著不動,微微點頭:“真沒想到,居然在燕國還能見到故人。七姊還好吧?”

    小雀看著羋月,她想不到這個人到了如今這個地步,依舊這麼氣定神閑,仿佛世間沒有一件事可以把她打倒,可以讓她嘗到絕望和崩潰的滋味。忽然間,她完全明白了羋茵為何恨羋月至如此入骨的境地。想到這些年來自己相伴追隨的主人所經歷的一切,一刹那心頭也升上無窮恨意,她陰沉著臉,冷冷地道:“七公主很好,比你要好得多。想來九公主來此,是想見我們七公主吧。”她邊說邊往裡頭走,“那就隨我來。”

    羋月微微點頭,邁過門檻。走進府裡的那一刻,微微轉頭,與隱藏在遠處廊下的女蘿交換了一個眼神,走了進去。

    在看到小雀的那一刻,她已經有了應付之方,所以才會讓女蘿留下,而親自去見羋茵。

    如果她進去之後在約定時間沒有回來,那麼,女蘿就會繞道前門,去擋郭隗的轎子,把她囑咐的話,轉告郭隗。

    她瞄了一下四周,郭府便是後門,也有數名侍衛把守,見小雀進來,卻是頗為恭敬。

    小雀在前面引路,帶著羋月沿著曲廊向內行去。羋月冷眼打量,見這後門進去,再過了一重門,往來便都是僕婦侍女,再無男僕。這小雀似在府中地位不低,往來之人,都對她態度恭敬。

    小雀一邊走,一邊偷偷打量羋月天才魔音師。卻見羋月走在這府中,態度依舊如當年在楚宮一樣,仿佛自己如路邊的螻蟻一般,心中一股恨意更盛。

    一直走到一處院落,但見雕樑畫棟,紅泥塗地,佈置得甚為豪華精緻。小雀直趨正房,在階下讓小婢替她脫了鞋子,便走了進去。那小婢見羋月衣衫破舊,雖著黑貂裘衣,但卻燒得半截焦黑,不禁有些猶豫,手已經伸向了她的鞋子,卻停在半路。

    羋月卻不以為意,沒有讓那小婢替她脫鞋,亦不自己彎腰脫鞋,便直接穿著盡是泥濘的鞋子,登堂入室。

    那小婢嚇得花容失色,忙趨前兩步想替羋月脫鞋,卻已經來不及了。

    小雀本是故意不曾吩咐,只想看著羋月是否自己彎腰脫鞋,或者斥責婢女,自己便可借機取笑,不想羋月竟是連鞋子也不脫,就徑直而入。一時之間,倒是驚得說不出話來。

    她怔了怔,冷笑道:“不想九公主淪落至此,竟然著履入室,實是無禮!”

    羋月卻漫不經心地打量著房間,見房間裡陳設華麗,綾羅處處,爐火燒得一室如春。進門的兩邊,還各擺著兩樹紅梅花。那正房東側間門外兩個侍女侍立,見了小雀進來,早打起氈簾,裡頭更是暖香撲鼻而來。

    羋月淡淡一笑,道:“我是秦公子之母,進一個外臣姬妾之室,著履入室,又能如何?”

    小雀臉色驟變,嘴角顫抖,竟是說不出口了。著履入室,的確在主賓之間,是極為無禮的事。羋月這一番話說出來,更為無禮,卻教人反駁不得。

    正在此時,裡頭卻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是誰進來了,怎麼掀著簾子,人不進來?”

    小雀忙疾步入內,方說了聲:“是九公主……”便見羋月已經進來,一句話說到一半,張口結舌說不出來了。

    羋月走進去,便覺室內極暖,暖得那上首坐著的女子只著能充分顯示出腰身的曲裾深衣,珠翠滿頭,她臉上施著極厚的脂粉,高昂著頭,看到羋月進來,發出尖厲的嘲笑聲:“哎呀,這是誰啊?小雀,你怎麼帶個乞婦進來啊?”

    羋月漫不經心地解開披在外面的破裘衣,走到那女子面前坐下:“這裡的炭火好生暖和,看來郭隗對你這位姬妾十分寵愛啊!”

    那女子失聲道:“你……你怎麼知道?”她方才並未聽到羋月之言,小雀又是才稟報了一半,因此聽到這話,震驚異常。

    羋月卻笑道:“知道?不,我什麼也不知道,我只是猜的。”

    “猜的?”那女子正是昔年楚宮的七公主羋茵,數年不見,當年那嬌豔如花的少女,也變成了一個中年婦人,雖然濃妝豔抹,卻掩不住與羋月相比已經明顯變得蒼老的面容。

    羋茵看著羋月,她雖然破衣爛衫,但她的臉上,卻沒有自己那種歷盡滄桑的蒼老和怨毒,甚至她的眼神依舊明亮,眼角依舊無痕。

    她正想開口,卻聽得羋月歎道:“我只是不明白,從小到大,念念不忘要當正室,甚至要當國君正妻的七阿姊,為什麼會背井離鄉嫁了一個臣下,甚至還是一個老頭為妾?”

    羋茵聽了這話,竟是完全失控。她尖叫一聲,就沖著羋月撲過去。羋月閃身躲開,羋茵已經發瘋似的推倒了幾案,案上的果子糕點、器物擺設滾了一地。

  小雀一躍而起,已經訓練有素地按住了羋茵,熟練地將她的腦袋按入懷中,輕輕撫摸著她的背部,一邊柔聲勸慰安撫道:“夫人,夫人您莫要生氣,您靜靜心,千萬不能再生氣了……”

    羋茵伏在小雀的懷中,發出幾聲嗚咽,好一會兒才漸漸平息下來。她緩緩地抬起頭,看著羋月,如同毒蛇盯住了獵物一樣,忽然掩嘴,發出低啞的笑聲:“是了,我是嫁了那郭隗,可他對我言聽計從,百般討好。我在燕國的權勢,可謂一手遮天。我是妾室不假,可你何嘗不是妾?而且跟了秦王這麼多年,還是個混不上什麼好位分的妾。秦王一死,你就被人像喪家犬一樣趕出門,差點就人頭落地。如今,你像個乞丐一般站在我面前,破衣爛衫,瑟瑟發抖。你說,你可不可笑,可不可笑?哈哈哈……”她越說越興奮,越說笑聲越大,到最後已經笑得喘不過氣來。

    羋月站在一邊,忽然道:“派人去偷我的珠寶,派人燒了我的房間,是你幹的吧!”

    羋茵的笑容戛然而止,小雀甚至感覺到她的身軀不由自主地顫抖一下。小雀眼中閃過一絲慌亂,搖頭想要否認:“不是……”

    羋茵卻尖聲嘶叫起來:“不錯,是我,我如今要擺佈你,易如反掌,呵呵呵……”

    羋月淡淡地問:“為什麼?”

    羋茵怨毒地看著羋月,恨恨地道:“我要你也嘗嘗,我受過的苦。”

    羋月冷冷地道:“你受過的苦,乃是自作自受,與我何干?”

    小雀聽得怒火中燒:“與你何干?九公主,我們公主淪落至此,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羋茵從小雀懷中坐正了身子,抹了一把臉,冷笑:“不錯,九妹妹,你害我至此,我若不讓你也嘗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我是寢不安席,食不甘味。”

    羋月盯著羋茵,問道:“我害了你什麼?從一開始,便是你為虎作倀,把我推下河,圖謀殺害我,到底是你害我,還是我害你?”

    提起舊事,羋茵整個人的情緒便更不穩了,她差點又要向羋月撲去。小雀早已緊緊拉住她的雙臂,不住安撫。羋茵掙脫不得,只得恨恨地道:“若不是你,我何以會受到驚嚇,甚至被誣為瘋子,做不成王后?若不是你勾引黃歇私奔,我已經嫁給黃歇了,怎會獨守空房三年?若不是因為黃歇逃婚,我又何以會被當成棋子,嫁給子之……”

    羋月恍然大悟道:“你入燕國,原來是想嫁給子之?”她細一思忖,頓時明白,“是了,當日燕王噲傳位給子之,子之為了鞏固王位,必然向各國求婚。可是他以臣奪君,哪個國家會輕易跟他建交,更別說把公主嫁給他。只有一個利令智昏的你,一個鼠目寸光的楚王,再加上把你當棄子的威後,還有一個貪財短見的鄭袖……”

    羋茵聽她說得如同親見過程,臉色變了又變,恨恨地道:“你倒像是親眼所見……”

    羋月冷笑:“也許是因為我太過瞭解七姊你,也太瞭解威後和鄭袖是什麼樣的人了。是了,你本來嫁到燕國,是指望成為燕王后的,可為什麼卻成了郭隗的小妾?”

    羋茵臉色變了一變,這段往事,是她一生之痛,此時提起,心頭仍然顫抖不止,看著羋月的神情,似有了一絲怯意,嘴上卻依舊強硬,道:“哼,我不信你又能猜到經過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她一想到當年之事,只覺得天翻地覆、莫明其妙,到現在仍然無法反應過來,她不信遠在秦國的羋月能夠猜到這其中經過。

    羋月卻坐了下來,道:“想來你以為既然是燕王噲效法堯舜讓位,子之總能夠終其一世維持王者之尊,所以你當時必也樂意來做這個王后。可是你卻沒有想到,齊國人趁火打劫插了一手,你千里迢迢來到燕國,還沒做成偽王的王后,卻險些成了亂刀下的亡魂。我也聽說過那時候的亂象,太子平、子之、燕王噲等人,不是死於市,便是被剁為肉醬。身為後宮姬妾,如何能安?想來七姊一定也曾經歷流離失所,缺衣少食,甚至是性命懸于一發的危境,這一定把你嚇壞了,是也不是?所以當你遇到平亂的郭隗時,那就是你當時能抓住的地位最高的男人,所以你明知道他年老體邁,家有髮妻,仍然不顧一切地投入他的懷抱,做了他的小妾,是也不是?”

    羋茵聽得她一一道來,往事在腦海中翻騰,已經無法抑制自己的情緒,尖聲嘶叫起來:“住口!住口!你這賤人,住口!”她激動之下,神情已經變得狂亂,又要站起來向羋月撲去。

    小雀大驚,將羋茵抱在懷中不停安撫道:“公主,您別生氣,別氣著了自己。一切都過去了,過去了……”

    羋茵撲在小雀的懷中,失聲痛哭。

    小雀看到羋茵近乎崩潰的神情,一邊抱住她安慰,一邊不顧一切地指著門外向羋月叫道:“你滾,滾出去——”

    羋月站起來,披上裘袍,冷笑道:“希望你們最好記得,每一次都不是我要來招惹你們,而是你們來招惹我的。”

    小雀心疼地看著懷中哭得像孩子一樣的羋茵,仇恨地看著羋月並嘶聲叫道:“滾——再不滾我殺了你!”

    見羋月往外走去,羋茵赤著腳跳下榻去,揮舞著手叫道:“不許走,我要殺了你——”

    小雀撲上去,緊緊抱住羋茵哭道:“讓她走,讓她走。公主,公主,我們好不容易有了安寧的生活,您不要再為她亂了心神好不好?我求您了,我求您了……”

    羋月看著小雀和羋茵兩人之間的相處,忽然有了一絲了悟,輕歎道:“七姊,你很幸運,還有一個人如此全心全意地待你,希望你不要再自誤誤人。”

    小雀驟然抬頭,看著羋月的眼神露出殺氣來,但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做。

    見羋月走了出去,羋茵的神情更加狂亂,她死死地抓住小雀,嘶聲道:“小雀,我要殺了她,要不然,我的病永遠沒辦法好,我永遠會睡不安寢,食不甘味。我要殺了她,殺了她。我有預感,我若不殺了她,她還會來毀了我的一切,一切!”

    小雀手忙腳亂地安撫著羋茵,卻是毫無作用。眼見羋茵越來越狂亂,小雀咬了咬牙,站了起來。

    羋茵忽然失去了她的懷抱,變得有些驚惶:“小雀,小雀——”

    小雀俯身看著羋茵,目光中有無限憐意:“您說殺了她,我就為您去殺了她!”

    羋茵露出孩子般的笑容來:“好,小雀,你一定要替我殺了她。”

    小雀輕撫了一下羋茵,拔下她頭上一根七寶鑲嵌的金釵,站起來,追了出去。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47:21

羋月傳 第258-261章 燕王母

外面侍候著的婢女們,在羋茵鬧騰起來的時候,便已經驚慌地退了出來,遠遠地都跑到廊下跪著等候傳喚。羋茵這般發作,自不是初次了。頭幾次,那幾個服侍婢女聽得她叫鬧,趕緊跑進來問她,結果轉眼間就被羋茵尋了個不是,或打或逐,因此這些婢女也學得乖了,一聽到羋茵發作,便只須小雀在內安撫,她們就遠遠地跑到聽不見聲音的地方去,等候小雀過來叫她們進去服侍。

    小雀匆匆追出,卻見羋月已經出了院子,急問:“方才那人去哪兒了?”

    婢女們見羋茵病情發作,早已經退縮了,所以羋月走出,也無人敢過問,此時見小雀問起,忙指了指方向道:“她往前院去了。”

    小雀一喜,此處是後院,羋月若是從後門走了,她耽擱這一會兒,未必能夠追上,偏生她要往前院走。前院廣闊,一時半會兒走不出去,前門更不是輕易可出,她這可是自己尋死了。小雀匆匆往前院趕去,果然追過兩進門牆之後,便見著羋月正在前院的曲廊上行走,當下冷笑一聲,叫道:“九公主,你走錯路了。”

    羋月站住,轉過頭去,看到滿臉殺氣的小雀,她輕歎一聲,問道:“驛館前一個驛丞胥伍燒我房間,偷我珠寶,那是你的主意,還是七姊的主意?”

    小雀不屑地道:“你那點珠寶,我們才沒看在眼中,那是胥伍自作主張。但是,公主覺得若是你一無所有、走投無路,也是挺不錯的。公主想要的,我就要幫她做到。”

    羋月點頭:“所以你們又派了皂臣來折騰我們?”

    小雀道:“公主要你像你母親一樣,淪落為市井丐婦,可我現在改變主意了,我想要你死!”

    羋月冷笑道:“就憑你?”

    小雀也冷笑道:“若換了從前,奴婢自是不敢。可是經歷過子之之亂後,我已經明白,這天底下貴人死在賤者手中的不計其數,端看情勢在哪一邊。如今這是國相府,我是夫人的心腹,而你只是個闖入的小偷。”說著將手中的七寶金釵扔到羋月腳下,尖聲叫道:“來人哪,有人偷了茵姬的釵子……”

    把守在前院後院門口的兩名守衛聽到小雀的叫聲,飛快地圍了上來。

    小雀正自得意,不料羋月伸腳一踢,金釵飛起落下,她一把將金釵握在手中,飛快地上前一步,抓住小雀,將金釵橫在她脖子上,對守衛喝道:“別過來,否則我就殺了她!”

    小雀見羋月動手,方欲還手,手臂一麻,便已經落入她的掌中,此時心中暗恨,見狀大聲喝道:“別管我,殺了她,殺了她,茵姬自有重賞。”

    那兩名守衛面面相覷,雖然聽到了小雀的叫聲,但畢竟懾於她是寵姬愛婢,她自己這麼說無妨,但她若真的死了,茵姬豈不是要遷怒自己?當下只能持戟將羋月困住,卻不敢再往前一步絕色神偷之相公很妖嬈。

    小雀見狀,厲聲道:“你殺了我,也是無法脫身。可你就算不殺我,想要挾持我逃出去,卻也是妄想。這國相府中守衛森嚴,你便多走一步也難。”

    羋月卻微微一笑,道:“挾持你逃走?小雀,你還沒有這個分量。你可知道,我為什麼要到前院來嗎?”

    小雀臉色一變,忽然想到一事,尖叫道:“你不是走錯了路?”

    羋月道:“我會走錯路嗎?”

    小雀頓時大驚,正在這時候,前面已經傳來叫聲:“國相回府——”

    小雀心知不妙,竟是不管不顧,就往羋月的金釵上撞去。羋月猝不及防,只來得及偏過金釵,金釵劃花了小雀的臉,一行鮮血流下,小雀卻趁機撞出了羋月的掌握。

    小雀撲到守衛當中去,指著羋月尖叫道:“殺了她——”

    眼看眾守衛舉起兵器,羋月忽然大聲喝道:“郭隗,你禍在眼前,可曾知曉?”

    眾護衛聽到這一句話,不禁猶豫停頓。

    小雀臉色一變,一把奪過一支長矛就要向羋月刺去。眼見矛尖就要刺到羋月胸口,忽然間停在半空。小雀只覺得一股力量自長矛上傳來,一震之下,她手中長矛脫手,更被這股力量震得摔倒在地。

    卻是一個高大的護衛,奪了長矛,轉身讓出路來,向著身後恭敬行禮道:“國相。”

    眾護衛紛紛散開行禮,便見一個老者出現在羋月面前,三綹長須,氣宇不凡。

    那老者拱手道:“老夫郭隗,不知夫人如何稱呼?”

    羋月鬆開手,金釵當的一聲落地,她卻看也不看,只抿了一把弄亂的頭髮,斂袖為禮:“秦公子稷之母,我姓羋。”

    郭隗見這婦人雖然一身舊衣破裘,卻仍然氣度高華,此時便有心腹湊上前,低聲將方才的事說了一遍。郭隗迅速地看了一眼小雀,卻什麼也沒有表示出來,只是伸手道:“羋夫人,客廳說話。”

    羋月點了點頭,兩人步入客廳,分別坐下。

    天氣寒冷,婢女以玉碗奉上姜湯,兩人對飲罷,郭隗看著羋月,掂量著對方的來意,拱手道:“隗無德無能,忝居燕國相位,但不知何時何處做錯,以至於夫人特地上門警告?”

    羋月單刀直入道:“郭相記得子之嗎?”

    郭隗不屑地道:“禍國罪人,豈有不知之理?”

    羋月咄咄逼人:“郭相要成為第二個子之嗎?”

    郭隗心中不悅,覺得羋月只是在虛言恐嚇,沉下臉道:“老夫從來忠心耿耿,恭謙謹慎,何以會成為第二個子之?”

    羋月卻微笑道:“子之當日亦是燕王之臣,有輔國之功,最後卻是臣奪君權、禍亂國家。郭相,以為你身上就沒有這些隱患嗎?”

    郭隗一怔,看著羋月的神情也有些變化,肅然道:“願聞詳情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

    羋月也一拱手,道:“燕王尚年幼,燕國的事,郭相能做七分主,易王后總也做得三分主吧?”

    郭隗朝燕宮方向一拱手,恭敬道:“豈敢,我王雖幼,但聰慧異常。燕國之事,大王做得五分主,易王后做得三分主,大臣們做得一分主,郭隗也僅能做得一分主而已。”

    羋月點頭:“然也!易王后出身秦國,可秦國質子來了將近三個月,何以易王后竟不聞不問?是易王后心中沒有母族,還是郭相縱容小妾,瞞天過海?”

    郭隗頓時明白原因,撫須苦笑:“原來如此。”

    羋月看著郭隗臉色,哂笑:“我只道郭相為小妾所蒙蔽,不想郭相是什麼都知道啊!”

    郭隗搖了搖頭,歎息:“老夫不知,但夫人這般一說,老夫便有些推測到了。”

    羋月沒有說話,只是看著郭隗。

    郭隗在這目光之下,有些心虛,躊躇半日,方開口歎息道:“羋夫人,阿茵乃我於亂軍中所救,當時情形混亂,身份難知。是我憐她孤弱,納她為妾。等知道她原是楚國公主的時候,已然來不及了……郭某老家,另有原配,堂堂楚國公主,竟然委屈至此,郭某心中實是有愧,雖不能予她名分,但對她素來謙讓了些。是我管束不嚴,但是夫人所指罪名,郭隗卻不敢承擔。”

    羋月不動聲色,恍若未聞:“那麼,郭相想對我解釋什麼呢?”

    郭隗拱手:“老夫不想為自己解釋,卻想為我王和易後解釋一二。一應之罪,皆由郭隗承擔,夫人要怪便怪下臣,莫要誤會我王與易後。唉,夫人當知,身居高位者,一身而承擔國家興亡,實是有許多不得已的苦衷啊!”

    羋月卻舉手擋下,道:“郭相不必說了,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郭隗欣然:“羋夫人能明白我王的苦衷,下臣甚是欣慰。若下臣能夠有所效命,夫人但請吩咐。”

    羋月站起,長揖而拜道:“公子稷困守驛館,火燒斗室,財物失竊,無衣無食,天寒地凍,窮途末路,只有向國相求助了。”

    郭隗倒吸一口涼氣,從羋月的話中,他已經預感到一些潛伏暗流,連忙伏地還拜:“不敢,此皆隗之罪也。夫人與公子一應事務,自當以禮相待。”

    羋月坐起:“那麼,國相打算何時讓質子拜見大王,讓妾拜見易後?”

    郭隗無奈,只得道:“隗自當盡心盡責,無愧君王所托。”

    羋月直視郭隗:“經此一事,我還能相信郭相嗎?”

    郭隗肅然:“夫人請靜候佳音。”

    羋月點了點頭,拱手:“告辭。”

    她走出客廳,便見一個中年管事恭迎上來,道:“下僕輿公,見過夫人。馬車已經備好,請夫人上車。”

    羋月點了點頭,由那管事輿公引她出府,登上馬車,又令他喚來女蘿,一起驅車回了驛館。
    那皂臣方回到驛館。他方才去向羋茵回報,不想這日羋茵心情不好,懶得見他,只讓小雀打發了他。他得了一些賞錢,正動著腦筋如何生事壓榨羋月母子,好向國相寵姬獻媚,不想卻見了國相府的馬車停在驛館外頭,輿公正親自打起簾子,恭敬地迎著羋月下了馬車,走入驛館。輿公不認得他,他卻認得這個國相身邊的紅人,這一嚇非同小可,幸而他亦是機變之人,連忙恭敬地迎上去,討好道:“下官見過夫人。夫人回來得正好,下官正要稟報,前日夫人所居院落遭遇火災,委屈夫人暫居偏院,如今下官已經騰出一間貴賓院落……”

    他一邊說,一邊偷眼窺著輿公神情,瞧他對自己這般安排是贊許,還是不悅。卻見輿公垂著眼,只恭敬地侍立在羋月身邊,羋月亦是仿佛未看見他似的,只管往小院方向行去。

    皂臣一急,忙迎上前,賠笑道:“夫人,夫人,新的院落在這邊,您要不要先看看?若是滿意的話,下官派人今日就幫您搬過來,您看如何?”

    女蘿扶著羋月往裡走,見這個踩低拜高的小人,也是氣不打一處來,此刻只礙於輿公在跟前,不好失了秦公子的身份,只得冷笑:“難得驛丞今日終於想到要為我們安排院落,不知可有膳食,可有柴炭?只是我們財物皆失,所有值錢的東西,亦都在這個冬天向驛館換了米炭,如今卻是無錢了!”

    皂臣一臉尷尬,又偷眼望瞭望輿公。只是輿公既能為郭隗心腹,他心裡想什麼,又如何會在表情上給皂臣暗示。皂臣看來看去,只見他板著一張臉,卻是什麼也沒看出來,這心裡更加沒底。想了想,思忖茵姬終究不過是國相之妾,國相心腹既然親自到來,這便代表著國相的意思,那他就兜轉臉來奉承羋月一回,也不算什麼。若是茵姬不肯,回頭他再變臉也不遲,反正他這等小吏,原就是沒有什麼臉面可言的。

    當下心中計較已定,裝作聽不懂女蘿諷刺,涎著臉道:“都怪下官到任不久,諸事不熟,以致不能察知一些驛吏的胡作非為,倒讓夫人受委屈了跨越千年之我為你而生。下官回頭就罰治他們,給夫人出氣。夫人,請,請到後面院落去,下官這就派人去請公子一起過來,有什麼行李要搬的,只管吩咐驛吏就是。”

    女蘿瞪著他,不想這個人表面上看去一臉兇惡,變起臉來,竟是轉換自如,連那原來滿臉油滑的胥伍與之相比,也是頗有不如。女蘿待要再說,羋月卻按了按她,她便只得息聲不說,只扶著羋月,由著那皂臣引路,進了一間與他們原來所居院落差不多規模的小院。

    原來這皂臣精乖得很,一邊奉了羋茵之命為難羋月一行人,一邊又早準備了這個院落,以做受到質問時的抽身理由。那邊為難羋月,卻從不肯自己出面敲詐錢財,只讓底下小吏生事;這邊遇上事情,便將自己脫了個乾淨。

    輿公卻是一直將羋月送進小院,又等在那兒,見嬴稷過來,才向著嬴稷行禮,呈上郭隗拜帖和禮物,這才離去。

    皂臣見狀,心中更是惴惴,忙叫人將羋月等人的行李從那偏院搬來,又將缺少的日常用品湊齊了送上。然後一邊暗自觀察,一邊又去郭隗府中打聽消息。

    他這一去打聽,方知素日叫他來府的幾個護衛都已經不見了,細一打聽,府中卻似乎毫無變化。他欲叫人捎口信要見小雀,卻無人理會。他便知道有些不好,當下對羋月變了臉色,一如侍奉其他貴人一般。

    又過了幾日,宮中來使,傳了詔令,又賜下一應之物。皂臣這才放下心來,當下忙捧了詔令和賜物,去羋月所居小院。

    女蘿見他進來,便擋住他喝問:“驛丞來此何事?”

    皂臣素來討厭這個過於伶俐的侍女,此時卻只得賠著笑道:“娘子,宮中有詔令到。”

    女蘿瞄了一眼他手中捧著的帛書,問:“什麼詔令?待我轉交夫人。”

    皂臣如何會讓她取了自己這個討好的機會,當下賠笑道:“此乃燕國詔令,當由下官親交質子才是。”

    女蘿白了他一眼,道:“你等著。”說著便轉身入內。

    皂臣搓著手,在外頭等著,便聽得屋裡琅琅書聲,男童的聲音清脆中猶帶一點點稚嫩:“凡有地牧民者,務在四時,守在倉廩。國多財,則遠者來;地辟舉,則民留處;倉廩實,則知禮節;衣食足,則知榮辱……”

    就聽得女聲道:“子稷念得很對,繼續念下去吧!”

    而後又有女聲低低交談,過得片刻,女蘿便掀簾走出來,道:“夫人有請。”

    皂臣滿臉賠笑地進了門去,朝著嬴稷拱手一禮,道:“小人皂臣,回稟公子。”

    嬴稷停住讀書,不知所措地望向羋月。

    羋月點點頭。

    嬴稷放下書卷,坐正,小臉板得嚴肅,點頭道:“驛丞何事?”

    皂臣便忙將捧著的帛書呈上,滿臉堆歡地道:“恭喜公子,恭喜羋夫人。大王和易王后召見公子與羋夫人。”又道:“冠服和鞋履,還有首飾,皆在外頭,只要公子和夫人吩咐一聲便送進來。下官已經派人燒水準備,以備夫人和公子沐浴更衣。”

    嬴稷忙接過帛書仔細看了,驚喜地抓住羋月的手,叫道:“母親,大姊姊要見我們了,這是真的嗎?”

    羋月接過帛書看了一看,點頭:“三日之後,我們入宮見燕王與易後傾靈。”又朝皂臣道:“有勞驛丞了。”

    皂臣連忙應聲:“不敢當,這是小人應盡之責。”

    皂臣退出去之後,便有驛吏送來入宮參見應備的、符合羋月母子身份的冠服、鞋履、首飾等。他們入燕的時候,原也是有數套的,只不過都焚於火災之中了。想是郭隗亦知此事,所以另又叫人備了一套,特地送過來。

    此外,更換的衣服,以及熱水、皂角等物也送了進來。

    羋月解去衣服,整個人泡入浴桶中,這才舒服地閉上眼睛,享受著自火災以後將近一個月未曾享受過的熱水澡,仔仔細細地洗了快半個時辰,這才出浴,伏在新送過來的厚實褥枕上,閉目放鬆。

    女蘿與薜荔分別服侍羋月母子沐浴完了,自己亦借這些熱水匆匆沐浴完。女蘿知道羋月這一段時間來奔波勞碌,不曾養護,如今將要進宮,不免要恢復容貌,便拿了香脂,為羋月全身抹上。羋月身上的燙傷,在這一個多月已經漸漸凝結脫痂,只在手臂和腿部留下幾個看上去還甚是恐怖的傷疤。女蘿見狀,不禁垂淚,忙暗自擦了眼淚。然後扶著羋月坐起身來,服侍她穿上新衣,挽發梳髻,還不時用小刀裁去燒焦的發尾。

    直至羋月插上笄釵,穿上翟衣,女蘿托著一面銅鏡在羋月面前讓她自照。

    羋月看著鏡中的自己,忽然間一陣發怔。

    女蘿見羋月陷入沉思,輕輕提醒道:“夫人,夫人!”

    羋月回過神來,自嘲地一笑,看到女蘿的神態,忽然道:“你想知道我剛才在想什麼嗎?”女蘿見她的神情,忽然有些心驚,連忙搖頭,羋月卻自顧自地說下去:“我剛才泡進熱水的時候,覺得有這麼一個熱水澡洗了,就算此刻死了也甘心了。”

    女蘿惻然:“夫人!”

    羋月搖頭苦笑:“才一個多月的苦日子而已,我的要求就這麼低了。一個多月前,我還雄心壯志地以晉文公重耳相比,以稱霸天下為目標。而此刻,我對於生活最大的要求,卻只不過是吃頓好的,穿件暖的,能洗個熱水澡就足夠了。生活之磨礪,對人的心志影響竟有如此之大啊!”

    嬴稷這時候也沐浴更衣完畢,走進羋月房中,剛好聽到她這話,卻道:“母親這話錯了。”見羋月回頭看他,便認真地用書上的知識糾正母親道:“就算是重耳流亡多年,也並非時時念著雄圖霸業。他也曾沉醉溫柔鄉,不肯離開齊國,甚至為了逃避肩負的責任,而拒絕見狐偃、趙衰這些臣子,以至於到了要文姜夫人把他灌醉放到牛車上逼他離開齊國的地步。所以便是聖賢,也有軟弱的時候,可是只有最終不放棄的人,方能夠成就大業。”

    羋月蹲下身去,將嬴稷抱在了懷中,道:“子稷說得不錯,母親不應該自傷自憐。誰也不是天生的聖人,誰都有軟弱和逃避的時候。就算是晉文公也不例外,就算是你我,也不例外。關鍵是,有軟弱的時候,也有從軟弱中站起的時候;有自傷自憐的情緒,便有自強奮進的心志。”

    嬴稷有些懵懂地看著羋月。他背書是無意識的,而羋月從中聽出來的,卻是一種新的感悟。

    三日後,羋月母子乘坐馬車,終於進了三月來想盡辦法卻進不去的燕王宮。

   燕宮占地並不如秦宮廣闊,亦不如楚宮高臺處處,唯有宮城的城牆卻比前兩處更高更厚,亦比秦宮和楚宮更顯得質樸高古,在一片白雪之中,顯得十分寧靜。

    羋月和嬴稷穿著禮服,外披狐裘,走下馬車。

    一陣寒風撲面而來。嬴稷剛從溫暖的馬車中下來,頓時只覺得寒意襲來,不由得縮了縮脖子。

    羋月卻是端然而立,儀態絲毫不亂,見了嬴稷這樣子,輕聲提醒道:“子稷。”

    嬴稷一震,連忙忍著寒冷,挺直了身子,昂首前行著。

    此時燕王的宦者令貝錦和易王后女禦青青已經等在那兒。

    貝錦先行了一禮道:“老奴貝錦見過公子稷、羋夫人。奉大王令,老奴侍候公子稷前往甘棠殿,覲見大王。”

    青青手中捧著一個暖爐,見了羋月母子進來,也施了一禮:“羋夫人、公子稷,奴婢霍氏奉易後諭旨,侍候羋夫人前往騶虞殿,與易王后相會。”

    羋月點頭:“有勞貝令。”

    嬴稷卻已經沖著青青打招呼道:“青傅姆,我終於又見著你了。”

    那時候青青隨孟嬴回到秦國,因為姬職被趙王奪去,孟嬴思子成疾,幸而羋月帶著嬴稷常去看她,聊作安慰。青青亦是極喜歡嬴稷的,想到所聞羋月母子的遭遇,再見到嬴稷,不禁眼圈一紅,直想將這乖巧可愛的孩子抱在懷裡呵護著。看到嬴稷小臉都凍紅了,連忙將捧著的暖爐遞過去,道:“公子稷,天氣寒冷,用這個暖爐暖暖手吧。”她善於服侍人,知道羋月母子這一路走進來,必會受寒,早捎上暖爐備用。

    嬴稷歡呼一聲伸出手去,伸到一半卻又停住了,偷偷向羋月看去。

    羋月眼睛直視前方,並不看他。

    嬴稷一邊渴望地看著暖爐,一邊祈求地看著羋月,卻見羋月沒有任何指示,只得咬了咬牙收回了手,朝著青青禮貌地道:“多謝青傅姆,只是我就要去見大王,不敢在君前失儀。”

    說完,嬴稷又偷偷地看了羋月一眼,看到羋月嘴角一絲滿意的微笑,又把小胸脯挺得高高的。

    青青不知所措地收回暖爐,看向羋月。

    羋月看了嬴稷一眼,撫了撫他的小腦袋道:“去吧,去見大王,不要失儀。”

    嬴稷響亮地應了一聲,然後貝錦引著嬴稷,青青引著羋月,分頭而行。

    燕國尚藍,崇水德。燕易後孟嬴接見羋月的時候,便穿著藍色衣裳相愛好嗎相守好嗎。她見羋月行禮,一把拉住了她,方欲張口,已經哽咽,好一會兒才道:“你我,又何必講究這些禮數。”

    羋月見她如此,心中怨念稍解,便不再堅持,由著她拉自己入座,奉湯,一時沉默。

    孟嬴看著羋月,似想要表示親近,又似有什麼禁忌。欲言又止好半天,才終於擠出一句來:“好久不見,季羋,你瘦了。”說完,又轉身拭淚。

    羋月看著孟嬴也是明顯見老,輕歎一聲:“你也是。”

    孟嬴百感交集,種種別來之情想要傾訴,卻又想到國事政事等無數事端,一時竟無話可說。

    青青見她們兩人沉默無言,連忙奉上一個青銅溫鼎。這種小鼎一尺來高,半尺口徑,分成上下兩層,下面可以打開。青青將一隻點燒好的炭盤放入,關上,這卻是用來保溫的,這鼎中早已經燒著滾燙的薄肉濃湯。

    青青笑道:“夫人,這是您以前最喜歡吃的溫鼎燴肉。易後為了您來,特地早了三天就叫人準備您喜歡的東西。”

    羋月抬頭看著孟嬴,眼中也多了一絲溫暖:“沒想到你還記得。”

    孟嬴低下頭,輕歎:“你,還有子稷喜歡的東西,我一直都記得。”

    青青見僵持的氣氛已經打開,當下給兩人倒上了酒,然後示意左右侍女一起退下。

    羋月端起酒盞,敬道:“這杯由我敬易後,為了我們在秦宮的過去。”

    孟嬴也端起酒盞,神情中帶著追思和懷念:“是,為了我們在秦宮的過去。”

    兩人一飲而盡。

    羋月又倒了一盞,敬道:“這杯酒,可不可以為了我們在燕國的重逢而敬?”

    孟嬴沉默了。

    羋月慢慢地把酒盞放下,也沉默了。

    孟嬴見她把酒盞放下,心中一慌,道:“可不可以只談過去,只談我們美好的過去,讓我與你的重逢,有一時半刻的歡快時光?”她的聲音中,竟不覺帶上一絲祈求的意味。

    羋月聽出來了,沉默片刻,微笑道:“好。”

    接下來,兩人一邊吃肉一邊喝酒,沒有再提掃興的事。

    羋月說:“燕國的雪好大,秦國沒有這麼大的雪,而在楚國,我一年都很少見到雪。”

    孟嬴也笑:“我剛到燕國的時候,冬天根本不敢出門,一出門就傷風受寒。直到生了職兒以後,才漸漸習慣了燕國的天氣。”

    羋月道:“我記得你的手一直很冷,以後要多吃點羊肉,也好暖暖身子。”

    孟嬴點頭:“是啊,以前冬天,我總是喜歡握你的手,你的手不管什麼時候都是這麼熱。讓我再握握你的手吧。”說到這裡,她不由得伸手,握住了羋月的手。

    孟嬴的手保養得宜,潔白纖細,只是少了一些血色。她握住羋月的手,就感覺到了不對。眼前的手,手指粗大,長滿了凍瘡。她翻過來,看到手心的粗繭。

孟嬴忽然顫抖起來,最終壓抑不住。她忽然站起,暴躁地推開席上的擺設,推開擋在她和羋月之間的障礙之物,踉蹌著離席,撲到羋月的席位上,捧著羋月的手貼到自己的面頰上,哽咽著道:“對不起,季羋,對不起。”

    羋月緩緩地抽回手:“易後,你怎麼了?”

    孟嬴嘴唇顫抖,張口欲言,可是半天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抹了抹淚,轉身從匣中取出一份帛書來,遞給羋月,艱難地道:“這是,秦國的國書中所夾帶的秦惠後私人信件。”

    羋月打開帛書,冷靜地從頭看到尾,放下帛書,問孟嬴:“她要你殺了我們母子?”

    孟嬴含淚點頭。

    羋月道:“你為什麼不殺我?”

    孟嬴失聲道:“我怎麼能夠殺你?”

    羋月道:“然後呢?”

    孟嬴扭過頭去,好半日才道:“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我只有不見你們,就當我沒見過這封信一樣。”

    羋月問:“你知道我找你?”

    孟嬴點頭:“我知道。”

    羋月道:“那既然不打算見我了,為什麼還要見我?”

    孟嬴沉默片刻,忽然輕笑起來:“季羋,有時候我真佩服你,我要在你這樣的處境,必是毫無辦法的。可我沒想到,你竟連老國相都可以支使得動,來為你說話。我看得出來,他明顯是不情願的,卻又不得不來。所以,我知道你若是想做什麼事,誰也擋不住你。你既然要見我,我是躲不過去的。”

    羋月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孟嬴,我不明白,你已經是一國之母,不必再聽從誰的意思。你只管聽從你的心去做,為什麼要這麼畏首畏尾?”

    孟嬴回頭看著羋月,輕輕搖頭,話語中無限淒涼:“季羋,別人不明白我,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我這個母后是怎麼得來的?我是仗著秦國和趙國的鐵騎扶保我上位的。是啊,燕王噲死了,太子平死了,連子之也死了,可是在這世上,易王不是只剩下子職一個兒子,甚至連燕王噲,也不只有太子平一個兒子。還有許多人,都有爭奪燕國王位的資格。大王年紀太小,我和他手中都沒有親信的臣子,朝中卿大夫不服我們,列國也輕視我們。而我唯一的倚仗,是秦國。我不能得罪秦國,不能得罪如今的秦王和他的母后。”

    羋月閉了閉眼睛,道:“我明白了。”

    孟嬴抓住了羋月的手,哽咽道:“季羋,若是沒有你,也沒有我的今天,我永遠記得你的情義。若是只有我一個人,我絕不會如此無情無義楊家將:虛言神話。可是我還有我的兒子,還有我們的國家。子職還小,那樣顛沛流離的日子,我過怕了,我閉上眼睛都會害怕,我絕對不能再讓我們母子分離。燕國剛剛經歷一場險些亡國的大動亂,再也經不起任何風吹草動了。季羋,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我只能做一個負心人,我辜負了你,好過辜負一個國家……”

    孟嬴撲在羋月的懷中,嗚嗚而哭。

    羋月撫著孟嬴的後背,沒有說話。

    也許,羋月是來求助的窮途末路者,而孟嬴是這個國家至高無上的女人。但此刻的神情,孟嬴像是一個絕望求助的末路者,而羋月卻更像一個高高在上的人。

    就因為羋月沒有說話,孟嬴心中更加沒底,她不停地訴說著:“季羋,你告訴我,你不恨我,你能理解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羋月沉默。就在孟嬴越來越不安的時候,她說:“不。”

    孟嬴驚詫地抬頭看著羋月,像是不相信她會說出這個“不”字來。

    羋月輕撫著孟嬴臉上的淚珠:“易王后,你還記得嗎?你姓嬴,來自虎狼之邦的秦國。你是秦國先王的長女,先王曾經說過,你是最像他的女兒。你在家,是大公主;出嫁,為一國王後;生子,成為國君的母后。你為什麼這麼沒底氣?這個國家是你的,你要用你自己的力量去掌握。母國、忠臣,這些東西若是倚仗別人才有,那就如同沙上的城堡,風一吹就沒有了。你知道嗎?只有用自己的力量,自己的雙手搭建的王國,那才是你自己的。”

    羋月推開孟嬴,輕輕地站起來,輕輕地走出去,她的聲音自遠處飄來:“我很失望,我想你父王的在天之靈,會更失望的。”

    孟嬴怔怔地跌坐在地上,顫抖著伸出自己的雙手,她看了又看:“我做錯了嗎?那我當如何去做?我的雙手,我的雙手能夠握住什麼?”她用力想握緊雙手,可是顫抖得厲害,努力了好幾次,終是以失敗告終。

    孟嬴撲倒在地,縱聲大哭。

    天空又飄起了雪花,紛紛揚揚地落下。

    羋月腳步輕忽,飄飄蕩蕩似沒有辦法踩到實地似的,就這麼走出了騶虞殿。

    她忘記了披上裘服,也不顧匆匆打傘而來的侍女,忘記走沒有雪的長廊,徑直走下臺階,走向積著深雪的庭院。

    她就這樣高一腳低一腳地踩著雪走著,走著,輕飄飄地走著,走過了後宮,走過了一重重院落。

    眼見宮門遙遙在望,一直跟在她身後抱著裘服的青青也松了一口氣,走上前去壓低了聲音喚她:“夫人……”

    此時羋月已經走到內外相隔的門台,一步步走了上去,不料走到門檻時,她忽然絆了一跤,整個人翻過去滾下了臺階。

    青青驚呼一聲:“羋夫人……”

    “母親——”卻是嬴稷也已經從甘棠殿出來,遠遠地看到羋月倒地,飛快地跑了過來,與青青同時撲到羋月面前,扶起了羋月。

    羋月張口,噴出一口鮮血來,暈了過去。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近在眼前的嬴稷,叫聲卻似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母親——母親——”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47:55

羋月傳 第262-265章 瘋婦人

羋月昏昏沉沉地躺著,整個人似陷入幻覺中,無法醒來。

    嬴稷的哭聲似遠似近,卻無法傳進她的夢中。

    夢中,她獨自站在一片黑暗中,似乎變得很小,很小。她好奇地看著這個世界,蹣跚地走著。

    一個老人蹲下身子,對她溫和地說:“鷹飛於天,而雞棲於塒。盲目地浪費寶貴的時間去學自己一生都用不到的知識,猶如把一隻雞放到鷹巢,讓它在高峰上看到遠景卻沒有居於高峰的力量,不是跌落而死就是在風中恐懼痛苦。小公主,你明白嗎?”

    她搖頭,她不明白,她也不想明白:“為什麼,你怎麼知道我就是雞,難道我不可以是鷹嗎?”

    老人不見了,眼前的人卻變成了她的父親,慈愛依舊,英武依舊。他蹲下來,解下自己身上系著的和氏璧,遞給她,掛在了她的身上。

    羋月輕撫著和氏璧,問道:“父王,這是什麼?”

    楚威王道:“這是和氏璧,是楚國之寶,一直佩帶在國君的身上。”

    羋月問:“為什麼要給我?”

    楚威王微笑:“因為那是你的,因為楚國已經沒有人可以佩帶它了。”

    羋月方要再問,卻見楚威王的身影漸漸淡去。她急了,上前想拉住楚威王的衣袖,卻撲了個空。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只見人頭連著人頭,朝著一座山上行去。那山上有一個黑乎乎的大洞口開著,忽然間哭聲震天,儀仗成行,一個個跟真人簡直一模一樣的俑人被送進那個大洞去。羋月忽然想起,那不是楚威王出殯時的場景嗎?

    她猛地一驚,忽然想起,楚威王已經去世很多年了,那個黑乎乎的洞口,深不見底,卻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令她想跟著走進去。

    忽然有人拉住了她,一轉頭,卻是莒姬。

    “母親,”羋月驚喜莫名,“你去哪裡了?父王在前面呢,我們快拉住他,快趕上他。”

    莒姬的容貌美如當年全盛之時,她笑著搖頭:“不,你別去,你要回去,有人在等著你呢。”

    羋月問:“那你呢?”

    莒姬笑道:“我的時候到了,我要跟你父王走了。”說著,一襲白衣飄然升起,飛入了那個黑洞之中。

    羋月驚駭莫名,想要去拉她,腳下卻是一跤絆倒,眼見著莒姬沒入那個黑洞,便連著黑洞一齊不見了。

    羋月捶地急道:“父王,母親——你們別走,別扔下我——”

    卻聽得空中悠悠一聲歎息,羋月詫異地轉過頭去,看到美麗的向氏一襲綠衣站在自己面前,用憂愁的目光看著自己重生之醜女難求。

    羋月見了向氏,頓時把剛才的事全部忘記了,喜得跑上去拉住她道:“娘,你去哪裡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很久……”

    向氏看著她,忽然垂淚:“子戎在哪兒?小冉在哪兒?”

    羋月張口想說,忽然間說不出來了:“我……我不知道……”

    向氏淒然道:“我跟你說的話,你都忘記了吧?”

    向氏的話猶如一盆冷水迎頭澆下。羋月看著向氏,向氏忽然間倒下,倒在她的懷中,渾身是血,氣息奄奄:“第一,不要做媵;第二,不要嫁入王室;第三,不要再嫁。你還記得嗎,記得嗎?”

    羋月渾身顫抖,雙手掩住耳朵,可向氏的聲音卻一直幽幽怨怨,纏繞不去。

    羋月淚流滿面,哽咽道:“母親,對不起,你臨終說的話,我大半都違背了,可我是不得已的,不得已的!”

    向氏淒婉一笑,眼中流的竟已經不是淚,而是血,她幽幽歎息:“我願我受過的苦,沒有白白地受……”

    羋月心痛如絞。向氏說過,她願孩子們這一生會遇上的苦難都由她自己代受了。可是她白白受了這麼多年的苦,到頭來,自己還是為媵,還是嫁與王者,還是淪落到如她一般的命運。是她的錯,是她不夠堅強,她辜負了她母親受過的苦。

    只聽向氏忽然慘呼一聲,身上的衣裳變得襤褸不堪,露出道道鞭痕。她似被什麼力量一把揪起,扔在地上,空中忽然飛舞著無數鞭子,抽打著到處躲避卻無從逃脫的向氏。

    羋月看得目眥欲裂,朝著向氏奔去,叫道:“母親,母親——”

    向氏卻朝她叫道:“走,快走。”

    羋月跑了幾步,眼前忽然出現一個人擋住了她,她一抬頭,那人正是楚威後。她冷冷地看著羋月,如神祇般俯視,如惡魔般猙獰。

    羋月叫道:“你滾開,滾開!”

    楚威後的聲音似從極遠的地方傳來,她冷笑:“你想救她?你以為能救她嗎?你看看清楚,那到底是誰?”

    羋月定睛再看過去,卻發現那個承受著命運鞭撻,無處可逃、渾身是傷的人,赫然變成了自己,眼看著空中飛舞著無數鞭子,抽打著那個面容與她一模一樣的人,另一個自己卻在哀號,無處可逃。

    羋月只覺得喉嚨似被扼住,喘不過氣來;她想開口說話,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她想上前,四肢卻似被陷在無窮泥沼似的,伸不出手,邁不開腿,甚至要在這泥沼中慢慢沒頂。

    不,不,那不是她,她不會這麼認命,她不會這麼死去。

    她用盡全力,掙扎得滿頭是汗,卻掙不脫這一切。

    她咬緊牙關,終於從一片泥沼中掙扎著撞了出去,叫道;“不,那不是我……”

    羋月用力撞開楚威後一傾紅顏媚天下。楚威後一個踉蹌,倒退兩步,她的臉忽然變成了羋姝的臉。卻見羋姝一臉怨毒地抓住羋月的手臂,咒駡道:“你早就想把我推開,是嗎?你一直嫉妒我、恨我,所以你什麼都要跟我爭,跟我搶,是不是……”

    羋月搖頭:“不,我沒有恨你,我從來也沒有想過要跟你爭,跟你搶。我只想過我自己的日子,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你想搶的,不是我想要的。”

    羋姝發出尖厲的笑聲,她的笑聲變得和楚威後極為相似:“哈哈哈,你傻了嗎?我就是我母親,你就是你母親。你看,媵的女兒就是媵,生生世世都是媵。王后的女兒就是王后,生生世世都是王后。就算賤人想要翻身又能怎麼樣?到了最後,還是我們的兒子登上王位,而你們,只配流落窮街陋巷,潦倒一生。”

    羋月只覺得怒氣衝天,她用力甩開羋姝的手,叫道:“不,人要有付出,才會有收穫,如果只憑出身的貴賤就決定一生的命運,那是不合天道的。如果一個人的努力改變不了命運,那這個世間就沒有努力奮鬥的人了,那這個世界,就會是一潭死水,一片死寂。”

    羋姝譏誚地大笑,楚威後、楚王槐等出現在她的身後,也都在大笑:“你是在向我宣戰嗎?你是在向我們宣戰嗎?你是在向這世間的王者貴族宣戰嗎?你是在向天命宣戰嗎?”

    羋月用盡力氣大叫:“是!我是在向你宣戰,我是在向你們宣戰。憑什麼你們出身高貴就視別人為螻蟻,踐踏別人的尊嚴和生命?你們禍國殃民鉤心鬥角,卻糟蹋別人的努力和鮮血!如果這是天命,那就讓這天換一換!有付出者得尊嚴,有努力者得收穫,有智慧者得崇敬……”

    忽然間所有的人都消散了,眼前的人變成了唐昧,但見他披頭散髮,咬牙切齒,一劍朝羋月劈來:“你是天命,你是妖孽,你是禍害……”

    羋月眼睜睜地看著唐昧那一劍劈下,就要將她劈成對半。眼前血光飛濺,一個白衣女子擋在她的前面,被那一劍劈中,倒在她的懷中。

    羋月看著那個人的臉,似乎是她自己,又似乎是向氏,又似乎變成了莒姬。

    羋月大叫一聲,忽然坐起。

    夢境消失,眼前仍然是驛館的陋居,一時間她有些恍惚,腦海中卻如跑馬似的掠過許多情景。她見到了羋茵,她與郭隗對話,她搬到了另一個院子裡,重新得回華衣美食,然後她見到了孟嬴,然後她終於絕望,然後她見到了許多許多的故人……

    這一切,到底哪些是真,哪些是夢?

    她是真的經歷過那些事情呢,還是自己在這陋居小院做了一個長長的夢,把自己的不如意歸咎於某些想像,最終連所有的想像都被自己鎖死了呢?

    她茫然地看著左右,看著這簡陋的空間,腦子還不曾轉過來。一個小小的軟軟的身軀撲到她的懷中,又哭又笑又叫道:“母親,母親,你終於醒了……”

    就算她在陌生的世界中迷失,也總會有一股力量把她拉回來,那就是她的孩子。羋月抱住嬴稷,那似飄蕩在空中的神魂,慢慢地落回到她的軀體中。

    羋月似夢似醒。她欲張口,卻感覺有些澀意,吃力地問:“我這是……在驛館裡?”

    眼前的嬴稷已經哭紅了一雙眼睛,女蘿也是憔悴異常,看到羋月醒來,話語艱澀,連忙轉過身去從懷中取出一隻陶瓶,遞給羋月道:“夫人,您先喝口水。”

羋月接過水瓶,喝了一口水,只覺得水太冰涼,不禁打個寒戰:“這水有點冷。”她想說,你如何不暖一下?然而轉頭看了看,發現屋子裡一片寒冷,連火爐都滅了,詫異地問:“怎麼這麼冷也不生爐子呢?”

    女蘿欲言又止,只是說:“我去廚房拿藥。”說罷,縮著脖子匆匆離開了房間。

    羋月握住嬴稷的手,正要說話,卻吃了一驚。她攤開嬴稷的手,發現上面有幾條血痕:“你……你的手怎麼了?”

    嬴稷扭過頭去,沒有說話。羋月再抬頭看著室內,發現只餘下原來他們在小破院子中僅剩的東西,其他的都沒有了,而室內的爐火也已經熄滅了。

    “我們,”羋月想了想問,“我們又回到原來的院子裡了,是嗎?”

    嬴稷憤憤道:“是。那個狗眼看人低的驛丞,發現母親吐血昏迷,立刻就變了臉色,不讓我們回新的院子,說什麼那個院子要翻修,把我們的東西都扔回來了。”

    羋月看著嬴稷的手,問:“你跟他們爭執,把手摔傷了?”

    嬴稷搖頭:“不是。”

    羋月問:“那是什麼?”

    薜荔此時正掀簾進來,聽到羋月發問,嬴稷卻倔強地扭頭不答,忙道:“夫人,您莫要錯怪小公子,小公子是親自為您劈柴熬藥,手被荊柴劃傷了。”

    羋月一驚:“子稷,你去劈柴?”

    嬴稷扭過頭去,甕聲甕氣地說:“這些我都是學過的。士人六藝,不光要能禦能射,還要能夠獨立打獵網魚、劈柴煮燒,否則一旦在戰場上與部隊失散,豈不要餓死?”

    羋月含淚將嬴稷抱在懷中,哽咽道:“嗯,我的子稷長大了,真能幹。”

    嬴稷安撫羋月道:“母親,我是男子漢,我已經長大了,我很能幹的,我能自己動手給母親熬藥。”他雖然說著逞強的話,眼神中的驚恐無助卻是無法遮掩的狂狼不噬妾。這幾日來羋月昏迷不醒,讓他如同天塌了下來,差點崩潰。此時見母親醒來,更是緊緊抱住不放,以安撫自己的恐懼。

    羋月被嬴稷摟在懷中,感覺到小小男子漢的小手掌輕撫著她,孱弱的力量卻想為她撐起一片天來,哽咽地道:“是,子稷是男子漢,子稷長大了,子稷能夠自己動手給母親熬藥。”

    女蘿掀簾,提著藥罐進來,小心翼翼地倒了一碗出來,送到羋月面前:“夫人,快趁熱喝藥吧。”

    羋月端起藥碗,一股氣味讓她覺得厭惡,她隨手放下藥碗,藥湯灑出了一點,卻看到嬴稷和女蘿看著藥碗,露出惋惜的神情。

    羋月頓時明白,忽然想起一事來,她拉過嬴稷,往他肚子上一按,吃驚地道:“你沒有進食?”她瞄向女蘿:“你必然也沒有,對吧?”她端起藥碗問:“這爐中的炭火,你們的飲食,都用來換這藥了,對嗎?”

    嬴稷嗚嗚地哭著:“女蘿姑姑怕母親醒來要喝水,可水都結冰了,她把一瓶水放在懷中,用自己的身體把水焐暖,就怕母親不能喝冰水……”

    羋月捂著心口,此刻她虛弱的身體,難以承載這樣的情緒:“你們……你們……”

    女蘿一驚,連忙扶住羋月,勸道:“夫人,夫人,您剛醒來,不可乙太激動。”

    羋月指了指藥,女蘿連忙拿過藥碗,試了試溫道:“還好,還暖和的。”

    羋月接過藥碗,不顧這難聞的氣息、難喝的口味,一口氣飲盡,這才在女蘿的攙扶下緩緩扶榻倚下,緩了一口氣,壓下那股藥味帶來的噁心翻騰,才問道:“我從宮中回來,幾天了?”

    女蘿道:“三天前,您進宮去見易王后,可是回來的時候,就是被扶著回來的,說您出宮的時候吐血昏倒了。公子嚇得不行。您渾身發熱,昏迷不醒好幾天,奴婢沒有辦法,只好去請大夫……”

    羋月道:“這個時節的大夫不好請,是不是?”

    女蘿道:“我們把所有能賣的都賣了,才請來的大夫……”她再也說不下去了,抱住嬴稷抹淚。

    羋月沉默片刻,看著整間破舊的屋子,以及完全不值錢的零碎物品,忽然想起一事,問道:“我進宮的那套衣飾呢?”

    女蘿忙道:“還在箱子裡,奴婢不敢動。那套衣飾是易後所賜,若是易後下次召見,您沒有這套衣飾,如何進得了宮?”

    羋月沉默良久。

    女蘿以為她已經沒話吩咐了,忙又轉身去收拾東西。卻聽得羋月長歎一聲道:“把那套衣飾也典賣了吧,我們不必再進宮了。”

    女蘿一驚,忙轉身撲到羋月跟前:“夫人,這如何使得?”

    嬴稷亦是聽出其中的意思來,急忙道:“母親,大姊到底說了什麼?為什麼您會這麼說?”他似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氣憤地道:“她是不是不肯認我們,不肯幫我們?她說了什麼,竟把您氣得吐血了?”說到最後,已不禁帶了哭腔。

    羋月長歎一聲,輕撫著嬴稷的頭,道:“子稷,別怪她,她也沒對我怎麼樣。你大姊,有她的為難之處,幫不了我們。女蘿,我想典當了這套衣飾,應該可以撐過這個冬季的。子稷,等開了春,我們就搬出這驛館,另外找地方住,好嗎?”

    嬴稷聽了這話,連忙點頭:“母親說好就好,我也早想離開這裡了邪王寵邪妃。這裡的驛丞實在是太可惡了,如果離開這裡,我們可以自己去買吃的買炭火,不用受他的氣了。”

    女蘿卻是大為吃驚:“夫人,您……您這是當真……”說到一半,她猛然明白了一切,掩住口再也說不出來了,哭著掀簾跑了出去。

    入夜了,圓月映著雪地,讓這個冬夜也顯得有些明亮。

    女蘿躲在驛館後院走廊的一角,偷偷哭泣,薜荔掀簾出去,走到女蘿身邊,壓低了聲音道:“阿姊!”

    女蘿一驚,連忙擦了擦眼睛:“妹妹。”

    薜荔看著她,疑惑地問:“阿姊,你在哭什麼?”

    女蘿忙掩飾道:“沒……沒哭什麼……”轉而問薜荔:“你可知道,夫人在宮中,易王后到底對她說了些什麼,她為什麼會生出搬離驛館的念頭?”

    薜荔也吃了一驚:“搬離驛館?”她雖不聰明,也知道這句話含著的意味。驛丞雖然貪得無厭,可是住在這驛館之中,公子到底還是秦公子。如果搬離這驛館,又能住到哪裡去?要知道,羋月在燕宮吐血而歸,以她的心性,若不是受到極大的打擊,又如何會這般?若是有燕王相請,另賜府第,搬離驛館那是身份上的更易。可是如果沒有這種原因,而自己搬離驛館,以她在燕國無依無靠,甚至無有錢財的情況,能住到哪兒?那就只能住到庶民市井之地了。

    想到這裡,薜荔不禁急問:“阿姊,這如何使得?難道夫人要徹底放棄公子的前途嗎?”

    女蘿不聞此言猶可,聽到這話,更是心如刀割,抹淚道:“像夫人這樣心高氣傲的人,要她做出這樣的決定,比死還痛苦。”

    薜荔也哭了:“都怪我不好,如果不是因為我生病,你夜裡要照顧我,夫人的房間就不會起火,也不會讓那個胥伍偷走財物。”

    兩個侍女正在說著話,卻聽得背後一個聲音長歎道:“不關你們的事。”

    女蘿與薜荔齊呼道:“夫人——”

    羋月掀簾出來,對兩人擺擺手,歎道:“我沒事,我只是做了一個夢,忘記了夢和現實的距離。在夢中,我是鯤鵬,飛越關山,遨遊四海,視其他人為燕雀,甚至以為可以挑戰天地。是孟嬴讓我看到了現實,然後我的夢就醒了。其實這個夢,早就應該醒了,只是我自己不願意面對,不願意醒而已。”

    女蘿連忙站起來,扶住羋月道:“夫人,您病還未好,別吹了風。我扶您進去吧。”兩人扶著羋月回到漆黑的房中,取了火石欲點亮燈盞,只見那燈閃了一下,卻是燈油也將枯盡了。

    羋月看了看,苦笑:“是啊,燈油也快沒有了,真正是山窮水盡了是不是?原來什麼都沒有的時候,我還有一股信念,因為我還沒見到孟嬴,我以為我手中至少還有最後一個籌碼。只有見到了她,我才死心了。孟嬴失勢還可以複國,可我不是她,不會在落難的時候還有身為秦王的父親用一個國家的力量來復仇。孟嬴幫不了我,我也沒有辦法為子稷再找到一條新的出路。我自然知道,因付不出驛館的錢而離開這個地方,就等於我們放棄了身為王族的尊榮和未來。可這樣至少我們還能繼續活下去。想要活下去就只能放棄不切實際的幻想,認命服從,去腳踏實地地做一個普通人。大爭之世,人命微賤,在這種時候,活下去就成了最大的奢望。”

  她看著眼前一片黑暗,兩行眼淚緩緩流下。羋姝、羋茵、孟嬴,你們贏了,我放棄了!

    燕國,薊城,西市。

    這個時代,每個城市的建築都是東貴西賤,東廟西市。西邊是市井之地,是落魄失意被邊緣化之人的最終歸宿,是販夫走卒群聚之地。

    髒汙和粗野是這裡的特色。

    羋月走在西市,這是她第一次進入燕國的市井,卻是她人生第二次走進這樣的市井之地。

    走著走著,她似乎生出一種恍惚之感,仿佛又回到了她生命中最黑暗的那個日子。那一天,她扶著向氏從西郊獵場回來,似乎也是穿過一條條這樣的市井小巷,最終走進最絕望、最無助的深淵。

    而今,她不再是一個孩子,然而走入這樣的市井,她依舊無法擺脫內心的恐懼之感。

    女蘿扶著羋月,盯著前面引道的牙婆,一臉警惕地看著周圍。此時天寒地凍,路上的行人並不甚多。這牙婆原說定了今天有三處房子介紹,方才已經看了兩處,只是一家大院裡都是下九流的賣藝人,另一家雞飛狗跳都是攤販,她再三說了要清靜,那牙婆亦保證必是清靜的。

    可自從轉到這條路上,似乎是越走越清靜了,清靜得叫人瘮得慌。

    走了半晌,女蘿問道:“五婆,到了沒有?”

    那牙婆五婆忙賠笑道:“快了,快了,前面就是了。”

    女蘿只覺得心頭有些慌,悄悄對羋月道:“夫人,這西市都是下等人才住的地方,既骯髒又粗野,奴婢怕真找不到能住的地方啊!”

    羋月面容不改,只淡淡道:“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中……天底下人的賤貴不在於他住在哪裡,而在於他的內心。只要內心安定,天下又有什麼地方,是不能去的呢?”

    女蘿猶豫道:“可是……”

    羋月舉手阻止:“不必說了,既然已經決定了,我們就要學會面對最壞的情形。”

    便見那五婆一路數著門:“十四、十五……”便站住了,賠笑道:“夫人,就是這一家今生亦有約。”

    女蘿抬頭看這戶人家,只見半塌的土牆和破損的木門,不禁皺了皺眉頭,問道:“怎麼這麼安靜?”

    那五婆忙賠笑道:“你們不是嫌前兩家太吵嗎?這家保准安靜。”見羋月點了點頭,那五婆上前叫門:“貞嫂,貞嫂。”

    就這一會兒工夫,一個粗野的醉漢從女蘿身邊踉蹌走過,一隻黑漆漆的手差點拍到她的肩上。女蘿側身躲過,正要喝罵,一個大哭大鬧的孩子卻撞到羋月的身上,又被一個穿著破衣的粗胖婦人拉住大聲叫駡道:“小兔崽子,你撞喪啊!衝撞了貴人,你有幾個腦袋賠得起?”

    那孩子就勢倒在地上打滾號哭道:“打人啦,貴人打人啦。”

    女蘿一個箭步穿回來,惡狠狠地道:“你們好大膽,想訛詐貴人,找死嗎?”她是從奴隸營混出來的人精兒,何嘗不知道這些人的心思,必是看她們穿著打扮不似市井中人,知是貴人剛剛淪落,便要來趁機敲詐揩油。

    那胖婦人見勢不妙,連忙拉著孩子跑了,一邊跑一邊回頭叫道:“哼,那家是鬼屋,誰住進去誰死!”

    女蘿大驚,急問:“什麼鬼屋?”

    正在這時,五婆所敲的門打開了,一個表情木然的青衣婦人探出頭來,呆滯地問:“誰啊?”

    五婆忙道:“貞嫂啊,是我,我是五婆,我帶了個客人,來租你的房子。”

    便見這貞嫂木然地看著五婆,一動不動。那五婆想來是極瞭解她的,也不理會她,只推開貞嫂,這邊殷勤地沖著羋月道:“夫人,大姐,請進去看看吧。這房子絕對清靜,絕對寬敞!”

    女蘿只得扶著羋月走進去,打量著這個到處長草的荒院,疑惑道:“你家有幾個人?這個院子怎麼租?”

    貞嫂這時候才些微有點反應,遲鈍地慢慢轉身跟進來,說:“我家就我一個人,給我一個住的地方就行,其他房間你們都可以住。”

    這時候女蘿已經挨個房間打開去察看情況了。

    羋月問貞嫂道:“這麼大一間院子,怎麼就只有你一個人,你家裡其他人呢?”

    貞嫂目光呆滯,僵直地抬手,指著一個個房間道:“原來這個院子都住滿了人。那個房間是我公婆住的。那一間是我大伯的,我大伯是軍籍,雖然不怎麼回來,但公婆還是一直給他留著房間。那間是我們夫妻住的,那一間是我兒子住的,那一間是我小叔住的……”

    羋月看著一間間擺著傢俱卻落著灰土甚至結著蛛網的空屋子,打了個寒噤:“他們……”

    能言善道的五婆進了這個小院,似乎也感覺到了恐懼,竟也不敢說話了,只有貞嫂的聲音,響在這空蕩蕩的小院裡:“我大伯死在軍中。後來,我丈夫被抓去打仗,也死了。我公公為了讓小叔留下,就自己去軍中,也死了……後來,齊國人打進來,小叔被齊國人殺死了。兒子病死了,婆婆餓死了,我……也在等死!”

    女蘿驚叫一聲,拉住羋月的手,顫聲道:“夫人,我們走,快走……”

    隔著門,市井中小孩哭大人罵的聲音隱隱約約傳來,映襯著這裡的死寂一片,格外令人難以忍耐。

五婆上前勉強笑著勸道:“大王繼位,天下安定,現在不打仗了。我們跟貞嫂也是鄰居,看她可憐,幫著她把房子租出去糊個口。她只是一時腦子轉不過來,人還是挺好的,前頭孫屠戶還托人說媒要娶她呢……”她說到這裡,也說不下去了。燕國幾場大亂,人命如蟻,僥倖活下來的,哪裡有正常的婚配,不過是混混們或恃著力氣或恃著無賴,或搶或騙或拐誘些婦人來傳宗接代罷了。所謂孫屠戶要娶貞嫂不過是說來好聽,明擺著是欺她腦子不清楚,打算一文不出騙了搶了她來當成生孩子的工具。若不是貞嫂一出了這個院門便要發瘋,早得逞了。

    羋月緊緊地捂住嘴,只覺得腹中苦水翻湧,只說得一個字:“走……”就急急沖了出去。

    女蘿叫著道:“夫人,夫人……”也跟著追了出去。

    羋月一口氣跑到西市口的大街上,才停下來扶著街邊的柱子,大吐不止。

    女蘿追了上來,撫著羋月後背,急問道:“夫人,夫人,您沒事吧!”

    羋月握著女蘿的手,止不住地顫抖:“那個院子、那個院子裡的人全都死光了。那個貞嫂,身上也都是死氣。”

    女蘿忙點頭:“夫人,我明白,我明白,我們不租那間房了。”

    羋月搖了搖頭,只覺得遍體生寒,渾身顫抖:“不是租不租那間房的事,而是……女蘿,西市不只是窮困,那個地方盡是絕望。剛才那個孩子,像子稷一樣大,居然就這麼在一片泥汙中打滾而毫不知羞恥骯髒。子稷生活在這樣的環境周圍,我怕他如果心志不夠堅定,就會受人影響。甚至於我怕將來有一天,我保不住子稷,那麼,貞嫂會不會就是我的將來……”

    女蘿嚇了一跳:“不會的,夫人,公子不會是這樣的……”

    羋月搖了搖頭:“可是留在驛館,我們又無以為繼,怎麼辦呢?”

    她看著眼前的一切,忽然只覺得一片茫然,西市熙熙攘攘往來的人,似與她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而她的魂魄此刻已經抽離,似站在半空,俯視著自己淪落至此。

    忽然,一個人走到她們面前,道:“在下有禮,敢問二位娘子可是秦質子府上之人?”

    女蘿詫異抬頭,上前一步擋在羋月面前,警惕地道:“君子有禮。我們正是秦質子府中人,不知閣下有何事?”

    那人聽了,忽然深深一躬,道:“在下冷向,原是遊學士子,因數之大亂,淪落市井。三月之前寒冬之時,在下已是身無分文、饑寒交迫,幸得這位娘子送食水炭火到西市,才讓在下不至於殞命。救命之恩,自當銘記流火已墜。秦質子有何驅使,冷向及友人願為質子效命。”

    羋月猛然抬頭:“閣下也住在西市?”

    冷向苦笑一聲,指著不遠處一間低檔的酒坊道:“正是,那間酒坊,便是西市遊俠策士素日聚集之所,這位娘子前些時日贈米贈炭,我相信會有不少人記得娘子的恩惠的。”

    羋月的眼中有了些光亮,忽然道:“你們淪落市井,可曾想過將來?可否想過跟從一個主公?”

    冷向眼睛忽然一亮,聲音也變得急促:“我等雖然落魄,也曾為衣食謀而低頭俯就過賤業,但是若能有明主相隨,自是求之不得。”

    羋月沉默片刻,又問:“若是如重耳、小白這般,流落他國,數年不得正位的大國公子,甚至未來也未可知,你們可有恒心追隨?”

    冷向微一猶豫,低頭看到自己腰懸佩劍,想起自己逐代衰落的家族和自幼便有的抱負,慨然道:“世間又能夠有幾個策士,能夠有運氣覓到自己可追隨的主公呢?不管成與不成,這一生有目標可去追尋,總好過就這麼淪落市井,乞食豪門,埋名於草莽吧。焉知我不會是下一個狐偃、先軫、趙衰呢?”

    羋月看著冷向,嘴角終於露出自與孟嬴別後的第一絲微笑來,斂袖行禮道:“冷先生高義,秦質子心領了。秦質子為尋賢士,欲入西市與諸位比鄰而居。日後,當有機會與各位賢士結交,還望先生指引。”

    冷向一怔,旋而憂喜交加,忙道:“若能與秦質子相交,自當是我等之幸。”

    羋月點了點頭,便轉身而去。

    女蘿跟在她身後,滿心疑惑,一直到出了西市才問道:“夫人,咱們當真要住到西市去嗎?”

    羋月點頭:“是。”

    女蘿有些猶豫:“那,要住到貞嫂那個院子嗎?”

    羋月若無其事地道:“看了這幾天,以我們手中的這點錢來說,除了那個院子以外,還有更合適的嗎?”

    女蘿支吾著:“可是那兒……”

    羋月的神色有一絲傲然:“有人住,是生地;無人住,就是死地。我就不信,我的命,強橫不過那些市井之人!”

    女蘿遲疑:“可是方才,您還……要不,我們再去找找大公主吧,或許事態還有轉機!”

    羋月搖頭:“‘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以前我以為,鯤鵬代表的是自由,可現在我才明白,鯤鵬代表的是強大。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可是真正能夠自由飛翔的,只有最強的鳥,對於其他的鳥來說,天空只是它們被狩獵捕食的可怕之地,所以燕雀寧可在簷下爭食,在籠中獻歌,以色事人,求寵取媚……我一直自命鯤鵬,瞧不起燕雀之流,可是,我若是連驛館也不敢走出去,我與燕雀之流,又有什麼區別呢?”

    女蘿不解:“那,難道市井之地,會是鯤鵬的天空嗎?”

    羋月點頭:“正是,我當真是一葉障目了,我只想著自比重耳,又自苦沒有重耳這般有著忠心的臣下。可是如今是大亂之際,多少策士遊俠,何嘗不是沒有主公可追隨,而一生埋沒?西市雖然是淪落之地,又何嘗不可以是重生之地呢?”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48:23

羋月傳 第266-269章 牛馬橫

過了數日,羋月雇了輛車,和嬴稷還是搬進了那貞嫂的家中。他們一路上的行李,已經散失典賣得差不多了,只餘幾卷書簡、幾件舊衣罷了。

    羋月那套入宮的服飾早已典賣,幫助他們度過了這個冬天;嬴稷的那套冠服卻讓女蘿死活保了下來,終究還是慎重地裝在箱子裡,送到了那西市院落之中。

    那院子多年不住人,自然是塵土堆積。羋月、女蘿和薜荔三人便用布包著頭髮,拿著掃帚抹布收拾出幾間屋子來。那些原有的傢俱本就不堪用,且已經朽壞,便都收拾起來,堆到一處不用的房間去。

    如此,除貞嫂自己住的房間不動外,收拾了一間給羋月住,一間給嬴稷住,另一間給女蘿薜荔兩人住。

    大人們收拾屋子,嬴稷自然是插不上手,只有抱著竹簡坐在院子裡的石碾上看書。

    眾人忙忙碌碌,自然也無暇理會嬴稷。那貞嫂縮在牆邊,悄悄地看著嬴稷,足足看了半天。

    因無人理會,她便慢慢地開始走動,也漸漸消去對陌生人進入的恐懼。

    也不知從何時起,貞嫂端著一碗水,膽怯地走到嬴稷面前,隔了好久才把水放到地面上。她的動作仍然呆滯木然,但看著嬴稷的眼光中卻有著愛憐和希望。

    嬴稷初時不覺,過了半晌,貞嫂又怯怯地伸手,將那碗往嬴稷面前推了推。這時,嬴稷終於有所察覺了,他眼睛的餘光先是看到碗,又順著碗,抬頭看著貞嫂。

    貞嫂像受驚似的往後縮了縮,露出膽怯又熱切的笑容:“你……你喝水……”

    嬴稷一怔,忙放下竹簡,朝貞嫂行了一禮:“多謝大嫂。”

    不想他這一動,貞嫂便已經像受了驚的兔子一樣,“啊”地叫了一聲,轉身就逃進屋子裡去了。

    嬴稷嚇得不知所措,看到羋月,求助地叫了一聲:“母親。”

    羋月正看到這一切,心中一動,便跟了上去。卻見屋子虛掩著,貞嫂蜷在角落裡,手裡抱著一件少年的衣服,發出嗚咽的哭聲:“阿寶,阿寶……”

    羋月站在門邊,看著貞嫂哭泣,已經有所明白。女蘿也追上來,看到這個場景,也不禁轉頭拭淚。

    貞嫂被驚動,抬頭看到兩人,更是嚇得往裡縮。

    羋月輕輕推開門,走到貞嫂面前,蹲下身子,拿出她抱著的衣服,展開看了看,低聲問:“這是你兒子的衣服?”

    貞嫂畏縮地點點頭。

    羋月道:“看著倒跟子稷差不多大瘋丫頭玩古代。”

    貞嫂聽了這話,忽然伏地而哭,聲音嗚嗚咽咽,卻是聽不清楚。

    羋月輕歎:“我知道你現在的心情,最能夠保護你的人不在了,你最在乎的人也無法保護,原來是那麼幸福和快樂的家,忽然什麼都沒有了。天塌了,地陷了,無人可倚仗,只有自己孤獨地面對痛苦和絕望……”

    忽然間,貞嫂大聲痛哭起來。

    羋月輕輕伸手扶起貞嫂:“可是活著的人,依舊還是要面對,要活著。我們能夠活下來,就足以告慰那些死去的親人。貞嫂,你願不願意和我們一起生活?”

    貞嫂抬頭,看著羋月,驚疑不定。

    這時候,嬴稷也跟著走進來:“大嫂!”他想說些什麼勸慰她,可一時又說不出來。

    貞嫂聞聲,又定定地看著嬴稷,忽然問:“你餓不餓?”

    嬴稷一怔,不知所措地看著羋月,見到羋月的眼神,忙點頭:“是,我肚子餓了。”

    貞嫂眼中迸發出一絲光亮,像是生命之火又再點燃,她慌亂道:“你、你餓了,我、我去給你做吃的來……”她說完這句話,忽然跳了起來,匆匆地跑了出去。

    嬴稷看著貞嫂的背影,小小年紀也感覺到了一些沉重:“她真可憐。母親,我們要幫助她啊。”

    羋月緩緩點頭:“是啊,我們要幫助她。我不能像她那樣,無能為力地坐視自己的親人一個個離散死亡。我會張開我的羽翼,把我所有的親人一個個遮蔽到我的身下,為他們遮風擋雨。雖然我現在還做不到,但總有一天,我會做到的。”

    嬴稷忽然道:“還有更多像貞嫂那樣的人,我們也要幫助他們!”

    羋月看著嬴稷,欣慰點頭:“是,我的子稷,有仁心。”她拉起嬴稷走了出去,一起走到廚房裡,卻見那貞嫂一會兒生火,一會兒又跑到灶頭看,弄得手忙腳亂。

    羋月推了嬴稷一下,道:“你去陪著貞嫂生火。”這邊自己走到灶頭,開始燒菜。

    她當日籌謀過多次與黃歇私奔以後的生活,自然也早學了不少簡便易做的菜式,如今下廚做菜,雖然手藝生疏,但總算沒有燒糊。當晚,嬴稷便吃到了自他出生以來,母親第一次做的飯菜。

    西市的生活,便慢慢開始了。

    這日清晨,五婆扛著一個大麻布包笑嘻嘻地走進院子來。貞嫂正在院中曬衣服,見狀連忙上前欲接過,五婆擺手不讓:“不用不用,你能有多少力氣?還是我自己扛著……”又問:“夫人在吧?”

    貞嫂道:“在,她在裡面呢。”

    五婆見貞嫂如今也多了幾分活力,不再是死灰槁木般的模樣,拉著她的手歎息:“夫人真是好人,看來她待你不錯!”見貞嫂點頭,她也起勁了,“我就說嘛,你這屋子就是要租出去才好,不但你能得點吃食,這院子有人進進出出,你才會有點活人的樣子!”

    女蘿聞聲走出來,見狀也忙與這個熱心的牙婆打招呼:“五婆來了。”

    五婆爽利道:“來了,來了,我又接了新活計了嫡女三嫁鬼王爺。夫人近來如何?”

    女蘿皺眉道:“有些不好,前夜不曾休息好,引起風寒,又咳嗽不歇,吃了好久的藥也不曾好。”

    五婆便關心地道:“久咳易成大疾,夫人也要當心才是。”

    兩人說著,便聽到屋裡羋月道:“是五婆來了,快些進來吧。”

    女蘿忙使個眼色,叫五婆把包袱放到外頭去,自己引著五婆進去,笑道:“五婆來看您了。”

    五婆細細打量著,便見羋月坐在窗邊,案幾上堆著竹簡,墨蹟未乾,毛筆擱在一邊,顯見方才是在抄竹簡。見了五婆進來,便笑道:“五婆來了,可又有什麼新的活計要拿來了?”她說得幾句,便一陣咳嗽。

    女蘿跟在五婆身後,忙悄悄在她背後推了一推,暗示她不要說出來。

    五婆微一猶豫,羋月已經看出來了,笑道:“五婆,我們都認識這麼久了,也勞你幫忙這麼多次,有什麼話只管說出來,不必有什麼猶豫。”

    五婆雖然有些不安,但她畢竟是市井之人,剛才扛過來的活計,她雖是助人,亦是有抽成的。何況這次對方這種要求,也只有眼前的人肯答應下來,當下不顧女蘿暗示,賠笑道:“有的,只是……”

    女蘿暗急,方才那個大包袱內的竹簡量可不少,忙阻止道:“只是夫人身體有疾,所以……”

    羋月擺擺手:“我身子無妨,已經好多了,咳嗽只是小疾而已。五婆,說吧。”

    五婆看看女蘿,又回頭看看羋月,還是說了:“夫人,前幾天您抄的那卷《詩經》,陶尹十分喜歡,前日已送了一擔粟米過來。如今又加許了兩匹帛五斤肉為禮,想請您再給他家抄寫一篇《士昏禮》,半個月內就要,不知道您意下如何?”

    羋月眉頭微皺:“半個月?”

    女蘿急了,截口道:“我家夫人身子不好,而且《士昏禮》又那麼長,如今手頭也沒有原書籍,要夫人一字字地默出來,半個月的時間是萬萬不夠的。”

    五婆賠笑:“我也說實話了吧。因陶尹是工匠出身,前些年才立功封了官,本不是世家,禮樂典籍都是沒有的。因他家兒子近日要跟左大夫家結親,所以急求詩禮方面的典籍。時間是緊了些,這也沒有辦法,只好求夫人趕一趕,我同陶尹商量再加些禮物如何?”

    羋月輕歎一聲:“禮樂本是聖賢所傳,如今卻讓我來賤賣換取肉食之物,實是愧對先賢了,再討價還價,豈非斯文掃地?他既有向禮之心,婚姻大事也是耽誤不得,我多花些時間,半個月應該能默出來的。”

    五婆大喜,忙道:“那就多謝夫人體諒了。”

    見五婆去了,女蘿有些著急,埋怨道:“夫人如何也不顧及自己?如今身體欠安,便不好再接下這些活計才是。”

    羋月對光舉手,看看自己手指上因為這些日子抄寫竹簡而長出來的繭,道:“不妨事,再抄幾卷,也練練我的記憶力,免得我忘記那些內容,將來不好教子稷。”

    女蘿垂淚道:“夫人,您何必如此自苦?冷向先生前些日子不也送了些米炭過來,您又為何拒絕於他?我們當日助過他們,如今只當他們還報便是。”
羋月卻搖頭道:“不成的。他們雖然淪落市井,卻也有宏圖之志。他們欠我們的人情,將來為還報這些人情,或能成為輔佐子稷之人。我們助他們米炭,然後收了他們的米炭,那便是交易兩清。將來遇上事情,再去有求於他們,便教他們看輕了。我既然還有能力掙取衣食,便不能讓這份人情給這般賤賣了。”

    女蘿有些著急:“可這樣憑著您自己日日抄寫,也不是長久之計啊。”

    羋月自負一笑:“自然不是長久之計,可誰又說,我打算以此作為長久之計了?”

    女蘿詫異地問:“那您?”

    羋月站了起來,慢慢地道:“燕國久亂,如今上位的官員,許多都是暴發之人。而市井之中久困的遊俠策士,卻又得不到施展抱負的機會,你可知是什麼原因?”

    女蘿想了想,搖頭:“奴婢不懂。”

    羋月坐了下來,拿過一卷空白的竹簡,寫了幾個名字,又圈了起來,接著寫了幾個官職名,同樣圈了起來,皺眉道:“燕國的國政出了問題。若是我有機會插手,未必不能讓子稷找到起步的機會大神躺好讓我撲。”

    女蘿見她專注,自己卻是不懂,忙悄悄地退了出來,去整理五婆帶來的東西。

    此時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在這個城市的另一頭,國相府中,侍女小雀捧著一枝桃花走過庭院,走進房間,笑著對羋茵道:“夫人,春天到了,萬物生長,我今天看到園子裡第一枝桃花開了,就趕緊摘來給您。”

    羋茵正站在妝台前,轉頭接過桃花欣賞著,點頭道:“嗯,這花開得不錯。春天到了,我心情也好了很多。小雀,叫縫人繡娘來,我要做幾件新衣服。”

    小雀捧過花瓶把花插好,討好地道:“是啊,上巳節快到了。今年的宮中春宴,夫人一定又是豔壓群芳,無人能比。夫人,您看這桃花顏色正好,就做一件桃色的衣服吧。”

    羋茵被這話勾起了回憶:“我第一次參加上巳節春宴的時候,就是穿著一身桃色的衣服。嗯,我想再穿一次那件衣服……”

    小雀忙笑:“奴婢還記得那件衣服的樣子,就讓縫人們再做一件一模一樣的。”

    羋茵點頭:“那一天,我穿著桃色的,八妹妹穿杏色的,九妹妹穿著雪青色的。我們穿的都是豔色,她穿著淡色,卻把我們都蓋過了……”說到這兒,她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扭曲。

    小雀知道又引起了她的心事,連忙想岔開話題:“夫人,我給您梳妝吧。”

    羋茵卻問:“她現在怎麼樣了?”

    小雀忙賠笑勸道:“在西市那種地方,能活成什麼樣啊?不過是又窮又辛苦罷了。我聽說她給別人抄書,冬天抄得十指長凍瘡,春天抄得整夜咳嗽……”

    那日郭隗大怒,除了看在小雀自幼服侍羋茵的分上將她放過之外,將原來供羋茵驅使的其餘僕從盡數更換,且又將小雀警告一番,更是禁止羋茵再有其他的行為。因此這些日子以來,羋茵但有想到羋月的心思,小雀便尋找其他理由岔開。

    出了此事之後,羋茵亦是哭鬧撒潑過,但郭隗心志堅定,卻不是她能夠動搖得了的。

    羋茵卻冷笑道:“哼哼,她居然還能抄書,她不應該是求告無門嗎?哼哼,從小我就知道,她是那種賤生賤養的,像雜草一樣,拔了根踩十幾腳,沾點土又能活……”

    小雀無奈,勸道:“至少,國相也幫您出過氣了,您又何必糾著不休?”

    提到此事,羋茵亦是咯咯地笑了起來:“是啊,看到她淪落至此,我真開心……這老豎才是真奸猾,‘欲毀其人,先摧其心’。就算讓她見著了易後又能怎麼樣?反而讓她更痛苦,更絕望,更失去鬥志……”

    小雀見她直呼郭隗為“老豎”,嚇得忙阻止道:“夫人,小心!”說著還探頭看了看外面,又勸道:“夫人,國相寵愛於您,甚至願意出手幫您一把。可是以國相的精明厲害,您若太糾著此事,只怕國相心中不喜。如今九公主已經淪落至此,再無翻身之地。您……您如今更重要的,是不要失了國相的寵愛才好啊!”

    羋茵哼了一聲,恨恨地道:“我綺年玉貌,他白髮蒼蒼,他就算待我再好,那也是該當的,是他欠我的!小雀,你不明白,我看到她這樣,心裡是有著說不出的快意!可是這一切都不夠,不夠,還不夠!我以前一直想殺了她,可如今看來,殺了她,還是便宜她了,我要讓她淪落到泥裡,我要讓她跪在最下等的販夫走卒面前,賠笑求饒天才魔音師。她說我是瘋子,我就要讓她真真正正地變成瘋子,瘋到再也沒辦法清醒過來,我要讓她最心愛的男人也認不出她來,要讓她活得如豬如狗……”

    羋茵越說越是興奮,她自那年“瘋癲”以後,雖然已經算得“痊癒”,但終究經歷了那種大駭大驚、長期軟禁、情感期望全面崩潰的情況,此後的精神就一直有些不太穩定,若遇大喜大悲之時,便無法自控地滔滔不絕,大叫大鬧。入燕之後,又復發過一兩次。

    小雀看著她越說越興奮,卻有些類似當年子之之亂時復發的樣子了,只覺得憂心忡忡,心中一酸,忙轉頭悄悄拭去眼淚,免得教羋茵看見,更刺激病情。她知道羋茵的恨意有多深,也知道羋茵所受過的痛苦和折磨,更知道她多年來的壓抑和瘋狂。固然,羋茵的悲劇是許多人和事所造成的,可是她如今唯一能夠報復的人,便是羋月。所以郭隗阻止她繼續報復折磨羋月,對於羋茵來說,便如同在餓了三天三夜的人面前擺上一頓美食,卻不讓她享用一樣,她是會發瘋的!

    可是,讓她繼續沉湎於這種執念中,又何嘗不會讓她更瘋狂!

    小雀只覺得左右為難,她畢竟只是一個奴婢而已,雖然有足夠的忠心和歷練,可是她的智慧卻不足以讓她解決羋茵如今的問題。

    忽然間,羋茵一把抓住了小雀的手,她的眼中透出偏執和快意:“小雀,你是最知我心事的人,也是我最得力的人。你說說,我要怎麼做,才能讓她這樣的人低頭,痛哭,哀號,絕望?讓她生不如死,讓她崩潰、發瘋呢?”

    小雀一驚,無奈地勸著羋茵道:“夫人,您如今應有盡有,何必再在她身上浪費時間?她也是公主之身,如今淪落市井,只能用雙手換取衣食,貧病交加,已經是生不如死了!夫人,咱們想想宮中春宴,想想今年的首飾衣服吧……”

    話猶未了,羋茵已經大叫一聲,將妝臺上的首飾盡數抹到地上,她的臉上淚水縱橫:“小雀,你難道忘記了我們受過的苦嗎?我病了以後,那些人是怎麼欺淩我,不把我當人看的?我以為可以嫁給黃歇,又養好了病,就算做不成王后,我也能安心過平凡幸福的日子。可是黃歇卻棄我於不顧,反而追著她去了秦國,那些日日夜夜無望的等待,你忘記了嗎?若不是黃歇無情無義,我又如何會聽信鄭袖的蠱惑,答應嫁到燕國來?結果我不但做不成王后,還遭受兵災之亂!我也是個公主啊,可我過的日子,比誰都慘。小雀,你忘記了我們在子之之亂中是如何地淒慘嗎?你忘記了那時候所有的僕從都逃離我,只有你不離不棄,可我們為了逃避亂軍,破衣爛衫避于難民之中,餓上幾天幾夜的情景嗎?你忘記了那時候你為了搶一個餅子,被那些惡人打得頭破血流,我抱著你大哭的情景嗎?你忘記了我們遇上亂兵,生不如死的情景嗎?那時候若不是郭隗到來,我們早就死了,早就死了……”

    羋茵說到崩潰,撲入小雀懷中大哭。

    小雀亦是再也忍不住,抱住羋茵哭道:“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中用,是我沒有保護好公主,是我沒有辦法覓到食物……害得公主委身于國相……”

    羋茵抬起頭來,眼中盡是恨意:“小雀,我好恨,我的恨太多、太深,可我最恨的是她,我唯一能報復的也只有她。我若不在她身上把我的氣出盡了,我這一生也不會快活。”

    小雀含淚跪下,道:“夫人,我知道,我都知道。”

    羋茵臉色扭曲:“你既然知道,就要替我去把心願給償了。”

    小雀抱住羋茵,如同這些年每一次她精神崩潰之後一樣安撫著她:“好,我替您把心願給償了,您要什麼,我便幫您辦到。”

  小雀自幼就服侍羋茵,平心而論,羋茵並不是一個好的主人,她喜怒無常,最愛將自己的錯誤推諉給侍女,毫無情義。當初,小雀對羋茵的忠誠,其實和其他的侍女差不多。可是,當羋茵淪落到無人理會的時候,當她精神崩潰,像個孩子一樣拉著自己,依賴著自己的時候,當自己成為她唯一的依靠的時候,忽然之間,小雀對她產生了不一樣的感情。小雀知道,這個時候,如果沒有自己,她一定會完蛋的。

    她的生命、她的精神,在自己的手中得救,重塑——作為一個像小雀那樣從小為奴,不曾自己做過主的人來說,從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忽然就有了新的意義。此後羋茵對於她來說,並不僅僅是名義上的主子,更是她的孩子、她的愛人、她的生命所系。此後,兩人相依為命,渡過一個個最危險、最艱難的關頭,她們的生命已經融為一體,牢不可分。

    “既然您執意要她絕望、痛苦、瘋狂,那麼再難、再不可思議的事,我也會為您辦到的!”小雀低頭,在羋茵的額上輕輕一吻,走了出去。

    羋茵看著小雀走出去,嘴角的笑意慢慢綻開。她就知道,不管什麼事,只要她堅持,小雀就算死,也會為她做到的。

    她打開妝匣,裡面有一封帛書,那是當日秦惠後羋姝寫過來的信。只要有這封信在,不管小雀做出什麼事,她都可以在郭隗手下保住她。

    她在心中冷笑,想必這位秦國的母后,是比她更恨羋月的存在吧。

    可是,她知道嗎?自己固然恨羋月,其實更恨的還是羋姝。為什麼她們幾個庶出的公主,個個流離失所,而她如此愚蠢、如此無能的一個人,她的兒子卻能夠成為大國之君,奉她為母后,任由她呼風喚雨,肆無忌憚!

    羋茵的雙手握緊,尖尖的指甲刺入手心。她拿羋姝沒有辦法,可若是有天地神靈,哪裡可以詛咒的話,她真想去詛咒,讓羋姝、楚威後這些一生得意的女人,也從高高的權力巔峰落下,跌得比她們更慘,更痛苦!

    此時,被詛咒著的羋姝,卻並不如羋茵想像中那麼得意,就算成了秦國的母后,她也是有一肚子不如意。此時她坐在宮中,焦灼地問繆乙:“大殿上的情形怎麼樣了?”

    繆乙一如既往地賠笑奉承道:“惠後放心,您吩咐的事,大王哪裡會不盡心呢?今日朝會一過,那些您不喜歡的人,就統統消失了。”

    羋姝神情略霽,卻又恨恨地一擊案:“只可惜,那些後宮中我不喜歡的人,卻還不能統統消失。”

    這話繆乙卻是不敢應了。明知道她指的是王后魏頤和先王遺妃魏琰,只是如今王后才是後宮之主,便是惠後再不喜歡,但她身為母后,雖然尊貴了許多,後宮之權,卻也不得不讓出幾分來清穿之華貴妃。想到這裡,繆乙忙岔開話頭道:“惠後,要不奴才這就去再給您打聽打聽朝上之事?”

    羋姝勉強點頭,道:“去吧。”

    此時咸陽宮正殿,一邊站著司馬錯和魏冉,另一邊站著孟賁、烏獲和任鄙三個大力士,兩邊氣氛緊張。

    秦王蕩坐在上首,俯視下方,甚為得意:“魏冉將軍,你當日說,要寡人將來有本事與你比試。如今你既然不敢與寡人比鬥,那就與寡人的力士比試一番如何?”

    魏冉鐵青著臉,卻拱手道:“臣不敢。當日臣年少氣盛,得罪大王,大王若要降罪,臣無話可說。”

    秦王蕩冷笑:“是啊,當日你年少氣盛,寡人也還不是大王,若是寡人今日還不依不饒,未免心胸太小,是也不是?”

    魏冉拱手:“大王英明。”臉上的神情卻依舊傲慢。

    他自是知道,秦王蕩母子既視羋月母子為大敵,自然也會視他如眼中釘、肉中刺。若不是羋月臨走時再三交代,他早就不耐煩與這等無知豎子周旋了。事實上,自秦王蕩繼位以來,寵信孟賁等三個力士,早令朝臣們不滿。

    此時官制並不分文武,但多半出自士人階層,自幼學得禮樂射禦書數,在自家封地上也早已習得治人之術,因此能夠上陣殺伐,下馬安民。雖然說先惠文王也大力提拔策士游士,但終究是以才智相取,雖然也重用商君之策而提拔有軍功的人,但這些人既能夠立下豐厚軍功,除了悍不畏死之外,多半也是有些行軍打仗的能耐或者天賦,能得上司、同袍、下級擁戴服膺的。

    可如孟賁之流,除了一身蠻力之外,又能夠有什麼才幹能力,卻無端升居高位,大得寵信,如今甚至在大殿上威脅士大夫?而秦王蕩不但聽之任之,甚至大有慫恿之意。

    想到這裡,魏冉心中冷笑。魏冉自然知道秦王蕩今日就是準備要在這裡,報當日維護嬴稷打了他的仇。如今這小子身為大王,縱然要找自己生事,只要自己一動不動,他便打得一拳兩拳,又能如何?反倒自降了身份。沒想到他卻要讓那幾個如牛馬般的蠻力之人來對付自己,一想到此,魏冉不禁雙拳緊握。他若是要逃避,只消在此摘冠辭職,便可逃此一劫。可是這樣做,卻是未戰先逃,徒勞無益。他今日站在這裡,便不是這幾個蠻夫的對手,又能如何?他要讓這件事,成為秦王蕩羞辱大將的惡行,就算他摘冠免職,務要成功將秦國大將的心聚到一起,則將來複起便是不難了。

    果然,秦王蕩見他態度傲慢,更是惱怒,冷笑道:“大將軍司馬錯不是說你戰功彪炳,寡人卻一直沒有給你升遷嗎?今日寡人就封你為左庶長如何?不過,是要你先打敗了孟賁、烏獲和任鄙當中的任何一個人。若是你輸了,這個左庶長之職,就要由孟賁來擔任了。”

    司馬錯已經怒從心頭起,上前一步就想要說話,卻被魏冉拉住。

    魏冉平靜地對司馬錯說:“大將軍,算了。大王今日有意與我為難,您就算有什麼話,他又如何聽得進去?”

    司馬錯卻是大怒:“這不是欺辱於你,這是欺辱整個軍隊。將士百戰沙場,以功授勳乃是當然,哪能把將士的軍功拿來當成蠻夫角力的賭注?若是每個立了軍功的將士都要受這等莽夫的羞辱,還有誰會去沙場拼命?”

    話猶未了,孟賁已經踩著重重的腳步,像一頭大水牛一樣走到魏冉面前:“魏將軍,你是不是不敢動手啊!”

魏冉沒有看孟賁,只是朝秦王蕩一拱手:“臣認輸,這左庶長之職,就送與孟力士。”

    孟賁看向秦王蕩,見秦王蕩陰沉著臉,並無暗示,心中一喜,忙向上一拱手:“大王,臣不服氣,未能與魏將軍一戰,臣不敢受此官職絕色神偷之相公很妖嬈。”

    秦王蕩聞此言,哈哈大笑:“那就打吧。”

    樗裡疾正站在首位,聽到此言,不禁也惱怒起來,阻止道:“大王,不可……”

    秦王蕩卻朝著孟賁一使眼色,孟賁不待魏冉回應,便揮舞著拳頭朝他一拳打去。魏冉偏頭躲過,後退兩步,孟賁卻又是一拳揮去,魏冉再躲,孟賁的拳頭險些打到他身後的魏章身上,頓時朝上大亂。

    樗裡疾大急,高呼:“不要再打了……”卻是無人理會。再轉眼一看,只見右相張儀袖手,一臉冷笑,這個素日能言善辯之士,此時竟是一言不發。樗裡疾再看秦王蕩,卻見他一臉興奮,揮舞著拳頭只差自己沖下去打了。

    此時殿上眾人都逃作一團,魏冉已經接下孟賁,兩人交起手來。只是那孟賁皮糙肉厚,被魏冉連打了幾拳也恍若無事,可是魏冉被他打上一拳,便要倒退三尺,再一拳,便飛了出去。孟賁仍不甘休,追上來重擊幾下,魏冉被孟賁用力一拳,口吐鮮血,暈了過去。

    司馬錯見狀,憤怒地解冠叫道:“臣請解甲歸田,免受匹夫之辱!”

    樗裡疾見狀也是怒呼:“大王,夠了!殿前武士何在?將這攪亂朝堂之人拿下!”

    殿前武士聽了樗裡疾之令沖了進來,卻是看著秦王蕩,一齊行禮:“大王有何吩咐?”

    這時秦王蕩才懶洋洋地抬手道:“罷了。”

    孟賁冷笑一聲,回到原位,昂然道:“我奉大王之命與魏將軍交手,何來攪亂朝堂?左相當著大王的面,令殿前武士拿我,這是置大王於何地?”

    秦王蕩亦是得意揚揚地道:“王叔,你僭越了。”

    樗裡疾無奈,只得請罪道:“是臣有錯,請大王恕罪。”

    秦王蕩嘿嘿一聲,道:“念在王叔年紀大了,我也不怪你,只是下次不可。”

    樗裡疾只覺得一口血積在心中,只梗得臉色鐵青。卻見秦王蕩伸了伸腰,道:“每日坐在朝堂,聽你們囉唆,好生無趣,只有今日方有些意思。可惜這魏冉太過無用,偌大口氣,卻是不經打的。罷了,退朝。”

    司馬錯臉色鐵青,見秦王蕩退朝,反將手中的冠置於地上,再解劍,再解腰上符節,將三物一併置地,轉身去扶魏冉。他身後的魏章等幾名將領,見他如此,亦是解了自己的冠、劍、符,與他一起扶起魏冉,走出殿來。

    其他大臣見狀,也三三兩兩地散朝而出,卻是斜眼看著魏冉等人,竊竊私語。

    樗裡疾見狀大急,忙叫值殿武士捧起冠、劍、符,快步追上司馬錯,苦著臉勸道:“司馬將軍、司馬將軍,休要如此。今日之事,我會勸勸大王,你不要做意氣之爭啊!”

    司馬錯冷笑道:“大王如今辱將士、重匹夫,他早就視我為眼中釘、肉中刺,我今日辭官,也只不過是早一步抽身而已。否則下一次……”他一指魏冉,“這般情景,便是要輪到我了。”

    樗裡疾閉目長歎:“若是先王於地下有知,看到今日的場景,只怕是死不瞑目啊!”

    張儀走出殿來,先是拿起魏冉的手,搭了搭脈搏,暗道這小子躲得巧,雖然看似口噴鮮血傷得極重,但五臟六腑,卻沒有真正傷到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便放下魏冉的手,看著樗裡疾冷笑道:“樗裡子,我只問你一句,你當年對先王陽奉陰違,也要保這個太子。如今這樣的大王,這樣的大秦,你可有後悔?”

    樗裡疾臉色一變,指著張儀:“你!唉,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也不與你計較。”

    魏冉這時候已經略微清醒,聽了此言,冷笑道:“可是大王,卻要與我等計較。”一言未完,又咳了口血出來。

    樗裡疾被他這話堵得無言以對。

    張儀冷笑:“你以為他是大王,可我看在他的心目中,還未曾當自己是大秦之王,仍然當自己是一個與眾兄弟爭權奪利的公子啊。”

    司馬錯亦是冷笑:“他既然容不得我等,我等還是早走為好。”

    樗裡疾一眼見到烏獲、任鄙、孟賁三個蠻漢走出來,舉手止住司馬錯的話,歎息:“唉,大王如此作為,老夫也是無可奈何。”

    司馬錯拂袖冷笑:“這個大王,根本不及先王的皮毛。先王諡號曰‘惠’曰‘文’,就是為了施惠國人,吸引名士,最終為大秦下一步武力擴張打下基礎。縱是要武力擴張,那也是要用軍功、用謀略,不是拿幾個只有肌肉沒有腦子的莽夫當寶貝。哼,什麼天下無敵的勇士,就憑力氣大就要封大將?他以為戰場上是拿力氣去撞人的?牛馬也力氣大,只配拉車耕地,只配宰了吃,能爭勝天下嗎?”

    張儀袖著手,陰陽怪氣地道:“司馬將軍,你就少說兩句吧。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既然知道他們是牛馬一樣的人,你若被牛馬拱死,這名聲揚於列國,很好聽嗎?”

    樗裡疾見他如此,唉聲歎氣:“張子,你也少說兩句吧,別火上澆油了,幫我留一留他吧。”

    張儀搖頭:“我不留他,我自己也要走了。”

    樗裡疾大驚:“張子,你說什麼?”

    張儀嘿嘿一笑,往上一指:“我不為這三隻小牛馬,為的是上頭還有一隻大牛馬,君子不與牛馬為伍,我去也。你們能走的,也早早從咸陽脫身吧。”

    樗裡疾大驚,忙追上張儀:“張子,你與老夫說清楚,你到底要如何?”

    張儀從袖中取出一卷竹簡,扔在樗裡疾手中,道:“我已經寫好辭呈,本擬今日朝上便遞交的,如今看來,不如直接給你也罷。”

    樗裡疾手捧竹簡,怔在當場。

    不管他如何努力,這日大朝之後,張儀辭職,魏章辭職,魏冉辭職,司馬錯辭職。朝上文武重臣,數人辭職,頓時人心惶惶。

    樗裡疾大急,忙入宮欲勸說秦王蕩挽留賢士。不料秦王蕩聽了這幾人的辭呈,反而當即同意,叫道:“張儀、魏章之流,母后本就深厭,寡人也早有逐他們之心,如此正好,省得寡人動手。”

    樗裡疾無奈,只得奔走勸說。好不容易勸得司馬錯不辭官,卻也要入蜀避朝。正要勸說張儀,不料秦王蕩於次日當場宣佈,令甘茂為右相,接替張儀之位。

    樗裡疾只氣得當殿摔了笏板而走,卻是拿秦王蕩無可奈何。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49:02

羋月傳 第270-273章 莒姬死

數日後,城外長亭,桃花片片飄落。長亭內,地上鋪了毯子,樗裡疾與張儀對坐。

    樗裡疾盡最後一次努力勸說:“張子真的要走嗎?”

    張儀嘿嘿一笑:“我不走又能如何?”

    樗裡疾急道:“若是為了烏獲那三人封大將的事情,老夫可以勸大王收回成命。若是為了甘茂封相,老夫可以讓出左相來請張子擔任。”

    張儀看著樗裡疾,搖搖頭:“得了吧,你能勸他們收回多少成命?那個婦人到現在都還沒有一絲身為秦國母后的意識,一心一意還當自己是楚人,忙著要將我送回楚國給楚國解恨,要把當初被我騙走的土地還給楚國,甚至在謀劃著要把一個個楚女弄進宮來為妃……”

    樗裡疾也有些無奈,艱難地說:“惠後的確是……可是,她說了不算,大王自有主見,從來也不曾真的聽過她的話。”

    張儀冷笑:“那是因為惠後往左蠢,大王往右蠢,蠢得不在一塊兒,所以各蠢各的。”聽他說得這麼肆無忌憚,樗裡疾的臉色有些不好看,指著張儀手抖了抖,最終沒有說話,只是長歎一聲一夢榮華。張儀繼續道:“我說錯了嗎?沒錯吧!我真覺得他出生的時候是不是忘記把腦子一起生出來了,居然拿幾隻人形牛馬當大將,每天跟他們比賽舉鼎。他每天看地圖只會看一條線路,就是通往洛邑的那條路。他以為我不知道他想的是什麼?他就想帶一支人馬,直奔洛邑,殺死周天子,然後把九鼎扛回來。他以為他是成湯,是周武王,只要攻王城,奪九鼎,就可以完成王圖霸業?那是找死!這樣的主公,不需要我張儀來侍奉,他也容不得我張儀為臣下。因為我站在那兒,只會顯得他像個白癡,只有朝堂上沒有我張儀,他才能繼續得意。”

    樗裡疾閉目長歎,老淚縱橫:“先王啊,我對不起你。”

    張儀站起來,拍拍樗裡疾的肩頭:“對我張儀而言,天底下沒有什麼君權神授,君王如天。天底下坐在王座上的那幾個人,在我張儀眼中,只有蠢貨和非蠢貨的區別。運氣最好的,是能夠遇上一個可以合作的物件。只可惜,這個人被你弄到了燕國。樗裡子,我跟你說,你這個人還算聰明,只可惜腦子僵化,不懂得天底下的事,就是一盤生意,生意生意,就是要生生不息,才有意思。你就是死抱著自己懷中那堆主意不放手,結果失了生機,人也僵了,道理也僵了。如今的秦國,已經不是昔日的秦國,秦王蕩倒行逆施,群臣離心,大禍就在眼前了。”

    樗裡疾顫聲道:“可是,你留下來,總能補救啊!”

    張儀道:“如果我留下來,才一定會後悔呢!道不同不相為謀,我只是替你覺得累。在將來的日子裡,樗裡子,對著一個剛愎自用又愚笨不堪的主君,有你的苦頭吃。”

    張儀拍拍樗裡疾的肩頭,朝著夕陽的反方向揚長而去,風中傳來他的歌聲:“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幹兮……”

    樗裡疾看著天邊,嘴唇顫動,喃喃道:“大禍就在眼前……”他看向天邊夕陽,映得雲團如同火燒一般,豔麗中帶著一絲不祥,心頭一股陰雲升騰。

    羋姝見逐了張儀,忙寫了信去楚國,又將近年來自己在後宮諸事都說了一番。楚威後接了信,悲喜交加,掩面嗚咽。侍女珊瑚見狀,忙安慰道:“威後,八公主在秦國已經成為母后,尊榮無比,威後當歡喜才是。”

    楚威後且喜且悲,歎道:“我固然是為姝高興,卻也為了我的姮而傷心。這些兒女中,我最擔憂的便是姝,不承想她卻一生尊榮,雖經波折,終究安坐母后之位,可我的姮、我的姮卻……”說到這裡,痛哭失聲。

    珊瑚見狀,也是心中酸楚。在羋姝書信未到之時,楚威後先接到了齊國的書信。她的長女羋姮昔年嫁齊宣王為繼室,雖然也得了數年榮耀,並生下嫡子,只可惜,齊國早立太子,且太子田地為人暴戾忌刻,不能容人。羋姮雖有手段,然則終究時間太短,不及嫡子稍長,齊宣王便已經一命嗚呼。田地繼位,不但不曾尊羋姮為母后,反而將她軟禁,對外只宣揚說:“羋夫人與先王情深意重,閉門謝客。”

    楚威後因數年不得羋姮音信,多方去信,卻如石沉大海。派了細作打聽,然則羋姮被軟禁之後,宮中楚國細作被一網打盡,竟是打聽不到消息了。直到數月之前,才得知訊息,卻是羋姮已經病死。楚威後心痛如絞,更發了狠,令細作打聽詳情。羋姮已死,她的近侍亦被滅口,但終究有些粗使奴婢輾轉別處。楚國細作打聽了數月,終於打聽得內情,卻是禍起蕭牆之內。

    原來羋姮昔年亦有三個庶妹從小一起長大,除六公主薏因病耽誤之外,三公主菱、四公主蕎便做了媵女隨她出嫁。羋姮為楚威後長女,自幼便學得了母親的手段,將幾個庶妹挾制得服服帖帖。不料表面上的恭敬順從,卻未必見得內心的真正忠誠。四公主蕎不知怎的,與那太子田地勾搭上,等齊宣王一死,便成了新王的夫人,一面挾制住了新王后湣嬴,一面借了田地的手,將羋姮幽禁逃妾升職記。自此日夜淩辱,竟將羋姮活活折磨而死。

    楚威後聽到此消息,捂著心口,痛得暈了過去。及至醒來,捶席淒厲長號,摧心斷腸。她本以為,諸女中長女羋姮最得她的手段,遠嫁他國,亦是最令她放心,以她的手段,不愁過不好。誰曉得竟遇上暴君毒女,生生被折磨而死。當下她恨得咬牙切齒,便要去尋羋蕎的至親,為羋姮報仇。但尋來尋去,羋蕎之母早已於數年前去世,那也不過是個小族獻女,竟是沒有母族之人,也尋不到人來報仇。

    楚威後為了此事,日夜哀號,已經病了一場,將身邊的侍從也遷怒打殺數人。因羋姮之事,更是對幼女羋姝擔憂不已。且喜羋姝母女同心,想是知道她擔憂,便來了書信。先說了自己諸事皆得意,又說了先王臨終前的變亂,自己母子如何涉險過關,自己又是如何最終理解了母親當年的手段和用意。更得意揚揚,將自己如何令羋茵對付羋月的事也一併說了。

    這一封長信,叫楚威後看得既是咬牙,又是悲泣,又是歡喜,最終放下帛書歎道:“姝總算是還能夠教我放心的!”說著又是切齒詛咒:“這世間的賤婦賤種,皆是忘恩負義之輩,早知道她們要害了我的女兒,我當日便應該教她們都死在宮中才是,如何能放得她們出去禍害!”一想到此,便又詛又罵,沒個休止。

    珊瑚服侍得她久了,知道她如今越老越不聽人勸,卻也是越活越精神,一罵起人來滔滔不絕,沒有半個時辰是停不下來的,而且越勸越是止不住,只得順著她罵,間中端些蜜汁教她潤潤口。

    正有一搭沒一搭地勸著,卻見寺人析匆匆進來,手上還托著一卷竹簡。珊瑚一喜,正可找些事情來岔開楚威後的咒駡,忙道:“寺人析,你拿的是什麼?”

    寺人析卻面有苦相,本是縮在一邊的,偏珊瑚心不在焉,不曾注意觀察,將他叫了出來,只得呈上竹簡,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楚威後方停下罵聲,見他如此,又罵了起來:“這是什麼東西?你拿這個擺到我面前來,難道教我自己看嗎?”

    寺人析只得跪下,稟道:“這是公子戎新立了戰功,大王封他舒鮑之地,公子戎就封,請大王允他接莒夫人歸封地……”他是深知楚威後性子的,不免越說越輕,越說越心虛。

    楚威後聽到最後,卻是聽不清楚,她性子本就急躁,到老來越發沒了耐心,當下直接就拿起竹簡,砸到寺人析頭上,罵道:“沒進晡食嗎?這般蚊子似的哼哼唧唧,說清楚些!”

    寺人析只得提高了聲音,迅速道:“公子戎想接莒夫人歸封地!”

    楚威後卻是年邁記性差,已經有些記不清了,迷惘地問:“是哪個?”

    珊瑚與寺人析對望一眼,情知是瞞不過去的,珊瑚更有一重心事,眼見楚威後因為羋蕎之事,已經打殺了數名近侍,若是不能教她轉移了怒火,自己不免危險。寺人析亦懷著同樣的心事,兩人在楚威後身邊做了這麼多年的心腹,自然已經不是什麼善良之人了。當下兩人眼神一對,頓時多年默契油然而生,當下一唱一和把事情都說了:

    “威後,公子戎便是嫁到秦國的九公主親弟。”

    “便是那個與咱們公主作對的小婦。”

    “如今被趕到燕國受苦的那個。”

    “莒夫人便是他們的養母,當年住在雲夢台的那個。”

“他們的生母便是那個嫁給賤卒的向氏。”

    “如今公子戎要接莒夫人出宮去逍遙自在,威後,咱們不能這麼便宜了他們。”

    楚威後正是滿肚子怨念要找人發作的時候,偏生羋蕎母族竟找不到,再聽得這兩人翻出往事來,想到向氏的死,想到有關羋月的預言,想到自己兩個親生女兒所受的苦,忽然間拍案大哭起來:“我豈能教這賤人逍遙快活了去?來人,叫、叫、叫那個……”

    珊瑚見她卡住了,忙介面道:“莒姬!”

    楚威後點頭:“正是,叫那個莒姬過來。來人,給小童梳妝,小童要教她死得萬分不甘,這才是好。”

    珊瑚忙叫了宮女進來,與楚威後重新梳妝過了,又依著楚威後的吩咐,取了毒酒來,這才宣莒姬進來。

    莒姬此時亦是步入老年了,但她自楚威王死後,所有的心機手段已無用處,索性只養花彈琴,怡情養性,反而顯得從容自若,舉止恬淡,滿頭青絲中隱隱幾星白髮,進來行禮如儀,舉手投足間,不見衰老,反更顯優雅。

    楚威後卻是一直得意處張揚,小不如意時便輾轉反側不肯甘休,大喜大怒,性情躁急,因此早已經滿頭白髮,臉上的皺紋交錯縱橫。她的年紀本就比莒姬大了十幾歲,此時兩人一個照面,更顯得她衰老不堪。

    這些年來,莒姬努力減少自己的存在感,又有鄭袖作為新目標,楚威後幾乎已經忘記這號人物。此時一見之下,忽然間往事在腦中翻湧,再見她如今容貌,與自己相比之下,更激起殺意來妖者嬈也。

    她年紀越老,行事越是肆無忌憚。她想對誰動手,考慮的不是“有沒有惹到我”,而是“能殺”或“殺不了”。後者只有鄭袖等寥寥幾人。她要殺前者,卻根本不會考慮殺了是否會引來利益、名聲方面的損害。因為到她這把年紀,已經是隨心所欲慣了。

    她亦懶得兜圈子,直接道:“莒姬,大王同我說,你的養子戎立了功,要接你去封地,你可歡喜?”

    莒姬在接到楚威後的召見時,已經是暗暗警惕,聽了這話,心中一凜,然而這是她人生最後一戰了,不得不去面對,當下恭敬道:“全倚仗威後、大王隆恩,哪有妾身歡喜與否。”

    “可是我不歡喜!”楚威後霸道地道,“寺人析,你對大王說,莒姬三天前吃錯了東西,上吐下瀉,太醫說,已經不中用了。”

    莒姬臉色大變,跌坐在地,面色慘白,她完全沒有想到,楚威後竟然連藉口都懶得找,就這樣毫無理由地判了她死刑。她咬了咬牙,不甘心一生的掙扎就這麼無望地結束,嘴角勉強牽了牽,擠出一絲笑容來,略帶顫聲地問道:“威後,妾身做錯了什麼事?求您讓妾身死個明白。”

    珊瑚雖然之前為了自己好過而教唆楚威後遷怒于莒姬,此時見她的神情,也不由得生出一絲同情,一邊奉承著威後,一邊暗示道:“誰教你的養女,對八公主不忠……”

    “是你已經沒用了。”楚威後卻忽然打斷了珊瑚的話,冷冰冰地道,“在先王靈前我就想把你如向氏一般處置,念在你代為撫養先王的一雙兒女分上,我不想教昭陽鬧騰,影響大王繼位,因此容忍了你。後來你那養女與姝一同出嫁,你們便是我扣在手中的人質,教她不敢對姝不敬不忠,所以你還能夠繼續活著。如今姝已經成為母后,你那養女與其子流放燕國為質,所以,我沒必要再讓你們活著。”

    莒姬聞訊大驚,顧不得自己安危,撲上去急問:“你……你想對我的子戎怎麼樣?”

    楚威後帶著一絲淡淡的厭倦,揮了揮手道:“他若識趣,我亦懶得理會他;若是不識趣,自然有人收拾他。”

    莒姬忽然狀若瘋虎,欲撲上來卻又被寺人們按住,只嘶聲質問:“你想對子戎怎麼樣?昭陽答應過先王,不會容忍你對先王子嗣下手的,他不會讓你得逞的。”

    楚威後微閉了下眼睛,看了一眼寺人析。寺人析會意,一招手,便有粗壯的寺人拿了只金壺來,強按著莒姬,將一壺毒酒盡數灌進了她的嘴裡,莒姬被灌得整張臉都憋得鐵青。待一壺灌下,又拿手捂住她的口,拉著她的頭髮迫使她微仰著頭,捏著她的喉嚨迫使她將毒酒盡數咽下,不能吐出,然後才將她放開。

    楚威後眼看著莒姬腹中毒發,捂著肚子在席上翻滾嘶叫,微閉雙目似欣賞她的慘叫,又似完全不把她的慘叫當回事。這毒本是極烈的,過得片刻,莒姬便七竅出血,抽搐著再不能動。寺人析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只覺氣息微弱,卻一時未死。寺人析是極有經驗的,知道毒酒雖烈,真教人完全斷氣卻不是一時一刻的,便伸出手來,將莒姬脖子一扭,讓她斷了氣,才稟報楚威後道:“稟威後,已經死了。”

    楚威後閉著眼睛,輕輕地“嗯”了一聲。

    寺人析便叫人將莒姬抬了出去,這才想起自己的任務來,惴惴不安地問:“大王已經答應了公子戎,如今,該怎麼辦……”

    珊瑚見楚威後眉毛微挑,趕緊先豎了眉毛代她斥道:“能有什麼怎麼辦的,她都這……”她本來一句“她都這把年紀了”已到了嘴邊,猛然醒悟楚威後的年紀更大,這話說出來簡直找死,忙改口道:“人吃五穀,哪有不病不死的?威後,您說是不是?”說到最後一句,忙轉了腔調,一副請示的樣子逆穿越,別這樣對我。

    寺人析苦著臉:“可是,若是公子戎不肯甘休……”他畢竟是個奴才,楚王槐已經答應的事,忽然間一個公子的母親就這麼死了。楚威後自然是想殺就殺,可羋戎畢竟也是個公子,他要是不肯甘休,那麼他這個奴才會不會變成替罪羊啊!

    楚威後玩了一輩子權力,這點子事,倒真不在話下,當下懶洋洋地道:“那小子若是鬧騰,便叫大王問他一個無禮之罪,貶他到雲夢澤那邊去平亂。”說到“平亂”二字,莫名多了幾分殺意。

    寺人析也聽出這種殺意來,當下又小心翼翼地問:“可是,令尹那邊……”有令尹昭陽在,要除去公子戎,恐怕不這麼容易吧。

    楚威後冷笑一聲:“昭陽已老,且這次平亂的主帥,不是昭雎嗎?”

    寺人析恍然大悟。昭陽已老,如今許多事,已經沒有精力去管了,而昭雎正是昭氏下一代接替昭陽的人。此人貪財剛愎,能力卻遠不如昭陽。有昭陽在,一般人不敢冒著觸怒昭陽的危險對先王公子下手,可若是收買昭雎下手,難道昭陽還會為了替公子戎報仇去殺了昭雎不成?當下心悅誠服地行禮道:“威後高明。”

    果然,次日消息送到羋戎處,羋戎不服而到楚王槐面前爭執,楚王槐卻是先得了楚威後派來之人的說辭,雖然心中惱怒,但也只能替母親善後,當即翻臉問了羋戎衝撞之罪,又叫他去雲夢澤平亂,將功贖罪。

    淒風苦雨間,羋戎只能葬了莒姬,與向壽一起,率兵前往雲夢大澤,平定蠻族之亂。

    遠在燕國的羋月,對楚國發生的事一無所知。

    她自在西市安居下來以後,開始靠抄書取得一些收入,慢慢過上了教養兒子的平靜生活。

    在這樣的朝代,知識總是寶貴的。列國娶嫁,最寶貴的嫁妝不是珠玉,而是經卷典籍。燕國大亂方定,許多家族破滅,典籍被焚,幾戶因軍功而暴發的人家,也需要經史典籍裝點門面。便是西市之中,少數淪落的策士遊俠也多半只是閱讀家中舊藏,或者拜師訪友看得一二珍藏,通常也只精通得一家一論,卻不及羋月自楚宮到秦宮,閱遍王室典藏,看遍諸子策論,所記得的典籍之多。

    所以,數月過去,她不僅能夠維持生計,手頭也積蓄得一二錢財,雖然不能夠與昔日富貴生活相比,但終究已經擺脫衣食不周的困境了。

    她一邊默寫經史,一邊也以之來教育嬴稷。此外,她更是領著嬴稷,在西市上觀察世態百相。

    這日,她與女蘿又領著嬴稷,走在西市之中。

    燕國的市集與她記憶中的楚國市集比起來更加破落,因戰爭過去沒多久,人氣還未恢復,通常初一十五,才會有野人郭人擔了貨物進城集會交易,那時候方顯得人氣充足一些,平時則行人寥寥。

    燕趙多豪俠之士,所以市集上,也常有市井無賴遊俠兒遊蕩著在等待機會。

    羋月與嬴稷走過那間遊俠兒素日聚集的低等酒肆,見門口幾個遊俠兒正說得口沫橫飛。

    一個說:“想當年子之之亂的時候,我就是在這兒親手砍下那逆賊的腦袋……”

  另一個卻嘲笑道:“拉倒吧,你那時候跑得比兔子還快……”隨即自誇:“那日齊國人打進來的時候,我就在這西城牆上,砍了十三個齊國兵呢!”

    另一個就戳穿道:“我記得你當日說也就砍了三個齊國兵,如何現在倒吹成十三個了?”

    另一個也嘲笑他:“哼,齊國人來時,要不是老子替你擋一下,你小子的腦袋早就沒有了……”

    嬴稷一路上左顧右盼,好奇地看著這一切。

    女蘿聽得那幾個遊俠兒說著說著,話語粗俗起來,不免有些難堪,對羋月道:“夫人,這裡又髒又亂,咱們還是走吧。”

    羋月不理她,卻問嬴稷:“子稷,你可看出什麼來了?”

    嬴稷認真地想著,回答:“母親曾教我背《老子》,上面說:‘江海所以能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谷王。’又記得書上說當年重耳逃亡時,饑而從野人乞食,野人盛土器中進之,重耳不敢怒,反而要納而謝之。母親帶我入市集,是要我聽得進粗俗之言,受得了嘈雜之音,從而修身養性,懂得放低身段,謙虛待人。”

    羋月低頭看著兒子,笑了:“不錯,能夠想到這些,已經不錯了。但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子稷,我帶你來市集,不僅僅只是讓你懂得放低身段,謙虛待人。江海能納百川,是因為善於容納與自己不同的水源,才能夠成其大。不管你是做君王還是做平民,都是和人打交道,要知人懂人,就要學會看人。這市井之中的人所求的,其實和廟堂中人並沒有多少區別。無非就是爭名爭利,食色性也。區別在於廟堂中人更懂得隱晦曲折,用子曰詩雲來做煙霧,而市井中人則更直接更粗野罷了!你現在能看懂這市井之道,將來就更容易知道廟堂之道。”

    嬴稷似乎有些懂了,點頭:“好像是有些道理。”

    羋月又問:“剛才我叫你看那個大嬸與菜販討價還價,你可看出些什麼來了?”

    嬴稷想了想,數著手指道:“我看那個大嬸買菜,菜販說是兩文一斤,那大嬸說旁人都是三文兩斤,那就是‘無中生有’。又說前日的肉販被別人罵了價高質次,那就是‘指桑駡槐’。那菜販就‘假癡不癲’,任其說三道四。那大嬸後來同意兩文一斤,但要多給一把蔥,就是‘以退為進’。後來等買完菜又多拿了一把蔥,那就是‘順手牽羊’。後面那個姊姊,等大嬸買完菜以後,再要求和那大嬸一樣的價格買菜,那就是‘隔岸觀火’、‘以逸待勞’。”

    羋月摸摸嬴稷的頭,欣慰地道:“子稷真聰明。”

    嬴稷臉紅了:“是母親每日教我用兵法來看世情,我才慢慢學會……”

    母子倆一個低頭,一個抬頭,正自說得認真,卻沒有注意到忽然發生的變故。此時那個小酒館中,卻有一人,已經注視羋月母子許久,見她正低頭與兒子說話,便將葫蘆裡的酒咕嚕嚕喝了幾口,扛起劍就走了出來,醉醺醺地朝著羋月飛撞而去。

    女蘿發現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只驚叫一聲:“夫人小心!”

    羋月只覺得一個黑影壓面而來,只來得及將嬴稷往女蘿的懷中一推,自己卻被那大漢撞倒在地絕色悲戀,傾世狂妃。

    羋月飛撲出去,在地上打了一個滾,抬起頭,右手臂已經撞破出血。她左手按住右邊肩膀,臉上不禁露出痛苦的神情。

    女蘿見狀大驚,沖上前扶起羋月:“夫人,您怎麼樣了?”

    嬴稷也是驚魂甫定,見那大漢轉身要走,便沖上前擋住他大叫道:“喂,你把我娘撞倒了,你不許走!”

    羋月見嬴稷沖了上去,嚇了一跳,急忙叫道:“子稷快回來……”

    那壯漢撞了那一下,正自惴惴,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是好,見那嬴稷沖了上來,正中下懷,頓時眼睛一瞪:“黃口小兒,敢對我無禮!”說著伸手就沖向嬴稷一巴掌打過去。

    女蘿急忙沖過去擋在嬴稷前面,卻直接被那壯漢扇飛出去。

    羋月見狀大急,扶著肩膀忍痛上前,擋在嬴稷面前斥道:“大丈夫征戰沙場,與人鬥勝,都是男兒豪氣,壯士何必對婦孺逞暴,豈不叫人笑話?”

    那壯漢的手已經舉起正要落下,聽到這話便頓了一頓,有些不知所措。他眼神遊移了一番,忽然拔劍指住羋月大喝一聲:“呸,你這婦人,擋我道路,分明是要讓我沾染晦氣。明日大王親去招賢館招賢,我必當中選。可是今日被你這婦人沾染了晦氣,乃是不吉之兆,必是要以爾之人頭,洗我晦氣!”

    似這等遊俠兒,市井殺人,乃是常事。通常殺人之後便逃走,只要無人報案追究,過得幾年便又大搖大擺地回來。通常淪落市井之人,也沒有什麼人幫助他們出頭。

    羋月看著指在眼前的劍,倒吸一口氣,頓時只覺得一股殺氣撲面而來,市井遊俠意氣殺人的傳聞,也湧上心頭,情知此時一言不慎,就可能招致殺身之禍。她雖然會得一些武功,然而騎射尚可,像這樣面對一個明顯是以殺人為常事的武藝高手,而且對方手中有劍,她卻是赤手空拳,身後還帶著一個孩子,如何能敵?

    她自出世以來,經歷過許多危險,卻只有這一次和上次遭遇唐昧之時,才會直面鋒刃。情知生死關頭,若想脫險,一則是向酒肆中的其他遊士求助,另一種辦法便是如同唐昧那次一樣,瞧破對方的弱點,打擊對方。

    羋月一眼掃去,見那壯漢手持一把舊劍指著自己,雖然一身新衣,腳下卻是破布鞋,背著青囊,扛著一個酒葫蘆,滿身酒氣,眼中卻不是那種喝醉了的直直的目光,反而閃爍中透著些狡詐和殘忍,雖然竭力裝出蠻橫的神情來,但面色卻透著營養不良。

    那壯漢在她的打量下,不禁有些心虛起來,眼神開始遊移,不敢直接面對羋月,反而有些退縮。

    羋月眼睛的余光看過周圍,看到人們雖然一臉氣憤,但更多的是帶著看客的漠然。

    嬴稷見羋月危險,驚叫一聲:“母親!”女蘿一驚,忙按住嬴稷。

    羋月轉向那壯漢:“身佩有劍,囊中有書,想來閣下是個士人了。”

    那壯漢不禁有些得意地道:“不想你這婦人倒有見識。正因如此,你衝撞於我,壞我氣運,我便要殺你祭劍。你可休要怪我,這本是此處規矩。”

    女蘿見羋月有危險,大急,將嬴稷掩在身後,質問道:“什麼規矩?顛倒黑白的規矩嗎?”
  那壯漢頓時大怒:“放肆!你這婦人膽敢出言不遜,我便先砍下你的一隻手來,看看你還敢不敢這樣嘴硬!”說著就要朝羋月一劍砍去。

    女蘿不想他罵著自己,卻要對羋月下手,驚叫一聲推開嬴稷,便撲到羋月面前,替她擋了一劍,頓時倒在血泊之中穿越之一生逐愛。

    羋月本擬慢慢套問對方,再擊中對方心理薄弱之處,不料事發突然,變生肘腋間,女蘿已經倒在自己面前,不由得驚叫一聲:“女蘿……”抱著渾身是血的女蘿,失聲痛哭。

    女蘿在羋月懷中艱難地抬起頭來,只吃力地說得一句:“夫人,小心,這個人一定是……”便一口鮮血狂噴而出,顯見這一劍已經深深傷及她的內腑。

    羋月含淚點頭:“我知道,我知道。”

    嬴稷“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你殺了女蘿姑姑,你殺人了!”

    眾人頓時議論紛紛,圍觀著的人都不由得向當中聚攏來。

    那壯漢本擬砍去羋月的一隻手,不想卻砍傷了女蘿,也有些意外和驚恐,想到背後之人的囑咐,還是壯了壯膽,指著羋月喝道:“哼,不過是傷了個奴婢,別以為這樣我就會放過你。你若是怕了,就跪下來給大爺磕三個響頭,我砍你一隻手就算了。”

    羋月緩緩地放下女蘿,站起身來,眼中已經怒火熊熊:“怕?我是怕了,我怕的是天下的士人都要殺了你,你一條性命怎麼夠償還?”

    那壯漢見她如此,竟也有些恐慌:“你、你胡說什麼,你想恐嚇大爺不成?”

    羋月冷冷地道:“你雖然滿身酒氣,卻面露兇氣眼神遊移,分明是借酒裝瘋。你穿新衣,著破鞋,面有菜色卻喝酒吃肉,分明是暴得財富,為人驅使,是也不是?”

    那人聽了這話,不禁倒退兩步,瞧著自己手中的劍,再看眼前婦人空手弱質,不禁又壯起了膽,喝道:“你這賤人,胡說八道,看來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了。”

    羋月聲音越發激昂,指著他斥道:“你雖然佩劍革囊,竊取士人的裝束,卻不配稱為士人。士人朝食市井,暮登朝堂,可以憑著一席話、一把劍而得到君王的信任與倚重,憑的是文才武藝,也憑的是士人們共同以性命維護的節操品性。張儀片言可驚天下,是士人的才能;豫讓吞炭而刺智伯,是士人的品行。”說著,面向眾人,將手往酒肆方向一揮,指向那人道:“而今我面前的這個人,為貪圖一些錢財酒肉,就賤賣士人的品格,聽從奴僕之流的指使,盜用士人的名義來做替人行兇的事情。各位,我知道你們流落西市,期待的是有朝一日可以登廟堂,指點天下。可如今這個人,把士人的節操給賤賣了,這樣的人,你們能容許他在光天化日之下繼續行兇,敗壞士人的聲譽嗎?”

    那酒肆本是策士遊俠們素日的聚集之地,這亂世人命如同草芥,他們日日瞧得多了,本不以為意,多半漠然旁觀,可是聽了羋月這一番話,卻不禁激起了同仇敵愾之心。

    當下就有一人叫出那壯漢的名字來:“冥惡,你敢敗壞我們士人的名聲,今日便是我們的公敵!”

    那冥惡聞言大驚,不想面前這婦人片言之間,就將自己置於絕境,不禁面露凶光,舉劍朝著羋月砍去:“你這賤婦,我先殺了你……”

    他本得了囑咐,要斷羋月一臂,教她成為殘疾,生不如死。此時頭一劍傷了女蘿,再見情勢頓轉,也顧不得許多,直朝羋月劈來。

    羋月早有防備,順手抄起酒肆門口的木板格擋了一下,便見酒肆之內一人站出來,叫道:“冥惡,你還敢行兇!各位,我們都是心懷天下的男兒,如何看著惡人欺負婦孺而置之不理?”

    女蘿用盡全力,掙扎著支起身子,厲聲叫道:“諸位若記得秦質子冬日送米炭之恩,何以對秦質子與其母遇險而袖手旁觀?”

    她這一叫,頓時有人認出她來,叫道:“正是這位娘子在冬日送我們米炭張狂王妃王爺你休我試試。諸位,果然是秦質子與其母,我們不可不救。”

    頓時眾人蜂擁而出,那冥惡見勢不妙,一伸手抓住嬴稷,將劍架在他的脖子上,叫道:“誰敢過來,我便殺了他!”

    羋月大驚,叫道:“住手!”

    眾人已經紛紛拔劍沖出,卻被這變故所驚,見羋月一叫,當下雖然不再逼近,卻是分散開來,將冥惡去路也一併堵住。

    嬴稷雖被制住,卻是絲毫不懼,叫道:“我是秦國質子,你若敢傷了我,秦燕兩國都不會放過你的,你就死定了。”

    冥惡剛才已經有些心虛手軟,抓住了嬴稷,這才稍稍安心,見嬴稷這般說,心中大怒,獰笑道:“小子,你還是先想想你自己是不是死定了吧。”

    羋月擺手,示意眾人不要靠近,對冥惡道:“你放了我兒,今日便放你離開。若傷了我兒,莫說秦燕兩國,今日就休想離開西市。”

    “對,”遊士中便有一人叫道,“你若不放了秦公子,今日就休想離開此地。”

    羋月細看,這人卻是那日所見過的冷向,聽這聲音,方才也是他在人群中及時振臂一呼,煽動眾人,當下朝他微微頷首,轉而對冥惡道:“你放開我兒,我放你走,也不追究你受人雇用所圖謀之事,也不追究你傷我婢女之事。你若傷了我兒,今日便不能生離此地。”

    冥惡已心中生怯,口中卻仍不認輸,道:“哼,我才不相信你呢,若要我放過他,便讓這小子先陪我離開市集吧。”

    羋月眉頭挑起:“你想以我兒為質?”

    冥惡道:“正是。”

    羋月冷冷地道:“我不信你。”

    冥惡大怒:“你敢!”

    羋月道:“你若離開市集,再殺傷我兒,我何處尋你?”

    冥惡威脅道:“那我便殺了這小子。”

    羋月冷冷地道:“那你便死定了。”

    她雖然口中強勢,冷汗卻已濕透重衣。嬴稷在這惡人手中,她如何不急不驚不懼?可這惡人擺明瞭是欺軟怕硬之輩,她若是軟弱下去,他便要挾持嬴稷離開。誰知道他在離開之時,會不會再起惡念,傷害嬴稷?只有立刻逼得他放了嬴稷,才能夠保得嬴稷安全。

    越是這般輕賤他人性命的人,越是將自己的性命看得極重。她只能賭人性,賭他這等貪財無行的卑賤之人,不會寧可丟了自己性命,也要傷害嬴稷。

    冥惡額頭已經見汗,手中也是汗津津的,險些捏不住劍柄。羋月見他的臉色,正想再以利誘,忽然聽得不知何處一聲暴喝:“冥惡,你還不棄劍!”

    那冥惡手一顫,劍身一抖,忽然間,劍光一閃,鮮血飛濺,一人慘呼一聲,撲通倒下。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49:33

羋月傳 第274-277章 西市居

  一聲暴喝,劍光一閃,鮮血飛濺,一隻握劍的手臂帶著血光飛在半空中。

    手臂飛起時,那劍也從其上滑落,掉在地上。

    冥惡捂著胳膊,倒在地上,翻滾著慘叫不已。

    那人一聲暴喝,亂了冥噁心神,複又手起劍落,砍斷冥惡手臂,左手疾伸,已經將嬴稷拉離冥惡身邊。

    羋月驚呼一聲,急忙上前,拉過嬴稷抱在懷中,只覺得心口撲通亂跳,如同擂鼓一般。

    母子兩人緊緊抱在一起,聽著對方緊張至極的心跳,這一刹那,恍若隔世。

    嬴稷抬起頭來,去尋那救命恩人,卻見一個中年人執劍指住冥惡,喝道:“冥惡,你行為卑污,濫傷婦孺,我樂毅今日斷你手臂,乃是出於義憤,你若不服,只管來找我。”

    眾人歡呼起來,爭著叫嚷:“樂大哥說得對。”

    “你還不快滾,真丟我們遊士的臉面。”

    冥惡臉色慘白,暈了過去。

    樂毅收劍,向羋月行禮:“夫人、公子,你們沒事吧?”

    羋月驚魂甫定,連忙還禮:“多謝樂壯士相救。也多謝各位高鄰仗義執言。”她朝眾人團團一揖,從袖中掏出一把刀幣遞給酒肆老闆:“煩請老爹拿十壇醪糟,去孫屠戶那裡切一刀肉來,我請樂壯士和大家用些酒肉,感謝大家今日出手相助。”

    樂毅驚異地看了羋月一眼,沒想到她剛經歷大變,居然就能夠有如此手段,卻不多作表示,只道:“多謝夫人與公子。”

    正此時,卻聽得嬴稷哭出聲來:“女蘿姑姑……”

    羋月一驚,急忙奔過去,卻見嬴稷跪在女蘿身邊,放聲大哭。羋月扶住女蘿,一搭脈息,心中一涼,再看她的眼睛,卻是瞳仁已散,不由得失聲哭叫道:“女蘿,女蘿……”

    女蘿靜靜躺著,一動不動。她方才被冥惡一劍刺穿內腑,拼將最後的力氣喚來支援,強撐之下,臟腑之傷迸裂,就此死去,死時猶睜著雙目,望著贏稷的方向紫瞳亂,傾城歎。

    羋月含淚伸出手來,將女蘿的雙目合上,她抱起女蘿想要站起來,卻腳步一軟,差點跌倒。樂毅走過來,從羋月手中接過女蘿抱起,道:“我送你們回去。”

    羋月低聲道:“多謝。”

    原本歡呼的眾人也沉默下來,冷向上前一步,朝著女蘿躬身一禮,歎道:“在下昔日亦受過大姑酒食,如今眼睜睜看著大姑遇害救援不及,實是慚愧。”

    他這一站出來,便有十餘個昔日也受過女蘿酒食的遊士站出來行禮,皆是面有愧色。

    當下諸人一起護送著羋月母子回了那貞嫂的小院,薜荔、貞嫂見狀,皆是嚇得魂飛魄散。

    將女蘿放下之後,眾人皆欲告辭而出,羋月卻是未及更衣,仍著染著女蘿鮮血的衣服,站在院中,朝諸人施禮,並一一相送,到冷向時,只看了他一眼,不再說話。

    及至諸人散去後,冷向卻去而複返,朝羋月一禮:“夫人可有事要用到在下?”

    羋月見他已經會意,斂袖行禮:“先生果是才慧之士。”

    冷向歎道:“今日我在酒肆之內,卻是有事,聞聲而出之時已經太遲,還請夫人原諒。”

    羋月想起女蘿,心中黯然,道:“這也是司命之安排,由不得人。”

    冷向便問:“不知夫人叫我回來,有何事吩咐?”

    羋月歎道:“不敢當,先生請坐。”

    當下兩人於院中鋪了席子對坐,羋月道:“我只是想問問,以先生之才之志,屈居市井,想是不甘?”

    冷向輕歎:“正是。”

    羋月朝內一指:“秦公子稷,是先王愛子,因奪嫡失勢,為質燕國。身無陪臣謀士,求才若渴。先生若能夠為公子稷之賓客,此時雖不能予先生以榮華富貴,但卻可以許先生一個未來。先生可願意陪我母子,賭將來的一座江山?”

    冷向怔住,他看著羋月,一動不動,良久,才長長籲了一口氣,搖頭道:“想不到,實是想不到啊!”

    羋月問:“先生想不到什麼?”

    冷向歎道:“在下想不到,夫人還有此志。實不相瞞,冷向自忖非國士之才,卻又不甘碌碌,因此奔走列國,謀求一個前程。可是輾轉數年,錢財用盡,身邊盡是如我這般的失意之士。也曾經目睹無數前輩,奔走勞碌一生,最終死于荒野溝渠。心中亦知這條道是越來越難,可若要放棄,卻又再無其他謀生之路,更是……心有不甘啊!”他說到這裡,朝著羋月長揖而拜、再拜、三拜,方直起身來,肅然道:“我知道,把將來押在一個質子的身上,未必就有前途。可是,總好過我如今茫然無緒,不知方向,不知前途如何。至少,公子能夠許給我一個未來,而我自己……而我自己……”他說到這裡,慘然一笑,“而我自己卻是連未來何在都不知道。”

    羋月端坐,受其三禮,並不謙讓,等冷向說完,方道:“孟子曰:‘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于士,孫叔敖舉于海,百里奚舉於市。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我雖淪落市井,卻從來不敢失了初心,願與君共勉之來嘛,少俠。”

    冷向朝羋月一禮:“記得當日初見,夫人便問我,若有晉重耳、齊小白這樣的主公,我可願追隨,可願效法狐偃、先軫、趙衰等,想來當日夫人便有此意了。”

    羋月臉色沉重:“這也算得我的一個妄念,明知我母子淪落至此,衣食猶艱,故不敢直言,只待時機。不想今日變故突生,我孤兒寡母,若無倚仗,恐自身難保,故而只得放肆了。幸得先生不棄,小婦人在此多謝先生高義!”

    說著,朝著冷向深深一禮。

    冷向忙避讓還禮,道:“夫人說哪裡話?臣今日既已奉夫人、公子為主,何敢當主公之禮。不知夫人還有何吩咐?”

    羋月道:“今日所來諸位賢士,不知姓名、出身、才德、志向如何。我欲先與今日諸賢結交,還望先生相助。”

    冷向微一沉吟,道:“恕臣直言,如樂毅等人,心氣甚高,恐不能為公子納入門下。”

    羋月點頭:“我亦不敢如此狂妄。若能為我所用,當拜各位為賓客。若不能為我所用,我亦當助其在燕國早得重用。”

    冷向心頭一喜,又是一悔。他是前途渺茫,方投入一個不知未來的質子門下,奉婦人孺子為主。眼前之人若有助人在燕國得勢的門路,他入其門下,反而白白錯過機會,豈不可惜?轉念一想,她既然有把握薦人入燕為官,還要收賢納士,卻是心中有極大的圖謀,那麼只要自己忠心耿耿,建功立業,未必就沒有前途可言。且自己已經認主,若是言行反復,豈是君子之道?想到此處,他反而平靜下來,恭敬道:“臣明白,當從夫人之言。”

    羋月觀其神情變化,直至平靜,心中也是暗暗點頭。眼前之人雖有名利之心,到底還是君子本性,自己招攬的第一個手下,終究是沒有看錯,當下點頭道:“有勞先生。”

    等到冷向終於離開,羋月這才站起來,只走得兩步,覺得眼前一黑,整個人身子一軟,便倒了下來。站在一邊的薜荔及時扶住,連聲驚呼:“夫人,夫人,您怎麼了?”

    卻是羋月這一日迭遇驚險,先是自己命懸一線,然後又是嬴稷受人挾持,再加上女蘿之死,整個人既傷且痛,既驚且嚇,精神近乎崩潰,卻在這種危急關頭,腦中忽然有了更大的圖謀和主意,還要強撐著精神,與冷向、樂毅等人周旋。直到此時冷向離開,這提著的一口氣才松了下來,整個人頓時就支撐不住了。

    她扶著薜荔的身子,只覺得頭如炸開了似的,所有思緒全部潰散,只掙扎著問道:“子稷呢?”

    薜荔道:“貞嫂帶著他去沐浴更衣了。夫人,您這一身的血,要不要也去更衣?”

    羋月強撐著道:“我,我要再去看看女蘿。”說完,便暈了過去。

    及至悠悠醒來,天已黑了。嬴稷伏在身邊,見她醒來,忙跳了起來:“母親,母親,你醒了,你怎麼樣了?”

    羋月驚起,問道:“女蘿呢,她在哪兒?”

    嬴稷眼睛一紅,哭道:“女蘿姑姑已經……”

    羋月扶著頭,只覺得頭嗡嗡作響,腦海中卻慢慢沉澱下來,將所有的前情經過一一回想,方歎了一聲,道:“想不到……我與女蘿從楚國到秦國,從秦國到燕國,這麼多年來相依為命,如今她卻為了救我而死。是我對不住她……”

    薜荔正端著水碗走進來,聽聞此言,跪下泣道:“阿姊若有知,一定不希望夫人這麼想。我們與夫人這麼多年相依為命,如今夫人無恙,阿姊在地下也是安心的。”

    羋月輕撫著薜荔的頭髮,歎道:“我們要好好送了女蘿,帶著她的骨灰,將來一起回去。”

    薜荔含淚點頭。

    次日,西郊搭起了柴堆。羋月和薜荔為女蘿整理衣服,梳頭,一樣樣地打扮整理了,再將她送到柴堆上,哽咽著祝道:“女蘿,你安息吧。你放心,殺你的人,我一定不會放過的。終有一天,我會給你報仇。我答應你,有朝一日我會圓你的回鄉夢,帶你回楚國去,把你葬回你的部族,葬回雲夢大澤。”

    冷向等昔日受過酒食之人亦來相送,朝著女蘿拱手。這些士人本是不會把一個女奴放在眼中的,然則大義之人,卻是人人敬重。女蘿曾經助過他們衣食,又大義救主,他們自也甘願前來送別行禮。

    冷向默默地把火把遞給羋月,羋月流著淚,把火把送到柴堆上,但見火光熊熊,將女蘿身形吞沒。

    薜荔失聲痛哭,嬴稷亦大哭起來。

    羋月流著淚,卻沒有哭出聲來,只是哽咽著念《招魂》之詩:“魂兮歸來!北方不可以止些。增冰峨峨,飛雪千里些。歸來歸來,不可以久些……”

    嬴稷和薜荔漸漸止了哭聲,也跟著輕聲念著:“魂兮歸來,君無上天些。虎豹九關,啄害下人些。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豺狼從目,往來侁侁些。懸人以嬉,投之深淵些……”

    送了女蘿之後,羋月緊接著在數日內,與樂毅、冷向、起賈、段五等十余名遊俠策士一一相會,明其才幹,察其志向,心中略確定了幾個分類。一種是如樂毅等本身才幹足,自信亦有,不願意投身婦人孺子門下作將來投資的,羋月便應允有機會當助其在燕國得志,留一份人情在;另一種如冷向、起賈之類,流離多年,才幹亦有,但自忖不能夠以一言動君王的,再加上有感恩之心,願意對嬴稷作未來投資的;再一種,如段五這等真正的市井之徒,則是能夠以小恩小惠,留著在此幫助的替嫁王妃要回家。

    此後,又叫來嬴稷與薜荔,吩咐道:“子稷,這些竹簡是母親這些日子默寫出來的,以後你就要自己好好學了。”

    嬴稷不安地問:“母親,你去哪兒?”

    羋月沒有說話,又將一個木盒推給薜荔:“這裡是這些日子我抄書換來的錢,你先收著。西市的遊俠兒得了我的酒食,會幫助我們一二的。”

    薜荔嚇了一跳,她跟著羋月的時間最長,自然聽得出她話中之意,忙問:“夫人,您要去哪兒?”

    羋月道:“去解決問題。”

    薜荔不解:“解決問題?”

    羋月苦笑道:“本以為,我現在淪落市井,憑自己的雙手掙取衣食,那些人也應該會心中痛快了。沒有想到,我低估了人心的惡毒和無聊。前日那個叫冥惡的無賴,就是被人收買,要置我們於死地的,甚至比殺了我們更惡毒……這次幸好有人出手相助,但若有下一次呢?我們未必會有更好的運氣。”

    薜荔也不禁拭淚,勸道:“如今您結交這些遊俠策士,也算是有所保障,我想他們不敢再來了吧。”

    羋月苦笑搖頭:“你太天真了,若是再來一個冥惡,他們倒能阻得住。若是真正的燕國權臣與我們為難,他們又有何用?”

    薜荔本以為羋月這幾日結交遊士,是為防身,聽了此言更是驚恐,勸道:“要不然,我們逃吧,逃離這燕國。回秦國,甚至是去義渠。”

    羋月搖頭:“我們能逃到哪兒去?子稷是質子,如果沒有燕王的許可,根本過不了關卡,無法離開燕國。便是離開了,也回不了秦國啊。”

    薜荔急了:“那怎麼辦?”

    羋月站起來:“我只能賭一把,我要去見郭隗,徹底解決羋茵的事情。”

    薜荔不可置信地問:“他能聽您的嗎?”

    羋月看著嬴稷,問:“不,子稷,你還記得母親給你背過的《老子》嗎?‘將欲歙之,必固張之……’”

    嬴稷點點頭,雖然不解母親的用意,卻仍然接著背下去:“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奪之,必固與之……”

    羋月點頭:“對,子稷,你要記住,這世上你若要得到什麼就得先付出。如果你只是乞求於人,是得不到別人理會的;你對別人有價值,別人才會願意理會你幫助你。”

    嬴稷聽得似懂非懂,卻乖乖點頭:“嗯。”

    羋月的眼光悠悠越過長空,望向天際:“鯤鵬能夠得到自由,是因為它足夠強大。這個世界是弱肉強食的,如果你放棄了自己,那麼再多自我寬慰也不能解決現實的痛苦,如果不能戰勝這個時代,就只能被時代所吞噬。如果你想要得到真正的公正,就只有用自己的手,去滌清寰宇,才能夠見到朗朗晴空。”

    薜荔聽得似懂非懂,卻能聽得出羋月的信心來,略略放心,但看著手中的東西,卻又懸起了心。

    次日,羋月便起身,換了一件稍好的衣服,托了冷向和起賈照顧嬴稷,在薜荔陪同下,去了國相府,正式遞了嬴稷的名刺,求見郭隗穿越之非你不可。

    郭隗卻有些詫異。那次與羋月在府中相見之後,他便知此婦心志堅毅。老實說,秦惠後的書信,他是看過的,在此燕國勢弱之時,他也不願意得罪強秦,所以勸說燕易後兩不相助,又怕易後心志不堅,所以出手隔絕羋月與燕王宮的資訊。

    可是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寵妾居然暗中算計秦質子母子,他倒不是同情羋月,而是不願意髒了自己的手,汙了自己的名聲。所以羋月當著他的面揭露此事,他當真是又驚又怒,一邊親派了心腹送羋月回驛館以示自己的態度,另一邊就質問羋茵。

    羋茵自然是不肯甘休的,不免又哭又鬧,話語之間,被郭隗察知她的舊事後,又鬧騰著必要拿羋月出氣,甚至不惜絕食相脅。郭隗從亂軍中納她為妾,後來才知她的身份,又對她迷戀,自覺有些對不住她,素來是諸般遷就的。但軍國大事當前,他畢竟是燕國國相,愛惜羽毛,又豈肯教小妾胡為,壞了自己名聲?當下為防止羋茵生事,將她身邊侍從均換了個精光,只剩小雀一人。

    又安排羋月與燕易後會面,教她們自己澄清,自己不出面做這個惡人。果然,羋月見了燕易後之後,大受打擊,心志潰散,竟遷出驛館,搬到了市井之地。他知道後,便不再過問,又因終究還是寵愛羋茵,將她放出來之後,將羋月如今情況說了,哄勸幾句,叫羋茵息了生事之心。

    他自然知道,羋月落到如此境地,是羋茵所害,但他卻不願意多加過問,漠然置之。似他這等老政客,這等起起落落的事見得多了,貴者為賤者所辱,亦不是什麼特別的事,何必多管。沒想到今日羋月居然又尋上門來,他便是一驚。他是與羋月交談過的,知她心性,這番上門斷不是為了什麼衣食吃虧的事,應該是又有什麼事情發生,嚴重到足以讓她上門來與自己當面質證了。

    當下忙命了心腹去查驗羋茵與其侍婢這些日子有什麼異動,這邊便請羋月入府相見。

    兩人對坐。

    郭隗先開口問道:“不知夫人來此何事?”

    羋月道:“五日前有人買通一名遊俠兒,在西市向我行兇,若不是我的婢女捨身護主,我如今已經不能坐在國相面前了,甚至連秦質子都有可能受害。縱容姬妾對他國質子再三出手,不知道郭相如何對天下人交代?”

    郭隗一驚長身直立:“竟有這種事?”

    羋月端坐不動:“國相若是不信,可去問問茵夫人。”

    郭隗臉色一變,又坐了下來,緩緩道:“若當真有此事,老夫必會給夫人一個交代。”

    羋月點頭:“多謝。”又轉口道:“國相能夠在亂世中重新收拾局面,我相信必不是那種惑於內寵、任由姬妾操縱之人。燕國如今元氣大傷,正應該招攬人心為己所用,倘若有失道義的行為一再發生,恐怕會令天下人失望吧。”

    郭隗臉色變了變,卻敷衍地笑了笑:“夫人說得是。”他已經厭惡再次被羋月質問了,心中有些倦怠地想,看來這次要將羋茵身邊所有能夠助她為惡的人都換了,下次這個婦人若再上門來,便叫輿公去接待她吧。無非是又被欺負了,來投訴,無非是賠個禮補償一些金銀罷了。

    羋月聽得出郭隗言中的敷衍之意,淡淡一笑,道:“我曾經問過國相,不怕子之之禍重演嗎?看來國相是一點也沒把這句話放在心上。”

郭隗微慍,這種事,提一次算是警示,一提再提,便叫人生厭了,便道:“夫人此言何意?”

    羋月看得出郭隗的神情冷淡,然則上一次她點到即止,看來這號稱重扶燕國的擎天之臣,並沒有完全明白其中含意,那麼這一次,希望他能夠有足夠的頭腦去明白,當下從容道:“子之之禍在哪裡?因為燕王的手中沒有權柄,土地人丁和錢財在各封臣手中,而列國朝堂的走向在國相手中。燕王噲無能,想倚仗子之的強勢,把權力收攏,所以才有讓國之舉,卻造成燕國內亂,外敵入侵。今國相無子之之能,坐子之之位,如子之獨斷專行,卻不能為燕國建功立業,這是連子之當日也不如啊。”

    郭隗聽了此言,臉色變得極為難看,他正要說話,羋月卻一口氣繼續說了下去:“如今燕王依舊無權,封臣們依舊各據勢力,而外面還有齊國在虎視眈眈。現在齊國沒有行動,只是和列國沒有劃好勢力範圍。一旦齊國與列國談判好了,聯結其他國家來瓜分燕國,而各地封臣或擁兵自重,甚至投效列國,到時候,燕國還能保得住嗎?國相是不是要成為一個比子之更禍國的權臣?”

    郭隗越聽臉色越是難看,聲音也變得喑啞難聽:“老夫自知是坐到了火山口,可是此刻老夫不出來坐這個位置,難道要讓其他有私心的人來把持這個位置嗎?到時候只怕大王母子更沒有說話的餘地了。燕國國勢如此衰敗,我郭隗雖然沒有管仲那樣改天換地的才能,只能是勤勤勉勉,糊東補西,疲於奔命,可我敢對天地宗廟起誓,我郭隗忠心耿耿,上不欺天,下不愧地,有我一日,便有燕國一日,就有大王母子一日。若有變故,我當擋在前面,為國捐軀!”

    羋月輕輕拍掌,頷首:“國相高義,令人敬仰,可是亂世之中,僅憑高義卻是不夠的。老國相,燕國需要的是周召再世,管仲重生,而不是伯夷、叔齊。”

    郭隗看著羋月,冷笑:“夫人既這樣說,莫不是有以教我?”

    羋月直視郭隗:“燕國缺的,是管仲。老國相既然明知道自己做不成管仲,為什麼不做推薦管仲的鮑叔牙呢?”

    郭隗憤然道:“就算老夫願做鮑叔牙,可管仲又在哪兒呢?”

    羋月伸手畫了一個大圈:“天下滔滔,皆是管仲,只要燕國打開大門,就可見到管仲。”

    郭隗雖不將羋月放在心中,只是見她大言不慚,對她的話還抱有一兩分期待,聽她如此回答,不禁頹然:“說了半天,夫人還是空話。就算天下滔滔,皆是管仲,可是又有哪個管仲,會到一個明知必敗的燕國來送死呢?他們只會去秦國、齊國、楚國,甚至是魏國、趙國、韓國瘋丫頭玩古代!”

    羋月卻並不退縮,反道:“譬如一個人要找主家,東家肥雞大魚,西家只有青菜蘿蔔,那似乎都要往東家。可若是東家只當他是個奴僕一樣看待,而西家卻將傳家寶給他為聘,他會去哪家呢?”

    郭隗眼中光芒一閃,表情卻不變,只問:“若是當真有人才,老夫何惜以位相讓,可老夫如何能知道他勝任此職呢?”

    羋月反問:“那麼國相眼中,什麼叫勝任?‘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于士,孫叔敖舉于海,百里奚舉於市……’只要燕國有一個姿態,讓天下策士知道來到燕國,不是被人家挑挑揀揀,而是被禮敬得重用,又會有誰不來呢?”

    郭隗問:“可老夫如何能夠讓世間策士相信燕國之誠意呢?”

    羋月道:“妾身以前聽說過有個君王想得到千里馬,卻終究沒有求到,這個故事我記不起來了,國相還記得嗎?”

    郭隗不解其意,卻是記得這個典故的,當下道:“那個國君讓人以千金去買馬,但去買馬的內侍,卻用了五百金買回了死掉的馬骨頭。國君怒而欲治其罪,那內侍卻說,若是天下人知道國君願意以五百金買馬骨,還怕不把千里馬送來嗎?果然不久以後,那國君就得到了千里馬……”他說到這裡忽然明白,抬頭一看,見羋月正微笑目禮。

    郭隗頓時有所悟,行禮道:“多謝夫人!”

    羋月斂衽為禮:“告辭!”

    她不再多說一句,徑直站起來走出去。郭隗看著羋月離開的背影,陷入沉思。

    好半日,管事輿公悄然走進來,見郭隗沉思,不敢打擾,忙垂手站到一邊。郭隗從沉思中驚醒,見了輿公,點點頭,扶著輿公的手慢慢站起來。他畢竟年紀大了,跪坐久了,身體不免有些酸痛,一時僵麻。

    他扶著輿公的手,緩緩行於廊下,走了好一會兒,才鬆開了手,自己慢慢負手走著。輿公見他去的方向正是羋茵的居所,心中已經有些明白,他方才正是去打聽此事要來彙報,當下忙低聲道:“國相,茵姬她……”

    郭隗抬手,阻止他繼續說下去:“我已經都知道了。”羋月賣了他一個大人情,他就必須要解決掉這件事。否則的話,他堂堂國相,一而再再而三地管教不了自己的小妾,那麼這個女人下一次出手,就沒這麼簡單了。

    羋茵根本不是她的對手,而她無法對羋茵出手,是因為礙于自己這個國相。可是,她卻絕不是一個可逆來順受、忍氣吞聲的女人。她已經讓步兩次,如果羋茵再度出手,只怕會出現教自己都無法收拾的局面。

    他走了幾步,緩緩道:“你去送千金與羋夫人,謝她的高義。”

    輿公心頭一凜,應了一聲就要轉身而去,郭隗忽然道:“慢著!”

    輿公停住,郭隗沉默半晌,又道:“還是罷了。”這件事,就算是千金相償,還是解決不了啊。

    他又慢慢地行走,一直走進羋茵的院子。侍女給他脫了鞋子,郭隗進去,輿公留在門外相候。

    郭隗進入內室,羋茵正坐在窗前對鏡梳妝,陶瓶中插著幾枝桃花,映著窗外春光。羋茵見他來了,並不起身,只斜看他一眼,嫵媚一笑,又對著鏡子整理妝容。

   人比花豔,宜嗔宜喜。見此情景,郭隗在權謀中泡了多年的鐵石心腸也要軟上一軟,本是陰沉著臉來欲行質問的,此時也息了怒氣,坐下來倚著隱囊,看她梳妝。

    兩邊侍立的婢女忙上前為他送上蜜水,郭隗接過,只喝了一口便放在一邊。

    羋茵在小雀的侍候下慢慢地梳著妝,從銅鏡中察看著郭隗臉色,見他始終沒有更多的表情,最終還是站起身來,撒嬌地撲進郭隗的懷中叫道:“夫君,你看我今天美嗎?”

    郭隗扯了扯嘴角:“甚美。”眼光卻緩緩轉到她身後的小雀身上,小雀在他這樣的眼光下,不禁縮了一縮大神躺好讓我撲。

    羋茵心中暗叫不妙,還未來得及繼續撒嬌,就聽得郭隗問道:“前幾日有人買通一名遊俠兒,故意在西市之上對秦質子行兇,還殺了人,這件事是不是你們幹的?”

    羋茵僵了一僵,扭頭答:“沒有。”

    郭隗看向小雀,小雀在郭隗嚴厲的目光之下瑟瑟發抖,終於跪倒在地,卻一個字也不敢說,只偷偷斜視羋茵。

    郭隗哼了一聲,道:“來人——”

    兩名護衛應聲而入:“國相。”

    郭隗喝道:“帶下去!”

    兩名護衛立刻抓起小雀,小雀求助地看向羋茵,低聲急喚:“夫人,夫人……”

    羋茵想說話,看了看郭隗的臉色,又放不下面子,扭過頭去。

    郭隗微閉了閉眼:“杖斃。”

    小雀絕望地大叫:“夫人,夫人……”

    羋茵尖叫一聲,撲到小雀面前:“不許帶走!”

    護衛看向郭隗,郭隗表情不動。羋茵頓了頓足,撲到郭隗身上撒潑叫著:“是,是我幹的,那又怎麼樣?我才是你的夫人,你管她的事,我看,你是不是看上她了,是不是,是不是?”

    郭隗按住自己的頭,有些頭疼道:“唉,你啊,你啊!”

    見他如此,兩名護衛很有眼色地退了出去,小雀也悄然退下,室內只剩下他們二人。

    羋茵一把揪住了郭隗鬧騰道:“若不是看上了她,你就別管我的事。這是我們女人之間的事,我不許你袒護她。”

    郭隗搖頭歎道:“我何嘗是袒護她,我是袒護你啊。這個女人有眼光有手段還有膽量,你以為就憑你,能夠鬥得過她嗎?”

    羋茵眼睛一亮,撲到郭隗的懷中撒著嬌:“是啊是啊,憑我是鬥不過她。可我有你啊,我的好夫君,你一定能幫我的,是不是?”

    郭隗沉著臉推開羋茵,道:“不,她現在很有用。她為我獻上一策,若是獻給大王,可保我大燕霸業重興。”

    羋茵看著郭隗的臉色,心中一沉,慢慢地從他身上退開,頓足嚶嚶而哭:“所以你就不在乎我的感受了?所以你要為那個賤人撐腰了?”

    郭隗穩坐不動:“國事為重啊!”

    羋茵歇斯底里地叫道:“國事為重,那我呢,那我算什麼?你若是讓羋月得以翻身,我寧可去死!”她說著就要去抽取郭隗身上的劍,做出要自盡的樣子來。

    郭隗按住羋茵,頭疼地道:“好了好了,別鬧了。”

    羋茵越發得意起來:“你叫我不鬧,行啊。可是,秦國的惠文後,你打算怎麼交代?燕國不想要秦國的支持了嗎?沒有秦國壓著,齊國馬上就會發兵來攻打,我看你這個國相之位能坐多久!”

    郭隗聞言臉色變了變:“老夫當日迫于秦國的壓力,在易王后面前封死了她的路,就已經對秦國有所交代了天才魔音師。難道還要為你們這些婦人的意氣之爭,一而再再而三地做這種有失道義的事嗎?”

    羋茵笑得瘋狂:“婦人的意氣之爭?我的夫君,你可不要低估了我們這些婦人的意氣之爭。我敢保證,你若是讓那羋八子出了頭,我那八妹妹,秦國的惠文後,絕對會比我更瘋狂。”

    郭隗哼了一聲:“那又如何?國家大事,不是你們這等婦人能夠胡鬧的。”

    羋茵看他臉色已經緩和,撒嬌著:“反正你已經做過一回惡人了,再對她好,恐怕她也未必會領你的情。”

    郭隗閉了閉眼:“老夫何嘗不明白,這也只是權宜之計。”

    羋茵眼睛一亮,忙道:“權宜之計,好夫君,這麼說,你是不會庇護她到底了?”

    郭隗哼了一聲,道:“老夫要上書大王,修高臺,招賢士,這段時間,燕國聲譽不可敗壞。”

    羋茵笑得甜甜的:“那過了這段時間呢?”

    郭隗嘴角露出一絲冷笑,忽然站起來,走了出去。

    羋茵跌坐在地,卻也不惱,只得意地笑了起來。

    郭隗走出羋茵的院落,輿公忙迎了上去。郭隗沒有說話,只慢慢走著,輿公仍是一聲不吭地跟著。

    走了一段路程,郭隗方道:“你送千金給羋夫人,說老夫多謝了。”

    輿公應了一聲。

    郭隗又道:“再送一塊入宮的令符。”

    輿公眼中有一絲驚異,卻沒有發問,只忙應了,又道:“那麼原來宮中禁衛之事……”

    郭隗搖了搖頭:“都不必了,易後要找她,她要找易後,都由著她們自己罷了。易後是個聰明人,知道分寸。羋夫人是個有手段的人,她若想達到目的,誰也阻不住她。老夫以前錯了,以為自己是為著國家大局出發,所以許多事擅作主張。如今想來,呵呵,為了幾個婦人的意氣,老夫倒做了不識趣的惡人,這又何必?”

    輿公一驚,又向後面院落看了看,低聲問:“那茵姬這邊……”

    郭隗道:“那個侍女,打二十杖。”又淡淡加了一句:“打斷她的一條腿,教她這幾個月不能再亂跑亂動。”輿公一凜,忙應下了,卻有些欲言又止。以羋茵的性子,她的心腹婢女被打斷腿,她是無論如何都要不依不饒的。

    郭隗亦知其意,捶了捶胳膊,歎道:“老夫老了,經不起她鬧騰啊。”一邊唉聲歎氣,一邊卻道:“前日趙國不是送了一些美女來嗎?你去挑幾個送進府裡來吧。”輿公心念電轉,已經會意,忙又應聲。

    以郭隗的身份,不管國內權貴還是國外使者,要送禮物和美姬,他自然是頭一位。只是郭隗也許是年紀大了,又或許是獨寵羋茵,這兩三年都不太收美姬了。如今這輕描淡寫的一筆,又豈是好色?不過是擋不住羋茵鬧事,故而找事來拖住她的注意力罷了。

    次日,郭隗上書燕王職,招天下士子。列國才子,紛至遝來。鄒衍自齊國來,劇辛自趙國來,蘇秦自東周來……

    群賢畢至,薊城一時繁榮。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50:05

羋月傳 第278-280章 蘇秦至

   郭隗本以為贈羋月千金,她母子當可遷出西市,因此也不再過問。但羋月卻從西市中發現更多的機會,並不就此離開,而是置酒肉招攬門客,令嬴稷與這些人朝夕相處,學文習武。

    樂毅自去了黃金台,受了燕王招攬,拜為將軍,已經離開了薊城,前住燕齊交界。而燕國驛館中,亦是策士雲集,成為高談闊論之地。

    這日西市卻來了一人,背著青囊和劍,一路打聽秦質子住所。便有熱心之人,指點他去了羋月住處。

    他敲了門以後,卻是薜荔開門,兩人相見,都是一怔。薜荔認出他來,詫異道:“您……您是蘇秦先生?”

    蘇秦卻不認得她,倒怔了一怔,道:“你是……”

    薜荔笑道:“蘇子不認得我,我是服侍羋夫人的侍女,當日曾在咸陽城外,有緣得見先生一面。”

    蘇秦臉一紅,想起前事。那日他一心躲避孟嬴,眼中也只見了孟嬴,然後才是羋月,其餘侍婢等人,如何能夠分辨明白,當下拱手道:“慚愧,慚愧。”

    薜荔一笑,忙迎了他進去。

    羋月於廊下煮茶,親自奉給蘇秦:“蘇子,好久不見。”

    蘇秦接過茶謝道:“多謝夫人。”

    羋月道:“聽說蘇子自秦國回去以後,懸樑刺股,苦讀經書,如今出山,必當震驚天下。”

    蘇秦道:“慚愧!夫人是我所見最令人敬佩的女子,若換了其他人,早就淪落無助。數月前西市遇險之事,我亦聽說過了,本是為夫人憂心,沒想到夫人單憑自己一人之力,就已經改變環境。想蘇秦在秦國,十上奏議而不用,回到家中,嫂不為炊,父母不認,人生之拼搏輸得一塌糊塗。哪裡像夫人不管走到哪裡,都能夠絕地重生,蘇秦自歎不如。”

    羋月道:“蘇子謀國,妾身謀身,怎麼能與蘇子相比?蘇子的才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蘇秦苦笑,搖頭:“我如何敢當夫人這般讚譽,若論才華,誰又能夠與張子相比?”

    聽到張儀之名,羋月不禁關心,問道:“我離秦日久,消息不通,蘇子可曾聽過張子的消息?”

    蘇秦的神情忽然黯淡了一下,半晌,才道:“張子……已經去了。”

    羋月驚呼一聲,長身而立,急切地問:“張子,他是如何去的?”

    蘇秦歎道:“我曾經去拜見過張子,當時他已經病得很重了,那時候,他在魏國。”

    羋月微一思索,已經明白,苦笑:“他離開秦國了?”

    蘇秦亦苦笑:“是啊,秦國新王繼位,不容張子鹿鼎記後傳。其實秦惠文王去時,張子便想離開,是樗裡子苦勸他留下。他也不忍秦國連橫之策就此告終,還是多留了一年,可惜終究……”又歎息一聲:“張子離秦入魏,魏王便要拜他為相,只是張子當時已經心灰意冷,也就徒掛了一個虛名而已,不久便生了一場重病,就此而去。”

    羋月怔在當場,忽然間,當日與張儀結識之事,一幕幕重新映上心頭。楚國的相識,秦國的相知,他擋住她離開的腳步,他勸她進入宮闈,他鼓勵她勇敢參與政事,他在她最艱難的時候大力相助。想到昔年,他與她相嘲相譏、唇槍舌劍的情景,忽然間潸然淚下。這個世上,再也不會有一個人,能夠與她進行如此毫無忌憚、直抒胸臆甚至是直面靈魂的對話了。

    此生知己已逝,竟來不及告別。

    羋月掩面,淚水濕透了袖子,卻是不曾哭出聲來,好半日,她才哽咽問道:“你見著張子時,他說了什麼?”

    蘇秦亦自黯然,道:“我見到張子的時候,他已經病得極重了,與我也沒說上幾句話,只是將公孫衍的著作給我,說連橫之術,在他手中已經用盡了。我若想再有施展之處,當在合縱。公孫衍雖然與他做了多年對頭,但卻是互相欽佩。公孫衍當年死在魏國,他此番到了魏國之後唯一做的事就是收羅了公孫衍的著作。正準備細細鑽研,卻是天不假年。我若是有心,也可多去揣摩其中奧秘。”

    羋月帶淚,且哭且笑,道:“他必是一臉不耐煩地說,這玩意兒你若要就拿去趕緊走人,你跟他不是一路人,學他的也沒用。是也不是?”

    蘇秦也苦笑:“夫人仿若親眼所見一般。”

    羋月眼前依稀出現張儀狂狷不羈的樣子,心中卻已經有些明白:“蘇子此來,可是因為張子……”

    蘇秦點頭,道:“張子確是提到了夫人,他同我說,若要出仕,當去燕國。燕國,有易王后,也有夫人。”

    羋月沉默片刻,苦笑道:“燕國有易王后,便已經足夠,何須要我?”

    蘇秦卻搖頭道:“張子說,易王后並不夠堅強,若無夫人,恐為人所制。”

    羋月驟然一驚,一股無名的衝擊打中心口,只覺得心頭一酸,眼淚差點又要出來。張儀於千里之外能夠預料到的事,自己卻是困在局中,白白耗費了這許多時光。張儀、張儀,人生知己如你,竟是已經不在了,教我以後困惑猶豫之時,又去問何人?

    沉默良久,羋月方將剛才張儀之死帶來的心靈衝擊緩緩平復,對蘇秦道:“所以,蘇子來了薊城。可是,你為何不直接去黃金台呢?”

    蘇秦猶豫片刻,忽然苦笑:“不錯,我是為此而來。可是,我實在是有些畏懼。所以我千里迢迢來到薊城,卻不敢走近黃金台,不敢走近宮牆。”

    羋月明白他的心思,點頭:“蘇子豈畏君王,蘇子畏的是……”

    蘇秦臉一紅。

    羋月曼聲吟道:“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蘇秦臉更紅了,向羋月一拱手道:“如今時移勢易,求夫人不要再說了。”

    羋月正色道:“你錯了,如今才正是時候。”

    蘇秦口吃起來:“這這這,不不不行清穿之華貴妃!”

    羋月直視蘇秦:“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你助她的兒子穩固江山,幫她圓滿心願,有何不可?你若建下不世之功,誰還敢多說什麼?”

    蘇秦沒有說話,但眼神卻發亮了,他忽然轉頭,瘋狂地拉開自已的背囊,近乎粗暴地捧出幾卷竹簡遞給羋月:“請夫人指正。”

    羋月接過竹簡,打開第一卷來看,看了幾行,便立刻就被吸引了,也顧不得理會蘇秦,入神地看下去。

    蘇秦帶著一種既自負又不安的神情,觀察著羋月的表情,卻只見羋月只入神地一卷卷看下去。

    但見樹梢的日影變幻,漸漸拉長,陽光也逐漸變成橙紅,然後暗了下來。

    羋月揉了揉眼睛,抬起頭來,一看天色,才醒悟過來:“來人,掌燈!”她看了蘇秦一眼,忙道歉:“哦,請蘇子用膳。”自己卻卷起竹簡道:“蘇子,這些竹簡我要繼續看完,還請蘇子自便。”說著就向內行去。

    薜荔連忙賠禮道:“蘇子,我們夫人失禮了,還請蘇子勿怪。”

    蘇秦卻忙擺手,帶著一種解脫和快意的笑容,激動不已:“不不不,夫人這是對我蘇秦最大的禮敬,最大的禮敬啊!這說明我快成功了,不,我已經成功了!”

    蘇秦大叫一聲,扔下帽子,大笑三聲。

    薜荔嚇了一跳,見他又慢慢平靜,方上前笑道:“蘇子可有住處?若是不曾有住所,我們隔壁還有空屋子,奴婢帶蘇子去。”

    羋月自得千金,便又將隔壁租了下來,收容了些士子平日聚會談論,也令嬴稷日常均在那兒。

    次日,羋月便拿了令符,遞與宮中,求見易後。

    不久,宮中傳訊,令羋月入宮相見。

    羋月帶著蘇秦,走過燕國王宮重重回廊。

    蘇秦帶著如同朝聖般的神情,看著走過的每一處景觀。一個內侍手捧著蘇秦的竹簡,跟在羋月身後,這是在宮門處便交與他了的。

    羋月走進騶虞宮中,只留下蘇秦一個人在外面,惴惴不安地等著。

    羋月嫋嫋行在回廊,內殿門口,侍女青青向她行禮:“夫人,易王后等候您多時了。”

    燕易後孟嬴居處,銅爐內青煙嫋嫋。

    孟嬴與羋月對坐,兩人自那年冬日會面之後,再未曾相見。

    但孟嬴也漸漸知道了羋月的處境,知道了她驛館失火,知道了她受驛丞之困,也知道了她搬到西市。她曾經為此輾轉反側,寢食不安,她處置了驛丞,又派人尋回了羋月所失去的東西,然而她只能悄悄地派人送回給羋月,卻不能再公然召她入見,與她交往。

    然而,當她接到羋月遞進來的令符時,她驚異了,她無措了,她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敵不過內疚,更有對於羋月的信任——當她對著羋月剖白過自己的不得已之後,她相信以羋月的傲氣,如果不是走投無路,或者沒有想到解決的辦法,是不會再來尋找自己的。而這兩種情況,她都必須見羋月。



    蘇秦道:“願為易後講解。”

    蘇秦伸出手,指點著竹簡。

    孟嬴含笑看著蘇秦道:“蘇子,我似乎有些不太明白呢,蘇子可否坐近些指點?”

    蘇秦猶豫了一些,慢慢向前挪了一點,又挪了一點。

    窗外看去,孟嬴和蘇秦的頭越挨越近,直至重合。

    幾聲輕響。

    酒爵骨碌碌地滾了出去。

    竹簡落在地下,一聲輕響。

    燭光悄然而熄。

    宮中消息,自然瞞不過有心人。

    郭隗下朝回府時,輿公便來回稟:“國相,前日秦質子之母將一士子蘇秦推薦于易王后,聽說……”他壓低了聲音,“當夜此士子便宿于騶虞宮中。”

    郭隗臉色微怔:“原來是他?”

    輿公一驚:“國相已經知道了?”

    郭隗搖了搖頭,冷笑道:“老夫今日入宮,易後同老夫說,要讓大王拜那蘇秦為傅。”

    輿公低頭:“那國相答應了?”

    郭隗輕撫長須,歎道:“老夫如何能不答應?老夫勸大王起黃金台,引薦天下賢士無數,可蘇秦一篇策論,便教老夫無話可說。燕國當興,燕國當興啊!”

    屏風之後,忽然一聲冷哼,輿公辨其聲,當是羋茵,忙看向郭隗。

    郭隗揮了揮手,輿公忙率人退下。

    羋茵便妖妖嬈嬈地從後面走出,伏到郭隗懷中,呢聲道:“夫君,莫不是此人會對您有威脅?依我之見,還是先下手為強……”

    郭隗沉下了臉:“胡說八道,蘇秦乃是天下大才,他若能夠入我燕國,實乃我燕國之幸。我不但不能對付他,還要將國相之位讓於他。”

    羋茵大吃一驚,整個人都蹦了起來,先是頓足,又伸手去摸他的額頭:“夫君你怎麼了,是不是發燒了,怎麼會如此說話?”

    郭隗拂開她的手,斥責道:“婦人之見!若是燕國弱小,老夫有什麼利益可言?若是燕國強大,將來的燕國,是易後說了算,還是大王說了算?這一二十年,老夫讓他蘇秦一步又有何妨?”

    羋茵失聲驚叫:“一二十年,夫君能有幾個一二十年?”

    郭隗卻是撚須微笑:“為臣者謀國,謀家,謀身。若得國家強大,家族得到分封世代相傳,老夫當不當國相,倒在其次。你看張儀在秦國為相,對樗裡疾是有利乎,有害乎?”他說的倒是真話,外來的策士再怎麼興風作浪,也不過是一朝而止,真正得益的,反而是那些歷代在國中有封爵,家族勢力與國同長的權貴傾靈。所以國興則族興,對於他們來說,一個國相之位,暫時相讓又有何妨?不管是楚國的昭陽,還是秦國的樗裡疾,甚至是魏國的惠施,都不止一回讓過相位。

    郭隗不在乎,羋茵卻是不能不在乎——郭隗若不是國相,她的權柄風光就要黯然失色了!她不禁尖叫起來,捂著耳朵頓足:“我不聽,我不聽,反正你說什麼我也聽不懂。”她抓住郭隗拼命搖晃,“我只問你一句,若是那羋月得勢,必會向我尋仇,到時候你是不是也要舍了我啊?”

    郭隗沉聲喝道:“胡說,你是我的愛姬,有我在,何人可以動你?”

    羋茵獰笑,那美麗的臉龐此時扭曲得厲害:“哼,哼,夫君你倒想得美。女人可素來都是記仇的,到時候只怕夫君舍了我,也未必能夠讓人家消氣。你以為她推薦蘇秦是為了什麼,難道不是沖著你來的嗎?”

    郭隗一怔,忽然間陷入了沉思。他可以不在乎蘇秦一時得勢,不在乎讓出國相之位,因為他對自己在燕國的掌控力深有信心,對燕王職的影響力控制力深有信心。

    可是,看到羋茵如此瘋狂的模樣,他忽然對自己原來設想的一切,有了一絲懷疑和動搖。

    羋茵在他原來的印象中是玲瓏聰明的,最善於趨利避害,雖然有些虛榮,有些勢利,有些跋扈,但這些都是小女子會有的弱點,他並不在乎,甚至有些縱容。唯其軟弱無能缺點多多,所以值得男人去包容,去寵愛,甚至願意為她惹出來的禍去收拾善後。

    可是在秦質子到了薊城之後,她所表現出來的瘋狂、歇斯底里、不可理喻,甚至到了為出氣報復不惜觸怒自己這個夫君和主人的份上。哪怕自己屢次阻止,她依舊偏執入骨,依舊撞牆不悔。

    如果一個女人的復仇心有如此之盛,如此不死不休,那麼,秦質子之母,作為她的姊妹,會不會也這樣執著,會不會也因此對他郭隗懷有如此恨意?

    若是她也如眼前這個女人一般,不顧一切地企圖破壞,那麼她如今將蘇秦送到易後身邊,又會不會還有其他的目的呢?

    想到這裡,郭隗悚然而驚,他看著眼前的羋茵瘋狂地又哭又鬧,忽然間產生了一種淡淡的厭倦之意。

    他終於開口,長歎一聲:“罷罷罷,你若不了了心願,只怕至死不肯甘休吧!”

    羋茵聽到郭隗此言,度其意思,頓時驚喜交加,顫聲問道:“夫君,您的意思是……”

    郭隗微閉雙目,淡淡地道:“再過兩個月,老夫會與大王巡邊。到時候,大王亦會奉易王后一起出行。老夫去後,這府中之事,便交與你,輿公也留與你。老夫書房中的符印,你要好生看管,不得有失。”

    羋茵大喜,捧著郭隗的老臉親了一口:“多謝夫君。”

    郭隗閉上雙目,心中沉重一歎。

    而此時,孟嬴和羋月正走在燕國王宮後山。

    看著紅葉飄落,兩徑各式菊花夾道,孟嬴俯下身子,采了一朵菊花遞給羋月,歎道:“燕京的秋天是一年中最好的季節,可惜再過不久,就是可怕的寒冬。所以,應該趁著美麗的季節,好好把握,好好珍惜。”

    羋月微笑道:“易後指的是蘇子嗎?”

孟嬴臉微一紅,卻毫不羞澀地道:“季羋,你助我良多,你若有需要,我也自當義不容辭相助於你。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給子稷一塊封地,你可以把你三個弟弟都接過來。至於這塊封地的將來,就看你們經營得如何,或者你弟弟們為燕國建立多少軍功了。”

    羋月沒有說話。

    孟嬴問道:“你還在猶豫什麼?”

    羋月卻道:“燕國雖好,終是寄人籬下。”

    孟嬴急了:“寄人籬下又如何,難道你還能回秦國嗎?如今秦國惠後當權,豈能容你回去?”

    羋月卻搖頭道:“這些日子,我老是夢見母親,夢見子戎,夢見夫子……若是能得自由,我倒真想先回楚國看看。”

    孟嬴皺眉問:“你想回楚國?楚國有什麼好,楚國能夠給你和你兒子的,能比我燕國更多嗎?再說你別忘記了,兩國交質,質子焉可隨意離開?”

    羋月笑著搖頭道:“我知道,我也沒想回楚國。我如今好不容易在燕國駐足,回楚國我又能夠有什麼嬴面?我只是想回去看看罷了。”

    孟嬴沉默片刻,搖頭道:“你能走,但秦質子不能離開燕國。季羋,事關國事,就算我也無能為力。兩國交質,燕國現在也有一個質子在秦國,若是燕國失去了秦國的質子,那……”

    羋月苦笑:“羋姝恨不得我死,難道燕國以子稷為質子,能起到作用嗎?”

    孟嬴也苦笑:“燕國派到秦國那個質子,其實也是一樣。只是,此事涉及軍國之政,除非……你有足夠的籌碼,讓我可以說服滿朝文武,放秦國質子離開。”

    羋月沒有說話,默默地走著。

    孟嬴有些不安,問道:“季羋,你為什麼不說話了?”她自嘲道:“是不是覺得我很冷酷,很薄情?可這是你教會我的。而且,以你的能力來說,如果歸楚是你無法遏止的渴望,那你會用盡全力去達到這個目的,你會付出足夠打動燕國君臣的價碼。但你沒有……沒有足夠的力量,像你在生死關頭,拿出與郭隗孤注一擲談判的力量一樣!”

    羋月輕歎一聲道:“不錯,甚至我還在猶豫……”她忽然想到了黃歇,如果此時黃歇在,那該有多好。他一定會幫助她解決所有的事情,而她就可以安心地放下所有的事,頭也不回地跟著他離開。

    當日離秦之時,她曾經雄心勃勃地想做晉文公重耳。可是如今輾轉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之後,她只覺得好累好累,若不是嬴稷還需要她支撐著,她早就想倒下不再起來了。

    可是,黃歇在哪兒呢?天之涯、海之角,他可知道她在期待他的到來?連蘇秦都能夠找到孟嬴,黃歇,你為何還不來?

    歸楚,不只是她記掛著莒姬,記掛著羋戎,記掛著屈原,記掛著向壽,她更牽掛的人,是黃歇啊一夢榮華。

    孟嬴卻是知道她的心意,歎道:“季羋,就算我願意放你走,可你回楚國後怎麼辦?我記得,你當日也是想逃離楚國的,那裡可是有一頭吃人的豺狼。你所能夠倚仗的人,只怕不足以遏制住她,不足以保護你。你一直在猶豫,就是這個原因吧?”

    羋月沉默不語。

    孟嬴按住了她:“季羋,你相信我。現在秦國沒有機會,那你們就先留在燕國,幫助我,也幫助大王。若是秦國有機會,我會如當日父王送我回燕一般,送你們回秦。你的弟弟在楚國雖是公子,但離王位太遠,有楚威後在,也不會給他什麼機會。你倒不如接了他過來。相信我,他將來在燕國建功立業的機會,會比在楚國更多;得到的回報,也會更多。”

    羋月看著孟嬴搖頭笑道:“我的弟弟們來燕國,對你的好處更大吧。”

    孟嬴看著羋月:“但對於我而言,他們加起來都沒有你重要,有你,他們的才華會如虎添翼。”她忽然道:“我知道你們在驛館中受了虧待,你們也不能在西市長居。我已經下令在王宮附近建造一座秦質子府,等我們巡邊回來,估計就能夠造好了。到時候你就搬過來吧,這樣我就可以與你朝夕相見,許多國政上的事,你也可以幫我。”

    羋月看著孟嬴殷切的目光,點了點頭。

    兩月之後,燕王奉母巡邊,郭隗與蘇秦隨侍,離開了薊城。

    而羋月此時,也開始做遷入秦質子府的準備。

    薜荔一邊做著收拾東西的計畫,一邊問:“夫人,我們快離開這兒了嗎?”

    羋月點頭:“嗯。”

    薜荔歎息:“易後她……唉,當日夫人那樣幫她,如今夫人落難,她卻非要得到夫人的利用價值,才肯施以援手。”

    羋月淡淡笑道:“這個世界就是這麼現實。所以,一定要努力讓自己變得有用,而不是倚靠別人或者怨恨別人不能幫你。你再怨天尤人,別人也聽不到。”

    薜荔忽然又問:“您說,七公主她……會不會再生事端?”

    羋月冷笑:“自然是會的。”她頓了頓,又道:“所以我不相信郭隗,寧可助蘇秦以限制郭隗。只要郭隗的權勢有所減弱,那麼羋茵縱然想作惡也是無可奈何。”

    薜荔哼了一聲:“她那種人,除非死了,才不會作惡。”

    羋月道:“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但這一步,我卻不得不走。羋茵先放火,後殺人,我若是再一味退縮,只怕她更會步步緊逼,不到我死是不會罷手的……只要過了這一關,我能夠在燕國稍有立足之地,就不是羋茵這種姬妾之流能夠作踐得了的。”

    薜荔點頭,興奮地道:“我相信夫人一定能夠重新得回屬於我們的榮耀。”

    羋月歎道:“這倒是後話,我如今只願平平安安地守著子稷長大。”

    這時候卻聽得貞嫂在簾外道:“夫人,小公子在裡面嗎?”

    羋月一怔:“怎麼,小公子去了哪裡?”

    貞嫂掀簾進來,道:“夫人,天黑了,快用晚膳了逃妾升職記。小公子還沒回來,不知去了何處?”

    薜荔想了想,道:“不是在右邊院子裡嗎?”嬴稷素來是喜歡到右邊那間院子裡同那些策士一起玩的。

    貞嫂搖頭:“今天他們人都不在,公子也不在。”

    薜荔數了數日子,恍然道:“今天是十五,想是招賢館中又有辯論。”

    羋月道:“子稷還聽不懂這些呢,平日他早回來了。”

    薜荔也犯了難,道:“奴婢也不知道。”

    貞嫂卻有些猶豫,羋月見狀,問道:“貞嫂,你可知小公子去了何處?”

    貞嫂猶豫著道:“昨日我服侍小公子睡下的時候,他很興奮,說今日要去拜一個武藝高強的師傅。”

    羋月搖頭笑道:“這孩子……不知是拜了何人為師。罷了,天色不早了,你去把他找回來吧。”

    薜荔忙道:“奴婢去吧。”

    羋月暗歎自女蘿去後,身邊只有薜荔一人,實在是不夠用,想了想,自己也站了起來道:“等一等,我與你一起去吧。”

    兩人去了市集打探。嬴稷常在市集與那些遊俠策士玩,眾人雖不知他秦質子的身份,但他衣著氣質與市集中的男孩子大不一樣,因此認得的人也是極多的。一路問來,便有人說,好像看到嬴稷與一個叫段五的混混進了一條小巷。

    那段五雖然混在遊俠堆中,素日名聲卻不甚好,羋月頓時覺得不對,忙問道:“他們去了何處?”

    那人指了,羋月便讓薜荔叫了幾個素日相識的人,一起往那人指的方向而去。

    那條小巷果然是極偏僻的,眾人走了半晌,卻有人忽然道:“這不是那冥惡的家嗎?”

    羋月急忙前行,走了幾步,卻聽得巷底傳來一個男童驚恐的尖叫之聲,羋月聽得明白,正是嬴稷,心中大驚:“子稷——”連忙向前狂奔,眾人也聽得這個聲音,一齊朝那聲音的方向跑了過去。

    那男童的尖叫之聲忽然似被什麼打斷,然後聽得一個粗漢的狂吼之聲,接著便寂靜無聲。

    羋月聽得那聲音,果然與那日冥惡被砍斷了手之後的叫聲極為相似。這時候已經到了巷底,但見大門緊閉,羋月顧不得許多,用力一踹大門,那門晃了一下,卻是未開。幸有跟隨過來的幾個閑漢,見狀忙上前一齊踹門,那門本來就是朽木,經不起如此大力,頓時破裂。眾人推門而入,一見情況,都驚呆了。

    只見一個破舊院落,黃昏夕陽斜照,地面上血流一地。院中有一人橫躺於地,心口一個血洞正在流血,已經一命嗚呼。此人面容兇惡,左手殘缺,正是曾經在市集上殺了羋月侍女女蘿、又被樂毅一劍斷了手臂的混混冥惡。

    而另一邊,一個男童正縮在角落中嚇得直哭,手中卻握著一把短劍,短劍不往顫抖,劍上猶在滴血。羋月見了那男童,尖叫一聲:“子稷——”便撲了過去。

    嬴稷正嚇得魂飛魄散,卻聽得一聲熟悉的呼喚,淚眼蒙矓間見是母親來了,忙丟了短劍,撲到羋月懷中大哭:“母親——”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50:34

羋月傳 第281-283章 陰謀施

時間要拉回到稍早的時候。

    嬴稷自那日在市集中見樂毅一劍斷了那冥惡的手臂,男孩子崇拜英雄的心,就此萌發。雖然他也明知道,如張儀這樣的策士,一言能夠勝過萬千將士,可是終究還需要時勢造就,背後有大國支持。人落難的時候,縱有一張利口,實不及三尺青鋒,一身武藝。

    他雖然目睹過母親一言煽動諸遊俠的本事,但終是以為,母親只是婦人而已,無法有高強的武藝,而單憑言語的能力,遇到事情,卻是緩不濟急。

    尤其是他入燕以來,遭受火災,被宵小欺淩,甚至流落西市——這接二連三的苦難,他都是親身經歷。若他不是這麼一個弱小的孩童,而是一個有著高強武藝的男子漢,那麼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不會有人敢欺負他們,不會讓母親受這麼多苦,更不會讓女蘿姑姑無辜慘死。

    這個念頭死死地纏繞在他的心中,縱然羋月有所察覺,用了許多的例子去勸說,他也只是表面上聽從,內心卻是不曾改變過。

    他這種心思,自然也被那些遊俠兒看了出來,何況他又總是不斷地向那些遊俠兒請教武藝。只是那些人若當真有軍旅出身的本事,就不會混在西市了。他們有的如段五、冥惡之流,憑著一身蠻力和不怕死的性子,在遊俠群中自小打到大,練出幾分“實戰經驗”;有的則似樂毅這般,心懷大志,視武藝為下,而視策論為上。

    所以他在遊俠當中混了一年多,雖則也學了一些皮毛功夫,練得手腳靈活,也長了幾分力氣,但終究與那些武藝高強之人不能相比。

    前些時,便是這個叫段五的遊俠,同他說自己知道西市中隱居著一個高人,武藝極高深,卻是不與人交往,若是向他學習,必能夠進步神速,說自己當日只被那人指點一兩下,便受用終身妖者嬈也。又說自己出身卑微,不敢去求那人,似公子這等身份尊貴之人,若去拜他為師,他豈有不肯之理。

    一來二去,嬴稷被他說得心動。這日段五又說,自己已經說動那高人,今日就帶嬴稷去見他。嬴稷畢竟年少,經事不多,聽了他的煽動,連羋月也不敢告訴,便仗著臉熟,去那肉鋪中賒了一刀肉,去酒館中賒了一斤酒,提著酒肉同段五去找那“世外高人”。

    段五引了他走進小巷中,嬴稷看著地方越走越是偏僻,詫異地問:“段五叔,那位高人真的住在這裡嗎?”

    段五轉頭笑道:“是啊,那位高人平時不太與人來往,他就住在裡面的一間房子裡。”見嬴稷有些懷疑地看著他,段五故意道:“算了算了,那人脾氣又怪,你若不願,不如找別人吧。”

    嬴稷見狀急了,認真地道:“我就想拜他為師,他不收我,我就用誠意打動他。”

    段五嘿嘿一笑:“嘿,你這小孩,還真有點血性呢!到了,就這家。”此時已經走到巷底,大門虛掩,段五推開門,指了指裡面道:“估計這會兒他不在,你要不要先進去把酒肉放下?”

    嬴稷點了點頭,應了一聲,走進門內,放下酒肉仔細打量,卻犯了疑心。但見這小院甚是破落,家什物件丟了個亂七八糟,舊衣破裳掛在樹杈上,也似好幾日未收了。

    他雖然年紀尚小,卻有些見識。若說是世外高人,再怎麼不理俗務,不與人往來,住的屋子可以空曠積塵,卻不能骯髒邋遢。世外高人的院子,可以是落葉不掃,青苔滿階,卻不能是破凳爛桌、食物殘渣堆積;世外高人的院子,可以是爐香嫋嫋,辨不出是哪幾種香合制的,絕不能是無名惡臭不知從何處來。

    嬴稷見狀,頓時顧不得許多,將酒肉一扔,就想離開。不料他方一起念,那段五早已經不知何時溜走,卻聽大門啪的一聲關上,一個大漢站在門邊,閂上了門閂,朝著他獰笑著走來。

    夕陽斜照,拉得他的身影又長又恐怖,嬴稷認得出他的臉、他的獰笑,這曾經是他好些日子以來的噩夢,這人便是那日在西市上殺了女蘿的冥惡。

    見此情形,嬴稷便知道自己上當了,只是身小力弱,被他引誘至此,關上門來,只怕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此時此景,卻比當日西市之上,更險了三分!

    嬴稷一步步後退,只是他畢竟年紀小步子慢,只退了兩步,便被冥惡一把揪了過來。

    冥惡用左手將嬴稷提到空中,獰笑道:“小兔崽子,想找人學功夫,不如某家好好教教你什麼叫功夫吧!”說著狠狠地將他擲到地上,再踢上一腳。嬴稷被踢飛出去,撞在土牆上,跌落在地,土牆上的黃土瑟瑟抖落,嬴稷縮成一團,嘴角鮮血流了下來。

    冥惡瞧著嬴稷縮在牆角,整個人越縮越小,仿佛這樣就可以躲過災難似的。他心頭大為快意,摸了摸空落落的右臂,心頭仇恨湧上。他自沒了右臂,養傷數月,日子越發艱難。再去尋那個當日支使他的人,卻被逐出門外。他當日仗著蠻力,欺淩弱小,如今殘疾了,當日的仇家也一併報復,被人毒打了數次,更是生不如死。

    不承想機會再度降臨,如今自己既可以報仇,又可得到利益,豈不快意?想到這裡,更露出殘忍的笑容來,叫道:“大道三千,你偏尋進此死路來。小子,到了黃泉別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投錯了胎……”

    說著,他又上前揪起嬴稷,待要慢慢折磨,不料手才觸到嬴稷,卻見嬴稷直接向著他撲上來,一把抱住他逆穿越,別這樣對我。他雖然身高力大,但吃虧在只剩一隻手了,正想去揪嬴稷,忽然只覺得心頭一涼,低頭看去,卻見胸口插著一把短劍,劍柄卻正握在嬴稷的手中。

    他一隻手已經揪住了嬴稷後心,卻無力再將他擲出去,只痛得大吼一聲,待要用力。嬴稷見他相貌猙獰,吼聲恐怖,心頭一慌,手中短劍卻不拔出,而是更用力插入,雙手握著短劍轉了一圈,絞了一絞。冥噁心口插了一劍,本還殘餘一口氣,被他這樣一絞,頓時死得不能再死,龐大的身軀就此歪歪斜斜地倒下。

    嬴稷雖然已經嚇得魂飛魄散,卻死死地握著短劍,連滾帶爬地躲開冥惡倒下的身軀,只覺得陽光刺目,縮到陰影角落裡,只顧瑟瑟發抖。

    雖然聽得踹門聲呼叫聲一聲高過一聲,但腦海裡只餘一片茫然,耳邊嗡嗡作響,竟是一點反應也沒有了。

    直至羋月沖進門來,沖到他的面前,他聽到母親熟悉的叫聲,雖然淚眼蒙矓,但母親熟悉的氣息和手臂還是讓他終於恢復了神志,丟了短劍,撲到母親的懷中,號啕大哭:“母親,母親……”

    羋月心疼地撫著嬴稷的頭,安慰著:“子稷不哭,子稷不怕,有母親在呢,子稷不怕……”

    嬴稷抱著羋月,縱聲大哭。

    眾人看著冥惡的屍體,亦猜想出發生了什麼事情,想著這少年中了陷阱,居然還能夠殺了冥惡,不由得嘖噴稱奇。

    羋月扶起嬴稷,正欲離開,忽然間人群喧動,兩個胥吏打扮的人從外面擠進來,手中還拎著枷具鐵鍊。

    便有人驚呼道:“是廷尉府的人。”

    那兩個胥吏走上前來,看到地上冥惡的屍體,驚呼道:“果然有血案,是誰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殺人?”

    嬴稷驚魂甫定,聽到此言,嚇得驚叫一聲:“母親——”便縮進羋月的懷中發抖。

    那胥吏一眼看到嬴稷面前扔著的帶血短劍,便走到他跟前,拾起短劍,喝問道:“這是誰的?”

    人群中便有一個叫道:“是那個小兒殺了人,匕首就是他的。”

    羋月循聲看去,那人卻是在人堆之中,只說了一聲,便躲了個沒影。羋月心一沉,知道這必是有人設套。

    果然,那胥吏拿著短劍對著冥惡胸口比了比,便對著嬴稷喝問道:“這短劍可是你的?”

    另一胥吏已經同時問出:“可是你殺了此人?”

    嬴稷已經嚇得暈暈沉沉,聽了這兩聲喝問,更是混亂,又點頭,又搖頭哭道:“是我的……是他要殺我……”

    那兩個胥吏交換了一個滿意的眼神,便甩出鐵鍊,叫道:“帶走!”說著上前就要帶走嬴稷。

    羋月聽得這兩人同時喝問,便知不妙。這般淆亂恐嚇的問法,便是大人也要入其套中,何況嬴稷這個已經被嚇壞了的小兒?果然,那兩人神情顯示這不是普通公案,來得這般迅速,只怕也是早作的安排。她緊緊抱著嬴稷,一邊退後一邊叫道:“慢著,我兒是被歹人騙到此處,差點被惡人打死,眾人皆可作證,他乃是出於自衛。”

  那兩個胥吏交換了一下眼色,一個神情兇惡者就要開口,卻被另一個神情狡詐者阻止,後者上前嘿嘿冷笑一聲:“其中情由經過,你自上公堂與廷尉講去,我們只管捉凶。”

    羋月瞋目裂眥,厲聲高叫:“我兒乃是秦國質子,要帶走他,須得行文與秦國交涉!”

    那兇惡之胥吏不耐煩地將羋月一把拉開,羋月待要抗拒,竟發現此人孔武有力,遠勝普通胥吏,自己也算有些武藝,竟被他扼住手腕不能動彈,那狡詐之胥吏趁機從她的懷中揪走嬴稷。

    那兇惡之胥吏將羋月一把推倒在地,冷笑:“你說他是質子就是質子嗎?誰人相信,堂堂一國質子會跑到這種賤者居住的西市來?殺人兇手還有何話可說?帶走!”

    那狡詐胥吏扛起拼命掙扎的嬴稷,揚長而去。

    眾人見狀,剛想阻止,不料外頭又沖進許多校尉,叫道:“廷尉府執法,誰敢阻撓!”頓時將眾人都驚嚇住了。

    羋月聽得嬴稷被扛著一路大叫:“母親,母親——”只叫了幾聲,便似被捂住了嘴,再也不聞其聲。饒是她再鎮定,再深沉,此刻也不禁如普通婦人般瘋狂大叫:“子稷,子稷一”顧不得一切,踉蹌追了上去。

    她追得披頭散髮,不慎踩著裙角摔倒在地,又爬起來繼續追趕,甚至鞋子都掉了一隻,赤著一足追了半日,腳下盡是鮮血,卻終究不及對方早有準備,如何能夠追得上?

    便縱追得上,她一個孤身女子,又能將這些訓練有素的胥吏如何?

    羋月跌坐在地,淚眼已經模糊,她重重地捶了一下地面,想要站起來,爬到一半卻又無力地跌坐下去一傾紅顏媚天下。

    薜荔氣喘吁吁,追了幾條巷子,終於趕上羋月,一邊喘著氣要扶她起來,一邊驚恐叫道:“夫人,夫人,您沒事吧——”

    羋月的臉色變得鐵青,聲音也變得冷厲,她的話語像是從齒縫中一字字擠出:“我沒事,我們去找子稷,我不會讓任何人奪走我兒子!”

    她扶著薜荔,慢慢地回了居處。貞嫂慌忙出來,見了羋月慘狀,驚呼一聲,忙去拿了傷藥,將羋月的傷足清洗包紮。

    羋月一動不動,怔怔坐著,任由貞嫂與薜荔擺佈,洗了臉,換了衣服,重綰頭髮。直到冷向等人聞訊回來,她才忽然驚起,指派了眾人去各處打聽嬴稷的下落。

    人一散去,她又變得怔怔的,茫然不知所措的樣子。

    薜荔自服侍她以來,從未見過她如此模樣,不禁伏在她膝上大哭。

    貞嫂端了粟米糊進來,半日不見她動,只得勸道:“夫人,您吃一點吧。”

    羋月搖頭:“我吃不下去,一想到子稷今夜不知道要受什麼罪,我根本沒辦法有一刻安寧。”

    薜荔哭道:“可您這樣也不是辦法啊!公子被抓走,冷先生他們已經去打聽了,您這般不顧自己,可怎麼救公子呢?”

    羋月抬頭看了看天色,此時天色已黑,歎道:“已經宵禁了,他們也不能再走動了,否則必是要被拿住當成犯夜之人的。可是子稷這一夜,他該怎麼過啊?他會不會嚇壞了?他們會不會打他、欺負他,會不會不給他吃東西?他可有地方睡……一想到這些,你教我怎麼可能有心思自己先吃,怎麼可能有心思休息?”她越說越是淒涼,薜荔和貞嫂兩人聽了,也不禁垂淚。

    羋月的聲音在夜色中聽來,寒浸浸的:“有時候覺得這世間的難關,一關又一關,你剛過了一關,轉眼又有更壞的情況發生。我明明在努力了,是不是?我們活著從秦國到了燕國,我們從大火中活著出來,我們沒有被殺死、被燒死,沒有凍死,沒有餓死。我只想平平安安地撫養子稷長大,我什麼都不要,什麼都不爭了,為什麼她們還不放過我……”

    薜荔上前抱住羋月泣道:“夫人……”

    羋月木然冷笑:“我以前以為我死也不會走上我母親這條路的,結果,我也住進了市井陋巷,靠一雙手為人做傭。我曾經看不起羋茵,她為了生存委身為妾,可我呢,卻連她的掌握都逃不出去。我以為我對付她並不難,難的是她身後的郭隗,是她身後的權力。所以我找了郭隗,給了他招攬天下的計謀;我找了孟嬴,給了她蘇秦。我以為我可以憑自己的能力逆轉局勢,可是別人輕輕一揮手,就能夠置我於死地。”

    薜荔哽咽道:“夫人,您千萬別這樣,您要想想小公子,要想想他啊!”

    羋月的聲音很輕很輕,輕得似乎無法再多出一絲力氣來:“薜荔,我覺得真是好累,累得都不想動彈了。我用盡全力,生死闖關,卻仍然在別人的指掌翻覆間,就如同被戲耍的猴子一樣重生之醜女難求。薜荔,我沒有力氣了,我真的沒有力氣了……”

    薜荔駭極,抱住羋月用力搖晃:“夫人,您不能沒有力氣啊,您還有小公子啊,還有我們啊!”

    羋月輕輕地道:“我還有子稷要救,我不能倒下,可我真沒辦法了,沒有辦法了。我有一種預感,這次的災難,會是前所未有的……”

    薜荔與貞嫂交換了一眼,當下硬了硬心腸,道:“夫人,得罪了。”

    當下就拿起湯匙,與貞嫂硬是一勺勺將米糊喂進她的口中。羋月一動不動,任由擺佈。薜荔又脫了她的外衣,扶著她躺倒,羋月亦是一動不動,可是她的眼睛卻是無法閉上,只直愣愣地看著門口方向。

    貞嫂看著羋月如此模樣,竟似自己當日看著全家老小一個個死去的模樣似的,不由得勾起心事,悲從中來,捂著臉哭著跑了出去,回到房間,抱著亡子的衣服,哭了半夜。一大早便起來,燒了早膳,拉了薜荔來,將自己的擔心說了,薜荔也是一驚,反駁道:“不會的,我自認識夫人以來,她心志堅定,就算是一時失神,也斷不會就此心神全潰的。”

    她心中著急,一大早便跑去尋冷向等人,卻聽說那幾人也早已不在租住之所,亦是一大早就出去打探了。

    直至正午,才打探得消息,趕來回報羋月。

    而羋月一夜傷神之後,次日清晨,忽然變得精神起來,一大早就梳洗更衣,叫了車,趕入王宮,不想孟嬴與燕王均已經離京巡邊。她又趕往郭隗府,但臨進郭府,還是有些猶豫,只叫薜荔又去向那熟識之人打聽,方得知郭隗亦與孟嬴母子一齊離京了。

    羋月心頭冰涼,知道早入別人算計之中。當下趕回西市,才得了冷向回報,說是嬴稷如今被押在薊城西市的典獄之中。這典獄便是廷尉府下所治,因為西市市井之地,魚龍混雜,這典獄便建得十分牢固,看守森嚴。

    這西市眾人,卻是極熟悉這典獄,一講起來,都是咒駡不已。原來這西市之獄是由廷尉右丞管著,此右丞姓兆,人品極為惡劣,舉凡勾結無賴、敲詐勒索、誣良為盜、製造黑獄,乃至於強迫良家婦女等等不堪之行,皆有苦主。

    羋月越聽心中越沉,只是事到臨頭,嬴稷在他們手中,她卻是不能不去救的。當下只得在冷向與起賈的陪同下,來到西獄。

    她在外站了半晌,方見一側木門開了,一個獄吏鑽出頭來喝問道:“誰是嬴稷之母?”

    羋月忙應聲道:“是我。”

    那獄吏道:“右丞答應見你,進來吧。”

    羋月忙走進門中,冷向等人想要跟著走進,卻被獄吏擋住,喝道:“閒人免進。”

    薜荔忙上前道:“我是夫人婢女……”

    那獄吏冷笑一聲,道:“右丞只見犯人之母,到了西獄,還擺什麼架子,帶什麼婢女?”說著,將薜荔推了一個踉蹌。

    羋月心中隱隱不安,只是心系嬴稷,便縱是刀山火海,也要闖上一闖,當下阻止了薜荔道:“罷了,你們……”她眼光掃過冷向,“先留在外面等我吧。”

    她按捺住心神,微昂起頭,走進這西市人人恐懼的監獄之中。
雖然外頭正是春日,豔陽高照,然而這西獄之中,卻似永恆的陰寒,光線也是陰暗不明。那獄吏在前面走著,羋月跟在身後,腳下時不時地要絆到什麼東西,令她不得不扶著牆走。

    在陰暗的光線下,土牆被映得色彩斑駁,羋月覺得手觸土牆的感覺有些異常,抬起手一看,卻是沾了一些暗紫色的粉末。

    那獄卒忽然回頭,朝著羋月陰森森一笑:“那是血。”

    羋月一驚,只覺得一陣噁心,收回手,縱是走得踉踉蹌蹌,也不敢再去扶那土牆。手在袖中暗暗用力搓著,想要把這種黏糊糊噁心的感覺搓摩掉。

    忽然,風中隱隱傳來幾聲慘叫,羋月站住,左右張望。

    便聽得獄吏陰森森地道:“羋氏,往這邊走。”

    羋月便問:“兆右丞在哪兒?”

    獄吏不說話,只悶頭走著,一直引著她走到一間屋子前,這才推開門,恭敬地道:“兆右丞,羋氏來了。”

    羋月硬著頭皮,推門走進去,卻見那屋中,一個尖嘴猴腮的人跪坐在幾案後,案上正是一卷攤開的竹簡。他見了羋月進來,發出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道:“羋夫人,請進來吧。”

    羋月鎮定了一下心神,走進室內,跪坐下來,與那兆右丞對坐,道:“右丞既知我的身份,當知我兒乃是秦國質子,昨日被胥吏誤抓,還請右丞高抬貴手,彼此方便。”

    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個布包,推到兆右丞面前來。

    兆右丞一伸手,打開布包,見裡面卻是幾樣首飾,一堆金錠。

    兆右丞笑了笑,道:“夫人出手倒是大方。”

    羋月苦笑:“我乃一婦人,小兒乃性命所系。為救小兒,便是傾家蕩產,也是在所不惜。”

    那兆右丞看著這堆珠寶金子的眼睛,似要掉了進去拔不出來,好半晌,才戀戀不捨地收了目光,將這布包一推,冷笑道:“夫人愛子之心,令人敬重,只是送到下官這裡,卻是送錯了地方狂狼不噬妾。下官只是一個小小右丞,只管捉拿犯人,查案的事,自有司寇府去做。什麼秦國質子,兩國邦交,也與我無關。上頭若說要放,我便放;上頭若說要扣押,我便扣押。”

    羋月強笑:“但不知這個案子是誰在審理?還望右丞告知。”

    兆右丞奸笑道:“案子誰審理我不知道,不過如今薊城亂得很,天天有案子,若是被人一拖兩拖的,唉,夫人只怕是……”

    羋月明知道他故意要脅,仍鎮定強笑:“我兒乃是秦國質子,而且還是易後的親弟弟,若是有人胡作非為,易後問罪下來,恐累及家族……”

    兆右丞卻是嘿嘿冷笑:“夫人何必誆我?若是易後有庇護之心,夫人如何會差點被火燒死,以至於淪落到西市為人抄書,甚至被無賴尋釁殺人,也無可奈何?夫人,你也知道,不是下官為難你,是你自己得罪了人。如今在這燕國,誰都可以為難你,誰都可以拿捏你,可誰也不會救你,誰也幫不了你……”

    羋月的心如墜冰窖。嬴稷昨日被抓,只一夜時間,他居然將自己的底細完全瞭解清楚,她已經知道這一場飛來橫禍,背後主使之人,果然便是羋茵了。心中忽然升起對郭隗的怒火來,郭隗不是不知道羋茵對她一而再再而三懷著殺意,而自己亦是數次以建言交換,讓郭隗約束羋茵。

    而此時,郭隗奉燕王母子出巡,羋茵忽然發難,若說這郭隗絲毫不知,簡直是笑話。可是他這麼做,卻又是為何呢?難道他竟老邁昏聵至此,為討寵妾歡心,而寧可將秦質子母子作為禮物奉與小妾嗎?

    還是……他另有圖謀?這圖謀是針對誰,是對著孟嬴,還是蘇秦?

    她昨日受此打擊,本是心志潰散,六神不屬之時,可是她的性格卻是越挫越強。昨日還茫然不知所措,此時想明白了敵手,反而激起心頭的戰意來。當下臉色一變,試探道:“那我現在就去找易後,求她的詔書。到時候兆右丞當會知道,在這燕國是不是誰都可以為難我……”

    兆右丞嘴角一絲奸笑:“夫人不必去了,昨日大王奉母北巡,如今已經不在薊城了。”

    羋月整個人忽然僵住,扶著幾案慢慢站起來:“看來,連兆右丞也是局中人了……”

    兆右丞見她欲轉身而去,陰笑著問:“夫人莫不是打算去追易後?”

    羋月側身,冷冷地道:“是又如何?”

    兆右丞擺了擺手,陰笑道:“沒什麼……”他拖長了聲音,慢慢地道:“下官只怕你們這些貴人,不曉得這西獄之中的規矩。”

    羋月聽了此言,渾身一震,再也顧不得掩飾,扭頭顫聲問他:“什麼規矩?”

    兆右丞的神情越發猥瑣,歎道:“我這西獄,專門收容西市那些作奸犯科的混混遊俠,甚至是殺手刺客,他們一個個好勇鬥狠,死有餘辜。所以這西獄之中收容的那些犯人,大多數是沒打算讓他們活著出去的。獄中私刑私鬥,自是每日都有……”

    饒是羋月心志再強,聽到這句話,也不禁臉色發白,厲聲道:“右丞這麼說是什麼意思?”

    兆右丞奸笑一聲:“沒什麼意思,下官只是出於好心,提醒夫人小心這獄中的風險罷了邪王寵邪妃。”

    羋月扶住柱子,強自鎮定心神:“多謝右丞好意提醒,我意欲保得小兒安全,不曉得當如何回報右丞?”

    兆右丞呵呵一笑,道:“好說,好說。上天有好生之德,下官雖然官微職小,沒有放人的權力,但是在這西獄之中,用心照顧一兩個人的能力,還是有的。”

    羋月忽然明瞭,她推開柱子,走到幾案前坐下,冷靜地道:“兆右丞要什麼條件,只管說出來便是。”

    兆右丞見狀,心中大定,伸出猴爪似的手掌,色眯眯地伸手撫上羋月放在幾案上的玉手,輕輕撫摸。羋月忍著噁心不動,兆右丞越發膽大,直起身來,朝著羋月俯近,猥瑣地輕聲說道:“孤陰不生,獨陽不長,聽說夫人當年寵冠秦王后宮……”

    羋月忽然大笑起來,她笑得如此放縱,如此瘋狂,驚得兆右丞的手縮在半空,忘記收回。

    羋月笑了半晌,站起來,居高臨下看著兆右丞冰冷地道:“右丞好大的膽子,不怕傾家之禍嗎?”

    兆右丞臉色變了又變,先是不由得有些畏怯,旋即想到了什麼似的,又壯起膽子,哈哈一笑:“男歡女愛,你情我願,有什麼罪過?難道下官還敢強迫夫人不成?夫人寡居,難耐寂寞,與下官有了私情,下官自然也是卻之不恭的,哈哈哈哈……”

    他拉了拉柱子邊的一條繩索,那繩索似連到外面的一個銅缽,便聽得當的一聲,傳了開來。

    忽然遠處傳來嬴稷的一聲尖叫:“母親——”

    羋月脫口而出:“子稷——”撲向門口,左右觀看,欲找出嬴稷在何處。只是嬴稷卻只叫得那麼一聲,便再無聲息了。

    那兆右丞拿起一片刀幣,輕輕地與另一片刀幣敲擊著,玩得饒有樂趣。

    羋月茫然地看著陰暗的監獄院子,她用力扼住門柱,漸漸平靜下來,轉頭看著兆右丞,聲音沉沉地道:“茲事體大,你且容我考慮。”

    兆右丞看著羋月,此時終於放下心來,眼睛放肆地將她從頭到腳,一寸寸地看過,口中笑道:“夫人果然是聰明人,這決心嘛,還得早下啊,否則的話,時間拖長了,下官也不曉得會發生什麼事呢。”

    羋月木然而立:“放心,三日之內,必會給你一個答覆。”

    兆右丞冷酷地道:“一日。”

    羋月瞪大了眼睛,怒道:“你說什麼?”

    兆右丞扶著幾案站起來,將那布包內的金飾重新抱起,塞在羋月的手中,伸手又想朝羋月臉上摸去。羋月往後一退,冷冷地逼視著兆右丞。

    兆右丞見了她的眼光,不敢再行逼迫,只做了一個下流的動作,笑道:“下官知道夫人想要施緩兵之計,只不過下官也不是傻的。明日這個時候,下官就要一親芳澤,否則的話,小公子會出什麼事情,下官就不敢保證了。”

    羋月從牙齒縫中逼出一個字來:“好。”她只覺得再在這噁心的地方多待一刻,便會控制不住自己,要爆發出來了,當下轉身憤然而去。

    兆右丞看著她的背影,得意地笑了。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51:07

羋月傳 第284-287章 劫西獄

   羋月一路狂奔,一直出了西獄,走出門來,便見冷向等人迎了上來,擔憂地問道:“夫人……”他們看看羋月身後,並無嬴稷,便將其他的問話吞了下來。

    羋月陰沉著臉,一言不發,徑直往前走去。

    冷向與起賈面面相覷,不敢再問,只得跟了上去。

    羋月神情木然,似遊魂般往前走著,走了十幾步,忽然停住。冷向忙跟上前來,就聽得羋月低聲道:“後面有沒有人跟著?若是有人跟著,便打暈了,或者殺了。”

    冷向聽其最後四字,殺氣畢露,心中一凜,忙應了一聲“是”,就匆忙走開,轉了一圈,再暗暗跟在後面。果然見到兩個獐頭鼠目的人暗暗跟蹤,他見羋月亦是朝著小巷拐彎,便到了一個小巷處,將兩人打暈,這才又匆匆跟上,低聲說了經過。

    羋月點了點頭,忽然道:“冷先生,煩請今日黃昏之前,將你所有認識的人,都約到西市那個酒館處。我想請大家喝杯酒,共同商議救小兒之事,可好?”

    冷向忙點頭:“在下自當義不容辭。”又低聲道:“已經有人找到那個段五,問出他也是被冥惡收買,把小公子引到小黑巷。我們這些街坊都是見證,願與您去廷尉府做見證。”

    羋月苦澀地搖頭:“不必了。”

    冷向詫異,道:“夫人不必灰心,我們這麼多人,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小公子被人陷害。西市的典獄我們也是很熟悉的,那些人不過是死要錢罷了,大夥兒先湊點錢,去打點一二,必不叫小公子受苦。”他說了好一會兒,卻發現羋月表情呆滯,似聽非聽,心中暗道她素日縱使再厲害,終究也是婦人之身,如今見兒子有事,便全無主意了。忙叫了幾聲試圖喚回她的神志來:“夫人,夫人,您聽到我們在說什麼嗎?”

    羋月搖了搖頭。此時已經拐出巷子,但見酒肆中人來人往,她不再行走,只徑直走入。

    昨日之事,亦有許多人目睹耳聞,見到羋月走了進來,酒肆中正在喧嘩的人們頓時安靜了下來。看著她遊魂般地進來,怔怔地把手中的布包放在案上,布包散開來,裡面的首飾和金錠便跌落下來。

    羋月扯了扯嘴角,想說什麼,卻口中艱澀,難以出口。此時酒保正端了一瓶酒不知要送與誰人,正經過她的身邊弑者如川。羋月忽然站起抓過那酒瓶,拔開塞子,仰頭咕嚕嚕地喝了幾大口。也許是酒精刺激,她忽然張口,嘶啞著聲音道:“我母子居於西市,一直多承各位高鄰照顧,今日這些錢就請大家喝一頓酒,各位不要客氣,儘管放開了喝。”她忽然坐下,一拍幾案,叫道:“店家,再去買兩隻羊,烤了,我請大家吃。”

    眾遊俠聽到她這麼一說,高興地擊案:“多謝羋夫人。酒保,快上酒來,上肉來。”

    眾人上了酒,高興地喝了起來。

    冷向看到羋月的神情,有些吃驚地退後一步,忽然想起羋月方才說的話,心中一凜,忙轉身離開,去召集素日相熟之人。

    薜荔跟在羋月身後,看著這一舉一動,見羋月似神魂出竅般坐在席上,臉上帶著詭異的微笑,心中更是驚駭莫名。

    此時周圍聚攏的遊俠兒越來越多,都在大碗喝酒,低聲交談,小酒館中越來越熱鬧。

    薜荔壓低了聲音,推了推羋月喚道:“夫人,夫人,您怎麼了?您別嚇我!”

    羋月卻笑道:“我很好,薜荔,你不必擔心。我現在有事吩咐你,你立刻回去把我們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拿過來,全部請大家喝酒。”

    薜荔嚇得一顫:“夫人——”

    羋月忽然高聲道:“今日我廣交朋友,請大家共謀一醉,各位若識得遊俠豪客,均可相請至此,統統由我來請客。”

    薜荔嚇壞了,看著羋月的神情畏怯又吃驚。

    羋月看了薜荔一眼:“快去拿吧,否則就不夠酒錢了。”

    薜荔想勸又不敢,只得恍恍惚惚地向外行去,耳中只聽得眾遊俠舉杯大聲叫著:“幹!”

    不一會兒,人越聚越多,小小酒肆已經不夠座位了,眾人或站或倚著牆,更有的站在酒肆外頭,卻是人人都端著酒碗,啃著羊肉,吃得歡快,喝得盡興。

    天色漸漸近黃昏,太陽西斜,街市上的人漸漸走得少了,只有這些遊俠混混,盡數為酒食所吸引,都聚到了這間小酒館裡來。許多人已經喝得臉色通紅,酒氣上湧。

    冷向最後也擠了進來,走到羋月身邊低聲道:“夫人,我已經把認識的人都叫了過來。”

    羋月點了點頭,低聲道:“還喝得不夠,再喝一會兒吧。”

    過了半晌,便見那酒館主人走到羋月身邊,低聲道:“夫人,小老兒酒肆中的存酒都已經拿出來啦。若要再喝便得出西市去買了。馬上就要宵禁了,便買了來,今日也來不及吧。”

    羋月點了點頭,道:“把所有的酒都倒上吧。”

    見酒保已經將酒都倒空了,便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捧著酒碗大聲道:“各位俠士,酒還夠嗎,肉還夠嗎?”

    冷向丟個眼神,便有一名遊俠走到羋月面前,長揖到底,方起身道:“我等居西市,久受夫人恩惠,今日又承夫人饋我等酒肉,我等性情中人,不敢白受恩惠,但不知夫人有何差遣,還請明示。”

    羋月放下酒碗,扶著薜荔勉強坐直,端端正正地伏地行了一禮,才站起來,大聲道:“未亡人在此給諸位俠士見禮今生亦有約。我母子受仇家陷害,我兒身陷囹圄,求救無門,不願受辱,唯死而已。既已決定赴死,空餘錢財亦是無用,諸位英雄皆是當今人傑,卻淪落西市,衣食不周,若今日妾身傾盡餘財,能令諸位英雄盡興暢飲,亦足慰平生。若是酒肉尚有不足,妾當剪髮換酒,不令諸位掃興。”

    說著,羋月取下頭上的木簪,解開髮髻,長髮如雲委地。她手執匕首,削下自己的一大截頭髮來,雙手呈上:“酒家,請以此發,再換美酒,盡大家酒興。”

    頓時就有遊俠跳了起來:“夫人,是何等人逼得夫人至此?我等當為夫人撲殺此獠!”

    羋月掩面泣道:“罷了,是妾身母子命薄。想西獄之中,冤魂處處,又何止我一家?只可憐小兒方才垂髫之年,要受此淩虐,我這做母親的只能懷白刃而獨入虎穴,拼一個同歸於盡罷了……”說著放下袖子,神情凜然:“若是諸位高義,明日於西獄之前,為我母子收屍,便足感大恩!”

    這些遊俠皆已經喝了有七八成酒意,聞言頓時有人把酒碗往地下一摔,血氣上湧,拔劍叫道:“各位,自廷尉府在這西市特意設這典獄以來,不知道將我等多少兄弟濫設罪名捕殺。羋夫人區區一婦人,尚知不願受辱,甯懷白刃而入虎穴,我等男兒,豈無血性,眼睜睜看著孀婦孺子受人陷害而袖手旁觀!羋夫人,今日某家就隨你一起前往典獄,拼一個你死我活罷了!”

    許多遊俠本來就已經喝高了,再加上平時懷才不遇意氣難伸,頓時酒壯膽氣,也紛紛擲碗而起:“羋夫人,某家也願隨你一起去救人!”

    羋月哽咽伏地:“多謝各位英雄大義。”

    冷向見狀,頓時站了起來揮手向外走去:“走!去西獄,劫獄去!”

    眾人也一起高呼:“走!劫獄去!”一聲呐喊,紛紛向外走去。

    薜荔伸手去扶羋月:“夫人!”

    羋月卻已經站了起來,拔出一把長劍,劍氣森然,映在臉上,寒氣逼人。

    她冷冷地道:“既然忍氣吞聲亦是沒有退路,那我們今夜,便大鬧薊城,拼個魚死網破吧。”說到這裡,高叫一聲:“劫獄去!”

    薊城當日自子之之亂,到齊人攻城,再到秦趙兩國擁立新王之戰,這些遊俠兒殺過人,平過亂,守過城。薊城安定之日,有兵馬鎮壓,分而治之,便已經叫人頭痛,遇事只能挑撥離間,眼開眼閉。如今羋月這頓酒肉,卻是將西市的遊俠兒聚齊了,又豈是簡單?這些人喝高了酒,又加上素日積憤已久,頓時沖進那西獄之中,砍開木門,將裡頭的犯人都放了出來,與那些獄卒好一場廝殺。

    那西獄雖然把守森嚴,但畢竟也就那麼一些獄卒,且天色正晚,許多人都已經在宵禁之前歸家,只留了些值夜之人。那兆右丞正做著美夢,卻忽然聽得一聲巨響,無數遊俠兒闖入西獄,劫囚鬧事,殺人放火,只驚得目瞪口呆。

    羋月持劍沖進西獄,見院中已經是殺聲一片。

    她急忙問迎出來的冷向:“子稷何在?”

    冷向滿頭大汗,艱難地道:“夫人,小公子他、小公子他……”

    羋月急問:“子稷怎麼樣了?”

    卻聽得一聲刺耳的尖厲笑聲:“呵呵呵,賤人,你的兒子,在我的手中——”

    羋月循聲望去,卻見兆右丞把劍架在嬴稷的脖子上,一步步走出來,眾遊俠一步步後退。

    兆右丞看到了羋月,惡狠狠地道:“你這潑婦,老子不過想占點便宜,你便敢殺人放火。老子是看走了眼,但你也未必就能夠得逞。如今你毀了西獄,老子就要倒大黴,你也別想好過!”

    他倒不是未卜先知,能夠想得到這番變故是羋月所為,但他素來狡詐,知道西獄火起,自己必當倒楣,眼前這一關自然是先避為上。只是若這般空手走避了,回頭追究起罪責來,不免要丟了官帽。因此臨走之時,便想抓個最值錢的東西一起跑。而此時西獄之中最值錢的莫過於嬴稷這位秦質子,且這個人犯,又是有貴人托他行事,他抓了嬴稷去找那貴人,說不定還能夠化險為夷。

    因此便帶著兩名獄卒,先沖進了囚禁嬴稷的房間,將嬴稷抓了起來,押著嬴稷就想往外跑。恰是冷向帶著兩名遊俠,依著羋月所囑來救嬴稷,見了兆右丞押著嬴稷出來,恐混戰之中傷了嬴稷,忙出聲提醒旁人,這一提醒,卻是讓兆右丞有機可乘,當下以嬴稷為質,一步步沖了出來。看見羋月,這才明白真相,心中又驚又怒,當下大聲斥駡起來。

    羋月站住,一揚劍,問道:“你想怎麼樣?”

    兆右丞眼神怨毒無比,似要飛出箭來,喝道:“賤人,為免上峰問罪,老子要借你人頭一用。對,就是這樣,把你手上的劍,如老子這般,架到你的脖子上,就這麼一拉,你自己把脖子抹了,免得老子動手,大家爽快。”

    羋月僵立,一動不動。

    兆右丞聽著耳邊廝鬥越來越厲害,知道遊俠們已經占了上風,自己情勢危急,叫道:“快點,要不然就……”他手一動,嬴稷脖子上頓時出現一條血痕。

    羋月驚呼:“子稷——”

    嬴稷本是忍著不敢開口,免得叫母親亂了心神,此時見母親慌亂,急叫道:“母親,不要屈從於他,我寧可死,也不要你受他要脅——”

    兆右丞大急,扇了嬴稷一個耳光,頓時將他臉上扇出五道指痕來,罵道:“小子,你若是活夠了,老子成全你替嫁王妃要回家。”說著,將劍又是一劃,將嬴稷脖子上又割出一道血痕來。

    羋月失聲叫道:“子稷——”見狀銀牙暗咬,叫冷向等人道:“你們且往後退——”

    兆右丞惡狠狠地叫道:“老子沒有多少耐心,若是數到十,你還不動手,老子就殺了這小子。一、二、三——”

    羋月忽然道:“兆右丞,你在城南老宅中有一個六十七歲的老母,還有一妻二妾、三子一女,其中長子今年就要議親了,是也不是?”

    兆右丞的臉色變了,手也不禁有些發抖:“你、你這賤人,好大膽子!”

    羋月冷冷地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兆右丞,你也有骨肉至親,如今也知道被別人要脅的滋味如何。在乎我兒性命的人,只有我一個,若我死了,你以為他們會放過你嗎,你還能夠再以我兒的性命要脅他們嗎?你放開我兒,我保你平安離開這裡。想來這些年你敲詐勒索的錢財,足夠你打點上司,官復原職的了!如何?”

    兆右丞的手在顫抖,心在猶豫,一時竟陷入了僵局。

    忽然外面一聲驚呼:“官兵快來了……”

    兆右丞立刻變得興奮起來:“哈哈,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要脅於我!我現在就殺了你兒子,倒要看看今晚你如何能夠逃脫性命!”

    說著就要朝著嬴稷一劍刺下。

    羋月當機立斷,舉手一揚,手中劍已經飛射向兆右丞面門,冷向亦是出手,一劍射向兆右丞右手,與此同時,一支飛箭不知從何處來,正射中兆右丞的咽喉。那兆右丞不過是個拍馬之徒,身手既差,反應亦慢,這三處殺招齊來,他竟是連反應也來不及,已經砰然倒下。

    嬴稷也不禁被他帶著倒地。兆右丞身後的獄卒正要上前去抓嬴稷,冷向身後的遊俠已經上前按住那兩個獄卒打了起來。

    羋月沖上前去,一把抱住了嬴稷,一手拔起兆右丞身上之劍,卻見那咽喉小箭格外眼熟,不由得怔了一怔,又想去拔那小箭。不想旁邊又有一名獄卒不知從何處衝擊過來,眼見她殺了兆右丞,又扭頭不曾注意到自己,當下舉著刀惡狠狠向她砍去。

    羋月方覺殺機,正要回頭接住,忽然又是一劍揮過,那獄卒的刀離她只有半尺,已經頹然倒下。

    羋月轉頭,刹那間周圍的環境虛化,萬物一片模糊,世間只剩下眼前之人,心跳幾乎停住,腦海中一片空白,搖搖晃晃地只叫了一聲:“子歇……”腳下一軟,差點跌倒。

    黃歇一把抱住羋月,哽咽道:“是我,是我。皎皎,我來遲了。”

    羋月握住黃歇的手,露出一絲恍恍惚惚的微笑:“不,子歇,你來得正好,一點也不遲。”

    夜深了。

    國相府邸,寵姬深閨,珠簾低垂,暗香嫋嫋。

    小爐上烤著肉,羋茵倒了一杯酒慢慢品著,露出愜意的笑容:“小雀,我今夜很是開心,你可知道為了什麼?”

    小雀一邊為她捶腿,一邊討好道:“夫人,您終於得償夙願,一定是非常歡喜了穿越之非你不可。”

    羋茵咯咯地笑著:“歡喜,我自然是歡喜之至。”她笑得越是甜美,口中吐出來的字眼越是惡毒,“這一夜,她必然是輾轉反側,無法入眠吧,天一亮,她要不就得委身於那個猥瑣的兆右丞,要不就得看著自己的兒子被折辱至死。你說,我那個好妹妹,會如何選擇呢?呵呵呵呵……”

    小雀看著近乎瘋狂的羋茵,臉上露出畏懼之色。她畏的卻不是羋茵的陰毒行事,而是羋茵越來越像昔日病發的樣子了,可是她卻只能眼睜睜看著,不敢相勸。此時的羋茵,心志已經走向瘋狂,神志卻是無比清醒,聽不得人勸,更不許大夫去替她診病,否則就會大發雷霆,甚至要拿無辜的下人鞭笞出氣。

    小雀心中暗歎,卻更恨羋月的存在,令得她的主人無法抑止瘋狂,只是卻不敢開口,只能低下頭,繼續捶腿。

    羋茵甜甜地笑著,眼神卻愈加狂亂:“呵呵呵,一想到這世上有個人如今在痛苦煎熬,絕望無助,我這心裡真是歡喜得不得了。我要把她的心握在手中,剁上一百刀。我要把她的臉踩在地下,用我的鞋底子狠狠碾碎……告訴兆右丞,他一定得照我的話去做,我要她覺得活著就是煎熬,求死反而是解脫。可我就是要拿捏著她,叫她不敢去死,不敢反抗,不敢逃脫,只能活受、活受……哈哈哈!”

    正笑得得意,卻聽得似有聲響,有侍女低低地道:“輿公來了。”

    小雀見羋茵喝得眼睛都有些赤紅,忙站了起來,道:“我去看看。”

    見羋茵點頭,她垂首後退幾步,出了內室,便有侍女上前來替過她的位置,繼續為羋茵捶腿。

    羋茵不以為意,繼續喝酒,那侍女卻聽得外頭小雀低聲驚呼,雖然壓低了聲音,說話卻變得又急又快起來。

    那侍女心生警惕,她素知在這位寵姬身邊的侍女動輒得咎,易被遷怒受到鞭笞,當下便留了心眼,見小雀急急掀簾進來,連忙縮到角落裡去了。

    卻見小雀急急地走到羋茵身邊,按住她繼續倒酒的手,低聲道:“夫人,西獄有急報來。”

    羋茵晃著銅爵,已經喝得有些醉意:“怎麼這麼快就有消息了嗎?我那個妹妹,是瘋了,還是死了,還是從了?”

    卻聽得小雀輕歎一聲,道:“夫人,羋八子劫獄了!”

    “咣當”一聲,酒爵落地,羋茵赤著足,披頭散髮地跳將起來,瘋狂地揪起小雀,正正反反地打了她好幾個耳光:“你胡說,你胡說!”

    小雀嘴角見血,捂著臉含淚回答:“夫人,是真的,如今西獄已經是一片火光,獄中的犯人都被放了出來。”

    羋茵將小雀推倒在地,用力將酒菜、銅爐統統推翻在地,嘶聲怒吼:“不可能——她已經山窮水盡,她已經什麼都沒有了,她只能走投無路,只能屈服,只能下跪,只能絕望!她怎麼還可能逃出我的手掌心?她哪來的能量翻轉命運?她怎麼還能得到幫助,得到支援?是誰,是誰?為什麼,這是為什麼?”

    她瘋狂的樣子,與其說是質問小雀,更不如說是在質問自己,質問那冥冥中看不見的命運。她拿起酒爵、盤盞,瘋狂亂扔,幾個侍女躲避不及,被這些銅器砸在臉上,痛得眼淚汪汪,立刻跪了下來磕頭不止,卻不敢呼痛,否則更會招來遷怒捶楚。先前那侍女縮在角落,心中暗呼自己機靈,躲過一劫。

小雀見狀,嚇得撲過來抱住羋茵的腳:“夫人,您千萬別衝動,千萬要保重身體,太醫說您不能大喜大悲,否則就會……”

    羋茵一腳踢開小雀,嘶吼著:“滾開。”她踉蹌著撲到板壁上,拔出掛在那兒的寶劍揮舞道:“你們都是廢物!都是廢物,我要去殺了她,殺了她!”

    她說著便提劍沖出門去。小雀掙扎著爬起來,拿著羋茵的披風追出門去:“夫人,夫人——”

    羋茵赤著足一路急走,也不理會還站在院中的輿公,徑直沖到郭隗書房,翻箱倒櫃地尋出郭隗的令符來,沖著隨後跟來的輿公揮舞嘶吼著:“你可看見了,這是國相的令符,國相的令符嫡女三嫁鬼王爺!”

    輿公心中蔑視,然則此時也只能恭敬行禮道:“是,夫人,老奴明白,夫人有何吩咐?”

    羋茵獰笑,此刻她的笑容如此扭曲,瞧在輿公眼中,素日的美麗已經一分不剩:“叫長史來,速去調集兵馬,務必要將羋八子等一干人抓到,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她赤著足,叫道:“小雀,小雀,取我的披風來,取我的靴子來,我要去前廳點將,我要親自率眾武士,我要親手抓到她。”

    小雀應聲匆匆而來,一手抱靴一手抱著披風,匆忙將披風給羋茵披上,又熟練地帶著侍女將羋茵的髮髻綰起,為她著了靴子。輿公亦早領了令符,去前廳召集了武士,聽候羋茵調遣。

    此時西獄之中,羋月見黃歇到來,一時恍惚。黃歇亦顧不得再說什麼,只抱起嬴稷,帶著羋月沖出重圍。他的隨從早在外接應,與冷向等人殺開一條血路,一直沖到西城門邊,卻見西城門竟是虛掩未關,眾人又驚又喜,當下一聲呼嘯,一齊沖了出去。

    那西城門的幾個守卒,這日預先得了好處,傍晚時便裝作關門,實則留著門閂未上,見天色已黑,互相打個眼色,一哄而散。

    燕國自兵亂之後,吏治本就渙散,更何況這等守城小卒,本就是西市的混混充當,他們本以為是今夜有什麼偷雞摸狗走私盜運之類的事情,見得的好處甚多,哪有不應之理?不承想今日卻是出了大事,西市遊俠劫獄殺人,衝破西門而去,次日這些人自然是被上官抓著,吃了不少苦頭。

    此時城門打開,遊俠們一哄而散,人群中黃歇護著羋月和嬴稷向外逃去。

    過得不久,羋茵率著人馬,亦追出西城門,撒布天羅地網,追索羋月行蹤。

    及至抓了數名遊俠,問得與羋月一起逃的,竟還有一名叫“黃歇”之人,羋茵更是妒火中燒,直欲瘋狂,赤紅著眼睛,便不肯歇息,一定要將羋月三人追捕回來。

    輿公無奈,這邊暗傳郭隗令符,各處關卡均加重兵把守,務必不能讓羋月等人逃過關卡,這邊繼續派兵遣將,慢慢圍剿。

    天上圓月高掛,月光如水,照得荒野人影可辨。

    黃歇和羋月、嬴稷在荒野裡奔跑,方才頭一批追兵追出的時候,黃歇返身奪了一匹馬,三人共騎,又多逃了一段路,只是那馬奪來時已經受傷,最終越跑越慢。

    後面的追兵越來越近,三人正焦急時,前面竟又有一條小河擋住了去路。

    黃歇催馬前行,那馬見了水,卻是死活不肯過河。黃歇揚鞭催馬甚急,那馬忽然一聲長嘶,便趴倒在地,再也不動了。

    三人見狀,只能相視苦笑。

    黃歇咬了咬牙,道:“這小河未必就能夠阻得住我們。子稷,你到我背上來,我背著你過河。”

    羋月聽著馬蹄聲已經越來越近,歎道:“只怕我們來不及過河了。”

    黃歇苦笑:“前有阻礙,後有追兵,皎皎,等後面兵馬到了的時候,我去搶下一匹坐騎,你帶子稷先走,我來掩護你們。”

    羋月搖頭,卻將嬴稷推向黃歇,道:“羋茵要的是我的命,我帶著子稷,怕是逃不過她的追殺瘋丫頭玩古代。還是你帶子稷走,我留下來掩護你們。”

    兩人正推讓間,嬴稷忽然道:“母親,你聽,什麼聲音?”

    羋月聽得對岸傳來陣陣水聲,月光下,但見對岸一隊騎兵舉著火把而來。

    黃歇看著越來越近的騎兵,忽然說:“若是燕軍,不會反應這麼快,預先在前堵住我們。也許天無絕人之路,事情有轉機。”

    羋月又驚又喜,問道:“你說不是燕軍,卻又是何人?”

    黃歇側耳聽著蹄聲,一指方才趴地之馬,道:“燕人不慣馬術,這馬見水而懼,對岸馬群卻能夠渡河而過,斷不是燕軍。依我想來,必是狄戎之人。”

    當時列國之馬,多數用於車戰,偶爾用於偵緝,似後世的騎兵之術,此時剛剛在趙國艱難推行“胡服騎射”。像燕國今晚這樣,派出人馬來單騎追擊,若與敵相遇,也不是在馬上交戰,而是下馬之後,以馬為盾,在馬身後面用箭射擊,或者是人與人搏擊。所以這些馬匹負重能力甚強,但野戰能力與胡人相比,卻是遠遠不如。

    故而黃歇見了河對岸的騎兵涉水而來,便猜不是燕軍。

    眼見身前騎兵,身後馬蹄都在逼近,黃歇忽然用東胡語問:“請問對面的是哪路豪傑?”

    對面亦有一個粗豪男聲用不甚準確的東胡語叫道:“你們又是什麼人?”

    羋月忽然道:“這聲音好耳熟,好像在哪兒聽過。”

    黃歇問:“是敵是友?”

    羋月臉上有了喜意:“應該是友非敵。”

    眼見對岸的騎兵已經越來越近,月光下隱約可見服飾模樣,羋月忽然叫了一聲:“是虎威將軍嗎?”

    對面那大漢聲音傳來,隱隱有興奮之聲:“是羋夫人嗎?”頓時水聲更急,對方行進也是加速起來。

    對面那人,果然是虎威,他聽得羋月之聲,一夾馬加快了涉水的速度,很快就已經過河,站在羋月面前,見羋月形容狼狽,也不禁吃了一驚:“你們怎麼會在這兒?”

    羋月也是吃驚:“怎麼會這麼巧,你們怎麼會在這兒?”

    虎威便道:“大王不放心你,他又不可久離王庭,便叫我來看你。我們走錯了路,繞行了一個圈子,再加上入了燕國之後,燕人盤查甚嚴,因而曉宿夜行,好不容易到了薊城外,卻又入不得城。因此這幾日閑著無事便出來狩獵,剛想回營,就看到薊城火光一片連綿出城,就好奇帶人出來看一看……你們這是怎麼一回事?”

    羋月一指身後:“實不相瞞,我們正在逃亡,後面是追殺我們的人。”

    果然聽得後面馬蹄聲越來越近,甚至隱隱聽到羋茵的狂笑之聲。

    虎威抬頭,見追兵已到,忙叫道:“閒話少說,你們快上馬,馬上有乾糧和食水,我來擋他們一擋。”

    羋月深深地看了虎威一眼,拱手道:“多謝。”

虎威這邊就叫了兩人下馬,讓出兩匹馬來,教羋月和嬴稷合乘一匹馬,黃歇上了另一匹馬,涉水而去。

    眼見三人涉水疾馳,虎威怪叫一聲:“弟兄們,讓這些燕國人看看我們義渠男兒的厲害!”一揮馬刀,便率兵沖著越來越近的追兵迎上。

    羋月與黃歇三人騎馬涉過小河,那河水甚深,到了中間,已經沒過了馬腹,最深處甚至沒過了半個馬背,那馬最後竟是洑水而過。

    羋月恍然,道:“怪不得方才燕國那馬死活不肯過河,果然這河水甚深,不是這等訓練有素的良駒,想來也過不得河藏鋒霸天下。我們過了河,瞧燕軍也是追擊不上了。”

    黃歇沉聲道:“就怕天亮之後,他們繞道過來。若是快馬跑到前頭設下關卡,只怕我們接下來會更艱難。”

    羋月護著嬴稷,低聲安慰。此時他們騎在馬背上,水方淹到羋月的腰部,卻已經淹到嬴稷的胸部了。嬴稷咬緊牙關,忍著畏懼,不敢出聲累得母親分神。

    當下在黑夜深水中艱難跋涉,好不容易上了對岸,卻聽得對面箭聲、馬聲、刀劍相交聲、慘呼聲傳來,羋月回頭憂心道:“不知道虎威他們會不會有事。”

    黃歇按住羋月,道:“不必擔心,這些人雖然可能被牽連,但此事鬧大,對郭隗更加不利。郭隗若是要殺這麼多人,那才真是發瘋了。”

    羋月剛要說話,嬴稷卻忽然打了個噴嚏,她一驚,忙道:“我看我們先找一處地方歇息一下吧。這條大河阻住了他們,一時未必能夠趕上我們。”

    此時天邊已經濛濛亮了,黃歇看了一下星辰,便換了馬,沿著東邊疾馳而行,不一會兒,便見一座大山,林木茂盛。三人騎馬入山,雖然林間道路崎嶇,卻剛好可以遮掩行蹤。

    天色漸漸發亮,一會兒又黑了下來,最終再度漸漸變亮。

    三人出了密林,黃歇一路觀察,見到一座草廬,便道:“前面有座草廬,應該是山中獵戶所居,我們進去歇息一下。”

    黃歇下馬,先扶著嬴稷下馬,再扶著羋月下馬,走進草廬。

    羋月走進草廬,腳下似絆到了什麼,忽然摔倒。

    嬴稷嚇得撲上來叫道:“母親,母親,你怎麼樣了……”

    羋月勉強支撐著身子,衰弱地微笑著安慰兒子:“子稷,我沒事。”

    走在前面的黃歇轉頭扶起羋月,嬴稷連忙鋪開草墊,攙著羋月躺下。

    嬴稷抹了一把眼睛,哽咽:“母親,都是我不好,是我連累了母親……”

    羋月道:“你是我的兒子,說什麼連不連累!”

    黃歇咳一聲,道:“閒話休說,子稷的衣服都濕了,我去燒個火烤烤衣服。”說著,就向外走去。

    嬴稷疑惑地看著黃歇,問道:“母親,他是誰?”

    羋月看了黃歇一眼,猶豫一下,道:“他……叫黃歇,曾和母親一起在屈子門下學習,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叫他——叔父吧。”

    嬴稷乖巧地叫著:“叔父好。”

    黃歇點頭,轉過臉去,道:“子稷先脫了衣服,這廬中有些乾草,正可遮掩,我去劈柴生火,待會兒叫你便出來。”說著,又咳一聲,道:“你也一樣,待會兒叫子稷把你的衣服遞出來。”

    羋月見他耳根微紅,忽然想起當日兩人在楚宮之時,亦是渡河濕衣,亦是相對烤衣,回思少年之事,便是滿腹心事,也不禁溫馨一笑。

    見黃歇已經出去,嬴稷一身濕衣,已經泡得臉色發白,當下不顧嬴稷抗議,便將他扒了個精光,拿了一堆乾草順手胡亂地編串一下,遮住了他的下半身碧雲。此時這孩子已經開始發育,也知害羞,雖然勉力抵抗,終究不敵母親積威,只得怏怏地抱了濕衣,出了草廬。

    見那草廬中亦有乾草編的席子,雖然粗糙不堪,幸而看上去不甚骯髒,此時也顧不得講究,羋月忙將自己的衣服脫了,叫嬴稷進來捎了出去,自己圍了草席暫作遮掩。

    過得半晌,嬴稷已經換上了幹衣,抱著已經烤幹還帶著暖意的羋月衣裙又鑽進草廬裡來,低聲道:“母親,方才他都是用衣服在中間遮著,他拿了我的衣服去他那邊烤,叫我烤你的衣服……此人甚是君子呢。”

    羋月嗔怪地彈了一下他的額頭:“人小鬼大,他是不是君子,母親還要你來告訴嗎?”

    嬴稷又道:“母親,他說昨夜浸水,身上帶了寒氣,叫我烤幹衣服以後,帶母親出去烤烤火,驅走身上寒氣。”

    羋月點了點頭,走出草廬,卻見廬前火堆上,正烤著自己的外袍,黃歇人卻是不在。

    羋月詫異,問道:“他去了何處?”

    嬴稷道:“他說母親要早些出來烤烤,所以他去遠處烤衣服了。”

    羋月點了點頭,知道他是當著孩子的面,要避嫌疑。

    嬴稷扶著羋月坐下,一邊烤火,一邊揮著樹枝打散直升的煙氣,道:“叔父說,莫要讓煙直上,容易教人看到。把這煙氣打散,混在晨霧之中,便不會教人遠遠看到就認出來了。”

    羋月點了點頭,甚是欣慰:“子稷,你叫他叔父了?”

    嬴稷點了點頭,道:“母親說讓我叫他叔父,我便叫他叔父。對了,母親,他與你是舊識嗎?”

    羋月看出嬴稷的疑惑,解釋道:“母親與他本是同門學藝,俱是拜了楚國屈子為師,後來……”她頓了頓,這“後來”二字,實是令她感慨良多,看著兒子天真無邪的臉,將其中艱辛苦澀俱都咽下了,只道:“母親生你的時候被人下藥,提前難產,那時候你父王在東郊春祭,醫摯也被人綁架,是黃叔父救了醫摯,又跑到東郊及時給你父王傳信,你我母子才能夠保全。子稷,你能夠得保一命,全賴你黃叔父。如今他又及時趕到……他救我母子非止一次,你以後,須聽叔父的話。”

    嬴稷連連點頭:“我一定會聽叔父的話。”

    兩人靜靜地烤著火,不一會兒,羋月便覺得身體慢慢暖和起來,不禁連打了三個噴嚏。

    嬴稷急問:“母親,你怎麼樣了?”

    卻聽得腳步聲傳來,他忙回頭,見黃歇手中提著一些植物走來,道:“無妨,寒暖相交,她這是暖和了,才會打噴嚏的。”說著又將手中一團根莖狀的東西遞給羋月,道:“卻是運氣好,我在路上發現這些野姜,你先生吃幾塊救個急,餘下的我瞧草廬裡似有個瓦罐,去煎些薑茶來,大家都喝上一些,也好祛除寒氣。”

    羋月接過,這野薑已經洗淨,卻未見動過,嗔怪地白了黃歇一眼。自己先掰了一塊塞進嬴稷口中,嬴稷一口咬下,直辣得滿臉是淚,苦著臉嚼了幾下,硬生生直著脖子,將這辛辣無比的東西勉強咽下。

    羋月再掰一塊,又遞到黃歇口中,黃歇張嘴,將野薑咬入口中,再看羋月也已經將野薑送入口中,兩人相視一笑,同時咀嚼起來,同時被刺激得淚流滿面,忽然間,又同時笑了。
作者: enixpyj    時間: 2015-12-30 12:51:35

羋月傳 第288-291章 山中夜

不提羋月三人在山中艱難逃避追殺。薊城西市發生的事,當夜就由輿公緊急傳信,送到郭隗面前。

    此時郭隗正陪著十三歲的燕昭王姬職巡邊,指點此番有數名將領皆是出自黃金台所招賢士,贊道:“大王自起高臺,天下才子自此登階而上,指點江山,笑傲王侯,誰都會為了這一刻而捨生忘死。如今天下才子蜂擁而來,再過數年,必是齊國不敢侵犯,封臣不敢倨傲,人心在大王手中,燕國自大王而興。”

    燕昭王的小臉興奮得發紅,向郭隗一揖:“寡人必不負先生期望,不負列祖列宗託付。”

    這時候一個侍衛匆匆而來,走到郭隗身後低語了幾句。郭隗臉色一變,向燕昭王拱手:“大王,薊城有公文來,臣去處理一下。”

    燕昭王點頭:“先生自去,寡人還要在這裡看一會兒。”

    郭隗匆匆而去,到了行館,拆開帛書一看,頓時大驚,將帛書一拍,問來人道:“這卻是怎麼回事,如何事情竟會演變至此?”

    那侍衛苦著臉跪地,只得將詳細情況一一稟上:“國相,是茵姬自國相離京之後,便尋人設了圈套,令秦質子誤殺遊俠,關入獄中,又令兆右丞逼迫羋夫人委身于他……”

    郭隗聽到此,已經大怒,擊案道:“這婦人……這婦人……”他是因羋茵與羋姝的偏執,不想留下羋月為後患,便有意眼開眼閉,放任羋茵對羋月出手,臨行前亦是再三叮囑,出手置於死地即可,休要再多折辱,免得後患無窮。不想羋茵竟做出這等齷齪舉動,令他只覺得羞辱滿面,怒火湧心。

    他強自攝定心神,又問道:“那又如何?”方說完,聯想起方才帛書所言,頓時明白,道:“賤人誤我。那羋八子在西市結交遊俠甚多,豈會甘心就死……”

    那侍衛道:“是,羋八子不肯受兆右丞要脅,出了西獄便去了酒肆,剪髮賣產,置酒宴請西市所有的遊俠劍客,席間煽動諸人,隨她去劫了西獄。”

    郭隗坐下來,慢慢平定心神:“當真沒有想到,當真沒有想到啊……一介婦人,竟有這樣的膽子,竟有這樣的才能!好,好一個有血性的婦人!西市遊俠,齊人犯境時只怕我等也無法把他們這般組織起來吧,她居然有這般的手段,和這樣孤注一擲的賭性,當真頗有幾分當年秦惠文王的風采啊!”

    那侍衛稟道:“國相,如今西市監獄被劫,裡面的犯人全部被放了出來,整個西市的遊俠劍客都已經失控上神,抱回你家小老虎。若不及早採取措施,只怕整個薊城都要大亂,還請國相定奪。”

    郭隗沉聲問:“廷尉何在?有沒有派人追擊過?”

    侍衛道:“當夜他們燒了西獄,還打開了西城門。茵夫人拿國相的令符調用了相府衛隊,親自率兵去追擊……”

    郭隗心中更惱:“這賤婦居然還敢親自去追,這是生怕旁人不曉得我國相府出了如此丟臉之事嗎?”心中卻是大悔,早知道此婦行事瘋狂,當日便不應該將令符留在她的手中。

    他這邊懊惱,卻聽得那侍衛又道:“……不想中間有人接應……”

    郭隗一驚,問道:“有人接應?是什麼人接應?”

    那侍衛:“是一隊胡人。”

    郭隗疑惑:“胡人?她什麼時候又勾結上胡人了?嗯,那夜劫獄,她身邊還有沒有其他人?”

    侍衛道:“小人捕捉得幾名遊俠,問出他們昨夜劫獄之後分別逃走,如今已經不知去向。她身邊除了其子公子稷之外,似乎還有一個叫黃歇的人。”

    郭隗沉吟:“黃歇?我聽說過,此人遊學列國,頗有名氣,似乎此番是楚國使臣的隨從,怎麼又與她在一起?”

    那侍衛小心翼翼地提醒:“夫人和羋八子也都是楚人。”

    郭隗點頭:“我知矣。”

    那侍衛待要說些什麼,卻見郭隗沉吟出神,不敢打擾,忙又息聲。

    這時候忽然聽得外面護衛稟道:“國相,大行人自薊城來,有急事要報國相。”

    郭隗臉色一變,大行人掌與諸侯往來之事,列國事務第一時間先到大行人手中。此番出京,大行人留在薊城,並不在隨行之列,此時星夜從薊城來,莫不是昨天之事,引動了外交糾紛不成?

    當下按下這侍衛的稟報,叫道:“請。”

    卻見大行人匆匆而入,滿臉倉皇憔悴之色,顯見一路趕來,走得甚為辛苦,到了門檻之時,竟是心神恍惚,腳下一絆,險些跌倒。那侍衛本退在一邊,見狀忙扶了大行人一下。

    郭隗也是一怔,本欲坐下,見狀不由得迎了上去,急問:“出了何事?”

    那大行人鬚髮皆顫,一把將手中攥住的帛書拍在郭隗的手上,抖著聲音道:“可了不得了,洛邑傳來的急報,出大事了!”

    郭隗展開帛書一看,也是大驚,迅速將帛書收在手心,叫道:“來人,備車馬,備衛隊,老夫要立刻回薊城。”

    那大行人見他拿了帛書就走,顫巍巍地追上來:“那大王和易後處……”

    郭隗急忙向外行去,只丟下一句話:“老夫自有交代。”

    郭隗一路狂奔回薊城的同時,羋茵也在一路狂奔向著東邊趕路。

    她戴著帷帽,眼神瘋狂而熾熱,一路發著指令:“你們分頭行事,一定要抓到羋八子和黃歇,絕不能放過他們萌貨大戰美御醫!”

    便有一名校尉問:“夫人,這天地茫茫,如何追尋?”

    羋茵冷冷地道:“他們這個時候,一定是想儘快逃到楚國去。哼哼!你帶國相的公函先往齊國,請求齊國協助我們追捕人犯,我必有厚報。再帶我的信去楚國,告訴威後守在楚國邊境,見了羋八子,就得趕緊動手殺了她,別讓她有喘過氣來的機會。”那校尉一一應“是”。羋茵吩咐派遣完畢,獰笑一聲:“至於我,就到邊境等著她。”

    就在羋茵調兵遣將之時,羋月與黃歇在山中,烤幹衣服,吃了黃歇打來的獵物,天色已不早了。

    嬴稷畢竟年紀尚小,這幾天又累又怕,到了此時放鬆下來,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黃歇把嬴稷抱進草廬,道:“你們在裡面休息吧。”

    羋月見他往外走去,忽然叫了一聲:“子歇。”

    黃歇腳步停住。

    羋月道:“都是逃難的時候,不必計較太多,我們都要保重身體,才能夠走更長的路。如今夜深寒重,這裡到底還鋪些稻草,有個遮蔽,你在外面,又能怎麼辦?”

    黃歇停住不動,好一會兒,才道:“子稷昨天受了驚,今晚怕是要人照看,我在這裡不方便。你放心,我不是那種迂腐之人,我會待柴堆燒過之後,再睡上去,那樣的地方能隔絕寒氣,我上面再加些樹枝遮蔽,不會有事的。”說著,他俯下身,從地上抱起一捆乾草,走了出去。

    羋月看他走出去,再轉頭看著熟睡的贏稷,萬種心事,糾纏連綿,竟是不知如何才好。

    輾轉反側了許久,這才慢慢睡去。

    她剛剛睡著,忽然被一聲驚叫吵醒。她翻身坐起,先去摸身邊的嬴稷是否安全,不想這一摸之下,卻感覺嬴稷縮成一團,正在發抖。

    羋月一驚,連忙打亮火石,卻見嬴稷滿臉是淚,緊閉雙目,似陷夢魘之中。她上前抱起,輕輕拍著他的背部輕喚:“子稷,子稷,你沒事吧?”

    好半日,嬴稷才從驚恐中睜開眼睛,看到羋月,立刻緊緊地抱住她一動不動。

    羋月輕撫著他的頭:“子稷,怎麼了?”

    嬴稷沒有說話,他努力克制著自己的顫抖,卻沒有成功。他似乎不想回答,在羋月的輕輕安撫下,過了好一會兒,才答道:“母親,我做了一個噩夢。”

    羋月沒有追問,也沒有開口就勸慰,只是一下下地撫摸著他的背部。

    好半日,嬴稷才開口道:“我夢見那個惡人了……”說到這裡,他不禁又顫抖了一下。

    羋月心頭揪痛,她不知道那一個下午,嬴稷經歷了多可怕的事情。她還年幼的兒子被逼殺人,旋即又被投入黑獄。他還是個孩子,是經歷了多少恐懼和絕望,以至於剛被救出來的第一夜,就開始做噩夢?想到昨日一天一夜,他強撐著跟他們一起逃亡,努力不讓自己成為負累,甚至在安全以後,還怕她擔憂而努力強裝堅強和歡笑,卻在睡夢中仍然恐懼,仍然發抖。

    羋月一次次地安慰:“子稷不怕,有母親在,什麼惡人也不怕。有母親在,子稷不怕……”

嬴稷慢慢地平靜下來,忽然抬起頭,看著羋月:“母親,我殺人了!”他臉上的表情令人心碎,他在害怕這件事,卻強撐著自己去面對,甚至勇敢地準備承擔這件事所有的嚴重後果。但他的表情中卻有一種畏懼,他畏懼的是她這個母親,怕她對他失望,怕她將他責怪。但他雖然害怕著,卻硬著頭皮,不願意後退也不願意再撒嬌。

    羋月心頭一痛,將他摟在懷中,撫著他的臉,看著他的眼睛,一字字對他說:“不,子稷是好孩子,你殺的是惡人,如同殺一條狗。你沒有錯,是母親沒有保護好你,讓你受了傷害。”

    嬴稷急了:“不是,母親,是我不聽話,是我擅自跑出去,才中了奸人之計,還害得母親……”他說到這裡,難過地低下頭去。

    羋月沒有想到,這孩子的心事竟然已經這麼重了,她柔聲安撫道:“子稷,誰都會犯錯的,母親也會犯錯。這世界上沒有人不犯錯,摔倒了爬起來就好。不會摔跤的人,永遠也學不會自己走路,不是嗎?”

    嬴稷臉上的急切之情慢慢平靜,可是他剛從那種愧疚的情緒中走出來,就又陷入了另一種恐懼之中。他拉住羋月,支吾好半晌,才道:“可是,母親,我、我害怕……”

    羋月柔聲問他:“你怕什麼?”

    嬴稷忽然打了個寒戰,喃喃地說:“血……好多的血……”他的眼中有著驚恐,說到血的時候,不禁閉上了眼睛:“我這幾天總感覺到那些血濺在我的身上,那個人的眼睛一直瞪著我,瞪著我……母親,我是不是很沒用,我是不是太膽小?”

    羋月低低的聲音格外堅定:“子稷不是沒用,也不是膽小,只是你還太小,就面對這一切了。大爭之世,每個男兒都有可能走上戰場,與人生死相搏,每個人都要經過這一關。你父王、你的先祖們,也都是經過這一關的。他們也同你一樣,恐懼過、害怕過。歷代英君明主,不是沒有害怕過,而是哪怕害怕,仍然繼續面對,直到戰勝恐懼。”

    嬴稷抬起頭來,臉上還掛著淚珠:“真的嗎?”

    羋月微笑點頭:“母親不會騙你的。”

    嬴稷似乎放下了沉重的心事,露出天真的笑容,卻還有些不好意思:“可是,都是孩兒魯莽行事,才害得母親……”

    羋月搖頭:“不,子稷還小,如今有母親在,一切都由母親做主,好嗎?”

    嬴稷點了點頭,但又搖了搖頭,努力地抬頭挺胸:“不,母親,我是男子漢了,我可以很勇敢的絕色神偷之相公很妖嬈。您說過,父王和先祖們都要上戰場呢,我如今可以保護母親了。”

    羋月見他如此,欣慰地笑,輕撫著他的頭:“好了,小男子漢,如今可以睡了嗎?”

    嬴稷羞澀地一笑,又鑽回自己的草窩中,閉上了眼睛。

    羋月吹熄了火把,輕拍著嬴稷,慢慢地哼著兒歌,不知不覺,小小男子漢就在母親的兒歌聲中睡著了。看著他的睡顏,羋月輕歎一聲,起身走出草廬。

    但見銀光似水,灑落一地,羋月抬頭,見黃歇站在面前,滿臉關切之色:“子稷沒事吧?”

    羋月搖了搖頭:“沒事,只是做噩夢了。剛才把你也吵醒了?”

    黃歇搖頭道:“我還未休息呢!”說著指了指火堆,說,“你若不睡,也來烤烤火吧。”

    羋月點了點頭,坐到火堆邊。自昨夜開始與黃歇重逢,這一天一夜,都在逃難之中,竟是來不及多說一句話,不曾問過他為何會如此湊巧,來到薊城。

    只是,畢竟相隔多年,兩人對坐在火邊,待要說話,一時竟不知道如何開口。

    沉默半晌,羋月方道:“你……”

    恰在此時,黃歇也同時開口:“你……”

    黃歇的手輕輕放到羋月的肩頭,輕歎:“皎皎……”

    羋月的精神在他這一聲歎息中完全鬆弛下來,撲到黃歇的懷中無聲哭泣。

    黃歇輕歎一聲:“你能哭出來,就好了。”

    羋月苦笑道:“子歇,我萬沒想到,你我會在這種情況下見面。”

    黃歇看著眼前的茶碗水汽氤氳,好一會兒才用有點低沉的聲音說道:“這些年來我一直遊歷各國,不敢回楚國,也不敢去秦國。直到聽說秦王駕崩了,我以為你一定隨子稷去了封地,於是我覺得沒有什麼可牽掛的了,就回了楚國。”

    羋月急切地問:“楚國那邊,母親怎麼樣了,子戎怎麼樣了?”

    黃歇臉一沉,看著羋月歎道:“你、你要節哀……”

    羋月渾身一顫:“你、你說什麼?誰出事了,是子戎,還是……”

    黃歇長歎一聲:“是莒夫人!”

    羋月站了起來,失聲道:“母親,她怎麼樣了?”

    黃歇沉聲道:“我去了楚國之後,才知道你竟然、竟然……隨子稷去了燕國為質。而楚威後亦接到了這個消息,秦惠後給她送了一封信,將你與她之間數年的恩怨盡數言說。子戎因為立功,得了大王一塊封地,想接莒夫人到封地安享天年。大王本已經允准,不想此事又觸怒威後,她又因惠後之事遷怒于莒夫人,賜了她一壺毒酒……”

    羋月泣不成聲:“母親,母親,是我害了你……”莒姬這一生,步步為營,為的只不過是謀一份晚年的安穩日子。她撫養了自己姐弟長大,自己還未還報,她卻因為受自己的牽連而被殺,思及此,怎不深恨?

    黃歇輕撫著羋月,讓她在自己的懷中,哭了個痛快本皇海盜出身,失禮了。

    好一會兒,羋月才漸漸止住哭泣,又問:“子戎呢?他怎麼樣,他可有受我之累?”

    黃歇安慰道:“放心,威後再狠毒,也不好對公子下手。只是子戎因聞聽莒夫人之事,與大王吵鬧,觸怒大王,更兼威後挑撥,便讓他去雲夢大澤平定蠻族之亂。”

    羋月一驚:“子戎……雲夢大澤上千里地,地形複雜,便是老將也有折損的,他如何能夠……”

    黃歇輕歎一聲:“子戎終是公子,只是……”又歎息道,“他畢竟沒有倚仗,現在在軍中過得也是艱難。舅父向壽如今是他的副將,他們一直在打仗,卻總是被派到最壞的環境中,勝一仗就被人坑一次,記一次軍功就被罰一次過。他聽說秦王死了,要我打聽你的下落,想把你接回楚國去。魏冉和白起也在拼命立軍功。你三個弟弟,都在戰場上拼命,好把你接回去。”

    羋月苦笑:“小戎是楚國的公子,他只能留楚國。冉弟、阿起在秦,已經建功立業,子稷更是秦國的公子,可我如今卻不得歸秦,歸秦就是死路一條。蒼天為何如此折磨我,讓我的至愛至親天各一方,不得團聚……”她憤怒昂頭,聲音直傳天際。

    黃歇撫慰著她,讓她的情緒慢慢平息:“我知道這件事以後,就想來燕國接你回去,誰知道,卻遇上了這種事……唉,若是我能夠早點到,就不會讓你孤身一人,承受這麼多……”

    羋月歎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這種事或早或遲,誰能夠知道呢?只是……”她苦笑,“連累了你,和你的朋友。”

    黃歇不以為然:“你我之間,難道還生出隔閡來了嗎?”

    羋月忽然哽咽:“我一直以為,我可以撐起子稷的一片天,可是……可是……”她說到這裡,再也說不下去了。

    黃歇輕輕地撫著她的頭髮。

    羋月像是獨自背負了很久的重擔,久到她以為要被壓垮的時候,忽然有人接過了她的擔子。她伏在黃歇的懷中,不住地問他:“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

    黃歇問:“你做錯了什麼?”

    羋月有些茫然,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說:“我若是不自逞聰明,要求來燕國,也許我和子稷現在還安然在秦國。”

    黃歇又問:“那你當日為何要來燕國?”

    羋月沒有說話。

    黃歇歎道:“離開秦國,是避開近在眼前的危害;來燕國,是面對未知的危害。你於當時情勢下,能夠做此決斷,本就是你的聰明和魄力。後面的事,又有誰能夠料得到?人生在世,我們也只能于斯時做最好的選擇,誰又能知道下一步會如何?”

    羋月看著自己的手,火光映著她的手,似有血色透過:“其實,要救子稷,未嘗不可以有其他的辦法,我卻用了破壞力最大,也最無可挽回的一個。”

    黃歇柔聲問:“是嗎,你真的這麼認為嗎?那你為什麼沒有選擇那些辦法?”

    羋月捂住了臉:“因為我是一個母親,一個母親遇上兒子的危難,是沒有理性可言的。我只想用最快的辦法救出子稷,哪怕叫我粉身碎骨,哪怕叫我去滅了薊城,也在所不惜!”
   黃歇柔聲道:“你救出了子稷,那就是對的。老實說,若是換了我在當時的處境,我也只能去燕國,去找郭隗,去找兆某人,卻沒有你這樣孤注一擲的勇氣,也沒有你瞬間挑起人心的能力。而子稷在那樣的環境中,要救人只能是越快越好,而且不能順著別人給你設下的陷阱走。皎皎,老實說,沒有人能夠做得比你更好。”

    羋月靠在黃歇懷中,放肆地說出心底所有的憂慮和恐懼——在此之前,她只有一個人擔著、壓著、害怕著,如今,終於可以一傾而出了:“可現在呢?我們要面對的,卻是整個燕國的追殺。”

    黃歇微笑道:“你逃過了楚王母后的毒害,又從秦王母后的手中逃脫,如今再一把火將燕國的國相得罪,也算不得什麼!”

    聽了此言,羋月終於撲哧一聲笑了。

    黃歇凝視著羋月,緩緩道:“你終於笑了。”

    羋月伏在黃歇的膝上,仰頭看著他:“我現在得罪了三個國家,你居然還敢來找我,你的膽子不小。”

    黃歇笑道:“我漂泊十餘年,終於可以這樣坐在你的面前,握住你的手,讓你倚靠在我的身上。縱然得罪了三個國家,那又如何?便是將七國一齊得罪,我也不怕。”

    羋月眉頭一挑:“要是我真的將七國一齊得罪了呢?”

    黃歇卻笑得恬淡:“若是這樣,倒也方便。列國爭鬥多年,總不至於為了一個女子聯成一個國家了吧?到時候縱橫翻覆,自有比你更重要的事,可以挑動他們相爭。只要有相爭,就有輸嬴;有了輸嬴,總有人要為失敗負責。到時候王位更替,權力變幻,那些能夠追殺你的人,總有一二落馬吧?”

    羋月終於被他逗笑了:“若是這樣,我豈不是禍害了許多國家,豈不成了夏姬那樣的妖孽了?你就不怕別人將你比作申公巫臣?”

    申公巫臣是楚國一位難以評價的名臣。他出自屈氏,封于申,有通巫之靈,故稱申公巫臣。三百多年前,楚莊王伐陳,獲絕色美女夏姬,本欲自己納入後宮,不想巫臣見了夏姬美色生了覬覦之心。他正色勸說楚莊王以及群臣不可納此妖姬,趁楚莊王許配給夏姬的丈夫襄老死後,勸送夏姬歸鄭,自己卻在中途帶著夏姬逃走。楚國君臣恨透了他,誓要追殺於他,他卻帶著夏姬逃到吳國,教授吳人征楚之法,使得吳國就此崛起,迫使楚國扶植越國對付吳國,而致使春秋末年天下之爭,竟集中在吳越之地,憑一人之力,改變了春秋進程傾靈。

    見羋月以申公巫臣打趣自己,黃歇笑道:“我倒是羡慕申公巫臣的勇氣和才智,為了救自己心愛的女人,不惜毀家滅族,不惜興一國,滅一國。”

    羋月看著他,卻搖頭道:“你做不到。”

    黃歇沉默良久,也歎道:“是,我做不到。人世間總有一些東西,比情愛更重要。我可以為情愛而死,卻不能為了情愛而不顧天地倫常。”

    羋月見他神色黯然,安慰他道:“放心,就算你想做申公巫臣,我也不想做那夏姬呢。”

    黃歇凝視羋月半晌,忽然也笑了:“是,你不是夏姬。夏姬雖然美麗,卻如浮萍逐水,不能自主。但你不一樣,就算你落到夏姬的處境,你也不會任由命運播弄只等男人相救。”

    羋月拿起一根銀杏樹的樹枝,上面的扇形葉子,格外熟悉。

    羋月一片片把葉子揪下來,輕歎:“我在秦宮的住處,庭院裡就長著一棵銀杏樹。子稷那時候還小,每到秋天銀杏葉子飄落的時候,總喜歡跑到落葉堆中打滾。”

    黃歇亦輕歎道:“當日你我若不是遭遇橫禍被拆散,今日也許孩子也有子稷這麼大了。”

    羋月手一顫,凝望黃歇:“子歇……”

    黃歇身子前傾,握住羋月的手:“皎皎,以後,就讓我來照顧你們母子倆。”

    羋月嘴唇顫動,想要答應。

    黃歇低頭,緩緩吻下。

    羋月卻在最後一刻舉起手擋在唇邊:“不,子歇,別這樣。”

    黃歇詫異地問:“你不願意?”

    羋月轉頭,輕輕拭淚:“不,子歇,我歷經滄桑,心已蒼老,我已經不是過去的我了……”

    黃歇凝視羋月:“皎皎,不管你經歷過多少,在我心中你永遠還是當日的九公主。我後悔那年趕到咸陽的時候,不能把你帶走。我原以為,你已經結婚生子,我這一輩子浪跡天涯,遠遠地知道你在天地的另一頭,活得很好,就已經足夠了。可是沒有想到,列國之間音訊不通,等知道你的消息時,我穿越千山萬水,才找到你。如今,我是不會再放開你了。”

    羋月轉頭看著黃歇,嘴唇顫抖:“子歇,如果我只是一個人,可以不顧一切跟你走。可我現在是一個母親,我的一切,只能為了子稷而存在。子稷他再落魄,也是秦王之子,有朝一日他要回到秦國,得回他應有的一切。而我的存在,就是為了圓滿他的人生。但是你,你還有你自己的人生。”

    黃歇激動地道:“子稷還是一個孩子,他的將來有無限的可能,你為什麼要為他劃定這樣一個目標,逼得他不勝負荷,也逼得自己無路可走?皎皎,你是一個母親,我相信你會懂得怎樣去呵護自已的孩子。”

    羋月苦笑一聲:“子歇,你實在是很有說服人的能力。”

    黃歇亦是苦笑:“我這一生,不求功名富貴,唯求隨心所欲。如果愛不能愛,家不成家,那我這一生,真是太過失敗了。”

    羋月有些動容,沒有說話,只是沉默著。

  火苗跳動,映得她的臉陰晴不定,此時萬籟俱寂,只有樹枝燃燒的劈啪之聲。

    良久,羋月長歎一聲:“不,子歇,你的話看似很有說服力,可是孩子需要的不僅僅是呵護,不僅僅是遮蔽風雨。他是秦王之子,他身上有王者血脈,這就註定他要背負起他的血統,而不是托庇於他人之下。如果僅僅只要一個遮蔽風雨的地方,當年離開咸陽的時候,我早就答應義渠君了……”

    饒是黃歇一腔柔情,聽了這話也變了臉色:“皎皎,我竟不知道,在你的心中,我和義渠君是同樣的分量。”

    羋月急道:“對不起,子歇,我不是這個意思。”

    黃歇見她神情,頓時後悔,忙道:“不,是我的不對,你曾經屬於我,可是我沒有保護好你,我失去了你,就註定我要再找回你不是這麼容易的事。”

    羋月本以為可以打消黃歇的執念。她初見黃歇,驚喜不勝。可是回過神來,再看到嬴稷,她是一個母親,兒子更是她一生不能擺脫的負荷啊。她看著黃歇,努力勸說道:“不,子歇,我的一生已經結束,而你的一生尚未開始,你應該有你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子女。”

    黃歇搖頭:“我和你在一起,便是一個家,你的兒子,一樣可以成為我的兒子。皎皎,我不明白你還在猶豫些什麼。”

    羋月搖頭:“不,我已經愛不起了。”

    黃歇執著地道:“你既然可以把蘇秦帶給燕易後,為什麼輪到自己,反而猶豫不決?”

    羋月無奈道:“子歇,孟嬴可以給蘇秦以愛情,更可以給他以席捲風雲的權力,而我卻什麼也給不了你。”

    黃歇冷笑道:“難道我會在乎什麼席捲風雲的權力不成?”

    羋月見他如此,心痛心軟,只覺得已經無法再堅持下去了,她咬咬牙。終於說出一句話來:“可我已經不愛你了。”

    黃歇一把抓住她的肩頭,看著她不可置信地叫道:“你再說一次?”

    羋月看著黃歇,含淚搖頭:“子歇,對不起,時光如梭,人心易變,什麼樣的感情也經不起時間的淘洗。是。我曾經愛著你,甚至曾經可以為你而死。可是。在我以為你已經死了以後,我遇上了先王。他對我很好,在他面前,我得到了才華上的肯定、身份上的榮耀,還有別人的尊崇,這些是我自父王去世以後,再也不曾得到過的東西。他給予我的,不僅僅是這些外在的東西,還有心靈上的關懷。他鼓勵我尋找自我,他鼓勵我自由飛翔……子歇,這些是你所不能給予的。更別說,我還跟他有了共同的兒子。我愛他,勝過世間任何人!”她一邊說,一邊落淚,她知道這樣的話。是在往黃歇的心口插刀子,更是在她自己的心口插刀子。可是,她卻不得不這麼做。這一生,她只能虧欠他一次又一次。可是虧欠他再多次,都好過拖著他下水,拖累他一生。

    黃歇看著羋月。眼神變得無限憐惜:“皎皎,可憐的皎皎……”

    羋月渾身一顫。為什麼她對他說了這樣殘忍的話,他還是這樣毫無怨念,毫無離開的意思?他看著她的眼神,只有疼惜,只有呵護,只有愛憐。

    黃歇知道她為什麼這麼說。他也知道自己接下來的話,對她會更殘忍,可是只有如此,才能夠打破她自己築就的樊籬,打開她的心門,讓她面對現實,而不是被那個男人繼續圈在他的謊言中。她要的,不是替那個男人繼續他兒子的帝王夢,而是找到自己的人生,活出自己的人生來。

    他看著羋月,緩緩地道:“皎皎,我明白,對你來說,這個世間有多殘忍,所以每一個對你好的人,你都珍惜。可是你的夫君,不僅僅只是你一個人的夫君,他更是一個君王。君王的恩寵像草上的露珠一樣,看上去慷慨無比,到處揮灑,可是消失起來卻更快。我很感激他能夠欣賞你,呵護你……”他說到這裡,一股恨意湧上心頭,語聲也不由得尖銳起來,“可我更恨的是,他曾慷慨賦予,最終卻揮揮手無情收回所有的一切,把你當成一粒塵埃。讓人最絕望的不是讓你得不到,而是讓你得到又失去。你甚至不敢懷疑他為何如此殘忍,最終只能變成懷疑自己,甚至憎恨自己。”

    羋月聽著他一句句的話,曾經的絕望和憤怒再度湧上心頭,她不想再提起那段往事,不想再面對那樣的難堪之境,她渾身顫抖,尖聲叫道:“你別說了,你別說了……”

    黃歇卻沒有停下,反而厲聲道:“你若是直面他的無情,就等於是直面自己的絕望。所以你只能苦苦思索,自己到底錯在何處,為何竟失去天降的恩寵,這必是你自己的錯,是不是?”

    羋月掩耳:“不,你不要再說,不要再說了……”

    黃歇抓住羋月的手,直視著她:“是,你只能懷疑自己,懷疑自己是否犯下過可能的錯誤。你若是直面他的殘忍,就等於承認你的命運完全沒有任何出路。你只能責怪自己,或者遷怒別的女人。後宮的女人,就是這麼寧可自相殘殺,或者自我憎恨——只因為這樣,你們才會自欺欺人地想著,只要再努力一點,也許命運就會有轉機——而不敢直面君王的無情,不敢直面不管你們怎麼做都無濟於事的事實。”

    羋月一把甩開黃歇的手,尖叫道:“你走,你走……我不要再聽到你說這樣的話。”

    黃歇卻再次握住羋月的手:“皎皎……”

    羋月一甩手,轉身就要走,卻撲倒在地,一口鮮血噴出。

    黃歇驚呼一聲:“皎皎……”抱起了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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