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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二子]只想看見你[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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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4 22:2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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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二子]只想看見你[全文完]
只想看見你
作者:唯二子
初見時,他說他是爹找來經營她家寶貴坊的。
可她從沒見過他呀,
況且那當時爹娘已死於一把無情火,家業又盡毀。
是天爺憐她頓成孤女,遣人來為她頂天?
唉!不該結成義兄妹的,瞧他當得多認真!
不只為她扛起家傳營生,還一個勁兒幫她物色夫婿人選。
還記得爹娘去世時她天天哭,後來不哭,是因為有他。
心安,歡喜,都因為他;可是他……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咦?怎地他突然說不做她兄長,改做她丈夫?
且是那般倉卒……
原來他娶她不是因為喜愛,而是因為偷聽到了她的心意,
不願讓她苦候。也罷,嫁都嫁了!
只待他有了真心喜愛的女子,她便讓出正妻位置。
可嘆天不從人願,那女子尚未出現,
她的眼力就已日漸迷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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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4 22:22:33
楔子
京師南隅,清鹿巷紀宅裡,花園廊榭走過兩人,前頭那人驀然停下腳步,撫額喟嘆。
“唉!唉!來人,快去幫小姐擦擦。”身形福泰的紀老爺忙指使一個婢女過去。
跟在紀老爺後頭的南若臨循著婢女跑去的方向看,只見五丈遠處瓜棚下,一個粉嫩少女躺在紅木榻上安睡。
她身穿鵝黃衣裳,嬌艷欲滴的櫻唇微啟,唇邊垂下一道銀絲,顯然睡得正香甜。
怕擾醒荳蔻少女,婢女拂拭的動作輕柔,而那少女只是微皺黛眉,青蔥玉指撓過粉頰,絛唇一噘,翻個身繼續睡。
雖只一眼,但那模樣兒生得極好,長長的眼睫緊掩,秀鼻如鑾,肌膚賽雪,看來芳華正俏,任性率真,擄掠了他一瞬心神。
“讓南老弟見笑了。那是我獨生女兒,叫曉笙。她別的不會,就會玩,偶爾學她娘畫點兒首飾圖,除此之外,女孩家的活兒一竅不通,我天天叨念也沒用。如果她能有老弟你一半聰明,我就不必擔心啦。”
不宜再瞧,他收回目光。“令嬡看來天真可愛,很好。”
“很好?最好是羅!我就怕沒人敢要她,到老還得奶她一個長不大的娃娃,晚年可要辛苦羅!”
“不會的,最慢明年,貴府就會收到要求合八字的求親帖,屆時您只會舍不得。”
“這麼篤定?怎麼,你打算明年來遞帖?”
他微愕,一笑。“南老爺太看得起我了。”
“哈哈!你這小子我滿意,如果你來,我不多話,馬上就把人丟給你去煩。”
他溫溫一哂,沒說什麼。
紀老爺豪邁揚手一請,帶領他往書房去。
要折離花園時,他又往瓜棚下瞧過片刻才舉步跟上。
半年後。
矗滿繁華巍峨建築的京師大街後方,紫玉巷內,一個約莫十五歲的姑娘正抱著兩紙地契哭泣,前方建築壓下的巨影,將她纖細身子籠罩得黯淡無采,仿佛曠海中無依、不知該往何方的漂木。
忽地,一名男子出現在巷口。
男子幾番張望後瞧見她,倉皇容色這才弛緩。
“是紀姑娘嗎?生於春晨,令堂懷你時還常夢見有人吹笙作樂?”
“唔。”這是她名字的由來,只有爹娘與她知道的。
她抹淚仰首,對上一雙暖目。這人誰啊?
溫善的男人笑道:“我是南錢莊二當家,讓你久等了。”
她抽抽鼻子,想了會兒,很確定地說:“我剛剛才被南錢莊的大當家趕出來,那伙計攆我走的時候,沒說要我等你啊。”
“我還未告訴大哥要幫忙紀家,顯然紀老爺與紀夫人也尚未告訴你。”頓了頓,溫聲再道:“我是你爹找來經營寶貴坊的人,先前有事出城一趟,昨兒才回來。遲了兩個月,你受累了。”
她沒見過他,但出事前,爹爹的確曾嚷過要找個懂營商的人才,所以,是他?
“爹娘跟寶貴坊已經……已經沒有了。”眼眶一熱,才掉下的淚立即被接住。
他捏碎掌裡濕意,拍拍她的頭。“放心,從今而後,我會替你打理一切。”
她訝然睜眸,看他蹲在跟前分擔她內心的晦澀。
他像個兄長般拍她的背脊安慰,在她耳邊告訴她他的名字。
南若臨。
她輕吟著,然後,不知是已至極限還是出於看到希望,終於放聲哭泣,哇哇一陣哭累後,軟睡在他臂彎裡。
不用再煩,只需相信他,她快活過日就行。耳邊,依稀聽見他這麼說。
她才不信!哪可能忽然冒出個人來替她頂天。若天爺待她這般好,豈會奪走她雙親,任由紀家家業盡毀?
可是,從此她這愛哭的嬌弱性子,除了想起爹娘外,竟真沒再生過淚。
翩翩若臨,煦如春臨。她的日子,自與他相遇後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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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4 22:22:52
第一章
夜,沁涼如水,該是萬物俱歇的時刻,清鹿巷底的金虎園中,右側與隔壁紀府相通的梅林裡,一個人影邊扶著樹,緩而謹慎地往前。
“大哥不必多勸,我心意已決,暫時不回南家。”
人影停下腳步,與今晚眉月一般弧度的彎彎柳眉,因為聽見這道熟悉嗓音而顰起。
梅林之末的八角亭中,南若臨清顏帶笑,和緩堅定。
“年才剛過你大娘就趕你出府,是她不對,但你也不能真搬出來啊。”
“不搬,大娘心裡不舒服,她老提防我,何來寧日?”
南方磊被這話堵得一窒,只能嘆息。“她是不願意承認,要不早就能看出你無奪權意圖。按理說她也不過帶嫁妝來,真正振興南家的是爹,只要是爹的親生兒,都該能分到錢莊股權與財產,她不該總以為是她的。”
“南家能有今日,確實是大娘嫁妝的功勞,何況大娘這般做也是在維護您。”
“唉,罷了,她容不下你,你不待在府裡也好,就是要委屈你。”
“不委屈,但我娘就請大哥多照看著。”
“我自懂得,二娘的事你甭擔心。倒是你搬歸搬,錢莊裡的事不准擱下哪。”
南若臨苦笑。“您還沒休息夠麼?”
南方磊抬眉,旋即撫胸。“咳咳咳咳!其實……為兄上個月又嘔血了,大夫還是那句老話,過度操勞啊。若非如此,為兄哪舍得讓寶貝弟弟去惹銅臭?為兄本是希望自個兒操勞就好,無奈為兄這身子實在沒用……咳咳咳……”
“那我只好繼續擔著了。”無奈淺笑,招人備轎。“晚了,為您身子好,您還是先請回吧。”
南方磊笑得極是愉快。“阿臨果然愛護我,那我就不打擾了。”起身,臨前又回頭。“對了,我讓鐵護衛也跟來了,有他伴你,我安心些。”
“我會讓他留下。”
“就知道你聽話。”滿意點了頭,下一刻卻眸光閃爍,夾帶興味。“你哪邊宅子不買,偏挑上紀家隔壁,是為了那女娃娃吧?要不這麼華貴的宅子你怎肯買呢。”
南若臨微蹙眉頭。“曉笙都是能嫁人的年紀了,不是女娃娃。”
“你還知道她能嫁啦!”曖昧擠眼。“差五歲也不算多,何況那娃娃相貌生得好,性子又討人喜歡,你哪天決定要帶回府了,通知一聲,鳳冠、紅燭、紅莽袍,不勞你動一根指頭,為兄全給你辦置好。”
南若臨先是驚訝,而後笑出。“曉笙與我不是那般關系,何況日前還認了義兄妹,不是大哥想的那回事。”
“還認了義兄妹啊……嘖嘖,這是想把人綁在身邊,還是綁住你自個兒?”
“她雙親亡故又無親戚,需要有人照料,僅此而已,您別想太偏。”
“當局者迷,我不與你辯,就看你這君子要做到何時。”南方磊哈哈笑,離開時刻意駝背,記起來要多咳幾聲給他聽。
見那佝僂背影,南若臨不免失笑。送走人後坐回亭裡,徐徐飲酒。
鐵石入亭,見主子斜坐斟酒,正是愜意時分,卻也只能打斷。
“二少,林裡有人。”
南若臨將酒壺蓋子塞回。“多久了?”
“約莫一刻。”
聞言,林裡的紀曉笙一僵。她耳力本就極好,方才事情又全聽得一清二楚,除了女兒心受打擊外,還聽見南家家務事啊!思及此,忙走回紀宅——
“曉笙?”
唉,真真慘也。
南若臨已然踏葉而來,站在她左後方。
紀曉笙斂裙轉身,頷首施禮道:“二公子。”
南若臨淡笑。“既是義兄妹,怎不叫哥哥?”
“咳。”她眼神閃爍,低頭搔搔鼻子。“那個……我還叫不慣……”
“可我聽不慣。”
她不禁抬頭,傻愣愣對上他暖如春風的俊顏。
兩人結拜為義兄妹也才五天,這之前的兩年她都叫他二公子,哪是這麼容易改過來。
忽地,左掌竟被握住。
他理所當然道:“你眼力差,林子又暗,讓哥哥陪你走吧。”
“……咳,多謝哥哥。”
掌好燙。
是她發暈緣故,還是因為他喝了酒?
“不必謝。倒是你手挺涼,下回夜游記得多添件衣裳,要不我若與大哥再談下去,你可會著涼。”
“咳嗯……妹妹原是想上杏園摘花,聽見哥哥與大當家談話,全屬意外,哥哥莫怪啊。”
“三更摘花,曉笙挺有興致,但這習慣不好。”
“噯,我……再改改。”乖順點頭,想起五天前來這空園散步散得正暢快,剛巧遇上他搬來,驚愕之際,他提議結為兄妹,讓她又是一驚。
能更近他一些是好,但哪知今夜一聽,他是全把她當妹妹看。只是妹妹啊……
“金虎園往後就只有我與鐵石兩個男人,你別再亂闖才好。”
“是。要瞧男人自有相公堂子兔兒爺,曉笙哪敢打擾哥哥……”
“……你是真走進去了,還是走過而已?”
“呵,自然是經過,我沒忘記要保住大家閨秀的模樣啊。”這些年他擔心她無人管束,偶爾提聲叮嚀,要她至少不負紀姓。對她,對爹娘,他真是比誰都用心了。
他吁口氣。“那就好。”
她笑。妹妹又如何,她總是能獨占他的目光與關心,這就夠了。
“前些日子畫完樣圖,師娘就說從前的花樓姐妹手邊有罕見銀飾,問我要不要去看看,我不過是在去的路上順道瞧幾眼相公堂子門口而已。”
“梁師傅的夫人麼?”那就不至出亂子。安下心繼續邊走邊道:“既有暇上花街,那到李府應當不成問題了。”
“李府?”
“當今皇太後的娘家。如今李家作主的是皇太後妹妹,李太夫人。”
“若是那家,幼時我跟著娘去過幾回,李家兩位小姐都很喜歡娘做的首飾呢。”
“就是如此才出問題。”他笑,另有所指。
“唔,李太夫人猜出是我了?”
“還沒。但她打算狀告春曉閣侵占紀夫人遺物。梁師傅雖解釋首飾是他所做,但李太夫人不信,她清楚寶貴坊的師傅有幾分能耐。”
“唔,李家春曉閣惹不起啊……”她偏頭沉吟。“不如我去李府一趟,說明因由,只是哥哥得替我提防,別讓人把我的身分透露出去。”
他溫眸審慎,仿佛看著最貴重的秘密。
“你既同意,我會安排。”
“那曉笙就全靠哥哥了。”
他皺眉,看她像男孩子似地拱手作揖,那俯身時露出的白皙鵝頸,微微困擾了他。
“……已到紀府,你早歇,天亮前別再出房。”
“是。”紀曉笙直起身,卻只望見他的背影。
怎麼走這麼快?
疑惑地又瞧了一會兒,直到連點影子都望不見才回屋。
進門沒多久,薄門就響起兩聲。
“誰?”
“小的鐵石,奉二少命令,把杏花放在門口,請姑娘自取。二少交代,請姑娘早歇,切莫為樣圖傷神,花若謝了,傳人再送便是。”
“鐵護衛請留步。”開門,撲鼻一陣清香。“他知道我摘花是為樣圖?”
“二少說姑娘多半是新款要用杏花樣兒,想要參考,命我盡速送來,以免小姐掛心。”
她喜,齒頰生津。“請替我謝過哥哥,告訴他過幾日我便能交出樣圖。”
“是,小的告退。”
“嗯。”拾起杏枝嗅聞,雙眸染醉。“杏花清雅,卻遠不如哥哥的質氣呢……”
爾雅溫文,教她懸心啊。
李府。
南若臨暗自與李太夫人使了眼色,李太夫人隨即將送香茗的婢女遣下去。
“茶燙,當心別灑了。”
“多謝哥哥。”紀曉笙小心啜了口。
“唉,你父母雙亡又無兄弟姊妹,認個義兄也是好的。”李太夫人略知一二,乍聽這稱呼也就不意外,只是想起過往,感傷起來。
“蒙太夫人記得,曉笙真是福氣了,但望太夫人別再為難春曉閣呢。”
“我是瞧著春曉閣幾件東西像寶貴兒所做,以為東西被占才會興事,如今知道是誤會,當然就不刁難。倒是曉笙做出來的東西,與你娘所做真是像,不愧是母女呢!若你爹娘還在……唉,看看街上那些珠寶鋪,哪個能與你們紀家比擬!我老太婆實在懷念寶貴坊還興旺的日子哪。”
“其實太夫人想的沒錯,春曉閣的鳳凰簪、芙蓉篦,都是母親畫過的款樣,曉笙只改了幾處。”
“原來如此。難怪我一看便覺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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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4 22:23:03
第二章
南若臨捧茗淡哂。“春曉閣能有今日,全靠曉笙的聰慧與巧手,可惜我能力有限,無法讓曉笙的首飾聞名天下,幸得京裡如太夫人這般識貨的人不少,好東西才沒給埋沒。”
“噯,要揚名有何難啊,讓太後戴戴曉笙做的首飾,春曉閣的門檻還怕不給踏破嗎?這點事情,交給我老太婆去辦就行。”
她聽得心驚,卻見南若臨雅貴笑開,正要道謝了。“太夫人,宮裡用度都有專人張羅,要不也還有御用商號,您萬萬不可干礙內宮啊。”
“噯,瞧你說的!宮裡的首飾是由皇後指定的藍沁坊提供沒錯,但藍沁坊變不出新意,後宮早有不滿;上月姊姊已發話要內府采辦換間商號,我去春曉閣,為的也是幫忙看看,挑揀挑揀。”
“既是宮裡要用,可得謹慎。”南若臨側頭看她。“曉笙認為當今天下,哪間商號可擔重任?”
“這……”雖然覺得自家春曉閣當之無愧,但是她工作很繁重了呀。“第一珠寶鋪如何?”
“第一珠寶鋪?”南若臨徐緩揚聲,極溫潤地笑開,持平中肯道:“第一珠寶鋪立號三十年,做得也不錯,的確還算適合。”
李太夫人搖頭。“這可不是立號久就成。藍沁坊屹立百年還不久嗎?不仍是給換下來。要我說,久不久不是問題,要能入得了眼呀!要是這點,你們春曉閣就還不錯。”
“太夫人謬贊了,我們春曉閣小號小店的……”她不要哇!
“這樣吧,我這一鬧也給春曉閣生了不少事,總不能欺負你們小輩。我老太婆就修封信給太後,請她讓負責御店的秋公公上春曉閣轉轉,給他留個印像,之後若按往例辦起御店競賽,你們才不比老店吃虧。”
南若臨暖笑頷首。“勞太夫人費心,晚輩感激不盡。”
唉。“……謝太夫人。”
聲裡的沒精打采讓南若臨聽了出來,他旋即面露擔憂,一手貼她額上。
“曉笙不舒服?”
毅容清目在前,僅咫尺距離,她不爭氣地臉紅躲開。
“多半是連日畫樣圖忙累了吧。太夫人,可否讓若臨先帶曉笙回去,日後再來拜訪?”
“好好!身子不舒服就早些回去歇著,得空了再來看我老太婆啊。”李太夫人和藹擺手,讓兩個小輩拜別。
南若臨扶她離去,甫出廳堂便彎身抱起她。
“這個……哥哥,我還能走啦!而且……很多人在看哪!”
跟在後頭送客的管家、端盤婢女、掃地長工,沒一個不在瞧!
“你身子要緊。”南若臨嚴肅道,見她面紅如血,步伐更是加快。
她無奈嘆氣,把快丟光的臉埋靠他肩頭,胸口怦怦,心音好響。
唉,什麼時候他才會知道,他就是她三不五時發作的熱症根源啊?
以最快速度,南若臨直接將她送到順安醫館。
劉老大夫正巧從外頭回來,見紀曉笙被抱下車,滿面通紅又慌亂搖頭,立馬知道情況,笑呵呵道:“紀姑娘又受寒啦?”
“對!勞煩您,將那個……什麼花、什麼草的藥方開一開,也不必診啦,我喝完兩帖就會沒事,不敢耽誤大夫時間。”
南若臨蹙眉。“胡鬧。你這怕大夫的孩子心性要收收。”朝劉大夫頷首,請他瞧過。
見劉大夫滿面春風走來,她方寸慌亂,吶吶開口:“大……大夫……請您……咳,務必手下留情。”在大夫切脈時擠眉弄眼,不知情的人還當她極為痛苦,至少一旁的南若臨就神色困惱。
“哈!紀姑娘不用擔心,挨幾針就行了。姑娘近日過度操勞,虛耗身子,眼睛也有些干澀發紅,這針無論如何得扎。再說了,如此一來……南二爺不就會更照顧姑娘了嗎?”身為她的主治大夫,自當知道她熱症為何發作。
“這……”她牙一咬,豁命別過頭。“麻煩大夫了!”
診治完,南若臨親自送她回紀府,反覆交代她好好休息才回隔壁金虎園。
接下來三日,每回財嬸煎好藥送來,她聞著那難聞味道,舀起一匙匙黑水,想到這回不僅治“熱症”,還要補養身子眼睛,也只好硬著頭皮慢慢吞光。
某日深夜,兩名灰衣藍褲兵丁提著燈籠走過,渾然不覺有影子在櫛比鱗次的屋頂上翻飛進入剛巡視完的清鹿巷。
紀宅裡,紀曉笙仍在忙碌,筆下杏花維妙維肖,俏麗妝點在步搖上。
她挽袖拭汗,黛眉未解,又將紙揉成一團,重新攤張紙,窸窸窣窣地書。
喀啦。
她抬頭,還來不及反應,便被從窗口躍入的黑衣人蒙住雙眼。
“紀家就一對老僕,你要嚷了人來,咱可不保證他們會不會出事。”
“就是就是!你識相點,乖乖聽話,咱不會——哎呀,是盧老板,盧老板說他絕不會虧待你啦!所以你有什麼圖啊畫的,就一並帶上,跟咱們走吧!”
就知道沾上御店沒好事。
“圖都在桌上,大哥們要就拿去,別為難我與兩位老人家。”穩著聲,就怕他們去找財叔財嬸麻煩。
蒙頭大漢睇了眼,把桌上紙張拽入懷裡。
“這些沒畫完,還有其它的吧?藏哪了?”
一陣汗臭刺鼻,她忍住厭惡道:“東西……不在這裡。”
“不在?”
“我總要防人搶圖啊,所以平常都把圖藏在梅林邊的八角亭,那裡的石椅有機關,圖全在裡頭。”
“好!咱們帶你去取。你要敢使詭計,就別怪我趁那對老僕熟睡,往床鋪刺窟窿!”
兩個漢子問過涼亭地點,輕功伶俐,沒一會兒便攜著她到亭邊。
“嘔——嘔!”被顧得頭暈,紀曉笙單手捧胸,扶著不知是柱還是欄杆干嘔。
“咦?沒東西呀!喂,你是不是訛人啦!”年輕些的男嗓吼來。
“咳……椅身的龍形雕紋上有機關……用力按下便可打開暗格。”
在她身後挾持的漢子按捺不住。“你看著她,我來!”
“噯。”換年輕的來守。
大漢敲打一陣,不住抱怨,她只得道:“我來吧,石椅上的機關不好找,除我以外還沒人能開過。”
大漢幾度猶豫,還是解開她眼上黑布讓她動手。
一能視物,紀曉笙倒有幾分後悔。這兩人裹頭蒙面,從身形與露出的半張臉判斷,一是年約十七八的清瘦小哥,另一個是年過三十、滿懷不耐的魁梧壯漢,左邊眉梢還有道疤猙獰爬過。
“……我得雙手合抱才摸得出機關,勞煩這位小哥先放開我。”
大漢點頭,青年才松手。“我哥倆在你身後看著,你可別想跑哇。”
“我知道。”她戒慎蹲下,在椅面有三道刻痕的石椅旁假意探索。
這方位朝北,亭下就是陡坡,坡底是主宅東廊。
東廊之首有機要,裡頭另有秘道,若能到那裡,應可躲過。
紀曉笙心跳如擂鼓,訝呼:“咦!怎打不開?明明是這裡呀,莫不是機關卡住了?兩位大哥能否過來瞧瞧?我力氣太小……”
“好好,我看看啊,是龍爪鑲金的地方?”
“對,往第三根爪子按,應當可以開的。”
“噫——噫——唉唷,沒動靜啦!哥,我力氣不夠,換你試試。”
“沒用的東西!都讓遠些!”
紀曉笙被推到一邊。
伴著渾厚低咆與怒罵,那兩人正白忙著,此時不逃,更待何時!
她往後一縱,滾落坡底,聽見男人驚怒聲,更是爬起往廊前奔。
後頭有足踢風,凜凜咻聲如鬼追索。不過眨眼,身後已有人落地!
“臭女人!看你往哪逃!”
她尖叫著,邊跑手一邊沿牆亂探,總算摸到暗門跌進牆後鬥室。
秘室關上的那瞬,大漢差點兒就掰住門了。
怦怦怦!是她的心音;砰砰砰,是有人大力撾牆!
哪裡是歇氣的時候!秘道……秘道在哪啊?先前誤闖進來,記得是在地上發現機關,有凹處的一塊木板可以拉起——有了!
正要鑽入,便聽外頭傳來慘嚎。
叩叩。外頭靜悄。
情勢未明,她蹲在土階上,半個身子先跨入秘道,隨時准備躲入。
叩叩。又響兩聲,這回有人說話了。
“曉笙?曉笙可在裡頭?”
這聲音!她半帶哭音地喊回去:“哥哥……是哥哥麼?”
“是我。鐵石已制伏那兩人,除此外可還有其他匪賊?”
“就……就那兩個人。”嗚嗚,他來了,她沒想他會來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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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4 22:23:25
第三章
又是砰砰一陣,他略帶焦急。
“牆打不開!”
“用蠻的不行。哥哥仔細摸,牆上有一條浮線,從人肩高之處,往那線左方三寸朝裡推。”語畢,塵埃撲鼻。
她舉袖掩面,下一瞬已被掖起。
她幾乎以為會被抱住,可他沒有,只是抬起她臉審度。
不過……光見他而帶薄怒,便足夠了。
“沒事兒。”她笑,要讓他安心地甜甜笑開。
南若臨面色一緊。“他們可有對你無禮?”
“無禮?”低頭瞧,衣服凌亂,草葉沾身,還有幾處給勾破了,難怪他想偏啊。
“沒有。這是滾下坡時弄的。他們是盧老板派來的人,還不敢讓我有太大損傷。”
“盧老板?第一珠寶鋪麼……”見她臉上肘際都有擦傷,霍地眯眸,很快定下主意。
“事情弄清楚前你先別回紀府,留下來,至少金虎園有鐵石在。”紀家沒落後就只剩她與一對老僕,他不可能放心。
“好,聽哥哥的。”她笑,讓他扶出秘室。尋常有姑娘故意在他跟前跌倒,他也會扶一把,但這般小心,面上帶憂,放緩步伐配合,除了她,還沒哪個女子有幸能享呢。
“呵呵……”某人瞧來,她忙假咳兩聲。“咳嗯!哥哥今夜怎在府裡?雙月十五,你該在錢莊核帳的。”
南若臨愣了愣。今日是提早回來沒錯。驀地,連自己也意外地微沉臉色。
“曉笙該不會是當我府裡沒人,誰也不至連累才逃過來?”
“我……是盼著鐵護衛在……他耳力好,應當能發現趕來幫忙,要不也還有這秘道……我可一點也不想聽話,把屬於哥哥、屬於咱們春曉閣的圖交出去啊。”
“曉笙的確冰雪聰明。既然你比我還熟這宅子,那就不必我帶路了。”莫名氣悶。是因為氣她危急時沒先想到他?還是氣自己的確不擅武、不能幫忙的事實?
他沉眸,迷糊了。
“這哪行!自這宅主人搬走,我頂多溜來花園散步,鮮少逛到廂院,哥哥要是扔下我,我會迷路的。”
他凝睇,廊沿下一排光暈籠罩,益發添暖他容色。
瞧她無礙,又逕自對自己笑,他不覺揚唇,任她挽住臂膀,領她到書齋將人安置好。
“這是鐵石常用的傷藥,先頂著,明日再請大夫過府。”
紀曉笙接過藥盒。
他的黑眸裡有她,因為關心,情態溫文真摯,令她有些心癢,體氣泛臊,臉上微微地又熱起來。
“二少,紀姑娘。”鐵石在門外喚了聲,即便門開著也沒敢擅入。
“說。”南若臨淡應,挪身擋住她的傷臉。
紀曉笙萬般慶幸被打斷。
萬一這時撲倒他,還怎麼借著合伙人、義妹的身份,名正言順賴住他不放?總是又渴望又小心翼翼,掙扎著不敢泄露情意,就怕一個不小心,連理由都失去,她就是這樣看著他兩年啊!
“那兩人已鎖在柴房,又給服了軟筋散,應當無法脫逃。”
“好。明日再把人送兵馬司,先下去。”
“是。”
鐵石離開後,南若臨端來銅盆與面巾。
見他擰布,紀曉笙黯然撫面。“哥哥說實話,我臉是不是腫得不能見人了?”方才滾下坡時撞了好幾下呀。
“沒事。”瞅過那抬手面露的前臂,凝脂玉膚又青又紅,擦傷無數,他眉心又擰起。“我獨身搬來,飲食起居也只有鐵石照料,這裡沒丫鬟,一些女孩子家的事情,你得先自己動手。”說完將布遞給她。
她接過,邊擦著臉道:“我是能自個兒來,但這身衣服……”
他眯眸,審過她周身,想著哪件衣衫能容下她窈窕身段,驀地,臉龐竟有些微熱,急忙落下一句:“我去拿件長衫。”
南若臨撩袍出去,留她在原處燒紅了臉。
長衫!
他到底知不知道這對懷春的少女心有多大影響?
嘴兒開闔,像漣漪似地越漾越大,呵呵發傻,再聽見腳步聲才正襟危坐。
南若臨將衣服擱下,已無它想,猶疑問:“你在跟誰說話?”
“咳,我在感謝爹娘保佑我今晚平安。”
他皺眉,不予置評。“這宅子只打掃了幾間房,短時間沒法清出客房來。屏風後的內室裡有床,你先將就,改日再換。”
“可這是書房,你要用吧?我就算到客房歇也沒關系的,或者先回紀府……”
“不行。紀府跟客房都不在我眼皮下,我得看著你才安心。”
“那……”
他走到桌案,拍拍高疊到胸前的帳簿,舒緩笑開。
“十五核帳日,如今三更已過,曉笙要我徹夜不睡嗎?”
“我、我不吵哥哥就是。”乖乖抱起衣服,幾乎落荒而逃地躲進內室。
雖然有牆有屏,但還是離他好近哪。
唉呀呀,今夜哪睡得著!光是他翻頁的寒車聲音,都會令她胡思亂想呢。
一夜輾轉反側,翌日,紀曉笙醒來已是正午。
窗欞邊,一個紅衣姑娘撐頭瞌睡,那頭點啊點,越發低垂,都快撞上幾案了。
咚!
“唉!”紀曉笙快步去救,卻仍不及。
姑娘睜開惺忪眼兒,一看清便嚇了跳。
“小姐,您醒了……”囁嚅福身。“小的紅玉,是二少爺派來服侍小姐的。我、我一大早被從南家帶來,又忙了許多事,真不是故意要睡的!請小姐原諒……”
她沒吭聲,好奇打量這才豆蔻年華的小丫鬟,豈料紅玉提裙就跪下去。
“你這是做什麼?別跪別跪啊!”
“小姐不說話,不是要紅玉領罰嗎?”鹿兒似的眼已然濕漉。
“我是瞧你可愛,多看一會兒嘛!你別怕,我呀,不罰人也不罵人的。”
“真的?可在南家,奴才打瞌睡、偷了懶,都要杖罰的。這裡雖是二少爺的宅子,但也是南家,所以小姐還是罵我吧,要不紅玉往後日子只會不好過。”
“南家管教下人這麼可怕呀……”紀曉笙蹲下與她面對面,瞧她懼怕地揪裙,那小拳指節粗大,是長期勞動下來有的。眸微微一眯,翻過紅玉掌心,在她嚇得抽氣時又放開,已記住她手上有數道紅痕。“在南家,二少爺罰人嗎?”
“二少爺不罰。但總管說主子隨和,我們下人更得管好自己。”
“嗯,的確是如此。”見紅玉仍驚懼,索性略帶安撫地笑道:“但是呢,他也不是總隨和的唷!像我貪懶,老不按時繳圖,逼得他萬不得已,天天追在我後頭跑,那臉色啊……”又無奈又拿她沒辦法,罕見的苦惱。
“嘻,我不告訴你。”
南若臨進來,聽見最後一句,不禁揚眉。紅玉已看見他,忙起身問安。
“紅玉給二少爺請安。”
“好。”應了聲,扶紀曉笙起來,審度過她面上烏青與白藥混雜的凌亂色彩。
她慣常晏起,這會兒黑發仍瀑垂直下,柔順披在衣襟兩側。他不禁想像了下那發當真落在他胸膛的模樣……
是因為讓她穿著他的衣衫,才令他神思綺麗起來麼?
他搖頭,暗罵自己胡想,拉回神。
“咳,曉笙方才和紅玉談什麼?”
“嗯。”談你啊。淡笑不語,將這份甜放在心裡獨嘗,轉了話頭道:“哥哥,我住這兒的日子,紅玉可否給我?這些年我身邊就財叔財嬸,都沒能使喚玲瓏的小丫頭呢!等我搬回紀家了,再把她調回南府,如何?”
眨眨秋波水眸,要紅玉安心,紅玉卻是眼裡落淚,知道她是要讓自己暫時離開南家。
南若臨畢竟深知府裡處處嚴謹,和藹一笑道:“也好。南家不缺人,紅玉趁此機會透透氣吧,也幫我看著小姐。”
“是,紅玉會好好做事的,謝二少爺,謝謝小姐。”感激滿溢地朝兩人福過身子,尤其懇切地謝過紀曉笙。
“曉笙也多謝哥哥了。”拍拍紅玉手背,大方落坐,不謹慎撞到傷處,又挪了挪臀,卻見南若臨揚眉。“咳,給哥哥見笑了,是說哥哥找我有事?”
“還需有事?我就不能純是來瞧你?”
“啊,我也想這麼以為啊,不過平時這時候哥哥應該在南錢莊才對,大當家不見日落不放人的。”
挑眉睇她,有什麼掠過心底。昨夜,她也清楚記得他該在錢莊核帳。
她知悉他,但這也是兩人相處兩年的緣故吧?他笑,想這妹子常犯糊塗,卻也會心細關懷兄長,不枉他疼她,跟著坐下說明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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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4 22:23:36
第四章
“帶你到李府前,我先去會過李太夫人,請她別泄漏你身份,春曉閣當家制師不是梁師父而是你這件事,是一個送茶丫鬟說出去的。”
“她把消息賣了,所以盧老板才來綁我?”
“還不只賣給一人。”
紀曉笙略驚,聽他續接道:“今早我讓紅玉回紀家收拾你的東西,你房裡亂成一團,所有櫥櫃、抽屜皆被翻找過。鐵石問了那兩人,不是他們做的,盧老板除他倆外也沒再派人,許是其他老板。御店爭奪在即,大伙兒都想網羅最好的制師,做出最好的首飾,你得小心。”
“所以現在京裡的珠寶鋪都在找我?”
“沒全部也有一半。那送茶丫鬟是在鋪裡跟盧老板說話,周圍多少客人同行,數也數不清。”
“唔……”她咬著手指,回過神又忙放下,見南若臨端凝自己,尷尬笑幾聲。
這舉動是爹娘出事、帳房卷款逃跑後才開始有的,那時她入夜都睡不著,滿腦子就怕會斷了師傅們的生計,過度煩憂的後果,便是至今入夜難眠,總要近天明才能睡沉。
南若臨面色柔煦。“我以為你早戒了這習慣。”
“是戒了啊。”他開始幫她後便沒再有過。
但這會兒手還是抖著。人怕出名豬怕肥,她是太怕了吧?
“你爹娘的意外,不會發生在你身上。”
黑黝黝的眸堅定地看著她,執著不讓的姿態,與她爹創寶貴坊時是一樣的。
兩年前若不是有人來搶圖,意外引發火災,她爹娘還會在,寶貴坊還會在,只會吃喝玩樂的紀曉笙還會在。
忽地,一陣酸熱竄上鼻腔。啊啊,糟了……
忙別過頭嚷道:“唉呀,都午時了,我好餓啦!紅玉,我的午膳呢?”
“是,紅玉這就去准備。”
紅玉走後,她仍是沒轉過臉。
紅眼眶,濕淚痕,怎麼也不想讓他瞧見的,多醜啊。
南若臨不語,原要安撫的手探出去了,卻又猶豫隱忍,在她肩上成拳收回。
片刻後,她淚稍止,往臉上抹了抹。
“……負責選御店的秋公公已公告下月十五於春棠酒樓競賽,有意角逐的商號可攜一套首飾前往。在這之前,你最好別出門。”
“好。”
“至於昨夜那兩人,我已請兵馬司先關押,要審應當會等選店過後,這樣你可安心?”
她破涕為笑,總算瞧他。
“哥哥做事,我哪回不安心的?”
見她復又開朗,南若臨清徐笑開。
“紅玉已將客房整理好,你隨時能搬去。我先回錢莊,你若自覺眼力還行,不妨畫畫競賽用的首飾圖稿,但切記,每半時辰得休息一回。”
“半時辰就歇,要到哪時才畫得完……”他雖總要她少用點眼,想好再動筆,可她就是只會邊畫邊想啊。
“曉笙就不讓我省心嗎?昨夜核帳,今天催款,還得處理數十件的物保放款……你要我將這些都帶回來,邊盯著你邊做?”
“……我聽話就是。但萬一你回來見不到樣圖,可別說我貪懶喔。”
南若臨挑眉徐笑。“若像上回那般耽誤鍛造房鑄造日期,至多就是春曉閣新款晚些推出;但要是誤了宮裡用需,咱們恐怕擔待不起。所以,你記得拿紙鎮將圖壓在桌上,別又被風吹了。”
“咳咳!我知道了。”她心虛,送他走後連吃飯都不敢,立馬趕工,總要紅玉提醒才記得要休息。這樣連續三五日,在金虎園的日子便在想款式中匆匆過了。
幾日後。
“小姐,您要不要睡會兒?”
睡?她也想啊,不過樣圖老畫不好,她哪能休息?為了樣圖,她甚至還瞞著某人在半夜爬起作畫呢。
紀曉笙嘆氣,飲口黃連茶,最近她都靠這麻舌苦味醒腦。
“嗯——”吐吐舌,精神又來,鋪整白紙,指間轉筆,刷刷便勾出雲篦形樣,正待大肆揮毫,鐵石卻站在外頭敲窗。
“鐵護衛?怎麼不進來?”
“小的只是來通報有人上門,請姑娘小心些。”
“又是綁我的?”這幾天夜裡鐵石打退多少人,真是數也數不清。
“難說。人剛在門口下轎。二少交代過,不管翻牆還是走正門,即便是姑娘相熟之人也得小心。”
“好。謝謝鐵護衛提醒。紅玉你去看看,前頭是不是有找我的客人。”
“是。”
紅玉才去不久,郎便不請自來。
一個翩翩佳公子搖扇直走進她寢房,剛見她就是一聲妹子。
“小姐,對不住,我攔不下這位公子。”紅玉愧疚道。
“我與曉笙妹子是青梅竹馬,關系並不一般……”
“懷譽哥。”忙將圖蓋住,請紅玉收好。“怎有空來?”
聞懷譽盯著紅玉捧圖出去,直到紀曉笙哼了哼才硬生生收回目光。
“咳,往常一年才見你一面,不能聯絡情誼,我想了想,覺得……不好,所以就來了。”
“就算如此,那也該上紀府,怎會來金虎園?”
“喔,是我們掌櫃說……”
“掌櫃?”
“咳咳!是我剛去過紀家,結果財叔說你搬到義兄家裡,我這才知道你認南二爺當義兄。有南錢莊當後台,你又是制——咳嗯!總之許久不見妹子,許多事都變啦……就……就不知咱們打小訂的娃娃親,變了沒?”
那是啥鬼?
“……懷譽哥跟我說笑嗎?哪來的娃娃親。”
南若臨一腳跨進就聽見這幾句,不免提高聲量。
“曉笙訂過親了?”
“哥哥!”她立刻偎去。“我壓根兒沒聽爹娘提過,可懷譽哥偏說有。”
“聞公子。”南若臨拱手一揖,彼此見過禮後才肅起神色。
“聞公子與曉笙訂親一事,可否詳實說來?我雖非她親兄,但此等大事,仍須有人為她作主。”
“欽,是……那個……”聞懷譽面紅耳赤地招人呈上紫木錦盒。“這裡頭有紀家給的玉佩,還有曉笙未足歲的兜兒,是我們娘親私下結訂的親事……”
她暈!娘怎會鬧這一樁卻沒告訴她?
“我可否看看?”南若臨斯文問,負在背後的手卻緊握,點頭揚顎要鐵石去拿。
鐵石從小廝手裡接過盒子,緊扣一番才遞出。
南若臨打開,煦笑。
“看來聞公子是弄錯了,碎屑怎能當成信物?”
“怎、怎麼可能!”聞懷譽立馬搶過,卻是碎屑沒錯。
“裡頭分明是……分明是……”又綠又紅的晶瑩與絲緞粉末,原該是信物沒錯啊!朝鐵石望,鐵石早無辜木訥站在一旁。
“哈哈……原來……早跟爹娘說過不能再不義……這下也好,省得報應。”
她聞言卻是生疑。“懷譽哥在說什麼?兩年前出亂子,所有同行只有聞家肯幫忙,那可是大大的夠義氣,曉笙至今不敢忘呢。”
“喔,那次御店競賽……都怪藍沁坊無能,若我們做得好就用不著辦競賽,也就不會有人搶圖,更不會引起火勢害你爹娘喪命……甚至今日你也不用躲躲藏藏隱瞞身份……哈!都怪聞家啊!”明明沒喝酒,他卻大白天就覺恍惚,又哭又笑,悲喜交雜。
“懷譽哥,你……是因為准備競賽太累了吧?我近日也快瘋了,可還能撐住,你要挺著啊。”
聞懷譽擺手,干干笑兩聲。“不是競賽,是……是我心裡一直壓著話,一直想告訴你啊……”
南若臨皺眉,眼明手快撈住聞懷譽朝她撲過去的身子,直接將人往門口帶。
“聞公子還是先請回,等日後清醒些了再來金虎園。”
“哈,南二爺,你知道吧?你知道的,是吧?”
“聞公子在胡言亂語了,如今競賽在即,不論哪家商號都該謹言慎行,尤其聞公子代表藍沁坊,更應該注意。”
“哈哈,果然是南家人,這麼重要的事,你身為義兄卻沒告訴她,是為了要她安穩畫圖,好維持春曉閣生意嗎?”
“聞公子,請慎言!”凝目望向鐵石,要他快把人扔出去。
鐵石領命,快步去扛起聞懷譽。
“等等!”她再笨也聽得出事有蹊蹺。“放下懷譽哥。”
“曉笙,聞公子累了。”
“哥哥沒告訴我的是什麼?明知卻瞞著我的是什麼?”
在她面前,初次感到為難。“相信我,你不會想知道的。”
“……是純粹不想讓我知道,還是料定我聽了會後悔?”
“兩者都是理由。”他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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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4 22:23:50
第五章
不會吧?看懷譽哥這模樣,她不得不聯想起來……
兩年前競賽,寶貴坊因事棄權,好幾個月後她才知道是藍沁坊拿回御店,至於靠哪套首飾奪魁,卻聽說藍沁坊直接把東西送入宮,不讓人賞……
她不敢相信,但仍聽見自己的聲音震顫道:“當年來奪圖的……是聞家?”
聞懷譽哽咽。
“曉笙?我聞家……我爹娘……對不起你啊!”
“真是聞家……那麼撞翻燭火……也不是意外?”
“是意外!是意外!我爹本來就只是覬覦紀姨的圖而已。藍沁坊當了一甲子御店,被撇下來,面子掛不住啊!我爹是真沒想要紀叔紀姨死,而且他也因為愧疚,才早早把藍沁坊交給我接手。這回是我無能,把藍沁坊弄得又要被撤……我是真沒辦法了,加上傳出你是制師的消息,娘才說要把你娶進門為聞家所用……”
她聞言,身子搖搖欲墜,南若臨趕緊扶住她。
“紅玉,送聞公子出去,不論誰來都別再放行。”
“啊。”紅玉開門請人。
聞懷譽雖仍欲留,但見紀曉笙撫額,一副傷心難耐,也不敢再打擾。
原本亂哄哄的內室,在紅玉跟鐵石也走後,只剩兩人輕輕的呼息聲。
沒人看了,除了真心相信的他,沒外人了。
她失魂落魄地一直掉淚,不知道什麼時候,他說了句:“都過去了。”
她一愣,旋即哇哇哭得喉聲都啞掉。
“你眼力已經不好,再哭會傷眼。乖,不哭。”
“嗚——你壞!你早就知道!早就知道……卻不告訴我……嗚……”
他嘆氣,環住她肩背安撫。
“找到你之後的一個月,我幫你四處打理,不久便覺事有蹊蹺,動用南家人手去查,不久也就查清楚了。只是那時你情緒尚不穩,我只能先把這事壓著,然後……咳,略施薄懲。”
“嗯?”淚止住,吸吸鼻子。“哥哥做了什麼?”
他掩嘴轉開臉,有些後悔當時壓不住脾氣讓聞家損失大筆田產。
這兩年內聞家無財力挽回藍沁坊頹勢,與他脫不了干系。
“一些錢莊常用手腕,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她張大眼。為了爹娘,他耍了連自個兒也不願提的伎倆嗎?對自家二老,他是真往心裡擺……
她忽地摟緊他腰身,小小了他一跳。
“哥哥都替我報仇了,我就不……不再去為難聞伯伯。”
“嗯。”指端別過柔絲,輕輕摟著。“你爹娘也不會願見你與他們撕破臉。”
他能猜出寬厚樸實的紀氏夫妻會如何處理這事,也料想得到他們不會願意女兒染髒手,任何仇怨都絕非他們所望。但兩年前,見她乍失怙恃,脆弱如碎瓷,他實在心疼,益發地抑不住憤怒……結果,造成僅有的一回失控,為了她。
“小姐,要不要紅玉回南府拿些冰塊來呀?您眼睛還是好腫呢。”
“不用了……”紀曉笙有氣無力道,邊拿著浸冷布巾敷眼,懊悔自己鬧得太過,哭得聲如老嫗,這要幾天才會好?哼哼唉唉,一天就這麼荒廢,圖都沒畫啊!
“小姐還在哭麼?”
“沒有了,就是昨日哭得太厲害,喊著頭疼、不舒服。”紅玉細聲回話。
“嗯。”
細細交談自門口傳來。
頂著紅腫魚眼,紀曉笙現身,努力展現精神,卻仍慘澹。
“哥哥別擔心,再過幾日眼睛就消腫了,只是樣圖恐怕要再晚點……”
南若臨淡笑,揚顎點過她與紅玉。
“你們倆互換衣衫吧,等會兒出門。”
“出……我臉色這般難看,出門很嚇人啦!何況想綁我的人可多著……”
他又笑。“你待車裡頭,別出來就行。”
她噘嘴,南若臨含笑輕敲她頭,給她三刻鐘准備五天份的行囊。
半時辰後,紀曉笙依紅玉教導,垂頭像個小婢似跟在南若臨身後上車。
駕車的是鐵石,但紅玉沒跟上,被南若臨命令先回南家,至於馬車則是外頭租借,無南家紋飾。
“唔,神神秘秘地,究竟是要去哪?”她問,南若臨卻笑而不答。
馬車晃啊晃,出了京西城門又往南行兩天。
直到走上一條只有兩道轍痕的碧茵小徑,她才曉得要去紀家墳地。
一到三歧坡,紀曉笙兩汪熱淚又來。
南若臨由她去哭,先到墓前恭謹地合十跪拜。
見他如此,她吸鼻子收淚,與他一同拜完後,兩人齊挽袖除草。
“哥哥怎麼想帶我來?”
“金虎園太熱鬧,不如這兒偏遠無人煙,安靜多了,你也好專意畫圖。”
為圖嗎?依他體貼,多半是想帶她來見爹娘吧。
就算冒險,他還是先要顧全她的心。嗚,他讓她又想哭了……
南若臨感懷地盯著墓。
“雖然緣分不夠,但你爹娘給了我機會。南家庶子的身份無法施展,只能待在錢莊為大哥做事,然而做得再久,費再多心,主事位置永遠不會是我;你爹娘清楚這些,所以找上我。他們兩位耐心與我琢磨,對我真誠以待,信付不疑,這知遇之恩,實在叫我無以回報。”
“哥哥還真是重情重義守約定啊……”雖然動容,卻備感委屈。
因為爹娘,他來找她,可什麼時候他才能忘了恩義,用另種眼光看她?
這小媳婦語氣,讓他不禁把目光轉到她身上。
“曉笙你……”
南若臨話說一半,霍地眯眸抬頭。
“怎麼了?”紀曉笙順著看過去,目瞪口呆。
遠方林裡射出一團黑物,正咻咻往這飛來,依那越近張得越大的形狀看來,像是——
網子?
半畝田大的巨網猝不及防落下,連離墓遠些的鐵石也一並被罩進網裡。
南若臨只能先護住她,撐肘抬起身子,被巨網重量衝擊得有些暈眩。
“……曉笙?沒事麼?”
紀曉笙鑽出他的胸懷,一瞧頭頂黑網忍不住啐罵:“一定是哪家鋪老板指使的!不去好好鍛煉金銀寶石,追來搞這捕魚的行徑干麼!”
見鐵石抽刀割網,割得臉色紅脹,南若臨不禁擔心。
“割不開嗎?”
“是。這看來像江湖專事找人的五湖眾所用的捕人網,韌性十足,一般刀劍不易破壞。”
“連江湖人都請來……”南若臨神色略緊,沒想到竟有人對紀曉笙執著至此,他太低估御店引出的貪婪人心。
“那、那怎麼辦?”她哀哀叫。
“別慌。等會兒他們要什麼,都答應下來就是。”
南若臨肅穆望向林邊,走來的幾人除了藍衣面生漢子外,還有就是珠光寶氣、非綾羅綢緞不穿的盧老板。
紀曉笙頓時來氣。
“又是盧老板!您不好好在家養胎,還想做啥子?”
盧老板聽了,肥碩下巴抖了抖,努力縮回挺出的十月大肚,不見減小後更怒。
“哼,姓紀的丫頭愛逞口舌是吧!來啊!把那女的抓出來!其余的扔江裡喂魚!”
“這不行。”為首的五湖眾門人道:“五湖眾只找人,其余不管。何況您把南家二少扔入江,南家當家絕不會坐視不理,屆時您的第一珠寶鋪恐怕逃不過糾纏。”
盧老板冷顫,知道這句糾纏還算客氣。依南大當家的厲害手段,只怕帶著一家人逃到天邊都翻不出他的五指山。
“咳,那至少也得把人綁起來。”
為首的冷毅漢子點頭,讓門人點麻穴綁人再收起大網,確認三人只能聽憑盧老板發落。
“余下事情可與五湖眾無關了,還請諸位記住。至於尾款,過幾日會有人上門去收,盧老板可要准備好。”
盧老板點頭應好,也沒敢多惹江湖人。
“喂喂,這太過分了吧!萬一我們被殺,幾位大哥以為能逃離刑責嗎?”
為首的門人緩緩側首。
“本門安危,不需姑娘掛心。”冷酷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紀曉笙氣呼呼。
“百年前戰亂,皇家還請過五湖眾幫忙尋找流落民間的皇族,他們與各處官府交好,尋常人奈何不了他們的。”南若臨持靜道。
“就因為他們,我們得當俎上肉?官府不拘束五湖眾,根本是草菅人命——”
“哼,這就是權勢!你這丫頭既然知道出逃無望,早點兒乖乖聽話吧!若肯答應為我畫圖,我保你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若不肯……嘿嘿嘿……”摩拳霍霍,一副饞樣,肥短食指勾起她下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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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4 22:24:15
第六章
“早就聽說你長得標致,這樣一看,還真是個美人兒啊……”
紀曉笙怒瞪,張口一咬。
盧老板哇哇慘嚎,痛得肥臉猙獰,一巴掌要揮過去時,紀曉笙才為了閃躲松口,那手指已像剛灌好的新鮮肥腸般紅通通。
“呸!好惡心!”紀曉笙不住地往一旁干咳。
盧老板見狀,更怒紅了眼,提腳踹來,落在橫撲來的南若臨身一上。
南若臨劍眉皺起,俊面略有疼痛,但仍是堅毅道:“盧老板若……咳,傷了曉笙,她如何制圖?再說,我要是出事,我大哥也不會善罷甘休。您要的只是圖,實在不必為此犯上南錢莊又吃上官司。”
“哼!你願意把這娃娃的圖都讓出來?”
“不行!我不要!”紀曉笙不滿地噘嘴。
“噓,別亂來,交給我就是。”南若臨坐直,正色剖析:“如曉笙說的,春曉閣仍要做生意,圖不能全交給盧老板。但依我推測,您接連兩次找上曉笙,為的應該是御店競賽。若是如此,在接下來日子裡,曉笙會全心制圖,您可自其中挑走一幅。”
盧老板挑眉。“你們春曉閣也要參賽,哪可能任我把好的圖挑走?”
“盧老板有所不知,曉笙所畫的款樣幅幅精采,制作也極難,您挑得走,還不一定能做得出。況且失了一幅,春曉閣損失並不大,就算因此輸了御店競賽,也不過是繼續眼前的日子。再說春曉閣立號兩年,經驗不足,要接皇家生意的確勉強,此次參加是姑且一試,還不敢妄想與各大鋪子爭奪。”
“哼,聽來倒像是為了平安啥都不顧啦。”盧老板橫眼過去。
南若臨適意淡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方才所言盧老板若同意,還請放了我們,繳圖期限前再來金虎園挑圖便是。”
“你當我不知你會把好圖樣藏起來?”睥睨哼了哼。
“這樣不行,紀家丫頭得在我眼前畫圖,干脆就在我店裡頭畫,所有圖我都要先瞧過。”
“盧老板,把圖給你,我們已經夠委屈羅,再把我鎖在第一珠寶鋪,根本是罪上加罪,你想蹲牢啊?”
盧老板獰笑。“這倒是提醒我,競賽結束之前千萬不能放你走,免得你不安分,把我的罪狀泄漏出去。”
“唔。”紀曉笙簡直想咬掉自己舌頭。“我、我說笑的啦,而且……春曉閣都報名了,我卻沒去露臉,負責的秋公公一定會覺得奇怪,說不得……說不得還會找人查。”
“曉笙說的沒錯。”南若臨肅容。“想必盧老板也聽說過,因李太夫人之故,秋公公日前已來過春曉閣。既有上頭交代,競賽當日秋公公對春曉閣勢必會格外注意,若負責制師不出現,恐怕會引人揣想,如此於盧老板也不利。還是依我所況,我們給圖,您放人,咱兩方約定好,都別泄漏此事;至於競賽,就以兩家師傅的手藝決高下,如何?”
“鬼才信你會這麼好心!”粗魯提起紀曉笙。“這女娃我帶走,競賽那日再放人,若敢去報官還是領人來,我就讓人先往她咽喉劃一刀!聽清楚了沒!”
“哥哥!”她驚惶求助,卻見南若臨青著臉,沒有任何舉動。“哥哥?”俊面猝然沉痛,在她掙扎不肯被盧老板拉走時嘶啞道:“聽話,別做傻事。”
“可是……”
“就當在家裡一般畫畫兒就好,乖。”
“我不要!”扭著身軀,她急切懇求:“盧老板,你要什麼我都給了,請別……別……”別讓她與他分開啊。
水眸汪汪,卻是沒敢把話說全,守了兩年的邊築,轟然垮下。
南若臨見她凄惻,那情愫真切直白,不禁神思一震,眸裡掠過雜然顏色。
盧老板瞧出不尋常,嘿嘿笑兩聲,更知不能放了紀曉笙,拽著她道:“還不快走!”贏下御店後就算被鳴鼓提告,只消咬定是春曉閣不服輸冤枉好人,再去賄賂官府,耍耍御店威風,多半可安然無恙。
哼!從此第一珠寶鋪如日中天,有皇家撐腰,還怕南家那個領頭!
“不快走做啥子!快!”
“等等!我哥哥……至少解了他們身上繩子啊!”
“入夜以後,自然有豺狼虎豹來替他們解,哈哈!”
她紀曉笙是螻蟻,是任人壓榨的螻蟻。
被帶到第一珠寶鋪後,她被關在三樓面街的房間。盧老板找了孔武有力的婢女玉翠日夜看守,連她一天吃幾頓飯、上幾回茅房、筆沾過幾次墨、畫了幾張圖,全要呈報,嚴謹得連一根發絲兒、一張字條都無法送離房間。
眼看底下人潮往來,卻無法呼救,真是悶極。
“唉。”百無聊賴地轉著筆,忽然砰地一聲,門被推開,盧老板氣衝衝走來拽起她,舉到她而前的圖,正是她這兩天的拙作。
“這什麼東西!給我認真點畫!”
“唔,我已經用心了……”驚怕下還能想出款式花樣,很不容易了。
“用心?哼!是不想活吧?玉翠,明兒起她一天畫不出春曉閣那般水平,就一天剪她一撮發!我倒要看看,你要花多久時間才能畫出好東西!”
她傻了眼,只見玉翠幸災樂禍地從抽屜裡取出剪子放櫃上。
盧老板鼻子又哼,看她怕了才滿意地砰砰響甩門走人。
紀曉笙從椅子上滑下。
“不會……真要剪吧?”雖說比起直接殺她,剪發壓根兒算不上什麼?
玉翠正虎視眈眈盯著她頭發,嚇得她寒毛豎直。
這丫頭粗暴不輸男人,真下得了手的!她趕忙爬起,抓來紙筆咬牙拼命構圖。
開玩笑!頭發啦,剪光了她怎麼見人!
第三日晚上,紀曉笙累趴在桌上睡著,忽聞一聲撞擊,抬起惺忪臉蛋。
玉翠正殘酷笑著站在窗邊。
“唔……什麼聲音?”
玉翠笑而不答,將窗鎖上後,開門交代外頭小廝幾句。
沒一會兒,下頭便傳來交談,但隔得太遠,她一句都沒聽清,只從忽大忽小的聲量知道有人在爭執。
紀曉笙猝然睜大眼。“是不是有人要爬窗進來?”
依鐵護衛武功,說不定能上這三樓,那麼那砰響是……
“你把人推下去了?”
玉翠殘佞地拿鐵鏈穿過窗格推環,還加了個掛鎖。
“不……不會吧?那人有沒有事?”急匆匆抓住玉翠胳臂問,卻被甩開。
玉翠怒目而視,任憑她怎麼求都不吭一聲,正當她懷疑玉翠是啞巴時,房門又碰地被打開,不用想也知道來者何人。
盧老板在中衣外隨意披件袍子,得意霸氣地走來。
“看來南二是傻了,派人來之外,竟還威脅我要去告官!哈哈,畢竟還是嫩小子,兵馬司指揮與我的關系可不一般啦!再說御店競賽前各店相爭已是慣例,官府哪回插手了。嗟!以為這樣就能救你出去?作夢!王翠,看好她!別讓她離開這房間半步!”
玉翠福身,在盧老板走後掩上門,隔著門板囑咐外頭小廝鎖好了。
紀曉笙全身乏力無奈,只盼所有人能平平安安。
這場因御店而起的惡夢,快快結束吧!
翌日,紀曉笙畫的圖依舊無法讓人滿意,玉翠愉快地喀擦掉一撮發。
紀曉笙望著銅鏡中一頭參差烏絲的女人,鼻頭不禁泛酸。
頭發再烏順滑溜,被亂剪就是醜,過幾天只怕會更慘。
“唉……”
樓上,紀曉笙嘆氣。
樓下,聞懷譽正與盧老板交涉要見人。
“聞老弟這消息打哪來的?”
為了不泄漏是南若臨請托,聞懷譽瞎扯謊道:“盧老板該去問你店裡的伙計吧……下回……下回要把人養在鋪裡之前,應該先打點好身邊的人才是。”
盧老板咬牙切齒地要找人算帳。
“該死,不是送飯的就是守門的!要不就是把紀家女娃帶來那天看見的人……哼!不管幾個,不把人找出來剝皮,我就不姓盧!”
聞懷譽攔住他,吞吞吐吐地為難道:“紀曉笙好歹與我青梅竹馬一場……您就讓我看看她吧。小弟保證,絕不把人帶走,至於偷圖,小弟沒那個膽在您眼皮下犯事,您大可以放心啊。”
盧老板急著要揪出嘴巴不牢靠的伙計,端凝他一會兒道:“好吧,但可不能離了玉翠丫頭的眼。”
“您派了玉翠守她?”聞懷譽暗忖糟糕,面上卻笑。“那就更萬無一失了,您去辦事吧,我只需一刻時間,與曉笙聊聊就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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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4 22:24:34
第七章
盧老板胡亂擺手示意他隨意,往後堂吆喝著要伙計排排站好。
聞懷譽趕忙上樓,見了守門的解釋一番,對方才解開鎖。
玉翠見他進門,狐疑地死死瞪著。
“咳,是盧老板讓我上來瞧人,等會兒我就走,不給你添麻煩。”
玉翠仍硬著臉色坐守一旁,聞懷譽不自在地摸摸鼻子。
紀曉笙好不容易見了熟識主人,動容地擱筆相迎。
“懷譽哥怎麼會來?”
聞懷譽見她左側頭發參差,有些被剪得短至肩頭,不禁愣住。
“這是盧老板給的小懲罰。”她哂笑道。“懷譽哥還沒說怎麼會來呢。”
不忍卒睹,聞懷譽撇開臉。
“我……咳咳,我是聽說你盧老板這兒,怕你出事兒,過來看看。”
“聽說?聽誰說?”聲裡有一絲期待。
“咳,你也知道,我們聞家在珠寶方面經營百年,各方消息還算靈通。”
“這樣……”她揚眉,沒忽略聞懷譽眼神閃爍,故做隨意閑聊道:“唉,我在這兒倒也平安,只是御店競賽前,盧老板恐怕不會放我走。”
“妹子不用擔心,盧老板還算明理人。”見紀曉笙不認同地瞪大眼,咳兩聲要她按捺住脾氣。“咳嗯,總之妹子忍耐些,要記得吃飯,若實在吃不下,撕點白饅頭也好啊,這鋪裡廚娘做的白饅頭不錯。”
“白饅頭?”
“是啊,呃……玉翠姑娘也吃過,滋味確實好,對吧?”
玉翠冷笑不答,聞懷譽只得自己接話。
“呃,總之妹子要吃飯才行,可別餓壞自個兒,盧老板不會真為難你,不必太擔心。”
“謝懷譽哥關心,曉笙會記住。”起身,沒錯過他提到饅頭時都刻意眨眼。
“那好,呃……我也不能久待,你好自為之。”起身,要紀曉笙別送。
“懷譽哥請等等。這頭發的事,還請您別告訴別人。姑娘家愛漂亮,我不想被人取笑,再說也不是什麼值得告訴別人的好事,要是說了讓人困擾,那可不好,您說對吧?”
“……好吧。”聞懷譽吶吶答應,猜想她大概是不想讓南二爺知道。
“離御店競賽還有一個月,你……保重。”
“是,謝謝懷譽哥跑這一趟。”
“啊。”見她真摯道謝,聞懷譽尷尬低下頭。想到無能幫她,
自家又曾與盧老板一般犯下醜陋行徑,心裡有愧,匆匆走了。
一個月後。
春日融融,天高氣爽,京師大街卻彌漫緊肅氛圍。
紀曉笙頭戴帷帽跟在盧老板後頭,玉翠殿後,三人准備往春棠酒樓去。
才踏出第一珠寶鋪大門,南若臨便從停駐一旁的馬車上踱下,看來像是恭候已久。
“盧老板,今日已是選店日子,曉笙可以回春曉閣了吧?”
盧老板得意地斜眼睞去,橫豎紀曉笙在他鋪裡待一個月,所有圖都被第一珠寶鋪囊括,想來春曉閣今日是完了。
“哼,要就帶回去吧。”甩袖上了轎子,玉翠也睨過兩人,碎跑跟在轎邊。
總算是……自由了呀。
紀曉笙吁口氣,走到他身旁。“哥哥帶上東西了吧?”
南若臨意味深長凝視她,低聲道:“鐵石先送去了。”
“那就好。咱們也快走,要因為遲了讓盧老板奪下御店,這口氣我絕咽不下。”
她氣呼呼要跳上馬車,卻被扣住肩,硬是被轉過身摟住。
“……曉笙沒話跟我嗎?”
“咳……”她嘴裡發干。“說……說什麼?”
那天被他看出來了嗎?她其實……其實對他……
“曉笙吃足苦頭,卻不埋怨我、不氣我麼?”
“哥哥這話嚴重了,你已盡力想方設法,我也沒受損傷,這不就得了?”她悸動不止,心頭發顫。他擔心她安危,擔心到不顧君子禮儀了嗎?
南若臨又自責地嘆口氣。
“罷。你平安無事就好。”語畢竟是吁口氣,繼續抱著。
她面上酡紅,萬般不想打斷,但是……
“咳咳,競賽……盧老板已經去了哪。”
他淡笑,這才松臂,朝她伸手。“來。”
只一字,卻足教她含羞垂臉。
紀曉笙乖順地搭著他掌心上車。
南若臨隨後跟上,命人駕車,坐定後溫文伸過手來拂她帽子。
“等等!這個……這個不能拿下。”
他暗哂,他的妹子,心思何曾這般細膩。
“不要緊,不會再有人瞧見你跟盧老板走在一起了。”按下來,她只會在他身邊,只能待在他眼界中。
“唉,我不是擔心這個啦……”她低語,但總戴著帽子也不是辦法,只得拿下來。
待她拿開帷帽,南若臨卻是一愣。
她將頭發右梳,結成三條細辮,辮尾束在腦後,讓細辮成圓弧型,可愛地垂墜耳際,左側則別上銀蝶撲花流蘇綴飾,看來華麗活潑,面上略施薄粉,巧點胭脂。如此精心打扮,富家小姐的雍容質氣全出來了。
他滿意地笑,不掩欣賞。
“曉笙總算開始愛美了?還是刻意配合競賽場合?”
“總是……總是會有人來看熱鬧嘛!萬一讓人說春曉閣的制師隨隨便便,那可不行。”她撇開臉,忍不住抬手遮掩左側頭發。
“你平時拿個簪子挽發也挺好看,方便又嫻雅,再妝扮起來,沉魚落雁的容姿都有了,恰好今日競賽會有許多珠寶鋪子的少東家來,說不得一見了你……”
他默聲。見了,然後呢?
見他久不語,她憂道:“怎麼了?是近日煩心,鬧頭疼麼?要不要上順安醫館瞧瞧?競賽我可以先去。”
“哈哈。”他笑兩聲,清正思緒,見她擔憂自己,腹裡微微泛暖。
“沒事兒,我——”驀地,緩緩凜起眸。
那華貴頭飾蓋住了左側頭發,可那長度……那長度——
她發長及腰,再如何挽繞,毫無綁束下發梢都不該只及肩頭!
他傾身,衝動撥開那長垂至肩的很流蘇要瞧個仔細。
紀曉笙忙不迭退開。“那個……咳咳,就算是哥哥,碰妹子的頭發也於禮……咳,不合吧?”
南若臨撐肘把人困住,容色仍是清溫。
“怎麼回事?”
“就是……那個……呃,吃麥芽糖的時候黏到頭發,所以就剪了。”
“麥芽糖?”
“對!很黏很黏的麥芽糖!我一邊吃,一邊畫畫兒,不小心就給沾上頭發。”擊掌一笑。“嘿嘿,就是這麼回事兒!”總算找到好理由,她還挺機靈呢!
南若臨半信半疑,沉眉不語,但總算是退開。
紀曉笙燦笑,心裡吁了口氣。
“哥哥別惱嘛?三千煩惱絲,短了點,少點煩啊。”
“身體發膚,父母所施,往後謹慎些。”他淡道,胸臆間卻波濤滾滾。
那樣美麗的烏溜頭發,他看盡千百眼,從沒想過一朝會失了它們。
那發,甚至曾柔柔地披在他的衫袍上。
如此珍貴,卻是被她干脆地說剪就剪。
他嘆氣,帳然若失地往窗外睞,任街上鋪子躍入又流出眼簾。
下刻到了春棠酒樓,兩人下車,樓前早圍了一圈人。
春棠酒樓正門立了朱紅欄杆,有帶刀侍衛駐守。
片刻後,樓裡來人對侍衛統領說了幾句,統領點頭,接著便高喊道:“競賽商家先進入,無關人等進去後保持肅靜,只可在紅線外觀看!”
眾人興致高昂地開始騷動,帶刀侍衛們推開欄杆,分三組唱名驗人。
各鋪老板——從人群中走出,領著自家制師魚貫入樓。左方那侍衛點到第一珠寶鋪時,盧老板刻意往他們這頭瞧了眼,仰高下巴,意氣風發地帶三名制師進去。
在逢月小閣黃老板、清風居季老板,以及聞懷譽的藍沁坊都進去後,接著一聲春曉閣紀老板喊出來,在場同行一陣嘩然,引得看熱鬧的人也竊竊私語。
眾所皆知,春曉閣是南家二少的鋪子,當家制師姓梁,忽然冒出個姓紀的占了鋪主人位置,不免奇怪。
“哥哥不打算為我隱瞞身份了?”她低聲問,與他並肩齊走。
“我寧願各家店主人明著在我跟前搶人,也不想再讓你出事。”
“可我怎麼覺得暗箭還好些……”那些老板,無一不對她虎視眈眈啊。
南若臨聞言,環視各家老板,見他們眼露垂涎,不禁蹙眉。
入內後,兩人找到放了春曉閣牌子的位置,分別落坐桌子兩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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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4 22:24:49
第八章
隔壁左右桌分別是第一珠寶鋪與藍沁坊桌席,有望奪魁的三大鋪子恰聚一圈,而二三樓則坐了不少宮庭器物局匠師。
待相關人等坐定,秋公公上台宣告由各家擔當制師展示首飾,輪過一回再由器物局匠師提問。
依順序,春曉閣上場是接在藍沁坊後頭、第一珠寶鋪前。
半時辰後,一見聞懷譽展完,紀曉笙更篤定能贏。
這排序恰恰於她有利啊!
輪到春曉閣時,她舉杯豪邁一飲,笑道:“妹子這就把御店金牌給哥哥帶回來。”
南若臨含笑,看她自信走去。
聞懷譽下台後與她交錯而過,不回自己桌席,卻往紀曉笙剛離開的位子坐。
她愣在台邊,見他對南若臨私語。
南若臨先是訝異,接著朝她睇來,那眸裡,有不解與沉痛。
天!懷譽哥全說了嗎?
被南若臨的深邃鎖視凝成石頭,她動也不動,只能驚詫地看他轉頭對鐵石交代了些什麼。
“姑娘,快請上台,您後頭還有人等著展示呢!”小太監不耐煩地催促。
“欽,是。”她垂頭踩階,眼角覷見鐵石離開、聞懷譽回位、南若臨冷冷瞪著旁桌盧老板。
噢噢,他生氣了!
芒刺在背。紀曉笙完全不敢再看台下,一心專注地朗朗放聲:“咳嗯!蔽號……展示的方式與各位同行不同,請大伙轉個頭,稍待片刻。”
不一會兒,二樓茶室走出一名娉婷女子,穿著鵝黃短襦,淡紫華裙,蓮步裊裊;最重要的是她一身頭飾、耳墜、指環,各個式樣簡單,冰潔威儀,比起藍沁坊華貴繁復的鳳彩冠,格外顯得不扭捏造作。
“這套首飾名為‘流雲’,如各位所見,頭飾本身以雲水為題,將黃金鍍融成線以代替整塊基座。除了更輕,看來也更為高雅。而且基座本身即是裝飾,與上頭寶石、雕飾融成一體;用料除了金銀外,沒用太多寶石,符合皇家節儉用度,以應外亂的希望。眼下朝廷正准備與日烏的戰役,這時局若好大喜功,用真稀材料,未免有損國力,不如簡單些,顯出物料特質才是正確。”
聞懷譽臉色青白,他正好就是用了罕見寶石的那個。
在場不少店東與制師低聲討論,須臾紛紛鼓掌附和。
見情勢傾倒,尚未展演的盧老板面如死灰,暗恨春曉閣怎還藏有這等精品。
紀曉笙燦爛一笑,優雅下台,刻意繞到盧老板那桌。
“您千防萬守,就漏了白饅頭呀。”
“饅……你說什麼?”
“您鋪裡的廚娘在我被縛的那幾日裡曾被請到金虎園作客呢!”她笑,怡然愜意。“我在您鋪裡吃好喝好,一邊畫圖,沒少享受啊。”
“那、那麼那套首飾是……”
“‘流雲’正是在您鋪裡時畫的。”聞懷譽來過後,她撕開晚膳饅頭,南若臨的字條藏在裡頭,指示她將圖畫好了,按此法將圖運出。
“我可是發揮了上好演技,假意將不滿意的圖撕爛,玉翠姑娘去審視時還真嚇了我一跳呢!但玉翠姑娘也沒那麼好耐性片片拼湊,我這才有機會將圖藏在饅頭裡。至於貴鋪廚娘,聽說還向我哥哥要求待在金虎園工作呢。”搖指嘖聲。“您平日太苛待下人羅!”
南若臨銳利瞅去,肅聲道:“若非梁師傅與我極懂曉笙心思,尋常可沒辦法在全無商討的狀況下就依圖制出首飾……蓄意監禁加上竊圖,盧老板,您可知罪?”
盧老板瞠目結舌!南若臨身後不知何時竟站了兵馬司都使。
“姓南的!我與你有何冤仇!不過就是跟你借了個制師,依我與你爹的交情,就算我要整間店你都該借!”
“先父已逝,現在當家作主的,是我與大哥。”南若臨拂開紀曉笙的頭飾流蘇,見那短發,暖眸乍寒。
“比起您對曉笙做的,這些懲罰壓根兒太輕。”
一旁年輕都使站來道:“請快上台完結競賽,盧老板與本署頂頭官員的賄賂往來,可要花上許多時間清查。”
盧老板渾身顫抖,上台講述得零零落落。
紀曉笙無心去聽,與南若臨挨著坐同張板凳。
“哥哥早准備好叫都使來?”
他沉默,只是眼神柔軟地瞧她。
原不想做得太絕,但盧老板絞了她的發,他的發!
——他的?
這念頭駭得他心頭一驚,不願深想,暗暗握緊拳頭。
“我再寬宏,都不該縱容盧老板此次行徑。曉笙若真拿我當兄長看,往後即便怕我擔心,也不許欺瞞,你知道我情願擔心。”
紀曉笙彎唇一燦。心頭又痛起來。
“哥哥……我早這麼叫你了,不是麼?”都要忘了,他只拿她當妹妹的。
南若臨含笑拍拍她手,當盧老板一亮首飾,俊目眯了眯,但也僅止於此。
他性情溫厚,不會多作批評,今日所為全是為了曉笙。
按理說,他不容易被觸怒,此情此景倒像回到兩年前,知悉聞家惡行時……
南若臨甩脫雜思,專意看往台上。
接在春曉閣之後上場,第一珠寶鋪的首飾是杏花款樣,雖然典雅,但與“流雲”想比,在格局上硬是輸了一截。
經器物局匠師與秋公公提問過,競賽結果,眾人皆選春曉閣。
臨接詔令時,紀曉笙深深看向南若臨,瞅足了,深吸口氣,站出去抖擻精神道:“曉笙願把所知所學教與器物局,企盼日後皇族飾品能由器物局匠師主掌,不再下放民間珠寶鋪,望公公將此願轉呈太後娘娘周知。”
誰也沒料到會有此一變,眾人嘩然紛亂之際,南若臨卻是半分沒轍地會意淡笑。
秋公公細尖著嗓,訝聲:“新穎是你們民間鋪子的優勢,那骨子別出心裁,向來是器物局所缺,姑娘一旦教傳,會損失極大生意呀!”
“曉笙知道。但每回選店,各間鋪子便相互危害,曉笙爹娘便是於上回競賽死在同行搶圖引起的一場大火裡,這回曉笙自己也被縛。多少意外起於人爭,曉笙實在不願再見。願公公轉呈娘娘周知,廢除御店制度。”
在場所有鋪子東家面色如土,秋公公也注意到了,只暫且說:“咱家會將此提議轉呈娘娘。你春曉閣今日接下御店,往後三月一季,得交上十套男女珠寶首飾,可有困難?”
她搖頭,頂禮接過,朝皇宮方向拜福高唱;“謝太後娘娘!公公,那就千萬拜托了。”
“欽欽。”秋公公抹把汗,招了跟隨趕緊離開是非之地。
宮中人一走,怨聲四起,南若臨趕忙拉她上車。
“曉笙這舉動有些有勇無謀了。”英眸含笑道:“廢御店會打亂各家生意;此外珠寶制師重師承、講輩分,京裡師傅的年紀多半比你大,你一人教,會讓他們丟臉面,加上只字未提春曉閣其他制師,正是要獨任擔當之意,往後梁師傅等人要護你,恐怕會被抓著今日事情諷刺挑撥。”
呃,她沒想那麼多。“那……我請公公別轉知娘娘?”
“你想這麼做?”
“……不想。御店這事鬧得珠寶商號不合,除此外還有酒坊、糧商、布商……我不想爹娘的事也發生在其他人身上,畢竟我有你相助,其他人可不見得有這種好運。”
“你這麼說,我倒無法罵你了。也罷,就隨你心意去做吧。”
隨她?這等大事如此輕易就隨她之興,他就真把她當親妹在寵?
“萬一……萬一我說要放把火,把春曉閣燒了呢?”
南若臨揚眸,見她情態認真,不禁一哂。
“春曉閣真正的主子姓紀,我的名字只是掛在外頭為你擋風遮雨罷了。你怎麼說我怎麼做,但你不會想拋下梁師傅他們的。何況,春曉閣也算我的心血,於情於理,你不會任意毀之。”
“哥哥當真疼我……”早知道就別答應當義兄妹,瞧他當得多認真!
南若臨垂眸。
“以後,會有人比我更疼你。”
她是適嫁的姑娘,他知道,但要親手送走她,卻是種煎熬。
“……你少出門,那些公子自當不認識你,可方才一些老鋪子的少東家直瞧著你不放,想來過些天紀家就會有客人,為兄……也得替你准備著了。”
她聽著,心裡發涼,哀怨垂頭絞著十指。
南若臨見狀,端凝她的容色清溫依舊,瞳眸深處卻積郁難解,說不出的悶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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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4 22:25:02
第九章
麻煩告一段落,紀曉笙也搬回自家;但沒過幾天,她便又攜著包袱往金虎園躲。
孰料,她搬到隔壁,守在門口的那群人也轉移陣地。
“紀姑娘,小的是南澤大街黃府的總管黃慶,不知您是否有爭於春宵花會時上黃府一趟?或者我們大公子擇個時辰過來?”
“謝謝黃總管,曉笙近日沒空!”
紀曉笙手裡抱著樣圖,一邊狼狽推開迎面而來的眾多管事。
“請各位回府告訴主子,紀曉笙謝謝大家厚愛,無事請多光顧春曉閣,有事情找南二爺。”
“小姐!您怎麼可以又推到二少爺身上!”紅玉嘟嘴,邊扶她上車。
其實往昔她都坐轎或步行到店裡,但馬車跑得比較快。
“唉呀,哥哥有辦法啦!”
競賽過後,果如南若臨所料,一些店東將她視為傳承珠寶鋪的最佳人選,不論在收為制師或媳婦方面都極欲網羅,是以金虎園天天有人等在門口。
尤其時近月尾,她得上鍛造房,天天剛走出門得後果便是連眾公子都來等門,一聲聲紀姑娘蕩在她腦裡幽回不去。
就像現在,不斷地喚著她的名字,如鬼索魂似……
“曉笙?曉笙?”
“……唔?”頭一點,恍然清醒。
南若臨端持杯盞,正懷笑看她。
“沒睡好?”
想起被環繞的夢境,不禁打個寒顫。“哥哥想點辦法吧!妹妹每天像塊上好豬肉給人覬覦,出門寸步難行,都要沒心思制圖了。”
南若臨莞爾。“媒婆老上錢莊找我研議你的婚事,我也快受不了。”
“什麼?”南錢莊每日進進出出多少人,她還要不要臉面啊!更別說他忙著做事,哪得空!難怪她是制師兼他義妹的身份傳開,他便一天比一天晚歸。
“可惡!這事不解決,咱倆都不得安寧。其實我嫁不嫁與他們何干?一輩子替春曉閣賣命也是我的事。”
“不成。會有人說我沒盡兄長責任,你可別讓我擔罵名。”
“又不是真有血脈關系。”她擺手,撐著臉道:“唉,哥哥干脆放個風聲出去,說我與……與城東李家的三姨娘的遠親的孫子有婚約,唬過他們先。”
“曉笙想的與我差不多。”南若臨含笑取來錦盒,一打開,裡頭全是大紅帖子。“這是媒婆送來的生辰八字,從中挑一位,應該就可杜絕糾纏,好過我——拒絕,傷了店東間的和氣。”
“啊?咳嗯……不必啦,胡掐一個就好啦!要不對方當真了,要我嫁過去怎辦?”
南若臨拍拍她頭。“你年紀也不小了,女大當嫁,我會挑位適合你的人。”
“適合……”咬咬唇,柳眉垂下來,失望覆滿雙眼。
都擺明要將她往外送,她還要硬賴著人家嗎?還是……真是到了該打住的時候了?
南若臨辦事向來俐落,這回卻拖了半個月才挑好擋箭牌,而且還是一個足以讓市儈的珠寶商少東全部滾遠遠兒的物件。
他很認真地在辦她的婚事。
“聽南公子說,紀姑娘平日消遣是畫圖?”白秦笑語道。
他是官家才俊,為人正派,嫉惡如仇,說話規規矩矩,與她大刺刺的性子不搭,她心裡嘀咕著這人難相處,端笑虛應。
“白公子真清楚,難為您還特意打聽過呵。”
“都是令義兄告訴我的,除此外,我也知道姑娘喜歡聽戲。”頓一頓道:“戲曲我也略通一二,下回梨園有戲,可否請姑娘共賞,聆聞雅評?”
“雅……”她呆了,哈哈干笑。“哈,白公子對曉笙可能有些誤解呢。”
往常某人會把戲班請回家,她無須顧慮,不是豪邁地拍桌叫好,就是忘情爬上椅子喝采;若是覺得悶,頭一歪就睡,也不替人留面子,看戲全憑本能,哪來的點評墨水啊!
“誤解?敢問是記錯哪處?我好糾正過來,以免開罪姑娘啊。”
“噯,也沒什麼,就是把我想得太——”
南若臨按住她肩頭,含笑打斷。
“白公子想知道還不容易,曉笙每季忙完,我總會請個戲班來慰勞她,這回請白公子也來,日子就訂在十日後,大伙兒一塊賞戲,如何?”
白秦看向紀曉笙,因她貌美,一時竟看痴了。
“咳,能再見到紀姑娘,我自然樂意。”
“那好。至於戲碼,就選咱兄妹都喜歡的‘七喜救母’,您看如何?”
“南公子決定即可。”
“好,我們慣常看吳家班,就請他們過來,還是白公子有更合意的戲班?”
白秦驚呼。“那可是京裡最有名的戲班!他們肯來?”
“一般的確難請他們過府,但我自小愛看吳家班,與班主熟識,所以他們願開特例,曉笙也只愛看他們班子,是吧,曉笙?”
“啊……”她垂頭,喪氣地絞著衣袂。
她愛看戲,是因為他喜歡,她才學著去喜歡。品戲時他只與她分享,只教她一個,身旁只坐她。可是,他竟要讓外人加入!
原來,與誰看戲,於他是沒有意義的。
“噯,兩位坐,我忙樣圖去,宮裡需要的首飾可拖延不得,一不留心會掉腦袋的……呸!瞧我說什麼,你們聊。”急起身,剛進偏廳,鼻子再也忍不住酸,眼淚突地掉下來。
還記得爹娘去世時她天天哭,後來不哭,是因為有他。
心安,歡喜,都因為有他,可是他……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曉笙討厭白秦麼?”
她微驚,見南若臨站在身側,忙抹淚。
“噯,白秦家裡又不是首飾鋪,我嫁過去……不是嫁錯了嗎?”
他淺淺一笑。“婚姻嫁娶該是兩情相悅,不是彼此利用,你該看白秦為人,而非拘泥他家中營生。何況依白家家風,你嫁過去,應當不至受委屈。”
受委屈?她現在就覺得很委屈啊!
他都不要她了,一個勁兒地把她往外推!
她賭氣,鼓起雙頰嘟嚷:“哥哥排除那些少東另外挑的人選,品行哪會差,曉笙再挑剔就是不長眼了!白秦……就白秦……也是……也是……”嗚,怎麼也說不出“可以”兩個字啊!
“曉笙不必勉強,若真不要白秦……”
“不……不勉強!我要嘛不嫁,要嫁……就嫁……嫁……嫁給哥哥挑的人……我相信哥哥眼光……”
他眯眸,凝神看了她一陣,最後搖頭。“還是別了,你對白秦無意,拒絕就是。”
她吸吸鼻子,眼淚抹到袖上。“那麼……哥哥是要推掉與白秦的約?”
“推了,都推了。”她都哭了,他哪能逼?他向來就不能忍受那珠淚。
“可是,這與你的原則不符啊,你向來答應便會做到,因我而毀約,我罪過可大了……”
他抿唇。“曉笙要勉強自己見白秦?”
“其實,也不勉強啦。”讓她難過的是他不要她,與白秦沒干系啊。
“就當……就當交個朋友,不要緊的。”
“那就再與白秦相處看看,若他不得你心,你不拒絕,我也不會允他娶你。要記得,你值得配最好、並且心儀的男子。”
她一愣,聽到心儀二字,不禁耳根熱辣地直往他瞧。
嗚,可是他不在選項內啊。
她驀地又委屈起來。“哥哥對我當真像親妹一樣?若你有妹妹,她一定會吃味的。”然後將來他有妻,她除了吃味還會心痛,嗚嗚……
南若臨含笑拍拍她的頭。“有你就夠了,再來個鬼靈精的妹子,我怕有兩個腦袋都不夠使。”
“嘿嘿。”她傻氣笑,讓他點過鼻梁,這種親密正是妹妹身份才能有的啊。
十日後,金虎園搭起戲台,主客同賞。
白秦與南若臨各坐她左右,每每她右手拿茶或要捻顆土豆總會不經意碰到他。一次,像意外;兩次,是默契;三次,他含笑睞她,然後轉向戲台。
類似這般假裝碰到,是她從前偶一為之的樂趣。因為使過太多回,就算不刻意留心,也早牢記住他品茗嗑瓜子的習慣。
她處處設計,他卻毫無設防,總讓她的努力付諸東流,唉。
“南公子與紀姑娘似乎都挺愛飲茶?”白秦傾身看向又碰到一回相睞未動的他倆。
“這是我們兄妹的習慣。”南若臨繼續看戲。
紀曉笙不意對上白秦目光,趕緊別開,此舉卻令白秦不悅。
客人是他,她怎麼處處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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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4 22:25:15
第十章
“紀姑娘覺得吳家班這新角兒演得如何?他身段俐落,下盤極穩,可不輸當年叱吒風雲的鐵剎蘭。”
“呃,我沒看過鐵剎蘭的戲,不好比較。”
“我還以為紀姑娘喜歡七喜救母,又慣看吳家班,是老戲精。”
南若臨聞言朗笑。“戲精不敢,老戲迷倒是有我一份。曉笙這兩年才開始看戲,跟哪個戲班、該點哪出,全是經我指點,所以白公子這戲精二字可是稱贊到我。”
“是嗎?”白秦淡淡回應。
忽地,台上武生拋刀滾地,爬起接刀再翻了五翻。
南若臨喝好,白秦也稍轉開注意力,繼續對戲用心。
接下來文戲多,紀曉笙看得沒趣,呵欠連連。
見她睡著後身子左傾,白秦稍挪要讓她倚靠,南若臨卻一聲抱歉,把人撈去按在肩頸。
那舉動挾著保護姿態不意外,卻太自然,像是做過無數次——
白秦怒火熾烈。
“兩位並非親兄妹,南公子如此,不是逾矩嗎?”
扶在她頸部調整姿勢的手不動,南若臨目光投向白泰。
“曉笙看戲倦了,一向是靠著我睡的。況且親事未定,白公子對曉笙而言還是外人,讓她倚靠白公子,不是更不妥嗎?”
“但……”
“比起被金虎園拒絕的諸位公子,白公子已經坐在曉笙身旁了。”
南若臨磊落大方,讓白秦無法再出惡言,只得按捺住性子扭頭看戲。
他劍眉蹙攏,注意到白秦的不悅。
這男人該將他視作兄長,而非敵人。他自認對曉笙的行止合乎兄長範疇,在外人眼裡應當也不至太過,若白秦度量當真如此狹小,恐怕不會允許曉笙婚後由他照拂……
南若臨心思已不在戲上,維持客套,偶爾叫好幾聲。
白秦不豫,喝采聲也極不痛快。
紀曉笙的吐息拂過南若臨肩頭,平靜無波。
一出戲,三樣情,中間的女人睡得安穩,左右兩個男人卻是眉頭深鎖,各有煩憂。
當掌櫃說有人要找紀曉笙時,南若臨幾度猶豫;但想起紀曉笙那句“就當交個朋友”,還是勉強放行,畢竟人在他眼皮下,出不了什麼亂子。
“春曉閣多賣姑娘什物,適合白公子的就一些扣環、長命鎖,不知白公子想看什麼?”
“紀姑娘以為我是來看東西的?”
白秦毫不掩飾銳意地審究店裡,冷冷瞪向正與掌櫃談話的南若臨。
“呵呵,難不成白公子這趟是來看我?”
“白秦此來的確是為了姑娘。”
“咳!”她還當官家子弟愛面子又講含蓄,就算是也會否認呢。
見南若臨往這頭覷來,白秦凜容。
“有一事白秦想提醒姑娘。”
“白公子直說無妨。”
“令義兄對姑娘似乎別有所圖,如此下來,姑娘必有危險。”
菱嘴兒張圓圓,開了又闔,闔了又開。
“……咳嗯,白公子何來此言?”
白秦一臉“你連這都不懂”,焦急將她帶往南若臨看不見的角落。
“姑娘請瞧,你才剛離開,南公子就在尋你了。”
南若臨的確是在問伙計有沒有看見她。
“我被縛走過幾次,他難免會提心吊膽,多關注嘛!”
“在自家店裡能出什麼意外?何況自我入門後便發現他時刻盯著你……”
是盯著你吧,她笑。又聽白秦道:“加上先前看戲,他趁姑娘睡著,竟有逾矩之舉,種種跡像,他怕是對姑娘另有意圖。”
“哦?何種逾矩之舉?”杏眸晶瑩,很是期待。
白秦不悅挑眉。“……姑娘是不信,還是把白秦所言當笑話?”
“唉唷!白公子想多了,我是……呵,純粹想知道罷了。”
“姑娘即將嫁予我,竟不覺此事嚴重?還是姑娘對令義兄也是別抱心思?”
“噯,這玩笑開得過火了吧,說出去誰信啊!何況咱們的婚事八字都還沒一撇,白公子話說得太早了。”轉開眼,恰見南若臨正擔憂地往二樓找她。
唉,連白秦都知道不對勁,何以他這般木頭?
循她視線看去,一抹藍影刺目入眼,白秦咬牙揪住她細腕。
“姑娘真對南公子有綺思?”
“都說是笑話了,白公子何必抓住這點不放?再說我與你尚且無親無故,不必回答吧?”甩手,腕上力道卻更緊,她不禁沉容怒喝:“放開!”
白秦看出來了,這女子壓根兒不想搭理他。
“你——你根本無意下嫁,何以招親?”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誰說我沒意思要嫁?只是不是嫁你!”
“是麼?那是嫁誰?”往二樓瞧,那藍影急切恐慌,正指揮人尋她。
要說沒曖昧,誰信!
“哼,人人都贊南家二少溫潤如玉,秉性端正,這回卻欲蓋彌彰,就為了遮掩你兄妹倆的醜事耍弄他人——未免太過!”
她聽了氣極,抬起另只手一揮,又被白秦抓住,受困不只能逞口舌道:“我若與兄長真有什麼,何需請外人進金虎園?白公子說話前都不多想,空有滿腹經綸卻是個書呆嗎?”
“你侮辱得不夠,改諷刺我尚未考取功名來了?”
糟糕!她哪知道他沒考中啊!
白秦看來巴不得把她撕爛,顯見這心中刺扎得多深!
“咳,有話好說,先別氣……”她想逃,往後退扯不回手,索性豁出去往前一推,頭往白秦胸口撞。
白秦沒料此變,一時沒站穩,撞倒身後矮櫃,拉著紀曉笙跌地。
鏗鏗鏘鏘,首飾落了一地,引來眾人注目。
饒是如此,白秦仍惡狠狠攬住紀曉笙一只手未放。
“放手!我叫你放手啦!”被迫趴在白秦身上,她一心掙扎,就怕某人看到以為她與白秦真有什麼。
白秦死抓著她,文人風骨讓他無法當真對女子動粗,滿腔憤怒只能以看到她因疼痛皺眉而稍稍發泄了些。
僵持並未持續太久,南若臨聞聲迅速提袍下來,匆匆走過人群,扣住白秦腕骨。
“白公子還想讓舍妹再有損傷嗎?請放手。”
“你才該放手!你倆名為兄妹,實非如此,為掩蓋惡行還設陷讓我難堪!難道要我在此道來,讓大伙評理嗎?”
南若臨不解眯眸。“白公子何來此言?南某何時有過——”
“啊!痛啊!痛痛痛!”哪能讓白秦毀他名譽!何況她的心意要說也是由她自個兒來說啊!
紀曉笙更慘地叫:“唉唷!好疼啊!哥哥救我!”
南若臨一肅,手勁更重。“白公子還不放手麼?真要鬧到丟了自家顏面?”
白秦切齒,忿然甩手。
紀曉笙讓南若臨扶起,氣不過地朝白秦吐吐舌頭,惹得白秦怒衝衝起身走來。
南若臨橫身一擋,面色難得凝重。
“南某與白公子先前約定,就當不作數吧。”
“你——好!很好!我也無須娶個不干不淨的女人髒了我白家!”瞪過兩人,憤然甩袖離去。
她慶幸地吁口氣,卻見南若臨若有所思地盯著白秦背影。
“噯,哥哥說的約定是怎麼回事?難不成你沒經我同意就訂下婚約?”
“白家代代清廉,我原是答應若你倆成婚,會為你備置一筆嫁妝,並以兄長名義資助他考取功名。”語畢,轉頭對掌櫃交代幾句,並命人備車,朝她伸手。
“能走嗎?”
機會難得,她苦惱地槌槌腿,美眸直瞅去。“剛剛我跌倒了呢。”
南若臨打橫抱起她,步出春曉閣時朗目卻是一黯。
“就是如此,白秦才會胡想吧。”
“哥哥哪有錯!是白秦沒口德,再說如果他連我們兄妹關系都看不慣,此人必是眼底不能容沙,往後我犯點小錯,鐵定被他凶到死裡去。”
他輕輕吟笑。“這倒是。”
將她交給站在車上的鐵石抱入車廂,自己再鑽入,見她兀自整理一身凌亂,心疼地低嘆,幫忙解開她頭側的歪垂珠花。
“因為我看錯人,害你吃苦了,對不住。”
她情思一蕩,不自禁偎去抱住他腰身。他是真要她好啊,連終身都要替她安排得好好的,如此地疼愛她……
“……曉笙?”
“方才受驚,現在頭有些疼呢,昏昏地。”
“你倚著我休息一會兒吧,但記得在外可千萬別如此,你畢竟是姑娘家。”
“知道了。”甜甜的笑藏在他胸前,這種時候就覺得當妹子真好!
剛回金虎園,紀曉笙就被趕去休息。南若臨出於擔憂,遣走紅玉親自照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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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4 22:25:33
第十一章
她樂得呼呼大睡,恰好補足連日忙碌失去的睡眠。
一覺過午,醒來只見南若臨也支肘撐著睡。
她悄悄起身坐到他身旁,托腮看了一陣,確定他是真睡著才敢傾前細瞧。
“白秦說你對我有意思,其實壓根兒是看反了呀!這兩年來我對你才是喜歡得緊,都要把你——”垂掩的細睫驀顫了下,連帶地大惑。
“……哥哥?”
南若臨擱下手,皺著眉頭身子往另旁偏去。
“呼!嚇我一跳,原來是手酸了啊。”
嘿嘿,那她繼續看。
她支肘撐額,靠在幾邊,就這麼看到又累去……
待她呼息靜緩,南若臨睜眸,撈起她身子移抱軟楊,看了她一陣,才緩緩出手抹上粉頰。
是夜,金虎園北角書房的梅花窗上映著一條人影;那人徹夜未動,直至天明才推門而出,步履堅定地走入浸沒在晨霧裡的長廊。
因為拒絕了白秦的消息傳了出去,原已消失的拜帖又來。
“唉,都十多天了!他們再纏得我難出門,這一季鍛造房的事情我就插不上手啦。”
“小姐,還是您要再喬裝打扮?”紅玉端來一套丫鬟衣服。
“不成!這招上回用過,結果在巷口就被認出來,那些管事、公子們的眼可尖了。”
“曉笙無須煩擾,我說過會為你打點一切,怎麼你倒忘了?”
聲到人至,南若臨含笑提袍走來,一身湖綠暖色,爾雅瀟灑。
“紅玉先下去吧,我有事與小姐商量。”
“是。”正好布妥茶具,紅玉一福,退出門外。
“哥哥想好法子讓我脫困了?”
“是哪。”他略有慎重地扣住杯緣,目光自清可見底的茶水抬到她面上,幽幽低醇道:“你再不嫁,過兩年就成老姑娘了。”
“唉,外頭那堆人就是太清楚這事兒。其實我嫁不嫁與他們無干啊,難不成當我嫁了,就會為大家效力?”
“'他們的確是這樣考慮。”
“那可沒門兒!春曉閣掛著我名字,我自當要先替春曉閣想,才不會嫁了就分不清哪間店才是我的呢。”
他彎唇,飲了口茶。“曉笙想杜絕麻煩,只為春曉閣效力嗎?”
“當然!”笑嘻嘻湊過去。“什麼好法子?說來聽聽。”
長眸半掩,為難澀道:“可用了這法,我便不能再當你兄長。”
她腦袋一轟,眼珠兒瞪大,快滾出來。
“那不好!不好……”
他眸裡帶笑,執起她手。“我不做你兄長,改做你丈夫,如何?”
“咳!噗咳咳咳……”
她腦筋瞬間打了千結,臉上熱燙。他睞來的眼眸太真太深,直燙心房。
他不說假話的,但是……怎會?
“我想過了,再百裡挑一的人我都不放心。況且我至少與你相處兩年,比起陌生男子,嫁予相熟之人,你也較心安吧?”
“你、你……這不可能呀……一點跡像都沒有,怎麼突然……”張口結舌,依舊不敢置信。
他只笑。“我再不濟,也是你爹認許的人,而今就看你的決定了,曉笙。”
她抿唇,好想高呼願意,但太急切不正表示自己等待已久?
“咳咳,我……我要想……”
“行,我等著。”他有禮地不久留,才推開門就被人自後頭抱住。
按捺不住喜悅,她開心蹭著他寬背;盼了兩年終於盼來,他是她的了!
南若臨松開環在腰際的手臂,旋過身,毫無保留地溫柔微笑。
“你若首肯,三日後就是好日子。”
她是認真的,面對如此真心,他得習慣,習慣她直白的喜歡,習慣呵護她……雖然後者他已做了兩年。他笑,心頭生甜。
“這麼快?”
“不快些,你怎麼出門?”門外多的是守株待兔的狼。
“也對。那、那……”她真的要嫁了?
踮起腳,摟住他脖頸,方正溫存,忽地又喘吁吁退開。
忘了一件重要的事了!他剛才說的理由,全是為她好,正如一直以來他所做的,但這回不能僅是如此。
“你、你是想娶我的吧?有……有沒有丁點兒的喜、喜……”
“有。”不必她閉眸大喊,他直接道出她想聽的。
“真的?”
南若臨探手將人摟近,耳鬢廝磨,逗得她臉紅通通。
“曉笙在不安什麼?你忘了撒謊的向來是你,不是我。”
“你、你怎麼老記得我的糗事?要不是因為圖真的繳不出來,我哪需要撒謊。”
小謊怡情養性,又能使人相處融洽——這是她紀曉笙的論調,每回總要教他笑的。
“曉笙,答應我,往後你心裡所要所求,都要告訴我,不說,我不會清楚。”
她點頭,重重嗯了聲,心滿意足到頭昏。
三日後,大紅燈籠高高掛,金虎園熱鬧辦起喜事。
珠寶鋪間你爭我搶、才華洋溢、勝過他人許多的紀家孤女花落南家,此等商界大事,自當要辦得轟轟烈烈;尤其南若臨又疼她,雖原是義兄妹名分,但畢竟無血脈關系,也就無須忌諱,能辦多大就多大。
婚儀當日,金虎園妝點得喜氣洋洋,仕紳貴胄齊聚,其中最受人矚目的便是長輩席上代替已逝南老爺的南大當家,以及長年在外鮮少露面的南家三少;而南方磊更是氣色極好,看來半點也不像臥病在床無法工作,還四處寒喧接受道賀,搶走不少風采。
婚儀結束,紀曉笙被送回房,等待新郎倌與賓客敬完酒。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新郎倌才甩開糾纏。
南若臨端持玉如意掀開蓋頭,漾著一抹笑要她轉過身,幫忙卸下頭飾簪髻。當那如瀑秀發直瀉而下,他撩起一繒長過肩的發,指端不經意劃過玉頸,發現她顫了下。
“大紅花轎女子一生只能坐一次,從今日起你就是為人妻子了……曉笙知道今晚會發生什麼,害怕嗎?”
她咬唇搖頭,吃過他喂來的蓮子、栗子與水酒,接著便不肯了。
大眼眨巴眨巴,緊張到吃不下。
他輕嘆,該過的坎早晚要過。
南若臨深吸口氣,熄完燈再回床邊放下紗幔,手卻遲遲未動,停在她衣領許久。
紀曉笙緊眯的眸睜開。
夜明珠透出微薄背光,勾勒出他臉廓身形。
她直直看去,忽地,南若臨掩嘴坐回榻邊,那舉止竟有幾分閃躲。
“唉呀!”她恍然大悟拍額。
她哥哥行止端正,未曾上過青樓,恐怕是對某些事不熟。
“咳咳,我與哥哥都是半斤八兩,今晚就先湊合吧,反正熟能生巧嘛。而且……新婚夜總要圓房,師娘又說南家是大戶人家,正妻的……咳,那個……要送回去,我總不好拿雞血代替。”
他笑兩聲。“梁師傅的夫人倒教了你不少。”
“師娘是青樓出身的嘛!我先前又常去看花街姑娘喜歡什麼首飾,多少知道一些,哪像哥哥潔身自愛,連姑娘家的腮幫子都沒親過。”就連牽手,他也因為當是妹子,只牽過她呢,呵呵。
倩麗笑完,卻發現他不知何時傾近了,兩顆黝燦燦的黑眼珠閃著光澤,像豹子似。
“……曉笙就這麼愛取笑我?”
“噯,都是事實啊……唔……”她本能地在他吻上耳垂時縮起脖子,顫抖著道:“那個……師娘說……咳咳,若男方沒經驗,我會吃苦頭,要我提醒你……溫柔一點。”天啊,要她說這話多羞人!但師娘千叮萬囑,叫她要一定要說啊。
“好。”他莞爾,伏下身子,這回沒再猶豫便扯開她腋下衣帶。
他的曉笙太有勇氣,因為喜愛他,姑娘家的薄面皮都丟棄,雖然她面皮向來比其他姑娘要厚一些就是……但若非以心交付,她絕不會有此刻的信他、由他。
她是個直姑娘,單純全然,一如他在回廊上看見的那個棚下的愛困姑娘,無邪無瑕如白玉般,是尚未被掘出的無盡寶藏。
翌日,紀曉笙獨醒,翻個身,見男人已不在,抱來他的枕頭在榻上滾滾滾。
正開懷,角落卻殺風景地傳來噗哧聲。
“小姐——不,該稱您為夫人才對。”紅玉笑吟吟端來銅盆與布巾,“二少爺先去見當家了,他說您要是身子不適,在榻上用膳即可。您要在榻上用膳嗎?”
她莫名地臉紅了。“咳,還是端到桌上好了。”坐起,拉被子掩好裸身,手探出床幔拿濕巾,“紅玉,挑件漂亮衣服扔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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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4 22:25:44
第十二章
“咦?您往常穿衣,不都讓我服侍嗎?”
“就今兒我要自個兒來啦!”
“您是在害臊?”
“……等你嫁人時看我怎麼捉弄你!”被碰過的身子,好像有點不一樣子,像屬於他的,連紅玉都不能瞧……總之就是覺得,至少今天要自己著衣。
接過衣服穿妥,用膳梳完頭,紀曉笙步履輕盈地哼曲兒往西廂去。
娘回南家,只有大哥留住金虎園。
就算他放任她睡到近午,新婦也不能不知禮數,當然要去見長輩。
金虎園奴僕不多,除了紅玉與灑掃僕役、廚娘,在她嫁後也才又添三人,是以不興入門通報這套。
她獨自走繞,沒一會兒就聽見前頭廂房傳出談話聲。
客房裡南方磊不改促狹,捉弄道:“終於開竅啦?兔子一回頭就吃起腳邊草來。嘖嘖,為兄過去都小覷你了。”
南若臨唇畔笑意淡得幾不可察。“那只兔該是曉笙才對。”
南方磊頓住,神思很快想歪,一口茶全噴出來。
“咳咳!沒想到那娃娃這麼敢!”難怪趕著辦婚儀……他撫額喟嘆。
“被吃干抹淨了還急著負責任……當初我到底都教了什麼,把你教得這麼光明磊落呀?”明明他全然不是這麼回事!
南若臨輕吟:“您胡說什麼。我只是無意間聽到她的心意,不想再讓她苦候。”
“呃,所以不是你們誰先把誰吃了?”
“沒有。”
“喔……那也不是你一覺醒來,忽然發現自個兒喜愛她,所以才娶了她?”
“您知道我向來拿她當妹子看。”若真要講,便是想到就要盈笑,然後比這程度再深上一些的喜愛吧。
“……實話麼?”
南若臨淡淡一哂。“您只要不再問,咱們應該就可以談劉大夫要兌款的事情了。”
“噯!我是替外頭那娃娃問的……不過,現不應該叫弟妹才是……”
見他急起身,南方磊燦爛笑開,適意搖扇任由戲去搬演。
紀曉笙快步往回走,聽見後頭雕門敞開,腳步更急。
南若臨在轉角抓住她,一見她模樣,僵硬震撼。
她哭了!梨花帶雨,好不可憐。
但她沒讓慘樣維持太久,須臾便笑開。
“噯,怎麼辦?我轎都坐了,門也過了,只能等哥哥有真心喜愛的女子時,再讓出正妻位置。”
“……不會有那一天。”絕對不會!
“是嗎?也對,你向來不收回說過的話。”可是萬一真有那天,她不想綁著他。“哥哥不該娶我的,聽見就該跟我說,為人兄長不是該盡教導責任嗎?或許你開導開導,我就不會喜歡你了。”
“你雖然愛鬧,但絕不輕率。況且咱倆成親,我也不必擔心你嫁去夫家的生活。”他選擇的,是適合兩人的法子,也是……他合意的法子。
紀曉笙芙容垮下。
擔心?又是擔心!他就不能不要處處照顧她,非要盡心到連自己都賠上?
那她算什麼!
她氣,覺得自己可悲,但因為早就明白他的性子,哪可能真對他生怨,只能嘆自己沒用,無法讓他喜愛上。
“………哥哥期望的夫妻之道,該不會是相敬如賓吧?”至少,咳,讓她離他的理想近一點。
他溫溫淺笑,撫過她刻意妝點的麗容,撩過銀花步搖的垂絲。
“那是從前的想法。若我娶的是婉約女子還可能,但既娶曉笙,哪怕往後會熱鬧得沒有寧日,也無妨了。”
“……”這意思是,她不必改嗎?反正他已有所覺悟了?
“別想太多,我們會過得很好,曉笙只需如往昔便夠,我要你開開心心。”
他擁住她,她依順伏在他胸前,指下卻是揪緊了他衣衫。
他向來擅長照料人,會讓她過得好無庸置疑,但開心……
抱著他卻無法擁有他的心,這是何等難嘗的苦澀,他永遠不會明白。
“見完大哥後收拾一下,咱們去拜見爹娘。”
“嗯。”點頭,深深呼息納入他的氣息。
無論如何,他都是她的夫了,是她的夫啊。
以為他口中的爹娘指的是他娘,結果他卻帶她到三歧坡掃墓歸寧。
明明紀家福堂就在隔壁,南若臨卻不嫌麻煩。
看他持香跪拜,當真在墓前喊出爹娘,她眼淚止也止不住地撲簌簌滾下。
南若臨定然地讓紅玉放她去,在她哇哇嚎啕、絲毫不見停止之勢時,要紅玉和鐵石拎祭品先走,緩穩溫存地道:“過來。”
她不由自主,像被磁石吸去,幾乎撞倒他地撲進他懷裡。
不愛她又如何?他還要她就行!
從沒想過,失了爹娘,她還能有歸處;但自他蹲下與她齊平而視的那刻起,他就已經是她的歸處了。
一處極安適溫暖的歸處啊……
她努力抱,用力抱,在發出濃濃鼻音吸鼻子時,南若臨別首笑開。
“不好,我沒帶太多衣服讓你沾鼻涕呢。”
她捶了他一下,埋臉亂蹭。“髒死你好!就會欺負我!”
南若臨細眸微斂,彎腰將人抱起,果然嚇得她忘記要哭。
“回去了。”
“不用抱啦!我有腳,快放我下來。”
南若臨直瞅臂彎裡的她,驀地振臂舉步,牢而穩健地走下山坡。
“不必這樣安慰我啦,拍拍背什麼的就夠啦。”
他眉目清煦,唇如彎月。
“你是我的妻子,值得這般對待。”朗朗一笑。“曉笙今日就依了我吧。”
唔,她怎麼覺得幸福得都要炸開了……
她衝動地攬住他脖頸,得他舒佣一笑。
似乎不該再執著愛不愛的問題,得夫如此,該滿足了、再要求會得天譴的。
她向來知足常樂,老天給她的這個懷抱夠好夠暖了。
事實上,好到教她覺得此生無憾了啊!
這頭祭拜完,一行人花了兩天日程回金虎園,結果才剛歇下,南若臨又帶她走過小徑回紀宅,因為爹娘牌位在那兒。
真是比她這女兒要用心了。
甜甜想著,再看他持香閉眸喃喃對爹娘說話,暖呼呼的滿足又起。
真的夠了,她不要求其它了。
在他身旁是她最企望之事,而今已成,無需再求。
紀曉笙持重捻香,跪到他身邊。
“哥哥先去繞繞吧,我想獨自與爹娘說話。”要感謝爹娘,跟他們說她如們遇見這男子,如何看盡他的怡人敦厚,如何芳心淪陷,如何幸運得到他。
“在三歧坡還說得不夠?”
“你也知道我啰嗦嘛……”
他笑。“也好,財嬸釀了一壺梅酒要給我們當新婚禮,我正好去瞧瞧。”
“梅酒哇,財嬸釀的酒我爹娘生前很愛喝呢,滋味好又香醇,你定會喜歡。”
“嗯。”他起身,臨出祠堂前回眸望了眼。
這回該是不會哭了。他沒辦法看到她的淚,從最初就沒辦法。
替她掩上門,他負手愜意走動,來到一處棚架。
原該碧翠的絲瓜因為乏人照料,藤蔓枯黃,然而兩年多前他初到這座府邸時,卻是花黃葉綠,一片鮮艷。
那時,他遠站在回廊,看見一個嬌美姑娘唇邊掛著銀絲,歪頭在瓜棚下打盹,豈知那日的綠蔭黃衣粉嫩風景,竟從此留在腦裡……甚至,成了他的妻。
回想從前至今,南若臨不禁笑開。
他仰頭看碎光灑落,緬懷夠了,找財叔夫婦拿酒去。
回祠堂已是半時辰後。
南若臨一哂,因為妻子趴在圃團上睡著了。
依舊是兩年半前那香甜模樣,令人備覺寧馨。
他扶起人,低換了聲:“曉笙?”
“唔。”只嚶嚀,眸未睜。
“累了?也對,婚儀加上歸寧,連日奔波,難怪會累壞你。”漾出薄薄笑意,撈起妻子單薄嬌軀,把當年那個小佳人帶回他的宅,他的樓。
為人妻後,紀曉笙稍稍收斂惰性,自動自發接連畫了幾天圖。
“夫人,您要不要休息會兒?您自早上畫到現在都沒停過呢。”
“呼!也好。”滿意地端詳作品,眨眼時卻覺微刺。“唔,紅玉,給我煮點枸杞茶來。”
“枸杞嗎?可最後的一些您作日當零嘴吃完了,還沒去補……”
“糟……”越揉越模糊啊。她天生目力較常人差,也易酸澀,先前都服用枸杞調養,但近日似乎越來越不管用。“看來得另外拿藥了。吩咐備轎吧,到順安醫館找劉大夫瞧瞧去。”
紅玉去准備,半時辰後紀曉笙裹著披風進醫館,出診室時卻撞見鐵石,他身後椅上,不是南若臨還能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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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4 22:25:56
第十三章
南若臨合上簿子,牽住她柔荑,讓她坐到身旁椅上。
“我在外頭就瞧見轎子,你哪不舒服?”
“眼睛。畫圖畫太久,回頭睡它幾個時辰就好了。”
“除了休息,也得按時用藥才能好啊。”劉大夫撫須而出,不忘調侃。
“劉大夫。”南若臨微一頷首,再轉向紀曉笙。“你又拿紅玉熬的藥去澆花?”
“咳,那個?是倒在茅坑裡?臭藥入臭坑,物以類聚嘛?”
“這不行。劉大夫,曉笙吃兩年藥也倦了,或許換食補一類的方法?”
“這……也行。就當換個方式入藥。回頭我寫份食單,南二爺再差人來取。”
“多謝大夫。”溫目回到她面上。“我還要與劉大夫商量兌票子的事,你若累了就先回去。”
“兌銀?”先前他與大哥似乎就在談這個。“劉大夫要用錢嗎?您年紀一大把了,不留點養老金可不行啊。”
“是用在好的地方。劉大夫要再興一間醫館,鄰近西郊,為此最近忙得分身乏術,遲至今日才有空見我。”
“我底下可沒南二爺這樣的干才,要有就不必奔波啦!”
南若臨自謙幾句,見她要等,只好盡快與劉大夫把事情談完。
紀曉笙原在旁聽著,後來按了小僮遞上的香茶,肚裡熨暖,不久呵欠連連,竟歪頭睡著了。
南若臨一見,再說了幾句便辭別劉大夫,抱起她回轎。
“唔……我還沒想回去……”轉醒,掙扎著要下來。
“乖,你累了,回府裡睡才好。”
“那你累了嗎?”
他挑眉。“曉笙還有計劃?”
“我們沒一起逛過街呢,我想走走,你陪不陪?”
“好吧。”見她期待,雖然想她快些休息,但也暫且由她。
從前為了保全她制師身份,不讓人把春曉閣與她聯想在一起,兩人鮮少在人前同進同出,而今並肩齊走,除了遇見同行遭些注目外,倒也還算自在。
“唔,御店競賽後一直是這樣嗎?”一路走來,幾乎每十尺便可見掛著御店金牌的病號分鋪,裡頭買賣熱絡,同類的糧食鋪、酒莊、布莊則門前慘淡,生意好壞立見,令人唏噓。
“咱們春曉閣就沒在競賽後廣開分鋪啊。”
“珠寶本就不比衣食類別,一間足矣。”
“也對啦,不開分鋪也好,省得我腦子沒主意,眼睛又忙壞。”說完又要去揉。
南若臨抓住她手,眉頭微皺,不管人潮往來,在大街上瞧她發紅眼瞳。
“看來兩位蔑視他人、為所欲為的舉動是習慣了。”白秦正站在兩人身後不遠處,一旁還有聞懷譽。
“白公子少說幾句吧。”聞懷譽趕忙把白秦往身後塞。
“那個……曉笙,你大婚時我沒能到,對不住啊。”聞家因為慚愧,一個也沒出席,而他又多了份自厭與傷心,所以只有送禮去。
“不打緊,只是……懷譽哥怎麼跟白公子兜在一塊兒?”
“這都要怪我沒管好奴才,讓他們把鐵石兄隔空碎物的事當奇聞說出去,白公子便來問咱們的婚事。”
“哼,聞家行事磊落,怎可能硬要攀親?多半是聞兄聰明,見紀姑娘與義兄糾纏,先退親了。”
往前站一步,負手正肅道:“按理說義兄妹無血緣關系,這才由得你們胡來;但結義在前,男女私情在後,南公子此舉,不是枉讀聖賢書,愧對法理嗎?”
“都說不是血親;又哪來的違背法禮呀!你這人真是說不通!氣死我了——”
“曉笙。”南若臨拉過她,拍背安撫。
她氣鼓鼓跺腳,只聽南若臨斯文道:“白公子所言極是。我只熟商經,聖賢書讀得不多,今日受教了。”
“哼,不愧是商家出身、順人話尾倒是頂尖。”
“你——”這是說人油嘴滑舌嗎!他以為他是誰!這樣對她的夫說話!“白秦你娶不到我就這麼不甘心嗎?還是你不甘心的是輸了人?輸給一個比你好千萬倍的男人?”
“哼,紀姑娘的眼光若准,有幾分懂得看人,就不會放著聞兄不選,更輪不到我白秦。”
“我眼光不准?我眼光不准?”真想打爆他腦袋!聞家是怎樣?他白秦又是怎樣?她看得很清楚明白好嗎!誰才是自負固執只看得到自己想看的啊!
她吸口氣,悄悄握住丈夫的掌,美眸裡堅決篤定。
“我已經嫁了這輩子認為最好的人,既然都嫁了,就不勞白公子費心,麻煩你往後要批評要置喙都找我聽不見的地方去,要不我就當你是覬覦我才常來我跟前晃!”
“你當自己是什麼?當我是什麼?”俊容一扯,恨恨道:“罷!如此嬌蠻,不要也罷。”原是願意接納她,但她執意錯嫁,他白秦又何需苦要人回頭!
“嬌蠻……”她無語,但想想好像也對。“我再嬌蠻也有人疼,不用你管!”
白秦仰頭嗤哂。“南公子辛苦了,這擔子,我不要了!”
“自有適合白公子的擔子在等待白公子。”
南若臨含笑而立,頎長不動,在她身後像一座山。
她雖像小瘋犬護著他對他人吠,但真正泰然守著的,是他。
“是嗎?”白秦瞧出來了。南若臨不欲爭,不欲還口,是因對他抱愧,所以任人挑釁,此等從容不迫與氣度……
白秦咬牙,有種輸了的感覺。向聞懷譽別過,便憤然回身。
“怎麼就走了?都沒句道歉嗎?”她喊去,白秦卻已步入人群中難以得見。
“曉笙往後不會再見到他,覺得可惜嗎?”
黛眉揚起,果然那擔子來擔子去的是在說她。
“以後耳根清靜,高興都來不及,可惜什麼?”
“白秦皮相極好。”她愛美物,這也是他當初挑選的准則之一。
“極好有什麼用?我兩年前就已經挑了最好的了。”
“咳咳……”他毅容薄紅,撇頭暗自鎮定,須臾才把半遮面的手放下。
聞懷譽一旁發笑。
“兩位新婚燕爾,我就不打擾了。”循白秦路子,識相回自家寶鋪去。
閑雜人等都走光,她愛嬌地挽住他手臂。“嘿嘿,咱們繼續逛吧。”
“你還不累?”
“不累不累!要給你買生辰禮,哪會累。”
他朗目盈滿笑意。“所以才要我陪?”
“是欽,主角兒在,挑禮方便嘛。”遠遠覷著了筆墨攤,她眼眸閃亮,奔去拾起一支綠筒白毫。
“噫,姑娘好眼光,這支‘翠墨’原乃本屆新科狀元所有,五個月前他仍是尋常書生,因為阮囊羞澀才讓售給小的。您瞧瞧,有此筆,等於有狀元郎助威,考榜必能高中,做事必能有成啊!”
“我家相公夠有成,不必再往上爬了。”她笑,轉身拿給身後人。
“掂掂看順不順手。”
南若臨黝眸如淵。“我已有筆硯了,慣用十年,還不急著換。”
“喔……”
他看見她略微失望,彎唇要取筆,紀曉笙卻緊扣不放。
她幼鹿似的清澈大眼眨巴眨巴,麗容說不出的緊張。
“你連對筆都能有感情而不願舍,那對我……對我也能一直……不不,十年,十年就好,能十年……不舍不棄嗎?”
他輕哂,她的要求還真低。
“我讓你不安?”
“有點兒……”見他皺眉,忙再道:“不是你的錯,你很好,是我不好……是我……沒讓你喜愛上……”她越說越小聲,頭低低,很沮喪,很凄涼。
他的心仿佛被掐住,與當年見她流淚時的感覺無二致,那是一種……
即便周身再喧嚷,耳目中卻只剩她的感覺。
他心念一動,到隔壁帽攤抽來一頂帷帽,替她戴上時匆匆俯身啄吻。
紀曉笙長睫訝揚,帽紗卻已在眼前落下,阻絕他的神情,也細密籠罩住她的羞怯。
“這是什麼意思?”她愣愣看他掏錢給攤老板。
南若臨只是壓下帽子,讓寬大帽檐遮住她半張臉。
那樣美麗善睞的明眸,即便有紗阻隔也無法讓他冷靜一些,方寸間仍騷動得難以自持,像未脫毛的小伙子似。
“……這事,曉笙往後別提。”
“為什麼?你後悔了?”
“不,只是……我面皮薄……所以別提,尤其在大哥面前。”
“喔。”短短一聲,卻盈滿喜意。
“咳。”他牽住她,帶轉了圈。“回去了。”
“咦?可是生辰禮……”
“你陪我吃頓飯就好。”
“可是可是……”這男人急著走,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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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4 22:26:21
第十四章
南若臨垂頭匆匆而行,只因方才舉動雖然隱密,仍給左右瞧了去。不消多時,他的放肆之舉就會成為城裡軼聞。
但比起這些俗事,他更不想才被吻過的她受到絲毫注目。
嬌花媚艷,只其夫知,千古定調。
兩人在大街上的親密舉動傳開,一些抵死不棄的商號也只能打退堂鼓,畢竟巧匠身心有主,怎麼拉攏都是白搭。唯一還能搶人的,僅靠一匹黃布便輕松得益,大伙知鬥不過,便再三警告,眼睜睜看紀曉笙入宮闕。
“又來?”她讓紅玉系上披風,覦見坐在桌邊的南若臨正打開剛送上的東帖。
劍眉挑揚,唇邊一抹淡笑。“這回可驚動了珠寶商鋪的老板們聯合署名。”
“又是要我別教,以免民間丟失宮廷大餅?”
“若非宮裡拿太後親詔來傳,推拖不得,否則這回我會跟眾位老板一道反你入宮。”
“唉唷!我的眼睛還不就這樣?以後再休息就行嘛!何況我教時只動張嘴,不大用得上眼啊。”
“我拭目以待,看曉笙說的話能信幾分。”微笑淡語,將帖子摺收入袖。
紀曉笙對鏡轉圈,見梳理妥當,讓紅玉先出去,甜笑著自背後環抱住丈夫。
“我不藏私,器物局能做出好東西,從此御店制度了結,爹娘的事才不會再發生呀。咱就風風光光當最後一屆御店,待那金牌收回,自己再打一個傳揚名號,從此春曉閣屹立不搖,流傳百代,好不好?”
他呵笑,轉而面對她坐,將她困在腿間,伸臂環扣住柳腰。
“曉笙想得真遠。”
“嘿嘿,我比你愛財!”
他哈哈兩聲,寵溺地親自送她出門。
孰料,幾日後卻見她把器物局的本事全搬回家。
金虎園大得傲人的書房裡,南若臨俊面難得有了猶疑。
只見紀曉笙興奮地掀開一個黑檀木盒,盒內鋪著紫絨襯裡,靜靜躺著三片玉飾。
其中一個采鏤刻方式鏤空雕出祥雲,右角刻有“福”字;另一個渾圓且通體碧綠,僅在正中以小小五十多個篆體福字刻構出一圓圈;最後一個以極淺細痕在銀元大小的白玉上刻滿蘭花,背後再刻“芝蘭之香”四篆字。三玉各有千秋,俱是精細得巧奪天王,實非凡物。
“這最左的呢,可以配戴,加條帶子系腰即可,當然要加穗子也行。
中間的因為扁小又輕,可以加在冠上。至於這個白的,你摸摸,很涼吧?
夏天握在手裡可以驅熱,尋常時候就當紙鎮,妙用無窮呢!”
他盈笑。“這些東西玉石鋪常見,稀罕的是紋飾花樣配置與原石搭配合宜,能顯出物料的自身優點。首飾之道,飾為輔,這是你才有的獨特做法。誰幫你刻的?”
“器物局。他們那些個匠師腦袋不行,但手可巧了!而且宮裡藏書豐富,我翻了幾頁又跟他們請教,看過幾次刻玉過程,就知該注意哪了。”
“你家學淵源,在這方面向來學得快。”
紀曉笙樂呵呵,忖度他表情。“你瞧能不能賣?”
“賣?”
“是啊!你什麼都不要,我只好另想生辰禮啦!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能幫上你最好,畢竟你在南家是庶出,需要自己的產業,春曉閣現在雖然經營得不錯,但比起南錢莊,根本是小雞一只。恰好我在宮裡瞧那些匠師做玉飾,就想或許能用。你想,咱店裡挪個角落放玉飾,那些夫人小姐買完自己的,順道替她們相公兄弟買,那些公子先生滿意了,往後就會自己來,屆時再辟分鋪專賣玉飾,女人錢、男人財都進咱口袋,豈不挺好?”
辟財路當他的生辰禮嗎?
他沒轍地不知該笑還是該贊她用心。
“曉笙,你有沒想過,如此一來要畫的圖更多了?”
“唉唷,也才幾張。何況首飾圖還能和玉圖湊合著用,將來賣一對兒的,定有人喜歡買去當定情物。”
“若然如此,能促成佳偶姻緣也不錯。”她用幾近發傻的方式在寵他,寵得他……身心發燙。心湖叮叮咚咚,已被這灑脫姑娘駕船駛入,好不熱鬧。
“怎麼樣?我說的可行吧?”
“可行。”
“那可得尋家可靠的玉石鋪子。這玉飾與珠寶不同,全靠玉石本身質地,有的玉溫潤,但硬度不夠,刻法便不能過重雕飾;有的沉碧,那便可再鑲些雲母做花樣,變化不比首飾少呢!”
“這其間學問倒大。”他吟哦,深邃眼眸瞧得她肌膚快泛出疙瘩。
“咳,哥哥這樣看我,我會胡思亂想……”
“曉笙想什麼了?可以告訴我。”
“唉,不就春風花月……好像是叫風花雪月才對?”
“哈哈!”他仰頭笑,眸光微醇,閃閃如星,耀了她的眼。
她傻愣著瞧,只覺得這禮物辛苦得值得,不枉費在器物局時連午覺也不睡地努力畫圖啊。
近來,紀曉笙除了每日固走進出宮門,其余時候可謂幽居金虎園。
事實上,授滿十五日她便暫向器物局告假,關門躲靜心軒工作。
因為不熱悉,加上玉飾圖的樣式必須考量原石的形狀色態,她作起圖來各受限制,畫得特別累。
當揉掉的紙第三十六回堆滿竹簍,她兩手一攤爬回房,一睡就是兩天。
這日南若臨回府,見妻子熟睡如豬,攤軟如泥,悉心不擾,只是抹去銀絲唾涎,替她拉好被子,注意房裡暖熱。
“唔,書完了……趕上了……”
墨眉一皺,掌心貼上她倦容。
雖然疼惜,但她付出越多,他也越發喜……真是要不得。
許是被撫觸擾醒,昏睡整日的人竟揉目醒來。
“……回來啦……與成記玉鋪談妥了嗎?”
“嗯,往後只要在放玉的地方擺上他們鋪名,成記就會給春曉閣兩成拙頭。”
“那很順利呀……唔,消息都放出去了,開賣那日可要燃炮?”她眼睛明亮了幾分。
“你想玩兒?”
“當然!那日也是你生辰呢,辦熱鬧些才好。嗯……最好能炸翻整條街,昭告天下。”
“那就備三條長鞭炮,不過煙塵會干擾生意,得先跟左右鋪子打過招呼。”
“好!”拍掌,又道:“……能不能叫人把炮紙卷多糊幾層?外邊別糊死,如此一來當炮屑兒直衝上天,氣勢才會不凡啊。”
他溫笑揉揉她發,親吻雪額,不論她說什麼,全都答應,哄著她繼續睡。
半個月後,春曉閣鋪前擠滿人。
吉時一到,紀家元老梁師傅請主人點炮。
南若臨將紙捻兒交到她手中,叮囑要她小心。她巧笑瑩麗,明眸閃亮,讓他牽著引火,兩人齊朝三條鞭炮共捻在一起的粗線頭上點,待線頭火紅便即退開。
眾人屏氣凝神,都知道這回的炮特別制過。
然而當那紅屑爆揚,雖有准備,卻還是躲不夠遠,所有人被炸得滿身煙塵,站近點的頭臉還全覆上紅屑。
紀曉笙當然是站近的那一個,雖有人護守,還是被炸得眼淚鼻嗆。
“咳咳……”她淚眼汪汪,不顧醜地擤出鼻腔裡的煙屑。“哥哥沒事嗎?”
“……沒事,咳。”
“早知就不叫他們另外糊了,紙是炸得四處亂飛,我們卻弄得這般狼狽!”
“過會兒煙散就好了。”他已無礙,尋看四周,多數人雖也一身飛灰,但揮揮就好,甚至有不愧是春曉閣的贊聲出來,似又贊嘆又好笑。
紀曉笙仍捂著眼眸。
“好像不大對,你幫我看看是不是有碎紙飛進去了……”仰頭欲讓他瞧,卻是疼得直掉淚,眼睜不開。
南若臨大驚,那眼白竟是鮮紅!
“梁師傅!梁師傅在哪?”
“啊!”年過半百的梁師傅揚手,還在撥發裡的粉屑呢。
“這兒交給你!我帶曉笙到順安醫館。”
“嗄?曉笙?曉笙怎麼啦?”
他聞而未應,只顧帶著她穿過人群,鐵石與紅玉見情勢不對,也不管一身髒,先幫忙擋開人。
兩個主人先離,不免引起騷動。
梁師傅站在台階上高叫大伙入內,那一雙雙眼睛還是忙著張望從未失去從容的南家二少慌神帶走妻子。
順安醫館裡,學徒汗涔涔,因為面前男人抑斂的氣勢像狂水,隨時會驟發。
“劉、劉大夫到貴號瞧熱鬧去了,還沒回來啊……”
“快去請。”
“是。”鐵石不敢延遲,立馬往對街飛灰裡頭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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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4 22:26:33
第十五章
南若臨仔細護著紀曉笙坐下,手卻發顫。
他不禁盯著自己的手掌。
不過是眼睛紅腫,她從前也曾這樣過,沒事的,沒事……
片刻後,劉大夫總算被鐵石半拖半抓請來,也是紅紙片滿身的狼狽樣。
“咳咳!”拍拍兩肩,抖掉一些殘余碎屑。“尊夫人眼睛給熏著啦?”
“是,勞煩大夫,她難受許久了。”南若臨讓開。
“欽,我瞧瞧啊。”劉大夫坐下挽袖把脈,沉吟一會兒又翻掀她眼睛,弄得她淚如泉湧,末了捻著胡須緩緩搖頭。
“先落針,至於能恢復幾分,怕得憑運氣。”
聞言,紀曉笙倒抽口氣,南若臨面色微僵。
“不就是熏了眼,您說看運氣,這是何……”當那銀針落下,她哀嚎得臉都皺緊時,他心底仿佛有巨石無聲沉底,壓得透不過氣來。
陪她來求醫過幾次,多少認得穴位,這回扎的穴卻與往常不同。
“夫人忍耐些,試著睜開眼睛看看。”
“唔……痛……”從來沒這麼痛過,因為怕,忍不住撈他掌來握。
劉大夫又催,要她張眼。
越痛,她握得越用力,就在怕會把他指骨捏斷,逼自己松手時,他卻穩穩回握不准她放。
“劉大夫,何不過會兒再試?曉笙怕痛,要她忍耐,總需慢慢來。”
她嗚嗚點頭附和,繼續飆淚。
“欽……也好。”
等她能自己睜眼,已是兩刻後。
劉大夫手裡放了針,要她數幾根,但問題是,她根本看不見肉色的手掌上有東西啊!
劉大夫的掌心胖到連掌紋都瞧不見,她都沒好意思說,怎麼能要她數壓根沒有的東西?任誰眼力再好,也無法——
“五根。”南若臨面露凝重。
“什麼?”哪來的?哪來!她伸手去戳肉掌,卻覺得扁,明明看來很福泰的呀!下一刻,狠狠胯下年,因為真碰到了東西。
“哈、哈,應該只是剛哭完,霧霧的,看不真確罷了……”
“不不不,夫人的眼睛,長久以來日夜畫圖,用眼不當,加上前些時日又操勞,雙目已撐不住,眼不可說是積沙成塔,重疾難救,若再不好好護養,只會喪明得更快呀。”
她顫聲:“不是被鞭炮的灰煙……熏到的緣故?”
“煙熏的疼痛會過,您現在不就能睜眼了?真正的問題是目力不清,這大羅神仙也難挽。唉,夫人趁這些時日還能視物,把該交代的事辦一辦,切記開始牢記家中屋舍與物品方位,如此幾個月後目力全失才能輕松些。”
“哈……我不信,劉大夫您別再開玩笑,我都嫁了,不用再裝病啦。”她別過頭佯笑幾聲,拍拍胸口。“哈哈……說得這般嚴重,真嚇到我了……”
南若臨拳沉如鐵,幾欲捏碎自己。
是他的錯!明知她雙眼有疾,還任她繪圖……
“敢問劉大夫對這診斷有幾分把握?”
“噫,南二爺若信不過老夫,大可再請人看過。不過夫人這目力一日比一日差,若想延緩喪明,切記多休息,別再用眼。”
他點頭,謝過大夫,吩咐紅玉留下取藥。
“曉笙,走了。”
她讓他牽起,悶悶道:“我還看得見。”
他牽唇。“我知道。”
一出醫館,她仍要抱怨:“劉大夫定是老眼昏花診錯了,我明明還看得見啊。”
“是嗎?”南若臨沉下臉色,讓她留在醫館門口,到旁邊五步遠的書畫攤前挑選一把扇子攤開。“上頭繪了什麼?”
“牡丹啊!”大朵如雲,不是花之貴胄是什麼。
“那題詞呢?”
“呃……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風流?”
“哈哈。”南若臨淡哂,容色卻縹緲,只覺周身如有一縷輕煙拂掠,像踩在蓮葉上,很不真實。
他擱下扇子回她面前,傾近了聞她身上馨香。
如此安寧,怎像巨變已來?
“……今年生辰,真叫人難忘。”
她委屈地噘嘴。“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哪知道……哪知道……”到最後,喉頭一苦,聲音越發啞澀。
他細密摟住她,緊緊環抱後領她回春曉閣。
她在最後傾注心力、連一雙眼睛也賠上的玉飾首賣,不該缺席。
因為南方磊慣常借宴會交際應酬,南若臨此次生辰也廣邀商界人士,在南府辦得熱熱鬧鬧,甚至連隱在深苑鮮少見客的南家兩位夫人也出席。
紀曉笙坐在首桌,乖乖當個溫順媳婦,不時感覺到有目光投來。
她是很高興他頻頻回頭啦,但其實也就一頓飯時間,入席前又已請娘多照拂她,他就真的這麼放心不下,怕她筷子戳到別人碗裡?
“曉笙啦,瞧見正與臨兒說話的那位姑娘了嗎?”
“嗯?”覷著眼,不大確定道:“是喬尚書的千嗎?”
“正是。那位姑娘對臨兒也有幾分情意,所以常去店裡,你們可見過?”
“……見過,但沒說過話。”難怪!她還當這常客很欣賞她的首飾哩。
南二夫人壓低聲音:“不是娘嫌棄你,只是你如今眼睛不方便,有些事情做不來,既是如此,不就該替臨兒考慮考慮嗎?”
她咬緊唇,聽懂了,僵硬點頭。
南二夫人雍容一笑,拍拂她手背。
“你這般懂事,不枉臨兒娶你為妻。”
她頭再點,接下來,不論娘說了什麼,她都只會點頭,直至南若臨回到身邊,她才顫抖發冷地在席桌下握住他的手。
“眼睛又疼了?”
“怎麼啦?曉笙不舒服?”南二夫人側首間道。
她備覺壓迫,直搖頭。“沒事,娘別擔心,只是坐久頭有些暈而已……請夫君陪我走走就好。”
“這兒人多,是悶了些,去走繞走繞也好。”又拍拍她,擺手讓兒子陪她去。
走出宴客廳,她便一刻也不能等地摟住他腰身。
南若臨蹙眉。“這不行,咱們回去。”
“嗯?可是宴會還沒結束……”
“大哥會處理。這種場合向來是大哥施展手腕的時候,我不過是個幌子。”
“可是娘……會不會不高興?”
“娘吃過二十二次我的生辰酒席,不差這回。但這是你嫁給我後,我的第一回生辰,你不想只與我過嗎?”
“……想。”
她想陪他花前月下喝酒,只有兩人,安靜溫馨地聊聊明年,談談後年,然後約定五十歲的生辰要陪彼此度過。
可是,她可以嗎?有那資格嗎?
只是瞎想,眸裡就已蓄滿水氣。
“我身邊位子若是曉笙想要的,不論誰說了什麼,你那可以留下。”
“你聽見娘說的話了?”
南若臨莞爾。他沒她的好耳力,哪能聽見。
“我猜得出娘會說什麼,只望你別怪她。”
“但娘說的也對,萬一我真喪明,誰來服侍你?”
他笑,毫不給面子。“衣食起居,敢問娘子照料哪一項了?”
“我、我……”完了,下廚針線一竅不通,最會的就是賴在床上曲腿兒看他換衫,偶爾替他擦擦背,擦著擦著順道跳進去再洗一回……咳咳,沒錯,她真的只會畫圖,徹底的迷糊嬌妻一個,還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那種。
紀曉笙挫敗嘆氣。“我當真沒為你做過什麼……”
他輕笑摟她。“曉笙不必為我做什麼,我娶你時便說過,只要你開心。”
“可是娘說的也對啊,哪有丈夫不想妻子服侍的?”雖然她一直以來都沒做過啦……但那也是、也是沒人提點她,然後他又事事自理啊。
“不是天下人都一般的。”他含笑,語氣卻慎重:“我不想負了其他女子,既然全心在曉笙身上,再娶便是造業,曉笙可別讓我成為罪人。”
她沉默扭手。
他從未要求過她什麼,但若這事會將他拖下水,那她寧可違背。
“曉笙?”得不到回答,他眯起眼眸。
“唉唷,哥哥也知道我盼著當你妻子有兩年了,好不容易熬到你身旁,怎可能輕易讓位呢?我很小氣的,連側室跟侍妾都不想讓你有,我這樣……哪可能讓你再娶嘛。”
她在笑,燦爛如陽,美若繡球花沾了朝露,卻太過嬌艷,讓人不禁聯想起天妒紅顏……
他心裡發毛,更緊地摟住她,直到回金虎園,也是一夜相擁不放。
然而翌日晨光灑照,榻上僅余他。她竟趁他寅時必會睡沉而離去……
撫著身旁空缺,他向來安泰的心初次啪地裂出條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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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4 22:26:52
第十六章
“來唷!熱騰騰的包子唷!豆沙包、芙蓉包、菜包、肉包、筍絲包,應有盡有,快來看看唷!”
京城外的八裡棧道聚集了數家食攤,提供往來商旅涼水食物,那灰棚架下朝剛歇腳的一群成布商人費力叫賣的,正是剛逃跑三天的紀曉笙。
她頭扎土布,因為打小沒自己梳過髻,頭發只結辮挽起,站在熱騰騰的蒸籠旁,看來與一般村婦無異,惟有那張芙顏,即便滿頭大汗,看來還是清麗惹眼。
青青包子鋪這幾日生意興隆,全拜她所賜。
“少爺,大伙想吃包子呢。”一襲白衫的儒雅男子代表眾人發言,扇柄往青青包子鋪一指。
年輕俊逸的布商領隊拂過愛馬鬃毛,漫不經心道:“去吧。”
這話聲一落,眾漢子馬上一陣歡呼,相爭著誰要去買。
“真聰明,請來美人當伙計,天天好生意,少爺若也肯親自賣貨,咱琅華祥的陣勢鐵定不輸這小攤。”
“跟個食肆攤子有何好爭。”他隨口評論,卻想底下人多半沉穩,會為美色搶買包子實屬罕見,不禁抬眼,朝包子鋪望去——
“來,這您的三個豆沙包,十個芙蓉包,一共三十六文錢。”
“好,好好好……”鹹豬手伸出去付錢,在美人找錢時不忘摸兩把。
紀曉笙氣衝衝,差點要打翻蒸籠燙嚇對方,但裡頭包子都是青青天未亮就起來做的,她不能、也不可以對客人無禮,只得死命擠眉弄眼暗示對方收手。
“若我是兄台,絕不敢碰這位夫人。”卓爾不群的布商領隊正含笑站在福員外身後。
“什、什麼?”福員外吶吶道,手還沒放。
男子盯著,目光漸厲。“還不放手麼?”
福員外迫於那威逼氣勢,只得抱著包子逃回自家商隊。
紀曉笙作個鬼臉,擦抹被碰過的手。
“真是的,要不是公子爺眼尖來幫忙,我還真不知要怎麼擺脫這種人。”
“朋友妻,在下照拂著也是應該的,只是夫人怎會在——”還未說完,就見紀曉笙驚詫大退三步,見鬼似地指著他。
“你、你說朋——朋什麼?”
“在下與南錢莊三位爺都相熟,稱聲朋友並不為過。”
天!她就知道!就知道會被認出來!
“呵呵,那個、那個……你認錯人了啦,我的丈夫是……是砍柴的,跟什麼南……南錢莊的,不熟!”
“四日前南二爺的生辰宴,坐在主桌二夫人身邊的不正是夫人你麼?
段某自信不致認錯,還是夫人有何難言之隱,不方便袒露身份?”
“哪……哪有什麼難言之隱!不是就不是嘛!你、你快走,我不做你的生意,快走快走!”
“曉笙姐!你怎麼可以這樣待客!”約莫十六歲的俏姑娘抱著兩籠剛蒸熟的包子出來,正巧看見她揮手驅人。
紀曉笙掩面,只想裝死。連名字都叫出來,她完了啦!看這姓段的雖然風度翩翩,但眉宇凝傲,就算她拜托,他一樣會泄漏她行蹤吧?若他們真是朋友……
“抱歉抱歉,這位姐姐新來的。客官要什麼?只管跟我說。”
“那就……各種口味各來二十個。”
“這麼多哇!”青青大喜,俐落地夾包子。
“呵,我是想帶回城裡讓朋友嘗嘗,他若喜歡,說不得過幾日會來。”
“真的?那好!我多送五個給您,我們青青包子鋪用料實在,天天在這兒設攤,風雨無休,隨時歡迎您介紹人來。”
她真的想死了!
紀曉笙咬唇,抱最後一絲希望懇求看去,努力搖頭搖頭再搖頭,男子卻只是笑,從青青手裡接過一個又一個包子。
“青青,我想走了。”
“什麼?曉笙姐,你也知道我娘的腰還沒好到能下床,你不幫忙,我一個人怎麼把桌椅跟蒸籠推到八裡棧道,怎麼擺攤啊?”
“是很困難,但你力氣大……”
“我力氣再大也推不動那車東西,除非有只牛來!那天你不也看到了嗎?我一個人推到半路就沒力,那時天未亮,出城的都是趕著要去棧道生意的,誰會幫我?若非遇上你,我壓根兒到不了棧道,更別說還要把東西推回去呀!”
“可是……”
“唉唷!你就行行好,幫我到我娘腰好嘛!再說你不也沒地方去嗎?留下來跟我們一起吃住,才不容易落單被欺負啊!”
“那……那我就再幫幾天,可是……可是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
“我不要賣包子,我來做,你來賣。”
“啊?你行嗎?”
“行!我也是女人啊,哪有女人不會廚房活兒的?你早上起來時順便叫我,我看你做幾遍就會了。”
青青點頭,但事實證明,這完全是錯誤的決定。
“呸!你們包子怎麼回事啊?豆沙包居然是鹹的!”
“鹹……鹹的?我嘗嘗。”青青咬一口,大驚失色,冒汗望望攤上蒸好正在保溫的十籠包子。
“呃,這是我們的新口味,叫甜鹹包子,現在試賣,只需半價,我……我再退您一文錢。”
“是嗎?甜鹹包子?”小哥兒因為拿到退回的錢,怒氣消下幾分,半信半疑走開了。
“呼……完了完了啦,今天怎麼辦啊?”
“姑娘,來一個菜包。”
“……好。”放入油紙包好遞出,虛弱痛心地道:“一文錢。”
“布條上不寫著兩文嗎?”
“這個……咳,今日情況特殊。”
南若臨接過,端詳相貌不怎麼可口的包子,淡淡一哂,就吃了起來。
青青臉色慘綠,天知道那菜包嘗起來是啥味道。
“辣的。”
辣的?她只想暈倒,他面上卻盡是笑意。
“請貴鋪將今日的包子全賣給我。”
“啊?咳咳,您、您當真?”敢情這客人有特殊愛好?
“今天就只做我的生意,按原價賣,行嗎?”
“呃……”她還在猶豫,卻見跟他同行的佩刀大漢已站在鋪子前,將欲來買食的客人攔下,看樣子他是買定了。辣菜包,真有那麼好吃嗎?
“行,哪裡不行!我這就進去幫忙,客倌稍待。”
“不急。”他徐笑,拉來板凳落坐,小口珍惜地繼續吃辣味菜包。
“曉笙姐!好消息,今兒個包子賣得很好呢!我來幫手,咱們趕快把剩下的做完賣掉,就可早些收攤啦!”
“真的?我還怕樣子做得不好看,賣不出去呢。”
“呃……有的客人就是重味道,不管好不好看的啦!”
兩個女人挽袖揮汗揉面團,忙過一個時辰,總算把材料用完。
當紀曉笙拿蒸好的包子出去,一見客人,嘴張得比雞蛋還大。
南若臨起身端過她手上蒸籠,無言視她一陣。
“總算找著你了。都過了四天,曉笙也該回去了。”
“我……我不……”才幾日未見,她就動搖了。但不可以啊,她不走,他會守著她,誤了一輩子的。
“不打緊,你不走,我留下也行。”
“啥?你、你回家啦!錢莊和春曉閣都要你打理啊,你別管我,回去啦!”
“我來此之前就決定了,絕不空手而回。”要留他一個人在金虎園到什麼時候?她最適合的地方,就是他身邊。
“那……有包子,你帶回去。”保證滿載而歸,多到讓他有十只手也忙不過來。
他笑,端起她素手,心疼瞧過後,攬住纖腰。
“要我如何做才肯回來?你說,我會辦到。”
“不要,你每回都是為了我,我不想再繼續害你……”創春曉閣、在珠寶鋪與錢莊兩頭跑、離家後選住紀府隔壁、娶她為妻……她已經影響他的人生太多太多了。
“我倒覺得有你之後踏實不少,生活充實。”
她聽了只想哭。
“因為我一直讓你很忙碌啊!”她是麻煩精,完完全全的麻煩精!
“那就別讓我閑下。”為她擋風遮雨慣了,她不在,空虛寂寞的是他。
“可是這次不一樣,我會看不見,會讓你比現在還累、還辛苦!”
“有大夫在,有紅玉在,他們都能幫我看著你。”
“可是……”
“娘那頭也不必擔心,她已經明白我不需要第二個妻子。”
“啊?”他連長輩都去說了?娘會討厭她啦!“不行啦,我真的不想再拖累你……”
第一次,覺得她磨磨蹭蹭話太多。他拉近她,彎身一撈把人抱起。
“等等等等!你要干嘛?”
“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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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4 22:27:06
第十七章
“可是我……啊!包子鋪還沒收攤,我要幫忙,不然青青一個人……”
“鐵石會留下來善後。”
“唔,不行啦!我不要——”她踢著腿,卻掙不開懷抱,被帶入馬車前恰好見青青出來,鐵石上前解釋她是給丈夫帶走……嗚,早知道就不幫青青,她這回根本是白逃嘛!
“唔嗯!慢一點。”才上車吩咐回府,車幔一垂,馬上就被偷襲。
他吻完芳唇香肩,眨眼掌已探入她衣底。
她微微仰起頸子,配合他邊愛撫自己胸前又回吻鎖骨的舉動。
“你是……怎麼了?”她顫栗著,聲音因嚶嚀而破碎。
他不回話,只是更急,像是很想念她,極欲將她嵌入身骨裡似……
“啊!”她渾身血氣翻騰,神智難持,只能盡量放軟身子,在狹窄的馬車裡任他索求雲雨。
真是太瘋狂了。
紀曉笙這輩子怎麼也沒想過某人也會……咳咳,而且還是在馬車上。
但教她更覺得想發瘋的是,一踏入府,大哥就帶著揶揄,從頭到腳掃視她。
她發凌亂,眸微醺,臉蛋通紅,身子還微微酥麻著。
明眼人都知道她剛經歷了什麼,只希望大哥別以為是她帶壞他……
“不必說,我都懂。”南方磊哈哈兩聲,拍拍南若臨的肩。“弟妹借我一下,你若還嘗不夠,等會兒再繼續,”
她雙頰紼紅,南若臨也好不到哪去。
“大哥別鬧,曉笙面皮薄。”
“我鬧的不是弟妹,是你呀。”又哈哈笑。
南若臨面龐真泛起紅色,到她身邊道:“我先回房,你與大哥談完再過來。”
“好。”溫順點頭,依依看他走。
南方磊往桌邊敲了敲,她頷首,乖乖去坐。
“弟妹今日見到阿臨,覺得他看來如何?”
看來如何?
“呃,不就跟以前一樣,人模人樣的……”只是有些奇怪,向來溫潤如水,今日卻如野火亂燒。
“哈哈,我還當你會說他瘦了呢。”逕自斟酒,邊解釋道:“你不在府裡這幾日他都沒吃沒睡,所以我才過來。阿臨敬我為兄,從來不違背我的意思,但這回任我如何逼都沒用,直到昨日琅華祥主子來說了你下落,他還是沒肯歇息,在你們房裡枯坐了一夜,到今早才把自己打理好去見你。你說,他是怎麼了?”
她聽完心驚又心疼。“是我不好,讓他擔心……”
“擔心?啐,這般牽掛豈止擔心!”
這微慍,是衝著她來?眼簾抬起,怯怯瞅去。
“大哥想說什麼,跟曉笙直說無妨。”
“我也不是長舌公,就提點你幾句。阿臨性情雖好,但經我調教,絕不會是爛好人。”
她點頭,臉上卻不信。
他的確很爛好人啊,看看他怎麼對她,舍生取義直逼聖賢!
南方磊瞧出她反骨,沉脅道:“弟妹還沒喪明,就先連眼前東西都看不清了?”
“我還看得見啊……”
“若看得見,豈會做傻事?”他眸子忽亮,想著或有可能,勾勾指頭,待她靠近道:“阿臨很早就見過你,在你來南錢莊前就見過,這你可知道?”
她一臉迷惑。“我以為那次在巷子裡是初見……”
南方磊笑得無比暢快,果然讓他料對了。
“他在紀家先見過你一次,就只一次。後來你家出事,他雖然沒多說,卻是四處替你奔波拾掇,為你打算得周詳完備,我這兄長看在眼底,不免了然幾分。弟妹啊,你替他說說,他這叫什麼?”
他不是爛好人,所以後來種種,是因為……一見傾心啊?對她?
她回望大哥惡作劇的俊容……他很認真。
“阿臨心細,但某些事倒不會多想。他自個兒糊塗,弟妹別跟他一塊糊塗,否則到頭可是會累了我啊……”凜了凜眸,宣告這是威脅。
紀曉笙急點頭,十個膽也不敢勞煩他。
片刻後,她臉蛋紅撲撲、心怦咚咚晃回房,只見南若臨面露疲憊,躺在窗下搖椅睡覺。
猶疑走近,才蹲下即被拉去抱住。
“啊……”訝嚀,撐肘要掙開,卻被摟得更緊。
他眸未睜,呼息徐靜。她瞅著一會兒,婉順地趴伏。
他喜歡她嗎?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就喜歡上了嗎?
若是,卻還當兄妹,那豈不自欺欺人……
她想著,片刻後頸子酸要起身,卻聽他喃語:“再待一會兒……”
她滿面火燒,心花大朵大朵開。
他已然入夢,卻在睡裡箍住她,這不是重視她、將她擱得深了,還會是什麼!
她喜,卻也氣他口口聲聲只談兄妹。
但是……借關懷隱藏情意,的確是他這自制至深又內斂含蓄的人會做的事。
騙過她之前,他早已先騙過自己。
“唉,清楚明白不好嗎?何必這麼復雜……”
紀曉笙再清醒時,原以為會渾身酸痛,誰料竟是躺在軟褥上。
眸一睜,便對上曲腿坐在床尾的南若臨。
“哥哥什麼時候把我移到床上來?我都沒感覺呢……”
“你這幾日在外頭粗衣粗食又要勞動,哪禁得住,自然一睡便沉。”
見她坐起,移至床頭,把錦衾拉高至她腰間,傾身在她眼皮上親吻。
她閉眸,沉浸在這無盡溫柔裡,真的覺得自己是笨蛋。
看了他兩年,明知他隨和,卻極有原則;端然自持,不義之舉絕不為。真要他娶個不上心的女子耽誤人家,怕是拿刀架脖子他都會嚴拒。
他真不要她,在知她心意那刻起就會制止她。
但他沒有,他娶了!
她該知道的,再笨也該想到的。
眼眸一酸,她氣自己傻,氣他太拘謹,想到可能看不見他,更想落淚。
“將來我喪明,哥哥也會在吧?”
南若臨毅容一滯:“……會。”
“那好,哥哥陪我,我也陪你,就算誰要我當賢婦,我也不想聽話了,我要一個人霸占你,霸占到眾人指罵、地老天荒都不放手。”
他眸如彎月,笑出一泓春水。“屆時我成老妖怪,你也不會肯要了。”
“誰說的!哥哥就是哥哥,老了醜了也還是哥哥,我才不變心!誰教——哥哥一看見我就喜歡我,我當然要好好回報羅!”頑皮地直眨麗眸。
“咳!”他捂住口鼻,視線飄開。“大哥愛胡亂說話,你別盡信。”
“我聽了歡喜,偏要信!”她噘嘴,摘下他手,在溫軟薄唇上啄了下。
南若臨撫唇轉頭,在她熱烈的注視下有些不自在。
“咳嗯,曉笙餓了吧?我去吩咐廚房備晚膳來。”
她抓住衣袂,不讓他逃,大眼眸亮燦燦瞅去。
“哥哥一開始就喜歡我了吧?所以才主動找來,處處幫我,是這樣吧?”
南若臨愣住,心緒千回百轉。
這一回想……他的確是自己送上門的。
紀老並未托他照顧女兒,但一聞噩耗,他惴惴不安,滿心急切只想知道那少女落得如何?平安否?當回過神,他已是蹲在她面前。
那刻,他-一心只覺做對了,四肢百骸踏實無比。
從此他順心而為,替她設想,讓她時刻待在眼界裡。
這些,原來是因為對她別懷居心?從初始……從第一眼見……
南若臨額滲薄汗,毛躁地在她額前印吻。“你就放過這回,別逼我想。”
“這不行,哥哥今日非要說出個道理來,否則我的委屈豈不都白受了?”
委屈?是,他讓她難過,讓她以為自己是個拖累他的包袱,讓她以為他對她只是盡責照料,他……真是個渾球……
挫敗感壓得他無顏,嘆氣抬舉遮面。
“……曉笙希望我怎麼做?”
她笑開,吻吻他遮面的手,再拍拍肚皮。“它咕嚕嚕在嚷呢!”
他怔住,見她笑若桃李,感激地在她粉頰親了下。
“我馬上去。”語畢逃出寢房。
紀曉笙的笑隨後爆出,傳遍半幢宅子。
“哈哈哈……”
回廊上,南若臨腳下一歪,面現局促,抬手故做無事地揮揮長袍,繼續匆匆步往廚房。
南錢莊二少行得正、坐得端的人生裡,出現過一場意外,那唯一的意外正坐在他身旁,巧笑倩兮地戳了片橘子喂他。
南若臨咬住橘辦,咀嚼時卻聽她道:“哥哥就這麼受打擊?不過是趁我軟弱無助,借機到我身邊嘛,此乃君子求女青睞之道,何必如此介懷?”
“咳咳……”差點噎住,這一切都怪他其實是個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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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4 22:27:34
第十八章
吞完,他揚手,阻止她再戳橘子。“劉大夫就要來了,不宜再食。”
“喔。”柔婉聽話,卻兩手搭上椅子扶手,撐起身往他臉一親。
他面皮薄紅,遲遲不敢回視。
那眸子此刻有多美,多教人喪失理智,他是知道的;而他,自制力越來越薄。
“劉大夫!”聽見廊外腳步聲,南若臨即刻起身相迎,讓劉大夫感受到禮遇。
片刻後,經針石診治,劉大夫寫下藥方,摺好遞給一旁紅玉就趕著要走。
南若臨蹙眉拿過藥方細讀。
“這幾味藥與曉笙先前所服無異,但如今病症加重,用藥不需改變麼?”
“有哇,我這不是改了嗎?怎麼會沒——”劉大夫湊頭一看,拍額喊:“唉唷!瞧我疏忽的,竟然寫了舊的藥方子,多虧南二爺提點,要不耽誤夫人,那可是大罪過啊!”
“哪裡。”他面上有禮,心下卻涼了半截。送走劉大夫後嚴肅問:“曉笙到順安醫館,每回都是劉大夫親診嗎?”
“嗯,有幾次老大夫不在,是他徒兒診的。”
“學徒……”他心顫,揉掉藥方子。“劉大夫連在我跟前都會出錯,先前或許……”不知錯過多少次了!
“你臉色不大好呢,怎麼回事?要不要把劉大夫叫回來?”
“不能再找劉大夫。劉大夫為新醫館奔走,把病人轉給學徒的事我略有耳聞,但沒想到連你都被怠慢,我太大意了。”
“所以……要換大夫嗎?可是當今京裡,還有誰醫術比劉老大夫高明?”
當初就是看在名望醫術才放心把人交去,可如今——他恨恨咬牙,極氣自己。
翌日下午,南若臨親自領車候在宮門,總管醫署的吳老御醫本是退宮後就要回家,但見人心誠意堅,只得又提藥箱跟去。
春曉閣裡,紀曉笙與梁師傅討論完玉飾生意,只等著大夫來。
吳老御醫仔細診完,半皺眉頭。
“夫人天生眼力較弱,經年累月耗損嚴重,加上有段時間未妥當服藥,誤了病情,眼下要救極難,但也並非沒可能,只是得有高人相助。”
一聽有救,她急急攬住身旁人的手。
“我給您介紹兩位對眼疾有研究的大夫,他們或可有辦法,只是不易請動,不但醫術不凡,志趣也不凡,常常不是入南海,就是爬百岳,行蹤飄忽不定……”
“就算是跳油鍋我也要去。”
“哈哈,再難請,讓夫人皮開肉綻還不至於。”笑完,殷切交代護養之法才告辭。
待南若臨送完大夫回來,紀曉笙耍賴地伸長臂膀。
“咳,這是在店裡。”
她噘嘴,抓抓指掌要他投懷。
“哥哥不多疼我,讓我親親抱抱看個夠,往後我看不見了怎辦?”
南若臨垂眼瞧了瞧周遭,終是皺眉走近。“曉笙別再提喪明。”
“為什麼?”偎去,只覺這胸懷寬穩,滿足地吁了口氣。
“既有希望,就別觸自己霉頭,再說……”聽了難受。
“好,我不說壞的,我說好話。我會好好的,一定會好的。”
他笑,吩咐紅玉送她回府,繼續留在春曉閣。
紀曉笙匠心獨具,前陣子展示的玉品已全數售完,甚至有百人預先下訂,只求能得一品,生意太好,但往後卻難經營。
“梁師傅自學徒時便在紀家,時至今日,已有四十年了吧?”
“四十四年羅。”想到三代主人對他的照料,就一片感激報答不完。
“東家問這,是不是有事要老梁去辦?”
南若臨躬身一揖,嚇得梁師傅剛裝的金牙都要掉。
“往後我若忙不過來,春曉閣就請梁師傅多擔待。”
“這、這啥意思?東家處事果決俐落,錢莊與鋪子兩邊游刃有余,怎會忙不來?除非是……曉笙?”
“梁師傅不必操心,只管守好作坊就好。但曉笙接下來不能交樣圖,今年余下兩季換款,師傅們要辛苦些。”
“咱春曉閣的首飾被喻為春晨,其中溫柔清新,是曉笙才有的韻致,外人擬不來啊!尤其是要送進宮的款式……”
“我知道難,但請師傅們先挺一挺,曉笙不久就會回來。”
“噯,好吧。”見他說得篤定,梁師傅也只能硬著頭皮接下。
南若臨又交代些瑣事,接著便出店,朝聳峙北邊的巍峨大鋪而去。
那鋪頭矗立暗紅旗幟,以銀線繡成一個大大的“南”字。
南若臨回府時已入夜,紀曉笙一聽門開,揉著眼抖擻精神下床,連鞋也不及穿便咚咚奔來替他寬衣。
“嘿嘿,我總想試一回,趁還……咳,趁我今日爬得起來。”
他皺眉,知道她是想說趁還看得見。
“我已請大哥幫忙尋找牛、盧二位大夫的下落,不久就會有消息。曉笙放寬心,無需急著預先准備,若真要准備,也該由我帶著你。”
“嗯?怎麼帶?”
南若臨拿過自己的腰帶,將她眼睛封住,退遠幾步。
“我就在你眼前一尺,你可以走來。”
她伸手探,什麼都觸不到,遑論是他。
眼前黑漆漆,她能有的只有他的聲音,往後就要這麼度日……就要這麼度日……
她不要,不要的……
直往前,踏到第三步才碰到他。
她忍得好辛苦,沒讓眼淚浸濕衣帶,為的就是不想他煩憂。
她自己扯下帶子,卻見他極快撇開臉,一縷來不及收的凝重與悔恨促閃而過。
……難道,他以為她看不見,是他的錯嗎?
不是啊!壓根兒與他無關啊!
驀地,南若臨盡解衣衫,讓她瞬間呆愣,要說的話,全在被他扳過身推回床榻時忘得干淨。
他放下帷幔阻隔,溫言道:“曉笙先睡吧,養點神,明早再替我更衣。”
她呆呆點頭,聽著他入浴水聲。心裡忐忑。
一個斯文守法度的人,哪會做這種事!他果然是……心裡有事?
自從南若臨要她放下制圖工作,改換作坊師傅接手後,她不甘清閑,開始為喪明之後的日子打算。
她會的東西就那一點,但只要能幫,多少擔子她都想搶來擔。
“夫人,您要的面人兒師傅給請來了。”紅玉掀布通報,讓一個四十多歲、穿粗布衣服的木訥男人入靜心軒。
紀曉笙原坐在竹簾後的翹頭案旁,一聽,雀躍迎請。
“魏師傅!麻煩了,您可得將您在藥王廟前露的那手絕活兒都教給我呀!”
“夫、夫人想學什麼,小的就教、教什麼,絕不藏私。”
“那就好。唔,所以我該從哪兒學起呢?”
“應該……要從認識而人兒開始?”
“師傅別緊張,請。”她笑吟吟,幫魏師傅從竹箱取出糯米、面粉,以及骨簽、剪子等。
男子見她對自己沒有不耐,甚至是真有興趣,不久便放大膽,神采飛揚地替主僕倆介紹如何制面、捏面,以及各式塑面技巧。
紀曉笙的未雨綢繆果然管用,一個月後,有人見縫插針,欲鬥垮春曉閣。
京裡眾家珠寶鋪以清風居為首,在季老板號召下首先聯合抑價,再將原料買斷。春曉閣因為還有皇家合同需履行,只得以三倍價格買回物料,幾乎血本無歸。
“最大的問題還是抑價。”春曉閣三樓,梁師傅憂心忡忡地走來走去。“街上鋪子的價錢壓到賺不了幾文,可咱還維持高價,難怪賣不出去啊!再這樣下去,不久就要喝西北風。”
“與抑價無關。”南若臨憑窗往下望,街上熙來攘往,一個顧客自春曉閣一樓抓頭走出,瞧見第一珠寶鋪擺出的低價牌幌,幾乎毫無猶豫便進去,久久未出。
“東家,您倒是給句話!大伙都等著我回去呢!”
“春曉閣首飾向來高價,賣不好是因為新款式失了原先味道。曉笙之能,畢竟不是容易仿的。”
“還真看得起我呢。”紀曉笙嬌笑,讓紅玉扶著慢走過去,目力已近全無了。
“怎麼來了?”
“嘿嘿,給你送東西來。”抓住藍影,也不管抓到哪處。
南若臨兀自翻手與她交握,這才讓她安心地往另頭黃黃白白的身影瞧去,梁師傅已是老淚縱橫。
“為了鋪子眼都壞了,嗚……”
“師傅別難過嘛!來,師傅既然在,就請師傅幫著看看這些東西行不行。”
“啊。”搵搵老淚,走近桌邊看紅玉打開一個木盒。
南若臨定睛瞧過,握她的手扣更緊。
“……曉笙什麼時候做的?”
“自然是你不在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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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4 22:27:56
第十九章
“這些不簡單啦!能用!絕對能用!有了這,春曉閣就有救了!”梁師傅拿起用面人兒材料塑出的泥塑,振奮數來:“這是珠花,這是篦,還有墜飾、指環……只要照著打成首飾,新款便不愁了!”
“不過細處不好琢磨,師傅可否與作坊其他師傅商量,參照我過去所畫圖樣,再弄得精致些?”
“沒問題!沒問題!”
南若臨湊前細看,鎖眉斂目。“請梁師傅先回作坊,告知其他師傅此事。我與曉笙還有話說。”
“好、好!”梁師傅捧木盒奔告而去,紅玉也識相退下,替兩人將門掩上。
南若臨輕攬過她。“你又辛苦了。”
“總得要為我的鋪子設想啊!怎麼樣?你瞧行嗎?”紅玉說好,梁師傅也說好,但她只聽人說,自己看不見,哪知他們會不會誆她?她只信他說的。
“紀曉笙做的,怎會不行。”
“……哥哥不高興?”
“不。只是……覺得我娶了個不簡單的妻子。”她已經能反過來照顧他了。
“哈哈。”她揚手攀,雖然看不清,但抱緊他絕對可以。“哥哥是被我感動了吧?我也是想有點用的,紀曉笙用處多多,不只擺著好看,你才好有理由更疼我啊。”
他笑,疼愛她從來就不需理由,他向來順心而為。
“恰好已經有其中一位大夫的消息,多虧這捏面,我可以放心把春曉閣交給梁師傅與大哥了。”
“咳,大哥不也挺忙?”又操勞到他,他定會跳腳的呀!
“哈哈,南大當家消閑五年,是時候出來讓大伙兒再認識認識。”
“你可別告訴我,南錢莊接下來要捏斷那些聯合抑價商鋪的生路……”
“曉笙怎麼知道?大哥有句名言,就叫做‘自家人只有自家人能欺負’”
“所以大哥是欺壓你五年,而今摩拳擦掌,等著去欺別人了?”
“大哥本就喜歡亂子,越亂他越得心應手……”他忽地停口,渾身驟寒。
她瞳仁裡,沒有他。
全然的黑與死寂……
“怎麼了?”
“……沒事,咱們該回去了,整理行囊也要些時間。”
要快!再拖下去,萬一不及救,那她——她——
他呼息停滯,不願去想她無法復明的日子。
南若臨將春曉閣跟錢莊瑣務移交出去,這幾日都在忙著與鐵石商討如何前往霧村。
“霧村位於傅雲山山腰,終年嵐氣繚繞,難入難出,若無識途之人帶領,極易迷失,且山中人少獸多,據聞有處泥塘邊生長不少奇花異草,這也是牛大夫每年夏季固定前往的原因。”鐵石念完,又補充道:“大少爺派回的人是這麼說的,還說牛大夫采完藥,必定會跟霧村一間小藥鋪借地方研制,所以建議您只消等在藥鋪就行。”
“既在山裡,難免要受顛簸之苦……曉笙屆時先在山下等消息吧。”
“噯,我無妨的。”她要跟著他呀。“再說到山裡散散心也好。自從春曉閣開張,我兩年來可都沒出門玩過呢。”一邊表態,緩觸桌面,自碟裡捻了顆瓜子。
“哥哥可否幫我剝開?”
“鐵石先下去准備東西,三日後啟程。”
“是。”待鐵石掩門離開,他就著她手含住那顆瓜子,咬開了才將瓜肉喂給她。她滿面羞紅,沒料他會這樣逗惹。
“曉笙,你還是害怕麼?”
“怕?哈哈,我怕什麼?有哥哥在,我不怕的……唔?”手裡被塞進一物,柔軟長條布料,很像是他的衣帶。
“無論發生任何事,我都會在你身邊,記住了。”
“哈,都說了沒在怕,你怎麼——”微熱身軀已覆來,她縮肩躲開頸吻,又驚又喜。他竟是赤條條的!
“大白天的,你這是干嘛啦!”很反常啊。
“噓,別說話,歡愛過後你會安適些。”
她臉一紅,莫名地心頭暖熱,眼眶刺刺的。
他發現了。發現她怕黑。
討厭看不到他。
她咬牙,一反被動,腿纏上窄腰,纖指狠狠往他背上抓。
既然要溫暖她,她便不會客氣,卯足勁把他吃干淨,狠狠把他烙在深處,哪怕看不著,都要奮力燃燒神智,什麼都拋卻,只記得此刻擁抱彼此的悸動。
她其實……的只要他在就還能過下去……還能過下去。
當交疊的雙唇傳來鹹味,南若臨一頓,並未停下,只是給予最不掩飾的一切,低啞著在她耳旁道:“曉笙,你還在,好端端的還在。”麗眸睜大。
他就為了這個嗎?為了告訴她:她的世界消失了,他的世界裡還有她。
她走進去了,存在著,在他眼裡,在他臂彎中。
紀曉笙還在。
……還在就好,還在就好。她看不見沒關系,看不見自己沒關系。
所有人都還看得見她,他還陪著她,她也陪著他,這樣就好了,很好很好了。
她當真哭了出來,耳邊低柔聲調一遍又一遍地哄。
不知自己釀出了多少淚,只知道那些淚沒一滴逃過他薄唇沒一滴刺寒她頸子。
往傅雲山路上,因為身旁男人穩穩地在,心安之下,紀曉笙也越來越能接受喪明。
這日行到山腰,大伙找了個空地暫歇。
“紅玉呢?”
“我讓她去前頭借水了。”
“啊,那……那……拐杖,把那支備用的拐杖給我吧。”
“曉笙想做什麼?”
她欲哭無淚,夾緊腿,快守不住了。“……解手……我要解手啦!”
南若臨軒眉,見她慌張,撇頭微笑,把人帶到草堆。
“你、你轉過去,不准看!”
“我不看。”很君子地旋身回避。
她悲凄地撩裙蹲下,正想畢生面子毀於一旦,耳際竟聽到自己身子傳來“噗”的一聲。
天啊!哪時不挑,竟在這當兒有便意!
“可要草紙?”南若臨非常體貼地問。
“……好,勞煩。”羞恥地伸長手,果然紙就塞來。嗚,她的裡外面子,嗚……
回去時,她趴在他背上哭。
他笑,笑得她都感覺到那胸腔震動。果然,她是個大笑話……
“這也沒什麼,就與人要吃喝一樣,何況你身上每寸我都瞧過,何必還怕我看?”
“不一樣啦!”最醜最臭的模樣啊!被最在意、最想美美被欣賞的人看光了,這樣她以後拿什麼臉面對?拿什麼姿態誘惑他?嗚……
南若臨又笑,絲綢般的醇嗓慢道:“咱們所在之處,下頭有片淺坡,與三歧坡那兒挺像。坡上有觀音草、兔兒菜、紫牽牛,還有白蝶。在你右側,遠遠兩座山底的黃褐城鎮,是咱三天前歇腳的地方,再過去兩座山後隱而不見的,便是京城。”
“咱們離京很遠了?”
“離得越遠,回去日子越近。”越遠,她就越有希望。
翌日,他們到傅雲山底,找常上山的獵戶指路,進霧村時路奇險,車過不了,馬不好控制,只能步行。
起初紀曉笙讓南若臨牽著走,但隨著她被枝藤絆倒三次又險些踩著青蛇,他便再也不讓她沾地。背著她,他步履穩健踏過每顆石頭、每寸亂草,偶爾她會依他指示幫忙撥開樹葉,但大多時候,她都是閑散的那個。
她下顎靠著他頸窩,往他脖子一抹,果然是汗濕。“還要多久才到?”
“快了。”
“你方才也這麼說,問十次,十次都這麼說……”
他清脆笑開。“那是因為你不到一刻便問了十次。”
哪有!她明明隔很久才問!
“哥哥放我下來啦,休息一會兒再走。”
“快到了。”南若臨以眼神示意獵戶繼續前行,再搖頭,讓鐵石連幫忙的機會都沒有。
什麼都看不見,他又執意背負,紀曉笙只能無奈地待在他背上。
一到霧村打聽,卻得知牛大夫已離開藥鋪,眼下住在更遠些的山裡。
於是,她只好又心裡淌血地回他背上,繼續漫長如年的路途。
牛大夫每年到傅雲山不為采藥,而是為了見女兒。
一間茅草屋,屋後三兩棵綠竹,屋前一園菜圃,這便是牛大夫家。
紅玉三敲門,屋裡傳來悶聲,許久才有人來開。
應門姑娘拄著拐杖,年紀約莫十五,一身藍襖粉華裙,容貌秀巧,可惜光用眼角瞧人,看來頗難親近。
“請問牛大夫可在?”南若臨瞅過那姑娘殘疾左腳,臉色未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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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4 22:28:09
第二十章
姑娘不回應,回身便要關門,忽地一個農夫打扮的老頭從綠林裡跑來,他渾身沾滿黃土,方才正在耙地播種。
“穗兒!怎麼啦?這幾位要做啥子?”
那姑娘不吭氣,南若臨逕自提聲:“牛大夫?”
“噯,俺姓牛,可俺不是大夫。”
“牛大夫!您別不認啦!這幾位是我給帶上山的,您不認,他們可不會給我後續款子哩!”獵戶粗氣嚷嚷。“您乖點,下回我給您多送一只兔子如何?”
“穗兒愛吃兔肉……”怯怯看了看女兒,年輕姑娘卻瞪過客人,甩門進屋。“俺、俺還在外頭,你別落鎖啊!”
“哥哥,牛大夫父女關系不好?”
“咳,應當不至於。”
牛大夫嘟嘴道:“俺、俺家穗兒雖然沒娘,但可乖巧,可……可敬愛俺了!”講著講著,竟騙不了自個兒,哽咽起來。
“嗚嗚……俺今年回來來、前年回來、大前年回來,俺的穗兒都沒跟俺說半句話啊!嗚嗚……”
“牛大夫是每年離家太久,讓穗兒姑娘寂寞嗎?要不然……唔,還是因為您讓穗兒姑娘沒了娘親,她才氣您?”
“曉笙別胡思亂想,牛大夫豈會……呃……”南若臨溫儒臉皮抽了抽,因為牛大夫正賴坐地上嚎啕大哭。
“嗚……相反!相反!是那女人讓穗兒沒了娘!她跑了!跑了!俺做了啥歹事?俺給她種草藥,給她養顏,給她補身子,她拿啥回報俺?跟個打獵的跑了!打獵的——”倏地,質樸的方臉扭曲,眼眸充血,霎時就往獵戶撲去。
獵戶側身躲過,但臉上仍被抓出血痕,不甘地扭頭一啐,反手壓制住牛大夫。
牛大夫凄厲猛嚎,狂扭暴轉,獵戶一時竟扣不住人,剛松手便又遭施暴。
“鐵石!還做什麼!別傻看了!快來幫我分開他倆!”
“啊……啊。”鐵石立刻加入戰局,兩手各揪一個,再朝極欲掙扎的牛大夫身上點麻穴,至於那獵戶,右耳已被咬得血肉模糊,哀嚎倒地。
“呼!呼!俺哪不好?俺哪不好?你婊子跟個獵戶跑!獵戶!”仍是暴怒。
“……先把牛大夫綁起來,要不麻穴失效可就麻煩。”南若臨下令。
紅玉拿繩來幫忙捆,門又碰地打開。
“老家伙是我的!”牛穗兒咬唇怒目走來,惡狠狠的模樣不輸她老爹。
聞言,紀曉笙心裡生突。她自小與爹娘極親愛,難以想像世上有人如此稱呼自己爹爹。正當覺得不妥,牛穗兒又道:“你們都滾遠些!到後頭小屋子裡去,別來擾亂。”
“牛姑娘……”南若臨正要說不妥,那獵戶就對牛穗兒發難。
“丫頭!你爹把我耳朵咬成這樣,你瞧著辦!”
“發狂症咬你的又不是我,等我爹爹清醒了,你自個兒找他算帳去。”
“你——好你個父女倆!果然都是瘋牛!”
“你嘴巴干淨點!”手一抬就往人臉上掃。
南若臨攔下牛穗兒,清目直視,希望她交給他辦。
“哼,多事!”牛穗兒撇頭,不理獵戶,走向自家老爹面前。
南若臨才給完銀子安撫獵戶離開,回頭又是一驚。
牛穗兒拿條兩端有鉤的金繩在牛大夫周身繞了圈扣住。那繩說也奇怪,像活物似由松垮縮成貼服,隨人呼息略有松弛,不至死緊,卻也絕不能再妄為。
牛大夫還認不出女兒,把她臭罵幾回,不久疲乏,聲才小下來。
“哼!”牛穗兒掉頭回屋,關門落鎖。
眾人靜默,看那女兒走掉,為人父的鬧完一場呼呼大睡……
從頭至尾紀曉笙都留在原地不動,但光靠聽覺,約略就能猜出事態。
驀地,她面有濕意,一滴、兩滴……
“那個……咱們是不是該躲雨啊?”
“鐵石,與我把牛大夫搬進小屋吧。”
“是。”
南若臨與鐵石合力,把不省人事的牛大夫抬進牛穗兒說的茅草屋裡,一行人跟著躲入避雨。
“哥哥,我摸摸牛大夫,看他生得啥樣子,你不會吃味兒吧?”
“牛大夫老得可以當你爺爺了,我吃什麼味。”但在她掌心要貼上去的時候,卻叫她用一根指頭碰碰就好,別冒犯長輩。
“唔……”牛大夫嗚咽,因為紀曉笙摸完,正扯著他眉須。“你干啥子你!”
趕快縮手,怕被咬。“他醒了?”
“醒了。”
“唔?金蛇鏈只有穗兒會用啦,穗兒又把我捆了呀?對了!穗兒呢?你們把她怎麼了?”
“牛姑娘沒事。敢問大夫神智可還清醒?在下好替您松綁。”
“啊……好好,多謝。”見他們一行都像正常人,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徒,放心了些。“俺知道會被穗兒綁起來就是俺狂症發了,可那原因是啥,你們知道嗎?”
南若臨皺眉,斟酌猶豫,略有難色。
“還不就是獵——”
“啊啊!”
“干麼?紅玉鐵石你們嚷什麼?”
“夫人,那兩個字……不宜出口啊。”
“牛大夫現在清醒了不是?那就算想到老婆跟人跑了,應該也能忍啊。何況他咬了那獵戶,下回人家找上他,他總不能不知事由吧?”
“俺、俺咬了一個獵、獵……”一聽大驚,嘴巴死不肯吐出那兩字。
這綠帽牛大夫果然戴得又痛又恨啊。“您見到帶我們來的那位獵戶大哥,就啥也不顧地衝去打人,還是我相公阻止,您才沒把人殺了呢!”
“俺又、又犯病了……傷了穗兒還不夠……唉!諸位幫了俺,有沒有啥是俺能幫上忙的?盡管說。”
“那在下就不客氣了。聽聞大夫醫術卓絕,內人眼睛喪明,正想請大夫一救。”
“啊?噯,俺都說了不是大夫,那是外頭人亂傳!俺是個種地的,只認識草木,一些人受俺幫忙,胡亂便叫了俺大夫,不能信哪。”
忙和半天,找到的竟是農夫?
南若臨挑眉,“京裡有人極推崇牛老大夫,您應當不只這本事?”
“俺就真只會這個,除非是有人幫忙診,告訴俺是哪類症頭、需治哪類病症,那俺還能想些可用的草藥。那些藥一般人都不大知道,有的藥性不錯,或許是這樣才會有人要你們來。”
南若臨沉吟。“那可得再找位真正懂醫術的大夫。”
紀曉笙懸想,忽道:“老先生聽過一位姓盧的大夫嗎?”
“盧?唉呀!盧老弟!俺曾與盧老弟結伴同游一年,他那手醫術人人說是閻、閻王……怒什麼來著?”
總算找齊了!她欣喜接口:“閻王怒麼?他厲害到能跟閻王搶命?”
“閻王怒?好像就是這詞兒!這也是外頭封給他的,至於真假……盧老弟有些病症擅長,有些也沒能救活,難說啊。”
“請問盧大夫如今人在何處?”南若臨穩臉色,暗暗抓住她。
她回握,忐忑盡現。有救了,她就快有救了!
“盧老弟這時節還在南海捕魚,到這兒至少得要一個月後。”
南若臨微愕。“咳,敢問……盧大夫可是漁夫?”繼牛大夫是莊稼漢後,他得接受大夫可能另有所長的事實。
“不不不!盧老弟是真的以看病為業,每年會去南海是要捕一條大魚,他師父跟他說那魚的眼骨鱗肺入藥能治百毒、破百病,他才想捕條瞧瞧,不過九年來只見過魚浮水瞪他一眼……”
“哈哈!那魚是在嘲笑他吧。”她笑倒,軟軟依在南若臨身上。
他扶住她,仍是凜昂。“您說盧大夫一個月後來此,可是每年捕完魚便會過來?”
“是啊,他每年都要跟我抱怨沒捕到魚。”
“啊?那萬一抓到,他還來不來?”她問。
“來!當然來!沒人聽他炫耀,他光自個兒樂,多無趣哇!你們若是要等他,可先在俺這兒住下,算是報答你們沒讓俺傷人。不過,俺先說了,俺這兒破屋爛瓦,水要自個兒燒,菜要自個兒種,柴要砍屋後的……”
“沒關系,這挺好玩兒。我們自個兒來,牛大夫不必管我們.”
“那就打擾大夫了。”南若臨拱手一揖,右臂還掛著個滿口應承、養尊處優,啥都不會做的大包袱。
紀大包袱隨他動作也跟著點頭,卻與直起身的他撞在一塊,一個摸腦後,一個捂鼻子,還是南若臨先會意過來,喊了她的名。
她沒事的,不過是撞了一下有點疼,他急什麼?
唔,唇上怎麼濕濕熱熱?伸手,卻有人更快以袖來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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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4 22:28:28
第二十一章
“別碰,是血。”
血?她流鼻血了?
“快去拿俺的川七根!就在屋裡,叫穗兒開藥閣取一些來!”
鐵石聞言疾去。
“頭別仰,那髒血吞進肚裡不好。俺瞧盧老弟處理過,只要一直捏著鼻骨,血就會慢慢止住,心急沒用啊。”
“聽到了吧?沒事兒。”紀曉笙鼻音濃重,還是笑。
“別說話。”南若臨面色凝斂。“紅玉,叫鐵石快些。”
“啊!”紅玉快步走去,才到門口,牛穗兒就不甘不願地被鐵石拉來。
“穗兒!快快快!這位夫人流血了,你快把川七根拿來!”
牛穗兒冷冷瞪過,渾然不覺有啥好救,哼了哼就要走。
鐵石張臂橫擋,她瞪,目光火辣螫人。
“鐵石,不得無禮。”南若臨讓紅玉幫忙接手照料。
紀曉笙也自己捏住鼻子,聽見他道:“牛姑娘要如何才肯施藥?”
牛穗兒眸裡不帶同情,瞟過他右袖暗紅,又要走。
他一急,扣住她左腕。“姑娘如何才願意幫忙?”
牛穗兒回頭,就見紀曉笙拉住他。
“算了啦,牛大夫說會慢慢止住,她不肯幫忙也沒關系。”
“你在流血。”俊朗眉目微痛,他放開牛穗兒,改拂過她粉頰沾到的淡紅血痕。“紅玉,擰濕布替夫人擦擦。”
“啊,就來。”外頭恰有湧泉可用。
“哼。”見紅玉真去弄布,牛穗兒撇嘴,轉身欲走時南若臨又喊來。
“牛姑娘如何才肯幫忙?”
沒得命令,鐵石沒舉臂,但依舊擋在門前不移。
這個堅持,後頭那個也堅持,牛穗兒煩了。這女人會痛,會流血,但是再痛、流再多血,有比她好好一條腿斷了接不回還難受嗎?
“不過才幾滴血,自己會止住。”
“請姑娘賜藥。”南若臨依舊一句,定然不肯退讓。
牛穗兒略帶瘋狂吼道:“煩不煩啦!鼻血又不會流一輩子,緊張啥?”
紀曉笙笑,鼻音濃重。“我是他妻子,他舍不得看我流血嘛!你就當日行一善,不好嗎?”
“我偏不善!你又怎地?再說夫妻又如何?你哪時被休都不知道,要不等老了也會失寵,再接著便要耐不住寂寞紅杏出牆!”
“喂喂,聽你年紀頗小,嘴怎麼這般壞?就算是腳……唔唔唔……”
南若臨替她好好捏住鼻子。“內人口無遮攔,請姑娘莫怪。”
“你倆情意倒好。”冷哼,打定主意為難。“我爹制的川七根不同於一般,是自西南黃地取得,經九蒸九曬,極為珍貴,你要我為了一個小毛病取藥,得先答應我一個條件才行。”
“姑娘請說。”
“好!很好!”真是干脆得氣人。“你跪下吧!”
南若臨揚眉“這就是姑娘賜藥的條件?”
“別理她啊!她不過是見不得人好——”嘴被捂上,熟悉的厚掌要她不要說話,可她哪能讓他受辱!
牛穗兒瞪她一眼,驕傲地揚起下巴。“你不是一滴血也舍不得她流嗎?那要你跪,應當很容易啊!”
他笑。“是很容易。”從容撩袍,當真跪地。
“你、你……”氣煞人!真真氣煞人!
南若臨爾雅道:“忽來打擾,惹姑娘生氣,是我們不對,但我在此也要感謝姑娘。”
牛穗兒跳開,果然是遇到瘋子!
“內人眼盲,我要負一半責任。自她失明後我內心煎熬,而今一跪,倒是如願以償。”溫柔笑笑。“所以……還請姑娘守諾賜藥。”
紀曉笙低泣。果然,他仍在懊悔讓她畫圖和劉大夫的事,他怎麼那麼傻啊!
“嗚,哥……”摸不到他,是紅玉領她上前幾步才觸著了他肩頭。
南若臨仍跪著,牽過她手讓她站到跟前,額頭輕抵著她肚腹嘆氣。
“嗚嗚……”嘩啦啦正在下雨。
“你還要看我不是?別哭,保著眼睛。”
“嗚嗚……”仰面不讓淚流出,可鼻血卻倒流。“嗚嗚嗚嗚……”
“唉。”拿她沒辦法啊。“穗兒姑娘,勞煩了,藥……”
“隨你們去!”牛穗兒撇嘴,將藥閣鑰匙扔下地走人。
牛大夫趕忙去拾。“對不住呀,她性子就這樣。俺去配藥,你們等會兒。”邊往主屋去,邊想哪幾味藥可用。
“方才是撞著才見血,那就要止疼化瘀,除了川七還有啥呢……”
片刻後,吳老御醫推薦牛大夫的原因他們總算懂了。紀曉笙與南若臨各服下川七與異花混合的藥汁,半晌後不但血止,甚至南若臨後腦腫處也消失無蹤。
“對了,幾位既然要留下,有些事得要知道才好。那個……說來慚愧,穗兒的腿是俺妻子離開後,俺初發狂症時傷的,穗兒從此恨極俺,足不出戶。俺知道這全是俺的錯,不敢要她原諒,不過請各位別提她傷腳,有任何得罪之處就多擔待;如果看到她……她對俺吼,就當沒看見,千萬別數落她,她會更不高興的。”
是夜,紀曉笙側臥在丈夫身旁,枕著他臂舒懶道:“牛穗兒很討厭她爹呢。”
“她年紀小,大了以後便會懂,只是怕會比你難些了悟。”
“怎麼扯上我了?”
“一些苦楚,曉笙睡一覺便過,牛姑娘性情卻執著,不願放下,所以才懷恨憤怒。”
“唔……聽來好像在損我哪。不過沒關系,穗兒比我可憐多了,她六歲就受傷,至今沒好,哪像我吵吵鬧鬧活過十七個年頭。”
他笑。“你舍不下世上好玩的事,若真自小眼盲,性子怕也會與現在無異。牛姑娘要有你一半傻氣,受的苦會少些。”
“傻……對啦,我就是沒心眼,不懂得煩心。不過穗兒受傷,牛老應當也想過要醫,他與盧大夫又是朋友……穗兒沒好,恐怕就是他們聯手試過但仍不行吧?”
彎月唇瞬抿成線。“……你會沒事,別多想。”
她嘻嘻笑。“我本就沒事兒嘛,要不怎麼還躺在你身上壓垮你?”
“我不會被壓垮。”
“是喔,哥哥能頂天嘛!你在南錢莊跟春曉閣忙慣了,可以後要也那般操勞,眉毛不知會不會像牛老那樣呢!紅玉說他的眉灰灰白白,樹須那樣垂下來,看來就是和善老先生的樣子,偏偏會突然發脾氣……”
“我就算老了,也不會亂發脾氣,曉笙不必擔心我同牛老一般。”他撫過她眼邊,這空洞眼眸,每看一次,絞他心一次。
“你記清了,你的眼睛裡,必須裝著我。”
“嗯?現在沒裝著嗎?我以為吳御醫說眼睛其實還能映出東西,只是裡頭壞了,我才看不見。”
“它映著,只是現在映出的我是死的,你得讓他活起來。”
她心頭一顫。到底是說因為她眼有疾,連帶他的映影死氣沉沉,還是說他哪個地方傷了痛了?
“哥哥別嚇我啊,這種玩笑我禁不起的……”她沒法照顧他,看不到他哪裡在疼啊。
“我不說。”溫睇,拉她手到自己面上。“來,你不是能在心裡畫圖嗎?你畫,我想瞧你怎麼畫我。以後天天畫,就能牢牢記住,連我長多少胡渣子你都能知道。”
“我可沒那麼厲害。再說了,圖在我心裡面,你看不見,我看不見,兩相無對證,誰知道是畫醜了還是畫歪了……”
“你想我,怎可能把我畫醜。”
她一滯,鼻頭好酸。他知道,他什麼都知道。
知道她想他,知道她覺得他模糊,知道她不安,怕要忘卻他。
她看不見,但他摸透了她的心,透徹看著她。不必她去見,他會費心讓他的身影踏實難抹。
牛穗兒一人坐在溪邊,手裡折枝蘆葦,百無聊賴地打水。
紀曉笙讓紅玉扶過去,盡量和顏悅色。“穗兒在賞魚呀?”
“是或不是你都看不見,問干麼?”
紀曉笙臉皮抽了抽,很想把持住長她幾歲、為人妻該有的端莊賢淑。
“一個人看魚不無聊麼?我陪你看吧!紅玉,看穗兒坐啦,給我找個離她近的位子。”
“是,這在溪邊,夫人小心。”仔細注意紀曉笙腳下。
牛穗兒沒好氣。“何必?你看不見,怎麼陪我看魚?哪些事不適合瞎子做,還用我說嗎?”
“唉呀,我可不知道有啥是我不能碰、不能玩的呢。”
“真會逞口舌!走路都要人扶還敢說大話!”
“呵,可我這盲眼人會畫畫兒呢。昨夜就畫了我相公一晚上,畫得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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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4 22:28:38
第二十二章
牛穗兒臉色發青,打死不信。他們夫妻都有問題!腦子壞之類的症頭。
“咳嗯,除了這個,我還會捏面,塑成首飾的模樣讓人照著打造。京裡一間珠寶鋪的款樣就全是我想出來的。春曉閣,有沒有聽過?”
“春……”訝聲,不可思議地看她,旋又硬氣道:“這是山裡,哪來京裡店鋪的消息,憑你一人胡說我就要信麼?”
“我就知道你不信。紅玉,把前幾天我在車上塑的捏面拿給穗兒瞧瞧。”
“欽。”
紅玉真去取來,木盒一打開,便是各式首飾樣型的捏面。
“是春曉閣的沒錯……所以……還真是瞎子做的?”
“嘿嘿,穗兒好像挺熟春曉閣的東西?我就知道我家相公經營鋪子的能力,能讓每個姑娘都聽過春曉閣。”
“你……你……這哪可能!”憑什麼她能擺脫殘疾,她卻再努力都是困獸?
見紀曉笙笑容怡悅,莫名的煩!
“啊,做什麼你?”紅玉驚呼,木盒已被搶過。
啪!穗兒摔高一摔,木盒碎裂,捏面也散毀。
“你、你這壞丫頭!這是夫人辛苦十來天,重復塑到滿意要送回京的!大伙都眼巴巴等著新款式,你——”
“沒關系,我再塑就是。重要的是穗兒相信了吧?若還不信,可看我怎麼捏面,你也可以學著玩,如何?”
“你到底來做什麼?炫耀?還是羞辱我?”
“只是告訴你也有倔強的瞎子啊。能使得上力的地方,只要你肯就能找到,不是嗎?”
牛穗兒花容月貌挨打似地難看。
“曉笙,別坐水邊,要受了寒可不好。”南若臨撩袍越過草叢走來,見地上物事盡壞,眉微揚。
牛穗兒心驚,但見南若臨和顏收拾,毫不過問,也無不快,倒是看見紀曉笙裙擺濕濡時,輕敲了妻子額頭一記。
“你刻意踩水?”
“嘿嘿,我是替哥哥找借口寵我。”
南若臨轉過身,讓紀曉笙兩臂環肩,把人背起。
“內人若惹姑娘不快,請姑娘多包涵,她並無惡意。”
牛穗兒直覺點頭。幾日相處下來,才發覺這人看似溫淡,其實如海能容,威而不猛,很自然就會令人臣服……她先前真是朝大鵬鳥扔石子還不知。
小室裡,南若臨屈膝為某人脫鞋。
“要我服侍不必把腳浸在溪裡,萬一下回石子滑,跌落水了怎辦?”
她喜孜孜。“哥哥跑快些不就能救我了?”
“……太麻煩。”
“嗯?你真不幫我?”
“何必費力氣。”兩手扣住她擱在床沿的皓腕。“同這般牢牢綁住,從此不出問題,比慣壞你要好。”
“哈哈,哥哥既然舍得,我也不是不能商量,不過我要個男寵作陪。”
大話才落,某人的手便沿著她唇往下畫,已半采入襟口,她玉膚不禁泛起細細疙瘩。
“曉笙,我從以前就發現,你在某些地方特別容易逞強,偶爾逞強得我看了心痛不舍,偶爾……嗯,則是另添笑料。”
她柳眉微顰,抬起細白腳丫,由下往上挑,依觸過布料感覺,踩在他胸膛,腳趾頭曲曲張張。“嘿嘿,我們可以看看,誰才是誰的笑料。”
南若臨一哂,拖住不乖腳板,力道輕柔地擰布拭淨。
“你找牛穗兒,是想讓她改改脾氣?”
“既然要請牛老幫忙,替他做點事也是應該的。再說有爹娘在世很難得啊,若像我,長輩突然歸天,那就真只能難過了,穗兒應該懂得珍惜。”
“你刻意費心,她會懂的。”
“是嗎?”呵呵嬌笑,卻被摟住,像再緊也不夠似地深濃不舍。
她感受到他的憐疼了,所以即便想喘口氣也不掙扎,反而加深這個擁抱。
一個月後。
盧大夫果然來了。盛名在外,卻是個玩世不恭、二十一歲的年輕男人。
“嘖嘖,夫人這病啦,難救。”
感覺身旁的人一僵,她在桌下勾住他手,即刻便被反握攬緊。
比她還懸著心啦!她輕輕笑,道:“見光的可能有多少,請大夫直說。”
“啊,不多。”骨碌碌地瞅;那一臉難受的是丈夫,眼肓的妻子倒像個沒事人,這對夫妻是反了吧?
“不多就是有的意思,多謝大夫。”
“呃……”盧子悠一愣。“這不多是指很少啦,夫人。”萬一有不當期望,屆時太失望,倒霉的是他。要指正!要指正!
“喔。”紀曉笙隨意應一聲,還是笑得讓大夫很怕。
南若臨已振作。“盧大夫打算如何處方?”
“噫,這個……”搔頭,痞笑,一副絨褲無能樣。“你們會找牛老,又知道要等我,就是聽說了我們湊在一起挺行;不過這挺行嘛,得要時間鑽研。我斷診完,還要研究牛老栽植的藥草,慢慢試出對夫人眼睛有效的方子,只是……咳咳,依我淺薄經驗,像夫人這樣完全失明還能救回來的,沒有。所以……如果兩個月後還沒成效,請兩位高抬貴手放我下山,給小的留個地址兒,要有啥法子,我會自己送上門,這樣可否?”
“……盧大夫,你是常被人追嗎?”
盧子悠一愣,哈哈笑開。“夫人真懂我!就是碰多了放不下的病人,有幾回入了人家宅院,偷偷摸摸逃出來又被綁回去,嚇都嚇死我,現下看診前才會多留條退路。”所以,為了他自己,還是多說幾句好了。
“人各有命嘛,行醫的不是大羅神仙,干這行的老被當無所不能,著實困擾啊!其實我與牛老都沒有仙丹妙藥,至於那妙手回春更是沒有啦,所以……咳咳,不必執著啊。”
她笑。“大夫這麼怕事,還是別懸壺的好,要不遇上我相公這類人,心比石堅,那可辛苦了。”
“是、是,所以請夫人……咳,勸勸你家老爺,放手是德,放手是德啊。”
南若臨毅容幾分尷尬。“大夫盡力即可。”
“呵呵呵,大家起先都是這樣說啊……”盧子悠干笑,看診完,下午便開始跛娃兒跛娃兒地叫,追在牛穗兒後頭。
一追一躲的吵鬧聲音,包含牛穗兒不時的怒喝,以及盧子悠死皮賴臉的調笑。
紀曉笙聽得有趣,卻也同情。畢竟若打小有個人每年夏天都纏在耳邊啰嗦,那不被煩得抓狂,巴不得夏季別到才怪!
這日,夫妻倆在樹下乘涼。
“穗兒還好嗎?盧大夫都鬧了兩三天了吧?”
南若臨一瞥,只見經過數日的你追我跑,牛穗兒已累攤在樹下,連耳朵都不捂,任盧子悠自得其樂地滔滔長舌。牛老見多不怪,還以為女兒被激怒的暴吼是精補充足、歡迎盧子悠的意思,反正女兒不與他說話,他只能臆測啦。
“……盧大夫心情不錯。”
她哈哈笑:“盧大夫說他沒把握呢,怎麼辦?”
“他沒把握,再找個有把握的就行。”
“哥哥不累啊?”
“不累。想到你能視物,我就歡喜,一點都不累。”
“你原本只當帶個娃娃回家,而今卻得跋山涉水,這樣還不後悔?”
他側身貼近了她耳朵。“依曉笙的話來說,我可沒得選,我一見你就喜歡上,從何後悔?”
她笑,像躺在日頭下的大草坡上,暖洋洋得連腳趾頭都舒張開來。
她探手捧住他臉,縱是每天碰,這面貌也越來愈模糊,都要不確定他的鼻子、嘴巴、耳朵是啥樣子了。這麼重要的人,巴不得天天追在他身後,像盧大夫那樣追得人煩了怒了都不放,她卻快忘記。
“哥哥,我想看見你,很想再看見你呢。”
他笑了,彎揚的弧度能讓她明確感受。
這臉廓,這濃眉,這毅唇,他的一切一切……無論如何都要再見,以她的眼,絕對要見!
兩個月,紀曉笙極乖巧地嘗過各類方子,至於有無效用?
有的話,某人就不必趁夜黑風高,卷包袱下山了。
“盧大夫也太有趣,不是答應過會放他走嗎?難道哥哥去恫嚇人家?”
長眸睜圓,撇頭咳咳咳。“曉笙……怎會如此想?”
“強將底下無弱兵。”嘴眼都笑成線,探了一陣,摸上丈夫臉皮。
“這溫文皮相下有只大野狼,會趁人不備偷冒出頭嘛。”
南若臨暗咳一聲,再讀一遍盧子悠的留書。“既然盧大夫說暫且按方服藥,咱們不如先回京,他若再有辦法,自會找來。”
“就怕他東想西想,結果不敢來。”大夫這行真辛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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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4 22:28:53
第二十三章
兩個大夫二缺一,繼續留在傅雲山也沒用。他們再打聽過,當世除盧子悠這怪大夫外,還真沒人能攀得上神醫名號。一行人先回京,一面也繼續功用人手打聽,只要是有點名氣的大夫便請上金虎園來。
回京後,紀曉笙忙著被眾位大夫診治,只是也都不見起色。
在足足被診了三十回、試過四十七種方子後,金虎園來了一封信,抬頭寫明南債主親啟,還附注小小的若臨二字,署名盧騙醫。
“一個不嫌少,兩個恰恰好?”聽南若臨讀完信,紀曉笙不禁困惑。
“就這兩句?”
“就這兩句。”將信摺進袖裡。“鐵石。”
“小的在。”
“吩咐下去,明日起金虎園不再請大夫,自恃有才願意一試的也都婉拒。”
“那張貼在各處錢莊的徵人條子,還有放出去的求醫消息……”
“都撤了。”
等鐵石走了,南若臨才沉毅環住她。
“曉笙,聽出來了嗎?盧大夫說只需他與牛老就夠了,他特意寫信來,或許我真該耐著性子等等他。”
“那就等唄,我成天被診也怕了。紅玉說我臂上很多紅點,全是落針留下的,再下去啊,全身穴位都要被扎遍呢。”
他喉頭緊啞,肅容道:“又讓你吃苦了。”
“的確是很苦。”藥。
“捏面也先別做了吧。”
“啊,可我閑著沒事嘛,何況春曉閣掛著我名字,不賣我的東西怎行?”
“我瞧了心疼。”
“唔。”這種理由她招架不住哇。不被看見,他倒是更敢說好聽話了?
“你每天都要摸過我的臉才肯起身,這手日日粗糙,你當我不知?”
她傻氣笑,“手雖然變粗,但我還是想塑泥呀。不僅如此,宮裡器物局的授課我也想去,告假大半年,也夠久了。除此之外,就請哥哥多擔待羅,我會天天塗護手的藥膏,盡量還你一雙嫩嫩的手,行嗎?”
“曉笙就是要過先前的日子?不怕被梁師傅追著要新款式?”
“呃,這方面倒是請哥哥幫我說說話,讓師傅通融些,畢竟我偶爾也是會沒主意的嘛!”
“我考慮。”
“要考慮?”妻子跟制師果然待遇不同。“不過,你考慮可以慢慢來,干啥咬我手?”
他只嚀了聲,繼續吻過她每根指頭,唇在玉頸輾轉來回。
咳咳,讓他心疼的另外好處,她是收得很高興啦,畢竟某人變得熱情,受惠的可是她。可溫存間傳來的那份憐惜,總教她感覺酸酸,好像在疼的是他,需要糖安慰的也是他。
春曉閣離京甚久的兩位主子回來當家,這在商鋪間是個不小消息,即便是客人也注意到許久不見的東家們總算出現駐店了。
紀曉笙摘下綴紗幃帽,也不怕人看,毫無顧忌地讓紅玉攙進春曉閣;上樓時,誰都看見南若臨親自下來扶,細語叮嚀,溫柔鐘愛。
春曉閣三樓。伙計擱下茶退出去,妥當替裡頭兩人掩好門。
“又是紫石。”南若臨正翻著一疊紀曉笙交代泥塑做成實物時該注意的事項。一手尚可辨認的歪字鬥大書在紙上,一張紙只寫四五句,但光是第一點便足叫他反對。
“紫石價格高,取之不易,更別說自北域送來的運費,還是換成——”
紀曉笙誇張嘆口氣。“唉唉,哥哥如今在我面前都不掩飾了嗎?老把南錢莊要占便宜的習慣帶來,我春曉閣客人不都吃虧到底了?”
他哭笑不得。“為商本就在求利積財。”事實上他已溫厚太多,常被大哥數落。
“但是也要有良心啦!紫石多美,嵌在花冠或步搖上,弄成一串葡萄墜飾,沒有姑娘不愛的。”
“那價格得提高,要不利錢太少。”
“利錢夠多了啦!我還想著要撥一部分興義學呢。一來可以光大春曉閣名聲,二來讓藥王廟前那些小乞兒讀書,將來還可進店裡學做事、學熔鑄嵌造,這樣你岳父的好手藝就可以傳下去了。”
岳父嗎?“咳,作坊裡的師傅的確都是岳父生前調教,若不傳,春曉閣後繼無人。”
“是吧?利人利己,何樂不為呢?春曉閣若受人尊崇,生意也就會蒸蒸日上。”
南若臨還是鎖眉。“但興學的帳額……”話未竟,一道滄桑嗓音先從門外喊來。
“曉笙在哪?曉笙呀,太夫人看你來了,曉笙啦!”
“太夫人?你請來的?”壓低聲匆匆問。
“不是。”南若臨穩泰前去開門。
那門一開,紀曉笙還來不及吭聲,李太夫人已按著眼角哭道:“可憐的孩子!你娘也成天畫圖,可眼睛還沒差到你這境地啊!”
“太夫人。”她嫣然緩步,讓南若臨牽去,挽住老人家臂膀。“您是聽誰說曉笙的事兒?是我相公——”
“你這一提我才要怪他!出這麼大事兒都不說一聲,好歹宮裡頭也有御醫啊!怎不讓我使點力?要不是秋公公,我老太婆今日還被蒙在鼓裡。”
“原來是秋公公……”多半是前些天在器物局遇過後,驚訝之余四處說了。
“蒙太夫人掛念,曉笙很高興呀!那些御醫沒當值的時候,相公都請過了。後來也聽人介紹到傅雲山求醫,雖然還是沒能看見,但該做的都做了,太夫人別為曉笙費心,曉笙要折壽的。”
“說什麼話!”才要再責備,卻看見桌上捏面。“是啊,就是因為春曉閣每季都還有東西出來,我才沒想你出事情。你眼睛看不見,還做首飾玩意兒?”
“家學嘛!也是曉笙志趣所在,千求萬求才得相公同意我做,您可別揚耳旁風要他制止我啊。”
“你既有心,我又怎會阻。只是……也真是辛苦……”搖頭再嘆息。
紀曉笙又陪著閑聊一陣,諸般應答過後才與南若臨將人送走。
“真不是哥哥安排讓李太夫人來的?”她倚在門邊,還是不信極少出門的太夫人會特意來照望。
南若臨輕笑。“曉笙老是被騙麼?”
她呵笑。“我是不敢小看哥哥,誰知你是不是轉了幾個圈讓秋公公去告訴太夫人。”
“太夫人知道對我有何助益?”
“例如勸我別再折騰自己,多休息之類?”
“曉笙太小瞧我了。既然答應讓你去做,我便不會干涉。”
“是麼?那義學你是答應了?”
唇一彎,黑眸有興采。“李太夫人倒是可以資助。”
“唉呀,這不是讓我對不起太夫人麼?”
“義學是善舉,幫助興學,於李家只有益處。”
她搔搔鼻子,無意間拖了太夫人下水,慚愧啊。
李太夫人此來,因為被不少客人看見,她紀曉笙失明這事,也就隨著李太夫人造訪原因,越漸傳揚廣遠。
這幾天來店裡的人越來越多,雖是不少老客人關心春曉閣又來看看,但更有不少人是想看盲眼人做出的首飾是何模樣,弄得紀曉笙到春曉閣議事時備受矚目。
“夫人睡多久了?”南若臨剛從錢莊過來,還沒坐下便先到辟給妻子休息的內室。窗下木楊躺著一個側睡美人,恬然安寧如畫。
“約莫三刻。才與梁師傅談完就說倦了。”紅玉守在門旁,壓低聲道。
南若臨步入,替她拉好暖裘,指節摩挲過粉肌玉頰,審視一陣,這才走到二樓欄杆邊往下瞧。
店裡水泄不通,人潮滿滿。
“多少人只看不買?”
“約略五成。幾位熟客說店裡人多,要小的想想辦法,可都是客人,小的豈敢驅趕,掌櫃也要咱們盡量安撫就好。”穿藍袍的領頭伙計回答。
“不打緊,暫且由著他們。要不了十日,至多十五日,人應當就會——”
他頓住,下頭騷動,客人正自門口讓出路來。
“懿——旨——到!紀夫人在哪?請快快出來接旨!”
南若臨鎮靜提袍而下。“曉笙身子微恙,懿旨可否由她丈夫代為承領?”
宣旨的公公高傲猶吟,斜長眼睛一瞟。
“唉呀!是南二爺!咱家都忘了紀夫人是與春曉閣另位主子湊一塊兒了。”
南若臨拱手一揖。“御店一事承蒙秋公公關照,都還沒跟公公道謝,南某在此賠禮了。曉笙此刻略有不適,這懿旨……”
秋公公年過六十仍異常紅潤的臉盡是媚笑。“噯,夫人當真身子不適,那南二爺接旨原也可以,只是今兒個人多,當著大伙兒的面總是不顧皇威呀,所以還是把夫人請來,南二爺在一旁護著,這樣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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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4 22:29:16
第二十四章
南若臨還在思量,紅玉就自二樓探頭,拼命使眼色。
“秋公公稍待。”步上去,紅玉即來附耳。
“夫人說這麼好玩的事兒她要自己——啊啊夫人!您怎麼自個兒走出來!”
南若臨去扶。“被擾醒了?”
“醒了醒了,精神好著呢。”她邊扶欄杆,邊在他攙持下步下樓,店裡偶有耳語,像是都在議論她。“大伙兒都在看我麼?”
“是。”
“唉呀,那待會兒接旨,哥哥可要扶我美美的跪下,美美的起身啊。”
“曉笙煩這,不如擔心懿旨裡寫了什麼。”
“我煩干麼?紀曉笙可是只管快活的呢!”反正身旁有頂天柱嘛!
她讓他帶到公公面前,盈盈一跪。
“咳嗯!景德十五皇太後詔:世有民女紀曉笙,承先啟後辦寶鋪,盲無頹氣無喪志,誓解御令助匠能,今感其德助其輝,頒任西席助宮產,望改器物貪惰症,皇不擾民旦相習。”宣畢闔詔。“請紀夫人接旨!”
紀曉笙恭敬地高舉兩手,接下卷軸。“謝太後千歲。”
“紀夫人請起。太後娘娘交代,娘娘為夫人德性動容,希望器物局各部能仿效寶玉部做法,將從民間聘師,逐步廢止御店制度,算是不再干擾民商競爭,並命夫人為寶玉部長聘西席,請夫人有空就上器物局走動走動。”
“紀曉笙感謝太後娘娘聖恩。”傾身一福,笑道:“秋公公這趟辛苦了,往後若是在宮裡遇著曉笙,還要勞您扶我幾把呢。”
“噯,咱家差幾個小太監給夫人使就是。咱家還有事兒先回宮,紀夫人與紀老爺——”話一出,自己怔住,見南若臨也是一愣,趕忙陪笑改口:“唉呦!是南二爺、南二爺!瞧咱家嘴快的,真對不住哪!二位就別送了,咱家先行一步。”
“秋公公請。”南若臨溫笑揚手。
待秋公公一行人走後,店內嘩然,不住有人上前恭喜,紀曉笙卻爆出笑。
“呵呵,紀老爺……哥哥,你幾時入贅紀家了呀?”
南若臨輕敲她額,清朗神態毫無不豫。
但或許是秋公公那聲紀老爺太響亮,又被太多人聽見,從這天起,越來越多人錯口喊他紀老爺。
從此南若臨除了南錢莊二主子、春曉閣東家外,旁人更常稱他為——
春曉閣當家制師紀曉笙之夫。
一年後。
“唉,這北方冬天還真冷。啊啊這位小哥,請問金虎園怎麼走?”
“金虎園?”被攔下的酒樓跑堂瞧了對方一眼,開始指點。
少頃,穿黃衫的男子便呵著手直嚷謝,一旁綠衫少女還消遣他無用畏寒,那男子痞聲痞氣去摸她臉,少女躲開又是一陣罵,男子當街哈哈大笑,張揚得那少女不欲與他同行,逕自朝西走。那男的搖頭晃腦,笑意更深,追上前去。
到了金虎園,兩個遠道而來的人卻撲空。
由於南若臨早把某人的特征習氣交代下人記熟,是以管家不敢怠慢,恭恭敬敬接過兩人隨身包袱,找人搬下他們身後一車的東西。
“爺與夫人都在春曉閣,約莫酉時才回來,請問二位可是要在府衛等?”
“春曉閣……”少女臉一亮,又不想承認感興趣地低道:“我想瞧瞧。”
“好哇!咱們去瞧。請問管家,這路怎麼走?”
“二位請稍待,我派輛車送二位過去。小福!快,備車送客人去爺那兒!”
將近半時辰後,兩人見街上熱鬧,便要自己逛去春曉閣,討教過如何走,好說歹說半響才哄得僕人扔下他們回去。玩到下午,兩人肚餓,便找地主討飯上。
踏進春曉閣,黃衫男子笑眯眯道:“我找南二爺。”
“南二……”伙計一愣,回頭問:“咱們有帳房姓南嗎?”
掌櫃額際青筋抽了幾抽。“咱東家本姓南,是名聲響當當的南錢莊掌事二爺後來莫名讓人錯喊才被冠上紀姓。你入來都半個月了,要連這都記不住,不用爺開口,我先攆你出去!”
“唉呀,別這麼罵他呀。”黃衫男子——盧子悠笑問:“你們東家改姓紀,是啥時候的事情?”
掌櫃額上冒汗,又瞪了伙計一眼。“回這位客人,咱東家姓南,是東家夫人受過懿旨後聲名大噪,大伙兒出於崇敬,稱呼夫人時以本姓稱之,有些人就因此順口紀老爺、紀老爺地叫東家,所以實在是誤會一場,東家絕無改姓。”
“喔。”盧子悠幸災樂禍。“那麻煩你,幫我叫下紀老爺與紀夫人,就說盧子悠還債來了。”
片刻後,要叫人下來的卻被請了上去。
“盧大夫來了呢,你說他是帶來好消息?還是只來看看咱們?”
“他敢來,定是好消息了。”難得地在她臉上香了口。
她睜大眸子,有些意外。
“就這麼高興啊?平常在店裡你都謹守分際,少有逾矩呢。”
“好日子,放肆些無妨。”說完又輕憐蜜愛地吻一下。
“你們夫妻躲在樓上就干這事?應該叫下頭的人來瞧瞧啊。”盧子悠揶揄,與牛穗兒一道進來。
牛穗兒滿臉通紅。“人家要做什麼干你啥事?”
“不過給點建議,要不只有我一人瞧著羨慕,多孤單!”
“羨慕啥了?別人家的戲你看得倒香。”
這桀騖不馴的嬌嗓,除了一人外沒別人。
“穗兒也來了?哇!快來讓我抱抱!”紀曉笙招手,牛穗兒卻動也不動。
“要麼你自己過來,我才不去。”聽來還是別扭,像隨時生著悶氣。
紀曉笙笑罵:“又不是不知我看不見!這樣吧哥哥,你勤勞些,帶我過去。”
手已抬著要人牽,南若臨卻是牽了握住,沒要起身。
“曉笙,牛姑娘能如常走動了。”
“能……走了?”
確實沒聽見拐杖聲。
穗兒能走了,方才又要她過去……這是,她能看見的意思嗎?
她細肩不停抖顫,更握緊丈夫的手。
“我可以看見……能看見了,是不是?”
寬掌包覆柔荑,也是緊緊繃著。“盧大夫,你怎麼說?”
盧子悠還是搔頭。“沒點眉目,我還不敢入京。你們也知道了,穗兒已試過新藥,雖然走起來還不大舒服,但看來已經不拐了。至於能對夫人有多少效用,我不敢擔保。還是那句老話,要放得下,除了對病放手,更重要的是……。咳,對大夫放手。”
紀曉笙笑出來。“盧大夫不必擔心,我相公不找人麻煩的。”頂多慎重請托。
“如此極好,多謝夫人啦!”
“穗兒,等我能看見了,再親自走到你面前。”回答的是一聲悶哼,但紀曉笙依舊高興,發喜得心顫。
她又怕又喜,他也察覺了吧?與她一樣欣狂期待又震畏,所以才難發一詞。
“盧……”嘶啞得太難辨,南若臨清過喉才道:“盧大夫打算如何處方?”
與兩年前一樣的問題,一樣的人,這回盧子悠給的終於不再是抱歉答案。
“試。試試看魚肉、魚肚、魚眼、魚骨、魚鰭、魚鱗,把這幾味可用的……”
“等等!盧大夫釣到那條魚了?”
“夫人此言差矣。那魚可比這間廳還大,您說我怎麼釣?我可是每年聘條大船,請了漁人,琢磨了整整十年才捕到它啊。”
“那魚在哪?還活著嗎?”紀曉笙起興致了。
“宰羅!要不怎給我們穗兒入藥。”
“我……誰跟你有關系!”牛穗兒俏臉一紅,巴掌呼去,卻被輕松截下。
“穗兒啊,好歹悠哥也是從小看你長大……”
牛穗兒閉眼捂耳尖叫,秀腳一跺跑掉,須臾又氣呼呼出現在廳門口。
“南老爺,你家怎麼走?”
“哎呀,穗兒不常出門都不懂認路呢,你等等,悠哥這就來……”
“你別來!南老爺,你快告訴我,我要自個兒去!”
南若臨莞爾,起身去交代人領她回府。
“盧大夫玩過頭了吧?穗兒很怕那兩字呢。”一想到那聲悠哥,紀曉笙就笑出來。“我記得穗兒從前都叫你庸醫,這一鬧,萬一她害臊起來,你怕是這輩子都別想聽到半聲哥哥了。”
“啊,這怎行!我是瞧南二爺聽得順耳,才也想聽聽啊。”
“哈哈!他聽得很順耳呀?”那順耳神情生得啥模樣,都快忘了……
她好想念、好想看呢。
南若臨回來便聽見陣陣笑聲,足下踢到一物。“木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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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4 22:29:26
第二十五章
“唉呀,是穗兒的。那丫頭去年開始刻東西玩,這次來的路上一直在刻一只鳥,她說是大鷹展翅啦,可我怎麼瞧都像小雞。”
紀曉笙發噱。“盧大夫就是太直白才招不到她好臉色啊,不如學學我家相公,每日幾句甜言軟語,穗兒聽久了,哪日你忽然不說,她覺得奇怪,還會纏著問你呢。”
“沒想到南二爺還擅長說情話啊……”趕緊掏出隨身簿子記下。
南若臨別開視線,維持從容,將木雕交到紀曉笙手上。
“給你的。”
“嗯?”去摸,那只似雞似鴿的鳥,頸上被刻出一個小牌,上頭一個歪扭“笙”字。
“嘻,這鳥是我呢。她聽進去了,就是聽進去了才會刻給我!想必她與牛老的關系也好上許多了吧?盧大夫,是不是這樣?”
“呃……”能說不嗎?南若臨溫目瞧來,莫名有股壓迫……他還是說謊好了。“穗兒是與牛老親近許多,呵呵,呵呵呵……”
“瞧,曉笙一番努力,牛姑娘果然受了影響。”南若臨閑舒道,捧茗給她。
盧子悠瞧著駭然。南二爺溫善,卻打小事蒙起,想來這夫人過去一年的生活,充斥無數謊言啊。
三日後,盧子悠配完藥借用廚房煎熬,只說持續喝一個月,若一個月後不見起色,請紀曉笮偷偷告訴他,他要帶牛穗兒先溜。
“盧大夫依然多疑呢!還真是給嚇怕了。”
見她打起呵欠,南若臨闔書,走到桌邊要將燭吹熄。他此時靠近燭火,毅容上火影搖曳,身上也有影拂掠,整個人浸沭在光圈中。
“哥哥,你是不是穿著綠色那件直裰?是綠色的那件吧?我記得屋裡擺設沒綠的東西……還是我眼花了?雖然有點影兒,但看來還是挺暗的……”
南若臨緩緩轉過身,就見她正努力眯眼往這頭瞧。
“曉笙看見我了?”
“一點點……”邊衡量與他的距離,爬到床沿,快跌下時被接住。
南若臨收臂抱好她,難抑地張口出聲:“真看得見了?”
她眸裡水霧,雖然還是看不清他五官,但臉廓已然可辨。他,方毅如昔啊。
“看得見了。雖然只是一點點,但是沒事兒了。我一定會好的,盧大夫那麼怕事,就是真有幾分把握才敢來,這回真的能好……啊!”一聲驚呼,已被抱起往外走。
“你去哪?現在都大半夜了!”
“盧大夫!得叫他瞧瞧!”大步邁開到西苑客房。
當房門被踢開時,盧子悠瞬間驚醒。“是誰?”
“就說晚了,盧大夫早睡下了吧?好像……”覷眼瞧。“只穿中衣呢。”
南若臨立時掩住她眼睛。“盧大夫,內人能視物了。”
“欽?啊啊?等等!我穿件衣服馬上來!”
片刻後,盧子悠反覆診過,眉頭忽凝忽松,未發一言。
這般靜默,連丈夫握她的手都生冷,不必問也知道情況不好。
搖頭再搖頭,盧子悠盡量表現哀莫大於心死的惋惜——是真情,也是為了好好走出這宅子。
“咳嗯,恐怕這就是最好的情況了。”
南若臨蹙眉。“不過才試四天便有起色,盧大夫卻說這就是最好的情況,不嫌太早下定論麼?”
“咳,我以十四年來所學保證,真是最好的……的……”呃,再繼續說,有違他善良本性啊。
南若臨掌心緊握,幾欲捏碎眼前一切。
耐心等待,細密守候,為的就是她雙目能不再空洞。
要她眼裡有他,真這麼難?真這麼難?
她香馥身子撲去,令他已欲墜搖的碩軀一晃。
“哥哥別難過,已經能看見了,比起先前,至少能辨出你的影兒了呢,已經很……很……”很好了嗎?她說不出口,看不見他,比遭逢極刑還難受。
“我沒事,曉笙別憂。”張臂抱住,所有不舍全埋在這懷抱裡。
一個浮影,一個顏色,這就是他在她眼中的模樣,他無法接受,但必須接受。
盧子悠很識相地溜到後頭客房求牛穗兒收容,今夜誰也別打擾這對夫妻的好。
驀地,紀曉笙聽到長長抽息,一如他的惋惜毫無保留傳來,她的難過也全數爆發。看不清,她很痛很痛,撕心裂肺。但她只要疼一個晚上,只可以疼一個晚上,與他一起疼痛一晚後,她要如常到春曉閣,如常與他爭論用料要下本,繼續令他費心,迫他無奈,誘他擁抱,惹他濃情。
夫人眼睛無法完全復明的消息安靜傳遍金虎園,以悠然著稱的園子彌漫哀肅,草木亭台盡是凋敗零落。這年的冬,很寒。
那夜過後,紀曉笙像沒事般與下人嬉鬧,笑容未減反增,天天與南若臨一同到春曉閣。照例,送她到春曉閣後,南若臨上半天待在錢莊,過午才會再到鋪裡。
牛穗兒打聽清楚,又躊躇了好些時日,算准時間來找她時,只她一人。
“是穗兒?”紀曉笙巧笑。“先前沒細聽,但你的腳步聲的確與常人不同呢,果真還沒好全?”
牛穗兒繃著臉。“你知道我還會疼就該心裡有底了,那個庸醫捕了十年的魚也沒什麼了不起。”
“話雖這麼說,盧大夫是為你才要抓魚吧?”紅影兒的方向哼了哼,她只當默認。“你知道是為什麼嗎?”
“他自己多事!以為我被爹弄傷是他的錯。那時他也不過十二歲,讓他師父寄留我家,哪會懂得要防備爹的狂症。”
“十二歲……盧大夫現年二十二,追了那魚十年,所以是自事發起便開始捕魚?他對你還真是關愛有加呢。”
“你——你別學著那庸醫胡言亂語些妖魔鬼怪東西!”
紀曉笙哈哈笑。在害羞,絕對是害羞,這丫頭也太可愛了。“穗兒啦,盧大夫人還不錯,你仔細看他,他不是鬧你玩的。”
“你別說!我不聽!”捂耳高嚷,惹得掌櫃衝上來瞧。
“夫人!夫人沒事兒嗎?”要是出事,他拿什麼老命賠東家!
“我沒事兒,與牛姑娘說話呢,是牛姑娘被蟲嚇到了。”
“蟲?”春曉閣哪來的蟲?“咳,需不需要小的來抓?”
“呵呵,那蟲飛了,秦掌櫃請去忙吧。”還真像怕蟲似的一點兒也不能提盧大夫呢。等掌櫃腳步聲去了,才又徐道:“穗兒啦,你做的木雕,到底是雞還是鴿子?雖然盧……嗯,有人告訴我那是大鷹。”
“你、你不要就扔了!我也是做著玩,可沒想過要弄得像你的捏面那般精巧。”
“喔,是想做得像我那般精巧呀?可我是天賦異秉,尋常人難學呢!”不少人都這麼說,她就暫且拿來用。“所以呢,你做自己能做的就好,開心過活,順便把我不能玩的份兒也玩去。”
“你——”牛穗兒頓住,往門口睞,秦掌櫃方才沒掩好的門留下縫隙,從那三分面容看來,是——
牛穗兒猶疑。
記得這女人耳力好,她到底是說給她聽,還是給門後那人聽?
“穗兒啊,”還在碎碎念:“這事我只告訴你。其實呢,我也是有很多遺憾的。雖然看不見後,握在手裡的東西一樣也沒少,但很辛苦呢!學捏面啊、記住家裡東西位置啊,還要時刻費神聽周遭動靜,這些都很累,但是累著累著,也習慣了。雖然現在眼睛是好了些,但畢竟比不上你,所以你要好好把握啊。”
“你說了這串,只是要我好好過日子?”她已經在努力了。
“是啊,要不還有什麼?”
牛穗兒往後頭一瞧,那人影已不見。再回頭,紀曉笙笑得純潔無瑕,哪像有半分算計。
是夜。
紀曉笙翻過身子,被窩右側涼涼的。
她起身,憑淺薄目力與記憶走到門邊,剛開門,紅玉便跌進來。
“唔……夫、夫人?”睡眼惺忪。“夫人要什麼東西嗎?”
“爺要你來守門嗎?什麼時候?”
“約莫四更時候吧,二少爺敲門要我過來……呵……”
“你辛苦些帶我去找爺,然後就去睡吧。”
“啊。”紅玉揉眼應承,卻因為南若臨也沒交代去哪,只得帶紀曉笙在宅院裡不停走繞尋人。“找到了!夫人,二少爺在八角亭下頭。”
“他在干麼?”夜裡黑,她瞧不清的。
“二少爺負手站著,背對咱們,大概是在看月亮吧。”
紀曉笙要紅玉安靜領她到南若臨身後十尺,便讓人回去歇息。
他還是發覺了,轉過身,替她把身上氅衣攏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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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4 22:29:37
第二十六章
“天冷,出來做什麼?”
“晚了,你不睡又做什麼?”捧起他手,臉偎去。“好涼,你待多久了?”
他只是任她磨蹭,拇指輕撫過粉頰。“回去再睡吧,晚了不歇怎成。”
搖搖頭,撲進他懷裡,悶聲:“哥哥,這條路,我想走的時候你比我更認真走,現在我放下了,你也該放下了。”
他一震,嘶啞道:“曉笙中午不是這麼說的。”
“你偷聽了什麼?”
“你想讓我聽什麼,便聽了什麼。”她不甘心,一如他的不甘,但她的更多、更深。
她笑。“我就覺得門那邊有影子嘛,果然沒弄錯。那些話我一直放心頭,不早些跟你說,是怕你會更拼命,但我應該是陪著你,而不是拖累你的人。現在才跟你說,是因為我覺得該接受了,想讓你也松開自己。”
“曉笙,你是我的妻。”
“我知道。而這個妻,希望她丈夫能過得開心。我就算只能看見一些,也還是能開心;但如果你也放過自己,我的開心會更多。我看不見,與你無關,不是你沒顧好我,而是事情本會至此。所以放下吧,專意陪我就好,只想這一件事就好,答應我?嗯?”
他彎唇,低聲道:“曉笙希望的,我都會做到。”
“那麼從今往後,你心裡的愧疚會消失,全改填滿對我的喜愛?”
他掩嘴。“咳嗯,已經滿了十成十,你就這麼貪心,非要滿過頂?”
“是啦,我貪多,不嫌少的。”她笑,比星月還要璀璨完滿,像擁有所有,無所遺憾。
他微眯眸,清楚看見她此刻的安適開懷。
一直以來透徹明白,卻給忽略了……他就是她的幸福,唯有他過得好,她才會也過得好。為自己,也是在令她快活,他的思計該再長遠些。
盧子悠照例醫完不久留,但牛穗兒黏著紀曉笙,不願離開金虎園,天天指罵他留下無用何妨歸去,他想走走不得,想留留不得,只得捧著診金在清鹿巷尾租屋住下,這事南若臨夫婦皆知。
某夜,紀曉笙躺在榻上,只覺身側丈夫不對勁,似乎一直看著她,徹夜未寐。
翌日一早,南若臨說有事找盧大夫去。
“哥哥還不放棄?”好不容易事情底定,都斷藥了,還要執著啊?
“你上回來癸水,是兩個月前吧?”
“嗯?”她愣愣,緩緩才悟懂,喜意溫暖漫開。“我、我有孕了?”
“這不能確知。”往秀額落吻,出門請大夫去。
屋前,盧子悠不情願地迎客。
“咳,我可沒地方能為南二爺與夫人效勞了喔。”
“盧大夫客氣了。”南若臨在他租住處坐下,飲了口茶,稍稍蹙眉。
索性也不喝了,萬般矜重道:“內人似乎有孕,我想請盧大夫駐府。”
“噗——啊!真對不住!”人家才剛擱茶,他又全數喂回去啦!
南若臨泰若抹臉。“……大夫為內人煎安胎藥時,請千萬別犯這種錯誤。”
“是、是,我拉著穗兒一道煎,穗兒可挺識藥性,對你家曉笙……不不不,是你家夫人、你家夫人……總之穗兒仰慕她,絕對會為尊夫人盯緊我的!南二爺大可放心!盡管放心!哈哈!”又可以回去啦!這回穗兒可沒法兒趕他了。
九個月後,金虎園滿院秋海棠,美不勝收,沁脾景色卻被一道尖叫劃破。
寧玉樓裡,紀曉笙的痛嚎傳遍整幢樓,聽得連下人都不堪耳聞,個個鎖眉皺臉進進出出。
“啊啊——啊——”紀曉笙頭顱在枕上輾轉偏側,一雙手在頭上緊緊握住了丈夫厚掌,深深吸氣,依產婆指示把力氣集中肚上,咬牙使勁。
她真的很痛!像隨時會脹破的鼓皮,全身繃緊得都要斷了!
“沒事,你不會有事的……”不住吻著她指骨與滲汗額面,南若臨看來不比她好受。“生下這兩個孩子就夠,往後咱都別生了。”
呻吟逸出,她牙咬得都要斷了。受盡苦楚,為的就是要有與他共孕的孩子,依盧大夫診斷,該有兩個的……兩個……希望是一個男孩一個女孩……
努力想著,吸氣喘氣,擰眉扭臉度過天地都要毀滅那股長的時間,好不容易才聽到兩道哇哇哭聲。
一男一女,正如所願。
待產婆與紅玉將孩子裹在毯裡抱來時,她幾乎連抬眼的力氣都沒有。
“……孩子還好嗎?”
“很好,都與你一般漂亮。”
“呵……”果然,男人這時就知道嘴甜。她的聲細微快斷,真的累極。
南若臨仍是莊矜吻著她前額。“沒事了,我在,你休息。”
“嗯。”當真又痛又累昏過去,所有該清理的全交給丈夫等人。
也許是從頭至尾相陪,見過生產時的出血與辛苦,南若臨又請盧子悠留下大半年,至夏季時才放人走。在紀曉笙幫腔之下,盧子悠要走時,牛穗兒也半被強迫、半是甘願地改了主意,跟去假雲游行醫之名,行游山玩水之實。
一年後紀曉笙身子恢復得康健玲瓏,曾說再生幾個也不錯,但丈夫堅決不肯,甚至早在放走大夫前就請教過不傷身又可避免受孕的方法,徹底打碎她的期待。
只有這點絕對要依他。他說。
後來紅玉告訴她,丈夫在她開始喊痛至生產完後那陣子,只有在她面前行止如常,只要一出寢房便容易失神,甚至在她產完半個月後走錯地方,把第一珠寶鋪當成春曉閣,在裡頭發號施令,氣得盧老板吹胡子瞪眼。
她聽完莞爾。早知他這般不經嚇,就不該答應讓他進產室。
日子匆匆而過,金虎園與紀宅的兩位小主子正是令人頭痛的年紀。
“喂,你過去點,我看不見。”
“有啥好看?不就娘又趴在爹的肚皮上睡覺?”
“哎呀,你不懂啦!他們這時候都會——”
“做什麼?別壓著我頭。”
“噓,爹看過來了。”
紀宅又栽絲瓜,綠葉黃花,翠艷一如紀家兩老還在時,然而卻更清新堅韌而生生不息。
涼棚下,紀曉笙懶臥在丈夫身側,感覺他翻頁翻得慢了。“怎麼了?”
孩子出生後兩年,南若臨全力培植幫手;第三年起,他身上擔子越來越輕,把錢莊跟春曉閣的經營重任轉給別人,時間大多留給妻兒。南若臨收回視線,閉眼假寐,手上的書扔到一旁,改環妻子柳腰。
“只是燕燕?”
“燕燕?唉,到底是誰說女兒跟爹上輩子是情人的?我原還不信,現在看燕燕這般迷戀你,我都要吃味兒了。”
“什麼迷戀?”低語駁斥。“她只是孩子心性,好奇我們獨處時做些什麼。”
她笑。“那我們要做些什麼,讓他們好奇啊?”
他咳,面皮泛紅。“別教壞他們,他們不該——”話被截斷,已教妻子吞沒。他將她攬到身上,讓她更容易地索求親吻,任一雙纖纖素手愛戀探過臉耳。
紀曉笙執意吻著,很是沉醉。她還是看不清丈夫的而容,但他的心,她看得很清很清。很久以前,這男人佇在她而前時,從他沉毅聲調、昂然模樣,還有之後一切的一切,她就知道他可以信付。她聽話地交出去,沉潛等待,然後……
遠方回廊傳來窸窣聲音,她恍惚間聽見什麼爹爹跟娘咬來咬去……唉呀孩子,比她淘氣可不行,幼時她還不敢偷看這事兒呢!
“在想什麼?”
“沒事沒事,繼續啊。”迷花眼笑,等他自己送上。他撫過她臉,淡淡道:“得在棚邊掛帳,要不你無法專心。”他早讓她帶壞。
她心裡贊成,嘟唇湊去,不久後只能嬌聲吟哦,隨他在後腰輕攏弓起身子。
紅欄杆下,一雙小手捂住了另一個小人眼睛,不禁搖頭抱怨為什麼明明這麼不懂事,她卻是姐姐,而他只是弟弟。
幾年後,京裡又來一位外地大夫。
他們那時與盧子悠、牛穗兒已斷了音訊許久,無法討教,抱著姑且一試心態,那大夫竟令她恢復了七八成。
十七喪明,二十六得再見夫婿兒女,她紀曉笙的人生還不晚,才要開始,方迎璀璨……而且三十一的他沉毅迷人,久別重逢,正好讓她從頭再愛。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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