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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樓雨晴 -【深情寄海遙(釵頭鳳之二)】《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4 00:18:43     標題: 樓雨晴 -【深情寄海遙(釵頭鳳之二)】《全文完》

深情寄海遙(釵頭鳳之二) 作者︰樓雨晴

風翼天行俠仗義,萬丈豪情,最喜好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打從他救起柔美清麗的汪海遙之後,兩人便牽起了一段炙烈的情緣……
十年後,這對青梅竹馬出落成一對才子佳人,可他的心卻不在她身上。
汪海遙眼神熾熱地望著他俊朗瀟灑的身影,一顆心擰得好疼。
他為何不能試著了解她,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愛跟在他屁股後頭的小跟班了啊!
風翼天瀟灑如風,他可知,他早已奪去她的呼吸,帶走了她的魂魄……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4 00:19:19

第一章

  明朝初年

  俗云: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例代詩人墨客最愛以詩歌詠的人間天堂──蘇州,其美景自是不在話下。

  白天,市集的景象,不消說,自當是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一名約十來歲的男孩興沖沖地拉著父親的大手在人群中往來穿梭,蹦蹦跳跳了一上午,俊秀的臉龐上卻不見絲毫倦色,反倒益發興致高昂、樂不思蜀。

  各式攤販小廝的吆喝聲不絕於耳,那名小男孩名喚風翼天,這兒晃晃、那兒瞧瞧,比起身後苦著一張臉的父親,他精力實在是過人的旺盛。

  「天兒!」實在受不了了,老爹豎起白旗求饒。「我們回去好不好?都出來好些時候了,我想你也累了──」

  「我不累啊!」古靈精怪的小鬼無視父親垮著的一張臉,眨了眨清亮的黑眸。

  可是我累慘了呀!風應龍在心底直嘆氣。

  不肖子,連察言觀色都不懂,看來,他將來也別指望這小子會是個多孝順的兒子了,倒是自己,此刻真像十足的「孝子」。

  風翼天抿著小嘴,小心不令自己笑出聲來,偏著天真的小臉反問:「天兒是不累啦,倒是爹,您累了嗎?」

  風應龍語音一窒,一時無言以對。

  瞧,這惡劣的兒子用的是什麼眼光看他?好像他有多麼不中用似的,他敢打賭,如果此刻他給了兒子肯定的答案,那個小壞蛋定會一臉唾棄、鄙視。

  為此,他像要證明什麼似的,挺起胸膛,不服氣地反駁道:「誰說的,你都不累了,我怎會累?」為了保住當父親的尊嚴,嗚……可憐的雙腿,委屈你們了。

  如果風應龍有注意,一定會發現風翼天眼中閃過不明顯的促狹笑意,及計謀得逞的狡獪光芒。

  「那就好,我可以多逛一會兒。」他再一次拖著愁眉苦臉的父親,開懷地融入人群。

  咦?那是怎麼回事?

  走沒兩步,風翼天剎住步伐,朝前頭有少數人圍觀的方向遠遠眺望。

  前頭,一名身形壯碩的男人正強擄一個看來才六、七歲的小女孩,由於她不順從,在拉拉扯扯的反抗掙扎中,使得已衣衫襤褸、粗服亂髮的她看來更是狼狽不堪。

  「爹、爹!你有沒有看到?」他猛扯風應龍的手臂。

  風應龍哭笑不得。「爹有眼睛,看到了。」

  有必要扯這麼用力嗎?回頭一定要找大夫驗傷去,都一把老骨頭了,這一天下來,在寶貝兒子的折騰下,幾乎都快散了。

  「那就快走嘛!」

  「哎呀!別扯、別扯──」不孝子!這隻胳臂遲早有一天會毀在兒子那雙小魔掌之下。

  「住手!」十足威風地依著由老爹那兒學來的架式,風翼天大喝一聲。

  瞬間,無數注目的眼神全朝他這兒投來,風翼天面不改色,在風應龍來不及阻止的當口,整個人脫離父親掌控,逼近彪形大漢面前,仰著頭以小小的手指著他訓誡道:「你呀、你呀!小小年紀不學好,幹麼欺侮人家小女娃,還不快放了她,當心我取出家法教訓你!真是的,就愛惹我生氣,不是我要說你,下次再這麼不乖,我就罰你跪祠堂,聽到沒有?!」

  風翼天義正辭嚴、氣勢十足的模樣,罵得大漢一愣一愣的,整個人傻了眼,一旁圍觀的眾人則忍俊不禁,掩嘴偷笑。

  這……這小鬼哪兒冒出來的呀?

  不對嗎?風翼天回首望向一臉尷尬、苦笑連連的父親,無言地詢問著。每當他搗蛋闖禍時,爹爹總是會這麼訓他,次數之多,久而久之,他也就倒背如流了。

  「天兒,別胡鬧。」風應龍困窘地出聲說道。

  「才沒有,爹爹平日不是教導我,為人必須心存善念、仁厚待人?人家都不願意了,他還強迫人家,壞蛋!爹,他不乖!」小鬼頭以自己的理論反駁。

  「爹知道,問題是──」人家乖不乖關他什麼事啊?這兒子真雞婆。

  「爹想袖手旁觀?」風翼天可機靈了,連父親腦袋瓜在想什麼他都猜得準確無比,沒等他說完便截斷話尾。「爹爹該不會是口是心非的人吧?天兒依稀記得,不曉得誰告訴我,當別人有難,而自己又有能力伸出援手時,就不能見死不救,如今……」他留了個話尾,靈動的大眼瞅得風應龍亂不好意思的。

  沒錯,話是他說的,再怎樣他都不能做出自掌嘴巴的事,免得兒子有樣學樣。

  嘆了口氣,他很認命地出面說道:「閣下欺凌這麼一個柔弱無助的孩子,不是大丈夫所應為的吧?」

  「對嘛、對嘛!」風翼天附和著,上前去拍掉那隻討人厭的大手。可別小看風翼天的手勁,打他有記憶開始,風應龍便有規劃地栽培他,讓他成為文韜武略的全才,從最基本的紮馬步到武學拳法,他多少有個根基,在一群同齡孩童中,是少見的智慧超群、天賦異稟的孩子,所以多半時候,他根本都是在裝瘋賣傻。

  想當然耳,他自是成功地將柔弱無骨的小小柔夷由魔掌的箝制中解救出來。「放開她啦,大壞蛋。」說著,還順道送了個大鬼臉給他。

  「天兒!」風應龍見狀,哭笑不得地叫道。

  風翼天不理他,逕自安撫著身旁的小小人兒。「乖,不要怕,我讓妳靠。」

  對方漠然抽回手,似乎不怎麼領他的情。

  「你們這是幹什麼?」男人也惱了。「管閒事也要看情況,你們存心讓我交不了差是不是!」

  「不,我們沒這個意思,閣下先別動怒,除了武力,解決問題的方法仍有很多種,就不知──」

  「解決個屁!她老爹欠了一屁股賭債,沒給我們一個交代就兩腿一蹬死了,我們又該向誰討銀子去?要不是他把這丫頭抵給我們,誰敢把錢借給他!」

  「若是銀兩方面的問題,那便好談。」風應龍一派溫文地說道。

  「這倒也行,反正我本就覺得五十兩換這麼個小鬼划不來,你要就賣你吧!」

  風應龍微笑著望向兒子。「天兒,你說呢?」

  「好啊、好啊!她正好和我作伴。」

  見風翼天點頭如搗蒜,他寵愛她笑了,由於只生這麼一個獨生子,他了解沒有兄弟姊妹作伴的天兒其實挺寂寞的,想來真是有些心疼與不忍。

  「就這麼說定了。」風應龍掏出銀兩遞給對方,見男人滿意地離去,他含笑向風翼天問道:「現在你甘心回家了嗎?」

  「當然。」風翼天滿足地露出純摯笑容,牽起她的手。「走,我帶妳回家。」

  小女孩蹙起秀眉不悅地用力甩開他的手。

  「哎喲!」不牽就不牽嘛,這麼使力幹什麼,差點甩斷他的手。

  正欲舉步的風應龍回身朝他們望去,忍不住露出淡淡的笑意。

  這孩子──似乎挺有個性的。

  這是不是就叫惡人自有惡人磨?真是天理昭彰,這小女娃兒竟替他報了仇。雖說有些不該,但他真的覺得挺樂的。

  汪海遙默默審視這封父子,她心裡明白,自己的命運並不掌控在自己手中,從被自己的父親當成貨物抵債開始,她便了解自己將面對的是什麼樣的人生,不論被賭坊的人強行捉去和被這對父子帶回之間有何差異,他們已買下了她,她只能認命。

  垂下頭,她無言地跟在他們身後。

  對於她的冷漠,風翼天似乎不怎麼介意,一路上逕自與她閒扯,從自我介紹到詢問她的姓名,再來是滔滔不絕地告訴她從小開始,他惡作劇、調皮搗蛋等等罄竹難書的豐功偉業……雖然,她始終沈默。

  ※     ※     ※

  回到風府,風應龍命管家將江海遙帶下去梳洗,換下一身髒污的衣衫。

  一直在外頭等著,跟前又跟後的風翼天,一聽見江嬤嬤說打理妥當,片刻也不多耽擱地直奔進房。

  「哇!」風翼天用力地眨了幾下眼睛,和剛才的她完全不同!她變得──好好看哦!

  他雀躍地跳到她面前,又拉手又勾肩的,模樣興奮極了。

  「小少爺!」江嬤嬤微拉開忘形的他,說道:「她是女孩家,你不能這樣。」

  「為什麼?」風翼天不悅道。「我想和她交朋友嘛,女孩家就不行嗎?」小腦袋很是不解,這有什麼不同嗎?一樣是她呀!爹說她可以和他作伴的。

  「這……」江嬤嬤詞窮了,面對小少爺不服氣的表情,只好說:「你問夫人,夫人會告訴你。」

  「噢!」雖不以為然,但誰教他是小孩,大人比較大,說的話都是對的。

  「好嘛,那我和她說說話總行了吧?」接著又對不放心的江嬤嬤說:「我保證不闖禍、不搗蛋,真的。」

  得了吧,他的保證聽到不要聽了,也不見他哪回堅持到底過。但,江嬤嬤仍是搖頭笑著離開。

  「什麼表情嘛,真侮辱人。」他咕噥地說道。「喂,妳看我像這麼沒信用的人嗎?」

  江海遙緊盯著他,不語。

  雖然,她實在很想說──很像!

  「不是我愛搗蛋,實在是看不過去嘛!像上回,有個婢女明明醜得要命,還這麼三八愛作怪,偷我娘的胭脂來抹,又不小心被我瞧見。好嘛,她愛抹,我就讓她抹個夠!反正上回畫山水畫的顏料沒用完,就讓我這個名畫家來幫她畫──妳自個兒說,我這樣有錯嗎?爹居然罰我畫山水圖三十幅,還張張都要符合我平日水準,害得我整整半個月得關在書房裡,哪兒也不能去,嘔啊!」

  江海遙眨眨明眸,看著他氣悶的模樣,發覺自己竟有些想笑。

  「反正我是習慣了啦,爹的招數不就那幾樣,沒點創意。不是跪祠堂就是背詩賦,再不就是罰抄四書五經,根本就不痛不癢。」他一臉無所謂。想到什麼似地,他又道:「對了,說到四書五經,妳讀過書嗎?要不要陪我一起讀?告訴妳哦,先生教的我都懂,我可以教妳哦!」

  四書?五經?以往這些她連想都不敢想,如今──面對他熱切的臉孔,她一時竟無言以對。

  見她仍是不語,他難掩失望。「是不是又因為妳是女孩,所以不行?」

  她欲言又止,最後仍是無言的沈默。

  「還是連妳也不知道?沒關係,我去問我娘。」說完,他當真跳起身,朝門外衝去,留下一臉錯愕的江海遙茫然地凝望他的背影。

  好特別的一個男孩,她忍不住幽幽一笑。

  ※     ※     ※

  「娘、娘──」風翼天扯著嗓門叫嚷,旋風似地捲進房。

  「十萬八千里遠就聽到你的聲音啦!」風夫人紀曉月笑望著她的寶貝兒子出現面前,展開雙臂將他抱個滿懷。

  「娘。」風翼天撒嬌地偎進母親懷中。

  「怎麼啦?什麼事跑得這麼急?」紀曉月經撫著兒子俊秀的臉蛋,從小就聰穎不凡的風翼天,是她此生的驕傲。

  「為什麼江嬤嬤不讓我和女孩子交朋友?這又沒有什麼不同,我想要喜歡她、對她好,為什麼不行?」

  風應龍方才已將在大街上發生的事大略向她提過,對於兒子的問題,她心裡多少有個底,不至於太迷糊。「沒人說不行啊,不管是弟弟或妹妹,如果你想疼愛她,而且她願意讓你喜歡、接受你對她的好,那就沒什麼不行。」

  風翼天聞言,再度露出歡顏。「那我也可以教她讀書識字嗎?」

  「當然可以,天兒這麼聰明,一定會是個好老師。」紀曉月憐愛地說道。

  風翼天驕傲而自信地重重點了一下頭。「當然。」

  看著他開懷清朗的神采,紀曉月也柔柔她笑了。看來,她的寶貝兒子真的很喜愛那名剛加入這個家的女娃兒呢!

  ※     ※     ※

  自從家裡多了江海遙,風翼天最常做的事,便是成天往她房裡跑,拉拉雜雜逕自與她閒扯。

  長篇大論到一個段落,他停下來補充水分,盯著她說道:「妳怎麼還是不說話?」

  要不是她曾開口說出「汪海遙」三個字,他鐵定會以為她是啞巴,但除了姓名,她不曾吐出其他任何一個字。

  「成天不說話,妳都不難過嗎?要我辦到像妳這樣沈默寡言,我鐵定痛苦死了。」

  你以為全天下的人都像你一樣聒噪,一張嘴生來吵死人的?海遙實在很想這麼回他。

  「對了,我娘說,我可以疼妳、對妳好哦!我才不要相信江嬤嬤的話,她都騙人,小遙,妳當我的小妹妹好不好?」

  妹妹?疼她?這……是真的嗎?

  迎視他眼中那片清亮真誠的眸光,她震動了。

  她,始終像無根的浮萍,以往雖有父親,但卻不曾感受到家庭溫暖,總覺得飄蕩的心靈無所做從。來到這個「家」,只有短短六天,但卻首度讓她感受到溫情的滋潤,她竟渴望在這兒從此生根,不再無依。

  一對慈祥和藹的長者,一個宣誓要疼愛她的哥哥,她能相信這不曾擁有過的美夢是真的嗎?

  「不說話?我就當認同了。」對於她的沈默以對,他似乎已經很習慣了。「今天開始,我就有一個小妹可以疼愛了,以後有什麼秘密,我一定第一個和妳分享,好不好?」

  感受到他真摯的情誼,她不由自主地經點一下頭。

  這是海遙第一次給予他正面回應,風翼天開心地拉著她的手歡呼,惹得她細緻矯美的臉蛋泛起淡淡紅暈。

  ※     ※     ※

  隔天,他與往常一般往海遙房間跑,只不過這一回,他的神情多了幾許不知名的狡黠光芒。

  「小遙、小遙,我告訴妳!」沒指望她回應,他一屁股坐下後,立即一股腦兒傾出所有打算說的話。「今天家裡來了個叫周大富的討厭鬼,他有多惹人厭妳知道嗎?在外頭欺壓窮苦人家的時候是一副惡霸德性,見著我爹時又是另一副奉承的嘴臉,看了就討厭!偏偏爹老愛主張什麼以和為貴、不與人交惡,那個周大富又很不識相,三番兩次跑來煩我們,爹又不得不虛應一番……小遙,我打算整整他,讓他以後再也不敢踏進我們家一步,妳幫不幫我?」

  整?海遙眨眨眼,裏眸浮上問號。

  「就是這樣啦!」他悄悄附耳說了個端詳,聽得海遙雙眼愈睜愈大,下巴直往下掉,整張嘴幾乎可以塞下一顆滷蛋。

  天……天哪!

  「計劃中可是包括了妳哦,但是如果妳怕受罰,我也不勉強啦!」

  她瞪大了眼,這回不是她不想說話,而是──說不出話來了!

  「很好玩的,我保證妳一定會很有成就感。」他在一旁慫恿著。

  海遙敢十分肯定地說,如果讓她繼續與他在一起,她絕對會被他帶壞。

  「好不好?我們一同來為民除害。」

  沒轍,她輕點了一下頭,那一瞬間,心頭迅速閃過一抹雀躍與興奮,莫非──噢,難道她早就在潛移默化中,被他給同化了?

  什麼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有了心理準備,先和從前那個柔順溫馴的汪海遙揮手道永別吧!

  ※     ※     ※

  奇怪,天兒轉性啦?

  風應龍困惑地望著對周大富親切熱絡得極不尋常的風翼天,以往,他對周大富這個人根本是不暇辭色的,更別奢望像現在這般熱切……有問題,絕對有問題!

  兒子是他的,他太了解這個小鬼靈精了!他到底在打什麼鬼主意?

  雖然他從不指望周大富會聰明到哪裡去,但──他末免也蠢得離譜吧?瞧他笑得嘴都合不攏了,警覺性這麼低,他難道不明白「禮多必詐」的道理嗎?何況天兒以前從不會給過他好臉色看。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實在怪不得周大富,如果這孩子不是他看著長大的兒子、如果不是他太了解他,也會輕忽地相信了風翼天。瞧瞧,那天使般的笑顏多麼純淨真誠,讓人根本無從設防。

  「爹,我請周大叔到我們後花園去賞花好不好?這兩天好多花都開了呢,很美唷!」風翼天仰著天真的小臉問著。

  「呃?」瞧了眼周大富一臉陶然,已被天兒的迷湯灌得暈頭轉向,忘了今夕是何夕……風應龍實在辦不到潑人冷水。也罷,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如果周大富在劫難逃,誰也救不了他,只但願天兒能手下留情,留人家一個全屍。

  「去吧!」周大富,我為你哀悼。

  一得到他應允,風翼天立即開心地歡呼,片刻也不停留地拉著周大富直奔後花園。

  有意無意間,風翼天已帶著周大富走走停停地來到池塘邊,當然,也見著了靜候已久的江海遙,及她低抑的啜泣神態。

  「小遙,怎麼了?」風翼天快步移身向前。

  「明珠……明珠……」她斷斷續續地抽泣,小小的身子顫抖著。

  真是我見猶憐,連一旁的周大富看了都不捨。

  哇,風翼天在心底暗暗讚嘆,他不曉得小遙的演技如此精湛,直可與他並駕齊驅!

  「明珠怎麼了?」他努力忍著笑──因為海遙也是,否則身子怎會抖得這麼厲害──很盡職地依著預定計劃走。「小遙,妳別淨是哭呀!」

  小臉半垂,她輕輕指了指池塘。「我一個不留神,就……掉下去了。」

  「哇,妳慘了!」他大驚小怪地嚷嚷。「這明珠可是價值連城,是我們家歷代相傳的傳家寶,妳敢偷偷拿來玩?!妳完了,妳別想活了!」

  「嗚……我知道……」她瑟縮地縮了下,泣不成聲。

  「怎麼回事?」聽得一知半解的周大富開口詢問。

  「小遙成天老嚷著想看看我家的傳家寶──就是一顆價值不菲的夜明珠啦,沒想到她今兒個真的……唉,真不小心,居然掉到池子裡去,我爹一定會氣死。」

  「別擔心,我幫你們找回來。」周大富一聽,立刻自告奮勇,拍拍胸脯打包票。

  「真的?」小鬼頭們雙眼一亮,見周大富那自信滿滿的模樣,差點笑出聲來。

  海遙畢竟不如風翼天的「身經百戰」,在快穿幫的當口,忙將小臉往風翼天懷中藏,抖著聲說:「我……太感動了。」

  周大富見狀,更是拋開疑慮,當真撲通一聲,跳進那滿是泥濘的池塘中,雙手猛往污穢的池底挖,原本潔淨的身子,如今已是慘不忍睹。

  樂透了的小鬼還朝他猛喊:「周大叔,再仔細點找,如果能找著,我爹一定會很感激你的。」

  沒錯!就是這樣!如果他找到了風家的傳家之物,風應龍一定會很感謝他,往後他在生意上若有風應龍助他,鐵定是無往不利。要不是為了拉攏風應龍、討好風應龍,他又何必這麼賣力、這麼委屈自己?這丫頭的死活又與他無關,周大富心中暗想道。

  悄悄的,池塘邊的風翼天與海遙成功地三擊掌,骨子裡早已笑到腸子打結。

  這池子可是風府上下最髒的一窪,原本風應龍是預備要將它填平,風翼天真會選地方。

  推人下水並不高明,真正高明的,是讓人心甘情願地自己下水、心甘情願地讓他整,而且賣力地使自己達到最狼狽的狀態來娛樂他們,最後再回過頭來感激他給他這麼一個自娛娛人的機會。想到這裡,海遙好生佩服,真不曉得是周大富蠢得太徹底,還是風翼天聰明得太過火?

  「找到了沒呀?這可是你和我爹結交情誼最好的機會唷!」似乎嫌他的表現不夠淋漓盡致似的,風翼天助長聲勢地嚷嚷。

  「噗!」海遙再也忍不住地笑出聲來,風翼天見狀連忙將她往懷中按,藉以掩飾。

  「乖,小遙別擔心,周大叔會幫忙我們的。」他不斷輕拍海遙的肩,然後壓低了音量。「別笑得太囂張。」

  海遙不得不承認,對於風翼天搞怪整人的本事及整人過程當中的面不改色,她真的是佩服得五體投地、甘拜下風。

  「從此,我唯你馬首是瞻。」她低低地回道。

  風翼天一愣,驚喜地望著她。「妳……」

  這表示,她是真心地接受他了。

  既然人家這麼崇拜他,他當然不能讓她失望了。「好戲還在後頭呢!」

  「怎麼回事?!」遠遠的,風應龍便瞧見這兒的景況了。

  「不關我的事哦!」知道父親想什麼,風翼天立刻為自己洗刷冤情。

  信他才有鬼。「天兒!」風應龍哭笑不得,唉,這兒子呀!

  迎視父親銳利的眼神,他心虛地吐吐舌。「是他自己要跳下去的,我可從頭到尾都沒叫他做這麼蠢的事。」

  這倒是真的。

  「我可以證明。」海遙道。

  只見周大富身髒污猶不遺餘力地加重身上的「災情」,在啼笑皆非之餘,風應龍不得不承認,兒子的「功力」又更上一層樓了。

  該安慰還是嘆息呢?

  「大富兄,上來吧!」他喊道。

  「可是你的傳家寶夜明珠還沒找著,我……」

  傳家寶?夜明珠?

  他不悅地瞪了兒子一眼,卻也不好當場拆穿自己的兒子,否則,豈不是等於告訴周大富──你這個笨蛋,被兩個孩子給耍了?!

  風應龍尷尬她笑笑。「沒關係的,反正在自己家裡,總會找著的。」

  「那──好吧!」周大富難掩失望地爬上岸。

  「天兒,還不帶周大叔去梳洗;順便拿套乾淨的衣服讓他換上。」風應龍又好氣又好笑地說,神情明顯寫著:瞧瞧你幹的好事!

  哪兒的話,爹謬讚了。風翼天眨眨眼,笑得可得意了。

  「周大叔請。」虧他還能一貫有禮地面對周大富,牽起海遙的手一起領著他往前走。

  然後,風翼天出人意料的安分,直到梳洗完畢,周大富告辭返家,風翼天「一不小心」整個人往他的方向栽,手中的茶也不受控制地潑向他背後。

  瞬間,風應龍的表情變得好古怪,欲言又止,周大富以為他是感到抱歉,忙展現出他的寬大為懷,直說不要緊、反正只是背後濕了點罷了。

  就在他離去後,風翼天再也忍不住捧腹大笑。

  周大富遭水漬沾濕的背後,正清楚的顯示出幾個字:

  本人是專放高利貸、表裡不一的偽君子,更是欺壓善良百姓的地方惡霸,請唾

  棄我,謝謝合作。

  「天兒!」風應龍板起臉,瞪著得意忘形的兒子。

  風翼天收住笑,垂下了頭,囁嚅道:「我沒推他下池塘,真的沒有。」

  「我沒說你有。」他只騙周大富下池塘而已。風應龍無奈苦笑。「我是說那衣裳怎麼回事?」

  「用藥水寫上的。」所以那些字才會遇水則現。

  風應龍實在無法想像,見著那幾句話後的周大富,會氣成什麼樣子。「唉,但願他不是第二被氣死的周瑜。」

  「有這麼笨的周瑜嗎?」風翼天不服地反駁。「爹,你侮辱古人。」

  雖然他始終立志向孔明看齊,但周瑜他可也挺仰慕的。

  「你還有理?!」風應龍沈下臉,不拿出父親的威嚴,兒子是愈來愈無法無天了。「你這樣做,我以後怎麼面對人家?」

  「他討人厭嘛!小人一個,爹總不能否認,你心裡其實也對他挺反感的,不是嗎?」

  「你還說!」風應龍大喝,風翼天只得滿心不甘願地垂下頭。「自己說,我該怎麼處罰你們?」

  咦?你們?

  風翼天呆了一下,反射性地望向靜佇一旁的海遙。「這不關小遙的事,她只是在一旁觀賞而已,沒有參加我任何計劃。」

  風應龍還來不及說什麼,海遙出其不意地開口:「不,我有。」

  「小遙!」風翼天急喊道,朝她便了個眼色。小白癡,這麼老實幹麼,比周大富還笨。

  「我有。」她再一次篤定地說,風翼天的維護令她感動,因此她更想與他禍福同擔。

  「好,那我便罰你們跪祠堂反省,晚膳以前不許起來。」

  他就知道,沒創意。很自動自發的,風翼天牽著海遙的小手,往祠堂方向走去。

  ※     ※     ※

  「笨小遙,妳這麼愛被罰呀!」風翼天沒好氣地直嘀咕,身旁的海遙始終默默望著他。

  「我可是跪習慣了,妳呢?腿疼不疼?後不後悔?本來我可以幫妳掩飾過去的,誰教妳多嘴,該說話時不說,淨挑不該說話的時候開口。」身邊多了個「受刑人」陪伴,使他面對無趣的責罰並無太多不滿,倒是對身子纖柔的海遙萬分心疼。

  生命中多了一個可以一傾疼愛之情的對象,感覺真的很不錯,尤其在「胡作非為」時,有人與他一同分享其中的樂趣及「成就感」,那種「共有」的感受……他說不上來,很美好。只不過累她受罰時,會讓他滿心不捨。

  「我沒後悔。」她幽幽回道。

  風翼天訝然。「妳是說……下回妳還敢?」

  「如果你敢的話。」

  呵、呵!他遇到知音了。

  「生我者父母,如我者小遙也。」他無限開懷。「那麼,以後有什麼事,我們都一同分享,絕不隱瞞彼此,妳說好不好?」

  凝望他雀躍而誠摯的神情,她漸漸露出笑容。「當然。」

  「一言為定?」他將小指伸到她面前。

  「一言為定。」她也伸出手,毫不猶豫地勾住他的小指。

  兩人相視,愉悅她笑了開來。

  那一個午后,首度一同受罰的兩人,共同許下不變的承諾,奠下不變的情誼。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4 00:19:35

第二章

  十年後

  夜闌,人已靜。

  「天哥、天哥!」低低柔柔的女音在幽靜的夜裡響起。

  「別哥了啦,再哥下去,妳天哥真的就餓昏了啦!」裡頭傳來有氣無力的聲音,海遙含笑推開書房的門,輕而易舉地發現癱在桌前,連抬眼都無力的風翼天。

  她忍不住搖頭,將好不容易以聲東擊西之計由廚房搜括來的飯菜遞到他面前。「喏,小妹孝敬你的。」

  「噢,小遙,妳真是救苦救難、悲天憫人、善解人意、冰心可人……」諂媚阿諛的巴結話都還沒說完,便遭海遙阻斷。

  「得了吧,我還不了解你啊,就會巧言令色、騙死人不償命。」她笑罵道。

  「這是事實嘛,我風某人簡直愛死妳了。」他忙著朝碗碟進攻,以致沒察覺海遙怔了一下,白皙的小臉亦染上了瑰紅。

  「還不是因為當你被罰禁食時,倒楣的我願意為你奔波當內應的緣故。」她極力穩住聲調,想控制臉上的潮紅,以免風翼天察覺她的異樣。

  風翼天不好意思的笑笑。「這也是事實啦!」

  想不嘆氣實在很難。「你這回到底又幹了什麼好事了?」她太了解他了。

  「說到這個我就有氣,小遙,妳來評評理,東街那趙大少他的惡名昭彰何人不知啊!仗著他老爹有錢就橫行霸道、為所欲為,我看不過,小小教訓了他一下,爹居然就罰我禁食抄書,什麼嘛!」

  「小小教訓?真的是只有小小教訓?!」她柳眉一挑,美目直勾勾地瞅著風翼天帥氣的俊容。

  什麼表情啊!真侮辱人。

  事實上,風翼天被盯得亂不好意思的,小聲自首。「呃──我送了他幾拳。」

  「哦?」海遙的尾音拉得好長。

  「好啦、好啦,我承認臨走前還踹了他兩腳。」要死了,小遙比爹娘還了解他。

  海遙丟給他「我就知道」的一眼,習慣性地動手幫他整理書桌。「這回又是罰抄什麼?」

  「詩經蓼莪篇一百遍。」他悶悶地說。

  小手僵了一下,然後很不客氣地大笑出聲。「老爹真絕!怎麼樣,天哥,有沒有一邊抄一邊反省?」

  當年,進風府一個月的海遙,在風翼天的起鬨瞎鬧下,風氏夫婦便順水推舟地收了她為義女。

  風翼天被糗得無地自容,索性充耳不聞。

  可惡的小遙,居然幸災樂禍。

  「閉嘴,小遙!」

  海遙見他一副啞巴吃黃蓮、敢怒不敢言的懊惱樣,很聰明地在心底偷笑。

  「好了啦,剩下的就由小妹我代勞,你休息吧!」

  「妳又不是我,用得著代我反省嗎?」俊臉臭臭的,看得海遙又想笑了。

  「沒關係,我已經習慣了,怪只怪我當年年少無知,一失『言』成千古恨,沒事答應和你同甘共苦,結果甘沒享到,倒是苦果一嘗就是十年。」

  「這是抱怨?」飛揚的眉一軒,他睨著她。

  「豈敢?能為你風大少爺吃苦受罪,也是我汪海遙前世修來的福氣,就算兩肋插刀、肝腦塗地,我也只能含笑赴之,你說是也不是?」

  「少明褒暗諷了,我可沒勉強妳。」填飽了肚子,他將空碗碟擱在一旁,繼續振筆疾書。

  海遙也沒問著,跟著拉了張椅子坐到書桌前,抓過一枝毛筆行雲流水、洋洋灑灑地落筆。

  「當我巴著你、我自虐,行不行!」

  這種情況她早就習以為常,每當風翼天被罰抄書時,承諾「同甘共苦」的海遙絕不會袖手旁觀、坐視不理。她的學識是他教授的,最初習字時,也是身旁的他不厭其煩地教導著;今生第一個習會的字,不是她的名字,而是「風翼天」三個字,是在她的要求下,他教她的。

  因為他實在有太多被罰抄書的經歷,於是她用心學習他寫字的方式,時至今日,她早能精確地模仿他的字跡,以假亂真、成功地瞞過風應龍,就連風翼天本人也難辦真偽。

  「別再諷刺我了,汪海遙!」他頭也沒回,聽出她濃烈的調侃意味,他悻悻然吼道。

  後悔,真後悔!當初幹麼吃飽撐著教她讀書,懂得太多反而可以糗人不帶髒字。「恩將仇報的女人。」他邊抄邊喃喃抱怨。

  海遙聽到了,不滿地一腳往他的方向踹,早料到她會有此舉的風翼天腳一縮,悠閒地交疊著雙腿,目光始終不曾移開紙上,手中的筆更不曾停過。

  「不識好歹的男人。」她也不甘示弱。

  一來一往,唇槍舌劍的同時,他們並未發現門外搖頭笑嘆、再不動聲色離去的風應龍。

  ※     ※     ※

  「老爺,他們還在抄書?」紀曉月邊熟稔地為丈夫寬衣解帶,一邊仍不忘關切地問。

  「嗯。」風應龍淡應道。

  「小倆口感情真好,你說是不?」

  風應龍呆了一下,隨即露出笑容。「是啊!」

  「打小,天兒就極寵愛遙兒這個天外飛來的妹妹,而遙兒更是情深義重,處處幫著天兒,要不是十年來他們始終兄妹相稱,我早就──」

  「作主成就了他們的良緣?」風應龍接口。

  「沒錯。」

  「夫人,這種事是不能操之過急的,遙兒有情,這妳我都看得出來,但天兒呢?那個愣小子沒個定性,連他都看不清自己的心,我們又能奈何?」

  紀曉月得承認丈夫說得沒錯,何況天兒年方弱冠,兩人都還年輕,並不急於一時。

  「是啊,看他們成天打情罵俏,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等到有一天,天兒發現自己離不開遙兒的時候,他會知道該怎麼做的。」

  「嘖,這死小子,他唯一離不開遙兒的時候,便是在遙兒幫他抄書和偷偷送飯菜給他時!」

  那小子、丫頭玩的把戲風應龍早已洞悉,心知肚明的他,之所以將計就計、不拆穿他們,應該算是一種「撮合」的手段吧,對於小倆口的進展,他可是樂見其成的。

  暗地裡,他其實挺欣賞兒子不平則鳴的風範,就今日趙大少這件事來說,他是苟同的。但身為人父,總是要拿點威嚴意思意思的教訓一下嘛,何況,天兒太血氣方剛,是該磨磨畢露的鋒芒,約束一下也是好的。

  紀曉月莞爾。「這種長年累月的習慣性依賴,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感情的表現?有時候我覺得天兒太年少輕狂,只有在攸關遙兒的事時,他才會展現出前所未有的擔當及責任感。你幾曾見過有遙兒在身邊時,天兒闖禍鬧事的?你心裡其實比誰都清楚,他是顧忌遙兒在身邊,怕傷及遙兒,所以就算有天大的事、再難忍的氣,他也會咬牙嚥下,然後再背地裡出氣、發洩不平。他對遙兒的憐愛,世上再無人能及了。」

  這倒也是。天兒雖不羈,但對遙兒的呵疼可從不馬虎,他從不曾見過有天兒在時,遙兒受傷的情形,這等細膩柔情,任何人都望塵莫及,若說這樣的感情當中無任何愛情的成分存在,實在很難取信於人。

  「我說夫人,妳想太多了。年輕人的事,我們插不上手的。」

  「也對,任他們自由發展吧,該是他們的就跑不掉。」

  「睡吧,我明天要辨認遙兒究竟幫那小子抄了幾遍書,記得幫我。」在成堆的墨跡中辨認出哪幾張是出自海遙之手,已讓風氏夫婦視為最大挑戰,且愈來愈樂此不疲。

  ※     ※     ※

  「小遙、小遙……」人都還沒見到,聲音便遠遠傳來。

  沒一會兒,風翼天來到她的房間,她從容不迫地轉身望向開啟的窗前,一道身影由窗口躍進,她沒多大訝異,好似早已司空見慣。

  他上一回安安分分開門進入是什麼時候?唉……實在記不得了。

  「大清早的,鬼吼鬼叫什麼。」她慢條斯理地梳著頭,隨口回道。

  「不早了,我已經去過一趟石府了。」漂亮的一個躍身,他俐落地進屋,再打開房門。「瞧,靖韙人都來了。」

  「幹麼?又想去哪兒惹是生非了?」

  「喂,妳說這話什麼意思啊!我幾時在妳面前惹是生非過?」風翼天不滿地抗議。

  海遙一臉的苦惱。「幾時啊?這問題可是超高難度的,我想想,從我十歲至今……噢,我的好天哥,別為難我的小腦袋瓜了,這若要認真數起來,恐怕十天十夜也說不完。」

  「什麼話!我哪有這麼誇張!」

  料準了他會死不承認,她也沒抱太大期望,轉頭望向風翼天身旁的人。「石大哥你來啦!」

  「嗯,這小子七早八早擾人清夢,我不來成嗎?」石靖韙溫文地淡笑道。

  看來,風翼天做人似乎不怎麼成功,大家對他的觀感沒一個是值得他安慰的。

  「我們要到街上逛逛,小遙動作快點哦,我們等妳。」說完他瀟灑帥氣地擺擺手,拉著剛進門的石靖韙到前頭亭子等待,並細心地幫她帶上門。

  海遙柔柔一笑,反身自櫃子裡取出一襲男裝換上,並卸下剛梳好的髮辮,迅捷俐落地束起,反影在菱鏡中的,成了個唇紅齒白的翩翩美少年。

  風翼天所謂的「我們等妳」,指的就是這個。男裝打扮可以省下很多麻煩。

  自從第一次和風翼天、石靖韙上茶樓遭混混搭訕調戲後,她出門時大多數時間皆以男裝打扮。當時風翼天一雙眼簡直要噴出火來,有一度,她以為他會忿怒地掀桌子,尤其當其中一名不知死活的雜碎將手搭上她的肩時,風翼天「啪」地一聲折斷手中的竹筷,她幾乎可以肯定下一刻他絕對會剁了那王八蛋的手──

  但沒有。他什麼也沒做,俊容寒顫地丟下銀兩後便拉著她離開。她還以為他什麼時候這麼好修養了呢,別人挑釁他都八風吹不動,莫非上回罰抄的孟子當真有用?他能學會修身養性,忍人所不能忍?

  後來她才聽說,那幾個小混混在幾天後被他扁得鼻青臉腫,而手腳最不安分的那個人,一隻右手災情嚴重到至少一個月使用不得。

  乍聞此事,海遙不由感到好笑,她就說嘛,她認識十年的那個風翼天,怎麼可能會是個性子溫和的善良老百姓!

  但思及他對她的呵護及疼惜,她便覺暖暖柔情在胸口激盪。

  風翼天,她最不悔的依戀。今生,不論他去天堂或地獄、海角或天涯,她都願緊緊跟隨,一生相依,無怨無尤。

  只是,她這件柔柔情意,他可懂得?

  不,他不懂。這個二楞子始終將她當成十年前那個陪他一同惡作劇、一同搞怪搗蛋的小海遙,少根筋地不曾發覺她已是個可以奪去任何男人呼吸的窈窕佳人,更不會察覺她早已對他傾盡一生的愛戀,不可自拔地愛著他!

  她知道她什麼都不能說,以他大而化之、狂傲不羈的個性,他不會當真的,也不會放在心上、更不會在乎。那麼說不說又有何不同?若他對她有一丁點感情,他會自己向她表示,若沒有,她就一輩子將這份感情埋藏在內心深處吧!

  ※     ※     ※

  來到常來的茶樓、坐在固定的位置,晃累了的他們暫作片刻休憩,愜意悠然地把茶言歡。

  他們三人可以說是一同長大,情誼根深柢固、無堅不摧。

  除了風翼天及海遙之間的緣分外,他們與石靖題的結識過程也挺與眾不同、耐人尋味。

  七年前,石家人初搬至蘇州,正巧與風府一家毗鄰而居,向來便待人熱忱的風應龍夫婦,見他們初來乍到,處理大小事來處處不便,於是義不容辭地幫忙,並助他們早日熟悉蘇州城的生活,兩家夫婦都是親切溫和的人,自然極快就熟稔起來,迅速打成一片。

  自從父親交代他,要他和這個大他一歲的男孩交朋友,還要他喊他一聲「石大哥」後,這位風小少爺可不爽了,眼前的男孩看來明明就文文弱弱、標準手無縛雞之力型的人,而他向來最唾棄這種沒男子氣魄的人了,還想要他叫這人一聲「大哥」,門兒都沒有。

  但是父命難為,他當場叫得勉強。

  後來,他使想整整他,企圖告訴他:如果沒本事,最好少在本少爺面前囂張。

  他沒有太費心,應付這種比女人還嬌弱的白面書生對他來說是易如反掌,他只要隨便捉隻老鼠當見面禮送他,擔保他嚇得臉色蒼白、尖叫聲媲美殺豬,然後昏倒。

  可惜的是,他料錯了!

  當他笑容真誠地將包裝精美的木盒遞到他面前,看著石靖韙全然不疑地打開木盒,他在心底暗笑。卻沒想到,石靖韙既沒有「草容失色」、也沒有尖叫連連,反而抬起那隻小老鼠仔細端詳了好一會兒,才一臉認真地說:「我說小弟,你這個禮物很別出心裁,但也太沒誠意了吧?既然要送,為什麼不養大點再送?牠看來似乎營養不良、骨瘦如柴。」

  一旁的海遙聽得瞠目結舌。向來只有風翼天整人的分,沒想到他這回居然反遭人譏嘲,石靖韙侮辱人的表情明顯寫著:「這好老套」。她實在不敢想像,向來狂傲又不服輸的風翼天會有多強烈的反彈,她已可預見戰事。她甚至已聽到未來如火如荼的激烈嘶殺聲和血流成河的悲壯場面……

  石靖韙也預料到他將有的怒火,因為風翼天明顯想捉弄他,在不成功反遭奚落的情況下,任何人都會惱羞成怒的,何況風翼天在他眼中,只是個嬌生慣養、被父母寵壞了的刁蠻富家子,容不得別人不順他的心。

  沒料到的是,風翼天在呆怔過後,竟然拍案叫絕地狂笑出聲,海遙當時還以為他受的打擊太大,神智不清了呢!

  「是!大哥教訓的是,下回改進!」這石靖題挺有意思的,也許值得他交往。

  於是,在除去那層不實的最初印象、兩人摒除先入為主的成見後,首度認真評估對方,進一步了解彼此,最後竟因而成為莫逆。

  如此出人意表的結果,著實令海遙費解。

  男人的事情,女人少插嘴──這是他們一致給她的答案。

  「小遙,妳在想什麼?」一張大掌在她眼前晃了晃。

  海遙拉回思緒,凝望風翼天。「想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真的好奇妙,你不覺得嗎?天哥。」

  「嘖,女人家的思想就是這樣,嫌一張腦袋太空了,一定要裝些有的、沒的。」風翼天不以為然地淡哼。

  早知道會這樣。她根本也沒抱太大的期待,不指望感情思維大而化之的他會明瞭這種纖細的感觸。

  「我倒不這麼覺得,小遙的感嘆我懂。」石靖韙不疾不徐地開口。「人與人的聚首,全憑這麼一個緣字,有緣無情,奈何;有情無緣,惘然;情深緣淺,遺憾。只有有情有緣的人,才真正是幸福的。」

  風翼天撐著頭,似懂非懂地哦了一聲。「說得這麼感嘆,怎麼,你遇上那個『有緣人』了嗎?」

  「說到哪兒去了,這只是一種感觸罷了,有時候心繫懸念的人,今生未必有足夠深的緣分再度聚首,然而緣分深的人,卻未必有這麼深的掛心之情。人的一生,真讓個緣字與情字給整慘了。」

  「還否認呢,你分明就是有感而發,瞧瞧你那深沈的無奈,騙誰呀!」海遙打量他,慧黠地回道。

  「連小遙都看出來了,你就從實招來吧!」

  「我才沒──」

  「口是心非!」風翼天和海遙同時異口同聲地打斷他道。

  「好吧,招了。」他極力以最淡然的口吻說:「一個小妹妹罷了,都分開這麼久了,人家恐怕早把我這個大哥哥給忘了。」

  風翼天一臉失望。「我還以為會是什麼驚天地、泣鬼神兼賺人熱淚、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呢,一點都不好玩。」

  這什麼兄弟呀!好似見不得他太順遂,定要愛得死去活來他才甘心。「怎麼不說說你自己?我也從沒見你對哪個姑娘認真過。」

  不,該說他的人生中從沒有「認真」二字,尤其是在愛情方面。

  「不曾碰上嬌麗無雙的人間絕色,自然也就沒機會動心嘍!」他聳聳肩,散漫地應道。

  「機緣哪,是可遇不可求的。」

  兩個男人侃侃而談,不曾注意到一旁海遙眼中的失落。

  她心知肚明,不論她能否成功地在他生命中扮演情人、甚至妻子的角色,其分量絕不如「小遙妹妹」來得重,相較之下,她寧可當個讓他重視疼愛的妹妹,也不願當個無足輕重的情人角色。

  這樣的情況很微妙奇特,連她都有深沈的無力感。

  「聽說倚翠院這兩天來了個國色天香的大美人,生意一下子好得不得了,人人搶著要一睹這位大美人的丰采,你們知道嗎?」

  這是隔壁桌傳來的聲音。

  「當然知道!我還知道她芳名叫柳映霜。」

  「嘖,連名字都美得知詩如畫,這女子一定美得不凡。」

  「要能一睹芳顏,傾家蕩產也甘願……」

  讚嘆聲此起彼落。

  風翼天聽到了。「怎麼樣,想不想去見識一下?」他用手肘頂了頂海遙,並看著石靖韙。

  「無聊。」這人似乎忘了她也是女人,就算那個叫柳映霜的再美,同樣身為女人的她也不會感興趣,她又沒有斷袖之癖!

  柳……映霜?石靖韙有短暫的失神,是巧合吧?

  「靖韙?」風翼天困惑地喚他。

  「呃?你說……噢,見識……」渾噩茫然的腦子一回神,直覺地叫:「不!」

  風翼天睨著他,一臉鄙視。「拜託好不好,幹麼一副純情少男的貞烈模樣?一回生、二回熟嘛,真是男性的恥辱,我都忍不住想唾棄你了。」

  「翼天!你別說笑了,勾欄院……」他忍不住低叫。

  「是勾欄院啊!」瞧好友一副想「死守貞操」的模樣……嘖,他到底是不是男人啊!

  「我也不去。」海遙鄭重聲明。

  「真不台作。難道你們就不好奇人人讚不絕口的柳大美人長什麼樣子嗎?一點求知慾都沒有。」說穿了,風大少爺是為了滿足他自己的好奇心!

  「這干『求知慾』什麼事啊!自己不學好,可別帶壞我們。對不對,小遙?」石靖韙轉首尋求海遙的支持以壯聲勢。

  「對。」海遙猛點頭。一個大姑娘上妓院……這成何體統啊!

  「還是你們想去賭坊?沒關係的,我可以配合你們。」

  「不要!」兩人同時驚喊。

  「喂,你們很囉嗦ㄝ,這也不要、那也不要,到底想怎樣?」

  他難道就沒有「健康」一點的提議?唉,和他在一起,要想「出污泥而不染」簡直是天方夜譚。

  「我們不想和你同流合污。」石靖韙抱歉地說著。

  「不管,賭坊、青樓,你們自己挑。」打小到大,整個蘇州城都快被他們給逛爛了,連東街有幾隻老鼠、西坊有幾隻麻雀他們都可以數得出來,只剩下賭坊和青樓這兩個地方未去過。

  誰管這麼多,反正今天一定要逼他們就範。

  「回家。」海遙可憐兮兮地說出第三個答案。

  「少沒志氣了。」風翼天輕哼。

  「翼天……」石靖韙為難地叫著。

  「有點男子氣魄。」

  一定要上妓院才能顯示男子氣魄嗎?什麼怪論調。石靖韙翻了翻白眼。

  誰說孤掌難鳴?單打獨鬥的風翼天還是能見招拆招。「搞不好,這柳映霜會是難得一見的靈慧女子,不好好認識一下,你們難道不會有遺珠之憾?」

  「靈慧又如何,終歸是風塵女子。」石靖韙不以為然。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不曉得你是這麼庸俗的人!古今多少奇女子不是出身風塵之中?搞不好,這柳映霜也有一身傲骨。」

  「這……」他無言以對。

  「沒意見?好,就這麼說定了,我們走吧!」

  於是,心不甘情不願的兩人,就讓風翼天這麼半強迫地拉往倚翠院去。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4 00:19:51

第三章

  為證明傳言有無誇大其詞,風翼天一行三人當真直搗倚翠院。

  一群鶯鶯燕燕環繞身側,江海遙和石靖韙如坐針氈,若不是強自抑住,他們早拔腿開溜了。

  「姑……姑娘,請自重……」石靖韙笑得好僵硬,紅著俊臉將攀在他頸間的蛇臂拉下,渾身不自在地推開幾乎掛在他身上的嬌嬈身軀。

  自重?!風翼天聞言,一口酒差點噴了出來,彷彿聽到了什麼千古奇聞般。

  「我說靖韙──」他快笑岔了氣,如果每個來尋花問柳的男人,都一板一眼、萬分凝肅地告誡身旁的妓女「請自重」,那這門行業早成了神聖事業,而這群女人早被奉為聖女了!

  「喲,石公子真風趣。」不以為意的妓女,以為石靖韙在說笑尋她們開心,笑得更是風情萬種,一雙帶媚的桃花眼勾得男人心癢難耐。

  「可不是嗎?」風翼天笑謔道,手肘撞了撞正襟危坐的石靖韙。「你木頭啊?人家姑娘如此青睞於你,還不感動一下。」

  「什……什麼?」他有些茫然……哇!色女!這隻魔手什麼時候攀上來的?

  石靖韙嚇得趕忙扯下在他胸前撫弄的輕佻小手。

  風翼天見狀,眼中的戲謔更濃了。

  「下回我要是再踏進這個地方,我就不姓石!」他懊惱地在風翼天耳邊悶聲道。

  風翼天充耳不聞。「去!別靠我這麼近,我又不是姑娘家,等著你臨幸的大美人在那邊啦,搞不清楚狀況。」

  「你──」石靖韙氣悶不已。誰叫他「遇入不淑」,交友不慎。

  就在他被風翼天「陷害」,推往柔軟的女性胸懷時,他惱怒地低咒幾聲,狠狠給了風翼天一記大白眼,咬牙切齒地道:「你給我記住!」當他誤交匪類吧,不然還能如何呢?

  風翼天視若無睹、置若罔聞,逕自與另一名等於是貼在他身上的女子調情。

  「妳這是在挑逗我嗎?」他壞壞她笑道,任那名女子以若隱若現的酥胸有意無意地磨蹭著他堅實的胸膛,只要是男人,面對這種撩人遐思的勾引,要想不慾火狂燒,實在不太可能。

  「死相,你壞死了!」女子不依地扭著身軀撒嬌,風翼天則是放肆地大笑。

  海遙冷眼旁觀,看著他和一群女人打情罵俏、快活逍遙,她小小的拳頭撞得死緊,忍住不便氾濫成災的悲楚酸意刺傷一顆淒苦的心,但──

  可惡!死風翼天!下流、齷齪、不要臉!他怎麼可以、怎麼可以……該死!她的心好痛。

  「汪公子,來,我們喝酒──」這女子未識穿她是女兒身,還猛獻殷勤,直往她身上黏,媚眼忙不迭地情意暗傳。好個唇紅齒白的俊美俏兒郎,連閱人無數的她都忍不住傾心。

  負氣似地,海遙一把搶過酒杯。「喝就喝,我還怕妳不成!」

  她一口仰盡。

  「孺子可教也。瞧,靖韙,咱們的『汪公子』都比你還有氣魄,你該感到慚愧啦!」

  「小遙……」石靖韙有些擔憂地經喚,他不若風翼天的大而化之,海遙不對勁。

  什麼爛酒,難喝死了!海遙皺起眉,不悅地推開身旁的女人遞到唇邊的杯子。「不要,一點也不好喝,什麼醇酒佳人,根本是騙人的。」

  她忸怩地閃躲著愈靠愈近的女人。「妳──」她啞然失聲。

  妓女都這麼大膽嗎?竟公然吃她「豆腐」。海遙想推開胸前那隻不安分的毛手,卻反落入「魔掌」。

  「別──別亂摸。」女人和女人如此親近的感覺好奇怪,海遙渾身不自在。

  奇怪了,一個大男人的手,怎麼比她這個女人還細嫩柔滑?除此之外,一張臉蛋更是美得連女人都嫉妒。

  穿幫了嗎?迎視到對方眼中的迷惑,海遙一顆心七上八下。

  「呃,天哥──」她轉向風翼天求助。

  大概是覺得捉弄夠了,風翼天終於打算出聲拯救快要翻臉的石靖韙和坐立難安的江海遙。「別太熱情了,我們來的目的不是你們。」

  對於這種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朱唇萬人嚐的輕浮放蕩女,他就算再好胃口也沒興趣。

  「莫非風公子也是慕咱們柳姑娘之名而來?」這幾天老是出現這種情形,不用他開口,她們就是用腳趾頭也能猜到。

  「沒錯。」他手指勾了勾,倚翠院的老鴇不敢有所怠慢,立刻笑得燦如春花地迎上前來。

  「我說風公子,是不是這幾丫頭們伺候不周,惹您不快了?沒關係,我立刻換兩個──」

  沒等她諂媚完,風翼天使抬手阻斷。「不,是我們想見見柳映霜。」

  「這……這就……」

  不用她多說,他準確俐落地將一筆為數可觀的銀子往她身上拋。

  老鴇立即眉開眼笑。「這是當然,不過──我得問問映霜姑娘自個兒的意思,如果她不見,那麼我──」

  「去吧!」廢話一堆。

  他揮了揮手,身邊的幾個女人也很識相地自行離去。

  呼!石靖韙和海遙同時大大吁了口氣,解脫了。

  見他們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風翼天不禁感到好笑。

  「喂,你們覺不覺得,這柳映霜似乎挺有個性?接客也得看她高不高興。」

  「煙花女子終歸煙花女子,沒多大差別。」經過方才的「苦難」,這是石靖韙唯一僅存的感受。

  「少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你根本就有先入為主的成見。」

  「也許吧!」那也是因為他實在被剛才那群女人嚇怕了,也反感到極點了。

  「好了,你們別爭了。」海遙出面喊停。「柳映霜是怎樣的女人與我們無關,見過她之後,我們便走。」

  她實在也受夠了。

  ※     ※     ※

  沒多久,老鴇請他們移駕後花園。

  踏入園中,亭子裡手抱琵琶、低眉斂目的楚楚佳人正低吟淺唱。

  好個猶抱琵琶半遮面!風翼天讚嘆著,由側面看來,她是具有醉人的楚楚風韻,就不知細看之下,她容貌是否也如此令人傾心失魂了。

  低柔婉轉的吟唱,令人悠然神往,不由自主地沈醉其中,別說風翼天和石靖韙,就連海遙也聽得癡了。

  隨著最後一道音符的結束,最先回過神的風翼天讚嘆道:「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曲美,人更美!」

  傳言果然不假。眼前的人兒,有一雙娟細的柳葉眉,醉意流轉的翦水秋瞳如漾薄霧般、令人幽然失魂,古典柔美的五官及凝雪嫣容……簡直是個無懈可擊的大美人!

  「公子謬讚了。」柳映霜放下琵琶,皓腕輕揚。「三位公子請坐。」

  石靖韙無意識地抬首望去,瞬間有如被電擊般震撼不已。

  這似曾相識、幾次在夢中迴盪的容顏……怎麼可能!會是巧合嗎?

  柳映霜也明顯地一怔,旋即別過頭,不自然地低道:「公子?」

  「喂。看傻啦!」風翼天出言調侃。「比我還誇張。」

  石靖韙回過神來,情不自禁地衝上前去,緊緊握住頓時花容失色的柳映霜的手。「霜兒!妳是霜兒!」

  「石──呃,公子,你──」柳映霜一時驚惶無措,想抽回手,偏又被他握得死緊。

  「喂、喂、喂!你太猴急了吧?」風翼天看不過去,出面幫慌亂失措的柳映霜解危,以免好友一個衝動,直接把人拖上床。

  嘖,真看不出來,瞧他平時正經八百、一板一眼的書生樣,沒想到一見著美女,竟比他還狠。

  「翼天,你幹什麼──」石靖韙不滿地叫。

  「我才要問妳幹什麼咧!」風翼天沒好氣。「人家大姑娘被你嚇壞了。」

  「是啊,石大哥,你很反常哦!」海遙難得認同他的話。

  「我──」他冷靜下來,再一次打量眼前的女子。「妳不是霜兒?」

  穩住了思緒,冰心聰慧的柳映霜大略可以猜出他的思緒。「我長得很像公子的舊識嗎?」

  石靖韙凝望她一臉的陌生疏離,猶不願相信。「那妳方才──怎麼知道我姓石?」

  一抹不知明的情緒閃過眼底,迅速到讓人不易察覺。「方才嬤嬤說的。」

  「可是──」

  「靖韙,你究竟想說什麼?」一頭霧水的風翼天乾脆直接問出口。

  「石大哥,你是將她當成了什麼人?」是他之前說的那個「有情無緣」的人嗎?海遙凝望他眼中的感傷思忖著。

  「不,沒有。」像要掩飾什麼一般,石靖韙搖頭否認。「抱歉,柳姑娘,在下唐突了,多有冒犯之處還請見諒。」

  「哪裡。」柳映霜一貫優雅地淡笑,低斂的眼,悄悄覆去那抹輕愁。

  然而石靖韙卻注意到了,心頭疑雲漸濃。世上絕不會有如此巧合之事,不僅同名同姓、更有著極相似的相貌,她清靈澄澈的眼眸,讓他有著太熟悉的感受,這絕不是巧合!

  但她為何要極力否認他們相識的事實,以疏離的態度對他?她仍是七年前他認識那個清靈可人的霜兒嗎?

  那雙透視般的探究黑眸瞅得柳映霜坐立難安,卻仍不得不穩住聲調,笑意盈然地對著風翼天說:「敢問公子如何稱呼?」

  「風翼天。」對美女,他向來是和顏悅色的。

  看出了柳映霜的不自在,他推推專注於沈思中的石靖韙。「喂,別這麼直勾勾地盯著人家瞧,這樣很失禮!」

  石靖韙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這狂得要命的傢伙也懂得什麼叫「禮」嗎?

  「至於這位──」柳映霜望著沈靜的海遙,肯定地道:「姑娘,如何稱呼?」

  海遙一驚,詫異地瞅著她。「妳──」

  「一個男人,是不會有如此柔媚的氣息,更不可能擁有如此嬌美的姿容,絕色更甚女子,當然,還包括了──妳穿耳洞。」

  海遙聽得啞口無言,也深為她的靈慧心思所懾服。她果然是個與眾不同的女子。

  「嬌美?絕色?」風翼天在一旁愈聽愈疑惑,忍不住俯近海遙細細打量。「有嗎?映霜姑娘,妳是不是看走眼了?小遙身上哪來的美色?」眉頭皺了起來,這張臉看了十幾年,看得都麻痺了,早就沒什麼特別的感覺了。

  這是什麼口氣、什麼表情?真惡劣!

  海遙氣不過,狠狠地朝他一腳踩去,痛得他跳了起來,抱腳痛呼。「哇!要死了,這麼大力想謀殺親兄!」

  海遙輕哼。「我才沒那麼倒楣,有這麼丟人現眼的哥哥。」

  「丟人現眼?」他不滿地嚷嚷。「那妳成天『天哥、天哥』叫得甜死人又是什麼意思?」

  嬌容一赧,她掩飾什麼似地威脅道:「你嫌另一腳太舒服了是不是?要不要我『平均』一下?」

  此語一出,風翼天當場跳開三步之遙。「映霜姑娘,妳自己看,這殘暴的女人身上哪來的『柔媚氣息』?笑死人了!」

  實在不能怪他不給面子,事實就是這樣嘛!

  柳映霜但笑不語,頭一偏,不經意對上一雙灼熱的目光,她心下一驚,忙別過頭。

  風翼天察覺了,沒好氣地對石靖韙說道:「喂,你很不受教!算了,以後出門別說我認識你,怎麼教也學不會,丟人現眼的傢伙。」

  「欠扁是不是?閉上你的嘴,風翼天!」兄弟又要鬩牆了,好不精采。

  看著他們一來一往,柳映霜傻了眼。

  「別理他們,他們向來是這樣的。」海遙習以為常地解釋道。「這是我們表達情誼的一貫方式。」

  「噢。」向來冰心善感的柳映霜,自然不難察覺他們之間的深厚友誼。

  漸漸的,她終於領悟,這三個人之間牢不可破的情感,是任何事也改變不了的。

  ※     ※     ※

  「這映霜姑娘真是百年難得一見的靈慧女子,心思玲瓏剔透、善解人意不說,那飄然絕塵的氣質、嬌美無雙的姿容……無怪乎全蘇州的男人如此讚譽、如此為她著迷,像她這樣完美的絕色佳人,世上再也找不到幾個了……」

  「你煩不慎!」海遙再也受不了,朝著風翼天大吼。

  由出倚翠院至回到風府,風翼天已經說了一路的「映霜姑娘」多好、多好,他所有的心思全被柳映霜給佔滿了,可曾分點心來注意她的黯然神傷、她的落寞戚然?!

  不,他沒有,他眼裡、心裡只有柳映霜,她汪海遙算什麼呢?只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理所當然的存在罷了!

  風翼天呆了一下,不解於她突來的無名怒火。

  奇怪,他什麼時候又礙著她啦?

  「小遙,妳怎麼了?」

  現在才來注意她怎麼了,如果不是他太遲鈍,就是他根本沒將她放在心上。

  她悲哀地抿唇一笑。「我要是知道我怎麼了就好。」

  連她都不曉得,自己是著了什麼魔,幹麼要愛他愛得這麼苦,這少根筋的蠢男人只會一再無心地傷害她,然後再擺出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她幹麼要這麼傻,還一傻就為他傻了十年?!

  「這是什麼話?」風翼天更茫然了,莫名其妙地吼他,然後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女人家就這麼情緒化。」最後,他下了個結論。

  「是,我情緒化。柳映霜就溫柔婉約,冰心可人!」她悶聲回道。

  「事實是這樣啊!」

  他居然一臉認同。

  可惡!在他心中,她當真如此不堪?!海遙氣得二話不說,扭頭就走。

  「喂!小遙、小遙!」風翼天急忙追了上去心中猶納悶地想,奇怪了,他又沒說什麼,怎麼她會氣成這樣?

  「砰!」當著他的面,海遙用力關上門。

  「小遙!」他焦急地猛拍門板。「妳開門啊,別氣我好不好,小遙!」

  「別煩我!」她氣悶地大吼,拒絕往門邊看,更拒絕聽他任何一句話。

  「小遙!」迫不得已,他退了一步,用力一腳往門板踹去──

  「砰!」

  這一聲更嚇人,響徹雲霄的巨響,嚇得毫無心理準備的海遙自椅上彈跳起來。

  哇,要死了,他拆房子啊!

  海遙眨眨眼,餘悸猶存,傻了眼地看著她的房門以極強大的衝力撞開,撞上一旁的小桌再反彈,然後搖搖欲墜地與小桌一同投奔地板的懷抱,當然,也包括了小桌上的花瓶和幾項小東西。

  她不敢置信地看著躺在地上哀哀呻吟、茍延殘喘的木板,及遭池魚之殃的小桌子,而後,控訴的眼改瞪向一臉無辜的風翼天。

  「風翼天,你居然囂張到我的地盤來了!」

  見著這樣的「慘狀」,他不好意思地呵呵傻笑,那「死不瞑目」的門板似乎正狼狽而哀怨地向他表達著無聲的指控,他有些心虛、有些抱歉地走向她,討好兼懺悔地拉拉她的衣袖。「小遙,對不起啦,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就這樣了,等你真正故意時──我這個房間還要不要啊!」她幾乎是尖叫地嚷出聲來。死風翼天!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小遙,別生氣啦!」

  她甩也不甩,別過頭去。

  「小遙……」他繞到她對面去。「我知道錯了,不然妳罰我嘛,看是要跪祠堂還是抄詩經──」

  海遙實在很想板起臉,無奈一接觸到他「十足歉疚」、「萬分懊悔」的表情,她忍不住輕笑出聲。

  「我才不像乾爹這麼沒創意呢!」

  「不生氣了?」他小心翼翼地址了扯她的衣袖。

  「如果你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將我的房間恢復原狀的話。」

  「沒問題。」他迭聲允諾,捲起袖子就清理了起來。

  天曉得,他風翼天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海遙和他鬧脾氣,倒不是海遙會有什麼報復舉動,而是對她的在乎,已深到無法容忍她以一張冷冰冰的面孔對待他,他只道這是一種習慣性的珍視與寵愛,卻不曾深思這濃烈的情緒後所代表的意義。

  轉眼,房間內的慘況已收拾妥當。

  「門呢?」海遙指了指壽終正寢的「門板」──噢,不,此刻它只能算是幾塊破木塊罷了。

  「我立刻請人來修門。」說著,便要往外衝。

  「等等,回來!順便把它帶走。」她眼不見為淨。

  風翼天以極快速度,旋風似地捲帶木板消逸無蹤。

  她搖了搖頭,幽幽一嘆。

  也許,她該知足了才是。至少,她還擁有他真心的疼惜和疼愛,縱然一生也得不到他一絲一毫的愛,也該沒有太大的遺憾,她何苦看不開呢?

  這如風一般的男人,究竟誰有這個能耐,抓住他浮盪不羈的心?

  會是──柳映霜嗎?

  酸澀的刺痛感,令她眼眶一陣盈然。

  ※     ※     ※

  夜已深沈,形單影隻的人兒月下獨徘,淒迷的心境,一如強烈湧上心頭的茫然徬徨。

  石大哥──

  曾經朝思慕想的俊朗容顏,曾多少次午夜夢迴,幽幽環繞心頭。整整七年了,一別音容兩渺茫,未曾想過今生還能再有重逢之日,在今朝如此不堪的身分下,她能承認什麼?又能告訴他什麼?說她是七年前那個天真無憂、老愛纏著他、對他展露甜甜笑靨的小霜兒?說她七年來有多深切地思念著他?說她從沒有一刻將他忘懷?

  不,這太難堪了!想想她的身分,想想她這幾年來的沈淪風塵,這些話,早在她身墜煙花之地時,便再也沒有資格說了。

  也許,她能很自傲地說,她只是賣藝,不曾作踐過自己的身軀。然,這在世人眼中又有何不同?不管賣藝、賣身,風塵女子終歸是被賤視的。

  她不要!她寧可讓他保留記憶中那個清新甜美、純真無邪的霜兒,也不願證實身分後,在他眼中看到失望和輕蔑。

  這,大概就是她的悲哀吧!明明多麼地渴望投入他的懷抱,像七年前一般嬌憨地叫一聲「石大哥」,可是她能做的,卻只有疏離與冷漠,命運的撥弄是何其殘忍啊!

  「大姊,夜深了,妳怎麼不進屋去?當心著涼。」清冷的夜,響起清脆嬌柔的嗓音,一名眼眉、神韻與她頗為神似的女孩朝柳映霜走來。

  「絳雪,妳怎麼還沒睡?」見著她,柳映霜眼底極自然地流露出憐愛。

  「姊姊不也沒睡?」柳絳雪慧黠地反問,見她漸顰起眉,絳雪只得答道:「怕妳著涼,給妳拿件衣袍。」

  「謝謝妳,絳雪。」柳映霜接過衣袍,疼惜地經撫妹妹細緻的臉蛋。

  絳雪是她在這個世上僅有的親人,如果能讓她無憂快樂地成長,不管要她做任何犧牲都是值得的。

  感受到她的憐疼,柳絳雪握住她頰上的柔美。「姊姊,這些年委屈妳了。」

  「傻丫頭,說這什麼話。」

  「我都十五了,不再是傻丫頭了,我可以分擔妳的煩惱。」絳雪不依地反駁。

  柳映霜輕輕搖頭。「十五還太小,妳不會懂的。」

  「誰說!妳難道不是為了石大哥?!」

  她一愕。「誰告訴妳的?」

  「不必人家說,我就是知道,這些年來妳始終對石大哥念念不忘,雖然妳嘴裡不說,但我是妳最親的人,又怎會不知。」所以當她在花園中不經意見著那抹熟悉的挺拔身影、再看看姊姊不經意流露的憂傷,她便什麼都清楚了。

  「妳心中明明一直惦念著石大哥,為什麼要裝作不認識他,然後在背地裡傷心?」就因為看出姊姊的壓抑,她才不敢任意而行,姊姊會這麼做,一定有她的道理。若自己一出現,豈不一切都拆穿了。

  「妳想,我有資格嗎?」柳映霜無盡哀傷地反問。

  柳絳雪先是愣了愣,才明白她的意思。「姊姊!妳怎能這麼想,石大哥這麼疼愛妳,他才不會看不起妳。」

  「不管會不會,都改變不了我是風塵女子的事實,妳懂嗎?所以,他會不會輕視我重要嗎?」

  「可是……」她還想說什麼。

  「聽我的話,絳雪。我想,他可能再也不會上這兒來了,但要是有個萬一,千萬避著他,就算撞見了,妳也絕不能承認,知道嗎?」

  在姊姊不容轉圜的堅定目光下,她再不願也只得點頭應允。

  你──還會來嗎?映霜明眸淒迷地仰望星子無聲問著。她希望他別再踏入這種煙花之地,但偏偏又揪心地渴望見到他,就好像她怕他認出她,卻又感傷他不若她對他的刻骨銘心、因記不起她而心痛……矛盾呵!

  這片淒苦情懷,究竟如何得解?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4 00:20:08

第四章

  倚翠院自從多了柳映霜後,慕名而來的尋歡客一日日增加,每個人的目的莫不為了一個柳映霜。但事實上,並非人人皆能如願,除了瀟灑多金、出手大方外,尤嬤嬤還會一一過濾後才由柳映霜自個兒作決定,以免那些色慾薰心的輕狂尋歡客藉酒裝瘋,對她上下其手。

  就這方面而言尤嬤嬤對她是極尊重的,她明白她傲骨冰心、潔身自愛並非一般輕浮的風塵女子,所以對她,也難免興起憐惜之心。

  「姑娘,尤嬤嬤要我來告訴妳一聲,準備接待客人了。」

  這就是她的悲哀,不論願不願意,都必須笑臉迎人,有苦有淚,也只能往腹裡吞,強顏歡笑,年復一年。

  今日張三,明日李四,送往迎來,幾時得休?

  戚然一嘆,柳映霜低道:「知道了。」

  拋開了不該有的低迷愁思,她略整衣容,起身步履輕盈地下了閣樓,往園子裡走去。

  亭中端坐的挺拔身形令她一愕,然後她以一貫的優雅迎了上去。

  一見著她,風翼天展露出愉悅笑容。「映霜姑娘,還記得在下吧?」

  「當然。」她掩住淡淡的訝異。

  她以為他不該會是那種沈迷於聲色浮華的紈褲子弟,雖然他外表給人的感覺始終是放浪不羈,但深邃熠亮的黑眸中,卻有其落拓超凡之色,他絕非一介凡夫俗子。

  「妳很意外?」看穿她思緒似地,他一語道破。

  柳映霜也沒再多加掩飾。「公子不似留連於花街柳巷之人,映霜的確為公子的二度造訪而意外。」

  「那是因為姑娘絕色,迷住了在下所有的心思,令我不可自拔地為妳傾了心。」風翼天半真半假地朝她眨了眨眼,晶亮的黑眸閃著濃濃的促狹。

  柳映霜足足好一陣子錯愕。若在從前,這種調戲的言語,定會令她惱怒。但眼前的男人沒辦法對他反感,這番十足輕薄的言語,由他的口中說出來,她竟只覺莞爾。

  「公子說笑了,映霜一介風塵女子,怎堪您如此厚愛。」

  「哈!」風翼天仰首大笑。「我要真愛上了妳,才不管妳是風塵女子、雨塵女子的,先變了再說!」

  好一個狂狷男子,他果然不凡。如風般不拘泥世俗觀念的心性、瀟灑落拓的風采中,自有一股令人傾心的獨特魅力存在,要愛上這個卓越不凡的男人其實很容易,但是要抓住他狂傲不定的心,卻不是一般女子能辦得到的。

  「公子行事,向來如此隨性?」

  「人活著,如果不能盡情揮灑自我本性,那麼短短數十載的生命,豈不浪費了?我常會想,遷就著世俗眼光,到底我們是為自己活,還是為世人活?誰曉得我今天眼一閉,會不會就見不著明日的金烏,那麼何不在能掌握自己手中的有限生命中快樂地度過?否則,言不由衷、身不由己的日子又有何意義,是不?」風翼天高談闊論,闡述著自己的人生哲學。

  柳映霜靜靜聽著,頗有感嘆。「能隨心所欲過日子的人是幸福的,但世上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公子的幸運,有些人的悲哀,就在於不得不言不由衷、不得不身不由己。」

  「如妳,是嗎?」

  她一震,驚詫地瞪視著他。「你──」

  「妳根本就認識靖韙,不是嗎?」他語出驚人,在她的瞬間色變後按著說道:「明明就是他口中的霜兒,偏偏必須言不由衷地否認,身不由己地將他當成陌路人。」

  「不,我──你誤會了──」她滿心慌亂,一時不知該由何處辯駁起。

  「別急著否認,我早看出端倪了,如果妳有隱瞞的苦衷,風某並不是個強人所難的人,也沒立場逼問妳什麼,妳不用太緊張。」

  柳映霜陘吁了口氣,微徵安下心。「多謝公子成全,石大哥那邊──」

  「妳這不是不打自招嗎?」風翼天可惡她笑著,挑眉滿是趣意地瞅著她。

  「我……」她被瞧得紅霞滿面,現在她才明白,這男人有多狡滑!迂迴戰術一使,她竟然就笨笨地上當了。

  「別惱羞成怒哦,我說過我不會多事的。」

  柳映霜被逗得想氣又氣不起來,倒是忍不住展顏一笑。「風公子,我發現和你在一起,我快樂得多。」

  她不曉得他是怎麼辦到的,但他確實能讓她低落的情緒瞬間轉換。

  「既然如此,而我又知道了妳的秘密,我們也不算是陌生人了,不許妳再公子、公子的叫,怪彆扭的。」

  「那……我該怎麼稱呼你?」

  「讀過禮記沒有?『大同與小康』中就有這麼一句!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

  「那又怎樣?」奇怪了,他們什麼時候換了話題?

  「我再加一句!『不獨兄其兄』!本著兄吾兄以及人之兄的精神,妳都能甜甜蜜蜜地叫靖韙一聲石大哥,為了公平起見,妳難道不該也叫我一聲風大哥?」

  虧他還能說得一本正經,柳映霜整個人被唬得一愣一愣的。禮記也能這麼解釋嗎?

  她眨眨眼,領悟過後,居然很沒淑女形象地大笑出聲。「好絕的解釋!」

  風翼天當場大開眼界。哇!原來他印象中那個嫺雅沈靜的溫婉佳人也能這樣隨性地大笑啊?他眼中浮起激賞,好個真性情的女子。

  他發現,她與海遙有個共通點──真!

  什麼笑不露齒、行不搖裙。太多的禮教規條約束下,所謂的窈窕淑女,往往失去了本性中的真,處處壓抑著自己,看人了,便覺太過虛假不實。

  「我發現,」俊期的容顏俯近她,很認真地說。「我真的喜歡上妳了!」

  「你──」柳映霜嚇了好大一跳,他是有「案底」的,所以她一時也分不清他是認真抑或在說笑。

  「這很值得驚訝嗎?」柳映霜張口結舌的拙樣,令他忍不住又放肆地大笑。

  「風大哥!」她抗議地叫道。

  任她又嗔又惱,他仍止不住開懷的笑聲,相知的情誼便在這融洽和諧的氣氛中悄悄滋長、蔓延。

  ※     ※     ※

  「死風翼天、爛風翼天!不解風情的臭男人,討厭、討厭!最好死在外頭都不要回來了!」

  海遙嘴裡憤憤地低咒,一邊發洩似地踢著碎石子,螓首低垂,披瀉而下的如雲長髮半掩住嬌美的容顏。

  色慾薰心的大色狼!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柳映霜飄逸典雅的靈性之美能擄獲任何男人的心,但見著風翼天三天兩頭往倚翠院跑,原以為已經看得很開的她,仍是難傷心傷。

  難道,她當真注定了感情上的失意?

  愈想愈難過,她只專注著咒罵那個殺千刀、少根筋的蠢男人,沒注意到那些豐富詞彙的代表人正迎面而來,而她就這樣不偏不倚地撞了上去。

  「哎喲!」要命的一陣哀嚎響起,她撫上發疼的秀鼻,不管三七二十一,劈頭就要開罵:「哪個不帶眼的死傢伙敢撞本姑娘,好狗都知道不要擋路,你──天哥?!」她倏地住了口,傻望著一臉笑謔地瞅著她的風翼天。

  「怎麼啦?火氣這麼大,誰惹了我們家的小霸王?」

  除了你這個沒良心的負心漢之外還會有誰?!她在心底悶悶地想著。

  「終於想到要回來了,我以為妳在溫柔鄉中銷魂忘我,樂不思蜀了呢!」頭一扭,她甩也不甩他地轉身就走。

  哇!怒火真旺,是哪個王八羔子惹了她?連累他倒楣地代為受過,他要知道是誰,絕對要把那個人的頭扭下來餵狗!

  風翼天邊抱怨地想著,一邊加快步伐追了上去。他早就習慣了跟在她後頭道歉陪罪,不論是不是他的錯。爹娘總說他像頭脫韁野馬,只有小遙能鎮得住他。

  也許吧!他無法否認,就算天塌下來,他也不會感到驚惶,偏偏就是面對小遙的怒火,他會手足無措、完全沒轍,再也沒了平日漫不經心的灑脫與率性。

  「小遙,妳等等我!」他在海遙進房前攔住她。「我又沒惹妳,別把氣出在我身上,我很可憐耶!」

  「哼!」她偏過頭,不搭理他。

  沒惹?要不是為了他,她會有苦難訴、有淚難流?死王八蛋!愈看那張無辜的臉,她就愈嘔。

  「遙──」他很討好地叫著。「不然妳告訴我,誰欺負妳,我幫妳教訓去!」

  能怪誰呢?他什麼都不知道,是她自己活該要愛他,再悲再苦也只得認了。

  「算了,當我無理取鬧好了。」她打開房門,風翼天也跟著進來。

  「有事?」她挑起秀眉問。

  「小遙,告訴妳哦!」他一個躍身,帥氣地跳上桌子,俯身望著她。

  「好,我讓你告訴。」這是他們的習慣對白,也是多年來,他們分享著彼此不為人知的心事前的開場白。

  「但是在這之前,我有必要再一次向你聲明,」她指了指桌子。「它並不是讓你坐的。」

  「真計較。」他只得跳下來,安分地端坐在椅上。

  「乖孩子。」她讚許道。「好了,你剛才要說什麼?」

  「我的行蹤,妳是知道的。」

  就因為太清楚了,所以才會這麼心痛。「然後?」

  「喂,我發現我喜歡上映霜了耶!」他興奮地表達。

  正欲為自己倒杯茶的海遙乍聞此言,一個失神沒拿穩杯子,「咚」的一聲杯子自手中滑落,她被茶水濺得一身濕。

  「哎呀!」她驚呼,手忙腳亂地拭著身上的水漬。

  「真不小心。」風翼天本能地想幫忙,才剛碰到她,她立即驚嚇得彈跳開來。

  「你幹什麼!」

  「幫妳呀!」他說得理所當然。

  死木頭!他難道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嗎?她可是個姑娘家,他不但亂碰她的身子,臉上的表情還如此天經地義!

  其實她也知道,不拘小節的風翼天是不會注意這些的,他們自小一塊長大,親親密密慣了,自不會注意到她已非昔日那個陪他搞怪惡作劇的小丫頭。

  「小遙,我發現妳愈來愈奇怪了,我都快不了解妳了。」他一臉納悶地望著她。

  海遙頓了一會兒,幽幽抬首。「你確定,你曾真正了解過我嗎?」

  「小遙?」這話是什麼意思?

  她輕搖一下頭。「並不是所有的話都能說,如果你真正懂我,那些說不得的話,你會無法感受嗎?」

  好深奧哦!俊朗的肩緩緩蹙起。「妳有心事,卻無法告訴我?」

  「我從沒否認。」

  「是不是人一旦長大,都必須有一些只屬於自己的秘密?可是──我仍是願意將所有的心事與妳分享呀!何以妳不能?」他還是不解。

  「那就談談你吧,反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她避重就輕,以倒茶的動作不著痕跡地淡淡掩飾。

  「好,那妳聽我說。」他又恢復到先前的神采飛揚。「這些天,我愈和映霜相處,就愈發覺到她的好,她就像隻百靈鳥,聰慧冰心、善解人意、溫柔婉約,我真是愈來愈喜歡她了,和她在一起,我感到很自在輕鬆……小遙,妳說,我是不是真的愛上她了?」

  海遙用力握緊杯緣,拚命忍住將茶水往他臉上潑的衝動,猛地一旋身,淚同時滾落。

  「小遙?」他不解地叫道。

  咬緊牙齦,忍住心痛,硬是逼回眼眶的酸澀淚霧,她迅速拭去淚痕,深深吸了口氣,強自鎮定地回身道:「我又不是你,我怎麼知道你愛不受她。」

  「我以為妳會反對,畢竟映霜的身分……可是她真的是個好女孩,真的!妳也見過她的……」像要保證什麼,他心急地解釋著。

  海遙看在眼裡,悲然酸意絞得心一陣悸痛。她從未見他如此全心全意地維護一個姑娘,好似生怕別人誤解、委屈了她……

  天哥啊,你好殘忍!你只怕她受委屈,可知你此刻正狠狠地在傷害我?

  但她只能回他無力的笑。「如果你確定她是你的選擇,誰說什麼都不重要了,不是嗎?」

  就因為她與風翼天一樣,清清楚楚的知道柳映霜的完美,所以,她除了認命死心之外.又還能怎麼辦?

  面對柳映霜,任何女人都會自慚形穢的,縱然身在風塵,她卻能出污泥而不染,純潔得有如一朵白蓮、柔情婉約。自己呢?卻永遠辦不到她的溫婉可人;相形之下,風翼天會愛上柳映霜,她實在不該有太大的訝異,今日縱然沒有柳映霜,他仍是不可能對她動情,她又不是不知道他始終將她當成妹妹一般看待,對於意料中的事,她又何須心碎哀傷。

  但……她的心真的好痛!

  風翼天不識她內心的悽苦,逕自開懷地拉住她的手表達他的感激。「我就知道,小遙,妳一向是最了解我的人,謝謝妳的支持。」

  她笑得苦澀,悄悄將千瘡百孔的心往靈魂深處藏。「不要謝我,只要你確定自己要的是什麼,只要──你不後悔自己的抉擇。」

  「當然!」拉起海遙,他不由分說地往外走。「再幫我一個忙。」

  「把話說清楚,你到底──」

  「誠如妳所說,哪一天我確定了自己不悔的抉擇,我想送她一份能表達我的心意的物品,也不曉得她喜歡什麼,小遙,妳也是女孩,比較清楚女孩子的心思,幫我拿點主意。」

  去死啦!這個沒心沒肝的混蛋!她已經夠痛苦了,他還要她幫他們選定情之物,狠狠地在她鮮血淋漓的傷口上再刺一刀。這一刻,她真的好後悔,自己幹麼要自討苦吃地愛上他!

  ※     ※     ※

  繁華熱鬧的蘇州城大街上,被強拖出來的海遙受人之託,無奈得忠人之事,陪著風翼天穿梭於各商鋪小販中,暈頭轉向忙了一下午,中意的東西全一一給風翼天打了回票,夕陽漸漸西斜,海遙一雙小腿都快走斷了,仍毫無收穫、徒勞無功。

  「天哥,拜託你饒了我好不好?我快累死了。」她見鬼的幹麼要為了心上人要送給別的女人的定情物而累得像條狗一樣?一顆心為他碎了一地,他也毫無所覺、懵懂茫然,她何苦呢?

  汪海遙,妳是個大蠢蛋!

  她感到好悲哀。

  「累啦?那好吧,我們回去好了。」見她這樣,他也心疼。

  「嗯。」正欲舉步,眼角的餘光不經意瞥見角落蒼茫瞿老的身形,她頓了頓。「天哥,過來。」

  風翼天莫名所以,直到跟了上去,才弄清楚她的意思。

  「婆婆,妳受傷了?」她俯身關切地問。婆婆的腳在流血呢!

  蹲坐在牆角的老婆婆抬起頭,望向她甜美真誠的笑顏,也極自然地回給她慈藹溫煦的微笑。

  「我幫妳好不好?」

  老婆婆信任地點了一下頭。

  徵得了婆婆的同意,她扯了扯風翼天的袖子。「天哥,你不是有隨身攜帶傷藥嗎?」

  這個小雞婆。

  風翼天憐愛的一笑,自袖口掏出一個小瓶子遞給她。沒辦法,她這愛管閒事的性子全是向他學的,若今日見著這事兒的人是他,他也會有相同的做法。

  海遙動作輕柔地先將藥粉灑在傷口上,再掏出自己的手絹綁縛住腳上的傷口。

  「好了,婆婆,這藥很有效哦。喏,給妳,要記得早晚上藥,知道嗎?」海遙謹慎地叮囑。

  老婆婆慈愛她笑望著她。「女孩兒,妳真善良。」

  「哪裡。」

  「是啊,她不過是雞婆了點,別太誇她,她會心虛的。」風翼天笑謔道。

  「死天哥!你說什麼!」她不悅地往牠的腳一踩,他立刻分毫不差地縮回腳,閃過了那隻魔腳的摧殘,還不怕死地衝著她可惡地笑著。

  「老套啦,拜託換點新招,很沒創意耶。」

  「死風翼天,你給我記住,回去再跟你算帳。」她咬牙切齒。

  轉首望向老婆婆時,她又回復甜美可人的模樣。「婆婆,我們別理那個壞蛋。」

  「小倆口──」老婆婆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他們一下,領悟了什麼似她笑瞇了眼。「感情很好?」

  海遙一聽,皺了皺秀鼻。「錯!我們是宿世冤家,不對盤。」

  「是嗎?」冤家、冤家,有冤才能成一家,對不?

  迎視老婆婆寓意深遠的擬注目光,她竟心虛地微紅了臉,無言以對。

  「有緣才能成冤家,年輕人,好好珍惜你們的緣分。」老婆婆語重心長地說完後,自懷中取出一支雕工細緻、閃著晶燦光芒的鳳釵遞到風翼天面前。「小伙子,當你有了衷心所愛的人之時,將它送給令你付出深情的女子,凝聚於其中的幸福魔咒,能使你們白首偕老,一生濃情相依。」

  「這──」風翼天頓時間手足無措。「萍水相逢,我怎能收您這麼貴重的東西……」他看得出這支雕鳳金釵並非俗物,於是更覺受寵若驚。

  看穿他的心思,她不以為意地道:「收下吧!此釵只贈有緣人。」

  她硬是將鳳釵塞進他手中,才又緩緩啟口:「這鳳釵背後,有著一則血淚交織的愛情故事,它無奈地以悲劇收場。傳說中女主角便是緊緊握著這支她摯愛的男人送她的鳳釵離世,臨死時,她以她的血,為古今的有情人祈願,將她一生的情寄託在這支鳳釵中,化為濃烈的幸福光圈,祝福著天下的摯情男女,也牽繫著與她一樣有著同樣深情的男女,能找到自己真正的感情歸屬,相知相許、不再迷惘。」

  風翼天聽得入神,一旁的海遙也同樣聽癡了。

  「傳說美,釵的名字更美,」老婆婆感嘆她說著。「它叫──釵頭鳳。」

  「釵──」風翼天一愕,直覺聯想到……「婆婆,這和宋代詩人陸游及他鍾愛的妻子唐琬有關嗎?」

  「他們便是故事中的男女主角。」

  風翼天聽得感嘆不已。「我懂了。」

  「懂什麼?天哥,我不懂。」海遙不依地址著他的衣袖,天哥教她讀書真是愈來愈偷工減料了。

  「小遙乖,妳安靜點,待會兒告訴妳。」他安撫地拍拍海遙粉嫩的臉蛋。

  老婆婆看在眼裡,會心地笑了。

  「婆婆,妳住哪兒,我們送妳回去。」

  「不、不用了。」她目光投向前方,瞬間變得溫存綿遠。「我丈夫來了。」

  他們同時回身望夫,一道蹣跚的身形朝這兒走來。

  老婆婆迎了上去,臨走前留下一句:「我走了,有緣再見。」

  老夫婦互相扶持地走了,只聽見老婆婆的丈夫寵溺地對她道:「妳總愛讓人擔憂,什麼時候妳才能學會讓我放心啊!」

  「人家不是故意的嘛……告訴你哦,我今天將釵頭鳳送給了一對小情人。」

  「妳希望他們也和我們一樣?」

  「嗯,擁有釵頭鳳的有情人都能得到幸福……」

  身影漸行漸遠,直到模糊的聲浪再也無法捕捉。

  海遙收回無盡欣羨神往的目光,抬首問著身邊傾心摯愛的男人。「天哥,你說,老爺爺會有對婆婆放心的一天嗎?」

  風翼天想也不想。「不,永遠沒有那一天。因為他愛她,所以,就算到合眼的那一天,他仍會掛心著她。」

  「我好羨慕他們,能夠相倚相偎,共同攜手看盡滄海桑田,與深愛的人一起變老……這是多麼美好的事啊!」而她,今生也能有這樣的幸運嗎?

  凝望情繫多年的男人,一抹憂傷不禁掠過眼眸。

  「小遙,妳真相信釵頭鳳能牽引一對相愛的男女,讓有情人終成眷屬嗎?」他沈思著問。

  海遙毅然點了一下頭。「我信。」

  「對了,妳還沒告訴我陸游和唐琬的愛情故事,它感人嗎?」

  「還說呢!以前想講解給妳聽,又怕妳像上回聽長恨歌的故事一樣又給它多愁善感、淚眼矇矓,感動得一塌糊塗,所以找乾脆略過不提。」

  海遙吐吐舌,勾著他的手臂撒嬌道:「人家現在想聽嘛。」

  「好啦,我就大略地說。陸游和唐琬本是表兄妹,兩人感情很好,結縭近三年,兩人恩愛不榆,後來卻因為唐琬不獲姑喜,陸游又是孝子,被迫只得休妻。據說,他只是暫時想安撫母親,等陸母怒氣消了再設法迎回愛妻,卻沒料到最後竟弄假成真,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斷腸悲劇。」

  「十年後,他們在沈園不期而遇,陸游一時感傷,便悲痛至極地提筆在亭子中提下了一首詞,也就是釵頭鳳。唐琬無意間見著了這首詞,一時沈痛,也情不自禁的回了他一首釵頭鳳,多年來埋藏心底的傷痛全因一首釵頭風而挑起,此後的唐琬落落寡歡,沒多久便抑鬱而終,結束她多舛而悲哀的一生。」

  「原來如此。唐琬太癡情了。」海遙感傷地一嘆。「這麼一來,天哥,你也用不著再為了該送什麼東西給柳映霜而大傷腦筋了,學學陸游贈鳳釵的多情,將釵頭鳳送給她吧!再也沒有任何禮物更基於此了,小妹我先預祝你們情繫一生、白首偕老。」又酸又苦地說完,她頭也不回地邁步往前走。

  再不走,她不曉得眼眶的淚會不會不受控制地當著他的面滑落。

  「小──」又來了。近來,她老是一聲不吭地甩下他,他完全捉摸不定她的心思,而且,他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觸,他和小遙之間的距離似乎愈來愈遠了,為此,他竟莫名地感到心慌,難言的刺痛感扎入心扉……

  好像一瞬間,什麼都不一樣了。她待他再也不若從前的親暱,莫名的疏離感阻隔在他們之間,以往總覽自己在對方眼中等於是透明,如今他才猛然發現,原來他從來就不曾真正看清她、真正懂她。

  小遙,究竟是妳變了,還是──變的人其實是我?望著手中的釵頭鳳,奪人心魂的閃爍光芒引他心頭一片迷茫,小遙方才的話聽進耳中,他竟遲疑了。

  映霜──他的璀璨深情當真能無悔地寄予她嗎?

  這是怎麼樣的一團謎,誰能回答他?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4 00:20:25

第五章

  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里揚州路,捲上珠簾總不如。

  短短的紙箋,看得她心頭一驚!

  「小春,這紙箋哪兒來的?」柳映霜抓住一旁的婢女急急問道。

  「柳姑娘?」小春不解地回望她,她從未見柳姑娘如此失態驚慌過。

  「回答我!」她提高音量吼道。

  「是……石公子要我轉交給妳的。」

  天!她無力地鬆了手,跌坐椅中。

  一旁的柳絳雪見著姊姊的異樣,湊過身來探看,看清她手中緊緊握住的字箋內容後,也大致明瞭了個大概。

  「他現在人在哪兒?」

  「園子裡的小亭中。」小春據實以笞。

  「好了,妳先下去吧!」接著她轉首望向柳映霜。「姊姊,他已經起了疑心了,如果妳還是堅持不肯承認自己的身分,我看你還是避著他比較好,以免被他識破。」

  「不!」柳映霜回過神來,深吸了口氣毅然道:「就因為他心中有所懷疑,所以我就更不能心虛逃避,否則豈非不打自招?那麼他將不再是懷疑,而是肯定了,妳懂嗎?」

  「噢,那妳是說你要見他?」

  「不然我有其他選擇嗎?」她笑得苦澀。「我下去了。」

  「姊姊,」柳絳雪遲疑地叫住她。「妳真的不會後悔嗎?」

  柳映霜足足打了她好一陣子,才幽幽然回道:「我的處境、我的身分──能允許我有後悔的權利嗎?」

  然後,她翩翩然下了閣樓。

  亭中,久候的石靖韙卓然而立,遠眺著無垠蒼穹,思緒似乎飄到渺沓無際的天際,漫無著落。

  前來的柳映霜見著出神凝思的他,也不禁為他失了神。直到石靖韙察覺了她的存在,收回目光旋身凝望她。

  「呃?」她趕忙收拾脫了軌的思潮,微窘地斂起眉。

  他的目光,隨著她窘澀微赧的嫣容滑向她握在手中的紙箋。

  她心頭一慌,忙控制微亂的心跳,力持鎮定地抬首回望他。「公子好雅興,閒逸賦詩,悠然自樂。」

  「不。」他平緩無波,低低然回道:「每當看到這首詩,我心中有的只是悵惘落寞,低迷淒然而已。姑娘靈慧,特訴予姑娘,相信妳當懂得這一片愁苦情懷。」

  映霜渾身一震,垂下眼瞼避開他幽沈的目光。「石公子謬讚了,映霜只是一介平凡的煙花女,只怕庸俗得辜負了公子期許。」

  她在拒絕他的情誼,婉轉中有著堅毅,怕在心底無奈一嘆。霜兒呀,妳究竟還想逃避到幾時?

  「映霜姑娘雖身在風塵,卻傲骨冰心、同流而不合污,又何需妄自菲薄。」對他而言,她純潔如天邊最閃亮的星子,永遠綻放著澄亮的光芒,他敬她、憐她,這些說不出口的話,她不明白嗎?

  「公子這般錯愛,映霜銘感於心,只是……」他對她的觀感,卻改變不了她低賤的身分,有他這番話便已足夠,她不再奢求什麼了,他們之間分屬不同的世界,不該再有交集。「公子風采出塵、器度超凡,風塵濁亂之地怕辱沒了公子,映霜愧不敢當,還請公子日後莫再為了映霜而自貶尊貴之身……」

  出類拔萃的他,實不該與下流的煙花之地有任何牽扯,這會讓她感愧心痛。

  「映霜!」石靖韙沈聲喝道。「為什麼拒我於千里之外?我並未再將妳錯認為霜兒,也不再令妳困擾,是什麼原因令妳這麼急著將我推離?妳在怕什麼?」

  「你睜眼說瞎話!如果你不再自以為是,那這又算什麼?」她揚揚手中的紙柬,惱於他的口是心非。

  出乎意料的,他神情瞬間緩和,淡淡的笑意漸漸湧現,直勾勾地瞅著她,什麼也不再說了。

  他的眼神瞧得她心慌,尤其在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之後。笨蛋柳映霜,妳真夠蠢的了!三言兩語就讓人給套出話來。

  她這不正清清楚楚的告訴他,她便是霜兒?不然又怎會因一首熟悉的詩句而給激出了原形?!

  什麼叫言多必失?上過了一次當居然還學不乖,她沒想到沈穩敦厚的石靖韙也和風翼天一樣狡獪,這不正應驗了「物以類聚」、「一丘之貉」的精義。

  「別這樣看著我,我受夠了你的妄下定論,我不是霜兒,不是、不是、不是!要說幾遍你才懂?!」

  這叫惱羞成怒,先聲奪人,他卻只是不在意地笑笑。

  石靖韙足足看了她有一刻鐘,才不疾不徐地開口道:「請問,我說了什麼了嗎?」

  映霜一窒,頓時無言以對。

  對喔!他好像什麼也沒說,全是她自己不打自招,自己承認,又自己否認。

  不得不承認,她的演技實在糟透了!

  石靖韙並不打算將她逼得太急,暫時就此打住。「如果我的言語不意間冒犯了姑娘,還請姑娘海涵,別和在下一般見識。」

  人家都這麼說了,她只好順著台階下。「哪裡,石公子言重了。」

  他究竟在想些什麼?明明可以乘勝追擊,逼得她無法隱藏真相,為何他卻收手了?望向他深沈莫測的雙眸,她難以解釋地感到心亂。

  「映霜、映霜──」尚未自一團胤的思緒中恢復,不遠處傳來一陣陣呼喚,她和石靖韙同時望夫,風翼天正好朝這兒奔來。

  見著石靖韙,風翼天詫異得幾乎嚇掉了眼珠子。

  這、這、這……他的眼睛沒問題嗎?那個比柳下惠更坐懷不亂的謙謙君子──會上勾欄院?是他腦袋壞了還是幻象?他記得從前要石靖韙上妓院就像要他的命一樣,一臉要死不活的,如今……噢,映霜的魅力還真是無遠弗屆、不同凡響。

  石靖韙被好友那見鬼似的眼神瞅得俊容微紅。「不認得我啦?大驚小怪!」

  他大驚小怪?這比天塌下來還稱得上舉世奇聞:「是不怎麼確定。敢問公子貴姓?」他十足戲謔地開始糗人了。

  整衣斂容,風翼天一本正經地學著石靖韙以往的口吻,指著他的鼻子說:「我要是會再踏進倚翠院一步,我就不姓石……」頓了頓。「此話言猶在耳,閣下,你何時改姓去啦?也不通知一聲,真不夠朋友。」

  「閉上你的狗嘴!」石靖韙被挖苦得無地自容,惱羞成怒。

  「是尊口,不是狗嘴!叫你讀書你不讀書,說話亂沒氣質的,丟盡我的臉……哇?」他驚叫一聲,閃過石靖韙劈來的一掌,不甘示弱地還手。「要死了,你還來真的,怕你呀,要跟你客氣,我就跟你姓石!」

  「我沒斷袖之癖,別垂涎我、對我有非分之想。」

  「死石靖韙!」他沒注意到,近來海遙的口頭用語他在無意中也朗朗上口──只不過海遙說的是「死風翼天」。

  神采奕奕的兩人當真就這樣過起招來,看得柳映霜瞠目結舌,好一陣子反應不過來。

  這、這、這……當真是所謂的生死至交?

  用力揉揉眼,噢,她需要好好消化一下。

  ※     ※     ※

  剛從外頭回來的風翼天,經過迴廊,在大廳門口無意間捕捉到裡頭的聲浪,顯然父親正在接待客人,他本欲舉步離去,卻在聽到接下來的對話而煞住了步伐。

  「小女年紀尚輕,唯恐事姑舅不周,此時談親事似乎稍早。」這是風應龍的婉拒。

  呂家老爺見招拆招。「都十七,不小了、不小了,何況,小犬對令嬡情有獨鍾。」

  原來是來提親的!人家我們小遙大不大、小不小關你屁事!風翼天不悅地在心底低咒著。

  他不高興,他就是非常的不高興,沒有原因!

  「可是……」風應龍敷衍老半天,都快沒詞兒了。有些人就這麼不識相,人家擺明了拒絕,就是臉皮厚得不當一回事。

  他總不能告訴人家「肥水不落外人田」,他們全家人都在等他那個笨兒子開竅,好為他們辦喜事?!

  「這事兒……我看還是得問問我們遙兒的意思,畢竟,這是她的終身大事。」他快招架不住了,只得委婉地虛應一聲。

  風翼天朝裡頭探採,認出了在座的其中一個人是北巷有名的花花公子──說花花公子是口下留情,其實他想說的是「痞子」!

  要小遙嫁給他?!除非他死。

  這個爛痞子,上回在街上見著小遙,竟視他如無物,當場調戲小遙,要不替小遙出口氣,給這個下流色鬼一點教訓,就枉費小遙叫他十年的天哥了。

  隔天,那傢伙鼻青臉腫,但他說什麼也不會承認這是他幹的好事──雖然大家都已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憑他這德性也想高攀我們小遙,真是太沒自知之明了,會讓他得逞他就不叫風翼天。

  找小遙商量去。

  他當下便掉頭往內苑走,通風報信去也。

  「小遙──」

  老規矩,他自窗口翻身而入。

  「咦,奇怪了,不在房裡。」他再一次由老地方跳出去,想也沒想地朝另一頭不遠處的大樹走去。

  「小遙!」他朝樹上喊道,濃密的綠蔭遮住了大部分的視線,但仍隱約見得著那窈窕身形。

  「吵死了啦!」海遙甩都不甩,側過身去杜絕噪音。

  風翼天縱身一躍,三兩下輕而易舉地讓自己置身於枝幹粗厚的樹端。

  「唉呀,別擠、別擠,我會掉下去啦──」話都還沒說完,她便重心不穩地往下栽。

  「哇!」她驚叫一聲,反射性地閉上眼不願見到自己的慘狀。「死風翼天、白癡風翼天,我還這麼年輕、還有大好的人生,要是害我摔死、魂歸離恨天,我一定會死不瞑目,做鬼也要捉你墊背……」她亂七八糟叨唸了一堆,沒注意到自己早已讓風翼天拉了回來,而且正穩穩地倚在他懷中。

  「哪來這麼多話?」他好笑地望著懷中唸唸有詞的俏佳人。

  海遙倏地眼一睜。「原來我沒摔下去呀!」

  風翼天更想笑了。「我不曉得妳這麼白癡耶。」

  「你還敢說,死王八蛋!你以為你還是十年前的小鬼呀?一個『龐然大物』就這麼毫無預警地進來,想謀殺也不是這樣。」

  「我叫過妳了。」他一臉仁至義盡,反正他通知過她了。

  這是他們的共享的甜蜜,一個屬於他們的秘密。

  小時候,大小霸王聯手便天下無敵,想搞得人仰馬翻、哀鴻遍野絕非難事,可是在搗蛋過後,逃命是第一要訣,免得當場被逮著,那就糗斃了。於是,這個地方就成了他們的避難場所,每當闖了禍,他們便會「相依為命」地窩在這棵樹上「避鋒頭」,等風聲過後,再大搖大擺地晃出來。

  十年來的點滴回憶,是他們生命中最美的寶藏。

  察覺他們之間過於親密的接觸,她不安地挪了挪身子,極力想控制不聽話的紅潮佔據嬌容。「很擠耶,死肥豬。」

  「肥豬?!」他怪聲叫著。她稱這麼健碩的身材為肥豬?!她有沒有審美觀呀!

  「你不下去我下去。」她不自然地避著他的目光,怕他瞧見她寫滿心事的眼眸及說明了一切的嫣紅。

  「等等啦!我有一件事要跟你說。」他跟著跳下去。「小遙,那個姓呂的豬八戒妳還記不記得?」

  「姓呂?豬八戒?」她偏著頭回憶。「你說誰呀!」

  「就是前幾天我們在北巷遇著的那個色鬼有沒有?他還對妳毛手毛腳。」

  北巷?好像有這麼一回事。

  對啦!那天她沒有扮男裝出門,結果又遭人調戲了。

  「後來門牙少了幾顆、傷了右手、左腳跛了好久、還當了好些天『獨眼豬』的傢伙?」她更完美地補充。

  風翼天有些不好意思地傻笑著。「呵……這個……不關我的事哦!」

  「我知道,是他自己想不開,打掉了自己門牙、弄傷了右手、跌跛了左腳……總而言之,是他自己太蠢。」

  「對、對、對!就是這樣。」

  「天哥!」她哭笑不得。當她白癡啊?以為她真會相信他那些不倫不類的鬼扯。

  「本來就是嘛。」他猶小聲堅持著。

  「得了吧你!今天怎麼不上倚翠院報到,跑來這裡鬼扯些有的沒有的。」她苦笑著悶聲說道。

  「對哦!差點忘了。」他收起漫不經心的態度,正色道。「小遙,那個大色狼真不要臉,居然妄想娶妳,作夢!我們整整他,讓他丟人現眼地滾回去。」

  「哦?」她雙眼亮了起來,好久沒一展身手了,連乾爹都快要以為她改邪歸正、從善如流了呢!

  她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老規矩,天哥,你把他引到前頭亭子去,我自有辦法對付他。」

  「沒問題。」

  ※     ※     ※

  風翼天幸不辱命,成功地以「善良老百姓」的面貌將呂世全騙到花園。

  亭中,翩然婷立的窈窕倩影,令兩人同時目瞪口呆。

  這……是小遙?!

  風翼天傻了眼,望向面前眼波生媚的楚楚佳人,薄如蟬翼的輕衫覆在身上,隨著微風飄然輕揚,星眸波光流轉,訴盡無限風情,朱唇不點而紅,柳眉不畫而黛,輕紗下的凝雪嫣肌吹彈可破……天!這絕色佳人是小遙?!為什麼他從不曾發現,他的小遙也能美得如此醉人心魂?!

  「天哥,佳餚已備,不講我們的客人進來坐坐嗎?」海遙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地笑望著他。

  他心弦一蕩!

  噢,老天!有沒有搞錯?她要設計的人到底是他還是呂蠢豬啊?這樣子對他笑,連他都快忘了東南西北了。

  轉頭望向呂世全,他的狀況比他更誇張,不僅兩眼發直,還差點連口水也流下來,他想,此刻呂世全恐怕連自己是誰也忘得差不多了。

  小遙究竟想幹什麼?

  不消說,那個臉皮比牛皮還厚的大色狼自是不請自來,很自動自發地坐上亭中的石椅,呆子似地朝她猛笑。

  白癡!海遙不著痕跡地白眼一翻,然後綻開如花笑靨迎向他。「呂公子,我都聽天哥說了,沒想到你還惦著我,海遙何德何能,能得公子青睞。」

  「不、不、不,能認識妳是我的福氣……」一直都知道她很美,卻沒料到她絕色得令人不忍移開目光。

  被迷得暈陶陶的他,似乎早將上回「切膚之痛」的教訓拋到九霄雲外,整個心思全隨著海遙的輕顰淺笑打轉。

  「感謝公子垂愛,粗茶水酒,還請公子切勿嫌棄。」她露出一小截粉嫩的紅酥小手,為呂世全斟了滿杯。

  「公子,海遙先乾為敬了。」她嬌嬌柔柔地舉杯淺嚐。

  「怎麼會,我滿意極了!」呂世全傻傻地迭聲應允,就算眼前是毒酒,拚著一死他也喝了!

  也所以他不可能會注意到,海遙的酒根本滴水末進,全數往腳邊倒去。

  呂世全根本蠢得像頭豬,一點挑戰性也沒有。

  沒關係,待會兒還有更好玩的。

  「既然公子喜歡,那麼海遙就再敬公子一杯。」喝死你!

  而他竟也傻傻地一杯杯往腹裡灌。

  傾城絕色近在咫尺,只要是男人,哪個能不心蕩神搖?呂世全心癢難耐,開始毛手又毛腳起來。

  「你怎麼這樣啦!」海遙因小手被捉住而大發嬌瞋。「不正經!」嬌羞的語調聽來,不似埋怨,倒像是撒嬌。

  始終冷眼旁觀的風翼天,看到這兒,一雙眼幾乎要噴出火來,兩手握得死緊。

  這個蠢丫頭,她以為她在做什麼?

  他猛吸氣,努力想冷卻一腔無名怒火,命令自己稍安勿躁,靜觀其變。

  海遙技巧地抽出手,一臉柔情蜜意地為呂世全拂開鬚邊的亂髮,有意無意的在他頰上輕劃著。「你長得真是好看──」那是指,如果世上沒有男人的話。

  被美人讚得飄飄然的呂世全,又怎會注意到搭在他肩上的青蔥小手正拿著一枝小型毛筆,很巧妙的在他頰上寫字。

  如此光明正大,那個飄在雲端渾然忘我的白癡竟還不曾察覺──唉,沒救了。

  風翼天忍不住要嘆息,不知是海遙太高桿了,迷得他七暈八素,還是那蠢蛋比他們預料的還笨。

  若在以往,他一定會快意地大笑出聲,但為什麼他此刻怎麼也笑不出來,只覺一腔怒火愈燒愈旺,眼前益發親密的畫面,沒來由地令他滿心叉苦又澀……

  好了,大功告成。

  海遙收回手,因為剛才太專注,沒發覺那隻魔掌已環上她的腰。可惡!這下,她要是會簡簡單單放過他,那她汪海遙「小霸王」之名何存?

  於是,她欲拒還迎地掙扎著,然後巧妙而不著痕跡地幫他「寬衣解帶」!

  衣帶一抽的同時,她也尖叫出聲。「啊──非禮!」

  這一喊,可把家裡頭大大小小的人全引來了,包括、見她呼喚、行色匆匆聞風而至的風應龍。

  「怎麼回事?!」見著這副場景,眾人全傻了眼。

  「乾爹!」海遙低低切切,「柔弱無助」她轉向風應龍尋求倚靠。「他……他……我不過小小捉弄他一下,他就……惱羞成怒,企圖非禮我。」

  捉弄?非禮?

  「不、不、不!不是這樣的,我……」呂世全一聽,搖首又晃腦,緊張地連忙否認,但是在他衣衫不整的情況下,說服力似乎不高。

  要不是場面太尷尬,眾人鐵定會哄堂大笑!

  瞧瞧呂世全臉上寫了什麼?

  本人乃淫蟲一條,天生下流胚

  這種事有可能會是誰做的,大家心照不宣,尤其大小霸王都在場。

  自家人都心知肚明真正的受害者是誰。

  「世全,你太亂來了!出門前爹不是還千叮嚀萬囑咐,要你今天千萬收斂點嗎?」呂老爺信以為真,老臉羞慚地訓道。

  言下之意,呂世全以往很放蕩亂來?只不過萬分困窘的呂老爺沒發覺自己的語病就是了。

  「我沒有哇,爹!」呂世全欲哭無淚,百口莫辯。

  「走,跟我回去!」呂老爺再也沒臉留下了,扯著兒子便走,其他人也一下子一哄而散。

  「好了。」清場清得差不多,風應龍轉首望向海遙。「遙兒,妳怎麼向我解釋?」

  「乾爹──」海遙懺悔地小聲叫著,沒來得及說什麼,怒火已瀕臨爆發邊緣的風翼天突然冷沈地開口。

  「爹,用不著您教訓,我親自來!」他俊容陰沈,面無表情地一把扯過她往前走。

  「天──天哥……」海遙不解而慌亂地叫著,他的表情好可怕!

  「閉上妳的嘴!」他暴怒地吼道。

  這是怎麼一回事?風應龍看得一頭霧水,天兒和遙兒向來不是都沆瀣一氣、站在同一陣線的嗎?真反常,兒子吃錯藥啦?

  但轉念一想,遙兒究竟是怎麼辦到的?印象中的天兒,臉上總是掛著漫不經心的笑容,遙見竟能將不動如山的天兒激得暴跳如雷?這失常的背後,不也正代表著極度的在乎?否則,不受波動的情緒又怎會激起狂濤駭浪?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4 00:20:40

第六章

  「砰!」地一聲,風翼天將海遙往房裡一甩,再用力甩上房門。

  「天哥!你幹什麼啦,會痛耶!」她揉揉發紅的手腕,抬起頭正欲抗議。「莫名其──」望見他怒氣沖沖的臉龐,她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妳以為妳在幹什麼?對一個男人投懷送抱、賣弄風情?」熊熊怒焰正式引爆,燎原般一發不可收拾。「整人的手段有很多種,為什麼妳偏要用這種最下流的方式?誰教妳打扮得這麼惹火狐媚來招蜂引蝶的?如果我不在場、如果發生了千百種不可預計掌控的情況,妳自己說,妳該怎麼辦?妳有十足的能力應對嗎?這叫引火自焚,妳懂不懂!」

  海遙被他的狂怒給嚇傻了,記憶中天哥從未發過這麼大的脾氣,她一時無措,不知該如何應對。

  「天──天哥,你別這樣,這種情況並沒發生啊!何況,我也成功地整了他,酒裡放了巴豆,夠他跑茅房好幾天了……」

  「誰要聽這個!」他忿然打斷。「我在氣妳不知端莊!陪酒賣笑、媚眼頻拋,妳還有什麼沒做的?淨學些風塵女子的輕浮身段,妳是將自己當成了妓女是不是!」

  他氣昏頭了,戳入心肺的痛楚令他失去理智,一時口不擇言地發洩著重壓在胸口的悒鬱怒火,沒注意到海遙瞬間刷白的臉蛋,及浮起的瑩然淚意。

  「風塵女子?呵……」她幽幽淒淒地一笑。「你不是就愛風塵女子的嬌嬈媚態嗎?你自己就可以尋花問柳,我為什麼不能陪酒賣笑?」

  「汪海遙!」響徹雲霄的一陣狂吼,他忿然一掌擊向木桌,應聲而碎的木桌引起漫天巨響,卻再也震撼不到海遙。

  「這算什麼?自甘墮落地拿自己和風塵女子相比,妳存心想作踐自己是不是?」

  「說話要憑點良心,天哥!」縱然極力隱忍,淚仍成串滾落。「是誰先拿我和妓女相比?是誰先用比利刃更甚的言語狠狠傷害我的?當柳映霜陪酒賣笑的時候,你會嫌她下賤嗎?當柳映霜對別的男人軟語溫存時,你會罵她妓女嗎?公平點,天哥,拿你對她千分之一的憐惜來看我,別太殘忍。」

  「我不會罵她下賤,我不會罵她妓女,因為她身在風塵、她身不由己,可是妳呢?妳呢?這與憐不憐惜有何關聯?她的無奈與妳的主動能相提並論嗎?妳說這話才是有欠公允!一個雲英末嫁的姑娘家,公然與男人調情、勾勾搭搭,這算什麼!就算是映霜,她也不會為男人寬衣解帶、對男人投懷送抱!」他無法分析自己沒來由的怒火狂濤是怎麼回事,一旦爆發便怎麼也平息不了,他無法忍受她和其他男人談笑風生,尤其那一幕幕親密的畫面深深絞痛了他的心,令他完全無法冷靜。

  海遙渾身一顫,蹌退了一步,再也說不出話來。

  「我懂了、我終於懂了……」她幽幽恍恍地經喃,柳映霜是他的掌中珍、心頭寶,不論她如何,他都有一份濃摯深情可以去包容、去疼惜,而她呢?她什麼也不是,充其量,也不過是他十年前偶然在大街上撿回的小麻煩,憑什麼要求他公平的對待?

  一夕之間,她發覺她曾擁有過的感情是何其虛幻,他對她包容不再、寵愛不再、憐惜不再……難道除了愛情之外,其餘的都禁不起考驗嗎?

  領悟的代價,是滿滿痛徹心扉的疼。

  「風翼天,別逼我揮拳相向,在我還能控制自己的時候,滾出去!」她心灰意冷,別過臉再也不願看他。

  她的心寒了,徹底地寒透心扉。

  「誠如妳所願,我對妳感到失望!」他怒火更旺,忿忿地丟下一句,頭也不回地用力甩上門離去。

  震耳欲聾的關門聲,一如他濃烈的憤怒,震得海遙帶淚的蒼白容顏一片茫然,更震碎了她一顆浸淫在淒風寒雨中的芳心。

  ※     ※     ※

  該死的!

  他惱怒地低咒著。房裡的地板都快被他踩破了,向來慣於維持風平浪靜的心緒,如今卻掀起不受控制的洶湧波瀾。

  望著窗外的沈沈夜色,他卻得不到夜的靜謐,浮躁悒鬱的心始終得不到片刻寧靜。

  平心而論,他今天的反應是過於強烈了點,完全不合邏輯,但他就是克制不了自己的情緒,若要認真探討根源,只能說,他受不了眼看海遙和除他之外的男人如此親密、受不了海遙為了別的男人展露無限風情、更受不了她臉上的嬌媚神采不是為他而綻放……

  好奇特的感觸,這是從未有過的情況,他無法形容……連他都覺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海遙幾時成了他的「所有物」啦?佔有慾強烈得離了譜,嚇死人了。

  冷靜下來想想,他是小題大作了點,恐怕小遙會誤會他借題發揮。今日她會有這樣的舉動,憑良心說,他自己也該負點責任。她的古靈精怪完全承襲於他的「教導有方」,他行事向來大而化之、灑脫不羈,海遙的性子也是因為和他長久相處下而潛移默化,他又怎有資格再責備她的不拘小節,也許她今天的行為是太輕率了點,有欠三思,但也沒嚴重到讓他用這麼重的話來指謫她。想想他早先說過的話……

  老天,他的用字遣詞是不是太傷人了?

  小遙一定恨死他了。

  懊悔的情緒緩緩湧現,緊緊攫住他悔不當初的心。小遙……怎麼辦?小遙脾氣這麼倔,一定不會輕易原諒他。

  想到這兒,他開始坐立難安,顧不得夜已深沈,開了門便直奔海遙房中。

  見房內燭燈已熄,他放輕步伐,試著推了推門,正好沒閂上。他來到床邊,俯身凝望那張沈睡中的容顏,小心地不去驚擾她地在床邊坐了下來。

  這個嬌俏明媚的女孩,是他疼了十年的小寶貝,他從捨不得她受一丁點的委屈和傷害,打他自她口中得知她早年喪母、父親嗜賭、在沒有任何溫情關愛的情況下度過了七個年頭,他便在心中暗暗下定決心,要傾盡他所有的力量,不再讓她嘗到絲毫悲苦。十年來,他是她理所當然的守護者,不論歡笑悲傷,她總是會來到他懷中尋求慰藉,他習慣了呵護她,而她也習慣了依賴他,經年累月下來所衍生出的情感,化成了一種極自然的在乎,習慣了彼此生命中有對方的存在。

  溫熱修長的手,無盡疼溺地撫上她清麗楚楚的容顏,直到觸及冰冷的濕意,他心口一揪,食指輕輕一劃,帶走了眼角的幽然淚意。

  「小遙,對不起,原諒我的口不擇言……」他沒料到,最最憐惜她的自己,竟惹哭她了?

  他那番言語一定傷她很深,讓向來開朗樂觀的她,也不由得落下了淒楚的淚水。

  此刻,他才猛然驚覺──自己忽略海遙多久了?!不知由何時開始,她總是靜靜地讓他抒發內心最深處的每一分悲喜、與他的每一道靈魂撼動共同存在著,然而,他卻不曾注意到,海遙也有喜怒哀樂、愛怨嗔癡,他試過懂她嗎?他試過走入她內心、感受她的每一個情緒反應嗎?

  不,他輕忽了!他竟輕忽了!!

  他理所當然地要她承擔他的一切悲喜,卻忘了她也需要同等的關懷與了解,思及她前陣子曾幽幽地問他──你曾真正了解過我嗎?

  那時,他使該驚覺她早已不是十年前那個無憂樂天的小女孩了,她也有屬於她的心事與淡愁、驚覺她其實不若表面的爽朗樂觀、驚覺她也有屬於女子的纖柔細膩……

  天哪!他以為她堅強、以為她大而化之,所以不曾注意言詞的修飾,沒想到她竟會為此而悲傷落淚。

  噢,他怎能如此殘忍的指責她、傷害她!

  小遙甚少流淚的,記憶中印象最為深刻的,只有三年前……

  他忘了是什麼事了,總之又是見義勇為、打抱不平就是了。那一次,他一時大意,掛了彩回家。當然,他不敢讓爹娘知道,偷偷由後門溜進來,直接找海遙幫忙。

  那時,她見著他左腿血流如注,嚇得花容失色,在幫他止血包紮的當口,見著那道觸目驚心的傷口,隱忍許久的淚再也不能抑止地掉了下來,且一發不可收拾。

  他慌了手腳,顧不得自己的腳傷,無措而笨拙地為她拭淚,說不出完整的一句話,任她又瞋又怨地含淚指責他,怪他不懂得愛惜自己、怪他總令她掛心……

  那窩心溫存的感動,至今仍迴盪心口,他怎麼也忘不了海遙為他心疼落淚的景象。

  這一回,她哀愁的淚仍是為他而落,為什麼惹哭她的人總是他?

  深深凝望她許久,他溫柔地拂開她頰邊的髮絲,放輕動作為她拉好被子後,才如來時一般,無聲無息地悄然退去。

  ※     ※     ※

  清晨的曙光灑亮一室,海遙輕眨眼睫,拉開被子坐起身。

  她雙手抱膝,幽然一嘆,原本靈動的美目,如今茫然得失去了光彩。今天,肯定會是最漫長難挨的一日,少了風翼天神采飛揚的笑容伴她,她的生命似乎也顯得黯然無光。

  天哥……一想起他,沒來由的又是一陣心痛。

  甩甩頭,不讓自己的情緒有低落淒迷的機會,她起身下了床,對鏡理雲鬢。手中流瀉的輕柔髮絲,正如她隱於心痛、淒迷難解的縷縷情絲。

  只是海遙沒想到,她一拉開門,陪她迎接一天開始的人──竟是他?!

  靠坐在門邊的風翼天,右手支著頭,靠在屈起的膝上,人卻是睡著的。

  她錯愕地望著他,一時間反而不知該如何反應了。

  就在她猶豫著該不該喚醒他時,睡得迷迷糊糊的風翼天睜開了眼,直覺地朝門口的她望去,頓時間,兩人默默柑望,無言以對。

  「小──小遙。」他起身輕喚道。

  她低斂著眉,低低柔柔地開口:「怎麼這麼早就到我這兒來?」

  「負荊請罪。」其實不是他早起,而是他根本就在門外待了一晚,不過,他並不打算讓她知曉。

  她聞言訝異地揚起眉。

  「我很抱歉,原諒我昨天的口不擇言,我的措辭太過傷人,忽視了妳的感受,我承認,也道歉。別生我的氣好嗎?小遙。」

  望進他眼中的誠摯與歉疚,曾有的怨懟消逸了。

  「不怪妳,天哥。我也有錯,是我的言行有欠思量,我不該出賣色相,忘了身為女子該有的端莊矜持,妳的訓誡是對的。」

  風翼天溫柔她笑了。「那麼昨天的事就一筆勾銷,我們盡釋前嫌、重修舊好?」

  他朝她伸出小指,她也毫不遲疑地以手指勾住牠的。

  「重修舊好。」她肯定道。

  他無盡憐愛地撫著她黑緞般的髮絲,慶幸著昨天自己沒在一怒之下一掌揮向她,否則今天他一定會萬分懊悔、恨死自己的。

  但,那般不舒服的酸澀滋味如今仍清清楚楚地存在心底,揮之不去,令他不由自主地出言道:「小遙,答應我一件事。以後做事要三思而後行,男女畢竟有別,別對其他男人有太過親密的行止。」

  「我懂。你該相信,我並不是一個隨便的女孩。」

  「我相信。」

  「天哥──」她拉著他的手,欲言又止。

  「想說什麼嗎?」他揚眉輕問。

  「昨天……我那樣的裝扮……真的很難看嗎?難看到令你反感?」她囁嚅著低語,小小的頭顱垂得好低。

  風翼天先是一愕,繼而愉悅地低笑出聲。「小丫頭!妳在想什麼呀!」

  「不是嗎?」閃著疑惑的大眼天真而惹人憐愛。

  「當然不是。昨日的妳嫵媚嬌豔,能令全天下的男人心猿意馬,但是我不喜歡看一群狂蜂浪蝶望著妳流口水的情景。我所疼愛的那個小遙無邪而純真、令人憐惜,所以,不管妳裝扮得多美,我還是獨獨鍾愛印象中靈巧天真的妳,懂了嗎?」

  細緻的容顏染起嬌美的紅霞,她低眉斂眼,羞澀地道:「我知道了。」

  古人曾云:女篇悅己者容。如今,她別有一番領悟,女人之所以渴望自己擁有無雙姿容,也許為的就是留住自己心愛男人的目光吧!

  「乖孩子。」他讚許地道。「這樣吧,為了對昨晚的事表達歉意,我捨命陪君子,今天整日伴妳遊盡蘇州各處美景,如何?」

  「不上倚翠院報到?」她微帶酸意地挖苦。

  他瞪了她一眼,對她這麼好還取笑他。想板起臉,最後卻仍讓疼惜的笑意氾濫。「不,柳映霜哪有我的小遙重要。」

  笨蛋才信他!但女人的心就是這麼不可理喻,明知這話的真實性有待商榷,她們為此而芳心癡醉。

  ※     ※     ※

  近來她是不是災星當道?怎麼老是災難連連,不找麻煩,麻煩都會自動找上門來。

  「天哥。」她輕輕扯著風翼天的衣袖,很懺悔兼慚愧地往他身後躲。

  風翼天無奈地翻著白眼,怎麼才一出門就被圍堵,衰到家了。

  「好狗是不擋路的,呂公子難道連這種道理也不懂嗎?」

  沒錯,正是那位遭海遙戲弄、比豬還笨的呂大公子、世全少爺嚥不下這口氣,報仇來了。

  幾個摩拳擦掌、蓄勢待發的彪形大漢正凶惡地盯住他們,為首的呂世全氣焰高張地向他們示威。

  「勸你少逞口舌之快,免得待會兒樂極生悲。」

  風翼天對他的話不予置評。「閣下有何指教?」

  「不關你的事,閃一邊去,我找汪海遙。」

  嘖,給他幾分顏色,他倒開起染房來了。風翼天正欲出言,海遙扯扯他的衣袖,探出頭來。

  「天哥,禍是我闖出來的,讓我自己解決。」

  「好吧!」他聳聳肩。反正有他在場,絕不會讓海遙吃虧,更不會議呂世全囂張過了頭。

  「好了,請問呂公子有何貴幹?」

  「昨天的事我可以不計較,只要──」呂世全頓了頓,一雙賊眼垂涎地在她身上溜呀溜的。「妳答應嫁給我。」

  海遙很認真地思索了一下,然後一本正經地反問:「我可不可以請問──這全天下的男人是不是死得差不多了?」

  聽不出她影射之意的呂世全回以茫然的表情。

  她忍不住抬首望向風翼天,兩人同時為他的愚蠢而嘆息。

  「既然沒有,那麼我有必要這麼委屈自己、和自己過不去嗎?」好無聊哦,他笨死了,一點也不好玩。

  「妳!」真是值得欣慰,他蠢雖蠢,總算也弄懂了她的嘲諷之語,也如海遙預期般的立刻惱羞成怒。

  一旁的風翼天聽不過去,忍不住出言道:「小遙,妳這麼說就不對了,就算全世界的男人全死光了,妳也不能這麼『飢不擇食』啊!大不了我娶妳嘛,何必這麼虐待自己。」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海遙立時嬌客赧紅,羞澀的雲霞飛上雙頰。

  「妳不答應?」呂世全氣得臉紅脖子粗,叫囂著。

  「我說呂大公子,你還真不怕死耶!難道妳還沒認清我家小遙的真面目嗎?想娶她也得你有這個本事能鎮得住她,我想你也不希望成親沒幾天,一屋子上下被她搞得人仰馬翻、雞飛狗跳吧?還有你,上回被她整得灰頭土臉、慘不忍睹的教訓還不夠是不是?我可不希望看到一個新郎倌成親不到三天就嗚呼哀哉了。」

  什麼話?好過分。但海遙也不得不承認,這話的確是一針見血,實在得沒話講。

  「這就不勞你多事,我就是要娶她。」

  「那也得看人家要不要嫁你呀!」受不了,居然還有人比他更囂張。

  「我是沒意見啦,只要我大哥答允使成。」海遙無所謂地說著。

  呂世全自是將其當成了暗許,忙眉開眼笑地喚道:「大舅子──」

  就有人可以這麼厚臉皮,風翼天蹙起眉頭。「我答應了嗎?」

  「令妹都沒意見了,你──」

  「我有意見,而且有一大堆。你要想娶海遙,除非世上沒有我風翼天。」他要是能容許海遙嫁給這個爛痞子,他就不叫風翼天!

  「你的意思是,你不答應?」

  「雖然我一直都知道你蠢得直可與豬媲美,但還不至於聽不懂人話吧?」

  海遙一臉認同。

  呂世全立即惱羞成怒。「那你們昨天害我顏面盡掃、當眾出糗的帳又該怎麼算?如果妳不答應嫁給我,就別怪我為昨天的事討回公道。」

  沒錯啦,小人便是這樣,真會記仇,直想著要報復和掙回面子。

  若不是顧忌著海遙在場,對於他的一再尋釁,要在平時,風翼天早揮拳相向了,哪還容呂世全蠻橫囂張這麼久。

  話不投機半句多。風翼天頓時心生不耐,再也無法忍受有人覬覦海遙的情境。難以言喻的悒鬱躁悶攫住心房……

  懶得再和他多費唇舌,他拉起海遙轉身就走。

  「站住!」

  呂世全不由得怒火高漲,風翼天不將人放在眼裡的狂妄神態,任誰都會惱羞成怒的,於是他向身旁五、六名壯漢示意,霎時齊飛的拳腳一致攻向他們,反應迅速的風翼天立即將海遙推離危險地帶,單打獨鬥,隻身應對。

  「哇!你玩真的啊!」他一邊應付眼花撩亂的攻勢,一面分神留意海遙的狀況。

  若不是怕傷及海遙,這些狀況對他而言是遊刃有餘。小時候古靈精怪、整人工夫一絕,為防心有不甘的人前來報復,拳腳工夫自然馬虎不得,但此刻因為有所顧忌,掛心海遙的他,自然無法如常般流利地施展身手。

  海遙也不遜色,冷靜沈著地面對襲向她的所有攻擊,其實風翼天也明白,他的擔心是多餘的。在他身邊跟了十年,她的武學素養還能差到哪裡去?只不過風翼天始終將她保護得太周密,讓她完全沒有一展身手的機會。這也就是風翼天說呂世全罩不住她的原因,打小至今,她整人的功力堪稱一絕,能與她相提並論的也只有風翼天而已,在他長期耳濡目染之下,她女紅針黹一竅不通,倒是舞刀弄劍出了心得,所以啦,想娶她的人,若沒有三兩把刷子,要是兩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小遙會將夫君給打死也不是件多意外的事。

  「喂!欺侮女人算什麼男子漢,有本事就衝著我來。」他反應靈敏地挌開差點揮向海遙臉上的拳頭,順便送對方一拳。

  「你少瞧不起女人了。」海遙不服氣地回嚷。

  「閉上妳的嘴,汪海遙。」沒事幹麼強出頭嘛,笨女人。

  「我才沒──」頭一扭,她瞪大了眼,呼吸幾乎停頓,他……身後……

  風翼天全副心神都投注在海遙身上,以致降低了自身的警覺性……海遙想都不想,毫不遲疑地投向他懷抱,在他錯愕的當口緊環住他再旋過身去──

  「小遙──」風翼天驚痛地喊出聲來。

  呂世全手中的匕首劃過她纖細的肩頭,刺目的血紅湧出,嚇傻了一干人等。

  本來呂世全只想給他們一點小教訓,為自己出口氣,無意將事情鬧大。如今這情景他也驚呆了,忙與他的幾名小嘍囉們拔腿開溜。

  「天──哥……」她蹙起娟細的柳眉,肩背傳來的尖銳痛楚使她連話都說不出來。

  「閉嘴!再多話我就打妳屁股。」他迅速攬抱起她,往家裡的方向奔去。

  喂、喂、喂!真是搞不清楚狀況,她為了他而捨身相救耶!他不知感恩也就算了,擺那陰沈的死人臉想嚇誰呀!不知好歹的蠢男人。

  但,此刻她實在沒有太多的力氣提出抗議──她痛暈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4 00:20:57

第七章

  他們由後門偷溜進家裡,暫時躲過了父母的盤查。

  見殷紅的鮮血不停地出海遙身上湧出、染透了衣衫、染濕了他按在傷口上的手,風翼天心如刀割,這道傷,比烙在他身上更令他痛不堪言。

  將她小心放在床上,他氣急敗壞地匆匆取來傷藥和市中,探手就要解她衣裳。

  「喂、喂、喂……你……幹麼!」海遙花容失色,嚇得退到床角。

  「笨丫頭!再給我任性試看看!」他一把扯過海遙,心急如焚的他實在沒能想太多,更不曾思慮懷中的女孩與十年前的黃毛丫頭有何不同。

  「你……笨蛋……不行……我……」她在心中不下千遍地咬牙罵著這個少根筋的呆子,然而肩上傳來的劇疼已令她渾身乏力,再也擠不出多餘的力量來反抗,只能又惱又嘔地眼看著他為她寬衣解帶……

  手忙腳亂地解開她襟前的衣口,眼前撩人遐思的旖旎春光足以令所有身心健全的男人神魂顛倒、血脈賁張,但滿心繫念著她肩上那道令他心痛的傷口的風翼天卻不曾留意到這麼許多。只粗聲命令道:「趴好!」

  見她張口欲言,他趕在前頭說:「再多嘴我真的會揍妳!」

  海遙好委屈,滿心不情願地依言趴在他的大腿上。

  大壞蛋!好心救他不感激也就算了,扒光她的衣服她也可以不計較,但是以惡勢力欺壓弱小地兇她就很不可原諒了。

  不過,此時的情況實在讓她沒辦法計較太多,由肩頭延至背上的傷口此刻正如火般灼燒,撕裂般的痛楚席捲她的每一根知覺神經。

  「啊……痛、痛……好痛……」她楚楚可憐地低叫,盈盈水光在眼底閃動。

  「活該,誰叫妳皮癢,痛死算了!妳以為妳在幹什麼?試驗刀口和妳的皮膚哪一個比較堅厚是不是?還是妳以為妳已經練就了刀槍不入的本事?笨丫頭!」他氣呼呼地吼道,但寫滿痛憐的眼神卻洩漏了太多的真實情緒,手中敷藥的動作也益發輕柔。

  「你以為我愛呀!你以為我活得不耐煩呀!要不是為了你,我……」她愈說愈委屈,傷心的淚再也止不住地掉了下來。

  「笨蛋!」他又氣又憐的低罵。「傻小遙,妳難道不知道,我寧可這一刀落在我身上,也不願妳代我承受任何危難嗎?小笨蛋!」

  他洶湧的怒氣,針對的其實不是海遙,而是自己。他無法原諒自己竟讓海遙受了傷,而且還是為他而承受,他恨死自己了!

  他在自責,也為她心疼,海遙懂。

  「天哥,」她怯怯地叫道,努力想抬首看他。「別這樣啦,又不是很重的傷。」

  「別亂動。」他皺起眉頭,小心翼翼地包紮著傷口。

  嘖,沒事把一張俊臉臭成這樣幹麼?想嚇誰呀!瞧他一雙劍眉都快打成死結了。

  直到完成手中的工作,後知後覺的他這才僵了一下,俊容迅速脹紅,尤其在他發現──自己的手正停駐在凝脂般的賽雪冰肌上,而靠在他腿上的窈窕佳人衣不蔽體、兜衣下的無限春光若隱若現、一覽無遺,他甚至可以感受到與他大腿相觸的肌膚那令人發狂的玲瓏曲線……

  老天!他在幹什麼呀!

  「小──小遙──」他低啞地經喚。

  該死的!他竟忘了小遙早已不再是當年那個天真傻氣、老愛黏在他身上的小丫頭,人家可是貨真價實的大姑娘,眼前呈現出的是足以令所有男人慾火沸騰的惹火春光,怎麼樣也和小丫頭劃不上等號,而他卻在情急之下,如小時候一般無所顧忌地脫她衣服……噢,要命!

  他的情緒轉折,她察覺了,慌張地忙起身,然而見著他瞪大眼睛、傻住了的模樣,她就知道又錯了。

  「色狼!你去死啦!」她一腳將看傻了眼的他踹下床去,想獨自著裝,但──

  「唉喲──」牽動傷口的疼痛令她忍不住驚叫出聲。

  「怎麼了?」本已旋過身去的風翼天一聽,又焦急地回過身來。

  「好痛!」海遙痛得淚又差點溢出眼眶。

  「我幫妳穿。」

  那不就讓他看光、摸遍了?!她大驚失色。「才不──」

  「我不容許拒絕。」說完,他接手她未完的著衣動作,努力讓自己目不斜視、努力忽略不經意的指尖碰觸所帶給他的心神蕩漾、努力使腦海呈空白狀態,別有太多罪惡的遐思……他從來都不知道正人君子這麼難當,柳下惠不是聖人就是非人,他決定今後要好好給他崇拜一下。

  「好了。」扣上最後一顆衣釦,他生平最艱難的任務終告完成,背過身去努力作了好幾個深呼吸,體內的騷動總算稍稍平緩。

  「天哥?」單純不解人事的海遙,不明白他的壓抑,困惑地低叫著。

  他回過身來,凝望著她本來蒼白而無血色的臉龐染上淡淡紅暈,他心疼莫名地經撫著柔嫩的嬌美容顏,輕問:「傷口還疼不疼?」

  她輕輕搖頭。

  「答應天哥,今後要好好愛惜自己,別讓我掛心,嗯?」

  「嗯。」是的,她會為了他好好珍惜自己,即使他的生命不是為她而燃燒,她仍執著,只願為他而活。

  ※     ※     ※

  望著鏡中那張細緻柔美、卻帶點蒼白的絕色容顏,柳映霜漫不經心地梳著如雲長髮,對於映在菱花鏡中的無雙姿容,她苦愁地顰起柳眉。

  紅顏多薄命,如果她能生得平凡些,是否人生便會順遂許多,不再有辛酸、坎坷以及磨難?

  女人皆願多嬌,可知令人羨慕的絕色顏容卻是她的無奈?她多願自己能生得平凡無奇、不惹人注目。

  昨日,一名嫖客藉酒裝瘋,欲強行一親芳澤,情急之下她朝他臉上潑了一杯酒,卻澆不醒色慾薰心的下流男子,她奮力抵抗、閃躲,嚇得手足無措,亂了方寸。幸而,石靖韙及時趕到,為她化解了危機。

  這種情況,她其實早就該習慣的,對於風塵女子,沒有多少人能抱持尊重態度,所謂賣藝不賣身的女子,在他們眼中只是故作清高、吊人胃口,骨子裡同樣是淫蕩下賤的妓女,一丘中的貉沒有高貴低賤的分別,只要有錢就能輕狎玩弄……這是她心底最深的悲哀,她無力為自己辯解什麼,從淪落風塵開始,曾有的驕傲與自尊早已腐蝕殆盡,情勢逼得她無法保有太多的尊嚴。

  柳映霜呀柳映霜,這是妳的命,妳就該認命!

  她總是如此告訴自己,然而每當面對石靖韙,命運卻無情地一再提醒她,妳錯失了什麼、妳錯失了什麼……

  石大哥……時至今日,她才明白自己原來不若自己想像的那麼堅強,望著石靖韙、想著石靖韙,她發覺原來他是拿生命在珍視著他、牽念著他,每每狠著心腸勸著自己放棄時,總會惹來椎心刺骨的疼。

  他固執地不聽從她的勸告,一次又一次踏進倚翠院;一次又一次出現在她面前;更一次又一次地擾亂她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一池心湖;一次又一次地讓她為了他而矛盾掙扎、苦受煎熬……

  如果她夠老實,她該承認自己根本就言不由衷。若真希望他別上倚翠院,從此兩不相見、再無瓜葛,她可以堅持不見他,讓他死心的,可是她又做了什麼?一次又一次地推翻好不容易痛下的決心,放縱自己的感情深深沈淪。

  柳映霜,妳太不應該了!若真愛他、真為他好,妳就該徹底斬斷一切,而不是口是心非地任感情凌駕一切,置兩人於進退兩難的煎熬中。

  她戚然一嘆,才剛起身,侍女小春正巧揮簾而入。

  「柳姑娘,有人要見妳,尤嬤嬤要我來問妳一聲!」

  昨天那個輕浮下流的男人真把她給嚇著了,尤嬤嬤體貼受了驚的她,讓她安心地休息幾日,於是她便交代小春,除了風翼天,她誰也不見。

  「可是……那個人是石公子呢!」

  「石公子」三個字,令她心頭不由自主地震了一下,努力穩住心湖波濤,她沈靜地道:「我下去。」

  她拾級而下,樓閣下的頎長身影使得她一顆心又不受控制地紊亂起來。

  「石公子,你來得真早。」

  「霜兒!」他苦惱地蹙起眉。「妳一定得這麼疏離冷淡地對我嗎?」

  她逃避什麼似地別過臉。「石公子說笑了,青樓女子只管賣笑,豈敢得罪恩客。」

  「霜兒……」他愁苦地喊道,不知該拿這個固執的小女人怎麼辦。

  半晌,他無奈地放棄,改了個話題,關切地問道:「妳還好吧?昨天的情況一定把妳嚇壞了,有沒有怎樣?」

  她苦澀地一笑。「公子所謂的『怎樣』指的是什麼?有沒有受傷?還是有沒有……」

  「霜兒!」知道她要說什麼,他驚詫而痛心地阻止。「妳一定要這樣折磨我嗎?」

  心口狂跳了一下,她退了好幾步,別過身去。「公子言重了,花錢到了這兒便是想尋個快活,哪談得上什麼折磨。」

  「夠了霜兒!妳究竟想逃避到幾時?!」他激動地扣住她的纖肩,強迫她轉過身來面對他。「妳明知道我不是那種流連花街柳巷的風流男子,之所以一再打破自己的原則到這裡來,為的只有一名柳映霜,只有妳!妳難道感受不出我有多在乎妳、多──」

  「住口!別再說了,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她急忙打斷他,一臉驚亂。

  他也急了,耐心已全然用盡。「好!我現在就明明白白的告訴妳,我會不會後悔!」

  說罷,他迅速將她拉入懷中,俯下頭印上她顫抖的朱唇,熱切地汲取令他心魂震動的纏綿滋味,感受著兩小交融的旖旎繾綣。

  她想掙扎、她告訴自己她該掙扎……然而,她抗拒不了,這種亙古遙繫的深情纏綿,令她完全沒有反抗的餘地,這一刻,她願在他懷中化成一縷輕煙,永遠與他魂夢相依,再也冊需分離──

  酸楚的深情衝擊心扉,兩滴無怨無悔的清淚靜靜滑落頰邊。

  石靖韙一怔,止住了動作,凝望她淚痕猶存的麗容。「霜兒,妳……」

  她慌忙推開他。「不,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他一聽,挫敗地低吼道:「這就是妳的結論?!我石靖韙會是一個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人?我會弄不懂自己的心意就莫名其妙地吻一個女人?霜兒,我愛妳呀!要到什麼時候,妳才會看清這一點?!」

  柳映霜聞言,震驚得面容慘白,好半晌難以成言。

  「你……你……不!這不是真的,你錯了……你並不是真的愛我,你只是……只是將我當成了心中思念多年的霜兒,這只是一種移情作用,你想念她,所以……我不是她……不是……你錯拋了一片情……」

  「柳映霜!」他惱了,吼道:「妳是不是七年前的霜兒妳自己心裡有數!沒錯,七年來我始終對小霜兒念念不忘、掛心不已,但愛妳絕不是移情作用,不管妳是不是她,我愛的就是妳,我不容許妳有自己是代替品的念頭,更不容許妳如此侮辱我所付出的感情!」

  一口氣吼完,他望著她蒼白帶淚的容顏,不禁又氣又憐地擁她入懷,心折地低嘆。「也只有妳,才會令我愛疼了心,不知該拿妳怎麼辦才好。」

  「不……別說……」她無力地搖著頭,殘存的理智猶作困獸之鬥。

  這滿是柔情的臂彎令她深深依戀,只想永遠沈醉、不再費心抗拒,多想就這麼偎著他到地老天荒,然而……能嗎?這樣的念頭能被允許嗎?

  她心頭好亂,一邊是令她沈溺的感情,一邊是尖銳地鞭笞著她的理智──她該怎麼辦?

  她心慌意亂地推開他,步履不穩地往樓上奔去。

  「霜兒!」石靖韙焦慮地急喚道。

  「別問我,現在我什麼都不知道,給我一點時間,三天後我給你答案。」語畢,纖柔的身形隱入樓閣之中。

  ※     ※     ※

  怎麼辦?她究竟該怎麼辦?柳映霜不下千遍地自問著。

  石靖韙的情意令她芳心欲碎,多麼想不顧一切地投奔他懷中,將一切拋諸腦後,但是她偏又清楚的知道,自己沒有任性的權利,她配不上他!

  兩情相悅是世上最美好的事,但如果這段情帶給彼此的是傷害,那便是一種殘忍的折磨了。她也許可以不顧一切,但卻不能想想他可能會面對的一切,別人會怎麼說他呢?他的家人又將會如何激烈地反對?

  別人會說他的女人是一個人盡可夫的青樓女子,他的家人會怪他墮落、沒出息……屆時,他們的深情只會換來無盡痛苦,她何忍陷他於萬劫不復之地?!

  不,不!再怎麼痛苦,她都必須斬斷他們之間所有的繫念,讓他對她徹底死心,必要時,她不惜讓他恨她!

  心口狠狠抽了一下,淚意模糊了她的雙眼。

  他說過她玉潔冰清、令人心折;他說過她傲骨冰心、出塵絕俗……如果,他發現這一切只是個假象,在美夢幻滅之後,他還會愛她嗎?

  輕咬著下唇,在盈然淚意中,她下了個痛徹心扉的抉擇。

  ※     ※     ※

  向晚的夕陽,美得醉人。

  石靖韙踩著落日的餘暉步入倚翠院,心中所想的是,今後他可有幸與霜兒朝夕相依,一同迎接清晨曙光,也一同目送落日西斜?

  「石公子,柳姑娘請你上樓。」婢女小春盡職地傳報。

  「上樓?!」他詫異地挑起眉,以為自己聽錯了。

  「是的,柳姑娘等你很久了。」

  依她以往的作風,就算再熟識的男子,她也會讓他退於閣樓之外,為何……

  石靖韙滿腹狐疑,半帶猶豫地上了閣樓。

  「霜──」正欲叫喚,眼前所見的娉婷身影令他呆了住,所有的話全便在喉間。

  「來啦,請坐。」柳映霜巧笑嫣然,輕移蓮步迎了上去。

  這……石靖韙差點反應不過來。呈現在眼前的女子,一襲雲朵般的輕柔絲綢覆在雪白如凝脂的光滑肌膚上,若隱若現的兜衣下,有著撩人遐思的無盡春光,這般嬌媚的她,是怕不曾見過的。

  「發什麼呆,我備了酒菜,不願與我共飲一杯嗎?」她嬌嗔地說著。

  「呃?」他收攝心神,努力吸收這一切,確定他的眼睛沒問題,這一切也不是幻象後,才傻傻地任她牽著他落座。

  「來,我敬你一杯,就當──祝我們兩心相依,濃情至白首。」水嫩的皓腕輕抬,將盛滿的酒杯遞到他唇邊。

  這就是她的答案?該歡呼雀躍的,可是為什麼……他心裡總覺怪怪的,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但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霜兒?」他接過酒杯,疑惑地望著她。

  「喝呀!怎麼不喝?難不成──你不希望我們情繫一生,纏綿終老嗎?」她頗為嗔怨地睨著他,小手撒嬌地搭上他的肩頭。

  石靖韙皺起眉頭,不習慣於她笑來的轉變,他所熟悉的霜見不會有這等過於輕佻的行止。

  「霜兒,妳究竟怎麼了?」

  複雜的神色一閃而逝,快得讓他來不及探究。

  「沒有啊,我哪有怎麼了。正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今生能得有情郎,是我莫大的福分,高興都來不及了,還能怎麼了?」

  不,她沒說實話,眼前的一切讓他一點真實感都沒有。

  正欲出言,她已先他一步說道:「哪來這麼多的胡思亂想,我敬你,這一杯你要不喝我可不依。」

  湊到唇邊的酒杯讓他完全沒有拒絕的餘地,他只得飲盡。

  細嫩的紅酥小手順勢攀上他頸項,柔弱無骨的纖盈身軀整個倚靠在他身上,她以極挑逗的姿態在他耳畔吐氣如蘭地輕道:「今夜,我屬於你。」

  石靖韙渾身一震,電擊般地拉開她,整個人跳離一大步。「霜兒?!」

  「怎麼,你不要我?」她輕跺著腳大發嬌瞋。

  「愈說愈離譜。」他沈下臉。「霜兒,別開這種玩笑。」

  「誰跟你開玩笑來著?」她再度軟軟她恨向他。「我可是說真的。」

  他眉宇蹙得更深了。到底是哪兒出了差錯?眼前的柳映霜讓他好陌生,打從他進房開始,她就對他極盡勾引之能事,他一直努力忽略,說服自己太多心、太過神經質,但是現在他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她的確不對勁。

  「霜兒,我不喜歡妳這樣,有什麼事我希望妳能對我坦白,把妳的心事交給我,別用妳的方式逃避問題,我只要求妳用真實的妯面對我,這個要求並不過分,對不對?」

  柳映霜必須用盡全身的力量才能阻止自己不投入他的懷抱放聲痛哭,在聽了他這番真情至性的言語後,維持幾乎潰散成沙的偽裝已是難如登天的艱鉅任務,天曉得她是多麼地愛他,多麼願意將她的一切交付到他手中,讓他為她擋風遮雨,永遠在他懷抱中當個純真無邪的小霜兒,相依到天涯的盡頭……

  然而這只能是奢求,現實的殘酷,讓她不得不痛徹心扉地連奢求也一併割捨。

  「什麼心事、逃避的,我不是已經接受你了嗎?良辰美景,說這種殺風景的話做什麼,你真正該想的,是如何與我度過這屬於你我的一刻。」她將他偎得更緊,嬌媚地說:「今晚──留下來好嗎?」

  「妳!」他震驚地盯著她,喃喃地問:「為什麼,為什麼……」

  「當然是為了回報郎君深情啊!以我一介風塵女子的身分,能得到你的深情,我所能做的,只有用自己來回報。」說著,帶媚的柔美滑向他的衣襟,輕巧地為他解著衣釦。

  該死!事情怎會變成這樣?!

  「住手,霜兒!」他又驚又痛地低吼。「妳怎能用這種方式侮辱我的感情,令一段唯美的深情蒙塵染瑕,妳明知道我……」

  映霜竟拿她的身體當作感情的回報?!她究竟將他當成了什麼?愛情怎容她當買賣般如此交易!

  所有的哀傷與淚珠她悄悄往靈魂深處藏,強自綻出一抹燦如春花的笑容。「為什麼呢?男人吐露情話的真正目的,不正是渴望一親芳澤嗎?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樣的,我不信你不曾有過要我的念頭,現在我順遂了你的心意,你還猶豫什麼?」

  「我是想過、我是打定主意今生只要你,但是……不是這種情況,不是妳心裡想的那樣。我不要一夜春風,不要一段露水姻緣,我要的是生生世世的深情纏綿、相知相許,我要的是與妳白首偕老、共度今生……為什麼妳不懂,為什麼妳要這樣傷我的心……」他的心好痛!摯愛的霜兒不該是這樣的,她純潔無瑕,學不會狐媚女子的放浪身段,曾幾何時……

  「石公子真是清高,只可惜你白白美化了我這名風塵女子,如果讓你失望了,那真是抱歉,一名青樓伶妓,你還指望她能高貴到哪裡去?身體的交易是所有煙花女子奉行的準則,不然你還以為我能聖潔到什麼程度?!」嘲諷的語氣中,有一抹難察的蒼涼與悲慼,只是,石靖韙卻不曾注意到,他所有的感覺已讓心痛佔滿。

  「為什麼、為什麼妳會是這樣的女孩……」他真的不會想過,也不曾這麼看待她,為什麼她要如此作踐自己?莫非真是怕想得太過唯美,當年那個清純無邪的霜兒,早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消逸無蹤,她早已不再是他熟悉的那個她?

  「其實,就算夢幻破滅也沒多大的差別,我們仍然可以共同編織浪漫的夜晚,何妨繼續將我當成你深愛的女孩?」說著,她當著他的面卸下飄柔的雪紗,將令人意亂情迷的撩人春景大膽呈現於他的面前。

  「不,妳錯了,錯得離譜!」他毫不眷戀的甩開她,心已寒透。「妳令我感到痛心,這樣的妳,再也不值得我愛了。也許是我的想法太過天真,我以為妳出污泥而不染,以為妳傲骨冰心,卻沒想到……青樓女子就是青樓女子!再怎麼樣也擺脫不掉風塵習性,我不該盲目地讓愛情蒙蔽理智,把事情想得太美好。」

  深深吸了口氣,他抑住滿懷的悲哀與痛楚。「妳繼續過妳朝秦暮楚的日子吧,我再也不想見到妳!」

  說完,他強迫自己狠下心,踩著決然的步調再也不願回頭地大步離去。

  倉促離去的他,並沒瞧見身後的她眼中浮起椎心悲痛的淚霧。

  他走了、他再也不會來了……她虛軟無力地跌在地板上,任狂湧的絕望哀傷將她包圍。她一手毀掉他對她全然的愛戀,做法絕得讓他完全沒有回頭的餘地,她成功了,可是……為什麼她沒有一丁點如釋重負的感受,反而只感到前所末有的悲絕?

  石大哥,我好愛你,你知道嗎?就因為愛你太深,所以我別無選擇地讓你恨我,再多的苦,我獨自承受,只盼多年後,你能明白我這片心、了解我為何會用這種方式愛你……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4 00:21:16

第八章

  在風翼天無微不至的殷殷照料下,海遙的傷復原得極快,雖然海遙受傷的事在讓父母知悉後,他無可避免地被削了一頓,但海遙的極力維護,讓他免受風應龍的責罰。

  從受傷到復原,近一個月來風翼天足不出戶,成天寸步不離地繞著海遙打轉,那般溫柔又傻氣的關懷,令她在好笑之餘,更有著窩心的暖意。

  她必須承認,這道深得嚇人的傷口之所以癒合得達一點疤痕都沒留下,全是風翼天的功勞,他不僅按時提醒她喝藥,連叫婢女替她換藥包紮的時辰都計算得比她還準確,他是真的將她掛念在心,她也為此深深感動著。

  傷癒後,她想起前陣子前來探問她傷勢的石靖韙自己心事重重,清朗的星目覆上一層落寞與悽苦,究竟是什麼事困擾著他呢?

  她問過他,但他只敷衍著要她安心養傷,其他以後再說。風翼天又盯她盯得緊,半步也不讓她亂跑,更別提到石家向石靖韙問個水落石出了。

  好不容易,她等到了風翼天的許可,隨即刻不容緩地朝石府奔去。三人打小一塊長大,感情早已密不可分,點點滴滴累積的兄妹情更甚至親手足,相對的,石靖韙對她的疼愛也絕不亞於風翼天。

  「石大哥。」她在花園的心亭子中找到了百靖韙。

  「妳來啦?」他伸手迎向她,另一手極自然地撫上她紅潤的嫣頰。「怎麼不多休息幾天,傷口好了嗎?」

  「早就不要緊了,怎麼你和天哥都一個樣,緊張兮兮的。」

  「我們是關心妳,不知好歹的丫頭。」他憐愛地經點了一下她俏挺的秀鼻。

  「哼,少來,多關心關心你自己吧!石大哥,你還是不打算告訴我嗎?」她直勾勾地瞅住他,直接導出話題。

  他微微一震,鬆開了手則過身去。「要我告訴妳什麼?」

  「少明知故問,當然是你悒鬱寡歡的原因。」

  「我……」他遲疑了一下。「妳還年輕,不會懂的。」

  她不苟同地反駁。「不說說怎麼知道。」

  「那麼我問妳,對於愛情妳懂多少?」

  沒料到他會這麼說,海遙顯然錯愕了好一會兒。「你遇到感情上的困擾?」

  「是的,我以為她值得我愛,沒想到……」他沈沈一嘆。「她太讓我心寒。」

  「願意說來聽聽嗎?也許,我能給你一點意見。」

  他無法告訴海遙,什麼意見都沒用了,他已心灰意冷,更對映霜失望透頂。但,他仍是緩緩啟口:「記不記得我曾跟妳說過,很多年前我認識的一個女孩?在舉家遷居到蘇州之前,我一直住在揚州城中,她是我鄰家的一個小妹妹,才十三歲,清純天真、惹人疼惜,她老愛在我身邊打轉,以著甜美柔軟的語調喚我一聲大哥,我憐她、惜她,用我全部的心力疼愛著她,直到我必須隨父母離開揚州的那一天,她哭紅了雙眼,離去前仍依依不捨地緊緊拉著我的衣袖,深切地叮嚀著我,要我不許忘了她。」

  「我父母見她這般,於是信口說:『大不了等妳長大,讓咱們靖韙娶妳當媳婦兒不就成了?』沒想到她居然重重地點頭,認真地應允……臨去之前,我抄了首詩贈予她──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並承諾著永不忘懷於她。卻沒想到,在兩年的書信往來之後,她卻絕了音訊。後來我也曾回揚州向人打探她的消息,不過聽說她家經商失敗,她和她的妹妹從此不知去向。

  「七年了,我不知道過往的一切她還記得多少,但我卻信守了承諾,多年來不曾將她忘懷,直到數月前與她重逢,那一瞬間我幾乎以為是思念過度的幻影。同樣的芳名、酷似的容貌、熟悉的情悸……然而她卻矢口否認,我怎麼也想不透,為何她不願坦承與我相識的事實?」

  聽到這兒,海遙這才恍然大悟。「你口中的她是柳映霜?!」

  石靖韙的默認根本是意料中的事。難怪三人在倚翠院初見柳映需時,他的反應會如此激烈,早在那個時候,她就該猜到他與柳映霜是舊識才對!

  「那麼,你今日的悲苦,為的也是她吧?」

  「再見她,她清新依舊、純潔如昔,我以為冰心傲骨的她,會是我今生唯一的愛戀,卻沒想到她變了……污穢濁亂的煙花之地讓她喪失了純真本性,她再也不是七年前的她,我是那麼深切地變著她,偏偏她卻當著我的面賣弄風情、舉止輕佻,甚至還……我怎麼樣也不敢相信,她竟會這樣作踐自己,我尊重她、憐惜她,為什麼她不肯尊重自己、愛惜自己?!我真的好痛心,莫非風塵女子皆是一個樣?沒有一個值得人愛嗎?」

  聽著他椎心傾訴,七湊八湊,海遙已大致聽出了個大概。「你是說,她對你投懷送抱──勾引你?!」

  他沈痛而艱困地點了一下頭。「她明知道我是拿我整個生命在熱愛她,卻偏要曲解我對她的感情,用下流淫穢的眼光看待它……這教我如何原諒她!」

  海遙托著腮,陷入沈思。

  「等等,等等!這不對勁。」她搖頭晃腦,認真思考著某項推測的可能性。

  「石大哥,我問你。」地無比認真地望住他。「就你對她的認識,你當真相信柳映霜會是這種輕浮放浪的女子嗎?」

  眼中的痛楚一閃而逝。「我寧死也不願相信,可是事實卻是這麼清楚的擺在眼前,我……」

  「好了、好了。我了解妳的意思,這就夠了。」她手指無意識地經敲桌面。「我必須很不客氣地告訴你,你誤解柳映霜了,我也不相信柳映霜會是這種不知莊重的女子,否則你也不會變她愛得這麼癡了,對不對?一個人的眼睛最不會說謊,我也見過她,她清澄的眸光在在說明,她有著飄逸澄淨的靈魂。別太快下定論,這事有待商榷。你自己想想嘛,一個向來潔身自愛的女孩,卻在瞬間換了個面貌,若說轉了性,也未免快得離譜,怎麼樣也說不過去,尤其──對象是你。」

  「什麼意思?!」他心弦倏地緊繃起來。

  「如果……」她沈吟著道。「她是刻意要使你輕視她──有沒有這個可能?」

  他大為驚駭。「這……怎麼可能?!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就要問你呀!」海遙忍不住要嘆息,為什麼男人都這麼粗枝大葉、笨得要死?一旦面對感情的事,就遲鈍得與低能兒無異,風翼天已經夠傻了,沒想到眼前的男人更呆!

  「石大哥,人家柳映霜如果真的有心要接受你,又怎會說什麼也不肯承認自己就是七年前那個與你青梅竹馬長大的女孩?既然她否認,定是有她的苦衷存在,若是因為這樣,她便計讓你對她死心,那也不是多麼意外的事。所以,你自己說好了,你眼中所看到的可信度能有多少?」

  「為什麼……她為什麼寧可讓我恨她,也不願接受我的感情?」他喃喃自語問著,一顆心揪得好緊、好疼!

  見他這樣,海遙看了也難過。「這樣吧,我幫你去探探她的心意,看看她對你究竟有情抑或無情。」

  「謝謝妳,小遙。」他感激地握住她的手。

  「小事一樁,跟我還客氣什麼。」頓了頓,她半帶猶豫地抬首望他。「如果她心裡頭真正喜歡的人不是你,你承不承受得了?」

  他一怔。「怎麼這麼問?」

  因為風翼天也……

  她搖頭含糊地帶過。「沒什麼。」

  柳映霜真幸福,能有兩個這麼好的男人真心憐愛著她,而自己卻……

  她真的好羨慕她!

  ※     ※     ※

  「倚翠院?!」風翼天難掩詫異地低喊。「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人家就是想去嘛!」海遙撒嬌地址他衣袖。「好啦,你就帶人家去一次啦!」

  「妳已經去過一次了。」他很無奈地提醒。

  海遙吃錯藥啦?怎麼今兒個這麼反常。以往他只要上倚翠院找柳映霜,她就會擺出一副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晚娘臉孔來面對他,如今卻主動提出上倚翠院的要求,還以少見的柔情姿態向他撒嬌──怪哉!

  難怪有人說女人善變,他大概永遠都別想摸清女人的思考模式。

  「不管,要去就是要去。」耍賴到底了。

  「好啦,反正我也很久沒去找映霜了,怪想她的。」

  海遙倏地沈下臉。大色鬼!狗改不了吃屎!

  見她有了翻臉的前兆,他忙道:「喂、喂、喂,這回可是妳自己提議的,別搞不清楚狀況哦!」他實在怕死了海遙賭氣不理他。

  「知道啦,我沒這麼不可理喻。」辦不到無理取鬧,她只好對自己生悶氣。

  一直到兩人進了倚翠院,一路上她對他老是愛理不理的,令風翼天不禁無辜地自問:我招誰惹誰了?

  女兒心,海底針。他恐怕這輩子都別妄想能弄懂海遙的心思。

  不過,幸好有溫柔婉約又善解人意的映霜能化解他的一腔鬱悶,才不至於使他太過心理不平衡。

  柳映霜在園中亭子裡備好酒席。招呼過兩人後,便讓風翼天拉著賞花去。

  可惡!這什麼意思啊!海遙氣呼呼地瞪著不遠處兩兩相依的儷影,尖澀的刺痛直穿心扉。

  準備一桌酒菜給她,然後把她丟在小亭子裡就安置妥當啦?!好一個見色忘妹的風翼天,自個兒顧著和佳人濃情蜜意,她倒像是多餘的,混蛋、惡劣、大色狼!

  他究竟要她為他傷多少次心才夠?!可惡,不解風情的大白癡!我這麼愛你,你為什麼就是感受不到,是不是要我心碎了、心寒了,你才會覺醒?

  她愈想愈難過,見風翼天柔情無限地捧著柳映霜的臉,神情專注地凝望她……接下來他會做什麼?!親吻她嗎?該死!混帳風翼天!

  她再也不願看下去,怕自己無法承載更多痛楚的心會碎成片片,再也癒合不了。

  扭過頭,目光不經意觸及桌上的酒杯,她衝動地一口飲盡杯中的辛辣液體。

  「哇!」她不住地輕咳,猛吐小舌頭。「難喝死了!李白肯定是大白癡,酒有什麼好喝的嘛,笨蛋!」

  管他,一回生、二回熟,三回定能麻痺。她賭氣地斟了酒杯,一再狂飲。

  「什麼一醉解千愁……騙人!全都是騙人的!」她喃喃說著,悲楚的酸意揪緊心房,淚霧漸漸模糊視線。「我只覺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失意人仍舊失意,斷腸人依舊斷腸……」

  兩滴清淚滑了下來,她像要麻痺什麼似地一飲再飲,如果能讓悲苦的心好過些,她願圖個一醉。

  前方的風翼天不曾注意到亭中海遙的異樣,與柳映霜流連花間交心相談。

  「映霜,妳有心事。」沒有任何疑問,是肯定句。

  「哪有,你多心了。」她掉開目光,不敢迎視他透視般的犀利目光。

  「妳沒說實話。」他扳過她的身子,深幽的目光上下審視她,最後定定地停在她清麗的面容上,疼惜似地以手撫上地台憂帶愁的柔弱臉龐。「才一個月沒見,妳瘦多了,雖然嬌美依舊,但妳不快樂。」

  「我沒──」

  他搖搖頭,阻止她說下去。「別急著否認,妳的眼睛洩漏了太多的心事,隱含其中的愁思太深、太濃,瞞不了我的。映霜,別對我強顏歡笑,如果有苦,就說出來吧,我願意傾聽,如果想哭,我也願意陪著妳,任妳發洩。」

  「風大哥……」她難掩悽苦,淚意盈然地望向他。

  風翼天一陣嘆息,憐疼地將她圈入懷中。

  她再也隱忍不住,悲悲切切地經泣出聲。「為什麼老天待我這麼不公平,如果注定了我沒有愛人的權利,就別讓我認識愛情,為什麼要讓我處在想愛又不能愛的煎熬裡飽受苦楚……」

  映霜戀愛了?是誰?

  震愕的風翼天本以為自己會感到心疼、感到深受傷害,可是……為什麼他唯一有的感覺,只是對她的不捨與心疼?

  他輕擁著柳映霜,自己也深深迷惘著。

  「告訴我,映霜,那個人是誰?他負了妳嗎?還是他對妳不夠真,令妳傷了心?」

  「不,不是這樣……他很真、很深情,更願包容我的一切,可是……可是……我不夠好……」她泣不成聲,徹底在風翼天懷抱中哭出了積壓好久的悲苦。

  他攏起眉宇。這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她不夠好?

  「映霜,妳說清楚。」

  「我……石大哥這麼好,我配不上他,我的身分會辱沒了他……再相愛又如何?我什麼也不敢奢望。」

  石大哥?莫非是靖韙?

  好像……有點懂了。「映霜,妳這麼說就不對了,在愛情的世界中,沒有什麼貴賤之分,它的珍貴之處,就在於它不講條件,沒有什麼道理可言。記得我曾對妳說過的話嗎?不要妄自菲薄,妳比任何人都要好、都要值得人愛。」

  「可是……我的身分……不!我不能……」

  「固執的女人!」他忍不住又想嘆氣,心知要說服她,恐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辦到的事。

  目光隨意一瞥,他瞪大了眼。「該死!這笨女人在幹什麼!」

  柳映霜被他的吼聲嚇得一愣一愣的。就算她固執了點,他也用不著對她口出穢言吧?然而所有的疑惑,全在他接下來的舉動中得到了解答。

  只見他氣急敗壞地往亭子裡衝,一把奪過海遙手中的酒瓶,氣咻咻地吼道:「笨丫頭,妳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海遙晃頭晃腦地拿起酒杯給他看。「小小的,根本不夠看,直接灌酒瓶比較方便嘛,嘻……」她憨憨地笑著。「我好聰明哦,快點誇獎我,快呀、快嘛!」

  到最後,她幾乎是撒嬌地扯著他的衣袖。

  「死丫頭,我不把妳吊起來毒打就該偷笑了,還要我誇獎妳?!」他氣得大吼。

  海遙一聽,噘起小嘴不悅地推開他。「我就知道!你就會欺壓我這個善良的弱女子,惡霸、討厭!不理你了。」

  小手一堆,站立不穩的她顛躓地退了幾步,身子晃呀晃的幾乎要跌跤。風翼天見狀,又氣又憐地一把拉回她,猝不及防的海遙便一頭撞入他胸膛。

  「唔……痛!」她悶悶地說著。

  「哇……你欺負我……」小嘴一撇,她淚眼汪汪地控訴。

  風翼天氣悶,又想笑。「閉上妳聒噪的小嘴!」

  「不要!嗚……你是壞蛋,不道歉我就不跟你好了。」

  「拜託妳別鬧了好不好?」還說要將她吊起來毒打呢!結果反倒是他一臉無奈地向她求饒。

  「不依、不依……我討厭你……欺負我……」

  現在他才知道,喝醉酒的人真的很不可理喻。他覺悟了,要在此刻和海遙講道理,不但多餘,還很可笑。

  他一把拉過她,在她伊伊唔唔的抗議下低吼:「別吵,我們回家。」

  「唔……不要!壞蛋……綁架……非禮……」

  風翼天聽得哭笑不得。「小遙!」

  「風大哥,她這個樣子你們怎麼回去?」

  不得不承認,柳映霜的話是對的。搞不好出了倚翠院沒三步,他就被當成存心不良的登徒子,讓路人給亂棒打死。

  「這樣吧,暫時先將她安置在我房裡,等她酒醒再說。」

  風翼天思忖一下。「也好。」

  ※     ※     ※

  他實在沒想到喝醉酒的海遙會這麼不可理喻,胡鬧得讓他束手無策、完全沒轍,黔驢技窮的他,幾乎要向她討饒叫救命了。

  「小遙,我拜託妳好不好?乖乖休息吧!」

  「不要!」她不依地耍賴道。「人家有好多話要跟你說嘛。」

  死拖活拉的,她硬是將風翼天拉上床和她滾成一堆。

  「小遙,妳別這樣──」他慌亂得想起身,太過親暱的接觸令他俊容微紅。

  方才海遙吐得一塌糊塗,幸好有溫柔細心的柳映霜照顧她,幫她換下髒衣裳,此時衣衫不整的她正親密地緊貼在他身上,他用不著刻意便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她誘人的曲線,畫面說有多惹火就有多惹火!

  真要命!他不是聖人啊!

  「不管、不管,都是你害人家傷心。你壞蛋……可惡……」她怨懟地猛捶他胸膛。「你根本就不關心我,只在乎柳映霜,討厭、討厭、我討厭你……」

  「小遙?」他聽得一頭霧水。

  剛才不是還傻兮兮地兀自猛笑嗎?怎麼這會兒……

  「拜託,別哭,千萬則哭,我不走就是了,乖乖的哦,誰說我不關心小遙,我最愛小遙了……」老天!他覺得自己好狼狽,竟被一個醉酒的女人搞得一個頭兩個大。

  「才怪,你口是心非、言不由衷,你一點也不愛我,可是我卻……都是你害的!誰叫你要到處留情,花心大蘿蔔,傷人家的心……」她低低切切地說著,小臉埋進他懷裡開始哭了起來。

  是不是注定他今天得遭「水劫」?一個哭完換一個,他怎麼老是碰到這種事?風翼天簡直欲哭無淚。

  「勸君莫作獨醒人,爛醉花問應有數……」她幽幽忽忽地低吟著。「爛醉花問應有數……你知道我為何不願獨醒嗎?」

  這是否就是所謂的酒後吐真言?若非小遙有什麼心事?他倏地心弦緊繃,屏息凝神地靜待著。

  她神秘兮兮地俯近他耳畔,小小聲地說:「偷偷告訴你,你不可以告訴別人哦!」

  她幽幽柔柔地將被酒氣醺熱的嫣頰貼上牠的臉龐。「我好愛你耶!可是你都不知道,笨死了!最不可原諒的是,你居然和柳映霜儷影雙雙地在我面前晃來晃去,存心要我心痛而死是不是……你最壞了,我真是白癡,幹麼要愛上你,把自己弄得這麼痛苦……」

  「小遙!」他大驚失色地大喊。「妳在胡說什麼!」

  愛……他?小遙?!見鬼了!這是什麼跟什麼?!扯得太離譜了。

  「才沒有!」她哀怨地叫道。「我是真的深愛著你……好久、好久了……」

  他思緒全亂成一團,腦袋瓜完全不聽使喚了。他當成妹妹般疼了十年的女孩,竟然偷偷愛著他,而且「據說」有一段「歷史」了……天哪!再也沒有什麼震撼更基於這個了。

  「為什麼?你告訴我啊?我為什麼會這麼愛你?明知道你喜歡的人不是我,我還傻得收不回對你付出的感情,任你傷透了我的心……」好不容易才忘記哭泣,這會兒她又淒淒切切她哭了起來。「天哥……」

  「小遙……」他心口揪了起來,除了低低喚她,他什麼也無法去想。

  感受到他的痛憐之情,她輕輕地抬起水霧濛濛的淚眼,幽幽望著他。然後,意想不到的情況發生了!她突然環住他的頸項,帶淚的紅唇印上他震愕的唇……

  這……是什麼情形?他傻了。

  酸楚的柔情令他無法思考,他本能地環住她纖盈的腰身,閉上眼感受著這旖旎如醉的情懷,衝擊著靈魂的強烈撼動引他無法自拔地沈溺,在這魂癡夢醉的一刻,他什麼也無力去想。

  她只知道,他是她衷心所愛的男子,而她在他懷中,任他盡情憐愛著,這便足夠,她滿足了。

  旖旎如夢的歡情,結束於柳映霜的介入。

  「呃──風大哥。」她尷尬地出聲叫喚,臉紅地看著床上繾綣纏綿的一幕。

  風翼天驀地清醒,拉回了心蕩神搖的迷離情思,慌亂地離開令他有著莫名眷戀的紅唇,才發現恍恍惚惚的海遙已呈半昏睡狀態。

  他小心翼翼地抽離自己的身軀,以最不驚動海遙的方式下了床,並細心地為她蓋上被子,然後才困惑地轉身面對柳映霜。

  「呃,我……我和小遙……」

  柳映霜將他的侷促不安看到眼裡,了然道:「如果不是太了解你的為人,我會以為你在乘人之危。」

  「我不是!」他急道。「我對小遙……哎呀,那是意外!」

  「好美的意外,是不?」見他張口欲言,她搶在前頭道。「別說你不曾沈醉其中,更別說你不會留戀。」

  「我……」他答不出來,他不得不承認他的確為此而心醉魂癡。

  「你──深愛著她,對不對?」她試探地問,小心打量他的反應。

  他重重一震,見鬼似地瞪著她。

  「有必要這麼訝異嗎?該不會──連你也看不清自己那早已深戀著她的心?」

  「我?愛她?開什麼玩笑!」他直覺地狂叫出聲,想起床上沈睡的海遙,他又壓下音量。「映霜,妳別亂講。」

  「沒有嗎?那你又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在吻她?」

  他被問住了。是啊,他憑什麼吻她?還吻得這麼纏綿刻骨?

  他滿心紊亂。「可是……她是我的妹妹,我怎麼可能……不該是這樣的。」

  果然沒錯,這男人絕頂聰明,卻是愛情方面的智障兒。

  「怎麼不可能?她不也狂戀著你?你會愛上和你朝夕相處的女孩有什麼好意外的。早在第一次見到與你同行的她時,我便感覺出她對你不尋常的情愫,那時我不明白那代表什麼,直到自己也嘗到這種滋味,我才恍然大悟,那叫做愛、那叫繞腸揪心的深情。」

  「小遙也說她愛我,但是我愛她嗎?十年來習慣對她付出關懷,習慣了將她當成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不明白……」他喃喃自語著,困惑的腦子一片茫然。

  「我想,我該提醒你,習慣存在的幸福往往容易使人忽略,只有到要失去時的痛徹心扉,才會察覺到自己原來一直拿生命在乎著對方。也許,你也是屬於這種情形。風大哥,但願你早日看清自己的心,好好把握、牢牢抓住手中的幸福,別有面對失去的痛苦之時,更別有後悔莫及的椎心憾恨。」

  「我……可是妳……」

  她明白他在想什麼,代他說了出來。「你以為你愛我?」

  凝視著他沈思一會兒,她移身偎向他,仰頭幽幽然望著他。「我要你吻我,你願意嗎?」

  他微愕,迎向她波光流轉的瀲灩星眸,他依言俯下了頭,在觸及她的朱唇前,閃過腦海的──竟是海遙巧笑嫣然的嬌客?!迴盪腦際的,更是與海遙共有的繾綣幽情,點點滴滴纏綿人心……

  他倏地退了一大步,驚駭不已。

  柳映霜沈靜地望著他,會心地幽然一笑。「你辦不到,對不?因為你對我的感情,一直純潔如手足情誼,你憐惜我、尊重我,所以你無法勉強自己做出冒犯我的事,更因為你心中早有了海遙,更無法做出對不起海遙的事,我說的對嗎?」

  他啞口無言。

  感情的事,除了當事人,誰也幫不上忙,風翼天需要一段時間來認清自己的感情,所以,她適時止了口。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4 00:21:27

第九章

  噢,頭快炸掉了!

  海遙低吟一聲,睜開了雙眼。

  這裡是哪兒啊?她又怎會在這裡?

  依稀記得,她昨天似乎喝了不少酒,然後……噢,不記得了!任憑她想破頭,記憶仍是一片空白。

  她試著起身活動幾乎快散的骨頭,才剛坐起身,便瞧見揮簾而入的柳映霜。

  「妳醒啦!」地含笑迎向海遙,關切地問:「妳還好吧?我馬上請人幫妳熬醒酒湯去。」

  「等等,別忙了。」海遙喚住轉身欲走的柳映霜。

  「那妳現在感覺如何,身子會不會不舒服?」

  「還好,還能忍受。」她望向在床邊落生的柳映霜。「柳姑娘,能不能麻煩妳告訴我,我怎麼會在這裡?昨天──我沒鬧太多笑話吧?」

  敢情她全忘了?「如果不介意,叫我一聲映霜姊就成了。妳昨天喝得很醉,所以我才讓妳暫時在這兒住下。」

  「那──真是抱歉麻煩妳照顧我了。」她微赧地說。

  「麻煩倒是沒有,守在妳身邊寸步不離地照顧妳的人是風大哥,要道歉或道謝全找他去,我不敢居功。」

  風翼天?就是那無心無情的混蛋害的,要不然她怎麼會醉得一塌糊塗!還想要她道謝?門兒都沒有!

  正欲開口問風翼天的行蹤時,他恰巧推門入內。

  「小遙,妳──還好吧?」乍見她,他神情有著些許的不自然。他尚未調適好心情,在知曉她一片情意後,他不知該如何面對海遙。

  「還好。」她極自然地回應,抬頭看了看,不解於他游移的眼神,他為什麼不敢看她?是她多了個鼻還是少了個眼睛?表情這麼古怪。

  「天哥,你又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了?自己從實招來,瞧你一臉的心虛。」

  看她的樣子,似乎什麼也不記得了?「啊?這個……當然沒有。」他忙掩飾,現在他才知道,原來自己的演技這麼爛!

  「嗯哼!」她輕哼著。「最好如此,否則──」不經意的垂首,她尖叫出聲。「天殺的混帳,你想死是不是?!竟敢脫我衣服,別以為上次我饒過你,你就──」

  「等一下!」他急叫道,在海遙跳下床追殺他以前解釋。「我要伸冤,這不關我的事,是映霜幫妳脫的,我也很懊惱什麼都沒看到……」

  「你說什麼?!」才剛平息的怒火又因他後半段話而撩起。「什麼叫非禮勿視你不懂嗎?下流的混蛋!罰你抄論語一百遍!」她狂叫道。

  母老虎一個。他小生怕怕地竄逃出門。

  海遙深吸了口氣,滿意地消了怒火。「白癡一個!」

  柳映霜看著,不禁流露出無盡欣羨。這種兩小無猜的交心,又何嘗不是世間最美的戀情。

  海遙收回目光,想起了自己此番前來的目的。

  「映霜姊,我能不能請問妳一個問題?」她的性子向來直來直往,學不會拐彎抹角,所以就連問問題也是單刀直入。

  柳映霜蹙起秀眉無聲地反問。

  她輕咬著唇。「我是要問妳心裡頭有喜歡的人嗎?我指的是刻骨銘心的那一種喜歡,有嗎?」

  「例如誰?風大哥嗎?」

  海遙一震,直盯住她。「妳、妳的意思是說……」

  這對小情人實在很磨人,他們不急,她這個旁觀者可為他們急了。以他們如今的情況而言,勢必要有點推力,而她願意適時推他們一把,當他們的「刺激」。

  她了解為情所苦的心是如何地催人斷魂,她和石靖韙不能成雙,若能見風大哥和海遙有個圓滿的結果,也算是稍慰牠的遺憾。

  「風大哥出眾卓倫,落拓不凡,能蒙這樣的男子眷戀,在無意外的情況下,有哪個女孩能不傾心於他呢?」而她的「意外」,便是石靖韙。

  海遙聽來滿心苦澀。是啊,柳映霜說得沒錯,就連自己不也都愛他愛得毫無道理可言嗎?

  「妳是想告訴我,妳愛他嗎?」

  柳映霜將她的反應看在眼裡,答得可巧妙了。「如果他不嫌棄我、肯要我的話。」

   嫌棄?呵,人家可寶貝妳了,疼愛都來不及了呢!海遙酸澀地想著。原來石大哥和她注定是同病相憐的失意人。搞不好,柳映霜正是因為愛上風翼天才無心於石大哥,又不忍心當場拒絕、傷了他的心,所以才用這種迂迴的方式讓他死心的。

  一顆心,瞬間沈入冰寒、絕望的深淵,事實已如此清楚地擺在眼前,她再也無力多問什麼了。

  「如果深愛著他,那麼就該好好把握,別到失去了才欲哭無淚。」柳映霜冷不防地又冒出暗藏玄機的幾句話,但心已涼透的海遙已無力去深思。

  ※     ※     ※

  「什麼贖身?!」風應龍見鬼似地瞪著兒子。

  「是的。爹,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是請相信我的眼光,映霜雖是風塵女子,但是她沒有一般青樓女子的俗媚,你不該因她的身分而對她有先入為主的成見。爹,你向來宅心仁厚,定不會以一般俗世眼光來衡量她、輕視她的,對不對?」

  風翼天說得中肯,風應龍專注聆聽,也開始思忖著這提議的可行性。

  兒子雖不羈,但行事從未失分寸,他相信風翼天看人的眼光。

  風翼天見他沈思不語,於是又道:「爹,對於映霜,我疼惜之心情一如對小遙,她們有著一樣的純真心靈,你一定會像當年接受小遙一樣地憐愛她。我已打定主意,只要我辦得到,定要竭力保護她不再承受絲毫苦楚。我敢打包票,當爹見過她、了解她之後,爹一定會認同我、和我一樣喜愛她的。」

  見他神情自信而堅毅的,風應龍也就沒多說什麼,淡然首肯。「好吧,你想怎麼做就放手去做吧!」

  「謝謝爹。」風翼天神釆飛揚她笑了。

  兒子之所以不凡,乃因有個胸襟不凡的父親。要是一般大戶人家,誰敢任兒子隨便將一名煙花女子弄進家門?!

  既然老爹對他這麼有信心,他自然不能讓他失望嘍!他神情輕快的出了大廳,在門口正巧碰上閃避不及的海遙。

  「小遙?」奇怪了,她神色不大對勁,一臉蒼白,是身子不舒服嗎?還是宿醉所致?

  算了,說正事要緊。「妳在這兒正好,我剛好有事要告訴妳。剛才我和爹正在討論要為映霜贖身的,妳──」

  「夠了!我聽到了。」她語調顫抖地阻止他再說下去。這男人好殘忍,愛他的心已經夠苦了,他還要在她面前如沐春風地談論與柳映霜朝朝暮暮、濃情相依會是如何的甜蜜嗎?

  「妳都聽到了啊?」他沒注意到海遙眼中的淒絕,笑得清朗。「那正好,陪我去一趟倚翠院談為映霜贖身的事。」

  他正欲伸手拉她,她卻反應迅速地閃過了,風翼天呆了呆。

  該死的男人!不折磨她到為他心碎而死他不甘心嗎?

  「不了,我要去找石大哥,你自個兒去吧!」她力持聲調的平穩,在痛哭失聲之前迅速逃開。

  「小──」風翼天當場楞住。

  小遙不開心,他肯定。英挺的肩不禁緊緊蹙起。她真的聽清楚他和風應龍全程的談話內容了嗎?莫非,她又吃映霜的醋了?

  她愛他,這個他明白,可是……他只是想認映霜當義妹、單純地想將她當個妹妹來疼愛而已呀!她醋勁該不會大到連這種醋也吃吧?

  不管了,愈想愈頭疼,他都快搞不清楚宿醉的人是海遙還是他了。先搞定映霜的事要緊,若不盡早將映霜帶離倚翠院,她心頭的自卑感永遠也無法消除,更別提勇敢追尋自己的愛情了,他不願見她鎮日愁眉深鎖。

  ※     ※     ※

  「石大哥!」一見著石靖韙,海遙再地無法壓抑地投奔他懷中,淒切地痛哭出聲。

  「小遙?」石靖韙一時反應不過來,呆望著懷中的淚人兒。

  好一會兒,他才輕擁住她,安慰地拍拍她輕顫的纖肩。「乖,小遙別哭,告訴石大哥,誰欺負妳了?」

  「沒有……沒人欺負我……是我想不開,傻傻地任他一再傷害我……」她聲淚俱下,將臉埋在他懷中一逕她哭泣。

  「他是誰?」誰有這個能耐,能令向來開朗樂觀的海遙傷心成這樣?

  「天哥……大笨蛋!不解風情……」

  在她語不成聲的模糊泣訴下,他大為震撼,呆若木雞。

  不解風情……天啊!難道小遙……他僵直了身子,扣住海遙的肩頭,凝肅地問:「老實告訴我,妳是不是愛上翼天了?」

  海遙聞言,止不住的淚滾滾跌落,牽引出再難承載的深刻哀愁。「我情願不要,我情願不要愛他……一次又一次的心碎……我再也承受不了了,往後若要我時時刻刻看著他和柳映霜形影相隨、濃情蜜意……我會瘋掉、我真的會瘋掉!」

  「柳映霜」三個字似有無窮威力,炸得石靖韙一臉震駭!

  他激動地緊抓著海遙。「小遙!妳剛才說什麼?霜兒怎樣?」

  「這是事實!他們兩情相悅,我們注定是斷腸人,你明白了沒有!」她絕望而悲楚地吶喊。

  「妳怎麼知道?誰告訴妳的?」他再追問。

  「映霜姊親口承認的,還假得了嗎?」她早已心灰意冷,答得麻木。

  「原來……霜兒真正愛的人是翼天……」他茫茫然地說著,無力地垂下雙手。

  「怎麼辦?石大哥,我們怎麼辦?」她淚意盈然地仰問道。

  望向她淒迷無助的眼眸,他好心疼,抬首輕撫上她柔弱楚楚的麗容,瞬間,他下了個震撼人心的決定。「小遙,讓我保護妳。」

  海遙驚詫地回望他。「你的意思是?」

  「打小,我便將妳當成自己的妹妹般疼愛,如果留在翼天身邊會令妳痛苦,我願意提供妳一個安全的避風港口,反正……」他戚然一笑。「失去霜兒,娶誰都沒有多大的差別。」

  「你……」她驚疑不定。「這樣……行嗎?」

  她好茫然,風翼天已經有了柳映霜,再繼續留在他身邊也只會使自己傷得更深、更萬劫不復,她該給傷痕累累的心一點喘息的空間。

  這個世上除了風翼天,最愛她的人只剩石靖韙,也許留在他身邊對她而言真的是最好的結局,就讓兩個受傷的人撫慰彼此傷痕累累的心吧!

  思及此,她幽幽地輕點了一下頭,心頭的悵惘更深了。

  ※     ※     ※

  情況的演變、轉折讓眾人感到措手不及,先是柳映霜融入風家的生活,成了風府的一員,不僅與風應龍夫婦相處融洽,風夫人更是真心將這個冰心溫婉的女孩當成了自己的女兒般疼惜,而柳映霜與風翼天之間的演變,他們彼此心知肚明,那是相知相惜的手足情深──只不過外人並不容易體會。

  再來是海遙公佈了她與石靖韙的喜訊,這消息震得風翼天神思恍惚、莫名心亂,更令他摸不著頭緒的是海遙明顯且刻意地和他疏遠了,他們之間,再也回不去以往的親密,他不明白自己是哪兒得罪了她,這樣的改變令他心亂不已。

  小遙不再與他無話不談,反倒是成天往石靖韙那兒跑,遠遠的只要見到他和柳映霜,她的反應則是能躲則躲,永遠不給他有留住她的機會,要想找到她,除非先找到石靖韙,只要想到她與靖韙成天相倚相偎,他竟無端地感到心痛……

  另一端的映霜更慘,自從聽到海遙與石靖韙的喜訊後,便整日落落寡歡,有好幾次,他都發現映霜在暗地裡默默流淚……海遙的疏離冷漠刺痛他的心,映霜的柔弱愁苦令他擔憂,他幾乎快被這兩個女孩給逼瘋了!

  想到海遙此刻可能正偎在石靖韙懷中傾訴柔情,那畫面令他坐立難安,尖澀的酸意絞入心口,他躁怒地低咒了聲,踢開房門往外衝。

  他本欲直奔石府揪回那個磨人的小女人,卻在行經樹下時驀然止住步伐,驚訝地望著樹上的嬌柔身軀。

  「小遙!」他驚喜地叫喚。

  突然響起的聲音令海遙一陣錯愕,她俐落地跳下樹,本能的轉身想走。

  「妳給我站住!」他飛快擋住她的去路。「妳還想躲我到什麼時候?」

  「我──才沒有。」雖然說服力不強,她仍試圖否認。「我只是突然想到有事要去找石大哥。」

  不知怎地,石靖韙的名字如今聽來覺得萬分刺耳。「石大哥、石大哥!除了他,妳心裡還容得下什麼!一個未嫁的大姑娘,成天往男人家中跑,這像話嗎?」

  風翼天突來的怒氣,吼得海遙一臉茫然,她錯愕地盯著他。

  這神情、這口吻……他可是在──吃醋?!她是否能懷抱一絲期望,希冀他對她也存有兄妹之外、另一種佔有性的感情?

  「他是我的未婚夫。」海遙不服氣地低聲辯駁,悄悄偷看他的反應。

  未婚夫……

  他啞然了,無由的悵惘包圍心房。

  是啊!他們名分已定,兩人再如何的親密都是名正言順的事,他在氣忿什麼?他在懊惱什麼?又為何要覺得悲然心傷?

  不!他辦不到眼看著海遙投入別的男人懷中,縱使那個人是他親如兄弟的生死之交也一樣!

  「不准嫁!」心頭難解的揪痛感令他衝動地吼出聲來,嚇傻了海遙。

  「天哥?」她不解地低叫。

  「呃?」察覺自己的失態,他忙掩飾,努力為自己不合常理的言行找藉口。「我……我的意思是說,妳還年輕沒必要這麼急著出嫁,也許可以再等幾年……」

  是這樣的嗎?海遙感到心灰。「不必了,我年已十七,如今出閣正是時候,尤其對象是石大哥,我很放心將自己交給他。」

  他無法反駁海遙的話。相識多年,他對石靖韙的為人再了解不過了,他絕對會是個無懈可擊的好丈夫,好到讓他達一丁點反對的理由都沒有,將海遙交給他,他是該完全放心才對,以往他還曾半說笑地提議她和石靖韙乾脆「將就」點成一雙算了,可是現在……

  「我說不准嫁!妳聽不懂嗎?」他躁怒地吼道,釐不清心頭糾葛如麻的千絲萬緒。

  「給我一個理由,你到底看石大哥哪一點不順眼,為何我嫁不得?」只要你說,天哥,只要你開口,告訴我你也是在乎我的,我便聽你的……她在心底吶喊。

  「我說過了,妳還年輕,這事以後再說,如果妳開不了口,我幫妳去跟爹說,請他退了這樁婚事!」

  「風翼天,你給我站住!」面對他的冷漠無心,她心一沈。「你的理由太薄弱,去問問娘,她十七歲的時候,早已和爹伉儷情深、腹中更孕育了你,你憑什麼要我為了這個理由拒嫁石大哥。」

  「娘是娘,妳是妳,總之──」

  「我偏要嫁!」混帳男人,她受夠了!「除非你說個合情合理的原因來,否則,我嫁定他了,誰也改變不了。」

  「我不管妳答不答應,我這就去跟爹說!」他態度強硬。

  「你不可理喻、莫名其妙!」她氣惱地大吼。

  霸道的臭男人!只准自己和柳映霜成天儷影雙雙、濃情相依,卻殘忍地讓她連逃避現實的權利也要剝奪,她恨死他了!

  小遙居然為了其他男人和他怒目相向,這是第一次……他憤然痛心,不受控制的話語成串脫口而出:「妳花癡啊!這麼急巴巴的往男人身上黏,沒有男人妳活不下去是不是?」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尤其在望見她眼底浮起的淚光後。

  「小遙──」他懊惱地試圖挽回,但心已傷的海遙再也聽不下什麼了。

  「風翼天,你真該下地獄去!」她悲忿地咬牙道,然後頭也不回地轉身而去。

  可笑!她居然以為他的阻撓該是有些在乎她的,結果,她的期待換來的是什麼?任這個無心的混蛋一再傷她……哀莫大於心死,她的心是徹底寒了!

  走得太迅速,以至於海遙不曾察覺他眼底浮現的痛楚、掙扎以及迷惘。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4 00:21:42

第十章

  夜闌,人難靜。

  房中微弱的燭火,伴著愁緒繞腸、形影相弔的未眠人。

  小遙答應嫁給靖韙,當真是因為他們兩情相悅?還是……另有隱衷?

  一整晚,這個問題纏繞腦際,因為得不到解答,風翼天更感心煩意亂。

  腦海沒來由的浮起海遙以矯憨醉態在他耳邊的耳語──我好愛你……

  她的輕嗔低喃,深深鏤刻心間,他銘心難忘。耳畔彷彿又再一次迴盪起她哀怨的深情低訴,以及她含羞帶性的柔情之吻……這絕不是酒後胡言,她對他有情,而這段情,不可能這麼快便逝如雲煙,該還有些什麼留在她心底,所以,她與石靖韙的婚事未免定得太倉促可疑。

  但,若她愛的人是自己,那她又為何堅持下嫁石靖韙,甚至為了石靖韙不惜與他翻臉成仇?而自己呢?他對海遙抱持的又是何種心態?為何他會用盡所有的力量,不顧一切地激烈反對她嫁給石靖韙?莫非真知映霜所言,他早在不知不覺中愛著海遙而不知?

  他一手不自覺地取出置於懷中的小荷包來玩賞,目光瞬間變得柔和溫存。

  這是海遙八歲那年送給他的,起因源於某一天,她好奇地轉著天真的眸子問他:「天哥,什麼是『良人』?」

  初學識字的她,無法理解太深的字義,他問她為何這麼問,她回答說,是聽娘對爹說過類似的話,心裡頭好奇。

  於是,他思忖著用淺顯的話向她解釋。「就是一個可以一輩子疼妳、愛妳、呵護妳,不讓妳受任何委屈和苦楚的男人,而且,是一生都要在一起、永遠不分開的人。」

  「喔!」她似懂非懂地點頭,接著很期盼地望著他。「那你當我的良人好不好?」

  啊?不會吧?她恐怕還不太了解。

  當時,他只是包容地拍拍她的頭,疼愛她笑笑。「等妳長得夠大了的時候,要是還敢這麼說,我就答應妳。」

  她滿足地笑了。

  過了半個月,她氣喘吁吁地再度跑來找他,仰起她因奔跑而顯得紅撲撲的小臉,將一個天藍色的可愛小荷包遞到他面前,他不解地接過,她才嬌憨地解釋他的疑問。

  「娘說,爹是她的良人,所以她為他縫製衣袍;所以我也請娘教我縫個小荷包送你……」

  雖然,眼前的成品糟得令人噴飯,卻是他一生最甜蜜、最珍愛的至寶,因為,送他此物的小小人兒是這麼地令他愛憐。

  撫著上頭的圖案,他柔柔她笑了。若她的「供詞」足以採信,「據說」這上頭的圖案是上有藍天、下有碧海,一雙比翼鳥兒徜徉其中。藍天是他,碧海是她,相依相隨的鳥兒是她的心願……也許,早在這個時候,他一生的情已讓她用密密的柔情一針一線地繫住了。唉……他真是個名副其實的呆瓜,居然到現在才發覺自己的心!

  映霜說的沒錯,習慣存在的幸福容易使人忽略,只是理所當然地享受著,不曾認真去珍惜,直到今日面臨失去的痛徹心扉,才發覺他原來一直拿生命在愛著海遙……

  映霜說她希望早日看清自己的心,好好把握、牢牢抓住手中的幸福,別有面對失去的痛苦的一天,更別有後悔莫及的椎心憾恨……可是他卻沒認真面對自己的心,辜負了她一番良言美意……

  不!這太殘忍,雖然十年當中他沒能及時把握住身邊的幸福,但他不相信上蒼會用這種方式懲罰他,就憑著海遙曾對他說過一句:「我愛你。」他便說什麼也不願放開她!

  他跳下椅子,旋風般閃身出了房門。

  ※     ※     ※

  他實在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他承認。

  風翼天已數不清這是第幾次在三更半夜悄悄闖入小遙房中。

  床上的人兒淚痕猶存,看得他痛憐不已,情難自禁地俯下身去,輕柔地吻去她眼角的濕意。

  海遙低吟一聲,因為不曾真正入睡,所以儘管是再小的動作,也足夠讓她醒來。

  她輕輕眨動眼瞼,風翼天並不覺心虛或罪惡,所以不閉不躲,當她睜開眼,望見的便是近在咫尺的他。

  「你──」她本能想尖叫,風翼天似乎早已料準了她的反應,迅速以自己的唇封住她的,以吻消弭預計中可能會響徹雲霄的聲浪。

  「唔……」她無法出聲,震驚過後腦海一片昏沈,只感覺到他溫熱的唇停留在她的唇上,蜜意般輕柔的撫觸,似在邀她與他一同沈醉。

  不錯,很合作。他成功地挑開她的唇瓣,指引著她的回應,唇舌間無聲的纏綿,已勝過世間種種情話。

  雖然意猶未盡,他還是不捨地離開了她的唇,一路吻向她耳畔,低語著:「如果我夠卑鄙,一定會立刻要了妳,讓妳嫁不得靖韙,只能永遠留在我身邊。」

  她渾身一僵,試圖掙扎。「放開我!」

  「我不。」他將身子更緊貼著她,制止她的蠢動。「我是來重複今天下午的話──不許嫁靖韙。」

  「你去死!天殺的王八蛋。」她咬牙道。

  「別說妳會後悔的話,我可不捨得讓妳當寡婦。」他低笑道。「我以為妳會像中午一樣追問我原因。」

  她忿忿地冷哼。「還不就是那一串令人吐血的狗屁話,我才不浪費口水。」

  「是不是狗屁話我不知道,倒是有樣東西早就該送妳,這才是我今晚來的真正目的。」

  她別過臉,表情明顯寫著:我不屑!

  不知什麼時候,他手中突然多了支閃動著璀璨光芒的鳳釵,遞到她面前,海遙詫異極了,吃驚地瞪著他。

  「你……你……不是早就……」他沒送柳映霜?!

  「我現在才明白,原來它真正的歸屬是妳,妳願意收下它嗎?」

  不需多說,她已能明白他的意思,晶瑩的淚水在眼底閃動。

  「有一個呆男人,以全然的柔情呵護著深愛的女孩由不解人間情事的娃兒,蛻變成眾家君子前仆後繼、爭相競逐的窈窕淑女,成長生涯中,他不知不覺對她付出了一生的情感卻還渾然不覺,傻傻的以為自己愛的是另一個女孩,直到她將投入另一個男人的懷抱,而他也將失去她時,椎心的痛苦令他恍然大悟,真愛原來一直在身邊等他擷取,那個在他十歲那年走入他生命的女孩,是他感情的全部,也是無可替代的唯一。以往他誤將喜歡當成了戀慕,如今他才明白,那個贈他荷包為定情物、從小嚷著要他當她良人的女孩才是他此生的摯愛,也只有她,才能令他愁苦繞腸、被嫉妒痛楚折磨得悲苦難安。」

  「你……確定?」她含著淚顫聲問道。

  「我只問妳懂不懂。」

  「天哥!」她激動地喚出,緊緊環抱住他。

  「傻丫頭。」他憐愛地低語,輕拭去她眼角的淚。「這就是我的理由,因為我愛妳,我不允許除了我之外的男人擁有妳。」

  「好霸道!」她喜極而泣,又哭又笑,將他偎得更緊。

  風翼天看得滿心感動。「妳一定愛慘我了。」

  「誰愛你了!」她口是心非哼著。

  「死鴨子嘴硬。」他懲罰性地狠狠吻了一下她噘起的紅唇。「說不說?!」他開始對她上下其手。

  「不……別……」她又羞又急地悶躲。「好啦、好啦,我愛你啦!」

  「這還差不多。」他翻了個身想擁住她。

  誰知她一溜煙地跳下床,朝他扮了個鬼臉。「欺善怕惡的大壞蛋。」

  他哭笑不得。「汪海遙,妳給我回來!」

  「我──不──要。」她很囂張地不看他,將頭偏向窗外,跟著神色一僵,她沈默下來。

  風翼天察覺她的異樣,下床隨著她的目光望去;月下,有個淒清柔弱的身影孤寂落寞地徘徊著。

  「你想映霜姊怎麼辦?」海遙幽幽地低問,她不相信風翼天狠得下心傷害這麼一個嬌柔溫婉的女孩。

  他?映霜?怎麼辦?

  他很茫然地回望她。「什麼怎麼辦?」

  混帳男人,又裝蒜!

  她怒瞪他。「你信不信我會一掌劈死你?」誰教他專愛拈花惹草。

  他又沒怎樣。風翼天更無辜了,委屈地道:「我才要問妳怎麼辦,靖韙那兒該怎麼擺平,結果妳卻一逕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對哦!她心頭更沈重了,總覺得自己很對不起石靖韙。

  見海遙為石靖韙愁眉深鎖的心疼樣,他很不是滋味地說:「為什麼答應嫁他?難道妳曾對他動過心?」

  這是什麼鬼話?!海遙惡狠狠地瞪著他。「說這話你不怕人神共憤嗎?打七歲至今,我心中除了你就再也容不下其他人,而你居然──」

  「當我失言。」他立刻陪罪。「但問題是,妳怎麼安排對妳情深義重的男人?」

  「義重我不否認,至於情深……」她搖了搖頭。「我當不起,受之有愧。」

  「那他……」他斂去笑容。「小遙,老實告訴我,靖韙究竟為什麼想娶妳?」

  「同是天涯淪落人,憐我為情所傷。」

  風翼天何等聰明,當下似乎領悟了什麼。「妳是為我,那他呢?」有沒有可能……

  「你的柳映霜。」她口吻酸酸的。

  他呆了一下,然後不客氣地爆笑出聲,愈笑愈難遏止、愈笑愈誇張。

  「老天!真是一齣荒唐鬧劇……」

  「天哥?」她不甚明瞭地望著他。「你瘋啦?笑得像個白癡。」

  「我……是啊,大家都像個白癡……」他努力深吸著氣。「妳知道嗎?映霜她…愛靖韙愛得死去活來,而妳和他……哈……」

  映霜姊──愛石大哥?!海遙小嘴張得好大,好一會兒合不攏,等她回過神,也開始瘋狂地捧腹大笑,直到無力地癱在風翼天懷中才欲罷不能地猛喘氣。

  「保重,我還想娶妳當老婆,別讓我當鰥夫」他煞有其事地輕拍海遙的胸口幫她順氣。

  「天哥,我有個主意。」好不容易穩住聲調,她慧黠淘氣地眨了眨眼。

  「我也有個主意。」眼波交流中,兩人同時神秘她笑了。「婚禮照辦……」

  「然後來個移花接木──」

  他目光移向月下淒清的身影,有默契地接口:「李代桃僵!」

  ※     ※     ※

  「什麼?」可憐的柳映霜聽完話後整個人都嚇傻了。

  「魂歸來兮。」風翼天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你……你們……胡鬧!萬一……不!石大哥會氣死。」她結結巴巴地說。

  海遙不以為然,胸有成竹地打包票。「他不會,我打賭他不會。不僅不會,還會痛哭流涕地感激我們。」

  「可是……他不是對妳……」

  「沒有啦,我們之間只有兄妹情,他曾親口向我坦承自己的感情,我發誓,他對妳用情很深。」

  「不,我配不上他。」柳映霜落寞地重下眼瞼,覆去眼底的愁緒。

  「天哥。」海遙朝風翼天使了個眼色。

  「我翻臉了!」他二話不說,扭頭就要走。

  「風大哥!」她驚訝地抬起頭,不知他怒從何來,只得無措地向海遙求助。

  「妳活該。天哥,氣得好。」海遙還幸災樂禍,火上加油。

  「我說錯了什麼嗎?風大哥,你別生氣,我……」

  「妳當然錯了。什麼叫妳配不上他?我風翼天的妹妹居然配不上他……」他冷笑一聲。「妳是在侮辱妳還是侮辱我?」

  「照妳這麼說,我也配不上他了……」海遙跟著哀哀自憐地一嘆,好像真有這麼一回事似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一個出身青樓的女子,怎配擁有石大哥這麼好的男人──」她急欲解釋,卻遭風翼天打斷。

  「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妳既已脫離倚翠樓,從踏進這個家門、喊我父母一聲爹娘開始,妳便是風家人、是我的妹妹、小遙的姊姊,再也沒有理由輕視自己。今日我以兄長的身分將妳許配給靖韙叉有何不妥?除非妳認為這樁婚事委屈了妳。」

  海遙沒給她開口的機會,與風翼天一搭一唱地接口:「對!石大哥能娶到妳才真是他的福氣,平白送他一個美嬌娘,還真是便宜了他。」

  他們一人一句,還真令柳映霜傻了眼,無言以對。

  海遙見她不語,一臉無所謂地聳聳肩。「算了,天哥,我看我自己去向石大哥說明一切好了,就算他會痛苦一輩子我也用不著感到太內疚,反正傷他最深的人又不是我,人家都不心疼了,我又何必於心不安。」

  她作勢欲走,柳映霜聞言可真急了,慌亂地叫道:「海遙:別去──」一番天人交戰後,她毅然道:「我嫁。」

  風翼天與海遙相視一眼,笑了。

  一旦下了決心,柳映霜內心竟感到無比輕鬆、愁雲散盡,不由得也綻出一抹愉悅的笑容。

  ※     ※     ※

  鑼鼓喧天、洋洋喜氣充塞石、風二府,雙方父母全笑開了眼。

  拜別父母時,風應龍將新娘交到石靖韙手中,語意深重地叮嚀著說:「這娃兒雖然不是我親生的女兒,但我可是把她當親生女兒在疼,現在我將她交給你了,今後你得好好給我疼惜她,要讓我知道你虧待她、讓她受了委屈,定不饒你!」

  石靖韙輕握掌中的纖纖柔美,允諾了。

  迎回花轎、拜了在堂,一堆繁文縟節忙了下來,夜幕已然低垂,敬過最後一杯水酒,眾人才甘心放他入洞房。

  步伐愈近新房,他內心的矛盾便愈深,在打定主意迎娶海遙時,他唯一的念頭只是竭盡心力呵護這個令人憐惜的女孩,但──若要終身相守,光靠這樣一個信念,真能無怨無悔的度過一世嗎?就拿今晚的新婚夜來說好了,在他深愛映霜,而海遙情繫風翼天的情況下,他無法想像向來相敬如兄妹的雙方如何行周公之禮,更無法想像同床異夢的兩人該如何度過漫漫長夜……

  他悲然一嘆,這樣的決定是不是輕率了點?

  推開了新房的門,大紅的囍字映入眼簾,他卻完全感受不到絲毫喜悅,只覺益發沈悶苦澀。

  「呃,小遙。」他試著打破岑寂。「夜深了,妳也累了一天,早點歇息。」

  努力了許久,他仍無法強迫自己以丈夫的身分面對海遙,他轉身想離去,卻在開門的同時,耳邊傳來幽柔的嗓音。

  「至少也掀開頭蓋再走,新娘是不能自己掀頭蓋的。」

  他一怔,剎住步伐。

  老天!這聲音……

  他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回到床前,迅速揭去新娘頭上的紅巾,在見著那令他想疼了心的嬌美容顏,登時目瞪口呆,震驚得難以成言。

  柳映霜面如桃花、低眉斂眼地經喚一聲:「相公。」

  「是妳?!霜兒,真的是妳!我的天,我不是在作夢吧?」他又驚又喜,緊緊抱住她。

  「你很意外?我們已拜過天地,就算你想反悔也來不及了。」她含羞帶怯地說道。

  「誰說我要反悔,我愛死這個意外了。」

  她但笑不語,任他擁著。

  想起了什麼,他微鬆開她,正色間:「對了,為什麼和我成親的人是妳?小遙呢?」

  柳映霜將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他,最後作了個結論。「他們說要給你一個意外的驚喜,所以我就任由他們擺佈了。」

  「的確,這是全世界最浪漫的驚喜。」他滿足地笑道。「我一直都知道翼天和小遙胡作非為的本事高人一等,不容小覷;也知道他們一直伺機要報小時候沒整到我、反遭我奚落的老鼠仇,只是沒想到他們會這麼無法無天,連婚姻大事也能拿來玩,我太輕敵了。」

  「這樣不好嗎?」她純真地仰首望他。

  「不是不好,雖然被整但我被整得心甘情願,只差妳還沒告訴我,為什麼甘心聽他們的安排?」他柔情萬千地經問。

  羞澀的紅暈染上雙頰。「因為我想嫁你,想和你廝守終身。」

  「那妳又為什麼想嫁我、想和我廝守終身?」他逼近她耳畔低語,溫熱的氣息使得她耳根發燙。

  「我……」她羞得無地自容,索性將臉埋進他胸懷。「因為我愛了你足足七年。」

  七年?!驚喜燃亮了他的雙眸。「妳承認了,妳終於承認了!!我的小霜兒!」

  「是,我是你的霜兒,從七年前答應當你的新娘開始,今生便只認定你了。」

  「為什麼不說?為什麼苦苦折磨我這麼久?」

  「因為我自認墜入風塵的自己再也配不上你,再也不是七年前完美無瑕的柳映霜。但是如今我想通了,既然你不曾嫌棄我,我又何需鑽牛角尖。風大哥說得沒錯,在愛情的世界,沒有什麼貴賤之分。我愛你,而你也愛我,這才是最重要的。」

  「傻霜兒。」他柔情一笑。「六、七年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妳又怎會淪落青樓?」

  「為了還債。當年我爹經商失敗,禁不起打擊,竟自尋短見,丟下一身債務給我和絳雪,我曾想過做女紅,再議絳雪拿去街上換點銀兩度日,但那根本無法償還我爹留下的債務,尤其──當我知曉有客人調戲絳雲時,我再也……」她有些哽咽地說著。「絳雪生得清靈柔美,天生是個美人胚子,雖然年紀猶輕,但覬覦她的人不在少數,我知道太多人對我們姊妹不懷好意,為了顧全絳雪,我只得選擇下下策賣身青樓,不管能保持清白到幾時,能緩多久是多久。」

  「妳受苦了,霜兒。」他心疼地吻吻她的眉心。「今後,妳人生的風風雨雨該就此停息,再有任何悲愁有我為妳扛。」

  她感動得淚眼盈然。「石大哥,我何其有幸,蒙你眷顧──」

  他沒讓她說完,低首吻住了她的唇。這個傻女孩,她難道不知道,擁有她才是他今生的幸運嗎?

  「什麼也別再說,只要記住一句話,我永遠愛妳。」

  她不再多說什麼,伸出雙臂緊緊將他環住,無怨無悔地回應他的柔情。

  簾幔柔柔地瀉下,有情人的繾綣纏綿正要開始。

  ※     ※     ※

  月下,另一雙人兒濃情相依。

  「天哥,你說他們搞定了沒?不曉得掀開蓋頭的石大哥會是什麼表情,一定很呆,真可惜,不能親眼目睹。」海遙靠在風翼天的懷抱,仰首望著明月凝思道。

  「怎麼?還沒整夠靖韙,想鬧洞房啊?」風翼天笑問,包容的眼神寵愛地望著她。

  「是有點想!」她偏著頭想了想後回道。

  「少沒良心了,整人要適可而止、見好就收,不然靖韙一翻臉,將來我們的新婚夜也別想安寧了。」

  「誰說要嫁你了。」這會兒,偏偏就有人口是心非、睜眼說瞎話。

  「一個收了我定情之物的女人說的,想賴啊?」他笑擁著她。「那個小丫頭打十年前開始就苦哈哈地巴著我,要我娶她當老婆。」

  「死天哥!就會取笑我。」她又嬌又嗔地經捶著他的胸膛,風翼天則是寵溺地將她抱了個滿懷。

  「天哥,你說──釵頭鳳真有所謂的幸福魔咒,能使有情人緊緊相繫,永不分離嗎?」她沈思後問。

  風翼天俯下頭,見海遙正把玩著月光下閃著燦亮光輝的釵頭鳳出神凝思。

  「妳若問我,我信。」此物有其靈性,他相信他與小遙的愛情已得到它的祝福。

  「所以,我們也能白首偕老,生死不分?」她求證似地抬起一雙波光瀲灩的星眸望住他。

  風翼天滿膛疼惜、怦然心動,忍不住俯下頭捕捉那亂了他心緒的玫瑰唇瓣,萬般嬌寵地憐愛著,似要以行動許諾她關於地老天荒的誓言、又似傾盡一生的情般,多願將她揉成灰、融入他的血液,再也分不開。

  感受到他撼動心魂的深情,她也全無保留地回應他的激情熱愛,一雙羞澀的小手爬上他的頸項,任如火般的熊熊愛火在唇舌纏綿間燃起。

  「噢,該死!」他懊惱地低咒。「我羨慕石靖韙那個幸運的死小子!為什麼今晚不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

  「不用羨慕他,天哥,我們也可以有相同的幸運。」她含羞低語,將紅得發燙的小臉往他懷中藏。

  她在引人犯罪!他發誓,不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絕對不是他的錯!

  「小遙──」他低沈地喚道。

  「星月為憑,釵頭鳳為媒,我願屬於你。」她柔柔地低語、宣誓。

  老天!他毀了!

  沒再多加猶豫,他抱起她,旋身往房內走去。

  今夜,美得只屬於情人……

  手中的釵頭鳳,依舊幽幽閃動著屬於它的靈性光芒,永遠不滅。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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