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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昕 -【九重闕】《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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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5 16:55:09
標題:
梓昕 -【九重闕】《全文完》
梓昕 -
九重闕
她有時候也覺得自己冷靜決絕得近乎殘忍,
所以她總是會毫不留情地打斷他的每一次希冀和憧憬。
即使他只是一個被囚禁著的可憐皇帝,
但,她承認,她早就愛上他了。
可是,他偏偏是皇上,是一國之君,
是未來一定會擁有后宮三千佳麗的人。
他很聰明,有他的抱負,也有他的責任,
他遲早會拿回他的權力他的江山,
她也毫不懷疑他有這樣的能力和毅力。
于是,當一切塵埃落定,他重登大寶,
而他們,也到了如約終于要分離的一天,
她,真的能安心離開這九重闕嗎?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5 16:55:28
第1章
大炎皇朝昭慶八年八月十五,侗紫述以御膳房低等宮女的身份,被破格派往了皇上居住的沐宵殿。
和她一起去的,還有一名浣衣局出來的小宮女,小宮女年紀尚幼,對突來的變故完全不知該怎麼應對,只是跪在侗紫述身邊瑟瑟發抖。
伺候皇上,這個在歷代宮人看來都應懷揣著無限希冀遐想的差使,到了她們這里,卻只剩下了暗處藏著的無數同情眼光。整個大炎朝誰都不會刻意提起,卻無人不曉,那位方及弱冠的小皇帝,早已被太后軟禁于沐宵殿達八年之久。去侍候這樣一位皇上,不但沒有蒙君聖寵的可能,還必須處處如履薄冰,甚至大部分人的最終下場——都是有去無回。
太后有些憊懶地斜靠在軟榻上,紫紅的衣襟下擺微微露出一雙紅底金線繡著鳳鳥的珠履,燦爛華美不可逼視。侗紫述不敢抬頭,也不知道太后此刻是什麼樣的表情,只是不由自主地定定看了那雙鞋一陣子,片刻之后又無聲無息地收回了眼光。
“知道……為什麼挑你們倆去嗎?”太后年約三十來歲,聲音卻顯得更加年輕一些,有種玉質般的脆冷。
侗紫述不敢開口,小宮女抖得更加厲害。
“因為你們倆……夠笨。”太后的衣襟動了動,似乎是整了整寬闊的袖口,“記得,在沐宵殿當差,聰明人往往沒什麼好下場,只有笨,才是好好活下去的不二法門。不該問的別問,不該想的別想,不該說的別說,分內的事情做好,其余的,少操心——明白了嗎?”
沉默了片刻,侗紫述戰戰兢兢地抖著聲音俯下身去,“回太后的話……奴婢明白了。”
一旁嚇到快要口不能言的小宮女直到這時也才如夢初醒,猛地趴伏了下去。
“很好,那就去吧。希望你們今后在沐宵殿的每一天,都能隨時記得我此刻說過的話。”
隨后,太后揮了揮手,不知從哪里上來一位嬤嬤領著她們退出了太后的宸儀殿,開始往沐宵殿進發。
一路上,小宮女始終含著眼淚,時不時掉出一兩顆,卻不敢哭出聲。侗紫述保持著她慣常的木訥神情,緩慢地跟在嬤嬤身后,目光偶爾掃過身邊的重重殿宇,罩著一層呆滯的眼底里卻瞧不見絲毫波瀾。
“哭,有什麼好哭的?還沒去就哭喪著個臉,也不嫌不吉利!”實在聽不得小宮女那窸窸窣窣吸鼻子的聲音,嬤嬤終于轉身開罵,“叫你們去伺候皇上,又不是叫你們去死!皇上吃人嗎?”
“可……可是她們說……”小宮女抽抽噎噎,不知好歹地從齒間蹦出几個字。
侗紫述在心里嘆了一口氣,强壓下想伸手拉她的衣襟的衝動。皇上是不吃人,但是太后會,若是一個行差踏錯,太后不但吃人,還會讓人挫骨揚灰,從此在這世間永遠消失。
“她們說什麼?”嬤嬤的聲音突然高起來,厲聲打斷她,“你活得不耐煩了是不是?”
小宮女猛地一抖,硬生生把眼淚逼了回去,死死攥緊衣襟咬住唇,再也不敢開口了。
嬤嬤厭煩不耐的目光橫過她們倆,沒有再說話,轉回身去接著往前走。
夕陽的余暉濃濃地灑在殿頂的六獸身上,金紅閃耀,竟隱隱約約有種染血般的猙獰,不知隔著多遠的沐宵殿頂此刻還不得見,但侗紫述卻清楚地知道,她在宮里的平靜日子只怕從此要被打破了。
八月十五,中秋,就在這個本該不平靜的日子里,入宮三年的侗紫述以一種極端平靜的心情,第一次有幸見到了那位傳說中大炎皇朝的第七代皇帝。
皇家的任何相關事宜,從來都是繁瑣且容不得半點馬虎的,即便是這位被軟禁多年的小皇帝也不例外。
為了中秋這晚的賞月,沐宵殿的太監宮女們已經足足忙了一整天,連剛被嬤嬤帶來的侗紫述和小宮女小環都不能閑著,但她們畢竟是生手,除了一些笨重粗活,其他事別人仍然不敢輕易讓她們經手。
一直等到晚上,暑意漸褪,一輪圓月終于慢吞吞地爬了上來,宮女太監們魚貫而出,端著一盤盤瓜餅糕點及各色月餅,琳琅滿目地擺在沐宵殿后園中間亭子的石桌上,接著又換了一批人上來准備酒水,直到一切完畢,才規規矩矩地垂手退到了亭外,垂手肅立等著正主儿出現。
侗紫述屏住呼吸,突然覺得四周安靜了下來,仿佛只剩下草木樹葉的沙沙聲和花樹下小蟲們的低鳴。几乎沒有聽到腳步聲,她本能地跟著身邊的宮女一起跪下去,一句輕淡到讓她險些捕捉不到的“平身”之后,聲音的主人緩緩走進了亭子。
站起身來那瞬間,侗紫述終于沒能管住自己那一絲好奇心,悄悄抬頭往亭中看了過去。
初見的第一眼,在預料之中,也在預料之外。
小皇帝比她想象的要高挑一點,卻和她想象中一樣略顯單薄,身上一件月白色暗黃團云龍紋的薄衫,窄窄的腰帶,腰上墜著兩塊垂著長長流蘇的玉佩。連侗紫述都知道那兩塊他從不離身的羊脂玉佩,是他出生時先皇所賜,上面刻著他的名諱:上羿下珣。
大約是不常見陽光的緣故,他的膚色顯得白暫,襯得發色也格外的烏黑,他早逝的生母,傳說中那位艷冠六宮曾得先帝一人專寵的藍貴妃的美貌,在他身上得到了極好的驗證。
月色朦朧,宮燈透過薄紗泛出微黃,卻掩不住他身上的那種似有若無的流光。
原來……當今皇上是如此俊美漂亮的一個人。侗紫述眨眨眼,心里有些驚訝。但最讓她詫異的卻是,這位小皇帝的眉宇間——似乎並沒有她預想中的郁悒壓抑之色,至少,不太像個被架空了所有權力軟禁后宮多年的傀儡皇帝。
他的神情一直是平淡而溫和的,似乎喜靜,並沒有讓人近身伺候,又或許是如今處境的緣故,雖然一身貴氣,舉手投足間卻也絲毫瞧不出帝王應有的壓迫感。
老天給了他出眾的容貌,給了他天下至尊的身份,最終卻又讓他無可選擇地困囚于此——這,究竟算是幸運還是不幸?
看得入神了,她的眼神也越來越放肆,嚇得旁邊的小環直拉她的衣袖著急擺手,提醒她這麼直勾勾地盯著皇上是大不敬。侗紫述不以為意,安撫地衝她笑笑,笑過之后卻還是大膽地把目光調向了亭子里。
小皇帝進亭之后並沒有馬上坐下,只是負手站在亭中,遙望著高掛的蟾盤,不知在想些什麼。過了許久,他衣袖一拂,終于轉身緩緩坐在了石凳上整整衣襟,指尖漫不經心地掠過滿桌的糕點月餅,半天才拈住一小塊月餅。
一只渾身烏黑的鳥儿卻突然拍著翅膀從斜里衝出來,“刷”地叨走了他手里的月餅,打劫之后翅膀一收停在旁邊的一株海棠上,几口把月餅吃完,竟然得意地“呷呷”怪笑起來。
周圍的太監宮女似乎都已見怪不怪了,小環有些驚恐地抓著侗紫述的衣袖,被那只會笑的黑鳥嚇得不輕,侗紫述也低頭抿緊唇角,片刻之后才悄聲安撫她:“大概不是只八哥,就是只鷯哥。”
隨后,侗紫述第一次見到了小皇帝的笑容。
他的神情依然溫和,眼底卻充滿無奈,一只黑貓不知從哪里鑽出來,懶洋洋地躥到了他的膝頭上,轉了一圈之后找了個舒適的地方團身睡下,小皇帝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它黑緞般的皮毛,笑意漸深,眼睫微垂的那個側臉,就那麼讓侗紫述呆呆地怔在了原地。
多年之后,小皇帝再次問起,侗紫述說,她其實已不大記得當時的情形了。
可是……
賣了個關子,她還是淡笑著補了一句:我卻很清楚地記得,那晚你笑起來的樣子……好像微風拂過,剎那間,便春暖花開了。
“嗯哼。”
把侗紫述從恍惚中拉回來的,是突如其來的一聲輕哼。
原本分兩排站立的太監宮女們一掃片刻前的輕松,突然都繃直了身体,紛紛低下頭去,侗紫述心里一驚,本能地照做,不敢抬眼卻也立刻猜到是誰來了。
“李總管。”
果然,有人這樣低聲稱呼道。
沐宵殿的內侍總管李成悅沒有看向亭外的任何人,只是恭恭敬敬地對著亭子行了一禮,又恭恭敬敬地問出一句:“夜深露重,敢問皇上,打算在此賞月到几時?”卻絲毫沒有掩飾語氣中的催促和不滿。
靜默了片刻,小皇帝重新抬起頭望向圓月,淡淡地答道:“等我想進去的時候,自然會進去……你們都下去吧,我不用人侍候。”
都是極和緩的語氣,卻掩不住平靜下的暗流和針鋒相對。
“望皇上龍体為重,早些歇息。”
一主一仆,背書式的行禮和對答,都不帶絲毫的感情色彩,也讓侗紫述也再次看清了一個事實——
無論亭中的小皇帝看來有多麼高貴,這座沐宵殿的真正實權人物,也從來不是他,而是離侗紫述僅有五步之遙的那位李總管。
至于李成悅的身份,其實也很明確而簡單。他是太后安插在沐宵殿的親信,一位傳說中的武學高手,同時也是負責監視小皇帝日常舉動的人。如果小皇帝是個囚犯,那李總管毫無疑問就是個看守。
如果說小皇帝不像個皇帝更像個養尊處優的富家公子的話,那這位李總管,就更加不像個內侍太監。
他講話聲音不大,字字低沉而不帶絲毫尾音,只一動不動站在那里,便透出一股隱約的氣勢,讓四周的宮女太監全部噤若寒蟬。
今日似乎是太后派他出宮去辦事了,所以直到此刻,他才趕回沐宵殿。
片刻之后,李成悅似乎放棄了勸皇上回殿內的想法,緩緩轉過了身,欲走之時,他的目光忽然淡淡往她們這邊掃了一眼,隨口道:“你們……是今天新來的宮女?”
侗紫述低頭不語,小環早已恐懼得忘記了回話,直到旁邊的一個宮女狠拽了小環一下,她才顫著聲音努力地吐出了几個字:“回……大人的話,是的……”
“把頭抬起來。”
小環和侗紫述不敢違抗,小心翼翼地抬起了頭。
眼前的李總管面容端方卻眉掃如刀,銳利的眼神掃過她們的臉,仿佛並不太滿意,眉心微微地皺起,“我是沐宵殿的總管李成悅。你們既然來了,以后就安分一點好好侍候皇上,明白了嗎?”
“明白了……”
侗述紫的眼神和他一觸,立即心驚地低下頭來。
當天晚上,李總管出人預料地安排了侗紫述和小環在皇上寢室外值夜。
三更之后,內侍和大宮女們侍候皇上睡下,又里外檢查了一遍火燭再交待了她們一些細枝末節,便一起退走了。
偌大一個沐宵殿,忽然間仿佛就只剩下了內間龍榻上安睡的小皇帝,和她們兩個人。
不得不說,初到沐宵殿的第一晚,小皇帝給她們的印象非常之好,他臨睡之前叫人把那一桌几乎沒動過的食物分給了大家,並且還刻意吩咐,為晚上值夜的人留出一份。
夜半無人,白天一直戰戰兢兢的小環膽子也漸漸大了起來,終于忍不住溜過去拈起一塊糕點塞進嘴里,連吃了几口之后,眨著眼滿足地笑起來。
看她那個開心的樣子,侗紫述也覺得放松了不少。小環才只十四歲,年紀小且心思單純,大概也是因為這樣,才會被分到浣衣局那種地方。
侗紫述忽然有些好奇,她小小年紀為什麼會被送進宮?
“小環,你為什麼會進宮來做宮女?是自願的還是家里人送你來的?”
“是我爹。”小環努力咽下了一塊綠豆糕,想也沒想地應道。
“你爹?”
“嗯。”小環點點頭,“二娘說,我娘肚皮不爭氣就生了我這麼一個賠錢貨,與其留在家里多吃一份閑飯,不如送進宮里來……若是祖上燒了高香能得叫皇上看上,以后全家就吃穿不愁了。即便是沒這福分,只能做個宮女,也算是為家里省些飯錢……說不定隔三差五還能給家里送些銀錢出去。”她斷斷續續地復述著她家“二娘”說過的話。
“你爹就這麼同意了?你娘也舍得你?”
小環停住了吃東西的動作,怔了片刻,神情說不上難過,卻透出些許落寞。
“……我爹什麼都聽二娘的。我娘只生了我一個女儿,在我爹和二娘面前從來都說不上話的。就是送我去采選的時候,我娘塞了一些金銀首飾給我,讓我帶進宮里用……”
侗紫述心里一軟,伸手摸摸她的頭,“沒關系,宮女到了二十五歲就可以出宮了,那時候,你就能回家跟你爹娘團圓了。”
“真的?”小環的聲音不自覺地揚了起來,雙眼都發亮了。
“真的。”侗紫述把欲出口的嘆息留在了心里,從來到沐宵殿之后,她似乎總在嘆氣。宮女二十五歲可以出宮的確是真的,但……對小環來說,那中間還有漫長的十一年。這高牆之內的每一個人都不能保證,在等到那一天之前,自己會不會先被這座金碧輝煌的禁宮所吞落,甚至包括里間那位九五之尊的小皇帝。
“你以前在浣衣局……每天都干些什麼?”侗紫述注意到她拿著食物的手,應該還很稚嫩的手掌,居然已經長出很多粗繭。
“洗衣服啊……”小環似乎很奇怪她為什麼會這麼問,“每天從早到晚,洗不完的衣服、帳子……各種各樣的東西。”想了想,她忽然又補了一句:“紫述姐,我很喜歡這里呢。”
“為什麼?”侗紫述真的詫異了,“今天白天在宸儀殿,你不是還怕得要死嗎?不是有人跟你說過什麼嗎?”
“唔……”小環又側頭想了想,“我來之前,她們都說沐宵殿里很可怕,主子們常常把太監宮女們打死……可是我來了之后,這里並不像她們說的那樣啊。”
“嗯?”侗紫述露出一個詢問的眼神。
小環掰著手指頭數,“我見到皇上了……皇上長得好好看,而且很和氣,還會賞東西給我們吃。李總管雖然有點怕人,可是他也沒有打我們呀……這里的人也不愛罵人,所以我就喜歡這里。”
在宮里,嬤嬤大宮女和執事太監們打罵小宮女小太監的確早已不是新鮮事了,拳打腳踢罰跪餓飯都算平常,有的甚至會有聞所未聞的罕見方法。
而簡單的小環……想要的也就僅僅只是這麼簡單的東西而已,可以吃飽、穿暖,可以不受打罵,她就能很快樂。
“嗯,你說得都對,所以,我也很喜歡這里。”
侗紫述看著小環把最后一塊芙蓉糕塞進嘴里,偏著頭,眼睛微微地彎了起來。其實很多時候……簡單真的是一種福氣。
作者:
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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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2-5 16:55:58
第2章
嚴格說來,在沐宵殿的日子真的不難過。
就像小環說的那樣,小皇帝是個脾氣很好的人,很少找宮女太監們的麻煩,甚至很少主動提要求。在這座冷幽幽的大殿里,日子卻一反常態平靜如水般地過,靜得連侗紫述都快忘了這里其實並不是一個真正平靜的地方了。
從來到沐宵殿的第二天起,侗紫述就發現小皇帝每日晨起用過早膳之后,都會進入沐宵殿后花園的一間淨室里,一待就待到夕陽西下。
那間淨室依著后花園池塘盡頭的一座小山丘而建,一半天然一半人工堆砌,山上花木蔥郁奇石錯落,淨室的入口在小山丘的最底端,似乎是把整個山腹內掏空改建的。除了每天會有兩個固定灑掃的太監在小皇帝進去之前先行清理,淨室里再不許任何人隨意進入,連午餐都只能送到門口。
倒是隔三差五的,能看見几個侍衛模樣的人一盒一盒往里面運送丹砂、水銀、雄黃等物。
侗紫述來之前就聽說過,小皇帝沉迷金石之术已久,但真的親眼看見了仍忍不住嘆息,回想起小皇帝那一身清貴,怎麼也無法把他和那些丹爐明火、修仙問道聯系起來。
她家是以經營藥鋪為生,她從小雖不像大家閨秀滿腹詩書,只勉强算是認得些字,對于藥材卻是無比熟悉,因此她也清楚地知道——那些用來煉丹的材料,多半都是有毒的。
帝王因為沉迷長生之道最終喪命丹藥的事,連本朝都曾有過先例。也許唯一不同的是,那些帝王几乎都是因為一統天下之后,想要江山千秋万代才不顧一切地求取長生,而眼前這位年少俊美的小皇帝,大概只是因為多年軟禁心無所寄之下,才無奈地選擇了用修道煉丹之术來麻痹自己。
對于小皇帝的這個愛好,太后倒是表現得出奇的配合與寬容。
只要他提出相關的要求,几乎是有求必應,絕無駁回,那些常來送東西的人也都是宸儀殿太后的貼身侍衛。侗紫述暗中猜測,太后大概是很樂于見到小皇帝就這樣一天天沉迷下去,甚至最后連同他的性命一起,全部葬送在這金石丹爐之中。
那對于太后來說,應該是個無比完滿的結果吧。既消除了一個爭奪江山的隱患,又絲毫不會落人口實,還能徹底滅了保皇黨的最后一絲希望。
侗紫述低頭,繼續做著手上的工作,為小皇帝可惜的念頭只是在她心里一閃,就無聲無息地隱沒了。她只是個卑微的小宮女,在不足以自保的情況下,她沒那麼多的好心去關心別人的命運,即便那個人是皇上也一樣。
更何況,這條漫長的不歸路,本來也就是小皇帝自己選擇的。
“紫述。”
侗紫述應聲抬起頭來,發現喚她的是沐宵殿的大宮女紅綃。
“紅綃姐,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我還有別的事要做,你把這兩個碗拿去喂喂阿烏和大鴉。”紅綃淡淡地笑笑。這個沐宵殿里的老人,几乎人人都是這樣的,永遠冷淡而進退有度。
“哦,好。”侗紫述站起來擦擦手,接過了她手里的托盤。里面有兩大兩小四只干淨的瓷碗,除了兩碗清水,剩下的大碗里盛著滿滿一碗魚肉拌飯,小碗里盛著些花生松子之類的干果,大碗是給小皇帝那只叫“阿烏”的大黑貓准備的,小碗則是給那只叫“大鴉”的鷯哥的。
侗紫述端著托盤往后花園的淨室走去,那一禽一貓對小皇帝都相當依賴,小皇帝進了密室,它們就守在密室外面,想要喂它們也得把東西端到那里附近去才行。
拐過了兩個彎,繞過魚池和几片花叢,遠遠就看見一個人影站在離淨室大門不遠處的樹陰下面,似乎在打量著淨室的那扇雕花石門,又像若有所思。
她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樹下的那人也像發現了她,突地望了過來,一個小小黑影在他肩頭一晃,隱入樹叢中不見了。
“李總管。”侗紫述連忙敬畏地低頭,“我來喂大烏和阿鴉的。”
“嗯。”李成悅收回了目光,看不出情緒地應了一聲。
侗紫述走到淨室旁邊,把兩只小碗放到一塊光滑的大石頭上,又把兩只大碗放在了地下一塊干淨的青石板上,然后轉身呼喚:“阿烏……大鴉!出來吃東西了!”
連喚了几聲,只聽“呷”的一聲,大鴉從方才李總管站的那棵樹的枝椏間衝出來,筆直落到了大石上迫不及待地吃起來,又過了片刻,小丘邊緣的一叢草微微響了響,黑貓阿烏抖抖身上的草屑鑽出來,不緊不慢地踱到了碗邊。
看它們吃了一陣,侗紫述突然意識到什麼再次抬起頭,卻發現李總管早已不見了。
他站在這里干什麼?監視小皇帝?
侗紫述百無聊賴地想著,伸手想要摸摸阿烏,卻被黑貓機警地躲開了,埋頭苦吃的空當還不忘衝她低叫一聲以示警告。這兩只東西都只認小皇帝一個人,從不讓除他以外的任何人碰觸,即便她最近常常來給它們喂食,也沒能博得它們的一絲親近。
喂完了貓和鳥,侗紫述回到殿內又做了一些瑣碎的事情之后,就讓人叫到了小皇帝寢室的外間。
明明中秋已過,這几日天氣卻反常的炎熱難耐,小皇帝前几日開始身子就有些不適,每天也只在淨室里待半日,午膳過后便靠在軟榻上懨懨地閉目休息。
她和另外兩個宮女一動不動地垂手靜立著,不大一會儿,小環端著一碗銀耳蓮子羹進去,腳步放得很輕,片刻之后聽她低低叫了一聲“皇上”,還沒來得及說別的,突然就是一聲巨響,仿佛是瓷碗砸到地上了。
侗紫述和兩個宮女都嚇了一跳,想要進去,卻又互看几眼誰都沒有邁步。
“叫你端個蓮子羹都會端砸了,自己掌嘴!”紅綃的聲音冷冰冰地從里面傳出來,不帶絲毫溫度和回轉的余地。
“啪”的一聲,是小環不敢反抗的掌嘴聲,隨后就是低低的啜泣,緊接著又是“啪”的一聲。
“算了……”在第三聲即將響起來之前,小皇帝低低的聲音意外地插進來,“別為難她了,反正我也沒什麼胃口,你們都下去吧。”
又是片刻的靜默之后,“是。”
無論小皇帝說什麼,這座大殿里從來沒有人會多反駁一個字,當然,他若是不開口,也絕對不會有人想起主動替他點做什麼。
侗紫述松了一口氣,心里的感覺有些復雜,仿佛生出一點對小皇帝的好感,卻也壓不住些異樣的警戒……在沐宵殿里,每一分對小皇帝的好感,都有可能在日后變成自己的危機。
不過那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轉過身也就被她拋到腦后了,畢竟不是和她直接相關的。
直到晚上,她忙完了諸多雜事回到宮女房,卻發現小環一個人坐在桌前怔怔地發著呆。
“小環,怎麼了?”
小環轉過頭來,眉頭糾結的樣子,“紫述姐……皇上這几天身子不好,東西也不怎麼吃,有沒有什麼辦法可想啊?”
“天氣太熱了,連我都不大想吃東西。”侗紫述替自己倒了杯水,突然覺得預感應驗了,“你這麼關心皇上嗎?”
小環無辜地看著她,答得理所當然:“皇上是好人。”在她心里,這世上的人只分為“好人”和“壞人”兩種,而在這座皇宮里,在她做錯了事之后不但不罵她,還幫她說情的人,就可算是大大的好人了。
“以前我小的時候,天一熱也不愛吃飯,奶娘就會做梅子茶給我喝,喝了之后就有胃口了……你說,如果我也做給皇上喝,他也會想吃東西嗎?”
“小環,”侗紫述放下了杯子,本能地抬眼望了望窗口和門口,確定沒人之后,才壓低聲音慎重問道:“我問你——你還記得我們要來沐宵殿之前,太后說了什麼嗎?”
小環還太小,她是怎麼也意識不到,她對小皇帝那一點的關心可能引來怎樣的危機的。
小環側頭想了想,頷首,“記得。”
“那你背一遍給我聽。”
“太后說……不該問的別問,不該想的別想,不該說的別說,分內的事情做好,其余的少操心。”小環不明所以,像背書似的乖乖背了一遍。
“很好,把這段話記牢,然后按太后說的做,明白了嗎?”門口已經響起了漸漸接近的腳步聲,侗紫述長話短說,牢牢盯著小環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
“吱呀”一聲門被推開,另一個宮女走進來,她立即若無其事地轉開臉,再一次拿起了杯子。
小環的嘴張了張,仿佛有些疑惑,最終還是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之后,小環嘴里不再提起關于皇上的話題了,侗紫述也漸漸忘了這段對話,以為這事就這麼揭過去了。直到第三天傍晚,小環突然興衝衝地跑來問她:“紫述姐,你是從御膳房過來的是嗎?”
“是啊,來這里之前,我一直待在御膳房。”
“那……如果我想去御膳房……”
“偷嘴?”侗紫述調侃地截口。
“就算是吧。”小環吐吐舌頭。
“去找管御膳房的蕭公公吧,記得一定要是蕭公公,別認錯了人。”侗紫述回過身,從枕邊包袱內摸出一錠銀子放在小環手里,“這個帶去孝敬他,就說紫述想他了。他是我義父,你嘴饞了想吃什麼,讓他給你弄就行了。”
兩日之后的下午,太后突然派人來傳召侗紫述。
侗紫述很疑惑,內心也有些莫名的不安,她很不喜歡宸儀殿,更不喜歡太后,那個地方和那個人都讓她覺得難以形容的壓抑。來傳話的公公面色里透著譏誚,見她正踩著凳子蓬頭垢面地在拆前殿的紗簾,破例准她回宮女房去整理儀容換件衣服,然后再去宸儀殿。
“紫述姐,怎麼了?”不遠處的小環也看出不對,追上來小聲問道。
“我回去換件衣服,太后要召見我。”
小環一哆嗦,“太后為什麼要召見你?”她對太后的恐懼也是本能的。
“我不知道。”侗紫述一邊答一邊快步往前走,她也想知道,太后為什麼要召見她。
“紫述姐你是不是最近做錯什麼事了?”
侗紫述認真想了一遍,飛快地否認:“沒有。”
那位公公的神色讓她覺得來者不善,像她這樣的人,能引起太后注意的似乎只有一種情形——除非她打算投向小皇帝。可是,她真的沒有那個心思,也沒有那種膽子。
突然間意識到什麼,她猛地轉過身,直勾勾盯著小環,“小環,那天你去御膳房找蕭公公,是干什麼去了?”
小環被她突變的神情嚇了好大一跳,“我跟你說過了呀,皇上最近不大愛吃東西,我去問蕭公公要了點梅子,回來泡成梅子茶給皇上喝。”
侗紫述瞬間覺得手腳冰涼,“你是怎麼跟蕭公公說的?”
“我就說……你讓我去管蕭公公要點梅子啊。”
“你……”侗紫述倒抽一口冷氣,連質問她的力氣都沒有了,“然后呢?你是怎麼跟皇上說的?你給皇上送梅子茶的時候邊上還有別人嗎?”說完她就發現她問了一個蠢問題,如果當時沒有別人,今天太后就不會叫她去了,何況就算當時沒有別人,也不代表這件事不會傳到太后耳朵里去。
“我沒有給皇上送去……我只是用梅子茶換了皇上平日喝的茶……送去給皇上的是紅綃姐和碧綾姐……”從她的語氣里,小環隱隱知道自己做錯事了,“我換茶的時候沒有別人在的……”
壞就壞在,當時沒有別人。紅綃和碧綾都是太后派在小皇帝身邊的人,平時小皇帝的飲食起居全部由她們打理,小環偷偷把茶換了她們怎麼可能察覺不到,于是當太后得知了御膳房里小環說過的話,再加上這杯突然冒出來的梅子茶——她便順理成章地成了替死鬼。
太后會當她是什麼?保皇黨專門派到宮里來照顧皇上的人?還是在通過那杯茶向皇上傳遞什麼信息或是暗示?那麼問過話之后,是立即讓她遠遠地離開沐宵殿,還是就地格殺?
“小環,我們沒時間了,你聽我說——”她用力抓住小環的雙肩,抓得讓小環非常疼,“從現在開始,無論有任何人問起你梅子茶的事,你都要說你什麼都不知道。是我讓你去御膳房找蕭公公的,別的你什麼都不清楚……知道了嗎?”
小環一臉被驚嚇到的怔忡,快哭出來了。
“你聽到了嗎?”侗紫述又用力重復了一遍。
“聽……聽到了。”小環連忙抖著聲音回答。
“好,現在你該干什麼接著去干,但是一定要記得我的話!”說完之后,侗紫述放開她轉身疾步往宮女房走去。
她一點也不想卷入宮里的這些是是非非,只想默默無聞地熬到二十五歲,然后帶著辛苦攢下的一點積蓄出宮去過普通百姓該過的日子。她沒有野心,不在乎江山誰坐,更沒有什麼天下蒼生的胸懷,她就是個平凡的女子,入宮是不得已,她只是真心希望她的這段“不得已”,能夠平平安安維持到完全結束的那天。
可是老天好像並不打算讓她這麼安然地躲在角落里。
她不偉大,她也沒有一定要替小環扛下這件事的義氣,只是陰錯陽差地走到這一步,她已經不可能置身事外了。如果讓她去試一試,或許還有几分生機,若是讓小環去,只怕她們倆都必死無疑。
入宮三年,她並不了解太后,但卻知道太后處事、尤其是對于小皇帝相關事宜的作風——寧可錯殺一百,也絕不放過一個。
之前有人跟小環說沐宵殿常常死人,也並不是在嚇唬她,小皇帝被軟禁這八年間,只怕沐宵殿里積下的累累白骨已足夠砌起一堵高牆了。
她真心地希望,自己不要變成那堵高牆的一塊磚。
宸儀殿里一如既往的安靜。
太后喜歡暗紅與暗金兩種顏色,于是整個宸儀殿到處都籠罩著奢華又晦暗的味道,總有種沉重壓抑讓人喘不過氣來的感覺。侗紫述半身伏地一動不動地跪在地上,滿手的冷汗,卻清楚她現在必須保持極端的清醒。
否則錯一句,都有可能是殺身之禍。
“你是叫……侗紫述?”太后的聲調就像突然發現了一只她很感興趣的貓儿。
“是……”鬢發被冷汗粘在了臉頰邊,刺刺癢癢的感覺。
“抬起頭來我看看。”
半天沒有等到她有動靜,太后噙著一抹淡笑衝身邊的一個太監努努嘴,太監會意地走過去,伸出冰涼干瘦的手抬起了侗紫述的下巴。
“喲……普普通通嘛,果然只有當宮女的姿色。”太后從身旁的高腳方几上端起一杯茶,輕輕吹了吹茶沫,淺啜了一口,“沒想到,你對皇上還挺有心。”
侗紫述不敢說話,眼底盡是迷茫與恐懼的神色,迷茫是裝的,恐懼卻是真的,她心里很清楚,若是她現在辯解,只會把事情越弄越糟,唯一有可能過關的方法只有裝傻。
“回太后的話……奴婢……就是去侍候皇上的啊……”她顫抖著,終于吐出了這麼一句。
“哦?呵呵。”聞言,太后輕聲笑了起來,“你不知道今天哀家為什麼叫你來?”
“奴婢……不知道……”
“那你在怕什麼?”聲音中的笑意更濃。
“奴……奴婢是……”她再一次伏下了身去,最后三個字几乎已聽不見了。
“你這樣一個粗笨的丫頭,居然懂得去討好皇上——我該說你是膽大包天,還是歪打正著?”這番話說得直白,就算再笨的人也能聽出責怪的意思了。
“……太后饒命!”侗紫述咬著牙逼出眼淚,喊出了踏入宸儀殿以來最清晰的一句話。
“饒你什麼命?”
“奴婢……不知……”漸漸變大的啜泣聲中,她后背的衣服已經濕透了。
太后笑著放下茶碗,“知道嗎?哀家向來最討厭自不量力向皇上獻殷勤的人,以前几乎都是見一個殺一個。”
“……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太后饒命!”侗紫述的心里泛起徹骨的冷意,眼淚是假的,顫抖卻是真的。
隨后就是一片死一般的寂靜,太后身邊的宮女奉上了一盤冰鎮過的葡萄,她慢條斯理地吃著宮女剝好的果肉,仿佛把地上跪著的侗紫述遺忘了一般。
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侗紫述的雙腿跪得快失去知覺,已經哭得几乎沒有力氣的時候,才聽見太后一聲慢悠悠的輕語:“把你面前那本書,撿起來。”
侗紫述抬起頭,發現身前不知何時被人扔了一本薄薄的書,封面是純黑的,左邊有四個篆体的大字。
“那封面上的字,認識嗎?”
侗紫述定定看了半晌,結結巴巴地念出了兩個字:“陽……雙……”
太后再次笑出了聲來,“原來你還識得几個字啊?那是‘陰陽雙修’。”頓了頓,接著問她:“想活命嗎?”
侗紫述第三次趴下身,拼命點頭。
“那就拿著那本書,去淨室找皇上。跟他說,你,和那本書,哀家都送給他了,他想修行得道,哀家自然是想方設法也要幫他的。”
侗紫述愣了愣,像是在努力消化太后所說的話,片刻之后才又一次拼命點頭,哭得更凶,意識到自己在鬼門關外轉了一圈,終于回來了。
“不過……”太后的話還沒有說完,“從今往后,皇上每日的一舉一動,特別是在淨室里都干了些什麼,你全都給我記牢了,然后半點不許遺漏地說給李總管聽,記住了嗎?”
“……記……住了!”
侗紫述已分不清臉上的是冷汗還是眼淚,走出宸儀殿的時候,只覺得腳步虛浮,仿佛死過了一次,滿心都是僥幸。
直到太后讓她把那本書撿起來,她才忽然明白太后把她找來究竟想干什麼。
小環做的那件事,本來就沒想過要瞞著誰,自然漏洞百出,于是看在太后眼里也就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太后大概就覺得她是兩種人——要麼,是完全看不清宮內的時局,以為向皇上獻殷勤有朝一日就能飛皇騰達的蠢貨;要麼,就是只知道皇上是主子,理所當然要好好伺候的更蠢的蠢貨。
從第一次挑中她們,太后對她們的定義就是笨,這一番問詢下來,自然就更理所當然地地偏向了后者。把她叫來宸儀殿,其實也並不想殺她,反而是覺得她很有用。
太后給她的那本《陰陽雙修》的道法書,就是全部的謎底。
她出現得很巧合,在這個時機,太后剛好需要這麼一個人,唯一的條件,就是要夠笨。笨到即使跟在小皇帝身邊,甚至被他收服了,也不至于對太后自己造成絲毫威脅;笨到能足夠聽話,會拿著這本書去乖乖地獻身給小皇帝,並且乖乖地待在他身邊做太后的耳目,每日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所以她裝傻,是誤打誤撞押對了寶。
太后也絲毫不擔心皇上會退貨——如果皇上是真的沉迷于煉丹之术,自然會很樂意收下太后送來的這份“大禮”;如果那個所謂的煉丹修道都不是真的,那皇上更沒有理由不留下她,來引起太后的懷疑。
其實除了監視之外,獻美,向來也是歷代佞臣促皇上早死的手段之一,她雖然不美,但作用卻是一模一樣的。只是……她的清白之軀,就這麼輕描淡寫地被太后當成一件微不足道的物品送出去了,輕易到甚至都懶得跟她多解釋一句,讓她拿著那本書去找皇上究竟意味著什麼。
也對,皇宮里的主子們,連人命都從來不看在眼里,又怎麼會在意一個小宮女的區區清白呢。
侗紫述捏著那本書,抬頭望了望皇宮頂上灰蒙蒙的天。
她又笨又傻地過了三年,其實只是為了避免麻煩和自保而已,裝乖、裝傻、裝無辜、裝單純……都是她從小學會的求生本能。
太后或許只看走了這一次眼而已,但走眼就是走眼了,她還沒大方到,會真的拿自己的清白去遂了太后的願。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5 16:56:16
第3章
小山丘之下的淨室,很像一個蟄伏著的巨大秘密。
她不相信太后沒有在小皇帝離開淨室之后派人進去查探過,但是,太后卻仍然希望能有個人跟著小皇帝走進密室,親眼看看他每天究竟在里面干什麼。
能讓太后如此的小心謹慎,是否也表示……那位小皇帝其實並不如外表看起來的那般純良,也不是個簡單人物?
侗紫述木訥地低著頭往沐宵殿走,看起來像是嚇傻了,腦子卻在飛快地轉著。
她要怎樣才能保住自己的清白?投向皇上?小皇帝可靠嗎?就算他知道了太后的打算,會不會仍然選擇按太后說的做,犧牲一個微不足道小宮女的清白來換取太后暫時對他的放任?況且……她有什麼條件和籌碼來跟小皇帝做交換?
慢慢地走到了淨室門口,卻只是拿著書呆呆地站著。想了很久,終于決定咬牙一試。如果不去找小皇帝試試,她怎麼也不會甘心的。
腳步剛動了動,不遠處塘邊山石的陰影中突然躥出一個黑影,“噌”的一聲跳入了前方緊挨著小丘邊緣的草叢里,閃了几閃就不見了。
侗紫述被嚇了好大一跳,驚魂未定地拍拍胸口,雖然沒有看清卻也知道應該是那只黑貓阿烏,深吸了一口氣,她終于抬起手,輕輕地敲了敲淨室的石門。
“誰?”隔了半晌,小皇帝的聲音才隔著石門低低地傳來,聽不大真切。
“啟稟皇上,是太后讓奴婢過來的。”她也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點。
里面又安靜了片刻。
“你進來吧。”
侗紫述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氣,几乎用盡了全身力氣,終于緩緩推開了那兩扇沉重的大門。
石門之后的空間很寬闊,擺設和普通淨室沒有任何區別,當中是一個巨大的丹爐,兩邊靠牆立著兩排高櫃,無數個抽屜分門別類地存放著煉丹需要的各種材料,角落里還有一張長几,除了些瓶子就只擺放著一套茶具。
后面的牆上掛著一個巨大的八卦,牆壁上有數盞油燈,丹爐一側有個蒲團,一身淺黃的小皇帝孟羿珣正盤膝坐在上面,淡淡看著她眼底不見一絲波動。
侗紫述不動聲色地掃視一圈,視線一轉,突然就落在了小皇帝身后一個高櫃側面和牆壁形成的陰影里——有一小團黑黑的毛茸茸的東西,在那里一閃,隨即就隱沒不見了。
那是一條黑色的尾巴,只露出了尾巴尖的一點。那只叫阿烏的黑貓。
那只剛剛還和她一起在淨室外,然后沒入草叢不見了的黑貓。
孟羿珣也循著她的視線看向了同一個地方,“那是阿烏。”
他招了招手,黑貓從高櫃的陰影中踱了出來,搖著尾巴爬到他腿上,慢條斯理地開始舔毛。
侗紫述的心震了一下,想也沒想,突然就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奴婢是來跟皇上說,奴婢願意從此追隨皇上!”
“唔?”孟羿珣一怔,“你是什麼意思?”
“奴婢說,奴婢願意從此追隨皇上。”侗紫述又重復了一遍,自動把這當成是對自己的考驗。
“這宮里的人,不都是追隨朕的嗎?”他疑惑地側側頭,反問道。
“是太后讓奴婢過來的。”侗紫述覺得自己的話已經說得很直白了。
孟羿珣又怔了一下,“母后……讓你來做什麼?”
她第一次知道,紅顏禍水這句話果然不是說假的,她總是要花很大的精力才能不把注意力完全放在小皇帝的臉上,于是小皇帝語氣中的那些茫然與疑惑究竟是真是假,她也全無分辯之力了,更加弄不清他是真的不清楚她的來意,還是刻意在裝傻。
侗紫述別開臉,猶豫了一下,一咬牙實話實說:“太后說,讓我把自己和這個一起送給皇上。”她雙手捧起那本書,向前平伸,讓孟羿珣能看清封面上的四個字。
“這是……”小皇帝認真看了她手上的書几眼,想了想,仿佛明白過來了,停頓了片刻,他突然用同之前一樣的無辜的語氣,說出了很直白的話:“你似乎並不願意按太后的意思獻身給我……于是,你就打算來向我投誠了?”
這毫無征兆的轉變,讓侗紫述太陽穴莫名地一跳,頭痛的同時一股無名火躥了上來。
他方才是在試探,還是純粹地逗著她玩?這家伙到底是只兔子,還是只狐狸?或者根本是只談笑用兵的笑面虎?
“皇上覺得呢?我是什麼意思皇上難道不明白?我以為皇上該是個聰明人。”既然分辨不出來,她只好硬碰硬了。
“為什麼朕是聰明人,就一定要能聽懂你的意思?”他輕笑,長睫一垂,漂亮的面孔在淨室不甚明亮的燈光下,有種水墨淡彩般的精致。
侗紫述淺淺地吸了一口氣,第一次有甘拜下風的感覺。這個人實在太擅長用那種讓人絕對上不了火的語氣和無辜表情,不緊不慢地跟你繞著圈子,讓你發狂的同時更有借他懷里那只黑貓的爪子狠狠撓他几把的衝動。
“方才我在門口看見了阿烏。”
她拿出所有的氣勢,直勾勾地看著孟羿珣,已經不想裝什麼柔弱無助了。對付這種擅長裝傻裝無辜還極會兜圈子的人,唯一的方法就是不跟著他繞,簡單明了直切要害。
“我確定它沒有跟著我一起進來,但是現在——它卻出現在了淨室里。沐宵殿的所有人都知道,只要皇上進入了淨室,阿烏和大鴉一定會守在淨室外面。現在我進來了,恰好阿烏也進來了……至于它到底是從哪里進來的……是碰巧進來的,還是看我靠近了淨室專門進來給皇上通風報信的……奴婢就愚鈍不知了。”
一口氣說完,挑釁地微抬了抬眉毛。裝傻是他的權利,但是討厭裝傻的人也是她的權利。
有那麼片刻,她以為孟羿珣會發怒的,沒想到他居然只是再次怔了怔,然后垂下眼睫真正笑了出來,長睫掩去眸中目光的一剎那,甚至還流露出一絲對她的贊賞。
“這就對了……”他微微低下頭,手指輕輕撫過黑貓的背脊,方才那無辜不解的神情瞬間全收了起來,只留下嘴角邊一點隱隱的犀利,“在朕的心目中,你就該是一個會這樣講話的姑娘才對。”
“……”這下她真的聽不懂了,“皇上是什麼意思?”
孟羿珣卻話鋒一轉:“你是打算來跟朕投誠的不是嗎?那我們還是先來談談條件吧?朕知道,你想保住你自己的清白,但是——朕憑什麼要幫你?”
侗紫述呆了呆,隨后忍不住在心底罵了句市井粗話。
現在他們的情形該是調過來才對吧?先皇和藍貴妃生前大概沒教過他什麼叫得寸進尺——她是太后派過來的人,單是把今天在這里看見的一切切切實實回報給太后,相信就有他麻煩的了。更何況,他連殺她滅口的條件都沒有——除非他擔得起殺了她之后引起太后懷疑的后果。
“專門訓練出大鴉和阿烏來放哨,想必皇上在這淨室里,應該不是真在修道煉丹吧?而且皇上現在在沐宵殿的確孤立無援不是嗎?多我一個幫手,對皇上來說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吧?”
“那麼……你怎麼證明,你的確可以幫朕,而不是為朕帶來更多的麻煩?”
憑他的本事,絕對能把一個好好的人當場逼瘋!侗紫述第一次開始覺得慶幸,慶幸她是在太后那邊看清了局勢,知道自己確實已無路可退才放手一搏投向他的,不然她現在肯定已經衝著他喊出來——
就憑我一眼能發現你在用那只黑貓放哨!發現你這淨室里肯定有鬼!發現你那好看的皮囊下藏著如此可惡的性格!
她卻沒有發現,似乎從她走進這間淨室后看到小皇帝的第一眼起,她就下意識地認為,無論小皇帝對她說了什麼做了什麼,至少他是可以信任的。
侗紫述雙拳緊握,知道自己咬牙切齒的臉一定很難看,她終于領悟到其實兔子不可怕,狐狸不可怕,連笑面虎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長著兔子臉、生著狐狸心腸,還永遠對著你笑得一臉無辜的笑面虎。
這位小皇帝基本上齊全了……
她這算不算為虎作倀?侗紫述忍不住在心里為自己的將來悲嘆。
“好了,我不逗你了。你究竟想怎麼跟我交換條件,說吧。”做任何事終究得講究尺度,眼看她已快瀕臨爆發,孟羿珣終于收起了之前的逗弄,含笑正色道。
侗紫述一肚子的官司勉强被這句話暫時澆熄,深吸了口氣,開始和他談判:“我可以幫皇上。”
在小皇帝開口之前,她又截口道:“我不敢說我多麼聰明多麼有用,但是有一個人幫皇上,總是多一分援助。太后不僅讓我來獻身,還讓我待在皇上身邊隨時監視皇上在淨室中的一舉一動,並且每日向李總管彙報。以后我仍然可以每天跟皇上進來,至于皇上到底在里面干什麼,我也知道該怎麼跟李總管說。”
“你確定?”
唯有問出這句話,孟羿珣用了無比慎重的語氣。他靜默了一刻,臉上的神情也嚴肅起來。
“你知道……沐宵殿里已經死過多少人了嗎?”直直看著她的眼睛,他接著這樣問。
“奴婢不清楚,但是奴婢知道,一定很多。”侗紫述也不閃不避地迎上他的目光,語調平靜。
“他們……有的跟你一樣,想留在朕的身邊幫助朕;有的,希望能偷偷地幫朕傳遞消息;有的,甚至只是可憐朕。這些人,最終沒有一個從太后手里逃出去,全部死在了這座宮殿里……你真的想清楚了?”
“所以,奴婢不僅要求皇上保住奴婢的清白,還想求皇上,在奪回大權之日,放奴婢出宮。”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咬字分外的清楚,沒有絲毫的膽怯與退讓,這就是她最后一個條件。
的確,留在他身邊危險太大,她甘冒這個險,當然不止是想保住她的清白這麼簡單,眼前的危機,和還沒到來可能渡過也可能渡不過的深淵,她毫不猶豫地選擇后者。
賴活一天也總好過立馬就死。
“哦?”孟羿珣的神情終于有了一絲異樣,微微側了側臉,仿佛把她從頭到腳重新估量了一遍,“你對朕就這麼有信心?”
這如今的整個皇宮,若是誰還說對他有信心,只怕旁人覺得此人就算不瘋,也已離瘋不遠了。
“進來之前,沒有。”侗紫述再一次實話實說,“但是進來之后,看見了阿烏又和皇上說了一番話之后,突然就有了。”
“你比我想象的……還要聰明。”這一回,說得真心實意。
侗紫述正在思考自己是該對這句贊揚表示感謝還是唾棄,他卻又抬了抬手,從寬闊的衣袖中伸出一根手指,凌空點了點她的臉,“但是,下次記得——最好不要再直勾勾地看人,特別是對于一個你並不熟悉的人。”
“皇上……什麼意思?”這已經是她今天第二次問這句話了。
“中秋那晚我們第一次見面——你的眼神里,包含了太多探究和興味,那不是一個母后親自挑來沐宵殿的宮女該有的眼神。你去仔細觀察一下,宮里的其他人通常都是用什麼樣的眼神看朕的。”
侗紫述語塞。回想起那晚初見小皇帝的情形,她也承認,當時的眼神的確是太過放肆和大膽了。
“平時奴婢不會這樣的。只有那天晚上見到皇上,是個例外。”她這麼說會不會讓他覺得,她是被他的美色所惑?
“例外?”
“嗯,”她終于忍不住揉了揉膝蓋,“皇上,奴婢可以起來了嗎?”
孟羿珣淡淡一笑,似乎覺得她很有意思,微微頷首。
跪了太久,腿完全麻了,侗紫述艱難地撐著地緩緩站起身,“皇上很好看,而且……皇上一點也不像一直被囚禁著的樣子。”
“好看?”他意義不明地笑了一聲,“那你覺得,被囚禁的人該是什麼樣子的?”
“應該滿腹愁緒一腔郁郁啊……端起酒來便大口澆愁,喝醉了就大聲吟詩,吟的還全是肝腸寸斷的凄苦句子。”她隨口回答著,最初進來時對他的恭敬已經不知飛到哪里去了,何況在她看來,那點恭敬他也未必稀罕。
孟羿珣對她的說法不置可否,沉默片刻,再次問道:“你為什麼會被母后選中?母后挑人從未看走眼過,你是第一個。”
侗紫述沒有答話,倒是后知后覺地開始打量兩個人的高度落差,她居高臨下地站著,小皇帝盤膝坐著,腿上的酸麻退去之后,她立即意識到這樣有些不妥。
“皇上,這里還有沒有……”垂下眼意有所指地往他身下瞄。
孟羿珣沒等她說完,會意地從身后又拿出一個蒲團遞給她,“不習慣的話,坐著吧。”
侗紫述如蒙大赦,立即依言坐下來,蒲團雖不算厚,倒還算柔軟。
“剛進宮的時候,我常被人欺負……吃飯常常吃不飽,月錢常常被扣,分給我的工作總是比別人的多,有時候別人闖了禍也讓我去背黑鍋受罰……我也從來不會抱怨也不會反抗。后來,御膳房的蕭公公腿上生了膿瘡,走不了路每天黃水到處流,實在太髒太臭誰也不願意管他,我看他可憐,就去照顧他,再后來,蕭公公好了,又升了管事太監,就收了我當干女儿……他就總愛說,我就算不傻,也是個半傻的。”
“你真的這麼傻嗎?”
“真的假的,重要嗎?”侗紫述笑著拉拉垂在胸前的發梢,答得很自然,“如果這些能換我平安活到出宮那天,挺好的。”
“你不是自願進宮來的?”
“是,也不是。”侗紫述模棱兩可,“總之呢,今后的日子我會盡力幫助皇上。皇上早一日重掌大權,我就能早一日出宮去。”
她最后下了一個結論——
“我也希望,你希望的那天,能夠早日到來。”
孟羿珣終于站起了身來。他拍拍懷里的黑貓,示意它自己跳下地去,然后走到丹爐邊滅了里面的爐火,“不過,既然你進來了,我們還是得做點事情。”
在侗紫述不明所以的目光中,他做了個手勢示意侗紫述站起來,接著把方才他坐的那個蒲團和侗紫述坐的擺在一起,然后又拿出一個來,拼成一排,似笑非笑地衝她抬抬下巴,“你在這上面躺一會儿吧,但是記得別躺太久,這淨室里很潮。”
說完之后,他就走到淨室最深處,施施然地把牆上那幅巨大的八卦圖翻過來,拿起大八卦背后中心嵌著的一個巴掌大的小八卦,貼在那面牆壁的某個地方,開始以一個極其復雜的路線緩緩游走。
半晌之后,只聽輕微的“哢”的一聲,那面牆轟然向上升起,露出里面的一間密室。
侗紫述就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做這一切。直到孟羿珣的背影即將沒入牆內之前,才突然聽到他淡淡地丟下一句:“你有沒有想過……今天若是我當真殺了你滅口,出去也只需要對母后敷衍一句‘修煉時發生意外’,那便遮過去,她根本不須要去追究你的死因,重新換個人就行了——你其實並沒有你自己以為的那麼安全。你已經很聰明了……但想要在我身邊活下來,這樣的聰明還不夠,你還要學。”
話音消失的時候,升起的牆壁已經緩緩地落了上來,嚴絲合縫沒有一點痕跡可尋。
也就在那一剎那,侗紫述全身一顫,從心底冒出一陣徹骨的寒意。她知道他最后說的這几句,全都是實話。就因為是實話,才讓她后怕得想發抖。
如果她遇到的不是他,而是個再心狠手辣一點的人物……她緊了緊領口,不敢再想下去了。
原來這位小皇帝,也真的遠遠不止她想象的那麼簡單。回想之前兩個人之間的對話,她突然發現,似乎她在想什麼已經全給孟羿珣套出來了,但是孟羿珣究竟在想什麼,她卻依然是一無所知。
“皇家……果然沒有一個簡單人物……”侗紫述喃喃地低語了一句,呆坐良久,不知不覺依著他方才說的話,倒在了三個蒲團上。望著天花板上的石刻出了會儿神,她終于慢慢地閉上了眼,竟然真的睡著了。
把她從迷迷糊糊中喚醒的,依然是孟羿珣微微帶笑的溫和聲音。
“你竟然當真睡著了……起來吧。我不是說過,這淨室里很潮,不能睡太久的。”
“唔……”她揉揉眼,躺著看了他一眼,慢慢坐起身來,“皇上的事做完了?”
“沒有。不過時間差不多,你該出去了。”
“我?”
“嗯。你再不出去,有人該起疑了。”
“哦……”她依然坐在地上,小憩初醒腦子不太靈活。
“為什麼朕總覺得,朕看到的這個你,和你自己說的那個你相差很大?”他忽然又補了一句,笑得有几分興味,“能騙過太后的耳目和眼睛,你的偽裝功夫應該很爐火純青吧?難道你平時也是這樣,在哪里都能睡著?”
至少在這間淨室里他看到的,跟她自己說的那個永遠受人欺負的傻宮女大相徑庭,很率性,很大膽,也很狡黠。
“我在宮里裝了三年,裝久了也會累的,在皇上這間淨室里回來做做自己挺好的。皇上不是也只有進了這里面,才是真正的皇上嗎?”她漫不經心地答道,絲毫沒有發現她對自己的稱呼已經從“奴婢”,自自然然地變成“我”了。
孟羿珣只是笑,走到她面前緩緩蹲下身來,忽然變戲法似的拿出一把匕首和一只小瓷瓶,只告訴她兩個字:“起來。”
“皇上要干嗎?”她兩手猛地撐地身子急忙往后仰,純屬本能。
“把這個拿去,在你身上比較隱秘的地方——比如手臂內側或是……割一條口子弄點血在那蒲團上。”孟羿珣面不改色,淡淡地說著聽起來很不普通的話。
“為什麼?”她的身体后仰得更厲害了,本能地知道這句話肯定不是好話。
“你說呢?”見她遲遲不接過,他索性把匕首和小瓶都放下,直接伸手拔下了她綰住發髻的兩根素簪,長發瞬間披瀉而下。
“皇上……”她抱住頭后知后覺地躲了開去,剛說了兩個字,終于意識到了他是想干什麼,“你……”手從頭發上拿開,臉卻控制不住地紅起來,表情有些尷尬。
“你沒忘那本書是什麼東西……還有太后是讓你來干什麼的吧?”孟羿珣悠悠地反問,“不僅頭發,還有衣服。原本動刀這種事該朕這個男人來的,但朕每天沐浴更衣都有人侍候,身上有任何一點傷口都是瞞不了人的,只能由你來。”說完之后輕咳一聲,又是一臉歉疚無辜。
侗紫述再一次咬牙,雖然心里清楚他說的都是實話,卻仍然有些憤憤。惱羞成怒地瞪了他一眼,十分沒好氣,“那麻煩皇上轉過去——我會自己動手!”
孟羿珣很君子地站起身來,轉過去背對侗紫述。她飛快地站起身來,一邊撥亂自己的頭發,一邊小心翼翼地微微拉開衣襟,再三確認雖然凌亂但不至于春光外泄之后,才挽起袖口用匕首在左手上臂內側划了一條不大不小的口子。
仔細地捏著傷口,讓几滴血落到身下的蒲團上,再用手指抹開,最后拿起方才小皇帝放在地上的小瓶,用里面的膏藥抹在傷口上,流血即止,肌膚生香。
“好……了。”
放下藥瓶和匕首,她努力想表現得鎮定一點,可臉卻不受控制地泛紅,出于姑娘家的本能,一只手極不自然地捋著頭發,一只手橫擋在胸前按著微開的衣領。
小皇帝轉回身,看到她那個樣子一下子笑出了聲來,“不錯不錯,弄得很像。”
“……那我們是不是可以出去了?”她轉開臉,盡量不去看孟羿珣的表情,勉强從牙縫里擠出了這几個字。
“朕會再在這里面待一會儿,你自己哭著出去——會吧?”
侗紫述咬咬牙,毅然決然地轉過身,帶著一身舍生取義的氣魄用力推開淨室的大門衝了出去。
那天晚上,沐宵殿的所有人都知道,新來的宮女侗紫述被皇上臨幸了。
具体的過程沒有人清楚,只有人看見侗紫述衣衫不整長發披散地從淨室里跑了出來,然后就一直坐在宮女房里默默垂淚,低頭不語。
小環雖然小,卻也隱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開始還只是在侗紫述身邊焦急地詢問著,后來也陪著抽抽噎噎地哭了一晚。李總管得知之后,還特地到宮女房去看了看侗紫述,破天荒地准了她三天假,讓她在宮女房里好好休息。
皇上臨幸,這個天大的殊榮,在沐宵殿里卻仍然激不起什麼波瀾,以那位小皇帝如今的處境,只怕是福是禍都還說不清,就更談不上榮耀了,除了有人送來了一碗應該是防止懷孕的藥湯,就再沒有了任何別的動靜。
不過,這倒是讓懨懨靠坐在床頭的侗紫述大大松了一口氣。把桌上那碗藥嫌惡地潑向窗外之后,她放下碗,靠回床頭去繼續發她的呆。
昨晚小環一直守著她寸步不離,后來更是哭得比她還厲害,逼得她也不好意思不跟著哭。久哭傷身啊,這還真不是唬人的,她今天簡直快爬不起來了,只覺得一雙太陽穴都在一跳一跳的疼,一臉憔悴,更像被土豪劣紳强占過的可憐民女了。
不大一會儿,一個宮女進來,說皇上讓她去淨室。
侗紫述長嘆一聲,這才想起她還有配合小皇帝演戲的重任,梳洗整齊磨磨蹭蹭地去了淨室,小皇帝倒沒有進密室,而是在外間等著她。
“咦,怎麼一晚不見,就成這個樣子了?”轉過身看見她,孟羿珣詫異地開口。她的眼圈又黑又腫,一臉倦容簡直像是病了一場。
侗紫述原本就很怨婦的臉忍不住又怨婦了几分,“皇上覺得呢?”
孟羿珣挑眉,掩飾過的忍俊不禁,“看來你昨夜過得很慘。”
“別人為我哭了一夜,我要不陪著哭那像話嗎?”你那黑心母后就是罪魁禍首。
“和你一起來沐宵殿的那個小宮女?”
侗紫述頓了一下,忽然目光一閃戒備地盯著他,“她還小,皇上別打她的主意。”
孟羿珣的眉毛又挑了挑,“你很關心她?”
“談不上吧。可是小環那樣天真簡單的小姑娘,就應該讓她一直天真簡單下去。”
若都成了你這樣的笑面虎,頂著一張干淨純良溫和無害的臉出去騙人,豈不應了真正的國之將亡,必生妖孽。她貌似不經意地看了孟羿珣一眼,暗自腹誹。
孟羿珣面色平靜,看不出表情,半晌之后,突然淡淡地說了一句:“在這宮里,簡單天真的人通常都活不長。”
侗紫述全身一震,“皇上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我等你很久了,跟我一起進密室去吧。”他卻已轉過身,啟動密室的機關去了。
侗紫述表情有些奇異地看著他,嘴張了張似乎想要問什麼,卻終究還是沒有問出口。
石牆再一次緩緩開啟,侗紫述跟在孟羿珣背后走進去,發現后面的空間居然出乎她預料的小,只有外面那間淨室的三分之一左右大。
密室里並沒有什麼與眾不同的東西,除了牆上約兩人高的地方,每隔一段距離就嵌著一個巴掌大的八卦,就只剩下燈油了。整個室內几乎是空空蕩蕩的,唯有右邊放著高矮不一的好几個櫃子,櫃子上擺著不少瓶瓶罐罐,也不知是干什麼用的。
這就是孟羿珣的密室?侗紫述不動聲色地轉動脖子打量著四周,心里有些疑惑,僅以她這兩天對孟羿珣一點粗淺的了解,他也不應該只在密室里放這些東西吧?
“這些……”她指著櫃子上的那些瓶瓶罐罐,“是什麼?”
孟羿珣回過頭來,“朕煉出的仙丹,什麼功效的都有,最厲害的,吃了可以長生不老。”
侗紫述翻白眼,“這個密室只是皇上用來放這些仙丹的?”她要相信她就是白痴。
孟羿珣不置可否地攤了攤手,走到一個矮櫃邊彎下腰似乎在櫃子里找東西。百無聊賴的侗紫述掃了眼牆上那一圈八卦,發現形狀大小和他用來開啟外間機關的八卦都是一模一樣的。
她側頭思考了片刻,走到最近的牆邊開始一面一面地敲,試圖找出哪面牆的背后是空的。要是這間密室真的就只是這個樣子的,她的名字情願倒著寫。
忙活了一陣,把四面的石牆都敲了個遍,出乎預料的是,居然真的都是實心的。
那……機關在哪里?她回頭看孟羿珣,表情明顯迷惑了。
孟羿珣忙了半天,終于找到了他要找的東西,收進懷里放好,直起身來又是一笑,然后從從容容地踩著几個矮櫃爬到最高的那個櫃子上,伸手從牆上取下了櫃子上方正對的那個八卦,再仰起頭,拿著八卦像昨天她在外面見過的那樣,貼在了壁頂上緩緩游走起來。
居然在屋頂上……
侗紫述的嘴巴不受控制地張開了一半。設計這些機關和密室的人絕對是天才,就算哪天被人發現了第一重的機關進到了這里來,大概也打死想不到第二重的機關,居然會是在屋頂上。
片刻之后,又是她聽過一次的“叮”的一聲,整個屋頂開始向左邊滑開,直到滑開快一半的時候,上面才有燈光猛地透了下來,同時垂下一架晃晃悠悠的軟梯。
侗紫述呆呆地看著孟羿珣從從容容地從高櫃上下來,抽出一條絲巾仔細抹掉櫃子上的腳印,再把絲巾塞回袖子里,然后就順著軟梯慢慢地往那個洞口爬了上去。
“看夠了嗎?如果看夠了的話,就上來吧。”
侗紫述愣了片刻,回過神來之后也手腳並用地開始往上爬。繩子和木棍做的軟梯並沒有想象中的好爬,老是使不上力,好不容易才搖搖晃晃地爬到洞口,一抬頭,卻發現一只修長白淨的手已經伸在那里等她了。
“第一次爬軟梯,都會覺得很吃力,習慣了就好了。”
那只手一用力,她腳下再一蹬,終于順利站上了那間藏在屋頂上的室中室。
那里面的陳設,讓她又是一愣。
中間有一張長几,長几上擺著一方普普通通的石硯和几支筆,角落里還堆著一些奏折樣的東西。地下放著一個蒲團,除此之外,四面都靠著牆整整齊齊地碼放著一些用油紙包著的東西,從油紙上用丹砂注明的分類標記來看,那是書,滿滿一屋子的書。
“這是……”
“這才是真正的密室。”孟羿珣解答完她最后一個疑惑,已經坐到了長几前面,拿過一本奏折提起筆順了順沾著丹砂的筆尖,放任她好奇地四處打量摸索。
密室四周碼放著的那一摞摞書籍,經史子集、各類兵法、策論、政道……凡是作為一個皇帝該看該學的,一樣不少,任何一摞上都瞧不見絲毫灰塵,應該不是勤于拂拭、就是常常抽取翻動的。
四面的書牆中間,只有一個小小的空隙,掛著一幅畫。畫中似乎是一家三口,一個頜下微須身著黃袍的中年男子,一個衣著華容貌艷麗的宮裝婦人和一個清秀可愛的小男孩,三個人神情親昵,背景是一片花開蝶舞的花園,和樂融融的畫面讓人感覺極溫馨。
畫的左下角用有些瘦長飄逸的字跡提著:與藍素珣儿同游御花園于康景十二年春。落款是一方簡單的印章,只有一個“孟”字。
孟是國姓,藍素是小皇帝生母藍貴妃的名字,康景是先帝在位時的年號。這幅畫,自然就是先帝的手筆,畫中的三個人,是先帝、藍貴妃和小皇帝孟羿珣自己。
“你替我擦擦那幅畫吧,用旁邊書堆上放著的那個東西。這密室里潮濕,隔几天不擦畫上就會長出霉斑。”
侗紫述轉頭,果然在旁邊看到一個用手絹扎成的布球狀的東西,里面似乎包著一些粉末,大概是能吸收潮氣的。拿起那個絹球,她按照小皇帝說的,開始一點一點地在畫上面擦拭,十分的輕柔而小心翼翼。
這個……應該是小皇帝很珍貴的東西吧?她一邊擦一邊想。所以他把它帶進了這間密室,天天看著,卻又害怕它被潮氣侵害,寧願這樣每天費神去擦拭一遍。
孟羿珣小時候……大概是過得很快樂的。先皇看起來很慈愛,藍貴妃看起來也很溫柔,他們不用為衣食奔波,也不用為戰爭苦惱,哪怕還有宮闈爭斗家國天下,可是……三個人都是一起的,這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然后,藍貴妃走了,先皇走了,他自己被軟禁了……一切天翻地覆。
擦完了畫,她放下絹球回過頭,發現孟羿珣已經低頭全身心投入在奏折當中了。
“這些書是怎麼來的?這八年來,皇上每天就待在這里面看這些東西嗎?”
孟羿珣抬頭看了她一眼,“夾在給我送進來的那些裝煉丹材料的盒子夾層里帶進來的,一次帶几本,天長日久,自然積少成多。”說完又把目光調回了桌上。
“……可是給皇上送東西的不都是宸儀殿的人嗎?”
“送東西的是宸儀殿的人,但東西總要從宮外買的。”
她了然地點頭,“皇上手里的是奏折?”
“不是,是太傅手抄的各地要務謄本。”答得漫不經心,“我雖然只是個有名無實的皇上,該做的事倒是真的沒少做任何一件。”說到最后,有些自我調侃的語氣。
太傅仲行琛,是孟羿珣還是太子時由先皇親封的太子少傅。先皇駕崩之后,孟羿珣以稚齡登上大寶,太后理所當然地開始垂簾聽政,不久便軟禁了小皇帝直接掌管朝政。最初,太傅也曾嘗試過想要救出孟羿珣並從太后手中奪回大權,但屢次失敗之后,他最終還是徹底保持沉默。
几乎所有人都以為,他已經向時局低頭,完全投向太后一方了。而他當時的放棄,也是保皇黨徹底偃旗息鼓的一個重要原因。
原來,他只是跟著孟羿珣一起蟄伏了。
侗紫述沉默了半晌,“那……皇上為什麼帶我進這里來?”甚至,為什麼要告訴她這些?
“從今以后,你會長期陪著我在這里面。下面那兩間都太潮,若是一直讓你待在下面,怕你的身体會受不了。”關于這個,孟羿珣答得倒很干脆。他抬起頭來,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一般,頓了一下又接著道:“至于告訴你這些,也只是想讓你知道——你應該沒有選錯人。”
侗紫述咬咬唇,心里有微微的震動。不論他的話究竟有几分真,后面那句暫且不論,但聽到前面那句,說她完全沒有一點感動,是假的。
也因為那些感動,讓她的目光不知不覺停在了他面前那張長几上——
他用的筆和石硯都是最簡單的式樣,輕巧單薄,大概是為了方便帶進來。他不用墨,用的都是鮮紅的丹砂,這個她也能猜到,因為這里只有丹砂是現成的。
他身下坐著的,仍然是和第一間淨室一樣的薄薄蒲團,蒲團下面也鋪著兩層油紙,但除此之外,再無他物。這里相比下面的兩間密室要稍微干燥一點,但其實仍然很潮濕,畢竟這里是山腹之內,離池塘又如此之近。
現在秋意已濃,天氣卻還燥熱,這里面倒是潮濕涼爽,若是到了寒冬,只怕就只剩下陰寒刺骨。倒是虧得他有這份仔細,把這里面存放的所有的書籍都精心包上了防潮的油紙。
他照顧這間密室里的任何東西,包括對她都算細心的,只除了他自己。
就在這樣的環境里——他待了八年?
“皇上應該讓人送些高點的桌椅進來,即便是習慣了蒲團,也該用厚一點的,蒲團里面再裝進些防潮的東西。難道書本怕潮,皇上自己就不怕?”不知不覺地,她微微皺起眉有些責怪地道。
心里似有若無地泛起些和初見他那晚不太一樣的感覺,那時候是淡淡的可惜,現在,居然有几分隱隱的心疼。
尤其是想起他那晚的笑容,那種隱隱的感覺就變得更清晰了几分。
他的笑容很特別,清淺而和煦,干淨得讓人一見難忘,似乎一切的困難和麻煩到了他手里,都可以云淡風輕地迎刃而解。至少,她第一次看到那種笑容時,就覺得除了權力被奪走之外,他其實應該過得很不錯的——至少錦衣玉食,至少沒有性命之憂,至少不用顛沛流離。
可直到現在,她才發現,原來只是她了解他太少了。
那樣的笑容總是出現在他臉上,似乎只是因為他早已經歷過,或者一直經歷著比她看到的這些更大的困難。
有些人,經歷的磨難越多,反而會變得更愛笑,並且笑得更加溫暖淡然。
孟羿珣的笑容背后,一定還有更多誰都不曾知道的故事。
“我進淨室來,名義上是‘修煉’,油紙這樣的東西倒可以和書本一起悄悄帶進來,但若是開口要了不該要的東西,會惹人生疑。”孟羿珣再次自書桌前抬起臉,挑著半邊眉,顯然對于她語氣中微微帶著的教訓意味有些吃驚。
簡單的一句解釋,讓侗紫述飄遠的思維一滯,竟然語塞了。
默默地在原地站了半晌,她終于意識到另外一件事,再一次睜大雙眼望向他,“皇上剛才說……”
“我。”孟羿珣又是一笑,招牌的春風拂面。她實在是太后知后覺了。
“為什麼……”
他終于放下了丹砂筆,“因為私下里別當自己是皇上……我的日子,會比較好過。”
一句類似調侃的話,輕描淡寫地帶過了所有東西。對于一個他這樣處境的皇帝來說,時時刻刻地牢記著自己的身份,某種程度上來說只是一種折磨。
侗紫述這回是真的說不出話來了。
又低頭站了良久,她終于像是終于決定了什麼事,挽起袖子問他:“那個用來擦畫的布球里,包的是什麼?”
“木炭粉。”
木炭粉?吸潮氣的?“你這里面還有現成的吧?”既然他都不當自己是皇上,那她也不用再客氣了。
“沒有。不過外面丹爐里每天燒著,想要多少都能有。”孟羿珣不明白她想干什麼。
“那就好。我不是進來陪你什麼‘陰陽雙修’的嗎?”完全豁出去了,侗紫述講話倒也大方了,“就算現在天熱,你去管他們要床竹席,再要些枕頭和薄被,這要求不過分吧?”
孟羿珣一愣,嘴角勾出一個好看的弧度,有些意味深長,完全沒料到她會說出這番話來。
“明天我從宮女房里帶些針線過來,你要到了東西我們一起抱到這里來,我把被子枕頭都拆開,然后往里面摻上木炭粉縫成地毯和坐墊,再這樣鋪兩張油紙就馬虎過去,你的身体受得了,我的身体可受不了。”
“這里常常有人進來察看,比如昨天,我們走之后就一定會有人進來察看。”這段話的意思是,這些人的細心程度是超出常人的,“如果我們明天要了被子再弄到這里拆了,晚上他們進來時發現被子不見了……該怎麼辦?”
侗紫述再次番白眼,那個笨字終究顧忌著他的身份沒罵出來。
“你晚上出去的時候不會胡謅個借口,就說……”她的臉一下子又紅了,但也僅僅就是那一下,“就說‘雙修’之后的東西統統不能留著,必須扔進丹爐里燒掉。我不相信,他們還能扒出丹爐里的灰去查是什麼東西燒成的。”
這回換孟羿珣被噎住了,沒想到昨天還滿臉不情願的她,今天居然會說出這番話來。
他擱下筆,突然也對她的成長環境好奇起來——什麼樣的人家,能養出她這樣的女孩子?
她應該是個有些經歷的姑娘,所以她的語氣中,總是顯現出與年齡不相符的現實,可是現實之外,似乎骨子里又帶著一點與她的冷靜現實相矛盾的東西。
“你為什麼進宮來?”他第二次問道。
侗紫述一笑,微微撇了撇嘴角,半真半假地道:“為了有飯吃。”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5 16:56:34
第4章
第二天,孟羿珣果然問李總管要來了竹席、被子和枕頭。她也真的悄悄帶來了針線和剪刀,居然還在懷里藏了一大塊布偷渡進來,以防不時之需。
兩個人把被子枕頭都搬上第二層的密室之后,她立刻坐到油燈下面,開始認真地拆補起來。
兩個枕頭和兩床被子,都分別被拆開了,枕頭讓她拆開之后拼合成了一個類似九宮格紋樣的小坐墊,說是這樣分成小格子,里面塞上東西之后不容易縮成一團。她在每一個格子里都細細地鋪上一層薄薄的棉花,中間夾上一層裝著木炭粉的扁扁布口袋,上面再墊一層棉花。格子是一個一個縫好的,針腳細密,手工居然相當不錯。
她縫好坐墊之后,立即不由分說地換走了他身下的蒲團,看他跪坐在墊子上繼續低頭書寫,她才滿意地把蒲團塞在自己屁股下面,繼續拆被子做地毯。
安靜的密室里,無聲無息的兩個人……他在看他的謄本,她在低頭給他做東西。
孟羿珣抬起頭,望向她的方向,看了一陣,覺得她的動作很有意思,嘴角不知不覺地浮出了一絲微笑。
其實他這一生……從來沒有人為他做過這樣的事。
從小到大,他想要的一切東西都是現成的。以前什麼都能要到,只要他開口就行了,后來知道了有些東西不能要,他也不會再去要了。他的生母藍貴妃出生高貴,進宮之后也備受寵愛,先皇從來不舍得讓她自己做女紅,即便是宮女們要縫縫補補穿針引線,也絕對不會當著他的面……所以,這樣的場面,他是真的沒見過。
看著侗紫述頭也不抬地替他縫著東西,她的表情很認真,聚精會神,那樣的場景讓他覺得……仿佛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隱隱在胸口繞來繞去,像是開心,像是感動,又好像都不是。
他覺得,無論今后他能不能奪回大權,她能不能順利出宮,這一輩子……他大概都會記住這個場景吧?
記住有一個女子,心不甘情不願地進入了他八年來從未有人涉入的領地。她睜大眼看清了他面臨的真實環境,毫不客氣地抱怨他對自己的馬虎,接著就坐在油燈下……開始一針一線地為他做東西。
他忽然覺得,她其實應該是個很有俠氣的姑娘,只是她自己不知道而已。
所以她會本能地保護那個跟她一起到沐宵殿的小宮女,所以看到這間密室里的一切,她首先想到的就是用自己的力量,最大限度地替他改善環境。
她不求人,她也不相信別人,更不相信運氣,她只相信她自己。
她身上帶著經歷過人情冷暖之后的現實,但這些現實,還不足以磨滅她天性中的善良。
其實,他們真的是完全不一樣的人,不管是出身經歷還是性格,可是很巧合地,他們又似乎剛好能在對方身上,找到一點讓自己動容的東西。
“謝謝。”微微偏著頭,他突然這麼說。
“謝什麼?”她詫異地抬頭看他。
“謝謝你替我做的這些事。”
她不領情地撇嘴,“不光是為你,也是為我自己。”
他笑起來,“不管怎麼說,我也得到了好處。所以,等到你出宮的那天,我可以滿足你一個願望。”
“真的?”她的眼睛亮了起來。
“真的。君無戲言。”
“那……”她眼珠子一轉,“等我出宮的時候,給我几百兩銀子吧。讓我回去置畝地,或者做個小買賣,一家人可以平平靜靜衣食無憂地過日子。”說完之后,有點狡黠又有點期待地望著他。
“就這麼簡單?”他詫異地反問,有些不敢相信,剎那間閃過心底的竟然有絲莫名的失望。她只有這樣的一個要求?
“就這麼簡單。”她從來不貪心的,因為看過太多貪心沒有好下場的故事。她今天替他做的這些,大概也就值這些回報吧。
頓了下,他再次微笑,“好,我答應你……到了你出宮那天,我一定准備几百兩銀子送給你,讓你將來宮外的一家,可以開開心心地過日子。”
之后的十几天,侗紫述几乎把整個密室都折騰得翻了個轉。十數床被子被她一針一錢地重新縫制過,再一摞一摞地挪開那些書籍,把地上和牆上全都圍了一層,密室都被她改造得活像關外人生活的帳篷。
至于太后要求的每天去給李總管彙報孟羿珣在密室里的一舉一動,倒沒有她想象的麻煩。裝傻是她的强項,嗑嗑巴巴三句里就有兩句廢話的彙報,那個死板臉的李總管也從未起疑過,總是安靜地聽她說完,然后就微微點頭示意她可以走了。
一切看起來似乎都暫時風平浪靜了。
侗紫述找不到事情做,無聊之下終于發現,原來密室很隱秘的地方有兩個極難發現的通氣孔,每當有人靠近,黑貓阿烏和鷯哥大鴉就是通這兩處地方進來給孟羿珣報信的,侗紫述還專門去研究過那兩個通氣孔,也就剛好能容得下黑貓那類的動物通過,伸出手能感覺到有風吹進來,往孔中看過去卻只是黑洞洞的一片,完全不透光。
那一貓一鳥,通常只留一只在淨室外面放哨,另一只不是到處去玩,就是跑進密室找孟羿珣撒嬌。侗紫述一開始對黑貓阿烏很感興趣,可惜那只貓生性高傲無比,眼中除了孟羿珣之外看不見任何人,在嘗試了無數次熱臉貼上冷貓屁股之后,她識相地把興趣轉向了大鴉。
聒噪的大鴉倒是很願意搭理她,只不過對著孟羿珣都是讒媚的“皇上”,對著她就成了鄙夷的“笨蛋”,讓她牙癢不已。
被兩只畜生氣了個半死,她終于徹底放棄,轉而好奇地蹭到孟羿珣身邊,開始問東問西。
“皇上……這兩間密室的機關到底怎麼開啊?”
這是困擾她很久的問題了。即便她天天跟著孟羿珣進進出出,卻仍然沒弄懂密室的機關究竟是靠什麼啟動的?
這兩間密室,從里面開啟的機關都設置在極顯眼的地方,簡簡單單地順手一按就行了。可是想從外面開啟……至少她無數次試驗的結果,都是順利地把自己關在了外面。
皇帝大人正在低頭琢磨太博寫給他的東西,感覺到她靠過來的体溫,也懶得搭理她,只是輕輕扯下了腰上那兩塊先皇御賜的玉佩,扔在了桌面上。
“咦?”她不解,是要把這兩塊玉賞給她嗎?
“翻過來,看背面。”緊接著,他又淡淡地扔出了這麼一句。
侗紫述依言把兩塊玉佩都翻過來,發現玉佩的背面居然刻著些歪歪扭扭極其復雜的花紋,並且她還完全看不懂。
“這背面刻的是什麼?”
“把‘羿’字的朝右轉一下,‘珣’字的朝左轉一下,然后把兩塊玉佩前后調換過來,拼在一起。”皇帝大人頭也不抬地出聲指點。
侗紫述依言照做,絲毫沒有意識到兩個人已經離得太近。調整完畢之后,盯著兩塊玉佩拼合出的圖案琢磨了半天,突然恍然大悟,“這是幅……迷宮嘛!”不僅是迷宮,還是幅相當復雜的迷宮圖。
“牆上的八卦,其實是磁石做的,牆的夾層里就有這樣像迷宮一樣的通道,通道的起點處有一個小鐵球,按照那兩塊玉佩背后的圖案,用八卦隔著石牆的夾層吸住那個鐵球,然后按這個圖一直走到終點的地方。再拿開鐵球之后,鐵球就會掉進一個小洞里,觸動洞里的機關打開密室。”
侗紫述眨著眼聽他說完,再看看桌上玉佩背后的紋路——那復雜的圖案,她就這麼看著都覺得眼暈,更何況是要在一片空白的牆上走對路線。侗紫述不知不覺盯住他近在咫尺的側臉,一股欽佩之情油然而生。
這家伙……身上好香……
盯著盯著,那思緒不知不覺就飄遠了。
他應該沒有熏香的習慣,至少她從沒見他薰過,但淨室里為了制造“異香扑鼻”的效果,丹爐里倒是長年放著香料,于是這一番熏染下來,他身上也就有了一股淡得將散未散,卻又縈繞不去的香味。
她抽抽鼻子,下意識地去捕捉那股味道。
“怎麼了?”孟羿珣得空抬起頭,對上的就是她閉著眼有些奇怪的神情。
“咳……沒什麼。”侗紫述瞬間回神,很想抽自己一下。她剛剛都在想些什麼?
孟羿珣嘴角一勾,“那你方才那是什麼表情?”
侗紫述又是一嗆,連忙轉變話題:“這兩間密室都是你讓人建的?”
孟羿珣笑得很高深莫測,彎著嘴角一言不發地打量她,直到看得她頭皮發麻,才擱下筆大發善心地順著她的問話走:“不是,應該是本朝先代皇帝臨帝所建。最先發現這兩間密室的其實是我父皇,小時候他就常帶我進來玩,據說這兩塊玉佩背后那個圖案,也在皇家的人手里傳了很多代。”
“臨帝?”她不知道自己的臉紅不紅,但是絕對不敢再轉頭去看孟羿珣了。
“嗯,臨帝老年很痴迷長生之术,這個淨室和這兩間密室,包括那個丹爐,其實都是他留下來的。”
“哦……”侗紫述誇張地做恍然大悟狀。原來就是那位本朝傳說中殞命在金石丹藥中的皇帝。
不去戳穿她故意的掩飾,卻察覺她的欲言又止,孟羿珣挑起眉,“你對煉丹這種東西,好像很不屑?”
侗紫述的臉終于不紅了,頓了一下,還是誠實地道:“那些用來煉丹的材料多半都是有毒的,吃不死人才怪。都不知道為什麼老有人會信什麼長生不老……要是真有長生不老,為什麼沒有一個皇帝活到現在?”
孟羿珣覺得自己越來越喜歡她了。
他笑出了聲,卻不接她的話,只是繼續道:“我父皇小時候也跟我一樣,帶著這樣兩塊刻著他名字的玉佩,玉佩后面也有同樣的花紋。他很早就發現,兩塊玉佩的花紋拼合在一起之后其實是一幅迷宮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愛把這個當消遣,沒事的時候就喜歡拿著筆把這幅圖到處畫。后來有一次,他在淨室里玩,偶然間把那個大八卦翻過來發現了后面的小八卦,結果無意中把小八卦貼在牆上,卻覺得似乎隔著牆吸住了什麼東西。”
“于是就打開密室了?”對話終于進入了正常狀態。
孟羿珣搖頭,“哪有那麼簡單……我父皇起初只是想搞清吸住了什麼,可是嘗試著左右挪動之后,卻發現往有的方向完全不能挪動,有的方向能挪動一段,有的方向卻能暢通無阻。于是就順著那暢通的方向慢慢走了下去,居然發現,那路線跟他早已畫熟的那幅迷宮圖很像……”
“原來是這樣,”侗紫述舉起一只手請旨,“可是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
“問吧。”皇帝大人恩准。
“臨帝建這兩間密室是用來干嗎的?先皇又是怎麼發現第二間密室的?”發現第一間就算是巧合……第二間建在屋頂上,難道是先皇有爬櫃子的愛好?
“我不是初進密室的時候就告訴過你了嗎?”孟羿珣抖抖袖子,重新拿起了筆,“臨帝建這兩間密室,確實是用來存放他的長生不老仙丹的,也許最先建的只是第一間,后來覺得不放心,才又建了第二間。所以皇家歷帶帝王身上都佩著那幅迷宮圖,大概也是臨帝……想澤被子孫吧。至于我父皇發現第二間密室,原因很簡單,第一間密室里也有和外面一樣的八卦,就說明還有機關,如果四面牆上都沒有發現的話,那多半只可能在上面了。”
侗紫述若有所思,不講話了,仿佛是在消化他剛才說的這些。
過了一會儿,她又靠過去,再次小心翼翼地道:“皇上……我想去看看我義父。到了沐宵殿之后我還沒回去看過他,不知道他會不會擔心我。”
皇帝大人倒是不以為意,“你想去的話,就去吧,就說我讓你去御膳房叫他們做碗荷葉粥,順便去和你義父敘敘舊。”
“好。”
“不過……”皇帝大人再次抬起頭,笑得侗紫述的頭皮又開始發麻,他話還沒有講完,“一會儿回來,除了荷葉粥,我還想讓你帶點別的東西。”
“什……麼?”她有不好的預感。
“帶几個雞腿回來,最好順便再帶一點調料。”
“什麼?”侗紫述覺得自己被口水嗆了一下,“你說……要什麼?”
“雞腿,調料。”皇帝大人又云淡風輕地重復了一遍。
“皇上你不是……吃素嗎?”至少在她到沐宵殿這段日子的認識里,孟羿珣一直都是吃素的。
“那是為了‘修行’,吃給太后看的。”孟羿珣十分迫不及待地揮手趕她,“被迫吃這麼久的素,再吃下去我都快要不知道肉是什麼味道了。快去吧,我在這里等著你。”
“……”侗紫述無語,上下打量著他那和身高相比確實單薄得有些過分的身形,忍不住低語:“看來皇上果然不好當,堂堂一國之君,非得把自己養得吃不飽飯似的……”
“所以,知道了就快去吧。”皇帝大人倒是泰然自若得很,他眼里只有一會儿之后會出現在眼前的雞腿。
“那……我是要給你帶生雞腿還是熟雞腿?”她覺得應該給他帶熟的,可是他又提到了調料。
“生的,別忘了調料。”他又强調了一遍,再次揮手,“記住了就快走吧!”
御膳房在皇宮的北角,五行之中北方屬水,選在這個方位,自然是為了以水壓火避免走水之禍。
其實,侗紫述還是很想念這里的。雖然她在這里過的那三年,其實遠遠辛苦于沐宵殿這短短一段日子,可是那畢竟是段單純的日子,辛苦的只是身体,不是心。
從御膳房的后院拐進去,右邊轉角的房檐下,一個身材稍胖穿著太監總管服色的老頭子正像往常一樣把腳架在對面窗沿上,窩在一張椅子里低頭打著盹儿。
“義父。”她輕喚一聲,嘴角不知不覺就勾起了笑容,這個胖胖的老頭子,是這座皇宮里唯一讓她覺得能有些溫暖的人。
“誰啊?”御膳房的太監總管蕭大安下意識抬起尚有些朦朧的睡眼,怔了片刻,才看清面前站的是誰。
“哎呀,是紫述回來了!”說著便有些艱難地收起粗腿,樂顛顛地從椅子里站了起來。
“對呀,皇上說想吃荷葉粥。”在這位義父面前,她總是那個有些呆呆的笨姑娘。
“只為了皇上?你就不想回來看看義父?”蕭大安不滿地去擰她的臉。
侗紫述也不躲,只是捂著臉笑,“我也想來看義父,可是皇上不讓我來,我不敢來。”
“知道知道……你現在是皇上的人了嘛。”完說之后,蕭大安不由分說地拉著她走進御膳房,似乎對她到了沐宵殿之后發生的事很了解,“皇上要吃荷葉粥是吧?沒關系,讓他們馬上做,你就過來陪義父說會儿話,做好了再端回去給皇上。”
走進去之后,他立馬吩咐廚房里的人開始動手做粥,吩咐完了卻又拉著侗紫述又轉身朝他的屋子走,“一會儿做好了他們會來叫你,走,上我屋里去,咱們父女倆聊聊。”
侗紫述也不說話,只是點頭,乖乖地任他拉著。
蕭大安住的地方就在御膳房的旁邊。不同于侗紫述她們的宮女房,他住的不僅是頗為寬敞的兩進套間,左右偏廂還分別住兩個伺候他的小太監。
“丫頭啊,坐。”此刻是大白天,大家都有事忙,小太監也都不在。
進屋之后,蕭大安順手便合上了房門。確定四下無人之后,他才緩緩轉身來,用侗紫述從沒見過的眼光開始仔細打量她。
“義父?”她不明所以地低喚了一聲。那眼光讓侗紫述覺得既熟悉,卻又分外的陌生。
“丫頭……周旋在太后和皇上之間,還吃得消嗎?”
然而讓她絕對沒想到的是,蕭大安的開場白居然是這麼一句話。
“義父你……”侗紫述雙目陡然睜大,心頭猛地一跳,瞬間明白蕭大安必定早已知道了很多內情。她手心冒汗,腦子里“嗡嗡”作響,一時竟拿不准這位義父究竟是皇上的人還是太后的人。
“放心。”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蕭大安彎著雙眼一笑,走到離她不遠處的椅子上蹺著腿坐下,然后倒了兩杯茶又打開了旁邊裝著零食的食盒,“你義父還沒有那麼狠,會把自家丫頭往火坑里推——頂多也就是把你拉上同一條船而已。”
侗紫述消化了半天他的意思,才思索著走過去小心翼翼地詢問:“義父的意思是,你也是……”
“皇上的人。”蕭大安喝了口茶,直接替她補出了下半句。
“呼。”侗紫述跌坐在身后的椅子上,頓時松了一口氣。
又隔了片刻,等僵掉的腦子慢慢開始恢復活動,她才睜大眼,再次不可思議地瞪向蕭大安,“這麼說,你從一開始就是皇上的人?”
“是啊。”蕭大安笑眯眯地大方承認,“乖女儿,在沐宵殿這段日子皇上沒有欺負你吧?”
“……”侗紫述覺得自己腦子里還是一團亂。就孟羿珣那付文弱的樣子,他能欺負誰啊,“沒有。義父……”
她有一肚子的問題想問,卻再次被蕭大安打斷:“那太后呢?”
“……也沒有。”那位四十不到的年輕老太太的確是挺可怕的,但她其實也就見了她兩面而已,除了跪得膝蓋發麻之外,還真說不上欺負。
“那就好。一會儿我給你一點魚干帶回去,以后若是你和皇上有了什麼麻煩,就拿那個喂阿烏或者大鴉,它們會找我,我自然知道你們出事了——你一定要記好了。”
“哦。”她只能一個指示一個動作,被動地接過那一小袋魚干,並不多,也聞不出什麼特別的氣味來,但肯定跟普通的魚干是不一樣的。
從踏進這道門開始,她就一直在被蕭大安扔過來的各種消息不停地轟炸,此刻好不容易緩過了一點神來,越想越不對勁,心里隱隱升起一股不舒服的感覺,卻又說不清是什麼。
“義父……你什麼時候投向皇上的?”
“很久以前。”蕭大安知道今天告訴她的一切,她都需要時間慢慢梳理。
“你也知道我……”仔細回味踏進這間屋子之后蕭大安說出的所有話,她又聯想到了另一個可能。
“對。”蕭大安笑得更開心了,“丫頭啊,你義父我經歷過的事,比你這二十年見過的都還要多得多,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丫頭,我會不知道嗎?”
几乎是本能地,侗紫述的身体瞬間往后靠了靠。無論是誰,突然聽到別人告訴你你以為很完美的偽裝其實早就被人看穿了,那感覺都不會太好受。
“別擔心。”蕭大安把倒好的另一杯茶推到她面前,又把食盒往她那邊推了推,“這宮里,誰都活得不像自己,包括你義父我也不例外。就因為知道你究竟是個怎樣的丫頭,所以我才會喜歡你,也只有你這樣會保護自己的丫頭,才適合去跟著皇上。”
這几句話,讓侗紫述那種隱隱不舒服的感覺又起來了。
她正想再說什麼,蕭大安卻突然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稍稍提高音量帶著笑意說:“來來來,吃點東西,去沐宵殿這麼久也不回來看看義父,虧得義父天天惦記著你。”
侗紫述也當真從食盒里挑了一個點心,笑了笑小口吃起來,心里很清楚——有人來了。
隨后,蕭大安就被小太監叫走了,屋子里這段讓侗紫述還來不及細細体味的對話,也沒有了下文。
直到走的時候,蕭大安都沒有再露面,侗紫述不得已,只得跟一個伺候蕭大安的熟識小太監開口,向他要皇帝大人特意交待過的雞腿和調料。
不一會儿,小太監給侗紫述拿來了一大包用油紙包好的東西,一邊笑一邊擠眉弄眼,顯然覺得自己是在替總管給他家女儿留好處。侗紫述只覺得滿心無奈,卻無從辯解,誰又能想到這些東西的其實是那位一身清貴的皇帝大人要的。
回去的路,侗紫述走得很吃力。
她手中的托盤端著一碗清香扑鼻的荷葉粥和几樣精致小菜,廣袖及膝的宮裝袖袋里,左邊裝著五六個雞腿和若干調料,右邊居然硬塞下了一整只拔了毛,清理得很干淨的生雞。
她只覺得自己的雙手都快被沉重的袖袋墜斷了,一邊艱難地往沐宵殿走,一邊在心里不斷地抱怨著孟羿珣的嘴饞。
好不容易才挪回淨室,孟羿珣迎上來,她立即把托盤往孟羿珣懷里一塞,迫不及待地一屁股坐在蒲團上開始從袖袋里往外掏東西,累死她了。
孟羿珣一手端著托盤,倒是有條不紊,先仔細地把門關好。淨室石門背后有個石栓,若是從里面拴住了,外面是絕對打不開的。
地上早已鋪開了一張很大的油紙,她把東西全掏出來擺了一地,長舒一口氣抬起頭,才發現孟羿珣已經把丹爐的蓋子掀了開來,爐子里面烈火熊熊。隨后皇帝大人又轉身走進了后面的密室,從一個半人高的櫃子里翻出了一把細鐵簽,還有一個不知裝著什麼東西的圓肚瓶子。
“那是什麼?”
“鐵簽,”皇帝大人揚揚左手,“油。”然后又揚揚右手。
“……”侗紫述的嘴角輕輕抽了抽。你准備得倒真是齊全。
放下手上的兩樣東西,他又進密室去翻櫃子,這回轉過身來的時候,極為優雅地拎在手上的是一只她從沒見過的粗大毛筆。
“還等什麼,動手啊。”皇帝大人也在油紙前面坐了下來,“雞腿都是清理好了的吧?”
“嗯。這些是調料,那包就是雞腿,那邊最大個的是只整雞,他們硬塞給我的。”侗紫述面無表情地解說。
“呵呵,蕭大安做事一向想得周到。”孟羿珣明顯龍心大悅。
周到什麼?他根本還沒來得及想,這都是他手下的人賣的面子。侗紫述也懶得跟他解釋。
只見皇帝大人熟練地挽起袖子在牆邊盛水的矮樽里淨了手之后,率先拿起一只雞腿用鐵簽仔細地穿了起來,一邊穿還一邊招呼侗紫述:“別光看啊,動手。”
穿好之后,又用不知從哪里變出來的刀子,一刀一刀把雞腿划得皮肉翻卷活像一朵含苞待放的玉蘭花。侗紫述一時好奇不恥下問,結果只得到一句簡潔的——“入味”。
這位皇帝大人不知道躲在這里面偷吃過多少雞腿了。侗紫述一邊聽話地穿雞腿一邊默默地想著。
雞腿全部弄好,皇帝大人拎起那只整雞看了半天,然后又是春風一笑,理所當然地扔給她,“這個歸你處理了,先大卸八塊,然后再照樣穿起來。”
說完,他就拿起穿好的那些成品,施施然地走到了那個大概死不瞑目的丹爐旁邊——要是臨帝知道他的丹爐被后代做了這種功用,不知道會不會氣得從皇陵里活過來。
上爐,刷油,抹調料,行云流水一氣呵成,接連翻了几次之后,香味就開始慢慢飄了出來。其實以前在家,侗紫述也常常偷了廚房的東西在后院角落挖個洞就開始烤,可是一番旁觀下來,她誠實地判斷,自己的手藝絕對不如他。
皇家果然是皇家,這位皇帝大人連偷烤個雞腿都顯得比別人有氣質得多。
“皇上,你上一次在這里面……吃雞腿是什麼時候啊?”猶豫了一下,那個“偷”字還是沒有說出來。
“唔……上個月吧。”孟羿珣用那支牙雕鏤空大毛筆仔仔細細地往雞腿上刷著油,想了想之后回答道。
侗紫述替整雞分屍的動作停了一下,“……我還以為你常常躲在這里面烤呢。”
“我之前不是告訴過你的,這里常常有人進來察看的。如果每次潛進來都能聞到一股烤雞腿的味道,我怕太后的密探瘋掉。”孟羿珣聳肩一笑。
侗紫述不說話了,微微抿著唇瞄了他單薄的身材一眼,心疼的感覺又起來了。難怪他這麼瘦,做皇帝做到必須違心地長年茹素,連偷吃一點葷腥都這麼艱難,那這個皇帝做著究竟是為了什麼?
經過近一個時辰的努力,雞腿和雞塊終于全部烤熟。
真正吃起來了,孟羿珣倒沒有烤的時候那麼講究了,和她一樣席地而坐,斯斯文文地一塊一塊撕下雞肉來慢慢往嘴里送。
皇帝大人的食量也和他的吃相一樣斯文,沒吃多少,就拍拍手站起來走到一邊喝茶去了,並且手一揮直接指示她:“剩下的你吃完,不許浪費。”
“你不吃了?”侗紫述差點被噎住。其實她想說的是,以他現在的身形,他才應該是多吃的那個吧?“這我怎麼吃得完?”
“吃不完自己想辦法,帶回宮女房去分給跟你一起來沐宵殿的那個小宮女也行,就說是去御膳房蕭大安給你的。”交待完這最后一句,他已經往后走了,“你先出去吧,我今天要在淨室里待晚點,順便告訴紅綃他們,今晚我要清修,晚飯不吃了。”
說完,便背著雙手往密室走去,長袖飄飄不沾絲毫煙火氣的樣子,看起來十足的仙風道骨。
“……”你在這里面吃烤雞腿都已經吃了個飽,哪里還吃得下晚飯。
論起無恥來,如果他自認第二的話,這宮里大概真的沒有人敢稱第一。侗紫述叨著雞塊默默無語,對這位皇帝大人的認識又深了一層。
“看來你的確是個寶,至少以后常常可以去蕭大安那里弄點好吃的回來打牙祭。”伴隨著他快要沒入牆后的背影,最后拋出來的是一句帶笑的低語。
然而,就是他這句話,卻讓侗紫述心里電光石火地一閃,從見過蕭大安之后就盤旋在腦子里那點自己怎麼也理不清的東西突然就猛烈地炸了開來!
几乎在她的意識清醒過來之前,嘴里已本能地喊出一句:“皇上,等一下!”
“嗯?”孟羿珣詢問地回過頭,按了按牆后的機關,讓牆壁重新升上去。
她的嘴張了張,腦子里有一些碎片飛速地掠過,有他的樣子,有蕭大安的樣子,有他說的話,有蕭大安說的話……
沾滿了油的手拎著一只才吃了兩口的雞腿,她在滿腦子的紛亂中緩緩站起身來,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奇異眼色定定打量著他。
隔了片刻,她才極不確定地說:“皇上,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會來沐宵殿?”
孟羿珣好看的眉頭緩緩皺了起來,卻沒有開口,仿佛在等她說下去。
“我義父說……他是你的人。那是不是表示——他收我當干女儿,包括之后發生的一切,其實都是你們算計好的?就是為了送我到沐宵殿,到你的身邊來?”
那些片段指向的唯一事實似乎是——從一開始,她就在不知不覺間被人操縱著?不管她願不願意,她未來會走的道路其實都早已被人設定好了?
所以,即使明知道她三年來一直在演戲,蕭大安也一直配合她演下去,直到這出戲演得引起了太后的注意,挑中她讓她來到了這里?
她一點也不想相信這種假設,卻在這一瞬間不得不相信,他說得很對,她似乎真的不夠聰明。
沉默了一下,孟羿珣輕聲道:“不要怪你義父。如果他有什麼隱瞞你,那也是為了我。”
“我要聽實話。”侗紫述的聲音中再沒有任何的語調起伏,“明知道這個沐宵殿是個火坑,你們卻在別人毫不自知情況下把人一步一步推進這個火坑里,是不是太狠了一點?”
進宮三年整,她有面對一切的准備,卻從沒想過有一天竟然會体會到心寒這種感覺。她不怕累,不怕吃不飽穿不暖,也不怕被人欺負,可是原來她也會打從心底里害怕信任的人對她的欺騙。
在這座皇宮里,她一直以為能夠信任的兩個人——竟然從一開始就在聯手算計她。
孟羿珣再次陷入了沉默,似乎是在思考怎麼跟她解釋。
“我承認,你義父觀察了你很長時間,包括你會被太后選中,然后送到這里來——其實都不是巧合。很早之前,你義父就希望能有一個可以時刻陪在我身邊的人,最后,他挑中了你,因為你足夠聰明,又善于偽裝,最起碼能夠很好地保護自己。”
“所以,我來的第一天,你就知道我是他送來的人?你也知道,太后會有那麼一手?包括我來找你的時候,你說的那些話——其實也是對我的一種考驗?”
“算是吧。”
“那,如果我通不過你的考驗,在太后讓我獻身給你的時候乖乖照做呢?”侗紫述冷笑一聲,“你會怎麼辦?為了自保也乖乖接受嗎?你們替我決定好了一切,可有問過一聲,我是否願意?也對,你們這些宮里的主子們,又怎麼會在乎一個奴婢的性命呢?”
笑完,她垂下眼,反省自己的又一次錯誤。有些事,其實她明明早就知道的。
過了很久,她都沒有聽到孟羿珣的聲音,就在侗紫述以為他再也不會說什麼的時候,他卻忽然開口道:“無論將來結果如何,無論我自己的下場怎樣,我保證,一定會讓人先一步把你平安送出宮去。”
說完之后,他手臂一動,那道牆緩緩地降了一來,再一次隔絕了侗紫述的視線。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5 16:56:50
第5章
當天晚上,侗紫述躺在床上反反復復地想著白天的一切,一會儿覺得蕭大安和孟羿珣實在是不可原諒,一會儿又覺得他們應該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不管有再多的怨恨和氣憤,她都不得不承認,孟羿珣最后說的那句話,確實讓她有些動容。
當時在氣頭上還不覺得,可是過后想起這三年來和蕭大安相處的點點滴滴,還有這段日子在孟羿珣身邊發生的一切,再對比那位從來不把人命當人命看的太后……孟羿珣的那句話,猛然間就帶上了沉甸甸的分量。
其實無論他再如何的有名無實,畢竟還是一國之君,至少一個下人的性命,在他手下的確是如螻蟻的。
然而,她質問他的時候,卻清清楚楚地在他眼底看到了愧疚。
最后他說:無論我自己的下場怎樣,我保證,一定會讓人先一步把你平安送出宮去。
其實,他們說穿了只是不得已的互相利用……至少她是這樣認為的。
這麼聖人的話他實在沒有說出來的必要。可是她聽到的剎那,竟然就是莫名其妙地認定了——他並不只是說說而已。
侗紫述嘆了一口氣捂著臉坐起來,暗暗罵了自己兩聲“犯賤”,卻還是不能阻止內心的翻騰。
旁邊頻繁被打擾的小環終于受不了了,也跟著坐起來,“紫述姐你怎麼了?睡不著嗎?”
“嗯。”她捂著臉,不想回答。
自從第一次進了淨室之后,大概整個皇宮上下都已經默認她是“皇上的人”了,所以她住的地方也從一眾宮女的通房換到了這間單獨的小房間。因為平日里她和小環走得近,李總管便讓小環也隨她一起搬了過來。
由于情況特殊,皇上雖已弱冠,卻依然無后無妃,后宮完全虛設,據說這是孟羿珣自己的意思。像侗紫述這樣因為特殊原因被“寵幸”過,卻又完全妾身不明的,這一點小小的變動就算是對她的賞賜了。
“小環……你還覺得皇上是好人嗎?”過了很久之后,她忽然這樣問。
小環側頭想了很久,“那時候看見你哭……我覺得皇上不是好人了。可是后來你天天去淨室,回來之后還是挺開心的呀……我又覺得,他還是好人吧……”
“……”侗紫述不曉得該怎麼接話,“我每天從淨室出來之后顯得很開心嗎?”
“你不開心嗎?”小環詫異地反問。
侗紫述低下頭,開始回想自己最近一段日子的所作所為以及小環會得出這種結論的原因。
于是她思考到最后的決定是——“小環,你還睡得著嗎?”
“睡不著了……”小環側頭看看窗外,離天亮也不遠了。
“那起來吃東西吧。”
孟羿珣進了密室之后,她一個人在外面站了很久,最后居然真的按他說的,把吃剩下的東西全部用油紙包好帶回來了,用來說服自己的理由是:浪費的確很可恥。
“……那麼驚訝干嗎,我今天去了御膳房,我義父給的。”
心虛地不去看小環目瞪口呆的表情,她一邊從抽屜里拿出那包皇帝大人親手烤的雞塊和雞腿,一邊再次肯定,自己絕對是在犯賤。
當天早上,兩個半夜偷嘴撐得完全吃不下早飯的宮女,狼狽地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忙完了該做的事,侗紫述像平常一樣去了淨室,看見孟羿珣卻總覺得有些別扭。其實她昨天的那股氣早已在半夜啃雞腿的時候完全啃掉了,可是讓她主動跟孟羿珣低頭,她卻不願意,畢竟她才是被算計的那個。
孟羿珣倒還算識趣,不怎麼招她,也不像往常一樣總是等她來了之后才和她一起進密室,總是在她到之前就先一步就進去了。她也落得清閑,干脆就待在外間自己找點事做,比如往丹爐里時不時加點香料,或者拿起長几上的茶壺沏壺新茶之類的。
這樣過了好几天,就在侗紫述終于開始思考要不要跟孟羿珣和解的時候,沐宵殿忽然來了位不速之客。
那位陌生客人是一個中年男子抱進來的,看起來約莫八九歲年紀,輪廓長得和孟羿珣有些相似,眉眼間卻是和孟羿珣溫潤俊美相去甚遠的清秀稚氣,讓人乍一看,極容易當他是個女孩子。
這位小小的不速之客似乎很習慣居高臨下,摟著中年男子的脖頸開口說話的時候,孩子氣的笑容里,忽然就浮出一層若隱若現的戾氣。
“皇帝哥哥,岑儿路過的時候想皇帝哥哥了,就讓舅舅抱岑儿過來了——皇帝哥哥高興嗎?”小不速之客狀似天真地歪著脖子,軟聲問道。
佩紫述其實從沒見過他,心里卻很清楚他是誰——孟羿珣同父異母的親弟弟,當今太后的親生子,五皇子孟羿岑。
這位小皇子是先皇的遺腹子,先皇葬禮上太后悲傷過度突然昏厥,御醫症脈才發現太后已身懷有孕,于是這位遲來一步的小皇子也無緣見他父皇一面。太后之所以軟禁孟羿珣,獨攬大權,也就是想替這個幼子爭回大炎江山。
“高興,皇帝哥哥也很久沒有見到岑儿了。”在除了侗紫述以外的人面前,孟羿珣永遠是那個與世無爭的溫和樣子。
他微笑著吩咐人去拿蜜餞糕點水果,伸手抱過孟羿岑,儼然一個疼愛弟弟的好哥哥。倒是抱著小皇子進來那個中年男子,被他接過懷里的小主人之后,居然還是背著手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絲毫沒有跪地請安的意思。
狗仗人勢?就因為孟羿珣是個失權的皇帝,所以連個下人都可以對他不屑?侗紫述心里的火無聲無息地就燒了起來,怎麼看這一主一仆怎麼面目可憎。
孟羿珣抱著小皇子在桌邊坐下,待宮女送上糕點,順手拈起一塊喂他,小皇子卻只是側側臉,眨著一雙大眼語氣無比天真地拒絕道:“皇帝哥哥,你吃吧。我母后說了,不許我胡亂吃別人給的東西。”
孟羿珣怔了一下,似乎是沒料到他會這麼說,隨后淡淡一笑,把那塊糕點放進了自己嘴里。
“皇帝哥哥……”小皇子抬頭望著他,忽然眼珠轉了轉,手腳並用地翻過身去跪在孟羿珣腿上摟住了他的脖子,“皇帝哥哥喜歡岑儿嗎?”
“喜歡。”孟羿珣答得十分自然,一只手還圈在他腰上以防他摔下去。
“那……岑儿管皇帝哥哥要樣東西,皇帝哥哥會給嗎?”
“你想要什麼?”孟羿珣神色不變,仿佛對他的意圖好奇起來,“皇帝哥哥這里,似乎沒有你會感興趣的東西。”
“有呀!”小皇子露齒一笑,瞬間的眼神完全不像個才八九歲的孩子,說完之后,他的右手順勢往孟羿珣腰間一探,牢牢地抓住了那兩塊玉佩,“岑儿想要這個,皇帝哥哥願意給不?”
孟羿珣的手也在剎那間覆了上去,微笑依然不變,“皇帝哥哥這個沐宵殿里的什麼都可以給你,就是這個不行。”
“為什麼?”小皇子聲音軟軟的,還在笑,眉間那抹很特殊的戾色卻變濃了一點。
“因為這是先皇賜給皇帝哥哥的。就算皇帝哥哥死了,也會把它帶進棺材里。”孟羿珣柔聲解釋。
小皇子的笑容不見了,抬頭望著他,表情冷了下來。
“皇帝哥哥騙岑儿,皇帝哥哥不喜歡岑儿吧。”
“不會。皇帝哥哥不會不喜歡岑儿的。”孟羿珣把他的手從玉佩上拿開,在他后背上拍了拍,安撫的意思。
“哼!”沒想到,小皇子卻突然變臉了,他坐在孟羿珣身上腿用力一蹬,腳上的一只鞋頓時飛出去老遠,底面朝天地落在了南面窗下,“這個玉佩遲早是我的!連你的皇位也是我的!”
如此大逆不道的言論,讓在場的所有人包括侗紫述在內都變了臉色,沒有一個人敢再說話,有些事雖然能做,說起來卻是無比的驚心動魄。
倒是抱著小皇子進來的那位中年男子,依然面不改色,沒有絲毫反應。
“皇帝哥哥,我的鞋掉了。”又是片刻之后,小皇子冷著臉接著道。
孟羿珣轉過頭,剛想要叫個人替他把鞋拾回來,卻聽到他冷冷地補了一句:“我不要這些又髒又笨的下人碰我的鞋。”
孟羿珣的動作停了一下。
“那岑儿覺得,誰才不髒呢?”
小皇子定定地看著他,不講話了。
侗紫述咬住下唇的齒印不知不覺地深了下去,雙拳握緊,她有些不敢相信,這個才十歲不到的孩子居然會用這麼惡毒的方式來污辱孟羿珣。不論境遇如何,他畢竟還是個皇上。
但更讓她沒想到的是,孟羿珣只沉默了片刻,居然真的站起身把他放在椅子上,然后走過去拾起了那只鞋,接著又一言不發地拿回來,蹲在他面前,慢慢替他穿回了腳上。
鞋子穿好了之后,小皇子衝他展顏一笑,笑得極為燦爛,“謝謝皇帝哥哥,我們准備走了,再不回去母后會派人找我了。”
說完他就轉過頭對一旁的男子招招手,男子便走過去伸手抱起他。
起身的時候,小皇子右腿一蹬,不經意似的在孟羿珣肩上留下了一個鞋印,鞋子似乎之前在花園里踩過極為潮潤的泥土,黑黑的泥印子,在孟羿珣淺黃的錦袍上顯得特別扎眼。
侗紫述只覺得“轟”的一聲血直往頭上涌,若不是還有一絲理智控制著,她大概已經不顧一切地衝上去了。
倒是孟羿珣自己好像並沒有發現這個小意外,緩緩站起身來,唇角帶笑目送著他們離去。
出了沐宵殿的大門之后,小皇子伏在中年男子肩上,不斷地笑著給孟羿珣揮手,依依不舍的樣子。
揮了一會儿,像是累了,他終于收回手,微微側了側頭漫不經心地在中年男子耳邊低聲道:“舅舅,我討厭皇帝哥哥。他死了……我就是皇帝了吧?”
“對。只要他一死,你就是皇帝。”中年男子拍拍他的后背,不堪在意地安撫道,“反正他活著也是個廢物。”
替孟羿珣換衣服的時候,侗紫述一張臉黑得猶如鍋底,若不是還顧忌著紅綃和碧綾,她大概能把孟羿珣身上瞪出火來。
好不容易憋到進了密室,終于忍不住了,張口就是一頓連珠炮:“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真的去替他撿鞋子?!你好歹還是皇上,居然被那樣一個小鬼爬到你頭上作威作福?!還一腳踩在你肩上?裝好人也要有個限度吧!”
見到她如此激烈的反應,孟羿珣先是意外地一怔,隨后竟然笑了出來,“別想得那麼嚴重,岑儿不過是個小孩子罷了。”
“小孩子?”侗紫述嗤之以鼻,“他看你的眼神,和他說的話做的事可件件都不像小孩子,連他身邊那個奴才都完全沒把你放在眼里!”
“那可不是個奴才,”孟羿珣好脾氣地糾正,“他是岺儿的親舅舅,太后的親弟弟,如今手握著大內所有禁軍的禁軍統領。”
“難怪他一進來就那麼目中無人,”侗紫述繼續恨鐵不成鋼,“可這也只怪你自己太逆來順受,才讓他們有放肆的膽子!”就算要演戲,也不用真的這樣把自己的尊嚴踩在地上吧?
孟羿珣卻不再說話了,只是挑挑眉,彎著嘴角一言不發地打量她。
侗紫述被他看得不自在了,沒好氣地瞪回去,“你看什麼?”
孟羿珣慢悠悠地問:“你想通了?不生我的氣了?”
侗紫述一噎,“生,”恨恨地咬牙,“可是這和那個小鬼污辱你是兩碼事。”
“就算我替他撿鞋子,讓他在我肩上踩了一腳是受了污辱——可那又怎麼樣呢?”孟羿珣淡笑著反問,似乎對她此刻的反應頗為受用。
“你……”侗紫述氣結,“你是皇上!”
“那我再請問……紫述你又几時當過我是皇上?”他忽然發現,他還蠻喜歡看侗紫述這種樣子的。
“孟、羿、珣!”
在侗紫述扑過去咬他之前,他終于收起了語氣中的戲謔認真解釋道:“岑儿的確只是個小孩子。只不過他母后從小就告訴他,他才是嫡出,這個皇位和大炎皇朝原本都應該是他的,卻被我先一步搶走了。等他長大了,這些東西他遲早都是要統統拿回去的。”
“就是說,他母后一直是這麼教他的?”轉移話題一向是孟羿珣的長項。通常都是在侗紫述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就已不知不覺被他牽著鼻子拐彎了。
孟羿珣取下牆上的八卦,打開了第一間密室,兩個人肩並著肩走進去。
“算是吧。你應該知道,岑儿是我父皇的遺腹子,太后膝下除了他還有兩位公主。先皇在世的時候,太后原本以為自己已經生子無望了,卻沒想到我父皇臨走之前,竟會留下了這麼個儿子,但也因為這樣,太后的心里才有恨——如果岑儿早几年出世,或許大炎的太子就不會是我了。”
“如果五皇子早生几年,先皇真的會改立五皇子為太子嗎?就因為他是太后嫡出?”
“這種事,誰也說不清。”孟羿珣搖頭,“我只知道,若是太后依然把他教成現在這個樣子,即便岑儿和我一般大小,恐怕我父皇也不敢冒險立他。”
“先皇最喜歡的……一直都是你吧?”這是整個大炎皇朝都知道的事實。孟羿珣的生母藍貴妃從進宮直到去世,都一直在先皇獨寵之下,孟羿珣也是出生不久即立為太子,即便是先皇的早逝,也和藍貴妃的染病去世不無關系。
他最愛的人都已經先他而去了,他活著,大概也就只剩下煎熬了。
孟羿珣又笑了起來,拂拂袖口,表情里有些微倦的淡然,“你也知道,除去我父皇未見過的岺儿,其實他在世時只有我一個皇子,其余的都是公主,所以整座大炎江山從我出生那天起就注定要壓在我肩上。無論我父皇再喜歡他,他也會立我為太子,也只是因為從小他便把我當作下一任的儲君培養。”
侗紫述突如其來地抿抿唇角,沉默了一下,卻說出了兩句讓他意外的話:“其實失去丈夫寵愛的女人,都是可憐的。太后做得最錯的只是,她不應該把自己心里的恨强加給五皇子,這樣只會毀了她的儿子。”
至少,她在那個孩子身上,絲毫看不出身為儲君應有的氣質。除了眉宇間的那麼一點狠戾和高高在上的跋扈之外。
等她爬上軟梯頂端,孟羿珣伸手拉了她一把,然后按下了機關。
“我父皇在世時也說過,覺得自己冷落了太后,很對不起她,所以不管她后來變得多麼尖銳,有多恨我們母子,我父皇也從未動過廢后的念頭,也算是對她的一種補償吧。”
“補償嗎?”侗紫述突如其來地笑了笑,找了個墊子坐下來,“雖然太后現在的所作所為很可恨,但是她變成這個樣子,先皇要負的責任是推托不掉的。一個失去丈夫寵愛的女人,怎麼瘋狂都不為過,更何況皇宮這個地方從來都在不斷制造這樣瘋狂的女人——可笑的是,所有人卻都以為這是理當所當然的,所以你父皇毀了太后,她就毀了你父皇一個儿子,這也算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她這段帶著譏誚意味的話,終于讓孟羿珣的神色有些震動了,這些……似乎不是一個旁觀者能夠說出的。
他也走到長几前坐下,沉思了片刻,若有所思地問她:“這才是你不喜歡皇宮的原因?你身邊的人……是不是也有過這樣的遭遇?”
侗紫述卻沒有回答他的話。抬起頭來的時候,她又恢復了之前的神態,重新換了一個話題:“其實最近這段日子,越看得多我就越糊涂。我一直都有些問題想問你。”
孟羿珣又定定看了她一陣,也沒有深究,只是點點頭,“你想知道什麼?”
“這些天我想來想去,一直覺得很奇怪……太后既然是為了他儿子想要這個江山,她為什麼不直接殺了你,反而只是軟禁你?”
這樣的風險不是更大嗎?如果孟羿珣死了,那五皇子不是更可以名正言順地即位?
孟羿珣笑了笑,伸手拿過一張白紙,提起筆草草几筆就在紙上勾出了大炎的疆域圖,然后往旁邊挪了挪,衝她招招手。
侗紫述猶豫了一下,還是走到他身邊跪坐了下來。
孟羿珣把筆遞到她手上,伸出右手的食指,在圖的中心偏下位置圈了一個小圈,又在圈中點了兩下。侗紫述的筆尖會意地跟著他的手指走,畫完這兩處地方,又隨著他在南方靠近邊疆的某個地方再畫一個圈,點上一個點。
“這是大炎皇朝——這是京城,京城中這兩個點代表什麼,你應該知道吧?”收回手之后,他轉過頭看著她輕聲問。因為墊子小,兩個人的身体几乎沒有距離,呼吸之間的溫熱氣息仿佛都能被對方覺察到。
這樣的距離讓侗紫述有些不自在,但也只有那麼一點而已,“一個是你,一個是太后?”
“對。”孟羿珣的手指輕輕叨了叨中間那個圈,“現在朝中的勢力,明面上都是太后掌控著,但事實上,卻是太后和太傅分庭抗禮。至于太傅所代表的那一派,歸根結底,那就是我。”
他肩上的几根發絲拂過她細膩的耳垂,有種溫和宜人的曖昧味道。
“太傅他們是完全忠于你的嗎?”侗紫述的注意力全都在他的話上面。她有些想不明白,孟羿珣十歲登基,十二歲就被太后軟禁在沐宵殿,他在朝中的這些勢力又是怎麼培植起來的?
“不,”孟羿珣搖頭,“太傅並不忠于我。其實像我這樣的空殼皇上,也完全沒有培植自己勢力的能力。太傅他們——忠于的是整個大炎朝,他們只是在為大炎皇朝挑選合適的君主而已。至于我,只不過是在目前的情勢下,他們能挑出的最佳人選。”
最后几句故意沉下聲調的話,讓侗紫述的身体一震,提著筆的手僵在半空中,直到筆尖滴下了一滴殷紅如血的丹砂,在白紙上緩緩化開來。
原來在這座皇宮里,並不止她是棋子,其實每個人都是棋子。
孟羿珣微微傾身抽走她手里的筆,輕輕放在了硯台旁邊,知道自己想要的效果已經達到了。其實他不是個喜歡向別人解釋的人,但有些事,卻希望她能知道,他並不想她心里惴著對他的任何怨恨,哪怕只是一點點。
片刻之后,侗紫述才從方才的情緒中抽離出來,定了定神,繼續問他:“為什麼太傅他們選擇的是你?五皇子和太后不行嗎?”
“岑儿還小,至少目前為止,他還沒有做一個君王的能力,事實上你也看到了,這個孩子已經被太后引上了偏路,但最關鍵的是——大炎皇朝等不下去了。”
“等不下去了?”她轉頭看他,對上他一雙總帶著微微笑意的眼,連瞳仁周圍那一圈異于常人的深黑都看得異常清楚。
那樣的一雙眼,讓她的神思忽然就有了一絲恍惚,恍惚過后,卻又咬咬唇硬生生地拉了回來。
“太后是個女人,是個很精明的女人,當年的后宮爭斗里,除開我父皇對她的內疚,她自己也很出色,所以她一直是皇后。但也因為她是女人,一旦掌握了權力,她就毫不例外地犯了古往今來所有掌權女人都很容易犯的一個錯誤——外戚干政。”他耐心解釋。
“……外戚干政?”以她所讀過的有限的那一點書而言,這個詞有點艱深。
“最簡單地說,比如今天你很看不順眼的那位禁軍統領——太后的親弟弟。”他循循善誘。
侗紫述的腦子連著拐了好几個彎,半天才漸漸明白過來,“你的意思是……太后用人,都只用她自己的親戚?”
“也不能這麼說。應該說是,朝中一些很重要的位置,几乎都是太后娘家一派的人。倒也不是她故意這麼做,只是在一個女人心里,任用自己的親人總是比任用外人可靠得多。”
“那這麼做也沒什麼不對啊……”
孟羿珣再次搖頭,“正因為這些人都是太后的親人,所以他們在做很多事情的時候,就會分外的無所顧忌——作為一個掌權者,她處罰一個犯錯的下屬可能會很公正,但當她要處罰一個犯錯的親人的時候……就不見得一定會那麼公正了。”
“……我懂了。”侗紫述恍然大悟,“就是說,這些人很可能仗著太后撐腰,在下面作威作福。就算真的犯了什麼事情,太后也會看上親戚的分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對不對?”
“嗯。”孟羿珣這回是真的有些嘆息,“裙帶關系其實是個無底洞,一個人得了好處,就會有無數的人也想跟著得好處,盤根錯節,越是壯大就越容易靡爛,長此以往,朝納必亂,現在若不是有太傅那一股勢力此消彼長,只怕這靡爛就已深入骨髓了。所以我說,大炎皇朝等不下去了,我必須要最短的時間內拿回權力,在這些東西還沒有侵蝕太廣的時候開始肅清。”
侗紫述點頭,關于太后這部分聽懂了,“那麼——這里的這個圈和這個點,又是什麼?”她指的是南方那單獨的一處。
孟羿珣撩起袖口,右手食指再次伸了過去,“這個地方,是益州。這個點代表的,就是益州王。”
“益州王?”侗紫述對這個名字很陌生。
“益州王孟建祈,是我父皇的幼弟,因為生性淡泊,當年自己請旨把他的屬地封在了益州,只求遠離京城的紛亂安閑一方。”
“那很好啊。”在她看來,這個王爺才是個真正的聰明人。
“但就在几年前,太后放在益州那邊的眼線忽然傳回消息,說那位立志做富貴閑人的益州王其實一直在暗中招兵買馬,打算養精蓄銳羽翼豐滿之后便大舉攻入京城,以兵馬之力謀朝篡位。”孟羿珣長長的睫毛垂下又揚起,講的是很嚴肅的話題,神情卻很愉悅。
她這個一頭霧水的樣子,還真是遠比平時可愛得多。
“……”侗紫述的腦子一下了又亂了,就太后和孟羿珣兩邊都扯不清了,怎麼又跑出個益州王來攪和?
“所以——”孟羿珣的身体稍稍挪向她的側后方,左手環住她撐在了長几的邊緣,右手不知不覺地扣在了她的手背,“兩方的勢力,就變成了三方牽扯。這三方,哪一方都想要做捕蟬的那個螳螂,卻又都害怕會半路從身后殺出個黃雀。太后軟禁著我,是要用來我牽制太傅他們,可她又害怕万一殺了我,太傅跟他魚死網破,轉過身去投向益州王,所以我只能關卻不能殺。同樣的,只要我們這兩邊互相都抓著對方的軟肋沒有放手,益州王也就不敢輕舉妄動,他也不想同時面對朝中兩派勢力的聯手抵抗。”
最后,他帶著她的一根食指,分別拖過那三個紅點,連成了一個三角,“這三方勢力互相制衡,于是,就形成了現今僵持的格局。”
“唔……我懂了,你講了這麼半天的意思就是,太后和太后的人還是會不停地找你麻煩,但是絕對不敢殺你對吧?”她最想要的答案終于聽到了。
“對。”孟羿珣笑得非常愉快,她的總結可謂一針見血。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5 16:57:05
第6章
然而,就在當天晚上,侗紫述的這個結論就被全盤翻推了。
這晚值夜的是侗紫述和大宮女紅綃,沒有了小環的陪伴,侗紫述也不可能有跟紅綃說話的欲望,于是只能站在柱子旁低頭打著瞌睡。
不知敲到了几更,突然從孟羿珣的寢室里傳來一聲響,只是短促的一聲,片刻間又完全沒有了聲息。
侗紫述現在對孟羿珣的一切都很敏感,原本昏昏欲睡的腦子一下子就清醒了。本能地探頭往孟羿珣的寢室里面看了几眼,依舊是黑洞洞的,支起耳朵仔細聽,也沒聽到更多的動靜。
她正在疑惑的時候,孟羿珣卻突然穿著中衣衝了出來,而緊接著追出來的,居然是個持劍的黑衣人!
站在另一邊的紅綃瞬間本能地驚聲尖叫起來,侗紫述的腦子一片空白,根本還沒回過神來,手卻已電光石火地伸向了孟羿珣——他身后黑衣人的那把長劍,只差那麼一點就能削到他的后背了!
孟羿珣的動作倒是比她還快,立即一側身,抬腳毫不留情地往她小腿上狠狠踹過去,大喝一聲:“走開!”
侗紫述的整個后背都重重地撞在了牆壁上,疼得几乎失去思考能力,等她甩甩頭再次清醒過來,孟羿珣和黑衣人已經雙雙不見了。她顫抖著從地上爬起來,這時候才知道后怕,定了定神張開嘴想說話,卻只能低啞地叫出一聲:“紅……”
紅綃扶著牆,整個人也還在不住地發抖,她連吸了几口氣,卻狠狠地瞪向侗紫述阻住了她還想說的話,“如果你還想活命的話——就當你什麼都沒看到!”
“皇……皇上……”
“那不關你的事!聽不懂我的話嗎?你就待在這里不許動!”說完之后,她像是恐懼到了極點,立即轉過身扶著牆步履不穩地離開了。
她的意思是……不管孟羿珣的死活?當作什麼都沒看到?侗紫述的身体不住地發顫,看著她慢慢走遠的背影,腦子終于慢慢地恢復工作。
有人黑衣人半夜追殺孟羿珣,她想拉孟羿珣的時候,孟羿珣狠狠一腳踹開了她。紅綃讓她不許叫,也許走,就在這里等著,然后紅綃自己走了。孟羿珣和追殺他的黑衣人都不見了……是什麼人要殺孟羿珣?太后?所以紅綃也不許她喊人更不許她多問?可是孟羿珣今天明明才告訴過她,太后不會殺他的……那麼又會是誰想要孟羿珣的命?
把一個一個的片段慢慢連接起來之后,她心里的駭怕越來越强烈,扶著柱子艱難地轉頭望向了殿外淹沒孟羿珣和黑衣人的濃稠夜幕——怎麼辦?她該怎麼辦?
唯一會武功的李總管今天一早就替太后去宮外辦事,也沒人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這個沐宵殿里,不是沒人想管孟羿珣的死活,是沒人有膽子去管——所以紅綃不許她出聲喊人,甚至孟羿珣自己也沒有喊過救命。
他唯一來得及做的事,只是用盡全力一腳把她踢開了。
她這時候突然就知道了,那一瞬間,無論她是下意識地伸去拉了他,還是被黑衣人當作了目標之一,都是必死無疑。差別只在于,事后被太后處死,還是當場被黑衣人殺死。
來了沐宵殿這麼久,她第一次這樣深刻地觸摸到他所面對的危險和艱難。從一開始到現在,其實他都是絕對孤立的,一切的一切,都只能自己獨自去面對,哪怕她站在比別人離他更近一些的位置上,卻也幫不上他任何忙。
可是……他還記得要保護她,所以,他一腳踹開了她。
她很想哭,卻哭不出來,只是站在死一般的寂靜里拼命地用手敲著頭,神經質地催促著自己必須想出辦法。她此刻唯一的念頭是,孟羿珣不能死,至少不要救了她之后,再死在她的眼前。
就在她几乎絕望的時候,突然間“扑棱棱”一陣拍翅膀的聲音從窗外響起,侗紫述的手一頓,蕭大安跟她說過的一句話,突然救命稻草般地在腦子里閃過。她轉過身飛速地往宮女房跑去,一路上跌跌撞撞也不知摔了几跤,爬起來又接著跑,撞開房門之后,也顧不得有沒有驚醒小環,只是抖著手拼命地在一個抽屜里摸索,直到摸到一個小小的口袋。
魚干,蕭大安給她的魚干。蕭大安告訴她,遇到危機的時候喂給阿烏或者大鴉,讓兩只畜生去找他報信的魚干。
拿著魚干跑回去的時候,大鴉像是也被之前的動靜驚醒了,正停在殿前的欄杆上不安地看著她,侗紫述抓出几個魚干顫抖著撒出去,卻發現自己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和這只鷯哥溝通。大鴉先是被那把魚干驚飛了,隨后像是聞到了熟悉的味道,俯衝下來把地上的魚干飛速撿起,吃完就一振翅膀“刷”地飛走了。
它……應該去找蕭大安了吧?再也找不到第二種求救方法,侗紫述只能抓著胸口的衣服這麼自我安慰著。那她要怎麼辦?在這里等還是去找孟羿珣?
猶豫了一下,她把魚干收進袖袋放好,然后咬住唇提起裙擺,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花園走去。她只知道,她要去找孟羿珣,至少要確定他的死活。
在黑暗中努力地控制著呼吸,盡量放輕腳步慢慢前行,也在努力地觀察著四周,她不知道她能干什麼,可是她知道她首先得保護好自己,才有幫助孟羿珣的可能。
不知走了多久,遠處的假山下面似乎有一個白色的影子隱隱晃動,吃力地拼命躲閃著什麼。孟羿珣逃出來的時候,身上只穿著白色的中衣。
侗紫述的心跳不受控制地猛烈加快,快到她甚至覺得心口一陣陣地發疼,她狠命咬住唇,不讓自己發出絲毫聲音,卻堅定不移地一步一步慢慢向假山挪了過去。
孟羿珣會逃到這里來,不是沒有原因的,整個沐宵殿的一草一木他都是從小就熟悉的,這片假山高低錯落四通八達,哪里能進哪里能出,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只有往這里跑他才有一線生機。
侗紫述不敢站直身体,几乎是趴在地上一點一點地慢慢朝那邊挪動,從她的方向,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孟羿珣從一塊石頭后面閃出來之后,身子一側,黑衣人寒光凜冽的劍峰從他臉旁堪堪擦過,劈在石頭上發出沉沉的一聲響。
他們追逃的時間已經很長了,孟羿珣明顯体力不支,大口大口地喘著氣,一貓腰鑽進了一個山洞里,再從山洞的另一邊衝出來之后,他的步子完全踉蹌起來,忽然重心不穩地扑在了一處凹岩上,眼看身后的長劍便要刺透他的肩膀了——
只聽“叮”的一聲,猛然間橫空出現一只手,兩指一屈快若流星地彈在了劍身上。長劍頓時被蕩偏,拿劍的黑衣人身子明顯意外地側過頭,動作只頓了一頓,隨即便跟后面趕來的這個黑衣人纏斗在了一起。
他們邊打邊退,漸漸離開假山有了一段距離,侗紫述手腳發軟地爬起來,深吸一口氣,向著孟羿珣伏倒的地方猛衝了過去。
“皇上?孟羿珣?”她一邊低喚,一邊伸手焦急地扶起他,“你受傷了嗎?”
孟羿珣一時說不出話,借著她的力量勉强半跪在地上,只是微微擺了擺手。
“我扶你到淨室去?”她現在唯一能想到安全的地方,只有那里。
孟羿珣還是擺手,一手按著胸口不斷地急喘著,一手指了指兩個黑衣人打斗的方向。
“不走?我們就在這里?”
他垂下眼,點頭。
片刻之后,他的呼吸終于稍稍緩了過來,用微顫的聲音斷斷續續道:“……沒關系了……你義父……完全能應付……”
“那是我義父?”
“嗯。”
“他……會武功?”她不可思議地轉頭看了一眼,看那邊兩個人纏斗的樣子,后來那個武功應該還不低。
“會……”
她在背后找了個干淨的石頭,扶著孟羿珣過去坐下來,夜色太黑看不清他的臉色,但聽著他異常急促的呼吸,卻莫名地覺得有些心驚。
“你還好嗎?”她本能地就去探他的腕脈,手指扣上去之后,脈搏的跳動就跟他的呼吸一樣快得驚人,“你不能這樣坐著……來,起來,我扶著你慢慢地走……等緩過來一點才能坐下。”這是以前在家時無意中學來的。
孟羿珣似乎也知道這一點,配合地扶住假山掙扎著站起來,在她的扶持下慢慢往前走了几步,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了她身上。
那邊的打斗不知何時就悄然結束了。救了孟羿珣那個身材稍胖的黑衣人把劍收在身后,走過來揭起黑巾單膝跪地行了了禮,果然是蕭大安,倒是先前刺殺孟羿珣那個人已經伏在地上完全沒有了動靜,不知是死了還是暈了。
“那個人要怎麼辦?”侗紫述驚魂未定。如果就任他躺在這里,明早會有麻煩吧?
“死了。一會儿自然會有人來處理,你不用管。”蕭大安說這句話的語氣極淡,好像他剛才殺的不是一個人,只是一只雞。
侗紫述瞬間莫名地有些發冷,覺得這個認識三年的義父突然變得無比陌生,但她也更清楚,方才那個黑衣人是真的想要孟羿珣的命。殺人者人恒殺之,蕭大安並沒有做錯什麼。
蕭大安的目光落回了孟羿珣臉上,“皇上受傷了?”他顯然能在黑暗中視物,皺著眉問了和侗紫述一樣的問題。
“沒有……”孟羿珣勉强扯出笑容,調侃地自嘲,“只是逃命逃得太急了……說不定不用他來殺,就這麼追下去,我就先被累死了。”
“那個黑衣人是什麼人?太后派來的?你今天不是說太后不會殺你嗎?”兩個人扶著孟羿珣慢慢地往前走,侗紫述現在最急于想搞清楚的是這個問題。
“不是太后的人……”孟羿珣低咳了兩聲輕聲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是今天抱著岑儿來的那位吧……太后知道現在還不能殺我,不代表她身邊的人都知道……”
侗紫述回想起今天那位禁軍統領倨傲的態度,默認了這種最大的可能性。
蕭大安一言不發地聽著他們對話,突然很正經地道:“皇上,你還是跟我學些防身的功夫吧,否則再有這種情況發生怎麼辦?”
“你饒了我吧……我哪有那個天分和時間。”孟羿珣無力地告饒。
“我家開藥鋪的,以前在家我祖父每天早上都要練一套五禽戲,用來强身健体的,七十几歲了還能健步如飛。過几天我教你那個,在淨室里就行,至少下次再遇到這種情況不用被人追得這麼狼狽。”侗紫述根本不問他的意見,直接替他決定了下來,那堅定的態度倒是讓旁邊的蕭大安很是吃了一驚。
他看看自家皇上,又看看自家干女儿,似乎想說什麼,最后卻只是借著夜幕的掩護,意味深長地低笑了一聲。
侗紫述扶著孟羿珣回到寢室之后,燈光下看來,那臉色果然慘白得有几分嚇人,侗紫述又把了把他的腕脈,確定已經沒有剛才跳得那麼快了,才敢讓他躺到床上。
他們走到大殿門口的時候蕭大安就已經退走了,走之前再三叮囑她,什麼都不用管,只要照顧好孟羿珣就行了。
紅綃仍然不見人影,看來她多半也認為是太后要殺孟羿珣,今晚大概是不會再出現了。侗紫述又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不放心孟羿珣,決定留下來陪著他。結果半夜時分,脫力般昏睡在床上的孟羿珣竟然就燒了起來,發熱並不厲害,但神志卻不清醒,隨便她怎麼叫也沒有任何反應。
侗紫述守在床邊越守越心驚,不知道該不該去找太醫,更不知道自己如果離開他,還會不會突然又發生別的狀況。
打了一盆水來沾濕了錦帕敷在他額頭上,即使發著燒,他的臉色也沒能好看多少。她心里暗暗地心疼與嘆息,似乎多年的囚禁與勞心,真的讓他的身体遠不如常人,今夜這一番追逃已經超出他所能負荷的極限了。
這一國之君啊……怎麼可以變得這麼脆弱?他不是應該永遠帶著高深莫測的笑容,云淡風輕地噎得她啞口無言的嗎?
換了几次帕子之后,情況仍沒有什麼好轉,侗紫述終于徹底坐不住了。在屋子里轉了很多圈,思考著應該去向誰求救——蕭大安剛走,而且他的身份只適合在暗中伸手,不能站到明處,否則他就危險了。去找沐宵殿的其他人,倒是可以立即替孟羿珣招來御醫,但太后絕對不可能容忍任何心向著孟羿珣的人,她這一找,卻又把自己放進了危險里。
想來想去,腦子反而漸漸清楚了,最后她一咬牙,直接向著東邊偏殿的一處奔了過去。
在那間屋子的房門外極輕地敲了敲,沒聽到回應的聲音,她倒是低低地先開了口:“李總管,是我。”
隔了片刻,李成悅穿戴整齊地開了門,看不出是剛回來還是剛起來,那張万年不變的冰塊臉一動不動地看著她,似乎在等著她的下文。
“皇上在發熱,可能需要御醫。”她也定定看著李成悅的眼睛,悄聲但清晰地說著。
李成悅關好門,一言不發地就當先朝孟羿珣的寢室走去,侗紫述緊追上兩步。
他沒有轉頭,只是突然問:“你怎麼知道我是皇上的人?”
她竟然會跑來向他求救,除了這個,絕對沒有別的解釋。
侗紫述倒像一點也不驚訝他的問話,只是跟在他身后快步走著,“我見過大鴉停在你的肩膀上。大鴉和阿烏不是普通的畜生,皇上進了密室用它們放哨,也用它們和我義父聯絡,它們絕不可能主動去親近一個和皇上立場完全對立的人。”
他們的那些朝堂大局,她不懂,但是這些身邊的細枝末節,她卻看得很清楚。
“就憑這個?”李成悅講話也和他的表情一樣,聲調永遠是沒有起伏的。
“方才我義父殺了那黑衣人,他說有人會處理那個人的屍首,叫我不用管。皇上不會武功,若是明早被人發現那個死人,有人暗中在保護皇上的事恐怕就瞞不住了吧?除非在沐宵殿內也有皇上的人,並且這個人能夠悄悄處理好屍首而不引起任何人的懷疑。我能想到的,就只有你了。”
李成悅跨過門檻,嘴角動了動,難得地扯出一個類似于笑的表情,算是對她的贊賞。
進入孟羿珣的寢室之后,他走到床邊拿下錦帕,用手背試了試孟羿珣額頭的溫度,又低喚了他兩聲。
沒想到孟羿珣側了側頭,睫毛微顫了几下,眼睛竟然緩緩張了開來。
“皇上,你還好嗎?”侗紫述的一顆心瞬間落回了大半,坐到床沿低聲問他。
孟羿珣伸出一根手指,勉力做了個噤聲的動作,隔了片刻才輕聲說:“……水。”
侗紫述扶著他慢慢坐起來,讓他靠在自己肩上,李成悅已經倒好一杯水遞了過來。喝完了水,他喘了一口氣才又低聲說:“……我沒事,不要驚動太醫,省得節外生枝。”
“屬下回來晚了,沒想到那位統領居然會直接對皇上下手,還好蕭大安及時趕了過來。屍体我已經處理了,明天會回報太后,也會暗中調兩個人過來保護皇上。這樣的事不能再發生了。”李成悅放下杯子說道。
“不用。我若真死了,太后才真正地麻煩了,有了這一次她必定會更加看緊她身邊的人,不會再有第二次了。現在還沒到那麼危險的地步。”孟羿珣笑笑,直接否定了李成悅的想法。
“是。”和侗紫述曾經見過的針鋒相對完全不同,真實的李成悅在這位主子面前,似乎只有服從。
說完之后,孟羿珣緩緩閉上眼,似乎是累了,侗紫述示意李成悅再擰張錦帕過來,低聲問他要不要躺下來休息,他卻只是搖搖頭,靠著她沒有動。
過了一會儿,他重新睜開眼,帶著一點微含倦意的淺淡笑容對李成悅道:“你去遠一點的地方坐著……我有話想問問紫述。”
李成悅連表情都沒有變,直接走到離他們最遠的椅子上坐下,執行得一絲不苟。
侗紫述的眼神有些迷惑,不知道他想跟自己說什麼,摸了摸他的額頭,又替他換了一張剛擰好的錦帕,等著他開口。
“那時候……我傷到你了嗎?”溫柔低沉的語調,他的第一句是這麼說的。
“什麼?”侗紫述不解。
“我衝出來的時候,踢你那一腳。”
“那個啊,沒有。”下意識地撒了個謊,其實他那一腳還真是用了全力,她還沒來得及察看,估計小腿上青紫一大片是難免的。
“真的?”音調微微提高了一點,擺明了不信,“那你把裙子撩起來,讓我看看。”
侗紫述一滯,考慮是不是該把他當登徒浪子一耳光扇過去。
他笑起來,察覺到她在暗暗磨牙,“放心,我開玩笑的,回去之后找點藥油好好揉一揉,當時我怕你衝過來,不得不那麼做。”
“……我知道。”頓了頓,她回答得很輕。
“既然知道,為什麼之后又追過來了?”笑容斂去了,輕淡的語氣里居然有了一絲嚴厲的意思。
侗紫述不想回答,其實她當時只是本能地覺得,她應該追過去而已,至少不能讓他一個人去面對那個黑衣人。
“記得,蕭大安挑了你,就是覺得你能夠,也知道在什麼情況下應該保護好自己,以后再遇到這種情況,明哲保身為先。”他微微側過臉,低聲說。
“那你呢?”她反問,“你在任何情況下都能保護好自己嗎?”
孟羿珣拿下額頭上的錦帕,撐著床面完全轉過身來和她對視,良久之后,忽然唇角又是一勾,認認真真地告訴她:“我,和你們是不一樣。無論情況怎樣,我都是必須要面對的人,事實上,從很早之前我就已做好了在這里關一輩子,或者哪天突然被母后處決的准備。”
她心頭一震,不可置信地看著他,脫口就是一句:“我留在這里不是想看著你去死的。”
他笑得更奇異,眼底有隱隱的光芒流動,定定看著她的雙眼。她也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你不希望我死嗎?”
“當然不希望。”說出口之后,她又有些后悔了,“……我相信我義父,李總管和太傅他們,誰都不希望你死。”
他又笑出了聲,眼底氳氤開的,是能融化人心慢慢沁出水的溫柔,那溫柔的眼神緩緩滑過了她的眼,然后是鼻子和嘴唇,讓她的心忽然又輕輕顫了一下,好像有什麼東西在他那樣的眼光牽引下開始無可遏制地往外溢,卻又始終怯懦退縮著下意識想要逃避。
“所以——你才讓大鴉去給蕭大安報信,接著又自己冒險跑來找我?”
她垂下眼,選擇了沉默。
“紫述,”他輕輕叫她的名字,“我几乎欠了你一條人命……你說,我該怎麼還你?”
最后一個尾音消失的時候,她清楚地感覺到,他的一只手緩緩握住了她的肩膀,力道極輕,卻讓她忽視不了。
她想掙扎,但又沒有真的掙扎,仿佛心里有個聲音一直在不停地催促她離開,可是又有另一股力量牢牢地固定著她的身体,不允許她有分毫的動搖。有那麼一瞬,她竟然恍惚覺得,她好像忽然站在了一片斷崖中的獨木橋中央,前面和后面都是看不到邊際的濃霧,她無比地想逃走,卻更害怕踏錯一步便是万丈深淵。
然后,就像她腦海中閃出的下一個畫面一樣,孟羿珣修長的手指輕輕抬起了她的下巴,形狀優美弧度飽滿的唇緩緩靠了過來。
就在即將貼上的剎那,侗紫述猛地向后一仰,猶如被燙到般站了起來。
她突然間看清她的懸崖究竟在哪一邊了。
“方才我回去拿魚干驚動小環了,不快點回去把她哄睡她會著急的。”匆匆扔下這句,她几乎是落荒而逃。
直到她跑出大門之后,寢室里才又響起了孟羿珣微微低沉的笑聲,聽起來十分愉悅。
等他笑完,李成悅從房間另一端站起身,依舊面無表情地走過來。
“皇上太心急了。”雖然坐得遠,但他顯然什麼都聽到了。
“你覺得我嚇到她了?”孟羿珣勾著嘴角靠回了床頭上。
李成悅沒有回答,似乎在思考,“皇上准備將來把侗姑娘置于什麼位置?”他考慮的是很實際的問題,除去偶爾表現出來的聰慧,論才貌德行,侗紫述似乎樣樣都差得很遠,即便以后只封個低位的妃嬪似乎都有些牽强。
但孟羿珣對她的態度,卻是誰都可以明顯看出不同來的。
“你想得太遠了。”孟羿珣失笑,“這種問題連我都還沒有考慮過。”
“那麼……皇上究竟喜歡侗姑娘的什麼?”其實這個話題有些僭越了,可他還真的有些好奇。侗紫述確實是個不錯的姑娘,但是在他看來,她還沒好到可以讓孟羿珣另眼相看的地步。
“喜歡她的什麼啊……”孟羿珣倒也不以為忤,開始認真思考這個問題,“其實,我也說不清我究竟喜歡她什麼……或許,有時候人跟人就是這樣吧,可能真的不需要什麼理由,只因為她恰好在我覺得很冷的時候偎過來讓我取過暖,于是我便食髓知味,再也舍不得放手了。”
其實,在侗紫述之前,他的身邊也曾有過無數的女孩子,她們像侗紫述一樣為他做過很多事,甚至會毫不猶豫地為他犧牲生命。但她們做這一切,都只因為他的皇上,是君王,是九王之尊,是這個大炎江山的支柱,她們的犧牲,是為了社稷,為了家國,為了天下蒼生。
這樣的付出和犧牲,他會感動,會感激,卻無關于其他。
唯有侗紫述,似乎是完全不一樣的。她為他做的一切,無關任何東西,從頭至尾都只因為他是孟羿珣——這個人,而已。對于他的身份,她几乎是無視甚至于反感的。
就好像無數個人對著他身上金燦燦的外衣頂禮膜拜過之后,突然,侗紫述跑來撕開了那件外衣,然后笑著對他說,其實我不喜歡那件外衣,我更喜歡衣服里面的你。
這種感覺,讓他不知不覺,就已沉迷其中了。
從懂事起,他的一切都已經交給了“君王”這個身份,卻原來,他更想做的,還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而給他這個可能的,是侗紫述。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5 16:57:19
第7章
這個刺殺事件,被李成悅處理得滴水不漏。他回報太后的說法是:他回宮的時候恰好遇到了刺客,于是就地正法,連屍首都已經處理了。
據說太后那位親弟弟和五皇子,都被她狠狠訓斥了一頓,並且要求他們立下保證,以后再不可以做類似的事情。孟羿珣遲早有一天得死,但絕對不能死在現在。
第二天,太后破天荒地親臨沐宵殿,帶著五皇子說是來探望孟羿珣。
早上起床的時候,孟羿珣明明已經神采奕奕到仿佛昨晚什麼都沒發生過,一聽這個消息,立馬又裝模作樣半死不活地躺到了軟榻上,硬說自己受了驚嚇。太后隨行的太醫草草替他把了把脈,又哼哼啊啊地說了一堆並無大礙安心靜養之類的套話,扔下個寧神靜氣的方子之后,便逃似的走了。
方子紅綃拿了去,半個時辰之后藥熬好端上來,孟羿珣讓她放在桌上涼一下,結果等她一走開,卻立即拿起碗往窗外潑了出去。
“怎麼倒掉了?”侗紫述想要阻攔,已經來不及了。昨晚上他的確不太好,這藥雖不見得對症,但吃下去說不定也會有些好處。
孟羿珣笑笑,輕輕回了她兩個字:“有毒。”
侗紫述身体一抖,如遭重擊,臉上的血色片刻間褪盡,“你是說,太后讓人在藥里下毒?”
孟羿珣悠悠地道:“不然你以為,李成悅是憑什麼獲得太后信任的?”
她的神情更加震驚,“也是……下毒?”
“確切地說,是李成悅當著太后的面,自願服下了需要每月服食解藥的慢性毒藥。”
看她的嘴唇動了好几下,卻沒能發出完整的聲音,他知道她被自己嚇到了。
他的嘴角又是一勾,接著解釋道:“不用擔心,皇家秘毒,真正的詳細用法和解藥唯有代代君王以秘本相傳,連太后都並不十分了解,所以李成悅的毒,其實早已由我私下解開了。”
“那為什麼……”她的后背有些發冷,回想當初太后讓她帶著書去找孟羿珣的時候,如果也讓她服下了毒藥……
她不敢想象后來的事情會怎麼發展,更不敢想象,自己還會不會投向孟羿珣。
“太后不會對你用毒的。”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麼,孟羿珣又補了一句:“皇家秘家配制起來也十分不易,她不會隨便用。”說最后一句的時候,表情有些似笑非笑。
侗紫述想了半天,終于明白過來了,“你的意思是……太后不會把毒藥浪費在我身上?”她的臉垮下來,嘴角抽了抽,不知道自己是該慶幸還是該難過……原來她不但是個小角色,更加微不足道到人家把毒藥用到她身上都嫌浪費。
忽然就有種隱隱的挫敗和無力。在太后那里,她從一開始就是個隨時可以丟棄的小卒子,她曾經以為是太后看走了眼,但現在她才發現,其實太后完全是對的。
她也曾以為,投向孟羿珣之后,她或多或少總能幫到他們一些的,可是越深入了解到他們布的那些局,她就越是明白,她其實真的涉不進他們的局里。
那些東西,是她完全無法想象和觸及的。她最多只能安靜地做一個旁觀者,看著他們一步一步地把棋走下去。
“皇上,我義父究竟為什麼要把我送到你身邊來?”
她甚至不清楚,自己的存在對他來說究竟有什麼作用。
孟羿珣轉頭定定地看著她,眼底仍然是似笑非笑,聲音溫柔而輕緩:“其實,你義父大概只是覺得我太孤單了吧,所以才送了一個你來,讓你陪在我的身邊。紫述,你不用刻意地去做任何事,你的存在,對我來說就是一種很特殊的意義。如果一定要說幫我的話,昨晚你就救了我一命不是嗎?”
他似乎也很清楚,她在糾結些什麼。
“……可是,我更希望我能實實在在地幫到你。畢竟我們是在做交易,我幫你,換我有朝一日的平安出宮。”她卻別開臉,不去看他。
“你就這麼想出宮?”他不笑了,眉心終于微微皺了起來,尾音有淡淡的上揚。
“是。”她無比堅定地答了一個字,“我想出宮,非常想。”
“為什麼?”
“不為什麼。從我進入淨室的第一天,我就是這麼告訴皇上的不是嗎?”
他神情有些復雜地看了她一會儿,似乎有些累了,最終閉上眼仰躺回了軟榻上,衣袍的一片下擺落到了榻下,隨著不知從哪里鑽進來的微風輕輕擺動,有些輕軟無力的飄忽感。
她站在一旁,也不再做聲了,過了很久之后,才再次開口輕輕地說:“皇上你還沒告訴我……太后是不是真的在你的藥里下毒?”
她還沒有忘記這個。如果說下毒,他的日常飯菜更是數不清的機會,他又怎麼能防得住?還是……他也用了和李成悅一樣的辦法?
“是啊。”他閉著眼淡淡地回答,“藥,飯菜,茶水,能下毒的地方應該都下過吧。不過她能下我也能解,所以,倒也無關緊要,我潑掉那碗藥只是單純地不想喝而已。”
他還以為,昨晚他和侗紫述已經跨出了至關重要的一大步,沒想到一覺醒來,她卻決絕地把他推得更遠了。
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侗紫述心里,到底有著什麼樣的結?
“所以記得,以后若是送給我的東西,我沒有吃過之前,千万不能動。”他重新睜開眼,漫不經心地道,然后帶些倦意對她笑笑,“你先出去吧,我累了,想睡一會儿。”
侗紫述在榻邊無聲無息地看了他一會儿,然后無聲無息地退了出來。
踏下台階的時候,一片枯黃的樹葉忽然無聲無息地飄到了她的面前,直到落地的時候,才發出一聲微微的脆響。她下意識地抬起頭,這才發現殿門邊那棵大樹的樹冠早已茂密不在了,樹葉間曾經的黃綠夾雜完全變成了光禿禿的枝干——原來,居然就已經立冬了。
這几日雖還有些微暖,恐怕過不了多久,就要徹底冷下來了。
她歪著頭靜靜地想著。
她得把孟羿珣密室里的軟墊和地毯都改厚一些了,否則等到天氣繼續冷下去,在上面坐久了膝蓋大概會發疼的。
至于明年……
到了明年開春的時候,說不定他已經奪回大權了,那時候,他的身邊應該就有了更加体貼細致的姑娘來照顧他了吧……
孟羿珣一覺睡到中午,醒過來吃了午飯之后,就又進淨室去了。
侗紫述跟在他身后,很想勸他今天別進去了,就在外面歇一天,但踟躕了很久,居然都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進了密室孟羿珣就像往常一樣,埋頭坐在長几前聚精會神地看起太傅寫給他的那些謄本來,侗紫述只是默默無言地坐在面對。
過了很久,他忽然抬起頭輕聲問她:“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侗紫述抿抿唇角,覺得自己完全沒有說話的力場,但還是開了口:“你非得趕著進來處理這些東西不可嗎?昨晚你都還在發熱,我覺得,你至少應該休息一天的。”
孟羿珣拿著筆在石硯中沾了沾丹砂,輕聲跟她解釋:“這些東西,都是太傅謄抄的一些緊要的各地政務,每次送一批進來,我批閱了,再趁送東西進來的時候放在夾層里讓人帶出去。太傅看過之后,若是我處理得當,他會就以他的名義到朝堂上提出來,若是我處理得不得當,他也會在上面留下筆墨,下一次再讓人帶進來給我看,一起商議。這些東西就像是太傅與我之間的日常功課——送東西的日子快要到了,這批若不快點批完,怕是趕不及送出去了。”
全天下,大概只有區區的那麼几個人才知道,他們那個軟弱無用、沉迷金石的少年君王,每天都在一個陰暗潮濕的密室里,悄無聲息地做著身為一個君王該做的一切,包括那一本一本運進來經年累月最終碼成牆的書本,包括油燈下那一份一份仔細批閱過的謄本,甚至包括那個昏庸無能只靠沉迷金石丹藥尋求慰藉的可笑名聲,還有那些可能長年被下毒的清素飯菜……
他從沒享受過一天身為帝王的快樂,卻必須承擔起身為帝王的一切責任。
他從來不說他難不難,累不累,可是她看到的一切,卻讓她一天一天地覺得,心口越來越疼。
然而,他們真的有完全的把握,能等到成功的那一天嗎?
“皇上……你有沒有想過,若是日后你們並未成功,你付出的這一切……只怕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了。”
她清楚這句話很大逆不道,可就是忍不住想說。不是為自己,只是為了孟羿珣。
“紫述,”他抬頭,依然微笑,執著筆的右手懸在紙面上,“我盡力了。”他看著她,聲音輕緩,但神情認真地說,“即便我最后留在史書上的一筆,只能是‘昏潰無能,沉迷長生修道之术,終因誤食丹藥而死’,我也盡力了。日后九泉之下,上對得起孟家列祖列宗,下對得起大炎無數黎民百姓。”
她突然間有想哭的衝動,更想衝過去不顧一切地擁緊他,不管他的身份,地位與皇宮,也不管明天究竟會怎麼樣,只要抱著他就好。
但最后,她依然只是僵硬地直著背脊坐在那里,抓緊腿上的裙擺,緩緩放開然后再慢慢握緊,什麼都沒有做。
十几天之后,忽然從北方傳來消息,北方大旱,不少地方几乎顆粒無收,飢荒肆虐,災民遍野。
消息傳來的時候,據說旱情已一月有余,几翻輾轉才報到京師。
太后那邊打算怎麼個應對法,暫時還不得而知,倒是孟羿珣得到消息之后,就開始整天整天地泡在淨室里不出來,有時候一泡就是一通宵。他對外都說是在修身養性為民祈福,但只有侗紫述才知道,他甚至已經放棄了原本靠送煉丹材料進出夾帶奏折的方式,而改為冒險讓侗紫述帶著一書信轉交李成悅,再由李成悅傳給太傅。
一封封書信頻繁地在侗紫述和李成悅手上來來回回,他們卻似乎仍然沒有商量出個好結果,至少,孟羿珣的臉色,一天只比一天沉重。
其實所謂的賑災具体要怎麼個賑法,侗紫述是完全不懂的,但身為一個平民百姓她卻知道,所謂的賑災,想要災銀真真切切地落到災民手上,中間卻是困難重重,經了几位官員几道衙門,就得扒下几層皮。
這中間的輾轉思量,知人善用,才是最費神的。不過短短几天時間,孟羿珣眼看著就瘦了一圈。
“休息一下吧。再這麼折騰下去,你也要撐不住了。”侗紫述實在看不下去了,走過去輕輕抽走了他手上的筆,“太后就算再如何護著她自家人,至少一定會放糧賑災的。朝中好歹還有太傅他們頂著,你被困在這里動彈不得,憂國憂民之前,先照顧好自己。”
被抽掉筆的孟羿珣單手支額,有些疲倦地笑笑,深深吸了口氣,“我還真沒有你想的那麼憂國憂民……只是太傅要求,這次的賑災事宜全部由我主持,他只負責聽令,也算是給我一次歷練的機會。”
他不經意般地伸手,似乎想要觸摸她的臉,卻被她微微側頭躲開了。
他笑得肩頭一動,不以為意,接著道:“紫述……居廟堂之高而憂其民,那都是好聽的套話——可是當你的一個命令或一句話,就能讓成千上万的人活下去或步上死路,就已不由得你不全身心投入了。責任,尤其那些不得不擔的責任,是個很可怕的東西。”
“你臉色不好,頭痛嗎?”她不知該說什麼,只能這麼問他,即便是笑起來,他也一直微微蹙著眉。
“嗯。”他微微揚起睫毛,輕聲笑答,“太陽穴跳得厲害,一陣一陣的疼。”
“你坐著別動。”她嘆口氣,跪坐到他身后,拍拍他的肩示意他躺到自己腿上,然后拉過手邊的被子蓋在他身上,雙手按住他的太陽穴,輕輕揉起來,“睡一會儿吧,半個時辰之后我叫你。”
為了讓他能在密室里隨時休息,她已經把整個長几周圍都鋪上了極厚的墊子,還有一床絲被疊放在旁邊,隨時可以用來蓋。
她的手很輕,涼涼地按在他的太陽穴上,很舒服,仿佛一切的疲勞與不適都隨著那雙手的動作慢慢散開了。他突然發現,自己竟然如此地依賴她,不知不覺中,早已習慣了身邊總是有個人默默地陪著他,在他開心的時候和他斗斗嘴,不開心的時候安慰他,勞累的時候安撫他。
“要是你走了……今后誰來陪我待在這間密室里呢?”他嘴角的笑容越來越深,閉著眼低聲說。
“等我走的時候,你多半已經不用再待在這間密室里了,所以也不再需要有人像我這樣,為你做這些東西了。”她卻這樣回答道。
又是几天之后,孟羿珣卻忽然跟太后提出了一個要求:他要參加不久之后的冬至大祭,為災民祈福。
這個要求提出來,無異于平地一聲驚雷響,炸得整個朝堂都燒沸了。太傅一派的人自然是全面支持孟羿珣決定,太后一派雖然不支持,但台面上卻也拿不出什麼正大光明反駁的理由。天降大旱,天子身為一國之君,親上祭台為民祈雨,實乃情理之中。可是這位天子囚禁寢殿已達八年,從未步出過宮殿一步,如今破了這個先例,卻總覺得不是什麼好事。
于是,太后干脆對這件事來了個冷處理,一字訣曰:拖。
太后那邊想拖,孟羿珣這邊卻打定了主意不讓她拖。他索性直接釜底抽薪來了一招狠的——絕食。
他可真是說到做到,從絕食的那天起,就把自己關在淨室里,連侗紫述都不許再進去。當然,其實蕭大安也早已從御膳房偷渡出了不少干糧,趁夜交給了侗紫述,然后再由她分成數次帶進了淨室。
想起那位皇帝大人把自己關進淨室時那一臉決絕樣子,再想象著他一邊隔著門和太后派來的人義正辭嚴,一邊拿著干糧在丹爐上烤熱了之后坐在地上慢條斯理地啃——她就覺得好笑。
這位皇上,從頭到腳都不是普通人。
就這樣僵持了三天,首先坐不住的還是太后。畢竟要是孟羿珣真的一意孤行把自己餓死了,接著有大麻煩的還是她。
在她還沒有擺平益州的勢力之前,孟羿珣必須得好好地活著。
第四天中午,太后領了一群人,浩浩蕩蕩地擺駕到了淨室前面,鋪桌放椅上茶上水,仿佛是來這花殘葉枯的后花園賞花似的。沐宵殿的太監宮女們在太后的示意下,直挺挺地在淨室外跪了一排,侗紫述垂著頭跪在最右邊,越發地想笑了。
“皇上,奴婢們求求你了……出來吃點東西吧……”
“皇上,您這樣下去身体受不了啊……”
哀求的聲音此起彼落,然而淨室中的孟羿珣卻像睡著了似的,完全的聽而不聞。
“看來,皇上這回上吃了秤砣鐵了心,非得要絕食下去不可了?”
坐在門前不遠處的太后,這時倒看不出一絲焦躁來,她拈起一塊桂花糕喂進坐在她腿上的五皇子孟羿岑嘴里,含笑的表情仿佛正看一出精彩絕倫的戲碼。
喂完了,她拍了拍手上的糕屑,抬起頭來淡淡地扔出一句:“那不如這樣吧——若是過了午時,皇上還不出來吃飯……過一刻,殺一個人,過兩刻,殺兩個,一直殺到前面跪的這些人全部死光,或者皇上願意出來吃東西為止。”
輕飄飄的一句話,仿佛扔下水池的石塊,激起了巨大的波浪。侗紫述心底一驚,但也只是一驚,並不覺得十分害怕,畢竟她心里清楚——無論想和太后玩什麼手段,孟羿珣也絕對不會拿人命開玩笑的。
做戲的,當然要做全套,于是她放開喉嚨和其他人一起哭喊起來,淨室外的哭泣哀求聲越來越大,撕心裂肺,聽起來竟然像極了動物瀕死前凄厲的哀號。
然而那兩扇石門,卻仍然是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的哭喊慢慢小了下來,一陣冷風從脖頸掠過,侗紫述縮起身子,心莫名地開始一點一點地冷了下去。她說不清這種感覺是怎麼來的,但就是止不住地發冷。
掌控大局的人,在不得已的時候似乎總會扔掉一些棄子的——比如,眼前的他們?
日頭慢慢地越爬越高,直到石門前跪著的人哭喊到再也叫不出來的時候,午時到了。
淨室的大門仍然沒有動靜。
那過后的一刻,時間仿佛凝滯成固体似的一點一點往前爬。最終,太后理了理孟羿岑的衣襟,輕輕淡淡地又扔出一句:“從左數第一個起,拉出去——杖斃。”
一聲尖銳的女孩子哭喊仿佛刺破了天際,剎那間侗紫述渾身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所有的意識瞬間被人抽干,一切的聲音和顏色都被隔絕在了遙遠的天際。
被拉出去的那個女孩子——是小環。
孟羿珣沒有出來。小環飛快地被人拖走了。
侗紫述的身体開始不可遏止地劇烈顫抖,就好像孟羿珣遇刺那晚一樣——孟羿珣,居然真的沒有出來,他居然真的任由太后把小環拖出去了……
“看來皇上還真是不打算出來了……”
孟羿珣的無動于衷,倒也讓太后也頗覺驚訝。
“既然如此,那就好准備好再過一刻,拖走左邊第二個吧。”
侗紫述的腦子完全一片空白,她甚至覺得,她已經看到跪在淨室前的所有人橫屍在地的樣子了。原來這就是棄子的感覺……滿心恐懼,無從著力,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死,卻知道自己不得不死。
那她……是不是也成了棄子中的一枚?
就在她恍恍惚惚的時候,初冬正午微微泛著淺黃的陽光下,石門終于從里面打開了。
孟羿珣還是那樣帶著一身的優雅清貴,面無表情地走出來,沒有看任何人,視線只定定地落在了太后身上。
“朕等到現在才出來,就是想讓母后知道,孩儿能看著母后殺了第一個,就不會在乎母后再殺第二個。”完全沒有音調起伏的聲音,第一句話他是這麼說的。
太后和他對視良久,終于露出深思的神色,“看皇上的意思,這次是勢在必行了?”
“朕連自己的命都不想在乎了,還會在乎這些奴才們的命嗎?”
太后似乎在衡量輕重,又隔了片刻,她垂下眼,“給我一個理由。”
“一定要理由的話——朕想在有生之年,至少為大炎子民做一件身為皇上該做的事,這樣算不算?朕雖看淡人世,但畢竟還是孟家子孫,朕不希望,百年之后無顏見朕的父皇與列祖列宗。”
太后的表情微微變了變,似乎是被孟羿珣口中的“父皇”兩個字觸動了。
接下去又是漫長的沉默。五皇子開始不耐煩,在太后膝蓋上左搖右晃,想要下來。
最終,太后還是一拂衣袖站起身來,“好,哀家答應你,冬至大祭讓皇上親上祭台,為北方祈福求雨。”
最后一句話扔下,一行人浩浩蕩蕩地來,又浩浩蕩蕩地跟著太后走了。只有孟羿珣仍然站在原地,目光在人群中搜尋了一圈之后,最后落在了侗紫述身上,“你,端著那些飯菜進來吧。”
跪在最中間的碧綾手中,還端著之前送來的飯菜。
侗紫述仿佛僵硬得石像一般,良久沒有任何動靜。
孟羿珣等了一陣,背著手緩緩踱過去,突然出手一巴掌狠狠打在了侗紫述臉上,沒有絲毫保留的力道,清脆而響亮的一聲。
“我叫你,端著飯菜進來!”
侗紫述側在了一邊的臉緩緩轉過來,終于被那一巴掌打得有了一點動靜,機械地從地上爬起來,接過了碧綾手中的飯菜,然后木然地跟在他身后進了淨室。
石門合過來之后,孟羿珣無聲無息地落了石栓,再轉過身,從她手上接過托盤放到了牆邊的長几上。
又隔了片刻,他慢慢伸出手,把她拉進懷里,“哭吧。”
侗紫述哭不出來,只是睜著大大的雙眼,沒有焦距地看著他胸口的衣服。過了很久,她突然輕輕地道:“小環說……你是好人。”
“什麼?”孟羿珣微微低下頭,嘆息了一聲。終于聽到她說話了。
“小環說……你是好人。她說……你不打她,不罵她,還賞過東西給她吃……所以你就是好人……”她依然用那種飄飄忽忽的音調,在他懷里自言自語般地說著。
“你天熱不想吃東西,她就擔心……所以她跑到廚房去要梅子,替你泡梅子茶……”
“……我知道。”孟羿珣始終那樣一動不動地抱著她,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她也看不見他的表情。
“你跟太后玩絕食……我知道你是在演戲,可是她一點也不知道……她急得要死……”說到最后兩個字,泛出了一點笑意,卻有大顆大顆的淚水無聲無息地就滾落了下來,“可是,就因為你們的算計,你們的權謀……她就這麼輕而易舉……不明不白地賠上了一條命……你們憑什麼?你們憑什麼……”
一個狠狠的拳頭落在孟羿珣肩上,她終于爆發式地哭喊了出來,嘶啞的嗓音,是已經冷透心底的悲涼。
“對不起。”
他只有這三個字。盡管對于一條人命來說,這挽回不了任何東西。
“……對不起就完了嗎?對不起可以讓小環活過來嗎?”
她的身体下滑,已經全盤崩潰,只是哭喊著在他肩上和背后拼命地捶打,力道其實不大,卻一下一下仿佛捶在了他的心上。
“對不起。”他還是這一句話,“我知道這句話任何意義,但是我必須說。你哭吧,想怎麼打……都可以。”
那個中午,她就那樣扑在孟羿珣懷里不斷地哭打著,她完全不知道她究竟在孟羿珣身上留下了多少青紫和牙印,只是本能地發泄著。
一直發泄到她完全沒有了力氣再也哭不出來了,孟羿珣才一言不發地拿他隨身的手帕用水沾濕,抱著她坐下來,細細地擦淨她臉上所有的淚痕。然后,他告訴她,在這里待一會儿,用那張手帕沾上水敷著眼睛,等到眼睛的紅腫完全恢復之后再出去。他還有其他的事情要處理,不用管他。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5 16:57:33
第8章
半夜時分,侗紫述抱著膝獨自坐在床上,透過窗縫望著外面的一線星幕怔怔地發著呆。兩個人的房間,如今只剩下她一個人了。小環在哪里?有人給她收屍嗎?她家里的母親,會知道再也等不到這個女儿回家的一天了嗎?
這個皇宮里,死人並不少見……可是為什麼,小環偏偏是間接死在了孟羿珣手里的?
她認識的那個孟羿珣,和她以為的那個孟羿珣,究竟哪一個才是真的?
不知何時,一條人影無聲無息地從另一邊的窗戶躍了進來,再無聲無息地關上窗戶。來人的面孔隱在黑暗里,她看不清是誰,也不想看清。
“你在怪皇上?”李成悅站在窗前靜靜地看了她良久,突然這麼問。
“我誰也沒有怪。”侗紫述偏了偏頭,又把目光轉向了那一線星幕。她真的沒有怪誰,她只是悲哀而已,替自己悲哀,也替小環悲哀。
“不叫痛的人,並不代表他就不會痛。”無頭無尾地,李成悅接著又說了這麼一句。
“你來替皇上開導我的嗎?”她疲倦木然地地閉上眼,終于換了個姿勢,放下了雙腿,“放心,我不會想不開的,我知道在這座皇宮里,誰的命都不是自己的。”
“其實太后說出那句話的時候,皇上就打算出來了,但他准備去開門的時候——暈倒在了門后面,雖然暈過去的時間不長,卻害了小環。”
侗紫述全身一震,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那時候皇上沒有及時出來,我就知道他在里面應該出事了。最近他究竟有多累,你比我們任何人都更清楚。”
侗紫述的嘴唇動了動,只吐出了一個“你”字,卻沒有說出下面的話。
“當然,你也可以當我在騙你。”李成悅說話,從來都是這麼簡單明了。
她像聽不懂似的看了李成悅良久,想問問孟羿珣現在怎麼樣了,卻發現自己竟然發不出聲音來。
“你知道,第一個死在這個沐宵殿里的,是什麼人嗎?”他突然又接著問。
侗紫述下意識地搖頭。
“先皇駕崩,也就是皇上登基的那年,沐宵殿里所有陪著皇上長大的太監宮女嬤嬤們,死的死散的散,總之一個都不剩了。后來,新來的宮人里有一個小宮女,當時比小環還要小,皇上很喜歡她。太后垂簾聽政了兩年,皇上雖然小,漸漸也開始有些一國之君的架勢了,那個小宮女也慢慢變得聰明伶俐起來。然而就在那年冬天,皇上病了,小宮女衣不解帶地照顧了他几天几夜,病情剛有一點好轉的時候——太后就來了。”
他背起雙手,直直看著侗紫述的雙眼,“太后有了危機感,決定軟禁皇上。而軟禁之前,她要皇上拿著劍親手殺了那個小宮女。”
侗紫述硬生生打了一個激靈,手腳痙攣似的一顫,仿佛有一雙冰冷的手瞬間捏住了她的心髒。
登基兩年的孟羿珣,才只有十二歲。十二歲,他就要拿著劍去殺一個跟他朝夕相處的人?
“后來,皇上真的動手了。”仿佛知道她在想什麼,李成悅接著講了下去,“是太后讓人抓著皇上的手腕,筆直刺下去的——一劍透胸,當場斃命。也就在那天晚上,皇上本已好轉的風寒突然惡化,開始咳血,我晚晚潛進他的寢室守著他,一直守了兩個多月,几乎以為他會撐不過來。”
李成悅轉過身,輕輕推開了窗戶。
“皇家的人,他們的成長經歷是普通百姓永遠無法想象的。我來告訴你這些,只是想讓你知道——皇上的經歷,已經讓他習慣了不叫痛,但是並不代表他不知道痛。如果你真的在意他,現在就去淨室找他吧,他應該比你更難受。”
說完之后,他又像進來時那樣,無聲無息地躍出了窗口,轉眼就不見了。
侗紫述呆呆地在床上坐了不知多久,抬手用力地擦掉眼淚,然后披上件外衣就跑了出去。
孟羿珣果然在淨室里,第一間密室的機關開著,他半蹲在一個矮櫃前面,手里拿著一個木牌樣的東西正在慢慢地擦拭。
她踟躇了一下,咬咬唇,努力用平時一樣的音調問:“……怎麼石門的門栓沒有落下來?連密室都開著?”
“沒關系,今晚李成悅必然不放心,會守在外面,除了你沒人能進來。”孟羿珣輕聲回答,卻沒有轉頭。
侗紫述挪動腳步緩緩走近,“那是什麼?”
他終于站起身來,淡淡笑了笑,“牌位。”
“誰……的牌位?”她不看牌位,卻只看著他。
“這沐宵殿里,為我死了的所有人的。每死一個人,我就會在上面刻一道印子,每一道印子是誰,什麼時候死的,我都記得。”
牌位上空白一片沒有任何字跡,卻刻著密密麻麻好几十個印跡,整整兩排,最后面的一個,還是嶄新的。
侗紫述伸出手,遲疑著輕輕摸了摸那個刻印,“這是小環的?”
“嗯。”孟羿珣站起身來,習慣性地拉起她的手。侗紫述的手指動了動,沒有躲開,兩個人一同向外走去。
“就算,這世上再也沒人記得他們,我也必須要記得。”
“太后……為什麼要殺那麼多你身邊的人?”這算是在沒話在找話,她現在只想得出這個話題,但這確實也是件奇怪的事。
其實孟羿珣身邊真正的命脈如李成悅蕭大安之類的人,太后從來沒有觸及到過,她殺掉的反而是些無關緊要的下人,如果只是為了削弱孟羿珣身邊的勢力避免他做大的話,這麼做無疑是杯水車薪。
“嫉妒吧。”
孟羿珣拉著她來到淨室門后,蹲下身把牌位放在地上,又拿出些之前“絕食”時偷運進來給他充飢的干糧和水果,一一擺在牌位前面。
“太后一生得到了一切,卻唯獨得不到我父皇的心,所以她今生最恨的人,也就是我的生母藍貴妃。我母妃從進宮到去世,一直在我父皇的庇護下,直到我父皇也去世,這無處寄托的恨意自然就轉移到了我身上。表面上,她殺這些人是為了清理掉我身邊的一切力量,事實上,那只是一種扭曲了的恨意而已——太后不願意看到任何一個人對我好,所以她見一個殺一個,就好像她親手讓我母妃失去了一切一樣。”
他一邊說,一邊從袖袋中掏出了几張紙,在丹爐里一張一張引燃一張慢慢燒掉,上面寫了些什麼,她沒有細看,也不打算細看。那應該是,他和小環之間的對話。
“每死一個人,你都會這樣做一次嗎?”
他卻沒有回答,反而告訴她:“小環的身后事,李成悅會讓人辦好的。你們好歹姐妹一場,願意的話,拜一拜她吧。”
“小環不會喜歡我拜她的。”她也蹲下來,把地上的食物碼整齊,又用衣袖擦了擦那塊空白的牌位,“晚上我會准備好她喜歡吃的東西,放在房間里等她。我相信,她一定會想回來看看我的。”
接著,兩個人一同沉默了下去,誰都不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孟羿珣緩緩從地上站起來,看了她一陣之后,唇角慢慢顯出一點淡淡倦倦的笑意,輕聲問她:“你這會儿過來,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跟我說?”
她依然蹲在地上,隔了片刻才站起身來,輕輕垂下了頭,“對不起。”
“你是專程來道歉的?”
“嗯。”她低聲承認。
“李成悅來找過你了?那——你是不是更清楚,我曾經和將來要面對的,是怎樣的情形?”
“……是。”應該說,她從來就沒有這麼接近過真實的孟羿珣。
“那好,”孟羿珣伸手握住了她的肩,不許她轉身或者逃避,“如果你覺得你誤會了我,專程來為今天那場拳打腳踢道歉的話——是不是該拿出點誠意?”
“你想要什麼樣的誠意?”這几個字,侗紫述是一個一個咬得極端清楚的。其實她猜到他想說什麼了,可是這短短一天——她真的看懂了太多東西,多到,連他都不可能明白。
“答應我的一個要求。今天我們都很累,所以我們都不要繞圈子,把最重要的那些話都說個明白,好不好?”他的語氣,像個哄著孩子的疲倦大人。
“好。”
她清清楚楚地回答了一個字,卻緩緩拿開了他的雙手,然后退后了一步。
“我說過,我是來道歉的,所以你提什麼要求我都可以答應……但是,只除了讓我留下來。”
搶先一步,她告訴了他想要的答案。
他的身子明顯地震了一下,表情很平靜,目光卻極端的復雜,直到嘴角勾起了一抹笑,從那笑容里泛出一點几乎不可察覺的悲哀,“你不願意為了任何理由,留在這座皇宮里嗎?”
她點頭,忽然也笑了笑,“我說一句話,或許你不相信……如果你不是皇上,哪怕只是個太監,說不定我都會願意一輩子做宮女,就在這個皇宮里陪你到終老。”
“我能知道為什麼嗎?”這是他第一次這麼問她。
“在我心里,你是個完全合格的皇上,所以我很相信你絕對能從太后手里奪回大權的。”她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那麼……到時候你打算怎麼安置我?后宮?妃嬪?還是皇后?即便你真的願意立我為皇后,你又願不願意為了我一個人,而廢棄整座后宮?當有朝一日,面對如云美人的時候,你真的還能像現在這樣,記得我這個無才無貌的布衣皇后嗎?哪怕,我和你母妃一樣能得你一世的專寵——你又怕不怕會有別的失寵妃子,變成如今的太后,讓我們將來的孩子重蹈你的覆轍?”
她說得很緩慢很冷靜,他一直定定地看著她,聽她說,卻發現自己竟然一句話也答不出來。
“我曾經在我娘墳前發過誓,今生絕不嫁三妻四妾的男人——而你,恰恰是個必須三妻四妾的男人。”她偏著頭,帶著微笑仔細審視著他的眉眼,似乎想要牢牢記住他的樣子,“所以,我們從一開始就注定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他似乎再也沒有話說了,任由她打量自己,然后淡淡地嘆了一口氣。
“我懂了。”
她似乎松了一口氣,轉過身走到丹爐前面,伸出手在火上烤了烤。已經入冬了,手腳也抵擋不住寒意,變得越來越冰涼了。
“你晚上吃過東西了嗎?李成悅說你中午暈倒過。”
“沒什麼,只是最近太累了,那時候原本坐在地上坐了太久,大概是起來的時候起得太猛了,才會頭暈倒下去的。”
只是一個轉身,兩個人又恢復了之前的樣子。
但是有什麼曾經一點一點默默滋長的東西,在這個初冬的夜晚慢慢地凝固,再也無法繼續了。只剩下揮霍般的消耗,一直消耗到終于分開的那天,各自轉身,再不回首。
“回房間去休息吧……”她頓了一下,還是接著說,“或者,至少在上面去睡一會儿,我陪著你。”
他定定地站了片刻,終于低頭一笑,再一次執起她的手,沒有任何輕浮曖昧意味地拉著她一起往密室走去。
“至少,你能陪著我到那天到來之前……也算是個不錯的結局吧。”
那天晚上,侗紫述就待在密室里,坐在旁邊陪著孟羿珣一直睡到天亮。之后的十來天,孟羿珣仍然忙得吃睡几乎都在密室里,那個中午和午夜發生的一切,好像就這樣被他們塵封在了記憶深處,看不見也摸不著了。
孟羿珣並沒有告訴她,他們究竟在忙些什麼,他只是說,那個用小環的性命換來的冬至大祭,對他來說是個轉機,是個扭轉一切的機會。
她參與不進他們的那些謀划,也只能在一旁靜靜地待著,偶爾冷了,就到下面丹爐旁去烤烤火。似乎她和他之前總是這樣,她能觸摸到的是孟羿珣身上別人永遠無法看到的那部分,但是孟羿珣和他們的另一部分,卻也是她永遠無法參與的。
跪坐在丹爐前面,烤得全身都有些發燙了,她才轉身開始向密室走。然后剛登上軟梯一抬頭,忽然就發現孟羿珣不對勁了。
他整個上半身伏在長几上,書本奏折全扔在一旁,看樣子仿佛是睡著了,可是走近一看就會發現,他整個背部都起伏得很厲害。
“皇上?”侗紫述奇怪地走過去,在他身邊跪坐下來試探性地叫了他一聲,“你睡著了?”
“嗯。”他若有若無地應了一聲,垂在身下的左手動了動,仿佛是讓她暫時先別說話。
“皇上?”她覺得不對,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你怎麼了?”
隔了半晌,孟羿珣終于抬起了頭,那只手收回來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后整個人完全向后靠,倚在背后那堆策論上微微一笑,“沒什麼……我要是真睡著了,也被你吵醒了。”
侗紫述偏著頭認真地打量他。眉頭緊緊地蹙成一團,臉色蒼白,額頭上滲著一層細汗,嘴唇微微發紫,連呼吸都顯得有些艱難——他說他沒什麼?
“是你告訴我還是我自己檢查?”
他再一次笑起來,“紫述,你怎麼越來越潑了……”笑得輕咳了几聲,他帶著只初見時出現過的無辜又無賴的表情,軟聲向她求饒,“侗姑娘,行行好做個善事……讓我靠一會儿好不好?”
侗紫述擔心地又打量了他一陣,終于也皺了皺眉,沒有表情地緩緩張開了雙手。
孟羿珣得償所願地身子一歪,整個人靠近她懷里,深深吸了一口氣。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注意到他的右手始終緊緊抓著胸口的衣服,侗紫述帶些責怪地問,“心口疼嗎?你怎麼會有這樣的毛病?”
“我也不知道我有這樣的毛病……”他又笑了笑,聲音有點微微的發顫,“難道是跟母后斗心眼儿……斗得太多了?”
“胡說八道,要真是這樣,該痛的也是你母后。”他好歹也比他那位母后年輕了近二十歲,要說耗不起,也該是那位不算老的老太太先耗不起才對。
“是心口疼嗎?”不放心地又問了一遍。
“嗯。”他閉上眼,終于跟她承認了,后背痙攣似的繃緊又放松之后,按著左邊胸口衣襟的手抓得更緊了。
“什麼時候開始的?”她拉起他的另一只手,掌心向上找到手掌橫紋向上三指寬處的中央,“以前有過嗎?”
“方才突然疼起來的,以前沒有過……”他嘴唇上的紫色越來越重了,連指甲上都開始泛起了淡淡的紫暈。
“應該是最近太累了。跟你說過多少回了,不能一和太傅隔空商量你們那些見不得人的陰謀詭計,就廢寢忘食什麼都不記得了……你今年才多大?現在就落下一身的毛病,老了可怎麼辦?”她的一根拇指照著他腕間的內關穴用力按下去,仔細察看著他的臉色,“內關能止心痛,一會儿就好。今天你不能再廢這些心思了,必須要躺下來好好休息。”
“紫述原來你真的很潑辣……”那個得了便宜又賣乖的家伙,顯然卻並沒有打算消停,靠在她懷里勾著唇角有些吃力地抱怨著,“若是你以后嫁給了我……當著文武百官和太監宮女的面這麼訓我……你說我是治你的欺君惘上之罪,還是不治?”
“心口痛會讓腦子糊涂嗎?”沉默了一瞬,侗紫述很快地回了一句,“皇上不記得,那天晚上我們說過的話了?”
孟羿珣緩緩地連吸了几口氣,隔了片刻才有些無賴地答道:“我要說我的確是忘了……你又能把我怎麼樣?”
“皇上——”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下意識地,她很想反駁,卻又害怕現在反駁他會讓他身体的不適加重。
“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了。以后嫁給我了……我會在離其他妃嬪都遠遠的地方,單獨給你蓋一座宮殿……不要很金碧輝煌的樣子,簡單一點就好,要像個家的感覺……”誰知,那位皇帝大人越來越得寸進尺,竟然自顧自斷斷續續地說了下去,“我會讓你做皇后……不給你后宮最高的權力,我怕你保護不了自己……然后,你要替我多生几個儿子女儿……我們一起好好地教他們,要兄友弟恭……咳,咳……母慈子孝……等他們大了,我就從他們中間挑一個最聰明的出來……接掌我的大炎江山……”
“皇上,”忍耐著聽他說了這麼長一段,她終究還是忍不住了,“你和我都很清楚,我最想要的是什麼。如果皇上真心對我好的,就不要强迫我。”
他終于靜了下來,只是按著胸口無聲地喘著氣,不再說話了。
又過了很久,她才再次聽到他微帶笑意的聲音,頗為不滿地埋怨道:“我知道你不會留下來,你也不喜歡這座華麗的大籠子……可是,讓我胡說八道一下……總行吧?”
她按著他內關穴的力道又增加了几分,心頭一松,卻無比無奈,“行,只要你願意,覺得這麼胡說八道能夠讓你不那麼痛……隨你怎麼胡說都成。”
其實,她有時候也覺得自己冷靜決絕得近乎殘忍,所以她總是會毫不留情地打斷孟羿珣的每一次希冀和憧憬。
她承認,她早就愛上孟羿珣了。可是,他偏偏是皇上,是一國之君,是未來一定會擁有后宮三千佳麗的人。
她那晚說的是真話,哪怕他一直只是此刻她懷里這個被太后囚禁于沐宵殿,難展雙翼孤立無援的傀儡皇上,說不定她都會不顧一切地留下來陪著他,直到有一天,她死,或者他死。
可惜,他不是。他很聰明,有他的抱負,也有他的責任,他遲早會拿回他的權力他的江山,她也毫不懷疑他有這樣的能力和毅力。
就像他說的,明天的祭天大典,就是他的一個機會,一個轉折點。
其實她的私心里,是真的希望那一天不要來的,至少,不要來得那麼快。只要那一天不來,她就還可以坐在這里看著他,還當他是這間密室里觸手可及的小皇帝,沒有將來的后宮三千,也沒有日后的美人無數。
她也不是怕,怕自己年老色衰,紅顏未老恩先斷,怕它朝愛弛,君前承歡已他人。她本就沒有几分顏色,他留戀的,也從來就不是她的顏色,她只是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看見過,失去了丈夫疼愛的女子——終有一天會變成怎樣的瘋狂。
她的母親,雖然出身小戶,卻也曾經是容顏如花的大好女子。某年元宵燈節,花市巧遇談吐斯文風度翩翩的父親,芳心一朝暗許,于是帶著滿心的羞澀與雀躍,最終坐著花轎從側門抬進了侗家。
她也曾天真地以為,她和大婦能夠相敬如賓一家和樂的,也曾幻想,丈夫能兩房兼顧同享溫柔的。可惜歲月終究抵不過現實的消磨,她后半生悲哀的開始,就在于她沒能生出一個儿子,反而因為生女儿時難產傷身,永遠地失去了生儿育女的能力。
于是,曾經溫柔体貼的丈夫的臉冷了,慢慢地,心也冷了,抱著大婦和獨子其樂融融的時候,几乎都想不起來偏廂房里還有她們母女倆。再于是,小小的她就成了母親發泄的對象,從她懂事起,那個瘋狂的母親就常常會突然剪壞她原本就為數不多的几件衣服,摔掉她正在吃飯的碗,正在喝水的杯,再瘋狂時還會對她拳打腳踢又掐又擰。
而每次發泄之后安靜了下來,她又會抱著她痛哭不止,一聲聲地泣訴著她此生的不幸。
其實,這些都是她和爹的事,與她有什麼關系呢?小小年紀的她,對拳打腳踢飢寒交迫麻木了之后,都只會這樣想。她每天動腦子想得最多的只是,怎麼樣才能在爹和哥哥那里去裝可憐,裝乖巧,再多討來一些吃的,穿的,哪怕是他們穿不了吃不下的也好,然后找個地方把這些東西統統藏起來,不再讓她娘找到。
再大一點,她偷偷撿起了哥哥貪玩撕壞扔掉的書本,一頁一頁地用糨糊貼起來,然后拿著那粘得破破爛爛的書蹲到學堂的窗戶下面,一個一個努力地認著字。她相信,她遲早有一天會用到這些東西的。
再后來,她大了,滿十七歲的那年,她瘋狂的娘終于也在一場深冬的大雪中染病去世了。為了不被父親和哥哥當作計算利益的籌碼嫁掉,她自己提出了她想入宮,並且拿出這些年千辛万苦才攢下的一點錢,替自己打點上下,一聲不響地收拾出一個小得可憐的包袱,踏進了鑾宇重重的宮門。
她的想法其實很簡單。她只想擺脫那個從來就沒人正視過她存在的家,想利用在宮里這八年時間,在沒人認識她的地方靜悄悄地活下來,最好能為自己的未來攢下一筆足夠謀一份生計的銀子。她的要求真的不高,只要嫁個普普通通的丈夫,生個普普通通的孩子,有一份普普通通的營生讓他們吃飽穿暖,就足夠了。
再再后來,很幸運地,她遇到了孟羿珣,也很不幸的,她遇到了孟羿珣。
“紫述,其實身在皇家,坐上皇位,這一切都不是我的錯啊……”
最后,嘆息般地,他這樣說了一句。
侗紫述身体一震,几乎是拼命睜大了眼,才沒讓瞬間涌上的眼淚滾落下來。
大約是累了,又或者是疼痛乏力支持不住了,他靠在她懷里閉著眼,仿佛是睡著了。長長的眼睫一動不動地低垂著,挺直的鼻梁在臉上落下了一條長長的陰影,他睡著之后安靜的樣子非常好看,因為生得太過精致俊美,所以總是顯得有几分孩子氣,像個需要人呵護的嬰儿。
手指拂過他鬢邊的几縷黑發,來來回回地撫摸了很久,她終于用極輕的聲音輕輕地道:“……為什麼……你要是皇上呢?”
聲音輕得几乎聽不見,還沒確實地落進耳朵,就好像淡淡地融在了空氣里。她的懷中,臉色依然有些蒼白的孟羿珣微微疼痛地抿了抿唇角,卻終究只是靠著她一動不動。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5 16:57:49
第9章
第二日,冬至大祭。
沐宵殿里,侗紫述站在不遠處,看著紅綃和碧綾仔細地為孟羿珣換上繁瑣復雜的正式禮服,眉心始終沒有展開。
孟羿珣任兩個宮女擺弄著,不動聲色地轉眼看向她,知道她是在為昨晚的事擔心。他勾起嘴角,帶著笑衝她挑挑眉,是安撫的意味。
你真的還好嗎?
她的眼睛這樣問著,右手悄悄按在了左邊胸口的位置上。
放心,我沒事了。
兩個大宮女為他穿戴打扮整齊之后,眾人便簇擁著他一起往外走,她也隨著人群轉過身,開始向外邁步。外面已經有龍輦在等著了。
孟羿珣坐上龍輦以后,侗紫述規規矩矩地低頭墜在隊伍的尾巴上,長長的隊伍開始緩緩地向祭天的神壇出發。
其實,祭天的儀式到底有哪些步驟,她根本不想關心,她只記得之前孟羿珣說過的話。他說,時機到了,他這個空殼皇上要借這個機會放手一搏,打下他重掌大權的第一步根基。
可究竟孟羿珣要干什麼,她卻並不清楚。他沒有說,她也就不問。
孟羿珣一身明黃一步一步登上了高高的祭壇,一個太監躬身而跪雙手呈上一幅黃絹,他接過黃絹從容地拉開,開始高聲誦讀上面的祭天禱文。
因為隔得太遠,她完全聽不太清他究竟在念些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禱文念完,黃絹被扔進爐火中,火舌很快把它舔得只余些黑灰。接著,便有人送上了蒲團,天子要向天叨首,以求天降澤福驅散災難。
以她站的位置,她只能看見孟羿珣遠遠的背影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一叩首,半身落地;再叩首,虔誠如前;直到第三次——
他突然用盡全力放大音量,高呼出一聲:“求上蒼祈憐——賜我甘霖!”
然后,竟然一伏身,狠狠地用額頭撞了下去!
那一瞬間,侗紫述覺得自己似乎產生了隱約的幻覺。整個祭天大典上,她唯一能聽清的只有孟羿珣喊出的那句話,她唯一能看到的,也只有一個他毫不遲疑地以頭觸地,血肉之軀和冰冷石頭碰撞剎那的驚心動魄。
那個幻覺的末尾,似乎一聲沉悶的聲響,片刻之后,孟羿珣撐著地面勉力直起上身來,血流披面,盡染龍袍。
四周一片嘩然,誰也沒料到他會這麼做。
侗紫述以為,自己一定會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行為嚇得魂飛魄散,就如同神壇下的文武百官,甚至孟羿珣身后不遠處的太后。
但那些幻象消失之后,她才發現,自己竟然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只是站在原地恍然地想著。
原來——他說的放手一搏,就是這麼一回事。
博古通今的太傅,只怕是早已找來精通天象的人,或者他自己就精通天象,提前就已推算出了今日之后,北方必會下雨。
孟羿珣九丈高台上這出戲一演,只怕明日之后,當今皇上為民求雨,不惜血灑祭台感動上蒼的傳聞就會如插翅一般迅速飛遍大炎的每一處土地。
皇上是真龍天子,真命天子,皇上以血祭天,于是真的天降甘霖,多年軟禁與悄無聲息的失望,此刻全盤天翻地覆,從此所有人都會對孟羿珣充滿期待與尊敬。
但其實,她唯一想知道的只是……那樣一頭撞下去的時候,他疼不疼?
搭建神壇的那種石材她不認識,可是能搭出那麼高的台子,一定很硬吧?她記得小時候聽過的貞節烈女的故事里,就有過“觸柱而亡”這回事,孟羿珣竟然硬生生地就那樣用頭叩了下去,會有多疼?
演這樣危險的苦肉計,他會不會遲疑?
遠處的喧嘩聲越來越大,很快便有人衝了上去,又驚又佩地扶起了孟羿珣。他起身的時候,侗紫述只能隱隱看見他臉上身上和衣服上,全都紅得刺目。
再后來發生了些什麼事,她就不太記得了,等她再次回過神來的時候,所有人又已回到沐宵殿了。
太后對于孟羿珣這突如其來的一步棋,顯然有些亂了陣腳,急急忙忙回了宸儀殿,大約是去找心腹商議,想要弄清孟羿珣的意圖和目的。走之前,她還特意要求李成悅時刻留在孟羿珣身邊“保護”他,擺明是要切斷他和任何人的聯系。
看來她也知道,今天這一出戲,孟羿珣絕對不會是白演的。
在寢室外靜靜地站了差不多有一個多時辰,太醫終于退走了。碧綾端了藥送進去,不一會儿,她和里面的太監宮女又全退出來了。她也想跟著退走,卻突然聽見了李成悅的聲音從內間傳出來:“走在最后的一個人留下,一會儿可能還要人侍候。”
于是她又收住腳一言不發地留下來,垂著頭安安靜靜地站在寢室外面,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又過了很久之后,李成悅走出來,對她招了招手。她加快几步毫不遲疑地走進去,站在床邊面無表情地打量著孟羿珣。
“怎麼樣了?”這句話是問李成悅的。孟羿珣額頭的傷口已經包扎過了,衣服也換過了,看來血確實是流不少,臉色白得有些不能看,閉著眼暫時像是睡著了。
“不太好。”李成悅微微搖了搖頭,“傷口倒沒什麼,太醫看過了說問題不大。但頭畢竟不同于其他地方,撞這一下怕是傷到了內里,之前給皇上喂了兩次藥,全都吐出來了。”
她坐到床邊,輕輕拉了拉孟羿珣身上的被子,“他和太傅不是算無遺策嗎?怎麼會連他自己的身体能不能受得住這場苦肉計,這一撞會不會撞出什麼問題都沒有算出來?”
冷冰冰的語氣,有凍結的疼痛與怒火。
“我就猜到……你知道我們的計划之后,一定會生氣。”
孟羿珣緩緩睜開眼,看著她沒有表情的臉,勉强勾出了一個一閃而逝的笑容。
“我討厭你這種連自己都當成棋子的做法。”
“……把自己當成棋子,和把別人當棋子,哪一種更可取。”他淡淡地反將了她一軍。
“戲演完了,然后呢?”
“沒有了。”他講話的聲音聽著實在是衰弱無力,一邊說一邊緩緩閉上了眼,片刻之后又才再次睜開,“然后,等著該傳的消息在全國上下傳開……就行了。”
“我不相信,太后真的會以為你演這出戲就是為了求雨。就算她不知道你們究竟想干什麼,至少也能猜到你們這麼做是有目的的……如果她趁你受傷對你下手,你要怎麼辦?”
這是她最擔心的問題,他這分明就是豁出了命在玩。
“從今天開始,我會全面負責皇上的安全。如果真的遇到最壞的情況——我會直接站到明處,提前公開我的真實身份。”
他們的計划以及孟羿珣拿回大權之前的鋪墊,其實都已經做得差不多了,如果現在為了孟羿珣的安全逼得李成悅提前亮了身份,損失也不算太大。孟羿珣會傷得這麼重,倒真的是在所有人的預料之外,他和太傅原本打算的都是,撞破點皮流一點血應應景就好,卻沒想到孟羿珣從未習武也不懂力道拿捏,擔心撞不破額頭用力過猛,結果一個頭叩下去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皇上會傷得這麼重,我也有責任。”
得到了李成悅的保證,侗紫述稍稍放心了一點,這才抓著孟羿珣冰冷的手皺著眉問:“疼嗎?你的臉色看起來很差。”
“很疼,暈得厲害……”他也不想逞强了,蹙著眉低聲說。不止是疼,那一陣一陣的眩暈比疼更難受。
“好好休息,睡一會儿。等好一點的時候,我再喂你吃藥,現在你是吃不下去的。”她的目光定定地停在他額頭的傷口上,白布下面還隱隱沁著些淡淡的紅色,“還好先皇和藍貴妃都已不在了……不然,也不知道他們會不會后悔挑了你坐這個位置。”
后悔,親手把自己的儿子送到了這樣的境地里。
“……連這樣的外傷你也懂得怎麼治嗎?”他說話實在是很費力,可是不和她說話,就會覺得頭上的傷口更加的難以忍受。
“不會。可是我小時候沒少被我娘打,打到頭的,多少也總有那麼几回。”人說久病成良醫,挨打得多了,自然也就知道該怎麼治傷了。
聽到這樣的一句話,他沉默了一下,然后右手動了動稍稍用了點力氣反握住她,“原來……我們也有經歷過同樣的東西。”欣慰的語氣。
她不說話,任由他握著。
他想要的東西還沒有拿回來,他想做的事情還沒有做完,他又怎麼可能讓自己有事?她其實一點也不擔心,她只是……心疼而已。
就像李成悅說的,他只是習慣了不叫痛,可是時間長了,就快連他自己都以為他其實不會痛了。如果日后她走了,是不是還會有人……這樣為他心疼?
不因為他是皇上,不因為他是大炎皇朝的擁有者,只因為他是孟羿珣?
她承認,她不放心他,也舍不得他,可是,舍不得也要舍。
她可以愛孟羿珣,卻無法去愛大炎皇朝的皇上,愛無數個女人共同的那個丈夫。
把他的手輕輕放進被子里,她垂下眼,不去看他蒼白的臉。
她無比清楚地知道,她愛不起。
孟羿珣昏昏沉沉睡到了晚上,醒來之后,精神終于好了一點,勉强把太醫開的一碗活血化淤的藥喝了下去,卻依然起不來床,虛弱的樣子看得李成悅直皺眉。倒是孟羿珣自己一起催著讓李成悅去探聽太后那邊的情況,也急著趕侗紫述出去,擔心她在里面待太久引人懷疑。
侗紫述剛想說話,李成悅已經先她一步開口:“讓她留在這里照顧你,我才放心。一會儿我會讓人守在門口,擅進者殺無赦,沒人會有膽子闖進來的。”
對沐宵殿的其他人來說,孟羿珣只是個名義上的主子,只有他才是絕對的權威。
于是侗紫述留下,李成悅領命而去。后半夜,李成悅帶回消息,說太后已經無暇顧及孟羿珣的這出大戲了,她現在正忙著另一件事。
南邊的益州突然有了動作,似乎是想趁這次大旱起兵叛亂,矛頭直指京城。至于起兵的理由,居然也很妙:大炎皇朝歷代天子承天辟佑,風調雨順四季安泰,然而今年偏偏天降大旱,必是上天不滿太后外姓專權女子當道,才天威震怒降下懲罰。
益州王順應天命揭竿而起,帶兵入京勤王逼宮,要求太后交出大權,讓大炎皇朝重回孟家龍脈手中。
益州的三万先頭人馬,仿佛突然之間就憑空出現在了京城南邊的汾州城外,汾州是城京以南的門戶,若是汾州失陷,京城必危,于是太后連夜緊急調派五万禁軍前往汾州鎮壓。然而,這口氣還沒緩過來,前方很快又傳回消息,益州還有二十万人馬正在趕往汾州的路上。
現在的太后恐怕已經焦頭爛額了,想徹底渡過這次危機,三十万禁軍勢必動用大半,到時候就得面臨京城空虛的境況,可是不馬上扑滅益州的這股人馬,情勢只怕會越拖越危險。
侗紫述側頭想了很久,最后問了孟羿珣一句話:“……其實你們和益州王,是一伙的吧?”
李成悅和孟羿珣几乎是同時一愣。隨后,孟羿珣有些贊賞地笑了起來,低聲問她:“你怎麼猜出來的?”
“你以前曾經告訴過我,你們,太后,和益州王,是互相牽制的關系對吧?太后軟禁你,是要讓太傅他們投鼠忌器,可是她又不敢殺你,是因為害怕万一你死了以后,太傅他們轉身去擁立益州王,對不對?”
“嗯。”孟羿珣微微點頭,示意她接著說下去。
“現在你們這里剛演完這出戲,益州王那邊馬上就用這個順應天命理由出兵了,就算是碰巧……也沒有這麼巧的事情吧?益州王所謂的順應天命,現在看來好像是在說他自己,可是一旦等到兵臨城下,就算他突然轉過身來擁立你,也變成名正言順了。”
“……說得好。”
一向冷面的李成悅輕輕鼓了几下掌以示贊揚。孟羿珣點頭,笑容更深了。
“那就是說,我真的猜對羅?益州王這次的行動,其實也是你們計划的一部分?”
“是。”孟羿珣緩緩地撐起身,想要坐起來,侗紫述連忙拿來兩個靠枕,讓他靠著坐好。
知道他沒有說太多話的力氣,李成悅難得地開口替他解釋道:“益州王的行動確實是在計划中的,一方面引開太后的注意,讓她沒有閑暇去顧及今天神壇上這場戲背后的深義,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調出禁軍的兵力。”
其實就算明白過來,她也沒有多余的精力去過問了。相比暫時還只能搞搞小動作的孟羿珣,眼前最迫在眉睫的只有已經大舉開向京城的益州兵馬。
“調出禁軍的兵力?”侗紫述又歪頭想了很久,“就是說,你們想利用益州王調出禁軍的兵力。然后……”
她目光猛地一沉,直直地盯著孟羿珣,“你們准備怎麼做?殺出宮去嗎?”
只有這一個可能。
孟羿珣能掌控的所有力量,都集中在太傅手中,在宮外,所以囚禁于深宮中的他才會完全的孤立無援。這也是太傅他們一直投鼠忌器的最大原因。
多年來,三方鼎足而立,不只是朝堂上的抗衡,也包括了各自軍方的勢力。
太傅的身后,來自軍方的支持是鐵羽將軍樓靖南。樓靖南的鐵殷軍長年駐守大炎北方苦寒之地,戰功赫赫威名不倒,几乎是讓北方的胡人聞風喪膽。而益州王皇子出身,封王屬地,表面上看來似乎是個安閑王爺,但他多年招募手中私下握著几十万的私人兵力,卻几乎是個半公開的秘密。
至于太后,則從頭至尾牢牢抓著她的親弟弟,大內禁軍統領吳敏洪手中的三十万大內禁軍。
而現在,太傅和孟羿珣藏得最深的那一步棋,終于選在最適當的時機發動了。
益州,太后和太傅三方勢力一直互為牽制,剛好形成一個微妙的平衡。
太后從來就是一個疑心極重的人,對她來說,孟羿珣絕對是她手中不可或缺的一個籌碼。所以無論在任何情況下,她都會小心防備著任何人從她手中救走孟羿珣。若是別的地方打著勤王的旗號大軍壓境,只怕她無論如何只會死守著京城和孟羿珣不放,當真被逼到走投無路的時候,最多拉著孟羿珣同歸于盡。
但唯有益州王起兵,從她的角度看來,她與孟羿珣正好都是對方的目標。
按她以往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做法,完全應該用孟羿珣的性命相要挾,把難題完全拋給太傅去解決,想要孟羿珣活著,太傅就必須拿出對策。但這次,她卻清楚地知道此法是行不通的——太傅一派的鐵殷軍尚遠在邊關,完全鞭長莫及,若是等他們來救命,只怕遠水救不了近火,趕到時房子早已燒光了。
唯一的方法,只有先調出禁軍去解汾州的燃眉之急。
可是她大概連做夢都不會想到,這十數年來針鋒相對的另兩方敵人,其實根本是一伙的。至于孟羿珣他們,等的就是京城防備松動的這一刻。
太傅那邊早已備好了一批武林高手,只等時機一到,立即跟宮內潛伏的李成悅及蕭大安這樣的高手里應外合,兩方夾擊只求從已空虛大半的京城防守中撕開一個口子——
只要孟羿珣在他們的保護下殺出了重圍,再趕到汾州與益州王的兵馬會合,到時候以真命天子的身份登高一呼,就能調轉矛頭,雙劍合並直指那座已成空殼的皇宮。到了這個地步,太后固守的鐵桶京城瞬間便成了絕境,她要面對的就不只是益州兵馬,還有隨時可以從邊關反扑京城的鐵殷軍。
益州王的兵馬早已備足糧草,師出有名,從一開始就占了上風。而事實上,太傅和益州王打的如意算盤也並不是真的想跟禁軍拼個你死我活,姿態擺出來,其目的也不過是想向太后和京城施壓而已。
如果她夠聰明的話,自然能知道大勢以去,兵不血刃就讓大炎皇朝完完全全地重新回歸孟家。
聽完李成悅的整個說明之后,侗紫述低頭抿住唇,再次陷入了沉思。
孟羿珣做了個手勢,李成悅走過去俯下身,孟羿珣低聲在他耳邊交待了些什麼,李成悅點點頭領命出去之后,他就側頭靠在軟墊上,帶著一點倦笑一言不發地看著低頭發呆的侗紫述。
“想明白了嗎?還有什麼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訴你。”
“我在想……你和太傅,似乎把什麼都算到了吧。唯一可能存在的變數,就是殺出宮去的時候他們究竟能不能保護好你,對不對?”
“嗯。”孟羿珣稍稍垂下眼,誠實地點頭。
“到時候,宮里究竟有多少人能護著你突圍?”
“類似你義父還有李總管那樣的高手,大約還有三十個左右。”
“就三十個?”侗紫述聽得后背有些發涼。
“別忘了,宮里畢竟是母后的地盤,在江湖上要再找到李總管那樣的高手本就不容易,更何況還要替他們改換身份,悄悄地送進宮來——這三十個人已經費了太傅無數的苦心了。再說,三十個高手保護我一個人,其實綽綽有余了。”
“……可是你還帶著傷!”她的目光轉到他的額頭上,“你們打算什麼時候行動?”
“按照原計划,本來該是這几天的,但其中唯一的意外就是……我的傷似乎比原計划的重。”提到這個,孟羿珣也有些自知失策的好笑,“所以我已經讓李總管傳話出去了,讓益州的后續人馬把行進速度放慢,再多拖上几天,至少等我的傷好一點再說。”
“嗯……”她再次垂下了頭,今晚她似乎總在做這個動作。
又沉默了良久,她突然輕輕地問出一句:“……孟羿珣……我們約好的那一天……是不是馬上就要來了?”
孟羿珣怔了一下,笑容消失了片刻。片刻過后,他卻再次勾起笑容抓住了她的手,十指輕輕地交纏在一起,“是啊,你終于可以離開皇宮,去過你想過的日子了。”
“孟羿珣,”她再次連名帶姓地叫他的名字,定定地看向他,“我長得好看嗎?”
孟羿珣的食指在她手背上滑過,眼神有微微的閃爍,“你是要聽真話……還是要聽假話?”
“我長得很不起眼是不是?”她一向有自知之明,在這宮里,她那僅有的一點清秀連讓人多看兩眼的本錢都沒有。
“這宮里,外表美麗的女人很多,但她們再美麗也只是外表而已。”
“這句話,我就當是安慰我了。”侗紫述刁鑽地抿抿唇角,“孟羿珣——你真的長得很好看,大概是我這輩子見過最好看的人了。所以,今后……不管我到了哪里,或者嫁了人,生了孩子,哪怕變成老太婆,我都一定不會忘掉你。”
“你是想聽我說……我也不會忘了你嗎?”仿佛情話般的句子,卻被他們用近乎玩笑的語氣說出來。
“不是,”她也學他的表情,笑得有些奇怪,也有些無賴,“我是想說,進宮來……遇到了你,雖然也經歷過很多危險,可是我一點也不后悔。孟羿珣,你會是個好皇帝的。”
“那,你要聽我說嗎?”他往背后靠了靠,笑容妝點下,眼底那一層溫柔就被抹得很淡了,“紫述,我很感激,也很開心,你陪我走過來的這段日子。在這宮里……我一直覺得自己很冷,可是你出現了,你告訴我,雖然你身上也沒有那麼熱,但是我們只要靠在一起,總會比一個人的時候暖和一些……”
“所以,我的出現,對你來說還是很重要的啰?”她截口。
“是。”孟羿珣握著她的手緊了緊,縱容地點頭。
“那,給點什麼具体的好處吧,皇上。”侗紫述抓緊機會見風使舵。
“我是很想給……但是我覺得,你不見得想要。”
侗紫述不接話了,只是看著他的手背,徹底安靜下來了。
“紫述,”孟羿珣又叫了她一聲,緩緩伸出右手理了理她鬢邊的碎發,把髻間那支滑開的素簪插穩,頓了頓之后,才用家長叮囑孩子的語氣低聲吩咐她,“出宮以后,去找個老實的丈夫,不一定要很聰明,但是一定要很疼你。就像你說的……你們能有一間小小的屋子,有一份足以溫飽的營生,就足夠了。一旦家業大了,你最不想看見的情形很有可能就會出現,男人就會不滿足于正室,會想要納小妾……以后你們生了孩子,都可以想辦法通知我,我一定會讓人送你一份重禮。男孩子長大了,可以當娶媳婦的彩禮……女孩子長大了,可以當嫁人時的嫁妝……”
她抬頭,努力地睜大眼,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真的一點也不想哭。聽著他一句一句說下去,睫毛慢慢濕了,卻努力地睜大眼,無論如何也不願意讓眼淚滾出來。
他不挽留她,也不說舍不得她,他只是在一字一字認認真真地交待她,她未來的日子應該怎樣去過。而那個未來里,有她想要的一切,卻唯獨沒有他。
“以后跟你的丈夫……千万不要提起我。沒有哪個男人,能受得了自己妻子的心里還裝著另外一個男人,即便那個人是皇上也不行。”他的神情一直溫柔而認真,看不到悲傷,也聽不到不舍,“關于皇宮里的這一切,能忘就忘了,實在忘不了,也當它是個別人的故事好了。以后老了,子孫繞膝,給他們講故事的時候最好也說……奶奶年輕的時候,曾經聽過這麼一個故事……”說到最后,那低低的囑咐,還是化成了一個淡淡的笑容。
“好,你說的,我都記住了。”她低頭著,仿佛在用心背下他說的每一個字,“那你呢?你有想過,你以后的日子要怎麼過嗎?”
“我也會過得很好,相信我。”他不願細說,只是這樣保證。伸出一根小指,舉到她面前,“這是小時候那個小宮女教我的,她說,兩個人的手指勾在一起,這個約定,今生就不可以違背了。”
侗紫述又看了他一陣,終于也跟著伸出手,兩根小指勾住再分開的時候,李成悅剛好從外面進來了。
又或者,他其實早就回來了,只是在等他們說完話。
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注意,侗紫述不能在孟羿珣的寢室過夜。她又逗留了一會儿,等到孟羿珣再次入睡之后,吩咐了李成悅几句,就起身離開了。
侗紫述孤單單的一個身影,在長長的宮苑高牆下無息無息地穿行著,直到拐到宮女房外一處沒有絲毫燈光的黑暗長巷,她終于緩緩地抱臂蹲下,無法放聲,卻只能咬著嘴唇默默地大哭。
他知道她想走,所以才不留她。他知道她會不舍,所以才不說任何會讓她舍不得的話。他不說他會不會忘了她,他更不說他的將來會怎麼樣。
他懂得她的害怕和不信任,他更不忍心把自己肩上的負擔加諸到她身上。于是他主動放手,只告訴她,出宮以后,要找個丈夫好好地過。
其實,他想的他說的她都懂,真的都懂。
她清楚錯過了他,她究竟會錯過些什麼,她也知道自己自私膽怯得近乎冷血,可是她真的沒有辦法。
她娘親用自己的一身在她心里刻下了那麼深的一道疤,她繞不過,躲不掉,他可以讓它不痛,卻無法讓它不存在。她更不敢去想象,如果將來的某天,當那道疤由他親手殘忍地掀起來,她會怎樣的万劫不復。
所以,她只能走。
把這座皇宮里發生過的一切,都當作一場悲喜交加扑朔迷離的夢境,打好包悄悄地收藏在心底。
然后毅然決然地走開,不再回頭。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5 16:58:02
第10章
十日之后,益州王的二十三万大軍兵臨汾州城下,與大內禁軍劍拔弩張,局勢一觸即發。
侗紫述一動不動地站在離皇宮不遠的一條小巷子里,手臂上挽著一個小小的包裹,包裹里裝著她這些年在宮里攢下的積蓄,還有孟羿珣留給她的五百兩銀子。
他答應過她的東西,已經給她了,只要得到最后一個消息確定他平安,走出了這條小巷,她和他,此生便再無交集了。
她眼底含著淚,卻說不清自己此刻是種什麼樣的心情。她知道,自己人生中很危險但很美麗的一段,即將過去了……可是,她卻也很慶幸,一切能夠完結在最美麗的時候。
她無法想象,當有一天美好不再,他和她相對成怨偶,他不堪再忍受她的尖刻善妒,她也不願再看著他坐擁后宮……曾經的一切悄然磨滅,只剩下無盡的怨恨。
就在此時打住,這樣的結局,對他們都好。
隔著重重樓宇,隱隱能聽到遠處傳來的廝殺聲的,孟羿珣讓她走的是一條最安全的路線,而她現在要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等消息了。
從遠遠的地方,急急忙忙地奔過來一個穿著粗布短打的年輕男子,跑得很急,喘得更急,差點不小心扑倒在她腳下。
“別急,慢慢說,皇上還好嗎?”對比他慌張的神色,侗紫述倒是顯得鎮定異常,只是不疾不徐地問著。
“皇……皇上……受傷了。”年輕男子臉上猶人驚恐的神色,看來那一場拼殺,比她想象的更激烈。
“傷得重嗎?”問出這一句的聲音依然很平靜。
她對孟羿珣太過了解,就是因為了解,所以知道他絕對不會放任自己在這最后的關頭,出現足以致命的意外。
“不……不重,傷在手臂上。皇上要我給姑娘傳話,說姑娘可以放心離開了。”
“那就好。”
她已經不用再問,他成功與否了。
回頭望了望不遠處宮門的方向,她頭也不回地邁出了步子,仿佛身后那座宮殿她從未曾進去過,也從沒有過一絲的留戀。
兩個体形差別很大的老頭子,看著她和年輕男子的背影,一個嘆氣一個搖頭。
右邊打扮得像個團團富家翁的蕭大安,背著手頗覺遺憾地道:“當初她剛到御膳房來,我就覺得她跟別人不一樣了……好不容易才替皇上挑上這麼個丫頭,還費盡心機地想辦法讓人給太后送了本《陰陽雙修》的書去,還指望著皇上能就這樣和她生米煮成熟飯,留下她一輩子呢……卻沒想到,最后還是讓他自己給放走了。”
其實,他是真的很喜歡侗紫述,她的善于偽裝,聰明狡黠遇事永遠先選擇明哲保身的態度,是在宮里生存的必要條件,更為難得的是,她的骨子里,比宮里其他人還多了几分善念。這丫頭,即便是自私,也不會自私到真的冷血。
如果她肯留下來,她其實會在這皇宮里生活得很好,甚至于,她完全有能力統管后宮,成為孟羿珣的賢內助。
只可惜,她並不想留,而孟羿珣似乎也沒有想要强留她的意思。
“皇上……大概只是不想把自己生命中無法擺脫的那些沉重,强行加諸到她身上吧。”左邊一襲青布長褂清瘦的老者撫了撫頜下的短須,也淡淡道。
他從小教出來的孩子,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沒有人比孟羿珣更清楚,大殿之上那個華麗的九龍寶座究竟代表著多沉重的負擔,就是因為知道得太清楚,所以他才會放她離開。
如果注定要被這座牢籠所困,他自己困進去就好,或許在他的心里,她向往的只有宮外的安寧和自由吧。
“我們打個賭如何?”突然間,清瘦老者又道,“賭一賭——如果我把那件事告訴她,她還會走嗎?”
蕭大安一怔,心知肚明地看他一眼,只頓了片刻便轉過身毫不猶豫地開始向來路走,“我不和你賭……此賭必輸。”
清瘦老者微微一笑,不去理他,又靜立半晌,終于提高音量叫了一聲:“侗姑娘,請留步。”
侗紫述身后的年輕男子轉過身,見到他,連忙躬身一禮。清瘦老者揮了揮手,年輕男子立即低下頭會意地快步走開了。
聽到呼喚的侗紫述也轉過了身來,側著頭打量了他一陣,終于遲疑著問道:“是……太傅大人?”
“正是老朽。”當朝一品大員,太傅閩正清微微一笑,對她點頭為禮。
“……太傅大人,叫我有事?”侗紫述不明白這位帝師長者叫住她是想干什麼。當說客?說服她留下?
閩正清默然了片刻,然后輕咳一聲,微笑地看著她的眼睛不疾不徐地說:“……若是足夠幸運的話,皇上大約還有二十年的壽命。姑娘要不要再仔細考慮考慮——若是姑娘出宮之后,等到嫁為人婦儿女繞膝之時,突然聽到皇上薨逝的消息,可會后悔今日的離開?”
侗紫述也沉默了,不知是被他的話震住了,還是完全不相信他說的。
沉默過后,她轉回身,開始重新向前走,“太傅大人,我知道你一片好心,但大人不覺得這個謊撒得不但不高明,而且大逆不道嗎?”
閩正清不辯解,也不再說話,只是捋著胡須保持微笑望著她逐漸走遠的背影。
侗紫述的腳步一直沒有任何變化。
直到快走出小巷口,她突然又回過身來,再次望向閩正清,“太傅大人並不是在騙我?”雖是問句,卻是肯定的語氣。
閩正清終于放下了手,微微嘆了一口氣,似是遺憾,卻又藏著更多的老謀深算,“我原本打算,若是姑娘不信,我便不會說第二遍,就讓姑娘此生都當它是個謊言好了。”
“事情有變,皇上傷重?”
侗紫述突然覺得指尖發麻,她自己和聲音太傅的聲音,好像都轉了方向,開始從某個不知名的地方不甚清晰地傳再慢慢傳入自己耳朵里。
“事情很順利,皇上傷得不重。”閩正清搖頭。
“……那是?”她想象不出,就這短短的一個多時辰里,會有什麼重大的變故。
閩正清緩緩伸出一只手,輕輕指了指胸口靠左的位置,“風心症。皇上在那個密室里待了八年,濕氣侵入心脈,纏綿成疾——我猜,他之前應該曾發作過。”
侗紫述全身一震,猛地回想起祭天的前一晚,孟羿珣在密室里突發心痛的情形。
腦子里“嗡”地炸響,只催動出一個低啞的字眼:“是。”
那天晚上,他靠在她懷里天馬行空地胡扯了很多,他說,他要娶她當皇后,替她蓋一間不那麼奢華的寢宮,給她足以自保的位置和權力,但是會讓她遠離后宮爭斗,然后她替他生几個儿女,有空的時候,他們一家几口就能開開心心地聚在一起。
他說,我知道你不願意留在宮里,我說的這些都是不可能的……可是,讓我胡說八道一下,總行吧?
她還記得,說這些話的時候,他按著胸口臉色蒼白,卻笑容淺淡。
那是在那晚之后,他唯一說過的近似于挽留她的話,雖然,他們都只把它當作了一時的玩笑。
該說的都說完了,閩正清不再開口,等著她作決定。
“真的沒有辦法醫治了嗎?”
他們現在討論的話題太過沉重,沉重得她不敢去認真体味其中任何一個字的真實含義。她只是本能地問,本能地等回答。
“沒有。”閩正清搖頭,“方才替皇上治傷的時候,太醫把脈把出來的。病症最初顯現的時候,如果能及時調理,或許還有用,可惜……那時候不可能有人仔細地替皇上把脈,也沒有人會替皇上認真地醫治。”
這個病,拖了最少有三年了,孟羿珣從來未對任何人透露過半個字。他或許是不清楚自己病情的嚴重性,又或許,是根本就不打算說出來。
“還有沒有別的辦法?”孟羿珣最多只能活到四十歲?侗紫述覺得這件事實在是太荒謬了。
他那麼聰明,他隱忍了那麼久,他被迫坐在了那個高高的位置上,即使被壓得身心俱疲也從未放棄過,他知道那是他的責任,所以他義無反顧地扛起了天下……他甚至不願意强留下她,要她替他分擔哪怕是一點點。
為什麼,他得到的會是這個結果?
閩正清的表情一直是溫和的,溫和得泛出冰冷。他也不打算對她有絲毫的隱瞞,“只能從現在開始,小心地調理醫治,把惡化的速度減到最慢。”
“……皇上還不到二十一歲。”
她無語良久,只能這麼說,最后兩個字仿佛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
孟羿珣,還不滿二十一歲。
“就因為皇上還不到二十一歲,所以,如果足夠幸運的話,他還有二十年。”連閩正清都覺得,自己殘忍得實在毫無人性。可是這樣的殘忍,才能換來孟羿珣短暫人生中的僅有幸福。
侗紫述不講話了,一動不動地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閩正清几乎又想開口說點什麼的時候,她才慢慢抬起頭,望向了頭頂上依舊有些灰蒙蒙的天際。
上面厚厚的云朵烏沉烏沉的,仿佛隨時會壓下來一般。這里離皇宮很近,皇宮里的天,應該和這里的是同一片吧?在這樣的地方生活一輩子,像不像牢籠?她死死地捏著手上的包袱,覺得荒謬,又覺得好笑。
可是,她知道她走不出去了。她的翅膀,已經被孟羿珣剪斷;她的心,已經被孟羿珣困住了。
她能瀟灑離開的前提是,知道孟羿珣的一切艱辛都徹底過去了,知道他今后活得或許會很開心,或許會很累,但至少,他會是好好的。
而不是在她看不見的深宮里,某一天悄無聲息地猝然離去。
良久之后,她依然望著她並不喜歡的那片天,輕聲問道:“皇上知道自己的病情嗎?”
“太醫症出的結果,還沒人告訴皇上,但是……他未必不知道。”
“二十年,是嗎?”她又確認了一遍。
“姑娘做好決定了?”閩正清也輕聲問。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如果和蕭大安打這個賭,他必贏。
“二十年,可以做很多事情了。我和他,至少還有二十年可以慢慢揮霍……老天也算待我們不錯。”
她完全轉過身,用方才准備走出巷子時那樣不緊不慢的步子,率先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至少,他們還有二十年。
她要讓他給她建一座不那麼奢華的宮殿,要建得離別的妃嬪住的地方都遠一點。她要做皇后,要拿到后宮絕對至高無上的權利,因為她要自保。然后,她要抓緊時間給他生几個儿子女儿,要好好地保護他們,也要好好地教育他們,讓他們和他一樣聰明,將來挑出一個來繼承大炎江山……但是不能像他一樣,為了帝位必須熬過那麼多年的艱辛……
他們的未來,將會很忙很忙,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大炎皇朝昭慶九年正月十五,被囚八年之久的瑞帝孟羿珣,與益州王聯手,終于自太后手中重新奪回大權,並軟禁太后于西山行宮,之后改年號為啟燁,自此開始了長達五年之久的逐步剪除太后黨羽勢力的漫長過程。
瑞帝生性溫良,一生于開疆坧土並無建樹,卻奉行輕賦稅減勞役,休養生息之策,為儿子端帝數十年后開辟的大炎盛世,打下了扎實的根基。
啟燁十八年秋,瑞帝病重薨逝,得年三十八歲隨而去。舉國哀悼。
孝滿兩月,太子麟睿登基,改年號為敬豐,史稱端帝。
登基大典當晚,布衣皇后紫述,于瑞帝生前淨室服毒自盡,面帶笑容追隨而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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