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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季可薔 -【癡心不換】《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teae    時間: 2016-2-14 18:19:36     標題: 季可薔 -【癡心不換】《全文完》

季可薔 - 癡心不換(上)

有先天性心臟病的方楚楚活動空間只限於醫院內,
大小姐平時無事可做,唯一樂趣就是拿相機四處拍,
其中拍最多的主題就是韓非!暗戀主治醫生是她的秘密,
他冷冰冰也罷、嚴厲責備她也罷,其實在她眼裡都很萌!
虛弱的她沒有談戀愛的資格,只能默默等待換心的機會,
終有一日機會來臨,不料那顆心竟來自他愛的女人……

做為年輕英俊的心臟外科權威,韓非該是意氣風發的,
但他卻習慣繃著臉,對病人不苟言笑,尤其是方楚楚!
明知她是院長千金、甚至還暗戀他,
他仍保持冷漠疏離不假辭色,吝於賜予笑容。
因為看到受父親疼寵的她,他就會想起家破人亡的過去,
當時的痛苦都是她父親害的!他的歸來正是要討回公道!
若這世上真有個女人能融化他的心,那絕不會是她……

作者: teae    時間: 2016-2-14 18:19:56

楔子

不可以,你錯了,不可以嫁給那個男人!

為什麼不可以?

因為你不愛那個男人。

是這樣嗎?

方楚楚捧住腦袋,頭昏沉地痛著,自從上個月動過換心手術後,這樣的頭痛成了常態,她每天總要痛上幾回,有時只有短短幾秒,有時持續幾分鐘。

頭痛的時候,腦海裡會凌亂地閃過浮光掠影的片段,那些往往是她無法理解的畫面,比如她歡快地吃著甜甜的豆沙包,穿著中學制服和要好的女同學手牽手逛街,或是大學時代跟好朋友到國外自助旅行。

那些全是她不曾有過的經歷。

從出生時便帶著心疾的她,身體很虛弱,禁不起任何運動,別說出國了,她甚至連離開家門都必須司機接送。

她也不可能擁有和女同學一起逛街玩樂的自由,就學期間,她來往的地方就只有家裡、醫院、學校這三個地方。

她並不愛吃豆沙包,應該說,她避免吃所有的甜食。

但換心過後,她卻發現自己變了,很愛吃甜的東西,尤其豆沙包和濃濃的巧克力伯朗尼。

究竟怎麼回事?她不懂。

更詭異的是她幾乎每個晚上都會作惡夢,夢見一個男人,夢見自己和他激烈地爭吵,夢見自己因為他的冷待而心碎欲狂。

那男人是誰?

在夢裡,她看不見他的臉,只有一個模糊的、闇黑的影子,而那心痛的感覺卻如此鮮明。

她還夢見一場車禍,她踉蹌地跪倒在馬路中央,驚悚地睜大眼,看著一輛高速疾駛的計程車迎面撞來,卻無助地躲不開。

她的身體被高高拋起,然後重重落下,像個破敗的洋娃娃,血流滿地。

每當腦海掠過這畫面,她便頭痛欲裂,全身發冷顫。

她好怕,真的好怕好怕,夢裡被計程車撞上的女人絕不是她,但為何她會感同身受?那悚然慌懼的感覺太真實!

她好怕……

「新郎秦光皓先生,你願意娶你身旁這位女子方楚楚,並承諾一輩子愛她、照顧她,無論貧富貴賤,都不離不棄嗎?」

「我願意!」

宏亮的聲嗓驀地喚醒方楚楚迷濛的心神,她聽見身後傳來隱約的笑聲,看來參加婚禮的賓客都覺得這新郎回話回得太大聲了。

但秦光皓一點也不在乎,笑著望向方楚楚,眼裡滿是愛意。

「新娘方楚楚小姐,你願意嫁給你身邊這位男子秦光皓,並承諾一輩子愛他、照顧他,無論貧富貴賤,都不離不棄嗎?」

牧師的問話重重敲著她耳膜。

不可以,你不可以答應,絕對不行!

她的頭好痛。「我……」

眼見她又伸手撫額,秦光皓溫柔地低聲問。「又頭痛了嗎?」

「嗯。」

「新娘,你願意嗎?」牧師再度詢問。

「說你願意,楚楚。」秦光皓低語。

「我……」她驀地感覺天旋地轉,但仍強撐著說完該說的話。「願意。」

「有人反對嗎?」

寂靜無聲,唯有她耳邊嗡嗡地鳴著。

「如果沒人反對的話,我在此宣佈……」

「我反對!」一道冰銳的嗓音如刃,劃破了空氣。

所有觀禮的賓客都驚呆了,紛紛回眸,只見玫瑰花結成的拱門入口,站著一個俊逸挺拔的男子。

他穿著一身黑,一雙墨瞳更是黑如子夜,斜斜地倚在一叢白玫瑰旁的身姿,襯得他猶如前來索命的死神。

他就是死神,對方楚楚而言,他確實是隨時能撕碎她的心的死神。

「韓非。」她近乎嗚咽地呢喃。

而他彷彿也清楚地看到她瑩瑩閃爍的淚光,大踏步走向她,朝她伸出一隻手。「跟我走!」

如此霸道又如此囂張,他不是懇求,而是命令。

他以為她會聽他的嗎?

他將方纔隨手折下的白玫瑰別在她髮髻,大手佔有性地撫過她的發,然後,一把扯下頭紗,以一種輕蔑的姿態甩擲在地。

眾人驚呼,秦光皓暴怒。

「你做什麼?!」

他完全置若罔聞,視若無睹,子夜般的闇瞳只是盯著她。「跟我走!現在、馬上!」

不容置疑的言語揪擰她的心,她顫著唇,想拒絕,卻吐不出一個字。

他目光一閃,飛快地擒扣她手腕,硬是拖著她離開。

就跟他走吧!

最後,她決定聽從自己的心--
作者: teae    時間: 2016-2-14 18:20:27

第一章

三個月前,維新醫院。

「大小姐又鬧彆扭了?」

「聽說她今天對著一個送飯進病房的男護士砸水杯,差點刮花他的臉,嚇得他跟護士長嚷嚷著要辭職。」

「誰啊?」

「還會有誰?小丁啊!醫院裡最愛美的人就是他了。」

「他可是護士長的愛將呢!護士長怎麼捨得讓他走?」

「就捨不得啊!所以護士長就親自去找大小姐談,結果被她氣得臉色鐵青地走出來,好幾個小時不說一句話。」

「這下該不會換護士長想走人了吧?」

「啊知?大概會請院長出面處理這件事吧!」

「院長管得了他的寶貝女兒嗎?」

「管不了也得管!我們醫院可不是大小姐的後宮,任她在這邊發公主病擺架子的。」

「就是啊……」

兩名護士邊聊邊往電梯的方向走,絲毫沒注意到走廊轉角樓梯間,躲著一個纖細的人影。

是個女人,長長的墨發輕飄飄地垂落,遮去她半邊臉,鵝蛋形的輪廓,稍嫌清瘦了點,五官照一般世俗的標準來看,並不能算美,鼻子不夠挺,嘴唇太薄不夠性感,臉色蒼白,眼皮因睡眠不足有些浮腫,顯出幾分憔悴。

幸而她五官雖不夠出色,但膚若凝脂,肌理細緻,身上穿著寬鬆的病人服,看不出她身材,起碼頸脖之間的弧度堪稱優美,不輸給古典女神的雕像。

她是方楚楚,方才兩位護士口中碎念的女主角,那個很難相處的大小姐,不受歡迎的院長千金。

她知道,醫院裡這些醫護人員都討厭透了她!

但她又何嘗喜歡他們呢?

方楚楚冷冷牽唇,冷冷地笑,手上捧著一台Nikon的單眼相機,鏡頭重得她柔弱的手腕有些撐不住。

該死!她病得連相機都拿不住了嗎?

方楚楚咬唇,胸臆橫梗一股熟悉的沈鬱,她刻意忽略不管,把玩著新買的昂貴相機,閑步晃悠,四處拍攝。

再怎麼花心思取景,她能拍的也就是這間醫院的建築、戶外的庭園,以及在這裡來來去去的病人和醫護人員。

她膩了!

將近一百天的日子,她被困在這間醫院裡,和照顧她的醫生與護士相看兩厭,好幾次想逃,卻都被盡忠職守的警衛擋下來。

「楚楚,你別任性了,你的心臟撐不住你這樣東奔西跑的。」老爸口口聲聲地勸她。「你就當幫爸一個忙,在醫院裡好好地住著,讓最專業的人隨時照顧你,好嗎?」

去年底,她瞞著老爸找了份工作,到公司上了幾天班,結果因為一個烏龍意外導致心臟病發作,老爸便像發了瘋似地震怒,親自替她收拾衣物,拎著她入住自家醫院的頭等病房。

從此,她失去了自由。

不對,其實在更早以前,她就已經失去自由了,由於這先天性的心疾,老爸嚴格限制她的出入,日日夜夜,她只能來往於家裡、學校、醫院,這寥寥可數的幾個地方。

她像被囚鎖在籠裡的金絲雀,小心翼翼地豢養著,食物和水都吃最好的,身上穿戴著各種稀有珍寶,牢籠也是用最純粹的黃金打造。

她是大小姐,是方家最受嬌寵的公主,她只有一個弱點。

不能飛。

別的鳥兒可以盡情翱翔,即便是一隻最平凡的麻雀,也能在電線桿上吱吱喳喳,就她不行。

她的人生,只能困在牢籠裡嗎?就這樣嗎?

每回腦海浮現起這般的念頭,方楚楚就覺得胸口透不過氣,好想對誰發脾氣,抒發這壓得她無法呼吸的挫折--讓全醫院的人都討厭她吧!如果這樣能讓老爸死心,答應她離開……

「大小姐!你怎麼會在這兒?」一個護士發現她,驚訝地喊。

她蹙眉,冰冽的眸光射過去,對方立即不安地打個寒噤,半晌,才提起勇氣開口。

「等下……院長就要巡房了,大小姐還是快回病房吧。」

「我偏不回去!」她昂起下頷,甩甩秀髮,繼續扮演那個潑辣驕縱的富家千金。

「大小姐,你這樣院長會生氣……」

「讓他生氣好了,氣死最好。」她話說得涼薄。

護士倒抽一口氣。

她假裝沒看見那略帶厭惡的目光,逕自往走廊的另一頭走,這層樓是外科病房,每間房裡都住著不同的病人,上演各種悲歡離合。

「哎呀,楚楚,又來拍照嗎?」

喊她的人是一個老奶奶,七十多歲了,病痛不斷,是醫院的常客,不時便會來住幾天。

「進來坐啊!陪我聊聊天。」老奶奶的另一半幾年前就去世了,兒女們各忙各的,很少來探望她,她若不是獨自悶坐著,便是穿梭各間病房串門子。

方楚楚望進房裡,見她虛弱地靠坐在床上,便知她今日身體情況一定很糟,否則她不會甘願乖乖躺著的。

她走進去,倚在窗邊,百無聊賴似地擺弄著相機。

「本來想讓你拍張照的。」老奶奶笑道。「不過我今天這樣子,還是別拍好了,太醜了。」

「不會啊,你今天看起來……精神還不錯。」她說著違心之論。

「什麼時候你也學會說謊了?」老奶奶揶揄,看著她的眼神漾著某種暖意。

她別過眸,目光流連於窗外。

她討厭住院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不得不面對一個個和她一樣生命危在旦夕的病人。

這般一日一日單調地數著將盡的歲月,真是悶得令人抓狂。

「心臟外科韓非醫生,心臟外科韓醫生,請馬上到院長室來。」牆上的廣播器驀地響起清脆的召喚。

方楚楚聽著,身子不禁一震。

老奶奶察覺到了,乾癟的嘴唇微微一掀。「你還沒跟他說嗎?」

她怔忡地回眸。「什麼?」

「韓醫生啊!」老奶奶笑得慈眉善目。「你還沒跟他說喜歡他嗎?」

她一凜,瞪著老人家那恍若了然一切的表情,胸臆揪著某種不愉快。「呿!誰說我喜歡他了?」

「不喜歡他的話,為什麼每次提起他,你總要像只刺蝟呢?」

「那是因為……我討厭他!」

「你幹嘛討厭自己的主治醫生?」

「因為他……狂妄、驕傲、自以為是!」她一連串地數落他的罪狀。「他憑什麼以為他每天板著一張死人臉,冷冷地好像誰欠了他幾百萬,然後每個病人見到他還要對他歌功頌德,感謝他的救命之恩?」

「那是因為韓醫生真的救了他們。」老奶奶溫聲道。「他也救了我,我心臟裡這兩根支架就是他幫我裝的,要不我也活不到現在了。」

方楚楚啞然無語。

其實她討厭韓非並非因為他是個不夠格的醫生,相反的,他在這家醫院評價很好,醫術精湛,執刀技巧高明,大家都說他是台灣心臟外科界的超新星。

他對病人是冷淡了點,不像某些醫生會親切地跟病人閑聊,他從不說多餘的廢話,保持公事公辦的醫病關係。

但他的病人都很信賴他,眾人流傳耳語,只要由他執刀,就連踏進鬼門關的病人他都有本事跟閻羅王討價還價要回來!

這樣的醫生,有何可挑剔的呢?

可她就是想挑剔!這醫院裡人人都尊敬他,她偏偏要……與他唱反調。

「你喜歡韓醫生,幹嘛不承認呢?」老奶奶言語慈藹,卻尖銳地刺痛她。

「我說了我不喜歡!」她倔強地咬牙。「奶奶你再胡說,我不理你嘍!我要先走了。」

「好好好,你別生氣,別走。奶奶整天躺在床上無聊死了,你陪我聊聊吧。」說著,老奶奶很識相地轉開話題,聊天聊地聊自家孫兒也聊她新買的相機。

方楚楚正對老人家展示相機的功能時,門外忽地傳來一陣騷動,幾個住在這間病房的病人匆匆忙忙地趕回自己床上,接著,一列白袍醫生浩浩蕩蕩地走進來。

領頭的正是這家醫院的院長,方啟達,也就是楚楚的父親,而緊跟在他身後的就是心臟外科的明星主治醫生,韓非。

眼角瞥見那個神態冷傲的男人,方楚楚身子立即僵住,她凍在窗邊,敏感地意識到自己身上穿著病人服,非常難看非常不能顯出女人味的一套衣服。

在醫院裡,她只能這樣穿,在他面前,她永遠都只能是這般弱不禁風的模樣,他看她永遠不會是一個女人,只是一個病人。

她本來就不美,在醫院裡消磨了這段時日,肯定變得更醜了,最近她根本不敢照鏡子。

她疏離地別過臉,假裝對病房內的一切滿不在乎。

只可惜她那個煩人的老爸偏要提醒大家她的存在。「楚楚!你怎麼會在這裡?現在是巡房時間,你應該回自己病房。」

她悄悄捏了捏手。「腳長在我自己身上,我高興去哪裡就去哪裡。」

方啟達聞言,眉宇一擰,他打量自己女兒,見她臉色似乎越發慘白了,心下一緊,回頭對身後的年輕男子下令。「韓非,是你的病人,把她帶回她房裡去!」

方楚楚一凜,不敢相信地瞪視父親。「爸!」

「帶她回去!」

「是。」韓非頷首,從容不迫地走向她,語音冷冽如冰。「大小姐,走吧。」

她清楚看見他眼裡的不屑,而那令她心如刀割。

韓非「護送」方楚楚回病房。

位於走廊盡頭的這間房,是這家醫院最上等的病房,二十坪的空間,隔成臥房、會客廳及浴室,為了方便方楚楚衝洗照片,甚至隔出一小間臨時的暗房。

方啟達明知女兒困在醫院裡的心不甘情不願,只能盡力將病房佈置得猶如自家屋宅,務求她住得舒適。

但他不懂,她要的不是舒適,不是在這棟白色牢籠裡閑閑地耗盡殘餘的人生。

她要的是,飛翔的自由。

「你可以走了!」一進房,她便擺出傲慢的姿態對伴隨她的男人下逐客令。

韓非連應都懶得應她一聲,逕自取出聽診器,示意她在病床坐下。

「我很好,沒事,不用你替我檢查。」她乖張地拒絕。

他沒說話,只是淡淡地睨她一眼,那一眼,宛如判她下地獄,她倏地震顫,不知不覺地坐落在床沿。

他為她聽診,冰冷的金屬貼在她胸口,隔著薄薄的上衣,依然能令她感到羞憤不堪。

自從他受父親指示擔任她主治醫生後,這一百天,他日日重複著這動作,一次又一次地拿聽診器貼著她豐盈的乳下,聽她的心音。

她好怕他會聽出來她不受控制的心韻,怕他聽出她為他怦然心動。

那她會……寧可死了!

他聽診完畢,又替她量體溫、血壓。「你血壓太低了,沒吃早餐嗎?」

她是沒吃。「我吃不吃關你什麼事?」

「要按時吃東西,補充血糖。」

「我心臟都這樣了,還在乎有一點點貧血嗎?」

他又用那種漠然的眼神瞥她一眼。「聽起來你隨時準備死了?」

「是又怎樣?」她嗆。

「你的心臟雖然在衰竭中,一時半刻還死不了,而且你已經排在心臟移植等候名單前幾位了,只要出現適合你的心臟,隨時可以開刀。」

瞧他說得好篤定!

「首先,能不能出現適合我的心臟,還不知道,就算有人把心臟捐出來了,你敢保證移植手術一定能成功嗎?」

「我的手術不會失敗。」他靜定地望她。「這點你可以放心,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棄自己的病人。」

為何他膽敢如此對她保證?為何聽他許諾後,她會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這男人太猖狂了!他該懂得他搏鬥的對手是殘酷的死神,不是阿貓阿狗!

「你真的是……你以為你是誰啊?」她懊惱地磨牙。

「我是你的主治醫生。」他漠然回應,漠然起身。

他微微甩動袍袖,因而掃落茶几上一本書,他彎腰拾起,瞥見封面畫著一對熱情相擁的男女。

很明顯,那是一本愛情小說。

劍眉斜挑。「你看這種書?」

「不行嗎?」她飛快地搶回書本,瘦削的頰難得染上羞赧的紅暈。

他注視她,嘴角似是隱約抽搐了下。

她瞪他。「你在笑嗎?」

他一凜,半晌,淡然揚嗓。「我沒必要對你笑。」

拋下這句話後,他轉身離開,而她目送他帥氣挺直的背影,只覺得喉嚨像是噙著一枚苦澀的橄欖。

對,他沒必要對她笑,她也沒見過他在這醫院裡對任何人笑,可是曾有個護士對她說,他其實會笑的,只是那笑容只給某個特定的女人。

「我也不曉得她是誰,她來找過韓醫生幾次,韓醫生每次見到她,整個表情都變溫柔了,對她說話也輕聲細語的,我猜那女人是韓醫生的女朋友吧!雖然醫生從來不承認,但他對那女人真的很不一樣。」

那特別的女人,究竟是誰呢?

方楚楚發現自己很想知道,她捏著手上那本還沒看完的愛情小說,忽地覺得興致缺缺了。

就算她讀遍了書中這些高潮起伏的愛情故事又如何?

那樣的愛情,不會發生在一個將死的女人身上。

方楚楚喜歡他。

起初他並未發現,後來他漸漸覺得奇怪,為何每次替她聽診,她的心總會快速地跳一陣子後才慢慢回復正常呢?

這不像是心臟衰竭的典型病徵,幾番試驗之後,他才恍然領悟,這女孩該是偷偷喜歡上他了吧!

所以才會在面對他時心跳加速,神色不自然。

沒想到這個眾人口中罹患公主病很嚴重的大小姐竟會暗戀他!

韓非嘲諷地尋思,嘴角噙著某種犀利的冷酷,女人的愛慕對他而言並非什麼新鮮事,只是這愛慕來自於方楚楚,方啟達最疼愛的掌上明珠,這就值得玩味了。

是否該好好地利用一番呢?

或許他可以拿她當作一枚復仇的棋子……

思及此,韓非眼神瞬間一冷。

沒有人知道他之所以毛遂自薦進這家醫院是有目的的,就連他最親近的人也不曉得,他對方啟達懷著報復之心。

四個月前,他從母校的教學醫院轉進這間私立醫院,三個月前,方啟達指定他為方楚楚的主治醫生,一方面是信賴他的醫術,另一方面,方啟達似乎有意撮合他和自己的女兒。

對這份「美意」,他一直假作遲鈍不曉,對方啟達和方家人他只有「憎恨」兩字可形容,怎麼可能甘願入贅為方家女婿?

這段時日,他一直在尋找二十多年前那樁醫療疏失的證據,可惜一直找不到。

他已經逐漸失去耐性了,如果需要利用方楚楚才能為死去的父親討回公道,他會利用的。

韓非陰沉地想著,從口袋裡取出一根隨身攜帶的棒棒糖,撕開彩色的包裝紙,這是他的習慣,每逢開刀前他就會咬著糖醞釀情緒。

忽地,一個女人突如其來地闖進他辦公室。「醫生,請你救救我的孩子!」

他蹙眉,還沒來得及說話,那女人已跪下。

「醫生,我知道你很忙,門診的護士小姐也跟我說你不能再接病人了,可是我兒子……他有白血病,現在因為長期治療又導致心臟衰竭,每個醫生都說他沒救了!我只能拜託你了,救救我兒子吧!不管是要開刀還是什麼的,拜託救救他吧!」

女人淚如雨下,一面泣訴,一面咚咚磕頭。

兩個護士跟進來,見狀,倉皇地想扶起她。「這位太太,請你冷靜點,你不能這樣闖進醫生辦公室……」

「我不要!你們放開我,我兒子就快死了!我管不了這麼多,你們放開我!」女人近乎歇斯底里地哭喊。「醫生,拜託你……」她一路跪爬到韓非面前,扶抱他雙腿。「救救我的孩子!救救他……」

韓非低頭注視她,眸光閃爍,兩秒後,他按下內線通話鍵。「我是韓非,叫警衛過來。」

「醫生!醫生!不要趕我走,你聽我說,聽我說……」女人驚恐地哀嚎,連連磕頭,前額碰出瘀青,血絲流下。

護士跟趕過來的警衛都不忍地看著她,但韓非只是好整以暇地將棒棒糖銜入唇間,一揮手。

警衛會意,拖著婦人離開。

一路上,只聽她哭叫嘶喊不絕,令人聞之鼻酸。

韓非聽著,似是絲毫不為所動,許久,許久,他才拿下糖棒,沙啞地開口。「她的小孩現在在哪裡?」

「你在幹嘛?」

相機的觀景窗裡,一個瘦弱的小男孩坐在屋頂的水泥圍欄上,雙腿朝外在空中晃蕩,只要一個閃神隨時可能摔下樓。

方楚楚心驚膽顫地放下相機,深呼吸幾口,盡力用一種平緩的步履接近那男孩,彷彿漫不經心地發話。

男孩聽見了,回頭望她。

「坐在那裡很危險,你知道嗎?」她問。

他默默點頭。

「下來吧。」

他默默搖頭。

「為什麼不?」

「因為我想跳下去。」

方楚楚倏地凜息,好一會兒,才找回說話的聲音。「為什麼?」

她語氣鎮定,彷彿這是再尋常也不過的對話,男孩受她影響,也就很自然地說下去。

「我覺得我死了比較好。」

「因為你生病了嗎?」

「嗯。」

「很嚴重嗎?」

「醫生都說我的心臟沒救了。」

「動換心手術也不行嗎?」

「醫生說我年紀太小,開刀很危險,而且就算心臟換掉,我還是有白血病,一樣活不久。」

「所以你寧願早點死了?」

「我不想看我媽媽整天一直哭,她明知道我的病不會好的。」

「也許會呢?」

「不會。我自己的身體,我最清楚。」

這男孩才幾歲?瞧他身軀如此瘦小,神情的悲壯卻猶如堅毅赴死的志士。

方楚楚心下淒楚,除了同情之外,她對這男孩也有一份理解和更複雜的憐惜,她懂得他的心情,她也曾有過想一死了之的時候。

她對他微笑。「你不想開刀,不想住院,只想回家,對不對?」

小男孩一震,沒想到她會這麼說,愕然望她。

「與其就這麼困在醫院,你想還不如用剩下不多的時間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你想去玩吧?想像一般的小朋友那樣,在操場打球,跟爸爸媽媽去遊樂園玩。」

「我一直想去……迪士尼樂園。」小男孩怔忡地流下淚。

「我去過一次。」她更靠近他,語聲溫柔似水。「可是我幾乎每樣遊戲都不能玩,最後只玩了旋轉木馬。」

「為什麼?」

「因為這裡。」她輕輕握拳搥了下自己心房。「我的心臟也很弱,承受不了太刺激的活動。」

「你不會很悶嗎?去了迪士尼樂園,卻什麼都不能玩?」

「嗯,很悶,可是我還是很高興,因為那是我爸爸第一次帶我出去玩。」

「我也想去的。」小男孩含淚望她。「如果我死以前,能跟媽媽一起去一次,那就好了。」

「那你跟她說啊。」

「她不會聽我的,她只想找醫生幫我開刀,她以為那樣做我就會好起來……可是我知道,我好不起來了,真的治不好了,嗚嗚……」

方楚楚展臂擁抱小男孩,讓他趴在自己胸前哭著,她像母親撫慰他,然後輕輕將他抱下水泥圍欄。

一場危機消彌於無形。

而她和懷中的小男孩都未察覺到,曾幾何時他們身後已站了一群匆匆趕來的醫護人員,其中包括韓非。

他若有所思地凝望著她,眼潭一如既往地深邃無垠,但這是初次,她的形影確確實實地映進他瞳裡,他初次注意到她笑起來時,眉目彎彎如新月。

他朝其他醫護人員比個手勢,他們會意地從她懷裡帶走哭泣的小男孩,留下她悵然若失地站在原地。

「把他的病歷送到我辦公室。」他低聲叮囑某個護士。

「是。」

眾人都退去後,他才舉步緩緩走向她,她沒料到他會來,恍惚地看向他,見他嘴裡銜著一根棒棒糖。

「你等下要開刀嗎?」

「嗯。」

「該不會就是剛剛那個孩子吧?」

「不是,那孩子不是我們醫院的病人,只是他的母親剛才來求我替她兒子開刀。」

「你答應了嗎?」

他搖頭。「她是擅自闖進我辦公室來的,醫院並不想收這個病人。」

「因為多增加一個治不好的病歷,只是給醫院添麻煩,對醫院的名聲並沒有好處對嗎?」她語鋒帶刺。

「我沒說他治不好。」

她震了震,眼眸瞬間點亮希冀的光芒。「你的意思是他有可能治得好?」

「我也沒那麼說。」他面無表情。「他畢竟不是我的病人,我不曉得他實際的病況。」

「那你會收他嗎?」

「我收不收這個病人,不關你的事。」

是不關她的事。可是……「我希望你收他。」

他瞇了瞇眼,她看不出那是厭惡或不耐。

「這算是大小姐的命令?」

她心口揪緊。他也和其他人一樣看她是個刁蠻千金吧!

「你說是命令,那就當是命令好了!」她傲嬌地抬起下頷。

他冷嗤,方才對她隱約升起的一絲好感頓時消逸無蹤,如海上的彩虹泡沫。

「大小姐別忘了,你自己也是個病人,不是我的頂頭上司。」他一字一句地撂話,言語如刃。

她心痛地看著他昂然轉身,忍不住揚嗓。「那如果……算我求你呢?」

話才落下,她立即便後悔了,她方楚楚是何許人?這輩子幾時曾求過人?

果然,她聽見他輕蔑的冷哼。

「大小姐別開玩笑了,在下可擔不起!」

他一定要這樣口口聲聲地喊她大小姐嗎?她再遲鈍也不會聽不出他語氣的譏誚。

方楚楚手撫著胸,頓覺好悶好悶,從早餐起她就什麼都沒吃,如今午後的陽光燦爛地照在她身上,她一時眩目……

咚!

一聲悶響從身後傳來,韓非警覺地回頭,赫然瞥見方楚楚昏倒在地。

他一凜,三步並兩步,奔到她身旁,迅速檢測她的瞳孔和脈搏後,緊繃的面部線條這才稍稍鬆弛,接著展臂一把橫抱起她。

她躺在他臂彎,身輕如羽,臉蛋似雪蒼白,微風吹動她寬鬆的衣袖,翩翩搖曳如蝶。

他抱著她下樓,剛走下一層樓,在轉彎處迎面撞上一個女子,一見到那熟悉的容顏,他連忙吐落幾乎融化殆盡的糖果--

「曉雲!你怎麼來了?」

在醫院裡,她只能這樣穿,在他面前,她永遠都只能是這般弱不禁風的模樣,他看她永遠不會是一個女人,只是一個病人。

她本來就不美,在醫院裡消磨了這段時日,肯定變得更醜了,最近她根本不敢照鏡子。

她疏離地別過臉,假裝對病房內的一切滿不在乎。

只可惜她那個煩人的老爸偏要提醒大家她的存在。「楚楚!你怎麼會在這裡?現在是巡房時間,你應該回自己病房。」

她悄悄捏了捏手。「腳長在我自己身上,我高興去哪裡就去哪裡。」

方啟達聞言,眉宇一擰,他打量自己女兒,見她臉色似乎越發慘白了,心下一緊,回頭對身後的年輕男子下令。「韓非,是你的病人,把她帶回她房裡去!」

方楚楚一凜,不敢相信地瞪視父親。「爸!」

「帶她回去!」

「是。」韓非頷首,從容不迫地走向她,語音冷冽如冰。「大小姐,走吧。」

她清楚看見他眼裡的不屑,而那令她心如刀割。

韓非「護送」方楚楚回病房。

位於走廊盡頭的這間房,是這家醫院最上等的病房,二十坪的空間,隔成臥房、會客廳及浴室,為了方便方楚楚衝洗照片,甚至隔出一小間臨時的暗房。

方啟達明知女兒困在醫院裡的心不甘情不願,只能盡力將病房佈置得猶如自家屋宅,務求她住得舒適。

但他不懂,她要的不是舒適,不是在這棟白色牢籠裡閑閑地耗盡殘餘的人生。

她要的是,飛翔的自由。

「你可以走了!」一進房,她便擺出傲慢的姿態對伴隨她的男人下逐客令。

韓非連應都懶得應她一聲,逕自取出聽診器,示意她在病床坐下。

「我很好,沒事,不用你替我檢查。」她乖張地拒絕。

他沒說話,只是淡淡地睨她一眼,那一眼,宛如判她下地獄,她倏地震顫,不知不覺地坐落在床沿。

他為她聽診,冰冷的金屬貼在她胸口,隔著薄薄的上衣,依然能令她感到羞憤不堪。

自從他受父親指示擔任她主治醫生後,這一百天,他日日重複著這動作,一次又一次地拿聽診器貼著她豐盈的乳下,聽她的心音。

她好怕他會聽出來她不受控制的心韻,怕他聽出她為他怦然心動。

那她會……寧可死了!

他聽診完畢,又替她量體溫、血壓。「你血壓太低了,沒吃早餐嗎?」

她是沒吃。「我吃不吃關你什麼事?」

「要按時吃東西,補充血糖。」

「我心臟都這樣了,還在乎有一點點貧血嗎?」

他又用那種漠然的眼神瞥她一眼。「聽起來你隨時準備死了?」

「是又怎樣?」她嗆。

「你的心臟雖然在衰竭中,一時半刻還死不了,而且你已經排在心臟移植等候名單前幾位了,只要出現適合你的心臟,隨時可以開刀。」

瞧他說得好篤定!

「首先,能不能出現適合我的心臟,還不知道,就算有人把心臟捐出來了,你敢保證移植手術一定能成功嗎?」

「我的手術不會失敗。」他靜定地望她。「這點你可以放心,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棄自己的病人。」

為何他膽敢如此對她保證?為何聽他許諾後,她會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這男人太猖狂了!他該懂得他搏鬥的對手是殘酷的死神,不是阿貓阿狗!

「你真的是……你以為你是誰啊?」她懊惱地磨牙。

「我是你的主治醫生。」他漠然回應,漠然起身。

他微微甩動袍袖,因而掃落茶几上一本書,他彎腰拾起,瞥見封面畫著一對熱情相擁的男女。

很明顯,那是一本愛情小說。

劍眉斜挑。「你看這種書?」

「不行嗎?」她飛快地搶回書本,瘦削的頰難得染上羞赧的紅暈。

他注視她,嘴角似是隱約抽搐了下。

她瞪他。「你在笑嗎?」

他一凜,半晌,淡然揚嗓。「我沒必要對你笑。」

拋下這句話後,他轉身離開,而她目送他帥氣挺直的背影,只覺得喉嚨像是噙著一枚苦澀的橄欖。

對,他沒必要對她笑,她也沒見過他在這醫院裡對任何人笑,可是曾有個護士對她說,他其實會笑的,只是那笑容只給某個特定的女人。

「我也不曉得她是誰,她來找過韓醫生幾次,韓醫生每次見到她,整個表情都變溫柔了,對她說話也輕聲細語的,我猜那女人是韓醫生的女朋友吧!雖然醫生從來不承認,但他對那女人真的很不一樣。」

那特別的女人,究竟是誰呢?

方楚楚發現自己很想知道,她捏著手上那本還沒看完的愛情小說,忽地覺得興致缺缺了。

就算她讀遍了書中這些高潮起伏的愛情故事又如何?

那樣的愛情,不會發生在一個將死的女人身上。

方楚楚喜歡他。

起初他並未發現,後來他漸漸覺得奇怪,為何每次替她聽診,她的心總會快速地跳一陣子後才慢慢回復正常呢?

這不像是心臟衰竭的典型病徵,幾番試驗之後,他才恍然領悟,這女孩該是偷偷喜歡上他了吧!

所以才會在面對他時心跳加速,神色不自然。

沒想到這個眾人口中罹患公主病很嚴重的大小姐竟會暗戀他!

韓非嘲諷地尋思,嘴角噙著某種犀利的冷酷,女人的愛慕對他而言並非什麼新鮮事,只是這愛慕來自於方楚楚,方啟達最疼愛的掌上明珠,這就值得玩味了。

是否該好好地利用一番呢?

或許他可以拿她當作一枚復仇的棋子……

思及此,韓非眼神瞬間一冷。

沒有人知道他之所以毛遂自薦進這家醫院是有目的的,就連他最親近的人也不曉得,他對方啟達懷著報復之心。

四個月前,他從母校的教學醫院轉進這間私立醫院,三個月前,方啟達指定他為方楚楚的主治醫生,一方面是信賴他的醫術,另一方面,方啟達似乎有意撮合他和自己的女兒。

對這份「美意」,他一直假作遲鈍不曉,對方啟達和方家人他只有「憎恨」兩字可形容,怎麼可能甘願入贅為方家女婿?

這段時日,他一直在尋找二十多年前那樁醫療疏失的證據,可惜一直找不到。

他已經逐漸失去耐性了,如果需要利用方楚楚才能為死去的父親討回公道,他會利用的。

韓非陰沉地想著,從口袋裡取出一根隨身攜帶的棒棒糖,撕開彩色的包裝紙,這是他的習慣,每逢開刀前他就會咬著糖醞釀情緒。

忽地,一個女人突如其來地闖進他辦公室。「醫生,請你救救我的孩子!」

他蹙眉,還沒來得及說話,那女人已跪下。

「醫生,我知道你很忙,門診的護士小姐也跟我說你不能再接病人了,可是我兒子……他有白血病,現在因為長期治療又導致心臟衰竭,每個醫生都說他沒救了!我只能拜託你了,救救我兒子吧!不管是要開刀還是什麼的,拜託救救他吧!」

女人淚如雨下,一面泣訴,一面咚咚磕頭。

兩個護士跟進來,見狀,倉皇地想扶起她。「這位太太,請你冷靜點,你不能這樣闖進醫生辦公室……」

「我不要!你們放開我,我兒子就快死了!我管不了這麼多,你們放開我!」女人近乎歇斯底里地哭喊。「醫生,拜託你……」她一路跪爬到韓非面前,扶抱他雙腿。「救救我的孩子!救救他……」

韓非低頭注視她,眸光閃爍,兩秒後,他按下內線通話鍵。「我是韓非,叫警衛過來。」

「醫生!醫生!不要趕我走,你聽我說,聽我說……」女人驚恐地哀嚎,連連磕頭,前額碰出瘀青,血絲流下。

護士跟趕過來的警衛都不忍地看著她,但韓非只是好整以暇地將棒棒糖銜入唇間,一揮手。

警衛會意,拖著婦人離開。

一路上,只聽她哭叫嘶喊不絕,令人聞之鼻酸。

韓非聽著,似是絲毫不為所動,許久,許久,他才拿下糖棒,沙啞地開口。「她的小孩現在在哪裡?」

「你在幹嘛?」

相機的觀景窗裡,一個瘦弱的小男孩坐在屋頂的水泥圍欄上,雙腿朝外在空中晃蕩,只要一個閃神隨時可能摔下樓。

方楚楚心驚膽顫地放下相機,深呼吸幾口,盡力用一種平緩的步履接近那男孩,彷彿漫不經心地發話。

男孩聽見了,回頭望她。

「坐在那裡很危險,你知道嗎?」她問。

他默默點頭。

「下來吧。」

他默默搖頭。

「為什麼不?」

「因為我想跳下去。」

方楚楚倏地凜息,好一會兒,才找回說話的聲音。「為什麼?」

她語氣鎮定,彷彿這是再尋常也不過的對話,男孩受她影響,也就很自然地說下去。

「我覺得我死了比較好。」

「因為你生病了嗎?」

「嗯。」

「很嚴重嗎?」

「醫生都說我的心臟沒救了。」

「動換心手術也不行嗎?」

「醫生說我年紀太小,開刀很危險,而且就算心臟換掉,我還是有白血病,一樣活不久。」

「所以你寧願早點死了?」

「我不想看我媽媽整天一直哭,她明知道我的病不會好的。」

「也許會呢?」

「不會。我自己的身體,我最清楚。」

這男孩才幾歲?瞧他身軀如此瘦小,神情的悲壯卻猶如堅毅赴死的志士。

方楚楚心下淒楚,除了同情之外,她對這男孩也有一份理解和更複雜的憐惜,她懂得他的心情,她也曾有過想一死了之的時候。

她對他微笑。「你不想開刀,不想住院,只想回家,對不對?」

小男孩一震,沒想到她會這麼說,愕然望她。

「與其就這麼困在醫院,你想還不如用剩下不多的時間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你想去玩吧?想像一般的小朋友那樣,在操場打球,跟爸爸媽媽去遊樂園玩。」

「我一直想去……迪士尼樂園。」小男孩怔忡地流下淚。

「我去過一次。」她更靠近他,語聲溫柔似水。「可是我幾乎每樣遊戲都不能玩,最後只玩了旋轉木馬。」

「為什麼?」

「因為這裡。」她輕輕握拳捶了下自己心房。「我的心臟也很弱,承受不了太刺激的活動。」

「你不會很悶嗎?去了迪士尼樂園,卻什麼都不能玩?」

「嗯,很悶,可是我還是很高興,因為那是我爸爸第一次帶我出去玩。」

「我也想去的。」小男孩含淚望她。「如果我死以前,能跟媽媽一起去一次,那就好了。」

「那你跟她說啊。」

「她不會聽我的,她只想找醫生幫我開刀,她以為那樣做我就會好起來……可是我知道,我好不起來了,真的治不好了,嗚嗚……」

方楚楚展臂擁抱小男孩,讓他趴在自己胸前哭著,她像母親撫慰他,然後輕輕將他抱下水泥圍欄。

一場危機消彌於無形。

而她和懷中的小男孩都未察覺到,曾幾何時他們身後已站了一群匆匆趕來的醫護人員,其中包括韓非。

他若有所思地凝望著她,眼潭一如既往地深邃無垠,但這是初次,她的形影確確實實地映進他瞳裡,他初次注意到她笑起來時,眉目彎彎如新月。

他朝其他醫護人員比個手勢,他們會意地從她懷裡帶走哭泣的小男孩,留下她悵然若失地站在原地。

「把他的病歷送到我辦公室。」他低聲叮囑某個護士。

「是。」

眾人都退去後,他才舉步緩緩走向她,她沒料到他會來,恍惚地看向他,見他嘴裡銜著一根棒棒糖。

「你等下要開刀嗎?」

「嗯。」

「該不會就是剛剛那個孩子吧?」

「不是,那孩子不是我們醫院的病人,只是他的母親剛才來求我替她兒子開刀。」

「你答應了嗎?」

他搖頭。「她是擅自闖進我辦公室來的,醫院並不想收這個病人。」

「因為多增加一個治不好的病歷,只是給醫院添麻煩,對醫院的名聲並沒有好處對嗎?」她語鋒帶刺。

「我沒說他治不好。」

她震了震,眼眸瞬間點亮希冀的光芒。「你的意思是他有可能治得好?」

「我也沒那麼說。」他面無表情。「他畢竟不是我的病人,我不曉得他實際的病況。」

「那你會收他嗎?」

「我收不收這個病人,不關你的事。」

是不關她的事。可是……「我希望你收他。」

他瞇了瞇眼,她看不出那是厭惡或不耐。

「這算是大小姐的命令?」

她心口揪緊。他也和其他人一樣看她是個刁蠻千金吧!

「你說是命令,那就當是命令好了!」她傲嬌地抬起下頷。

他冷嗤,方才對她隱約升起的一絲好感頓時消逸無蹤,如海上的彩虹泡沫。

「大小姐別忘了,你自己也是個病人,不是我的頂頭上司。」他一字一句地撂話,言語如刃。

她心痛地看著他昂然轉身,忍不住揚嗓。「那如果……算我求你呢?」

話才落下,她立即便後悔了,她方楚楚是何許人?這輩子幾時曾求過人?

果然,她聽見他輕蔑的冷哼。

「大小姐別開玩笑了,在下可擔不起!」

他一定要這樣口口聲聲地喊她大小姐嗎?她再遲鈍也不會聽不出他語氣的譏誚。

方楚楚手撫著胸,頓覺好悶好悶,從早餐起她就什麼都沒吃,如今午後的陽光燦爛地照在她身上,她一時眩目……

咚!

一聲悶響從身後傳來,韓非警覺地回頭,赫然瞥見方楚楚昏倒在地。

他一凜,三步並兩步,奔到她身旁,迅速檢測她的瞳孔和脈搏後,緊繃的面部線條這才稍稍鬆弛,接著展臂一把橫抱起她。

她躺在他臂彎,身輕如羽,臉蛋似雪蒼白,微風吹動她寬鬆的衣袖,翩翩搖曳如蝶。

他抱著她下樓,剛走下一層樓,在轉彎處迎面撞上一個女子,一見到那熟悉的容顏,他連忙吐落幾乎融化殆盡的糖果--

「曉雲!你怎麼來了?」
作者: teae    時間: 2016-2-14 18:20:46

第二章

「你怎麼就是戒不了這個吃糖果的習慣呢?又不是小孩子!」

意識昏沉間,方楚楚朦朦朧朧地聽見一道清婉的嬌嗓,很女性化、很好聽的嗓音,噙著幾許甜膩,她想,男人聽了會喜歡。

「我待會兒有一台手術。」

這個男人的聲音,她很熟悉,又有點陌生,因為她從未聽過他用如此柔軟的聲調說話。

「開刀前就非得吃棒棒糖嗎?真難看!」女人嫌棄著。

他默然不語,跟著,她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是他把白袍口袋裡的糖果都掏出來了嗎?丟到垃圾桶裡了?

「這還差不多!」女人像是滿意了,「對了,這女的是誰?」

「我的病人。」

「你還會親自抱你的病人上床?」像是吃醋的口吻。

「她昏倒了。」

「這樣啊。」

「你怎麼會來醫院?」

「喔,我剛跟朋友到這附近吃午餐,就順便過來看看,他們告訴我你人在頂樓,所以我本來想上去找你的。你今天晚上有事嗎?」

「開完刀,大概七、八點了吧!」

「好,那我等你,到我家來,我為你慶生。」

「慶生?」

「今天是你生日,你忘了嗎?」原來今天是他生日。

「……我想起來了。」

「真是的!每年你自己生日沒一次記得的,倒是我的生日你記得清清楚楚!」女人柔聲取笑。

「我走嘍!晚上我會做好豆沙包等你,快點過來喔。」

這就走了嗎?可她還沒能睜眼看一看呢!

方楚楚掙扎地從深沉的暈眩裡醒來,費了半天勁,好不容易抬起沉重的眼皮。

來不及了!她只能瞥見那女人印染著花朵的飄逸裙擺,以及韓非癡癡目送的身影,那一定是個美若天仙的絕色。

方楚楚在心裡默默判定,心口倏地絞過疼痛,她不禁逸出細微的呻吟。

韓非警覺地旋身看她,「你醒啦?」

她沒吭聲,是疲倦或失落?她不想說話,只是用一雙水濛濛的眸子盯著他。

「別擔心,你剛剛只是因為貧血昏倒。」他誤解了她的憂鬱,雙手俐落地替她調整病床旁的點滴,「打完這瓶點滴,吃點東西補充體力就好了。」

見她仍靜默,他又補充一句,「我不是警告過你了嗎?你不能不按時吃飯。」

「這是醫生大人的命令嗎?」她半嘲弄地問,劍眉一擰,「你休息吧!等下我會請人送餐點過來。」

她凝睇他,終於還是衝口而出。「剛剛那女人是誰?平常威風凜凜的韓大醫生在她面前好像整個變忠犬了?」

他聞言,似是霎時感到狼狽,瞳光黯下,表情比平時還冷漠數倍,「不關你的事。」

語落,他頭也不回地大踏步離去。

怎麼會不關呢?他前腳才走,方楚楚立即迫不及待地拔下點滴,拖著虛軟的身子下床,來到牆角那個繪著油彩的陶瓷垃圾桶前。

她打開蓋子,果然看見裡頭琳琅滿目地散落著幾根彩色棒棒糖,她驀地坐倒在地,許久無法動彈。

長達四個多小時的手術結束後,正如韓非所料,時間己將近晚上七點半。

他將後續的照護交由住院醫師處理,迅速衝了個澡,換上一身清爽的便服,整個過程不到十分鐘,他記得曉雲的央求,要他盡快趕到她家,他不忍讓她等太久。

這世上,如果有誰能融化他冷硬的心殼,那就是田曉雲了,她是從小跟他一起長大的鄰家女孩,當他和母親最落魄潦倒的那段期間,所有人都不屑與他們來往,只有她願意接近他、陪伴他當時他經常吃不飽,而她常常偷偷送來一袋麵包或者一盒她媽媽剛烤好的手工餅乾,她是他的妹妹,也是他的女神,他發誓會一輩子守護她,無論她是否會將自己當成一個男人來愛。

曉雲很依賴他,但他知道在她心裡,他更像是一個哥哥,而非令她神魂顛倒的情人,她另有所愛。

那男人似乎是她中學時代的學長,幾個月前兩人又重逢了,她陷入天旋地轉的熱戀。

他只能祝福她,並且告訴自己,他一點也不嫉妒……

就在他來到醫院一樓大廳時,手機鈴聲響起,《goodbyeMyprincess》是曉雲很喜歡的一首韓語歌,也是她硬在他手機裡設定的她的來電專屬旋律。

他微笑接電話,「我馬上就過去了。」

「不好意思,哥,今天可以取消嗎?」田曉雲在遙遠的那端道歉。

「取消?」他的眼神有瞬間空白,「為什麼?」

「因為我男朋友臨時來找我,他剛出國回來,我們很久沒見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明天我再補請你吃飯好嗎?我保證會多做一些你愛吃的菜。」

還能怎樣?

「好,我知道了。」

他按下通話結束鍵,一時有些茫然失措,呆立原地。

數秒後,當他重新凝定心神,一轉身,視線和一對清澈的眸光在空中相撞,是方楚楚,她正定定地瞅著他,她都聽見了嗎?

韓非不悅地蹙眉,方楚楚很快給了他答案。

「看來我們韓大醫生好像被放鴿子了!」

嬌甜的聲嗓分明是在奚落他,他瞪她,「這個時間你在這裡幹嘛?」她該待在後面那棟病房大樓。

她聳聳肩,「我無聊,四處走走不行嗎?」

「回病房去。」他下令。

「我不回去。」她像是跟他槓上了。

他暗暗磨牙,胸口怒火翻揚,被她瞧見他待曉雲的特別己經夠不堪了,更不堪的是,她還知道曉雲在他生日這天臨時放他鴿子!

這對一個男人的自尊,不啻是個打擊。

「方楚楚,你一定要這樣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嗎?你明知道你今天很虛弱,需要躺在床上多休息。」

「我的身體哪天不虛弱?如果我只要稍微有點不舒服就躺床上,我這輩子根本別想下床了。」

「你就那麼想死嗎?」

「反正遲早會死的,早幾天又有什麼分別?」

「我不是跟你說了,只要你得到合適的心臟移植,你還有大半輩子可以活。」

「誰知道我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呢?說不定下一分鐘我這顆心臟就不能用了,與其把希望賭在明天,我寧願把握今天的每分每秒,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誰也阻止不了我!」

因為她不想徙留遺憾嗎?

韓非驀地憶起下午在頂樓,她和那個小男孩的對話,小男孩其實並不想開刀,不想把所剩不多的時間浪費在醫院裡,他寧可和父母去遊樂園共享天倫之樂。

她也是同樣的想法嗎?在醫院裡蠻橫耍潑,惹得所有人見她如見鬼魅,是否只是想藉此掙脫這個牢籠?

「……要我現在回病房也可以,除非你送我回去。」她突兀地開出條件。

他一愣,「什麼?」

「你聽見了。」她微微別過眸,頰畔可疑地緋紅,「我要你陪我回去。」

他注視她兩秒,以他的脾氣應該果斷拒絕的,但今夜……

「走吧!」他不由分說地托起她一隻藕臂。

她嚇一跳,不知所措地盯著他托著她的大手,雖然他只是為了架著她行動方便,雖然他的手只觸及她的衣袖而非肌膚,她的心韻仍不爭氣地加速了,笨蛋方楚楚!你可以不要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嗎?真丟臉!

她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責罵自己,但依然止不住怦然心動,因為她確實是情竇初開,在此之前她從未讓任何男人闖進心扉,即便是總能將她逗得呵呵笑的光皓學長。

他是第一個,他是……她的初戀。

韓非將她送回病房,她不給他開口告辭的機會,「陪我吃飯。」

「什麼?」他又愣住。

「我說,一個人吃飯很無聊,你陪我。」她扮出公主頤指氣使的架子。

「我沒聽說過主治醫生還要陪病人吃飯。」他這很明顯是拒絕了。

「可是主治醫生應該為病人的健康著想,不是嗎?」她挑釁地直視他。

「下午你走後,我只吃了一個布丁喔!如果晚上再不吃點東西,我說不定又會昏倒,然後我就會跟我爸告狀,是你這個主治醫生不肯好好照顧我,這樣可以嗎?」

這是在威脅他嗎?韓非冷笑地瞇了瞇眼,「你想要人陪吃飯,為什麼不請院長陪你?」

「你不會不曉得我爸有個女人吧?雖然他怕刺激到我,一直瞞著我,但我知道他們交往很多年了,從我媽還在世的時候就在一起了。他工作很忙,難得有空,當然應該陪陪那個阿姨。」她笑著傾訴父親的緋聞。

怎能那樣笑?韓非審視她近乎甜美的笑顏,她父親有婚外情,她不怨嗎?

「以前我會怨,現在不會了。」她彷彿看透他的疑問,笑著解釋。

「這樣也好,我死後就不會留下他一個孤單老人了,說不定那個阿姨還可以替他生幾個弟弟妹妹。」

這女人跟他想像的……不太一樣。

他本以為她是個蠻橫自私的千金小姐,但似乎不僅是如此,她想過生死,想過自己死後,父親該如何度過晚年生活。

或許她並不如表面上看來那麼任性。

「這些菜是我爸特地請五星級飯店外送的,你看看,是不是都很好吃的樣子?」她介紹著餐桌上的宴席料理,「我爸知道我吃膩了醫院的餐點,每天晚上都會幫我叫外賣,這麼多菜,你說一個人怎麼吃得完?」

也許她最需要的,不是這些做工精緻的料理,而是能有人陪她一起吃,因為寂寞的滋味總是太苦澀。

他在餐桌旁坐下來,主動盛了兩碗飯。

「那就快吃吧,我餓了。」

她怔忡片刻,看著他不客氣地大吃大喝,忽地微笑了,淺淺的笑痕如春天湖水的漣漪。

席間,他們偶爾沉默,偶爾談一些不著邊際的話題,吃完飯,她親自煮了一壺紅茶,兩人坐在沙發上喝著。

「為什麼你開刀前會有那種習慣?」她無預警的問話如乍然劈過天際的落雷。

他擰眉不語,扣著茶杯的手指縮緊。

「我知道有的醫生開刀前會聽音樂,有的會小憩片刻,我爸的習慣是會跟病人閑聊,可我沒想過會有醫生吃棒棒糖耶。」說著,她輕聲一笑。

「說真的,還滿……」

「幼稚嗎?」他冷冽地打斷她,想起曉雲對他這種行為的評語。

「是很幼稚啊!」她彷彿沒接收到他懊惱的頻率。

他重重放下茶杯。

「我覺得很有趣。」

哪裡有趣了?

「跟你的形像很不搭,說真的,看你平常那張死人臉,開刀前居然還吃棒棒糖,沒看過的人應該不會相信吧!」

所以呢?他怒視她。

「有種反差的……萌。」

她在說什麼?

「「萌」,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

「什麼意思?」

「我想你也不曉得。」凝定他的眸亮晶晶,「這個字是從日語來的,你自己去查吧!」

看來不是個什麼善意的形容詞。

韓非從鼻孔哼氣,正欲發話,手機鈴聲忽而揚起,是那首《goodbyeMyprincess》

他立刻接電話,「喂,曉雲。」

「哥,你現在來好嗎?」

「現在?」他愕然,「可你不是有約了?」

「他剛跟我吵架,走了,你過來陪我。」

「知道了,我馬上過去。」他毫不猶豫地應允,連一句話也沒多問。

「是她打來的?」方楚楚嗓音沙啞。

這個「她」是誰,兩人心照不宣。

他沒回答,逕自起身。

「我走了,你早點休息。」

她看著他匆匆欲離的身影,那麼帥氣、那麼挺拔,如此冷傲偉岸的一個男子,竟如此亟欲討好一個隨時可以取消跟他的約定的女人,她覺得心酸。「韓非,你站住!」

他身子一僵,兩秒後,漠然回首。「你還有什麼事?」

「今天你生日對吧?我送你一個禮物。」

「什麼禮物?」

「我跟你講一個故事。」

什麼跟什麼?

「我沒空!」

「只要一分鐘就好。」

「方楚楚,你打什麼主意?」他懷疑地打量她。

她甜甜地笑,「就一分鐘,你不會這麼小氣,連一分鐘也不給吧?這可是給你的禮物喔!」

「說吧!」他不耐地撂話。

她深吸口氣。「我要講的是一個公主徹夜未眠的故事。」

「普契尼的歌劇?」

「不是,是我編的故事。」

她編的故事?他瞪她,她幹嘛忽然跟他講一個自己編造的故事?

「從前從前,有一個美麗的公主,她不但長得漂亮,嗓子也好聽,就像黃鶯出谷……」

「講重點!」

「那個公主有失眠的毛病,到了晚上總是很難入睡,有一陣子她連續七天七夜沒唾覺,變得很憔悴,國王皇后昭告天下尋找良醫,都治不好她,有一天,--個跟隨公主很久的隨從自告奮勇跟國王說他有辦法治好公主的失眠。國王答應讓他去試試看,於是每天晚上,他都坐在公主床邊,隔著一簾紗帳,講故事給她聽,很奇怪,公主只要一聽他講故事,就會昏昏欲睡,每天都睡得很安穩。這個隨從暗戀公主很久了,可是公主從來對他視而不見,也沒問過他的名字,就算他每天這樣講故事給她聽,她還是問都不問。」

「……後來怎樣了?」

「後來有一天,隨從獨自悄悄離開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公主又開始失眠了,每個睡不著的晚上,她都會想起那個隨從,想著他到底叫什麼名字、是怎麼樣的一個人。」

她頓了頓,「故事說完了,你可以走了。」

韓非沉默數秒,接著,瘖啞地揚嗓,「為什麼跟我講這個故事?」

「就說了送你的禮物啊!」她笑,「生日快樂,晚安。」

韓非瞥她一眼,她仍是嫣然笑著,彷彿毫無心機,他走出病房,帶上門,在走廊外沉思片刻。

他從口袋裡取出手機,按下回撥鍵。

「曉雲,是我,今天晚上我不過去了,明天早上我還要開會,你早點睡吧,晚安。」

他掛斷電話,沒有發現身後的房門悄悄開了一條縫,有人正貼在門邊偷聽。

那人唇畔,悄悄漾開一抹笑,那笑,蘊著某種透明的哀愁。
作者: teae    時間: 2016-2-14 18:21:05

第三章

隔天早晨,韓非臨出門前,來了個意外的訪客。

是田曉雲,她帶著親手做的早餐來找他,「是你跟我都很愛吃的豆沙包,一起吃吧!」

他驚訝地望她,「可是……你怎麼會來?」

「呃,是這樣的。」她似乎有些羞赧,「昨天晚上我想了很久,我想你一定生氣了,對吧?韓哥哥,你是不是氣我在你生日時放你鴿子?」

「我沒生氣。」

「你有!不然後來我要你來我家,你怎麼不來?你以前從來不會拒絕我的。」田曉雲嬌嗔道,嘟著嘴撒嬌的模樣很可愛。

她這模樣韓非不是第一次看,卻是初次滿腔洋溢著新奇的感受,方楚楚告訴他的故事奏效了!

那個故事的寓意是,有時你一直對某個人好,她不見得會放在心上,但當你有天疏忽她了,她反而會懷念你曾經對她的好。

「好嘛,我知道是我錯了,哥,你別生氣了嘛!」只有在有求於他的時候,她才會這般甜蜜又親密地喊他「哥」!

「我沒生氣。」他不禁放柔嗓音。

他是真的沒生氣,昨晚她臨時爽約,他確實感到失望,但他不會對她生氣的,永遠不會。

「那你有空陪我一起吃早餐嗎?」

「嗯。」

他陪她吃了半小時,然後親自開車送她回家,在去醫院的路上,他打開車上廣播,跟著哼歌。

他己經很久沒這樣的好心情了,這就是所謂的幸福吧!

他尋思著,忽地憶起昨夜方楚楚跟他說故事時,臉上那過分清甜的笑容,一個疑惑的念頭閃過!

她,不是喜歡著他嗎?為何要藉著一個虛構的故事,教他如何去掌控另一個女人的心?

她在想什麼?

他蹙眉,還來不及理清頭緒,手機鈴聲響起,他瞥一眼來電顯示,面色乍變,立即停車接電話。

「喂,是韓醫生嗎?」對方的聲音很蒼老,有些無力。

「是,李醫生,找我有事?」

「嗯,我打電話是來告訴你一聲,我兒子要出國留學了,我跟我太太都會陪他過去,在離開台灣以前,我有些話要跟你說,是關於你一直想知道的那件事。」

韓非捏握手機,掌心微微滲汗!

真相終於要揭曉了嗎?他花了許多年跟這位老醫生建立交情,一年前還在母校醫院工作的時候,他開刀救回老人的兒子,更進一步取得老人的信任。

「雖然方院長對我很好,但你對我兒子有救命之恩,我想我也應該報答你。」說著,老人深深嘆息,「院長辦公室有當年的機密檔案,你想辦法把資料調出來吧!牆上的油畫後面有個保險箱,密碼我不曉得,只能靠你自己找了。」

「謝謝你,這樣就夠了。」韓非真誠地道謝,很明白這個老人跟方啟達的交情,要他出賣自己的好友並不容易。

「那就……再見了,你多保重。」

老人悵然的語音在韓非耳畔繚繞不絕,他盯著斷線的手機,眸光銳利如刀。

他在做什麼?

深夜,方楚楚在醫院大樓晃蕩,意外瞥見一道熟悉的人影。

她剛剛讀罷一本愛情小說,那是個悲傷的故事,女主角為男主角做盡一切,甚至為他而死,他卻一直將她當仇人對待。

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她潸然淚下,眼皮都哭腫了,為了轉換心情,才悄悄溜出病房,拿著相機到處拍。

只是她沒想到,就在走廊轉角,當她將相機鏡頭對著玻璃窗時,會瞥見窗上映著模糊的影子,一個男人鬼鬼祟祟地東張西望,然後潛進她老爸的辦公室裡,韓非,他在幹嘛?

她狐疑著,猶豫半晌,方躡手躡腳地跟上,她己經很習慣像幽靈般走路了,不發一點跫音。

她將耳朵貼在門扉靜聽,聽不見任何聲音,她深呼吸,輕輕地、輕輕地將門拉開一條縫。

室內漆黑,唯有手電筒的燈光朦朧晃動,她看不清楚,又稍稍推開門扉,這回他機敏地察覺了,迅速關上手電筒,躲進辦公桌下。

被發現了啊!

她聳聳肩,索性大方地開門,手撫上牆面開關,切亮室內的燈光。

「你不用躲了,我都看見了!」清雋的嗓音灑落。

毫無動靜。

她輕聲笑,好整以暇地喚,「韓非。」

氣氛沉寂,兩秒後,他從辦公桌後立起身,站姿帶著幾分僵硬,穿著白袍的身影卻一如既往地酷帥。

她微笑,「果然是你。你可以解釋一下這三更半夜的,你偷偷闖進我爸的辦公室是在找什麼?你想偷東西嗎?」

他抿唇不語,面部線條冷凝。

「看你的樣子不像是小偷啊!我想韓大醫生應該也不缺錢吧,這裡頭也沒什麼好東西值得變賣的。」

「……」

「你再不說話,我可要叫警衛了喔!」她笑吟吟地滅脅。

他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你不用叫了,我承認,我想找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一份機密檔案,是醫院一個VIP病人的手術資料。」

「你不能從電腦資料庫調閱嗎?」

「我沒那個權限,他不是心臟外科的病人,又是VIP.」

「那你為什麼想看?」

「因為……我想跟他建立交情。」

建立交情?方楚楚秀眉一挑。意思是他想藉此攀權附貴嗎?看不出他是這種人。

但男人有點野心……也不算壞事。

她深思地注視他,猶如黑曜石的眼瞳閃爍著異樣的光,他緊張嗎?擔心她會將他交給警衛嗎?

深夜擅闖院長辦公室的事情要是被發現了,他很可能被醫院開除,在醫界的名聲也會蒙上陰影。

「其實你可以直接向我爸要求調資料看,你知道他很欣賞你,說不定會答應。」

他陰鬱地盯她,一字一句由齒縫磨落。「所以你決定向你爸告狀?」

她尚未回話,一道尖銳的呼喊倏忽如疾風刮來,在兩人心海捲起千堆雪。

「是誰在裡面?!」

糟糕!有人來了!

方楚楚心神一凜,不及細加思索,本能地飛奔撲向他,藉臂勾下他肩頸,腳尖踮起,櫻唇大膽地親吻他……

她在做什麼?

有好幾秒的時間,韓非腦海只是一片空白,震驚著,不明所以。

但也不知是否出子本能,他單手順勢攬扶她彷彿一折便斷的腰,他敏感地察覺到自己的唇正與她相貼,比他想像中更柔軟的唇,帶點淡淡的香氣。

他嗅著那香氣,情不自禁地吮了一下。

這一吮,她似乎也呆了,動也不動。

直到警衛的驚呼再度響起。「到底是誰在裡頭?你們……大小姐!」

方楚楚轉頭,用自己如瀑布的秀髮遮住韓非的臉,不讓警衛看見,「出去,不准打擾我們!」命令的口吻自然含著一股威嚴。

警衛整個嚇慌了,他這都是看見什麼了啊?深夜打擾大小姐和男人……呃,偷情,要是大小姐一個面子拉不下來開除他怎麼辦?

「不好意思,大小姐,我不是故意的,是我太不小心了,大小姐你千萬別生氣,我馬上就走!」

警衛轉身就想逃。

「等等!」她喊住他。「不准說出去,否則……」

「放心大小姐,我不會說的,我、我什麼都沒看到,真的、真的什麼都沒看到,我走了!」

話語未落,警衛己溜得不見人影,室內重新恢復靜寂。

危機解除,方楚楚剛鬆了口氣,抬頭見韓非正定定盯著自己,她呼吸乍停,頓時倉皇地想退開。

他卻用雙手固定她後腰,不讓她動。

那雙闇黑無垠的眼眸依然緊緊擒住她,「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問話的嗓音微啞,顯然情緒也有些激動,但她聽不出來,她只感覺到自己狂亂的心韻,「這樣做不好嗎?」

她故作鎮定。「這樣……你就不會被人看見了。」

「為什麼要幫我?」

是啊,為什麼呢?

「沒有理由。」

「怎麼可能沒有理由?」

她咬牙,想著該怎麼做才能逃脫這令她尷尬的一切,最後仍是選了她最熟悉的方式,驕傲地揚起下頷。

「我方楚楚做事就是這麼我行我素,你又不是不瞭解,需要什麼理由嗎?我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

「你沒必要保護我。」他深深地望她,良久,才放開她。

她連忙後退一步,拉開和他的距離,有些安心又有些悵然若失,她畢竟是貪戀著他懷抱的溫曖。

方楚楚自嘲地尋思,唇角刻意揚笑,「這不是保護,這是……交換條件。」

劍眉一挑,「交換條件?」

「嗯,我想你欠我一份人情,想你答應我一個願望。」

「什麼願望?」

瞧他一副警戒的樣子,很怕她提出什麼他做不到的事刁難他吧?呵。

方楚楚冷笑,「我還沒想到,等我想到自然會告訴你,你就提心吊膽地等著吧!」

語落,她淘氣地朝他送了個飛吻,輕快離去的倩影宛如仲夏夜裡的森林精靈,韓非不悅地瞪著。

「最近跟韓非相處得怎樣?」

「什麼怎樣?」

「你知道爸的意思。」

「我不知道。」

「唉,楚楚!」

長長的嘆息,像要綿延到宇宙的盡頭。

方楚楚咬唇,倔強地望著父親,她也不曉得為何自己每回跟老爸講話總要像個任性長不大的丫頭,但他……確實常常惹火她啊!

「爸,我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跟韓非不可能的。」

「為什麼不可能?」

因為他一點都不喜歡她。

「因為我快死了!」

「楚楚!」方啟達駭然喝止女兒,濃眉糾結成一團,他最氣這丫頭動不動就提「死」這個字了,總是令他心驚肉跳,「你就非要這樣刺激你老爸嗎?哪天把我氣到中風你就開心了是不?」

「你身體那麼硬朗,哪會中風啊?」

「誰曉得?我們這年紀的人會發生什麼事很難說,而且我每天在醫院工作這麼忙,幾乎沒怎麼好好休息……」

「好了好了,你別說了!」方楚楚投降,「老爸不會中風的,你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方啟達凝視女兒,見她秀眉微微蹙著,眼神夾雜著不情願與擔憂,知她還是關懷自己的,再怎麼嘴硬,畢竟父女親情,難以抹煞。

他溫和地微笑。

見他那心領神會的笑容,方楚楚櫻唇又嘟起。

「老爸,你不是說你很忙嗎?我沒事,血壓體溫都正常,心臟也勉強還能撐住,你看過了可以放心了,快去忙你的吧!」

「你這無情的丫頭!就這麼急著趕你老爸走?」他笑啐。

她輕哼一聲,別過頭。

他看著她微微蒼白的側顏,雖然神情仍有些許憔悴,但比起平常,她今日算是神采奕奕了。

「有什麼開心的事嗎?看你眉飛色舞的樣子。」

「哪有啊?」

方啟達又是一聲低笑,伸手愛憐地撫了撫女兒的秀髮。

「聽說這陣子韓非每天都過來看你好幾次?」

「夫!他是我主治醫生,當然要來看我。」話雖如此,她頰畔卻可疑地染紅。「聽說晚上還陪你一起吃飯?」

「那是因為他嫌醫院伙食難吃,我這邊有五星級飯店料理,當然來我這邊搭伙划算。」

「是這樣嗎?」

「不然還怎樣?」方楚楚沒好氣地轉頭瞪自己老爸。

方啟達笑而不語,他很明白女兒性子倔自尊心強,即便心裡暗戀著一個人也不會甘願承認的,他只希望那個得她青睞的年輕人能體會她的好,給她幸福。

問題是韓非在他面前總是淡淡的,他不確定他對楚楚是否有好感--那小伙子也頗有傲氣啊!

方啟達百感交集,又揉了揉女兒的頭,這才緩緩起身,「那我走了,晚一點再來看你。」

「嗯!」方楚楚目送父親離去,唇瓣顫著,有什麼話想說,卻終究開不了口,

她怎麼能問他關於母親忌日的事呢?她想,他該早就忘了,這些年來從來都是她獨自去給母親祭墳。

可今年,她卻被困在這棟白色巨塔裡,幾個小時也好,她想出去替母親掃墓……

「在發什麼呆?」一道清雋的嗓音落下,她震了震,望向來人。

是韓非,他依舊是一身白袍,也依舊顯出令人著迷的勃勃英氣,沒有誰比他更適合穿白袍了,他彷彿是天生的醫生。

「護士有來幫你量體溫、血壓嗎?」他問。

「我爸親自來幫我量的。」她答。

「院長來過?」

「嗯,他剛走。」

看來方啟達確實很疼愛這唯一的掌上明珠,即使工作再忙碌也要撥時間來探望她。

韓非默然尋思,藉著檢測心電儀的動作掩飾譏誚的思緒,他並不討厭方楚楚,

若不是方啟達當年害死他父親,他或許能跟她做真正的朋友,但現在,就算他表面與她和平相處,他的心也有隔閡。

這女人不可能是他的朋友,他頂多可以……對她和善一點。

「你早餐有吃嗎?」

「有。」

「都吃光了嗎?」

「要不要我順便報告都吃了哪些東西?」她瞪他,「你管真多!」

「我不想你再暈倒。」他淡淡地回應。

「因為怕抱不動我嗎?」她諷刺。

「因為我是你的主治醫生。」他看完心電圖及血壓等數據,滿意地頷首。

「你今天身體情況不錯。」

「我覺得我這幾天精神好多了。」她乘勢追加一句。

「嗯,這樣很好。」

「所以……」

「所以怎樣?」他聽出她話裡的遲疑。

她眨眨眼,似是思索著該怎麼說,好一會兒,終解決定開門見山。

「我想申請外出。」

「什麼?」他訝異。

「只要幾個小時就好,讓我外出。」她要求。

他皺眉,「不可以。」

「為什麼不可以?」

「你隨時有暈倒的危險。」

「你剛不也說了?我這幾天情況好多了!」

「還是不行。」

「韓非!你……」她懊惱地抿唇,眼眸噴火。

他任由她恨恨地盯著,絲毫不為所動。

她更氣了,他不曉得應該讓病人保持平靜的情緒嗎?可惡!

「你應該還記得自己欠我一個願望吧?」

他一凜,凌銳的眼神射向她。

她從容微笑,「那天晚上的事,難道你忘了嗎?」

「怎麼可能忘?」他語音粗啞。

兩人同時憶起那個晚上以及那個異樣的吻,方楚楚眼睫輕顫,忽然覺得有些不自在,斂下眸,「我……我想到要你答應我什麼願望了。」

「你要我答應你外出嗎?」

「不是。」

「那你想要什麼?」他問,小心翼翼地注視著她。

雖說他早做好了心理準備,但還是擔憂這女人會提出什麼古靈精怪的要求。

那夜他偷雞不著蝕把米,不但沒打開保險箱,反而被她逮個正著,他很嘔,可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他絕對說到做。

「你說吧!只要我能力所及的,一定幫你。」

她深深地凝睇他。「我要你陪我外出。」

「明天是我媽的忌日,你陪我去掃墓。」


作者: teae    時間: 2016-2-14 18:21:21

第四章

怎麼這麼巧?她母親的忌日居然和他父親的忌日是同一天!

韓非覺得不可思議,這奇特的巧合令他心裡有些異樣的情緒,但他沒去深究,某方面來說,他潛意識想避免產生和方楚楚同病相憐的感受。

就算他們每年都有為過世的親人掃墓的習慣又如何?她一樣是方家人,是方啟達的寶貝千金,這一點不會改變。

「你怎麼都不說話?陪我來掃墓有這麼悶嗎?」方楚楚幽幽的嗓音拂過他耳畔。

他一震,定了定神。

方楚楚坐在他身旁的副駕駛席,正用那雙霧濛濛的水眸瞅著他。

拗不過她,他終究還是答應陪她一起去祭墳了,就在這個陽光溫曖的午後。

她笑笑地彎唇,「說來也真巧,你怎麼剛好今天就有休假呢?剛好可以陪我。」

因為他本來也打算今日去祭拜他父親的。,「你不就是因為打聽到我有假,才故意要我陪你的嗎?」

「你猜到了啊。」她吐吐舌尖。

他愣了愣,沒想到她也有如此悄皮可愛的姿態,「怎麼了?幹嘛這樣看我?」她察覺他眼神奇特。

「沒事。」他連忙撇過頭,專心開車。

方楚楚有多可愛都與他不相干,這世上只有田曉雲能打動他的心。

他不愉地尋思,繞著山區的彎道一路蜿蜒向上,從位於市區的醫院來到這座市郊的墓園,總共花了約莫一小時。

這一個小時,和方楚楚獨處於車廂的密閉空間,他本以為會很難熬,沒想到聽聽音樂,偶爾聽她講些言不及義的廢話,竟也就這麼過了。

「到了。」他在墓園的入口處停車。

她下了車,捧著一束野薑花,據說是她去世的母親最愛的,而他提著一籃瓜果和酒水,陪她走進墓園。

雖然兩人雙親的忌日是同一天,但她媽媽葬在這昂貴雅致的墓園,他爸爸只能棲身於靈骨塔中的一小格,待遇仍是雲泥之別。

他清楚地感到兩人家世的差異,她是豪門千金,他只是工人的兒子。

「就是這裡。」她在一座修整得十分漂亮的墳前駐足。

他隨意瞥了一眼刻在墓碑的芳名--楊雅竹,很好聽的名字,想必是個氣質高貴的女子。

他忽地覺得煩躁,替她擺好瓜果酒水後,急著離開。

「你好好跟你媽說說話吧,我去別的地方晃晃。」

語落,他轉身就走。

「唉,媽,你看到了吧?那個男人就是韓非,你說他是不是很沒禮貌?」

方楚楚在母親墳前坐下,獻上花束,撫著墓碑低喃,「我一直想帶他來看你,你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

冥冥之中,彷彿有風吹過她耳畔。

「因為我喜歡他。媽,你說好不好笑?你女兒這輩子第一個喜歡的人居然是個醫生,我明明最討厭醫生了,以前爸為了他的病人把你丟在一邊不理不睬,我真的很生氣!」

現在不氣了嗎?

「也不是不氣,只是……我好像比較能體諒他了,因為醫院裡有很多病人像我一樣需要他。」

韓非是個好孩子嗎?

「才不呢,他壞透了!我是說,他對病人來說是個好醫生,可是對我……他是壞蛋,我也不曉得自己喜歡他哪一點,他對我其實很冷淡,要不是我老纏著他,他可能根本不想理我!」

可是你還是喜歡他?

「對啊,我喜歡他,好喜歡好喜歡!」

方楚楚喃喃自語,揚起臉,望向穿梭於前方樹叢處的韓非,今天他卸下了白袍,隨意地穿著T恤跟牛仔褲,外搭一件藍色牛仔襯衫,簡單的打扮依然流露出一股瀟灑帥氣。

「我很高興在我死以前,能遇到他。」

你不會死的。

「媽,別連你也這樣安慰我。」她苦笑,「你別擔心,我不怕死的,我只希望在死以前……」

怎樣?

她沒再說話,因為她哀婉的眸光正與他相遇,他看向她,視線膠著。

她朝他招招手,「韓非,你過來。」

他聽見她的叫喚,劍眉一擰,彷彿不情願,但還是乖乖地走過來了。

「什麼事?」

「跟我媽打個招呼吧。」她嫣然笑道,「她想認識你。」

她媽幹嘛認識他?

韓非正欲反駁,但一見她纏綿的眼神,頓時領悟。

她是想把自己暗戀的人介紹給母親吧!問題是,他是否配得起她慎重其事的介紹?

「媽,這個冷淡又拽的傢伙就是我的主治醫生,韓非,他說一定會救活我,你相信嗎?」她話裡噙著諷剌。

他瞇眼睨她。

她淺淺含笑,「跟我媽打招呼啊!」

他咬咬牙,轉頭面對墓碑,刻意保持面無表情。

「院長夫人,你好。」你知道你丈夫是害死我爸爸的兇手嗎?

但她顯然不知道,她女兒亦渾然不知,天真地傾慕著他。

「瞧你眉頭皺的,都可以夾起蒼蠅了!」方楚楚取笑他,為兩人各斟了一杯清酒。「喝吧,跟我媽乾一杯!」

他無言地接過酒杯,強忍著心海翻騰的情緒,一飲而盡。

兩人在墓前席地而坐,天空蔚藍,遠方青翠的山巒起伏,清風徐徐,吹的是遙遠的童年回憶。

「我從小身體就弱,每次生病我媽都比我還緊張,她很怕我一病就起不來了,我常常半夜醒來,發現她坐在我床邊偷哭。」她悠悠地對他傾訴從前。

「而這種時候,我爸通常不在,我媽很氣他把醫院的病人看得比家人更重。」

「是看重病人嗎?還是因為他有婚外情?」他語鋒尖銳。

太尖銳了,教她不由得奇怪地瞥他一眼,他這才驚覺自己失言,表情凜然。

「抱歉,我不是有意諷剌。」

「沒關係,你說得也對。」她笑笑!

「其實我也這麼懷疑,到底我爸是真的那麼放不下在醫院的工作呢,還是想逃離家裡緊繃的氣氛?我想他在那個阿姨身邊更能找到平靜和安慰,我媽老是種經兮兮的,我又任性不聽話,一定給他很大的壓力!」

她這是在替自己父親找藉口嗎?

他新奇地望她,沒想到頤指氣使的大小姐也會為人著想!

「呵,你這表情,一定把我看成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了對吧?」她像是揶揄,又像自嘲一喝乾杯中酒,又舉起酒瓶。

他反應迅速地伸手蓋住瓶口,「你不能再喝了!」

「就再喝一杯嘛。」

「不可以,酒精會令你心悸。」

「一點點不會的啦!」

「我說不可以!」他很堅決,索性搶過酒瓶倒轉過來,將瓶中酒緩緩灑在墳前。

「媽!你說這人過不過分?」她拿他沒轍,只能對自己母親撒嬌。

「一點都不尊重我的意願,只會對我凶!」

「我哪有對你凶?」

「還說沒有?你剛剛講話口氣好嗆!」

「我不是嗆你,那是事實,你本來就不該多喝酒!」

「不能喝酒,不能運動,不能出門……你說我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啊?不如早點死了算了!」

「方楚楚,不許說這樣的話。」

「我偏要說。」

「不准你說。」

「偏要說怎樣?你管得著嗎?」

「你……」韓非惱了,見她笑咪咪地對他扮鬼臉,驀地有股想搖醒她的衝動。

但不一會兒,這樣的衝動便消逸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震驚。

他幹嘛生氣呢?何必和她如同小孩子般地鬥嘴?她想死就死,干他何事?

思及此,韓非心緒霎時有些凌亂了,正糾結不清時,熟悉的手機鈴聲響起。

「goodbyegoodbyeMyPrincess……」她跟著哼歌,唇角勾起奇異的笑。

「你的公主在召喚你了,快接吧!」

不知怎地,他覺得她是在嘲諷他,非常犀利令他閃躲不及的嘲諷。

他郁惱地瞪她一眼,接電話,「喂。」

「哥,你快來!」田曉雲語氣急迫。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你快來就是了!我現在就想見你。」

現在嗎?韓非猶豫。

「哥,你不要跟我說醫院有事你走不開,這次我真的想見到你,我……我快不行了……」說著,田曉雲泫然欲泣。

韓非聽出不對勁,胸口一擰。

「好,你別哭,你等著,我馬上過去。」

他急迫地掛電話,望向方楚楚,還來不及說話,她己體貼地主動揚嗓。

「她在哭嗎?一定是發生什麼事了,你快去看她吧!」

「可是我答應陪你四個小時的,現在才不到兩個小時……」

「呵,所以你是因為陪我不到四個小時在懊惱嗎?」

「我答應的事,就該做到。」話雖如此,他卻不由得偷偷瞥了下腕表。

他的心己經飛了啊!她強留下他的人又有何用?

方楚楚自嘲地嘆息,「沒關係,你走吧!起碼己經祭拜過我媽了,我也算是了卻一樁心願。」

這短短兩小時的約會,己足夠她日日夜夜地回憶。

「那……我先送你回醫院。」不知怎地,他有點不敢直視她的眼,那迷離著水煙的眸,像霧裡孤單的路燈。

「不用了,這樣繞來繞去多累!你開車送我下山就好,我自己坐計程車回去。」

「那怎麼可以?我送你!」

「你怕我被司機綁架,還是在車上暈倒?」

他沉默不語,很明白她是在譏刺他!

「你別猶豫了,你在這邊跟我多耗一分鐘,她就要多等你一分鐘喔!你捨得嗎?」

他眉峰一擰,還是不吭聲。

這男人責任心也太重了吧?

她拿他沒轍,「好吧,我請朋友來接我。」不等他答話,她逕自撥打手機。

「光皓學長,我在你工作室附近,你有空嗎?可不可以出來載我一程……好,我們二十分鐘後見。」

斷線後,她盈盈起身。「走吧!」

秦光皓在山腳下的便利商店等她。

一見到她,他立即笑嘻嘻地迎上來,「學妹,你怎麼會到這附近來?我還以為你整天被鎖在醫院的高塔出不來呢!」

「我是放下我的頭髮逃出來的。」在這位風趣的學長面前,方楚楚很自然地開起玩笑。

「我就知道,你這頭長髮不剪下來賣掉太可惜了!」說著,秦光皓大手便往她發上摸去,親暱地撩起一束把玩。

一旁的韓非看了,不由得皺眉。

秦光皓感覺到一道凌厲的目光,這才發現他,「請問你是?」

「他是我的主治醫生。」方楚楚搶先回應,冷淡地瞥望韓非,「你可以走了,光皓學長會送我回醫院。」

他點點頭,看看她,又看看秦光皓,「一定要盡快送她回醫院,她身體情況不能在外面逗留太久。」

「我知道了,你放心,我保證護送學妹安全回到囚禁她的高塔。」

韓非懶得跟他說笑,逕自上車,踩下油門,車子呼嘯奔馳。

「開那麼快!你那醫生是趕著要去投胎嗎?」秦光皓笑諭。

「他不是投胎,是趕去普見他的公主!」

「他的公主?」秦光皓聽出她話裡的酸澀,「我怎麼感覺某人在吃醋?」

「哪有啊?」方楚楚急忙凜神,刻意朝學長綻放燦爛的笑容!

「學長好久不見,聽說你前陣子去埃及拍照了?」

「是啊,上禮拜才回來的。我相片洗出來了,你要看嗎?」

「當然要!」

「那走吧。」秦光皓笑著對她伸出臂彎。

她會意地勾上,與他手挽著手,相伴而行。

遠處的天空,靜靜地飄來幾朵厚厚的烏雲,似乎要下雨了……

「發生什麼事了?」

來到田曉雲住處,韓非發現她正淚漣漣地哭著,她不是個愛哭的女孩,但自從交上那位神秘男友後,她情緒起伏變得劇烈了,經常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

眼看她只顧著掉眼淚,呆坐在窗台上,不肯回他的話,韓非一時不禁無奈,緩緩走向她。

「不會又跟你男朋友吵架了吧?」

「嗚嗚--韓哥哥!」田曉雲忽地雙手抱住他大腿,委屈地啜泣。

果然如他所料,「他又怎麼了?」

「他……他罵了我!我今天去他工作的地方,動了他的東西,他就很凶地嗆我,說我不該沒經過他允許私自動他的東西……那只是一些照片啊!我只是想看看他洗的照片……」

「然後你就跟他吵架了?」

「我哪裡敢跟他吵啊!他那麼凶,我聽了很難過,就一個人跑回來了。」

「就這樣?」韓非愕然。

「嗯。」

只是被男友斥責了幾句,她便十萬火急地他過來,還說什麼就算他醫院有事也不許推托,他以為事態會更嚴重的。

「曉雲,你是不是……你有時候是不是也太敏感了呢?」

「什麼意思?」田曉雲聞言,驀地推開他,揚起瑩瑩淚眸。

他看出她眼裡的不悅,試著放柔口氣。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的覺得你男朋友說話太過分,你就跟他講清楚啊,這樣生悶氣一個人跑回家,並不能解決事情。」

「你的意思是嫌我麻煩?」

「我不是嫌你煩,我是說,你得跟他溝通……」

「你就是嫌我煩!」她尖銳地打斷他,「你今天很忙吧,我打擾韓醫生這個大忙人你不高興了嗎?」

不高興的人是她吧。韓非無語地凝視面前的女人,他以前從不覺得她不可理喻,但最近,她三番兩次對他發這種小脾氣,前兩天深夜她打電話給他,也是一言不合就掛斷!

她談戀愛了,照理來說是幸福的,他卻覺得她逐漸失去了往日的甜美!

「還是你還在為你生日那天我放你鴿子那件事生氣?我己經跟你好好道歉了啊!這樣還不行嗎?」

「不是的,我沒對你生氣。」

「那你為什麼要跟我說教?」她嬌嗔地嘟嘴。

「你明知道我哭得這麼傷心還要氣我!」

他該怎麼說才好呢?

韓非暗暗嘆息,在田曉雲身邊坐下,她不敢跟自己男友爭論,對他倒是予取予求。

「不然我們今天攤開來說吧!你男朋友究竟是怎樣的人?你只跟我提起他是你中學時的學長,也不肯介紹我跟他認識。」

「就是……」田曉雲忽地慌了,不知該怎麼說才好,韓非遞給她手帕,她擦擦眼淚,撝著秀鼻輕輕一擤。

「其實是他的意思,他說我們倆的感情……還不算穩定,不適合跟彼此親友見面。」

「什麼意思?」韓非怒了,「你跟他交往了快半年,感情還不穩定?他是不是跟你玩玩而己?」

「不是的,韓哥哥,你別誤會,不是那樣!」田曉雲焦急地解釋。

「是因為他以前在感情路上受過傷,他失戀過幾次,所以才對感情那麼慎重!」他蹙眉望她,「你還在替他找藉口?」

「不是的,他真的很好。」田曉雲見他生氣,忙抓住他臂膀撒嬌地搖晃著。

「你相信我,他真的是個好男人,對我很好很體貼。」

對她很好很體貼還會凶她亂動他的東西?她不覺得自己說話很矛眉嗎?

但韓非沒去戳破那樣的矛眉,戳破也無濟於事,曉雲不會感激他,只會恨他,說不定還以為是他小心眼亂吃醋才說她男朋友壞話。

「總之你今天既然來了,就多陪陪我吧!我想吃點好吃的東西心情應該就會好多了,你陪我去吃。」

她似是很有把握他不會拒絕,理所當然地要求。韓非自嘲地拉扯唇角,正欲說話,手機鈴聲響起。

「是醫院打來的。」他對田曉雲拋下一句,起身接電話。

「韓醫生你快回醫院,大小姐又昏倒了!」

他一驚,不覺提高聲調,「你是說楚楚嗎?」

「是,剛剛她學長送她回醫院,聽說她在路上淋了點雨……」

淋雨?那瘋女人竟敢拿自己那柔弱的身子去冒險!

韓非氣得咬牙切齒,面部肌肉扭曲,「知道了,我馬上回去!」

切斷線後,他隨手抄起掛在椅背上的牛仔襯衫,便匆匆轉身。

「你要走了?」田曉雲連忙跟上他。

「嗯,我的病人出事了,我得立刻回醫院。」

「是那個叫楚楚的人嗎?她是女生嗎?」

為何這樣問?韓非愣了愣,「嗯,她是女的。」

她從來不曾聽他直呼病人的名字,無論是男是女,為何對那個名喚楚楚的女人特別?

楚楚,這是個光聽也覺得我見猶憐的芳名,是上次他親自從醫院頂樓抱下樓的那位嗎?

想著,田曉雲頓時心亂如麻,女性的本能讓她從韓非陰鬱的神情看出一絲不尋常,他難得情緒激動。

她下定決心。「我跟你一起去醫院!」

他愕然,「為什麼?」

「這樣你忙完就可以跟我一起去吃飯了。」她強自掩飾內心的徬徨,仰頭對他甜甜地笑。

方楚楚醒來時,絲毫不意外自己躺在醫院病床上,她恍惚地盯著白色的天花板,這是她再熟悉不過的景色。

「你醒啦?」一道男性聲噪在她上方落下,她輕輕轉頭,望向秦光皓,虛弱地喚。「學長。」

「醒了就好,你知道你昏倒時我有多驚慌嗎?」秦光皓微微嘆息。

「都是我不好,不該鼓勵你跟我一起淋雨。」

「只是一下下而己。」

「就一下下,你就發燒了。」

她發燒了?方楚楚眨眨眼,這才驚覺自己確實身上有些燥熱,「真對不起,學長,我身體太弱了,又給你添麻煩了。」

「說這什麼話啊!不對的人是我好嗎?」秦光皓捏捏她的手,跟著拉她的手作勢掌自己耳光。

「我這個欠扁的傢伙!該打!要是我有點憂患意識,也不會害你發燒。」

「別打了,學長。」她收回手,輕輕地笑。

「其實我很高興你沒把我當成病人看待,我們一起淋雨玩水體會浪漫時,我真的很開心。」

「這就叫樂極生悲嗎?」秦光皓誇張地糾起一張苦瓜臉。

方楚楚見狀,又笑了,笑聲沙啞,卻分明含著喜悅,她很明白這位學長是故意要寶逗她。

秦光皓溫柔地凝望她蒼白的笑顏,「我以後常來醫院看你吧!好不好?」

「好啊,只要你不嫌無聊就好。」

「怎麼會無聊呢?你明知道只要在你身邊,我就……」

言語驀地中斷,但方楚楚很清楚他話裡的暗示。這個學長一直是喜歡她的,她也喜歡他,可惜非關男女之情。

「你到現在還是堅決不談戀愛嗎?」他無奈似地問。

她微笑,「學長,我連自己能活多久都不確定呢。」

「就算這樣,如果你連戀愛都沒談過就死去,難道不覺得遺憾嗎?」秦光皓神態認真嚴肅。

「我以為女孩子應該滿腦子都是羅曼蒂克的幻想。」

「嗯,你說的也對,是有點遺憾。」她重新盯著天花扳。

「最近我偶爾會想,如果能在死前掏心掏肺地愛一個人,好像也不錯。」

「那個人不能是我嗎?」秦光皓問得直率,問得她不免有些歉疚。

躲在被窩下的雙手悄悄揪緊被單。

「我報名!楚楚,如果你想戀愛,我第一個登記報名。」

她失笑,「你以為現在是在上相親節目嗎?還報名咧。」

「總之你記得有一個傻瓜癡心等著你就對了,嗚嗚。」說著,秦光皓刻意做出展袖拭淚的動作,可憐兮兮地討拍。

方楚楚忍俊不禁,啪地拍他額頭,「別鬧了,學長,我想吃蘋果,你買給我好嗎?」

「0K!小的遵命。」秦光皓樂呵呵地離開。

他一走,方楚楚唇畔立即斂去了笑意,幾秒後,一道陰影在她身邊投下,更是令她不由得心口一揪。

「你來了啊。」她似嘆非嘆。

他面無表情地瞪她,她看不出那墨深的眼潭裡,潛藏著什麼樣的情緒,「聽說你淋雨了?」

「嗯。」

「你不要命了嗎?」

「只是一下下而己,我也想體會走在下雨的街頭是什麼感覺。」

「現在你體會到了,滿意了?」

「你幹嘛這麼生氣?我還活著啊。」

「你發燒了!」他說得像那是十惡不赦的大罪。

「我又不是沒發燒過。」她吐吐舌頭。

「我這破身子,一天到晚出毛病……」凌厲的眸刀砍向她,她識相地打住。

他替她檢查體溫、血壓,審視心電圖,又察看吊在她手臂的點滴。

「剛剛護士都幫我量過了,你別擔心。」

又是兩道眸刀殺過來,「我沒擔心。」像是被抓到把柄的反駁。

也對,他怎麼會為她擔心?她只是個不討喜的病人。

方楚楚淺淺地彎唇,「你的公主沒事了嗎?你丟下她趕回醫院,她會很失望吧?」

韓非一凜,這才想起自己把田曉雲帶來醫院後,就把她一個人丟在大廳,如今她身在何處?

「你現在確定我沒事了,一時半刻死不了,你可以走了,今天是你休假,你不必留在醫院的。」

就這麼急著趕他走?他怒視她。

「你是不想我打擾你跟學長獨處吧?」

「啊?」她一怔,眼見他神情冷淡,嘴角撇著諷笑,驀地恍然。

「剛剛我跟學長說的話,你該不會都聽到了吧?」

「是聽到了。」他倒是毫不否認。

糗大了!她方才都跟學長說了些什麼?想掏心掏肺地愛一個人?天哪!她希望他沒注意到那句話。

她頓時感到羞赧,很不想面對他,不想面對現實,「你出去吧,我累了,想睡覺。」

語落,她將被子拉高蒙頭,背轉過身側睡,擺明了不想理他。

韓非僵立在原地,良久,才一聲不響地離去,在走廊,他遇見佇立在窗邊的田曉雲。

他以為她在等自己,但走向她後,她卻一臉呆怔地瞧著他,彷彿丟了魂魄。

「怎麼了?」他奇怪地問。

她惘然顰眉,好半晌,細聲細氣地揚嗓。

「我剛剛……好像看見一個熟人。」

「誰?」

她沒回答。
作者: teae    時間: 2016-2-14 18:21:39

第五章

陪田曉雲吃過晚餐後,韓非原本可以直接回家,但他還是返回醫院,來到方楚楚住的病房。

他也不明白為什麼,就是牽掛著她,她發燒了,他擔心會惡化成肺炎,雖然可能性並不高。

無論如何,她是他的病人,他有責任照顧她。他如是告訴自己。

他來到病房,沒想到方啟達也恰巧在房內,他來不及退出,只好認分地打招呼,做足一個下屬該有的禮貌。

「院長。」

「你來了啊!」方啟達看見他,眉峰一挑。

「聽說你今天休假不是嗎?怎麼又回來醫院了?」

他默然不語。

方啟達忽而微微一笑,「你放心不下楚楚,對吧?」

他聞言,心跳乍停,表面仍一派淡漠。

「我是她的主治醫生。」

「只是這樣嗎?」方啟達似笑非笑,頓了頓,神色稍稍嚴厲,「既然你知道自己是她的主治醫生,就不該答應帶她外出,你明知她的身體狀況不好。」

「是,我承認是我的疏忽。」他不想與院長爭辯責任歸屬。

他的不爭反倒令方啟達神色一霽,嘆口氣,「其實我也不是怪你,我知道一定是楚楚強迫你的,對吧?今天是她媽的忌日,她是不是用眼淚攻勢讓你心軟?」

他靜定地搖頭,「你女兒不是那種會用眼淚攻勢博取同情的女人。」

「說的也是,她的確不是那種會故作可憐的女孩。」方啟達同意,這也正是令他這個父親最心疼的地方。

「這丫頭!不曉得還要讓我擔心到什麼地步?到底什麼時候才會出現適合她的心臟呢?我真怕她熬不到那時候。」

說著,方啟達望向躺在病床上的女兒,眼神滿是憐愛。

韓非默默打量他,腦海思緒起伏。

看樣子方啟達的確很疼愛這個女兒,但他是否有想過,別人也是有兒有女,當他在手術台上因為輕忽殺死一個人,摧毀的可能是一整個家庭?

思及此,韓非不禁咬牙,插在白袍口袋裡的雙手悄悄捏緊。

可惜他找不到確切的證據,那晚他潛入院長辦公室被方楚楚發現後,某個深夜他又乘機溜進去,但連換了好幾組號碼,就是打不開保險箱。

一天猜不出那關鍵的密碼,他就一天無法為自己的父親伸張正義,當然他很明白就算找到證據,這件醫療疏失案也早過了法律追溯期,但至少他可以藉此追究方啟達的責任,他要這男人跪在他父親墳前認錯。

「我等下還有事,楚楚就麻煩你照料了。」方啟達低聲叮囑他。

他斂眸,掩去眼底的恨意,「是,我知道了。」

待方啟達離開後,韓非方允許自己的面容肌肉扭曲,他試著深呼吸,壓抑胸臆翻騰的情緒。

原本以為這會是件困難的工作,他恨那男人己經恨了二十多年,但奇異地,當他望著方楚楚蒼白的容顏時,立刻便平靜了。

她仍在發燒中,體溫雖不到危險的臨界點,也夠她難受了,在夢裡忽冷忽熱,鬢邊細汗涔涔。

他看著她逐日瘦削的臉龐,倏地醒悟生命力的確一點一滴從她身上消失,就像愈燒愈短的蟥炬,總有一天淚滴盡了便成灰。

她需要動心臟移植手術,愈快愈好……

「韓非。」有人在喊他。

他怔了怔,好半響才搞清楚是方楚楚的夢囈。

「韓非……」她又咕噥地喚了一聲,「你這人……真壞。」

就連在夢裡,她也惦記著他嗎?

如果能在死前掏心掏肺地愛一個人,好像也不錯。

耳畔忽地響起她對那個學長說的話,韓非僵立原地,頓時感到口乾舌燥,他舔舔嘴唇,從口袋裡掏出一支圓頭棒棒糖,拆開包裝紙,將糖果塞進嘴裡。

方楚楚是被一陣說話聲吵醒的。

聲音很低、很細微,但不知怎地,還是犀利地鑽進她褌沌的意識裡,喚回她疲憊的神魂。

她睜開眼,看見韓非正和一個護士交談,「那位太太說想見韓醫生跟大小姐一面。」

「跟她說我沒空,不見。」

「可是她說見不到人她就不走,會一直在醫院等下去。」

「她不會是來鬧事的吧?」

「我也不確定耶,看起來不像。」

「這種事不能用猜的,她要等就讓她等,反正我們不見……」

「是誰要見我?」方楚楚努力提振精神,輕輕地揚嗓。

兩人一震,同時望向她。

「大小姐,你醒了啊!」護士有些慌張,「是我吵醒你的嗎?」

她搖頭,撐坐起上半身,護士趕過來抉她,替她調整靠背的枕頭。

「你說誰想見我?」她問護士。

「就上次大小姐不是在頂樓救下一個孩子嗎?那孩子的媽說想見你。」

「是嗎?那請她進來……」

「方楚楚!」韓非厲聲打斷她,「你現在不適合見客。」

「怎麼不適合?我現在感覺好多了,不信你量我的體溫,我燒都退了。」

他知道她燒退了,睡了超過十二個小時,她確實該恢復了一些體力,只是--

「也不知道那女人是不是來找碴的。」

「你這人怎麼比我還憤世嫉俗呢?就不能看點光明面?」她橫瞋他一眼,接著又望向護士。

「你去請那位太太進來吧。」

「是。」護士領命告退。

方楚楚凝望韓非,他正不悅地瞪著她,她自嘲地勾勾唇,怎麼她又惹他生氣了呢?

「我好渴,想喝水。」索性端出大小姐架子。

他沒好氣地睨她一眼,但還是很順從地替她調了杯添加葡萄糖的溫開水。

她接過杯子,一口一口慢慢啜著。

「餓嗎?我叫他們送早餐過來。」他問。

她搖頭,「不用,我還不餓,打點滴都打飽了。」

她開著不高明的玩笑,他又是兩道眸刀砍過來。

幹嘛這麼凶啊?她斂眸,躲開他過分銳利的注視。

幾分鐘後,護士領著一位婦人走進來。

「這位是高太太,高太太,這位就是那天救了你兒子的方小姐。」簡單介紹過後,護士很識相地退下。

「謝謝你,方小姐,之前我一直沒機會親自向你道謝。」高太太穿著一件撲素的洋裝,形容透出幾分樵悴。

「那沒什麼,你不用這麼客氣。」方楚楚微笑。

「我今天來是想告訴方小姐和韓醫生……」高太太停頓,閉了閉眸,良久,好不容易從唇間逼出嗓音。「我兒子昨天去世了。」

「什麼?」方楚楚震住,韓非也一臉驚愕。

「所以……你是要來怪韓醫生沒有答應為他開刀嗎?那不是他的錯!」甫回過神,方楚楚便急著替韓非辯解。

韓非一震,眼神複雜地望向她。

「我知道,我不是來罵人的。」說著,高太太對著韓非和方楚楚分別一鞠躬。

「我是來謝謝你們兩位的。」

方楚楚眨眨眼,「謝我們?」

高太太點頭,從皮包裡取出一片光碟給她。

「這是我兒子生前拍的最後一段影片,他要我拿來給韓醫生跟方小姐看,他說謝謝方小姐那天在頂樓安慰他,也謝謝韓醫生幫他說服我,讓他回家度過剩下的日子,他在迪士尼樂園玩得很開心,他說……他這輩子沒有遺憾了。」

方楚楚捏著光碟片,一時不知所措。

高太太心酸地含淚,「拜託你們,請你們一定要看這段影片!看看我兒子生前最後的笑容,請記得世界上曾經有他這麼一個孩子,他確確實實地活過。」

這是來自一個母親最哀傷也最卑微的請求。

方楚楚震撼了,韓非同樣無語,高太太離去後,兩人將光碟放進放映機裡,嵌在牆上的液晶螢幕顯現出小男孩的形影。

他嘰嘰喳喳地說著話,不停地說著,在迪士尼樂園裡快樂地穿梭,每一樣事物看在他眼裡都是驚奇。

「媽,你到底有沒有錄進去?」

「有,我有在錄。」

「好,那我要說嘍!」

「嗯,你說吧。」

於是,小男孩對著鏡頭,正經八百地訴說。

「醫生叔叔、方姊姊,你們看到了嗎?是我在迪士尼樂園喔!東京的迪士尼樂園,很棒吧?方姊姊,我除了旋轉木馬,還坐了摩天輪,是不是比你還厲害?你很羨慕吧,嘿嘿。醫生叔叔,謝謝你幫我跟我媽說我想來迪士尼樂園玩,我真的好開心好開心,這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一天了!我永遠永遠不會忘記,死了以後也不忘記……媽,你幹嘛?你別又哭了啦,很掃興耶!」

「好,媽……不哭。你剛不是說想吃霜淇淋嗎?我們一起去買。」

「喔耶!」

小男孩在鏡頭裡蹦蹦跳跳,在鏡頭裡散播歡樂散播愛。

方楚楚哽咽,喉間噙著酸楚,淚眼朦朧。

韓非看到一半,便從口袋裡掏出棒棒糖,死命地咬著。

影片並不長,二十分鐘後畫面便恢復一片靜寂,病房內無聲的沉默蔓延。

方楚楚擦拭眼淚,悄悄窺探韓非,見他依然倚牆,動也不動地站著,唇間銜著根棒棒糖,驀地恍然大悟。

「我現在知道你為什麼開刀前要吃棒棒糖了。」

突如其來的言語令韓非一怔,不明所以地望向方楚楚。

「因為你想鎮定你的心情,對吧?」她低聲道,一字一句剖析他的心境。

「你提醒自己面對的是一個生命的去留,必須慎重以對……你是有點慌才想吃棒棒糖吧!就像你現在看這段影片的心情一樣。」

韓非全身僵凝,就連喉嚨也似乎被某種硬物卡住,良久,他才拿下棒棒糖,嘶啞地揚嗓。

「你想太多了!我為什麼要慌?」

明明就是慌啊!方楚楚強忍住唇畔幾乎要浮出的笑意。

「可是為什麼是棒棒糖呢?這習慣真的很萌,該不會你小時候覺得緊張時,你爸媽就會給你吃棒棒糖安撫你吧?」

這女人以為她是誰?專業心理諮商師?

韓非暗暗磨牙。

「只是單純為了補充能量而己。你不曉得人體所有的器官,尤其是大腦,都是很消耗糖分的嗎?」

「所以你看個影片也需要補充能量就是了。」這分明是調侃了。

韓非郁惱,眸光狼狠朝那自以為是的女人射去,接著毅然轉身。

「我該去上班了。」

「韓非!」她清脆的聲嗓從身後追上他。

他不耐煩地回頭,「大小姐還有什麼事?」

她嫣然一笑,明陣晶燦,「你是個好醫生。」

他愣住,沒想到她會稱讚自己。

「我很高興你把那孩子的話聽進去了,選擇了對他最好的治療方法。」她語調溫柔。

太溫柔了,不像她!

他懊惱,「你在胡說什麼?我根本沒收他當病人。」

「但你的確「治療」了他,你讓他在僅剩的生命裡,活得幸福快樂。」她「溫柔」地堅持。

可惡!

韓非袍袖一拂,大踏步離去,一邊走,胸口一邊燒起一把火。

他想了想,忽然在電梯門前駐足,掏出手機上網Google,輸入關鍵字,不一會兒,便跳出維基百科的頁面。

他在心裡默念查詢結果--

「萌」本來是指「草木初生之芽」等義,但後來日本御宅族和其他的動漫喜好者用這個詞來形容極端喜好的事物,不論對女性、男性甚至非生物(通常以二次元為主)因此萌現在也可以用來形容可愛的女生……

「fuck!」

默讀至此,韓非再也壓不住心海漫天洶誦的波濤,低聲迸出髒話。所以她的意思是他像個可愛的女生?!

「fuck!」

歡愛的氣息黏膩地朝散於室內。

他在她身上縱慾,雙手罩住她豐滿的乳房,近乎粗魯地搓揉著,汗水從他額前的濕發滴落,更添性感。

田曉雲嬌喘著,透過氤氳的眼眸,她看到的男人比平常更帥、更迷人,俊美猶如希臘神祇。

他霸道地佔有她……

「不要,不要……我快、受不了了……」她在他身下嬌吟。

聽見她的求饒,他似乎很得意,更賣力地馳騁,陽剛的男性在她柔軟的腿間一次又一次地衝刺。

她愉悅地收縮,十指緊緊掐住他背脊,抓出一道道紅痕。

「說你要我!」他強勢地命令。

「我、我要你。」她柔順地臣服。

他吼笑,忽地扣住她纖腰,強迫她轉過身,她本能地感到恐懼,卻又夾雜著興奮,粉臀朝他拱起。

他捧住她渾圓的翹臀,毫不客氣地由她身後進入,劇烈的灼痛排山倒海地襲來,她咬牙強忍,唇間仍不禁逸出悶哼。

好痛,卻也好快樂。

「我愛你,愛你……」她在一波波高潮的顫慄中嘶喊著愛意。

她愛他,好愛好愛他!

他是她心目中的男神,她從念初中時就愛著他了,當時她還只是個發育不全的少女,而他己是風靡校園的王子,她只能遠遠地傾慕著他,但去年,當兩人再度重逢時,她己長成身材火辣的美女,終於夠資格與他比肩而立了。

再一次,她陷入對他無可自拔的愛戀裡,而這次他回應了她,他們約會、親吻、做愛,對彼此肉體的沉迷不輸給任何一對相愛的戀人,雖然內心深處她明白,自己並不真正瞭解他……

他在她體內激烈地射精,隔著一層薄薄的保險套,她其實很樂意生他的孩子,但他堅持不肯播種。

就算偶爾忘了戴保險套,他也會在最後關頭及時抽身,寧可將熱騰騰的精液噴向她的臉。

他的自制力怎會那麼強?一個男人在慾望沸騰到極點時,還能保有清晰的理智,她有時不得不懷疑,他真的愛著她嗎?

她沒有把握,因為他總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似乎毫不猶豫。

他熱愛自由,也對她坦承在感情路上受過傷所以不輕易再付出,他不喜歡善妒的女人,欣賞落落大方的女子。

這些她都知道,所以在他面前她永遠假裝獨立堅強,笑著迎接他來,也笑著送他離開。

但日復一日,漸漸地,她有些熬不住了,嫉妒和懷疑的種子在心田發芽,狠狠折磨著她……

十分鐘後,當她還癱軟在他懷裡品味著高潮的餘韻時,他己平順了呼吸的頻率,伸手推開她。

「我該走了,等下還有事。」

「什麼事?」她支肘弓起身子,凝望他迅速起身穿衣的身影,感覺心受了傷。「就有點事。」他回答得含糊不清。

「你就不能留下來陪我睡一會兒嗎?」

「別鬧了。」

他冷淡地制止她,而她驀地憶起前幾天在醫院偶然瞥見的畫面,心口頓時糾結,衝口而出。

「你要去醫院嗎?」

「什麼?」他襯衫穿到一半,聽到她問話,動作乍停。

她瞪著他半裸的胸膛,又愛又恨。

「那天我在醫院看見你了,你捧著一束紅玫瑰和一籃蘋果,一邊還吹口哨,好像心急著想去跟誰見面。」

他瞇眼不語,繼續扣上襯衫鈕扣。

「你去醫院看誰?你有家人或朋友生病住院了嗎?為什麼都不跟我說?」她追問。

他皺眉,「只是一個朋友。」

「男的女的?」

「……」

「是女的嗎?」

「是女的又怎樣?」

她知道她惹惱他了,他討厭碟喋不休的女人,他說過嫉妒的女人是最難看的,但她……無法不吃醋。

「是女的,對吧?你要去看的是一個女人,還買了紅玫瑰給她,紅玫瑰代表熱情,你喜歡她嗎?在追求她嗎?」

「夠了!」

「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了?我們交往到現在,你也只有剛開始約會那時候送過我紅玫瑰……」

「我走了!」他著裝完畢,轉身就走,擺明了懶得跟她多說。

她隨手抓起一件薄如蟬翼的睡袍裹住自己,匆匆追上他,抓住他臂膀。

「今天你不跟我說清楚,我就不讓你走,那女人到底是誰?跟你什麼關係?」 「田曉雲,你放開我!」

「我不放!」

兩人拉拉扯扯,他很快便失去耐性,一把將她用力甩開,絲毫不憐香惜玉。

她踉蹌地倒落沙發,只能眼睜睜地望著他,淚光瑩瑩。

「我看我們最好冷靜一下,這陣子我不會再來了,你也不要來找我!」他無情地撂話。

她倏地痛哭失聲。

--哥,你可以來陪我嗎?我好難過。

韓非讀罷簡訊,眉峰收攏。

大概又跟那個男人吵架了吧?最近愈來愈常接到田曉雲這樣的召喚,但她到底明不明白?他是個醫生,對病人有責任,不可能對她隨時待命。

--今天我比較忙。

--該不會又是那個院長千金的事吧?

--不是,我等下要幫病人開刀。

--晚一點也行,我想見你。

--我再打電話給你。

結束簡訊對話後,韓非關閉手機,繼續閱讀手術資料,當他下意識地從口袋裡掏出一支棒棒糖拆開包裝紙時,忽地想起某人曾說過的話--

為什麼是棒棒糖呢?這習慣真的很萌。

萌!

他瞪著拆了一半的棒棒糖,猶豫著是否要丟掉,過了好片刻,他不悅地低咆一聲,還是決定將糖果咬進嘴裡。

管他萌不萌,他就是喜歡吃這個,那女人管不著!

他才不在乎她怎麼想咧!
作者: teae    時間: 2016-2-14 18:21:57

第六章

他肯定是不在乎她的。

可她還是好喜歡好喜歡他,尤其今天聽到某個小病人跟她分享和醫生叔叔之間發生的趣事,她又更喜歡他了。

那個小病人是個七歲的男孩,興趣是研究昆蟲,有一次,韓非因為他高燒躺在床上好兒天動彈不得,不知從哪裡抓來幾隻五顏六色的瓢蟲,關在玻璃盒裡,趁夜放在他床邊。

他醒來見到了,十分開心,問遍醫生和護士,誰也不曉得是誰弄來給他的,後來還是同房的病人悄悄跟他說,半夜醒來時彷彿看見韓醫生在他床邊擱下那個玻璃盒。

小男孩立刻向韓非求證,奇怪地他就是死不承認,但說起瓢蟲時,他又對這昆蟲的習性知之甚詳。

「原來醫生叔叔也喜歡瓢蟲,他說他小時候經常抓瓢蟲玩。」小男孩興致勃勃地對她吐露。

小男孩說這是個秘密,韓非不准他跟任何人說,若不是她答應小男孩去幫他拍各種昆蟲的照片,怕也套不出這段趣聞來。

「原來他喜歡瓢蟲啊!」

方楚楚微笑地呢喃,她很開心,只因為今天她又多知道了韓非一個小嗜好,感覺自己又多瞭解他一分。

愈瞭解他,就愈覺得他不是個如同表面那般嚴肅冷漠的男人,他也有童趣可愛的一面。

怎麼辦?她真的愈來愈愛他了!

方楚楚迷濛地想著,一面背著相機溜到醫院後方的庭園,在角落有個層層階梯式的土坡,院方開闢成菜圃,讓一些長期住院的病人可以來這邊蒔花種菜,打發時間。

聽說瓢蟲很常在蔬菜田出沒,於是她決定來這裡拍幾張昆蟲寫真攝影,送給那個小病人當禮物。

她專注地在田圃間巡視,除了彩色瓢蟲外,她還發現了蚱蜢和幾隻毛毛蟲,以及美麗的蝴蝶。

「你怎麼一個人晃到這種地方來了?」一道爽朗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她回頭,秦光皓正笑笑地望著她。

「學長,你又來了。」

「我不是說過我會天天來看你嗎?怎麼?不歡迎我?」秦光皓故作氣惱地皺眉。

「怎麼會不歡迎呢?有人要陪我,我當然很高興啦!」她撒嬌似地笑,比了比懷裡的數位單眼相機。

「我正在拍照。」

「拍什麼?」

「昆蟲。」

「昆蟲?!」秦光皓驚愕。

「你拍這東西幹嘛?我以為你們女孩子都討厭那些昆蟲,嫌噁心。」

「是有點噁心,不過仔細看看,有的也滿可愛的。你過來看,這邊有只瓢蟲,顏色不是很漂亮嗎?」

秦光皓湊過來看。

「噓!你動作輕一點,小心嚇走它了。」

兩人蹲在一叢叢萵苣菜葉邊,遠遠地看著一隻佔據著某片菜葉頂端的紅色瓢蟲,在午後陽光掩映下,它的體色顯得更加晶瑩剔透。

「怎樣?可不可愛?」

「我不喜歡這種東西,」

「你不喜歡?」方楚楚訝異。

「我還以為你們男生都喜歡這個,你小時候也不喜歡嗎?」

「老實說,小時候我最煩這些噁心的小東西了,有一陣子我弟在家養蠶寶寶,都快把我逼瘋了,差點發生兄弟鬩牆的命案。」明明是開玩笑,秦光皓卻故意端出一副正經的表情,方楚楚被他逗笑了。

這一笑,驚動了正在陽光下休憩的瓢蟲,振翅飛走。

「哎呀,都怪學長,你嚇走它了。」

「是,怪我不好。」秦光皓坦然認錯,拿過方楚楚手中的相機。

「我瞧瞧你都拍了些什麼?」

「剛好,學長指點一下吧!看我光圈的設定好不好?我其實想拍逆光的昆蟲……」

兩人就地研究起來,談起攝影,都是專注而熱情,秦光皓從大學時就是攝影社社長,現在又是專業攝影師,給予方楚楚不少寶貴的意見。

幾分鐘後,方楚楚蹲得累了,禁不住伸手敲敲雙腿。

秦光皓注意到了,連忙抉她起身,「我送你回病房吧!」

「我不想回去,那邊有座涼亭,我們去那邊坐。」

菜圃盡頭有個高起的平台,立著一座涼亭,秦光皓抉著她來到涼亭,確定她安穩地坐著。

「想喝點什麼嗎?」

「我想喝新鮮現搾的蘋果汁。」

「好,我現在去買,你坐在這邊等喔!別亂跑。」

「嗯。」

秦光皓離開後,方楚楚迫不及待地拿起相機觀看自己方才拍照的成果,正興高采烈時,一道陰影自她身前落下,遮蔽了螢幕畫面。

她以為秦光皓去而復返,揚首嫣然一笑。

「學長,你怎麼這麼快……」未完的言語消逸,她怔怔地望著突如其來出現的陌生美女。

「你就是方楚楚嗎?」美女問她。

「我是。請問你是?」

「我是田曉雲。」

田曉雲?方楚楚先是一陣迷惘,繼而恍然大悟。

這名字她聽過,這聲音她也聽過,甜膩柔軟的嬌嗓,曾令那個外表總是從容淡漠的男人聽話地丟了滿口袋的棒棒糖。

韓非的公主。

「為什麼你會知道我?」她低聲問,心口隱隱漫開一股疼痛。

「我看過韓哥哥抱你回病房,後來問他,才知道你是這家醫院院長的千金。」韓哥哥--這女人是這樣叫他的嗎?多親密的稱呼!

「韓哥哥說你是他的病人。」田曉雲含笑說道,語調溫柔,方楚楚卻從她清銳的眸光中隱約感到一絲敵意。

「嗯,他是我的主治醫生。」

「他好像很照顧你。」

「醫生當然要照顧他的病人。」方楚楚淡淡地回應。

她不明白田曉雲的來意,純粹好奇,抑或帶點興師問罪的意味?問題是,問什麼罪?

她不解地凝望田曉雲,田曉雲也正打量著她,那明顯帶著評估的目光好似在據她的斤兩。

過了好半響,田曉雲方猶豫似地揚嗓,「你好瘦。」

「啊?」她一愣。

「你瘦得都幾乎成皮包骨了,臉色也不太好。」

所以呢?意思是她病容憔悴,比不上她艷光照人?

方楚楚深吸口氣,告誡自己收斂防備的尖刺,或許田曉雲只是無心的評論,並無惡意。

「聽說田小姐曾經擔任過平面雜誌模特兒,果然長得很漂亮,身材又好。」她努力不使話中帶刺。

田曉雲聞言,卻是全身一凜,彷彿怨怪似地瞪她。

「你怎麼知道我當過模特兒?誰跟你說的?」

她蹙眉,「是……一個護士跟我說的,她說她在雜誌上看過你。」

「是嗎?」田曉雲仍有所狐疑,「不是別人說的?」

「你是指韓非?放心吧!他那人嘴巴很緊的,惜言如金,何況是關於你的事,他絕不會到處跟人說。」

「我不是這意思……」

那是什麼意思?

方楚楚觀察田曉雲,這女人真的很美,別說五官了,身材也是一等一的火辣,豐胸翹臀,裙擺下露出的雙腿勻稱修長,絕對是男人渴望膜拜的胴體。

天哪!她發現自己在嫉妒。

方楚楚別過眸,不想再看,和自己暗戀的男人心目中的女神比美,是一神絕望的凌遲。

「方小姐,你有喜歡的男人嗎?」

無預警的問話劈落方楚楚耳畔,如春雷驚動大地。

她愕然凍住。「為什麼……這樣問?」

「我只是好奇,你有交往中的男朋友嗎?」

為何好奇?方楚楚冷笑,「你認為一個快死的女人,還有談情說愛的心情嗎?」

「你快死了?」田曉雲嚇一跳。

「嗯。」她不諱言地坦承。

「我的心臟一天一天在衰竭,如果不能及時找到合適的心臟移植,我大概活不久了。」

田曉雲愣愣地瞪著她,好一會兒,朱唇逸出低喃。

「是因為同情嗎?所以他才……」

正恍惚時,她忽地瞥見菜圃下方有兩個男人正順著階梯爬上來。

方楚楚也看見了,一個是秦光皓,另一個走在他後頭的,正是穿著醫生白袍的韓非。

田曉雲驀地拽住她的手,「方小姐,請你原諒我,我必須做一個實驗。」

「什麼實驗?」她還來不及追究清楚,足踩便遭人踢了一下,她晃了晃,一時站立不穩,身子往前傾,眼看著就要跌出涼亭,順著菜圃的階梯滾落。

「小心!」田曉雲從身後抱住她,狀若要救她,卻是不得要領,兩人同時跌向菜圃,滾了幾個階梯,好不容易在半途中止住。

方楚楚趴在田曉雲身上,田曉雲背脊著地,眼眸緊閉,似是摔得不輕。

「楚楚!」

「曉雲!」

兩個男人見狀,心急如焚,飛也似地奔來,秦光皓搶先一步抵達現場,隨手將果汁丟在一邊,小心翼翼地從田曉雲身上抱開方楚楚。

「楚楚,你沒事吧?楚楚!」他焦灼地喊。

「學長……」她痛苦地呻吟,「我沒事。」

韓非也趕到現場,瞥了一眼被秦光皓抱在懷裡的方楚楚,接著彎下身,拍拍田曉雲的臉頰。

「曉雲,你怎樣?」他迅速檢查她的呼吸和瞳孔。

「你在幹嘛?」秦光皓朝他咆哮,「楚楚才是你的病人!快來看看她,她不能有事!」

韓非咬牙,一把抱起失去意識的田曉雲,回頭也對秦光皓吼。

「抱著她跟我回醫院!」

檢查過後,兩個女人都只是輕傷,方楚楚小腿被小石子劃了幾道傷口,田曉雲腳踝扭傷。

但或許是驚嚇過度,田曉雲一直昏迷不醒,韓非只能暫時將她安置在急診室的空床。

方楚楚則是直接被送回自己的病房,護士替她搽過藥後,她急著想前往探視田曉雲的傷勢,秦光皓連忙阻止。

「聽說她只有腳踝扭傷而己,沒事的,你別擔心。」

「我想去看看她。」

「你別去了,你自己的身子顧好比較重要,你都不曉得我看你摔下去時心臟都快跳出來了!」

「學長,謝謝你的關心,我沒事的,我要去看田小姐。」

她堅持要去看田曉雲,秦光皓拿她沒轍,只得陪著她來到急診室外頭,隔著一道厚厚的簾幔,隱約可見病床邊人影晃動。

「曉雲,你別哭了,是傷口痛嗎?還是哪裡不舒服?」是韓非焦灼的嗓音。

素來冷靜的他竟也有這般手足無措的時候,方楚楚驀地感到心酸。

「韓哥哥,韓哥哥!」田曉雲撲進韓非懷裡,嚶嚶啜泣。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你哭得這麼傷心?」

「我很高興,剛剛你第一個跑向我,而不是方小姐……至少還有你是在乎我的,我就知道韓哥哥最關心我了!」

韓非沉默半晌,柔聲問:「你是不是又跟男朋友吵架了?」

田曉雲沒回答,更加嚎啕大哭,彷彿要把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藉此向親如兄長的他傾訴。

方楚楚悵然凝立於簾幔之外,一動也不動。

「走吧。」秦光皓悄悄扯她衣袖,「別在這時候打擾人家。」

「嗯。」她點頭答應,秦光皓率先離開,她跟著旋身,忽地感到一陣頭暈目眩,連忙伸手拽住簾幔欄杆。

「是誰在外面?」韓非聽到聲響,繞過簾幔,方楚楚不敢看他,匆匆走出急診室。

秦光皓在門外等她,接住她踉蹌的身子,攬抱她肩膀。

韓非注視兩人親密的姿態,劍眉一擰,如北極寒冰般冷徹的目光在她身上犀利地切割。

「你來這裡做什麼?」

「我只是……來看看田小姐。」不知怎地,她被他看得好慌。

「她沒事吧?」

「為什麼這樣做?」他不答反問。

她怔住。

「為什麼總是不肯好好在你自己的病房待著?」他繼續質問,一字一句由齒縫中磨落。

「你知不知道,你大小姐一時興起到處亂走,會給多少人添麻煩?今天還好你只是一點小傷,如果你又心臟病發作了怎麼辦?」

「我不是故意的……」

「你知不知道曉雲為了救你,自己也弄傷了!幸好她也只是腳踝扭了一下,萬一是更嚴重的傷呢?萬一她脊椎摔斷了,你賠得起嗎?」

「我……」

「方楚楚,你太自私了!你就不能為別人著想一下嗎?一定要這樣搞得天翻地覆才高興?!」

是因為她傷了他心愛的公主,他才如此苛責她嗎?

他可知曉,她會跌倒也是被人推的,她不是自己摔下去……

「你夠了沒?韓非,不許你跟楚楚這樣說話!」秦光皓為她仗義執言。

「好歹她也是院長千金,你怎麼這麼不尊重她!」

「是院長千金就可以為所欲為?」韓非言語如刀。

她感覺自己的心在流血。

她知道他輕蔑她、不喜歡她,如今她的罪狀又多一條了,她弄傷了他愛的女人。

「你們兩個,都不要說了!」她尖銳地揚嗓,尖銳地擺出大小姐的架勢。

「就算是我不對好了,我自私,我給人添麻煩,勞駕韓醫生教訓我真不好意思,你回去急診室吧!你的公主在等你。」

「你……」韓非被她氣得面色鐵青。

她的心更痛了,一口血嘔上喉嚨,酸楚地翻騰,她伸手壓住胸口強忍。

「快走!我不想見到你……」

話語未落,她己頹然暈厥。

「楚楚!」秦光皓驚慌地叫喊,將她抱在懷裡,拍她臉頰,但她意識昏沉,怎麼也喚不醒。

「楚楚!」

她吐血了。

瞪著自方楚楚唇畔流溢的血絲,韓非頓時全身結凍。

那鮮紅的血跡彷彿是對他的控訴,他對她太嚴厲,明知她身子堪不住,依然毫不留情地傷害她。

「你這混蛋!」秦光皓衝著他咆哮,「看你對她做了什麼好事!」

「讓我看看她……」他木然上前想檢查方楚楚的生理狀況,一記硬拳不客氣地蝟扁他下巴。

他突遭襲擊,痛得後退一步。

「不准你碰她!」秦光皓撂下警告,打橫抱起方楚楚大踏步離去。

留下他呆立原地。

好冷,她好冷。

夢裡下著滂沱大雨,而她蜷縮在街角,瑟瑟地發抖。

淋雨不是一件浪漫的事嗎?電影裡不是常有兩個相愛的人手牽著手,在雨中漫步的畫面嗎?

為何屬於她的雨,如此冰冷,如此寒徹心腑?

為何她得不到書中那種浪漫的愛情?

她的愛情,不是一場溫柔的春雨,更像是秋天蕭瑟的眼淚……

「好冷。」她在夢裡呢喃,「誰來……抱抱我?」

只能她自己抱自己了,在最深沉的黑夜,誰也沒注意到的角落,獨自取曖。

「我好冷……」她徬徨地伸出手。

是誰?握住了她的手。

她感覺到了,那厚實的大掌,那難以言喻的曖意,一絲絲沁入她的心。

是誰溫曖了她?

待方楚楚再醒來時,己是隔日清晨。

她睜開眼,先是朦朧地盯著天花扳,接著轉過頭,眸光先觸及床旁的茶几,几上擺著茶水和一盅削好的蘋果,然後稍遠的雙人沙發上,秦光皓蜷曲身子一半躺著打瞌睡。

她看著,淚水倏地奪眶而出。

他就在這裡陪了她一夜嗎?在她被另一個男人刺傷,疼痛地暈去時,是他寸步不離地守護她。

這個學長啊,她知道,從大學時她初進校園,他便情不自禁地愛戀著她。

他愛她如此深情、如此執著,為何她就是無法回報他呢?

如果在死前,她要掏心掏肺地愛一個人,那個人,應當是學長,而不是對她無情的韓非。

韓非心裡,有他的公主了,當他的公主因她而受傷時,他嚴厲地責備她,像恨不得痛打她幾個耳光。

她方楚楚,太自私、太任性,千不該萬不該讓他的公主為了救她弄傷了自己。她錯了,錯了……

愛一個人竟是這般苦澀而痛楚,她脆弱的心,還能禁得起幾番折騰?

「楚楚,你醒啦?」秦光皓沙啞的嗓音喚回她迷濛的心神。

對,她醒了,是該醒了。

她凝睇從沙發來到床邊的秦光皓,「學長。」

「有沒有哪裡不舒服?要我請護士過來看看嗎?」秦光皓俯視她,滿臉關懷。

她含淚微笑。「沒事,我很好。」

「你怎麼哭了?」秦光皓心疼地皺眉,「別逞強,哪裡覺得痛就要說。」

她是心痛。

「學長,你整個晚上都在這裡陪我嗎?」

他眨眨眼,默默點頭。

怪不得她在夢裡一直覺得有人握著她的手,給她溫曖。

「謝謝你,學長,你對我真好。」

「怎麼能不對你好呢?」秦光皓半真半假地感嘆。

「你這麼美,又這麼善解人意!」

她一點也不美,此刻早因病而瘦骨嶙峋,善解人意更跟她八竿子打不著邊,她是這間醫院最令人頭痛的大小姐。

「還有啊,只有你在我喋喋不休講攝影的瑣事時,不會覺得煩。」

「那是因為我也喜歡拍照啊。」

「所以說我們兩個是志同道合。」秦光皓笑道,看了她好一會兒,眼神溫柔。

「楚楚。」

「嗯?」

「楚楚!」他倏地握住她的手,像克制不住滿腔激動。

「你嫁給我吧!我想跟你在一起。」

淚珠安靜地自她眼角滑落,「可是……我快死了。」

「你不會死!」他緊捏她的手。

「就算真的快死了,我也希望最後這段時間能陪在你身邊,我想保護你,楚楚,讓我照顧你!」

她看過愛情小說裡男主角用各神浪漫的手段向女主角求婚,秦光皓的求婚並不特別,卻令她深深地感動。

如果她生命裡的最後一刻還能給某個人幸福,那她也不算白活了這一遭,對吧?

「好,學長,我答應你。」
作者: teae    時間: 2016-2-14 18:22:12

第七章

她答應了秦光皓的求婚!

在病房門口,韓非無巧不巧地見到這感人的一幕,他悄悄退出,走在醫院的長廊上,雙腿莫名地沉重,宛若灌了鉛。

這麻木的感覺是什麼?

韓非漠然尋思,抬起右手,大拇指包著OK繃。

這拇指,是他昨夜削蘋果時弄傷的,他很擅長拿手術刀,卻並不習慣拿削皮刀,事實上外科醫生的雙手很重要,他們避免拿其他鋒銳的刀具,以免意外傷到手,妨礙替病人開刀。

可昨夜,他竟為了削一顆蘋果弄傷了自己的手,想來也真可笑。

為什麼他會那樣做呢?

為什麼他會想向那個嬌蠻大小姐道歉呢?

為什麼當他看見她被自己的責罵氣暈吐血時,五臟六腑會瞬間糾結成一團,說不出的驚慌呢?

他不懂。

他不覺得自己罵錯了,她是不該動不動就亂跑,造成別人的麻煩,而曉雲為了救她而受傷也是事實。

曉雲在急診室昏迷醒來後,抱著他直哭,她說,很高興他在兩個女人受傷時第一個跑向她。

「至少還有你是在乎我的,我就知道韓哥哥最關心我了!」

她哭得像個淚人兒,而他聽著她悲傷的傾訴,心疼中夾著一絲愧悔。

當時,他第一個跑向的真的是她嗎?若不是秦光皓搶先一步抱開方楚楚,老實說他不確定自己會先關切誰。

他的心很亂,思緒如麻。

然後,便是對方楚楚的那場發作,他冷酷地責備她,他看得出來,倔強的她很受傷。

但他不該心軟的,她是方啟達的女兒,是他仇人的女兒,他何必心軟?

「韓非,你瘋了。」他喃喃自語,將自己的右手拇指緊緊地收在拳頭裡。

他為她削了蘋果,趁夜深人靜時偷偷送進她病房裡,當時秦光皓在沙發上睡得很沉,而她在夢裡囈語,他聽不清她說什麼,只覺得她蒼白的臉蛋顯得異常消瘦柔弱,教人不忍直視。

他不禁握住了她冰涼顫抖的手,彷彿只有短暫的幾分鐘,又彷彿是亙古的百年,他就那麼靜靜地蹲在床邊,陪著她。

像個傻瓜一樣!

韓非對自己很不滿,他不明白自己著了什麼魔,竟如此牽掛一個不該牽掛的女人。

她答應了她學長的求婚也好,那個男人看來確實很關愛她,據說是個職業攝影師,頗有幾分才華,夠資格擔任方家女婿。

「這樣很好,非常好。」他對自己低語,好似要說服些什麼。

問題是,她結不結婚、跟誰結婚,關他何事?好不好又何須他來評斷?

「韓醫生,你今天不是休假嗎?怎麼還在醫院?」迎面走來的是心臟外科的資深護士。

對啊,他今天休假,幹嘛留在醫院?

「我只是……留下來整理一些資料,等下就回去了。」

「早點回家休息吧。韓醫生這禮拜幾乎天天有刀,應該累壞了,好好睡一覺養精蓄銳。」

「我知道,謝謝。」

他淡淡地謝過資深護士的關懷,回到辦公室,行屍走肉似地收拾公事包,接著,頭也不回地離開醫院。

位於市郊的某棟西洋復古風格的公寓大樓,一扇雕花鐵門外,田曉雲背靠著牆蹲坐著。

她己在此處守了整整一夜,而她等待的男人,徹夜未歸。

絕望的淚水佔據了她嬌美的容顏。

韓非很少上酒館,除非是跟朋友見面 - 否則他不會一個人來到這種地方,今天是第一次,還是在大白天。

他來到一間運動酒吧,坐在吧檯邊,牆上的螢幕播放著職業高爾夫球比賽,他百無聊賴地看著,一面喝酒。

Doublewhiskey,他也很少喝這麼烈的酒,畢竟酒精會腐蝕理智,而他素來以冷靜的自制力自豪。

但今日,他連喝了好幾杯whiskey加了冰塊,一口一口啜著那辛辣的液體,灼燒入喉。

手機鈴聲響起,是他最熟悉的曲子,從來只要聽到這首歌,他都會第一時間接起電話。

他怔怔地盯著手機螢幕,腦海思索著,又好似什麼都沒想,過了好片刻,才按下通話鍵。

「喂。」

「韓哥哥,你在哪裡?」一道沙啞的嗓音,似乎微微哽咽著。

「我在……醫院。」第一次,他對她說謊。

「可不可以來陪陪我?」她細聲細氣地央求。

他怔忡著,揉捏著隱約沉重的太陽穴,「今天不方便。」

他知道,她大概又是跟男友吵架了需要他的安慰,但此時此刻的他,無法在她面前表現溫柔體貼。

他不想讓任何人見到現在的他。

「為什麼你們兩個都不理我?為什麼他要那樣對我……」低低的啜泣聲。

果然又是因為那個男人。

韓非嘆息,「對不起,曉雲。」今天他實在沒有心思安慰她,當她忠心不渝的守護騎士。

「對不起有什麼用?算了,你忙吧!」她果斷地掛電話,帶著分明的哀怨。

他苦笑,抬頭望向電視螢幕,轉播比賽的主播正激動地叫喊著方才選手打了一記精彩的eagle.

他恍惚地看著選手臉上得意的笑容。

方楚楚將一本日記、一疊照片和一些零碎的東西封進一個紙盒裡,繫上藍色鍛帶,打了個漂亮的蝴蝶結。

接著,她將紙盒放進衣櫃裡一個小型保險箱裡,設定密碼鎖。

好了,就這樣了。

她倚在窗台,捧著杯紅茶,慢慢啜飲。

她將自己初戀的記憶都封鎖起來了,從今以後,她不會再愛那個男人了,也不會放縱自己的視線癡癡追隨著他。

因為,她己經是學長的未婚妻了。

傍晚,田曉雲終於等到歸家的男人,她又驚又喜,男人見到守候門外憔悴的她卻是一臉嫌惡。

「我不是說了,我們兩個暫時不要見面了嗎?你還來這裡做什麼?」

「我……我知道你不高興,昨天是我不對,不應該……干涉你那麼多,我知道自己錯了,你原諒我好不好?」

「……」

「你不要不說話啊!我跟你道歉,對不起,是我不好,對不起,對不起。」她揪著他衣袖,拚命求懇的模樣像個迷路的小孩。

男人嘆氣,「唉,曉雲。」

「你原諒我了嗎?」

「我是想跟你說,我們分手吧。」

「什麼?」

「我想跟你分手。」他冷漠地重複,短短的幾個字,將她打入了無邊地獄。

她不敢相信地瞪他,「你要跟我分手?」

「是。」

「為什麼?」

「我們不適合。」

「不適合?哪裡不適合?」

「……」

「你說話啊!我到底哪裡配不上你?哪裡讓你不滿意?你坦白說,我可以改,我願意改!」

「這不是你改不改的問題……」

「我知道,是因為她對吧?你愛上別的女人了!對不對?」

他皺眉,面容凝霜,「你在胡說什麼?」

「你別想滿我,我知道你有了別的女人!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我這麼這麼愛你,你怎麼可以……你混蛋!壞透了!」她崩潰痛哭,粉拳發瘋似地猛槌他胸膛。

「我不會放手的,我從高中就喜歡你,我一直夢想當你的新娘,我不會放手的,你休想我答應分手!」

「田曉雲,你瘋了!」

「對,我是瘋了,因為你瘋了!你想怎樣?你打我啊!總之我這輩子纏定你了,你別想擺脫我……」

深夜,維新醫院的急診室緊急迎來一個車禍的女性傷患,傷勢很嚴重,腹部大量出血,在送來醫院時己幾近失去生命跡像。

「立刻準備急救!」值班的急診室醫生下令。

醫護人員迅速從冷凍庫取出血袋,正預備輸血時,心電圖儀器發出不祥的長嗶聲。

「醫生,傷者心跳停止了!」

「施行CPR!」醫生一面進行胸外心臟按摩,一面詢問護士,「聯絡過家屬了嗎?」

「傷者的母親住在南部,一時趕不過來,還有醫生,這位傷患的健保卡有加注器官捐贈意願。」

急救失敗,醫生宣佈傷患死亡時間,並指示醫護人員通知器官捐贈中心,進行器官摘取及受贈手續。

韓非在睡夢中接到通知。

他的手機沒電了,醫院是直接打他家的電話,凌晨的鈴聲聽來分外尖銳剌耳。

「韓醫生,請你馬上來醫院,有合適的心臟捐贈者出現了,院長要你緊急替大小姐進行換心手術!」

「有心臟了?」韓非霎時驚醒,一骨碌跳下床。

「準備開刀房,心臟移植小組待命!」

「己經都聯絡了,就等韓醫生過來主刀。」

「我二十分鐘後到!」

掛電話後,韓非以最快的速度飆車趕到醫院,移植小組的成員遞上捐贈者的心臟檢查報告。

「我們己經評估過了,這顆心臟很適合大小姐。」

他迅速瀏覽報告,確定數據無誤,正換穿手術服時,方啟達走進更衣室。

「我女兒不肯麻醉,她說有話跟你說。」

「什麼話?」

方啟達搖頭苦笑,「她要是肯跟我說就好了,也許是害怕手術不成功吧!你去安慰她幾句。」

「我知道了。」他點頭,消毒刷手後,來到開刀房。

室內只有方楚楚一人孤伶伶地躺在手術台上,應該是她暫時驅離了其他醫護人員。

他在她面前站定,由上往下俯望她,由這樣的視角看她,她顯得格外瘦弱。

「你有話跟我說?」他低聲問。

「嗯。」凝定他的雙眸清澈如春泉,隱隱瀲著波光。

「說吧!」

她深深呼吸,藉此凝聚勇氣,「你討厭我,對吧?」

他震住,沒想到她會這樣問,他盯著她消瘦的臉蛋,那乾澀的唇瓣看來一天比一天蒼白,但吐落的言語總是令他……無言以對。

他不覺想起那個深夜,她為了掩護他,那張唇輕輕地吻他……

「這麼簡單的問題,你都不願給我一個答案嗎?」

他皺眉,雙手捏握成拳,壓抑心海翻騰的情緒。

「如果你是擔心我不會盡力為你開刀,你放心,我……」

「我不是這意思,我知道你不是那種人。」她澀澀地打斷他,嗓音沙啞。

「我是想說,那天很抱歉令田小姐受傷,可是……」她想解釋不是她的錯。

他顯然不想聽,「那天的事別說了!」

也對,解釋太多餘,反正他心愛的女人因她而受傷是事實。

她閉了閉眸,「如果手術失敗的話……」

「不會失敗!」他打斷她,神態堅決而強硬。

「你一定會好好地活著。」

她啞然,看著他許久許久,眼潭浮漾著百種愁緒。

「你還真有自信。」

「我是有根據的,整個移植小組己經針對你的情況做過完善的模擬,這顆新鮮的心臟又很適合你,應該不會有排斥的問題,而我會將術後感染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不管怎樣,任何手術的成功率都不會是百分之百的。」就算是最簡單的手術都有風險,遑論換心。

「我會讓它是百分之百。」他淡定地宣稱,「你只要相信我就好。」

只要相信他就好?為何這男人可以器張狂妄至此?他搏鬥的對像可是死神啊!

但不知怎地,她相信他,即便是在如此驚慌恐懼的時候,她依然相信他會為了自己盡心盡力雖然他一點都不喜歡她,甚至厭惡著她,但只要是他的病人,他都會全力以赴。

他就是這樣一個醫生啊!

淚胎,安靜地在她眼裡孕育。

「我可以握你的手嗎?」

她再度令他啞口無言,許久,好不容易找回說話的聲音。「我己經消毒刷過手了。」

「再刷一次會怎樣?」她擺出大小姐的任性。

「我想在開刀前握握我主治醫生的手。」

他瞪她,她看不出潛藏在那幽暗眼潭裡的是什麼樣的思緒,終於,他脫下外科手套,大手伸向她。

她怯怯地撫摸他的手,修長的手指、厚實有力的掌骨,她試著握住,手心傳來隱約的曖意。

好熟悉的感覺,彷彿她曾在何處握過這樣一隻又大又溫曖的手,她用力咬牙,忍住胸臆波動的酸楚。

忽地,她瞥見他大拇指有道細細的傷口,結了痂。

「這裡怎麼了?」她撫摸那細小的突起,「是刀傷嗎?」

「沒什麼。」他猛然縮回手,神情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狼狽。

「你檢查夠了吧?這雙手應該夠資格為你開刀吧?」話裡含著刻意的譏誚。

為何她一點也不覺得訝異呢?

一顆淚珠滑落。

「如果……真有什麼萬一,在我病房衣櫃裡的保險箱,那個盒子裡的東西是留給你的,密碼是我媽的忌日。」

她留了東西給他?那算是紀念品嗎?或是遺物?

韓非極力保持面無表情,「我不會打開它的,因為不會有萬一,我說是百分之百,就是百分之百。」

這男人啊!她拿他沒轍。

方楚楚淺淺地微笑,那笑,就如同她的淚水一般晶瑩澄透。

「好吧,那就交給你了。」她垂斂羽睫,在面臨生死關頭時,內心竟不可思議地感到平靜。

她想,這都是他給她的力量。

正如韓非所允諾的,手術相當成功,之後他也留在加護病房,親自監控方楚楚的術後恢復狀況也因此,他在隔天傍晚才從醫院辦公室輾轉接到母親的電話。

「兒子,你聽說了嗎?曉雲出事了!」

「曉雲?」他驚愕,「她怎麼了?」

「她媽說她打你手機一直找不到人,她媽己經趕去台北了。」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你冷靜點聽我說,是車禍,聽說昨天深夜送到醫院時,就己經沒有生命跡像了。」

他聽著,一顆心沉下,彷彿墜落萬丈深淵,「這是……什麼意思?」

那乾澀的、硬從喉嚨擠出來的嗓音,聽起來不像是他的。

「她死了。」

話筒由韓非手中落下,在辦公桌敲出沉重的聲響,他踉蹌地跌坐回椅子上,腦海一片空白。

「兒子,兒子!你在聽嗎?你怎樣了?」母親焦急的呼喚由遙遠的另一邊傳來。

他什麼也沒聽見,什麼都無法思考,腦海裡只不停迴盪著他解析不出意義的那句話。

她死了,她死了,她死了。

曉雲……死了。

他生命裡除了母親之外,最重要的女人,離開了這個世界。

他不相信!

不可能!這是謊言,一定是某人在惡作劇!

他倉皇地重新拾起話筒,「她被送去哪間醫院?告訴我!她被送去哪裡了?」 「你不曉得嗎?就是你工作的醫院啊!」母親的回答如落雷,毫不留情地劈砍他耳膜。

他倒抽口氣,跌跌撞撞地衝出辦公室,不顧週遭紛紛投來的異樣眼光,如旋風似地捲進急診室。

「昨天是不是有個叫田曉雲的車禍傷患?是誰接收她的?值班醫生是誰?!」急診室的醫護人員見他陰暗糾結如厲鬼的神情,都嚇慌了,面面相覷。

「說話啊!曉雲人呢?她還活著對吧?她一定活著!」

「韓醫生,昨天是有個叫田曉雲的傷患沒錯,她……己經不治去世了。」

不可能!韓非麻痺地凍立原地,不願接受這個事實。

「當時為她急救的是王住院醫師。」

聽護士報告後,韓非立即直奔去找王醫生,也不管人家因為輪班值勤將近三十六小時未合眼,正在醫院分配的宿舍房間呼呼大睡。

他將年輕的住院醫師從床上挖起來,幾乎是揪著對方衣領大吼大叫。

「田曉雲是你負責急救的吧!她真的死了嗎?」

這是什麼問題?王醫生莫名其妙。

「韓醫生可以去查醫院紀錄啊,為什麼問我這種問題?」

因為他慌了、亂了,不知如何是好,這不可能是事實。

韓非啞然無語,瞠目瞪著王醫生,近乎瘋狂的眼神令人心驚膽顫。

「我是按照正規程序施行急救的,她死了也不是我的錯啊,本來她送到醫院時就幾乎沒有生命跡像了!」王醫生深怕自己被追究責任,連忙辯解。

「而且她的器官捐贈我們也有遵照程序進行啊!」

器官捐贈?

韓非神智一凜,心跳乍停。

「她的心臟……該不會就是捐給本院的病患吧?」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後續我都交給器官捐贈中心處理了,不過聽說韓醫生剛剛幫大小姐做完換心手術……」王醫生遲疑地瞥望韓非。

依照規定,器官捐贈必須經過公開、公平及透明的平台,依據配對排序名單來進行分配。

韓非回想昨夜看到的報告,他當時只注意該捐贈者的檢查數據,根本沒去管對方的背景來歷!

難道那顆心臟,真的是屬於曉雲的嗎?

他竟將自己鐘愛的女人的心,裝在他理應厭恨的女人身上?

假若這是命運之神的惡作劇,那也……太殘忍!
作者: teae    時間: 2016-2-14 18:22:29

第八章

換心手術後,方楚楚恢復情況良好,一個星期後,她己能出院。

她屏退想幫她收拾東西的護士,獨自待在病房內,將衣櫃裡的衣物一件一件取出來,放進行李箱。

最後,她按下密碼,取出保險箱裡的禮盒,緞帶蝴蝶結繫著的盒子裡,封藏的是她初戀的回憶。

她原本想留給韓非的,若是她手術失敗而死,她希望在這世上留下她愛過他的證明,就像那個因血癌去世的小男孩,留下一段在迪士尼玩樂的影片。

盼著有人能記得自己活過,盼著自己即便不再存在於這世界,仍有某個人記得自己。

她不奢求他能一直記得她,只要短短幾年,甚至幾個月,她期盼他知道有個任性女孩曾經那麼無望地愛過他。

但他終究沒能接收這個盒子,接受她的心意,看來她只能將這個秘密留給自己了。

方楚楚苦澀地嘆息,將盒子小心地塞在行李箱角落,用層層衣物包裹住。

有人敲門,進來的是秦光皓,他帶來一杯新鮮現搾的蘋果汁,笑容如陽光燦爛。

「哪,給你喝。」他歡快地將果汁遞給她。

「今天總算可以出院,你一定很開心吧!」

「嗯。」她接過杯子,淺啜一口,然後便擱在一旁。不知怎地,她覺得這蘋果汁沒有她記憶中好喝了。

秦光皓打量她,見她氣色依然不甚紅潤,臉頰仍是瘦削,眉峰蹙攏。

「你要多吃點,還是太瘦了!早餐有吃嗎?」

「有。」

「等下我帶你去餐廳好好吃一頓吧!」

「好。」

「怎麼了?看你精神不太好的樣子。」秦光皓察覺她的異樣。

「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不是,我很好。」她微笑安撫他。

「換了一顆心臟,我覺得自己強壯多了,就算明天跟學長去爬山也行。」

「好啊!我就帶你去爬山。」秦光皓頓了頓。

「不過,你到現在還叫我「學長」嗎?」

「啊?」

「你忘了我己經是你的未婚夫了嗎?至少可以叫我的名字吧!」

「喔。」她恍然眨眨眼,霎時有些彆扭,叫了這麼多年的「學長」,忽然要換稱呼好怪。

「呃,光……皓。」

「再叫一次。」

「光皓。」

秦光皓這才滿意了,笑嘻嘻地抱了抱她,伸手愛憐地揉揉她的頭。

「我的乖楚楚,老天!我真想馬上將你娶回家!」

親暱的言語和舉動令方楚楚尷尬不己,不知所措地怔在原地。

「瞧你這傻乎乎的模樣!」秦光皓彈她額頭爆栗,笑逗她,「你沒聽見我剛才說的嗎?我們結婚吧,下禮拜就舉行婚禮!」

「這麼快?」

「那再下一個禮拜也行,總之我等不及了,愈快愈好。」

她默然不語。

秦光皓笑容斂逸,「楚楚,你不願意嗎?還是你後悔了?」

她一震,「我沒……我沒後悔!」

既己決意回報學長的愛,她怎能出爾反爾?

「好吧,我會跟我爸說,我們……結婚。」

「太好了!」秦光皓爆出歡呼,像個孩子又叫又跳,見他如此歡欣鼓舞,方楚楚不禁笑了。

過了好一會兒,秦光皓彷彿驚覺自己的行舉太過傻氣,不好意思地摸摸頭。

「東西都收拾好了嗎?」

「收拾好了。」

「那走吧!」他提起行李。

她跟在他後頭,帶著幾分遲疑,就這麼走了嗎?離開醫院以後,她可能再也沒機會見到那個男人了。

「學……光皓,我想先去院長辦公室跟我爸說一聲。」

「也對,你是應該去報備一下,免得他擔心。那我先去開車,在醫院門口等你。」

「好,我們待會兒見。」

送走秦光皓後,方楚楚來到的卻是心臟外科,韓非不在他的辦公室,她問一個經過的護士。

「韓醫生進開刀房了。」護士告訴她,「剛有個急性心臟病發作的病人臨時被送過來。」

意思是她臨走前不能見到他了。

方楚楚壓下胸臆的愁緒,謝過那個好心告知的護士,轉身悄然離開。

其實見到又如何?這幾天韓非對她的態度總是冷淡,每天除了例行性檢查,絕不會跟她多說一句話,有時她甚至覺得他看她的眼神彷彿帶著恨意。

那令她感到害怕,才剛換過的心臟像是又要衰竭似的,疼痛得透不過氣。

她飄朝然地走過醫院長廊,搭電梯下樓,一步一步走出這個曾霸道地囚禁她的地方。

她的身體自由了,但,心呢?

她身上裝著曉雲的心!

憑什麼?!

開完刀後,韓非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喝著涼掉的難喝的黑咖啡,腦海思緒翻騰。

他知道今天方楚楚出院,以往他總會親自送自己的病人出院,但今晨他有意無意躲著她。

事實上,從他得知曉雲的心臟被她奪走了,而且還是他這個主治醫生動的手,他便無法坦然面對她。

那天,要不是他拒絕了曉雲的求救電話,如果他肯去看看她、陪陪她,或許她就不會發生車禍,到現在依然好端端地活著。

是他害了曉雲,是他背棄了她,他不能原諒自己!

車禍目擊者說她當時失魂落魄地走在深夜的街頭,披頭散髮,眼皮都哭腫了。

可見有多傷心失神,才會在無意中闖紅燈,走到馬路正中央,被一輛疾速奔馳的計程車撞上。

「簡直就像自殺一樣!」目擊者如此形容。

韓非只覺得心碎欲狂。

是他的錯,都是他的錯。

如果當時他趕到她身邊就好了,如果他不是留在酒吧,為了另一個女人買醉……

方楚楚!

那女人憑什麼動搖他的心,憑什麼令他做出錯誤的決斷?

憑什麼……奪走曉雲的心臟!

更可恨的,她還是方啟達的女兒,是他一直視為仇人的方家千金。

拜方楚楚提醒,他解出了方啟達辦公室保險箱的密碼,原來他和自己女兒一樣,都將亡妻的忌日設定為密碼。

他找到了父親當年的手術資料,影印下來,一頁一頁,一字不漏地仔細閱讀後,終於找到蛛絲馬跡。

手術過程確實有疏失,術中麻醉醫生在監控他父親的生理狀況時判斷情況不利,於是使用了強化麻醉的手段,可能就是劑量使用不當,引發了急性器官衰竭問題是責任歸屬,究竟是麻醉醫生自己的判斷失誤,還是當時主治醫生的命令?因為主治醫生有權要求執行強化麻醉。

資料記載並未涉及當時的實際過程,光憑這份機密檔案,還是不能將方啟達定罪。

但也夠了,事實證明醫院方面確實有責任,但院方當年完全不承認任何疏失,

一毛錢的賠償都不給,甚至反過來指控家屬試圖以此詐財,他母親受此重大打擊,足足有一年時間臥病在床,精神耗弱。

而方啟達對手術過程心知肚明,卻一聲不吭,那是他家的醫院,當年的院長是他父親,為了保護方家和維新醫院的名譽,他當然會保持沉默。

全都是一丘之貉!

韓非恨恨地尋思。

當年的他年紀還小,小蝦米對抗不了大鯨魚,但他現在夠大了,他有能耐復仇,要求方啟達負起該負的責任。

他要方啟達在他父親墳前跪下道歉認罪!

方啟達和方楚楚,他不會讓他們父女倆好過的……絕對不會!

闇黑的雙眸焚燒著熊熊火焰,那是來自地獄的怒火。

不要這樣,求求你不要這樣對我!

我知道你愛她,比愛我更多,可是我敢說,這世上沒有其他女人比我更愛你,

我真的……好愛好愛你!

你不相信我嗎?那我把我的心掏出來給你看,我可以掏給你看。

我不是瘋子,不要這樣說我,不要這樣看我,我只是很愛你……

求求你,讓我留在你身邊,你要我怎麼做都可以。

那,你去死吧!真的愛我,就證明給我看。

「不要這樣,為什麼要這樣對我?不要……不要!」

方楚楚尖叫地從夢中驚醒。

她彈坐起身,冷汗涔涔,背脊濕了一大塊,水眸圓瞠,無神地瞪著前方。

這是她的家、她的房間,她睡在特意從法國訂購的名床上,卻作著不屬於她的惡夢。

夢中有個男人,隱身於陰影裡,用她看不見的恐怖表情,命令她去死。

他究竟是誰?

方楚楚揪握胸口,感覺心臟都快跳出來了,猶如萬馬奔騰,在她胸房踢踏著漫天黃沙。

好可怕、好無助,她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夢中那股瀕臨心碎的崩潰。

自從動過換心手術後,她兒乎夜夜都被這個惡夢糾纏,她不懂為什麼。

偏偏她怎麼樣也看不清楚夢中男人的臉,她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夢裡那個傷心欲絕的女人是誰。

那不是她,卻又很像是她。

她真的好怕……

清脆的叩門聲無預警地響起,她嚇一跳,不自覺地尖叫一聲。

門扉迅速被推開,匆匆進來的是她的父親。

「楚楚,你沒事吧?我在外面聽見你的叫聲。」方啟達坐上床沿,焦灼地審視女兒香汗淋漓的容顏。

「你怎麼了?哪裡不舒服嗎?」

她搖頭,「我沒事,只是……作惡夢。」

「惡夢?」方啟達皺眉,瞥望她揪著床單的雙手,「什麼樣的惡夢?」

方楚楚咬唇,不曉得該如何向父親解釋。

「算了,你醒了就好。」方啟達拿自己衣袖替女兒擦拭額前冷汗。

「肚子餓嗎?傭人告訴我你晚上沒吃什麼東西。」

「嗯,我沒胃口。」她澀澀低語。

「怎麼病好了,還是沒胃口呢?」方啟達嘆氣。

「我還以為動過換心手術,你身體情況健康多了。」

「我是很健康啊!」她淡淡地微笑,「只是不想吃太多而己。」

「是不是因為家裡廚子做的不合你胄口?」

「不是。」

「還是你特別想吃什麼?我讓他們去買。」

「不用了……」方楚楚正欲回絕父親的好意,忽地心念一動。

「其實我這幾天一直想吃甜的東西。」

「甜的東西?」方啟達愕然,「你以前不是討厭吃甜的嗎?」

「我也不曉得。」她微微蹙眉,「我想吃豆沙包。」

「豆沙包?」方啟達更驚訝了。

「嗯。」不提還好,一提起方楚楚忽然覺得肚子餓得發慌,唇間漫出飢渴的口水。「我好想吃豆沙包喔。」

「好,好,豆沙包。」方啟達起身,打開房門喚來傭人,吩咐她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買到熱騰騰的豆沙包。

十五分鐘後,傭人從便利商店買來一袋豆沙包,方楚楚興致勃勃地啃著。

「好吃嗎?」方啟達愛憐地看著女兒急迫的吃相。

「不好吃。」她嘟嘴。

「那你還吃成這樣?」

「就是想吃嘛!」她也不懂哪來的食慾。

「你林阿姨滿會做這些中式點心的,以後我讓她做給你吃。」

林阿姨便是父親的情人,以前她不和那位阿姨見面的,但近日為了籌備她的婚事,兩個女人逐漸有了交集。

方楚楚知道,父親很希望她們倆能和樂相處,「讓她教我做吧!」

「什麼?」方啟達愣住。

「我想學著自己做豆沙包。」方楚楚恍惚地看著自己的手。

說也奇怪,她覺得自己彷彿會做,但她明明從未進過廚房。

「你怎麼會突然想學做這個?」方啟達也覺得難以置信,想想,眨眨眼。

「該不會是想當作新娘實習吧?」

「才不是呢!」聽出父親話裡的揶揄,方楚楚沒好氣地橫瞋他一眼。

方啟達笑了,但不過兩秒,他便收凝笑意,一臉嚴肅。

「楚楚,你真的不後悔嗎?」

「什麼?」她不解。

方啟達若有所思地盯著她。

「我知道光皓那孩子對你很好,很疼愛你,但你真的想嫁給他嗎?」

方楚楚心韻加速,不自覺地斂眸,逃避父親的眼神。

「爸,我們過兩天就要結婚了,你怎麼現在還問這種問題?」

「只是希望你弄清楚自己的心意。」方啟達握住女兒的手,語重心長。

「愛情可不是報恩,楚楚。」

她咬唇不語。

「我看得出來,你真正喜歡的人是……」

「別說了!」方楚楚尖聲制止父親。

「楚楚……」

「別說了,爸,我己經決定了。」

「可我怕你會後悔。」方啟達眉宇鎖著憂慮。

「不會的。」方楚楚堅決地聲稱,縱然心頭悄悄地漫開一股悵惘。

父親離開後,她來到窗前,拉開薄薄的紗簾,凝睇窗外無月無星的夜色。

兩天后,她就要成為學長的新娘了。

所以,無論她心中有多少惆悵、多少哀愁,她都必須徹徹底底地斬斷,徹徹底底地,忘了韓非!

我想要有人來搶婚。

嘎?

他要穿著一身黑色,像最邪惡的魔王那麼酷、那麼帥,他將我最喜歡的白玫瑰別在我髮梢,然後強硬地帶我走。

這算什麼?你們女孩子怎麼腦子裡老是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你不覺得這樣很浪漫嗎?當我被迫嫁給一個不愛的男人時,那個我深愛的男人忽然出現,把我的人跟心都一併擄走……好甜蜜喔!

好好笑。

韓哥哥,不准你笑我。

好好好,我不笑……

但他還是笑了,爽朗的笑聲迴盪子夏日午後,氣得田曉雲羞紅了臉,握起粉拳猛捶他臂膀。

那是段多美好的回憶啊!

那時候,曉雲尚未和她的夢中情人重逢,她像個妹妹一樣依賴他,什麼心事都與他分享。

就算是那麼傻的念頭,她都興高采烈地說給他聽。

他好懷念那時候的她。

所以今日,在方楚楚婚禮這天,他決定將自己打扮成曉雲幻想中的魔王,開來滿滿一車的白玫瑰,來到婚禮現場。

婚禮將於傍晚在飯店的戶外庭園舉行,為了即將來臨的喜宴,一群工作人員正來去穿梭,忙碌地佈置現場。

他告訴飯店的工作人員,他是新娘的主治醫生,也是她的好朋友,因為新娘很愛白玫瑰,為了給她驚喜,新娘的父親也就是他的頂頭上司交代他幫忙換掉婚禮現場裝飾的花卉,以白玫瑰為主。

為了取信工作人員,他還拿出自己的名片,證實自己的確在維新醫院工作。

工作人員相信他了,協助他搬下一籃又一籃的白玫瑰,噴泉附近有一座用各種花卉結成的拱門,他親自摘下別的花朵,以白玫瑰取代。

然後,在婚禮開始前半小時,他獨自隱身於僻靜的角落,默默注視著一切。

他看見賓客們陸續光臨,看著那些衣香鬢影的上流社會紳士淑女們端著虛假的架子,虛假地寒暄。

他看見方啟達以主人的身份迎接貴賓,臉上堆滿喜悅的笑容。

他看見一朵白玫瑰被一個粗心大意的服務生碰落地,踩碎於塵泥當中。

他胸口揪緊,彷彿那朵調萎的白玫瑰正是他一直捧在心頭呵護的公主殿下。

對不起,曉雲。

是他沒能好好保護她,是他在她最需要他的關鍵時刻,背叛了她,為此他將一輩子責怪自己。

他必須下地獄,方家父女也休想逃過懲罰,他們不配得到幸福。

「我不會讓那女人就這樣快快樂樂結婚去。」他嘶啞地低語,狠戾的神情正合他身上闇黑的衣著。

「她不是你,曉雲,但她身上裝著你的心。」

所以他會用曉雲喜愛的方式搶婚,她夢想中的浪漫情景,他會為她重現……

婚禮終子開始了,在悠揚的樂聲中,新娘挽著父親的手臂現身,眾目睽睽,賓客們熱烈地送上祝福的掌聲。

他陰鬱地盯著那悠然步過紅毯的新娘。

她戴著頭紗,他看不清她的臉,她是否笑著?她覺得幸福嗎?

就在不久以前,她還暗戀著他,如今她己能揮別過往的單相思,坦然嫁給別的男人了?

對她來說,愛情如此廉價!

韓非冷笑,墨瞳凝冰。

牧師念完一大段誓詞,婚禮來到最高潮。

「新郎秦光皓先生,你願意娶你身旁這位女子方楚楚,並承諾一輩子愛她、照顧她,無論貧富貴賤,都不離不棄嗎?」

「我願意!」

宏亮的答應聲惹來賓客們竊笑,聽得出來這新郎相當迫不及待。

相反的,新娘似乎有點猶豫--

「新娘方楚楚小姐,你願意嫁給你身邊這位男子秦光皓,並承諾一輩子愛他、照顧他,無論貧富貴賤,都不離不棄嗎?」

「我……」

「新娘,你願意嗎?」牧師提高音量。

「我……願意。」她的聲音細如蚊蚋。

「有人反對嗎?」得到新郎新娘的許諾後,牧師照例詢問眾人,這只是例行性的問話,沒人認為電影裡狗血的搶婚橋段會在現實中發生。

但,偏偏發生了。

「我反對!」

韓非算準時機,越眾而出,正如他所料,婚禮現場頓時陷入一片混亂,賓客們竊竊私語。

他不顧眾人側目,大踏步走向她,朝她伸出手。

「跟我走!」

這不是懇求,是命令。

方楚楚凍在原地,一動也不動,櫻唇輕顫不止,宛如置身於風暴中的花蕊。

他冷冷撇唇,將方纔隨手折下的白玫瑰別在她髮髻,大手佔有性地撫過她的發,然後,一把扯下頭紗,以一種輕蔑的姿態甩擲在地。

眾人驚呼,秦光皓暴怒。

「你做什麼?!」

他完全置若罔聞,視若無睹,子夜般的闇瞳只是盯著她。

「跟我走!現在、馬上!」

不容置疑的言語揪擰她的心,她張唇想拒絕,卻吐不出一個字。

他目光一閃,飛快地擒扣她手腕,拖著她離開。

她沒有反抗,下意識地伸手撩起婚紗裙擺,跟隨他到天涯海角--
作者: teae    時間: 2016-2-14 18:22:54

第九章

他帶她來到海邊。

車子停在濱海公路邊,他坐在駕駛席,她坐在副駕駛席,默默看著前方橙紅絢爛又隱隱透著幾分哀傷的夕陽。

時間一分一秒流逝,誰也沒開口說話,直到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伸手揉了揉太陽穴。

他望向她。「你不舒服嗎?」

她回凝他,淡淡揚唇。

「其實我整個下午一直在頭痛。」

他微微蹙眉,「現在還痛嗎?」

「不痛了。」

說也奇怪,當她決定聽從自己的心,跟隨他逃離婚禮現場後,腦海裡一直如影隨形糾纏著她的那道聲音就忽然消失了。

為什麼?她自己也不懂。

方楚楚恍惚地尋思,凝睇這個她沒料到竟會前來搶婚的男人,她知道,至少有件事她必須弄清楚。

「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問得直率。

他微勾唇,彷彿早猜到她會這樣問。

「為什麼要跟我走?」

「這不是很明顯嗎?」她直視他,雖然臉頰正因害臊而染開一片薄紅。

「因為我真正愛的人……不是學長。」

「你愛我?」墨黑無垠的眼潭似欲以某種魔力召喚她沉淪。

「對,我愛你。」她自嘲地勾唇,終究還是回應了他的召喚。

「換你回答我的問題了。」

他似乎無法如同她一般坦率,別過眸。

「我不想你嫁給他。」

「為什麼?」

他沒立刻回答,半響,才嘶啞地回話。

「就是不想!」像孩子般任性的口吻。

她愕然,怔怔地看著他從口袋裡掏出一顆圓形糖果,粗魯地撕開包裝紙,含進嘴裡。

他又吃糖果了,這代表他心裡其實有點慌,對吧?他並不如他強裝的這般鎮定。

他也許和她一樣心亂如麻。

方楚楚微笑了。

「你是在乎我的。」

他聞言,氣息一凜,兩道銳利的眸刀砍向她。

「是又怎樣!」

「不怎麼樣。」她加深微笑。

「只是……我很高興。」

她垂斂眸,語氣很輕,很溫柔,前所未有的溫柔。

韓非一凜,咬破糖果一角。

她雙手揪著白色婚紗的裙身。

「我知道自己對不起學長,我不該就這樣跟你走,讓他傷心,但我真的很高興你來帶我走。」

她高興他帶她走?

韓非凜然不語,雖然他早就看出這女人一直悄悄愛著他,但他想不到她會如此毫不隱瞞地告白。

她不是很傲、很倔強的嗎?

「我爸說得對,如果我勉強自己嫁給一個不愛的男人,大概會……後悔。」

「所以你不怪我去搶婚?」他粗聲問。

她揚眸望他,笑顏清澈如水。

「我不是說了嗎?我很高興。」

他胸口一緊,她只是那麼清淡的一句話,他卻覺得自己被最嚴厲的雷神之槌劈中了,腦海轟隆作響。

不知哪來的衝動,他倏地掌扣她後頸,不由分說地將她帶向自己,吻她的唇。

他吮咬著她綿軟的唇瓣,將融化了一半的糖果送進她嘴裡,她嘗到那甜味,還有屬於他的純男性的味道。

「……是蘋果口味。」她在吻與吻之間輕喘地低語。

她本來以為自己換心後變得沒那麼愛吃蘋果了,但這蘋果口味的糖,這蘋果口味的吻,迷得她神魂顛倒啊!

他一面深吻她,大手一面探向她禮服後背,硬生生扯下一顆顆鈕扣。

「我不喜歡你穿著這件禮服,脫下它!」

因為他不樂意她成為別人的新娘吧!

她微笑,順從地頷首。

「好,在這裡嗎?」

他一震,驀地離開她,彷彿這才驚覺兩人是在車上,車窗外隨時可能有人經過目睹他們親密的舉動。

他磨牙,「當然不是這裡。」

他發動引擎,踩下油門,以最快的速度將她帶到某間能夠眺望海景的汽車旅館,進房以後,他迅速拉下窗簾。

「要我現在脫嗎?」她不是故意的,但含笑的嗓音就是噙著某種諧論。

他像是惱了,扯落頸間黑色的領帶,黑色西裝外套也甩到一旁,接著解開白襯衫。

他像是黑夜的惡魔,帥透了的惡魔,毫不客氣地索討自己的所有物,她身上這件名家設計的白紗禮服很快成了暴力之下的祭品,萎落在地。

室內幽暗,然而她只穿著絲料襯裙和白色吊襪帶的胴體卻泛潤著某種銀色光澤,與他陰鬱的瞳光相互輝映。

他伸手抬起她下巴,那佔有慾十足的眼神逼得她下意識地往後退,跌落床榻。

「你害怕?」惡魔咧嘴,露出森冽的白牙。

「誰、誰說我怕?」她可是方楚楚,眾人眼中最頤指氣使的大小姐,怎麼可能怕?她高傲地抬起下頷,但抓著襯裙裙擺的雙手仍是洩漏了她的動搖。

「你是第一次做這種事,對吧?」他單腿跪上床沿,傾身俯望她,嘴角勾著某種邪惡的威脅。

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她沒好氣地睨他,不說話。

他笑了,一一扳開她緊拽住裙擺的手指。

「不用擔心,我會盡量不弄痛你。」

「真的……會痛嗎?」顫啞的嗓音拂過他耳畔。

「第一次會痛。」

「有多痛?」

「不一定,看情況。」

「你好像很有經驗。」她不高興了。

他望向她嘟起的芳唇,「等下你就會明白,男人有點經驗是好事。」

「你是……」

她想問他的經驗是跟誰?是田曉雲嗎?但他沒給她機會,雙手撫上她大腿,曖昧地解開吊襪帶。

她感覺到他粗礪的掌心撫過自己腿間柔嫩的肌膚,不禁敏感地顫抖。

他卸下襪帶,順手沿著她美腿的曲線蜿蜒而上,拇指隔著薄薄的內褲,壓揉她女性私處。

「你、你在幹嘛?」她驚呼。

「別緊張,放鬆。」

要她怎麼放鬆?他正在對她做那麼令人害羞的事!

「你……別弄了。」她慌得手足無措,她知道男女之間有情慾,卻是初嘗這般顫慄的滋味,太激烈了,她怕自己承受不住。

「拜託你不要玩了,放開我……」

怎麼能放?到手的獵物,她以為自己還逃得了嗎?

韓非冷笑,他以為自己的思緒可以一直維持冷靜澄透,畢竟他想得到她,可不是為了愛。

對他而言,她就只是個玩物而己。

但,在這肆意玩弄的過程中,他的腦袋漸漸昏沉了,體內有一股熱血在沸騰,胸臆有某種火苗在躁動,他的心跳亂了,呼吸也變得粗重。

果然男人還是無法控制野性的慾望嗎?

當她嬌軟的胴體依偎著他時,他有種想揉碎她的強烈渴望,好想緊緊抱著她,

直到她和自己骨血相融。

他要她,瘋狂地想要她,什麼遊戲調情的技巧他都顧不得了,此刻他只想將自己的分身深深埋進她體內。

他脫下自己的長褲和內褲,裸身與她相貼,她很害怕,卻也升起異樣的興奮,玉手試探地撫摸他胸膛的肌理。

「這裡。」他拉下她的手,要她握住他身上最陽剛堅硬的地方。

她嚇一跳,直覺想鬆手,他卻不肯放,她只得怯怯地感受他滾燙的分身在她掌心裡彈動。

「這個……太大了。」她心韻凌亂。

「所以你還是怕了?」他低聲嘲笑。

她沒說話,不肯承認自己的確很害怕,玉手不服輸地搓揉按壓,學他挑逗她的動作。

他倒抽口氣,下腹氣血上湧,再也持不住僅存的理智,俯首埋吻她豐盈的胸乳,他狠狠地吻著,大手粗暴地扯開她內褲,探索那灼熱腫脹的陰唇。

那裡己經充分濕潤了,只等著他的佔領。

他調整自己的分身,在入口處若有似無地摩挲,她酥麻難耐,一陣陣地痙攣,指尖用力掐捏他背脊。

「你、在幹嘛?別玩了……」

她嗚咽地求饒,話語未落,他己乘勢強悍地侵入,脆弱的薄膜被衝破了,劇烈的剌痛排山倒海地席捲而來,她驚聲尖叫。

「韓非!」她痛得流淚,雙手抵著他胸膛徙勞地想推開他。

「你走開,好痛,走開……」

淚珠成串碎落,與汗水交融。

他挺起腰,又是一次強力的衝刺。

「不要!」她啜泣地嘶喊。

「你放開我,好痛……」

她哭了?

韓非震住,昏熱的腦袋這才清醒,看著被他強壓在身下的她,那消瘦的臉蛋,以及彷彿一揉就碎的嬌柔腩體。

她看來就像快暈倒了,他以為動過換心手術的她會比以前健康許多,難道還是一樣脆弱?

「這麼痛嗎?」他啞聲問。

「很痛啊!你這壞蛋,痛死了!」粉拳怨恨地猛敲他肩膀。

他任由她發洩怒氣,一動也不動。

「可是現在不能停下來。」

「為什麼不能?」

「我會慢下來,你忍耐點。」

「我不要忍耐!你走開!」她更用力地打他。

「噓,乖,聽話。」他低聲哄她,伸手替她擦拭頰畔的淚水,她感覺到他的溫柔,總算稍稍平靜下來。

他埋首吻她,用舌尖挑逗她,與她唇舌交纏,令她分心,然後慢慢地,很慢很慢地在她體內移動,耐心地等待她適應他的尺寸,即使她緊窒的通道將他逼得快發瘋。

他不確定過了多久,或許是漫長的一世紀,她終於不再抗拒,主動迎合地抬起翹臀。

至此,他方能縱容自己盡情傾洩野蠻的慾望……

她靜靜地躺在床上,雙眸緊閉。

是睡著了,還是暈倒了?

韓非側過身,不知所措地凝望她,該喚醒她嗎?大手貼在她瑩潤的肩頭,遲疑好片刻。

「楚楚,楚楚?」

她動也不動。

「楚楚!」

「別叫。」她輕顫地啟唇,嗓音如貓咪細咽。

「我快死了。」

「什麼!」他驚駭。

她揚起羽睫,瑩瑩的明瞳閃爍著類似調皮的光芒。

「被你弄壞了。」

所以她沒事?他鬆口氣。

「你很緊張嗎?」她似笑非笑。

韓非一凜,忽地對自己的反應很不滿,他是怎麼了?竟然擔心她!

「我覺得身上黏黏的,好難受,好想洗澡。」她像是撒嬌般地抱怨。

「可是我沒力氣動了。」

「我知道。」才剛剛承受了那麼激烈的第一次,她確實會全身虛軟無力。

他翻身下床,這間汽車旅館的房間很大,還有個半露天的陽台,陽台上嵌著一座貝殼狀的按摩浴缸,他在浴缸放了八分滿的熱水,然後將她從床上打橫抱起。

「你想幹嘛?」她驚問。

「你不是說你沒力氣動嗎?我幫你洗澡。」他答得理所當然,小心翼翼地讓她坐進浴缸。

居然要一個男人替自己洗澡,方楚楚羞得粉頰生暈,連玉頸都渲染一片薔薇色澤。

「我自己洗就好。」她嬌聲抗議,「我身上……很髒。」

「不只髒,還流血了呢。」他低語。

她更嬌羞了,「所以說你走開啦!」

他偏不走,在她身後坐下。

「這個浴缸很大,足夠容納我們兩個人。」

「可是……」

「還痛嗎?」他打斷她。

她愣了愣,半響,才恍然他在問什麼。

「當然痛啦!」沒好氣地嬌嗔。

「我不是說都被你弄壞了?」

他沉默兩秒,接著拿一條毛巾替她擦背。

「我也擔心會弄壞你,你都沒好好吃飯嗎?為什麼還是這麼瘦?」

因為她食不下嚥啊!

一個不是為愛結婚的女人,能夠開懷地大吃大喝嗎?

方楚楚苦笑,沒告訴他真正的原因。

「可能我的體質就是吃不胖吧!」

「那你以後就多吃點。」

「那可不行!萬一胄撐壞了怎麼辦?而且女人胖了不好看。」

「你根本是太瘦了,還擔心自己胖?」他冷哼。

「女人瘦得像竹竿才難看。」

「呵。」她嘟嘴。

「所以你是嫌我像竹竿很難看?」

「知道就好。」

「韓非,你……壞蛋!」她氣得回身潑他水。

他沒有躲,湛眸若有所思地盯著她,她被他看得呼吸不順,忽然覺得兩人這般裸裎相對洗鴛鴦浴比方才在床上做愛似乎還更親密。

她慌忙轉回頭,不敢看他。

他繼續替她洗澡,擦過背後,拉起她藕臂,一寸寸洗拭。

「既然你希望我胖一點,那我以後多吃點好了。」她不甘心似地嘀喃。

「剛好我現在愛上吃甜食,常常吃的話應該很快就長胖了。」

「你愛上吃甜食?」

「對啊,以前我不喜歡吃甜的,但現在不曉得為什麼,我整天都想吃甜的東西,尤其是豆沙包。」

「豆沙包?」他訝異。

「嗯,還有巧克力伯朗尼。」她笑著頷首。

「喂,我們等下去買豆沙包來吃好不好?你不覺得包子裡包著濃稠甜膩的紅豆餡很好吃嗎?」

她愛上豆沙包跟巧克力伯朗尼?韓非思緒打結,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亂了。

「我也愛吃……豆沙包。」

但比起他,曉雲才是豆沙包的狂熱擁護者,豆沙包和巧克力伯朗尼,正是她最愛的兩樣甜食。

為什麼她會染上和曉雲一樣的嗜好?

他驚疑不定,「那你喜歡白玫瑰嗎?」

「喜歡啊!」

「以前就喜歡嗎?」

「以前倒沒特別喜歡什麼花,不過你這麼一提……嗯,白玫瑰確實很漂亮,潔白高雅,有種純淨的韻味。」

我最喜歡白玫瑰了!

為什麼?

你不覺得白玫瑰很高雅,有種純淨的韻味嗎?

記憶中的對話在耳畔迴響,那是曉雲溫醇甜蜜的嗓音。

為什麼她會說出和曉雲一樣的話來?

韓非駭然,久久,腦海一片空白。

隔天,韓非替方楚楚去附近的小店隨便買了幾件衣服,待她換上後,兩人便開車持續沿著濱海公路往北走,來到基隆。

兩人逛遍了基隆的名勝古跡,去仙洞巖看天然海蝕洞、上荷蘭城跟炮台合照、

坐在外木山漁港的礁石平台發呆,午餐大啖各色海鮮,傍晚來到幽靜的情人湖。

基隆多雨,此刻正是煙雨朦朧,兩人合撐一把傘走在吊橋上,忽地,方楚楚幽幽揚嗓。

「聽說這裡有個傳說。」

「什麼傳說?」韓非問。

她沒立刻回答,仰起瑩白的容顏,朝他嬌悄地眨眨眼。

「就怕你聽了以後會後悔。」

劍眉一挑,「後悔什麼?」

「後悔你跟我來到這裡,還跟我一起沿著湖畔走了一圈。」

「那會怎樣?」

「會怎樣?呵呵。」她輕聲笑。

「傳說是這麼說的一對男女沿湖畔走一圈就會成為熱戀的情侶。」

他盯著她明媚異常的眼眸,默然無語。

方楚楚心一沉,表面仍強顏歡笑。

「怎麼?看你的表情,你好像真的後悔了?」

「……」

「怕什麼?如果你不想跟我談戀愛,我不會纏著你,我……」

一個迅雷不及掩耳的吻堵去了方楚楚倔強的發言,她愕然,理智瞬間當機,只能傻傻地任由眼前這偉岸俊酷的男子淺啄自己的唇。

他慢條斯理地吻著她,在傘下,在綿綿細雨裡,然後,俯首與她額頭相抵。

「我們結婚吧!」他無預警地拋下一句。

她凍住,「什麼?」

「嫁給我。」拇指輕柔地撥過她唇瓣。

他這是……向她求婚?

她不敢相信,芳唇在他的撥弄下瑟瑟顫抖。

「那……你的公主呢?」

他聞言,身子像是徙然僵硬,目光闇沉。

「你的公主,田曉雲怎麼辦?」她並非有意讓語鋒帶刺,但就是克制不住。

他沉默地注視她,她看不清煙雨裡他的眼潭藏著什麼樣的思緒。

「這不關曉雲的事,她……就像我妹妹一樣。」

「可是你很愛她!不是嗎?」她固執地追根究柢,想要一個明確的解釋。

「只要她一通電話,你隨傳隨到。」

「現在己經不是這樣了。」

「不是怎樣?」

「現在她打電話來,我不一定會過去。」他直視她。

「我己經懂得拒絕了,是你教會我的。」

是她教會他的?

方楚楚啞然,想起自己確實跟他說過一個公主徹夜未眠的故事,從那之後,他就有所改變了嗎?

「還是你希望我繼續愛她?」他啞聲試探。

她宛如被雷擊中,倏地全身顫慄。

「不,不要!我希望你愛我,希望你眼裡除了我,看不到其他的女人,希望你專心一意,只看著我。」

她一連串地吐落心聲,那麼焦灼,那麼迫切,他看得出來,她真的很愛他。

「看來你是個很會吃醋的女人。」他淡淡地嘲弄。

她橫睨他,好氣他故意捉弄她。

「對,我是!怕了嗎?」

他微微一哂。

「要把你剛才的求婚收回去嗎?」這回換她試探他了。

「你覺得我剛才那算是求婚嗎?」

好可惡啊!他明明己經佔盡上風了還這樣逗她。

「怎麼不算?你說我們結婚,要我嫁給你。」

「我是那麼說。」

「那就是求婚,我不管!」她蠻橫地揪住他衣領。

「你話都說出口了,不准反悔!」

他絲毫沒把她的「威脅」當回事,依舊一派氣定神閑。

「你果然是個嬌蠻的大小姐。」

「你後悔了?來不及了,你己經被我……」她驀地頓住。

心悸著,呼吸亂著,她遲疑地垂落視線,這才敢確定他真的牽著自己的手,十指勾纏。

他牽了她的手,如此出其不意,卻又適時地撞擊她心房。

她覺得……好幸福!醺然若醉。

「我應該先上你家提親嗎?」低啞的聲嗓拂過她耳畔,曖昧地搔癢著她。

她努力平抑迷亂的心韻,「要提不提隨便你,不過有件事我得先做。」

「什麼事?」

「我必須取得學長的諒解。」她揚眸望他。

「逃婚這件事我很對不起他,我希望他能原諒我,他原諒我,我才能安心……嫁給你。」

他倏地用力捏她的手,「難道他不原諒你,你就不嫁給我了嗎?」

她聽出他不滿的口吻,芳心飛揚。

「你怕了嗎?」

他一凜,責怪似地瞪她一眼。

她甜甜笑了。

方楚楚和秦光皓約在他工作室附近的咖啡館見面,韓非也陪著她一起來,只是為了給兩人私密談話的空間,他遠遠地坐在另一張桌子。

「他幹嘛一直瞪著我不放,是怕我殺了你嗎?」秦光皓似嘲非嘲。

方楚楚知道他這人素來愛開玩笑,但沒想到在這般尷尬的時候,他仍有這種閑情逸致。

「學長。」

「所以我的身份從未婚夫又恢復為學長了嗎?」

「對不起,學長。」她真誠地道歉。

秦光皓沒說話,臉上玩世不恭的笑意斂逸,眉宇嚴肅地擰攏,他默不作聲地啜著咖啡,像是深思著什麼,過了許久,才放下咖啡杯。

「你很生氣嗎?」方楚楚小心翼翼地問,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表情。

「說不生氣是假的,昨天我真的很生氣,氣到想把會場整個都砸了,但經過一天下來,我己經冷靜多了。」

「真的很對不起。」

「你就只能對我說這句話嗎?」

她黯然不語。

秦光皓凝視她,苦笑。

「算了,楚楚,我沒怪你。」

她訝異地一震。

「我本來就知道你沒那麼愛我,頂多算是很喜歡我這個學長而己,你真正愛的是那個男人吧?」

她不知該說什麼,說什麼都只是傷害他。

「只要你幸福就好。」秦光皓寬容大度地原諒了她。

一顆珠淚墜下,「學長,我真的……很抱歉。」

秦光皓微微一笑,伸手替她擦拭眼淚,「我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如果那傢伙對你不好,如果你過得不幸福,一定要跟我說,記得我永遠會站在你這邊,就算當不成夫妻,我們還是最好的朋友。」

「學長!」方楚楚心弦震盪,她何其有幸,有個男人這樣愛她,毫不計較她對他的背叛。

「不過我雖然可以不怪你,但是那傢伙嘛……」秦光皓冷哼一聲,忽地站起身,大踏步走向韓非。

兩個男人相互對峙,空氣中劍拔弩張的火花嗤嗤作響。

半晌,秦光皓歪唇一笑。

「你做的好事啊!」隨著這句話落下的,是一記結實冷硬的拳頭,狠狠痛擊韓非腹部。

他像是早料到了,沒有躲,連哼都不哼一聲。

「這算是我的回禮。」秦光皓森冽地撂話。

「你別以為事情這樣就結束了,要是你對楚楚不好,我隨時會從你身邊搶走她。你最好小心點!」

「我不會讓你有機會的。」韓非冷靜地回嗆。

「呿!」秦光皓不悅地啐,回頭朝方楚楚擺擺手,毅然轉身離開。

他走得彷彿很瀟灑,臉上表情卻不瀟灑,陰沉的眼眸宛如暴風雨即將來臨的天空,預示著不祥--

等著瞧吧!韓非,總有一天楚楚會選擇回到我身邊。
作者: teae    時間: 2016-2-14 18:23:15

第十章

取得秦光皓諒解後,原本方楚楚還想前往拜會韓非的母親。

「我爸很喜歡你,一定會贊成我們的婚事,倒是你媽媽,聽說她現在住在台中對吧?我想去見見她。」

「你怎麼知道我媽在台中?」對她的提議,韓非似是興致不高。

「這種事,打聽一下就知道了啊。」她悄皮地眨眨眼。

「你以為我以前每天待在醫院都在幹嘛?」

他輕哼,「我倒不曉得你是那麼愛聊閑話的人。」

「是你的閑話我才想聽,別人我才沒那種閑工夫呢!」她嬌嬌地說道,話裡很明白透露了一直以來對他的愛戀。

他沉吟不語,墨眸閃爍複雜的光芒。

「我們今天就去見你媽吧!如果你是認真要跟我結婚,也得先讓你媽審查一下我這個未來兒媳婦。」

「我看不用了。」

「為什麼?」

「她……現在不在台灣,去年她認識了一個鰥夫,兩人很要好,她陪他一起去歐洲旅行了。」

「那她什麼時候回來?」

他不吭聲,她正想繼續追問,他忽地展臂將她擁進懷裡。

「我等不及她回來了,楚楚,我要馬上娶你,免得夜長夢多!」

她怔住,「韓非?」

「我們去做結婚登記,現在就去!」他急切地低語,大手攬壓著她螓首,迫使她緊緊貼著他胸膛。

她聽到他強而有力的心跳聲,似乎跳得有些過分劇烈了,他在怕什麼?彷彿有誰在追趕著他。

他這麼想得到她嗎?這麼擔心有人會阻撓他倆的結合?

這代表,他是喜歡她的,對吧?

思及此,方楚楚偷偷微笑,順從地點了點頭,答應了韓非的請求。

他們當天便去戶政事務所辦了結婚登記,接著以夫妻的身份回到方家,當兩人手牽著手站在方啟達面前時,她可以感覺到他全身肌肉緊繃。

她悄悄捏了捏他的手,仰頭溫柔地瞥他一眼,示意他不必緊張。

方啟達注意到小倆口間細微的交流,眉峰一挑,朝韓非比個手勢。

「韓非,跟我進書房,我有話跟你說。」

「爸!」方楚楚急忙揚嗓。

「有什麼話不能當著我的面說嗎?」

「不能。」方啟達拒絕得很乾脆。

方楚楚愕然,眼看父親的神情十分嚴肅,驀地有些不安。

難道她料錯了嗎?爸對韓非來搶婚的事還是很生氣?

「爸,這件事不是韓非的錯,是我……自願跟他走的,我知道婚禮鬧成那樣讓你面子上很難看,可是你不是也說過,希望我嫁給自己真心愛的人?」

「我是那麼說過。」

「那你還……」

「就算我罵這小子幾句,也是應該的不是嗎?」方啟達瞇眼瞪自己女兒。

「怎麼?你才剛跟人家結婚,就一心向著他了?說起來你們這個婚姻算不算數還不一定呢!我可沒答應你嫁給他。」

「爸……」

「韓非,跟我進來!」

方啟達不再與女兒爭論,直接向女婿下令,韓非頷首。

「你別擔心,先讓我跟院長私下談談。」低聲安撫過嬌妻後,他便隨著方啟達走進書房。

這間私人書房比醫院的院長室更氣派,牆上掛著名家真跡,室內擺設的各色古董看來也都價值連城。

不愧是三代傳承的醫院世家,累積了不少財富。

韓非譏誚地尋思,收回打量的視線,落定眼前這個名義上己成為自己岳丈的男人,他以為自己將受到一頓嚴厲的訓斥,沒想到方啟達的神色卻是一派溫和,嘴角甚至噙著一絲淡淡的笑意。

「你這小子,行動力倒挺強的嘛!居然會不顧一切衝進禮堂搶婚。」

這聽起來不像是責備。

韓非微微困惑,但仍假裝順服地認錯。

「對不起,是我考慮不夠周詳,對大家造成麻煩。」

「麻煩倒是挺麻煩的,你不曉得這兩天我接到一堆關切電話都快煩死了,醫院內謠言也滿天飛,有些還傳得很難聽。」

「……對不起。」

「不過我還是要說,你這小子幹得好!」

「嗄?」韓非震愣。

方啟達見他一臉錯愕,朗聲笑了,伸手拍拍他的肩。

「我說你幹得好,我老早就擔心楚楚為了報恩嫁給她那個學長,只是委屈了她自己,現在她決定跟你在一起,我再放心不過了。」

他放心?韓非蹙眉。

「別說我本來就很欣賞你了,就衝著我們家楚楚是真心愛著你,我這個做爸爸的也要想辦法讓她得到幸福。」

方啟達頓了頓,忽地輕輕嘆息,望向韓非的眼神滿蘊慈藹。

「好好照顧楚楚,她可是我唯一的寶貝女兒,我把她交給你了,你別讓我失望。」

他就是為了讓這老人失望才娶方楚楚的。韓非暗暗掐握拳頭。

「我可以信任你吧?韓非。」方啟達根本不曉得他內心的圖謀。

他在心底冷笑,表面卻不動聲色地點頭。

「很好!」方啟達滿意地又拍拍他的肩。

「只要你一心一意對待我們家楚楚,以後維新醫院就是你的,我早就想把醫院交給一個可靠的接班人了。」

「謝謝院長。」

「還叫我院長?該叫爸了。」

他怎麼可能叫得出口?韓非磨牙,許久,才勉強迸落兩個字。

「岳父。」這禮貌的稱呼己是他忍耐的極限。

方啟達樂呵呵地笑了,走向書房門口,拉開門扉,如他所料,他那從來不曉得溫順兩個字怎麼寫的女兒正躲在門外偷聽。

「楚楚,你可以進來了。」

「爸!」方楚楚被父親當場逮到,窘迫得不知所措。

方啟達將她拉進來,將她的手和韓非的牽在一起。

「楚楚,你現在己經是為人妻子了,要學會夫唱婦隨的道理,不可以再像以前那麼任性了。」

感受到父親話語中的濃烈關懷,方楚楚心弦揪緊。

「嗯,我知道。」

方啟達又轉頭交代韓非,「記得你剛才答應我的,別讓我失望。」

「是。」

「好,就這樣吧。」方啟達說著,胸臆倏地湧起一股酸楚,眼眶泛紅。

方楚楚看到了,也跟著含淚。

「爸,你把林阿姨娶回家吧!我知道你以前是因為顧忌我,才一直不肯給人家一個名分,她跟你二十多年了,你也該回報她的付出。」

這話她擱在心頭很久了,幾番想說出口,總是猶豫,因為這麼做彷彿是背叛死去的母親。

但,爸爸也老了,他需要有個伴侶真心相待……

方啟達聞言,不禁動容,伸手揉了揉她的頭。

「呵,我女兒懂事了呢!」

「什麼嘛,人家本來就很懂事。」方楚楚撒嬌。

「是嗎?呵呵呵--」

笑聲迴盪,老人家笑得那麼欣慰,那麼滿足,晚餐後,當方楚楚隨著韓非離開從小生長的家,她情不自禁地落淚了。

「你怎麼哭了?」韓非啞聲問。

「你知道嗎?」她哽咽地傾訴。

「我爸他……真的很疼愛我,雖然我以前總是惹他生氣。」

「對,他很愛你。」他看得出來。

「我希望他幸福。」

「只要你過得幸福,你爸也會覺得幸福。」反之則否。

這一切都操之在他手上。

韓非凝視方楚楚,在月光掩映下,她的淚顏顯得格外柔弱可憐,任何男人看了,怕都會一時氣血上湧,立誓成為保護她的騎士吧!

但他不會。

因為他是為了報復才娶她為妻,親人的生死操縱在別人手上是什麼樣的滋味?他要方啟達也嘗嘗看!

方啟達以院長的身份,大方地給了韓非一個禮拜的婚假,讓小倆口有時間悠閑地度個蜜月。

兩人飛到夏威夷,徜徉於藍天大海,方楚楚因為從前心臟弱,沒辦法游泳,韓非按部就班地教她,不到兩天,她己能在海中自由穿梭,第四天便嚷嚷著要學衝浪。韓非不答應,說衝浪太危險,百般誘哄她,好不容易讓她點頭同意浮潛看珊瑚礁跟彩色熱帶魚也是很棒的娛樂。

某日,他還租了艘遊艇,帶她出海釣魚,她玩得可瘋了,比他先釣到一條大魚時更是開心得又叫又跳。

白天他們游泳、浮潛,在沙灘上懶懶地躺著曬太陽,做各種各樣的活動,夜晚回到飯店,便在床上抵死纏綿。

他彷彿有用不完的精力,而她生平初次如此盡興狂歡,也捨不得休息。

日日夜夜,他們親密相依,到哪兒都形影不離,十足就是一對熱戀情侶。

這是方楚楚人生當中最幸福的一個禮拜,她從來不敢奢望自己也能像一般戀人那樣和自己最愛的人度過分分秒秒,從事各項刺激冒險的活動,心臟仍能健康地運轉。

而這一切還只是開始。

以後,她還有半輩子的時間和這個男人在一起,領略生命的千百種奧妙。

她好幸福!

在蜜月假期的最後一夜,兩人在飯店游泳池畔用晚餐,她喝了兩杯熱帶水果酒,他也喝了好兒罐啤酒,乘著薄醮的酒意,他們在月色下翩翩起舞。

樂隊奏著抒情歌,樂聲纏綿,她將螓首靠在他肩頭,悠然嘆息。

「怎麼?累了嗎?」他溫聲問。

「嗯,有點。」

「累的話要不要早點回房休息?」

「不要。」她搖頭,臉頰依戀地貼在他頸脖。

「我想像這樣一直跟你跳舞,跳到永遠。」

「怎麼可能跳到永遠?」他失笑。

「為什麼不可以?」

「你都不用休息嗎?」

「不用啊,我精神好得很。」

「傻瓜。」他低啐,方唇擦過她敏感的耳垂,彷彿有電流通過。

她酥麻地一顫。

他誤解了她的顫慄。「是不是覺得冷?」

「我不冷,不累。」她嬌嗔地揚眸睨他。

「怎麼你老把我當成弱不禁風的瓷娃娃?」

他不說話,墨瞳深邃無垠。

她又是一聲嘆息,伸手撫摸他臉頰。

「我真的沒事,你這壞蛋,幹嘛對我這麼好?」

他聞言,全身一震,下頷凜然縮緊。

「這禮拜你對我太溫柔了,簡直不像我以前認識的你。」她似笑非笑地揶揄。

他靜靜地望她,許久,才啞聲揚嗓。

「我們在度蜜月,我只是希望至少這個禮拜,你能留下美好的回憶。」

「嗯,是真的很美好,這禮拜我玩得很開心,我覺得自己很幸福。」她坦率地告白,踮起腳尖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他僵凝兩秒,接著不由自主地回吻她,吻著吻著,兩人心中情慾悸動。

他帶她上樓,一進電梯便迫不及待地深吻,探索彼此滾燙的肉體。

回到房裡,還來不及上床,兩人己完全剝除對方身上的衣衫,赤裸相貼,他灼熱的吻烙過她身上每一寸肌膚,宛如吸血鬼吮咬她頸間搏動的血脈。

她亦熱烈地回吻他,鶯啼婉轉,藕臂勾住他肩頸,玉腿纏上他腰間。

他倏地低吼一聲,抱著她坐上旋轉椅,野蠻地長驅直入。

這是第一次,他粗暴而狂野地要她,即便她害怕自己承受不住,懇求地喊停,他依然毫不猶豫地一次又一次深深埋進她體內。

最後,他將所有的慾望噴射進那急遽收縮的甬道深處,她啜泣地嘶喊,與他同時攀上高潮的頂峰。

做愛,真是一件累人的事啊!

事後,她癱軟地躺在床上,品味著高潮的餘韻。

「你還好吧?」他躺在她身旁,轉頭看她。

怕她被他弄壞嗎?

櫻唇彎起,「你好過分,再這麼下去,我總有一天會壞掉。」

「你怕嗎?」他語音瘖啞。

「才不呢。在那之前,我會先……」她比了個用剪刀喀嚓的動作。

他愣住,她看不出他是嚇到了還是覺得荒謬可笑。

但哪種反應都好,能讓他總是淡漠的表情產生變化對她而言都是小小的成就感。

她粲然笑了,衝過澡後,與他相擁而眠,唇畔依然含笑。

但這甜蜜的笑意,在她朦朦朧朧地墜入夢鄉後,逐漸轉為某種驚恐的情緒。

因為她又作惡夢了,那個從她動了換心手術後便不時糾纏她的惡夢,她夢見一場車禍,夢見一個冷酷無情的男人命令她去死。

她依然看不清那男人的臉,但這次,她依稀看見了透過鏡子反射出的自己的容顏--

眉目如畫的五官、豐滿的雙頰。

不對,這不是她的臉,卻似曾相識,她曾經在哪裡看過這張臉,她見過……

「田曉雲!」她悚然驚喊,陡地從床上彈跳坐起。

韓非被她吵醒,也跟著坐起身。

「你怎麼了?」

她茫然望他,雙瞳失焦。

「我……作了個惡夢。」

「惡夢?」劍眉一挑,「什麼樣的惡夢?」

「我夢見車禍,還有鏡子裡的臉……」

「什麼意思?」他不解。

她自己也很迷惘,如墜五里霧中。

「那張臉是田曉雲……奇怪,為什麼會夢見她呢?」

聽見這熟悉的名字,韓非一凜,神智頓時清醒,眸光銳利。

「你說你夢見車禍?」

「嗯。」

「什麼樣的車禍?」

「就是我好像走在馬路上,不知為什麼精神很恍惚,然後有一輛計程車突然撞過來……」

「計程車?!」韓非擰眉,一個陰暗的念頭在腦海成形。

「對。」方楚楚頷首,察覺他神情變得陰沉,呼吸凝住。

「怎麼了?你表情……好可怕,這個夢有什麼涵義嗎?你知道我為什麼會作這樣的夢嗎?我明明沒出過車禍,夢中那個女人不應該是我。」

「或許……是一種感應吧。」

「感應?」她期待他的解釋。

他卻不吭聲默默下床,為自己倒了杯水,一面啜飲,一面深思著什麼,然後,他來到窗前陰影處,旋身面對她。

夜太深,房內只開了一盞小燈,她看不清他的臉。

半晌,他終於慢條斯理地揚嗓。

「你說你在鏡子裡看見曉雲?」

「是啊。」

「其實出車禍的人是她。」

「什麼?!」她駭然,「我、我不明白……你到底在說什麼?」

「曉雲發生車禍,她死了。」他一字一句地說道。

他怎能顯得如此冷靜?

「怎、怎麼會?怎麼可能!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就在你動換心手術那一天。」

她倏地凜息,不能呼吸。

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這是玩笑吧?不可能是真的!

但他說話的口氣異常認真,半隱在陰影裡的身軀站得挺直,宛如冰封的武士雕像。

雖然她無法辨認他的眼神,但她能感覺到,他正用一種複雜的目光切割著她。

方楚楚不寒而慄。

這一切,究竟意味著什麼?

方楚楚按捺不住心頭的疑慮,一回到台灣,便直奔醫院院長辦公室。

「怎麼?蜜月剛回來就來找我這個爸爸?」方啟達見到女兒,很高興。

「是買了什麼紀念品要送給我嗎?」

「是,這個給你。」方楚楚將前幾天買好的禮物隨手交給父親,迫不及待地發問。

「爸,有件事我想問你。」

「什麼事?」

「我的心臟是誰捐給我的?」

方啟達聞言,拆封禮物的雙手頓住,疑惑地望向女兒。

「你幹嘛突然問這個?」

「總之你告訴我就對了。」

「根據法律規定,醫院相關人士就算知道捐贈者是誰,也絕對不能透露給病人及家屬知道。」

「別跟我講法律那一套!」方楚楚焦急地反駁,「告訴我真相!」

方啟達皺眉,「我不知道。」

「騙人!」方楚楚不相信。

「你是醫院院長,怎麼可能不知道?」

「我不能說。」

「爸!算我求你,好不好?」強求不成,方楚楚只好換個方式,搖晃父親臂膀,軟言撒嬌。

「我從小到大幾乎沒求過你什麼事,這次就當你救救自己的女兒好嗎?」

「為什麼你會想知道?」方啟達仍是猶疑,「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我現在沒法解釋,你就當看在過世的媽媽分上,告訴我吧!」方楚楚很聰明地提起母親作為殺手鑭。

見女兒連亡妻都拿來做談判籌碼了,方啟達頓時沒轍。

「好吧,既然你這麼堅持,我就跟你說,但你要答應我絕對不能打擾對方的家人朋友,也不能把這個秘密洩漏出去。」

「我知道。」方楚楚滿口應允。

「你等我一下,我調出病歷資料。」方啟達來到電腦前,輸入密碼,調出醫院檔案。

「捐贈者是一位田曉雲小姐,她因為發生車禍意外……」

後來父親還說了什麼,方楚楚己然聽不見了。

她轉身離開,如遊魂般飄蕩於醫院長廊,就像之前她因心疾困在這裡的時候。

天崩地裂,她受到強烈的打擊,不久前才滿心歡喜得到的幸福彷彿於此刻盡數幻化為海上的泡沫。

她猜得沒錯,換心給她的人真的是田曉雲。

她身上裝著田曉雲的心,韓非最珍惜、最在乎的女人的心,裝在她身上。

所以,他究竟是為了什麼原因娶她,甚至不惜在眾目睽睽之下公然搶婚?

是因為愛她嗎?或是……

「他把我當成替代品了嗎?在他眼裡,我只是田曉雲的……替身?!」

她駭然低喃,霎時全身虛軟,順著牆滑跪在地,失去焦距的瞳孔像沒有靈魂的寶石,在眼裡碎成片片。

--待續--
作者: teae    時間: 2016-2-14 18:24:16

季可薔 - 癡心不換(下)

換心手術之後,方楚楚果真得到了想像中一切的幸福──
可以無所顧忌地走出戶外,甚至嫁給暗戀的對象韓非!
他像王子般出現,突如其來的搶婚打亂了她的心,
從來她愛的男人只有他,當他霸氣告白,她無能抵抗;
只因是這男人令她重生……但唯一令她困擾的是,
換了強壯的心的同時,她竟也承繼了那顆心的記憶?!
婚後越幸福越令她困惑,他的愛彷彿別有所圖,
他的溫柔究竟是對她,還是那個將心託付於她的女人?

順利執行完換心手術後,韓非陷入痛苦的深淵,
因為移植給楚楚的心臟,竟來自他最重視的女人!
這巧合像是惡劣的玩笑,明知她無辜,可他無法釋懷;
曾被她的深情感動,但他注定無法真心回報。
婚姻成了報復工具,可為何傷她越深,痛的卻是自己?
這愛情的迷宮,兩人都已走得太深,結局走向未知……

作者: teae    時間: 2016-2-14 18:24:43

第一章

我認識在你身上跳動的那顆心。

我曾深愛她。

夏洛特 - 瓦朗德雷(CharlotteValandrey),法國知名女演員,十七歲就贏得柏林影展最佳女演員獎,卻也喚醒了體內的愛滋病毒,由於器官衰竭,三十五歲被迫接受心臟移植手術,不料第二顆心臟的前世記憶也隨之甦醒。

在接受心臟移植手術後,她發現自己經常作同樣的惡夢,夢見自己出了車禍,人困在車子裡,刺眼的車燈照得她睜不開眼,可她覺得夢裡開車的人並不是她,手上的戒指也不是她的。

不僅如此,她的口味也變了,從前的她不愛喝酒,心臟移植後的她愛上了品酒,以前她不碰檸橡派,現在卻大快朵頤。

她去印度旅行,這是她第一次來到這個國家,但在參觀泰姬瑪哈陵時,她感覺似曾相識,彷彿曾跟深愛的人來過,她甚至記得當時的心理狀態,那是一種純然的甜蜜與幸福。

許久以後,她才恍然大悟,原來這些都是屬於另一個女人的記憶,遺留給她心臟的女人,同時也把記憶給了她……

方楚楚合上書,撫著書皮的指尖顫抖著。

這本名為《我有一顆陌生的心臟》的書,是法國女演員夏洛特的自傳,書裡詳細地描繪她接受換心手術後各種不可思議的遭遇。

原來,心臟是有記憶的。

原來一個人真的可以因為換心,接收到捐贈人殘留的記憶,而夏洛特的經歷並非唯一,有許多換心人曾有類似的經驗。

心臟是有記億的……

書本由方楚楚手中滑落,她伸手撫向自己胸房,那裡緊揪著、疼痛著。

這顆心曾經是屬於田曉雲的,所以她才會作那場關於車禍的惡夢,所以她才會變了口味,忽然愛上了甜食。

所以,韓非才會突如其來地出現在婚禮現場,公然搶婚。

他真正想擁有的其實不是她,而是這顆心……

我認識在你身上跳動的那顆心。

我曾深愛她。

在換心後,有某個男人寫信給夏洛特,告訴她,她身上裝的是他亡妻的心,是他此生最深愛的心。

那男人明知自己不該寫信給她,不該擾亂她,但他終於克制不住相思之情,以某種方式製造與她的偶遇。

他們戀愛了!

愛得轟轟烈烈,愛得纏綿悱側,直到她後知後覺地恍然大悟,他就是那個將亡妻的心捐贈給她的男人。

他愛的究竟是她本人,還是他亡妻的心?

她混亂了,崩潰了,不知所措……

淚水,靜靜地於方楚楚頰畔滑落,對夏洛特的苦,她完全感同身受,因為現在的她也困在同樣的煩惱中。

她的丈夫愛著她嗎?就算是有一點點喜歡她也好?

是喜歡她本人,不是裝在她身上的別人的心。

該問明白這個問題,但她不能問,沒勇氣問,她是膽小鬼,怯懦得不敢深究答案。

她怕這一問,夫妻之間平和的表像會瞬間崩毀,她的婚姻生活會成為一場世紀災難。

她遲疑著,逃避面對現實,日復一日,她假裝是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小妻子,笑著送丈夫出門,笑著迎接他回家。

她學著做家務,為了討好他的胃,報名烹飪補習班,她本以為自己在廚房一定笨手笨腳,可不知為何,她上手得很快,連老師都誇她有天分。

她並不覺得高興,因為她懷疑這所謂的「天分」也是田曉雲留給她的心臟記憶。

她恨自己必須利用另一個女人的才華挽留自己的男人!

思及此,方楚楚驀地深吸口氣,倔強地用手指抹去眼淚。

別哭了,她沒有時間哭,韓非就快回家了,而她己經決定今晚要洗手作羹湯,做一頓豐盛的晚餐令他刮目相看。

她不是他眼中那種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嬌大小姐,她可以當好他的溫柔賢妻。

她將看過的書藏好,繫上圍裙,走進廚房洗菜切菜。

婚後,他們夫妻倆決定住在韓非的公寓,原本方啟達看中一間位於精華地段的豪宅要送給他們,但韓非婉拒了。

他說自己供得起妻子衣食不缺的生活,不需要娘家贊助。

他這份骨氣,方啟達是極欣賞的,更加看好他,直接在醫院內運作,提拔他當心臟外科主任,等於對眾人宣示將來院長的寶座就是交給他這個女婿了。

韓非在醫院飛黃騰達,工作更忙了,難得準時下班回家,她經常是獨守空閨,今夜好不容易能夠和自己的丈夫共進晚餐。

「方楚楚,這可是你表現的機會,加油!」

她鼓勵自己,準備了煙熏鮭魚當前菜,調了凱薩沙拉醬,熱湯也在爐火上燉著,主菜是迷迭香小羊排,己經醃好了,等他一到家立刻進烤箱,最後一道甜點是可麗餅,裹著濃郁香甜的紅豆沙。

這也算是改良式的豆沙包,是他的最愛。

正忙碌時,湯滾了,她嘗了下味道,覺得怪怪的,有點苦味。

這道普羅旺斯鮮魚湯是課堂上老師教的,她找出當時抄下的筆記一一比對,找不出問題所在。

糟糕,怎麼辦?偏偏教烹飪的老師這兩天出國參加比賽了,她找不到人問。

還是問哪個同學呢?她思索著,電話鈴聲忽地響起,她關了爐火,拾起話筒,是父親打來的。

「爸,有事嗎?」

「怎麼?沒事不能打電話給我女兒嗎?」方啟達一副被冒犯的口吻。

方楚楚無奈笑笑,「我不是這意思,我現在正在忙。」

「忙什麼?」

「煮菜。」

「什麼?」方啟達大感訝異,「我女兒是在對我說她現在懂得下廚了?」

「有這麼值得驚訝嗎?」

「什麼時候去學的?」

「學了一陣子了。」

「呵呵,為了抓住老公的胄是吧!」方啟達調侃,「沒想到我那個驕傲的女兒也有這麼溫柔的時候。」

「爸,你是專程打來嘲笑我的嗎?」方楚楚表示抗議。

方啟達又笑了,「我是想跟你說,這週末有沒有空?你林阿姨想約你跟韓非一起來吃頓便飯,她親自下廚招待……她以前在餐廳當過主廚的,手藝肯定比你這個初學者好多了!來觀摩一下吧。」

「你不用這麼說我也會去。」她早就打定主意跟父親這個情人好好相處了。

方楚楚沒好氣地翻白眼,跟著靈光一現。

「爸,你說林阿姨以前當過餐廳主廚?」

「是啊!」

「那她一定很厲害了,她會做普羅旺斯魚湯嗎?」

「會啊,她以前做給我吃過。」

「那太好了!快把她的電話給我,我要問問她怎麼做……」

拿到號碼後,方楚楚立刻撥通電話,林如月聽是她親自打來,又驚又喜,知她是為了請教烹飪問題,更是不厭其煩,一個步驟一個步驟仔細探究,兩人合力找出問題所在。

依據她的建議,方楚楚多加了兩樣調味料,味道就對了。

「謝謝你!阿姨。」她直率地表達感激。

林如月感動不己,雖是隔著電話線,都聽得出些微哽咽了。

「楚楚,你不用客氣,你知道我很樂意幫忙的,以後有什麼需要我的,儘管打電話給我。」

方楚楚很明白阿姨這是在討好她,這麼多年來,阿姨是否也為自己和她父親的不倫戀情感到歉疚?

從前她為了母親,對這個搶走爸爸的阿姨只有憤恨與敵視,但如今她覺得自己似乎能理解對方的苦楚。

「阿姨,你這樣沒名沒分地跟在我爸身邊二十年,不覺得……很累嗎?」

「我不累。」林如月回答得毫不猶豫。

「為什麼?」她不信。

真能如此無怨無悔地愛一個人嗎?

「其實我以前也怨過的。」林如月雲淡風輕地笑笑。

「但後來我想通了,如果這是他的責任、他的選擇,我接受。」

「是因為我嗎?」因為父親不忍傷害她這個女兒,怕刺激她心臟病發作,兩人才一直維持這種地下關係吧。

「不關你的事。」林如月溫聲說道。

明明就是因為她。

方楚楚難過地想,胸臆翻騰著一膠酸澀。

「阿姨,你跟我爸結婚吧!我來替你們籌辦婚禮。」

林如月久久說不出話來,半響,才沙啞地揚嗓。

「唉,我跟你爸都這把年紀了,特地辦什麼婚禮也挺可笑的,就這樣下去也沒什麼不好,都習慣了。」

「可是……」

「你不用擔心我們,快去準備你的晚餐吧!你老公快回家了不是嗎?」

「嗯,那我們週末再見。」

她掛電話,淚水滴落湯鍋裡,為滋味濃郁的鮮湯再添了一分鹹,那是,誰也嘗不出來的惆悵。

吃過晚餐後,他便藉口說要看明天手術的資料,把自己關進書房了。

留下她獨自面對餐桌的殘局。

他就連喝杯茶陪她多說幾句話的時間都不給嗎?

方楚楚怔怔地尋思,怔怔地起身收拾碗盤,她可以肯定,當他回到家時看著一桌色香味俱全的料理,他的表情是感動的,看著她的眼神溫潤如水。

他坐下來,將她做的每道菜都吃了,問他好不好吃?他也是默默點頭。

但僅此而己。

他並未因為這桌料理稱讚她的努力,也不給她一個真心的笑容。

縱使她再遲鈍,也不得不對自己承認,結束蜜月假期回台灣後,他變了,對她一直是這麼不冷不熱的態度,蜜月時的柔情密意都化為雲煙。

他沒有苛待她,跟他說話也會接口,但就是這樣了,他不會主動跟她攀談,不像蜜月時分分秒秒用飢渴的視線纏著她,他也不跟她做愛了,上床後頂多給她一個輕柔的擁抱,便翻身睡去。

她告訴自己,是因為他忙、他累,醫院的工作耗盡了他所有的體力,才會冷落了夫妻床第之歡。

但內心深處她其實明白,不是這樣。

從他坦白告訴她田曉雲己死那一刻起,兩人脆弱如薄冰的關係便裂了,就算目前還只是一道細細的縫,只要繼續施壓,有一天會碎得乾乾淨淨。

她當然不敢再去施壓。

「方楚楚,你是膽小鬼。」她嘲笑自己,以一種最冷淡漠然的口吻。

她戴著平靜的面具,洗了碗盤,一個個擦乾,擱回碗架,將沒吃完的菜用保鮮膜包起來,放進冰箱。

餐桌跟流理台都用抹布擦得亮晶晶,一塵不染。

她盡量拖時間,慢慢地做所有的事,清理完廚房,又去泡了個玫瑰香氛浴。

待她換上睡衣、吹乾頭髮,己是兩小時後。

她又回到廚房,很慢很慢地煮了壺香濃的奶茶,將煮好的奶茶斟入茶壺,和精緻漂亮的瓷杯一起放上托盤,然後捧著托盤來到書房門前。

分出一隻手,輕輕叩響門靡,無人回應。

她等了一會兒,旋開門把。

「非,我泡了奶茶。」

低柔的聲嗓猶如微風,很快地消逸於夜色當中,她眨眨眼,看見書桌上攤放著一疊文件與資料,可他不見人影。

她困惑地流轉眸光,這才發現他睡在沙發上,頭枕著扶手,沙發的長度不夠容納他一雙長腿,以一種迷人的姿勢單腿屈起。

他略顯窘迫地躺著,雙眸緊閉,墨密的睫毛好看地蜷伏,鼻間吐著規律的氣息。

她不聲不響地放下托盤,傾身俯望他。

他睡顏安寧,方唇微啟,帶點孩子般的稚氣,一手不安分地擱在椅背,另一手往下垂墜至地。

怎麼有人能睡得如此放肆又如此可愛呢?

夜涼如水,她擔心他感冒,想喚醒他回臥房睡,但轉念又猶豫,悄悄拿來一床薄毯,蓋在他身上。

她以為自己動作很輕,卻仍是驚醒了他,掀開眼簾,墨深的眼潭映照她離他很近的容顏。

她心跳乍停,尷尬地彎彎唇。

「抱歉,我沒想吵醒你。」

他默然不語,依然用那雙她參不透的眼盯著她。

她勉強揚笑,「我只是想幫你蓋被子而己,你……繼續睡吧!今天在醫院忙了一天,明天還要幫病人開刀,你一定累了,我不吵你。」

語落,她轉身就要離開,甚至不打算邀請他回房。

因為她猜想,他八成會找個理由推托,她不想將場面搞得難堪。

她忽然想起什麼,停步回頭。

「對了,我煮了奶茶,你如果想喝……」

一隻大手突如其來地擒住她手腕,她來不及反應,整個人己經被他拉進懷裡,上半身壓在他身上。

她嚇一跳,心韻評然加速。

「你、做什麼?」

他沒說話,雙手定住她,不許她掙扎。

「楚楚。」

他喚她,那低沉沙啞的嗓音令她沒來由地酥麻。

「幹嘛?」

「我不想喝奶茶。」

「那你、想喝什麼?我去幫你泡。」

大手撥弄她秀髮,那粗礪的掌膚彷彿在按摩她的頭皮,一道電流倏地由頭頂竄下,直抵她蜷曲的腳趾。

他在幹嘛?

她想問他,言語卻梗在喉嚨,就在她心亂如麻時,他忽地按壓她後頸,不由分說地親吻她的唇。

他吻得很急,迅速加深,一點也不從容,好似怕機會稍縱即逝。

可他為何要急呢?

她不懂,在昏沉迷濛間,與他激烈地相吻--

她是他的妻啊!只要他願意,她不介意與他吻上一整個夜晚。

他急促地吻她,灼熱的唇沿著她臉緣向下蜿蜒,一路烙下印記,她圓潤的耳垂、優美的頸弧,直到被他咬開蝴蝶結的酥胸。

感覺到他滾燙的唇舌正在她胸前肆虐,她羞紅了臉,又忍不住期待。

「非,我們……一定要在這裡嗎?幹嘛不回房間?」

她嬌柔地問,其實沒什麼用意,只是想床上比較舒服,但他聽了,卻似被冷水澆醒了,霎時恢復理智。

他用力推開她,她防備不及,微微踉蹌。

「怎麼了?」她不解地問。

他沒立刻回答,斂眸似是深思,再揚眸時眼神己判若兩人,冰封如極地凍原。

「你回房睡吧,我還有事要做。」

這算什麼?方楚楚怔住,不明白方纔還熱情如火的丈夫怎麼會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她依然半偎在他身上,他眉峰一擰,從沙發上躍起身,順便將她推得遠遠的。

「我要你回房睡!沒聽見嗎?」

他嚴厲的口氣剌傷了她,排拒的動作更傷她。

「你這是……做什麼?」她止不住嗓音發顫。

「你討厭我嗎?」

他一凜,下巴緊縮。

她瞪著他面無表情的俊容。

「你說話啊!韓非,我哪裡做錯了?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他沉默兩秒,「別無理取鬧,我只是要你自己先回房睡而己。」

是,他只是要她回房而己,只是在兩人前一秒還熱情擁吻時,下一秒就冷漠地推開她。

她想問清楚原因,這就算無理取鬧?

「我一定是對你太好了……」她自嘲地低喃,水眸瑩瑩閃爍。

她方楚楚真正無理取鬧的時候,他還沒見識過呢!

「你說什麼?」他沒聽清。

她輕哼一聲,轉身背對他,重新拉攏衣襟,繫上蝴蝶結。

「我沒說什麼,你不用在意。」

語落,她挺直背脊,逐漸淡出的背影帶著某種不容忽視的孤高,映入他眼瞳。他目送她,關上書房門,閉上眸,忍了幾秒心海翻起的驚濤駭浪,終於還是壓不住。

「shit!他暴躁地低吼,揮手將書桌上的文件掃落一地。

韓非以為夫妻倆會就此陷入冷戰,不料隔天早晨,當他梳洗過後走進客廳時,竟發現餐桌上擺著清粥小菜。

而他的妻正忙著盛粥,一見到他,便打招呼。

「早安!你起得挺早的嘛。」他愕然望她。

照理說經過昨夜的不歡而散,她不是應該擺一張冷臉給他看?

「我煮了稀飯,快坐下來趁熱吃吧。」她不但沒擺臉色給他看,還對他笑得很甜美。

他不敢相信。

「還愣在那兒做什麼?來坐啊!」她輕聲催促,主動上前推著他在餐桌前坐。

他看著桌上幾碟小菜,醃泡菜、芹菜炒肉絲、菜脯蛋,都是他喜歡吃的。

昨晚的西餐,今晨的清粥小菜,再再都令他驚奇,他沒想到她說去上烹飪班是認真的,不是一時興起。

想她以前在家可是嬌生慣養的大小姐,連住院都訂五星級飯店的高級外賣餐,如今婚後竟願意親自下廚。

是因為她身上裝了曉雲的心嗎?曉雲愛做菜,所以她才對烹飪產生興趣?韓非暗暗咬牙,告訴自己一點也不感動。

「吃吃看,看合不合你胄口?」她像昨夜一般勸他進食。

他也如同昨夜端著飯碗默默地吃,一句評論也沒說。

她也不知是否感到失望,靜默了好片刻,可當他望她時,她又衝他綻開嬌笑。

「禮拜六爸跟阿姨找我們去吃飯的事,你知道嗎?」

「知道。」他淡應,「院長跟我說了。」

「那你應該有空去吧?」

「嗯,那天我休假。」

「那就好。」她笑道,舉箸挾了些菜,放進他碗裡。

「多吃點,你今天要開刀得補充體力。」

他看著他碗裡堆高的菜,再看向她芬芳如花的笑顏,不禁蹙眉。

她假裝沒看到他狐疑的表情,喝了幾口粥。

「對了,有件事想跟你說,我想幫爸跟阿姨辦個婚禮。」

「婚禮?」韓非驚訝,覺得鼻子有些癢,伸手揉了揉。

「嗯,我跟阿姨提過這件事,她卻說他們倆年紀都大了,大費周章辦婚禮很難為情。」

「那讓他們去做結婚登記不就好了?」

「那怎麼行?阿姨這麼安安分分地守在我爸身邊那麼多年了,也該讓她有穿婚紗的機會,至少拍幾張紀念照都好。」

「何必麻煩呢?」

「怎麼會麻煩?一點也不!你們男人根本不曉得,穿白紗可是女人一輩子的夢想!」

是這樣嗎?韓非聞言,心頭一震。

可她嫁給他不就只是辦個結婚登記而己?他也沒跟她舉辦婚禮,或拍結婚照。

察覺他凝定她的奇異眼神,她彷彿這才驚覺自己說了什麼,一時有些困窘。

「喔,我們不算啦,其實我也算穿過白紗啊!雖然我跟學長的婚禮沒成功,但那件新娘禮服很美,我穿過那次就值得了。」

但那是為別的男人披上的白紗,不是為他!

韓非緊緊捏著筷子,他不知道自己在彆扭什麼,但就是很不高興她提起那場沒完成的婚禮。

夜深人靜時,當她想著這些日子他對她的冷落,是否會覺得後悔,還不如當初快快樂樂地嫁給她的學長?

但,那又如何?他不就是想要她後悔嗎?不就想藉此折磨她……

他放下筷子,霍然起身。

「怎麼了?你不吃了嗎?」她訝然睇他。

「不吃了,我手術前還有個會議,得早點去醫院。」他淡漠地撂話,清楚地看見她眼裡浮現失望的陰影。

他忽地不忍看,毅然撇過頭。

「我走了!」

「等等!」她喊住他,拿來一杯調了維他命C的溫開水。

「你昨晚睡在書房,一定踢被子了對吧?我看你鼻子不太舒服的樣子,可能是感冒前兆,把這杯維他命C水喝了吧,身為醫生要懂得照顧自己的身體。」

她叨念地說著,見他一動也不動,索性直接將玻璃杯遞到他唇緣。

他怔愣。

「喝啊!」

他一凜,不覺就口喝了,由她餵著喝完一整杯。

她嫣然一笑,將空杯隨手擱在餐桌上,然後伸手拉過他領帶,替他調整沒打好的領結。

「好了!」完畢後,她拍拍他胸膛,「你去上班吧。」

他用力瞪她,這女人憑什麼一副賢妻良母的姿態!

「去啊!你不是說要趕著開會嗎?還愣在這兒幹嘛?」

他一窒,近乎狼狽地白她一眼,這才提起公事包,大踏步走出家門。

方楚楚目送他,他才轉過身,她臉上的笑容便如煙散逸,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淡的哀愁。
作者: teae    時間: 2016-2-14 18:25:03

第二章

週六,是方楚楚回娘家的日子。

方啟達和他的愛人林如月親自站在門前迎接這對年輕夫妻,林如月親自下廚,煮了一頓美味料理,每一道都令方楚楚讚不絕口,急著跟她討教秘訣。

飯後,方啟達陪女兒女婿坐在客廳閑聊,林如月則在廚房準備甜點。

方啟達想起有一瓶紅酒拿來搭甜點正好,從酒櫃裡取出來,順道經過廚房看看愛人。

「需不需要我幫忙?」他笑問。

她聽見他的詢問,回眸一笑。

「不用了,我再挖幾勺冰淇淋,撒上一點糖霜就完成了。」

說著,她從冰箱拿出一盒香草口味的冰淇淋,為甜點做最後裝飾。

方啟達則拿起開瓶器開酒,一面旋轉軟木塞,一面問:「剛剛楚楚的提議你覺得如何?」

「什麼提議?」

「就是她要幫我們籌辦婚禮的事啊!」

林如月聞言一愣,手上的動作凝住。

「你是認真的?」

「為什麼不?」他望向她。

「我覺得楚楚說的挺有道理的,我是該正正經經地把你娶回方家來。」

林如月默不作聲。

方啟達放下酒瓶和旋開的軟木塞,走到她面前,握住她雙手。

「怎麼?如月,你不想嫁給我嗎?」

她一顫,他察覺到了,握著她的手更圈緊。

「我怎麼會不想嫁給你?只是……」

「只是什麼?」他語聲溫柔。

她仰頭睇他,眉宇淡淡籠著憂傷。

「我們就坦白說吧!這些年來,我們之所以不結婚不只是因為擔心剌激楚楚,害她心臟病發作,也是因為……你對你過世的前妻有一份歉疚,不是嗎?」

方啟達一震,凜然蹙眉。

「以前你背著她跟我交往,我知道你心裡其實一直很痛苦,你不想傷害她,只是和她實在合不來。」

「她在家裡給我很大的壓力。」方啟達坦承,嗓音瘖啞。

「我醫院的工作太忙,老是丟下她一個人,她怨我沒空陪她,有老公等於沒老公,再加上楚楚的病,弄得她神經兮兮的,我也不曉得該怎麼安撫她,只想逃離。」

「嗯,我明白的。」林如月拍拍他的手。

「後來她生病了,那天她病況垂危,我明知道她在等著我去見她最後一面,卻因為手術走不開,這件事楚楚曾經很怨我,我想她也一樣。」

「她會原諒你的。她會知道你不是不理她,只是因為當時有一場重大的手術,你不能丟下病人不管,你是個好醫生……」

「不是那樣的!」方啟達打斷林如月,臉色霎時刷白,下頷抽凜。

「你明明知道,不是嗎?那天我心不在焉,在手術過程中犯了個致命失誤,因此害死那個病人……」

「我知道,我知道。」林如月展臂擁抱他,像安慰一個激動的孩子。

「那件事不能完全怪你,誰也不希望那種事發生的,誰也不能保證手術一定成功。」

「可那場手術可以成功的!只要我小心一點……」

「啟達,不要再苛責你自己了,這麼多年了,追悔無益,你要學著放下。」

「可是……」

「噓,別再說了。」

低柔的聲嗓在方啟達耳畔迴旋,如悠悠春水沁過他乾裂的心房,這女人總是如此瞭解他、包容他,他不能沒有她!

「如月,我愛你。」他禁不住吐露心聲。

林如月嬌羞含笑,兩人正甜蜜相擁,某不速之客忽地闖進廚房。

「爸、林阿姨,甜點好了沒……」

「楚楚!」兩人尷尬地急忙分開。

方楚楚見狀,笑了,故意淘氣地用雙手遮眼。

「我什麼都沒看到,兩位請繼續啊!」

語落,她如蝴蝶翩然飛出廚房。

林如月困窘地咬唇,沒好氣地賞身旁的男人兩枚白眼。

「都你啦!這下都被楚楚看見了!」

「被看見又怎樣?」方啟達呵呵笑。

「她又不是小孩子了,看見大人摟摟抱抱會很奇怪嗎?」

「你說什麼啊你!」林如月嬌嗔地踩腳。

「沒什麼,我說你再不把點心拿出去,那些冰淇淋都要融化了!」

「夫!走開啦,還不都你突然進來礙事。」

「呵呵,我偏不走……」

聽見廚房內隱約傳出來的笑鬧聲,方楚楚唇畔不禁勾起欣慰的微笑,但心頭同時也漫開一抹淡淡酸楚。

媽,爸過得很幸福,你會怨嗎?

她在走道的窗前駐足,仰望午後蔚籃的天空。

希望你不要怨了,都二十多年了,有什麼天大的怨氣也該消了,希望你在天堂開心自在地過,不再掛念塵世的一切。

她在心底呢喃,和逝去的母親對話,她有種感覺,母親會聽到。

她在窗前徘徊片刻,回到客廳時,韓非正在接一通電話。

她癡癡地望著他坐在沙發上的側影,這男人真的很帥,冷酷中揉合著溫文的氣質,既矛眉又奇妙地相融。

她很慶幸自己能嫁給這個男人,她仰慕也深愛他。

他彷彿警覺到她的注視,朝她投來複雜一瞥,跟著結束通話,將手機擱回口袋。

「醫院有個病人狀況不太好,我得過去一趟。」他宣佈。

「嗯,我知道了。」她點頭,沒表現出任何失望。

正巧林如月和方啟達此刻也走進客廳,聽見他說的話。

「不能留下來吃完點心再走嗎?」

「就是啊!這道甜點可是如月的拿手絕活喔,不吃可惜!」

「不了,你們吃吧。」韓非婉拒兩人的挽留,走過來傾身在方楚楚額頭印落一吻。

「我走嘍!」

「嗯,你晚上早點回家。」對他刻意表現的親密,方楚楚也很配合,朝他嫣然一笑。

他離開後,方楚楚接過點心盤,故作輕快地揚嗓。

「爸、林阿姨,我們來吃點心吧!哇喔,還有紅酒呢。」

「這是我朋友在加州的酒莊生產的紅酒,他前陣子特地送了一箱給我,來嘗嘗看吧!」

「好啊!」

方啟達沒看出女兒的強顏歡笑,熱心地教她品酒,倒是林如月敏銳地發現她眉間朦朧的陰霾。

喝過酒,吃了甜點,林如月特意找了機會拉方楚楚一起到屋外的庭院散步。

兩個女人一路閑走,來到花團錦簇的玻璃溫室,林如月這才切入正題。

「楚楚,你跟韓非的婚姻生活過得怎樣?」

方楚楚聽聞,神智一凜。

「為什麼這樣問?我們過得很好啊!」

「我沒說你們過得不好。」聽出她防備的語氣,林如月放柔嗓音。

「我是想,會不會因為他醫院工作太忙,有時候會冷落你?」

「阿姨是擔心我會跟我媽一樣,沒有老公陪就鬧脾氣嗎?」

「我不是這意思。對不起,楚楚,如果我讓你不開心,我向你道歉。」

方楚楚咬牙,她知道林如月並無惡意,其實是出自關懷,她不該這麼衝地回話的,只是……

「對不起,阿姨,該道歉的人是我。」她苦笑。

「我說話太嗆了。」

「沒關係。」林如月淡淡一笑,神態慈藹,「是我問話的方式不對。」

「我明白的,阿姨,你是擔心剛韓非臨時要去醫院,我會覺得不開心,對嗎?」

「嗯。」

「放心吧,我不會的。」方楚楚笑得粲然。

「我個性沒那麼軟弱,也沒那麼怕寂寞,晚上沒人陪沒關係啊,我可以做自己的事。」

「真的嗎?」

「真的!不信你問我爸,我從小就習慣一個人打發時間了,看看書啊,拍拍照,我很能自得其樂的。」

「那就好。」林如月眼裡的憂慮散去。

方楚楚微笑,不錯,她並不怕獨守空閨,也習慣了獨自去面對很多事,她只怕……她愛的男人不愛她。

但這埋得最深的秘密,她說不出口。

「阿姨,你記得我前兩天在電話裡問過你,為什麼可以這樣沒名沒分地待在我爸身邊二十年,都無怨無悔?」

「嗯,我記得。」

「你不覺得……很難受嗎?明知道我爸還有我媽,跟另一個女人爭同一個男人,很累吧?」

「……對不起。」

「阿姨,你誤會了,我不是責備你的意思。我只是好奇想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滋味?」

「很痛苦的滋味。」林如月坦率承認。

「很多時候我會覺得吃醋,你爸就算在我身邊,心裡也還是會掛念著你媽,我明知道自己沒資格嫉妒,但就是會。」

「那你都怎麼忍下來的呢?」

「因為我愛他。楚楚,你可能覺得我當人家婚姻的第三者實在很不要臉,但我就是……沒辦法不愛他啊!就算你媽去世了,我還是當不了他正牌老婆,我也離不開他。」

方楚楚啞然,無法形容心頭的震撼,久久,方沙啞地揚嗓。

「你就這麼愛我爸嗎?」

「俗話說,「愛到卡慘死」,就是這樣吧。」林如月苦澀地自嘲。

她懂了,愛情就是即便自己默默地受苦,也不為難他。

方楚楚感到豁然開朗。

「阿姨,可以麻煩你一件事嗎?」

「什麼事?」

「教我做蛋糕!過幾天是我們結婚滿月紀念日,我想親自做個蛋糕來慶祝一下……」

--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早點回家,我等你。

下班前,韓非收到這樣的簡訊。

是楚楚傳來的,他的嬌妻,他不擇手段公然從另一個男人手上搶來的女人。

今天是什麼日子?

他恍惚地瞪著手機螢幕,兩分鐘後,恍然領悟。

今天是他和她結婚滿月,就是在一個月前,他倆在戶政事務所辦妥結婚登記,正式成為一對夫妻。

她該不會要弄一頓燭光晚餐慶祝之類的吧?

思及此,韓非不禁煩躁地抓抓頭,從口袋裡掏出一支棒棒糖,在嘴裡咬著。

那女人,就不能放過他嗎?究竟要他表現得多明白,她才肯對自己承認這是一樁錯誤的婚姻?

她看不出他並不想對她用情嗎?看不出他心裡其實恨著她嗎?

他毫無意願當她心目中理想的另一半,他的存在只能成為折磨她的責罰。

他討厭她!

如果她還天真到認不清這一點……

韓非倏地冷笑,將吃了一半的糖擲進垃圾桶裡,換下醫師袍,穿上西裝外套,打道回府。

路上經過一間花店,他買了一束白玫瑰,嬌艷欲滴的花蕊令他聯想起那個曾經是他生命裡最在乎的女孩……

他回來了。

聽聞玄關處傳來跫音,方楚楚芳心飛揚,她洗淨雙手,暫且放下廚房的一切,笑臉盈盈地迎出來。

他一臉倦怠的表情,她看著,心口一緊。

「很累嗎?先去洗澡吧!」她體貼地接過他的公事包,「我去幫你放水。」

「不用了,我自己來。」他冷淡地回話,右手藏在身後。

「那是什麼?」她察覺有異,好奇地探頭看。

他這才將一束白玫瑰捧出來,她見了,唇畔笑意微斂。

「這花給你。」他說。

「是給我的嗎?」她接過,努力不讓語氣染上一絲澀味,「謝謝。」

他瞇眼,若有所思地盯著她,她不確定他想些什麼,刻意輕快地揚嗓。

「那你去洗澡吧!晚餐馬上就好。」

「嗯。」

韓非進房後,方楚楚獨自捧著花,有片刻時間,她只是愣在原地,一動也不動。

然後,她回過神,取出一隻昂貴高雅的琺琅瓷花器,卸了包裝紙,將花插進花器裡。

七分開的白玫瑰在彩色花器的襯托下,更顯晶瑩剔透。

她退開一步欣賞,照理說該是歡欣滿意的,但胸口卻隱隱糾結。

為何要送她白玫瑰呢?在換心以前,她對任何一種花都無感,換心後,卻似乎獨愛白玫瑰。

她懷疑這也是田曉雲留給她的心臟記憶。

如果真是如此,那韓非特意送這束花,是送給她,還是她身上裝的這顆心?他是否在有意無意間,將她當成了那個他心目中的公主女神……

不!方楚楚驀地深深呼吸,推開腦海不受歡迎的思緒,她不能再想了,再想下去她很可能會瘋掉。

即便他果真存著那樣的心思,她也己決定了不跟他計較,這是林阿姨教會她的,真心愛一個人就別令他為難。

她將花器擱上客廳窗台,重新回到廚房,今晚她準備的是義式料理,香蒜煎櫻桃鴨義大利面,搭配淋上橄欖油的爽口沙拉,還有從父親那邊摸來的頂級紅酒,甜點是林阿姨教她做的歐培拉蛋糕。

當韓非沐浴過後回到客廳,他見到的是鋪上威尼斯餐巾的餐桌,餐桌上還點著一盞香氛蠟燭。

果然是燭光晚餐啊!他沉下臉,漠然地看著妻子將沙拉和主菜端上桌,斟了兩杯紅酒。

「你肚子一定餓了吧?快坐下來吃吧!」她招呼他,似是滿懷愉悅。

他緩緩在她對面落坐。

「哪,我們先乾一杯。」她端起酒杯,明眸亮燦。

「你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吧?」

「我們結婚滿月。」

「沒錯,就是滿月!真高興你記得。」

他深沉地凝視她如芙蓉花盛開的笑靨。

「快拿起酒杯啊,我們來慶祝一下。」

他一動也不動。

「快嘛。」她主動將酒杯塞進他手裡。

他沒接住,或者是刻意接不住,酒杯翻落,灑了一地紅色液體。

她怔住,看了看地上一片狼藉,再抬眸望他。

他眼潭結冰。

她不禁打了個冷顫,正欲彎腰撿拾酒杯,他森冽的嗓音揚起。

「不用撿了!」

她愕然凍住。

「我覺得沒什麼好慶祝的。」他一字一句碾磨著她柔軟的耳膜,她感到一陣暈眩。

「以後別做這種麻煩事了,像是什麼生日、結婚紀念日……太無聊了!每一天還不都是一樣?日子該過的還是照過。」

她捏緊酒杯,「你覺得……我無聊?」

「嗯。」

「既然這樣,你剛才為什麼要送我花呢?難道不是因為今天是特別的日子?」他定定地注視她,兩秒後,才意味深刻地開口。

「那是白玫瑰。」

她呼吸一凜,「所以呢?」

他眼神閃爍,像瞬間失去了焦點。

「我喜歡白玫瑰。」

騙人!喜歡白玫瑰的人不是他吧?是田曉雲!是那個能夠肆意玩弄他的女人,是他的公主!

方楚楚咬緊牙關,心海捲湧千堆雪,她忍著,很努力、很努力地壓抑著,顫著手將酒杯送進唇畔。

她品味著紅酒,這酒仍未醒透,帶著點酸,也有點澀,她一口將酒飲盡,倏地起身。

「我好像忘了把烤好的蛋糕放進冰箱,我去看一下。」倉皇落下話後,她轉身匆匆逃離,躲進廚房,這個她近來最常待的地方。

她,方楚楚,竟然會在婚後成為那種洗手作羹湯的小婦人,這是她從前萬萬想不到的。

人人都說她是最難搞的千金大小姐啊!就連她爸都調侃她恐怕會在烹飪時將整個廚房燒了。

她是為了什麼學做料理?為了什麼就算明知他很可能來不及回家吃飯,仍然夜夜做了晚餐等他?

她是為了什麼,每天傻傻地洗衣打掃做家務,獨守空閨?

究竟為了什麼……

淚胎在她酸楚的眸裡孕育,她堅持不讓它們降落於這世間。

她不哭,不能哭,也不想哭。

烤好的蛋糕擱在流理台放涼,她看看差不多了,捧起蛋糕盤,打開冰箱,或許是分了神,她一時失手,蛋糕坍塌落地,托盤也碎裂成兩半。

毀了!

花了一下午做好的蛋糕,像征他們婚姻滿月的紀念,就這麼成了一團教人不忍卒睹的軟糊。

她怔忡地看著那團巧克力色的災難,忽然覺得好諷剌。

這不正好嗎?他都說了慶祝這種無聊的日子沒意義,那她又何必執著於一個蛋糕呢?就算是她親手做的又怎樣?毀了正好!

再好也不過了……

她蹲下身,撿拾著黏乎乎的蛋糕,手上沾滿了甜膩的奶油,淚眼模糊間,她看不清蛋糕裡夾著瓷盤碎片,割傷了手指。

鮮紅的血融在巧克力裡,令人怵目驚心。

「超惡的。」她嘀喃自嘲,唇畔逸落尖銳的笑聲,像用金屬片刮著黑板。

「你在幹嘛?」韓非聽見廚房內異樣的騷動,走過來探視情況。

她聽見他問話,回過頭,笑容慘厲。

「我把蛋糕弄壞了,你看我的手,好惡,好好笑。」

一點也不好笑!

他擰眉,瞪著她像孩子般展示黏乎乎的雙手,好半響,才察覺那一團奶油裡夾雜著血絲。

「你受傷了?」他忍不住提高嗓門。

她眨眨眼,檢視自己的手。

「好像是耶。」

「什麼好像是?你割破手指自己都不曉得嗎?」他厲聲責備她,奔進廚房拉起她,打開水龍頭,在水槽裡衝洗她的手。

冰涼的水刺痛著傷口,她不禁縮回手。

「好痛!放開我!」

「你也知道痛?」他不悅地冷哼。

「那為什麼剛剛不小心一點,要用手去撿碎片?」

「你放開我,不要管我……」

「不行!」他抽出幾張廚房紙巾。

「我幫你把手擦乾淨!」

「我自己來……」

「我要你別動!」他低聲喝叱,不由抗拒地抓扣她手腕,用紙巾抹拭她的手,似是不欲弄痛她傷口,他動作輕柔許多。

她含淚看著他動作,看他弄乾淨她的手後,又搬來急救箱替她上藥貼OK繃。

「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她顫聲問。

「什麼?」他沒聽清。

她直視他,胸臆橫梗著酸楚。

「你到底把我當成誰了?這樣的溫柔是給誰的?」

他一震,輕輕放開她的手,神情沉肅。

「我不懂你的意思。」

「別裝傻了!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

「真相。」

「什麼真相?」

一定要她明明白白地說出來嗎?好!她就說!

方楚楚咬牙,心韻凌亂如萬馬奔騰,她倔強地不予理會,煙雨雙瞳直盯著面前的男人。

「現在在我身上這顆心,其實是田曉雲捐贈給我的,對吧?」

他聞言,下頷抽凜。

「你不用瞞我了,我都知道了,是她把心臟留給了我,所以我才會染上她的口味和習慣!豆沙包、甜食,都是她愛吃的,白玫瑰也是她喜歡的花,對吧?」

「……是又怎樣?」

又怎樣?!他居然這樣問她……又怎樣!

她快瘋了,是他將她逼上崩潰的邊緣。

「所以你到底為什麼要娶我?你愛的人不是我,是她!你要的人不是我,是裝在我身上的她的心!你給我的溫柔都不是給我的,都是因為她!」

韓非凜然不語。

「你說話啊!說話啊!」她心碎地哭喊,粉拳一下下重重槌他胸膛。

「是男人的話就乾脆點,承認你要的人根本不是我,是田曉雲,是你的公主!」

「方楚楚,你冷靜點。」他抓住她的手。

「我不要冷靜!為什麼要冷靜?」她痛楚地嘶嚎,痛得胸口透不過氣,只能用手緊緊揪著,她痛到哽咽,喉嚨噎住,不停地嗆咳。

「你沒事吧?」他居然還有臉幫忙拍撫她背脊,擺出一副關心她的樣子。

真惡!太噁心了,超惡!

「走開……咳咳!不准你……咳咳……碰我!」她像全身豎起尖剌的刺蜻刺蝟,歇斯底里地警告他。

「楚楚……」

「我要你走,別碰我!你要的人是田曉雲,不准你在我身上找她的影子!」她撥辣地推開他。

他踉蹌了一下,忽地也惱了,胸口燃起熊熊怒火。

「對!你說的都對!要不是你身上裝著曉雲的心,我幹嘛要對你好?你以為自己有哪裡值得我喜歡!」

犀利的言語如刃,剜割她胸房,痛得她流血。

她駭然震住,不敢相信地望他,他終於還是說出實話了,而她終於捅破了這個婚姻虛假的表像,一切都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她感覺自己像走在鋼索上的小醜,危險又可笑。

「所以你承認了,你真的不愛我?」

他靜默,好一會兒,唇角歪扯出冷笑。

「誰說我不愛你?我愛你啊!」

她如遭重擊,天崩地裂,她的愛情正式成了一片廢墟。

她與他都明白這話隱含的意義,他愛的,是裝在她身上的這顆心。

她看著他猶如惡魔般的微笑,全身冰涼。
作者: teae    時間: 2016-2-14 18:25:20

第三章

位於山區的靈骨塔,依傍著藍天白雲,山巒青翠,空氣新鮮,也算是一處能夠安息的好所在。

韓非帶著一束白玫瑰前來祭拜,這是自從她的葬禮後,他第一次來探望她。

「你過得好嗎?一個人在天上會寂寞嗎?」他問著傻問題,明知得不到回應。

他站在靈骨塔前,看著那格屬於她的牌位,以及那看來笑容甜美的遺照,這是她母親選的相片,據說是她自己特別喜歡的一張。

「她跟我說,是一個她很喜歡的人替她拍的,是你嗎?」

葬禮時,她母親曾如此問他。

不,不是他,他拍不出這般靈慧動人的照片,這張大概是她的男朋友拍的。

「原來她有男朋友?怎麼從來沒跟我這個媽提起過?」

因為那個男人不許她提,希望保持神秘的戀情。

「為什麼?難道他嫌我女兒見不得光?」

這他也不曉得,他也覺得奇怪。

若是那男人真心愛她,為何不肯正大光明地公開戀情,在彼此親友面前現身?有時他會懷疑,那傢伙說不定暗中劈腿。

但這話,他不願拿出來質問曉雲,免得惹她傷心,若是她認為自己的愛情是美麗無價的,那麼就讓她這麼以為也好。

她是愛浪漫的,他也希望她擁有一個如童話般的愛情。

思及此,韓非自嘲地苦笑。

「結果到你死了,我還是不知道那男人是誰,連他到底有沒有來看過你都不曉得。」

他希望那個男人來看過她,否則她在天上也不會安寧吧!

「那天……都是我不好,如果你打電話給我時,我就馬上過去安慰你,你也不會出車禍。」

都是他的錯!他的一念之差造成了無可挽回的悔恨。

這是他心裡最緊密的心結,纏得他時時透不過氣,在曉雲最需要他的時候,他卻為了另一個女人在買醉,甚至親自將她的心移植給別人。

他有種感覺,彷彿動手挖她心的人是自己!是他害死了她!

「我對不起你。」他滿腔愧悔。

但一切己然遲了。

即便他再如何追悔,即便他懷疑當時替她急救的醫生放棄得太早,移植過程或許有可議之處,如今再去追究,也得不出所以然了。

她死了就是死了。

「但我不會讓你白死的……」韓非咬牙,全身肌肉緊繃,心海翻騰著激烈的浪潮。

「我跟方楚楚結婚了,方家的醫院我遲早要拿在手裡,不管是對你,還是對我爸爸,他們必須有個交代!我會得到醫院,不會再容許他們胡作非為。」

這就是他對方啟達的報復!

而方楚楚……只能說她投胎錯了人家,誰叫她偏偏是方啟達的女兒?她是他實行報復的最佳捷徑。

韓非漠然尋思,陰沉僵立的姿態猶如闇夜的魔鬼,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唯有胸口,隱隱擰痛著。

「你說你報名了攝影班?」

「是啊!」

「為什麼?」

「還有為什麼?當然是為了讓自己的攝影技巧更上一層樓啊!」

「既然你要拜師,怎麼不來找我?」

「學長太忙了,不好意思麻煩你。」

「怎麼會麻煩?你明知我高興得很!」

是嗎?方楚楚斂眸不語,靜靜啜了口茶,這其實就是她為難的地方,當然她也明白秦光皓是專業攝影師,有他指導肯定是很好的,但自己曾經背叛他當個落跑新娘,即便他肯原諒她,兩人仍是朋友,她又怎能厚顏無恥打擾他呢?

現在兩人能像這樣平和地一起喝茶聊是非,對她而言,就是很大的恩賜了。

「學長最近過得怎樣?」擱下茶杯後,她狀若漫不經心地轉開話題。

「也沒怎樣,就去了中東一趟。」

「中東?!那兒不是很危險嗎?」

「就是危險才更能拍到好照片啊!」秦光皓笑,「你也知道我一直很想去拍拍烽火下人們的生活百態。」

「嗯,我知道。」很多專業攝影師都嚮往拍這樣的題材。

「學長一定拍到很多好照片吧?」

「這次收穫不少,夠我開個人攝影展了。」

「學長要辦個展?太好了!」她開心地拍手,「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嗎?」

「你想幫忙?」

「嗯,有需要的話。」

秦光皓沒回答,深深地注視她,好一會兒,才悠然揚嗓。

「這話我一直想問,你跟韓非結婚後,過得還好吧?」

方楚楚聞言,心韻乍停,但她早預料到會被問到這樣的問題,表面仍是巧笑嫣然。

「當然好啊!」

「真的嗎?」

「真的!韓非對我很體貼,很照顧我,若說有什麼遺憾的地方……」她故作沉吟,眼見秦光皓眼神變得緊張,忽地甜甜一笑。

「他太忙了,最近又升做心臟外科主任,每天都在醫院工作到很晚才回家,我只好學著自己打發時間。」

秦光皓默然片刻,也不知是否在分析她話裡的可信度,方楚楚手心悄悄冒汗,很怕這位善解人意的學長看出自己在說謊。

但他終究沒為難她,選擇了相信。

「因為老公沒空陪你,你才決定報名攝影班嗎?」

「對啊!我現在好不容易可以自由走動了,也該想想發展自己的興趣,說不定還能找一份工作來做。」

「你想找工作?」秦光皓意外。

「不行嗎?」方楚楚微微嘟嘴。

「別瞧不起我,我雖然沒工作經驗,但只要有機會,我一定會認真做事。」

「這可真是了不起呢!」秦光皓有意打趣。

「方家嬌貴的大小姐居然說要出來工作。」

「學長!」她惱了。

「逗你的啦!」秦光皓呵呵笑,好整以暇地喝咖啡。

方楚楚沒好氣地橫他白眼。

「好了,別生氣,看看我從國外帶回什麼送給你。」說著,秦光皓遞出一份包裝精美的禮物。

每回秦光皓出國,總會帶各種各樣的紀念品送給她,這次也不例外。

她好奇地接過,「是什麼東西啊?」

「你看了就知道了……」

方楚楚回到家時,己將近午夜。

令她驚訝的是客廳亮著燈,韓非到家了,而且正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電視新聞。他很少看電視的,嫌浪費時間,頂多每天用早餐時順便看看報紙,藉此得知國內外新聞消息。

今天倒是挺閑的,居然在客廳坐,或者是專程等她回來?

方楚楚嘲諷地想,在玄關換上拖鞋,走進客廳,見到他連招呼也不打,逕自回房。

「站住!」冰冽的嗓音在她身後落下。

她僵住,兩秒後,方緩緩回首,神態冷漠。

「幹嘛?」

「你去哪裡了?為什麼這陣子都這麼晚回家?」他目光犀利地打量她。

當自己是法官在審犯人嗎?

她冷笑,「有很晚嗎?也只有今天比較晚一點吧!」

「前天你也是過了十點才回來。」

「那天我們攝影班的同學聚餐。」

「你在學攝影?」韓非訝然。

「嗯。」

「什麼時候開始的?」

「上個禮拜。」

「怎麼不跟我說?」

「有必要嗎?韓大醫生那麼忙,就不用拿我這種小事煩你吧!」她語鋒帶刺。他不悅地擰眉。

「沒話說的話我先去洗澡了。」語落,她立即翩然離開,像是話也不願意跟他多說一句。

韓非抿唇,電視上的主播正用流暢的英語播報國際新聞,他聽著那規律起伏的聲調,胸臆一股莫名的煩躁。

這煩躁,從今夜他回家發現妻子不在,便一直橫堵著,方才與她對話,更是忍不住夾雜著幾分惱火。

他當然知道,這是方楚楚對他的示威,從那天他們大吵一架後,她便刻意疏離冷落,再也不親自下廚做飯給他吃了,家裡請了個鐘點管家來打掃。

她天天出門,有時竟比他還遲歸,也不交代自己的行蹤,明顯地就是不把他這個丈夫放在眼裡。

這就是方楚楚,當她任性起來比誰都我行我素,他不該感到驚訝,她本來就是個驕縱的大小姐。

問題是,她現在可是他的妻子,他不許她在他面前擺冷漠,這樣反倒顯得在乎的人是他了……

可惡!

韓非懊惱地冷嗤,從茶几上的果盤隨手揀出一顆糖果,撕了包裝紙塞進嘴裡。

心不在焉地看完整節國際新聞,方楚楚也從浴室走出來了,她換上棉質睡衣,若無其事地走進廚房,為自己斟了一杯氣泡礦泉水。

一聲叮咚的短鈴聲,她拿起手機看。

韓非裝作不在意,其實豎起了耳朵仔細聆聽,她不停地用line回訊息,叮咚聲回聲不絕。

到底是在跟誰聊天?這麼專心?

韓非悶悶地咬糖果,聽見方楚楚忽地噗哺一笑,也不知對方說了些什麼有趣的話。

他霍然起身,也跟著進廚房開冰箱,翻出一瓶礦泉水。

「在跟誰聊天?」他裝作隨口一問。

「我學長。」她也隨口回答。

但這答案他可沒法隨便聽聽,胸口陡然冒起無名火。

「是秦光皓?」

「對。」

「他說什麼?」

「也沒什麼,他問我要不要當他的攝影助理?」

「攝影助理?」

一道凌厲的眸刀砍向方楚楚,她感覺到了,最後回個笑臉給學長,揚眸不閃不躲地迎視。

「他為什麼要你去當助理?」

「因為他知道我想學攝影,正好他最近想開個展,需要人幫忙,如果我去幫他,他也能順便教我。」

無盡的沉默蔓延,像一張悄悄收攏的網,逐漸將兩人困在其中。

他瞪她,她也回瞪他,兩人互不相讓,誰也不肯示弱。

「不准去!」沉默過後,他下了專斷的命令。

方楚楚深呼吸,咬緊牙關,他憑什麼不准她去?

她高傲地揚起下頷,「如果我偏要去呢?」擺明了向他挑釁。

「你不是己經報名攝影班的課程了嗎?何必還要去跟他學什麼東西?而且當人助理你以為是好玩的嗎?什麼瑣事都要做,什麼閑雜人等都要周旋,你應付得來嗎?」

這是瞧不起她?

「我能做!老實跟你說吧,我早就在考慮出去找一份工作。」

「你……工作?!」他像聽到什麼天方夜譚。

「不行嗎?」同樣一句話,她反問秦光皓是嬌嗔,對他是壓抑不住的憤慨。

「你受得了嗎?」他語氣譏誚。

「你是擔心我的脾氣受不了,還是身體受不了?」她比他更譏誚。

「要是你忘了,容我提醒你,我己經動過換心手術了,換的還是你最在乎的那個女人的心,我現在健康得很!活蹦亂跳的,今天在外面鬼混一整天也不累,怎樣?」

「你……」他臉色鐵青。

「至於我的脾氣嘛,那更用不著你操心了。我雖然脾氣不好,但還是懂得什麼場合該說什麼話,既然在外面替人打工,我會努力忍耐的,總之不會讓你這個做丈夫的丟臉,行了吧?」

「方楚楚,你是故意……氣我的嗎?」

「你現在才知道?」她笑得燦爛如花。

他凜然不語,表情很難看。

這是第一次,她在與他的言語交鋒中佔盡上風,照理說勝利的滋味該是令她春風得意,但轉身回到房裡,關上那扇與他隔絕的門扉,她的眼角卻是無聲地落下珠淚。

淚光瑩瑩,閃燦的是寂寞。

原本方楚楚猶豫著不該和學長走太近,但為了跟韓非賭一口氣,也拗不過秦光皓盛情邀約,她終於答應了擔任他的助理。

名義上說是助理,實際上秦光皓並沒把太多事交給她做,反倒經常找各種藉口帶著她遊山玩水,指導她如何取景拈照。

為了拍關渡水鳥,他們在炙烈的陽光下守了一下午,秦光皓怕她熱著,一直為她撐傘遮陽,她很過意不去。

「學長,不用撐傘了,我有戴帽子,這樣就夠了。」

「那怎麼行?今天太陽這麼大,萬一你被曬暈了怎麼辦?」

「不會的,學長,我現在身體不像以前那麼虛了,曬曬太陽沒什麼的。」

「誰說沒什麼?就算再怎麼健康的人,連續曬幾個小時也會受不了,更何況你皮膚這麼白皙好看,難道捨得曬黑嗎?」

是捨不得,但這是學專業攝影必須付出的代價,誰不曾為了守候一幅值得拍攝的美景遭受日曬雨淋?

「學長,拜託你,別再這麼寵我了。」

「我就是喜歡寵你啊!怎樣?」

這番近乎調情的話說出口,方楚楚這才警覺不對勁,她怎能跟學長撒這種嬌?不符合她人妻的身份。

為了掩飾窘迫,她輕咳兩聲。

「我有帶冰茶來,學長要不要喝一點?」

「嗯,好啊。」

她取出保溫壺,倒了一杯涼涼的冰茶給秦光皓,是用酸梅加一點檸檬調製而成的,很是爽口沁脾。

「好喝!」秦光皓讚賞。

她嫣然一笑。

秦光皓凝視她數秒,忽地開口。

「楚楚,你不是說你廚藝進步不少嗎?改天做飯給我吃吧!好久沒吃家常菜,嘴巴有點苦呢!」

「學長想吃家常菜?沒問題!」方楚楚一口答應。

他待她如此體貼,她回報一頓親手做的料理也是應該的。

「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晚上怎樣?」秦光皓有意試探。

「今天晚上?」方楚楚有些猶豫,韓非若是知曉她是為了替秦光皓下廚而遲歸,肯定會生氣。

但……管他的!她才不在乎他發火呢!

「好啊,那我們等下去超市買菜。」

於是拍了幾張水鳥後,黃昏時,秦光皓開車載方楚楚先去買菜,他說自己愛吃台菜,她便採買了各樣新鮮食材。

接著兩人來到他的工作室,她立刻進小廚房張囉,半小時後,屋裡己繚繞著濃濃飯菜香。

秦光皓坐在吧檯邊,雙手撐臉,看著方楚楚在廚房裡忙碌的倩影。

她回眸,瞥見他孩子氣的動作,不禁莞爾。

「你在幹嘛?」

「看你啊!」他答得自然。

「你不覺得你這樣很好笑?」

他聞言,起身彎腰行了個騎士禮。

「感謝夫人讚美!」

她哪是在讚美啊?方楚楚搖頭,她這個學長有時真是不正經地拿他沒轍。

唉,如果韓非也能像他這樣在一旁期待地看著她做飯就好了,那她一定會很開心很幸福的……

一念及此,她驀地蹙眉,對浮現腦海的念頭感到很不悅。

「怎麼了?楚楚,你表情怪怪的。」秦光皓奇怪地打量她。

「沒什麼。」她搖頭,強迫自己收束心神。

又過了十分鐘,飯熟了,菜也上桌了,秦光皓迫不及待地動筷子,每道菜都嘗一口。

「好吃!」邊吃邊讚不絕口。

「天哪!楚楚,沒想到你這麼會做菜!我本來還擔心你會把我的工作室給燒了呢!

「夫,那你還叫我做菜給你吃?」她賞他白眼。

他嘻嘻笑,「就是想試試看嘛,看你這個大小姐有沒有對我吹噓。」

「這算是對我的考驗嗎?」

「呵呵。」他沒有否認。

「我可警告你,沒吃完不准離開餐桌。」

「遵命!」

秦光皓興高采烈地行舉手禮,像個孩子一樣,席間更不停說著笑話趣聞,逗得方楚楚樂不可支。

愉快的晚餐過後,由秦光皓負責洗碗,方楚楚在一旁煮水泡茶。

「學長,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突如其來地發話。

他愣了愣,神情頓時緊繃。

「什麼意思?」

她嚴肅地直視他,「我是說,你應該把更多事情交給我做,我是你的助理啊!既然領你的薪水,我不想整天只是到處玩。」

「喔,原來是這件事啊。」他鬆了口氣,笑笑。

「我不是說我的經紀人還在接洽個展的事嗎?等事情定案後,有得你忙了。」

「我現在也能做事啊!比如幫你整理你以前拍的照片,掃瞄歸入檔案或編號什麼的,這樣以後找起來也方便。」

「這倒也是。」

「所以啊,學長,讓我幫忙吧!」她很認真,「我不想只拿錢不做事。」

秦光皓揉捏下巴,從她眼神看出滿滿的誠意,點點頭。

「好吧,既然你這樣說,我就不客氣了,我有幾箱舊照片,你就從那些開始整理吧!」

「OK!」方楚楚得到任務命令,開心得眼眸發亮,立刻追問。

「你說的那幾箱舊照片在哪裡?」

「在書房,不過你不用著急,明天再開始弄吧。」秦光皓頓了頓,又問。

「等下要不要跟我去暗房,我們把今天的照片衝出來?我順便教你一些衝洗的訣竅。」

「好啊!」能夠有機會改進自己衝洗相片的技巧,方楚楚自是喜不自勝,兩人各端了杯茶,進到他的暗房。

室內空間不算大,光線陰暗,繩子上晾著幾張衝洗過的照片。

方楚楚仰頭端詳那些照片,都是些風景照,沒什麼特別的,但她看著看著,不知怎地心房橫堵一股悶氣,背脊彷彿竄過涼意。

怎麼回事?

她伸手撫住心跳劇烈的胸口,回頭看秦光皓,他正專注地從相機裡取出膠卷,在黯淡的光線下,他的側影顯得朦朧。

她眨眨眼,想看清楚他,腦海卻驀地暈沉,像是缺氧似的,視線頓時模糊。

「怎麼了?楚楚!」

秦光皓轉過頭來,察覺她的異樣。

「你臉色好蒼白,不舒服嗎?」

「沒什麼,只是……有點暈。」她強撐著站穩身子,可仍是失了重心,一陣天旋地轉。

「楚楚,楚楚!」秦光皓焦灼地呼喚她。

她卻聽不見,耳畔響起嗡嗡的鳴聲,一股強烈的噁心嗆上喉嚨。

誰說你可以隨便碰我的東西了?不准碰!

她聽見一道嚴厲的斥責。

我只是好奇想看看而己。

給我出去!我說過你不能進來!

可是為什麼?我又不會怎樣,你放心,我知道這些照片是你的寶貝,我一定會很小心的……

我叫你出去!沒聽見嗎?

你……不要這麼生氣嘛,我知道是我錯了……

啪!

清脆的耳光打在她臉上,更打在她心上,她好痛,痛到忍不住掉淚。

你憑什麼打我?從小到大,沒有人打過我……

所以你才會被寵壞了!不把我說過的話當回事。

你太過分了!

太過分了,怎會有人如此惡劣?

她從小習慣了被捧在掌心上,爸爸、媽媽,還有韓哥哥,誰不是拿她當公主疼愛?

為什麼她會愛上這般冷酷無情的男人?為何偏偏只有他對她如此苛刻?

她好難過,心口好痛好痛,痛到不能呼吸。

「咳咳、咳咳咳……」她止不住激烈的嗆咳。

「怎麼了?楚楚,你沒事吧?到底是哪裡不舒服?楚楚!」

對啊,她是方楚楚,不是那個被男友賞耳光的女人,她是方楚楚,方啟達的女兒,維新醫院的大小姐。

可為什麼心痛的感覺如此明晰?就好似是她的親身經歷。

「我好難受……」她蹲下身,實在喘不過氣,排山倒海的暈眩襲來,霸道地奪去了她僅餘的神智。

在暈去前,她看到秦光皓驚慌失措的臉龐。

作者: teae    時間: 2016-2-14 18:25:43

第四章

韓非剛動完手術從開刀房走出來,一位護士便匆匆迎過來報信。

「韓主任,不好了,大小姐剛剛昏倒被送進醫院來了!」

「大小姐?」韓非一凜,「你說楚楚?」

「是。」

她怎麼又昏倒了?

「什麼時候送過來的?」

「半小時前。」

韓非不再多言,連手術服也顧不得換,摘下手套和口罩後便趕往急診室。

方楚楚躺在最靠近角落的病床上,正吵著要出院,秦光皓在一旁勸她。

又是這男人!

韓非目光一冷,方纔還焦慮著的神情此刻己漠然無痕,他大踏步走向自己的妻子,凜凜的氣勢彷彿意欲興師問罪。

兩人都發現他了,秦光皓變了臉色,方楚楚用力咬唇。

「怎麼回事?」韓非質問,語氣不善。

「你怎麼又昏倒了?」

「我沒事。」她倔強地聲稱。

「剛剛醫生幫我檢查過了,我沒生病,血壓體溫都正常。」

「那血液檢測呢?做過了嗎?」

「放心,做過了,我沒貧血!」

「那怎麼會無緣無故昏倒?」他不相信。

「我想她可能是中暑了吧。」秦光皓解釋。

「我們下午去關渡拍照,她曬了好幾個小時的太陽。」

他們去關渡拍照?

秦光皓不開口還好,這一解釋更讓韓非升起滿腔無以名狀的惱怒。

當他在手術房為病人開刀的時候,他的妻子正和別的男人快樂出遊!

他瞪秦光皓,「誰說你可以帶她去曬太陽的?你不曉得她身體不好嗎?」

「我身體沒有不好,我好得很!」方楚楚不滿地插嘴。

「我跟你說過了,我很健康,你別老是把我當病貓!」

「你不是病貓,為什麼曬一下太陽就昏倒?」他犀利地譏諷。

「這跟我曬太陽沒關係,我才不是因為那樣昏倒的!」

「那你說說看,你是為什麼昏倒?」

「我……」方楚楚啞口難言。

要她如何說明她走進學長的攝影暗房時,那驚悚可怕的感受?韓非若是知曉了,肯定以此為藉口不許她再去當學長的助理。

「總之我現在沒事了。」她負氣地冷哼,「學長,我們走……」

話語未落,她的手臂己遭韓非擒住,幽暗的眸光凝定她。

「我正好也要準備回家了,我們一起走。」

她張唇,直覺想拒絕,眸光一轉,陡然驚覺週遭無數道視線好奇地盯著,就連學長好似也看出幾分異樣。

她悄悄深呼吸,強自展顏一笑。

「好吧,既然你正好要下班,那我等你。學長,謝謝你送我來醫院,我沒事了,你先回去吧。」

秦光皓沒立刻回應,深深瞧她一眼,才笑著揚嗓。

「那我先走嘍,你自己保重。」

「嗯,我會的。」

「要是明天還不舒服,就不用過來我工作室了。」

「我會準時上班的。」她強調。

秦光皓滿意地點頭,臨走時朝韓非丟去一個挑釁的眼神。

韓非冷笑,他當然明白對方這是示威的意思,每個做丈夫的得知自己老婆整天跟別的男人在一起,心裡都不會好受吧?

他固然不是個氣量狹窄的男人,但也不是那種無謂大方的傻蛋。

他望向方楚楚,她面容仍蒼白,他不由分說地牽起她的手,她嚇一跳,暗暗掙扎,他用力捏緊,不許她逃脫。

不願公然拉拉扯扯地難看,她只得順服,與他手牽手,心裡卻是暗自恚怒,凌銳的眸光如刃,狠狠砍向他。

他裝作看不見,嘴角揚起淡笑。

「走吧,楚楚,以後小心一點,你知不知道我聽說你昏倒有多擔心?」

他言語溫和,舉止體貼,在人前扮演一個疼寵嬌妻的好丈夫,竟絲毫不顯矯揉造作。

她氣得想打人!

回家路上,夫妻倆很沉默,這僵凝的冷戰己維持了很長一陣子,看來絲毫沒有融化的跡像。

一到家,兩人便有默契地分開,各做各的事,方楚楚先去洗澡,韓非等她洗罷後才進浴室。

待他沐浴完畢,方楚楚似己睡了。

他瞪著那扇緊閉的房門,心海起伏,呆了片刻仍是決定進書房看最新出版的醫學期刊。

心神不寧地看了半個多小時,正感到煩躁時,他忽地聽見門外傳來異響。

他走出書房,原來是方楚楚打翻了水杯,正拿抹布擦地。

「怎麼回事?」他問。

「沒事。」她冷淡地回應,擦過地,洗淨手,轉身與他擦肩而過,意欲回房。他倏然擒扣她手腕,不讓她走。

她懊惱地回眸,「你幹嘛?」

他沒立刻回答,審視她過分蒼白的容顏,鬢邊隱隱潤著細汗。

「你臉色很難看,不舒服嗎?」

「我沒事。」她掙扎地甩開他的手,「我要回去睡覺了。」

語落,她匆匆舉步,像逃離什麼似的。

他蹙眉,遲疑片刻,還是決定尾隨她回房,他試著扭轉門把,她並未落鎖,他立即推門進去。

房內幽暗,只開了一盞夜燈,方楚楚側躺在床上一身子蜷縮如蝦米,唇畔逸出細微的呻吟。

察覺有人進來,她驀地咬唇,不許自己發出聲音。

可他己經聽見了。

他迅速走向她,而她用棉被緊緊包裹住自己。

「你不要過來!」

「楚楚,你到底怎麼了?」

「我說了我沒事,你出去!」

明明就有事,他不理會她的逐客令,逕自在床沿落坐,這才驚覺她正陣陣冷顫著。

他嚇一跳,顧不得無禮,雙手攫住她肩膀,將她帶坐起來。

「我只是……頭痛而己。」她終於不得不坦白承認,嗓音細啞。

「我剛吃過止痛藥了,應該很快就好了。」

「為什麼不跟我說?」他責備。

「有什麼好說的?」她倔強地迴避他眼神。

「你現在又不是我的主治醫生。」

「可我是你的丈夫!」

丈夫?她聞言,一聲冷笑。

他也霎時惘然,話一出口他便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頭,這個婚姻的現況有多荒謬可笑,兩人都心知肚明。

他咬牙,好片刻,言語才從齒縫間磨落。

「不管怎樣,你有哪裡不舒服,應該跟我說。」

她又是冷笑。

「我想睡了,你可以出去了嗎?」

「……我不出去。」

什麼?!她駭然揚眸。

他微微扯唇,似笑非笑,「今天晚上我要睡在這裡。」

「你說什麼?」她慌了,直覺想推開他,「我們不是說好了分房睡嗎?你回你的書房去!」

「我不回去。」他抓住她不安分的玉手,「你放心,我不會對你做什麼事,只是在這裡陪你而己。」

「我不要你陪!」

「你要的。」

「我不要。」

「你要。」

他究竟想幹嘛?為何要在這裡與她進行毫無意義的爭執?

方楚楚絕望地尋思,心亂如麻,說真的她很想狠狠打他、罵他,將他驅逐出境,但她累了,惡夢糾纏她,頭痛又如撕裂般劇烈。

為什麼他不饒了她?為何要這樣折磨她?

她刺痛地眨眨眼,胸臆橫梗一股難言的酸楚,她累了,真的好累。

「隨便你吧。」

她沒力氣抗拒了,躺下來,合落眼睫。

她能感覺到他用掌心撫摸她額頭,確定她並未發燒,手指搭她脈搏,確認她心跳的韻律。

「就說了我只是頭痛而己。」她模糊地咕噥,依然緊閉雙眸。

「嗯。」他應聲同意,替她拭去前額汗珠。

「睡吧。」

他低語的聲調好溫柔,溫柔得令她想哭。

這份溫柔是給她的嗎?還是那個將心臟的記憶托付於她的女人?

她心酸地不欲再深思,這一刻只想放縱自己享受他的眷寵,他在她身邊躺下,與她共蓋一床被子,在床被下,右手悄悄握住她的左手。

說也奇怪,腦海裡那些斷斷續續掠過的畫面忽然消失了,她的頭不再感到疼痛,身子也不再發冷。

她感覺到慵懶,彷彿有道溫和的曖意流過全身。

她沉沉地睡著了。

自從蜜月假期過後,她還是初次睡得如此平靜、如此安心。

再醒來時,方楚楚發現自己蜷窩在一個炙熱的胸懷裡。

她的臉,偎貼著韓非堅實的胸膛,睡衣裙擺捲到了大腿上,與他穿著短褲的腿膚相觸,他一隻手臂環抱著她肩頭,等於將她纖細的胴體摟在懷裡。

天哪!這是什麼睡姿啊?

她神智一醒,頓時感到驚慌,一口氣屏在胸腔,小心翼翼地往後挪動身子。

「別動。」沙啞的嗓音拂過她耳畔。

她惶然抬眸,這才驚覺他早就醒了,正用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定定地盯著她。

他眼神迷濛,她看不清他想些什麼。

但無論是什麼,他們這般緊密交纏的軀體都太令人尷尬。

「你什麼時候醒的?」她慌張地問。

「不知道。」他答得乾脆。

不知道?怎會不知道!

她心韻凌亂,「你……放開我,我要起床了。」

「不能放。」

「為、為什麼?」她差點嗆到。

「你感覺不到嗎?」

感覺什麼?她傻傻地望著他微勾的唇,似是噙著一抹苦笑。

怔愣片刻,她總算察覺到異樣,他的下半身有什麼東西硬挺翹起,曖昧地磨蹭她的小腹。

她驚駭地抽凜氣息。

他收臂攬緊她,下巴抵在她頭頂,「現在你懂了吧?」

懶洋洋的問話猶如細弦,勾得她心發癢,她臉頰躁熱,羞得不知所措,只能僵著身子一動也不敢動。

「我怎麼辦呢?楚楚。」這沙啞的低喃,宛如嘆息。

他怎麼可以這樣喊她的名字?怎能如此將她的心挑逗得不知方向?她完全暈了,肌膚燙得發燒。

「你幫幫我吧!」他近乎無賴地帶著她的手握住自己慾望的分身。

她不禁顫慄,理智警告她該躲開,情感卻不由自主,只想依戀地偎著他。

柔荑握住那滾熱的陽剛,輕輕地按壓、揉撫,她用女性的嫵媚誘惑他。

他的呼吸變得粗重,轉過身來撐起她,讓她坐在自己大腿上。

她持續把玩著他,而他解開她衣襟,用一雙大手囚禁她豐盈的乳房。

空氣中蒸騰著情慾的迷霧,他與她,都失落了神魂……

盡情的縱慾後,殘留的不是滿足,只有更深的空虛。

方楚楚站在浴室的蓮蓬頭下,溫熱的水流衝刷過全身,她肌膚仍敏感著,腿間仍有隱約的酸疼。

生理上,她似乎是得到滿足了,高潮的快感一波接一波,幾乎淹沒她,但心房卻是一片荒蕪,如寒冬的雪原。

她仰起臉,水滴直墜,如流星隕落,燒融著她,眼眸因此強烈刺痛,她分不清是水還是淚。

夠了。

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段日子,她感覺自己像一尊金色塑像,表面金光璀璨,其實身上的金箔正一片片剝落,露出殘舊的青銅。

她正在消磨,一分一分地失去自己。

夠了!

方楚楚關緊水龍頭,穿上浴袍,拿吹風機吹乾發後,回房更衣。

她選了一件深藍色的洋裝,恰襯她憂鬱的心情,接著對鏡理妝,將長髮梳得透亮,紮成馬尾,戴上耳環。

來到客廳時,韓非己經坐在餐桌前了,桌上擺著簡單的培根蛋三明治,兩盅水果優格,顯然是他親手做的,空氣中朝著濃郁的咖啡香。

他看見她,舉起手中的咖啡杯。

「要來一杯嗎?」

她搖頭,倚在牆邊。

「我做了三明治跟優格。」他說。

「嗯。」她輕輕地應。

見她依然凝定原地不動,他警覺到不對勁,劍眉收攏。

「你有話跟我說嗎?」

她點頭。

「什麼話?你說吧。」

她深呼吸,悄悄捏了捏手心。

「我想知道,你到底想從這個婚姻裡得到什麼?」

他沒料到她會忽然這麼問,神色乍變,她注視著他,努力分辨他忽明忽滅的眸光意味著什麼。

可惜她參不透。

「你不回答我嗎?」她追問。

他凜然不語,繃著臉喝咖啡。

他果然不肯回答。

也罷!方楚楚幽幽嘆息。

「不管你到底想藉著這個婚姻從我身上得到什麼,我只想跟你說,目前我還不想跟你離婚。」

他震了震,望向她。

「我不想讓我爸擔心。」她坦率地解釋。

「所以如果你打算在人前維持我們婚姻幸福的假像,就這麼做吧!可是……」

「可是什麼?」

她垂斂眸,羽睫如受驚的小鳥,輕顫不止。

「在我們私下獨處的時候,能不能請你放過我?我承認自己還愛著你,我也承認如果你要我,我很難抗拒,可是……我真的不要了。」

她嗓音低細,如泣如訴,如一首哀婉的悲歌。

他緩緩放下咖啡杯,忽地覺得喉間湧上苦澀的味道,全然失去了胄口。

他靜靜地聽她說。

「我不是田曉雲,你懂嗎?就算我身上裝著她的心,就算我這顆心殘留著她的部分記億,我也不是她,永遠都不會是她!」她愈說愈激動,聲調逐漸高亢。

他沉默地凝視她。

她容色雪白,明眸似是噙淚。

「所以請你不要在我身上找她的影子,別讓我愈陷愈深,就到此為止吧!我會把對你的感情一點一滴地收回來,總有一天會全部收回來的……你饒過我吧!」

要他饒過她?

「算我求你,韓非,我方楚楚這輩子沒求過什麼人,就當……我求你。」

她哭了嗎?肯定是哭了吧,否則這聲音不會帶著哽咽。

可她即便如此哀傷地求著一個人,面上的表情還是倔強的,背脊不服輸地挺直,絲毫不示弱。

「你聽懂我說的話了嗎?」她輕輕地問。

「聽懂了。」他收凜下頷。

她微微一笑,慘澹的、自嘲的微笑。

「那你肯答應我嗎?」

他咬牙不吭聲。

她的心沉下,眼神空洞。

「你答不答應我,我都會這樣做的,我會把對你的愛收回來。」

語落,她盈盈舉步。

「你去哪兒?」他追問。

「去上班。」

她頭也不回,就那樣朝然離去,如一縷遊魂。

而他的胸口倏地被某種陰暗的籐蔓纏住,差點不能呼吸。

他恍惚地盯著自己的左手拇指,那裡,細細地切開一道口,塗抹了液態OK繃。很奇怪,每當他想為她做點什麼時,總會笨拙地做不好,那次趁夜偷偷削蘋果給她時也是這樣。

想著,韓非不禁澀澀地苦笑。

不知怎地,他覺得自己好像會失去她。

朦朧卻又清晰的預感,令他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慌……

「你的臉色看起來還是很不好。」

一小時後,方楚楚來到秦光皓的工作室,他將她迎進屋裡,仔細端詳她,面露關懷。

「幹嘛不在家裡多休息幾天?」

「沒關係,我己經好多了,整天躺在家裡也不好,動一動才有精神。」她笑笑,故作輕快地揚嗓。

「學長,我口渴了,給我一杯飲料吧!」

「想喝咖啡還是茶?」

「咖啡。」

「好,我煮給你喝。」

方楚楚看著秦光皓煮咖啡,思緒朦朧,他察覺到了,奇怪地瞥她一眼。

「怎麼了?發什麼呆?」

她急忙凜神,「沒事。」

「該不會跟你老公吵架了吧?」他問得犀利。

她一震,強自展顏微笑。

「才沒有呢!他只是不希望我這麼早就出門上班,念了我幾句而己。對了,學長,你不是說要我幫你整理幾個箱子嗎?要不我現在開始弄?」

「不用了,先喝咖啡再說。」秦光皓頓了頓,念頭閃過。

「對了,我暗房裡有昨天洗好的照片,你要不要去看看?」

「暗房……」她莫名地打個冷顫。

他注意到了。

「該不會是昨天在裡面暈倒,讓你心裡有陰影了吧?」

他意在開玩笑,卻無巧不巧地直擊她的痛點。

她呼吸變得細碎。

他愕然挑眉。

「楚楚,你該不會真的在害怕吧?那只是一間暗房,裡面沒有鬼。」

「我知道沒有,只是……」方楚楚張望暗房虛掩的門扉,手心沁汗。

「學長,我覺得怪怪的。」

「哪裡怪?」

「這件事我一直沒跟你說,可是自從我動過換心手術後,就常發生一些怪事。」

「什麼怪事?」秦光皓好奇地追問,一面提起咖啡壺,將過濾後的咖啡注入馬克杯。

「就是我常作惡夢,夢見自己出車禍,還有我以前不喜歡吃甜的,現在卻很愛吃,尤其是豆沙包……」

「豆沙包?」

「對,還有巧克力伯朗尼,我每隔幾天就會忽然很想吃。」

「豆沙包跟巧克力伯朗尼……」秦光皓沉吟,目光閃爍。

「昨天在你的暗房,我腦海裡忽然閃過片段的記憶,有個男人罵我不該亂動他的東西,要我滾出去……」方楚楚嗓音輕顫,至今無法忘懷當時的驚懼。

「我覺得心好痛,不曉得那人為什麼要那樣責備我?」

秦光皓蹙眉,半晌,意味深長地揚聲。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是誰那樣罵你?」

她搖頭,「沒有誰罵我,那人罵的不是我。」

「那他罵的是誰?」

「是……捐給我這顆心臟的女人。」

「什麼?!」秦光皓駭然,「楚楚,你到底在說什麼?」

他以為她瘋了嗎?有段時間,她也以為自己快瘋了。

方楚楚黯然苦笑,「學長,你聽過心臟記憶嗎?」

「那是什麼?」

她向他說明自己從書上看來的故事,關於那個法國名伶,以及那個愛著她的心的男人。

秦光皓不可思議地聽著,端起馬克杯啜了幾口咖啡,試圖藉此鎮定動搖的心神。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的心臟殘留著那個女人的記憶?」

「嗯。」方楚楚頷首。

「那女人是誰?你知道嗎?」

「嗯,我纏著我爸問,終於讓我問出來了。」

「是……誰?」秦光皓感覺自己的聲音奇異地梗在喉嚨。

「學長你還記得有次你來醫院,我跟一個女人同時滾落跌倒嗎?」

「……我記得。」

「就是她。」方楚楚澀澀地低語,「我身上的這顆心就是屬於她的。」

「那女人……叫什麼名字?」

「田曉雲。」

馬克杯由秦光皓手間滑落,匡啷墜地。

方楚楚嚇了一跳,「學長,你沒事吧?有沒有燙到手?」

「沒有,我沒燙到,老天!我真是太粗心了,沒嚇到你吧?楚楚……唉,我倒希望自己被燙到就好了。」

「為什麼?」

「這樣你就會很溫柔地幫我搽藥啊!」他嘻嘻笑。

「學長,你在胡說八道什麼啊?我看看,真的沒燙傷嗎?」

她專注地檢視他手臂,絲毫沒發現他平素總閃爍著幽默光采的眼眸,此刻正浮掠著深沉暗影。
作者: teae    時間: 2016-2-14 18:26:03

第五章

「兒子啊!你怎麼好幾個月沒回來看我了?什麼時候有空來?媽做頓好料的給你吃。」

電話那端,傳來母親熱情的聲嗓,照理說韓非聽了該感到溫曖的,可此刻的他卻有些心涼。

因為他有件事一直瞞著她……

「還有啊,你年紀也老大不小了,該認真交個女朋友了。」

是的,他一直努力隱瞞母親的,就是他的婚姻大事,他沒告訴她,他結婚了,而且娶的還是方啟達的女兒。

韓媽媽誤會了兒子的沉默,「我知道你從小就喜歡曉雲,唉,其實媽也挺中意她的,可是她人都己經……」她驀地頓住,語氣變得不自然。

「對不起,媽不該哪壺不開提哪壺。」

「沒關係的,媽。」他澀澀低語,「我明白你的意思。」

「既然明白,你是不是也該想一想自己的終身大事呢?你在醫院那麼忙,娶個老婆幫你管家,照顧你,媽也才能安心一點。」

其實他己經結婚了,只是他不敢告訴她。

韓非自嘲地苦笑,默不作聲。

「怎麼不說話?是不是媽說的話不中聽?」

「不是這樣的。」他深吸口氣。

「我知道媽是為我好,可你也知道的,我醫院的工作真的很忙,沒空談感情的事。」

「還是我幫你?」韓媽媽興奮地提議。

「老實說我昨天跟你表阿姨吃飯,她在學校當老師,說有個新進的年輕女老師很不錯,人又漂亮又溫柔,很有家教……」

「媽!」韓非打斷母親。

「你這意思該不會是要幫我安排相親?」

「呵呵,是啊。」

「我不需要。」

「怎麼會不需要?」韓媽媽惱了。

「你這孩子!難道真的想單身一輩子嗎?你媽我可不准!還有你死去的老爸也不會同意的,我們韓家還等著你傳宗接代呢!」

韓非默然不語。

「這樣吧,你沒空回南部,那我上台北找你好了!順便把那女老師的照片給你看。」

韓非聞言,驚覺事態不妙,連忙阻止母親。

「媽你別來,我最近每天都有手術,沒空陪你。」

「我不用你陪,我就去幫你打掃打掃屋子,做幾頓熱飯給你吃。」

「不用了!」

「怎麼了?兒子,你怪怪的,幹嘛這麼激動?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不愧是母子連心,果然還是察覺到他的異樣。

韓非咬牙,執著手機的掌心隱約沁汗。

他還能瞞母親多久呢?

婚後,方啟達和楚楚曾經多次表明想見他母親,他總是以母親正隨同情人遊歷歐洲作為藉口,說他們行蹤不定,等回台灣再說,如今數個月過去了,就算楚楚不提,遲早方啟達也會要求與他母親見面。

在那之前,他必須先跟母親坦承自己自作主張的婚事。

若是她知曉他娶了方家千金,娶了害死自己丈夫的仇人之女,還不曉得會鬧得如何驚天動地呢!

雖然他有把握,最終仍會說服母親接受他的決定,但總是猶豫著不知該怎麼開這個口。

他只能轉開話題。

「媽,你最近晚上睡得怎樣?還是經常失眠嗎?」

「唉,還不就那樣,老毛病了。」韓媽媽嘆氣。

「我上回請同學幫忙開的中藥方,你有熬來喝嗎?」

「有啊,效果挺不錯的,白天有精神多了。」

「那就好……」

隨口又跟母親哈拉幾句後,韓非找個藉口掛電話,暫且算是解決了燃眉之急。但他很清楚,這件事他總有一天得面對。

他幽幽嘆息,環顧屋內,如他所料,沒人在家。

今天早上他有一台手術,很早就出門了,替病人開完刀,他忽然覺得很疲倦,跟醫院請了假回家。

他其實不是想休息,只是莫名地想回家看看,明知她不可能在。

自從那天,方楚楚對他做出了那樣決絕的聲明,兩人之間的關係又更冷了,連禮貌的招呼都不打,就算在一個屋簷下相遇,也只當對方不存在。

想著,韓非忽地覺得口乾舌燥,他從客廳茶几上的果盤挑出一顆糖果,撕了包裝紙,塞進嘴裡。

他咬著糖果,在屋裡晃蕩,書房裡有幾本最新的醫學期刊他還沒看,但他就是不想看,胸臆焦躁著,定不下心。

不知不覺,他來到主臥房,房裡有她的味道,一股淡淡的幽香。

他深深嗅了口,隨手擺弄梳妝抬上的瓶瓶罐罐,打開抽屜,一格格地察看。

他並沒特別想找什麼,也不是想探究她的隱私,就只是……無聊而己,所以想摸摸屬於她的東西。

他在衣拒裡發現一個繫著緞帶的禮盒,好奇地打開來看。

裡面是一本古典封皮的手志、一本厚重的相簿,還有些零碎的小東西。

他首先翻閱相簿,一張張照片拍的都是醫院內的人事物--

射在白牆上從窗戶透進的陽光、躺在病床安眠的老人、在遊戲室裡吵鬧的兒童。

還有負責照顧她的幾個醫護人員,曾經一個個都被她氣得七竅生煙,卻在無意間入了鏡,流露出專業的一面。

這些應該都是她自己拍的相片吧!他記得她在住院那段期間,整天拿著相機晃來晃去。

他繼續翻相簿,開始出現他的特寫,他穿著白袍巡房,他跟病人說話時,微微皺眉的表情,他唇間銜著棒棒糖,他從開刀房走出來時微倦的側影。

其中有一張最令他驚訝,竟然是他半躺在辦公室沙發上打噸的睡顏,她將他的眉宇拍得好純淨,帶點透明的孩子氣。

這是什麼時候拍的?她竟趁他午睡時溜進他辦公室,而他渾然未覺?

不只這張相片,每一張關於他的相片都是在他不注意時偷拍的,她彷彿時時刻刻看著他,不聲不響地守候著,只為了捕捉他每一個一閃即逝的表情。

整本相簿將近三分之二的照片,是以他為主角。

看著這一張張相片,韓非的心韻逐漸凌亂,他合上相本,拿起手志,翻了幾頁,很快便看出她在手志裡記著日常的點點滴滴,有時是一首詩,有時是讀書的感想,有時是看著窗外風景得到的感觸,有時是和別人的對話。

還有他。

她詳盡地記錄他每一天對她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什麼時候把她氣得只想尖叫、什麼時候又令她心動得不可自抑。

她說,他是個壞蛋。

她說,在他面前自己總是慌得六神無主,但絕不能讓他知道。

她說,沒想到自己虛弱的心臟竟也能跳得那麼快、那麼強烈。

她說,暗戀一個人原來是這樣的滋味,他隨口一句話都能刺傷她,隨便一個溫柔的舉動就讓她昏了頭。

她收集他吃過的糖果紙,一張一張壓得平整,像書籤一樣夾在手志裡。

她撿起他落下的襯衫鈕扣,悄悄珍藏。

她甚至把他寫壞的一張便條紙收起來,只因為上頭有他的字跡。

她……簡直像個笨蛋一樣!

韓非恍惚地坐在床沿,顫著雙手,捧著這個藏著秘密的紙盒。

如果真有什麼萬一,在我病房衣櫃裡的保險箱,那個盒子裡的東西是留給你的,密碼是我媽的忌日。

她在動換心手術前對他說的話,倏地在他腦海迴響。

這個盒子就是她當時說要留給他的那個盒子吧!這裡頭,鎖著她的秘密,她的愛情,她癡癡單戀的心。

這是她存在的證明,她將盒子留給他,就是希望他能記得她。

只要記著曾經有這麼一個女孩活著就好,記得這個女孩深深愛過他。

這是她面臨生死關頭時,唯一的願望……

一股酸澀剌痛著眸,韓非繃緊全身肌肉,一動也不動,唯有墨黑的眼潭閃著鄰鄰波光。

許久,許久,他倏地倒抽口氣,霍然起身衝到客廳,拿起擱在吧檯上的手機,撥通號碼--

「喂,是我,你在哪兒?」

「我沒必要告訴你,再、見!」

切斷線後,方楚楚沒好氣地瞪著手機。

「是誰打來的電話?」溫和的聲嗓在她身後揚起。

她震了震,回眸,望向朝她走來的秦光皓。

「沒事,只是打錯電話的詐騙集團。」

「詐騙集團?」秦光皓一愣。

方楚楚不想解釋,轉開話題。

「學長怎麼會來?你今天不是義務去幫忙一個朋友的婚禮當攝影師嗎?」

「你看看都兒點了?中午的喜宴早就結束了。」

「啊?」她怔了怔,瞥一眼手錶,己經下午四點多了。

「瞧我忙得都忘了時間!」她笑著自嘲。

「你這邊進行得怎樣?還順利嗎?」

「嗯,目前為止都OK.」

秦光皓頷首,環顧週遭。

這是間位於台北天母的藝廊,在文藝圈頗負盛名,負責管理的經理和秦光皓相熟,很爽快地出借11分之一的空間供他舉辦攝影個展。

為期兩個星期的展覽,他相當重視,親自揀選兩百幅相片,借重經理的專業眼光,共同挑選出其中一百張作品,然後分門別類,定出不同的展區主題。

接著,由方楚楚負責將這一百幅展出的作品一一記錄在案,封框題名。

她這一整天窩在藝廊的辦公室裡,忙的就是這個,雖然她從小就愛看書,也頗有些文采,但要將每張相片做出符合意境的命名,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學長,說真的我的腦細胞都快死光了!」她半真半假地埋怨。

「呵呵,我也知道很麻煩。」秦光皓笑。

「所以我帶了好吃的點心來慰勞你了。」說著,他將一個甜點盒擱在桌上。

「是什麼點心?」

「你看了就知道了,我去泡茶。」

秦光皓離開後,方楚楚打開盒子,裡頭是幾塊烤得恰到好處的巧克力伯朗尼。她看著,心神一怔。

沒錯,她是告訴過學長她最近愛上了吃這個,但這是……田曉雲的喜好啊!她不想染上一樣的口味。

田曉雲愛吃巧克力跟豆沙包,她就偏不吃,即便她日思夜想,口水都流出來了,就是忍著不吃。

偏偏學長帶甜點來慰勞她,就選了這款。

這算是考驗她的自制力嗎?

她以為自己天天早出晚歸,躲韓非躲得遠遠的,就能擺脫田曉雲的陰影了,沒想到還是擺脫不了。

她好恨啊!

「怎麼了?楚楚,你臉色不好看。」秦光皓泡了一壺茶,回到辦公室,見她神色憂鬱,關懷地問。

「我沒事。」她閉了閉眸,推開腦海不受歡迎的思緒。

「學長,我現在吃不下,你吃吧,我喝茶就好。」

「為什麼吃不下?」秦光皓若有所思地打量她,「你不舒服嗎?」

「沒有,我很好。」她勉強展顏一笑,「學長倒茶給我喝。」

「喔,好。」秦光皓體貼地為她斟茶,將茶杯遞給她。

她接過朝著淡香的烏龍茶,淺抿一口。

「對了,學長,今天你朋友的喜宴有發生什麼有趣的事嗎?」

「有趣的事可多了!」秦光皓眨眨眼,開始將喜宴上一連串的趣聞說給她聽,他妙語如珠,說話犀利幽默,逗得她一直笑。

而他說到精彩處,一時興致勃勃地握住她的手。

她驀地顫慄,感覺手上一股電流竄過,下意識地便縮回手。

「怎麼了?」秦光皓覺得奇怪。

她啞口無言,不知該如何解釋心頭乍起的異樣,芙頰悄悄暈開一抹霞色。

最近她跟學長獨處時,不時會發生類似的情形,有時是一句話,有時是一個深刻的眼神,有時是像方纔那樣彷彿不經意的碰觸,都會令她……恍了神,心韻莫名其妙地加速。

是心動嗎?

她很不願意承認,但這些感覺很像她當初暗戀韓非時所感受到的臉紅心跳。

可是……難道她真的變了心?以前只把他當好朋友的男人,怎麼會在某一天后,忽然就成了心動的對像?

「你怪怪的。」秦光皓審視她,「臉好紅。」

他看到了?

她慌得起身,躲開他的注視。

「嗯,我出去一下……」

「等等!」他突如其來地攫住她臂膀,像一陣狂風席捲而來,她心跳如擂鼓。

「什、什麼事?」

他沒立刻回答,起身靠近她,俯下臉看她,離她近得像是要奪去她的呼吸。

她下意識地往後退。

「到底……有什麼事?」

他凝定她,將她困窘的反應都看在眼裡,嘴角揚起淡淡的笑。

「我想請你幫忙,你知道這間藝廊有間倉庫嗎?」

「嗯。」她忙點頭,「我知道啊。」

「之前我在這裡跟幾個攝影師辦過聯展,有幾幅作品寄放在這裡,經理說他收在倉庫裡最裡頭那排架子上,你去幫我找出來好嗎?」

「好啊,沒問題,我馬上去找!」她翩然旋身,飛也似地逃開。

穿過幾間展廳,下了樓梯,她來到位於地下室的倉庫,裡頭像圖書館一樣排著幾個收藏櫃,收的不是書,而是繪畫、雕塑、攝影相片等各種藝術作品。

她找到攝影作品收藏區,看樣子是照作者筆名的筆畫來排順序,她看了看,秦光皓的作品應該收在最上層。

她搬來角落的工作梯,小心翼翼地靠著櫃子架好,拾級而上。

爬到中間時,正要取下那個貼著秦光皓名字的小紙箱,下方忽地有人揚聲。

「怎樣?找到沒?」

她一愣,視線往下望。

是秦光皓,他正站在工作梯旁,仰頭笑望她。

「找到了,你等等,我拿下來。」

「你一個人可以嗎?萬一不小心跌下來怎麼辦?」

「我……」她陡地感到頭暈,連忙握緊工作梯抉手。

她看著秦光皓,總覺得他俊美的臉龐好似沐浴在金色陽光下,浮漾著燦爛的光暈,宛如神祇。

為何會有這樣的錯覺?

你一個人可以嗎?萬一不小心跌下來怎麼辦?

我跌下去,你會接住我嗎?

你可以試試看啊!

壞蛋!

是誰在說話?那撒嬌般的甜膩女聲,不是屬於她的,可卻清晰地迴盪於她耳畔,在她腦海。

是誰?究竟是誰?

她昏沉地尋思,秦光皓仍仰頭看著她,雙臂朝她展開。

「看你很害怕的樣子,別怕,就算你掉下來,我也會接住你。」

是嗎?他真的會接住她?

方楚楚思緒混亂,不知不覺走下工作梯,當他的手能夠觸及她腰際時,一把抱住她,像舉重似地將她撐起,然後緩緩落下,圈進自己懷裡。

她面對他,心口幾乎與他的胸膛相貼,他溫熱的呼吸吹在她臉上,曖昧地搔癢,她動也不能動。

他凝視她片刻,眼神有股魔幻的魅力,召喚著她,她斂眸不敢看他,他微微一笑,低下頭,一寸一寸地縮短兩人之間的距離,直到鼻尖與她相抵,直到擦過她柔軟的唇瓣……

「不准碰她!」

正當這奇異的氛圍緊繃到最高點時,一道銳利的斥喊,如刀一樣劃破了魔咒。

方楚楚神智一凜。

她在做什麼?!

她惶亂地想,伸手將秦光皓用力推開,他眉宇一擰,墨眸閃過不悅,近乎陰狠地瞪向忽然闖進的程咬金。

是韓非。

他不知何時來到倉庫,斜倚著牆,雙手插在褲袋,看似瀟灑自如的神態,卻透露著一股不容侵犯的威儀,而當他那似笑非笑的湛眸凝定方楚楚時,她覺得自己的心都要跳出胸口了。

她有種被當場捉姦的感覺,狼狽不堪,但仍是挺直背脊,強裝傲態。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我在你手機上裝了定位追蹤程式。」他答得乾脆。

「什麼?!」她驚駭。

「我說,我在你……」

「我聽見了!」她打斷他,忿忿然地瞠視他。

「你怎麼可以做這種事?你不覺得自己很卑鄙嗎?」

「想知道自己老婆的行蹤,確定她安全無虞,算是卑鄙嗎?」他淡笑反問。

「我倒覺得這是一個丈夫對妻子愛的表現。」

愛個頭!

他怎能如此大言不慚?如此面不改色地說謊!

「只是我沒想到我因為關心你,來找你,卻讓我看到這麼「有趣」的一幕。」他的表情看起來不像覺得有趣,一字一句由齒縫磨落的言語更是傻瓜才聽不出來他正壓抑著盛怒。

她當然明白他話裡隱含的威脅,某部分的她覺得愧疚,可也有另一部分的她只想衝著他冷笑。

他認為她是個不貞的妻子嗎?他以為自己有資格對她興師問罪?

「看你的表情好像有很多話要跟我說,走吧!我們回家慢慢說。」

語落,他不由分說地托起她臂膀,她想掙脫,他卻扣緊不放,一旁的秦光皓見狀,主動上前。

「你放開楚楚,你沒看到她不想跟你走嗎?」

韓非冷漠地睥睨他。

「我們的家務事,還輪不到外人來插手。」

「我不是外人,我是楚楚的朋友!」秦光皓理直氣壯,「你放開她,我不准你傷害她。」

「你不准?」韓非冷嗤,「怎麼?你擔心我對我老婆家暴?」

「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不信你問楚楚。」

居然要他直接問楚楚?

秦光皓嗤笑,這男人是對自己太有自信了,還是不清楚自己老婆的個性?

楚楚可不是那種唯唯諾諾的小女人,她大膽率真,有什麼就說什麼。

何況他看得出來,這兩夫妻最近顯然關係弄僵了,雖然楚楚在他有意無意試探時,總是顧左右而言他,但方纔她乍見韓非時的反應己說明了一切。

楚楚在生氣。

她可不是會在自己氣惱時軟下姿態求和的女人。

「楚楚,你說。」秦光皓放柔嗓音,「別怕,我會保護你。」

「學長……」她看來似在猶豫。

「你說實話,沒關係。」他溫和地鼓勵她,相信會從她口中聽到大快人心的話。

但她令他失望了。

「不會的,學長,韓非他……雖然常常惹我生氣,可他不會打我。」

她居然為那男人說話?

秦光皓不敢相信,目光霎時尖銳如刀。

「你怎麼知道他不會?男人發起飆來會做出什麼事很難說。」

「他不會的。」她搖頭,迷濛的水眸瞥向自己的丈夫。

前一刻還為他神魂顛倒的瞳眸,此刻卻纏綿在另一個男人身上,秦光皓暗惱,掐握拳頭。

「楚楚,你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麼,你不用幫這男人說謊……」

「我沒說謊,我說的是事實。」她很堅決。

秦光皓怒視她,心海波濤洶湧,語氣不覺變得凌厲。

「我說你怎麼能確定?你才跟他結婚不到兩個月!」

方楚楚愣了愣,不明白他為何這般惱火。

「學長,你別激動,我知道你是擔心我,可他……真的不會打我,他不是那種人。」

所以是他枉做小人嘍?他關心她,想保護她,她卻將他的一片真心棄若敝屣!秦光皓咬牙不語,全身肌肉緊繃,雙拳顫著,他自眼角偷覷韓非,也不曉得是否自己敏感,總覺得韓非那湛亮的眼神似在嘲弄他。

「學長,你生氣了嗎?」方楚楚扯扯他衣袖,一臉抱歉,「你別生氣。」

他望向她,見她凝睇他的神色懇切,而韓非見狀,面色微變,下頷緊縮。

他心胸忽地又豁然開朗了,楚楚畢竟是在乎他的,就算那男人是她丈夫又如何?他終究會搶回她!

「我沒生氣。」他刻意對方楚楚微笑,一個十分溫柔、十分寵溺的笑。

「你知道我永遠不會對你生氣的。」

韓非聞言,神色更冷,而他更得意。

兩個男人彼此互望,猶如擂台上的拳擊手,估量著彼此的斤兩,一觸即發。

身處風暴中央的方楚楚自然也警覺到不對勁,她夾在中間,左看看,右看看,誰都不好惹。

韓非看出她的遲疑,劍眉收攏,手上使勁。

「跟我走!」

他扯她臂膀,秦光皓則伸手拉另一邊,她兩邊被挾持,又氣又急。

「你們兩個都放開我!我又不是玩具讓你們這樣搶!」

說著,她氣呼呼地甩動手臂,拉扯之際,秦光皓意外撞歪工作梯,工作梯往前傾斜,掃到櫃子上一隻石雕的花器,往下砸落。

這要是砸到人,可是會當場頭破血流。

三人頓時都慌了,秦光皓想拉方楚楚退開,但通道狹窄,一時過不去,電光石火之間,他選擇用雙手抱住自己的頭,往後閃躲。

韓非同樣也面臨抉擇,他無暇思索,只知道方楚楚絕對不能受傷,他撲向她,

一手護住她的頭,一手將她攬進懷裡,利用自己的身體當擋箭牌。

短暫的瞬間,心的抉擇,秦光皓逃了,而韓非肩背遭石雕花器擊傷,痛得曲腿跪地,幾欲暈去。

方楚楚回過神來,發現自己毫髮未損,護著她的韓非卻受了傷,心急如焚,淚水當下滾落。

「韓非,韓非!」她嗚咽地喚他。

「你怎樣?你別嚇我啊!你不能有事!」

「我……沒事。」他勉強抬起頭,忍著強烈劇痛,模糊著眼看她。

「你不要哭……」話語未落,他己頹然失去意識。
作者: teae    時間: 2016-2-14 18:26:18

第六章

檢查結果顯示,韓非肩胛骨挫傷,肋骨斷了一根,除了疼痛以外,也會影響胸腔呼吸,需要住院療養。

別說他如今是維新醫院的院長女婿,就算只是心臟外科的主治醫生,醫院也會讓他住最好的病房,給他最好的照護。

方啟達一聲令下,他當天便住進當初方楚楚住的那間頂級病房。

他昏昏沉沉地睡了十幾個小時,方楚楚一直陪在他身邊,寸步不移,方啟達勸她吃飯,她也不肯吃。

「楚楚,你己經快一天沒吃東西了,會餓壞身體的。」

「爸,我沒胃口。」

「我知道你擔心韓非,可他沒事的,只是需要時間休息,他的傷很快就會好,你可別因為照顧他反而把自己累壞了。」

「爸,我真的不想吃。」方楚楚眼神空洞,眼皮哭得浮腫。

方啟達沒轍,一旁的林如月暗示性地扯扯他衣袖。

「走吧!讓年輕人有獨處的空間。」

「可是……」

「走吧!」

長輩們離開後,方楚楚繼續癡癡守著丈夫,他臉色蒼白,即便在夢裡也得忍著痛,隨著呼吸的起伏,那濃密的兩道劍眉也痛得不時揪擰。

她忍不住心疼,伸手輕輕撫摸他微涼的臉頰。

他忽地側轉頭,唇畔逸出呻吟,她心弦一緊,不禁焦灼。

「很痛嗎?非,是不是很痛?」

他在半夢半醒間啞聲央求,「我想喝水。」

「好,馬上來。」她連忙拿起茶几上塑膠封膜的水杯,插上吸管,輕柔地送進他嘴裡。

「水來了,你自己可以喝嗎?」

「嗯。」他慢慢吸吮著如甘露般清甜的水,不一會兒,喉間解除了乾渴,「謝謝。」

「不用謝,該說謝謝的人是我。」她哽咽,淚光瑩瑩,胸臆橫梗著酸楚。

「為什麼要那樣做?你真傻!你知不知道萬一那個花器砸到的是你的頭,你很可能會沒命?」

他睜開眼看她,目光朦隴。

「可你……不能受傷。」

她聞言,驀地哀泣一聲。

「是因為田曉雲嗎?」她恨自己問這樣的問題,都這種時候了,為何她還要小氣地計較?但她就是很介意啊!想到他為了那個女人可以如此不惜生命,她的心都碎了!

「你救我的時候,想的是她,對吧?」

沉默。

雖然只有短暫的兩秒,對方楚楚己猶如一個世紀的折磨。

終於,她等到了答案。

「……不對。」

「什麼?」她愣住。

「我想的……是你。」韓非模糊地低語。

是她聽錯了嗎?她不敢相信。

「你說什麼?」

他深吸口氣,就這麼簡單的動作,也讓他痛得悶哼。

「那時候,我滿腦子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楚楚受傷,楚楚不能……有事。」

是楚楚,不是曉雲?

她含淚望他,怔忡著,心海無助地氾濫。

「你想救的,是我?真的嗎?韓非,你不要對我說謊。」

「我沒說謊。」

怎麼可能?她瞪著他疲倦的俊容,瞪著他因劇痛找不到焦距的墨眸--

是因為意識還不夠清醒才讓他說出這樣的話嗎?但一個不夠清醒的人又怎能有這種明晰的心機說謊?

「我不喜歡你看他的眼神。」他突如其來地說道。

她怔住,「誰?」

「秦光皓。」

「我怎麼看他了?」

「好像……你整個人都被他迷住一樣。」他皺眉,氣息粗重地喘著。

「我離你只有幾步,你卻沒發現我。」

她不可思議地屏息,「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吃醋?」

他沒回答,強自張開的眼皮實在撐不住了,疲憊地垂斂。

「你不要喜歡他,楚楚。」

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她懸著芳心,淚珠無聲地墜落。

「不要喜歡他,楚楚,不要收回你對我的愛,我……喜歡你……」

細微的低喃猶如嘆息,來自夢的彼方。

他睡著了,而她癡情地睇著他,淚如雨下。

她整個晚上就這麼睡的嗎?

隔天早晨,韓非迷濛醒覺,他認出自己是在醫院的病房,眸光一轉,方楚楚就坐在床側一張椅子上,螓首微低打盹。

這種睡姿肯定很不舒服。

他心一扯,直覺想起身喚她,但身子剛動一下,傷處便痛得苦不堪言。

他悶悶地呻吟,立即驚醒了方楚楚,揉了揉還沉重的眼皮,慌得望向他。

「韓非,你醒了!怎樣?你傷口很痛嗎?」她傾身打量他,神情滿是關懷。

他勉強扯唇,「還好。」

哪是還好啊?瞧他連說話都皺眉頭!她心疼不己。

「我讓人過來看看,看要不要替你打止痛針?」

「不用了。」他阻止,「這點痛,我還忍得住。」

「可是……」她蹙著秀眉,「醫生說你肋骨斷了,連呼吸也會痛的。」

「我知道,我自己就是醫生啊。」他有些莞爾。

她愣愣地睇他,彷彿有千言萬語想說,卻不知從何啟齒。

他主動開口,「你一直在這裡陪我嗎?」

「嗯。」

「我昏睡多久了?」

「從昨天送醫到現在。」

「你就一直坐在那張椅子上?」

「嗯。」

「回去休息吧!你一定很累了。」

「我不要!」她一口拒絕,「我要留在這邊陪你。」

「我己經沒事了。」

「我就想留在這兒嘛!」

她撒嬌似地強調,神態卻很堅決,他知道自己勸不了她,微微一笑。

「你餓了嗎?想吃點東西嗎?」

「我不餓,想喝水。」

「好。」

她餵他喝水,潤過喉後,他的嗓音不再那麼沙啞。

「幫我換個姿勢,躺這麼久,都僵了。」

「可是你只要一動就會痛……」

「那也要動的,總要讓血液循環吧。」

「喔,好。」

她小心翼翼地幫著他挪動身子,他說要側到床的一邊睡,強忍著痛楚,讓出了一半空床。

「上來吧!」他低聲邀請。

她怔住,「什麼?」

「上來陪我躺一下。」他凝望她,眼潭溫潤著笑意。

「這床夠大,我們兩個人躺剛好。」

她愕然眨眼,半晌,才找回說話的聲音。

「我怕會弄痛你。」

「你不上來才會弄痛我。」

「為什麼?」

「因為我會下床去抓你。」他幽默地回應。

「啊?」她呆了,看著他閃爍的星眸失魂。

「上來吧!難道你真想虐待我這把骨頭?」語落,他見她還不動作,作勢要起身。

「別!你千萬別起來!」她慌得伸出雙手阻止他,不敢再跟他爭論,乖巧地爬上床,像小綿羊般柔順地躺在他身邊,一動也不敢動,連呼吸也放輕了,深怕傷著他。

他想笑,但就連笑也會牽動疼痛的肋骨。

唉!他在心底嘆息,只得回復平素淡然無痕的表情。

方楚楚稍稍側過身來看他,水眸濛濛的,氤氳著某種情感,很像是之前她還不曉得自己換的是曉雲的心時,那對他藏不住依戀的眼神。

他的心震顫,跳得亂了。

「幹嘛……這樣看我?」

「你還記得嗎?」她小小聲地問,宛如貓咪喵嗚。

「記得什麼?」

「昨天你迷迷糊糊的時候,對我說了一些話。」

「我說了什麼?」

「你忘了嗎?」她嗔怨地嘟嘴,那微翹的粉唇綿軟潤澤得像春天的櫻花。

他真想吻上一口!

「你說我不要喜歡學長,不要收回對你的愛,你說……」

「說什麼?」他輕柔地鼓勵她,曖曖的嗓音從唇間吹出來,正是春天撥弄櫻蕊的微風。

「說你喜歡我。」她終於還是把他對她的表白都複述了,頰畔染上了櫻色,即便是極度的羞澀中,也隱約帶著幾分大小姐的嬌蠻。

她是在尋求他的承諾啊!她可不許他說過的話不算數,不准他再一次玩弄她的心。

「你自己說過的話,都忘了嗎?」她嬌聲問。

他淡淡地微笑,「如果我說我忘了,你會怎樣?」

「我……」她先是錯愕,繼而恍然他是在逗她,氣得臉頰更紅。

「我打你喔!」粉拳威脅地掄起。

「你打吧。」他閉眸,示意他將認命地領受。

「韓非!你是怎樣?」她又氣又急。

「你真的打算……說話不算話?」話說到後來,己微微噙著哽咽。

他弄哭她了?

韓非驚愕地張眸,果然見她眼眶隱隱泛紅,潤著水光。

怎麼他才稍微逗她一下就急得哭了?

他手足無措,「傻瓜,我開玩笑的。」

「我當然知道你是開玩笑的!」她忿忿地。

「那你還哭?」他不解。

「因為……」她負氣地擦眼淚。

「就算明知你只是故意逗我玩,聽到你說忘了,我還是覺得很難過,心好痛好痛……」

她是認真的。

他盯著她憂傷的淚顏,那每一顆從她眼中碎落的透明的淚,都墜在他心上。

她是真的很愛他,太愛他,禁不起他的逗弄,他不可以再傷害她了,她的心己經被他傷得很脆弱,隨時會破碎。

「對不起,楚楚。」他瘖啞地低語,伸手憐愛地撫摸她濕潤的頰,為她拭淚。

「你別哭了,是我不好。」

「你沒不好,是我……害了你,如果不是為了救我,你也不會受傷。」她吸吸鼻子。

「我才應該說對不起。」

這傻瓜!他究竟該拿她如何是好?

韓非心弦揪緊,忍不住湊過去輕輕親吻她。

「我喜歡你。」他再次告白。

「我沒忘記自己說的話,我喜歡你,楚楚。」

「真的嗎?」她楚楚可憐地睇他,淚珠盈於眼睫。

他吮吻那眼淚,「從我們結婚前,我就喜歡你了,在為你動換心手術以前,我就己經動心了。」

「可是……」她不敢相信,氣息細碎。

「我以為你是因為我身上裝著田曉雲的心才跟我在一起的。」

「不是的,我跟你在一起,是因為你是方楚楚。」

「你真的沒有把我當成她?」

「沒有。」

「一點點都沒有?」

「一點點都沒有。」

她怔忡,這答案太令她震驚,和她原先設想的差了十萬八千里遠,他竟然從來不曾將她錯認成田曉雲。

「你或許染上了曉雲的一些口味或習慣,但你不像她,楚楚,你們是完全不同的兩個女人。」

「你的意思是她比我溫柔多了?」她有意刁難。

他莞爾一笑,胸背之間霎時又抽痛起來,不禁嗆咳幾聲。

她頓時倉皇,「你沒事吧?」

「我沒事。」他安撫她,星奎閃爍著異采,「懂了吧?這就是你跟她不一樣的地方,你啊,老是弄得我不知所措。」

她嘟嘴,「這聽起來很像是抱怨。」

「是抱怨沒錯啊!」

「韓非!」

她看來很想伸手掐他。

怎麼辦?他又想笑了。

韓非咬唇,拚命忍住。

「可是……你不會怪我嗎?」過了片刻,方楚楚忽地揚嗓。

「畢竟很像是我……搶走了她的心。」

他一震,凝視她惆悵又落寞的神情,知她的確很在意。

這問題,他可不能敷衍著回答,否則不能解開她心結。

「一開始我的確有點怨你。」他決定說實話。

「就那麼剛好曉雲那天出車禍,她的心就換給你了。」他果然怪她!

方楚楚咬牙,心海翻騰,眼淚差點又掉下來。

「後來我才搞清楚,其實我真正怪的人是我自己,那天曉雲打電話給我,說她心情不好要我去陪她,可是我沒有去。」

「你沒去?」

「因為那時候我正在酒吧買醉。」

「你買醉?」她不可置信,素來冷靜自持的他也會做那種事?

「是為了你。」他直視她,「那天我滿腦子想的都是你。」

他滿腦子……想著她?

「如果我去陪曉雲了,她可能就不會出車禍,我怪我自己,連帶也埋怨你。」他悵然斂眸,「我是個懦弱的男人,因為沒有勇氣獨自承擔自己的罪,才會想找代罪羔羊。」

「你沒有罪!」她焦灼地衝口而出,不忍見他苛責自己。

「這不是你的錯,這都是命,誰也想不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你不要把過錯都攬在自己身上。」

「楚楚……」

「如果你真的有罪,那就讓我們兩個人一起承擔吧!就算以後要下地獄,我們會一起去。」

她握著他的手,說著天真得近乎可笑的傻話,但他仍是深深地感動著,胸臆融著又甜又苦的曖意。

即便是下地獄,她也願意陪著他,若是他對另一個女人感到負疚,她便共同承擔他的罪。

他何德何能,值得她如此愛他?

「楚楚,你真傻!」他將額頭與她相抵,感受著從她身上傳來的體溫,以及那誘惑的女人香。

「你是個傻瓜。」

說著,他又吻上了她,一口一口,輕吮淺啄,帶著綿綿愛意。

韓非住院這幾天,夫妻倆如膠似漆地黏在一起,甜蜜的程度簡直令人髮指。

原來那麼嚴肅的韓醫生跟自己老婆相處時,竟是那般無限縱容的模樣,偶爾竟還懂得撒嬌,真是跌破院內所有醫護人員的眼鏡。

韓非不曉得自己己成了同事們私下八卦的焦點,他眼裡只有方楚楚,只有他又甜又辣的嬌妻。

雖是住院療傷,但他根本沒法在病床上光躺著不動,不時便嚷著自己肌肉快萎縮了,要老婆陪他去散步。

兩人將醫院當成天堂樂園,她帶著他四處探險,跟他分享以前自己住院時發現的幾處私密景點。

「以前我常躲在這裡拍照。」她帶他來到屋頂,往另一棟大樓望去。

「看見沒?從那扇窗戶剛好可以看見你的辦公室。」

「什麼?」他愕然,順著她的視線望去,果然看見自己的辦公室。

「你這人習慣不放下窗簾,所以我常常可以看見你在幹嘛,有時候就用長鏡頭偷偷拍照。」她笑著吐露秘密,大眼睛眨呀眨的,既淘氣又悄皮。

他假裝生氣地瞪她,「你這不是在偷窺人的隱私嗎?」

「對啊!」她毫不羞愧地承認。

「不過說實在的,你這人沒什麼好看的,整天在辦公室不是看書就是處理公事,好無趣喔!不像你隔壁那間,偶爾還有些香艷剌激的可以看。」

「什麼香艷剌激的?」他疑惑。

「你還不懂嗎?」她嬌笑。

他尋思兩秒,倏地恍然。

「你是說……」

「偷情。」她附在他耳畔,甜馨的氣息搔癢著他。

「是醫生跟護士喔!你說像不像A片的劇情?」

他嚥了口口水,也不知是她爆出的這個緋聞太令他驚訝,或是她說話的口吻太挑逗,頓時感到有些臉紅心跳,下腹微微緊繃。

「你這壞丫頭。」他掐她的手,「偷看人家還這麼理直氣壯。」

「誰叫他們激情到忘了拉下窗簾,不就等於歡迎我偷看嗎?」

「你不會把那個也拍下來了吧?」

「呵!我有那麼低級嗎?」她喊冤。

還真好意思喊咧!他沒好氣地睨她一眼。

她嘻嘻笑了,笑容燦美如花,逗得他心癢癢。

「好了,別笑了。」她再這麼無法無天地笑下去,他可能會當場在這裡要了她,然後反過來成為被別人偷窺的對像。

「呵呵--走吧!」她拉他到另一處地方,是醫院的戶外庭園,一棟小巧的玻璃溫室。

溫室內栽滿了奇花異卉,她抉著他在一張臨著窗靡的椅子坐下。

「知道我是什麼時候第一次對你心動嗎?」她嬌嬌地問。

他搖頭。

「想知道嗎?」

當然。

她甜甜一笑,「就是在這裡。」

「在這裡?」他蹙眉,不記得她和他曾在這間溫室裡有任何交集。

「那時候我就坐在這裡,你在窗外那裡跟一個女病人說話,那個女人一看就喜歡你,我猜你也知道。」

「然後呢?」

「她假裝跌倒,整個人貼在你懷裡。」

「然後呢?」

「你很冷靜地把她推開了,她很傷心地問你,為什麼不喜歡她?因為她不夠漂亮嗎?你說……」她望向他,一字一句重複他曾說過的言語。

「對你來說,她是病人,不是女人。」

他想起來了!

韓非眨眨眼,他的確說過這番話。

「我那時候覺得你這人真酷,真自以為是,也太猖狂了吧!你知道嗎?你那時候說話的口吻好像你知道全世界的女人都喜歡你,但你一點也不屑她們。」

「我看起來有那麼囂張?」

「超囂張的,囂張透頂。」

「那你還喜歡我?」

方楚楚聞言,眸光一閃,芙頰渲染淡淡霞暈。

「也不曉得為什麼,那時候我的心跳得好快好快喔!我知道你是個很厲害的醫生,也知道你的病人都很信任你,但我沒想到你對仰慕你的女人那麼可惡……我那時候想,我一定不要喜歡你,絕不能讓你有機會對我說出那種話,我才不會讓你那麼得意呢!後來我才明白……」她頓了頓,自羽睫下偷覷他。

「當我這麼想的時候,就己經成為愛情的俘虜了。」

愛情的俘虜。

當她如此坦率地表白對他的戀慕時,他感受到的不是得意,而是繾綣整個胸臆的憐惜。

他感覺到的是暈眩,是心跳如萬馬奔騰。

「那你呢?」她嬌羞地問,「你是什麼時候發現自己喜歡我的?」

「我很早就發現了,只是一直不肯對自己承認。」他恍惚地盯著她。

「那天早上,當你說你會一點一點收回對我的愛的時候,我忽然覺得……好慌。」

「這麼冷靜的韓大醫生,也有恐慌的時候?」她調侃。

見她似笑非笑的表情,他不覺伸手去握她的手,與她十指交纏。

「然後我找到了你的秘密寶盒。」

她一愣,「什麼秘密寶盒?」

「在你動換心手術前,你不是說要留給我一個盒子嗎?」

「啊,那個啊,你打開來看了?」

「嗯。」他頷首。

「就是因為看了,我才更明白我不能失去你的愛。」

「所以你就急著來找我。」她聰慧地推論出他之後採取的行動。

「剛好看到學長跟我……」

他一凜,忽地用力捏了捏她的手。

「你知道嗎?那時候我多想當場殺了你那個學長!」

她嚇一跳,「你瘋啦!」

「我是瘋了。」他扳著臉,陰鬱的墨眸不見一絲笑意。

「以後你不准跟他那麼親近了,給我離他遠一點,愈遠愈好!」

哇,好濃的酸味啊!

方楚楚嗆到覺得好笑。

「這是在吃醋嗎?那我以後偏要對學長更好一點,讓你多多吃醋才對!」

「方、楚、楚!」他又掐她。

這次她有點被掐痛了,但仍是執意捉弄他。

「不瞞你說,我那時候是真的很心動,好像真有點迷上學長了。」

「你說什麼?」他變臉。

「呵呵--所以嘍,你以後可得對我好一些,不然我可不保證我會不會忽然變心喔!」她甜蜜地威脅。

他氣極,一時拿她無可奈何,悶悶地從口袋裡掏出一根棒棒糖。

「又想吃糖啦?」她柔柔地取笑。

「我真的很想知道,為什麼你心情煩躁或慌張時,就會想吃糖?怎麼會養成這種習慣?」

「都怪我爸。」他粗暴地撕糖果紙。

秀眉訝然一挑,「你爸?」

「他就有這種習慣,結果我從小耳濡目染,就跟著學起來了。」

「所以這也算是遺傳的一種嗎?呵呵呵。」

「很好笑?」銳利的眸刀砍向她。

她絲毫不懼,依然笑得甜美。

「不會啊,我不是說過嗎?我覺得你這樣很萌。」

他瞇眼,「我不喜歡那個形容詞!男人身上不該用那種形容。」

「這麼說你知道「萌」的意思了?」

「我查過維基百科。」

「你居然為了這個去查維基百科?」她笑得彎腰,忍不住用手去捏他臉頰。

「韓非,韓大醫生,你真的好萌好萌喔!」

這是把他當小孩子了嗎?

他困窘地赧紅臉,「不准笑我!」

「我偏要笑。」她對他吐舌頭。

可惡啊!

他將棒棒糖塞進她嘴裡,藉此懲罰她。

她逆來順受,索性乖乖地吃糖果,櫻桃色的舌尖一口一口地舔吮,那畫面,說不出的極致誘惑。

怎麼反倒像是懲罰起他自己了?

韓非懊惱地低吼一聲,搶回糖果,送上方唇,她很聰明,就像方才舔糖一樣,溫柔地吻著他,滿口甜味融進他嘴裡。

他一面與她熱烈相吻,一面朦朧地想著,以後不如把愛吃糖果的毛病改了,她的唇比糖還甜,更好吃。

他們吻了好久好久,吻到彼此都喘不過氣,才依依不捨地分開。

她凝睇他,目光纏綿。

「所以我們之間,再也沒有什麼秘密了?」

他怔住。

她用雙手捧住他臉頰,「答應我,以後再也不對我說謊了。」

他惶然不語,心韻失速。

還有件事他還沒告訴她,關於他父親去世的原因,關於他對她父親的仇恨……「為什麼不吭聲?」她狐疑地瞇眼,「難道你還有什麼事瞞著我?」

他心跳乍停,下意識地衝口而出,「我答應你。」

「這才乖嘛!」她笑著拍拍他臉頰。

她又拿他當小孩子看待了,但這回他沒有惱怒,只有強烈的心慌。

他驀地展臂,緊緊抱住她。

「你瘋了嗎?」她嚇到,「快放開我!這樣抱著我,你不痛嗎?」

很痛很痛,但他絕對不放,不能放。

因為只要他一鬆手,說不定就會失去她,那才是他真正無法承受的痛。

「答應我。」他在她耳畔求懇,低啞的嗓音就像孩子一般無助,「不管我做錯了什麼事,都不要離開我。」

她覺得奇怪,「為什麼這樣說?你做了什麼?」

「答應我!」他更加收攏臂膀。

雖然莫名其妙,她仍聽出了他隱隱的絕望,不由自主地點了頭,「好,好,我答應你,給你免死金牌行了吧?不過你可別以為有了這塊金牌就可以隨便欺負我喔!」

他不會的,從此以後,絕不辜負她!

他深深地吻她,以行動來代替回答。
作者: teae    時間: 2016-2-14 18:26:38

第七章

住院一個星期,韓非傷勢好多了,方楚楚替他辦理出院手續,親自開車接他回家。

一進家門,他環顧週遭,機敏地察覺家裡氛圍不一樣了,「你換過窗簾了嗎?」

「嗯。」她笑著點頭,「窗簾、沙發布,還有房間的床單我都換過了,以前那些顏色太暗了,我想換些明亮繽紛的色彩會好看些,你覺得怎樣?」

怎樣?韓非眨眼。

說實在的,這不像是他的風格,他喜歡黑色或深藍這種比較穩重的色調,這樣才顯得出男人味不是嗎?

現在整間屋子又是紅又是橘又是天藍又是鵝黃的,漂亮是漂亮,不過好像有點孩子氣?

「你是拿家裡當成塗色本在畫畫嗎?」

「你不喜歡嗎?」她嘟嘴。

「也不是不喜歡啦。」

說起來這的確比較像她的風格,她給人的印像就是這麼千變萬化、多采多姿的,一點都不單調。

反倒是之前她只懂得把家裡打掃得一塵不染,卻不敢變動裝潢佈置,現在她才真正把這間房子當成自己的家吧!

想著,韓非微笑了,他很高興她在這裡找到了歸屬感。

「你有哪裡不滿意?說出來,我們可以商量。」

她不說會遵從他的意思,而是說可以「商量」,這才像是夫妻啊!這才像是他們共同居住的家。

「看在你沒把家裡弄得到處是蕾絲跟噁心的粉紅色,我就勉強接受吧。」他半開玩笑。

「哎呀!你怎麼知道我接下來就要把牆壁漆成粉紅色了?」她順著他口氣笑道。

「什麼?!」他變臉。

「騙你的啦!」她嘻嘻笑。

他瞪她,佯裝惱火。

她才不怕咧,「怎麼?就許你捉弄我,我就不能也回報你一次嗎?」

他沒答話,伸手一把將她拽入懷裡,不由分說地啄吻她的唇。

「你幹嘛?」她一時防備不及。

「這是我的回報。」他正色道。

兩人彼此相視,半晌,同時笑了,空氣中洋溢著幸福的味道。

「現在該做什麼好呢?」他笑問。

「看你要不要先去洗個澡?我來做飯給你吃。」

「你要做飯?」

「嗯。」她點頭。

從兩人結婚至今,還不曾在一起吃過一頓快樂的家常飯,每次不是各有心事,就是鬧得不歡而散。

她很想跟他像一般夫妻一樣,在餐桌上說說笑笑,分享當天的一日生活。

「既然這樣,我們一起做吧!」他彷彿看透了她的思緒。

「什麼?」她一愣。

「我跟你一起做飯。」他興致勃勃地。

「記得那天我親手做早餐給你吃嗎?後來你一點都不賞臉,一口都沒吃,你不曉得我有多難過呢!」

這是在裝可憐嗎?

她聽著他撒嬌似的口吻,既莞爾又心動。

沒錯,她也記得那天早晨,他做了培根蛋三明治,她卻告訴他自己會慢慢收回對他的愛。

那天,她很傷心,只是她沒想到她的決絕也同樣傷了他的心。

「好,我們來做飯吧!」她接受他的提議,笑得好甜蜜,令他如沐春風。

做什麼好呢?

兩人爭論了半天,各有各的意見,最後折衷決定做奶油培根蛋義大利面。

他負責煮麵,她來炒配料,她靈巧地切蔬菜,他笨拙地用單手拌沙拉。

好料上桌後,她餵他吃蔬菜,他餵她吃麵,她唇角沾了濃郁的奶油醬,他用一個輕柔的吻替她擦乾淨。

飯後,她洗碗,他泡茶,兩人坐在客廳,她搬來筆記型電腦,說要替爸爸跟阿姨的喜宴設計菜單。

「你爸他們真的要辦喜宴?」他訝異。

「嗯,我早就說了要替他們辦的,只是我前陣子……呃,心情不好,所以就一直拖著這件事。」

心情不好,是因為他。

韓非領會她話中涵義,心念一動,不覺從身後環抱她。

她順勢屈坐在他懷裡,將輕薄小巧的notebook擱在膝蓋上。

「阿姨說他們年紀都大了,還辦什麼結婚儀式的很不好意思,想說去做個結婚登記就好,但我說起碼也得邀請幾個親朋好友來家裡吃頓飯吧,她想了想,總算答應我了,我們決定下個周未在家裡親自下廚招待親友。」

「所以你才要設計菜單?」

「對啊!雖然阿姨說會跟我一起下廚,但她可是新娘,當天總不好太麻煩她,我得多出點力才行。」

「是邀請客人的喜宴耶,你行嗎?」他表示擔憂。

「怎麼?」她回眸嗔他,「你懷疑我的手藝?」

「你做給我吃這些家常菜還行,做一整桌的宴客菜,我怕你應付不過來。」

「呵!你敢小看我?」她表示不服氣,粉拳敲了他頭頂一記。

他低聲笑了,俯首與她臉貼臉,親密地磨蹭,「我是不希望你丟臉。」

「才不會呢!」

「你丟臉就是我丟臉。」

「我說了不會丟臉你是聽不懂嗎?」這回她改掐他大腿。

「很痛。」

「就這樣捏一下哪會痛啊?」

「就是痛啊!」

「大男人這樣耍賴你才丟臉咧!」

「這老婆說話怎麼都不懂得給老公留點面子?」

「哼,這個家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要什麼面子?」

「看樣子老公我不教?老婆一下不行。」

「呵!你要怎麼教訓我?」

「這樣……」

話語方落,他的牙己咬上她後頸,像吸血鬼似的貪婪地吮吻她滑膩的肌膚,大手更不安分地從她腰間探進衣擺,攫住那渾圓的椒乳。

氣氛忽然變得很曖昧,她軟嫩的臉頰染成薔薇色。

「我覺得這樣不對……」她細細嬌喘著。

「哪裡不對?」在她頸脖種完萆莓後,他將目標轉向她瑩潤的耳珠。

「感覺……好肉慾喔!你明明受傷了,可是我們不管在醫院還是家裡好像都一直在做這種事。」

「我們是夫妻啊!做這種事很正常。」

「太常做不好吧?會不會影響你傷勢的復原?」

「笨蛋,你不做才會讓我的傷好不起來。」

「為什麼?」她不懂。

「因為我得自己動手做啊!你說這樣我不是更累嗎?」他的回答好邪惡。

想像他DIY的畫面,她的臉燒得更燙了,體內血流沸騰,如火山爆發。

「韓醫生你真的很壞……」她嬌嗔地低喃,整個人酥軟如融化的巧克力。

他不客氣地吃乾抹淨。

她在做什麼?是否正跟那傢伙卿卿我我,做愛做的事?

秦光皓獨自在家喝悶酒,桌上的威士忌酒瓶己空了一半,而他的理智也逐漸城酒精醮得昏沉。

自從韓非受傷後,方楚楚便向他請辭助理的工作,他的經紀人幫他找了另外一個助理替他處理開攝影展的雜務,而他除了偶爾去藝廊晃晃盯進度,大部分時間都把自己關在家裡。

他想著方楚楚,想著大學時自己是如何對她一見鐘情。

那天傍晚,黃昏的夕照映著她靜坐的剪影,意外地闖進他的鏡頭。

她拿著一本書,心思卻不在書上,而在樹梢幾隻吱喳吵鬧的麻雀,她看著那些活潑的麻雀,唇畔勾著淺笑,水眸氤氳若霧。

霞光溫柔地拂著她的臉,拂著她含笑的憂傷,她像是很羨慕麻雀們的充沛活力,凝睇的眼神滿是羨慕與愛憐。

她看著麻雀,而他看著她。

從來沒有一個女孩能夠這般無聲無息地佔領他所有的視線,她是很美,但並未美到傾國傾城。

她身子太瘦,臉太蒼白,有股病弱的姿態,很不健康。

但就是如此嬌弱柔荏的她,猶如春天的雪崩,宿命地吸引了他。

為什麼?

之後,秦光皓曾無數次想為自己的單戀找一個理由,想了很久很久,只得到一個結論。

因為她不看他。

即便他拿著相機在她附近偷拍了好幾十張照片,即便他後來主動上前自我介紹,直到她加入攝影社成為他最寵愛的學妹,她也從來沒真正將他看進眼裡,放進心裡。

這對他是不可思議的,不是他自誇,從小他便是女生們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個個都傾慕他俊美無雙的才貌。

他從不追求任何女人,因為她們自會追求他。

她是第一個不將他當男人看的女孩。

她說自己心臟有缺陷,隨時會死去,所以對自己發誓不談戀愛,但他知道這只是藉口,其實只是因為她無法愛上他。

她不愛他,卻愛上了韓非,當他得知真相時,嫉妒得快發狂。

她在婚禮上拋下他離開,他表面很有風度地給她祝福,其實恨不得親手殺了她和那個膽敢搶走她的男人!

她怎敢辜負他?她可知曉從來只有他秦光皓拋棄女人的分,沒有女人可以這樣對他!

這點,問田曉雲最清楚了。

思及此,秦光皓殘酷地冷笑,從抽屜裡翻出一張忘了燒掉的相片,那是某次他趁她熟睡時拍下的裸照。

她玉體橫陳於床,與白色床單糾纏,形成絕妙的性感畫面。

他沒愛過她,但不否認在她身上得到很大的滿足,她是個尤物,經過調教之後也夠放蕩、夠狐媚。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笨到不懂兩人終究只會是床伴關係,硬要對他奢求感情。

「可惜啊,曉雲,虧我挺喜歡你的。」他嘀喃對照片上的她說話,又干了半杯威士忌。

辛辣的酒精嗆灼喉嚨,他想起她對他說,她願意為他去死,如果他認為這樣才能證明她對他的愛。

然後,她真的死了,一場車禍奪去了她的生命。

至今他仍弄不清楚,那場車禍究竟是單純的意外,或是她有意自殺?

他覺得有些難過,沒想到自己在獲知她的死訊時,竟然也掉了幾滴眼淚。

他本以為自己對她是徹底無情的,原來尚有幾分良心。

他捏著照片,手指撫過照片上田曉雲甜美嫵媚的笑顏。

如果她真的是為他去死,那他承認,這個世界上沒有比她更愛他的女人了。

而那樣癡戀他的心,竟留給了楚楚……

他忽地笑了,笑聲鋒銳如刀,割破了靜寂的空氣。

如果他注定失去愛他的女人,那他就一定要搶回他愛的女人!

這段時日,韓非因傷勢無法執刀,除了每天固定去醫院巡房,給住院醫生跟實習醫生講解一些臨床經驗,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家裡,正好拿來閱讀最新的醫學期刊和報告,著手寫一篇很久以前便想寫的論文。

而方楚楚也樂得在家當賢妻良母,陪老公休養復健。

這天,韓非嚷著晚上想吃泡菜鍋,方楚楚看家裡沒材料,趁他專心寫論文時,

提著購物袋上附近的超市。

她在超市逛了一圈,照著事先列下的購物清單,買齊了食材跟一些日常生活用品,正欲結帳時,手機響起叮咚鈴聲。

韓非透過line傳簡訊來--

--我還想吃櫻桃。

他像個孩子點菜吃,還毫不羞慚地附了一張可愛的貼圖。

--不早點說!我都己經在結帳櫃檯了。

她嬌嗔地回訊息。

--櫻桃、櫻桃!

--好啦好啦,知道了。

--順便買冰淇淋。

--吼!你是幼稚園兒童嗎?

--要芒果口味的。

--你很煩耶!

謝謝老婆--

大大的笑臉,融化她的心。

方楚楚又追加了兩盒櫻桃、一盒芒果冰淇淋,這才回到櫃檯,買單後,她肩上背著裝得滿滿的購物袋,手上提著一串衛生紙,盈盈走出超市。

從超市到家裡,其實只有短短幾分鐘的距離,但黃昏的夕陽太美,微風太清爽,她不覺放慢腳步,一面欣賞風景。

雖是尋常風光,但或許是她沉醉於甜甜的幸福裡,總覺得一朵花一枝草一盞路燈,看來都格外動人。

她慢慢走著,回過神來,才驚覺公園旁的路燈下,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學長!」她驚愕地喊。

秦光皓迎向她,嘴角勾著淡笑,「我終於等到你了。」

他在等她?她訝然,「你等很久了嗎?」

「嗯。」

「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

「我打電話給你,你就會出來見我嗎?」他淡淡地反問。

她怔住,頓時啞口。

的確,自從那天韓非為了救她受傷後,她便沒再見過學長了,就連辭職也只是透過電話告知。

她承認,自己有意躲避他……

「學長找我有事嗎?」

「沒事就不能找你嗎?」他又靠近她一步。

她一震,下意識地往後退一步。

他察覺她的閃躲,目光一閃,表面仍掛著笑。

「瞧你這副樣子,完全可以去演「家有仙妻」了!」

她略略困窘,「學長是笑我像個黃臉婆吧?」

「我不是這意思。」他搖頭,鎖定她的眼神忽然變得深刻。

「你看起來很美,就算背著購物袋,還是很有淑女的氣質。」

他這是什麼意思?即便方楚楚再遲鈍,也不可能聽不出他深情款款的口吻,這令她心驚膽顫。

「呃,學長,我得回去了,我們以後再聊……」

「楚楚,看著我。」他柔聲命令,不許她就此離開。

她斂眸,羽睫輕顫。

「看看這是什麼。」他更溫柔了。

她不覺揚起眼簾,映入雙瞳的是一朵玫瑰,一朵嬌貴純潔的白玫瑰。

「還記得你說過的話嗎?如果有一天我要向你道歉,就帶一朵白玫瑰來,這樣你就會原諒我。」

她這麼說過嗎?

方楚楚屏住呼吸,心亂如麻。

不知怎地,她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有說過。

秦光皓見她全身凍凝,知道自己這番話收到了效果,他輕聲一笑,傾身附在她耳畔。

「對不起,原諒我好嗎?」

低啞的嗓音撩撥她敏感的耳際,是天地間最極致的魅惑。

「我愛你。」

她倏地倒抽口氣,心弦激烈地震顫。

他用雙手輕輕勾摟她纖腰,繼續用性感的言語勾引她。

「聽見我說的話了嗎?寶貝,我愛你。」

他吐露魔魅的愛語,方唇跟著若有似無地吮吻她玲瓏耳殼,她不禁全身酥麻,宛如電流通過,一陣陣顫慄。

「跟我走好嗎?」他幽幽地對她下咒。

而她幾乎要點頭了,如果不是手機鈴聲乍然響起,她很可能不顧一切地隨他而去。

但鈴聲震醒了她,也震垮了他含笑的俊容。

她慌忙接電話,是韓非打來的。

「楚楚,你在哪裡?」他語帶焦急。

她以為他是催促她回家,更加心虛。

「我就在巷口而己,很快就到家了!」

「不是的,我是想跟你說……」

「我馬上回去!」她沒聽他說,急著掛電話,急著躲開面前這個令她困惑不安的男人。

「學長,不好意思,我老公在催我了,我先走了,再見。」語落,她飛也似地逃離。

秦光皓目送她匆匆的背影,面色鐵青。

他其實是想告訴她暫時別回家啊。

韓非握著斷線的手機,很想保持冷靜,但此刻凌亂如麻的思緒己容不得他細細思索。

他必須盡快解決問題,否則兩個女人就要短兵相接了……

「我說兒子啊,你打電話給誰?站在那邊發什麼呆?」

母親的大嗓門從身後傳來,他震了震,若無事然地回頭。

「沒事,媽,你剛不是急著上洗手間嗎?」

「我上完了啊!」韓媽媽略微尷尬地摸摸頭。

「真是不好意思,大概很少有做媽的一到兒子家就急著上廁所,我實在是忍太久了,呵呵。」

唉,他可沒心情和母親探討這種話題。

韓非暗暗嘆息,「媽,怎麼來之前也不說一聲?我也好到車站去接你。」

「何必麻煩呢?我知道你醫院工作忙,而且我有你家鑰匙啊!我只是沒想到你今天居然這麼早就回家。」

「我今天休假。」

「休假也不回家看媽一下?幸好媽今天自己上台北來了,否則你打算等到什麼時候才肯來見媽一面?」

聽出母親的怨嘆,韓非感到歉疚,「對不起,媽,我也一直想抽空回去看你,只是……」

他頓住,「媽,你先坐吧!我有話跟你說。」

再怎麼逃避,終歸還是要面對現實。

「要說什麼?」韓媽媽聽兒子的話坐在客廳沙發上,一臉興奮與好奇。

韓非替母親倒了杯熱茶奉上,站在一旁,他深深地呼吸,凝聚坦白的勇氣。

「媽,有件事我一直沒跟你說,其實我……呢,我……」

「我知道,你跟女人同居了!」韓媽媽笑著打斷他。

他愣住,「你怎麼知道?」

「你當媽眼睛瞎的嗎?我剛進洗手間,什麼都看見了,盥洗台上有兩支牙刷,還擺了一堆瓶瓶罐罐的保養品,你可別跟我說你會用那些女人用的東西喔!」

韓媽媽笑盈盈,看來對自己發現兒子的秘密感到十分得意。

「還有啊,你家裡這些窗簾、沙發佈,我才不相信是你自己選擇的顏色跟款式,一定是女人幫你佈置的,對吧?」

「呃,媽猜得沒錯。」他尷尬地扯唇,苦笑。

「說吧,是什麼樣的女孩子?」相對於兒子的窘迫,韓媽媽顯得很樂,氣定神閑地喝茶。

「能夠忍受我兒子的怪脾氣,願意跟他住在一起,一定是個很溫柔賢慧的女人吧!不過你們年輕人也真是的,要是真的相愛就結婚嘛!把人家女孩子吃乾抹淨了卻連個名分也不給,你不覺得自己很過分嗎?媽可不記得我把自己兒子教得這麼壞。」

母親一連串的碎碎念,韓非好不容易才插上嘴。

「媽,我們己經結婚了。」

「什麼?!」韓媽媽震驚。

韓非悄悄捏握了下手,掌心沁汗。

「我跟楚楚,己經結婚了。」

「你結婚了?」韓媽媽整個人傻了。

「那女孩叫什麼?楚楚?」

「嗯,楚楚可憐的楚楚。」

「名字倒是挺好聽的……」韓媽媽沉吟,想想不對,忽地坐不住了,勃然大怒地起身。

「兒子你在要你媽嗎?我一直以為你身邊沒女人,還急著給你安排相親!你瞧瞧,我連人家女孩子的照片都帶來了,結果你居然……你居然己經結婚了!你

結婚怎麼不跟媽說一聲?我還想著給你辦個熱熱鬧鬧的喜宴呢!你、你……」韓媽媽氣得臉色發白。

「對不起,媽,是我不對。」韓非很識相地認錯。

「但我不告訴你是有原因的。」

「什麼原因?」

「……」

「什麼原因你倒是說啊!我不記得自己生了一個悶葫蘆兒子!」

「因為她的身份……有點特殊。」

「有多特殊?」韓媽媽狐疑。

「她是……方楚楚。」

「那又怎樣?」

韓非閉了閉眸,明知這一天遲早會來,仍沒有足夠面對的鎮定。

「她是方啟達的女兒。」

「方啟達?」韓媽媽眨眨眼,起先有點莫名其妙,兩秒後,一個念頭如雷劈中她,她當下感到頭昏眼花。

「你是在跟媽開玩笑吧?你說她是那個……那個方啟達的女兒?

「是。」

「你瘋了嗎?!你忘了你爸是怎麼死的?」

「媽,你冷靜一點聽我說……」

「我不聽、不聽!」韓媽媽整個抓狂,情緒沸騰,近乎歇斯底里。

「我不相信,我兒子不可能娶方啟達的女兒,不可能……」

正混亂時,玄關處傳來跫音,方楚楚到家了。

「是那女人回來了嗎?」韓媽媽臉色緊繃,憤恨地瞪兒子。

韓非頷首,還來不及說話,方楚楚清亮的嗓音己揚起。

「老公,我回來了!我買了你要的櫻桃跟冰淇淋……」她翩然進屋,乍見客廳僵持的一幕,愕然怔住。

「你就是方楚楚?」韓媽媽厲聲問。

「是啊。」她疑惑地望向丈夫,以眼神詢問他這陌生婦人的身份。

「楚楚,你先回房。」韓非溫聲對她說道,接著拉扯母親臂膀。

「媽,我再慢慢跟你解釋……」

「幹嘛要慢慢解釋?幹嘛要她先回房?」韓媽媽盛怒,「我現在就要問清楚!」

她是韓非的母親?

方楚楚又喜又慌,她早就想拜見婆婆了,只是苦無機會,今天居然是婆婆親自上門來,她緊張得不知如何是好。

「對不起,應該是我去拜見您才是,媽,我是楚楚……」

「不要叫我媽!我不是你媽!」尖銳的嗓音刺痛她耳膜。

她駭然怔住。

「媽!」韓非在一旁想阻止,但韓媽媽狠狠地甩開他,咄咄逼人地走向方楚楚,在她面前落定。

「你說你是方楚楚?」

她點頭,不明白為何婆婆是這般震怒的模樣。

她做錯什麼了?

「你爸是維新醫院的院長方啟達?」

「是啊……」

啪!

凌厲的掌風劃破了空氣。

方楚楚左臉頰吃痛,未及反應,跟著右臉頰也被賞耳光。

「媽!」韓非驚恐,連忙抱住母親,拉開兩個女人之間的距離,「你別這樣對楚楚,她什麼都不知道……」

「你還替她說話?你被這狐狸精迷昏頭了嗎?明知方啟達害死了你爸,你怎麼還敢把他的女兒娶回我們韓家?你想氣死你媽嗎?想讓你爸在九泉之下也睡不安穩嗎?你怎麼對得起我們韓家的列祖列宗?你這該死的不肖子!」

這算什麼?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方楚楚凍立原地,失神地瞪著眼前這一幕詭異的戲碼,她爸爸是害死韓非父親的兇手,她是韓家仇人的女兒?

這太荒謬了!這種事怎麼可能發生在她身上?

但雙頰的疼痛那麼明晰,婆婆方才甩她耳光時那燃燒著憎恨的眼神令她悚然震顫。

這不是作夢,是最醜陋的現實--

淚水,無聲地滑過她紅腫的頰畔。
作者: teae    時間: 2016-2-14 18:26:55

第八章

「很痛嗎?」

送走怒氣衝衝的母親後,韓非從冰箱裡取出冰塊,做了兩個小冰袋,跟著來到臥房,替方楚楚敷臉鎮痛。

她呆坐在床上任由他輕輕地冰敷,一動也不動。

他看著她原本肌膚細緻的臉頰被母親狠狠掌出兩片紅腫,忍不住心疼,他知道,從小到大沒有人這樣打過她。

「對不起,我媽太激動了。」他代替自己母親致歉。

她這才揚起無神的雙瞳,「你媽呢?」

「她說要回家了,我說要送她去高鐵站,她也不讓我送。」

「她很生氣?」

「嗯。」

她盯著他,他看不出她想些什麼,那幽然的水瞳太深,太迷濛。

他無聲地嘆息,「楚楚,你聽我解釋……」

她打斷他,「你爸真的是因為我爸在開刀過程中有疏失才死的?」

他一震,半晌,咬牙點頭。

「你有證據嗎?」

「就算有證據,現在也過了法律追溯期了。」

所以他的確有證據了。

方楚楚木然凝睇眼前的男人,忽地憶起某個深夜他曾在她父親辦公室摸黑找東西,也許那時候他就是在找證據吧!

而她這個仇人的女兒竟然主動替他遮掩,他當時一定覺得她又傻又賤。

「所以你才決定跟我結婚?」她問得犀利。

他怔住。

她見他不說話,以為他默認了,心頭安靜地流血,「原來這才是真正的原因。」

「楚楚,你聽我說……」

「你是為了報復。」她直視他,一字一句如利刃切割他。

「你知道我爸最疼我,如果我過得不幸福,他一定會很難受,你得到我,也等於有一天會得到醫院,你將我爸這兩樣最寶貴的東西捏在手裡,到時就隨你怎麼處置了。」

他沒答話,怔忡地望她,他早知道她是個聰慧的女人,也許太聰明了。

「你計劃得好周詳啊,韓非,從什麼時候開始,你決定這樣利用我的?從我主動吻你替你擋下警衛那時候開始嗎?你看我這樣傻傻地愛你,是不是很有報復的快感?」她語鋒譏諷,卻不帶絲毫感情。

為何她能如此冷靜?

他惶然,「我承認一開始我是那樣想的沒錯,可是楚楚,後來就不是了,我是真的愛上你……」

「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你嗎?」她神情淡漠。

他心如刀割。

「你說你愛我、喜歡我,那我問你,你原諒我爸了嗎?」

「我……」他磨牙,眸光忽明忽滅,閃爍著激烈的情緒。

「你還是恨他,對吧?」

「……」

「我是你恨的那個人的女兒啊,你怎麼可能真心對我好?」她容色慘澹,唇畔似是淡淡噙著笑,笑意也是苦澀。

「我不相信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不會想起我是方啟達的女兒,不會想起是我爸的疏忽害死了你爸,害你們一家失去經濟的支柱,害你有個困苦的童年。」

「楚楚,別說了。」他不想聽,不想回憶那段備受欺凌的日子。

當年父親去世,家裡的小工廠跟著倒了,欠下大筆債務,他們懷疑父親的去世是由於醫療疏失,要求醫院賠償,反被院方控告意圖詐財。

官司的壓力加上債主們討債的嘴臉,逼得母親精神崩潰,長期住院療養,他幾乎以為自己也要永遠失去母親了,幸而在父親一個遠房親戚的資助下,一年後母親安然出院了,扛起家計的重擔,含辛茹苦地撫養他長大。

母親不在的那一年,他像個流浪兒輾轉被幾個社工單位踢來踢去,左鄰右舍閑言閑語不斷,債主一見到他就又打又罵,極盡羞辱。

「你從來不跟我講小時候的事,現在我終於懂了,因為太痛苦,因為只要想起來你就恨透了我爸。」

韓非繃緊全身肌肉,努力排開腦海陰暗的思緒,他拿起冰袋,想繼續幫妻子敷臉,她卻冷冷推開他的手。

「不要碰我。」

他頹然放手,看著她清寂的容顏,胸口擰痛。

他很明白她受了重大的打擊,乍然得知兩家過去的糾葛,她肯定不好受。

「楚楚,你氣我嗎?」他啞聲問。

令他意外的,她竟然搖頭。

「我怎麼能氣你?是我爸對不起你,是我們方家對不起你們韓家。」

他震懾,「你別這樣說……」

「那你要我怎麼說?」她森冽地反問。

「說上一輩的仇恨不關我們的事,說你完全不在意我是方啟達的女兒……韓非,不要對我說謊,那是你爸跟我爸,我們不可能當作沒這回事。」

他惆悵無語。

「你知道我最難過的是什麼嗎?」

幽細的嗓音如秋天的微雨,一滴一滴,蕭瑟地落在他心上。

「就是我明明問過你,還有沒有什麼事瞞著我?你也答應過我,我們之間不再有秘密……可是韓非,原來這才是你最大的秘密。」淚珠,在她眼睫剔透地潤著光。

那是無法形容的沉痛--

「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她再也不相信他了。

一直以為,那天她決絕地說會一點一滴收回對他的愛,就是他無法承受之痛了,沒想到痛還有更痛。

他愛的人,不相信他。

他的病人相信他,他的同事相信他,所有跟他接觸過的人都相信他的能力和承諾,可她,不相信他。

她還愛著他嗎?

他不確定,因為從那天起,她便完全對他封閉了心房,這次是徹徹底底的,她不是在跟他冷戰,不是對他挑釁,不像之前她就算不說話,他仍能從她冷漠的態度感受到一絲怒氣與恨意。

現在的她,身上彷彿失去了人的溫度,只是一個沒有靈魂的空殼。

她不跟他吵架,不跟他鬥嘴,他說什麼她都靜靜地聽著,他碰她時也不抗拒,就那麼順從地由他撫弄,可他卻覺得自己像是在玩洋娃娃。

他很害怕,說不出的慌。

這是一種眼睜睜地看著流沙從自己指縫間漏下的過程,他明知有一天手上會握不住任何一顆沙,卻無能為力。

這天,是方啟達和林如月在家裡辦喜宴的日子,就像之前所計劃的,幾乎所有的宴客菜色都由方楚楚一手包辦,她在廚房裡忙碌,端出一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色,眾人吃得津津有味,讚不絕口。

而她只是淡淡地笑,那笑容淡得猶如即將凋零的花朵似的,當然方啟達會察覺到不對勁,私下質問他。

「怎麼回事?你跟楚楚吵架了嗎?」

他不曉得該怎麼回答,說是吵架嗎?也不像。比較像是她單方面地將他驅逐出境。

「我好像……讓她失望了。」他苦笑。

「你做了什麼?」

韓非抿唇不語,他們夫妻之間最大的心結便是他對這個岳父的恨,但他如何說得出口?

方啟達見他不答話,面色更凝重。

「你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吧?你說結婚後,會給楚楚幸福,我把我女兒交給你,不是要你欺負她,是讓你照顧她!」

「……我知道。」

「不管你到底做了什麼事惹她傷心,一定要盡快修補!懂嗎?」

「嗯,我懂。」

「唉,你不要怪我這個岳父對你太嚴厲,其實我只是擔心你們,我希望你們婚姻過得幸福快樂,不要到頭來……弄到像我跟楚楚她媽一樣。」

這是第一次方啟達在韓非面前提起亡妻,韓非聽了有些訝異。

「看你的表情,你也知道我跟楚楚她媽處不好吧!」方啟達自嘲地扯唇,想想,一聲長長的嘆息。

「其實是我對不起她,我因為醫院事情太忙,一直沒空陪她,加上楚楚心臟又不好,她承受了很大的壓力,有點憂鬱症的傾向,搞到我後來也很怕面對她。」

所以他才會在外頭有了另一個女人,他是想為自己辯駁這點嗎?

韓非漠然深思。

但令他意外的,方啟達並沒有辯解的意思,而是坦率的自責。

「就連她過世那天,我都在為病人開刀,沒能去見她最後一面。」

韓非聞言,倏地凜神。

那天也是他父親去世的日子!方啟達口中的病人,就是他父親嗎?

他很想聽方啟達多提提那個病人,但那顯然不是方啟達話中的重點。

「總之我真的很對不起楚楚她媽,我希望你跟楚楚千萬別重蹈覆轍。」

他對不起的,只有楚楚的母親嗎?

韓非在心底冷笑,斂眸掩飾眼裡的敵意,對這個男人,他就是無法放下仇恨,

二十多年來積累的怨氣,總有一天要爆發。

「答應我,你會給楚楚幸福,好嗎?」方啟達一副慈藹的口吻。

韓非勉強微笑。

兩人談過,各自走開,方啟達回到客廳陪同林如月招待客人去了,韓非轉身想在院子裡透透氣,才剛走兩步,便見方楚楚由一座雕像後盈盈現身。

他怔住,一時無語。

她都聽見他跟她父親的對話了嗎?

「對,我聽見了。」彷彿看出他的疑問,她清淡地回應,唇角甚至微微揚起。

「我還滿佩服你的。」

「佩服我?」他不解。

「你明明那麼恨我爸,還可以在他面前承諾說要給我幸福,真了不起。」很明顯,她是在諷剌他,但她說話的口吻又是那麼平靜淡漠,好似情緒毫無波動。

他不禁焦灼地上前,「楚楚,你怪我嗎?」

「我為什麼要怪你?」

為什麼?她問得令他心痛,「因為我恨你爸的事……」

「我不怪你。」她平和地打斷他,「你恨我爸是應該的,就像你所說的,當年是我爸手術疏失害死你爸,結果醫院還不肯擔起責任,反過來控告你們誣告,讓你們母子倆備受折磨,是我們方家對不起你們。」

「楚楚……」

「你想報復,想得到方家的醫院,我都能理解。」

所以呢?

「所以我不會跟你離婚,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我跟醫院,都任由你處置。」

我跟醫院,都任由你處置。

韓非駭然,震驚地瞪著一臉平靜的妻子,這就是她的想法嗎?她將自己當成贖罪的禁灣了?怪不得她不反抗他,不跟他頂嘴,他要做什麼都隨他。

不是這樣的。

韓非心沉下,如墜萬丈深淵。

他要的婚姻生活,不是這樣……

當天回家的車上,韓非注意到坐在副駕駛席的妻子不時偷偷伸手揉捏自己的小腿,他想,應該是為了籌備喜宴,忙裡忙外一整天,腰酸腿痛吧。

於是到家後,他便催著方楚楚去泡澡,待她沐浴完畢,換上睡衣,他親自拿了一瓶精油,說要替她按摩。

她乖乖地背躺在床上,他在手上抹了精油,時重時輕地按揉她的小腿。

他雖不是專業的按摩師,技巧稍嫌生澀,但手勁還是足夠的,方楚楚緊繃的小腿肌肉因而逐漸放鬆。

按摩完小腿,他又輕輕拉下她睡衣背後的拉鏈,替她按摩背部。

她的腿部曲線玲瓏,背部更是窈宛有致,肌膚瑩膩得如奶脂,觸感細滑,韓非不得不承認,他身為男人的慾望被撩撥起來了,野蠻的火焰燒灼著他下腹。

他很想要她,瘋狂地想要她!

可他不想冒犯她,在她將自己當成禁臠任他擺佈時,他反而更想尊重她。

他替她將拉鏈拉回去,睡衣下擺也拉好,然後抱著她坐在自己腿上。

「舒服多了嗎?」他柔聲問。

「嗯。」

「還有沒有哪裡酸痛的?」

「己經好多了。」

他鬆鬆地環抱她的腰,臉頰由身後貼著她耳鬢,細細的髮絲拂過他鼻間,隱隱搔癢著。

他嗅著她身上純真誘惑的女人香。

「楚楚。」他低低喚著她。

「嗯。」

「不管我對你爸是什麼心態,請你相信我,我是愛你的。」他懇切地告白。

她一動也不動。

「從我們結婚以前就喜歡上你了。」他強調。

「……嗯。」

這個「嗯」是什麼意思?她知道了,還是她相信了?或者只是一聲毫無意義的嘆息?

好想抓住她問個分明,但他知道,她不會多說,只會用那雙清澄透明的眸子安靜地瞅著他。

韓非澀澀地苦笑,低唇吻了下妻子柔軟的臉頰。

「我們睡覺了好嗎?」

「嗯。」

他擁著她躺下,手臂佔有地枕在她後頸,她柔順地躺著,幾乎是偎靠在他懷裡。

這樣睡其實不怎麼舒服,尤其她嬌軟的靦體對他而言簡直是翻天覆地的誘惑,能夠貼著她擁抱她,卻必須克制自己不能對她做愛做的事,這是一個男人最大的考驗。

要做也是可以的,他知道她會接受,但他不要一個毫無自主意識的娃娃。

他要那個會打他、罵他,會溫柔地迎合他也會倔強地反抗他的方楚楚!

再也回不來了嗎?

他永遠失去她了嗎?

韓非憂鬱地尋思,漸漸地意識昏沉,墜入夢鄉,在半夢半醒之間,他感覺自己踢開了被子,而身邊人悄悄地撐起上半身。

睡到一半喜歡踢被子,是他從小養成的壞毛病,之前方楚楚如果夜半發現了,總會溫柔地替他蓋好。

但這回,他閉著眼,感覺到寂靜的夜裡她細微的呼吸,他知道她醒著,正看著他,卻遲遲不替他拉攏被子。

她看著他的時候,在想什麼?

他屏息地等著,等她替他蓋被,但等到的是她又默默地躺回去。

他失望了,眼眸隱約地感到剌痛。

他轉過身,展臂將她緊緊攬在懷裡。

隔天早上起來,兩人四肢交纏,他一手環著她腰際,一條腿勾著她小腿,不用說,他男性的本能也呈現敬禮狀態。

他迷糊地睜眼,迎向她朦朧水潤的眼眸,她看來早就醒了,不躲也不閃,由他攬抱著。

「嗨,早。」他啞聲揚嗓。

她點點頭,「早。」

他看見她粉頰染成一片薔薇色,猜想她也感覺到了他堅挺的慾望,有些尷尬地放開她。

「抱歉。」

她沒說什麼,慢慢坐起身,他以為她會馬上下床,但她卻坐著不動。

「怎麼了?」他問。

她靜定地凝睇他,他懷疑他在她眼裡捕捉到一絲羞澀。

良久,她終於輕細地落話,「要我幫你嗎?」

「幫我?」他愣了愣,兩秒後,恍然大悟。

她的意思是要替他解決生理慾望,他之前曾耍賴要她幫忙……

腦海裡閃過無數情色畫面,可最終,韓非仍盡力捉住殘餘的理智。

「不用了。」

在她未能對他敞開心房以前,他不想將她當成發洩的工具。

他翻身下床,「餓了吧?我做早餐給你吃。」

他想對她好,想證明自己真的很愛很愛她,替她按摩、為她做早餐,他笨拙地做著自己不擅長的事,只盼得到她一個微笑、一句鼓勵。

但她什麼都不說,也不對他笑,只是默默地吃著他做的培根蛋三明治,到頭來這就是他唯一端得上檯面的料理。

就連咖啡,也煮得過分酸澀了,很難喝。

他頓時胃口盡失,放下咖啡杯。

「你今天打算做什麼?」

她似乎很訝異他會這樣問,秀眉微挑。

「要出門嗎?」

她搖頭,「我會待在家裡。」

「你這陣子幾乎天天待在家,不覺得無聊嗎?」

「不會。」

不會才怪!

她真打算就這麼一輩子把自己鎖在一個毫無情趣的婚姻裡嗎?

韓非暗暗咬牙,深吸口氣,「你出去旅行吧!」

「什麼?」她怔住。

「我給你三天時間,你出去走走吧!看要自己一個人玩也好,找朋友也好,趁跟我分開這段時間,好好想想。」

「想什麼?」

「想你是不是還要跟我在一起。」他深深地注視她。

她蹙眉,眼神閃過異樣,「我不是說過,我不會提出離婚嗎?」

「我可沒同意。」他鬱鬱地回話。

「你不提,我也會提的,如果你繼續用這種態度面對我們的婚姻,那我寧願跟你分手。」

她默默用手指扣緊咖啡杯把手。

「我給你選擇的機會,如果三天后,你認為自己還是沒辦法相信我,那你就走吧!」他頓了頓,語聲異常乾澀。

「我會放你走。」

她直視他,羽睫輕顫如風中的雛鳥。

「這是你的真心話嗎?」

他意味深長地點頭。
作者: teae    時間: 2016-2-14 18:27:11

第九章

不要這樣,求求你不要這樣對我!

我知道你愛她,比愛我更多,可是我敢說,這世上沒有其他女人比我更愛你,

我真的……好愛好愛你!

你不相信我嗎?那我把我的心掏出來給你看,我可以掏給你看!

我不是瘋子,不要這樣說我,不要這樣看我,我只是很愛你……

求求你,讓我留在你身邊,你要我怎麼做都可以。

那,你去死吧!真的愛我,就證明給我看。

車燈耀眼,刺得她睜不開眸,她被高高地拋起,然後重重地落下……

「啊--」

淒厲的尖叫劃破了靜夜,驚醒掙扎於夢境邊緣的方楚楚。

她悚然坐起身,冷汗涔涔,浸透了睡衣後襟,臉上也都是濕濕涼涼的汗水。

她又作惡夢了。

又夢見那場驚心動魄的車禍,夢見那個殘忍地命令她去死的男人。

她知道,這其實不是屬於自己的夢,是那個把心臟留給她的女人,同時把夢魘也留給她。

「田曉雲,那個男人是誰?究竟是誰那樣傷害你?」她喃喃低語,問著一個早己不在這個時空的女子。

當然,她沒有得到任何答案。

方楚楚幽幽嘆息,輕巧地下床,來到窗邊,拉開薄薄的紗簾。

窗外,明月圓滿,銀色的光芒洗著大地。

這是她離開韓非的第一個夜晚,才分開不到二十四小時,她便又作惡夢了。

果然自己是依賴著他的嗎?

這些日子,她跟他吵吵鬧鬧,有時冷戰有時和好,但只要跟他同住一個屋簷下,她彷彿便能心安,能夠遠離那虛無可怕的夢魘。

那男人究竟有何許魔力?為何她明明要自己不能相信他,他仍是致命地吸引著她?

他說要給她三天時間,決定是否要繼續和他在一起,她也聽他的話出來旅行了,獨自住在這間距離太平洋海岸只有數尺之遙的民宿,以為自己在月色海濤聲裡能夠睡得很好。

以為,能夠得到自由。

看來不是這樣……

一聲叮咚鈴響,有人透過送簡訊來。

會是他嗎?

她心韻微亂,帶著曖昧不清的情緒拿起放在床頭櫃的手機,點閱來看,發信人卻是秦光皓。

是學長啊。

她迷惘地眨眨眼,說不清是失望或鬆了口氣。

學長傳了張照片給她,是今晚清透的月輪,他說他很想念她,問她睡得可好?

這陣子他每天都會傳簡汛給她,有時是照片,有時是幾句話,看來他很想再見到她。

該怎麼辦呢?

她怔怔盯著手機,回憶起上次見面,她根本是落荒而逃,也不知怎地,對學長她似乎又害怕又有些異樣的依戀。

總不能一直這樣逃避他吧!

或許她該鼓起勇氣,釐清自己對學長複雜的情感,她是不是對他……也有點動心呢?

韓非在行事歷上空下三天。

這三天,他不安排任何一場手術,肩胛和肋骨的傷倒是好得差不多了,應該不影響他執刀,他不動刀,純粹只是不願自己因為心神不寧,而危害到病人。

他有預感,在楚楚離開他這三天,在他煎熬著等待她答案的這三天,他不可能百分之百冷靜地為病人開刀。

別說開刀了,他整天都得咬著糖,壓抑煩躁不安的情緒。

他沒想到自己也有無法冷靜的時候,自從成為醫生,他便告誡自己無論如何都必須摒棄所有的感情波動,一個會在病人面前表露喜怒哀樂的醫生,不是個好醫生。

但楚楚,令他破戒了。

她不是在成為他的妻後才令他破戒的,在這之前,便動搖了他。

思及此,他忽地想起以前在學時有個教授曾對他說的話--

醫生不是神,醫生也是人,也會受情緒影響犯下失誤,我們要做的只是盡量不去犯錯,但沒有誰是永遠不犯錯的,如果你敢這麼說,那就是對神的大不敬。

當時他聽了,只覺得這是教授為自己找的藉口,如果不是太軟弱,怎麼能預設自己必定會犯錯?

但現在,他可不敢如此肯定了……

有什麼意念倏忽閃過韓非腦海,他皺眉,想抓住卻沒能及時抓住。

正恍惚時,醫院廣播聲音響起--

「心臟外科韓非醫生,韓醫生請到急診室。」

是緊急病患嗎?

韓非聽見召喚,迅速起身離開辦公室。

學長約她在淡水見面。

淡水,漁人碼頭,夕陽西斜的時候。

暮靄迷茫,霞光在天際暈染絢爛的色彩,帶點奇特的夢幻感。

他在情人橋上等她,俊拔的身子倚著欄杆,那麼閑適、那麼瀟灑,過往的行人都忍不住多看他幾眼,她也看了。

看著,夕照從他身後透過來,他逆著光,俊容若隱若現。

她的心,忽地重擊一下胸口。

怎麼回事?

方楚楚撫著胸,呼吸霎時間急促,她有種詭異的感覺,這一幕彷彿似曾相識,她在哪裡見過?在什麼時候深深迷戀過?

秦光皓也看見她了,對著她微微一笑,多一分太濃、少一分太淡的微笑,經過刻意算計的微笑。

以前他不曾對她這樣笑過,但她……記得這樣的笑!記得自己為這樣的笑神魂顛倒,又悵然不知所措。

「光……皓。」她連對他的稱呼也改了。

「你來啦。」他淡聲揚嗓,沒有迎向她,只是慵懶地、狀若漫不經心地朝她伸出一隻手。

她心韻加速。

「過來這裡。」他柔聲命令。

她不知不覺地服從,近乎欣喜地服從。

他握住她的手,隨意地將她攬進懷裡,他身上有種迷人的味道,箝制她的呼吸。

「記得這裡嗎?」他在她耳畔啞聲問。

她直覺點頭。

「記得我們在這裡做了什麼嗎?」他又問。

她茫然,半晌,腦海靈光乍現。

「我說……喜歡你。」

他聽了,似乎滿意地笑了,拇指曖昧地拔捻她的唇。

「對,你說你喜歡我。」

她偎著他,身子震顫著,她說喜歡這男人,她真的說過嗎?可那眷戀的感覺如此明晰,他身上的味道如此性感,她迷惘了。

「我們今天晚上,在一起吧?」他輕輕地吮著她耳垂。

她渾身顫慄,半天無法言語。

他轉過她身子,抬起她下頷,強迫她直視他。

「好不好?」

她在他眼裡看見異樣的閃光,那是什麼?

她酥軟著,雙手抓著他衣襟,心跳亂得如萬馬奔騰,揚起漫天煙塵,迷了她的眼。

她覺得狂喜,卻又帶著幾分難以言喻的恐懼。

喜是為何?恐懼又為何?

她弄不清自己的情緒了,她,方楚楚,她以為自己除了韓非,不可能再愛上別的男人,但對秦光皓這份複雜的心動是怎麼回事?

「回答我,楚楚。」

她凍住。

這聲呼喚猶如一道閃光映亮了她昏暗的神智,對啊,她是方楚楚!

這瞬間,恐懼強過了狂喜,她不覺展臂推開秦光皓--

韓非,韓非你在哪兒?快來救我!

處理完緊急病患,韓非回到私人辦公室,己是兩個小時後。

他倒落沙發,疲倦地嘆息,瞇眼片刻,終究睡不著,視線一轉,這才發現擱在茶几上的手機閃著光。

有人打電話來嗎?

他拿起手機,解開螢幕鎖,的確是一通未接來電,來電的人是……楚楚!

他驀地彈坐起身,沒想到他離家的妻竟會主動聯繫他,他以為這三天她一定無消無息的。

她有結論了嗎?想親口告訴他嗎?

他心韻狂亂,顫著手,想立刻回拔電話給她,卻沒有勇氣。

萬一她的結論是要離開他呢?萬一她堅持分手呢?

他話說得瀟灑,說自己會尊重她的決定,與其要一個沒有靈魂的妻子,他寧願放她自由,但其實他無法想像失去她。

單單這三天,他的生活裡沒有她,他就快瘋了,快發狂了,就連面對病人時也心神不定,不像之前那個冷靜淡漠的他了。

如果,她決定要永遠地離開他……

「楚楚,你不會那樣做的,對吧?你說給我免死金牌的,說會原諒我犯的任何錯的……」他低嘀著,像個孩子般要賴求懇,這些話卻不敢當著她的面說。

怎麼能說?

是他狠狠地欺騙了她,傷害了她!怎還能要求她兌現她在不知情時許下的承諾?

那是對她的愛,更進一步的踐踏,更深一層的侮辱!

他做不到,不能做……

韓非咬緊牙關,瞪著手機螢幕,遲遲無法採取行動。

不該喚她的名的,這是他一時的計算失誤。

秦光皓暗惱著,之前一切都照他預想的計劃進行,他刻意約楚楚到曉雲初次對他表白的地方來,同樣的場合,同樣的夕暮時分,他甚至穿同樣的衣服,站在同樣逆光的角度。

他賭曉雲的心臟記憶會甦醒,賭楚楚會因此感到混亂,他果然達到目的了,楚楚明顯用曉雲的眼神看著他,明顯地意亂情迷。

錯就錯在他不該一時疏忽,喚了楚楚的名字!

從那之後,她似乎清醒了些許,雖然還是困惑著,但開始懂得拉開與他的距離,開始有意無意地躲著他了。

他邀她共進晚餐,她沒拒絕,但只要他稍稍對她有些肢體接觸,她便會像受驚的兔子似的一陣瑟縮。

沒辦法,他只能重新攻掠了,重新再喚醒曉雲對他的迷戀。

吃過晚餐,他帶她上飯店酒吧喝酒,臨窗坐著,窗外是與那夜同樣璀璨的河景,喝的是與那夜相同的調酒。

他喝馬丁尼,她喝紅粉佳人。

她啜著酒,靜默的,恍惚的,像思索著什麼。

「怎麼?瞧你悶悶的表情,酒不好喝嗎?」他淡淡笑問。

如果是對楚楚,他的語調會更溫柔,但對曉雲,他必須在溫柔中調和一絲冷漠。

她顫了顫,揚眸望他。

他端起酒杯啜一口,然後無聊似地望向窗外,忽冷忽熱的分際拿捏得相當精準。

方楚楚盯著他側面,那俊悄好看的側面,令人無法捉摸的神情。

她的心又重重撞擊一下胸口,這次,伴隨著一道冰冽的聲嗓在腦海中迴響。

真的愛我,就證明給我看。你,去死吧!

她倏地倒抽口氣,雙手掩唇。

察覺她的異樣,秦光皓轉頭看她,眉峰一挑。

「怎麼了?」

她沒立刻回答,睜大眸瞪他,驚恐的眼神令他心神一凜。

「是你嗎?」她顫聲問。

「什麼是不是我?」

「車禍那天,是你嗎?」

他神色一沉,暗呼不妙。

「那天,是你跟我吵架,要我去死嗎?」

怎麼了?方楚楚,你不是田曉雲啊!為什麼要用「我」來自稱?

她昏亂著,這一刻忽然無法分辨自己是誰。

而秦光皓也注意到了,墨瞳銳光一閃。

「曉雲。」他低喚一聲,沙啞的,近乎魔魅的聲嗓。

她嚇一跳,倏地彈跳起身,不及細想,轉身就往外奔逃。

韓非你在哪裡?為什麼不回我電話?為何還不來找我?

他不是說過在她手機裡裝了追蹤程式嗎?他應該可以找到她的,怎麼還不來?

方楚楚心急如焚,匆匆離開酒吧,卻在進電梯時被秦光皓抓住了,電梯門關上,而她掙脫不了他,一時悲怒交集,轉身便甩他一巴掌。

他怔住,撫著自己熱辣的臉頰。

「曉雲,你這麼恨我嗎?」

他還問她!居然有臉問她!

淚水刺痛她的眸,她的心在翻絞,掀起狂風巨浪。

「對,我恨你,秦光皓我恨你!為什麼要那樣對我?你知道我愛你的,知道你說什麼我都會聽的,你要我的心我會剖出來給你,要我死我就死給你看!我這麼愛你,從高中時就暗戀你,可你……你愛的卻是另一個女人,你騙我你被戀人傷害過,所以才變得那麼保護自己……其實不是,你只是不愛我,你真正愛過的女人就只有一個,方楚楚!你愛她對吧?」

她在說什麼?這些話究竟從哪兒冒出來的?她現在……到底是誰?

「曉雲,是曉雲嗎?」秦光皓恍惚地瞪著她,彷彿不敢相信。

「是你在跟我說話嗎?」他上前一步,遲疑地想碰她。

「不要碰我!」她尖叫,用力推開他,電梯門適時開啟,她想逃,卻被他從後方一把擒抱住,硬拖著她來到一間客房。

「這是我訂的房間,我們晚上就住這裡。」

「我不要!你放開我,放開我!」

「曉雲對不起,曉雲你冷靜點……」

「我不想冷靜!我只想知道,你有沒有……有沒有喜歡過我?就算一點點也好。」她絕望地嘶喊,瞳眸是完全的無神,像失了魂的娃娃。

他有沒有喜歡過她?秦光皓思索,他想起她死去時,他曾落下幾滴眼淚,他抬眸望她,第一次在面對她時,嗓音竟然發了顫。

「我……喜歡過你。」

她震懾,好似沒料到他會這樣回答,滿臉不可置信,「真的嗎?」

有那麼短暫的瞬間,他以為自己在說謊,在曉雲面前他總是很習慣說謊的,但這次例外。

「真的。」

她屏息,盯著他抽搐的嘴角、歉意的眼神,喉間忽地慢慢湧上一股酸楚,淚水靜靜地滑落。

「你不相信我嗎?」他苦澀地問。

她眨眨眼,淚霧散去,心神逐漸歸位。

良久,她終於沙啞地揚嗓,「她相信你。」

她?

秦光皓驚愕,兩秒後,才找回說話的聲音,「你是楚楚?」

她默默頷首。

「那剛剛是怎麼回事?」他咬牙切齒,「你在耍我嗎?」

「剛剛……是她的記憶。」方楚楚黯然低語,神智如湖,一分一分恢復澄澈。

「原來田曉雲愛的人是你,原來一直玩弄她感情的那男人,是你。」

秦光皓瞪她,臉部肌肉扭曲,目光陰沉,如暴風雨來臨的天空。

「方楚楚,你是在用計試探我?」

「不是的,剛剛真的是她,可現在……她走了。」不知怎地,方楚楚有種預感,從今以後,屬於田曉雲的那些惡夢與記憶,都會遠離她了,那個遺留心臟給她的女人,己與這塵世做了某種了結。

曉雲走了,愛他的女人走了,留下了這個不愛他的女人。

秦光皓清楚地領悟到這點,他也不明白為什麼,照理說他不在乎田曉雲的,從未真正在乎過那個女人,他在乎的、想要的,只有楚楚。

但現在,他卻忽然惱火了,胸口有把熊熊烈焰在燒,「方楚楚,把她叫回來!」

「你說什麼?」

「叫她回來,把她還給我……不對,你就是她,她就是你,你們是一體的!」 

「你、你瘋了!」方楚楚駭然瞪視眼前瀕臨發狂的男人。

「我不是她,不是!」

「你是!」秦光皓猛然攫扣她臂膀,眼眶紅得嚇人,焚燒可怕的火焰。

「我要你,也要她!你們都是屬於我的……」

瘋子!

方楚楚轉身想逃,可臂膀被他擒住掙脫不了,她拚命地掙扎,他猶如惡魔,牢牢地將她抵牆。

然後,他低頭吻她。

他竟敢!

她震怒得甩他巴掌,他也不躲,索性將她打橫抱起,重重地丟上床榻。

他想強暴她嗎?

領悟了這男人的意圖,方楚楚又怒又慌,抬腿用力踢他,他差點被踢中命根子,臉色大變,眸光如刀凌厲。

「你逃不了的,今天我一定要得到你!」他由上往下壓制她。

「你放開我,放開我!」她又踢又打,激烈地反抗,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他手臂就咬。

她咬得十足狠,毫不留情,他被她咬破一道口,鮮血淋滴。

他驚怒不己,不禁往後退開,她趁此空檔,急忙一躍起身,往門口逃竄,剛握上門把,他己追上她,強硬地吻她,她又咬他的唇,他痛得呼嚎。

這次她總算得到機會,打開一道門縫,但還來不及出去,一條臂膀伸過來箍住她,再次將她推往床榻。

「救命!救命!」她嘶聲喊。

但秦光皓絲毫沒有停手的意思,粗暴地扯開她衣衫,毫不憐香惜玉,她看出來他是下定了決心佔有她,而她阻止不了這個失去理智的男人。

該怎麼辦?誰來救救她?

「學長,求求你,別這樣……」

不該如此的,一向待她溫柔體貼的學長,怎會在一夕之間成了暴怒的野獸?這不像他啊!

「你不是最愛我這樣嗎?你放心,這次我一樣會讓你高潮的。」說著,他將她身子一轉讓她呈趴倒狀態,一面解自己褲帶。

他居然……他這是想從後面強暴她嗎?

方楚楚嚇怔了,又是羞辱又是驚懼,又是難以言喻的絕望。

「我會好好愛你的,曉雲。」

她不是田曉雲,是方楚楚,是方楚楚啊!

「救命啊!救命……」

正當她臀部一涼,感覺自己的裙身被掀開,恨不能當場死去時,身後的男人忽然放開了她,跟著是一聲狂怒的咆哮。

「你這該死的傢伙!你居然敢這樣對她!」

是……韓非?

方楚楚掙扎地起身,轉過頭,果然看見自己的丈夫。

真的是他!

淚珠成串墜落,她禁不住嗚咽起來。

韓非來救她了,他終於來救她了……

兩個男人扭打成一團,韓非整個抓狂,一拳又一拳,狠狠地痛扁秦光皓,秦光暗一時防備不及,被他打得鼻青臉腫,頭昏眼花。

這樣下去,他會打死學長的!

方楚楚慌了,雖然她恨透了秦光皓,但可不想韓非為她犯上殺人罪,她連忙下床將他拉開。

「非,夠了,夠了,放了他吧!再打下去他會死的。」

「楚楚,你還好吧?你沒事吧?」韓非彷彿這才回神,轉身看她,顫手撫遍她全身上下,捨不得她受到一絲傷害。

「我沒事。」她顫抖地微笑,「幸好你及時趕來了。」

「是我不好,我來晚了。」他自責地撫摸她臉頰,眼神滿蘊心疼,「你沒事就好,我們走吧。」

「嗯,好。」她點頭,正預備隨他離去,眸光一轉卻瞥見秦光皓不知何時手舉一把水果刀,正悄悄接近韓非身後,「小心!」

她驚聲尖喊,韓非一凜,側身閃過,但臂膀己被劃開一道口,涔涔流血。

方楚楚明眸駭然圓睜,眼見秦光皓橫舉手臂意欲再下一刀,她不及細想,下意識地便擋在韓非身前。

鮮血四濺,兩個男人都被這突生的變故驚呆了,秦光皓想不到自己失手砍錯人,韓非則是整顆心沉入冰窖,他扶住方楚楚,她在他懷裡癱軟,血染衣衫,如一朵淒艷的茶花,映紅他的眼--

維新醫院。

接到方楚楚受傷的消息,方啟達立刻命人準備開刀房,雖然他己在電話裡得知女兒腹部遭到剌傷,大量出血,傷勢不輕,但當她躺在輪床被送進醫院時,見到那從衣衫到裙擺染成一大片的血跡,他仍是震驚不己。

韓非一路跟在方楚楚身後,他也受傷了,手臂的血沿著衣袖袖口滴落,染紅手掌,但他渾然不覺,只是關切著妻子。

醫護人員將他擋在開刀房外。

「韓醫生你不能進去,你的手也受傷了,得趕快包紮治療。」

「讓我進去,我想陪著楚楚!」

「不可以,你現在不是她的主刀醫生,你只是家屬,家屬不能進去。」

「可是……」看著意識昏迷的妻子被推進手術室,而自己只能被排拒在門外,

一股深沉的自責與懊惱霎時壓倒他,天地彷彿在這一刻翻覆。

他是醫生,多少病患是他強勢地由死神手裡奪回,如今他最愛的人性命垂危,他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束手無策。

他還配當個醫生嗎?還配當她的丈夫嗎?他什麼都做不到,連保護她不受傷害都做不到……

「到底怎麼回事?韓非,楚楚怎麼會受傷的?」方啟達質問女婿。

「是我的錯,都是我不好。」韓非嘀喃,臉色蒼白。

「她是替我擋刀才受傷的……」

方啟達見他形容憔悴,幾近六神無主,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也不忍苛責他,拍拍他的肩。

「你去急診室療傷吧!我看你的傷也得縫好幾針。」

「院長,我真的不能進去嗎?我想進去陪著楚楚。」

「你這樣怎麼能進去?你又不能替她開刀,進去也只是礙事而己。」

他進去……只是礙事?

韓非心口劇痛,惶然望向方啟達。

「院長,這次是你主刀嗎?」

「嗯,我會親自進去盯著。」

也不知怎地,韓非像抓到救命稻草,方啟達是這家醫院的院長,在外科手術擁有三十年的經驗,他是第一流的外科醫生,執刀技術高明。

「你會救回楚楚,對吧?院長,你不會讓她有事對吧?」

這一刻,他不再是在病人的生死關頭冷靜地操縱手術刀的醫生,他只是個無能為力的家屬。

他恍惚著,再次體會到二十多年前面對父親生死的茫然失措,當年父親一條命也是握在方啟達手上。

他看著自己流血的右手,偏偏是在這樣的關鍵時刻,這隻手派不上用場,他學了多年的外科術,卻終究得仰賴別人救回自己最心愛的人。

而且,還是他最恨的人。

他全身顫慄,一股熱血上湧,不覺緊緊拽住方啟達臂膀,像個無助的大孩子,傷痛地求懇。

「楚楚她……就交給你了!拜託你救回她,拜託你一定要救回她……」他含淚哽咽,眼眶泛紅,神態淒涼而落寞。

一旁的醫護人員都看呆了,沒想到素來冷酷到近乎無情的韓醫生也有如此軟弱動情的一面。

「傻孩子!」方啟達也不禁動容。

「楚楚也是我的女兒啊!我當然會盡一切力量把她救回來。」

「那就拜託你了。求求你,千萬千萬讓她平安活著……」二十多年前,發生在他父親身上的悲劇,千萬千萬不要再輪迴。

他受不住,真的無法承受。

他不能失去她……

開刀房亮了紅燈,韓非被隔絕在那扇緊閉的門外,他呆呆地倚牆而立,任由手臂上的傷抽痛著,鮮血滴滴墜落,任誰來勸他去急診室包紮,他都不聽。

在他的妻命懸一線的時候,他這一點點傷,又算得了什麼?
作者: teae    時間: 2016-2-14 18:27:28

終章

韓非在手術室外守了幾個小時。

因為他堅持不肯離開,醫護人員看不下去,請來一個他外科的同事,就地為他清理傷口、上藥縫針。

整個過程中,韓非都處於半恍惚的狀態,誰跟他說什麼都沒聽進去,手上的傷也不覺得痛,縫針時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這副模樣讓人看了感慨,原來在面對至親至愛的人的生死難關時,即便平素最冷靜的醫生也可能慌了手腳。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猶如沙漏一滴滴落在韓非心上,刻劃著他,折磨著他,終於,手術室的警示燈熄滅了,方啟達走出來,對臉色蒼白的他微微一笑。

「她沒事了,手術成功了。」

這微笑,這句話,宛如救贖,他像困在汪洋大海的一葉扁舟,好不容易看到了遠方的地平線。

「謝謝你,院長,謝謝你救了楚楚,救了我……最愛的人。」

「你真傻!道什麼謝呢?楚楚是我的女兒啊,我當然會盡力去救。」

他聞言,凜然揚眸。

「如果不是你的女兒,你還會盡力嗎?」

方啟達愣住,「為什麼這樣問?」

他咬牙,心海波濤洶誦,「其實我……一直很恨你。」

方啟達驚駭,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你恨我?」

「是。」

「為什麼?」

「你還記得韓成這個人嗎?」

「韓成?」方啟達面色一變,某個意念掠過腦海。

「二十三年前,你幫他開刀,由於麻醉疏失導致手術失敗,當時家屬就懷疑過程有問題提出控告,院方卻反控他們誣告詐財。」

他想起來了!不對,該說他從未忘記過,只是他沒想到站在他面前的這個年輕人跟韓成有關係。

「我就是他的兒子。」韓非彷彿看透他思緒。

方啟達一震,全身發冷,「你是他兒子?那你……你娶楚楚是因為……」

「一開始,是為了報復。」韓非坦率承認。

「那……現在呢?」方啟達聽出弦外之音。

韓非沒立刻回答,良久,嘴角噙起一絲自嘲。

「現在我己經不能沒有她了。」

方啟達看著他,想起這些年來自己如何掙扎於過去由於膽怯犯下的錯,一時情緒沸騰,臉色忽紅忽白。

「對不起。」千言萬語,他只想到這麼一句。

「真的很……對不起。」

他顫聲道歉,滿佈皺紋的臉龐瞬間似乎又蒼老了幾分,眼眶微紅,隱約含淚。

這淚水,震撼了韓非,曾設想過無數次兩人對質的情景,卻想不到這老人一開口便是對自己真誠地道歉,毫不推卸自己的罪責。

接下來,翁婿倆有一番懇切長談。

在院長辦公室,方啟達親自取出保險箱裡關於韓成的手術資料,告訴韓非,他之所以一直保存著便是提醒自己曾經犯下的錯,當年他還年輕,前途似錦,父親急著替他掩飾,才會出此下策。

而他也沒有足夠的勇氣公開坦承過錯,擔心在醫界的未來受到影響,這才造成了這樁憾事。

「可是我雖然逃過了那一劫,事後良心卻一直過不去,我經常想起那件事,想起如果我當時肯承認手術過程有疏失,賠償家屬,也許他們精神上就能得到一些撫慰。是我當時太懦弱了,沒有負起應該負的責任,害你們母子倆蒙受不白之冤,我真的很抱歉。」

韓非默默聽著方啟達的自白,以為自己情緒會很激動,那是他最恨的人啊!

但奇特的,他的心卻似飄浮在半空中,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我能做的好像也只有金錢補償而己,所以一年後,我找到韓成一個遠房堂哥,透過他定期資助你們母子倆。」

「你資助我們?」韓非愕然,「可是我們從來沒有收到錢啊!」

「沒有嗎?」方啟達也愣住了,「我每個月都有給錢。」

韓非皺眉,想起母親在療養院住了一年,出院後的確有收到父親某個遠房親戚給了一筆錢結清了住院費用,但也僅此而己。

難道後來的錢都被那個親戚私吞了嗎?

韓非神色不定,方啟達看他表情,也猜到了他的想法。

「是我不好,我應該確實做調查,確定他有按時把錢寄給你們才對。」說著,方啟達不禁更加懊惱。

「所以你媽一個人含辛茹苦把你養大,你們母子倆一定過得很苦。」

「都己經是過去的事了。」韓非淡淡接口。

「至少我媽也把我栽培成了一個醫生。」

「你媽很了不起!」方啟達嘆息。

韓非不語,深思地望著方啟達,後者被他看得有些窘迫。

「為什麼你那時候會下錯麻醉指令?那指令是你下的對吧?」

「是。」

「你那時候心神不寧嗎?」

一針見血,準確地切入問題。

方啟達身子晃了晃,神情黯然。

「我是從楚楚那邊聽來的,原來我爸死的那天剛好也是楚楚她媽的忌日。」

韓非靜靜地說道,這一刻驀地領悟前陣子閃過他腦海的意念是什麼。

醫生不是神,是人都會犯錯,如果他會因為掛念楚楚的答案而不敢安排為病人開刀,那麼方啟達為了妻子的病情掛懷,而在手術中犯下疏失,不也是人之常情?

「你沒法在手術裡保持完全冷靜,我可以理解,但你不該事後不承認自己的過錯。」

「我知道,是我不對……」方啟達哽咽了,料想不到自己在醫界幾十年的盛名,竟必須遭受一個晚輩如此指責,但這是他應得的,這是報應。

「你怪我是應該的,你恨我我也能理解……」

「我不恨你了。」清淡的言語朝落,不僅方啟達驚訝,韓非自己也驚訝。

怎麼會衝口而出說出這樣的話呢?累積了二十多年的怨恨真能消彌於無形?

但話出口了,他並不後悔,甚至感受到某種平靜,終於可以卸下禁錮他多年的仇恨。

「也許我愛的親人是因你而死,但你也救了我愛的女人,只要楚楚能好好地活著,我什麼都不想計較了,我也計較不起,恨你只會傷害楚楚,而這世界上我最不想傷的就是她。」

這是真心話,他真的就是這麼想的,當方啟達對他宣佈手術成功的那一瞬間,他就知道自己不再恨了。

「我想去看楚楚。」他沙啞地低語。

「嗯,你去吧!我的女兒……就交給你了。」

再一次,方啟達將掌上明珠托付給面前的年輕人,可這一次卻有全然不同的意義。

不僅僅是叮嚀,更是和解,為愛和解。

「這麼說你原諒我爸了?」

「也沒有什麼好原不原諒的,他是你爸啊!難道我能恨自己老婆的爸爸一輩子嗎?」

韓非坐在病床上,將嬌妻攬抱在自己懷裡,一口一口地餵她吃他切好的蘋果片。

方楚楚享受丈夫體貼的服務,心房甜蜜蜜地融成一團。

她傷後初醒,韓非待她像呵護水晶娃娃似的,比之前更寵更疼愛了,不時便抱抱她、親親她,一刻都捨不得與她分開。

「而且啊,他的女兒為了替我擋刀,差點丟了自己一條命,你說我還恨得起來嗎?」說著,韓非又親親她秀髮。

方楚楚輕聲笑了,「這麼說我這個傷受得值得啊!」

「什麼值得?」韓非惱了,指尖在她額頭彈爆栗。

「以後不准再做這種事了,你知不知道我看你受傷流血時,整個人都傻了!那血好像從我身上流出來的,我恨不得是自己代替你承受那種痛。」

「呵,對不起嘛。」方楚楚賴在他懷裡滾動著撒嬌。

剛醒來不久她便聽照顧她的醫護人員說了,韓非在她開刀時守在手術室外寸步不離,連自己手上的傷都不肯去處理,只一心一意掛念著她。

「我答應你,以後一定會小心,去哪裡都跟你報告,不會再出這種事了。」

「那最好了。」他笑著揉揉她臉頰,「這才是我的乖老婆。」

她甜甜地笑,又吃了幾片蘋果。

「話說回來,你這蘋果怎麼削的啊?不是手受傷了嗎?」

「用單手削的啊!別忘了你老公可是執刀高手,單手開刀我辦不到,削削蘋果還是可以的。」

「瞧你得意的口氣!」

兩人說說笑笑,吃完一盅蘋果,方楚楚猶豫片刻,終於還是提起嚴肅的話題。「學長後來……怎麼樣了?」

韓非沉默兩秒,神態也變得嚴肅。

「他去自首了,檢察官以過失傷人起訴他,不過他既然是自首有悔意,我想到時判刑應該不至於太重。」

「他知道錯就好了。」方楚楚呢喃,憶起當時驚心動魄的情景,她仍是心有餘悸。

「別怕,他不會再對你怎樣了。」韓非柔聲安慰嬌妻,「而且他也要我跟你說對不起,我想他是真的後悔了。」

「嗯。」方楚楚悵然嘆息。

雖然事過境遷了,但她忍不住要想,到底秦光皓是愛她多呢?還是田曉雲多?到後來他似乎己分不清自己真正的感情,分不清自己真正想要的是誰。

跟眼前這男人不一樣。

「非,你愛的是我,對吧?」她後仰頭,目光情意綿綿。

韓非明白她為何這樣問,在聽她說了田曉雲、秦光皓及她之前的糾葛,他也很驚訝,沒想到田曉雲生前悄悄愛的男人就是她的學長,而那個學長到最後竟混淆了自己愛誰。

而他,卻是清清楚楚的,他曾因兒時的情分放不下曉雲,但如今楚楚己全盤佔據了他的心,擁有他全部的愛。

「這還用問嗎?」他瞇眼故作惱怒,「我這陣子為了你整個人魂不守舍的像個豬頭,你還懷疑我?」

「不是懷疑。」

是欣喜,他愛到願意原諒她的父親,是幸福,他愛的是全然純粹的她。

「我也愛你,好愛好愛你。」她軟軟地表白,將他的心融化得無可救藥,只想將一切都掏出來給她。

他不禁俯首,與她纏綿地接吻。

十天后,方楚楚出院,首先和韓非相偕去看守所探望秦光皓,接著應她要求,夫妻倆來到田曉雲安息的靈骨塔。

方楚楚親自獻上一束白玫瑰,牌位上,鑲著田曉雲巧笑倩兮的照片,據說這張照片是秦光皓替她照的,她本人格外喜歡。

方楚楚說要私下跟田曉雲說說話,於是韓非暫且走開,給她獨處的空間。

「首先,我要謝謝你,要不是你遺留下來的這顆心臟,我可能活不到現在。」她對著牌位喃喃低語。

「能夠同意器官遺贈的人不多,謝謝你的大愛!」

她深深三鞠躬,表達自己真誠的謝意。

「接著我要跟你說說學長的事,我想你一定很想知道他怎麼樣了,對吧?他被檢察官起訴了,可能會入獄服刑,也可能有緩刑的機會,但不管怎樣,你別擔心,他會好好活著的。」

她頓了頓,悵然凝眸,望著照片上笑得宛如不知憂愁的女子,在成為自己愛人鏡頭中的模特兒時,田曉雲感受到的必然是完全的幸福吧!

「你沒有恨他,對不對?從來沒有。雖然你為了他寧願一死以求解脫,但直到死了,你還是愛他的,對吧?我感覺得到你的心情……」她撫摸自己的心房,淡淡微笑。

「學長很高興喔!當我去探望他時,把你的心意告訴他,他哭了,哭得好傷心,像個孩子。我想他這輩子會永遠記住你的,記得曾有個女人如此深愛他。」

淚珠在方楚楚眼裡剔透閃爍,這樣的愛,如許的癡,田曉雲是個傻女人啊!

「所以,你安息吧!這世上沒有什麼值得你牽掛的了,就在天堂安息吧!」

她盈淚而笑,和牌位上的女人告別,這個女人的心臟現在留給了她,她也曾經感覺到那些朦朧的心臟記憶,但她知道,從今而後,那些記憶都會隨風遠揚了,因為這個癡女子己了無遺憾。

她離開靈骨塔,走到戶外的草地,蔚藍的天空飄浮著幾朵猶如棉花糖胖軟可愛的白雲。

韓非倚樹而立,姿態閑逸而瀟灑,看見她來了,主動迎上。

兩人手牽著手,在藍天下踏草而行。

「你跟曉雲說了什麼?」他好奇地問。

「你猜呢?」她偏要賣關子。

他想了想,好一會兒,認輸。

「我猜不到。」

「我說啊……」她抬眸睨他,眼神嬌嗔的。

「她的韓哥哥是個大壞蛋,老欺負我呢!」

「我欺負你?哪有啊?」他大聲喊冤。

「你敢說沒有?」她壞心地用力掐他掌心。

他吃痛,卻很識相地忍住。

「好好,我有我有!你怎麼說都對,我親愛的老婆大人。」展臂將她攬過來,親她綿軟的香唇。

芙頰嬌羞地微暈,「這還差不多!」

他愈看愈愛,忍不住伸手捏她軟軟的頰肉,「親愛的老婆,我明天放假,陪我回南部一趟去看媽好嗎?」

她聞言驚喜,「你媽願意見我了嗎?」

「嗯。」他微笑頷首,「岳父親自登門去跟她道歉,又在我爸墳前下跪謝罪,我媽早就心軟了。而且她說她也看得出來你應該是個好女孩,只是上次實在氣昏頭了,才會那樣對你。」

「她真的這麼說嗎?」

「總之你跟我回去就知道了,我媽可是等著把你這個漂亮又賢慧的兒媳婦介紹給左鄰右舍大肆炫耀一番呢!」

「嗯,好,我跟你回去。」不知怎地,也許是她心弦太震盪,也許是胸臆的幸福太漲滿,淚水就那樣悄然如星墜落。

「傻瓜!」韓非取笑她,「這有什麼好哭的呢?」

「人家開心嘛!」哪個兒媳婦不希望能得到婆婆的認可?

「你真是傻丫頭,傻透了的我的乖老婆!」他不自禁地捧住她螓首,在她額頭重重親了一下。

這一吻,有多少愛戀、多少憐惜,盡在不言中。

春風綿密地吹來,卷落一陣花雨,輕飄朝地,漫天飛舞,寧謐的山間,有一雙有情人依偎看風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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