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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藍色獅 -【月魄在天】《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36:18     標題: 藍色獅 -【月魄在天】《全文完》

【書名】:月魄在天

【作者】:藍色獅

【內容簡介】:

  是非功過,一抔黃土,鐵筆難書。

  睥睨千夫,古今同忌,芝蘭玉樹。

  孤光自照,冰心澄澈,忍把浮名辜負。

  莫問碑銘何處,無非青山埋骨,荒草萋萋應難顧。

  冉冉修竹,寒梅香雪海。

  願長相思,無嫌猜,心如明鏡無塵埃。

  剪西窗燭,綰同心帶,青衫素手裁。

  且放寬懷,凝眉開,看中天月魄,光華常在。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36:32

  楔子

  京城午門,午時二刻。

  低低的雲層壓下來,閃電打得讓人眼花,一陣陣悶雷不讓人喘息地自天上滾過。監斬官坐立不安地看看頭頂,又看看路的拐角,等著那輛早就該到達午門的囚車。

  在一串悶雷之後,緊跟著一個響雷,那雷聲仿佛是自人心底炸開般地令人不適,監斬官不禁瑟縮了下,而早已圍在午門前的百姓則起了一陣騷動……

  “來了!來了!”有人在高呼。

  人群隨著呼聲挪動著,喧嘩著,蓋過了駛出拐角的囚車吱吱呀呀碾過石板路的動靜。囚車裡的人披頭散發,滿身血污,顯是動過大刑之人。

  “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殺了這個賣國賊!”

  百姓們群情洶湧,無數的石塊、磚瓦朝囚車中人飛去。四周黑壓壓的人群象烏雲一般讓人窒息,押送的官差自顧不暇,徑自躲到前面,催促著囚車快快前行。

  因隔著木柵欄,十之七八的石塊、磚瓦都落了空,卻仍有擊在囚車中人身上的,只是那人雖然滿身是傷,卻不哼不吭,全無感覺一般。


  百姓中不枉有能人者,拾得尖銳石塊,照准了那人露在囚車頂的頭部擲去,正中額角,鮮紅的血唰一下流出來,頓時有旁人大聲歡呼叫好。

  血直淌下來,漫過唇邊,帶著淡淡的腥氣。

  那人此時方才動了動,原本低垂的頭慢慢抬了起來,血污散發之後,雙目尚閉,那張臉竟是俊逸異常,散發著攝人心魄的美,圍觀之人無不愣住。

  他緩緩睜開雙目,仰望著天空,眼神淡然恬靜,如午後小睡初醒,周遭的喧嘩恍若未聞。

  “蕭逸,你還我兒子命來!”一婦人撲上囚車,手中竟然持了把尖刀,直刺向他。可惜木柵欄阻隔,刀只能刺到他的腿,刺不到要害,婦人只覺得不解恨,復拔出來,一刀一刀地狠命戳他腿,血流如注,直淌到地上。

  隨著疼痛,眼角微微抽搐了下,他方才低頭看了眼那婦人,目中並無恨意,倒有幾分聽天由命的無可奈何。

  “大嬸,你戳的那條腿已經斷了。”他道,聲音柔和地簡直讓人疑心他是在好意地提醒。

  婦人呆滯片刻,隨即揮刀捅向他的另一條腿。

  那瞬,他的唇角微微抽搐了下,叫人分辨不清他究竟是在微笑,還是因為腿上的疼痛而抽搐。

  前面的官差生怕行刑前就弄出人命,不得已上來拉扯婦人,口中不耐地勸解她:“待會就腰斬,比您這刀子解恨,您就安份等著看吧。”

  “我要他碎屍萬斷!”婦人淒絕道。

  “成、成……腰斬完了,您想怎麼著都成,現在您趕緊先下來,別誤了行刑的時辰。”

  官差連拉帶拽地把婦人自囚車上扯了下來,尖刀卻未拔下,仍舊插在他的腿上。

  他低頭,看著那柄刀,似笑非笑,似嘲非嘲。

  頭頂蒼穹,被如雪的電光劃得四分五裂!

  雷聲陣陣,仿若一把無形的鼓槌在天地中狂怒地擊打著!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36:47

  第一章

  “師父,為什麼我沒有爹娘,只有師父?”稚氣的三歲小娃娃仰頭問。

  “因為我們家辰兒是天上的大鳥送來的。”

  “大鳥?”

  “是啊,大鳥飛啊飛啊,飛到師父頭上的時候就嘎嘎叫了兩聲,下了個蛋落到師父懷裡。師父剝開蛋一看,你就坐在蛋裡頭笑。”

  五歲的小男孩在掏了無數鳥蛋之後回來了:“師父,蛋裡面只有黃,沒有小娃娃。師父你騙人。”

  “……是師父記錯了,其實是師父路過昆侖山時,山頂的樹上結了個大果子,果子正好掉到師父懷裡,師父剝開來一看,你就在坐在果子裡頭笑。”

  “昆侖山?很遠嗎?”

  “很遠很遠。”

  七歲,男孩的眼睛因為中毒而疼得火燒火燎,睡不著覺,是師父整夜背著他來來回回地走。

  “師父,我爹娘是不是不要我了?”他伏在背上,低低地問。

  “當然不是。”

  “那我這麼難受,他們為什麼都不來看我?”

  “……他們很想來,可他們和師父約好,一定要等到辰兒弱冠之年。”

  “弱冠之年?”男孩算了一下,“還要十三年。”

  “是啊,十三年很快就會過去了。”尾音帶著微不可聞地歎息。

  十三年後,青山隱隱,綠水迢迢。

  帶著淡淡水氣的夜風自身旁掠過,撩起青衫一角,幾許翩然,簫辰靠在竹欄旁,流水在他腳下淙淙作響。

  盡管雙目失明,可他仍“看”著夜空,大火、蒼龍七宿之一的心宿自中天緩緩西降。自小他就記得分明,七月流火之時,便是他的生辰將至之時。

  而今日,已是他的二十歲生辰。

  自他們都大了之後,師父閒雲野鶴的本性愈發按捺不住,自三個月前出門雲游,至今未回。蕭辰沒指望師父還會記得自己生辰,就算他記得,也不指望他會趕回來。

  等了十三年,今時今日的他早已不再是那個渴盼著父母的孩子。他早已明白,他的父母大概與其他師兄妹一樣,早就亡故了。

  可他的父母究竟是誰?他們的墳又在何處?

  徑自出神,忽聽見屋內煮茶的小風爐噗噗作響……

  他微皺起眉,剛想喚“小七”,隨即想起七師妹莫研已去了開封,而此時家中無人,一切瑣碎事情都得他自己打理。

  他只得轉身朝屋內走去……為了遷就他,大到桌椅,小到油燈,都是在固定位置上,絕對不會有任何挪動。家中各種事物的方位自小就熟記於心,自自然然抬腳就走,離六干五,停下腳步的地方身側便是小風爐。

  他將煮好的茶倒了一杯,端在手上,輕輕吹了吹,茶香撲鼻而來,在這初秋的夜裡,這香氣沁人心脾,愈發顯得溫暖非常。

  欲飲之際,突然聽見外間傳來鳥兒拍打翅膀的聲音,說來也奇,那鳥竟然毫不怕人,撲哧著竟然就直沖進屋子裡來,在他手邊的茶幾落下來,咕嚕咕嚕直叫。

  “說了多少次,讓你停在外面的欄桿上就好,每次都飛到屋子裡,弄得一屋子臭味。”蕭辰口中叱著,手還是探到茶幾下面小隔層裡,抓了把小米出來。

  還未等他放下小米,那鴿子已經迫不及待地探頭過來,在他手心上一啄一啄地吃了起來。

  盡管被鴿子身上的味道熏得直皺眉,蕭辰還是耐著性子等鴿子吃完手中小米,這才把鴿子抱起來,解下它腳上系著的小竹筒,從竹筒中抽出兩張卷起的信箋。

  舒展開來,手在信紙上拂過,墨跡微凸,第一張信箋上只有寥寥幾語:二哥,小七出門了嗎?我在京城等了半個月,怎麼還沒見著她?
  落款是五師弟李栩。

  第二張信箋略要長些:

  “辰兒吾徒,見字如面。”——是師父,簫辰怔了一下,師父可從未有寫信的習慣,手忙順著筆跡往下撫去。

  “你已到弱冠之年,我便可將你的身世告知於你。你並非是我撿來的,而是你母親在臨終之前將你托付與我……”

  ——是關於自己的身世,不知怎麼的,蕭辰的手微微發著抖,下面的字怎麼也摸不出來。十三年,終於過去了,這件事沉甸甸地放在他心中十三年。這十三年間,他再也未曾問過。終於等到了師父願意告訴他的時候了,他深吸了好幾口氣,強制自己鎮定下來,才又將手放回信箋上。

  “……你父親蕭逸,本是鎮守順德的都督,二十年前因通敵叛國罪問斬。你母親當時身懷六甲,連夜被送出順德,路上又遇上追兵,被我救下。你母親身受重傷,在黎明時產下你,而後斷氣,事出倉促,為師至今不知她姓名。”

  “如今你已到弱冠之年,為師方可和盤托出,其中緣由,我想你自會明白。”

  師父說他會明白。

  是的,他當然明白,因為他也曾經聽說過蕭逸。

  關於此人,蕭辰幾乎沒有聽過一句讓人稱道的話,除了他不得不被人承認的出色容姿。可即使是這樣,卻還是因此給他冠上了妖媚朝堂的名號。

  一個擁有絕色傾城容貌的男人,卻有著最差的名聲,妖媚朝堂,縱情聲色,通敵賣國,而後被當市腰斬——想起以前聽說過的那些話,蕭辰有些茫然,緩緩將信紙折起,靜靜地在椅子上坐了許久許久。

  吃完小米的鴿子甚渴,遂就著他手邊的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啄飲著,不時偏頭瞧瞧他,咕噥咕噥……

  以前他也曾想過自己的父母會是什麼樣子,也許是逃荒路上的窮苦人,因為太窮,因為實在養活不起,又或者因為不小心,把自己丟棄在了路邊。可他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身世竟是會是這樣——

  蕭逸,這是他一直以來所不齒之人。

  而這個人,竟然就是他的爹爹。

  惡名昭著,又因通敵賣國被腰斬的父親。

  因逃走而難產至死的母親,連姓名都不知曉。

  這晚躺在床上,從前曾經聽聞的片段反反復復出現在蕭辰腦中,思緒繁雜,一夜無眠。

  次日清晨,蕭辰收拾了幾件家常穿的衣袍,走過小橋,往下山的路走去。

  身後竹林深處,一人立在竹梢之上,風過,身形隨竹擺動,目光卻緊緊地系在蕭辰的身上。

  歎息,隨風而散。

  蕭辰其實並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他只是不想待在家裡,需要出去走一走。

  李栩說莫研還未到京城,雖然知道莫研聰明伶俐,但畢竟是姑娘家,他還是有些擔心,遂決定還是朝京城方向去,全當是去找莫研。

  到了山下鎮上,雇了馬車,便一路往北而行,沿途詢問。說來也巧,在一家客棧打尖時遇到了陷空島五鼠之一的徹地鼠韓彰,韓彰亦是想找小七,兩人便一路同行。行至江寧時,總算遇見了小七莫研,卻又得知小五李栩被官府誣陷,深陷牢中,而小七竟然入了公門,隨展昭一同辦理此案。

  此案說來甚是復雜:包拯正在調查江南貪沒案,查出姑蘇織造白寶震貪污巨額銀兩,並且與朝廷重臣三司使張堯佐有所勾結。正在此時,白寶震被人殺死在京城之中,身旁財寶卻在小五李栩房間發現。包拯雖將李栩關入牢中,但懷疑他是被人栽贓誣陷,真正凶手應是張堯佐為了殺人滅口而指使。故而派小七莫研與展昭同往江南,找出白寶震與張堯佐勾結的證據。

  蕭辰本就對官府中人十分厭惡,加上身世之事,更是深惡痛絕,此時聽說莫研當了捕快,不由地心中不快。

  “小七,明日和我回開封去。”回客棧房間休息前,也不管展昭和韓彰皆在場,他朝莫研道。

  “二哥哥?”莫研咬咬嘴唇,“……我還得去姑蘇。

  聞言,他有些惱怒,莫研打小就聽他的話,不想才出門幾日就變了:“你連我的話也不聽了?”

  莫研忙道:“不是,只是姑蘇不能不去。”

  “他們說什麼你就聽什麼,你和這些官府中人何時變得這麼親近了?”他愈加不耐煩起來,加重了語氣,“回開封後就把那破牌子還給開封府。我們與那些人避而遠之都唯恐不及,你還往裡攙合。”

  “二哥哥!”莫研也很是為難,頓了半晌,道:“我……待五哥哥的事情解決之後,我自然會辭了這份差事。”

  “李栩的事我們可以自己再想辦法。官官相護的事情我們看得還少了麼,你現下幫著他們,難道就不怕是被人利用,為虎作倀?”他怒道。

  “二哥哥……”

  旁邊的展昭見莫研一臉為難的模樣,上前溫和道:“蕭大俠,此事恐怕您有所誤會……”

  “展大人,這是我們師兄妹之間的事情,請你不要插手!”

  簫辰還未開口,莫研已搶先打斷展昭的話,一面推著蕭辰進房間,砰地一聲關上房門,討好地拉著蕭辰在椅子上坐下。

  “二哥哥,剛才的菜你肯定嫌油膩吧,我倒杯茶給你……”

  “你坐下。”他冷著聲音。

  莫研立時乖乖坐下。

  “明天和我回開封去。”他復道。

  “二哥哥,不是我不想和你回去,可五哥哥的案子,確實得去姑蘇才能辦的妥。”

  “這話,是誰告訴你的?”

  “是開封府的包大人說的。”

  “他說你就信?!”

  蕭辰可不管包拯有何青天之譽,只覺得會把李栩按上殺人罪名而下獄,那包拯實在也算不上是什麼青天了。自古便是官官相護,可歎這包拯竟也不能免俗。

  “……我……我信。”莫研結結巴巴地,眼看著蕭辰眉頭攏緊,連忙補充道,“因為他和我談過此案,說的有理有據。”

  說來說去還是因為她相信他們,蕭辰寒著臉,心中郁郁。因雙目不便,他本身性格便極為孤僻,加上心中有事,但此時卻不便對莫研盡說,干脆不說話,弄得莫研直看他臉色。

  良久,他才漠然道:“既然你相信他們,那就由得你了。”

  “二哥哥。”莫研小心翼翼道:“那你隨我們一起去姑蘇好不好?”

  蕭辰冷冷哼了一聲,沒回答,簡短道:“我要休息,你出去。”

  “哦。”

  莫研誤以為他答應,輕手輕腳地自外頭替他關好門,心中歡喜離去。而屋內的蕭辰打開包袱,換下行了一日的衣袍,取了干淨的換上,才躺到床上歇了歇。

  夜裡梆子剛過三聲,他便復起身,取了包袱,憑著記憶轉到後院牽了馬匹,自行往開封而去。莫研畢竟涉世未深,聽這些當官的人扯幾句也就信了,小五此事畢竟關系生死,他還是得上京去。

  至於小七,就讓她跟著展昭,當真拿到賬冊,也能防著展昭在其中做手腳。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37:02

  第二章


  一路進了開封,畢竟是繁華京城,耳邊充斥著各種各樣繁雜瑣碎的聲音,弄得他不堪其撓,問了幾次路,好容易才尋到了開封衙門,正門緊閉,唯有兩名衙役守著。

  看見蕭辰神情冷凝地邁步上台階,原本都拄著刑杖打盹的衙役立時打起精神,目光有些戒備地盯著他。

  “你……”

  上前問話的衙役話未說完,蕭辰已淡淡開口:“鼓在哪裡?”

  “這麼大的鼓在跟前,你看不見啊!”衙役奇怪地嚷嚷道。

  蕭樓面無表情,不慍不怒,聲音死水般安靜:“我是瞎子。”

  “……”

  衙役細瞅了下他的眼睛,頓了一會才訕訕道:“來來來,在這邊。”衙役本想拉著他過去,手剛碰到他衣袖,蕭辰便側身微閃:“是右邊麼?”

  衙役一番好意,沒想到他毫不領情,沒好氣道:“嗯。”

  蕭辰自己往右走了幾步,伸手向前,正好摸到鼓面,再往旁邊一探,摸到鼓槌,當下毫不遲疑,掄槌就擊。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鼓聲震天,街面上的人紛紛攏過來,直引了一堆人圍在衙門口看端詳。

  守門的另一名衙役見他擊鼓,已飛身進去通報,不消一會兒,開封衙役的大門被打開,蕭辰這才停下了鼓槌。

  “你,可是有冤要訴?”出來的人聲音憨厚洪亮,正是馬漢。

  “不錯。”

  “是何冤情?”

  “我師弟李栩被人誣陷,現就關在你開封大牢之中,這便是天大的冤情。”

  馬漢愣了一下:“你是李栩的什麼人?”

  “我是他二師兄。”

  “那有位莫研莫姑娘你可認得?”

  “她是我小師妹。”

  剛走了個莫研,現在又來一個,居然還當街擊鼓鳴冤,這家子還真都不是省油的燈。馬漢心中想著,朝蕭辰無奈道:“你先隨我進來吧。”此時,方才的衙役附到他耳邊低低說了句什麼,馬漢略有些吃驚地看了看蕭辰雙目,又添了句:“這邊有門檻,你當心啊。”

  他引著蕭辰進了開封府衙,先揮手讓一幫急匆匆趕來本以為要升堂的衙役們散了,然後帶著蕭辰往後面去,路上每處台階他都很好心地停下來提醒蕭辰,一直帶到小側廳讓蕭辰先歇著,他則去通報包拯。

  等了半晌,才又聽見馬漢過來,喚他道:“包大人要見你,你隨我來吧。”

  他隨著馬漢曲折而行,腳下踩的從青石板變成了鵝卵石鋪成的凹凸小路,一進府便聞到的桂花香也漸漸濃郁起來,隱隱還混雜著墨香……

  馬漢腳步停住,恭敬的聲音:“大人,人帶來了。”

  “讓他進來吧。”聲音低沉渾厚,還略帶些許疲憊。

  蕭辰舉步入內,朝著聲音的方向拱手施禮:“草民蕭辰,見過包大人。”

  包拯也打量了下他,方才已聽馬漢說過他雙目失明,眼下見到他,清瘦俊逸,眉宇神態間冷然自若,並無絲毫盲人固有的局促。

  “蕭公子坐。”包拯道,又補上一句,“椅子在你左邊兩步。”

  “多謝。”

  蕭辰也不客套,更不推辭,轉身落座,直截了當道:“此番,草民是為了師弟李栩一事而來。”

  包拯微笑道:“看來,你們師兄妹之間的感情真的很好。”

  “李栩是冤枉的。”蕭辰不接茬,顯然不願把時間浪費在廢話上。

  “這需要拿到證據來證明他的清白。”包拯道:“他身邊有贓物,且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眼下的情形對他很不利。”

  這些事情,蕭辰之前便已經聽莫研說過,此時淡淡道:“眼下人就關在開封大牢之中,包大人不妨直說,如何才能放人?我等便是去籌集銀兩,也需要時日。”

  包拯一怔,不由失笑,搖頭歎道:“難道你把老夫當成是圖財之人?……可笑可歎,本府為官行事循的不過是本心二字,只求俯仰間無愧於天地,又豈會為錢財所動。”

  “包大人,你素有青天之譽,難道就看不出李栩是被誣陷的?”蕭辰冷然反問他,“死者死於胸口致命一劍,可我師弟從不用劍,大人又怎能僅憑一堆贓物而定他的罪。”

  包拯暗歎口氣,幸而先見識過莫研,對於蕭辰的態度也不算太出乎意料:“此案牽扯甚大,絕非一件簡單的殺人案,你師弟現在在牢裡反而安全,否則他若再被人滅口,豈非更糟。你不必太過擔心。一切等展護衛和莫姑娘自姑蘇回來之後再說,我能答應你的就是,在展護衛回來之前,絕對不會過堂。”

  堂堂開封府尹能對他說出這話,作此保證,饒得是蕭辰,也已信了他七成。他目盲多年,早就學會自聲音中分辨出各人的性格情緒,而包拯的聲音沉穩有力,顯然是個有信之人。

  “多謝。”他沉聲道。

  “不必,本府行事不為其它,更不為你一個‘謝’字。”包拯淡淡笑道,似乎意有所指。

  蕭辰明白是指自己之前所說“籌集銀兩”之言,即道:“之前是草民孟浪失言,還請大人見諒。”

  包拯歎口氣:“無事的話,你就回去等消息吧。……你雙目不便,或者就在府中後廂房住下,等莫姑娘回來如何?”

  蕭辰本欲回絕,轉念一想,如此也好,起碼如果有消息傳來,自己都能知曉,遂點點頭:“多謝大人。”

  他剛起身,便聽門外腳步聲響,一人踏入門來。

  “大人,這位是?”來人聲音清朗低柔,看見蕭辰時低低倒抽了口氣,像是有幾分訝異。

  “這位是莫姑娘的師兄蕭辰,也是為了李栩之案而來。”包拯笑道,高聲喚了馬漢進來:“帶蕭公子去後廂房住下,他雙目不便,你吩咐下,飯菜要送到他房中。”

  馬漢應了,遂引著蕭辰往外走。

  蕭辰邁出門去,才走了幾步,便聽見方才那個聲音道:“蕭辰,他長得、長得……實在是像……”

  然後是包拯的聲音,不甚在意地笑問道:“象誰?先生在何處見過?”

  “對了,當時大人還在廬州,並未曾見過那人。”公孫策略帶悵然地歎了口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二十年前!

  公孫策說得那人是爹爹!

  蕭辰猛然停住腳步。走在他旁邊的馬漢心眼實誠,壓根沒聽見書房裡的對話,見蕭辰停步,還以為是沒留神什麼東西絆住了他,低著頭往地上看……

  公孫策見過爹爹!他見過!

  胸中氣血激蕩,再無法忍耐,蕭辰猛然轉身,復朝包拯書房走去,留下一頭霧水的馬漢尚在原地。

  “公孫先生,我有一事想冒昧想詢。”

  見蕭辰去而復返,包拯也有些奇怪,道:“還有何事,蕭公子但說無妨。”

  蕭辰深吸口氣,似乎是怕自己失卻勇氣,問得飛快:“先生方才所說二十年前的那人,所指可是蕭逸?”

  蕭逸!原來是他!

  包拯微微一驚,轉頭望向公孫策。

  公孫策怔了怔,緩緩點頭:“不錯,正是蕭逸。”

  “如此說來,先生是識得他?”

  “不錯,也算是識得吧”

  蕭辰再深吸口氣:“在下冒昧,曾聽聞江湖傳言,蕭逸媚惑朝堂、聲色犬馬、為人放蕩形骸、晝夜荒淫,這些……可都是真的?”說出這些不堪入耳之詞時,他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包拯、公孫策閱人無數,又怎麼會聽不出來。

  “公子如此相問?”包拯尚記得公孫策之前所說相貌之事,“不知蕭逸與公子有何淵源?”

  蕭逸當年所判是抄家滅門的罪,此時問話的人又是開封府尹,蕭辰明明知道不應該說實話,卻不知為何,硬是梗著脖子直道:“他,正是家父。”

  此言一出,包拯與公孫策面面相覷,皆是驚得說不出話來。

  “難怪難怪……我一見你就覺得……”公孫策連連歎道,“你相貌與蕭逸甚是相像,雖無十分,卻也有七分,皆是過人之姿。”

  蕭逸以容姿出眾而聞名,又因此而臭名昭著,一時不知該把他的話當成是稱贊還是譏諷,蕭辰默不作聲。

  包拯因不曾見過蕭逸,況且他本就不是以貌取人之人,故而對蕭辰容貌並不在意。此時他眉頭深皺,盯了片刻蕭辰,才問道:“令尊當年是滿門抄斬,你可知道?”

  蕭辰點頭。

  “那你……”

  “包大人可是要拿我去問罪?”蕭辰冷淡道。

  包拯不語,半晌方道:“事情已過去二十年,我不會為難於你。何況,當年令尊的案子,在我看來,本就疑點甚多。”

  此言一出,蕭辰腦子頓時“嗡”了一下!

  “大人是說……家父,有可能是冤枉的?”他不可置信地問道。

  “不!我並未說他是冤枉。”包拯當即否定,他為人嚴謹,自然不可能下此定論。

  “那大人所說的疑點是……” 蕭辰迫切追問道,他對當年之案的詳細情形並不知曉,但既然包拯能說出這等話,那麼就絕不會是無中生有來安慰他的,必定是當真有蹊蹺之處。

  包拯搖頭不語。

  公孫策替他解釋道:“大人的意思是,他覺得此案尚有疑點,是令尊動機尚未查明,遠未到可結案之時。可惜當時京城內民憤滔天,為平息民怒,匆匆結案,將令尊當街處死,不能不說是草率了些。不過此案確是鐵證如山,應是未曾冤枉令尊。”

  “是何證據?”蕭辰又問。

  “是一封令尊通敵賣國的信。”

  “信中……”蕭辰追問。

  包拯輕咳幾聲,以目光示意公孫策。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37:24

  第三章


  公孫策會意,暗悔自己說得太多,便朝蕭辰笑道:“事隔多年,我也記不清了。”

  這等敷衍之詞,蕭辰自然聽得出來,但他並非不通情理之人,加上面前二人與爹爹毫無交情,今日初見,公孫策能對他說這麼多,便已是待他不薄。當下也不願強人所難,想到自己還要在開封府中住些時日,再慢慢想法子打聽不遲,遂起身謝過,告辭離去。

  書房中,獨剩包拯與公孫策二人。

  “大人,學生失言,慚愧。”公孫策自知說得有點多,愧道。

  包拯輕輕拍了拍他,安慰道:“我明白你的心情,當年蕭逸何等風骨傲然,你雖然口中不說,但心裡對他甚是推崇。此番見到故人有後,自然心中歡喜。當年那段公案,我也覺得疑點甚多,可惜無力查明,對於蕭逸總覺有幾分歉疚。”

  “大人也覺得當年蕭逸是被人誣陷的?”

  包拯眉頭深鎖,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對了,這孩子雙目不便,但看得出性格甚是倔強,我不想他陷在前塵往事之中,故而不願你再說下去。”

  公孫策點點頭:“學生明白。”

  “下次他再問起,你便與他說些關於他父親的閒暇之事,案子的事就莫再提了。”

  “學生明白。”

  包拯未再說話,望著窗外喟然長歎。

  桂香淺淺,與屋內的茶香和在一起,寧靜而溫和。

  窗戶半敞著,蕭辰倚靠在床上,看似在休息,實則是在細細回憶著包拯、公孫策說得每一句話……

  他本以為提起蕭逸之名,包拯與公孫策語氣間定會難掩鄙夷嫌惡之意,他也早就做好了承受這種嫌惡的准備。他只是想,在這些見過爹爹的人身上,能夠多知道一點關於爹爹的事情,無論好壞,都要比那些捕風捉影的江湖傳言強。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敏感如他,卻並未聽出任何輕蔑的語氣,反而是聽到了他們言語間沉重的惋惜遺憾之意。

  也許,爹爹也許並沒有那麼壞?

  能讓包拯和公孫策感到遺憾的的人,除了容貌之外,應該還有別的出眾之處吧?

  公孫策說過,當年並未查明爹爹的動機,那麼這個動機究竟會是什麼?

  那封信、那封信……他須得知道那封信中到底寫了什麼才行。

  仿佛在一團混沌中看見了微弱的燭光,蕭辰慢慢整理著自己的思路,然後合目睡去。

  接下來幾日,倒也過得平靜,他還到牢中探過小五李栩,得知小五一切尚好。而幾次碰見公孫策,閒聊過幾日,公孫策的口卻緊了許多,關於當年案子只字不提,只扯些閒事來聊,或者岔開話題,問他雙目為何失明,可有用藥等等。

  便是如此,蕭辰還是敏銳地從中得知了一些有用的事情。例如,他知道了當年爹爹的副將叫司馬揚;爹爹還有一名自小跟著他的書童等等小事。

  這日,他自公孫策口中得知,朝廷三司使張大人催了好幾次,讓包大人快將李栩過堂,都被包大人硬是找借口回絕。這張大人竟然又找了皇上,讓皇上來催促包大人,弄得包大人極為難辦。

  而展昭與莫研久久未回,包拯十分擔心他們能否順利拿到證據。

  小師妹的安危,蕭辰亦是放心不下,想了想,還是決定南下去尋他們。因料想包拯會因他目盲而阻攔,遂他並未告之包拯,而是自行離去。

  也合該他運氣好,行到揚州之時,他在一家客棧打尖,正吃著,突然有一人撲過來,親親熱熱地扯他的袖子,差點連他挾的菜都飛了出去。

  “二哥哥!”聲音脆生生的,透著甜意。

  是莫研,蕭辰唇角微微上揚,這丫頭沒事就好。

  “你不是去京城了麼?怎麼又會在這裡?”莫研奇道。

  蕭辰卻不答,反問她道:“你沒和展昭在一起?”跟著莫研身後過來的人腳步聲滯重,顯然不是習武之人,他略加一聽就能聽出來。

  “嗯,他有事先走。”莫研拉過寧晉和白盈玉,“這是六斤,那是阿碧,眼下我和他們一起上京……這是我二師兄蕭辰。”

  她所說的六斤、阿碧,是寧晉和白盈玉為了方便在路上起的別名。

  在她身旁那位穿著尋常百姓的粗布衣衫卻仍掩不住一身貴氣的便是寧晉,他身份為寧王,仁宗之弟;而那位纖弱清麗的少女白盈玉,就是在京城被殺的姑蘇織造白寶震之女,她此番上京便是為了此案而來。

  蕭辰自然不管他們是什麼人,冷冷朝莫研道:“你又和什麼亂七八糟的人混在一起了?”

  “亂七八糟”——正欲上前見禮的白盈玉僵立在當地,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白寶震出事之前,她一直是個大家閨秀,深居簡出,何嘗聽過人這樣出言不遜。

  莫研是見慣蕭辰這般模樣的,陪笑道:“他們不是亂七八糟的人……我一時也說不清楚,待會我再和你說。”

  蕭辰冷了張臉,不說話了。

  莫研沖寧晉和白盈玉招招手,示意他們在桌邊坐下來。白盈玉倒也罷了,寧晉頗為不情願,猶豫了半晌,方才側身坐下。

  “你的手怎麼了?”

  莫研托著手慢慢坐下,蕭辰雖然看不見,但覺出不對。

  “脫臼了。”她無奈道。

  脫臼了居然也不吭聲,蕭辰本已冷若冰霜的臉又凍了一層,起身到莫研身邊,扶上她的傷臂,用手托了一下,骨頭已經復位。

  “痛就叫。”他淡淡道。

  “……不算很痛。”莫研齜牙咧嘴地忍著疼,隨口道:“可惜展昭不在,上次他替阿碧接腳踝,一點都不痛。”

  蕭辰打斷她道:“胡說八道,好端端的姑娘家豈是隨便讓人碰得……”

  他的話聽得旁邊的白盈玉臉色微微發白,微垂下頭。

  “……你出來這些日子,越發被人帶壞了。”蕭辰寒著臉,握著莫研的胳膊輕輕轉動幾下,看無礙了,才復坐下。

  寧晉二人見莫研就這麼乖乖地聽著,非但沒有回嘴,便是連半分解釋的意圖都沒有,心下不由奇怪,卻不知莫研自小就被蕭辰訓斥慣了,從來不敢回嘴。

  “二哥哥,你同我們一起上京去,好不好?”莫研活動幾下胳膊,朝蕭辰笑道。

  蕭辰本就是欲下姑蘇找她,不想卻在此處碰見,暗自慶幸沒有錯過,此時聽莫研如此說,心中早已應允,口中只道:“你同我上京去。”言下之意,他不願與寧晉白盈玉二人同行。

  “那他們怎麼辦?”莫研怔了怔。

  蕭辰淡道:“難道他們沒長腳麼?”

  莫研為難地用腳尖踢了踢地上的青磚,遲疑道:“不成,二哥哥。我答應了展大人要護著他們平安到開封府。”

  聞言,蕭辰臉色又寒了幾分,語氣帶上了惱意:“怎麼,你領了塊破牌子,倒和展昭成了一家人,不把我當回事了?”

  “不是不是……”莫研忙道,“這都是為了五哥哥的事。”隨即她附到他耳邊,輕聲告訴他緣由,蕭辰才臉色尚緩,但仍道:“如此同行便是,只是既然我在,就不必再找官府。與官府的人在一起,反而顯眼,容易招來殺手。”

  不愧是師兄妹,一窩子出來的,都這麼自大,寧晉暗自搖頭,隨即道:“我以為還是請官府相助更為妥當。”

  即便方才莫研已經在耳邊告知寧晉寧王的身份,蕭辰的口吻仍舊沒有絲毫變化,冷漠如斯:“閣下既然認為蕭某無能,還請自便。”

  寧晉差點被這話蹌一大跟頭,正欲發火,抬頭卻看見莫研沖他猛搖頭,目中難得有陪笑之意,示意他莫與蕭辰較真,他只好暫按下怒氣。

  “我二哥哥的功夫好得很,一點都不比你家吳大奶媽差。”莫研打圓場,“有他在,我們……”

  蕭辰冷冷打斷她:“我功夫好不好,與他們何干。你又多什麼嘴,難道我還求著他們不成?”

  “都是為了五哥哥的事情,二哥哥,你就將就一回,好不好?”

  蕭辰與她多時未見,甚是牽掛,此刻又聽她好言相求,心中一軟,方不再說什麼。寧晉雖心中不愉,但總算沒有當蕭辰的面發作。眾人要了飯菜,草草用過,又添上茶水,正用著,莫研借口去給馬匹加草料,朝寧晉使個眼色,遂溜出門去。

  待到馬廄旁,不多時,寧晉慢條斯理地踱過來,沒好氣地瞪著她:“你師兄好大脾氣,比我架子還大。”

  莫研笑嘻嘻:“揚州知府眼下又不在,若是要三四天才轉回,豈不是耽誤事嘛。眼下能碰上我二哥哥,實在是再好不過了。我就是想提醒你,這路上可千萬莫和我二哥哥起爭執,他可不像我這般好性子。”

  你也算好性子,寧晉暗自搖頭。

  “我二哥哥的功夫真的很好,”莫研在心中比較,猶豫道,“我估計應該和展昭差不離,有他一同上京,就不需要再找官差了。”

  “你師兄有那麼好身手?”

  “那當然,你別瞧他目盲,可一點都不……”

  寧晉聞言,吃了一驚:“目盲!”自己與他面對面吃了頓飯,怎麼沒發覺蕭辰居然雙目已盲。

  此時的桌旁只剩下蕭辰和白盈玉兩人。

  由於之前聽了蕭辰所講的話,與他獨處白盈玉只覺得尷尬萬分,一小口一小口輕抿茶水,偶爾偷眼看一下蕭辰,見他靜靜而坐,不僅面前茶水紋絲未動,連眼珠都不轉,如同冰塑石雕一般。

  也不知莫研和寧晉去了何處,半晌也不見他們轉回,想到要和這個人一路同行,她此刻就開始忐忑不安起來。

  蕭辰突然皺了皺眉,開腔道:“你去把小七叫回來。”

  “嗯?”她愣了愣,“我?”

  似乎對她的呆滯十分厭惡,蕭辰連話都懶得再說,只微不可見地點下頭。

  她疑惑問道:“哦,那……她在哪裡?”

  蕭辰眉頭皺起來,已經是明顯地不耐煩:“你沒聽見她說要去加草料嗎?”

  他的語氣刻薄非常,白盈玉畢竟是大戶人家小姐,如何受得了這等無名閒氣,微惱道:“既然你知道,何不自己去找?”

  短暫的靜默……

  “因為我是個瞎子。”蕭辰淡淡道,臉緩緩轉向她。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37:38

  第四章 同病相憐

  白盈玉呆住,不可置信地盯住他的雙目,眼珠漆黑如墨,與常人無異,只是少了幾分靈動與光華。

  他怎麼會是瞎子!也難怪他會脾氣不好。

  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她艱難啟唇,欲向他賠禮,忽見莫研和寧晉已回來坐下。

  渾然不知他們兩人之間發生了什麼,莫研笑瞇瞇地朝蕭辰道:“二哥哥,我來趕車,你在馬車裡頭歇歇好不好?”

  “你會趕車麼?”

  “當然會,你可記得:在家的時候,我還替鎮上的劉叔趕了幾日馬車送酒。”

  似乎想回那時情形,蕭辰總算露出了點笑意:“自然記得。”

  看著他的臉寒冰消融,白盈玉有些發怔,賠禮的話不知怎得就說不出口,只微垂了頭聽他們說話。

  “二哥哥,出門左五。”莫研取了自己的包袱,又替他拿了行裝,告知蕭辰馬車所在,遂出門先將東西放上車。

  蕭辰起身,白盈玉趕忙也站起身來,以為他會需要有人來扶著走路,立在當地猶豫著是否上前,愣神之間,蕭辰已越過她身側,獨自走出客棧,左轉五步,正停在馬車旁邊。

  “這個家伙哪裡像個瞎子?”

  忽聽見身邊寧晉搖頭歎道,她慌忙收回視線,怕他看出自己的異狀,微垂了頭,忙取了包袱出門去。

  寧晉慢吞吞跟上。

  當掀開車簾,發覺馬車正往城外駛去的時候,白盈玉才後知後覺地啊了一聲:“我們不是要等揚州知府回來麼?怎麼……”

  蕭辰聽見也當沒聽見,壓根就不理會她。寧晉斜瞥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有這位蕭大俠在,功夫了得,想必是前路無憂。”

  蕭辰向來敏感,雖目不能視,仍聽出寧晉話中酸意,冷淡道:“江湖難測,蕭某可不敢打包票,兩位不妨權衡思量,此刻下馬車也不遲。”

  “你讓我下馬車!?”

  寧晉嗓門提高,這輛馬車可是自己使的銀子買下來的,若是有人要下去,也不應該是他。

  莫研的聲音適時出現:“六斤,你出來駕車,我覺得自己的胳膊還得多歇歇才好。”說話間,她已勒住韁繩,探入馬車中,連拉帶拽地把寧晉扯出去,不讓他再有說話的機會。

  待寧晉回過神來,韁繩已經塞入他手中,莫研低低在他耳邊惱道:“我不是叫你莫惹我師兄嗎?”

  “到底是誰惹誰!”寧晉一肚子氣,“你沒聽見他……”

  “算了,算了,”莫研拍拍他肩膀,把他後半截話拍掉,息事寧人,“總之這一路上你莫再和他說話,大概就能相安無事了。”說罷,不等寧晉囉嗦,她便鑽入車中。

  寧晉氣得猛拽韁繩,瘦馬被他扯得一驚,揚起前蹄,嘶嘶長鳴,隨即往前竄去,倒比方才跑得快多了。

  馬車內自然顛得厲害,連莫研都不得不一手扶著車窗,方能穩住身體;白盈玉更是被顛得東倒西歪,幾次都差點撞到蕭辰,幸而都被莫研拉住。

  隨著馬車行進,蕭辰的眉頭愈皺愈緊,忍了良久,終於沉聲道:“可否挪開尊足?”

  莫研一怔,往底下瞧去……

  “啊!”白盈玉輕呼出聲,慌忙挪開自己的右腳,見蕭辰的黑色靴面上已然髒污不堪,忙疊聲陪禮。

  “不如到了下個鎮子,重新買一雙?”她細聲問道。

  她說話帶著姑蘇口音,軟軟儂儂的,糯米般粘軟。蕭辰只覺厭煩,顰眉冷哼:“不必費心。”

  面對如此難以相處的人,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白盈玉停口,求助地看向莫研。

  此時的莫研正饒有興趣地盯著蕭辰的靴子,絲毫沒留意他們倆說了些什麼,自然也沒看見白盈玉的一臉尷尬。

  “二哥哥,這靴子是在京城買的吧?我瞧見開封府裡馬漢就穿著這麼個靴子。”她笑道,“可惜他腳底功夫不好,靴底跟處磨得起毛,不像二哥哥你的,還是平平整整。”

  蕭辰淡淡一笑。習武之人,提氣而行,腳下忌滯拖,越是功夫好的人靴跟處越難有磨損。

  “展大人若不是受傷,他的靴跟也是平平整整的,我之前還以為那御貓二字就是個虛名號,沒想到他的輕功著實不錯,那晚去寒山寺,若不是他拉著我,我還真是追不上。”

  蕭辰聽到此處,面色一沉。白盈玉瞧在眼底,心中暗想:這人好象對官府中人很是不以為然,也不知是怎麼個緣故?

  “也不知道你和展大人的輕功哪個好?”莫研一徑嘰嘰喳喳,興致盎然地笑嘻嘻道,“回頭到了京裡,找個由頭,你們比試比試才好。”她原是小孩心性,說起武功,自然只想到高下之別,至於此二人願不願比試,分出了高下各自心中又當如何,她卻是半分都未思及。

  蕭辰淡淡道:“他功夫好不好,與我們有何相干。這些官府中人,還是遠些的好。五師弟的事情了結後,你就同我回去。”

  “哦。”

  莫研隨口應了,壓根沒往心裡去。

  蕭辰聽她答得飛快,便知道她沒當回事,原想再說她幾句,卻未說出口,只在心中默默地想:自相遇以來,展昭在師妹口中被提及多次,想來這短短數十日,兩人應是經歷了不少事情。

  “……你方才說展昭受了傷?”他問道。

  “嗯。”莫研點點頭,想到一路行來所遇到的事情,索性挨著蕭辰坐下,方才在店中多有不便,不能詳詳細細地將經過告訴師兄,此時正好向他慢慢道來。

  “如此說來,賬冊已經拿到?”蕭辰問道。

  “嗯。”

  莫研點點頭,緊接著長舒口氣:“真是危險,幸好我會水,不然白小姐和展大人就都活不成了。”

  想到此層,白盈玉無不擔憂道:“展大人腿傷未愈,也不知是否安好?”

  “應該不要緊吧……”莫研回答的語氣也有些不確定。

  “他南俠的名號想來不會是浪得虛名,一點腿傷又有什麼要緊的。”聽莫研講述了這一路的事情,看得出展昭對莫研甚是照顧,也並未為難她,蕭辰亦難得地說了句中聽的話。

  莫研聞言,嘻嘻一笑:“二哥哥說得對,肯定是不要緊的。”她頓了頓,似乎想起一事,轉向白盈玉:“關於上堂作證之事,你可曾想好了?”

  白盈玉緩緩抬眼看了莫研一眼,沉默半晌,才道:“我知道,在你們心裡面,我爹爹勾結朝廷重臣,貪污鉅額銀兩,又……又殘害百姓,你們定然將他看成十惡不赦之人。”

  莫研心中倒真是這麼認為的,所以不吭氣。

  “可他在我心中,卻不是你們所想的那樣。他待我,待我娘,甚至我幾個姨娘,都是極好極好的。我還記得,我娘身患重病時,他只要沒有公務,日日都陪著,親自給我娘喂湯喂藥。”

  莫研中肯地點頭:“老實說,你爹能做到這樣也不算是太壞。”

  “後來我娘雖然死了,可祠堂裡供著我娘的牌位,我爹爹有時還會偷偷地去牌位前同我娘說話……”白盈玉低低道,“要是我娘還在世,說不定能勸勸他。”

  聽她說了這麼多,盡是想著白寶震的好處,看來要上堂做供,她心中極是不願。莫研雖然同情也理解她,可心中卻不免著急。

  蕭辰聽她說著,腦中想得到的卻是自己的身世:爹爹蕭逸雖然被判通敵叛國,為世人所不齒,可他若還在世,待自己也應該會是極好極好的吧。

  “我知道你爹爹待你好,可是他還是做了許多壞事……”莫研笨口拙舌地試圖說服白盈玉。

  “小七!”

  她話未說完,便被蕭辰喝住:“你要她上堂去指證自己的爹爹,未免過分了些,你什麼時候變得這般冷口冷心的?”

  此言一出,不僅莫研愣住,連白盈玉也愣住了。蕭辰不出言譏諷她便覺得算是寬容了,怎麼也不會想到蕭辰竟然會替自己說話。

  “二哥哥,我……我也是為了……”莫研被蕭辰罵得有點傻。

  蕭辰打斷她:“我且問你,若然今日是有人逼你上堂說師父的不是,你可願意?”

  “那當然不行了。”莫研立時頭搖的地象撥浪鼓。

  “師父之於你,便如同她爹爹之於她一般。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自小就教你的道理這麼快就忘了!”說罷,還伸手在莫研頭上彈了一記。

  莫研悶哼,自不敢叫喚。

  白盈玉心中感動莫名,一路行來,身邊的人如莫研展昭寧晉,他們雖都是好人,說的話也在情在理,可卻無一人是能真正設身處地想過她的感受。而唯一一個站在她的處境說話的人,竟是蕭辰。

  “多謝你。”她輕輕道,因為他的看不見,倒使她有了直視他雙目的勇氣。

  聽見她道謝,蕭辰只是淡淡道:“不必,我並非為你說話,只不過理當如此而已。……小七,你入了公門才幾日,怎得就學了他們那套鐵面無私的嘴臉。”他轉過頭,接著重責莫研。

  莫研縮著腦袋,小聲道:“我是想,如果她能指認出京城裡與她爹爹有聯系的人,那對五哥哥也是一件好事啊。”

  “此事須得讓白姑娘自行決定,你莫再勸她。”

  “哦。”

  他說話的時候,眉頭微微皺著,雙目黑得望不見底,白盈玉看著他,心中甚是感激,感謝的話卻也不願再說。

  他的心中也是關心著尚在牢中的師弟吧?可他卻未冷嘲熱諷,或是出言逼迫於她。她想,也許那副冰雕石鑄的外表之下,實則是個謙謙君子。

  如此行了五、六日,這日到日昳時分,已到了張家店,距離開封已經不遠。雖然有寧晉在,可以叩開城門,但因怕夜裡趕路平白地再生出意外來,眾人遂決定在張家店先住上一晚,等明日一早再進城不遲。

  張家店是個小到不能再小的小鎮,全鎮上也只有一家客棧,蕭辰等人別無選擇,只得進了客棧,隨意點了幾個菜。

  蕭辰在家便甚是講究,此番出門在外,雖然已經事事將就,比在家時好了許多,但還是催促著莫研將店小二擺放好的碗筷拿去再洗一遍。

  “順便連我這份也洗了吧。”寧晉把自己面前的碗筷朝莫研方向一推,笑道。

  莫研撇撇嘴,倒也沒說什麼。

  白盈玉起身道:“我同你一起去。”

  店小二聽見她一口吳儂軟語甚是溫柔,轉身奇道:“姑娘可是從姑蘇來的?”

  莫研還未來得及阻止她,白盈玉不疑有它,已點了點頭道:“是啊。”

  “這可就巧了,有人在此地等了姑娘兩日呢,說是姑娘的親戚。”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37:50

  第五章 暗夜同行

  “我親戚?”白盈玉不解。

  “姑娘等著啊,我把人給你叫來。”店小二說罷便往樓上去。

  白盈玉莫名其妙地轉頭望向莫研,莫研皺眉道:“難道是展昭已到了開封府,然後特地派人來此地接我們?”

  寧晉道:“還是防著些好。”

  眾人心中都是疑慮重重,正在這時,果然有三人自樓上下來,看見白盈玉等人,朗聲笑道:“包大人都問了好幾次,總算把你們等來了!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你們是開封府派來的?”白盈玉終是涉世未深,聽他們如此說,便喜道。

  寧晉上前一步,打量了下三人,故意裝著聽不懂:“我們不過是過路的商客,又沒有犯什麼法,開封府找我們做什麼?”

  “在我們面前,幾位就不必再裝了。這案子包大人壓了那麼多日,已經有些壓不住,就怕你們在路上出什麼意外,幾位還是快快隨我們進京吧。”

  白盈玉遲疑地看向莫研,莫研不動彈,狐疑地打量著面前三人。

  “既然是包大人派人來接我們,那自然再好不過。”蕭辰起身,淡淡道,“有人護送,終歸還安全些。”他看來人已然識破他們身份,瞞自然是瞞不下去,索性不再遮遮掩掩。“兩位是哪位大人手下,王朝王兄或者趙虎趙兄?”

  “王朝王捕頭手下。”兩人答道。

  蕭辰便讓莫研拿包袱,邊點頭邊不在意道:“果然是強將手下無弱兵……對了,上月王兄臉上起疹子,可好些了?”他閒閒而說,神態非常放松,仿佛不過是閒話家常一樣。

  “已經好多了。”

  “那就好,我還給他自姑蘇帶了些抹臉的藥膏,看來是派不上用場了。”他轉向莫研,“馬車還在後院栓著呢,晚上也不住了,你和阿碧把包袱搬上車,再把馬車牽到前面來。”

  莫研垂頭應了,也看不見她表情,不小心包袱掉下一個,她又喚白盈玉:“你替我拿著吧,這包袱沉。”

  “哦。”白盈玉拾起包袱,跟著莫研往後走。

  那三人看她二人施施然就這麼走過去,急道:“慢著,你們不能走!”

  這一叫不打緊,一叫之下,莫研索性包袱也不要了,拉起白盈玉就跑。而蕭辰則拿起手邊的筷子,朝那三人出聲的方向疾射出去,同時抽出懷中竹笛,推開寧晉:“快走!”

  趁那三人被蕭辰攔住,寧晉追著莫研她們到了後院。

  “怎麼回事?”白盈玉尚未明白過來。

  “前面那兩個人根本不是開封府派來的。”

  “你怎麼知道?”

  “我本來就有些疑心,二哥哥方才又試過他們,問什麼王朝臉上疹子好了沒有,他們便說好多了,可我在開封時見過他,他臉上根本就沒起過疹子……”莫研手腳麻利地套好車,“你們快走!我去幫二哥哥。”

  寧晉有話欲說,剛想喚住她,她卻已經又沖了回去。

  前堂處,蕭辰與二人纏斗不休。只是那三人皆是高手,出手又甚是狠辣。而蕭辰功夫雖不弱,可常年居於山中,平素只是與師兄弟切磋,臨敵經驗尚淺。此時他同時對付三人,牢牢攔住通往後院的去路,空間狹小,不免有些吃力,時候一長怕是要落於下風。

  “二哥哥,我來幫你!”

  莫研出現在他身後,抽出腰間銀劍,飛花一般接連刺出二十多劍,銀芒暴綻,將那幾人又逼回了大堂之中。

  那幾人心中著急著走掉的白盈玉,不欲與他們糾纏,可一時又脫不開身,相互間交換了眼神,連下厲害殺招。

  簫辰自保並不難,卻還掛心著莫研,騰出手助她,便讓他們循了空隙,有一人瞅准機會,避開簫辰,抽身往後院飛掠而去。

  不過片刻,他已又回來,怒道:“跑了!快追!”

  就在此時,客棧外馬蹄聲響,正是寧晉駕著馬車經過……倒不是他故意駕著馬車來顯擺,而是這個小鎮實在太小,小得只有一條路,他駕著馬車從後院出去,結果還得繞到前面來。

  莫研瞥見馬車,急得要命,車上寧晉和白盈玉都不會功夫,被一個殺手追上就得出事。趁著簫辰牽制住那幾人,她飛身掠上馬車,搶過寧晉手上的韁繩,用力打馬臀,馬匹吃疼,嘶地一聲發足往前狂奔。

  客棧裡,簫辰所處位置在內,不便守住客棧門口,有兩名殺手脫身而出,追著馬車去了,而僅僅留下一人與簫辰纏斗。

  僅余一人,又豈會是簫辰的對手。

  加上簫辰打了一陣子,愈加順手不說,對周圍物件也都有了印象,不會在出手之際撞到桌椅。

  於是,不過短短二十多招式,殺手即被簫辰竹笛點中穴道,動彈不得。

  簫辰正待出門,追著馬車的方向而去,卻聽見後面一聲怯生生的聲音:“蕭大俠,我在這裡。”

  腳步驟然停住,他回首朝向聲音的方向:“你不在馬車上?”

  “嗯,”白盈玉快步走過來,“寧王殿下將我藏在草料堆裡,說他駕著馬車去引開那些殺手。”

  蕭辰已然明白,這確是個好主意。

  “後院可還有馬?”他問。

  “有。”

  “走。”

  他牽了後院的馬匹,自己上馬後,再將白盈玉也拉上馬。馬兒長嘯一聲,沖出鎮子,朝開封奔去,走的正是與莫研馬車相反的方向。

  “莫姑娘他們怎麼辦?殺手追著他們去了!”白盈玉急問道。

  “他們要殺的人是你,看見你不在馬車上,自然不會有興趣在他們身上耽擱功夫。”這點蕭辰從剛才的打斗中便可感覺出出,故而並不太擔心。

  一路行來,不知不覺間已將莫研視為了極好的伙伴,她實在不願因為自己而害莫研出事。聽他如此說,白盈玉悄然松了口氣,這才感覺到……馬背顛簸,幾乎每一下,她的後背都要碰到身後那個人的胸膛,與一個男人如此親近,對她而言還是平生頭一遭。而蕭辰的手因要握韁繩,故而不得不從她腰際上圈著,便如同抱著她一般,雖說是情況特殊,可她還是覺得極不自在。

  自馬蹄離開石板路起,蕭辰便無法分辨方向,他把韁繩交到了白盈玉的手裡:“我看不見路,你來!”

  “可是……我從來沒有騎過馬。”她戰戰兢兢地握著韁繩,卻不知道該怎麼用。

  “往左拐就扯左邊,往右拐就扯右邊。”

  此時的馬還在快速奔跑當中,她試了一下,力氣太小,馬兒根本沒反應;遂用力扯了下,卻又用力過猛,馬匹停下腳步,幾乎立了起來,差點把他們兩人都摔下去。

  “你……”

  蕭辰氣得說不出話來,把她的手打掉,自己復握回韁繩:“行了行了,我自己來,到要轉彎的地方,你說一聲。”

  “哦。”白盈玉小聲道,隨即盯著路道,“往左一點……一點點就行……”

  真是個麻煩,蕭辰微顰起眉,胯下馬兒蹄足翻飛,一路馳入夜色之中。

  到了開封時,城門自然是已經關了。

  白盈玉想問怎麼辦,看了看蕭辰的臉色,硬是沒敢問出口。

  “城牆有多高?”蕭辰問。

  白盈玉仰頭望去,猶豫道:“挺高的,應該有三丈多吧……”

  “我帶著你上不去……這樣,我先上去,然後再找條繩子把你拉上去。”蕭辰當機立斷道。

  他先沿著城牆尋了處僻靜地方,雜草叢生,時不時還傳來各種蟲子的叫聲。

  “你在下面,蹲著等,別亂動,別出聲。”他簡單囑咐道。

  “嗯。”饒得白盈玉心裡害怕,可還是點點頭。
 
 蕭辰騰空躍起,足尖踢向城牆,借力向上騰挪,幾下輕點,她便已看見他消失在城牆頂端……

  頭頂處,層層疊疊的雲,把月亮遮來掩去,偶爾透出來的光也是黯淡之極,而星子則是完全看不見。夜風一陣又一陣,打著旋地從身遭卷過,雖還是秋日,卻是透骨的寒。

  縮縮雙肩,她盡可能地蜷著身子蹲著,聽著不知名的蟲子在近處的草叢中吟叫。

  草叢裡也許有蛇,她後知後覺地想到,如此一想,就恨不得立刻拔腿就跑。

  而殺手說不定此時就在到處找她,所以她不能動,咬咬嘴唇,望著厚厚的冰冷的城牆,突然就很想哭。

  爹爹的遺體就在這座城牆的後面。

  害死爹爹的人,也在這種城牆的後面。

  而她卻被夾在這裡,不能進去,也不能離開。

  蕭辰,蕭辰……他怎麼還不來?

  他雙目失明,到哪裡去找那麼長的繩子?

  若是他找錯了城牆的位置怎麼辦?

  她胡思亂想著,只覺得時間過得很慢很慢,似乎足足過了有一年那麼久,頭頂才傳來一聲輕響——由布匹結成的長布條朝她垂下來。

  “抓緊!”上面傳來蕭辰的聲音,對於此時的她來說,無疑是這世上最好聽的聲音。

  他來了!

  顧不得驚喜,她雙手緊緊抓住布條,隨即便覺得身子如同騰雲駕霧一般,直往上飛去,待落下來,蕭辰正好接住她。

  “沒事吧?”

  蕭辰不自然地問了句,老實說,把她一個人丟在下面還真是有些冒險,若是遇上殺手可就麻煩了。只不過眼下不知小七他們狀況如何,當務之急還是得先趕到開封府才行。

  白盈玉搖了搖頭,突然明白他看不見,連忙結結巴巴道:“沒……沒事。”

  蕭辰略點下頭:“走吧,去開封府。”

  到了開封府,知道莫研與寧晉都還未回來,蕭辰與展昭當即率人立刻出城尋找,白盈玉則被妥善安排到廂房休息。

  因為還擔心著莫研和寧晉,白盈玉梳洗過後,又略吃了幾口送來的湯面,雖已是深夜,卻怎麼也無法安寢。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38:04

  第六章 荒野孤墳

  一直等到了天快亮,展昭等人都回來了,她才得知莫研為了讓殺手以為她也在車上,竟然將馬車駕到河邊,躍入水中……莫研回來時是昏迷的,肩部受了重傷,聽說幸好展大人早一步找到她,否則她的胳膊就廢了。

  知道自己百無一用,白盈玉也不想給旁人添亂,默默地回了自己房中,暗自下了個決定。

  半月之後,江南貪沒案終於審理結束,一切塵埃落定。

  因為有了賬冊,加上白盈玉的供詞,江南大大小小以白寶震為首的九名官員皆被革職抄家,京內不少官員在此案中紛紛落馬,便是三司使張堯佐也被仁宗降職。

  而白盈玉自己,按律法規定,她是犯官之女,原充作官妓,但念她肯當堂作供,方才罪減一等,從輕發落,改為發配邊塞。

  在她發配邊塞之前,包拯法外開恩,允許她葬父之後再上路。

  這日,京城郊外野地,風過,火舌吞吐,紙錢灰燼漫天飛舞。

  白盈玉跪在墓前,麻衣素裹,襯得臉色愈發蒼白,便是這襲孝服,也是莫研一早送去牢中給她換上。

  她不言不語,眼中無淚,靜靜地燒著紙錢,在墓前跪了許久。展昭莫研等人立在她身後,靜默無語,雖然同情她孤苦無依,卻全因白寶震作孽,也不知該如何勸解。

  紙錢燒畢,她方盈盈起身,朝展昭等人躬身,莫研忙上前扶住她。

  “我還有些話想和我爹爹說。”她低低道。

  眾人明白,大概她不願他們聽到她的言語,皆知趣轉身退開。

  莫研撫撫她的後背,笨拙勸道:“你莫太傷心了。”

  白盈玉點點頭,朝她勉強笑笑,一直看到她轉身離開,目光淒楚而決絕:婚事被退,爹爹慘死,親朋避恐不及,無依無靠地流落他鄉。她本就是個無用之人,而今供詞已呈上,爹爹也已入土為安,在世上亦再無牽絆,還不如追隨爹爹於九泉之下,也落個干淨。

  緩緩轉過身子,她猛然發足一頭朝墓碑撞去——

  這一突變,是眾人萬萬沒料到的。

  展昭等人已經走遠,回身搶來已然來不及,莫研雖然離得近,無奈身法太慢,僅僅拉到一小方衣角。眼見白盈玉即將撞上墓碑,千鈞一發之時,忽有一人搶至她身前,生生將她攔下,正是蕭辰。

  蕭辰本是與莫研同行,他雙目不便,耳力便比常人靈敏,聽到腳步聲不對,不必回頭,人便已飛掠而出,險險救下白盈玉。

  “你沒事吧?”見她身子軟軟癱下,莫研沖上前,焦急道,“干嗎要尋死,就算要死,你也應該去投水,怎麼會想到去撞石頭呢?”

  聞言,展昭暗歎口氣,隱約也有去撞石頭的沖動,連忙將莫研拉開,免得她再胡說八道下去,畢竟旁邊尚有王朝馬漢在場。

  莫研又看到蕭辰按著腰,奇道:“二哥哥,你怎麼了?”

  方才被白盈玉一撞,蕭辰的後腰正頂到石碑邊緣,一陣酸麻痛楚,他觸手摸去,溫熱膩滑。

  莫研探頭望去:“啊!流血了。”

  白盈玉聞言,抬頭見蕭辰手上血跡赫然,頓時大為歉疚,慌忙道:“你……你傷得要緊麼?都是我的錯,我……”

  “知道錯就好。”蕭辰仍舊冷冷淡淡,“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自殘其身,不孝之至。”

  說罷,他便自顧自地走了。生怕師兄走路不便,李栩趕忙追上。

  一只寒鴉立在高枝,零零落落地叫了幾聲,白盈玉坐在原地,望著漸漸模糊的青衫背影,恍在夢中。

  “二哥哥!”

  蕭辰剛回房中換下沾染了血跡的衣袍,便聽見莫研在房門外鬼頭鬼腦地叫他,光是聽著她聲音中的諂媚,便知道不會是什麼好事。

  他取過干淨衣袍披上,不耐煩道:“進來吧。”

  聽見他答應,莫研笑瞇瞇地推門進來,看見床上換下的衣袍,忙道:“髒了是不是,我拿去洗。”

  “你傷才好,別來添亂,”蕭辰自己把衣袍拿過去,先放在了一旁,“有事說事!”

  “哦……二哥哥,你覺不覺得白小姐很可憐。”莫研試探問道。

  他淡淡道:“比她更可憐的人,這世上還有很多。”

  “可她幫了我們很大的忙,是不是?”莫研指得是白盈玉自願上堂做供一事。

  這點蕭辰倒沒有否認,點頭道:“她能有此舉,確實不易。”

  “就是嘛,結果她自己還落得被發配邊塞的下場,實在是可憐,你說是不是?”莫研循循善誘。

  蕭辰沒什麼耐心:“別繞彎子了,說正題。”

  “我要救她!”莫研只好直截了當。

  “你連法子都想好了吧?”

  “是啊是啊,還是二哥哥你最聰明。”莫研歡喜道,湊到他耳邊,“我都打聽好了,發配的路線要經過汾水、洛水,而且聽說以前便有性子烈的犯人投了水,水流湍急,屍首找都找不到……”

  這下,蕭辰明白為何在白寶震墓前,莫研怎麼會說出“干嗎要尋死,就算要死,你也應該去投水,怎麼會想到去撞石頭呢?”這話來。當時他聽著就奇怪,現在才明白原來這丫頭早就想好替白盈玉脫身的法子。

  莫研猶在興致勃勃說著:“……她往水裡一跳,到時候只要我從水底把她撈上來……”

  “等一下,”蕭辰微微挑眉,“以前有犯人投過水這事是誰告訴你的?”

  “是寧王殿下,當時展大人也在場,他也承認確是有過這種事。”

  “平白無故的,他們說這個做什麼?”

  “說起押解路線的時候,順口提到的。怎麼,二哥哥,你怕他們懷疑?不會的,放心吧,加上白小姐今天這麼一撞,那麼多人都看見了,到時她投水的消息傳來,不會有人疑心的。”

  蕭辰自然沒有莫研如此天真,但知道這消息竟然是寧晉和展昭故意透露給莫研,想來他們也是有心想幫白盈玉,只是礙於法理,故而假手莫研罷了。

  “二哥哥,你覺得如何?”莫研問道。

  “如此也好,我原想劫囚,但她日後難免受通輯,還得躲躲藏藏過日,倒不如假死一場,來得干淨利落。”蕭辰點頭贊同。

  莫研驚喜道:“二哥哥,這麼說,你原本也是打算救她的?”

  “一來,這大宋律法實在有不通之處,她爹爹之罪,與她有何相干;二來,她於我們山上有恩。於情於理,都不應袖手旁觀。”

  “就是。”莫研笑嘻嘻地附和,“還是二哥哥你明白,我看你要是當官,准比包大人還強。”

  蕭辰冷哼:“胡說!什麼官不官的,我何時稀罕過。”

  莫研忙閉了嘴,轉念又想到一事:“明日白小姐就要被押解往邊塞了,我們也准備准備,跟在她後面一起走吧。”

  “急什麼,再緩個兩、三日不遲。”

  “可是……”

  她話未說完,就被蕭辰敲了下腦袋,“你這毛躁性子何時才改得了?晚些走才不會被疑心,何況押送她的人都是走路,咱們騎馬,一日便能趕上。”

  莫研撓撓耳根:“說的也是……那我得去找押解的差役,讓他們路上千萬不可欺負了白小姐。”她想到這點,又急急往外走。

  “回來!”蕭辰喝道。

  莫研乖乖又轉回來,探頭:“二哥哥,你還有事?”

  “你去說不頂用,得讓展昭去,嚇嚇他們才行。”他囑咐道。

  “哦!”

  莫研快活應了,踢踢踏踏地腳步聲遠去。

  外面的日頭明晃晃的,陽光穿過小小的鐵柵欄落到牢房的地上,轉瞬就變得毫無溫度。

  白盈玉倦倦地縮在一角,頭靠在牆上合目假寐。她知道明日便要啟程往邊塞而去,得走很長很長的路,生怕到時候走不動被差役打罵,現在不得不逼著自己多休息。

  爹爹終於是入土為安了,也算放下她心中一件大事。至於尚在姑蘇家中的姨娘們,也不知她們是否已經得知消息,四散逃去,這實在也是非她所擔心得了的。

  一只老鼠從她腳邊吱吱竄過,她縮了縮腳,唇邊浮起一絲澀然苦笑……

  一月前,自己尚住繡樓之上,錦衣玉食,樣樣事情自有丫鬟服侍得妥妥當當,那時又如何想得到今日的自己竟然是會在這陰氣沉沉的牢房之中,當真是世事多變。

  正想著,突聽見有腳步聲,轉頭望去,原來是莫研拎著食盒,還挾著個包袱進來了。

  衙役攔住她,盡職地檢查了食盒與包袱,見不過是些吃食和衣服鞋襪,便取了鑰匙,開了白盈玉的牢房,讓莫研進去。

  “多謝你,又給我送東西來。”白盈玉感激道,牢飯雖然不至於是餿飯,但自然比不上莫研帶來的豐盛。

  莫研席地坐下,揭開食盒,一樣一樣端出來放到地上,笑道:“我帶了兩個大雞腿,還有一大碗黃豆燜豬蹄,你明日要趕路,不吃飽可不行。……你快吃!”

  “嗯。”

  深知她說的有理,絕非客套話,白盈玉也不遲疑,用手撕下雞腿肉,夾在饅頭中,大口大口吃起來。

  她邊吃著,莫研邊把包袱解開:“這是路上換洗的衣服,還有鞋襪,我都多備了一套。”

  白盈玉方想謝她,卻看見莫研指著鞋內沖她眨眨眼,疑惑道:“嗯?”

  見她不明白,莫研干脆把她的手拉過來,摁到鞋內,白盈玉立時感覺了到鞋墊下有件東西微微凸出……

  莫研朝她打了個噤聲的手勢,才道:“這鞋子你收好了,路上肯定用得著。”

  白盈玉明白鞋中定有玄機,點了點頭。

  “快吃吧,這豬蹄子還熱著呢。”莫研朝她一笑,故意大聲催促道,“涼了就不好吃了。”

  “嗯。”

  直到她費勁吃完,莫研收拾碗筷離去,她才復縮回衙役看不見的角落,取出方才的那只鞋來。

  手指撥開鞋墊,下面藏著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她展開來一看,頓時又是歡喜又是緊張。

  紙上寫道,要她行至汾水時,佯作投河自盡,莫研自會在水中救她。這樣一則免除流放之苦,二則此案牽扯甚大,她畢竟曾上堂作供,假死之後,也免得有人來尋仇。

  字跡瘦勁挺拔,甚有風骨,沒想到莫研人小小的,卻習得一手這樣的好字。總聽別人說字如其人,她復看了一遍,怎麼看都覺得不像是莫研的性格,看來字如其人也未必。她正自胡思亂想著,外間,衙役突然咳嗽了幾聲,似乎是站起身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38:28

  第七章 午門之上

  她心中著慌,以為他要走過來,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把紙條藏何處才妥當,索性塞進口中,三下兩下咽了下去。

  那衙役踱到牆角,咳了口痰吐在牆上,又復踱回原位坐下。

  她這才松了口氣,自己暗罵了自己一句,只是紙條卻已經咽下,不由地苦笑一番。

  臨走之前,蕭辰還有一事未了。

  他一直想從公孫策口中套出當年那封密信的內容,可每次遇見公孫策,對方或是閃爍其詞,或是岔開話題,總之就不願告訴他。

  這夜,蕭辰再也按耐不住,決心專程去一趟公孫策所住之處。

  李栩一直陪著他到了門口,叩開門,見有人出來迎蕭辰入內,這才離去。他並不知道二師兄找公孫先生作什麼,他只是明白二師兄不想說的事情,他便是再問也無用。

  “蕭公子,坐!”

  公孫策將他引進自己的書房,又吩咐人去煮茶。

  蕭辰有禮拱手:“在下冒昧前來,還請先生見諒。只因明日在下便要啟程回蜀中去,故而特地來向先生辭行。”

  “說起來,這次的案子多虧你們師兄妹的幫忙。莫姑娘此番要走,包大人還真有些惋惜。”公孫策笑道。

  “小師妹畢竟年紀尚幼,還是不適合作公門中人。”蕭辰話題一轉,“我此番來,其實是有事相求,只是不知先生能否成全?”他本就是不耐客套之人,此時更不願再聽公孫策東拉西扯。

  “……”公孫策自然知道他所指何事,卻不願接話。

  蕭辰直切正題:“關於當年家父之事,他所寫的那封密信究竟寫了什麼,難道當真是在通敵叛國麼?”

  公孫策沉默不語,正巧下人端茶上來,他接過茶碗隨即吩咐下去:任何人沒有聽見他召喚,皆不可靠近書房。

  下人躬身退出。

  他轉頭凝視蕭辰良久……

  似乎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蕭辰神情間波瀾不驚,靜若盤石。公孫策能清晰地感受到面前這個年輕人的堅毅決心,即便他今日不說,想來蕭辰定會想方設法用另外的途徑來弄清那封信的內容。

  他長歎了口氣,道:“相信我,即便你知道了那封信的內容,也無法替令尊翻案。”

  蕭辰搖頭:“我從未想過替家父翻案,我只是想……多了解他一點。你曾說當年定案草率,並未查出家父動機何在。故而我想知道,家父究竟為何而死?你們說他通敵,那麼他為何要通敵?信中總該有寫他得了什麼好處吧。”

  “……”

  公孫策端起茶碗,舉到唇邊,久久未飲,又復放下,沉聲道:“我再說一遍,那封信從筆跡到口吻,再到都督大印,毫無疑問是出自令尊手筆。鐵證如山。無論令尊是為何何種緣由,都逃不過他是在叛國。”

  “就算是,我也想知道他究竟是為了什麼。只求先生將當年所知之事,盡數告之。””蕭辰的聲音並不高,卻透著堅持,“無論結果究竟如何,我都心甘情願。”

  這話聽在公孫策耳中,聲音不高,卻令他悚然而驚,駭然望向蕭辰……那一瞬,仿佛時光倒流回二十年前,他又看見了那個身加重鐐卻仍舊姿容明媚的人勾唇輕笑,道:“隨便你們怎麼判吧,無論結果如何,我都心甘情願。”

  公孫策知道,一直都知道,蕭逸的心裡一定藏著某個秘密,一個讓他可以笑對生死的秘密。

  可他卻一直無法知道這個秘密究竟是什麼。

  二十年過去了,也許眼前這個擁有他血緣的年輕人能找出這個秘密。

  “好,我告訴你。”

  公孫策終於點了點頭,深顰起眉頭,任自己回到蒼蒼莽莽的回憶中去……

  ——二十年前,京城。

  公孫策在刑部任職一名小吏。那日三堂會審,他為書記吏,那是他進刑部以來所遇見的最大的案子。

  堂上坐著誰,他已記不太清楚。

  堂下跪著的那個人,他卻記得甚是清晰。

  順德府都督,蕭逸,人如其名,縱然重鐐加身,囚衣襤褸,卻仍是俊逸悠然,安之若素。無論堂上之人如何質問,他始終一言不發,目光淡然地應對一切。

  公孫策見過許多囚徒,或急切申冤、或不屑多言、又或萬念俱灰,卻從未見過那樣怡然自得的人。

  整堂審判,喧鬧的是他周圍,他卻靜若磐石。

  到了最後,主審大人拍案而起,怒道:“你到底知不知道,這樣的罪行足以讓你凌遲處死,只要你供出幕後主使之人,尚還有回旋余地。”

  蕭逸望著主審,微微笑道:“此事乃蕭某一人所為,隨你們怎麼判吧,無論結果如何,我都心甘情願。”

  問不出來,只得嚴刑逼供,拖下去打幾十棍,再拖上來,下半身囚衣便已被血染透,人卻還清醒著,再也不看堂上之人,只側頭望著堂外的天空出神,目光柔和……引得公孫策也循著他目光望去,看見兩只燕子飛進飛出,口銜著樹枝,正在粱上築巢。

  蕭逸,再未開口吐過一字。

  主審無法,只能接著再打,打完還是審不出來,最後主審們只得放棄,把已打得體無完膚的蕭逸丟回了牢房。

  案卷上呈皇上,朱筆過處,罪名也定了下來:通敵叛國,引西夏人入境搶糧,致使守疆將士折損過半,午門腰斬示眾,以平民憤。

  腰斬這等慘絕人寰的酷刑,公孫策本不想去看,但偏偏當時的監斬官是他的頂頭上司,命他作記錄,百般無奈,只得跟去。

  當日大雨傾盆,圍觀百姓卻無人散去。

  在他所不知道的時候,蕭逸顯然又被用過刑,能看出左腿和左臂都已經斷了,被半拖著出了囚車,又被半拖著上了刑台。

  圍觀的百姓用最惡毒的話咒罵著蕭逸。好不容易與遼國簽訂澶淵之盟,能過些安生日子,此時的百姓無比痛恨興起兵禍的人,那是會使他們喪失親人的災難,而在眼前這群百姓中,不少便是邊疆將士的至親。

  蕭逸,無疑是他們的弒親仇人。

  石塊、磚瓦落雨般飛向刑台,夾雜在其中的居然還有一把斧頭,准頭不錯,正砍在蕭逸背脊上,血嘩一下濺出來的……肩胛骨開裂的聲響並不大,卻足以令公孫策毛骨悚然,他別開頭,沒敢再看,光聽見行刑的劊子手大聲嚷嚷著叫台下的百姓住手,生怕人在行刑前就死了。

  台上台下吵鬧了一會,隨著監斬官擲出的令牌落地,終於回復了安靜。

  公孫策仍是低垂著頭,不想去看慘烈的那刻,只聽見一聲不大的“喀嚓”,似是骨頭折斷的動靜,然後隨著台下百姓的倒抽氣聲,“砰”地一下,某個沉重的物件重重摔下。

  他仍舊不敢抬頭,等了一會,沒有再聽見任何聲音——難道蕭逸已經死了?他緩緩抬起頭,將目光移到刑台之上,眼前的情形是他這輩子都無法忘記的!

  蕭逸已然被齊腰斬斷,猩紅濃稠的血淌了一地,

  而他正用手艱難地撐起自己的上半截身子,試著讓自己坐起來,或者不能用“坐”字,只能說他試著讓自己的半截身子直立起來。

  風呼呼著吹著,四周鴉雀無聲,一片死寂,每個人都死死地盯著他,看著他用僅存的一只手在血泊中掙扎著起身。

  從來不曾見過這樣殘缺肢體的掙扎,公孫策不自覺地死死攥住筆,汗透重衫,想挪開目光,但卻似乎有著千斤重的東西墜在心裡,讓他不能稍離。

  仿佛過了有千年之久,蕭逸終於讓自己“坐”起來了,“坐”得並不穩,半靠著他自己的下半截身子。

  此時公孫策方才能看清他的臉,穿過血污,他的臉俊逸依舊,從容依舊,雙目柔和悠然,望著天際層雲,徑自出神……

  沒有慘叫,甚至沒有呻吟,連雷聲都奇跡地停了下來,安靜地只有風的聲音。

  他擱目之時,雨唰地一下,鋪天蓋地地落了下來,沒頭沒腦地打在一切它能夠企及的物件上,不計成本般地瘋狂。

  ——聽到此處,饒得簫辰緊咬住牙根,身體緊繃到極致,卻怎麼也擋不住灼熱的淚水滾滾而下,他不由自主地哆嗦著。

  “那時我就想,他這樣一個人,究竟是何野心要通敵叛國。”公孫策仍陷在回憶之中,無法自拔。

  簫辰哽咽難言,幾次開口都說不出話來,原本撫在紅木桌面上的手已變為緊緊扣住,胸中悲憤難當,氣血上湧。只聽見“啪”的一身,紅木桌子都迸裂,碎屑落了一地,而他既未出掌,亦未出拳,僅憑體內激蕩難耐的真氣震裂了這張桌子。

  公孫策回過神來,看簫辰淚難自禁,連忙安慰道:“大概是由於之前用刑時就流了不少血,所以令尊並未受太久的罪,一炷香的光景,就閉目而逝了。”

  重重點頭,簫辰深吸幾口氣,強制平復下心情,哽咽道:“家父的屍骨……”

  “令尊的屍骨似乎是被家僕收斂了,至於葬於何處,我就實在不知曉了。”

  所幸還有家僕收斂,簫辰不敢想象,若再聽見爹爹屍骨被隨意拋丟荒野郊外或是江河湖澗,他身為人子,實在再無面目立於天地間。

  “先生可否告訴我,那封信究竟寫了什麼?”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38:42

  第八章 汾水風勁

  “那信是令尊寫給西夏將軍李騰沖,讓他出兵大宋,掠奪糧草。令尊則在信中答應與他裡應外合。”

  蕭辰緊皺眉頭:“那這位李騰沖可有出兵?”

  公孫策深點下頭:“有,按信中日期來看,他正好在你父親寫完信半月後出兵攻宋。為何說是鐵證如山,正是因為事實驚人的巧合,由不得人不信。當年的左相歐陽長青是令尊的老師,此事若有余地,他應會出手搭救。”

  “家父當真與他裡應外合?”

  “當時戰局甚是混亂,據後來鹹王所說……

  “鹹王?”

  “鹹王是先帝的弟弟,因喜騎射,常居順德一帶,手底下也養了不少親兵陪他射獵。據他說,當時西夏入侵,而你爹爹卻一直按兵不動,是他率領親兵拼死抵抗西夏人。”

  蕭辰疑惑:“按兵不動……如此說來,應該不能算是裡應外合。”

  “當時,順德經略使易尚文已送來八百裡加急文書,請求朝廷出兵。先帝派了二十萬大軍,向順德府方向集結。有人說,也許令尊就是後來又覺得沒有勝算,故而猶豫,一直未出兵。”

  “後來呢?”

  “二十萬大軍到的時候,聽說已經打得差不多了,便追著西夏人後頭又打了一陣子,後來經過易尚文提議,先帝留下十萬大軍駐扎下來,從此邊境太平,再無兵禍。這事之後沒多久,令尊就被告發了。”

  “那麼現在鹹王可還在?還有那位經略使易尚文,現在何處?”

  “鹹王前兩年剛剛去世,至於易尚文……”公孫策搖搖頭,“他後來又當了兩年的經略使便告病回鄉去了,到現在也未再聽過他的消息。”

  “他是哪裡人?”

  公孫策想了想:“我沒記錯的話,他是福建泉州人。”

  蕭辰點頭,看來想要了解真相,他還須要走一趟福建:“多謝先生!”

  公孫策搖頭:“不必謝我。”

  蕭辰靜靜坐了許久,再無話要問,遂起身,朝公孫策的方向翻身拜倒,公孫策連忙要去扶他,用了幾次力,蕭辰卻是紋絲不動……

  “先生請受了我一拜。”

  “我如何受得起!”公孫策急道。

  “先生待我,並不以罪臣之子相視,當年之事,和盤托出,助我查明真相。如此大恩,焉能不謝。”

  公孫策無奈,拗不過他,只得受了他一拜,趕忙扶起他來。

  蕭辰這才辭別公孫策,只身憑著記憶中的路,回到了開封府。

  月上中天,若有似無的桂香脈脈地浮動在夜色之中。

  包拯尚在書房批閱卷宗,張龍趙虎守在門外;展昭在自己房中,剛吹熄了燈,卻不上床休息,只站在半開的窗前出神;莫研與李栩都在各自房中睡得正香甜。

  蕭辰躺在床上,雖然知道明日一早啟程,應早些休息,可翻來覆去,卻還是睡不著。公孫策所說的話在他腦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他試著從中間找出不對之處,但發覺由於自己對二十年前的順德府狀況一無所知,根本無從著手。

  當年西夏兵禍之事,公孫策所知都是別人上報朝廷的,歷來地方狀況上報朝廷都會有所差別,甚至戰敗報成大捷也是有的。看來還是得先去趟順德,找些地方上的老人打聽打聽才行。

  一夜雖無事,他卻直到雞鳴之後才小睡了一會。

  次日辭過包拯,蕭辰便與莫研李栩一同離開了開封府,往押解白盈玉的方向追趕過去,天還未黑,便已看見了她與差役一行。

  因為不便露面,故而他們只是遠遠地偷偷跟著。蕭辰雖然看不見白盈玉,卻不時能聽見莫研的唉呀之聲。

  “唉呀!又跌了一跤!”莫研遠遠地望著,搖頭歎息。

  白盈玉身上帶著木枷,沉重不說,看路的話,目光所及實在有限。加上路上崎嶇不平,她又走不慣,絆到石頭樹根,很是容易跌跤。縱然兩位官差並未為難她,可她走了這兩、三日路下來,肩膀、脖頸、還有手腕都被木枷磨破滲出血,腳腕亦被腳鐐磨破,腳底也起了幾個大血泡,膝蓋上亦是跌得血跡斑斑,著實狼狽不堪。

  連李栩都看不下去了,搖頭道:“我看得想個法子,要不然她這模樣,能不能到汾水還難說得很。”

  蕭辰道:“不至於吧,走路而已。”

  “她本來就生的嬌弱,平日又不動彈,現在突然架個死沉的木頭框子在脖子上走那麼老遠的路,肯定吃不消啊。”莫研贊同李栩的說法。

  蕭辰冷漠道:“這些官家小姐,手不能抬,肩不能挑,真不知道除了嫁人生孩子,究竟還有何用。”

  聞言,莫研與李栩對視一眼,深以為然。

  “不過,她對我們山上有恩,還是想個法子,替她把枷鎖去了吧。”蕭辰又道。

  莫研腦子動得最快:“這有何難,晚上趁著他們睡著,把木枷偷出來扔掉,不就結了。”

  “不行,這肯定讓官差疑心,哪家賊偷那玩意,說出去都丟人!”李栩自從吃過虧後,謹慎了許多。

  蕭辰略想了想:“每晚休息的時候,應該都會把木枷卸下來,你們找個機會把鎖眼搗了,讓他們只當是壞了。”

  “這個主意好!”莫研拍手笑道,“索性給那兩差役下些蒙汗藥,我們行事起來也方便。”

  李栩白她一眼:“你別把藥下多了就成。”

  這晚,莫研在他們所飲茶水中下了些蒙汗藥,等那兩名差役昏睡著之後才偷偷溜了進去。木枷就放在牆角,她自懷中取出銀簪,探入鎖眼內,三搗兩搗,便把鎖給弄壞了。這時她才起身進了內室。

  “小七!”

  白盈玉抬眼看見莫研,驚喜低喚道。她在內室,未飲茶水,所以並未昏睡,脖子上的木枷雖然已經卸了下來,可腳上還帶著鐵鐐銬,一動便會有聲響。

  莫研笑吟吟地走到她旁邊,低聲關切問道:“這路上他們可有為難你?”

  “還好,並未打罵於我。”

  “看來展大哥說話還有點用。”莫研撇撇嘴,低頭細看她,不由連連搖頭,“你這脖子全都出血了,他們也不買藥給你抹麼?”

  白盈玉苦笑。

  “我身上倒是有藥,可給你抹了,到時候怕讓他們生出疑心來。”莫研為難地撓撓耳根。

  “我不要緊。”白盈玉微微笑道,拉莫研在身邊坐下。也不知怎得,能在此時此地看見莫研,便覺得份外的親切,比在開封府大牢中時看見她還要覺得歡喜。

  “你先且忍忍,到了汾水便好了。”

  “嗯。”白盈玉想起有重要事情得問她,“對了,你信上說,過河時讓我故意投水?可是我不會水怎麼辦?”

  “有我呢!”莫研自信滿滿,“雖然水流會很急,但我就在水裡等著你,不會有事的。”

  “那我應該何時投水呢?”

  “……”莫研眼珠轉了轉,笑道,“這樣,到時我讓二哥哥吹笛子,一曲將盡的時候投水最好不過。”

  白盈玉微怔了下:“蕭大俠也來了?”

  “是啊,二哥哥說你救了五哥哥,對我們山上有恩。這次他和我五哥哥也都一起來了。”莫研指了指隔壁:“現在他們就住在你隔壁,一牆之隔而已。所以你不用害怕,這路上其實我們一直都陪著你。”

  “你們……對我這樣一個犯臣之女……”

  白盈玉眼眶已經紅了,眼淚噗哧噗哧地往下掉。這路上如何吃苦頭,她都知道自己必須咬緊牙關忍耐,卻在此時聽了莫研的話後情不自禁就落下淚來。

  “你別哭,別哭……”莫研手忙腳亂地替她擦眼淚,“什麼犯臣之女,我們是江湖中人,怎麼會介意這個呢。而且我二哥哥本來就最討厭當官的人,你現在……”

  她撓撓耳根,覺得這話說起來有點怪,正不知該怎麼圓這話,白盈玉已經用衣袖抹去淚痕,眼帶笑意望著她:“替我謝謝蕭大俠與李大俠。”

  “好。”莫研點點頭,“我迷藥下得不多,不能呆太久,你好好休息。”

  白盈玉含笑點頭,目送莫研離開。

  這夜,雖然腳上還帶著鐐銬,身上的傷口也火辣辣地疼著,可卻是這陣子以來白盈玉睡得最為安心放松的一夜。

  接下來的路途中,由於沒有木枷,白盈玉脖子和手腕上的傷都漸漸結了痂,總算是不疼了。只是腳鐐尚在,每日都要走出幾十裡地,腳腕處被磨得血肉模糊,白盈玉硬是忍了下來,一直撐到了汾水岸邊。

  在等候渡船之時,白盈玉凝目細看汾水,果然如莫研所說,甚是湍急,波浪一下又一下拍打著岸邊的礁石,激起水花點點。從河面上卷過來的勁風裡都夾帶著水,刮得人站也站不穩。

  “船來了,船來了!”

  等了小半個時辰,才好不容易來了只破破爛爛的渡船,聚在岸邊等候的大群人都急著往上擠,差役忙催著白盈玉上船。

  為了坐到最外邊,方便投水,白盈玉佯作被腳鐐絆倒,重重地摔了一跤,待等她爬起來,人潮已經自身邊湧過,她們一行是最後上船的,果然如願坐到了船艙的靠外邊的地方,只是她坐在兩個差役的中間,要突然縱身躍出投水,似乎還是有些困難。

  船緩緩駛向江心,白盈玉心中愈發緊張起來,距離她不到二尺之處,便是波浪翻滾的江水。她不會水,見了自然有些犯怵,想到還得跳入水中,更是緊張地心砰砰直跳。

  旁邊差役似有所感,轉頭盯了她一眼:“沒坐過船?”

  “有些暈船。”她頓了一頓,緊接著又道:“想吐……”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38:55

  第九章 笛聲悠揚

  差役還未說話,船家已經聽見並趕忙開口嚷道:“想吐到船邊上來,別把船弄髒了!”

  白盈玉捂住嘴,遲疑地望向差役。

  差役不耐地點點頭:“去吧,當心點,抓穩了。”

  得到差役的許可,白盈玉才慢慢地起身,挪到外面船舷邊,船晃得很厲害,她不得不用手緊緊地扣住船舷,才能保持住自己的平穩。

  帶著腥氣的河水就在鼻尖下翻滾,看著眼暈,而且這麼近地盯著看確實讓她有些想吐。她遲疑地、慢慢地把頭往外探……

  幾個笛音突然自江風中竄出,清亮圓潤,動聽得不可思議,頓時滿船的人都支起了耳朵,疑惑地相互對望著。

  連船家都有點發怔,四下張望著,終於隔著水霧之中看見了另一條船,撓撓頭自言自語:“閒得沒事跑江上來吹笛子。”

  笛聲越發清晰起來,悠揚委婉,是一支白盈玉從未聽過的曲子。又或者並不是是曲子,只是某個人隨性而吹,並不在意,並不上心,也不甚認真地吹著,偏偏聽呆了一船的人。

  靠船艙外邊差役抬頭問船家:“這是什麼人啊?”

  船家搖搖頭:“不曉得,以前也沒聽過。”他手搭了涼蓬,瞇著眼細看水霧中的那條船,卻是越想看清越是看不清。

  這笛聲仍在繼續,隨意,閒散,剔透的玉珠般悅人,聽得眾人臉上不自覺地露出淡淡的笑意,原本只撲在趕路的心慢慢松弛了下來,而唯獨白盈玉卻是越發緊張……

  笛音毫無預兆地停了,船上眾人還詫異了一下,越發支起耳朵去尋找,想著笛聲肯定還會傳過來。

  然而,仿佛是吹笛的人懶得再理他們,笛音固執地消失了。

  隨著笛音一起消失的,還有白盈玉。

  “她應該不要緊吧?”

  “倒是還有氣……”

  “那就好。”

  “……我就知道你這丫頭辦事不牢靠,中間也不讓她透口氣,要是她腦子進了水,醒來變成傻子怎麼辦?”

  “我沒耽擱多久啊,再說我有向她渡氣。”

  ……

  白盈玉緩緩睜開雙目,看向在她跟前嘰嘰喳喳的兩人。

  幾乎在她睜眼的同時,莫研朝她撲了過來,喜道:“你醒了!還認得我嗎?你說說我是誰?……還有還有,這是多少?一還是二?”有一根手指頭在她眼前劇烈地搖擺著,幾乎晃成三根。

  在那根手指晃成四根之前,莫研被人踢到旁邊去,取而代之的是李栩,表情很認真,近乎嚴肅地盯著她:“你還記得你自己是誰嗎?”

  “……小七……李大俠……你們這是怎麼了?”白盈玉詫異地虛弱問道。

  李栩迅速被莫研擠開,她同時嚷嚷道:“你看她都認得我們,腦子肯定沒事。”她把白盈玉扶了坐起來,摸臉摸腦袋地擺弄她,“你沒事,對吧?”

  “我沒事。”白盈玉勉力一笑,“真是多謝你,那麼急的水,救我一定不容易。這已經是你第二次救我了。”她還記得自己只是將手輕輕一撐,就翻入了水中,什麼都看不見,漫天漫地的水聲,在她耳邊嗡嗡作響。腳上的鐵鏈很沉,直帶著她往下墜去,似乎有人在往上扯著她,又或者是水流,她根本看不見,不多時便昏了過去。

  “小事,其實也不難。”莫研嘿嘿地笑,李栩白了她好幾眼。

  見白盈玉神情有些恍惚,似是大驚未定,莫研安慰道:“我們現在在客棧裡,你好好休息幾日,咱們再上路回家去。你腳上起了好幾個血泡,我剛才已經替你挑破了,敷了藥。腳腕上的傷也敷了金創藥,過兩天就能好。”

  白盈玉略動了動腿,沒有聽見鐵鏈的嘎吱聲:“鐵鐐……”

  “腳上的鐵鐐銬替你解開,我就順手丟江裡頭了。怎麼,你還想要?”莫研奇道。

  “不是不是。”

  白盈玉連連擺手,其實本來想問莫研又沒有鑰匙,怎麼能打開腳鐐,後來又一想,莫研他們是江湖中人,想來定有許多自己不懂的門道,問了多半也是聽不懂,索性還是不問了。

  莫研折回桌邊,張羅著拿湯水給她喝。

  門被輕叩了兩聲,白盈玉驟然緊張起來,疑心是官差追來,面色發白地盯著門看。

  “小七,開門。”是蕭辰的聲音。

  “來了!”

  莫研口中應著,扭頭朝李栩喊道:“五哥哥,你快去啊!我手裡端著湯呢。”

  其實不用她喊,李栩也已經往門口走了,只不過抽空還笑罵了句:“懶丫頭,能少走一步是一步。”

  門栓被拉開,白盈玉側頭望去,蕭辰邁步進來,神情淡然,仍舊是一襲半舊青衫。

  “她醒了?”蕭辰問道,用得是肯定的語氣。他已聽見莫研盛湯的聲音,自然是盛給白盈玉喝的。

  “嗯,除了腳上的傷,沒什麼大礙,腦瓜也清楚的很。”莫研加重後半句話,之前她還確實擔心在水中時候過長,會把白盈玉腦袋泡壞。

  李栩忙拉了椅子給他,蕭辰坐下點頭:“如此就好。”能聽見床上輕柔的呼吸聲,他轉向白盈玉的方向,“白小姐,不知你接下來有何打算?”

  “我……”白盈玉語塞,她還未來得及想過接下來的事。

  莫研插話道:“二哥哥,她可以和我們一起回家。”

  蕭辰沒有理會她,仍是朝著白盈玉的方向,平平淡淡地問:“你要和我們一起回家?”

  桌上的湯碗冒起團團霧氣,他的臉半隱在這熱氣之後,偏偏聽得人心底冰涼。這不是問句,而是一個拒絕,顯然他並不希望她這個外人同行。白盈玉長在官府之家,與那些姨娘相處多年,這話如何會聽不懂,呆了呆,不知該如何作答……

  不忍心看她的窘狀,莫研輕輕扯了扯蕭辰的衣袖,想替她說話,卻被蕭辰把手打掉。

  “白小姐,此番你落水而逃出生天,官府中人定然以為你已身亡,不會再行追捕。你可以說是再世為人,今後有什麼打算,不妨說來聽聽。你家中可還有其它親人?”蕭辰說得很慢,這下連莫研和李栩也都聽出他的意思來了。

  饒得是在這般境地之下,白盈玉還是有自己的小小的傲氣,她不願搖頭,可事實卻又逼得她沒法點下頭來——除了那些不知所蹤的姨娘,她確是再沒有一個親人了。

  她就這麼怔著,茫茫然地看著蕭辰,想著自己的何去何從。被莫研已經上過藥的傷處,此時才清晰地疼痛了起來,手上的、腳上的、然後沿著脈絡湧上來,最後是心口處突突地發疼。

  “二哥哥,”莫研插口道,“她可以和我住一屋……”

  話未說完,即被人打斷,打斷她的人卻不是蕭辰,而是白盈玉:“小七,多謝你的好意。我想,我老家也許還有人在,我還是回老家去的好。”

  “你老家在何處?”

  “我曾聽我爹爹說過,老家是在廬山邊上的一處小鎮。”那是白寶震以前出生的地方,白盈玉自己並未去過,因為白寶震曾經說過,老家已經沒人了,連他自己也未再回去過。

  “如此甚好,我們可以送姑娘回去。”蕭辰即道。

  “二哥哥……”莫研有些急了。

  白盈玉微垂著頭,低聲道:“不麻煩了大家,我可以自己回去。”

  “二哥哥!”莫研急得直跺腳,“她一個弱女子,一點功夫都沒有,讓人欺負了怎麼辦?”

  李栩也有些發急:“二師兄,這樣不太妥當吧?”

  蕭辰要說的話都已經說完,懶得答理他們,起身淡淡道:“就這樣吧,休息兩日,我們送你回廬山。”說罷,他便自顧自地出了門,李栩忙跟著出去。

  莫研把手上的湯碗往白盈玉手中一放:“你先把鴨湯喝了,一定得全喝了,我囑咐廚房燉了兩個時辰。”

  白盈玉接過湯碗,勉強自己朝她笑了笑。

  “你先吃著,我馬上就回來!”

  莫研也快步追著蕭辰出去,沒忘記把門再關好。

  剛進房間,蕭辰聽著緊隨自己進來的腳步聲,微皺了下眉頭。

  “二哥哥,她一個弱女子,舉目無親,很可憐的。”莫研腳剛邁進門來,就急急替白盈玉說情道,“你不是說她對咱們山上有恩嗎?”

  “正因為有恩才會出手救她。”

  “可是救人救到底嘛,總不能就這麼丟下不管啊。”

  蕭辰冷淡道:“所謂救急不救窮,難道救了她,就讓她賴上我們不成。”

  “她也沒說要賴上我們啊。”莫研搜腸刮肚地想理由,“……那以前師父不是也一樣收養我們麼……”

  話未說完,就被蕭辰敲了一記:“師父收養我們的時候,我們都還是孩子,需要人照顧教導,能一樣嗎?不動腦子!”

  這記爆栗子著實生疼,莫研捂著頭,自知是絕說不過蕭辰,求助地望向李栩。

  李栩舔舔嘴唇,道:“二師兄,我看她那模樣,老家指定是沒人了,她一個人回去怎麼活?若是到頭來,弄得要自賣其身,那我們不就白救她了嗎。”

  蕭辰沒立刻敲他腦袋,看來是在思量,莫研立時對李栩拋去一個贊許的眼色,對此後者顯然不屑一顧。

  片刻後,蕭辰開口了:“若她老家當真沒人了,那就在我們山腳下的小鎮找個屋子讓她住下吧。”

  莫研與李栩對望一眼,倒也覺得此法可行。現在他們漸漸都大了,多數時候都在江湖上游蕩,蕭辰因為雙目失明,則甚少離家。他本就性情孤僻,何況對官家小姐更無好感,想來要他與白盈玉同住一個屋簷下,定然是不快之至。

  “……然後再物色個人,把她嫁了,此事也可完結。”蕭辰說完下半截話。

  “……”

  莫研與李栩瞠目,面面相覷。半晌,莫研才慢吞吞道:“那也得找個她喜歡的人,咱們不能因為嫌麻煩就把她草率嫁了呀。二哥哥,那樣……可不太厚道!”

  蕭辰不耐煩道:“我自然有數。”

  “二師兄,此事……”李栩也想說話。

  “出去,我要休息!”

  蕭辰不耐煩起來,下了逐客令。

  深知他的脾氣,莫研與李栩都沒敢再說話,灰溜溜地出去,替他掩好門。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39:08

  第十章 糖炒栗子

  看白盈玉手中的碗已經空了,莫研又熱心地給她盛了一碗,然後坐在她旁邊看著她喝。

  “這湯很好喝,你也喝點吧。”白盈玉朝她微微笑道,極力想讓自己自然一點。

  眼前的人對她已是極好,他們救了她,免除了她下半生在邊塞服曬谷、椿米等等苦役,而且官府也不會再追捕她,這對於決心要活下去的她來說已經是再好不過。她實在不能再去拖累他們。

  莫研笑瞇瞇地看著她:“你多喝點才是,快些把傷養好。二哥哥說了,要是你老家沒人了,就住到我們鎮上去,也好有個照應。”

  “我……”

  “你被我二哥哥嚇著了吧?”

  “我……”

  “你不用怕他,他雖然說話挺凶,可心地再好不過了。”

  “我……”

  莫研自顧噠噠噠地說話,壓根不給她說話的空隙:“二哥哥還說,等安定下來了,再慢慢給你物色一戶好人家。”

  “……”

  這下,白盈玉已是說不出話來了,盡管鴨湯熱氣升騰,可她的臉卻是愈發蒼白。

  莫研看她表情不對,忙找補了一句:“你別想岔了,我們可不是要把你賣到那戶人家裡去,這事……終究還是要你自己作主的。我們鎮子上有不少年輕後生呢,肯定會有你中意的。”

  蕭辰,他一定是很討厭自己這樣的人吧,從第一次見面,她就能感覺到。

  他雙目雖盲,卻仍習得一身功夫,日常起居亦能做到與旁人相差無幾。而自己呢,白盈玉苦笑著想著,是個一無是處,連養活自己都成問題的官家小姐。

  所以他才會不願將她這種人收留在家中,才會覺得她除了嫁人,再無路可走。

  “多謝你們,想得這麼周全。”她只能澀然笑道。

  聽她如此說,面上又是帶著笑意,莫研總算是放下心來。

  如此安心住了兩日,在莫研照料下,白盈玉腳上的傷都結了痂,眾人遂決定再住一晚,明日一早便啟程。

  這兩日白盈玉不便出門,蕭辰與李栩雖然就住在她隔壁,但唯有李栩還偶爾過來問下傷況,蕭辰則未再露面。莫研這日上街去,不僅雇好了明日要用的馬車,還給白盈玉買了幾套可供換洗的衣裳。

  “這桂花可真香……”莫研開了窗戶,清涼的夜風湧進來,帶著濃郁的桂花香味。客棧的窗前便栽種著兩棵開得正盛的桂花樹,細細小小的嫩黃掩在夜色之中,嬌羞無限。

  不是莫研的提醒,白盈玉恐怕到離開這家客棧也不會留意到這桂香,對於擺在面前不可知的路途,她無論如何也沒法讓自己安之若素。如何才能靠自己活下來了,她想過太多太多,可想來想去發覺蕭辰說得實在沒有錯,找個人嫁了,大概才是她最好的路。

  “小七,你回了家後想做什麼?”她問莫研。

  莫研偏偏頭,想了想才道:“練武、背書、做飯……也就這些事了。”

  “以後呢?”

  “當然是闖蕩江湖,揚名立萬了。”莫研揚揚頭,答得很快。

  白盈玉微微一笑,有些羨慕地看著她,且不說她究竟能否揚名江湖,就光有這盼頭便比自己強了百倍不止。

  “那你為何不當捕快了?”

  “我五哥哥都出來了,我還當捕快做什麼?”莫研奇道。

  “你辭了?”

  “嗯,不過說起來,當捕快倒也還有些意思。”說到這裡,莫研撓撓耳根。她是背靠著窗口,鼻端聞著桂香,驟然間仿佛聽見什麼一般,左右張望了下,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

  “怎麼了?”輪到白盈玉奇道。

  “沒事……我困了!我要睡覺。”

  莫研說睡就睡,和衣往旁邊榻上一倒,薄被卷在身上,面沖著牆,果真是睡起覺來了。

  知她向來古怪,白盈玉絲毫不以為忤,無奈一笑,吹熄了燈,也上床睡去。

  次日清晨,天初亮,她再一睜眼,莫研榻上空空如也,人已不見了。

  “她什麼時候走的,你難道一點動靜都沒聽見?”

  蕭辰寒著臉問白盈玉,他平日雖冷,卻甚少動怒,此時這般責問她這麼個一點功夫都不會的人,顯然是惱得不輕。

  白盈玉先是搖搖頭,馬上意識到他看不見,忙道:“沒有,我今早醒了才發覺她不見了,桌上就只留了這封信。”

  所謂的信,實際上簡單之極,僅僅有九個字而已——“開封尚有事未了,我去也。”那字潦草之極,象是習的懷素狂草,與之前莫研在牢中遞給她字條上的字有天壤之別。

  李栩把信顛來倒去看了幾遍,聳肩奇道:“她一小丫頭能有什麼事?連說都不敢和我們說就溜了。”

  蕭辰冷道:“她不敢說,自然是跑回開封府當捕快去了。”

  聽他這麼一說,白盈玉頓時想起莫研昨夜所說的話:“對了,昨夜她確實說了句,當捕快倒也有些意思。”

  “……”李栩一愣,轉而失笑,“這小丫頭,一小捕快她倒也能當上癮。二師兄,那怎麼辦?我們回頭再找她去?”

  蕭辰靜默了一瞬,眉宇間地不耐之色顯而易見,隨即淡淡道:“隨她去吧。”

  “她這麼巴巴地趕去吃衙門飯,”李栩搖頭,“她還是我師妹嗎?”

  “要不是為了你,她也不會去當捕快。”蕭辰哼了一聲。

  聽見二師兄語氣不善,顯然是比自己更惱,而且有遷怒於人的勢頭,李栩忙乖巧轉了個話題:“馬車還在外頭等著,我去拿行李。”

  “等等。”蕭辰喚住他,“你陪著白姑娘去廬山吧,順德府離這裡不遠,我要去趟順德府。”

  “……”李栩又呆住了,“二師兄,你去順德府干什麼?”

  “有事。”蕭辰簡短道。

  李栩被他弄得有點蒙,狐疑道:“你不會是想自己回開封去把小七抓回來吧?”

  蕭辰沒回答,只冷冷地哼了一聲。

  李栩立馬識趣道:“你要去順德府,我陪你著去吧,辦起事來也方便些。”

  說起來,蕭辰原也是這樣打算的,讓李栩陪著自己,而讓莫研陪著白盈玉去廬山,可沒想到莫研一聲不吭自己溜了,弄成這般局面。他的心裡明白,到了順德府,若沒有人幫忙,要想了解二十年前的事對他來說著實不易。可若李栩陪他去,那麼白盈玉又該怎麼辦?

  白盈玉在旁邊呆了好一會,見蕭辰沒作聲,頓時明白了自己的多余。

  “我……我可以自己去,蕭大俠有事要辦,不必顧慮我。”她細聲道。

  蕭辰仍舊沒吭聲。

  白盈玉只得又道:“我已經麻煩你們太多,現下傷也已痊愈,我可以自己回去。”

  李栩瞧瞧她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很想勸她不要逞強,剛想開口,便聽見了蕭辰不帶溫度的聲音。

  “你知道買一斤糖炒栗子要多少銀子麼?”

  如此沒頭沒腦的問題,令白盈玉啞然,要不是蕭辰的臉准確無誤地對著她,她幾乎認為這話並非是在問自己。

  “大概是一兩……”

  她支支吾吾道,瞬時看見蕭辰眉頭皺起,忙改口道:“二兩?”

  蕭辰的眉頭皺得更緊,她只好再改口:“那是三兩?”

  這下,連李栩也皺眉搖頭,蕭辰的臉則寒若冰霜。

  不知道這究竟犯了他們什麼忌諱,白盈玉只得語無倫次道:“我……我不愛吃糖炒栗子。”

  還好,蕭辰沒有為難她太久,只靜默片刻,便道:“白姑娘,委屈你先隨我們去趟順德,然後我們再送你南下往廬山。”

  他的語氣頗有些無可奈何,但並非是與人相商的口吻,雖然聲音甚輕,卻是不容反駁。

  李栩接口道:“如此也好。白姑娘,你不會怪我們耽誤行程吧?”

  “怎麼會……”白盈玉忙道。

  “那就收拾東西吧,早點啟程。”

  蕭辰說罷即出門而去,李栩朝白盈玉笑了笑:“你收拾好了就下樓來,我們在大堂等你。”

  “好。”白盈玉點點頭,又喚住正邁腳出門的李栩,“李大俠,那個……一斤糖炒栗子要多少銀子?”

  “十文。”李栩回首,笑得無奈,隨即替她關門而去。

  “……”

  白盈玉低垂下頭,無力地對著空屋,暗惱自己的百無一用。難怪蕭辰會用那般無可奈何的語氣要自己同行。在他們眼中,這樣的自己,恐怕是連京兆府都出不去。

  馬車外間,李栩執鞭策馬;馬車內間,坐著蕭辰與白盈玉。

  為了避免發生以前的事,饒得馬車內空間有限,白盈玉還是小心翼翼地盡可能地坐在距離蕭辰最遠的地方,生怕馬車顛簸,自己一不小心又踩到他的靴子。

  本就不是多話的人,加上尚有自知之明,她絕對沒有要去和蕭辰搭訕的意圖。馬車行了許久,她就一直這麼安安靜靜地坐著,若不是馬車顛簸,她恐怕還會拿出針線活計來打發時間。

  聽著外間李栩荒腔走板地哼著不知什麼地方的小曲,蕭辰靜靜不語,想著自己的心事,眉頭不自覺地顰起……

  二十年的生死茫茫,而今的順德府,究竟還有多少人能記得當年的都督,能記得當年之事?

  連墳頭都不知在何處;或者,是連墳都沒有。

  叛國通敵,何等大罪,那墳頭上可有立碑呢?

  馬車似乎咯到塊石頭,重重的顛了一下,車內的某人似乎不慎撞到頭,盡管強忍著,還是能聽見她悶哼的聲音。

  蕭辰回過神來,此時才想起馬車內還有另外一個人。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39:23

  第十一章  我叫阿貓

  “我記得你以前說過,你爹爹對你很好。”他的聲音很輕,很容易讓人誤以為是在自言自語。

  白盈玉微抬起頭,怔怔地看著他,不能確定他是在和自己說話。

  “在你心裡,你爹爹算是個好人麼?”他又問,聲音輕柔地近似於歎息。

  “……嗯……”白盈玉試探地應了一聲,以便確定他是在與自己說話。

  蕭辰微歎口氣:“他一定,待你很好吧?”

  也不管他看得見看不見,她重重地點了點頭,低聲道:“在我心裡,他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最好的爹爹。我五歲那年出疹子,發高燒,他就整夜整夜地抱著我,哼歌給我聽……”她的眼底有了淚光。

  蕭辰聽著,澀然笑道:“我七歲的時候也發高燒,難受得厲害,是我師父整夜整夜地背著我。

  “你也是出疹子?”

  “不是。”他輕搖下頭,“眼睛被毒蝕了,解藥也不管用。”

  “原來你……”她輕掩住口,未再說下去,卻壓抑不住心中的吃驚,她一直以為他是先天目盲,卻未料到是被毒瞎了,忍不住歎道,“怎麼會有人這麼壞,居然對一個七歲的孩子下毒!”

  蕭辰苦笑,不欲談起那事,此時心神皆被拉回眼前,又想起另外一事:“眼下官府皆以為你已死,你這姓名也不宜再用,你自己須得另外想個姓名。”

  白盈玉點頭:“自姑蘇往開封時,為了躲殺手,我就換了名字,叫作阿碧,以後也不妨都用這名字。蕭大俠,你覺得可用麼?”教養所至,她最後禮節性地問一句。

  “你自己的名字,又何必問我意見。”蕭辰淡淡道,他向來是不願管別人閒事的,只覺得白盈玉連這種事情都問他意見,實在多余。

  而見他語氣冷漠,白盈玉以為他有何不滿,不由解釋道:“阿碧本是我的婢女,算是因我而死,我……”

  蕭辰打斷她,替她說完:“你是想說,你用她的名字,亦是紀念之意。”

  “嗯。”

  蕭辰冷冷一哼,道:“你自愛喚什麼,與我無關。不過那婢女當真可憐,生前賣身於你家,現下死了,連自己名字都保不住。”

  “我、我、我與她感情甚好……”

  “那我問你,倘若將來有人提起白盈玉三個字,想到的卻是另一位女子,而不是你這個正主。你可會歡喜?”

  蕭辰口舌鋒利,幾乎是永遠占理,白盈玉又怎會是他的對手,結結巴巴了半晌,也想不出理由來為自己開脫,只好低低道:“那我換個名字就是了。”

  “我說過,你自愛喚什麼,與我無關。”蕭辰復淡道,別開臉,不欲再與她說話。

  白盈玉低垂著頭,絞著衣袖一角,苦苦思索一個不會招惹到他的新名字。

  之前同他、莫研、寧晉一起前往開封時,她便知道蕭辰性情陰晴不定,難以相處。但當時因有莫研在旁插科打諢,也未感覺如此難受。而到了此時此刻,她方才覺得難受萬分,覺得對於面前這個人來說,只怕自己是做什麼錯什麼,永遠都一無是處。

  到客棧打尖時,趁著李栩到後院給馬喂草料,她找了個當口也跟過去。

  “李大俠,我有事想請教你。”她站著李栩背後,細聲道。

  李栩剛給馬摟完草,轉身差點撞上她,忙道:“怎麼了?有事盡管說。”

  “為了日後方便,我起了個新名字,你先聽聽,看是否可用。”

  看她鄭重其事的模樣,還以為是什麼大事,原來是這等小事。李栩松口氣,邊拍打著衣裳,抖掉方才粘到衣服上的草屑,笑道:“是什麼名字?”

  “林月半。”

  “月半?”李栩覺得有點怪。

  “嗯,我是月半時出生,林是我娘本來的姓氏。你覺得這名字可還好?”起這名字,白盈玉當真是煞費了般苦心。她尚記得莫研給寧晉起名六斤,是因為寧晉落地時六斤四兩。她是女兒家,自然不能起那麼粗的名字,便用了月半。

  擔心發絲上也沾上草屑,李栩已經開始用手梳理頭發,笑呵呵地點著頭:“挺好,我覺得這名字挺好。”

  “真的。”

  “嗯……你幫我看看頭發上還有草屑麼?”

  白盈玉探頭看了看,搖搖頭:“沒有了。”

  李栩再次整理下衣袍,然後笑道:“走吧,我二哥還在大堂等著呢。”

  “等等……我還有一事相求。”

  “你說。”

  “待會,你就說這名字是你替我起的,可好?”

  李栩不解:“這是為何?”

  白盈玉為難地咬了下嘴唇,才道:“你師兄對我好像有些成見……”

  “哦……你別多想,我二哥自來如此,並非是對你有所成見。”今日馬車內的對話,李栩也略聽到一點,頓時明白,“……也成,我就說是我替你取的名字。”

  “多謝李大俠。”

  兩人遂往前堂而來,正好店小二端上飯菜。李栩低聲告訴他菜的位置擺放,蕭辰舉筷嘗了幾口菜,微皺了眉,便端了碗只吃白飯,再不去碰那些菜。

  見狀,李栩吃了幾口菜,皺眉叫店小二:“你家買鹽不要錢啊,你自己嘗嘗,這菜裡頭的鹽都夠醃一整頭豬的了。”

  剛說完,他就被蕭辰敲了一記:“又誇大其詞,別難為人家。”

  白盈玉也挑了幾筷子嘗了嘗,確是偏鹹,不過也不至於難以入口。

  店小二一溜煙過來,嘗了嘗,陪著笑道:“客官,您是從南邊過來的吧,我們這裡口重,要不我給三位再上碗清湯,少擱鹽。”

  “不必了,上一壺清茶即可。”蕭辰淡淡道。

  “好勒!”店小二見他們並不存心找碴,爽快答應。

  “二哥,你要是吃不慣,咱們換一家。”李栩方才的話雖是有些誇大其詞,但全是因為他知道蕭辰對吃食甚是挑剔。

  “不用。”蕭辰搖頭,“快點吃吧,吃完早點休息。”

  李栩想起什麼似的,笑道:“二哥,我給白姑娘起了個新名字,林月半,你看可好?”

  蕭辰轉向他,表情很顯然並不滿意:“你什麼變得這麼多事了。”

  “別的暫且不說,”李栩嬉皮笑臉,“你就說這名字如何?”

  “不好。”蕭辰簡單道。

  李栩解釋給他聽:“白姑娘的姥爺家是姓林,她又是月半出生,這名字我看挺合適的。”

  “這種不動腦子的法子也就小七才想得出來。”蕭辰沒好氣地搖頭,“好的不學,你倒學她這些懶法子!”

  白盈玉低著頭,心中暗想:師弟要罵,不在眼跟前的師妹也要罵,這世上怕是沒有他看得順眼的人和事了。

  自小被他罵慣了,對於李栩來說,這話連蚊子叮都稱不上,他仍是朝蕭辰笑道:“二哥,要不你給她取一個。”

  蕭辰皺眉搖頭,然後他的臉轉向了白盈玉,明知他看不見,可她還是急急想把口中的飯菜咽下去,差點嗆到她自己。

  “你難道連自己起個名字都不會?要麼用丫鬟的名字,要麼就讓別人替你取名字。”他並不掩飾他的厭惡,“這般沒有主見,隨便阿貓阿狗都可叫得,何必費腦筋起名字。”

  哽在喉嚨的菜,鹹得讓人嗓子發癢,又有點發苦,白盈玉半日說不出話來。

  折騰半日,繞了那麼大個彎子,結果還是逃不開被他罵,她很想讓自己象莫研和李栩那般面不改色,只可惜這功夫實在不是短短時日能夠練出來的,更何況是對於她這個十六年來都在呵護中長大的大小姐。

  目光落到店外,一頭黃狗趴著,頭就擱在門檻上,眼睛微閉,百無聊賴地打著盹。食盆就在它身側,店家倒進去的殘羹剩湯,尚還有剩余。

  阿貓阿狗,自己原來就是如此而已。

  臉紅一陣,又白一陣,半晌,她才極力平靜地開口:

  “既然如此,我就叫阿貓便是了。”

  “阿貓。”李栩愣了愣,

  蕭辰也愣了下,未想到她竟然會賭氣給自己起這個名字,不過只是一瞬,他便冷笑點頭:“隨你的便。”

  “其實……這名字不錯,真的。”

  李栩只得打圓場,眼睛瞥見白盈玉微垂的雙目隱隱水光浮動,忙安慰道:“吃菜吃菜,這魚做得不錯,你現下叫阿貓,多吃點魚才對。”

  白盈玉本就是滿心委屈,被他這麼一逗,再也忍不住,眼淚掉了線珠子般地往下滾。她忙用衣袖抹了抹,哽咽道:“你們慢用,我先上樓休息。”說罷便急急離桌,用袖子半掩著面上樓而去。

  桌旁,蕭辰執筷的手只頓了一下,便接著吃飯,神情間波瀾不驚。

  倒是李栩有些不忍:“二哥,她一個人孤苦伶仃怪可憐的,你就別難為她了。”

  “我何曾難為過她。”蕭辰淡淡道,“倒是你們,一味的幫著她,難道就是對她好。難道你還能這麼幫著她過一輩子不成。這個世道,你什麼時候見過嬌嬌弱弱的平頭百姓能活下來的。明天開始,你就教她趕馬車。”

  “她,成嗎?”李栩懷疑白盈玉連鞭子都沒拿過。

  “有什麼成不成的,學了自然就會。”

  “哦。”

  李栩只得應了,雖然蕭辰說得都沒錯,可他還是暗自為白盈玉歎了口氣。

  趕馬車,並沒有想象中那麼難,何況不用同蕭辰枯坐馬車之中,白盈玉實在有種逃出生天的感覺。

  “來,你握著韁繩。”趕了一上午的馬車,李栩看她學的差不多,便松開手,把韁繩全然交給她,“我正好歇一會。”他靠在一旁梳理著被風吹亂的頭發。

  “嗯,行。”

  白盈玉點點頭,馬車外陽光燦爛,空氣清新,比起呆在馬車裡要舒服許多。便是握韁的手被磨得有些生疼,但在她看來,也算不上什麼。

  行至一處分叉口,前後兩條路,旁邊石碑示意一條通往扶離,另一條通往呼延口。

  “等等,我得去找個茶寮問問路。”李栩還從未去過順德,不曾走過此路。

  白盈玉遲疑一下,指著右邊的路道:“應該是走這裡,我記得扶離就挨著順德。”

  李栩奇怪地望了她一眼:“你去過順德?”

  “不是,以前曾經聽我娘提過,她是順德人。”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39:37

  第十二章 順德滿貫

  “這麼巧!”

  “是啊,可惜我娘從未帶我回來過。”

  “那你姥爺應該也在順德吧?”

  白盈玉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娘沒說過。其實我對順德幾乎沒有任何印象,我連我姥爺叫什麼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他們還在不在?”

  李栩體諒地停下手中梳子,安慰道:“沒什麼,我也不知道,我連我爹娘是誰都不知道,你已經比我強多了。”

  白盈玉以前曾聽莫研提過,他們都是師父打小收養回來的孤兒:“我知道,不過你們師父對你們很好,是吧?”

  “那是,”李栩爽朗笑道,“要不我現在怎麼這麼快活!”

  白盈玉羨慕地看著他們,歎道:“難怪常言道禍兮福所依,看你們便知當真是如此。”

  此時馬車內傳來清冷的聲音:

  “常言還道,禍不單行,阿貓姑娘是不是也能看出來?”

  白盈玉頓時沒敢再作聲,頭習慣性地低垂下去。李栩捅捅她,無聲地沖她笑嘻嘻扮了個鬼臉,示意她莫要介意。

  如此又過了幾日,白盈玉是鐵了心絕不回馬車內,連下雨都堅持披著蓑衣在外趕馬車,反而讓李栩到馬車內避雨。

  “她要是被雨激出病來怎麼辦?”李栩小聲問蕭辰,“要不還是我去替她吧。”

  “她不是有蓑衣擋雨麼。”

  “可她……”李栩想說她畢竟還是個大小姐。

  蕭辰冷冷打斷他道:“你要明白,她的嬌貴,對她半分好處也沒有。”

  於是李栩不敢再提,而白盈玉也實在出人意料,連著幾天在外頭風吹日曬也未生病。就是手掌長了水泡,水泡破了,她用布扎一扎,接著趕車。

  她這般硬氣,李栩都有些吃驚,忍不住在蕭辰面前贊了她幾句,蕭辰卻是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順德府,在她一路堅持下,終於是到了。

  按蕭辰的吩咐,李栩特地打聽著找了家老字號的客棧落腳,然後要了三間房,安頓下來。白盈玉自在房中歇息,李栩梳洗一番後便去了蕭辰房中。

  “二哥,咱們到底來順德做什麼?”他終於忍不住要問,因為直到今日,蕭辰也未告訴來順德的緣故。

  “我要查一件事情,一件發生在二十年前的事情。”蕭辰終於不再瞞他,如實道。

  李栩聽得一頭霧水:“二十年前的事情?是什麼事?”

  “二十年前,順德府都督蕭逸因通敵叛國罪被斬立決,我要查的便是此事。”

  “這和咱們有什麼關系,難道那個都督還偷偷藏了什麼曠世奇珍起來?二哥,你是來找寶貝的?”

  聽他這般胡亂猜測,蕭辰難得地沒有著惱,只是靜靜地搖搖頭,道:“不,我只是想知道,當年的都督,究竟是怎麼想的?……師父說,被斬的都督,是我爹爹。”後面這句話,蕭辰說的格外重。

  雖知蕭逸聲名狼藉,師弟知道真相只怕也要看不起自己,蕭辰卻更是要說個清清楚楚。

  只愣了一瞬,李栩立馬拍拍胸脯:“既然是我二爹的事情,那就說什麼也得查清楚,包在我身上了。”

  在這些師兄妹心中,原是不分彼此,形同一家的。蕭辰明明胸中暖意湧動,卻還是板著臉道:“你這亂拍胸脯瞎保證毛病究竟何時才能改掉!”

  李栩嘿嘿一笑,轉而道:“難怪二哥你要挑老字號的客棧,要不咱們現在就讓店小二喚客棧老板來問問。”

  蕭辰點點頭,又道:“不過你記得,咱們只說以前有親戚在都督府裡做事,二十年前出事後就沒了消息,特來尋親的。”

  李栩連連點頭,他是個急性子,躥出門去就去讓店小二將客棧老板尋來。

  客棧老板見他們問的是都督府中的事情,倒也不怎麼為難,爽快地告訴他們附近便住著一位以前在都督府中做事的,並讓店小二領著他們找去。

  店小二領著他們二人,繞到客棧後的小巷之中,邊走邊提醒他們:“這個人是個濫賭鬼,天天夜裡都出去賭,這會子天還亮著,才找得到他。”

  蕭辰目不能視,但能聞見巷中彌漫著各種腐爛的氣味,腐爛的樹葉,腐爛的吃食,還有散發著腐爛氣味的積水……他直覺地明白這是一處極破舊的小巷,而當店小二領著他們停住一扇門前時,他聞見了自門內傳來的惡臭酒味。

  他知道,門內不僅是一個濫賭鬼,還是個酒鬼。

  “滿貫!滿貫!……”店小二砰砰砰地叫門,以其說是敲,不如說是用拳頭砸比較恰當,“快開門,有人想找你問點事。不是追債的,你快開門!”

  裡頭有了點動靜,過了一會兒,門開了,隨之而來的是比方才濃上數倍的宿夜酒臭,然後一個看上去五六十歲的邋遢老頭出現在門口,睜著通紅混濁的眼睛,看著他們。

  “誰找我?”常年被劣酒浸蝕的嘶啞嗓音。

  店小二一手扇著風,一手捏著鼻子,厭惡道:“就是他了,他以前在都督府做過事,你們有事盡管問他。店裡頭忙,我先走了。”

  “勞煩小哥了。”蕭辰點頭稱謝。

  店小二腳不沾地地走了。

  “兩位找我有事?”

  老滿貫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們一遍,似覺得有財運從天而降,原本混濁不堪的眼睛頓時比之前亮了幾分。

  李栩很明白這眼神中的意思,目光往屋裡一溜,髒亂不堪,惡臭連連,他清清嗓子:“咳咳,還是另找個地方說話吧。”

  “行行行,我知道這附近有家酒樓,做的烤乳豬遠近聞名。”老滿貫連忙道。

  還真能順桿爬,李栩搖搖頭,蕭辰卻點點頭:“行,走吧。”

  到了酒樓,要了雅間,三人坐定。老滿貫已經是急不可耐地想點菜,而蕭辰偏偏只點了一壺清茶,便讓店小二走了。

  “既然坐在了這裡,吃什麼就不必著急了,何況還沒到飯口,我也還不餓。”蕭辰接過李栩替他斟好的茶,慢條斯理道。他並非心疼一頓飯錢,只是不想讓面前這老頭覺得他們好欺好騙,說起話來反而有所欺瞞。

  李栩自然心領神會,接著他的話開始唱紅臉,笑道:“老伯,您放心,待會咱們聊得餓起來,你愛吃什麼就點什麼,絕少不了您的。”

  “哦哦哦,那兩位盡管問就是了。”老滿貫只得點頭。

  “聽說二十年前,你是在都督府當差?”

  “嗯。”

  “當時的都督是誰,你可還記得?”蕭辰想試試他是否撒謊。

  “當然記得,蕭逸蕭都督,後來犯了事被朝廷捉了走,聽說被當街腰斬,死得很慘……”老滿貫連連砸舌,特別壓低聲音,做出一副駭人聽聞的模樣。只是說完這話,他再看向蕭辰,呆了一瞬,這才驚道:“這位公子,長得、長得……與蕭都督真像!”

  “咳咳,因為……他是我遠方表叔。”蕭辰道。

  “難怪難怪,你們這家子生的可真是俊,個個好相貌。”老滿貫看著他感慨道,倒不疑有他。

  生怕蕭辰聽著不舒服,李栩打斷他的話,問道:“你可知道蕭逸犯的是什麼事?”

  “我倒是聽說了一點,說是蕭都督與西夏什麼人勾搭上了,以美色誘之……”話未說完,以被李栩厲聲喝住,嚇得他不知何故,呆在當地。

  蕭辰面色蒼白,隱在袖中的手緊握成拳,幾乎要攥出血來,語氣平靜地有些異常道:“小五,你別插話,讓他說下去。”

  然後,他轉向老滿貫,緩緩問道:“你是說,蕭都督他有斷袖之癖?而且是和西夏人?”

  老滿貫看二人反應如此大,暗想是不能說什麼蕭逸的壞話,結結巴巴道:“這個……其實……我也不知道,都是聽人亂說的,做不得數。”

  “你是府裡的人,難道連蕭都督有什麼嗜好都不知道?”

  “我……我只是個看門的人,哪裡知道那麼多。我們做下人的,和都督總共沒說過幾句話。他對我們下人還算是寬厚,挺多就是打打罵罵,也不用私刑,也不克扣月俸,別的我們就不知道了,真的不知道。”

  “府裡頭的事,你總該知道的吧?蕭都督可有夫人?”後半截話,蕭辰問得特別慢。

  “沒有。”

  蕭辰的心直往下沉,如此說來,自己的娘,爹爹並沒有給她任何名分。而自己卻連她的名字都不知曉。

  “蕭都督又不是山裡的和尚,難道就不碰女人麼?”李栩奇道。

  “這個……是內院裡頭的事情,我也不是太清楚。不過聽說是有個伺候他的丫鬟懷上身孕,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種。”

  蕭辰急切問道:“那丫鬟叫什麼?”

  老滿貫認真想了半晌,終還是搖搖頭:“想不起來了,內院的丫鬟,我幾乎碰不著面,大多都沒見過。”

  蕭辰難掩心中失望,低首不語。

  李栩見狀,便替他問老滿貫道:“你是看門的,那常與都督府往來的人,你想必是知道的了?”

  老滿貫吸吸酒糟鼻,笑得有些諂媚:“年頭太久,這哪裡還想得起來啊。”

  “小二,上茶點。”李栩在江湖上行走也有些時日,見慣了這種人的,倒也不著惱,笑吟吟地看著老滿貫,“你先吃點東西,好好想想。”順手自懷中掏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只要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咱們不但好酒好菜,這錠銀子也是你的。”

  銀子,一整錠,圓潤飽滿,映著老滿貫眼睛直發亮。

  他沒想到這兩位衣著簡樸的年輕人出手竟然如此大方。他探出手去,李栩也不攔他,就看著他把銀子攥入手中。

  “拿著銀子,你是不是踏實點?想起什麼來了麼?”

  “想起來了想起來了……”老滿貫滿臉堆著笑,忙連聲道,“公子對我老頭子這麼好,我哪裡敢想不起。”

  “想起來就快說吧。”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39:48

  第十三章 酒憶都督

  老滿貫把銀子小心揣入懷中,也不急著說,瞇著眼睛認真沉吟片刻,似在回憶當時情形:“最常來的蕭都督的副將司馬揚,他雖是副將,常來匯報軍務。他脾氣不好,幾乎回回來都是怒氣沖沖地走。還有都監衛大人,也常來,不過後來……”他皺眉想了想,“到了後來,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沒看見衛大人來過。”

  “衛大人是誰?”

  “是當時的都監衛近賢大人。”

  “都監?那不是太監嗎?”李栩怪叫。

  老滿貫似乎被他嚇了一跳,連忙讓他小聲點:“噓、噓……可不敢這麼大聲,這衛大人雖然不當官了,可在順德城裡頭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你可不敢亂說啊。”

  “後來?”蕭辰聽的專注,不理李栩打岔,急問道,“你方才說什麼後來?”

  “就是後來啊。”老滿貫茫然道。

  “我是說,衛大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到都督府來?”

  老滿貫用手抓了抓脖子:“這個,我就記不太清楚了……”他努力回想著,“那年臘月,衛大人就沒來,倒是易大人來過,從那時候算起來,大概有小半年了。”

  “易大人又是誰?”

  “就是當時的順德經略使。”

  “你說,這位衛都監,還在順德城裡頭?那其他那些人呢,司馬副將,易經略,他們現下在何處?”

  “這我老頭子那裡知道多,這麼多年了,他們當官的去哪裡又不會告訴我們小老百姓。”老滿貫這下是真不知道,理直氣壯道。

  早就該明白老滿貫不會知道,蕭辰輕歎口氣,他也是太焦急了才會問他。

  “鹹王你可認得?此人可來過都督府。”他又問道。

  老滿貫搖頭:“他沒來過都督府……不過,蕭都督倒是常去他那裡。”

  蕭辰直覺地追問:“常去?有多經常?”

  “十天半月的……”老滿貫撓著頭想了想,“反正我就記得,蕭都督常陪著鹹王一塊打獵去。”

  “蕭都督身邊還有什麼親近的人麼?”他放緩口氣,問道。

  “親近的人?”老滿貫往嘴裡塞了幾個干果子,邊嚼邊道,“好像也沒什麼親近的人,二寶替他打理些日常瑣事。”

  “二寶?”

  “就是他的書童。”

  書童,那麼顯然是蕭逸日常最親近之人,蕭辰迫切追問道:“你可知道他現下在何處?”

  “不知道,早就不知道了,蕭都督被抓走後,他也就不見了。”老滿貫想歎氣,偏偏滿口的吃食,歎不出氣來,“那時候,都督被抓走,抄家的緊跟著就來了,整個都督府都亂了套,誰還管得誰啊。”

  李栩皺眉:“那原先府裡頭的人,你還有往來麼?”

  “二十來年,死的死、散的散、都沒了,誰還會記得我啊。”老滿貫想起什麼,又難過起來,果子也不吃了,“連我妹子都跟別人跑了,再也不回來了,我們家就剩了我一個,就剩了我一個羅……”他叨叨地,反復重復著最後一句話,倒弄得李栩有些愧意。

  “就剩了我一個”——自己何嘗不是如此,蕭辰輕歎口氣,如他所料,這個老頭半輩子都浸在賭桌和酒壇子裡,不能期望太多:“小五,叫些酒菜吃吧。”

  李栩看老頭一把年紀傷心起來,心有不忍,也正有此意,便喚來店小二點菜。不多時,熱氣騰騰的菜端上來,當中便是一頭金黃油亮的烤乳豬。老滿貫吸溜著鼻子,左手持杯,右手舉筷,方才的傷心之意早已拋諸九霄雲外,大吃大嚼,滿嘴流油,嘖嘖之聲不歇。

  “小五,還有酒麼?”蕭辰問道,不知道為什麼,他此時竟也想喝一杯。

  “有。”

  二哥甚少飲酒,李栩有些猶豫是否該給他斟上。蕭辰的手卻已經朝他伸了過來,他只得把酒壺遞上。

  蕭辰自斟了一杯,微抿小口,隨即一飲而盡,歎息般道:“說說蕭都督吧,說什麼都行,你記得什麼就說什麼。”

  壓根沒聽見他說什麼,老滿貫全部心思都在那頭烤乳豬上,見簫辰、李栩都不甚動筷,他便老實不客氣地將整頭烤乳豬抱在懷中,正尋思著先從豬頭啃起,還是先從豬臀啃起。

  “喂!我師兄和你說話呢!”李栩直皺眉,提醒他。

  “嗯嗯……嗯。”老滿貫從豬臀上抬起油乎乎的嘴,“啊,說什麼?”

  李栩慶幸簫辰看不見,若是讓他看見老滿貫這副模樣在說話,肯定拔腿就走。

  “說說簫都督,說什麼都行,好的、壞的、記得什麼就說什麼……”簫辰又淡淡地重復了一遍。他本就不善飲酒,方才滿飲下一杯,酒勁微微上頭,醉意淺淺,倒是比尋常溫和了許多。

  老滿貫抱著烤乳豬點頭,努力地進入他被酒滲透的回憶之中……

  ——二十多年前,順德都督府。

  滿貫和妹妹是一起進的府,府裡頭的總管讓他們先在廚房打了幾個月的雜,見他妹妹手腳干淨利落,便調了她去打掃房間;而滿貫,因為人還算機靈,便安排他去看大門。

  進進出出,滿貫有時一天能看見蕭逸好幾次,但也僅僅限於在大門口而已。不管是對於那時的滿貫,還是現在的老滿貫,對於他而言,蕭逸都是如天神一般的人物。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蕭逸,那是他頭一遭在門口當差。

  正是黃昏時分,晚霞漫天,他正惦記著晚飯何時送來,便見幾名輕騎由遠及近,朝都督府而來。為首那人不過二十來歲,騎著一匹黑馬,玄袍銀弓,俊美異於凡人,直叫滿貫看呆了眼去。

  至都督府前,那人翻身下馬,瞧見滿貫的呆相,馬鞭隨手一指。

  “新來的。”

  滿貫本能地點頭。

  “那還不開門!”語氣有些不耐。

  滿貫那時並不知他是誰,卻攝於他滿身挾帶的絕代風華,便要去開門。正好總管自內開門迎了出來:“都督,您回來了!”

  原來他就是都督!滿貫驚詫,之前雖然聽說過蕭都督姿容出眾,卻怎麼也沒想到……他的腦中只能怔怔地想著:神仙下凡大概也不過如此吧!

  “發什麼呆,還不快去牽著馬!”總管壓低聲音訓斥他。

  大概是見慣旁人如此反應,蕭逸哼了一聲,雙目似笑非笑,似嘲非嘲,馬鞭扔給總管,徑自入內去了。

  時日長了,見慣了蕭都督進進出出,滿貫也未再失禮。不知為什麼,雖對都督容貌已是見怪不怪,可看見都督時,他還是忍不住想多看兩眼。

  他身為男人尚且如此,更別提府中的丫鬟們了。

  一日無事,妹妹來尋他閒話,兩人在門房中說起都督,妹妹無不羨慕他。

  “你在門口,還能時常見著都督,不像我們,只能趁著都督不在的時候去打掃,一個月都見不著他幾次。”

  滿貫嘲諷她:“別癡心妄想了,都督這樣的人,就是見著你,也跟沒看見一樣。”

  “哥,你怎麼這麼說自家妹子!”妹妹有些惱。

  “我哪有說錯,你不就想給人家當妾麼。我勸你早點打消這念頭!”

  話有些重,妹妹當真氣惱,起身就要走,他也懶得去攔著她。本來,妹妹就是個鄉下丫鬟,姿色平平,心眼還實,哪裡是個給人作妾的料。

  只聽見,身後妹妹輕輕“啊”了一聲,然後撲通跪下:“都督。”

  都督!

  滿貫嚇了一跳,趕忙回身,果然是蕭逸帶著書童正站著距離門房兩尺外的樹蔭下,他的目光仍舊是似笑非笑、似嘲非嘲,微低了頭瞅妹妹。

  “你,想給我做妾?”他輕聲問,讓人聽不出是在嘲弄還是在詢問。

  妹妹慌忙連連搖頭:“沒有沒有……沒有,都是我哥他亂說。”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真的!真的!”

  見她慌亂的模樣,蕭逸身後的書童輕笑出聲。

  蕭逸直起身來,無不遺憾地歎了口氣,轉身離去。

  他們呆呆立在原地,尚能聽蕭逸與書童在說話。

  “二寶,連個丫鬟看不上我,我這輩子怕是討不到媳婦了。”

  “……都督,您多慮了。”書童回答。

  滿貫與妹妹面面相覷,都不明白蕭逸究竟在想什麼。

  ——蕭辰手邊的一壺酒已經是半滴不剩,老滿貫仍在斷斷續續地說著,只是思緒象斷了網的蜘蛛絲一般,七零八落,早已不知搭到哪裡去了……

  “二哥,菜都涼了,咱們回去吧。”李栩輕聲問蕭辰,後者已經很久沒有說話了,就這麼靜靜地坐著出神。他不由要疑心蕭辰究竟是在出神,還是根本就是喝醉了。

  老滿貫已經啃完了烤乳豬,整壇子酒也進了肚子,半醉半醒,正沉浸在某場他引以為豪的賭博之中,雙目充血拍著桌子得意地叫嚷,桌上的菜倒有一大半都被他的口水噴灑到:“……他拍著桌子沖著我叫:‘姓林的!別以為老子怕了你!咱們三把賭生死!’我說好!就賭豹子……”

  李栩瞪了他一眼,懶得搭理,暗自搖頭,輕拍了拍蕭辰:“二哥……咱們回去吧。”

  大概是酒喝多了的關系,蕭辰只覺得腦子漲得有些疼,扶著額角站起來,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李栩忙伸手扶住他。

  “二哥,怎麼了?不舒服?”

  蕭辰擺擺手,低低道:“這酒有點上頭。”

  老滿貫見他二人皆起身,也趕忙起身來,又被凳子絆倒,摔了一大馬趴。待李栩要伸手去扶時,他自己又已爬了起來……

  他抬頭時正看見蕭辰的臉,楞了一瞬,立馬又趴到地上,只是這回還揪著蕭辰的衣角:“都督,都督……我是偷了個府裡的花瓶出去賣,您別跟我計較,我也實在是沒辦法……”

  袍子被油膩膩的手抓著,臭烘烘的酒氣直沖鼻端。“小五……”蕭辰無力道,他是習武之人,雖然一抬腿就能把老滿貫蹬開,可他不想,也不能。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0:02

  第十四章 衣襟翻飛

  李栩忙把老滿貫拉扯開,扶他到椅子上坐好,結果他揪得太緊,把蕭辰衣袍也給扯破了一角。接著又喚來店小二,結了帳,額外打賞了不菲的小費,吩咐他將老滿貫送回家去。如此安排妥當,他才扶著蕭辰回去。

  夜已有些深了,似乎在吃飯間下過一場雨,青石板路油光水滑,能聽見往來過路的靴子踩在上面濺出的細小水花聲。

  蕭辰深吸口氣,雨後所特有的清涼甜香不易察覺地滲人心脾,腦子也清明了些。

  這家酒樓與他們所住客棧距離甚近,李栩扶著他往客棧走去,老遠便看見客棧外頭白盈玉在焦急地張望著。

  看見他們出現,她忙快步迎了上來。

  “你們……他……”看見李栩扶著蕭辰,她還道是出了什麼事,慌忙關切問道。

  聽見她的聲音,蕭辰顰眉:“這麼晚了,你不在客棧裡呆著,出來做什麼?”

  “我以為你們……”

  “以為我們丟下你,自己走了?”蕭辰冷淡道。

  “不是……沒事。”白盈玉本想解釋,可立時聞見了淡淡的酒味,見蕭辰臉色微微發白,眉頭皺得愈發緊,也不知是因為厭惡,還是因為身體不適。她知趣地把話咽了回去,微垂下頭,此時解釋並不重要。

  李栩忙打圓場道:“走吧走吧,早點回去歇著。”邊說邊沖白盈玉擠擠眼睛,示意她蕭辰身體不適。

  白盈玉會意,讓在一旁,轉而隨在他們身後同回客棧。垂下眼眸的一瞬,看見了蕭辰的衣袍在夜風中翻飛,能看見被撕裂開的一角。

  也許可以替他補起來,針線活她還是做得來的……念頭自她腦中一閃而過,她立時飛快否定,光是要她鼓起勇氣對蕭辰提此建議,她就已然做不到了。

  還是算了,算了,她暗自告誡自己,自己已經夠惹人煩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素日就不善飲酒,蕭辰回了客棧房間,簡單梳洗後,還是覺得不適,神情倦倦。李栩知他飲酒時並沒有吃什麼菜,幾乎算得上是空腹喝了壺酒,便又下樓讓廚房下碗熱湯面端上來。

  不多時,熱氣騰騰的大碗湯面端了進來,店小二朝他們笑道:“二位爺可算是回來了,方才下大雨,隔壁那位姑娘可急壞了,借了傘便讓我告訴她地方,要給你們送傘去。結果她去了一趟也沒找著你們,只好又回來。”

  聽罷,蕭辰一怔。

  李栩楞了下,問道:“那她就一直在門口等著?”

  “可不是麼,她又不知道二位爺上哪裡去了,幸好後來雨停了,二位爺也沒淋著雨。”店小二點點頭,笑道,“沒別的事,小的就先出去了。”

  “麻煩你了。”

  店小二關門而出。屋內,李栩打了哈哈,想說什麼,可又不知道該怎麼說,終是沒說出口,只把碗往蕭辰面前挪了挪:“二哥,你若不想吃面,喝點熱熱的面湯,胃裡也會舒服點的。”

  蕭辰沒動,靜默了半晌才道:“你去問問她想吃什麼,只怕她還沒吃過東西。”

  “不會吧,這麼晚了。”李栩奇道。

  “她身上沒銀子。”蕭辰不耐煩道,卻也不知是對誰不耐煩。

  李栩後知後覺地“啊”了一聲,這才想起一路行來,壓根沒在她身上擺銀子,實在有些不妥。

  “那她可以記賬啊。”李栩還是想不通,他自己就是絕對不會讓自己餓著的人。

  “你看她臉皮那麼薄,象能開口要求記賬的人麼。”蕭辰搖頭。

  “那我趕緊去問問……”李栩跳起來就往外走。

  蕭辰在他身後補充道:“別忘了放點銀子在她身上,沒吃飯還是小事,要是哪天走失了,豈不麻煩。”

  “嗯嗯。”

  李栩連連點頭。

  隔壁,白盈玉正抖開被衾,給自己鋪床。

  趕緊睡覺,睡著了就不覺得餓,她如是所想,動作卻有些發軟,腹中亦傳來嘰嘰咕咕的聲響。

  外間有人敲門:“阿貓姑娘,是我。”

  聽出是李栩,還道是有什麼事,白盈玉忙開了門,問道:“李大俠有事?”

  “我二哥讓我來問問你,你可用過飯了?”李栩笑問道。

  “我……”

  若是說沒吃過,會不會讓他覺得自己更麻煩;可若是說吃過,今夜著實難熬。白盈玉還拿不定主意應該點頭還是搖頭的時候,腹中不合時宜地嘰咕了一聲。

  李栩顯然是聽見了,笑道:“還真讓我二哥說對了,你還真是沒吃。你想吃什麼?要不我讓廚房下碗面送上來。”

  白盈玉歉疚地道:“我總給你們添麻煩。”

  “怎麼會。”李栩安慰她道,“你還想著給我們送傘,我們還沒謝過你呢。”

  沒想到讓他們知道了,白盈玉更不好意思:“是我太笨了,連地方都沒找到,還好你們沒有淋到雨。”

  李栩笑道:“是我們去了酒樓,難怪你找不到。我二哥說那些話是無心的,你別往心裡去。對了……”他掏出了銀兩放到桌上,“他讓我給你些銀兩擺在身上,以備不時之需。”

  “……”

  既然是蕭辰的意思,那還是不要拒絕的好。白盈玉似乎已經能隔著牆看見他不耐煩的神情,只得點頭收下:“替我謝謝蕭大俠。”

  見李栩欲走,她遲疑了一下,又道:“那個……”

  “嗯?什麼?”

  “我……看見蕭大俠的衣衫好像有處地方破了,我勉強會些針線活,他若不嫌棄的話,我可以替他補補。”她鼓足勇氣道。

  李栩倒是一點也不見外,喜道:“你會針線活,太好了。那我待會就拿過來。對了,我有兩件衣衫,也有處地方開了線,你能補麼?”他與蕭辰都不擅長這等縫縫補補之事,若再滿大街找裁縫店著實也是個麻煩事,眼下白盈玉會針線,自然再好不過。

  “當然。”

  李栩的不客氣,讓白盈玉放松了許多,她點頭笑道。

  待白盈玉吃過湯面,李栩果然抱了一堆衣衫過來,看上去絕不象他之前所說的兩件衣衫而已。

  “這個……我仔細翻了下衣衫,又發現好幾件都有破損。”李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會不會嫌太多了?”

  “怎麼會。”

  白盈玉笑道,她倒是很喜歡李栩不見外的舉動,和莫研很相似,無形間便給人於暖意,似乎也親近了許多。

  李栩把衣衫一件一件挑出來給她看:“這兩件是我二哥的,除了下擺,袖口的線也有些松了,另外……他大略地把需要修補的地方指出來。

  白盈玉看了下,都是些小處,幾針便能縫好,只是這些衣衫顏色各有不同。蕭辰衣衫僅有青灰二色,而李栩的衣衫則鮮艷得多,寶藍、蔥黃、豆綠,甚至還有他身上穿的海棠紅。

  “補起來都不難,只是線還得到街上配去。你們急著穿麼?”

  “不急不急……你慢慢補便是,反正我們還得在順德呆上幾日。”

  “那便好,我明日便去買些線來,日後路上也方便些。”白盈玉頓了下,終還是不放心地問道:“他……這衣衫……他知道麼?會不會生氣?”

  “當然不會,感激你還來不及呢。”李栩打著哈哈,沒敢說自己是趁著蕭辰睡著後才把衣袍拿出來,蕭辰壓根就不知道。他笑嘻嘻地揮下手以示無礙,往門外退去:“你早點歇著,我就不打擾了。”

  “哦……”

  看來蕭辰果然不知道,白盈玉忐忑地應了,看著桌上的那堆衣袍咬咬嘴唇。

  罷了,想那麼多作什麼,自己是好意替他縫補衣衫,又不是做什麼壞事,何必這般不安。她取過桌上的一件半舊青衫,很普通的料子,手肘處被磨的微微有些發白,自是尋常得不能再尋常了。

  可說來也怪,為何這襲青衫穿在他身上,無端地楞是讓人有飄逸出塵,不敢近前的感覺。她拿著衣衫,腦子仿佛看見蕭辰穿它時的模樣,怔怔地盯了一會兒,半晌才回過神來,發覺臉紅得燙手。

  未敢再深想下去,她放下衣衫,跳起來吹熄了燈,自上床歇息去。

  次日清早,李栩來叩門喊白盈玉下樓用早食。

  白盈玉梳洗後趕忙下樓來,卻見桌邊只有李栩一人,並不見蕭辰,奇道:“蕭大俠呢?他不吃麼?”

  “我二哥頭疼,怕人多吵,就不下來了。”

  “他不舒服?”白盈玉立時想到他昨夜面色微微發白的模樣,關切道,“病了?”

  “應該是昨夜裡酒喝多了,我二哥酒量不好。”李栩笑道,“你不用擔心,不打緊的。我已經讓廚房煮了醒酒湯,待會就端上去給他。”

  白盈玉方放下心裡,取了個饃饃,垂頭吃粥。

  “待會我陪你去買針線,方才問過小二哥,附近不遠便有繡坊和裁縫店。”李栩三口兩口啃完一個饃饃。

  “其實,我可以自己去。”

  白盈玉不想被人看成是什麼事都做不了的人。

  李栩端起碗把粥喝盡,才道:“沒事,我正好也要去替我二哥買幾件衣衫。”

  買衣衫?白盈玉一呆,直覺的反應便是蕭辰得知自己替他補了衣衫後,干脆連衣衫都不要了,所以要買新的。如此想雖然有失厚道,可蕭辰性情實在太過古怪,她著實捉摸不透,只覺得此種可能甚大。當下她也沒好意思問,默然埋頭啃饃饃,心裡不免有些難過。

  李栩給蕭辰送過醒酒湯後再下樓來,白盈玉也正好吃完,兩人遂出了客棧,往街這邊過來。在繡坊挑了幾色絲線,又買了針線包,她再隨著李栩到衣袍鋪挑選衣衫。

  “要最好的,最好的!”李栩一進鋪子就朝店家朗聲道,“不是最好的,就別拿出來給小爺我礙眼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0:13

  第十五章 他是舅舅

  “客官,您是要……給這位小姐買衣衫?”光聽見他說要最好的,卻不說要什麼衣衫,店家一時摸不著頭腦,“還是您自己穿?”

  “都不是,我給我二哥買,他比我略高些,也略瘦些。”

  “行行行……”店家忙不迭地繞到裡面,不一會便拿了好幾款衣袍出來,“這些都是上等的料子,特地從江南運過來的貨,您瞧瞧。”

  李栩買起自己的衣衫來,素來只挑色彩中意的。他對古玩甚是精通,可對面料卻是一竅不通,隨手挑挑揀揀,有些拿不定主意。

  白盈玉在旁,伸手摸了摸料子,輕輕搖搖頭,如實道:“這料子有點綃,在江南可不算是上品,老板,還有別的麼?”

  “你還懂這些?”李栩正發著愁,聽她如此道,頓時驚喜。

  白盈玉澀然一笑:“你莫忘了我以前住在什麼地方,別的都不會,衣料還是略懂一二。”李栩這才想起白盈玉她爹爹原是姑蘇織造,這面料的事情,她耳濡目染,自然是懂得比他多。

  那店家聽出白盈玉的江南口音,知是遇上行家了,不敢再打馬虎眼,便領著他們進了裡間去挑選。

  李栩反正不懂,有白盈玉在,樂得雙手抱胸閒在一旁。

  “這件,你覺得蕭大俠會中意麼?”白盈玉挑選半晌,最後從含煙羅中挑出了一件玉色的,“雖不算極好的,但也稱得上是上品了。”

  李栩尚未開口,那店家已挑起大拇指,稱贊道:“姑娘真是好眼力,這確是小店裡最好的貨了。不敢說順德城內裡面再沒有,但絕找不到比它更好的。”

  李栩拿過衣衫,摸了摸,他沒有蕭辰那般敏銳的觸感,也摸不出究竟好在何處。但既然白盈玉和店家都說好,那應該就錯不了了。拿在身上一比劃,這衣衫顯然是大了一圈,他扭頭問道:“可有小一些的,這件可有些大。”

  “唉呀!不巧了,這色就做了這麼一件。不過也不妨,料子倒還多著,要不您再做一件便是了。”

  “再做一件?那得等多久?”

  “快的話,三、四天光景也就好了。”

  “這麼久。”李栩連連搖頭,蕭辰定然不耐煩等那麼久,撓頭想了想,望向白盈玉:“你會針線,要不你替二哥把衣衫改一改?”在他的認知中,改衣衫也是針線活,對於白盈玉來說,應該不難。

  “……”女紅之中,白盈玉當然也學過裁剪,只是用之甚少,此時只得點了點頭,“我可以試試。”

  “行!那我們就買這件,改改就成了!包起來吧。”

  李栩拎著店家到外間討價還價,唇槍舌戰之後,店家敗下陣來。他這才付了銀子,同白盈玉一起回客棧。

  兩人剛進客棧,突有一人自身後趕過來,看見李栩喜得大聲嚷嚷道:“李公子!李公子!”

  李栩回首,見是老滿貫,相較昨日,老滿貫全身上下都收拾了一番,光鮮了許多,也沒有那麼邋遢了,只是那股子酒臭味依舊,仿佛長在他身上一般。

  “哈哈,你這模樣是要去相親不成?”李栩打趣他。

  “李公子說笑了。”老滿貫諂媚地湊上前來,盡量文縐縐道:“昨夜後來我喝多了,蕭公子問的話都沒聽清楚,也沒說清楚,真是慚愧。所以我今日特地前來,看兩位還有什麼想問的,老頭子我一定竹筒倒豆子,統統告訴你們。”

  李栩只是笑,心裡知道這老滿貫被昨日的銀子養饞了,所以來看看能不能再賺一點。

  老滿貫見李栩笑而不答,不知他何意,也跟著嘿嘿地笑,不經意間瞥見旁邊的白盈玉,笑聲立止,不可思議地盯住她……

  白盈玉見他目光唐突,心中不禁惶惶,往後面挪了一步。

  “這位姑娘長得、長得……”老滿貫仍盯著她,竟然還跨了一步上前。

  李栩不解其意,打趣道:“老爺子,您都一把年紀了,怎麼還瞧著大姑娘就走不動道。”

  “不是不是,我是覺得這姑娘長得著實像我妹子,特別是那眼睛和鼻子,簡直活脫脫和我妹子是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

  白盈玉微微一怔,遲疑問道:“老人家,請問您貴姓?”

  “我姓林。”

  “姓林!”李栩反應甚快,先大叫起來,指著白盈玉道:“阿貓,你上回說過你娘家也姓林!”

  嘴唇微微顫抖著,白盈玉焦切地盯著老滿貫問道:“請問,你妹子喚作什麼?”

  “她叫招弟,因為我爹娘本來還盼著再生個男娃。”

  不對,娘的名字並不是招弟,白盈玉失望地垂下眼簾。

  老滿貫撓撓頭,又道:“對了,進了都督府後,她嫌名字不好聽,又給自己起了另一個名。”

  “是什麼名字?”

  “我也記不太清,好像和柳樹有關系。”

  “可是……林扶柳?”

  老滿貫拍著腦門,連連點頭:“對對對,就是林扶柳,怪拗口的,還是招弟叫的順口。”

  眼中含淚,白盈玉萬沒想到能在此地遇見親人,盈盈拜下:“舅舅!”

  老滿貫有些驚住,抖聲問道:“你,你是招弟的孩子?”

  “是,我娘閨名就喚作林扶柳。”

  “快起來,快起來……”老滿貫手忙腳亂地扶起她,“你娘呢,她現在在哪裡?”

  “我娘,在八年前就已撒手人寰。”

  老滿貫呆了半晌,口中喃喃低道:“死了……原來她早就死了……我還念叨了她這麼些年……原來她早就死了……”他的一雙老眼愈發混濁起來,“那你爹爹又是誰?”

  “我爹爹……”白盈玉猶豫一瞬,“他是個做綢緞生意的……”

  “哦,生意大不大?”老滿貫的聲音透著驚喜,迫不及待地問道。

  白盈玉自他眼中看見了與姨娘們相似的光芒,神色黯淡了下,答道:“只是小本生意,而且他也已經離世。”

  “哦,這麼說,你這孩子現在是孤苦伶仃的一個人,可許了人了?”老滿貫的眼睛往李栩身上一溜。李栩出手大方得很,他尋思著她若與李栩在一塊,也算是佳配。

  “不、不、不……”白盈玉知他想岔了,可又不能將白寶震的事情告訴他,求助地看向李栩。

  可惜李栩立在一旁,雙手抱胸,皺眉望著房粱,猶在神游太虛,壓根看不見她的示意。他怎麼也想不到老滿貫竟然會是白盈玉的舅舅,如此說來,白盈玉的娘當年也在都督府中,是個丫鬟……實在想不明白,只覺得這叫一個亂,又叫一個巧,還是應該先告訴二哥去。他剛一轉身,便看見蕭辰。

  “二哥!”

  聽見李栩的喚聲,白盈玉回過頭去,也看見了蕭辰……

  此處是客棧大堂,又是晌午時分,客人來來往往,加上店小二殷勤地招待聲,顯得甚是熱鬧。在這其中,蕭辰愈發地顯得格格不入,他在距離他們約一丈遠的地方靜靜而立,似乎並沒有要近前的意思。

  “二公子!二公子!”

  老滿貫隨著他們轉頭,看見他便熱情嚷嚷,恨不能上前握了他的手說話。他不知道蕭辰姓名,只聽見李栩喊他“二哥”,便只喊他二公子。

  酒臭撲鼻而來,蕭辰不著痕跡地讓開一步,有禮道:“老伯,今日來可是有事?”

  “我就是特地來問問兩位公子,還有什麼事想問,或是還想聽我說些什麼。我昨夜裡酒喝多了,說話不清不楚,兩位公子若是有聽不清的,也盡管說。我是真沒想到啊,來這裡還能碰上我侄女,你們說說,這可不就是老話常說的緣分麼。我合該與二位公子有緣,你們還想知道什麼盡管問,盡管問,咱們就是一家人了,千萬別和我客氣。”

  他語氣中的期盼滲於言表,讓蕭辰無法置若罔聞。

  “此處不便,到我房中再談吧。”恐老滿貫的大嗓門,嚷嚷得整家客棧都聽見,蕭辰只得往裡讓去,讓他上樓到房中細談。

  “好好好。”

  老滿貫見有機可趁,很是暗喜,又假模三道地讓李栩白盈玉先行,倒弄得他象主人一般。

  李栩見蕭辰讓老滿貫上樓,既然明知老滿貫是來混吃騙喝的,思量蕭辰的心境,並不阻攔。

  白盈玉垂著頭走在最後,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舅舅這般腆著臉順桿爬,就為了從蕭、李二人身上多撈些好處。蕭辰不會察覺不到這點,她本以為他會出言譏諷,然後將舅舅打發了,卻未料到他竟然會請他們上樓詳談。

  ““二哥,買了件上好的羅衫,只怕是有些大了。待會你試試,不合適的地方阿貓說她會改。”進了房門,李栩朝蕭辰道。

  蕭辰才簡單“嗯”了一聲,臉准確無誤地轉向剛跟進來的白盈玉,漆黑如墨的眼珠仿佛真的能看見她一般,道:“阿貓,那就麻煩你了。”

  白盈玉被他這麼一“看”,怔了怔,半晌才回過神來輕聲客套道:“不麻煩,我恰好會點針線活而已。”

  蕭辰沒再與她客套,轉過臉,窗外的光線透進來,能看見他側面微微擰起的眉峰。她立刻後悔自己所說的話,盡管那話絲毫挑不出毛病,可她明白蕭辰絕對不是一個喜歡客套的人。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0:26

  第十六章 清瘦如竹

  “原來你叫阿貓?”老滿貫故作熟絡地朝她笑道:“這名字有意思。”

  白盈玉淡淡一笑,並不多做解釋。

  “你娘以前就喜歡貓,見了路上的小貓,就想抱回家去養……”顧著說話,老滿貫差點被門檻又絆了一跤,幸而李栩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

  “是麼?”

  聽見他說起娘親以前的事,白盈玉便忍不住很想聽。

  “可不是麼,大冬天的撿了小貓帶回來,在家裡叫得□人,結果還是被我丟了出去,為這事,她可沒少哭鼻子。”

  “大冬天!那貓肯定凍死了!”李栩聽了直咂舌,“何苦呢,留家裡還能抓耗子……”

  “小五,你買的衣衫呢?”

  顯然不欲再聽這些閒聊,蕭辰打斷他的話,問道。

  “在我這裡。”白盈玉拿著羅衫手足無措地站著他面前,她想讓蕭辰試穿下衣衫,但又不知該如何開口才不會惹他生厭。

  蕭辰的手卻已觸到她拿著的羅衫,明白她的意思:“讓我試試。”不待她回答,他便已將絲袍抽走,走到屏風後頭,換上了這襲羅衫。

  衣衫確是大了些,卻愈發顯得他的清瘦如竹,裊裊淡青,如煙如霧,似有淡淡的光芒籠罩在他周身……

  觸及肌膚處,涼意淺淺、光滑細膩,一摸之下便知道這羅衫確是上品,穿去衛府也勉強可以應付場面,他立了半晌,不見白盈玉上來量衣,自行在腰間拉扯了下,出聲道:“衣衫腰這兒太寬,須得改改。”

  “嗯嗯……嗯……”

  白盈玉如夢初醒,上前去替他量了量,腰間大約寬出了半個手掌,他竟是這般瘦削……她情不自禁地有些心疼,幸而只是一瞬,隨即便回過神來,臉已有些紅了,忙轉到他身後,低聲道:“肩部恐怕也得改一改……蕭大俠,你把手平舉起下,我看看袖子是否得改?”

  蕭辰依言舉起手來,她按著他的胳膊整理好衣袖:“袖子雖稍長些,但有流水之姿,正是特地這般做的,我想就不必改了。”

  蕭辰淡淡“嗯”了一聲:“改衣服會很麻煩麼?”

  “不會。”白盈玉微垂了頭在細看下擺。

  “我明日便要穿,可來得及?”

  “……來得及。”

  他開了口,白盈玉未想太多便應承下來。其實她以前也只給自己做過一件女衫,從未改過衣衫,更別提是件男衫。

  默默記好要修改的地方和尺寸,蕭辰也已換下了衣衫,她接了過來,仍舊微垂著頭,卻掩不住微微泛紅的臉。

  “我先回去改衣衫了,舅舅……”

  “你去,盡管忙去,二公子的事情要緊,咱們既然認下了,以後的日子可就長遠著,將來我把你娘小時候淘氣的事統統告訴你。”老滿貫笑道,反而催促著她快走。

  白盈玉頷首,與眾人告辭,方才離去。

  見她走了,蕭辰又讓李栩去請店小二送一壺茶與幾碟茶果過來。老滿貫暗暗歡喜,慶幸早起還未吃過東西。

  李栩吩咐完店小二,便返身回來,剛進屋卻又被蕭辰攆了出去:

  “你去歇著吧,我想單獨和老伯聊聊。”

  “哦……我就在隔壁,二哥你有事就叫我。”李栩不敢不依,只得退了出來。

  蕭辰讓老滿貫也坐下,也不急著說話,等著店小二將茶水點心都上齊了,才掩好房門。

  “老伯,我確是還有一事想問。”

  “公子盡管問便是。”

  蕭辰頓了頓,艱澀問道:“傳言之中,蕭逸有斷袖之好,這話可是真的?”

  “這個……”老滿貫有些為難,實在是因為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其實我也不大清楚,至少在府裡頭的時候,沒見蕭都督養什麼兔兒爺。”

  “那和他來往的那些人中,可有……”

  問這話時,蕭辰把自己恨得牙根癢癢的,卻又沒法不讓自己去問。

  他不知道自己想得到什麼樣的答案,想證實所有加諸在爹爹身上的惡言都是假的嗎?他知道這不可能,無風不起浪,從那些清一色的穢言看來,爹爹定然不會是什麼兩袖清風潔身自好的人。

  那麼,如果是真的,他為何還要追問,他不由得暗自氣惱自己。

  老滿貫並未查覺到蕭辰的異樣,想了想便道:“說起有那好兒的,可能是衛大人,聽說以前他家中養過些十二、三歲男娃兒,不過這些都是舊話了。以前蕭都督倒是與他關系不錯,兩人常有往來,可至於是不是……我就真的不好說。”

  衛大人,是那個太監,爹爹竟然與個太監往來密切,蕭辰壓抑住心中反感,提醒自己:幸好衛近賢還活著,而且就在順德城內,對於自己來說,厭惡不厭惡暫且擱在一旁,此人對當年之事定然知道不少,他愈與爹爹往來親密,愈是重要線索。

  “不過蕭都督天人一般的,平常又是眼高於頂,衛大人長得平常得很,我猜想,他便是真有那好兒,應該也看不上衛大人吧。”老滿貫得意地臆斷了下。

  聽了這話,蕭辰表情古怪,也不知自己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半晌才淡淡問道:“蕭都督平常都是眼高於頂的樣子麼?”

  “嗯……”老滿貫連連點頭,他對此印象極深,“蕭都督那眼神,好像就沒什麼人、沒什麼事能讓他往心裡去的。”

  “瞧不起?”

  “也不是瞧不起?”老滿貫撓撓頭,費勁地想找出個詞來,無奈他就是個粗人,也不知該用什麼詞來形容,“就是、就是……他看著你的時候,你會覺得渾身不自在,像是身上有什麼地方讓他不耐煩,又讓他覺得既可笑還看不上眼那味道。”

  似乎那種目光此時此刻就出現在自己眼前,似笑非笑,似嘲非嘲,蕭辰靜靜地出神……

  “公子!公子!”

  蕭辰被老滿貫喚得回過神來,抿了口茶,接著問道:“他……對誰都這樣?也包括衛近賢、司馬揚他們這些當官的麼?”

  “可不是麼,對誰都這樣。”老滿貫頓了頓,“……我只見過一次,他沖易大人發火的時候才不這樣。”

  “易經略?”

  “嗯,我記得有一回易大人來府裡,蕭都督送他出來的時候,臉上怒氣沖沖,說話也很不客氣,直愣愣的,我還從來沒有看見過他那樣呢。”

  蕭辰微微一怔:“我記得你昨夜說過,司馬揚來都督府裡,走的時候也常常發脾氣?”

  “司馬將軍那不一樣,不管他怎麼發火,蕭都督都是老樣子,不急不火的,多半還笑嘻嘻的。可司馬將軍照樣老往府上跑,倒像是都督府有繩子拴著他似的。說起來也怪,除了那次對易大人發脾氣,我還真沒見過蕭都督發火的模樣。”

  “他與易大人常有往來麼?”

  老滿貫搖頭:“少得很,幾乎是不來往的。”

  易尚文,易經略——蕭辰暗自心道:如此這麼說起來,爹爹與他的關系應該是最疏遠的,也不知當時究竟發生了何事,會讓爹爹當眾發脾氣。

  茶水已涼,老滿貫吃了幾塊茶果,見蕭辰一徑出神,似乎再無事要問,便自心中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盤。他雖然不很明白白盈玉與蕭、李二人的關系,但姑娘家能隨著兩個大男人到處跑,想來一定不一般。加上之前見為蕭辰量衣時,白盈玉害羞的模樣,他的心裡莫約也有些數了。

  他在此地無親無故無所依靠,乍然從天下掉下個侄女來,若能借她攀上個好靠山,自己那些個賭債就不怕沒人替他換了。

  正自想著,便聽見蕭辰開口道:

  “多謝老伯,我已無事相詢,你若惦記著阿貓,她就在隔壁,你可自去探她。”

  “不不,她正在給二公子改衣衫,我現下就不去了。說起來,我那侄女孤苦伶仃,真是多虧你們的照顧了,我這作舅舅的,得替她爹娘謝謝你們才是!”

  “言重。”

  “你們和她,是原本就認得?”老滿貫就是想套出他們之間究竟是何關系。

  蕭辰沉默一瞬,而後道:“我們兩家是故交,她家遭難之後,便將她接了來。”他已知白盈玉的母親亦曾經在都督府中做事,也認得爹爹,說是故交,倒也不能算是撒謊。

  “原來如此。”老滿貫心中欣喜,暗想:如此說來,她與這兩位公子關系甚厚,說不定還是青梅竹馬,難怪能只身與他們同行而毫不忌諱。

  “阿貓就住在隔壁,您若還想找她敘敘,盡管去便是,我就不耽誤了。”蕭辰起身讓道。

  “不了,她現下正在改您的衣衫,這可是細致活,我就不打擾她。既然認下了,以後日子長呢,也不在乎這麼一時半會兒,呵呵……那,我明日再來。”老滿貫笑呵呵地起身。

  蕭辰微微頷首:“慢走。”

  “成成……不送不送……”

  老滿貫口中客套著,見蕭辰立在原地,並無絲毫相送之意,訕笑著掩飾尷尬,終是掩門而去。

  聽見他的腳步聲踏踏往右,接著是下樓梯的聲響,漸遠漸小……蕭辰尚立在原地,思量片刻,也循著門口的方向走去,出門左拐,前行約七八步才停住,手摸到木門,輕叩了幾聲。

  “是誰?”

  軟儂的聲音自內傳出來,他聽出了掩飾在聲音之下的緊張,微顰起了眉,她簡直象小獸一般容易受到驚嚇。

  “我是蕭辰。”

  幾乎是在話音剛落的瞬間,他又聽見裡面傳來聲被極力壓抑的倒吸氣聲,不由地眉頭又擰緊幾分。自己又不是洪水猛獸,她不至於要如此驚慌失措吧。

  很快,白盈玉拉開了門,飛快地看了眼蕭辰,又微垂下頭,方才被針扎破的手指藏在衣袖中。她不自覺地總把蕭辰當明眼人待。

  “蕭大俠,請進。”一路行來,蕭辰從未主動來找她,她實在有些不安。

  蕭辰進門,立著。

  白盈玉手足無措地跟著立了片刻,才恍然大悟地拉了一下桌邊椅子,發出聲響,同時道:“請坐。”

  蕭辰這才循聲坐下,道:“你舅舅已經回去了。”

  “嗯。”白盈玉在他對面坐下,手猶豫著伸向茶壺,卻又不知他喝不喝茶,在倒茶與不倒茶之間天人交戰。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0:45

  第十七章 乍見師父

  “他曾問起我們之間的關系……”蕭辰聽見茶杯響聲,即道,“我不喝茶,不用麻煩。”

  果然,白盈玉只好再縮回手來。

  “我說,我們兩家是世交,你家遭難之後,便把你接了來。”蕭辰道,“來日,他若問起,你別說岔了。”

  “世交……嗯,我知道了。”原來是為了此事,白盈玉微松口氣。

  蕭辰微抿了下唇,又道:“我還有一事,想冒昧相詢。”

  “嗯?”

  “你娘是林老伯的妹妹,當年曾經是順德都督府的一名丫鬟,你可知道?”

  娘以前是丫鬟?——白盈玉茫茫然地搖頭:“我娘只告訴過我,她的老家在順德。”

  “你爹是如何遇見你娘的,你可知道?”

  “不知道,他們沒告訴過我。”

  “那麼你爹娘與你提起順德的時候,都說什麼呢?”

  白盈玉墮入到更深的茫然中,她不明白蕭辰怎麼會對自己爹娘感興趣起來:“好像沒說過什麼……”

  “真的沒有?你能再好好想想麼?你爹是在順德認識得你娘麼?”

  白盈玉的娘是都督府的丫鬟,二十年前都督府大亂之後下落不明,而後嫁給白寶震,而白寶震當了官。白寶震會和此事有關系嗎?蕭辰不知道,只覺得此事應該不會如此巧合。

  不知他心中所想,白盈玉極力在心中回憶著過往的記憶:“我只聽他們提過當年一位大哥,說他怎生怎生的好,現在想來,應該說的就是我舅舅吧。”

  “你舅舅?”

  蕭辰心中一凜,心道:如此說來,白寶震定然也在順德呆過,否則如何能認得老滿貫。

  自白盈玉房間回來後,這一整日,蕭辰都在想著那幾個人與爹爹的關系。

  司馬揚司馬副將,他是爹爹的副將,常在府中出入,並不掩飾情緒,顯然是與爹爹關系不錯才會這般。

  衛近賢衛都監,聽起來爹爹與他常來常往,應該是與爹爹關系很近的人。

  鹹王,爹爹常與他一起打獵,關系應該也不錯,只可惜此人已經故去。

  易尚文易經略,幾乎沒有往來,可爹爹卻沖他當眾發過脾氣。

  最後是白寶震,他當時在順德定是個無名小卒,可後來卻與林扶柳離開了順德,而且當上了官。

  在二十年前的那場風波裡,他們各自又究竟是唱的什麼戲呢?

  對了,還有書童大志,他對爹爹的事情一定知之甚詳,只可惜人海茫茫,當年的書童卻又到哪裡去找。

  蕭辰太陽穴突突跳了幾下,原本一片黑暗的眼前迸出幾點金星,這是頭疼將起的預兆。

  他顰眉起身開窗,讓風吹進,等待著讓人痛苦不堪的疼痛襲來。自七歲那年中毒,雙目失明之後,便落下了這病根子,頭疼說來就來,毫無緣由,也沒有任何的良方可解,唯一的辦法就是強制忍耐,硬捱過去。

  “咚咚咚。”有人在叩房門,聲音很輕,帶著拘謹,顯然不會是李栩。

  雙手手指正在額上太陽穴按捏,蕭辰緊抿著唇,他知道外面站著是誰,可他不想理,此時此刻也實在沒有精神去理會。

  那人又敲了幾聲,“咚咚”的聲音仿佛一把鈍斧直接叩在蕭辰腦中,蕭辰緊咬住牙根,忍受著由這聲音所帶來的痛苦。

  “蕭大俠,你在麼?”

  在數次叩門,得不到回音之後,白盈玉鼓足勇氣開口問道。

  幾乎就在她話音落下的同時,門自內被拉開,蕭辰臉色青白,絲毫沒有打算掩飾他的怒意,直接沖她吼道:“你究竟有何事!”

  “我、我……”白盈玉被他駭到,驚得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

  “快說!”

  蕭辰對她的厭惡之情溢於言表,他的頭已經疼得恨不能直接往牆上撞去,可眼前這個女人還不知道在磨蹭什麼,連句話都說不清楚。

  “我……”白盈玉抬眼看見他的樣子,眉頭緊鎖,面白如紙,驚道:“你是不是不舒服?生病了麼?”

  蕭辰一再忍耐著:“有事快說!”又一波頭疼襲來,他忍不住呻吟出聲,伸手按住額角,大拇指幾乎是深嵌入內。

  “頭疼?!”

  白盈玉這才看了出來,她自幼是見慣母親頭疼的模樣,知道這種痛苦甚是磨人,而現下看蕭辰的模樣,他的痛苦似比母親當年還要難受上萬分,身子站也站不穩一樣。

  顧不得許多,她扶著他就往床走去,低聲道:“你且忍忍,我知道頭疼難受得很,我馬上去叫李大俠過來。”

  “你……”蕭辰話未說完,就被她扶著躺倒,陷入錯愕之中。

  而白盈玉慌亂之際,壓根也沒有意識到自己舉止有何不妥,她尚記得母親那時的一些舉措。瓷枕太硬,頭疼時候不能枕,得換上用絲綢軟枕,現下又哪裡去找絲綢軟枕呢?她飛快地四處張望了下,僅有被衾面是緞子,顧不上多想,她拉過被衾一角來,僅僅疊了兩疊,先讓蕭辰枕上去。

  緞面絲涼的觸感,觸著額頭,把蕭辰弄得發怔,聽著身旁尚在奔忙的腳步聲,等等,還有水花聲……

  她想做什麼?他想問的時候,腳步聲已經奔了回來,一方浸濕的方巾敷上額頭,冰冷凍人,他本能偏了下頭,卻馬上被她扶正,復把濕巾整理好。

  “我沒發燒。”他很快反應過來,伸手就要把濕巾拿下來。

  “我知道你沒發燒,頭疼的時候冰一下會覺得舒服一點。以前我娘頭疼的時候,都是用冰塊來敷,現下沒有冰塊,只好用冷水。你且將就著,好好躺著歇息,我去叫李大俠過來,很快就會好的。” 她說得很輕很快,似乎明白聲音帶給他的痛楚有多大,只是語氣卻像是在哄小孩兒。

  蕭辰自然不吃這套,沒聽她的勸阻,濕巾已經被拿下來,咬著牙根道:“我不是你娘。”

  “……”

  白盈玉輕咬下嘴唇,知道爭辯只會讓他頭更疼,故而沒有再說話,先奔出門去找李栩。客棧裡裡外外找了一大圈,偏偏都找不到李栩的人影,原來李栩見這日無事,便溜到對面茶樓去聽說書。近雖然是近得很,可她哪裡想得到,急得在客棧裡團團轉。

  房間中,蕭辰獨自躺著,頭痛欲裂之余,還要盼她千萬別再進來煩人。方才被他自額上拿下來的濕巾尚在手上,正滴滴答答得滲著水,床前地上積起一小灘水跡。

  官家小姐就是官家小姐,連個帕子都拎不干!現下他連氣都歎不出來,又一波疼痛襲來,手一緊,將帕子擰干,復敷到額上。

  冰涼確實能讓頭痛紓緩了些,他並不是不知道,只是實在短暫地可憐。

  這樣的清靜沒有過多久,門被推開,不止一個人的腳步進來,然後他聽見了此刻他最不想聽見的聲音。

  “我……我找不到李大俠,所以只能請大夫來……”

  “出去!”沒等她說完,他就怒喝道,“我不需要大夫,出去出去!統統都出去!”以如此大的嗓音說話,最痛苦的是他自己,疼得如被幾把利錐直搗入腦中一般

  “這樣不行,你得讓大夫看看!開方子吃藥,才能好得快。”面對他的怒氣,白盈玉奮發出少見的勇氣,不僅枉顧他,竟然還在招呼大夫:“大夫,他難受得很,你快想法子。”

  似乎是藥箱砰然落地的聲音,疼得他整個頭都縮了一圈。更可氣的是,大夫居然聽她的,而不聽他的。

  “出去!統統都出去!”他繼續恨恨道,因為實在疼得厲害,聲音都微弱了許多。

  沒人理會他。

  “你把手伸出來,讓大夫把下脈。”為免讓他難受,她盡量輕聲道。

  蕭辰壓根不理會:“出去!”

  “蕭大俠,你不能這樣。”白盈玉見他就像個孩子那樣耍脾氣,實在替他著急,連男女之別都顧不得,硬是扳住他的右手,想給大夫把脈。

  一只手自然是扳不動。

  兩只手一起用上,還是扳不動。

  白盈玉額頭冒汗,卻不肯放手……

  這個女人到底在干什麼!蕭辰雙手緊握成拳,只要他一發力,或是順手一推,白盈玉就會飛出去,至於會撞到什麼桌椅板凳、或是花瓶盆景,那就不是他會操心的事了。

  “我求求你,把手……伸出來。”即使在勸他的時候,她也還在用力扳著他的手,“讓大夫看了,你馬上就會好的。”

  蕭辰壓根不為所動,想狠狠心把她摔出去,自己還能落個清靜,手上繃了勁,正待發力,突然感到內關穴被人點中,隨即便是酸軟無力。

  “辰兒,對女娃娃可不能這樣!”溫厚和暖的聲音,雖是在薄責他,卻帶著七分笑意三分寵溺。

  蕭辰吃了一驚:“師父!……您怎麼會在這裡?!”

  眼前這老頭兒亂須蓬雜,目光溫暖明亮,卻又帶著些與年紀不相稱的頑皮。白盈玉怔怔地呆看他師徒二人,不明白自己匆忙中從客棧門口拉來的江湖郎中怎麼會是蕭辰的師父。

  “……您不是郎中啊?”

  楊漸低頭瞧了下自邋遢衣著,是他為了怕李栩發現而特別置辦的郎中裝扮,這話自然不能說,只是嘿嘿笑道:“我雖不是郎中,可專會治他這病!女娃娃,你找我算是找對了。”

  不過這麼一打岔的功夫,蕭辰已經有點明白,用左手撐起身子,不滿道:“師父,您是不是自蜀中就一路跟著我?”

  “沒有!”楊漸飛快道,又怕因為答得太快而引人懷疑,補充道:“真的沒有,我是從昆侖山過來的。”

  蕭辰“哼”了一聲,顯然不信。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1:12

 第十八章 說來話長

  “行了,你不是頭疼麼?別想太多!……起來,坐好!”

  楊漸怕他糾纏這個問題,自懷中掏出幾枚金針,挾在雙手指縫之間,運勁往蕭辰面門送去……瞬即,白盈玉忙閉上眼睛,連口也掩上,生怕自己叫出聲來,

  等了一會,並沒有聽見預料中蕭辰的痛呼,她小心翼翼睜開雙眼,看見蕭辰額上發際插著金針,隨著他呼吸而輕微的顫動著。

  他好像好多了,她細瞅蕭辰的臉色,見他眉宇間的痛苦之色稍緩,不復之前的煩躁焦怒,心口稍松,不知不覺間自己也長紓口氣。

  “我要睡覺,師父您莫要偷偷溜走。”他低低嘀咕了聲,倒像孩子般在撒嬌,說完便復躺了下去。

  金針刺穴,稍緩疼痛,他已是疲憊之極,再無過多話語。

  “嗯,睡吧,等醒了再與我說話。”替他整理好被衾,楊漸朝白盈玉笑著打了個手勢,示意她一同出去。

  兩人躡手躡腳地出了房間,又替他把房門關好。

  “他,真的不要緊了麼?”

  正是午後,大堂中也沒什麼人,尋了不起眼的一角坐下,白盈玉有些擔心地回望樓上。

  楊漸微笑道:“辰兒這是老毛病了,每年都得發個兩、三次,不打緊的。……女娃娃,你是誰?”

  “我……”白盈玉猶豫片刻,“我叫阿貓。”

  “阿貓,真是個好名字。”楊漸想都不想就嘖嘖稱贊,接下來又道,“你對辰兒很照顧,我該謝謝你。”

  白盈玉唰地臉就紅了,支支吾吾道:“沒有,是蕭大俠和李大俠對我一直很照顧。我……我其實什麼都不會,什麼都做不了。”

  楊漸招手喚了店小二上茶,對她說的話似乎渾不在意:“辰兒我還不知道他麼?一句話讓你跳,兩句話讓你惱,三句話就能把你噎個大跟頭。他要是想照顧誰,那誰可就真是倒了霉。”

  因為拿不定主意該表示贊同,還是應該替蕭辰說幾句好話,白盈玉只能抿著嘴垂目微笑。

  “怎麼,你也被他唬傻了?”楊漸把她的不語當成呆滯。

  “沒有。”白盈玉忙抬頭解釋,一時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便問道,“前輩,您方才說這是蕭大俠的老毛病了,他是怎麼得的這病?”

  楊漸長歎口氣:“此事說來話長。”

  正好店小二送了茶上來,楊漸便先倒了一杯,又給白盈玉也帶上。畢竟是前輩,見他給自己倒茶,她忙起身用雙手接過。

  見狀,楊漸連連擺手:“坐下坐下,我們山裡粗人不講究這些。”

  白盈玉謝過他,捧杯坐下。

  先咭了口茶潤潤嗓子,楊漸才道:“是辰兒七歲那年的事了,他不小心中了毒,廢了一對招子……”

  “招子?”白盈玉對於江湖上的話聽得不甚明白。

  “就是眼睛,眼睛被毒瞎了。”

  “哦……”

  楊漸接著往下講:“眼睛瞎了之後就落下了這病,大概是想事情想得多了,腦袋就會疼。他每年總得發個兩三次,這孩子性子又倔,疼起來就把自己悶聲不響地關起來。”他長長地歎了口氣,作為收尾。

  白盈玉還等著他說下去,半晌才發覺所謂的“說來話長”原來是如此之簡潔,只得訕訕問道:“是何人這般狠毒,要害一個七歲的孩童?”

  聞言,楊漸又歎口氣,搖頭道:“此事……”他頓了片刻,弄得白盈玉以為他又要說什麼說來話長,才接著道,“只能說是天意弄人。”

  天意弄人……她聽不明白,但想楊漸不願細說大概另有緣由,礙於禮貌而沒有再追問下去。想到蕭辰雙目失明,比起常人已是極為不便,卻還得忍受頭疼之苦,想到這裡,她忍不住輕歎了口氣。

  “唉,這話要讓他聽見,准又得惱。辰兒這娃娃脾氣不好,你多包涵著點。”楊漸又替蕭辰說起好話來。

  “他挺好……不會……”

  白盈玉正在煩惱該點頭還是該搖頭的時候,便聽見大堂門口有個人驚喜交加地喚了一聲:

  “師父!”

  楊漸還未來得及抬頭望去,李栩已經飛身撲了過來,自後親熱地摟住他脖頸。力度之大,讓旁人都替他覺得憋氣。

  “好了好了,你這小猴子,快下來!”楊漸笑罵道,用手把李栩拉下來。

  李栩松開手,繞到他跟前,沒臉沒皮地一頭栽進他懷裡,要不是身形太大,只怕還想在師父懷中打幾個滾。

  “師父您都不知道,我在開封可受了大罪,差點就死了,見不著您。”李栩哇哇地訴說著,“幸好後來沒事,不然我可就死定了,連狗頭鍘我都瞧清楚什麼模樣……等這次回了家,我再也不出門了。”

  這麼大個人,平日裡也是人模人樣的,見了師父便跟小娃娃一般無異。想起之前,蕭辰那樣冷若冰霜的,在楊漸面前也難免露出孩子樣來,白盈玉不由地心中好笑,忙低下頭抿茶掩飾唇邊笑紋。

  楊漸輕輕拍打著李栩的背,安慰道:“沒事就好了,每回出了事都說這話,你倒是說說,你在家裡頭能正經呆上幾天?哪怕多呆個一年半載把功夫老老實實練練也是好的,這三腳貓的功夫不闖禍才怪。”

  “師父!我這次是真的差點死了,您怎麼也不心疼我……”李栩打不起滾來,便開始扭,扭得櫃台上打盹的掌櫃都看不下去,鄙夷地別開臉去。

  “你再折騰下去,我這把老骨頭就要被你拆散了。”楊漸告饒,“好了好了,知道你這次是真吃了苦頭,快起來,讓別人見了笑話。”

  “誰愛笑話由他笑話去!”李栩才不理會別人怎麼想。

  “我告訴你,你二哥在樓上頭正疼著呢,你可別讓他聽見動靜。”

  聽了這話,李栩才直起身子,壓低了聲音驚道:“二哥又頭疼了?我看看去。”

  “扎了幾針,已經睡下了,你別去打擾他。”

  “哦。”李栩就著師父的杯子喝了口茶,初見的歡喜勁總算是消退了些,這才想起來問:“師父,您怎麼會來這裡?”

  “這話我倒想問你,辰兒和你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是二哥想查些事情……”李栩猶豫了下,望了眼白盈玉。

  白盈玉是見慣眼色的,知道自己畢竟是外人,他們定然有事是不願讓她知道的。不願惹人厭煩,她遂起身道:“前輩,我房中尚有針線活未做,不能相陪,還請原諒。”

  楊漸白了李栩一眼,倒也不勉強她:“我這老頭子哪還用得著陪,你有事就忙去吧。”

  白盈玉微微一笑,行禮後離去。

  朝著她的背影,楊漸努努嘴,問李栩:“她,打哪裡來的?”

  “此事,說來話長……師父,您還沒告訴我,你怎麼會在這裡?”

  “你先說。”

  “不行,您先說!”剛說完,李栩頭上頓時吃了記爆栗子。

  “小猴子還和我爭,快說!”

  就著一壺茶水,楊漸聽著李栩絮絮叨叨地講了來龍去脈,方才明白了白盈玉的身份,點頭道:“這事做得對,這女娃娃著實可憐,又可以說是咱們山上的恩人,應該好好照顧她。”

  李栩壓低嗓音湊近:“二哥說了,要是她老家沒人,就在咱們鎮上找個人把她嫁了。”

  “……辰兒說的?”楊漸直顰眉,可白盈玉是個活生生的大姑娘,他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來安置,半晌才道,“那也得尋一戶好人家,莫坑了人家。”

  “反正這事我可不在行,還是師父您老出馬說個媒吧。”

  “我哪裡成!……這事既然是辰兒說的,就讓他自己辦去,咱們都別摻合。”

  “對對對。”

  兩人各自把事情推得一干二淨,然後才心安理得地繼續品茶。

  一直到黃昏時分,蕭辰才算是緩過勁來,撐起身子,再拔掉額頭上的金針,找了塊布包起來。

  “咚咚。”他敲了兩下右邊的牆,如果李栩在屋內的話,應該會過來。

  不過一會兒,李栩果然探頭進來:“二哥,你好些?”

  “師父呢?”他不答反問。

  “在我房裡歇著呢,還給你剝了些核桃,他說要是你好些了就過來。”

  聽見師父沒有走,蕭辰這才松了口氣,披上外袍,便隨著李栩一同往隔壁的房間。

  看見他進來,楊漸笑道:“醒得還真是時候,待會正好一起用晚飯。……頭還疼麼?”

  蕭辰循聲,摸到桌椅,在他身旁坐下,倦倦地搖了搖頭,輕聲道:“好多了。”又從懷中掏出小布包遞過去,簡單道,“金針。”

  “吃吧,聽說這核桃補腦子,多吃點。”

  收了金針,把桌上剝好的一碟子核桃仁推到他跟前,楊漸伸手摸了摸他腦門,汗津津的,頭發也是散著,看上去蕭辰著實憔悴得很。他半是憐惜半是無奈地歎了口氣:“你這娃娃,又在想什麼事情,把腦仁都疼成那樣?”

  “老毛病了,我想不想事情,它都得疼。”

  蕭辰偏了偏頭,拒絕他再摸自己腦門,自取了核桃仁往嘴裡送,問正題道:“師父,您什麼時候來的順德?”

  “我來了有些日子,我就知道你這娃娃肯定要往這裡來,所以就先來等著你。”

  蕭辰皺了皺眉頭:“您是不是知道當年的什麼事?沒告訴我?”

  “都是朝堂官府裡頭的事情,你師父我就是個跑江湖,哪裡會知道。”

  “那您來這裡等我是為何事?”

  楊漸干笑兩聲,沒有回答。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1:25

  第十九章 夜改錦袍

  蕭辰卻已經猜了出來,核桃也不吃了,惱道:“原來您是來防著我的?您就這般信不過我?”

  “我沒有……”楊漸為難道。

  “您不就是怕我和大哥一樣,去找人報仇麼。”蕭辰冷哼一聲。

  見被他看穿,楊漸打了個哈哈,尷尬笑道:“我也是擔心你,你來順德不就是想查明當年的事情麼?”

  “那您倒是說說,我為何要查明當年之事?”

  聞言,楊漸朝李栩使了好幾個眼色,怎奈李栩也是一臉茫然,壓根忙不上他什麼忙。他無奈,只好如實道:“你是想查出當年揭發蕭逸的人吧?”

  “然後呢?”蕭辰不依不饒。

  “然後殺了他?”楊漸試探性地問,一見蕭辰臉色不對,立馬改口,“當然了,你是好娃娃,不會這麼做。”

  “您覺得不會?”蕭辰半分也不放過楊漸,顯然是惱得不輕,“那您還特地等著這裡盯著我?”

  楊漸煩惱地抓抓頭,對這徒兒,自己還真是沒法子占上風,若是端出師父的架子來,又恐怕他會干脆拂袖而去,連話都不再多說一句。

  聽師父不語,蕭辰愈發氣惱:“您就那麼信不過我?”

  “我……我這不是年紀大了,喜歡瞎操心嘛。你知道的,人老了,難免胡思亂想,而且這個……近來,我覺得腿腳也有些吃勁,小猴子,還不快過來給我捶捶。”楊漸在桌底下暗踢了李栩一腳,示意他快點過來捶腿。

  李栩齜牙咧嘴,瘸著繞過桌子,認命給他捶腿。

  看蕭辰仍舊面有寒意,楊漸只好又道:“也不知道我這把老骨頭……小猴崽子,你輕點,這腿我還要呢……這把老骨頭還能撐多久……”

  李栩無可奈何地白了他一眼,放輕手勁。

  “我來吧。”

  蕭辰不喜聽這種話,在他另一側蹲下,修長的手指在他腿上拿捏按摩,輕重適度。李栩樂得退回去,暗中朝楊漸挑起大拇指,稱贊他這苦肉計用的好。

  “就是你們這幾個娃娃,讓為師的放心不下……”楊漸趁勝追擊。

  蕭辰打斷他的話,靜靜道:“您放心吧,我不是為了報仇。我只是想多了解他一些。他好也罷,壞也罷,我都要知道真正的他究竟是怎麼個模樣。我不願只聽江湖傳言,就認定他是那樣的人。”

  楊漸微微一笑,點頭贊許道:“對。”

  “所以您老犯不上有事沒事扮苦肉計給我看。”蕭辰淡淡道,手卻仍在替他按捏著。

  楊漸苦笑:“可是你這麼查下去,多半會查到當年告發你爹的人身上,到時侯你又當如此?”

  蕭辰靜默片刻,方道:“我還沒想過。”

  “辰兒,”楊漸歎口氣,摸摸他的頭,“你的眼睛已經瞎了,為師不希望你為了陳年舊事再有任何損傷。不管是身上,還是心裡頭,我都盼你能好端端的。你想去了解那些過去,我不攔著你,可你還得過自己該過的日子,而不是為了那些陳年舊事過日子,你明白麼?”

  “我知道,我沒那麼傻……”蕭辰嘀咕了下。

  楊漸笑了笑,扒拉了下他的頭發,笑著催促道:“去梳洗下吧……對了,待會記得給阿貓陪個不是,人家好心好意給你請大夫,你倒好,惡形惡狀也就罷了,還差點把人給扔出去。”

  蕭辰起身,不情願道:“我頭還有些疼著呢,此事明日再說。”

  雖知道他所說未必是真,但楊漸終歸是心疼徒兒,遂道:“明日就明日罷,你記著就是了。

  “對了,二哥,我剛在對面茶樓聽見個消息,說是那位衛大人近來時常頭疼,城裡幾個大夫看了都不頂事,正往外求良醫呢。”李栩猛然想起一事。

  “頭疼?求醫?”蕭辰略顰起眉頭,“對了,我讓你打聽他的口碑喜好,你可打聽出來了?”

  “口碑平平,沒聽說他有過什麼善舉,不過平日裡也沒惹什麼事,深居簡出的,喜好就沒打聽出來了。哦,他有個義子,就和他住在一塊,衛府裡頭就是這個義子當家。我方才聽說,就是這個義子張羅著替他找大夫,還挺孝順的,是吧?”

  “義子?是哪裡人?”

  “不知道,聽說是打小收養的孤兒。”李栩摳著下巴,“二哥,照這麼看來,這衛太監應該不壞。”

  “他是好是壞,我們說了可不算。”蕭辰沉吟片刻

  楊漸搖頭:“跟你們說了多少遍,人不能用好壞來分,而是該分善惡。”

  李栩撓頭不解:“您是說了很多遍,可我到現在也沒弄清楚,好人不就是善人麼?壞人不就是惡人麼?”

  說罷,他頭上先挨了一記,楊漸搖頭歎氣:“沒慧根,沒慧根。”

  “您自己說不清楚,還怪我?”李栩不滿地頂嘴,轉瞬腦袋又挨了一記。

  “自己悟去!”

  此時的白盈玉,悶頭在屋中,對於他們的對話自是渾然不覺。

  她已將那件絲袍拆開,在床上鋪好,手在其上細細丈量了幾次,才下定決心,拿起剪子……

  想到,這一剪子下去,若是剪錯了可就沒法再改,她不由地有些躊躇。本來午時她覺得腰部有些差錯,故而想找蕭辰再重新量一遍,可沒想到正好碰上蕭辰頭疼。眼下他大概還睡著,她也不敢再去打擾他。

  猶豫再三,時辰已然不早,她咬咬銀牙,剪子朝著布料吱嘎吱嘎地剪了下去。

  腰部、肩部幾處地方都需要修改,她擅刺繡,但對於剪裁成衣,卻不甚熟練。絲袍的縫制也是件磨人的功夫,稍有不慎,便會抽出絲來。她低著頭,一針一線,專心致志地縫制著……

  屋內越來越暗,看得吃力,她只得點起燈,把絲袍拿到桌邊來。

  漏壺靜靜地滴著水,時辰在針線中慢慢地流逝,待聽見外間傳來雞鳴的時候,白盈玉才放下手中的活計,長吐口氣。

  總算,把他的衣衫改好了。

  將衣衫攤在手上細看,還好,針腳應該都沒有問題,至於大小是否合適,還需等他穿到身上才能知道。

  因為熬夜,又因坐的太久,身子酸痛不已,她揉揉眼睛站起來,想到蕭辰不知會不會滿意,不由地有些忐忑。

  回想起昨日,蕭辰問今日可成,想必是他今日便要穿。一直以來看他穿得素潔,但衣料都平常得很,可見他並非講究穿戴之人。昨日特地囑咐李栩要買上好的衣料,想必是有要緊的用處,白盈玉見絲袍雖已經改好,但衣衫上還有幾處大的折痕,小小褶皺也甚多,眉頭微微皺起……

  客棧裡的店小二睡眼惺忪地被一臉歉意的白盈玉喚醒,方知道她是討要用於熨燙衣衫的火斗。

  火斗中裝滿燒得火紅的木炭,平滑的底部立時滾燙起來。白盈玉以前曾經看過丫鬟熨燙,現下自己動手,才知這看起來簡單的熨燙,原來竟是如此不易。

  火斗本是銅制,加上火炭,拿在手中已是沉甸甸的。絲袍質地嬌貴,不能將火斗直接靠上,中間還需再墊上一層布,半懸著火斗輕輕熨燙。同時還需當心著火炭迸出的火星,若是落到絲袍上可就是一個洞,回天乏術。

  僅小心翼翼地熨好一只袖子,白盈玉的手便酸得幾乎抬不動,硬是咬著牙,堅持著慢慢熨燙完整件衣袍。直到最後一方袍角熨好,她已經被升騰的炭氣弄得滿頭是汗,雙目也被熏得通紅。

  大功告成!

  她舉袖抹抹鬢角的汗水,滿足地呼了口氣,擺在面前的絲袍光滑如水,微處針腳細密,想來應該是穿得出去了。

  她起身,欲將先將火斗收起,不料因為久坐床畔,雙腿早已發麻,剛剛邁步,腿便麻軟,身子不由自主地歪倒,忙用手撐在床沿撐住……

  火斗傾斜,火炭紛紛落在床上,而那件絲袍就平鋪在床上!

  白盈玉駭然而驚,下意識地就用手去扒拉,被燙得縮回來,趕忙用火斗去撥打,好不容易七手八腳地掃落火炭,將絲袍搶救出來,

  顧不得手上的燙傷,她先展開絲袍,緊張地搜索著——幾處明顯的破洞和焦痕赫然就在眼前,憑她再怎麼試圖用手去撫平,卻怎麼也無法讓它們消失。

  人呆立著,豆大的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

  ……

  今日是打算去見衛近賢,盡管昨日頭疼,需要多休息,可蕭辰還是盡量早些起身。衛近賢雖已不為官,但在順德城中卻仍是頗有權勢之人,他家的門檻定然是低不了。故而蕭辰昨日特地讓李栩去買件上好的衣袍,他不想連衛家的大門都進不去。

  師父昨夜與李栩喝酒甚晚,想必今日須得多睡,故而他也不去打擾,梳洗過後,自行下樓用過早食。此後,日頭漸高,他料想白盈玉應該已經起身,方才去敲她的門。

  才敲了一下,門立時就開了,倒像是白盈玉就一直侯在門後頭般。

  “蕭大俠……你是來拿衣衫麼?”白盈玉微垂著頭,怯怯問道。

  蕭辰嗅覺敏銳,一下子就聞見屋子裡頭有股淡淡的焦味,顰眉問道:“你在房內燒過什麼東西?”

  “沒有。”

  雖然可以肯定她在撒謊,可她的聲音細細軟軟的,讓他有種似乎隨時都會哭出來的錯覺,蕭辰勉強自己不要皺眉,又想起昨日師父的吩咐。

  “哦……對了,昨日我在病中,失禮之處,請姑娘見諒。”他道。

  “不……是我太笨了,我……”

  聲音中明顯的哽咽,就算他看不見,也知道不是錯覺——她當真是哭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1:41

  第二十章 素手纖纖

  “出什麼事了麼?”

  “蕭大俠,真對不住!我……我……”他愈是平靜,白盈玉就愈是不安,咬著嘴唇,把哭聲堵在嗓子眼裡,“那衣衫……被我不小心,弄破了。”

  “破了?”他眉頭皺起,“是燒焦的?”

  “嗯……”她哽咽著,“我不當心,把火炭弄到衣衫上。”

  “如此說來,是不能穿了?”

  她咬著嘴唇點點頭,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到地上。

  蕭辰看不見她搖頭,聽不見聲音,只當她是默認了。

  白盈玉垂著頭,摒聲斂息地等著他的下文。可蕭辰只立了片刻,什麼都未說,便轉身離開。

  怔了怔,她舉步追上賠禮,萬分歉疚道:“蕭大俠,我……”

  “壞了就壞了吧,為了件衣衫,犯不上哭。”

  “……可我誤了你的事。”

  “你既然做不到,就不該應承。”蕭辰腳步略住,背對著她,聲音冷硬。

  “可是我真的把衣衫改好了,真的,就是熨燙之時,出了意外……”

  “罷了,此事是我所托非人……”蕭辰頓了頓,似乎後面還有什麼話,停了片刻方不耐道:“別哭了,若讓我師父看見,還以為是我欺負了你。”

  白盈玉手忙腳亂地擦眼淚:“哦。”

  蕭辰長歎口氣,徑自回了自己房間,未再理她。

  臉上淚痕未干,白盈玉記著他的話,忙回了自己房中,用濕帕淨面。而後才坐在桌旁,紅腫燙傷的雙手因為沾了水,加倍地疼起來,她呆呆看著,心中柔腸百折,只覺得自己著實無用,累人累己。

  到了將近日中時,楊漸與李栩才起,倒也正好吃中飯。

  “阿貓呢?怎麼不叫她來吃?”楊漸奇道。

  蕭辰沉著臉不作聲,李栩見他臉色不對,猶豫了下,朝楊漸使了個眼色。

  “小猴子,去去,你叫去!天大的事也沒有吃飯要緊。”

  李栩只得應了,一溜煙上樓去,過了會便見白盈玉跟在他身後下來。兩人落座,她緊張不安地看了眼蕭辰的眼色,見後者面無表情,便微垂下頭去。

  “……你的手!?”

  楊漸眼睛尖,瞅見她紅腫燙傷的之處,驚訝道。

  她往袖子裡縮了縮,連忙道:“是我不小心燙著了,不要緊的。”

  “你可別不在意,燙傷這種事可大可小,嚴重起來整條胳膊都會爛掉的。”楊漸嚇唬她,“來,伸出來給我瞧瞧。”

  他是前輩,白盈玉只得依從,緩緩將雙手自袖中伸出……

  大大小小將近十個水泡布在素手上,慘不忍睹,楊漸看得直搖頭:“你這娃娃,都傷成這樣了還不吭聲,還真是倔。”他即從懷中抽出金針,替她挑開水泡。

  李栩頭早已湊過去,口中嘖嘖倒抽氣之聲不斷,讓人聽了渾身起雞皮疙瘩。

  蕭辰雖在原地未動彈,但猶豫了一瞬,終是不自在地問道:“很嚴重麼?”

  “嗯嗯……你好端端地怎麼把自己兒燙成這樣?”李栩不知道是在回答蕭辰還是在問白盈玉。

  “……不小心……”

  白盈玉忍著疼,眼角隨著金針而微微抽搐著。

  “被什麼東西燙的?”偏偏李栩還要刨根問底,一邊還不忘提醒楊漸,“師父,那還有個小的,您別忘了。”

  “哪裡來那麼多話,一邊去,擋著光了你!”楊漸攆他,“去去去……”

  蕭辰在旁沉默半晌,這才道:“小五,待會把你那瓶百花精露勻些給她用,姑娘家的留了疤不好。”

  “嗯嗯。”

  水泡已經挑完,楊漸正在塗金創藥,一臉欣喜狀:“乖徒兒,你什麼時候對姑娘家變得這麼細心起來?”

  蕭辰神色不驚,淡淡答道:“您昨日不是說要我給她找個婆家麼,姑娘家的留了疤,找起婆家來怕是麻煩些。”

  萬沒想到竟然是這個理由,可對於素來厭惡麻煩的蕭辰來說,還真是再合理不過。楊漸無可奈何地瞪他,又瞥了眼白盈玉。

  麻煩,還是麻煩。

  對於他們,自己只是一個麻煩。

  白盈玉微垂著頭,極力告誡自己要忍住淚水,一聲不吭。

  似乎不願多想此事,蕭辰岔開話題問道:“師父,您准備在順德呆幾天?”

  “看你們兩個娃娃都挺好的,我也就不多留了。”楊漸本來是因擔心蕭辰而來,知道他不是為了復仇,便已放下心來。

  “要不,您帶著阿貓姑娘一塊走吧,我還有許多事要辦,一時還無法回去。”

  楊漸忙不迭地推遲:“不行,為師要去蜀山,也不回去。”

  “可是……”李栩也覺得終是不太方便,“她畢竟是姑娘家,我和二哥兩個大男人……”

  “有什麼關系,都是江湖兒女,三個娃娃一塊上路,彼此間也有個照應,好得很,好得很。”楊漸轉向微垂了頭的白盈玉,笑道,“我家這兩個娃娃不懂事的地方,你多照應著。”

  這話聽起來完全像是反著說,白盈玉尷尬地不知道該點頭還是該搖頭。

  看蕭辰和李栩都閉了嘴,楊漸這才滿意一笑,忽又想起一事,朝蕭辰認真道:“對了,乖徒兒,你的事我昨晚仔細想過。你想查的事,大半都要和朝堂中人打交道,可咱們是鄉下人,和當官的也沒什麼交情,只怕你查起來不容易。”

  “徒兒知道。”

  “所以,我尋思著……要不你去找找……大……?”楊漸後半截話說的含含糊糊。

  李栩沒聽清:“師父,你說什麼大,還是大什麼?”

  “師父說的是大哥。”蕭辰倒聽得分明。

  李栩大喜:“師父,你終於原諒大哥了?”

  “我可沒說啊!”楊漸忙道,“我只是說你們可以去找他幫忙。”

  蕭辰微微一笑,問道:“我也是這麼想。不知師父你可有話要我代傳?”

  聞言,楊漸不自在地轉了下脖子,瞪了自己這個聰明絕頂的徒兒一眼,又遺憾後者壓根接收不到。

  說不清是拉不下臉來,還是果真在認真思考,他躊躇了半日,才道:“你們看看那傻小子好不好就成了,他呆在人家家裡,又傻裡傻氣的,別讓人欺負了去。”

  “哪能啊……”李栩大搖其頭,話未說完卻被蕭辰制止。

  “我知道,師父。”蕭辰點頭,“那您就沒什麼話要我帶給他?大哥肯定也挺想您的。”

  “就說我挺好,讓他不用記掛。”楊漸用手擋了下雙目,“怎麼迷了灰……對了,你告訴他,以後年底別再送什麼稀奇兵器過來,還不如送些吃的實在。”

  “徒兒知道。”

  聽出師父的話音異於尋常,蕭辰並不去拆穿他。李栩也裝著沒看見老頭子衣袖上的一點濕意。

  次日清晨,眾人起身後,才發覺楊漸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走了。

  早食時,李栩咬著肉包抱怨道:“師父也真是的,明明心裡頭惦記著大哥,那就去瞧瞧他嘛,大哥肯定會高興壞了。”

  “慢慢來,急什麼。”蕭辰淡淡道。

  “咱們當真要去找大哥?”

  “嗯。”

  蕭辰點頭。

  “那阿貓怎麼辦?咱們不是還得送她去廬山麼?”李栩問道。

  正在下樓朝他們而來的白盈玉正好聽見,腳步一滯……

  蕭辰答道:“待見過大哥,再去廬山,反正也是順路……阿貓,你不過來用飯麼?”他微側頭,面朝向樓梯這邊,顯然是聽出了白盈玉的腳步聲。

  白盈玉微窘,忙快步上前,自在桌邊坐下,不願裝著好像什麼都沒聽見一般,遂沒法找話問道:“你們方才說的大哥,他住在何處?”

  李栩笑道:“阿貓,你聽說過天工山莊麼?”

  白盈玉點頭:“以前曾聽爹爹說過,是個專門制造兵器的地方,據說朝廷每年都要向他們訂制不少兵器,銀子都是上千萬兩的往裡頭運。”

  “何止是朝廷,這天工山莊在江湖上可是赫赫有名,兵器譜排行上,十之七八都出自於天工山莊。”李栩探頭過來,“你還記得小七用的銀劍麼?那把劍叫天河弱水,便是出自天工山莊。”

  “那把劍也在兵器譜上?”白盈玉有些吃驚。

  “……那倒沒有,不過這只能怪小七自己不爭氣,她那三腳貓功夫,用天河弱水是有些糟蹋了。”

  蕭辰在旁冷哼一聲:“你自己的功夫就很好麼?你與小七,半斤八兩而已。”

  李栩吐吐舌頭,笑瞇瞇地,可沒敢再往下說。

  “如此說來,你們的大師哥便是在天工山莊裡頭?”白盈玉扳回正題,也算是為李栩解圍。

  “天工山莊裡面,坐頭號交椅的打鐵匠,”李栩故意頓了頓,“……就是我大師哥。”

  白盈玉微微怔住,有些難以理解:“打鐵匠?”

  “你可別小看打鐵匠,正所謂行行出狀元,打鐵要打的好,可不太容易,特別是在天工山莊那種地方,人才濟濟,高手如雲,我是說打鐵高手如雲……”

  “行了,整日淨逞這些口舌之爭。”蕭辰淡淡打斷他,“用完早食,你陪我去裁縫店一趟,然後再去替我打聽下衛近賢在此地的口碑如何,有什麼喜好。”

  “這倒是小事,往茶樓裡頭一坐,就能打聽到。”李栩不解,“可是二哥,咱們要去問他從前的事情,還管他的口碑喜好做什麼?”

  “反正也要衣衫做好才能去衛府,左右也是要等,多打聽點沒壞處。”蕭辰淡淡道。

  李栩聳肩:“這倒也是。”

  想來他還在為自己耽誤她事情而氣惱,白盈玉心中內疚,習慣地垂下頭去。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1:56

  第二十一章 說者無意

  三人還未用完早食,門口便有一人探頭探腦,待看見他們,臉上立時堆起笑意,朝這邊過來。

  “舅舅。”白盈玉放下筷子,起身行禮。

  老滿貫朝她笑道:“坐坐坐,你接著吃,不用理我。”他把手上提溜的油紙包放到桌上,又朝蕭辰李栩陪著笑道,“兩位公子起得早啊,來,嘗嘗這個,這可是順德聞名的豬胰胡餅,快嘗嘗,還熱乎著呢。”

  油汪汪的大餅在桌上冒著熱氣,帶著豬油的葷香,李栩伸手拿了一個,笑道:“這怎麼好意思,一大早地還買東西過來。”

  “這有什麼,千萬別和我見外,我是阿貓她舅舅,咱們就是一家人、一家人……”老滿貫呵呵笑道,又催促白盈玉也吃餅。

  一家人?!

  白盈玉被他弄得難堪萬分,哪裡還吃的下去,猶自尷尬不已,抬眼偷瞥蕭辰與李栩的反應,好在兩人都似沒聽見一般。

  李栩正掰下一塊遞給蕭辰:“二哥,你也嘗嘗。”他知道蕭辰不喜油膩,故而只掰下一小角。

  蕭辰沒接,似乎想搖頭。

  恰巧,老滿貫此時又道:“當年蕭都督,早間常命人出去買這餅回來吃,還專門要吃李家鋪子的,他家做的最正宗。”

  聞言,蕭辰怔了一下,接過李栩手中的餅,放到口中慢慢嚼起來。

  油膩中混雜著香甜,是淡淡的桂花香,待咽下去,唇齒間甜味猶存,讓人還想再吃一口——原來爹爹中意這種味道,還不壞,他喉頭哽咽了一下。

  白盈玉本不想吃,卻硬被老滿貫塞了一塊在手中,又不好推辭,只得小口小口嚼著。

  見諸人都吃上了餅,貢品得其所哉,老滿貫甚是滿意,遂開口道:“這些天,我自己也尋思著做點小買賣,烙個餅,下個面什麼的,這年紀越來越大,還是得做點小買賣,存點錢在身邊才行……”

  沒人接他的話,也沒人會不明白他的意思。

  白盈玉想阻止他:“舅舅,做買賣太辛苦了。”

  “每天夜裡打更,睡也睡不好,我這腰是越來越吃不消了,就想做點小買賣,可惜就是沒本錢,你說這怎麼辦才好,我一個老頭子……”老滿貫哀聲歎氣起來。

  蕭辰面無表情,接著喝粥,看上去一時半會並不打算接話。李栩倒是有些存心,想聽聽這老頭兒怎麼開這口,故而也不接話。

  沒人說話,白盈玉只得道:“舅舅,你開個面鋪,得多少本錢呢?”

  等得就是這話,老滿貫一喜:“這事,我盤算過,若是自己置辦家伙事兒,終究是麻煩了點,最好是把人家的攤子頂下來,這樣東西齊全,又有常來常往的老客,可比起自己沒頭沒腦地瞎折騰要好。”

  “頂下一個面攤要多少銀子?”

  “我估摸著怎麼也得十……”老滿貫溜一眼各人臉色,一咬牙,“十八兩吧。”

  “十八兩……”

  白盈玉不明白這錢頂下一個面攤子到底算不算多,也不敢接話。

  倒是李栩費勁咽下口中餅,朝老滿貫誠懇道:“我說老爺子,有十八兩銀子,您就是天天吃豬腰子面,一天三頓,也夠吃三年。您還頂個面攤子,把自己個弄那麼累做什麼。”

  老滿貫笑道:“我這不是想做個小買賣,存點棺材本麼?”

  “您這棺材可夠貴的……”就是看不慣他這副死要錢的嘴臉,李栩刻薄道,話才說一半,便被旁邊的蕭辰用筷子擊打了下胳膊,只得住了嘴。

  蕭辰此時方才開口,語氣淡淡道:“老伯有事明說便是,不必拐彎抹角。”

  見蕭辰非得把話趟直了說,老滿貫干笑兩聲,直言道:“我就是想問問,不知兩位公子手頭可有寬裕,可否借我些銀子?”

  聽罷,蕭辰沉默一瞬,回道:“我們手頭並不寬裕。”

  “……”

  桌面上是難堪的靜默,只是這難堪卻僅僅來自白盈玉一人而已,她知道自己舅舅是貪錢,可畢竟是舅舅。

  李栩自然也不敢開腔,樂得瞧熱鬧。

  沒想到蕭辰說話如此硬梆梆,簡直能把人嗆一大跟頭。老滿貫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往蕭辰跟前湊了湊,對銀兩的渴望誘使著他沒臉沒皮地說下去:

  “公子說笑了,你們再不寬裕,拔根毛也比我們腰粗,是不是?再說你看我們家阿貓,就算是平白地跟了你們,也得給娘家些嫁妝才說的過去是不是?……”

  “舅舅!”

  這聲喊聲是白盈玉平日絕對不會發出的聲音,尖銳地讓人毛骨悚然,而她身子微微發顫,面色蒼白地盯著老滿貫,惱得有些走音:“你、你……你休要胡說。”她從未罵過人,也不會罵人,此時雖然怒不可遏,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害羞什麼。你放心,有舅舅給你作主,絕不會讓他們白占了你便宜去的。”

  聽他越說越不堪,白盈玉嘴唇抖得象風中殘葉一般,急得眼淚又要出來:“你莫再說下去了!我們根本不是……”

  “不是什麼,你一個黃花大閨女,如果不是,怎麼會跟他們兩位公子在一塊兒。”老滿貫越想越占理,“我是你舅舅,你爹娘現下都不在,你莫擔心,我會照顧著你,不會叫你讓別人欺負了去。”

  越聽越覺可笑,蕭辰冷冷一哼:“您照顧她?您要真有心照顧她,怎麼不把她接回去?”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白盈玉呆住,原來……原來他一直是這樣想的……

  他說的也是,原本說要送自己回廬山,便是讓她找親戚投靠。眼下便有個現成的舅舅,他們又有要事要辦,於情於理,自己都不應該繼續拖累他們。

  再這樣下去,倒叫人更看不起自己。

  “舅舅……”她咬咬嘴唇,轉向老滿貫,後者尚在思量怎麼回蕭辰這話,“舅舅若不嫌我是個累贅,以後由我就伺候舅舅,如何?”

  此言一出,莫說是老滿貫,蕭辰李栩也皆是一驚。

  連養活自己都成問題,如何還能養活一個大姑娘,老滿貫直覺的就要拒絕,可礙於臉面,又不好把話說的太絕:“我……可我那裡是個破地方,你多半是住不慣,委屈你了呀。”

  “阿貓,你舅舅哪裡養活得了你,你還是跟我們在一塊吧。”李栩也勸道。

  白盈玉卻愈發堅決:“不,哪裡我都能住,片瓦遮雨便足以。舅舅,我會刺繡,平常繡些小件去賣,應該也能賺些錢。”

  “二哥!”

  李栩見她當了真,連忙直扯蕭辰衣袖,讓他幫忙勸勸。蕭辰卻不言不語,只眉峰微微顰起。

  老滿貫原還想勸白盈玉,可見了李栩發急的模樣,立時福至心靈:他們如此關心自己這侄女,必定捨不得她受苦,她便是住過來,肯定也會送她不少銀兩。

  “若非舅舅也嫌棄我愚笨?”白盈玉道。

  “不是不是,當然不是,舅舅就是怕你跟著我吃苦,否則我當然是求之不得了。”

  “我能吃苦,舅舅。”

  故作不捨狀躊躇了半日,老滿貫才重重點了下頭,道:“成,你娘就你這麼一個女兒,我不照顧你,誰照顧你,是不是?你以後就跟著舅舅過吧,有舅舅一口吃的,就絕對餓不著你。”

  “多謝舅舅。”對他慷慨激揚的話沒多大反應,白盈玉的臉上幾乎看不見血色,起身道,“請舅舅稍候,我這就上樓收拾東西。”

  “去吧去吧。”

  老滿貫盤算著她一上樓,蕭李二人就要給自己塞銀子,多半還得拜托自己好好照顧她,想及此層,不由得心中暗喜。

  “阿貓,你且等等,這事咱們得好好商量才行。”李栩急道,又推蕭辰,“二哥!你倒是說句話啊!”

  “她自己的事,且由得她。”蕭辰冷然道。

  雖然之前就想過他會是如此態度,可親耳聽見他說出來,還是象淋了凍雨般冷徹心扉,白盈玉自嘲地虛弱一笑,轉身上樓去。

  “二哥!……”

  蕭辰不理李栩,朝老滿貫道:“你是她舅舅,你既然要照顧她,我們也不好攔著。你方才說要銀子開個面攤子,依我看不如就開個繡莊。小五,拿一百兩給他。”

  一百兩!!!——老滿貫萬沒想到竟然能拿到這麼多銀子,瞠目結舌,不由得暗自反復贊許自己:這步棋是走對了!!!

  李栩心不甘情不願地掏了張一百兩的銀票出來,交到老滿貫手上,囑咐道:“可別又拿去賭,正正經經開家繡莊,阿貓可是個好姑娘。”

  “當然當然……”老滿貫連連點頭,仔細把銀票收起來。

  蕭辰又道:“這一百兩當本錢是綽綽有余,多出來的你把房子修整一番,置辦些東西,也夠用了。”

  “是是是……”老滿貫眉開眼笑,只剩下點頭的功夫。

  蕭辰話鋒一轉:“過幾日,我們就要離開順德,日後恐怕也沒有機會再來。這錢是看在阿貓的份上才給你的,你好自為之吧,還有……暫時別告訴她。”他知道受自己的話所激,此時的白盈玉是斷然不會接收這錢,他不想另起風波,故而不讓老滿貫告之於她。

  “明白明白,多謝兩位公子,好人、好人啊……”

  李栩似覺不妥,附到他耳邊輕聲說了句什麼,蕭辰則皺眉未再說話。

  不多時,白盈玉便收拾好東西下樓來,她僅有幾件衣衫,還是莫研給她買的,打成了個小小的包袱。另外,她手中還抱著那件被燙壞的錦袍。

  走至蕭辰身旁,她放下錦袍,低聲道:“蕭大俠,這件錦袍上的洞我已修補過,只是補的不好,你……你要是覺得還能穿的話……當然,你要是還是覺得不行……”由於心情激蕩,她不知道該怎麼說,話有些亂。

  蕭辰打斷她,淡淡道:“多謝。”

  “不,你不用謝我……是我誤了你的事,都是我的錯。”白盈玉低道,又轉向李栩,“多謝你們一直以來對我的照顧。”

  李栩皺著臉,無可奈何地看著她:“真要走啊?”

  白盈玉微微一笑:“現下我有舅舅了,他又肯收留我,已經是再好不過。”

  “可是……”

  李栩還欲說話,卻聽見蕭辰簡潔道:

  “保重。”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2:08

  第二十二章 癲狂之人

  盡管知道他看不見,白盈玉還是朝他微一頷首,道:“嗯,你們也是,多保重。”說罷,她沖老滿貫示意了下,低垂著頭,快步出了客棧。

  老滿貫邊向蕭李二人告辭,邊追著她出去。

  “二哥!我覺得這事不行,那老頭不地道,濫賭成性,阿貓跟著他,遲早讓他給賣了。”李栩急道,“咱們還是去把她勸回來吧。”

  “你、我算是她什麼人,她憑什麼聽我們的?”蕭辰冷道。

  “我們……”李栩啞然。

  蕭辰手觸到旁邊的錦袍,細膩微涼,怔了一瞬,取在手上,摸索間感覺到錦袍內似乎還夾有東西,索性抖將開來……兩張銀票自衣袍中掉出,飄落在地。

  李栩拾起,歎口氣,黯然道:“是我前幾日給她的銀票,她未動過。阿貓性子還真是倔強得很。”

  蕭辰不語,用手繼續摸索這錦袍,終於在前襟的地方找到了幾處異樣的針線突起,他細細用手摸了摸,狹長、細窄,像是竹葉的形狀……

  她把原本的破口繡成了竹葉?!

  “小五……”他喚道。

  李栩收好銀票,探頭過來,忍不住驚歎道:“這葉子繡得簡直就和真的一樣,了不得,了不得!”

  “什麼顏色?”蕭辰問道,他七歲失明,對顏色尚有記憶。

  “竹青,顏色都和竹葉一樣,和這玉色錦袍配在一起,實在妙得很。”李栩道,“二哥,我看根本不用重新再做,這袍子讓她這麼一繡,比原來還好。你說咱們山上,三姐和小七都是姑娘家,怎麼就沒這般手藝呢。”山上的針線活,在諸人小時候皆由師父楊漸一手包辦,差到令人發指的地步,最糟還是居然一脈相承下來。

  針線細微的凸起摩擦著他的指腹,蕭辰似乎壓根沒聽見他在說什麼,微微出神……

  “二哥?”李栩又喚了他一聲。

  蕭辰回過神來:“嗯,既然如此,那就穿這件吧。”

  “阿貓那邊……”

  “我們先辦正事。”

  “哦。”

  二哥說話還是有余地,既然說了“先辦正事”,那麼必然是打算“後辦阿貓的事”,李栩欣然想著,遂不再多言。

  “咱們什麼時候去?”

  “現在,”蕭辰起身,即道:“上次你不是說他頭疼麼,既然他頭疼,我就勉為其難替他瞧瞧。”

  李栩奇道:“二哥,你哪裡會治病,你連藥味都討厭得很。”

  “久病成醫沒聽說過麼。”蕭辰不以為然,“正好我的衣衫也能穿,你也隨我同去……你現下穿的是什麼衣衫?”

  “絳紫提花羅衫。”李栩頗為驕傲地撫弄了下袖口的提花,暗喜自己今日恰好穿了最貴的一件。

  “不成,得換了。”

  “這是為何?”

  “你扮成我的藥童,穿布衫就好,揀素淨的穿。”

  “素淨的?”李栩撓頭苦思,“我衣衫裡最素淨的就是竹青,行麼?”

  “不行,別和我一樣。”

  “哦,那石青的呢?”李栩沒敢說那衣衫還滾了金邊。

  “行,記得連頭巾一塊換。”

  “嗯。”

  衛府,高牆深院,門口清冷無人。

  立在黑漆銅釘大門前,李栩有些猶豫:“二哥,咱們真要進去給一太監看病啊?”

  蕭辰沒理會他,抬手就叩門。

  “我來我來,讓您蕭大神醫親自敲門有失身份。”李栩忙上前,讓蕭辰先避在一旁,自己來叩門。

  等了一會,才有家丁來開門,見蕭辰俊逸出塵,又穿著不凡,聽說是給老爺看病的,忙不迭地迎進來,又喚人趕緊去通報。

  不過片刻,有位瘦長的年輕人快步自後堂轉出來,見蕭辰李栩兩位立在廳前,怔了一瞬,隨即上前笑迎,請他們在內堂落座,命家丁奉茶伺候。

  “我是府裡的管事,請問二位如何稱呼?”

  “昆侖李栩,這位是我的藥童小五。”蕭辰答道。

  二哥還真省事,連名字都懶得想,直接用了自己的名字,還把家從蜀中到昆侖?李栩委屈心道:其實李栩小五是一個人。

  蕭辰繼續朝那年輕管事道:“聽說貴府中有人得了頭風病,可是當真?”

  “是我們老爺。”

  “哦……”蕭辰點頭,“他這病大概有多長時候了?”

  年輕管事打量了下蕭辰,不答反笑問道:“看起來李大夫年紀不大,不知師承何處?”在他看來,作為大夫,蕭辰著實太過年輕。

  聞言,蕭辰微微一笑,撫袖笑道:“我師父生性淡薄,只教誨行醫救人是我等份內之事,不可圖虛名,也不可貪錢財,故而從不讓我們這些弟子說出他的名號,還請見諒!”

  “原來如此。”

  年輕管事只得點頭。

  “想來,您是覺得我年紀尚輕,生怕我學藝不精?”

  “這個……”

  李栩在旁適時地哼了一句:“多少人求著我家公子看病還求不來呢,公子,依我說咱們還是走吧,咱們又不缺錢,看他們臉色做什麼。”

  “小五,休得胡說。”蕭辰喝住他,起身不惱不慍朝年輕管事道,“既然如此,我不便勉強,這就告辭。”

  年輕管事見他當真要走,遲疑片刻,連忙攔住道:“誤會誤會,我絕非此意,公子快請坐,我這就去通報我們老爺。”

  果然,他說罷便出了大堂,快步往側院方向而去。李栩盯著他背影半晌,朝蕭辰道:“二哥,這管事的……”他頓了很久都沒說出下半截話。

  蕭辰追問道:“他怎麼了?”

  “他,長得和你有幾分相像。”

  蕭辰聞言一怔,隨即問道:“何處相像?”

  “這個……我也說不太上來,就是猛地一看,會覺眉目間有些像,可若是仔細看,又覺得不一樣。”

  之前那年輕管事在看到他們時,蕭辰能聽見腳步聲一滯,現在想來,大概也是因為看見彼此相貌的原因吧。

  難道,他也和爹爹有著血緣關系?

  可他怎麼會在衛府?

  ……

  蕭辰腦中急速轉著,卻苦無任何能指引他找到答案的線索。正想著,自堂外遠處,傳來拐杖聲,每一下都很重;待近前來,蕭辰還能聽見稍重的呼吸聲,被風箱壓出來般吃力,可聽出拄拐之人不僅腿腳不便,身體似乎也不是太好。

  拐杖聲一路拄到大堂前,停住,只剩下濁重的呼吸聲。

  沒有人說話。

  李栩本想示意蕭辰,可見到那位拄著拐杖的無須老人定定地盯住二哥,眼睛凸得快要掉出來一般……

  良久,老人才出聲:“你,是誰?”

  “在下昆侖李栩。”蕭辰不卑不亢,答道。

  “李栩?!”老人怪笑兩聲,“這是什麼爛名字,太難聽了。”

  李栩聞言,在旁橫眉立馬,好不容易才忍住當場擼袖子拎領子問個明白的沖動。

  老人接著道:“你應該姓蕭,只有姓蕭,才配得上你這模樣。”

  “在下不解。”面對這莫名其妙的老頭,蕭辰的語氣仍舊很冷靜,“這是為何?”

  見老人失態,年輕管事扶他坐下,輕聲勸解道:“爹,這二位是來給您看病的大夫。”

  “你是大夫?”衛近賢又怪笑了一聲,“你哪裡像個大夫……”他頓下,驟然驚道,“你,你的眼睛怎麼了?”

  “在下目盲。”蕭辰淡道,同時心中也微有些詫異。初見他的人,若非事先告之,甚少有人能看出他雙目失明,而這位衛大人竟然能在自己未有絲毫舉止的情況下看出來。

  “瞎了,怎麼會瞎了,是誰害的你?!是不是趙祈害的你!……”

  衛近賢激動地連連用拐杖鋤地,緊接著又起身過來。年輕管事忙邊扶邊拉住他,低聲勸慰道:“爹,您認錯人了,他是大夫,他是我請來給您看病的大夫。”

  見他面露狂態,李栩湊近蕭辰,聲音壓得低低道:“二哥,這老頭不太對,好像腦子有問題。”

  蕭辰從衛近賢言語中的狂癲也聽出來了,只是他腦中想得是:

  趙祈,是鹹王的名字。

  衛近賢為何說是鹹王害了他?

  可老滿貫曾說,爹爹與鹹王常在一處狩獵,應該是關系不錯,他又為何要害爹爹呢?

  衛近賢被年輕管事拉著,那波激動情緒也已經過去,頹然坐到椅子上,自言自語地喃喃道:“你瞎了,瞎了,我早就該瞎了,他們都該瞎了……”

  “爹、爹……要不我扶您回去休息吧。”

  見他情緒如此不穩定,眼瞅著是無法正常看病,年輕管事連哄帶勸地又把他扶回去休息。這一去,蕭辰和李栩足足被晾了小半個時辰,才又見著這位年輕管事回到大堂。

  “真是對不住二位,我們家老爺久不見生人,所以……”他自是不便說出衛近賢癲狂失常,言語間藏藏掖掖。

  蕭辰倒不以為忤,微笑道:“方才看衛大人的模樣,似乎是將我認做故人。年紀大的人乍想起從前的人、事,難免會有些情難自禁,也在常理之中。”

  “是是,正是這樣……”年輕管事見蕭辰反倒替他解圍,並無心頭稍寬,也不再隱瞞,歎口氣道,“實不相瞞,我家老爺近幾年來,這呆症發得越來越厲害,時好時壞,最糟糕的時候,口中稱呼的那些人都是以前的人,倒好像是活在幾十年前一樣。”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2:21

  第二十三章 香甜糖糕

  “哦?那頭風病是何時開始的呢?”

  “比這呆症還早兩年,那時疼得也沒那麼厲害。”

  蕭辰微微點頭,貌似在思索病因,半晌才沉聲問道:“呆症我也曾經見過一些,不過像你們老爺這般的,並不多見。我想,是不是幾十年前發生過什麼事情,令他念念不忘,故而總是記著呢?”

  年輕管事謹慎地搖頭:“以前的事情,我也不是很清楚,老爺他也從來沒有和我說過。”

  “那麼,他是不是對以前的什麼人記得特別清楚?或者他常常提起的是什麼人?”

  “這個……”

  年輕管事在沉吟,蕭辰聽得出他並不情願說出來,遂又道:“也許我問得有些冒昧,但此人也許就是他的病因,只有對症下藥,方能有效。”

  “我知道,但此事……”他猶豫再三,還是道,“不如兩位今日暫且回去,待我們老爺好些,我再請兩位過來,也許到時侯,我家老爺會願意告訴你們。”

  見他這般遮遮掩掩,李栩有些不耐,哼了聲道:“公子,看來人家還是信不過我們,我早說就該走了。”

  “在下絕非此意,兩位千萬不要誤會。”年輕管事忙道,“只是此事……我一個下人,不敢擅自做主,還請兩位體諒。”

  蕭辰微一頷首,亦不去勉強:“既然如此,那我們先行告辭。”

  “兩位現下住在?”

  “運來客棧。”李栩沒好氣道,“我們只留幾日而已,若是錯過了,那便是你們沒福,可怨不得誰。”

  年輕管事尷尬一笑,仍是有禮將他們送出門去。

  “二哥,我們真就這麼走了?”

  出了衛府,李栩悻悻道:“這趟可真不順,碰上了老瘋子,什麼用都沒有。”

  蕭辰聞言,淡淡回道:“帶著你,還真不如帶著小七管用。”

  “二哥!”李栩被打擊了,“小七哪有我機靈?”

  蕭辰冷哼,停了一瞬,才問道:“那你倒說說,這趟在衛府裡頭,你都看出了些什麼?”

  “那老太監的腦子不太清楚。”李栩飛快答道。

  “除此以外呢?”

  “嗯……沒了。”

  “你不是還說,那位管事長得和我有幾分相像麼?”

  “對對對,不過這點大概是碰巧了吧?二哥,你覺得這也有問題?”

  蕭辰搖頭:“我不知道,我只是隱隱覺得這衛近賢對我爹爹……”下面的話有些難堪,他沒再說下去。

  偏偏李栩沒聽明白,追問道:“他對二爹怎麼了?”

  蕭辰不語,其實他自己心裡也有些亂……

  李栩說年輕管事與他有幾分相似的時候,他心裡就卡嗒一聲:會不會這年輕管事也象爹爹?

  如果是,那麼他與爹爹會是什麼關系?與自己呢?

  衛近賢又為何要收養一個酷似蕭逸的人?

  見了自己之後,衛近賢便狂態大發,自己雖然看不見他的模樣,但從聲音起伏之中卻可聽出他心情激蕩,特別是聽到目盲之事,言辭間早已是把自己當成蕭逸來看待,關切悲憤之意在旁人聽來再明顯不過。

  正自想著,乍然聽見李栩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驚道:“二哥,你是想說這老太監也垂涎我二爹的美色?對他有那種意思?”

  “……”他說得過於直白,蕭辰也不想接話。

  李栩自顧自皺眉,道:“仔細一想吧,這倒真有可能,我看那管事就長得唇紅齒白,老太監養著他估計也沒留什麼好心眼。”

  聞言,蕭辰輕輕搖頭,道:“據我聽來,那管事對衛近賢說話時,語出摯誠,對他頗為尊敬愛護,說不定比親兒子還強些,並不像是衛近賢養在府裡的男寵。”他失明後,對聲音極其敏感,表情舉止或許可作假,但真實情緒卻是能從聲音中透露出來,故而不見樣貌,只聞其音,往往更可聽出人心來。

  李栩撓撓頭:“這事……要不我回頭再打聽打聽去。”

  “也好。”

  此時兩人已經轉過了一條街,不似方才衛府門前的冷清,這街上叫賣喧嘩、車水馬龍,甚是熱鬧。李栩生怕蕭辰撞到路邊攤子,用手扶著他走。

  “二哥,有賣白糖糕的,還熱乎著呢,你吃不吃?”

  “不吃。”

  蕭辰口中雖如此說,卻停住腳步等李栩去買,小五打小愛吃甜食,看見這些糕點便走不動道。

  見他停住,李栩果然笑呵呵湊了過去買……

  白糖糕軟軟甜甜的香氣縈繞在鼻端,蕭辰微怔了下,不知怎麼得就想起白盈玉那口軟軟儂儂的江南口音來。

  “二哥,我買了兩包,咱們送一包去給阿貓吧?” 李栩果然買了好幾塊,用紙包了起來,朝蕭辰笑道。

  對於李栩來說,白盈玉說什麼也是於他有恩,他總覺得她跟老滿貫回去不妥當,心中不甚放心。再說老滿貫那屋子他是見過的,臭氣熏天,又髒又亂,只怕老鼠都是成窩的,白盈玉如何住得下來。

  “不去。”蕭辰回絕地很干脆,且沒有余地。

  “二哥……”

  “要去你自己去。”

  “哦……”李栩一轉念,試探問道,“二哥,我把阿貓勸回來,好不好?”

  蕭辰冷哼:“她主意大得很,且隨她去,你又要多什麼嘴。若是打這主意,你還是莫要去的好。”

  “好好,我就去看看,保證不亂說話。”李栩忙道。

  蕭辰這才未再說話。

  先送了蕭辰回客棧,李栩這才往老滿貫的住處過來。他原想著,白盈玉搬過來,老滿貫怎麼也得再置辦些家伙事兒,估計這會家裡頭正忙亂著,他去也好搭把手。

  嫌惡地走在巷子裡,因昨夜裡才下過秋雨,原本就髒亂的巷子因為積水的緣故,而顯得惡臭撲鼻,李栩幾乎是墊著腳尖在走路。

  叩了好幾下門,才總算等到有人來開門。

  “李……李大俠!”

  似乎沒料到是他,白盈玉微微有些吃驚,又不安地往他身後瞥去。

  “放心吧,我二哥沒來。”李栩忙安慰她,又皺眉往裡面探頭,一屋子狼籍不堪,似乎正在打掃中:“你舅舅不在?”

  “嗯,舅舅出去了……”

  禮節上雖然應該請李栩進來坐,可屋子裡亂七八糟,莫說連杯茶都端不出來,只怕是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白盈玉就這麼尷尷尬尬地站在門口,發覺自己袖子還挽著,忙放下來。

  幸而李栩壓根是個不會去留意小處的人,把紙包往她手裡一放:“白糖糕,還熱乎著,你快吃吧。”

  白盈玉接過紙包的同時,他就已經一腳跨進門內了,便是她想攔也來不及。

  “還亂得很,本想等收拾好了,再請你們來坐的。”她只好道。

  李栩沒留意她說話,自顧探頭進右邊裡屋,打量下靠牆的床,因為常年累月的油汗污垢積累,床上的被衾早已分辨不出原來的顏色,只呈現出灰黑色;左邊裡屋則空無一物,蛛絲飄蕩……整間屋子都透著股霉爛的味道,唯獨牆角梁上的老鼠蟑螂尚能生機盎然。

  “你,真要在這裡住下來?”李栩直搖頭。

  白盈玉澀然一笑:“其實還不壞,打掃一下就行了。”

  “何苦呢,我二哥說那話也不是有心的,更不是說給你聽,不過是看不慣你舅舅罷了。”

  “我知道。”

  白盈玉低低道。

  “阿貓,你還是回來吧?到時候住到我們山下小鎮裡,可比這裡強多了,這裡人生地不熟的,有什麼好。”李栩是實在信不過老滿貫。

  白盈玉搖搖頭:“到了那裡還是要給你們添麻煩,好歹這裡有我舅舅,他也肯認我……我,知足了。”

  李栩口沒遮攔道:“你那什麼舅舅啊!壓根就是個錢串子!”

  “……”

  白盈玉只好不語。

  李栩瞧她半晌,無奈歎口氣:“你想好了?真要住這裡?”

  “嗯。”

  白盈玉把頭一低,不去看李栩。

  李栩又待勸她,卻聽見門口有腳步聲,剛轉過頭,就看見老滿貫眉開眼笑地進來,手中還提溜著一小壇子酒,腋窩下還夾著油紙包。

  瞅見李栩也在,老滿貫的笑愈發地綻開來,不由地讓人要擔心他臉上褶子如何堆得起來:“李公子也在啊!正好正好,快坐,我剛買了好酒……”

  李栩不耐地打斷他:“不坐了,我二哥還找我有事要辦。你……”他聞見老滿貫腋窩裡傳來燒雞的味道,與這一屋子的腐臭味混雜在一塊,愈發讓他反胃,“吃喝雖然要緊,可也得給她置辦些被褥才是,眼看就入冬了。”

  “是是是,我正盤算著下午就去買呢。”老滿貫忙道,“就是怕銀子不夠……”

  “舅舅!”見他又提錢,白盈玉忙制止道,“我方才看過,家裡被褥還夠用,不必再買。”

  “那怎麼行……”

  “我說行就行!”白盈玉的語氣陡然升高,她的臉微微漲紅著。

  那瞬,老滿貫與李栩都沒敢作聲,兩人看著她,受了驚般地沉默著,難得的兩人腦中想著同一件事——兔子急了!

  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白盈玉不自在地咬咬嘴唇,習慣性地低垂下頭,細聲而堅決地道:“李大俠,我這裡很好,什麼都不需要,你千萬別再費心。”

  老滿貫一時也未敢再多言。

  “……你既然還有事要辦,我就不耽誤你的功夫了。”白盈玉生怕李栩再呆下去,舅舅又會變著法地找他借銀子。

  見她催促,加上自己也確實不願再呆下去,李栩也就草草告辭。待回了客棧,先找著蕭辰,也不管他在不在聽,便將事情如此如此一番,講了一遍給他聽。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2:34

  第二十四章 酒曰醉君

  “二哥,說句老實話,開封府大牢都比那屋子干淨些。”李栩直嘖嘖嘴,“老鼠蟑螂雖然都齊全,可起碼沒那麼臭……”

  蕭辰不作聲。

  “……那老賭鬼就顧著自己買酒買菜,壓根就不管阿貓吃什麼,我估計著他們家連米都沒了。”李栩吧啦吧啦,終於轉入正題,“二哥,咱們還是把阿貓接回來吧!”

  “你覺得她會肯回來麼?”蕭辰冷然反問道。

  李栩撓撓頭,低低道:“要是二哥你去勸她,說不定她肯呢。”

  “哼……”

  蕭辰不置可否,開始往外趕他:“我要休息了。”

  “二哥……”

  “出去!別再進來吵我。”

  “二哥,”李栩死皮賴臉地扒在門框上,“那……你還吃不吃飯?”

  蕭辰不答,毫不留情地把他推出去,砰地關上門,然後——終於清靜了。

  次日,蕭辰不欲下樓,李栩便讓店小二將早食端到屋內,自己溜到外頭專門給蕭辰買了豬胰胡餅回來。

  “油膩膩的……”蕭辰聞見葷油的腥味,微皺起眉來,“難道老滿貫早起又來過了?又來要銀子?”

  “沒有。”李栩掰了塊餅放他手中,“這餅是我一大早出去買的,你上次不是說這餅好吃麼?”

  “我何時說過這話!”

  “哦……你沒說它難吃,我就以為你覺得它好吃。”李栩把餅往嘴裡一叼,替蕭辰盛了碗白粥放到他跟前。

  蕭辰無奈,也未再說話,輕輕吹著粥的熱氣。

  “二哥,你說要是那姓衛的不來找我們了,那怎麼辦?”

  昨日見到衛近賢的癲狂之態,蕭辰心裡著實是有些失望,這麼一個半瘋的人,想從他口中問出什麼來,只怕是不易。

  見蕭辰不答,只顧低頭攪著粥,李栩只道他心煩,亦不敢再問,自盛了一碗,也吃起來。

  兩人剛吃罷,便聽見店小二在外邊叩門:

  “李公子,在嗎?樓下有人找。”

  “是誰啊?”

  李栩喊回去,盤算著要又是老滿貫的話,便讓人打發了他,免得讓二哥心煩。

  “是衛府上的管事。”

  李栩面露喜色,低聲朝蕭辰道:“二哥,他們果然來請咱們了。”

  “先請人上來吧。”

  蕭辰淡淡道,面上倒不見什麼喜色。

  李栩隨即朝店小二嚷道,“請他上來。”又轉頭朝蕭辰低聲壞笑道:“既然現下是他來請咱們,咱們也得端端架子。二哥,昨天在他們府裡等了那麼老久,今兒咱們也讓他在門外等等如何?”

  “……小五,你過來。”

  李栩忙探身過去,隨即腦袋上挨了一記爆栗子,痛呼出聲。

  “你何時變得這般小心眼,連女兒家都不如。”蕭辰薄責他。

  “知道了,二哥。哎喲……實在疼得很。”

  “那你過來,我替你揉揉如何?”

  李栩躲得八丈遠,嘿嘿笑道:“算了,這點小事還是不麻煩……”話未說完,便看見蕭辰朝他打了個噤聲的手勢,忙收了笑意,側耳細聽,果然聽見一前一後兩人上樓梯的動靜,想是店小二正領著那位管事上樓來。

  片刻後,腳步聲停住門外,為免回頭再挨罵,也為表示自己的寬宏大量,在叩門聲剛落下的時候,李栩便拉開了門。

  “這位便是……”

  店小二話說一半,就被李栩給打發了:“知道知道,我們認得,多謝小哥,你且忙去吧。”話才說完,他朝衛府管事拱手笑道:“說起來,還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呢?”

  年輕管事微笑道:“我隨我家老爺,也姓衛,單名一個樸字”

  “衛兄請坐。”

  “不了,實不相瞞,我一早冒昧打擾便是想請兩位過府,不知兩位可否方便?”

  李栩暗喜,蕭辰波瀾不驚。

  “可是衛大人病情有變?”蕭辰並不急著起身,而是先詢問。

  “這個……”衛樸面露為難之色,似乎難以解釋,“這倒沒有,我家老爺已比昨日清醒許多。”

  “如此便好。”

  “是他提出要見二位的……”他有些支支吾吾,猶豫片刻,終還是道,“我家老爺說不定會把你當成另外一個人,若然這般,還請體諒,盡量順著他老人家。”

  “另外一個人?是誰?”蕭辰偏偏要明知故問。

  “這個……”

  李栩饒有興趣地看著衛樸的左右為難狀,並且適時地追問:“昨日我就覺得有些怪,到底是誰?”

  “是我家老爺的一位故人。”

  “這個人對他來說很要緊麼?”蕭辰追問。

  這話把衛樸推到更深的左右為難中去,李栩幸災樂禍地盯著他。

  等了半晌,聽不見衛樸的回答,倒只能聽見他略有些沉重的呼吸,蕭辰放緩語速,溫言道:“衛兄,待會既然要我們做戲,那麼起碼要讓我們知道一點,否則扮起來也不像。若是穿了幫,再令衛大人情緒不穩,豈非更糟。……況且,昨日我便說過,他在意的事和人便很可能是病根所在,常年糾結於心,日積月累,先發頭風,後患呆症,只怕都是由此而來。”

  聞言,衛樸沉默片刻,才道:“那人叫蕭逸,是二十年前順德府的都督,名聲很是不好。義父與他是故交,可他二人之間究竟發生過何事,連我也不知道。”蕭逸通敵叛國,在衛樸心中,著實不願自己義父與這等人扯上關系。

  這話,與蕭辰原來心中所想一樣,只是聽了,還是不由得有些失望。在他心裡,他倒寧可爹爹與這太監沒有一絲關系才好。

  “如此說來,衛大人與蕭逸當年應是故交好友了?”蕭辰問得不情不願。

  “……應該是吧。”衛樸亦答得不情不願。

  蕭辰靜默片刻,起身沉聲道:“小五,收拾東西,我們就隨衛兄走一趟。”

  李栩應了,轉身裝模作樣地收拾了下楊漸走時丟下來的藥箱,然後背在身上。

  衛樸甚喜,道:“多謝二位,轎子已侯在客棧門口,二位請隨我來。”

  一路到了衛府,這回並未讓他們在大堂等候,衛樸問明下人,便徑自領著他們到了側院的後院中。

  雖入了冬,但還不算冷,亭中的衛近賢卻將身子探在火盆邊上,頭低低地勾著,讓人看不清他的表情。風起,火舌吞吐間,愈發顯出他臉上深深淺淺的溝壑,像是濃重得化不開的往事,如影隨形地跟著他。

  “爹,我把李大夫請來了。”生怕驚擾了他,衛樸放重腳步,上前輕聲道。

  衛近賢慢慢地抬起頭來,望向這邊,目光有少些呆滯……待移到蕭辰臉上時,驟然定住,長久地盯住他,一聲不吭。

  “……他又盯著你看了。”李栩附耳蕭辰。

  其實就算他不說,蕭辰也能感覺到,濁重的呼吸聲就在近處,與昨日一模一樣。

  “爹!”

  衛樸打了個岔,將衛近賢扶正,靠在軟椅上,又轉頭招呼蕭辰李栩在石桌旁落座。

  李栩先扶著蕭辰坐下,自己方才落座。

  眾人都做好,下人又端了茶上來,衛近賢仍在直愣愣地盯著蕭辰,目光從初始的驚奇轉為迷惑,迷惑之後又轉為歡喜,猛然直起身子,大聲道:“小樸,去把我那壇子埋在書房前梅樹下的醉君子拿來,我要與都督喝一杯。”

  衛樸無奈,知道義父又陷入了往事之中,只得應了。他因看昨日之事,知蕭辰容貌定然時與蕭逸甚是相似,將他們再次請入府中全因拗不過衛近賢,實非他心中所願。但見此時,衛近賢以往發呆症時大多是時處於悲傷之中,或是憤怒不已,而像今日這般歡喜卻是甚少見到。

  或者,這位李大夫不用醫術,單憑長相便能解開義父的心結——他如是所想。

  “雲卿,你可還記得,這壇醉君子是鹹王所贈……”衛近賢笑得柔和而悵然,皺紋愈發皺得厲害,眼睛卻出人意料地年輕起來,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

  蕭辰的手微微一緊:雲卿?是爹爹的字嗎?

  “……那時候,你說咱們都不是君子,這酒不對景,我就把這酒擱了起來。”衛近賢笑著接著道,“這些年,我老在想,等那天能碰上你,再把酒拿出來喝了。真君子,偽小人;偽君子,真小人,咱們兩人也算都輪了一遍,現下喝這酒,才算對景!”

  “你是君子,我是小人?”蕭辰想弄明白他話裡的意思,試探問道。

  衛近賢聞言哈哈大笑起來:“我也能算是君子,哈哈哈,你看我這樣子像麼?這輩子我連個人形都活不出來,還想著當君子,若讓人知道,豈不是連牙都要笑掉。”

  他大笑之時,李栩甚是緊張地盯著他看,畢竟面對的是個腦子不清楚的人,萬一狂性大發,無法收拾,也好趕緊喚人去。

  笑聲漸歇,喉底還帶著未盡的尾音,衛近賢眼中並無癲狂,唇邊笑紋猶在,不為人知的苦澀深藏其中,早已刻成痕。

  “那我是君子?”蕭辰輕聲問。

  衛近賢不答,撐起拐杖,朝他探過身子來,細究著他的眼睛,半晌才歎息般道:“原來你真的瞎了。”

  “是。”蕭辰靜靜道。

  拐杖歪了下,衛近賢踉蹌欲倒,目光卻從未稍離他……

  李栩忙扶住他,將他重新架回軟椅上坐好,順便把拐杖偷偷收到一旁,免得他突然站起來嚇人。

  對於李栩的舉動,衛近賢渾然不覺,只是盯著蕭辰,忽地又是一笑:“瞎了好,瞎得好……”

  “老東西,你說什麼呢!”見他這般幸災樂禍,李栩不干了,別說他只是半瘋,就是全瘋了也不能罵二哥。

  “小五!”蕭辰喝住他,“閉嘴!”

  李栩只得收聲。

  “雲卿啊雲卿,我就說過,你把世事看得太通透,這樣不好……”衛近賢仍在輕笑,“你看,遭報應了吧。”

  “是啊。”蕭辰淡淡一笑,順著他的話說。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2:47

  第二十五章 春風一笑

  這邊衛樸急匆匆地過來,果然捧著一小壇子酒,酒壇上尚可見新鮮泥屑,顯然是剛從地下刨上來的。他探身到衛近賢面前:“爹,是這壇子沒錯吧?”

  與義父相處多年,衛樸深知他的呆症古怪,有的事他永遠是渾渾噩噩,而有的事卻記得比什麼都清楚。故而,他是半點都不敢糊弄義父,老老實實到花根底下把這壇快被人遺忘的陳年老酒刨了出來。

  “對對對,就是這壇酒。”

  衛近賢也不知從何處生出股力氣來,竟然把整壇子酒自衛樸手中搶了過來,徑直用手啟了封泥,又拔開木塞,頓時一股酒香竄出,縈繞在眾人周身,又自亭中溢了出去。

  “還真是壇好酒。”

  李栩附耳蕭辰悄聲道,他打小就偷喝師父床下的酒,對酒倒還有些見識。

  “杯子呢?”衛近賢抱著酒壇到處找杯子,可桌上只有茶杯,卻沒有酒杯。

  衛樸忙命人速速取來酒杯,可衛近賢卻已等不及了。他直接把茶碗裡的茶都潑掉,端起酒壇就倒,因酒壇子太重,手拿不穩,大半的酒都灑在了外邊……

  衛樸忙接過酒替他倒,李栩手腳勤快地把其他茶碗中的茶依葫蘆畫瓢地都潑了,等著他倒酒。

  “二哥,這杯子可有點大,你要是喝不完我替你喝。”李栩低聲笑道。

  蕭辰不言語,手往桌上探去,衛樸忙把杯子遞到他手中,他含笑頷首,以示謝意。

  “沒想到咱們倆還能有坐在一起喝酒的時候,”衛近賢笑得心無掛礙,“喝的還是趙祈的酒,這個老家伙要是知道,肯定連棺材都睡不住。”

  “哦,這是為何?”蕭辰執杯而問。

  笑聲乍停,衛近賢豁地沉下臉來,朝他道:“怎麼,你還想瞞我?”

  蕭辰不解何意,只得不語。

  旁人又皆插不上話,亭中一片靜默,僅有風卷起火盆中的些許灰燼,撲到各人腳旁……

  “你還是那樣,”良久之後,衛近賢緩緩收回目光,垂目長長地歎了口氣,“我知道你還是信不過我,也罷……我以前一直不明白,我想了三年,整整三年,我才把這事想明白。”

  “那日,你問伊呂伯夷,我會效仿何人?我說,自然是識時務者為俊傑,我雖不想成人傑,但也不想做刀下鬼……”

  伊呂與伯夷,蕭辰未料到竟然會聽到這幾個人名,心中一凜,暗道:莫非爹爹背後是有人指示?

  李栩只覺得這些人名似曾聽過,至於其中典故,自小也許曾經看過,但也早就被他拋諸腦後。

  “……你點頭稱是。你一直都比我聰明,世事也看得通透。可我就是不明白,是我把你想得太聰明,還是你突然變傻了,你這麼聰明的人居然也會去做這種蠢事!你圖什麼呢?”

  說到此處,衛近賢眼中隱有淚光浮動,持杯的手抖得厲害,酒在杯中發顫,他湊到嘴邊,飲了一大口,咽下後又道:“蕭兄,你且先等等,這酒終究是趙祈給的東西,也不知道有毒沒毒,要是過會兒我沒事,你再喝!”

  “爹!”衛樸聞言悚然一驚,慌忙先奪下衛近賢的杯子:“這酒有毒!你怎麼不早說?”

  衛近賢慢條斯理地從他手中再把杯子拿回來:“我也沒說一定有毒啊,你嚷嚷什麼……”

  他正說著,便看見蕭辰亦飲了一口,頓時怔了一下:“你不怕有毒?”

  “我像是怕死的人麼?”蕭辰淡淡回道。

  “哈哈哈……”聞言,衛近賢大笑起來,“是是,是我忘了,你蕭雲卿連腰斬都不怕,又怎麼會怕區區一杯毒酒。”說罷,他一仰脖竟然一氣把酒全都喝了,然後接著笑道,“你放心,這仇我已經替你報了!雖然遲是遲了些,可總算沒讓那老家伙好過。”

  “報仇?”

  蕭辰越來越聽不懂。

  衛近賢正欲說話,在旁的衛樸卻插口道:“爹爹,光喝酒只怕傷胃,不如再吃點下酒菜如何?再說此間風冷……”

  他這囉囉嗦嗦的話未說完,便被衛近賢打斷:“沒規矩,我在與都督說話,你插什麼話。”又朝蕭辰笑道,“這是犬子,管教無方,見笑了。”

  蕭辰心知衛樸是怕衛近賢說出些不該說的話來,故而只是淡淡一笑:“無妨。”

  衛樸張口欲言,衛近賢則不耐煩地揮著手,把衛樸硬是趕到一旁去,又多白了他兩眼,方才轉過臉來,不再理會他。

  見義父這般,知道自己定是拗不過他,衛樸無奈,暗歎口氣,抬眼正看見李栩朝自己做了個同情鬼臉,頓時有些哭笑不得。

  似乎想起什麼,衛近賢竟又扭過頭來,招手叫他過來,衛樸忙上前……衛近賢拉著他,獻寶一般朝蕭辰道:“雲卿,你瞧,這就是我兒子!哦……你看不見,那你摸摸他,摸摸他!”

  他熱情地把衛樸朝蕭辰的方向推搡去,同時催促著衛樸:“頭低下來,快把臉給都督摸摸。”

  此舉,不僅衛樸尷尬,連蕭辰也不太自在,唯李栩甚是熱心,干脆上前捧了衛樸的頭往蕭辰跟前湊。

  “二哥,這、就這,你摸摸。”

  不忍拂義父之意,衛樸並不反抗,認命地一閉眼……

  蕭辰卻不伸手,淡淡笑道:“我聽小五說過,他長的與我有幾分相似,是麼?”

  “對!”

  衛近賢擊掌而樂,笑道:“你說你就快有孩子了,讓我也別單著。那日,我在街上走,就看見這孩子,眉眼怎麼看怎麼像你,我干脆就把他領回家來。”

  只聽見前半截子話,蕭辰身子便微微有些發抖,復問道:“我,快有孩子了?”

  “怎麼,不是你說那丫頭懷上了麼,你不記得了?”

  “我不記得了……是哪個丫頭?”

  “就是你府裡頭那個,原先是獵戶家的那姑娘,後來你把她接到了府裡,你還說她長的挺順眼的。”

  “她叫什麼?”

  “姓霍,叫什麼我可就不知道了。”

  蕭辰的胸膛起伏不定,難以掩飾心情的激蕩:這個霍姓女子極有可能便是自己的母親。

  只是他這般熱切且直截了當地詢問,卻也讓衛樸看出了端倪……眼前的這兩人恐怕根本不是什麼大夫,他們進府來只怕是別有用心。如此一想,再細看蕭辰李栩,便帶上了三分戒心,他是越看他們越覺得不像大夫,心中暗悔不已,惱怒自己初時怎得如此不小心,竟將他們引進府中。

  “爹,李大夫是來給您瞧病的,你身上有哪裡不舒服就跟他說說?”衛樸彎腰朝衛近賢笑道。

  蕭辰一凜,已明白衛樸用意,但是自己欺瞞在先,所騙又是個已近瘋癲之人,於情於理都愧對與人,故而只是心下黯然,卻並無絲毫相阻之意。

  見衛樸在旁打岔,衛近賢惱道:“你這孩子,什麼李大夫,這是雲卿,你該喚他蕭叔叔才是!”

  衛樸急道:“爹,他不是蕭逸!您看清楚,他頂多和我一般大,怎麼會是蕭逸呢!”

  被他這麼一說,衛近賢頓時也有些糊塗,呆楞地看了會蕭辰,又扭頭看了會衛樸。那一雙老眼中原本被點燃的火星,一點一點地熄滅,取而代之地是讓人不忍目睹的茫然與失落。

  “可他……明明是雲卿啊……”聲音裡因為帶著空洞而顯得愈發蒼老,仿佛他驟然又老了二十年。

  “爹……”

  深知自己打破了他二十年來少有的美夢,衛樸一面自責著自己的殘忍,另一面又不得不保護他。

  蕭辰長歎口氣,起身道:“……小五,我們走吧。”

  見他這一起身要走,衛近賢一手慌亂在旁摸索拐杖,可拐杖早被李栩收到旁邊,幾下摸索不到,便連拐杖也不用了,猛地起身往前走來,頃刻間便重重摔在地上。

  “爹!”

  衛樸驚呼,撲上前扶起他,於此同時,蕭辰也因聽到聲響,而快步近前攙起他。李栩深知闖了禍,飛快拿了拐杖,塞到衛近賢手中。

  待衛近賢站穩,蕭辰的臉轉向衛樸,低低道:“是我錯了,我們這就走……”

  衛樸怔了一下,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

  說罷,蕭辰轉身便走,李栩忙跟上。

  衛近賢立在原地,呆望著蕭辰的背影,清瘦如竹,孤傲似松,衣袂翩然中有著說不出的寂寞蕭條——剎那間,與他記憶中的那個背影重合在了一起!

  那是他最後一次與蕭逸喝酒。

  也是在這個園中,也是在這個亭中,唯一的不同,那時並非冬日,而是個連風都帶著暖意的春日。

  蕭逸懶洋洋地靠在欄桿處,微瞇著眼看滿地落花,手中的酒杯還是滿滿當當,並不曾飲過。

  石桌旁,衛近賢自斟自飲,知道他慣是懶洋洋的,也並不去搭理他。

  “我說,你這滿園的花也該掃掃了。”半天,蕭逸乍然冒出這麼一句。

  衛近賢不置可否:“你說你一個都督,管我園裡的花作什麼,閒的啊?”

  蕭逸竟然贊同地點了點頭,:“是閒得有點久,該找點事做做……”

  聞言,衛近賢一臉警覺地轉向他:“鹹王又來找過你?”

  蕭逸也不應,轉頭問道:“我且問你,伊呂與伯夷,若是你,你會效仿何人?”

  “效仿何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識時務,識時務者為俊傑嘛。”衛近賢慢吞吞道,“我能混到順德都監,靠得也就是這幾個字。”

  “……難怪背後都叫你是老烏龜,伸頭縮頭都由著你。”

  蕭逸似笑非笑,淡淡嘲弄的口氣。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3:00

  第二十六章 它叫小玉

  歷來是被他奚落慣的,知他並無惡意,衛近賢倒不惱,只道:“烏龜有什麼不好,千年王八萬年龜。我勸你啊,學學我,混一混也就過去,且由著他們鬧騰去。”

  “這次,只怕我想混,也混不過去……再說了,當真就這麼混到死麼?那還真不如別活了。”

  衛近賢斜睇他一眼:“你倒是有一腔血,有用麼?在京城裡頭吃的虧還不夠多啊!”

  風打著旋卷過,將落花卷起些許,在空中輕輕飄揚,正有一瓣落入蕭逸杯中,浮在酒面上,他凝視片刻,袍袖一揮,將整杯酒都潑出去。酒水落地,瞬間滲入泥土之中,唯有花瓣上尚有殘酒,晶瑩剔透,在日頭下反射著光芒……

  見他異於往常,衛近賢似有所感,乍然想起一事來:“那個易書呆子也去找你了?”

  蕭逸笑得若有似無,沒作聲。

  見狀便已知答案,衛近賢直搖頭,“前幾日他也來找過我,都讓我躲了,我正想著讓你也躲著他,沒想到他動作倒快……眼下這種局勢,我可不想被他害死了。哼,這書呆子,還真是不撞南牆不回頭。”

  “依他的為人,只怕是撞了南牆也不會回頭。”蕭逸半是歎息道。

  聽出語氣有異,衛近賢半瞇起眼睛,狐疑地盯著他:“你可別告訴我,你打算聽他的?”

  “沒有,”蕭逸聳聳肩,“我直接把他罵走了。”

  “你?把他罵走了?”

  “嗯,那書呆子……實在太呆!”蕭逸想找個詞來,卻發覺想來想去還是覺得“呆”字最適合易從文,皺眉片刻,想起一事:“對了,告訴你一件喜事!”

  衛近賢甚是驚詫,挑眉問道:“你還會有喜事?”

  “真是喜事,真的。”他略頓了下,唇邊泛起笑意,難得的沒有嘲弄之意,“那丫頭懷上了我的孩子,再過陣子,我就要當爹了。”

  衛近賢撫掌大笑,連忙執壺斟酒:“果真是喜事,來來來,咱們先干一杯!”說著,給蕭逸和自己的杯子都滿上,舉杯敬他。

  蕭逸亦大笑,仰頭一飲而盡,飲罷才歎道:“可惜,她還是不願嫁給我。”

  “……”

  衛近賢愕然片刻,轉而爆出更響亮的笑聲:“想不到你也有今日!”

  “笑什麼,怎麼也比你強。”

  這話正戳中衛近賢的痛處,笑聲乍停,來不及收住的笑意僵在臉上,顯得有些古怪。

  見他如此,蕭逸倒無半點悔意,不耐煩道:“別拿這副臉對著我啊,煩!你也別單著,想要孩子,就去抱一個來,當親生的養不就成了,何苦在這裡自尋煩惱。”

  “算了吧,就我這樣的,誰肯認我當爹,便是認了,只怕也不是真心實意的。以其養個狼崽子在身旁,還不如不養。”衛近賢悶悶道。

  蕭逸也不勸他,只顧歎道:“說得也是,這樣吧,我吃點虧,將來我兒子生下來,就讓他認你作義父,如何?”

  衛近賢一怔,轉而苦笑:“罷了,我一個閹人,哪裡有這福氣。”

  蕭逸沒搭理他,立起身來:“我說行就行,將來那小子敢不聽,我打斷他的腿。走了!”

  未想到他竟說走就走,衛近賢一時未反應過來,奇道:“雲卿?!”

  蕭逸已走在亭外落花之中,停步回頭,笑道:“你要是嫌棄我兒子,就自己抱個娃娃回來,老烏龜也得有人養著啊!”說罷,不待衛近賢接話,便轉身離去。

  衛近賢哭笑不得地立在原地,望著那清瘦背影,曼聲吟誦的聲音遠遠傳過來:

  “此去十萬八千裡……”

  春風一笑,飛紅滿天。

  二十年後。

  寒風蕭瑟,已近花甲的衛近賢依然立在這個亭中,望著前方的背影,低低喃喃道:“雲卿,要是那時候我能再聰明些,攔著你就好了。”

  一路出了衛府,蕭辰都不說話。

  李栩看他臉色不善,在旁想開解他:“二哥,好歹咱們也知道二爹的字,又知道了二娘的姓,這趟也算沒白來。”

  “別說了。”蕭辰歎口氣:“咱們這是下三濫的手段,得想法子給人好好陪個不是才對。”

  想起衛近賢之前的模樣,李栩也有些郁悶:“二哥,你覺不覺得,聽上去,老太監好像真跟二爹關系不錯,簡直就是熟得很。對了,他們說的那個什麼伊呂伯夷,是什麼人?”

  蕭辰不耐道:“連伊呂與伯夷你都不記得了,終是不讀書之過,等回了家就默書去。”

  “哦……”

  “湯武反夏,伊呂是他手下的得力干將。而伯夷則是商末時期孤竹國君的長子,不僅禪讓王位,而且在周滅商後,以身殉道,活活餓死了。”

  李栩恍然大悟:“我明白了,當時二爹問這話,是在問他想一起造反,還是想忠於朝廷。二爹也真是的,造反找一太監能頂什麼用……”

  “我覺得,爹爹問這話,是因為想造反的另有其人呢。”蕭辰不自覺地顰起眉頭,“我所不解的是,他一再地說鹹王要害爹爹,可鹹王究竟是為何要害爹爹呢?”

  “不急不急,咱們回去慢慢想,我幫著你一塊想……”李栩勸道,“二哥你別想太用力,當心腦仁又疼起來。”

  蕭辰似根本未聽見他的話:“他說‘這仇我已經替你報了!雖然遲是遲了些,可總算沒讓那老家伙好過。’,這話中的老家伙,會不會就是鹹王?!小五,你這幾日替我打聽下,鹹王是怎麼死的?”

  李栩先應下來才疑惑道:“這老太監看上去可不像會動刀子的人呀!再說,要真是他殺了鹹王,他怎麼可能還在這裡活得好端端?”

  “殺人不見得要動刀子,不動刀子的法子往往更厲害。”蕭辰淡淡道。

  李栩撓撓頭:“這倒也是。”

  兩人走著,不知不覺竟然又到了昨日買白糖糕的攤子前面,香香甜甜的味道飄過來,李栩循著味就又湊了過去,照例買了幾塊包起來,對於甜食,他是絲毫沒有抗拒能力。

  “你還去看她麼?”蕭辰問道。

  李栩怔了下,才明白他指得是白盈玉,煩惱地搖搖頭:“不去了,那個老滿貫見了我就跟見了一錠會走路的元寶一樣,他多看我兩眼,我都受不了。”

  蕭辰沒作聲,停了半晌,道:“你還是去看看吧,順便跟她說一聲,我們就要離開順德了。

  “我們要走了?”李栩詫異道,“二哥,老太監那邊,咱們可還沒弄明白呢。”

  蕭辰搖頭:“不問了。”

  雖然只與衛近賢見過兩次,但從他的言談之中,蕭辰都能感覺到他與爹爹蕭逸情義非同一般。若他是平常人,蕭辰倒可以坦率相問,可他偏偏是個半瘋之人……蕭辰不忍相欺,更怕因自己的緣故,而讓衛近賢陷入更加不可收拾的瘋癲之中。

  “二哥?”李栩不解。

  “我不能為了一己私欲,硬是要他去回憶當年之事。”

  “可這關系到二爹的事情……”

  “那也不行。”蕭辰語氣有些惱怒,卻是在惱怒自己。

  李栩不敢再說,陪著他往客棧走,邊走還邊取了塊白糖糕在嘴裡嚼著。

  “你們要走了?!”

  老滿貫的語氣不僅僅是失望,而是極度失望。相較之下,白盈玉要冷靜地多,起碼在表面上是這樣。

  “何時啟程?是回蜀中去嗎?”她甚至還能讓自己微微笑著。

  李栩搖搖頭:“不是,要先去找我大哥。明日一早就走了。”

  “那……我去送送你們。”

  “不必麻煩,”李栩呵呵笑著,“你也知道我二哥的脾氣……”其實他是怕到時候老滿貫跟著來,張口閉口都是銀子,肯定又要惹得蕭辰心緒不佳。鑒於二哥最近情緒已然很差,還是別再給他添堵得好。

  聞言,白盈玉只道是蕭辰並不待見自己,澀然一笑,未再堅持。

  “怎麼這麼快就走?好歹多住幾天,等到我找到鋪面,繡莊開張的時候也好來喝一杯。”這棵搖錢樹,老滿貫如何捨得它長腿跑了。

  白盈玉自他話中聽出蹊蹺:“繡莊?舅舅,你方才說什麼繡莊?”

  “……”一時說漏了嘴,老滿貫訕訕一笑,見沒法再瞞下去,只好道:“他們給了我一些本錢,讓你開個繡莊。”

  “何時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就是昨日你上樓收拾東西的時候。”

  “一共多少銀子?”

  “這個……”老滿貫嘿嘿干笑,不願明說。

  “舅舅,你到底跟人家要了多少銀子?”白盈玉略略提高聲音,顯是有些急了。

  李栩在旁打圓場:“沒多少沒多少,阿貓,你就不用問了……這白糖糕你拿著,我得走了。”

  “……我送你。”

  得知舅舅竟然又從他們拿了銀子,白盈玉又是氣惱又是傷心,看也不願再看老滿貫一眼,一路將李栩送至巷子口。

  “你們一路多保重,我舅舅欠你們的錢,眼下一時半會我也還不出來,將來……”

  “不用不用,你怎麼變得這般見外起來了。”李栩自懷中又掏出幾張銀票遞給她,“這些你自己藏好,你那舅舅靠不住……”

  白盈玉連忙推辭:“我不能再拿你們的銀子,已經欠你們夠多的了。”

  “這也是我二哥的意思。”

  李栩以為抬出蕭辰來,白盈玉大概就不會拒絕了。

  “那也不行,我不能收。”她拒絕的態度更加堅決,無論如何,就算再也見不到他,她也不願再讓他看輕自己一分一毫。

  李栩無法,只得收起銀票,此時恰好腳邊響起細細軟軟的“喵嗚”,他低頭望去,一只瘦瘦小小的黃色虎斑幼貓正在使勁拿頭在白盈玉鞋面上蹭著。

  白盈玉不好意思地將它抱起來:“它昨夜在巷子裡叫,我就把它抱了回來,正好家裡老鼠也多,沒想到她一路跟著我出來了。”

  “太小了……老鼠個頭都比它大!”李栩掰了一小塊白糖糕逗它,被小貓一口吞了下去,小雖雖,卻是牙尖嘴利,他忙縮回手來,“我給它起個名字吧,就叫……”

  他正想著呢,白盈玉微笑道:“它有名字了,叫小玉。”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3:13

  第二十七章 雪花漫天

  “小玉?!”李栩微一愣神,轉而哈哈大笑,“你叫阿貓,它倒叫小玉!好得很,好得很。”

  手輕輕在小玉身上摩挲著,白盈玉的笑意下帶著些許蒼涼。

  “你們這麼快就走,可是蕭大俠要查的事情都查明白了?”她忍不住問,老滿貫曾經告訴過她一些蕭辰詢問之事,她方才知道原來蕭辰一直在追查蕭逸的事情。

  李栩聳聳肩:“沒有,事情不太順,二哥干脆就不打算查了。”

  “哦……”

  蕭辰並不像一個做事半途而廢的人,他會放棄,想必一定有極為難的事情。白盈玉本想問“他是不是心情很不好?”,話到唇邊,終還是咽了回去,只道:“你們一路保重。”

  “嗯,你也是。”

  李栩笑笑,又伸手逗弄了下小玉,便轉身離去。

  望著他的背影拐過彎去,白盈玉心裡想的卻是另一個人。

  這一別,此生,也許都難再見了吧。

  剛用完午飯便起了風,帶著隱約的嘯聲,在長空四處肆虐,卷得街面上也沒多少人。這風直到夜裡方才見緩,隨之而來的便是沙沙沙的動靜,打在窗上……

  李栩特地從隔壁跑了過來,替他關好窗子。

  “下雪粒子了?”蕭辰半臥在床上,淡淡問道。

  “嗯,這裡今年的第一場雪,看樣子來勢不小。”李栩呼出口氣,“馬車我已經讓店小二雇好,只怕明日路上不好走啊。”

  蕭辰未語。

  “二哥,要不咱們再留兩日?”

  “怎麼,你有事要辦?”

  “那倒不是,二爹的事情,咱們還沒弄明白。現下就這麼走了,我怕你日後後悔。”李栩勸道。

  蕭辰仍舊不語,靜默半晌,翻身朝裡,悶聲道:“明日早些起身。”

  知二哥性子甚倔,再勸亦是無用,李栩無法,只得應了。

  聽見師弟拉門出去的聲響,蕭辰才復翻過身來,窗外沙沙聲漸小,想是雪粒子轉為雪片。又聽見桌上的燭火發出辟啪之聲,他暗歎口氣,師弟師妹似乎總忘記他是瞎子,總是替他把燈點著。

  他摸索著下了床,走到桌旁,循著微熱之源,將燭火吹熄,順便在桌旁坐了下來。

  李栩所勸的話,他並非沒有聽進去。明明知道二十年前的真相,就在距離自己一步之遙的地方,自己卻要抽身離去……是的,日後,他一定會後悔。

  可日後的事,還是日後再說吧。

  子夜時分,雪越下越急,順德城的街道上已經積起半尺余厚的積雪。有輛馬車急匆匆地在路上飛馳,車輪碾過之處,雪水四濺……

  某個賭場中,老滿貫正在興頭,熱得連外袍都脫了,雙目炯炯有神地盯著滾動的骰子。

  陋室中,白盈玉和衣靠在床上,望著窗戶破洞,身子微微打著顫。

  客棧,李栩摟抱著被衾,睡著正自香甜。

  蕭辰半臥榻上,聽著窗外的落雪,了無睡意。

  ……

  那輛馬車在客棧前急急停住,有人自馬車上一躍而下,堪稱粗暴地拍打著客棧大門。

  緊接著,是砰砰砰的上樓聲,蕭辰似有所感,直覺地坐起身來——幾乎是同時,來人急促地叩響了他的房門。

  “我義父要見你!請快隨我來。”

  在拉開門的瞬間,蕭辰便聽見了衛樸帶著喘息的話,聲音中的焦慮和擔憂顯露無疑。

  “出什麼事了麼?”他問。

  衛樸強自按捺著哽咽道:“他、他不太好……他說一定要見你!能現在就隨我去麼?”

  “我根本不是什麼大夫,我一直在騙你們。”蕭辰如實道,“現在我不想再騙下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上午我就知道了。可現在你非去不可,時候久了,我怕……”

  他未再說下去,蕭辰卻已經明白,只呆了一瞬便道:“好,我們這就走。”

  此時,李栩也被聲音驚醒,披衣出來瞧,見狀忙道:“二哥,我隨你去。”

  “多謝,馬車就在下面侯著。”

  衛樸重重點頭,不再多言,轉身率先下樓去。蕭辰與李栩各自回房穿好衣袍,隨即也下樓。

  在馬車上,見衛樸一言不發,李栩忍不住問道:“老爺子究竟怎麼了?要緊麼?”

  “……不太好……”

  “出什麼事?上午不是還好好的喝酒麼?”

  衛樸沉默片刻,掀簾朝車夫厲聲道:“快點,再快點!”

  外間立時連著響起幾下空鞭,蹄踏飛雪,馬車快得幾乎要飛起來一般。李栩見狀,深知衛樸心情甚差,亦不敢再問。

  “就是喝酒,喝出事來。”衛樸此時方道,“你們走後,義父失魂落魄的,竟一個人把剩下的酒全都喝了,怎麼勸也沒用。後來、後來……吐了一大口血,人就厥過去了……都是我不好,我不該拆穿你們,不然他也不會……”

  李栩駭然道:“那酒當真有毒!……”他想想又覺不對,“不對啊,我和二哥都喝過,也沒事。”

  “我也不明白,大概是他久未喝酒,一下子又喝了這麼多。這些年下來,他身子早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如何經得起……”

  “現在衛大人怎樣?”蕭辰問道。

  “醒來之後又斷斷續續吐了好幾次血,請來的大夫都說……”饒得馬車內黑暗一片,可任誰都知道衛樸在哭,“……都說不中用了。剛剛他精神好了些,就催著我來找你們,說一定要見你!”

  蕭辰聞言,自責甚深:若是衛近賢因此而逝,自己便是罪魁禍首。正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你還是要我們繼續騙他?”

  “不,我義父現下清醒得很,我想,他知道你是誰。”

  三人以所能達到的最快腳程,回到衛府,隨著衛樸,直接到了衛近賢的臥房之中。

  不大的地方,升了兩個火盆,烘得室內一片燥熱,衛近賢就置身在這熱氣之中,蒼白地幾近透明的臉,似乎隨時都會消失一般。

  “爹,他們來了!”衛樸幾乎是撲過去,緊張地望著他,直到衛近賢眼皮微微一挑,方才放下心來,復低低重復了遍,“爹,他們來了。”

  衛近賢抬眼望去,一下便看見了蕭辰,朝他招手急喚道:“你過來。”

  蕭辰尚未來得及反應,衛樸已經趕忙把他拉了過去,讓他坐在床榻邊的圓凳上,就在衛近賢的眼前。

  “告訴我,你的真實姓名是什麼?”衛近賢問道。

  他的話音雖然低,卻清晰無比,蕭辰一下就能聽出他此時神智清明。“我姓蕭,單名一個辰字,蕭逸就是家父。”他如實道,對衛近賢的愧疚使他無法再欺騙下去。

  聽見他的話,衛近賢蒼涼而欣慰的一笑:“你果然姓蕭,是的,我就知道,能與他這般相像的,除了他的兒子還能有誰。”

  “請恕我之前失禮,因家父身份特殊,故而不便相告。”

  “不要緊,你做的很對。”衛近賢望著他,眼中淚光滾動,“當日我知道霍姑娘逃了出去,偷偷派人四處打探她的消息,卻始終未能找到她,現下看見你,知道雲卿有後,我已再無遺憾。”他胸脯起伏甚烈,喘息不止。

  衛樸慌忙用帕子替他抹嘴角血跡,見他情緒激動,欲上前相勸,卻又怕這是最後的回光返照,不忍打斷。

  蕭辰卻已替他勸道:“衛大人,您先歇著,咱們明日……”

  “不,我不能睡……”衛近賢虛弱地打斷他,“我知道自己快不中用了。你能找到這裡來,可見是想查雲卿的事,趁著我還有口氣,我好好和你說一會話。”

  蕭辰沉默一瞬,仍是道:“沒有,您安心歇著吧。”

  衛近賢望著他,搖頭笑道:“你這孩子……我知道,外間把雲卿傳得很不堪,說他什麼妖媚朝堂,縱情聲色,這些話都是恨你爹爹的人故意散布出去,你莫要信,你爹爹他根本不是那樣的人。”

  “嗯……”

  爹爹不是那樣的人——頭一遭有人用如此肯定如此溫暖口吻告訴他,蕭辰重重點頭,強自按捺下胸口湧上的酸楚之意。

  “我是個閹人,也曾經混得一官半職,所以比誰都明白這朝堂上的事。沒有公平可言,只有利用、被利用。你爹爹生的一幅好皮囊,卻也害了他。你道他為何回到如此偏遠的順德來當都督,那是因為朝堂上有人看中他的美色,想將他招為入幕之賓。”

  蕭辰未語,倒是旁邊李栩倒吸口氣,驚問道:

  “誰啊?”

  衛近賢歎口氣:“這就不必問了,反正也不止一個。”

  李栩直咂舌:“沒想到我二爹這麼大魅力!”

  蕭辰卻是臉色沉郁——朝堂昏暗,求報無門,他完全能明白當時爹爹的心情。

  似乎想起當年之事,衛近賢臉上有暖暖的歡喜之意:“初見雲卿的時候,我也是把他當成了那樣的人,直拿話勾他,後來你猜怎麼著?”

  “怎麼了?”蕭辰不解。

  “他把我灌醉了,然後把我打了一頓。”衛近賢忍不住要笑出聲來,身子虛弱地直晃,“我之前怎麼也想不到,大家同朝為官,官階相當,他居然敢打一個都監。可他真打,結結實實地把我打了一頓,打得我在床上養了半個月。他居然還拎著補品來探望我,沒少拿話噎我。”

  “您就不恨他?”李栩試探地問。

  衛近賢搖搖頭:“不恨,他和我一樣,我們都有氣沒處使的人,到頭來只能拿自己撒氣。”

  這話李栩沒聽懂,撓著頭,見蕭辰與衛樸皆若有所思。

  “聽上去,你和我二爹都活得挺累。”為表示自己也聽懂一點,李栩總結道。

  衛近賢笑得無奈:“還行吧……後來,也不知怎得,我們竟然成了好友,當真是世事難料。你還在你娘肚子裡的時候,你爹就說,讓我收你作義子,可惜後來發生了那麼多事情……是我太笨,若是早些察覺,攔著雲卿就好了。”

  “爹爹他……當真通敵叛國?”蕭辰忍不住問道。

  “雲傾做這件事是有他的苦衷,他也是萬不得已而為之。”

  蕭辰的心重重往下一沉,茫然不解:“可爹爹他究竟為何要如此呢?”

  說了這許多話,衛近賢有些累,無力地半靠著,目光暖暖地注視著蕭辰,慈愛非常:“當年的事你無須再查,仇我也已經替你報了。看見你還活著,雖然瞎了,可總算平平安安的,這比什麼都強。”

  “您替我報了仇?此事是和鹹王有關麼?”

  衛近賢虛弱一笑,伸手過來摸到蕭辰的手,覆在其上,蕭辰忙握住。

  “聽我說……當年的事不用你操心,害你爹的人,我沒有放過他。你只有好好活著,才能對得起你爹。”說到最後一字,胸口按捺已久的氣血再也按不住,他騰地嘔出一大口血來,只覺得眼前昏黑,直栽倒下去。

  衛樸搶上前,扶起衛近賢,一疊聲地喚他。蕭辰雖然看不見,卻也聞見濃重的血腥氣,又聽衛近賢呼吸極弱……

  “衛大人!衛大人!”

  躺在衛樸臂彎中,衛近賢用盡力氣強撐開眼睛,欣慰一笑……

  蕭辰看不見他的笑容,只覺得握著的手驟然一軟,暖意一分一毫地從中抽離而去。

  “爹。”衛樸極輕極輕地喚了一句。

  永遠再沒有人會回答他。

  窗外,雪花,飄成漫天的訃聞。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3:33

  第二十八章 刀光凜冽

  衛府大堂已經布置成靈堂,黑布白幡,在寒風中微微擺動。

  “二哥,吃點東西吧,你已經一天都沒吃過東西了。”

  蕭辰沉默地搖搖頭,把李栩遞到跟前的吃食推開。

  於是,李栩再去勸衛樸:“衛公子,你也吃點東西吧。”

  衛樸亦是搖搖頭。

  “人死不能復生,還是得節哀順變。”李栩干巴巴地說著老套之極的說辭,是因為此時此地,他也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

  一名家丁進來,朝衛樸道:“公子,素服都趕制出來了。”

  衛樸點點頭:“讓大家都穿上,把我那件拿到這裡來。”

  家丁應了,正待離去,卻聽見蕭辰道:“請且等等……”

  蕭辰轉向衛樸,撩開前襟,單膝落地,竟就半跪在他面前,道:“衛伯父生前曾說,家父有意要我認他為義父。蕭辰別無他求,只懇請公子,許我為衛伯父披麻戴孝。”

  “二哥……”

  李栩在旁忍不住輕聲喚道,自小到大,他還從未見過蕭辰如此低聲下氣地與人說話,所求又是這般事。

  衛樸直愣愣地看著他,蕭辰默默跪著,靜若磐石……

  良久,衛樸轉頭朝黑沉沉的棺木深深望了一眼,終於伸手扶起蕭辰。

  “你起來吧,他若知道你此舉,應該也會歡喜。”

  “多謝!”

  衛樸轉頭吩咐家丁:“再多拿一件孝服過來。”

  家丁依言而去。

  這襲孝服一穿,便是守靈三天,又扶靈柩出殯,一直到第四日才算把喪禮的事宜都辦妥。在順德城內,以衛近賢的身份地位,已算是極簡極簡的了。

  “爹爹生前摯交好友甚少,自病了之後,更是門可羅雀。那些人,便是來祭奠,也未見得當真有哀悼之意,不來也罷。”

  蕭辰自然知道,想到之前自己尚不認得衛近賢,已因他是太監而看輕三分,推己及人,便可知他人對衛近賢的看法必不會是上佳。

  喪禮之後,衛樸便遣散了府中僕人。望著家丁領了銀兩,各自散去,李栩不由問道:“不知衛兄來日有何打算?是不打算在順德住下去了?”

  衛樸點了點頭:“我要去京城。”

  “進京?你京城裡有親戚?”

  “不是,我是想進京趕考。自小義父便有請人教我詩書,取解試我也早就通過,只是義父身子不好,他在時,我不便遠行,故而一直未進京去。”

  李栩很不以為然:“你也想當官,當官有什麼好?”

  蕭辰輕喝住他:“小五!不得對衛兄無禮。”他轉向衛樸,沉聲道,“衛兄志向,蕭某原不該多言,但官場凶險,明爭暗斗,實在非上佳之選。”雖然只是寥寥幾句,但話中的沉重,便是連李栩也聽得出來。

  那夜衛近賢臨終之言尚歷歷在耳,衛樸何嘗會不明白蕭辰的意思,他看盡了義父半生郁郁,對此自然是再清楚不過。

  見衛樸半晌不語,蕭辰沉默片刻,又道:“家父之事,我至今尚不明緣由,但細思量衛伯父之言,想來也脫不出官場的爾虞我詐,被人陷害。”

  “我明白,可是……”

  雖衛樸只是頓了頓,蕭辰便知是勸不動他了,暗歎口氣。

  果然接下來衛樸接著道:“我知道義父這輩子在官場中郁郁不得志,可不管怎樣,他畢竟曾經是順德都監,他也曾為這方水土的百姓做過些事。官場上再多的不公平,我還是能做事的,總比什麼事都做不了要好些,對不對?”

  蕭辰澀然苦笑:“也對,那我在此預祝衛兄金榜題名。”

  衛樸微笑:“多謝。”

  “想來衛兄進京前尚有諸多事宜要料理,我們也不打擾了,就此告辭!”

  “蕭兄!”衛樸喚住他,遲疑片刻,仍是問道,“你可是還要去別處追查令尊當年之事?”

  蕭辰緩緩搖頭:“此番若不是我,衛伯父他……我不想再查下去了。”

  聞言,衛樸似如釋重負,吐口氣道:“如此便好,義父臨終前也是這意思,你肯聽他的話,自然再好不過……只是我,還有一事相求?”

  “衛兄但說無妨。”

  “他日再見,衛樸便已不是衛樸,還請兩位權當做不認識在下。”

  蕭辰尚未回答,李栩已經奇道:“這是為何?”

  衛樸不答,只道:“兩位可否應承此事?”

  蕭辰點頭:“自然應承。小五……”

  李栩只得隨他點頭道:“我也答應不認你便是了。”

  “就此別過,再見無期,衛兄保重。”蕭辰拱手。

  “兩位保重。”

  衛樸拱手相送。

  “二哥、二哥……這是為何,他為何要我們裝著不認得他呢?”才出了衛府,李栩就迫不及待地問。

  雖然已過了好幾日,但因為都是陰天,地上的雪尚未融盡,聽著靴子踩在雪水中的聲響,蕭辰不自覺地皺眉。

  “二哥?”

  似乎壓根沒聽見他的話,蕭辰想起什麼,問道:“馬車是不是還在客棧?”

  李栩呆了下,後知後覺地“啊”了一聲,拍拍腦袋道:“是啊,這幾日忙著衛老伯的喪禮,連客棧的帳還沒結呢,他們大概以為我們溜了,八成是直接拿馬車抵了房錢……這可不成,太便宜他們了。”

  “走吧,拿了馬車,我們也好啟程往天工山莊去。”

  “嗯。”

  想到要去找大師哥,李栩也歡喜得很,將之前的問題倒拋諸腦後,腦子裡盤算著到了天工山莊得好好挑一件趁手的兵器。

  一路而行,他徑直自己想著,腦中刀劍無數,冷不防身旁蕭辰乍然停住腳步……

  “二哥?怎麼了?”他奇道。

  蕭辰道:“白糖糕的攤子到了,你不買麼?”

  “白糖糕?”李栩楞了一下,這才意識到那家他已經光顧了兩次的白糖糕攤子已然在幾步遠的地方,清甜的香味縈繞在周圍。

  幾日沒吃,此時見了,份外親切,李栩心念未動,腿早已走了過去。

  “替我也買兩塊。”

  蕭辰在他身後道,難得的,受甜香所誘,他竟也想嘗嘗。

  李栩忙應了,依言買了回來,又想起一人,微微歎氣道:“不知阿貓怎麼樣?二哥,我們去瞧瞧她再走吧?”

  這話他也只是一說,倒不指望蕭辰當真會答應,殊不料蕭辰卻平靜地點了點頭。

  “好。”他道。

  李栩見狀,笑道:“我就知道,二哥你肯定也不放心把阿貓留在她舅舅身邊。要不,我們干脆帶她一起去天工山莊,如何?”

  “再說吧。”

  蕭辰淡淡道,手中的白糖糕散發著甜香,吳儂軟語般的柔軟和暖。他反省著自己曾經的那些固有偏見:他一直都厭惡為官者,可正是包拯的清正廉明救了小五;他本能地厭惡太監,可他平生第一次心懷悲痛地披麻戴孝,便是為了一個太監;還有某個官家小姐的,她不甚燙壞了他的衣袍,卻又把它縫補得天衣無縫,甚至於更加出色。

  也許,錯的是自己,他想。

  馬車好端端地在客棧後院停放著,鑒於已經將它看成是自家東西,客棧老板也沒讓馬匹餓過一頓,喂的油光水滑。李栩見狀,甚是開心,又多給了店家些銀子。

  拿了銀子,店家也甚是開心,一開心,話就多起來了。

  “那個老滿貫又來找過你們,像是要銀子來的,我就沒告訴他你們在衛府,只說你們早就走了。”店家得意道。

  蕭辰慣是面無表情。李栩忙懂事地投過去一個“做得好”的眼神,又問道:“你怎麼知道他是來要銀子的?”

  “我也是聽說,他又輸光,還欠了不少錢,前陣子他還把打更的差事辭了,這下沒個進項,說不定連房子都要賣了。”

  李栩咬牙切齒:“這個老賭鬼,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我就知道得有這麼一天。”

  蕭辰已覺得事情不妙,朝李栩道:“我們去看看,讓馬車在巷口等著。”

  “嗯。”李栩直搖頭歎氣。

  剛至巷子口,尚未到老滿貫家,便已經看見四、五人堵在巷中,其中兩人正砰砰砰地敲著老滿貫的門,看架勢,絕不是什麼善茬。

  李栩湊上前,試探問道:“幾位這是……”

  “滾滾滾,一邊呆著去,別妨礙大爺辦事。”一名大漢不耐煩道,又朝另一人喊道:“還敲什麼敲,再敲下去人都跑了,依我說,干脆把門砸開。”

  李栩蹩到蕭辰身旁,低聲問道:“二哥,我看這些多半是來追賭債的,怎麼辦?咱們,先把他們放倒再說?”

  “不急,先看看再說。”

  見追賭債的人還被關在門外,蕭辰倒放心了許多。

  那邊的大漢果然開始砸門,匡當匡當砸了好幾下,動靜很大,那扇看似破舊的門卻顯得十分堅強,只吱吱叫喚了幾聲,硬是紋絲不動。

  “你是婆娘啊,去去去,我來!”另一名大漢擠上前,不屑道。

  又是幾下匡當,比之前的動靜還要大,可那扇門依然盡忠職守。那大漢有些拉不下臉來,抬腳就踹,剛踹下去,門就自內被拉開了……

  因為用力過猛,他壓根收不住力道,腳踹了個空,人跟著就往前栽下去。

  四下一片寂然,既沒人取笑他,也沒人上前來扶他。大漢面子掛不住,口中罵罵咧咧地想爬起身來,後脖子卻冷颼颼地直冒涼氣。

  事實上,並不止是涼氣,確實有件涼嗖嗖的東西就貼在他後脖頸上,一動,立時就能感覺鋒利的刃口……

  其他人瞠目結舌地看著白盈玉煞白著臉,手持寒光凜冽的菜刀,儼然是一副魚死網破的架勢。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3:46

  第二十九章 攜貓同行

  此情此景,李栩驚訝贊賞之余,還得附耳低聲向蕭辰解說:“阿貓拿了把菜刀,擺出拼命的架勢,我看這招有用。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她越來越能干了。”

  蕭辰本是想哼一聲,卻不知為何,胸中湧上一股無名酸楚。於是,他無聲地歎了口氣。

  堵老滿貫門口的人被白盈玉這副這架勢也弄得有些不上不下。

  “姑娘,咱們有話好說……”半晌,才有人開口,“我們是來要錢,也不想弄出人命來。”

  “就是就是!”被刀架著的大漢也忙道,試著動了一下。

  握刀的手微微顫抖了下,立時又加倍地緊握著,白盈玉戒備地盯著他們,嘶啞道:“我舅舅已經去籌錢了,籌到錢他自然就會來還給你們。”

  “順德城就這麼大,我們給了他兩天時間來籌錢,現下期限已到,可他人呢?”

  “你們再等等,他一定會回來的,很快就會回來。”

  “那可不成,時候到了我們就來收房子,姑娘,你杵在這裡也沒用,還是回屋收拾收拾東西,另找個去處吧。”

  白盈玉把刀握得更緊些,並且改用雙手握刀,厲聲道:“不行!這是我家!你們誰也不許進來!”

  緊張之間,刀鋒往那大漢的脖子貼得近了些,頓時劃出了條血痕。大漢以為她當真動了手,立時一聲慘叫,殺豬一般尖銳。

  白盈玉低頭望去,見到鮮血自後脖頸滲出,頓時也著了慌,以為自己真殺了人,不可自制地尖叫出聲,刀也被丟在一旁。

  兩人的慘混叫成一片。

  眾人呆立,下意識地就想去堵耳朵。大漢手腳並用地往回爬,著實不能在這個瘋女人旁邊多留一刻。

  而反應過來的白盈玉,快捷無比地又把剛剛才丟掉的刀揀了回來,護身符一般持在胸前,一步一步地邁出來……

  她邁一步,眾人就退一步。

  “這樣吧,我們再寬限一日,明日,最遲明日,一定要把錢還上!不然……呃……你知道哦。”大漢對她道,聲音也不敢高,生怕一個不小心激怒她。說起來也有些丟人,以他們的人數和塊頭,歷來出門討賬,幾乎都是不戰而屈人之兵,故而相對來說,實戰經驗就少得可憐。眼下碰見這麼個不要命的,直覺就認為硬碰硬不上算,還不如再拖一日,想好法子再來。

  知道他們將退,白盈玉尚存幾分理智,虛弱地點點頭:“嗯,明日一定把錢還上。”

  “不必等明日了,就現在吧。”一個聲音淡淡道。

  這個聲音,白盈玉抬頭張望,終於在那幫大漢的身後看見了立在牆邊的蕭辰。

  他怎麼會在這裡?

  他不是走了麼?

  也不知為何,眼中情不自禁地霧氣升騰,白盈玉暗恨自己的不爭氣。

  蕭辰緩步走過來,因為聽得見大漢粗重的呼吸聲,所以他能輕易避開他們所在。他走過來,直走到白盈玉身前才停住,低聲問道:“你舅舅欠了他們多少銀子?”

  “我……我也不知道。”

  “五十兩!”一名大漢替她回答了。

  蕭辰點點頭,揚聲道:“小五!”

  “來了!”終於等到上台亮相,李栩連蹦帶跳地竄過來,站定,然後底氣十足地開始教訓那幫大漢:“就為了五十兩銀子,你們就這樣欺負一個弱質纖纖的女子……”

  大漢委屈地摸著脖子上的血痕,心道:明明是她欺負我們嘛。

  “這是一百兩!”存心在這幫狗腿子跟前擺擺闊氣,李栩抽出一張一百兩的銀票,“快!找錢!”

  大漢整齊劃一地搖頭,雖然是討賬的,可也都是窮苦人,誰也拿不出這麼多銀子來。

  李栩鄙視地看了他們一樣,又抽出一張:“八十兩的!”

  大漢仍是搖頭。

  很好,李栩興致勃勃想再抽一張,被蕭辰喝道:

  “小五,別玩了,早點打發了清淨。”

  “哦。”

  李栩乖乖應了,心不甘情不願地抽出張五十兩的銀票:“欠條呢?”

  一手交欠條,一手拿銀票,雖然過程麻煩了些,但終究是功德圓滿,大漢們也不多廢話,立時退走交差去了。

  方才還噪雜的巷子,一下子變得安靜起來,且安靜地有些過了頭。白盈玉還拿著菜刀而渾然不自知,她想對蕭辰說話,可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像無論自己說什麼都會惹他討厭一樣。

  “……謝謝,我會想法子掙銀兩還上這錢。”半天,她憋出這麼一句話。

  蕭辰“嗯”了一聲。

  還好,還錢看來他沒意見,她試探地接著道:“要不,我給你們寫一張借據?連上回的一百兩銀子一起。”

  “嗯,行。”他仍舊沒意見。

  “那我這就回屋寫。”白盈玉轉身往屋內走去。

  蕭辰道:“不急。你舅舅呢?”

  “他去籌錢,應該就快回來了。”她飛快回答道,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騙他們,還是在騙自己。

  他們說話這會功夫,李栩已經進屋找了一圈,發現老滿貫果真不在,出來咬牙切齒地哼道:“自己跑了,倒把你這個外甥女留下來喂狼,這事他還真干得出來。阿貓,跟我們走吧,這地方無論如何是不能再呆了。”

  白盈玉躊躇片刻,慢慢垂下握刀的手:“不,我還是想留在這裡。”

  李栩被她氣的跳腳,手指東指西的比劃著,急道:“這地方有什麼好,破破爛爛也就算了,還得擔驚受怕,今日還只是上來討債,搞不好將來把你拿去抵債都有可能。”

  “可他畢竟是我舅舅,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這裡就是我的家。”白盈玉語氣雖輕,卻很堅定。

  李勳無語,只反復道:“反正這個地方是不能再住了。”

  “李大俠,蕭大俠,多謝你們的好意,我……”

  “別叫我蕭大俠了,小五管我叫二哥,你與他年紀相仿,就跟著他叫吧。”蕭辰平平靜靜道。

  “呃?……”白盈玉壓根沒聽懂。呆呆地望著他。

  “以後,我就是你二哥,小五就是你五哥。”蕭辰說得極自然,“走吧,馬車就在巷口等著,帶你去天工山莊,也見見大哥。”

  “……”白盈玉呆了半晌,遲疑道,“我不懂,我根本是個累贅,你們難道不嫌棄我麼?”

  “我還是個瞎子呢,他們也沒敢嫌棄我。”蕭辰渾不在意道,“……現下天黑得早,早點走就能多趕些路。”

  李栩喜得在旁直附和:“走走走,阿貓,走啊。”

  “可是……”

  “沒什麼可是的,二哥都開口了,咱們現在就是一家人,我們可不能把你丟在這裡。”李栩是個急性子,“東西也別收拾了,我剛才都看過,這屋子壓根也沒剩下什麼。”

  白盈玉望望李栩,又望望蕭辰,極輕極輕道:“……蕭二哥……”

  蕭辰“嗯”了一聲。

  見他應了,白盈玉輕咬嘴唇,不知為何,心裡明明暖流滾滾,可就是很想哭,張了張口,又喚道:“……李五哥。”

  “哎!”李栩笑瞇瞇地應道,“其實可以把李字去掉。”

  她隨之也微微一笑,問道:“我能把貓也帶上嗎?”

  “行!”李栩不加思索就答應了,手指點點菜刀,“連它一起帶上也成。”

  蕭辰則皺眉:“你還養了貓?”

  “嗯,我撿來的……不能丟。”

  “……那就帶著吧。”蕭辰語氣透著無奈。

  回到屋內,給老滿貫留了封書信,白盈玉便抱著小玉隨蕭辰李栩上了馬車。一行人一路往天工山莊而去。

  “我們走了,那些人會不會再去找我舅舅的麻煩?”

  白盈玉摟著貓,身子隨著馬車顛簸而微微搖晃,心裡不免還是有些放不下,畢竟老滿貫至今不知下落不明。

  蕭辰淡道:“不知道。”

  “那他……”她思及老滿貫已經是一把年紀,若是當真被人趕出家門,那該如何是好。

  “他既然能把你一個人留在那裡,我想,你實在不必擔心他。”蕭辰道,“能對別人狠得下心的人,多半都不會虧待自己。”

  “……”

  細細思量了一番他的話,白盈玉禁不住輕歎口氣,細聲道:“以前聽我爹娘說起他,還以為他是極好的一個人,沒想到……”

  蕭辰沒接話,只覺得有只小小的東西直往自己懷裡拱,伸手去抓,可一碰到毛絨絨的就不適地縮回來。

  “快把它拎回去!”他皺眉嚷道。

  白盈玉一抬眼就看見蕭辰極難得地扎著手,不敢碰小玉的樣子,她忙快手快腳地抱回這只趁著自己發呆就溜下去的小貓

  “小玉!不許皮!”為了表現下家教嚴格,她輕聲薄責著小玉。小虎斑貓不甚在意地弓起背來,雙爪前伸刨了刨,極力伸展開身子,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然後才在她懷中窩起來。

  這邊蕭辰已經在撣衣袍,撣完衣襟撣衣袖,撣完衣袖又撣衣襟,撣得連外頭趕車的李栩都探頭進來瞥了一眼。

  “這個,蕭二哥……小玉它不怎麼掉毛。”白盈玉只好道。

  蕭辰愈發皺眉:“……它身上這股味道就已經夠重的了,要是再掉毛,誰受得了。”

  “有味道麼?”她奇道,自己怎麼聞不到。

  “你和它呆一塊這麼久,早就和它一個味道了,哪裡還聞得出來。”

  “……那怎麼辦?打尖的時候,我給它洗個澡吧。”白盈玉怕蕭辰說出要丟掉小貓的話。

  蕭辰沉默片刻,道:“算了,天冷,萬一把它凍著更麻煩。”

  原來他也會心疼小玉,白盈玉不由地抿嘴一笑,剛想說感激的話,卻又聽蕭辰道:

  “到下個城鎮,先買個籠子把它關進去!免得它再亂跑。”

  “喵嗚……”

  對此殺氣騰騰的話似有所感,小虎斑貓郁悶地叫喚了一聲,然後更加親密地把頭窩在白盈玉懷中。

  白盈玉撫摩著它,卻不敢有半句反駁。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3:59

  第三十章 唐氏兄妹

  午時,到了一處小鎮歇腳。

  而貓籠當然是買不到,因為壓根沒有得賣。

  所以,小玉被關進了一個鳥籠裡頭。

  因為怕它不舒服,鳥籠的底部還墊了件舊衣,衣衫是李栩的,小玉進去後,左嗅右聞了許久,才皺著鼻子躺下來,一副十分勉為其難的模樣。

  白盈玉同情地望著它。

  而李栩則在籠子外邊整理已經相當整齊的頭發,邊對它敦敦教導:“被關起來不是因為你太皮,而是因為你太笨。哪個人你不去蹭,偏偏蹭我二哥,不把你五花大綁起來就算便宜你了。”

  “喵嗚……”

  “郁悶了吧,活該!”

  “喵嗚……”

  “行了行了,給你條魚吃,吃完好好反省。”李栩轉頭叫店小二,“小二,給我們家小玉上條魚。”

  “客官,您要什麼魚?”

  “當然是貓最喜歡吃的魚。”李栩理所當然道。

  店小二撓頭:“您家這貓最喜歡吃什麼我哪裡知道。”

  蕭辰聽得不耐,插口道:“你就撿新鮮的魚燒,什麼調料都別放,就行了。”

  “哎,成。”店小二忙往廚房走。

  “二哥,雖然小玉是貓,可咱們也不能連調料錢都省下來,那它吃的多沒滋味啊,放點鹽總是應該的。”李栩替貓打抱不平。

  蕭辰不答,朝他道:“你過來。”

  “呃?”李栩湊過去,頭上立馬挨了一記爆栗子,“哎呦!”

  “貓不能吃鹹,會掉毛!”蕭辰收回手,這才解釋。

  “是麼,我怎麼不知道?”

  白盈玉笑答道:“是的,以前我養過,確實不能給貓兒吃鹹的東西,不然掉毛掉得厲害。”

  “這可真夠怪的。”李栩討好地湊向蕭辰:“二哥,我一直以為你學貫古今,沒想到你連貓狗這種小事都懂,真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了不得了不得。”

  “你要是肯跟我在家老老實實呆三年,你也可以。”蕭辰淡淡道。

  “那還是算了吧。”李栩嘻嘻一笑,“不過沒關系,現在有了阿貓,她自然不會行走江湖,二哥你回去後也不會寂寞。”

  聞言,白盈玉不自覺地有些忐忑,望向蕭辰:雖然讓自己喚他二哥,可他應該是不願意自己和他住在一個屋簷下的吧?

  而蕭辰只是哼了一聲,沒有接話。

  眾人一路往天工山莊而去,路上瑣事雖多,卻也都不甚要緊,皆略過不提。白盈玉與李栩輪換著趕車,如此行了數日,遠遠地便可看見前方山巒疊嶂,一條大道曲折向前,通往谷中。

  “就沿著路走,沒錯麼?”

  白盈玉掀開車簾,朝裡頭問道。她從未到過天工山莊,看這路直通進去,也不知是否另有路出來,故而向李栩確認。

  李栩正把小玉從籠子裡頭拎出來,拿了肉脯喂它,又端了個小碗喂它喝水。小虎斑貓見衣食無憂,愈發端起架子來,三口兩口吃完肉脯,先伸了個懶腰,小爪子把他衣袖勾出幾道絲來,才滿意地低頭舔水。

  從車窗處望了望,李栩喜道:“是這裡沒錯,就快到了,沿著路進山谷,天黑前就能到。”

  他嗓門嚷嚷地有點大,小玉受了驚,一蹬腿就竄了出去,順帶把杯子也打翻了,弄得他一身水,李栩頓時怪叫連連。

  貓,直接蹦躂到蕭辰身上去了。

  比起之前,蕭辰倒是對它沒那麼厭惡,小玉似有所感,愈發得寸進尺起來。將濕漉漉的爪子搭到他手上,身子一窩,它開始慢條斯理地舔弄起爪子來……

  小小的身子軟綿綿,還暖洋洋的。

  “小五,”蕭辰皺著眉頭,“快把它拎走。”

  偏偏李栩忙著清理衣服上的水漬,一時還騰不出手來。

  聞言,小玉偏頭看了眼蕭辰,放下爪子,討好地舔了舔他的手。帶著倒刺的小舌頭從手背犁過,蕭辰立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小五!”蕭辰加重語氣。

  李栩理好衣衫,飛快地拎過小貓,直接塞進籠子裡,嚇唬它:“再皮,我就弄條狗來,和你關一起。”

  “喵嗚,喵嗚,喵嗚……”小玉不甘示弱,嚷嚷回去。

  外間的白盈玉聽見,抿著嘴暗自好笑。此時恰有兩騎越過馬車,能看見是一男一女,身著狐裘,男子濃眉大眼,女子生得明眸皓齒,皆是一般的好相貌。

  那女子也朝馬車上瞧過來,看見是名女子駕車便皺了皺眉,待再聽見車廂內李栩的大嗓門,便勒緩了馬匹,大聲責道:“女兒家駕車,大男人居然坐得住,臉皮還真厚。”

  話音剛落,騎馬男子便忙道:“蕾蕾,莫要生事!”

  “蕾蕾?!”

  馬車內的李栩哪裡是肯讓人欺辱之人,待要出去對罵卻乍然聽見這個名字,頓時身子僵住,飛快看向蕭辰,心中暗自求神拜佛地禱告:“同名同姓,同名同姓,一定不是唐蕾,一定不是!”

  而自聽見那個女聲起,蕭辰臉色便驟然陰沉。

  這世上若有他不想聽見的聲音,這個聲音只怕要排在第一位。

  外間,白盈玉奇怪地望了眼這對莫名其妙的男女,不過並未緩下馬車來。

  那女子本待還想說什麼,被那男子勸住:“咱們這次可是有要事在身,你再生出什麼事來,可莫怪我回去告訴叔母。”

  聽了這話,那女子雖心不甘情不願,卻也無法,輕叱一聲,兩人便快馬先行入了谷。

  “阿貓!停下來歇一會吧。”李栩探頭出來。

  “在這兒?”

  白盈玉奇道,好端端地怎麼要休息,而且還是在這麼一處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口中雖問著,她還是先勒了馬,停住了馬車。

  車廂裡,李栩小心翼翼地朝蕭辰道:“二哥,我突然想起附近有座小廟,周圍風景優雅……不對,環境清幽,要不咱們先去那裡玩兩天?”

  蕭辰語氣不善:“你是想要我躲著她?莫非是認為我應該怕了她不成?”

  “不是不是,當然不是!怎麼可能,二哥你怎麼會怕她。”李栩忙擇清自己。

  “怕誰?”

  白盈玉聽不明白,奇怪問道,才語畢,便看見李栩拼命朝自己擠眉弄眼,弄得她更是一頭霧水。

  回答她話的人是蕭辰。

  “小五說得是唐蕾,就是剛才你在馬車外面見到的那位姑娘。”

  “原來她叫唐蕾,這姑娘還挺有……”她還剩一個“趣”字沒說出來,硬生生被李栩的眼珠子瞪了回去。

  “她是蜀中唐門的人,你覺得她再也有趣也好,都得離她遠些。”蕭辰接著道。

  “唐門!”唐門名氣甚大,雖不在江湖,可白盈玉倒也曾經聽說過,微微驚道,“聽說唐門慣常使毒,可是真的?”

  蕭辰點頭:“所以讓你離她遠些。”

  “嗯。”

  “小五,你去趕車!”蕭辰又吩咐李栩,“就算追不上他們,也不能落後太久,免得遭人笑話。”後幾個字語氣尤重,李栩不敢多言,手腳並用地爬了出去。

  白盈玉聽出不對,謹慎問道:“唐門,是不是和你們以前結過仇?”

  蕭辰沉默了一瞬,淡淡答道:“是唐蕾,不是唐門。”

  “哦……”

  原來真的結過仇,白盈玉心中戚戚,邊想著邊把小玉抱出來,取了些肉脯喂它吃。

  蕭辰聞見肉脯的香味,皺眉道:“又喂她吃?小五才喂過。”

  “是麼?”她楞了一下,小玉已經一口叼住肉脯,扯到旁邊撕咬起來,她想拿回來也來不及了。

  她只好笑道:“它還小,就讓它多吃一點吧。”

  “就是因為小,所以不能慣著。”蕭辰語氣甚重,怒氣沖沖,“否則就是個禍害!”

  外間的李栩聽見,掀簾拼命朝白盈玉打手勢,示意她千萬別接話。

  見蕭辰似乎滿腹無名怒火,異於平常,白盈玉本來也沒敢接話,岔開話題輕聲道:“蕭二哥,要不你吃一點,挺香的。”

  “不吃!”蕭辰冷道。

  “喝水?”

  “不喝!”

  他發起脾氣來還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白盈玉無奈,偷偷朝小玉做了個鬼臉。若是換做以前,見了蕭辰的冷臉,她多半會惶惶不安;可現下,只覺得他發起脾氣來,倒象孩子一般,火氣雖大,對旁人卻是沒有惡意。

  李栩果然快馬加鞭,一路飛馳,沒過多少時候便到了天工山莊,通報之後,便有人將他們引到山莊日常會客的廳中等候。

  在那裡,白盈玉拎著關著貓的鳥籠子踏上台階,毫無意外地又看見了那一男一女。

  “是你……是你們……”唐蕾騰地站起來,指著他們,驚訝道,“原來馬車裡頭是你們?”

  因為之前蕭辰的囑咐,知道對方是用毒高手,白盈玉不敢距離他們太近,亦不敢冒然接話。倒是李栩沖他們點了下頭,笑著客套道:“唐兄,你們也來山莊辦事啊。”

  話音剛落,隨即被蕭辰喝道:“盡說些廢話做什麼,他們所為何來與我們有何干系。”

  李栩笑容僵硬,看了看蕭辰,又看了看那二位……

  倒是唐塔甚是大度,寬厚一笑,朝李栩與白盈玉微微頷首,便算是問過好了。唐蕾卻不免有些氣惱,嘀咕道:“你不問,我們還不想告訴你呢,哼……兩個大男人,還讓個姑娘家駕車,也不怕臊得慌。”

  白盈玉聞言,啟口解釋道:“這位姑娘,您誤會了,是我想在外頭透透氣,所以……”

  “阿貓。”蕭辰突然喚她。

  “嗯?”她轉頭望向他。

  “小玉呢?”

  “在這裡,我一直拎在手上。”她不明白他怎麼突然問起小玉來。

  蕭辰吩咐道:“看好小玉,別讓它亂跑,這裡可沒耗子給它逮。”

  李栩沒聽懂,奇道:“二哥,你怎麼知道這裡沒耗子?”

  “都被狗拿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4:14

  第三十一章 祁大小姐

  說這話時,蕭辰的神色一如既往地淡然,廳中其余四人面面相覷……

  李栩最先反應過來,想笑,卻還得給唐塔唐蕾留著面子。緊接著,白盈玉也明白了,不便在他人面前笑出來,遂半側了身子,抿著嘴強忍著。

  然後是唐塔,他臉色變幻莫測,終是沒吭聲,低頭抿茶。

  唐蕾想明白的那刻,她便惱地直接嚷嚷出來:“你說我是狗拿耗子多管閒事?”

  “我何時說過這話。”蕭辰冷哼。

  “你!你就是這意思!你別以為我聽不出來!”

  蕭辰倒不否認:“聽出來又如何?”

  “你別仗著自己是瞎子,就以為我不敢對你出手!”唐蕾氣得直跺腳。

  “蕾蕾!這是何地,不可胡鬧!”唐塔喝住她。

  唐蕾咬咬嘴唇,怒瞪向蕭辰,只恨後者是個瞎子,根本看不見。

  偏偏蕭辰不肯讓半步,倒被她激地怒意更盛:“瞎子又如何……莫說我瞎了,就算我再讓你一足一手,你照樣過不了三十招。”

  “姓蕭的,這可是你說的!”

  “是我說的。”

  “那我們就出去比劃比劃。”

  “奉陪!”

  眼看兩人越說越像是來真的,旁人直冒冷汗,很有默契地交換眼色之後,唐塔先按住了唐蕾的肩膀;李栩雖然不敢按住蕭辰,卻緊緊拉住他的胳膊,低聲勸道:“二哥,咱們是來找大哥,別給他惹事才對。”

  蕭辰本欲甩開,聽了這話,猶豫一瞬,方才重新落座。

  “蕾蕾,你再胡鬧,就立刻給我回家中!下回我也不敢讓你跟著我出來。”唐塔放重語氣,“蕭兄是楊前輩的徒兒,於情於理,你都不能對他動手。”

  這話卻是唐蕾最不愛聽的話,氣惱地嚷嚷道:“他不就仗著自己是個瞎子麼!就以為我怕了他。”

  蕭辰聞言,怒極反笑:“這點奢望,蕭某還真不敢有。”

  白盈玉聽這姑娘連接說了兩遍“他仗著自己是個瞎子!”,自己是旁人,尚且覺得刺耳之極,想來蕭辰內心定是難受萬分。

  “姑娘!”她聲音不大,帶著軟軟的江南口音,“蕭二哥雖然雙目不便,可你說話也應留些口德,厚道些才是。”

  見白盈玉也加入口仗之中,李栩已經是一個頭兩個大。

  “我不厚道?!”唐蕾又是氣惱又是委屈,“你怎麼不想想,是他先把我罵成狗?究竟是誰沒有口德?”

  其實白盈玉很想說蕭辰也有些不妥的地方,但那樣似乎就顯得立場不分明。

  “我何時罵過你?”蕭辰冷哼道。

  “你就是這意思!你別以為我聽不出來!”

  “聽出來又如何?”

  ……

  爭吵兜了一圈又回到原地,旁人再次面面相覷。幸運的是,在他們要打起來之前,有一人及時到來!

  一位籠著黑貂斗篷的姑娘款款步上台階,大概是因為斗篷純黑,愈發襯得她的臉雪白,唇邊含著一絲疏離的笑意,望著堂上眾人。旁邊還跟著兩名丫鬟,各自拿著斗篷和手爐。

  天工山莊的莊主是祁千刀,老爺子僅有一個兒子祁一刀,癡迷鑄劍,三十歲那年為了鑄成一把絕世好刀,守在爐旁九天九夜不眠不休,刀練成之時,心力耗盡,倒在爐旁閉了眼,身後僅留下一女,由祁千刀撫養長大。

  近幾年來,祁老爺子年歲已大,身子骨也不太好,幾乎不太管事。用他老人家話說,忙了一輩子,操勞了一輩子,老了老了,自然就得想吃什麼就吃什麼,不能再煩心了。

  一句話,誰攔著他不讓退隱,就是不孝。

  整座天工山莊便由這位祁無刀小姐當家。

  “無刀來遲,令諸位久等,還請海涵。”祁無刀進了大堂後,先向眾人施了一禮,眾人皆忙還禮。如果要把唐蕾也算在內的話,祁無刀算是白盈玉見到的第三位江湖中的女兒家,可當她看見祁無刀的時候,她有些呆住……

  這般舉止大方端莊貌美的女子,該是深居繡閣之中才對,可偏偏她眉宇間又透著幾分颯爽英氣,並不同於尋常女子的含蓄內斂。

  祁無刀走到蕭辰跟前,含笑道:“這位是蕭大俠吧,常聽岳恆說起你。尊師身體可還硬朗?請他老人家得空的時候,也來鄙莊小住。”

  蕭辰微笑頷首:“多謝小姐美意,我一定回稟師父。”

  祁無刀又望向李栩。

  李栩忙朝她拱手道:“飛龍門排行第五,李栩。”

  祁無刀微微一笑:“聽岳恆說,你的小擒拿手很有些火候。”

  “哪裡哪裡……”難得有人贊賞兩句,李栩謙虛地臉都紅了。

  祁無刀轉頭望向白盈玉。

  “我……”白盈玉卻不知道該如何介紹自己才好,只得道,“他們都叫我阿貓。”

  “原來是阿貓姑娘。”祁無刀朝她笑道,“姑娘是江南人氏吧?莊裡灶間師傅做的扁尖老鴨煲很不錯,晚間姑娘多嘗嘗才是。”

  “多謝。”

  扁尖老鴨煲是正宗的江南菜,白盈玉自己也已是許久未曾吃過,此時見祁無刀這般周到,不由地對她好感倍增。

  “岳恆還在鍛谷,我已經讓人去通報他,你們且先喝口茶,略等一等。”

  “好,多謝小姐。”

  祁無刀此時才在首座坐下,丫鬟忙送上手爐,她捧住,轉向唐塔唐蕾,含笑有禮問道:“兩位遠道而來,可是有事?”

  唐塔點頭:“不錯,此次唐門想在天工山莊定制一批暗器,我們已將圖紙與定金都帶了來。

  祁無刀沉默一瞬,問道:“恕我冒昧一問,唐門暗器大多系唐門自創,歷來都是唐門自制,此番為何要千裡迢迢來尋鄙莊呢?”

  “此事說來也是湊巧,是工坊出了些岔子,加上……掌門再三交代家丑不可外揚,就請當家的莫再追問。”

  “唐少俠勿怪,只因唐門暗器歷來是唐門不傳之秘,此番圖紙交與鄙莊,干系非同尋常,我自然要問清楚些。”

  唐蕾在旁沒好氣地快嘴快舌道:“工坊出了意外,把我二叔炸傷了,五叔又輸了銀子……”

  “蕾蕾!”唐塔忙喝住她,朝祁無刀難堪一笑道,“暗器是趕著要用的,可我爹傷了後,一時間也找不到人來作。唐門的暗器一般作坊那是根本做不來,掌門想來想去,僅有貴莊可信。只是還有一個難處,因唐門銀兩一時周轉不開,想問當家的,可否賒賬?”

  李栩與白盈玉對望一眼,均未想到唐門那麼大個門派,居然也會落個求人賒賬的地步。蕭辰波瀾不驚地喝著他的茶,恍若對此間的對話充耳未聞。

  “誰家都有走窄了的時候,賒賬自然可以,只要有貴掌門的親筆簽字畫押就行。”祁無刀答應得非常爽快利落,唐塔唐蕾聞言皆是一喜,

  “有有有,臨行前掌門特地交於我帶來。”唐塔自懷中掏出一方信箋,遞於祁無刀。

  祁無刀展開來略略一看,片刻功夫便復疊起,收入袖中,笑道:“這單買賣鄙莊接下了,兩位先住下,圖紙方面自然會有師傅來向你們討教。”

  “多謝小姐。”

  之前並未想過如此順利,唐塔懸了一路的心終於放下。

  祁無刀喚來莊中僕人領著唐塔唐蕾往西廂住下。唐塔倒也罷了,唐蕾下台階時還回頭瞧了一眼……

  另有一人與正出院去的唐氏兄妹擦肩而過,快步朝廳堂而來,尚未進來,李栩已起身迎了上去。

  “大哥!”他歡喜喚道。

  蕭辰也已起身,臉上帶著笑意,朝向那人喚道:“大哥。”

  白盈玉雖未曾見過岳恆,但也隨著他們起身,朝那人望去:此時已是冬日,旁人都穿著夾袍或是狐裘,他卻僅著單衣,大概是由於一路趕過來,身上尚升騰著熱氣。更令人側目的是,岳恆相貌本可算得俊朗,但左臉上有道傷痕,自眼角直達唇邊,甚深,讓人見了不由地心驚。

  岳恆拍拍李栩的後背,又拍拍蕭辰的肩膀,細細端詳他們倆:“……都大了……師父他可還好?”

  “好,好得很,三山五岳地跑,想找他都不容易。”李栩笑道。

  蕭辰微笑道:“就是師父讓我們來看大哥你的。”

  岳恆聞言呆住,不可置信道:“當真……是他讓你們來?”

  “是啊!”李栩連連點頭,“師父還說,過年過節的讓你送些吃的就行了,別送那些沒用的兵器。對了,他還擔心你人老實,讓人欺負了去,說這話的時候都哭了。”

  聽李栩這麼一說,岳恆眼眶立即濕了,喉頭哽咽了幾下,楞是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那他怎麼不來?”

  “師父那脾氣,大哥你是知道的。”蕭辰柔聲道,“當初他沖你說了那樣決絕的話,現下心裡早就後悔了,可又抹不開面子。”

  “我、我只當他真的永遠都不認我了!”岳恆用袖子胡亂抹了下臉,一眼看見祁無刀,又抹了幾下汗掩飾道,“熱,有點熱!”

  他們說話間,祁無刀早已走到了他身畔,自自然然地從袖中掏出一方繡帕,伸出手去替他抹了抹頸部的汗,半是歎息半是關切道:“就知道你一急,定然外袍也不穿就會過來,我特地多帶了件斗篷,你待會披回去吧。”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4:27

  第三十二章 司馬公子

  以祁無刀的身份,此舉莫說是白盈玉、李栩,便是蕭辰也能從話中聽出那份柔情無限。

  岳恆“嗯”了一聲,轉頭看見旁人略有些古怪的目光,頓時也有些尷尬,找話題問道:“無刀,你安排我師弟他們住何處?”

  原來已直呼閨名,幾人心中同時道。

  “住東籬苑如何,那裡離你近些,又挨著後山的竹林。你不是說,在家的時候,師弟們最喜歡到山上挖竹筍麼?”祁無刀笑道。

  “那都是小時候才干的事了。”李栩覺得挖竹筍很有些損傷他的大俠形象,忙解釋道。

  岳恆雖然歡喜,卻仍有一絲遲疑:“東籬苑歷來都沒有讓外人住過,只招待祁家自家人,可否會有不妥?”

  祁無刀微歎口氣,轉過身去,復取了手爐,朝外間走去,口中低聲道:“對我來說,你的家人便是我的家人,難道你還不明白麼……”

  隨著她步下台階,聲音漸低,她竟就如此走了。

  岳恆呆愣片刻,直到蕭辰開口,方才轉過神來。

  “大哥,何時才能喚她大嫂?”蕭辰語氣平緩,仿佛在問一件極平常的事。

  岳恆噎住。

  李栩一臉期盼:“是啊是啊,我也盼著呢!”

  “這事……它不是你們想得那樣……”岳恆艱難啟齒,左顧右盼間看見白盈玉,仿佛看見救星一般,問道:“姑娘,你是?”

  “岳大哥,你喚我阿貓就行了。”

  “……阿貓……辰兒,怎麼回事?”

  “她也是我們山上的人。”蕭辰向來不喜歡羅嗦解釋,干脆簡潔道。

  “哦……”

  正說著,一名家丁在外間躬身道:“岳師傅,東籬苑已經收拾停當,小姐吩咐我帶你們過去。”

  “行!我們走。”

  走之前,岳恆還沒忘記披上之前祁無刀帶來的斗篷。

  原來以為東籬苑只是一處小院落,到了之後才發覺,這處院落已堪比尋常的府邸,便像是套在天工山莊中的小山莊一般,回廊池水環繞其中,後山綿延出去的那片竹林,郁郁蔥蔥,襯著皚皚白雪,甚是清雅。

  更喜人的是,竹林中隱約可見幾只竹熊出沒,憨態可掬,煞是惹人疼愛。

  “咱們可真是沾大哥的福,這哪裡是天工山莊尋常客人能住的地方啊?”李栩替蕭辰整理好東西,嘖嘖贊歎,“二哥,你說呢?就沖這,咱們也得多住一陣子,干脆留下來過冬得了。”

  蕭辰倒無所謂住何處,淡淡道:“只要別和唐門的人挨著就行,哪裡都一樣。”

  “聽說他們住的是西廂房。”李栩脫不開少年心性,總有些好勝心,盤算著要到西廂走一遭,看看他們住的如何。

  “阿貓呢?”

  “在房裡,方才聽見她讓人送了熱水進去,想是在沐浴吧。”

  蕭辰淡淡應了一聲:“我們也該梳洗下,晚間祁小姐設了宴,莫要失禮才是。”

  “對!”李栩抽身往他自己房間,邊走邊笑道:“怎麼說也算是半個大嫂,不能失禮,不能失禮。”

  山莊的家丁服侍得甚是周到,兩人皆各自在房中沐浴過後,換過衣袍,便有人引著他們到東籬苑的暖閣內,祁無刀與岳恆已在內相侯。

  三名師兄弟多時不見,心中皆是歡喜,酒亦喝了不少,相較之下,做主人的祁無刀倒不怎麼說話,只是含笑聽他們說著彼此的趣事,時而替大家布菜,甚是周到。

  白盈玉見桌上果然有扁尖老鴨煲這道菜,想來是祁無刀特地吩咐廚房做的,未料到她竟如此周到,絲毫沒有虛迎自己,對她不由地又添了幾分好感。

  眾人正吃著,有家丁疾步進來通報,低聲朝祁無刀道:“表三少爺來了!”

  聽說是此人,祁無刀停筷,奇道:“就他一個人?”

  “就他一人。”

  岳恆也聽見了,奇怪問道:“表三少爺?他爹怎麼肯讓他單獨出來?”

  祁無刀搖頭歎道:“我去看看。”她起身朝其他人笑道,“諸位慢用,我去去就來。”

  眾人忙應了,又有丫鬟替她披上斗篷,她便往外走。

  岳恆楞了下,隨即起身跟到門外,拉著她道:“我看你方才沒吃幾口……那位表少爺這個時候到,多半還沒用過飯,你讓他過來,大伙一塊吃。”

  祁無刀攏著斗篷,仰頭瞧他,眼中笑意盈然:“你怕他餓著?”

  “……不是,我是……”岳恆頓了頓,方才說出來,“……我是怕你餓著。”

  “我知道。”

  她伸手輕輕在岳恆手上按了按,嫣然一笑,轉身朝東籬苑外去了。

  暖閣內,李栩等人自然聽不見外間的話,只是見蕭辰莫名其妙地持杯微笑,神態間竟是說不出的風情流轉,大大異於尋常。

  “二哥,你笑什麼,說出來讓我也歡喜一番?”李栩好奇地湊上去道。

  聞言,蕭辰收了笑意,搖頭道:“不說。”

  瞧他神態著實像足了藏了寶貝而又不願示人的孩子,白盈玉忍不住噗哧一笑,卻見李栩目光轉了過來,忙自掩了口,低頭吃扁尖。

  “阿貓,你笑什麼,說出來讓我也歡喜歡喜?”李栩轉而問她。

  “沒什麼……”她自然不能說出真實原因。

  李栩一頭霧水道:“你們怎麼了?到底有什麼事好笑?”

  蕭辰沒理他。

  白盈玉面子薄,敷衍他道:“這扁尖和江南的味道一樣,所以我吃著吃著……就歡喜起來。”

  “是麼?”

  李栩狐疑地盯了她一眼,正巧岳恆進來,也帶著一臉神不守捨的笑意。

  “大哥!你笑什麼呢?”

  岳恆剛回過神來,就乍然看見李栩貼到鼻尖上的臉,唬了一跳,忙道:“沒事沒事,咱們接著吃。”

  “待會吃,先告訴我,你方才笑什麼呢?”李栩他有些怕蕭辰,對岳恆卻是半點都不怕,說話也沒大沒小。

  岳恆愈發赧然,胡亂揮手:“沒什麼,真沒什麼。”

  “笑得一臉春色,還說沒什麼。”李栩總算瞧出點端倪,賊笑道,“方才你追著祁小姐出去,是不是……”

  “你這小猴子!休得胡說……”岳恆看蕭辰閒坐小酌,沒有要解圍的意思,只得自己解釋道,“我是說,讓她把表三少爺也帶過來,大家一塊吃。”

  “表三少爺到底是誰啊?”

  “是小姐娘家二舅的兒子。”

  “她娘家是……”

  “她娘以前洛陽司馬家的三小姐。”

  李栩呆了一下,才道:“洛陽司馬家,聽說有錢得很啊。這些有錢人也真是,天工山莊也是能拿銀子鋪路的主,就該勻一勻,還非得往銀子堆裡頭嫁……”

  “小五,祁夫人已登仙境,不得胡說八道。”蕭辰喝住他。

  “啊……哦……”

  李栩雙掌合什,朝虛空拜了拜,口中喃喃道:“勿怪勿怪……”

  白盈玉沉默一瞬,問道:“不知這位表三少爺如何稱呼?”

  “他叫司馬岱,”岳恆笑答道,“年紀與辰兒相仿,我在莊裡見過幾次,就愛看書,不喜管家裡的生意,為這事,他爹一直都氣得很。”

  只聽見“司馬岱”三個字,白盈玉就呆住了,今生今世,她沒想到竟然還會遇見他。自己以前繡嫁妝的情形歷歷在目,鴛鴦枕,百鳥床幔……一針一線,換來的卻是無情的羞辱般的退婚。

  蕭辰就坐在白盈玉旁邊,聽見她的呼吸驟然急促,顯是心緒不定,不由心中疑惑,問道:“怎麼,你認得這位司馬岱?”

  “不,我不認得。”

  白盈玉飛快道,她希望永遠不認得此人才好。

  聽出她語氣中隱藏的惶然不安,蕭辰雖不明原因,也未再追問,只淡淡道:“我也不認得。”

  這話雖是再尋常不過,卻是這麼淡淡的一個“也”字,使白盈玉穩住了心神,不知怎麼她就感覺到自己不再是孤身一人,他是和自己在一塊兒的。

  不多時,祁無刀果然帶著一名面如冠玉的年輕公子進來,與大家相互見禮。白盈玉著意多看了這位司馬岱兩眼,以前她本以為他是位紈褲子弟,可當真親眼見到,自他言談舉止間才發覺,司馬岱十足是個文弱書生,神態說話還透著幾分天真與呆氣,讓人想恨卻又有些恨不起來。

  “蕭兄雙目不便還能行走江湖,在下真是佩服得很、佩服得很!”司馬岱贊歎道,“不像我,成日裡被困在家中,也出去不得。”

  李栩笑道:“你現下不就出來了麼?”

  司馬岱歎口氣:“出來了也沒用,總之是比不上你們逍遙快活。”

  祁無刀吩咐過廚房加幾道菜,復回來坐下,朝司馬岱道:“你在這裡住下倒不要緊,只是晚間寫封信,我讓人快馬送去給舅舅,免得他擔心。”

  “別!”司馬岱忙道,“他若知道我在這裡,肯定要讓人把我逮回去。”

  祁無刀好笑道:“你回回都是來這裡,舅舅根本不用想就知道你肯定在天工山莊。我是怕他擔心你路上出意外,所以要你寫封信。”

  “不寫!”

  “怎麼了?”祁無刀奇道。

  司馬岱狠狠道:“這次、這次……我真的受不了他們的做法了。”

  “究竟出了什麼事?”

  司馬岱環顧眾人,有些猶豫,卻因胸中氣悶難當,片刻後道:“無刀,你還記不記得之前我大伯給我定的那門親?”

  祁無刀略想了下,點頭道:“記得,聽說是姑蘇織造白家的小姐,不是退婚了麼?”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4:38

  第三十三章 往事如煙

  對於白盈玉之前在姑蘇的事情,李栩與蕭辰並不清楚,更不知道她曾經被人退婚一事,此間乍然聽到,李栩不禁“啊”的叫了一聲……

  “怎麼了?小五?”岳恆被他弄得莫名其妙。

  “……沒事,有東西在喉嚨卡了一下,你們接著說接著說,怎麼就退婚了?”李栩忙道,偷瞥了白盈玉一眼,後者貌似鎮定自若,卻仍可看出臉色微微發白。

  司馬岱歎口氣道:“當初我大伯要我和那位白小姐訂婚,我就不願意,可又拗不過他們,實在是沒法子。後來白家出了事,我大伯立馬就命人去退婚,這事也沒問過我。我在家就忍不住頂了他們兩句……”

  “你說什麼了?”眼下知道這位司馬岱原來是白盈玉未見過面的夫婿,李栩愈發好奇起來。

  “我就說我不同意退婚,白家出了事,正是該幫一把的時候,雖然我本來也不同意這樁婚事,可此時退婚等同於落井下石,非君子所為。”司馬岱梗著脖子道。

  祁無刀聽罷,噗哧一笑,問道:“挨打了吧?”

  “你怎麼知道?”

  “大舅舅的脾氣,哪裡能容得下你說這話。他必定要說,這一大家子若不是靠他,豈能過得這般舒坦,他若當君子去,你們就都得去喝西北風。然後叫你滾,別在他面前假模假樣的裝君子,他伺候不起。”

  司馬岱哀傷地點頭,看著祁無刀:“一字不差,他就是這麼說的,說完,我就被打了一頓板子,在床上直躺了幾日。”

  “大舅舅脾氣自來如此,你去與他理論,自討苦吃。”

  祁無刀笑著直搖頭,半分也不同情他。

  “後來我一直留意打聽著白家的事情,知道那位白小姐被發配邊塞,我還想著托人給她送些銀兩過去。畢竟曾經有過婚約,我也想略盡綿薄之力。哪裡知道……”他連連歎氣,“今早我才知道,白小姐性子剛烈,在汾水過河時竟就投了水,連屍骨都找不著。”

  舉座默然,各人心中各自心思。

  “終究是我負了她,否則,我想她不至於會去投水。”司馬岱又是傷心又是氣惱。

  白盈玉沉默片刻,低聲道:“公子也不必太傷心了。這樁婚事本來就非你本心,那位小姐便是真嫁了過來,也未必是好事。”

  司馬岱搖頭道:“雖然非我本心,但既然我應承了,她嫁過來,我自然會好好待她。”

  蕭辰冷哼一聲,不客氣道:“人都死了,說這話還有何用。你若當真是守諾君子,當初為何不自行前往姑蘇,將白小姐接回來呢?”

  司馬岱呆了一瞬,道:“我、我還從來沒有出過那麼遠的門,再說,要是我大伯和我爹爹知道,非得打死我不可。”

  “也是,你死,倒不如她死。”蕭辰語氣更冷。

  白盈玉聽出他語氣中的惱意,心中一動,只想著:難道他竟是在替自己抱不平?如此一想,原本心下的悵然悲苦之情乍地蕩然無存,反倒浮起絲絲酸甜。

  司馬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卻又無言以對。

  因身在天工山莊,對司馬岱無禮,無異於對祁無刀不敬,蕭辰也不想留在此地找人麻煩,起身朝祁無刀拱手道:“多謝祁小姐款待,失禮之處還請多多包涵,若是天工山莊有所不便,我們即刻告辭便是。”

  “辰兒……”岳恆自然想留他,又不知該從何勸起。

  祁無刀怎能不知道岳恆心意,何況以前她也曾聽岳恆說起這師弟的孤僻個性,倒不以為忤,含笑道:“哪裡會有什麼不便,你們來了,岳恆和我都歡喜得很,定要多住些時日,休再說要走的話。”

  “咱們頭回見面,怎得就要走。”司馬岱急急道,“我聽說你們江湖中人說話都直爽得很,蕭大俠,你就這般同我說話,我覺得甚好,比起那些彎來繞去的人強多了。”他有些書生的呆氣,性子雖然懦弱些,為人卻甚是寬厚。

  絲毫沒料到挨了自己的罵,這位司馬少爺竟然是這般反應,蕭辰呆了一瞬,饒得心中雖有不滿,卻也再難冷言相對,緩緩坐下。

  見他坐下,司馬岱才放下心來,一口飲盡杯中酒,悵然道:“你說得很是,我就是沒膽量和爹爹、大伯去爭,但凡我有點擔當,白小姐也不至於去投河。”

  在旁聽了半晌,心中柔腸百轉,白盈玉終還是體諒了司馬岱的為難之處,心中釋然,出言勸道:“司馬公子,你也是身不由己,那位小姐魂魄有知,想必會明白,不會怨你的。”

  她話音剛落,便聽見旁邊蕭辰似乎微不可聞地冷哼了一聲,只是聽得並不真切,待轉頭看向他,卻又看不出任何端倪。她便疑心是自己聽錯了。

  “你真覺得她不會怨我?”司馬岱期盼望著她。

  她只得含笑點點頭:“我想,她不會的。”

  “你怎麼知道?”司馬岱呆氣又發,追著她問。

  “我……”

  沒料到他這般窮追猛打,白盈玉倒不知該如何回答,幸好有祁無刀好笑勸阻道:

  “阿貓姑娘好心安慰你,你莫嚇著她。表哥,你若心中不安,去廟裡請和尚和道士做場法事,超度亡靈,也是功德一件。”

  “對對對,我怎麼沒想到呢。”

  司馬岱說風就是雨,抬腳就要走,被祁無刀攔住:“急什麼,天都黑了,明日再去不遲。再說,還得托人先去與廟中主持約好時日,你當你一去,和尚就得念經啊。”

  “這麼麻煩,那無刀……”

  他剛一開口,祁無刀就應了下來:“明日,我就先派人替你約好時日,連銀子都替你先付著。”

  司馬岱喜道:“多謝表妹。”

  蕭辰飲了口酒,道:“司馬公子這般費周折,也算是多情之人了。”

  這話他平平而敘,司馬岱自然以為他是在贊賞自己,忙連連擺手,說了一堆不敢當之類的話。只是這話聽著白盈玉耳中,倒覺得他是在對自己說話,而她怎麼聽都覺得蕭辰是在說反話。

  李栩探頭過來,朝白盈玉低低道:“要不我勸這小子算了吧?超度亡靈對你可不太吉利啊。”

  “他求個心安罷了,且由得他吧。”白盈玉低低道。

  才說罷,她似乎又聽見蕭辰冷哼,回頭看他,只見他正漠然飲酒,並無絲毫異常。難道又是自己聽錯了?白盈玉收回目光,疑惑地微垂了頭繼續吃菜。

  見眾人皆勸,司馬岱一時也不好再悲痛下去,遂收斂了傷心之情,又吃了幾筷子菜,問起祁老爺子近況,絮絮說了些閒話。

  祁無刀本是安排了司馬岱住別處,可司馬岱歷來是在東籬苑住慣的了,此時又聽說蕭辰李栩等人也都住東籬苑,更是不願換住處。

  “我平日關在家中,無人說話,難得有此機會,我當然要和蕭大俠李大俠住在一塊,大家一起也熱鬧些。”司馬岱如是道。

  他畢竟是祁家的親戚,東籬苑的正客,蕭辰等人再不喜熱鬧也不能說個“不”字。見他熱絡得很,祁無刀也無法,只得還是讓他仍住在東籬苑。好在東籬苑可住之處甚多,便將他安排在距離蕭辰等人不遠的院落裡。

  眾人各懷心思,吃罷散席。

  早已有丫鬟提著燈籠侯在外間,等著為他們提燈領路。

  李栩本想扶著蕭辰,卻見白盈玉已經走在二哥身旁,遂落後一步,正好與司馬岱同行。見他蔫頭耷腦的,李栩自來熟地往司馬岱肩膀上一搭,熱心安慰道:“別想了,人死不能復生,沒准她現下過得比當大小姐時候還好,你就不必自尋煩惱了。”

  走在前面的白盈玉聽見這話,心下好笑,細細思量來,現下雖然吃穿用度不比從前,可心境卻是大不相同,若說比當大小姐時候還好,倒也不算是假話。

  正走到回廊轉彎的台階處,蕭辰似乎分了神,未曾細聽領路丫鬟的腳步聲,被台階絆了一下,白盈玉連忙伸手扶住他……

  “當心,還有一級台階。”她輕聲道。

  他未吭聲,就任她扶著,便是上了台階之後也未甩開。

  白盈玉便一直將他扶著送回房內,想著他畢竟雙目不便,又替他將被衾鋪好,蕭辰也未攔著。見他並未與自己見外,讓她心中歡喜了許多。

  待鋪好後,她朝蕭辰笑道:“蕭二哥,你早些歇著……”

  “我還不困。”蕭辰道。

  “……”

  “你若也不困的話,坐下與我說一會兒話吧。”

  不明白蕭辰有何事,白盈玉依言在桌旁坐下,看著蕭辰的側臉在燭光下,雙目深得不見底:“蕭二哥,可是心中有事?”

  “沒事……那位司馬公子,你不必理會他。”他淡淡道。

  白盈玉以為他是怕司馬岱勾起她從前的傷心事,微笑道:“我明白,從前的事都已經過去,我只當是頭回認得他。再說,他也是身不由己,我也不能怨他。”

  聞言,蕭辰哼了一聲:“你倒還真是好性子。”

  “……”

  被他這麼一哼,白盈玉倒給弄糊塗了:難道他覺得自己應該記仇?

  “算了,我困了。”他語氣中帶了些惱意,起身趕人:“你也回去歇著吧?”

  “哦。”

  白盈玉一頭霧水,也不知這三兩句話間,到底是哪一句得罪了他,只得應了,替他掩好門出來。

  這夜,蕭辰睡得並不好。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4:53

  第三十四章 山莊浮生

  次日清晨,天才初初亮,白盈玉便聽見隱隱有人在咿咿呀呀地吊嗓子,聲音掐得尖尖的,細細的,拖得綿長不斷……

  怎得這東籬苑還有唱戲的?她心中奇道,起身披了衣衫,拉門出來看。門外無人,聲音是隔著院牆傳來。

  她正自疑惑,李栩也披了外袍出來,睡眼惺忪,口中直嚷嚷著:

  “誰啊這是,大清早的嚎什麼嚎,這不是要人命嗎!……”

  話音剛落,便聽見蕭辰在屋內喝道:“小五,你連司馬公子的聲音都聽不出來!”

  “司馬公子?”李栩豎起耳朵認真聽了下,懊惱道,“還真是他,誰想得到,這位公子爺還好這口。”

  大概是聽見了這邊的聲音,那咿咿呀呀的唱腔總算是停了,李栩撓撓頭,想回去接著睡回籠覺,剛轉過身,便聽見有腳步聲進院中來,接著便是司馬岱歡快的聲音:

  “原來你們起了,昨夜裡下了場小雪,我本想邀你們去賞雪的,可又怕你們還未起,就一直在外邊池塘邊等著。”

  李栩面上帶著笑,心中卻暗罵:原來你是故意把我們嚎起來的。

  司馬岱的心情顯然比昨夜要好了許多,又轉向白盈玉,道:“姑娘起得早啊!”

  白盈玉含笑點了頭:“方才唱曲的可是公子?當真好雅興。”

  “隨便哼哼兩句,荒腔走板,見笑見笑。”司馬岱作謙虛狀,“在家時,爹爹總不許我唱,所以生得很、生得很……”

  李栩咬牙贊歎:“不生不生,好得很、好得很。”

  “李兄過獎過獎。”別人愈是誇獎,司馬岱愈發要謙虛,羞澀道:“我僅有段《拜月亭》還可勉強一聽,李兄若有興趣的話,我就獻丑了。”

  李栩忙道:“不急不急,現下我二哥還睡著,咱們改日、改日。”

  司馬岱略微有些失望,轉瞬又提起精神:“早食我讓他們都端到花廳去,蕭大俠若醒了,請他一起過來用。我也算是天工山莊半個主人,用完了早食,我帶著你們在山莊內逛逛如何?……阿貓姑娘,今兒比昨兒冷,你多穿些才是,別凍著了。聽無刀說,你是江南人氏,我讓他們多准備些江南的小點。”

  “多謝公子。”

  白盈玉含笑施了一禮,遂回屋去梳洗,暗想著司馬公子與祈小姐真不愧是親戚,都是一般的周到。

  梳洗畢,李栩來喚她一同前去花廳用早食。她開門出來,看見蕭辰也已經起了,正穿著上回自己弄破後又替他補好的錦袍,不禁怔了一瞬,還來不及想,便問道:“這袍子,穿著可還好?”

  蕭辰淡淡回道:“還好。”

  他雖答得甚是簡略,可白盈玉倒是半分也不介懷,心裡已經很是歡喜。

  李栩笑道:“趕明兒我衣衫破了,你也這般替我補起來,行不行?”

  白盈玉笑道:“我是沒法子才這樣補的,一直怕弄巧成拙,今天看見蕭二哥穿,才算是安了心。”

  聽見她這話,蕭辰驟然停了腳步,轉向她道:“就算補得不好,我也一樣會穿。”

  “……”

  白盈玉呆了呆。

  李栩好心替她解惑:“我二哥的意思是,他對衣衫不挑剔。不過我就不一樣了,你要是替我補衣衫,繡得越精致,顏色越鮮艷,我越喜歡……”

  話未說完,他頭上就被蕭辰敲了一記。

  “我是說,一件衣服罷了,你不必太在意。”他難得地解釋道。

  白盈玉應了一聲,卻不敢說自己在意的並非衣服,亦不敢深想,微垂了頭,只看著蕭辰衣襟上的竹葉繡紋隨著他的步伐而擺動,心中便是一片平安喜樂。

  雖說司馬岱一腔熱情想陪著他們逛山莊,可諸人尚在用早食時,岳恆便趕了過來,穿了件石青長袍,模樣比昨日倒是整齊多了。

  “我向無刀告了幾日假,這些天就陪著你們在附近逛逛。”岳恆笑道。

  李栩咬了口豆沙酥餅,奇道:“哥,昨日唐門來定制暗器,我還以為你定然是忙得很。”

  “暗器是小件,不歸我做,是細坊的活。”

  “那暗器怎麼做,你總該知道吧?我聽說他們昨日還帶了圖紙來。”

  岳恆搖頭:“這種活都有專門的師傅負責,不能外洩。我雖然也是莊裡頭的人,可也不得而知。”

  “規矩還挺大。”李栩遺憾道,他本盤算著若有圖紙,日後也可自己做著玩。

  “偌大個山莊,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如何管得來。”岳恆道。

  蕭辰一笑,點頭道:“祁小姐確是不容易。”

  司馬岱附和歎道:“無刀實在非尋常女子,我爹爹和大伯也常常贊她,我與她同年同月同日生,他們都說是投錯了胎。”

  聽了這話,再瞧著司馬岱一副苦相,也能想象到他爹爹恨鐵不成鋼的心境,白盈玉忍不住噗嗤一笑。

  “姑娘也笑我?”司馬岱倒是敏感。

  白盈玉忙搖頭道:“不是……我不是笑你……”待想安慰他,又不知該說什麼,正搜腸刮肚地找詞,便聽見蕭辰道:

  “像祁小姐這般女子確是少,莫說在這席上的,便是歷數世上男子,及不上她的,只怕多如牛毛,司馬兄倒也不必慚愧。”

  這話聽得司馬岱甚是順耳,白盈玉正自奇怪,蕭辰何時變得如此好心,竟會來安慰起司馬岱,便聽見他接著道:

  “何況,像司馬兄這般至情至性之人,原也不多見了。”

  他居然還在誇,不僅是白盈玉,李栩也有些驚詫。

  “豈敢豈敢。”司馬岱謙虛道。

  “司馬兄何必過謙,”蕭辰道,“昨夜司馬兄還在為白小姐傷心悲痛,今日便已重振精神,如此拿得起放得下,乃大丈夫所為,在下已是自愧不如。”

  “……哪裡哪裡。”因為拿不定蕭辰究竟是不是在誇自己,司馬岱謙虛得有些遲疑。

  見蕭辰如此明褒暗損,白盈玉不由地有些同情起司馬岱來,可一想到蕭辰這話歸根結底還是在為自己打抱不平,心底又是甜甜的,倒把對司馬岱的一絲同情拋到九霄雲外了。

  岳恆拙於言辭,卻是深知二師弟品性,知道他嘴不饒人,再損下去非得把司馬岱損到地縫裡頭去,便起身招呼道:“吃完了就走吧……司馬公子,您慢用。”

  一時眾人走光,只剩下司馬岱一人在桌旁,嚼著桂花糕,悵然地思量著該怎麼打發自己。

  天工山莊,供游玩的地方並不多,可讓人流連忘返的地方卻著實不少,例如說,神兵閣。

  神兵閣,顧名思義,擺放著各種各樣天工山莊所制的神兵利器。因每件兵器皆是曠世難求,故而都有重重機關保護,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即便如此,能進入神兵閣的人,還是少之又少。

  帶師弟來神兵閣,倒不是岳恆自己的主意,而是昨夜,祁無刀自己把令牌塞給他。

  “習武之人,沒有不愛兵器的。”她笑道,“你帶他們去瞧瞧,況且你師弟年紀還輕,他日行走江湖,也有個資談。”

  果然如她所料,李栩見了那些刀劍槍鑭,一徑地嘖嘖贊歎,口中直道:“將來我得跟別人說,江湖第一血刀雪劍,我也算是見識過的……”他的手模擬拿著刀,舞了幾下,神采飛揚,又蹦跳著竄去看下一件寶貝。

  蕭辰看不見,白盈玉看不懂,兩人光聽著李栩大呼小叫。

  岳恆問蕭辰:“你可有趁手的兵器,眼下在莊裡也方便,我替你打一件如何?”

  蕭辰搖頭:“我難得出門,尋常又不與人動手,要兵器做什麼,不要。”

  岳恆又問白盈玉:“你呢?”

  他雖然看得出白盈玉不會功夫,可尋思著說不定她日後也會學些拳腳,故有此一問。

  白盈玉笑著搖搖頭,還未答,便聽見蕭辰替她答道:

  “她日後是要嫁人的,用不著學著舞刀弄槍。姑娘家整日裡喊打喊殺的,終究是不成個樣子。”

  岳恆好笑道:“照你這麼說,三妹和小七呢?”

  “都沒教好。”蕭辰干脆道,卻又補了一句,“不過比起唐門那位,還是要強了許多。”

  岳恆哈哈一笑,沒再說話。

  說來也巧,幾人剛自神兵閣出來,迎面便遇上唐蕾。原來這日唐塔與工匠師傅解說圖紙去了,唐蕾橫豎無事,便四下閒逛。她從前就聽說過天工山莊的神兵閣中有不少稀罕兵器,好不容易找到此處,卻發現壓根就不能入內,正自懊惱。

  而看見岳恆等人自內出來,她的懊惱又重了一層,暗悔本該早來一步,跟著他們進去才是。

  “岳大哥。”她與岳恆見禮。

  “唐姑娘。”

  因師父與唐蕾的父親是故交,雖然蕭辰與唐蕾勢同水火,其他師兄妹對唐蕾倒還是可以禮相待。

  “令尊與令堂,身體可還好?”岳恆有禮問道。

  “不太好,我娘老毛病又犯了,我爹整日忙著給她配藥。

  唐蕾不擅客套,實話實說道。

  “那你該陪著你娘才是啊。”李栩插口。

  “他們成日裡見了我就生氣,我才不呆家裡給他們添堵呢。”唐蕾撇撇嘴道,“還是躲出來的好,大家都落個清淨。”

  “他們也是為了你好。”岳恆勸道。

  在旁半晌未作聲的蕭辰冷哼:“身在福中不知福,大哥,你又何必徒費口舌。待有一日她後悔了,自然也就明白了。”

  “喂!姓蕭的,不許你咒我爹娘!”唐蕾怒道,“什麼叫待有一日我後悔了,胡說八道,我爹娘長命百歲,肯定活得比我還長久。”

  蕭辰點頭,冷笑道:“對,對,對!你自然是盼著如此,要不你的爛攤子誰來收拾,可憐啊可憐……”

  “你……你說誰可憐?”

  蕭辰卻懶得再理他,舉步越過她,徑直往前走

  “你給我站住!”唐蕾在他身後氣得跳腳,“你說誰可憐?站住!……別以為你是瞎子我就不敢動你!”

  任她在身後叫罵,蕭辰恍若未聞。岳恆與李栩素知蕭辰的脾氣,皆無勸架之意。

  唐蕾見蕭辰始終不理會自己,氣得咬牙切齒,又不敢當真用暗器,遂從路邊撿了塊小石頭就朝蕭辰擲過去。

  白盈玉看得真切,只道她在石頭上做了什麼手腳,蕭辰又是背對著她,大驚之下,顧不得許多,只想著萬不能傷到蕭辰……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5:10

  第三十五章 嫁與不嫁

  聽見耳後勁風,蕭辰本來微晃身形便可避開,卻又聽見白盈玉急促的腳步聲,雖然心中奇怪,卻也來不及多想,他避開時順帶攬住她的纖腰,將她也一並帶開。

  由於他倆都躲過,石頭正中前面的李栩,他哎呦慘叫一聲。

  唐蕾呆住,目光怔怔的,看得卻不是頭上腫個包的李栩,而是尚攬著白盈玉的蕭辰……

  “沒事吧?”蕭辰松開白盈玉,問道。

  白盈玉退開兩步,俏臉飛紅,輕聲道:“沒事。”

  “你突然撲上來作什麼?”

  “……我怕石頭上有毒,你又是背著身子,所以想推開你。”

  蕭辰聽罷未語。

  唐蕾卻是聽不下去,幾步跨上前來,朝著白盈玉怒氣沖沖道:“真是小人之心,我隨手在路邊撿的石頭,怎麼會有毒,要是我當真想用毒,就憑你,你以為你攔得住嗎?一顆觀音淚就能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過是一塊小石頭,看李栩除了腫個包也沒什麼事,倒真是自己魯莽了。白盈玉看唐蕾的玉指快點到自己鼻尖上,退了一步,笑道:“是我誤會了,可拿石頭砸人,終究是不太好。”

  蕭辰淡淡插口:“與她這種人不必多言。”

  唐蕾氣得直咬嘴唇:“姓蕭的,你……”

  蕭辰半轉了身子,冷然道:“唐大小姐若氣不過,有什麼暗器盡管使,有什麼毒也盡管用,我們這裡沒人拿你當君子看,千萬莫委屈著自己。”說罷,拉著白盈玉便走,再不去理會唐蕾。

  白盈玉手被他拉著,臉上又是一陣發燙,腦中卻是糊裡糊塗的,只知道領著他往有路的地方走,至於這路通往何處,她壓根不知曉。

  岳恆李栩忙追著他們去。

  只留下唐蕾一人立在原地,有氣無處使,扁了扁嘴,眼圈泛紅,自言自語嘀咕道:“你也不想想,我怎麼會對你下毒,大笨蛋。”

  為免再碰見唐蕾,岳恆索性帶他們出莊逛去。天工山莊旁邊山上有座廟,雖然不大,卻是初唐時建造的,有些年頭了,便帶著他們到廟裡頭去,午時順便在廟裡用了齋飯。下山後在山腳下小鎮上的茶樓坐下歇息。

  此時閒聊,僅有他們師兄弟幾人,李栩便向岳恆說起白盈玉的真實來歷,弄得岳恆也是一驚。

  “難怪昨夜裡……”他恍然大悟,“難道你會那般勸司馬公子。”

  蕭辰心裡也有些疑惑:“姑蘇與洛陽相隔甚遠,你爹當初怎麼會給你說這門親?”

  “我爹與司馬揚是故交,一直都有往來……”

  乍然聽到這個名字,蕭辰一愣,驚道:“誰?”

  “司馬揚,就是司馬公子的爹爹。”白盈玉解釋道。

  蕭辰眉頭緊鎖,轉向岳恆:“大哥,司馬揚在二十年前,可是順德城都督府內的副將?”

  “好像是有這麼回事,我記得聽無刀說過,她二舅舅以前也是帶兵的。”岳恆見蕭辰面色不對,關切問道,“怎麼了?”

  李栩在旁,長歎口氣,認真無比道:“二哥,我看這是天意。”

  “究竟怎麼回事?”岳恆聽得糊塗。

  白盈玉見蕭辰半晌不語,還以為是他們對自己有所避諱,便起身道:“你們慢聊,我去鎮上的繡莊瞧瞧。”

  “你坐下。”蕭辰拉住她,“這事只怕與你爹爹也有些干系,我不想瞞你。”

  “我爹?”白盈玉緩緩坐下,滿肚疑惑。

  一壺清茶,由熱至冷,蕭辰把整件事情的始末都講了出來。

  “原來我娘還曾經是你爹爹的丫鬟。”白盈玉輕歎道,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與蕭辰之間竟然還有這番淵源。

  蕭辰點頭:“司馬揚是副將,與你爹又是故交,我想你爹極有可能也是都督府裡的人。”

  “我爹?”白盈玉呆了呆,“……可我從未聽我爹爹提過。”

  “二哥,這有何難,咱們只要找到司馬揚,一問不就知道阿貓爹爹當年究竟是不是都督府裡的人了麼?”李栩輕松道,同時招手讓店小二來換過熱茶。

  蕭辰沉默一瞬,卻搖了搖頭:“不必了,當年之事衛老伯一再叮囑我不要再查下去,我也不想拂他老人家的意思。”

  “可是……”

  白盈玉在旁疑惑道:“蕭二哥,你是疑心我爹與蕭都督那案子有關系?”

  “沒有。”蕭辰很干脆道,“你不必多心。其實我之所以查此事,只是想多了解些爹爹的為人罷了,我一直不明白他為什麼要作出那樣的事來,現在……”

  “現在你還是不知道啊!”李栩插口,說實話,不把當年的事弄清楚,他也覺得憋得難受,“二哥,衛老伯的心思我明白,他謹小慎微了一輩子,自然是希望你也如此,什麼事都別惹才好。他雖然是好意,可咱們該弄明白的事還是得弄明白,不是麼?”

  蕭辰仍是沉默不語。

  岳恆一直靜靜聽著,半晌才沉聲問道:“師父可知道此事?”

  蕭辰點頭,李栩跟著點頭。

  “師父怎麼說?”

  “師父偷偷摸摸跟了我們一路,一直跟到順德城才露面,就是怕二哥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來。二哥向師父保證了不是來尋仇,師父才放心。”李栩道。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放心?還是裝的?”蕭辰郁郁地歎口氣。

  李栩立馬抬頭四下張望一番:“二哥,你是說師父還在偷偷跟著咱們?”

  此言一出,連岳恆也坐不住,跟著往外頭看,語氣讓人分辨不出是期盼還是緊張:“師父在這裡?真的?”

  “大哥,你別聽小五瞎咋呼。”

  蕭辰不耐道,伸手去拿茶杯,正碰到一人的手上,細膩柔軟……

  “你的茶涼了,我給你再添一杯。”她輕聲道。

  “呃。”

  她倒好茶,沒有擺到桌上,而是將溫熱杯子送入他手中:“有些燙,正好捂捂。”不知怎得,聽到蕭辰身世,她就愈發想對他好些。

  他接過,微怔片刻,卻又想起另一事來,轉向岳恆道:“大哥,有件事你替我向祁小姐提一提?”

  岳恆點頭:“你說,何事?”

  “我想給阿貓找個婆家,祁家人脈廣,想讓祁小姐幫著打聽些。”蕭辰頓了一下,“……不過,像司馬公子那樣還是算了。”

  白盈玉萬沒料到他說的竟然是要替自己找婆家的事,呆了片刻,隨即道:“我還不想嫁人……”

  李栩幫著她說話:“也是,二哥,現在急什麼,等回了家再忙這事也不遲。”

  “你懂什麼!”蕭辰道,“阿貓出身大戶,咱們小鎮上的人多半她不會中意……”

  “蕭二哥!”白盈玉難得地打斷他的話,聲音中透著壓抑的惱意,“自汾水之後,我就沒把自己當成過官家小姐。你若是嫌我累贅,直說便是……我也不勞你替我找婆家,我自己會尋個去處。”說到最後,淚就落了下來。

  李栩忙打圓場:“好好的,怎麼就哭了呢,二哥不是那個意思,他也是為了你好。”他一邊勸,一邊捅捅蕭辰,示意蕭辰也勸兩句。

  蕭辰卻一徑沉默。

  旁邊岳恆不善言辭,更不懂得如何勸女兒家,手足無措地干看著。

  良久,蕭辰才悶悶歎了口氣,道:“我幾時嫌你累贅了,你別誣賴我。”

  “那你……怎麼總惦記著替我找婆家?”白盈玉哽咽問道。

  “女大當嫁,天經地義。何況,你也沒說過不想嫁,我一直當你也盼著。”

  白盈玉咬咬嘴唇:“那我今日說了,我就是不想嫁。”

  蕭辰無奈:“行,我知道了。”

  回到天工山莊時,已是上燈時分。

  因之前的事情,白盈玉終是心中郁郁,一路皆默默不語。蕭辰也不太說話,李栩只得與岳恆嘰嘰呱呱,問些鍛造兵器的事情。

  進了東籬苑,白盈玉悶著頭走,只想著快快回房去,卻聽李栩一聲咋呼:

  “你們看亭子裡,司馬公子好像在祭拜?”

  她依言望去,池中的八角亭內,果然擺了香案,且能看見案上香爐上星星暗紅明滅不定,司馬岱正立在香案之後,擺弄著什麼。

  他身後石柱旁還有一人,低著頭在擺弄什麼,燈火太暗,她又是背著身子,一時看不清楚,似乎是個丫鬟。

  “走走走,去看看他做什麼!”李栩好奇心大盛,不分由說,拖著他們便朝亭中走去。

  待過了九曲橋,快到亭子時,他猛然停了腳步,因為他方才看清司馬岱身後的人竟然是唐蕾!

  只是這時,想再退回去卻已經來不及。

  司馬岱正熱情地招呼他們:“岳師傅,蕭大俠,李大俠,阿貓姑娘,你們來的正好!”

  李栩硬著頭皮往前走,心中暗悔不已:二哥本就心情不好,此時碰見唐蕾,這不是給他添堵麼。

  司馬岱還忙著給他們介紹:“這位是唐門的唐姑娘,我今日才結識的。唐姑娘,這幾位是……”

  “不必麻煩,我五歲就認得她了。”蕭辰冷道。

  司馬岱噎了一下:“五歲?”

  “我們兩家是故交。”唐蕾冷哼。

  “原來如此!”司馬岱喜道,“那真是巧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5:22

  第三十六章 稚子前仇

  他們說話間,李栩已經繞著香案轉了兩圈,奇道:“司馬公子,您這是……”

  “哦……是這樣,今日是白小姐的生忌,我給她上幾柱香。”司馬岱歎道。

  聞言,白盈玉心中微微一顫動:是啊,今日是自己的生日,自己竟都忘了,沒想到這位司馬公子會記的。

  “你怎麼會記得她的生辰?”她輕聲問道。

  “她的八字曾經送過來給算命先生批過,所以我記得。”

  “哦……”

  她望著香火,心底有幾分感動。

  “你對你未過門的妻子還真好,這篇悼文,我看了心裡都酸酸的。”唐蕾把手中的紙遞還給他,原來之前她一直低著頭看得便是司馬岱寫給白盈玉的悼文。

  “你為她寫悼文……我能看看麼?”

  司馬岱捧上,慚愧道:“在下才疏,這悼文粗糙得很,姑娘莫要見笑。”

  白盈玉接過悼文,見著悼文寫得甚長,足足千字有余,遂湊在燈籠之下,慢慢細讀……蕭辰不知何時走到她身畔,道:“念出來,與我聽聽。”

  她便輕聲念出:

  “……淹滯青燐,落日荒丘,零星白骨。楸榆颯颯,蓬艾蕭蕭。隔霧壙以啼猿,繞煙塍而泣鬼。自為洛陽花畔,公子情深;始信汾河弱水,女兒命薄!汝南淚血,斑斑灑向西風;梓澤餘衷,默默訴憑冷月……”

  一時讀罷,她輕歎了口氣,抬起頭來,正看見蕭辰,波光水紋在他清俊的面容上明暗浮動。

  “寫的不錯。”他淡淡道。

  “是啊。”

  平心而論,司馬岱看上去雖有些呆氣,但自這篇悼文,便可看出他文采斐然,確是是名才子。白盈玉對他倒有些另眼相待了。

  “你哭了?”蕭辰問。

  “哪有……”

  白盈玉奇怪地盯了他一眼,不明白他怎麼這麼問。說實話,這悼詞確是很感人,可她也僅是感動而已,並未想落淚。

  把這番對話聽作是對自己的恭維,司馬岱一臉謙虛地站住旁邊,道:“寫得匆忙,尚有字眼未經仔細斟酌,讓兩位見笑了。”

  李栩與岳恆只聽了個似懂非懂,故而不作評價。

  有兩名丫鬟自橋上而來,一名端著火盆,另一名端著一碗清水,司馬岱命將清水供在香案上,火盆則擺在地上。

  “這水……”李栩不解,見過供香火、瓜果、點心,卻未見過供清水。

  司馬岱忙解釋道:“白小姐投水而逝,而這天下的水皆是相通,也不必拘於何處的水,只管舀一瓢來祭奠,都是可以的。”

  李栩點頭,表示贊賞:“還是你們讀書人聰明,懂得省事。”

  “我、我並不是為了省事……”司馬岱大為尷尬,“若不是汾水太遠,我原是想到河邊去祭奠她的。”

  不忍司馬岱尷尬,白盈玉遂道:“我覺得這樣甚好,公子是清雅之人,一碗水,亦是心意所在,白小姐芳魂有知,定會含笑九泉。”

  司馬岱感激地朝她笑了笑,復接過悼文,恭身立在案前,朗聲誦讀,聲音悲戚,起起伏伏,顯然甚是動情……讀罷後,將悼文放入火盆中焚毀,接著在案前拜了幾拜,舉袖抹淚,方才轉過身來。

  見他眼角淚跡猶在,顧念他心情尚未平復,一時亦無人說話。

  半晌,唐蕾才低低歎了口氣:“要是我死了以後,也有人為我哭,也給我寫這般的悼詞就好了。”

  蕭辰半靠著亭中石柱,聞言冷哼:“只怕笑的比哭的多。”

  “你……”唐蕾聽了那悼詞,正值悲戚之時,又聽見蕭辰冷嘲熱諷,畢竟是女兒家,頓時氣得落下淚來,“我知道你自然是笑的那個,可是、可是……若是你死了,我卻是會傷心。”

  “不敢當,受不起。”他根本不為所動。

  白盈玉輕輕拉了拉蕭辰的衣袖,低低勸道:“她已經哭了。”言下之意,讓他莫再與她爭執,退一步才是。

  蕭辰如何會聽不出來,卻無半分憐惜,冷然道:“這倒稀奇了,淚為肝液所化,她怎麼會有眼淚。”

  “……”白盈玉啞然。

  唐蕾氣得嘴唇微微顫抖:“你說我沒有心肝?……”

  蕭辰冷笑不答,拂袖而去,李栩忙跟上,岳恆匆匆朝司馬岱施禮告辭後也追上他們。

  白盈玉本也是想走,可見唐蕾委屈之極的模樣,又有些不忍心,猶豫了片刻……就在這片刻之間,唐蕾抬眼看了眼蕭辰遠去的背影,再也按捺不住,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唐姑娘……”

  白盈玉與司馬岱皆想勸她,卻又不知她與蕭辰之間究竟有何過節,一時也不知該從何處勸慰起。

  “大笨蛋……臭瞎子……”唐蕾邊嗚咽著邊罵著,“臭瞎子、死瞎子……你不知好歹……”

  白盈玉取出絹帕遞給她,想讓她擦眼淚。

  唐蕾抽泣著抬頭看她,氣沖沖道:“干嘛!你不是怕我會下毒麼?又來扮什麼好人。”

  白盈玉只得訕訕地縮回手,道:“早間是我不好,誤會了姑娘。不過,姑娘朝蕭二哥擲石頭,也確是不大好。”

  “他功夫那麼好,怎麼會被我砸到。”唐蕾理直氣壯,片刻後又萎靡不振,垂頭低低道,“我若不那樣,他又怎麼會肯理我。”

  “……”白盈玉啞然,她現下才算明白了唐蕾的心思。

  司馬岱卻不懂這女兒家的心事,冒冒失失地問道:“你們兩家不是故交麼?怎麼,他對你倒象是仇人一般?”

  唐蕾用袖子抹了抹淚,吸吸鼻子,才道:“早年間出了點事,我……他就一直記恨我到現在。”

  “是什麼事?”白盈玉與司馬岱同時問道,心中皆好奇得很。

  尤其是白盈玉,她知道蕭辰雖然性情孤僻,卻非不通情理之人,對唐蕾屢次無故出言相譏,想來定是有心結。

  問到這事,唐蕾卻又不語了,只盯著波光粼粼的水面,狠狠地咬著嘴唇。

  司馬岱想了想,自告奮勇道:“姑娘盡說無妨,若是有什麼誤會,我去替姑娘說合說合,蕭兄是江湖上的大俠,想來不至於這麼小氣,定會與姑娘冰釋前嫌的。”

  “沒用的。”唐蕾悶悶道,“誰說也沒用。”

  司馬岱絲毫不氣餒:“姑娘若覺得我的面子不夠,我可以讓我表妹去替你說合。她如今主掌天工山莊,任憑是誰,我想都需得賣她三分薄面。”

  唐蕾楞了下,抬頭問道:“真的?他肯聽她說話?”

  司馬岱點頭,胸有成竹道:“我想應當會的。”

  旁邊,白盈玉卻暗自搖頭,心道:蕭二哥那般性情,只怕是未必肯聽,卻不知究竟是何事讓他如此氣惱唐蕾。

  被司馬岱誠懇所感,唐蕾似乎也有了點期盼:“他若當真肯原諒我,我一定重重謝你。將來若有人得罪了你,我去替你出頭,別的不敢說,光是唐門二字就少有人敢惹。”

  “我沒仇家,也從不與人結仇,不必不必。”司馬岱忙道,“姑娘還是先告訴我,你與蕭大俠之間究竟有何誤會吧。”

  提起這事,唐蕾又有些蔫,悶頭沉默半晌,才含糊不清道:“我把……雙目……了。”

  “嗯?”司馬岱沒聽清。

  唐蕾無奈,只得略略提高聲音,復說了一遍:“我把他雙目弄瞎了。”

  “……”

  這是今夜白盈玉第三次啞然無語,可這次她卻是真真正正被驚著了,半天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怎麼也想不到,蕭辰的雙目竟然是被唐蕾毒瞎的!

  司馬岱同樣地瞠目結舌,他沒料到會是如此嚴重的事情。

  “你、你為何要弄瞎他的雙目?”白盈玉已經難以掩飾聲音中的憤怒。

  “意外,真的是意外!我又不是故意的!”

  唐蕾加倍地委屈起來。

  “我記得蕭二哥說過,他的雙目是在七歲那年被人毒瞎的,你……你怎得那麼狠毒,他那時候還是個孩子……”原本對唐蕾的同情蕩然無存,她只覺得蕭辰對唐蕾還是相當客氣。

  司馬岱在旁,疑惑問道:“蕭大俠七歲的時候,唐姑娘,那時候你多大?”

  “四歲。”唐蕾蔫蔫道。

  “四歲!四歲你就懂得下毒害人了?”

  “就是因為太小嘛……那時還沒人教我怎麼用毒,我怎麼知道那毒粉灑上去眼睛會瞎,還以為洗洗就行了。”

  “你……年紀小也不能胡鬧!那可是眼睛,蕭二哥這輩子都看不見了。”縱然知道她當時年紀尚幼,可白盈玉還是無法諒解。

  唐蕾扁扁嘴,氣惱道:“那你讓我怎麼辦?就算我把眼睛挖出來,也沒法讓他看見啊。再說,我也向他陪過不是了,爹爹還罰我在家關了足足半年。”

  “你……”白盈玉直搖頭:“便是將你關上十年,那又有何用。”

  “這事,還真是不好辦。”

  司馬岱也直搖頭,早知道他倆人之間結了這麼大的梁子,他就不會貿貿然說勸合的話。

  “什麼不好辦,你不是說祁小姐能幫我說合麼?”唐蕾不放過他。

  司馬岱為難地一直在亭中踱步……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5:37

  第三十七章 恩怨難解

  白盈玉搖頭,中肯道:“沒用的,蕭二哥雙目失明,難道祁小姐就能讓他復明麼,這事根本沒法說合。”

  唐蕾沉默半晌,隨即惱道:“我就知道,你們一個個都是嘴上說的好聽,其實根本不是真心想幫我。”

  “唐姑娘,這事急不來……你若真的希望蕭大俠能原諒你,那就得慢慢來,時時對他好,日日對他好。我想這人心都是肉長的,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他終究會有心軟的時候。”司馬岱誠懇道。

  “你以為我沒對他好過,他根本就不領情,只會冷嘲熱諷地罵我。”

  “那你也得受著,這才能顯得你有誠意……”

  唐蕾惡狠狠地瞪他:“橫豎罵的不是你,你當然說的輕巧,站著說話不腰疼。”

  司馬岱好心被驢踢,只得不吭聲。

  唐蕾見他不說話,又急了:“你怎麼不說話?”

  “你弄瞎了他的眼睛,他便是罵你幾句,又有何妨。”說話的是白盈玉,“你連這點都受不了,如何能讓他消氣。”

  “都這麼多年了,他也太小心眼了吧。”唐蕾不滿。

  白盈玉歎口氣:“這麼多年,想必你們見了面都是這般狀況吧?”

  唐蕾微楞,想了想才道:“差不多,不過有時候他比今日要凶多了。”

  “這就難怪了。”

  “難怪什麼?”唐蕾沒聽懂。

  “你們每次都這樣針鋒相對,他只會覺得你毫無悔過之意,對你的怒氣只會越來越盛。你又怎麼能怪他小心眼呢?”

  “是他針對我!”

  “我沒記錯的話,當著蕭二哥的面,你反復說了好幾次‘仗著自己是個瞎子’。他的雙目是因你而瞎,你怎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因為對蕭辰的心疼,白盈玉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教唐蕾,還是在責備她。只是見著唐蕾似乎是一副不思悔過的模樣,她就很難壓抑住自己的惱意。

  唐蕾一時語塞,片刻後才委屈地訕訕道:“是他老氣我……他但凡能對我溫和些,我也不會這麼說。”

  白盈玉皺眉盯著她看,眼神便如同在看朽木的一般:現下她覺得蕭辰說的一點都沒錯,唐蕾確實有點沒心沒肺,估計也沒有肝。

  “……你是說我不該說這話?那我以後不說便是。”唐蕾只得道,“可我要怎樣他才肯理會我呢?”

  “你想他怎樣對你?”

  唐蕾幽幽地歎了口氣:“我要求也不高,他若能好言好語同我說話,再帶點笑,也就行了。”

  白盈玉沒吭聲。

  司馬岱很老實:“唐姑娘,此事只怕不易。”

  唐蕾白了他一眼;“就知道你們根本幫不上忙,還哄著我說了那麼多,可不許向別人說起此事,否則我……”

  “不說,自然不會說。”司馬岱忙道。

  不再多言,唐蕾喪氣而無奈出了亭子,慢吞吞地踱走了。

  亭中,僅剩白盈玉與司馬岱兩人。

  司馬岱想和白盈玉說話,卻看見白盈玉怔怔地盯著水面,不知正在想著什麼。

  “阿貓姑娘……”

  白盈玉回過神來:“嗯……哦,司馬公子,你接著祭奠白小姐吧,我不打擾了。”說罷,也不待司馬岱回話,她便邁步離去。

  似乎心中有急事一般,她腳步匆匆,不一會就消失在夜色水光之中。

  司馬岱不無遺憾地歎口氣,他素性喜熱鬧,現下人走的一個都不剩,頓時深感淒涼。獨自蹲下來,取過紙錢,在火盆中燒著……正巧池面上刮來一陣風,吹得燈籠左右搖擺不定,紙錢灰燼亦飛得滿天,再轉頭看見案台上香火燃盡,那碗水被風吹得起了陣陣漣漪,仿佛有了靈性一般……

  瞳仁猛地縮了一下,司馬岱抑制不住心慌,抬腳就想跑,卻有一人不知何時出現在他面前,撞了個正著。司馬岱一駭,抬頭望去,頓時目瞪口呆!

  “爹!你怎麼來了?”

  他戰戰兢兢地叫道。

  白盈玉走得很快,不一會兒就回到了所住的院中,她走到蕭辰房間的門口,伸出手去想叩門,那瞬卻又猶豫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想見他;見了他之後該說什麼,她更是不知道。

  原本因准備叩門而微屈的手指慢慢松開,輕輕撫在木門上,然後緩緩垂下,她仍在猶豫之中。

  也許他已經睡下了。

  她勸服自己離開,腳步遲疑地挪開,往台階下走去。才走了兩三步,便聽見身後的門被人拉開,蕭辰清冷且略帶不耐的聲音傳到耳邊:

  “你在這裡磨磨蹭蹭的,有事?”

  她回頭,看見蕭辰已經換下了外袍,顯然是已經准備歇下了,忙道:“沒事,沒什麼事。”

  “你進來,我這兒有事。”蕭辰說罷就返身進去了。

  “呃?”

  不明究裡,她只好疑惑地跟著進去。

  蕭辰徑直走到床邊,將被衾拉開,冷道:“你看!”

  他房內是不點燈的,白盈玉壓根看不清,只得問道:“是有蟲子麼?我看不見。”

  蕭辰無奈:“手伸過來。”

  她依言伸過手去,他拉著她的手往床上探去,被衾深處,一團毛絨絨的小東西正幸福地打著小呼嚕,身子暖洋洋地一起一伏。

  “小玉?!它……怎麼跑這來了?”白盈玉很內疚,忙把小虎斑貓拎了起來,後者不滿地打著哈欠,因好夢被擾而惱怒地盯著她看。“蕭二哥,我這就把它抱回去,保證沒有下次。”

  “等等。”

  蕭辰喊住她,毫不留情道:“你把燈點起來,看看床上有沒有它的毛,得收拾干淨。”

  “哦……”她拎著小玉,不知道該把它往哪裡放,“那我先帶小玉回屋,待會再過來?”

  “我替你先抱著它。”

  “……”

  白盈玉想說這樣你身上也會沾上貓毛的,可蕭辰倒像是想不到這回事一般,手伸過來,兩指頭一挾,便把小虎斑貓拎到自己懷中。

  抱都抱了,她也不好再說什麼,尋到火石,點起燈來,便開始替他整理床鋪。

  在燈火下一看,她暗歎口氣:老實說,小玉還真是讓人不省心,被衾上梅花腳印就不提了,估計除了拱來拱去,還打了幾個滾,著實沾了不少毛在上面。

  “很多?”蕭辰問。

  “嗯。”白盈玉怕耽誤他睡覺,提議道:“蕭二哥,小玉還踩了幾個腳印,要不我把我的被衾拿過來與你換,如何?”

  “不用這麼麻煩,你把貓毛打掃干淨就行了。”

  “哦。”白盈玉沒好意思說出相較之下,打掃貓毛才是更麻煩的事。

  燭火下,蕭辰抱著小貓,懶懶地歪在太師椅上,小玉已經在他懷中尋到一處舒適的位置,窩了下來,接著打起小呼嚕。

  修長的手指慢慢撩過細軟的毛,聽著燭火細微作響,還有從床那邊傳來的悉悉索索的響聲,他的心裡竟有著說不出的安逸放松……

  白盈玉彎著腰,仔仔細細地把被衾上的貓毛都撿了起來,過了一盞茶功夫,她直起腰來,再次檢查一遍,未再見到小黃毛,松了口氣。

  “好了。”她替他抖抖被子,像昨夜那般替他鋪好。

  “這麼快。”他頓了一下又道:“可弄干淨了。”

  白盈玉也遲疑了下:“那我把被子拿到外間再抖一抖吧。”

  “……算了,你一個人也拿不動。”

  想想也對,自己一人確實抖不動,白盈玉只得作罷,拍了幾下被衾上肉眼看不見的浮灰,才轉過身來。

  蕭辰仍坐在椅子上沒動,似乎也沒有要把貓交給她的意思。看小玉在他懷中睡得香甜,白盈玉也不忍把它乍然拎起來,猶豫了下,遂在旁邊坐下。

  “今日吃飯的時候,該給你叫碗面的。”蕭辰毫無頭緒地冒出一句話來。

  她楞了一下,還是沒明白他這話的意思:“嗯?”

  “今日是你的生辰,若是司馬公子沒記錯的話。”

  原來是這事,她現下腦中都是他目盲之事,早把自己的生辰拋諸腦後。聽他這麼說,她微微笑了笑,順著話尾道:“是啊,他沒記錯,倒是我自己不記得了。”

  “明年今日你記得說一聲。”

  “呃?”

  “你既喚我一聲二哥,我給你做碗面也應該。”

  聞言,白盈玉的笑容忍也忍不住地在臉上蕩漾開來:“原來,你還會做面條?”

  “小七的廚藝還是我教她的。”他淡淡道。

  白盈玉吃過莫研煮的魚粥,美味非常,卻怎麼也想不到她的廚藝竟然是蕭辰所教:“你既看不見,煮起飯豈不是很不方便麼?”因心中歡喜,她未多想便沖口而問,剛說完便後悔了。

  “確是有些不便,所以教會小七之後,我就很少下廚。”蕭辰淡淡道,橘黃的燈火下,面上倒不見惱意。

  怔怔看了他一瞬,她遲疑片刻,終還是說出口來:“方才在亭中,唐姑娘說了些以前的事情。她說,是她把你的雙目毒瞎。”

  “想必她很得意。”

  “沒有,”白盈玉忙道,“我瞧她後悔得很,你走了之後,她一直在哭。”

  蕭辰冷哼一聲,不置可否。

  “蕭二哥,你恨她麼?”她輕聲問。

  “怎麼,她掉了幾滴眼淚,你就想替她說情,當說客來了?”蕭辰有些不悅。

  她忙道:“我不是……我不是想為她說情。我是覺得,你若恨著她,她固然不好受,可最不好受的人還是你自己。”

  “你怎麼知道我不好受?”

  “每次遇見唐姑娘,你都很不快活,任誰都看得出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5:50

  第三十八章 司馬副將

  蕭辰語氣不善:“難不成你還要我對她笑臉相迎……我且問你,那位司馬公子在你家危難時刻退婚,棄你於不管不顧,你恨不恨他?”

  “我……我原先是有點恨的。”白盈玉如實道,不禁回想起當初的情形,“從定親後我就開始一心一意地繡嫁妝,鴛鴦戲水的帕子、百花嫁裙、百鳥朝鳳的床幔……繡了幾個月,足足能放滿一箱子。可爹爹遇害的消息傳來沒多久,他家就上門來退定禮,來的人還故意站在大門前唱禮單,圍了幾層的路人在門口看熱鬧。我想那天,全姑蘇城的人都知道了白家大小姐被洛陽司馬家退婚的事。”

  蕭辰一直沉默著,靜靜聽著她講述……

  她微垂下頭,歎口氣才接著道,“我那幾個姨娘在家中對我冷嘲熱諷,丫鬟們也在背後議論。那時,若不是還要上京扶棺,我真的想隨爹爹去……一直到前夜見到司馬公子,聽他說此事原本就非他本心。我想,便是他家不嫌棄,我真的嫁了過去,也未必就比得上現在。”

  “嫁過去,在司馬家當一個少夫人不好麼?”蕭辰問道。

  “好雖好,可就遇不到你們,我也不會是現在這樣,那便是不好。”說這話時,她一直注視著他,卻又要慶幸他看不見,否則她絕不敢這樣盯著他看。

  他微歎口氣道:“說起來,以前我對你也有些刻薄。”

  白盈玉微微一笑:“還好……”

  “那時候你什麼都不會,我看著是有些氣。”他如實道。

  “現在呢?”

  他想了想,道:“現在,補的衣裳還成。”

  聞言,她抿著嘴微笑,順口便道:“那以後你的衣裳破了,都由我來補便是。”說完才覺得冒失,臉頰頓時飛紅。

  幸而蕭辰看不見她的表情,倒也未覺查出這話有何不妥之處,只是覺得話題扯的有些遠,轉而問道:“你在亭中時,唐蕾還與你說了些什麼?”

  他這麼一問,白盈玉立時想起唐蕾說的那句“我若不那樣,他又怎麼肯理我!”的話來,卻又不知道該如何告訴蕭辰,更不知他會作何反應。

  “她沒說什麼。只是我想,唐姑娘有時說話……大聲了些,大概是因為她覺得只有這樣,你才會理會她吧。”她小心翼翼道。

  蕭辰冷道:“你倒還真偏著她,她說話難道僅僅是大聲了些,那些話難道你沒聽見?”

  “我……”白盈玉欲言又止。

  不耐她替唐蕾說情,蕭辰驟然起身,將小玉丟入她懷中。

  “我困了。”

  “哦。”

  知他是在下逐客令,白盈玉只得不再多言,抱著小玉退出門外,沒忘記替他關好門。

  花廳外霧氣濃重,兩丈外便幾乎看不見人影。縱然日頭已經出來了些時候,可因天工山莊是在山谷之中,故而霧氣也更難以散去。

  李栩看著端早食的丫鬟們一個個自霧中走出來,感覺甚好,低聲朝白盈玉道:“你看這景象,咱們像不像在天宮裡頭。”

  看他這般善於自娛自樂,白盈玉不由地微笑,看著那些丫鬟,暗自想象了一番,嫣然點頭:“還真是挺像的。”

  “我要是當了神仙也不過如此了。”李栩滿足道,“早知道,我就應該修道去。”

  蕭辰淡淡道:“神仙不吃五谷雜糧,你受得了?”

  李栩楞了一下,搖頭:“……我得再想想。”他起身想幫二哥盛碗糯米粥,勺子被白盈玉接過去,示意她來,他正好樂得清閒。

  這些日子都在一塊用飯,白盈玉大概明白蕭辰的用飯習慣,比方說:筷子擺在右手側,距離碗三分;碗擺在身前,與身子距離也是三分,等等一些習慣。她替蕭辰盛好粥,細心擺好,見粥還冒著熱氣,忍不住提醒一句:“慢慢吃,還有些燙。”

  蕭辰輕輕地“嗯”了一聲,用勺子邊攪動邊吹著熱氣,果然慢慢吃著。

  白盈玉又順便替李栩也盛了一碗,最後才是給自己盛。

  三人正吃著,門口腳步聲又響……李栩回頭,忙招呼道:“司馬公子,起得早啊!快來一塊吃。”

  司馬岱卻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我不吃了,我是來與諸位辭行的。”

  “你要走?才來沒兩天啊?”李栩奇道。

  白盈玉也覺得奇怪,望向他,關切問道:“公子怎麼突然要走?”

  “我也不願走,可是……唉!與你們在一塊,又有趣又能長見識,我也想多留幾日。”司馬岱遺憾道。

  “可是家裡出什麼事了?”她問道。

  “沒有沒有……”

  蕭辰淡道:“是家裡要你回去吧?”

  司馬岱歎口氣:“正是,家父之命我實在是不敢違背。希望來日各位有空時,到我家中小住,可好?”

  “好好好。”李栩滿口答應。

  “公子保重。”白盈玉道。

  “你們也保重,有空可一定要來我家!……”司馬岱說這話時,臉上的神情倒像是他即將進牢房,求著別人千萬別忘了去探他。

  李栩連連點頭。

  司馬岱猶自不捨,又看向白盈玉:“阿貓姑娘,你會來吧?”

  “……”白盈玉覺得自己實在是最不應該踏入司馬家的人,乍然被他一問,她本不善撒謊,一時怔住,不知該如何回答。

  好在有李栩替她解圍,只聽李栩在旁大大咧咧道:“放心放心,洛陽司馬,我們聞名已久,就算你不請我們,我們也是要上門叨嘮一番的。”

  話音剛落,外間的腳步聲重重地砸到每個人耳朵裡,李栩與白盈玉循聲望去:濃霧中,顯現出一個高大的人影……

  這人步伐大,走得又甚快,幾乎是一晃眼的功夫就到了他們眼前。原來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身材挺拔,健碩魁梧,怒目含威,直瞪向司馬岱。

  “你和誰在這裡囉囉嗦嗦?”這人極不耐煩道。

  “爹……”司馬岱畏畏縮縮地喚了一聲。旁人幾人同時一驚,原來這個人就是司馬揚,他竟然親自追來了天工山莊。

  “在前面等了半天都不見你人影,還以為你又跑了呢。”司馬揚怒氣不小。

  司馬岱縮了縮脖子,不露痕跡地往後退了一步,才道:“爹,這些是我剛認識的朋友,這位是蕭……”

  他話未說完即被司馬揚打斷,不耐道:“你趕緊給我回家去,別以為能找到人給你當靠山。”

  “爹,我不是這個意思,他們都是岳大哥的同門師弟。”

  “岳恆?”

  聽見這個名字,司馬揚方才略為轉了轉頭,打量了下蕭辰等人。蕭辰微垂著頭,並不欲與他照面。倒是李栩笑容可掬迎上司馬揚的目光,楞是與他直直地對視著……

  “岳恆的師弟?……你多大了?”司馬揚覺得李栩實在年輕地不像話。

  “年方二九。”

  司馬揚微點了下頭:“與我家岱兒一般大。”他回頭打量下自己兒子,立時訓斥道,“你看看人家,和你一般大,就敢闖蕩江湖。再看看你自己,除了來找無刀,還是來找無刀,連換個去處你都不敢,這點出息!”

  聽著父親不留情面的教訓,司馬岱噤若寒蟬,一聲也不敢反駁。

  司馬揚又看了眼李栩旁邊的白盈玉,微瞇起眼睛,打量著她……白盈玉想起自己幼年時似乎曾經見過他,不由地心跳如鼓,生怕他認出自己來。

  “這位姑娘看上去弱質纖纖,沒想到也是江湖中人。”司馬揚自己感慨了下,隨即回頭接著罵司馬岱:“你瞧瞧,你瞧瞧,你連個姑娘家都及不上,真是沒用。”

  司馬岱的脖子已經縮沒了,頭垂得下巴抵到胸口,份外可憐。只可惜,他這副模樣別人或許會生同情憐憫之意,而在司馬揚眼中,卻是個十足的窩囊廢。

  蕭辰在旁始終一言未發,還微側了頭,可司馬揚的目光終於還是輪到了他身上。

  “這位公子……”司馬揚在看見他側面的那瞬就楞住了,眼睛死死地直盯著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司馬岱深垂著頭,等待著父親再把自己罵一番,等了良久,卻遲遲聽不到父親開口,謹慎遲疑地抬起頭來望去……

  李栩與白盈玉皆不敢出聲,只盯著司馬揚的臉。

  “你,是誰?”司馬揚問道。

  蕭辰不語,沉默地坐著。

  司馬岱小心翼翼上前,道:“爹,他是岳大哥的師弟,姓蕭。”

  “蕭!你也姓蕭!”由於心緒激動,司馬揚臉漲得通紅,聲音卻微微有些顫抖。他指著蕭辰,連手指也不太穩,“你,轉過來!轉過來看著我,跟我說話。”

  “爹,蕭大哥雙目失明,視物不太方便。”司馬岱忙提醒道。

  “雙目失明!”

  司馬揚又是一驚,直接伸手扳住蕭辰肩膀,把他扳成正對著自己。他的手勁甚大,捏得肩膀生疼,蕭辰略皺了皺眉。

  李栩並未看見,而白盈玉卻瞧在眼中,起身急道:“伯父請坐下說話,莫傷了我二哥。”

  司馬揚方覺自己失態之處,松開手,眼睛卻不曾稍離蕭辰半分。旁邊司馬岱忙端了凳子過來,讓父親落座。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6:05

  第三十九章 兩難之地

  “你爹爹是誰?”司馬揚問道。

  蕭辰沉默半晌,才道:“請恕在下不便相告。”

  司馬揚步步緊逼:“你娘是誰?”

  “不便相告,還望海涵。”蕭辰仍舊道。

  “你可知道我是誰?”

  蕭辰淡淡道:“您是司馬公子的父親。”

  “司馬揚,你可曾聽說過?”

  “不曾聽說。”

  “你娘難道沒有同你提過我?”

  蕭辰緩緩搖頭。

  司馬揚探究地注視著他,心中有千百個疑問,想問前面這個年輕人。可面前這個年輕人卻不知為何,一問三搖頭。

  是了,都督出了那樣的事情,他自然應該謹慎小心。

  這般一想,司馬揚反而對他暗自贊賞。

  “小兄弟,我知道你有難處,我不逼你。”他拍拍蕭辰肩膀道,“這事,我慢慢同你講,你自然就會明白。到那時候,你願不願意信我,也都隨得你。”

  “爹?”

  司馬岱聽得一頭霧水,不明白爹爹在說些什麼。

  “囉嗦什麼,快去讓他們給我安排間屋子,要挨著這位小兄弟的。”司馬揚吩咐他道,“我要在這裡住些日子。”

  “……那我呢?我也不用回去吧?”司馬岱惶惶問道。

  “你自己覺得呢?”

  司馬岱想了一瞬,試探道:“我自然隨爹爹留下來。”

  司馬揚哼了一聲,倒未反對。

  見狀,司馬岱忙歡天喜地去安排。

  趁著司馬揚被祁無刀請去拜見祈千刀時,岳恆、李栩、白盈玉皆齊聚在蕭辰的房中,商議此事。

  李栩斜歪在椅子上,先歎道:“阿貓,“幸好你沒嫁進他們家,看他對司馬公子那樣,就知道你也不會有好日子過。”

  白盈玉含笑不語。

  李栩又朝蕭辰道:“二哥,怎麼辦?這下就算你不想見他也不行了,他說得可是要挨著咱們住。”

  蕭辰未接話,自花廳回來後,他就一直一言不發。

  岳恆問道:“辰兒,你到底怎麼想?”

  “大哥……”蕭辰道,“要是現在走,來的及麼?”

  岳恆一呆,隨即道:“肯定來不及,何況他已經知道了你是我師弟,要再找你也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二哥,你怕他?”李栩奇道,“這司馬揚頂多就是脾氣壞點,功夫厲害麼?”

  岳恆道:“他以前是武將,功夫是不錯,這些年雖然改為經商,但聽說功夫也未曾放下,日日都晨起練武。”

  李栩不在意地撇撇嘴:“那也不怕,咱們三個人呢。”

  蕭辰皺眉:“胡說八道什麼,誰讓你去和他動手了。我是在想,他從相貌和姓氏,必定能猜到我的身世。只是我若就是不認,他也拿我無法。”

  “那倒是,二哥,你可以說,你是從母姓,那他就沒轍了。”李栩笑嘻嘻地出主意,接著又撓撓頭,不解道,“不過,你干嘛不想承認呢?他當年可是二爹的副將,咱們肯定能從他那裡,打聽到不少二爹的事情。你不是一直都很想多知道些二爹的事情麼?”

  蕭辰不語。

  岳恆注視他良久,明白這個師弟的心思:“辰兒,你是怕再生出事來?像衛老伯……”

  聞言,蕭辰長歎口氣:“大哥,你覺得呢?”

  岳恆苦笑:“你我不同,我是個死心眼,否則師父也不會惱我。你既然答應過師父,查當年之事並不為報仇,師父也信了你。我想,你就不必顧慮重重。”

  聞言,蕭辰低頭思量。

  白盈玉在旁一直靜靜坐著,心事重重的模樣,李栩好奇地在她眼前晃晃手,方才猛地回過神來。

  “你在想什麼?慶幸自己沒嫁進司馬家?”李栩笑問道。

  白盈玉搖搖頭,顰眉道:“蕭二哥上次說我爹爹很可能也是都督府裡的人。我在想,司馬二爺說不定與我爹爹是在都督府時就認得了。”

  “對啊!我怎麼沒想到!”李栩一拍腿,跳起來,“司馬揚肯定知道你爹爹是誰!二哥、二哥,這事阿貓沒法自己問,咱們得替她問問。”

  見蕭辰微微皺眉,白盈玉忙道:“蕭二哥,我只是隨口這麼一說,其實也並不是很想知道。”

  “你真的不想知道?”蕭辰問道。

  白盈玉遲疑一瞬,老實道:“只有一點點想。”她還真是很好奇,自己與蕭辰的上一輩究竟還有何淵源。

  岳恆笑著拍拍蕭辰的肩膀:“行了,莫要想太多。司馬揚此時來到天工山莊,說不定也是天意使然,是你爹爹想讓你多了解他一些,你又何必作繭自縛,徒生煩惱。”

  李栩接話道:“是啊,二哥!便是衛老伯,他半瘋半顛那麼久,見了你才真正歡喜起來,走也走得安心。你實在沒必要擔心太多。再說,二爹當年的事,我們到現在也沒弄明白,二爹九泉之下,肯定也替我們急得很。咱們哪能讓二爹著急啊,你們說是不是?”

  聽他說的有模有樣,蕭辰等人都忍不住微笑。

  岳恆揉揉他的頭發:“你這小猴子,真是一點都沒變。”

  李栩忙用手擋開,又掏出梳子梳理頭發,生怕被他弄亂了。

  眾人好笑,突然蕭辰打了個噤聲的手勢,低聲道:“有人過來。”眾人之中,他耳力最好,自然不會有錯,李栩跳起來,趴窗縫上往外看。

  “是司馬公子。”他道,“他現下看上去可比早間精神些了。”

  不一會兒,司馬岱彬彬有禮地扣響了蕭辰的房門,待開了門後,他見諸人都在,微微吃了一驚:“你們可是有事商議?要不,我過會兒再來。”

  “不用不用,我們是聊著玩。”李栩拖他進來,同情地拍著他肩膀,“司馬公子,你爹沒再罵你吧?”

  司馬岱一窘,支支吾吾道:“他也是為了我好,心裡急……”

  “明白明白。”李栩忙安撫他道。

  岳恆問道:“司馬公子可有什麼事?”

  “哦,是這樣,我爹讓我來請蕭大俠至劍閣品茶。”

  “何時?”蕭辰問。

  “就是此時。”

  李栩不滿:“就請了我二哥一人,那我們呢?”

  “這個……”司馬岱有些為難,司馬揚確實未請其他人,若貿貿然讓他們都去了,自己肯定又要挨一頓罵。

  “司馬公子,我隨你去便是。”蕭辰起身道。

  白盈玉遲疑片刻,試探問道:“蕭二哥,我陪著你去,可好?”

  乍然聽到她這麼說,蕭辰楞了楞,轉瞬便明白她大概也是想多親耳聽聽她爹爹的事情,心境與自己相同,便點了點頭:“好。”

  司馬岱本想說“爹爹只請蕭辰一人”,可轉念想到蕭辰雙目失明,確是需要個人在他旁邊,遂不再多言。

  跟著司馬岱,一路往劍閣而來。

  因為父親對蕭辰的特別青睞,司馬岱亦是滿肚的疑惑,只是他不敢開口去問父親,只能自己在腹中猜度。也因如此,路上他回頭看了蕭辰十七八眼,試圖找出些蛛絲馬跡,可終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待到了劍閣,司馬揚見蕭辰來,很是歡喜,幾乎是拉著他的手,把他迎進去的。落座後才發覺白盈玉也來了,他略皺了皺眉,吩咐司馬岱:“岱兒,你帶這位姑娘去賞魚。”

  白盈玉微楞,但聽見司馬揚這般說,想來沒有什麼余地,暗歎口氣,轉身欲走,卻被蕭辰拉住,隨即聽見他道:

  “我雙目不便,需得她在。”

  “可是……”司馬揚還是覺得不妥,“小兄弟,你可知道我喚你來,是為了何事?”

  “無論何事,不必瞞她。”蕭辰自然道。

  簡簡單單八字,聽在白盈玉耳中,便如一股暖流注入心中,她低頭瞧著他握著自己的手,輕咬嘴唇,喜悅無限。

  聽了這話,司馬揚無話可說,只得朝司馬岱揮揮手:“那你先出去吧。”司馬岱口中應著,心裡卻免不了失落,想著蕭辰與白盈玉異姓,尚且如此信任,可爹爹卻還要瞞著自己。

  家丁上茶之後,司馬揚讓他們退出去,又看了蕭辰半晌,情不自禁歎道:“像,實在太像了。”

  蕭辰不接話,輕抿著茶。

  “小兄弟,你可知道,我說你的相貌像何人?”

  “想必是伯父的故人吧。”蕭辰淡道。

  司馬揚點了點頭:“是,是位故人,我一直拿他當大哥待。”他深看著蕭辰,之前他特地問過祁無刀,得知岳恆師兄弟全都是孤兒,便猜度著蕭辰多半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難怪早間問他時,他全然答不上來。

  “我聽無刀說,你同岳恆都是孤兒,你還是嬰孩時就被楊大俠收養了。”

  “是。”

  “那你是如何知道自己姓蕭呢?”

  “聽師父說,是我娘臨終前告訴他的。”

  司馬揚沉吟片刻:“那你娘有沒有說,你爹爹是誰?”

  “有。”

  “是誰?”司馬揚急切問道。

  蕭辰卻不答,靜靜道:“……他的身份不便相告,還請伯父包涵。”

  “你……你這孩子……”司馬揚急得立起身來,而後又坐下,“你謹慎是沒錯,可是……你可知道我是誰!難道我還會害你不成。”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6:20

  第四十章 無奈結義

  白盈玉轉頭望向蕭辰,後者面沉如水,靜若磐石,並不為司馬揚的話所動。

  “二十年前,我曾在順德都督府中任副將一職。”司馬揚頓了下,“當時的都督也姓蕭。”

  即使聽到這裡,蕭辰仍舊不言不語,波瀾不驚。

  白盈玉猶豫片刻,啟口問道:“伯父何以退出朝堂?改從商道?”

  司馬揚雙目掃過她,似乎在思量自己該不該理會她。而白盈玉平靜地注視著他,眼神並無絲毫畏縮。

  “因為出了些事情,害死了一個人,讓我對官場心灰意冷。”這話,他是看著蕭辰說的。

  “恕我冒昧,能問是何事麼?”白盈玉問道,她是替蕭辰在試探司馬揚。

  司馬揚脾氣雖急,卻也不傻,搖頭歎道:“你們還是不信我,小兄弟,你說,你要如何才肯信我呢?”

  他話語間的失望和挫敗顯而易見,蕭辰暗歎口氣,沉聲道:“伯父,在下絕非此意。”

  “那你……”司馬揚呆愣片刻,突得想到一事,恍然大悟道,“你不願告訴我,可是以為你爹爹名聲不好,怕我看輕於你?”

  蕭辰搖頭:“不是。”

  “那麼究竟是為何?”

  蕭辰輕歎口氣,低聲道:“前塵往事,究竟該不該提,我至今不解……伯父,實不相瞞,家父便是蕭逸,二十年前順德府的都督。”

  終於聽見了這話,司馬揚愣愣地在原地呆了片刻,眼圈一紅,歡喜得要流淚般,直拍自己的大腿:“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老天有眼,給都督留了後。當年我沒找到霍姑娘,就猜想她一定是逃出去了,果然……”

  司馬揚起身大步走到蕭辰面前,雙手握住他的肩膀,喜道:“快站起來讓我看看,你長得和都督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就是比他瘦些。”

  面對這麼個喜不自禁的人,蕭辰不忍拂他的意思,依言起身。司馬揚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眼中又是喜又是悲,末了將他按坐下來,問道:“這眼睛是怎麼了?怎麼會瞎?”

  蕭辰苦笑:“小時候出了點意外,中毒了。”

  “看過大夫沒有?”

  “看過,都說沒法子治。”

  司馬揚急道:“不急不急,肯定有法子,我認得不少名醫,你安心,回頭我就把他們一個一個都請過來,肯定會有法子治的。”

  他這般熱心,蕭辰明知無用,一時倒也不忍破他冷水,只淡淡一笑,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白盈玉聽罷,心中卻甚是替他歡喜。她知道洛陽司馬家富甲一方,定能請到不少名醫。若是當真能治好蕭辰的雙目,實在是再好不過。

  司馬揚喜不自禁,一時也坐不住,踱了幾個來回,似乎想起什麼,大步拉開門,朝外嚷嚷道:“岱兒,岱兒……去,把岱兒叫來!”

  知道司馬揚是個急脾氣,家丁不敢怠慢,一路小跑的腳步聲漸遠。司馬揚回過頭來,和蕭辰解釋道:“你若不嫌棄犬子愚笨,就讓他給你當個弟弟如何?”

  “……”蕭辰一怔,未曾想到司馬揚對自己這般熱情,全然是當家人一般,“……只怕是在下高攀不上。”

  “什麼高攀不高攀!以後這生分的話,不可再說!”司馬揚拍拍他肩膀道。

  門口,一路飛奔過來的司馬岱喘息地,小心翼翼問道:“爹,你找我?”

  “進來,快進來!”

  司馬揚幾乎是一把把兒子拽了進來,拉到蕭辰面前,指著他道:“以後,你需得敬他為兄長,知道麼?”

  “呃?”

  司馬岱呆住,被爹爹弄得一頭霧水。

  蕭辰也覺得有些頭疼,起身勸道:“伯父,來日方長,此事也不必急在一時。”

  司馬揚卻朝司馬岱怒道:“快點,叫大哥!”

  “哦……大哥。”司馬岱不敢違逆父親,懵懵懂懂地喚道,

  “快施禮!”

  司馬岱不敢怠慢,一個長躬到地。

  蕭辰忙將他扶起:“不必多禮。”

  這下,司馬揚總算心滿意足,哈哈笑道:“從今往後,你二人便是兄弟了。岱兒,你需得敬重兄長,對他謙遜有禮,絕不可有失禮冒犯之處,否則我絕不饒你。”

  “孩兒明白。”司馬岱垂頭應道。

  司馬揚點頭:“今日是草率了些,不過,這大哥你先認下來。改日等回了咱們家,再焚香祭天,請上三天的流水宴席,公告眾人。”

  蕭辰忙道:“伯父,實在不必如此鋪張。”

  “誒,這是一定要的,看到你,我這心裡實在是歡喜得很。”司馬揚道,“我原本是想讓你認我作義父,又怕咱們初識,你心裡別扭,所以干脆讓岱兒認你作大哥,從今往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蕭辰微微一笑,道:“多謝伯父美意,只是我是天殘之人,平素便不喜見生人,擺酒設宴之事還是罷了吧。我心裡頭認下這個兄弟便是,別人曉不曉得,又有何干系。”

  天殘之人——白盈玉心裡微微刺痛,望著他俊美如畫的眉眼,竟是說不出的難受,暗自想著:他心底的痛,大概是比自己還要多上幾倍吧。

  司馬揚重重拍了幾下他肩膀,大聲安慰道:“你且安心,我自然會請名醫治好你的眼睛。明日,我就帶你回洛陽去。”

  “我初來祁家,還想與我大哥多聚聚,還是待日後吧。”

  他雖是一番好意,可蕭辰壓根就沒想過還要去洛陽司馬家中,立時婉言拒絕。

  司馬揚想了想:“……過幾日再去也好,我先寫信讓他們把你住的地方騰出來,再收拾收拾,等你去了也不會覺得不方便。”

  蕭辰暗歎口氣,此時正值他興奮之際,倒不好掃他的興,遂未再說什麼。

  見爹爹心情甚好,一肚子疑惑也有些憋不住,司馬岱鼓起勇氣,試探問道:“爹爹,你以前就認得蕭大哥,是麼?”

  “你蕭大哥的爹爹,是我的故交好友。”

  “原來是這樣。”司馬岱一臉的恍然大悟。

  因為自小就謹言慎行慣了,他的好奇心比起常人來實在是小得多,如此答案對他而言已經足夠解惑,至於這個故交好友究竟是何許人,他壓根就沒想過要再問。

  司馬揚還真就是個急性子,一經相認,隨即便忙著去寫信,張羅尋訪名醫和收拾蕭辰住處的事情。白盈玉與蕭辰便先回了東籬苑,李栩與岳恆尚在房中,因不明狀況,早已等得心焦不已。

  蕭辰一進屋子,李栩便迎上前,急問道:“怎麼樣?他和你們說什麼了?”

  白盈玉抿嘴一笑:“好得很,蕭二哥還認了個弟弟呢。”

  因回來時司馬岱與他們同行,蕭辰一直沒機會與白盈玉說話,此時方對她道:“今日亂了些,也沒問你爹爹的事。來日,我會尋機會問他的。”

  “不要緊,我不著急。”白盈玉含笑道。

  “二哥,你認誰作弟弟了?司馬揚一把年紀,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奉你為大哥啊。”李栩撓著頭道。

  “不是司馬揚,是司馬岱。”

  “啊!那個呆裡呆氣的家伙?”

  蕭辰歎口氣,坐到桌邊,李栩殷勤地給他倒茶,端到他手中:“二哥,到底怎麼回事,說說……”

  因之前被司馬揚鬧得有些煩躁,蕭辰不願說話:“阿貓,你來說吧。”

  “好。”

  白盈玉應了,遂將見了司馬揚之後的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他現在就已經去張羅著替蕭二哥尋訪名醫的事情。”她喜道,“以司馬家的財力和人脈,我想,應該真的能找到名醫治好蕭二哥的眼睛。”

  聽了這話,岳恆李栩卻皆未像她那般歡喜。李栩轉頭問蕭辰:“二哥,你當真要去司馬家?”

  “不去。”蕭辰簡單道。

  白盈玉一怔,未想太多便道:“可是,你的眼睛……”

  “我雙目眼膜皆被毒蝕,絕無可能復明,根本不必再看什麼大夫。”蕭辰淡道。

  見二哥不悅,李栩打手勢讓白盈玉莫再說下去,打岔笑道:“二哥,司馬岱管你喚大哥,那該管我叫什麼?”

  蕭辰不在意道:“你自己與他商量去吧。……對了,晚間司馬揚設宴,我酒量不好,你替我多擋著點。”

  “他可有請我?”李栩奇道。

  “咱們師兄弟幾個都請了,還有司馬岱。”

  李栩嘿嘿直笑:“放心,他要是把你灌醉了,我就把他兒子灌醉。”

  岳恆聽了好笑,順手在他頭上敲了一記,道:“司馬揚雖然出身豪門之家,卻是個性情中人,行事也稱得上是光明磊落。二弟,他讓司馬岱認你當大哥,看來真是對你熱絡得很,不像是裝的。”

  蕭辰淡淡一笑,正是司馬揚太過熱情,反倒讓他不甚自在。他本是性格清冷的人,讓他與初識之人如此熱絡,實在難受之極。

  過了一會兒,岳恆因要去坊間看看,便先行離去,說是晚間用飯時再過來。李栩想看鑄劍,也跟著去了。白盈玉惦記著小玉,特地去找丫鬟要些剩飯剩菜,好回來喂她。一時大家都散了。

  蕭辰獨自在房中靠了一會,聽見後面窗子沙沙作響,心下奇怪,便起身去開窗。開窗後側耳一聽,窗戶底下呼吸粗重,又有咀嚼之聲,原來竟是一只竹熊貪圖窗下的嫩竹,正坐在窗下大吃大嚼。

  聽著竹葉在咬嚼中辟啪作響,蕭辰心中好笑,一時也不想關上窗子,就這樣在窗內陪著竹熊,倒有幾分羨慕著它的無憂無慮,徑直出神……

  “咚咚咚……”有人敲門。

  清淨被擾,蕭辰略皺了皺眉:“請進。”

  門只是虛掩著,來人聞聲後便推門而入,腳步聲一進來,蕭辰眉頭皺得愈發緊起來:“唐姑娘,你走錯地方了吧?”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6:34

  第四十一章 落玉可惜

  唐蕾往裡走了幾步,這才看見蕭辰,按捺住性子,努力讓自己忽略他語氣中的厭煩,佯裝不在意地笑道:“蕭大哥,你耳力越來越好了,一聽就知道是我。”

  蕭辰冷哼:“抱歉,你的腳步我還聽不出來。只是你們唐門中人帶著毒,身上自然會有毒粉的惡臭,聞著就讓人不舒服。”

  “你、你……”

  唐蕾待要發火,乍然又想起昨夜裡白盈玉所說的話,深吸口氣,暗自告誡自己需得忍耐、再忍耐。她因昨夜回去之後,輾轉反側想了許多,終決定按白盈玉所勸的話試試,看究竟能否與蕭辰冰釋前嫌。

  “我身上有味道麼?我自己怎麼不覺得。”她壓著火氣,盡量帶著笑道。

  見她竟未發火,蕭辰微微一怔,只覺得她定是另有心機,當下冷道:“在下要休息,唐姑娘無事的話,請出去吧。”

  “喂!你……”

  自己這般好言好語,他卻還是要趕自己走,唐蕾愈發氣惱:“我有事,誰說我沒事。”

  “何事?”

  “我……我就是來和你說,咱們和了吧。”

  聽見這話,仿若聽見夢中癡語,蕭辰楞了一瞬之後,冷笑出聲:“唐姑娘是在命令我?”

  “我是在和你商量。”唐蕾咬咬嘴唇,開始和他講道理,“咱們都是江湖中人,俗話說多一個朋友多條路,凡事應以和為貴。咱們倆每次見了面都跟仇人似的,我覺得實在不太好,所以,咱們……還是和了吧。”

  “多一個朋友多一條路,這話說的倒是有些道理。”蕭辰淡淡道。

  以為他被自己說服,唐蕾欣喜:“你也這麼覺得吧。”

  蕭辰點頭。

  “那你怎麼想?”

  “我正在想:渾身是毒的唐姑娘若成了我的朋友,我究竟多了條什麼路。想來想去,都覺得是死路一條。”蕭辰語氣平緩,“在下,恐怕沒這個福氣。”

  “你……”唐蕾氣得攥緊拳頭,“我誠心誠意來向你求和,你竟這般對我。”

  蕭辰不為所動,冷冷道:“若無他事,就請出去吧。”

  這下,唐蕾真是再也按捺不住,怒氣沖沖站到他面前:“姓蕭的!你別以為我就怕了你!我……”

  “你待怎樣?”蕭辰冷哼,背過身去,壓根半分也沒把她放在眼裡。

  “我……”

  唐蕾氣極,空有滿身的暗器,卻一樣都不能對他用。滿肚子的怒氣無處發洩,隨手抄起旁邊博古架中的一尊玉鼎,就往地上摔去……

  玉鼎四分五裂,聲響清脆響亮!

  拿了貓飯回來的白盈玉正走到院中,聽著這動靜,吃了一驚,飛奔過來,正看見一地的碎玉片。

  “出什麼事了?”她放下碗,急問道,“唐姑娘,你怎麼在這裡?”

  唐蕾砸了東西後,心下已經有了幾分懊悔,暗恨自己為何不再忍一忍,聽白盈玉這麼一問,滿腹委屈齊齊湧上,哇地一聲哭出來:“我怎麼說,他都不領情!我到底該怎麼辦?你說,你說,你說呀!”

  聽了這話,白盈玉一愣,看看蕭辰的模樣,再看唐蕾腳下滿地的碎片,頓時明白了幾分,可心中卻只有惱意,當下便薄責道:“唐姑娘,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麼?為何要砸東西?”

  “他根本就不讓人好好說話……”

  “無論如何,你也不該砸東西。”白盈玉根本不等唐蕾把話說完,便接著道,“你明知道蕭二哥看不見,弄這滿地的碎片,若是他不慎劃傷,如何是好?”

  “他功夫那麼高,怎麼可能……”

  白盈玉面色微青,又一次打斷她:“你雙目視物無礙,自然體會不到他的不便。”

  “你……就因為他是瞎子,你們都幫著他!”

  沒想到她是這般不講理的脾氣,白盈玉也再懶得與她多言,沉聲道:“唐姑娘,你且讓讓,我先將這地上的碎玉收拾了。”

  “……我……”

  唐蕾扁扁嘴,其實心裡也想幫著她收拾,可又拉不下臉來,杵在當地不動彈。

  “唐姑娘!”

  見她就是不讓,白盈玉也有些惱怒。

  斜靠窗邊,蕭辰已是半晌未語,此時淡淡喚道:“阿貓。”

  “呃。”

  “既然她不走,那就我們出去吧。”

  白盈玉怔了一下,轉頭看了眼唐蕾……

  聞言,唐蕾狠咬嘴唇,一跺腳,轉身奔出門去。

  看著她飛奔而去的背影,白盈玉又是可氣又是無奈,輕歎口氣,轉頭朝蕭辰道:“蕭二哥,你且站著莫動。”

  “嗯。”蕭辰頓了下,又道,“你自己當心,別弄傷了。”

  白盈玉含笑應了,遂從屋角拿了簸箕,逐一將地上的碎片都打掃干淨,方才松了口氣。

  “看樣子,這玉鼎說不定很貴重,咱們得和祁小姐說一聲吧。”她在茶爐上坐了水,憂心忡忡問道。

  蕭辰不答,仍靠在窗邊:“阿貓,你過來看。”

  “嗯?”

  不知他叫自己過去何事,白盈玉疑惑地走到窗邊,探頭一看——一只小竹熊正坐在窗下啃竹子,憨態可掬,極是惹人喜愛。

  她忍不住掩嘴笑出聲來,歪頭奇道:“真怪,這竹熊傻裡傻氣的,怎麼也不知道怕人?”

  “大概是因為天工山莊的人從來不傷它們,故而它們不怕。家裡附近也有竹熊,不過因為鎮上有人上山打獵,所以很難得能碰見它們。”

  蕭辰緩步走到桌旁,坐下。白盈玉又瞧了一會兒小竹熊,聽見茶爐上水滾的聲響,才戀戀不捨地關上窗戶,到爐旁放茶葉下去沸了幾沸。旁邊還有個竹筒,打開來看是曬干的茉莉花瓣,清香撲鼻,她正想灑些進去……

  “我不喜花茶。”蕭辰聞到溢出的味道,淡淡道。

  她頓了下,笑道:“這是茉莉花瓣,香氣清雅,我在家時常喝。蕭二哥,你不妨嘗嘗。”

  “好好的茶香,為何要混這些花香進去,實在多余。”

  白盈玉無法,只得不用,盯著沸水,待沸過三次,便將茶水盛出,端了一杯放在蕭辰面前。

  蕭辰並不去拿,而是問道:“方才唐姑娘說的話有些奇怪,你可覺得?”

  “嗯?是哪句話?”她不解。

  “她問你,她該怎麼辦?聽起來,好像你曾經教過她該怎麼辦。”蕭辰的指尖在桌面輕輕叩動著。

  白盈玉輕咬嘴唇,她沒想到蕭辰竟這般心思細膩,短短幾句話之中便聽出端倪。

  “說吧,你都教了她些什麼?”

  “……昨夜裡,她哭的時候,我勸了她幾句。她其實心裡一直盼著你能好好待她,就是有時候火氣大了些,壓不住性子。其實……”

  “其實什麼……”

  白盈玉深吸口氣,也不管蕭辰會不會罵她,決定還是把心裡話說出來:“你初時告訴我,唐姑娘是唐門中人,身上帶毒,讓我離她遠些。其實唐姑娘只是嘴上厲害,她那麼生氣的時候也就是砸個東西,可從來都沒有對我們用過毒,是不是?”

  蕭辰不語。

  “我看得出來,她對你很愧疚,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說出來。”她接著道,“蕭二哥,你心裡一直惱著她,自己也不會快活。”

  “瞎的人不是你。”蕭辰冷然道。

  “我知道……”白盈玉也覺得自己勸他,實在有些站著說話不腰疼,“可是,你的雙目已然看不見,便是你再怨她,也是無用啊。”

  蕭辰冷哼:“我怨不怨她,是我自己的事,不勞費心。”

  “……我……”

  待白盈玉還要說,蕭辰冷冰冰道:“我比不得您,懂得寬宏大量,以德報怨,您還是別在我這屋子呆了。”

  乍然聽見如此生分的話,白盈玉眼圈微紅,咬咬嘴唇,返身出來。

  在院中,正碰上李栩回來,見她雙目泛紅,奇道:“怎麼了?剛才還好好的,這會眼睛倒像兔子一樣。”

  屋內,蕭辰聽到這話,心下明白自己定是把白盈玉給說哭了,煩躁地歎口氣,還是忍不住起身,略略提高聲音喚道:“阿貓,回來!”

  聞言,白盈玉腳步一滯,立在原地,因不知他喚自己何事,心中忐忑不安,猶豫著該不該回去。

  李栩似有所感,也不說話,打了個手勢,提醒她:二哥在喚她。

  她只得點頭,舉袖抹抹眼角,復返身回去。“蕭二哥,你還有事?”她也不進門,就立在門口,輕聲問道。

  “進來說話!”蕭辰不耐道。

  “……你叫我別呆在你屋子裡。”

  蕭辰無奈道,“你何時也較真起來了?”

  白盈玉低低道:“我沒有。”說著,緩步邁過門檻,走到桌旁。

  “哭了?”

  “……沒有。”

  “這點小事,有什麼可哭的。”

  “我也不知道……就是心裡難受。”

  “真沒用!”

  他這話,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思在裡頭,奇怪的是,白盈玉聽這話卻是一點也不難過,柔順而老實地點了點頭:“我是挺沒用的。”

  聽見她這麼說,倒讓蕭辰無可奈何,怔了片刻,忍不住笑了笑。

  “我說話慣是如此,你以後莫為這種事哭了,不值當。”

  “呃。”她猶豫了下,“那唐姑娘……”

  “你還要替她說情?”

  “我不是替她說情,我是覺得你心裡怨著她,始終放不下目盲之事,你自己也不會快活。”說罷,看見蕭辰臉色已然沉了下去,她只好道,“是我多事了。”

  蕭辰默然片刻,淡淡道:“這次就罷了,不過此事以後不要再提。”

  “……嗯。”

  白盈玉應了,看著他,心中黯然,一時兩人皆沉默不語。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6:46

  第四十二章 暖閣酒香

  乍然聽到“喵嗚”一聲,原來是小玉在房中等不到吃的,循著味道便溜了出來。白盈玉收拾碎玉之前,把貓飯暫且放在了茶案上。小玉不知何時已經自行跳到上面,正埋首大吃大嚼。

  “對了,”蕭辰想起一事,“你若是說起玉鼎之事,便說是我不小心打碎的。說之前,記得先打聽下那玉鼎大概要多少銀兩。”

  “嗯。”白盈玉微微一笑:“唐姑娘若知道,定會感激你的。”

  “我倒不是為了她,不過是怕別人問來問去的,太麻煩。”蕭辰想了想:“……你說的有理,還是別說我,就說是你打碎的。”

  “啊?”

  “這樣便是她知道了,要謝也是謝你,不會再來打擾我。”

  “哦……”白盈玉不解,“讓她感激你,不好麼?”

  “當然不好。”蕭辰理所當然道,“我只想不認得她,才是最好。”

  “……”

  借了祁無刀的暖閣,使喚祁無刀的丫鬟擺了一桌的酒菜,卻又不打算請祁無刀,這事也就端著舅舅架子的司馬揚才做的出來。

  表面功夫自然還得做做,司馬揚命司馬岱去說了一番知她甚忙、不敢打擾的話。好在祁無刀實在識趣得很,只道自己有事未了,不能相陪,請舅舅多多見諒。司馬揚聞言,見她這般懂事體諒,十分滿意,心中把自己外甥女誇了一通,嘴上順帶又把司馬岱罵了一通。

  如此這般,席上便都是知情的人,說起話來也不必忌口,實在方便得很。

  蕭辰剛進暖閣,司馬揚便迎上前,攜了他的手,一直把他領到座位上,坐在自己的旁邊。

  其他人也自行落座,唯司馬岱躊躇許久,不知道自己究竟該不該坐到爹爹的另一邊?坐下去又會不會挨罵?當著這麼多外人,若挨了罵,自己又該如何自處?想了半晌,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便聽見司馬揚喝道:

  “岱兒,還不快過來坐!”

  這倒省了他許多事,乖乖過去坐下。

  “我這兒子除了讀書,平常就這麼傻裡傻氣的,大家見笑見笑!”司馬揚笑著朝眾人道。

  李栩嘴甜,笑道:“司馬公子這是大智若愚,輕易不外露。將來定是一舉中第,你老的福氣還在後頭呢。”旁邊口拙的,如岳恆、白盈玉則紛紛點頭,表示贊同。

  “當官有什麼,他要能繼承家業我就求神拜佛了。”

  司馬揚無奈地搖搖頭,在司馬岱肩頭用力拍了幾下,差點把他拍到桌子底下去。

  待菜上齊,侍女們倒好酒,司馬揚命她們將酒留下,便讓她們都退了出去。

  “這杯酒我得感謝老天爺,老天開眼啊,讓我找到了都督後人,今日咱們先小酌幾杯,待改日到了我府上,再痛痛快快地喝他個三天三夜。”司馬揚先舉杯,一仰脖,飲盡。

  眾人皆陪飲一杯。

  李栩笑問道:“聽我二哥說,伯父當年是我二爹的副將?”

  “二爹?”司馬揚楞了一下,轉念明白過來,對李栩立時多了幾分好感,笑道:“是啊,那時候我年少氣盛,還給他找了不少麻煩。”

  “找麻煩?”蕭辰對此倒有些興趣,故而問道。

  司馬揚哈哈一笑,道:“你生得與你爹爹甚是相像,就該知道這樣貌太好,有時候實在不是件好事。那時候,我與你爹爹初見,看他長得細皮嫩肉,細胳膊細腿的,心裡就想:順德都督好歹還管著兩萬兵馬,怎麼叫這麼個人來,風吹吹就倒了,哪裡是個帶兵的料子。當時,還真沒把他放在眼裡。”

  “後來呢,後來呢?我二爹是不是露了一手,把您給震住了?”

  “哈哈,差不多,我故意邀他去打獵,想借機讓他出出洋相,結果……”司馬揚笑著聳聳肩。憶起當年之事,他眉宇間神采飛揚,仿佛年輕了二十幾歲,又回到那個縱馬逐鷹的年少輕狂之中去了。

  聽他如此說,一桌的人皆都好奇得很,李栩最是按捺不住,催促道:“伯父,你快說說,說說呀!”

  司馬揚豪氣道,“把酒都滿上,喝完這杯,我就給你們說說!也讓你知道,你爹……”他看向蕭辰,“當年是何等的了得。”

  李栩忙不迭地給自己和岳恆倒上;白盈玉給蕭辰斟上,也給自己斟了小半杯;司馬岱給爹爹和自己滿上。大家舉杯皆敬司馬揚,司馬揚一飲而盡,果然給他們說起了當年的故事……

  三月,草長鶯飛,正是狩獵的好時節。

  那時的司馬揚不過二十出頭,領四五名校官,在草原上縱馬馳騁,彎弓搭箭,不多時便已斬獲頗豐,馬背上掛了野兔、野雞等等鮮美野味。

  而被他同邀了來的蕭逸,卻不在他們之中,獨自一人牽著馬,尋了處水草肥美的地方,竟干脆由著馬兒吃草去,自己則閒坐在旁,優哉游哉地曬起日頭來。

  司馬揚遠遠看見,心中無名火氣起:今日他特地要蕭逸前來,為得就是想看看這個都督究竟有幾斤幾兩重,可沒想到出來半日了,莫說是挽弓射箭,蕭逸連動都懶得動彈幾下。

  “司馬大人,咱這都督看著像個文官,是不是壓根就不會武?”一名校官湊上來,壓低了嗓門道。

  司馬揚瞪他一眼:“捏著嗓子作什麼,隔這麼遠,你還怕他聽見不成?”

  “不是……”校官訕笑,“我就是看都督連弓都不拿,覺得奇怪。”

  司馬揚微瞇下眼,遠遠能看見蕭逸的弓箭都還在掛在馬背上,弓是一柄銀弓,日頭一曬,光芒流轉,竟有幾分刺眼。

  “中看不中用的東西,簡直跟它主人一個樣。”他心中暗罵。

  看不慣歸看不慣,他暗想著今日無論如何地讓蕭逸射幾箭,他日若想奚落蕭逸,也好有個資本。如此想著,他牽著滿載野味的馬,朝蕭逸踱過去。

  “都督,天氣這麼好,怎麼也不露一手,這樣……”司馬揚朝校官那邊努努嘴,“他們還道你是看不起他們呢!”

  蕭逸斜眼看他,懶懶一笑,半真半假道:“我哪裡敢,你們都這般好身手,該你們看不起我才對。”

  “您來露兩手不就成了。”司馬揚接著慫恿他,“你看草原上這兔子多的,閉著眼都能射得著,您也來試試,試試吧……”

  打量了幾眼司馬揚馬背上的野兔,蕭逸皺皺眉頭,道:“我不大喜歡兔子。”

  “……”司馬揚沒想到他還挑三揀四的,“還有野雁、野雞、野鴨,多著呢,只有您不想獵,沒有您獵不著的。”

  蕭逸伸了個懶腰,瞇眼瞧了瞧天上,仍是搖了搖頭:“沒意思。”

  不就是沒能耐麼?還裝什麼沒興致,想藏拙就別跟著來啊。司馬揚被他弄得不耐煩起來,心中料定他就是個沒本事的花花架子,語氣也就隨之有些不敬:“怎麼,難不成都督想獵虎狼之類的猛獸,也成,趕明兒咱們進山一趟。”

  “那倒也不必,我瞅著……”蕭逸頓了片刻,手往天上一指,“那玩意挺有趣,司馬兄,你射下來與我玩玩,如何?”

  “什麼玩意?”

  司馬揚循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頓時一呆:那是一只盤旋在天際的茶隼,遠的在視野中只剩下一個小黑點,顯然是在弓箭的射程之外。

  “太遠了,射不到的。”他搖搖頭,如實道,“若是有強弩,只怕也不易。”

  “不試試怎麼知道,試試……”現下倒換成是蕭逸在慫恿他了。

  司馬揚為難地盯著那黑點,遲疑片刻,先招手將幾名校官喚過來。

  “都督說了,讓你們試著把那只茶隼射下來。”

  校官們抬頭,瞠目,結舌,如司馬揚所料地連連搖頭,十分地整齊劃一。

  “太高了,遠在射程之外,肯定射不下來!”其中一校官道。

  “是啊,是啊……”旁人紛紛附和。

  司馬揚轉頭看蕭逸:“真的不行,白費氣力。”

  蕭逸此時反倒興致盎然起來,坐直了身子笑道:“就是因為難,才有趣。你們能跟著司馬兄來狩獵,想必都是軍中箭術的佼佼者,就當是練個准頭,試試如何?”

  校官們面面相覷,有些遲疑,畢竟眼前的人是都督,他這話究竟算不算是命令呢?

  “既然都督發了話,你們就試試吧。”司馬揚無奈地催促他們。

  “是。”

  校官們無奈只得領命,各自散開去尋找合適的位置,待挽弓搭箭後,卻遲遲沒有人射出,皆在等著茶隼盤旋到最低處的時候……

  明知道射不中,何必虛耗時辰,司馬揚如此想著,心中有些不耐,便欲開口催促他們,話未出口卻被蕭逸攔住。

  蕭逸朝他打了個噤聲的手勢,又指了指他的弓箭,示意讓他也去射茶隼。

  司馬揚皺眉,也不管面前是不是都督,很干脆搖搖頭。

  蕭逸的馬兒很不識相地踱步過來,低頭用脖子蹭了蹭蕭逸,他笑著摸摸了它,順手從箭袋中抽了一柄箭在手中把玩,笑意淡淡:“試試何妨,我早就聽聞司馬兄箭法如神,這麼多兔子都射回來吧,怎麼會射不中一只鳥兒。”

  蕭逸的語氣隱約帶著些許嘲弄之意,司馬揚暗咬牙根。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7:06

  第四十三章 驚才絕艷

  正說著,不遠有一名校官已耐不住性子,嗖地射出一箭,箭直刺長空,只可惜還未碰到茶隼,便斜斜落下。校官微歎口氣,臉上倒不見愧色,坦然朝蕭逸這邊施了一禮。

  既然有人開了頭,其他幾名校官也接二連三地射出了箭,意料之中,紛紛落空。卻也無人尷尬,彼此間相視無奈而笑,轉頭望著司馬揚的目光都有些怪異。

  “司馬兄,看來他們都等著你露一手呢。”蕭逸似笑非笑道,手上仍在擺弄著那柄箭,只是不知道何時又多了一根小細繩,看似無聊般地在箭上繞來繞去。

  越看越像個娘們,司馬揚皺眉,又瞪了校官們一眼……這些校官們平日就常與他一塊廝混,也沒什麼顧忌,順著蕭逸的話笑嘻嘻地起哄:

  “司馬大人,這只隼,兄弟們就是專門給您留著的!”

  這些臭小子!司馬揚心中暗罵,想看他出糗也不瞧瞧地方,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回去得好好收拾他們!慢吞吞地拿了弓箭,瞇眼瞄准……

  片刻後,眾人只聽見一聲極響亮的空弦聲,卻未看見箭射出去,紛紛轉頭疑惑地望向司馬揚。

  司馬揚面不改色心不跳,平靜道:“急什麼,我先嚇嚇它!”

  蕭逸緊盯著那只茶隼,皺起眉頭:“不好,大概它真要被你驚著了,大家上馬追!”

  “就算上了馬也射不中啊!”

  司馬揚不在意,壓根沒打算去追,茶隼能被驚走正中他的下懷,免得瞎耽誤大家的功夫。

  他話音未落,旁邊玄袍飛般掠過,竟是蕭逸不知何時已經翻身上馬,越過他直追著那茶隼而去……

  “司馬大人,我們……”校官們立在原地,尚在遲疑。

  “還費話,趕緊上馬追去!”

  司馬揚心中暗自咒罵著,身子已翻上馬背,拍馬向蕭逸馳騁的方向趕去。他身後,校官們紛紛追上。

  在急速的奔馳之中,只見前頭一抹銀光亮得份外耀眼,司馬揚定睛望去,愕然發覺蕭逸已取了那柄銀弓在手,搭在上面的箭正是他方才拿在手中把玩的那柄箭,箭上猶有細繩纏繞。

  他當真想射隼?

  或者,只是裝裝樣子?

  司馬揚愈發疑惑不解,只得策馬緊跟著他。

  茶隼已然在他們的頭頂之處,而蕭逸的馬兒卻仍在疾馳之中,司馬揚想出聲喚住他時,他策馬朝一處山坡馳去。

  沖上坡頂時,韁繩一緊,馬匹乍然勒步,高高揚起前蹄嘶鳴……

  弓如滿月,箭如流星,直插雲霄。

  玄袍在風中獵獵翻飛。

  蕭逸的身形,在那瞬被烙進了每個人的腦中,每每想起,僅剩唏噓。

  “我二爹到底射中了沒有?”李栩好奇問道。

  “豈止是射中,箭是從茶隼的脖頸穿過。”至今回想起來,司馬揚還是一臉贊歎,又是搖頭又是歎氣:“這箭術,真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練出來的。”

  李栩又想起一事,奇道:“對了,不是說鳥兒飛得太高,在射程之外麼?怎麼你們都射不中,我二爹能射中?”

  司馬揚哈哈一笑,提示他道:“還記得那柄箭麼?”

  “繞了繩子的那柄箭……”李栩不解,“繞著繩子又怎麼了?”

  “就是因為繞了細繩,所以多了將近一倍的射程。”

  “啊!”

  司馬揚得意地看著大家意料之中的反應,特地頓了一會,才解釋道:“我也是後來才聽都督說,這原是墨家傳下來的一種法子,繩子的繞法很是有講究。”

  “教教我,教教我……”李栩興趣大增。

  “好,席上不便,改日有空就教你。”司馬揚倒也爽快,笑著答應了。

  蕭辰一直在旁靜靜而坐,已有許久未動過筷子,全神貫注地聽著司馬揚的講述,身心都陷入無盡想象之中……光是想象爹爹當年的英姿,便已讓他心向往之,只是心底隱隱卻也不免有幾分黯然神傷:爹爹這般身手不凡,若還在世,定會對自己悉心教導吧。

  若是能親耳聽到他的教誨,該是多麼好的事!

  白盈玉見他一徑怔怔出神,想著之前他空腹飲了酒,現下又不吃菜,只怕胃會不舒服,便替他盛了一碗老鴨竹筍湯擺到他跟前,碗沿輕觸了下他的手,輕聲道:“喝點湯吧。”

  蕭辰回過神來,低低應了,端起來,一口一口慢慢飲著。

  “你爹爹這般神氣,我真羨慕你。”白盈玉由衷道。

  蕭辰苦笑,放下碗,朝她道:“可我連聽他說一句話都不能,該我羨慕你才是。”

  白盈玉怔住,同樣苦笑,未再說話。

  蕭辰聽不見她的聲音,暗忖是否又惹了她傷心,正想開口詢問,卻聽見司馬揚卻拍著他的肩膀問道:

  “賢侄,你年歲也不小了,親事可定下了?”

  “……”蕭辰一呆,隨即道,“我一人自在慣了,並不像娶親。”他這話倒並非是在敷衍司馬揚,因自己是個瞎子,除了師兄妹外,想來其他外人都是要瞧不起自己的,他也不願徒添煩惱。

  司馬揚熱心得很:“那怎麼行,你總是要成家的,是不是沒有中意的姑娘?……沒事,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你到時候在洛陽住些日子,我多找些姑娘來讓你慢慢挑。”

  “這個,實在不必。”

  蕭辰最厭別人說“這事就包在我身上”,偏偏此時說的還是他的婚姻大事,更加厭煩不已。只是不便出言頂撞司馬揚,遂干脆岔開話題道:“司馬賢弟也尚未娶親,該先給他尋門親事才對。”

  “唉!他的親事……要不是白家出事,現在就差不多該過門了。”司馬揚歎口氣,“可惜白寶震死了,要不然你還能見見他呢。”

  蕭辰敏銳地感覺到了什麼,不放松地追問道:“伯父的意思是,我該認得他?”

  “那當然了,他可是你爹爹當年的書童啊。”司馬揚道。

  蕭辰愣住,白盈玉也愣住,岳恆李栩同樣愣住……他們都曾經猜想過白寶震當年可能也在都督府中,可萬萬沒想到,他竟然就是那個書童,且與蕭逸的關系如此之親近。

  司馬岱之前也並不知道還有此層關系,此刻亦不免驚訝道:“爹爹,白大人是都督的書童?那他是怎麼當上姑蘇織造的?”

  “他自幼給都督伴讀,學識並不低。都督身故之後,他改名換姓,考了功名,自然也就當上官了。”司馬揚搖頭歎了口氣,“這人沾了個官字,性格脾性與以前也就都和從前大不相同了。”

  “伯父此言何意?可是說他當了官就變壞了?”

  白盈玉再按捺不住,開口相詢。

  司馬揚笑了笑:“姑娘,你還小,官場上的事你不懂,有時候根本就身不由己,而不是能用好壞二字可以區分的。”

  “我怎麼會不懂……”白盈玉黯然道,聲音輕得如自言自語一般,旁人都未聽見她在說什麼。

  蕭辰就在她旁邊,耳力又好,自然聽得清楚,心中無緣無故地替她一痛,伸出手去在她肩膀輕按了下,方才收回手來。

  司馬岱也是此番初次聽說此事,忍不住問道:“爹爹,既然是故交,咱們家為何不出手搭救,反而退婚?”

  見自己兒子如此不識趣地提起此事,司馬揚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很是有些掛不住,只得如實道:“你怎麼不問問白家是惹上了什麼事?江南貪墨案,數十個官員全都給斬了,誰敢往前湊。”

  “可是……”司馬岱心中終是不舒服。

  “可是什麼!”見他還想問,司馬揚惱羞成怒,“官場上的事,你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懂什麼。”

  司馬岱不敢再做聲。

  席上,一時寂靜無聲,無人說話。

  良久,司馬揚才歎口氣,道:“我知道你們心裡都在想什麼,無非就是說我不講情義,見死不救……”

  仍舊無人說話。

  司馬揚只得再歎口氣,自斟了杯酒,滿飲而下:“當年都督出事,你們可知道我在京城裡求了多少人,可是根本沒人理會我。我又騎了快馬,日行八百裡奔回家中,求我大哥給我銀兩幫忙。那時候的司馬家還只是洛陽城內的尋常商戶,能拿出來的銀子有限得很,我大哥罵我傻,說通敵叛國的罪根本無人敢沾,更談不上說情。我不信,硬是拿了幾萬兩銀子上京來,你們猜怎麼樣?”

  無人回答,每個人都知道,蕭逸最後還是被腰斬了。

  “銀子求爺爺告奶奶地全送出去了,”司馬揚慘然一笑,“……到頭來只改了一筆,把曝屍三日給勾了,許我們去收屍。這就是官場,只求明哲保身,翻臉不認人,從那以後我就辭了官,回家來幫我大哥做生意。”

  當年蕭逸一事,實在將他傷得太深太深了。

  蕭辰半晌說不出話來,良久才道:“多謝伯父免家父曝屍之刑。”

  司馬揚擺擺手,神情頹然,什麼都沒說。旁邊的司馬岱還是第一次聽說這事,想到爹爹當年竟也曾到處求人,對於他這般心高氣傲的人,不知該是多麼難受的事,自己就對他生出幾分佩服之情。

  “爹爹……”他輕喚了一聲。

  司馬揚轉頭瞧了他一眼:“白家出事後,你大伯知道此事不妙,為免被白家牽連,馬上就替你退了婚,把定禮都退了回去。雖然是你大伯做的主,但此事我也是贊成的。你要怨就怨我一個人吧!”

  司馬岱他自己整日裡的吃穿用度都是家裡的,又何嘗為家業考慮過半分,說起來實在沒有立場去怨他們,只是低低歎了口氣:“只是可惜那位白家小姐,竟投河死了,我連見都沒見過她。”

  “你見過的。”司馬揚道。

  “啊?”

  司馬岱一呆,白盈玉則是一驚!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7:20

  第四十四章 風起難眠

  “你五歲的時候我帶你上京,見過她的,那時候她還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想來,長大之後相貌定然也不會差。”

  白盈玉暗松口氣,原來是小時候,難怪她從來都不記得。

  司馬岱撓撓頭:“我倒是一點也想不起來的。”

  蕭辰乍然插口道:“我曾聽姑蘇一位朋友說過,司馬家退定時,故意站在白家門口高唱禮單,借此羞辱白家小姐。”

  心知他是為自己不平,白盈玉心中又是傷感又是感激。

  “竟有此事?”司馬揚聞言一楞,“這不會是我大哥的意思,他向來是買賣不成仁義在,絕不會做落井下石之事。那麼應該是底下的人自作主張……我回去就查查,那個混賬羔子干的這事!”

  “爹,我記得派去退定的是豐叔。”司馬岱提醒他。

  “這個老家伙!”司馬揚眉頭一皺,“回去找他算賬。”

  司馬岱猶豫一下,問道:“……爹,我想在廟裡請和尚為白小姐做場法事,您覺得可好?”

  司馬揚點點頭:“行,連她爹爹的法事也一起做吧。”

  “多謝爹爹。”司馬岱一喜。

  “行了行了!不說這麼掃興的事,今日就該高興才對!”司馬揚朝眾人招手,“來來來,把酒都滿上,咱們接著喝!”

  菜撤去重新熱過,酒也溫過,暖閣內眾人觥籌交錯,直至夜深方才散去。

  回到東籬院中時,李栩怕蕭辰喝得有些多,本待扶他回屋,殊不料被蕭辰推開:

  “小五,你回去吧,我有話想和阿貓說。”

  李栩呆愣了下,隨即想到白盈玉的爹爹便是蕭逸的書童,二哥多半是想問些事情,遂只問道:“二哥,你可要煮些茶來解解酒?”

  “我來煮茶吧。”

  白盈玉朝他笑了笑。

  “成!”李栩附耳過去,低聲道,“我二哥不喜歡花茶。”

  “我知道。”

  蕭辰已有些不耐:“囉嗦什麼,自己快回去歇著吧,舌頭都打結了。”

  聞言,李栩吐吐舌頭,今晚他著實也喝了不少,便依言回了自己房中。

  火石卡卡幾聲,白盈玉燃起燈來,直覺地先往床上望去,隨即無奈地歎了口氣——原本疊得整齊的被衾,可見一團隆起在其中,小玉顯然是把這裡當窩看待了。

  蕭辰聽見她歎氣聲:“怎麼了?”

  知他討厭貓毛,白盈玉有些怕他著惱,苦笑道:“小玉,它……實在不太聽話。”

  “又睡到我床上了?”

  “嗯。”

  蕭辰有一瞬沒說話,她幾乎以為他是著惱了,然後才聽見他道:

  “讓它睡吧。”

  “呃?”她疑心自己聽錯了。

  “反正我還不急著睡,待會再收拾它也行。”

  “哦……”

  白盈玉暗自猜度:這個“它”究竟指的是小貓,還是床鋪?

  “你想喝茶麼?若不想喝就不用煮了。”蕭辰接著道。

  差點忘了,白盈玉忙在風爐坐上水,然後才旁邊坐下來,等著水滾……

  “這些活,原來都是丫鬟做的吧?”蕭辰沒頭沒腦地問道。

  白盈玉楞了一下,才明白他問的是什麼,含笑道:“也不都是,有時候我也喜歡自己煮茶,好像自己煮的更香些。”

  蕭辰淡淡一笑,手不自覺的在太陽穴上按了按。

  “頭又疼了?”白盈玉有些緊張的關切問道。

  “沒有,就是酒有些上頭。”

  “要不還是請人煮些解酒湯來吧?”她深知他頭疼起來的苦楚,柔聲勸道。

  “不必,麻煩別人終是不好,我喝點茶就行。”

  白盈玉只得點點頭,轉念一想“麻煩別人終是不好”,可見自己並非是別人,不由地又有些歡喜,半晌,輕歎口氣道:“沒想到,我爹爹竟是你爹爹的書童。在順德時,你和我舅舅說,你我兩家原是故交……”她頓了下,笑道,“沒想到真被你說中了。”

  蕭辰微微一笑,想起當初情形,也覺得當真是世事難料:“若是二十年前未曾出事,想必我們早就認得了。”

  “二十年前……”白盈玉低喃道,心裡不自覺地想著:二十年前,蕭都督出了事,爹爹卻改名換姓考了功名,這其中……想到此處,她陡然打了一個冷戰,卻不敢再深想下去。爹爹已然身故,自己怎能再無端猜疑,實在是不孝之至。

  水咕嘟咕嘟地響著。

  她一徑楞著神,坐著不動。

  “你在想什麼?”蕭辰察覺到她有些不對勁。

  白盈玉回過神來,聽見水滾的聲音,忙跳起來去拿茶葉筒,口中掩飾道:“沒什麼,就是在想司馬伯父說得那些話,什麼官場上的事,我也想不明白。”

  “你不必太在意。”

  蕭辰知道司馬揚言語間對白寶震略有貶意,白盈玉定然心中別扭。對此,他再能明白不過,因為他們都是一樣的人,都被前塵往事負累著。

  “呃……”白盈玉低低應了,已將茶湯盛起,端到他面前。不知怎麼,心裡不自覺地發著慌,不願在他面前坐下,急急走到床鋪邊上,將小玉抱起來放到蕭辰旁邊的椅子上,然後自己動手如昨夜那般替他整理起床鋪來,只是手腳要略快一些。

  蕭辰靜靜喝著茶,大概知道她心中有事,故而也不說話。

  替他鋪好床,白盈玉便抱起小玉,輕聲告辭離去。

  聽著她的腳步聲走過院中,進房,再聽見對面房門擱起的聲響,蕭辰只覺得心中悶悶。

  窗外,一夜北風。

  次日清晨,天才初初亮,院外便傳來練武之聲。

  雖然覺得有些吵,李栩還是用被衾蒙上頭,堅強地准備接著睡下去。卻不料接下來,有腳步聲進了院子,接著便有人敲門。

  不過不是敲他的門,而是敲蕭辰的門。

  “賢侄,賢侄,起來了沒有?”是司馬揚的大嗓門。

  李栩暗自搖頭,司馬岱倒是不唱戲了,又來個司馬揚,這爺倆還真是沒一個讓人消停的。

  那廂,蕭辰已披衣起來,開門:“伯父,請進來坐。”

  司馬揚笑道:“不用不用,我昨日聽岳恆說你功夫不錯,快起來,好在這天工山莊兵器樣樣齊全,咱們倆切磋切磋如何?”

  “伯父是前輩,在下怎敢……”

  “休得與我講這些虛禮,對了,還有你師弟,叫上他,也好讓岱兒瞧瞧。”司馬揚壓根不給他拒絕的機會,說完就掉頭就走,“快穿衣衫,我就在院外等你們。”

  蕭辰無奈,只得回身穿好衣袍,又去把李栩也叫了起來。

  李栩自然是怨聲載道:“怎麼好好的,還扯上我?招誰惹誰了我。”

  “哪來那麼多廢話,習武之人本就該早起練功。”蕭辰淡淡道,催著他穿衣衫。

  李栩心不甘情不願地穿好衣袍,隨蕭辰往院外走,正好白盈玉推門出來,遲疑問道:

  “你們……這是……”

  “我們去賣藝!”李栩笑嘻嘻回道,“阿貓,你要不要來看?”

  “賣藝?”白盈玉聽得莫名其妙。

  蕭辰在李栩頭上敲了一記,才道:“別聽他胡謅,只是陪著司馬伯父過兩招而已。”

  白盈玉“哦”了一聲,這才明白。

  李栩打量她片刻,奇道:“咦!你昨夜偷東西去了,怎麼眼睛都是青的?”

  “……”白盈玉輕撫了下眼睛,尷尬道,“我沒偷東西……”

  李栩的腦袋又挨了一下,蕭辰無奈替他解釋道:“他隨口一說,並非真的說你去偷東西。你沒睡好?”

  白盈玉楞了一下,昨夜她腦中亂糟糟的,輾轉反側,怎麼都睡不著。

  “怎麼了?”聽她不答,蕭辰有些奇怪。

  “哦……昨夜裡風大,吹得竹林沙沙作響,我大概是還未習慣。”她輕聲解釋道。

  蕭辰微皺了皺眉:“習慣了就好,蜀中家裡,旁邊也是大片竹林,待回去了,難道你還夜夜都不睡覺。”

  “嗯……”白盈玉低低應了。

  “二哥,快走吧,免得司馬伯父待會又來催。”

  李栩朝她扮了個鬼臉,忙拖著蕭辰往外頭去。

  院外,池塘旁有片平整的青石空地。

  司馬揚不知何時已讓人搬了個兵器架安放在旁,同兵器架一塊立著的是司馬岱,看上去,他與那些兵器顯然很不熟,一副干瞪眼的模樣。

  看見蕭辰和李栩過來,司馬揚很是歡喜,順手抽了一桿槍,就朝他們凌空扔過來。

  眼看就要砸到蕭辰,只見他指頭微屈,在槍桿上輕輕一扣,槍便飛入旁邊李栩手中,李栩笑嘻嘻地抖了抖槍,道:“伯父,我慣用拳腳,不用兵刃。”

  說著踱步過去,把槍遞向司馬岱,笑道:“司馬公子,不妨露兩手?”

  司馬岱連連擺手:“不不不,我這個……不會……”話未說完就被司馬揚瞪了一眼,只得噤聲。

  “我這兒子,從小就吃不得苦,連個馬步都扎不到半個時辰,根本就不是練武的苗子。”司馬揚沒好氣道。

  “爹爹,我不是不能吃苦,我是覺得咱們得以德服人,光用武力……”司馬岱低聲解釋。

  司馬揚不耐煩地打斷他:“那你倒是說說,是服你的人多,還是服我的人多?讀書都讀傻了,得得得,你就站在旁邊看著吧,別來妨礙。……賢侄,你過來!”他朝蕭辰喚道。

  蕭辰依言緩步走過來。

  “你喜歡用什麼兵器?”司馬揚問道。

  蕭辰想了想:“……劍用起來還順手些。”

  “你的劍呢?”

  “我不帶劍。”

  司馬揚楞了片刻,大大的驚詫了,道:“你年紀輕輕,莫非已經達到人劍合一的境地?”

  “那倒不是,只是我嫌帶來帶去太麻煩,所以寧可不用。”蕭辰如實道。

  “哦,你尋常用什麼?”

  “我不常與人動手,實在沒法子動起手來,也就有什麼用什麼。”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7:33

 第四十五章 切磋槍術

  聽起來,他的口氣實在有些托大,司馬揚有心試試他,遂轉頭朝司馬岱道:“岱兒,把槍遞給你大哥……咱們就切磋一下槍術如何?”他也自取了一桿槍。

  蕭辰接過長槍,抱拳施禮:“切磋絕不敢當,請伯父多多指點才是。”

  司馬揚哈哈一笑,不再多言,手中長槍一抖,槍尖朝著他直刺過來,雖然招式頗快,但卻僅用上三成功力,也是因怕當真傷了蕭辰。從槍尖挾帶的勁風中,蕭辰如何會察覺不到,當下也未盡全力,側身讓開,輕輕一撥,將他的槍力道卸開。

  兩人你來我往,槍影交錯,地上積雪被勁風卷起,在兩人身遭形成一團白霧。

  李栩在旁無聊,見司馬岱呆呆盯著看,便湊過去,奇道:“你不是不會功夫麼?看這麼認真做什麼?”

  “這個……”司馬岱為難道,“我爹爹讓我看,我不敢不看。”

  李栩手搭上他肩膀,半靠著他,笑道:“看出什麼門道了?……阿貓!過來啊,我們在這裡!”後半截話是對不遠處剛跨出院門的白盈玉喊的。

  白盈玉怔了一下,緩步走過來,目光所及,並不是喊她的李栩,而是紛飛的雪塵之中那個青影……

  雖然一直都知道他功夫很好,可這還是她頭一遭看見他與人動手。

  招式勁道,她一概都看不懂,只看得見他身形飄逸,銀槍破雪。因為目盲,他全憑耳力,微微側著頭,臉上神情比起尋常更加專注,卻不見絲毫緊張。

  覺得此刻的他不同於平日裡,可到底差別在何處,她也說不出來,只是覺得他愈加遙遠,心底不自覺地生出些許自卑來。

  司馬揚與蕭辰直拆了三十余招,見他應對輕松,非但無敗相,連吃力的樣子也看不出來,顯然不過是陪著自己玩罷了。

  他遂哈哈一笑,躍開身子,收槍在側。

  聽他收了槍,蕭辰亦剎住去招,返槍回身。

  “你這娃娃,藏著掖著,還怕傷了我不成?”司馬揚笑道,“你這樣,我們如何分得出高下。”

  蕭辰微微一笑,道:“既然是切磋,本就該點到為止,何必全力相搏。習武也不過就是強身健體,誰高誰低又有何妨。”

  這話甚得司馬岱之心,他立時喜道:“蕭大哥這話說的真好,我就最厭那些整日裡打打殺殺爭強好勝的人。”

  司馬揚重重咳了一聲:“你,這是在教訓我呢?”

  “……孩兒不敢!”司馬岱忙道,“我並不是說爹爹。”

  “哼。”

  司馬揚總算放過他,復轉向蕭辰道:“你爹爹當年不光箭術好,槍術也極好。只可惜抄家時,他那柄槍也被抄了走,至今不知流落何方,不然現下該讓你好好保存才是。”

  蕭辰黯然片刻,隨即淡淡道:“那些都是死物,沒了就沒了吧,不必強求。”

  司馬揚拍拍他肩膀:“也對……都督能有你,便已經是再好不過了。”他頓了一下,接著又道,“你啊!快點成親,生個娃娃,延續香火才是要緊事。”

  又來多管閒事了,蕭辰暗歎口氣,手往旁邊兵器架上摸去,口中問道:“我爹爹除了槍和弓箭,可還用過別的兵器?”

  “刀劍他也都會使,不過不常用。都督著實是個懶人……”司馬揚笑了小,“除了去狩獵,他幾乎連手指頭都懶得動一下。軍營裡頭的事還得我一趟趟地兩頭跑,向他報告事務,他自己則根本懶得去營裡頭,為了這事,我沒少和他吵。”

  司馬揚如此一說,蕭辰立時想起老滿貫也曾經說過,司馬揚出入府中的常客,卻常常怒氣沖沖而去,現在他才明白原來是為了此事。

  “爹爹他身為都督,為何不喜歡去軍營?”蕭辰的手正摸到一柄長刀,刀柄上花紋纏繞,在指腹下凹凸起伏。

  “這個……我也不是很明白。他當都督的三年裡,去軍營的次數屈指可數,每次還都推三阻四。”司馬揚直搖頭,“偏偏我又說不過他,實在是被他氣得夠嗆。”

  李栩喜道:“原來二爹的口才也好?那和我二哥還真象!我二哥也是家裡頭最能說的。”

  “都督何止是口才好,他最氣人的地方就是看著你干著急,他倒是一點都不急,臉上還帶著笑,倒像是你在給他逗樂子一般。你說氣不氣人?”嘴上雖然問著氣不氣人,司馬揚臉上倒是濃濃的笑意,神情愜意,似乎十分期望著那個人還能再來氣氣自己。

  蕭辰聞言,微微一笑……

  唯有李栩甚是機靈,反應甚快,隨即在司馬岱耳邊低低道:“以後你爹爹再罵你,你就笑嘻嘻的,保管有用。”

  司馬岱一驚:“李大俠你千萬別亂說,我怎麼敢對我爹爹這樣?”

  “連笑你都不敢?”

  “不敢……”

  “你這輩子懸了!”李栩搖著頭下定論。

  蕭辰摸到兵器架的空處,仔細地把手中長槍架好……爹爹的事情,他聽得越多,便越是覺得無限悵然,只恨世事無情,自己與爹爹無緣相見。

  “伯父,您練了半天,也該餓了吧?要不先吃東西,咱們回來再接著比劃。”李栩一早起來,肚子實在餓得很。

  “行!”司馬揚點頭,“先吃飯,吃飯。”

  “阿貓……”李栩轉頭想叫白盈玉,卻發現白盈玉已然不再,奇怪道:“奇怪,人呢?”

  “阿貓姑娘剛才已經回去了。”司馬岱朝院裡指去。

  蕭辰微怔一瞬,他方才在聽司馬揚講爹爹的事情,竟也沒有留意到她離去的腳步聲:“小五,你去問問,她是不是不舒服?”

  “她多半是回去補個回籠覺,還是別吵著她了。”

  “你先去問問。”蕭辰淡淡地堅持,自昨夜他便覺得白盈玉有些不對勁,只是究竟何處不對勁,他亦不明白。

  李栩只得乖乖依言,快步去了,轉瞬便回,笑道:“二哥,我說的沒錯,阿貓回去補覺,你不用擔心。”

  “不過讓你問問罷了,話那麼多。”

  蕭辰哼了一聲,邁步走了。

  眾人用過早食,司馬揚便拉了蕭辰在亭中說話。李栩是好動之人,陪了一會便覺得無趣,遂打算溜走,又看見司馬岱在旁呆聽,不由十分同情,遂尋了個借口將他也一同喊了出來。

  亭中便僅僅剩下司馬揚與蕭辰二人。

  司馬揚見左右無人,沉吟片刻,沉聲問道:“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訴你……”

  “伯父請說。”

  “二十年前,都督那樁案子,我一直都認為是有人故意栽贓陷害他,只是我太沒用,至今都查不出那個人是誰?你是都督之子,我盼你能查明真相,替都督雪冤。”司馬揚的手重重地按在蕭辰肩膀上。

  蕭辰沉默半晌,才問道:“在伯父看來,我爹爹是何等樣人?”

  司馬揚轉向池面,看著風掃漣漪,長歎口氣;“虛負凌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在我看來,以你爹爹的才能,僅僅當個順德府的都督實在是有些屈才。”

  “伯父,為何您如此肯定是有人陷害我爹爹?”

  “這還用說麼,我與你爹爹同事三年,以他的品性和性格,絕無可能做出叛國之事。更何況,當時的局勢,私通西夏弊大於利,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不會做出這等事來。”

  自相遇以來,蕭辰聽司馬揚說了不少爹爹的事情,可大多都是在告訴他,爹爹是如何才華橫溢,但就爹爹為人品性,他卻仍是無從得知。

  “爹爹的為人……”因不知該如何啟齒,他問得很艱難。

  聞言,司馬揚一拍桌子站起來,怒氣沖沖責問他道:“你是不是也信了別人胡說,以為你爹爹是妖媚朝堂的妖人。我告訴你,你要是這麼想,就是不孝!都督九泉下有知,也不會瞑目的!”

  “伯父教訓的是。”蕭辰靜靜道。

  “這是有人在害他,存心在害他!”司馬揚怒氣未消,“只可惜,當年之事,我始終沒有辦法查清楚。”

  蕭辰眉頭微皺,既然避無可避,那便索性查個明白。

  “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問。

  “你一點都不知道?”司馬揚有些奇怪,“我聽說你們是從順德過來,難道你不是去查都督的事情麼?”

  “我見過當年都督府的守門人,他知道得並不多。衛近賢衛伯父我也見過,只是對於當年之事,他似乎不願提起。”

  “衛近賢?這老太監還活著呢?”

  蕭辰聽司馬揚言語間對衛近賢很是不屑,不免有些不悅,提及衛近賢時反而愈發尊敬:“衛伯父上月剛剛離世,我是在他喪事之後才離開順德城。”

  “死了?”司馬揚一呆,“怎麼死的?”

  “他本有病在身,見到我之後……”蕭辰想起那時情形,深歎口氣,“是我的錯,我實在不該去衛府,否則他也不會死。”

  司馬揚越聽越不明白:“到底怎麼回事?你倒是說明白些啊!”

  “大概因為我的相貌與爹爹相像,衛伯父又是爹爹的好友,見了我過於歡喜,所以就……”

  “這個老太監,沒想到他倒還有幾分良心。”司馬揚聽聞之後,亦歎了口氣,“倒也不算辜負他與都督一場相交。”

  按理說兩人都是爹爹好友,可他話裡話外,似乎都對衛近賢頗不以為然,蕭辰不由有些疑惑。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7:48

  第四十六章 頭痛復發

  “對了,你方才說,他不願對你提起當年的事?這是為何?”

  蕭辰搖頭:“……我想,他是為了我好。”

  “為了你好?”司馬揚沉吟片刻,“莫非他真的知道些什麼,卻不能告訴你?這個老家伙一直留在順德,我以為是他自己沒用,難道他竟是為了查明當年的事?”他連著拍了幾下自己的腦門,“早知道這些年我該去他那裡走動走動才是。”

  “您與衛伯父一直沒有來往麼?”

  “我不喜歡那些個閹人,成日裡陰陽怪氣的,瞧著就別扭。”司馬揚理所當然道,“在順德時你爹爹與姓衛的,不知怎得,關系倒是不錯。”他搖頭直歎氣,“就因為這,軍營裡鬧哄哄地多出多少閒話來,我說了你爹爹多少次,可他就是不聽,照樣還在姓衛的府中進進出出。”

  “爹爹問心無愧,自然不懼閒言。”蕭辰道。

  司馬揚一愣,盯了他片刻:“果然是血脈相連,沒想到你比我還了解都督。這話,我記得,當年都督也曾說過……”

  “他怎麼說的?”

  司馬揚顰眉想了想:“都督好像是說,天底下的人那麼多,嘴也那麼多,他若去管他們怎麼想、怎麼說,豈不是要把自己累死,只求問心無愧就好了。”

  蕭辰聞言,不禁生出幾分知己之意,雖然從來未見過爹爹,卻覺得與爹爹甚是親近。

  “伯父,您也見過我娘麼?”

  “霍姑娘,”司馬揚笑道,“在都督府上見過兩次。”

  “她……”蕭辰也不知道該問什麼,遲疑了片刻,才問道:“她長的什麼模樣?”

  這問題倒有些難住司馬揚了,當年的他哪裡會去留意都督府裡的一個丫鬟,即使知道那個丫鬟有些特別,以他的性格,也不會去多加在意。

  “霍姑娘,她長得……有點黑。”

  想了半天,司馬揚就只想出這麼一點點。

  “呃,我曾聽衛伯父說過,她以前是山裡的獵戶,可惜衛伯父也未見過她。”即使只是知道一點點,蕭辰都覺得彌足珍貴。

  “對對對,她是山裡的獵戶,我記得都督說過,好像是家裡出了什麼事,都督就把她帶了回府中。”反倒是要蕭辰提醒,司馬揚才想了起來,“不過這畢竟是都督的家事,都督也不常提起,我也不是太清楚。”

  蕭辰點頭,這與他的性情頗為相似,他亦是不願和別人多談自己的事。

  “不過我記得,你娘剛懷上你的時候,都督的歡喜,仍是誰都看得出來,成日裡春風滿面的。那陣子他還破例去了幾趟軍營,有模有樣地把大伙操練了幾次。”司馬揚想起當初就笑。

  “您是說,他平常從來不操練兵馬?”蕭辰奇道。

  “是啊,都督就是懶了些。”

  蕭辰微皺了皺眉,心中暗猜:爹爹心高氣傲,多半是知道軍營中的人也瞧不起他,他心灰意冷,所以不願見到他們吧。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聽司馬揚的語氣,對於當年之事,他似乎十分肯定爹爹是被人陷害。蕭辰不知該不該將衛近賢說過的話告訴他,正自猶豫,忽聽見游廊那邊有腳步聲,正是往亭子這邊過來。

  “你大師兄來找你了!”司馬揚看見岳恆,笑著朝蕭辰道。

  岳恆進了亭子,先朝司馬揚施了一禮,道:“莊主讓我來說一聲,司馬大爺遣了人來找二爺,正在偏廳侯著,請二爺去一趟。”

  “哦,行……那……”

  蕭辰起身道:“伯父有事盡管忙去。”

  “那你們師兄弟倆聊,我得看看去。”司馬揚拔腿走了。

  腳步聲漸遠,岳恆在蕭辰旁邊坐下,見他眉頭微顰,便問道:“怎麼,他又和你說了什麼?”

  蕭辰搖搖頭,輕歎口氣:“他好像認定,當年我爹是被人陷害的。所以,他希望我能查出那個害我爹的人。”

  “你不想查?”

  “二十年前的真相,我自然想知道。”蕭辰雖是如此說,眉頭卻皺得愈發地緊,“大哥,如果是你……”

  “這事你實在不該問我。”岳恆連連搖頭,“你也知道,我就是執念太深,做了錯事,師父才氣得把我趕了出來。可這是你爹爹的事情,若你不盡力查明,只怕要背上不孝之名。”

  蕭辰聞言冷哼一聲:“別人說什麼與我何干,我何曾在意過這些。”

  岳恆微笑:“你啊,還是這脾氣!”

  蕭辰悶悶道:“要是師父現下在這裡就好了。”

  “這麼大的人,遇見事情還是想找師父,你啊!”岳恆笑道,忽又想起一事,“對了,你和唐蕾是不是又吵了一架?”

  “沒有。”蕭辰矢口否認。

  “奇怪,我聽唐塔說,唐蕾也不知為了何事氣得很,直嚷嚷要走,說一天也不想在天工山莊呆下去了,弄得唐塔頭疼不已。”

  “走了才好。”蕭辰哼道。

  “暗器還沒制成,唐塔自然得留在莊內,他又不放心讓唐蕾一個人在外面瞎闖,生怕她闖出什麼禍來。”岳恆笑著站起身來,“走吧,這裡冷得很。”

  蕭辰依言起身,與岳恆一起往亭外走。

  “小五呢?”

  “在作坊學制劍,正在興頭上呢。”岳恆無奈搖頭,“對了,怎麼不見阿貓姑娘?”

  “她……”蕭辰怔了一下,“聽說是昨夜裡沒睡好,大概還在房裡歇著。”

  “沒想到她爹爹就是你爹的書童,只可惜已經死了。當年的事也不知她爹爹與她說過多少,我想,你若決心要查當年的事,不妨也問問她。”

  蕭辰不語,靜靜地走著。

  岳恆看了他一眼,心中有話欲語還休,半晌後終下決心道:“辰兒,大哥雖然人笨,可這些年下來,也明白了一個道理,只是做起來難些。”

  “大哥,你有話盡說無妨。”

  “孝不孝的,咱們暫且不提。父輩的事,我放不下,可我盼著你能放下。”

  蕭辰腳步一滯。

  岳恆接著道:“咱們師兄妹中,你因為中毒,雙目失明,比起其他人本就不易,大哥不想再看著你為前塵往事煩惱。這話,師父他老人家不能說,可我猜他心裡也必定是這麼想。”

  聞言,蕭辰立了片刻,繼而重重點了下頭。

  回到院中,四下裡靜悄悄的,只聽得到風從竹梢刮過的聲響。蕭辰本待回屋,剛上台階卻又停下腳步,返身往對面白盈玉的房間走過來。

  他剛想抬手叩門的時候,門就自內被打開。開門的白盈玉見到蕭辰就立在門口,也微微吃了一驚,輕聲喚道:“蕭二哥!”

  “你可好些了?”

  “呃……好多了。”杵在門口始終有些別扭,白盈玉往裡讓去,“蕭二哥,請進來坐。”

  蕭辰邁步進屋,貌似不在意道:“早食你沒用,現下不餓麼?”

  “房裡有碟綠豆糕,我和小玉剛剛分著吃了,不覺得餓。”

  “倒還真不挑嘴。”

  蕭辰哼了一聲,也不知說的是她,還是貓。小玉本來在桌子上細細舔著腳掌,撓著臉和胡須,見了蕭辰很是歡喜,待他坐下後,直接便竄到他懷裡,腦袋直往他手心拱。

  小玉這份熱情,便是白盈玉想阻止也來不及了,幸好蕭辰並未著惱,自然而然地撓著小玉脖頸,後者立時幸福地打起了小呼嚕。

  “小玉很喜歡你。”

  她只得訕訕道,說完才覺得這話有些別扭,想改口又不合適,反而顯得欲蓋彌彰,於是整個人陷入萬分尷尬之中。

  蕭辰倒未察覺,淡淡道:“綠豆糕的味道總比魚腥味好些,以後就都讓它吃綠豆糕吧。”

  “……”白盈玉不知該如何作答。

  小玉抬頭很大聲地喵嗚了一聲,表示抗議,腦袋隨即被蕭辰按了下去。

  白盈玉猶豫了一會,還是對他道:“蕭二哥,我想起了一些以前爹爹和我說過的事,似乎是和你爹爹有關系。”

  “現下別說!”

  “呃?”她愣住。

  “日後閒時再說吧,也不是什麼要緊的事。”蕭辰淡淡道,手拎起小玉放到桌上,立起身來,“你先歇著吧,何必急著說這些。”

  他抬腳就往外走。

  白盈玉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麼,怎得他突然又要走,心中不安更盛,站在他身後忐忑問道:“蕭二哥,你……”

  “你昨夜裡不睡覺,就是在想這些?”

  蕭辰打斷她的話,他沒回頭,但從他的口氣,白盈玉似乎能看見他寒下來的面容。

  “我……”

  她咬著嘴唇,心中有萬般苦楚卻難以言表。

  蕭辰本想薄責她兩句,驟然間原本一片黑暗的眼前迸出幾點金星,太陽穴突突跳了幾下,這是頭疼將起的預兆。距離上次頭疼還不足一個月,他皺眉茫茫然地想到:今年頭疼發的比往年要頻繁,看來自己確是想的太多了。

  腦中那把無形的利錐粹不及防地對他狠扎了一下,他本待抬腳往外走,正絆在門檻上,頭有千斤沉一般,直往下栽……

  “蕭二哥!”白盈玉瞧出不對勁,搶上前扶住他,急切問道,“你怎麼了?怎麼了?哪裡不舒服?”

  “頭痛。”他低低地簡短道。

  “又是頭痛!”

  用力撐起他的身體,她焦切地看著他,因為挨得極近,連他額上冒出的冷汗都瞧得一清二楚,不由地加倍心疼起來。

  “讓我回房躺一會。”蕭辰低道。

  “嗯。”

  她依言攙著他回到他的房中,小玉好奇地跟在他們身後。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8:03

  第四十七章 金針刺穴

  扶他在床上躺好,他的臉白得發青,手心中也皆是冷汗,白盈玉舉袖輕輕替他抹去汗水,自己急得直咬嘴唇。她尚記得上回蕭辰頭痛時,是師父楊漸用金針刺他頭部穴位,才稍稍緩解了他的疼痛。

  可現在又到哪裡去找他師父?

  又哪裡才有金針?

  “蕭二哥,你且躺著,我去找祁小姐,這裡是天工山莊,應該能找到給你施針的人。”她急急地輕聲道,替他掖好被衾,便轉身欲走。

  腳還未邁出去,手卻被他握住。

  “你坐著,哪裡也不許去。”他厲聲道。

  “蕭二哥……”

  “坐下!”他用力一拉,她跌坐在床沿,見他氣得額角青筋盡顯,遂不忍再違逆他的意思。

  見她不動,蕭辰這才未再發作,他亦要強之人,在天工山莊始終是客人,因雙目失明便已讓人側目,他不願再讓人看見自己的弱處。

  下意識中,他緊緊地攥著白盈玉的手。

  盡管手被他攥地生疼,她卻一點都沒有想縮回來,只恨自己分擔不了他一絲一毫的痛苦。

  蕭辰強制自己去忍耐痛苦,咬著牙在床上靜靜躺了大半個時辰,想硬撐過去。無奈頭疼愈演愈烈,一陣猛似一陣,排山倒海般地湧過來,直疼得想讓人去撞牆……

  將他最細微的神色變化都看在眼中,白盈玉急得眼淚噗噗直掉,仍是不敢開口,唯一能做的便是盡可能輕得替他抹去汗水。

  嘴唇終於被咬破,血腥味在舌尖溢開,他悶聲呻吟,忍耐已經到了極限——“去,找我大哥!”他低低呻吟道,這才松開手,把她往外推去。

  白盈玉連連點頭:“好,你再忍一忍,我馬上就把岳大哥找來!很快!”說話間,人已經飛奔出去,細碎急促的腳步聲一路遠去。

  她是飛奔著去的,可她並不知道岳恆在哪裡,而且天工山莊她也實在不熟。問了好幾個人,才算是尋到了鑄劍作坊,可偏偏岳恆又不在,聽工匠們說是剛剛才和李栩一塊走了,至於去了何處他們也不知曉。

  急得跺跺腳,她也沒法子,只得返身出去再找,沒走兩步,迎面正碰上唐蕾。

  唐蕾一臉的郁悶之色,背了個包袱,正是打算趁著唐塔在細坊忙碌偷偷溜走。她見著白盈玉一副急得快要哭出來的模樣,好事心起,忙攔著奇怪問道:“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唐姑娘,你看見岳大哥了麼?”

  “看見了,剛剛才碰見,好像是往刀坊去了。”

  “刀坊?在何處?”

  唐蕾手朝東南方向的小徑一指:“沿著那條道插過去……”

  “多謝!”不待她說完,白盈玉已經急急忙忙朝小徑直奔過去。

  “是槍坊……急什麼,我還沒說完呢!”唐蕾不解地望著她的背影,喊道:“刀坊還得往前再走……”

  “啊?!”白盈玉剎住腳步,沒聽明白。

  唐蕾想用手比劃給她看,又覺得太麻煩,干脆道:“算了,我帶你去!”

  “多謝唐姑娘。”

  “到底出什麼事了?”唐蕾邊走邊問道。

  白盈玉不答,而是急道:“唐姑娘,咱們走得快些好麼?”她看唐蕾走得悠哉悠哉,心中實在著急。

  “行行行……到底什麼事?”唐蕾只得略走得快了些。

  “能再快些麼?”白盈玉仍道。

  唐蕾白了她一眼:“再快?我是怕你跟不上。”說罷,抓住白盈玉手腕,干脆施展開輕功,沿著小徑一路飛掠下去……

  不消一會兒,果然就看見了岳恆與李栩在前面走,唐蕾緩下腳步,同時松開白盈玉。不想白盈玉尚未站穩,乍然被她丟開,直往前跌去。待唐蕾反應過來,想再去拉住她,卻也來不及,眼睜睜地看她跌在地上。

  聽見身後動靜,岳恆李栩皆回頭望過來,看見這情形,吃了一驚,李栩忙將白盈玉扶起,想問個究竟。

  白盈玉混不在意其他,站起身來便朝岳恆道:“蕭二哥頭痛得厲害,讓我來請您過去。”

  聽見二哥頭痛,李栩一驚:“怎麼又發作了?距離上回還不到一個月呢。”

  “我也不知道……”白盈玉焦急望著岳恆,“快去看看他吧!”

  岳恆皺緊了眉頭:“師父不在這裡,金針刺穴的功夫我練得還不到家,這該如何才好?”

  唐蕾在旁,倒不甚在意,奇道;“頭疼就頭疼,痛一會,睡一覺也就好了,有什麼好緊張的。”

  李栩朝她怒目而視,惱道:“二哥這病就是當年中毒留下的病根,哪裡是一般頭疼,疼起來會要人命的,你知不知道!”

  “你凶什麼!”唐蕾自知沒理,低聲嘀咕,“我怎麼會知道……”

  白盈玉壓根沒有理會他倆的爭吵,眼睛只盯著岳恆,不安地問道:“真的沒有辦法麼?我瞧他難受得很,已經疼了大半個時辰,實在是撐不下去?”

  岳恆思量片刻,隨即朝李栩道:“你快去凌霄閣找無刀,請她讓人送一套金針到東籬苑,務必要快!我先過去看看辰兒!”

  李栩點點頭,飛快離去。

  岳恆與白盈玉也同時往東籬苑疾步而行。

  唐蕾尚留在原地,咬著嘴唇發愁,躊躇片刻之後,還是追著岳恆白盈玉所往的方向而去。

  岳恆、白盈玉趕到時,屋內一片狼藉,杯碟碎片落了滿桌滿地,而蕭辰把頭狠狠地抵在牆壁上,手上赫然可見殷紅血跡,尚有碎瓷片插在上面。

  連驚呼都顧不上,白盈玉便先沖上去扶他,想替他清理手上的傷口,卻被痛到極致的蕭辰大力揮出,身子斜飛出去,重重撞到牆上。

  “蕭二哥!”

  壓根一點都不在意自己,只想著不知道該如何才能幫上他,白盈玉直起身來,心焦如焚。

  “辰兒!”岳恆急喚道。

  “大哥,”蕭辰手撐住頭,緩緩轉過身來,痛苦不堪道,“快把我打暈,我實在受不了了!”

  “好!”

  眼下也只能這樣了,岳恆一個手刃朝蕭辰背頸劈下去,蕭辰身子晃了晃,軟軟倒在他懷中,岳恆忙讓他在床上躺好。

  “把他打暈,這樣行麼?”白盈玉驚詫道。

  岳恆搖搖頭:“他疼得這麼厲害,暈不了多久就會醒過來,不過現下也只能先這樣。”

  看著蕭辰躺在床上,蒼白得幾近透明的面容,白盈玉心中揪疼,只覺得老天實在太不公平,他這般身世,又已是雙目失明,怎得還要給他受這麼大的罪。眼圈一紅,忍不住就要墜下淚來,怕被岳恆看見,她忙把頭低低垂下,拉過蕭辰的手,細細地給他清理嵌在其中的碎瓷片。

  大概是由於他用力的緣故,有的碎瓷片嵌得極深,她不得不拔下頭上銀簪,在火上烤過,然後慢慢替他把小碎片挑出來。

  鮮血湧出,蕭辰在昏迷之中低低地呻吟著,宛如孩童一般,含糊不清地呢喃道:“……師父……疼……”

  心中悸痛,一滴淚滑下臉頰,她匆忙用袖子擦去。

  這幕被岳恆看在眼中,呆愣了一瞬,似有所感。

  李栩飛奔進來,手中還拿著一個海棠紅匣子,急道:“大哥,金針拿來了。”同時往床上探頭望去,“二哥怎麼樣?他的手怎麼流血了?”

  “他疼得厲害,我只能先把他打暈。”

  岳恆坐下來,接過匣子打開,絳紅絲絨上十二根金針並排躺著,寒光閃爍……

  “大哥,你發什麼呆,快給二哥治啊!趁他還暈著呢。”李栩看岳恆盯著金針發愣,不由急道。

  “金針刺穴的功夫我實在是生疏得很,要給辰兒下針,都是頭部要穴,我……”岳恆實在不敢貿然下針,生怕出什麼差錯。

  李栩傻眼:“那怎麼辦?你趕緊練練,來得及麼?”

  岳恆面色為難地看著他:“你的腦袋給我練?”

  “……”

  李栩雖是滿臉驚慌失色,不過猶豫片刻後,還是咬牙點了點頭:“大哥,那你可得手下留情,我怕疼。”

  白盈玉也在旁道:“岳大哥,你拿我練,也是可以的。”

  突聽窗外傳來一聲冷哼:“你們當唐門的功夫是這麼好練的麼?”,隨之,唐蕾慢吞吞地晃進屋內。原來她一路跟著岳恆白盈玉過來,卻又不願進屋,一直伏在窗下聽屋裡的動靜,直到此時方才出聲。

  “金針刺穴是唐門的功夫?”李栩撓頭奇道,“這不是救人用得麼?你們唐門也會救人?”

  唐蕾瞪他一眼:“這功夫還是我爹爹教給你們師父的,不信,你去問你師父去。”

  “你爹爹教的?大哥……”

  岳恆輕點下頭:“是有這事。”他盯住唐蕾,“唐姑娘,你爹爹可也教了你?”

  唐蕾得意地晃晃腦袋:“那是自然。”

  李栩忙攔道:“大哥,這可不行!你是知道二哥脾氣的,這要是讓他知道是唐姑娘施的針,咱們倆可就都吃不了兜著走。”

  蕭辰的脾氣,岳恆自然清楚,恐怕他是寧可疼死,也不會讓唐蕾碰他一下。

  “……要不,把唐塔叫來?”李栩腦子轉得快,理所當然地以為既然唐蕾會這門功夫,那麼唐塔也應該會。

  唐蕾冷哼:“你們要找他,自然由得你們,不過我話可說在前頭,他來了也是白來。”

  “難道,他不會金針刺穴?”李栩驚訝道,“你的功夫可及不上唐塔呀!”

  “金針刺穴在唐門只有我爹爹會,我爹爹自然只教我,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8:17

  第四十八章 金針刺穴(下)

  “唐姑娘,那就請你快為蕭二哥施針吧!”白盈玉懇求道。

  唐蕾尚未答應,李栩忙拉了白盈玉在旁,低語道:“等等,等等……阿貓,你可知道,二哥與她可不是一般的過節,若是讓二哥知道……”

  “我知道他不會肯,所以要趁著現下……”白盈玉異乎尋常地果斷,“等他一醒,可就難了。”

  “回頭二哥問起來怎麼辦?”

  “……”白盈玉只遲疑了一瞬,“……要不,咱們就騙他是岳大哥施的針。”

  李栩驚詫地盯著她。

  她惶惶不安道:“怎麼了?”

  “沒事沒事,沒想到你……”李栩頓了下,換上一臉笑,“到時候二哥問起,你來說?”

  白盈玉倒沒再由於,很干脆地點點頭:“行,我來說!”她轉向唐蕾,“唐姑娘,此事不得不委屈你!只是蕭二哥脾氣如此,還請你多多包涵。”

  唐蕾“哼”了一聲,倒無異議:“這本就是我欠了他,哪有什麼可包涵的。”

  說罷,她取過金針,李栩與岳恆忙將蕭辰扶坐在床榻上。

  “你這功夫學到家了麼?可別傷了我二哥!”見唐蕾已經將金針夾在掌中,蓄勢待發,李栩又不放心地問了一句。

  唐蕾不理他,暗吸口氣,一雙纖掌翻飛,金光縱橫,轉眼間已經將十二枚金針盡數刺入蕭辰頭部……

  蕭辰雖在昏迷之中,似乎也能感覺得到,如釋重負般地低低吐了口氣,原本緊鎖的眉宇才慢慢松開。一直在旁緊張守候的白盈玉見狀方才稍稍放下心來。

  “這樣就行了?要不要再扎幾針?”李栩問道。

  岳恆示意他把蕭辰緩緩放下,才朝唐蕾拱手道:“唐姑娘,多謝!”

  唐蕾盯了靜靜躺在床上的蕭辰一會兒,才輕歎口氣,自言自語:“難怪爹爹非得逼著我學金針刺穴。”

  為了讓蕭辰好好休息,幾人皆退了出來,唐蕾似乎心事重重,再不與旁人說話,自顧自往外走。

  李栩用力伸展下身子,感慨道:“二哥這病根子實在太折磨人,以後,最好得找個會施針的媳婦,時時都跟著他才好。”

  白盈玉怔了下,看著唐蕾背影轉過院牆去,便道:“我去送送唐姑娘。”說罷便追著唐蕾出去。

  “小五,你覺不覺得阿貓對辰兒很好?”岳恆突然問道。

  “她是挺好的,還替我們補衣衫呢,那繡工,真是沒得說……”

  岳恆打斷他的不著邊際,道:“辰兒要是娶她當媳婦,倒是不錯。”

  李栩楞了一下,隨即喜道:“這主意好,她當了我二嫂,以後我若請她替我繡個腰帶什麼的,她也不好推辭了。”

  聞言,岳恆沒奈何地搖頭,問道:“你可想清楚了,都是拿著針,究竟是會刺穴的好,還是會繡花的好?”

  “當然是繡花的好,二哥又不是天天頭疼,可天天都得穿衣裳呀!”

  李栩理所當然答道。

  “唐姑娘,唐姑娘……”

  唐蕾走得極慢,白盈玉很快便追上了她,此時方才發現她身上還背了個包袱,奇道:“唐姑娘,你要走?”

  唐蕾不答,斜了她一眼,問道:“怎麼,還有事?”

  “沒有……我只是想,謝謝你。”

  “你謝我管什麼用,”唐蕾不滿道,“又不是他來謝我……算了,反正他也不會知道,就算知道了,想必他不會有什麼好話。”

  她說的確實沒錯,只怕蕭辰知道了,也不會對她有何感激之言,白盈玉無語以對,半晌才訕訕道:“蕭二哥也許未必會說,可他心裡多半還是會感激你的。”

  “哼,誰稀罕!”唐蕾嘴硬道。

  白盈玉復問道:“唐姑娘,你這是要去何處?”

  唐蕾有氣無力地瞥她一眼:“我也不知道……”

  “……”白盈玉呆了呆,“那為何不留在莊裡呢?”

  “反正去哪裡都好,總比留在這裡要強些。”

  “你,是因為蕭二哥……”白盈玉不解問道。

  “不是,當然不是!”唐蕾隨即飛快打斷她,聲音也隨即拔高,“難道他不待見我,我就得走?我還怕了他不成?”

  聽了這番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話,白盈玉暗歎口氣,知道唐蕾甚是愛面子,也不便當面拆穿她,便順著她的意思,含笑道:“是啊,剛剛還是你替他施的針呢……其實,蕭二哥身邊真的很需要一個像唐姑娘這樣的人。”

  聞言,唐蕾楞了半晌:“你說,他需要我?”

  “是啊。”

  “你可得說清楚了,他是需要我?還是需要一個懂得金針刺穴的人?”

  “……”白盈玉語塞。

  見她不語,唐蕾懊惱地瞪她一眼:“難道說,若是我不會金針刺穴,那麼我渾身上下就壓根沒有讓他看得上的地方?”

  “我不是這個意思。”

  白盈玉連連擺手,卻不知究竟該說什麼。

  “哼……”

  唐蕾包袱一甩,再不理她,大步流星般地走了。

  白盈玉立在原地,心中不免有少許沮喪,可轉念一想,唐蕾這般性情,若當真陪在蕭辰身旁,頭疼時雖可治,只怕還會添上更多讓人頭疼之事。

  這日,直到夜深,蕭辰也未醒來……

  “不會有事吧?這唐姑娘毛手毛腳的,她施的針到底行不行?二哥怎麼還沒醒?”隔壁李栩房中,李栩不放心地朝岳恆道。

  蕭辰一直未醒,岳恆其實心裡也有些沒底,但之前聽蕭辰呼吸綿長平穩,猜想應該無礙,便道:“大概這些日子他都沒有睡好,所以睡得久些……小五,你先睡去吧,我聽著動靜呢。”他起身舒展下身子,透過窗戶望去,白盈玉所住的屋子依然透著燭光,顯然她也還未睡。

  岳恆望著那燭火,微微一笑。

  “大哥,你笑什麼?”李栩雖然打著呵欠,眼睛倒還是挺尖。

  “沒事。”岳恆本就拙於言,更不願多說,只道,“待明日辰兒好了,我想,你們還是早點走吧。”

  “為什麼?”李栩奇道,“天工山莊我還有一半地方沒去過呢,大哥,你干嘛這麼早轟我們走?”

  “你想來,隨時都可以來。”岳恆皺眉道,“如今司馬揚在這裡,成日裡都在和辰兒說當年的舊事,又非逼著他查明當年真相,可我覺得,為這些事情過分糾結,對辰兒實在沒有好處。你看他今日,頭疼成這般……”

  “這倒也是。”李栩歎口氣,“這人太熱心了吧,也成個麻煩事。”

  傍晚時分,司馬揚曾來探過二哥,那時二哥依然睡著,司馬揚關切焦急之意溢於言表,問了一大堆病症,可憐李栩又不是蕭辰,只能說個似是而非,說的嘴皮子都快干了,才總算把他送走。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8:28

  第四十九章 燭光溫暖

  “當年的事對司馬二爺來說是個重創,所以他看見辰兒才會如此歡喜,也不能怪他。”岳恆歎口氣道。

  “重創?”李栩奇道,“我看他過得不錯,家裡有妻有妾,有兒子,還有錢,算得上是要什麼有什麼,哪裡像有重創之人?”

  岳恆搖搖頭:“你可曾想過,他這樣的日子固然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可卻未必是他所想要的。”

  “這樣的好日子他都不想要,又不是呆子。”李栩聳聳肩,仍舊不解。

  小五畢竟還是太年輕,岳恆笑了笑,未再說下去。

  李栩正待再問,突然聽見東面牆壁傳來幾下叩牆之聲,頓時喜得跳起來:“二哥醒了!”

  二人忙快步往蕭辰房間去。

  住在對面的白盈玉聽見這邊動靜,自窗口看見岳恆李栩前後進了蕭辰房間,猜想是蕭辰已醒,終於放下心來,遲疑片刻,還是忍不住想過來看看他。

  “二哥!”

  李栩手腳麻利地點起燈來。

  燭光下,蕭辰疲倦地坐在桌旁,額際金針已經被他自行拔下,臉色還是微微發著白。

  “現在是什麼時辰?”他問道。

  岳恆給他把了脈,見他脈相平和,才放心道:“已過了子時,你餓不餓?”

  蕭辰搖搖頭:“還有些昏,不想吃。”他把桌上的金針朝岳恆推過去,“大哥,是你替我施的針?”

  與李栩對視一眼,岳恆只得道:“……嗯。”

  蕭辰倒不疑有他,微微一笑道:“我記得在山上的時候,你就不喜歡這功夫,說男人拿針讓人看了笑話,怎麼練都練不成;怎麼下了山,你反倒練成了?”

  岳恆嘿嘿兩聲:“小時候的孩子話,不能當真。”轉頭看見白盈玉立在門邊,便喚道,“阿貓,進來啊,站在門口做什麼?”

  本是想看一眼就回房去,被岳恆一喚,倒不好往回走,白盈玉只得進去,輕聲問道:“蕭二哥,你可好些了?”

  蕭辰不答,皺眉反問道:“這麼晚你還沒睡,又睡不著?”

  “不是……”

  “又在想那些陳年舊事麼?”蕭辰語氣愈加不善起來。

  “……不是。”

  岳恆厚道,替白盈玉解釋道:“你頭疼得厲害,阿貓是擔心你才睡不著的。你也是,才好一點,又惱起來,好好靜心歇著才對。”

  蕭辰不語,似乎在回想什麼,半晌後朝白盈玉道:“你傷著了麼?”

  “嗯?”白盈玉沒聽懂。

  “我記得,我好像推了你一下,沒事麼?”

  白盈玉忙搖搖頭:“沒事沒事。”

  “真的?”

  “真的沒事。”

  蕭辰顯然不甚相信,淡淡道:“你過來坐下。”

  白盈玉呆了一瞬,望向岳恆和李栩,此二人各自望天看地,一副顯然是要她自求多福的表情。

  她只得緩緩在蕭辰旁邊的椅子上坐下:“蕭二哥,我真的沒……”

  話音未落,蕭辰的手已經扣上她左肩,正是早間被他揮飛時撞到牆上的地方。她回屋後因酸痛不已而解開衣衫看過,肩頭處高高腫起一大片青紫。

  此時蕭辰的手就扣在那片青紫上,她身子略縮了下,不哼不叫,微顰了眉,目光心疼地注視著他還包扎著布條的手上,心中只想著:不知他的手還疼不疼?

  明明是傷著了,還說沒事,幸而沒傷著骨頭——蕭辰能感覺她身體那瞬的痛縮,心中暗惱,只是他模糊中也僅僅記得是傷了她此處,至於其他地方是否也被傷著,卻不得而知。

  “回去用藥酒,把淤血揉散。”他轉向李栩,“小五,你記得拿藥酒給她。”

  白盈玉忙道:“不用,只是青了一點點,我……”

  蕭辰打斷她:“我手重,你又不會功夫,若不用藥酒揉散,只怕會結成硬塊。你是姑娘家,身子……”他頓了下,才接著道,“……終歸不好。”

  “嗯。”

  不知怎的,白盈玉的臉直燒起來,生怕別人看出異狀,忙微垂了頭,細若蚊蠅地答應了一聲。

  屋中靜默了一會,似乎無人知道該說什麼。

  蕭辰不自在地打破沉默:“小五,立著干什麼,還不拿藥酒去。”

  “哦……”李栩忙溜出去。

  岳恆也想起了正事,朝蕭辰道:“辰兒,我方才正和小五商量,你們還是盡早離開天工山莊吧。”

  聞言,白盈玉怔了怔,不解地望向岳恆。

  蕭辰倒未疑惑,沉吟半晌,道:“大哥,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我若就此躲開,未免有負於司馬伯父。他對當年之事始終耿耿於懷,執念甚深……”

  “那你的意思是?”

  “衛伯父曾告訴我,當年的仇,他已經替我報了,讓我不要糾纏往事,好好活著。”蕭辰深吸口氣,“這話,我想同樣可以告訴司馬伯父。”

  “可他必定要問,害你爹的人是誰?為何要害你爹?怎麼報的仇?……這些,你又如何回答。”

  “實話實說,告訴司馬伯父,我也並不知道。”蕭辰淡然道,“可我相信衛伯父的話,他既然這麼說,我就這麼信。”

  李栩拿了藥酒回來,聽到蕭辰這話,道:“我看司馬揚與衛近賢關系肯定不好,要不這麼多年,兩家怎麼也沒個來往。二哥,你這話十之八九司馬揚不會信。”

  岳恆也搖頭:“若他能信,自然再好不過,此後也不必再為此事郁結於心,可是……以司馬揚的為人,他多半是不會信。”

  “信不信且由得他,我也只能做到這步。”蕭辰輕歎口氣。

  白盈玉接過李栩遞過來的藥酒,拔開塞子聞了聞,藥酒特有的辛辣刺鼻氣味直沖鼻端,她忙趕緊又塞起來。

  蕭辰聞到味道轉過來,問道:“你自己揉得到麼?”

  “嗯,揉得到。”

  白盈玉臉又開始無緣無故地發燙,那裡敢說揉不到。

  “要是揉不到,就請個丫鬟幫著揉,一定要揉散才行。”蕭辰沉聲吩咐道,“揉的時候用點勁,會疼些,不過也得忍著。”

  “嗯。”

  白盈玉只有點頭的份。

  李栩在旁看著直樂,笑道:“二哥,你也太羅嗦了,不過就是青了一塊,沒什麼大不了的。”

  似乎也察覺到自己是羅嗦了點,蕭辰有些尷尬,便朝李栩沒好氣道:“我頭疼那陣子,你野到什麼地方去了?沒事的時候就光聽見你沒完沒了的呱噪,有事就找不到人。”

  “……我去學鍛劍……”李栩立時矮半截。

  “盡學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沒一樣能學到家,在家時就這樣,出了門還是這樣……”蕭辰毫不留情道。李栩此時恨不得咬掉自己舌頭,深悔一時口快說二哥羅嗦,把他惹惱了。

  “要學鍛劍是麼?”蕭辰冷哼,“大哥,這裡的鍛劍師父起碼要學幾年才能出師?”

  “起碼也要三年。”岳恆笑道。

  “行,小五就呆著這裡三年,差一天也別讓他出來,師父那裡,我去說。”蕭辰冷道。

  李栩急忙求饒:“別啊二哥,我不是真想學,就是個玩意兒,你千萬別當真。我錯了,錯了,真錯了,您大人不計小人過,別和我一般見識……”

  白盈玉忍著笑,微垂著頭,望著蕭辰的目中有著掩不住的傾慕。

  而在岳恆眼中,此情此景,仿佛又回到兒時熟悉的蜀中家裡,看著李栩告饒的模樣,心中卻是溫暖無比。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8:44

  第五十章 山雨欲來

  次日清早。

  李栩、白盈玉因昨夜裡睡得遲,各自皆還在房中休息,唯獨蕭辰昨日裡睡多了,起得甚早,獨自一人繞到到後面的竹林中,席地靜坐,呼吸吐納,調理氣息。

  晨風冰涼而清冽,帶著竹葉特有的清香,拂過他的身體,帶走濁氣,令人神清氣爽……

  前面,司馬揚因擔憂著蕭辰,起了個大早來探他,見房中無人,甚是奇怪,找了一圈才找到調息完畢緩緩起身的蕭辰。

  聽見他的腳步聲,蕭辰率先開口,笑道:“伯父,這麼早!”

  司馬揚上前先端詳了他的臉色,見已無恙,才放心道:“我來看看你,聽他們說是頭疼,疼得很厲害麼?”

  “還好,是老毛病了,每年總要發幾次,睡一覺就好,沒什麼要緊的。”蕭辰輕描淡寫道。

  “那就好,我聽無刀說,岳恆還借了金針。”

  “大哥想替我扎幾針而已。”蕭辰淡淡道,並不想多談這件事情,轉而道:“伯父,其實有件事,我昨日就想告訴您,是關於二十年的事情。”

  聽見“二十年前”,司馬揚立時掩不住語氣中的激蕩,迫切問道:“是何事?”

  “我見衛伯父最後一面時,他告訴我,當年的仇他已經替我報了,讓我不必再糾結此事。”

  司馬揚一呆,驚道:“他說他已經替你報仇了?”

  “嗯。”

  “仇家是誰?”

  “他沒說。”

  “仇家怎麼害得你爹?”

  “這個,他也沒說。”

  “這老東西!”司馬揚怒得拍向竹子,“他找到仇家,怎麼也不和我說一聲。他不告訴我也就罷了,怎麼能也不告訴你?”他低頭想了一會,又搖搖頭,“不對,這事不對,他一定是在騙你!”

  蕭辰搖頭:“這是他臨終前和我說的話,我想,不會有假。”

  “若是真的,他怎麼能連仇家是誰都不說呢?”司馬揚百思不得其解,“這其中一定有什麼問題。他說他已經替你報了仇,可有什麼證據?”

  “我信他,何須證據。”

  “你啊,還是太年輕!”司馬揚無可奈何地拍拍他肩膀,“你且安心,我這就派人去查這事,他既然說他已經報了仇,那麼這些年他都做了些什麼事,總是查得出來的。”

  “衛伯父已經入土為安……這就不必了吧?”

  蕭辰未料到司馬揚竟然還要去查衛近賢。

  司馬揚已經大步流星地朝外走,背朝著他,揮手道:“這事你就別管了,我又不是去挖他的墳頭……這老東西,死都死得讓人不痛快!……”

  聽他腳步聲已遠,蕭辰無法,暗歎口氣。原想著是要讓司馬揚也放下陳年舊事,便是他不能盡信,也算是迷霧之中的一種安慰吧。沒料到他竟然像是得了什麼重大線索一般,倒是陷得更深了,著實讓人哭笑不得。

  也不知何時,小玉溜到他的腳邊,用脖頸使勁蹭他,身子呼嚕呼嚕作響,像是在安慰他一般。

  他彎腰把小玉抱起來,貓身上的暖意立時傳到他的手心,柔軟的毛從指縫間梳過,不知不覺就讓人的心無端地疲憊下來。

  細細小小的腳步聲傳過來……

  他知道是誰,故而也不想動彈,靠著竹子,只是側耳聽著。

  “……小玉,原來你跑到這來了?害我好找。”綿綿軟軟的江南口音,說的雖是薄責的話,卻任誰都聽得出她實在是把小玉慣得可以。

  小玉朝白盈玉喵嗚了一聲,使勁在蕭辰胸前蹭了下脖頸,並無絲毫悔改之意。

  “蕭二哥……我方才看見司馬揚從院子裡出去,他是不是又來和你說二十年前的事情?”昨日見了蕭辰頭痛的樣子,今日見司馬揚一大早就過來,白盈玉只擔心他又提那些事,惹得蕭辰不得安寧,“要不,咱們還是聽岳大哥的話,早些走才好?”

  “你也不想留在這裡?”蕭辰問道。

  “不是……”白盈玉遲疑一下,咬咬嘴唇,終還是說了實話,“是,我也不大想再住下去。”

  “這是為何?”

  “我也不知道,一看見司馬揚,知道他認得爹爹,我心裡就發慌……”她沒再說下去。

  蕭辰怔了怔:“原來是這樣,我早該想到才對。”

  他只道她是怕司馬揚認出她來,或者是在他們面前說些白寶震不堪的過往使她難堪,殊不料,白盈玉真正憂心忡忡的卻是另一件事。

  白盈玉微垂了頭,不語。

  “既然如此,那咱們還是走吧,你去喚小五起來,用過了早食,咱們就去向祁小姐辭行。”

  “今日就走?”她微微吃驚,沒料到這麼快。

  蕭辰淡淡道:“難道還要查黃歷麼?”

  白盈玉抿嘴微笑,自他懷中接過小玉,道:“行,那我現在就收拾東西去。”說罷,她轉身離去。

  自腳步聲中便可聽出,相較來時,顯是要輕快許多。

  蕭辰皺了皺眉頭,暗忖:這麼重的心思也不早點說,寧可自己躲在一旁擔驚受怕,真是個傻丫頭。以後還得想個法子,改了她這毛病才好。

  蕭辰一行人是將行裝都打點好才去用的早食。岳恆聽聞之後,倒也贊同,他連早食都顧不上用,就急匆匆地忙著去搜羅可以送給師弟的東西,還有他准備托他們帶給師父的。

  用過飯,再去偏廳向祁無刀辭行。

  她亦沒料到他們這麼快就要走,問了幾句,見他們似有難處,便也不再相問,只吩咐下人備好馬車。

  蕭辰他們便在偏廳等著岳恆。等了半日,岳恆還未來,卻把司馬揚給等來了,且臉色不太好看。

  “我聽說你們突然要走?出什麼事了麼?怎麼也不與我說一聲?”早間蕭辰只字未提要走的事情,他從下人乍然得知他們都已經收拾好行裝,著實吃了一驚。

  蕭辰微微笑道:“並沒有出什麼事,只是……”他只是略頓了頓,接下來就很流暢,“小五身上有些頑疾,他這次出來藥已經快用完,所以我們想早點趕回家去。”

  李栩低著頭看桌面,表情沉痛而無可奈何。

  “原來是這樣……用的什麼藥,直接在這裡配不就行了麼?何必還巴巴地趕回家去。”

  “那藥有些麻煩,煉制時間長了些,便是現配也來不及。”蕭辰解釋道。

  “哦……”

  司馬揚沉吟片刻:“這樣吧,讓你師弟先回去,無刀,你這裡備一匹快馬給這位小兄弟,行麼?”

  祁無刀笑著點點頭:“當然可以。”

  未料到司馬揚這般執拗,蕭辰忙攔道:“如此不妥,小五一人上路,我也不放心。”

  “是啊是啊,”李栩抬頭幫腔,“我一個人可不敢上路。”

  司馬揚皺眉望向他:“你這麼大個人,還闖蕩江湖……要不,我再派人護送你?”

  在他鄙視的目光下,李栩咬牙堅強道:“不行,我就要我二哥!”

  “你這個……”

  及時想到李栩並不是司馬岱,司馬揚只得生生地把後半截話咽了回去,惱怒地瞪了李栩一眼,把蕭辰拉到旁邊。

  “伯父……”蕭辰不解。

  司馬揚壓低聲音道:“你別急著走,先聽我說……早間我聽你說的那話,回去之後想了很久,如果那太監說的話是真的,那麼有個人就很可疑。”

  蕭辰愣住:“誰?”

  “陷害都督的人必定是與都督相熟之人,對不對?”

  “有此可能。”

  “老太監說他已經報了仇,說明這個人多半已經死了,對不對?”

  “有此可能。”

  司馬揚把聲音壓得更低了些:“我想來想去,這個人很可能就是白寶震!”

  蕭辰身體驟然一僵,那瞬竟不知該說什麼,楞了半晌才道:“伯父……”

  “你先別急,當年有些內情你並不知曉,我也剛剛派人去替我查些事情。”司馬揚按按他肩膀,“你師弟,我讓人護送他回去,你不用擔心。此事關系到都督的清譽,你須得留下來才是。”

  見他二人走到旁邊說了半日的話,白盈玉與祁無刀皆不會功夫,耳力甚弱,聽不清他們所說的話。李栩立在另一側,卻是聽得一清二楚,不由轉頭瞧了一眼白盈玉,面上驚異之色難以掩飾。

  白盈玉被他看得怔住,心莫名其妙地往下一沉,呼吸似乎也艱難了起來,待想問他究竟聽見了什麼,欲邁步向前,腳步卻沉得邁不開一般。

  又過了一會兒,蕭辰緩步走回來,面無表情。李栩迎上去,還未開口,便又被司馬揚給扯到一邊去。

  “我和你師兄商量過了,找人護送你回去,你放心,我保證你一定平平安安到家。”司馬揚道。

  李栩不耐煩地掙開他,復回到蕭辰身旁:“二哥,咱們……”

  “先不走了,我有事須得再住幾日。”

  “二哥,這事一點證據都沒有,你別聽他瞎說。”李栩知蕭辰心中不適,急著勸解他,一點也不想掩飾自己偷聽了他們說話。

  “小子,你……”司馬揚有點惱,不過畢竟祁無刀尚在場,不便發作,便道,“算了,我不與你計較。”

  蕭辰對李栩沉聲道:“小五,你和阿貓把包袱放回去了,我和伯父還有些事要談。在我回來之前,你什麼都不可胡說,記著了?”他話中意有所指。

  “……記著了。”

  李栩自然明白他話中之意,只是他心機尚淺,雖然知道絕不可說,卻不由自主又瞥了一眼白盈玉。

  被他前後看了兩眼,白盈玉又非愚笨,不用問也幾乎能斷定此事定然和自己有關,心頭陰霾密密地籠罩上來,讓人透也透不過氣。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8:58

  第五十一章 知否問否

  蕭辰正要隨著司馬揚走,迎面正撞上大包小包抱了滿懷的岳恆。

  “這個大包袱裡的都是給師父的,小五,快來替我接著。”他卸下兩三個包袱給李栩,“馬車已經在外頭等著了……”

  “大哥,二哥又不走了。”李栩悶聲道。

  “……”

  岳恆愣住,轉頭先盯了一眼司馬揚,才轉向蕭辰問道:“辰兒,怎麼了?”

  “大哥,回頭我再與你解釋,現下我與司馬伯父有事要談,先行一步。”

  蕭辰也不多解釋,轉身便與司馬揚一同出了偏堂。

  他們的身影轉瞬消失在門口,岳恆放下其余包袱,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小五,到底怎麼回事?”

  李栩猶豫了半晌,還是沒敢說:“二哥不讓我說,你還是回頭自己問他,免得我挨罵。”他拾掇了幾個包袱,或抱或拎,滿滿當當的,“……阿貓,咱們還是先回院子裡去吧。”

  白盈玉什麼都沒說,拿了自己的包袱,默默地走了出去,倒還走到李栩的前頭去了。

  長呼口氣,李栩朝岳恆與祁無刀歉然一笑,快步追了出去。

  廳中僅僅留下祁無刀和岳恆二人。

  “你可知道是為了何事?”岳恆問祁無刀。

  祁無刀搖搖頭:“我不知道,舅舅急匆匆進來和你二師弟說了一會兒話,你二師弟就決定不走了,看他臉色,大概是件極為難的事情。我想著,說不定和阿貓姑娘有些關系,你五師弟瞧她的神色有些古怪。”

  岳恆皺眉半晌,暗忖:難道是和她爹有關系?千萬別查出讓人寒心的事情才好。

  “怎麼了?”祁無刀問道。

  他抬頭望向祁無刀,苦笑道,“我原想讓他們趕緊走,可誰想到你舅舅……”

  “放心吧,你二師弟是聰明人,他會知道該怎麼處理妥當。”祁無刀抿抿嘴,笑瞥他一眼,“你以為他們都像你似的,這麼死心眼,不知變通麼?”

  “我,我有嗎……”

  祁無刀只看著他,笑吟吟的。

  岳恆不知所措地撓撓頭,跟著嘿嘿傻笑。

  隨著司馬揚一直走到湖心亭中,盡管一再按捺,蕭辰也已經是忍不住了,還未坐下便沖口問出:“伯父,您方才說可能是白寶震,您究竟為何覺得是他?”

  “你可知道,白寶震為何而死?”司馬揚問他。

  蕭辰點下頭:“江南貪墨案。”

  “不錯,白寶震可以說是江南貪墨案中死的第一人,因為包拯最先要查的人就是他,所以他被殺了。”

  蕭辰仍是不解。

  司馬揚循循善誘:“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包拯最先要查的人是他?肯定是因為有人把消息透露給了包拯,讓他去查白寶震。而這個人,很可能就是那個衛太監。白寶震如他所願死了,不管是被殺的,還是被斬的,終歸是死了。所以,他才會告訴你,他已經替你報了仇。”

  聽罷,蕭辰思索片刻,搖頭道:“伯父,江南貪墨案牽扯甚大,白寶震貪墨銀兩也不少,恨他的人定然不在少數,這個人並不一定是衛伯父。”

  “我知道,我已經派人去查此事,看衛太監與開封府究竟有沒有過聯系。咱們先不說這個,還有另外一層,是當年你爹爹問斬之後的事,白寶震埋了你爹之後,便改名換姓,不過兩年光景,他便參加了殿試,雖不是前三甲,可榜上有名,之後他便被派往揚州地界的一個小縣城,三年後任滿,就又被升了通判,此後官運頗順,一直到他出任姑蘇織造。”

  “他既是自幼跟在我爹爹身邊,耳濡目染,胸有才學,並不足為怪。”蕭辰淡淡道。

  司馬揚點頭:“之前我也是這麼想的,而且他對都督情深意重,在我面前,每每提起都督,他都哽咽難言,我便一直當他對都督忠心耿耿,從未疑心到他身上去。後來又看他做人頗為圓滑,對上級迎來送往,周周道道,深諳為官之道,所以看他官升得順,便也未深想。”

  知道他馬上就要說到“但是”,故而蕭辰也不言語,靜靜等著他說下去。

  “但是今日,我一想到可能是他,再復看這些事情,立時覺得疑點重重。他中了榜,我可以當他是運氣好,可要從一任知縣直接升任通判,這可是連跳三級,一來他須得有靠山,二來他須得有銀子。”司馬揚語氣放重,“你想想,他的靠山會是誰?他的銀子又從何而來?”

  蕭辰並不願去想,卻又被逼著不得不去想,過了半晌,才道:“銀子不稀奇,他既然當了知縣,搜刮些民脂民膏,也是有的。”

  司馬揚冷哼著搖頭:“那麼小的一個縣,他就是把全縣老百姓都搾干了,也刮不出什麼油水。我猜想著,說不定當年他就曾經私吞了你爹爹的一部分財物,偷偷藏了起來。”

  “伯父,您與白寶震以前是知交好友,為何要這般猜度他?”蕭辰情緒不穩,即使明知司馬揚是長輩,還是說了重話,“您所說的這些,全是您自己臆想出來的,根本毫無實證可查。況且白寶震已死,這般去猜度一個無法開口辯解之人,未免有失厚道吧。”

  “你……我……”

  蕭辰語氣雖淡,句句話卻都能砸死人,司馬揚被他說得差點噎住,一時也無從反駁。

  “我知道您對當年之事始終耿耿於懷,但正因如此,所以更不能如此草率定論。”蕭辰接著道。

  “我草率?好好好……我已經讓人去查了,過幾日你就會知道我是不是草率。”司馬揚也惱了,“我只問你,難道你對白寶震就沒有半點疑心?”

  湖面上的風從蕭辰身遭卷過,冷得徹骨透心,他失明的雙目定定看著湖水,沒有回答司馬揚的話。

  本以為白盈玉一定會因為好奇而追問自己,回東籬院的一路上李栩都提心吊膽的,可出乎他意料的卻是,白盈玉什麼都沒問,非但如此,她甚至連話都不說了。倒弄得李栩不禁要猜度,是不是她也聽見了什麼?

  一回到院子裡,白盈玉就躲進了自己屋裡,再也沒露過面。

  蕭辰回來時,李栩已經在屋子裡踱來踱去,踱了百來趟,見到二哥急急撲上去,把他扯進屋來。

  “二哥,到底怎麼回事?白寶震真是害二爹的凶手麼?那阿貓怎麼辦?你會不會要殺她報仇……”他迫不及待地把滿腦袋的問題一骨碌全倒出來。

  蕭辰打斷他,淡淡問道:“阿貓呢?”

  “在她房裡呢,一直沒出來。”

  “你告訴她了?”

  “沒有。”

  “她沒問?”

  “沒有,不過……”李栩語氣遲疑。

  蕭辰不耐道:“快說!”

  “我覺得她好像知道點什麼了,回來的路上我看她就不太對勁……二哥,我沒告訴她,真沒有,我覺得這事不會是真的,告訴她不是害她瞎想麼。”

  蕭辰想了一瞬,吩咐李栩道:“你去把阿貓叫來。”

  “嗯……”李栩先應了,卻不抬腳,追問道,“二哥,白寶震真是害二爹的凶手麼?司馬揚到底和你說了些什麼?”

  “我不知道。”

  “……那你跟阿貓說什麼?”

  “……”蕭辰暗歎口氣,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她來做什麼,也許他只是需要聽見她的聲音來知曉她是否真的不對勁,“行了,你快去吧,囉嗦什麼。”

  李栩只得往外頭走,快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猶豫道:“二哥,我看,還是別告訴她得好。”

  “我心裡有數,你叫她過來就是。”

  蕭辰倦倦地揉揉額角,他又何嘗想告訴她。

  李栩方才去了,一會兒便復轉回來。蕭辰能聽見跟在師弟身後那個輕輕軟軟的腳步聲,那瞬,他突然有個念頭:他想看見她的模樣……

  他只知道她本就偏瘦,這一路折騰過來,又瘦了些。

  他猜想她委屈時會顰著眉,可他卻看不見那雙秀眉下的雙目是怎樣注視著他。

  “蕭二哥,你找我?”白盈玉的語氣中透著絲認命的絕望。

  “嗯。”

  蕭辰應了之後半晌未語,白盈玉就這麼定定地望著他,李栩在旁干著急又使不上勁,只得使勁掰著桌子角,幾乎把漆面蹭掉一層。

  良久,蕭辰才道:“我不讓小五說,是因為事情未有定論之前,怕令你胡思亂想。你若是覺得不痛快,心裡頭難受,那就問吧。”

  “你既然不願我知道,我不問。”她輕聲道,頓了一會兒,“你若有事要問我,也不必顧忌,盡管問便是,無論何事我都不會瞞你。”

  聽她這麼說,蕭辰只覺得愈加氣悶:“你覺得我該問什麼事?”

  “比方說,我爹的事。”她靜靜道,“你就沒有話要問我麼?”

  聞言,蕭辰歎道:“你還是知道……你聽見我和司馬揚的談話了?”

  “沒有,我是猜出來的。”

  李栩奇道:“阿貓,你怎麼猜出來的?我可連話都沒和你說呀。”

  白盈玉沉默不語。

  “也許,她早就這麼想過,在司馬揚告訴我之前就想過。”蕭辰淡淡道。

  李栩吃驚地望向白盈玉:“阿貓,你也這麼想?”

  白盈玉垂著頭坐著,並不反駁蕭辰的話。

  風自窗外刮過,嘩得一下未關好的窗子吹開,小玉喵嗚喵嗚地叫著,爪子攀在窗框上,小小的身子爬上來,寶石般眼睛骨碌骨碌注視著屋內的人們。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9:10

  第五十二章 小鵝卵石

  風刮進屋裡,李栩忙抱過小貓,復把窗子關好,轉回頭看他二人皆不說話,心下著急,遂道:“二哥,後來司馬揚又說了什麼?”

  “他說什麼無關緊要,是這件事完全是他自己的猜測,根本沒有任何真憑實據。”蕭辰淡淡道,“而且,我也並不相信白寶震會是害爹爹的人。”

  聞言,白盈玉只覺胸中熱流上湧,她緊緊地咬住嘴唇,不讓自己掉下淚來。

  “為……為什麼……你不相信?”

  蕭辰歎道:“我雖然未見過你爹,但也聽你說過。你娘原本只是個丫鬟,你爹當官之後對她不離不棄,病時又細心照料,足可見你爹是個重情重義之人。”

  李栩喜得在旁補道:“就是,就是……”

  “你,真的這麼想?”

  白盈玉不知何時抬起頭來,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蕭辰。

  蕭辰緩緩點頭:“嗯。”

  隨著他的點頭,她的淚也不受控制地落了下來,她慌忙用袖子拭去,勉強哽咽道:“你不是為了安慰我才這麼說的吧?”

  未等蕭辰開口,李栩已經搶先笑道:“阿貓,你別傻了!我二哥什麼時候安慰過人,他壓根就不知道什麼叫做安慰人。”

  沒理李栩,蕭辰淡淡道:“我實話實說而已,隨你怎麼想吧。”

  白盈玉咬著嘴唇微笑,真相雖然仍是撲朔迷離,但知道他能這般想,她自是再歡喜不過。

  “二哥,既然如此,那我們還是走吧。留在這裡,總覺得那個司馬揚挺礙眼的,天天盯著人,煩也讓他煩死了。”李栩道。

  “對司馬伯父,不可不敬。”蕭辰薄責李栩,“他是對爹爹有情有義,所以才覺得自己負有責任,否則,你覺得誰願意搭理我這個瞎子麼!”

  “……我不是這個意思,可他也太那……什麼……”李栩撓頭,“二哥,我們到底走還是不走?”

  蕭辰沉默了半晌,才道:“暫且不走,他說他已經派了人去查證據,讓我略等些時日……”

  原來他仍是有懷疑,白盈玉原本唇邊的笑意消失無影,心慢慢往下沉去。

  “……我料他也查不出什麼真憑實據來,只是等些時日,讓他自行罷手,那時候我們才能有真正清淨。不然按他的脾氣,只怕我們回了山上,也不得安寧。”蕭辰轉向白盈玉的方向,直截了當問道,“你是不是以為是我自己在懷疑?所以要等證據?”

  “……我……沒有……”正自黯然,猛然被他問到頭上,白盈玉結結巴巴說不出話來。

  蕭辰哼了一聲,雖未多言,但顯然是認定她是這麼想的。

  李栩順著蕭辰的意思一想,覺得也對,遂附和道:“這樣也好,等那司馬揚沒轍,阿貓你不也能放心了麼?”

  白盈玉苦笑,沉默了一會,抬頭輕聲問道:“蕭二哥,李五哥……萬一,我是說萬一,到時候真的查出來我爹爹就是害了蕭都督的人,你們會憎惡我麼?”

  李栩楞了楞,他顯然沒想過這個問題。

  蕭辰卻即刻道:“不會。”

  “多謝。”白盈玉勉強自己微微一笑,起身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她果然未再說什麼,腳步細細,直通往院對面的屋子,然後是開門復關門的吱嘎聲。

  確定她已經進入屋,不會聽見這邊的聲音,李栩才小心翼翼問道:“二哥,你真的不會恨她?”

  蕭辰搖搖頭:“我不知道。”

  “那你說不會這兩個字,還說得那麼干脆。”

  “除了這兩個字,你說其他的,或是不說,都會讓她傷心。”蕭辰捏捏眉心,疲倦道,“你也回去吧,我想靜靜歇會兒。”

  “哦……”李栩只得依言替他關好門離去。

  蕭辰走到床邊,剛欲躺上去,手便觸到了某種毛絨絨的東西,不由啞然失笑。原來小玉這貓兒,竟不知道何時又溜到了他的床上,正呼嚕呼嚕地睡著呢。

  撫摩著它起伏綿軟的小身子,他半靠在床上,暫且放下心事,也合目休息。

  如此一等便是十幾日,對於白盈玉來說,日日都過得甚是磨人。與她有相同感覺的是司馬揚,他一天要催問幾次,是否有他的來信,若是沒有,便要大罵派去辦事的人蠢笨無能,時而也常遷怒旁人。

  這個旁人,首當其沖的便是司馬岱。

  被父親一天三罵的日子過下來,天工山莊便是人間仙境,司馬岱也不願再呆下去了,遂說記掛著家中娘親,主動提出要回洛陽家中。

  司馬揚連頭都懶得點,只擺了擺手,就讓司馬岱滾回家去。

  其間,司馬揚倒是也接過幾封來信,可信中消息皆不甚有用,弄得他十分懊惱。李栩看在眼中,忙偷著去告訴蕭辰,蕭辰也只是淡淡一笑。

  “再等三日,若是仍無消息,咱們就回去。”蕭辰道。

  李栩皺眉道:“司馬揚要是還不肯讓我們走呢?”

  “我們已經等了近二十日,夠了,他再攔我們也沒道理。”

  “是夠了……”李栩湊到他耳旁道,“二哥,我瞧這些日子,阿貓眼神都不對了,好像都不敢看人。”

  看來她還是心事太重,蕭辰怔了一會兒,道:“等離開這裡,自然也就好了……罷了,你去跟她說,我們明日就走。”

  “明日就走!好好……我去告訴她,再告訴大哥一聲去!”李栩歡喜地走了。

  過了一會兒,又有人叩門,是送晚飯過來的丫鬟,因為用飯時常碰上司馬揚,蕭辰自己也有些煩了,故而晚飯並李栩和白盈玉的,便麻煩院內的丫鬟送到房中來。

  丫鬟們擺好飯菜,蕭辰道過謝,她們便退了出去。

  此時李栩尚未回來,白盈玉想是還在房中,蕭辰想去喚她,走了幾步,已出了門口,突又停下腳步。石階旁的花盆裡鋪了些鵝卵石,他摸了摸,拾了幾粒在手上,略略掂了掂……

  屋內,白盈玉正低著頭繡帕子,只聽見門上“匡當”一聲,比尋常敲門聲要重了許多,立時抬起頭來,微微吃了一驚。

  不過片刻,又是“匡當”一聲。

  好像是被石粒砸的動靜,她心中奇怪,東籬院中並無孩童,怎得會有人拿石塊來砸她的門。

  她想的這會功夫,接二連三地又有石粒丟過來,逼得她不得不起身開門看個究竟。

  拉開門來,左右無人,她只看見蕭辰立在小院對面,半靠著欄桿,微側著耳朵,像是在聽廊下鳥兒的撲騰聲……

  肯定不會是他!

  她又左右張望了一番,仍是沒有看見其他人。

  此時,蕭辰開口了:“阿貓,過來吃飯。”

  “嗯……”她應著往對面走,一面奇道,“蕭二哥,你方才可聽見有什麼奇怪的動靜?”

  “什麼動靜?”

  “方才好像有人用小石子擲我的門。”

  “哦……手伸過來。”

  蕭辰似笑非笑,把剩下幾粒鵝卵石放到她手心裡,轉身進屋去。

  光滑的卵石上還帶著他掌心的暖意,白盈玉接在手中,怎麼也沒想到是他擲,抿嘴一笑:“我還以為是哪裡跑來的孩子呢?”

  “小時候在家時常這樣,開始時為了順便練個准頭,再後來就是為了省事。”蕭辰微微一笑,“每個人房裡都藏了一大堆小石子,家裡的門被我們砸壞了好幾扇,師父都拿我們沒法子。”

  摩挲著手中的石頭,白盈玉笑歎道;“真羨慕你們。”

  “這有什麼可羨慕的,待回去了,你也撿些小石子藏起來。丟石頭容易得很,和會不會功夫可沒什麼關系。”

  白盈玉怔了怔:“方才李五哥說,我們明天就走,是真的麼?”

  “嗯……”蕭辰點了點頭,在桌旁坐下,不在意道,“坐下先吃吧,天氣冷,飯菜涼得快,不用等小五。”

  “可是司馬揚……他還沒有找到證據。”她輕聲道。

  “沒有也是好事。”他淡道。

  “以後呢,回了蜀中以後,你還是放不下怎麼辦?”

  “將來的事情,何必想太多。”蕭辰拿起筷子,“吃吧,你就是想得太多,除了折騰自己,還能頂什麼事。”

  白盈玉苦笑,自知想那麼多也是自尋煩惱,只是有些事卻由不得她不去想。

  兩人正吃著,突聽見急促的腳步聲進了院子……

  “大概是李五哥回來了,我去喚他來吃飯。”白盈玉放下筷子,笑道。

  蕭辰面色卻不甚好看,沉聲道:“不是小五。”

  “不是……”

  白盈玉正自詫異,腳步聲已上了石階,隨即扣響房門……

  “賢侄、賢侄!你在裡頭麼?”

  是司馬揚洪亮的嗓門,他聲音裡的喜悅顯而易見,白盈玉聽了,原本已逐漸明亮的眸色復黯淡下去,默默起身去給他開門。

  蕭辰則微不可見地皺起了眉頭。

  “原來你們正吃著,哈哈……”司馬揚也不多客套,在蕭辰身旁坐下,拍著他肩膀笑道:“我剛剛接到京城的信報,那件事情終於有眉目了。”

  原來果真是此事——白盈玉心下神傷,自知司馬揚定不喜自己在此間聽他們談話,便道:“蕭二哥,既然你們有事要談,那我……”

  “你不必回避,”蕭辰打斷她道,“以其回去你自己瞎猜,還不如就坐在這裡聽著。”

  司馬揚瞥了白盈玉一眼,倒也沒把她放在眼裡,急急從懷中掏出一封信,要遞給蕭辰,突然又意識到他看不見,便道:“京城裡的線報說,最近開封府裡新來了一名年輕人,很得包大人的賞識,讓公孫先生收了這年輕人做學生呢。你猜這年輕人是誰?”

  “誰?”

  “他便是衛近賢的義子,原名叫衛樸,到了開封之後便改名換姓,現下叫做林宜。”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9:24

  第五十三章 淚如泉湧

  “那又如何?”

  司馬揚猛地一拍大腿,急道:“什麼叫那又如何?你想,定是衛近賢曾經向包拯舉薦過他,否則衛樸怎能投到公孫策門下,這就證明衛近賢與包拯交情匪淺。他們一個是開封府尹,另一個是不當位的老太監,八竿子也打不著一塊去。除非,衛近賢曾經幫過包拯,包拯承了他一份情。而這份人情——很可能便是江南貪墨案的線索,也就是說,是衛近賢向包拯揭發了白寶震。”

  蕭辰沉默半晌:“也有可能是別的案子,並不一定是江南貪墨案,也未必和白寶震有關。”

  “我怎麼覺得你怎麼總是為白寶震開脫呢?”司馬揚實在有些不解了,“這事雖說暫且沒法拿到確切證據,但我的推斷十有八九錯不了。”

  “我並非是為了白寶震開脫。”蕭辰搖頭道,“衛伯父當初與我談話中,絲毫沒有提及爹爹的書童,反而他在癲狂之時,幾次提到鹹王,言語間頗有恨意。”

  “鹹王?!”司馬揚沉吟片刻,想了想,“都督是與鹹王關系不錯,可不會是他。他十幾年前就死了,而且是自己病死的,怎麼也不會和衛近賢扯上關系。”

  “什麼病?”

  “什麼病我也不是很清楚,先帝駕崩之後,聖上即位,對他這叔叔似乎也不太待見,就頒了道旨,讓鹹王去了,那地方可冷得很,大概是水土不服吧,去了沒多久就聽說鹹王病了,病了一年多,也就死了。當年我為了查都督的事,還去過一趟,想見他一面,那時候據說就已經病了,被擋了出來。”

  看蕭辰不語,司馬揚又接著道:“當年,衛近賢與鹹王也是有些往來的,他本就不是什麼氣量寬大之人,說不定有什麼地方受了氣又不能發作,一憋就憋了這麼多年。這些個閹人的心思,本就和尋常人有些不一樣……我看,還就是白寶震的嫌疑最大,當年他不過是一介小小書童,居然能考上榜……”

  白盈玉突然插口道:“司馬伯父與他相交多年,難道連他胸中究竟有無才學都不知道麼?”

  她這突然一插話,弄得司馬揚有些呆住,頓了半晌才道:“我是個武夫,再說以前我也拿他當個朋友待,難道我還去考他四書五經?”

  “他……他也許是夜夜挑燈,日日苦讀,方才能考上榜去,卻被你這般疑心,難道就因為他後來貪了錢,便說他以前的事也是樣樣都錯麼?”白盈玉再按捺不住,立起身來,胸口劇烈起伏著。

  司馬揚被她驚住,不明白她怎麼會如此大反應:“……我也沒說他樣樣錯,不過是據事推論,覺得他最可疑罷了。”

  “他哪裡可疑?!”白盈玉眼睛紅得要流淚一般,聲音微微地發著顫,“他現下也不在了,你就可以這麼隨隨便便地說他可疑,你這是欺他不能為自己說句話。但凡他能說,我相信,他定會來和你說個明白!”

  “阿貓……”蕭辰聽出她的情難自控,不由想伸手去拉她。

  白盈玉卻已經哽咽難言,亦不想再說下去,飛快地奔出房去……李栩正從外面回來,看見她淚眼婆娑地奔回自己房間,正自奇怪,進來看見司馬揚在當地,頓時明白了一半。

  “二哥,阿貓她……”

  司馬揚也是摸不著頭腦:“這女娃娃是怎麼了?我們好端端地說著,她冒出這麼多話來,倒像是有人要和她拼命一樣。現在的姑娘家,真是……”

  “伯父,您說這話是因為您沒見過唐家的那姑娘。”李栩生怕司馬揚疑心,忙打岔道,“要是唐蕾在這裡,屋頂都能讓她掀了。”

  “可她這是為什麼呀?”司馬揚不解。

  蕭辰遮掩道:“沒事,她早起和我絆了兩句嘴,大概是心裡有些不痛快。”

  “原來是這樣……”司馬揚倒未再作計較,遂轉回正題,接著問蕭辰,“辰兒,你倒是說說,我方才所說的推論是否有理?”

  “確是有此可能,但並非是唯一可能。”蕭辰仍舊是淡淡道,“何況,您也說不出白寶震究竟為何要害我爹爹。”

  司馬揚點頭:“是,我現下還沒法查出來。”

  “伯父,我有一事相求,還請應允。”蕭辰起身,朝著司馬揚的方向,長鞠一躬。

  司馬揚忙把他扶起來,連聲道:“你這孩子,跟我還客氣什麼,有事直說便是了,你放心,這事我一定查到底,幫著你,絕對不會撒手不管。”

  “不,我是想請您放棄調查此事。”蕭辰直起身來道。

  “……”

  司馬揚愣住,轉而不解:“這可是為你爹爹洗刷冤屈的大事!”

  “我知道……”

  “那你為何還要放棄?”

  “因為我的緣故,衛伯父已經撒手人寰,再查下去恐還會傷及無辜……”

  “無辜?哪裡還會傷到什麼人,你指的是誰?”司馬揚不解。

  蕭辰沉默了一瞬,才道:“衛樸我曾見過,他對衛伯父甚是孝順,他能拜在公孫先生門下不易,改名換姓定有他的苦衷。伯父此番派人查此事,必定已對他有所影響,實非我願。”

  “原來是這樣……”司馬揚倒從未想過這層,皺了皺眉,“可那小子改名換姓,是他鬼鬼祟祟的,這怎麼能怪我們呢。”

  “我想,他必有他的緣由。”

  “可也不能為了這個……”司馬揚仍是不甘心。

  “伯父,我真的不願再查下去了。”蕭辰重重道。

  司馬揚心中狐疑,盯了他一眼,問道:“你是不是還有什麼別的緣故?”

  聞言,蕭辰緩緩別開臉,淡道:“我只是不願因我的執念而傷及無辜,並無他故。”

  李栩看不下去,上前勸道:“司馬二爺,你就別再逼我二哥!”

  司馬揚厭煩地瞥他一眼,沉吟片刻,拍著蕭辰肩膀道:“不管你有何事,咱們總能想出解決的辦法來。白寶震此事,不經過衛樸也未必就查不下去了,現在咱們好不容易有了點眉目,豈能輕言放棄。”

  “伯父……”

  蕭辰剛開口即被司馬揚打斷:“不用再說,我知道你這些日子總是在想這事,有些倦乏也是應該。不妨事,明日出去散散心,咱們來日方長,只是莫再提放棄二字。你爹爹在九泉之下,這等不孝的話,可不能讓他聽見。”

  話說到這份上,蕭辰知道難以說服他,只得不再做聲。

  “你好好歇著吧,外頭的事情交給我,你什麼都不用操心。”司馬揚轉向李栩,吩咐道,“好好照顧你二哥……我走了!”

  李栩朝他的背影扮了個鬼臉,暗自道:這還用你吩咐,我和我二哥親,還是你和我二哥親。

  聽著司馬揚離去的腳步聲,遠沒有來時那般有力,蕭辰知道:他其實也被傷了,滿腔熱血,卻無人領情。

  復坐回椅子上,蕭辰重重地歎了口氣,李栩擔憂地望著他。

  “二哥,和他講不通的,他又不知道阿貓的事。”

  “你去看看她吧……”蕭辰道。

  李栩一愣:“看誰?”

  蕭辰連話都懶得說,手倦倦地指了指院對面的方向。

  “阿貓啊……哦,行!我看她剛才哭得厲害,沒准現在還哭著呢,我去勸勸。”李栩道,“二哥,要不你也一起過來,她好像還是比較聽得進你的話。”

  “我累了,想歇一會兒。你去吧。”

  “哦……”

  看著蕭辰疲憊蕭索的模樣,李栩歎了口氣,轉身出屋去。

  白盈玉把臉埋在被衾之中,狠狠地堵住嗚咽之聲,心中壓抑了許久的悲苦終於無法再抑制。盡管眼睛深閉,淚水卻仍舊如泉水般湧出,迅速濡濕衣襟與被衾,她再也顧不上什麼,只想著痛痛快快地哭個天昏地暗。

  因門沒有關好,李栩敲了一會兒,見無人來應,便試推開門進去,循著時有時無的嗚咽,看見了哭得哽咽難言的白盈玉。

  “阿貓、阿貓……”他小心翼翼喚了幾聲,拿不定主意是該現在安慰她,還是該等她哭完。

  白盈玉沒有聽見。

  因經驗欠缺,李栩著實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在旁邊呆站了一會兒,看她模樣,估計著還得且哭一陣,便又躡手躡腳地退了出來,跑回蕭辰屋內報信去。

  “二哥、二哥……要不你去看看,哭得太厲害,壓根就沒法勸。”李栩道。

  蕭辰怔了下:“我並未聽見哭聲。”

  “呃,她拿被子堵著呢,我估計那被子都濕了半條。”李栩若有所思道,“難怪說女人是水做的,真是沒錯,怎麼有那麼多眼淚啊?”

  “一直哭到現在?”蕭辰皺眉。

  “呃。”

  蕭辰只得起身:“那我去看看她。”

  進白盈玉屋子後,蕭辰方才聽見了她的嗚咽之聲,大概是哭得久了的緣故,聲音十分微弱,時斷時續,倒有幾分象小玉的叫聲。

  “別哭了!”他也沒辦法,簡單道。

  人沒動靜,像是壓根沒聽見。

  李栩在旁附耳:“二哥,勸人不是這麼勸的。”

  “那你自己來……”蕭辰冷道。

  李栩一縮腦袋,躲到後面去了。

  蕭辰略略提高聲音,放重語氣:“別哭了!”

  似乎為他聲音所駭,白盈玉身子驟然顫抖了下,淚眼婆娑地抬起頭來,看著他二人。

  “你們……我……”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好像自己無論說什麼都會再度哭出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9:38

  第五十四章 自此天涯

  “別哭了。”

  蕭辰復道,只是語氣已在不知不覺間已經放得輕柔。

  “是啊,阿貓,別哭了。”李栩幫腔,“司馬揚已經走了,

  白盈玉背過身去,抹干眼淚,復轉過來,勉強笑道:“對不起,我……我剛才對司馬二爺太失禮了,讓你們難堪了吧?下次再見,我會向他賠罪的。”

  蕭辰皺眉,道:“你那些話並沒有錯,何必勉強自己去賠罪。心裡不痛快,就大聲說出來,大聲哭一場都沒什麼要緊的,再去賠罪不是弄得自己更不痛快麼?”

  白盈玉頭一低,不說話了。

  “二哥已經和司馬揚說,再也不想查當年的事,你別再難過了!”李栩安慰她道。

  聽了這話,白盈玉怔忡了一會兒,才搖搖頭:“不行,蕭二哥,這樣不行……是我說錯了話,你爹爹的事,你原就該查個明白才是,不能因為我……”

  “我不是為了你。”蕭辰淡淡道,“我原就不想再追查,你是知道的。”

  “可是、可是查到現下這個地步……”白盈玉停頓片刻,眼眶瞬間又盈滿淚水,“我知道我爹爹大概也與當年的事有關,若然真的是他!真的是他!怎麼辦?怎麼辦?”她絕望地看著蕭辰,嘴唇抖得厲害……

  蕭辰靜靜立在那裡,半晌說不出話來。

  “可不一定是他啊!是不是?”李栩有些不解,“二哥已經說了不再查下去,究竟會不會是你爹,咱們永遠也不會知道,這不是挺好麼?”

  聽到此處,白盈玉雙目一閉,淚珠兒滾落,伸出雙手捂住臉,緩緩坐下,聲音淒楚:“正因如此,以後我有何面目見你們……若是別人,隨便其他的什麼人都好,為何偏偏是你,偏偏是你!”她終還是忍不住,復嗚嗚咽咽起來。

  李栩還是聽不懂,在旁直撓頭,想問又不敢問。

  “為何不能是我?”

  不知為何,蕭辰雖然語氣平平,卻有著說不出的異常。

  白盈玉不語,只是哭。

  蕭辰蹲下身子,就在她面前,復問一遍:“告訴我,為何不能是我?”

  白盈玉睜開淚眼,深深地望著他,終不再隱藏她的少女心事:“蕭二哥,你雖然嘴上凶些,可我知道你心裡其實待我很好。我一直想,等回了蜀中家裡,我就要學做飯、洗衣、打掃,才能好好地照顧你。”

  李栩在旁,呆住,對於年少的他來說,這還是他第一次聽見女兒家表白心事,可惜的是,並非對他表白。

  而蕭辰,只是輕輕地“呃”了一聲,聲音聽不出起伏,表情也未有什麼變化。

  “在舅舅家門口,你對我說‘以後,我就是你二哥’,那時候我就想,這一生一世,只要你不趕我走,我就跟著你,做妹妹也好,做小丫頭也好,我都跟著你。”白盈玉淚如雨傾,“可是現在不行了、不行了……”

  “為何不行?”李栩還是不解,“你喜歡我二哥,這不是好事麼?”

  蕭辰卻已明白,緩緩起身,心中百味雜陳,難以言表。

  “那日我問你,若我爹爹就是害了蕭都督的人,你會憎惡我麼?你說不會。”白盈玉哽咽道,“可我會,我會恨自己,會恨透了自己!”

  蕭辰定定地立著,沉默良久,終是一句話都沒說,轉身走了。

  “二哥、二哥……”李栩不明白蕭辰為何不勸勸白盈玉,轉頭看白盈玉低垂著頭半靠著床柱,遂安慰道,“阿貓,你別想太多了,想太多了不好,真的,別想了啊!”

  待要再勸慰下去,他也著實找不出什麼話來說,只得又說了幾句顛來倒去的車□轆話,見白盈玉始終沒有反應,不由懊惱,囑咐了她好好歇息,便出門找蕭辰商量去。

  至蕭辰門前,一推,才發覺門已由內拴住,二哥竟把自己鎖裡頭了。

  “二哥、二哥……你怎麼了?”李栩拍門。

  裡面傳來蕭辰不耐的聲音:“我要睡覺,誰也不許進來。”

  “……這麼早,日頭還掛著呢,再說,二哥你也還沒吃晚飯,夜裡餓了怎麼辦……”李栩納悶。

  “滾!”

  這個字二哥並不常用,所以李栩很識趣地閉了嘴,乖乖滾了。

  次日,天還黑著,白盈玉便已經簡單地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輕輕拉開門,悄悄地走了出來。幾粒星子零零落落地在天際閃著光,寒風一陣陣刮過,似乎愈是推不動那厚重的雲層,便愈發要使勁地呼嘯。

  她立在院中,深看了一眼蕭辰所住的屋子,緊了緊手上的包袱,便決然朝外行去。

  屋內,一夜未眠的蕭辰半靠在窗邊,聽著外間她故意放輕的腳步聲,一動不動,仿佛早就在他意料之中。

  沒過多久,李栩從和暖的被窩中被人拎了起來。

  “二哥,出什麼事了?”他揉著眼睛,瞥了眼窗外,不解道,“天還沒亮呢……”

  蕭辰淡淡道:“她走了。”

  “誰啊?誰走了?”李栩楞了一下,隨即便明白過來,“阿貓走了?”

  “嗯。”

  “那我趕緊把她追回來。”

  李栩開始摸衣服,又滿地找靴子。

  “我是想讓你去追她,但不是要你追她回來。”蕭辰接著道。

  “啊?!那我去干什麼?”

  “她終歸是姑娘家,一個人上路不方便,你就遠遠地跟著,若出了事再出面護她。”蕭辰語氣平靜地出奇,“我猜她大概是要回廬山,你就護著她回去。”

  李栩瞠目結舌:“二哥,你是說,就讓阿貓走了?你不是要帶她回蜀中麼?”

  “我不能勉強她。”

  “可是這事又沒有真憑實據。”李栩還是不明白。

  “正因如此,才是她心中的芥蒂,若是強逼著她和我們回蜀中,對她來說,未必是好事。”蕭辰頓了下,“便是我,若他爹當真害了我爹,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對她。”

  聞言,李栩想了想,歎了口氣,雖然似懂非懂,卻也明白了個大概。

  “看來只能這樣了,等那日能把這事查明白了,知道不是她爹,二哥你再去接她回來。”

  蕭辰澀然苦笑:“只是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

  李栩已穿好衣服,又略收拾了點東西:“二哥,你放心吧。我肯定把阿貓安置好,一路上若有事,我會寫信托人帶回來。”

  “嗯,盡量別露面,多欠我們一份人情對她而言也是種折磨。”蕭辰歎道。

  “行!大不了我易容改裝,讓她認不出來就是了。”

  蕭辰點點頭:“如此甚好。”

  “那我走了。”李栩伸手拉開門。

  “小五,此事辛苦你了。”蕭辰在他身後沉聲道。

  總覺二哥有異於平常,李栩呆愣了片刻,回頭問道:“二哥,你是不是也有幾分喜歡阿貓吧?你若捨不得她,我追她回來便是。”

  “不必。”蕭辰淡淡道:“路上小心。”

  滿心憂傷,直到出了天工山莊,白盈玉才意識到自己沒把小玉帶上。待欲再回去,天已經蒙蒙亮,想了又想,她還是繼續舉步朝前走去。昨夜便未見著小玉,想必它又睡到了蕭辰的屋中,難得它與他如此投緣,想必蕭辰也會好好照顧它。

  小玉陪在他身旁,就權當是替自己陪著他吧。想到此處,她鼻子一酸,差點又要墮下淚來,忙自己暗罵了自己一句沒出息,硬是把淚水強忍了回去。

  又走了大半個時辰,便出了谷,前面山腳下有個小鎮,正是之前岳恆帶著他們去過的。她腹中饑餓,遠遠地看見小鎮上炊煙裊裊,便加快了腳步,想去買幾個饅頭,也好在路上吃。

  小鎮不大,店面幾乎都在一條街上,賣包子饅頭的地方升騰著團團熱氣,連帶著霧氣中的叫賣聲也分外讓人和暖。白盈玉走過去,看白白胖胖的饅頭睡在蒸籠中,模樣喜人,不由地口中生津,朝店家道:“老伯,給我包六個饅頭。”

  另一個聲音亦清脆道:“給我兩個!”

  白盈玉聽著聲音耳熟,便抬頭望去,偏偏隔著熱氣又瞧不清楚,待店家包好饅頭,挪開蒸籠,她才看清了那人,那人也同時看見了她。

  “阿貓!”

  “……唐姑娘?”

  白盈玉原以為她早就走了,沒想到她竟然仍在此地。

  唐蕾先皺眉看了看白盈玉周遭一丈,並沒有看見蕭辰,才慢慢踱過來,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奇怪問道:“你怎得一個人在這裡?”

  “……”白盈玉並不是擅長撒謊的人,也不知該如何解釋,故而只是淡淡一笑,並未作答。

  緊盯了下她的眼睛,粉光微融,又略有些腫,唐蕾心思轉了一圈,“哈”地拍掌笑道:“你是不是也被他罵得受不了,所以自己跑出來了。”

  白盈玉苦笑著搖搖頭:“不是,是我不想再拖累他們,所以想一個人回老家去。”

  “你老家在哪裡?”

  “是廬山腳下的一個小鎮。”

  “廬山?我去過,在那裡還有不少朋友呢……”唐蕾得意道,轉念一想,皺眉打量她,“從這裡去廬山,少說也得走七八天,你一個人去?”

  白盈玉點頭:“現在是太平年間,應該不打緊。”

  唐蕾眉頭皺得愈發緊:“你真傻還是假傻,憑他什麼樣的太平盛世,坑蒙拐騙樣樣都有。就你這樣的,還走不到一半,就得讓人給劫了,不光劫財,還劫色……”

  白盈玉咬著嘴唇,摟緊饅頭。

  “你抱饅頭干什麼?”唐蕾不屑地看著她,“要劫,你比饅頭有價值。”

  聽罷,白盈玉臉色發白,口中卻仍舊道:“大不了就是一死,也沒什麼可怕的。唐姑娘,告辭了。”

  說完,她就趕緊拔腿走,生怕唐蕾再說出什麼來,自己可就真的腿要發軟。

  “喂、喂……急什麼,我還沒說完呢!”

  唐蕾在後面跺腳,眼看著白盈玉生得單薄,又想到她一點功夫都不會,不由地立在原地做了番計較,想來想去,終是不耐地追上了她。

  “喂!我陪你去廬山吧。”唐蕾拉住白盈玉道,“反正我閒著也是閒著。”

  “啊?”白盈玉楞了一下。

  “啊什麼?我有個朋友在那裡,正好也順道去看看他。”唐蕾不耐煩地拉著她往前走,“走走走,我的馬還在前面客棧喂草料呢。”

  “這……是不是太麻煩姑娘了?”

  能有人同行,白盈玉其實求之不得,推脫之言說的十分勉強。

  “不麻煩,我本來就不想回去,也不知道該去哪裡,現下正好,咱們倆一路上也算有個伴,不至於悶死人。”唐蕾說話極快,噠噠噠像掉豆子一般。

  白盈玉抿嘴一笑,感激道:“那就多謝唐姑娘了。”

  “客氣客氣。”

  她二人共乘一匹馬,沿著官道馳騁,雪塵紛飛。

  遠遠的後面,李栩也不慌不忙地策馬跟著,還有閒情騰出一只手來梳理頭發。唐蕾雖然任性些,不過心眼並不壞,阿貓和她在一塊,他倒是放心多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49:50

  第五十五章 書生呆子

  小院中,冷冷清清。

  岳恆大步進來,先張望了下,遂往蕭辰房間過來。看見蕭辰靜靜坐在房中,身旁放著已經打點好的行裝,籠子裡小玉正在百無聊賴地梳洗。

  “我聽人說,一大早的阿貓就走了,接著小五又走了,出什麼事了麼?”岳恆關切問道。

  蕭辰起身,卻不回答,只道:“大哥,我也想回家去,不能再陪你了。”

  “究竟出了什麼事?小五和阿貓去了何處?”

  “沒事,阿貓想回廬山老家,我讓小五陪著她去。”蕭辰輕描淡寫道,“在此處,我左右無事,還不如早些回家去的好。”

  岳恆雖明白事情多半沒他說得那麼簡單,但深知這個師弟的性情,怕是再問他也不會再多說,遂也不忍再迫他,只道:“如此也好,司馬二爺在這裡,你也不得個清靜。我這就讓人備下馬車,送你回蜀中。”

  “我……”蕭辰並不想麻煩旁人。

  “莫再推脫了,你雙目不便,獨自回去我也放心不下。你若執意不肯,那我便去請幾日假,我陪著你回去可好?”

  蕭辰苦笑:“我又不是小娃娃,總讓人盯著做什麼。”

  “你便是生了娃娃,做了爺爺,也還是我師弟,我總是要顧著你的。”岳恆也苦笑,“難不成師父不肯認我,你也不肯認我了麼?”

  聽岳恆說了這話,蕭辰不好再拒絕,只得道:“行,我就坐馬車吧。只是你挑個話少些的,我可不想聽人一路上沒完沒了地問這問那。”

  岳恆笑道:“行。”

  “還有,司馬伯父那邊你替我應付著吧,我實在……”幾番交談下來,蕭辰著實再無心力去勸司馬揚,亦不想見他。

  “行。”知道師弟被他弄得心力交瘁,岳恆立時滿口答應,只是心底卻無甚把握,想著此事要和祁無刀商量,料她應該會想出好主意。

  蕭辰微微一笑:“多謝大哥。”

  岳恆拍拍他肩膀,替他拎起行裝,蕭辰自己則拿了籠子,兩人往外行去。

  馬車一路駛回蜀中,岳恆倒真是給蕭辰挑了位寡言的車夫,只是該車夫話雖少,卻極愛唱歌,山歌小調輪番上陣,弄得蕭辰不堪其擾,此處便暫且不提。

  白盈玉跟著唐蕾,一路上倒也勉強算得上是順當。僅有幾次遇上地痞找茬,也被唐蕾打了個得服服帖帖,還吞下據說一年後才會毒發的唐門獨門秘制穿腸散。唐蕾許諾他們,若是一年中循規蹈矩,一年後必會派人送來解藥與他們解毒。

  那刻,白盈玉著實覺得唐蕾女俠英姿颯爽,威風凜凜。只是事後發現,唐蕾連人家名字都記不住,便有些擔憂,不由問道:“一年後你還得送解藥給人家,不記得名字怎麼行?”

  唐蕾聳肩:“誰說要送解藥了。”

  “……那他們毒發怎麼辦?”白盈玉擔憂道。

  “毒發也是他們活該。”唐蕾無所謂道。

  “……”

  白盈玉啞然,吃驚地盯著她。

  唐蕾揮揮手,不在意道:“那個解藥方子早就不是唐門機密,他們找大夫也配得到解藥的,無非就是人受點罪,多花些銀子罷了。”

  “萬一……”

  “哪有什麼萬一,身家性命,他們不找大夫才怪,怎麼會乖乖等著我給他們送解藥,他們又不傻。”

  這倒也是,白盈玉無語。

  跟在她們身後的李栩靠賣解藥方子發了筆橫財,很是歡喜。

  如此又行了幾日,終於到了廬山。只是廬山腳下有好幾個小鎮,白盈玉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哪個小鎮才是自己老家。

  “你這可有些麻煩,”唐蕾皺眉道,“怎麼連自己老家是哪裡都忘了?”

  白盈玉悵然不語,當初爹爹只是在閒談時一帶而過,並不曾細說,她也記得模糊,只是當日又何嘗想得到今日自己竟不得不孤身返鄉。

  “既然如此,就先到我朋友家住下,再慢慢打聽吧。”

  白盈玉猶豫:“住你朋友家?會不會太打擾了?”

  “給銀子就不算打擾。”

  唐蕾牽著馬舉步就前走,白盈玉跟在她身後,沒一會兒便隨著她進了前面的小鎮,左拐右拐,停在了一處破舊的院門前。

  “蘇呆子!快開門!”唐蕾抬手就扣,言語間雖然不客氣,卻也透著熟稔的歡喜。

  很快,便聽見裡面有人快步過來,門被拉開,一名清俊瘦弱、書生模樣的青年出現在白盈玉眼前,饒得已是冬日,他卻只穿著一件薄薄的夾袍,看得出被凍得不輕。

  “蘇呆子,怎麼連件衣裳都買不起,”唐蕾絲毫不顧忌男女之嫌,連推帶搡地把書生又推回了院中,不滿地責備他,“凍成這樣,書還怎麼看的進去?”

  那書生靦腆笑了笑:“也不是很冷。”

  “房子可有人住?”

  “沒有。”

  “難怪你連個進項也沒有。”唐蕾白了他一眼,回頭喚白盈玉進來,“阿貓,進來。”

  白盈玉這才跨進院子,含笑朝書生施了個禮,知他清貧,故而並不去打量院內四周,免得書生尷尬。

  書生忙規規矩矩地還禮,抬手時,可見手肘處的衣袍縫補過,雖是用同色的料子,但新舊有別,還是看得出來。

  “這是阿貓,她是來尋親的,你這房子能先讓她住一陣子麼?”唐蕾直截了當問道。

  “這個……”書生有幾分猶豫,“原不該辭,只是我怕男女有別,同在屋簷下恐怕有損這位姑娘的清譽。”

  唐蕾瞪他:“廢話,那當初你怎麼讓我住!”

  “當初你扮了男裝,我並不知道你是女兒身。”書生尷尬道。

  “我和她一塊住下來,就算是租了你的東屋,你自住北屋。咱們就是房東和房客,也不必分什麼男女。對了,還有一日三餐,也得你來做。先住一個月,我給你二十兩銀子如何?”唐蕾知他囉囉嗦嗦規矩甚多,當下便替他作了主,見他衣衫單薄,又存心多給他些銀子。

  書生卻連連擺手道:“咱們是朋友,你們若有難處,房子可以借住,只是銀子絕不能收。”

  “迂!”

  唐蕾白他一眼,自拿了包袱,熟門熟路地踢開門,進了東屋。

  院中僅僅剩下白盈玉和那位書生。見這書生頗有些貧賤不能移的氣節,她不由地生出幾分好感,感激地又施了一禮:“多謝公子,不知公子高姓大名?”

  “小生姓蘇,單名一個傾字。”

  “原來是蘇大哥。”

  放下包袱,唐蕾又自東屋出來,笑道:“他這人呆裡呆氣的,你叫他蘇呆子就行……對了,這屋子怎麼和我走的時候一個樣,連櫃子裡那件衫子都沒動過。都大半年了,一直沒人住過麼?”

  也不知是不是在院中凍得太久,蘇傾的臉微微有些泛紅,只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

  “你大哥也沒回來?有消息了麼?”唐蕾問道。

  蘇傾搖搖頭:“還是沒有消息。”

  唐蕾替他歎了口氣,皺眉道:“要不,我托人替你打聽打聽?”

  “不用,他當初與我說的是五年之期,眼下還不到呢。”

  “這宮裡頭的事可沒個准。”唐蕾聳聳肩。

  白盈玉奇道:“他大哥在宮裡?”

  “嗯,他大哥是大內侍衛,已經好幾年沒回家來了。”唐蕾頗有些不滿,“你大哥也是的,就你這麼一個弟弟,又知道你人呆,也不寄點銀子回來。”

  蘇傾只是微微一笑:“他定是有要事在身。……你們走了一路,餓了吧?”

  “呃。”

  “你們且歇歇,我去蒸饅頭。”說罷,蘇傾就往灶間轉去。

  “再多燒點熱水!”唐蕾在他身後嚷嚷。

  “嗯。”

  唐蕾邊引著白盈玉進了東屋,邊搖頭道:“這個蘇呆子怎麼還是只會蒸饅頭,在他這裡,連個葷腥味都聞不到,比和尚廟裡還干淨。”

  白盈玉微笑道:“有饅頭吃,也很好。”

  她四下打量屋中,桌椅雖舊,卻收拾得甚是干淨整潔,床上的被衾疊得整齊,只是同蘇傾的衣衫一般,也帶著好幾塊補丁。

  “沒人住還收拾這麼干淨,真是個呆子。”唐蕾咬著嘴唇似笑非笑。

  “這位蘇大哥是讀書人吧?怎麼不去考功名?”

  “他呆裡呆氣的,怎麼考得上。”唐蕾皺眉,“他要是真考上,做起官來的樣子,我還真是想不出來。”

  白盈玉若有所思:“考不上也有考不上的好處,當真考上了,也未必是什麼好事。”

  唐蕾瞥她一眼,突然笑道:“看來,你和這書呆子倒是挺投緣。”

  白盈玉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低頭整理東西。

  唐蕾倒也不在意,又看了眼被衾,皺眉道:“這被子是無論如何得再買一床,否則咱們晚上都別想睡。”

  說罷,她便跑了出去。

  白盈玉追到門口,只聽見院門咯登一聲,已是人影全無。這廂,蘇傾自灶間探出頭來,聲音中帶著掩不住的失望,問道:“她,走了?”

  “她說要去買床被衾,應該很快就回來了。”白盈玉道。

  蘇傾語氣稍安,卻仍顰眉道:“這鎮上的被子都是定做現彈的,她怕是買不到現成的……阿貓姑娘,你替我看著火,我去追她。”

  “哦,好。”

  白盈玉看著蘇傾急匆匆地去了,微微一笑,遂到了灶間,折些枝椏塞入灶口。聽著火在灶膛裡辟裡啪啦作響,不由怔怔地想到那個人。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50:03

  第五十六章 繡紋猶在

  饅頭要蒸多久才能算是蒸好,白盈玉心裡也沒數,幾次揭開蒸籠端詳,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得不斷地添柴火。

  幸而唐蕾蘇傾去得並不算久,在水燒干之前,總算是回來了。

  除了被衾,唐蕾還買了些日常用的物件,統統讓蘇傾抱在手上,自己則空著手晃回來,一副心情甚好的模樣。

  “蘇大哥,這個,饅頭……”白盈玉站在灶間門口,為難地喚蘇傾。

  “還沒好麼?”

  蘇傾忙把東西放好,進灶間揭開蒸籠一看,笑道:“已經蒸熟了,不必再添柴。”

  白盈玉這才安心,笑道:“那就好。”

  蘇傾低頭,見樹枝把灶膛塞得滿滿當當,弄得煙直往外冒,心知這姑娘定是從來沒有做過灶間的活,大概對於燒飯做菜也是一竅不通。他素來敦厚,不欲令她難堪,當下便請她去幫唐蕾整理東西,隨後自己才俯身清理爐膛。

  淨過手,白盈玉回到東屋,見床上多了兩床大紅緞子做面,繡著花草鳥類的被衾,不由有些呆愣:“這應該是成親用的吧?”

  唐蕾正在鼓搗她的瓶瓶罐罐,聞言,瞥了她一眼,得意笑道:“沒錯,你看出來了!就是成親用的。”

  “你,要成親!?”

  “你瞎說什麼!”唐蕾瞪她。

  “那為何買這樣的被衾?”

  “彈棉花的那店裡只有這兩床現成的,是明日別人就要來取的,我多付了近一倍的銀子,才肯讓給我。”唐蕾斜睇她,“你知足吧,蓋個被子還挑三揀四。”

  白盈玉微微一笑,俯下身子,細看被面上的繡紋,用手摸了摸,自由自語道:“……繡得也馬虎了些。”

  “你還挑剔?”唐蕾從牙縫裡發音。

  “不是,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白盈玉笑道,“這新彈出來的被子,最是松軟,蓋著也和暖。”

  “那當然。”

  兩人正說著,外間蘇傾輕輕扣了扣門,請她們出來用飯。

  桌上的飯菜簡單之至,饅頭,還有自家醃的灰葫蘆條和酸辣蘿卜,蘇傾雖不尷尬,卻有幾分歉然:“家裡頭只剩下醃菜了,委屈兩位。”

  白盈玉忙道:“是我們打擾了才對,這菜醃得很好吃。”

  唐蕾倒不給他留情面,筷子點了點:“下次醃點肉吧,多放花椒,我喜歡吃那個!”

  “行……”

  明明囊中羞澀,蘇傾頷首倒是一點都不猶豫。

  到了次日,唐蕾便拖著白盈玉去打聽她家人的消息,轉悠了一上午也未打聽出眉目來,回來時倒是買了一籃子的菜和肉;連米也買了些,仍是托店家送上門來。

  蘇傾看見這麼多的東西,就有些呆:“哎呀!我早間也買了肉,這下可買多了。”

  “多出來的肉全都醃起來,慢慢吃。”

  唐蕾小手一揮,很干脆地解決了他的難題。

  “鹽怕是不夠……”蘇傾笑了笑,接過東西,拿回灶間去。

  “呆子,怕是半年都沒見過肉長什麼樣了。”

  唐蕾嘀咕了句,白盈玉聽見,抿嘴垂頭一笑。

  終於,除了醃菜蘿卜,桌上也有了肉,唯一的遺憾是:蘇傾拿手的僅有饅頭和醃菜兩樣,其他菜的味道著實乏善可陳。

  唐蕾與白盈玉對廚藝亦是一竅不通,故而也只能將就著吃。

  蕭辰回到家中已有數日,師弟師妹都在外,師父也未回來,家中仍舊是冷冷清清。每日裡,他慢慢地把屋子一間間打掃過去,然後給小玉做飯菜,過得也並不清閒。

  他自己吃的飯菜極簡單,一碗粥,一盤清炒筍絲,便是一頓飯。倒是小玉的飯菜還要麻煩些,他不得不常常釣幾條魚來給它改善伙食。

  這日,日頭甚好,曬得人暖洋洋的。

  蕭辰遂將被衾、連同幾件衣袍都拿出來曬,小玉在他腳邊繞來繞去,喵嗚喵嗚地叫著,似乎比他還忙幾分。

  曬到最後一件時,手剛碰到,觸摸處柔軟細膩,不同於與他平日常穿的棉布衣袍,正是那件在順德時所買的絲袍。他怔了一下,雖知道絲袍質地嬌貴,怕是不能曬,還是慢慢拿了出來。

  指腹緩緩從幾處竹葉形狀的針腳上摩挲過,細細密密的觸感,仿佛是直接從心上擦過。他似乎又聽見她的聲音,輕輕軟軟的:

  “蕭大俠,這件錦袍上的洞我已修補過,只是補的不好……”

  他忍不住微微一笑,幾分苦澀,若早知有今時今日,他當初就該對她好一些。現下她孤身在外,又不知還要經歷多少困苦?

  小玉蹲在他腳下,喵嗚叫了一聲,又拿脖頸在他鞋面上直蹭蹭。

  掛在廊下的金鈴乍然叮當作響,小玉被駭得貓毛直豎起來,一躍跳入蕭辰懷中。蕭辰將衣袍放好,抱著小玉,走出房去。

  自山下到這裡要經過一處小竹橋,金鈴與小橋之間有暗線相連,金鈴響,則說明有人過橋往這邊過來。金鈴響得頻繁,可見過橋之人還不止一個,蕭辰微微顰起眉,一時也猜不出是何人會來山中。

  等了一會功夫,便有人叩響了外間的院門。

  “請問,蕭辰蕭公子可是住在此處?”

  蕭辰雖在門內,但因聽著聲音陌生,遂也不願開門,只問道:“他不在,請回吧。”

  “不在……”外間的人遲疑了一會,又道:“既然蕭公子不在,那麼請這位公子開開門,我家老爺送了許多東西來給蕭公子,我們放下東西就走。”

  “你家老爺是誰?”

  “洛陽司馬。”

  蕭辰眉頭皺得愈發緊,怎麼又是他?

  “我家老爺還托我帶了封信給蕭公子。”外間又道。

  蕭辰沉默片刻,仍是未開門,朝門外淡淡道:“蕭公子前陣子已經搬走,不再住此處,你們回吧。”

  “……”外間的人顯然是沒料到人會搬走,急問道:“搬去何處?請還公子告之。”

  “不知道,你們快走吧。”

  門內答得非常干脆。

  外間的人愕然且無奈,蕭辰靜等了一會,終於聽見腳步聲遠去,輕歎口氣,仍舊轉回房去。

  兩個時辰之後,金鈴復響起,同樣急促。

  難道又回來了?蕭辰皺起眉頭。

  “蕭公子,我們只是做事的下人,還請莫要為難我們。”外間的人顯然又重新在山下打聽過,言語間認定了裡面的人便是蕭辰。

  蕭辰在內,不吭聲,突然聽見門縫下悉悉索索作響,像是有什麼東西被塞進來。

  “這是我家老爺給蕭公子的信,公子若不願開門,好歹也得看一下信,我們回去也有個交代。”

  蕭辰足尖一撥,把信又給掃出門去,冷道:“我不是蕭公子,沒有必要看信。”

  似乎未想到蕭辰如此難以相處,外間的人楞住,過了半晌,又道:“既然公子不願看信,那麼請恕我冒昧,我這就將信讀與公子聽。”

  說罷,果真就聽見他大聲誦讀起來:“賢侄,一別數日,甚是掛念……”

  “行了!我自己看。”

  蕭辰被弄得不堪其煩,只得又讓他們把信塞進來,自取出來看。拿到手中才知道,那信竟是一方極薄的素紗,上面的字是用絲線繡上去的,大開大合,似乎循得還是司馬揚的筆跡。

  原來司馬揚雖然從岳恆處知道蕭辰能摸出墨跡,心底卻始終將信將疑,故而特地找來繡女,照著自己的筆跡逐字逐句地繡了出來。

  蕭辰閱完信,眉頭微松。他原以為司馬揚的來信必定又要說些他現下不想知道的事情,所幸的是,通篇都是關切之語,並請他去洛陽小住,倒未有只字片言提當年之事。想來是師兄岳恆勸解之故,蕭辰暗道慚愧,遂開了門請外間的人進來。

  半盞茶的功夫之後,他後悔了。

  司馬揚讓人送來的東西非常多,吃的、穿的、用的……蕭辰一一謝過,但又都婉言謝絕,來者倒也不與他推脫,直到最後——

  “老爺說過,若是蕭公子不喜歡這些東西也不要緊,只是一定要把這兩名丫鬟留下伺候公子。”

  蕭辰愣住,他雖然自腳步聲中聽的出進來的人中有女子,但實在想不到竟然是司馬揚准備送給他的丫鬟。

  “我不需要丫鬟,一個都不用。”他堅決道。

  “那怎麼行,我家老爺說了,蕭公子雙目不便,又住在山中,定會有許多不便,讓我一定要把丫鬟留下。平常燒菜做飯,洗洗涮涮,或是下山買買東西,都可以使喚她們做。”

  “不用,我自小在這裡長大,並無不便之處。替我多謝你家老爺的好意,我不需要丫鬟。”

  “蕭公子,您就別再為難我了,這些東西你一樣都不要,連人都不肯留下,我回去怎麼向老爺交代,肯定是要受責罰的。”

  蕭辰沉吟片刻,遂道:“那好,東西我可以收下,丫鬟還請帶回去。”

  “這麼多東西,有丫鬟替您收拾著,不好麼?再說,這裡就您一個人,多兩個人也能陪著說話解乏……”

  “不必,我自來清靜慣了。”蕭辰打斷他。

  “她們兩個聰明伶俐……”

  “不必!”蕭辰不耐,起身開始趕人,“下山的路天黑不好走,您還是早些啟程為好,我就不留您多坐了。”

  “……”

  來人無法,只得起身道:“既然如此,蕭公子請多保重身體,我等這就下山去。”

  嘩啦啦,人終於走光,蕭辰合上門。滿院堆滿的東西,弄得他走路都磕磕碰碰,不甚舒服。

  夜幕降臨,寒氣逼人。

  金鈴未響,卻有人在叩門。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50:16

  第五十七章 雙姊難纏

  蕭辰顰眉,將窩在他懷中睡覺的小玉挪到椅子上,頓失暖意的小玉惱怒地瞪了他一眼,弓起身子伸了個懶腰,打算接著蹭過來。

  它蹭了個空,蕭辰已經起身,繞過前堂,走過前院,停在院門前……

  叩門聲仍在繼續。

  “外間何人?”蕭辰問道。

  “蕭公子,蕭公子,是我們……”嚶嚶嚀嚀的女聲,夾雜在山風之中,愈發顯得淒楚可憐。

  “不認得,請回吧。”

  陌生的聲音,蕭辰轉身就走。

  外間女子急道:“蕭公子,我們就是日裡老爺要送給公子的丫鬟。”

  “不認得。”沒料到是她們,蕭逸語氣有些惱怒。

  “蕭公子,是李總管讓我們留在山上伺候您的,他本是讓我們等到天亮再叩門,可……實在太冷,我們倆凍得受不了,所以才不得不……公子,還請行行好,開門讓我們倆進去吧。”

  “二位現在下山,應該還追得上李總管,就莫在此地耽誤功夫了。”蕭辰冷道,轉身就往回走,心中暗罵白日裡那個李總管是只老狐狸,哄得自己把東西都收下,居然還要把丫鬟留了下來。

  “山路難行……公子,您可否收留我們一夜,明日一早我們就下山去。”

  蕭辰不為所動:“此處山勢平緩,兩位便是走慢些,半個時辰也能到山下。”

  “公子……”

  蕭辰不耐再聽下去,轉身離開,過了半晌,復回來,拉開門——丫鬟們誤以為他回心轉意,正自歡喜,卻見他只是放了盞燈籠在地。

  “此地山魈常於子時出沒,兩位若不想被撕成兩半,還是快點下山為妙。”他的語氣稱得上有禮,說罷,便又關上了門。

  門外女子聞言驚疑不定,加上山風漸大,黑壓壓的竹林起伏不定,似乎山魈便潛伏在其中。

  一直在旁未出聲的另一名丫鬟被嚇得膽怯,細聲問道:“怎麼辦?這下我們該怎麼辦?”

  她的聲音細細軟軟的,顯然是江南口音。

  蕭辰本欲不再理會他們,已准備回房,聽見這聲音,乍然停住腳步。

  外面的人不是她,僅僅只是有著相同的口音,連聲音都談不上相似,他知道。

  也許,司馬揚就是故意找了一個江南的丫鬟,他想。

  難道司馬揚以為這樣,自己就會把丫鬟留下來麼?他冷哼。

  盡管如此,他還是折回去,復打開門,聲音中帶著厭煩:“進來吧,你們可以歇一晚,明早再走。”

  丫鬟們雖然不知道他為何改變初衷,但可以不用在如此寒冷冬夜走漆黑的山路,自然是再好不過,遂大喜謝過蕭辰,跟著他進了屋。

  空屋子家裡倒是有好幾間,蕭辰讓她們自己住下,說明不可亂動屋內物件,便回了自己屋中休息。

  一夜無事。

  天初亮時,蕭辰聽見灶間傳來些許動靜,料是那兩位丫鬟早起餓了,倒也不甚在意,翻了個身繼續睡。小玉卻按捺不住,聞著香氣,偷偷溜出屋去。

  待到蕭辰起身,剛穿好衣服,便聽見屋外有人恭敬道:

  “水已備好,請公子洗漱。”

  蕭辰推開房門,皺眉問道:“你們怎麼還不下山去?”

  那丫鬟端著銅盆,委委屈屈道:“公子,我們是老爺送來的,若公子不要,我們如何有臉面回去。便是回去了,也會被老爺責罰。”

  “你們受不受責罰,與我有何相干。”蕭辰冷道。

  丫鬟語塞,昨夜還以為他是個懂得憐香惜玉之人,沒想到天一亮,卻變得冷漠如斯。

  另一名丫鬟自灶間方向快步過來,臉上帶著笑,朝蕭辰行了一禮,道:“公子,早食已經備好,因為不知道公子的口味,所以多做了幾樣糕點,請公子品嘗。”她便是那名江南口音的女子。

  蕭辰還未說話,小玉蹭了過來,朝蕭辰喵嗚喵嗚地叫喚著,一股子綠豆糕的味道直竄到他的鼻端。

  江南口音的丫鬟掩嘴一笑:“公子,您家這小貓真好玩,就喜歡吃綠豆糕,剛出籠的時候,就被它偷吃了一塊。”

  蕭辰俯身把小玉抱了起來,淡淡道:“綠豆糕還有麼?”

  “有。”

  “那就再拿幾塊給它吃。……你們可用過飯了?”

  “我們怎麼敢先用飯,請公子先用。”

  “不必。”蕭辰淡淡道,“你們早點吃完也好早點下山。”

  兩個丫鬟彼此對看了一眼,也不答話,便退了下去。不過一會功夫,不僅端了綠豆糕,連同早起做的各色糕點都端到蕭辰房中,請他用早食。

  蕭辰愈加不耐:“你們怎麼還不走?”

  “我們既然來了,好歹也應該伺候公子一頓飯才是。”丫鬟殷勤地給他盛粥、擺筷子,聲音既溫柔又帶著小心,“公子不必和我們見外,有換洗的衣衫,也可以交給我們。山裡頭潮氣大,今兒日頭好,我們待會再把被褥拿出來曬曬……”

  她猛然住口,因為蕭辰把她遞到他手中的筷子用力擲到了地上。

  竹筷落地,聲音清脆。

  廬山腳下。

  白盈玉蹲在地上,把不慎掉落的竹筷撿起來,放到木盆內,拿到門外水井旁,然後搖□轆打水。

  雖然蘇傾人很好,幾乎包辦了所有家務瑣事,可她還是想盡其所能的多做些事情。做飯做菜,恐怕一時半會也學不會,她想,洗洗碗筷總不至於很難。故而三人用過飯後,她便自動請纓,將碗筷拿到井邊清洗。

  光是搖□轆,她就折騰了半天,那一桶水,比她原想得要沉得多。幸而井水還帶著暖意,並不冷得扎手,她蹲在地上一件一件仔細擦洗。

  一條百無聊賴閒逛的流浪狗晃蕩過來,半點也不怕人,倒是把白盈玉嚇得一動也不敢動,呆呆地看著那條狗嗅了嗅地上洗好的碗筷,然後失望地離開。被狗嗅過,還是一條那麼髒的狗,她認命地又打了一桶水,把碗筷復洗過一遍,這才端著木盆回去。

  屋中無人,用過飯後,唐蕾便拉著蘇傾出去,說是要去鄰鎮瞧個朋友,據說還是個捕快,中午也不回來。橫豎饅頭還有好幾個,醃菜幾壇子,中飯便讓白盈玉自己將就對付著。

  擺好碗筷,又把灶台抹了一遍,白盈玉淨了手,回到屋內,左右無事,坐著怔怔發呆:

  她實在很羨慕唐蕾,相較之下,唐蕾過得比自己要有趣得多。而唐蕾終是要走的,她明白。蘇公子人再好,自己也不能厚顏無恥地繼續住下去,還是得先謀個生計,然後盡早找一處自己可以落腳的房子。

  她的手正撫在被面上,粗糙的繡工讓她微微皺眉,轉而想到大概此地並沒有好的繡娘,自己也許可以攬些活計來做,又或者繡些帕子、枕套出去賣,只要有人肯買,也算是有個進項。

  可若是沒人買,那又該怎麼辦?

  她輕咬下嘴唇,想起當初蕭辰的話,他一心想把自己嫁出去,倒也並非沒有道理。除了嫁人,她一個弱質女子,想要獨自活下去,又談何容易。

  黯然神傷片刻,她復打起精神來,對著銅鏡略收拾了下自己,決定到小鎮街面上去走走,也好了解下刺繡的行情如何。

  拉開院門,出去,再將門鎖好,她往街面而去。

  碧竹掩映,房門緊閉,女子抽泣聲不絕於耳。

  蕭辰伸手摸了下旁邊沙漏的刻度,眉頭皺成鐵疙瘩:外間兩名丫鬟已然哭了將近一個時辰,他此時方明白為何不是嚎啕大哭,而是從始至終的抽泣,想來是為了節省氣力,好再多哭幾個時辰。

  她們還能哭下去,他卻已經聽不下去了,深悔昨夜不該一時心軟讓她們進來。若換成別人,倒也好對付,可偏偏是兩個姑娘家,而且還是一點功夫都不會,他實在不知道該如此應對。

  “別哭了!”他推開房門,煩躁道,“有完沒完?”

  “……公子,是不是我們哪裡伺候得不好?……”丫鬟們哽咽著,重復著一千零一遍的問話。

  蕭辰不理,直接問道:“司馬揚究竟許了你們什麼好處,讓你們非得賴在這裡不可?”

  “……我們是自己想留下……”

  蕭辰一個手勢砍斷她的話,干脆道:“快說,否則我就告訴他,你二人是因為手腳不干淨,所以被我攆了出去!”

  “公子,千萬不要啊!我們真的是一心想侍奉好公子,別無他意。”

  “不想說,那好……你們且在這裡接著哭,我這就上洛陽去找司馬揚。”蕭辰抬腳就走。

  “公子,公子……”

  丫鬟見他真得走,情急之下想撲上去抱住他的腿,被蕭辰閃身躲過,跌了一跤,額頭高高地腫了一塊起來,痛得叫喚出聲。

  “你們究竟說是不說?”蕭辰皺眉,略住腳步,冷冷道。

  “公子息怒,我們說便是……”丫鬟再無法,只得道,“老爺說,只要能留下來一個月,月錢就翻五倍,若能留在公子身邊一年,月錢翻十倍,還有……”她支支吾吾,說得含糊不清。

  “還有什麼,快說!”

  “還有就是,公子如果把我們收了房,除了月錢翻十倍,另外每年再給一百兩。”丫鬟的聲音細若聞言。

  當真是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難怪這兩丫鬟牛皮膏藥一般甩了甩不掉。蕭辰哭笑不得,氣得拂袖而去,走了幾步復轉回來,朝她們怒道:“給你們一炷香的功夫,馬上滾,再不滾,我就把你們全丟水裡頭去,反正順著水你們也能下山!”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50:32

  第五十八章 竹林尋貓

  貼了滿臉絡腮胡子的李栩正在茶樓上悠閒自在地吃著茶,唯一不便之處,就是那假胡子,貼著難受不說,吃東西還老是弄得湯湯水水的,實在有損他大俠的風采。這幾日內,知道阿貓住得妥當,他也已寫了書信給蕭辰。自己閒來無事,蕭辰未回信,他又不敢離開,便在廬山又閒玩了幾日,過得倒也算快活。

  放下茶杯,隔著二樓的護欄,正看見白盈玉沿街而行,他忙偏了頭,用眼角瞥她。

  那日他眼見著唐蕾買了大紅緞面的被子回去,心裡就有些犯嘀咕,後來偷偷打聽了下,才知道那屋所住的書生人雖老實,卻尚未婚娶。

  唐蕾是唐門的大小姐,自然不可能嫁給這麼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所以,李栩猜度,唐蕾將阿貓領來此地,是想把她許給這位書生。

  雖說阿貓喜歡的人是二哥,可眼下天南地北,以後也不一定會再見面,如此想來,她倒是真的有可能嫁給這個書生。

  可這事,到底能不能算好事?李栩也弄不明白,只能如實在信中告之蕭辰。以二哥的個性,他估摸著,大概會讓自己買份厚禮去賀喜吧。

  白盈玉進了茶樓對面的綢緞鋪子,過了一會才出來,李栩眼見她走遠,這才溜下樓去,和綢緞鋪老板故作閒聊。

  聊了一會,他才趁機打聽出來,原來阿貓是來此處想攬些刺繡的活回去做。老板見她面孔生,便是有此意,也不敢把貴重的綢緞交給她回去刺繡,故而並未答應。

  難道那個書生還想靠阿貓來養活她?這門親事阿貓豈不是吃了大虧!

  李栩義憤填膺了,回客棧後奮筆疾書,又寫了封信給蕭辰送去。

  白盈玉跑了一上午,並未找到活計做,倒也不算很失望。起碼她知道,此地確是缺少繡娘,只因她是外鄉人,所以別人暫且還信不過她。

  回到家中,她想著要把身上剩下的碎銀拿出來點了點,先給自己買些帕子、絲線,繡上花樣拿去賣,讓那些店家信得過她手藝才行。

  錢袋倒出來,隨著碎銀一起滾出來的,是幾塊光滑的鵝卵石。

  她怔了怔,手慢慢撫上其中的一塊,仿佛又能聽見他的聲音:“……待回去了,你也撿些小石子藏起來……”

  他現在在何處?

  還在天工山莊麼?或者已經回了蜀中?

  他……也會偶爾想起自己麼?

  鵝卵石合在掌心摩挲著,被她捂得暖和起來,她的心卻像破了個大洞般空蕩蕩的——那個人,也許今生今世都見不到了。

  鴿子撲扇著翅膀飛進來,小玉圓溜溜地雙眼緊盯著它,興奮地上下左右直撲騰,可惜連一片羽毛都沒有碰到。

  蕭辰喝了幾聲小玉都沒能喝住,便干脆把它關進了籠子裡。在房梁上盤旋的鴿子此時方才落下,偏著頭朝蕭辰咕噥咕噥叫了幾聲,像是在說:哪裡來的小畜生,一點規矩都不懂。

  喂了它一把小米,蕭辰這才解下它腳上的小竹筒,鴿子踱著小方步,湊到鳥籠前去,悠閒自得地看著小貓在籠內低哮。

  這廂,蕭辰正在細讀李栩的信。信很長,寫得很囉嗦,通篇看完,他弄明白了一件事情:白盈玉要嫁人,嫁給一個書生。

  楞了半晌,他又讀了一遍,然後慢慢把信疊起,相較平日,疊得有些凌亂。

  這晚,盡管再沒人來敲門,他卻整夜都沒有睡好。

  次日夜裡,他仍然沒有睡好。

  第三日,照例是整宿輾轉反側。

  第四晚,他終於睡著了,卻夢見了她。

  ……

  由於蕭辰心情欠佳,小玉連著四、五日都沒有魚吃,連肉香聞不到,只能陪著他喝清粥,啃竹筍。對於一只正在茁長成長中的小貓來說,無疑是有些殘忍。

  到了第六日清早,頭埋進食盆裡,卻仍舊聞不到半點腥味,小玉失望地朝蕭辰喵喵大叫起來。後者只是草草地摸了它兩下,就沒再理它,徑自到廊外練劍。

  劍氣過處,竹葉紛紛而落。

  更有嚴冬寒風呼嘯,微雪飄散,青衫獨立,一派蕭殺景象。

  小玉哀怨地看了他最後一眼,毅然決然地溜了。

  到了午後,蕭辰發覺食盆裡的貓飯一點都沒動,心中疑惑,連聲喚它,卻不見它像平日那般竄過來。他又疑心小貓是在睡覺,便到自己房中把床鋪摸了一遍,也未發現它的蹤影,接著干脆把每一間房的床都一一找過來,仍然沒有找到它。

  此時,他才有些著急,屋裡屋外又細細尋了一遍,沒找到小玉,卻聽見金鈴響了。

  會不會小玉下山去了?這是他的第一個念頭,但隨即就被他自己否決了,小玉還沒有一只兔子重,它的重量不足讓金鈴作響。

  難道是那兩個丫鬟又回來了?他厭煩地皺起眉頭,無論是否,現下的要緊事是找到小玉,他並無心情迎客。外間大雪紛飛,他回到房中,將鹿皮靴子套起來,再帶上雪笠,斗篷,便准備上山去找小玉。

  門一開,正碰到上山來的人。

  “賢侄!”是司馬揚的大嗓門,疑惑道,“你要出去?”

  “司馬伯父……”蕭辰倒還真是有些話要對他說,只是眼下不是時候,“你若有事,請進屋坐,我得出去一趟。”

  “這大雪天的,有什麼事?我能幫得上忙麼?”司馬揚熱心道。

  蕭辰頓了一瞬,點頭:“那就有勞伯父,我家貓跑丟了,我得把它找回來。”

  “貓?!”司馬揚愕然。

  “嗯。”

  蕭辰拔腿就往山上走。

  司馬揚呆愣之後,回過神來,朝他背影喊道:“等等,賢侄!你總得告訴我,那貓長什麼模樣!”

  蕭辰定住腳步,轉過身來時,司馬揚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我也不知道它什麼模樣,我看不見。”比起簌簌的落雪,蕭辰的聲音很平靜,絲毫沒有惱意,甚至用手比劃了一下,“它個頭很小,大概只有兔子的一半大。”

  “嗯,哦,知道了!”

  司馬揚連忙道,隨即朝跟著自己而來的四、五名家僕一揮手,大聲道:“聽見沒有,找一只貓,只有兔子一半大!快快快,都上山去!”

  “它叫小玉。”蕭辰補充道。

  盡管都聽見了,司馬揚的嗓門還是盡職地把這話提高了幾倍:“它叫小玉!都聽清楚沒有!”說罷,他一馬當先地跟上蕭辰。

  一頭霧水的家僕們別無選擇,應聲之後開始認命地往山上爬去,

  因下了幾日的雪,竹林中滿是積雪,行步甚是艱難。

  遠遠近近,“小玉”的喊聲此起彼伏,其中以司馬揚的喊聲最為洪亮,每次都有雪塊被他自枝梢震落。

  蕭辰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不停歇地喚著小玉。觸手所及,皆是寒冷如斯,腳下的積雪已是沒過膝,他心中愈發擔憂,這樣大的雪,小玉究竟會跑到何處去?它那般小的個頭,從樹上隨便掉一團雪下來都會淹沒它。

  就這樣,他摸索著大雪中的竹子,往前走著,喚著,聽著,想著自己所失去的……

  天蒼蒼,地茫茫,雪,紛紛揚揚。

  一行人在大雪中艱難地找了將近兩個時辰,仍然一無所獲。為了一只貓,耗費如此大的氣力,家丁們心中抱怨不已,只是面上不便顯露。司馬揚也覺得蕭辰有些小題大做,但鑒於此賢侄行事本就乖僻,故而一開始也沒有勸阻他。

  眼見天色越來越暗下去,雪也下得愈發大起來,司馬揚跋涉到蕭辰身旁:“賢侄,天就要黑了,不如明日再找,如何?”

  “這麼大的雪,我怕它會凍死。”蕭辰搖著頭,淡道。

  “哪能啊,貓可有九條命,死不了。”司馬揚安慰他,“說不定,它早就自己找了個洞躲起來,咱們要找可不容易。”

  蕭辰呵了呵凍得發僵的雙手,道:“天黑山上不便,伯父,你先帶人回去吧。”

  “那你呢?”

  “我再找一會兒。”

  司馬揚瞪他,知道他所說的一會兒,多半是要徹夜找下去,瞧他眼下這副唇青齒白的模樣,再找下去,非得病一場不可。

  “不過就是一只貓而已,丟了就丟了,我再給你找幾只就是了,把身子搭上可不劃算。”司馬揚勸他,“回頭我把我洛陽家裡頭那只給你送過來,波斯國的貓,渾身毛雪白的,兩眼一綠一藍,那才叫神氣,保證比你原來的好。”

  蕭辰暗自苦笑,自己雙目已盲,那貓便是長成五彩的,也與他無用。

  “除了小玉,別的貓我都不想養。”他簡短道。

  “這是為何?”司馬揚著實不解。

  蕭辰淡淡一笑,並不作答,只道:“伯父,你們山路不熟,天黑後多有不便,還是先回去吧。”

  “你這孩子……”

  司馬揚本是不肯,轉念一想:“你肯定餓了吧,我讓人回去弄些吃的,再帶上火把,燈籠過來。……對了,最好你也回去一趟,說不定那小貓已經自己回去了呢,咱們還在山上瞎折騰。”

  蕭辰聞言,一怔:“會麼?”

  “會,當然會,”司馬揚見他動搖,立時言之鑿鑿,“貓常這樣,出去溜溜,玩夠了,也就自己回來了。我家的貓也是這樣!”他補上最重要的一句。

  蕭辰想了片刻,終於點點頭:“也好,那就先回去看看。”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50:45

  第五十九章 花開堪折

  司馬揚揚聲喚回其他各處的家丁。聽說要回去,家丁們皆是松了口氣,冒著雪在山上跋涉半日,衣袍已是半濕,凍得直打寒戰。

  如此大張旗鼓僅僅只是為了一只貓,各人心中怨氣不小,只是礙於司馬揚,都不敢表露出來。

  回到家中,蕭辰嗅覺甚靈,一進門便聞見了淡淡的血腥味,心中正詫異,便立時聽見熟悉的喵嗚聲。

  “小玉!”他喜道。

  小貓似乎在家中侯了他多時,看見他回來,立時竄入他懷中,朝著他身後的其他人不友善地低咆著。

  “瞧瞧我說什麼,它肯定早就回來了,咱們就該早點回來。”司馬揚笑道。

  因有血腥味,蕭辰先在小玉身上摸索了一遍,見它並未受傷,才放下心來,歉然道:“此番麻煩伯父,真是過意不去。”

  “跟我客氣什麼……賢侄,你這裡有燭台麼?”後半句司馬揚問得有些小心翼翼,此時屋內一片黑暗,蕭辰行動自若,可對於他們卻甚是不便。

  “有,請稍候片刻。”

  蕭辰取了火石,屋中幾盞燈盞盡皆燃起,室內頓時一片明亮。

  “血、血……有血……”幾名家丁驟然看見地上斑斑點點的血跡,心中駭然,連連叫道。

  司馬揚瞪了他們一眼,幾個大步便循著血跡繞到椅子後面,發現那裡赫然躺著一頭血跡斑斑的大胖田鼠,“哈”地一聲大笑開來:“賢侄,原來你這貓兒是去抓了頭田鼠來向你邀功,本事倒真不小,這田鼠的個頭可和它差不多。”

  小玉得意非凡地喵嗚喵嗚叫了幾聲,又使勁拿頭蹭蕭辰。

  蕭辰皺眉,用兩只手指拎著它脖頸,把它拎開來放到旁邊:“難怪一身臊味,還得給它洗個澡才行。”

  司馬揚笑道:“急什麼……”又轉頭朝家丁道,“都站著干什麼,到廚房燒熱水,再煮一鍋姜湯來,你們也都得喝,逼逼寒氣。”

  家丁們忙應了,據蕭辰所指的廚房方位而去。

  “等等……把這頭田鼠拿去丟掉!再把地上收拾了。”司馬揚又道。

  兩個家丁又匆匆返回來收拾。

  “伯父,不必麻煩他們,我自會收拾。”蕭辰起身道。

  “你坐你坐……”司馬揚倒似在自己家中一般,連忙把他按坐下來,“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讓他們坐去。咱們爺倆坐著說會兒話。”

  蕭辰也不強拗,依言坐下:“伯父此番上山來,可是有事?”

  “也不算是有什麼事,就是來看看你,看看你住的地方。”司馬揚說著,借著燭火環顧四處,皺眉道,“……這房子,漏不漏雨?”

  蕭辰微微一笑:“還好,並不怎麼漏。”

  “太舊了,這個……你一個人住在山上,我看不行!要不,你還是搬到洛陽和我一塊住吧。上次送來的丫鬟伺候得不好是不是?我再給你換兩個,你不用擔心,不滿意就一直換下去,換到你滿意為止……”

  “伯父,我自幼就在山上,除了師兄妹,和別人也處不來,您就莫再為難我。”蕭辰打斷他,如實道,“丫鬟礙手礙腳的,我也用不來,您就別再費心了。”

  司馬揚頓了一會,在蕭辰以為他無話可說的時候,他乍然又開口問道:“對了,那位阿貓姑娘呢?怎麼不見她?”

  “她回老家去了。”

  “老家?她老家在何處?”

  “聽說是廬山腳下的一個鎮子,我知道的也不多。”蕭辰淡淡地不在意道。

  司馬揚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良久未語,直到家僕端上姜湯,他端了碗在手中,卻是一口都不喝,雙目只盯著蕭辰……

  “伯父,姜湯趁熱喝效驗才好。”聽不見他飲湯的聲音,蕭辰淡淡提醒他。

  “呃,哦。”

  司馬揚漫應了,心不在焉地一氣把整碗姜湯都灌了下去,辣嗆到喉嚨,頓時漲紅了臉,咳嗽不止。

  蕭辰無奈,這事自己也幫不上忙,只能等著他自己緩過勁頭。

  “……這麼辣,這幫小兔崽子,到底放了多少塊姜下去。”司馬揚緩過來後,惱怒罵道。

  蕭辰自案幾下拿出一小盒果脯遞給他。

  司馬揚接過,連著吃了幾塊,口中辣味方才稍去。此時,他放下果脯,朝蕭辰正色問道:“賢侄,我有一事要問你,你可莫要瞞我才好!”

  “伯父請說。”

  “那位阿貓姑娘……她究竟是誰?”

  蕭辰怔了一瞬,面上卻無變化,不答而只是淡淡道:“她喚我二哥。”

  司馬揚也不笨,立時聽出了他語氣中對那姑娘頗為維護,況且他如此答,顯然是不願說出那姑娘的真實身份。不欲與他兜圈子,司馬揚直截了當問道:“白寶震有一女,你可知道?”

  “與令郎定過親的那位吧,不是說投水死了麼?”蕭辰不動神色。

  “你可認得她?”

  “不認得。”

  “不對,你認得。”司馬揚有些受傷,歎著氣,“你何必瞞我。前些日子,我收到開封的信報才知道,你師弟李栩正是因為白寶震之死被關進大牢,是你和師妹莫研一路護送白寶震的女兒上京作證。你說你怎麼可能不認得她?”

  蕭辰未料到他連此事都查明了,一時無話可說,只靜靜坐著。

  “你同我說實話,那位阿貓姑娘是不是就是白家小姐?”

  蕭辰微微一笑,風輕雲淡道:“伯父說笑了,白小姐早已投水身亡,阿貓怎麼會是她呢?”

  司馬揚隨之嘿嘿一笑,言語間卻甚有把握:“我本來也不敢肯定,可偏偏那麼巧,你方才同我說,阿貓的老家在廬山腳下。據我所知,白寶震的老家也是在廬山腳下。天下豈有那麼巧的事。”

  “天下湊巧的事也不止這麼一件。”蕭辰仍是淡淡的,波瀾不驚,“伯父硬要如此牽強附會,我也沒有辦法。”

  這小子,嘴還真硬!司馬揚暗自心道,但看到蕭辰這份沉穩,倒又生出幾分贊賞之意來。若換了是岱兒,怕早就慌了神,他遺憾地想到。

  “你別擔心,我並非想對她不利。”司馬揚語氣放緩,“只是我眼下才明白,你為何不想再查下去。其實我也就是推測,並不能板上釘釘地肯定就是白寶震……”

  “伯父!”蕭辰打斷他。

  “呃?”

  “我相信爹爹為人,這就夠了。”蕭辰道,“別的都不重要,真相是什麼也不重要。”

  “可總要找出害你爹的人,你得替你爹報仇!”

  “我活著並不是為了報仇。”

  司馬揚有些惱了:“你、你這是不孝。”

  蕭辰沉默不語,半晌才靜靜道:“爹爹他會明白我的。”

  司馬揚還想再說什麼,卻覺得腦後冷風嗖嗖,似乎有什麼東西直撲過來。以為有人偷襲,他轉身二話不說便拍了一掌,卻拍了個空,一只鴿子扇著翅膀自他頭頂飛過,直落到蕭辰肩上。

  見了鴿子,小玉又開始不安分地撲騰,同上次一樣,仍被關進了鳥籠。

  李栩的信,仍是囉囉嗦嗦,蕭辰修長的手指在上面慢慢摩挲過……

  看信的人很認真,而盯著蕭辰的司馬揚則很好奇,這還是他親眼見到有人真的可以僅憑手上的觸感而摸出字跡來。

  蕭辰眉頭愈皺愈緊:信中,李栩若單只是說白盈玉想攬些繡活倒也罷了,偏偏李栩聽說書聽過不少,義憤填膺之余,還臆斷將來那書生金榜題名之時,多半會忘恩負義,拋棄糟糠之妻。蕭辰雖然知道師弟說得是些荒唐話,卻又不能不承認,他所說也並非絕無可能。

  “你要是有‘看’不明白的地方,我可以讀給你聽。”

  見蕭辰摸完信後一直不言語,司馬揚便試探問道。

  “多謝伯父,我已看明白。”

  不欲讓司馬揚得知白盈玉的下落,蕭辰回過神來後,便將信疊好,放入懷中。

  “有什麼為難事?”司馬揚又問。

  蕭辰搖頭,淡淡笑道:“沒有,只是師弟在外面闖了些小禍而已,並不是什麼要緊事。”

  “那就好。”

  司馬揚倒是好記性,見無事,復又轉回方才的話題:“當年的真相,你當真不想弄清楚?”

  “是,”蕭辰毫不遲疑地點頭,“而且我想請伯父也不要再追查了。”

  “你這小子!你自己不查,難道也不讓我查!”司馬揚惱怒地瞪他,“你以為你管得著我麼?”

  蕭辰微歎口氣:“那就隨便您吧。”他亦不再多言,轉身回房中,不過一會兒便出來,肩上多了個包袱,又把關著小玉的鳥籠也拎起來。

  司馬揚看他一副准備出門的樣子,雖然怒氣未消,卻也忍不住問他:“你這是要上哪裡去?天都黑了!”

  “對我而言,日裡還是夜裡並無分別。何況我已經耽擱了很多天,再不去,只怕花就要謝了。”蕭辰說話時,神情透著些許悵然若失。

  司馬揚則聽得一頭霧水:“什麼花,這大雪天的,你去賞梅花麼?”

  蕭辰只是微微一笑,朝他鞠禮道:“伯父,麻煩明日走時,替我關好門。”

  “喂!你就這麼走了?賞花也不用這麼趕啊!”司馬揚實在不解。

  “伯父保重。”

  蕭辰將兜帽罩起,已朝外走去,身形翩然,很快便淹沒在一片風雪之中。

  “賞花?”司馬揚深皺著眉,怎麼想也不明白。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51:00

  第六十章 才子佳人

  連著十幾日,白盈玉都在房中刺繡,趕出了十幾條帕子。她前陣子繡的帕子拿去給綢緞鋪,店家覺得很是精致,便給了她二十條帕子,請她再繡一些雅致的花草圖案。

  見店家喜歡,白盈玉心中喜不自禁,回去後便埋頭刺繡,常常繡到深夜。唐蕾看她湊在燈燭跟前的模樣就連連搖頭:“別說我沒提醒你,你這麼著可傷眼睛得很,回頭要是熬瞎了,看你還怎麼繡。”

  白盈玉笑笑不語,揉了揉眼睛,繼續一針一針地繡下去。唐蕾見勸不動她,聳肩無法,便開門出去迫著蘇傾剝花生給自己煮甜湯喝。

  難得蘇傾好性情,也不見他抱怨過半句,總是老老實實地照做。只可惜他廚藝有限,做出來的東西也差強人意得很,免不了又要被唐蕾抱怨一通,十足是個吃力不討好的活。

  饒得他如此,唐蕾終還是覺得小鎮無趣,她想走了。

  她提出來時,蘇傾與白盈玉都是心往下一沉。蘇傾想留她,卻又都不知道該尋個什麼緣由來留她;白盈玉亦想留她,唐蕾若是一走,自己豈能住下去,可眼下租房的錢卻也還沒攢夠。

  早間的這一頓飯兩人皆吃的郁郁寡歡。

  待到將要吃完時,蘇傾才艱難對唐蕾說一句:“不走,不行麼?”

  唐蕾白他一眼,道:“我都住了快一個月了,難道還在這裡等過年啊。”

  蘇傾語塞,便沒再說話,低著頭端著碗筷走了。

  瞧著他背影,唐蕾不明其意,聳聳肩,自顧咬饅頭。

  “那你預備什麼時候走?”白盈玉輕輕放下碗筷,忐忑望著她。

  “就這兩日吧。”

  唐蕾不甚在意道。

  “若是不著急,就再幾日,可好?”

  “急倒不急,就是這裡實在悶得很,”唐蕾咬著筷子無奈道,“我又不想回家,連去哪裡也不知道。”

  蘇傾突然又從灶間探出頭來,道:“過幾日,鎮上要敬山神,熱鬧得很,你要不要看?”

  “敬山神?”唐蕾眼睛一亮,“好不好玩?”

  “挺熱鬧的,附近鎮上的人也都過來,還會請雜耍班子來,很是有趣。”蘇傾熱心道。

  聽說有好玩的,唐蕾只猶豫了片刻,便痛快道:“那我就再多住幾日!”

  果然過了三日,鎮上果然熱鬧起來,便是隔著院牆,也能隱約聽見前街敲鑼打鼓的聲音。唐蕾一早就按捺不住,想拖著白盈玉去看熱鬧,但白盈玉手頭活計未完,根本也無心玩樂,便請她和蘇傾一塊去了。

  待他們走後,白盈玉照例把碗筷收拾好,拿到井邊去洗。除了隱約的鑼鼓聲,四下裡靜悄悄的,左鄰右捨也都去瞧熱鬧,莫說是人,連那只流浪狗也都沒了影。

  打好水,將碗筷洗淨,白盈玉端著木盆復起身,轉身回了小院中。剛剛才關上門,沒走出兩步,便聽見門板傳來“匡當”一聲,比尋常敲門聲要重了許多,她微微嚇了一跳,停住腳步。

  頓了片刻,又是“匡當”一聲,她像是奇異般地回到記憶中的某一天,就這樣怔怔地站在哪裡……

  門外,會是他麼?

  不會的,一定是哪個頑童想捉弄人。

  她就這樣站著,一徑地想著,用各種各樣的理由來否決自己微弱的期盼,足足站了一炷香的功夫。

  此間,“匡當”聲很有耐心地進行著。

  她終於放下木盆,慢慢把自己挪到門前,待最後那下“匡當”聲傳來,她便猛地拉開了門……

  腳底下,鵝卵石已堆了一小堆。

  井沿邊坐著一個人,青衫如煙,手中尚捻著一粒鵝卵石。

  遠處鑼鼓當當當作響,仿佛是上輩子的事情,白盈玉定定地望著他,一時竟分不清幻境與真實,只能呆望著他……

  “你再不出來,石頭就不夠用了。”蕭辰慢吞吞道。

  她緩步走過去,自懷中掏出那幾顆鵝卵石,交到他手上,輕輕道:“我這邊還有。”

  鵝卵石上尚帶的暖意傳過手心直透入體內,蕭辰微微一笑:“幾塊石頭,你也一直留著?既然如此,又何必非走不可呢?”

  她輕咬下嘴唇,一滴淚落下,迅速滲入衣袖中。

  “蕭二哥,你怎麼會來這裡?”

  蕭辰站起身來,將那幾顆鵝卵石放入自己懷中,道:“聽說你過得不錯,我就來瞧瞧。”

  白盈玉不解,奇怪問道:“你,是聽誰說的?”

  蕭辰不答,只道:“能請我進去喝口熱茶麼?”

  “啊……哦,當然。”

  白盈玉引著他往裡走,直領到自己住的東屋,蘇傾家沒有煮茶的風爐,她又一頭栽進灶間去生火、燒水。

  知她忙碌,蕭辰也不攔著,只坐在桌旁,聽著灶間傳來的聲音,唇邊微微含笑。

  過了好一陣子,白盈玉才總算煮了一壺茶端上來,忙先給蕭辰倒了一杯,放在旁邊晾涼。

  蕭辰正在摸著她繡的帕子……

  “繡這麼多條帕子,當嫁妝?”他問。

  白盈玉尷尬地回答道:“不是,這些是要拿去賣的,不是什麼嫁妝。”

  “一條帕子能賺多少錢?”

  “多少錢我還沒談,那位老板說,只要繡得好,就肯定給個好價錢。”

  蕭辰笑了笑:“你比我強,還有門吃飯的手藝。”

  “蕭二哥,你別取笑我了。”白盈玉微窘,“你知道的,我實在是沒用得很,就會一點點針線活,還不知道能不能養活自己。”

  “我看不難。”

  見蕭辰的手探向桌面,白盈玉忙把茶杯放到他手上,看著他慢慢飲著,仍是滿心的不真實,忍不住問道:“蕭二哥,你怎麼會知道我在這裡?有人告訴你?”

  蕭辰想了一瞬,才道:“嗯,蝴蝶。”

  《莊子》中雲“栩栩然胡蝶也”,他這麼說倒也不能算錯,蕭辰心安理得。

  “蝴蝶?”白盈玉愈發不解,“大冬天裡,怎麼還會有蝴蝶?”

  “總有命大的。”蕭辰不在意地揮揮手,顯然是不願再談這個話題。

  白盈玉一頭霧水地望著他,也只好不再問下去。

  日近中天,唐蕾與蘇傾有說有笑地推門回來。倒不是他們想回來吃中飯,而是外鎮人來得多,小鎮上的飯館酒樓都擠滿了人,著實擠不進去。

  一進院子,便聞到撲鼻而來的飯菜香味,唐蕾先是一喜:“阿貓已經做好飯等我們回來!”轉而立時有些疑心,“她什麼時候會做飯了?”

  蘇傾走在她前頭,已站到了灶間門口,似乎嚇了一跳。

  “這位公子,您是?”

  他指著正在切筍絲的蕭辰,驚奇問道。

  蕭辰沒理他,仍在專心切筍。白盈玉從爐灶後拿著束柴枝抬起身來,剛要解釋給蘇傾聽,便聽見唐蕾驚起平地一聲雷: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

  蕭辰也不理她,白盈玉忙推著唐蕾和蘇傾出灶間,在院中向他們解釋事情緣由。

  “原來是你們的朋友。”蘇傾很快釋然,“蕭公子,你是客人,快請坐。我來做飯便是。”

  唐蕾狠狠瞪他一眼:“你和他很熟麼?這麼熱心做什麼?”

  “他,不是你的朋友麼?”

  蘇傾不解,隨即又收到兩記白眼作為回答。

  “已經是最後一個菜了,”白盈玉知道唐蕾與蕭辰不對盤,半推半拉地把她拉到屋內,“你們走了上午,定是渴了,先喝口茶,飯菜馬上就好。”

  蘇傾道:“這怎麼好意思呢,我來幫忙。”

  “不用不用,他做菜不喜歡有人幫忙。”白盈玉連連擺手。

  唐蕾坐下還不到彈指功夫,又跳起來,問道:“阿貓,他怎麼會來這裡?他到底來干什麼?”

  “我也不是很清楚……”白盈玉尷尬道,“今早我洗過碗,就看見他了。”

  “鬼鬼祟祟,肯定沒好事!”

  唐蕾只覺得蕭辰是沖自己來的,倍加警惕。

  “我是來帶阿貓回家去。”蕭辰不知何時已端著一盤子菜立在他們身後,語氣淡然。

  白盈玉下意識地接過他手中的盤子,卻被他的話定在當地。

  帶自己回家?

  他竟然這麼說!

  難道他不介意自己爹爹可能是害死他爹爹的凶手麼?

  唐蕾也呆了呆,唯獨蘇傾行動如常,他小心地又從白盈玉手中接過盤子,放到桌上——青花盤中,清炒筍絲夾雜著少許木耳絲,香氣四溢,直引得的人食指大動。

  “誰說阿貓要同你回去!她在這裡好好的,為何要和你回去?”唐蕾回過神來,不滿地大聲道。

  蕭辰沒理她,低頭吩咐白盈玉道:“飯應該燜好了,你去盛過來。”

  “哦。”

  白盈玉連猶豫都沒有,順從地就去盛飯,更是看得唐蕾氣不打一處來。

  “我來幫忙。”蘇傾熱心道,也隨著出去。

  見蕭辰悠然在桌旁坐下,唐蕾壓低聲音,惱道:“阿貓是不會跟你回去的!”

  蕭辰冷冷一哼,仍舊沒理她。

  唐蕾愈發生氣,眼角瞥見灶間裡白盈玉與蘇傾兩人忙綠的身影,突得福至心靈,脫口就道:“因為她就快和蘇公子成親了!”

  蕭辰神色不變,淡然道:“那就是說,還沒成親。”

  “你……”唐蕾拿眼剜他,“你是瞎子看不見,這位蘇公子才貌雙全,滿腹詩書,驚才絕艷……”

  正好蘇傾端著碗進來,聽見這等贊美之詞,頓時臉就泛起紅來,直看著唐蕾。

  唐蕾渾然不覺,只惦記著把下半截話說完:“像這樣的才子佳人,世間難求,你又怎能棒打鴛鴦。”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51:14

  第六十一章 托付終生

  “什麼鴛鴦?”

  蘇傾聽得莫名其妙,忍不住插口問道。

  唐蕾瞪他,暗惱:該問的不問,不該問又問。她又瞥了眼蕭辰,後者神色淡然,波瀾不驚,顯然是沒把她的話當回事。

  見白盈玉也進來,唐蕾不好再說,只得坐下來。

  桌上的菜並不多,僅僅兩菜一湯,除了清炒筍絲和紅燒豆腐,還有一大碗蘿卜肉羹湯。光是看著,筍絲細如雨絲、豆腐紅油發亮、肉丸在湯中沉浮,尚飄著細細碎碎的蔥花,便覺得賣相極好。

  “沒想到蕭公子有這等好廚藝,真是了得。”蘇傾夾了筷子筍絲細嘗,清香滿口,忍不住要佩服他。連唐蕾也先舀了湯喝,心中不得不服,明明是極簡單的食材,怎麼蘇呆子就是做不出這般味道來。

  白盈玉也是頭一遭吃蕭辰做的菜,低著頭細嚼慢咽,仔細品味。

  蕭辰側頭問她:“你們江南的菜,是什麼味道?”

  白盈玉怔了下,想起以前吃過的菜,當時毫不在意,此時卻是分外想念:“我記得清蒸鱸魚,實在鮮得很,還有粉蒸排骨、梅菜扣肉……”

  蕭辰點了點頭,自然道:“鱸魚要現殺的才好吃,等夏天的時候,我們可以去江南走一趟,嘗嘗。”

  白盈玉聽得一呆一呆的……

  “梅菜扣肉我倒會做,就是油膩了些,並不常做。”蕭辰又道。

  “哦……”白盈玉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

  唐蕾沒好氣地瞪了白盈玉一眼,插口道:“會做菜有什麼了不起的,隨便到館子酒樓裡,什麼菜叫不到!”她把蘇傾一拉,“蘇公子學富五車,才高八斗。阿貓,你想想,雖然他暫時窮了點,可你會繡花,賺錢養家也不難。何況,他吃的也不多,好養活……”

  因菜實在美味,蘇傾吃得甚快,飯已經去了大半碗,聽了唐蕾這話,再被她美目一瞪,他差點噎住。

  白盈玉也有些愕然,不明白唐蕾怎麼突然把蘇傾和自己扯到一塊去,突聽見蕭辰慢悠悠道:

  “我吃的也不多,還可以更少些,養活他,倒不如養活我。”

  “……”

  唐蕾噎住。

  白盈玉徹底呆住,暗暗告誡自己不要去想他話中的意思。

  只頓了片刻,唐蕾便盯著他飛快道:“蘇公子說不定明年就能金榜題名,到時候阿貓可就是官家夫人,你能比得上麼?”

  蕭辰倒不在意,隨口問旁邊白盈玉:“你想當官家夫人?”

  “我不想。”白盈玉乖乖道。

  看她在蕭辰面前老實成這樣,唐蕾實在怒其不爭,恨得牙根直癢癢。

  “唐姑娘,我對阿貓姑娘從來沒有非分之想,你千萬別誤會。”蘇傾聽唐蕾說的那些話實在不太對頭,覺得實在有必要澄清一下。

  唐蕾眼睛很酸,因為又要瞪人。

  被她一瞪,蘇傾更是緊張,加倍地要澄清事實:“真的,我可以對天起誓!我從來沒想過……”

  “行了行了行了,芝麻大點的事,還起什麼誓。”唐蕾沒好氣地制止他。

  蘇傾愈發正色:“這是人生大事,怎麼是芝麻大的事呢。”

  知道這蘇呆子認真起來,十頭牛也拉不回來,唐蕾沒打算和他爭論,悶悶撥飯吃。

  蕭辰難得地點頭贊同:“確是大事,不可等閒。”說罷,他頓了一下,轉頭朝白盈玉道:“現在看來,司馬伯父有件事還是說對了。”

  “什麼事?”白盈玉忐忑問道,生怕司馬揚已經找出證明爹爹陷害蕭都督的證據。

  “他那時候說,我年紀也不少,該討個媳婦了。”他微微笑道,“你說呢?”

  “呃……”白盈玉說不話來,只能望著他,拼命壓抑著心中似乎要直沖出來的熱流。

  見她不答,蕭辰聲音稍低,較起往日竟是溫柔了許多:

  “我是個瞎子,吃的也不多。……阿貓,以後你養我吧。”

  一時之間,無人說話,飯桌上寂靜無聲。

  不可置信地盯著他,白盈玉捂著嘴,堵住自己的抽泣聲,心底那股熱流化為淚水,無法自禁地奔湧出來。

  旁邊,蘇傾和唐蕾都有些呆住,也弄不清蕭辰這話究竟是真是假,更弄不清她究竟為何這般哭泣,皆不知該說什麼。

  蕭辰聽得見她在哭,並不相勸,只是靜靜地坐著,等著她。

  淚水止也止不住,白盈玉終無法再坐下去,細聲匆匆道了聲歉,便離席奔出屋子去。

  見狀,蕭辰微歎口氣,方才起身跟出。

  屋內僅剩蘇傾和唐蕾二人,兩人面面相覷,唐蕾率先不解問道:“她哭什麼?真是奇怪。”

  “大概是太歡喜了吧。”蘇傾猜道。

  唐蕾白他一眼:“你歡喜的時候這麼哭?”

  蘇傾不接她的話,卻分外認真地盯著她道:“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對阿貓姑娘真的一點非分之想都沒有。”

  “我知道,你都說幾遍了。”唐蕾咬牙切齒,“你真是夠呆的,就不能幫我唱出戲,騙騙蕭二哥。”

  “可,為何要騙他?”

  “這個……”她語塞,轉而惱道:“這是江湖恩怨,你別管那麼多!”

  院門外,白盈玉頭抵著牆,低低地嗚咽著……

  蕭辰循聲而來,走到她身旁,半靠著牆,歎道:“聽說女人哭的樣子都很丑,不過我看不見,所以你也不用躲。”

  “蕭二哥……”白盈玉淚眼婆娑地抬起頭來,定定地望著他,半晌能接著道:“你方才說的話,可是尋我開心的?”

  “不是。”

  “可我爹爹與你爹爹……難道司馬二爺他已經查明,當年之事與我爹爹無關,所以你才來尋我的?”

  蕭辰似乎在考慮應不應該實話實說,猶豫片刻道:“沒有,他仍然沒有查清,我已經請他不必再查下去。只是他肯不肯聽,我也實在沒有把握。”

  白盈玉心往下一沉,緩緩低下頭去:“這樣你也肯要我?”

  蕭辰笑了笑,突岔開話題道:“你知不知道,這次我回山上以後,司馬揚還給我送來兩個丫鬟伺候我。”

  “……”白盈玉一愣,“丫鬟,很漂亮麼?”

  “不知道,不過廚藝不錯。”蕭辰回想了下,“其實說起來,她們人也挺機靈的,有一個和你一樣,也是江南口音,聲音軟軟糯糯,倒也不算扎耳。司馬揚還說了,如果我將她們收了房,她們月俸翻五倍,每年再加一百兩銀子。”

  “呃……”

  白盈玉心亂如麻,想問他是否有將丫鬟留下,卻又不敢問,只得含含糊糊地應著。

  “聽上去不錯,是不是?”蕭辰問她。

  “呃……”

  “可我把她們都攆下山了。”

  說不清是驚訝還是驚喜,白盈玉望著他問道:“這是為何?”

  蕭辰卻又不答了,只問她道:“你肯跟我回山上去麼?”

  白盈玉自然是千肯萬肯,但心中又始終有塊陰霾:“如果有朝一日,你知道了,我爹爹真的就是害你爹爹的人,那時又該怎麼辦?”

  “這事好辦,你就好好養活我,算是替你爹還債。”蕭辰淡道。

  “……”

  這樣也行?白盈玉楞了片刻。

  蕭辰伸過手來,摸到她的手,握住,然後低聲問道:“這樣你肯麼?”

  “……嗯,嗯。”

  白盈玉重重地點著頭,撲到蕭辰懷中,悶聲道:“……便是將來你會因為這事討厭我,恨我,我也不會走,所以你莫要後悔。”

  蕭辰微微一笑:“我知道了。”

  雖然胸前衣襟被淚濡濕一片,白盈玉臉上也是淚痕狼狽,兩人心中卻都是無限歡喜,於周身渾然不覺。

  不知何時,院門邊上,唐蕾雙手交抱胸前地斜靠著,惱怒地盯著他們。蘇傾想把她扯進院去,無奈唐蕾是個練家子,他怎麼也拽不動她,只好低聲勸道:“子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唐姑娘,咱們站在這裡,是不是不太好?”

  唐蕾從牙縫裡哼了一聲:“光天化日,他們都敢這麼抱在一塊,還怕我看不成?”

  “這個……情到濃時,情不自禁,情非得已……”蘇傾訕訕地,半側著臉,也不是很敢看那對璧人。

  “什麼情不自禁!我說是晴天霹靂才對。”唐蕾嘴一扁,“原來蕭二哥喜歡的人是她,早知道我就不該幫著她,真是好心沒好報。”

  “唐姑娘,莫非你心中的那個人,就是蕭公子?”

  自從見到蕭辰,蘇傾便暗自贊歎他的才貌雙全,此時又聽到唐蕾這般說,他才終於明白了唐蕾的心思。

  “怎麼可能是他!我看上豬、看上狗,也看不上他!”被他說破,唐蕾惱羞成怒,一股腦的火就奔著蘇傾去。

  此時,白盈玉與蕭辰便是再有柔情萬丈,也難再纏綿下去。

  白盈玉先自他懷中輕輕掙脫出來,望向唐蕾這邊,本能地想過去相勸,蕭辰卻拉著她的手,道:“不用理會她。”

  “唐姑娘一直待我很好,要不是她,恐怕我都不一定能好端端地再見著你。”白盈玉溫言解釋。

  蕭辰哼了一聲,未松開她的手,也沒有說出李栩一直跟著她,她根本不會有危險。

  白盈玉只得軟語勸道:“我們也該回去吃飯了,那些菜都是你親手做的,可不能浪費。”

  蕭辰這才同意,拉著她往回走。

  院門口,唐蕾扁著嘴,堵在那裡就是不讓開,凶巴巴地瞪著白盈玉。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51:29

  第六十二章 心跳如鼓

  “唐姑娘……”

  白盈玉剛開口,唐蕾咬咬嘴唇,怒撞開她,徑直跑了。

  “唐姑娘!”

  蘇傾忙追出去,可惜他非習武之人,眼睜睜看著唐蕾施展開輕功,三下兩下就沒影了。他萬般無奈,只得復折回來。

  白盈玉輕輕拉了拉蕭辰衣袖,道:“她這一怒而去,會不會出什麼事?”

  蕭辰哼了一聲:“她怒起來,她自然不會有什麼事,倒霉的都是別人。”

  聽見這話,蘇傾心中稍安,只盼著她氣消了以後還能再回來。三人遂回到屋中,繼續吃飯。

  唐蕾碗中尚有大半碗飯,蘇傾素來節儉,也不避嫌,全都撥到自己碗中。白盈玉看在眼中,又想起平日蘇傾對唐蕾的模樣,忽然也有幾分明白,歉然安慰他道:“蘇公子,吃過飯我們再去周圍問問,我想,唐姑娘大概不會走遠的,她的衣裳都還在這裡呢。”

  蘇傾抬眼看見櫃子上唐蕾的瓶瓶罐罐都還在,卻還是有些悵然道:“她未必在意這些,上回她走時,也是好些東西都未帶走。”

  蕭辰已吃完飯,白盈玉又替他舀了一碗湯放在他面前,輕聲道:“還有些燙,你且吹吹。”他應了,才朝蘇傾道:“她是唐門的人,身上少說帶著十幾種毒,走了就走了,你卻還捨不得?”

  “蕭公子,唐姑娘她雖然性子直了點,說話也莽撞些,可心腸還是很好的。”蘇傾忙替唐蕾說話。

  大概是與白盈玉重逢,蕭辰心情甚是不錯,若在平常,定要冷冷說一句“她好不好,與我有何相干”,但此時他卻只淡淡笑道:“你覺得好便好。”

  本是平常的話,倒被蘇傾聽出幾分別的意思來,臉微微泛紅,遂岔開話題道:“蕭公子,你廚藝甚好,若有空不妨在寒捨多住幾日,教教在下如何?”

  “蘇公子見諒,我想明日就與阿貓啟程回蜀中去。”蕭辰婉拒。

  “明日?”白盈玉微微一怔,“這麼快?”

  “你還有事?”

  “嗯,我應承了綢緞莊老板,要繡二十條帕子交貨,現下還差了四條帕子未繡好。雖然要走了,還是該有始有終才是,我想等全部繡好,交了貨再啟程,可好?”

  “如此也好。”蕭辰點頭,“那就再住幾日便是。”

  見他應允,白盈玉微笑,低頭吃飯,自己要留下其實還有另一層含義,只是生怕蕭辰不允,故而沒有說出來:她還是不放心唐蕾,盼著過幾日,唐蕾氣消了能自己回來。到時候當面見著她,與她好好解釋才行。

  蘇傾熱心道:“蕭公子若不嫌棄,就睡在我屋裡,如何?”

  蕭辰搖頭謝過:“不必麻煩公子,我睡阿貓屋裡就行。”

  瞬時,白盈玉臉頰飛紅,如同火燒一般。

  蘇傾一愣:“你二人尚未成親,這樣不成個體統,不太好吧?”

  他這話一說,白盈玉更是恨不得把臉埋到桌子下面去。

  蕭辰冷笑道:“體統二字都是為了做給別人看的,我二人自己的事,又何須管他人怎麼想。”

  “可終是免不了被人在背後說三道四,於名節有損。”蘇傾飽讀詩書,是名守禮君子,實在看不得這種事,何況還是在他眼皮底下。

  “子曰: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蕭辰淡淡道:“傳這種話的人,本就是小人。”

  蕭辰的話聽上去句句有理,蘇傾雖然總覺得不妥,可也想不出什麼話來說服蕭辰,撓頭半晌,才訕訕道:“你們放心,反正我肯定是不會說出去的。”

  蕭辰微微一笑:“蕭某早就知道蘇公子有君子氣度。”

  聞言,蘇傾只能干笑。

  午後無事,白盈玉照例在房中刺繡,只是心神卻怎麼也沒法集中,眼角不時地瞥一眼床上的大紅被衾,臉上則是一陣一陣地發著燙。雖然還未與他拜過堂,但自應允他之後,在她心中,自己與他便已不再分彼此。故而蕭辰那般說時,她羞得心怦怦直跳,卻未說半字不依之言。

  只是……她又瞥了眼被衾,按捺下又一陣的臉紅心跳。

  灶間,心情甚好的蕭辰正在教蘇傾做菜。光是一道清炒筍絲,蘇傾便切得手發麻,可切出來的筍絲,蕭辰摸了之後還是搖頭:“太粗。”

  蘇傾再切。

  “太粗。”

  蘇傾接著切。

  “還是太粗。”

  蘇傾自己端詳半晌,猶豫道:“我覺得已經很細了。”

  “太粗,入口就會覺得糙,再切!”蕭辰毫不留情道。

  蘇傾只得接著切,然後……他切到手了!

  白盈玉只聽見灶間傳來一陣慘叫,以為出了什麼大事,趕忙放下手中活計,奔出門去,剛到灶間門口,便看見蘇傾兩個手指頭滴著血,人已經昏倒在地了。

  蕭辰正蹲在地上,手摸到他的人中,用力掐下去。

  “怎麼了?”白盈玉邊問,邊從旁邊扯了塊干淨的布巾先將受傷的指頭包起來。

  蕭辰搖搖頭:“好像是切到手,可怎麼就暈了?”

  此時,人中吃痛的蘇傾悠悠轉醒,抬起身來。白盈玉關切問道:“蘇公子,你不舒服麼?”

  “我……”蘇傾抬起受傷的左手,見已包好,遂松了口氣,“沒事,就是方才不小心切到手。我笨手笨腳的,讓你們見笑。”

  蕭辰微微一笑,倒也不在意,道:“難怪說君子遠庖廚,看來蘇公子本就不該呆在廚房之中。”

  蘇傾想說話,偏偏正看見裹傷口的布巾有血色滲出,頓時目光呆滯,轉瞬又昏了過去。

  “他又昏了!”白盈玉驚道。

  蕭辰皺眉,手向他脈搏探去:“傷得很厲害麼?”

  “有點深,一小塊肉掀起來了,可……也不至於暈過去。”白盈玉凝目細思,“他方才好像是看見血,眼神就有些不對,接著就暈了!”

  脈象正常,蕭辰收回手,無奈歎口氣道:“看來應該是暈血。你帶路,我扶他回房去歇會就好了。”

  “嗯。”

  兩人把蘇傾扶回房中歇息,蕭辰取了懷中金瘡藥讓白盈玉替他敷上,又重新換過一塊布巾包裹傷口。果然只過了一會兒,蘇傾便轉醒過來。

  “傷口上已經用了藥,過兩日便可愈合,只是這兩日不可碰水。”蕭辰囑咐他。

  蘇傾謝道:“多謝蕭公子,這藥錢多少?我照著付!”

  “不必麻煩。”

  白盈玉笑道:“蘇公子,既然你傷著了,晚飯就由我來做,你歇著吧。”

  “你不是要繡花麼?”蘇傾還未說話,蕭辰便先問她。

  “可我也想和你學做菜。”她的後半截話細不可聞,“……日後,終不能整日都是讓你做飯給我吃呀。”

  蕭辰微微一笑:“那倒無妨,只是我最討厭洗碗,你若肯洗碗,便已是再好不過。”

  白盈玉抿嘴笑道:“好,我洗便是。”

  兩人柔情蜜意,渾然已將蘇傾拋諸腦後,蘇傾尷尬之余,也不免在心中想:若有一日,那人也能與自己說這樣的話,該有多好!

  到了晚間,用過晚飯,蘇傾因傷口疼得厲害,只草草吃了幾口,便歉然回屋。白盈玉看他疼得臉色青白,擔憂問道:“蕭二哥,蘇公子好像疼得很厲害,真的不要緊麼?”

  “傷了手指是這樣的,十指連心,比起別處要更疼上幾分。”

  蕭辰想舀湯,白盈玉忙接過湯勺,替他舀了一小碗。

  “我看他直冒冷汗,有沒有什麼法子能替他止疼?”

  “有倒是有,但最好還是不用,對身體不好。”蕭辰喝了口湯,“這湯你鹽放多了。”

  “我就放了一小勺。”白盈玉嘗了口,確是鹹了些。

  蕭辰又喝了一口:“下次放小半勺即可。”

  “這麼鹹,你還是別喝了。”

  她想把碗拿過來,蕭辰卻按住她的手,道:“我不是小貓,吃了鹹的又不會掉毛。”

  白盈玉噗嗤一笑,聽他說到貓,突然便想到了小玉,遂關切問道:“對了,小玉呢?”

  “它現下有人陪著,好吃好喝,你不必擔心它。”

  蕭辰不在意道。

  “誰養著它?”白盈玉奇道。

  “一個閒人。”

  蕭辰口中的閒人李栩正窩在小鎮客棧房中,喂小玉第六塊肉脯。看小玉吃的滿嘴流油,他不禁搖頭歎惜:“我二哥到底整日給你吃什麼了,把你餓成這樣?眼睛都發綠了,真是可憐。”

  什麼眼神,我的眼睛本來就是綠的?小玉嚼著肉脯,白了他一眼。

  李栩自然還沒有聰明到能看懂貓的眼神,突聽見外間有煙火的聲音,忙起身推窗望去,夜空中綻放著朵朵煙花。雖然比不上京城裡煙火種類繁多,但絢爛非常,亦是十分美麗。

  “想不到這個小鎮還挺能折騰!”李栩笑著自言自語,斜靠在窗邊欣賞。

  棉被緊緊裹在身上,蘇傾還是疼得直冒冷汗。

  為了轉移痛楚,他的面前還攤開著一本《春秋》,心中想著:當年關二爺刮骨讀春秋,自己也應當效仿才是。

  “秋七月,齊人降鄣。鄣者何?紀之遺邑也。降之者何?取之也。取之則曷為不言取之?為桓公諱也。外取邑不韋,此何以書?盡也。八且癸亥……”

  外間煙火燃放之聲一下下傳來,仿佛牽動著手指頭上的痛楚,他眉頭愈皺愈緊,汗直淌下來,努力讓自己集中心神在書卷上。

  蘇傾的頭頂有房梁,房梁之上有瓦,瓦上坐著一人,氣鼓鼓地盯著底下東屋窗中透出的燈火,對於夜空中的煙花完全視而不見。

  時而寒風卷過,唐蕾縮縮脖子,愈發惱怒自己為何不敢下去,而要躲在此處。

  東屋中,白盈玉持針的手緊張地出了滿手的汗,幾乎連針都拿不穩。一個時辰下來,她連一小瓣花瓣都未繡完……

  此間,蕭辰一直盤腿坐在床上靜靜調息用功,並未曾打擾她。

  外間,煙花燃起,白盈玉愈發心跳如鼓。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7:51:43

  第六十三章 結發成雙

  蕭辰吐納完畢,收功,側耳細聽遠處隱隱傳來的梆子聲。

  “已經二更了,你還不歇息麼?”他問。

  白盈玉慌手慌腳地理著絲線:“我……我還不困,能再繡一會兒。”

  “你已經繡了快兩個時辰,再繡下去,眼睛也吃不消,還是早點歇著。”蕭辰語氣雖平緩,卻是不容反駁。

  “……哦……”

  臉熱心慌地應了,白盈玉開始笨拙地收拾著自己活計,絲線被她理得一團亂,針也不甚掉到地上。她忙彎腰去撿,抬頭正磕到桌子,又撞倒椅子……

  “怎麼了?”蕭辰聽見這一連串動靜,奇道。

  “沒事,我不小心把針掉了。”

  “呃?”

  她揉著傷處站起來,慚愧道:“……不小心把椅子也撞倒了。”

  蕭辰似笑非笑地歎了口氣:“咱們倆,到底誰才是瞎子?”

  白盈玉無言以對,扶好椅子,低垂著頭收拾好針線,再抬起頭時,她看見蕭辰已經自行將床上的被衾分了一半鋪到旁邊的地上。

  “蕭二哥,你要睡地上?”

  “難不成我睡床上?”蕭辰笑了笑,反問。

  “不是……”白盈玉的臉唰一下飛紅,咬咬嘴唇,“我、我是怕地上太涼。其實,你應該回客棧去。”

  “這院子裡就剩下你和蘇秀才兩個人,那怎麼行?”

  她一呆,這才明白他為何執意要留下來:“……蘇公子是正人君子,他不會……”

  “我知道,”蕭辰用力抖了下被子。

  “那你……”

  “可我心裡還是會不舒服。”他理所當然道。

  白盈玉語塞,心裡滲出絲絲甘甜,上前蹲下來,細聲道:“我來替你鋪床。”說著,便伸手替他去理被衾。手按下去,雖然墊了一層褥子,可還是能感覺到地面寒意直透上來,指尖冰涼。

  猶豫片刻,雖然手有些發抖,她還是決然把被衾復鋪回了床上。

  蕭辰聽著悉悉索索的聲音,先是有幾分詫異,卻始終沒有問她,只是靜靜立在一旁,聽著她忙碌的聲音。

  被衾反反復復地整了又整,白盈玉無意識地尋找著每一條細小的褶皺,執著地非要把它鋪成光滑如水的境地……

  究竟該怎麼和他說?她緊張地想著。

  過了良久,她始終沒有勇氣開口說話,心卻跳得愈發快,以至於她都要疑心蕭辰是否也聽見了她心跳的聲音。

  “……蕭二哥,這個……地上實在太涼,你、你、你……你還是睡到床上來吧。”後半截話細若蚊蠅,且又說得飛快,換做是別人只怕都不知道她說了些什麼。

  幸而蕭辰耳力非比尋常,總算是聽清楚了。

  “我睡床上,那你呢?”他問。

  “……”

  白盈玉就怕他這樣問,可他偏偏就是這樣問了:“我、我……”下面的話,打死她也說不出來,她使勁扭著衣袖一角,臉漲得通紅。

  聽她支支吾吾的,蕭辰倒也未再為難她,隨意在床邊坐下,手從緞面上撫摸過,突然微笑道:“新被子?”

  白盈玉倚著另一邊,也緩緩坐下,輕聲應道:“嗯,這原本便是別人成親用的,唐姑娘急著用,便多使了銀子,買了過來。”

  聽她這麼說,蕭辰才想起李栩信中所寫的事:“這麼說,是大紅被面?”

  “是。”

  白盈玉微垂著頭,半晌都聽不見蕭辰再說話,不由地悄悄抬眼偷瞥他,卻見他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

  “若我們今晚成親的話,倒是應景。”

  良久,他才悠悠道,同時朝她伸出手來,白盈玉有些恍神地伸出手去。他握住,將她拉到身側,道:“你若害怕,我便去和那秀才擠一宿。”

  “我不怕。”手緊緊拉著他的,白盈玉想都未想,沖口而出。

  手緊了緊,感覺到她手心傳過來的暖意,蕭辰出了一會兒神,才問她道:“小七以前有沒有和你說過,我師父和師娘的事情。”

  “沒有。”

  “你想聽聽麼?”

  “呃。”

  她點頭的時候,發絲從他下巴擦過,癢癢的,對於蕭辰來說,這種感覺很陌生,卻也溫暖地讓人很放松。

  他頓了一會,整理下思緒,才慢慢道來:“師娘是在蜀山上的修道之人,她下山求道時遇見了師父。”

  “修道之人?”

  “嗯,我聽師父說,他們是在蜀山峰頂道觀中成親。”

  白盈玉輕輕驚歎了一聲,修道之人成親本已不妥,他們竟然還在道觀之中成親,這等離經叛道之事,對於她來說實在聞所未聞。

  “那時候,師娘便已身負重傷。師父替她剪下一綹頭發,然後與他自己的頭發相纏相繞,便算是成了親。”蕭辰頓了一下,“沒有大宴賓客,甚至沒有紅燭蓋頭,可師父惦記了她二十多年。”

  白盈玉點頭歎道:“古往今來,那些王侯將相的婚事辦得最是熱熱鬧鬧,可到頭來,大多卻已妻妾成群,又如何談得上是真心相待。”

  蕭辰微微一笑,坐直身子,正色道:“你畢竟是官家小姐出身,我怕你覺得委屈。”

  “我不委屈,只要……在你身邊。”

  白盈玉細聲答道,輕咬下嘴唇,突然騰地站起來,到針線筐裡拿了剪刀,想也不想,便先剪了自己的一綹頭發下來。

  回到蕭辰身邊,她把那綹頭發放到蕭辰手中,赧然道:“我的剪好了,你要我幫你麼?”

  柔柔滑滑的頭發摩擦著手心,蕭辰點頭,知她如此主動不易,便自然道:“好,你替我剪。”

  白盈玉細細用簪子挑出他的一綹頭發,小心剪下,放到他手中。

  沒有過多言語,兩褸頭發在蕭辰手中纏纏繞繞,繞饒纏纏,相纏相繞,相繞相纏……

  纏好之後,他收入懷中,與那幾顆鵝卵石放在了一起。

  “現下,你就是我媳婦了。”他微微笑道。

  白盈玉重重點頭,半晌,緩緩道:“二哥,從今後,你到哪裡,我到哪裡。”

  話雖尋常,蕭辰卻明白她話中深情,點頭道:“好,

  “讓我看看你的模樣。”蕭辰伸手撫上她的臉,忍不住笑道,“臉怎麼燙成這樣?”

  “……呃……我先去把燈熄了。”

  白盈玉羞澀地快步跑開,到桌旁吹熄燭火,室內陷入一片漆黑,往回走她不甚絆到椅子,快摔下去時便被人用力擁入懷中……

  燭火上結了個大燈花,啪一下地炸了,把蘇傾嚇了一跳。

  隨即門被人推開,一個人影飛快閃進來,朝他怒目而視,蘇傾不僅不惱,反而驚喜地望著她:“唐姑娘,你回來了!”

  “你……”唐蕾看見他前額隱約可見汗珠,奇道:“你怎麼了?”

  “沒事。”

  蘇傾強笑著搖搖頭,一面偷偷地把受傷的手藏到袖中。

  “藏什麼呢?”

  唐蕾眼尖,干脆上前就把他的手拽了出來,看見包扎的布條,楞了楞:“怎麼回事?是姓蕭的欺負你了?”

  “不是,是切菜的時候不小心……”蘇傾尷尬道。

  聽見切菜兩個字,唐蕾就沒再理他,趴到窗子上往外看。外頭是院子,黑漆漆的,蘇傾鬧不明白她究竟在看什麼。

  幸而沒一會兒,她就轉過身來,怒氣沖沖地盯著他,惱道:“這是你家,你怎麼也不去管管!”

  這沒頭沒腦的話,聽得蘇傾一頭霧水:“我去管什麼?”

  “他們、他們孤男寡女同處一室,連燈都熄了,還能做出什麼好事來?”唐蕾指著門口方向,直發急,“你倒是去管管啊!”

  得知緣由的蘇傾愈加無措,滿臉為難之色:“這等事情,我怎好去打擾。”他看看唐蕾,又看看自己,心想你我二人也是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如何還能去說別人。

  “他們還沒有成親,萬一……阿貓讓他占了便宜去,怎麼辦?”唐蕾不滿道。

  “……蕭公子應該不是這樣的人吧。”

  唐蕾凶神惡煞地看著他:“知人知面不知心!”

  蘇傾無言以對,只能道:“你擔心的話,你去看看便是。”

  “我怎麼能去,你去!”

  “我?!”蘇傾連連搖頭,“我沒干過這種事,還是你去吧。”

  唐蕾橫眉立眼,咬牙切齒地瞪他:“難道我干過?”

  “……”

  兩人四目相對,均無措。半晌,蘇傾猶猶豫豫地勸她道:“我看蕭公子本就是為了娶阿貓而來,他們兩情相悅,我們還是不要多事的好。”

  唐蕾想反駁他,卻又無話可說,沮喪地往長凳上重重一坐:“他們兩情相悅,那我怎麼辦?”

  “你……你不是還有我陪著你麼?”

  燭光下,蘇傾雙目微微閃著亮光。

  “那有什麼用,你又不是他。”唐蕾並未看他,仍舊陷在自己的哀怨之中,“你說說,我哪裡比不上阿貓?”

  蘇傾倒未失望,只是微微一笑,道:“你自然很好,只可惜不是她而已,蕭公子心中大概也是這麼想的。”

  唐蕾怔了怔,突然若有所思,抬眼望向蘇傾,滿腹疑惑問道:“難道,你和我一樣?”

  蘇傾不答,只歎道:“你以為傷心的,只有你一個人麼。”

  唐蕾呆望著他,心中百味雜陳,亂成一團。

  “你的手還疼麼?我給你換唐門的藥吧,好得快些。”她盯了他良久之後,終於道。

  “謝謝。”

  蘇傾抹抹額角冒出的冷汗,笑著點點頭。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8:08:16

  第六十四章 相伴相隨

  次日天剛破曉,隱隱聽見窗外聲響,想來是蘇傾起來蒸饅頭。白盈玉睜開雙目,借著從窗外透進來的晨曦,悄悄端詳著身畔的人。

  他睡覺時的模樣,與平素不大相同,眉目雖還是一般俊朗的眉目,大概是極放松的緣故,又透著些許稚氣。看上去,倒似比尋常更讓她心動幾分。

  心中歡喜無限,白盈玉情不自禁地抿嘴一笑,忽然聽見外間傳來唐蕾叫喚蘇傾的聲音,方知唐蕾已經回來,便輕手輕腳地起身,穿戴起來。梳妝時,她本習慣地要梳成原來少女時的發式,忽然想起自己自昨夜起已為人婦,遂含羞給自己梳了婦人的發髻。

  因想讓蕭辰多睡一會,她悄悄出門隨即便將門掩好,朝灶間走去。

  灶間內的情景並不多見,蘇傾在生火燒水,而唐蕾則在揉著面團。她明明看見白盈玉進來,卻硬是視而不見,更加發著狠勁用力揉面團。

  白盈玉不禁有些尷尬,看見唐蕾回來,她自是放心不少,只是一時也不知該如何開口,走到唐蕾身邊,想幫忙:“唐姑娘,我……”

  她剛開口,唐蕾便掉轉了身子,拿了後背對著她。

  蘇傾為人厚道,見狀便招呼白盈玉道:“阿貓姑娘,昨夜睡得可好?”

  這原是句極尋常的話,蘇傾亦是順口道來,出口之後才頓悟此話不妥之處,只可惜有些遲了。

  白盈玉臉飛紅,訕訕道:“還好。”

  “孤男寡女,同處一室……”唐蕾回身,本想刺她兩句,乍然看見她所梳的發髻,頓時怔住,“你、你怎麼梳成這樣?”

  “……我和二哥,昨夜已經成親了。”白盈玉不得不如實道。

  聞言,唐蕾與蘇傾皆呆愣住。

  被他們盯得不自在,白盈玉自唐蕾手中接過木盆,垂頭費勁地揉著面團。

  “你們什麼時候成親的?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拜天地了麼?喝交杯酒了麼?你們父母也不在,連媒人都沒有,蠟燭呢?紅蠟燭呢?連花轎都沒有,你就嫁給他?……”經過短短的楞神,唐蕾不可置信地連珠炮般問道。

  白盈玉含笑點點頭:“那些都不是很要緊。”

  蘇傾尚未回過神來,怔怔地望著她,附和道:“是啊,有沒有花轎有什麼要緊的。”

  “誰說不要緊,若是我成親,花轎是一定一定得有的。”唐蕾無緣無故地瞥了他一眼,“沒有花轎,沒有紅燭,怎麼能算成親呢。”

  “嗯……”蘇傾牆頭草般倒來倒去,“拜天地也是要有的,不拜過天地怎麼能算成過親呢。”

  “對了!你連嫁衣都沒有穿,怎麼能嫁!”唐蕾乍然咋呼起來。

  蘇傾誠懇道:“最好得還得有個媒人,無媒不成親。”

  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白盈玉只是含笑聽著,並不反駁也不贊同,手中不停揉著面團……

  最後面團揉好的時候,唐蕾楸著白盈玉衣袖,告誡她:“阿貓,你不能就這樣嫁給他!也太草率了”

  “我不在乎這些,真的。”

  白盈玉把木盆遞給蘇傾,蘇傾在其上敷上塊濕布,靜等面團發酵。

  “不能不在乎,你嫁得這麼輕易,他將來又怎麼會把你放在心上。”不知自何時起,唐蕾不知不覺地又站回白盈玉這邊,替她著想起來。

  白盈玉微微一笑,邊洗手邊道:“將來的事將來再說。……蘇公子,你的手可好些了?”她一來是關心,二來也是為了岔開話題。

  “已經好多了,唐姑娘給我重新敷過藥,疼得不那麼厲害。”蘇傾笑道:“就是整晚睡在柴禾上,腰背酸得很。”

  “睡在柴禾上?”白盈玉不解。

  唐蕾理所當然道:“他不睡柴禾,難道還和我睡一間房不成。”

  原來唐蕾昨夜就回來了,白盈玉頓時有些內疚,自己與蕭辰住了一屋,唐蕾自然不好進來,最後弄得蘇傾這當主人的要去睡灶間,實在是過意不去。想來,自己還是應該早點走才行。

  她正想著,身後門口有人道:“我夫妻二人多有打擾,盈玉,我看我們還是早點動身啟程吧,免得給蘇公子添更多麻煩。”

  “嗯……”白盈玉被他一聲“盈玉”喚得有些怔住,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這樣喚過她了。

  “盈玉?!”唐蕾奇道,“原來你閨名叫盈玉,我說怎麼會有人叫什麼阿貓,奇奇怪怪的。那你姓什麼?”

  “她自然姓蕭。”

  白盈玉還在猶豫該怎麼回答,蕭辰已經替她答道。

  蘇傾上前拱手道:“恭喜恭喜!聽說兩位昨夜已成親,我知道得匆忙,來不及備下賀禮,還請蕭公子見諒。”

  見他誠心道賀,蕭辰心情甚佳,含笑道:“蘇公子客氣了,是我們不願驚動他人。”

  唐蕾哼了一聲,卻並未像往日那般與蕭辰針鋒相對,只拉了白盈玉在旁附耳悄聲道:“你可得爭點氣,別讓他欺負了去!”

  以蕭辰的耳力,斷無聽不到之理,當下冷哼一聲,不置可否。

  白盈玉微微一笑,低聲答道:“不會的。”究竟是她不會被蕭辰欺負,還是蕭辰不會欺負她,就不得而知了。

  因為確是怕蘇傾不便,白盈玉權衡之下,還是將繡帕交到綢緞莊去,未繡的還剩下三條帕子,向店家賠了不是。

  回來時,蕭辰已收拾好了行裝,兩人向蘇傾唐蕾辭行後便出來。

  蕭辰也未雇馬車,也不朝鎮外走,反而朝鎮上走去。白盈玉以為他看不見走反了,忙提醒他:“二哥,出鎮子得走這邊。”

  “我們先去客棧取馬車。”蕭辰道,“而且,客棧裡有件你想見的東西。”

  白盈玉微怔:“是什麼?”

  “去了就知道。”

  見他不說,白盈玉也無法,好奇地一路隨他往客棧來。到了客棧,蕭辰便讓店小二請天字二號房的客人下來。

  不過一會兒,她便看見李栩拎著關著貓的鳥籠自樓梯上下來。

  “李五哥,你怎麼……”看見李栩,又看見了小玉,白盈玉又驚又喜,忙自他手中把鳥籠接過來。

  蕭辰在旁笑道:“喚他小五就行了,喚五哥可就亂了輩分。”

  聞言,李栩又看見白盈玉梳的發髻,頓時了然於胸,朝白盈玉長鞠一躬,笑喚道:“嫂子,小五這廂有禮了。”

  白盈玉羞紅了臉,微垂著頭,身子半掩到蕭辰身後。

  蕭辰伸手就在李栩頭上敲了一記:“東西收拾好了麼?馬車呢?”

  李栩摸著腦袋,嬉皮笑臉道:“我且再住兩日,二哥,現下你有了二嫂,我可不能礙你們的事。”說罷,在挨罵之前,他飛快地溜走,“我去把馬車牽來。”

  蕭辰無奈,微微一笑,未作計較。

  “師父在蜀中家裡麼?”白盈玉抬頭問蕭辰。

  蕭辰搖頭:“應該還沒回來。”他頓了下,似乎想起一事,“我們先往京城一趟吧。”

  “京城?你有事要辦?”

  “呃,咱們爹爹的墓在那裡,我想應該去拜祭一下。”蕭辰平靜道。

  白盈玉感激地望著他,其實她心中一直想著應該去墳前告知爹爹,但因爹爹是犯官,又可能是害蕭逸的人,故而她也不敢向蕭辰提此事。此時聽見蕭辰竟然主動說出來,心中自是感動不已。

  “謝謝……”她輕聲道,後面的話哽咽難言。

  聽出淚意,蕭辰重重挽了她的手,淡淡道:“你我之間,不必言謝。”

  兩人一路北上,因天寒地凍,時有雨雪,故而走了頗長時日。他二人正是兩情繾綣之時,雖每日困在馬車之中,但說說談談,倒也不覺煩悶。

  這日白盈玉說起幼年時采蓮子的事情,正說自己不慎落入水中,乍然停住……

  “怎麼了?”蕭辰不解。

  “二哥,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我爹爹也曾與我說過,他當年落水差點斃命,是他大哥救了他。”

  “呃,”蕭辰點頭,“就是你舅舅救了他?”

  白盈玉搖搖頭:“不對,我想爹爹的大哥可能不是舅舅,是我想錯了。爹爹當年落水時不過十二歲,他還未到順德,如何能認識我娘和我舅舅。”

  蕭辰半靠在馬車內的軟榻上,聞言微微皺眉:“你是不是還在想那件事?”

  “我……”白盈玉語塞,半晌才點頭道:“真相究竟是什麼,我們到現在都不知道,我心裡總是覺得不安。”

  “我對你說的話,難道你不信?”

  “不是,我相信,可……就好像有條蛇躲在暗處,我雖然知道它不能把人咬死,但還是會提心吊膽,生怕它在某個時候沖出來。”

  蕭辰微歎口氣:“也許暗處根本沒有蛇。”

  “也許有,也許沒有。”白盈玉垂頭,也歎氣,“不到它沖出來的那刻,誰都不知道。”

  蕭辰沒再言語,一徑沉默著,聽著馬車輪子卡卡壓過路面的聲響……

  “你還知道多少關於那位大哥的事,都說出來聽聽吧。”良久後,他道,“也許能找出什麼線索也說不定。”

  聽他這麼說,知道自己又將他拉回了當年慘案的漩渦之中,白盈玉愈加歉疚:“二哥,我……”

  蕭辰淡淡一笑:“莫想太多,你既然是我的妻子,我自然不能讓你跟著我提心吊膽地過日子。……只是無論真相是什麼,你都得記得那晚你說過的話。”

  “我知道。”

  白盈玉點頭,她自然會記著——“從今後,你到哪裡,我到哪裡。”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8:08:31

  第六十五章 老樹寒鴉

  一路上,白盈玉斷斷續續地回憶起過去爹爹曾經說過的事。但因大部分都是兒時的記憶,一下子也無法全部想起,故而兩人並未找到任何線索。

  快到京城時,因想到白盈玉身份特殊,蕭辰便喚她罩上面紗,又命車夫尋一家清靜的客棧,並不往熱鬧處去。因天色已晚,兩人在客棧住下後,想著次日便去西面城外拜祭。

  窗外噗噗下著雪。

  白盈玉正鋪著床,突想到一事,回身朝蕭辰笑道:“對了,小七眼下可是在開封府當捕快?”

  想到這個師妹,蕭辰無奈道:“隨她去吧,她的性子,撞了南牆也不見得會回頭。”

  “我們來京裡,要去找她麼?”

  “算了,她身旁肯定有不少官差,我不想節外生枝。”

  不能見到莫研,未免有些遺憾,但自己身份確是不該拋頭露面,白盈玉微歎口氣:“明日,我們拜祭過就走麼?”

  “呃……我想去一趟午門。”蕭辰淡淡道。

  午門,是蕭逸被問斬的地方。雖然不知道他去做什麼,白盈玉絲毫沒猶豫地點點頭:“嗯,我陪你去。”然後,接著低頭鋪被衾。

  蕭辰起身,走到她身後,自後摟住她腰身,頭深埋在她脖頸處,並不說話。白盈玉放下被衾,撫上他的手,也靠著他。

  兩人靜靜地站著,聽著彼此的心跳……

  次日清晨,蕭辰二人起了大早,在房內用過早食之後,便出去購買香燭紙錢等等祭拜物件,而後才往城外去。

  西面城外不遠便是亂葬崗,自上延伸下來,都是一些亂墳堆。平日便是在日間,看上去也讓人覺得陰氣森森。此時,因昨夜裡的一場大雪,將這處地方粉飾太平,看上去銀白晶瑩,倒強於尋常。

  讓馬車遠遠地等著,蕭辰與白盈玉慢慢行走在其間,尋找著白寶震的墳堆。幸而白寶震的墓碑是石頭制成,在一大堆木牌牌中還是有些扎眼,白盈玉並不怎麼費事便找到了他的墳堆。

  她先用帕子細細抹去墓碑上的塵土,蕭辰則用筆蘸漆,將上面的字重新描過。

  香燭燃起,紙錢飛灰。

  蕭辰攜了她的手,在墓前跪下,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頭。

  一只寒鴉棲息在不遠的一棵老松上,零零落落地叫喚了幾聲。蕭辰直起身來,朝著鳥叫喚的方向,若有所思……

  “上回,你差點就在這裡尋了短見。”他道。

  想起當初之事,真是恍若隔世,白盈玉起身微笑:“虧了你,幸好我沒死成。”

  “是你爹保佑你。”

  “是啊!”

  白盈玉滿心感激,當初又怎麼想得到,自己有一日會成為他的妻子。她展目望去,眼前白茫茫的荒涼景象映入眼中,卻是一派平靜祥和,竟還生出幾分熟悉之意來。

  “奇怪,這地方我好像來過。”她疑惑道,轉目看向四周。

  蕭辰不解:“葬你爹的時候你來過。”

  “不是,我是說更早以前,是小時候,爹爹曾經抱著我來過這裡,也是這麼一個大雪天。”白盈玉微顰起眉頭,“好像,也是來拜祭誰……”

  循著模糊的記憶,她緩步往那棵老松走去,才走了幾步,樹上那只寒鴉嘎地大聲叫喚了下,冷不丁地把白盈玉駭了一跳,停住了腳步,抬眼望去,卻見那老鴉撲扇著翅膀,慢吞吞地飛走了。

  她怔了下,聽見蕭辰在她身後問道:

  “怎麼,被嚇著了?”

  “不是……”

  嘴上雖然否認著,她心中還是有些發怵,蕭辰自後握了她冰冷的手,輕輕捏了下。她這才鼓起勇氣繼續往前走,直走到那棵松樹下……

  松樹旁邊有個墳堆,看上去有些年頭,墳前並無任何墓碑,便是連最簡單的木牌也沒用。白盈玉盯了它看,試圖想起些什麼。

  “是誰的墳?”蕭辰不解,開口問道。

  “我不知道,就記得小時候上京來,爹爹曾帶我來拜祭過。不知道是不是這棵樹,我也記得不甚清楚,好像我在這裡還跌了一跤。”

  她低頭踢了踢老松的樹根,突然像是想起什麼,蹲了下來,用手在松樹皮上摸索著,終於,摸到一塊有些松動的樹皮,用手指用力把樹皮取下來,露出了內中……

  “怎麼了?”

  蕭辰聽出她呼吸急促,顯然是受了驚嚇所至,忙蹲下身子問道。

  白盈玉無法言語,只將他的手按到樹皮剝開之處。

  內中並無物件,而是僅僅刻了幾行字,蕭辰自上而下,慢慢摸下來,字並不多,每個字卻都如火炭般灼燒著他的手指——“宋順德都督蕭公逸雲傾墓”

  “爹爹。”

  蕭辰的嗓子干啞地幾乎發不出聲音來:“這是我爹爹的墓。”他的手微微顫抖著,從樹上摸到地面,到處摸索著墳堆的所在。

  白盈玉忙哽咽著指引他。

  摸到墳堆後,蕭辰直挺挺地跪下,拜了三拜:“孩兒不孝,今日方來拜見爹爹。”

  他身旁白盈玉亦向墳堆拜下,心潮起伏,感慨萬千:她怎麼也想不到,原來自己幼年時候,爹爹帶著她來拜祭的這個人,竟然就是她的公公。一時間,往事的一幕一幕齊齊湧上心頭,她記起了那日的種種……

  也是這般的大雪天,白寶震一身布衣打扮,抱著年幼的女兒,深一腳淺一腳地朝這株老松走過來。

  “爹爹,我們這是要去哪裡?”年僅五歲的小盈玉因為怕冷而緊緊摟著父親的脖頸,好奇問道。

  白寶震摟緊她,掩了掩她的小披風,以防寒風竄進去。

  “爹爹要去見一個人。”

  “那人住在這裡嗎?”小盈玉四處張望,遠遠近近皆看不見人影,“這裡一點都不好玩。”

  白寶震澀然苦笑:“所以我們要來看望他,免得他寂寞。”

  老松已在眼前,白寶震停住腳步,將小盈玉放下來,將她扶穩方松開手,然後望著眼前荒蕪的墳堆,長歎口氣,眼眶微微泛紅。

  “都督……二寶來了。”

  他極輕極輕道,話音未落,淚便先墜了下來。

  “爹爹!”小盈玉不解爹爹為何突然流淚,揪著他衣袍道,“爹爹哪裡痛?玉兒呼呼,呼呼……”

  白寶震自覺在女兒面前失態,匆忙用袖子抹去淚水,然後摸摸她的手:“玉兒乖……來,跪下來磕個頭。”

  小盈玉不敢違背父親的話,乖乖跪在墳堆前,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

  “這是我女兒,我和扶柳的女兒。本來我們都該來看您的,可扶柳她身子一直不太好,就沒讓她進京來。”白寶震也跪下,絮絮地說著,“這幾年,我一直在揚州呆著,是個小小的縣太爺。您該笑話我了吧……這些年我也想明白了,替朝廷做事,盡忠職守沒用,兩袖清風也沒用,還不如踏踏實實地給自己存些家底,嘿嘿,您聽了這話該罵我了吧……”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8:09:04

  第六十六章 捕快衛樸

  “爹爹,你在和誰說話?”小盈玉在旁不明白爹爹為何喃喃地自言自語。

  “爹爹在和埋在這裡的一位伯伯說話。”

  “這位伯伯是誰?”小盈玉已經些許認得幾個字,環身張望了下,卻並未看見有墓碑,奇道,“這位伯伯的墳前怎麼沒有碑?”

  白寶震澀然苦笑,長歎一聲,看見身旁青松蒼勁,遂道:“誰說沒有墓碑,這棵樹便是這位伯伯的墓碑了。”

  “樹?”小盈玉爬起來,繞著樹找了一圈,還不慎被掩在積雪下的樹根絆了一跤,也沒用找到任何字跡,“怎麼沒有字,連這位伯伯是誰都不知道。”

  “你只要知道,這位伯伯是爹爹最親最親的人。”白寶震攬過女兒,替她拍去膝蓋上的雪。

  “比娘還親?”

  “……呃,比你娘還親。”

  “比玉兒還親?”女娃娃的話音中帶著些許忐忑。

  白寶震忍俊不禁,只得道:“和玉兒一樣親。”

  小盈玉復歡喜起來:“我知道,伯伯肯定是和玉兒一樣,很乖很乖。爹爹,我們把伯伯的名字刻在樹上,不然別人來了不認得怎麼辦?”

  白寶震不答,注視著面前的荒塚良久,才點了點頭:“好,就聽玉兒的。”他掏出貼身匕首,割下一方樹皮,在樹身的缺處上工工整整地把字刻上……

  “爹爹,為何要刻在裡面,不刻外面呢?”小盈玉不解。

  “刻在外面,萬一被人劃花了就不好。”他隨口哄騙。

  “哦……”

  待字刻好,白寶震仔細抹去浮屑,凝視片刻:“都督,二寶無能,以前對不起您,連塊碑都不能為您立,您別怪我。可您放心,那些仇,二寶一直記在心上……”緩緩將那方樹皮放回缺處,用力按下去使之齊整。

  他起身抱起小盈玉,深看一眼荒塚,轉身離去。

  “後來,我就再沒有隨爹爹來過京城,也再未來過這裡。”白盈玉看著樹上紅漆描過的字跡,“我想爹爹一定又來過,只是沒人知道而已。”

  蕭辰點頭:“而且,將我爹葬在此處之事,他也沒有告訴過司馬揚。”

  聞言,白盈玉略一想便明白:“對,否則以司馬揚的性格,一定會為都督遷墳。……他二人都是都督的故人,且關系密切,爹爹為何不告訴他呢?”

  “也許是因為他信不過司馬揚吧。”

  “信不過?”白盈玉愈發不解,“怎麼會這樣?”

  “他們一個官場,一個在商場,若說他二人是掏心掏肺的好友,恐怕不容易。”蕭辰道,“何況你爹爹與我爹爹關系顯然要更近些,他未必當司馬揚是自己人。”

  白盈玉半晌才歎了口氣:“也難怪司馬揚會懷疑到爹爹身上,原來他們本就有隔閡。”

  蕭辰忽然有些累,半靠在樹上歇息,白盈玉擔憂地望著他,見他臉上不好,生怕他又發頭痛。

  “回城裡要請人,明天來撿骨。”蕭辰低低道,“我不能讓爹爹躺在這亂墳堆裡。”

  “嗯,好。”

  白盈玉想起自己的爹爹尚在其中,不禁有些難過,只是下葬之後,須得三年方可撿骨,此時她亦無法可施。

  “等過三年,咱們再上京城來,把你爹爹也接回去。”蕭辰又道。

  “嗯。”見他如此體貼,白盈玉心中暖意融融,輕聲應了。

  兩人慢慢往回走。

  此處亂葬崗本是人跡罕至,卻有幾個捕快打扮的人押著一名犯人,急匆匆地往這邊趕。

  “有捕快過來。”白盈玉朝蕭辰低低道,雖然臉上蒙著面紗,但她心底難免發慌……只盼著那些捕快中無人見過自己。

  蕭辰扶著她在雪地中行走,神色波瀾不驚。

  似乎是來認屍的,犯人引著捕快往亂葬崗上去,白盈玉正暗松口氣,卻見為首的那位捕快看見他們面貌時,腳下一滯……

  她心中一緊,步伐頓時有些凌亂,生怕那位捕快認出了自己。

  那捕快盯了蕭辰兩眼,猶豫片刻,朝其他捕快說了幾句,便朝蕭辰二人走過來。

  白盈玉不明其意,而蕭辰亦聽見走過來的腳步聲,遂將她半掩在身後,手掌暗暗運起氣來。

  “蕭公子。”捕快走到蕭辰面前,開口道。

  這聲音,蕭辰一怔,本待想問,卻又想起那人臨別時的話,遂轉而道:“現在,我該如何稱呼你?不妨相告。”

  原來他聽出說話的捕快便是當日順德衛府中的衛樸。

  衛樸哈哈一笑:“那日的話,請蕭公子忘了吧,我並未改名換姓。”

  蕭辰這才微笑道:“衛公子,別來無恙。”他還記得曾聽司馬揚說過,衛樸現下是公孫策的學生,如此想來,他當捕快原也尋常。

  “我現下在辦個案子,不能多談。蕭公子,你住在何處,我晚些時候過來找你。有些事我需得對你說。”

  聽他語氣,似有要緊事,蕭辰遂告之所住客棧,衛樸快步告辭而去。

  白盈玉之前並未見過衛樸,聽了二人對話,才知道與自己無關,待衛樸走遠,才問道:“他是誰?”

  “他就是衛近賢的義子,衛樸。”

  “是他!”

  白盈玉微微吃了一驚,隨即擔憂道:“他找你有何事?”

  蕭辰搖頭:“不知道。”

  “那他……說什麼改名換姓?”她方才便沒有聽懂他們的對話。

  蕭辰便將當日衛樸所說的話告訴她。

  白盈玉低頭沉吟片刻,方歎道:“我爹爹當年,也許想得和他一樣,所以他也改名換姓,只是他沒有衛公子幸運,能投在公孫先生門下。”

  “也許……”蕭辰話剛出口,卻有些遲疑。

  “呃?”

  “我在想,也許是我爹爹害了你爹爹。”

  白盈玉愈發聽不懂:“此話怎講?”

  “我爹爹當年的事,很多人都無法釋懷,從衛近賢,到司馬揚,再到你爹爹……”蕭辰輕歎口氣,“聽你之前所言,你爹爹倒像是想為我爹爹報仇才當的官。”

  聞言,白盈玉黯然無語,展目望去,眼前白雪皚皚,下面卻是亂墳荒塚,又有多少恩怨情仇人世糾葛在其中?

  她情不自禁地攥緊蕭辰的衣袖。

  不管怎樣的糾葛,怎樣的恩怨,發生怎麼的變故都可以,她只希望能在他身邊。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8:09:09

  第六十七章 荒山破廟

  直入了夜,衛樸才如約而來。

  知道白盈玉日間拜祭時傷了神,蕭辰便命她早早歇息,自己則與衛樸到店堂要了一壺茶相談。

  “捕快可是個苦差事,衛兄可還當得慣?”蕭辰笑問道。

  衛樸也笑道:“公孫先生想讓我多歷練幾年,他這番好意,我又怎敢辜負。”

  蕭辰微微一笑:“衛兄好福氣。”他自與白盈玉成親以來,雖未性情大變,但比起早先卻是溫和了許多。

  “哪裡哪裡……”衛樸嘿嘿笑著,不再閒聊,正色道,“蕭兄,我來找你,其實是因為有一個人他想見你。”

  “哦……是何人?”

  “二十年前順德經略使,蕭兄可知道他?”

  蕭辰記性甚好,道:“易尚文易經略。”

  “不錯,就是他,他是公孫先生的好友。五日前我在京城見過他,他問起義父病故之事,我便如實相告。”

  “好友?”

  蕭辰尚記得公孫策說過他一直未有易尚文的消息,想來是公孫策不願自己去打擾此人,故而有所隱瞞。

  衛樸知他不解,便如實道:“不瞞蕭兄,這件事情公孫先生也是知道的,而且聽公孫先生語氣,似乎早就認識蕭兄,且對舊事也知道一二。”

  蕭辰艱澀點頭:“當年家父問斬之時,公孫先生是記錄官。”

  “……原來如此。”

  衛樸歎了口氣。

  “你方才說易經略想見我,他現在何處?”

  “他向你師妹問了你家所在,便已趕往蜀中。說不定他尚在等你,蕭兄,你不如速速啟程,快馬加鞭,說不定還能趕得上。”

  蕭辰淡淡一笑:“罷了,內子與我同行,禁不起顛簸。”

  “……”

  衛樸一怔,想起日間在他身旁的女子,此時方知是他的妻子。

  “衛兄可知,易經略找我究竟有何事?”蕭辰又問道。

  “應該是與當年之事有關。”衛樸道,“他說,若是別人倒罷了,但你是蕭逸的兒子,你一定得知道真相。”

  難道他知道當年害爹爹的人是誰?

  蕭辰心中一緊。

  “其實我也問過他,畢竟義父這輩子過得太過郁郁。”衛樸笑了笑,“但他不願告訴我。他說此事與我無關,義父死得安心便足已,我不該再被前事所困。我覺得他說得對!”

  “難道他就不怕我被前事所困?”蕭辰喃喃不解,“只因為我是蕭逸的兒子。”

  “不是,他說因為你已在局中,唯有真相能解你出局。”

  衛樸安慰地拍拍他肩膀。

  蕭辰無奈,心中仍是不解,從之前自己所知,易經略是與爹爹往來最少的人。為何他反而能知道真相?

  真相究竟又是什麼?

  回蜀中的路上,想著回去後便能與蕭辰一起在家中過年,白盈玉便暗暗歡喜。一路上只問蕭辰蜀中過年有何風俗,又問些家中情形,還未到蜀中,她的腦中便已經將家的模樣勾畫出了大概模樣,愈發期待。

  為免她忐忑不安,關於易經略之事,蕭辰對白盈玉說得很模糊。她僅僅知道易尚文是蕭逸故人,在京城與蕭辰錯過。

  行了幾日,待進了蜀地,道路愈發難行,加上有些地方結了冰,馬蹄連連打滑,馬膝摔得青紫,弄得白盈玉心疼不已,恨不得自己下車去牽著馬走。蕭辰便命車夫慢行再慢行,時不時再歇歇,這樣一來,一天行十裡不到,比走路倒還慢些。

  “這樣下去,過年前都不一定能到得了家。”白盈玉彎著腰喂小玉肉脯,後者在車中悶了幾日,對肉脯興趣大減,故而矜持了許多,擺出一副愛答不理可吃可不吃的模樣。

  蕭辰道:“你心疼馬,就只能這麼走了。何況,在哪裡過年不都挺好的麼?”

  “說得是。”

  白盈玉抿嘴微笑,只要兩人在一塊,在哪裡都一樣。

  這日行到黃昏時分,附近卻無客棧,無處落腳。車夫探了探,尋到不遠處有間破廟,便將馬車駛了過去。

  待到廟門前,才看見早已另外有一輛馬車停在那裡,想是已有人在其中。不知廟中是何人,不敢貿然進去,車夫有些躊躇,便隔了簾子問蕭辰意思。

  “既然是寺廟,自然可進。”蕭辰向來是不懼人的,淡淡道。

  白盈玉掀簾看了看,思量道:“人家先來,禮不可廢,還是先問一聲才好?”

  車夫答應了,正要進廟去,卻見廟中出來一位年輕人,朝他們鞠禮道:

  “我家先生請諸位進廟歇歇腳。”

  車夫奇道:“你家先生認得我們?”

  “不認得。”

  “那為何……”

  “先生說,雪天難行,來此處定是有不便,應該請進來歇歇腳烤烤火。”

  “多謝你家先生!”

  車夫喜道,忙轉身來請蕭辰白盈玉下車,同進廟去。

  “這個年輕人功夫不弱。”車內,蕭辰朝白盈玉低低道。

  “你怎麼知道?”

  “從腳步聲,說話都聽得出來。”

  白盈玉咬咬嘴唇:“那怎麼辦?我們還進廟去麼?”

  “當然要進去。”

  “可是、萬一……”

  “他功夫雖好,不過比起我,還是差了些。”蕭辰慢吞吞道,“娘子盡管放心。”

  白盈玉噗嗤一笑:“好。”

  兩人略拿了些吃食,便下車,朝破廟走去。剛進破廟,便聽見柴火辟裡啪啦作響,熱風夾雜著木炭焦味迎面而來,讓人甚是和暖。

  “兩位請坐。”那年輕人讓出火堆近旁的位置,請他們過來取暖。

  “多謝。”

  白盈玉忙道謝,看見火堆旁另外有位長須中年人正低頭添柴,應該就是年輕人口中的先生,便又朝他鞠了一禮:“多謝先生。”

  長須者抬頭微微一笑:“不必客氣,坐下來暖暖……”看到蕭辰時,他訝然住口,雙目瞬也不瞬地盯著他,半晌,一言未發地低下頭去,眼中似有淚光閃動。

  “先生?”

  年輕人看出異狀,擔心問道。

  長須者擺擺手,示意無事,道:“把咱們帶的干糧拿出來,熱一熱。”又朝白盈玉道,“都是路上吃的東西,簡陋了些,兩位莫見怪。”

  見此人古裡古怪地,對陌路人竟也這般熱情,白盈玉不安道:“多謝好意,不過我們自己帶了干糧。……二哥,你坐這裡。”因蕭辰雙目不便,她引著他坐到自己已用帕子撣干淨的破舊蒲團上。

  看見她小心翼翼扶著蕭辰坐下,長須者雙目復潮,忙低下頭添柴火。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8:09:23

  第六十八章 荒山破廟(下)

  “聽口音,兩位似乎並非蜀中人氏?”

  蕭辰坐下後,貌似客套問道。

  長須者點頭笑道:“我們是從南邊過來的,還是頭一遭走蜀道,方知艱難。”

  “兩位是尋親?訪友?”蕭辰又問。

  “應該算是訪友吧……”長須者目光慈祥地望著他,道,“賢伉儷是蜀中人氏?聽夫人的口音似乎也不像。”

  “我自小在此長大。”蕭辰微微一笑,在袖子底下握了白盈玉的手,“她既然嫁了我,自然就算是這裡的人了。”

  當著旁人的面,白盈玉禁不住有些羞澀,輕輕掙開手,取了水囊給蕭辰喝,又把小玉的籠子往火堆旁湊了湊,讓小貓更和暖些。

  車夫將馬匹安置好,又將馬車的被褥等物抱了下來,在破廟內尋了處平整處替蕭辰他們鋪好,這才踱到火堆旁烤火。

  見他辛苦,白盈玉忙把烤熱的包子饅頭遞給他吃。

  “這雪下的,再有五、六日就過年了。”車夫邊嚼邊道,“我和兩位打個商量,接下來是不是走快點,家裡人還等著我回去過年呢。”

  竟忘了人家也是有家有室的人,白盈玉歉然道:“能快點當然好,只是別傷了馬。”

  “放心,明日到了前面鎮上,給馬換個釘掌,包管它不再打滑。”

  長須者聞言,轉頭朝那年輕人道:“阿虎,明日咱們也給馬換個釘掌。”

  那叫阿虎的年輕人應了一聲,卻又皺眉道:“便是換了釘掌,也來不及在過年前趕回去。”

  車夫好奇問道:“兩位往何處去?”

  長須者不答反問:“你們去哪裡?”

  車夫沒甚心眼,大咧咧答道:“牛頭山下的清源鎮,從這裡再翻兩座山頭就到了。”

  長須者撫掌一笑:“巧了,我們也是去那裡。”

  聽了他這話,阿虎莫名其妙地看了長須者一眼:“還要回去?”

  蕭辰微笑道:“既是如此,不妨同行,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聽了他這話,白盈玉也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卻並未言語,只在心中暗自奇怪:蕭辰為人,最厭麻煩,絕對不是願意與人相互照應之人,怎得今日倒熱心起來?

  “我也正有此意。”長須者笑道。

  白盈玉猶豫片刻,問道:“不知先生該如何稱呼?”

  “在下號清陽,別人都喚我清陽先生。小兄弟如何稱呼?”

  “我在家排行老二,鎮上的人都喚我二郎。”

  兩人你來我往,皆不透露各自真名實姓,白盈玉聽得蹊蹺,細瞅蕭辰,偏偏他從始至終都是淡淡而笑,似乎對長須者也並未有敵意。這倒更讓她一頭霧水。

  長須者笑道:“我們那裡有座清源山,和你們的清源鎮正好同名,小兄弟,看來咱們還有些緣分。”

  蕭辰含笑道:“清源鎮是因鎮上有十八口清泉所得,不知清源山上是否也有泉水?”

  “豈止有泉水,還有三十六洞天,皆是人間難得美景。對了,還有塊巨石,渾然天成,便是老君模樣,讓人歎為觀止……”說到此處,長須者猛然住了口,他乍然意識到蕭辰目盲,自己說這些景色如何如何,實在不該。

  蕭辰卻仿佛絲毫未覺,道:“那倒真是奇了!”

  長須者見狀,甚慰。

  兩人旁若無人,又聊了些彼此家鄉的風土人情。

  言談中,長須者雖未說出家鄉何處,白盈玉在旁聽著,隱約覺得應是比江南更南邊的地方。

  一時夜深,才各自在破廟中將就歇下。

  次日醒來時,雪已停,日頭曬在積雪上,明亮亮地直晃眼。

  眾人收拾好東西上路,長須者果然命阿虎駕馬車跟在蕭辰馬車之後,看來是當真要與他們一路同往清源鎮。

  “二哥,這個人到底是誰?”白盈玉終於忍不住問蕭辰,“你為何要讓他跟著我們一塊走呢?”

  蕭辰側耳聽了一會兒後面馬車壓過積雪的聲響,才微微笑道:“就算我不這麼說,他們也會跟我們一塊走。”

  “這是為何?”白盈玉愈發不解。

  “你猜猜這個人是誰?”

  白盈玉怔怔看著他,皺眉苦想道:“他是誰,我猜不出來,不過我覺得可能認得你!昨日,他第一眼看見你的時候,樣子有點怪。”

  “怪?”

  “好像是又驚又喜,又有點傷心……”自知說得紛亂,白盈玉只得停了口,“我也說不清楚,總之是有點怪。”

  蕭辰微歎口氣,靠著車壁:“當時他的聲音變化,我便感覺到了。”

  “你知道他是誰?”

  “若我沒猜錯,他應該就是易尚文。在京城時,衛樸告訴我,前些日子他便動身往蜀中來尋我。我們一路行得甚慢,我原以為錯過了,沒想到居然在破廟遇上。”

  “他來尋你,可是為了什麼事?”白盈玉擔憂問道。

  蕭辰淡淡道:“據說是有事相告。”

  白盈玉怔了怔,她本就是善於體貼的人,此時不用相問也明白蕭辰為何未將此事告訴她,定是怕她多慮。

  兩人相對靜默半晌,白盈玉忽得又想到一事,奇道:“如此說來,他也應該認得你,怎得你們二人都不報上真名實姓呢?”

  “有顧慮的人是他,也許是還沒法確定我的身份,又或者是為了別的緣故。”

  “那……你為何也不說?”

  蕭辰理所當然道:“他不說,我自然也不說,這樣才公平。”

  瞧他說這話時,倒像個大孩子,白盈玉忍不住一笑,接著卻又陷入重重顧慮:“他不願以真面目相對,偏偏又要同我們一塊走,會不會是有什麼意圖?”

  “肯定有。”蕭辰毫不猶豫地點頭道。

  白盈玉心中一緊:“什麼意圖?”

  “現下我也不知道,”蕭辰倒很輕松,“不過應該沒有歹意。”

  “你如何知道?”

  “他若想來害我,在京城就不會告訴衛樸,也不會特地去找小七問家中地址。他這麼做,說明胸懷坦蕩,並無不可告人之事。”

  聞言,白盈玉認真想了想,方才點頭:“這倒也是。”

  蕭辰朝她伸過手去,拉了她入懷,低低道:“別想太多,昨夜裡你都沒怎麼睡,現下再歇會兒吧。”

  “你怎麼知道我昨夜沒怎麼睡?”白盈玉愈發奇怪。知他耳力靈敏,因怕驚擾他,她雖睡不著卻也不敢翻身,一直靜靜躺著不敢動彈。

  蕭辰不在意道:“聽呼吸聲便知。”

  白盈玉啞然,在他跟前,看來連裝睡都不能夠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8:09:36

  第六十九章 何處江湖

  行至正午,馬車尚在荒山野嶺之中,前後皆無村落,只得停靠在路邊一間簡陋的茶攤打尖。

  眾人拿出干糧,就著熱茶,便算是用中飯。

  白盈玉把干硬的饅頭用熱茶泡軟了慢慢咽下去,又拿了幾小塊泡軟去喂小貓。天寒地凍,小玉吃的甚是委屈,時不時喵嗚幾聲,她安撫地撫摩著它。

  “再委屈一下,等到了家就好了。”蕭辰溫言道,不知是對她還是對小貓。

  白盈玉嘴角嚼著笑,給他復添上茶水。

  長須者在旁含笑聽著,這對小夫妻雖言語不多,但任誰都看得出他們夫妻情深,倒真叫人羨慕。

  “小兄弟,我看你年紀也不小,可惜雙目不便,不然也可去考個功名。”他貌似閒閒感慨。

  “在下只是個山野村夫,什麼功名,從不作此念想。”

  “小兄弟何必自謙,我看你也是有才識之人。要知道一朝金榜題名,功名利祿可就全都有了。”

  蕭辰淡淡一笑,道:“我是懶散之人,幸而是看不見。這些東西好雖好,得來卻太累,還是不要也罷。”

  長須者笑歎口氣,又問道:“小兄弟此言差矣,便是不求功名利祿,也可為民請命,替民申冤,青史留名,不也甚好?”

  蕭辰仍是搖頭:“留名又如何,不留名又如何,別人怎麼看我,與我有何相干。”

  聞言,長須者微微一笑,再問:“阿虎告訴我,他看得出你功夫不弱。我且問你,你學這一身功夫,卻不見你行走江湖,也不見你報效國家,那麼你學來何用?”

  蕭辰不答反問:“我請問先生,何為江湖?何為國家?”

  聽到如何反問,長須者不但不惱,反而撫掌大笑,連連點頭道:“不錯不錯,處江湖之遠,居廟堂之上其實原是一樣的。”

  阿虎在旁卻聽不明白:“先生,那到底何處為江湖,何處為國家?”

  “江湖在你心中,國家也在你心中。”長須者笑道。

  阿虎仍是不解:“在心中有何用?現下我心裡自然有,可如何才能報效國家呢?”

  “這樣就已經很好了。”長須者溫顏對他道,“你以為非得文死諫、武死戰才算得上是報效國家麼?”

  “可是現在我什麼都做不了?”阿虎郁郁道,“要是您能讓我留在京城,好歹我也能做點事情。”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難道非得在京城裡你才覺得有可用之處麼?”

  此時蕭辰已不說話,靜靜聽著他二人一問一答。白盈玉朝他挨過了,低聲問道:“他問你這些做什麼?是想要你跟他走麼?”

  “我也不甚明白。”

  蕭辰本以為他想勸自己博取功名,但自己已經明確拒絕。原以為他會失望作罷,卻未料到他竟會撫掌大笑,倒似乎是正中下懷。

  那邊,長須者仍在開解阿虎,後者仍舊想的不甚明白,只含糊應了。

  長須者見狀,倒也不沮喪,微笑以對,拍拍他肩膀道:“你現下不明白並不要緊。再過兩年,我自然會送你上京去。”

  阿虎聞言一笑,起身長鞠到地:“多謝先生!”

  “起來起來,謝什麼……”

  長須者笑了笑,伸手將他拉起。

  旁邊,蕭辰與白盈玉心中愈發疑惑,待各自上了馬車。白盈玉才急急問蕭辰道:“你還記得方才他說送阿虎上京麼?”

  “嗯。”

  “聽話中意思,送他上京,好像就是要送他去當官。雖然不知道會是什麼官職,可京官豈那麼容易能當上的,他說話又那般輕描淡寫。”

  蕭辰顰眉搖頭:“我也不明白。聽說易尚文開辦書院……”

  “書院?!”白盈玉一驚,“難道是西塘書院?”

  這點蕭辰並不清楚,故而只能搖搖頭:“西塘書院很有名麼?”

  “呃,我爹爹在世時說過,這些年來,朝廷新進官員裡頭,有好些個都是來自西塘書院。聽他話中的意思,這個書院很是了不得,從裡面出來的人也都不是泛泛之輩。”

  蕭辰沉吟片刻:“既然如此,還是離他們遠些得好。”

  白盈玉默然不語,半晌才道:“你不是說,他還有事想要告訴你麼?”

  “是啊……”蕭辰無奈,“不管他想說什麼,說完之後,我們仍過我們自己的日子,我不想和他摻和到一塊去。”

  “嗯。”

  白盈玉心中仍是有些忐忑不安。

  接下來兩日,因為蕭辰的刻意回避,長須者雖然幾番想找他懇談,但都談不起來。蕭辰的打算很簡單,等到大家以真面目相對時再談正事,此外便沒必要增進感情。

  直到這日午後,馬車經過連日來的艱難跋涉,終於到達了牛頭山腳下的清源鎮。

  蕭辰二人所乘馬車不停,繼續往山上家的方向駛去。白盈玉悄悄撩開車簾朝後望去,長須者的馬車噠噠地跟在後頭,毫不避忌。

  “二哥,他們還跟著呢。”

  蕭辰聽車輪聲便知道了,微微一笑:“忍了兩日,還是早些說明白的好,免得大家都憋得辛苦。”

  白盈玉憂心道:“他若真是西塘書院的院主,那可真是了不得的人。二哥,說不定你會被他說動,你雖然看不見,可才識卻不弱於人,他若想招門客……”

  “你在怕什麼?”

  “我爹爹就是朝廷裡頭的人,可最後卻……那裡頭就是個大泥潭,能像包大人那樣的人少之又少。我不希望你也被攪到那裡面去。”

  蕭辰握了她的手,微笑道:“放心吧,我平生最厭官場,無論如何他怎麼說,我也不會去的。……快到家了,你可餓了?”

  馬車正從竹橋上駛過,吱吱呀呀地響聲。

  白盈玉自窗口望出去,便看見竹林掩映之中被雪妝點的飛簷,還可見隱隱有炊煙裊裊上升,親切感油然而生,歡喜笑道:“我看見了!有炊煙,家裡有人!”

  “有人?”

  蕭辰倒未料到,細想了下,幾位師兄妹都沒可能回來,難道是師父回來了?

  “會是誰?”白盈玉問他。

  “大概是師父。”想到師父會在家,蕭辰也很是歡喜,“你也正好可以正式拜見他老人家。”

  “呃。”

  白盈玉不由有幾分羞澀,自順德一別,不過短短數月,而現下自己已經成為了蕭辰的妻子,當真是世事難料。

  “那他們怎麼辦?”她指的是跟在後面的馬車。

  蕭辰卻顯然輕松了幾分:“若是師父在,也許還好些。”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8:09:49

  第七十章 故人重逢

  馬車漸近,能看見院門的時候,白盈玉輕輕“啊”了一聲:“二哥,門口停了輛馬車,是家裡的嗎?”

  即使她不說,蕭辰也已經聽見了馬蹄噠噠踩踏、還有馬兒時不時噴著響鼻的動靜,眉頭顰起:“你再看看,馬車上可什麼標志?”

  白盈玉細細瞅去,在馬車前面插著一方小旗,待她辨清上面的標記為司馬時,她楞了楞……

  “是誰?”蕭辰問。

  “好像是洛陽司馬家的人。他們怎麼會找到這裡來?”她不安問道。

  因不願她多慮,故而之前蕭辰並未告訴她司馬揚曾經來過蜀中之事。此時他也是微微吃了一驚,皺得愈發緊,沉聲道:“任他是誰,待會我都會讓他們走。”他未料到司馬揚居然還在這裡,想到之前司馬揚已經猜測到白盈玉的真實身份,他著實不喜在此時此地見到司馬揚。

  馬車已經停在了院門口,蕭辰下車來,請車夫收拾好馬車上的東西送進屋來。他則牽著白盈玉,徑直推門而入。

  門內,堆了滿地的東西,把蕭辰絆得晃了一下。

  自小在家中,雖然人多物雜,但各種各樣東西都會有其固定所在,絕對不會妨礙到蕭辰,這自然也是他在家中最為放松的緣故之一。而此時想到門內的不速之客,蕭辰本就不甚歡喜,加上又被絆了一下,他想都未想,撩袍踢去,那不明物件直接飛入廳堂。

  並未聽見物件落地之身,只聽見一陣衣袍帶起的風聲,然後是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你這娃娃,有客在,莫亂發脾氣。”

  “師父!”蕭辰聽見楊漸的聲音,心頭一松。

  白盈玉自他身後轉出,方看見廳堂中的楊漸,還有旁邊的司馬揚,深吸口氣,便隨蕭辰一同上前拜見。

  “師父……”蕭辰始終未松開白盈玉的手。

  楊漸又豈會看不見,笑道:“你們兩個娃娃一塊回來了,好得很,好得很,正好陪我過年。”

  “她現下已經是我媳婦了。”蕭辰直截了當道,這話即是對師父說,也是說給旁邊的司馬揚聽。

  “呃,好得很,好得很。”

  楊漸笑瞇瞇地接受了白盈玉的行禮,兩手將她扶起,笑道:“辰兒脾氣不好,都是我慣的,你多擔待著。”

  “不會,他很好。”白盈玉微笑道。

  “難道你沒見過他發脾氣的模樣?”楊漸笑問道。

  白盈玉細聲答道:“見過,所以我知道,他發脾氣並不是無緣無故地。”

  楊漸大笑起來:“呃,辰兒這脾氣難得你能明白他,好得很,好得很……回頭再多生幾個娃娃,就更好了!”

  白盈玉頓時羞得臉通紅,忙垂下頭,半躲到蕭辰背後。

  “那是自然。”

  蕭辰理所當然道。

  他們談得熱鬧,司馬揚倒被晾在一旁,想說又插不上話,眼角余光突又看見兩人立在了院口,忙轉頭望去……

  他尚未開口,便聽見其中一人笑道:

  “二十年未見,司馬大人別來無恙。”

  司馬揚楞住,緊盯著這來人細細端詳,半晌才遲疑道:“你……你是易經略?”

  長須者緩步上前,微微笑道:“沒想到司馬大人還記得我。”

  “你、你當真是易經略,你怎麼會來此地?”

  “我跟著他來的。”

  易尚文轉身望向蕭辰。

  蕭辰微微一笑:“易先生,現在您總算願意表明身份了。”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見他如此平靜,易尚文明白他大概之前就已經猜到。

  “我在京城曾見過衛樸,他說先生已往蜀中而來,沒想到我們會在破廟遇上。”

  “如此說來,在破廟時你就已經猜到我的身份?”

  蕭辰頷首。

  易尚文無奈一笑,轉而欣慰點頭:“不愧是蕭逸之子,雖然目盲,但聰明才智不在你爹之下。”

  “是我師父教得好。”蕭辰淡淡道。

  “這娃娃,想誇我也不該是這時候呀!”

  楊漸笑著拍拍他肩膀,招呼眾人落座:“都坐都坐,灶間正坐著水,回頭看是要吃飯還是要喝茶……”

  白盈玉忙盈盈道:“我去。”

  “你會麼?還是我去吧。”蕭辰轉頭低聲朝白盈玉問道。

  白盈玉臉一紅:“喝茶還行,要是吃飯……”

  蕭辰似笑非笑地哼一聲,拉了她的手往灶間走去,徑自把司馬揚和易尚文都丟給師父招呼。

  看著這對小兒女離去,楊漸笑著打了個哈哈:“這兩娃娃剛成家,黏糊勁還沒過去,包涵包涵。”

  易尚文含笑點頭:“都是從年輕時候過來的,明白明白。”

  司馬揚瞇著眼睛看白盈玉的背影:“我說他怎麼老護著那人,原來如此……”他搖搖頭,似乎不甚看好這對小夫妻。

  與兩人天南海北地胡侃一通之後,楊漸尋了個借口溜到灶間,見蕭辰正慢條斯理地在教白盈玉洗蘑菇。

  旁邊,米已經淘好,尚在蘿中,還未下鍋。

  “我說你們一頓飯還要做多久?”楊漸探頭問道。

  蕭辰不緊不慢道:“急什麼,等師父你和他們聊完,送他們走,再吃飯不遲。”

  “外面那兩位,哪一個也不是省油的燈,你躲是躲不過的。”楊漸悠悠道。

  蕭辰不做聲,接著洗蘑菇,半晌才問道:“司馬揚來作什麼?”

  “他啊,他來替我們修房子的。”

  “什麼?!”

  “反正他是這麼說,說上回來的時候,覺得咱們這房子有點舊,該好好修一修,所以他就……”

  “師父你怎麼不攔著他?”蕭辰皺眉,“房子好好得修什麼?”

  “我尋思著這房子也有些年頭了,修一修也是好的。再說他那麼熱心,我們也不能潑冷水是不是?想修就讓他修吧,權就當是行善事了。”

  “不要,修房子太吵,我不喜歡。”蕭辰干脆道,“師父你讓他回去。”

  “他把修房子的材料都運上來了,就等著明日工匠過來。”楊漸開始摸蕭辰的腦袋,被後者不滿地甩開,“乖,忍兩天就好了。”

  蕭辰仍是神情郁郁。

  白盈玉猜出幾分他的心思,遂朝他道:“你不用擔心我,我不要緊的。”

  蕭辰暗歎口氣,未再說話:此時他不能告訴她,司馬揚已經猜出了她的身份。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8:10:02

  第七十一章 一語驚人

  直到天將黑,蕭辰才與白盈玉把飯菜端了出來。

  司馬揚帶來的家丁和跟著易尚文來的阿虎都被遣下山去住,而司馬揚與易尚文都還在,顯然他們是打算蹭一頓飯,並且看架勢,大概准備連晚上都呆著不下山。

  “好久沒嘗你的手藝了。”楊漸聞著香氣,嘖嘖感歎,“自從你教會小七之後就沒再下過廚,今日真是難得難得。”

  白盈玉給諸人添好飯後,抿嘴一笑,附耳蕭辰,悄悄問道:“日後是不是教會了我,你也不下廚了?”

  蕭辰想了想,唇邊逸出一絲笑意,卻又不說話。

  “嗯?你在想什麼?”她奇道。

  “都說女人懷了孩子之後口味刁鑽,我在想那時候不知道你會想吃些什麼,也不知道我做不做得出來。”蕭辰如實答道。

  白盈玉臉飛紅:“什麼嘛,牛頭不對馬嘴。”

  司馬揚與易尚文皆未想到飯菜竟然是蕭辰做的,幾筷子之後,只覺得味道鮮美,吃驚不小,忍不住都贊歎起來。

  “這方面,你小子比你爹強。”司馬揚哈哈一笑,轉頭問易尚文道,“對吧?”

  易尚文點頭笑道:“確是不易,確是不易啊。”

  他二人在多年前便僅僅是點頭之交而已,實在稱不上什麼知交好友,二十年後乍然在此相逢,彼此間都存有戒心,並不將各自心思吐露。故而,兩人在飯桌上都只說些場面話,並不談過多當年之事,至於探究真相更是只字不提。

  如此一來,蕭辰與白盈玉倒吃了頓安生飯。

  楊漸他原以為蕭辰脾氣古怪,加上目盲,要找到中意之人不易,眼下見徒兒娶了親,心中實在替他歡喜,飯多吃了好些,酒也多喝了好些。

  一時吃罷,白盈玉收拾了碗筷洗淨,剛想給眾人煮茶,被蕭辰攔住。

  “師父已經給他們安排了房間歇下。不用煮茶,咱們這裡又不是客棧,你又不是店小二。”

  白盈玉笑著撫了撫他皺起的眉心,仍是把茶團掰開放進壺裡,坐到風爐上,柔聲道:“我知道你心裡煩。司馬揚對我如何且不提,可對你卻是真心實意地好,也算是你我的長輩,我不想失禮。”

  蕭辰擁住她,下巴在她頭頂蹭了蹭,低低道:“你放心,這事我會盡快解決,以後不會讓他們再來煩著我們了。”

  “呃……”

  “你且回去歇著吧,茶煮好了我給他們送過去。”蕭辰松開她,把她往外推。

  “可是……”

  “去吧。”

  蕭辰催促著她。

  瞧他神情,白盈玉猜到他是要與易尚文深談,遂不再多說,抱著小玉回了房去。

  司馬揚與易尚文的房間,一東一西,中間相隔甚遠,不能不說楊漸實在明白徒兒心思,特地如此安排。

  在自己家中,蕭辰自然是輕車熟路,端著茶盤走到房間門口,叩開了易尚文的房門。

  見是蕭辰來,易尚文也是在意料之中,忙拉了椅子讓他坐下。

  “本來我已來過這裡一趟,可那時候你家中無人,只好回去。沒想到只過了幾日,這裡倒是熱鬧起來了。”易尚文笑歎道,“更沒想到,司馬大人也找到了你。”

  蕭辰淡淡一笑:“這事也是湊巧了。”

  易尚文注視了他一會兒,含笑道:“你既然在京城見過了衛樸,那麼,想必你也知道我為何來找你。”

  蕭辰點頭。

  “可是我看你對於當年的真相似乎並不是很想知道。”自蕭辰的態度,易尚文看得出來,這也是他感到最奇怪的地方。

  蕭辰沉默片刻,才道:“您既然見過衛樸,那麼您可知道衛近賢衛伯父是為何而死的?”

  “我略知一二……”

  “如果我不去,他也許就不會死。”蕭辰道,“真相是什麼對我來說雖然很重要,但我不願因為它而去傷害到別人。”

  “我明白了。”易尚文點點頭,贊許地望著他,“……你師父把你教的很好。”

  蕭辰淡然不語。

  “衛大人不願將真相告訴你,是因為他認為你只要好好活著,就夠了。而我千裡迢迢趕到這裡,要將真相告訴你,是因為我希望你知道真相之後,會活得很好。”易尚文說完這兩句後,重重道:“現在我告訴你:你爹爹蕭逸,當年的確是私通敵國,他並沒有被冤枉!”

  聞言,蕭辰身體陡然僵直,腦子空蕩蕩,一時也無法思想。

  這段日子以來,他從一開始認為爹爹是叛國者,到逐漸查明爹爹可能是被冤枉的,再到探查凶手,他幾乎已經認定了爹爹的無辜。卻未想到,末了易尚文會告訴他,爹爹仍是一個叛國者。

  而易尚文話音剛落,門就被人猛地踹開,司馬揚直闖進來,逼到易尚文面前,怒道:“我就知道你來這裡沒好事,你說這話,以為都督在九泉之下就聽不見麼!”

  蕭辰早就知道司馬揚在外間偷聽,只不過懶得點破,此時更無心思理他,只朝易尚文沉聲問道:“先生如此說,可有證據?”

  “除了生就一張嘴,空口白牙的胡說,他能有什麼證據。”司馬揚怒氣未消。

  雖然被司馬揚指著鼻子,易尚文仍舊從容不迫,穩穩道:“當年審案時,呈堂證供便有蕭都督與西夏將軍的來信,那便是他親筆寫的。”

  “那是被人陷害的!”

  司馬揚雖然沒有證據,但他怎麼也不相信蕭逸會私通敵國。

  “不,那是真的,是他寫的,是我看著他親筆寫下來的。”易尚文的聲音極緩,可對於屋中其他兩人,卻仿佛炸雷一般。

  司馬揚怔住,死死盯著易尚文,後者神情平靜得出奇……

  “你這話不對,當年你與都督根本無交情可言,就算都督寫信,也不會當著你的面寫。”司馬揚憤然反駁。

  “當年,我與蕭都督確實毫無交情可言。”易尚文點頭,“直到發生了那件事情……”

  “什麼事?”

  “鹹王欲反。”

  聽到這四個字,司馬揚呆住:“什麼!鹹王欲反,當年有這回事嗎?我怎麼一點都不知道?”

  易尚文歎道:“你不知情,是因為蕭都督不願你牽扯其中,所以那時候特地讓你回鄉探親,你可還記得?”

  司馬揚又呆住。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8:10:13

  第七十二章 深夜密談

  聽到鹹王二字,蕭辰率先想到的便是衛近賢的那些瘋話——“那日,你問伊呂伯夷,我會效仿何人?我說,自然是識時務者為俊傑,我雖不想成人傑,但也不想做刀下鬼……”

  原來想反的人是鹹王,他早就該猜到才是。

  “鹹王想造反,他可是去找過我爹爹?”

  “不錯,本來鹹王就常與你爹爹在一塊打獵。雖說這只是他為了迷惑朝廷的一個幌子,但日子久了,他確實與都督也有幾分交情。”

  “爹爹不肯?”

  易尚文點頭:“蕭都督心中是不願意的,但面上還是敷衍著他,且一直在暗中探查鹹王兵力糧草所住。”

  “等一下!”司馬揚不解道,“這些你是怎麼知道的?”

  “司馬大人莫忘了,當年我是順德經略使,鹹王自然也派人來找過我。”易尚文目光郁郁,仿佛二十年前的那一幕一幕重新回到了他的眼前,“當時的我,實在是呆得很,我直接就去找了蕭都督,要他派兵捉拿鹹王。”

  “我爹爹是不是把你趕了出來?”

  “你怎麼知道?”

  蕭辰道:“因為如果是我,我也會這麼做的。”

  易尚文聞言,微笑道:“不錯,你爹爹確實當眾把我趕了出來,可是那天夜裡,他又悄悄地來到我府裡。”

  司馬揚武將出身,這些年做生意拿主意的又都是他大哥,腦子轉得也比旁人慢些,急急問道:“你們為何不上報朝廷,讓朝廷派兵來?”

  “那晚,都督來的時候,我正在寫上奏的折子……”

  對於那晚,易尚文記得清晰異常。

  那是一個無星無月的夜晚,甚至連風都沒有,異常的安靜,異常的悶熱。

  額頭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滴,他用袖子隨意擦了擦,便拿起筆蘸墨,那瞬一個聲音自書房外慢悠悠地傳來:

  “我若是你,我就不白費這功夫了。”

  “誰!誰在外面!”

  易尚文被駭了一跳,抬起頭朝窗外怒問道。

  一人披著玄色斗篷緩步邁進來,站定後方不緊不慢地摘下兜帽,臉上微微掛著笑:“易經略,火氣還沒消?”

  “你!”

  易尚文吃了一驚,轉而怒道:“你來做什麼?!日裡你已經說得夠明白的了,你我道不同不相為謀,請你出去!”

  “火氣還不小。”盡管見他氣得不輕,蕭逸仍是一派風輕雲淡,反而在就近的太師椅上坐了下來,斜歪著瞅他,似笑非笑道,“以前有沒有人教過你,氣惱的時候最好什麼事情都不做,否則做什麼錯什麼。”

  “我不用你來教……你,你是怎麼進來的?”易尚文猛然意識到,蕭逸進來並無家僕通報,實在蹊蹺。

  “翻牆。”

  蕭逸簡單道,又似想到什麼,開始撣衣袍上沾染的青苔。

  易尚文氣結片刻,隨即滿腹疑惑,盯著他問道:“你究竟有何事非得要翻牆進來?”

  由於意識到了什麼,他的語氣已經稍稍放緩,蕭逸卻偏偏還要刺他兩句:“我自然比不得易經略,風聲鶴唳,仍可闊步當街,果然是坦蕩君子。”

  “你……難道你以為我會怕了鹹王麼?”

  蕭逸輕輕一笑:“自然是不怕,可又能有何用。”

  “日裡你說過,我是不自量力,螳臂當車。”易尚文冷哼道,“你大晚上翻牆進來,不會是為了再把這些話說一遍吧?”

  “當然不是!我是來告訴你,這折子你不必費心往上遞。”

  “你是來當趙祈的說客?”

  “我若是他的說客,又何必翻牆進來。”

  蕭逸直搖頭,用一副“孺子不可教也”的眼神看著易尚文。

  易尚文被他弄得狼狽,不耐道:“有話請說,說完快走!”

  直到此時,方見蕭逸面色一肅,沉聲道:“我此行來,是因為有事想請經略大人幫忙。”

  “何事請說。”

  “上書聖上,彈劾我玩忽職守,不理軍務,致使邊界不穩。”

  “……”

  易尚文怔了半晌,也想不明白他的用意:“都督有何用意?”

  蕭逸卻又不願回答,淡淡笑道:“這不是什麼難事,況且也有據可循,相信對於易經略來說,是辦得到的。”

  見他不願說出緣故,易尚文心中不滿,只道:“事有輕重緩急,你要我上這個折子,可以,不過還得過些時候。”

  蕭逸一笑,瞥了眼他書桌上的奏折,淡淡問道:“我來猜猜這個折子遞上去,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一則是聖上沒看見,那麼說明有人把折子壓了下來,你大概就要走霉運了……”

  “你想嚇唬我?”易尚文冷哼,“我知道朝中定有鹹王收買的人,但我不相信你們就能只手遮天。”

  “不是,”蕭逸緩緩搖頭,“我是想告訴你,可能你會付出很大的代價,而結果卻什麼事都沒辦成。好,那我們來說第二種可能,聖上看見了你的折子,龍顏大怒,派人來探查虛實,然後調集兵馬,剿滅叛軍。”

  易尚文仍是冷哼,眼中有不屑之色:“怎麼,你們怕了?”

  “怕?”

  蕭逸作皺眉苦思狀,道:“讓我想想誰會怕?鹹王麼?他等得就是造反的這日,求之不得,自然是不會怕的。聖上麼?聖上可調天下兵馬,勝鹹王數倍,自然更不會怕。你猜,這個怕的人會是誰?”

  易尚文被他說得疑惑起來,忍不住問道:“誰?”

  蕭逸盯著他望了許久,才低低歎了口氣,道:“兵禍綿延,生靈塗炭,成王敗寇是誰姑且不論,百姓何其無辜。”

  聽到這句話,易尚文無言以對,頷首不語。

  見他稍稍冷靜,蕭逸這才慢慢道來:“鹹王是小心謹慎之人,此時他雖糧草齊備,但絕不會貿然出兵,必定要等一個最佳時機。便如同浸油柴火,一觸即發,你若在此時上折子,無異於丟下火種,正逼著他立時起兵造反。”

  易尚文心中猶豫不決:“可事到如今,難道就眼睜睜地看著鹹王養精蓄銳,萬一……難道你有什麼辦法不成?彈劾你又有何用?”

  “彈劾我其實沒什麼用,但朝廷若重新任命順德都督人選,對於鹹王來說,也是一種鉗制。”蕭逸似笑非笑,“在他眼中,我幾乎是廢人一個。”

  “可究竟要如何才能阻止鹹王造反呢?”易尚文發急。

  “唯四字而已——釜底抽薪!”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8:10:25

  第七十三章 人生自古

  聽到此處,蕭辰已經明白了一切,反復深吸了幾口氣,還是抑制不住胸中亂沖亂撞的熱流,想開口說話,卻又發不出聲音來,唯有淚水自眼中滾滾而下……

  易尚文不知該如何相勸,只能伸手在他肩膀上重重按了按。

  司馬揚在旁若有所思,問道:“都督是私通敵國,為得就是讓西夏人入境來搶掠鹹王儲備的糧草?”

  易尚文點頭:“不錯,這正是他的計策。我與他商量過,只要西夏人一入境,我便向朝廷發出八百裡文書,只說西夏人大舉壓境,請求援兵。而在朝廷援兵到達之前,為了讓西消耗鹹王兵力,都督按兵不動。”

  司馬揚連連搖頭,不可置信道:“這步走得也太險了,都督難道不知道,萬一被發現私通敵國,便是誅九族的罪……”

  他啞然而止,忽覺得自己說了極可笑的話,早在二十年前,都督便已經被腰斬,這一切的一切都督又怎能不知呢。

  易尚文長歎口氣,低道:“這件事其實一直進行得很隱秘,除了我與都督,並無人知曉。我因為欽佩都督為人,所以遲遲也沒有寫彈劾他的折子,倒是都督因此催了我好幾次。如今想來,也許當初寫了折子,他說不定還能平安無事。”

  “此話怎講?”司馬揚不解。

  “他若被貶,也許鹹王還不一定會疑心到他身上。”易尚文歎道,“當初,我真是太天真了!”

  “若如先生所說,此事極為隱秘,那麼鹹王為何會疑心到爹爹身上?”

  蕭辰顰眉問道。

  易尚文搖搖頭:“當中緣故我也不清楚,我猜應該是有人走漏了消息……”

  “誰?”

  司馬揚聽到此處,騰地站起來:“白寶震,一定是白寶震,他是都督身旁的書童,與都督關系最近。”

  “白寶震!”易尚文記起這個名字,奇道,“他不是之前在江南貪沒案中被斬的姑蘇織造麼?怎麼,難道他就是當年都督身邊的書童?”

  “不錯!都督死後,他便去考了功名,竟然也讓他一路扶搖直上,當上了姑蘇織造。”司馬揚越想越覺得自己所說有理,“你說說,若其中沒有貓膩,背後沒有靠山,他如何能這般。”

  說到此處,他望向蕭辰,沉聲道:“你既是都督之子,不能替父報仇也就罷了,難道還要娶仇人的女兒……”

  蕭辰打斷他,冷言道:“伯父也僅僅是猜測罷了,並無真憑實據,即便退一萬步,確實如伯父所言,那也是她爹爹所為,與她並無關系。現下,她已經是我蕭辰的妻子,今生今世,無論發生何事,我都會好好待她。”

  聽他二人之言,易尚文微微發了一會怔,才恍然大悟道:“原來你所娶的,正是都督書童的女兒。”他搖頭笑歎,“這世間的巧事,真是都趕到一塊去了。”

  “他如此大逆不道,你居然還笑得出來!”司馬揚怒道。

  易尚文奇道:“如何大逆不道?”

  “白寶震很有可能就是出賣了都督的那個人,他娶仇家之女,難道還不是大逆不道麼?!”

  易尚文搖頭:“如果白寶震真的就是當年那個書童的話,他一直當上姑蘇織造,恰恰說明他與鹹王沒有什麼關系。”

  “這是為何?”

  “他若是鹹王黨羽,當今聖上絕不會用他。”

  蕭辰眉頭一皺,問道:“如此說來,聖上是知道此事的?”

  易尚文驚詫於他的敏銳,也有些懊惱自己的失言,遲疑半晌,點頭道:“不錯,當年都督死得太慘,後來當今聖上,也就是當時的太子來順德巡查時,我便將此事密奏,希望能為都督正名。聖上登基之後,便不著痕跡地把朝中鹹王黨羽剪除……”

  蕭辰冷哼一聲,仁宗並沒有為爹爹正名,他只關心自己的江山穩不穩。

  “爹爹並不是為了他趙家江山,何須他來正名。”

  “聖上……”易尚文深歎口氣,無奈道:“當初下令處斬的是先皇,若替都督正名,豈不是說先皇誤殺好人,故而聖上也是萬般無奈。”

  “先生不必多言。”蕭辰微一揮手,不願易尚文再說下去,“爹爹求仁得仁,他人明不明白,他又怎會在意。”

  “不錯,都督的為人確是不會在意。但你是都督之子,所以我千裡而來,便是要告訴你當年真相。別人都可以誤會他,但是你不可以。”

  蕭辰靜默,之前聽別人說起的爹爹種種復從腦中閃過——穿過血污,他的臉俊逸依舊,從容依舊,雙目柔和悠然,望著天際層雲,徑自出神……

  爹爹,你求仁得仁。

  那一刻,你想得可是娘和我?

  蕭辰心頭一痛,艱難啟齒道:“先生,我娘可知道當年的這些事?”

  “這個……”易尚文為難地搖頭,“我也不知道都督是否曾經告訴她。”

  蕭辰黯然,緩緩起身,走出出,門外月光皎潔,柔和地灑落在他身上。

  望著這清俊瘦削且似曾相識的背影,易尚文與司馬揚對視一眼,心下皆是一陣悵然。

  直拐到臨水的廊上,蕭辰才低低道:“師父,屋頂不牢靠,你還是下來吧,不然回頭還得漏雨。”

  話音剛落,屋簷上傳來幾聲尷尬的訕笑,然後楊漸翻身落下:“所以我說得把房子修修嘛……今晚月色不錯……你餓不餓?”

  蕭辰沒搭理他這些廢話,直接問道:“您都知道了吧?”

  “……嗯。”

  蕭辰便沒再說話,靜靜靠在欄桿旁,徑直想著什麼。

  楊漸看不過眼,上前拍著徒兒肩膀,低道:“你娘當年生你的時候,很難,流了很多血……她是咬著牙,拼著命把你生下來的……她說,你爹爹命不好,但是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她一定要給你爹爹留個後,求我把你撫養成人。”

  蕭辰的淚隨著楊漸的話慢慢滑落。

  “你看,不管你娘知不知道,她始終都相信你爹爹。”楊漸道,“如果她能撫養你長大,她也會這麼告訴你的。”

  “我知道。”

  “知道就好,別怨他們。”楊漸道,“人生在世,總有些有些事情不得不做,他們根本沒有取捨的余地。”

  蕭辰舉袖掩去淚水,自嘲一笑:“與爹爹相比,我實在是百無一用。”

  楊漸也笑道:“誰說的,趕緊生幾個娃娃,然後教娃娃念書習武,這也是正經事,一點都不比你爹爹差……去吧去吧,找你媳婦去,別老讓人提心吊膽。”

  “呃……師父你?”

  “去去去,你管小媳婦去,別來管我老頭子。”

  蕭辰微微一笑,邁步往自己屋子方向而去——那裡,燭火溫暖,有人在燈下笑意盈盈。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17 18:10:40

  尾聲

  五年後。

  山下私塾,孩子們的讀書聲朗朗不絕於耳:“……子曰:“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

  蕭桑桑口中跟著搖頭晃腦地念,手心中卻藏了一只蟈蟈,冷不丁蟈蟈大叫起來,把旁邊的蕭果果嚇了一跳。

  “夫子!妹妹抓了只蟈蟈!”

  蕭果果告狀,嶄新的鞋面上立時被妹妹狠狠地踩了一腳,兩人怒目而視。

  蘇傾微歎口氣,緩步走過來,拉開這對斗雞般的雙胞胎兄妹,才蹲下身子朝蕭桑桑道:“上課的時候怎麼能玩蟈蟈?”

  “我沒有玩!”蕭桑桑抗議道。

  蕭果果立馬駁斥她:“你就是在玩,我看見了!”

  “沒有,就是沒有!”蕭桑桑大聲道,“蟈蟈說它也想聽夫子講課,我是帶它來上課的。”

  蘇傾楞了楞:“蟈蟈想聽課?”

  “是啊,它這麼告訴我的。”蕭桑桑理直氣壯道。

  蕭果果在旁冷哼道:“每次都學我……”

  蕭桑桑裝著沒聽見,繼續道:“上次哥哥都可以帶鴿子來聽課,現在蟈蟈也要聽課,夫子不能偏心!”

  “這個……”

  蘇傾腦袋有點發脹,有時候他實在拿蕭辰這對兒女毫無辦法,正自思量該想個什麼法子才好,便聽見窗外有人輕咳幾聲,抬眼望去,白盈玉與唐蕾立在外間,唐蕾正自掩著嘴笑……

  白盈玉無奈喚道:“果果,桑桑,你們出來。”

  “娘!”

  蕭果果與蕭桑桑相互推搡著奔出來,撲向白盈玉。

  “你們又淘氣!當心夫子告訴爹爹,到時候便得在家裡讓爹爹教你們念書,可就別想再出來玩。”

  “爹爹呢?”兩個孩子東張西望,生怕蕭辰在附近。

  “爹爹還在家。”

  一人刮了一下小鼻子,白盈玉拉著蕭桑桑:“快把蟈蟈給娘,娘編個籠子替你養起來,回家再玩。”

  蕭桑桑手背在身後,討價還價:“那娘不准告訴爹爹。”

  “娘,我也要蟈蟈籠子!”蕭果果急忙道。

  蕭桑桑奇怪道:“你又沒有蟈蟈,要籠子做什麼?”

  “待會我讓爹爹替我抓一只,爹爹耳朵靈,一聽一個准兒。”蕭果果得意道。

  蕭桑桑皺眉想了一會兒,松手把自己的蟈蟈也放入了草叢。

  白盈玉見狀,抿嘴一笑:“為何把蟈蟈放了?”

  “我也要爹爹給我抓。”蕭桑桑嘟嘴道,同時瞪了一眼蕭果果。

  蕭果果哼了一聲,背過身去。

  “好了,你們倆快進去,不許再搗蛋,莫讓夫子生氣。”

  白盈玉哄著這對寶貝兒女進課堂去,才無奈地歎了口氣。

  唐蕾直搖頭:“你家這兩個寶貝,天天都有新花樣,除了他們爹爹上課還老實些,其他人還真是沒法教。”

  白盈玉挎著籃子,同唐蕾一塊朝私塾外走去,邊走邊苦惱道:“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教才好,與其他夫子都說過,孩子不對的時候,該怎麼罰就怎麼罰,可還是不行。”

  “那當然了,這兩孩子人雖小,可跟他們爹爹一模一樣,胡攪蠻纏的道理說得一套一套的,蘇呆子都說不過他們,怎麼罰?”

  白盈玉語塞,半晌歎道:“這我可沒法子。”

  唐蕾接著搖頭:“你當然沒法子,什麼樣的爹爹就有什麼樣的娃娃。……不過話說回來,依以前蕭二哥那種性子,我還真是想不到他竟然會辦起私塾來教孩子。”

  白盈玉微微一笑,輕描淡寫地帶過:“他說,總該做點事情,老閒著不好。”

  五年前,易尚文曾力邀蕭辰往西塘書院,蕭辰考慮再三,終覺得不合性子,因此婉拒。但他也不想荒廢一身所學,故而在山下開辦私塾,教授孩子。她在心中知道,他之所以這樣,是因被蕭逸所感。

  回到山上家中,放下籃子,白盈玉在臨水的廊上尋到正在與蘇醉對弈的蕭辰。

  “下完棋,幫我個忙。”她附耳在蕭辰耳旁低道。

  “怎麼了?”

  蕭辰本欲捻子,停手問她。

  “我答應幫孩子編兩個蟈蟈籠子,可又不會編,你幫我編,可好?”

  蕭辰好笑道:“不會你還答應?”

  他對面坐在輪椅上的蘇醉笑道:“這個我在行,待會我來編。”

  “那可真是多謝了!”白盈玉笑道。

  有人代勞,蕭辰倒無異議,只是慢吞吞道:“蘇兄,你編籠子歸編籠子,可也不能偷藏棋子啊?”

  蘇醉哈哈大笑,把趁著蕭辰分心時偷藏起來的棋子復拿了出來:“蕭兄好耳力……我不下,每回都是輸,我還是編籠子去是正經。”

  搖著輪椅,他嘎吱嘎吱地走了。

  白盈玉俯身蹲下,朝蕭辰笑道:“你就不能讓他一回麼?弄得他都得偷棋子了?”

  “不行,真讓他贏了我,孩子們該失望了。”

  蕭辰理所當然道。

  白盈玉噗嗤一笑,推推他道:“剛買了好新鮮的魚,你做麼?”

  蕭辰舒展了下身子,起身歎道:“當然是我做,從你到蘇家兄弟,再到他們媳婦,每一個都說要跟我學廚藝,可每個都只學個半桶水。”

  “你做的好吃嘛,再說孩子們也喜歡。”白盈玉笑著又勸道,“蘇家嫂子又剛懷了孩子,怕腥得很,你做的才沒有腥味……我來幫你淘米做飯。”

  兩人邊說邊往灶間走去。

  身後,一輪山月初升,光華淺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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