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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十四闕 -【禍國】《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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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33:38
標題:
十四闕 -【禍國】《全文完》
【書名】:
禍國
【作者】:十四闕/伊呂/阿某
【內容簡介】:
以線為繡,可織歲月;以心為繡,可織江山。一座宮廷,怎能困住鳳凰?我命由我不由天!
唯方大地,燕璧宜程四分天下。璧國右相的小女沉魚,儀容端莊,賢淑溫婉,傾慕四大世家姬氏的公子姬嬰,兩家預備聯姻之際,卻被君王昭尹橫加破壞,一道聖旨,擇伊入宮。
姜沉魚為了家族萬般無奈,領旨進宮。但她不願成為帝王的妃子,老死宮廷,便毛遂自薦,請求成為昭尹的謀士。昭尹為她的膽量和見識所傾倒,遂派她出使程國,以為程王祝壽為名,暗中竊取機密情報。
孰料改寫四國歷史的風雲際幻就因為這麼一個不經意的決定而開始了……
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從天真純潔的多情少女,到母儀天下的皇后;從任人魚肉的弱小女子,到叱吒風雲的一代女王……
禍國一出傾天下。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34:07
第一部 進宮 第一章 沉魚
東風呼嘯,天色陰霾。
昨夜冬雪猶殘,最是森寒。從轎子的簾縫往外看,只覺一切都是陰陰的,森嚴壁壘間,經冬不凋的松柏顯得格外黯淡。明廊在這樣的日子裡,也點起了燈,遠遠望去,紅線連綿蜿蜒,彷彿沒有盡頭。
兩旁的朱牆青白石底座,金色琉璃瓦,飾以金碧輝煌的彩畫,圖案多為龍鳳,雖然大氣,但卻失之靈秀。
姜沉魚想,她終歸是不喜歡皇宮的。
若當年,一旨下來,選的不是姐姐而是她,真不知該如何在這樣的深宮內院裡度過漫漫餘生……也幸得是圓滑世故的姐姐,才能遊刃有餘,聖眷至隆。
正想到這,轎身忽的一停,前方傳來一聲音道:「轎中可是姜家姐姐?」
她將轎簾挽起,便見一張笑靨卿卿,湊上前來:「啊哈!果然是姜家姐姐!你今天可是來看望姜貴人的?怎麼事先都不知會我一聲呢?要不是正巧在這碰上了,我還不知道你來了呢……」
那少女語速極快,吐字如珠,大約十三四歲年紀,身形尚未長開,容貌平平,卻有一股子天真爛漫的神態,顯得好生嬌憨。不是別人,正是當今皇妹昭鸞公主。
姜沉魚連忙出轎,俯身剛要叩拜,昭鸞已一把拉起她的手,笑道:「你我之間,何需多禮。可巧碰上,我便也同你一起去看看姜貴人吧。」
她怎敢拒絕,但見公主身後只跟了兩名宮女,並無玉輦,心想自己的轎子恐怕也不能再坐了,便索性棄了轎隨她而行。一路閒聊著過去,兩旁宮人紛紛叩禮。
「公主怎會來此?」
「我剛見完太后,正想著去前殿看看皇兄呢,就碰上你了。對了,聽說姐姐上個月及笄,可惜我未能前去觀禮。我們已有半年未見,姐姐比我印象中還要美麗。」昭鸞說到這裡,不禁感慨,「這世間,果然也只有你這個璧國第一美人,才配用『沉魚』這個名字了。」
姜沉魚頓時臉上一紅,輕聲道:「公主此言羞煞我了,別且不說,單是這宮中,薛皇后之高貴,姬貴嬪之華雅,都遠為我所不及,更何況……還有那曦禾夫人,她才是四國公認的第一美人啊。」
昭鸞臉上頓時顯出厭惡之色,哼了一聲道:「那個妖妃?你不提她倒好,提起來我就莫名煩躁,她可真是唯恐天下不亂,一日都不得安生。你可知我為何要去前殿看皇兄?就是因為她又興風作浪了!」
姜沉魚微微一怔,尚在一頭霧水時,昭鸞已拉著她走過玉華門,遠遠的指著景陽殿道:「喏,你看。」
放目望去,透過漢玉雕刻的欄板望柱,只見一女子正跪在殿門外的臺階上。
因天色的緣故,四周的景物都是那麼的黯淡,泛著鬱鬱的青灰色,只有她,身披一襲白貂皮裘,在那樣的景緻間,白的刺眼,白的撩人,白的驚心動魄。
雖然距離遙遠,容貌模糊,但光憑那麼一個氣勢奪人的身影,姜沉魚已猜到那必是曦禾夫人無疑了。「她為何跪在殿前?」
昭鸞嘴角輕撇,不屑道:「苦肉計唄。她受了委屈,想討回來呢。」
姜沉魚不禁又是一呆,忍不住想:天底下還有人敢給那個女人委屈受麼?
對於曦禾夫人,她實在是聽的太多,知道的也太多,原因無它,她姐姐視這女子為最大勁敵,恨的厲害,連帶著整個姜家都把曦禾夫人當成洪水猛獸,處心積慮地想著怎麼才能除掉這個絆腳石。
然而想歸想,卻一直沒有下手的時機,曦禾夫人目前正受恩寵,大有「摒棄三千,獨寵一人」的趨勢,甚至於,只因為她喜歡琉璃,皇帝便命人特建了一座琉璃宮,從瓦到牆,從窗到門,還有地面欄桿,無一不是琉璃所制,五彩流光,極盡絢爛。
這樣的奢侈,這樣的糜爛,這樣的引起朝臣不滿、議論紛紛,但被議論的那個女子依然張揚故我,毫不收斂。
「哼,她這般囂張,遲早會有報應的。等到皇上什麼時候對她失去了興趣,不寵她了,她今日得到的福分,就得一樣樣的還回去。」姐姐當時咬牙切齒的表情,她現在還能清晰的想起。而今,看這女子於這樣的寒風凜洌中跪在台前,不知為何,心中竟萌生出一種慼慼然的感覺——這皇宮,果然是是非地啊。
「不過,這次恐怕是討不回來了,跪也是白跪。」昭鸞在一旁幸災樂禍,也不知曦禾夫人是哪裡得罪了她,竟惹得她如此生厭。
姜沉魚轉身道:「我們走罷。」
「咦?這就要走了麼?我還沒看夠呢,難得見那妖妃倒楣的啊……」昭鸞一邊不滿的嘟噥著,一還是跟了過來,繼續道,「你知道嗎?她這次得罪的,可是皇后呢。」
姜沉魚一驚,咦?
說到那位薛皇后,出身極其高貴,乃前朝長公主之女,當今天子的表姐,其父薛懷更是戎馬半生,南至江裡,北達晏山,將璧國的版圖整整擴大了一倍,先帝親賜「護國神將」之名。薛皇后生性平和,溫良大度,對諸位妃子都寬和有加,而且一心向佛,鮮少理會後宮之事,所以那些爭風吃醋的事情,素來是與她無緣的,怎得這回曦禾夫人把她也給得罪了?
不待她問,昭鸞便已細細道出。原來皇后參佛歸來,在洞達橋上,不知怎的就跟曦禾夫人的車對上了,原本怎麼說都應該是妃子給皇后讓道,但曦禾夫人就是不讓,兩邊就那麼僵持著。原本以皇后的性子,也不會拿她怎麼樣,但好巧不巧的皇后那年僅七歲的小侄子,有著璧國第一神童之稱的薛采也在車上。他見姑姑受辱,冷冷一笑,出車叱喝道:「區區雀座,安敢抗鳳駕乎?」說完奪過車伕手裡的馬鞭,對著曦禾夫人的馬狠抽一記,馬兒吃痛立刻跳起,結果曦禾夫人就連人帶車一塊紮進了河裡……
昭鸞咯咯笑道:「真沒想到啊,那妖妃也有這麼一天!哎呀呀,小薛采實在可愛,真真讓人疼到心坎裡去。」
姜沉魚也忍不住抿唇一笑,薛采之姿,她在兩年前便領教過了。
那孩子從出生起便是帝京的一道風景,七年來,年紀越長,景緻愈妙。三歲能文,四歲成詩,五歲御前彎弓射虎,六歲時便成了璧國派往燕國的使臣,燕王見而笑:「璧無人耶?使子為使?」薛采對曰:「燕乃國中玉,吾乃人中璧,兩相得宜,有何不妥?」燕王大喜,賜封一千年古璧名「冰璃」者,嘆道:「當得這樣天下無雙的璧玉,才配的上這樣一個天下無雙的妙人兒啊。」
自那以後,「冰璃公子」之號不脛而走,名動四國。
如今,他又為皇后出頭,驚了曦禾夫人的馬,害她跌進湖裡出盡洋相,以她的脾氣,肯定是不會善罷甘休了。
「怕什麼?」昭鸞滿不在乎道,「小薛采可是太后的心肝寶貝,便連皇兄,也不敢拿他怎麼樣的。」
說話間,嘉寧宮已至。當今皇帝還很年輕,登基不久,後宮妃子尚不足百人。皇后以下,設有貴嬪、夫人、貴人三夫人,分別住在端則宮、寶華宮和嘉寧宮。再下是九嬪、美人和才人,但大都只有虛號,尚未封實。而她的姐姐姜畫月,便受封貴人,住在此處。
比之驚世駭俗的琉璃宮殿寶華,嘉寧則顯得端莊素雅,屋前種著三株臘梅,點點鵝黃悄然生姿。廊前宮女早早迎了過來,一邊叩拜一邊接了披風過去:「貴人正念叨著姑娘怎麼還沒來呢。」
「姐姐的病好些了嗎?」
「好多了,就是身子乏力,懶得動。快請進。」宮女說著掀起擋風簾,引二人入內。進得內室,見一女子擁被而坐,正就著宮女的手在吃藥,眉眼細長,膚若凝脂,長的極為秀麗。
昭鸞吸吸鼻子,奇道:「這藥是什麼做的?竟這般地香!給我也嘗嘗。」
姜畫月淡淡一笑:「公主又胡來了,這藥,也是可以隨便吃的?」
昭鸞上前握住她的手搖了搖,嬌聲道:「我說呢,貴人平日裡怎的這般香,想必就是吃了這藥的緣故。貴人就是會藏私,不肯讓我也跟著沾沾光。」
姜畫月哭笑不得,扭頭對妹妹道:「你怎的把這活寶也給帶來了?」姜沉魚只是抿唇笑,也不說話,心裡卻想,不愧是姐姐,竟連公主也哄的服服帖帖,相對比之下,那曦禾夫人果真是不會做人。
耳中聽昭鸞又得意洋洋的把曦禾夫人落湖之事說了一遍,姐姐臉上果然一幅訝然的表情:「曦禾夫人去殿前跪著了?」
「嗯哪,估摸著到現在還跪在那呢。」剛說到這,一女官匆匆求見,進來後俯在昭鸞耳邊低語幾句,昭鸞頓時變色而起:「什麼?你說的是真的?」
姜畫月不禁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昭鸞跺足道:「完了完了,我就說那妖妃什麼事都幹的出來,本還以為她這次要倒大黴,沒想到她竟然還藏了那麼一招,這下可糟糕了!」
姜畫月和姜沉魚彼此交換了個眼神,姜畫月柔聲道:「公主別急,先說說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原來曦禾夫人今日裡是領著聖旨要出宮去辦差的。」此言一出,不只是她,連姜畫月也頓時色變:「什麼?聖旨?」
「是呢,皇兄有意聘衰翁言睿為師,而言睿又是那妖妃父親生前的老師,所以那妖妃便領了聖旨親自前去冊封,不想就在洞達橋上與皇后撞上了,而且還被小薛采一鞭給弄進了湖裡……」
姜畫月輕嘆道:「這要平日裡也沒什麼,只是有聖旨在身,代表的就是皇上,衝撞天威,可是死罪啊。」
「唉唉唉,這可怎麼辦?我說她怎的一直跪在殿前,要趕平日裡,皇兄早心疼的親自出來扶了,這會兒恐怕是皇兄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只能拖而不見吧。不行,此事我絕不能袖手旁觀,我這就去找皇嫂,看看究竟該怎麼解決。」昭鸞一邊說著,一邊竟是匆匆的去了。
姜畫月忽的攥了妹妹的手,也跟著起身道:「走,我們也去瞧瞧。」
姜沉魚連忙拖住她,低聲道:「姐姐,這種是非,還是避開為妙吧?」
姜畫月淡淡一笑,用指頭戳戳她的額頭,「你懂什麼?正是這樣的是非之時,才是可用之機啊。」當下命人更衣,簡單梳妝後攜同姜沉魚一起去皇后的住處恩沛宮,不料走到半路聽說皇后等都趕去景陽殿了,便又轉去景陽殿。
剛過玉華門,就見殿前站了好些人,原來是各宮的妃子們大多趕來了,宮女們攙著臉色蒼白的皇后,昭鸞站在她身邊,用一種憤然的目光望著依舊跪在地上的曦禾夫人。姜沉魚又仔細看了一下,沒有看見那位才冠天下的姬貴嬪,心中略感失望。
只見總管太監羅公公彎腰站在曦禾夫人面前,柔聲勸道:「……夫人,您是萬金之軀,這天寒地凍的,萬一受了寒可就不好了,還是起來吧……」
姜沉魚跟著姐姐悄無聲息地走過去,那曦禾夫人的面龐也跟著由模糊轉為清晰,就如一幅畫,慢慢的勾出輪廓,染上顏色,最後形築成明麗影像:
用淡霧中的遠山凝聚成的長眉,用靈動著的羽翼交織起的雙瞳,用連綿雨線描繪下的肌骨,用帶著霜露的花瓣渲染出的嘴唇……就這樣乍然呈現在了眼前。
前一刻,還是單調的純白,下一刻,已是色彩鮮明的令人目眩。
這一瞬間,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在她眼前一揮,渾濁塵世,頓時明朗清晰,黑白人間,剎那色彩斑斕,數不盡的蘊藉風流,道不完的豔羨驚絕,全因著這一女子的樣貌姿態,被撥起撩動。
姜沉魚整個人重重一震,幾不知身在何處。
從小到大,她聽過最多的一個字就是「美」。每個見到她的人都會驚嘆不已的說:「姜家的這個小女兒生得可真是美呢。」「哎呀,這就是沉魚吧,這名起的夠傲也夠配。這般畫似的人兒,真不知是修來的幾世的福氣呢。」
就在片刻之前,昭鸞還讚過她的美麗,稱她為璧國第一美人。雖然當時她謙虛的立刻做了否認,但心中要說沒一絲得意,那也是不可能的。
然而此時此刻,第一次親眼目睹曦禾的儀容,就恍如一盆冷水傾覆而下,直將她從頭寒到了腳。
這個女子、這個女子……如此的活色生香,如此的風華絕代,如此的美貌逼人!
又怎是她所及的上?
忽然間,就有了那麼點自相形穢的滋味。
耳中聽那羅公公又道:「夫人,您身子骨素來弱,如此長跪,以後落下病根可怎麼得了?您就當可憐可憐老奴陪著站了這半天,您要不起,皇上也不肯讓老奴回去啊……」
接著,曦禾終於開了口:「臣妾辦事不力,連聖旨都保不住,令天顏蒙羞,萬死難辭其疚,懇請皇上責罰。」
她的聲音亦很獨特,帶著點硬生生的脆、懶洋洋的媚,每個字的尾音都斷的又是俐落又是纏綿。
「哎喲我的夫人哦,皇上哪捨得責罰您哪?便連跪也不捨得讓您跪啊,這不吩咐老奴出來接您進去麼?您快起來吧……」
「皇上若不責罰,臣妾就不起來。」口吻極淡,卻讓人感到一種格外的堅持。曦禾平視著前方誰也不看,唇角微微上揚,固執懶散邪魅無雙的笑。
這下連那公公也沒辦法了。她這態度擺明瞭非要一個結果,絕不就此甘休。說是責罰她,其實針對的還不是薛采?而說是針對薛采,其實還不是指向了皇后?
偏偏,有聖旨落水這麼一樁壓在那裡,著實讓她抓到了最強有力的機會。
再看皇后,臉色更見慘白,最後淒然一笑,竟也屈膝跪下。週遭女官紛紛驚呼,昭鸞更是連忙伸手相扶,急聲道:「皇嫂,你這是幹嗎?」
薛皇后注視著曦禾,沉聲道:「小侄頑劣,冒犯聖旨,實乃臣妾管教無方。皇上若要責罰,但請責罰臣妾,小采年幼……」語音至此,已近哽咽,那「無知」二字,卻是怎麼也說不下去了。
昭鸞聽了更是氣怒,狠狠地瞪著曦禾,而曦禾依舊平視著前方,豔絕人寰的臉上滿是嘲諷,竟是連這皇后也未放在眼裡。
姜沉魚暗暗心驚,忍不住想,是什麼令得她敢這般囂張?
聽說,曦禾夫人出身市井,父親葉染是個百考不中的秀才,母親方氏以賣麵為生,因做得一手好麵,遠近聞名。衰翁言睿便是被她的麵所引誘,收了葉染這麼個不成材的學生。後來,葉染不知怎的成了淇奧侯的門客,仍是碌碌無為,終日嗜酒貪睡,其母不堪忍受,於是自盡而死。葉染不但沒有因此收斂,反而更加變本加厲,為了還酒錢,還把自己的女兒抵押給了人販子。曦禾就是這樣被賣進宮裡來的。自她入宮後,某夜葉染喝酒太多,落水而亡。如此一來,她就真的是舉目無親了。
這樣一無身份二無背景的女子,雖憑藉過人的姿色獲得了一時的寵愛,但君王的寵愛素來難久,她怎得就敢這般張揚放肆,咄咄逼人?不為自己留半點退路?
這在自小就被教育要雅德謙恭、進退得宜的姜沉魚眼裡,簡直是不敢置信的事情。如今她望著這個十步之外的女子,只覺得一顆心撲通撲通,驚悸異常。
景陽殿內,依舊肅穆無聲。
景陽殿外,人人表情各異。
天色越發的陰沈,寒風裡多了縷縷白點,不知是哪個女官喊了一聲:「啊,下雪了!」姜沉魚抬頭一看,就見雪花紛紛揚揚的落了下來。
這樣的天氣裡,連站著都是一種煎熬,凍得手腳冰冷,更勿提跪著。而那位曦禾夫人,髮上結了碎冰,莫不成自湖裡上來後就直接過來了,連濕髮都未擦乾?
那羅公公轉身囑咐了一句,立馬有小太監送來了傘,他將傘撐到曦禾頭上,哀求道:「夫人,您看這會都開始下雪了,而且馬上就夜了,您都跪了有一個時辰了,便是鐵打的也受不住啊,老奴求求您,您就起來吧……」
曦禾不為所動。
這邊,昭鸞也勸皇后道:「皇嫂,這事根本就不是你的錯,你跪什麼啊?既然當時有旨在身,她為何不早說?不知者不罪,而且按我朝例律,妃子本就該給皇后讓道,皇嫂,你和薛采都沒有錯!」
薛皇后苦笑一聲,也不肯起身。
如此一來,又成了雙方僵持著的局面。
皇帝又遲遲不肯表態,眼看著這事沒個完時,一聲音遠遠傳來:「薛采衝撞聖威,前來領罪——」
眾人抬頭,只見七歲的童子就那樣狂奔而來,到得殿前,冷瞥曦禾一眼,砰的跪下,竟是跪在她身邊,與她並肩。
這下子,局勢更亂。昭鸞連忙上前拉他道:「小薛采,你這是又做什麼?快快起來。」
薛采搖頭,粉妝玉琢般的臉上滿是堅持,一雙眼睛黑亮如珠地望著殿門,高聲道:「一人做事一人當。馬是我打的,人也是我害的,與姑姑沒有關係。請皇上念在薛氏一門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不要追究旁人,只罰我一人,薛采謝恩!」說完,磕頭於地,砰砰有聲。
白玉階石,冷至徹骨,而那小兒便一次又一次的磕著頭,額頭皮破,血慢慢地流下來,模糊了那樣一張俊美靈秀的臉,當真是說不出的可憐。
薛采素來討人喜歡,如今受這樣的罪,直把眾人看的心疼不已,因此也更加的怨恨曦禾,為何這樣一個小孩也不肯放過。而曦禾就跪在他身側極近的距離裡,看著他磕頭,目光閃爍間,竟是看得津津有味,最後又是揚唇那麼淡淡一笑,似嘲諷似愉悅更似是置身事外。
薛采聽到她的笑聲後目光徒然而變,轉頭神色複雜地看了她一眼,然後起身緩緩道:「薛采明白了。薛采願以一死,還家門清白。」說完,便一頭朝旁邊的欄板撞了過去。
尖叫聲頓時響成一片。
幸得旁邊的羅公公雖然年邁,身手倒是極快,在最後關頭一把抱住,因此薛采雖撞在了石板上,但只是暈了過去。
薛皇后驚乍之下,幾乎沒暈過去,旁邊一干女官紛紛勸慰。照理說鬧成這個樣子,皇帝怎麼也不能再袖手旁觀了,可殿內還是靜悄悄的,沒有絲毫動靜。
為什麼會這樣?姜沉魚不禁起了幾分疑慮。這時一宮人匆匆跑上石階,高聲報導:「啟稟聖上,淇奧侯已至,現正門外候見。」
殿內傳出一聲音道:「宣。」聲線無限華麗,宛若遊走在絲綢上的銀砂,低靡撩人。
一干人等這才明白過來,原來皇上遲遲不表態,是在等公子。而只要公子來了,這天下,就沒有他解決不了的事情呢。眾人不禁紛紛面露喜色,尤其是姜沉魚,一時間心如小鹿亂撞,手腳都無措了起來。
淇奧侯姬嬰。
乃姬貴嬪的胞弟,世襲一等候,業精六藝、才備九能,少年揚名,先帝贊之,賜封號「淇奧」。
淇奧二字,本出自《詩經·衛風》:「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而世人都認為,這二字再是適合他不過。
姜沉魚曾在父親的壽宴上遠遠地見過他,自那之後,便再也難以忘懷。此刻一聽說他來了,又是羞澀又是期待,當下凝目望去,只見一白衣男子跟著宮人出現在玉華門外。
週遭的一切頓時黯然消退,不復存在。
只剩下那麼一個人,慢慢地、一步一步的、極盡從容地,像是從宿命的那一頭,浮光掠影般的走過來。
沒有任何語言能描述他醉人的風姿哪怕萬一,沒有任何辭彙能形容他超然的氣度哪怕分毫……如果你見過廣袤無垠的草原上,溶溶月華一瀉千里的景象,你必會想到他這頭長達腰際、光可鑑人的黑色長髮;如果你見過靜寂無聲的山顛上,皚皚白雪綿延無邊的景象,你必會想到他這身輕如羽翼、纖塵不染的白色長袍。
墨般的黑,與玉般的白,除此之外,再沒有其他顏色。
如此簡單,如此素淡,卻又如此的動人心魄。
公子姬嬰。
是他,真的是他,又見到他了……
姜沉魚的手,在袖中慢慢握緊。就在昨天,母親還笑言道:「我家沉魚這樣的人品相貌,當今天下,想來想去也只有姬家的公子嬰,才配的上。我們姜家聯同薛、姬二家,乃璧國三大世家,正可謂是門當戶對。沉魚,你意下如何?」
嫂嫂當時也在旁邊幫腔道:「想那淇奧侯,是何等的風流人物,帝都的適齡女子們,哪個不眼巴巴的望著他,沉魚啊,這可真的是樁好親事,只要你點個頭,我們這便去求親。要辦趁早,否則再等幾年,昭鸞公主大了,恐怕,就輪不上你嘍。」
而今,她望著這個很有可能成為自己的夫君的男子,只覺得一顆心,如同滲透在水中的顏料,悠悠蕩蕩地化了開去……
姬嬰走上臺階,自曦禾身側走過,隨宮人進了景陽殿。曦禾一直垂著頭,直到殿門合起,才抬起頭,寶石般深邃的黑瞳由淺轉濃,表情難分悲喜,因太複雜而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姬嬰進去大概盞茶工夫後,羅公公出來傳喚道:「皇上宣皇后晉見。」
薛皇后望了曦禾一眼,非常不安地起身進去。進得殿內,只見太醫正在為薛采上藥,皇帝與姬嬰都站在一旁靜靜觀望。薛皇后連忙跪下道:「臣妾教侄無方,還請皇上恕罪。」
皇帝轉過身來,微微笑道:「起來吧。」
明亮的燈光映著他的臉,璧國的現任國主昭尹,是個極其英俊的少年,眉眼彎彎,總是帶著一種似笑非笑的神色。但薛皇后心中非常清楚,和顏悅色不過假像,這位少年君王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
她忐忑不安地湊近榻前,急聲道:「太醫,我侄兒撞的可嚴重?」
太醫為薛采把完了脈,回身行禮道:「回皇上皇后,薛公子無大礙,只需休養一陣子便能康復。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他額頭之傷,恐怕會留疤。」
薛皇后一顫,再看向昏迷中的薛采,心裡又是酸澀又是內疚。她這侄兒從小就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不但頭腦聰慧,相貌也是百里挑一的好,而今破了相,雖只在額上,但畢竟是有了瑕疵。
正黯然神傷時,感應到某個視線,她抬起頭,只見姬嬰朝她微微一笑道:「男兒大丈夫,區區疤痕不算什麼,皇后勿需為此多慮。」
薛皇后感激的看了他一眼,再將目光轉向昭尹,昭尹眉色淡淡,依舊不動聲色。她再度下跪,淒聲道:「皇上,小采年幼無知,衝撞了曦禾夫人……」剛說到這,昭尹便抬起手來,制止她繼續往下說。
薛皇后心想:完了,此劫終是難逃。
這時一個容貌清秀的太監悄悄從側殿貓著腰走了過來,薛皇后認得,那是昭尹的心腹田九,只見他進來後曲膝跪下,喚了一聲皇上。
昭尹立刻回身道:「如何?拿來了麼?」
「是。」田九說著,從懷中取出一長匣子,畢恭畢敬地呈至皇帝前。昭尹打開蓋子,眉毛又是一彎,朝身旁的姬嬰笑道:「淇奧果然好計,如此一來事情便可解決了。」說完,轉身將匣子遞給了薛皇后。
薛皇后滿心疑惑的接過,只見裡面放著一軸黃絹,展看一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增壹阿含」四字,字跡徘徊俯仰,容與風流,正是先帝御筆親題。
昭尹悠悠道:「皇后可知這是何物?」
薛皇后遲疑了一下,答道:「可是……先帝親筆抄錄的增壹阿含經?」
「沒錯。皇后知不知道它的來由?」
「聽聞……前朝雲太后病重,先帝為表孝順,親手抄錄了這首增壹阿含經,為伊祈壽。之後此經便一直供奉在定國寺中,視為天下孝之表率。」
昭尹點點頭,目光中閃爍著一種難言的情緒,令他看上去更加不可捉摸:「皇后與小薛采今日豈非正是從定國寺回來?」
薛皇后心頭一震,忽然醒悟過來,驚道:「皇上的意思是?」
昭尹將目光別了開去,注視著書案旁的一樽銅製人首司晨靈獸微笑不語。見他那個樣子,薛皇后知道自己猜對了——沒想到皇帝居然肯幫她!
聽聞太后這幾日鳳體欠和,若她自稱是為了太后而將這軸御經從定國寺取回,今天的事情就會變得截然不同。
她是正妃,又有先帝御卷在手,曦禾即便身懷聖旨,也需恭身避讓。如此一來,薛采令曦禾連同聖旨一起落水之事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薛皇后心頭震撼,一方面固然是為大禍消解而喜,另一方面則是對皇帝此番的意外偏袒而詫異:
昭尹,她的夫,十四歲便嫁他為妻,迄今六年。他對她素來禮儀有加、親暱不足,真正可算的上是相敬如「賓」。五年前他被姬忽的絕世才華所傾倒,三年前他恩寵溫婉可人的姜畫月,如今對美貌絕倫的曦禾更是捧若明珠,天下皆知。
可是,在今天的這件事上,他卻選擇了維護她……一時間,五味摻雜,有點點甜蜜,又有點點辛酸。
當即恭身下跪,感激道:「臣妾謝皇上隆恩!」
昭尹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銅獸之上,悠然道:「皇后,今日之事便到此為止,皇后乃國母,當以後宮祥寧為重,朕希望以後不再出現任何與此事有關聯的後續。」
薛皇后明白這是警告她不得因此而對曦禾懷恨在心、伺機報復,看來皇上雖然表面上是幫了她,但心還是偏在曦禾那邊。心中好不容易泛起的些許漣漪也隨著這一句話沉澱了下去,她低眉斂目,儘量將聲音放的很平和:「是,臣妾謹記。」
「很好。」昭尹終於回過頭來,瞥一眼旁邊的太監道,「羅橫,去宣旨吧。」
那聖旨想必是她進殿前便已寫好的,羅公公聽得命令,連忙打開殿門,在眾佳麗好奇的目光中走到曦禾面前,抖開黃緞聖旨,朗聲宣讀道:「維圖璧四載,歲次辛卯,二月己未朔十七日乙亥,皇帝若曰:於戲!內則之禮,用穆人倫,中饋之義,以正家道。咨爾長秋府中郎將薛肅第七子,孝友至性,聰達多才,樂善為詞,言行俱敏。奉太后懿旨動修法度,彰吾朝盛世,表先帝勳功。今雖誤驚帝旨,冒犯天威,奈孝字為先,不予追究。另夫人曦禾,柔閒內正,淑問外宣,賜封永樂,賞明珠十串,絲緞百匹,黃金千兩,以銘慧芳。欽此。」
四扇殿門大開著,跪在門外的曦禾,與跪在門內的薛皇后,同時抬起頭來,目光遙遙相對。
落在一旁的姜沉魚眼中,只覺這場景好生怪異,仿若滄海浮生,便這麼悄悄然的從兩個女子的視線中流了過去。
而曦禾素麗的臉上依舊帶著淡淡的笑,笑容裡卻有懨懨的神色,令人完全猜不出她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羅公公走至她面前,提醒道:「夫人還不謝恩?」
曦禾這才將目光從薛皇后臉上收回,如夢初醒般的整個人一顫,然後勾起唇角,笑得格外妖嬈:「謝吾主隆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姜沉魚輕籲口氣,此事可總算是解決了。再轉眸看向殿內,見姬嬰站在皇帝的龍案旁,表情雖然平和,但皇上看他的眼神裡卻蘊著欣賞,看樣子……這辦法是他想出來的罷?也只有公子,會用這麼平和簡單卻最實際有效的方法處理事情。
曦禾在宮女們的攙扶下搖搖晃晃的站起來,但畢竟跪的時間太長,起身到一半,便又跌了下去。太醫連忙快步奔出,羅公公命人架來了軟轎,將曦禾抬回寶華宮,隨著紛紛擾擾的一干人等的離去,景陽殿前終得安寧。
姜沉魚剛待跟姐姐回宮,突見姬嬰從殿內走出來,兩人的視線不經意的交錯,姜沉魚頓時心跳驟急,幾乎連呼吸都為之停止。
然而,姬嬰的目光並未在她臉上多加停留,很快掃開,匆匆離去。
寂寂的晚風,吹拂起他的長袍,宮燈將他的影子拖在地上,長長一道,絕世靜邃,暗雅流光。姜沉魚癡癡地望著他的背影,直到姜畫月重重推了她一把,取笑道:「還看?人都沒影了。」
姜沉魚臉上一紅,剛想辯解,姜畫月已挽起她的手道:「我們回去吧。」
回到嘉寧宮,姜畫月擯退左右,放開她的手,表情變得非常複雜,最後長長地嘆了口氣。
「姐姐?」
姜畫月低聲道:「沒想到,淇奧侯竟是如此人物……呵呵,這麼簡單就解決了此事,太后的懿旨,真虧他想的出來!」
姜沉魚垂頭笑道:「這不挺好的麼?兵不血刃就化解了一場干戈……」
姜畫月白她一眼:「你是好了,只要能見到姬嬰你還有什麼不好的?」
「姐姐……」
「卻是讓我白歡喜了一場,本還以為曦禾這次能和皇后鬥個兩敗俱傷呢,沒想到半途殺出個姬嬰,皇上在書房等這麼久,果然是在等他來救火。曦禾這回,可算是栽在他手上了!」
姜沉魚沉吟道:「曦禾夫人之所以那樣咄咄逼人,不過就是抓住了聖旨落水一事,可是薛采當時身上也帶著先帝的御卷,孝字大於天,即使皇帝的聖旨,在先帝的御卷面前,也不得不讓了。這一招,雖然簡單,但亦是絕妙。」
「什麼當時身上帶有先帝的御卷?分明就是現去定國寺取的。」姜畫月嗤鼻,忽似想起什麼,開始咯咯的笑。
「姐姐又笑什麼?」
「我笑曦禾機關算盡,白跪這麼半天啊。」姜畫月說著打散頭髮,坐到梳粧檯前開始卸妝,「真是可惜了,本是扳倒皇后的最佳機會,可惜就這麼白白的丟掉了……沉魚,你可知道曦禾今日輸在了哪一步麼?」
姜沉魚遲疑道:「因為……公子插手的緣故?」
姜畫月瞪著她,「你呀,看見淇奧侯,就跟丟了魂似的,滿腦子就是你的公子了!」
姜沉魚羞紅了臉,姜畫月見她這個模樣,只能笑著搖頭嘆道:「好罷好罷,就當這是一個原因吧,不過,這恰恰說明了最重要的一點——曦禾雖然受寵,但除了皇恩,再無其他。」
姜沉魚心中一顫,聽懂了弦外之意。
「今日這事若是換了我,我都不需要自己去殿前跪乞,只需讓父親聯同朝中的大臣一起上摺子,痛訴皇后無方,縱侄行兇,導致聖旨落水,觸犯天威。到時候,一本接一本的摺子壓上去,就算有先帝的御卷那又怎麼樣?也保不住薛氏一家。所以啊……」姜畫月一邊慢條斯理的梳著長髮,一邊得意道,「再傾國傾城、再三千寵愛又怎麼樣?沒有家族背景和朝中勢力在後頭撐腰,這皇宮阿修羅之地,又豈是區區一人之力所能左右?」
姜沉魚低下頭,沒有接話。
「我以前還是太抬舉她了,視她為勁敵,現在再看,也不過如是。事關薛氏時,便連皇上也只想著如何護住薛氏,而不是如何給他的寵妃要個公道。所以說,泥鰍終歸還是泥鰍,再怎麼折騰,也翻不出池塘……」
姜沉魚突地起身,道:「姐姐,我要回去了。」
姜畫月一愕,隨即明白過來,眼中閃過一絲嘲諷,笑道:「我知道你覺得這爭風吃醋、明爭暗鬥的事情噁心,不愛聽。但是想想你可憐的姐姐我,每天都活在這樣的日子裡,指不定哪天被算計了的人就是我呢。罷了罷了,這其中的滋味,外人又豈能懂得?我也只是一時牢騷而已,你不愛聽,我不說了便是。」
被她這麼一說,姜沉魚不禁慚愧起來,上前握了她的手道:「姐姐,我不是不愛聽,只是……」
「我明白的,不說了。」姜畫月看向銅鏡中的自己,縱然眉目依舊如畫,但眼眸早已不再純粹,哪還是當初那個待字閨中不諳世事的姜大小姐?再看身後的妹妹,只不過三歲之差,卻恍似兩類人。她已因經歷風霜而憔悴,而妹妹卻依舊被家族所庇佑著,像晨曦裡的鮮花一般純淨。一念至此,不禁很是感慨:「想來咱們家最好命的就是你,不但父母寵如珍寶,而且聽說還給你安排了同淇奧侯的婚事?」
姜沉魚咬著唇,半晌,輕點下頭。
「多好,你對他不是仰慕已久了麼?如今,終於能得償所願了。」
「此事還沒成呢……」
「怎會不成?當今帝都,能配的起那個謫仙般的人兒的,也就只有妹妹你了。」姜畫月淡淡一笑,「他的本事你今日裡也見識到了?皇上對他極為倚重,不但朝中大事,現在便連後宮內務都開始聽他的了。姬姜二家一旦聯姻,就不怕薛家了。瞧,你的眉頭又皺起來了,一聽到這種爭權奪勢的事情你就厭惡,傻妹妹啊,你嫁的夫君不是平民百姓,而是當朝重臣,你又怎脫離的開這是非之地呢?」
姜沉魚心中清楚姐姐說的是事實,正因如此,反而覺得更加悲哀。她對姬嬰,是真心傾慕,可對家族而言,卻更看重聯姻的好處了。這世間,果然一旦沾染了榮華富貴,便再無純粹可言。
姜畫月從梳妝匣中取出一支珠釵,釵頭一顆明珠,足有龍眼大小,散發著瑩潤的紫光。「這是宜國使臣進貢來的稀世之珠,當今世上只有一對。皇上分別賞了我與曦禾一人一顆。這顆叫長相守,她那顆叫勿相忘。我請巧匠將它打製成釵,如今送於妹妹,就當是給妹妹大婚的賀禮吧。」
姜沉魚連忙跪下謝恩,恭恭敬敬地接過,珠釵入手,映的肌膚都變成了幽幽的藍色。
姜畫月凝望著那支釵,眼神柔軟,卻又溢滿滄桑:「願你真正個如此名一般,與良人長相廝守,恩愛白頭。」
長相守……麼?真是個好名字。
姜沉魚捧著那支釵,心中百感交集。然而,這時的她和姜畫月都不曾預料到,正因為這對明珠,她們,以及曦禾,還有今日這起事件所關聯到的所有人的命運,全都吻銜在了一起。
叫長相守的,恰恰分離。
叫勿相忘的,偏偏消弭。
一腔悲歡古難全,世事從來不如意。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34:27
第一部 進宮 第二章 緣誤
這一日,姜沉魚晨起正在梳妝時,貼身的丫鬟握瑜喜滋滋的跑進來笑道:「恭喜小姐!賀喜小姐!」
幫她梳頭的懷瑾啐了一聲:「什麼天大的喜事,值得你這樣大清早的就咋呼?」
握瑜嘻嘻一笑,眨眨眼睛道:「真的是大喜事嘛,夫人啊請來了京城第一巧嘴黃金婆,托她去淇奧侯那給小姐說媒,這會正在前廳裡寫庚帖呢。」
姜沉魚又是害羞又是歡喜,臉頓時紅了。
握瑜一拉她的手道:「小姐,咱們去看看吧!」
懷瑾皺眉:「這種時候,小姐怎麼能拋頭露面?」
「又沒說要走進去瞧,咱們就在外面偷偷的看一眼嘛,小姐,都說黃金婆巧舌如簧,麻子臉說成塞天仙,死的也能給說活了,你就不好奇嗎?」
姜沉魚雖覺不妥,但畢竟戰勝不了好奇心,當即換好了衣裳隨握瑜趕往前廳,直接走側門進去,隔著一道擋風屏,見母親和一四旬出頭的婦人正坐著喫茶,不消說,那名婦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黃金婆了。
婦人眉長額寬,下頷削尖,一幅玲瓏刻相,此時手裡展著一張貼子,看了又看道:「中。不是我說,就三小姐這名字,這年庚,這八字,實在是大富大貴之相!侯爺他斷斷沒有拒絕之理!好八字,好八字呀!」
握瑜將腦袋湊將過來,小聲道:「小姐,她都說你八字好呢!」
姜沉魚淡淡一笑,心想一個媒婆又懂什麼八字命理了,分明是挑主人家愛聽的話說罷了。
那邊姜夫人道:「一切就有勞你了。」
黃金婆擺了擺手道:「夫人這是說哪的話,貴府的三小姐可是咱璧國出了名的美人,不但人美才高,性情也是一等一的好,能為這樣的姑娘說媒,可是我黃金婆的造化!再說那淇奧侯是什麼樣的人物,我若能真牽成了這樣天造地設的一樁好親,真是阿彌陀佛,不知會讓同行多少嫉妒。夫人您放一百二十個心,我老婆子敢拍著胸脯說,這門親事啊,準成!到時候,還請夫人賞我杯喜酒吃呢。」
姜夫人聽了這番話果然大是受用,笑著打賞了銀子。那黃金婆倒也不囉嗦,這就起身道:「事不宜遲,我這就去侯爺府送庚帖,三日卜吉滿後,再帶侯爺的庚帖回來。」
姜夫人一路送到廳門口,這才回頭對著屏風一笑道:「出來吧。」
姜沉魚心知母親已經知道自己躲在後面了,只得走出去,但見母親看向自己的目光裡全是喜意,頓時又不自在起來,連忙低下頭。
姜夫人牽住她的手一同坐下道:「合計完你的親事,我也就放心了。」
「娘辛苦了。」
姜夫人將她耳邊的幾縷髮絲挽到耳後,感慨道:「真是不知不覺,一眨眼,連我的小女兒都長這麼大了,到了該出嫁的年紀了。想我三個子女裡,你哥哥孝成雖是男孩,但從小就不爭氣,讀書不行習武也不行,雖靠你爹的蔭庇當上了羽林軍騎都尉,這輩子恐怕也就這樣混著了;你姐姐畫月倒是個七巧玲瓏心的,但好勝心切難免尖刻;至於你,長的好,性子也好,為人處事最有分寸,但太過純善,娘真怕你日後受欺負,所以,想來想去,這朝中的貴胄子弟裡,能保我兒一世富貴又寬厚相待的,也只有淇奧侯了。」
「娘……」姜沉魚回握住母親的手,只覺心中暖融融的,正在感動時,一家僕匆匆來報導:「三小姐,有客拜訪。」
咦?她也有客人的嗎?這個時候,又會是誰來拜訪她?
姜夫人起身道:「如此請客人來這吧。我先回房了,沉魚你好好招待人家,莫要怠慢了。」
姜沉魚送走了母親,便見一個青衫少年在家僕的帶領下走進大廳,冬日的陽光映在那人臉上,她情不自禁的啊了一聲。
「小生欒召,參見姜小姐。」少年的眼睛骨碌碌的轉個不停,笑著上來握住了她的手,舉止很是輕浮。
姜沉魚連忙摒退下人,壓低聲音道:「公主,你怎會來此?」
原來,這個頭戴小帽,身形矮小的少年郎,不是別個,乃是女扮男裝的昭鸞公主。
昭鸞嘟噥道:「在宮裡待得無聊死了,所以出宮來玩,豈料走的匆忙,竟連一文錢都沒帶,正好路過右相府,就跑來找你幫忙。」
姜沉魚嚇一跳:「公主是偷跑出宮的?」
「算是吧,不過,以前也跑出來玩過,皇兄其實是知道的,但睜隻眼閉隻眼假做不曉罷了。只要不傳到太后耳朵裡,就什麼都好說。」昭鸞說著,搖了搖她的手道,「好姐姐,借我點錢吧,回頭我還你。」
姜沉魚想,這刁蠻公主已經找上門來,再想置身事外已經不可能,為今之計只得一邊穩住她,一邊派人給宮裡帶話,讓皇上定奪。當下道:「外頭人雜事多,有什麼好玩的?既然公主來這裡,不如就在我這玩吧,家中的廚娘擅做糕點……」
她話還沒說完,昭鸞已嬌聲叫了起來:「哎呀這家裡頭有什麼好玩的,要的就是外頭的刺激新鮮嘛,好姐姐,不如你跟我一起去玩,你成天悶在家裡,也怪沒意思的吧?」
「這……」
「別這啊那啊的了,快去拿錢,順便和我一樣換了男裝,我帶你去幾個好玩的地方,保管你大開眼界!」
看昭鸞那雀躍模樣,家裡是決計留不住了。也罷,讓她出去一個人胡鬧,還不如自己跟著,起碼能看著她不闖出亂子來。一念至此,姜沉魚便只能也換了衣衫帶上銀票,知會過母親後,又安排了四個暗衛護著,這才出門。
一路上昭鸞對大街小巷果然甚是熟悉,尤其是帶她去的幾個地方,連在京城住了十五年的她都還是第一次知道。
首先是一條極偏僻小巷裡的一個賣麵的攤子,客人不算多,桌子也才四張,粗碗竹筷,看上去簡陋之極。姜沉魚本還擔心不夠乾淨,但等那麵一端上來,一聞到那撲鼻而來的香味,她就什麼都忘記了。
末了昭鸞問她:「如何?」
姜沉魚深吸口氣,又長嘆出去道:「今日方知以往的麵盡都是白吃了的。這位阿嬸手藝真好。」
「那是,便連言睿也抵擋不了這方家麵的誘惑,更何況你我。」
姜沉魚吃了一驚:「這是方家麵?」
昭鸞點頭:「可惜那位正主已經死了,現在做麵的這個,據說以前是她的幫傭。連幫傭做出來的麵都有這等味道,沒能親口嘗到昔日正宗的方家麵,真是遺憾啊!」
姜沉魚回頭看了眼正在煮麵的婦人,心中依稀泛起幾絲惆悵。曾經,曦禾的母親方氏正是站在這個地方日夜賣麵的吧?那麼曦禾是不是也在這裡幫忙擦過桌子洗過碗呢?又有誰能想到,昔日粗衣赤足的貧家女,今日會成為深宮內院的帝王妃?
人生的境遇,真的是很難說啊……
繼而她們又去了一家茶館,也是小街道上的小門面,樓上樓下都坐滿了人,姜沉魚本想著用重金要個雅間來坐,但昭鸞卻拉著她往柱子旁一站,說了聲噓。只聽案上醒木重響,垂簾後說書先生一張口,姜沉魚怔住了——女人?
此地的說書先生,竟是個女人?
並且那女子說的聲情並茂,活靈活現,營造緊張氣氛和懸念效果一流,直把人聽的小心肝撲撲直跳。當聽完一段「槍挑小康王」後,昭鸞拉著她走出茶館,笑道:「如何?」
「昔日家父壽宴時也曾請京城最有名的晶碧館的先生來府裡說過書,以為已是口技的極至了,而今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這位說書的秦娘是個寡婦,本來她家相公才是這裡的說書先生,但不幸三年前身染惡疾去了。如今秦娘在此說書,倒也不是為賺家用拋頭露面,而是她認為只有用這種方式,才能紀念她家相公。她曾說過:『每當我站在我相公站過的地方,拍著相公他用過的醒木,並說著相公說過的書時,我就覺得他並沒有離我而去,一直一直陪在我身邊』。當時聽了,真真個連眼淚都快掉下來。」
姜沉魚咀嚼著那兩句話,不禁也有幾分癡了。
昭鸞忽然撲哧一笑,湊到她耳邊道:「姐姐你往那邊看!」
順著她的指尖望過去,見一男子立在茶館的窗外,望著裡面一動不動。男子約莫三十多歲,身形魁梧,相貌堂堂,這麼冷的冬天,只穿了件破舊皮襖,敞著大半個赤裸的胸膛,也不怕凍,肩上扛著一條豬腿,腰間別了把刀。看打扮,是個屠夫。
昭鸞解釋道:「這個屠夫名叫潘方,喜歡秦娘很久了,經常站外頭偷看她說書。」
「你連這個都知道?」
昭鸞得意:「那是,這京城裡還有我想知道卻不知道的事麼!走,再帶你去看全京城最美的一株梅花!」剛走沒幾步,徒然變色道:「糟了!」
姜沉魚還沒反應過來,昭鸞已一把拖著她回茶館,躲到了門口。
「怎麼了?」姜沉魚透過門板的縫隙往外看,見街外一切如故,行人三三兩兩,攤位稀稀落落,非要說有什麼不同的話,就是一輛馬車從拐角處轉了出來,不急不緩的朝這邊走過來。
昭鸞緊張道:「怎麼這麼倒楣,京城那麼大,偏在這裡撞上呢!你看見了吧?」
「什麼?」
「哎呀,白澤啊!」
一語如雷,震的姜沉魚渾身一顫,再凝目細望過去,果然見那馬車雖然質樸無華,絲毫不起眼,但在車轅處卻繪著一隻白澤。
白澤,崑崙山上的神獸,能說人話,通達世情,鮮少出沒,若得聖君治理天下,則奉書而至。當今天子昭尹登基伊始,賜此圖騰於姬嬰,從此,白澤就成了淇奧侯獨一無二的身份象徵。
也就是說,車中之人是……公子?
公子怎會來此地?姜沉魚下意識的揪住自己的前襟,見那馬車馳近了,緩緩停下,正好停在那名叫潘方的屠夫身邊。
繼而,車門開啟,姬嬰一身白衣走下車來,對潘方拱手行了個大禮。
昭鸞低聲道:「啊,原來他是來找潘方的,奇怪,他們兩個認識?」
姬嬰與潘方開始交談,陽光照在館外的這一幕上,他的每個表情,每個動作,甚至衣服上的每條褶痕,都是那般清晰。
姜沉魚不禁心生感慨,他們這個樣子究竟算是有緣還是無緣呢?若說無緣,京城這麼大,而她又千年出一次門,偏就這麼巧的遇上了;但若說有緣,她家的媒婆去了他府邸提親,他卻不在家中來了此地。
耳中聽潘方道:「潘某一介莽夫,已無心仕途,侯爺又何必強人所難?」
姬嬰微微一笑:「潘兄真是過謙了。這世上千里獨騎追流寇,萬軍單槍擒敵首的能有幾人?你自幼隨父從軍,熟讀兵法,擅使長槍,十六歲時力挫宜國大將顏淮,十九歲時受封輕車將軍……如此榮光,又豈是莽夫二字所能概括?」
昭鸞哇了一聲,湊在姜沉魚耳邊道:「沒想到這個屠夫原來這麼厲害啊!」
姜沉魚對她豎起一指,示意她繼續聽。
潘方有些動容,但最後卻淒涼一笑,沉聲道:「侯爺果然詳知潘某的過去,那麼更應知曉,潘某是因何丟了官職被逐還鄉的。一個叛軍之將的兒子,怎有顏面再上戰場?」
姬嬰凝望著他,目光中露出了幾分悲哀之色,「沒想到啊……」
「是啊,誰也沒想到,我父會叛變……」
「我沒想到的是你。」
潘方一怔:「我?」
「是。」姬嬰的目光格外明亮,盯著他,盯緊他,須臾不離,「我沒想到的是,潘老將軍一世英雄,竟然生了這麼一個沒出息的兒子。不但不曾想過要為父正名,還其清白,還跟著人云亦云,黑白不分,自甘墮落……」
潘方一把抓住他的手,急聲道:「你說什麼?」
「我說什麼,我說——難道你真的認為你父親會叛變?真的認為他被俘虜後受不了嚴刑拷打所以洩露了軍情?」
潘方的表情已不是震驚二字可以形容,他瞪著銅鈴般的眼睛,顫聲道:「你說……我父親是被冤枉的?可是當時分明有他親筆招供的信函,還有他的兩個下屬也都那麼說……」
姬嬰冷笑:「潘兄熟讀兵法,難道不知『借刀殺人』與『無中生有』二計麼?」
潘方呆滯了半天,最後慢慢地鬆開姬嬰的手,喃喃道:「難道是假的……難道當年的一切都是假的?」
「信可以假,人證亦可做假,但是,」姬嬰的冷笑轉為微笑,如春風拂綠了青草,晨露潤豔了紅花,有著這個世間最溫柔的顏色,「你父親不是假的,你父子之間的感情不是假的。難道連你,也不信任他麼?」
潘方怔怔的站了好一會兒,忽的一拳鎚向牆壁,紅著眼睛道:「我錯了!父親,我錯了!我真是錯大了!」
姬嬰悠悠道:「前塵已逝,來者可追,現在悔悟還不晚。」
潘方轉身砰的向他跪倒,叩首道:「小人潘方,跪求收入侯爺門下,只要能為我父伸冤,甘腦塗地,在所不辭!」
姬嬰將他扶起,目光燦燦如星,帶著水般潤澤的笑意:「潘兄多禮了,嬰本就慕才而來,潘兄肯允,是嬰的榮幸。只不過……」
「不過什麼?」
姬嬰的目光穿過窗子看向茶館中垂簾後的人影,「仕途兇險,嬰有與子同仇的決心,就不知潘兄是否真有破釜沉舟的勇氣?」
潘方的臉色頓時變了,慘白一片。他凝望著那道人影,目光閃爍不定,顯見猶豫和痛苦到了極點。從姜沉魚的角度看過去,可以看見他的手在袖旁緊握成拳,指關節都開始發白。最後,那手驀然一鬆,潘方抬起頭道:「小人明白了!共挽鹿車本是奢望,從今往後,再不做此念!」
姜沉魚的心沉了一沉,他這麼說,也就是要放棄秦娘了?
誰知姬嬰聽了卻哈的一笑,舒眉道:「潘兄誤會嬰的意思了。」
「呃?」
姬嬰從袖中取出一小匣子,遞了過去:「人生苦短,尺璧寸陰,潘兄你已在館前凝望三年,還有多少三年可再蹉跎?佳偶宜求,良緣莫誤,去吧。」說著推了潘方一把,潘方踉踉蹌蹌地跨過了門檻,好不容易穩住身子,卻見茶館裡人人轉頭朝他望來,一片詭異的安靜。
他緊緊抓著手中的匣子,臉色由紅變白,又由白轉紅,來回變了好多次,而茶館裡的人,似乎成心要把這齣戲看到底,全都摒住了呼吸默不作聲。
在那樣的眾目睽睽下,潘方一步步異常緩慢卻又十分堅定的走到說書的臺子前,將匣子打開,單膝跪了下去:「寒戶潘方,求娶秦娘為妻。」
茶館裡沉寂了片刻,繼而,爆發出雷般的掌聲。
昭鸞伸長了脖子去看,雀躍道:「原來匣子裡裝的是聘書耶!真不愧是死狐狸,把什麼都給準備好了啊!」
低垂的竹簾搖晃著,簾後人幽幽一嘆:「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掌聲再起,館中人人起身恭賀,為這對有情人終成眷屬而喜,而館外,姬嬰靠在馬車上,望著他們微微而笑,陽光灑在他的白衣和車轅處的白澤上,陽光如雪。
昭鸞嘆道:「沒想到原來秦娘對潘傻瓜也有情啊……聽說他們是青梅竹馬,後來潘傻瓜當兵打仗去了,秦娘也就嫁人了,等潘傻瓜回來時,秦娘的丈夫也死了,兜來轉去,兩個人還能在一起,真應了緣分二字呢。」
姜沉魚看著眼前的一切,回味著姬嬰方才說的「佳偶宜求,良緣莫誤」,心中瀰漫起一片柔情。
那邊潘方求親成功,將匣子往簾後一遞,又看了簾上的人影幾眼,轉身喜孜孜的跑出來,對著姬嬰彎腰行大禮:「若非公子當頭棒喝,小人至今都在醉生夢死,更無勇氣向秦娘求親……多謝公子大恩!」
姬嬰受了他這一禮。
潘方又道:「從今往後唯公子馬首是瞻,任憑差遣!」
姬嬰道:「不急。你先忙你的婚事,好好當新郎。他日戰起,自有用你之處。」
潘方連聲應是。
姬嬰轉身正要上車,忽的停下道:「哦對了,現在正有一事勞你相助。」
潘方連忙道:「公子但請吩咐!」
姬嬰又是一笑,姜沉魚正覺他這次笑的和以往全都不太一樣,少了幾分莊重,多了幾分慧黠時,便見他的目光朝她們的藏身之處轉了過來,「熱鬧完了,兩位還不回家麼?」
昭鸞掉頭就想跑,但潘方身形一閃,瞬間到了跟前,魁梧的身軀往那一站,跟座大山似的把去路全都給堵死了。
姜沉魚這才知道原來姬嬰早看見她們了。
昭鸞衝到姬嬰面前,恨聲道:「就你這只死狐狸眼最尖!走你自己的路,當沒看見不行麼?」
姬嬰笑著搖搖頭,打開車門,做了個請的姿勢。
昭鸞不怕太后不怕皇帝,獨獨就怕他,因為她深知淇奧公子雖然溫文爾雅風度翩翩,可做出的決定卻比聖旨還難更改。此趟被他捉住,遊玩之旅只能就此作罷,當下不情不願的嘟著嘴巴上了車。姜沉魚正想著她是否也該跟上時,姬嬰對車伕吩咐了幾句,車伕揮鞭驅動馬車逕自走了。
昭鸞從窗內探出頭來,喊道:「姐姐我先回去啦,下次再來找你玩,順便還你錢……」
眼看著馬車拐了個彎,消失在視線中,而潘方也有事先行告辭,如此一來,茶館門口就只剩下她與姬嬰二人。
她的心撲通撲通跳的飛快,低下頭不敢看他。偏偏,鼻間嗅到從他身上傳來的淡淡的佛手柑香味,一時間,更加無措了起來。
「姜家的小姐?」溫潤的語音帶著禮節十足的詢問,傳入耳際,又是一陣心跳。原來他真的認得她……姜沉魚連忙請安:「沉魚參見侯爺。」
抬眸,看見的依舊是水般的清淺笑意,相比她的無措,姬嬰更顯鎮定,眉睫間一片從容:「天色不早,嬰送小姐回府吧。」
她心中一緊,復一喜,羞澀的點了點頭。
唯一的馬車也走了,兩人只能步行。姜沉魚看著地上他與她的影子,週遭的一切在這樣的夕色中淡化成了虛無,只剩下兩個人的影子,被夕陽拖拉的很長很長。
恍同夢境。
不,即使在最奢侈的夢中,她都沒想過,有一天,她會和姬嬰並肩走在一起。
他認得她。
他送她回家。
沒有詢問,沒有責備,也沒有多餘的話,就這麼默默的陪著她回家。
「你……」她終於忍不住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和公主在那裡?又怎麼知道我……我的身份呢?」
「我看見了貴府的暗衛。」
原來如此。傳聞淇奧侯不但文采風流,武功也極高,難怪那些暗衛分明藏於暗處,卻還是被他一眼看穿。
「我……我打扮成這個樣子,跟公主一起胡鬧,很……失禮吧?」她不安的去看他,生怕他將她當成輕浮女子,然而,姬嬰依舊是微笑,語音裡帶著低低的溫柔:「不會,小姐的男裝很漂亮。」
他在誇她漂亮?!姜沉魚咬住下唇,一顆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裡。
「更何況,」姬嬰又道,「酒肆茶寮本就供人消遣玩樂所用,男子可來,女子亦無不可。」
姜沉魚聽了更是歡喜,姬嬰果然非一般男子,不但沒有那些個狹見陋習,而且很會化解他人的窘迫,與他相處,如沐春風,難怪會有那樣一個姐姐。
還待再說些話,但相府轉眼即至,姬嬰在離門十丈處停下,拱手道:「容嬰就送至此處。」
「多謝……公子。」本想稱他侯爺,但話到了嘴邊,最後又變成了公子。因為,他於她而言,從來與身份爵位無關啊……
姜沉魚咬著唇,儘量不讓自己流瀉太多依戀的表情,快步進了府門。但過門之後,還是忍不住轉頭回望了一眼,見姬嬰立在原地,目光並沒有隨她過來,而是看著他前方的地面,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他在想什麼呢?
為什麼那個人,當沒有旁人在看他時,他就從來不笑呢?
為什麼他明明待她行止有禮溫文有加,但卻給她一種始終隔的很遙遠的感覺呢?
公子……姜沉魚望著夕陽下那抹長身玉立的人影,淡淡地想,你究竟是否知道,或者說,你究竟是否願意,讓我成為你的……妻呢?
姜沉魚回府之後,因事先知會過姜夫人,所以右相姜仲回來後也只是念叨了幾句,並未多加責備。但是昭鸞公主就倒楣許多,被人帶到御書房站了一個時辰了,昭尹依舊自顧自的批著奏章,連看也未看她一眼。
昭鸞用左腳踩著右腳,再用右腳踩著左腳,如次換了大概十幾回後,終於忍不住出聲慘兮兮的叫道:「皇兄……」
御案前,昭尹恍若未聞,依舊埋首於奏摺之中。
昭鸞咬了咬牙,再喚:「皇兄啊……」
「你知錯了嗎?」昭尹的聲音不冷不熱地從案前傳出。
昭鸞連忙點頭,委屈道:「阿鸞知道錯了,站了這麼久兩條腿都僵了,皇兄你就饒了我吧!」
昭尹鳳眼微挑,瞥她一眼,悠悠道:「那麼說說看,錯在哪兒了?」
昭鸞低下頭,老老實實地答道:「臣妹不該貪玩,私自出宮。」
「還有呢?」
「還有?」昭鸞又想了半天,「不該不事先知會皇兄。」
昭尹輕輕的哼了一聲,「朕日理萬機,哪有空管你出不出宮。」
昭鸞見他眼中分明含有笑意,知道自己被捉弄了,當即鬆大口氣,笑道:「是是是,皇兄勤政愛民,本就不該花費心神在臣妹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上的,那就饒了我吧!」
「你呀……」昭尹放下筆,看著自己這個唯一的妹妹直搖頭,「太后身體不適,你不在榻前伺候,反而一心只想著玩,是謂不孝,此其一;你貴為公主,身份何等重要,外出當帶保鏢隨行,怎可一人獨往,此其二;你自己胡鬧也就罷了,還拖他人一起下水,敗壞閨秀名聲,此其三……」
昭鸞叫了起來:「等等!皇兄,我哪有敗壞人家名聲啊?我只是帶姜家姐姐去吃麵,順便聽說書而已,這怎麼就敗壞名聲了?」
「相門千金,女扮男裝,出入市井之地,這還不是敗壞名聲?」
昭鸞自知理虧,只好低下頭,但畢竟不甘心,輕聲嘀咕道:「市井之地怎麼了,也不想想你的某個妃子就是市井出生的,你怎麼不說她沒名聲?」
昭尹挑了挑眉;「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能說什麼?」
「行了,你下去吧。今日之事就暫且作罷,不得再有下次。」
昭鸞大喜,連忙拜謝:「就知道皇兄最疼我了,皇兄萬歲!」蹦蹦跳跳的正想走人,昭尹忽問道:「姜沉魚是個什麼樣的人?」
昭鸞眼睛一亮,回身興奮道:「姜家姐姐是個大美人哦!不是我說,她可比那個什麼西禾東禾的美多啦,又溫柔又善良,還很有才華,彈得一手好琴……」
昭尹眼角彎彎,似笑非笑道:「也就是說,既有姬忽之才,又有曦禾之貌嘍?」
昭鸞啊了一聲,「對!就是這麼形容!太精準了,沒錯,她就是那麼一個好姑娘哪!」
「行了知道了,你跪安吧。」
「噢。」昭鸞轉身走了出去。昭尹臉上的笑容逐漸淡去,低頭看向書案,在一大堆摺子中間,平攤著一份密報,上面只有一句話:「右相有意許小女沉魚於淇奧侯為妻」。
他注視著那行字,沉吟許久,忽喚道:「田九。」
田九如幽靈般出現在書房中。
「最近皇后有何動靜?」
「回皇上,皇后每日裡只是悉心照看薛采,並無異狀,也不曾與其父通信。」
「那麼薛肅呢?」
「中郎將終日裡只是同其他將領飲酒作樂,也無異狀,不過前夜亥時一刻,左相的女婿侍中郎田榮去過他府中,兩人單獨說了會話,坐不到盞茶工夫便走了。至於說了些什麼,尚不得知。」
昭尹沈默,最後起身道:「擺駕,朕要去寶華宮。」
田九彎腰退下,換了大太監羅橫前來服侍,一行人浩浩蕩蕩的出了景陽殿,往赴寶華宮。時入夜,宮燈盞盞明,映在琉璃上,五色斑斕。
奢華皓麗的寶華宮,在夜景中更見璀璨,卻不見絲毫人影。
見此情形,昭尹心中多少有數,便揮手讓身後的侍從也退了下去,獨自一人走進門內。
穿過長長一條廊道後,一灣碧池展現在了眼前,水旁有階,階形呈圓弧狀,而三尺見方的池底,積著纍纍碎瓷。
池旁坐著一人。
那人披散著一頭長髮,穿著件純白絲袍,絲袍的下襬高高挽起,露出光潔如玉的兩條腿,浸泡在池水之中。她身旁的空地上,擺放著許多酒杯。杯身輕薄,花色剔透,觸之溫潤如玉,乃是以璧國赫赫有名的「璧瓷」燒製而成。
而她,就那麼隨隨便便的拿起其中一隻酒杯,再隨隨便便的往池中一丟。「哐啷——」瓷器落於水中,與琉璃相撞,發出一種難以描述的脆音。
她揚眉,再拿起一隻,再往池中丟。一時間,大殿內只聽得到一下下的水花淩亂聲,分明清冽脆絕,卻又淒厲幽怨。
她聽著那樣的聲音,看著池底逐漸增厚的青瓷殘片,素白如衣的臉上始終帶著一種懨懨的神色。而這一幕映入昭尹眼中,忽然間,就有了那麼點意亂神迷的情動。
他走過去,一把拉住她的手,然後,將她摟進懷中,低聲輕喚:「曦禾……」這二字出口,其音沉靡,竟是數不盡的纏綿入骨。
曦禾沒有回頭,視線依舊望著池底的碎瓷,淡漠而冰涼。
昭尹將頭抵在她頸間,輕輕嘆道:「你又拿這些死物出氣了……」
曦禾唇角上挑,懶懶道:「這不挺好麼?古有妹喜撕帛,今有曦禾擲杯;古有妲己以酒為池,懸肉為林,今有曦禾以瓷為池,琉璃為宮。唯有如此,才當得這妖姬二字,不是麼?」
昭尹將她的身子翻轉過去,直視著她,微微一笑:「你自比妹喜妲己,難道是要朕做夏桀商紂?」
曦禾定定地回視著他,許久方將臉別了開去,淡淡道:「皇上便是想當夏桀商紂,也得有那個本事才行,你如今手無實權,處處受制於臣,何來夏桀商紂的威風可言。」
被她如此奚落,昭尹不但不怒,反而笑了起來,將她摟緊了幾分:「曦禾啊曦禾,世人都只道朕愛你之容,卻不知,朕真正喜歡的,是你這狠絕的性子啊,不給別人後路,也不給自己留後路。這話要傳了出去,便有十個腦袋也要丟了。」
曦禾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丟了就丟了罷,反正皇上又不是第一次犧牲臣妾。」
昭尹低嘆道:「曦禾,時機未到啊。朕向你保證,很快,很快就能讓你一解當日落水之恨。」
曦禾聽後,忽然笑了,她的五官本有一種肅麗之美,但笑容一起,就變得說不出的妖嬈邪氣,眉目間更有楚楚風姿、懶懶神韻,令人望而失魂。「皇上真是打的好算盤,又把這事歸到了臣妾頭上,到時候薛家要是滅了族,百姓提起時,必然說是臣妾害的,看來臣妾這妖姬之名,還真是不得不做下去了。」
昭尹凝望著她,目光中流露出幾分悲傷之色:「朕知道虧欠你許多……」
曦禾的回應是一聲冷笑。
昭尹不理會她的嘲諷,繼續說了下去:「所以,朕會在其他事上彌補你。有些事,只要你覺得開心,朕都會儘量依著你。」
「比如這琉璃宮,這碎璧池?」
「還有……」昭尹停頓了一下,每個字都說的很慢,「姜沉魚。」
曦禾怔了一下,回首看他,眼瞳中彼此的倒影搖曳著,模糊成了漣漪。
第二日,宮裡傳下話來,要姜沉魚進宮教曦禾夫人彈琴。
姜家全都對此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這差事怎麼就指派到了沉魚頭上。按理說,妃子想學琴,自可請天樂署的師傅教,再不濟,找宮裡會琴藝的宮女,怎麼也輪不到右相的女兒。這曦禾是出了名的驕縱蠻橫,教她彈琴,一個不慎,可能就會惹禍上身。
姜夫人想了又想,道:「沉魚,要不你就裝病吧?」
嫂嫂道:「是啊,還是找個理由推辭了吧,這差事,是萬萬接不得的。」
便連姜仲也道:「此去恐怕艱險,還是不去為妙。」
但姜沉魚最後卻淡淡一笑,道:「爹,娘,嫂嫂,曦禾夫人傳召我,必定是心中做了決定的,即便我此番借病推託了,下次她還是會尋其他藉口找我,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所以,我決定了,我去。因為我也很想知道,她,究竟想做什麼。」
就這樣,姜沉魚第二日進了皇宮。轎子在寶華宮前停下,她在宮人的攙扶下走進花廳,輕羅幔帳間,曦禾倚在一扇窗前默默出神,陽光勾勒出她幾近完美的側面輪廓,眉睫濃長。
不知為何,看起來竟那般憂傷。
原來這位囂張跋扈的美人,也是會憂傷的。
姜沉魚屈膝施禮。
曦禾轉過頭來,清亮的眼波帶著三分驚訝三分探究三分端量再融以一分的苦澀,望著她,望定她,最後長長一嘆。
此後,曦禾隔三岔五便傳姜沉魚入宮教琴,但名為教琴,實質上,只是沉魚負責彈,她負責聽,基本上不說話。
姜沉魚覺得她是在觀察她,但卻不明原因,因此只能儘量做到謹言慎行。
在這段期間,黃金婆沒有食言,果然帶了姬嬰的庚帖回來。庚帖乃是以淺紫色的紙張折成,印有銀絲紋理,圖案依舊是白澤。除了生辰八字外,上方還寫了一幅上聯:「櫻君子花,朝白午紅暮紫,意難忘一夜聽春雨」。
字如其人,一般的清俊飄逸,靈秀異常。
姜沉魚想了想,回了下聯:「虞美人草,春青夏綠秋黃,於中好六彩結同心」。
黃金婆誇道:「真不愧是姜小姐,對的好,對的妙啊!」
嫂嫂笑道:「他這櫻君子花,嵌入了嬰字;沉魚便還他虞美人草,得了魚字,真是好對。」
眾人說笑了一番,散了。姜沉魚回到閨中,卻開始惆悵:公子此聯似有所指,撇去前半句不說,那「意難忘」是什麼意思?而「暮紫」二字又隱喻不祥,真真讓人琢磨不透。
但她也只能心中暗自琢磨,不敢說與母親知曉。偏這夜天又轉寒,大雪積了一地,第二日,她去皇宮彈琴,才進寶華宮,便聽宮女道,夫人病了。
一名叫雲起的宮女將她引入內室,屋內生了暖爐,還夾雜著淡淡的藥香。七寶錦帳裡,曦禾擁被而坐,臉色蒼白,看上去相當虛弱。
她本想就此退離,曦禾卻道:「你來的正好。不知你可會彈《滄江夜曲》?」
姜沉魚呆了一下,應道:「會。」當即就彈了起來。
琴聲清婉,若長廣流,綿延徐逝之際,忽一陣雲來,大雨滂沱,江濤拍案,驚起千重巨浪。水天一色,雲霧瀰漫的夜景中,一條蒼龍出雲入海,飄忽動盪。
此古曲激昂澎湃,又極重細節,但她輕佻慢拈間,信手彈來,竟是不費吹灰之力。
曦禾聽著看著,眼睛開始濕潤,最後落下淚來。
姜沉魚吃了一驚,這一分神,角弦頓時斷了,她連忙跪下道:「沉魚該死,請夫人恕罪!」
曦禾並不說話,只是一直一直看著她,目光裡似有淒涼無限,最後突然身子一個巨顫,噗的噴出血來。
不偏不倚,全都噴在了她臉上。
身旁宮人驚叫道:「夫人!夫人你怎麼了?」
曦禾砰的向後倒了下去,陷入昏闋。而姜沉魚頂著那一頭一臉的鮮血,嚇的幾不知身在何處——
怎麼會這樣?!
此後發生的事情像是一齣戲,而她跪在地上,眼睜睜的看著那齣戲,由始至終,感覺到一種近於死亡般平靜的紊亂。
先是雲起喚來了太醫,繼而皇帝也來了,小小的內室,一下子圍了好多人,濃重的藥味沉沉的壓下來,令她覺得幾乎窒息。
耳旁有很多聲音,隱隱抓住幾個字眼:「此病蹊蹺……恐有性命之憂……為臣無能……」視線中,無數衣角飄來飄去,黃色的是皇上,紅綠青藍五顏六色的是妃子,淺紫的是宮人,最後,突然出現了一抹白色。
與此同時,外面有人通傳:「淇奧侯到——」
姜沉魚抬起頭,隔著繡有美人圖的紗簾,看見姬嬰跪在外室,白衣鮮明,宛如救星。她眼圈一紅,就像溺水之人看見了浮木一般,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但於那樣的顫慄中卻又十分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會有事了。
只要他一來,自己,就絕對不會有事。
昭尹回身,臉上也有鬆了口氣的表情,揚聲道:「淇奧你來的好,這幫太醫院的廢物,竟沒有一個瞧的出曦禾得的是什麼病,你快去擬折,朕要把他們通通撤職!」
姬嬰依舊鎮定,語調不緊不慢,聲音也不高不低,但聽入耳中,偏又令人說不出的受用:「皇上請息怒。微臣聽聞夫人病後便速速趕來了,並且,還帶了一位神醫同來。」
昭尹眼睛一亮:「快宣!」
一青衫人在羅橫的帶領下走了進來,在姬嬰身旁一同跪下:「草民江晚衣,參見陛下。」
內室中一老太醫的身軀晃了幾下,滿臉震驚。
昭尹道:「你是神醫?」
青衫人答:「神醫乃是鄉民抬愛,不敢自稱。」
「你若能治好曦禾之病,朕就欽賜你神醫之名!快快進來。」
那名叫江晚衣的青衫人應了一聲,躬身而入,開始為曦禾診脈。從姜沉魚的角度看過去,只見他五官姣好若靜女,全身上下透露著一股儒雅之氣,不似名大夫更像個書生。
而身旁的老太醫望著他,表情更加惶恐,籠在袖子裡的手抖個不停。
江晚衣抬起頭,對著他微微一笑,「父親,許久不見,近來可還安好?」
老太醫一口氣堵在了胸坎裡,根本說不出話來,而其他人更是目瞪口呆,萬萬沒想到,淇奧侯請來的神醫竟然就是太醫院提點江淮的獨子。
聽他之言,這對父子似乎已經有很多年不曾見面,而今再見,卻又如此詭異,真真令人猜測不透。
昭尹沒去理會其中的複雜關係,只是焦慮道:「如何如何?曦禾得的究竟是什麼病?為何會突然嘔血,昏迷不醒?」
江晚衣擰著兩道好看的眉,沉吟不語。
昭尹又道:「她數日前曾受風寒,得過內有蘊熱、外受寒邪之症……」
江晚衣放開曦禾的手,直起身來行了一禮,緩緩道:「回稟皇上,夫人得的不是寒邪之症。」
姜沉魚頓時心頭猛跳,升起一股不祥之兆。
彷彿為了應證她的話似的,江晚衣下一句就是:「事實上,夫人是中了毒。」
「中毒?」昭尹面色頓變。
「嗯,而且如果在下沒有猜錯的話,這種毒的名字叫做『愁思』。顧名思義,服食者將會身體虛弱,元氣大損,一日比一日憔悴,最終悄然病逝。」
昭尹怔立半晌,急聲道:「既知毒名,可有解方?」
「皇上請放心,夫人乃是貴人,自有天助,必會平安度過此劫,只是……」
「只是什麼?」
「只是夫人中毒已深,累及腹中稚兒,所以,這胎兒,恐怕是保不住了。」
昭尹整個人重重一震,顫聲道:「你說什麼?再給朕說一遍。」
姜沉魚緊張的盯著江晚衣,心中有一個奇怪的聲音在喊:不要說,不要說,千萬不要說!但是,薄薄的兩片唇輕輕張開,皓齒閉合間卻是冰涼的字眼:「回稟皇上,夫人不但中了毒,而且已有一個月的身孕,只不過,如今已成死胎。」
姜沉魚不禁閉了閉眼睛,一時間手心冷汗如雨,腦中兩個字不停迴旋,那就是——完了。
完了。完了!完了……
饒是她再怎麼不理俗事,再怎麼厭惡宮闈爭鬥,但不代表她就對此全然不知。皇帝的妃子有了身孕,又被人暗中下毒至死,這一事件就好比千層巨浪掀天而起,一旦查實,牽連必廣。而她偏在這一刻,跪在這裡,親眼目睹這一巨變的發生,註定了再難置身事外!
一時間,山雨欲來風滿樓,可憐她毫無抵擋之力。
姜沉魚咬著下唇,再次將視線投向一簾之隔外的姬嬰,那麼公子啊公子,你在這一事件裡,又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果然,昭尹聞言震怒,拍案道:「真是豈有此理!是誰?是誰膽敢對朕的愛妃下毒?來人,把寶華宮內所有的當值宮人全部拿下,給朕好好審問,一定要將此事查個水落石出!」
這一聲令下,宮女太監立馬跪了一地,求饒聲不絕於耳,但全被侍衛拖了下去。只有姜沉魚,依舊跪在一旁,無人理會。
最後還是昭尹轉頭盯住她,道:「你是誰?」
「臣女姜沉魚。」
「你就是姜沉魚?」昭尹的目光在她身上轉了一圈,似乎有點意外,但很快面色一肅道,「此事與你無關,你受驚了,回去吧。」
姜沉魚沒想到皇帝會如此輕易放她走,連忙叩謝,剛想起身,雙腿因跪的太久而僵直難伸,眼看又要栽倒,一隻手伸過來,穩穩地扶住了她。
回頭,看見的正是公子。
姬嬰望著昭尹道:「皇上,就讓微臣送姜小姐出宮吧。」
昭尹的視線在二人身上一掃,最終點了點頭。於是,姬嬰便扶著姜沉魚離開那裡,慢慢的走出宮門。
沉魚心中好生感激,剛想開口說話,姬嬰忽然鬆開她的手臂,從一旁的欄桿上攏了捧雪,只聽呲的一聲,雪化成了水,嫋嫋冒著熱氣。他又從懷中取出塊手帕,用水打濕,擰乾遞到她面前。
姜沉魚這才想起剛才曦禾噴了她一臉的血,而她事後一直跪著,根本不敢擦拭,想可見自己現在會是如何一個糟糕模樣,卻偏偏全入了他的眼睛。一念至此,不禁大是窘迫,連忙接過帕子。但一來血漬已乾,不易擦洗;二來此處無鏡,看不見到底哪沾了血,因此一通手忙腳亂的拭擦下來,反而令得原本就淩亂的妝容更加混沌,紅一縷黃一縷的無比狼狽。
姬嬰輕嘆一聲,從她手裡拿走濕帕,一手端起她的下巴,一手輕輕為她擦去血跡。濕帕與他的手指所及處,那一塊的肌膚便著了火,開始蓬勃的燃燒。她既惶恐又忐忑,但更多的是難言的羞澀,想抬起眼睛看他,卻又害怕與他的視線接觸,只能低垂睫毛看著他的衣襟,心中逐漸泛起脈脈柔情。
他好……溫柔。
他這麼這麼的……溫柔。
此生何幸,讓她能與這樣一個溫柔的男子結蒂良緣?自己,果然是有福氣的吧?姜沉魚心裡一甜,忍不住還是抬起視線看姬嬰的臉,誰知,也就在那一刻,姬嬰放開了她,收回手道:「好了。」
眼看他就要把手帕扔掉,姜沉魚連忙喊:「等等!那帕子……給我帶回家洗淨了再還給公子吧。」
姬嬰道:「一條手帕而已,不必麻煩。」到底還是丟掉了。
她心中一涼,像是有什麼東西,也隨著那手帕一起被丟掉了。為了消除這種異樣的感覺,她連忙轉移話題道:「那個……曦禾夫人吉人天相,不會有事……的吧?」
姬嬰淡淡地「嗯」了一聲。
她只好又道:「我剛才……真的是很害怕,她突然吐血,我嚇的不能動彈……」訕訕的笑,笨拙的說,但終歸還是說不下去。
好尷尬。難言的一種尷尬氣氛瀰漫在他和她之間,雖然不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但亦隱隱約約的感覺到,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就在那時,一騎自殿門外飛奔而入,到得跟前,翻身下馬,屈膝拜道:「侯爺,出事了!」那是一個四旬左右的灰襖大漢,濃眉大眼,長相粗獷,惟獨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左眉上方還紋了一條紅色的三爪小龍。
姬嬰揚眉:「什麼事?」
大漢瞅了姜沉魚幾眼,雖有猶豫,但還是說了出來:「潘方單槍匹馬的跑薛府鬧事去了。」
「為什麼?」
「聽說……聽說他的未婚妻子去薛府說書,被薛肅給……給玷污了。」
什麼?姜沉魚睜大了眼睛,潘方?就是那日見過的潘方?他的未婚妻子,豈非就是秦娘?天啊!天啊……
姬嬰眼中閃過一絲怒色,「我這就去薛府。」轉眸看一眼她,又補充道:「朱龍,你送姜小姐回右相府。」
不待她有所回應,就一掀長袍下襬,縱身上了大漢來時騎的馬,駿馬抬蹄嘶鳴一聲,飛馳而去。
那邊,名叫朱龍的大漢朝她拱一拱手,恭聲道:「姜小姐,請。」
姜沉魚雖然擔憂,但亦無別法,只得跟著他先行回府。到得府中,家裡的下人們見了她又個個面帶異色,一副膽顫心驚的模樣。
她被今日所發生的一連串事件搞的心浮氣躁,又見下人如此失態,不禁怒從中來,厲聲道:「究竟發生什麼事了?握瑜,你說!」
握瑜顫聲道:「小姐,今日午時時,壓在神案祖宗牌位下的庚帖,突然,突然……」
「突然怎麼了?」
懷瑾幫她接了下去:「不知從哪漏進了一陣風,把燭臺吹倒,燒著了那庚帖……」說罷,從身後取出一物來,抖啊抖的遞到姜沉魚面前。
淺紫色的折帖,已燃掉了一角,正好把銀色的白澤圖像從中一分為二,也把那句「櫻君子花」的「櫻」字,給徹徹底底燒去。
握瑜在一旁輕泣道:「小姐,這可怎麼辦好呢?庚帖入屋三日,若生異樣則視為不吉,不可成婚……」
不可成婚——
不可成婚——
這四字沉沉如山,當頭壓下,擴大了無數倍,與兩個今日已在腦海裡浮現了許多次的字眼,飄飄蕩蕩的糾纏在一起——
完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34:58
第一部 進宮 第三章 戰起
當夜,姜沉魚看見父親書房燈火通明,暗衛們進進出出,窗戶上剪出父親和哥哥的兩個影子,在焦慮的踱來踱去。
恰巧姜夫人帶著丫鬟走過,她連忙出聲喚道:「娘。」
姜夫人回頭,看見是她,柔聲道:「沉魚,怎麼還沒睡?」
「睡不著。」
姜夫人勸道:「庚帖的事,我已命下人們全都不得聲張對外洩露,還找了巧匠將它還原,你放心,保管做的天衣無縫瞧不出有被燒過的痕跡。你也別多想了,快去睡吧。」
姜沉魚望著丫鬟手裡捧著的宵夜道:「娘這是要去爹和哥哥書房?」
姜夫人嘆道:「他們都在等宮裡的消息呢,今夜怕是不能睡了,我給做了玉帶羹和水晶餃,防止他們夜裡肚餓。」
「讓我去吧。」姜沉魚說著從丫鬟手中取過託盤。姜夫人見她這樣子,心知她有話要跟他們說,當即點點頭道:「也好,那就由你送過去吧。」
姜沉魚捧著宵夜敲了敲書房的門,然後走進去,姜仲和姜孝成正坐在書案旁下棋,抬頭看見是她,也不意外。姜孝成道:「妹妹你來的正好,聽說今天曦禾夫人嘔血之時你正好在場,快說說究竟是怎麼回事。」
姜沉魚便將事件從頭到尾細細描述了一遍,眼見父親和哥哥的神色越發凝重,不禁問道:「爹,可查出是誰給曦禾夫人下的毒了嗎?」
姜仲發出一聲苦笑:「重點根本不在於是誰下的毒,而是皇上希望是誰下的毒。」
姜沉魚迷惑不解道:「爹的意思是?」
「你還不明白嗎,沉魚?」姜孝成在一旁道,「剛從宮裡傳來的信兒說,皇上已把皇后囚禁起來了。」
姜沉魚吃了一驚:「皇后?是皇后下的毒?不可能!不可能是她的啊……」
「瞧瞧,連你都不會信,這宮裡頭又有哪個會信?」
「爹,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姜仲看著棋盤上錯落複雜的棋子,表情變得更加悲哀,喃喃道:「畢竟是,晚了一步……哦不,是從頭到尾,根本就已被隔絕在外了……」
姜沉魚轉頭向兄長求助,姜孝成的目光也膠凝在棋局之中,低聲道:「爹,事到如今,我們該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根本就沒有容我們插手的餘地。」
「就這麼眼睜睜的看著?」
「是。」姜仲抬眼望向自己的小女兒,燈光下,姜沉魚的容顏越見美麗,那是真真正正一種明露春暉般的美貌,純淨無暇的不染絲毫滄桑,所謂的大家閨秀四字,在她身上得到了完完全全的體現……只可惜,這樣的儀容,這樣的玉質,還是沒能派上用場……
「沉魚,你回去睡吧。」
「爹爹不說清楚,女兒不走。」
「有些事情,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姜沉魚怔立半晌,用一種異常恍惚的聲音道:「爹爹真的認為,事情到這一步,我還能置身事外麼?」
姜仲與姜孝成二人俱都一震,父子兩人交換了個眼色,最後由姜孝成開口道:「妹妹,你可知道,我們為何如此積極的促合你同淇奧侯的婚事?」
為什麼?這個問題提的真是好啊。
於她而言,因為她愛慕公子;於母親而言,因為母親覺得姬嬰是個可託付終身的人;但是對父親和哥哥而言,看中的絕非他這個「人」,而是他所擁有的權勢地位罷。
由此可見,女子和男子,在考慮同一樣事物時,本就存在天壤之別的差異。可是這話,又讓她如何能說出口?
於是姜沉魚只能沈默。
而在她的沈默中,姜仲長嘆一聲,緩緩道:「眾所周知,圖璧原有四大世家:王、姬、薛,姜。當年皇子奪嫡中,王氏保的是太子荃,薛氏保的是當今的皇上,至於姬家,當時老侯爺姬夕病得快要死了,根本無力管事,但皇上迷上了姬忽之才,非要娶她為妻。據說姬忽一開始是不同意的,後來不知怎的改變了心意,也就嫁了。如此一來,皇上有薛家撐腰,又得姬家相助,最終得了這個皇位。而我們姜家,從始至終一直保持著中立狀態。」
這些話,彷彿一隻手,掀開過往的同時,亦將眼前的混沌局面慢慢抹開,姜沉魚看見有些東西開始浮出水面,每條紋理,都是那般的鮮明。
「也就是說,在皇上登基這事上,我們姜家可謂是一分力未出,因此,儘管皇上後來繼續任命為父為右相,但在為父心中,始終是心虛不安的。也因為這緣故,三年前,為父急急的將畫月送進了宮中,一來表示臣子忠心,二來也希望畫月能得受聖寵庇護全家。」
姐姐……是那樣被送進宮去的啊……她一直一直以為,虛榮好強的姐姐,是自己想進宮的,因為她曾經說過:「要做,就得做人上人;要嫁,就得嫁帝王妻,這樣才不枉生一世!」姜沉魚的手慢慢在袖中握緊,忽然覺得從前的自己好生幼稚可笑,以為不聽不見那些爾虞我詐的事情便行了,以為只要自己始終清白就行了,卻不曾想,又是什麼使得她可以那樣悠然逍遙。那都是家人的犧牲啊!父親的犧牲,哥哥的犧牲,姐姐的犧牲……
「但是,畫月雖然受寵,封后卻是無望,再加上自曦禾出現後,便連那一點的恩寵,也都消逝了。聽說,皇上已有半年未進過嘉寧宮了。」姜仲說到這又是長長一嘆,「這半年來,曦禾與皇后的矛盾日益尖銳,表面上看皇上每次都是袒護薛氏,但細想之下,他真正保護的其實是曦禾才對,畢竟,相較有整個家族支持的皇后,曦禾那樣一個出身寒微毫無背景之人反而能在深宮之中毫髮無傷,豈非奇蹟?帶著這樣的想法為父開始暗中查訪,終於被我看出端倪……」
「什麼端倪?」
姜仲壓低了聲音,一字一字道:「真正有矛盾的不是曦禾與皇后,而是皇上與薛家!」
姜沉魚雖涉世不深,但卻是個一點就透的玲瓏之人,父親這麼一說,她頓時就明白了,明白過來後再細細回想所發生的那些事情,越想越是心驚,最後不禁啊了一聲。
「你也想到了吧?薛氏強橫欺主,專權擅政,皇上登基四年,卻事事都需聽他之見,受他之制,若他是個平俗庸君也就罷了,偏偏我們這位主子處事剛斷善謀,再是聰明隱忍不過,因此,我猜想,他早有除薛之心,只是時機未到。想通了這點,為父就開始觀察這滿朝文武中,誰是站在薛氏那的,誰又是站在皇上那的?」
「是公子……」姜沉魚的聲音很輕,臉上恍惚之色更濃。
「沒錯。要說看薛氏最不順眼,最一心向著皇上的,如今也只有姬家了。」姜仲注視著自己的女兒,感慨道,「所以,為父才會想要將你許配給淇奧侯,表明姜家願與他們同心協力,一同輔助皇上,只可惜……」
姜沉魚替他接了下去,「只可惜,晚了一步。皇上大概已經準備就緒,開始迫不及待的要對薛家動手了,而曦禾中毒,就是整個計畫的第一步。」
姜孝成讚道:「妹妹果然聰明。」
姜沉魚繼續分析道:「聖旨落水一事,出來調停的是公子;如今夫人中毒,又是公子帶人來查出的病症,也就是說,公子與皇上聯合起來演了一出逼宮之戲,將矛頭指向皇后。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曦禾與她不和,上次聖旨落水一事,曦禾揪著皇后的小辮子不依不饒,大大損害了皇后顏面,哪怕是個再好脾氣的人,都會心存芥蒂。此次夫人懷孕,最有理由有動機下毒的就是皇后了!」
姜孝成插話道:「先前宮裡傳來的消息說,寶華宮那邊的太監已經招了,說是受了薛家人的賄賂所以才給曦禾夫人下的毒的,而且毒藥的來源也查清楚了,說是薛皇后身邊的奶娘程氏親手給的,程氏上吊自盡了。皇上為此大發雷霆,二話不說就下聖旨,將皇后軟禁。」
「薛懷見女兒被廢,必定大怒,可他現在駐守邊關,一時之間回不來,他的兒子薛肅又是個好色無能之輩,斷斷不會是皇上的對手,被抓被關被殺也就是這幾天了,不過如此一來……」姜沉魚猛然驚道,「莫非皇上打的主意還不僅僅是削弱薛家,而是徹底逼薛懷反麼?」
此言一出,一室俱寂。
姜仲和姜孝成顯然沒有考慮到這一步,聞言全都變了臉色。而姜仲怔怔地望著女兒,更是吃驚的說不出話來。
姜沉魚,他的小女兒,從小最是乖巧懂事。琴棋書畫固然一一學好,女紅烹調亦不輸於人,無論是奶娘、夫子還是侍婢家僕,沒有不誇她脾氣好的。他記得有一年中秋,一家人聚在一起賞月時,他故意出題考這三兄妹:「你們誰能將這根羽毛扔的最遠,我就把這只水晶月餅獎賞給誰。」
於是乎,三個孩子一字排開,彼時孝成十三歲,畫月十一歲,沉魚只有八歲。
孝成從小就是頭腦不會拐彎的傻孩子,當即就把羽毛丟了出去,結果那羽毛飛了半天,被風悠悠吹回他的腳邊。
畫月明顯要聰慧許多,撿了團泥巴裹住羽毛,再將泥巴丟出去,丟了兩丈遠。
輪到沉魚時,她命人取來掛在遊廊上的鳥籠,將羽毛繫到百靈的腿上,再把手一張,那鳥兒便振翅飛走了。
不只孝成和畫月,在場所有人都張大了嘴巴,沒想到一個八歲的孩子會想出這樣妙絕的方法。可她半點驕傲之色都沒有,只是微微一笑道:「羽毛本就是鳥身上拔下來的,還給鳥兒才是正道。哥哥,姐姐,這個月餅我們一起吃吧。」
當時府上的師爺就讚嘆道:「三小姐機慧過人,但更難得的是宅心仁厚,將來必有大作為。」而他當時並未將這話放在心上,畢竟,這個小女兒大多數時間裡只是個安靜的存在,不生事,也不出挑,乃至她大了,平日裡見到都是一幅低眉斂目溫婉可人的模樣,幾曾想到她會有如此犀利的眼光,和精準的邏輯?
這個站在燈下面色冷靜侃侃而談分析事理絲絲入扣的人,真的是他女兒麼?
姜沉魚道:「皇上既然敢囚皇后,就不會再手軟,薛肅之頭必砍,而一旦砍了薛肅的頭,薛懷絕對不會退忍,他有大軍在手,再加上手下將領的挑唆,很有可能就此反了。只要他一反,兩方勢成水火,戰爭再所難免,看來,這場浩劫,是逃不過了……」
姜孝成聽的心驚膽顫,「妹妹,你別嚇人。」
「沉魚之言絕非危言聳聽。」姜仲立馬站穩陣線,虛心求教道,「那依你之見,我們該如何做?」
「我只是覺得奇怪……」
「什麼地方奇怪?」
「皇上逼薛懷反,必定是算計好了能贏。可是薛懷號稱百年難遇的神將,手上又持有六十萬薛家軍,朝中根本沒有可以對抗的將領……」說到這裡,她想起了潘方,想起那一日姬嬰在茶館外對潘方說的「他日戰起,必有用你之時」,心中更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公子早就知道會有大戰,所以連將領都先挖掘好了,潘方能力如何,她雖然不知,但能令公子如此屈尊降貴的親自去找的,必定不弱。只不過,潘方對薛懷的話,還是太嫩了,皇上也決計不會將寶押在這麼一顆贏率難定的棋子上,也就是說,必有暗招。
那他的暗招是什麼呢?想不出來……
這時門外有人低喚道:「相爺。」
姜仲神色一振,連忙道:「進來。」
一暗衛匆匆走進,跪下。
姜孝成道:「如何,事情有進展了嗎?」
「屬下已經證實,江晚衣確實是江淮的獨子。其醫術也的確青出於藍,更勝其父。不過父子感情非常不好,江淮本指望他也進太醫院,接替他的位置,但江晚衣卻說了句『醫者當懸壺濟世營救百姓,不甘困於深宮趨從炎勢』……」
姜孝成聽到這裡嗤鼻:「他若真不是趨炎赴勢之輩,這回怎麼就眼巴巴的進宮了?」
暗衛沒有理會他的嘲諷,繼續面無表情地說道:「三年前江晚衣和他父親大吵一架後就離家出走了,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沒想到此番再出現時,已成了淇奧侯的門客。」
姜仲發令:「繼續查。一定要把他和淇奧侯之間的關係查清楚。」
暗衛應了一聲,「第二件事,曦禾夫人服了江晚衣的藥後,脈息平穩了許多,不過還沒有醒,若醒了我會再來稟報。」
「嗯。」
「第三件事,是有關薛肅的。」
姜孝成眼睛一亮,「那色鬼怎麼了?」
姜仲輕哼一聲:「好色,能比的上你?」
被父親這麼一說,姜孝成頓時臉紅了,尷尬的咳嗽了幾聲。幸得暗衛的聲音已經清清冷冷的響了起來:「薛肅前陣子看上了三香茶館的女說書先生,召她入府說書,醉後性起,意圖強姦。」
姜沉魚心頭一顫,果然是秦娘!在那樣親眼目睹了兩人的姻緣之後,再聽聞這樣的結局,直覺人生境遇,實在殘酷。
「那女先生雖是寡婦,早死了丈夫,但數日前已準備再嫁,因此誓死不從,最終咬舌自盡了。她的未婚夫得悉消息怎肯作罷,就此鬧上薛府,一路打進去,但畢竟寡不敵眾,還沒見到薛肅就被擒了。據說當淇奧侯趕到時,他已被打的只剩下半口氣。」
姜孝成道:「等等,此事與淇奧侯何干?他趕去幹嗎?」
「那名叫潘方的男子,雖然是個屠夫,但也是淇奧侯的門客之一。」
姜孝成笑道:「他倒好,門下什麼販夫走卒都有。」
姜仲訓斥道:「你若有他一半本事,你爹我也不需要這把年紀了還操心成這樣!」
姜孝成莫名其妙又挨了訓,心有不甘,嘀咕道:「你怎麼不說是你沒本事,連個二十歲的毛頭小子都鬥不過,還得眼巴巴的巴結著……」
姜沉魚連忙衝他使眼色,姜孝成匝巴兩下乖乖閉上了嘴巴。
暗衛適時的繼續道:「淇奧侯得知此事後,立刻從皇宮裡騎馬趕往薛府。薛肅看在他的面子上,二話不說就交還了潘方,但潘方只剩下半口氣,於是江晚衣連晚飯都沒吃,又急急趕往侯爺府幫他診治,目前仍在搶救中,生死未卜。」
姜仲點點頭:「再去打探,一有進展,速速來報。」
暗衛躬身退離。
燈花飛濺了兩下,姜沉魚望著案上殘亂的棋局,忽然間就疲了,乏了,再一次的想逃避。
避開這永無休止的權勢之爭。
更避開這爭鬥中,自己註定要被耽誤的一腔情懷。
國難當頭,公子……不會成婚了。
眼中依稀有淚,她提前看見了結局。
不日,昭尹頒旨,皇后失德,禍亂後宮,貶為庶人,幽居冷宮。
而正如姜沉魚所預料的那樣,關山千里外,鎮守晏山的將領用五百里加急快件傳來一個更為驚天動地的消息——護國將軍薛懷,反了。
雪已停,霜寒未歇。
鼻息間,可見嫋嫋白氣。姜沉魚看著窗外逐漸暗下去的天色,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
握瑜在一旁道:「小姐,天冷,你先回暖閣窩著吧,免得在這給凍了。」
她搖頭,依舊守在大堂前等候。一直等到戌時二刻,姜仲和姜孝成才一同回來,兩人的神色都很疲憊,尤其是姜孝成,雙眼深陷佈滿血絲,一幅驚魂未定的模樣,左手還纏著紗布,受了傷。
姜沉魚連忙迎上去道:「爹,哥哥。」
姜仲示意她跟上,三人一同去了書房。
「哥哥,你的手怎麼了?」
姜孝成嘴巴一扁,好生委屈:「今日去抄家時,被只小瘋狗咬了一口。」
姜仲重重的哼了一聲:「你怎麼不說你色膽包天?真不知道你的腦袋是什麼做的,這等要緊關頭還敢如此胡來,要我說,這一口還咬的輕了!」
姜沉魚搞了半天才弄明白,原來今天姜孝成奉命去薛家抄家時,見一婢女生的極為美貌,一時色起動手揩油,結果被薛采咬了一口。
姜孝成恨聲道:「那小子自身都難保了,還想保護別人,真是可笑。」
姜沉魚急道:「哥哥你把他怎麼了?」
「也沒什麼,踹了一腳丟下去捉到天牢去了,同他那個色鬼老爹關在一起。」
姜仲又哼了一聲:「你再這樣下去,下場也比薛肅好不了多少!」
姜孝成立刻諂媚的笑:「怎麼會呢?我老爹可比他老爹安分守己的多了,而且我不就是想揩揩油麼,也沒真想怎麼著……」
姜沉魚皺了皺眉,但她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哥哥好色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一時間也勸不過來,當下撇開不想,挑要緊的事情說:「爹,今天朝堂之上,皇上說什麼了?」
「皇上自然是大發雷霆,還能怎樣?底下本還有些人想替薛家說話的,結果被他一嚇,也不敢說了。目前的形勢朝著主戰一邊倒。」
「薛懷真的反了?」
姜孝成道:「這還會有假?」
「晏山的信早不到晚不到,偏偏這個時候到,也過於巧了罷。不過也罷,是不是真反已經不重要了,目前大家都以為他反了,他根本沒有第二條退路可走。」姜沉魚目光一閃,「潘方的傷勢如何了?」
「那江晚衣的確高明,不但救回一命,而且經過這幾日的調養,據說已好了一半了。」
「那皇上可有定下討伐薛懷的領軍之將?」
姜氏父子對望一眼,表情全都變的很古怪,最後還是姜孝成舔了舔嘴巴,慢吞吞道:「皇上他……想要御駕親征。」
姜沉魚吃了一驚。
姜孝成道:「我看皇上這回真的是昏了頭了,跟薛懷翻臉也就算了,還要自己上戰場,說句大不敬的,這不是找……」環顧四周,雖然肯定不會有人竊聽,但還是壓低了聲音,「找死麼?誰不知道我們這位主子是自幼體弱,肩不能擔,手不能提,連會不會騎馬都是問題,更別提親征。」
關於這個姜沉魚倒是也略有所聞,聽說昭尹因是不受寵的宮女所出,所以從小遭受冷落,無人問津,一直到十歲才得到機會回到先帝身邊,之前別說武藝,連字都不認識幾個。也因為有著那樣不堪的遭遇,使得他的性格陰沈多疑,喜怒難測。
姜沉魚深吸口氣,悠悠道:「不,皇上此戰,必須親征。」
「妹妹,為什麼你也這麼認為?對手畢竟是久經沙場的薛懷啊,皇上去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的……」
「原因有三。」姜沉魚打斷他,「皇上自登基以來,尚無建樹,借此役一為樹威,二為奪權,第三,正如爹所說,皇上是個剛斷善謀、聰明隱忍之人,這些年來,他處處受制於人,心中必定積攢了一大堆的怨氣,而要報復一個人,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在對方最得意的地方擊敗他。薛懷不是號稱第一神將麼?那麼,皇上就要在沙場上打敗他,給予他徹徹底底一擊。」
姜孝成睜大了眼睛道:「哇,皇上果然夠狠!」
姜仲聽了,久久沒有說話,最後才低低一嘆道:「想不到,我兒竟是皇上的知己……」
姜沉魚頓時臉上一紅,訥訥道:「沉魚淺見,倒令爹爹見笑了。」
「不。」姜仲伸出手,緩慢又有些沉重的搭上她的肩膀,「以前,是爹沒發現,你竟具有這般見識,可惜啊,可惜啊,可惜啊……」
他一連說了三聲可惜。姜沉魚知道他可惜的是自己身為女兒身這件事,若是男子,姜家就有望了。
可我不要當男子,姜沉魚如此想。
因為若是男子的話,此生就與公子無緣了,而她,不要錯過他。無論時局有多艱難,無論擋在他們之間的阻礙有多麼多,無論那遙遠的未來看起來有多縹緲動盪,她都要緊緊抓住這段機緣,一定一定,不要錯過!
姐姐送我長相守,我一定要如此珠名,長長相守,永不離棄。
姜沉魚咬住下唇,凝望著昏黃跳動的燭火,瞳色由淺轉濃。
隨著薛懷的逆反,整個京城開始全面戒嚴,陷入一片恐慌。表面上看十分混亂,但其實,一切都按照姜沉魚所想的那樣有條不紊的發生著——
首先,薛肅被抓,薛家被抄,但凡與薛氏有牽連者皆哐啷入獄。三日後,薛肅以通敵叛國聯七七四十九條罪狀於午門問斬,其頭顱用千里馬送至洛城,懸城門上示威。
其次,被罷免的前任輕車將軍潘方,在淇奧侯府外冒雪帶傷跪了整整一夜,懇請領兵征討薛賊。公子被其誠意所打動,終允。次日,帝於朝堂上,不顧群臣阻撓,賜封潘方為大將軍,攜三十萬大軍,揮軍南下,御駕親征。
皇帝的軍隊前腳剛走,後腳宮裡就來人傳道,姜貴人召見沉魚。
於是,距離上次曦禾嘔血的一個月後,姜沉魚再次入了宮。路上遇到好多宮女太監哭哭啼啼的被侍衛押著擦身而過,到得嘉寧宮問姐姐,姜畫月唇角輕扯,無不嘲諷道:「還能怎麼回事?不就是薛茗一案連累的?」
「不是已經查明了麼?」
「皇上寶貝那女人,生怕她再中毒手,所以宮裡頭但凡和薛家扯上一點關係,服侍過薛茗的,受過她好處的,統統驅逐。」
姜沉魚默然,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道:「皇后現在如何了?」
「還能怎樣,在冷宮那種鬼地方待著,跟死也沒什麼區別了。」姜畫月說著說著自憐起來,幽幽一嘆道,「當日那樣的風光,總以為薛家能保她一世了,怎想到那大廈說傾就傾。薛家如此,姜家,亦會如此。」
「姐姐多慮了。」
「多慮?要真是多慮就好嘍。薛家那麼大的勢力,皇上說除就除,更何況是咱們姜家……我且問你,你和姬家的婚事,操辦的如何了?聽說庚帖出了點事?」
姜沉魚的睫毛顫了一下,繼而抬起頭來,一雙眼睛,墨般深黑:「庚帖沒有事。也不會有事。」
姜畫月頓時明白了她的意思,改口道:「那就好。納吉納徵都過了吧?」
「只剩下請期了。不過,因為現在打仗的緣故,擱置了。」
姜畫月低聲道:「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昨夜探子來報,薛懷的大軍已經北上,勢如破竹,一夜間便攻下了晉、冀、彙三城。不愧是璧國第一名將,寶刀不老,再加上他那義子薛弘飛據說力大無比、驍勇善戰,三城城主在他們兩人面前就跟玩似的。皇上此去,還真是……」說到這,化成了一聲嘆息。
「皇上乃真龍天子,自有天助,不會有事的,姐姐不用擔心。」剛說到這,一宮女來報導:「娘娘,公主來了。」
姜畫月連忙起身,便見昭鸞公主雙眼通紅地衝了進來:「貴人,這回你可一定得幫幫我!」說著,就要下跪。嚇得她趕緊一把扶住:「公主這是怎麼了?有話好好說,你這樣可折煞我了。」
昭鸞淚汪汪地望著她,哽咽道:「我想去冷宮看皇嫂……」
姜畫月一呆,為難道:「公主,你知道皇上很忌諱這個……」
「可是皇兄現在不在啊,不是嗎?皇兄離京前把後宮交給貴人暫管,這後宮的事就你說了算,求你,讓我見見皇嫂,即便她不是我的皇嫂,她也是我表姐啊!」昭鸞泣聲道,「貴人,我知道你平日裡是最心地純善的,重情重義,你就看在表姐她從前待你也不薄的份上,讓我去看看她吧!她家出了這麼大的事情,連表哥也給皇兄砍了頭,還一個人住在那種地方,我真怕她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麼對的起姑姑的在天之靈?貴人,貴人……」
姜畫月心想你這不是給我出難題嗎,我若是真讓你去冷宮看薛茗,皇上回頭知道了還不得連我一塊責備?不行,這種敏感時刻,步步皆不能錯,這個頭,我絕對不能點。她正要拒絕,姜沉魚卻突地壓了壓她的手,開口道:「姐姐,你看在公主與皇后姐妹情深的份上,就讓她去看看吧。」
姜畫月又是一呆,怎麼連沉魚也來湊這熱鬧?
姜沉魚衝她微微一笑:「你如果不放心,就跟著公主一塊去吧。照理說也該是去看看的。」說著,轉向昭鸞道,「不過公主,去是可以去,但要偷偷的去。」
昭鸞急聲道:「我一切都聽兩位姐姐的!」
「那好,你去換上宮女的衣服,準備點吃的,我們一塊去看皇后。」
昭鸞大喜過望,連忙興沖沖的去準備了。她一出嘉寧宮,姜畫月就急聲道:「你瘋了,這種事情怎麼能答應她?」
「放心吧,姐姐,皇上不會怪罪的。」
「你怎知皇上不會怪罪?他對薛氏現在可是……」
姜沉魚柔柔地打斷她道;「薛氏是薛氏,皇后是皇后,皇上分的清楚的。」
姜畫月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道:「這話怎麼說?」
「你想,皇上連薛肅的腦袋說砍就砍,可見對薛家根本已經不留半分情面,既然如此,卻為何只是把皇后打入冷宮,而沒有一杯毒酒或一條白綾賜死呢?」
「你認為皇上唸著薛茗的舊情?那不可能,天下皆知他對薛茗素來冷淡,哪來什麼情份可言?」
姜沉魚搖了搖頭:「只怕天下人都錯了。皇上娶皇后時,才十三歲。當時先帝專寵太子荃,對他遠遠談不上寵愛。由於薛懷同王氏是死對頭,王氏既然站在了太子那邊,他就當然要扶植另外一個,因此,薛懷挑中了皇上,並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他。也就是說,對皇上而言,薛茗實乃他人生中最大的一個轉捩點。」
姜畫月不解道:「這與舊情何干?」
「自從娶了薛茗之後,皇上得到薛姬兩家的幫助,最終得了帝位。但在得位的過程中,薛家日益龐大,最後連皇上也控制不了了,當他與薛懷的矛盾日益加深時,薛茗成了他的保護傘,也可以說是這一矛盾的緩和地帶。這麼重要的一個女子,你真的認為皇上會對她一點感情都沒有?」姜沉魚說到這淡然一笑,眼中別有深意,「如果我沒猜錯,我認為皇上其實是很喜歡薛茗的,但是做為一個帝王的自尊,以及他對權利的野心,令他不得不對她冷淡,刻意保持一定的距離。因為他知道,他遲早會除去薛家,若太愛那個女子,到時候猶豫心軟,必壞大事。可是,他終究還是手軟了,殺了薛肅追殺所有的薛家人,卻獨獨讓薛茗活了下來。」
聽聞昭尹喜歡薛茗,姜畫月心中流過很微妙的情感,不悅道:「這只是你的推斷,事實如何,我們並不能肯定。」
姜沉魚又是一笑:「姐姐若是不信,就一起去冷宮看看吧。沉魚保證,你去冷宮看皇后,皇上知道了也會假裝不知,不會怪罪的。」
不信歸不信,但話已經放出去了,姜畫月也只能作罷。待得昭鸞換好衣服拿了食籃來時,她們三個撇開宮人,一起出了門。走了半頓飯工夫,才到冷宮。
參天樹木蕭條,葉子俱已掉光了,廊前的雜草因寒冬的緣故,全都變成了枯黃色,景緻一片荒蕪。
兩盞燈籠高懸於雕樑之上,一盞已被風吹破,另一盞的繩子斷了一根,歪歪的垂在那裡,被風一吹,搖搖晃晃,也似乎隨時都會掉下來。
昭鸞看見這個情形,眼圈一紅,院落內很僻靜,只有木魚聲,一聲聲,單調清越的自房中傳出。她連忙加快腳步,推開掉光朱漆的房門,喚道:「表姐……表姐……」
一盞孤燈淡淡的照映著室內的一切,薛茗坐在燈旁正在參佛,低眉斂目仿若老僧入定,竟對她們的闖入毫無反應。
昭鸞將食籃擱到桌上,去握她的手道:「表姐,我來看你了。」
薛茗依舊敲著木魚,沒有回應。
昭鸞的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表姐,我知道你受苦了,這裡這麼冷,你穿這麼點,你的手好冷……我帶了你最愛吃的桂花蓮藕羹和松子香糕,你還記不記得,我小時候老哭,一哭,你就用這些吃的哄我……表姐,你說話呀,你不要不理阿鸞,阿鸞知道皇兄對不起你,但是請你不要連帶著我一起恨,表姐……」說著,一把摟住她的脖子大哭起來。
姜沉魚在一旁想,這位公主雖然嬌縱任性,但難得是赤子真情,想來也是這皇宮裡最不會做戲之人,但正因這一份難得的真,才更加動人罷。
果然,薛茗雖然還是不說話,但目光一閃,也變得悲傷了。
「表姐,阿鸞人微言輕,半點忙都幫不上,只能偷偷的來看你,給你帶點吃的,你還有什麼想吃的要用的,就告訴我,我下回來時一併給你帶過來。」昭鸞抹抹眼淚,轉頭道,「對了,還有姜貴人,要不是她,我也來不了這裡。表姐,你說句話吧,求你了……」
薛茗的目光轉到了姜畫月臉上,似乎想起了什麼,神色一熱,但很快又黯然。姜沉魚把她這一系列的微妙表情看在眼裡,便上前一步道:「皇后,一人言輕,三人成虎,你還有什麼心願,說出來聽聽,能幫的,我想姐姐和公主一定會幫的。」
姜畫月吃了一驚,心想你還敢給我添事?那邊昭鸞已連忙點頭道:「沒錯,表姐,你有什麼心願?阿鸞和貴人一定想方設法的幫你辦到!」
薛茗的手停住了,怔怔的望著那個木魚,彷彿癡了一般。昭鸞還待說話,姜沉魚一拉她的手,示意她不要作聲,因為此刻薛茗心裡必然在進行著一番激烈的思想鬥爭,成敗就在她的一念之間,旁人若是多言,恐怕反而會起到反效果。
如此過了很長一段時間,薛茗忽然發出一慘笑,繼而搖了搖頭,再次去敲她的木魚。姜沉魚心裡暗道不好,皇后畢竟還是沒過那道檻,看來不得不推她一把了。當下,她上前兩步,按住薛名的手道:「皇后!」
薛茗有些呆滯的抬起頭,看著她,不作聲,也不動怒,平靜的臉上,有著心如死灰的漠然。
姜沉魚道:「皇后幽居深宮,自可以不再理會外界任何俗塵凡事,寄情於佛,但你可知,外面血光已起,你的族人們正遭受著一場浩劫?你真忍心棄他們於不顧麼?」
薛茗喃喃道:「我一被廢之人,不忍又能如何?你們走吧,以後也莫再來了。」
姜沉魚盯著她道:「你沒試過怎知不能?你只道自己有心無力便可脫罪麼?你如今袖手於外,可曾想過百年之後,黃泉路上,如何去見你那一百三十七位族人,以及無數的列祖列宗?」
薛茗重重一顫。
「沉魚只是一介女流,不會說什麼大道理。只不過前陣子看見一件事,很有感悟,現在說出來,與皇后一起分享罷。」她換了另一種口吻,緩緩道,「沉魚一次路過廚房,見廚娘在燒魚,滾沸的油鍋裡,活鱔丟下去,全都掙扎了沒幾下就死了,惟獨其中一條,拚命的弓起身子,遲遲沒死。廚娘覺得奇怪,撈起來剖腹一看,原來,那條鱔魚腹內有子。它為了保護自己的孩子,所以才那樣拚命的垂死掙扎。」
薛茗閉上了眼睛,胸口起伏不定。
姜沉魚凝視著她,每個字都說的很慢:「皇后,連魚類尚知為子求生,更何況人?你,真的什麼願望都沒有了嗎?」
薛茗的嘴唇顫動著,最後慢慢睜開眼睛,流下淚來。她伸出顫抖的手,一把握住昭鸞的胳膊道:「阿鸞……」
「表姐,我在呢!」
「我們薛家罪孽深重,死不足惜,惟獨薛采,年方七歲,那些個害人的齷齪事,通通跟他沒有關係。但皇上既然已對薛家動手,勢必要斬草除根,斷斷不肯獨饒了他。如今,我只能求救於你了……」
昭鸞煞白了臉,顫聲道:「我我我……我也不想小薛采死啊,但是我,我……皇兄他不會聽我的……」
「求你去求太后,求太后念在我們薛家保衛疆土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留薛采一命!」薛茗說著彎腰跪倒,叩頭於地,咚咚有聲。
昭鸞慌亂道:「我答應你,我答應你一定去求太后!無論結局如何,這話,我一定給你帶到太后跟前!」
薛茗緊緊抓著她的手,一字一字沉聲道:「如此,我替薛家一百三十七人一起謝你了!」
旁邊,姜沉魚望著這一幕,靜靜的站著,沒有任何表情。
回到嘉寧宮後,昭鸞便先行回去了,姜畫月摒退宮人,獨獨留下沉魚,盯著她看了許久,最後跺足道:「我的姑奶奶小祖宗,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
姜沉魚淡淡道:「知道。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你清楚?我看你是瘋了!你先是擅自讓昭鸞去看薛茗不算,還拉著我一起去看,後又唆使薛茗向昭鸞求救,留薛采一命。估計這幾天昭鸞就會想辦法去求太后了,此事若驚動了太后,就真的不可收拾了。能不能最終留下薛采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皇上知道了肯定會生氣!你害死我了,妹妹,你這回,可真的是害死我了!」
「姐姐少安毋躁……」
姜畫月急道:「我怎能少安毋躁?你這是怎麼了?平日裡最不願趟混水的人就是你,今兒個怎的變得如此主動,非要把事往自個兒身上攬呢?」
姜沉魚輕輕一嘆,低聲道:「也許只不過是因為我知道,我們已經人在局中身不由己了。如不反抗,必死無疑。」
見她說的恐怖,姜畫月吃了一驚,「你說什麼?」
「圖璧四大世家,王氏已滅,而今輪到薛氏,剩下的姜姬二家,難道姐姐真的認為會並存共榮?」姜沉魚嘲諷的笑笑,卻不知是在笑誰,「就算姜家肯,姬家也未必肯;就算姜姬兩家都肯,皇上也不會肯……」
姜畫月越聽越是心驚,發悚道:「妹妹你的意思是?」
「一直以來,薛、姬、姜三大世家,與皇帝之間,有一種微妙的平衡。這種平衡牽制著局中的每個人,因此才形成了表面上的平和。而今,皇上執意要打破這種平衡,除去薛家,如此一來,璧國的勢力必將再次重組。而這一次重組之後,姐姐認為,對皇上一直不是那麼死心塌地凡事講究個明哲保身的我們姜家,還會有立足的可能麼?」
姜畫月一顫,再也說不出話來。
「所以,要想姜家沒事,薛家就不能亡,而要給薛家留一線生路,目標不在薛茗,而是薛采。」姜沉魚深吸口氣,分析道,「薛茗已廢,孤身一人在冷宮中再難有所作為,但是薛采不同,他還很小,還有無數種可能,再加上他與生俱來的天賦、才華,還有薛家根深蒂固的人脈,這些都是他日東山再起的資本。這個孩子,一定要想辦法保住!」
姜畫月呆呆的看著自己的妹妹,忽然覺得她變的好陌生,縱然眉眼五官還那熟悉的模樣,但從她身上流露出的,卻是自己從不曾發覺的懾人氣勢。
她什麼時候起變成了這樣?
又是因什麼而改變的?
「能怎麼保住?」姜畫月顫聲道,「就算太后知道了,開口向皇上求人,就皇上那脾氣,也未必會賣這個人情。要知道,皇上畢竟不是太后親生的,供著她,也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
姜沉魚的眼波如水般的朝她漂了過來,明亮之極,亦銳利之極:「太后當然不行,但是姐姐怎忘了有一個人的話,皇上卻是絕對會聽的。」
「誰?」
「公子。」
沒錯,如今滿朝文武中,若說誰是真正對皇帝有震懾之力,且真正能救的了薛采的人,只有一個——淇奧侯,姬嬰。
當晚,姜沉魚回到家中,向父兄訴說了此事,姜孝成瞪大眼睛,驚道:「你說什麼?你和畫月陪公主去冷宮看望薛茗,並答應她替她保住薛采?」
姜沉魚點頭。姜孝成差點沒跳起來,第一個反應就是:「你瘋了?你明知道皇上現在擺明瞭要將薛家連根剷除,你還敢老虎爪下去搶人?嫌自己命不夠長嗎?」
對比他的激動,老謀深算的姜仲則平靜許多,沉吟道:「薛氏一族裡,薛懷雖是神將,但畢竟年邁;薛茗雖為皇后,但已被廢黜;薛弘飛雖然善戰,但卻是義子……倒也的確只剩下了薛采。不過,年紀卻是太小,很難說他將來成就如何。為何你非要留住薛氏血脈?」
姜沉魚抬起頭,清楚乾脆的說了兩個字:「豎敵。」
「豎誰之敵?」
「姜家、姬家,還有……皇上。」
姜仲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你想用薛家來牽制姬家,不讓他繼續坐大?」
「這麼說吧,三大世家裡,一旦薛家沒了,剩下姜姬兩家,無論從哪方面看,我們姜家都不是姬家的對手,而皇上對我們既不信任也不親近,沒落是遲早的事。但是,皇上雖然倚重姬氏,有薛家勢強欺主的前車之鑑,他必定也不會任其坐大。所以,從這一點上看,我們其實和皇上是一樣的,都需要一個契機去牽制姬家。試問,目前還有什麼比薛族遺孤更好的契物?」
這下子,連姜孝成都聽懂了,眼睛開始發亮,不過依然還是有所迷惑道:「薛采一垂髫小兒,能有什麼作為?能牽制的了姬嬰?我不信。」
姜沉魚淡淡一笑,「如果,皇上把薛采賜給姬嬰呢?」
姜孝成呆了一下,繼而跳起道:「怎麼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皇上如果不能殺薛采,那麼對他來說,還有什麼地方能比淇奧侯身邊更安全也更危險?他將薛采賜給姬嬰,因為他信任姬嬰,所以把心頭大患交給自己最信任的臣子,相信他必定會好好看著薛采,不讓他有任何作為;如果皇上不信任姬嬰,正好可以借此考驗姬嬰的忠誠,看看他會如何對待薛采,是把他栽培成材,還是就此摧折。」
「可皇上沒有理由不殺薛采啊!」
姜沉魚目光一沉,定聲道:「那我們就給他找個非留不可的理由。」
姜仲猶豫了很久,最後低低一嘆道:「此計雖好,但為父總覺欠妥,因為,若是由我們出面救薛采,豈非是等於向皇上宣告,我們跟他不是一心的?恐怕不等姬家坐大皇上就先拿我們開了刀……」
姜孝成忽然開口哈哈笑了兩聲。姜仲皺眉道:「你笑什麼,孝成?」
「爹的煩惱真有意思,就憑咱們,能救的了薛采?」
姜仲的一張老臉頓時變成了黑紫色,這個兒子,果然笨的就只會拆自家人的台!姜沉魚察言觀色,連忙安撫道:「爹不要生氣,哥哥說的也是事實。薛采一事,當然不能由咱們出面,事實上,沉魚已想到了最好的人選。」
「誰?」
姜沉魚咬著舌尖道:「淇奧侯。」
姜仲搖頭:「不可能,就算皇上有理由放薛采,姬家也沒理由救他,薛氏一除,朝中再無可與之抗衡者,他何必多此一舉,為自己招惹只燙手的山芋?」
「要不要……跟我賭一次呢?」姜沉魚抬起頭來,雙眸燦燦,異常堅定,也異常的自信,「女兒賭公子他,一定會救!」
隨著這一句話,一切就此塵埃落定。
第二天,一封書箋恭恭敬敬地送到了侯爺府,未時,繡有白澤的馬車如約出現在京郊十里的青嵐寺外。
車簾輕掀,走出來的果然是姬嬰。兩名僧人為他領路,一直帶到寺廟後方的庭院中,才躬身退下。
而庭院裡,古樹,岩碑,石案上,新茶初沸。
一雙纖纖素手端起爐上的麒麟黃花梨茶壺,以拇指、中指扶杯,食指壓蓋,將蓋甌掀起,沿茶盤邊沿輕輕一抹,去掉附在甌底的水滴,再將淺碧色的新茶注入杯中。
做這一系列動作時,但見淺紫色的衣袖輕輕飄浮,姿勢美妙如仙,堪比畫中人。
姬嬰凝望著那個人,不動。
那人回過頭來朝他微微一笑,道:「平生於物之無取,消受山中水一杯。不知這以陳年梅雪泡製而成的仰天雪綠,是否入的了公子之口?」
嶙峋的婆娑梅下,但見那人楚腰衛鬢,蛾眉曼綠,柔情綽態,令人望而驚豔。不是別人,正是姜沉魚。
姬嬰釋然一籲,笑容頓起:「如此好茶,嬰自然謝領。」
姜沉魚伸手坐了個請的姿勢,將泡好的茶,推至他面前。冬雪已彌,天青皓藍,只覺紅塵俗世到了此間,都一一遠離。兩人就這樣面對面坐下默默的品著茶,好一陣子不說話。
最後,還是姜沉魚先開口道:「沉魚僭越,冒家父之名約公子來此,還望公子見諒。」
姬嬰淡淡一笑:「小姐約嬰前來,必為有事,既然有事,是誰約的又有什麼關係呢?」
姜沉魚卻沒有立刻接話,垂下眼睛注視著手裡的茶,又是一段時間的沈默,最後像是終於下了決心般的深吸口氣,抬頭道:「公子可知,這青嵐寺的名字,是從何而來?」
姬嬰微一思索,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此寺是由冰璃公子命名的。」
「沒錯,此名,甚至包括寺前的匾額,皆出自薛采之手。冰璃公子四歲時,同家人外出踏青,不慎走散,在這山中迷了路,正昏餓之際,幸遇一美人。那美人提燈將他帶至此處,寺中的和尚發現暈到在門外的孩童,救了他。他醒來後,感念其恩,想起那人自稱青嵐,恍然驚覺,原來她就是山海經中的最後一怪——青嵐女。遂以伊命以贈此寺。」姜沉魚說到這裡,停了一下才道,「四歲孩童,能有此奇遇,著實令吾輩豔羨。」
姬嬰笑道:「縱是奇遇,若非他這般的妙人兒,也成就不了一段佳話。」
姜沉魚指著身旁的岩石道:「那麼公子又是否知道這塊抱母石的由來?」
「當然,說起來還是跟冰璃公子有關。他被寺僧所救後,日日盼望家人來找,感懷母恩,寫就了名徹四國的《抱母吟》,而這塊石頭,便是為紀念他的那首詩,改作此名。」
「嚶嚶稚兒,髮初覆額。食母之乳,因母喜樂。桀桀童子,騎竹高歌。母喚歸家,厭母苛責。朗朗青衫,異鄉之客。袖開袍裂,憶母針盒。蒼蒼老翁,淚無可遮,墓前枯草,已沒行車……」姜沉魚緩緩道,「嬰兒時代膩著母親,孩童時代煩著母親,長成之後離開母親,老了回來難見母親……短短六十四字,將一對母子的一生都書寫盡了。而他當時,不過才四歲。」
這回輪到姬嬰沈默。
壺裡的茶水沸騰著,頂得蓋子撲撲作響,偶有風拂過山林,沙沙沙沙。姜沉魚凝視著他,眸中有著千種情緒,萬般思量,最終歸結成為一句話:「公子,求你……救他。」說著,屈膝跪下。
姬嬰回視著她,看似平靜的眼底,卻有著難掩的迷離,最後輕輕一嘆。
姜沉魚咬唇道:「公子耳目無數,必然已經知道昨日我同姐姐還有公主去冷宮看過皇后的事情。你在接到書箋時便已應該猜到,我們找你,所謂何事。公子本可以不來,但公子既然來了,就說明,此事可成,不是麼?」
姬嬰的視線轉到了那塊名叫抱母石的岩壁上。
「公子,你門客三千,養賢納士,最是惜才,甚至不惜屈己尊人,親執車轅。如今,這個四歲就寫出了《抱母吟》、五歲御前射虎、六歲出使燕國的神童就要為家門所累,無妄而死,你又怎忍心袖手一旁,棄之不顧,這豈非寒了天下學士的心?」
姬嬰道:「小姐請起。」
姜沉魚卻不起,繼續道:「若是旁人,我亦不會相求。但惟獨是你,只有你,我知道你能救他,所以才大膽開這個口。公子,薛采於皇上而言,只不過是一個逆臣家裡微不足道的一個孩子,但是於這天下而言,卻是至寶奇葩,砍了他的腦袋,就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了!」
姬嬰似是被這最後一句話勾動了心緒,臉上閃過一抹異色,再看向她時,目光裡就多了很多東西,那些東西閃爍著、跳躍著,最後凝成了惋惜:「你說的沒錯,薛采的確只有一個……」他閉上眼睛,再睜開來,起身道:「人生百年,國仇家恨,於歷史長河而言,不過是滄海一粟,轉瞬即沒。但文采風流,卻可以萬世留芳,寰古相存。嬰雖不才,亦見不得和璧隋珠就此碎損蒙塵。我答應你,姜小姐,我會救薛采。」
我會救薛采。
這五字,字字堅毅,擲地有聲。
姜沉魚仰著腦袋,目不轉睛的看著他,眼中依稀浮起淚光。
這場賭局……她贏了。
因為,公子愛才,而薛采正是百年不遇的玉質良材。她賭的就是公子的惜才之心,而他果然不負她望,最終答應相救。她知道其實以他的身份地位,和他所處的境地,需要做出多大的犧牲才能夠應允此事,她雖然猜到了他會心軟,卻依舊為這樣的心軟而感動。
公子啊……不愧是她仰慕了那麼久心心唸唸的公子啊……這樣的寬仁大度,這樣的摒棄私利,這樣品德高潔完美無暇的一個他……
可是,可是,可是……
重重霧氣瀰漫上來,姜沉魚想,她也許馬上就會哭出來了。心裡,像被刀割一般,某個位置正在涔涔流血,因為感動,因為愛戀,更因為愧疚:
公子,你救薛采雖是大義,我姜沉魚卻是為了私心啊。
因為,若薛家真滅,姬家必盛,姜家愈衰,如此一來,姜姬二家的聯姻便失去了存在的意義。
而我,怎能眼睜睜的看著這門婚事夭折?
所以,我只能趁它還沒呈現出徹底頹敗的端倪前,緊緊抓住不放。
公子,我不能放。我若一放,就會失去你!
我要嫁你為妻,兩相扶持,永結白頭。但那一切,都要建立在平等的基礎之上。我不要高攀姬家,亦不要為旁人所鄙夷,認為我配不上你。
我要你以我為榮,我要無比光耀的站在你身旁,我要天下所有人都說:姜家的沉魚和姬家的淇奧乃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所以,我只能做出這麼卑鄙的事情來。
我只能這樣阻礙了你的前程。
對不起,公子,對不起……
因為愛你,因為我愛你,因為……我是如此執著卻又卑微的愛著你……
姜沉魚垂下眼睛,睫毛如蝶翼般不停顫慄,心中難掩悲愴。而就在那時,她聽見姬嬰道:「原來這裡也有杏樹……」
她抬頭,但見姬嬰負手立在桌旁,凝望著不遠處的一株杏樹,此時寒冬剛過,天氣尚未完全轉暖,樹幹光禿禿的,毫無美感。但他卻宛如看見了春花爛漫萬物復甦的麗景一般,眼神變得非常非常溫柔。
她心頭一顫,忍不住問道:「公子喜歡杏花?」
「嗯。」清軟的鼻音後,又強調著補充了一句,「非常喜歡。」
原來公子喜歡杏花,不知為何,覺得有點怪異的感覺,總覺得如此清雅高潔的的公子,應該喜歡更另類特別些的花才是。「有點意外,我以為公子喜歡櫻花。」
「難道你真喜歡虞美人草?」姬嬰如此反問,看來他也想到了庚帖裡的那幅對聯。
姜沉魚抿唇一笑道:「冷豔全欺雪,餘香乍入衣。」
「原來你喜歡梨花……」姬嬰望著那株杏樹,悠悠道,「真好,再過一月,兩種花就都會開了。」
姜沉魚心念微動,遂道:「每年四月,帝都都有專門的賞花盛典,萬卉千芳,猶以紅園為最。公子今年,要不要……與我同去?」
姬嬰似乎怔了一下,這令她頓時有種自己唐突了的後悔感覺,自己這樣主動邀請一個男子去賞花,會不會太……不矜持了些?
但公子畢竟是公子,很顯然,他是絕對不會讓別人難堪的,尤其是給女子難堪,於是他揚起唇角,柔聲道:「這是嬰的榮幸。」
姜沉魚的心撲撲跳了幾下,不安與尷尬瞬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難以描述的柔軟情懷。她看著立在眼前的男子,只覺他周身上下從頭到腳無一處不完美,樣樣都是那般符她心意思令她歡喜。還有一個月……再過一個月,她就能和公子並肩去看他們兩個最鍾愛的花了。
到時候,白梨紅杏,兩相輝映,必會如他與她一般連珠合璧,開放的很燦爛很燦爛吧……
十日後,囤兵淮江以北正準備與薛懷大軍正面較量的璧國君主昭尹,突然接到了燕國君主彰華寫來的信箋,箋中為薛采求情,懇請留他一命。
少年帝王在看過那封信後,憤怒的火焰燃燒了雙瞳,呲的將信撕成兩半,嚇的身旁一干將領齊身下跪,口呼萬歲。
他的胸膛不住起伏,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慢慢的平靜下來,開口道:「你們全都出去,朕要一個人靜一會兒。」
將領們陸續退下,整個營帳中便只剩下他一個人。他目光一閃,喚道:「田九。」
從屋頂上飄下一團黑影,最後顯現為人,匍匐在地道:「在。」
「這是怎麼回事?」昭尹將信箋往他面前的地上一丟。
田九撿起碎片,拼湊起來看了一遍,低聲道:「聽說姜貴人和公主曾去冷宮看過皇后。」
昭尹冷笑:「你認為是皇后寫信去求的燕王?她若真的還能與外界通傳個之字片言,宮裡頭養的那一大幫侍衛就都不必活了!」
田九知道目前皇上正在氣頭上,一個回答不慎便會遷怒於眾,當即道:「燕王喜愛薛采天下皆知,無奈身份特殊,不能收為義子,而他又年紀太幼,不能招為女婿,他為此遺憾了許久。想必是聽聞薛氏一事,故而特來求情……」
昭尹沈默,最終哼了一聲。
田九小心翼翼道:「皇上打算如何應對?」
「朕還能如何?這封信表面上看客客氣氣是來求情的,其實根本就是威脅。他分明知道吾國內亂,雖礙於兩國邦交不便妄動,但心裡指不定想著該如何分一杯羹呢!我若不答應他留下薛采,恐怕,他明日就宣稱要協助薛懷討伐我這個昏君了!」昭尹的臉色極為難看,眸色閃動間,更是陰沈。
田九不敢接話,只得低下頭。
如此靜默了好一會兒,昭尹勾起唇角忽的一笑道:「也罷。既然你們都希望朕留下他,那朕就留下他好了。」
田九依舊小心翼翼的保持著沈默,他跟隨昭尹已有七年,深知這位主子的秉性脾氣,若真挑眉毛瞪眼睛發脾氣那還是好的,最怕就是這樣似笑非笑的模樣,每每皇上這個樣子時,就說明有人又要倒大黴了。
「羅橫。」昭尹喚進他的貼身大太監,「替朕傳旨,就說薛懷雖反,罪連子孫,但朕念其舊恩,特網開一面,免薛采一死,把他賞給姬嬰為奴,請公子好好代為管教吧。」
羅橫稍微猶豫了一下,「皇上……」
「什麼?」
「把薛采賜給姬嬰,會不會不妥……」
昭尹衝他淡淡一笑,眉眼彎彎,「那麼賞賜給你?」
羅橫頓時嚇出一頭冷汗,不敢再多言,連忙領旨而去。
昭尹做出這個決定後,臉色好看了許多,揮手示意田九也可以隱身了,於是地上黑影一閃,人影消失不見。
他施施然坐下,施施然的攤開桌上的行軍地圖,傳了潘方來見。沒多會,潘方趕至。昭尹將他招到案旁道:「愛卿,我們已經到淮江了,而薛賊也快攻到淮江了,依你看,我們會在哪裡交兵?」
潘方指著江邊的一座小城道:「當然是洛城。」
「就是掛著薛肅頭顱的那個地方?」
「是。」
「為什麼?」
「一來,此城雖小,卻是兵家重地,一直以來,都是各路軍馬必奪之處,城高十丈,三面臨河,易守難攻,此城若失,便算是輸了一半了。」
「那麼二呢?」
「二來嘛……」潘方指著地圖上畫了紅圈的地方道,「侯爺已在城中佈下天羅地網,臣敢拿頭顱擔保,只要薛賊一進此城,必死無疑!」
昭尹目光一閃,沒有細究原因,站起身來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待薛賊誅伏,朕要與將軍痛飲三杯,以謝上天將你這樣一員虎將賜給了圖璧。」
潘方撲的跪倒:「皇上斬了薛肅,為微臣那未過門的妻子報了大仇,微臣縱然肝腦塗地,亦難報皇恩!如今,臣只剩下一樁心願未了。」
「講。」
潘方咬咬牙,聲近哽咽:「就是家父的冤名……」
昭尹點頭道:「你放心,此仗功成,朕自然會還令尊一個公道。」
「謝皇上!」潘方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昭尹伸手將他挽起,笑道:「此仗功成,天下誰人不識君啊……便是令尊在天有靈,亦會含笑九泉。你,可莫要讓朕失望啊……」
看著潘方臉上露出的感動之色,昭尹微笑,笑意卻不曾抵達眼睛,他想,這個人,表面上是朕的臣子,骨子裡,卻仍是淇奧的人。
不過沒有關係,一旦有一天要面對異途不得不進行抉擇時,這個人就會變成朕的人。只是,如果可以,還是希望,不會有那麼一天。
昭尹笑著笑著,眼神忽然就寂然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35:15
第一部 進宮 第四章 鏡花
隨著薛家軍在洛城外的紮營,誰都看出這將會是決定勝負的一場關鍵戰役,能否奪下洛城,也許就決定著最後的輸贏。一方是百年名將寶刀未老的薛懷,一方則是雷厲風行少年得意的帝王。誰輸?誰贏?
一時間,不只璧國人心浮動,便連週遭的其他三國亦緊密關注,暗暗自危。
得利於右相府廣脈的情報網,姜沉魚同父兄第一時間得知了戰役的消息:
據說,薛軍一路順利的打到淮江,在看見洛城城牆上懸掛著的薛肅人頭後,那位年近六旬白髮蒼蒼的神將落淚了。但即使激動,即使恨的想立刻為子報仇,但多年的領兵經驗以及最後一點理智還是使他命令城外紮營,暫且按兵不動。
而之前的攻城戰中他的義子薛弘飛為了救他,左臂中箭,正在療養。見義父落淚、傷心的飯都吃不下,就勸道:「斯人已逝,來者可追。義父大人放心,待得洛城攻破日,孩兒定懸昭尹首級於城牆上,以告兄長在天之靈!」
當時姜仲便道:「這個義子,倒比親身兒子還有用,薛肅若有他一半的好,薛家也不至於弄到今天這地步……」
姜沉魚則目光閃動,有些淒涼的低聲道:「此言一出,薛弘飛……是決計活不得了。」
姜孝成不以為然:「他跟著薛懷那老賊,十年來手頭沾血無數,本就當誅,爹和妹妹替這種人可惜什麼?」
姜仲搖頭嘆道:「薛弘飛少年才俊,文武雙全,又對薛家忠心耿耿,你若有他一半能幹,為父我也不至於操心成這個樣子。」
三日後,薛懷下命開始攻城。
就在人人都以為這場大戰必定會打個昏天暗地日月無光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生靈塗炭之時,突然間它就結束了。
以一種最最出人意外和最簡單不過的方式結束了。
書房中,暗衛描述此事時,聲音亦不復以往的平靜無波,帶著少許激動:「就在戰鬥如火如荼打的最是激烈時,左臂上猶包紮著紗布的薛弘飛策馬奔至薛懷身旁,一邊喊著「義父,我來幫你」,一邊抽出腰間寶刀,一刀揮下,人頭落地——」
「誰的人頭?」書房裡的三人齊聲驚問。
「薛懷。」
這一答案無異於晴天霹靂,姜孝成懵了好一陣子才醒悟過來,跳起道:「你說什麼?薛懷?薛弘飛砍了薛懷的腦袋?薛弘飛砍了薛懷的……腦袋?」他一連重複了兩遍,直到看見暗衛點頭,仍是一幅不敢置信的模樣。
便連姜仲,也是滿臉驚訝道:「薛弘飛為什麼要這樣做?」
「他在戰中突然發難,一刀砍了薛懷的腦袋,眾人被這一變故驚呆,全都停下了手中刀劍。他又跳上車頭砍斷薛字軍旗,大喊道:『泱泱圖璧,天命所歸,薛賊叛逆,當殺無赦!』薛軍這才回過神來,知道他出賣了他們,於是用亂箭將他射死。薛弘死前仰天大笑道:『父親、母親,還有我的兄弟姐妹們,勝兒終於為你們報仇了!』」
姜沉魚擰眉道:「報仇?」
「是的。我們剛剛查出,原來他本不叫弘飛,而叫周勝,乃洛城城主周康之子。周康為人剛正不阿,得罪了薛家,周家全家四十九口人,皆喪命薛肅之手。為了報仇,周勝認賊做父隱忍十年,終於得到器重,趁其不備,一擊而中……」
姜沉魚心頭一緊,之前所想不通的事情,在這一刻全部得到瞭解答。她當時斷定皇上敢親自征討,絕對有必勝的把握,原來他的暗棋便是這個薛弘飛。想到此人隱忍十年的作為,不禁心生感慨:「他本是洛城人,最終也選在了洛城讓一切結束。」
姜孝成道:「難怪當日淇奧侯會吩咐將薛肅的頭顱送到洛城去,我當時以為他只是純粹的想替皇上示威,現在想來,分明是給薛弘飛,哦不,周勝的一個暗示——一頭換一頭。」
「好一個一頭換一頭!」姜仲讚嘆道,「可惜了這樣的人物啊!」
姜沉魚搖頭道:「他的確是個人才,如能為我朝所用,必有大作為。不過,像那樣的人,活著的唯一目的便是為了報仇,如今大仇得了,再加上薛懷雖是他仇敵,可這十年來父子相稱,多多少少會有些感情,他親手殺了提拔他器重他的人,恐怕對他來說,死反而是最好的解脫。」
姜仲怔立半晌,再看向她時,神色變得很複雜:「周勝之頑韌剛毅固令人動容,但姬嬰之智則更令人心顫啊。當日皇上忽對薛家發難,我還認為此舉太過急近鹵莽,現在看來,他們分明是把每一步都計畫好了。先是以太后病重,將伊隔離;再囚禁皇后怒斬國舅,刺激薛懷;最後利用薛懷最信任的義子,一招釜底抽薪,輕輕鬆松就瓦解了百年薛家。明裡我們看見的有著些,而暗地裡我們看不見的,還有更多……與這樣的人同朝為官,真是有些可怕呢……」
姜孝成笑嘻嘻道:「有什麼關係,反正我們也快變親家了,只要變成了自己人,就一切都好說,對吧,妹妹?我這樣如花似玉冰雪聰明的妹妹,難道還配不起區區一個淇奧侯麼?」
姜沉魚微微一笑,沒有說話,但心裡不安的感覺卻是越來越濃。她早就知道公子睿智無雙,現在想來,卻是有點多智近妖。那麼聰明的公子,會真的看不出她所玩的那些小把戲麼?還是,明明已經看出來了,但卻故意不說破呢?
自己在布下局的同時,是否其實正一步步的陷入某個不可預測的陷阱呢?
她忽然覺得有些惶恐。
偏耳中聽哥哥又道:「無論如何,這結局總算不錯——薛懷已死,心患已除,皇上不日即將歸朝,屆時,馬上就該輪到沉魚的婚事了。」
她心頭又是一顫,眼皮開始跳個不停,正在心神不寧之時,門外有丫頭敲門,聽聲音,正是握瑜:「三小姐,三小姐——」
「什麼事?」
「黃金婆來了,現在大廳中,夫人說,問你要不要過去也看一下。」
姜孝成走過去打開房門,笑道:「看什麼東西?」
握瑜抿唇笑道:「當然是看黃曆,挑黃道吉日啊。」
姜沉魚面上一紅,見父親和哥哥都望著自己,哥哥一臉戲謔的笑,而父親則目露殷盼,只得點頭道:「好,我去。」
到得大廳,果然見黃金婆一臉喜氣洋洋的坐在堂上,姜夫人聞聲轉過頭來,衝她微微一笑:「沉魚來了,快過來。」
姜沉魚上前一看,只見桌上攤著的黃曆上,畫了三個圈。
黃金婆在一旁解釋道:「早上我去了趟侯爺府,他們給出了這三個日子讓你們選,看看哪個最方便。這三個都是好日子,分明在四月初七、五月十五和七月廿三。依我婆子的意見,趕早不趕晚,正趕上皇上打了勝仗,趁這股喜氣把婚事給辦了得了。就在四月初七吧,離現在還有二十天,完全來的及送禮書禮燭禮炮。」
姜夫人點頭道:「我也中意這天……沉魚,你的意思呢?」
姜沉魚垂頭道:「但憑母親做主。」
姜夫人笑道:「那好,那就勞煩黃金婆帶信回去,就說,我們選四月初七這天。」
「我這就去!」黃金婆喜滋滋地告辭。
待她走後,懷瑾、握瑜兩個丫頭便上前笑著行禮道:「給小姐賀喜了,給夫人賀喜了!」
「嘴甜。」姜夫人笑呵呵的打賞了兩個丫頭,回身見姜沉魚面色凝鬱若有所思,便推了她一把道:「想什麼呢,這麼大喜的事情,怎麼是這幅表情?」
姜沉魚低聲道:「娘……我有點害怕……」
姜夫人攬住她,走到窗前道:「傻孩子,怕什麼呀?女孩子家,總是要嫁人的啊,而且那樣的好人家,那樣的好夫婿,求都求不來的好姻緣,你怕什麼?」
「我怕……」也許是母親的聲音太溫柔,又也許是窗外初蕾新綻的景色太美麗,姜沉魚放任柔軟的情緒將自己絲絲縷縷的沉浸,說出最真心的話語,「我怕公子娶了我,是禍不是福。」
姜夫人一怔:「什麼?」
「因為我是姜家的女兒。」姜沉魚在說這句話時,臉上有著悲傷的神情,那悲傷很淡,卻又死死縈繞,揮抹不去,「若是此次聯姻真能使姜姬兩家同榮並欣也就罷了,否則,一旦兩家起衝突時,我怕,我會犧牲公子選娘家。」就像她這次故意留下薛采牽制他一樣,用他的前程來成全姜家的前程。這種事情,有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乃至無數次。
她很害怕,她會一次又一次的站在家族這邊,選擇背棄他,背棄她所引以為傲的愛情。
「怎麼會呢?」姜夫人寬慰道,「聯姻本就是對雙方都有利的事情,你成了他的妻子後,他和你爹只會更加同心協力的輔佐皇上,怎麼會起衝突呢?別多想了,你啊,放寬心,有空想這些有的沒的的,還不如想想怎麼當個最美的新娘。」
娘什麼都不知道……姜沉魚悲哀的想,娘親她,什麼都不知道。所以,即使親如母女,也無法做到真正同心。她的心事娘不理解,而娘的安慰對她來說亦毫無作用。
人人都說姜沉魚脾氣好,但是,為什麼她卻一個知己好友都沒有呢?是不是因為……她的心藏的太深了,不敢也不肯對別人流露呢?那麼,公子是不是也是這樣的?公子有門客三千,侍從無數,但是,他也沒有朋友啊……
窗外,忽然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姜沉魚凝望著那些雨絲,輕聲道:「下雨了……這算冬雨,還是春雨?」
姜夫人笑道:「現在都三月了,這當然要算是春雨啊。今年的春天來的比往年都要早呢。」
「那麼……」姜沉魚喃喃道:「這場雨過後,杏花和梨花便要開了吧……」
「嗯?應該會開吧……怎麼忽然問這個?」
姜沉魚唇角上揚,這回可是真正的笑了,「我和公子約好了一起去賞花。」
姜夫人先是一愣,繼而也跟著笑道:「噢?是嗎?呵呵,不錯哦……」
旁邊握瑜睜大眼睛道:「小姐和侯爺就要大婚了,人說未婚夫妻婚前不能見面的呀,否則不吉利的……哎喲!」話未說完,被懷瑾狠拍了一記。
姜夫人和藹的看著女兒,柔聲說:「去吧。只要你覺得高興,而且一年一度,也屬難得的機會。」
「嗯。」姜沉魚又是嫣然一笑,內疚與不安在這一瞬轉化成了滿滿的期待。沒有關係,她想,就算這世上無一人是她的知己,也沒有關係。因為,她有公子。就算她和公子都是一樣寂寞沒有朋友的人,但是,因為有了彼此,就不會再感到孤單。
所以,她們兩個人,是命中註定要在一起的。
她一定要堅信這一點。
姜沉魚深吸口氣,再緩緩的吐出去,雙瞳一片清澈。
而窗外,嬌姿妍態的梨樹,正沐浴在圖璧四年的第一場春雨中,繁複的枝幹上悄然綻出了點點花骨朵,白雪般皓潔,巧笑般明媚。
正如姜夫人所說的那樣,不久便盛開了。
而當梨花最是燦爛時,天子大軍得勝歸來,班師回朝——
這一日,姜沉魚正留在嘉寧宮中同姐姐一起吃飯,宮女來報導,淇奧侯將薛采送過來了,說是奉皇上之命,讓他同薛茗見個面。
得到姜畫月的允可後,兩名宮人領著薛采進來,見到堂下站著的那個小人之時,姜沉魚心中不禁一酸,她回想起了初見薛采時的情形。彼時少年權貴,有著天下孩童皆所不及的春風得意,乘鸞駕,戴金翎,佩稀世之璧,敢馬前斥妃,敢殿前濺血,眉梢眼角,儘是逼人的驕傲。而今,卻瘦得只剩皮包骨頭,粗衣麻鞋,一張小臉黯淡無光。
他垂著頭站在那裡,低眉斂目,毫無生氣。
姜畫月道:「我這邊還有點事,要不沉魚你陪他去吧。」
姜沉魚領了旨,走過去將一隻手伸到薛采面前,薛采抬頭看了她一眼,烏黑的眼睛裡沒有情緒。
姜沉魚衝他微微一笑,目帶鼓勵。薛采的眼神閃動了一下,卻退後一步,躬身道:「薛采是奴,不敢執小姐之手。」
姜沉魚一怔,再也說不出話來。那個在寵妃前敢揚鞭說「區區雀座,安敢抗鳳駕乎」的孩子,那個在國主前亦傲立說「吾乃人中璧」的孩子,此時此刻,卻在她面前說「薛采是奴」……
真像一場活生生的諷刺。而這一切,又何嘗不是拜她所賜?
是她執意要救他,是她因一己之私而強留住他,但其實,對他來說,也許寧可驕傲的死去,亦不屑如此窩囊的偷生罷?
姜沉魚轉身,默默的帶路,從嘉寧宮到冷宮,一路上,聽見身後稚子那細碎的腳步聲,心頭越發沉重。
轉出拱門,前方便是洞達橋,而就在這時,他們看見了曦禾。
曦禾倚著欄桿,在湖邊餵魚,不知為何,身旁並無宮人相隨。自從中毒一事後,她就一直臥病在床,俱不見外,因此姜沉魚雖屢次入宮,但這還是繼上次彈琴後第一次看見她。
陽光淡淡的照在她身上,依舊是白衣勝雪,宛轉蛾眉,舉手投足間散發著淡淡的慵懶。似乎無論什麼時候看見她,她都是這副厭世的模樣,卻偏偏獨有種妖嬈的味道。
曦禾聽見聲音,回過頭來,先是看了姜沉魚一眼,繼而又把目光投向薛采,臉上閃過一抹很複雜的神色。還沒等姜沉魚看出那究竟是什麼表情時,她卻又笑了。
笑的很邪惡。
「你怎麼還沒死?」她如此對薛采道。
薛采臉色頓變,像張面具,從額頭裂出一道縫隙,最後擴延到全部,哐啷碎開。
曦禾繞著他走了一圈,忽然從他頸上拉下一物,姜沉魚看見,正是那塊燕王賞賜的千年古璧。
「這就是傳說中的冰璃?」曦禾用眼角瞥向薛采,後者的臉色非常難看,雙唇緊閉,而眼睛卻又睜得極大,彷彿有火焰在燃燒。
「聽說你已經貶做奴隸了,既然是奴,就不需要帶這樣的好東西了。」曦禾說著,將那塊古璧掛到了自己的脖子上,「我沒收了。」
薛采死死的咬著下唇,整個人都因為憤怒而發抖。姜沉魚看在眼中,忍不住出聲道:「夫人,這冰璃乃燕國國主所賜,你強行拿走,若燕王知曉,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曦禾轉頭,明眸流光間,華麗無限,「難道我配不上這塊古璧麼?」
姜沉魚頓時語塞。
曦禾又是嫣然一笑,俯下身湊到薛采面前,無限輕柔地說道:「真是風水輪迴轉啊,當初在這橋上,你罵我,又驚我之馬害我落水時,可曾想過會有這麼一天?」
薛采眼睛裡,蒙起了一層水氣。
「不甘心吧?怨恨嗎?哈!哈哈哈哈哈……」曦禾放聲大笑。姜沉魚在一旁嘆息,如此小人得志,如此落井下石,如此針對一個孩子,這又是何必呢?
曦禾笑完了,拍拍薛采的臉頰,「那麼,就活下去吧,帶著憎恨與不甘,拚命的屈辱的活下去吧。你只有活的比我還長,才有可能從我這取回冰璃,當然,前提是——如果真有那麼一天的話。」說罷,轉身揚長而去。
一路上,都聽的見她那肆意張揚的笑聲。
而薛采,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姜沉魚走過去握住他的手,小手冰涼而顫抖,她低低一嘆道:「別多想了,我們走吧。你的姑姑還在等你呢。」
薛采抬起眼睛,將泣未泣的清瞳裡,有的卻不是怨恨,而是比恨意更深層的東西。他將手從她手中慢慢的抽了出去,垂頭道:「是。」
姜沉魚知道他家遭巨變,因此已經變得不再信任他人,心結一旦結死,一時半會之間是解不開的,只有慢慢來。當即不再多言,繼續帶路。
到了冷宮後,剛走到門口,就聽薛茗在屋裡喊道:「是小采來了麼?」緊跟著,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一身素服未施脂粉的薛茗奔了出來,看見薛采,雙眼一紅,抱頭痛哭道:「天可見憐,真是小采……小采,我的侄兒哇……」
薛采此時反而鎮定下來,輕輕扶住她的手臂道:「姑姑,小采來看你了。有什麼話,進去說吧。」
薛茗見姜沉魚立在一旁,心知這會兒的確不是傷感之時,當下拭了眼淚道:「一時失態,令姜小姐看笑話了,請進。」
「不必了。」姜沉魚心想,這對姑侄倆大概會有很多私心話要說,自己留著多有不便,便歉聲道,「家姊還在宮中等候,沉魚先回去了,一個時辰後再來接小公子。」
薛茗感激道:「如此多謝姜小姐。」
待得她的身影走的看不見了,薛茗才面色一肅,握住薛采的手道:「跟我來。」兩人進了屋,她四下查望一番,確信無人監視後,這才鎖上房門,回過身將薛采仔仔細細打量了一翻,眼中淚光晶瑩:「孩子,你……受苦了……」
薛采撲通一聲,屈膝跪下。薛茗驚道:「你這是做甚?」
薛采道:「小侄已經知悉,是姑姑向公主她們求情,這才得以留我一命的。」
薛茗黯然,也不喚他起來,眸底神色變了又變,最後低聲道:「我救你,卻不是為了你好啊……」
薛采抬頭,巴掌大的臉,因為瘦的緣故,一雙眼睛就顯得更加大,墨般深黑。
「我若真為你好,便該讓你跟哥哥嫂嫂他們一同去了,雖落得個逆臣汙名,但一死百了,再不必受苦。可我保下了你,我要你活著,小采,你可知是為什麼?」
薛采素白的臉上沒有血色,聲音低沉:「姑姑要我……為薛家報仇。」
薛茗一記耳光狠狠的扇了過去,直將薛采扇倒在地,她厲聲道:「你再說一遍!」
薛采咬緊牙關,重複道:「姑姑要我,為薛家報仇……」話音未落,薛茗又給了他重重一巴掌,「你,再說一遍!」
薛采的唇角都滲出了血絲,但眼中堅毅之色卻更濃,一字一字道:「立誓報仇,重振家門!」
薛茗至此長嘆一聲,伸手將他扶了起來,「很好,你要記得今天姑姑打你的這兩巴掌,記住這疼痛的滋味,也記住你今天所立下的誓言。」
薛采抿緊唇角,竭力挺直脊背。薛茗從懷中取出絲帕幫他擦去唇上的血,擦著擦著,忽的伸手抱住他,哭了起來:「對不起……小采,對不起……」
薛采眼中浮起幽幽的霧氣。
「姑姑對不起你,薛家也對不起你,不但沒能給你安定的生活,讓你無憂無慮的度過一生,還要把這麼大這麼沉的擔子強壓給你。你今後要面對的將是比地獄還要可怕的生活,並且你要一個人獨自面對,孤立無援,你不能再信任誰、依靠誰、指望誰,你再也感受不到生命中那些美好的,溫暖的東西,你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樣幸福安逸的成長……所以,對不起。」薛茗說著,跪倒於地,行了一個無比正規的大禮。
薛采被駭到,眼睛瞪得更大,卻只能僵立著無法動彈。
「但是,我替四十九代薛家人幾千人一起謝謝你!謝你為他們報仇,謝你沒有讓薛氏就此絕亡,謝你讓它重新輝煌!」薛茗緊緊抓住他的手,哽咽道,「薛茗,謝你大恩!」
薛采的臉色變了又變,最後雙膝一彎也跟著跪了下去,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慢慢的俯下身,在冰冷的地面上磕了三個頭。
噔——噔——噔——
他額頭上本有那日與曦禾起爭執時留下的舊傷,此時複磕於地,傷口再次迸裂,流下血來。
薛茗默默地看著他流血,陪著一起掉淚。
陽光穿過破舊的紗窗照在姑侄二人身上,亦沾上了幾分肅穆蕭索。
一個時辰後,姜沉魚接他回嘉甯宮,見他兩邊的臉頰高高腫起,雖不明是何原因,但知道終歸是挨了打,便取了熱雞蛋來幫他揉,薛采本還拒絕,但她道:「你現是侯爺之奴,代表的就是侯爺,若讓你就這樣子出了宮,侯爺的臉面可就丟了。」
他這才不動,乖乖站著讓她敷臉。
揉了大概盞茶工夫後,宮女來報導,淇奧侯的馬車到了,要接薛采回去。姜沉魚問道:「侯爺來了嗎?」
宮女答道:「只見馬車,不見其人。」
姜沉魚有些失望,一旁姜畫月打趣道:「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子!聽說婚期不是已經定下了麼?再過半個月你就要嫁他了,便這一刻都等不及麼?」
薛采的眼睛閃了一下,有點驚訝。
姜沉魚紅著臉道:「姐姐你又笑話人家……」
「我笑話你不打緊,最怕就是天下人都笑話你,都快成親的人了,還不避避嫌?」
「我……我不和你說了!」姜沉魚一拉薛采的手道,「我送你出去。」
薛采跟她走了幾步,腳步遲緩,姜沉魚低頭道:「怎麼了?」
「你……」他咬著唇,表情古怪,「你是淇奧侯未過門的妻子?」
姜沉魚想了想,展眉一笑,「是啊,也就是你未來的女主子。現在想起要討好我了麼?晚啦!」
薛采垂下頭,沒再說話。
嘉寧宮外,姬府的馬車靜靜等候,車伕跳下來打開車門,薛采正要入內,卻又回頭看了她一眼,不知為何,落在姜沉魚眼中,忽然有一種很怪異的感覺,彷彿是被他看透,又彷彿是從他眼中,看到了不祥。
她情緒低落的返回宮內,隔著紗簾,見姐姐正與江老太醫說話,因為聲音壓的很低的緣故,不知道說了些什麼。過不多久,江老太醫便起身告辭,姐姐一直送到門口,神色沉重愁眉不展。
她剛想問發生了什麼事情,就見宮人又領著一人進來,那人長身玉立,青衫翩然,可不正是江晚衣?
姜畫月與他低聲交談幾句後,再次進入內室開始診脈,又將幾件東西拿給他瞧。如此過了半個時辰後,江晚衣起身,背著藥箱走出來。
一直坐在椅上觀望的姜沉魚連忙站起,有些茫然的看著他和姐姐,不知是不是錯覺,姐姐的臉色看起來更加凝鬱。
姜畫月將江晚衣也送出去後,便立在門邊久久不動。姜沉魚忍不住上前輕扯她的衣袖道:「姐姐,你怎麼了?」
姜畫月眼圈一紅,落下淚來。
這眼淚流的如此突然,令姜沉魚嚇了一跳,急聲道:「這是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你別哭啊,太醫們說什麼了?」
姜畫月一把握住她的手,抖個不停,幾次開口,都哽不能言。見此情形,姜沉魚只好將她先扶進內室,遣開宮人後,低聲道:「到底怎麼回事?」
姜畫月抬起頭,臉上全是眼淚,顧不上擦拭,只是抓了她的手不停喚道:「沉魚,沉魚……」她每喚一聲,姜沉魚便應一聲,一聲比一聲柔和。
「沉魚,我我……我該怎麼辦呢?我可怎麼辦好呢?」
「姐姐,究竟怎麼了?」姜沉魚一直認為,就做人而言,姐姐比她要圓滑和老練的多,心中再柔腸百轉,臉上依舊不動聲色,她們從小一起長大,幾曾見過如此失態的模樣?不知出了多麼糟糕的事情,竟讓這個一向自信滿滿的姐姐哭的像個孩子一樣。她是在江氏父子走後才變成這樣的,難道……
「姐姐,你病了?得了很嚴重的病?」
姜畫月哽咽著點頭。
姜沉魚心中一沉,下意識地反握住她的手道:「什麼病?如何嚴重?」雖然姐姐一年四季經常傷風感冒,小病不斷,但真要論如何荏弱,卻又完全說不上,這回得的會是什麼病,竟讓她驚慌失措到這個地步?
姜畫月張開嘴巴,看看四周,眼神更見淒涼,「我、我……妹妹,我這一輩子,恐怕都不會、不會……有孩子了……」
姜沉魚頓時呆了,大腦刷的變成一片空白,等回過神來的第一個反應就是:「為什麼?江氏父子說的?」
「你還記得我一直服食的那種很香的藥嗎?」
姜沉魚點點頭。
「其實,我,我已經居經(*注1)很久了……而那些藥,吃了卻一直不見好,我心中焦慮,終於忍不住請江晚衣來看,他號稱神醫,醫術應該比太醫們更高明些,結果,他告訴我……」姜畫月說到這裡,再也說不下去。
姜沉魚眯起眼睛,「是江晚衣跟你說你不孕?」見姜畫月點頭,她豁然站起,往外就走,嚇了姜畫月一跳,連忙拉住她道:「你做什麼去?」
「我有話要問他。」
「不要,沉魚,這種事情……」這種事情遮掩猶不及,怎麼能夠張揚?
「可是!」
姜畫月拖住她道:「你去問他什麼?問他有無診錯?問他可有藥治?這些我都問過了。我自己的身體,其實我自己清楚……想當年,皇上最寵愛我時,夜夜留宿,都未能懷上龍種,更何況現在色衰恩弛……」
「姐姐……」
姜畫月的手改為摟住她的腰,像孩子擁抱母親一樣緊緊貼著她,「我好害怕……妹妹,我好害怕……」
姜沉魚反抱住懷中的姐姐,只覺得一顆心就那麼幽幽蕩蕩不著邊際的沉了下去。
她知道畫月在害怕什麼。畫月的婚姻可以說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庇護全家。眼看如今后位已空,正是眾妃藉機上位之時,誰能先給皇上誕下麟兒,極有可能就能成為新后。可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太醫告訴她她得的是不孕之症,對女人來說,這無異於比死還要恐怖的打擊。畫月入宮已有三年,已經漸失寵愛,再無子嗣,眼看封后無望,又不受恩寵,叫她在這深宮中如何度過漫漫餘生?
姜沉魚一想到這裡,忍不住也跟著哭了。她抱住姐姐,心想,一定要幫姐姐,一定要想想辦法,然而,平日裡那麼多的智慧靈光,在這一刻全部消失的無影無蹤。她抱住泣不成聲的畫月,感受到從她身上傳來的戰慄與冰涼,忽然覺得好生悲傷。
那悲傷濃濃,伴隨著皇宮巍峨的屋宇、陰霾的天空,形成前世今生的囚牢,囚住的又豈單單只是姐姐一人?
「妹妹,這事要保密,一定要保密!」姜畫月抓緊她的手,焦慮中還帶著難言的惶恐,「不只是對宮裡的人,還有爹娘哥哥他們,也不能說!因為……因為……」
因為一旦說穿,必定會引起全家人的恐慌,會讓爹娘心疼……姜沉魚正這麼想,姜畫月已無比淒涼的說了下去:「因為他們一旦知道了,就會認為我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變成一顆無用之棋,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對我好了……」
姜沉魚整個人重重一顫,萬萬想不到,姐姐竟然會這麼說!
「其實,他們如今對我也不能說是好了,起碼是不如三年前了……」姜畫月再度哭了起來,「妹妹,為什麼我的命會這麼苦啊?」
多少年前的一句「要做,就得做人上人;要嫁,就得嫁帝王妻,這樣才不枉生一世!」依稀還在耳邊迴蕩,與此時的話語交織在了一起,姜沉魚想,肯定是哪裡出了差錯,否則,為什麼昔日那個眼高於頂永遠自信著的嫵媚少女不見了?為什麼那段無憂無慮單純樸素的時光不見了?為什麼眼前的一切被重重霧氣所模糊再也看不清?
肯定是,哪裡出了差錯啊……
嘉寧宮中雖然是一片愁雲慘霧,寶華宮裡卻是歌舞昇平。
宛大的殿堂裡,曦禾斜臥於貴妃軟榻之上,手持酒杯,看下面的舞姬們跳舞。這些舞姬都是由天樂署精心訓練而成,聽說天樂署每年要收數百名女童入署,教授琴舞曲藝,極其嚴苛,栽培個三五年後,資質平庸的就派去端茶倒水做粗活,其他的開始登場獻藝,只有跳的最好的,才有資格進宮。
這些姑娘全都是花朵般的年紀,容貌美麗腰肢柔軟,此時清歌漫舞,擁簇一堂,當真是說不出的賞心悅目。曦禾看著看著,眼神就變了,最後一抬手,所有的樂聲舞步頓時在剎那間停了下來。
她指著眾舞姬中最美貌的一位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怯怯答:「奴婢姓袁,字杏芳。」
「你喜歡杏花?」曦禾的視線焦凝在她裙襬上繡著的杏花之上。
袁杏芳答道:「是。」
曦禾淡淡的望著她,忽將手裡的酒杯往旁邊幾上一放,起身下榻,就那麼光著雙足一步步的朝她走過去。
眾舞姬的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一時間,腦海中浮現出有關這位夫人囂張跋扈難以伺候的傳聞,尤其是袁杏芳,額頭冷汗直流而下,表情更見畏懼。
曦禾用那種高深莫測的目光打量了她半天,俯下身,提起她的裙襬,就那麼用力一分,只聽「呲——」的一聲,做工精緻的紅裙,硬是被她用手給撕破了。
眾人臉色齊齊變白。袁杏芳更是驚呼道:「夫人!夫人……奴婢該死!奴婢該死,求夫人恕罪!求夫人恕罪!」說著,砰的跪了下去。
誰知曦禾根本不理她,只是自顧自的將她裙上的杏花撕成了碎片,一時間,大堂裡悄寂一片,只聽的見布料破裂的聲音,聲聲刺耳。
直到將那枝杏花撕的碎成了末,曦禾這才直起身來,目光冰涼的看著袁杏芳。袁杏芳哪還敢說話,只有拚命的不停磕頭了。
眾姬面如死灰,心想這下完了,不知杏芳是哪裡觸犯了娘娘的忌諱,看來一頓重罰再所難免,拖出去砍頭還算好的,最怕是打成殘疾,一輩子可就算徹底毀了。
誰知曦禾並沒有如預料的那樣發火,而是從手腕上摘下一個鐲子,遞到袁杏芳面前道:「這個賞你。」
淚流滿面的袁杏芳抬起頭,看看那隻鐲子又看看她,滿臉的不敢置信。
曦禾將鐲子塞入她手中,然後懶洋洋的一揮手道:「你們全都回去吧。」
眾姬這才知道逃過一劫,連忙躬身行禮退離,曦禾又喚住袁杏芳,淡淡道:「本宮不喜歡你的名字,回去改了。」
「是……」袁杏芳戰戰兢兢的應了,踉蹌而逃。
宛大的殿堂裡,一下子冷清了下來,有風吹過,吹得七重煙羅紗層層飄蕩,吹得曦禾的長髮,四下飛揚,形如鬼魅。她踩著地上的碎布,轉身準備回榻上繼續歪著,一雙手臂忽然自後伸出,將她一把抱住。
曦禾一驚,正要掙扎,卻聽那人在耳旁笑道:「有沒有想朕?」
是昭尹。
身體雖然放鬆下來,但心中餘悸猶存,她忍不住回頭,見到一雙細長帶點上挑的鳳眼,正笑眯眯的看著她,眼神裡,親暱無限。
果然是昭尹。
見鬼了,這個時候他不應該在回京的路上的嗎?怎麼會出現在寶華宮裡?還是一身侍衛的裝束!
「皇上你……」
「朕怎會提前回宮是嗎?因為朕太想曦禾了,想早點見到曦禾,所以一路快馬加鞭,撇開大軍,先行回來了,這個答案夠不夠好?」昭尹說著吻上她的面頰,還待吻唇,卻被曦禾一把推開,冷笑道:「皇上來見臣妾用得著穿成這樣?騙鬼呢?」
昭尹哈哈大笑,取了幾上的酒一口飲下,然後順勢就坐到了榻上,「果然還是曦禾最瞭解朕,騙不到啊騙不到。」
曦禾見他神色歡愉似乎心情大好,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皇上遇到什麼好事了?高興成這樣?」
昭尹眨眨眼睛,「誅滅叛軍,算不算?」
曦禾輕哼一聲,沉下了臉。昭尹笑著,一把將她拉過去擁入懷中道:「還有就是朕秘見了幾個人,並且給你找了個舅舅。」
「舅舅?」曦禾擰起眉頭,「我家的親戚全死絕了,哪來的舅舅?」
「所以說是『找』嘛。」昭尹忽然收了笑,無比認真的望著她,一字一字道,「曦禾,你,想不想當皇后?」
又一陣風從殿外吹進來,紗簾輕飛,如雲霧般層層盪開,曦禾的眼睛,亦如這紗簾一般,泛起一片迷離。
「為什麼選我?」初春乍暖還寒的午後,一地斑斕陽光裡,素白烏髮的女子赤足站在琉璃之上,輕輕的問。
於是那五個字便成了花開的聲音,既急促又緩慢,既質疑又震驚,既痛苦又快樂,顧慮重重,卻又肆無忌憚。
錦榻上,年輕的帝王握住她的手,兩隻手都握住,深邃的眼睛裡倒影出她的影子,隱隱約約的一道:「因為很多原因:不願放權;不想再出現第二個薛懷;示弱他國,讓他們以為朕是個昏庸好色之君,還有,最後一點……朕喜歡你。」
圖璧四年四月初一,帝軍回都。昭尹犒賞三軍,賜封潘方為左將軍,並為其父平反,大赦天下,萬民同慶。
*注1居經:指月事三月一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35:34
第一部 進宮 第五章 水月
「這枝杏花多少錢?」
無邊暗境,因著這一句話,而綻出了光與亮。那光先是熒熒的一點,繼而躥起成火苗,展開光暈,逐漸瀰漫開來。
「十文錢。」依稀間,有個清稚的女聲如此回答。彷彿是千百年前就已書寫好的戲碼,按著那個她所熟悉卻又陌生的套路走下去。
於是,光暈裡就出現了一枝花,深褐色的枝幹,灰紅色的萼,潔白的花瓣,一朵朵密密的長在一起,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妖嬈盛開。由於沾了水的緣故,顯得更加鮮豔欲滴。
她看見一隻手伸過來,將那枝花接走。
修長如玉的手,寬大飄揚的白色衣袖。
那人的臉,在黑幕裡看不見。
她忽然覺得焦躁,想去拉他的衣袖,那身影分明近在咫尺,下一瞬,卻已飄到了十丈開外。
這十丈的距離,隱隱然,如隔了一世。
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啊……她看見自己的手就像拉麵一樣拉的長長,跨越了這隔若浮生的距離,緊緊抓住他。
某種渴望溢出胸腔,隨之而來的還有眼淚,光影中,那白衣絕世獨立,堪比謫仙,而她緊緊抓住,不顧一切的抓住,不敢鬆手。
「我希望……」她聽見那清稚的女音說,用一種瞬間蒼老的聲音,「我希望自己一下子就到了六十歲,人世間該吃的苦都已經吃完了,只需要最後靜靜的等待死亡。」
「不,你應該先等待十六歲。」白衣人在前方回過頭,分明看不清容顏,卻能鮮明的感覺出,他的眼神很溫柔,「十六歲時,我會娶你。」
她的心悸顫了幾下,滿是驚喜,開始微笑、展齒笑、彎眉笑,很雀躍的笑,然後朝他跑過去:「這是你說的,你說過的話,一定要算數!不許抵賴哦!」
光圈變大了,重重黑霧慢慢散去,顯露出那人完整的模樣,她抓住他的手,將他轉過身來,說道:「那我就等十六歲,十六歲時你……」
聲音戛然而止。
亮光映在那人臉上,眉眼彎彎,笑得深情,卻不是他。
那人開口,聲線撩人,「沒有錯啊,朕娶了十六歲的你,朕沒有食言。」
她驚嚇的連連後退,卻被他一把攬回,頭貼著頭,鼻對著鼻,近在能感應到彼此呼吸的距離。「不僅如此,」那人說著,從身後取出一個金燦燦的皇冠,不由分說的戴到她的頭上,「朕還要封你為后。曦禾,你將是璧國之后。」
那金冠沉的就像山一樣,重重地壓了下來。她發出淒厲的叫聲,豁然驚醒——
夜涼如水,宮燈暗淡,空氣裡,有著冰麝龍涎的香氣,糜爛而芬甜。
曦禾抱著柔軟的絲被,瞳孔渙散,好一陣子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等她最終想起這裡是寶華宮,而她正躺在自己的象牙床上時,便又發出一聲尖叫,跳下床,發了瘋似的衝出去。
宮人被聲音驚醒,連忙點燈披衣圍攏,見她披頭散髮的衝出內室,不禁驚呼道:「夫人,夫人你去哪?夫人,發生什麼事了?去哪啊……」
曦禾聽若未聞的打開門,跑到院中,像個孩子一樣從東邊跑到西邊,又從西邊跑回東邊,像在尋找什麼東西。
宮人見她衣衫單薄又光著腳,生怕受凍,連忙取了外套來給她披上,一邊繫帶子一邊道:「夫人,你找什麼啊?」
曦禾呆滯的看著空無一物的院落,茫然道:「杏、杏樹……」
「杏樹?」其中一個宮人皺著眉頭,無比詫異的說道,「夫人住進寶華宮的第二天,就命人把皇宮裡所有的杏樹都砍光了,夫人忘啦?」
「砍、砍砍光了?」
「是啊。」一頭霧水的宮人說完這句話後,就看見她們的主子慢慢蹲下身去,目光沒有焦距的望著某個方向,然後——
嚎啕大哭。
幾個時辰之後,晨曦映入綠欞窗,早起的姜沉魚正在梳頭時,懷瑾從外接了一帖子進來道:「小姐,有你的信。」
淺紫色的信封上,用清靈俊秀的字體寫著「謹呈 姜三小姐 淑覽」。
是公子!
姜沉魚心中一喜,連忙接過拆口,信的內容很短,只有一行:「梨花已風起,謹候芳蹤。」
公子約她去看花?!
當即頭也顧不上梳了,將那封信看了又看,開始挑選衣服。鵝黃色,太跳脫;青荷色,太老成;朱紅色,太妖豔;水綠色,不襯她的膚啊……把整箱子的春衫都給淘汰盡了,還是找不到合心意的衣服。
身旁兩個丫頭早已看的不耐煩,嘟嘴道:「小姐,怎麼我們瞧著都挺好的衣服,到你眼裡就不滿意了呢?就拿那件七彩綺羅衫,剛做好時你還誇漂亮呢,怎麼穿都沒穿過就又嫌棄了?」
「多嘴!」姜沉魚不理她們,又從頭看了一遍,想起公子幾次送帖都是淺紫色的,想必對此色有偏愛,當下就選了件大袖對襟淺紫羅紗衫與白抹胸長裙,什麼珮飾都不要,只在髻上簪了七朵剛摘下來猶帶露水的梨花。
最後,在眾婢一致驚豔的目光裡上了馬車,趕赴紅園。
紅園坐落於帝京之南,佔地約百畝,素以風景秀麗聞名,有人間天堂之稱。它本是王家的產業,隨著王氏沒落,此園輾轉幾次,被一姓胡的商人買下。那人長年不來帝都,因此索性開了園門供人玩賞。
姜沉魚往日只聞其名,未曾入內,如今乘著馬車一路進去,但見林木蔥蘢,花草繁茂,樓閣參差,亭台掩映,彷彿所有的春天都濃縮在了此間一般。湖心島旁,有鸚鵡塚、覽翠山,與澄光林成鼎足之勢。過了湖心再往南,便是最負盛名的三春林。
所謂三春,乃杏、梨、桃。
因此林中,這三種樹木交叉栽種,錯落有致。
在她所見的第一棵梨樹下,停著公子的馬車,公子站在車旁,車上的白澤與他的白衣兩相輝映,鮮活如生。
姜沉魚縮在袖中的手慢慢握緊,竭力不讓自己流露出太多興奮的情緒,然後打開車門。
姬嬰果然前來相扶。
指腹溫潤指身修長,那隻手,平攤在她面前,有著絕佳的姿勢與風華。儘管一再囑咐自己要鎮定,但她還是忍不住臉紅了,輕輕搭住那隻手,提裙下車。
春風蕩漾,梨樹花開,白清似雪,玉骨冰肌,素潔淡雅,靚豔含香。
在這一刻,便是無人亦醉了,更何況是在心上人的身畔。
姜沉魚咬唇道:「沉魚來遲了,令公子久候。」
「不會。」姬嬰笑笑,「是嬰事起唐突,匆匆傳訊,希望沒有打攪到小姐的正事。」
姜沉魚連忙搖頭,「沒有,我沒有正事。」
於是兩人並肩而行,一同朝林中走去。
花蔭下,偶有書生圍席而坐,攜酒洗妝,好生熱鬧。姜沉魚遠遠的看著,笑道:「以前在書裡讀過『共飲梨樹下,梨花插滿頭。清香來玉樹,白議泛金甌』的詩句,不能想像是何光景,而今真個看見了,頓覺長了見識。」
「梨花本就有占斷天下白,壓盡人間花之氣勢,世人鍾愛,再所難免。」
「可惜杏花遲遲未開,不能看二花齊放,真是遺憾。」
姬嬰望著桃梨爭芳中依舊蕭條的杏樹,輕輕地嘆了口氣,「是啊,今年的杏花,開的晚了。」
姜沉魚見他落寞,便安慰道:「也不儘然,你看,這一枝上,已經結花骨朵了,沒準等到明天,便能開了。」
姬嬰笑笑,沒說話,繼續前行。
好像、好像有點尷尬呢……為什麼明明是那麼期待的約會,真正見到了,反而覺得無所適從,沒什麼話可以說呢?難道她必須在這些花上不停的繞圈子嗎?姜沉魚決定轉換話題:「公子,有件事沉魚聽聞已久,一直覺得好奇。」
「三小姐請問。」
「聽說公子生平最怕下棋?」
姬嬰莞爾,「嬰小時候,極為頑皮,卻碰上家姐,刁鑽古怪猶在我之上,因此經常被她捉弄。那時候我最喜歡一種叫青糰子的糕點,唸書時都要在旁邊放上一盤,邊吃邊看。有一日如往常般拿了其中一隻就咬,結果當場崩掉了兩顆門牙。原來,那糰子裡填的竟不是豆沙,而是棋子……」
姜沉魚啊了一聲。
「自那以後,每見棋子,就想起我那兩顆屈死的乳牙,疼痛難當。所以,就再也不碰棋了。」
姜沉魚萬萬沒想到還有這麼一樁緣由,想了想,不禁笑了:「原來公子也是個任性之人,棋子何辜?該埋怨的,是將棋子放入糕點中的人啊。」
「家姐兇悍,我哪敢怪她。」姬嬰說著,神色有一瞬的恍惚,依稀間彷彿聽見另一個聲音咯咯笑道:「下棋這麼費心勞神的玩意,不下也罷。以後,你可以吃我做的青糰子,保證沒有棋子……」
聲音飄渺著,在耳邊遠去了。另一個聲音清晰的壓了過來:「公子?公子!」
姬嬰回神,便覺臉上涼涼,一抬頭,卻原來是下起了雨。兩人連忙跑到最近的亭子裡,他望著外面突如其來的雨,有些感慨道:「天有不測風雲,古人誠不我欺。」
姜沉魚理了理自己的髮鬢,嫣然一笑,「春雨貴如油啊。」
「你喜歡雨?」
「嗯。」她望著沐浴在霧氣般雨簾中的梨花,微笑道,「沒有雨這些花又怎會開放?而且梨花帶雨,素來是人間的極致美景。」
姬嬰的眼神沉寂了一下,先前那個飄渺的聲音再度在耳邊輕響:「雨?我最討厭雨了!因為一下雨,娘就不能出去擺攤賣麵了;一下雨,爹就會喝的爛醉如泥,每次都要去接他;而且一下雨,地面就濕滑難走,滿是泥濘……我啊,最不喜歡下雨天了!」
彼時,那聲音無限清靈,脆生生的,不像後來,沾染了很多慵懶與暗啞。
再看眼前的樹林,梨花正是全盛時期,開放的格外燦爛,杏花卻仍在苞中,黯淡無華。果然不是兩種相像的東西……
姜沉魚見他額前的髮被雨打濕,正在一滴滴的往下滴水,便從袖中取出一方手帕,紅著臉遞過去。
姬嬰謝過,接了手帕剛想拭擦,卻不由得一愣,「這個……」
「這是公子的手帕,公子還記得嗎?」那日曦禾中毒之時,在寶華宮外,他曾用此帕幫她擦過臉上的血跡。雖然當時被他丟掉,但後來他因潘方一事先走了,於是她便對朱龍說還要拿樣東西,趁機回去撿起,洗淨疊好,帶在身旁。如今,果然派上用場。
這番用心良苦,姬嬰又怎會不知,拿著那塊手帕,不禁也默然了。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氣氛有點小小的尷尬,而在尷尬中,又滲透著幾絲微妙的旖旎。
斜風細雨,梨花滿目。五角亭簷,線落如珠。
以林為景,亭中的他與她,又何嘗不是最美的一道風景?
——而這一道風景,落入另一人眼中,化成了寂寥。
「夫人,下雨了,我們沒帶傘,還是回車上吧?」
「是啊,夫人,時候不早,咱們出來很久了,也該回宮了。而且,這杏花都沒開呢,不如等它開了時再過來看吧……」
殷殷的勸聲落在耳後,被規勸的人將視線從亭中的兩人身上收回,然後,慢慢的轉過身子。
深紫色斗篷下,是張素白的臉,沒有血色,亦沒有表情。
然而,卻是驚世駭俗的美麗。
傲視四國的美人,垂下眼睫,忽然笑了一笑,雨水順著斗篷的邊沿流下來,滴滴答答。她開始行走,視一旁的馬車如不存在,兩名宮人面面相覷的對視一眼,只得跟上。
出紅園,一路往西,兩旁的建築亦從繁華變為簡陋,道路越來越窄,高低不平,最後,為沙石雜草所覆蓋。
此刻,因為下雨的緣故,滿是泥濘。
馬車跟到此處,無法再向前馳,宮人忍不住喚道:「夫人……」
「我要一個人靜靜,你們在這等著吧。」說完這句話後,她拉緊斗篷,走進小巷。
帝都西南角的浣紗巷,是出了名的貧民窟。
在這裡,住著衣不蔽體的老人、婦女和孩子們,因為沒有壯年男子的緣故,比別處顯得更加貧瘠,一格格的房子像鴿籠般擠在一起,骯髒的地面上堆滿雜物,空氣裡,充盈著混合了各種氣味的腐爛味道。
她走過一排排的房子,最後停在巷尾的最後一間前。這幢房子看起來比旁邊的更加簡陋,連牆都是歪的,看樣子,堅持不了多久就會倒塌。蛀滿了蟲洞的木門上,用草繩繫著個結充當門鎖。她輕輕一扯,早已枯乾的草繩便自己斷了。
推開門,裡面是一個很陰暗的房間,依稀可見牆壁上長滿了青苔和黴菇,她走過去想打開窗子,結果整扇窗戶都啪的掉了下來,落在地上,震起無數塵土。
是了,這裡是浣紗巷,而她,是長於此間的另一個西施,從這個貧民窟飛出去後,就成了鳳凰。
狹小的陋室幾乎沒有可以站腳的地方:左邊是一張很大的木案,案上放著搟麵杖,母親曾在這裡揉麵,每天三更就起,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右邊的牆腳下堆放著很多酒罈,父親經常席地坐在那喝酒,唱著她所聽不懂的歌,每每那時她就無比憎惡她的父親,可他不喝酒時,卻又會很溫柔幫母親畫眉,幫她梳辮子,於是那個時候她就會忘記他的可惡,覺得自己很愛他;剩下還有一張床,一個櫃子,櫃子裡是他們的全部家當。
她走過去打開那個已經少了一隻腿的櫃子,裡面放著幾件衣服,衣服是粗布做的,有著非常粗糙的紋理,再然後,摸到一面鏡子,鏡子上長滿了綠銅,她舉起來照了一下,裡面的人,竟是那般陌生。
這個人……真的是她嗎?
這個人,為什麼臉色這麼蒼白,她那永遠紅潤的健康膚色哪裡去了?
這個人一笑,眼神就變得很冷酷,唇角充滿了嘲諷,顯得這麼這麼刻薄。可她記得,她本來是笑得很好看很燦爛很落落大方的啊。
這個人乍一看很年輕,不過十七歲的年紀,姿容正麗,但再細看,眉梢眼角,都好憔悴倦乏,溢滿滄桑。
這個人、這個人是誰啊?
她連忙丟掉鏡子不敢再看,踉踉蹌蹌的後退,然後撞上床角,整個人就那樣砰的向後摔倒,躺了下去。
滿天塵土飛揚。她開始咳嗽,而就在那時,她聽見了一聲嘆息,很輕很輕,落在心裡,卻又變得很重很重。
她頓時跳起來,朝聲音來源處望去,就那樣看見了站在窗外的他。
確切來說,是站在已經沒有了窗戶的一個方洞外面的他。
雨還在下,那人不知從哪得來了傘,此刻,正撐著傘站在屋外,靜靜的望著她。
於是紅塵頓時逆轉,時光瞬間倒退,彷彿回到了四年之前,她初見他時的那個模樣。那個時候,他也是這樣,穿著一身纖塵不染的白衣,撐著一把竹柄紙傘,沐浴在春雨之中。
她還記得,那把傘上畫了一枝紅杏,紅的就像她那時懷裡捧著的鮮花。
「這枝杏花多少錢?」
「十文錢。」
夢境裡的場景與回憶重疊,原來已經過去了這麼久,她一絲一毫都沒有忘記掉。
「你怎麼會來這裡?」她開口,如夢囈。
而那人站在屋外,回答:「我看見一人像你,跟過來,果然是你。」
她睜著霧濛濛的眼睛,每個字都說的很僵硬,「杏花沒有開。」
那人臉上閃過一抹痛色,低低嘆息,「是啊,杏花沒有開……」
於是兩個人的衣袍都起了一陣顫抖,不知抖動的是身體,還是心。她突然抓住窗沿,朝他伸出一隻手道:「你進來!」
那人凝視著她,搖頭。
「那麼我出去!」她說著挽起裙襬準備跳窗。
然而,那人依舊是搖頭。
「為什麼?」
那人對她微笑,笑容裡卻有很苦澀的東西:「你不知道為什麼嗎?曦禾,你真的不知道為什麼嗎?」
她如被當頭棒喝,忽然想起自己原來名叫曦禾。而曦禾又是誰?當今璧國的寵妃,將來的皇后。然而,此時此刻,她望著窗外的那個男子,心裡卻像被一把很鈍的刀子在拉扯一般,因為不能乾脆俐落的割斷,反而更受折磨。
「你要娶姜沉魚嗎?」
他低下頭,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過來,聽不真切,「姬姜聯姻,於兩族都有好處。而且……曦禾,杏花不會開了,再也不會開了……」
「你騙我!」她徒然暴怒,五官都開始扭曲,「你騙我你騙我你騙我!你說當我十六歲時,會娶我的,結果我卻進了宮,成了皇帝的妃子!你說杏花開時帶我去賞花,可是賞花的卻換做了別人!而現在,你還要娶別人……」
聲音像是沉在水底,浮上水面時就變了形,她摀住自己的臉哭的泣不成音。巨大的委屈海浪般席捲而來,空氣被瞬間奪走,窒息的無法呼吸……
曦禾發出一聲尖叫,再度驚坐而起,恍然知覺,竟然又是南柯一夢。
屋子還是那個東倒西歪的屋子,她坐在佈滿塵灰的木板床上,看著腦袋上方的那根橫樑,忽然想起,母親是在這根樑上吊死的。
那一天,她去賣花回來,甫一推門,就看見兩隻繡花鞋晃啊晃的,鞋子上,還繡著母親最喜歡的捲心蓮。地上的影子也擺來擺去,拖拉的很長……
外面的雨下的越來越大,從窗洞裡吹進來,將地面打濕,於是空氣裡就充盈起一種氤氳沉悶的水氣。
天已經黑透了。
橫樑上彷彿伸出了一雙手臂,無比溫柔的迎向她,「來吧,囡囡,來娘這裡,來啊……來啊……」
那聲音是那麼甜蜜,仿若鳥語花香中最深情的呼喚。她的眼中起了一陣迷離,身體好像有自己的意識般地伸出手去,把腰帶解下來,對了,再把腰帶掛到樑上面去,然後再打個結,就是這樣,很好,要結的緊一點,然後,把腦袋伸進去……
手臂依然在前方迎接她,令她想起小時候蹣跚學步時,娘也是這樣在前面一步步的呼喚她,鼓勵她向前走。只要照娘的話去做,就會快樂,就會幸福,就不會再這麼絕望了。
等等我,娘啊,等等我……
「砰」的開門聲震得室內又是一陣塵土飛揚。
手臂突然消失了,眼前的幻像瞬間湮滅,曦禾發現自己躺在床上,兩隻手伸在空中,想要抓住些什麼,但依然兩手空空。
前方沒有可以被抓住的東西,更沒有希望。
「我說過要一個人靜靜,沒有我的允許不可以前來打攪的。」她沈著臉,扭頭轉向門口,想看是哪個膽大的宮人,敢來攪醒她的美夢。
門外,白衣如霜。
曦禾眨了眨眼睛,再眨一眨眼睛,心想:原來我還在做夢。那麼,繼續睡吧。
她把頭轉了回去,閉上眼睛,但下一瞬,卻又驚起,滿臉震驚地看著門外之人,顫聲道:「是……你……」
那人站在離門三尺遠的地方,沒有撐傘,於是雨絲就披了他一身,他的衣袍和頭髮都被打濕了,卻半點狼狽的樣子都沒有,看上去,依舊是這渾渾濁世中的翩翩佳公子。
他慢慢的一掀白袍下襬,跪倒在地,開口道:「天色已晚,嬰恭請夫人回宮。」
嬰,姬嬰。
原來真是他。原來這一回,不再是做夢。
曦禾看看他,再看看屋上的橫樑,想起方才妙不可言的死亡幻境,心中開始冷笑:娘,剛才是你吧?你想帶我走對不對?因為人世太苦,所以想把我也帶走對不對?不過——我可不是你。
面對苦難,你只會哭,只會忍耐,忍耐不下去就逃避,選了最最不負責任的自盡。
我才不要像你一樣沒出息。我才不要那樣懦弱和沒有尊嚴的死去。
我不會死的。
哪怕十四歲時賣花回來看見娘吊在橫樑上的屍體;哪怕十五歲時被爹醉酒後賣給了人販;哪怕十六歲時蒙受皇帝臨幸痛不欲生;哪怕現在我的舊情人要娶別人為妻……我都不會去尋死。
不但如此,我還要活著,用盡一切方式肆意張揚的活著。
生命本就短暫,所以更要像花朵一樣新鮮美好。
十六歲那年的杏花沒有開,今年的杏花也不會開了,可是,只要我活著,活得夠長久,遲早有一年,我能等到她開花。
曦禾起身下床,拍拍身上的塵土,理了理散亂的頭髮,然後裹緊斗篷走出去。在經過姬嬰身旁時,她微微一笑道:「淇奧侯對皇上真是忠心,犧牲了自己的姐姐,放棄了自己的情人,不如,就再乾脆一點,獻上自己的未婚妻吧。」
不等他有任何反應,她就快步走出小巷,看著道旁矮屋裡透出的淡薄燈光,笑容一點點轉淡,目光卻一點點加深。
巷口,宮裡的馬車果然還在等候,兩名宮人拿著傘在車旁,看見她,全都鬆大口氣。
曦禾上車,回首問道:「是你們通知的淇奧侯?」
宮人忐忑不安地回答:「因為夫人進去這麼久還不出來,我們怕有什麼事情,正巧看見侯爺的馬車經過,所以就托他進去請夫人……」聲音越說越低,惶恐之色愈濃。
「做的好。」簾子刷的放了下來,將曦禾的笑容與她眼中的犀利一同遮蔽。
「維圖璧四載,歲次辛卯,四月戊戌朔一日乙亥,皇帝若曰:於戲!咨爾右相府姜仲第三女,慶承華族,禮冠女師,欽若保訓,踐修德範。既連榮於姻戚,且襲吉於龜筮,是用命爾為淑妃,擇時進宮。其率循懿行,懋昭令德,祗膺典冊。
晴天一霹靂!
大堂內跪著的姜氏眾人,全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道皇旨弄的滿臉震驚。為首的姜仲抬起頭來,望著前來宣旨的羅橫道:「羅公公,這是……」
羅橫笑眯眯道:「恭喜右相,賀喜右相,姜家出了第二個皇妃,真是滿門榮耀啊。」
「可是,小女沉魚已與淇奧侯定下了婚約……」
羅橫打斷他:「右相真會開玩笑,聽聞侯爺庚貼入府時遇火,這樣的婚事怎可算數?」
這下,眾人又是一驚——皇上居然知道此事!明明全府上下都守口如瓶了,皇上又是怎麼知道的?
姜仲頓時面色如土,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
羅橫將聖旨遞到他手上,繼續笑眯眯道:「皇上看中三小姐,是天大的福氣,右相可不要辜負了皇上的一番苦心。這福氣要當成了晦氣,可就不好了,是不是啊,右相?」他笑的雖然親切,但話裡警告的意味十足,姜仲哪還敢多言,連忙顫抖著謝了恩,接過聖旨。
「這就對了嘛!」羅橫又走到姜沉魚面前,行禮道,「老奴也給新主子賀喜了。」
姜沉魚如木偶般一動不動。
一旁的姜夫人連忙拉著媳婦一起將她扶起來,幫著道謝道:「哪裡哪裡,明兒入了宮,還要公公多加照看。這點心意請公公笑納。」說著,塞了個紅包過去。
「也好,那麼老奴就先回宮複命了。」羅橫收了禮,笑眯眯的領著一干人等離去。姜氏父子一路陪笑送到大門口,再回來時,面色一個比一個凝重難看。
姜夫人最先按捺不住,哇的一聲哭了:「老爺啊,這是怎麼回事?皇上為什麼會要沉魚入宮啊?他又怎麼會知道庚帖著火一事的?」
姜仲煩躁道:「我哪知道?」
「你每日上朝面聖,難道皇上事先半點風聲端倪都沒透露過嗎?」
「要有端倪,我至於像現在這樣不知所措嗎?」
姜夫人忍不住罵道:「虧你還是堂堂一品大臣,朝之右相,竟連女兒要入宮都不知情;還有你也是,做為兄長,半點妹妹的事情都不上心……」
姜孝成不禁委屈道:「娘,我只是區區一個羽林軍騎都尉,連爹都不知道的事,我又怎會知道?更何況,選妃,那是後宮的事!」
一旁姜孝成的夫人李氏見他們爭吵不休,連忙勸道:「你們別說了,沒看見妹妹都這個樣子了嗎?」
眾人想起沉魚,面色俱是一痛,轉頭望去,只見她依舊站立堂中,雙目無神,一動不動。
姜夫人上前握住她的手,哭道:「我苦命的孩子……這可怎麼辦好呢?」
「還能怎麼辦?聖旨已下,不能更改,這宮,是入定了……哎喲!」姜孝成話未說完,便被李氏狠狠的掐了一把。
他雖然說的是實話,但大家都知沉魚對姬嬰一片癡心,只盼望著能嫁他為妻,眼看好事將成,突然被皇上橫插一腳,心願泡湯,再看她此時前所未有的失魂模樣,更覺心疼。
李氏嘆道:「小姑,事亦至此……你,認命罷……」
一句認命刺激到姜沉魚,她咬住嘴唇,渾身都開始劇烈的顫抖起來。
「不認又能怎樣?皇命不可違,逆旨可是要殺頭的,更何況,皇上竟連庚貼被燒一事都知道了,顯見是做足了準備的……」姜仲說著,搖頭道,「當日你被傳入宮中教琴,我就覺得事有蹊蹺,現在想來,皇上大概是當時就動了這個心思,只是我們一干人等,全被蒙在鼓裡沒看出來罷了……」
姜孝成插嘴道:「不是我自誇,就咱家妹妹這樣品貌的出去,是個男人都會喜歡的……哎喲!」話未說完,又被掐了一記。
姜夫人抹淚道:「沉魚,娘知道你心裡難過,你可別悶在心裡,說句話吧……」
姜沉魚突地抬頭,目光亮的逼人,瞳中似有火焰在灼灼燃燒。
眾人嚇了一跳。
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又搖搖晃晃地走出廳門,姜夫人回過神來,連忙上前拖住她道:「沉魚,你這是要去哪?」
她掙脫了母親的手,目光劃向門外的一名小婢:「握瑜,去備車。」
名叫握瑜的小婢一僵,為難地抬眼看著姜夫人,姜夫人急聲道:「外頭在下雨,你要去哪?」
姜沉魚加重了語音:「懷瑾,你去備車!」
另一名婢女匆匆而去,沒多會回報車已備好。姜沉魚掙脫開母親的手,雪白的臉上有著幾近死亡般的平靜,淡淡說道:「我會回來的。」
她抬步走出中堂,外面的風呼呼地吹著,撩起她的長髮和衣袖,筆直地朝後飛去。春寒料峭時分,最是陰冷。她裹緊衣襟,一步步地走下臺階。馬車已在階下等候,名叫懷瑾的婢女跟著她一同上了馬車,收起傘道:「三小姐,咱們去哪?」
姜沉魚閉上眼睛,睫毛瑟瑟抖個不停,再睜開來時,眸色黯淡:「去朝夕巷。」
朝夕巷盡有人家。
馬車遠遠停下,姜沉魚將窗打開一線,透過連綿的雨簾望著長街盡頭的那扇朱門,時間長長。
這是她第一次來這裡。
曾經很多次從巷外經過,也想過進來看一眼,但每每因這樣那樣的原因放棄。那時總想著沒有關係,來日方長,爾今方知緣分已盡。
亦或是——從來無緣?
姜沉魚望著朱漆大門上的匾額,「淇奧」二字深如烙印。
就在前日,她還與公子同遊賞花,公子的笑容和溫柔,還清晰的印在腦中,未曾淡去,彼時以為那便是幸福的極致了,卻原來,真的是物極必反,興極必衰,一夢終醒,醒來後,八面楚歌。
「姜仲第三女,慶承華族,禮冠女師,欽若保訓,踐修德範。既連榮於姻戚,且襲吉於龜筮,是用命爾為淑妃,擇時進宮……」太監獨有的尖細嗓音,將語調拖拉的很長,那些個讚美的詞句,聽起來,無異於天大的諷刺。
皇上……那個雖然見過幾面卻印象不深的男人,為何那般殘忍,輕輕易易的一句話,就摧毀了她苦心經營期盼許久的緣分!
不、不、不甘心啊!
真不甘心啊!
不甘心就這樣錯失良緣,不甘心就這樣與公子分離,更不甘心就這樣進宮,成為那些爭風吃醋勾心鬥角的妃子們中的一員。
她的命運不應該是這樣的!
深宮虎口,埋葬了她的姐姐一人還不夠,還要再加上她麼?
姜沉魚的手緊緊抓住壁門,指甲嵌入木中,一聲細響後,鏗然斷折。
而就在那時,懷瑾道;「啊,三小姐你看!」
其實勿需提醒,她已看見了公子的馬車。
長街那頭,繪有白澤的馬車從拐角處轉出,不急不緩地在府邸門前停下,侍衛們恭迎上前,在腦海中描繪了千萬遍的人影出現在視線之內,白袍玉帶,國士無雙,就那樣灼濕了她的眼睛。
公子啊……公子啊……
他可知道,皇上要她進宮的消息?他可知道,她是多麼不願入宮不願嫁為帝王妻?他可知道,她愛慕他憧憬他仰慕他了多年?他可知道,此刻的她何其慌亂何其無助何其苦不堪言?
一念至此,滿腔的渴望生出衝動的雙翼,令得她一把推開車門,跳了下去。
懷瑾頓時嚇的臉色蒼白,急呼道:「三小姐!不要啊……」不能去,這一去,就等於是把名節還有姜氏滿門的前程都給斷送了啊!
但是,姜沉魚沒有理會她的呼喚,踩濺著滿地的積水,就那樣一路衝到府門前。
侍衛們齊齊回頭,愕然了一下,分散開,露出裡面的薛采,薛采臉上有著古怪的表情,就像那天他走前看她時的表情一模一樣。
但他最後還是讓開了,而他身後,就是姬嬰。
姬嬰望著她,臉上先是錯愕,繼而泛起絲絲縷縷的憐惜。
而未等他開口說話,姜沉魚已撲將過去,一把抱住他。
姬嬰手上的傘,就那樣啪的掉到了地上。
雨水落下來,將兩人籠罩在一片霧濛濛的水氣之中,姜沉魚將臉貼在他懷中,隱隱約約的想,倘若生命就在下一刻就終止,也許,因為有了這麼一個擁抱的緣故,她便不會覺得遺憾……
可是,漫漫餘生,若離了這個擁抱,她又怎麼度過去?
姜沉魚抬起頭,臉上濕漉漉一片,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她凝望著這個生平最愛的男人的臉,嘴唇顫抖,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風雨淒迷,天地間,一片清愁。
沙漏裡的沙細細綿綿的流了下來。
幾旁茶暖爐香,姜沉魚捧起茶盞淺呷了一口,蒸騰的水汽升上來,模糊了她的眼睛。她換了身乾燥的衣衫,頭髮也擦乾了,神色也平靜了很多,不復之前雨中的落魄。
姬嬰走進來,看著她道:「你覺得好些了嗎?」
她放下茶盞,點頭。
「那就好。」姬嬰在她身旁坐下,卻久久不語,注視著桌上的沙漏,眸光糾結。
姜沉魚深吸口氣,舒展眉毛笑了一笑,「剛才一時失態,令公子為難了。」
姬嬰垂下眼睛,低聲道:「皇上下旨的事,我已經知……」不等他說完,姜沉魚一下子站了起來,笑道:「這樣最好啊,其實呢,我是來跟公子討一樣東西的,就當做是公子送給我大婚的賀禮好不好?」
姬嬰臉上訝然之色一閃而過,再看向她時,眼底多了很多悲色,似憐惜,似不忍,又似矛盾,最後凝結為一句話:「什麼東西?」
「耳洞。」姜沉魚一本正經的說道,「一隻就可以了。」
縱是姬嬰再見多識廣,此時也被弄糊塗了:「耳洞?」
姜沉魚挽起左耳旁的鬢髮,露出小巧光潔的耳朵:「沉魚幼時最是怕疼,所以死活不肯穿耳,母親無奈,只得放而任之。現在,請公子為我穿一耳,就當是,沉魚向公子討的賀禮。」
天底下賀禮無數,但以耳洞為禮,卻是聞所未聞。
鬢髮如墨,肌膚似玉,耳輪與耳垂相聯,耳珠秀雅,三分柔弱,四分多情,再增以五分的固執,彙集成十二分的一個她。姜沉魚就那麼攏著髮,將左耳湊於姬嬰面前,睫毛低垂,在臉上投遞下一片陰影,遮住表情。
姬嬰沈默許久,終於一嘆,「來人,取針來。」
屏風後轉出一人,卻是薛采,雙手將針盒奉上。姬嬰取出其中一枚,點著桌上的燈,將針在火中淬過,又默默地注視了姜沉魚一會兒,道:「三小姐,背一首你比較喜愛的詩吧。」
姜沉魚想了想,開始低吟:「不得長相守,青春夭蕣華。舊遊今永已,泉路卻為家……」窗外雨疏風驟,芭蕉泣淚,紗窗朦朧,而她的聲音,卻是字字如珠、清冷綿長。
在吟聲裡,銀針如白駒過隙般從她的左耳飛穿而過,落回姬嬰手上,不沾絲毫血跡。
「……早知離別切人心,悔作從來恩愛深。黃泉冥寞雖長逝,白日屏帷還重尋。」姜沉魚唸完這四十八字後,放下手,鬢邊的髮披散下來,遮住了耳朵。
她退後一步,拜了一拜:「謝謝公子。」
姬嬰的目光依舊落在手裡的銀針之上,針尖在燭光下閃爍,點綴了他的眼睛。他抬起頭看著她,似有千言萬語,但終歸沒有說出來。
而姜沉魚又後退了一步,道:「謝謝……侯爺。」
是侯爺,不再是公子,一進宮牆深似海,從此蕭郎是路人。
她再退第三步,開始微笑,比風還輕:「沉魚告辭了……珍重。」
然後她就轉過身,一步步的走出房間,薛采站在屋簷下,遞給她一把傘,她雙手接過,微笑著道了謝,然後撐著傘再一步步地走出侯爺府。
府外,車馬在等候。一臉焦慮的懷瑾看到她,鬆大口氣,連忙打開車門扶她上車。
車伕揮動馬鞭,軲轆向前滾動,碾碎一地塵泥。
姜沉魚抱著那把傘,像抱著至愛之物,眼眸沉沉,再無情緒。所有的力氣好像都在剛才念詩時用盡了,現在殘留下來的只是一個空空的軀殼,再不會歡愉,也再不會疼痛。
懷瑾紅著眼圈道:「小姐,侯爺答應想辦法讓皇上改變主意麼?」
姜沉魚搖了搖頭。
「那你跟他都說了些什麼?小姐,你真的要認命進宮嗎?你不是一直討厭皇宮嗎?而且,明明你喜歡的人是侯爺啊……」
姜沉魚再次搖頭。
懷瑾急了:「小姐,你倒是說句話啊,別老是搖頭啊,究竟怎麼樣了?你這個樣子我看了好害怕,想哭就哭吧,哭出來會好受些……」
「哭?」姜沉魚眉睫深深,「不,我不哭。」
「三小姐……」
「我不會再哭了……。」她抓緊了車簾,抬起頭,望著姬嬰消失的方向,緩緩道,「因為,直到今天,我才看清楚了一件事情。」
「什麼事情?」
「我入宮,不是因為皇上想要,而是……」車外風雨如晦,夜幕逐漸降臨,侯爺府的燈籠映在坑坑窪窪濕漉漉的地上,點點暈黃,一閃一閃的,像是要把一生的記憶都閃爍出來。她看著那些燈光,笑得寂寥,「而是公子,不想娶而已。」
笑容裡,一滴眼淚溢了出來,順著臉頰無聲滑落。
不得長相守,不得長相守啊……
圖璧四年四月十一,姜沉魚進宮,受封淑妃,位列九嬪之首。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35:48
第二部 赴程 第六章 耳珠
「梨花敗了啊……」
握瑜推開窗戶,迎接晨光時,喃喃說了這麼一句話。回頭,佈置華麗的瑤光宮裡,臂粗的紅燭已燃至盡頭,昨夜,四月十一,是三小姐進宮受封的日子,然而,皇上卻沒有來。
心裡,不是不焦慮的。
雖然知道小姐心裡的人是那個笑起來像春風一樣溫和,卻總也看不透的淇奧侯,但是最後畢竟是入了宮,成了皇帝的妃子。既成了王妃,受不受皇帝恩寵就成了天大的事情,連進宮的第一夜皇帝都不來,這以後……真是不能想像了。
比起一臉擔憂的貼身侍女,姜沉魚似乎早預料到了這樣的待遇,因此臉上毫無悲憤怨尤,只是淡淡的吩咐準備梳妝更衣,過一會,還要去給太后請安。
懷瑾一邊梳著頭,一邊打量她左耳的耳孔,嘖嘖奇道:「小姐這耳洞穿的真是好,竟半點都沒爛。」
「那能戴耳環了麼?」
「小姐想戴耳環?可咱們沒帶耳環進宮啊。」
姜沉魚微微一笑,對握瑜道:「去把我那個梨花木的匣子拿過來。」
握瑜應了一聲,很快從箱子裡翻出個小小扁扁的匣子,懷瑾瞧著眼熟,不禁道:「這不是二小姐送小姐的那顆宜珠嗎?」
姜沉魚打開匣子,兩個婢女都驚訝地啊了一聲,原因無它,只見匣子裡放的珠子還是那顆珠子,但已更改了截然不同的樣子。本來是鑲金嵌玉的一支鳳釵,如今卻變成了一隻長長的耳環。穿入耳中,銀色的細鏈子垂將下來,一直將珠垂至了肩窩。
旁邊的宮人們從沒見過這麼奇怪的戴法,不禁都睜大了眼睛。
姜沉魚搖了搖頭,那珠子便在她頸旁蕩來蕩去,懷瑾眼睛一亮道:「此環配上墮馬髻,最是相得益彰不過。倒是二小姐那邊,看小姐如何交代的過去,賜給小姐的釵,給擅自做主打成了耳丁。」
提及姐姐,姜沉魚心中黯然,低低嘆道:「你以為,但我進了這宮,對姐姐交代不過去的事還少了麼?」
自從皇帝的聖旨頒下來後,姐姐那邊就跟斷了音信似的,什麼態也不表,什麼話也不說。哥哥進宮看了她一回,回家後只說她神色平靜,並無任何異言。但這樣一來,姜沉魚心中反而更加忐忑。姐姐平日裡就最是要強,知道了妹妹也將進宮,怎會一臉平靜,更何況,就在不久之前她還發現了自己不能生育,兩座大山一起壓下,換了任何人都承受不住。
不過,沒有關係。姜沉魚想,等會去給太后請安時,必定會遇見姐姐的。只要能見上面,說上話,一切就都還有餘地。
挑選了件淺藍色的衣衫,對著鏡子自攬,衣與珠兩相輝映,顯得肌膚更加剔透光潔。但,也只不過是具擺設用的皮囊而已。
豔色天下重。
可一個女人的容顏若不能為她贏得心上人的垂青,便是再美,又有何用呢?
姜沉魚深吸口氣,再悠緩的籲出去,無論如何,事已至此,一切都成定局。想這些有的沒的的,只不過是徒勞摧折了自己的心境罷了。
那一天的雨彷彿還下在心間,每個細節都未曾忘記,她記得撲入姬嬰懷中時她在想:此生若離了他的擁抱,可怎麼活下去。
當時只覺那樣便已經是毀天滅地的痛苦了,而今對著鏡子,看見倒映出的螓首蛾眉,明眸皓齒,不禁又生出幾許自嘲的滄桑:原來,還是可以活的下去的。並且,越發嬌豔的活下去。不讓悲傷,有絲毫滲透在儀容中的機會。
在宮人的擁蹙下出了瑤光,前往太后住處懿清宮,剛走沒幾步,就見遠遠過來一個女子,身後跟著兩個宮人,穿一身綠衫,正是姐姐畫月。
兩姐妹碰了面,彼此對望一眼,氣氛微妙。
姜沉魚主動上前兩步,行禮道:「沉魚給姐姐請安。」
姜畫月站著沒說話,倒是身後一宮人道:「請恕奴婢冒犯,這姐姐妹妹的稱呼,可該改改了。如今是在宮裡,別壞了規矩。」
姜沉魚眉睫一顫,抬眼看姐姐,但見她一臉漠然的逕自從身邊走了過去,很快就帶著那兩名宮人消失在拱門後。
握瑜目瞪口呆,急聲道:「二小姐怎的這樣對小姐……」
姜沉魚輕叱道:「住口。」
「可是小姐……」
「我說住口。」她沉下臉,握瑜頓時不敢吱聲。懷瑾則道:「那人的話雖然不好聽,卻是事實,如今不比在相府,握瑜啊,便是這小姐的稱呼也該改改了,以後叫娘娘。」
看著懷瑾的隱忍與握瑜的委屈,姜沉魚臉上沒什麼,心裡卻比她們更加難過。姐姐不理她,不只不理,還默許一個下人欺負她……
她們姐妹自有記憶以來,從來沒有這般生份過,那些個閨閣之內梳頭談笑分食瓜果的往事,終究是成了回憶。
她默默的低頭,默默的走進懿清宮,但見屋內已經坐了十幾位美人,春蘭秋芝,一眼望去,滿室生光。姐姐畫月坐在西首第二個位置上,見了她,如同沒看見一般,倒是其他等銜不及她的妃子,紛紛起身參拜。她環視一圈,未看見曦禾,也沒看到姬忽。
太后未至,眾妃子坐著,無事閒聊。一妃子笑道:「久聞右相的小女美貌過人,德才皆備,今個兒見了,果然名不虛傳。這天仙般的好模樣,真真令我等自相形穢啊。」
「是啊,還沒祝賀淑妃呢,皇上對姜家真是恩寵,連著兩個女兒都進了宮,女英娥皇,真真是令人豔羨。」
姜沉魚心裡一緊,擔憂的望向姜畫月,卻見一直視她如不存在的姐姐聞言揚起唇角,似笑非笑道:「聽說柳淑儀雖然沒有妹妹,卻有個姿容出眾的侄女,不如將她也送進宮來,姑侄同夫,也不失為一段佳話,不是嗎?」
柳淑儀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立馬不說話了。
正在尷尬時,一宮人喊道:「太后駕到——」眾姬連忙齊齊恭迎。
姜沉魚曾在數年前見過太后一面,依稀記得她眉目端祥,風姿猶麗,而今再見,方知歲月不饒人,尤其是在周圍一大圈年輕貌美的宮女的攙扶下,越發顯得蒼老,面有病容,看樣子已趨油盡燈枯之態。
太后在首位上坐下,揮了揮手道:「行了,大家都坐下吧。」話題一轉,問道,「哪個是新封的淑妃?」
姜沉魚出列叩拜,太后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她一番,目光頗具深意,還沒發表什麼看法,門外又傳來一聲通報:「曦禾夫人到——」
室內雖然安靜如初,但姜沉魚卻敏銳地意識到,有種奇妙的浮躁氛圍開始浮出水面,圍繞在眾妃中間。
房簾輕開,姜沉魚抬眼,正好與從外走入的曦禾的目光對了個正著,曦禾衝她盈盈一笑。
雖然對她全無好感,但是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實在美貌。她一進來,立馬將這一屋子的環肥燕瘦全都比了下去。
依舊是素白素白的寬大長袍,墨黑墨黑的髮沒有盤髻,只在腦後輕輕一束,但韻質天成,風華絕代,又豈是世俗顏色所可比擬?
望著這個傲絕四國的美人,姜沉魚心中忍不住想,自己的入宮跟她,究竟有沒有關係?如果說沒關係,她為何要召自己入宮教琴,刻意讓皇上見了自己的面?如果說有關係,卻又令人想不透,她就不怕弄出第二個姜貴人與她爭寵嗎?不過,這女人也根本沒有不敢做的事情吧?
那邊曦禾已走至太后面前,行禮道:「曦禾跪請太后安。」
太后點點頭,賜了東首第二個位置給她,曦禾尚未入座,一老宮人進來道:「太后,端則宮來人傳話,說是姬貴嬪昨夜飲酒過度,這會兒宿醉未醒,勉強出行,恐酒氣熏人衝撞天危,所以今天就不來了,還望太后恕罪。」
姜沉魚一聽,有些意外,又有些在意料之中。傳聞姬忽離經叛道,進了宮也沒個做妃子的樣子,只是皇上愛她之才,對她恩厚德沛,縱容之情,幾比曦禾更盛。
也因此,太后聽了依舊一臉平靜,跟個沒事人似的點頭道:「知道了,讓他們回去好生伺候著。」
眾妃心中嘆氣,這事也就是姬忽做,要換了別個,早砍一百回腦袋了。
那邊曦禾咯咯笑道:「既然貴嬪不來,這第一把椅子,就讓給臣妾坐吧。」
太后瞥她一眼,未做攔阻。
眾妃心中又嘆,這事也就是曦禾敢,別人就算心裡想坐那頭把椅子,也斷然不敢當眾說出來的。
如此眾人各自在位置上坐好,聽太后訓話道:「哀家老了,身子也不利索了,所以,這宮裡的事也懶得管了,管也管不動。只求你們唸著皇上,天下初定,多為他分些憂,莫再橫生事端,惹他不悅。」
眾妃連忙稱是。
太后的目光在眾妃子臉上一一掃過,看曦禾時停了一下,最後落在沉魚臉上,似有話想說,但最終只是輕輕一嘆道:「就這樣罷。哀家倦了,今後這請安,也不用日日都來,皇家的媳婦難當,咱們就都省點事吧。」
說罷,竟是起身扶著宮人的手蹣跚的去了。
姜沉魚咀嚼著她那一句「媳婦難為」,不禁有些癡了。自己年方十五,這一輩子,可都要在這圍牆裡度過了啊……以姜家之勢,既做不成姬忽那樣的瀟灑,亦仿不得曦禾那樣的無畏,真是萬分尷尬的一個處境。而唯一的親人……她看向畫月,心裡又黯然了幾分。
內室中安靜了半盞茶時間,坐在末首一個不起眼的粉衣妃子忽驚呼道:「啊!」
眾人齊齊扭頭:「怎麼了?」
那妃子自知失態,顫聲道:「對不起對不起,尋瑩只是見到夫人頸上所戴的珠鏈和淑妃左耳的耳丁,那珠子似是出自一套,所以才一時失言……」
被她這麼一提醒,眾人一看,果然,兩顆紫珠一樣大小,圓潤光滑,稍有區別的是,在陽光下姜沉魚那顆泛著淺淺青藍,而曦禾那顆則是幽幽朱紅,兩相對比映照下,分不出究竟是珠由人增色,還是人因珠生輝。
先前那被擠兌的柳淑儀這會兒逮到把柄,揚眉笑道:「真是,這不就是去年宜國進貢的那對珠子麼?貴人果然是個好姐姐,連那麼珍貴的珠子都給了淑妃。也就是淑妃這樣的容貌,才能和夫人一爭長短啊,我們這些粗鄙姐妹,可全是不夠看了。」
姜沉魚心想,得,這下子可是既挑撥了畫月,又挑撥了曦禾。誰不知道若論美貌,圖璧當屬曦禾為首?柳淑妃這麼說,擺明瞭唯恐天下不亂。
哪知曦禾並未接受挑釁,依舊眉眼含笑靜靜坐著,半點插話的意思都沒有,倒是畫月臉色大變。她之前送沉魚此珠,是為祝賀她與姬嬰的婚事,誰知被曦禾半途攪局,突然間也變成了皇帝的妃子,如此一來,這只珠子戴在妹妹耳上,真真像個天大的諷刺。
她雖強行抑制著心頭怒火隱忍不發,但此番在大庭廣眾下被奚落,頓覺顏面掃地,再難將息。當即豁然站起,拂袖冷冷道:「本宮覺得乏了,先行告退。」
姜沉魚見她走,連忙也跟著起身道:「姐姐等等我,我同姐姐一起走。」誰知姜畫月似未聽聞,自顧快步而行,在滿屋子人古怪的看好戲的目光中,姜沉魚又是酸楚又是難過,也顧不得更多,匆匆追上前去。
一直追到了洞達橋,才堪堪追上,她一把拖住姜畫月的手臂道:「姐姐,我有話要對你說。」
姜畫月回眸看她一眼,眸中百緒呈現,但也只不過是一瞬間,最後慘然一笑道:「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好說?」
姜沉魚急道:「姐姐,你明知入宮非我所……」
「是麼?那真是巧了。」姜畫月唇角上揚,笑的刻薄,「我這邊剛查出身體……有病,你可就進來了。」
「姐姐,那件事我未對任何人說過,包括爹爹,我若說謊,叫五雷轟頂,死無全屍!」
姜畫月見她說的堅決,眸底閃過一抹痛色,別過臉道:「那又如何?你說與不說,都是一個樣。從小你就最是聰明,表面上看似無慾無求,但看準的東西從來逃不出你的手。大家都誇你性子好,也因此都最喜歡你,明裡暗裡,都不知給了你多少好處。」
姜沉魚倒退三步,滿臉震驚的顫聲道:「姐姐……你是這樣看我的?」
「我記得有一年的中秋,爹爹考我們三個,誰能將羽毛扔的最遠,就把水晶月餅賞給誰。結果你借用小鳥,一舉奪魁,爹爹給你月餅,你卻說要與我和大哥分享。我當時只覺你是那般善良無私,但此事後來被師爺知曉,自那以後,他最喜歡你,對你傾囊相授,甚至遠遊前,把他的琴都送給了你。」姜畫月說到這裡,眼圈紅了,五官開始扭曲,哽咽道,「你明明知道!你明明知道的!我喜歡畢師爺……」
姜沉魚倒吸口冷氣,只覺手腳冰涼。那一字一字砸下來,比冰雹更痛絕。
原來芥蒂在很早以前便已種下,只是她懵懂天真,一直不知而已。
「你從小什麼都不搶,獨獨喜歡跟人搶感情。哪個人要說了聲喜歡我,你必然要費了十二分的心思令得他更喜歡你,如今,你又要進宮來搶皇上嗎?」
「姐姐……」姐姐,你為何要這樣傷我?姜沉魚的眼淚一下子就落了下來,一遍遍的想:姐姐,你這樣傷我,你就快樂嗎?你不疼嗎?姐姐,你不痛嗎?
她一直以為只要好好解釋,十幾年姐妹情深,終能融化一切誤解。她以為姐姐是知道她對公子抱著怎樣一種柔軟情懷的人。可是,此時,此刻,站在她面前,用冰冷的刀一樣的句子,慢慢的,異常殘忍的淩遲著她的心臟的人,是誰?
是誰啊?
偏偏,語音依舊沒有停止,繼續幽幽的傳入耳際,「不過這回你沒戲的。你不會有機會的,沉魚。因為,你爭不過曦禾的。並不是因為曦禾比你美,而是因為她和皇上擁有同樣的一樣東西,而那樣東西,你沒有。所以,沉魚,你沒有任何機會……」
姜沉魚如具木偶一樣一動不動的站了半天,最後,抬起頭,深深的望了姜畫月一眼,什麼話都沒有說,轉身大步離開。
「長相守」在她肩上迴蕩,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那顆珠子,心想,真好,這下子都齊了。公子穿的耳洞,姐姐送的耳珠,齊了。
從今往後,這世間,再沒有東西可以傷到她了。
因為,最傷她的,全都集在了她的左耳上。
只要她左耳的孔還在,只要這環上的珠還在,她就會永遠永遠記住這痛,記住這苦,記住這恨。記住這一切是拜誰賜予。
重重琉璃瓦,森森金鑾殿,這一切苦難委屈負疚絕望的源起者坐在那裡,他有世間最顯赫的身份,最無上的權威,他的名字叫—— 昭尹。
夜涼如水。
更鼓聲遠遠的傳來,聽不真切,遠離正殿的暖閣中,少年天子身著便服,斜臥在錦榻之上,榻前擺放著一長條小幾,幾上奏摺,堆的跟山一般高,而他手裡也拿了一份,神色微倦。一旁羅橫察言觀色的送上參茶道:「皇上,歇會吧。」
昭尹接過茶盞卻不喝,目光依舊膠凝在奏摺之上,從羅橫的角度望去,可見那份奏摺最是與眾不同,別的奏摺全是淺藍封面,惟獨這份,是無比華貴的金紫色,右下角還繪著一個蛇圖騰。看見這個圖騰,他頓時明白過來,那哪是奏摺,分明是程國送來的國書。
四國中,璧佔其廣,圖騰為龍;燕佔其強,圖騰為燕;宜佔其富,圖騰為鶴;惟獨程國,四面臨海,乃一小小島國,形狀如蛇,故以蛇為聖。雖然土地貧瘠物資匱乏,但國中人人嗜鬥好武,吃苦耐勞,又廣招賢人異士、能工巧匠,致力鑽研兵器,人口一共不過區區八百萬,卻囤有二百萬精兵,其圖謀何事,路人皆知。
孰料人算不如天算,就在程王銘弓準備一鼓作氣跨海攻打最是富有的宜國之時,一天起床時突然中了風,導致半身不遂,至今不能走路。
他四十九歲,膝下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頗為有趣的是銘弓對三位皇子俱不待見,專寵公主頤殊。故而有傳聞說哪位皇子若得頤殊相助,必能成為下任程王。
如今他寫信來,不知是何要事,竟讓皇上如此凝重。
昭尹將茶盞擱到一旁,輕輕地嘆了口氣,喃喃道:「滿朝文武,難道就找不出第二個可以迎娶頤殊的了麼?」
羅橫嚇一跳,原來程王要嫁公主?
彷彿看穿他的想法,昭尹輕瞥他一眼道:「下下個月的廿九,程王五十大壽,想趁機為頤殊公主選婿,羅橫,你說,朕派誰去好?」
以皇上之尊,必定是不能親自前往了,而滿朝文武能配的上那位高貴公主的,想來想去也只有一個人,可聽皇上剛才的意思,擺明瞭不想讓那位去,那麼,還有誰呢……羅橫一邊心中盤算,一邊謹慎地答道:「皇上若是為難,不如另挑個拔尖人選出來,封個爵位,遣他過去?」
「這話說的輕巧,這種沒有根基的浮萍,程國公主會要才怪。」
「其實也不算沒有根基啊,比如那位江……」說到這裡,含蓄的止住。
而昭尹果然眼睛一亮,揚眉喚道:「田九!」
下一瞬,田九便跪在了殿前。
「交你去辦的事如何了?」
田九道:「葉氏素來人丁稀少,至葉染時,已只剩他這麼一條血脈。所以,真正的葉系人,除卻夫人以外都死絕了,雖然江太醫細究起來,勉強可算夫人表了七代的表舅,但終歸是牽強。」
羅橫笑道:「皇上想讓他算,當然就算。」
昭尹擰眉。
羅橫趁機道:「江太醫身為太醫院提點,已經不能再升了,可是他的兒子江晚衣,卻是一介白衣,尚無功名在身,品貌出眾,又加上醫術通神,那文采想必也是不差的。皇上讓夫人跟江家認了親後,他就是夫人的表兄,雖非王侯,但前途無量。若是他娶了頤殊公主,於夫人將來也大有幫助啊。」
昭尹眸光微轉,忽的一笑:「將來?我將來要怎麼安置曦禾,難道羅橫已經知曉?」
羅橫心頭一顫,知道犯了忌諱,連忙下跪道:「老奴失言,請皇上恕罪。」
昭尹笑眯眯道:「起吧,看在你想出了這麼個絕佳人選的份上,就饒你這次。你素來極有分寸,不必我再提醒第二次了。」
羅橫連忙應是,擦擦額頭,摸到一手冷汗。他看著這位皇帝長大,不得不說,昭尹實在是他見過的皇族子弟中性格最複雜的一個,有狼之堅忍、狐之狡黠、兔之機警,表面看總是笑眯眯,顯得很好脾氣,做的事卻一件比一件絕:所有人都沒想過他會和薛家翻臉,尤其是曦禾大鬧景陽殿那次,他還全力維護了皇后,誰料轉眼間罷黜皇后擒拿國舅逼將謀反砍其頭顱,雷厲風行的兩個月時間,就把四大世家之一的薛家給連根拔掉了;他看似恩寵曦禾,但為達目的不惜讓她以身試毒一病數月,至於那個所謂的流掉的孩子是不是真的就不清楚了,這宮裡頭的有些事,少知道一件都是福;還有他突然納姜沉魚為妃,怎麼看都像是故意要搶淇奧侯的妻子,真是捉摸不透的一個人啊。在這位新帝手下當差,需萬分小心才是,否則一個不留神沒準就得罪了他,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他這邊還在心有餘悸,那邊昭尹輕撫眉心,若有所思道:「田九,薛采到侯府後,情況如何?」
田九答道:「侯爺去哪都帶著他,差遣使喚,一如其他下人,並無特殊之處。」
「可有教他讀書習武?」
田九想了想,「沒有。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小人以為,跟在淇奧侯身邊,看他為人處世,便已是最好的師表。」
昭尹沈默了,伸出兩根手指,輕輕的點拍著桌面,一下一下,不急不緩。屋裡的其他兩人,田九跪著,羅橫彎腰站著,都不敢出聲。
如此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昭尹終於停下敲桌的手,開口道:「依你們看,淇奧的用意何在?是泯卻恩仇將他栽培成材,還是就此埋沒,讓他一輩子都沒有出頭之日?」
田九想了很久,答道:「如果是小人,必定是不放心身邊留這麼一隻幼虎的,絕對要將之扼殺在搖籃中,以防將來萬一。」
「哦?」
「但是,淇奧侯不是小人,所以,他絕對不會這麼做。」
「哦?」
「臣聽聞訓獸者皆要從幼獸開始,餵其食,練其功,增其技而收其心。其中又以收心最為艱難。但是一旦成功,小獸長成大獸後,便會對訓獸師忠心不二、言聽計從。」田七說到這裡,笑了笑,「在小人看來,淇奧侯無疑是此中高手,他有門客三千,各個對他死心塌地。所以這區區小薛采,到他手裡,也不過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
昭尹的眼睛眯了起來,羅橫察言觀色,連忙補充道:「不過無論結局如何,都不會改變一個事實——薛也好,姬也罷,只有皇上願意讓他們風光時,他們才能夠風光,皇上不高興,大廈覆倒,也不過是頃刻之間罷了。」
昭尹哼了一聲,卻有了點笑意:「就屬你嘴最甜。」停一停,又道,「不過,如果是朕,朕也是要扶植的。」
羅橫立刻露出一幅很好奇的模樣。昭尹果然解釋道:「因為海納百川,有容為大。淇奧生性溫綿,敏於事而慎於言,用寧靜致遠、淡泊明志來形容也不為過。可謂是跟朕迥乎不同,但惟獨一點相像,那就是——自信。」
說到這裡,豪情頓起,昭尹負手走到窗前,凝望著空中的圓月道:「朕既然能留下他,就有將他牢牢掌控於股掌之間的自信。若連這點自信都沒有,就愧當一國之主,璧國之君!」
窗外清風拂動,花枝輕搖間,一人轉出灌叢,遙遙望來。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
昭尹一怔,而那人已屈膝跪下,恭聲道:「沉魚參見陛下,有事相求,但請傳見。」
水銀一樣的淡淡月色,披籠在她身上,令她周身都散發著柔和的光,流動著不屬於塵世般的玉潔冰清。而在那無限綺麗的光暈中,身穿藍紗的少女抬起頭來,一雙眼睛就像清澈的水晶,水晶之下,依稀有花朵在悄然綻放。
朦朧而深邃。
昭尹望著她,許久,勾起唇角微微一笑,喊了她:「淑妃。」
這個稱呼,是一種權利的宣誓。
姜沉魚幾乎可以感覺到,那迎面撲來的威懾氣息。多麼奇怪,明明是丈夫稱呼妻子的詞語,卻因為身份的緣故,竟可以絲毫感覺不到旖旎,只剩下冰冷的階層劃分。
她叩首,然後穿過侍衛們驚奇的目光,一步步,走進暖閣。
四月的夜,最是舒適。暖閣兩壁的窗戶全都大開著,絲絲涼風吹進來,吹拂著重重紗簾層層拂動。比之正殿和書房,這裡給人的感覺少了三分莊嚴,多了七分旖旎。
昭尹含笑而立,視線在她的耳珠上停駐了一下,稱讚道:「淑妃的妝很別緻。」
姜沉魚嫣然一笑,再次叩拜於地,將一卷捆的很仔細的捲軸呈過頭頂。
「這是什麼?」
「自薦書。」
昭尹好奇的揚了揚眉,一旁羅橫正要接過,他擺擺手,親自接了過去,打開繩結,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手寫的工工整整的魏碑楷書,筆力蒼勁,氣象渾穆,精神飛動,結構天成。真是未閱其文,便已先醉了。
「好字,這是誰的自薦書?」滾至最左側,看見最後的署名,微微一驚,「你的?」
「是。」
一陣風來,「長相守」搖搖盪蕩。
昭尹眼底泛起幾絲異色,將捲軸看也不看就擱在一邊,緩緩道:「你想要什麼?」
「一個機會。」
「什麼機會?」
姜沉魚抬頭,直視著他,一字一字道:「一個找到真正適合自己的位置的機會。」
昭尹的眉毛頗具深意的挑起,拖長了語音哦了一聲,仍是不動聲色。姜沉魚知道,這位剛愎多疑的帝王正在估量自己,此時此刻,若有一句話說錯,她就再沒有翻身的機會。但是——
就算沒有說錯話,我現在又何嘗有機會?
一念至此,她將心一沉,豁出去了,置至死地而後生,今夜,若不能生,便死罷。
「皇上,你可是明君?」
這一句話問出來,昭尹和羅橫齊齊變色。空氣中某種凝重的威嚴一下子壓了下來,如弦上箭、鞘內刀,一觸即發。
昭尹注視著跪在地上的姜沉魚,忽然間,笑了三聲。
他笑第一聲時,箭收刀回;第二聲,力緩壓消;第三聲,風融月朗。三笑之後,世界恢復原樣。
他靠在幾上,懶洋洋的將飄到胸前的冠穗甩回肩後,微微笑道:「朕是否明君,依卿之見呢?」
「臣妾認為,皇上是明君。」
「哦,從何而知?」
「前國舅專橫跋扈,魚肉百姓,多少人敢怒而不敢言,皇上摘了他的烏紗砍了他的腦袋,為民除害,萬民稱快,此是謂賢明之舉;薛懷持功自傲,以下犯上,最後還叛國謀反,皇上御駕親征,將其誅殺,百萬黨羽,一舉殲滅,此是謂振威之舉;皇上用人唯才,不較出身,封潘方為將,此是謂恩沛之舉。並且,皇上自登基以來,勵精圖治,日理萬機,輕謠賦、勸農桑,令璧國蒸蒸日上,百姓安居樂業。當然是明君。」
昭尹眉毛一挑,眼底笑意更濃:「哦,原來在淑妃眼中,朕是個這麼好的皇帝啊。」
「所以,臣妾才會斗膽來此,提出妄求。」
「朕若是不聽,是不是就失了這個明字呢?」
姜沉魚咬著顫抖的唇,秋瞳將泣欲泣,頓時令人意識到跪在地上的,不過是個楚楚可憐的女子,而且,只有十五歲。昭尹的目光閃爍了一下,淡淡道:「為了保住這個明字,朕還是聽聽吧。說吧。」
姜沉魚在地上磕了兩個頭,這才繼續說道:「臣妾下面要說的,都是肺腑之言。也許幼稚可笑,也許狂妄大膽,也許會觸犯龍威,但,都是心裡真正的想法。」
昭尹不置可否的嗯了一聲。
「首先,蒙皇上垂青,封為淑妃,外人看來,或多風光,於臣妾而言,卻是苦不堪言……」
羅橫聽到這裡,頓時瞪大了眼睛,心想這個右相家的三小姐,還真是敢講啊,這種話都敢說!
「家中父兄擔憂,一入深宮似海,頑愚如臣妾者,怕是禍不是福;宮中姐姐羞惱,昔日骨肉至親的妹妹,而今成了爭風吃醋的敵僚;臣妾自己,亦是茫然無依。宮中美人眾多,論才,姬貴嬪驚才絕豔;論貌,曦禾夫人麗絕人寰。而臣妾性格不夠溫婉,處事又不夠體貼,想來想去,只有一項長處。」
「哦?」
姜沉魚抬起頭,非常專注的凝視著昭尹,那清冽的目光彷彿想一直鑽入他的心中去,「那便是——謀。」
閣內三人,靠著的昭尹,彎著的羅橫,以及潛著的田九,聞得此言俱是一震。
偏生,她空靈的聲音,依舊如風中的簫聲,字字悠遠,句句清晰,「所以,臣妾前來自薦,願傾綿薄之智,以全帝王之謀。」
又一陣風來,吹得桌上的捲軸骨碌碌的滾開,裡面的內容便那樣圖呈畢現,明明是嬌媚的女子口吻,卻訴說著最最驚世駭俗的志願,再用刲犀兕、搏龍蛇般的峻厚字體一一道出——
「夫何一麗人兮,裙逶迤以雲繞。顏素皎而形悴兮,衣飄飄而步搖。言卿日沒而月起兮,行靜默而寡笑。展才容而無可豔兮,心有傷而如刀。」
問名誰家女,原為羿帝妻。
偷得不死草,恩憐兩相棄。
天寒月宮冷,雲出桂樹奇。
世道卿情薄,誰解淩雲志。
后羿真英雄,群姝心歡喜。
未聞芳箋諾,久傳磐石移。
可憐芙蓉面,霜華染青絲。
眾妃笑方好,稚女何所依?
君主重恩愛,餘心慕天機。
尋歡雙結髮,哪得方寸地。
勞燕有紛飛,鴛鴦無不死,
願作千媚蓮,長伴帝王棋。」
謀之道,在乎智,爭其抗,成其局。分制謀、識謀、破謀、反謀四項,後三樣以製為基,講究的就是一個攻心為上。
因此,姜沉魚這一步走的看似危險,其實卻是算準了有驚無險。當晚,她在沐浴更衣後,散著髮躺在長椅上凝望著窗外依舊皓潔的月亮時,心境已變得與之前完全不同。
之前是等待,是隱忍,是綢繆,是畏懼;而今往後,則是更長時間的等待,更大限度的隱忍,更不動聲色的綢繆,卻勿需再畏懼些什麼。
破釜沉舟,哀兵必勝,當一個人把什麼都豁出去了時,就再也沒有可以令她懼怕的東西了。因為,反正不會比現在更壞,所以要期待明天會更好。
她忽然開口:「懷瑾,姐姐說,皇上和曦禾之間,有一樣共同點,是別人都沒有的,也因此形成了曦禾獨一無二的地位,你知不知道那是什麼?」
懷瑾慎重的想了半天,最後搖頭。
「我想了很久,都沒有想出來。然後我又想,那麼,我和皇上之間,有什麼不同的地方;和曦禾之間,又有什麼不同的地方呢?當我換了個方式再思考時,答案就浮出水面了。」姜沉魚對著月色淡淡一笑,「那就是——身世。」
「身世?」
「我們都知道,皇上是不受寵的宮女所生,一直到十歲以前,都過著無人理會的生活,十歲以後,他開始學認字曉政見知謀略通帝術,其中艱辛,冷暖自知。曦禾也一樣,父親是個酒鬼,母親又懦弱,我聽說她五歲的時候就光著腳在天墨齋前賣花,一直賣到十四歲。他們兩個的童年都過的太苦,所以皇上對曦禾,就難免有一種同命相憐的感覺,也因此,他會盡自己最大權力的去成全曦禾。因為,他自己的稜角已經被磨平了、絞盡了,而曦禾,仍然尖銳。」這就是她為什麼今夜會用這樣的方式走到他面前,去扮演那樣一個角色的前提——昭尹,喜歡,甚至說是病態般的欣賞並成全著有個性的人。
比如跋扈妖嬈的曦禾,比如唯我怪僻的姬忽。
還有……三年前的姐姐。
彼時的姜畫月還帶著少女天真的野心,但到了宮裡,鋒芒逐漸收斂,性格也更加圓滑,反而使昭尹失去興趣。
因此,要想昭尹重視,首先必須要顯現出自己與眾不同的地方。
其次,光有性格還不夠,還要擁有可與該性格匹配的能力。比如曦禾有傾國之貌,姬忽有絕世之才。
「可是小姐向來沒有表現出謀這方面的興趣啊……」握瑜想不通。在她印象裡,三小姐一直是個性格溫順乖巧聽話對下人也是和顏悅色從不亂發脾氣的好主子,但要真說是女中諸葛,卻有些牽強。
姜沉魚瞥她一眼,笑了,「握瑜以為什麼是謀?」
「謀,不就是出謀劃策嗎?」
「謀,就是做出對主人而言最有利的事,說出對主人而言最順耳的話。簡而言之,就是討好。」
「討好?」兩個丫鬟齊齊睜大了眼睛,這種論調實在是聞所未聞。
「沒錯。討好。即使是聽起來這麼簡單的活,也分為上中下三層。下乘者討好身邊人;中乘者討好當權者;上乘者則討好全天下,所到之處,莫有不悅。」見她們不懂,姜沉魚開始舉例,「比如說我,之前就是下乘者,討好身邊的人,讓她們都喜歡我;曦禾是中乘者,她取悅了皇上;而淇奧侯……」提及這個稱呼,眸光情不自禁的黯了一黯,但再張口時,又是雲淡風輕,「他就是上乘者,當今璧國的民心所向。」
「也就是說,小姐要由下變上?」
「我現在還沒那個本事。」先變成中,才是當務之急。餌已經拋下,魚兒上不上鉤,卻還是未定之數。
正想至此,門外有人通傳道:「奴才羅橫給淑妃請安。」
姜沉魚連忙披衣而起,走至外室,羅橫立在廳中,朝她行禮道:「皇上命老奴把這樣東西交給淑妃。」說著遞上一物。
姜沉魚接過來,卻是一張金紫色的摺子,打開看後,面色頓變,遲疑地望向羅橫:「公公這是?」
「皇上說了,明兒早朝前,淑妃若有回信,請儘管叫宮人送來。」
姜沉魚眸光微閃,嫣然一笑:「是,勞請公公先行回去,子時之前,必將回信呈上。」
羅橫恭身去了,姜沉魚凝望著他的背影,笑容一點點消失,轉身走至書案前,喚道:「懷瑾,磨墨。」
握瑜在一旁好奇道:「小姐,那是什麼?」
「試題。」
「誒?」懷瑾一邊磨墨,一邊看著折上的圖騰和文字,驚道,「這不是程國的國書嗎?」
「嗯。」姜沉魚頭也不抬,取筆蘸墨便開始落筆,寫幾行,想一想,沒多久,紙上便寫滿了人名。
懷瑾道:「程王在書中請皇上派使臣前去赴宴,皇上卻又把這書轉給了娘娘,究竟是何用意呢?」
姜沉魚持筆,望著那滿滿一張的名字,沉聲道:「他在考驗我是不是夠資格當他的謀士。」
「也就是說,皇上想看看娘娘心中的最佳人選是否和他想的,是同一個。」
「這是我的第一仗,只許勝,不許輸。」狼毫如刀,遊曳紙上,筆起刀落,一個個人名被快速剔除,而第一個被剔除的,就是姬嬰。
懷瑾抽了口冷氣,小心翼翼道:「以程國公主之尊,能與伊般配的,也只有淇奧侯吧……」難不成小姐還介意著曾立婚約之事,藏有私心麼?
姜沉魚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搖頭道:「淇奧侯是最配的,但也是最不可能的。」
「為什麼?」這下連握瑜都發問了。
「因為我說過,皇帝不會允許姬家的勢力越來越大,成為第二個薛家,更勿提是做程國的駙馬。」
握瑜眨眨眼睛,忽然指著紙上另一個被刪掉的名字道:「啊!小姐把大公子也給刪了!」
懷瑾捂唇笑道:「大公子已經娶妻了呀,自不在考慮之內,更何況即便他想娶,也得少夫人肯應才是啊。」姜府上上下下全都知道,少夫人李氏善妒,偏姜孝成又是個色中餓鬼,因此夫妻倆人明裡暗裡不知為這事爭吵了多少次。
姜沉魚想的卻和她們都不同,「哥哥生性輕浮,若真娶到了頤殊,是禍非福,到時候殃及全家,神仙難救。」自己的哥哥是個什麼性子的人,她最是清楚不過,這趟渾水,先不說有沒有福氣沾,便是他能,她亦不允,皇上既無意讓姬嬰受此殊榮,又怎會便宜姜家。
滿朝文武,那麼多人,但真到要挑之際,卻又覺少的可憐。筆尖在越來越少的人名上徘徊,最後停在「江晚衣」的名字上,心頭某個聲音在說:是了,就是他。
進宮前一日,便依稀聽說皇帝有意讓太醫院提點江淮與曦禾夫人認親,如果此消息屬實,那麼皇帝心中的最佳人選,必定就是這個少年才俊醫術精湛的白衣卿相了。因為……他除了一個薛家,所以,要再扶植一個葉家,重爭這三足鼎立之勢……麼?
姜沉魚凝望著那個名字,久久不動。
直到一旁的懷瑾提醒道:「娘娘,已經是亥時三刻了。」
她猛然一驚,如夢初醒,最後微微一笑,取過一張考究灑銀梨花紋帖,在裡面寫下一個名字,然後封好口交給握瑜道:「把這個帖子送去給羅公公。」
於是,這張薄薄的書帖,便先由握瑜交給羅橫,再由羅橫呈至徹夜批折尚未就寢的昭尹手中。他拆開封口,裡面寫著兩個字—— 「潘方。」
竟不是江晚衣?!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36:07
第二部 赴程 第七章 赴程
代漏五更寒。
姜沉魚一夜未眠,在瑤光殿中等候。
而朝堂之上,文武百官也各個面色凝重,竊竊私語,瀰漫著一股浮躁氣息。
昭尹靠著龍椅,見狀微微一笑:「諸位愛卿,前往程國賀壽的人選想好了嗎?」
群臣彼此瞧望了幾眼,最後都將目光眼巴巴的看向姬嬰,偏姬嬰低眉斂目,面色沉靜,一言不發,看他的樣子似乎對此毫無興趣。如果淇奧侯不去的話,又能派誰去呢?
昭尹目光一掃,望向姜仲:「右相可有良薦?」
姜仲遲疑地出列道:「回稟皇上,依老臣之見,派往程國的人選需當慎重考慮才是……」光聽這一句開場白,昭尹就猜到這隻老狐狸又要開始打太極了,果然,姜仲接下去道:「聽聞程國公主頤殊,雖然才貌雙全,但德行有失,性格暴躁,對其三位兄長,更是呼來喚去的毫無敬意,這樣一匹胭脂馬,非尋常人所能駕馭,所以,此趟出行的人選,必定要慎重再慎重才行,迎娶不成公主事小,丟了璧國顏面事大。皇上英明睿武,想必心中早有人選……」
還沒說完,昭尹已不耐煩的揮了揮手;「行了。淇奧,你說。」
群臣見矛頭指向淇奧侯,各個豎耳傾聽。
姬嬰出列,卻在大殿中央靜靜地站立了許久,最後開口道:「微臣舉薦一人——神醫江晚衣。」
此答案顯然出乎眾臣意料,一驚之後紛紛交頭接耳。這江晚衣何許人也?不過是區區太醫院五品提點的兒子,並無功名在身,雖因曦禾夫人中毒一事而名聲大噪,但畢竟只是一介布衣寒士,怎能代表璧國去角逐駙馬?
昭尹聽後卻頗為受用的點了點頭,笑道:「淇奧親自舉薦,必定是有過人之處了。」
「臣舉薦此人,原因有三。其一,程王久纏病榻,頤殊身為女兒,想必心中也是極為擔憂的,若晚衣能治好程王的病,就算不能受封駙馬,亦有其他恩惠。」
群臣聞至此處,忍不住拍案叫絕——對啊!只要治好了老子,還怕做女兒的不肯嫁麼?這可比費盡心思的去和其他兩國的人選比拚文才武功要便捷的多,也高明的多!果然不愧是淇奧侯,想出的人選就是與眾不同。
「其二,晚衣雖無功名,卻是曦禾夫人的表兄,皇親國戚,身份尊貴,足以與公主相配。」
這第二句話一出,群臣呆了。
什麼?江晚衣是曦禾夫人的表兄?這是怎麼回事?他們兩個又是什麼時候攀上的親戚?
而少許先前聽聞風聲已經知悉此事的大臣則是表情複雜:阻撓吧,天子授意,哪個有膽子敢去撬那個龍鬚?不阻撓吧,眼看那妖妃攀上靠山,將來必定更加受寵,到時候想再剷除可就難上加難嘍……
再看皇上,眉眼輕彎,笑的清朗:「原來淇奧已經知曉此事了,沒錯,朕正準備挑個好日子,讓葉江兩家認祖歸宗呢,如此一來也好,正好可以封了爵位,讓晚衣風風光光的去程國。」
群臣聽皇上那麼一說,連忙把已到嘴邊的話各自嚥了回去,心中雪亮:說什麼讓淇奧侯舉薦人選,分明是這對君臣倆事先商量好了的,一搭一唱,可真會做戲。
姬嬰繼續道:「其三,晚衣不但精通醫術,而且文才文流,加之相貌出眾,謙雅有禮,不輸任何一位貴胄王孫,正是駙馬的上上之選。」
昭尹撫掌大笑道:「好,很好,非常好!」末了還扭頭道,「諸位愛卿以為如何?」
群臣至此哪還有話,連忙俯首跟從。
與此同時,一小太監飛奔至瑤光殿,對等候已久的姜沉魚將堂上的情況描述了一遍,最後道:「回娘娘話,大臣們商議了一陣子後,全都同意派江晚衣前去。」
握瑜慌道:「娘娘,怎麼辦?皇上選了江晚衣!」
姜沉魚咬著下唇,最後只說了兩個字:「再探。」
朝堂上,使臣人選在群臣的附和聲中敲定。昭尹忽道:「對了,潘將軍何在?」
羅橫在一旁答道:「左將軍去平秋為其父收骨修墓,算算日子也快回來了。」
昭尹點頭道:「潘卿一片孝心,至感動天。」停一下,又道,「此去程國,千里迢迢,晚衣不會武功,再加上天有不測風雲,舟行海上,恐遇兇險。不如就派潘卿與其同往,彼此之間,也有個照應。傳朕聖旨,命他在原州等候,待江卿到後,一同上船,去程國權當散散心吧。」
於是聖旨上就又多添這麼一樁,群臣齊稱吾主英明。昭尹聽著他們的讚美,看著他們唯唯諾諾的樣子,心中大爽。想當年薛氏掌權時,自己幾曾有這般風光,說一,諸子不敢說二?實權在手的感覺果然很好,很好很好呢……
羅橫將擬好的聖旨呈上去讓他過目,昭尹看見黃色緞面上漆黑的名字:「江晚衣」和「潘方」,忽然想起幾個時辰前姜沉魚送來的那封書帖,便忍不住又笑了。
爽快!爽快!稱帝四年,就數今兒最爽快!
他長身而起,轉身揮袖離開,羅橫連忙喊道:「退朝——」
瑤光殿中,姜沉魚聽著二度來報的小太監的補充,一顆提在半空中的心終於放了下去,但舒了口氣的同時,又感到一種深深的不安。
她畢竟還是小瞧了皇帝。
一心想著出奇制勝,所以雖然明知於情於勢,江晚衣都是最好的人選,但還是另闢蹊徑在朝臣中擇了潘方。
她選潘方,原因亦有三:
其一,潘方乃當朝左將,身份權勢已與當初不可同日而語,而且皇上有意拉攏他,在給他無上尊崇的榮譽的同時,再給他一門婚事,是所謂的錦上添花,寵上加寵。
其二,頤殊雖然眼高於頂,視天下男子如無物,看不上尋常書生,但卻最是崇拜英雄,潘方乃一堂堂鐵血男兒,久經沙場,又對秦娘一往情深,心裡必定不願迎娶公主。當其他使臣紛紛對頤殊趨之若騖,惟獨潘方對她神情冷淡,兩相比較下,那位心高氣傲的公主會對誰更有興趣,不明而喻。
其三,眾所周知,程國嗜武,尤其在冶煉兵器方面,成就頗著。但是敝帚自珍,此等機密又怎肯向旁國透露?所以,此次名義上說是娶公主,暗地裡可以做的事情卻多著呢。江晚衣雖然什麼都好,惟獨不會武功一事,相當要命,如果換成潘方就不同,他雖是武夫,但性格機警,沈著老練,否則也不可能指揮三軍。無論從哪方面看,他才是最適合的人選。
關於這第三點,懷瑾異議過:「他若真是個聰明人,當初怎會獨自一人找上薛門,不但沒為秦娘討回公道,反而被打個半死?」
姜沉魚當時是這樣答她的:「正所謂關心則亂。秦娘是潘方唯一的弱點,一旦事關秦娘,潘方就無智可言。但是,現在這唯一的弱點都已經沒有了,天下還有什麼能再觸動的了他?」
但是,其實這三點理由都只是表面上的,真正的理由只有兩點:
一、 她不願意讓曦禾得勢,所以不能讓江晚衣成為程國的駙馬。
二、 比起後宮封后,皇上此時更重視朝中人心,而潘方,是他目前最想收納麾下的第一人。
有了這兩個理由,她就可以無視昭尹心中的最佳人選,提出她想提的名字。
只是沒想到,最後還是……輸了一籌。
高明啊……
昭尹遠比她想的還要聰明,因為他並沒有在這二者之間取捨,而是乾脆一併推出,如此一來,江晚衣固然可以給程王治病,潘方也可以趁機主事竊取程國軍情,無論他們之間誰能蒙受頤姝垂青,於皇帝而言,都是贏。就算他們都沒當上程國的駙馬,只要辦妥了那兩件事,此行的目的就已達到。
自己,果然還是嫩了些呢。姜沉魚望著窗外的晨曦,有些氣餒,但很快又振作起來,無論如何,這個開始還算不錯,未來的路還長的很,這次仗打的不夠漂亮,下次可以更精彩些。她所欠缺的不是智慧,而是經驗。就像一個垂髫童子,怎麼也不可能一夕之間身長成人。
所以,無妨事。
她閉上眼睛,一遍遍的對自己說,無妨,還有下一次機會。下次,她一定會再進步。
姜沉魚深吸口氣,然後睜開了眼睛,天邊的朝霞,無限絢麗,映在她的素顏之上,令得雙瞳璀璨明亮,仿同落入人間的第一顆晨星。
便在這時,羅橫出現在殿門口,笑眯眯的彎腰道:「皇上有請淑妃——」
來了。
這麼快,她就等到了第二次機會。
斜陽西落,黃昏的天邊彤雲如錦。但宮闈深深,重重屋簷下,陰影幽幽。幾乎是一踏進殿內,一股寒意便罩了過來,姜沉魚不由得拉緊了衣襟。
禦書房內,昭尹背負雙手立在窗前,凝望著遠處的夕陽,神色靜默,不知在想些什麼。見她到了,也只是揮揮手讓羅橫退下,羅橫識得眼色,將所有侍奉的宮人一併帶出去,只聽咯的一聲,房門合上了,屋內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姜沉魚叩首道:「沉魚參見陛下。」
昭尹嗯了一聲,並不轉身,視線依舊投遞在晚霞處。他不說話,她就不敢起身,只能安安分分地跪著,心中有點忐忑,不知這位喜怒無常的帝王究竟在想些什麼。
長案上的沙漏一點點流下,任何細微的聲音在這樣靜謐的空間裡都顯得格外清晰。她聽見自己的呼吸因緊張而有點急促,但奇怪的是昭尹也沒比她好多少,忽緩忽疾,顯然也在猶豫不決中。
如此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昭尹終於長長的吸了口氣,開口道:「你在自薦書上寫道『願作千媚蓮,長伴帝王棋』,可是當真?」
她垂睫道:「誠心所至,不敢欺君。」
昭尹這才回身,幽深難測的目光在她身上掃了一圈後,親手攙扶:「起吧。」
姜沉魚抬眼回視著他,兩人的目光在空中定定交錯,昭尹凝視著她,用很真摯的一種聲音緩緩道:「沉魚,你是個美人。」
她的睫毛顫了一下,感應到他話裡有話,果然,昭尹下一刻就放開了她的胳膊,轉身走到御案前坐下,繼續道:「但是,這宮裡,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她靜靜地望著他,沒有做任何回應。
昭尹又道:「朕選你入宮,你可恨朕?」
恨嗎?沉魚淡淡的想:也許有過吧……在最初聽到聖旨時,在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嫁給淇奧侯時,在姐姐因此而不理自己時……她對這個帝王,確確實實是遷怒過的。但是,等到心靜下來了,就又明瞭,昭尹只是個導火索,而禍因,卻是早就已經埋下的。所以,他此刻問她恨不恨他,她又能如何回答?
昭尹沒等她回答,自行說了下去:「就算你恨,事情也已成定局,不管你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這深宮內院從此之後就是你的天與地,而妃子這個名分,也將跟你一生,無可更改。」
姜沉魚的嘴唇動了幾下,有些話幾乎已經要湧出喉嚨,但到了舌尖處卻又深深捺下。他沒有說錯,一切已成定局,再無更改的可能。
「朕知道你不甘心,所以你才會主動請纓,而朕也知道有虧於你,所以——」昭尹的瞳仁裡倒映出她的影子,深深一道,「朕決定成全你。」
她頓時抬起頭來,悲喜難辨地望著他。
「現在擺在你面前的,是兩條路。第一條,也是其他所有宮裡的女人都走的那條,成為朕的枕邊人,為朕生兒育女,如果你的兒子有出息,將來被立為儲君,你就能當上太后,福澤豐隆的老死在宮中。」
姜沉魚抿緊唇角。
「第二條,」昭尹忽然笑了,目光閃動,帶著欣賞,「也就是你自己所要求的,成為朕的謀士,輔佐朕的基業,成為朕的臂膀,為朕守住這圖璧江山。朕不許你后位,不許你私情,但是,只要朕在位一日,這盤龍座旁,總有你的一席之地。」
姜沉魚深深拜倒:「願與吾皇同守圖璧,不離不棄。」沒錯,這才是她真正要的。昭尹,看懂了她的自薦書。她在詩裡用嫦娥奔月的典故訴說了自己不想做他的妻子,因為恩寵易逝,情愛難留。但是臂膀則不同,如果說,姬嬰是昭尹的左臂,那麼,自己就要做他的右臂,即使已經不能成為夫妻,她也要站在和姬嬰同等的地位上,與他一起共看這盛世風景。
因為……
因為……
她愛的太卑微,卑微到,即便能和他同擁有一個天空,都會感到滿足。
姬嬰不喜歡她,沒有關係,如果今生註定無夫妻之緣,那麼,就圓同僚之情吧。只有這樣,才不辜負她與他同生於這個時代,同長於璧國疆土,同為帝王之臣。
她的額頭碰觸到冰涼的地面,熱淚一下子湧了上來,心中有些釋然,卻又有些淒涼。
昭尹淡淡地看著她,眼底似乎也閃過幾許不忍,但終歸被嚴苛所覆沒:「但是,醜話說在前頭,要做朕的臂膀,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你的智謀朕已經領略了一次,但那遠遠不夠。所以,朕現在要給你第二個考驗。能否完成,關係到你,以及你們姜家今後的全部命運。」
心頭某塊巨石緩緩壓下,姜沉魚睜大眼睛,屏住呼吸,然後見昭尹的嘴唇開開合合,說的乃是:「朕要你,和潘方晚衣他們同去程國。」
她的呼吸,在一瞬間停滯了。
去程國……
去程國!!!
這第二次機會,竟然是讓她去程國。
不得不說,此事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饒她再是聰明絕頂,也沒想到,昭尹會做出如此大膽甚至可以說荒誕的決定——讓一個妃子,作為一步隱棋,離開皇宮,遠赴敵國。
心頭一時間閃過無數個想法,紊亂之中,卻彷彿抓住了某根至關重要的隱線,並且有個聲音告訴她,一定要抓住,緊緊抓住。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最兇險最離譜的契機,往往也是最好的良機!
一念至此,她堅定的抬起眼睛道:「陛下想讓臣妾以什麼身份去?」
「藥師。晚衣的師妹。」
「目的?」
「促成他們其中一人與程國公主的聯姻,並,獲取程國的機密兵器譜。」
果然夠狠。這位帝王並不二選一,而是兩個都要。
姜沉魚咬緊牙齒,感覺到自己的雙手都在情不自禁的戰慄。她太清楚這個任務的困難與艱險程度,也知道事成事敗各有什麼樣的結局。難道她真要去挑戰那樣的難題?其實就這麼隨波逐流地在宮裡過一輩子也沒什麼啊,可以百無聊賴的看看花看看草,坐等自己慢慢變老,起碼,不用勞心費力,不用危機四伏……
姜沉魚閉上了眼睛。一顆心沉到谷底後,就又重新浮起:難道這不是她所要的難題麼?她怎甘心老死宮中,怎甘心年華虛逝?不說別的,但這宮中,也不見得就安全,多少是非,見的多聽的更多。所以,根本就沒有什麼好畏懼的。
不要怕。沉魚,不要怕。
可以的。一定、一定可以做到的。
姜沉魚再次睜開眼睛時,瞳仁清亮,雙手也恢復了平靜。
昭尹將她的一系列細微變化看在眼底,心底有些唏噓:這個女孩兒,倔強不肯服輸的性格還真像曦禾,而聰明剔透上,又有點像姬忽,果真是集二人之長。如此資質,如此姿容,若是平時遇見,必會捧為至寶、憐愛有加,只可惜……
他的眉頭微蹙了一下,瞳色由淺轉濃。
而這時,姜沉魚開口了,每個字都說的很慢:「臣妾願往。但是,臨行前,臣妾有三個請求。」
「講。」
「第一,臣妾要帶一個婢女和兩名暗衛同行。婢女是從小侍奉臣妾的懷瑾,機敏穩重忠誠可靠。此次遠赴程國,衣食住行,多有不便,有她隨行,可省去臣妾許多麻煩。至於暗衛隨意,只要武藝高超,可在危機時刻加以保護即可。」
「准了。」
「第二,臣妾要一把吹毛斷髮的匕首,和一種見血封喉、服之頃刻喪命的毒藥。」
昭尹奇道:「這是為何?」
「匕首貼身而藏,以備不時之需,至於毒藥……」姜沉魚說到此處,悠然一笑,「臣妾非常非常怕痛,萬一事情敗露,落入敵手,恐怕無法承受酷刑,所以,不如賜我速死。」
昭尹面色頓變,心頭震動,一時無言。他盯著她,似乎是想要把她看透,又似乎是想將她重新猜度。
窗外有風,帶著夜幕初臨時的涼意一同吹進屋中,帳幔層層拂動,一如人心。
昭尹眼底泛起幾許迷離,緩緩道:「好,准你所求。」
「謝謝陛下。」
「你還有一個要求,是什麼?」真難想像,連死都提出來了的她,最後一個要求會是什麼更離譜的事情。
姜沉魚的眼神忽然黯然了,垂下頭低聲道:「下月廿四,是家姐誕辰。我想請陛下在那天,去陪陪她。」
昭尹有點驚訝,但很快就明瞭了,輕嘆道:「好,朕會在那天大辦盛宴,一定讓姜貴人過個風風光光的十九歲芳辰。」
「如此,就多謝陛下了。」姜沉魚再次叩拜。
昭尹的目光膠凝在她身上,緩緩道:「你,沒有別的要求了嗎?」
「這樣就可以了。」姜沉魚笑了一笑,這一笑,如拂過風鈴的春風;如照上溪泉的夜月;如晨曦初升的水霧,清靈美好到無以復加。
然而,看入昭尹眼中,則成了隱隱約約的一種憐惜,很輕、很淡,卻又真實存在。
這個女孩兒,原本是姜家的小女,原本該是姬嬰的妻子。
這個女孩兒,現在是他的妃子。
這個女孩兒,不願當妃子,想當謀士。
這個女孩兒,只有十五歲。
偏是這樣的時機這樣的境地遇見了這樣的人。
造化真弄人。
姜沉魚走出書房時,已是亥時。
夜涼如水,宮燈流蘇搖曳,道路明明滅滅。
羅橫本要相送,但被她拒絕,獨自一人走出玉華門。
一陣風來,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左耳上的耳環,原本繫著長相守的地方,已經更換成為另一顆米粒大小的珍珠,襯得她的臉色極為蒼白。
「這種毒叫紅鳩,乃鳩毒之最,一升裡只能提煉出一滴。」先前,在御書房內,田九呈上了這粒珍珠,並解說道,「我已將紅鳩放入珠中,關鍵時刻只要用牙咬碎吃下,入口即死。」
昭尹的目光在她身上掃了一圈,開口道:「把你的長相守解下來。」
姜沉魚一怔。
昭尹道:「一名藥女,是不可能戴著這樣一隻耳環的。」
姜沉魚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將耳環解下。田九就用那顆小珍珠換下了長相守,再將耳環還給她。
昭尹一邊看著她戴上新耳環,一邊滿意地點頭道:「這樣就行了。即使你不幸被擒手腳被縛,只需輕輕側臉,便可咬住此珠。」
姜沉魚試了一下,果然很輕易就能咬到垂在左肩上的珠子。其實她原本想的是參照父親所培訓的那批暗衛,將毒藥藏在牙內,但是很明顯,昭尹的這種方法更安全也更隱蔽。誰會想到,要去注意一個女俘虜的耳環呢?
一念至此,姜沉魚收回手,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錦盒,打開盒蓋,被卸下去的長相守就靜靜地躺在錦鍛上,熒熒生光。她摸著圓潤的凸起表面,手指開始微微發顫,在御書房內硬是被壓抑下去的情緒,在這一刻,排山倒海般湧躥出來,無力可抗,更無處可逃。
此去程國,萬水千山,前程未卜,而她所接到的任務又是那般艱難,若不成功,便只有一死。因為,昭尹絕對不會讓人知道派往敵國的間諜,竟然會是他的妃子。也就是說,很有可能,自己此番離開,便再也再也回不來……
回不來了,帝都。
回不來了,圖璧。
回不來了,長相守。
姜沉魚的睫毛如蝶翼般顫個不停,但腳步卻依舊堅定,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一處宮門前。
宮門尚未落栓,半掩半開,透過門縫,可以看見裡面的屋子還亮著燈,一個熟悉的投影映在窗紙上,很輕易地點綴了她的眼睛。
她在門外默默地站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緩緩伸出腳,邁過門檻。
兩名宮人正說著話從內屋走出來,看見她,俱是一呆。「淑妃娘娘?」
其中一名連忙放下手裡的物什,迎了過去:「娘娘這麼晚了怎麼會來?」
她的目光膠凝在窗上的剪影上,「我想見姐姐。」
兩名宮人對望一眼,帶著古怪的神情進去稟報了,窗紙上,但見那剪影將頭一側,說了些什麼。然後一名宮人匆匆出來道:「貴人已經睡了,淑妃娘娘有什麼事明兒個再來吧。這都這麼晚了,我們也要落栓了。」
姜沉魚一種很平靜的聲音道:「告訴姐姐,她若不見,我便不走。」
宮人為難,躊躇了一會兒,轉身又進了屋。
窗上的剪影變得激動,揮手、走動,轉入死角,再也看不見。
夜風習習涼,姜沉魚站在嘉寧宮的庭院裡,看著光禿禿的臘梅樹,想起就在不久之前,她來這裡時,上面還盛開著鵝黃色的花朵,而今已全部凋零了。要想再睹盛景,只能等來年。
來年,它肯定會再開,但是自己能不能看的到,就是個未知數了……
門簾再度掀起,宮人走出來道:「貴人有請娘娘。」
姜沉魚進屋,暖暖的香氣立刻籠過來,與屋外的冷風,簡直天壤之別,恍若兩個世界。進入內室,只見牙床的幔帳已經放下,依稀可見姜畫月擁被而臥,背對著她,一動不動。
宮人們紛紛退了出去。
房間裡靜悄悄的,只有蠟燭偶爾蹦竄出一兩朵燭花,呲呲聲響。
姜沉魚站在離牙床五步遠的地方,望著幔帳裡的身影,像隔著一條銀河那麼遙遠。
拜父親的專一所賜,她和畫月,還有大哥孝成都是一母所生,因此,從小感情就特別好。在僕婢如雲的丞相府內,長她三歲的畫月總是親自為她梳頭穿衣,不讓其他嬤嬤動手。
在草長鷹飛的三月會帶她去踏青;
在百卉齊放的四月會帶她去賞花;
在新荷初開的五月會帶她去遊湖;
在焦金爍石的八月會帶她去避暑;
在滴水成冰的十二月會夜起幫她蓋被……
畫月之於她,是姐姐,是閨友,亦是第二個母親。因此,三年前聖旨下來要畫月入宮時,十二歲的她哭紅了眼睛,臨行那日牽住畫月的袖子,不肯鬆開。
於是畫月對她笑,摸著她的頭道:「傻丫頭,哭什麼?我可是進宮去享福的啊!要做,就得做人上人;要嫁,就得嫁帝王妻,這樣才不枉生一世嘛。像你姐姐我這樣的,普天之下也只有皇宮才配成為我的歸所啊。而且,你放心,我絕對能得到皇上的寵愛,到時候,你想什麼時候進宮看我,就什麼時候進宮,咱們姐妹還是能日日見面的。」
畫月沒有食言,她入宮後蒙受昭尹盛寵時,昭尹問她想要什麼,她提的第一個要求就是——讓妹妹能自由出入宮闈。
三年……三年時光悠逝,究竟是什麼在改變往昔的一切?是越來越文靜寡言的她,還是被這皇宮所折磨的越來越多疑刻薄的姐姐?
明明是最最親密的親人,為什麼會走到這種境地?
姜沉魚凝望著那重帷幕,想不明白。
在她長時間的沈默中,姜畫月終於先按捺不住,轉過身瞪著她道:「你要見我,卻不說話,究竟想幹什麼?」
姜沉魚依舊沈默。
姜畫月火了,掀開簾子怒道:「你難道不知道我跟你已經沒什麼好說的了嗎?還是,你又想出了什麼陰謀要算計我?我告訴你……」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因為,姜沉魚突然撲過去,一把抱住她。
姜畫月呆了一下,然後便想推她,但她抱的實在太緊,根本推不開,頓時慌了:「你、你你這是做什麼?大晚上的發、發發什麼瘋?」
姜沉魚抱住她,喃喃道:「姐姐,你抱抱我,只要一會兒,一小會兒就行了……好嗎?」
姜畫月的表情由慌亂轉為迷離,呆呆地坐著,任憑她抱住自己,過了許久才啞著嗓子道:「別以為撒嬌我就會原諒你……」
姜沉魚將腦袋埋在她胸口上,感應到從裡面傳出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急促、紊亂,卻又那麼真實,那麼溫暖。
她想,她要記住這個聲音,深深的記住,然後帶著這個聲音去程國。這樣,就不會覺得孤單了。
而姜畫月咬了咬嘴唇,抬起一隻手,想要撫摸她的頭髮,但最終還是停住了,沒有摸下去,眸底湧起很複雜的神色,有點柔軟,又有點滄桑。
兩姐妹維持著那個姿勢,過了很久很久。
姜沉魚深吸口氣,慢慢的鬆開手,終於放開她,抬頭朝她微微一笑:「謝謝。」
姜畫月定定地望著她。
她轉身離開。
姜畫月心中一緊,不由得喚道:「你……你怎麼了?沉魚?」
她回頭朝她再次笑了笑,「沒事,我只是在撒嬌而已。」
姜畫月的目光轉為狐疑,低聲說了句:「莫名其妙。」
她第三次微笑,柔聲道:「安寢,姐姐。」然後推開門走出去。月光如紗,薄紗攏上她的臉龐,點點晶瑩,絲絲漣漪。
那是,水晶一般的剔透淚光。
姐姐啊,若我身死異國此生再不得相見,請你不要難過。因為,起碼,在我們最後分離時,沒有再吵架,而是擁抱。
就像小時候一樣,相親相愛。
維圖璧辛卯四載,五月乙朔五日辛子,左將軍潘方、東壁侯江晚衣,攜文士藥師樂者農技共計二百八十人出使程國,聲勢浩大,萬眾矚目。
越日,帝攜二妃同赴襄山狩獵,此二妃者:一曦禾、一沉魚也。途中淑妃不慎染疾,一病不起,奉帝命往遷京郊碧水山莊靜養。
水浪輕拍,鷗鳥翻飛,姜沉魚站在船頭,凝望著帝都的方向,眼眸沉沉。
出了這條彌江,就入青海。過了青海就是程國。也就是說,一出海的話,就真的等同於離開了圖璧的疆土。臨行前,許多人都抓了把腳下的土壤放入香囊中貼身保藏,看來,眷戀故鄉的人並不單只有她。然而,大部分人對於此趟出行都興高采烈、滿懷好奇,要真細數不怎麼開心的,估計就只有她,以及——
姜沉魚回身,抬頭看向船艙二層,一人躺在桅桿上,疊著腿,手裡拿著壺酒,沈默地望著天空——那是潘方。
自打他上船後,就沒再說過一句話,終日躺在桅桿上喝酒,鬍子邋遢的臉上,始終帶著一種麻木呆滯的表情。若非知道他的身份,真是難以想像,此人就是號稱繼薛懷之後的璧國第一名將。
看來,他還沒有從秦娘之死的打擊中恢復過來。而皇帝卻又授意他迎娶程國公主,難怪他會顯得如此鬱鬱寡歡。
姜沉魚在心底嘆息。
也許是因為自己親眼見證了當時潘方向秦娘求婚的一幕,因此,她對這個看似粗獷實則深情的男子,有著自然而然的好感。如今見他黯然情傷,令她不由得好生後悔:若非她對皇帝提議讓他去程國,他此刻應該能在秦娘墓前守節。一己之私,拖了無辜之人下水,怎不心有慼慼然。
姜沉魚不敢再看,連忙將視線轉回岸上。遠處依稀有粉色延綿成線,隨著船隻的馳近,逐漸變得鮮明——
一簇簇,一枝枝,豔態嬌姿,繁花麗色,仿若胭脂萬點,佔盡春風。更有老樹冠大枝茂,垂在岸邊,兩相倒影,各顯芳姿。
不是別物,正是杏花。
姜沉魚眉心一悸,眼眶情不自禁的熱了起來,幽幽的想:杏花,開了啊……
「杏花,開了啊。」
一個清朗優雅的聲音從身旁傳了過來,說的正是她心中所想。姜沉魚一怔,側頭望去,只見青衫翩然、面如冠玉的男子將手臂擱在欄桿之上,凝望著同一片杏林,微微而笑。
他們身旁再沒有第三個人,可見,他是在對她說話。
此人在兩個月前,尚默默無聞,但兩個月後,卻名動天下,一躍成為帝都第一新貴。
太醫院提點江淮的獨子。
淇奧侯的門客。
民間的神醫。
以及,曦禾夫人的表哥。
四種無比閃亮的光環最後在他身上凝成一束,那就是——東壁侯江晚衣。
離宮前,昭尹曾為他們做了簡單的介紹,只說她叫阿虞,名義上是醫師,實際是名暗使,讓江晚衣多加照顧與配合。
她當時就在想,他,究竟認不認得自己?在寶華宮裡曦禾吐血那天,他第一次進宮為曦禾看病,而她當時也在場。
但幾日相處下來,江晚衣對她的身份隻字不提,態度言行沒有一絲不自然的地方,是真的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還是城府太深故作不知?
如今,他主動找她搭話,又偏偏提及對她來說已成忌諱的杏花,是無心之舉,還是故意試探?
姜沉魚的眼眸逐漸轉深,但唇角卻揚了起來,朝他嫣然一笑:「是啊,今年的花期比往年都晚,卻開放的最是燦爛呢。」
「欲問花枝與杯酒,故人何得不同來?」在吟念這句詩時,江晚衣眉間有著淡淡的蕭索,像是想起了什麼往事,但等他的目光轉到她臉上時,便化成了暖暖笑意,「其實,蘭芯草並不是萬能的。」
姜沉魚下意識地摸上自己的右臉頰,為了避人耳目,也為了隱藏真實儀容,她不但穿了件非常寬大的黑袍,從頭兜罩到腳,而且更用蘭芯草的藥汁在臉上畫了半個巴掌大小的暗紅色胎記,如此一來,就破了相。
對鏡自攬,自認為畫的非常逼真,幾天下來,同行的其他人也都被矇蔽了過去,如今卻被江晚衣一眼識穿,看來神醫之名,果非虛傳。
她輕籲口氣,笑道:「果然瞞不過你。」
「你不妨試試這個。」江晚衣從袖中取出一隻玉瓶,遞了過來。她伸手接過,拔開瓶蓋,裡面的液體無色無味,像水一樣清澄。
越好的奇藥往往越沒有特徵,姜沉魚的眼睛亮了起來,「多謝。」停一停,問道,「你不問我原因麼?」
「人生美好,我還想活的久一點。」說完這句話後,他就轉身走了。
姜沉魚看見遠遠的有幾個美麗的樂娘圍住他,嘰嘰喳喳的說話,而他周旋於她們之間,舉止溫存卻不輕浮,文雅而不疏離,更不知說了些什麼,惹得那些女孩子們全都笑了起來。
看來,這倒是個風流人物啊……
再看一眼桅桿上的潘方,真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姜沉魚一邊感慨著,一邊轉身回艙,艙內是一個極為寬敞的前廳,穿過廳門後進內室,由樓梯往下走入艙底,是條細長的通道,兩旁各有十二間房,通道盡頭的右手邊那間,就是她和懷瑾的。
室內佈置精美,麻雀雖小五臟俱全,還用簾子隔出了裡間,懷瑾正在桌旁整理物什,見她進去,笑道:「小姐你來的正好,剛去廚房,廚娘說船上剩餘了些鮮果,送小姐一籃,空出倉庫來好等到了下個埠頭多補購些。」
姜沉魚一眼看見桌上的果籃,提手處還繫了條黃色絲帶。她略做沉吟,道:「替我謝謝她,順便跟她說,我想洗澡,請她燒桶熱水來。」
懷瑾睜大眼睛:「洗、洗澡?」在船上洗澡,可是很奢侈的事情啊。小姐向來行事低調,能不給別人添麻煩就儘量不添,怎得這會兒突然提出這麼嬌縱的要求?
「放心吧,你跟她們去說,她們是不敢不應的。」說到這裡,姜沉魚眨眨眼睛,自嘲的笑,「誰叫我是東壁侯的師妹呢。」
東壁侯可是當今圖璧炙手可熱的大紅人,不但船隻所到之處各地百官爭相討好,這船隊裡,對他獻慇勤的更是比比皆是,連帶她也跟著沾了不少光。不得不說,昭尹給她安排的這個身份絕妙,江晚衣本就來自民間,有個師妹毫不奇怪,而且,這個師妹可以在低調的同時又享受一些身份上的便利之處,比如有個小丫鬟,再比如,可以奢侈的在船上洗熱水澡。
懷瑾去的快,回來的也快,不多時,兩個身強力壯的廚娘便抬著一大桶熱水哼哧哼哧的來了,倒好水,準備好洗漱物品後,再利索的離開。懷瑾關上門,拉上簾子,正要挽袖子伺候,沉魚道:「你也出去吧,我自己來就可以了。」
懷瑾雖然有點驚訝,但她素來不是個多嘴的丫頭,立刻也退了出去。
姜沉魚走到木桶前,望著蒸騰的水汽低聲道:「我現在要沐浴,接下去的——你們知道該怎麼做了?」
四下裡靜悄悄的,什麼聲音都沒有。但她滿意一笑,將那籃蘋果拎到桶旁,解開衣衫跨入水中,靠著桶壁舒服的嘆了口氣。
皇上派給她的那兩名暗衛應該已經離開了吧?雖然從來感應不到他們的氣息,但是,他們也應該知道此時如果偷看妃子洗澡會有什麼後果,料他們沒有那麼大的膽子,還敢繼續藏匿在這個房間裡。
姜沉魚想到這裡,將籃子裡的蘋果一個個拿出來,拿到第九個時,上面有道黃線,她用牙咬開,然後順著那條黃線輕輕抽拉,從裡面抽出一條卷的很小的絹帕,展開來後,裡面寫了一句話:「至程後,往雲翔街蔡家鋪子買迷迭香三斤。」
字體一板一眼,似初學者,但每一點都向右斜飛,這是父親用左手寫字時的特有習慣。
在接到出使程國的任務當夜,她便派握瑜將此事知會了父親,請他先派人趕赴程國做準備。「我要程國內部勢力分佈的資料,五品以上的官員、燕國、宜國這次派出來赴宴的使者,每個人的生活習性和喜好通通都要知道。最後,是頤殊此人從小到大所經歷的每件事情,所接觸的每一個人。越詳盡,越好。」
這是當日她對父親所提出的要求。如今他送來這字條,顯見一切已經佈置妥當。接下去,只需要等到了那邊與他們接頭便可。
姜沉魚將整件事從頭到尾又仔細想了一遍,確信自己沒有什麼疏漏後,丟掉蘋果,將那絹帕浸入水中,墨色頓時化了,等再取出來時,就變成了很普通的一條手帕,任憑誰都無法從上面找出端倪。
做完這一切後,她決定專心享受這個難得的熱水浴,誰料,才剛閉上眼睛,就聽見咚的一聲,整個世界都劇烈的震動了一下,桶裡的水也頓時潑出小半。
外面響起一陣喧鬧聲,似乎出了什麼事情。
姜沉魚沒有慌亂,耐心地在熱水中等待,果然,一震過後,船隻就慢慢地恢復了平靜。再過一會兒,懷瑾來敲門,喊道:「小姐,我可以進去嗎?」
「進來吧。」
懷瑾匆匆進來,將門合上,道:「小姐,剛才沒嚇著你吧?」
「發生什麼事了?」
「是有輛船在咱們前頭觸礁沉了,掀起好大的浪,連累咱們也跟著顛了一陣。」
「怎麼這麼不小心?不是說領航的是個老手嗎?」
「不是咱們的船啦!是別人的,這會兒,咱們的船伕正在打撈忙著救他們呢。」
咦?彌江之上,竟然有別家的船在航行?難道對方不知道,皇家使船出航,其他所有船隻通通都得避開讓道麼?
姜沉魚立刻起身穿衣,懷瑾道:「小姐,做、做什麼?」
「看看去。」她倒要看看,是哪個那麼大膽,竟敢觸犯天威。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36:27
第二部 赴程 第八章 出海
甲板上,人頭攢動,將船頭圍繞了個密不透風。女子們竊竊私語,顯得比平時躁動。
姜沉魚走過去,眾人看見是她,紛紛側身讓路,而人群分離之後,第一眼看見的,是一件紅衣。
紅衣本已火般濃豔,被水浸透,紅得越發灼眼,彤雲般鋪瀉在修長的軀體上,與黑髮纏繞,帶出十二分的妖嬈,襯得坐在船頭的男子,有著難以言述的風姿。
他極瘦,露在袖外的手骨節白得幾近透明,手與腿都比一般人要長,拿著酒罈仰頭狂飲時,就多了幾許別人所模仿不來的大氣與不羈。明明渾身濕透,卻半點狼狽的樣子都沒有。
他將酒全部喝完後,用袖子擦了擦嘴巴,這才轉過頭來,對著眾人搖了搖酒罈,眨眼道:「廿年陳釀,果然好酒。」
江晚衣立在一旁,聞言招手命人再度送上酒來,取了兩隻大碗,親自斟滿,遞給紅衣男子一隻,自己也拿一隻,坐到他對面的甲板上道:「一人獨飲無趣,不如兩人對飲?」
紅衣男子眼波兒往斜上方一瞟,當他做這個動作時,表情就顯得說不出的撩人,看得週遭一幫女孩兒們臉紅心跳,而他凝望著桅桿上的潘方,笑道:「這位仁兄看上去也是同道中人,不一起麼?」
潘方低下頭,默默地看了他一會兒,就在眾人以為他不會有所回應時,他突然一個縱身,輕輕落地,盤膝在二人身旁坐下。
姜沉魚目光微動,走出佇列,自侍女處拿了碗,放到潘方面前,將酒斟滿。然後對懷瑾點了下頭。懷瑾會意,立刻進內艙取了古琴出來。
姜沉魚跪坐於地,把琴放在膝上,指尖劃過,金聲玉振。
樂聲一起,紅衣男子頓時面露喜色,舉了舉碗,江晚衣跟著舉碗。潘方雖然仍沒什麼表情,但喝的比他們都快,一仰脖子,就是一口而盡。
懷瑾上前斟酒。
週遭眾人看的目瞪口呆——什麼都沒問,都還不清楚對方的身份來歷,怎麼就開始拼酒了?
盤膝坐地的三人,則如故友般你敬我一碗我敬你一碗,不多時,旁邊的空地上,就堆滿了酒罈。
姜沉魚十指如飛,越彈越快,三人也跟著越喝越快,最後,她一個散挑七,琴絃突斷,音符戛然而止,而江晚衣手中的酒碗也同時嘭的一聲,碎成了碎片,裡面的殘酒飛濺出來,弄汙大片衣衫。
他啊了一聲,嘖嘖嘆道:「誒呀呀,這可是我最喜歡的一件衣裳呢。」
紅衣男子揚唇笑道:「我賠你一件就是。」
江晚衣立刻起身,恭恭敬敬地行了個大禮:「如此,晚衣便先謝過宜王了。」
什麼?宜王?
週遭頓時起了一片抽氣聲。
這個看上去閃亮耀眼華麗無邊的男子,竟然就是宜國的國君赫奕麼?
難怪燕王彰華曾雲:「四國之內,荇樞如千年古樹,蒼姿英闊;銘弓乃寒漠孤鷹,孤芳自賞;唯有赫奕,鎬鎬鑠鑠,赫奕章灼,若日明之麗天,可與吾相較也。」
燕王說這句話時,乃是五年之前,璧國的國君還是先帝荇樞。荇樞聞言一笑,加了一句:「赫奕的確像太陽。而他最像的地方就是——只要陽光照的到的地方,都有他宜國的生意。」
富饒豐裕的宜國上至君王下至走卒,全都熱衷商業。宜國的商旅遍足四國,宜國的買賣通達各處,宜國國都鶴城,本國居民不過七千,外來人口卻有三萬。宜國,無所廣、無所強,卻以其精,得與三國分衡天下。
而此刻,這個頭髮和衣服都還在滴答滴答淌著水的人,真的就是赫奕??
眾人站在一旁圍看,什麼樣表情的都有。
而當事人則無比坦然地面對種種猜度震驚狐疑的目光,拍拍自己的衣袍道:「可惜啊可惜,我現在身無分文,錢兩財物全都在剛才的船裡被沉了……」
江晚衣笑道:「宜王富甲四海,區區一艘沉船算的了什麼?」
「說到這個,我忽然想起一事……」赫奕說著,從鞋中取出一個豆腐乾大小的金算盤,用比一般人都要瘦長的手指飛快的撥了幾下,然後抬頭道,「四千六百二十六兩。謝謝。」
江晚衣一愕:「誒?」
「三十匹織繡坊的上等雲緞,六十盒濃芳齋一品胭脂,七十箱紅書樓的雪紙,九十簍甲級桐花油,還有其他零碎物件等加起來一共是五千七百八十二兩白銀,看在你我一見如故且你又請我喝酒的份上,我就給你打個九折,吃點虧,只收你四千六百二十六兩好了。」赫奕將金算盤舉到他面前。
江晚衣詫異道:「可是我並沒有買這些東西啊。」
「你是沒買。」
「那為何問我要錢?」
赫奕指了指海面:「因為你的船突然轉彎,撞到了我的船尾,因此害我的船一頭撞上暗礁,所有物品全部沉入大海,這筆帳我不能問龍王去要,就只好問你要了。」
江晚衣被弄得啼笑皆非,嘆道:「真不愧是百商之首的宜王啊……也罷,你既要了,我不給豈非太失理。」
赫奕眯起了眼睛,「好,夠爽快!看來璧王果然慧眼識人,挑了個好使臣呢。」
江晚衣沉吟道:「不過這筆錢恐怕要晚些才能給你。」
赫奕伸了個懶腰,笑眯眯道:「無妨無妨,只要在我下船時給我就好。」
這時一名隨從匆匆奔來,對著江晚衣耳語了幾句,江晚衣點點頭,起身拱手道:「有些瑣事要處理,容我先撤。」
赫奕伸手做了個請自便的姿勢,看著江晚衣轉身離去,然後將目光收回來,轉到了姜沉魚身上:「今日有幸聆聽姑娘的琴音,真是讓人三月不知肉味。你的琴已舊了,不知小王是否有幸賠姑娘一把新琴?」
姜沉魚非常乾脆的一口拒絕:「無幸。」
這下輪到赫奕一愣。
姜沉魚掩唇,含笑道:「因為我不想弄得和師兄同一下場。宜王若是問我追討琴絃突斷驚了御體的損失,那可怎麼辦?」
赫奕打了個哈哈,眨眼道:「好姑娘,你可比你師兄精明多了。」
一名侍女從船艙內走出來,躬身道:「熱水已經備好,有請宜王沐浴更衣。」
赫奕起身,抖抖紅衣道:「妙極妙極,銷魂當屬酒後澡,不羨神仙不早朝……哈哈哈哈……」一邊笑著,一邊揚長去了。
圍觀的眾人見熱鬧完了,也紛紛散去。而姜沉魚注視著赫奕離去的方向,眼眸深沉,若有所思,直到一聲輕咳在身旁響起,她側頭一看,卻是江晚衣回來了。
江晚衣衝她一笑:「天快黑了,夜間風涼,還不進艙?」
姜沉魚皺眉道:「為什麼宜王會出現在彌江?」
「有兩種可能。第一,他是剛從青海進來的;第二,他和我們一樣也是要出海。」
「無論哪種可能,堂堂宜王來了璧國,而國內竟無一人知曉,實在是……」想到這裡,姜沉魚心中五味摻雜:皇帝的密探,父親的暗衛,都是千里挑一的英才,本以為天衣無縫,誰知之前竟然半點風聲都沒接到!若非此次誤打誤撞撞了對方的船,恐怕一直都蒙在鼓裡。而且,這次觸礁事件真的只是意外嗎?會不會另有玄機?
江晚衣笑了笑,道:「還有更離奇的事情呢。」
姜沉魚揚眉。
暮色中,江晚衣的笑容看上去有點熱切,像是看見了什麼有趣的事情,顯得興趣濃濃:「船沉了,只有宜王獲救。不是我們不想救別人,而是——」他豎起一根手指,衝她搖了一搖,一字一字道,「江裡根本沒有第二個人。」
姜沉魚霍然一驚。
天邊,最後一抹餘暉也終於收盡,夜幕降臨,船燈搖曳,交織出重重陰影。仿若此刻所發生的一切,讓人看不清,也猜不透。
她什麼話也沒有說,轉身進艙回到自己的房間,然後低聲道:「你們出來吧。」
簾子輕拂,兩道人影幾乎是同一時刻綻現,屈膝跪落,沒有絲毫聲音。
姜沉魚看著這二名暗衛,心底湧起很複雜的情緒:一方面固然是對這兩人行動間的快捷、俐落而感到由衷的讚嘆,一方面又帶著隱憂——曾以為父親所訓練的暗衛已是天下之最,不曾想,皇帝的死士,也毫不遜色。他日若起衝突,後果……不敢想像。
想到這裡,她將懷裡的古琴放到桌上,「你們可有看見剛才發生的一幕?幫我看看,這琴絃,究竟是怎麼斷的。」
兩名暗衛依言上前,對著琴身端詳片刻,雙雙抬頭,彼此交換了個複雜的神色。
姜沉魚揚眉道:「如何?」
一人答道:「要以內力將琴絃震斷不難,但是,當時宜王離主人有三尺遠,隔空發力,弦斷琴卻不顫,更未傷及人身,則需要非常高明的技巧……」
「也就是說他,他不但身懷絕技,而且還是個不世出的高手?」
暗衛道:「如果屬下沒有猜錯,他當時是同時向你們三人發力,主人和侯爺都不會武功,因此一個斷了琴絃、一個碎了酒碗,唯有潘將軍,可與其相抗衡。」
姜沉魚回想起先前的一幕,當時的確只有潘方毫無變化地坐在原地繼續喝酒,想來是將宜王的力度給無形化解了。
「不過……」一人遲疑。
「不過什麼?」
「屬下還發現一個奇怪的地方,看,這琴絃的裂口並不怎麼平整,如果是屬下的話,可以做得更乾脆俐落些,由此可見對方的功力雖然輕巧,但強韌不足。但是,以宜王同時能試探三個不同方向的人而言,他的武功絕不會在屬下之下,因此,屬下懷疑……宜王可能受了傷,導致後繼無力。」
什麼?他有傷在身?
可剛才看見他時,他雖然狼狽,但氣色極好,而且又那麼痛快的喝酒,完全不像受傷之人啊,這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宜王為什麼要試探他們?外界只曉宜王精商,沒想到他還擅武,一位位高權重、身驕肉貴的皇帝,為什麼會有這樣深不可測的武藝?還有,為什麼沉船隻救起了他一個人,而他又受傷了?為什麼他會出現在璧國境內?他的船是真的觸礁,還是另有原因?
一連串的問題困擾著姜沉魚,不詳的預感頓時湧上心頭。如果我是昭尹——姜沉魚突然想到某種可能性,心中一沉——
她也許低估了那位城府極深的年輕帝王。
首先,如果宜王真是秘密進璧的話,那麼,昭尹很有可能通過暗線已經知聞了這件事,那麼,如果她是他,當機立斷所要做的就是——暗殺掉赫奕。
最直截了當的消滅對手,一向是昭尹的行事作風。
因此,昭尹派出密探狙擊宜王,宜王的隨從在此過程中被摧折耗盡,最後只剩下了他一人——否則,作為一個皇帝,怎麼也不可能獨自一人上路。
在最危機關頭,宜王找到了良機——那就是出使程國的官船。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他索性大大方方地假裝被救上船,如此身份一公開,眾人皆知宜王上了璧國的官船,昭尹就不能再對他做些什麼。因為,如果讓宜國國君死在了璧國的官船上,此消息一傳出去,兩國必定大亂。
完了,我們全都被利用了……
姜沉魚咬住下唇,冥冥中好像有一隻手,撥開重重迷霧,慢慢的規整出清晰思緒來。
好個宜王!
好個鎬鎬鑠鑠,赫奕章灼的赫奕!
本來也是,天下最精明者當屬商人,最老謀者當屬政客。而作為兩者最成功的結合體的赫奕,又怎會是個簡單人物?
昭尹想暗殺他於無形,不想自己的船隊反而被赫奕利用,成了對方的平安符。估計這會得知了消息正氣的跳腳。但也沒辦法了,人已在船上,兩百多人恐怕這會都知道宜王上了咱家的船,想再動手已晚……除非!
除非撇了這二百八十人,做那宜王一人的殉葬品!
姜沉魚豁然站起,臉色變得慘白——以二百八十人,換一人,其實,也並非不值得的。因為,宜王一死,宜國必亂,宜國一亂,目前四國表面上的協和狀態就會瓦解,燕程必有動靜,天下越亂,於璧國而言就越為有利……之後的風起雲湧暫先不計,現在就看昭尹狠不狠得下心,捨不捨得了這二百八十人!
潘方是國之大將,晚衣是當朝新貴,她是妃子,他應該會留他們三個活口,但其他人……
如果我是昭尹,我會不會趁消息還沒散播出去前,將船上的其他人全部滅口,然後暗中再更換一批人前往程國?只要領頭的三人不變,其他人換了,別國也不會察覺。只要能殺了宜王,一切就是有意義的!如果我是昭尹……如果我是昭尹……
姜沉魚越想越覺惶恐,整個人都開始瑟瑟發抖,一旁的暗衛看見她這個樣子,彼此又對視了一眼,低聲喚道:「主人?主人?」
兩滴眼淚就那樣猝不及防地從水晶般剔透的黑瞳中流了出來,姜沉魚揪著胸前的衣襟,絕望地閉上眼睛——不必再想,她已經知道了答案。
昭尹,必然是會那麼做的。
明日辰時,船隊會抵達彌江的最後一個埠頭——天池鎮,做最後的食物補給和準備,然後正式出海,離開國境。
聽聞天池鎮風景極美,所有屋舍全部建在水上,居民出行,全部劃船而行,故又有水上仙境之稱。船上眾人都對那心慕已久,這幾日盡討論著要去一見風采。
恐怕,到時候船一靠岸,等待他們的不會是仙鄉美景,而是槍林箭雨。
這些人……這些自帝都開始便與她一起在船上生活的人,縱然大多還都不怎麼認識,但是,他們有的為她巡過邏,有的為她劃過船,更有端茶倒水,噓寒問暖者,而今,大難臨頭,就要變成屈死冤魂,一想到這種可能性,怎叫她不膽顫心驚、悲傷難抑?
「不,我想錯了……不會這麼糟糕的……我太多心了……沒事的,沒事的,沒事的……」她試圖說服自己,留一線希望下來,但最後三個字卻越說越輕,無力的連自己都不信。如果,一切都像她所預料的那樣,以最壞的形式發生,那她怎麼辦?
眼睜睜地看著這麼多無辜者死去?
可不捨得,又能有什麼別的辦法麼?與天子做對,是大罪,屆時天子遷怒姜家,如何收場?
是置身事外,還是一施援手?是為成大事不拘小節,還是人命關天不讓生靈塗炭?
如果我是昭尹……姜沉魚雙腿一軟,沿著船壁,滑坐到了地上,但下一刻,卻又握住拳頭,踉蹌站起:我為什麼要是昭尹?我為什麼要站在他的立場上想?我為什麼要以他的冷血和殘酷思考問題?我為什麼不能是別人,比如——公子?
如果我是公子……
這個假設一經乍現,便仿若一束光,穿透陰霾濕冷的黑幕,帶來了光明與溫暖,身體的顫抖就那樣神奇的停止了,她握著自己的衣袖,一遍又一遍的想——
如果我是公子……
如果我是姬嬰,我必定不會見死不救,讓這些無辜的人死的不明不白。
公子一定會救他們……
哪怕錯失除掉宜王的最佳良機;哪怕昭尹會因此大怒;但是,寧可愧對天子,卻不愧對天地——那才是公子的處事作風。
那也該是她,目前應該做的事情。
姜沉魚一掠頭髮,整了整自己的衣冠,然後打開門走了出去。她已經知道下一步,該如何做了。
夜幕已落,春夏交替的五月,風柔氣暖月明。
姜沉魚走到主艙,吩咐管事的老李:「咱們此次出行,可有帶煙火?」
李管事連忙回道:「有有,不夜京老字型大小的浮水煙花乃是一絕,特意帶了兩箱,以備到程國後……」
姜沉魚打斷他:「速速取來。」
李管事一呆:「取來?現在要用嗎?」
姜沉魚注視著某個方向淡淡一笑:「當然。良辰美景,無雙貴客,此時不用,更待何時。」
李管事跟著側目,發現她所看著的方向,乃是——赫奕。
宜王顯然已經沐浴完畢,換了身天青色新袍,懶洋洋地靠坐在欄桿上,披散著一頭濕漉漉的長髮,手裡提著壺酒,卻沒在喝,比之先前衣紅似火的明豔來,顯得靜鬱了幾分。
他的目光沒有焦距的落在天上,彷彿是在賞月,又彷彿只是在等候風將頭髮吹乾。
璧國的貴族崇尚孔學,嚴守「君子不重則不威,學則不固」之教,見慣了正襟危坐的男子,如今再見歪坐斜靠的赫奕,倒萌生出幾分新鮮來。
姜沉魚走了過去:「船上陋簡,怠慢了陛下,還請見諒。」
赫奕聞言回頭,看見是她,挑眉一笑:「有月有風有酒,還有美人,有了這四樣聖物,又怎麼談的上簡陋二字。」
姜沉魚目光閃動,緩緩道:「也許還少了點什麼。」
赫奕眨眨眼睛:「比如?」
「此地太安靜了。」幾乎是話音剛落,就聽身後嗖的一聲長哨,絢爛的弧光拖帶起長長的尾翼直飛衝天,然後嘭的炸開,變成了無數點光,映現成繁花的樣子,再翛然緩逝。
而那些花,成了此刻最好的背景。
她站在夜空之下,淡淡的笑,眉睫間,如有辰光。一束束煙花在她身後飛旋,綻開,湮滅。
船行緩慢,江岸上已有人被煙花吸引,循跡而至,拍掌歡呼。
船上眾人也是無限驚喜,全都跑上甲板看。
原本寂靜尋常的夜,忽然就喧鬧了起來,彷彿沉睡的女神睜開眼睛,萬物頓時復甦,花朵綻放,百雀爭鳴,有了無邊顏色。
而在船舷的這一邊,赫奕靠坐在欄桿上一動不動,靜靜地看著姜沉魚,臉上帶著一種幾乎可稱為高深莫測的表情。
姜沉魚沒有被那樣的表情嚇倒,揚唇又笑:「陛下,這是我為你安排的特殊節目,你不喜歡麼?」
赫奕的目光在空中的煙花和喧囂的人群處一掠即回,重新落到她臉上,依舊不動聲色。
姜沉魚又道:「陛下肯定會喜歡的,因為——」
她頓了頓,赫奕果然接口:「因為什麼?」
「因為,陛下那損失了的四千六百二十六兩銀子,可都著落到這裡了呢。」說到這裡,姜沉魚側頭提高聲音喚道,「李管事。」
李管事正在監督下人放煙花,聽見她叫,連忙小跑過來:「在,虞姑娘。」
「看到江邊的那些人了麼?」
「是,看見了。」
「派人搭著小船過去,管那些看熱鬧的人,每人收取一百兩銀子。」
「啊?」李管事徹底呆了。
姜沉魚目光流轉,笑得嘲諷,「世上哪有白看的熱鬧?你儘管去,不用怕。他們若問起,就說是宜國國君命令的,專門為他的準備的煙花,平民百姓憑什麼跟著沾光?」
「可哥可是……這一百兩銀子也也、也……」也實在太黑了吧!李管事將後半句硬生生的吞了下去。一百兩,足夠普通百姓用一年的了。
「宜王還說了,若是交不出一百兩銀子的,就再去找人來看煙花,找來的人越多,那一百兩就平攤的越多。所以,最終交多少,就看他們在明日卯時前能拉多少人來,若是叫來了一百人以上,那麼多出的部分錢,就給他們。」
雖然這個命令非常古怪,但做了三十年的官家管事,李慶深知有些事情知道的越少越好,因此二話不說,就轉身去辦了。
待他走後,從始至終一言不發的赫奕,這才眯了眯眼睛,眸中精光若隱若現,緩緩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所以,甚至不需要等到明日卯時,方圓十里所有人都會知道,陛下在我們的船上。」
「我的名聲盡毀。」魚肉鄉民本已是最令百姓咬牙切齒的事情,更何況他還是魚肉到別人的地盤上。
「但是,」姜沉魚學他先前的樣子抬頭,看著遙遠的天邊,「明天的月亮會比今天更圓。能賞到明夜更圓的月亮,這不是很好麼?」
赫奕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笑了,越笑越大聲,最終從欄桿上一跳落地,撫掌道:「好,好!這買賣確實劃算之極!這真是我活了二十四年來,最值得的一筆買賣。」頓一下,目光一定,望著她微笑,「你這個小姑娘真有意思。你絕對不是個普通的藥女。」
姜沉魚嗯了一聲。
「你也不是江晚衣的師妹。」
姜沉魚本想否認,但腦海中突然靈光乍現,最終坦白:「確實不是。」
赫奕的眼睛亮了起來,落到她臉上時,則沉澱為深邃的探視:「你是誰?」
「你猜?」
「此船的管事對你畢恭畢敬不敢有違,作為藥女,你的地位太高;作為官員,可惜你身為女子;作為領袖,你又太過年輕;如果猜你只是個因為好奇而跟著出行的貴胄千金,你又太過聰明了……」赫奕說到這裡搖了搖頭,「我猜不到。」
其實並非他笨,而是世上誰能料到,璧國的皇帝竟會派自己的妃子當間諜去敵國?想起自己微妙尷尬的身份處境,姜沉魚心中一黯,但嘴上卻笑道:「沒關係,你可以慢慢猜。因為此去程國,還需十多日,如果你能猜出我的身份,我就應你三件事情。」
「若是我猜不到?」
「那就換你應我三件事情。」
赫奕表情微變,雖然在笑,卻多了幾分詭異:「你可知道,這種賭不能隨便打。我以前認識一個女孩子,也是跟別人打賭,如果輸了,隨便對方提什麼要求。最後……」
姜沉魚截住他的話,「最後那個女孩子就嫁給了賭贏的人是嗎?」
赫奕眨眨眼睛:「原來你知道。」
姜沉魚嫣然道:「知道。」
「那麼,你就不怕?」拖出曖昧色彩的強調,恰到好處的停下,赫奕的眼睛,變得越發明亮。
「為什麼要怕?能嫁給宜王,是多少女子夢寐以求的事情?」
反將一軍,赫奕果然無言以對,怔了半天,只好低低的笑了:「有意思,有意思……我果然是上對了船,竟會遇到你這麼有趣的小丫頭。」
姜沉魚看著他笑,慢吞吞地說道:「有趣的事情還有很多,我保證,你絕對會不虛此行。」
這一趟,不虛此行的人,其實是她。
若非昭尹派她使程,她幾曾能料,自己竟能結識宜國的君主,而且還救了他一命,讓他欠下自己這麼大的人情?
藉著放焰火,吸引江邊的百姓圍觀,然後又以非常霸道的強權徵收銀兩弄得怨聲載道。要知道天下間的事,傳的越快、鬧的越大的只會是醜聞。所以,斂財是假,傳訊是真。當人人都知道宜國君王在使程的官船上時,昭尹再心狠手辣也沒用了。他能捨得了二百八十人,還能捨得二千八百人、兩萬八千人不成?此事傳揚越廣,要滅口消證就越難。即使他再氣再怒,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船隻平安出境。
一場危機就此化為無形。
恐怕從鬼門關頭走了一趟回來的船上眾人還不自知。唯一知情的,也只有她自己,和眼前這個看似豪邁不羈,其實八面玲瓏的宜王了。
與他打賭要三個承諾,贏了固然最好,輸了也無妨,她的身份一旦曝光,他能怎樣,還真的想娶她不成?無論是她求他,還是他求她,兩人間的羈絆一旦產生,就不會消逝。這是一枚絕世好棋,如能善加利用,將來必有作為。
而這樣的棋子,在海的那一邊,還有很多、很多……
夜空皓瀾,分明是同樣的天與地,但這一刻於她而言,一切就都已經不同。
最起初,她的世界很小很小,只有自己家的院子,然後某一日,無意看見了姬嬰,世界便多出一塊,圍繞著姬嬰而轉,待得進了宮,便又擴出一片,但終歸還是狹隘。
但是現在,現在她站在船頭,臨江而立,所有的星光全都照得到她,輕風吹過來,送來兩岸的花香。前程未卜,又何嘗不是擁有無限可能?只要善加把握這些可能,她就能夠擁有最後想要的結局。
不再害怕了。
不再迷茫了。
也不再縮手縮腳。
這是她的天與地。
要當謀士,並不意味著她臣服於昭尹,一切起源,只不過是為了讓自己過得更好。而聽從昭尹的安排前往程國,也並不是真的要幫昭尹成功,只是為了體現自己的價值,以期待站到更高的命運之上。一如她這一刻,救宜王,為的是救下這一船的無辜者,也為自己爭取到另一份機緣。
這樣寬廣的天與地啊……
姜沉魚看著看著,眼中有霧氣慢慢的升起。
冥冥中好像有什麼東西就此丟失了,再也找不回來,再也恢復不成原來的樣子;但另有一些東西開始昇華,彷彿破繭而出的蛹,幻化成了蝴蝶。
「陛下。」她側頭,「長夜漫漫,要不要與阿虞下一局棋?」
赫奕笑,眼角彎起,帶出三分戲謔三分自得與一分似有若無的寵溺,「我的棋可下的很好哦。」
姜沉魚學他的樣子笑了笑,「真巧,我也是。」
夜風輕輕的吹,江水靜靜的流。
江邊人頭攢動,越來越多,抱怨聲,哀求聲,吵鬧聲,彙集成了兩人下棋時的背景,與空中飛躥的煙火一起,烙為永恆。
第二日卯時,當晨曦落到江上時,船伕們抬著一隻只箱子上船,排列成行,再打開蓋子。
兩眼佈滿血絲顯得有點憔悴的李管事捧著書冊稟報導:「昨夜共有三千六百七十九人觀看了焰火,並上繳現銀。除少部分人還沒交齊外,其他共收繳到四千二百零九兩銀子。已經清點完畢,請姑娘過目。」
姜沉魚看著那一箱箱的銀子,淡淡一笑。
倒是與她對弈的赫奕一改之前昏昏欲睡的樣子,從座椅上跳起,衝到那些箱子面前,喜道:「很好很好,都收上來了,都是我的……」正要伸手去抱,姜沉魚使個眼色,船伕們立刻啪啪啪的將蓋子又全部蓋上了。
赫奕驚訝地轉頭道:「這不是給我的麼?」
「誰說是給你的?」
「可你們明明還欠我四千……」
姜沉魚伸手,李管事會意地遞上自己的算盤,她伸手撥了撥,邊算邊道:「我們撞沉了陛下的船,理應賠償船上貨款共四千六百二十六兩。但是,陛下現在住在我們的船上,吃我們的用我們的,每日三餐按百兩計算,還有點心茶水宵夜,再加五十,至於更換的衣衫鞋襪,和日常所用,馬馬虎虎再加八十。還要打點侍女的傭金,給下人的賞錢……」
赫奕急了,忙道:「等等,我為什麼要給賞錢?」
然而姜沉魚不理他,將算珠撥得飛快,「再加上房費,一天所花共三百一十兩,按十五日後到程國算,共計四千六百五十。還有我們送宜王去程國,宜王身份尊貴,當以貴賓價計算,那就再加一千兩的旅費。如此一扣除,陛下還需給我們一千二十四兩銀子呢。我知道陛下現在沒錢,沒關係,等船到了程國,我們派人跟陛下去驛站取,就不算這自取的車馬人工費了。」
赫奕呆呆地看著她,過了許久,放長吁口氣,苦笑道:「我現在就從船上跳下去,還來不來得及?」
姜沉魚嫣然:「陛下難道沒聽說過上船容易下船難麼?」
赫奕伸著手指,朝她點了半天,最後無奈的拍向自己的額頭:「你厲害,你厲害,棋下得好,帳也算的精,我算是服了。」一邊說著,一邊朝船艙走去。
姜沉魚喚道:「陛下,棋還沒下完呢。」
「不下了!省的等會若是輸了還要給你銀子,本王要睡覺去也,誰也不得打攪……」聲音漸去漸遠,週遭有幾個婢女忍不住,笑成一片。
李管事問道:「姑娘,這些銀子要搬到艙底麼?」
「你派幾個人,留在此處。待得過了午時後,將這些銀子發還給百姓們。」
「誒?」
姜沉魚笑了笑:「不過,不說宜王還的,就說是皇上聽聞宜王胡亂收錢的事,所以撥了筆官款補償他們。」
「是。」李管家露出明瞭之色。
姜沉魚看著桌上下了一半的棋,其實她和赫弈棋力相當,膠凝一夜也沒有分出勝負,再下下去,赫奕也未必會輸。但他不再下下去,自然是因為見收到了這麼多銀子,表示此事已經傳揚得很廣,性命應該無憂了,所以賣個面子給她離席而去。
而自己化解了一場殺機,雖然可以推脫為並不知道皇帝要殺赫奕,但無論如何,終歸是壞了昭尹大事,所以,用昭尹的名義發這筆錢,替他博取些贊名收買些人心,也算是補救之法。如今正是用人之計,昭尹縱然惱她,也不會對她怎麼樣。此趟程國若事情能成,他一高興,也許就不追究了。
不管怎麼樣,事情已經做了,人也已經救了,有些事情她可以掌控,但有些事情擔慮也沒有辦法,走一步算一步吧。
當船隻最後行駛到天池鎮,鎮上一片風平浪靜,船員們安然地購物裝貨時,姜沉魚望著人來人往、彷彿與平日並無什麼不同的埠頭,不禁升起一種恍惚感來。
昨夜那驚心動魄的陰謀,究竟是真實存在過,只不過因為被她破壞而沒有發生,還是,僅僅只是敏感多疑的自己憑空想出來的一場虛無?
無論如何,陽光如此明媚,照在船伕們鼓起的手臂上,閃爍著汗水的光華;照在侍女笑鬧的眉眼上,軟語嬌音悅耳如鈴——生命如此美好。
只要還存在著,就是好的。
想到這裡,她提裙也走下船去,抓了一抔泥土,放入腰間所佩的香囊中。
彼黍離離,行邁棲棲。
璧兮璧兮,吾心如噎。
一願父母康健,膝下恩逾慈;
二願公子平安,歡容長相侍;
三願盛世清平,待我歸來時。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37:04
第二部 赴程 番外 船上時光
船上時光漫漫,凡塵俗世到了此處彷彿就變得曠遠了。
海浪輕拍,沙鷗飛鳴,陽光暖洋洋地照在甲板之上,濕漉漉的風吹拂在臉上,恰到好處的清涼。
沉魚依著欄桿,望著一望無際的深藍色海面,陽光在指縫間幻化成七色弧光,如此旭暖,如此祥寧,如此美麗的五月天氣,反而滋生出某種不真實來。
江晚衣提著藥箱經過。她看到了,下意識問:「有人病了麼?」
江晚衣衝她一笑:「還會有誰。」
她頓時領悟過來——宜王,是有傷在身的。看來既然船已出海,他也不想再遮掩了。當即道:「我同你一起去。」
兩人走向花廳,遠遠便看見赫奕趴在窗旁的貴妃軟榻上,由兩個美貌侍女伺候著,一個餵他喝酒,一個幫他捶腿,好不愜意。
見他們進去,赫奕招手道:「你們來的正好,這十八年的女兒紅剛開封,酒味正醇,再加上老天給面子,趕上這麼風平浪靜的好天氣,一起共飲幾杯吧?」
江晚衣微微一笑,沒說什麼,走過去將藥箱放下,其中一位侍女搬來凳子讓他坐,又極識眼色地挽起赫奕的袖子墊好墊子供他把脈。
赫奕則舒舒服服的臥著,就著另一名侍女的手吃了顆荔枝,然後轉過頭盯著江晚衣,忽然道:「我喜歡你。」
江晚衣的手一抖,差點從他脈上滑下去。
侍女們捂唇吃吃的笑。
赫奕眨眨眼睛,慢吞吞地說道:「因為,你是唯一一個見我在喝酒,也不勸我停下的大夫。」
江晚衣這才明白自己被擺了一道,鬆口氣的同時,又有些哭笑不得:「這只不過是因為我知道,即使勸你戒酒,也是沒用的。」
「不錯。」赫奕豎起大拇指,「人生在世,若不能喝酒、不能吃辣、不能親近美女,還不如殺了我算了。所以,其他都可將就,唯獨這三樣事情,是萬萬妥協不得的。」
侍女們笑得更是厲害,花枝亂顫。
姜沉魚看在眼裡,心道這位宜王果然不是普通人,才一晚上就已和船上諸人打成一片,令得這些平日裡規規矩矩的下人們也敢在他面前想笑就笑,毫不遮掩。
身為君主,卻絲毫沒有王者的架子,是該說他與眾不同好呢?還是說他另有圖謀好呢?
她正在暗自揣測,江晚衣已搭脈完畢,一邊起身去開藥箱,一邊道:「陛下所受的乃是內傷,被陰柔之氣傷及心肺,再加上又被冷水浸泡,如今寒氣已經滲至經脈各處,如果不儘早根治,一旦留疾,後患無窮。我先用銀針為你疏通經絡,拔出寒氣,再開藥方滋補。幸好船上各色藥材一應俱全,而陛下的身體又一向強壯,調理上十天半月,應能痊癒。」
「神醫就是神醫,這畫脂鏤冰掌的傷,別的大夫見了無不頭疼,到了你這卻不過是小事一樁。」赫奕讚嘆著,目光卻一轉,落到了她身上,「聽說這位虞姑娘是侯爺的師妹,想必醫術上的造詣也相當不弱。我這個人嘛,其實挺怕痛的,但如果是美人來落針的話,心情就會大好,心情一好也就不怎麼覺得疼了,所以,不知可否勞動虞姑娘的玉手?」
江晚衣怔了一下,轉頭看向姜沉魚。她今日穿的乃是一身雪青色長袍,外罩黑色大披風,肌膚在陽光下,顯得幾近透明。縱然臉上長著紅斑,但如畫眉目,又豈是瑕疵所能抹殺?因此赫奕稱她為美人,倒也不算是錯。
由此不禁嘆息——有些美麗果然是遮掩不住的。
一如此刻用藥物將自己破相了的沉魚,一如曾經粗布麻衣蓬頭垢面的……某個人。
想到那個人,江晚衣恍惚了一下,等他回過神來時,姜沉魚已洗淨了雙手,來接他的藥箱。
他微微驚訝,忍不住低聲問道:「你會針灸?」
姜沉魚搖頭。
「那你還……」
姜沉魚唇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他都不怕死,我有什麼好怕的?」
這……江晚衣呆住,卻做不得聲,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將箱子裡的銀針取出來,然後坐到榻旁。赫奕面對美人,果然極其配合,酒也不喝了,主動褪去外袍,露出後背。
他雖然瘦,卻不是皮包骨頭的那種,肌肉紋理有致,再加上養尊處優,膚白勝雪,因此往桃紅色的錦緞上一躺,還顯得很賞心悅目。
侍女們羞紅了臉,別過頭去不看,卻又忍不住偷偷的看。
倒是姜沉魚,面對半裸的男子,既不扭捏也不羞澀,無比鎮定地從針包裡拔出一枚針來,以拇、食、中三指夾持針柄,以無名指抵住針身,架勢十足地在火上淬了淬,然後瞄準某個部位紮下去。
江晚衣一看她落針的方位,心中一抖。
果然,針剛落下,赫奕整個人就劇烈一震:「哎喲!」
姜沉魚按住他,見她面色沉靜,不似玩笑,赫奕的嘴唇動了幾下,但最終沒說些什麼。
姜沉魚繼續拔針,淬火,然後落針。
赫奕終於忍不住,咧牙扭頭,「虞姑娘,你確信你沒有紮錯?」
她嗯了一聲。赫奕想了想,帶著疑惑的表情還是乖乖趴回去了。然後姜沉魚紮下了第三針,這一次,不只江晚衣失聲啊了一聲,身後兩個侍女更是發出尖叫:「哎呀流血了!」
兩顆血紅色的珠子,慢慢地從針眼裡湧出來,宛如一朵花,綻放在雪白的脊背上,格外醒目。
赫奕這次連喊的氣力都沒了,抬起一張慘白的臉,大概是因為過於疼痛的緣故,眼睛裡依稀浮現著水光。
姜沉魚道:「別怕,陛下,還有六針就完了。」
赫奕回她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然後伸出一根手指,沖江晚衣勾了勾,江晚衣心中一嘆,走過去拍她的肩膀:「還是我來吧。」
姜沉魚道:「不行,陛下不是說非要美人落針的麼?」
赫奕連忙一把拉住江晚衣的手,用無比熱切的眼神望著他,急聲道:「啊,東壁侯!朕突然發現,原來你竟是如此鐘靈毓秀、英俊不凡,朕決定賜封你為天下第一美人!」
江晚衣的表情頓時變得無比怪異,一旁的侍女,忍俊不禁開始哈哈大笑。
姜沉魚原本還是一臉肅穆正經的模樣,然而側頭間,伸手覆唇,笑意遮擋不住,終究是溢出了幾分。
笑聲從大開著的窗子一直一直飄傳出去,便連船尾的廚房都聽見了。
一名廚娘道:「聽這笑聲,肯定宜王又出什麼洋相了。」
另一名廚娘道:「自打這宜王上船後,就熱鬧好多呢,天天都歡聲笑語的。誒,你說他真的是皇帝嗎?」
「當然是啦,侯爺和將軍他們都親口確認過的,哪還能假?」
「從沒見過這樣的皇帝呢。」
「是啊,真真是頭回見到這樣的皇帝呢……」
後史記有載:
赫奕,宜之十九代君王,少好遊,嗜酒,可連舉十數爵不醉。精於商,惰於政,情通明,性豁達,可與販夫走卒相交也。故又稱——悅帝。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37:37
第二部 赴程 第九章 入程
海上十七日,人間六月天。
也許是上天眷顧,此趟航行接下去都很順利,一路風平浪靜,船員私下紛紛咋舌道,必定是因為宜王也在船上,君王福貴之氣庇護所致。
姜沉魚聞言只是淡淡一笑,那個悅帝,不帶來災難就不錯了。不過說來也奇怪,雖然他們打了賭,但是赫奕卻好像完全不在乎似的,不但從不向船上旁人打聽她的身份來歷,而且此後的相處中,也絕口不提賭約一事。
他不提,沉魚自然更不會提。
如此一晃半個月過去,船隊如預期的那樣,準時在六月初一早上巳時,抵達程國最大的港口,也是程國的國都所在——蘆灣。
當沉魚跟著江晚衣走出船艙時,儘管已有心理準備,但是看到岸上那齊刷刷列隊相迎的軍隊時,還是震了一下——
只見軍隊以十人為一列,排成十九行,一般高矮,身穿清一色的黑色勁衣、織錦腰帶,插有紅翎的銀色頭盔和同色風氅,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風過時繡有金蛇圖騰的程字旗颯颯飛揚,顯得說不出的威武。
而在其中最醒目的,便是騎在一匹白馬上的年輕男子。
白馬很高大,男子卻頗矮小。
他的年紀約摸二十出頭,穿著一身紅色盔甲,五官深刻,神色肅穆,眉宇間有著很濃的殺氣,一看就是久經沙場淬煉出來的,令人望而生畏。
姜沉魚心想,這位大概就是銘弓的次子、程國赫赫有名的紅翼將軍——涵祁。傳聞此人武藝非凡,堅忍善戰,頗得軍心,但為人心狠手辣且喜怒無常,尤其忌諱別人說他矮小。
聽說程國的前任兵馬都監馬康想討好他,特地找了匹只有三個月大的汗血寶馬,笑道:「把我那匹小馬牽來送給二皇子,小馬配小人才合適啊。」
涵祁什麼話都沒有說,但當下人牽著那匹小寶馬上前時,反手一刀砍下了小馬的腦袋,鮮血頓時濺了馬康一身,嚇得當時在場的所有人全都魂飛魄散。
唯獨三皇子頤非,在一旁笑嘻嘻地道:「小人配小馬,那麼大人就當配大騎嘍?也好,此間以馬大人最為年長,而百騎之中,又以象最為巨大,馬大人今後就騎象上朝吧!」
馬康自知馬匹拍錯,不但觸犯了涵祁的忌諱,又因巴結之舉做的過於明顯,同時也得罪了其他皇子,後悔得腸子都青了,但頤非有命,怎敢不從,自那之後只得騎象上朝,看似風光,實則尷尬,成為一度笑柄。
也因此,在出行前,姜仲曾總結過:「程王三子裡,太子麟素庸碌無為,是個耳根軟沒主張的人;二子涵祁暴戾冷酷,儘量不要招惹;三子頤非看似玩世不恭,但最為陰險,要提防小心。」
如今,姜沉魚望著十丈之外的涵祁,想起父親的叮囑,心中忽然升起一種微妙的唏噓——涵祁也好,赫奕也好,這些曾經只在傳說裡聽過的人,宛如活在另一個世界裡永無交集的人,如今卻一個個活生生的出現在了面前,真是不得不說,世事難料。
在她的沉思中,涵祁拍馬走到岸頭,對著已經走下船的宜王等人抱拳道:「貴客蒞臨,有失遠迎,還望恕罪!」
赫奕剛待回禮,另有一個聲音忽然遠遠的傳了過來:「二哥真是過分,迎接貴客也不叫上弟弟一起,可是怕我丟你的臉麼?」
聲音懶洋洋的,帶著幾分油滑與笑意,卻是清清楚楚的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
姜沉魚扭頭,見三個類似隨從的人擁著一個少年走過來。
之所以說是「類似」隨從,是因為那三個人氣質全都不像隨從,可當他們跟在那個少年身邊時,就淪落成了隨從。
少年帶著頂歪歪斜斜的帽子,穿著一件絕對超過十種顏色的衣服,很不合身的鬆鬆垮垮的套在身上,領口處的鈕子沒扣好,露出黝黑的肌膚和鎖骨,走路的樣子也是輕飄飄的一晃三搖。
不但他如此,他的三個隨從走的更是輕飄。
因此,這四人穿過迎客的隊伍時,就像四條蟲子穿過玉米,所過之處,頓成狼藉。
姜沉魚瞧的有趣,不由得目不轉睛。
但見那少年走近了,眉目分明,五官其實頗為出色,卻表情猥瑣,眼神輕佻,再加上一身花裡胡哨的裝束打扮,不像皇子,倒像流氓。
該流氓的目光在眾人臉上一轉,格外多盯了她一眼,然後道:「抱歉抱歉,宜王陛下,東壁侯,潘將軍,一路辛苦,所以小王我特地準備了一個節目,權當接風。」
說罷,拍了拍手,一陣絲竹聲悠悠飄來,彈奏的乃是名曲《陽春白雪》,隨之同時出現的,是一輛馬車。
姜沉魚從沒見過那麼大的馬車,大的根本就是一幢屋子,下面共有二十四對車輪,由二十四匹駿馬拉著,緩緩靠近。
車身份為兩部分,前半部分是平臺,臺上坐著數位樂師,或彈奏或吹打,忙得不亦樂乎。而後半部分則是車廂,此刻四扇車門齊齊而開,從裡面跳出一個接一個的少女。
這些少女各個容貌美麗,穿著半透明的金絲紗衣,露著兩條光潔修長的腿,性感而妖嬈。
原本整齊肅穆的軍隊,本就因為頤非四人的出現而產生了些許扭曲,如今再被這些花枝招展的姑娘們一沖,更是東倒西歪,威風不再。
少女們跑到埠頭上,在頤非身後排成一行,毫不羞澀地打量著眾位客人,七嘴八舌道:
「哎呀,這位穿紅衣服的就是傳說中的宜王嗎?他可真是好看啊……」
「我喜歡穿青衫子的那位,好俊雅的郎君,有一種翩翩出塵的感覺呢……」
「你們笨死了,要我啊,就選那位將軍,看他的身材這麼好,對付女人的本事肯定呱呱叫……」
聽著這些亂七八糟的話,涵祁原本就陰沈的臉又黑了幾分,終於忍不住斥道:「宜王殿前,豈容放肆,還不叫你的這些鶯鶯燕燕們快點退下去!」
頤非誒了一聲,「弟弟我正是因為知道宜王駕到,所以才特地帶了這些金燕子們一起來的。久聞宜王風流無雙,所在之處必少不了美人相伴,此番初度來程,當然要投其所好,第一時間將我們程國的美人奉上……不知這些燕子們,可還入的了陛下的眼?」
姜沉魚心中明亮:頤非這麼做,分明是搶涵祁的風頭。他知道涵祁要來接船,也知道涵祁素來以軍律嚴整而自傲,所以,涵祁迎接宜王等人時,必定會將威嚴的氛圍做足,因此,他就故意帶著一班樂師和美女同來,將整個現場攪合的烏煙瘴氣……奇怪,他要挑釁涵祁也就算了,就不怕如此輕妄,怠慢了貴客,會招人非議麼?
正在疑惑,卻見宜王表情一變,直直地盯著頤非,突然上前一步,緊握其手感動道:「三皇子真乃朕之知己也!」接著把手一放,轉了半個身,雙臂極其自然而然拉住兩位美人,將她們從行列裡拖了出來,一邊一個,摟在懷中,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姜沉魚頓覺幻滅,她錯了!面對這個悅帝,恐怕這樣的接風,才是最適合的……
那邊少女咬唇,吃吃的笑:「我叫珠圓。」
「哦,珠圓,好名字。」赫奕轉頭,問另一個,「那麼你呢?」
少女眨眼:「我是她妹妹,陛下猜我的名字叫什麼?」
「珠(豬)頭?」
「……討厭啦,人家叫玉潤啦!!!」
三人一邊說著,一邊逕自上車去了。
涵祁的臉色更加難看,頤非則笑得更加猥瑣,對身後的少女們道:「你們真是沒用啊,被珠圓玉潤拔了頭籌……」
他這麼一說,少女們立刻醒悟,呼啦衝上來,圍住江晚衣與潘方,紛紛道:「將軍將軍,讓明珠帶您上車吧……聽說侯爺醫術通神對不對?哎喲,我這幾天哦都覺得胸口有點疼呢……」
在一片旖旎風光裡,渾身僵硬的江晚衣和面無表情的潘方被少女們或扯或拖的帶上了馬車,剩餘的人全都面面相覷。
而頤非,將視線從江晚衣他們的背影上收回來,轉到沉魚臉上,道:「這位想必就是東壁侯的師妹虞姑娘?」
初夏的陽光泛著淺金色的光澤,照在高高的帽子和鮮豔的衣衫上,有一瞬間的背光,令得他的眉眼看起來模糊了一下,然而,下一瞬,膠凝,呈展,依舊是那副輕佻邪氣的模樣。他伸出一隻手,做出相扶的慇勤姿態,「虞姑娘請跟小王一起上車吧。」
姜沉魚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忽朝身後眾人側首道:「別愣著。該卸貨的卸貨,該記名的記名,一切整理妥當後,跟我一起去驛館。」
眾人得到命令,連忙開始行動。姜沉魚就以那些忙碌的船員為背景,攏袖沖頤非淡淡一笑:「三皇子的馬車太高了,我們可坐不上去,還是跟在車後吧。」
說罷,看也不看那隻伸在她前方的手一眼,擦身走了過去,筆直走到涵祁面前,抬頭仰望著馬上的他道:「有勞二皇子派人為我們領路。」
涵祁目光深邃,帶著幾分探究,但最後一拍馬背,調頭親自領路。
姜沉魚就那樣帶著浩浩蕩蕩的使者隊伍,跟他一起離開埠頭。
脊背上感應到頤非那熾熱的目光,始終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彷彿要將她灼燒。
她勾起唇角,鎮定一笑。
一下船就遇到這麼精彩的兄弟內訌戲碼,不推波助瀾一把,實在是太說不過去了。
而涵祁與頤非的矛盾,是真的已經到了白熱化階段,在別國的使臣面前也不肯掩飾一下;還是這對兄弟兩合夥演的一齣好戲,想借此麻痺眾人?
無論如何,可以肯定的一點是——這雙足一從船上落到了程國的土地之上,就註定了,一場大戲已經拉開帷幕,上演的無論是什麼橋段什麼內容,都必將與她有關。
既然註定不能做個明哲保身的清淨看客,那麼,就索性變動為主,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吧。
六月的朝陽如此絢麗,然而天邊,風起雲湧。
姜沉魚帶著眾人下榻驛館,整理行裝分派房間,待得一切都佈置妥當後,已是下午申時,李管家來報說,侯爺和將軍一同回來了。
她連忙迎將出去,剛掀起簾子,便見江晚衣跟著潘方一同從外面走進來,潘方面色平靜,與往常並不任何不同,江晚衣卻是頗見狼狽,一身青衫上全是褶皺,衣領也被拉破了,裡衣上還留著鮮紅色的唇印……
姜沉魚掩唇,打趣道:「師兄好豔福啊……」
江晚衣嘆了口氣,無奈道:「你就休要再落井下石了,適才真是我從醫生涯中最恐怖的經歷,若非潘將軍,我現在恐怕都已經被那些姑娘們給生吞活剝了……」
姜沉魚想起先前他被硬是拖上車的樣子,不禁失笑,見江晚衣面色尷尬,連忙咳嗽一聲,恢復了正色,「你們是怎麼逃出來的?我還以為你們會留在三皇子府吃晚飯呢。」
兩名侍女領著潘方去他的房間,江晚衣望著潘方的背影,這才將之前的遭遇複述了一遍。原來他和潘方上車後,就被帶到了三皇子府設宴款待。
席間那些少女們也不離開,圍著問東問西,他臉皮薄,只要對方問的是病情,就會一本正經的作答,結果沒想到,那些少女看穿這點,反而藉著自己這裡疼那裡疼,硬是抓著他的手往她們身上摸……如此旖旎他坐如針氈;宜王卻是左擁右抱,好不愜意;唯獨潘方,無論少女們怎麼往他身上帖,逗他說話,他都一言不發、一動不動。末了卻突然開口:「現在什麼時辰了?」
其中一個少女見他說話,喜出望外,「哦,未時三刻,快到申時了。」
潘方立刻站了起來,連帶坐在他腿上的少女差點一頭栽到地上,而他依舊面無表情,說了一句:「我要去給亡妻燒香了。」
全然不顧當時坐陪的程國官員的面面相覷,逕自甩袖走人。
江晚衣見他走,連忙也找了個藉口跟著離開,這才得以回驛站。
姜沉魚啊了一聲,想起潘方的確是隨船攜帶著秦娘的牌位,每日申時上香三柱,從無間斷。依稀彷彿又回到曦禾嘔血的那一日,那一日,宮中皇后落難,宮外秦娘屈死,而家裡庚帖著火……
現在回想起來,所有不祥的事情,似乎都是由那天開始的……
江晚衣目光一轉,將話題轉到了她身上:「說起來,你竟沒有跟著一同上車,真是令我意外。」
姜沉魚聞言嫣然:「溫柔鄉、銷魂窟,我去了豈非多有不便?」
「你若來了,那些姑娘們也許就不會那般囂張了。」
姜沉魚一笑,又復正色道:「其實我不上車,除卻不方便外,還有兩個原因。」
「哦?」
「程王頑疾纏身,正是奪權之機,三位皇子各不相讓,明爭暗鬥。今日接駕,分明是涵祁先到,你們卻和宜王上了頤非的馬車,傳入旁人耳中,豈非宣告宜國與我們璧國全都站在頤非那邊麼?局勢未明,立場不宜早定,所以,我帶著其他人跟涵祁走,如此一來,讓別人琢磨不透我們究竟幫的是哪位皇子,此其一。」
江晚衣的目光閃爍了幾下,表情變得凝重了。
「我雖是皇上的隱棋,但是,如果太過養晦韜光,就會缺乏地位,有些事情就會將我拒在門外,比如……」姜沉魚說到這裡,停了口,目光看向廳門。
江晚衣轉身,見一隨從手捧信箋匆匆而來,屈膝,呈上信箋道:「宮裡來的帖子,說是程王晚上在秀明宮中設宴,請侯爺們過去。」
江晚衣連忙接過,打開來,但見上面的名單處,寫了三個人:
潘方、江晚衣,以及——虞氏。
回頭,看見姜沉魚頗含深意的目光,頓時明瞭了她的意思。誠然,如果僅僅只是作為他的師妹,一名隨行的藥女,這樣的身份還是不夠資格與他同進皇宮列位席上的,必須要讓別人知道,她不僅是東壁侯的師妹,而且還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師妹。
而她先前帶領其餘使臣另擇皇子,從某種角度上昭告了外人,表面上看璧國的使臣是以東壁侯和潘將軍為首的,但事實上真正實權落在了虞氏身上。因此,程王送來的請柬裡,才也有她的名字。
走一步而看三步,思一行而控全局。
這樣的心機,這樣的智謀,全都藏在那樣一雙秋瞳之中,清涼,卻不尖銳;柔婉,卻又鋼韌……
江晚衣心中輕輕一嘆,分不出自己究竟是欽佩多一點,還是憐惜多一點,又或者,還有點莫名的悲哀,像看見一株傾國之花,被強行拔出,轉栽到極不合宜的劣質土壤之上,但是偏偏,即使環境如此惡劣,依舊開放的那般明豔。
這時懷瑾捧著個盤子走了進來,躬身道:「小姐,你要的衣服。」
姜沉魚點點頭,將盤上的絲巾扯去,示意懷瑾將盤子遞到他面前,說道:「距宮宴還有一個時辰,你快去更衣,一炷香時間後,我們在此集合,一起出發。」
江晚衣望著盤上的衣服怔了一下:「你……為我準備的衣服?」
懷瑾笑道:「我家小姐說,侯爺許是喜歡青色,所以穿的清一水的青衫,本是極雅的,但是今晚是宮宴,又是來給主人家拜夀的,穿的過素怕失禮,所以,就另外準備了身袍子給侯爺。侯爺看看,喜不喜歡?」
烏木託盤上,絳紫色長袍水般光滑,衣襟與袖口處都用極細緻的銀絲繡著雲海翱翔仙鶴圖,配上銀絲編成的鏤空盤龍腰帶,再飾以朱紅色的暖玉竹節佩。不必上身,江晚衣就已知道,這套衣衫非常適合自己。
姜沉魚道:「阿虞僭越了。」
「哪裡,是我思考欠妥,還要多謝你提醒我。」
「如此阿虞先行告退。」姜沉魚說著,同懷瑾一起轉身走出花廳,途徑某房間,見一侍女在門外咬唇躊躇,滿臉為難之色,便問道:「怎麼了?」
該侍女回頭看見她,如見救星:「阿虞姑娘你來的正好,將軍不肯更衣……」
沉魚看了眼她手裡的衣衫,又看了眼緊閉的房門,道:「給我。」
侍女將衣衫交給她,懷瑾剛待開口,沉魚噓了一聲,抬手敲了敲門,門內並無回應,她便開門走了進去。
夕陽半掩,佈置精美的房間裡,潘方盤膝而坐,凝望著牆上的一幅畫,仿若老僧坐定。
而畫像裡,畫的正是秦娘。
沉魚抿了抿唇,走過去將衣服放到桌上,然後也望著那幅畫,沉聲道:「不像。」
潘方原本平靜無波的臉,被這麼簡單的兩個字,擊出了漣漪,抬眼朝她望來。
沉魚衝他一笑,「這幅畫畫的不怎麼像呢。我記得秦先生的下巴要更尖一些,左眼下一分處,還有顆小痣。」
潘方目露驚訝之色。
沉魚繼續道:「那是我平生聽過的最好的一齣書,只是當時不知,竟成唯一。絕世風華,歷歷在目,餘音繞樑,猶在耳旁。」
潘方的目光又複黯淡,被勾起了傷心事,越發顯得沈鬱。
沉魚道:「這幅畫……將軍是找人畫的麼?」
潘方嗯了一聲。
「粗墨淺筆,所繪出的不及真人之萬一。將軍如不嫌棄,阿虞願畫一幅秦先生的畫像,雖不敢自誇吳帶曹衣,但應該能比這幅像上幾分。」
潘方眉毛微顫,竟激動而起道:「當真?」
姜沉魚微笑:「阿虞怎敢欺瞞將軍?只不過,現在要請將軍幫個小忙,換上這套衣服,莫教旁人為難。」說著將衣服遞到他面前。
潘方看了一眼那套衣服,又看了看她,二話不說接過衣服就進內室更衣。姜沉魚呼出口氣,轉身走出去,懷瑾在外等候,見狀問道:「如何?」
姜沉魚對先前那侍女道:「將軍更完衣後,你催他來前廳集合,別誤了時辰。」
「是。」
她轉身繼續前行,懷瑾連忙跟住,邊走邊道:「小姐,咱們現在回房嗎?」
「回房做什麼?」
「誒?侯爺和將軍都在更衣梳洗了,難道小姐不跟著打扮一下嗎?」
「沒那個必要。第一,因為我不是主角,也不敢成為今晚的主角;第二……」說到這裡,她停步,回頭朝懷瑾眨眼一笑,「臉上這麼大一個疤,要再費心在衣服首飾上面,那可真是醜人多作怪了。」
夕陽最後一抹餘暉,映上她的臉龐,暗紅色的疤印顯得越發鮮明,與之前用蘭芯草塗抹時有所不同的是,色斑深淺不一,而且隱透出些許青筋,顯得更加自然。
「東壁侯給的藥果然神奇啊……」姜沉魚忍不住感慨。最神奇的是,那種藥水一碰觸到肌膚,就立刻生效,用水無法洗去,要等待三日藥效過後,方才褪淡,且褪後皮膚比之前的還要光淨白皙。以三日之醜,換長年之美,此藥若流傳出去,不知會被那些貴婦名媛們爭成什麼樣子呢……
她想著想著,不知怎的一個想法就蹦了出來——誒?也許……這種藥水曦禾也曾用過?
夜幕初臨,華燈四起。
千餘支火把,照映著宛大的露天廣場,中間鋪了塊極大的地毯,毯上繡著金蛇圖騰和祥雲花紋,除了北首的主席之外,西東各放三張客席,坐在東上首的是江晚衣,其次潘方,下首姜沉魚;而坐在西上首的則是宜王,其旁邊兩個位置都空著。
聽聞燕國的使者還沒有到,那麼那兩張空位,又是留給誰的?
再看主席上,也只坐了兩個皇子,不但程王沒有出現,太子也沒出現。
姜沉魚將這一切看在眼裡,沉吟不語。
倒是頤非,依舊那麼熱絡地招呼眾人:「來來來,時辰不早,咱們也都餓了,就邊吃邊等,不必客氣。這些都是小王精心為各位貴客挑選的菜餚,別的不說,光為抓這盅龍鳳羹裡的五色蛇王,就花費了好些功夫,快趁熱嘗,趁熱嘗……」說著,親自盛在小碗中,命宮女送到各人面前。
姜沉魚心想,這倒有趣,程國以蛇為尊,奉為國獸,卻又嗜食蛇肉,如此又捧又吃,自相矛盾的事情,也就這個素以寡儀廉恥而聞名的國家做的出來。
正想到這裡,只聽宮人遠遠喊道:「羅貴妃駕到——頤殊公主駕到——」
姜沉魚頓時精神一振,知道最重要的角色終於出場了,轉頭望去,只見長長的迴廊那頭,紅燈如線,兩個女子在宮人的擁簇下嫋嫋而來。走在前面的女子梳著高高的髮髻,別著十對對插彩雲簪,儀容端麗,顯然就是那位所謂的羅貴妃了,聽說乃是銘弓最寵愛的妃子。
然而,當她身後之人出現時,迴廊、紅燈,週遭的一切連同她,就全部仿若隱形。
姜沉魚面色微變,吃驚的幾乎站起來——
那人明明那麼遙遠,但是臉龐卻無比鮮明,光潔素淨得彷彿這世間所有的塵埃都對她自慚形穢,即便依附也會立刻自動滑落;
那人明明平視著前方,面色平靜,但是眉目間卻湧動著無限思緒,似在說話,似在微笑,又似在殷殷叮嚀;
那人穿一襲緋色宮衣,有著桃花的明麗卻無桃花的世俗,舉手投足間靈氣逼人……
最最重要的是,她眉長入鬢,唇軟如花,容貌五官,竟與秦娘有五分相像!尤其是左眼角下,也有一顆小小的淚痣。
姜沉魚一驚之後,忙朝潘方望去,果然,潘方臉色發白,嘴唇輕顫,顯見是震驚到了極點。
頤非挑了挑眉毛道:「你倒是會挑時間,早不來晚不來,偏巧這龍鳳羹上來了時來!」
頤殊道:「有事耽擱來晚了。來人,上酒,我自罰三杯,向諸位貴客謝罪。」
一旁宮人呈上託盤,她將三杯酒依次飲下,竟是乾脆異常,然後才環顧了席上諸人一眼,笑道:「父皇久病纏身,無法出席,故特命我與貴妃前來款待諸位,還望多多見諒。」說完,拿起酒壺將杯斟滿,轉向赫奕道:「鴻山一別,陛下風采依舊啊。」
赫奕哈哈一笑,起身回應:「哪裡哪裡,三年不見,公主竟出落的如此美麗,才是真教人刮目相看。」
「互相恭維真是令人愉快,就為了這個,也當痛飲三杯。」頤殊舉杯又是一口喝乾。
赫奕大悅:「好,好酒量,我最喜歡的就是與善飲之人喝酒了!」說罷也乾了三杯。
頤殊敬完他,轉身,走向江晚衣:「這位就是東壁侯麼?聽聞侯爺醫術極高,父皇正盼著你來呢!」
江晚衣忙起身道:「有勞公主安排時間,好讓我為程王診治。」
頤殊巧笑道:「就等著侯爺說這句話呢,那我可就安排在今夜晚宴散後,侯爺不要嫌辛苦哦。」說著,又去斟酒。
江晚衣目露猶豫之色,卻見頤殊只倒了小半杯酒,雙手捧著端到他面前道:「侯爺等會要為父皇看病,我可不能現在灌醉了你,所以,喝上一口意思一下如何?」
江晚衣鬆了口氣,他不擅飲酒,正擔心她向敬赫奕那樣一口氣敬自己三杯,當即連忙將酒杯接過來:「多謝公主賜酒。」
頤殊微微一笑,她只讓江晚衣喝一口,自己卻依舊是連飲三杯,接著依次走到潘方面前,笑道:「潘將軍之名,殊可是久仰了,聽聞……」說到這裡,聲音忽止。
其實不只是她,在場眾人也全部驚了。
火把的火光跳耀著,映得潘方的臉明明滅滅,深黑如夜的瞳仁裡,蘊著驚悸,蘊著悲楚,就那樣一直一直凝望著頤殊,然後——流下淚來。
頤殊呆了片刻後,轉頭望向江晚衣:「是我說錯了什麼嗎?」
江晚衣也一臉茫然,他沒有見過秦娘,自是不知潘方為何會如此失態。而作為在場者裡除了潘方以外唯一的知情人,姜沉魚卻不知自己此時此刻應該如何做。
這是她第一次看見男人哭。
毫不顧忌的,當著眾人,淚流滿面,哭在人前。
這個男子,在沙場上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有著誰也不及的英勇;卻只敢在心上人的茶館外冒著雨雪一站好多年,明明愛到了極致,怎麼也說不出口;
這個男子,好不容易在姬嬰的激勵下鼓起勇氣朝心上人邁出了一步,本以為是苦盡甘來,良緣可續,誰知轉瞬間,又成死別;
這個男子,為了替未過門的妻子報仇,曾冒死怒沖薛府,也曾隱忍等待時機,並在姬嬰門外冒雪帶傷跪了一夜,最終毫無懼色地迎擊璧國第一名將,取得了勝利;
這個男子,在卸甲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去亡妻墓前守靈;
這個男子,平時總是很沈默寡言,孤獨的喝著酒,彷彿靈魂已跟著亡妻一同死去……
沒錯,姜沉魚見過潘方太多太多樣子,然而,現在,這個比牛更內斂、比狼更孤僻的男子,卻在她身旁近在咫尺的地方哭。
她的心裡,彷彿有什麼東西被揪住了,有點透不過氣來。
而比起她的悲憫,頤殊顯然更加慌亂:「潘將軍?潘將軍?你……沒事吧?」
潘方忽的起身,眾人一驚,以為他會做出什麼更驚人的舉動,誰知他一言不發,只是躬身行了一禮,大步離開。
直到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後,眾人才從呆滯狀態回過神來,彼此對望著,目光裡全都帶著猜疑。
江晚衣強笑道:「這個……其實公主有所不知,潘將軍身體不適,今日出席晚宴,已是勉強,所以,只能先行退席,失禮之處,還望多多見諒,我替他向諸位賠罪。」
頤殊聽後展顏道:「原來如此。難怪我見潘將軍氣色不佳,你們遠來,海上辛苦,今夜本該先休息才對,是我們有欠考慮了。」
她這麼一笑一說,場內的氣氛總算是扭轉了回來,姜沉魚本想開口解釋,但腦中靈光一現,卻選擇了保持沈默。
這時,身份明明比頤殊尊貴,但自出現後就完全被頤殊搶了風頭的羅貴妃,忽然也斟了三杯酒,放到託盤裡,親自端著走下席來。
眾人的視線被她此項異舉吸引,頓時將潘方失態離座一事丟到了腦後。
只見羅貴妃,一步一步,最後竟是走到了江晚衣面前。
江晚衣連忙再次起身相迎,面帶微訝。
羅貴妃衝他抿唇一笑:「玉倌,可還記得我麼?」
江晚衣的表情起了一系列的變化,由驚訝轉為驚悸,又由驚悸變成了不敢置信,最後顫聲道:「是……小紫?」
羅貴妃嫵媚地笑道:「玉倌好記性,一別十年,竟然還記得我。」
姜沉魚沒想到這兩人竟是舊識,原來以為程王自己不能出席,所以派個最寵愛的妃子列席,但現在看來,這樣的安排卻似是帶著幾分刻意了。
而江晚衣再遇故人,無比欣喜:「真的是你?沒想到竟然會在程國的皇宮相遇……」
「玉倌長大了……」羅貴妃說這話時,目光在他身上流連,不甚唏噓,「當年我還是府上的一名丫頭,跟著其他姐姐們伺候玉倌,你可還記得?」
「當然記得,當時所有人裡,就屬你毽子踢的最好。」
羅貴妃撲哧一笑:「是啊,當年頑皮嘛,沒想到後來被遠房的叔叔找到,幫我贖了身,我跟著他經商來到程國,就在這裡定了居,又機緣巧合被選上了秀女……聽聞此次璧國的使臣裡有一位是你,玉倌,我可真是高興……」
眾人見他們兩個忙著敍舊,全都識相的歸位的歸位,用膳的用膳,一頓飯雖然發生了不少波折,但總算也吃的賓主盡歡。
宴散後,江晚衣去為程王看病,姜沉魚自行坐轎回驛站。
她進驛站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問來迎的侍女:「有沒有看見潘將軍?」
侍女沖某個方向努了下嘴。
姜沉魚抬頭,便看見潘方躺在屋簷上,靜靜地看著天上的月亮,今日乃是初一,月亮細細一彎,懸在墨色的夜空裡,顯得好生淒涼,而那淒冷的月色,再照到潘方身上,就好像都被他的黑衣吸收掉了,抹不去,也化不開。
姜沉魚抿起唇角,去廚房拎了壺酒,再找了把梯子架好,爬上去將身子探到屋簷邊,對潘方舉了舉酒罈:「喝嗎?」
潘方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坐起來,伸手接過。
姜沉魚一笑,正要下梯子,潘方忽然開口道:「你……會不會彈《憶故人》?」
「你想聽琴?」她有點驚訝。
潘方嗯了一聲。
姜沉魚笑道:「好啊。」當即回房取了古琴來,放在院子的石桌上,一邊坐好,一邊調了調弦,開始彈奏。
茅齋滿屋煙霞,興何賒,老梅看盡花開謝,山中空自惜韶華。月明那良夜,遙憶故人何處也。
青山不減,白髮無端,月缺花殘。可人夢寐相關,憶交歡會合何難。疊嶂層巒,虎隱龍蟠,不堪回首長安。路漫漫,雲樹杳,地天寬。
慨嘆參商,地連千里,天各一方,空自熱衷腸。無情魚雁,有留韶光,流水咽斜陽……
琴聲清婉徐緩,如空山月夜下的溪水,潺潺而流,將岸上人的身影柔化成泛著漣漪的兩道,步步相隨,幽意依依。
緊跟著一個下滑音,轉為高昂,由急至緩,大疏大密、大起大落。
月下清溪依舊,但昔日攜手漫遊的人卻已化成了杯觥黃土,風起,沙迷,可有人墳前澆酒,可有人清明上香?殘葉尚知暮,涼骨可知寒?
喻意於情、欲言不言,喻情於琴,悠悠不止。
沉魚在院中用心的彈。
潘方在屋上專注的聽。
夜幕逐漸輕薄,天邊透出曦光。
連綿未絕的琴聲中,已是一夜。
而江晚衣,一夜未歸。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38:06
第三部 亂起 第十章 程亂
酒罈在屋簷上打了個轉,骨碌碌落地,砰的一聲,摔個粉碎。
因這一聲異響,姜沉魚停指,淡淡的影子籠過來,抬頭,發現潘方不知何時已從屋簷上下來了,正立在前方。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錯,潘方忽的伸手按住琴絃,沉聲道:「夠了。」
姜沉魚莞爾:「你覺得心情可好些了?」
潘方注視著他,深邃的眼底有著難以辯解的情緒:「是不是如果我不喊停,你就一直這樣彈下去?」
姜沉魚歪頭故意做沉吟狀,眼見得潘方目露愧疚之色,忍不住一笑,推開琴站了起來,緩緩道:「我不停,乃是因你沒有悟,而今你命我停,可是真的悟了?」
潘方臉上閃過一抹異色,像飛鳥掠起的波瀾,淺淺蕩漾,依依消散,最後自嘲般地笑了笑:「我是粗人一個,談不上悟不悟的,不過有兩件事情,我知道的很清楚。」
姜沉魚挑起眉毛。
「第一,頤殊不是秦娘。」潘方望著遠處的天空,曦色初起,他的臉龐在亮光裡無比清晰,一字濃眉向上緩揚,眼窩處略有深陷,鼻子直挺,唇角堅毅,表情凝重,但目光卻又帶著柔和,在此之前,姜沉魚從沒見過哪個男子,能將剛毅與溫柔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特質融合的如此完美。
潘方轉身,將目光對準她,一字一字道:「我絕對不會混淆二者,也絕對不會用誰來代替誰。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因此大亂陣腳,而忘記了此趟出行的目的。」
姜沉魚咬住下唇,他如此坦誠,反倒令她慚愧。其實,昨夜她之所以不對頤殊他們解釋他為何會落淚,有部分原因就是希望這一驚乍之舉能起到某些意外效果——畢竟,不是每個男人都敢哭在人前,更何況是為了那麼令人感動的原因。頤殊雖然現在不知道,但日後總有一天會知道,而她知道之日,也許就是情陷之時。可是,潘方現在卻清清楚楚的對自己說——他不會因為頤殊長的像秦娘就對頤殊產生什麼特殊感情。如此一來,頓時讓姜沉魚覺得自己又妄作了一回小人。
「第二,秦娘她……」潘方用一隻手按住自己的心臟,「在我的這裡,並且,會一直在這裡,直到跟我共死。」
姜沉魚的眼睛迷離了起來——這真是世間最美麗的一句情話。
美麗到,讓她無法再張口說話。
因為,無論再說些什麼,都是褻瀆。
她只能垂下頭去。
耳中聽潘方忽道:「伸手。」
她怔了一下,雙手下意識的伸過去。指上一涼,抬睫,卻原來是潘方取出了隨身攜帶的藥膏,幫她敷在手上。
她彈了整整一夜,十指早已痠疼不堪,更有些地方磨破了皮,火辣辣的疼痛。但之前都強行按捺著,沒想到,潘方竟如此心細如髮,連這種小事都注意到了。
潘方的手勢極為靈巧,幾乎都沒直接碰觸到她的肌膚,先是左手,然後右手,冰涼的感覺取代了燙灼的疼痛,姜沉魚感激道:「多謝。」
潘方收起藥膏,定定地看著她,低聲道:「你是個好姑娘。冰雪天姿,又為人善良。」
姜沉魚一愣,有點驚訝他竟然會忽然說出這種話,正要自謙,卻見潘方的目光沉了幾分,眸底似有唏噓:「公子……與你今生無緣,是他的損失。」
姜沉魚的呼吸,在那一瞬間幾乎停止。
他知道!
他竟然知道!
他竟然知道她的身份,知道她是誰,更知道她與姬嬰的瓜葛!
姜沉魚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小半步,只覺一顆心撲通撲通跳的飛快,她猜度過江晚衣是否記得她,她猜度過船上那兩百八十人是否認識她,卻獨獨沒有想過潘方!
那日,同昭鸞公主去茶館時,她從頭到尾躲在一旁,又是男子打扮,潘方應該不會注意到她才是,後來就更沒什麼見面的機會,為什麼他會認得他?
看著她瞬間變白的臉,潘方道:「我不會說出去的。」
姜沉魚咬著嘴唇,半晌,才僵硬一笑:「我們卻真有緣,不是嗎?」
他們兩人,一個是姬嬰的門客,一個是姬嬰曾經的未婚妻,而今,同為出使程國的使臣,要完成共同的任務——這樣的境地遭遇,當初又怎會預料的到?世事安排,果然令人哭笑不得、感慨萬千。
她倒也不怕潘方會洩露她的秘密,只是,一度已經被塵封了的往事,卻被某個有關聯的人刻意挑起,那種猝不及防的錯愕,以及無以適從的狼狽,還是讓她心中一酸。
尤其是,對方竟用那樣的話讚美她——「公子與你今生無緣」。
多想掩住耳朵,就可以假裝自己聽不見。
多想閉上眼睛,就可以假裝自己看不見。
那麼多多想多想,但最終,依舊只能靜靜的站著,直生生的看著,逃不得,也放不下。也許有生之年,姬嬰二字,必將成為她永遠的禁忌:挑開了,瘡濃疤深;遮上了,隱隱生疼。
如此,尷尬痛苦卻又不忍不捨的一種存在。
四周的氣氛一下子變得侷促了起來,為了消除那種侷促,姜沉魚逼自己抬起頭,回視著潘方,挑眉、揚唇,努力一笑,「其實……」
才說了兩個字,就聽得一聲淒厲的叫聲,伴隨著門板被重重撞開的聲音,一個人衝進驛站,撞的急了,收腳不住,撲地栽倒,在地上滾了好幾圈後,好不容易停下,也顧不上擦去臉上的土,衝著姜沉魚就喊:「虞姑娘,潘將軍,不好了!出大事了!」
姜沉魚連忙上去攙扶,「李管家,發生什麼事了?別著急,慢慢說……」
「不好了,不好了……出、出大事了啊!」李慶面色如土,跟活見了鬼似的,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剛從宮裡傳出個訊,說侯爺、侯爺他……」
姜沉魚心中一格,驚道:「師兄怎麼了?難道是他把程王給醫、醫、壞了?」她本想說醫死了,但字到嘴邊想起不妥,連忙換了。
「要那樣還算好了,他、他……聽說他昨夜假借就診之名,留宿宮中,半夜程王突然嘔吐,宮人們忙又去找侯爺,誰料、誰料……」李管家說到此處一拍大腿,急的滿頭大汗,「誰料他竟不在自己的房間裡!而是、而是……」
姜沉魚微微眯起了眼睛。別人慌亂,她反而就鎮定了下來,瞳底似有冰霜凝結,冷冷接口道:「而是在別人的床上麼?」
李慶大吃一驚:「虞姑娘你早就知道了?」
「那個別人,是不是程王最寵愛的羅貴妃?」
李慶跺腳道:「正是她!你說,這、這不是……色膽包天,完全置璧國的顏面,和咱們這些同來的人的性命於不顧麼!」
姜沉魚扭頭,看向潘方:「將軍怎麼看?」
潘方回答的非常言簡意賅:「陰謀。」
「那我們還等什麼?」姜沉魚諷刺一笑,轉身,揚聲道:「來人,備車。」
李慶道:「虞姑娘要去皇宮?」
「嗯。」
李慶大喜:「虞姑娘已想到良策救侯爺?」
「沒有。」
「誒?」
姜沉魚注視著天邊的雲層,雲彩重重,層層鋪疊,可算燦爛,也可稱為不祥,就那麼模稜兩可的堆積著。她的瞳孔收縮著,壓低了聲音道:「如果他是被冤枉的,我自然想盡辦法拼卻一切也要救他。但是——」
「但是?」
「但是,如果此事是真的,色令智昏,淫人妃子,辱我國體,羞我國顏,死萬次也不足惜。」
李慶呆住。
姜沉魚看了他一眼,卻又笑了,繼續道:「不過,即便要死,也要帶回璧國,由國主親自賜死,不容他手橫加裁決。所以,我們走——」
隨著這一聲走,車輪碾碎碧草,分明前一刻還是晨曦明亮,這一刻,天邊的雲層翻滾著,直將墨色暈染人間。
一記霹靂過後,大雨傾盆而下。
馬車抵達皇宮時,濃雲已將整個天空盡數遮蔽,宮燈映得濕漉漉的地面上,泛呈出道道磷光,雙腳落地,裙襬就無可避免的沾了水。
李慶連忙打起傘,舉到姜沉魚頭上,而她卻沒什麼反應,只是盯著守門的侍衛,加重聲音將他的話重複了一遍:「不讓見?」
侍衛彬彬有禮的笑著,態度恭敬,但話語依舊冰涼:「是的,三皇子交代過,他現在有事,不便接見各位貴客。」
「誰說我們要見三殿下?我們要見程王陛下。」
「皇上病重,非他傳召,一律不得拜見。」
姜沉魚眯起眼睛,「那麼你告訴我,現在我們還能見到誰?」
侍衛彎了彎腰,「不好意思,各位,現在你們恐怕誰也見不到。」
姜沉魚擰起了眉頭,她料到對方可能會來這麼一招,然而,事情緊急,他們每在宮外多待一刻,江晚衣就可能在宮內多受苦一刻,而罪名也會更加重一分,所以,一定要見到三位皇子或者公主才行。
她抿了下唇,沉聲道:「既然如此,那算了。不過,東壁侯此刻尚在宮中,我們要見他。程王不會連我們要見本國的侯主,都要阻擋吧?」
侍衛曖昧的笑笑:「東壁侯現在……不方便見你們。」
姜沉魚直截了當的問:「為什麼不方便?」
侍衛小小的尷尬了一下,然後道:「姑娘這麼急的趕來,自然也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了。東壁侯犯下的可是大錯,恐怕……呵呵,有些事情既然做的出來就該知道會有什麼後果,他自己也就算了,倒是連累著你們也……」正笑的猥瑣,姜沉魚將臉一沉,厲聲道:「住口!我國侯主豈容你妄加置評?且不說事實原委如何尚不得知,我們乃是璧國的使臣,就算犯了什麼錯,也不允許你們私下審問!快去告訴你的主子,今日我們一定要見到侯爺!」
侍衛面色一變,也急了,冷冷道:「你們這樣鬧也沒有用,殿下交代過,今日誰來了也不許見……」
剛說到這裡,一陣急促的車輪聲穿透雨簾,很快就到了近前,乃是一輛輕便馬車。
車伕勒馬,輕叱道:「開門,放行!」
侍衛耷拉著眼皮道:「三殿下交代,誰也——」聲音突停,他瞪大了眼睛,望著從車中伸出的一隻手。
那是一隻保養得當、非常秀氣的手。
拇指與中指輕輕彎曲,握著一塊金紫色的權杖,牌上的花紋因為背對著姜沉魚的緣故,看不見。
然而,侍衛表情頓變,二話不說,立刻恭恭敬敬的揮手,指揮其他守門人將宮門打開。
馬車從姜沉魚身邊緩緩馳過,姜沉魚盯著那重低垂的簾子,正在想什麼人能有這麼大的權利,連頤非的命令都對其無效時,車裡忽然傳出個聲音道:「你們跟我進去。」
侍衛急道:「三殿下吩咐過,不許讓他們……」被車伕一瞪,聲音就越說越小,最後沮喪地垂下頭去。
姜沉魚大喜,連忙回自己的馬車,於是兩輛馬車一前一後的馳進皇宮,又足足走了半盞茶功夫,才停下來。
姜沉魚下車,見前面的車伕也跳下車轉身去扶車中人。
時至六月,正是溫熱的初夏,雖然大雨降低了溫度,但是穿件薄衫已經足夠。然而,從車裡出來的那個人,卻穿得非常臃腫,一眼望去,大概有三、四件之多,整個人都蜷縮在衣服裡,顯得很畏寒。
車伕將一件狐皮披風披到他身上,他攏緊了披風,一邊輕聲的咳嗽著,一邊抬步,朝屋宇走去。
姜沉魚吩咐李慶等在外頭,示意潘方一起跟上。
門口守著的侍衛們見了那人果然不敢攔阻,乖乖放行。
房門開後,裡面是個宛大的大廳,頤非正斜靠在一把雕花長椅上,用一種嘲諷的笑容看著廳中央的兩個人,忽見門開,那麼多人走進去,頓時吃了一驚,連忙起身落地。
而廳中兩人,一個一動不動的站著,形如雕塑,另一個跌坐在地,掩面哭泣。不是別個,正是江晚衣和羅貴妃。
姜沉魚見沒有用刑,心中頓時鬆一口氣。
頤非則瞪著那個人,表情極為不悅,然後又瞟一眼他身後的姜沉魚他們,陰陰道:「你不是去了雪崖求藥嗎?」
廳中暖和,那人解去披風,順手遞給緊跟其側車伕,廳內的燈光頓時映亮了他的眉眼,那是一張蒼白的沒有絲毫血色的臉,眉毛非常黑,像用墨線勾勒出的,密密實實絞成一條,睫毛極長,眼瞳帶著天生的三分輕軟,一如他的雙手,有著模糊性別的秀美。
他的臉上沒什麼表情,逕自走到一邊,找了把椅子坐下,然後才開口道:「發生這麼大的事情,我覺得我應該到場。你不用管我,繼續吧。」清冽如泉般的目光跟著一轉,看向了姜沉魚:「你們也別站著,一同坐下吧。」
姜沉魚想了想,依言走過去,坐到他身邊。潘方沒有坐,但卻走過去站到了姜沉魚身後,不知為何,這個細小的舉動卻讓姜沉魚覺得莫名心安,彷彿只要有那樣一個人站在自己身後,無論前方要面對怎樣的風風雨雨,都不需要太害怕。
頤非的眼睛危險的眯了起來,目光在他們身上來回掃視,最後一聳肩膀,懶洋洋道:「很好,這可是你非要留下來看的,也是你帶他們進來的,日後父王怪罪,可別怪做弟弟的我不夠意思,只能把大哥你,給供出去了。」
姜沉魚的睫毛一顫——雖然依稀已經猜到了此人的身份,但是真聽人點破,還是有點心驚。真沒想到,眼前這個神溢而容止、秀媚且自矜的男子,就是父親口中那個所謂的「庸碌無為、耳根軟沒主張」的程國太子——麟素。
這樣的相貌、這樣的風神,為什麼會不討銘弓喜歡?
如果他真的庸碌無為,適才的守衛們為何會如此畏懼他?如果他真的沒有主見,此刻頤非審訊,他就沒必要非要來淌這渾水,更不需要帶她們一起進來……
好多想不通的矛盾,一股腦的浮上心頭,卻最終化成了一分鎮定,牢固地罩在面皮之上,姜沉魚靜靜地坐著,凝望著大廳中央痛哭流涕的羅貴妃,和臉色灰白卻一言不發的江晚衣,不動聲色。
頤非則笑嘻嘻的瞥了眾人一眼,悠悠道:「既然客人都到齊了,這齣戲咱們就接著往下唱吧。」
羅貴妃明顯哆嗦了一下,抬起赤紅的眼睛,無比緊張地望著他。
他卻把頭扭向麟素:「怎麼樣,太子哥哥,要不要貴妃娘娘把故事的來龍去脈重新向你複述一遍啊?」
麟素淡淡地看著羅貴妃道:「有什麼冤屈?」
羅貴妃咬住下唇,渾身發抖,但就是不說話。
麟素又看著江晚衣:「她不說,那麼你呢?」
江晚衣面色冷肅,眸色深沉,宛如一塊沉在水中的白玉。這讓姜沉魚回想起初見他的那一天——杏黃色的帷幕重重掀開後,映入眼簾的所謂「神醫」,竟是一個如此年輕,水般蘊秀的男子,彼時就已覺得,他和皇宮何其格格不入,而今,事關兩人的名譽、兩國的邦交,如此箭在弦上、牽一髮而動全身的重大時刻,看他立在堂下,書生般的單薄身軀,以及眉宇間所散發的濃濃悲愴,都愈發萌生出一種「這樣雲淡風輕神仙一樣的人物,為什麼要站在這裡」的荒誕感覺。
而他,偏偏也不說話。
頤非嘿嘿笑道:「他不說,自然就是默認了。其實,說不說也都不重要了,那麼多雙眼睛可都看到了呢……是不是啊,我的東壁侯、江神醫?」
江晚衣的目光滯厚地從姜沉魚和潘方臉上拖過,然後緩緩垂下頭,姜沉魚注意到他的雙手在身側慢慢地握緊,分明滿含掙扎,但最終,還是選擇了沈默。
為什麼他的反應要如此為難?莫非還有更深一層的隱情?才能令他寧可冒著被殺頭的風險,也不肯說出真相?
麟素緩緩道:「我不管別人看見了什麼,我現在只想聽當事人一句話。」
「那麼,我就為太子殿下複述一次好了。」頤非朝羅貴妃走了幾步,笑吟吟地睨著她,聲音軟棉如絲,「貴妃娘娘和東壁侯自小緣濃,久別重逢,情難自禁,又彼此多飲了幾杯,男歡女愛,渾然忘卻了彼此的身份,所以犯下這滔天大錯,如今東窗事發,鐵證如山,百口莫辯,也就只能乖乖認罪……」
姜沉魚見他越說越不像話,剛待皺眉,卻聽他語調忽然詭異的一轉,「這樣的故事——別說我不會信,太子哥哥不會信,父皇不會信,恐怕,這全天下的人都不會信的。」
此言大大出乎她意料,不禁睜大了眼睛看去。
頤非抬起他那花裡胡哨的長袖,用三根塗著淡淡蔻丹的手指,掩唇一笑,他長的遠不及其長兄具有天生柔態,因此這麼娘娘腔的一笑,反而顯得更加猥瑣,但在那樣刻意嘔人的姿勢裡,一雙眼睛卻是黑如點漆,閃閃發亮:「別說東壁侯你作為璧國的使臣重命在身,天底下的明眼人都知道你是為了娶我妹妹而來的;就算你要跟人偷情,也沒必要在進宮的頭晚連路都不太認識的情況下就爬上牙床;更何況你明明知道之所以讓你留宿宮中,就是為了方便為我父就診,隨傳隨到——請問,這個世界上真有色令智昏到全然不顧以上三點的蠢才麼?也許有,但是一個能將數萬種草藥配方爛熟於胸的大夫會這般沒有頭腦,呵呵,我不信。」
江晚衣因他這番話而豁然抬頭,表情震驚,顯然也是沒想到這個詭異莫測的程三皇子竟然會出言幫他開脫。
麟素道:「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要……」
頤非抬起一隻手,打斷了他:「我為何要私下審問他們?當然是——我就是很想知道,明明有著這麼多說不通的地方,明明有無數種理由可以辯解,但為什麼——我們的東壁侯卻隻字不言,寧可被人冤枉呢?這,才是發生的最有趣的事情。」
姜沉魚只覺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頤非說的沒錯,這,才是問題的最關鍵所在!為什麼羅貴妃要冤枉江晚衣?為什麼江晚衣卻不肯辯解?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除卻流於表面的,難道還有更大的陰謀?
她的手不由自主的捏緊了。
頤非側身,看著羅貴妃道:「娘娘,不知,你能否為我解惑呢?」
羅貴妃發著抖,緊咬牙關,頤非一挑眉毛,又笑了:「娘娘和東壁侯有仇麼?要如此冤枉他?」
「什、什什麼?」羅貴妃頓時瞪大了眼睛。
「若非你派人請的東壁侯,他還能自個兒認得路走到你的碧繡宮麼?」
「我、我……我只是請他敍舊……」
「哦,原來在晚宴上你們還沒敘夠,要半夜三更接著敘?」頤非眯了眯眼睛,目光卻尖刻如刀,「我父一病三年,娘娘又正值狼虎之年,寂寞難耐也是人之常情……」
他聲線尖細,再加上語調古怪,因此說起嘲諷話時更顯刻薄,羅貴妃哪受得了這份羞辱,煞白了臉,突的看了江晚衣一眼,嘶聲道:「你信他卻不信我?我好端端的為什麼要敗壞自己名節?我可是皇上最寵愛的妃子……」
頤非慢悠悠地打斷她:「誒,你忘了加個關鍵字——是病前。我父皇生病前,的確最寵愛你,但是自他一病,後宮姬妾形同虛設,就算他病好了,會不會再臨幸你都很難說,更別提將來封后。」
「你!你、你……」羅貴妃無可反駁,眼圈一紅,眼淚又嘩啦啦的流了下來。
正一番亂時,椅子劃過地面的聲音尖銳的響起,眾人回頭,卻是姜沉魚站了起來,然後攏手於袖,以一種無比優雅無比從容的姿態,走到羅貴妃面前。
「我有個問題,想請問貴妃。」
頤非笑嘻嘻的在她臉上盯了幾眼,「阿虞姑娘肯幫我一起問,那是再好不過。」
姜沉魚居高臨下,表情淡然的看著羅貴妃,輕輕道:「外人傳的,那是外人的眼睛看見的,我只想請問貴妃,你的眼睛,看見了什麼?」
羅貴妃露出迷惑之色。
姜沉魚微微一笑,聲音更見柔婉:「也就是說,你與我師兄既然肌膚相親,總該有些什麼不為外人道的證據可以證明吧?」
被她一提醒,羅貴妃眼睛頓時一亮,連忙將頭扭向兩位皇子,哽咽道:「玉倌、玉倌他的腰下三寸處,有一個指甲大小的半月形的疤!」
此言一出,人人動容。
腰下三寸,已經接近人身上最私密的部位,她竟連江晚衣那裡有疤都知道!
姜沉魚沉聲道:「如果我沒記錯,貴妃曾經是我師兄的貼身丫鬟吧?」那麼小時候幫江晚衣洗澡穿衣時見過也不足為奇。
誰料羅貴妃聞言,卻搖了搖頭道:「那疤是新添的,以前……不、不曾有……」
「你確定?」
「是。」
姜沉魚凝視著她,很慢的重複了一遍:「你、確、定?」
羅貴妃不解其意,但還是咬唇鄭重地點了點頭,「是!」
「除此之外呢?」
「什、什麼除此之外?」
「還有其他的什麼胎記疤痕麼?」
「這……」羅貴妃眼底閃過一絲慌亂,垂下頭悶聲道,「當時場景太過混亂,也許還有,但未曾留意,也、也不記得了……」
「很好。」姜沉魚展顏一笑,「希望你記住你的這句話,以及剛才的兩聲『是』。」說罷,轉身慢慢地走到江晚衣面前。
頤非麟素等人全神貫注的盯著她,正在猜度她下一步會不會是要江晚衣脫衣驗身時,卻見她突然揚起手,狠狠一巴掌扇了下去—— 「啪!」
無比清脆響亮的爆破音迴蕩在密閉的廳中,震的人人大驚,尤其是麟素,立刻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你這是?」
姜沉魚看著自己因用力過度而一直發抖的手,再看看已經被完全打懵了的江晚衣和他臉上迅速映現的紅印,眼睛裡慢慢地浮起淚光……
「師兄……你、你……你對得起我嗎?」
廳內人人目瞪口呆,尤其江晚衣,呆呆的望著她,仿若被定身了一般。
而沒等眾人反應過來,姜沉魚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領,怒道:「你答應過師父什麼的?你答應過的!你、你你,你混蛋!」
頤非臉上閃過幾抹異色,眼眸由淺轉濃。
「你答應過師父要好好對我的,可是你卻一次次的欺騙我、背叛我!這次來程國是聖上的旨意,好,我不跟你計較,只當是你不情願,可是她又如何解釋?我在驛站等你一夜,不知有多著急,而你卻在這裡風流快活,你、你……你怎麼可以這樣?你答應過師父的……你卻這樣對我……這樣對我……」姜沉魚的嘶喊變成了哽咽,一隻手死死抓著江晚衣的衣領,一隻手拚命敲打著他的胸膛,直把他推得踉蹌後退。最後,只聽「哧」的一聲,衣領突然裂開,她用力過度,直向後栽倒,潘方連忙上前扶住她。
姜沉魚的身子尚未立穩,目光膠凝在某處,啊地叫了出來。
其實不只是她,其他所有人也都看見了——
只見江晚衣的衣領已變成兩塊破布尷尬的掛在右肩上,由左肩開始到右胸下方全部裸露著,而讓諸人吃驚的是那裸露的肌膚上,深一塊淺一塊,全是猩紅色的斑痕,像潑灑了的墨汁一樣遍佈了他的整個胸膛!
羅貴妃一見之下,驚恐萬分的發出尖叫:「不、不!不……不可能!這不可能,剛剛、剛剛明明沒有!沒有的啊……」
姜沉魚推開扶著她的潘方,挺直腰身冷笑道:「沒有?真是有趣,你知道我師兄腰下三寸有個指甲大小的疤,卻會不知他身上還有這麼大一片紅斑……」
「我、我……」羅貴妃慌亂地望著江晚衣,「我沒有說謊,之前之前真的沒有的,沒有的!沒有的啊……」
「難道你的意思是這紅斑是這會兒現長出來的?」姜沉魚沉下了臉。
「我我我……他他他……」羅貴妃劇烈的顫抖著,突的爬上前抓住麟素的衣袍下襬,哭道,「太子殿下,你信我,你信我啊!」
麟素厭惡的看著她,像看著什麼不潔的東西一樣。
倒是頤非,忽的一彎腰,將手伸給她。
羅貴妃如溺水之人看見一根浮木一樣,滿懷希望地抬起頭,只見他笑嘻嘻道:「我教娘娘一個說辭,就說你與東壁侯雲雨之時,姿態狂浪,根本來不及脫衣就直衝而入……」
羅貴妃的希望頓時變成了絕望,看著他的那隻手,跟看見了毒蛇似的,忙不迭地連滾帶爬向後躲去。
姜沉魚深吸口氣,上前幾步正色道:「現在,娘娘對我師兄的指證已立不住腳,你們準備怎樣處置此事?」
頤非挑了挑一邊的眉毛,笑的邪魅:「當然是繼續追查了。」見姜沉魚眉頭微皺,便又道,「不過,只是查她。」說著,指了指羅貴妃。
「那我師兄呢?」
「當然是該幹嗎幹嗎去嘍。」
「那好,我們回驛站。」姜沉魚剛待轉身,頤非將手一攔:「誒,我有說你們可以走嗎?」
兩人的目光交錯,姜沉魚一眨不眨地盯著他,冷冷道:「你不讓我們走?」
頤非抿唇而笑,眼睛閃閃發亮:「哪裡,我只是提醒一下,我所謂的該幹嗎幹嗎,是指還得有勞侯爺為我父王治病。」
「真好,我所認為的該幹嗎幹嗎,也是讓我師兄繼續為程王陛下治病,只不過——這個宮中是非實在太多了,在真相查明之前,為了避嫌,師兄還是回驛站住的好。」
頤非看著她,她也直直的看著他,兩人就那麼定定地看了半天,最後,頤非的另一條眉毛也挑了起來,然後一側身,讓出了道路。
姜沉魚沉聲道:「潘將軍,帶著師兄,我們走吧。」說著,沒有絲毫遲疑地與頤非擦身,打開緊閉的房門,走了出去。
外面,豔陽似錦,立刻暖暖地襲上來,披她一身。
縱然天氣如此旭暖,然而,手在袖中,卻是滿指冰涼。
姜沉魚緊抿唇角,快步而行,出宮門後,招來李慶,帶著江晚衣返回驛站。
一路無言。
十日後,田九跪在御書房中,對昭尹複述了此事。
昭尹問道:「也就是說,沉魚用了江晚衣給她易容的那種藥?」
「是。她先是將藥塞拔掉,偷偷藏在一隻手裡,然後走過去用另一隻手打了江晚衣一耳光,吸引住眾人視線,以便可以順理成章的與他發生一些肢體上的接觸,再藉著扯衣,將藥全部倒進江晚衣衣內,計算好時間,等藥效發揮作用時再撕裂他的衣領,讓眾人看見他身上的紅斑。」
昭尹擰眉道:「她的膽子真大,難道就不怕麟素和頤非看穿她的把戲?」
「那是因為她必定事先調查得知,麟素和頤非都不會武功,所以她藉著衣袖的遮擋,又不停說話分了他們的神,做的神不知鬼不覺。在場唯一能發覺的,只有潘將軍,而潘將軍是自己人。」
昭尹眯了眯眼睛:「哼,真想知道若當日涵祁也在場的話,她該怎麼辦。」
田九微微一笑:「但涵祁當日,並不在場。」
「所以她那小伎倆才得逞的嘛。」昭尹嘲諷道,歪了歪頭,「然後呢?頤非就那樣放他們回去了?」
「是的。」
昭尹沉吟道:「那麼輕易就放人了?雖然姜沉魚演了那麼一出怨婦戲,但嚴格算來,根本就是偷換概念——羅氏說江晚衣身上有疤,她就索性說江晚衣身上有更大的疤。」
「所以,她之前那三次重複的問羅氏確不確定,就很有必要了。因為,當她在問羅氏是否記得還有其他疤痕時,羅氏雖然也有戒心,給了個模稜兩可的答案,但其實已經落進了她的圈套。因為,當大家看見江晚衣身上居然有那麼觸目驚心的紅斑時,自然就會懷疑羅氏的話——她既然看得見那麼小的疤,為什麼會看不見那麼大的斑?如此一來,羅氏的證供就顯得很不可信了。」
「可是當時不是據說有很多宮人看見他們兩個在床上衣衫不整嗎?」
「但也僅僅只是在床上、且衣衫不整,而已。」
昭尹十指交叉,緩緩道:「也就是說,江晚衣在羅氏的床上被人抓到確是事實,但是,除卻羅氏,再無第二人能證明他們確實有姦淫之事,因此,只要推翻羅氏的證供,罪名就不成立?」
「是的。」
「那麼他們究竟有沒有真的酒後亂性呢?」
田九臉上露出一種古怪的神色,曖昧地笑了笑,然後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條,恭恭敬敬地呈上前去。
昭尹伸手接過,打開來看後,翛然色變,拍案而起道:「竟是這樣!」
「是的。」
「這也就是江晚衣寧可被殺頭,也不肯開口為自己辯解一句的原因?」
「是的。」
昭尹突地伸手,將那張紙條死了個粉碎,怒極而笑道:「好!好!一個兩個,全是如此,竟敢忤逆朕,瞞著朕!連朕的旨意也不放在心上!」
田九撲地跪倒,沈默的垂下頭去。
昭尹的失態很快過去,最後深吸口氣,恢復了鎮定之色道:「朕沒事了,你繼續說,後來呢?姜沉魚回到驛站後沒再做些什麼嗎?而她走後,那三個程國皇子又有什麼舉動?」
田九低聲道:「自然是有舉動的……」
馬車抵達驛站後,姜沉魚一言不發的逕自下車,直進她的臥房。
潘方推了推依舊失魂落魄的江晚衣,朝臥房方向揚了揚下巴,示意他跟進去,江晚衣明白他的意思,面色複雜的站了半天,最後長長一嘆,才終於推門進去了。
門內,姜沉魚靜靜地坐在桌邊,彷彿是在等他,又彷彿只是在發呆。
江晚衣朝她一步一步走過去,陽光透過綠欞窗上的白紗,勾勒出她的側影,依稀泛呈著淡淡光華。她那般明亮,卻又那般沈鬱。
江晚衣停步,開口,聲音輕輕:「把你的左手……給我。」
姜沉魚轉過臉,兩人視線相交,她慢慢地抬起左臂,黑色的披風滑開,白色的素袖落下,顯露出由始至終一直縮在裡面的左手—— 猩紅、暗紅、血紅的色塊密密麻麻,像蜘蛛一樣吸附在五指之間,而凸起的青筋更是老樹盤根般四下分佈,每根手指都比原來的擴大了一倍,紅腫地擠在一起,根本張不開。
姜沉魚就那樣用一種無比優雅的姿態伸著那隻醜陋到難以描述的手,靜靜地、一點一點的笑了。
如一朵花嫣然綻放。
如一棵柳隨風輕拂。
如流星劃過靜謐的夜空。
如碧泉湧出清澄的穴眼。
如這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凝眸微笑——
「三日後,我的這隻手,會不會變成世間第一美手?」
江晚衣忍不住笑了,但一笑過後,卻是感慨:「你真是大膽……」說著,從櫥櫃上取了藥箱過去,坐下,為她上藥。
碧綠色的藥水一點點的塗在手上,於是那一塊的肌膚就由紅變淺,姜沉魚揚了揚眉道:「原來這個還是可以洗掉的?」
「嗯。」江晚衣仔仔細細的用棉球刷藥,每條褶縫都不放過,低聲道,「是藥三分毒,你此次用的過量了些,若不早點洗掉,怕是不好。」
「這種程度的損害,比起掉腦袋來,可輕多了。」姜沉魚不以為意,把臉別向另一邊,繼續望著窗外的風景,若有所思。
於是,房間裡就變得很安靜,只有江晚衣為她上藥時,偶爾發出的瓶罐碰撞和衣衫拂動的聲響。
在那樣的靜謐中,心跳聲就顯得好清晰,江晚衣的表情變了又變,最終終於抬起頭,直直地盯著她道:「你為什麼不問我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姜沉魚淡淡道:「你寧可掉腦袋都不肯說,必定是有不能說的原因。」
「如果是你問的話,也許……」江晚衣一字一字,彷彿很吃力的說道,「我願意說。」
姜沉魚轉回頭,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突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誰?」
江晚衣的目光遲疑著,點了點頭。
「你真的知道我是誰?」
「嗯。」他聲音輕輕,「你知道的,我……曾是公子的門客。」
「你一早就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卻什麼都沒有問過我。所以,」姜沉魚衝他嫣然一笑,「現在,我也不會問你。」說到這裡,她的聲音也變得感慨了,「說穿了,我們其實都不過是別人手裡的棋子,怎麼走每一步,都不是自己所能決定的。既然如此,棋子何必難為棋子?你說對不對?」
江晚衣露出感激之色。
姜沉魚反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所以,今日之事,只當是我還你易容藥的人情,不必放在心上。不過,程國那邊不會如此輕易就作罷的,下一步怎麼辦,你自己多想想吧。」
「放心,我知道下一步該如何做。」江晚衣在說這句話時,雖然表情依然微帶猶豫,但是目光卻很堅定。這讓她心中小小的驚訝了一下——這一切的一切,會不會是自己多管閒事了呢?也許,江晚衣所做的每一步都是為了達成某種狀況而計畫好了的,卻被自己橫加破壞了?
姜沉魚咬住下唇,看江晚衣的樣子,在事情水落石出前,是不會再明言了,一念至此不禁有些後悔剛才為何故作大度不打聽真切,但話都說出口了,也不好再變卦,當即笑了笑,轉移話題道:「不過師兄,現在恐怕所有人都知道我們之間有私情了,你想娶頤殊公主,可就更難了哦。」
江晚衣垂下眼睛,吶吶道:「誰要娶她。」
「誒?你對那位公主就真一點興趣都沒有嗎?」她故意打趣,「雖然說是皇上希望你娶她,但頤殊可真的是個大美人哦!」
江晚衣眼底閃過一絲陰霾,似乎想起了什麼,冷笑道:「美人她還不夠格,倒是禍水的本事……」說到這裡,突然收口,神色變得更加複雜。
姜沉魚目露詢問之色。
江晚衣幽幽一嘆:「君子不議人短長,我失言了。」
姜沉魚眸中的好奇轉為明晰,逐漸亮了起來。雖然並不明白江晚衣為何對頤殊有如此成見,但見他即使滿懷不忿卻依舊不肯道人是非,由微見著,這位神醫的人品真是不錯。政治齷齪,然而,漫漫旅程之中,能遇見這樣一個人,又何嘗不是一種幸運?
江晚衣蓋上藥箱,起身走過去將窗戶打開,外面天空湛藍,風中傳來草木的芬芳,他凝望著那些平凡卻又美麗的風景,緩緩道:「我此來程國,只為一件事——為程王治病。不管其他緣由牽制如何複雜,對我來說,人命始終重於一切。你出身名門,錦衣玉食,也許並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裡,其實,有很多很多人,都是看不起大夫的。」
姜沉魚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
果然,江晚衣繼續說了下去,彷彿是在傾訴,又彷彿只是在自言自語,並不在意聽眾是誰:「我曾見過很多老人衣衫襤褸遍體鱗傷的在街頭苟延殘喘,也見過孩子們光著腳流著鼻涕在雨天奔跑,那些貧民窟中衣不蔽體面黃肌瘦的人們,他們瘦骨嶙峋疾病氾濫……那些景像我見的太多,我還見過一個少女抱著她最好的朋友在雪地裡大哭,只因為她的朋友生了病,卻無錢醫治……所以,我對自己說,既然老天讓我生於行醫世家,讓我一出世就享有最優渥的行醫條件,我就要以自己的綿薄之力為眾生做些什麼,我不願像父親那樣只伺候權貴,我要救我所能救的每一個人,並且對那些生活困苦的病人說——我為你們看病,不要錢。」
姜沉魚的手慢慢地握緊了。
「於是我與父親爭吵,離家,行走鄉里,餐風露宿,無論有多辛苦,都默默承受,因為那是我自己選擇的道路,我就要堅持著走下去。」江晚衣說到這裡,臉上並無得意之色,反而籠罩著深深深深的一種悲哀,那悲哀是如此鮮明,以至於姜沉魚覺得他的背影看上去,顯得更加蕭條。
「可是,理想……原來終歸,只能稱其為理想。這個世界,也並不是只要你夠堅定,夠勇敢,就可以實現一些事情……」他回過身,看著她,慘然一笑,「所以,我最終還是回來了。」
「你覺得自己回來錯了?」
江晚衣搖了搖頭,「無關錯與對、是或非。而是我發現,有時候即使你只是很純粹的想救一個人,都最後會變成非常複雜的一件事情。」
姜沉魚明白他的意思。誠如他所說的,他之所以來程國,只是想為銘弓治病,但是其中所牽扯到的那些錯綜複雜的關係,卻無不一一制約著他束縛著他,讓他覺得不堪承受。
其實,她何嘗不是如此。
還有潘方,還有隨行的這二百八十人,哪個,不也是如此呢。
「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回來?」她入局,是因為一道聖旨,無可抗拒。可他不是,在他入宮之前,皇帝根本不知道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又是什麼,將他推上了這個風頭浪尖,再難將息?
是公子嗎?
是公子尋江晚衣回來的,是公子逼了他麼?
姜沉魚忽然覺得,這個問題對她,竟非常重要,重要到冥冥中,像有一根看不見的絲線,把過往慢慢掀開,而這一次,看見的,不再是之前粉飾太平的模樣。
她的手握緊、鬆開,再握緊,再鬆開,如此週而復始好幾次後,最終還是問出了口:「是因為……公子找你,所以……你不能拒絕?」
江晚衣的眼睛黯了下去,令她的心也跟著為之一沉——難道真是因為姬嬰?
誰料,濃密的睫毛揚起,清潤如水般的聲音,傾吐出的卻是另一個答案:「我回去,是因為我要救曦禾。」
姜沉魚一驚,詫異抬頭,見江晚衣握緊雙手,身子竟在微微發抖,顯然,他自己也很清楚,這句話一旦說出來,會產生怎樣驚世駭俗的後果。
她沈默了一會兒,才開口道:「你應該稱呼她為夫人。」
「夫人……」江晚衣臉上起了一系列的變化,有迷茫,有酸楚,有歉然,最後,笑的滄桑,「也許你們看她,是璧國的夫人、聖上的寵妃,但對我來說,她就是曦禾,是當年抱著朋友的屍體在雪中大哭不肯鬆手的那個孩子……」
姜沉魚沒想到,他與曦禾竟然還有那樣的交往,而且,很明顯曦禾對他影響至深,深到讓一個少年從此立志成為不收診金的名醫。
「你……」她忽然不知該說些什麼。
說他錯了?說他不該對皇帝妃子還抱有這樣的奢念?
但是,她又有什麼資格說他?
她自己何嘗不是身為皇妃,卻心繫他人?
是人就有私心,江晚衣的私心是曦禾;而她的私心,是姬嬰。
房內一片靜謐,正在尷尬之際,有人敲了敲門。姜沉魚連忙起身去開門,見外面站著一個驛站守衛,手捧書柬道:「三殿下來的書信,吩咐當面呈交姑娘。」
這麼快?他們前腳剛回驛站,頤非後腳就派人送信來?搞什麼?
姜沉魚接過書柬,打開,見上面行辭很簡單,大意是有要事相談,請至三皇子府一敘。內容沒有問題,但是署名,卻只填了她一個。
也就是說,頤非只請她一人去。
為什麼?如果有關昨夜發生的事情的話,應該把他們三個都請過去才對吧?為什麼單單只點名於她?那個刁鑽陰毒的頤非,到底葫蘆裡埋的什麼藥?
不過,不去也是不成的。
罷罷罷,且看看他到底玩什麼花樣也好。
想到這裡,她合上書柬,含笑答道:「有勞回稟殿下,容我梳洗更衣後就去。」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38:21
第三部 亂起 第十一章 落水
雕廊鳥清鳴,畫舫玉生香。
姜沉魚在抵達三皇子府後,被頤非那氣質飄忽的隨從引入正門,過了三重防風牆,呈現在面前的,就是如此一番景象——
一株高達數十丈的古木參天而立,根部彎曲盤繞,枝節橫生交叉,圍繞著蒼勁巨大的樹冠錯落有致的搭建著房舍,掩映在碧葉瓊花間,宛如半抱琵琶的美人,神秘卻又妖嬈的迎接著客人。
臺階乃是以同樣的木質砌成,旋轉著盤繞上樹,無比別緻的通往各個房間,更有身穿綵衣的嬌俏少女,扯了大樹的一根垂枝嗖的從樹上跳下來,蕩到另一處屋舍前,以足敲門,笑的肆意。
一眼望去,只覺藍的天,碧的草,綵衣翻飛,人似蝴蝶,好生靈動。
而樹的東側不遠,則是一個大湖,湖邊停著一艘畫舫,隱約有絲竹聲從舫上傳來。
姜沉魚被所看見的這一切震到,心底湧起一種難以描述的感覺。初見頤非,她就覺得此人妖異的好生有趣,雖然久聞其人卑劣,然幾次接觸下來,卻未見劣跡,縱使詭異難測,也不失為一個妙人。而今,再見他所住的地方,更覺此人不同凡響,胸中另有天地。
隨從將她引到畫舫前,揚聲道:「殿下,虞姑娘到了。」
畫舫的珠簾立刻掀起,剩餘兩個隨從走出來,而船艙之內,頤非斜倚在一張貴妃榻上,一手支頸,另一隻手裡拿著個鳳凰形狀的糖畫,一邊舔舐一邊道:「好極好極,虞姑娘請上船來吧。」
姜沉魚見艙內再無別人,既來之則安之,當即依言上船。
頤非指空椅,示意她坐。
姜沉魚見那榻上,全是糖渣,而他唇角,更是沾滿了糖汁,真不知這位皇子究竟吃了多少,才吃的滿地都是,眼底不禁泛開一線笑意。
頤非慇勤道:「虞姑娘吃嗎?」
「誒?不用了。」她敬謝不敏,「我不愛吃甜的。」
「啊,那就太可惜了,糖畫可是這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呢,不但好吃,更好用。」頤非嘆息著,又喀哢一聲,咬下半個鳳凰的頭。 姜沉魚有點摸不透他想幹什麼,決定還是以不變應萬變,靜靜的坐好,目光平視前方,他不說話,她也就沈默。
畫舫裡一時間,只聽的到喀嘣喀嘣的咀嚼聲。頤非嘴巴沒停,眼睛也沒閒著,一直炯炯有神地盯著她看,若換了別人,光是被這樣的目光看著就已如坐針氈,但姜沉魚卻像一潭水、一幅畫、一襲銅鏡裡的倒影、一束照進天井的光,明明沒有任何動靜,依舊給人一種鮮活存在的感覺。
頤非眼眸微沉。
吃完糖畫,立刻有隨從遞上熱毛巾,他推了一下,勾勾食指,做了個再來一根的手勢,隨從恭聲道:「回殿下,糖畫已經沒有了。」
頤非哦的挑起眉,轉頭看向姜沉魚,笑道:「虞姑娘不愛吃糖畫,那是否知道它的做法?」
姜沉魚垂睫答道:「知道,是用煉製好的紅糖置於銅瓢內加熱融化,然後以勺為筆,運液為墨,淋在石板上畫出來的,等涼了剷起,就自然成畫。」
頤非搖頭,笑著眨眨眼睛,「那是尋常糖畫的做法,可我吃的,卻大不一樣。」
他得意洋洋分明一幅等著別人追問的模樣,姜沉魚心中不禁又是一樂,微笑道:「殿下身份尊貴,吃的考究,自然與尋常百姓不同。」
「誒,你這話說的我就最愛聽了。其實今日找你過來,是為了一件事,不過現在正好,兩件可以合併為一件。我就讓你見識一下我吃的糖畫,究竟是怎麼做出來的吧。」說完,他拍了拍手,船艙門口的兩名隨從身影一晃,頓時消失不見,等再出現時,則已從岸上拖了一個人過來。
那人身穿太監服,滿臉恐懼,漂亮的五官全部扭曲著,顯得說不出的可怖,一邊掙扎一邊喊道:「求求你們,饒了我吧!求求你們!饒了我吧!不要——不要啊,不要——」
隨從將他架上畫舫,然後往甲板上一丟,那人抬頭瞧見了頤非,畏懼之色更濃,嘶聲道:「三、三、三皇子,求、求求你,饒、饒了我吧!求求你了……」說著,用力磕頭。一時間,整個船艙就只聽見咚咚咚的磕頭聲。
頤非拈著蘭花指,從榻旁的幾上取了一杯茶,慢悠悠的呷了一口,然後又唔了一聲,轉頭對其中一名隨從道:「山水,你這茶藝越發的精湛了啊,這蒙頂石花,泡的真是不錯。」
隨從山水應道:「是松竹選的料好。」
頤非於是又看向另一個隨從:「這是你親自上山摘的?」
松竹道:「是,同琴酒一起去的。」
姜沉魚想——山水、松竹、琴酒,這下子,歲寒三友真是齊了。沒想到,頤非這麼個猥瑣的傢伙,竟會給身邊的隨從起如此風雅的名字,尤其是從他嘴裡喊出,倒更像是一種諷刺。
那邊琴酒抱著一個半人高的大木桶,飛身上船,落地無聲,沒點都不見搖晃。隨著他的到來,姜沉魚聞到一種沁入心脾的甜香,定睛一看,原來那木桶裡裝的竟是糖,而且還摻雜了各種各樣的花瓣。
太監看見那桶糖,更是面色如土,連忙一邊喊道不要不要一邊朝後退去,眼看就要掉進湖裡,琴酒抬起一腳往他膝窩處輕輕一點,他頓時撲地,倒在甲板上再也不能動彈。
頤非舔了舔嘴唇,垂涎地看著那桶糖:「既然都準備好了,那就快做吧。」
「三殿下!三殿下!不要!不要啊!」太監絕望的聲音直上雲霄,震的姜沉魚覺得耳鼓都在疼,忍不住伸手捂了捂耳朵。
頤非將她的這一細微動作看在眼裡,淡淡笑道:「虞姑娘怕吵,讓他輕聲點。」
「是。」琴酒說著用腳尖再度輕踢了太監一下,他的聲音立刻小了下去,雖然還在嚎叫,但只能發出沙沙的聲音。
頤非對姜沉魚道:「虞姑娘,你要看好了。我這製糖的方法,可從不給外人看的,你是頭一個。」
姜沉魚想,區區燒糖而已,還能特別到哪去麼?但她立刻就發現自己錯了。
只見山水、琴酒和松竹,全都走到木桶前,各自將雙手放在桶沿上,沒多會兒,裡面原本顆粒狀的紅糖就開始融化了,而那些原本浮在上面的花瓣也逐漸沉了下去,再不多時,一股白煙嫋嫋升起,糖塊變成了糖水,糖水又開始沸騰,綻出一個又一個的褐色氣泡。
可那三個隨從的神色卻還是那麼的平靜,平靜的彷彿他們只是把手搭在了木桶上一樣。
姜沉魚看到這裡,忍不住想——不知道昭尹分給她的那兩名暗衛的武功比起這歲寒三友來如何。不管如何,這顯然是非常高深的武功,隨從如此,主人也難一般。
心中當即對頤非又看重了一分。
大概過了半盞茶功夫,木桶裡的糖汁就全開了,骨碌碌的直冒氣泡。琴酒先行收手,轉身朝那名太監走過去。
太監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只能拚命的搖頭,眼淚嘩啦啦的流出來。正當姜沉魚驚訝他為何如此害怕時,就見琴酒呲的一聲,將那名太監的衣服從頭到腳撕開,然後一揚手,碎裂的布料就飄啊飄的落到了湖裡。
姜沉魚下意識的別過了臉。
縱然那太監是俯臥在地,但如此直接的看到男子的裸體,對未經人事的她而言,還是有些尷尬。此次與當日船上為赫奕針灸時尚有所不同,赫奕當時只是光著背,而這名太監,明顯是全裸了。
頤非笑眯眯的看著她,烏黑的眼眸閃亮閃亮:「怎麼?虞姑娘害羞?我奉勸姑娘還是仔細看著的好,否則,可就錯過最精彩的部分了……」
姜沉魚聽他話中有話,分明意有所指,只好再次扭回頭去,望著那白花花一片,心中默道:「沒什麼,沒什麼……就當是小時候看哥哥趴在院中曬太陽罷。」
頤非沖琴酒使了個眼色,琴酒抬腳,突將那太監整個人都翻了過來,姜沉魚頓覺眼前一陣衝擊,大腦一片空白,像有什麼東西炸開了,震驚、恐懼、羞惱、憎惡、厭棄、惶恐等情緒瞬間湧遍全身。
那……那……
那名太監……
竟,不是太監!
而更震驚的卻是頤非在一旁,繼續用他那賤得讓人恨不得抽兩巴掌的猥瑣笑容懶洋洋道:「這個人名叫福春,匿在西宮,福澤春色,真是個好名字啊……」
程國皇帝的妃子沿用古禮,以東西二宮分之,而西宮,正是寵極一時的羅貴妃的住處。
姜沉魚渾身一震,臉色素白,再無半分血色。
這……是什麼意思?
難道,和羅貴妃私通的是這個不是太監的假太監,而與江晚衣無關嗎?
頤非凝視著她,沒有錯過她的任何一個細微表情,繼續笑吟吟道:「我知道虞姑娘此時一定有很多想不明白的地方,沒關係,小王我也不明白呢,接下去就讓我們一起弄個明白吧。」說罷,彈了記響指。
只見琴酒不知從哪摸出把一尺多長的銅勺,從木桶裡勺了滿滿一勺滾燙的糖汁出來,就那麼朝福春身上淋了下去。
呲——
一股白煙。
姜沉魚還是第一次看見這樣活生生的用刑畫面,只覺一顆心都被這股白煙給揪了起來,那勺糖就像是淋在了自己身上,頓時痛的說不出話來。
而這,僅僅只是個開始。
慘叫聲不絕於耳。
琴酒毫不留情,第二勺、第三勺,一勺接一勺的澆了下去。
福春拚命掙扎,奈何身上穴位被封,無論怎麼用力,都只是徒勞。
頤非還在一旁舔唇道:「真好,我就喜歡這種人板糖畫了,既沾了人的生氣,又包含著糖的清香。琴酒,我看表面那層也裹得差不多了,下面,可以正式畫了。」說著眼珠一轉,賊兮兮的捂嘴笑了,「你伺候的羅紫那麼喜歡你,恐怕那方面的技術很不錯吧?既然如此,就先從那話兒開始吧。古有曹沖稱象,我就要一幅馬康騎象上朝圖好了,嘿嘿嘿嘿……」
姜沉魚聽他說的粗鄙,而眼前景象又是雖無鮮血淋漓,卻遠比殺戮場面更加殘酷可怕,再想起頤非之前啃的津津有味的那隻鳳凰糖畫也是這麼做出來時,一股酸水頓時湧了上來,噁心難抑的想吐。
她再也忍不下去,豁然站起,咬緊牙關,逼出三個字:「我走了!」
「怎麼了?」頤非明知故問,「咱們還沒開始審問呢,不是還不知道昨兒夜裡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打斷他:「就算我想知道,也絕對不是以這種方式!」說罷就走,出了艙門,也不忍再看一眼甲板上的人肉糖板,正準備上岸,卻發現原來畫舫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飄到了湖心,離岸邊足足有十丈之遠。
她錯愕回頭,看見的是頤非狐狸般的狡黠笑意,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好整以暇的用手繼續托著腦袋,側臥在貴妃榻上睨著她。
「我要回驛站。」
「等此間事了,我自然會派人送你回去。你怕什麼?」詭異的強調壓著柔柔的鼻音說出來時,帶了幾分屬於少年的邪魅,「我又不會吃了你……放心,我只吃糖,不吃人的。」
姜沉魚不敢置信地望著他,手腳一片冰涼。
她出生名門,平日裡所接觸的也多是風雅貴族,貴族們自持身份,尤其在女眷面前,素以溫文有禮之面目出現,即使是她哥哥那樣好色如命的登徒子,有她在場時,也會收斂真性、偽成君子。因此,可以說,她這十五年來,還是第一次遇到這麼下流猥瑣的人,而且還是個皇子!她總算明白程王為何會不喜歡這個兒子了,換誰都受不了此人。
以人身為板燙畫,也不嫌噁心的吃下去。這樣的嗜好,這樣的怪行,也只有一個詞可以形容——變態!
頤非,是個真真切切的變態!
如今,這變態又盯上自己,刻意為難,他究竟想做什麼?
「我……」她的聲音因憤怒而壓的很低,卻異常堅定,「再說一遍,我要回去,現在,馬上!」
頤非收了笑,悠悠落地,腳步沉緩的朝她走過去,隨著他一步一步的靠近,姜沉魚只覺有股莫名的壓力朝自己逼近,雙腳下意識就想逃,但又不甘這種時候示弱,只能用手指狠狠地掐了大腿一把,竭力站定。
最終,當頤非走到她面前停住時,她終於明白那種可怕的重壓感是為何而來,因為——頤非沒有笑。
自從她第一眼看見他以來,他就一直是笑嘻嘻的,痞痞的笑,壞壞的笑,放肆的笑,流裡流氣的笑,總之就是極盡一切猥瑣模樣的笑。
然而,此刻,他卻不笑。
他五官俊挺,眉間帶著三分陰狠,一旦不笑,三分就足足擴成十二分,盯著她,盯緊她,宛如一條毒蛇,盯著一隻青蛙。
「你知道自己是在跟誰說話嗎?」頤非冷冷道,「要不要我提醒你?」
姜沉魚飛快反駁道:「那又如何?我乃璧國使臣,即便你是程國皇子,亦不能這樣羞辱我!」
「羞辱?」頤非的眉毛以一個獨特的角度揚了起來,目光犀利的就像一把剪刀,凡是視線略及處,姜沉魚都覺得自己的衣服好像被剪開了,正又氣又羞又惱之際,見他撲哧一笑。
那兩片薄薄的嘴唇一旦彎起,肅殺之意瞬間淡化,他站在距離她一步之遙的地方,又變回了她所熟悉的那個猥瑣皇子,拖著別人絕對模仿不來的欠扁強調悠悠道:「你覺得那是羞辱?難不成……你還是……處子之身?」
「你!」
「所以,看不得男子的裸體?更見不得在性器上的刑罰?」
「你!」
「嘖嘖嘖,你瞧,你的臉都紅了……」頤非說著,伸出手,竟輕佻地落在了她頭上,「難道說,你的風流師兄還沒碰過你麼?他嫌棄你?其實,如果沒有這塊疤,你可是個大美人呢……」
毒蛇般的手,從髮頂慢慢的滑落,順著髮絲一直一直往下,所及之處,肌膚一陣寒慄,很想逃,但又不甘心逃,可不逃,難道就任由他這樣摸下去?
眼看那隻手就要滑到胸前,忍無可忍,姜沉魚終於爆發,一把打開他的手,還待補上一巴掌時,卻被他扣住手臂,反而拖至身前,繼續笑道:「怎麼?生氣了?其實,我挺喜歡看你生氣的樣子呢,比平日裡假正經的你,可有趣多了……」
「你!」手被制住,她乾脆用腳去踩,但沒想到又被頤非提前一步料到,將腳挪開,姜沉魚踩了個空,氣罵道:「放開我!放開我!頤非,你敢如此對我!」
「呵呵,我有什麼不敢的啊?」頤非笑著,那隻手竟又無恥地摸了上去,姜沉魚又氣又急,低頭就咬,頤非忙撤手,用力過度,指尖劃到了她的耳環,耳珠脫離開鏈子,只聽「咚」的一聲,掉進了湖裡。
姜沉魚尖叫一聲,不知從哪來的力氣,一把將頤非推開,撲到船頭,望著湖面上未盡的漣漪,徹徹底底的被嚇到了。
耳珠!
她的耳珠!
昭尹所賜的毒珠!
竟然就那樣掉到了湖裡!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
頤非見她如此緊張,乾脆抱臂站在一旁說風涼話:「怎麼?你那耳珠很重要麼?其實我一早就想問問你,你為什麼只穿了一個耳洞,只戴一隻耳環?」
姜沉魚盯著湖面,對他的話置若罔聞。
頤非又道:「這麼緊張,難道是你的好師兄送你的定情信物?我看也不值什麼錢,他現在當了東壁侯,有錢的很,讓他再給你買就好了。」
姜沉魚握緊雙手,全身微微的顫抖。
頤非摩著下巴,沉吟道:「怎麼?你就這麼心疼那隻耳珠?那就跳下去撈啊。其實這個湖,是挖出來的,一點也不深。你水性要好,沒準還真能重新找回來呢,哇哈哈哈哈……」
他算準了她不會去撈,因此揚聲大笑。然而笑到一半,突然停止,面色驟變——
視線處,姜沉魚慢慢地直起身來,她的目光始終焦凝在碧藍色的湖水裡,然後伸手去解衣鈕。
一顆、兩顆、三顆。
扣開後,衣襟雙分,緊接著,「啪」的一聲,絲麻編織的腰帶也被扔到了地上。
姜沉魚,就那樣用一種沒有表情的表情,脫掉她的外衫。
湖面上的風,吹起她的長髮和單衣,她站在船頭,髮如雲,面如雪,過分窈窕的身軀分明隨時都會被吹走,卻又散發著一種難言的堅毅。
撲通一聲,她跳進了湖裡。
頤非表情一緊。
湖面上的漩渦層層擴散,他的眼底彷彿也泛起了幽幽漣漪,湖面上的風,同樣拂過他的長髮和長袍,嬉皮笑臉的少年,這一次,不笑了。
水面嘩啦一聲,冒起水花,姜沉魚浮出個頭。
頤非靜靜地注視著她。
兩人的目光空中一交錯,彼此都沒什麼表示。姜沉魚深吸口氣,再次潛了下去。
山水走到頤非身邊,小聲道:「三殿下,要幫她嗎?」
頤非搖了搖頭,眼中的神色又沉了幾分。
風一陣陣的吹過來,他的衣袖被鼓起,向後翻飛,而他,就那樣站在船頭,看著姜沉魚一次又一次的浮出水面,再鑽入水底。
有什麼東西在他眼眸深處化開了,又有什麼東西開始慢慢凝結。
他不動,不笑,不說話。
只是一直一直看著。
直到姜沉魚又一次沉下去,半天,都沒再浮起來。
旁邊的隨從們早已停止了燒糖與用刑,向船頭圍攏,松竹道:「現在雖是初夏,但這湖的水,因引的是麟幽泉的泉水的緣故,比尋常水要冷的多,這位姑娘下去這麼久,恐怕……」
山水也附和道:「不管怎麼說,她也是璧國的使者……」
湖面靜靜。
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
船身不動。
因此,那湛藍色的湖面看起來就像一面鏡子,毫無生氣。
頤非看著看著,突然轉身回艙。
山水和松竹正在為姜沉魚惋惜時,淡漠的像這湖水一樣的語音飄了過來——
「琴酒,救她上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38:37
第三部 亂起 第十二章 初見
姜沉魚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境裡的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熟悉,分明是過往的經歷,在這一刻,悠悠重現……
圖璧二年,父親的五十壽宴,府裡來了好多賓客,她和其他女眷坐在內室正閒聊時,嫂嫂忽的雀躍道:「啊,淇奧侯來了!」
當時在場的大概有七八位女眷,聞言全都湊到了窗邊,掀起簾子往外看。唯有她,依舊坐在原地不動。
嫂嫂打趣道:「瞧你們這些輕佻的丫頭,再看看我們家沉魚,就她一個沉得住氣的。」
她淡淡一笑,心裡不以為然。彼時,姬嬰二字,於她而言,尚不過是傳說裡的一個名字,縱使外人誇的有多天花亂墜,也只不過是隔著遙遙紅塵外的一朵白雲,因為沒有交集,故而就不會刻骨銘心。
然後,鐘鼓聲起,外面的宴會正式開始了,丫鬟們進來引女眷到偏廳用餐,正吃的開心時,聽聞外頭一陣喧鬧之音。
派了一個丫頭出去探究竟,回報說是薛懷大將軍的義子薛弘飛突然借拜夀為名,提出要與府裡的侍衛們比武。
女眷們一聽,頓時坐不住了。薛懷號稱四國第一名將,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威名赫赫,是如天神般的人物,奈何年紀有點大,但是他的那個義子,卻是文藝武功皆得其真傳,而且少年虎將,相貌堂堂。因此,眾姑娘們一聽說他要比武,都想去看。
嫂嫂李氏見勸阻不了,加上自己也頗為好奇,只好同意,當即領著這群姑娘們繞路進了會場旁的小樓,從二樓的窗子看下去,正好可以把場內的情形看的一清二楚。
姜沉魚雖然並不多感興趣,但畢竟事關父親的顏面,當即也站在了窗旁觀望,見下面的空地中央站著一個人,身形高大,一身黑衣在風中不住的飛揚,顯得英姿颯爽,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薛弘飛了。
而父親坐在主座,溫聲道:「久聞薛三公子武藝過人,大有直追薛將軍之勢,我府內都是些粗人莽夫,又怎會是三公子的對手,這武,呵呵,不比也罷。」
薛弘飛冷笑了一聲,「姜丞相何必自謙,誰不知道丞相雖然自己不懂武藝,但卻最是精通訓武之術,培養了一大批絕世高手。丞相如今推辭,可是故意藏私?」
父親面色微白,場內的氣氛有點僵,在座百官也都放下了酒杯默不作聲地看好戲。自薛家幫著昭尹登了基,且一舉剷除了最大的敵手王家後,就大權在手,新王對他們也忌憚三分。如今當著姜仲如此挑釁,顯然已是不將姜家放在眼裡。
一旁的薛肅開口懶洋洋道:「三弟你這就是不對了,右相壽誕,歡歡喜喜的大好日子,你非要比什麼武呢,打打殺殺也不好看啊,還不快向右相賠罪。」
薛弘飛應了一聲,抱拳道:「我是個粗人,不怎麼會說話。如果有得罪之處,還望丞相大人海涵。」
父親面色稍緩,正想說些場面話將此事帶過,卻聽他又道:「只不過,我們璧國向來尊崇文武雙修,我久慕相府之名,滿心期盼著與高手切磋一二,也算是給大家助助興,添個樂子,讓這壽宴更熱鬧些,沒想到……呵呵……」最後那記笑音,又是輕佻又是傲慢,嘲諷意味十足,直教在場眾人心懸。
嫂嫂啐了一口,怒道:「這個薛弘飛,好生狂妄,真把自己當薛家的三子了不成?就算是他爹今兒親自來了,也不敢如此跟公公說話,更何況他還只是個義子,沒個官銜在身的……」
姜沉魚在心中暗暗嘆氣:正是因為沒有官銜在身才敢如此忌憚,因為算準了父親怎麼管也管不到他頭上啊,也正是因為他只是個義子,因此萬一鬧得不可收場時,大可以犧牲這個義子,說一句管束不當。薛懷雖然沒有來,但若沒有他的應允,薛弘飛也斷斷不敢在父親的壽宴上如此囂張。看來,薛家真的是想要打壓姜家了……
眼看著場內局勢緊張,人人面色凝重之際,卻忽有一聲輕笑,低低的響起,分明音量不高,但傳入耳內,卻是那麼清晰,那麼柔和,像是在耳邊笑一般。
她下意識的尋找那個聲音,就那樣——
看見了姬嬰。
姜沉魚想了起來,那是她第一次看見姬嬰時的情形。
姬嬰坐在父親右手邊的第一個客席之上,戴著高高的玉冠,穿一襲縷有銀絲的白袍,在烏壓壓那麼多人的壽宴上,本算不得起眼,然而,等她把目光落到了他身上時,就好像天上的星光和四周的燈光也全跟過去罩住了他,他的白袍散發出玉一樣的光澤,令得整個人看上去,如夢似幻。
沒錯,那就是她第一次看見姬嬰。
姬嬰沐浴在明亮卻又柔和的光線裡,輕輕挑起他英秀飛揚卻又不失溫和的眉毛,用眼神微笑:「真巧,淇奧對薛三公子的武藝,也是慕名已久了。」
女眷們雀躍道:「侯爺真是個大好人,幫右相解圍呢!」
果然,薛弘飛聞言,轉向他道:「怎麼?難道侯爺有興趣與在下切磋麼?」
姬嬰用修長如玉的手指輕輕的拂了下玉冠的帶子,濃密的睫毛下,笑得三分柔三分淡四分自如最終彙聚出常人都模仿不來的十成優雅:「切磋倒也談不上,眾人皆知我的武功稀疏平常,又怎敢班門弄斧,倒是最近在研習箭術,受獲頗多,想向薛三公子討教一番。」
此舉大大出乎眾人意料。
雖然姬嬰極負盛名,文武雙修,六藝全能,但是,真要說武功有多了得,卻也未必,更何況薛弘飛最拿手的就是箭術,千軍萬馬里射敵首猶如探囊取物一般。姬嬰竟要和他比射箭,不是自找死路麼?
女眷們無不擔心,七嘴八舌道:「哎呀呀,侯爺真的要和薛弘飛比箭?萬一輸了怎麼辦?」
「恐怕不是萬一,而是必輸無疑吧……聽說薛弘飛的箭術,比薛懷將軍還要好呢!」
「我也聽說過,他能把天上的大雁射個對穿!」
「啊?這怎麼辦?人家不想侯爺輸啦……不忍心再看下去了,嗚嗚……」
姜沉魚在一旁聽著她們的話,心裡想的卻是這不失為一個好辦法。因為,刀劍無眼,比武說是切磋,點到為止,但生死相搏時磕磕傷傷總是難免。而比射箭則不同,射的都是旁物,不需見血,無論比試結果如何,雙方參與的人都是安全的。只不過,淇奧侯在大家心中威望素高,如果沒有必勝的把握的話,犯不著淌此渾水,弄得自己落敗低人一頭。他敢這麼提議,應該是算準了自己會贏……
她凝望著那個坐在百官之中輕袍緩帶、面如冠玉的翩翩濁世佳公子,有點好奇,有點探究,然後,默默的生出期待。
場內,薛弘飛聽了姬嬰的話後,放聲而笑,「好啊,不知侯爺想怎麼個討教法?」
姬嬰剛待開口,另有個聲音突然冒了出來,尖聲道:「且慢!」
姜沉魚側頭一看,又是一驚——
父親右手邊坐的是姬嬰,左手邊坐的是薛肅,那聲音就是從薛肅的席上傳出來的,不過,說話者不是薛肅,而是坐在他身邊的一個小小童子。
如果說,姬嬰坐在那裡,像一朵曇花,含而不放,要等人目光略及處,才會綻現他的絕世風華;那麼,那小小童子卻截然相反,他坐在那裡,就像一道雷電,驚心動魄,鋒芒畢露中盡展傾國明銳。
不是別個,正是薛家那位了不得的小神童——薛采。
薛采仰著腦袋笑了笑,眉宇間有著遠超年紀的聰穎,卻又留著三分的爛漫天真:「兩位大人,說起箭術來,真不巧,小采也興趣正濃呢。」
薛弘飛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一說到射箭,你這小鬼就肯定坐不住了。說吧,這回你又有什麼歪主意?」
女眷們議論道:「那個就是將軍府的小神童?啊,他長的好可愛啊!」
「聽說他上月跟著皇上去秋狩,當著皇上的面射死了一隻大老虎,是不是真的呀?他才幾歲啊,這麼個小身板的,竟那麼了得?」
「這下有好戲看了,且聽他怎麼說。」
場內,薛采起身站了起來,朝姬嬰拱了拱手道:「小采無禮,斗膽懇請為侯爺和三叔叔的比試當施令官。」
「哦?」姬嬰目光閃動,「怎麼個施令法?」
「但凡說到比箭,一直以來,都只是射射草耙,或者獵獵動物,無趣的很。今日既然是右相大人的壽誕,自然要比的與眾不同,更加精彩才是。所以,我要出三個考題,然後,你們順著我的題去射,誰最應題,就判誰贏,如何?」
薛弘飛笑道:「看吧看吧,就屬你主意最多。我當然是無所謂,就怕別人說你是我的侄子,偏袒我。」
薛采哼了一聲,傲然道:「我薛采是什麼樣的人物,怎會在眾人面前行私?侯爺,我此番跟父親一起來為右相祝壽,事先完全不知三叔想和相府的高手比武,更不知侯爺會主動參戰,要求比試箭法,因此,我所出的考題,也不曾事先透露給三叔知曉,等會裁判,自然是秉公而行,你信是不信?」
他明明只有五歲,卻在眾目睽睽下說出如此慷慨激昂的話,倒令在場眾人紛紛心折,更有好事者,當場拍起掌來。
姜沉魚捂唇一笑,這位神童,果然是人小鬼大,哎哎,如此早熟多智,又如此顯赫背景,將來不知會了不得到什麼地步呢。
她在那邊笑,但一轉眉間卻又惆悵的想起——是了,這些都是兩年前發生的事情了,事實上,兩年後的事情她此刻已經知道了,這位驚采絕豔直教所有大人都黯然失色的小小童子,已經被拔了翅膀,磨了稜角,由極貴貶為極賤,再不復當年風采了……
她忽然變得很難過,再去看場內發生的一切時,只覺,燈光搖曳,風聲嗚咽,他們都離她那麼那麼遙遠……
光影交錯的會場內,幾個家僕抬著箭靶放置到距離起射處十丈遠的空地上,然後又在起射點和箭靶間拉了根繩,繩上依次懸掛了五盞燈籠,在晚風的吹拂下輕輕擺動。
薛采豎起一根食指道:「第一題,就是要兩位大人一箭過去,不但要正中靶心,還要將這五盞燈籠全部射破。如何?」
女眷咬耳道:「這題出的好刁,也就是說要讓那支箭射過去時,刺穿所有的燈籠,最後再射中靶心?」
「是啊是啊,這些燈籠搖來搖去的,就算射中了它們,恐怕箭支再飛到箭靶那時就歪了。」
底下的百官們也紛紛交頭,在一片嗡嗡的低談聲裡,薛弘飛朗聲一笑,喝道:「取我的弓來!」
兩名士兵立即扛著把半人多高的大弓上場,弓身乃以上等牛角製成,塗以黑漆,雕有一隻銀鷹,被火光一照,極為炫目,未見其技,光見其弓,便已先令人望而生畏。
薛弘飛手臂一長,接過大弓,士兵遞上一支四羽樺木箭,他以拇指勾弦,食指和中指壓住拇指,稍加用力,弓如滿月,未待眾人叫好,只聽一聲嗖響,流星直射,白羽揚起筆直的弧光,朝五盞燈籠飛去。
噗噗噗噗噗,五下幾是同聲:第一聲未停,第五聲已起;第五聲猶在,「咚」的一聲,餘音震耳,只見那支箭,已穩穩牢牢地紮在了紅色的靶心之上。
再看繩上的燈籠們,猶在搖晃,看似並無任何不同,但取下來一瞧,每盞上面,都有一個小孔,邊緣平滑之極,未見絲毫破損。
絕技如斯,掌聲轟鳴。
女眷們驚嘆道:「天啊,真是太快了,感覺跟做夢似的,眼睛才一眨,就射完了!」
「這個薛弘飛果然了得,箭上之功如此神奇,聽說當年落魄的餓暈在街頭,驚了大將軍的馬,大將軍叫人拖他走,他死命地抱住馬腿,無論那些人怎麼打他都不鬆手。大將軍最愛惜他的那匹戰馬,怕傷及戰馬,只好問他有什麼心願,他就說,要跟大將軍征戰沙場,報效國家。」
「那時候他才十一二歲吧,薛大將軍怎會將這麼個毛頭小子放在眼裡,隨口應了收在身邊,沒想到此人竟是完全不怕死,每次戰役都直衝在前,殺敵最多的是他,受傷最重的也是他,薛大將軍被他的驍勇所感動,遂收了當義子。幾次封官,他卻推卸,說是不求功名,只為報國。」
「現在還有這等精忠之士?」
嫂嫂李氏啐道:「哼,我看未必。他雖無官銜在身,但卻當了薛懷的義子,那身份那地位,可比當朝一品都要風光了。你看他,竟這樣跟公公說話,還和淇奧侯比武,當今天下,哪還有第二個官兒敢如此放肆!」
說話裡,薛弘飛將長弓交給一旁的小兵,轉身對姬嬰笑道:「弘飛一時手癢,搶先射了,還望侯爺恕罪。」
姬嬰的目光依舊停留在草靶上那支猶在顫動的箭上,然後慢悠悠的收回,驚嘆的看著他道:「三公子果然是好箭法啊,嬰今日真是大開眼界。」
「下面,該輪到侯爺了。」
姬嬰帶著幾分感慨道:「嬰自認做不到三公子那般乾脆俐落,只好拖泥帶水一番了……」一邊說著,一邊起身,緩步走到起射線前。
一左眉上紋了只小紅龍的灰衣大漢,遞上了他的弓。
姬嬰的弓與箭都很普通,沒有任何裝飾,令得眾女眷小小的失望了一番,但他從盒中取出的那隻扳指,卻是非常漂亮,並不若時下流行的象牙、玉石,而是取熟皮縫製,染成明麗之極的朱紅色,依稀還繡了花,但距離太遠,看不精細。
他戴上扳指,以拇指拉弦,用食指和中指壓住拇指,然後輕輕一拉。
仿若琴師彈響古弦;
仿若霜露滴凝成珠;
仿若飛鳥掠出高林;
仿若動兔跳離牢穴……
輕靈、輕揚、輕盈。
箭支瞬間飛到了第一盞燈籠前,噗的刺入,正當眾人的心為之一緊時,就突然停住了。
姜沉魚誒了一聲,暗道:不會吧!難道射到第一盞燈籠就停歇了?
然後就聽嘭的一聲,整盞燈籠突然炸開,火光裡,一束火焰如龍般朝前激射,衝進第二盞燈內,又是一聲炸裂,火龍繼續往前,如此一連衝過五盞燈籠,最後飛到靶上,連著箭靶一起著了火,熊熊的燃燒起來。
在場所有人,無不被這一奇觀震得目瞪口呆,一時間,場內靜悄悄的,只聽得見火焰燃燒的聲音,和眾人的呼吸聲。
箭靶最後燒完了,啪的從架子上掉了下去。
姬嬰這才攤了攤手,笑道:「嬰獻醜了。」
薛采率先拍手,被他提醒,其他人也跟著紛紛鼓起掌來。
薛采道:「真漂亮。侯爺知道在力量上不及我三叔,做不到像他那樣箭身穿過燈籠毫不停滯且去勢不衰,索性就借力使力,讓第一箭停在了燈籠裡,那箭頭上想必抹了什麼,一遇火焰,便膨脹炸開,於是箭頭就藉著爆炸之力繼續前飛,如此一路射到了箭靶。」
姬嬰淡淡一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我只說要讓箭射破燈籠後再射中靶心,沒說不讓在弓箭上做手腳。我三叔既然能用當世數一數二的好弓來比試,侯爺自然也可以用特殊的箭支。你們兩人都做到了我出的考題,本該算是平手,但是,我的命題是——必須要正中靶心,在這一點上,侯爺的箭最後雖然射到了箭靶,卻不在心上,儘管現在箭靶燒沒了,無從核實,但我剛才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此題是你輸——你服是不服?」
姬嬰哈了一聲,摸了摸鼻子道:「本以為會糊弄過去,沒想到還是沒逃過你的眼睛。好好好,我認輸。」
他們兩個,竟是一個判的嚴苛,一個輸的痛快。
姜沉魚看到這裡,興趣變得越發濃郁了起來。耳中聽身旁的女眷們嬌嗔道:「哎呀呀,那個小薛采好討厭哦,侯爺分明射的比薛弘飛好看多了,怎麼就為著那麼小的緣故就判他輸呢?」
「就是就是,薛弘飛那樣射箭的,我們都看多了,可像侯爺那樣射箭的,還是頭回看到,怎麼判他輸啊!」
鶯鶯燕燕,一片不滿。
姜沉魚掩唇而笑,招來李氏好奇:「沉魚,你笑什麼?」
「沒什麼……不過,我覺得,此次比試,必定最後以平局收場。」
「誒?為什麼?你如何得曉?」
「總之,嫂嫂你繼續看下去就知道了。」她賣個關子,故作神秘,但目光卻始終落在樓下的場地裡,不捨挪移。
這時,薛采出了第二題:「古有神射手飛衛,收了個弟子叫紀昌,並命令他要先學會不眨眼才談得上射箭。五年後,紀昌看著犛牛毛下面的蝨子,都大的像是巨大的山丘一樣,一箭過去,正中蝨子的中心,而懸掛蝨子的犛牛毛卻不斷。至此箭術方成。由此可見,射遠難,射微更難。我的第二題,就是——今日場上,你們任選一物擊射,誰射的東西最小,誰就贏。」他越說越是得意,越想越覺得自己此題之妙,堪比飛衛,而且讓比試者自己選物,對他們而言更是費神,難上加難……正高興時,一記風聲掠至。
說是一記,其實是兩道,分別從左右兩耳旁劃過,然後叮的一聲,發出顫音。
原來是兩支箭在同一時刻被射出,而且貼著他的臉飛過,射中了他身後的屏風。
薛采的瞳孔在收縮,面色發白的站著。
薛弘飛哈哈大笑道:「沒想到侯爺和我想到的竟是同一樣東西——小采,你還站著幹嗎,還不扭頭驗收結果?不過動作可輕些,免得扯斷了頭髮。」
兩名侍從連忙上前,將屏風上的箭枝拔下,只見箭頭上分別穿著一根頭髮,而那頭髮,依舊長在薛采頭上,並沒有斷開。
不消說,這兩支箭,自然就是薛弘飛和姬嬰射的了。
樓上的女眷們看到這裡,各個笑彎了腰:「哎呀呀,你看小薛采的表情,真是千年難見的精彩啊!他恐怕做夢也沒想到,那兩人竟敢對他下手吧!」
「從這點上看,薛弘飛和侯爺倒還真有默契,竟然同時想到了射薛采的頭髮。這可不是鬧著玩的,萬一失了手,今晚的喜宴可就變喪宴了!」
果然,薛采怒道:「這個不算!」
薛弘飛問:「為何不算?」
「你們選了同樣的東西,如此怎分輸贏?而且我、我的頭髮根、根本就不算最細小的東西!」
姬嬰笑吟吟道:「的確不算。據說萬物中以人眼的瞳孔最細,在極度收縮時,比針眼還細上百倍,不如下一箭就射眼睛可好?」
眼看他做勢抬弓,薛採下意識就摀住了自己的眼睛叫道:「不行不行,不許射我的眼睛!好好好,我當這題你們兩個都通過了好了,平手、平手!」
此言一出,底下笑聲頓起。
原本緊張萬分的晚宴,也因此變得輕鬆起來。
薛采知道自己被戲弄了,心中懊惱,沈著臉出了第三題:「來人——」
幾名家僕捧著十二隻豬皮紮成的水球放在半人高的架子上,首尾相連,排繞成圈,中間正好可站一人。
薛采道:「這裡是一圈水球,皮質極薄,利刃觸之即破。我的第三題就是——人在圈中,能否用一箭而將之全部擊破?」
「他瘋了?」一女眷咋舌道,「這怎麼可能做的到?」
「是啊,人要站在圈裡,還要一箭射出把水球全部擊破,難道那弓箭還會轉彎不成?」
「不可能的……」
樓下,薛弘飛皺了皺眉頭:「你確定?」
「當然。哦對了,要用普通的弓箭。」薛采說著瞥了姬嬰一眼,言下之意就是不許在箭上做任何手腳。姬嬰但笑不語,而薛弘飛已搖頭道:「這不可能,不可能有人做的到的!」
「你們如果做不到,我就做給你們看。不過……」薛采眨眼笑道,「你們之前只說比試,沒定綵頭,你們兩人都不介意也就罷了,但我若入場,就一定要得些紅利才行。也就是說,如果你們做不到這第三題,而我卻做到了,我就要問你們一人要一樣東西。」
薛弘飛挑眉道:「我就知道剛才射你的頭髮,你懷恨在心,果然這會兒來報仇了。說吧,你想要什麼?」
薛采大概平日裡同他是彼此諷刺挖苦慣了的,因此被說成睚眥必報也毫不在意,只是一雙眼睛變得晶亮晶亮,歡喜道:「好,我要你的破天弓!」
薛弘飛一揚臂上的玄色長弓,笑道:「你自從開始學箭,就一直覬覦著我這把弓,也罷,如果你真能做出我做不出的這第三題來,此弓給了你也算是美人蘭草相得益彰。」
「三叔同意了?」
「我可沒說現在就給,你起碼要讓我輸的心服口服才行。」
「好,一言為定!」薛采又將目光轉向了姬嬰,把他從頭到腳細細看了一遍。姬嬰臉上似笑非笑,最後咳嗽一聲道:「看中了什麼東西嗎?」
「嗯。如果我贏了,我要你的這個扳指。」
李氏笑道:「哎哎哎,真是不該在這鬼靈精面前亮寶啊,但凡被他看中的,還能逃脫麼?薛弘飛的破天弓,淇奧侯的扳指,這下全套裝備可算是齊了。敢情,這位小少爺是來公公的壽宴上找禮物來的?」
正當眾人滿心以為姬嬰也會應允,然後等著看薛采如何做這第三題時,姬嬰卻開口說了一個字:「不。」
「什麼?」薛采一怔。
姬嬰輕輕撫摸著那枚扳指,目光柔和,笑意淺淺:「這枚扳指乃我心愛之物,所以,不能割愛。」
薛采露出了失望之色,還沒等他再說什麼,姬嬰已一掠衣袍,朝那圈水球走了過去,邊走邊道:「既然我捨不得給人,所以,此題也只能贏,不許輸了。」
女眷驚道:「咦?侯爺竟要做這第三題?」
「連薛弘飛都放棄了的第三題,他真的做的到?」
「那枚扳指如果是皮製的話,那就不是什麼名貴之物,為什麼他不肯給薛采呢?」
議論聲中,姬嬰到走水圈中央,朱龍遞上弓箭。人人瞪大眼睛,看他如何挽弓。他在接弓前,抬頭道:「人須在圈中?」
薛采點頭:「人,須在圈中。」
「一箭將水球全部擊破?」
「是,一箭擊破所有的水球。」
「還有其他什麼要求嗎?」
薛采臉上忽然起了一系列古怪的變化,但目光卻更深亮,最終點了點頭:「沒有了。」
「好。」隨著這一聲好,只見姬嬰長袖一振,眾人還沒看清發生了什麼時,就聽噗的一聲,嘩啦啦,所有的水球全部破了,裡面的水流了出來。
而在肆意滴流的球圈內,黑髮白衣、笑的清淺的姬嬰,盯著薛采道:「我做完了。」
他抬起右手,指間的箭頭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姜沉魚想,對了,那個時候,姬嬰就是那樣贏了的……
他用的不是什麼驚世駭俗的方法,也不是什麼別出心裁的奇計,他只是那麼隨隨便便的走到圈子裡,沒有用弓,單單拿了一枝箭,然後就像劍客拿著劍一樣,旋轉一週,箭頭劃過處,水球就全部破了……
多麼簡單的方法。
但在那個時候,除了他,誰也沒想到。
薛采只說要站在圈子裡,要一箭破所有的水球,但他並沒說那箭非要用弓射出才算。而姬嬰,就抓住那唯一的空隙,獲取了那一關的勝利。
因為當日的考題是比箭法,再加上前兩題的確都是用弓射箭,因此給人們造成的心理暗示就是第三題也必定是一箭射出如何如何,卻忘了即使不用弓,只要以手持箭,也能辦到。
薛采當時的表情她一直沒有忘記,因為,當時的自己,也是那樣的表情。
震驚著、折服著,微妙的嫉妒後,是難言的傾慕。
淇奧侯,姬嬰。
白澤公子,姬嬰。
他原來就是那樣一個人啊……
壽宴上所有的燈光全部黯然了,只有他,站在場內,斂收了天地間所有的光華,耀耀生輝,灼灼動人。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姬嬰。
有時候,感情就是那麼的奇怪,未曾交集也就罷了,可一旦交集了,再從別人耳中聽聞他的事蹟時,心態就已變得完全不同。
那日壽宴散後,在嫂嫂指揮府裡的下人們收拾場地時,嫂嫂問:「你怎麼知道最後這場比試會以平手終了呢?」
她答道:「我是這樣想的——侯爺之所以站出來將這閒事攬上身,是為了給爹爹解圍,但也不能因此得罪薛家,所以,如果是我,肯定會打個平手,這樣自己不傷顏面,對方也很好看。但是沒想到薛采會橫插一腳,出的題又那麼刁鑽,想必當時侯爺也在頭疼。不過他那麼聰明,薛采出的題目難得倒薛弘飛,但難不倒他。所以,最後還是按著他最初的計畫圓滿收場了。今夜……如果沒有他,真不知道事情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李氏長嘆一聲,點頭道:「那倒是。哎,公公什麼都好,就是人太好了,事事謙讓,導致對方越來越不把咱們放在眼裡,如此下去,日子難過……幸好畫月入宮後一直頗受寵愛,我們家,也就靠她了……」
念及去年入了宮的姐姐,沉魚心中一痛,於是,場景旋轉飛逝,等再停下時,卻又是一幕鐘鳴鼎食、燈火通達,什麼都沒有變,同樣的壽星,同樣聚集如雲的賓客們,連主從坐席的順序都彷彿沒有改變,然而,姬嬰的位置上,空空如也。
她分明站在會場中心,但是所有的人都看不見她,他們竊竊私語著,那些話交疊著,沉沉壓進她耳裡——
「聽說淇奧侯今晚不會來啦。他病啦!」
「我也聽說了,病的好像很厲害,已經半個多月沒上朝了。」
「有打聽到是什麼病嗎?」
「不清楚,只說是染了風寒,這才四月,正是春光怡人的時候,怎麼就染了風寒呢?」
「聽說是因為母親病逝,太過傷心,所以才病了的。」
「那就是了,淇奧侯可是個出了名的大孝子呢……」
原來如此,現在是圖璧三年,父親的五十一歲壽誕,她記得自己一早就開始精心妝扮,明知女眷不得列席,那個人其實根本看不到她,但還是穿了最好看的衫子,梳了最好看的髮型,羞怯怯地躲在和去年同樣的窗戶後,眼巴巴等那人來。
但是,他的位置卻一直一直空著。
因為他病了,大家都說他來不了了。
她好失望。
而對比賓客的話題,女眷們議論的卻是另一件事情:「喂,你聽說那個關於大美人的事了嗎?」
「誒?你說的可是……那個大美人?」
「什麼美人?」有人好奇。
嫂嫂直嘆氣:「還不是皇上又看中了一個宮女,不但寵倖了她,而且第二天就封了夫人。」
「什麼?直接封為夫人?那可是比咱們貴人還高的宮銜啊!」
嫂嫂憂心忡忡道:「可不是,有史以來,就沒這樣連跳十來級的封法,可把畫月氣的夠嗆。但是沒辦法,皇上執意如此,大臣們也都勸不動,據說本來薛家也是不同意,竭力反對的,結果,中郎將一見那夫人的臉,魂就飛了,再也說不出半個不字……可見那宮女的臉,禍水到了什麼地步!」
「我還聽說,現在皇宮正大興土木,準備給那新夫人蓋所琉璃宮呢。」
女眷們一片抽氣聲。
誠然,璧自建國以來,就沒有哪個皇妃得寵到這個地步的。
「物極必反,榮不久長。」嫂嫂如此斷言。
她聽著那些是是非非的聲音,一顆心蕩啊蕩的,正混混沌沌之際,底下又是一陣騷動,不知誰喊了聲:「啊!淇奧侯來了!」
她立刻就從窗口飛了下去,身體輕的沒有任何份量,但速度卻快的不可思議,瞬間便到了姬嬰面前。
姬嬰正在府裡下人的帶引下,走進會場。
而她就在他面前一尺的距離裡,他前進一步,她就倒退一步,望著他,須臾不離。
這是她第二次見到姬嬰,距離上次,正好一年。
他的眉眼模樣明明在她腦海中不曾有絲毫淡去,但是,卻又不一樣了……
彼時的姬嬰,豐姿雋爽,湛然若裨,笑的暖意融融,讓人覺得無論什麼時候看見這樣一個人笑,都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而今,五官依舊是原來的五官,卻已更改了截然不同的氣質,雙眼深陷,瞳滿血絲,沒有神采也沒有生氣,憔悴如斯。
她尚在驚悸,父親已快步迎了過來:「侯爺病中還來,真是折煞老夫了,快請上座!」
姬嬰笑了笑,遞上賀禮,禮數雖然周全,但總有一種心不在此的疏離感,等上了座,這種感覺更是明顯,有人上前敬酒,他便接過乾了,別人笑,他便也笑。
姜沉魚看著看著,眼淚忽然掉了下來。
她想她真是愚鈍,那麼明顯的事情,可她當年愣是沒有看出來——坐在那喝酒的哪還是個人,分明是個痛苦到了極至的靈魂,在無聲的掙扎與哽咽。
姬嬰一杯接一杯的喝,她看見酒水濺出來漉濕了他的衣袍,她還看見他藏在案下的另一隻手在微微的顫抖,她看見他最後推開侍從起身,踉踉蹌蹌地走進了後花園。
她連忙跟過去,就見他抱著一座假山嘔吐,吐著吐著,忽然開始輕聲的笑,笑著笑著,又停下來,抬起頭,仰望著天上的月亮,默默出神。
那名叫朱龍的男子跟在一旁,遞上濕巾道:「侯爺,我們回去吧。」
「回去……」姬嬰的眼神恍惚起來,忽道,「不,我還要與薛采比箭……」
「侯爺,」朱龍的聲音裡多了幾分痛苦,「薛小公子去了燕國,您忘了。」
「是嗎?」姬嬰顯得很驚訝,喃喃道,「去了燕國啊,難怪今年沒有看見……去了燕國……去了燕國……」
「侯爺,咱們回去吧。」朱龍伸手去扶,姬嬰卻像是看見了很可怕的事情一樣,一把將他的手推開,然後朝後退了幾步,等再立定時,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眼神一暗,低聲道:「可是……我不想回去。朱龍,我不想回去……」
「侯爺……」
「我再在這裡待一會兒,待一會兒就好……」他的聲音越來越低,目光也越來越淒迷,從袖中取出一個錦囊,打開來,正是去年射箭時戴過的那隻扳指。
月色如水。
扳指的顏色也變得淺了許多,隱隱泛呈出血般的暗猩色。
姬嬰盯著那枚扳指,眸光閃爍不定,由淺轉深,又從深變淺,最後低低一笑:「罷,罷,罷……」他一連說了三聲罷字,然後將手一揚,做勢欲丟,但揮到一半,卻又停住了,就那樣硬生生地僵在半空,臉上悲色漸起。
朱龍在一旁嘆道:「侯爺,你……這是何必呢……」
「丟、不、掉……朱龍,我丟不掉啊……我竟然到此刻了,還是,捨不得丟……呵呵,呵呵呵呵……哎——」聲音一頹,手虛軟的落下,握著那枚扳指,低頭不言。
風聲嗚嗚,幾朵雲移過來,遮住了圓月。
姬嬰在斑駁的光影中,周身黯淡。
姜沉魚就站在三丈遠的地方看著他,想著這個男子為何會如此憂愁。他明明那麼睿智多才,任何難題都應該難不倒他才是;他一直都笑的那麼溫文,永遠能將情緒用微笑掩飾的滴水不漏……然而,這一夜,這個站在假山旁吐的一塌糊塗又低頭沈默的男子,雖然不再如之前那麼風姿雋秀,高雅難言,卻讓她真真切切的體會到了一種疼痛。
她,看見他這個樣子,心就會疼。
很想過去抱住他,用最最柔軟的聲音告訴他,不要難過;
很想為他做些什麼,讓他恢復之前的明朗與風光;
很多話想說,很多事想做……
然而,腳步卻邁不開,只能那樣安靜無聲的凝望著他,一直一直凝望著。
公子,你可知,其實,在姜氏決定與你聯姻之前,我已凝望了你很久很久……
曾見白璧染微瑕。
此去經年卻不察。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38:52
第三部 亂起 第十三章 紅豆
心口突像被什麼東西揪住一般,痛的透不過氣來,忍不住掙扎,卻是雙目一睜,自夢魘中驚醒過來。
入目處——
頤非冷冷地看著她,淡淡道:「你醒了?」
姜沉魚這才想起,自己之前跳下湖去找珠子,然後右腿突然抽筋,就沉下去了。她連忙低頭打量自己,發現衣服還是原來的衣服,但不知怎的已經變乾了,而置身處依舊是畫舫,看來,昏迷的時間並不長久,但在剛才的夢境裡,卻像是過了一輩子那麼久遠。
想及剛才的夢境,不禁又是一陣恍惚。
頤非見她如此,嘲諷的笑了:「怎麼?夢見你的情郎了麼?」
姜沉魚面色一白,難道自己在夢魘中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嗎?正心悸時,頤非又道:「放心,你的好師兄已經脫離嫌疑了,那個假太監已經招供了,昨夜和羅貴妃私會偷情的人是他,而你的好師兄不過是倒楣的替死鬼,正好撞上罷了。」
姜沉魚抬起眼睛,細細的眉毛微擰在一起。對於這樣的解釋,完全無法信服。
「我師兄昨夜為何會去西宮?」
「他為父王看病之時,父王道在其病發伊始,乃是羅妃親自照料,曾記錄下他每日的飲食狀況,所以,東壁侯在看完病後就去西宮,打算問羅妃要那本冊子。」
「然後就撞上那尷尬之事?既不是他的過錯,為何事後不肯明說?」
頤非懶洋洋道:「恐怕是羅妃求了他什麼,他既然答應了,為了實踐承諾,也只能隱瞞到底了。」
姜沉魚垂頭想了好一會兒,再度抬眸時,表情無比嚴肅:「你覺得這個理由我會信?」
頤非望著她,片刻後,咧嘴一笑:「真巧,我也不大信呢。不過,這樣的理由,對於其他人來說,已經夠好了。」
姜沉魚心想,此中謎團重重,如果再深究下去,恐怕會牽扯到更多的人、更大的陰謀,因此,對於一些不願意被牽扯進去的人而言,現在這個的確已經是最好的真相。換句話說,就算有其他內幕,即使被弄清楚、探明白了,恐怕也只能爛在肚內,不得外洩。
一念至此,她忍不住抬手捏了捏耳垂,而一捏到耳垂,忽想起一事,面色又變:「耳珠……」
糟了,耳珠還在湖裡!
當下坐起就要落地,卻被頤非按了回去,笑嘻嘻的睨著她道:「做什麼?」
「放開我,我要去找……」
「找這個麼?」頤非的右手裡忽然多出一物,並在她眼前搖了搖。
姜沉魚定睛一看,可不正是昭尹所賜的那顆毒珠?「你……幫我撈回來了?」
頤非撲哧一笑,手臂忽揚,就又將那顆珠子從半開著的窗戶丟了出去。姜沉魚心中一驚,急道:「你!」
才剛說一字,卻見那顆珠子又出現在了他手上,繼續搖動。
頤非看著她難得一見的呆滯表情,笑道:「看你著急的,真是有趣呢。」
姜沉魚自知受了愚弄,當即沉下臉,一言不發。頤非知道她生氣了,也不再逗她,將珠子遞還到她手上,起身走至窗前,將窗戶一一推開。
輕風吹入,紗幔輕輕飄拂,他凝望著外面泛著絲絲漣漪的湖面,忽道:「虞氏,跟我聯手吧。」
姜沉魚一怔。
頤非的衣袖鼓滿了風,蝶翼般朝後翻飛著,他的臉在絢麗繽紛的華服中顯得很素白,而眉睫深深,亦已不復之前的輕佻之態。「你看這天邊風起雲湧,暴雨將至,你我同在舟上,逃無可逃。不若聯手,早登彼岸。」
他這番話說的很誠懇,姜沉魚聽後,沈默了一會兒,才答道:「我只是區區一名藥女。」
頤非忽然笑了,轉回身,望著她,緩緩道:「我想一名普通的藥女,不會需要一隻裝有紅鳩的耳珠。」
姜沉魚的手指抖了一下,那顆細小光滑的珠子,在她手上,忽然變得沉若千斤。
頤非又道:「而一名普通的藥女,身側也不需要有兩名頂級高手藏匿跟從。」
毒珠在她手上變得火燙火燙,幾乎握不住。
畫舫內好一陣子安靜。
兩人都不再說話,只有風,一陣陣的吹進來,吹得他和她的頭髮,都不停撩動。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姜沉魚才再度抬起頭來,低聲道:「你要我如何做?」
頤非正色道:「第一步,當然是查出那夜在西宮,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說到這裡,他的眉毛又嘲諷的揚了起來,聲音再度變得玩世不恭,「如果我沒猜錯,那夜西宮除了你師兄和羅妃,還有第三人,而那第三人,絕對不是福春。」
姜沉魚想到了某種可能,彷彿是為了肯定她的想法,頤非同時說道:「而是我兩位兄長中的其中一人。」
一記悶雷聲轟隆隆的傳了過來,天色似乎一下子就暗了下去,姜沉魚與頤非彼此對視著,都從對方臉上看到了和自己一樣的表情。
我真笨啊……姜沉魚想,自事情發生之後,她只認為是程國設計故意要陷害她們,只認定了江晚衣是被冤枉的,卻沒想過,在昭尹選人來迎娶頤殊之時,也暗中確定了下一任程王的人選。她可以身負其他使命,江晚衣自然也可以。那夜在西宮,他大概就是與昭尹意屬的皇子見面,不料程王半夜突然醒來找他,無奈之下,只好用另一件醜聞去遮掩那樁密謀,犧牲一個區區貴妃,總比事情敗露導致登基不成的好。
她本是一點即透的人,如今被頤非提醒,之前那些想不明白的事情頓時就全部連貫起來,變得清晰。那麼,究竟昭尹意屬的是哪位皇子呢?
是麟素?還是涵祁?
而眼前這個頤非,又豈會坐以待斃,會不會,在他身後也有它國的支援?支持他的,是燕國,還是宜國?
剛想到宜國,忽聽山水在船艙外稟報:「三殿下,宜王來了。」
姜沉魚的眉毛下意識地皺了一下,難道赫奕真與頤非有勾結?誰料,頤非聽後,朝她油滑一笑:「恭喜你,英雄救美來了。」
她尚不明其意,就聽外面遠遠傳來赫奕的聲音道:「阿虞姑娘可在船上?」
頤非掀簾大步走了出去,姜沉魚聽他在船頭笑道:「真沒想到,區區一個璧國的藥女,竟有那麼大的面子,勞煩宜王親自來接。」
赫奕也笑道:「性命攸關,不得不來啊。實不相瞞,小王身上還有舊傷未癒,一直都是由阿虞姑娘針灸醫治的,現又到下針的時候了,小王全身疼痛難止,眼巴巴的趕往驛站,聽說阿虞姑娘在三殿下府,便又只好馬不停蹄的來這了。」
頤非道:「原來如此,果然是性命攸關。既然這樣,我也不敢再多留虞姑娘,壞陛下大事。陛下就請接她走吧。」
姜沉魚聽他肯放自己走,連忙起身走出去,但見畫舫已朝湖邊劃去,赫奕正站在岸上,一身紅衣,笑的旭暖。
此時此刻,如此相見,真是恍如隔世一般。
不待船靠好,赫奕已伸出手來,姜沉魚忙將手交給他,他輕輕一帶,將她半抱上岸。一旁的頤非將這一幕看在眼中,眸色忽的微沉。
而待得她站好後,赫奕便朝頤非抱拳道:「如此我們就告辭了。」
頤非微微一笑:「好走,不送。」
赫奕帶沉魚上車,馬車順順當當的離開王府,並無遇到其他阻攔。
又一記閃電劈過後,天空下起大雨來。豆大的雨點敲打著車頂與車壁,姜沉魚看著陰霾的天空,不禁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你不知道?」赫奕笑笑地看著她,倒也沒賣關子,答道,「現在是巳時。」見姜沉魚一呆,又補充道,「六月初三。」
姜沉魚驚道:「什麼?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你昨日下午進的三皇子府,一夜未歸。你師兄心中擔心,正好我送上門求他醫治,他便委託我出面來接你。」
姜沉魚沒想到,她這一昏迷竟是一夜,剛才醒來時,她還以為自己最多只睡了兩個時辰呢。也難怪江晚衣他們會擔心。不過,算他聰明,竟知道讓宜王出面接人。
抬睫處,見赫奕笑的幾許曖昧,不禁有些惱:「你笑成這樣子做什麼?」
赫奕咳嗽幾聲,緩緩道:「你……知不知道現在自己的樣子?」
樣子?什麼樣子?
見她茫然,赫奕的眼珠轉了一下,想說些什麼,但最終沒說,只是從座下摸啊摸,摸出一個銅託盤遞給她。
姜沉魚莫名其妙的接過來,託盤背面打磨的非常光滑,正如一面銅鏡,照出了她此時的模樣:頭髮散亂,雙目浮腫,唇色蒼白,加之衣衫上全是褶皺,看起來活脫脫一幅被蹂躪過的模樣,再聯繫一夜未歸……
她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終於知道赫奕的曖昧之色何來。
啪,託盤被扣倒,姜沉魚抬起眼睛,定定地看著赫奕,赫奕揚了揚眉毛,對她微微一笑。不知為什麼,他這一笑分明不是揶揄也不是打趣,但她還是覺得心虛了起來,忍不住辯解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個樣子!」
「我想些什麼,你又如何知道?」
「我跟頤、頤非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我知道。」赫奕停一停,補充道,「頤非雖然惡名在外,但還不至於逼淫少女。」
「那你為何這樣笑?」
赫奕嘆了口氣,「冤枉啊大小姐,我一向如此笑的。」
雖然明知他說的是實話,此人的確一向笑的曖昧,然而此時此刻看見這樣的笑容,就忍不住覺得刺眼,她沉下臉道:「不許你再笑!」
赫奕呆了一下,眼中笑意反而濃了。
姜沉魚怒道:「你還笑?你、你……」眼角餘光看見外面依稀是個市集,當即喊道:「停車!給我停車!」
馬車立刻停了下來。
她打開車門下車,也不顧赫奕怎麼想,逕自冒著大雨衝進其中一家商舖。
這是一家售賣綾羅綢緞的布店,她一進門,就有店夥計迎上前道:「姑娘,買點什麼?」說著,眼珠骨碌碌的在她身上轉了一圈。
姜沉魚拉攏衣服,道:「看什麼?把你這最好的衣服全部給我拿出來。」
「是是。」店夥計一邊應著,一邊卻不走,遲疑道,「那個……姑娘,我們這可是要現結的,概不賒賬,您……帶銀子了嗎?」
被他這麼一提醒,她這才想起自使程以來,身邊就再也沒帶過銀兩,正在窘迫之際,一聲音懶洋洋地自身後傳來道:「無論這個姑娘要什麼,都拿給她。」
回頭,只見赫奕不知什麼時候也進來了,正靠在門上,雙手環胸,笑吟吟地看著她。
而原本在櫃檯上低頭算賬的掌櫃抬頭瞧見赫奕,面色頓變,連忙走過來,一掀衣袍,就要叩拜,卻被赫奕擋住:「既在它國,這些繁文縟節的就省了吧。」
「是。」掌櫃畢恭畢敬的應完後,轉身罵夥計,「還愣著幹嗎?還不快去拿店裡最好的衣服來給這位姑娘挑?」
夥計連忙進屋,不多時就抱了一大堆衣服出來,討好的呈到姜沉魚面前:「姑娘請看,可有你中意的?」
姜沉魚轉頭看赫奕,赫奕衝她揚了下眉,做了個請的手勢。她也不推辭,選了其中一套看起來比較順眼的進內室更換。
待得換穿時才發現,原來自己下意識的取了白紗長裙、外罩淺紫羅衫的一套衣服。顏色、款式,都與她之前穿了去紅園見姬嬰時的很相像。
銅鏡裡,映現出楚腰衛鬢、蛾眉曼綠,與兩個月前並無什麼不同,然而,神色憔悴,臉頰上紅疤猶存,又怎敵昔時嬌豔,不輸國色。
姜沉魚伸出手指,輕輕撫摸著那處疤痕,雖明知是假的,但亦有些癡了。忍不住就想:不知公子現在可好?他斷斷是不會思念她的,只盼飛鴿將此地的訊報帶回時,他的目光能在她的名字上掠及,停留一下下便好。
心中黯然,原先的怒意和羞惱就頓時消失無蹤了,一顆浮躁的心,重新變得低沉而平靜。
她挽好了髮,走出去,赫奕還等在門口,見她出來,眼睛一亮,笑道:「這套衣服果然很適合你。」
「我回驛站後把銀子還你。」
「不用了。」赫奕笑笑,「就算是再吝嗇的商人,在遇到難得一見的客人時,也偶爾會免費贈送一次的。」
「那麼,能不能再給我一把傘?」
旁邊的店夥計這回很機靈的立刻取來了傘。
姜沉魚接過傘,打開,走了出去。赫奕奇道:「你還不準備上車嗎?」
姜沉魚走過停在門口的馬車,然後回身,嫣然一笑:「時間還早,我要逛逛。」
赫奕歪了歪頭,露出個不置可否的表情。
姜沉魚走啊走,聽得後面依稀有腳步聲,回頭,又是赫奕。
不等她問,赫奕已道:「我可沒有跟著你。你隨意逛逛,而我呢,則隨意視察一番。」
姜沉魚唇角微微上揚,望著道路兩旁林立的店舖,忍不住道:「你是想說這些商舖都是你開的嗎?」
「糾正三點。一,不是這些,而是這條街上,從一號到最後一號,都是我的;二,雖然是我的,但不是我開的,店主都另有其人,我只不過是負責收點紅利而已;三……」
「三?」
赫奕眨眨眼睛:「其實我本來無心炫耀,只不過你問起了,如果不回答,就顯得不夠誠信。所以,我也只好讓你瞭解一下,我究竟有多麼富有了。」
姜沉魚不禁莞爾。
「所以呢,你不如考慮考慮。」赫奕忽壓低了聲音。
她有些不解:「考慮什麼?」
「在我向你炫耀了這樣的財力之後,難道,你就半點都不動心麼?」
姜沉魚的心格了一下,再回頭看赫奕,見他臉上雖然依舊帶著那種懶散的、曖昧的笑意,但烏黑髮亮的眼眸中,又有著難得一見的真摯,只不過,也是一閃而過,立刻就換成了別的情緒,「我可比你那個一窮二白的師兄好多了,不是麼?」
姜沉魚淡淡一笑,繼續前行,邊走邊道:「你明明知道,我與師兄……不是那種關係。」
「我當然知道……」不知是不是風雨聲有點噪雜的緣故,赫奕的這句話竟飄忽的幾乎聽不真切。
姜沉魚的心又格了一下,像被什麼東西勾住了,逐漸下墜。她抿了抿唇,握緊傘柄,深吸口氣,才再度開口道:「陛下,你猜出我的身份了嗎?」
身後好一陣子沈默,就在她以為赫奕不會作答時,赫奕偏回答了:「沒有又如何?」
「你若猜出了,就該懸崖勒馬,免得深陷泥潭……」話還沒說完,手臂突被握住,身子被迫轉了半個圈,同時,赫奕的另一隻手壓上她的手,一起握住了傘柄。
她抬起頭,看見飛揚的雙眉下,一雙眼睛毫無笑意。
那瞳仁深深,倒映出她的影子,如此影子重疊影子,仿若沒有盡頭。
「小虞——」他如此喚她,用從不曾用過的稱呼,每個字都像是在爐火中淬煉過一般,說出來時,擲地有聲,「我聽說你去了頤非府一夜未歸時……我很擔心。」
街上的風一下子大了起來,雨絲淒迷。
只有赫奕的聲音,一字一字,傳入耳中,那麼鮮明——
「我很擔心,所以,我是主動去頤非府找的你。」
世事多麼神奇。
姜沉魚忍不住想,眼前的這個人,這個男人,這個九五之尊,根本不知道她是誰,不知道她如何長大,不知道她經歷過什麼事情,甚至也不知道她真正的品性,可是,卻會喜歡她。
而她,明明和他不過是半步遠的距離,卻仿若置身於很遙遠的地方,注視著一場與己無關的風花雪月——這多麼可怕。
被人喜歡,原本應該是很快樂的事情。
可是,她卻不激動也不感動,只覺得隱隱的浮躁、微微的疏離,以及,淡淡的憂慮。
於是,姜沉魚開口,用更清晰的聲音一字一字的回答:「我嫁人了。」
「什麼?」赫奕臉上,如她預料的露出了錯愕之色。
姜沉魚慢慢的將手從他手下抽出來,然後抬起眼睛,異常平靜地重複道:「雖然聽起來像說謊,但卻是事實——陛下,我已是人婦。」
赫奕的表情起了一系列變化,一雙眼睛卻更加深邃,逼人的灼亮,「那麼,離開他。」
瞧,他真的不知道她是誰呢,竟然說出如此囂張的話……她忽然有點想笑,但不知道為什麼,笑意到了唇邊,卻轉成了苦澀。「君知妾有夫啊……」姜沉魚垂下頭,幽幽嘆息,「陛下不介意做贈珠之人,奈何,我卻只能當還珠之婦……」
臂上一緊,抬眸,看到赫奕神色堅毅:「無論是什麼樣的麻煩,我都可以解決。」停了一下,加深語氣道:「朕是帝王。」
這是自她認識赫奕以來,他第三次開口稱朕,第一次,是封江晚衣為天下第一美人時;第二次,是面對頤非獻上的美人時,兩次都說的輕佻,帶著調侃。
唯獨這一次,斬釘截鐵,皇族與生俱來的威嚴與權勢瞬間撲面而至。姜沉魚的眼中忽然就有了眼淚——
朕是帝王……
朕……帝王……
因為是帝王,所以擁有無上權威,所以可以隨心所欲,所以可以肆意更改別人的命運,踐踏別人的一生!她想起了因情場失意而接受家族安排進了宮的畫月,想起了被滅族被打入冷宮的薛皇后,想起了由雲端墮至泥層的薛采,想起了被逼進宮又無奈赴程的自己……帝王之威,她領教的實在太多了……
為什麼這些帝王都認為,他們可以憑藉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擁有一切?
姜沉魚笑,笑的唇角扭曲,雙眼含淚,卻遲遲不肯落下來:「是啊,陛下……是帝王啊。」
因為是帝王,所以牽一髮而制全身,所以更要顧慮處境。奪人妻子,落人口舌,便是你願意,你的臣民又怎會允許?
——她想她的眼神很清楚的傳達了那些話,而赫奕也看懂了,因為他臉上的堅毅之色在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悲涼的遲疑、無奈的掙扎,以及固執的執著。
姜沉魚將他握在右臂上的手輕輕推開,轉身。
衣袖卻又被抓住。
赫奕將傘舉到她面前,沒再說些什麼。
姜沉魚接了過來,繼續前行,雨依舊下的很大,裙子沾了水,沉甸甸地粘到小腿上,每走一步都格外沉重,可是,她依舊慢慢的、一步一步的,很平靜也很頑固的向前走。
我這一生會怎麼樣呢?
絲履踩碎水窪,濺起很多水花。
就算成為昭尹最倚重的謀士,又怎麼樣呢?
水花飛濺著、跳躍著,點點污垢,濡濕裙腳。
我可還能舉案齊眉,生兒育女?有良人相知,有夫婿相憐?
母親悲傷的眼神如在前方,定定凝望。
我並沒有後悔,這條路是我自己選擇的,怪不得別人。我只是……我只是……
姜沉魚慢慢的仰起頭,看著烏雲密佈大雨滂沱的天空,眼神放的很遠很遠——
沒錯,她不後悔。她只是……孤獨。
孤獨像一件衣服,披在她身上,平日裡仿若隱形,但是每當有溫暖的感情靠近時,就像此刻被雨淋濕了的感覺一樣,很沉很沉,壓住她,逼迫她,無法丟棄,只能默默承受,等待雨停,等待風乾。
姜沉魚對著天空深吸口氣,然後閉上眼睛,悠悠的吐出去,再睜開眼睛時,表情已恢復如初,然後一邊前行,一邊淡淡道:「要不要出來,跟我說會話?」
雨幕中,有身影閃了一下,悄無聲息地出現。
「為什麼只有你一個?」
暗衛沈默了一會兒,答道:「彌生失手,被松竹所擒。」
姜沉魚微微皺眉,其實,在頤非說穿她身邊有暗衛跟隨時,她就已經想到了在她昏迷的這段時間裡,雙方必定起過衝突,正在沉吟,暗衛又道:「主人請放心,彌生已服毒自盡。」
姜沉魚的手抖了一下,傘面頓傾,她連忙握好,轉身,看向那名暗衛。
豆大的雨珠裡,那人雖然近在咫尺,卻又看不真切,五官容顏,甚至身形,都是模糊的,看過了也記不住。
父親曾說,外形平凡是暗衛的首選條件,越好的影子,存在感就越低。
因此,在昭尹把這兩個人賜派給她後,儘管見過他們好幾次,但回憶另一人的模樣時,腦海裡依舊是空白。
那人為了救她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而她甚至不記得他的模樣。
那麼眼前這個,又會在什麼時候因為她的什麼疏忽而不得不死去呢?
姜沉魚心中一悸,手握成拳,再顫顫鬆開,伸出去,輕輕地搭到了對方肩上。「他叫彌生,那麼你呢?你叫什麼?」
「回主人,我叫師走。」
雨很大,暗衛淋著雨,一動不動,但指尖下,卻傳來心臟的跳動,還有他溫暖的體溫。姜沉魚就那樣一直一直看著他,直到他因長時間沒有得到回應而抬起頭來。
視線相對的一瞬,姜沉魚開口道:「那麼師走,我給你一個新命令——活下去。」
師走的目光顫了一下。
「無論遇到什麼情況,哪怕失手被擒,哪怕被嚴刑逼供,都給我活下去。」她說完,轉頭,望向不遠處的一個池塘,神情淡漠,但又自有種神聖高潔的氣度,「活下去,然後,我會救你的,想盡一切辦法救你。」
師走模糊的臉上終於現出了一絲神色——屬於人類的神色——有點茫然,有點慌亂,又有點不知所措,最終,融化成了感動。
他屈膝,跪了下去:「是,主人。」
池塘旁栽種著幾簇荷花,其中有一株綻出了新蕾,想必等雨過後,就會開放。一如此時此刻,身後的雨中,有一個人,開始偏離原來的宿命,獲得了某種意義上的新生。
這個世界上,其實每個人都很孤獨。
各種各樣,每時每刻。
孤獨的衣服,以其強悍的姿態披覆在每個人身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旦心靈脆弱,就會被它逐漸吞噬。
生命的意義,在於如何獲得幸福。
就算此生已被烙上囚固之印又如何?就算她身為帝妻不得與心上人相守又如何?就算她以柔弱之身肩負國之重任又如何?就算她將來無兒無女又如何?這一刻,她活著,她沐浴天雨,她呼吸乾坤,她會喜、會怒、會憂、會懼,她鮮明存在,為什麼要放棄?憑什麼要放棄?
為了某個目的而不竭餘力的去努力,這過程本身就是有意義的。更何況,在這個過程中,她還能改變其他人、拯救其他人,讓別人的人生從此不再漆黑。
「公子不喜歡我,但是還有其他人會喜歡我;
不能和其他人在一起,但是會被他們所喜歡;
看似為自己爭取到的出人頭地的機會,但是如果真能令國家富強,百姓安康,盛世太平,父母少憂,這樣……也已是幸福的極致了。
我為什麼要憂傷?
我現在有了第一個可以託付性命的朋友,將來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很多個。我們在一起,可以做的事情很多很多。生命如此漫長,我為何要想著孤獨,想著輕生、想著無望、想著自盡?
命運,不在有毒的耳珠上;不在帝王的聖旨裡。
它在我自己手上。」
姜沉魚伸手,從左耳上摘下那顆毒珠,用力狠狠一擲,珠子劃出長長弧度,啪的掉進了池塘裡,激起的水花,很快就湮沒在其他漣漪之中。
師走吃驚地看著她,如影隨形地跟著她一個多月,自然知道那顆珠子的重要性,也親眼看見她曾為了它不惜跳湖尋找,可如今,她卻將它丟掉了,就那樣隨隨便便卻又無比堅決的丟棄到了水塘裡。
風雨吹起她的紫衫白裙,吹起她的垂腰長髮,她是那麼的纖細柔弱,但是,世間卻沒有任何一種風,能將她吹倒。
白錦無紋香爛漫,玉樹瓊葩堆雪。
萬化參差誰通道,不與群芳同列。
那分明是一株梨花,綻放在塵世之間。
倔強而美麗。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39:17
第三部 亂起 第十四章 迷迭
瓦片上的水漬沿著凹槽彙聚成線,再在簷邊處凝結為珠,顆顆滑落。
被大雨洗刷後的街道顯得格外濕潤淨潔,一些之前關門了的店舖紛紛重新開門營業,行人也陸陸續續的多了起來。
姜沉魚收好傘,走進集市。
這片地處盧灣東北角的集市是著名的商區,來自四國的商人們在此開闢出了一幕鼎盛的繁華景象,除了之前走過的隸屬於赫奕的華繽街,另有三條南北走向的並列街道,而其中最東側的,便是雲翔。
比起百貨雲集的華繽,雲翔則以風雅昂貴著稱,出售的貨物也以古董字畫、珠寶藥品居多。因此,儘管在四條街中顯得最是冷清,但放眼看去全是香車寶馬,商客們也都服飾鮮麗。
「雲翔街蔡家鋪子買迷迭香三斤。」
這是父親給她的密件裡的話。
也就是說,位於這條街上的蔡家鋪子,是姜仲安插在程國的一枚隱棋。姜沉魚望著眼前的街市,不禁開始欽佩父親在間諜之術上的老謀深算與顧慮周全。眾所周知,大隱隱於市,而人最多的地方往往也是消息最靈通之處,因此,設立情報收集點時,通常都會把它安插在市集內。然而,大家卻疏忽了很大的一點——民間的消息,往往是最不準確的消息。
正所謂流言蜚語,三人成虎,一起事件在傳過多數人之口後,必定會被添油加醋最後甚至與其本意相悖,所以,茶館酒樓得到的消息,過於雜亂,在時間上也拖滯太多。而蔡家鋪子則不同,它價位昂貴,專門針對豪富開立,售賣的又是貴胄女眷們一日不可或缺的香粉胭脂、珠寶首飾。這批最喜歡道人是非、與當事人緊密聯繫卻又置身事外的群體,將為它的資訊補足帶來最安全可靠的來源。而最最重要的一點是——這樣的地方,才是她——一個璧國來的使臣即使去了也不會招致懷疑的地方。
姜沉魚舉步走向十丈外的蔡家鋪子。
鋪子的門大開著,半人多高的櫃檯邊,一個掌櫃模樣的人正與一位老婦人聊天。老婦人手裡還抱著個嬰兒,嬰兒哇哇大哭,老婦人就連忙邊搖邊哄。另一側的貨架前,兩個夥計正招待一位貴婦看首飾,貴婦將盒子裡的鐲子一隻只的取出來,往手腕上套,然後搖搖頭,放回去,再戴下一隻。
姜沉魚走的越發近了,那些鐲子的花紋都可以看得很清晰,還有十步之遠、九步、八步……
貴婦拿起一對青鈿白玉鐲,慢慢地套進去,剔透的玉質映襯得她的手腕更加纖細柔美。
還差七步、六步、五步……
老婦人邊哄著孩子,邊轉頭對掌櫃道:「我這孫兒不知怎的,這兩天老哭個不停。」
掌櫃安撫道:「小孩子嘛,哭哭有精神……」
還差四步。
夥計道:「夫人,就買這副鐲子吧,這鐲子便宜……」
還差三步。
眼看鋪門已近在咫尺,姜沉魚突然一個側身,走進了隔壁的鋪子。
立刻有店夥計迎上前來:「姑娘可是買琴?這邊請——」
蔡家鋪子旁,是一家琴行。
姜沉魚走到一把雷我琴前,沉吟不言。夥計忙道:「姑娘好眼光,這把琴可是我們琴行的鎮店之寶,乃一代鑄琴大師雷文的生前力作,你且看它的琴身,乃是用最最上乘的桐木……」
他的話縈繞耳旁,虛化成了背景,而在背景前鮮明浮起的卻是——不對勁,蔡家鋪子不對勁!
作為一名祖母,卻不知自己孫子的鞋子掉了一隻;
作為一名貴婦,卻有一雙帶有薄繭的手;
作為一名夥計,卻完全沒有推銷技巧……
一切的一切,都不對勁。
這種種不合邏輯的細節,隱透出某種預兆,因此,迫得她在最後一刻,臨時掉頭,走進了另一家店舖。
「不是自誇,這把琴的音色縱然不是舉世無雙,也可排名前三……」琴行的夥計猶在滔滔不絕。姜沉魚突得扭頭道:「我要試琴。」
夥計一愕,很快反應道:「好的,沒問題,姑娘請那邊坐。」
姜沉魚在一張玉案前坐下,從她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到街對面的情形:幾家字畫店外,有個賣糖人的小販;再隔幾步,還有兩個懶洋洋的靠坐在牆下曬太陽的乞丐。
她愈發肯定了自己的推斷。
這條街的客人誰會買那廉價的糖人?又怎會任由乞丐在此曬太陽?更何況,大雨剛停,地上尚有殘水,乞丐只是貧窮,又不是笨蛋,怎會全然不顧潮濕的就那麼大咧咧的坐下去?
以上種種,結論只有一個——蔡家鋪子出事了。
因此,原本的據點如今變成了陷阱。那麼,對方想捕獲的,是單單針對她,還是針對一切埋伏於程國的敵國奸細?
不管是哪種,剛才只要自己一踏進門,就肯定會被擒拿。至於是不是抓錯了人,就要經過刑訊後再判斷了。
想到這種可能性,她的脊背不由自主的一陣發寒。
這時店夥計取來了琴,把琴擺到幾案上,慇勤道:「弦已上好了油,也做了調整,姑娘請放心試吧。」
姜沉魚想了想,抬手,樂聲頓時悠揚而起,彈的乃是一首《獲麟》。
麟兮麟兮,合仁抱義,出有其時。
不陷於阱,恢恢網罟而無所羅。
麟兮一角五蹄,時其希,氣鍾兩儀。今出無期,食鐵產金空其奇……
琴聲優雅低婉,徽宮交替、泛散錯織間,悲憤若鏗鏘濤鼓,淒涼似嘆息若虛,絲絲扣心,節節入骨,卻又從頭到尾溢含慈悲之意。
相傳魯哀公時,有人捕獲了一隻麒麟,但使它受了傷。孔子看到以後,感到很悲傷,忍不住淚濕衣襟。
此曲共分六段,姜沉魚只彈了第一段《傷時麟兮》,但已引得店員為之側目,路人為之駐足。當她停指時,一陣掌聲從後廳傳了出來。
轉頭,錦簾重重,不見簾後人。
掌聲停歇,一個小廝掀起簾子走將出來,十三四歲年紀,圓圓的臉,不笑也帶著三分笑意,長的像個泥娃娃,極為討喜。
只見他快步走到案前停下道:「我家公子說姑娘的琴彈的實在太好了,那個什麼峨峨兮若華山……」
簾後有人咳嗽,還有個聲音尖聲道:「泰山!是泰山啦!豬頭!」
小廝連忙改口:「哦對,是峨峨兮若泰山,那個洋洋兮若……若……若……」
該尖細聲音再叫:「江河!」
「哦對,洋洋兮若江河,總之就是好得天上有地下無的那種。所以,我家公子為了答謝姑娘的這曲琴,請姑娘一定要收下這把琴!」
姜沉魚愕然,凝眸又看了看那重垂簾,問道:「你家公子是誰?」
「這個……姑娘收下就好,名就不必留了。」小廝說著對店夥計道:「把這把琴包起來,再派個人給這位姑娘送到家裡去。」
姜沉魚連忙起身道:「且慢,萍水相逢,不敢收如此貴重之禮。」這麼一把琴,少說也要千兩銀子,不知送琴者的身份,她怎肯亂收?
但那小廝仍是搖頭道:「我家公子說,他送你琴,只不過是為了答謝你剛才彈的那首曲子,而且,也只有姑娘這樣好的琴技,才配的上這把琴。」
姜沉魚還待推辭,簾後傳出聲響,步音遠去,似是對方轉身離開了。
小廝露齒一笑道:「我家公子走了,我也要走了。姑娘你就別推辭了,雖說是那個什麼水的相逢的,但是有緣自會再見。告辭。」說罷,轉身一蹦一跳的也跑了。
姜沉魚看見一輛墨綠色車頂的馬車很快的拐過街角,消失在遠處。
一旁的店夥計道:「那我就幫姑娘把琴包起來了,不知姑娘府邸何處?我好派人送琴。」
姜沉魚問道:「你可知送琴者是誰?」
「只知是個富家公子,比姑娘早來一會兒,正在後廳看琴,沒想到他自己什麼都沒買,倒是買了把琴送給姑娘。」店夥計說著,曖昧的笑了,「不過,姑娘的琴技的確是歎為觀止,那位公子送琴酬謝知音,也算是一段佳話了。」
姜沉魚一時無言。她彈曲,本是想試探一下隔壁有何反應,看看父親的那些暗棋是被一網打盡了,還是有漏網之魚,也許他們聽見琴聲後,會猜到她到了,想辦法傳個訊。而今,沒試探出隔壁的動靜,反而莫名其妙收了把琴,真真是有意栽花花不放,無心插柳柳成蔭。
再看一眼依舊悄無動靜的蔡家鋪子,看來今天是試探不出什麼來了,而她也不能待得太久,免得自曝身份。當下對那店夥計說了驛站的地址,然後自己走路回驛站。
沒想到剛回到驛站,就在前院看見了那輛墨綠色車頂的馬車。
她忙問道:「這是誰的馬車?」
一旁的李慶答道:「哦,姑娘出去兩天了,所以不知道,這是燕國使臣的馬車。」
「燕國的使臣到了?是誰?」
「說來難以置信,燕王竟然親自來了。」
姜沉魚腳步頓停,驚訝道:「什麼?燕王?」
「是啊,誰都沒想到,這下子,程王的面子可真是給足了,宜王和燕王竟然來齊了……」李慶嘆息。
姜沉魚注視著那輛看似平凡並無出挑之處的馬車,心中卻感到一陣難言的悸動——四國目前的君主裡,昭尹最年輕,登基時間也最短,外界評價他,多是羽翼未豐、受制臣子,乃至今年他突然一舉剷除了薛家,親握政權,這才轉為堅忍剛愎、城府深沉;宜王的風評最好,開明親民,幽默風雅,且執政六年,國內無大事發生,也就無失德之處;銘弓年紀最長,壯年時寡言無恥,出爾反爾是經常的事,而且喜戰好功,為旁國所不齒,但程國子民卻對他有種根深蒂固甚至可以說是盲目瘋狂的崇拜,總之是個相當複雜的國君……
然而,要說到真正具備帝王之風的,則是燕王——彰華。
彰華一生,可以說是順風順水,乃正統國母所生,一出世就受封太子,無驚無險的長到十七歲,老燕王突然看破紅塵,出家當和尚去了,因此順理成章的就把皇位傳給了唯一的兒子。而燕國又有一位忠心耿耿的好丞相,輔佐他到二十歲,事事成熟、內無隱患、外無外憂後就辭官告老,雲遊天下去了。而彰華本人,也正如他自己說的那樣:「唯有赫奕,鎬鎬鑠鑠,赫奕章灼,若日明之麗天,可與吾相較也。」
他統治下的燕國,兵強馬壯、國富民強,綜合實力堪稱四國之首,他親政六年,拔人物則不私於黨,負志業則鹹盡其才。從善如流,濟世康民,功績卓然。
要說他如何有威望,有一事可以證明——
燕國的死刑需三複奏覆審批後方可執行。而在華貞四年,舉國判死刑者共49人。恰逢過年,彰華下令命這49人全部回家團年,待來年秋收後再回來複刑,結果49人全部準時歸返,無一人逃脫。
此事傳至其他三國,世人俱驚。
昭尹立刻在年後派薛采出使燕國,也因此演繹出了後來彰華以絕世美玉「冰璃」相贈的一段佳話。
如今,這個最負盛名的帝王竟然也來到了程國?而且,就在剛才,還送了她一把琴?
繞是姜沉魚再怎麼沉穩鎮定,一顆心還是不受控制的狂跳起來,再開口時,聲音就明顯的逼緊了:「燕王現在何處?」
「燕王也住在此間,只不過就在剛才,宮裡來人把他給請走了。」
話音剛落,屋裡跳出一人,帶著幾分哭腔的喊道:「搞什麼啊,我才眯了一下眼的功夫,就又把我給丟下全都走啦?我……」喊到一半,抬頭看見姜沉魚,驚了一下:「誒?彈琴的那個……姑娘?」
此人不是別個,正是剛才送琴給她的那名小廝。
姜沉魚也怔怔地望著他,覺得他嘴唇張啟,似乎又說了些什麼,但是聲音卻忽然模糊了,而且他的人也由一個暈化成了好幾個,天地開始旋轉,視線開始發黑。她只來得及說了一個「我」字,便暈了過去。
天昏地暗。
身體像被熊熊烈火灼燒著,骨骼與肢體都痠疼難言,明明是黑暗一片,卻又依稀可以聽見一些支離破碎的聲音:
「咨爾右相府姜仲第三女,慶承華族,禮冠女師……是用命爾為淑妃,擇時進宮……」
「沉魚幼時最是怕疼……現在,請公子為我穿一耳,就當是,沉魚向公子討的賀禮……」
「朕要你,和潘方晚衣他們同去程國……」
「別以為撒嬌我就會原諒你……」
「虞氏,跟我聯手吧。」
「朕是帝王……」
那麼多那麼多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淩亂的、重複的、無休無止的,像繩索一樣將她重重纏繞,然後再慢慢絞緊,很疼、疼的說不出話,甚至無法呼吸。
「姜家的小姐?」一個溫潤如水、輕朗如風的聲音如此呼喚。
「天色不早,嬰送小姐回府吧。」
「小姐約嬰前來,必為有事,既然有事,是誰約的又有什麼關係呢?」
「是嬰事起唐突,匆匆傳訊,希望沒有打攪到小姐的正事。」
「小姐……」
「小姐……」
「小姐……」
不、不要,她不想再聽下去了,不要再喊了……
「虞氏……」
「小虞……」
另有兩個聲音插了進來,姜沉魚拚命掙扎,然後猛一悸顫,睜開眼睛。視線起先還是黑色的,然後慢慢的綻出光亮,入目,是一張眉清目秀且帶著悲憫之色的臉,熟悉而溫暖。於是,某個稱呼就自然而然地喚了出去:「師兄……」
江晚衣對她微微一笑,聲音暖如旭日:「阿虞,你醒了?」
「師兄,我怎麼了?」
「你病了。但是別怕,很快就會好的。」他的眉眼是那麼的溫柔,笑容又是那麼的鎮定,彷彿只要有他在,就不用懼怕任何痛苦。於是,姜沉魚得到保證後,閉上眼睛再次沉沉睡去,而這一回,噩夢消失了。
她再次醒來時,陽光明媚,江晚衣已不在榻前,只有懷瑾歡喜的放下手裡的盒子,湊過來道:「小姐,你醒了?覺得好些了嗎?」
姜沉魚擁被慢慢坐起,「我的頭還是很疼。」
「小姐的燒剛退,頭還會有點沉,侯爺給開了方子,現正在煎著呢,過會就好。」懷瑾取來枕頭墊在她腰後。
「師兄呢?」
「小姐一病三日,侯爺這幾天一直在照顧小姐,都沒好好歇過,剛才宮裡來人,把他喚走了。」
姜沉魚心中歉然,自己果然又添麻煩了。明明知道每人身負重任都不輕鬆,尤其是江晚衣作為大夫最是操勞,卻偏偏在這種時候病倒給他添亂。當時跳下湖只圖一時痛快,如今卻害了自己不說,還拖累了別人。
懷瑾見她神色不佳,自是猜到幾分,忙轉移話題道:「不過小姐真是好有面子,聽聞你病了,這禮物可就跟開倉的糧一樣源源不斷的送來了。」
姜沉魚抬頭,果然見外頭的桌椅牆角都堆滿了禮盒。
懷瑾笑道:「其中當然以宜王陛下送來的禮物最多,侯爺說光他送的就夠開個小藥鋪了。而程國的三位皇子也都送了珍貴補品來。不過,最最奇怪的是,燕王竟然也送了禮物,但他的禮物卻與別人不同,小姐看看?」說著,取過其中一隻小匣子,打開給她看。
匣子裡放著幾張紙。姜沉魚拿起翻看,原來是首曲譜,第一張紙上寫著「普庵咒」三字,下注小字一行:「藥堪醫身,曲可治心。內外明澈,淨無瑕歲。」
字體歪歪扭扭,似是初學者所寫,而且墨蹟猶新,一看就是剛寫上不久的,心字被壓花了一點,穢字也寫錯了,寫成了歲。
姜沉魚忍不住莞爾:「是燕王的小廝送來的麼?」
「就是那日小姐病倒時跟小姐說話的那個,他叫如意。燕王身邊共有兩個小公公,一個他,另有一個叫吉祥。」
不消說,這譜上的字肯定是那個不學無術的如意寫的了。這個燕王倒有趣,送琴送曲,都自己並不出面,只叫個活寶出來丟人現眼,真不知是故意為之,還是太過縱容。
一笑過後,姜沉魚看著滿屋子的盒子道:「其他還有什麼人送的?」
「雜七雜八什麼都有,有程國的官員,有跟咱們一起來的使臣……」
「你可曾每個都打開驗收過?」
懷瑾取過個小冊子,呈到她面前:「我把禮單和送禮者的名字都記錄下來了。」
姜沉魚不禁滿意的點了點頭,當初之所以選擇帶懷瑾而不帶握瑜,就是因為懷瑾做事穩重細心,很多事情不需她多吩咐,就會自覺做好。她接了冊子慢慢翻看,目光從一行行名字上掠過,心中沉吟。
宜王送禮她不意外,頤非送禮她也不意外,但是涵祁的禮就有點牽強了,自己不過是程國一名使者,就算有點地位,也不至於重要到讓所有人都紛紛送禮的地步吧?涵祁為什麼送藥給她?是謝她當日碼頭跟著他走而沒有跟著頤非走麼?想不明白。
至於麟素更牽強,如果說自己和涵祁還有點交集,但是跟這位大皇子可是半點關係都沒有啊,他為什麼也送禮?
此外還有一些程國的官員,他們是見諸位殿下陛下的都送,所以跟風?還是另有原因?
姜沉魚一邊想著,一邊流覽,目光忽然在某個名字上滯住了。
她沈默片刻,轉頭問道:「師兄有沒有說我的病什麼時候好?」
「啊,侯爺只說要讓小姐好好靜養,沒多說什麼。小姐是還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
「嗯。」沉魚點頭。
懷瑾一呆:「呃?」可是,小姐看起來明明氣色已經大好了啊……
「我這場病沒個十天半個月是不會好的了,若再有禮物送來,就收下吧。」姜沉魚看著冊子,隨口道,「程國的公主也送禮了啊……」
懷瑾聞言捂唇而笑,「小姐,你不知道吧?」
「知道什麼?」
「頤殊公主的禮物可是她親自送來的哦。不僅如此,她現在就在這裡,這會兒正跟潘將軍在後花園裡說話呢。」
姜沉魚的睫毛顫了一下,她並不驚訝頤殊在聽聞潘方的故事後會有所動容,只不過,她沒料到這位公主竟來的如此快、如此直接。
而隔著數重牆宇之遠的後花園中,頤殊與潘方二人正立在玉蘭樹下,輕聲交談。
「聽聞我長的很像將軍的亡妻?」事實證明,頤殊比姜沉魚想的更加直接,而她問這句話時,落落大方的臉上也沒有扭捏之色,玉蘭花在她身後盛開,將她襯托的更加明豔動人。
潘方凝視著她,眼神漸沉。
頤殊嫣然一笑:「所以,當日晚宴上,將軍才當眾落淚麼?」
潘方又盯著她看了半天,方緩緩開口道:「阿秦的父親與我父為同袍戰友,她幼年喪母,父親也不太管教,小時候的她,很頑皮,爬樹戲水,玩耍打架,和男孩子一樣。」
頤殊收起了笑,認真聆聽。
「因此,她曬的皮膚黝黑,左耳後有道被石子劃出的小疤,那一處也再不長頭髮。」
頤殊下意識的伸手摸了摸耳後。
「她左眼下一分處,有顆小痣。小時候常被我們取笑,說是哭痣,但印象裡,她是從不哭的。即使秦伯父戰死沙場,即使我十三歲參軍不得不與她分離,即使她前夫病逝,都不曾掉過一滴眼淚。」
頤殊露出了歉然之色,似乎也意識到了,與一個死人比,尤其是一個對方深愛著的死人比,是多麼的不合時宜,當即諾諾道:「對不起,是殊失禮了。」
潘方的臉上卻依然無情無緒,只有深沉,一種誰也看不透理不清的深沉之色,說的話也依然很平和,「我告訴公主這些,並不是想證明你們兩個有多麼不像。」
頤殊微訝的抬頭。
潘方望著她,繼續道:「事實是,見到公主的那一瞬,我很高興。」
「高興?」
「嗯。」潘方收回目光,轉向一旁的玉蘭樹,那種無情無緒的深沉慢慢的淡化成了風一般的笑容,「因為,阿秦雖然去了,但是,世間還有一些東西——很美好的一些東西,能讓我想起她,當看著那些時,她就彷彿還在人世間,沒有離開,也沒有被淡忘,所以,我很高興。所以,謝謝你,公主。」
頤殊的表情變了又變,最後,扭頭高聲道:「來人,取我的槍來。」
立刻有侍衛抬著一把通體雪白,唯獨槍頭一點紅櫻,紅的極是耀眼極是美麗的長槍上前,槍身足有兩個人高,而頤殊伸手一抓,輕輕拿起,舞了個漂亮槍花,垂直身旁,整套動作行雲流水,乾脆俐落。
——姜沉魚在懷瑾的陪同下走到後花園中,看見的就是這麼一幕。
只聽頤殊道:「吾國素來崇武,久聞將軍武藝超群,擅使長槍,十六歲時力挫宜國大將顏淮,十九歲時受封輕車將軍,而今又擊敗四國第一名將薛懷。所以,殊不才,想向將軍討教幾招。」
潘方嘴唇剛動似想推辭,頤殊又道:「將軍亦是武者,當以武之道敬我,那些什麼千金之軀不敢冒犯之類的話就不要說了。」
潘方再度沈默。
姜沉魚站在一旁,拉攏外套,心中也是難分悲喜。頤殊向潘方挑戰,贏了她,程國顏面不好看,輸了,怕這心高氣傲的公主就不會再把潘方放在眼裡了,可要做到不輸不贏,又談何容易。潘方武藝固然好,但聽聞頤殊也相當不弱,即使涵祁,都未必是這個妹妹的對手。這一戰……不知是禍還是福啊……
便在這時,一聲音突然冒出道:「我押公主勝!」
姜沉魚扭頭一看,見兩個少年從遠處走過來,長的一模一樣,一身穿藍衣,一身穿紅衣,其中一個是如意,那麼另一個就是吉祥了。
少年們看見她,穿藍衣的甜甜一笑:「虞姑娘你病好點啦?可以出來走動了?當日你啪的暈倒,可嚇我一跳。」
姜沉魚欠身拜謝:「妾身失態,令公公受驚了。對了,多謝燕王陛下的曲譜,容我再好些,親自拜謝。」
穿藍衣的如意連忙擺手:「不用了,公子說送姑娘琴和曲,都只不過是讓那些東西送到最合適它們的主人那裡罷了。如果真要謝,就謝謝老天,把姑娘生的如此鍾、鍾……那個什麼秀吧。」
紅衣的吉祥臉上露出羞恥之色,恨恨道:「鐘靈毓秀啦,笨蛋!不會說就別說,非要用四個字的成語,你懂不懂什麼叫藏拙啊?」
「你管我?我就喜歡說成語!連公子都沒管過我……」
「他那是對你根本絕望了好不好?」
兩人說著爭吵起來,倒讓一旁的潘方和頤殊好生尷尬,原本多麼激動人心緊張凝重的一幕,就此攪合的一塌糊塗氣氛全無。
頤殊只得咳嗽一聲,再舉長槍道:「還望將軍成全。」
潘方沉吟了一下,開口道:「刀劍無眼,公主小心。得罪之處,請海涵。」
頤殊大喜,知道他答應了,連忙喚隨從將他的槍也取了來。如此兩槍對峙,肅殺之意瞬間彌開,便連吉祥如意也停止了拌嘴,雙雙回頭。
如意上前輕扯姜沉魚的袖子道:「虞姑娘我們靠後點站,小心別被傷及了。」
姜沉魚沒料到他如此有心,心中一暖,連忙後退,其他侍衛們也紛紛退後,留出足夠的空地供兩人比試。
頤殊道一句「得罪了」,紅纓如蛇,嗖的躥起,直朝潘方心口刺去。
姜沉魚不懂武功,因此只覺眼前一片繚亂,紅的纓羽白的槍身,和頤殊所穿的緋色衣衫,連成三道綵線,將潘方層層圍繞,逐漸吞噬。
身旁,如意大模大樣的點評道:「唔,程國公主的槍法果然了得,這一招靈蛇出洞,顯然是程王親傳,火候十足……啊,這一槍太險了!雖說程王的槍法以快著稱,攻其不備,搶儘先機方是根本,但是兩軍對峙,時機最是關鍵,如此一味快攻,反而魯莽……看,躲過了吧?誒,比起公主的快,潘將軍還真是慢啊,不過這種時候以靜止動確是良策……」
姜沉魚驚訝道:「小公公懂武?」
如意還未回答,吉祥已嗤笑道:「他的確懂武,可惜卻只有看和說的份,讓他親自上,則是絕對沒戲的。」
如意臉上一紅,哼聲道:「那又怎麼樣?我身驕肉貴,還用的著自己動手麼?更何況,食客只需會吃就好了,沒必要自己下廚做啊……啊!潘將軍危險了!」
在他的危險聲中,頤殊長槍靈動,以一種無可匹敵的速度刺向潘方雙目,而潘方人在空中,避無可避,逃無可逃,眼看就要被刺中眼睛,但在最後關頭滑開,只聽一聲輕響,槍頭紮進了他的左臂。
與此同時,他身體落地,向後連退三步。
姜沉魚心中一緊——輸了!
場內兩人不動,場外也是一片靜寂。
如意睜大眼睛,露出一幅不可思議的模樣來。
而頤殊,保持著紮刺的動作,半晌後,手臂一振,將長槍收回,但是,槍身和槍頭卻斷開了,槍頭依舊紮在潘方的手臂上。
她看著自己的斷槍,似乎癡了一般,最後抬起頭,盯著潘方,好一陣子不說話。
潘方淡淡一笑:「我輸了。」
頤殊臉上的表情變了又變,顯得非常古怪,最後垂下頭緩緩道:「承讓……」停一下,補一句:「多謝。」頓了頓,又似想起什麼,抬頭道:「你的傷……」
潘方不以為然道:「晚衣回來自會處理。」
頤殊點點頭,將槍甩給一旁的侍衛:「我們走。」竟就那樣走的乾乾淨淨。
她一走,姜沉魚連忙小跑過去道:「將軍,你的傷……」
潘方壓住她的手,沈默地搖了下頭,眼中異色一閃而過。姜沉魚會意,柔聲道:「不管如何,先回房止血吧。」當即差人扶他回房。
到得房內,摒卻旁人,她親自取來藥箱,正想著怎麼才能拔出槍頭,只見潘方的臂肌突的鼓起,然後那截槍頭就自然而然的從傷口裡頂了出來,啪的掉到桌上。
姜沉魚連忙為他止血包紮,問道:「你是故意輸給她的麼?」
潘方淡淡的「嗯」了一聲。
「為什麼?」
潘方的視線落到那截槍頭上。
姜沉魚拿起槍頭細細觀察,潘方解釋道:「程國的冶鐵鍛造乃四國之冠,頤殊所用的這把槍更是千里挑一的精品。」
起先離的遠只當是把普通的槍,而今拿在手中,方知另有玄機。槍尖鋒利不算,內部暗藏七個倒鉤,此外還有放血槽。如此精巧,但托在手上,卻輕的幾乎沒有份量,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姜沉魚道:「所以你故意落敗,受她一槍,為的就是留下槍頭?」
潘方搖了搖頭。見她不解,便解釋道:「我留下槍頭是刻意,但是受她一槍卻是不得已。」
「誒?」
「因為,我要救她。」
「什麼?潘方之所以會輸是因為他要救頤殊?」
同一時刻同一驛站的另一個房間裡,同樣的結論出自了不同人的嘴巴。
佈置樸素但卻無比舒適的房間內,身穿紫衣的男子微微而笑:「不錯,正是為了救人。」
如意撇嘴:「怎麼可能?我當時分明看見他在空中無可躲避……」
「在此之前,頤殊是不是使了一招『飛龍歸海』,而潘方用槍格擋了一下,借力順勢飛起?」
如意大驚:「公子你不是不在場嗎?怎麼知道的!」
吉祥狗腿道:「呸,當今世上還有聖上不知道的事情麼?」
紫衣人只是笑笑:「潘方人在空中,無力支撐,全身空門大開,本是絕頂良機,但是要知道,並不是所有人都能那麼輕鬆容易的格開頤殊的槍的,尤其是那麼精妙的一招飛龍歸海,那一招要想施展出來,必須用上起碼八成內力,而且刺物必中,否則內力會反噬回身。頤殊使出那招,本以為勝利在望,不料卻被潘方輕易格開。而她見潘方飛起,不捨的錯過如此良機,因此急攻冒進,所以顧不得內力反噬,又槍至半途,如果前方無處著力,便有性命之危。潘方為了不讓她受傷,便用手臂頂了那一槍,這也就是為什麼槍頭即斷的原因。」
如意撓頭道:「是這樣嗎……」
吉祥狠狠敲了記他的腦袋:「什麼叫是這樣嗎?聖上說的話,你還敢質疑,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
紫衣人呵呵笑道:「你跟我快兩年了,學文不成,學武也盡只是皮毛,是該好好反省。」
如意垂頭道:「才不到兩年,就希望我突飛猛進,也太嚴苛了呀,我又不是璧國的薛采……哎喲!」說到這,被吉祥狠狠的掐了一把。
紫衣人臉上的笑容沒有了,凝望著窗外的天空,悵然道:「薛采啊……」
天邊,晚霞似錦,然而,卻離凡塵俗世那般遠,遙不可及。
在遙不可及的晚霞下,姜沉魚道:「公主心裡也是很清楚的,是你救了她,所以最後的表情才那麼奇怪?」
潘方嗯了一聲,「不過,我另有一事不明。」
「將軍請說。」
潘方指著那截槍頭道:「此槍打造之精湛自不必提,但是它的材質,乃是選取上等的八色稀鐵,雖然輕,但極剛。可此鐵,在程國境內,據我所知,是沒有產處的。」
「你的意思是,這鐵是他們從別國買來的?」
潘方點頭:「程國國小地瘠,礦山不多,但他們卻有當世最強的武器,而且數量之多,質量之高,都遠為旁國所不及。這是為什麼?是誰賣鐵給他們?」
姜沉魚所想到的第一個答案就是:「宜王?」
潘方搖頭:「宜國也沒有這種鐵。」
姜沉魚揚眉。
潘方面色很凝重,壓低聲音道:「這種鐵,只有璧國境內的紅葉鄉的卷耳山才有,因數量稀少珍貴,故是貢鐵,禁止民間買賣。」
姜沉魚心中一沉,終於意識到事態的嚴重——璧國的貢鐵變成了程國公主的武器,是贈送?還是買賣?又是誰,有那個權利贈送與買賣?
區區一個槍頭,頓時變得沉若千斤。這一筆交易中,私的只是鐵,還是……國?
「小姐,你讓我留意的那個迷蝶,今天又送藥材來了。」寢室內,懷瑾捧著又一張新禮單走到姜沉魚身邊。
姜沉魚接過禮單。
昨日她看到禮單上一個叫「迷蝶」的署名時就覺得有些異樣,故而讓懷瑾但凡有人送禮通通收下,果然,不出所料,今天那人又送了藥材來。如此一來,對方在三天裡陸陸續續贈送了二十九種藥材。
二十九啊……想來想去,唯一能和這個數位扯上關係的,便只有程王的壽誕——六月廿九了。
姜沉魚將幾張禮單放在一起,對比著看,那二十九種藥都不是什麼名貴之物,多為清熱消炎舒筋壯骨所用,但是,如果將其中的一些去尾藏頭,則會變成——
菊(據)萵、一點(點)紅、澤瀉(洩)、鹿(露)角霜、兜鈴(臨)、素(素)馨花、鎖(所)陽、五味(為)子、金(謹)蕎麥、防(防)風、忍冬(東)、厚(侯)樸、託盤(盼)根、魚(魚)腥草、熟(速)地、當歸(歸)。
「據點洩露,麟素所為。謹防東侯,盼魚速歸。」
姜沉魚的手顫了一下,其中一張紙從指尖滑脫,飄啊飄的落到了地上。她的目光停留在足前的那頁紙上,久久不言。
如果說,埋伏在蔡家鋪子裡的竟然會是麟素的手下,已經夠令人驚訝,那麼,第二句話則更是透心之涼。
父親叫她……防備江晚衣。
江晚衣……
就是在她陷入噩夢中對她微笑告訴她不要害怕的人,就是名義上已經成為她的師兄的人,就是她曾為了救他而煞費苦心的人……
為什麼偏偏要是他?
她將禮單撿起來,翻來覆去的又看了好幾遍,企圖從中找出第二種意思來推翻這個結果,但是,眼前的字跡卻無比清楚又殘忍的提醒著她,這些天來所發生的那些事情——
六月初一,西宮,江晚衣被人發現深夜出現在羅妃的寢宮;
六月初二,頤非審問江晚衣和羅妃時,麟素莫名出現;
六月初三,頤非對她說江晚衣當晚在西宮見的應該是另一個人;而同一天,她發現父親的據點已被摧毀;
如今,六月初七,父親派人告訴她,要提防江晚衣……
為什麼?為什麼?
難道說那晚江晚衣所見之人是麟素?他對麟素洩露了自己的身份,因此麟素開始徹查京都,挖出她們姜家深埋地底的隱棋,再設個陷阱等她入甕?可是,她和江晚衣難道不是一條船上的嗎?出賣她,對江晚衣來說有什麼好處?
為什麼父親不將話點的更通透一些?為什麼眼前迷霧重重,不但沒有清晰,反而越來越模糊?
姜沉魚開始在腦海裡回想有關於這位記名師兄的一切:他是江淮的獨子,三年前同父親起了爭執,離家出走,流浪民間,三年內,醫人無數,被百姓奉為神醫。然後,他突然又回返,成了公子的門客,回到京城的第一件事就是為曦禾夫人治病。他醫術精湛,藥到病除,因此曦禾夫人很快就得以痊癒,昭尹龍顏大悅,又查出江家與葉家是親戚,所以讓曦禾夫人同他認祖歸宗,賞封爵位,再出使程國,為程王看病。
沒錯,這就是江晚衣的經歷。
而作為與他同行的關係密切的師妹,她則看到了更多:
他性情溫和,對下人也極為關懷,從無架子;
他細心嚴謹,為人醫治總是全心全力,廢寢忘食;
他還有一顆非常溫柔的慈悲之心,胸懷濟世之志,不分權貴,只要是病人都一視同仁……
這樣一個人,這樣的一個人……如果這一切都是裝出來的……
多麼可怕。
姜沉魚握緊雙手,想控制自己保持鎮定,可是她的手指卻一直抖一直抖,怎麼也停不下來。
冷靜、冷靜,先別慌,慢慢想,肯定、肯定有什麼東西是被疏忽與被遺忘的,冷靜下來,仔細的想,可以做到,一定可以……
她閉上眼睛,深呼吸,如此做了足足十個吐納後才再度睜眼。一旁,懷瑾正擔慮的看著她,「小姐,你沒事吧?」
姜沉魚的目光落到她手上:「你腕上帶的是什麼?」
懷瑾愣了一下,抬手:「小姐是說這串紅繩嗎?是去年陪夫人去定國寺拜佛時求的。」
「可不可以借我一下?」
懷瑾連忙摘下那串紅繩,姜沉魚接過來,細細端詳,數股絲線絞在一起,串著三顆白珠一顆紅珠,編織精巧,環環相扣。她的眼眸由深轉淺,又從淺轉濃。如此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突的失聲啊了一下,瞳中像有火焰跳起,變得異常明亮:「原來如此!」
「小姐?什麼如此?」
姜沉魚起身,因激動而向前走了幾步,喃喃道:「原來是這樣……真的是這樣嗎……」
「小姐?」
姜沉魚握緊紅繩,今天是六月初七,距離程王的壽誕還有二十二天。昭尹對她一行人的命令是盜取機密,和娶到公主。但現在看來,情況分明已經變得更加複雜。
姜沉魚垂下眼簾,還有二十二天……
門外有人敲門。
懷瑾將門開了,見李慶躬身道:「虞姑娘,有請帖到。」
懷瑾好奇道:「咦,宮裡又要擺宴嗎?」
李慶答道:「確是邀宴,但不是宮裡,而是……」
他的話沒說完,姜沉魚已轉過身來微微一笑,用一種早有預料的鎮定表情接口道:「而是頤殊公主,對麼?」
懷瑾接過請柬,桃紅色的箋紙上,落款處,果然寫的是「頤殊」二字。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39:42
第三部 亂起 第十五章 珠聯
頤殊請的是她和潘方兩個人。
因為倍受程王寵愛的緣故,所以這位公主同幾個哥哥一樣,擁有自己的府邸,只不過,當馬車停在小巷深處時,車伕說前面就是公主府時,姜沉魚還是小小的意外了一下。
很普通的一條巷子,除了比尋常的巷子更乾淨與安靜些外,再沒有任何特別之處。
兩道朱紅色的門,邊緣處有點脫漆,銅環磨的很亮。一個貌似管家模樣的駝背老人家,正在階前躬身等候,見他們到了,也不多言,行了禮後就轉身帶路。
進了大門,是一壁彩繪,不是尋常可見的龍鳳花卉,而是人形蛇身的女媧與伏羲。
過了擋風簷後,入目的林園平淡疏朗,幾間竹籬小屋,掩映在碧池幽林中,門前開滿了不知名的野花,讓人猶如身置農家、野趣盎然。
雖然都是別出心裁的建築,但頤殊與頤非又不同,頤非是住不驚人不甘休,而頤殊明顯要內斂淡泊的多。
老管家不引他們進屋,反而走向屋後的竹林,遠遠就聽見了打鬥聲和古琴聲。待得繞過屋子一看,後院的空地上,擺著幾張桌椅,有一婢女打扮的少女正在撫琴,而數丈遠處,兩人正在比武,一使長槍,一用長刀。
不消說,用槍者正是頤殊,使刀的,則是涵祁。
而他們兩個,與其說是在比武,不如說是表演更為貼切。槍來刀往間,帶著優雅的節奏,與琴聲渾然一體,月光照在二人身上,為他們覆上了一層淺淺銀光,配以呼嘯生風的兵器,打的煞是好看。即使是姜沉魚這樣不懂武功的,都覺得很是賞心悅目。一時興起,忍不住就上前拍了拍彈琴者的肩膀,比了個手勢。
彈琴的少女會意,悄悄起身退開。而她剛把雙手挪開,姜沉魚已替她接著彈了下去。
弦顫、音起、風動。
場內刀槍更急,紅袍緋衣颯颯翻飛,行雲流水般肆意。
潘方默默注視著兩人的招式,忽的面色一變,幾乎是同一時刻——
「哎呀」一聲,頤殊手中的長槍脫手飛起,在空中劃了個大弧後,呲的插入地中,槍身不住顫動。
姜沉魚連忙收手起身,急聲道:「阿虞一時忘形,彈的過激,罪該萬死!」說著就要下跪,卻被頤殊伸手托住。
頤殊笑道:「是我自己技不如人,被挑掉了兵器,幸好槍是往那邊飛的,沒傷了你們。」
姜沉魚慚愧地望向涵祁,見他對著手中的長刀默默地出了會神,然後抬起頭,回視她。
那些有關於此人睚眥必報的不良傳聞頓時一股腦地冒出來,姜沉魚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但是出人意料的,涵祁並沒有生氣,只是淡淡道:「你的琴彈的不錯。」
頤殊撲哧一聲,掩唇道:「二皇兄什麼時候起也開始懂得這些風花雪月的事情了?虞姑娘的琴彈的如何,你聽的出來?」
涵祁沒有理會她的調侃,盯著沉魚又道:「你的病好些了?」
姜沉魚還沒來的及回應,頤殊又哈的笑了:「二皇兄真關心人家,連人家病了都一直惦唸著。」
姜沉魚聽她話裡似乎有話,有種很微妙的感覺,忍不住輕皺了下眉頭。幸好,頤殊並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糾纏太久,轉口道:「其實我和二皇兄剛才是在熱身,可一直在等二位來呢。」
姜沉魚露出詢問之色。
頤殊道:「二皇兄聽說我和潘將軍比武的事情後,就心癢不已,吵著也要跟將軍比試一番呢。」說著,笑得眉眼彎彎。
姜沉魚不禁想起了秦娘。
在她記憶裡,秦娘只有在說書時才會眉飛色舞、神采飛揚,而等響木一拍,段子結束後,她的表情就立刻沈鬱了。即使是面對潘方的求親,也是聲音沉沉不動聲色。
然而頤殊卻不同。頤殊喜笑又喜言,表情沒有一刻是靜止的,柳眉一起一揚,嘴唇一啟一合,千姿百態,儘是風情。
——其實她們是多麼不像。
明瞭了這一點後,姜沉魚在心中輕輕嘆息,轉眸再看潘方,潘方正與涵祁對望著,後者雖然竭力壓抑,但眼底難掩興奮之色,為即將與他這樣的對手比武而激動——看來,這位皇子果然是個武癡。
靜靜地對持片刻後,涵祁抬起一手,沉聲道:「請賜教。」
頤殊跑過去將釘在地上的長槍拔了出來,反手一擲,丟向潘方:「潘將軍,用我這把槍吧!」
如此情形之下,潘方只得伸手,接住了那把槍。
這樣一來,他不比也得比了。
姜沉魚看看他,又看看頤殊,眸中閃過一抹異色,但沒說什麼,主動退開幾步,免得比起武來殃及自己。
相比她的不動聲色,頤殊則顯得無比激動,高喊一聲:「取鼓來!」
兩個侍衛連忙拖來一面足有人高的牛皮大鼓,她親自拿了鼓槌,第一槌下去,仿若驚雷;第二槌下去,暴雨緊連。隨著節奏越來越快,高亢激昂的氛圍也頓時如狂風暴雨般席捲了整個後院。
而在那樣激昂的鼓聲裡,涵祁揮刀。
銀光如電,只一閃,寒冽的刀鋒已到了潘方眉前。
潘方不得不後退一步,提槍檔開。未等他腳步站穩,第二刀緊追而至。
「好刀法!」頤殊大喝一聲,敲的更加賣力。
姜沉魚遠遠的站在一旁,看著這場對嗜武之人而言可是百年一遇的比武,一顆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一個聲音從內心深處冒起:「阻止吧……」
另一個聲音立刻反駁:「不行!」
「會出事的,你知道的……」
「再等一等!」
「不能再等了,真要出事就一切都完了!」
「不,再等一等!」
兩個聲音越說越快,越說越急,而鼓聲也越發急切,一聲聲,如敲在心上。姜沉魚忍不住發出了一聲連自己都不明白其意的叫聲,就在那時,一道寒光從遠處急射而來,叮的一聲,不偏不倚,正好撞在潘方的槍柄上,潘方的手抖了一下,槍頭偏離,從涵祁耳邊擦過去。
兩人瞬間停下,而一道細細的血絲,從涵祁的右臉頰處冒了出來,往下滑落。
潘方立刻丟掉長槍,屈膝跪下:「在下一時不慎,誤傷了殿下,還望恕罪!」
涵祁的臉色非常非常難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看見手上的血後,眼眸更是陰沈。
而頤殊停下了敲鼓,轉身望著某個方向,面色也很不好看,冷冷道:「我道是誰,敢在我二皇兄與潘將軍比武之時橫加伸手干涉……」
一聲音笑道:「我如果剛才不出手,恐怕這會兒二哥就已兩腿一蹬嗝屁了。你說,我到底是應不應該出這個手呢?」
這世間有無數種笑,但只有一種可以笑的如此犯賤、油滑、讓人怒氣頓生恨不得衝過去狠狠踹他幾腳。
那就是——頤非的笑。
姜沉魚回頭,果然,頤非來了。
頤非的目光從她臉上掠過,笑意愈深,腳下不停,走過來彎腰從地上撿起一枚戒指,吹去上面的塵土,重新帶回指上。原來,剛才打偏潘方長槍的,就是他的戒指。
姜沉魚心下暗驚——雖然早就知道這位三皇子不是什麼省油的燈,然而一直以來無論是父親給的情報還是程國流傳的訊息裡,這位三皇子都據說是不會武功的。可是,此刻他光憑一枚戒指就能將激戰中的兩人制止,這是何等可怕的功力?
而他,如今毫不遮掩的將這個秘密曝於人前,又是什麼目的?
那邊,頤殊沈著臉道:「三皇兄這是什麼意思?難道潘將軍還會害二皇兄不成?」
「潘將軍的確是無心的……」頤非笑的悠然,「只不過,無心之失才最是可怕呢……是不是?二哥?」
涵祁站著一動不動,仿若根本沒有聽到他的話一般。
頤非再度彎腰,撿起長槍,雙手握了遞到潘方面前:「剛才一時情急,擅自插手兩位的比武,還請將軍不要見怪。」
潘方定定地看了他幾眼,伸手接過:「多謝三皇子。」
頤殊不悅道:「你不請自來,所為何事?」
「怎麼?如今妹妹可是紅了,身份貴了,架子大了,連這公主府我都來不得了麼?」頤非語中帶刺,令得頤殊臉色一白,跺腳道:「誰跟你說這些了!我、我……我不理你了……」說著竟是扭頭就走,留下一干人等面面相覷。
頤非也毫不在意,逕自沖姜沉魚等人笑道:「我剛溜到廚房瞧了眼,菜可都已準備的差不多了,咱們也別在這杵著,進廳用膳吧。不是我說,這個公主府什麼都破,唯獨那廚子,可是一等一的好哦。」
他春風滿面,反客為主,招呼眾人開宴。而府中的下人們也似乎沒覺得有什麼不妥,乖乖聽從吩咐,將美酒佳餚一道道的呈上來。雖然氣氛怪異,但正如頤非所言,廚子的手藝確實相當不錯,尤其是一道五侯鯖,入口即融,鮮的幾乎連舌頭也一併吞下。姜沉魚不由多吃了幾筷。
才放下筷子,就感應到一道焦灼的視線,扭頭回望,頤非正笑眯眯地看著她,道:「虞姑娘胃口不錯,可見病已好的差不多了。」
姜沉魚淡淡一笑:「還要多謝三殿下的藥。」
「你若喜歡這道五侯鯖,等會還有一道鳳穿牡丹,也是招牌,不妨一試。」正說著,菜就上來了,頤非親自盛了一碗,端到她面前。姜沉魚連忙起身接碗,頤非忽壓住她的兩根手指,眸中奇光閃爍,似笑非笑。
姜沉魚下意識就想抽手,然而,壓在指上的力度看似漫不經心,但卻極為強韌,無論她怎麼用力,都無法動彈,正在僵持之際,頤非的一隻手輕輕翻轉,嗒的變出一朵牡丹,然後插到她的髮髻上,這才收手,退後幾步,細細觀吟道:「名花美人,真是相得益彰啊。」
姜沉魚一時不知該做如何反應才好,環顧四座,潘方、涵祁和在場的僕人們都看著她,只有潘方露出錯愕之色,涵祁則眉頭深鎖若有所思,其他人全面無表情。
宛大的一個晚宴,竟是安靜的可怕。
她咬住下唇,默立許久後,才僵硬的抬手,把髻上的牡丹摘下。牡丹入手,猶待露水,也不知道頤非是從哪找來的,顏色竟是極豔極紅,被燈光一照,宛如鮮血。
她的手慢慢握緊,花瓣在指掌中扭曲,然後,狠狠一擲,正中頤非的臉。
再不看眾人對此有何反應,姜沉魚立刻轉身疾步而行,途徑潘方席坐時,未待開口,潘方已主動起身跟隨。
兩人就那樣丟下一屋子的人走了出去。一路上遇到幾個僕人,自顧自的幹著自己的活,並未攔阻。
跳上馬車後,姜沉魚逼緊嗓音道:「去皇宮!哦不,回驛站!不,還是去皇宮……等等……」言辭慌亂,她自知失態,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後,伸手摀住了自己的臉。
潘方始終靜靜地看著她,忽然伸手,在她手背上壓了一壓:「鎮定。」
姜沉魚原本還只是僵硬,被他這麼一拍,整個人都抖了起來,而且越抖越厲害,最後,放下手,抬起眼睛,定定地看著他道:「潘將軍,我們快逃。」
潘方吃了一驚。
姜沉魚反手一把抓住他,急聲道:「我們快回驛站,派人去皇宮通知師兄,去渡口集合……哦不,來不及了!我們直接去皇宮,接了師兄就走,立刻!馬上!」
潘方沉聲道:「怎麼了?沉魚?發生什麼事了?」
姜沉魚所有的驚悸在一瞬間膠凝,然後,綻現出恍惚之色來,她的目光沒有焦距的停在車壁上,低聲道:「今夜二更,五侯發難,我們若不想被捲進其中,就只能逃了……」
剛說到這裡,奔馳著馬車突然勒停,駿馬抬蹄,發出刺耳的嘶叫。
姜沉魚連忙掀簾,在看見外面的景象後,頓時面色如土:「完了,已經遲了……」
潘方順著她的視線望出去,但見前方三十丈開外的長街盡頭,黑壓壓的屹立著數千名士兵。
風過,吹得軍旗翻飛,繡著九蛇圖騰的杏色旗面上,用殷紅如血的絲線繡著一個大字——「素」。
一身穿銀瑣盔甲、三十出頭的將軍策馬走到馬車前方,沉聲道:「下車。」
姜沉魚咬咬牙,乾脆一把打開車門,與他對視道:「此乃璧國的使車,將軍突然相攔,卻為何事?」
該男子面無表情道:「半個時辰前,宮中傳訊——江晚衣不見了。」
「我師兄不見了?」她怔了一下,立刻道,「那你應該去驛站尋找,卻來攔我們做甚?」
男子露出一個極盡冷酷的嘲諷笑容,陰森道:「而且……他是帶著吾皇一起不見的。」
「什麼?」姜沉魚和潘方幾乎是同時喊出了這句話,並且在對方臉上,看見了和自己一樣的驚恐表情。
這下子,可是真的天下大亂了……
是束手就擒,還是奮力反抗?一瞬間,無數個念頭在姜沉魚腦海中閃過,尚未做出抉擇,只聽耳邊風起,潘方出手如電,一把掐住那將軍的脖子,將他從馬上扯進車中。
該將軍發出一聲驚呼,下一瞬,潘方就點了他的穴道,只見他面色惶恐,漲的通紅,卻是半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此舉電光石火,出人意料又速度極快,因此,待得遠處的軍隊反應過來時,潘方已抽出一把刀,架在了該將軍的脖子上,冷冷道:「你們動,他死。」
剩餘的幾名領隊者躊躇著彼此對視了一眼。
不等他們做出抉擇,潘方命令車伕:「調頭,回公主府。」
嚇的一臉慘白的車伕連忙拉扯韁繩,將車調頭。馬兒剛撒腿開跑,軍隊已追了過來。潘方反手一刀刺在馬臀之上,駿馬吃痛,嘶叫一聲後跑的更急。
然而,馬車畢竟速度不敵單騎,眼看他們的距離越來越近,雖然對方一時投鼠忌器不敢射箭,但是這樣下去遲早會被包圍捉住。姜沉魚想到這裡,喊了一聲:「師走!」
暗衛從車底探出半個身體,左手揚了揚,只聽砰的一聲,某物落地炸開,黃色的濃煙頓時瀰漫而起,將對方的視線遮蔽。
潘方更是當機立斷,將那名被點穴了的將軍丟在榻旁,伸手抱住沉魚從窗口跳出,藉著濃煙就地一滾後,躥上街旁的屋頂,再幾個跳躍,躲在簷後。
馬車猶在以瘋狂的速度向前奔跑,濃煙逐漸散開,鐵騎繼續追趕。就這樣一前一後的從長街上跑了過去。
姜沉魚伏在屋頂,望著這一切,心裡升起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不是害怕,但卻又莫名心慌。
「下面去哪?」潘方轉過頭,低聲問道,然後抽回了摟在她腰間的手。
去哪?
公主府雖然有頤非,但他如今與麟素必定勢成水火,而且頤非剛才既然任憑她離開不加阻攔,擺明了要她自己想辦法。
姜沉魚眼眸微沉,很快做出了決定:「去華繽街。」
——去找赫奕。
華繽街是宜國的勢力範圍,赫奕於公於私,都不會見死不救,而且那裡是個商市,也更容易匿藏。
潘方點頭,說了聲「冒犯了」,再次抱著她悄無聲息的滑下屋頂,朝華繽街方向奔跑。
姜沉魚忍不住喚道:「師走?」
一個聲音答道:「主人,我在。」
很好,他也跟上了。姜沉魚安下心來,然後開始在腦海中將所有的事件都重理一遍。正巧這時潘方問道:「你是如何知道出事了的?是頤非剛才暗示你的?」
「嗯。」姜沉魚想了想,道,「潘將軍,先前你和涵祁比武時,那鼓聲……是有古怪的吧?」
潘方沈默了一下,才點頭道:「嗯。鼓聲裡有殺氣。」
果然如此……
姜沉魚深知以潘方的性格,如此慎重的比武必定會留有三分餘地,可剛才若非頤非趕到干擾,那一槍很可能就真的刺中了涵祁的心臟,想來想去,必定是那鼓聲作祟,連她一個不懂武功的人在旁邊聽了都覺得心潮澎湃,莫名激動,更何況是身陷戰中的潘方?
如此一來,問題就來了——頤殊擊鼓,是無意?還是刻意?
姜沉魚微微眯眼,根本不用多想就知道是刻意的!
這位公主看似爽朗大氣,毫無小女兒的扭捏靦腆,一舉一動都頗博人好感。然而,細想起來,卻是樣樣可怕,用意頗深。
首先,她以送藥之名來驛站看自己,目的卻是為了跟潘方比武。當時只道是武癡一個,現在想來,也許她就是在試探潘方的武功究竟如何,是否能殺的了涵祁。
而潘方也果然不負所望,武功遠在她上,因此她邀請他們到公主府赴宴,好讓潘方與涵祁比武。
姜沉魚覺得自己像個在黑暗隧道中蹣跚行走了很久的路人,終於看到了前方一點亮光,迫不及待的追思下去——
「哎呀」一聲,頤殊手中的長槍脫手飛起,在空中劃了個大弧後,呲的插入地中,槍身不住顫動。
此乃疑點一。
當時,她見涵祁與頤殊打的好看,忍不住上前親自撫琴,然而,她的琴聲是絕對沒有殺氣的,因此也不可能刺激的涵祁對頤殊下狠招。可是頤殊卻突然落敗,她當然也不可能是真的敗,而是故意輸給哥哥,好方便下面請潘方出場與涵祁比試。
從另一個角度看,她故意與涵祁熱身打鬥一番,用意大概也是消耗掉一部分涵祁的力氣,好讓他後來更容易地輸給潘方。
也就是說,她做了那麼多事情,目的只有一個——殺掉涵祁!
而當頤非用戒指打偏潘方的槍後,「涵祁的臉色非常非常難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看見手上的血後,眼眸更是陰沈。」
同為武者,潘方聽的出鼓聲中有殺意,涵祁又如何聽不出?因此他的表情才變得那麼陰森。當時以為他是因為輸了所以惱怒,如今想來,他當時應該也是發現了妹妹竟然要置自己於死地。
頤殊臉色一白,跺腳道:「誰跟你說這些了!我、我……我不理你了……」
此疑點二!
身為主人,在客人未走時自己先走,於情於理都失禮之極。而且頤殊一向落落大方,又怎會因為頤非一句小小的諷刺就如此嗔怒、惺惺作態?可見,嗔怒只是藉口,真正的原因是知道自己計畫失敗,所以趕緊離開,另外佈局。
再聯繫晚宴上頤非所給的五侯鯖、鳳穿牡丹等暗示,和很快就出現的麟素鐵騎,某個事實無比鮮明的從黑暗裡浮現——頤殊和麟素,是同夥!
潘方面色很凝重,壓低聲音道:「這種鐵,只有璧國境內的紅葉鄉的卷耳山才有,因數量稀少珍貴,故是貢鐵,禁止民間買賣。」
沒錯,其實在頤殊留下那個稀鐵所制的槍頭時起,姜沉魚就想到了一種可能性——貢鐵是不允許私下買賣的,一旦被發現,都是死罪。因此,就算有人私自將它贈送或者賣給了頤殊,頤殊也絕對不可以這麼光明正大就拿出來現。如此一來,只有一種解釋:此鐵是昭尹給的。
只有皇帝自己將貢鐵送給別人,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頤殊當日和潘方比武,落下那個槍頭,看似無心,其實有意,她分明是在暗示他們——她和昭尹有著某種奇特的聯繫。
但是兩個素昧平生從沒見過面的人,會有什麼聯繫?
這個疑問在姜沉魚看到麟素的軍隊出現後,就有了答案——昭尹真正支持的皇子,是麟素。因此,他的八色稀鐵,要送也是送給麟素。而麟素不會武功,對兵器也不感興趣,所以就轉手送給了頤殊。
如此一來,另外一件事情也得到了答案——父親的據點被抄。
作為一名祖母,卻不知自己孫子的鞋子掉了一隻;
作為一名貴婦,卻有一雙帶有薄繭的手;
作為一名夥計,卻完全沒有推銷技巧……
幾家字畫店外,有個賣糖人的小販;再隔幾步,還有兩個懶洋洋的靠坐在牆下曬太陽的乞丐……
當日看來的種種破綻,其實不是真正的破綻,分明是麟素在暗示她據點已曝,快點抽身離開。
也就是說,麟素和昭尹暗中通氣,雙方達成了某種協定,昭尹助他登基,他則要在許可權範圍內照顧璧國的使臣。
所以,當他們被攔在皇宮外面不能進去看江晚衣時,麟素的馬車出現了,並不顧阻撓的帶著他們一併進宮;
所以,當她去蔡家鋪子時,麟素先一步安排好人,表面看是埋下陷阱抓間諜,其實是通知她快點離開,因為該據點被其他皇子也知悉了,已經非常不安全;
所以,當她病倒時,麟素不但自己送藥,還讓其他官員也跟風送藥,為的就是方便姜仲好把消息進一步透露給她……
一顆顆之前完全想不明白的詭異珠子,如今都被這條線串了起來。
「放心,我知道下一步該如何做。」江晚衣在說這句話時,雖然表情依然微帶猶豫,但是目光卻很堅定。這讓她心中小小的驚訝了一下——這一切的一切,會不會是自己多管閒事了呢?也許,江晚衣所做的每一步都是為了達成某種狀況而計畫好了的,卻被自己橫加破壞了?
不錯,她當時便已有所警覺,只是也許是事件尚未完全展開,也許是潛意識裡不肯相信,即使後來父親派人借送藥之由給她警告「提防晚衣」,她依舊無法想像——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江晚衣在幕後促就。
他,才是昭尹真正的暗棋!
「你覺得自己回來錯了?」
江晚衣搖了搖頭,「無關錯與對、是或非。而是我發現,有時候即使你只是很純粹的想救一個人,都最後會變成非常複雜的一件事情。」
當日聽聞此言只覺不甚唏噓,因為他對曦禾那片註定沒有希望沒有未來的癡情。現在想來,卻分明是另有所指。可惜,自己當時,竟然完全沒有聯想到那方面去。
誰能料,如此雲淡風輕地站在那裡,彷彿連風掠過他都會褻瀆了他的男子,正是這場權力慾望角逐賽裡最關鍵的中樞?
自己雖然是皇帝指定的間諜,但事實上,昭尹對她並沒有完全信任,因此,麟素之事一字未提。可是,江晚衣不同,他是三人裡唯一一個知道內情的人。所以,六月初一,頤殊借為父王治病之名將他留在宮中。
而當夜,他就去了羅妃的住處,密謀談事。
西宮之中,等著他的,不是羅紫,也不是麟素,而是頤殊!
因為,皇子們都有自己的府邸,留宿宮中招人非議,公主則不同,作為程王最寵愛的女兒,宮內設有她的長住居所,但她為了避人耳目,仍是選擇了西宮作為會面之所。如此一來,即使事情敗露,也可以推給羅紫。
不巧的是,當夜程王突然醒轉叫人,於是,宮人們找啊找,找到了西宮。
正在與江晚衣見面的頤殊自然大驚失色,只好讓羅紫抵罪,她應該是用某種脅迫的辦法或者巨大的誘惑控制了羅紫。
所以,最終的結果是,宮人進了西宮,看見的卻是衣衫不整的江晚衣和羅紫……
等等!
腦中靈光乍現,又一顆珠子露出水面:
羅貴妃哽咽道:「玉倌、玉倌他的腰下三寸處,有一個指甲大小的半月形的疤!」
「如果我沒記錯,貴妃曾經是我師兄的貼身丫鬟吧?」那麼小時候幫江晚衣洗澡穿衣時見過也不足為奇。
羅貴妃聞言搖了搖頭道:「那疤是新添的,以前……不、不曾有……」
如果真如羅紫所言,那疤是新的……也就是說,當夜在西宮,江晚衣的確被人用指甲抓傷了……那麼是誰抓傷的呢?
江晚衣眼底閃過一絲陰霾,似乎想起了什麼,冷笑道:「美人她還不夠格,倒是禍水的本事……」說到這裡,突然收口,神色變得更加複雜。
啊!是頤殊!
姜沉魚只覺一顆心撲撲亂跳起來,江晚衣的聲音彷彿在她耳邊縈繞:「禍水——禍水——」
聯想一下頤殊的模樣,她眉目含情溢滿風流的表情,她對幾個哥哥們輕顰淺嗔的姿態……無一不透露著一股難言的曖昧。難道……難道說……
這位四國皆知的胭脂馬美人,其實是個淫娃蕩婦?
而她見江晚衣玉般風骨,就試圖勾引他,所以扯開他的衣衫抓傷了他?這也就解釋了為什麼宮人尋到西宮時,她完全來不及安排一個更好的理由和場面去解釋那淩亂的一切,只得匆匆推出羅紫做替死鬼……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六月初一,頤殊留江晚衣夜宿皇宮,約他西宮相見,本為商談昭尹和麟素的事情,但後來卻慾念難抑強行將他撲倒,正在這時,程王醒轉,傳江晚衣。宮人尋到西宮,頤殊慌亂之下,讓羅妃頂罪,自己則藏了起來。
事後,她連忙去找麟素,於是六月初二一大早,麟素乘坐馬車匆匆趕往皇宮,並將被攔阻在宮門前的姜沉魚等人一併帶進去,表面上看是監視審訊,其實是阻撓頤非尋根刨底。
姜沉魚用易容藥水偷樑換柱的推翻了羅紫的證詞,將江晚衣帶走。頤非看出蹊蹺,心中有所懷疑,乾脆順水推舟,讓他們離開,再尋其他方法繼續查訪。
六月初三,頤非猜到了當夜江晚衣見的是自己的一個哥哥,但卻不能確定,於是約見姜沉魚,要求同她聯手,想藉機拉攏璧國。
同日,姜仲的據點不知何故被程國發現,麟素得知後故意安排露出幾個破綻,好暗示璧國的接頭者離去,而姜沉魚不負所望,看出破綻轉身進了琴行。
回驛站後,姜沉魚病倒,麟素慫恿百官跟風送藥。
六月初六,頤殊來找潘方比武。敗後留下槍頭,暗示她是璧國的支持者。
六月初七,姜仲通過藥草告知姜沉魚要提防江晚衣。而頤殊也邀請他們去公主府,想借潘方之刀殺掉涵祁,不料卻被頤非阻撓。
——以上,就是這些天所發生的事情的全部過程。
鏈子快要串成一個完整的圓了。
不過,還有幾處疑慮:看頤非來時一派從容鎮定,明顯成竹於胸,而且還把五侯二更發難的訊息透露給姜沉魚知曉,相較有程王溺愛、有璧國撐腰的頤殊和麟素,他究竟又有什麼把握能如此不懼?
「半個時辰前,宮中傳訊——江晚衣不見了。而且……他是帶著吾皇一起不見的。」
姜沉魚心中微定,如果她猜的沒錯,頤非之所以那麼鎮定,原因只有一個——他掌控了程王和江晚衣。也就是說,他趁著頤殊全心想要殺涵祁的時候,突入宮中,秘密帶走了程王和江晚衣,然後再大搖大擺的出現在公主府內。
頤殊見他出現,知道事情敗露,大驚失色之下連忙藉故離開,聯絡麟素,於是就發現程王和江晚衣都不見了,無奈之下,只得先派人來抓她和潘方,好牽制璧國。不料卻被他們逃掉,按照這樣的步驟,下一步,就是提前發兵了。
至此,三顆白珠一顆紅珠,編織精巧、環環相扣的鏈子,在姜沉魚腦海中已經完成成形,幾可見血光四起,珠子們各不相讓碰撞碎裂的景象。她不禁閉了閉眼睛。
而就在這時,潘方抽了口氣。
姜沉魚自他懷中抬頭,就見百丈開外,就是華繽街。然而,此時此刻,街面已被烏壓壓的軍隊所封鎖。
她的心頓時沉了下去——原來,赫奕也沒能倖免。
巨石砸落,掀起驚天浪,而那漣漪越擴越大,直將此間的所有人都牽扯其內,無人可免,無可逃脫……
自己深陷於漩渦之中,若不自救,必被殃及。
但是——如何自救?
姜沉魚咬住下唇,尚未有所定奪,潘方已放下她低聲道:「我進去看看情況。」
姜沉魚一驚,正要攔阻,卻見他矯健的身軀已如光電般掠了出去,很快就隱沒在夜色之中。她覺得有點不妥,不管怎麼說,潘方武功再高,也是一名將軍,習慣了堂堂正正的與人交鋒,這種潛行探視的事情遠不及師走做的好,但他既已離去,喚不回來,只得作罷。
置身處是家商舖旁的拐角,堆積著很多個箱子,她藏身於箱後,凝望著遠方的一切,再環顧一下週遭的境況,看來也不太安全,於是輕喚道:「師走?」
「主人,我在。」只聞其聲,不見其人。
「等會若是戰起,此處亦很危險,你可知道有什麼好的藏身方法?」身為暗衛,他應該接受過諸如此類的危急訓練吧?
師走沈默了很長一段時間。
姜沉魚忍不住追問:「怎麼了?沒有麼?」
「有。」停一下,聲音裡帶了些許含蓄的歉然,「但……不適合主人。」
「因為我不懂武功?」
「比如……」師走吞吞吐吐,「藏身在茅坑糞池中……」
姜沉魚頓時汗顏,這個方法的確好,但也太……
師走輕聲道:「為了完成任務與活命,很多方法都是常人很難忍受的……」
姜沉魚想到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和師走一樣的人,他們從出生起就被秘密挑選帶回暗部,接受各種各樣殘酷嚴格的訓練,很多無法忍受的孩子中途就夭折了,真正能出師成為一名暗衛的不到十分之一。而所謂的出師,才是真正悲慘命運的開始,如影子般追隨主人,服從一切命令,危急關頭還要挺身而出幫主人擋劍擋槍……總之,他們生活的完全沒有自我,也沒有尊嚴。
她的眼睛有點濕潤,但也深知現在絕不是感動同情的時候,因此連忙擦去眼角的水汽,露出一個笑容道:「我有辦法了!」
「嗯?」
「茅坑糞池固然好,但另有個地方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哦。」
「還請主人明示。」
明明知道對方很可能看不見,但姜沉魚還是俏皮的眨一眨眼,「池塘。」
暗夜裡,一片靜寂,久久,才有個很輕很輕的聲音,嗯了一聲。
「把蘆葦的管子連在一起,人就可以藏在水下,靠蘆葦呼吸。」姜沉魚語調一轉,又道,「不過此法只能做一時之計,不能持久。但依我看,這場內亂今夜就會分出勝負,我們只要在水下能堅持一夜,等戰果出來再做下一步定奪。」她越想越覺得這個辦法不錯,而且依稀記得不遠處就有池塘,當日她還將有毒的耳珠扔在了那裡。事不宜遲,趕緊走人。
姜沉魚拔下一枚髮釵,在木箱上劃下「沉魚落雁」四字,然後畫了幾道水流,下面一條魚,再畫了枝蘆葦。待會兒潘方回來看見,以他的智慧應該不難猜出,所謂的沉魚是一語雙關,意思就是她藏在水裡。
做好這一切後,她把髮釵插回頭上,起身正要走人,卻突然看見了師走。
真的是非常非常突然的看見。
眼前一花,師走就憑空綻現,從陰影裡冒了出來。
她還沒來得及驚訝,就已被他抱住,就地一滾,與此同時,幾道風聲呼嘯著從頭頂飛了過去,定睛一看,卻是三把飛刀!
姜沉魚連忙扭頭,見前方不知什麼時候竟來了四個人,黑色勁裝,黑巾蒙面,並非尋常官兵。
殺手!
她立刻做出了這樣的結論。
然而,誰派來的殺手?為什麼要置她於死地?
尚在驚魂未定,師走已飛身過去,與他們打成一團。其中一黑衣人趁其他三人圍住師走之時,朝她撲來。
師走三面受敵,顧之不暇,只得喊道:「跑!」
姜沉魚立刻轉身就跑,然而,她只是一個不會武功的柔弱女子,怎快的過黑衣人?還沒跑幾步,腳下就一個踉蹌,啪的摔倒。與此同時,黑衣人的手也伸過去抓到了她的衣領,正待俯身,胸口忽然一涼,他低下頭,見心臟處插了一把匕首,而那匕首的柄,正是握在姜沉魚手上。
原來她自知跑不過,故意裝作摔倒,然後拔出貼身匕首,再加上黑衣人知道她不會武,大意疏忽始料未及下,被她一擊而中。
然而,明明中刀的是黑衣人,姜沉魚的表情卻比他更加害怕,臉色煞白煞白,雙手一直發抖,想再把那把匕首拔出來,卻是怎麼也不能夠了。
幸好這時師走尋個良機擺脫三人,撲過來一把踹開那黑衣人,順手拔出他胸口的匕首,鮮血像泉水一樣噴濺出來,有好幾滴飛到了姜沉魚臉上,她睜大眼睛,渾身僵硬。
師走知道這是她生平第一次殺人,身心都受到了極大的震盪,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安慰,卻見她目光一閃,回過神來,喊道:「小心!」
呲——
長劍劃破衣衫,後背已受傷。
師走咬牙,回身擋開第二劍,一邊纏住三人,不讓他們有機會去找姜沉魚,一邊繼續道:「跑!」
姜沉魚跌跌撞撞的爬起來,歪歪斜斜的朝前跑,跑了幾步,卻又停下,回身凝望。
師走大急道:「跑啊!」
姜沉魚勾了勾唇角,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然後道:「不是我不想跑,而是……我腿軟,跑不動了……」
師走心中一格,完全不知該作何反應,眼見得那三人招招陰險,刀刀致命,看樣子是絕對不會留活口。如此一來,他也只能拼了命的支撐,多拖得一時算一時。後背的傷口迸裂,血一直在流,這種情形下,還能支持多久?
而他若輸了,那個站在不遠處殷切觀望的女子,亦會死去。
一想到這,胸口湧起一股暖流,動作更見迅疾狠辣,左手一轉,啪的扣住一名殺手的手腕,然後哢嚓一聲,瞬間折斷了對方的腕骨。
姜沉魚靜靜地立在一旁,看著這場生死攸關的拚命,無比後悔自己為什麼沒有習武。如果她會武功就好了,起碼這種緊要關頭,可以更有用一些,而不必像現在這樣,只能在一旁幹看著,什麼也做不了,還成為對方的拖累。
滿腦子的聰明智慧,但在這一刻,卻絲毫派不上用場。
如果來的是官兵,她還可以試圖跟對方談判,討價還價,因為她身份特殊,又巧舌如簧,有絕對的把握可以化險為夷;然而,來的卻是殺手,擺明瞭要她死。究竟是誰?是誰要殺她?又為了什麼原因要殺她?
想不明白……
自己什麼時候起竟重要到成了某人的眼中釘、肉中刺,不除而不快了?
「哢嚓!」
師走右腿上中了一腳,撲地跪倒,發出清脆的骨頭斷裂的聲響。
再然後又「呲」的一聲,長劍戳中他的左肩,鮮血大團大團的湧出來,滴在地上,觸目驚心。
姜沉魚不禁握緊了雙手,睜大眼睛看著這一幕——看著自己的部下,如何被那三人用最最殘忍的手段屠殺。
之前那個殺手的死似乎刺激了他們,他們不再一心只想取人性命,而是刻意淩辱,一點點的肢解對手。師走的武功雖然不差,但雙拳難敵六手,不過一會兒功夫,就渾身浴血,多處受傷。
潘將軍……姜沉魚在心中絕望的喊,你快回來吧……老天,誰來幫幫她!救救師走!
十五年來,她第一次感到自己如此孤立無援,如此絕望——有個人在前面為她拚命,而她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
「喀!」又一記骨斷的聲音。師走的兩條腿都被廢了,他跪在地上,明明已經連站都站不起來了,卻仍是挺直了腰桿,發了瘋似的揮舞著那把皇帝賜給姜沉魚的匕首,不讓對方有機會脫離。
夜幕沉沉。
冷風如刀。
空無旁人的小巷拐角,卻是無比慘烈的人間修羅場。
他什麼也看不見了,鮮血染紅了視線,動作也完全變成了本能的殺戮,刺過去刺過去,渾然不管身體的其他部位正在遭受更嚴重的攻擊。
只有一個聲音,一聲聲,響在耳邊:
「活下去!」
「活下去!」
「師走,活下去!」
他要活下去!而活下去的前提是——要保證對他說這句話的人也活下去!
面對他如此不要命的強攻,三個黑衣人一時也束手無策,脫離不得,只好用更陰狠的招式折磨他,於是刀光一閃,師走的一隻胳膊脫離了軀體,再一閃,一條腿也滾到了地上……
姜沉魚咬住下唇,舌尖嘗到腥鹹的味道,用近似麻木的聲音在心中一遍一遍的對自己說:我看見了。現在的這一切,我都看見了……我記得這血肉橫飛支離破碎的畫面,我記得著慘烈屈辱悲痛絕望的聲音,我要記得這一切的一切,然後——如果我這次僥倖不死,我要報仇!我一定要報仇!
當其中一名黑衣殺手的鐵鉤狠狠紮中師走的左眼,而師走卻已經連慘叫都沒力氣,只能由喉嚨深處發出一聲模糊不清的呻吟聲時,姜沉魚再也看不下去,衝過去一把握住鐵鉤的柄,淒聲道:「一百萬兩!我買他的性命,一百萬兩!」
殺手們的動作停住了,彼此對視了一眼,由於蒙著黑巾,看不見他們的表情。
姜沉魚加重語氣道:「不管僱傭你們的人是誰,他要的只不過是我的命。我的命給你們,你們留下他吧。他只不過是個無名小卒,我用一百萬兩換他一命,而這一百萬兩足夠你們三人用一輩子了!求你們了……」
地上的師走開始掙扎,用僅剩的一隻手抓住她的裙襬,拚命搖晃。然而,姜沉魚沒有理會他,只是盯著殺手,厲聲道:「怎麼樣?你們殺人,無非是為了求財。一百萬兩!一個廢人的性命。」
其中看似首領的人終於開口道:「你怎麼給我們錢?」
姜沉魚立刻從衣領裡拉出一塊玉,取下遞出:「你們拿著這塊玉去璧國找羽林軍騎都尉姜孝成,他就會給你們錢。」
殺手接過了玉,又彼此看了幾眼。
姜沉魚忙道:「我沒必要騙你們。而且,單這塊玉的價值,就可賣不小的價錢。你們也應該識貨。」
殺手沉吟了一下,點頭:「好。」
「我雖然不瞭解你們,但聽說行有行規,你們收了我的錢,就要保證實現諾言,待我死後,立刻將他送到醫館。」
「行。」
姜沉魚深吸口氣,轉身,閉上眼睛道:「如此……你們來取我的命吧。」
據說人在臨死前會看見最想見的景象。她淡淡的想,那麼我會看見什麼呢?為什麼什麼都看不見?那些個牽掛於心唸唸不忘的人,為什麼不來告別?
耳旁風聲急掠而過,接著是一聲慘叫,有人倒地。
姜沉魚錯愕的睜開眼睛,就見一道紅光貼著她的髮髻飛了回去,與此同時,一輛馬車出現在視線中,車伕一手持韁繩,另一隻手抖了抖,紅光再度飛過來,擊中一名黑衣人的脖子,他連驚叫都沒發出來,腦袋就和身體分了家,骨碌碌的滾到了地上。
另一名殺手見大勢不好,正待轉身開溜,紅光嗖的纏住了他的腰,將他整個人都騰空拋起,再狠狠摔到屋宇上,只聽轟隆隆一陣巨響,瓦片全部碎裂,屋頂倒塌,那人落進屋裡,不知死活。
而這時,馬車也已馳到了跟前,車伕用紅繩將地上的師走捲起,再一把摟住姜沉魚,把她往車廂裡一丟,說了聲:「走!」
馬車繼續往前奔馳,除了地上的三具屍體,和一幢倒塌的屋子,彷彿什麼也沒有發生。
事情發生的太突然也太迅速,因此,當姜沉魚臥在馬車內部柔軟的絲氈上時,依舊不能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那四個殺手武功都相當高,師走和他們纏鬥半天都不敵,而這個車伕只不過是兔起鳧舉的一瞬間,就解決掉了三人——這是何等可怕的武功?
他是誰?
沒等姜沉魚細想,呻吟聲將她拉回車內,她低下頭,看見遍體鱗傷的師走,再也顧不得其他,連忙為他檢查傷口。
幸好這一路上為了假扮藥女,跟江晚衣多少學了一點醫術,會了最基本的包紮。因此,看著血流不止的師走,所要做的第一步就是趕緊止血。
她連忙從懷中取出一些常備藥物,謝天謝地,幸好帶了止血膏,可惜身旁沒有紗布,只得掀起裙子,將裡裙撕下,扯成布條包住止血的部位。然而,師走的傷實在太重,尤其是斷臂和斷腿處,布一包上,就立刻被血浸透了,藥膏抹上去,也立刻被沖走,怎麼也止不住……
正愁的不知該怎麼辦時,兩根手指伸過來,在傷口處飛快的點了幾下,血勢頓減。
姜沉魚大喜,連忙趁機將藥膏抹上,再細心包好。待得一切都做完後,她這才得空回頭,向那出手之人道謝:「多……」
謝字消失了。
馬車依舊在前馳飛奔,蹄聲嗒嗒,車輪滾滾,更有鐵騎路過的巨大聲響。然而,這輛馬車卻像是隔著一個空間在奔跑,無論外頭發生了什麼事,車內的場景,卻是靜止的。
哪怕車燈隨著顛簸搖搖晃晃;
哪怕光影照在那人臉上明明滅滅;
哪怕一陣風來,吹開車簾,帶來外頭的夜之寒意……
然而,這一切的一切,於姜沉魚而言,都已不再具備任何意義。
今夕是何夕。
萬水千山,天涯咫尺,竟讓這個人,在這一刻,出現。
姜沉魚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
之前,遭遇殺手時,她沒有哭;
生平第一次殺人時,她害怕的要命,卻沒有哭;
看見師走被那些殺手一點點虐殺,她痛苦的無法承受,也沒有哭……
然而現在,當災難已經解決,當她坐在柔軟舒適的馬車中,被水晶車燈的燈光一照,再接觸到那秋水一般清潤清透清澈清幽的眼眸時,眼淚,就猝不及防的落了下來。
大千世界,芸芸眾生,偏有一人,會是死穴。
面對他時,無所謂理智,無所謂常理,無所謂一切一切的其他東西,只剩下情感的最真實反應——
最柔軟也最豔麗;
最強韌也最脆弱。
燈影斑駁,那人靜靜的坐著,由始至終都帶著一種別樣的沉靜,看著她狼狽的被扔進車廂,看著她著急為難,看著她扯裙為布,看著她將另一名男子的衣衫解開肌膚相觸,看著她對著滿目瘡痍如何哆嗦如何笨手笨腳地處理傷口……
他看見了她所有真實的樣子。
一想到這點,姜沉魚又是羞澀又是窘迫又是惶恐又是彆扭,還有點隱隱的驚喜、幽幽的悲傷,眾多情緒疊加在一起,莫名慌亂。
她垂下眼睛,看見自己破碎的裙子,和裸露在裙外的腿,連忙蜷縮起來,用衣擺去遮擋。
一件披風,就那樣猶自帶著對方的體溫,輕輕的披到了她肩上。
她抓住那件披風,再度抬頭相望,眼淚仍是流個不停。
於是,那人又遞上了手帕。
何其熟悉的畫面,彷彿是很久以前的場景重現——
那一日,皇宮內,雪地中,他也是如此,取出手帕,融化了雪,為她擦去臉上的血。
而這一刻,同樣素潔的、沒有一點花紋卻顯得極盡雅緻的白巾再度遞到了她面前。
遞巾的男子,眼神溫柔。
姜沉魚的眼圈更紅了幾分,心中一個聲音道:不哭,不哭,我不能再哭了,太失態了,沉魚,太失態了……然而,為什麼眼淚控制不住,一個勁的掉?為什麼抬手擦了又擦,卻會流的更急?
怎麼辦?
怎麼辦?
怎麼辦?
一聲呼喚彷彿壓抑了千年歲月,久經周折,但最後還是來到了唇邊:「公……子……」
今夕是何夕?
萬水千山,天涯咫尺,是怎樣令人畏懼的命運,讓你,出現在了我面前?
我的……公子。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40:01
第三部 亂起 第十六章 璧合
夜色深沉。
車身輕輕震晃,姬嬰望著她,時間長長,最後,輕嘆一聲,湊過來,親自為她拭淚。
姜沉魚一動不動。
白巾沾上眼淚,很快漾開,姬嬰一點一點的幫她把眼淚擦掉,動作輕柔,神情專注,像是在拭擦一件稀世的瓷器。
於是她的眼淚,就神奇的止住了。
姬嬰對她笑了笑。
姜沉魚揪緊披風,因無法承受而垂下眼睛,卻又因捨不得錯過與他對視而逼自己抬起來,如此一垂一揚,翻來覆去,春水已亂,如何將息?
幸好這時,昏迷中的師走因痛苦而發出模糊的呻吟。姜沉魚神色一凜,原本已經消失了的一切重新回到她的意識中來,這才想起自己置身何處,又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情。她伸手掀起窗簾,發現外面的是條很僻靜的小巷,而且越走越窄,不知通往何處,便忍不住問道:「我們現在是去哪?」
姬嬰朝師走投去一瞥,「去能救他的地方。」
姜沉魚放下心來,腦中疑慮卻起:公子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程國?為什麼這一路上他的馬車都能暢通無阻沒有程軍攔阻?這些天發生的一連串事情是否和他有關,如果有關的話又是多大的關係?
很想問,然而……問不出來。
面對姬嬰,她就變成了一個怯懦的膽小鬼,有些事情其實隱隱然的知道,但卻沒有勇氣面對,只能自欺欺人的逃避。
披風上殘留著淡淡的佛手柑香氣,她想:我真傻……我是一個傻瓜。因為,僅僅只是這樣共乘一車,就能夠讓我滿足到願意放棄一切——包括我自己。
馬車忽然停下了,車伕低聲道:「公子,到了。」
姬嬰嗯了一聲,伸手開門,走出去,然後轉身相扶。姜沉魚抿了下唇,心中不是不失望的,她願意放棄一切只求與他同車,然而,這樣的機會竟也短暫的可憐。
她顫顫的把手交給姬嬰,下了車。
面前小小一道紅門,應該是某幢宅子的後門。
車伕上前叩門,三長一短,不久之後,門就吱呀一聲開了。
姬嬰領著姜沉魚走進去,她這才發現,那名出手不凡的車伕原來就是朱龍,而來應門的人卻是不認得的。
跟著那名不認識的門人七繞八拐的走了很長一段路後,進了小小一間屋子。屋子的光線很暗,唯一的燈光來自房間中央的一把椅子,椅子上擺放著一盞燈,除此之外,再無其他照明。
而且,在入口與椅子間以品字形狀拉出了三道屏風,依稀可見其他兩道屏風後也坐了些人,但是,在這樣昏暗的場景裡,完全看不真切。
姬嬰帶著姜沉魚在其中一扇屏風後坐好。姜沉魚經過這幾個月的歷練,早已學會了處變不驚,因此雖然滿是疑惑,卻一個字都沒有問,靜靜的坐在椅子上。
然後,燈就熄滅了。
黑暗中,一個聲音悠悠響起,帶了三分的打趣、三分的散漫和三分的嬉笑:「不如我們來抓鬮?」
姜沉魚心中一震——啊!她聽出來了,那是赫奕的聲音!
另一個聲音哈的一笑,道:「多年不見,你還是如此遊戲人間。」
這個聲音很陌生,有點沙,但卻不難聽,還帶著股渾然天成的貴氣,看來是個慣於施號發令的人。
赫奕接道:「怎比的上你?如果世人知道你此番來程國的真正目的,恐怕都要吐血。」
「好說好說。我最多也不過是玩物喪志了點,雖然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但總比某人被追殺的只能落湯雞似地躲到敵人的船上要好些。」
「哎呀呀我臨危不亂化險為夷,恰恰說明了我智慧過人福大命大,百姓們知道了也只會更加愛戴與敬重我。但某人卻拋下一國子民,趕赴它國,借祝壽為名,行不可告人之事,那才是真正的讓百姓失望啊失望……」
姜沉魚隱隱猜到另一人可能就是燕王彰華,他和赫奕倒真是棋逢對手、一時瑜亮,平日裡稱讚對方,一見面則針鋒相對唇槍舌箭。不過,從另一個角度看,這兩位君王的私交很不錯,連對方發生了什麼事情都知道的一清二楚,還能如此隨意的戲謔調侃。
相比之下——
她的目光情不自禁地朝身旁的姬嬰掠過去,依稀的光勾勒出他的側影,鼻樑挺直嘴唇分明,眉睫清晰如畫,他是如此如此的美麗。
又是如此如此的……孤單。
他會不會跟人開玩笑?會不會被毫無惡意的調侃?又會不會被滿懷感情的捉弄?也許曾經是有的,那個將棋子放在青糰子裡害他崩了兩顆牙的姐姐,可惜,五年前出了嫁;還有那個送他扳指令他無比珍愛卻又最終痛苦的女子,但也已是昨日黃花……
公子……公子……她的……公子啊……
姜沉魚的眼睛又濕潤了起來,連忙別過臉,眨去水汽,不讓自己再次失態。而就在這時,姬嬰開口道:「我們說點正事吧。」
外面的鬥嘴聲頓停,安靜片刻後,赫奕笑道:「看,你我在此忙著敍舊,倒是冷落了淇奧侯,他吃醋了。」
回應他的,是彰華更加肆無忌憚的笑聲。
姜沉魚皺了皺眉,這個笑話一點都不好笑,分明是故意針對姬嬰,赫奕想幹什麼?她有點生氣,忍不住就又轉回頭擔心的望向姬嬰,然而,姬嬰卻面色如初,半點羞惱的樣子都沒有,依舊很平靜地說道:「十年之內,廣渡、漢口、斌陽、寒渠、羅州五個港口全線開放,允許宜國在此五處設置市舶司,所有交易稅率再降七成。」
赫奕的笑聲消失了。
然後,輪到姬嬰微笑:「這個條件,是否比程三皇子所開出來的每年三千萬兩的讓利,更加符合宜王陛下的心思呢?」
姜沉魚微訝——頤非和赫奕果然暗中有所交涉,看樣子,頤非用每年三千萬的厚利換取了宜國的支持,所以,麟素才那麼著急的派兵封鎖了雲翔街。
赫奕沈默了許久,才淡淡道:「我的心思如何,你又怎猜的到?」
姬嬰唇角輕揚,從姜沉魚的角度,可以看見他的眼眸折射著晶瑩的光,那是因成竹於胸而流露出的自信與從容:「我不需要知道陛下的心思,只是開價而已。」
「你什麼時候起不但是璧國的夜帝,便連這程國,都可以做主了?」
姜沉魚再度皺眉——這句話可諷刺大了!若傳了出去,天下大亂不說,昭尹那關就絕對過不了。赫奕為何要這樣害公子?心中於是又惱了一分。
姬嬰則用比他更淡然的聲線答道:「從程王成為我的客人時起。」
此言一出,室內響起了抽氣聲,而姜沉魚更是吃驚的差點沒站起來——銘弓不是被頤非帶走了嗎?怎麼落到了公子手裡??難道說……
難道說……
一個答案就那樣姍姍來遲地浮出了水面——
江晚衣真正的主人,不是昭尹,而是……
姬嬰。
無數個畫面就隨著那個答案來到腦海之中。
曦禾的突然吐血、太醫們的束手無策、民間神醫被引薦進宮、朝堂上舉薦江晚衣為赴程大使……
一幕幕,分明是自己親眼所見、親身經歷過的事件,為什麼,直到此刻才會想起?
姜沉魚顫顫地將視線轉向姬嬰,姬嬰的白衣在黯淡中散發出柔柔的光華,看起來是那般超凡脫俗,疑非人間客,而她,又實在是太喜歡他了……喜歡到,所有智慧一到此人面前全部停滯。
明明是很容易就想到的,但卻一直、一直沒有往這方面想啊……
唇角忽然有點苦澀,難分憂喜。
姬嬰出現在此處絕非偶然,聯繫這些天來發生的每個事件,再加上他又控制了銘弓,由此可見,必定是要在程國作為一番了。那麼,他的用意究竟是什麼呢?吞併程國?不可能。內亂或可一時奏效,但要改朝換代,卻不是一夕拿到了玉璽皇位就足夠了的。就算今夜他用奇術順利奪宮,但明日事情傳將出去,程國人怎會善罷甘休?到時候各方霸主掀竿而起,救國衛主的旗幟打的要有多冠冕堂皇就有多冠冕堂皇……不不不,這麼大費周章又沒有成效的事情,姬嬰是絕對不會做的。
那麼……扶植傀儡?
姜沉魚心頭微動,彷彿一道光,穿透黑暗,將所有繁複的、扭曲的景像一一照亮。她這邊正有所頓悟,那邊赫奕在長時間的沈默後,終於再次開口道:「果然……是你。」
他的這句話,無比隱晦,意義多重。
而姬嬰卻好像聽懂了,淡淡一笑:「為什麼不可以是我?」
「我一直在奇怪,昭尹年少輕狂、野心勃勃,加上剛平定內患,正是雄心最盛之時,連我偶爾路過璧國都要來暗殺一番,怎麼對程國這麼大的一塊肥肉卻如此怠慢,只派一個沒有根基的侯爺和一個屠夫出身的將軍隨隨便便走一趟……果然是另有暗棋。」 赫奕說到這裡,輕輕一嘆,「我原本以為那枚暗棋是虞姑娘,因為她太聰明也太神秘。」
聽他提到自己,姜沉魚咬住下唇,不知為何,臉紅了。
「而且無論從哪方面來看,也的確如此:江晚衣身陷程宮,是她趕去相救;程三王子投帖,卻獨獨請她一個;作為江晚衣的師妹,她不通醫術;作為一名藥女,眾人卻都要聽從她的命令;作為一名使臣,她甚至擁有兩名一流暗衛……她的地位毋庸置疑,十分高貴也十分重要。」
姜沉魚的臉更紅了,卻不是因為羞澀,而是慚愧。
她畢竟還是太稚嫩了。
以為自己已經顧慮周全,以為一切都盡在掌握,誰知旁人看來,竟處處是破綻……而派這樣處處破綻的自己來程國,恐怕,才是昭尹——或者,是姬嬰的真正目的?
這樣一來,大家的注意力就全聚在了她身上,看她如何折騰,而疏忽掉藏在更深處的一些東西。
姜沉魚的手,在袖中無聲揪緊,原本是難辨悲喜,這一刻,通通轉成了悲傷。悲傷自己的淺薄、自作聰明、還有……身後推手者的無情。
剛才街角,若非姬嬰趕到,那一刀劈落,自己便真的成了冤魂一隻。現在想起,都還不寒而慄。
那將她推入此番境地的人,無論是出於什麼樣的目的,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在他心中,她姜沉魚不及敵國的一場內亂重要。
所以……如果、如果這樣的決定,不是昭尹,而是由姬嬰做出的,叫她情何以堪?
姜沉魚垂著頭,手指不停的抖,鼻子像被什麼東西塞住了,再也呼吸不到空氣。
她想她就要暈過去,很快就要暈過去了,太難受了,太難受了,這麼這麼的難受……
一隻手忽然伸過來,隔著袖子壓在了她的手上。
說也奇怪,她的手就很神奇的停止了顫抖。
姜沉魚抬起眼睛,順著那隻手往上看,淡淡的光線裡,姬嬰眸色如星,映著她,照著她,堅定、關切、溫暖。
於是消失的空氣重新湧回鼻腔,新鮮的、清涼的、卻又是……救命的。
她突然鼓起勇氣,將另一隻手也伸過去,如此兩隻手攏在一起,輕輕的、卻又是真真切切的,將姬嬰的手握在了手中。
其實,這不是她與姬嬰的第一次肢體接觸。
她曾經也擁抱過他,毫無顧忌的、無比絕望地緊緊抱住他,像垂死之人抱住一棵浮木一樣。
那一次的感覺是無比濕冷。她清晰的記得自己有多冷。
可這一次,卻好溫暖。
這麼這麼溫暖。
她握著他的手,感覺溫暖從他手中源源不斷的流過來,然後,自己也就變暖了。
公子……公子啊,你可知道,僅僅只是懷疑你,這巨大的痛苦就足以殺死我!
所以,我不懷疑你。
絕對不!
赫奕的分析仍在繼續,「然而,她身上說不通的地方太多,謎題太多,所以,我後來反而第一個就排除了她。也許對很多人來說,看事情要看全局,但對我而言,我只注重於看人。我看了虞姑娘的人,我就敢肯定,她或許與某些事情有關聯,卻絕非牽動程國的關鍵。」說到這裡,赫奕的聲音裡多了幾分笑意,因此聽起來就顯得放鬆了一些,「因為,她太善良了。一個為了不想同船者犧牲,寧可破壞自家君王的計畫而放過別國皇帝的人,再怎麼聰明,對當權者來說,也絕對不可靠。她今天會為了兩百條人命而違抗命令,明天就會為了兩千條、兩萬條人命而再次背叛。所以,虞姑娘不是。」
姬嬰靜靜的聽著,任憑姜沉魚握著自己的手,一言不發。
倒是彰華,忽的也發出一記輕笑,悠悠道:「順便加上一點——她的琴彈的太好。一個能彈出那樣空靈悲憫的琴聲的人,是操縱不了血腥、齷齪和黑暗的政治的。」
姜沉魚再次汗顏。
赫奕接著道:「所以,我就想,如果虞姑娘不是,那麼誰才是璧國這次真正的使臣?一個成日只會喝酒,與旁人都說不到三句話的潘方?還是醫術高明為人隨性溫和的江晚衣?我看誰都不像。本以為他們兩個都不是,但現在想來,他們兩個,卻都是了。」聲音突然一頓,語調轉為感慨,「原來那兩人都是你的門客,表面上是奉昭尹之名出行,其實,對他們真正另有交代者,是你……姬嬰啊姬嬰,你如此步步為營,小心綢繆,真是令人歎為觀止啊……」
姬嬰被如此半諷刺半誇讚,卻依舊沒有得意之色,烏瞳深深,濃不見底。
赫奕嘆道:「像你這樣的人才,這樣的手段,天底下本沒有什麼你做不到的事,而且你開出的條件,也確實誘人,我本沒有拒絕的理由。可惜……」
「可惜什麼?」
黑暗裡,赫奕的話以一種異常緩慢的速度吐出來,字字帶笑,卻如針刺耳:「只可惜,我嫉妒了。」
姜沉魚眼中閃過一絲笑意,若非週遭的氣氛太過嚴肅,而她的心情又太亂,否則很有可能當場笑出聲來——這個悅帝,又在出人意料的任性妄為了……
赫奕嘖嘖道:「我實在是太嫉妒了,而我一嫉妒,就不想考慮哪邊的條件更好,利潤更豐。更何況即使是商人,也是要講誠信的。我既然已經先答應了頤非,在對方沒有毀約的前提下,斷無反悔的道理。所以——抱歉,淇奧侯。讓你白忙一趟嘍。」
聲音宛如滑過錦緞的珍珠,圓滑流暢,想可見在說這話時,赫奕臉上的表情會如何生動,雖然懊惱他故意與姬嬰作對,但姜沉魚的心情,卻忽然間輕鬆了起來。
彷彿這一幕水落石出、萬迷得解的沉重時刻,也因為這個人不按常理的出牌,和遊戲隨意的態度而變得不再陰晦難熬。
悅帝……這個悅字,真是起的妙啊……
姬嬰繼續沈默。
彰華則先咳嗽了幾下,才道:「這麼說起來,我似乎也有嫉妒的立場。因為我曾說當今天下唯有赫奕可與我相較,如今竟然連赫奕也開始嫉妒起某個人來了,這趟程國之行,果然是收穫頗豐呢。」
赫奕笑道:「喂,你這個傢伙不要什麼都學我跟風好不好?」
「胡說,我什麼時候學你過了?」
「還說沒有?當年我誇讚越嶺的猴兒酒最好,你就萬水千山的派人去那抓猴子給你釀酒……」
「你還好意思說?我為了抓那猴子大費周章,還要偷偷派人去,瞞過太傅和諸位大臣的耳目,誰料抓回來後根本不會釀酒!」
「猴兒在山中才會釀,你抓到宮裡,天天派人看著守著,它們怕都怕死了,會釀才怪!」
兩人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的爭執起來。
姜沉魚心中雪亮,這兩人是故意扭轉話題,給姬嬰難堪,讓他千般算計,在最關鍵的地方落空。其實,這樣的做法,不是不可怕的。
若是旁人,到這一步就成死棋了。那麼……公子會怎麼走下一步呢?
姬嬰吸了口氣,開口,聲音未見加高,卻一下子把他們的聲音給壓了下去:「燕王為何不先聽聽我的條件?」
彰華停止了與赫奕拌嘴,笑呵呵道:「條件?我看不必吧。就算你把整個程國都送給我,我也沒興趣。我大燕地大物博,萬物俱全,兵強馬壯,自給自足。這區區隔海一座孤島,土地貧瘠,又儘是兇徒暴民的未開化地,要來何用?」
姜沉魚心中一震——好、好……好一個燕王!
這話何其倡狂!
又何其豪邁啊!
小時候,畢師爺曾在課堂上對她們說:只有家裡沒什麼東西的人,才會去貪圖人家家裡的。若是自己家裡應有盡有,享之不盡,樣樣都比別家好,又怎會去搶別人的東西呢?
縱觀歷史,燕國年代最久,也最是太平。雖是大國,卻從不主動出戰,一向只有別國去打它了,它才予以狠狠的反擊。而四國之內,亦屬燕國的國風最是開明,禮待外客,一視同仁。就拿問路一事來說,畢師爺曾編了這麼一個笑話——
一人迷路了,於是去問路。
一人拔刀,說:打贏我,就告訴你。
此人是程人。
一人笑眯眯,說:給我錢,就告訴你。
此人是宜人。
一人無比禮貌的鞠躬,為自己不知道路而道歉,但轉過身卻自行去該地。
此人是璧人。
一人不但詳細的告訴你,還親自帶他去那個地方。
此人是燕人。
畢師爺最後感慨道:「程人粗鄙而好武;宜人精明而市儈;璧人表面看似溫文實則冷漠;只有燕人,豪爽熱心,最好相處。」
雖然,他只是取其典型之例,並不能以偏概全,但也從一定程度上說出了四國的本質。
而今,親耳聽見那個泱泱強國的君王用如此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出這樣上天入地唯我獨尊的話,一時間,心頭震撼,豪情頓生——
這才是真正的強大!
不貪,是因為盡有。
不私,是因為自強。
相比之下,程國也好,璧國也好,竟都是活的那麼那麼的……累。
姜沉魚在心底,不禁發出了長長一聲嘆息。
然後便聽姬嬰,用他溫潤如水清雅如雪的聲音說道:「如果,我提的條件,不是國呢?」
彰華漫不經心地笑道:「不是國?那是什麼?」
姬嬰慢吞吞道:「唔,其他的,比如說某樣……活物?」
彰華的笑聲消失了。
姬嬰目光一轉,看向門外:「你還在等什麼?」
小門吱呀一聲由外推開,明亮的光線頓時射了進來,與之一起出現的,是一個人。
那人手中捧著一個盒子,慢慢的走進來,月光勾勒出他的身形,瘦瘦小小一道。
有椅子被打翻在地,有人在驚訝的抽氣,有人啊了一聲又被人很快摀住了鼻息……幾乎是這麼混亂的一瞬間裡,彰華的聲音遲疑響起,再不復之前的鎮定。
「薛……采?」
姜沉魚怔了一會兒,然後,心頭升起濃濃憐惜。
不久前落水昏迷時掀開的記憶,與此刻出現的真人重疊,交織著,對比鮮明:站在廳中的少年,比自己入宮前在淇奧侯府見他時長高了些,卻顯得越發消瘦,穿著件淺褐色的麻袍,長髮用麻繩鬆鬆地紮在腰後。眉目輪廓雖沒怎麼改變,但亦早不復當年珠圓玉潤的光華。
薛采……
因她一腔私願而強行留於人間的明珠。
如今,蒙了塵灰,磨了鋒芒,斂了容光。
想到這裡,姜沉魚無比愧疚,下意識的握緊姬嬰的手,姬嬰朝她投去一瞥,若有所思。
而廳中,薛采已走到彰華的屏風前,立定,掀袍,屈膝,跪下:「璧國薛采,拜見燕王陛下。」
屏風後,彰華久久無言。
倒是另有個聲音哼了一聲,說道:「原來他就是薛采啊,我以往聽說,還以為是多麼了不得的人物,沒想到,今日一見,真是大失所望……」
「如意,閉嘴!」吉祥抽氣。
「我為什麼要閉嘴?我又沒說錯!你看看他,又乾又枯,瘦得跟只骷髏鬼似的,什麼明珠玉露,什麼芝蘭玉樹,什麼玉樹瓊枝,什麼玉容花貌,什麼瓊林玉質,什麼良金美玉……呸,明明一個都不沾邊!」
吉祥咋舌道:「哇,如意,你第一次說成語沒有出錯耶,還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個……」
「哼,我可都記著呢!陛下平日裡怎麼誇他的,我都記住了。」如意說著,繞過屏風衝到了薛采面前,居高臨下的仰著下巴睨他,滿臉的鄙夷與挑釁。
薛采則很平靜的回視著他。
如意嗤鼻道:「怎麼?我說的你不服氣麼?」
薛采連眉毛也沒有動,只是淡淡的從唇邊吐出兩個字:「矮子。」
如意頓時如被雷電擊中,跳了起來:「啥?你說啥?矮、矮、矮子?你居然叫我矮、矮、矮子?明、明、明明你比我還要矮啊啊啊啊啊……」說著暴跳如雷。屏風後,吉祥撲哧一聲,忍不住大笑起來。
彰華忽然咳嗽了一聲。
聲音很輕,但吉祥立刻摀住嘴巴,不敢再笑。
然後,彰華道:「如意,退下。」
如意努著嘴巴,滿臉不甘心的回去了,嘴裡依舊嘀咕道:「什麼嘛,為什麼一個比我還要矮的人居然敢這麼囂張的嘲笑我的身高啊,討厭……」
房間裡安靜了一會兒。
彰華再開口時,聲音中原本帶有的淺淺笑意也消失了,變得一本正經:「冰璃。」
這兩個字一喚出來,不止是廳內跪著的薛采,連端坐著的姜沉魚也為之一震——曾經多少驚采絕豔,絕世風流,因這二字而起?因這二字而盛?又因這二字最終成了沉沉枷鎖……
她忍不住想:薛采現在在想什麼?當他穿著粗鄙的衣服,以奴僕的身份跪在當年盛讚他、推崇他、恩寵他的燕王面前時,會想些什麼?是難過?是屈辱?是咬緊牙關故作堅強?還是其他?
——這樣的場面,如果換諸於自己,又會如何?
真難過啊……這樣的場景裡,另一個人的境地,竟讓她難過如斯。
公子……
你……
太……殘忍。
為什麼要叫薛采出來如此硬生生的面對燕王?連一絲慷慨的憐憫都不給他?為什麼要將他的傲骨粉碎的如此乾淨徹底?就算你也許是為了他好,但是——
這麼痛啊……
這麼鮮血淋漓的一種痛苦,連她一個旁觀者都承受不了,更何況一個孩子?一個今年才七歲的孩子?
她的眼睛再度濕潤了。
而比起姜沉魚的擔憂,薛采卻顯得要平靜很多,他只是微微抬起了眼睛,平視著屏風,回應道:「在。」
彰華道:「冰璃,若我為你當年打上九分,你認為,現今的你,有幾分?」
姜沉魚擰眉,燕王這話,好有玄機。
耳中,聽薛采不答反問道:「當年,陛下為何會給我九分?」
「你少年才高,天賦異稟,文采風流,言行有度,此為三分;你儀容出眾,秀美絕倫,錦衣盛飾,賞心悅目,此為三分;你無所畏懼,談笑風生,有著同齡人所遠不及的從容與傲氣,此亦為三分。」
薛采忽然笑了,巴掌大的臉龐,素白的臉,烏黑的眼,原本看上去像一潭死墨,而今笑容一起,就如墨汁散開,揮抹遊走,輕佻慢撚,有了極致靈動的輪廓。
「原來如此。如今我才華屈盡、儀容已失、傲骨不存,將那九分全都丟了,所以,對陛下而言,我就不值一文、毫無價值了,是麼?」
彰華沒有說話,倒是如意冷哼道:「那是當然。」
薛采繼續笑:「所以,陛下是斷斷不肯以程國來換我的嘍?」
如意又跳了起來,跺足道:「做夢做夢做夢!想想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喂,我說你這個人怎麼這麼厚臉皮啊,哪有人要把自己這麼眼巴巴的推銷出去的……」
他的話還沒說完,薛采已眉毛一揚,眸光流轉的悠悠道:「但是,為何陛下會認定我家主人口中所說的活物,會是……我呢?」
如意愕然,呆了一下:「你說什麼?」
薛采自行站起,往前走了幾步,將手裡一直捧著的那個匣子平舉過頭,恭聲道:「我家主人願以此匣中之物,換取燕王的一個承諾。」
如意悻悻的走出來,接過盒子,又盯了他幾眼,「你可不要玩什麼花樣,這盒子裡裝的什麼?我先看看……」一邊說著一邊打開了盒蓋。
從姜沉魚的角度看過去,正好看不到盒子裡的東西,只能看見如意的表情一下子變得無比驚悸,然後露出狂喜之色,捧著匣子衝回到屏風那個後道:「聖上你看!天啊,真的是耶!啊啊啊啊,居然是真的啊!!」
姜沉魚忍不住將目光好奇的看向姬嬰,感應到她的凝視,姬嬰衝她笑了一笑,但卻沒有進一步解釋。
於是她只能繼續靜觀其變。
燕王的屏風後傳出嘰嘰咕咕的討論聲,但傾耳細聽,也只能依稀捕捉到幾個類似「獨一無二」、「絕對的稀世之珍」、「哎呀呀,真的找到了啊」這樣的詞。
聯想之前赫奕所說的話,看來燕王之所以來程國,是為了尋找一樣東西,而這樣東西,卻被姬嬰先找到了,如今由薛采呈遞過去,被當成了談判的籌碼。
在姜沉魚的猜測裡,彰華長長地嘆了口氣,低聲道:「罷了。」
姬嬰一笑道:「燕王陛下同意了?」
「嗯。」
雖然是很簡單的一個字,但姜沉魚卻發覺姬嬰的手輕輕一顫,繼而鬆了開來。原來,再怎麼胸有成竹,也終歸是會緊張的。
公子,也是會緊張的呢。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發現讓她覺得有點高興。因為,外人所看見的姬嬰是那麼的完美,但只有她,見過他不為人知的樣子。
兩年前,她看見他難過,於是那一次,她愛上了他。
兩年後,她看見他緊張,於是,又愛了一次。
好想把這些別人看不到的他,用眼睛捕捉,再烙印到記憶裡,就像被筆墨勾勒繪製而成的畫像,一幅一幅,裝訂成冊。
哪怕沒有結局,但當年華流逝,當她老了後,從記憶深處翻出來,打開冊子一頁頁的翻閱,也會是很幸福很幸福的一件事情吧?
點點滴滴,都想記住。
即使有猜忌,有痛苦,有埋怨,有心寒,也不捨得忘記。
姬嬰於她——就是這樣的一種存在。
姜沉魚垂下頭,忍不住將他的手又輕輕握緊了些。
姬嬰道:「陛下還沒聽我所要索取的承諾是什麼。」
彰華道:「我答應你不插手程國的內亂,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做個局外人——難道這還不夠?」
姬嬰笑了一下,道:「不夠。」
他的聲音比常人要低一些,與彰華的沙啞不同,他的聲線清潤,仿若朗朗的風、明淨的玉、棉軟的絲線,帶著難以描述的一種輕柔,可說出的字,卻又顯得斬釘截鐵,不容拒絕。
因此,當他那麼笑笑的看似輕描淡寫的說著「不夠」二字時,姜沉魚卻感覺到室內的氣氛一下子變了。
原本還不算太緊張的針鋒相對,因這兩個字,而驟然加重。
彰華果然不悅,「朕不喜歡與人討價還價。」
「很榮幸,在這一點上與陛下同樣,在下也不喜歡討價還價,很不喜歡。」姬嬰悠然道。回應他的,是赫奕故意的哈哈哈三記乾笑。
姬嬰沒有理會赫奕的揶揄,繼續道:「其實我的條件很簡單——只是請二位頒旨,聲援一個人而已。與袖手旁觀也沒太多區別,只是動動嘴皮子。」
彰華的聲音越發低沉了:「朕之所以剛才答應你,並不是真的因為你所送的這份禮物。」
「我知道。」姬嬰笑道,「區區薄禮,僅博燕王一笑爾。」
「我之所以答應你,是因為三個原因。第一,我此行私密,而你卻能探查到我的真實目的,說明你在我身邊安插了眼線,並且,還是個很重要的眼線。」彰華說到這裡,停了一下,而如意直覺的叫道:「不是我!」
彰華輕輕一哼。
如意睜大眼睛,擺手道:「不是我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彰華沉下臉,輕叱道:「閉嘴。」
如意連忙用兩隻手摀住自己的嘴巴,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並無比誠懇地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再說話。
彰華的目光柔和了幾分,繼續道:「關於那個眼線是誰,我現在不想追究;第二個原因,我為了尋找這樣東西費時十年而不得,期間不知耗費了多少人力、財力,而你竟然能先我一步到手,我由衷欽佩。」
姬嬰道:「在下只是撞對了時機。」
「幸運也是一種實力。所以,直覺告訴我,最好不要與你為敵。而第三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不得不說,你選了個最好的送禮者。」彰華說到這裡,苦笑著,黯然道,「你明明知道,我是不忍心拒絕薛采的要求的。更何況……是現在這樣的一個……小、薛、采。」
姜沉魚抿住唇角,縱然這話在別人聽來頗多曖昧,然而,她卻覺得自己可以理解燕王。因為,她和他擁有相同的感受——這樣瘦小的、風光不再的薛采,實在是太讓人難過了。難過到,如果再去拒絕他的要求,就是一種天大的罪過。
而彰華,明顯比她更喜歡他。
薛采站在原地,負手垂頭,一幅標準的奴僕姿態,碎亂的留海垂下來,遮住了他的眼睛,因此看不見此刻他臉上的表情。不知道作為當事人的他,在聽見這樣的一番肺腑之言後,又是什麼感覺?
姬嬰看了他一眼,眸底再次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然後忽問道:「小采,你願意跟燕王走嗎?」
薛采站立著,許久,才慢慢地抬起頭來,一雙眼睛越發烏沉。
姬嬰道:「只要你願意,我就放你走。」
他這句話雖然說的輕鬆,但姜沉魚心底卻格了一下——薛采與其他奴隸不同,他是昭尹刻意給公子安排的一顆棋子,為的就是制約雙方。姬嬰若對他太好,都會招致昭尹的猜忌,更何況是放人?彰華如此喜愛薛采,再加上薛采本身的才華,日後必成大器,而一旦他去了燕國封侯拜相,無疑是當著世人的面給了昭尹狠狠一記耳光,萬一他再心狠手辣一些,反攻璧國,無論誰輸誰贏,一場浩劫在所難免。
公子為什麼會做出這樣寧可得罪帝王也要放虎歸山的決定?為什麼?
就在她一連串的驚悸猜度裡,薛采開口,敲金碎玉:「不。」
此字一出,塵埃落定。
姬嬰還沒說話,彰華已追問道:「為什麼?」
薛采轉向屏風,一挑眉毛,笑了:「因為陛下身邊有個我討厭的矮子。」
「什麼——!」毫無意外的,如意再次爆怒,「聖上,他他他他故意的!他是故意拿我當藉口的啊,我我我我明明比他高啊啊啊啊……」
姜沉魚忍不住莞爾,薛采這個藉口,找的好可愛,誰都知道是藉口,但誰都沒辦法反駁。
「而且,」薛采一笑過後,恢復正色道,「對於奴僕而言,一位出爾反爾的主人,遠比少恩寡寵的主人更難伺候。」
彰華的聲音沉了下去:「你說什麼?」
「先前,我家主人問:陛下同意了?陛下回了一個嗯字。也就是說,陛下已經明確表示了,會同意我家主人的要求——任何要求。但是,當後來聽聞我家主人要求的不僅僅是置身事外,還有聲援某人時,陛下就開始遲疑,甚至顧左右而言他……」薛采說到這裡,又笑了笑,「睹微知著。雖然我家主人是得寸進尺了些,但君無戲言,兩相對比,孰去孰從,很容易得出答案吧?」
他這一番話,無疑說的大膽之極,也危險之極。無論如何,對方可是燕王,四國之首的燕國的帝王。而他,卻當著他的面,指責對方不守信用。
果然,如意立刻護主心切的吼道:「大膽薛采!竟敢這樣污衊我家聖上!頂撞天威可是死罪!來人,將他給我拿下!」
房間裡靜悄悄的,沒有人說話,更沒有人動作。
如意提高聲音:「來人——」
依舊一片靜謐。
如意跺腳,轉向彰華,委屈道:「聖上……」
回應他的,卻是彰華眉頭微皺的沈默,以及半垂的眼睛裡,一閃而過的情緒,像是——痛苦?
他心頭大震,豁然間,明白了一些事情——他的聖上,對薛采,懷有非常異樣的感情,因此,無論薛采對他說了什麼,做了什麼,都不會對薛采發脾氣。
在知曉了這一點頭,忽然間,身體也就失去了所有的衝動與怒氣,變得非常疲憊,不想再說話。
於是他後退一步,低下了頭。
吉祥悄悄的朝他挪近幾步,然後默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更長的一段靜謐之後,彰華抬起一隻手,揉了下自己的眉心,然後低低的笑了起來,邊笑邊嘆道:「好、好一個淇奧侯。」他不誇薛采膽識過人,卻誇起姬嬰,氣氛不但沒有輕鬆,反而顯得更加詭異。
姬嬰則依舊沒什麼表情。
「說吧,你要我聲援誰?」
「且慢——」這一次,出聲阻撓的,是赫奕。
只聽赫奕笑道:「淇奧侯果然了得,不但運籌帷幄雄才大略,連降奴術都高人一籌,這麼一個恃才傲物天下皆知的小冰璃,都被你調教的服服帖帖,連自由都放棄了,還幫著你反過頭去咬自己的恩人,有趣啊有趣。」
他雖然說的刻薄,但卻是事實。當日若非有燕王寫信給昭尹,薛采肯定救不下來。而今日薛采卻不但不感念彰華的恩情,反而幫著姬嬰逼他,想來彰華是真的挺寒心的。
姬嬰還沒說話,薛采已淡淡道:「救命之恩,沒齒難忘。然現在事關社稷,關係到四國的所有利益,關係到天下百姓的安危,薛采不敢以私人之情偏天下之勢,同樣,宜王陛下可以嘲笑我,但卻不可以嘲笑時事。」
赫奕呆了一下,冷笑道:「好,好一個心繫天下的小薛采。真是頗得你主之風,什麼齷齪事都套上社稷二字,就都顯得大義凜然了。」
薛采不卑不亢地繼續道:「兩位陛下既然肯來至此處,說明你們已經有了與我方談判的心理準備,我方開出條件,你們裹足不前,更反過來嘲笑我方虛偽齷齪——試問,在這場內亂爆發前,兩位又做了什麼?一位以賀壽為名行私謀之事;一位則與程三皇子做了暗中交易——兩位分明都已經預見了這場大亂,一個袖手旁觀,一個推波助瀾。袖手旁觀者並非不重利益,而是利益不多看不上眼;推波助瀾者,都是趁火打劫,又何需說什麼商人要守誠信這樣的話語?究竟是誰更虛偽?」
一番話,說的是毫無停頓,流暢無比,句句擲地有聲。
一時間,室內靜靜,眾人皆無言。
姜沉魚不禁想到,難怪當年昭尹會派薛采出使燕國,本以為他只不過是人小鬼大,而今方知,口才也是一等一的好。但他如今在這種關鍵時刻挺身而出舌戰雙雄,詞多冒犯,難道就不怕兩位皇帝真的發起火來將他治罪?他有什麼樣的依持?又是什麼樣的目的?為什麼要這樣幫璧國爭取利益?為什麼要聽從姬嬰的話?
「既然都是利益,就沒什麼不可以擺上來談的。燕王雖然看不上荒島小國,但就不想知道程國秘不外傳的鍛造冶鐵術?燕之所以為泱泱大國,除了人才濟濟之外,更因為虛心接納眾集所長,可以自強自給,但絕對不是剛愎自大;而宜國的商販之所以能遍佈天下,有陽光的地方就有宜國的商舖,難道不是一點一滴權衡得失的爭取來的?如今你在此放棄了七成降率,它日,你也許就會放棄更多。築譚積水,連續千日;決堤山洪,卻是一瀉千里。宜王陛下真的不在乎?」薛采說到這裡,忽然沈默了,臉上的表情變得陰晴不定,半晌,才再度抬眼道,「程國的這場奪嫡之亂,與我們三方而言,不過是一念之間,但於程國的百姓而言,很可能就是妻離子散、國破家亡……帝王之威,不是體現在『一語滅天下』,而是『一言救蒼生』。」
姜沉魚細細咀嚼著這最後一句話,不禁有些癡了。
誠然,要想殺一個人,對帝王而言實在是太容易了,他們動動嘴皮,就可判人生死,滅人九族。然而,那樣的威嚴是強大的,卻也是可怕的。比起毀滅,人們更敬仰「寬恕」。
今日,此刻,在這個暗室之中,他們談判的結果將直接導致程國的將來。他們無情些,帝都就一場血雨;他們仁慈些,則有麗日晴天。
這樣的關鍵時刻,個人的恩怨、喜好、私念,的確是要摒棄的徹徹底底,才能做出最正確的抉擇——薛采,沒有錯。
姜沉魚將目光轉向姬嬰——公子,也沒有錯。
得出這個結論後,她的心一下子就變得平靜了,原先的浮躁不安猜疑,通通煙消雲散。
而赫奕,顯然也被這番話說服了,沉吟許久後,道:「你們想怎麼做?」
「很簡單。」這回,終於輪到姬嬰說話,「快刀斬亂麻。」
「怎麼個斬法?」
「齊三國之力,迅速扶植程國一位王孫成為下一任程王,處死叛黨,平定內亂。」姬嬰的語調並沒有加快,依舊如平時一般從容,然而,隨著這樣一句話,室內的氣氛更肅穆了幾分。
彰華問道:「你想扶植誰?」
赫奕輕哼道:「肯定不是頤非了,否則他何需如此大費周章。」
彰華緩緩道:「頤非的確是個人物,表面看似荒誕不羈,但胸懷大志,可惜,聰明的過了頭,也任性的過了頭。以他的實力,本無需裝瘋賣傻,但他卻偏要,或者說嗜愛特立獨行。這樣的人,可以是最好的名士,但卻絕對不能當帝王。帝王,要必須捨得,捨得放棄自己的一部分特徵。不中庸,無以成表率。所以,如果讓他當上程王,程國將來民風如何,難以想像。」
赫奕道:「那涵祁更不行!就他那種好戰的性子,當上程王後,活脫脫是又一個銘弓,到時候頻頻開戰,不是給我們添麻煩麼?」
彰華道:「不錯,涵祁是萬萬不行的。」
赫奕道:「那麼只剩下了麟素。他雖然為人庸碌懦弱了些,再加上身體不好,當了皇帝後,雖然對子民無益,但也不至於變成禍害。也罷,就選他吧,咱們也都省心些,太太平平的過上十年。」
姬嬰微微一笑,忽然插話:「不。」
此言一出,又令得人人一驚。
赫奕強忍怒氣道:「你究竟想怎麼樣?」
「麟素是萬萬選不得的。」
「為什麼?」赫奕和彰華同時問道。
「因為他很快就要死了。」清冷的語音綻放在空氣中,卻宛若一道驚雷劈落,震的天崩地裂。
然而,說這句話的人,卻不是姬嬰。
只聽一陣格格聲從大廳中央的那把椅子上傳出來,燈光慢慢的上升——其實,不是燈光上升,而是椅子在上升,連同著椅上的燈也越來越高,燈一高了,照著的地方也就越大,室內也就越來越明亮。
原來,椅子所擺放的地方是個設計精巧的機關,此刻露出了一個直徑三尺的圓柱,圓柱上有一道門,而剛才那句話就是從這門內傳出的。
姜沉魚萬萬沒想到,廳內還有另一個人,而且,一直藏在椅子下面。
姬嬰緩緩道:「不錯,我請兩位陛下下旨聲援支持其成為程王的人,就是——你還不出來?」
吱呀一聲,圓柱上的門開了。
一個人慢慢的走了出來。
鴉般的長髮無風自蕩,像絲緞一樣披在身上,她伸出手來那麼輕輕一挽,露出明潔的臉龐——那是塵埃,都為之自慚形穢的美麗。
而這一回,輪到姜沉魚出聲打破了一室寂靜:「頤……殊公主?」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40:20
第三部 亂起 第十七章 窮途
「主人!王府被包圍了,七千鐵甲軍已全軍覆沒!」
「主人,豐饒侯和禁軍統領王伍都背叛了,現在正調轉矛頭對付我們!」
「主人,我們派出去的探子全被殺死了,素旗軍將他們的頭顱懸掛在營外示威,我們怎麼辦?」
「主人,逃吧!」
「主人,逃吧!」
「主人……」
頤非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因為視線一片模糊,那些個下屬的臉,都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個輪廓,他們的嘴巴一張一合,每個字都聽的很清楚,但就是無法明白是怎麼回事。
他靜靜地坐在畫舫上。
這是他最喜歡的地方——他不喜歡陸地,他喜歡水流。
小時候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麼水這麼輕的東西,卻可以托住木頭,而人類碰到水,本來是會沉下去的,但有人卻學會了游泳……他被這些自然界裡神奇的事物所吸引著,廢寢忘食地鑽研,就想弄個明白。
他的母親是個普通的妃子,偶爾皇帝會來她這過夜,不特別受寵,但也沒有冷落。父皇看見他對著湖水發呆,不太高興。每當那時,母親就會遊說他練武。
母親說:「如果你練得一身好武藝的話,你父皇就會喜歡你了。」
然而,他為什麼非要讓那個眼睛裡只有掠奪和殺戮的男人喜歡?同樣看見一隻鳥,他會關心鳥兒為什麼能飛,而那個男人所關心的只會是如何才能用刀把那隻鳥最快的殺死。
根本不是同個世界的人,沒有交集,也不會遺憾吧……
於是,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活的很單純,也很快樂。母親很疼他,雖然也曾希望他好好練武博取皇帝的歡心,但終歸沒有勉強他。她出身商賈,娘家人沒有資格進宮探望,只能逢年過節送點東西,有時候是江北的石榴,有時候是西島的柿子餅,她就喜歡這些小零嘴,但又怕被人取笑,每次都躲起來偷偷的吃。
拜母親所賜,他也開始喜歡那些各種風味的地方小吃,而其中最喜歡的,就是糖畫。
因為,糖畫只能冬天送進宮,擱置的時間一久,就會硬掉或者化掉。所以每次只要拆開包裹看見裡面有糖畫,他和母親就會第一時間躲到小屋子,避開別人的視線,只有母子兩個人,分享著一個糖畫……那樣的時光,對一個孩子而言,無疑是很快樂很快樂的。
直到有一天——
那一天,程軍從燕國的疆土上灰溜溜的撤回了帝都,父皇為此大發雷霆,而當夜,無意中路過母親的院子時,聽見母親在唱歌。
其實母親一直是個很會隨遇而安的人,在皇帝不來臨幸的日子裡,她就繡繡花,唱唱曲,據說父皇當年就是因為在街上聽見她唱曲,所以才點她進的宮。
唱曲也許並沒有錯,錯就錯在她唱的太快樂,而且歌詞是:「南方的燕子啊,你歸來時可否帶來了他的訊息?」
父皇因為打輸了仗,正在氣頭上,再加上聽見「燕」字,當即怒不可抑地衝進去,解下腰間的鞭子就朝母親打了過去。
母親發出的尖叫聲,令得在隔壁房間裡正在雕刻小船的他嚇了一跳,連忙打開門時,看見的,就是父皇正在用鞭子瘋狂的抽打母親的畫面。
母親在地上不停的翻滾,痛苦呻吟,卻不敢求饒。
他被那樣的畫面嚇到,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應該阻止,於是撲過去想攔下父皇的鞭子,但那鞭子卻掠過他的雙手,狠狠地敲在了他背上。
那一記的力量與速度,以及它所帶來的疼痛滋味,到現在,身體都還記得清清楚楚。
他被打翻在地,重重的撞到母親身上。
父皇回頭看了眼堆滿木頭的房間,更加生氣:「雕雕雕,你看你生的什麼鬼東西,除了發呆就會雕木頭,一點用都沒有,一個兩個都是這樣!我要有個能幹點的兒子,何至於今日敗成這樣!」
父皇怒衝衝的走進那個房間,放了一把火。
火光熊熊升起,父皇拂袖而去。
他怔怔地看著那些妖嬈飛舞的火光,看著火光裡被無情吞噬的木頭們,感覺自己的整個世界,也就此被一點點的、慢慢地燒掉了。
然而,比那更糟糕的是,懷抱中的母親的呻吟聲,停止了。
他呆滯的低下頭,看見的是已經沒有呼吸的柔弱女子,和掉在地上的半截糖畫,那是一隻鳳凰的身體,腦袋碎掉了,翅膀被血染紅了一半。兩相對比下,觸目驚心……
頤非回憶到這裡,疲憊的閉了閉眼睛。
那是九歲時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情,這麼多年過去,從來沒有一天淡忘過。自那後他經常會做一種夢,夢見母親飄在水面上,他在岸邊呼喚她,她卻搖頭怎麼也不肯靠近。
她說,她好害怕陸地,因為,地面又冷又硬,當鞭子抽下來時,她甚至都沒有地方躲。但是在水裡就不一樣,如果有鞭子再打她,她就可以沉到水下面去,那樣就打不到她了。
他一次次的夢見她,一次次的哀求,再被一次次的拒絕。
那個夢反反復複,他想他肯定是被詛咒了,因為他只顧著沉浸於自己的世界,所以,才讓母親那麼那麼的失望與傷心。
十八歲時,按照祖訓他可以搬離出宮,於是選了一塊長著一株千年古樹的臨水土地。他在樹上建屋,在水上繫舫,出入皆以車馬代步,儘量不讓自己的雙足沾到土地。
「主人!下一步該怎麼辦?快做決定啊!」
「主人……」
「主人……」
那些焦慮的呼喚聲仍在繼續。頤非忽然勾起唇角,輕輕一笑:「這一場大夢……也終於醒了啊……」
「主人,你在說什麼?」山水、松竹、琴酒全都圍了上來。
他的目光從他們臉上慢慢的看過去,這三人,是他的隨從,是他的保鏢,也是他的摯友。只有他們知道他每夜都被噩夢所困擾,知道他之所以奮發練武的原因,更知道他為什麼如此處心積慮地想要當皇帝。
——如果,當年肯練武的話,也許就能攔住父皇的鞭子,而母親也不用死了。
——最討厭的東西就是土地了,那麼,就把它全部變成自己的,如果成了自己的,再做夢時,就可以對母親伸出雙手,說:娘,你可以回到岸上來了。所有的土地都是我的,所有人都要聽從我的命令,所有人都打不過我,再沒有鞭子可以抽你,你也不用再躲到黑屋裡去吃東西,你,可以回來了。
頤非的眼神由淺轉濃,一閃一閃,全都化作了寂寥。
對不起,娘,我好像……失敗了。
所以,你,回不來了……對不起。
他霍然起身,走到甲板上隨手取下一塊玉珮丟過去,切斷了繩索,然後再跺一跺腳,木板頓時塌裂,水嘩啦啦的湧了進來。
琴酒大驚道:「主人,你這是?」
頤非回首,朝三人負手一笑:「是英雄者,窮途末路,唯破釜沉舟耳。」
山水和松竹彼此對望了一眼。
而頤非的下一句話就那麼悠悠揚揚的傳入了他們耳中:「不過很可惜,我從來就不是英雄,所以,我要逃了。你們,願不願跟一個窮途末路的流氓亡命天涯?」
三人幾乎絲毫沒有猶豫的屈膝跪了下去,異口同聲道:「屬下等願隨主人同生共死!」
「很好。」頤非拂了下衣袖,抬頭看向天空,夜已過子時,天邊一輪彎月,無限淒冷,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王府的高牆外幾如白晝的火光和沸騰的交戰聲。
他凝望著那些跳躍的,彷彿來自幼時記憶裡的火光,一字一字道:「九歲時,父皇用火燒了我最心愛的東西;十年後,那賤人用火燒了我唾手可得的皇位……沒有關係,我頤非在此發誓,十年後,當我再踏足程土時,你們所虧欠我的,都要十倍、二十倍、甚至一百倍的通通還給我!」
他脫去外套,撲通一聲,率先跳入湖裡。
琴酒等人也跟著紛紛跳下去。
冰冷的湖水蔓延上來,那些看似很輕很柔的水,此刻卻沉甸甸地壓在身體的每個部位上。當頤非沿著湖底的密道匆匆逃離時,忍不住想到了一個其實毫不重要也沒什麼相干的問題——
當日,虞氏落水找耳珠時,是不是也是相同的感覺?
月掛中天,冷風呼嘯,十里長街,變成了修羅之所。
中郎將雲笛站在高樓上,望著下方的戰場,面色冷峻。
他們用了三千鐵甲軍來伏擊涵祁,將涵祁的八十名隨從殺到只剩九個,這十人被大軍包圍,明明應該是俎上魚肉,但,兩個時辰過去了,素旗軍一個又一個倒下,而那十人依舊屹立不倒。
尤其是涵祁,依舊是鮮紅如血的鎧甲,冷冽如水的長刀,刀鋒一起一落間,必定有人倒下。
紅翼之名,果不虛傳。
「將軍,久戰不下,怎麼辦?」軍師靠近他,低聲詢問。
雲笛盯著那條矯健的身影,半響,薄唇輕啟,說了兩個字:「放箭。」雖然沒能生擒有點遺憾,但他已經沒有足夠的耐心繼續陪那個似乎不知疲倦的戰魔耗下去。
右手正要揮下,卻有個聲音從身後急促的響起:「住手!」
雲笛回身,見兩旁侍衛全都俯身叩拜,來者身披皮裘,臉上帶著病態的緋紅,表情又是震怒又是急慮。
不是別人,正是麟素。
他當即也俯身參拜:「屬下拜見大皇子。」
麟素飛起一腳,將他踢倒,叱道:「是誰允許你們放箭的?」
「生擒無望,耗時已久,我方軍隊越來越少,所以……」話沒說完,又挨了一腳。麟素因為動作太過劇烈,忍不住咳嗽起來,邊咳邊道:「他是本王的弟弟,親弟弟!你……你們若殺了他,我就砍你們的人頭!」
「可是公主有命……」
「你們是聽她的,還是聽我的?」
眾將士一時無言。
麟素緩了口氣,走到窗邊,望著下面的廝殺,不忍睹視的閉了下眼睛,轉頭道:「你們派人與他交涉,只要他肯歸順,不但不會有生命之憂,還能繼續當他的王爺,而且……」
話還沒有說完,另一扇窗前的一名弓箭手已扣動弓弦,只聽嗖的一聲,箭羽去似流星,不偏不倚,正中場內涵祁的咽喉,涵祁發出一聲長鳴,撲地從馬上倒下去。
麟素睜大了眼睛,涵祁的馬受到驚嚇,竟從涵祁的身體上踏過,一時間血肉模糊,鮮血飛濺,整個場面觸目驚心。他呆了半天,才回過神來,呆滯地看向那名弓箭手:「你……殺了他?」
弓箭手丟掉手裡的弓,屈膝跪下:「屬下是為了殿下著想。」
麟素快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領子,沉聲道:「你,殺了他!」
那弓箭手卻毫不慌張,重複道:「屬下是為了殿下!」
「你你你……」麟素氣急,抽過旁邊一人的刀,就要朝他砍下去,一雙手突然伸過來,輕輕的托住他。他不會武功,因此,只覺臂上一酸,大刀哐啷落地。
回頭,攔阻他的,乃是雲笛。
「雲笛你幹什麼?!」
雲笛淡淡道:「殿下勞累了一夜,該回去休息了。」
「什麼?」麟素震驚。
雲笛提高聲音:「城中此刻大亂,殿下萬金之軀,可千萬別受到什麼損害才是。來人,護送殿下回宮!」
「等等!雲笛,你——你——你敢如此對我?」
雲笛微微一笑,但笑容裡卻有很冷酷的東西:「公主正在宮中等候殿下,有什麼話,殿下都可以去跟她說。」說罷揮了揮手,幾名士兵上前,架起麟素強行將他拖走,一路隻聽到他的驚叫聲、斥駡聲和不連續的咳嗽聲。
軍師皺了皺眉道:「這樣好嗎?不管怎麼說,他都是皇子,也是目前僅存的一位皇子,開罪了他……」
雲笛挑起眉毛,「軍師怎麼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以為,現在程國之內,是誰說了算話?」
「當然是公主,但是公主畢竟是個女子……」
雲笛冷笑:「女子又如何?女子便當不得這個『王』字麼?」
軍師啊了一聲,如夢初醒,震驚的摀住嘴巴。
雲笛看著下面因涵祁一死而潰不成軍被一一射殺的九人,悠然道:「十年磨一劍,霜刃今終試。公主,你勝利在即,可解脫些了?」
夜月下,他的表情忽然黯淡了下去,難言惜痛,難言悲傷。
「十年……十年……」
被自己的軍隊出賣,強行帶回王宮以保護為名,實則軟禁的麟素,凝望著窗外的月光,喃喃。
有宮女捧來美酒點心,放到一旁的幾上,再輕輕地退出去。
他看著雕有雙蛇奪珠圖案的酒壺,眼底升起了一系列變化,有恐懼,有猜忌,有憤怒,但最終,一一沉澱成了傷感。
他慢慢地朝那壺酒伸出手,指尖不停的發抖,遲遲停停,明明是很短的一段距離,但足足耗費了半柱香時間才碰到。
壺身輕斜,琥珀色的美酒帶著濃香倒入杯中。
他凝望著杯中的液體,有點想笑,又有點想哭,最後長長一嘆,道:「罷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說著,像是鼓起了全部勇氣的將酒一口飲下。
酒杯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後,啪的落地,落地不碎,順著地勢滾啊滾,滾到一人的腳邊。
那人輕輕的走進來,長長的裙裾如水般拖在地上,她的腳步,輕盈似落花。
麟素靠在幾旁,恍惚的看著她,她的臉龐朦朦朧朧,有些清晰,卻又似乎模糊成了另一幅畫面——
十年前,那少女從門外走進來時,也是這樣的。
一步一步,那麼緩慢。
當她離自己只有一步遠時,會突的撲過來,抱住自己,嘶聲痛哭,喊道:「大皇兄!大皇兄……」
而這一次,那人停在了三步遠外,不再靠近,只是靜靜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於是他笑了笑,開口道:「一切都如你所願了?」
那人還是看著他,不說話。
他笑的越發厲害,一邊笑一邊咳嗽:「你殺了涵祁,也殺了頤非,連父皇也在你手上,要生要死,不過是你一句話的事情。你的心願全部實現了?現在你是來殺我的麼?哦不,我忘記了,你已經把毒酒賜給我了,那麼,你是來看我怎麼死的?」
那人垂下眼睛,片刻後,才輕輕道:「頤非……逃掉了。」
「是麼?那真是可惜……不過沒關係,一個大勢已去、窮途末路的皇子,又怎逃得出實權在握、民心所向的你?抓住他,也只不過是時間的遲早問題罷了。」
「大皇兄……」那人開口,終於跨過了最後三步的距離,來到他面前,然後,慢慢地坐下,將頭靠到他的膝蓋上。
膝上一沉的同時,原本冰涼的軀體因為感受到了對方的熱度而變得有了暖意,麟素忍不住悲哀的想:他竟然沒有辦法討厭這個人,哪怕被利用,被背叛,甚至現在被毒死,他都無法去怨恨這個人。她的腦袋往他腿上一靠,心裡某個已經死掉的部位就又掙扎著活了過來。
頤殊……頤殊……頤殊啊……
他緩緩的伸出手,落到她的頭髮上。她有一頭無比柔滑的長髮,如同冰涼的絲緞,和十年前一模一樣。
「你把父皇怎麼了?」
「我砍掉了他的雙手雙足,挖掉眼睛,割掉耳朵,拔掉舌頭,扔進陶罐,做成了人彘。」她的聲音很輕很軟,在說起這樣的事情時,甚至沒有絲毫起伏。
「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你想讓我殺了他?讓他快點結束痛苦?」頤殊呵呵的笑了起來,「那不可能,你知道的,絕不可能。」
於是麟素閉上了眼睛。
頤殊抬起頭,仰望著他的臉,低聲道:「你心疼他?你到現在還心疼他?」
麟素聲音頹軟:「他畢竟是我們的父親。」
「有他那樣的父親嗎?」頤殊一下子激動了起來,揪住他的衣服,嘶聲道,「想想看他都做了些什麼!都對我做了些什麼!野心膨脹妄想吞噬燕國也就罷了,實力不如人家輸了本就正常,可他卻把這些都怪罪於身邊的人,於是他用鞭子打死了頤非的娘;我們的母親也因為說錯了一句話就被打入冷宮,鬱鬱而終;還有我!還有我!」她的手改為去揪自己的衣衫,顫抖著,淚如泉湧,「什麼程王最寵愛他的女兒,什麼頤殊公主在程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些別人看來風光無比的事情,其實是他掩飾罪行的遮羞布!他色慾熏心連親生女兒都不放過!他強暴了我!他強暴了我!他強暴了我!!!」
麟素一下子睜開了眼睛,定定地望著自己同母所出的妹妹,兩顆眼淚就那樣溢出了眼眶,順著臉頰滑下去。
依稀間,彷彿又回到了十年前,那孩子無比惶恐屈辱痛不欲生的撲過來抱住他,嚎啕大哭,一聲又一聲的喚道:「大皇兄,大皇兄,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
帝王家,齷齪多。
而他們,只不過是比別人更不幸,遇到一個禽獸不如的父親。
頤殊抹掉眼淚,沉聲道:「所以,他現在的一切都是活該。我不會讓他那麼快就死的,我要他活著,一天天的活下去,每活一天,就多受折磨一天。」
麟素再度閉上了眼睛。
他覺得好累。
他真的好累。身體,提不起絲毫力氣,內心,也已百孔千瘡。真想什麼都不理會的就此睡去。但偏偏,頤殊又伸手抱住了他,將頭靠在他胸膛上,喃喃道:「大皇兄……你恨我嗎?大皇兄,不要恨我好嗎?我最喜歡的就是你了,只有你能讓我暫時忘記掉一切不幸,只有你會毫無條件全心全意的支持我,我啊,最最最喜歡的,就是大皇兄了……」
麟素苦澀一笑,「你難道不也最喜歡涵祁麼?」
頤殊面色微變。
「這樣的話,你對涵祁和頤非都說過吧?」
頤殊抬起頭,面無表情的看著他。
麟素卻不睜眼,只是淡淡道:「不然,以涵祁那樣的勇武,頤非那樣的精明,又怎麼會都栽在你手上呢?」
「大皇兄在說什麼,我怎麼都聽不懂呢?」
「頤殊,我知道你很不幸,我真的知道。所以,你怨恨,你想報復,都是應該的。但是,你為了復仇,卻讓自己陷入了一個更可怕更污穢的漩渦——這樣做真的值得嗎?」
頤殊的眼神尖銳了起來:「原來……你知道?」
「你每遇到一個對你有所幫助的男人,就會竭盡所能的利用,而你每次都會付上身體做為代價。將領、諸侯,甚至連它國的使臣,諸如江晚衣的,你也不放過。」
「你是在說我是個蕩婦嗎?」頤殊的表情又冷了幾分,冷笑道,「你有什麼好指責我的?你難道就沒佔我便宜?都是一丘之貉,你……」
「不,我只是感到悲傷……」麟素輕輕地打斷她,「有關你的那些事情,其實我都知道,只是不說而已。因為,每一次,每一次,都只會讓我悲傷——父皇究竟把你毀到了什麼地步,不但讓你產生了怨恨,還變得這麼扭曲——頤殊,你為什麼會變得這麼扭曲?」
頤殊閉上了嘴巴,不再說話。
麟素終於睜開了眼睛,用一種深深深深的目光望著她,一字一字道:「頤殊,如果時光能重新回溯到十年前的話,我一定會去救你,一定去……」
頤殊默然半晌,緩緩起身,居高而下的望著他,輕聲說:「但是時光不會回溯。」
麟素的臉一下子變成了死灰色。
頤殊轉身,長髮和裙裾都被風吹起,她就那樣踩著來時一樣的節奏,一步一步離開。
麟素的身體慢慢地倒了下去,兩道血從他的鼻孔間流下來,滴到他的白衣上。
而天邊,露出了第一道晨曦。
姜沉魚則一夜無眠。
她在師走床邊守了一夜。
昨夜,自頤殊公主出現,到最終公子與燕王宜王搭乘協議後,她和師走就被安排在這個院落的其中一個房間內。
大概對蘆灣而言,也是唯一的安全之所。
後來江晚衣也出現了,為師走重新包紮了傷口,雖然斷掉的肢體無法重新接回去,但起碼,不會有生命之憂。
姜沉魚這才稍稍心安一些,守著守著就靠著窗沿睡了。
但外面依稀傳來各種各樣的聲音,聽不真切,卻又確實存在,再加上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床,嶄新的被子有種粗糙的感覺,摩擦在肌膚上,難受的讓人心慌。
因此,當沙漏流到寅時時,她終於忍耐不住,起身做了簡單的梳洗後,推開門,披衣走出去。
外面有很濃的霧。
霧中的一切看起來都朦朦朧朧,恍如夢境。
院子裡,沿著牆根栽種著很多花,花叢裡,依稀有個人。
走得近了,辨認出來,原來是薛采。難道他也是一夜未眠?
只見薛采蹲在一株很奇特的花前,那花色紅如血,花瓣細長反捲如龍爪,沉魚從未見過,不由得好奇的問道:「這是什麼花?」
薛采聽到聲音,回頭看了她一眼,才答道:「曼珠沙華。」
「啊,這就是《大乘妙法蓮華經》裡提到的彼岸花嗎?」姜沉魚也蹲了下去,邊觀賞邊道,「彼岸花,開一千年,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情不為因果,緣註定生死。真是種憂傷的花呢……」
「佛說彼岸,無生無死,無苦無悲,無慾無求——既是那樣,何來的悲哀?」薛采輕撇唇角,卻顯得頗不以為然。
姜沉魚望著他,笑了。
薛采淡淡道:「你笑什麼?」
「我在想——其實我們挺有緣分的,不是嗎?身在千里之外的異國,都能相遇。」
「也許跟你真正有緣的另有其人,而不是我吧?」
姜沉魚擰眉,這個孩子真不可愛,她找他敍舊,他卻專門挑她的痛處紮。
見她神色黯然,薛採收起了冰涼的嘲弄之色,目光掠向她剛才走出來的那間客房:「那人死了嗎?」
「你說師走?」姜沉魚搖頭,神色又黯了幾分,「雖保不死,但是……等他醒來後,我真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
「螻蟻尚且偷生,更何況人。無論如何,活著總比死了強。」
姜沉魚凝視著他,緩緩道:「對你來說也如此嗎?」
薛采又是冷笑,目光閃爍不定,最後將頭一歪,斜睨著她道:「你是不是很同情我?」
姜沉魚一怔。
「別不承認,你每次看見我時,眼中都充滿了憐憫,露出那種類似菩薩一樣的慈悲表情,在璧國的皇宮裡那次是,昨夜也是。」
姜沉魚失笑道:「昨晚那麼黑,你也看的見我的表情?」
「我就是知道。」薛采微微昂起了頭,目光在天上轉了一圈後,又重新落到她臉上,「不過,我覺得比起因為已經沒什麼可以失去,所以也就無所畏懼的我而言,某人才更可憐,更應該為自己感到悲哀。」
「你說的那個某人,是我嗎?」
「不然還有誰?」
姜沉魚來了興趣,笑問:「我怎麼可憐了?」
「金枝玉葉的宰相千金,卻嫁不成自己心愛的人,為了家族利益無奈進宮,放著好好的群妃之首不當,非要跑到千里外的島國當間諜,一路上危機不斷、麻煩連連,昨夜還連小命都差點送掉——你說,難道你不可憐?」
姜沉魚聽出他話裡有話,立刻收了笑,正色道:「你知道昨夜是誰派殺手追殺我?」
薛采眨了眨眼睛,「你猜。」
同樣是眨眼,赫奕眨眼時總帶著絲絲溫柔,頤非有種獨特的刁鑽,但換諸於薛采,就變得難以描述的靈秀,有點點壞心眼,又有點點稚氣。
——任憑誰也無法對這樣的孩子生氣,而且還是這麼漂亮又這麼可憐的一個孩子。
姜沉魚也沒辦法,因此,只能道:「我猜不出來。」
「那我就好心的帶你去看吧。」薛采轉身帶路,「跟我來。」
姜沉魚只得跟著。彎彎曲曲的走了半天后,看見了一道拱門,薛采卻不直接過門,而是走向旁邊的矮牆,牆根處有塊岩石,他踩了上去,然後衝她招一招手。
雖然覺得此舉有點失態,但按捺不住好奇,姜沉魚便也踩到了石頭上往牆那邊看,一看之下,倒抽一口冷氣。
牆的那頭,是又一個院子。
院子沒什麼特別的,特別的是石桌上擺放著滿滿一桌佳餚;佳餚也沒什麼特別的,特別的是坐在桌旁的兩個人。
一人寬袍緩帶,如雲裡仙;一人螓首蛾眉,如水中花。
不是別個,正是姬嬰和……頤殊。
他們兩個為什麼會在一起?而且還是這個時間!
薛采扯扯她的衣袖,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姜沉魚縱然滿腹疑慮,也只能強抑下去,靜靜觀望。
只見頤殊親手盛了一碗羹湯,捧於姬嬰面前,巧笑道:「這是吾國最有名的金風玉露羹,乃是取晨間花上的露珠,和七七四十九種珍貴配料烹製而成,甜而不膩,入口即化,舌齒生香,回味餘長。而且,最好是早上喝,可保一日神清氣爽。嘗嘗看?」
姬嬰伸手接過,彬彬有禮的應道:「久聞其名,那麼嬰就不客氣了。」說罷拿起勺子嘗了一口。
頤殊問道:「如何?」
姬嬰微笑:「公主的手很巧。」
頤殊哈了一聲,挽髮道:「你怎知是我親手做的?」
姬嬰放下羹湯,「公主要答謝我,自然會用最貴重的禮物,金風玉露羹乃程國皇室的不傳之秘,旁人向來是沒有口福的,更何況還是公主親手烹製。」
頤殊捂唇吃吃道:「久聞公子口才之好天下無雙,犀利時如天工神斧,微妙時可霧中抽煙,而溫柔起來時,更是比春風還要醉人哪……」
姬嬰淡淡一笑。
頤殊忽靠近了他幾分,聲音放得又低又甜:「但是,我之所以做這個羹湯給公子,其實還有第二種意思……」
姬嬰揚了揚眉。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頤殊一邊親暱地說著,一遍伸出指尖,輕輕按在了姬嬰胸口。
姜沉魚頓覺大腦一片空白。
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會看見這樣的畫面,難怪薛采之前眨眼時,顯得那麼古怪和邪惡。他是故意的!他知道這裡將上演的是怎樣一齣戲,也知道這場戲最傷她,所以故意帶她來!
太……太……太過分了……
姜沉魚咬住唇,就要轉身離開,卻被薛采死死拖住,她瞪薛采,薛采衝她搖搖頭,做了個少安毋躁的眼色。
姜沉魚又惱又氣,又怕發出聲音被對方發覺,只好繼續站著看。心裡,像被什麼東西碾過一樣,因為無法裂的徹底,所以就黏糊糊的粘在了一起。
而那邊,姬嬰並沒有推開頤殊,只是順著她的手指看向自己的衣襟,過得片刻,揚起睫毛,一笑道:「公主既然知道這句,自然也該知道另一句。」
「另一句什麼?」
「人各有耦,齊大,非吾耦也。」
頤殊嬌嗔道:「原來公子嫌棄人家,我不依我不依……」說著,舉起粉拳輕輕地敲他。
姬嬰抓住她的手,嘆道:「公主明日就是程國之君,怕是再無這樣輕顰慢嗔的時光了。」
頤殊停了笑,定定地望著他,眼眸深沉,「公子……真的不要我報答嗎?」
姬嬰正色道:「公主給我的報答,在國書之上,已經寫的夠多了。」
頤殊咬了下唇,低聲道:「你……不喜歡我嗎?」
「我很喜歡公主。」姬嬰說著,將她的手由原來的抓握,改為牽住,「像喜歡一個從磨難中堅強得站起來、走過來,失去很多、放棄很多,背叛了很多,但始終不言悔的孩子。」
頤殊沈默,許久後才慢慢地將手從他手中抽出來,身體也跟著離開了。姜沉魚看到這裡,胸口的大石才勉強放下,隨即升起的,是很微妙的感覺。
之前頤殊挑逗姬嬰時,她只覺得憤怒,而看見頤殊被姬嬰拒絕之後,那種憤怒就轉變成了感慨——公子,拒絕人時,總是這麼的溫柔。
溫柔的讓人難過。
頤殊轉身,凝望著白霧中依稀透出的薄曦,緩緩道:「我,也喜歡公子。因為,公子是唯一一個伸手幫我,卻沒有趁機佔我便宜的男人——哪怕我其實是出自心甘情願。」
姬嬰柔聲道:「你馬上就是程王,只要你願意,就再無男人可以佔你便宜。」
頤殊慘然一笑:「拉一個男人上床容易,但想趕他們下去就太難了。」
姬嬰沈默了一下,才道:「你是程王。」
頤殊的眼睛因這四個字而重新綻放出了光澤,很慢很慢的重複了一遍:「我——是——程——王。」
她深吸口氣,高聲道:「沒錯!你說的對,從今日起,程國,我就是萬人之上,無人之下,再沒有人可以隨意玩弄我的尊嚴,主宰我的命運!我是程王。」
姬嬰衝她笑了一笑。那笑容,幾比陽光更溫暖。
頤殊眼眸一沉,又定定地看了他半天,一挑眉毛道:「你真的不要我在床上報答你?」
姬嬰的眼角無法掩飾的抽搐了一下。
於是頤殊開始哈哈大笑:「逗你玩的,我的正人君子柳下惠公子!好了,我再向你介紹其他幾道菜?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以後,就再也不可能讓堂堂的程國君王為你下廚了哦……」說著,拿起勺子開始盛其他菜餚。
姜沉魚看到這裡,釋懷地輕籲口氣。
薛采立刻轉頭,用一雙烏黑烏黑的眼睛看著她,涼涼道:「你的壞毛病又開始了。」
「誒?」什麼意思?
「你的同情心又開始氾濫了吧?你很同情那個公主吧?」
「她被她父王……又和幾個哥哥不清不楚,其實真的挺可憐的……」
「看看,又開始在那扮菩薩了。」薛采嘖嘖道。
姜沉魚忍不住羞道:「你為什麼取笑我?我難道不能同情她?」
「當然不能。」薛采面色一肅,眼眸變得又是深沉又是陰冷,「因為,派殺手殺你的,就是這位可憐的值得同情的程國公主。」
晴天一道霹靂,就那樣落到了姜沉魚心上。
假山,石桌,佳餚……眼前的一切頓時模糊了起來,只有公子的白衣黑髮,那般鮮明。
是頤殊派人殺她?
是頤殊派人殺她?
這一刻,姜沉魚想的不是頤殊為什麼要派人殺她,而是——頤殊要殺她,公子卻在幫頤殊!
公子是知情的!
連薛采都知道,公子怎麼可能會不知道?
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
而他,現在,好整以暇的坐在桌旁,溫和的看著頤殊,與她說話,對她微笑。
他甚至幫她成為了程國的女帝!
情何以堪?
這四個字從姜沉魚腦海中隱隱浮起,眼中一瞬間,就有了眼淚,不明原因,沒有來由,酸澀的可怕。
「我……真的是這麼不重要的人啊……」姜沉魚低聲喃喃了一句,想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而就在那時,一名侍衛從另一側牆外匆匆走進,附耳對頤殊說了些什麼,頤殊點頭,轉身笑道:「我要走了。」
姬嬰起身道:「內亂初定,公主自然有很多事情需要處理,是嬰過於打攪了。公主請自便。」
頤殊深深地凝視著他,「大恩不言謝。」
姬嬰沒再說什麼,只是拱手行了一個大禮。
頤殊隨著那名侍衛快步離開。
姬嬰這才慢慢的坐回到石凳上,輕輕一嘆道:「你們,可以出來了。」
薛采一拉姜沉魚的手,她依舊是一幅恍惚的表情,木然地跟著他從拱門走進去。
姬嬰的目光像掠過水面的清風一樣落到她臉上。
姜沉魚的臉,慘白如霜。
姬嬰有點責備的看了薛采一眼,開口道:「姜小姐……」
姜沉魚突然打斷他,「頤殊為什麼要殺我?」
姬嬰的嘴唇輕動了一下,但卻沒有回答。
倒是一旁的薛采,替他道:「很簡單。因為那個女人看不得有別的女人比她更受歡迎罷了。」
姜沉魚沒有看他,只是盯著姬嬰,輕聲問:「是這樣嗎?」
薛采又代答道:「你知不知道這半個月來,程國最出風頭最風光的女人是誰?」未等姜沉魚回答,他已自己說了下去:「是你,就是你。阿虞姑娘。你是東璧侯的師妹,他對你有求必應;你救了宜王的性命,令他為你神魂顛倒;你還一曲折服了燕王,因此獲得了絕世名琴和琴譜;你一場小小昏迷,滿朝官員紛紛送禮;你一夜不回,宜王親自去王府要人;不只如此,你還令三位皇子或多或少都對你表現出了與眾不同……而這些男人們,偏偏都是頤殊染指,或者企圖染指的,你覺得,她有沒有理由殺你呢?」
姜沉魚一動不動的站著,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但睫毛一點一點的揚起,露出裡面的瞳仁,深如墨玉,「這……不是我的錯。」
薛采的笑容,因這一句話而瞬間消弭。
姜沉魚直視著姬嬰,一字一字道:「這,不是我的錯……不是!不是我的錯!」她突然伸手,一把將桌上的杯碗掃落於地,哐啷哐啷,瓷器盡碎。連同那碗金風玉露羹,也流了一地。
薛采從沒見過她如此激動,不由得面色微白,有點始料未及,又有點驚悸。
姜沉魚的目光犀利的就像刀鋒一樣,看著滿地狼藉,冷笑道:「太可笑了!這種理由!就為了這種理由,就派殺手來取我的性命,讓我幾乎身死異鄉,與親人再無法相見,還害師走終身殘疾,永遠地失去了一條胳膊一隻眼睛和兩條腿,太可笑了!太可笑了!!」
「沉魚。」姬嬰輕喚了一聲。
姜沉魚整個人重重一顫,然後,平靜了下去。但眼眸,卻變得更加悲傷。她凝望著他,用比風還要輕淡的聲音問道:「公子,為什麼你要幫她?……為什麼?」
為什麼要幫頤殊?
其實,這個問題在昨夜,姬嬰已經說過。
當椅子上升,頤殊從機關裡走出來時,宜王和燕王全都吃了一驚,而就在那時,姬嬰開口,說出了最關鍵的話語:「我請諸位聲援公主為帝,理由有三。」
「其一,程國之亂,與吾三國而言,非幸,乃難也。十年前的四國混戰,給各國都帶去了無比重大的損失,十年來,我們休養生息,好不容易稍有起色,目前正應該是一鼓作氣繼續上升的階段,於各國而言,都宜靜,不宜動。宜王陛下,如果程國就此戰亂下去,你的子民如何在此繼續經商?要知道戰亂期間,只有一樣東西能夠賺錢,那就是——軍火。但非常不幸的是,軍火,非宜所專,它是程的特長。至於燕王陛下,程亂一旦開始,百姓流離失所,必定會大批搬遷,到時候災民婦孺老殘全部跑去燕國,趕之失德,留之隱患,對你而言,也是一個極大的困擾吧?」
「其二,程國目前,誰是軍心所向?涵祁?沒錯,他是名將。但他同時也是個眼高於頂性情暴躁的皇子,崇拜他的人雖然多,不滿他的人更多。他寡恩少德,又自命不凡,看不起那些出身貧民的將士,因此,他的軍隊雖然軍紀嚴明,但也遭人嫉恨。頤非?他是個聰明人,可惜有小謀略,無大將才。麟素?對舉國崇武的程國而言,完全廢人一個!所以,誰是軍心所向?答案只有——公主。她出身高貴,禮賢下士,兵無貴賤,一視同仁,而且,文采武功樣樣不弱。呼聲之高,可以說,在程國,她是獨一無二。」
「其三,程國目前,誰是民心所向?眾所周知,程王寵愛的是公主,百官巴結的是公主,子民愛戴的,也是公主。是公主,而不是她的兄長們。」
當姬嬰說完那麼長的三段話後,室內陷入一片靜默。
許久,赫奕才出聲打破靜寂:「你說的都很動聽,但是,別忘記了,頤殊為帝,有個最大的缺陷,而那個缺陷,足以消抵她所有的優點。」
彰華接了他的話:「因為她是女子。」
赫奕道:「沒錯。女子為帝,沒有先例。就算你能說服我們兩個,又如何說服天下?」
姬嬰微微一笑:「女子為帝,沒有先例?那麼如何解釋女媧造人之說?如何會有共工氏與女媧爭帝之說?又如何會有女媧補天之說?」
「那是傳說!」
「沒錯,那是傳說。」姬嬰沉聲道,「然而,誰能說,現在就不可以再起一個傳說?如果一個女子,是僅剩的皇族血脈,且又能力才華樣樣在諸位之上,為什麼,她不能稱帝?最重要的是,有三位君主的支持,她怎麼就不能稱帝?別忘了,三位陛下,才是當今之世的主宰。」
室內又陷入了靜寂之中。
赫奕和彰華都久久沒有再說話,顯然已經陷入了複雜的心理鬥爭階段。
這個時候,如果不能重推一把,很可能逆水行舟,就會不進則退。
於是,姬嬰長長的嘆了口氣,輕輕地說道:「公主,告訴兩位陛下,為什麼你,非要堅持稱帝不可。」
始終只是面帶淺笑一言不發的頤殊,在聽到這句話後,朝前方走了幾步。幾個侍衛走進來,撤走了宜王和燕王前方的屏風,然後又退了出去,將門窗全部關上。
室內,依舊只有一盞孤燈,光影斑駁的照著大廳。而光影中最明亮的頤殊,就那樣,沐浴著昏黃色的光,伸手,輕輕的解開衣帶,脫去了外衫。
赫奕和彰華全都表情大變。
令他們吃驚的,不是頤殊竟然當眾脫衣的大膽行徑,而是當她脫去衣服後,那裸露的肩頭和胸口上,竟然佈滿了傷痕。
圓的、扁的、長的、短的、深的、淺的,一道道,一條條,就像猙獰的蟲子,爬在她身上,又因為她的皮膚極為白皙,所以就顯得更加觸目驚心。
赫奕率先站了起來,驚道:「誰幹的?」
頤殊面無表情地答道:「父王。」
「什麼?程王?」這下,連彰華也快坐不住了。如意更是驚呼出聲:「你不是他最寵愛的女兒嗎?」
頤殊揚唇一笑:「沒錯,我是。而且這些傷痕,都是他對我的『寵愛』的證明。」
赫奕和彰華彼此對視了一眼,神色複雜。
姬嬰道:「銘弓此人禽獸不如,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不放過,公主從七歲起,就受他淩辱至今,無法對人言說。諸位,就算不為時政,對這樣一個柔弱女子,你們兩位身為男子,難道要袖手旁觀?」
當時姜沉魚站在一旁,從頭看到尾,心頭震撼,無法描述。不得不說,這一招實在太絕了。尤其是,之前,頤殊一直藏而不發,當她出現後,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脫衣服。視覺和思維的雙重刺激,令室內的氣氛頓時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她幾乎可以感覺到一種叫做「憐惜」的東西開始在四周蔓延開來,她一個女人看了尚且如此,更何況是這些男人,這些手握重權擁有無上能力,因而也就更具備使命感與責任感的男人們。
燈光落在頤殊身上,她低垂的眉眼,窈窕的身姿,無不襯托出她的美,而她越美,身上的傷痕就顯得越為可憐。
沉魚想不出來,還有什麼可以抵擋這種美麗與柔弱相交織的巨大力量。
而結果也是意料之中的,彰華與赫奕在很長一段時間的震撼後,最終同意了姬嬰的要求——舉三國之力,扶頤殊為帝。
沒錯,那就是昨天晚上發生在小室內的全部過程。姬嬰利用一個女人最原始的資本,打動了兩位帝王,取得了勝利。
可是,一切的一切,真的是如他昨夜所說的那樣嗎?
姜沉魚望著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這個男子,用一種哀莫大於死心的聲音,重複問了一遍:「公子,為什麼,你非要幫她……呢?」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40:45
第三部 亂起 第十八章 軟紅
姬嬰沈默著,薛采看看姜沉魚又看看他,上前一步剛想開口,姬嬰朝他搖了搖頭,於是他又退了回去。
姬嬰這才抬起眼睛,回視著姜沉魚,聲音輕柔:「沉魚。」
這是他第二次直接叫出她的名字。而不再如以前一樣,一直只是「小姐」。
姜沉魚忍不住悲傷的想,公子好狡猾,明明知道她對這樣的稱呼沒有抵抗力,所以,偏偏要用在如此關鍵的時刻——好讓她發不出脾氣,不能暴怒,不能怨恨。真狡猾,公子,好狡猾……
可是,為什麼明明知道是如此狡猾的公子,但只要聽出他用那麼溫柔的聲音說出這兩個字來,所有的負面情緒就如同冰融了,煙消了,再也堅持不下去?
愛的如此卑微,真讓自尊心難以承受。
可是——即使這般難受,都不捨得放棄。
姜沉魚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氣,再幽幽吐出去,然後望著姬嬰,低聲說:「我在聽。」
姬嬰起身,慢慢地走到她面前,兩人的距離近在了呼吸間。他就保持著那樣近的距離,微低下頭,回望著她,說了兩個字:「五年。」
姜沉魚呆了一下。
「給我五年時間,給頤殊五年時間,也給自己五年時間。如果你真的憤怒、並且怨恨的話,那麼,就用五年的時間來籌謀你的反擊吧。」
姜沉魚睜大了眼睛,這下子,是徹徹底底的被震到了。
姬嬰伸出手,輕輕握住了她的,手上一暖的同時,一顆心好像也跟著暖和了起來,姜沉魚忍不住問道:「公子的意思是?」
「頤殊此人,雖然緣慳命蹇,遭遇了常人所無法想像的不幸,從某方面來說,她確實可憐,但另一方面,她城府極深,陰險縱慾,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從不顧忌任何律法道德。她之於我,並無虧欠,所以站在璧國的利益上,扶植她稱帝,是我最好的選擇;但她之於你,確有深仇大恨,你要復仇,無可厚非。」
姜沉魚依然睜著眼睛,一眨不眨。
姬嬰見她這個樣子,只得把話說的更明白了些:「這麼說吧,我之所以選擇讓她成為下一任程王,除卻昨夜所說的三大原因之外,還有一個最大的理由——她是女人。」
姜沉魚輕側了下頭。
「女人稱帝,所要背負的責任更重,相對的,難度也就更大,若能太太平平無事發生,那是萬幸,但是,一旦出了點差錯,就足以千夫所指萬夫唾棄。程國雖是隔海孤島,土地貧瘠物質匱乏,可他們擁有第一流的技術,而那些在戰亂時足以決定勝敗、在太平時亦可造就無窮利潤的瑰寶,才是聖上真正想要得到的東西。所以,如果不出意料的話,五年,再過五年,待得璧國一切準備就緒,聖上必定會向其開刀,而對於到時候的我們來說,還有什麼藉口會比——女子執政,更好?」姬嬰說到這裡,笑了笑,笑容很複雜,很難說清他究竟是帶著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在看待和處理這件事情,唯一明確的是,那絕非高興,「並且,這個女人可以被指責和唾棄的地方,又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姜沉魚覺得自己的心就像漂浮在水上的浮萍,因為無法沉下去,也無法脫離上岸,所以變得很浮躁。其實她並非不知道其中的道理,經過這麼多天的磨練,她不會還單純的認為政治可以純粹,任何「鋤強扶弱」的光輝旗幟下麵,藏汙納垢的行徑都罄竹難書。可是,隱隱猜到,和真正聽到,卻是截然不同的。
雖然在得知派殺手刺殺自己的人,害師走那麼慘的人就是頤殊時,她很憤怒,但現在聽到姬嬰幫助頤殊的真實原因時,卻也高興不起來。她不知道自己是在為了什麼而鬱悶,也許是頤殊,也許是姬嬰,更也許,是自己。
為什麼人生不可以活的單純一切?
為什麼要這樣算計來算計去,對誰都沒有真心?
就像姬嬰此刻,握著她的手,無比誠懇的向她解釋這一切時,也許最大的原因並不是因為他喜歡她,憐惜她,而是——他們是站在同一陣線的。
那麼,是不是一旦有一天,當她和他不再同一陣線時,公子,就會用他全部的智慧,那些讓她崇拜卻又同時感到害怕的智慧,來對付她呢?
姜沉魚不知道,真到了那一天,自己會不會有勇氣去面對。
「沉魚。」姬嬰第三次,喚了她的名字,「你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姑娘,所以,你完全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的,不是嗎?」
「我是個傻瓜……」姜沉魚低低道。
姬嬰微微一笑,將她的手握得緊了些:「你只是還太善良。很多事,你其實知道怎麼做,但是,你不忍心。」
姜沉魚抬起眼睛,「所以,這樣的我,是不是在這個圈子裡註定了無法生存?」
姬嬰沉吟片刻,搖了搖頭:「不會。」
姜沉魚淒然一笑:「公子直到此刻還要安慰我嗎?」
「我說的是事實。」姬嬰凝視著她,很認真很認真地說道,「沉魚,你心軟,容易被一些事情感動,又很樂於助人,這些都是你的優點。而這些優點,雖然很柔軟,但絕不軟弱。」
姜沉魚靜靜地聽著。
「你的聰明並不在於比別人看待事物更深,理解利害更透,而在於你非常擅於把握尺度。你具備這方面與生具來的驚人直覺,能不爭時就絕不爭,但一旦爭了,可上九重天。所以,我相信,只要你下定決心了要對付誰,一定能找到最面面俱到的方法,不牽連無辜,不傷及根本,不放棄原則;而你一旦決心要幫誰,也同樣強大與可靠。沉魚,這是你的優點。」姬嬰說到這裡,凝眸一笑,「這優點是獨一無二的,是令我,也為之豔羨的——因為,我要學很多年才能掌握的尺度,你卻天生就能擁有。」
姜沉魚的聲音開始發顫:「公子……」
「所以,我現在唯一能告誡你的,只有兩個字——等待。」
白霧在他身後依稀縈繞,姬嬰的眼睛那般明亮,像琉璃下的燈光,泓然一點,便可照亮人間。
於是姜沉魚的心,就融化得徹徹底底,再無顧慮,再無保留,她流下淚來:「我發過誓……」
姬嬰握著她的手,沒有鬆開。
「我發過誓的……在那些殺手用那麼殘忍的手段折磨師走時,我對自己發過誓——我要記住那血肉橫飛支離破碎的畫面,我要記住師走那慘烈屈辱悲痛絕望的聲音,我要記得那一切的一切,然後,如果我僥倖不死,我要報仇!我一定要報仇!」姜沉魚吸了口氣,斬釘截鐵道,「我不能原諒頤殊,哪怕她曾經有多可憐,現在對天下來說又有多重要!我更不能原諒,她僅僅是出於那麼可笑又荒唐的理由就要殺我!所以,我絕對不原諒!」
姬嬰溫柔的看著她,順著她的話說道:「那麼,就開始好好的想一想,如何才能最有效最快捷且最不牽連無辜的報仇吧。」
姜沉魚抬起濕漉漉的睫毛,哽咽道:「我是不是很任性?」
「你有權任性——在你的性命受到那樣的威脅之後。」姬嬰眼底,彷彿有什麼東西劃開了,讓他變得更溫柔的同時,也莫名的憂傷了起來,「其實,我有點羨慕。」
「為什麼?」
「因為,等你到了我這地步時,就會發現——」姬嬰鬆開了她的手,轉身,仰頭望向遠處的天空,淡淡道,「任性這種東西,實在是太奢侈了,奢侈的根本擁有不起,也不被允許。」
晨間的風吹拂著他的白袍,他的黑髮一直往後飄啊飄,落到姜沉魚眼中,化成了寂寥,彷彿他隨時都會融化進霧色當中,不復存在。
她忽然覺得有種強烈的慾望從腳底升起來——這樣的公子,好想抓住,緊緊地抓住,確實他真實存在,不會消失,確實他屬於自己,徹徹底底。就像沙漠中的人渴望水一樣,拚命的,緊迫的、浮躁的,難以控制的想得到!
於是,姜沉魚突然上前,握住了他的胳膊。
姬嬰微微驚訝的回頭,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集,剎那間,他彷彿就知道了她想說些什麼:「等……」
但是,那渴望是那麼的猛烈,以至於儘管姬嬰想要攔阻,她還是不計後果的說了:「我仰慕公子!」
姬嬰的表情頓時變得非常非常古怪,因為融合了太多情緒,反而難以解讀。
一旁的薛采,難得一見的露出了尷尬之色,默默的轉身,似乎想離開,但躡手躡腳地走了沒幾步,卻又停住,回頭繼續觀望。
姜沉魚根本無視旁人的存在,鼓起勇氣把所有的話全都說了出去:「我,仰慕著公子。像畏懼黑暗的孩子,仰慕第一道晨光;像學武的劍客,仰慕一把絕世名劍;像守候三季的農夫,仰慕果實纍纍的秋收;像初長成的少女,仰慕人生中的第一盒胭脂;像經歷風霜的花匠,仰慕一朵花開;像寂寞的主人,仰慕有故人歸來……我啊,用這世上所有美好的、溫暖的、憧憬的心情,在仰慕公子。」
姬嬰靜靜的聽完,久久的凝望,最後開口緩緩道:「謝謝。」
姜沉魚垂下眼睛,感到自己的勇氣和激情隨著那番表白的傾訴完畢而逐漸冷卻與消退,人一旦冷靜下來,後悔就會開始冒頭。尤其是,姬嬰的那兩個謝謝,無疑是一道聖旨,溫柔卻又徹底的宣告了這場告白的失敗。
剛才為什麼就那麼衝動的、不計較任何後果的把這番話說出口了呢?
明明知道不會有任何結果、任何可能的。
一句謝謝已經是她所能得到的最好的回應。
可是,還是說了。
那麼,既然說了,就不許後悔。
要抱著明天我就會死掉,所以今天就不允許留下任何遺憾、不允許顧慮任何忌諱這樣的覺悟,然後,絕對不後悔。
姜沉魚強忍下難過,逼自己抬起頭來,注視著姬嬰,揚唇一笑:「所以,因為公子擁有了這麼美好的、溫暖的仰慕,就請,不要覺得孤獨。你是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人。最美好,最美好,最,美好。」她一連說了三遍最美好,一聲比一聲輕,但一聲比一聲堅定。
姬嬰一向平靜的鮮少變化的臉,頓時像被什麼東西敲碎了,露出悲傷、感動、自責等情緒來,正在動容,身體突然一震,伸手摀住自己的胸,彎下腰去。
姜沉魚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嚇到,連忙伸手去扶:「公子?你怎麼了?」
姬嬰用力的抓著自己的衣襟,臉色慘白如紙,額頭汗如雨出,呼吸急促,似乎喘不過氣來,瞳孔也開始渙散。
姜沉魚驚恐道:「公子!公子你怎麼了?你不要嚇我?難道!難道那羹湯有毒?」她第一個反應就是頤殊給公子下毒了!正要轉身去找頤殊,薛采走過來,一把將她推開,伸手從姬嬰懷裡摸出個小瓶子,拔掉瓶塞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往他嘴裡倒。
姬嬰吞下藥後,微微舒緩,但依舊面如死灰,痛苦的說不出話,只能疲軟的看了薛采一眼。薛采會意點頭道:「我這就去找侯爺!」說罷,匆匆跑掉。
過不多會兒,江晚衣飛快出現,身後還跟著兩名侍衛。姜沉魚尚未來得及問他任何問題,他就已先命令侍衛將姬嬰抬入房中,然後摒退了所有人,將門由內關緊。
姜沉魚抓住薛采問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公子怎麼了?」
薛采的回答無比簡練:「生病。」
姜沉魚的心為之一沉:「什麼病?什麼時候開始的?他這樣病了很久嗎?」
薛采沈默片刻,搖頭道:「我不知道。」
「你成天跟在他身邊,怎麼可能不知道?」也許是她的語氣過於著急,薛采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將她的手摔開,冷冷道:「我又不是大夫,怎麼會知道?而且,他這個病,自我跟著他之前,就已經有了。不過是一直藏著瞞著,不讓任何人知道罷了……」
他接下去還說了些什麼,姜沉魚完全沒有聽到,她的大腦一片空白,已經什麼都聽不進,看不見,只有一件事情,漂浮在腦海裡,無比鮮明——
公子……
一直一直在生病。
而她,一直一直不知道。
姜沉魚不知道自己在屋外站了多久,濃霧遲遲不散,期待中的陽光沒有出現,今日,竟是一個大陰天。
風有點涼,之前沒想到會出來那麼久,因此臨時披上的衣衫很單薄,她揪緊了外套,感覺雙腿麻木,手腳冰冷。
一旁的薛采看了她一眼後,進另一間屋取了件披風出來,丟到她身上。
當姜沉魚為此愕然時,他別過臉,裝作若無其事的說道:「這是公子的披風,便宜你了。」
披風裡,果然帶著熟悉的佛手柑香,姜沉魚捧著它,想起它的主人正在一牆之隔的房間裡不知遭受著怎樣的折磨,就一陣心酸。
很茫然,很焦慮,很擔憂,很悲傷……彷彿這世間所有的負面情緒全部重重疊疊的壓在了她身上,痛苦的幾乎麻木。
而就在那時,房門吱呀一聲開了,江晚衣走出來,對那兩名侍衛吩咐了幾句,剛待轉身回去,姜沉魚再也按捺不住,上前追問道:「公子怎麼了?他怎麼了?他到底是怎麼了?」
江晚衣猶豫了一會兒,謹慎道:「他好點了,你別太擔心……」
「他究竟得的是什麼病?為什麼會突然間變成那個樣子?他這樣病多久了?嚴重嗎?那小瓶子裡的是藥嗎?為什麼吃了藥還不見好呢?」她越說越焦急,最後幾乎詞不擇意,「真的和頤殊無關嗎?是不是有人給他下毒了?是有人要威脅他嗎?是皇上……」
江晚衣立刻打斷她,「淑妃娘娘!」
姜沉魚一驚,這個稱呼仿若一記重鎚,狠狠地砸在心上的同時,亦把種種情緒一敲而散。
她瑟縮了一下,露出被刺痛的表情。
江晚衣眼中歉然之色一閃而過,轉身正想進屋,袖子卻被扯住。他無奈回頭,看見的是姜沉魚怯生生的目光,難以描述的輕軟,卻像無數根絲線,足以將任何人都束縛住。
姜沉魚就那麼楚楚可憐的看著他,扯著他的袖子,手指不停的抖啊抖的,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請……告訴我吧……」停一停,喚道,「師兄……求你……」
江晚衣面色微變,再也說不出拒絕的話語。
因為,姜沉魚的眼淚已流了下來。
豆大的眼淚,在純淨的好像用墨線勾畫出來的睫線處凝結,然後迅速滑落,映得她的眉目更加深黑,皮膚又更顯蒼白。兩相對稱下,煥發出一種驚人的柔弱之美。
「師兄,請告訴我,我真的、真的很擔心,求你了,求求你,師兄……」她哭的泣不成聲。
江晚衣的臉由白變青,又從青轉白,最後長嘆一聲,低嘆道:「公子,得的是心疾。」
「心疾?」姜沉魚睜大眼睛。
江晚衣嗯了一聲,「先天遺傳。他的母親也是因為這個病而心衰去世的。」
姜沉魚想到了兩年前父親的壽宴上她所聽聞的有關於姬嬰的事情,他母親就是那陣子去世的,難道,現在又輪到了公子?
「那麼……公子他?」
江晚衣垂下眼睛,神色黯然,姜沉魚連忙握住他的手,急喚道:「師兄!」
江晚衣猶豫再三,終於還是做了回答:「公子頑疾已久,又加之銖累寸積,過度操勞,氣滯血瘀,炙火炎心,已無可根治,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溫陽補氣、左以扶正……」
「我聽不懂……」姜沉魚喃喃,「師兄,你說的這些詞,我都聽不懂……」
江晚衣眼中露出悲傷之色,緩緩道:「也就是說,若他能不理會任何外事靜心調養,也許還能有五年壽命。」
「那麼,如果不能呢?」
「不過一年之期。」
姜沉魚頓覺一股巨大的力量朝她襲來,然後,硬生生地將她整個人從頭撕裂到腳。
她雙眼一翻,向後栽倒,一旁的薛采下意識地伸手去救,結果就是連他也被一起摔倒在地。
江晚衣連忙上前探她鼻息,然後舒了口氣,對薛采道:「她只是受驚過度,昏闕了。」
薛采在姜沉魚身下咧牙道:「快把她給我挪開!看著這麼瘦,竟然這麼沉,壓死我了!」
江晚衣命令侍衛將她送回房間,再折返回姬嬰的房間時,就見姬嬰靠躺在榻上,雖然面色猶灰,但眼睛卻恢復了清澈。
「你為什麼不睡一會兒?」
姬嬰望著他,輕輕一嘆:「你不應該告訴她的。」
江晚衣苦笑:「我知道。」停了一會兒,又道,「但是,當她用那種眼神看著我,叫我師兄時,我就沒有辦法拒絕她,拒絕她的任何要求……對不起……」
姬嬰垂眼看向自己的胸口,換了話題:「我真的還有五年可活?」
江晚衣無奈的攤手:「那得要你靜心修養……」
「那麼就當做有五年吧。」姬嬰微微一笑,「一千八百二十五天,可以做很多事了。」
江晚衣為之氣結:「公子!」
姬嬰伸出一隻手,阻止了他繼續往下說:「我知道。晚衣,你要說的,我都知道,我自己的身體如何,我最清楚。我太清楚了,是的,這一切,我都太清楚了……」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低,幾不可聞。
江晚衣走過去,將一隻瓶子遞到他手中:「這是我所能配製出的最好的一種護心丸,可解你病發時一時之痛。但是,這些藥都只能治標不治本……聽我一言,公子,留得青山在……」
姬嬰凝視著那隻晶瑩剔透的瓶子,眸光明明滅滅,「可是,十丈軟紅,我這一生,時光太短,而牽掛……卻太長……」
是多少年前,在一場春雨中遇見了那眼神清亮的少女,濕漉漉的頭髮,水珠滴滴下滑,抬眸展顏一笑,人比花嬌豔;
是多少年前,在母親床頭殷殷守護,看她氣息微弱生命流逝,悲不能言,而她臨終前,告訴他的那番話,仿若尖刀割斷筋骨,仿若血肉重新揉築,一瞬間,天崩地裂,萬劫不復;
是多少年前,跪在靈位前,沙漏流淌,夜月消隱,終於做出任性的決定,什麼都不再顧慮,什麼都可以放棄,也要去找某人,從此遠離天涯,再不歸來;
是多少年前,推門的一瞬,被熊熊火光映傷了眼,火光中,年邁的父親走出人群,對著他,撲地跪拜;
是多少年前,一盞孤燈照著暗室,照著那人眉目癲狂,衝他嘶喊——欠我的,欠我的,你一生一世都虧欠我的!
是多少年前,一場大雪覆盡萬物,滄海桑田,從此再無所謂天堂人間;
又是多少年前,在雪中看見一株梨花,隱隱約約,隔若浮生,卻最終,一步一步的走到了近前?
十丈軟紅。
他這一生,得到太多,失去太多,虧欠的,也太多太多。
「晚衣,幫幫我。」姬嬰如此道,「給我五年吧。我不貪心,五年,就夠了……」
江晚衣的眼睛,一下子就沉痛了起來。
***
圖璧四年六月廿九,程王銘弓於壽宴日,傳旨禪帝位於公主頤殊,燕王彰華聯宜王赫奕同登帝台,為伊加冕,風光一時無雙。越日,璧使起航歸返。
四國自此進入新篇章。
「虞姑娘,東西都收拾好了,可以啟程了。」李慶走至姜沉魚門前稟報。
姜沉魚點了下頭,環顧房間,該收拾的也都收好了,只剩下燕王送的那把琴還未裝箱,她想了想,抱琴走出去。
回到驛站住,已有十日,這十日裡,表面上看一切如初,隨同李慶一起負責使臣們的衣食住行,但她心裡清楚,自己是以怎樣的一種絕望心態在不動聲色。
再過一個時辰,就要出發回璧國了。原本是很高興的一件事情,也因為發生在姬嬰身上的噩耗而變得不再具備任何意義。
有時候她忍不住會想,大千世界,時光荏苒,但如果沒有了那個人,於她而言又會有什麼意義呢?難道這麼久以來,她所做的每個決定,她所一直為之努力的堅持,不都是為了能靠姬嬰近一點、再近一點麼?
當那個目標一旦消失,她又該何去何從呢?
儘管意志如此消沉,但當事件擺到她眼前時,又無法棄之不顧,所以,還是每天都去跟李慶商討回航事宜,聽底下的廚娘們抱怨嘮叨,接觸父親的線人們,答應他們一些諸如補充資金、人手之類的要求。
然後,爭取更多時間的與公子相守。
公子其實是個很忙的人——在這段時間裡,她發現並證實了這個事實。
他永遠有看不完的摺子,做不完的決議,他的客人們一批又一批,對他提著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要求,而他,卻無時無刻不顯得那麼從容。語速從來不會加快,笑容也從來不會消失,但是,那一個個的麻煩、意外、請求,就在他的一頷首、一揚眉中,瓦解冰消。
當姬嬰處理那些事情時,都會默許沉魚留在一旁。她知道公子是在刻意教她一些處事之道,於是就學的很用心。而同樣留在公子身邊的,還有薛采。
薛采很少說話,可只要說話,每次都能把人氣得夠嗆。有時候,她覺得他還是以前那個鋒芒畢露的驕傲小神童,但當他不說話時,低垂著的眉眼卻又顯得那麼靜默,帶著難以溶解的悲涼。每每那時她就會忘記他對自己說過的任何無禮的話,然後越來越喜愛他。
那樣的孩子,也難怪燕王會對他青睞有加。當姜沉魚走到燕王的住所外時,忍不住還在想這個問題。
就在這時,一人從燕王的房間裡走了出來,兩人面對面的撞上,彼此一怔。
——頤殊!
姜沉魚沒有想到,竟然會在燕王這裡碰見她,尤其是,此刻她已經成為了程國的女王。可看她的著裝打扮,還是極為隨意,身後也沒有跟隨從。是獨自前來的嗎?
頤殊默默地打量著她,姜沉魚抿唇,後退一步,抱著琴行了個半禮:「阿虞拜見程王陛下。」
頤殊揚唇一笑,「虞姑娘多禮了。你是要找燕王陛下嗎?他就在裡面……不過,在那之前,可否借旁一步說話?」
此言正中姜沉魚的下懷,她倒想聽聽,此人對她究竟還有話可說。當即跟著頤殊拐了個彎,走到後院的一株柳樹下。
風拂柳絲,蕩過湖面,撩撥起,漣漪無數。
頤殊凝望著那些漣漪,彷彿癡了一般,就那麼靜靜地看了半天,以至於姜沉魚不得不出聲提醒:「陛下?」
頤殊目光一悸,回過神來,再看向她時,就帶了淺淺笑意,然後,從袖中取出一個匣子,遞到她面前。
姜沉魚伸手接過,掀開蓋子,一股奇香撲鼻而至,裡面盛著滿滿一盒子的藥膏,色澤黝黑,光亮異常。
「這是鴉玉。」頤殊解釋道,「可接骨續筋療傷,乃吾國的秘寶之一。」
姜沉魚點頭道:「一個以殺戮聞名的國度,其療傷的手段也自然高明。」她說的不怎麼客氣,絲毫沒有感謝的意思,因此頤殊眼底閃過一絲不悅之色,但很快隱去,笑道:「之前不知道娘娘的身份,多有得罪。」
她喊出娘娘二字時,姜沉魚就知道自己的身份洩露了,雖然不知道是誰洩露的,又是怎麼洩露出去的,但是那些都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頤殊分明是在用這兩個字在暗示她、警告她,企圖粉飾太平。
姜沉魚心中冷笑——世間,哪有這麼便宜的事情?
頤殊嫣然道:「幸好也沒有釀成大錯,所以,娘娘收了我的禮物,就不要再生我的氣好不好?」
「沒有釀成大錯?」姜沉魚很慢的重複了一遍,「一隻手一隻眼睛和兩條腿,對陛下來說,完全不算什麼嗎?」
頤殊笑容不變,但目光卻幽深了起來,緩緩道:「當然不算。也許說起來會有些殘酷,但是,娘娘肯定沒有殺過人吧?」
姜沉魚想起了那個死在自己匕首下的刺客。
「娘娘如果殺過人,且殺過很多很多個人,就會知道,想要對付誰,想要誰死,誰不讓我高興了就讓他比我更難過——這些,都變成了非常簡單與容易的一件事情。」
姜沉魚忍不住問道:「我讓娘娘不高興了?」
頤殊抿著嘴唇,自嘲的笑笑:「其實我很慚愧,不過如果再來一次,也許我還會那麼做。我說了,當你經歷過一些很黑暗的事情後,道德啊倫理啊什麼的,對你來說就會完全不再有任何作用。婢女為我梳頭,梳掉了一根黑髮,我就可以為此毫不憐憫的掌她嘴巴;宮人與我對弈,吃了我的一顆棋,我就可以砍他的腦袋……所以,一個破了相的女人,卻成了我被某個男人在床上拒絕的理由,那麼,想要她死,也就變得不是那麼不可理解的事情吧?」
「為什麼你能如此坦然的說出這些事情?」姜沉魚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其實,頤殊可以不承認,更不必主動提起,但她卻約了她,說了這些肺腑之言,為什麼?
頤殊挽挽頭髮,風情萬種的一笑:「做都已經做了,有什麼不可以坦然的呢?更何況,現在橫在我們之間的隔閡已經消失了,不是嗎?你不是東璧侯的師妹,你是璧王的妃子……那麼,他用你當理由來拒絕我,顯然只是藉口而已。嫉妒的理由沒有了,我就開始發現,我挺欣賞你的。坦白說,你以王妃之尊竟然會親自前來程國,的確是大膽之極,卻也瀟灑之極。我甚至覺得,我們可以成為好朋友,你覺得呢?」
姜沉魚靜靜地看著她。
頤殊朝她友好的伸出手。
姜沉魚看著她的手,然後,把鴉玉的盒子蓋上,將它遞還給她。
頤殊露出始料未及的錯愕表情。
姜沉魚微微一笑,很平靜地說道:「不。我們不會成為好朋友的,永遠不會。謝謝陛下的藥膏,不過,我想我的影士已經完全用不上了。」說完,轉身離開。
頤殊愣愣地拿著那盒藥膏,丟也不是,留也不是,當即怒道:「姜沉魚!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以為我真的是因為你的身份才怕了你的,所以來跟你道歉,要求和好?錦衣玉食一帆風順的長大的你又有什麼立場可以鄙視我嘲笑我看不起我?如果你的父親也是個衣冠禽獸,如果你的母親懦弱無能連自己都保護不了更保護不了你,如果你的哥哥們都各自心懷鬼胎對你好只是為了當皇帝,如果你經歷了我所經歷的一切事情,我就不相信你還可以這麼清高這麼在乎一個底下人的生死這麼的滿口仁義道德這麼……」
姜沉魚突然轉頭,盯著她,沉聲道:「我拒絕你,不為鄙視不為嘲笑更不為看不起。」
頤殊呆了一下。
姜沉魚道:「我只是純粹的不喜歡你罷了。」說完,繼續前行,這次,再也沒有停步回頭。
公子說,她需要等待。
公子說,她可以任性。
她實力不夠,報不了仇,好,她等。
但是,等待,並不代表就是淡化,並不意味就是妥協,一盒鴉玉換不到師走今後的全部人生。她不接受這樣的和解。也不接受這樣的人成為朋友
。 母親曾說,不要輕易的去討厭別人,因為,讓對方受傷的同時,自己也會變得狹隘。
母親說,做人要寬容。
但是,為什麼不可以討厭?為什麼就一定要原諒?她不是出家人也不是菩薩,她只是一個普通人。
所以,她選擇討厭頤殊,絕不原諒!
姜沉魚抱著琴回到燕王門前,如意正好推門出來,看見她,驚喜道:「虞姑娘?你來求見我家聖上麼?我這就去通傳——」
姜沉魚阻止道:「不必了。我站在外面說話就好。」
如意歪了歪腦袋,目光落到雷我琴上:「虞姑娘你為什麼抱著琴來?啊!難道是特地來彈琴跟我們告別的?」
姜沉魚微微一笑:「是。」
「太好了!我去給你搬凳子!」如意說著匆匆跑進去,不一會兒,連同吉祥一起,搬了桌凳出來。姜沉魚將琴擺好,坐下,想了想,彈了一首《高山流水》。
指搖、弦提、聲流。
山之莊嚴、水之清涼,風之輕柔,情之萌動,都在她指下一一撥來。
高山之巍巍,流水之洋洋,雲霧之繚繞,韻律之悠悠。境由琴生,相自樂起,一曲畢,令人不知今夕何夕。
如意微張著嘴巴,久久不能動彈,等他回過神來,意識到琴聲怎麼沒有了時,就發現面前的桌凳已空,哪還有姜沉魚的身影?只有那把雷我琴,依舊擺在案上。
「誒?虞姑娘呢?虞姑娘!虞姑娘!」他正待追上前,彰華已在屋內道:「別喊了,她已經走了。」
「可是,她忘了把琴也帶走啊!」
「她沒有忘。」
「誒?」
彰華長嘆一聲,低低道:「她此次前來,就是為了還我這把琴而已……」
如意睜大了眼睛,想不明白。
而這時姜沉魚已回到了璧國的驛所。
才剛一進院,就聽到一句話:「真狡猾。」
轉頭,見薛采蹲在一株曼珠沙華前面,旁邊再無第二個人。她不禁揚眉:「你在跟我說話?」
「除了你,還會有誰?」薛采扯唇冷笑,又說了一遍,「真狡猾。」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薛采丟下花,站了起來,直視著她:「你為什麼要把琴送還給燕王?」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身為璧國的王妃,我私下接受燕王的琴,傳揚出去,會遭人非議。」
「恐怕不只如此吧?」薛采朝她走近了一步,目光深邃。
「那你以為我是何用意?」
「以退為進。今日你還他一把琴,明日你若再問他求取其他東西,他就無法拒絕。」薛采眨了眨眼睛,「這一步絕妙好棋,我不相信你想不到。」
姜沉魚轉了下眼珠,也笑了:「隨你怎麼說都好。」
「所以我才說你狡猾嘛!」
「彼此彼此。」兩人說著,並肩前行。
姜沉魚想了想,問道:「那日你到底送給燕王的是什麼禮物?為什麼他看了禮物那麼震撼?」
薛采挑起眉毛:「你想知道?」
「嗯。」眼看他又要眨眼睛,姜沉魚忙道,「你可別再叫我猜!你若不告訴我,我就去直接問公子。我想,公子一定肯告訴我的。」
薛采眼中的亮光湮滅了,哼了一聲,低聲道:「紅顏禍水。」
姜沉魚假裝沒聽見。
於是薛采只好回答了:「我送給他的,是一種蝴蝶,名叫『舞水蝶』。」
「蝴蝶?」不得不說,這個答案太出乎意料。
「燕王喜歡蝴蝶,各種各樣的蝴蝶。而舞水蝶可以說是當今世上最稀少也最美麗的一種蝴蝶,顧名思義,它生長在水旁,喜歡潮濕,因此,只在程國境內有,而一旦離了生長地,就會死亡。燕王花費了多年功夫,但每次好不容易抓到了,送到他手裡時,也都死了。所以他這次就親自來程國抓。」
「簡直匪夷所思。」
「其實我覺得沒什麼奇怪的,身為一個帝王,壓力太重,責任過大,如果不找點什麼樂子寄託一下和發洩發洩,很容易就崩潰。所以,對燕王而言,他迷戀上了美麗的蝴蝶;對燕國的臣子而言,他們英明的君王有個無傷大雅的小嗜好。皆大歡喜。」
「等等,你說那種蝴蝶一旦離開產地就會死,可是你卻送了活生生的給他?」姜沉魚抓住問題的關鍵所在。
薛采點頭:「沒錯。」
「怎麼做到的?」
「很簡單,連同那水一起送就可以了。」薛采說到這裡,不屑的扯了扯唇角,「所以說之前燕王之前派出的那些人都是笨蛋啊,只知道抓了蝴蝶塞到竹筒裡就回去獻寶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死掉,找遍了原因,以為是吃的東西不對,氣候不能適應等等。笨死了……」
姜沉魚頓時默然。
本以為薛采遭遇巨變會性情大變的,結果,變是變了,只不過是變得更加刻薄了。
兩人正說著話,李慶從花廳的窗戶裡看見他們,立刻迎出來,壓低聲音道:「阿虞姑娘,宜王陛下在裡面等你半天了。」
姜沉魚微微一驚,連忙撇下薛采走進花廳,只見赫奕果然坐在廳上一邊喝茶,一邊與奉茶的侍女說笑,見她到了,放下茶杯,起身一笑。
姜沉魚示意那名侍女退下。
赫奕的目光在那侍女的背上留戀了半天,才收回來,感慨道:「小情的茶泡的真好,可惜啊,恐怕也是我最後一次喝她泡的茶了。」
姜沉魚笑道:「陛下如果喜歡,以後可以多來璧國走走。我一定安排她再為陛下奉茶。」
「好啊,如此可就一言為定了。」兩人對望而笑,笑著笑著,赫奕卻笑不出來了。
他收了笑,深深地凝視著她,緩緩道:「我為之前的唐突,向淑妃娘娘道歉。」
姜沉魚的睫毛不由得顫了一下,「陛下終於知道了啊……」
「是啊。知道了……」赫奕的聲音是難以描述的一種輕軟,但聽入耳中,就變得很沉很沉,「知道的好遲。對不對?」
至此,還能說些什麼?姜沉魚只好道:「對不……」
赫奕伸出手指,輕輕的搖了搖:「你不需要說對不起,你根本不欠我什麼,一切……都是我……一廂情願,強施於人。該道歉的人……是我。」
姜沉魚凝眸而笑,柔聲道:「陛下也不需要道歉。因為……陛下,給了賤妾身為一個女子所能收到的最大的讚美,我很感激,真的。」
赫奕的眼眸由淺轉深。
姜沉魚繼續道:「其實,我這次出宮,是不得已的。我經常會想,肯定是因為我不好,所以,才無法像其他嫁了人的女子一樣幸福。而當我做著這一切在別人看來可以說是驚世駭俗的事情時,就會難掩的悲傷。但是,幸好我遇到了陛下。陛下給與我的,是這個世界上最溫暖最美好的東西。一個人,可以被另一個人喜愛,這對他來說,是多麼大的一種肯定啊。所以我,要謝謝陛下。」
「小虞……」
「陛下,我叫沉魚。姜沉魚。」
赫奕卻依舊固執,「小虞。」
姜沉魚沉吟了一下,沒有堅持:「好,小虞。」
「我們之間曾有過一個約定。」
「是的,我們有約定。」
「現在,該是實現那個約定的時候了。」赫奕說著,從袖子裡取出一物,打開來,是三枚煙花,手指那麼長,做工非常精良。
「這是今年底下進貢來的極品藍焰,一共六枚,本是為國慶所用。我現在,把這三支給你。一支煙花代表我欠你一個願望。哪天,你要是想起來了想要什麼,就把它送到任何一家宜國的商舖,我就會知道。」
三枚煙火,小小輕輕,但因為有了這樣一個承諾,而變得沉如千斤。
姜沉魚默默地雙手接過,再抬睫時,眼圈就紅了。「我可以現在就用嗎?」
赫奕意外的睜大了眼睛。
姜沉魚將第一枚,放到他掌心上,輕聲道:「我的第一個願望,希望陛下健康。」因為,健康實在是太重要太重要的東西了。而她的公子,已經沒有了健康。
姜沉魚將第二枚,放到他掌心上,輕聲道:「我的第二個願望,希望陛下不要難過,起碼,不要因為小虞而難過。如果,當陛下遇到了什麼事情,有點難過時,想起萬水千山之外,有一個人,希望你能快樂,那麼,就嘗試著笑一笑。您是悅帝,而要悅民,首先,得悅己。」她這一生,終歸是要負這個人了。赫奕來的太遲了……就像她對於公子而言,出現的太遲。將心比心,她不忍心傷害赫奕,就像不忍心傷害自己一樣。
赫奕望著她,望定她,眼睛一眨不眨,彷彿這凝視的時光都是有限制的,而每一次眨眼,就會令這時光變得短暫。
最傷情是離別時。
尤其是,在這樣的時刻裡,姜沉魚用他所給與的三個承諾,索求的竟然都是他的幸福。
「我的第三個願望……」眼看她要把最後一枚往自己手上送,赫奕連忙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沉聲道:「這最後一個……留給你自己吧。」
姜沉魚抿嘴笑道:「我還沒說你就阻止,又安知這願望不是為我而求?」
赫奕一怔,鬆開了手。
「我的第三個願望啊……就是希望陛下能現在就陪我把這三枚煙花放掉。因為,宜國慶典之時,我肯定無法去現場看了,所以,就讓我在這裡,見識一下名聞天下的藍焰吧。」姜沉魚抬起頭,衝他盈盈一笑,「這個要求,可以嗎?」
赫奕的眼睛濕潤了,久久後,回了她一記微笑:「好。」
藍焰綻放。
白晝中亦顯光華。
而在滿天的煙花下,璧國的使車整頓完畢,車輪碾過青石,長長的隊伍浩浩蕩蕩地走向港口。
姜沉魚透過簾子看向窗外的天空,天空青藍如斯,煙花美如雲。
一旁的薛采湊過腦袋來看了看,然後又盯了她半天,表情奇怪。
姜沉魚忍不住問:「你幹嘛這樣看著我?」
「你知不知道宜王的三個承諾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只要你喜歡,你可以隨時得到百萬金錢;只要你喜歡,你可以用金子砸人砸到手酸;只要你喜歡,你可以天天龍肝鳳肚享盡這世間所能用金錢享受到的一切……」
姜沉魚聽到這裡,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被你這麼一說,好像就只剩下了錢。」
「本來就是錢。放著那麼一個大財神不好好把握,笨蛋。」
姜沉魚笑著笑著,垂下了眼睛,然後輕聲道:「我不是不知道金錢的重要性,我也不會清高的說我肯定不會需要錢,只不過……」
薛采傾耳聆聽。
「這個人喜歡我。小采。」她的聲音很輕很輕,眼神放的很柔很柔,用一種發自肺腑的感情道,「不計較身份不在乎得失純粹只是因為我是我,而這樣的喜歡我。所以,面對這樣的喜歡時,我沒辦法去思考別的關於後路啊利益啊之類的問題。我所能唯一做的,就是盡力去維持它的純粹。」
薛采的眼睛深黑深黑。
姜沉魚的臉微微紅了起來,「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能被人喜歡,是多麼多麼不容易的事情啊……」
薛采的表情變了又變,最後冷哼一聲,別過臉去。
車行半個時辰後,抵達海港。遠遠的,蔚藍色的海水和碧藍的天空兩相輝映,旭日東昇,海平線上紅霞一片,近一些,有海鷗清鳴,船員們揚起風帆,一時風動,錦旗飄飄。
夏日如此美好。
又是一個嶄新的、明豔的好天氣。
然而,公子的壽命也隨之又少了一天。
沉魚注視著被陽光照的五彩斑斕的水面,忍不住想:如果,如果我的喜歡,能讓公子好起來的話,那麼,我要更喜歡更喜歡他;如果,如果我不喜歡公子了,就能令他的病情好轉,那麼,我寧願放棄這段喜歡。
神啊,原諒我這一刻如此軟弱。
軟弱到要用這麼虛無縹緲的衡量去盼求一個結果。
因為,我真的真的真的,好無助。
也真的真的真的,為此悲傷。
無論如何,請一定、一定要保佑公子,讓他好起來,好起來……
櫻君子花,朝白午紅暮紫,盡芳華亦不過冠絕一夕。
虞美人草,春青夏綠秋黃,數忠貞最難得緣結三季。
船頭,號角聲響——
船隻離開港口,馳向了璧國的方向。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41:14
惡搞番外 當穿越遇到RPG
窗戶半開,海風吹進來,楊木雕架上的蘭花開了,一室馨香。
姜沉魚持著毛筆,凝望著幾案上的紙張,眉間微皺,遲遲不肯落筆。
房門吱呀一聲被人自外推開,進來的人,是薛采。
只見他把懷中的書捲往另一張桌子上一放,然後轉身朝她走過來:「你把自己關在書房三日,做什麼呢?」目光落到那張紙上,眉毛一挑,念了出來:「罪——己——書?」
姜沉魚嗯了一聲。
「寫這東西做甚?效仿禹湯麼?」
「此次使程,皇上的要求是獲取程國的兵器冶煉術秘方,和迎娶頤殊公主。這兩樣我都沒有做到,雖然現在的結局看似更好,但那是公子之功。」
薛采輕嗤,「所以你怕回京後皇上責罰,就乾脆先自己來請罪一番?」
「嗯。」
「你覺得這樣做有用?」
「正因不知,所以遲遲無法落筆。」
薛采的目光閃爍了幾下,索性往幾案上一坐,側過身來,很近距離地仔細打量著她。
被他那麼炯炯逼人的看著,姜沉魚不禁有些尷尬,訥訥道:「怎麼了?」
「你此次赴程,最大的錯誤不在沒有取得秘方,也不是沒有娶到公主。」
姜沉魚垂下眼睛,接了他的話,「我知道。我最大的錯誤是……救了宜王。」
「所以,即使你往罪己書上寫一百條沒有完成任務的理由都沒有用,因為皇上暗殺赫奕之事是機密,根本不能外洩,你沒辦法寫到紙上去。而你能寫到紙上的,都不是問題的真正關鍵。寫了也白寫。你還是省省心吧。」
姜沉魚鬱悶了。其實她何嘗不知道多此一舉,只是……眼看明日就要抵達璧國,她卻還沒想好該如何面對昭尹的質責。而那位不可捉摸冷酷剛愎的帝王,又會怎麼處置她呢?無法確定,因此,就滿懷惶恐。
薛采看著她,忽然刻薄一笑:「其實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你最大的優點並不是——謀?」
姜沉魚詫異的抬眸。
薛采的目光深邃清透,有著這個年紀的孩童所無法想像的明睿,望著她,望定她,一字一字道:「那麼多人誇你美麗,難道,這還不足以給你自信麼?」
姜沉魚萬萬沒想到他竟然會來這麼一句,驚詫過後,臉立刻就紅了。
薛采起身落地,淡淡道:「別忘了,豔色天下重。迷戀曦禾的皇上,亦不例外。」說完,就要走人。
姜沉魚紅著臉瞪著他,在他跨出門檻時,忽然開口道:「你……真的只有七歲嗎?」
薛采停步,扶住門框,半晌才回答道:「我的生日已經過了,現在是八歲。」
「就算是八歲也不應該有這樣的智慧。簡直、簡直是多智近、近妖……」姜沉魚斷斷續續的說出這句話,本以為薛采會大怒,誰知他卻撲哧一笑,回過頭來,眉目帶笑,竟是難得一見的歡愉。
「我有個天大的秘密,你想不想知道?」他用一種神秘兮兮的聲音如此道。
「什麼秘密?」
「其實……」
「嗯?」
「我是……」
「嗯嗯?」
「穿越來的。」
姜沉魚瞬間石化。
薛采如願以償的看到了期待中的反應,於是哈哈大笑。在他的笑聲中,姜沉魚垂首,呆了好一會兒,才再抬起頭,回視著他,緩緩道:「其實,我也有個大秘密,你想知道嗎?」
「哦?難不成你想告訴我你也是穿來的?」
姜沉魚搖了搖頭,「我不是穿越來的。不過……」
「嗯?」
「我是……」
「嗯嗯?」
「遊戲玩家。」
薛采一驚,接著就看見姜沉魚的雙唇微微揚起,勾出一個格外豔麗的笑容,用天籟般悅耳的聲音道:「《禍國》是一個RPG遊戲,我是玩家,進入這個世界,挑選我想要的棋子,選擇我想追求的帥哥,營造我想要的結局。而你,也是棋子。」
薛采石化。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41:34
番外 易醒晨昏易醉人
陽光從海平面上升起來的樣子,原來,和在家裡從窗口望出去的,是不一樣的。
在家時,晨曦的到來其實並不明顯,總是等天大亮了,才意識到,有薄薄的光從天邊攏過來,落到手上,沒有溫度。
但在海上,原本是漆黑一片的夜,突然被紅光點亮,那一瞬的絢麗,卻幾可讓人窒息。
我忍不住會想,這樣的光,與火,其實是沒有區別的吧。
——同樣來的那麼直接、乾脆、驚心動魄。
而小姐,就沐浴在那火一樣的晨曦裡,靜靜的站在船頭,凝望遠方。海風吹起她黑色的斗篷和長髮,颯颯作響,她的肌膚,透明的宛如白玉。
這幅畫面被時光烙成了永恆,深深地留在我的腦海裡。我永遠忘不了她當時的樣子。也許,不止是我,其他人也都不會忘記。
小姐是個美人。
從來都是。
我記得第一次看見她時,是七年前。當時我父經商失敗,投河自盡,丟下孤兒寡母充為官奴。我算是幾個姐妹裡命比較好的,分配到了素有善名的右相家。進府時是一個雷雨天,我在一位名叫容嬸的管事帶領下前往花廳拜見主人,剛走到門口,身後就響起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少年和一個少女用袖子擋著頭從院子那頭匆匆跑過來,少年經過我時,還重重的撞了我一下。我很疼,但在看見他那件鑲金嵌玉的衣袍後,忙不迭的將已經湧到喉嚨的驚呼聲生生壓了回去。此人非富即貴,不可得罪。
而那少女則一邊擰著濕嗒嗒的袖子,一邊回頭喊:「沉魚,快點啊!」
我這才注意到,原來還有第三人。
那是個七八歲的女童,年紀比這兩人都要小,她自雨中緩步走來,裙襬不見飄蕩。父親生前最慕虛榮,恨不得養出個當世無雙的大家閨秀出來,因此,對我六個姐妹的日行舉止,都要求苛嚴,笑不露齒,行不露足——我以為自己在長年的訓練之下,已經做的很好。但此時看見這女童,方知何為真正的貴族鳳儀。
雖然她只穿了一件素衣,挽著雙髻的頭上也沒有佩戴任何珠寶首飾,但舉手投足間無不彰顯出十二分的尊貴與教養,與她一比,先頭的那少年簡直就是個市井流氓。
我被她的風華所震,連忙後退,讓出道路。她走上臺階,見我退讓,便抬起頭來衝我一笑。
雨珠滴答墜落,景物本顯陰霾,可她的這一抬頭,這一笑,卻像是光,頓時映亮了整個世界。
我忍不住驚嘆出聲,然後自知失態,連忙用手摀住嘴巴。
容嬸轉身訓斥:「叫什麼?怎麼這地沒規矩?」
女童好奇的望著我,睫毛沾了水,顯得越發黑亮。
我紅著臉,低聲道:「這位……小姐,長的真好看,像觀音菩薩身邊的玉女一樣。」
容嬸唇邊閃過笑意,但嘴上仍是訓斥:「別盡說傻話了,還不見過三小姐。三小姐,這是府裡新來的丫頭,不懂事,你別見怪。」
「誒?昨天說是新招了一批丫頭,其中有個特別好看,就是她麼?我看看,我看看!」先前的少年本已半隻腳進了大廳了,聞言又轉回來,衝到我面前,對著我細細瞧。
我不知所措,慌亂的看向容嬸求助。
容嬸笑道:「哪有特別好看,也就是生的乾淨了些,人也挺機靈的,而且之前唸過書,識得字,所以帶來給夫人看看,說是收進大屋裡用。」
少年的眼睛如同蘸了油的刷子,將我上上下下刷了個遍,然後嘴角一勾,輕佻的笑了:「是看著不錯。正好我少個丫頭,就把她給我吧。」
我吃了一驚,還沒來得及做任何反應,第一個少女已啐道:「呸,就你還少丫頭?你屋裡都有七八個丫頭了!」
「我說少就少,你囉嗦什麼啊!」少年瞪了她一眼,轉向容嬸,「就這麼說定了。帶她見過娘後,再領她來我屋。」
容嬸雖面有難色,但最終躬身應了句是。
我的心沉了下去,雖然只是初見,對這位少爺的品行全然不曉,但見微知著,從他剛才魯莽的衝過來渾然不顧走在前方的我,強行將我撞開爭路一事上,以及此刻色咪咪的看著我明顯不懷好意的表情裡,我就知道是禍非福。
家道中落本已悲哀,若再遇到一個壞主子……
我攏手於袖,難掩悲涼。
女童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麼,逕自先進屋了。容嬸示意我也跟上。進得裡屋,但見一位三十出頭、衣飾華貴的美婦人正倚在軟榻旁與人說話。少年一邊喊著「娘」一邊跑過去,湊到榻旁。
美婦人伸手撫平他歪了的衣領,笑道:「去哪野了?怎淋了雨?」
「跟妹妹們放風箏去了。不想這鬼天,說打雷就打雷,說下雨就下雨!」他正在抱怨,少女已咯咯笑道:「娘啊,你不知道,剛才沉魚見天變黑,就提議回家,偏他不聽,還要繼續,結果天上突然砸下來一記霹靂,就落在他腳旁。娘你看他的褲子,被燒著了呢!」
美婦人大吃一驚,「這可怎麼得了?沒事吧,孝成?讓娘看看……」
名叫孝成的少年滿不在乎道:「你聽畫月瞎說,我不好好的回來了麼。」
「你這孩子,就是貪玩……」
「算了,娘,不提這個。我跟你說個事!」姜孝成一邊說著,一邊目光朝我瞟了過來,我心知他這是要提收我進屋的事情了,不由得咬住下唇。不料他還沒開口,一個清稚的聲音已先他一步響了起來:「娘,今天上課,夫子給我算了一卦。」
我轉頭,說話的,正是那粉雕玉琢般的女童。
美婦人被她吸引,好奇道:「夫子算出了什麼?」
女童垂下眼睫,顯得有點憂鬱,「夫子說我命理與玉無緣……」
姜孝成哈了一聲:「瞎說,咱家還能沒玉?要多少有多少!」
「命理無玉,理念之理,非裡面之裡。」
「有什麼區別麼?」姜孝成撓了撓頭。
女童走到美婦面前,牽其手道:「娘,夫子說了,若是常人沒有玉,無甚大礙。但我不同,我這一生,與玉相聯極重,輕則憂心缺眠,重則血光壓頂。」
美婦急道:「那怎麼辦?周夫子可有說如何補救?」
女童點了點頭:「嗯。他說找兩個命裡帶土、名中有玉的辛子年生女子朝夕相伴,雖不能完全釋禍,但亦可佑一世平安。」
「命裡帶土、名中有玉……」美婦將目光轉向容嬸,「咱們府中可有這樣的丫鬟?」
容嬸想了想,答道:「龔帳房家的小女兒是。然後就是……」她朝我看來,「這丫頭也是。」
姜孝成頓時警覺:「什麼?不行!娘,這個丫頭是我先看中的,不能給沉魚!」
「你看中了?」美婦的眉頭輕輕皺了起來。
「是啊,娘。我房裡少個伴讀丫頭,正好她又識字……」姜孝成的話還沒說完,名叫畫月的少女已哧鼻道:「就你那木疙瘩腦袋,十個伴讀丫頭都沒用,有了也是浪費。」
「總之這個不行。」姜孝成懶得理她,直接轉向女童,「沉魚,你可不能跟我搶哦!」
女童靜靜地望著他,過了一會兒才開口道:「哥哥,缺玉的話,我會死的。」
姜孝成面色頓變。美婦人忙道:「沉魚,這話可不能亂說啊!」
「我不和哥哥搶。」女童道,「容嬸,府裡沒有別的符合條件的丫鬟了嗎?」
「這個……一時半會還真沒有。要不,我再去外頭買?」
「買什麼,這不有個現成的嗎?」姜畫月將我往女童面前一推,「就這樣了。這個丫頭,還有龔帳房的女兒,全歸沉魚了!」
姜孝成還待說話,姜畫月已狠狠瞪了他一眼:「是你吃喝玩樂重要還是妹妹的性命重要?」
姜孝成嘟噥著,果然不再要求。
美婦輕輕嘆道:「如此就這樣罷。」
事情轉折的太快,以至於我一時之間無法相信自己又換了主子。女童朝我微微一笑,轉身先走了。我被容嬸帶去領取日需物件,然後在一個小室內看見了另一個命裡帶土、名中有玉的辛子年生少女。最後我們兩個被帶往三小姐的住處。
那是個非常美麗的庭院。
雪白的梨花在雨景中仍不掩麗色,恬然綻放,素潔高華,而在一枝斜伸的白梨下,是糊著上等雪紡的綠欞窗,窗旁一女童靜靜的坐著,托腮凝視遠方,靈秀難言。
正是右相府的三小姐——姜沉魚。
容嬸領我們進去,躬身道:「三小姐,人帶來了。這個是龔玉,這個是柳璞。」
女童轉身,回望著我們,最後把目光落到我身上,「柳璞,好名字。」
我連忙答謝:「謝謝小姐誇獎。」
「夫子說我命理少玉,故而需你們二人相陪,這事,容嬸已經跟你們說過了吧。」見我們點頭,她繼續道,「夫子還說,雖求玉,但忌明。所以,我要為你們倆人改下名。唔……叫什麼名字好呢……」她想了一會兒,起身,走到書案旁,提筆寫下兩個名字:「就叫這個吧。」
我伸頭去一看,紙上寫的是:「握瑜、懷瑾。」心中不由得小小的驚訝了一下。這位三小姐,看起來一幅柔柔弱弱的大家閨秀模樣,不想,給人起名竟是如此倨傲豪放。握瑜、懷瑾,莫非她是想讓蜀相孔明和都統周瑜都陪在她身邊不成?
那邊,名叫龔玉的少女好奇道:「握……瑜,懷……是念瑾字吧?這跟玉有什麼關係?」
女童還未回答,容嬸已笑道:「瑜、瑾二字,都是美玉的別稱。還不快謝謝三小姐賜名?」
龔玉啊了一聲:「那我叫哪個?」
女童問:「你喜歡哪個?」
龔玉想了想:「龔握瑜、龔懷瑾……唔,我喜歡握瑜。」
「那你就叫握瑜。」女童轉向我,目光裡笑意淺淺,「你就叫懷瑾,好不好?」
我哪敢說不好,連忙再次拜謝。就這樣,從此右相府裡,多了懷瑾握瑜一對丫鬟,作為右相家小女的侍女,相伴伊人左右。
說也奇怪,雖然此後有關於姜家大公子孝成的風流韻事接二連三的傳入我耳中,什麼他又看上了哪個名妓夜宿不歸啦,什麼他和某位寡婦有染啦,什麼他當街調戲誰家的少女不成啦……但是,他卻再沒找過我的麻煩。即使在府中遇見,他也只是用色咪咪又充滿遺憾的目光看看我,並無實舉。
就此事,握瑜曾問過:「為什麼大公子每次看見懷瑾姐姐,都一幅痛不欲生的表情?」
當時正巧二小姐畫月在場,聞言撲哧一笑:「那是當然。他看中的肥肉,臨到口卻被人硬生生的搶了去,而且那肥肉還經常在眼前晃悠,看的著吃不著,他當然痛不欲生。」
我羞紅了臉,嗔道:「二小姐居然把奴婢比肥肉……」
二小姐笑道:「你逃過他的魔爪,已經是萬幸,就吃點虧做肥肉又怎麼了?要知道,這府裡頭啊,也就沉魚的東西他不會動,若你是娘或者我的丫鬟,估計他也是照吃不誤的。」
我的心格了一下。二小姐說的是大實話。的確,姜孝成作為右相家唯一的兒子,自小無法無天極受寵愛,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好色荒淫,又囂張跋扈。唯獨對沉魚這個妹妹,卻是親厚有加,所有壞毛病到了她面前通通消失。
二小姐戳著三小姐的額頭打趣道:「你說,同樣是妹妹,為什麼那豬對我這麼壞,對你卻這麼好?真讓人看著嫉妒。」
三小姐慢吞吞地答道:「大概……是因為我從來不叫他豬吧?」
此言一出,當場就笑倒了一片。
待得二小姐走後,我為三小姐梳頭時,她忽然抓住我的手,靜靜地看著我。我奇道:「三小姐,怎麼了?」
「你跟了我,可後悔?」
「三小姐這是說哪的話,奴婢能跟著三小姐,是奴婢的福分,別人求都求不來的,何來後悔之說?」
「哥哥喜歡你,若當年你進了他屋,可能現在就是妾,也不用再端茶倒水當個下人……」
我不等她說完,忙道:「可我不願去他屋!」
三小姐不說話了。
我咬著下唇,直視著她的眼睛,沉聲道:「三小姐……當年不也正是看出了這一點,所以才……從大公子手裡,要了我麼?」
三小姐的目光閃爍著,放開我的手,微微一笑:「原來你知道啊。」
「嗯。三小姐對奴婢的恩德,奴婢都記在心裡的。」
「其實我挺對不起哥哥的。不過,如果你跟了他,可就真的毀了。比起顧全哥哥的好色之心,我想,讓一個女孩子活的開心自由些,才是更重要的吧。」說到這裡,她輕輕嘆息。
我抿緊唇角,然後退後一步,屈膝跪下。
「你這是做什麼?」
「四年前,奴婢遭遇大劫,父親自盡,母親和姐姐們自此分離,天各一方,今生還能不能再見都不可知。以為那已經是痛苦的極致了,也曾想過一死了之。若不是進了相府遇到小姐,真不知我此後的人生會是什麼樣子。而我現在,穿的暖,吃的飽,還能繼續唸書識字,小姐又待我,有如姐妹一般親和……我想,天底下沒有第二個做丫鬟的,能像我這樣幸福了。所以,小姐的大恩,懷瑾此生永遠銘記,沒齒不忘!」
「快起來。」她伸手扶我。明明比我小,但那雙手所帶來的溫暖和力度,卻讓我感到一種難言的力量,強大,卻極盡溫柔。
「懷瑾。我需要兩名辛子年生的丫鬟,是杜撰,但命理少玉一說,卻不是假的。」三小姐有著世上最美麗的一雙眼睛:墨般的黑,月光的柔,以及……寒星般的寂寥。她說那句話時的表情我一直一直沒有忘記,而她,就用那種令我永生難忘的表情看著我,一字一字道:「希望你和握瑜,真能佑我平安,全我所缺。」
三年後,小姐當年的批命應驗了。
她一心仰慕的男子,幾乎成了她夫君的男子,在一夕間,因著一道聖旨而變成了路人。
那男子溫潤如玉,世稱淇奧。
命理少玉,原來指的……是他。
三年後的初夏,我隨小姐同赴程國,在那,小姐再次遇到了淇奧侯。再然後,小姐隨他同回璧國。
從盧灣到青海,三十六天。
小姐就用那三十六天時間儘可能的與淇奧侯相處。她每天巳時去拜見他,同薛家的小公子一起坐在書房裡,下棋、彈琴、煮茶、磨墨、議事。如此一直到酉時,回房後也不休息,而是抱了大堆大堆的醫術翻看,經常一看就看到深夜。
她從來都是個美人,可那段時間,她幾乎是毫不遮掩、淋漓盡致的讓她的美麗綻放出來,變得和海面上的陽光一樣耀眼、奪目、濃墨重彩。
隨行的人都很驚訝,他們不知道是什麼令這位原本低調內斂的東壁侯的師妹在一夕之間改變。儘管她的臉上仍有傷疤,儘管她依舊穿黑色的大披風,但是,每個人都感受到了她的變化。
她更憂鬱,也更明朗。
憂鬱和明朗原本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特質,卻在同時流露在了她身上。
當她對人微笑時,人們可以看見有花朵在她眼底綻放;而當她靜默時,又彷彿流風回雪般悲傷。
大家全都為此咋舌,他們在私底下偷偷議論、猜測。但沒有一個人,知道真正的答案。也許只有我是知道答案的。
而正因為我知道答案,所以,每次看見那樣的小姐時,總會很難過。
當船隻抵達最終的渡口原州時,是一個早晨。小姐一夜未眠,快近寅時時她問我,能不能陪她一起去船頭看日出。
我們走到甲板上,當時的海面一片漆黑,只有船頭的燈光,散發出昏黃的光,淡淡的照著眼前的一切。
小姐就那樣站在船頭,吹著海風,一直一直不說話。
再然後,太陽就出來了。
一瞬間的點亮整個世界。
在那光影交錯的瞬間裡,我彷彿看見小姐在哭,但再定睛看時,她的臉上卻沒有眼淚。她只是凝望著火燒般的海面,靜靜的看著,深深的看著,像是要就那樣看到天荒地老一般。
「小姐,回屋吧?」
「曾經不明白,夫子為什麼說我命理少玉,會成大傷。我以為八字之說,只與五行有關。玉這種非金非石的東西,少不少又有什麼關係呢?沒想到……沒想到啊……」 她的聲音恍惚如夢囈。
「小姐……」
「懷瑾,我明明已經有了你和握瑜,為什麼還是與玉無緣呢?」
「小姐……」
「明明不是很信命的。但是,恐怕,我真的是被詛咒了也說不定。」
「小姐……」除了這個稱呼,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小姐轉過身來,正視著我,忽然笑了一笑,就像七年前,我初入相府那天,她從雨中抬起頭來對我笑一般。往事的畫面與此刻的景象重疊,我的眼睛忽然就濕潤了。
小姐伸出手來,輕輕握住了我的,笑著說:「不管怎樣,我有了這三十六天。我要……感謝這三十六天。這三十六天裡,我很快樂。真的,真的很快樂。」
「小姐……」
「懷瑾,你看,陽光真美。」小姐注視著絢爛的大海,如此道。
海風吹起她黑色的斗篷和長髮,颯颯作響,她的肌膚,透明的宛如白玉。
我永遠沒有忘記這一幕。
因為,那是小姐在海上的最後一個早晨。
也是她得與淇奧侯同處的最後一個早晨。
那一天後,小姐徹徹底底的失去了她命理中的玉緣。
易醒晨昏易醉人。
幻覺今生誤今生。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42:13
第四部 璧碎 第十九章 虧欠
圖璧四年·六月廿四——
月上中天,宮燈璀璨。
嘉寧宮內,熱鬧非凡。放目四望,燈紅酒綠,歌舞昇平。後宮的妃子美人全都聚坐一堂,為姜貴人的十九歲壽誕慶生。
主位之上,昭尹含笑而坐,顯得亦比平日裡開懷,甚至親自為壽星夾菜,直把已經受了大半年冷落的姜畫月感動的眼眶發紅,喜難自抑。
酒至半酣,田九忽然出現,在大太監羅橫耳旁輕聲說了幾句話,羅橫面色頓變,忙上前對昭尹耳語。姜畫月見此情形,心中一沉,不詳的預感油然而升,卻見昭尹端坐椅上,表情鎮定,絲毫看不出喜怒來,反是羅橫嘴唇一張一閉間,顯得極為焦慮。最後,昭尹抬起一隻手,示意他退下,羅橫急聲道:「可是皇上……」
昭尹又擺了擺手。羅橫立刻閉嘴,躬身退下。
姜畫月忍不住問道:「皇上,有事?」
昭尹的目光從前方歌舞處收回來,然後微微眯眼,眉目彎彎的衝她一笑:「沒事。今晚,什麼都比不上愛妃的壽辰重要。」
姜畫月懸在半空的心這才落下,鬆口氣甜甜道:「皇上對臣妾真好……」一邊呢喃一邊將身子靠了過去。昭尹也不拒絕,伸手將她攬住,一同靠在描龍椅上看歌舞。如此明顯的恩寵,直把週遭所有陪襯的妃子看的咬牙切齒,暗暗心酸,不明白怎麼一夕之間,姜貴人就又開始受寵了。更有好事者忍不住想,為什麼這種場面曦禾夫人和姬貴嬪不來呢,若她們兩個來了,姜畫月就不可能獨佔風光了。但那兩人,一個聲稱玉體有恙,另一個三日前去了定國寺參佛遲遲未歸,直到壽宴終了都沒有出現。
宴畢,昭尹自然而然地留宿在了嘉寧宮中,卻在寅時一刻,悄然起身,沒有驚動身旁酣睡正濃的姜畫月,披衣走出房間。
門外靜悄悄的,宮人們都被打發去睡了,守夜的侍衛事先得了命令,見到他,也只是躬身行禮,沒有發出聲響。
田九如同月夜下的一隻幽靈,站在夜風中靜靜等候,手上搭著件披風,見他走出宮門,幾乎是立刻迎了上去,將披風罩在他身上。
昭尹邊走邊問道:「人呢?」
「都在百言堂候著。」
「讓你們久等了。」
「做奴才的,等候主子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更何況,主子是因為答應了淑妃娘娘的事才不離開的,小人明白的。」
昭尹淡淡一笑,表情看不出是歡愉還是嘲諷,就那樣不可捉摸的進了御書房,然後又從側門一拐,走進一個密室。
密室四面無窗,卻佈置的極為雅緻,玉案長長,旁置八把軟椅,每一把椅上,都坐著一人,模樣裝束雖然都各不相同,但俱是風華正茂的男子,最年長的不過三十出頭,而年小的更是堪堪弱冠。見門開,八人紛紛起身叩拜。
昭尹揮了下手,快步走到案旁坐下,吩咐道:「說吧。究竟是怎麼回事。」
一人先行出列,身穿寶藍色長衫,國字臉,五官平凡,一雙眼睛卻是精銳逼人,聞言便朗聲道:「皇上,屬下等人獲知最新情報——五日後,在程王壽宴上登基的人,將不是大皇子麟素,而是帝女頤殊——而這一切,全是淇奧侯一手促成。」
昭尹微微皺了皺眉頭,沒說話。
另一紫衣人出列,尖臉長腮,模樣刻薄,聲音也比第一人要高細,「先前,對於淇奧侯擅自趕赴程國一事,屬下已經覺得非常不妥。而他到程國後,果然肆意妄為,擅改乾坤,將我們苦心經營多年的計畫全部破壞!」
席間一十八九歲的綠衫少年淡淡道:「現在這樣,其實也沒什麼不好。」
「什麼叫沒什麼不好?」紫衣人的口吻一下子變得激烈,轉身怒視著綠衫少年道,「不要忘記我們最初的初衷是什麼!並不只是要多開幾個港口,多納一點稅金,多那幾千幾萬的錢兩!在我看來,只要沒達到原來的目標,即意味著損失。而有損失,就是大大的不好!」
藍袍人點頭道:「不錯。頤殊為帝,表面上看是與我國親善,又是開放港口又是讓利關稅,但卻與我們當初的計畫相去甚遠——我們根本就不要什麼錢財秘技,我們要的,是三國混亂,是坐山觀虎,是漁翁得利,是以戰養國,是四海稱雄!如今,淇奧侯此舉,無疑是快刀斬亂麻,將原本再好不過的混亂良機迅速銷毀,這樣一來,燕、宜兩國也跟著佔了便宜,國力勢必繼續興盛,而程國也有了休養生息的佳期。」
一灰袍男子慢吞吞的開口道:「別忘了,女人為帝,是大禍端。」
綠衫少年不冷不熱的插話道:「提醒各位一點——永遠不要小看女子。」他勾起唇角,笑了笑,「更別小看頤殊。別且不說,光憑她能讓淇奧侯出手幫她——試問,換諸於在座諸位,有幾人能夠做到這一點?」
紫衣人冷笑:「所以我才說此舉有問題!於情於理,淇奧侯都不應該扶植頤殊,可他偏偏就扶植了。而且,是在沒有知會聖上的前提下擅自決定的。他,究竟想的是什麼?」
此言一出,滿室俱寂。
異常詭異的安靜裡,昭尹隨手取了案上的一支毛筆把玩,眾人齊齊將目光對準他,等他表態,可他卻偏偏不表態,只是輕佻了下眉,道:「繼續說,別停。」
於是紫衣人只好繼續道:「皇上,並非屬下對淇奧侯有所偏見。他這些年來為皇上所辦的事也的確是盡心盡力。但,正因為他之前表現的太好,所以導致皇上對他的倚重也越來越多,給他的權勢也越來越大。放目四國,天下皆知璧國群臣,以淇奧侯為首;再看國內,百姓更是對他膜拜如神。他雖不掌控軍權,但如今的幾名大將,都是由他舉薦提拔;他雖不干涉文吏,但兩屆科考,都是由他主持……不知不覺中,他已門人無數,不知不覺中,他已施恩遍野,不知不覺中……他已成了,一枝獨秀啊。」
昭尹的眼角幾不可察的跳了幾下,但依舊默不作聲。
紫衣人深吸口氣,長嘆道:「皇上,縱觀歷史,臣子權勢過大、聲望過高,必會導致動亂。當一個人被推到某個高度時,無論他的本意有多麼純粹,無論他的理想有多麼平凡,都最終抵不過時勢二字。想高祖劉邦當年不過一區區亭長耳,其父亦斥其『無賴』,誰能想他此後會一統中原,甚至擊敗戰神項羽?陳勝吳廣,本是貧農,卻可亡了大秦天下;太祖匡胤更是由禁衛軍長一路飛昇為殿前都點檢,最後黃袍加身,奪了後周的政權……皇上,這種歷史我們還聽的少麼?」
「注意你的言辭。」灰袍男子冷冷道,「項羽自驕,秦王昏庸,周主無能,豈可與吾皇相提並論?」
「好,不說古人。就單以前護國大將薛懷論,當年對先帝亦是赤膽忠肝,赴湯蹈火,對皇上更是盡心扶植,全力維護……結果,又怎樣呢?我們難道還需要第二個薛懷?」紫衣人說著,犀利如針的目光從眾人臉上掃過,眾人表情各異。
綠衫少年沈默半晌,抬起頭,回視著紫衣人道:「你說了這麼多,而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淇奧侯,目前為止,做錯了什麼?」
「他未得允許就偷偷赴程,此錯一;他不顧皇上的初衷,平息程亂,此錯二;他扶植了一個不笨的新王,此錯三。光憑這三點,就足以讓他死一百次。」說到這裡,紫衣人眼中忽然閃過一抹猥褻之色,冷笑道,「如果這三點不夠,我還能舉出更多來,裡面甚至包含了這樣一條——他與淑妃交從過密。據暗探回報,自從他與淑妃碰頭之後,兩人就形影不離。」
綠衫少年面色微白,終於無言。
千古帝王最忌諱臣子覬覦自己的東西,而且關於那位姜淑妃,從名義上說,原本就應該是淇奧侯的妻子,只不過中途被皇上一道聖旨給強行搶了。這種情況下,皇上的用意已經很明顯,做臣子的更當避諱才行,可他卻仍不顧彼此的身份與伊朝夕相處——真不知淇奧侯是真的太坦蕩,所以毫不顧忌;還是故意向皇上示威。
紫衣人見眾人沈默,可見都認同了他的話,於是就轉向昭尹,躬身道:「皇上,屬下與淇奧侯並無私怨,如今群起攻之也並非是故意針對侯爺。我們只是皇上的謀士,為皇上思慮最周全的帝術,防患於未然,是我們的職責之一。而我們大家一起商討後的結果,都認為——淇奧侯的權勢太大了。已經大到可以影響帝位。是時候削弱他了。否則,等他繼續壯大,恐怕到時候想再抑制,就來不及了。而且,皇上對侯爺的專寵,雖然目前還沒出現大的隱憂,但難免會引起其他朝臣不滿。上天降雨,講究的是要雨露共沾,若總是只下一處,該塊土地是肥沃了,其他土地卻會因缺水而荒蕪。皇上要三思。」
昭尹將毛筆架在指尖,以拇指輕撥筆端,那毛筆便在他指尖飛旋起來,他一遍遍的做著那樣的動作,顯得專注卻又漫不經心。
紫衣人和藍袍人對望一眼,藍袍人開口道:「屬下知道皇上欣賞侯爺,侯爺的確是個百年不出的人才,屬下等也絕無那種『如此人才,非聖上所能駕馭』的意思。養虎時,一味飼餵並不能讓老虎真的對人言聽計從,什麼時候該賞肉,什麼時候該鞭子,兩相交替,才是訓獸之方。皇上給侯爺這隻老虎的肉已經太多,是時候該給個鞭子小懲一下,讓它不至於忘記,誰才是它的主人。這樣,他下回,才不至於再不事先知會一聲,就偷偷跑去擅自行事。」
紫衣人補充道:「也就是說,其實扶植誰為帝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事先請示皇上。只有皇上點頭了,他才能去做。皇上若不點頭,他就絕對不可行!」
「喀」的一聲,拇指撥弄的力度發生偏差,導致毛筆從昭尹的中指上滑脫,就那樣掉到了長案上,骨碌碌的一直滾啊滾的,滾到案尾。
——正好從在座的八位謀士面前一一滑過。
八人目光閃動,對於這個很難說清是無心之失還是刻意之舉的狀況,暗自揣度。
然後便聽得一聲嘆息,從弧線輕薄,卻又優美難言的雙唇間輕輕溢出,他們的聖上,終於將目光從筆上收回來,平視著眾人,緩緩開口道:「最後一次。」
八人互相對望。
昭尹站了起來,沒什麼表情的再次輕聲重複了一遍,彷彿是在對他們發令,又彷彿只是在自言自語:「最後一次。」說完,拂袖離座,直把八人全都弄得面面相覷,一頭霧水。
待得昭尹走出百言堂後,又過了許久,才有一個聲音打破寂靜,怯怯開口:「皇上說的最後一次,是……什麼意思?」
綠衫少年淡淡道:「我想,皇上是想說,這是他對淇奧侯的最後一次縱容與不追究吧。」
藍袍人擰眉:「也就是說……」
紫衣人陰森森的接下他的話,「也就是說,淇奧侯下次再犯這種錯誤之時,就是他的毀滅之期。」
堂中某支蠟燭哧地跳起幾朵燭花,令得光線乍亮的一瞬,亦令得堂前懸掛的烏木匾額上,綠漆陰文的「百言堂」三字,顯得莫名詭秘。
而這時,昭尹已走到御書房外的長廊上,抬起頭,看向空中的下弦月,一隻烏鴉恰好飛過,啊啊的叫了兩聲。
田九緊隨其後,聞聲手指輕彈,那烏鴉就發出一聲慘叫,從空中跌落,正好掉到昭尹足前半尺處。
「小人這就去處理掉。」田九飛速上前正要拾撿,昭尹已一腳踩到烏鴉身上,面色平靜的走了過去。田九的身形頓時僵住,抬眸觀摩主子的表情,那張在月夜下顯得比往日更蒼白的臉,因為沒有笑容,而顯得不可捉摸。
「皇上?」他小心翼翼的開口。
月夜下,昭尹的五官被染上淺淺的銀輝,眼瞳深黑,在俊美邪魅之外,呈展出一種難言的清愁。
他就那樣仰著頭,望著天上的月亮,默立許久後,說了六個字——
「朕要去看曦禾。」
寶華。
兩個蝶體大字,雕琢於翡翠匾額之上,四角各鑲有一顆龍眼大小的夜明珠,點綴著底下的紫檀高門與白玉石階。
拾級而上,彎彎曲曲七重璧廊後,是琉璃為壁、水晶為地的屋宇。縱已入夜,但依舊燈火通明,依稀有絲竹聲從大廳處傳來,聽不真切。
昭尹卻沒有往那邊走,而是沿著碧林小道拐了個彎,進了後院。相比前院的喧鬧,後院則一片靜謐。
兩位宮人正坐在迴廊盡頭的臺階旁小聲說話,見他出現,俱是一驚,正待躬身行禮,他卻已掀了雪紡竹簾走進去。
月光從大開著的窗戶照入,映得滿室寂寥。
寂寥的光影裡,一女子擁被而臥,長長的黑髮像瀑布一樣散在枕旁,她閉著眼睛,呼吸綿長。
昭尹走過去,腳步很輕,幾近無聲。
月光落在曦禾臉上,她的睫毛與鼻翼下落了淡淡的陰影,熟睡中的五官,看上去因平靜而柔和。
昭尹坐到床邊,對她凝望半晌,眼底像有什麼東西化開了,變得深邃和柔軟。他伸出手指,輕輕撫摩著她的嘴唇,小心翼翼,遲遲停停。
於是曦禾就勾起唇角露了點笑意出來。
昭尹目光閃動,也隨之笑了。
「別鬧……」 曦禾嚶嚀,微側了側頭。
昭尹俯過身去吻她,曦禾一邊笑一邊無意識的揮手,呢噥道:「別鬧了……小紅。」
昭尹的動作頓時僵住。
月光如紗。
紗下的美人膚似象牙,五官明麗。尤其此刻,笑意深濃,縱然還未睜眼,縱然仍在夢中,但眉梢眼角,蘊了道不完的銷魂,揚起數不盡的風流,美的傾國傾城。
他維持著那個彎腰的姿勢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慢慢的重新收回來。再看向床上的曦禾時,目光深處一片冰寒。
曦禾似乎意識到什麼,眉心微蹙,醒了過來。看見他,有點驚訝,又有點茫然:「皇上?」話音未落,昭尹已手臂一長,將她緊緊抱住。
曦禾下意識的掙扎,昭尹放輕了力度,但沒有鬆開。曦禾便不再掙扎,懶懶道:「今晚不是姜貴人的壽宴麼?你不在她那待著,跑我這來幹嘛?」
「朕想你了。」
「哈?」曦禾挑起了半邊眉毛,於是說是驚訝,不如說是譏諷。
昭尹將頭埋入她頸旁,深吸口氣,夢囈般地喃喃道:「曦禾……曦禾……朕的曦禾……」
曦禾的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些什麼,但終歸沒有說出來。
「你知不知道朕第一次見到你是什麼時候?」
曦禾撇了撇唇角,「難道不是在新進的宮女集體去拜會薛皇后的那天嗎?」
昭尹搖了搖頭,「不是。朕在那之前就已經見過你,知道你了。」
曦禾眸中閃過一絲異色,表情頓時警惕了幾分。
「那是春寒料峭的三月,你在湖邊洗衣服,穿的很單薄,鼻子和手都凍得紅紅的,然後從身後摸出一壺酒,喝了幾口,再接著幹活……」昭尹說到這裡,鬆開手,將自己和她拉出一小段距離,見曦禾表情茫然,他便笑了笑,無比溫柔的撫摸著她的頭髮道,「你當時很專注的在洗衣服,完全沒有看見路旁馬車裡的我,但我卻隔著車窗一直在看你,一直一直看著,從那時候起,我就對自己說,一定要得到你。」
曦禾露出厭惡之色。
昭尹沒有被她的表情氣到,反而笑了一笑,「你可知道為什麼?」
曦禾沒有回答。
昭尹的目光透過她望向遠方,淡淡道:「朕自有記憶以來,看到最多的情形就是娘親在洗衣服。她出身卑微,父王一時興起臨幸了她,後來就忘了。同階的宮女對她又是嫉恨又是嘲諷,紛紛落井下石,總是派她去做最苦最累的活。她生性柔弱,對一切都逆來順受,大家把衣服丟給她,她也就乖乖的去洗了。天太冷,她的手腫的像饅頭一樣,裂了好多口子,一沾水就鑽心的疼,為了消抵疼痛,她就去廚房偷酒……」
曦禾定定的望著他,這一次,是徹徹底底的怔住了。
她自去年入宮以來,受盡恩寵,可以說是後宮裡和昭尹相處時間最長的一個,卻也是第一次聽昭尹說起自己的童年往事。
月影婆娑,昭尹的臉因為背光的緣故看不清晰,只有一雙眼睛,又是深邃又是明亮,收斂起平時的陰笑後,反而呈現出一種難言的悲涼。
「她喝完酒後就會變得很快樂,會一邊唱歌一邊洗衣服,她長得不算好看,但是歌聲卻美極了。每當我聽到她的歌聲,就會忘記我們有多麼不幸。可是,偷的多了,廚子們就發現了,他們用世上最難聽的話罵她,用東西丟她,她就拉著我拚命的跑啊跑,我不知道宮外的同齡人都是怎麼樣的,但是想來,那個時候的我,和街頭的小叫花子,其實是沒多少區別的。」
曦禾低聲道:「難怪你那麼喜歡姬忽……」
昭尹的目光流轉著,橫看了她一眼。
「姬忽的歌唱的很好,不是麼?」
昭尹揚唇輕輕一笑,搖頭道:「不……不,與那無關……姬、姬忽她……不一樣。她和你們,都不一樣……」
曦禾冷哼一聲,露出不以為然之色。
昭尹握住她的手,繼續道:「我九歲那年的冬天,有一天早上娘親出去洗衣服,我在屋子裡等她,等啊等啊,等到天黑她都沒有回來。於是我就出去找,結果發現她暈倒在河邊,一半身子都浸在了水裡。我抓她的手拚命搖,一直叫,她卻怎麼也不醒。我覺得好害怕,生怕她就這樣死掉離我而去。偶爾有宮女太監走過,我向他們求助,但沒有人來幫我,一個都沒有。最後我沒辦法,就回屋找了塊木板和繩子,把娘翻到木板上,再用繩子綁好,一點一點拖著繩子拉回屋。從河邊到小屋一共是五百步的距離,我拖了整整三個時辰。沒有月亮,只有薄薄的燈光,從很遠的地方透過來,我一邊拖一邊發抖,連哭都哭不出來。」
「她死了嗎?」
昭尹凝視著曦禾的眼睛,沈默了好一會兒,才回答道:「如果你是指當時,沒有。」
曦禾抿了抿嘴唇,「那……後來呢?」
「她在床上拖了整整十天,才去了。」
曦禾啊了一聲,不再說話。
「那十天裡,沒有一個人來看她,當然,也沒有人來看我。太陽一點點的升起來,再一點點的落下去,影子沿著門縫一點點的移動,很慢很慢。我看著那些影子,恍恍惚惚的想為什麼我會遭遇那樣的命運,我是皇子啊,擁有當今世上最高貴的出身,為什麼會遭遇這樣的童年?為什麼太子荃他們可以錦衣玉食一呼百應,而我連拉娘親回家都沒有人施以援手?為什麼別的妃子病了有御醫專門伺候,而我娘在床上苟延殘喘了整整十天,卻沒有一個人過問?這個世界為什麼這麼不公平?為什麼要如此對待我和她?我……我……」昭尹的拳頭慢慢的握緊,聲音一下子放得很沉,「我不甘心!」
曦禾靜靜地看著他,表情複雜,半天才道:「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為、什、麼?」昭尹很慢的將這三個字重複了一遍,忽然陰森森的笑了起來。曦禾心中一緊,每當昭尹這個樣子笑時,就意味著有人要倒楣了,不詳之兆油然而生。
果然,昭尹的下一句就是:「若干年後我終於知道了我為什麼會遭遇那一切、過的那麼苦的真正原因,而那個原因其實很簡單,只有兩個字——想知道嗎?」他突然一把扣住她的胳膊將她整個人都拖了起來,然後在近在咫尺的距離裡一個字一個字道:「姬、嬰。」
曦禾重重一顫。
「姬嬰!是姬嬰讓我的童年那般不幸,是姬嬰搶走了我本該幸福的人生!所以,當我知道一切的罪魁禍首原來是他後,我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派人監視他,去看看那個真正的天子驕子究竟過著怎樣一種和我截然不同的風光生活!」昭尹說到這裡,眼中忽然露出迷離之色,看著她,看定她,眸色再次變得很哀傷,「然後我就……看見了你。我看見了你,哦不,朕看見了你,曦禾。朕在那一天,看見了你。」
曦禾的眼圈頓時紅了起來,沙啞著聲音道:「姬嬰怎麼對不起你了?」
昭尹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逕自道:「你當時已經是姬嬰的情人,而且,你偏偏在洗衣服,用和娘親同樣的方式,喝酒驅寒……那一刻朕覺得命運如此卑鄙,卻又如此慷慨。它搶走一個,再還朕一個。所以,幾天後,朕召姬夕入宮,跟那老匹夫說,朕要他兒子的情人。」
曦禾倒抽口冷氣,顫聲道:「所以,三月廿九、杏子林、姬嬰……」
「三月廿九,姬嬰寫信給你,讓你在杏子林中等他,但卻遲遲沒有出現。你久候不至,生氣回家時,就發現你爹已經一紙賭契將你賣給了人販張。第二天你就進了宮……」
曦禾整個人都開始發抖,「是你安排的……這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昭尹一眨不眨的盯著她,「是。」
曦禾想也不想就揮手打了過去。昭尹也不躲避,只聽「啪」的一聲,臉上頓時多了五道紅印。
「你!你……你……」曦禾赤足跳下床,氣的幾乎喘不過氣來,捂胸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要拆散我和姬嬰?為什麼?他究竟搶了你什麼?他不是輔助你登上帝位的最大功臣嗎?他不是你最信賴依仗的臣子嗎?他……」
昭尹冷冷地打斷她:「你以為,他是為了什麼才輔佐我成為新帝的?」
曦禾一呆。
「你以為,姬家又是為了什麼不幫勢力最強的太子荃,不幫素有賢名的晉王,不幫才智過人的弘王,獨獨幫一個出身寒微無權無勢毫無特長的我?」他每問一句,就朝曦禾逼近一步,曦禾退至牆角,再無可退,最後一聲尖叫,滑倒在地。
而昭尹,就那樣居高臨下的看著她,目光森寒如劍、如冰,如世間一切犀利的鋒刃,「那是因為他欠我!曦禾,你的小紅欠我實在太多太多,所以,只能連你也賠給我。但是,即便賠上了你,他欠我的,也遠遠不夠,遠遠不夠!」
是多少年前,一盞孤燈照著暗室,照著那人眉目癲狂,衝他嘶喊——欠我的,欠我的,你一生一世都虧欠我的!
姬嬰頂著一頭冷汗醒過來。
心臟劇烈的跳動著,彷彿隨時都會破膛而出,身體卻是完全靜止狀態,宛如沉在泥潭中,無法動彈。
他張大了嘴巴,大口大口的呼吸,但卻依舊感覺不到空氣的力量,只覺得自己快要窒息。
就在這時,床簾被人一把拉開,與此同時一隻手緊緊扣住了他的胳膊,另一隻手將冰涼的藥瓶壓到他唇邊,苦澀的液體一經湧入,空氣彷彿也跟著湧進了鼻腔,窒息的感覺瞬間散去,他這才得以鬆緩下來。
入目處,是薛采眉頭微蹙的小臉,「你被魘著了。」
姬嬰喘息著,目光因剛剛經歷劇痛而有些渙散。
薛采將藥瓶收回去,突又回身,問了個問題:「小紅是誰?」
「嗯?」姬嬰微微一怔。
薛采睨著他:「你剛才叫了這個名字。」
姬嬰垂下眼睛,尚未表態,薛采又道:「算了,不用說了。」說著,繼續前行。就在他掀開擋風簾時,姬嬰開口道:「大千世界,芸芸眾生,名字可謂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特質。所有人都用相同的名字喚你時,那名字便成了你的象徵。然而,總有一個人,對你來說與眾不同,因此,也就會用不一樣的名字稱呼你。」說到這裡,他停了一下,唇角微微上揚,淺淺一笑,「小紅,就是我那個特殊的名字。」
薛采靜靜地看著他,眸光閃爍。
姬嬰的眉毛蹙了蹙,繼而又舒展開來,神情帶了點難得一見的羞澀,顯得越發溫柔:「這個稱呼是不是很古怪?」
「不古怪。」薛采答道,「你本就喜歡紅色。」
這下輪到姬嬰驚訝:「何以見得?」世人皆知淇奧侯喜白,連聖上都以白澤相賜。
「當年右相壽宴上,我問你要一個扳指,你不肯給。那個扳指,就是紅色的。」
姬嬰的笑容淡了下去,眉睫濃濃,一瞬間,染上悲涼。
耳鼓深處輕輕悸動,彷彿有聲音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隔了一輩子那麼遙遠。那聲音說——
「我叫你什麼好呢?我啊,才不要叫你公子,那樣太遙遠;也不要叫你姬嬰,那樣太普通;更不要叫你姬郎,那樣太矯情……我要用跟這世上所有人都不一樣的名字來稱呼你,這樣才能證明我對你來說,也跟這世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樣。我對你來說,是與眾不同的,對嗎?我的……小紅。」
「啊哈,你的眉頭皺起來了,眼角也在抽搐,你不喜歡這個名字麼?為什麼呢?你不喜歡紅色?可是,紅色卻是我最喜歡的顏色呢。最最喜歡了。我用我最最喜歡的顏色,來稱呼我最最喜歡的你,這樣一想,你是否就會接受了呢?我的……小紅。」
「我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但是每次看見你,心裡都暖暖的。當看不見你時,只要想著你,也就不覺得怎麼冷了。剪枝、折花,叫賣的過程原本枯燥漫長,但是,想著你的模樣想著你跟我說過的話以及又將要說什麼樣的話,時間,就變得好快,嗖的過去了。多麼神奇,為什麼人的生命裡,會出現這樣的奇蹟呢?明明什麼都沒有改變,但只因為多了一個人,從此,每天的陽光都是新的,每天的空氣都是香的,看見的陌生人也都變得親切和順眼……你是不是傳說中的仙人,對我施展了不可思議的法術?從而讓我變得這麼快樂和幸福。我的……小紅。」
「我真高興你出身貴族,家世顯赫。咦,你好像有點驚訝,你不高興了麼?聽我說完嘛。我好感激上天對你這麼偏愛,讓你一出生就擁有這世間最好的東西——被出類拔萃的文士所教導,被上流風雅的文化所薰陶,它們令你學識淵博、視界開闊,謙恭雅量,站到了凡夫俗子們因缺乏條件而終其一身都無法企及的高度上。你的出身成就了現在的你,所以我現在才會遇到這麼好的你,所以我好高興。我的……小紅。」
「我的……小紅。」
「我的……小紅。」
那聲音盤旋著、迴繞著,重複著。一遍一遍,每個字的發音,都是那麼的清晰,而說話者當時臉上的表情,一顰一笑,一挑眉一眨眼,猶自鮮明。
這世間,最銷魂是「特別」二字。
當你遇到一個特別的人時,當這個人對你說的對你做的全與其他人不一樣時,就註定了她將成為刻骨銘心。
尤其是,那年那時,那般天真。
姬嬰沈默片刻,披衣下榻,推門,外面夜涼如水。
「這月光,照著程國,也照著璧國。」
面對他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薛采半點驚訝的樣子都沒有,淡淡接道:「但璧國的月光之下,才有主人牽掛的東西。」
姬嬰聽了之後,表情卻越發沉重了,又過了好一會兒,才轉身,直視著薛采的眼睛道:「有我的。是否也有你的?」
薛采垂下眼簾,低聲道:「我沒有牽掛的東西。」
姬嬰深深地看著他一會兒,才重新仰起頭望著天上的下弦月,喃喃道:「沒有也好。因為,一旦有了,就割捨不下了。一如我此刻,竟是如此……如此的想回家。」
他頓了一下,再次重複道:「我想回家了,小采。」
薛采的眼神閃爍了幾下,也跟著寂寥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42:33
第四部 璧碎 第二十章 虎子
八月初一。
夜月如鉤,光影幽幽。
月光透過紗窗,映進船艙,照著幾案上的書卷,或攤或疊,而在淩亂的書案中央,姜沉魚正以臂做枕,昏昏入睡。
一本醫術被她的手肘碰到,從案頭滑了下去,落到地上,發出「啪」的一聲。她頓時驚醒過來,揉揉眼睛,輕喚了聲:「懷瑾?」
房內靜悄悄的,無人回應。
再看桌上的沙漏,剛過丑時,半夜三更這種時候,懷瑾不可能外出,難道睡的太香,所以沒有聽見?
姜沉魚直起身,走向屏風後的內室,見懷瑾坐在床旁的地板上,倚在床頭一動不動。她不禁笑了笑:「怎麼坐地上睡了?懷瑾,醒醒,去床上休息吧……」手指剛觸及對方的肩膀,懷瑾就整個人撲地倒下。
姜沉魚大吃一驚,還沒來得及低呼出聲,臂上一緊,緊接著,頸上一涼,雙手已被反擰到身後,再不能動彈半分。
與此同時,一個無比熟悉的聲音緊貼著她的耳朵悠悠響起:「虞氏,好久不見了啊……」
姜沉魚的心沉了下去——頤非。
遠遠的從書案處傳來的燈光照到她身後,勾勒出挾持者的面容,眉長入鬢,眼帶桃花,笑起來時只有一邊的唇角上揚,顯得邪魅又刻薄,不是別人,正是在程國內亂時遁水逃走的三皇子頤非。
沒想到他竟然在璧國的船上!
更沒想到他竟然跟著自己的船隻進了璧國的疆土!
他想幹什麼?
「怎麼?很驚訝?」頤非吃吃的笑,「頤殊在程國境內布下天羅地網抓我,卻不知我早已跟著你們的官船出了邊境。你不想知道我是怎麼上船來的麼?」
姜沉魚竭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回答道:「我只是驚訝既然你已經在船上潛伏了這麼久,又為什麼要在最後一夜功虧一簣出現在我面前?」
頤非哈了一聲,俯下頭,貼的很近,聲音低低軟軟,宛如情人的囈語:「當然啊……是因為……我想你了呀。虞氏,你可知道,這些天來,每日在暗中看著你和你那位了不起的侯爺大人出雙入對、眉目傳情的樣子,我可嫉妒死啦……」
姜沉魚面色微白。
頤非嘖嘖嘆道:「連我這個局外人都如此嫉妒了,你說,萬一此事傳入你那位更了不起的夫君耳中,他,會不會比我更嫉妒呢?」
姜沉魚被刺激到,下意識的掙扎,頤非立刻加重力度,將她扣住,沉聲道:「別動!我可不想真弄疼你!」
姜沉魚只覺視線開始模糊,連忙眨眼將淚意強壓下去。
「對嘛,這就對了,乖乖的,不要反抗。不然,不只是你,還有你的婢女,還有躺在隔壁間那個半死不活的暗衛,恐怕都有生命之憂。」頤殊說著,伸出手撫摸她的臉,目光閃動道,「我就說區區一名藥女怎會有你這樣的氣度風華?只是我猜了無數種可能,就是沒想到,原來,你竟是璧國的皇妃。昭尹那小子真不懂得憐香惜玉,竟然派自己的女人出來出生入死,看來他是真的一點都不在乎你啊。既然不在乎你,當初又為什麼非要從姬嬰那裡搶了你呢?」
姜沉魚咬住下唇,看來頤非在船上潛伏的這些天,已經把她的一切都探查清楚了。而此時此刻,被挾持,被侮慢,被頤非用那麼輕佻的語音說出她最不願意回想的過往,說不刺痛是假的,說不憤怒是假的。但,如果露出半分痛苦的模樣,恐怕就正遂了這個小人的心願吧。
姜沉魚打定主意,絕對不讓頤非如願,因此睜大眼睛平視前方,素白的臉上沒有表情。
見她這個樣子,頤非輕輕一笑,親暱道:「真倔強呢……不過,這麼倔強的你,還真是讓人喜歡啊……」說著,朝她面頰上吻了過去,嘴唇輕移,一點一點的、緩慢而色情的貼近。
眼看他的嘴唇就要移到她唇上,姜沉魚終於開口道:「你既然有求於我,就不得輕薄我。」
頤非的動作停了一下,挑眉,「什麼?」
姜沉魚繼續注視著前方,很平靜的一個字一個字道:「否則,今日我所受的羞辱,明日必定十倍百倍的要回來。別忘了,這裡是璧國。而璧國,是我姜家的地盤。」
頤非眯起眼睛,盯著她看了半天,最後,鬆開了手。
姜沉魚連忙轉身,後退幾步,靠到艙壁上,戒備的望著他。兩人久久對望,頤非忽然彬彬有禮的伸手做了個邀請的姿勢:「請坐。淑妃娘娘。」
姜沉魚又盯了他好幾眼後,才伸手把旁邊的一把椅子拉過來,原地坐下。手在袖中,可以鮮明的感覺到在不停顫抖。一時間有點沮喪又有點氣惱,無論自己如何聰明,但因為身為女子,面對那樣的猥褻時,就完全處於了下風。
頤非睨著她,悠悠道:「看娘娘的樣子,恨不得殺了我似的。」
「不,我不想殺你。」姜沉魚故意陰森森地道,「我只想找十七八個人來,把你剛才對我做的事情全在你身上重做一次。」
「哦?那可是我的享受……」頤非的話還沒說完,姜沉魚已補充道:「每個人都是兩百斤以上的大胖子,十年沒洗澡,剛從泥地裡滾過,還嚼著大蒜和生魚……」
頤非的眉毛揚起一個古怪的弧度,望著她,目光閃動似笑非笑。
「對了,還要全是男人。」姜沉魚說完這句話後,自己先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頤非卻沒有笑,定定地望著她,輕輕道:「若你能如我所願,便讓你如此解氣了,又何妨。」
姜沉魚怔了一下。昏黃的光影裡,頤非站在厚重的帷幕旁,身穿灰布衣衫,做璧國的普通隨從打扮,不復從前風流張揚的模樣。而在摒棄了輕佻狂放的外相之後,不過也只是個單薄的十九歲少年。
光從他身後照過來,勾勒出瘦瘦一道。
姜沉魚垂下眼睛,低嘆道:「你上錯了船,也求錯了人。」
「此話怎講?」
「你不應該上璧船。你若去燕,可借千軍;你若去宜,可賒萬金;但你卻來了一無所有的璧。此其一。我父雖是右相,但手無實權;我雖是帝妃,但不受寵愛。你不去求別人,卻來求無權無勢的我。此其二。你兩樣俱錯,所以又怎能如願?」
頤非凝視著她,許久,才淡淡一笑,也拉過一把椅子懶懶坐下,悠悠道:「娘娘真的知道我所求者是什麼嗎?」
「除了皇位難道還有別的?」
「皇位?」頤非像聽見了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話一樣,哈哈大笑起來。姜沉魚不禁微微皺眉——這樣子笑,不會被外面的人聽見麼?看來不只是他,他那三個了不起的侍衛也一同來了,此刻就在門外把風,故而頤非才敢如此有恃無恐。
頤非邊笑邊道:「娘娘啊娘娘,枉你冰雪聰明,卻看錯了小王呢。小王要的,可不是皇位,不但不是皇位,我反而要以皇位為禮,求見一個人。」
姜沉魚腦海裡突然蹦出了一個答案,而頤非,很快就把那個答案說了出來:「我要請娘娘牽線,讓我見昭尹一面。」
流沙如水,沙漏的折光映得彼此的眉眼,明明滅滅。而臥室之內,一片靜謐,連呼吸聲都幾乎微不可聞。
明明是一瞬間就已明瞭的禁忌,但在確認時又無法肯定。牽一髮而動全身,姜沉魚在心中暗暗地問自己:這個忙是要幫,還是不要,是能幫,還是不能?
頤非為什麼會找昭尹,原因太簡單了——他只能找昭尹。
自從赫奕和彰華雙雙為頤殊捧冠後,四國聯盟就已宣告建立。如此一來,要說服赫奕和彰華改變陣營,明顯十分困難。只有國主沒有親自到場的璧國,可以算是這一結盟陣營中最薄弱的環節。想要破壞盟營,就得從此處下手。
而且,比起赫奕和彰華來說,昭尹明顯更容易說服。因為——
「娘娘在想——為什麼?為什麼我不找富得流油的宜王,不找雄才偉略的燕王,卻獨獨要找根基尚淺的璧王?」頤非支起一隻手輕撫自己的左眉,笑容裡,滿是嘲弄,「自然是因為——相比其他兩個皇帝,璧王要更貪婪。」
貪婪。
沒錯,就是這個詞。
想起那位少年君王總是笑眯眯但笑意從不抵達眼睛的臉,姜沉魚下意識的打了個寒顫。
「早在去年,璧王就已和我大哥暗中通信,說好助他稱帝,並以八色稀鐵等物相贈。沒想到我那個不成材的哥哥,轉頭就把計畫告訴了頤殊,並把那鐵也送給了頤殊。」
姜沉魚想到了被潘方弄折的槍頭。
「我大哥一直以為頤殊是真心幫他,所以什麼都仰仗著她,結果反被頤殊利用,夥同你那位了不起的淇奧侯謀了他的勢力奪了他的位。如果我沒猜錯,淇奧侯此舉,璧王事先是不知的。」
姜沉魚的心慢慢的往下沉:其實她隱隱也猜到過這種可能性,但見姬嬰始終一幅胸有成竹若無其事的樣子,也就放下了擔憂,然而此刻被頤非特地提出來,頓覺重重壓力,撲面而至。
頤非眨了眨眼睛,「所以,娘娘覺得,還有什麼人會比一個憤怒的帝王更容易挑撥?又有什麼人會比一個的貪婪帝王更加容易說服?」
姜沉魚素白著臉,沉聲道:「但你憑什麼認為我會幫你?」
頤非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收了笑,帶著幾分鬱靜的凝視著她。
姜沉魚繼續道:「正如你之前所說的那樣,淇奧侯是我的心上人,我為什麼要幫你去讓皇上因程王突然換人一事而遷怒我的心上人。」
頤非的瞳孔開始收縮,久久,方道:「這樣的話,你還真的敢說啊……」
「我有什麼不敢的?」姜沉魚盯著他,冷笑,「你以為我為什麼好好的皇妃不當,偏要當一個隨時可以被犧牲的謀士?你以為我為什麼要以弱女之軀趕赴這場政治漩渦,九死一生?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麼要現在在這裡被你這樣輕薄刁鑽無禮的對待?」
頤非眯起眼睛,聲音壓得極低極慢,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的從齒縫間吐出來,「為了姬嬰?」
姜沉魚幾乎是毫不猶豫的回答道:「是!所以,我不會幫你牽線,我不會做有損於姬嬰的任何事情。聽清楚了,我、不、會。」
頤非的目光掠向一旁地上的懷瑾。
姜沉魚立刻補充道:「就算你用我的貼身侍女和暗衛的性命來威脅我也沒有用。他們若因我而死了,我大不了把命賠給他們,但不會做的事情,我還是永遠不會做的。」
頤非的表情變得很古怪,因太複雜而難以解讀,盯著她,很長一段時間不說話。
光影裡,坐在椅上的少女眉目如畫,睫毛濃密,眼神清亮,唇角緊抿,柔弱卻堅毅,宛如夜明珠般閃閃發亮。
頤非的眼瞳由淺轉濃,最後輕輕一嘆,「你叫姜沉魚,沉魚落雁的沉魚?」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麼?」
「你是庚子月丙丑日辰時三刻出生的。今年不過十五歲。」
姜沉魚覺得他問的奇怪,不由得暗自戒備:「你究竟想說什麼?」
頤非以手撫眉,微低下頭,肩頭聳動的笑了,邊笑邊搖頭嘆道:「人生如棋,果然半點不假。去年春時,我曾與你父約見濱州,琴酒獻策讓我娶了他的女兒,彼時心高,不肯將就,若早知遇見的會是你……」說到這裡,聲音漸低,不復可聞。
姜沉魚的臉騰的燒了起來,一方面固然是萬萬沒想到自己和頤非之間竟然還有這麼一層淵源,另一方面卻是被父親和頤非曾有暗中接觸這一事實所震撼。再細想自出使以來父親的態度,明明身為璧國的臣子,卻沒有跟著皇上一起幫麟素,也沒有跟著姬嬰幫頤殊,怎麼看都有點太置身事外了。如今看來,莫非父親意屬的皇子是頤非?!而頤非之前不僅暗中取得了宜國的支持,也和父親談妥了某些條件?
一個接一個的疑問自心頭冒出來,越想越覺得可怕,她抓緊自己的手,感到一種由衷的惶恐——命運,如此強大的、複雜的、令人畏懼的命運啊……
姜沉魚垂下眼睫,再開口時,聲音裡就帶了幾許疲憊,「所以,你之所以能那麼順利的潛伏在我們船上,是因為有我父親暗中幫忙?」
「呵呵。」頤非只是笑,但那笑,無疑已經證明了一切。
「所以,你查出了我的真實身份,深夜過來找我,讓我帶你去見昭尹,因為斷定了我無法拒絕?」
「呵呵。」
「我如果拒絕,我父與你私通之事就會曝光,皇上知道了必定震怒,到時候我們姜家就成了第二個薛家。」
「呵呵。」
姜沉魚揪住自己的袖子,柔軟的絲綢在她指下扭曲變形:「我父行事一向慎密,但卻留了這麼大的一個把柄給你……看來,這不僅僅只是你的意思,也是他的意思吧?」
頤非這一次,沒有再笑。只是靜靜的看著她,眼神輕軟,帶點憐惜。
姜沉魚的目光沒有焦距的落到地上,光滑的柚木地板被陰影重重籠罩,就像她的人生,明明渴望曙光到了極點,但卻被各種各樣的東西牽扯著、纏繞住,不得解脫。
她的父親,看似懦弱,庸碌無為。
但一個真正無能的人,怎麼可能成為堂堂璧國的右相,一當七年?期間經歷過先帝暴斃、太子戰死、昭尹奪帝、薛家滅門等一系列風浪,看似毫無作為,卻始終四平八穩。
一個無能的人,又怎會秘密訓練那麼多暗衛,將勢力滲透到了每個國家的每個地方?
她的父親,其實遠比她所看見的、知道的、想像的更加厲害。
厲害到,此刻要用一個外人來逼她做出抉擇。
一想到這一點,心,就疼的難以遏制。
父親此舉無疑是要跟姬家作對,所以,他在逼她,逼她拋棄公子,全心全意的維護家族。
「這一天……」姜沉魚開口,聲音幽幽,「果然,來了呢……」
「我怕公子娶了我,是禍不是福。」
那是多久前的擔憂,隨著時光沉澱成了詛咒,變成刻骨鮮明的劫難,來到了眼前?
「因為我是姜家的女兒。」
她姓姜,名叫,姜沉魚。
「一旦兩家起衝突時,我怕,我會犧牲公子選娘家。」
一語成讖。
命運。
這般強大的、複雜的、令人畏懼的命運。
旭陽從海面上破雲而出,晨曦在一瞬間,繽紛絢爛。
姜沉魚立在船頭,凝望著火焰一般的晨曦,瞳仁中,跳躍著和晨曦一樣的光。
「小姐,回屋吧?」身邊的懷瑾如此道。
姜沉魚開口,聲音恍同夢囈:「曾經不明白,夫子為什麼說我命理少玉,會成大傷。我以為八字之說,只與五行有關。玉這種非金非石的東西,少不少又有什麼關係呢?沒想到……沒想到啊……」
「小姐……」
「懷瑾,我明明已經有了你和握瑜,為什麼還是與玉無緣呢?」
「小姐……」
「明明不是很信命的。但是,恐怕,我真的是被詛咒了也說不定。」
「小姐……」懷瑾的模樣,已快要哭出來。
姜沉魚轉過身,正視著她,忽然笑了一笑,然後輕輕握住她的手道:「不管怎樣,我有了這三十六天。我要……感謝這三十六天。這三十六天裡,我很快樂。真的,真的很快樂。」
「小姐……」
姜沉魚轉過身,注視著絢爛的大海,一字一字道:「懷瑾,你看,陽光真美。」
陽光真美。
然而,這一次,帶來的不是希望的曙光。而是要焚燒一切的湮滅。
一記霹靂劃破長空,濃黑的雲層頓時裂開了一抹猩紅,緊跟著,大雨潑天而降。
姜沉魚掀起窗簾,仰首遠眺,身後懷瑾道:「海上的天真怪,早上還豔陽高照的,這會兒就下暴雨了。」
遠遠的江邊烏壓壓站了一群人,統一的青衣紅傘,顯得格外矚目。姜沉魚看了他們一眼,轉身取過案幾上的捲軸,懷瑾連忙上前幫她將捲軸展開,裡面乃是一幅璧國的地圖。
懷瑾打量著地圖道:「我們馬上就到回城了。回城的現任城主可是衛玉衡呢。」
「衛玉衡?」
懷瑾掩唇笑道,「小姐不記得啦?他是五年前名震帝都的武狀元啊。『豈肯屈富貴,髮妻不相離』說的就是他。」
姜沉魚啊了一聲,頓時想了起來——
五年前,衛玉衡以十八歲風華正茂之姿,一舉奪得嘉平廿六年的武狀元。同文狀元一起朝拜天子時,百官齊驚豔:他身穿紫衣,銀甲高冠,鳳目龍姿,硬是將週遭的一干文弱書生全都比得黯然失色。
那一年御花園中玉蕊瓊花盡數開放,盛景如雪,卻不及他在花叢中的拂袖一笑。
左相家的獨女宣琉對他一見傾心。左相便懇求先帝招之為婿。孰料錦陽殿前,衛玉衡公然拒婚,原因只有四個字——有妻杜鵑。
宣琉對他癡迷,願以千金之貴二女同侍一夫,但第二日,當衛玉衡攜其髮妻杜鵑晉見朝聖時,所有人望著那個女子,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
因為——
她是一個瞎子。
荇樞嘆曰:「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罷。罷。罷。」
這三個罷字,斷送了左相千金的一腔癡念,成就了貧賤夫妻情比金堅的一段佳話。但是也為衛玉衡此後的官場失意,埋下禍根。荃尹之爭中,左相尋了個藉口將他下放,從此,衛玉衡再也沒能返回帝都。
不得不承認,但凡風雲人物,想要名揚天下,都少不得地利二字。因此,離開帝都的衛玉衡縱然英才尚在、義膽尤存,卻再沒能做出什麼大作為來。久而久之,大家也就都忘記了還有這麼一個人……姜沉魚想到這裡,不禁有些感慨,而在她的感慨中,船隻馳到江邊,緩緩靠岸。
岸上邊聲連角起,回城的迎賓之樂,竟與其他地方不同,充滿了肅穆蒼涼之意。
一人站在列隊陣前,見船隻著陸,便上前一步,抱拳行禮道:「回城衛玉衡恭迎諸位大使。」
雨幕陰霾,紅傘輕旋,傘下的男子頭一抬,眉一揚,便像是有一道光落到了他臉上,彈指剎那,雋永持恆。
大雨嘩啦啦的下著,四下裡,鴉雀無聲。
紫衣銀甲,天生絕代。
五年歲月,幾度春秋,官運低迷,前程黯淡,卻沒能損及他的風儀分毫。
他就那樣撐著一把紅傘,沐浴在大雨之中,表情淡然,宛若天外客。
片刻後,一聲輕笑悠然而起,廣袖白衣的姬嬰步出陣列,回了一禮:「有勞玉公。」
這四個字,仿若一把神奇之鎖,剎那間,靜謐解了,失態化了,眾人的神也回來了。姬嬰向衛玉衡引介了江晚衣和潘方之後,眾人便陸續開始下船,跟隨迎賓的隊伍前往驛所。
大雨滂沱,城中道路坑坑窪窪,極不好走,車輪不時陷入泥中,幾番周折,等到驛所時,眾人腳上全都沾滿了泥漿。
懷瑾忍不住低嘆道:「看來玉公這幾年過的果然落魄啊……」
姜沉魚挑了挑眉:「此話怎講?」
「你看城中建築,大多都是十餘年的老建築,陳舊不堪。道路又如此泥濘難走,可見在城建方面,不是不做,而是無錢可做。」
「你焉知那錢不是被他貪污了的?據我所知,國庫每年可都有給各城撥銀助建。」
懷瑾搖頭道:「不會!玉公絕不會!一個寧可得罪左相也不拋棄盲妻的正直之人,是不會做貪污那種齷齪之事的!」
姜沉魚見她難得一見的嚴肅,便笑了笑,不再繼續往下說,隨著人群走進驛所。說是驛所,其實不過是一排瓦房,比較老舊,幸好打掃的很是乾淨,庭院中還栽種了許多植物,鬱鬱蔥蔥,沐雨而開,為住所增色不少。
姜沉魚經過其中一排植物前時,輕輕咦了一聲。
江晚衣回頭,「怎麼了?」
「菊花蓮瓣。」
此言一出,不止江晚衣,前方的姬嬰和薛采等人也紛紛轉過頭來。
所謂的菊花蓮瓣,其實屬於蘭花的一種,因花瓣形似菊花,又最早栽植在劍湖蘭苑而得名,乃蘭中瑰寶。而此刻庭院中的這株,顏色更是純正,花瓣起蝶,聯開多達20瓣以上,更是極為罕見、稀中之稀!
江晚衣忍不住蹲下身輕撫了一下花葉,眼中滿是驚嘆:「此花從來都是冬末春初開花,而現在已是夏季,竟然還可以得見……」
「不止如此,」姜沉魚伸手一指,「看,那邊還有睡火蓮。」
不遠處的池塘裡,幾朵紫蓮嫣然盛開,花蕊是明豔的鵝黃色,越到邊緣,顏色越深,最後過渡成紫。一眼望去,只覺顏色斑斕,好不美豔。
菊花蓮瓣、睡火蓮,平日能得見其一已是造化,此刻竟在同個地方看見,而且還生長在這麼不起眼的瓦房前。恐怕那些從圍牆外走過的行人們,做夢也沒想到,一牆之隔,便已是終身之憾。
姜沉魚忍不住問道:「此處園丁是誰?」
衛玉衡回身,淡淡道:「此間花草,全是內子親手栽種。」
四周起了一片驚嘆聲——眾所周知,他的妻子是個盲女,而一個瞎子竟能種出無數巧匠愁破了頭都種不好的稀世之花,怎不令人震撼?
「那麼夫人現在何處?可否許我拜見?」姜沉魚解釋道,「是這樣的,家母壽辰即至,又極愛蘭花,若能求得栽植之法……」
衛玉衡的眉心微蹙了一下,低聲道:「病臥榻中,不便見客。」
「這樣啊……」姜沉魚難掩失望之色,只得後退幾步,隱沒在人群中。
姬嬰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會,轉身繼續前行,於是一干人等跟著他緩步進屋。
屋內的宴席已經擺好,眾人依次入座,依照慣例,姜沉魚還是坐在江晚衣旁,江晚衣見她低頭斂目,有些悶悶不樂,便湊過身小聲道:「我等會尋個機會替衛夫人看病,帶你同行。」
姜沉魚聞言抬頭一笑。
那邊,衛玉衡斟滿了酒,敬向姬嬰道:「侯爺遠途歸來,玉衡謹代表邊境山城,敬侯爺一杯。」
「玉公請。」姬嬰回禮,將酒飲下,眉心幾不可察的動了一動,但轉瞬消逝,面色如常的笑道,「一別經年,翰瑜院中,玉公當年親手種下的那棵海棠樹,也已長的有兩丈餘高了。」
衛玉衡原本正經有餘輕鬆不足的臉,因這句話而起了些許笑容,感慨道:「當初買來的是株病苗,所有人都說長不大。」
「我還記得言翁為了那棵樹與你打賭……」
「哈哈!言睿號稱當世第一智者,博聞強記,見識不凡,他認定的事物,本不會出錯。可惜,他萬萬沒有想到……」
「他萬萬沒有想到,不但有一個嗜花如命的武狀元,而且,這位武狀元還有一位精於花藝的妻子。在你們兩人的精心照料之下,那棵海棠樹愣是活了過來。」
「是啊……」衛玉衡說著,將目光微微放遠,他本就生的俊美不凡,此刻舒開了眉毛,放柔了眼神,揚起了笑意,便顯得更加風度翩翩,「翁老打賭輸了,在我家中足足待了半年,將他生平所著全都刻在了竹簡之上。離京時,別的都可以丟下,唯獨那些書,怎麼也不捨得丟,只好雇輛牛車慢慢馱,為此還延誤了十日才到回城……內子至今還留著那些書簡,日日翻讀。」
姬嬰挑眉道:「若是我,延誤上十個月也是要帶上的,翁老親自刻的書簡,當今天下恐怕也只有這麼一部了……而他自兩年前封筆遠遊後,就與所有人都失去了聯繫,也不再有新作問世,真是令無數人翹首以盼、扼腕嘆息。」
「封筆?」衛玉衡吃了一驚。
「嗯。」
「為何?」
姬嬰沈默了一下,才垂睫答道:「據說與其弟子葉染有關,但個中真由,無可得知。」
聽到葉染的名字,姜沉魚微微錯愕了一下。葉染是曦禾夫人的父親,雖是言睿的徒弟,卻是最不成器的一個,終日酩酊大醉,昏昏度日。言睿對這個徒弟,想必也是嫌棄之極的,沒想到末了,竟是因為他而封筆的?真是意外啊……
衛玉衡卻並不怎麼驚奇,只是呢喃了句:「葉染啊……他還好麼?」
「葉公……」姬嬰的聲音轉為低沉,「已於去年仙逝了。」
衛玉衡的眼神一下子迷離了起來,默默地出了好一會兒神才道:「也好。」
姜沉魚心裡好奇之極,只盼他二人再多談一些,誰料衛玉衡卻沒再往下細說,只是招了招手吩咐下人們上菜。
菜餚端上來,很簡單的兩素兩葷,眾使臣一路上見慣了酒池肉林的宴請接待,此刻見一共才四道主菜,不禁都有些愕然——回城真的寒酸至此了麼?
衛玉衡卻絲毫沒有羞愧之色,很鎮定地說道:「這些都是內子精心挑選的,侯爺嘗嘗看,可還合口?」
「好。」姬嬰提筷。眾人見他開動,便也紛紛動筷,結果不吃不知道,一吃嚇一跳。看似普普通通的菜餚,入口竟是齒頰生香,美味無比。
衛玉衡介紹道:「這道水煮煙筍,乃是用本城最出名的早春山的璧筍所做。工藝不難,就是需要每年開春便上山摘筍,壓乾後用煙火薰制窖藏,留到夏季取出,重新烹飪才能保持原味不損、生脆鮮香。」
姬嬰讚道:「好吃。」
「第二道魚香茄龍,就比較麻煩了,首先將茄子洗淨去皮,打上蘭花刀後在中間串一竹籤,然後浸入特別調製的鮮水中,一刻後取出瀝乾,裹上脆皮粉糊,下入油鍋,炸到定型後撈出,待油八成熟時,再下一次小炸,待得外脆內嫩,抽去竹籤。最後還要調製魚香醬汁,摻入腰果末澆上。這才算真正完成。」
姬嬰笑道:「看來玉公不止嗜花,對食之一道也研究頗深啊。」
「另外兩道清蒸魚、鴛鴦錦菜羹,我就不多細說了,免得有搬弄之嫌。」衛玉衡這番解釋完畢,眾人頓時刮目相看,原本覺得寒磣簡陋的菜餚,立刻變得稀罕起來。大魚大肉天天都有,但這等極品佳餚,就跟屋外的奇花一樣,不可多得。一時間,讚嘆聲此起彼落,吃的津津有味。
姜沉魚心中卻是無比明白:這位玉公,分明是劍走偏鋒,出奇制勝。他這麼做無非兩種理由,要不就是刻意投姬嬰所好,巴結上司;要不,就是真的山窮水盡,手無閒財,只能在味道上狠下功夫。再加上眾人在船上顛簸困頓了一個月,一直吃不到新鮮的蔬菜水果,此刻甫一下船,就能嘗到如此味淡鮮美的食物,自然覺得更加好吃了。
照她看來,第二種的可能性要更高於第一種。
一念至此,不禁有些唏噓——若當年他不拒婚,現在,恐怕成就會更甚於潘方罷?但再看一眼屋外的花卉,和案上的菜餚,又覺得,娶妻如此,夫複何求。
那位杜鵑夫人,實在是太有過人之處了……
接風宴在一片其樂融融的祥和氛圍中結束,衛府的下人們正要引眾人去客房休息時,江晚衣輕拈了下姜沉魚的袖擺,對衛玉衡道:「在下淺悉醫術,如不嫌棄,可否為尊夫人看看?」
衛玉衡怔了一下,才道:「侯爺的醫術冠絕天下,玉衡亦有耳聞,只不過……內子雖頑疾已久,但並無大礙,不敢勞煩侯爺金體……」
姜沉魚心中訝異:要知道江晚衣今非昔比,身份尊貴,雖然他自己並不想擺架子,但想要被他親自診治,須得是王侯將相之流。區區一邊塞小城的城主夫人,若非機緣巧合,是怎麼也不可能請得到這樣的神醫的,沒想到素來愛妻的衛玉衡,竟然想也沒想就把這天上掉下來的好事給回絕了。
而江晚衣,顯然比她更吃驚,不解道:「不麻煩,於我只是順手之勞而已……」
「還是謝過侯爺美意了,真的不用了……」正在推謝之際,一約莫五十出頭的灰衣老嫗快步行來,邊走邊道:「那邊的可是東壁侯江大人?」
衛玉衡看見老嫗,面色微變,「梅姨,你怎麼來了?」
叫做梅姨的老嫗匆匆走到江晚衣面前,福了一福道:「我家夫人,有請江大人。」
江晚衣揚起眉毛:「你家夫人?」
衛玉衡苦笑道:「正是內子。」
「江大人,這邊請——」梅姨躬身做了個請的姿勢。江晚衣看向衛玉衡,衛玉衡露出無奈之色,後退了一小步,於是江晚衣便給姜沉魚使了個眼色,背起藥箱起身。
姜沉魚跟在他身後,走出大廳,心中疑惑不已。衛玉衡幾次推脫,顯見是不想讓江晚衣為夫人看病,沒想到杜鵑自己反而遣了僕人來請。
有趣。
看來,今夜留宿回城,還會遇到很多有趣的事情呢……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43:34
第四部 璧碎 第二十一章 夜棋
一路西行,穿過一排圍牆後,原本石子鋪就的小徑就改為由木板鋪制,兩旁各有扶欄,板下空心,走上去吱吱有聲。
而每隔一定距離,欄板的銜接處就會鑲嵌著一盞明燈,與尋常的燈不同,下是燭火,上是精油,那油也不知是什麼調製而成,一經薰點,便散發出淡淡幽香。
此刻夜雨稀疏,熏香沁脾,景緻越發怡人,屋舍未見精美,但一木一花,一簾一椅,皆於細節處見心思。
木廊盡頭,是兩間小屋。
姜沉魚遠遠就聽到一種很有規律的唧唧聲,待得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個女子在織布。
房門大開,那女子背對來客,坐在機杼前,淺青色的粗布衣衫,墨青色的長髮,細細軟軟的披在衣上,像水流,像光束,分明是靜止的場景,卻流瀉出一種微妙的動感。
光這麼一個背影,姜沉魚便肯定——毋庸置疑了,此人必是杜鵑。
在街談巷議的那些傳說裡,杜鵑從來都不美貌。她不是一位美人。但這樣一個出身貧寒而且還瞎了雙目的女子,卻能令衛玉衡那樣的男人為了她而捨棄公主、捨棄前程,必定有其特殊的地方。
而這特殊,大概便是源自她如此安靜卻又靈動的存在吧。
明明雙手和雙腳都在做著機械行的織布動作,但看上去依舊好沉靜;明明顯得很沉靜,但又讓人感覺她身體的每處地方都在說話,都在表達。
如此矛盾,卻又如此和諧,渾若天成般集中在一個人身上。
姜沉魚忍不住想,從小到大,見過的女子眾多,有美貌如曦禾者,有賢慧如薛茗者,有高雅如姬忽者,有嫵媚如姐姐者,更有妖嬈如頤殊者……然而,像杜鵑這樣的,卻還真是頭回遇見。
正想著,機杼聲停了下來,那女子悠悠站起,回身,彎腰行禮:「民女杜鵑,拜見侯爺。」
江晚衣忙道:「夫人快請起。」
燈光映上杜鵑的臉龐——十分消瘦的一張臉,眉淡唇薄,雙目呆滯,毫無神采。比起背影的靈動,這張臉,顯得好生平庸,毫無靈性。難怪當初宣琉悲傷欲絕,因為她以相府千金之貴、閉月羞花之容,最終不止輸給了一個瞎子,而且還是個不好看的瞎子。
杜鵑道:「梅姨,看座。給那位姑娘也搬一把。」
姜沉魚忍不住問:「夫人怎知還有一個我?」她的腳步聲已經放的夠輕,為什麼杜鵑竟會知道還有第三人在場?而且,還一語道破是位「姑娘」?
杜鵑揚唇笑了笑,「我每日都要從門前的那條木廊上走上十餘回,四年來,已將每一塊木板的聲音都牢記於心。來了多少人,是個怎麼樣的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能辨出七八分。如果我猜的沒錯,姑娘是個體態窈窕、舉止端莊的美人。因為,你的腳步很輕、很穩、很正,行走時,裙襬沒有太多的摩擦音,顯見受過極為良好的教育。」
姜沉魚為之歎服。而杜鵑接下去又道:「不僅如此,而且我猜姑娘的身份也一定很高。因為,我讓梅姨去請侯爺,照理說,即便他會帶人同來,也應該是打下手的下人,或者學徒。那樣的話,你就應該走在他後面。可是姑娘卻是和侯爺並肩而來的,由此可見,姑娘身份之貴,必不在侯爺之下,所以,才讓梅姨一同看座。」
姜沉魚心頭一驚,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沒注意,的確是跟江晚衣並肩走來的。
身為瞎子,洞悉力卻比有眼睛的人還要犀利精準,這位杜鵑夫人,果然不是普通人。她心中欽佩,忙道:「夫人過譽了,我不是什麼貴人,只不過是東壁侯的師妹而已,因自小倍受寵愛,故而少了禮數,敢與他並駕同行罷了。夫人快請坐,聽說夫人病了許久,師兄他正想為您看看呢。」
杜鵑笑道:「也好。如此便多謝侯爺了。」
江晚衣將藥箱放下,姜沉魚熟練的在一旁幫忙,取出軟墊放在杜鵑腕下,做好一系列準備工作之後,江晚衣在椅上坐下,為伊搭了一會兒脈後,原本略顯凝重的表情舒緩了開來,淺笑道:「夫人有點體虛,倒無其他大病,多多調理,應該無礙。」
姜沉魚有點意外,她原本以為衛玉衡不肯讓他們給妻子看病,是因為妻子的病有其他什麼隱情,沒想到,竟然真的沒什麼要緊的。難不成是自己多心了?
耳中聽杜鵑道:「那就好。我本就沒什麼大病,只不過回城氣候陰冷多風,雖然來了這麼多年,卻仍不能適應,經常體乏易疲。不過,我的性子又是天生的閒不住,一日不修剪花枝,就覺得有什麼事情沒做完,睡不踏實……」
姜沉魚嘆道:「夫人的花藝真是生平僅見呢……」
杜鵑立刻將臉龐轉向了她,一雙沒有神采的黑瞳眨也不眨的望著她,幾乎是帶著幾分灼熱的期盼道:「姑娘喜歡那些花嗎?」
「嗯,非常喜歡。尤其是那株菊花蓮瓣……實不相瞞,家母最喜歡的就是蘭花,院中也種了許多,但是說到傳說中的菊花蓮瓣,卻是心中所憾,找了許多年,想了許多法子,都不可得見。因此,之前我在前院看見菊花蓮瓣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沒想到世上真有人種出了這等稀世奇花,而且,還是完美到無可挑剔的一株……」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杜鵑已一把握住她的手道:「那就給你吧!」
「哈?」
杜鵑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忙收手笑了一笑:「名花贈美人。能教出姑娘這樣的女兒,令堂想必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子,那麼,那盆菊花蓮瓣送了她,也算是名劍英雄相得益彰。」
「不不不,這怎麼行呢?」姜沉魚萬萬沒想到這位杜鵑夫人竟然豪爽至此,想也沒想就把天底下最珍貴的花送給了初次見面的客人,雖然她心中很想要,但仍是做了拒絕,「君子不奪人所愛,夫人為那盆花也不知費了多少心血精力,我怎能平白無故的收你如此重禮?萬萬不可……」
杜鵑再次伸出手,輕輕的握住了她的。與姜沉魚的手不同,杜鵑的手上有很多繭子,那是常年勞作留下的痕跡,而她,就用那雙寬厚的、溫潤的,佈滿老繭的手,撫摸著姜沉魚膚滑如玉、吹彈可破的手,眉宇間似有感慨無限:「重與輕,不過是旁人的眼睛。不知為什麼,一聽你的聲音,我便好喜歡你,總覺得跟你有緣,所以,於我而言,送怎樣的禮物給自己投緣的朋友,都不算重。你若是執意不收,反倒是怠慢了我,莫不成以我這樣粗鄙的身份,不配給姑娘送禮?」
姜沉魚一聽這話可就重了,不由得有些惶恐,這時江晚衣出來解圍道:「師妹你就收下吧。若覺得心中有愧,就尋思著回一份禮物給夫人好了。」
姜沉魚心中苦笑,這話說的輕巧,但一時間叫她去哪找能夠回贈的禮物?更何況,能與那種又是名貴、又是脆弱的花卉價值相等的禮物,根本也不會太多。
杜鵑輕拍拍她的手背,柔聲道:「侯爺說的沒錯,其實姑娘現在就有可以幫到我的地方呢。」
姜沉魚忙道:「夫人但請吩咐。」
杜鵑輕輕地喚了聲梅姨,梅姨會意,轉身進了內屋,不多會兒,端出一樣東西來。姜沉魚定睛一看,居然是個棋盤。
梅姨將棋盤放到桌上,杜鵑道:「除了種花和紡織,其實我還很喜歡下棋。但因為眼睛不便,所以下起棋來時總是比常人要慢許多,為此玉衡總不耐煩陪我玩。而府內的下人又都不會,外人我又不方便見,可以說,自從四年前來到回城,我就沒下過棋了。如果姑娘真要謝我送你那盆花,那麼,可不可以陪我下一局?我聽下人們說,姑娘是來使中棋藝最好的一個,還曾贏過宜王。」
姜沉魚汗顏,果然人就是不能太過顯擺,她當初為了救赫奕故意與他在船上通宵下棋,沒想到竟就流傳到了回城城主夫人的耳朵裡。
不過下棋倒不是什麼難事,人家都肯以花相贈,這等小要求又怎能推脫?
「如此,我便獻醜了。」姜沉魚坐到棋盤對面。杜鵑轉向江晚衣道:「侯爺累嗎?如果侯爺感到疲倦,就請先回房休息吧。因為,我下得很慢,雖然是一局而已,但是沒準會到天亮也下不完呢。」
江晚衣還未回答,姜沉魚已笑道:「師兄對棋藝一竅不通,要他留在這裡,對他可是折磨啊。」
江晚衣歉然道:「自小愚鈍,遇到這些需要算計動腦的就很頭疼。所以,請恕我不能奉陪了。」
「那好。梅姨,送侯爺回去。」
梅姨送走了江晚衣後,姜沉魚看著棋盤,再看看缽裡的棋子,正在思忖該如何跟一個盲人下棋時,杜鵑開口道:「我眼睛不便,就要勞煩姑娘幫我擺子了。」
「哪裡的話,應該的。」
「那麼,不介意的話,讓我先走好嗎?」
「當然可以。」
「好,那麼第一步就是——」杜鵑深吸口氣,緩緩道,「天元。」
姜沉魚豁然一驚。
***
江晚衣跟著梅姨走出西院,一陣大風突然吹來,手中的紙傘傘骨頓時斷了兩根,大雨一下子灌下來,瞬間就濕了大片衣襟。
「好大的雨。」他感慨道。
「是啊,」梅姨在身後幽幽道,「今晚上這雨,是停不了嘍……」
江晚衣聽她聲調怪異,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正好一道霹靂劃過濃夜,照的梅姨的臉一片青藍,原本慈眉善目的五官,也被陰影扭曲的變了形。
「你……」江晚衣沒能說完下面的話,後頸突然受到重重一擊,暈迷倒地。
煩躁的腳步聲,從左至右,又從右返左,如此重複了好幾次,細細碎碎。
姬嬰的眉毛動了動,自書間抬起眼來,望著聲音來源處輕嘆道:「你吵到我了,小采。」
噪音的製造者——薛采,這才停下踱步,回身一臉警惕地說道:「有問題。」
「有什麼問題?」姬嬰將手中的書翻過一頁。
相比他的雲淡風輕,薛采則顯得異常浮躁:「如果我知道是什麼問題,就不是問題了。」說完走到窗邊,啪的推開窗子,外面的風雨頓時嘩啦啦吹進來,案上的紙張四下飛散。
「你聞!」
「聞什麼?」
「你不覺得,這些花香的太過分了嗎?」
姬嬰忍不住笑了,抬起一隻手輕摩眉梢,「我竟不知——原來你還討厭花。」
薛采嘟囔了一聲。
「和你不同,我喜歡花。」姬嬰索性合上書本,起身也走到窗邊,望著夜雨中依然怒放的花卉,眼神溫軟,「我覺得花是一種很奇妙的生物:它們最初只是普通的葉芽,毫無特點,也不起眼,但是一旦綻放,就會美麗盡展,顯得格外與眾不同;而且那美麗又很快就會凋零,本來是遺憾,卻因為會結出最最重要的果實而有了另一種高度上的價值……」說到這裡他停了一停,眸色深深,似有氤氳,如夜月下霧氣瀰漫的幽湖,令人看不出真實的表情。
片刻後,姬嬰輕輕將窗合上,低聲道:「不過你說的對,此處的花……的確香的有些過分了。」
薛采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輕哼道:「是吧?沒想到,衛玉衡的膽子還挺大的。」
「未必見得就是他。」姬嬰走回案旁,以食指輕叩桌沿,低頭沉吟。
薛采用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地望著他。
姬嬰側頭,看見他這幅躍躍欲試的神情,不禁笑了:「考考你,當一個人身陷困境時,該怎麼辦?」
「判斷目前的困境究竟是什麼,以及怎麼脫離困境。」
「那麼,依你看,目前的困境是什麼?」
「此地詭異,不宜久留。」
「怎麼個詭異法?」
薛采豎起三根手指,「第一,我們的守衛不見了,取而代之守在院子外頭的,是根本沒見過的生面孔;第二,雖然現在已經入夜,但還不到亥時,照理說還不是睡覺的時候,但除了我們這裡,其他屋子都黑漆漆的沒有燈光;第三,正如夜雨滂沱,很多聲音我們就會聽不見一樣,花香過盛,有些東西我們也就聞不到。」
「比如?」
「比如說——」薛采忽然抬起左手,衣袖落下,手心翻轉,上面竟有一道淡淡的血痕。他解釋道,「這是我剛才打開窗戶時無意中沾上的。」
姬嬰的瞳孔在收縮,「如果剛才外面有一場廝殺,就算雨更大十倍,我也不會聽不見。」
薛采笑了,「不錯。你的武功雖不算太好,但我相信如果有人在你窗外動手,你還是感知的到的。」
這句話似贊非贊,似貶非貶,姬嬰只能苦笑,薛采話題一轉,繼續道:「所以我沒說是剛才發生的事情。」
姬嬰沒有表態。
薛采分析道:「也就是說,這裡就算有過一場殺戮,也是發生在我們到來之前。也許是因為這場大雨,所以殺手沒來的及打掃妥當,而讓血跡留在了窗櫺之上。」
姬嬰聽到這,揚了揚眉毛道:「我基本同意你的分析,不過,關於血跡,卻有別的看法。」
「哦。」
姬嬰轉過身,朝著窗櫺的方向,眸色微沉,聲音也一下子變得低緩起來:「我覺得,那血跡並不是疏忽留下的,而是——有人故意。」
「故意?」薛采瞪大眼睛,「為什麼?」
姬嬰取過書案上的紙張,攤平,最後微微一笑,悠悠然的說了四個字:「為了示警。」
*******
夜雨驟急,打得窗紗啪啪作響。
紅泥火爐上的水開了,頂得蓋子撲撲直跳,但坐在爐旁對弈的兩人,卻似完全沒有聽見一般,無人理會。淺白的水汽悠悠瀰漫,姜沉魚的臉籠罩在霧氣之中,宛如一座玉雕的塑像。
她拈著棋子,久久沒有動。
壺蓋漸漸不跳了。
房間裡很安靜。只有兩個人的呼吸,輕輕淺淺,平靜之極。
如此又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姜沉魚終於動了,慢慢的、一點一點的抬起頭,注視著對面的杜鵑,杜鵑似乎意識到了她的視線,舒展雙眉淺笑道:「你想好下一步怎麼走了麼?」
姜沉魚嗯了一聲。
「那你為什麼不走呢?」
姜沉魚定定地看著她,須臾,搖了搖頭:「我不敢。」
杜鵑又笑,笑容裡,有什麼東西在慢慢凝固:「哦,為什麼不敢?說來聽聽。你是怕輸嗎?」
姜沉魚摩擦著棋子,緩緩道:「當夫人第一步走天元時,我吃了一驚。因為很少有人那樣開局,通常來說,敢天元開局的棋手,要不就膽子極大,要不,就是棋藝極高。所以,我不敢鬆懈,小心翼翼,但這一路走下來,卻發現……」
杜鵑含笑將她的話接了下去:「卻發現我的棋藝也不過如此,也許連三流棋手都不如,對不對?」
姜沉魚用沈默代表了承認。
「既然如此,你更無需害怕了不是麼?因為,這局棋你贏定了。」
姜沉魚垂下眼睛,低聲問:「夫人棋藝平平,為什麼卻要約我對弈?」
杜鵑掩唇而笑:「難道姑娘沒聽過越是臭手才越熱衷找人下棋麼?」
「如果是別人,也許如此,但是夫人……」姜沉魚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說了下去,「在來此之前,我看見了夫人所種的那些花,就在想,如果不是至聰至慧、至強至傲之人,是種不出那些花的。」
杜鵑打了個哈哈:「你說聰慧也就罷了,但種種花而已,哪談的上傲不傲、強不強的?」
「我所說的傲和強,是指知道自己的特長所在,並且將該特長展示給他人知曉,這種行為本身,就是一種驕傲剛強的表現。恕我直言,夫人的眼睛不方便,若換了常人,知道自己有所缺陷,不如別人,可能性格就會變得內向內斂怯懦自卑,就算能鼓起勇氣面對生活,也會比較『安分守己』。夫人卻不同,偏要挑戰最高難度的花藝,而且,還做到了當世第一——故而從這方面看,夫人是那種一旦決定了要做什麼事情,就一定要做到最好的性子——而這樣性子的夫人,我不相信,如果你真的喜歡下棋,會下的不好。」
杜鵑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垂著眼睛沒有回應。
姜沉魚將手中的棋子放回盒中,順便翻了翻其他的棋子,「而且,梅姨所捧出來的這套棋具也實在太新了一點。我相信,它使用的次數,絕對不超過三。」
杜鵑唇角拉出一道弧線,似笑非笑道:「你猜對了。加上這次,這是我第二次使用這副棋。」
「那麼上一次?」姜沉魚含蓄的將音拖長。杜鵑果然接了下去,「今天早上,我讓人從集市上買的棋具,拆封後請人現教的基本規則。」
姜沉魚心頭頓時為之一驚——這竟然是她第二次下棋!!!原本覺得此人棋藝不過爾爾,但得知真相後,情況立轉。捫心自問,換了自己,是否能在第二次下棋時就有如此章法,答案也是不能。而杜鵑卻做到了,看來她的聰慧,遠在自己之上啊……
她心頭震撼,因此聲音就有點發顫:「你為什麼要現學下棋?」
杜鵑回答的很快:「因為我聽說你會下棋。」
姜沉魚卻越發不解:「為什麼我會下棋你就要學?」
杜鵑臉上露出一種很複雜的表情,沈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才抬起頭來,正對著姜沉魚的方向,用一種很凝重的聲音緩緩道:「因為我想藉機認識你。姜沉魚,我想認識你,已經……很久很久了。」
姜沉魚徹徹底底呆住。
********
「示警?誰向我們示警?為什麼要示警?」薛采追問道。
姬嬰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一邊拿起毛筆開始飛快的在信箋上書寫,一邊反問道:「再考考你,現在已經確信我們有危險,那麼,我們應該怎麼辦?」
「分析己身強弱項,尋求自保之法。」
「那麼,我們最強的是什麼?」
薛采的眼瞳閃了幾下:「大將軍潘方。」
姬嬰笑笑。
薛采轉身道:「我這就去找他!有他和朱龍在,就算來十七八個刺客也不用畏懼!」
姬嬰沒有攔阻,就那麼淡淡的看著他往外衝,但薛采的手指剛觸及門把,就突然停下,「不對!」
姬嬰挑眉。
「不對……」薛采的手開始發抖,再轉身時,表情有些驚魂未定,「對我們來說,最強有力的保護傘就是潘方——這一點,我們能想的到,敵人又怎會想不到。因此,如果有人想要對付我們的話,第一步要做的就是除掉潘方,斷掉我們的臂膀。我若此刻去找潘方,恐怕會陷入更不堪的境地。」
姬嬰唇角的笑容加深了一分,直到此時,眼底才流露出讚許之色。
「所以,這個時候找潘方已經沒有用了,估計他現在自身都難保。那麼應該找誰呢?難道是……江晚衣?」
姬嬰還是不表態,靜靜地看著他。
薛采想了想,又搖頭:「他也不行。他醫術高超,天下皆知。敵人也不會留他在我們身邊壞事的……難怪衛玉衡的婆娘會一吃完飯就把他急巴巴的叫走了,原來如此!」
姬嬰不禁莞爾:「婆娘?你的用詞可是越來越粗俗了。」
薛采白了他一眼,「粗俗怎麼了?我現已是下賤之身,要文縐縐的做什麼?反正也不能考狀元。」
姬嬰開始無奈的揉眉。薛采瞪著他:「婆娘!婆娘!」
「好罷好罷。婆娘。」姬嬰做了個繼續的手勢。
薛采這才滿意了,仰起腦袋繼續道:「我覺得衛玉衡很有問題。想當年,他狀元及第何等風光,卻因為拒絕了一個死皮賴臉得想嫁給他的女人而被左相記恨,將其下放到這個鳥不拉屎的破地方……」
姬嬰聽到鳥不拉屎幾個字時,眼角又微微抽搐了一下。但薛采根本沒有理會他的反應,洋洋灑灑地說道:「大丈夫怎甘心蝸居在此,終日裡盡處理些東家被偷了隻雞西家又少了條狗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是真男兒就應該征戰沙場,殺敵立威,鐵甲長槍,千軍萬馬,拋頭顱,灑熱血,守的是黎民百姓,護的是大好河山……」
姬嬰輕嘆:「你如果簡潔些,我會給你更高分的。」
薛采快步走到他身邊,立定,「那麼就是四個字——屈才、嫉妒。」
「嫉妒誰?」
「嫉妒你。」薛采湊到他面前,壓低了聲音,笑的竟有幾分惡意,「所以,他設了個局要害你。我的,主人。」
有時候,之所以不能一下子想起來的事。
一定是因為人們並不是真的願意想起。
「你是誰?」
紅泥火爐的火光跳耀著,映得對座二人的眉眼明明滅滅。水壺裡的水快被燒乾,開始滋滋的往外冒煙。
姜沉魚眨也不眨地看著對座的杜鵑:起初只覺這女子相貌普通,風儀卻美,如今細看,反而滋生出似曾相識的熟悉感來。這眉眼,這口鼻,像是在哪裡見過。
虧她對自己的記憶一向自負,只要是看過的書、聽過的話、見過的人,就斷斷沒有忘記的。但此刻越看這位杜鵑夫人越是眼熟,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你是誰?」姜沉魚低聲又問了一遍。她此行機密,就算後來知道她真實身份的人已經越來越多,但是一個邊塞小城區區一個城主夫人竟然也知道,就太蹊蹺了。而且,這位城主夫人,看來還知道的不僅僅只是「一點」。她那句所謂的「很久很久」又是什麼意思?
一個又一個的疑惑,自姜沉魚心頭升起,分明是暴雨清涼的夜,卻後背盡濕,大汗了一場。
杜鵑的表情居然不比她輕鬆多少,唇角噙著一絲笑,揉了三分感慨三分躊躇三分寂寥和最後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哀,幽幽道:「我?天下人不都知道我是誰麼?一個好命嫁給了武狀元的瞎子,一個害得丈夫從此鬱鬱不得志的無德盲妻,一個被很多人羨慕也被很多人嫉妒的女人。」
姜沉魚索性把話題挑明:「你為什麼會知道我?」
「我知道的可不只是你啊,還有你的父母、哥哥、姐姐……我都知道呢。」杜鵑又笑了,她五官平凡,但笑起來卻頗顯秀媚,鼻子微微皺起,唇角兩顆酒窩若隱若現。姜沉魚啊了一聲,豁然起身,伸出一根手指顫抖地指著她的臉,失聲道:「你、你、你是……」
杜鵑將臉微微仰起,好方便她看得更加真切,「你、看出來了,對麼?」
姜沉魚雙腿一軟,啪的跌坐回椅子上,怔怔地看著她的臉,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
「如果只是嫉妒的話,那麼如你所說,衛玉衡的膽子也未免太大了一些。」姬嬰沈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後,終於開口如是道。
薛采聽了發出一聲嗤笑,「都到這地步了,你還要自欺欺人麼?」
姬嬰手中的筆停在指尖,滴落的墨汁在紙上暈開,彷彿外頭的夜色一般,幽暗而潮濕。他的眼中忽然多了很多悲哀。
薛采一邊冷眼看他,一邊道:「你這次秘訪程國,還臨時更換程王的人選,我當時就覺得有點不妙。而你此刻剛踏足璧國的地盤,就被人盯上,照目前的情形看來,對方是早就設計好了圈套等你往裡跳。有誰會在第一時間知道我們今天抵達回城?有誰有那個權力命令衛玉衡?當今璧國又有誰會對你下手、敢對你下手?」
姬嬰擰眉道:「不要說了。」
薛采卻不停,語速越發迅疾:「狡兔死走狗烹。璧國坐大的,可不獨獨只是薛家……」
「我說,夠了!」姬嬰喝止了一聲,然後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怔忡了一下。
薛采同情地看著他。
姬嬰以手撫眉,搖頭道:「不會……不會。他不會。」
「當年,我爺爺也以為他不會。」薛采眼中的同情之色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千年寒冰一樣的冷酷。
姬嬰抬起頭,又默默地出了會神,才喃喃道:「不會。我與你的祖父不同,我們……是不同的。」
見他那麼肯定,薛采露出狐疑之色。
姬嬰深吸口氣,提筆繼續寫了下去,邊寫邊道:「現在爭議這些沒有意義,事情真相如何,等會就知道了。你先幫我送封信吧。」
「我們現在這種情況,還出的去麼?」
姬嬰將寫好的書箋折好,封入信封中,遞到薛采面前,只見描有白澤圖案的信箋上,依然俊挺、不見紊亂的筆跡赫然寫著一個人的名字——
衛玉衡。
*****
姜沉魚覺得自己像是墜入了懸崖之下,因失重而暈眩的無法動彈,無法思考,甚至無法呼吸。
某個聲音在心底說:別想,沉魚,不要再往下想了。會疼的,會很疼很疼的。
但另一個聲音卻在耳邊,有條不紊、不含感情、異常清晰的說:「你想到了,對不對?他們都說姜家的孩子裡,你是最出類拔萃的一個,聰慧如你,當然會想的到。」
姜沉魚眼中忽然有了眼淚,她的手握緊鬆開,再握緊,卻依舊無法遏制那種發自靈魂的顫抖。
杜鵑的聲音很平靜:「令堂喜歡我的蘭花嗎?」
眼淚明明已經在眼眶裡打轉,但遲遲沒有落下來,姜沉魚就保持著那個微微垂頭的姿勢,僵硬的回答:「很喜歡。但是,那些花到了我家,都活不過當年冬天。」
杜鵑道:「那是必然的。」
「母親請了好多花匠,都不行。她一直以為那是因為她不會養的緣故,現在才知道……」
杜鵑替她說了下去:「現在才知道,其實是我在土壤裡下了毒。若是你家的花一直不死,那麼我又用什麼理由再送花過去呢?」
姜沉魚的眼眶又紅了幾分,「母親一直想要菊花蓮瓣。」
「所以我種了這麼多年,終於成功了。你可以帶回去給她老人家。」
姜沉魚抬起頭,直直地看著杜鵑:「我還能回去嗎?」
杜鵑唇角一彎,笑了:「不然你以為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你沒有病,但卻讓梅姨請江晚衣為你看病,因為你算準了我看到那些蘭花,肯定會想見見種花之人,而我身為江晚衣的師妹,他過來了,我自然也會跟著過來。然後你又故意要我陪你下棋,為的就是讓我留在這裡,我既然留在了這裡,就說明……」姜沉魚說到這裡,哽咽了起來,「除此以外的地方,都不安全了,對不對?」
杜鵑讚許道:「你果然很聰明呢。不止聰明,聽說你還是個美人。又聰明,又美麗,又有福氣。我好羨慕你。」
姜沉魚深吸口氣,終於問出了最關鍵的話:「衛玉衡要對淇奧侯做些什麼?」
杜鵑眉毛一挑,悠哉遊哉地反問道:「你說呢?」
姜沉魚聽見一聲巨響,尖銳、刺耳、而且無從掩耳,無可逃避,因為是從她身體裡發出來的。
——那是一顆心,碎開的聲音。
******
「我不相信這種時候了,衛玉衡會來。」薛采盯著那封信,沒有接。
姬嬰揚了揚眉毛:「你為什麼不試試?」
「不用試都知道,這不是明擺的嗎?他布下了天羅地網準備殺你,又豈會在關鍵時刻把自己送到你面前,讓你有逆轉的機會?」
姬嬰仍是堅持:「你送了就知道了。」
薛采疑慮地看他一眼,終於接過信箋,開門走出去。
姬嬰看著他走到院子門口,跟守衛不知道說了些什麼,守衛退後一步放了行,然後那個小小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圍牆外面,再也看不見。姬嬰眨了眨眼睛,瞳仁幽幽,似乎在想些什麼,但又似乎什麼都沒有想。最後,緩緩站起來,抖了抖衣袍,負手走到窗前,推開窗子,望著外面依舊淒迷的雨霧,開口喃喃道:「這一場大夢……還是……不想醒啊……」
一道火光突然竄起,在瞬間,點燃了夜。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43:56
第四部 璧碎 第二十二章 絕境
紅色的弧光毫無預兆地從紗窗上滑了過去,緊跟著,喧譁聲遠遠的在圍牆外頭響起,隱約聽出一個人在喊:「走水啦——」
姜沉魚的心驟然縮緊,身體先意識而起,撲到了窗邊。
推開窗子,只見東邊的天空已是紅彤彤一道,烏煙滾滾,無數嘶喊聲此起彼伏,分明是亂成一片的景緻,卻因為一牆之隔,而硬生生的分成了兩個世界。
姜沉魚顫聲道:「公子……」
東院,是姬嬰的住處。
她的手在窗沿上猛然握緊,連門都顧不得繞,裙子一撩就要往窗外爬,一雙粗壯的大手突然出現,一把摟住她的腰,將她摔回到了椅子上。她還待掙扎,那人出指如電,迅速點了她的好幾處穴道,身體就頓時不能動彈了。
視線落下,那人是梅姨。
梅姨收手,恭恭敬敬地說道:「得罪了,三小姐。」
杜鵑也在一旁淡淡道:「如果不想受傷的話,姜三小姐還是稍安勿躁的好。」
「你怎麼敢這樣!你怎麼就敢這樣做!你、你……」姜沉魚氣極而喘,眼底淨是絕望,「姬嬰乃是定海之柱,你殺了他,要置璧國於何地?!」
杜鵑聞言冷冷一笑:「當年大夥兒還都覺得薛懷是國之根本呢。」
「薛懷判國,除之名正。可姬嬰不是!你殺了他,必有無數死士為他報仇,他的那些門生又怎會善罷甘休?你何苦背這忤逆天下的罪名?」
杜鵑哈哈大笑起來:「真奇怪,殺姬嬰的明明是別人,我有什麼罪名可背?」
姜沉魚一呆。
杜鵑懶洋洋的挑著眉毛,用一雙毫無光彩的眼睛死死地對準她所在的方向,輕輕的、慢條斯理地說道:「難道不是程國的三皇子頤非與淇奧侯密談不成,惱羞成怒之下頓時翻臉,最後兩敗俱傷嗎?」
姜沉魚之前覺得自己的心在碎,疼的無法呼吸,而聽了這句話後,她的心不疼了,因為——心臟已經完全沒有了。
火光竄起的時候薛采還沒有走到主屋,紅光映得院落中的夜雨也一瞬繽紛,他立刻轉頭,就看見熊熊大火從東院的屋子下方冒出來,像一張巨大的嘴巴,把整個屋子都吞了下去。
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往回跑,但左腳剛邁出一步,就又突然停住,然後,站住了不動,定定的望著那越演越烈的大火,像是癡了一般。
身旁,無數人匆匆跑過,夾雜著某個熟悉的聲音:「怎麼回事?」卻原來是衛玉衡親自出來了。
衛玉衡看著東院的大火,滿臉驚訝,一撩衣袍下襬,快步前行道:「命令下去,迅速撲火,取水救人!」
薛采沒有動彈,一言不發地看著他走到圍牆旁,拎過下人提過來的水桶,往院內潑。由於他身長玉立又穿著紫衣的緣故,在烏壓壓的人群中顯得格外醒目。
薛采忍不住想:真逼真……眼前的一幕,真逼真。像是演習過無數次的戲碼,道具、演員、天時、地利一應俱全。
「城主,這火蹊蹺啊!」一下人嘶聲道,「照理說這麼大的雨,斷斷不會著火才對,可這火不但不熄,反而越來越大!城主,我看再往裡潑多少水都無濟於事的……」
「閉嘴!」衛玉衡一把將他推開,繼續接過其他人手中的水桶,用力往裡潑去。誰料火焰遇水越盛,反倒舔卷而回,差點燒到他自己。
「城主小心!」底下人一片慌亂。
衛玉衡咬了咬牙,索性拎起一桶水往自己頭上倒,再用被水浸濕的衣袍摀住口鼻,二話不說就衝入了大火之中。
眾人大驚失色喊:「城主!城主——」
薛采冷眼旁觀著這一切,還是一聲不哼,手縮入袖,掏出那封姬嬰讓他轉交給衛玉衡的信箋,緩緩打開——
大雨嘩啦啦的下,很快就把紙張打濕。
攤開的雙手,素白如雪,沒有污漬,沒有墨痕——
那是一張白紙。
*****
清冽的水注入已經被火燒的通紅通紅的水壺中,呲的泛起一股白煙。梅姨將壺中的水倒入杯中,最後將杯子捧到姜沉魚面前:「三小姐,喝茶。」
姜沉魚抿緊唇角不開口。
杜鵑在一旁道:「我勸你多少還是喝一口,大雨滂沱,花香逼人,你多少會吸入一些不該吸的東西。我可不想傷了你。」
「你給我們下了毒?」姜沉魚聽到一個極其沙啞的聲音如此說,爾後發現那是她自己的聲音。
杜鵑搖了搖頭:「江晚衣是醫之大家,我怎敢在他面前動手腳。不過有些東西,卻是連大夫也是防無可防的。」
「你做了些什麼?」
「你喝了這杯水,我就告訴你。」
梅姨將水再次捧到姜沉魚唇邊,姜沉魚紅著眼眶,最終還是張開了嘴巴。梅姨順勢一傾,將整杯水都倒入了她口中。
「對了,這才乖嘛。」杜鵑倒也沒賣關子,很痛快的解釋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東西原本是沒有毒的,但是聚在一起,就會變得不那麼安全。晚宴之上,除了你和江晚衣那桌的菜餚裡沒有放入一種名叫『玉露』的香料,其他人多少都嘗了些,而其中,尤以淇奧侯為甚。」
姜沉魚素白著臉,吐字艱難:「有玉露,就有金風,對不對?」
「真聰明。而所謂的金風,其實就是從睡火蓮根部散發出來的香味。」杜鵑揚著眉毛道,「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淇奧侯吃了玉露,又聞了金風,恐怕就要勝卻人間去嘍……」
金風玉露一相逢。
有時候悲哀到了極致時,就會反而想笑。
姜沉魚的唇角往上勾了勾,但眼淚卻隨著這個微笑再次湧出眼眶,悄無聲息的滑落。
這是她第二次聽到這句與姬嬰相關的話,第一次是在程國,頤姝色誘姬嬰之時。公子和這句話真有緣……真有緣……真有緣……
大腦已經完全失去平日裡的機敏,只能翻來覆去的把這個莫名其妙的判斷重複一次又一次。
她坐在這裡,望著火光,聽著人聲,遙想那個白衣翩然的男子,再細看這個近在咫尺笑的嫵媚的女人,只覺這一切的一切,都好不真實。
這麼這麼的不真實。
「殺了我吧。」姜沉魚輕輕地說,用一種死亡般平靜的口吻。
杜鵑臉上的笑容淡去,表情複雜的沈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回答道:「你知道這不可能。」
「殺了我吧。」姜沉魚深吸口氣,再悠悠的吐出去,說出了最後兩個字,「姐姐。」
******
白紙。
薛采久久不動。
大雨嘩啦啦,紙張被水打透,不再脆挺,軟塌塌的垂了下來。
「真……是個……裝模作樣的傢伙……」薛采低聲喃喃。明明之前一直在寫字,最後卻給他一張白紙,果然,要論故弄玄虛、裝模作樣,當世再無人可及姬嬰。
趁著四下一片紊亂,薛采將紙揉成一團放入袖中,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轉身鑽入雨簾,不一會兒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
而與此同一時刻,西院中對峙的兩個人彼此靜靜地坐著,誰也沒有先說話。
直到一人急急拍門而入,慌張道:「夫人夫人,不好了不好了!」
杜鵑微微擰眉:「什麼事?」
「東院著火,城主為了救人,親自衝進火海了!」
杜鵑哼了一聲,「就知道他會這樣。梅姨,你去,知道該怎麼做了?」
「是。」梅姨隨同那人匆飛速離去。如此一來,房間裡就只剩下姜沉魚和杜鵑兩個人。杜鵑挽了把頭髮,朝姜沉魚盈盈一笑:「你是什麼時候起知道我的存在的?」
「十歲。」
「怎麼知道的?」杜鵑眉宇間有著淡淡地嘲諷,「這麼大的醜聞,令尊是不可能直接說給你聽的,尤其是,裡面還夾雜了……那位姜畫月。」
姜沉魚眼底泛起些許迷離——是啊,究竟是怎麼知道的呢?其實,一直都是……不知道的吧?
雖然那些蛛絲馬跡散落在記憶的細節之中,但卻從來沒有真正的去整理和分析過。只是依稀知道,父親有秘密,而那個秘密,他不僅瞞著她們三兄妹,瞞著母親,還瞞著所有人……
十歲那年的新年,大年初一。
管家送來了一盆蘭花,說是不知道誰放在大門外頭的,瞅著好看,又想起夫人愛花,所以就捧了進來獻寶。
大年初一的,母親自然很是歡喜,覺得天降奇珍,是好兆頭。但當夜給花移盆時,卻從土壤裡挖出一物,那是塊再普通不過的石頭,上面畫了兩隻眼睛。
母親看到了嘖嘖稱奇,拿給父親看時,父親頓時變了表情。
那一夜書房的燈通宵達旦,有好多暗衛出出進進,父親的身影拖拉在窗紙上,走來走去。直覺告訴姜沉魚,有什麼事情發生了。但介於父親一直如此神秘,因此也沒多想。
此後每年的大年初一,門外都會出現一盆蘭花,而那個送花之人,遲遲沒有露面。母親說起此事,自然是當作了一段佳話,可父親的表情,每每那時就會不太自然。
他肯定知道那個送花之人是誰。
並且,他不準備告訴母親答案。
就此姜畫月還戲謔的打趣說,沒準是父親在外有情人,每年初一那小妾就眼巴巴的送禮給大娘。對此結論孝成表示無比同意。但姜沉魚卻不如此認為。
因為,一個像父親那樣的男人,如果成心要在外頭納妾,那麼,那個小妾就絕對沒有機會可以以任何形式任何方式出現在母親面前。更別說是在第一次送禮被父親知曉後,還年年如此了。
再後來,就是跟江晚衣開始學習醫術之後,翻查資料時,無意中發現畫月吃的那種很香的藥成分詭異,竟然內含油菜籽和紫茄子花。據《本草綱目》記載,油菜籽加生地、白芍、當歸和川芎四物湯服之,筠能斷產。也就是說,會導致不孕。而紫茄花也是避孕之藥。
為什麼給畫月治不孕症的藥方裡,會有導致不孕的藥物?
發現這一蹊蹺的姜沉魚還沒來得及繼續深究,就先遇到了回城這趟子事。
今日,在驛站內看見蘭花時,她只是心頭微動,還沒將三件事聯繫到一起。但當杜鵑握住她手,說要將花送給她時,就開始隱隱約約感到有點不對勁。等到下棋之時,發現杜鵑秀媚中帶著些許羞澀的笑容之所以眼熟,是因為與母親有三分相像時,久遠的封印終於轟然倒塌,呼嘯而出的,是對命運的詛咒,和對家族的嘲諷——
如果,杜鵑就是那個送花之人;
如果,杜鵑和父親一直暗中有所聯繫,那麼,會是怎麼樣的關係,才能令父親默許她每年給母親送花?將頤非也在使船上這麼機密的消息都告訴了她?又是什麼樣的感情,會讓衛玉衡的夫人每年都送花給右相的妻子?更讓她在談及母親時,滿含憧憬與感情?
某種可能就那樣浮在了腦海中——
「姐姐?」
姜沉魚用最絕望的心情和最平靜的姿態說出了那兩個字。話音底下,三分試探,七分祈禱。可惜,最後的結局是——
杜鵑,沒有否認。
為什麼……
為什麼要讓她最荒誕離譜的想法變成事實?為什麼要讓她先得知答案,再去猜度其中的原由?就好像此時此刻,明晰了杜鵑的真正身份之後,浮現在姜沉魚腦海裡的迷惑就變成了硬生生的鋼刀,每個問題都是傷害:
為什麼杜鵑會是她的姐姐?
為什麼她的姐姐會雙目失明?
為什麼父親從沒認過這個女兒?
為什麼她會嫁給衛玉衡,此刻又在這裡設下了一局棋?
她要的……是什麼?或者說,父親要的……是什麼?
個中細由,姜沉魚非不能,而是不敢。她不敢想。
她只能怔怔地看著一尺之遙的杜鵑,嘴唇顫抖,眼泛淚光,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不說,杜鵑卻說了,「難過嗎?沉魚?」
姜沉魚搖不動頭。
「傷心嗎?沉魚?」
姜沉魚捂不了心。
杜鵑扯起一絲微笑,聲音像棉絮,細細擰織在一起,輕軟,卻又厚實:「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一個姐姐;發現自己的心上人如今命在旦夕;發現一場驚天陰謀其實在很多年前就已經開始鋪墊、準備、醞釀;發現你原以為那個閤家幸福其樂融融的世界其實是假的……發現了這一切的你,想哭嗎?」
姜沉魚死命地咬住下唇,不肯回答。
杜鵑便自顧自的說了下去:「但是比起在夢境中一無所知得享富貴的你,我才是最有資格最有理由哭的那一個吧?因為,我是被犧牲的,被拋棄的,被剝奪了幸福的權利後還不肯善罷甘休的利用著的啊……」
姜沉魚終於開口,聲音頹軟:「我……可不可以不聽?我……不想聽……」
杜鵑的臉一下子沉了下去,厲聲道:「你憑什麼可以不聽?這是我的命運也是姜家的命運,你姜沉魚,憑什麼不聽?」
這句話就像一記巴掌,狠狠地刮在姜沉魚臉上,她整個人重重一震,靜了下來。
於是,腐爛的往事在這一瞬掀起瘡疤,猩黑色的膿汁四下流淌,窗外雷雨交加,分明是七月酷熱的夏季,卻在這一夜,冷到極寒。
十八年前的六月廿四,右相姜仲家,在姜夫人被折磨了整整三天後,一名女嬰終於哇哇墜地,然而,姜仲還來不及領略喜獲嬌女的喜悅,就發現,這個女嬰天生失明。
在將產房的門關閉了又一個時辰之後,姜仲才將門打開,對外宣稱,女兒出世,取名畫月。
「丞相夫人對這個孩子期盼已久,若知道自己懷胎十月並疼了整整三天才生下的孩子,竟然是個瞎子時,該多麼傷心啊。她當時難產體虛,已經氣息荏弱,若再受此刺激,恐怕會接受不了打擊,一命嗚呼。所以,出於對妻子的珍愛,丞相大人就收買當日在場的穩婆下人們,調換了個健康的女嬰。失明的那個,送到了偏僻的村落裡,交給一對聾啞夫婦餵養。健康的那個,留在了府中,成了錦衣玉食的大小姐。」杜鵑的語音很平靜,甚至沒有高低起伏,但眉宇間,儘是嘲諷,「丞相大人多愛他的妻子啊,為了妻子的安危連親生女兒都不要,真讓人感動呢。多偉大的愛情,嘖嘖嘖……你不感動嗎?沉魚?你的呼吸為什麼這麼急促?你在哭嗎?其實你有什麼好哭的?我聽說你不但健康,還很漂亮,不但漂亮,還很聰明,不但聰明,最最重要的是——你很孝順。他們想要的,就是你這樣的女兒呢。你符合一切姜家要女兒的條件,所以,你沒有被調換,你不必哭泣。」
一道霹靂劃過,照著杜鵑蒼白的臉,淡漠而扭曲。她就那麼一邊自嘲的笑著,一邊繼續用死水般不起波瀾的聲音緩緩道:「小時候,阿爹和阿媽告訴我,山裡頭有一個花仙,有緣人若能碰見她,對她許願,就會實現。所以,我明明什麼都看不見,但還是天天往山裡頭跑,我特別希望能夠遇見那個花仙,求她幫我治好眼睛,幫阿爹治好耳朵,幫阿媽治好嗓子,讓我們一家都變得健健康康的,和平常人一樣。我找啊找,沒有找到花仙,但卻學到了很多東西,比如有些花需要用特別的方法養殖,有些花看似安全但其實會變成劇毒,我一點點的學,一點點的摸索,最後,在十三歲時,我所種的最大的一盆蘭花開了。阿爹阿媽商量著要把它送給他們的一個大恩人,我很捨不得,但他們還是送掉了。大過年的,走了幾十里山路的送走,然後又走幾十里山路的回來,他們很高興,覺得自己報答了那個大恩人,但是第二天,我從睡夢中醒來時,就聞到了一地的血腥味……你在抽氣?你也猜到怎麼回事了吧?沒錯,那盆花惹了大禍,因為我在石頭上畫了一雙眼睛,再將它埋入土中,向花神許願。但某個做賊心虛的人卻將其視作了威脅,二話不說就派暗衛們過來,把我的阿爹和阿媽……」說到這裡,杜鵑停了一下,聲音一下子變得很飄渺,「殺了……」
那一夜,父親書房的燈通宵達旦。
那一夜,暗衛們進進出出。
那一夜的姜沉魚,預感了某個事件在發生。只是她萬萬沒想過,五年後她會得知真相,並且,親眼看著那一夜的受害者在自己面前,陳述當年。
「他們是很老實的人,每天雞鳴起床,耕地織布,等待秋收,用一點點穀子、瓜果去市集裡換一點點肉。妻子有次發燒,為了看病所以問獵戶借了點錢,但根本還不起。這個時候大恩人送了他們一個女兒,還給了他們一錠十兩的銀子。他們還上了錢,買夠了藥,醫好了妻子的病。他們覺得人生是從那個時候起開始變得幸福的,他們好感激那個大恩人,所以悉心撫育眼睛看不見的、沒有血緣關係的女兒,把飯桌上唯一的一塊肉夾到女兒碗裡,用僅剩的一點新棉花給女兒做衣服,他們不識字,但會教導女兒做人要善良、要寬容,要懂得感恩,就這樣,一天天的把她撫養長大。他們聽說大恩人的女主子喜歡蘭花,就把女兒種出來的蘭花眼巴巴的送過去……」杜鵑的眼睛一眨不眨,兩個大大的瞳仁,毫無光彩,卻又冷漠如斯,「最諷刺的是,他們甚至不知道真正的大恩人是誰,一心以為只是相府的某個下人。」
姜沉魚的眼淚嘩啦啦的流了下來。
有時候,柔軟也是一種鋼刀,兵不血刃。
尤其是,用最無所謂的表情最平靜的聲音,去描述最殘忍的事實時。
連她聽到都如此錐心刺骨,真不敢想像當年十三歲的杜鵑是怎樣面對那場鮮血淋漓的悲劇的。
「再然後,那個了不起的丞相大人出現了,對這個小女兒說她本是他的女兒,說他是出於怎樣無奈的理由不得不拋棄了她,說他這麼多年一直很後悔,說他雖然不能給她女兒的名分,但願意負責她今後的生活……他說的委婉動聽、情深似海。小女兒聽了一直哭一直哭,最後哭累了睡著了,等她醒過來,發現丞相大人在她床邊守了她整整一天一夜。小女兒被他偉大的父愛打動了,就抱住他,喊了一聲——父親。」杜鵑說到這裡,哈哈大笑起來,「兜兜轉轉十三年,骨肉終得相認,多麼感人啊。可憐我那一句父親,可憐養我育我的雙親,倒在泥地上屍骨未寒,他們的在天之靈就要眼睜睜地看著含辛茹苦養大的女兒投入兇手的懷抱,再續天倫!」
姜沉魚繼續哭,眼淚像是直接從眼睛裡倒出來一樣的,哭得毫無節制。明明猜得出來:父親之所以要將長女調包,真正的用意未必是怕母親多麼傷心,而是如果長女是瞎子的話,就沒法嫁給帝王入宮為妃,所以換個漂亮的女嬰,順順利利的送她進宮。也明明聽得出來:杜鵑之所以喊他一句父親,並不是因為父女相逢多麼感動,而是強忍恨意圖謀復仇。這一場悲劇裡,兩個人都在做戲,爾虞我詐,直將「親情」二字,書寫的滿目瘡痍。
叫她如何反應?又能怎樣反應?
杜鵑的笑聲漸漸停止,再度恢復成死水無瀾的語調:「丞相認回了女兒,開始悉心教導她。女兒出乎意料的聰明,學什麼都很快。三個月後,丞相就給她許了人家。丞相說,那人儀容俊美,威武不凡;丞相說,那人武藝超凡,將來必有作為;丞相還說,那人老實溫柔,會好好對她……他說了很多很多,最後女兒說:『父親,我嫁。你要我嫁,我就嫁。』就這樣,她嫁了,兩個月後,那人科考中了武狀元,一時意興風發,果然前途無量。」
可憐姜沉魚聽到這裡,連嘆息都發不出來——本以為父親下令殺死聾啞夫妻,留下女兒一命,還算顧念親情,但現在想來,卻是因為當年看中了還是一介布衣的衛玉衡,想要拉攏,因此眼巴巴的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他。而衛玉衡之所以能考上武狀元,恐怕和父親在暗中的幫助也是脫不了干係的。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丞相一心以為自己多了條臂膀,卻沒想到女婿生的太美,被左相家的女兒也看上了。丞相怎肯已經到嘴的鴨子還被人搶走半隻?因此,硬是示意女婿抗住壓力沒有應允。就這樣,得罪了左相,女婿被貶,他又不能公然出面保,就對女婿和女兒說,先去邊城待幾年,待時機成熟,必能風風光光的回去。」杜鵑撫摸著自己的長髮,忽然感慨了一下,「這一待,就是四年春秋。」
四年。
要怎樣的決心才能令一個明明身體無比荏弱不能在陰濕之地久住的人硬是冒著生命危險在回城住了整整四年?
又要怎樣的野心才能令她忍住所有的委屈怨恨不言不說養晦韜光?
明明是同樣的血緣,甚至同樣聰慧的頭腦,但僅僅因為她失明,模樣不夠美,就失去了幸福的資格……
捫心自問,若換作了自己,會怎麼樣?
姜沉魚不敢說自己就不會怨恨,更不敢說自己就不會報仇。因此,面對眼前看似淡然但每一句每一字都咄咄逼人的杜鵑,她,只能哭泣。
悲其之悲。痛己之痛。
——家醜如斯。
進了宮的姜畫月,進了宮的自己,和沒有進宮的杜鵑。其實,都一樣。
「我真想看看你……」杜鵑輕輕的說,「有關於你的事情我聽了五年,知道的越多,就越好奇。而今終於被我等到了這個見你的機會,卻也是……害你的機會。」
姜沉魚突然萌升一線希望,想也沒想就繞開桌子撲過去,一下子跪在了杜鵑腳邊,握住她的手哀求道:「放過公子,好不好?」
杜鵑的睫毛顫了一顫。
「姐姐,姐姐,求求你!放了公子吧,我求求你……」她開始磕頭。
杜鵑沒有阻止,只是低嘆道:「為什麼聰明如你,卻會問出這麼愚蠢的問題呢?」
「我不是問,我是求!姐姐……」姜沉魚用力抓住她的雙手,握的很緊很緊,像是把一生的力量都用在了上面一般,「我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而且,最主要的是,我知道你其實可以辦到的。姐姐,姐姐……」
杜鵑淡淡道:「如果你以為我是為了和丞相作對,所以要殺害姬嬰,然後栽贓給父親大人暗中扶植的頤非,破壞他的計畫,那就錯了。」
姜沉魚一僵。
「你還不明白嗎?」杜鵑輕輕反握住她的手,動作裡帶了很多憐惜,「要殺姬嬰的,是皇上啊……」
姜沉魚的眼睛頓時睜至最大。
「而父親,不過是那隻推波助瀾的幕後之手罷了……」
最後一個了字悠悠收尾,房間裡,一片寂靜。只有窗外的雨,嘩嘩嘩嘩,遙遠的東院火光,映紅了天。
有時候,之所以不能一下子想起來的事。
一定是因為人們並不是真的願意想起。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44:16
第四部 璧碎 第二十三章 訣別
宮燈如晝。
「皇上駕——」一個到字沒出口,喊話的太監就已被明黃色的靴子踢倒在地,少年天子快步而入,身後,一列侍衛戰戰兢兢的跟著,到門口就停下了。只有大太監羅橫挪著肥胖的身體緊跟其後,進了御書房的側廳,還沒把門關上,就聽主子冷笑一聲,陰森森道:「你們有出息了,長膽子了,啊?做的好啊!」
百言堂內,燭火搖曳,桌旁八人,各有各的表情。
昭尹將手中的密報往桌上用力一擲,小冊劃出長長的弧度,四下飛散。
天子之威,頓時震懾全場。一時間,房間裡靜的只有呼吸聲此起彼伏。
半晌後,坐在座尾的紫衣人緩緩起身,默默地將紙頁一張張的撿起,疊好,恭恭敬敬地放回到桌上。
昭尹一拂袖子,密報再次落地。
紫衣人沒吭聲,再次彎腰把書冊撿起,放回原位。
昭尹二度揮袖,密報撞到紫衣人的額頭,紫衣人就保持著半彎腰的姿勢,任由紙張從他臉上劃落,一張張地掉到地上。
「撿啊。」昭尹唇角咧開一絲笑,但眼神卻越發冰冷,「給朕接著撿!」
房間裡的氣氛瞬間冷如冰窖,其餘七人無不低垂著腦袋,緊張萬分。
紫衣人跪倒,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匍匐在地,模樣極盡溫順。然而昭尹看了,卻更加來氣,冷笑道:「怎麼不說話?成啞巴了?朕養你們這麼多年,你們就是這樣回報朕的?啊?竟敢不顧朕的旨意擅自行動了?你們在逼朕嗎?你們竟然敢逼朕?」說到氣惱處,狠狠一腳踢在紫衣人腰上,紫衣人從喉嚨裡發出一聲呻吟,額頭冷汗瞬間流了下來。
一旁的羅橫忍不住出聲勸道:「皇上,現在動怒已經無濟於事,還是趕快想想該怎麼補救吧……」
昭尹陰森森道:「補救?沒錯,是該好好補救。我不管你們八人用什麼辦法,立刻停止暗殺計畫,如果姬嬰少一根寒毛,你們八人,就通通給他陪葬!」
這下不止紫衣人,其他七人對視一番,也齊齊掀袍跪下了。
昭尹劍眉一樣,厲聲道:「怎麼著?這是要給朕示威嗎?」
跪在最前面的綠衫少年抬起頭,表情凝重,緩緩道:「皇上息怒,請聽臣等解釋。」
「好啊,你解釋,朕倒要聽聽,是怎樣了不得的理由,竟讓你們做出這等膽大包天、大逆不道的事情來。」昭尹一撩衣袍,重新坐下了。
眾人見事態有所緩和,這才鬆一口氣,全都眼巴巴地看著綠衫少年,綠衫少年吸了口氣,從袖子裡取出一本冊子,遞交給羅橫,羅橫伸手接了,轉呈給昭尹。昭尹本是漫不經心的翻開,卻在看見裡面的內容後霍然變色。
綠衫少年這才慢慢地解釋道:「這是嘉平二十七年與今年的國庫收支對比。先帝在位期間,平定江裡、晏山,改土歸流,使吾國人口突破了七千萬,當時國庫存銀兩億一千萬兩。再看現今,人口並無增減,戰事並無衍生,但國庫如今,僅剩八百萬。錢,哪裡去了?」
短短幾句話,在密室內久久迴響。
昭尹的表情陰晴不定。
綠衫少年又從袖子裡取出另一本冊子,平舉過頭。
昭尹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朕不看。有什麼就說出來吧。」
綠衫少年將小冊打開,念道:「圖璧一年,九卿罷免七卿,新臣皆薛、姬二族所出;圖璧二年,都尉將軍更替,晉級者三十七人,全是淇奧侯門生;圖璧三年,姬氏奉旨修建河防,所費者巨;圖璧四年,伐薛之役,姬族更是一手包辦……國庫的錢兩,就在這樣那樣的支出裡『不經意』的空了。」
紫衣人以頭磕地,淚流滿面道:「皇上!薛氏弄權叛變,但抄其家產,所獲不過300萬兩;而姬氏看似低調,其實才真正的索賄貪贓、亂政禍國!其掌權不過四年,便已如此,若年經久,如何了得?此毒蟲不除,圖璧血骨將被啃無完膚!」
昭尹眯起了細長的鳳眼,冷冷道:「你們是說姬嬰貪污嗎?」
紫衣人道:「姬嬰不貪,不代表姬家不貪;姬家巨貪,已成大患。可只要姬嬰在,姬家就絕無動搖的可能,所以,要除姬家,就必須先除姬嬰啊!」
藍袍人忽然插話道:「姬嬰自己也未必很清白吧?看他吃穿用度,可都是一等一的呢。據說他做一件袍子,就得耗費七十二位織女用整整三個月的時間在袖角和領口等處繡花,看似不顯山露水,其實乾坤無盡。而他吃一道菜,就算是最普通的素炒什錦,也要用到名貴藥材數十種……」
「夠了。」昭尹沉臉。
藍袍人立刻乖乖的閉上嘴巴。
綠衫少年道:「說那些沒什麼用。當務之急是——怎麼充實國庫?夏季逼近,若此刻山洪暴發,八百萬兩何以支撐?今年普遍乾旱,待到秋收,若收成不好,國庫如何賑濟?當一個家族的存在已經嚴重危害到經濟民生,那麼為什麼不能剷除之?國家重要,還是心愛的臣子重要?皇上,面對這些觸目驚心的數字,請您,三思!」說罷,俯首於地,極其沉重的磕了三個頭。
其餘七人齊聲道:「皇上請三思!」
面對跪了一地的謀士,昭尹的目光寂寥了。他坐在群臣之間,卻像是沉浸在只有他自己一個人的世界裡,不笑,不言,不動。
***
因為我是姜家的女兒……
一旦兩家起衝突時,我怕,我會犧牲公子選娘家……
一語成讖。
很久很久了……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姜沉魚覺得她都沉浸在某段由自己一手編織出來的虛幻夢境之中。在那夢境裡,她帶著卑微的奢望期盼著最後一絲希望——
希望能和姬嬰成為朋友。
哪怕不是情侶,哪怕與愛無關,但,是戰友,是夥伴,是很親密的人。
因此她爭,她求,她不認命。
她姜沉魚從來就沒有甘心過。求當謀士也好,出使程國也罷,看似驚險卻精彩紛呈表像之下,不過是她向命運發起的一場反抗。
而今,杜鵑的兩句話,宣告了她的這場反抗,變成了徹徹底底的一個笑話。
父親……
父親……
你究竟在想什麼?
或者說,你在籌謀什麼?你的計畫從那麼多年前便已開始了嗎?而今,是你一鳴驚人的時候了嗎?
暗中幫助頤非逃離程國,是你暗殺姬嬰計畫中最重要的一步嗎?
父親……要……殺……姬嬰……
這六個字,痛徹心扉。
姜沉魚望著一步之遙的杜鵑,想著這個女子真正的身份,想著她所遭遇的一切,再想到宮裡的畫月,再想到此刻的自己,眼淚慢慢停歇,取而代之的,是一場大笑。
苦笑。輕笑。冷笑。嘲笑。狂笑。
她閉上眼睛,笑得癲狂。尖叫聲衝破胸膛,洶湧綻放。
姜沉魚從不知道自己原來可以喊的這麼高,但無論怎樣用力,都好像還不夠,不夠,遠遠不夠!
杜鵑被她的叫聲驚到,瑟縮了一下,最後皺眉:「沉魚?」
姜沉魚只是尖叫,像是要把畢生的委屈都發洩出來,叫的毫無顧忌,叫的歇斯底里。
杜鵑鎮定下來,淡淡道:「叫吧。你就盡情的叫吧。當年我也很想叫,不過上天連叫委屈的機會都沒有給我。就這一點來說,你已經比我幸運很多了。姜沉魚,不管承不承認,你都是姜家最幸運的孩子。你知不知道為什麼姜畫月不能受孕?」
聽她突然提及畫月,姜沉魚顫了一下,哀嚎聲瞬間低了下來,殘留在喉嚨裡的,是動物受傷般的嗚咽聲。
「因為姜家只需要一個皇后,而姜仲……選擇了你。」
姜沉魚的頭一下子抬了起來,嘶聲道:「你說什麼?」
杜鵑唇角的笑容變得有些惡意:「我說的還不夠明白嗎?沉魚,早在一開始,姜家就選擇了你——他們最喜歡也最出色的孩子,去延續皇族的血脈,去成為他們最強大的臂膀,去左右璧國。所以,你註定要入宮,畫月,只是一塊問路的投石。」
姜沉魚整個人都劇烈的顫抖了起來。真相來勢洶洶,甚至不給她絲毫喘息的機會。原以為已是天崩地裂,不曾想竟然還能更痛、更傷,更絕望。
「你和姜畫月的感情很好吧?你特別受賞可以自由入宮探望她吧?你每次去宮裡看姐姐,家人是不是都很支持呢?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民間會盛傳『姜家小女美若天仙、傾國傾城』的流言?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與淇奧侯的庚帖會無緣無故的著了火?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皇上會突然要你入宮?而且還讓你一進宮就成為群妃之首?」
姜沉魚逼緊聲音道:「你是說這一切都是因為……父親?」
杜鵑揚了揚眉,表情卻更顯嘲弄:「你知道一個傳統的皇后要具備什麼條件嗎?她必須系出名門,儀容端莊,氣度高華,落落大方。所以你就照著一切皇后所應具有的品質栽培長大,你想一想,從小大家是不是對你要求最嚴?夫子對你是不是教導的最是用心?」
被她一說,姜沉魚想起來,小時候確實如此。平日裡的作業,哥哥總是不做,夫子也不責罰,姐姐做的不好,夫子也不挑剔。只有她,若有疏漏,就會被很耐心的指導和很嚴苛的更正。那時只以為是夫子對自己的上心,幾曾想內裡竟有如此文章?
「你很爭氣,按照姜仲預期那樣的長大了。自你十三歲後,天下皆知,右相的小女,美貌更勝伊姐,德才皆備,號稱璧國第一美人。」
市井流言,本多誇張,因此她雖然聽聞了那些個傳聞,但從來沒有往心裡去。可是黃金婆的反應,昭鸞的反應,分明都是受了那些傳聞的影響,潛意識的認同了她的地位。此刻再聽杜鵑道破玄機,真覺是……一場赤裸裸的諷刺。
「為了養晦韜光,姜家一直秉守中庸之術,即任何事情都不出挑,不犯錯,不建樹。所以,你及笄後,為了杜絕那些向你求親的人的念頭,姜仲故意對外放出風聲,要將你許配給姬嬰。但是暗地裡,卻又緊鑼密鼓的打通各方關節,鋪好路子,燒了庚帖,借用曦禾夫人對你的嫉恨之心,昭尹對姬嬰的防備之心,讓你順利進宮,坐穩了淑妃寶座。」
「嫉恨之心?」真相,像一張沉在沼澤多年的大網,浮起來時,鏽跡斑駁,殘缺淩亂,又斷口銳利,絲絲傷人。
杜鵑呵呵的笑了,摸了摸長髮,輕嘆道:「果然,姜仲連最重要的事情都瞞著你,不讓你知道呢。你以為曦禾夫人是怎麼進的宮?你以為她原本是誰?」
「她原本是誰?」這個問題一經出口,姜沉魚便已暗自戒備,但當答案慢悠悠地從杜鵑口中說出來時,她還是受到了巨大的衝擊和傷害——
「她本是姬嬰的情人。她才是真真正正的姬嬰的未婚妻哪!」
那一天,那男子撫摸著手上的扳指,微笑搖頭,說不行,不能拱手讓人;
那一天,那男子抱住假山嘔吐,想將扳指丟掉,卻終歸沒有忍心;
他的憔悴她曾經歷歷在目;
可他的內心她卻從未真正明瞭。
原來,一切的失態,一切的委屈,一切的痛苦,皆是緣了那個人,那跪在冰天雪地裡一身白衣的絕色美人,那豔絕宮廷張揚塵世的皇帝寵妃,那真真正正與姬嬰勞燕分飛不得相守的女子……
——曦禾。
姜沉魚想起了曦禾,想起她當日跪在宮門外面無表情的樣子,想起那一天的姬嬰匆匆趕來,從她身邊逕自走過,一眼都沒有往下看;
想起曦禾召她入宮彈琴,她默默地彈,曦禾靜靜的聽,然後,有淚如傾;
她想起曦禾吐血,想起姬嬰急速帶著江晚衣進宮治病……
那麼多那麼多親眼目睹的景象,卻在這一刻,道破玄機。
原來——
公子喜歡的人,是她……
「怎麼可能?」姜沉魚喃喃,「怎麼可能……如果公子喜歡曦禾,怎麼可能讓她進宮成了皇帝的妃子?」
「誰知道呢。」杜鵑不以為然道,「皇帝真想要,當臣子的還能不給麼?不過這一對,也著實有趣的緊,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竟然能裝作跟個沒事人似的,若非姜仲養的那批密探還算本事,把這陳芝麻爛穀子的事都給挖了出來,還真沒人知道原來當朝的曦禾夫人,竟然跟淇奧侯曾有一腿呢。」
「曦禾……曦禾……」姜沉魚吟唸著這個名字,心中湧起很複雜的感情。說不嫉妒是假,畢竟她一心仰慕的公子,就是因為這個女子的存在,而無法再喜歡別的女子;但又好像不是很怨恨,畢竟曦禾也沒能跟姬嬰在一起。要說更多的,可能還是悲傷,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悲傷。
因為,公子那麼苦……
那麼那麼苦啊……
那樣溫和的人,要怎樣深刻的愛戀,才會在宴席上杯至酒乾,黯然失態?要怎樣隱忍痛苦,才能在皇宮裡再見昔日的情人時,維持成一貫從容淡定的淇奧侯?
她姜沉魚尚能對姬嬰開口說一聲「我仰慕公子」,而公子,卻連一絲暱稱都不可再喚。
曦禾要有多嫉恨,才能不願見他另娶?
他和她之間,究竟是怎樣的愛恨糾葛,無從探知,但有一點很清楚——那是獨屬於曦禾和公子兩個人的世界,她姜沉魚,擠不進去。
從一開始,她便已經輸了。
雲端仙侶何所見?
盡知姻緣錯為人。
杜鵑的聲音仍在繼續:「所以,姬嬰不會娶你,曦禾也不會讓他娶你,皇帝更不會。皇帝為了不讓姬家成為第二個薛家,就不能讓姬薛兩家聯姻,而要拆散這門親事,就得用更隆重的親事去壓制,再加上謀士們在一旁敲敲鼓,你,姜沉魚,就一步步地按照姜仲的計畫,成為了皇帝的淑妃,如願敲開了通往帝后之位的大門。」
姜沉魚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左耳,耳洞猶在,見證她曾經多麼刻骨銘心。每次摸耳洞時,都忍不住會想,肯定是因為自己不夠好,必定是哪裡還有欠缺,所以,才不能被那個人喜歡。然後就會想要變得更好,想要竭盡所能的更靠近他一些。
如今,那些想法像一記記耳光,火辣辣的抽回到她臉上。
「你知道為何今夜我要留你在此嗎?因為你是萬金之軀,姜仲把所有的賭注都壓在了你身上,所以,你絕對不能出任何差池。而且,留你在此還有一個用意,就是讓你睜大眼睛,看清楚這一切。」杜鵑說到這裡,忽然放緩了語調,低聲喃喃如夢囈,「這一場夢,你做了十五年,也該醒了。」
姜沉魚沒有回話。
事實上,未等她有所回應,已有另一個聲音替她做了回答:「不錯,這場夢的確該醒了。不過,要醒的人不是她,而是你。」
***
「皇上聖明!」
伴隨著八位謀士這麼一句齊聲恭賀,昭尹緩步走出了百言堂。剛到書房門口,外面一陣風來,吹得他的長袍和頭髮向後飛揚,他抬手壓了壓,透過指縫看出去,月彎如鉤,不甚明晰,天上一顆星星都沒有。
他仰著頭,就那麼定定的看著,光影婆娑,站在陰影中的他,一片虛浮。
身後,羅橫彎腰,眸光閃動道:「皇上,他們……」
昭尹放下壓頭髮的手,目光驟然而冷,唇角緩緩上揚,拉出刻薄的弧度,極是冷酷的一笑道:「他們既然敢弄死朕最心愛的臣子,那麼,就該有付出代價的覺悟。白澤離世,怎麼也要有點陪葬品吧?」
「是。」羅橫頓時明白了,彎腰悄無聲息的退了下去。
是夜,翰林八智全部暴斃家中。兇手不明。是為帝都疑案。
***
在明明只有兩個人的地方,卻出現了第三個人的聲音,這種驚悚令得杜鵑一下子驚到,剛想跳起,手臂一痛,緊跟著身上幾處穴道被點,就頓時動彈不得了。
「是誰?是誰?」杜鵑忙喊道,「梅姨!梅姨——」剛喊了兩句,那聲音就懶洋洋地說道:「別喊了,就你那個三腳貓功夫的所謂梅姨,目前已經不知道在那個犄角旮旯裡睡過去了,睡的挺香的,估計是不能來忠心救主了。」
「你……你……」杜鵑短暫的失態過後,很快平靜下來,鎖著眉頭試探道,「你是薛采?」
她身後,一少年緩步走出,燈光柔和的披了他一身,映著他的纖細的身軀,烏黑的眉眼,不是別人,正是——薛采。
薛采笑了笑,「不愧是姜淑妃的同胞姐姐。」
杜鵑哼了一聲,「這個時候能悄無聲息的潛入我的住處,且聲音如此稚嫩,語氣又如此傲慢的,想來也只有淪落成奴卻絲毫沒有當奴隸的覺悟的冰璃公子了。」
面對譏諷,薛采只是淡淡的說了句「好說好說。」
「你的武功還不足以在不驚動外面三重暗衛的情況下來到我身邊。說吧,跟你一起來的,點了我的穴道的,是誰?」杜鵑說到這裡,眉頭又緊了緊,「莫非潘大將軍也來了?」
一個高大的身軀像閃電、像疾風般毫無預兆的出現在房中。此人快步走到姜沉魚面前,解了她的穴道,姜沉魚淚眼朦朧的抬起頭看著他,忍不住百感交集又是委屈又是酸楚的輕喚了一聲:「潘將軍……」
此人正是潘方。
得到答案的杜鵑沈默片刻後,兩道彎彎的柳眉一揚,看向姜沉魚的方向道:「久聞妹妹聰慧,原來戲也是演得一等一的好呢。故意放聲尖叫,好壓過他們靠近時的聲音,讓我無從察覺,還一心想著你好可憐……嘖嘖嘖,久聞不如見面。姜沉魚,你果然……好樣的啊……」
姜沉魚扶著潘方的手,臉色慘白,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杜鵑又道:「算了,反正我也沒指望過一切能順順利利。有挑戰才有樂趣……兩位大人不去救你們那個了不得的主子,卻來我這裡,想來絕不是為了來聽我們姐妹話家常的。那麼,我來猜猜……」
薛采打斷她:「不用猜了,我們來這裡,就是為了抓你!」
杜鵑臉上露出被針紮到的表情,笑容頓時沒有了。
薛采卻笑了起來:「你想賣弄你的聰明,所以什麼事都要推斷一翻,讓別人震驚,痛苦,你就高興。你剛才折磨淑妃娘娘,折磨的很過癮吧?可惜啊,我是不會給你這個機會的。」
杜鵑什麼話都沒有說,臉色極為難看。
「擒賊先擒王。現在,就勞煩城主夫人跟我們走一趟吧。」
「去哪?」杜鵑又陰陰的笑了起來,「東院麼?我勸各位還是別費力氣了。那是我特地命人從程國購回的天火神油,只要點燃,普通的水根本撲不滅,煮開一缸水也只需半刻時間。東院的大火燒了那麼久,你們的淇奧侯恐怕早就屍骨無存了。」
薛采悠悠道:「誰告訴你我們要帶你去東院?」
杜鵑呆了一下。
「提問:甲想殺乙,然後嫁禍給丙。但是突然間,丙不見了,或者說,丙從來就沒有出現過……怎麼辦?」
杜鵑翛然變色,「你……」
「如果所謂的頤非皇子根本不在璧國境內,而是在千里之外的燕王的喜宴上出現了,請問,城主夫人和您的夫婿,如何承擔保護淇奧侯不利,讓他在你的府邸裡死掉的罪名?」
杜鵑的臉由白轉紅,又由紅變青,咬唇道:「難道你們……不可能!絕不可能!」
「什麼不可能?是頤非不可能逃過夫人布下的陷阱,還是他不可能出現在千里之外的燕國?」薛采忽然放緩語素,「還是……所謂的暗殺姬嬰,不過是夫人和尊夫聯合起來上演的一齣好戲?」
轟隆隆,窗外雷聲轟鳴。
室內一片寂靜。
只有姜沉魚,吃驚的看看薛采,又看看杜鵑,思維混亂,一時間,竟猜不透個中乾坤。而就在她的迷惑中,杜鵑笑了,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唇角上揚,原本陰沈的表情頓時顯得無比柔和,彷彿又恢復成了姜沉魚初見她的那一刻——靜雅如水、靈秀如光。
「果然什麼都瞞不過冰璃公子啊……」她鼓掌。
姜沉魚忍不住問出聲:「怎麼回事?」
薛采轉過頭來看她,目光裡竟帶了些許同情,最後別過臉道:「我累了,不想開口。」
「還是由我來告訴你吧。」說話的竟然是從頭到尾都站在她身旁充當倚靠物的潘方,「我們到驛所後,就在你跟東璧侯來此處時,衛城主私下裡對侯爺坦白交代了事情的緣由,侯爺思慮之後,決定按兵不動。衛夫人女中諸葛,一邊訂下火燒之計應付姜仲,一邊命人在東院的屋捨下悄悄挖了條秘道,再借由衛城主救火之際,由他衝入火海帶侯爺從秘道逃離。」
姜沉魚駭然:「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杜鵑接話道,「我等了整整五年,終於等到了為阿爹阿娘報仇的機會!」
姜沉魚的睫毛不停顫抖,她想到了真相。
杜鵑冷笑道:「姜仲以為這是掰倒姬家最好的機會,但是他自己又不能親自出面,於是就把這個重擔交給了他最信任也最有血緣之親的大女兒——我。而我,在他的指派下調兵遣將,設下埋伏,購得天火,找好墊背的倒楣鬼,坐等漁翁之利。他以為這樣就萬無一失了,呵呵。」
潘方道:「夫人深明大義,跟城主商量過後,決定倒戈,改為幫助侯爺。所以,就上演了一出雨夜失火的戲碼,這會兒,估計侯爺已經到安全的地方了。」
杜鵑撇了撇唇:「什麼深明大義,我就是為了報仇!我要姜仲完蛋,這就是目的!」
姜沉魚聽了這話,心中五味交集。不,她想,我不難過,我聽了這些,一點都不難過,因為,我已經麻木了,徹徹底底的麻木了…… 潘方繼續道:「而此事機密,為了慎重起見,城主就告訴了我,連薛采都瞞著。」
薛采傲然道:「哼,不說就不說。以為我稀罕麼?估計姬嬰本想帶我一起火中逃逸,沒想到卻被我先發現了花香中的玄機,於是他立刻改變計畫,借送信之名將我支開,還裝模作樣的畫了張白紙讓我送給衛玉衡。」
潘方難得一見的露出了些許笑容:「侯爺是為了你的安全。」
「他是在考我而已。」薛采啐了一口,「以為一張白紙我就會束手無策麼?他讓我找衛玉衡,我偏不找,更何況那時候衛玉衡都沖火海裡去了。我就去找潘將軍,心想著如果是衛玉衡搞鬼,就先抓她的老婆再說,沒想到,反倒在潘將軍那裡得知了真相。」
「如今,姜仲的暗探應該已經接到了計畫順利的假消息,想必就會有所鬆怠。趁此機會公子秘密回京面聖,將他的罪行一一道出,姜仲,便無可逃脫。」大概是因為怕刺激到沉魚,潘方在說這些話時,一直不看她的臉,「勾結他國,暗殺國之重臣,這兩項加起來,是死罪。」
杜鵑道:「而我之所以留你在此,除了怕你一時衝動想辦法去救姬嬰,反而壞了我們的計畫以外,最大的原因就是讓姜仲放心,他最重要的棋子安然無事。」
姜沉魚淡淡道:「恐怕也是為了以防萬一,為自己留退路吧?」她在杜鵑手上,就算父親識破了他們的計畫,也會投鼠忌器,有所顧慮。
果然,杜鵑聞言嫣然一笑:「你要這麼想,也可以。」
「那麼……」姜沉魚忽然也笑了笑,笑容裡卻有難言的酸楚,「你們打算如何處決我?」
杜鵑等人聞言一僵。
「姐姐你總不會認為,父親若是倒臺了,我們姜家的其他人還能活吧?」
「我要針對的只有姜仲,我已向淇奧侯求得了一個承諾,姜仲之死,不會牽連旁人。」杜鵑緩緩道,「就算你不相信我,也總該相信你的……公子吧?」
姜沉魚幽幽一笑:她的……公子。
呵呵。
這場大夢做到現在,也不得不醒了……
公子從來就不是屬於她的,不但不是她的,而且,還註定了是她的仇敵。無論是什麼原因,什麼形式,和什麼結局。
想當初只盼望與君比肩,而今人間夢碎,卻原來,連陌路都不能夠。
再見。
公子,再見。
這一刻,我姜沉魚,與你訣別。
終究此生,無顏見,揪心見,不忍見。
——再不相見。
窗外的雨依舊嘩啦啦的下著,給人一種錯覺,似乎這個夜晚,將要無窮無盡地延綿下去,光明不會到來,暴雨不會停歇,而所有快樂的、美好的、溫暖的事物,就此終結。
正當今夕斷腸處。
一寸相思一寸灰。
接下去薛采和杜鵑還說了些什麼,但姜沉魚一個字都聽不見。眼淚早已在剛才聽聞杜鵑的身世時流乾了,而此刻,縱然更是傷心,但反而一點都哭不出來。
只有麻木,深深深深的一種麻木,像絲棉一樣包裹著她的身體和她的心臟,她想,這樣挺好,因為裹住了,就再也不會受傷了,哪怕裡面腐爛殆盡,血流成膿。
這時,一個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接跟著,房門被重重的拍響:「夫人!不好啦!夫人!」
杜鵑揚聲道:「什麼事?」
那人在門外答:「夫人,大火已經撲滅了!但是!但是……不但淇奧侯,連城主也不見了!」
杜鵑大驚,「什麼?」
潘方立刻解開了她的穴道,再扶著她走過去打開門,門外,是一名衛府的下人。
杜鵑深吸口氣,沉聲道:「喘口氣,給我好好說。」
「是是!」那人撲地跪倒,哆嗦道,「是這樣的,我們這邊看那火起的蹊蹺,怎麼撲也撲不了,最後還是一個廚娘想了個法子,用濕麵粉倒過去,最後總算把火給撲了。但是,裡面找了半天,都沒有看見淇奧侯和城主……」
杜鵑沉吟了一下,道:「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隨後就到。」
「是!」那人報完了訊,匆匆離去。
潘方道:「怎麼回事?」
「撲火的時間比預想的早了,應該是玉衡送侯爺走還沒來得及回來。」杜鵑皺眉道,「百密一疏,本以為這火怎麼也要到卯時才能停歇的。」
薛采忽然撲哧一笑。
「你笑什麼?」
「沒什麼,我只是想到,貴府的廚娘很厲害啊。不過可苦了城主大人了,若是他送完公子回來,還不知道外面的火已經沒了,從秘道裡打開暗門一躍而出……嘖嘖……」薛采沒有繼續往下說。杜鵑已跺足道:「亡羊補牢,我們現在就去疏散那邊的人,斷斷不能讓人發現秘道!」
事不宜遲,連忙動身。
薛采看了一動不動跟個木偶沒什麼區別的姜沉魚一眼,忽然道:「喂,你還能走嗎?」
潘方道:「我扶著她。」話音剛落,姜沉魚忽然動了。
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懷中取出一塊手帕,將自己臉上的眼淚擦的乾乾淨淨,然後,推開潘方的手,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深吸口氣,穩住身子,將脊背挺直,跨出了門檻。
雖然她一個字都沒有說,卻用行動給予了肯定答案。可是,薛采看向她的眼神,卻一下子深邃了起來,似是憐憫,似是探究,又似是若有若無的悲哀……
走過長長的木廊,穿過拱門,風中枯焦的氣味越發濃郁。
姜沉魚看到一片黑黑白白的的空地,黑的是焦木,白的是麵粉,基本上已經燒的沒什麼東西了,僅剩的斷壁殘垣也稀稀拉拉的,高不過人腰,因此一眼就可以看到裡面的確是沒有人。
倒是週遭圍了大片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好不熱鬧。見到杜鵑到了,霎時靜默了下來——光一個細節,便可看出這位夫人在府中的地位。
杜鵑還沒開口,薛采突然快步衝入廢墟之中,四下奔走了一番,最後回到杜鵑面前,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急聲道:「怎、怎麼連屍骨都無存了呢?主人呢?主人呢?」
杜鵑怔了一下,忽然察覺到薛采的手探入她袖中,在她手心上寫了個「哭」字。她立刻反應過來,嘴唇顫動,失聲痛哭。
她一哭,底下的人更是慌亂,紛紛勸慰。
薛采又寫了一個「暈」字。
杜鵑頓時喘不上氣,直直向後倒下,毫無意外的,被一旁的潘方接住。
「夫人!夫人?夫人你怎麼了?夫人……」眾人亂成一片。
薛采高聲叱喝道:「你們還等著做什麼?還不快去請大夫?」立刻有一部分人轉身奔離,薛采對剩餘的人道:「你們,去廚房煮薑湯,這裡的人都淋了大半夜的雨了,可別全病了。你們,去傳命封鎖城門,這場大火來的蹊蹺,現在又莫名的丟了人,未查清楚事情的真相前,不許放任何一人出城!還有你們,都別在這杵著,該幹嘛幹嘛去,等大夫一到,速度請去為夫人看病……」他雖然是個外人,又年齡幼小,但在璧國卻是街頭巷尾耳熟能詳的大人物。此番他踏足回城,眾人終於看到了真人,自然也是對他議論了許久,全部認得他。因此此刻他反客為主施號發令,眾人也都沒覺得有什麼不妥的,紛紛照辦去了,不一會兒,就散的乾乾淨淨。
薛采最後命令剩餘的人將東院封鎖,不得放人入內後,便領著一干人等將裝暈的杜鵑又抬回了西院。
而潘方則趁著眾人慌亂的抬著杜鵑回屋時,身影一晃消失的無影無蹤。
姜沉魚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心中無比清楚:薛采是利用杜鵑暈闕的機會,將所有的閒雜人等全部調離,又讓潘方留在暗處等衛玉衡回來,這樣一來,就算父親起疑,想派暗衛過去查些什麼,也不能夠了。
好計啊……
姜沉魚定定地看著薛采的背影,他的衣服和頭髮都被雨打濕了,黏在消瘦的身軀上,明明只是個八歲都不到的孩子,卻有如此之智,真不知道,是不是天要亡姜家,遇到一個姬嬰不夠,還要再遇到一個薛采。
父親啊,繞是你機關算盡,但生不逢時就是生不逢時,燕有彰華,宜有赫奕,而璧,有薛采,就註定了,不會是你的天下啊……
當年一念之差,留他去牽制姬嬰,到頭來,卻成了姬嬰最強勁的臂膀。
天意。天意!天意啊……
但天意有時候也並不是完全偏幫一邊的。
一個時辰後所發生的事情,就很好的證明了這點。
當第六名大夫因為對城主夫人的所謂病症無法下藥而被請出房間後,一直默立窗邊沉吟不語的薛采終於忍耐不住,回身問杜鵑:「為什麼衛玉衡還沒有回來?」
杜鵑也是一臉焦慮:「不知道……我跟他說好,送侯爺到出口,他就立刻返回。算算時間,半個時辰前他就應該回來了。會不會是什麼事耽擱了?」
「這種時候有所耽擱,即意味著計畫失敗。」薛采咬了咬嘴唇道,「除了你和衛玉衡,還有誰知道秘道之事?是有人洩露了……」
未等他說完,杜鵑便搖了搖頭:「不可能。」
「你肯定?」
「我肯定。」杜鵑的口吻很堅決,「挖秘道的一共四人,他們彼此之間都不認識,每人只負責其中一段,四處交集在一起,才能通往出口。而且,為了保險起見,我已將四人全都滅口。」
薛采複雜的看了她一眼,說不清是欽佩還是感慨,最後道:「你把秘道告訴我,我和潘將軍去探一下。」
杜鵑猶豫了一下。薛采冷笑:「怎麼?你信不過我?」
杜鵑嘆道:「這種關頭還談什麼信與不信?侯爺若是出了差池,我們全都得死。你附耳過來。」
薛采湊上前,杜鵑在他耳旁如此這番,他點點頭,轉身跳起,幾個起落,便消失在了窗外。
杜鵑豎起耳朵聆聽了一番,感慨道:「此子天縱奇才,小小年紀,便有此膽識武功,假以時日,必成大器。」
姜沉魚靜靜的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仿若未聞。
杜鵑見她沒有反應,便又笑道:「這麼消極,倒不像你了。」
姜沉魚反問:「我應該是什麼樣子的?」
杜鵑悠然道:「我所聽聞的姜沉魚,敢愛敢恨,拿得起放得下,任何時候都是積極的,果決的,不會原本踏步,更不會任人擺佈。」
「所以?」
「所以,如果我是你,這個時候就該想想怎麼在大勢已去的危機下自救,將傷害與損失減到最低。」
姜沉魚一直平靜的像是死去了一般的臉上終於起了變化,她抬起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杜鵑,用一種夢囈般的聲音道:「可我不是你。所以,我不需要自救。」
杜鵑一震。
姜沉魚笑了笑,清淺的笑容綻現在素白的臉上,映得她眉目如畫,分明是極致的一種美麗,卻又呈現出一種難言的悲涼:「事情走到這個地步。一人之力,實在是太渺小了。」
杜鵑剛要說話,沉魚已繼續說了下去:「我不需要自救。因為,我既不能明善惡辨是非捨棄家族深明大義的救公子於危難之際,又不能盡孝道全親情的偏幫家族於關鍵之機。無論從哪方面來說,我都無法原諒我自己,正視我自己。所以,這個多餘的我,根本沒有存在的必要。」
「你……」
姜沉魚又道:「而且,我之所以不自救,也許不過是因為我知道一時半會不會有什麼事吧。」
「你什麼意思?」杜鵑的眉頭皺了起來。
「這場玄機裡,我承認父親小看了你,這是他的失誤。但是,反過頭來說,你又何嘗不是小覷了他?」說到這裡姜沉魚唇邊浮起幾許嘲諷,「我雖然頑愚,但是一個人,如果能將他朝夕相對的家人都蒙在鼓裡十多年,我不信,他會在做任何一步前不留好退路。」
杜鵑面色頓時大變。
「說不準,尊夫的遲遲未歸,便是他的退路之一呢……」最後一個字的尾音幽幽散開,一陣風來,吹得桌上的燭火搖了幾搖,陰影裡,姜沉魚的臉蒼白似雪,冷漠如霜。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44:57
第四部 璧碎 第二十四章 吉日
薛采籠緊身上的斗篷,跟著潘方走進秘道。
秘道本身沒什麼出奇,很普通的地面,地板早已在大火中燒燬,殘留下來的石板往上一掀,便是入口。但是進去後,卻另有乾坤。正如杜鵑所說,這條從東院延伸向外的秘道,是由四個人分別挖掘連貫而成,因此走到每條通道的盡頭時,就會發現前路已被堵死,而玄機,便在於通道與通道之間,交接點各不相同。有的在頭部,有的在中間,更有者需要往上跳,將頭頂上方的燈連同圓弧形石頂一起掰開,才能發現另一條的入口原來在上面。
若非事先得知,恐怕光摸索尋找出口便要耗費許多時間。
最後一條通道明顯可以感覺到在向上傾斜,滿地泥濘,濕嗒嗒的。
盡頭處有一扇石門。
薛采照杜鵑所教的方法將門旁的暗格打開,拉住裡面的扣環三長兩短的敲了敲,然後對潘方說了句「憋氣」,咯的一聲後,石門緩緩打開,無數水流頓時湧入。
幸好兩人都事先做了準備,憋氣向上游,沒多會兒,就冒出水面。
原來秘道的出口處,乃是一口水井。
兩人沿著井壁爬出去,外面是個小小的院子,院子裡曬著許多布匹,看樣子是家染布坊。不遠處的屋門沒有閉緊,被風一吹,吱吱呀呀作響。
潘方沉聲道:「我先進。」
薛采點了點頭。
潘方豎起手指數到三,一個縱身悄無聲息的竄了過去將門拉開——
門內的油燈頓時因為這股風力而搖晃起來,明明暗暗的光影下,薛采直直地看著前方,臉色微白。
血。
漫天遍地的血跡。
橫七豎八的屍體。
看那些死人的打扮,像是染布坊的夥計,一十八人,無一生存。
潘方上前檢查了眾人的傷口,駭然道:「這些人雖然打扮成夥計的樣子,但骨骼強健,武功不弱。他們全死了。由此可見,殺他們的人,武功極高。」
薛采沒說什麼,只是走到其中一具屍體前開始搜身,邊搜邊道:「衣服是舊的,起碼洗過三次以上,但裡衣卻是新的,用的布料乃是江東承縣盛產的烏龍麻。裡衣和外衣之間無太多的磨損,可見他們的衣服剛換上沒多久。」
「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薛采直起身,望著一地的屍體,「這些人不是衛夫人安排在這裡等著接應主人的,而是被人掉了包。」
「你是說他們是姜仲派來等在這裡埋伏侯爺的?」
「如果是衛夫人的人,她既然挑選這家染布坊作為出口,必定不是一兩天之內的事,為了掩人耳目,就算她要換夥計,也不可能一天之間全部更換,要知道,外面就是鬧市,這家店白天還是會打開門做生意的。如果夥計突然換了新人,街坊鄰居什麼的,會起疑。就算都是她安排的夥計,也不可能同一天內十八人同時換上新的裡衣。所以,根據這兩點我推斷,他們絕對不是衛夫人的人。」
潘方點了點頭道:「不錯。會在行動前沐浴更衣,消除自己身上一切可能被追蹤的線索的,只有一種人——殺手。而換諸於璧國朝堂,他們還有一個稱呼——暗衛。」
薛采推開內室的門超裡面走去,裡面是臥房,看似沒什麼異樣,但血腥味卻極重,薛采吸吸鼻子,循著味道走到床邊,拉開床帳——果然,又是一十八具屍體,疊元寶似的壘在床上,而且全被脫掉了外衣。
潘方檢查了他們的傷口,道:「這些才是此地真正的夥計。他們全都不會武功。」
薛采嗯了一聲:「杜鵑做事慎密,此地既是出口,自然要越正常越好。如果是我,我也會招募真正的夥計。」說到這裡,他的眉頭又皺了起來,喃喃道,「好奇怪……」
「什麼奇怪?」
「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但一時間又說不上來……潘將軍,依你看,外頭的那十八個人是被誰殺的?」
「當然是衛玉衡。他可是武狀元,一等一的高手。而侯爺……應該稍遜一些。」
薛采撲哧笑了:「你說的真含蓄,他何止是稍遜了『一些』。」拜那個要命的病所賜,姬嬰根本不能做太過劇烈的動作,也因此雖然他其他樣樣精通,唯獨武功,先天不足,難以晉陞一流高手。射射箭還行,真要動手殺人,明顯不行。
潘方自然也是知道這個內情的,見薛采取笑,只得咳嗽幾聲將話題帶過,另議道:「我們是否可以這樣假設?衛城主帶著侯爺從秘道出來,發現這裡的夥計被調包,於是衛城主殺了夥計,護送侯爺離開,所以才遲遲未能返回驛所?」
「看起來似乎是這樣,但是……」薛采踱了幾步,目光忽然被某樣東西吸引了過去,他失聲啊了一聲。
「怎麼了?」
薛采跑到窗前,窗沿有點開裂了,因此稜角處勾了一角布料,他取下布料,嘆了口氣:「是主人的。」
天羅緞、紡銀絲、獨一無二的精絕繡工——當今天下,只有姬嬰能穿、配穿、敢穿的白衣。
布料的邊角上,染了些許血跡,縱然不能確定是姬嬰的還是別人的,但這個發現已夠讓人心驚。
薛采拿著布料,又開始四下搜索,最後被他找到極陰暗的牆角裡,靜靜躺著的另一樣東西。如果說,薛采看見布料,還只是皺眉,如今看見這樣東西,則完完全全變成了驚懼——
那是一枚熟皮縫製的扳指。
邊角處都已被磨的起了毛,顏色也很黯淡,依稀可以辨認出原本是紅色的。
若非薛采不肯死心細細搜尋,眼睛又亮,真難發現地上還躺著那麼一個東西。
潘方好奇道:「這也是侯爺的東西?」
「何止。」薛采喃喃道,「我一萬分的肯定,主人寧可放棄一切,也捨不得這個扳指。」
「這麼重要?」潘方吃了一驚,「那……」
「扳指出現在這裡,說明……」薛采轉過頭,巴掌大的臉直到此刻才第一次露出慌亂——一個八歲孩子應有的正常的慌亂,「主人死了。怎麼辦?潘將軍,我們……怎麼辦?」
****
西院的門,被人輕輕的推開了。
一對紅色繡花鞋不緊不慢地走了進來,手中托著一個託盤,託盤上有一碗濃湯,顏色黑綠,很是詭異。
聽聞聲響的杜鵑皺眉,問道:「是誰?難道我沒命令過,未經允許不得擅自入內嗎?」
那人發出一聲輕笑,「是我呢,也進不得嗎?」
「梅姨?」杜鵑一驚之後,更是疑惑,「你怎麼來了?」她不是被潘方薛采他們放倒了嗎?
「哎……」梅姨揉了揉自己的脖子道,「潘將軍那一記手刀還真是狠啊,我足足在地上躺了兩個時辰都還站不起來。若非有人來救我,老奴也許就死在柴房那了。」
杜鵑的腦袋轟的一下炸了開來,意識到了不對勁。
梅姨是她的心腹。
是她到回城的第一年,親自從死囚中挑出來的。
梅姨原名沈梅,本是惡貫滿盈的山寨頭子一霸州的七夫人,在一霸州下獄後,也一併被判處了死刑。她證實過沈梅的身份背景無虛,才提拔她成了自己的貼身僕人。而且這四年來,此人也確實相當可靠,明裡暗裡都幫她做了不少事。
但她生性慎密,雖是心腹,這次姬嬰之事,也沒有對伊明說。東院大火時,只是裝模作樣的讓梅姨去攔阻衛玉衡。聽聞她被潘方放倒,心裡還鬆了口氣,沒想到她現在又出現了,而且還出現的如此詭異。難不成,在她身上,也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杜鵑雖然滿腹狐疑,但仍是沈住氣,淡淡道:「今夜府中亂成一片,我的確是忘了你。回來就好。你帶著什麼進來了?是藥嗎?」
梅姨咯咯一笑:「夫人的鼻子果然是一如既往的好。沒錯,老奴聽聞夫人得了急病,於是帶來了一副良方。」
隨著她的走近,湯藥味更濃,杜鵑垂下眉睫,沉聲道:「梅姨真是太客氣了。不過我覺得好多了,這藥已經用不上了。」
「誒,夫人這是哪裡話?越是快病好時,就越該下劑重藥,將病根徹底拔出。你看,老奴都已經帶來了,夫人好歹也喝一點。」梅姨說著,在杜鵑背上輕輕一按,將碗放到她唇邊。
杜鵑終於無法再粉飾太平,掙扎道:「大膽!你敢逼我喝藥?」
梅姨根本不為所動,臉上帶著一種甜蜜親切的微笑,道:「夫人病了,病了就該吃藥。乖,別怕,這藥很甜的,一點兒也不苦……」
「放!放開我……咕……你!你敢……咕咕……你……」杜鵑雖然用力掙扎,但仍是被灌了許多藥下去,她的反抗逐漸變成了絕望,「為、為什麼?咕……為什麼?梅姨?」
梅姨灌完了藥,鬆開手,笑眯眯道:「夫人不用這麼害怕。不是毒藥。」
「可是……可是我……哎呀!」杜鵑尖叫一聲,從床上滾了下來,整個人開始不停的抽搐,慘叫道,「是什麼?這是什麼?」
「這只不過是給你的一點懲戒而已。」說這話的人不是梅姨。
一直在一旁冷眼旁觀的姜沉魚順著聲音回頭,就看見了門外的衛玉衡。
晚風吹拂,光影斑駁,他站在門口,衣訣飄飄,恍如天外來客。
這個時候他居然會以這種方式出現,實在是詭異到了極點。但是此刻的姜沉魚卻已經不吃驚了,或者說,天下再沒有可以令她吃驚的東西了。她就那麼淡淡的看著,看著淺笑溫文俊美颯爽的衛玉衡,也看著地上呻吟不止狼狽萬分的杜鵑。
杜鵑用手支起上半身,面朝衛玉衡的方向,驚恐道:「玉衡?你回來了?是、是是你讓梅姨逼我喝那碗藥?為什麼?為什麼?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要懲戒我?」
衛玉衡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從懷裡拿出一樣東西,丟到了杜鵑面前。
雪白色的布料在空中鼓起,再緩緩落下,悄無聲息。
但姜沉魚鼻尖卻嗅到了熟悉的氣味——佛手柑。
杜鵑伸手在料上一摸,便驚恐的縮了回去,停一會兒,再顫顫的伸出手抓住該物,抖開。那是一件長袍,後背上破了一個大洞,還星星點點的染了些血跡。
姜沉魚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起來。
而杜鵑已經尖叫出聲:「這是淇奧侯的衣服!他怎麼了?他怎麼了?我不是讓你護送他離開的嗎?為什麼他的衣服會被脫了下來,而且上面還有血的味道?不!不止,血裡還有毒葵的氣味,怎麼回事?」
「很簡單。」衛玉衡用冷酷的沒有一絲起伏的聲音緩緩道,「我把他殺了。而這,是我的戰利品。」
「不可能!」同時叫出這句話的是兩個人。
一個杜鵑。一個姜沉魚。
衛玉衡陰陰的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最後變成了仰天長笑,用一種近似瘋癲的聲音道:「五年!五年……我等這一天,等了整整五年啊!哈哈哈哈!姬氏,我等你們垮臺,等了足足五年!」
姜沉魚終於忍不住開口:「為什麼?」
「為什麼?」衛玉衡轉過頭來,用一種很奇怪的表情看著她,「當然是因為……」
****
一個時辰前——
熊熊大火被暗道的隔板檔在了上方。
狹窄的通道因火而變得很悶熱,姬嬰跟著衛玉衡走了一會兒,忽然停步,神情間若有所思。
衛玉衡回頭:「怎麼了?」
姬嬰的眼神有剎那間的怔忡,最後笑笑道:「沒什麼,繼續吧。」
衛玉衡嗯了一聲,走到暗道盡頭,就要開門,姬嬰忽道:「等等……」還沒來得及把話說完,一股白煙從門外直衝而入,站在前方的衛玉衡沒什麼,姬嬰卻像是被人一下子掐住了脖子,整張臉都白了,痙攣著倒了下去。
衛玉衡冷冷地看著他。
姬嬰倒在地上,額頭冒出顆顆豆大的汗珠,一瞬間,就已渾身濕透。他睜大眼睛,胸膛劇烈的起伏著,看的出呼吸十分艱難。
衛玉衡道:「這煙的滋味如何?對常人無害,但對心疾者,卻是至毒。」
姬嬰一手摀住胸口,一手前伸,五指張到極致,似乎想抓住什麼。饒是如此狼狽的時候,依舊沒有如常人那樣尖叫呻吟,甚至可以說是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
衛玉衡眼中閃過些許憐憫之色,但下一刻就轉成了嫉恨:「到這種時候了,你還要強忍著麼?嘖嘖嘖,姬嬰啊姬嬰,你果然不愧是我所知道的最能忍的人,不,你不是人,你根本就是烏龜。遇事縮頭,一聲不吭,說的就是你!」他突然上前幾步,抓住姬嬰的衣襟,將他用力拖了起來,咬牙切齒的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道:「把、姬、忽、還、給、我!」
把姬忽還給我——
把姬忽還給我——
六個字,在狹窄的通道里久久迴蕩。
白煙逐漸散去。
姬嬰的臉,越發蒼白,瞳孔開始渙散,這會兒,便是想說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還給我……還給我……你把忽兒還給我……」衛玉衡的手劇烈的顫抖了起來,嘶聲道,「你們為了榮華富貴,硬是拆散我和忽兒,將她送進皇宮。我為了見她一面,拚死考上武狀元,本以為若能當上御前侍衛,縱然此生結合無望,好歹能在近側保護,趕逢大典之時也能遠遠見上一面。我所求的不過如此,但你們連這個機會都不給我,暗中唆使左相招我為婿,想斷了我對忽兒的念頭!我怎肯如你們所願,就算要我另娶,我也不娶你們給我安排的女人!所以,我寧可投靠右相,娶他的私生女,但你們還不肯放過我,聯同左相將我貶逐,讓我在這個窮山惡水的破地方,一待就是四年……我衛玉衡有才有貌,文武雙全,對忽兒更是真心一片,天地可表,憑我的才華,封侯拜相也未嘗不可,為什麼?為什麼你們硬是半點機會都不肯給我?為什麼要硬是拆散我和忽兒?為什麼非要她嫁給皇帝?我、我、我恨你們……」
衛玉衡說到這裡,激動的表情忽然變成了平靜,但在那平靜之下,卻有比暴怒更可怕的一種憎恨:「所以,我對自己發誓,我要你們姬家不得善終。我要你們機關算盡卻成空。我要你死。姬嬰。」
姬嬰的表情很悲傷。
那是一種因為融合了太多情緒所以無法解讀的悲傷。
那也是一種因為洞悉了一切卻又無能為力的悲傷。
那悲傷很濃很濃,卻是為了別人,而不是他自己。
最後,他只能將雙眼一閉。
衛玉衡卻被他的這個動作刺激到,用力將他粗暴地拖出暗道,邊走邊道:「你以為你置身事外就可以了嗎?你以為你不抵抗就行了?告訴你姬嬰,你想死,還沒這麼容易!來人!」
染布坊裡立刻冒出了很多夥計打扮但卻身手不凡的人,其中一人上前抱拳,躬身道:「主人,一切都準備好了。」
「嗯。」衛玉衡點點頭,將姬嬰拋到庭院中央的椅子上。姬嬰已經毫無抵抗能力,但他們還是不放心,上前把他的手和腳緊緊綁住。
姬嬰微微睜開眼睛,氣息荏弱,但目光清冽,宛如夜月下的溪水,溫和而靈動。
「奇怪我為什麼還不殺你嗎?」衛玉衡走到姬嬰對面,居高臨下地盯著他。
姬嬰淡淡一笑。笑容裡並無輕蔑、嘲弄的意思,彷彿此刻被五花大綁忍耐痛楚的人並不是他。但看在衛玉衡眼裡,這個笑容無疑是諷刺。
他眸色一沉,冷冷道:「死到臨頭,你沒什麼話要說嗎?」
「死?」姬嬰淺淺的喘著氣,笑容越發鮮明了起來,「我為什麼要死?或者說,我怎麼可能會死?」
衛玉衡嗖的拔出一把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狠狠道:「我只要稍稍用力一推,你就命喪當場,你還覺得,你不會死嗎?」
「我死了,誰給你四國譜?」
這句話一出,就像一記霹靂,將衛玉衡劈了個正著,他重重一震,眼皮開始不停的跳動。
姬嬰吐字艱難,但神情看來卻更輕鬆了:「你若不帶著四國譜去見姜仲,他會放過你?」
衛玉衡手上用力,鋒利的刀刃立刻切入姬嬰的肉裡,鮮紅的血慢慢的流了下來。
姬嬰的眉毛微微的悸了一下,但依舊不肯發出任何呻吟聲。
「既然你知道,那麼識相的,就趕快把四國譜,還有連城璧都交出來!」
「你們沒有去我家找嗎?」
「哼,我們如果找到了,你還能在這裡苟延殘喘嗎?在身上嗎?」衛玉衡說著,開始搜身。但是姬嬰懷內空空,除了一枚扳指,再無別物。
衛玉衡看了那枚不值錢的扳指一眼,隨手扔掉。
扳指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從開著的窗戶飛進屋子裡,消失不見。
姬嬰目光一緊,閉上了眼睛。
若是衛玉衡能再細心些,就能發現他雙手在顫抖,不過就算看見了,也只當作是因為體內的劇痛而導致的正常反應而沒有在意。
「不在身上……也不在使程的船上,那麼就是藏在其他地方了?」
姬嬰呵呵的笑了起來,剛笑兩聲,就轉成了劇烈的咳嗽,這下,不止脖子,嘴裡也流出血來。
「說,你把那兩樣東西放哪了?只要你說,我就讓你少受點罪。」
姬嬰定定地看著衛玉衡,最後開口道:「酷刑對我無用。」
「你!」衛玉衡暴怒,收刀退後幾步,對夥計們使了個眼色。
兩個夥計上前,一人手裡拿著個圓筒狀的機關,另一人拿了個布袋,將布袋往姬嬰頭上一罩,再發動機關,又是一股白煙,盡數噴進了布袋中。姬嬰的身體,立刻瘋狂的抽搐了起來。
衛玉衡悠悠道:「這煙的滋味很不好受吧?你現在是不是覺得有千萬把刀子在翻攪你的心呢?又像是幾百隻兔子在上面蹦跳?每吸一口氣都是對你的折磨,但是不吸你就會死……姬嬰,這是專門為你準備的,你可要好好體驗。」
一管白煙噴完,夥計摘掉布袋,露出姬嬰的頭,只見他眼中全是血絲,臉上也紅一塊白一塊,肌肉痛苦的扭曲在一起,模樣很是可怖。
「怎麼樣?還不肯說嗎?沒關係。我一共準備了十八筒毒煙,剛才用的兩筒都是淡的,後面會越來越濃,你可以一個接一個的嘗試,直到你願意說為止。」
姬嬰喘了很久,終於開口,卻只是說了一個字:「呸。」
衛玉衡眼角一跳,跺足道:「來人!給我接著用刑!狠狠噴!」
夥計們接二連三的輪番上去施刑。
噴到第六筒時,姬嬰暈了過去。
衛玉衡冷冷道:「潑醒他。」
一名夥計端著盆水走過來,姬嬰身旁的兩名夥計各自朝旁邊讓了讓,好方便他走過去潑水。但就在他們推開的一瞬間,夥計突然反手將水往他們身上一潑,趁二人躲避時狠狠兩記手刀,精準、快捷、乾脆,兩名夥計連聲都沒發出一個,就雙雙倒了下去。
衛玉衡一驚,一道黑影蛇般朝他頭頂躥來,他只得飛身後退,就在他的一驚一退間,只聽叮叮叮叮叮,一連響了十五聲,身旁的其他人全部倒了下去。
——這是何等可怕的武功?
衛玉衡眯起眼睛,原本準備上撲的姿勢也停了下來,警惕地望著那名夥計,那夥計卻壓根沒看他一眼,收起鞭子將姬嬰一手抱起,飛快的在他身上點了幾處穴道,沉聲道:「對不起,我來遲了。公子。」
原本昏迷的姬嬰慢慢睜開眼睛,看著該人,唇角揚起,似乎是笑,但卻越發虛弱了:「你果然從來沒讓我失望過,朱龍。」
那人正是他的貼身侍衛朱龍。
衛玉衡慢慢地後退了兩步,目光在四周飛快巡視了一下,「為什麼你會找到這裡?」
朱龍答道:「印記。」
「不可能!一路上我都刻意觀察過,姬嬰不可能有任何機會做印記給你!」
像是為了讓他死心,或是為了更進一步的打擊他,朱龍繼續回答了這個問題:「公子的印記,不是符號,而是氣味。」
「什麼?」衛玉衡一驚之後,恍然大悟:姬嬰身上有著淡淡的佛手柑香,一般人聞到了只會覺得這位公子哥兒生性風流愛乾淨,哪會想到其實另有用意。而且,就算注意到了這種香氣,但因為很淺很淡,走過就散了,怎麼可能成為線索讓人辨認?
這位朱龍,究竟是什麼樣的人物?不但武功如此高深可怕,連嗅覺,也遠遠超出了人類的極限。
衛玉衡又向後退了一步,雙手慢慢握緊,衡量著面對如此對手,如果此時出手,會有幾成勝算。
姬嬰看穿了他的心思,忽然道:「你不是朱龍的對手。」
「為什麼?」
「因為是我說的。」姬嬰躺在朱龍懷中,雖然虛弱的似乎隨時都會死去,但聲音卻極其堅定,「我——姬嬰說——你不是他的對手。」
姬嬰二字出口,整個世界乍然而沉,空氣彷彿也因為這兩個字,變得異常凝重起來。
眼前這個人,是頂著白澤之名長於強國的貴族;
是連當世第一智者言睿,都說「再過十年,天下人便只知淇奧不知老夫矣」的絕世才俊;
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一舉一動都影響時局的頂級人物。
而今,他說了一句「你不如他」,頓時好像全世界都站在了他那邊,讓他的結論變成了板上釘釘的事實,再也不能撼動分毫——衛玉衡的手,不受控制的顫抖了起來。
「還有,」姬嬰又補了一句,「像你這樣無能的失敗者,根本沒有資格娶我姐姐。不,連看她一眼的資格都沒有。」
衛玉衡徹徹底底的被激怒,尖叫一聲,就撲了過去。
朱龍一手抱著姬嬰,一手揮舞長鞭,輕輕鬆鬆就避開了。其實衛玉衡身為嘉平廿六年的武狀元,武功並不比朱龍低多少。而朱龍又抱著姬嬰,受到牽制,情勢很不利,因此姬嬰故意激怒衛玉衡,令其心智大亂。
也因此,沒多會兒,衛玉衡身上就中了三鞭,衣衫俱裂,他大喘著氣,往後退開,原本激動的神情也逐漸平靜下去。
姬嬰暗道一聲不妙,緊接著就聽衛玉衡將手指放到唇邊吹了一聲很響的口哨。
姬嬰立刻道:「快跑。」
但朱龍剛抱著他轉了個身,就見染布坊的圍牆外頭冒出烏壓壓一圈的弓箭手來。原來姜仲行事慎密,更換了一批夥計還不夠,另安排了弓箭手暗中埋伏。此刻弓箭手們聽到信號,紛紛現身,寒凜凜的箭頭,齊齊指向庭院中央的兩人。
「你以為來了個幫手,就能逃掉了麼?」衛玉衡將手一伸,立刻有名弓箭手跳下圍牆將自己的弓箭遞給了他。他接過弓箭,彎弓瞄準姬嬰,沉聲道,「今天,饒你再本領通天,也休想走出這個地方!」
面對無數支弓箭,姬嬰卻半點害怕的意思都沒有,只是揚起唇角,輕輕的說了三個字:「四國譜。」
衛玉衡頓時臉色一白。
而在那一瞬,朱龍抱著姬嬰飛身躍上圍牆,踢翻其中兩名弓箭手,破圍而出。
弓箭手們正要射箭,衛玉衡連忙喊道:「留活口!」
弓箭手們嚇得趕緊偏力,原本對準姬嬰的箭支紛紛偏離了原來的準頭,擦著朱龍的身體射落。
衛玉衡恨的直咬牙,眼看重兵在手,這麼多人,卻拿區區兩個人沒有辦法,這是何等窩囊和憋屈的事情!可恨四國譜的下落還沒有問出來,姬嬰還不能死。於是他就仗著那點逆轉形勢桃之夭夭,可惡!可惡!
手中箭頭顫動,只要鬆開二指就能令這天下第一名臣命喪當場。
但是,又偏偏射不得……可惡!可惡! 那邊牆頭,朱龍正要往下跳,姬嬰忽的啊了一聲,雙手下意識的朝後伸去。
「怎麼了?」
「扳指……」
「……」朱龍心中萬個不願,但最終還是轉了回去,看準窗子飛身跳了進去。
衛玉衡本來都做好讓二人逃脫的心理準備了,萬萬沒想到他們竟然又回來了,手上一抖,弓弦繃到極致,不受控制的從指尖滑了過去,推動箭支,破空飛出。
不偏不倚,正中姬嬰後背。
而那時的朱龍剛跳過窗櫺,刺啦一聲,姬嬰的長袍被掛木扯住,朱龍想也沒想,就順手一扯,乾脆將整件衣服都脫了下來,丟到窗外。
白袍在風中展開,宛如一道帷幕,將窗口遮住。
等帷幕落下,弓箭手們紛紛衝進屋子時,只見屋內空空,沒有朱龍,也沒有了姬嬰。
衛玉衡撿起那件染血的衣袍,面色非常難看,半響後,將袍子狠狠一揪,道:「他們逃不遠的。給我追!」
眾弓箭手連忙追出去。
之前遞弓給他的弓箭手遲疑了一下,上前道:「衛城主……」
「什麼事?」
「箭上有毒。」
「毒?」衛玉衡大吃一驚,下意識的朝手裡的弓看去。
「嗯。天下巨毒,見血封喉,中者立死,無解藥。」
衛玉衡心跳加驟,逼緊了聲音道:「也就是說……」
「淇奧侯現在已經是個死人了。」弓箭手垂下了頭,聲音裡竟然帶著些許惋惜。
雨早就停了,但風聲嗚咽,天地間,一片肅殺。
***
半個時辰後——
薛采和潘方走出秘道,看見的是人去樓空的染布坊。
在內室的角落裡找到扳指的薛采滿心絕望,想要繼續追蹤,卻毫無線索;想要放棄,卻又不肯甘心。正束手無策之際,窗櫺突然發出咚的一聲輕響。
潘方立刻流光般地竄了出去。
而薛采呆了呆,也跟著追出去。檢查發現,原來是一顆小石子被人投到窗櫺之上,並沒有如尋常那樣的一撞之後就飛開,而是陷進了木頭裡。
四下一片漆黑,雨漸漸地停了,除了風聲,就再無其他。
是誰埋伏在暗中?又為什麼要擊石提醒二人他的存在?為了示警?還是威脅?
薛采正在滿腹狐疑的時候,只聽咚的一聲,又是一塊石子,毫無預兆的跳到了他們面前,陷入地中。
薛采和潘方對望一眼,齊齊朝石子飛來的方向衝了過去。
如此一路上,那石子總在關鍵時刻出現,像引路一樣將二人帶離了染布坊,甚至帶離了鬧市,越走越偏僻。之前薛采曾下令關閉城門封鎖出口,不讓人離開。可那擲石之人,卻知道另一條通道,沿著河岸穿過荊棘,竟有無人看管的一截斷牆,躍過牆後,便已在城外。
兩人追至此處,對那神秘人的身份更是好奇,可那人武功之高,難以想像,薛采畢竟年幼,追到後來,氣喘吁吁,逐漸不支,而潘方要照顧他,自然也就更追不上了。
最後,薛采索性停下腳步,往地上一蹲,邊喘氣邊道:「潘、潘將軍,你不用管我了。追、追上他要緊!這是我們目前唯一的線索了。」
潘方為難道:「可是你一個人……」
「你放心,那人若有害我們之心,早動手了。他引我們出來,必有所圖,你快去看看他究竟要幹什麼吧。」
潘方素來不是婆媽之人,因此略一思索便點頭道:「好,如此,你多加小心。」想了想,又從懷中取出一枚煙火,「如遇危險,放火示警。」
薛采伸手接過,潘方便離開了,幾個跳躍,消失在前方。
薛采看著手裡的煙火,蹲了一會兒,待氣息平靜下來後,忽然開口道:「你可以出來了,朱龍。」
一道灰影憑空乍現,像煙一樣落到了他身邊。此人立定,正是左眉上紋了紅色三爪龍的朱龍。
薛采皺眉道:「我看到窗櫺上的石子,就猜到是你。你既然在這裡,難道說……你知道主人的下落?」
朱龍點了點頭,說了句「跟我來」便轉身帶路。
薛采不禁問道:「你為什麼要帶我們出城?還故意繞圈暗示我支走潘方?」
「因為主人交代要先見你,稍後自會再帶潘將軍過來。」
薛采雖然奇怪,但沒再多問些什麼,跟著朱龍前行,這一路,越走越高,竟是往山上去的。
先前的大雨令得山路極盡泥濘,薛采深一腳淺一腳的走著,從頭到尾沒有喊過半聲苦,因此,當朱龍最終停下來時,看向他的目光裡,就帶了些許欣賞之色。
「你等一下。」說完,他縱身跳起,上了一棵大叔。雨珠從顫動的枝葉上紛紛落下,薛采還沒來得及避開,就見朱龍抱了一人下來。
薛采的眼睛一下子紅了,逼緊嗓音道:「主……人?」
眼前這個僅著裡衣,濕透的長髮蛇一樣狼狽地黏在身上,氣息荏弱的像是隨時都會死去的人,哪裡還像他的主人,那個笑傲風雲權傾朝野的淇奧侯?那個舉手投足都為世人所膜拜的白澤名臣?那個風華無雙翩翩出塵的絕世公子——姬嬰?
姬嬰雖然沒有如他想像的那樣死了,但這個樣子的他,卻比死了更令人難受。
薛采連忙上前握住他的一條手臂,赫然發現那整條手臂,都變成了黑青色。他瞪大眼睛,急聲道:「是誰害的你?」
姬嬰的睫毛顫了幾下,原本閉著的眼睛緩緩睜開,看見他,便露出點歡喜的樣子來:「你來了?」
「這種關頭你不找江晚衣卻讓朱龍來找我?你是豬啊!」薛采邊罵邊轉身,正想去找江晚衣,手上一涼,卻原來是姬嬰拉住了他。
姬嬰的手沒有絲毫力量,他只要輕輕一動就能掙脫。
然而,被這麼荏弱無力的手拉住,薛采就立刻僵住了,再也邁不動步子。
他僵硬的轉過頭,看見臉色枯黃毫無生氣的姬嬰,仍是衝他在笑,一股無力的悲哀從腳底湧起,只能低低的說了句:「你啊……」
姬嬰用另一隻手輕輕掀開了自己的衣襟,薛采倒抽一口冷氣,只見他胸口靠近心臟的地方,赫然露出一截箭頭,純鋼打磨的切面甚至反射著凜冽的寒光,照的人眼睛生疼生疼。而姬嬰的胸口,和他的手臂一樣,已經完全變成了黑色。
那支箭不但穿透了他的身體,而且箭上有毒,毒素已經完全滲透進五臟六腑,神仙難救。如今他雖然還活著,但也不過是苟延殘喘而已。
一想到眼前之人隨時都會死去,薛采整個人都抖了起來。
看見他這個樣子,姬嬰又笑了笑,「我本以為自己還有五年之期的,所以有很多東西還沒有教給你,有很多事還沒來得及做。對不起。」
「我才不要你教!」薛采恨恨地垂下眼睛,聲近哽咽,「你有什麼了不起的,你會的我都會,你不會的我也會!再過幾年,我肯定比你強!你……你……你憑什麼現在就死掉?憑什麼不給我超過你的機會,真狡猾!你太狡猾了!」
姬嬰緩緩抬手,摸了摸他的頭,「你聽著,小采。我沒多少時間了,箭上的毒非常可怕,若非我因長年累月服食藥物而有了些許抵抗之力,現在早就死了。而我之所以撐到現在,就是為了見你一面。我接下去說的話很重要,你要好好的聽。」
薛采抬起眼睛。
「你有兩條路。第一條,去燕國投奔彰華,他是個仁厚的君王,知才善用,必會好好待你。」姬嬰停了一下,見薛采睜著大大的黑眼睛,沒什麼表情,這才繼續往下說道,「第二條,拿我的頭顱去獻給昭尹。」
薛采咬著嘴唇,還是不說話,但眼睛裡卻蒙上了一層霧汽。
「兩條路都能讓你直通天梯,位極人臣,只不過一條簡單些,另一條,則十分艱難。」
薛采低聲道:「你憑什麼認為我的目的是要位極人臣?」
姬嬰溫柔地看著他,緩緩道:「因為……我瞭解你,一如你瞭解我。我們是一樣的人。我,你,還有沉魚,都是一樣的人。」
薛采臉上露出崩潰的表情,雙膝一軟,突然撲的跪倒在了地上。
姬嬰把目光投放到很遙遠的地方,輕輕嘆息:「我們都成於家族,卻又為家族所累,一生不得自由。家族面前,無自我,無善惡,無是非。我十四歲掌權,也就是那時候起,看到了光鮮外衣下的醜陋,千姿百態。堂叔貪污,表舅受賄,姬氏子弟欺街霸市,徇私舞弊,竟無一個,是乾淨的。然而,即使如此,也要撐下去,因為,父母兄弟,骨血手足,難道真忍心他們窮途末路?因此雖自知這毒瘤越大,危害越廣,卻不能動手剷除之。我本以為時機成熟,可以靜下來好好整頓,但老天,卻不給我時間……」說到這裡,他將目光轉回到薛采臉上,用一種說不出是悲傷還是淡漠的表情幽幽道,「也算是姬家的報應到了罷。我一死,姬氏這個毒瘤也終於可以割掉了。」
薛采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緊緊抓著姬嬰的手,像小動物一樣的顫抖。
姬嬰摸著他的頭,目光輕軟,「盛衰之理,雖固知其如此,但人在局中,真的是別無選擇,不是嗎?所以,小采,如果你選第二條路,就要為我做一件事情。」
薛采看著眼前之人,清澈的瞳仁倒映出姬嬰的影子,不敢眨眼,似乎想就此把這個人烙印住,永不消亡,永不磨滅。
「其實以姜仲的實力,早就可以反控時局,但他遲遲不動手,一方面固然是為了等姜沉魚長大,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朝野流傳——姬家,有一本四國譜。」
薛采抿了抿唇,開口道:「我知道。」
姬嬰笑了,「看,連你也知道。」
薛采沉聲道:「我爺爺生前跟我爹私下提及過。不止四國譜,姬家還有一塊連城壁。所謂的四國譜,是姬家自太祖以來便向其他三國密派出去的奸細,經過幾百年的累積掌握所得到的訊息,裡面所記載的任何一個秘密,說出來都足以驚動天下,引起政變。每個家族都有自己不能外傳、想要守護的秘密,而得知了該秘密的人,就可以利用這點操控他們。這,就是四國譜最可怕、也最致命的地方。」
姬嬰靜靜地聽著,沒有發表看法。
於是薛采繼續說了下去:「而所謂的連城壁,是指姬家的先祖,預料到幾百年後家族的沒落,因此,就把大量財富和珍寶藏在了某個地方。那塊連城璧,就是打開藏寶之地的鑰匙。姬家有了這兩樣東西,就可以維持長盛不衰。」
姬嬰深吸口氣,用異常平靜的聲音道:「那麼,你信嗎?」
薛采沉吟片刻,最後慎重地搖了搖頭。
「為什麼不?」
「因為……」薛采的眼眶濕潤了,低聲道,「如果真有那兩樣東西,你就不會這麼累了……」
這個答案顯然在姬嬰意料之外,他微張著嘴巴,有些驚訝,有些動容,還有一些別的情緒。
「我知道你有多累,我都知道。如果真有什麼四國譜和連城壁,你根本不用日夜操勞,四處奔走,從沒睡過一場好覺,連養病的時間都沒有。你說你只有五年之期,但你明明知道,若你能拋卻一切,跟著晚衣去某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好好靜養的話,是可以調養回來的!」
姬嬰垂下眼睫,靜默了一瞬間,似乎想說些什麼,但終歸沒有說出來,而下一刻,他抬眼,眸色如光,如水,如一切靈動卻又柔軟的東西,就那麼淺淺地看著薛采,道:「有的。」
薛采乍然一驚。
姬嬰扯出一絲笑容,卻更像是苦笑,低聲緩緩道:「四國譜、連城壁,都,卻確有其物。」
這下,薛采再也說不出話來。
姬嬰深吸口氣,朝薛采俯過耳去,說了幾句話。
薛采原本就睜得很大的眼睛,因受到了驚駭而變得更大。
姬嬰說完,喘氣著恢復成原來的姿勢,沉聲道:「我本想明年開始施行改革之舉,但現在看來,時機需要往後再拖十年。十年後,一切,就拜託你了。」
薛采站著一動不動,彷彿被定身了一般。
「望你不改善良正直的本性,在複族之時,亦想一想天下百姓,想一想,我們活著的真正意義,是什麼?」姬嬰說著,真真切切地笑了起來,「當日受沉魚所托救你,現在看來真是我此生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情。我很高興……雖然我一生於國於家,都無真正建樹,但我畢竟,為圖璧,為天下,為蒼生,留下了兩個人——一個是你,一個是沉魚。」
「不、不……不……」薛采顫抖著,抬起霧濛濛的眼睛,令他整個人顯得非常無助,「不要死不行嗎?求求你,不要死!姬嬰,你不要死……不要死,求你了……」
姬嬰聞言呆了一下,復長嘆:「傻孩子……」
「我不是孩子!我不是孩子!」薛采跳了起來,氣急敗壞道,「你們求著我的時候,都不把我當孩子,取笑我時,卻又說我是孩子。我哪裡是孩子了?天底下何曾有我這樣的孩子?我告訴你,姬嬰,從我能走路時起,我就不是個孩子!我沒有乳娘哄我睡覺,沒有同齡人跟我玩耍。別的孩子還在流鼻涕玩彈珠的時候,我就已經進宮獻藝取悅先帝了;別的孩子還在哭著背書歪歪扭扭的寫字的時候,我就已經代表一個國家去討好另一個國家了;父母誇我聰明,於是要我光耀門楣;姑姑誇我堅韌,於是要我重振家族;而你,更是把全天下都拜託給了我——你憑什麼?全天下與我何干?你又憑什麼代表天下?你倒是一死百了解脫了,憑什麼我要繼續活著承受一切?你們!你們!你們這些……不負責任的大人們……我恨你們!我恨!我好恨!」說到這裡,仰起頭哇哇大哭。
姬嬰看著他哭,也不勸阻,只是默默的看著,眼底始終流動著一種介於歡喜與悲傷之間的複雜情緒。
暗幕逐漸散去,天邊透出薄薄的光。樹林裡風聲嗚嗚,彷彿也跟著委屈的少年一起痛哭。
七歲。
這孩子甚至不能稱之為少年。
然而,他卻經歷了普通人一輩子都不可能經歷的事情,成就了一萬人都不能成就一個的輝煌。
三歲能文,四歲成詩,五歲御前彎弓射虎,六歲使燕,名動四國,七歲全家滅門,貶身為奴。
而今,又被寄予了全天下的厚望。
大人尚不能承受,更何況只是個稚齡童子?
只是,除了他,也沒別人了。
人生,殘酷如斯。悲哀如斯。
姬嬰望著哭的淚流滿面的薛采,眼底的複雜情緒最終被憐惜所覆蓋,最後低低一嘆,吃力的伸出手臂,將薛采摟入懷中。
薛采反抱住他,哭的更凶。
姬嬰輕輕拍著他的背,動作極盡溫柔。
一旁的朱龍,眼眶也紅了起來,偷偷抹淚。
如此過了一段時間,其實很短,但於在場的三人而言,卻像是一輩子那麼漫長。
薛采終於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臉,強行止住了眼淚。
姬嬰道:「哭完了?」
薛采哼了一聲,寒著臉說道:「你還有什麼遺言,趕快一併交代了吧。免得我哭太久,你沒說完就死了,到時候變鬼再來煩我!」
姬嬰失笑出聲,又溫柔的摸了摸他的頭,「沒有了。」
「沒有了?」薛采瞪著他,「你沒有其他未了的心願了嗎?」
「未了的心願?」姬嬰看向遠方的天空,淡淡道,「未了的太多,也就當全了了。」
「那麼放不下的牽掛呢?」
姬嬰眉心微悸,目光一瞬間就寂寥了起來,沈默片刻,才道:「朱龍,把他們都叫來吧。」
「是。」朱龍應聲而去。
薛采吃了一驚——怎麼?此地還有別人?
沒多會兒,三位年約四旬的中年男子跟著朱龍出現在視線中,走到近處,齊齊拜倒:「主人。」
姬嬰嗯了一聲。
其中一人道:「老七他們已在路上,很快就會趕來。」
「無所謂了……」姬嬰拉住薛采的手,將他推到眾人面前,「找你們過來,是要宣佈一件事,你們三個也對那些沒來的傳令下去——從今天起,薛采就是白澤的繼承人。」
三人彼此對視了一番,看看薛采,再次拜倒:「拜見新主。」
薛采咬住下唇,腳步輕挪,像是想要後退,但最終還是朝前邁了出去,就那樣以荏弱的童子之軀站在年長他許多的大人面前,開口道:「起……起吧。」
「謝新主。」三人起身。
一旁的姬嬰眼底露出欣慰之色,轉頭吩咐朱龍:「把我抱到那邊的山崖上去。」
「是。」朱龍立刻抱著他超山崖走過去。
林木依次落在身後,一方山崖高聳,站在崖頂,整個回城盡收眼底,而更遠的地方,鬱鬱蔥蔥,隨著光線越來越亮,顏色也越來越是鮮明,呈展出一種大自然獨有的壯闊美麗。
姬嬰將頭自朱龍懷中抬起,望著遠處的風景,像是癡了一般。
身後,其中一名中年男子哽咽道:「主人,如果現在飛車趕往宜國,也許還來得及……」
姬嬰搖了搖頭。
另一人道:「主人,留得青山在!雖然帝都到此地的道路已經全部封鎖,我們回不去了,但去燕國,還是可行的……」
第三人急聲道:「是啊!主人!留得青山在!世上無不可解的毒!我們這就去接江神醫,再去找翁老,齊他二人之力,主人的毒一定可以解開的!」
「主人!不能放棄啊!」
「主人!求您了!我們走吧!先離開璧國!姜仲勢力再大,皇上權威再重,只要出了璧國,就什麼都不是……」
「主人……」
這些哀求,姬嬰全都恍若未聞,逕自問朱龍道:「那邊可是帝都的方向?」
「是。」
「毒發作的太快,我的視線越來越模糊了……」姬嬰眯了眯眼睛,「不過,我能想像的到它的樣子……圖璧最美的地方就是帝都,一年四季氣候宜人,紅園的花林一到春天就都開了,美不勝收……美不勝收……」
薛采想起一事,連忙從懷中摸出那枚扳指,遞了過去。
姬嬰顫顫地接過扳指,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眼底千情萬緒紛紛湧動,然後,將扳指慢慢貼到唇邊,保持著那個親吻的姿勢,一動不動。
三人的哀求還在繼續。
薛采忽然道:「你們別再說了,沒用的。」
三人一呆,悲痛的抬頭看他。
薛采的目光從始至終都沒離開姬嬰,緩緩道:「因為……他處非故國。」
他處非故國。
所以,別說姬嬰根本就走不了了。就算有機會,他也不會走。
雖然知道璧國充滿危機,雖然知道姜仲要追殺他,皇上也放棄了他,但是,他還是不會就此逃亡別國。
人生之中,有些堅持,有些依戀,也許在旁人看來很不可理解、很盲目頑固,卻也是異常珍貴的。
姬嬰遙望著晨光下的山巒,親吻著他最心愛的物件。他的表情是放鬆的,柔軟的,也是最最真實的。
他在想什麼?
這一刻,他是否想起了那個製作它的人?是否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年輕熱情的他,曾經深深、深深愛過那個嬌俏美麗的女子?是否想起他曾因為不知道該如何靠近她而心跳很快,最後藉口買了她的花?是否想起他信誓旦旦的說過要娶她,最後卻眼睜睜地看著她嫁給了別人?是否想起最絕望的時候想過拋棄一切,帶著她遠走高飛,卻硬生生的被人破壞了計畫,一院的族人屈膝跪下,包括他那風燭殘年的老父親?是否想起了再相見已是隔若浮生,他跪在地上尊呼夫人,而那女子看他的眼神,冰涼冰涼?
……
這一切,除了姬嬰自己,沒有人知道。
永遠沒有。
便連朱龍,所看見的也不過是染布坊中,姬嬰放棄了安全逃脫的機會,固執的要回去撿扳指,一支毒箭破空飛來,就那樣射進了他的後背,直穿而出。
如果當時那枚扳指沒有被衛玉衡扔掉……
如果姬嬰當時沒有回去撿那枚扳指……
如果衛玉衡的箭上沒有毒……
只要其中任何一條沒有成立,結局就不會如此。
這枚扳指,烙刻了姬嬰對曦禾的思念的同時,是否也埋藏了曦禾對姬嬰的怨念?所以,才在最關鍵的一刻裡,用最可怕的方式,毀滅了姬嬰。
禍水!禍水啊……
朱龍心中深深嘆息。
而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姬嬰會一直親下去的時候,姬嬰卻突然朝薛采看過來,最後,把扳指慢慢地遞迴到了薛采面前。
雖然他什麼話都沒有說,但薛采赫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這枚扳指他曾經開口要過,當時姬嬰沒捨得給,如今,臨終之際送給他,也算是圓了他當年的遺憾。
然而,此情此景,又讓他如何去接對姬嬰來說那麼重要的一樣東西?
薛采搖了搖頭。
姬嬰又將扳指往他面前遞了遞。
薛采還待搖頭,姬嬰的右眼角忽然流下了一滴眼淚。
無比晶瑩的液體,滾落為珠,自那張秀雅無雙的臉上滑落,天地頓時遙遠,萬物頓時消失,只剩下眼前的這麼一張臉,一滴淚,哀絕浮生。
薛采大駭,不敢再拒,乖乖的平攤開手。
姬嬰拈著扳指往他掌心放,但手剛到中途,就無力跌落,扳指掉到地上,滾了幾個圈,隨之響起的,是朱龍和其他三人的痛哭聲:「侯爺!主人!侯爺!主人……」
薛采連忙轉身作出一副專心撿扳指的樣子,不敢去看。
不敢看那人死去的樣子。
不敢看那人死時的表情。
不敢看那人在鬆手的一瞬,是悵然是留戀是悲傷還是解脫……
那些,他都不敢看。
一道弧光慢慢滑上他的臉,旭日從遙遠的海平線那一端,升了起來。
薛采看著這輪比之以往顯得更為豔麗的太陽,目光閃爍,瞳仁由淺變濃,手心攥著那枚扳指,緊緊攥住。
扳指上彷彿還殘留著那個人的體溫。
但那個人,永遠的離開了。
八月初二,甲寅,晴。大吉。諸事皆宜。
那一天的姜沉魚,在衛玉衡的陪同下走向馬車,隨同出使的其他人等一起回京。一路上,民眾叩拜,呼聲重重,她平視前方,面容沉靜,一步一步,儀態萬千。
那一天的曦禾夫人,醉臥榻間,酒興所至,翩然入池與群姬共舞,琉璃宮中,一派紙醉金迷,醉生夢死。
那一天的姬忽,據說詩興大發,赤足散髮,提筆直接往牆上揮毫,該詩稿自宮內流出,為眾文人爭相抄送,立成名作。
那一天的姜仲,午間陪同妻子遊園,對著一盆蘭花細細賞析了一番,氣候正好,景緻正妙,夫妻恩愛,其樂融融。
那一天的昭尹沒有上朝,將自己緊閉書房之中,滴水未進,書房外,惶恐難安的太監們跪了一地。
那一天的彰華,在彈琴時琴絃突然斷了一根,他怔怔地盯著琴絃看了半天,最後一挑眉,嘿嘿笑道:「從你店裡買的名琴竟然如此不堅實,哼哼,看我如何勒索你這個奸商吧,赫奕。」
那一天的赫奕,在看奏摺時突然打了個噴嚏:「唔……是誰家的姑娘又在想念朕了嗎?身為一個帝王,長的還這麼俊,惹了這麼多相思,真是罪過啊罪過……」
那一天的頤殊,梳頭時發現鏡子裂開了,頓時摔鏡大發雷霆,並賜死了兩個宮女。
那一天,據說是百年難遇的黃道吉日。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45:30
第五部 新后 第二十五章 瘋癲
絲竹聲聲,旖旎悅耳。琉璃宮中,歌舞昇平。
曦禾倚在金絲編織的白玉榻上,喝著冰鎮過的甘年陳釀,眼波慵懶。
舞池中有一紅衣的少年跳得極好,比得週遭的鶯鶯燕燕,皆為陪襯。
曦禾摘下頭上的珠花,朝少年擲過去,少年淩空一個翻身,穩穩接住,目光閃動道:「多謝夫人賞賜。」
曦禾什麼話也沒說,只是笑意盈盈地看著他,眉梢眼角,頗為妖冶。如此公然地眉目傳情,全然不顧旁人的存在,而一旁的昭尹也不生氣,見曦禾的杯子空了,還幫她把酒斟滿。
如此玩樂到差不多戌時時,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一名小太監慌慌張張地跑上長階,邊跑邊喊: 「皇上,不好了!皇上,不好了……」
「住口!什麼地方,也敢大呼小叫?」隨身的大太監連忙過去訓斥。
小太監撲地跪倒,再抬起身時,已是淚流滿面: 「啟稟皇上,淇奧侯以及出訪程國的使者一干人等在回城遭遇程國叛逃皇子頤非的暗算伏擊,侯爺身中毒箭,不冶身亡!」
「你說什麼?」曦禾一下了一跳了起來,長裙拖得矮幾上的美酒佳餚,就那樣稀里嘩啦地砸了一地。
隨著她這一聲驚呼,絲竹立停,歌舞頓止,大殿內一片寂靜。
昭尹斜瞥了曦禾一眼,不緊不慢道: 「聽見了嗎?再說一次。」
小太監泣道: 「皇上,淇奧侯抵達回城時,慘遭程三皇子的暗算,身中毒箭,不治身亡了!其奴薛采目前攜了他的遺骨在殿外等候,要求面君!」
曦禾立刻衝了出去,她沒有穿鞋,雙足踩過地上的碎瓷殘片,被割出數道血口,但她卻好似沒有知覺地疾奔著,長髮和裙襬一蕩一蕩,像一團燃燒的火焰。
——跪在門外等候的薛采,第一眼看見的,就是這個景象。
而下一刻,那團火焰就衝到了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領子,把他整個人都幾乎提了起來,嘶聲道: 「姬嬰呢?他在哪裡?叫他出來!叫他出來——」
薛采的目光落到一旁的地上。
曦禾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就看到了一口箱子。她呆了一下,然後走到箱子面前,停住,盯著那口箱子,臉上的表情又是畏懼又是惶恐又是懷疑又是猶豫,最後,猛一咬牙,伸手將箱子啪地打開——那張魂縈夢牽、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臉,就頓時呈現在了面前。
姬嬰閉著眼睛,表情祥和,彷彿只是睡著了一般。
但是,卻只有一個頭顱。
曦禾怔怔地看著那個頭顱,退後一步、兩步、三步,啪地摔倒在地上。
這時,其他人也紛紛從琉璃宮中走了出來,看見那口箱子,無不驚駭。
只有昭尹,面無表情地望著姬嬰的頭,一挑眉毛,厲聲道: 「大膽奴才,你竟敢這樣處置姬卿的遺體?」
薛采叩拜於地,朗聲道: 「回稟皇上,主人中的那支箭上有劇毒,除了這顆頭以外的其他部位,已經全都爛光了。」
昭尹張了張嘴巴,眼底略現心痛之色,正想說些什麼,就在那時,一聲長笑直上雲端。眾人驚駭地回頭,發現原來是曦禾夫人在笑。
「夫人?」一名宮人小心翼翼地試探。
曦禾坐在地上,仰天狂笑,眾人不知道她笑些什麼,又是迷惑又是驚恐。
有名宮女走上前,想扶她起來,卻被她在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口,宮女發出一聲慘叫,連爬帶滾地逃開。
曦禾接著笑:「哈哈哈哈哈哈……」
有人小小聲道: 「夫人……夫人好像有點兒不太對勁兒啊,去找太醫過來看看?」但眾人見昭尹在一旁冷眼旁觀不表態,哪裡敢擅自行動,便都只好跟柱子一樣地杵著。
曦禾一邊笑一邊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跑回寶華宮。
眾人只好也跟著她,衝進殿內。
之前跳舞的那些人因為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而又沒得到可以離開的准許,正在舞池中央交頭接耳,看見曦禾夫人回來了,剛想鬆氣,就見她歪歪扭扭地跑到紅衣少年面前,少年又驚又喜,臉上笑容剛起,下一瞬就被曦禾狠狠推到了牆上。
「夫、夫……人?」
曦禾雙手用力,開始脫他的衣服。
一旁的宮人們大驚失色,連忙上前攔阻: 「夫人,不可!夫人,住手啊,你這是要做什麼啊?」
曦禾全都充耳不聞,用力脫下少年的紅衣,怔怔地盯著衣服看了半天,而被脫了外衣的少年也一頭霧水地站著,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舔舔發乾的嘴唇,訥訥出聲: 「夫人?你……怎麼了?」
曦禾一扭頭,又跑了。
眾宮人只好繼續跟著她。
只見她衝出宮殿,跑到箱子前,把手中的衣袍抖開,圍在頭顱上,邊圍邊道:
「不冷,不冷,小紅,不冷。小紅,小紅……」
這世間最普通的兩個字,由她之口發出,竟是說不盡的纏綿,道不清的糾結。
薛采重重一震,想起那一日船艙中姬嬰對他說過的話: 「總有一個人,對你來說與眾不同,因此,也就會用不一樣的名字稱呼你……小紅,就是我那個特殊的名字。」
小紅……
雖然一直知道姬嬰有個刻骨銘心卻有緣無分的情人;雖然知道那個情人稱呼姬嬰的暱稱就是小紅;然而,此刻親耳聽到,親眼看見,那個情人竟然是這個人時,薛采還是受到了極大的衝擊,手縮入袖,摸到了姬嬰臨終前給他的扳指,只覺扳指在火辣辣地燒著他的手,一時間,整個人都發燙了起來。
而曦禾誰也沒看,誰也沒顧,只是把紅衣圍了一圈又一圈,聲如夢囈:「不冷了,對不對?小紅,我唱歌給你聽,我一唱,你就不冷了。」
然後她便開口唱了起來。
這是薛采第一次聽到曦禾的歌聲。
這也是眾宮人第一次聽到曦禾的歌聲。
這甚至也是昭尹第一次聽到曦禾的歌聲。
一直以來,紙醉金迷的曦禾夫人,從來都只聽人彈奏唱曲,因此,縱然眾人都知道她喜愛歌舞,卻真不曉原來她本人也會唱歌。
她專注地看著姬嬰的頭顱,很認真地唱著,歌聲清越脆亮,像拂過山谷推開千層綠浪的風;像淌過屋簷滴墜成珠飛濺起晶瑩無數的雨;像月夜下冉冉自湖上升起的霧;像被風鼓動飄逸蕩漾的紗。
她唱得比任何樂器都要美。
或者說,她的聲音,便已是妙絕天下的樂器。
她唱的是——
月起兮,水依依,似璧兮,如卿儀。
疑是仙山雲遊子懵懂落塵世。
溪流兮,雨習習,倚小樓,靜聽雨。
依稀相識故人曲道得萬年癡。
滄海有淚幾人見?
總有瀟瀟雨未歇。
春日正好枝頭豔。
怎堪飄零無人憐?
求來仙侶採芍藥,三生繫得今世緣。
天地浩闊紅塵遠,千載春秋長相伴。
她一遍一遍反覆唱著,歌聲在宮殿上方飄蕩,久久不散。
薛采咀嚼著那句「求來仙侶採芍藥,三生繫得今世緣」,一時間也不禁有點癡了。
如果沒有猜錯,這首歌應該是姬嬰寫的,當年的姬嬰,究竟是懷著怎樣的一種心情書寫這首曲子,又是以一種怎樣親暱的方式把這首歌教給了曦禾,其中情愫,不想而知。
一時間,眾人都被這美如天籟的曲子所震撼,靜謐無聲。
只有昭尹,眼中恨意漸起,最後上前一把抓住曦禾的手,叱道: 「夠了!」
曦禾卻反手狠狠地推開他,把整個箱子都抱了起來,步步後退道: 「不許你過來!你要搶走小紅的衣服,你要凍死他,不許你過來!」
昭尹呆了一下,繼而怒道: 「你在胡說什麼,快把淇奧侯的遺骨放下!」
曦禾將箱子緊緊護在懷內,繼續後退: 「這是我的,小紅是我的,你不可以跟我搶!」
「來人!」昭尹使了個眼色。立刻有幾名侍衛上前搶奪箱子,曦禾拚命掙扎,又撕又咬,就是不鬆手,侍衛們對她也不敢真的動手,雙方就那麼僵持著。
昭尹氣得夠嗆,罵道: 「你們幹什麼吃的?給朕抓住她!」
侍衛們說了聲得罪,兩人上前抓住曦禾的胳膊,將她死命固定住,另一人硬生生地掰開她的手指,只聽「哢嚓」一聲,曦禾的指骨斷了。
昭尹面色頓變,跺腳道:「住手!住手!給朕住手!你們竟敢弄傷她!廢物!通通都是廢物!」
侍衛們沒搶到箱子,又因為弄傷了曦禾而被皇上斥責,就又不敢動了。
正在束手無策之際,一聲音細細軟軟地冒了出來: 「皇上,讓臣妾試試看吧。」
昭尹回頭,就看見了姜沉魚。
將落未落的夕陽下,姜沉魚穿著一身淺藍紗衣,烏黑的長髮柔順地梳在腦後,雖然面帶倦容,但眼波明亮,纖塵不染,竟似從天而降的仙姝。
她是什麼時候回來的?昭尹腦中的疑惑一閃而過,但立刻就又被焦慮所取代,點頭道:「好,你來試試。」
姜沉魚緩步走向曦禾,對侍衛們說道: 「放開她吧。」
侍衛紛紛鬆手。
曦禾一得到自由,就立刻抱著箱子往後退,戒備地盯著姜沉魚,面色極為惶恐。
姜沉魚笑了笑,輕啟朱唇,一開口,竟然也唱了起來: 「月起兮,水依依。似璧兮,如卿儀……」
她唱的正是曦禾剛才所唱過的曲子。
一字不差。
聲線雖不及曦禾美,但音調更準。如果說曦禾的歌聲是牡丹傾國天下驚豔的華美,那麼,姜沉魚的歌聲則是檀香棋旁綠蟻新醅的清香,餘韻更長。
曦禾睜著霧濛濛的眼睛,一動不動地聽著,臉上戒備之色逐漸淡去。
姜沉魚一遍唱完,停下來,笑笑地看著她: 「這首曲子真美。不是嗎?」
曦禾呆呆地看著她,不說話。
姜沉魚朝她走了一步,聲音越發輕柔: 「小紅睏了,讓他好好睡一覺好不好?」
曦禾呆呆地低頭去看手裡的箱子,這一看,視線就黏在了上面,眼中萬千悲傷,一瞬間,蒸成了水氣盈盈。
於是姜沉魚又朝她走了一步: 「小紅有了衣服,不冷了,但他現在很睏很睏,需要睡覺。把他給我,好不好?」
曦禾立刻警惕地抬起頭。姜沉魚攤開雙手,坦然一笑道: 「放心,我不搶你的,只是讓他好好睡一覺。在小紅睡覺的時候,你可以在旁邊看著他陪著他繼續唱歌給他聽,好不好?」
曦禾半信半疑地把箱子遞給她,送到半途卻又反悔縮手,重新抱回懷內,拚命搖頭。
姜沉魚並不氣餒,繼續微笑著靠近: 「這樣啊……我用其他東西跟你換?」
曦禾一邊緊緊地抱著箱子,一邊茫然她眨了眨眼睛。儘管一直被外界評價為妖姬,但其實她的五官並不妖豔,這一刻,沒了平日的尖銳張揚、狂傲刻薄,餘留下來的,便只有少女獨有的天真、軟弱,和怯生。
姜沉魚看著這樣的曦禾,心裡隱約升起了四個字——我見猶憐……罷了。
她黯然地垂一垂睫,強行抑下心頭那種莫名的酸澀痛楚,朝著曦禾又是一笑:
「我用這樣東西跟你換,你把小紅給我,讓人帶他回去睡覺,好不好?」一邊說著,一邊示意身後的懷瑾把東西遞過來。
懷瑾連忙取下背上的包裹,輕輕打開,裡面是疊得非常平整的一件白袍。
曦禾的眼睛一下子炙熱了起來。
姜沉魚從懷瑾手中接過白袍,緩步走到曦禾面前,什麼話也沒再說,只是平靜一把白袍遞了過去,然後就見這位天下第一美人的五官瞬間扭曲——那是一個人,在情緒醞釀到頂點後轟然崩潰的樣子。
「啪」的一聲,木箱落地,曦禾顫抖地抓住白袍。而侍衛們這次不用再吩咐,就已飛身過去拿起了箱子,回到昭尹身旁。
昭尹看了箱中的頭顱一眼,目光一痛,連忙別過臉,沉聲道: 「拿去好生放置,準備厚葬。」
「是!』』兩名侍衛連忙護送箱子離開。
而另一邊,曦禾將臉埋在白袍中,貪婪地嗅吸著袍上的香氣,整個人都蜷縮在了一起,嗚嗚哭泣。
失態如此,昭尹又是氣恨又是憐惜,不由得走過去道: 「別鬧了,快給朕起來……」手剛觸及曦禾的肩,就被她重重咬了一口,再連滾帶爬地躲了開去。
「你!」
眼看昭尹就要發怒,姜沉魚忙柔柔地喚了一聲: 「皇上……」
昭尹看看她,再看看地上的曦禾,目光閃爍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暗了下去,嘆道: 「罷了……來幾個人,扶夫人回宮,總不能讓她一直坐在地上。」
宮人們全都面有難色。曦禾那模樣,擺明了是拒絕任何人靠近,連皇帝都給她咬了,更何況是區區奴才們。而且都這樣了,皇上還不捨得傷了這位寵妃,他們出手輕也不是,重也不是的,怎麼辦才好?
就在眾人愁眉苦臉、一籌莫展之際,姜沉魚上前一步道: 「我來試試看吧。」
眾人心中各舒口氣,對這位淑妃的好感也就自然而然地添了幾分。
姜沉魚走到曦禾面前,默默地凝視了她一會兒,見曦禾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顯然是真的悲傷到了極點,心中不由得又是憐憫又是悲傷,還有點似有若無的羨慕,最後凝結成了溫柔: 「你……不幫小紅把衣服補好嗎?」
曦禾震了一下,呆呆地抬起頭。
姜沉魚指指白袍: 「衣服破了呢。」
曦禾像是這才發現衣服上還有個洞一般,呆呆地舉著雙手展開袍子,看著被風吹得簌簌作響的大洞,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什麼話都沒說,踉踉蹌蹌地站起來,捧著衣服就回殿了。
她一進屋,眾人也都紛紛鬆口氣跟了進去。
等姜沉魚走進殿門時,曦禾已拿了針線開始織補白袍,神情專注而平靜,夕陽從大開著的四壁窗戶照進來,疊加到她身上,黑色的長髮和雪般的白袍兩相映襯,如此對比鮮明的兩種顏色,構成了一幅極為素雅的畫面,久久地留在了每個人心中。
昭尹忽然轉身,一言不發地走了。
姜沉魚略作沉吟,跟了過去。
其他侍衛太監們也紛紛跟上,不過倒是很有眼色地與二人保持著一段距離,沒有太靠近。
走了一段時間後,姜沉魚發現昭尹並不準備回御書房,而是漫無目的地在皇宮中行走,並且越走越偏僻,屋舍稀少,草木荒蕪,竟是到了一個從沒來過的地方。
繼而姜沉魚發現,這裡原是鳳棲湖的盡頭。
作為璧國皇宮最著名的風景,鳳棲湖最美的地方是洞達橋,薛采曾在那裡用馬鞭驚嚇過曦禾夫人的馬車,害她落水。因此,一直以來,姜沉魚以為洞達橋便是鳳棲湖的全部了,如今看到這裡,才知道,原來湖的盡頭如此蕭條。
雖是夏天,草木卻稀稀落落,半綠半黃地耷拉著,幾間磚房東倒西歪,已經毀去了大半,顯見已經很久沒有人來過了。偶有烏鴉自枯枝上飛過,發出啊啊的叫聲,平添幾分蕭索。
姜沉魚若有所思地望向昭尹——他來此地,是刻意?還是無意?如果她猜得沒錯,這裡……就是昭尹小時候的住處。
嘉平十一年,荇樞路過此處,聽聞有女子唱歌,美如天籟,一時興起,寵倖了那名浣衣局的宮女,事後也沒給名分,不料那名宮女就此珠胎暗結,十月懷胎,產下一名皇子。
但她地位低微,又被荇樞遺忘,因此很長一段時間內,都無人問津。
十年後,宮女病死,有人將此事通報上去,被羅橫無意看到,告知荇樞,才始知還有一位皇子。當下命人將昭尹接回。但那時候的昭尹,因為自小缺衣少食的緣故發育不良,且目不識丁,跟其他皇子簡直是天與地的差距。
誰也沒想到那個瘦弱粗鄙的孩子後來會成為一國之帝。
就像誰也不會想到這位英姿煥發的帝王竟然會有那樣的出身……而此刻的昭尹注視著夕陽下半紅半藍的湖水,無喜無悲,眼眸沉沉,神色平靜。
涼風從湖上輕輕地吹過來,湖面上泛開層層漣漪,他負手而立,陽光將他的面頰染上金光,便再也看不清晰。
千秋帝王夢。
古往今來,那麼那麼多的人想當皇帝。但當上皇帝,是不是就圓滿了,無憾了呢?
昭尹,這位年僅二十的帝王,十三歲時迎娶前長公主之女薛茗,借此得到了薛家的支持,由最不受關注的皇子搖身一變,成為帝位的強勁競爭者,但當時薛家的勢力尚不足以與王氏抗衡,因此,十四歲時,他又在姬府門前當街下跪,懇求姬忽為妃,姬老侯爺這才應允了這門親事,從此,姬家也成了他的強力後盾。嘉平二十七年,璧王荇樞病危,本欲將皇位傳給太子荃,昭尹與薛懷、姬嬰商謀後,於十月十日夜發動兵變,殺死昭荃,逼荇樞改立自己為帝——那就是有名的雙十之變。次年昭尹登基,改國號圖璧,並選納姜氏長女為妃。至此,在姜、姬、薛,三大世家的輔佐下,坐穩了帝位。
圖璧四年,他又逼薛懷謀反,將其家族連根拔起。
可以說,這位帝王的一生,每一步,都走得雷厲風行。他很清楚自己要什麼,並毫不留情地施行之。
薛家如此,姬家……也如此。
雖然姬嬰之死是父親授意,但若沒有昭尹點頭,父親還是不敢走這一步險棋的。那麼現在昭尹這副雖然平靜但說不出悲傷的表情,又是為了什麼?
是惋惜姬嬰的痛逝?還是鬱惱曦禾的癲狂?
如果說他要剷除薛家,是因為薛懷功高蓋主,已經威脅到了他的皇權。可姬家卻沒有啊——起碼,目前來說,還沒有。為什麼他竟會默許父親那個瘋狂的舉動?為什麼他要姬嬰死?
難道道說……真的是因為……曦禾?
姜沉魚瞳色漸深,雙手慢慢握緊,心底一個聲音撕開重重迷霧冷酷卻又堅決地響起——不信!
她姜沉魚不信,這樣一個心狠手辣翻臉無情的男人,會色令智昏,為了一個女人而犧牲自己最有力的名臣。
這樣的昏君也許會是吳王夫差、會是紂王子辛、會是幽王宮涅,但獨獨不會是他——璧王昭尹!
一念至此,姜沉魚的眼神由熱轉冷,微低下頭,垂睫看地,陽光將影子拖拉得長長,再然後,慢慢地暗了下去。
夜幕,降臨了。
但昭尹,卻一動不動,無意離開。
一干人等,全在丈外屏息等候,不敢催促。
姜沉魚想了想,開口道: 「皇上,夜涼了,回去吧。」
昭尹的身子震了一下,像是被這聲音驚醒,回過頭,臉帶驚訝,但也不過是一瞬間的表情,隨即就恢復了平靜。
「嗯。」他點了點頭,轉身先行。
華燈初起,光影婆娑。分明同在宮牆之內,但他們行走的這一段路,卻與各殿恍如兩個世界一般,遠處的溫暖、喧囂,都透不過來,顯得格外淒清。
從姜沉魚的角度,可以看見昭尹的背影,單衣難掩消瘦,細細一道,忽然間就領悟到了某個事實:昭尹,似乎是她所遇見過的男子裡,最瘦弱的一個呢……就在她出神之際,昭尹忽然開口道: 「你幾時回來的?」
姜沉魚呆了一下,連忙答道: 「剛進宮門,就被領著去寶華宮拜見陛下了。」
昭尹「噢」了一聲,停了停,才又緩緩道: 「此次出宮……感覺如何?」
姜沉魚眼底泛開許多情緒,許久,才回答道: 「世界之大,非一宮、一都,甚至一國……可比之。」
昭尹沒想到她的回答竟是這個,吃了一驚,再轉過頭來看她時,眼中就帶了許多探究: 「怎麼說?」
姜沉魚慎重地選擇措辭: 「臣妾自懂事以來,受夫子教導,受父母告誡,受身旁一干人的影響,一直以為,做好一個會女紅、擅廚藝、知詩文、懂禮節的大家閨秀便好。乃至入了皇宮,才發現,女紅、廚藝、詩文,甚至於以往所學的那些禮節,都變成了無用之物。它們並不能令我得到皇上的寵愛,也不能讓我成為一名出色的王妃。所以很長一段時間裡,臣妾都在自問——我應該學些什麼?我又應該做些什麼?這樣的我,所存活的意義是什麼?」
昭尹笑了笑: 「你想的真多。」這是他今日首次露出如此和顏悅色的表情,因此,雖是責備之語,卻又含著幾分親切的揶揄之氣。
姜沉魚便也跟著笑了笑,繼續道: 「但是此趟出宮,去了以往從沒去過的地方,見到了形形色色各式各樣的人,有的活得很開心,有的活得不開心,有的很積極,有的不積極……那些畫面就像刺繡上面的針腳,一針一針交織在一起,逐漸拼成了圖形,拼成了,我一直在尋找的答案。」
「哦,答案是什麼?」昭尹明顯來了興趣,眼神亮亮地看著她。
姜沉魚沒有賣關子,很痛快地答道: 「利人。」
昭尹的眉毛挑了起來。
「所謂的利人,便是對他人有利。再說得通俗點,便是你的存在對別人來說,是有益的。」
「說下去。」
「皇上,你覺得老虎為什麼總是獨處呢?」
昭尹想了想: 「唔……因為強大?」
「那為什麼比老虎更強大的人類.卻是群居的呢?」
昭尹被問倒,不過,姜沉魚馬上就做出瞭解釋:「因為,人類啊,是要互相保護、互相關愛所以住在一起,才能創造萬古文明代代相承的種族。」
昭尹怔怔地看著她,不知是因為震撼,還是因為認同。
「秦朝末年,一共有2000多萬人,但是到了漢初,原來的萬戶大邑只剩下兩三千戶,甚至出現了『自天子不能具鈞駟,而將相或乘牛車,齊民無藏蓋』的局面。三國鏖戰,戰火連綿,赤壁屆人口僅剩90萬。再看唐武宗時,國有496萬戶,到得周世宗時,僅120萬戶……可以這麼說,每次戰爭,令人口驟減的同時,也導致了那段時期的經濟、文明,全都變成了空白。當人類不再互利互助時,當人類開始自相殘殺時,社會就停滯向前,甚至後退了。因此,作為浩浩歷史長河裡的一分子,哪怕再怎麼微不足道,我也應該於人有益,於世有益——這,便是我找到的答案。」
昭尹沈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深吸口氣,低聲道: 「你……長大了,沉魚。」
眼前這個侃侃而談,渾身散發著智慧光芒,令人不敢逼視的女子,已經不再足當初那個梳著墮馬髻,將自薦書呈到他面前的少女了。當時的姜沉魚,也許只是大膽而已,而如今的姜沉魚,卻有了更高層次上的智慧,儼然等同於第二個姬嬰。
想到姬嬰,昭尹心中又是一痛,一個原本屬於忌諱的問題就那樣脫口而出:
「姬嬰他……走得好麼?」
姜沉魚定定地看著他,很長一段時間裡,不動,不說話。
昭尹被她的目光看得有些發毛,下意識道: 「怎麼了?」
姜沉魚的睫毛微顫了一下,然後才開口,用一種異常鎮定從而顯得有些冷酷的語氣緩緩道: 「淇奧侯的臉,皇上不是已經看到了麼?」
昭尹一驚,姜沉魚的第二句話緊接而至: 「至於他為什麼會走,皇上與臣妾應該是知道得最清楚的……吧?」
這句話明顯刺中了昭尹的痛楚,年輕的帝王眼中怒色乍現,正要訓斥妃子失禮,卻在看見她的臉後又是一驚——兩行清淚毫無聲息甚至毫無生氣地就那麼直直從眼睛裡湧了出來,姜沉魚分明在哭,卻不是悲傷,更像是一種憐憫。
而那種憐憫,意外地消融了昭尹的怒氣,繼而瀰漫起的,則是同等的憐惜。
——因他不能為姬嬰而哭,所以看見姜沉魚哭,就彷彿自己的悲傷也跟著她的眼淚被釋解了一般;而又因為其實他和她出於一樣的境地,所以更能感受到此刻她能哭在人前,是多麼多麼的不容易。
昭尹的目光閃爍著,慢慢地伸出了手……姜沉魚顫顫地接住。
兩人的手就那樣輕輕拉在了一起。
昭尹的手冰涼,不像姬嬰那樣永遠暖暖的,能讓人感應到一種安定平和的力量。然而,這卻是當今天下璧國最權威最高貴的一隻手。
姜沉魚凝望著自己與他交握的指尖,眸色深深,湧動著讓人難以解讀的情緒,片刻後,抬起頭,對昭尹嫣然一笑。
於是昭尹也笑了笑,拉著她繼續前行。
姜沉魚低聲道: 「皇上……」
「嗯?」
「師走死了。」
「嗯。」昭尹連眉毛也沒動一下,關於那兩名暗衛的境況,他自然早已從其他途徑裡知悉:據說那個為了保護姜沉魚而少了一條胳膊一條腿的倒楣鬼,在床上苟延殘喘了一個月後,最終還是在回帝都的途中掛了。
「你還要暗衛嗎?那再給你兩個好了。」
姜沉魚仰頭道:「皇上還會讓臣妾出宮嗎?」
昭尹反問: 「你想出宮嗎?」
姜沉魚幾乎沒有猶豫地回答: 「想。」
昭尹看著她,又笑了,用帶了點寵溺的語氣道: 「心都玩野了。」停一停,又道,「不過,確實不該關著你。這皇宮……實在是太小了……」
姜沉魚從他話中察覺到了點什麼,不由得問道: 「皇上也想出外看看嗎?」
昭尹目光微變,瞬間就陰沈了起來: 「不。朕,不去。」
雖然他面色不悅,但可以感覺到,他並不是因為她問了不該問的問題而生氣,更像是因為無法回應那樣的問題而對他自己生氣。
昭尹……好像……從來沒有出過皇宮吧?
在他縱容她外出歷練的同時,是否也在她身上投注了一部分他所不能擁有的渴望呢?
想到了這一點的姜沉魚,心中一時間,不知是何感覺。
「明天,跟朕一起上早朝吧。」昭尹忽然說道。
姜沉魚呆了一下,立刻反應過來: 「是。」
昭尹所謂的「跟」,並不是真正和他一起出席,作為皇帝的智囊,在帝王上朝時,都是站在一側的暗室裡旁聽。而之前的翰林八智已經全部死了,正是需要挑選新人的時候。昭尹這麼說,分明是意指她會成為其中之一。
這……算不算是被認可了呢?
姜沉魚唇邊浮出一絲苦笑,本該高興的事情,但因為造就其走上謀士一路的原因的消亡,就變成了十足的傷心。
想當初,幹般逞強,萬般執念,皆為那人。
而如今,欲就麻姑買滄海,一杯春露冷如冰……她忽然想起一事,連忙鬆了昭尹的手,當昭尹驚訝地回頭時,只見她從懷中取出一本小冊子,恭恭敬敬地遞到了跟前: 「沒能完成皇上的交代,請皇上責罰。」說罷,屈膝跪下。
昭尹接過冊子,打開看了幾眼,挑眉道: 「程國的冶煉術……你是在變相地求朕賞你麼?」
「沒能娶到公主,是臣妾的失職……」
「得了吧。」昭尹一把將她拉了起來,眉梢眼角都笑開了,「頤殊那個女人人盡可夫,擅織綠帽,朕還真捨不得糟蹋了江愛卿和潘愛卿呢。」
姜沉魚聽他如此評價頤殊,明知刻薄,但還是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如此邊走邊談笑間,已到瑤光宮,昭尹鬆開手道:「你遠途歸返,必定累了,回去休息吧。」
姜沉魚下身拜了,轉身踏進宮門。才進門,就對上一雙眼睛,心頭頓時一顫。
因為背光的緣故,眼睛的主人站在暗中,眼神幽冷,像狼一般。
姜沉魚懵了一下才反應過來: 「姐姐?」
那人緩步走出陰影,廊前的燈光透過斑駁的樹影落在素白無血的臉龐上,照得她的眼神越發幽怨——然是畫月。
「姐姐?」姜沉魚下意識就去握她的手,卻被她用力揮開。姜畫月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冷冷地瞪了她一眼,就快步離開了。
這時握瑜才從屋內神色緊張地走出來,低聲道: 「大小姐來了有半炷香的時間了,剛要走,就看見……」
姜沉魚絕望地閉了閉眼睛。
姐姐必定是聽說自己回宮了,聯繫之前所謂的「淑妃染疾,送往碧水山莊靜養」的傳聞,所以擔心她有沒有康復,匆匆過來想探望,沒想到卻正好撞上皇上親自送她回宮,還一路牽手相談甚歡的模樣……於是,原本的擔憂之情就又被嫉恨所取代,才會用那樣充滿恨意的目光瞪她。
一時間,心頭惆悵,百感難言,而這時,握瑜說了句讓她更難平靜的話:「還有小姐……老爺也來了,正在屋內等候。」
姜沉魚轉過頭,就看見盤龍雕鳳的門柱內,站了一道高高瘦瘦的人影,一眼看去,文弱質樸,彷彿只是很普通的一位中年書生,但當今世上,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此人才是璧國真正的夜帝。
國之右相——姜仲。
她的……父親。
秋蟬嘶鳴。
碧欞紗窗緊閉著,室內垂簾低垂,而白瓷蟠龍燈中的燭火,燃燒正旺,映得姜沉魚的瞳仁也彷彿著了火一般,變得非常非常明亮。
她掀起水晶燈罩,用長柄金鉗夾了夾燈芯,再將燈罩罩回去,動作輕柔,眉目半斂,帶著點漫不經心、慢條斯理的慵懶。
而姜仲,就站在一丈開外的大廳中央,靜靜地凝望著她。
室內好一陣子的安靜。
直到懷瑾捧著茶進來,極品佳茗的清香隨著微風一同傳入,清甜的聲音打破僵持: 「老爺,這是程國帶回來的大溪菊茶,您嘗嘗。」
姜仲笑道: 「好啊。」說罷呷了一口,悠然道, 「這味道真是令人懷念啊……想我上次去程國喝這種茶,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姜沉魚勾唇道: 「父親大人想喝程國的茶,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難道那位通權達變的前回城城主,在回京拜見恩師時,連帶點窩心的禮物都不會麼?」
姜仲被她諷刺,也不生氣,只是淡淡一笑: 「他有沒有帶窩心的禮物來,你不是最清楚的麼?當今天下,再也沒有比那樣禮物,更讓我喜歡的了。」
姜沉魚持鉗的手停在了空中,手心裡像有團火在燒,滾燙的感覺幾連鉗子都要融化。
父親說的禮物是——姬嬰。
分明是至關重要的談判時刻,任何怯懦都會變成失敗的理由,然而,姬嬰依舊是她的軟肋。而姜仲無疑也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才會有恃無恐、信心十足。
這個人……竟然是她的父親。
這個人……為什麼偏偏要是她父親?
內心深處的傷口,再次崩裂,涔涔流血,而姜沉魚就那麼壓抑著撕心裂肺的疼痛,定定地望著姜仲,輕輕道: 「那麼你是否知道,爹爹你最喜愛的這份禮物,卻是可以令你的女兒——我,死去的禮物呢?」
姜仲眯起眼睛,沉聲道:「你長大了,沉魚。所以,你知道,你可以死,但是,你不會死。」
姜沉魚忍不住笑了笑,但笑到一半,就變成了憤怒,最後將鉗子啪地往桌上一擱,轉身跳起嘶聲道: 「因為我不會死,所以就可以這麼肆無忌憚地傷我毀我折磨我麼?」
姜仲抬手,毫不遲疑地扇了她一巴掌。
一旁的懷瑾看見這一幕,嚇得手中的託盤啪地掉到了地上。
姜仲頭也沒回地吩咐道: 「懷瑾,出去看著門,不得允許任何人進來。」
懷瑾看看他,又看看被那一巴掌打倒在地的姜沉魚,幾經猶豫,還是退了出去。
房門一關,整個房間就徹底與外界隔離了開來。悶熱的夜,扭曲跳動的燭火,以及冰冷的地面。姜沉魚的目光沒有焦距地盯著地面,右臉頰火辣辣的疼痛提醒著她遭遇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個耳光,而且,打她的人,不是別個,正是她的父親。
姜仲走到她面前,居高臨下地命令道:「抬起頭來。」
姜沉魚緩慢地抬起頭,因為仰視的緣故,父親的臉看上去無比威嚴。而這種威嚴,是以往十五年都不曾見過的。或者說,是都不曾對她展露過的。
他在面對下屬的時候就是這個樣子的吧?
那些情感麻木但身手了得的殺人機器,就是由這樣一個人訓練出來的吧?
多麼可笑,多麼諷刺,她看他十五年,卻直到今天,才看見了他真實的模樣……「沉魚,這是為父第幾次打你?」
姜沉魚木訥道:「第一次。」
「那麼,你知不知道為父為什麼要打你?」
姜沉魚咬住下唇: 「因為……我不聽話。」
姜仲搖了搖頭:「錯了,我打你,是因為你看不清自己!」
姜沉魚心中一悸。
「你看看這裡,沉魚,看看周圍。」姜仲伸展雙臂,轉了小半個圈, 「看看這個雕璃妝台,看看這個繡鳳玉枕,還有這金流蘇、號鍾琴……這裡是皇宮!沉魚,這是皇宮,不是你姜家千金的閨房!而你之所以會在這裡,是因為你是皇帝的妃子,這是不可更改的事實!你以為自己還能與姬嬰再續前緣?告訴你,不要做夢了,從你的腳踩進皇宮的土地那一刻起,你就不能和姬嬰,以及其他任何男人有所牽扯了!但你明顯忘記了這點,一趟程國之行你給我惹了多少是非出來?姬嬰也就罷了,赫奕是怎麼回事?頤非又是怎麼回事?你以為這些事我能知道皇上就不知道?你以為他此刻對你和顏悅色,就是心裡真的絲毫不介意?究竟是什麼矇蔽了你的眼睛?我的女兒!我最最引以為傲的沉魚!」
姜沉魚的眼眶立刻紅了,一字一字道: 「女兒自問心中坦蕩,無愧天地。」
「那麼姬嬰呢?」姜仲的瞳孔在收縮, 「你敢說你對他也無愧於心嗎?」
姜沉魚呆了一呆,然後,突然開始冷笑,一邊冷笑,一邊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我對姬嬰……為什麼要有愧?為什麼?我本就喜歡他。我從兩年前就喜歡他了,不,自我知曉何為情字時起眼中便只有他了……」
「你……不知羞恥!」
「就算我和他的身份如何不配,就算我與他因為家族和皇上的緣故不能結姻,就算我身為皇帝的女人不能有二心……但是,我還是要說一句,我無愧!因為,姬嬰和你們不一樣!」
「你!」姜仲氣得臉都紅了。
反觀姜沉魚,卻是越來越鎮定:「看看自己,父親,你看看你自己。你在朝三十年,身為百姓的父母,身為國家的棟樑,都做了些什麼?看看你的政績:奎河水難,薛懷親領將士前賑災災,與百姓一起住在草搭的棚子裡,整整三個月;姬嬰則負責後勤,將錢糧衣物源源不斷地送過去……你呢?你在做什麼?你在忙著訓練你的死士們。淮北瘟疫瀰漫,是姬嬰去治;書生結黨鬧事,是姬嬰去勸;童鄉大雪崩山,是姬嬰去救……當國家有難,當百姓無助的時候,你都在做什麼?你還在訓練你的死士們。沒錯,你培養出了當今天下最出色的死士,但那些死士是從哪裡來的?他們原本也該是被父母疼愛被親人呵護的孩童,卻小小年紀就被鞭策毒打,用最最殘酷的方式訓練,死了多少個才能最後出一個?而出來的那些暗衛,也不過是行屍走肉的殺人機器。我知道為了姜家你做了許多,你付出了許多,但是,天下不僅僅只有一個家啊……」
姜仲被這一長串話嗆得說不出話來。
「父親,生於官宦、長在相府的我,從小到大所見的大都是官吏貪婪、自私枉法的一面,連哥哥那樣的草包,因為是右相的兒子,都可以混於朝野手掌大權……卻在某日讓我看見了那樣一個人,您說,我為什麼不能喜歡他?又如何才能不喜歡他?
喜歡美好的東西有什麼錯?喜歡品德出眾的男子有什麼錯?」姜沉魚說到這裡,嘴唇顫抖,一瞬間轉成了悲涼, 「可是……父親,你殺了他。你用不入流的、卑鄙的手段,殺死了姬嬰。」
姜仲沈默許久,才開口道:「我不得不殺他。」
「不得不……好一個不得不。」姜沉魚冷笑, 「當年,你不得不捨棄杜鵑,因為她雙目失明;後來,你不得不殺了杜鵑的養父養母,因為怕走漏風聲;再後來,你不得不給畫月下藥,讓她終身不孕,因為她不是你的親生女兒;再再後來,你不得不把我也送進宮中,因為你要一個皇后……父親的每一步都是不得不呢……」
「沉魚,」姜仲忽然喚了她的名字,用一種異常嚴肅的方式, 「你恨我,我可以理解;你不肯諒解我,我也沒關係。但是,為父這一生,也許於國於民並無建樹,但卻對得起整個家族,對得起列祖列宗。」
姜沉魚別過了頭,凝望著桌上的燭火,淡淡道: 「對,這便是你我之間的區別。你是為了姜氏這個頭銜,為了門楣的光鮮。而我……」她轉過頭,正視著自己的父親,一字一字道,「比起家字,我更看重人字。杜鵑、畫月,那麼那麼多人,本來都可以有幸福的人生的,是父親你一手摧毀了他們。我是你的女兒,我姓姜,這個姓氏我無法更改,但是,我也是沉魚,作為沉魚來說,我是一個人,所以,我要求的是——公道。一個身為人,長於天地理法間,所應有的公道。」
姜仲被她眼神中所透露出的那種堅毅和決心所震到,一時間,眼前這個自嬰兒起便親眼看著一點點成長起來的女兒,顯得好生陌生。
她分明站在那裡,離自己不過三步之遠,卻像是站在一個他一輩子都不可能企及的高度之上,用一種冰涼的目光俯瞰他。
其實,說到底,姜沉魚不瞭解他,他,又何曾瞭解過姜沉魚?
姜仲的手,不受控制地顫抖了起來。
而姜沉魚已轉過身去,緩緩道: 「夜深了,父親久待此地不妥,請回吧。」
姜仲忍不住喚道: 「沉魚……」
「還有,」姜沉魚用一種更平靜也更淡然的口吻道,下回,請父親稱呼我為娘娘。」
姜仲徹底呆住,愣愣地看了她半天,最後轉身,一言不發地打開門走了。
門沒有關上,懷瑾怯怯探頭,見姜沉魚背門而坐一動不動,便擔心地走過去道:「小姐……」
喚了一聲沒有回應,便繞到了前方去扶她的肩: 「小……」話只說了一個字,下面的姐字就硬卡在了喉嚨裡發不出音。因為,她所看見的是——姜沉魚睜著一雙大大的黑眼睛,眼中有兩行液體滑落下來,在雪白的臉頰上觸目驚心。
那不是眼淚。
而是…血。
是夜,除了淑妃泣血以外,宮中還發生了另外一件大事。那就是明明看似已經平靜下去的曦禾夫人,在第二天宮女推開宮門準備為她梳洗更衣時,赫然發現——她竟然一夜未眠!
第一縷晨光柔柔地披上她的身軀,她坐在地上,手裡抱著姬嬰的白袍,披散著一頭瀑布長髮。
髮與衣袍同色。
「……真是作孽啊,怎麼就一夜之間頭髮全白了……」一早探聽到這個八卦的握瑜邊為姜沉魚梳頭邊絮絮叨叨道,「而且還聽說她誰也不認識了,宮女們看見她那個樣子,就連忙找太醫給她看,但只要有人靠近,她就暴怒尖叫,見誰咬誰。聽說一早上就已咬傷了三個人了。」
姜沉魚皺了皺眉,道: 「那太醫去看過了嗎?」
「去了啊,但也無法靠近呢,被咬的三人裡就有江淮江太醫。」
姜沉魚想了想,道:「派個人去請東璧侯。」
「噢……好。」
「侯爺一到,就帶他去寶華宮找我。」姜沉魚說罷,披衣起身。
握瑜睜大了眼睛問: 「小姐這會兒也要去曦禾夫人那兒嗎?」
姜沉魚注視著窗外陰沈沈的天,悠悠地說了一句:「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皇上今天不會早朝了。
她果然沒有猜錯。
早朝在昭尹聽聞曦禾的事情後被取消了。而當姜沉魚趕到寶華宮時,昭尹正在怒斥宮女: 「你們都是怎麼照顧夫人的?她白了頭髮你們竟然要到早上才知道?」
十幾名宮女哆嗦著跪了一地,領頭的那個哽咽道: 「夫人一向是不讓我們留夜的。所以昨晚我們見她看上去沒什麼事了,就都退了……哪料到她、她竟然……」
「一群沒用的廢物!」昭尹將她一腳踢倒,怒衝衝地走到蜷縮在梳粧檯旁的曦禾面前,扣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拉起來,結果毫無例外地遭到了反抗。
曦禾張口就咬,狠狠咬在他手上。
昭尹卻沒有退縮,硬生生地把她拖了起來,厲聲道:「咬啊!儘管咬!朕倒要看看你能咬到什麼地步,瘋到什麼地步!」說著,強行將她扯到鏡子前,一把揪住她的頭髮,逼她去看鏡子,「你看看,你給朕好好地看看!你以為瘋了就可以了?你以為頭髮白了就可以了?告訴你,葉曦禾,沒這麼容易!你瘋了也還是朕的人,你醜了也還是夫人。你這一輩子,還遠遠沒有到頭呢!」
他用力一推,曦禾就軟軟倒了下去,眼淚鼻涕一同流下,號啕大哭起來。
一旁的江淮看得是膽顫心驚,連忙上前查看昭尹的手,只見手腕處深深兩排齒印,已經開始滲血。那一口,咬得著實不輕。
「請容臣為皇上包紮。」江淮一邊跪下,一邊手忙腳亂地從藥箱裡取出紗布和藥膏為昭尹包紮。
昭尹卻將他推開,再次走到曦禾面前。這一次曦禾學乖了,沒等他走近就拚命朝後躲,一邊躲一邊踢,不讓他靠近。
姜沉魚將這一切都看在眼中,心中忍不住深深嘆息:
太難看了……這個樣子的昭尹,和曦禾,都太難看了……這時殿外的太監高聲喊道: 「東璧侯到——」
下一刻,江晚衣行色匆匆地出現在門口,看到屋內的一幕,他也懵了一會兒,但很快反應過來,連忙上前道: 「皇上,別這樣,皇上……」
「放開我!」昭尹推開他的手,繼續去抓曦禾的腳,而曦禾一邊踢一邊哭,淒虧的叫聲幾乎令人震耳欲聾。
江晚衣雙腿一屈,撲地跪倒,急聲道:「皇上,請給微臣三日時間,讓夫人恢復原樣!」
昭尹的動作立刻停住了,斜睨了江晚衣一眼,江晚衣拚命磕頭,額頭汗如雨出。
昭尹冷哼一聲,收手直起身道:「好,朕就給你三日。三日後,曦禾夫人若是不能恢復,你知道會有什麼後果。」
江晚衣深深一拜。
昭尹又看了曦禾一眼,面對江晚衣的解圍和他的恐嚇,曦禾卻依舊毫無感覺,只是縮在牆角不停地哭,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模樣不知道有多難看。
他的臉色越發深沉,一言不發轉身就走,在經過姜沉魚時,面無表情地道:
「跟朕來。」
姜沉魚雖然很想留下來看看汀晚衣如何醫治曦禾,但聽昭尹如此道,也只能緊跟上前。
外面天色越發陰沈,雲層重重疊疊,看樣子一場暴雨在所難免。風也很大,吹得衣袖和頭髮筆直地朝後飛去。姜沉魚忍不住抬手攏了攏頭髮,而與此同時,昭尹抬腳,將一盆原本好端端地擺在路旁沒有擋道的牡丹踢飛。
「哐啷」一聲,花盆碎裂。
侍衛和太監們看出皇上心情不好,連忙離得遠遠的。
姜沉魚看了那盆倒楣的牡丹一眼,輕嘆口氣,沒有理會昭尹陰森森的目光,上前找了只空盆,將歪倒的牡丹重新移入盆中,仔細埋好。
這番舉動耗費了足有半盞茶工夫,在這半盞茶時間內,昭尹在一旁始終冷冷地看著,一言不發。
直到姜沉魚全部弄好,正想起身時,他上前兒步,又是一腳,將這個花盆也給踢破了。
姜沉魚抬起頭,昭尹半眯著眼睛看著她,目光挑釁,彷彿在說:「看你能怎麼辦?」
姜沉魚卻什麼也沒說,再次默默地拿了個空盆移植牡丹,事畢,抬頭輕聲道:「皇上,還踢嗎?」
昭尹的目光閃爍了幾下,突然轉身就走。
姜沉魚連忙拍去手上的泥土,起身跟上。
昭尹走得很快,不一會兒就到了書房,羅橫搶步上前開門,他進去後,吩咐道: 「沉魚進來,其他人都待在外面。」
「是。」羅橫小心翼翼地將門合上。
偌大的書房內,就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外面風聲呼呼,吹得窗紙颯颯作響,越發顯得屋內冷冷清清。由於沒有點燈的緣故,光線黯淡,從姜沉魚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昭尹的側臉,在微弱的光影裡顯得越發沈鬱。
「你不怕朕……為什麼?」寂寥中,昭尹終於先開了口。
姜沉魚想了想,反問: 「皇上是指剛才的那盆牡丹麼?」
昭尹「哼」了一聲,算是做了肯定。
「大概是因為……比起皇上踢翻它時的盛怒,我還看見了在它倒後皇上眼底一閃而過的憐惜吧。」
昭尹有些驚訝地轉過了身,直視著她。
「皇上最喜歡的花就是牡丹,那幾盆都是花匠們悉心栽植、日夜看護所得,皇上心中,自然也是知道它們所開非易的。所以皇上踢了,但又心疼了……既然皇上都心疼了,臣妾去搶救就是應該的,所以,有什麼怕不怕的呢?」說到這裡,姜沉魚笑了笑,換了種口吻緩緩道,「不過,花踢壞了,可以再種,人若壞了,可就難醫了……皇上還請三思。」
昭尹的臉本來在聽前半段時已經柔緩了一些,但聽到最後一句,立刻又沉了下來: 「你在教訓朕?」
「臣妾不敢。」姜沉魚輕提裙襬,盈盈跪倒,再抬起頭時,眼中淚光閃爍,竟似要哭了, 「皇上可知程國一行,給臣妾最大的感受,除了世界遼闊之外,還有什麼嗎?」
「什麼?」
姜沉魚的唇角浮起一線苦笑,添了三分的惆悵四分的淒涼五分的傷感凝結成十二分的柔軟: 「那就是——生命渺小。」
昭尹眼中某種情愫一閃而過,沈默了。
「你以為無所不能、非常強大的那個人,轉瞬間,就會淒涼地死去;你以為盛世太平、安享天倫,下一刻,就刀光劍影,戰火連綿……這一刻拿在手裡的,下一刻也許就碎了;昨日還對你微笑的,今天就成了一具軀殼……有一句古語我們誰都知道,但在自己親身經歷前,卻永遠不會重視,那就是一惜取眼前人。」
黯淡的光影裡,她清軟得不染塵埃的聲音,以及聲音裡所蘊含的深邃又長遠的感情,令人不得不心動,不得不感同深受。因此,昭尹在沈默了很長一段時間後,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把他的手,再次伸到了姜沉魚面前。
姜沉魚恭恭敬敬地抓住。
他收臂一拉,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等姜沉魚站穩後,昭尹鬆開手指,轉身走到窗邊,推開窗子,悶濕的氣流頓時湧了進來,屋外雷聲轟轟,豆大的水滴打在地上留下一個一個浮水印——雨,下起來了。
「沉魚……」昭尹注視著遠方濃黑的雲層,低聲道, 「聽說你和你父親……決裂了。」
姜沉魚的血色迅速從臉上退去。
果然……皇宮之中,沒有什麼事,是瞞得過皇帝的耳朵的……麼?
昭尹回頭看她,目光炯炯有神,亮得出奇: 「姜仲一心想要將你推上皇后之位,卻沒想到事與願違,反而激起了你的叛逆之心。」
姜沉魚咬住嘴唇,慘白著臉,好一陣子才開口道: 「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
「好!」昭尹撫掌大笑,「好一個『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姜沉魚,朕決定了!朕要為你的這一舉動,嘉賞你。而朕給你的賞賜就是——」
轟隆——
一道霹靂劃破長空。
姜沉魚怔怔地看著窗前的昭尹,他身後,就是肆虐的大雨,繡有五爪金龍圖騰的袖子鼓滿了風,他的臉有些清晰又有些模糊……他……說了什麼?
昭尹他,剛才……說了什麼??
圖璧四年九月初九,帝於殿堂上,意選淑妃姜氏為后,群臣稱善。
——《圖壁·皇后傳》
自從原來的皇后薛茗被廢,很長一段時間裡,朝臣們都很擔心——怕昭尹會封曦禾為后。而事實上,此後昭尹的一系列行為也很像是要封曦禾為后:先是讓江淮和曦禾認親,再封江晚衣為侯,再派江晚衣出使程國建功立業……眼看此次江晚衣順利歸來,加官晉爵指日可待,偏偏在這個緊要關頭,曦禾夫人卻瘋了!
有關於曦禾為何發瘋的傳聞自然是人云亦云,越說越不像話,但皇上對她心意如何,仍不可知。就在這時,皇帝早朝,突然說要封后,而且皇后不是曦禾,而是之前誰也沒想到的姜沉魚。
——這整個事件,可就變得詭異起來了。
朝臣們一半抱著觀望態度明哲保身,一半暗地裡都是姜仲的私黨,自然是對此三竭力贊成。
也因此,這個封后之舉就這麼一帆風順毫無阻礙地成了。
與姜家風生水起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好不容易冒了點兒頭的江氏,雖然許多對江晚衣的醫術都深具信心,但這一次,他卻令所有人都失望了。三日之期滿後,曦禾夫人不但沒有恢復原樣,反而癲得更加厲害。原本只是見人咬人,這會兒,便是連光都不能見了。只要有一點光照到她身上,她就狂暴哀嚎,渾身顫抖,宮女們無奈,只得將琉璃窗全部擋上,用黑布遮了個嚴嚴實實。這還不夠,最後發展到只要聽到人的腳步聲她也受刺激,於是原本伺候的那些宮人們都只能撤的撤,調的調,僅剩下幾人看門。
「……還不止呢!」為姜沉魚梳頭時,握瑜繼續彙報她從外頭探聽來的消息,「她現在啊整天就抱著淇奧侯的衣服縮在牆角裡哼歌,臉也不洗飯也不吃,餓了抓三什麼吃什麼,屎和尿都拉在自己身上。」說到這裡,握瑜臉上露出慼慼然的表情,「天哪,你們能想像嗎?那可是曦禾夫人啊,號稱四國第一美人的曦禾夫人啊。今兒早上我去寶華宮偷偷地看了一眼,還沒走到殿門口,就聞到了從裡頭散髮出的臭味……」
「那你見著人了嗎?」懷瑾問道。
「我被那味道一熏,就跑回來吐啦,哪還顧得上進去看啊……」
懷瑾輕嘆道:「真可憐……」
握瑜「哼」了一聲,不以為然道: 「我覺得啊,這是她的報應,據說當初就是她唆使的皇上讓小姐進宮的,把小姐害得這麼苦。再加上她平日裡得罪的人太多,這會兒大家見她瘋了,都拍手稱好呢。」
姜沉魚皺了皺眉頭: 「握瑜,沒根沒據的,以後這種什麼『我是因為曦禾的唆使才進宮』的話不許再提。皇上是什麼樣的人物,怎能用『唆使』二字形容?」
握瑜被訓斥了,扁了扁嘴巴道: 「是,知道啦……不過,皇上還真寵曦禾夫人呢……你說她都變成這樣了,又髒又臭的,連伺候她的宮女太監們在寶華宮裡頭都待不住,但皇上每天都還去看她,曦禾夫人一看見皇上瘋得就更厲害,又哭又鬧的不讓靠近,皇上每次只好在旁邊遠遠地看上一會兒再走。哎……都說帝王無情,但咱們這位皇上,還真是個癡情的皇上呢。只可惜,對象偏偏要是那曦禾,真真是教別的妃子娘娘們羨慕死也嫉妒死。」
姜沉魚聽著這些是是非非的言論,沒有表態,心裡卻是涼涼一笑——那些妃子們羨慕曦禾,卻不知最可憐的人,也許就是曦禾。
她姜沉魚苦,乃是源於愛不可得;而曦禾之苦,卻是真真切切的因愛生恨。
將心比心,她姜沉魚從來沒有得到過公子,在失去公子時,已經難受至此,更何況是曾經得到過、獨享過,甚至一直都還跟公子羈絆著的曦禾?
曦禾對姬嬰有多愛,就有多恨,恨得越深,則意味著愛得也更多。愛恨交織,構築成上天入地芸芸眾生裡那最重要的一個人,突然有一天,那人死了——叫她如何能承受那種打擊?
所以,曦禾夫人的瘋,是必然。
其實,瘋了也沒什麼不好。
起碼,瘋了就可以什麼都不用想,什麼都不用管,只沉浸在自己的個人世界裡,就可以了。
說起來,還真是有點羨慕呢……
握瑜裝模作樣地嘆了會兒氣,繼續道: 「曦禾夫人也就罷了,可憐了東璧侯,跟著她一起倒楣。」
姜沉魚這才想起那三日之約,驚道: 「對了,師兄怎麼了?」
「還能怎麼樣?沒治好曦禾夫人,只能受罰了。他倒是挺自覺的,今兒個一大早就去皇帝書房外頭跪著求罪了。」
姜沉魚連忙起身,握瑜叫道: 「小姐!等等啊!這釵還沒插完呢!」
「不插了。快,吩咐他們備轎。」為了方便她每天去百言堂聽政,昭尹特指派了頂轎子給她,但這會兒,怎麼覺得轎子都嫌不夠快了。尤其是,當她匆匆趕到御書房,卻發現殿外空空,並無江晚衣的人影時,心裡越發擔心,忙找到羅橫偷偷問:
「公公,東璧侯呢?」
「呦,淑妃娘娘到了,奴才給娘娘磕頭……」羅橫作勢要拜,姜沉魚反應過來,順手摘下手上的鐲子塞了過去。
「呦,這怎麼好意思讓娘娘破費呢……」羅橫裝模作樣地收了禮,才笑眯眯道, 「東璧侯沒事,娘娘放心吧。」
姜沉魚心中的大石這才放了下來。
羅橫將過程簡明扼要地說了一遍,大致就是東璧侯自知未能完成三日之約,所以從寅時就來跪著了,而昭尹在知道他跪在外頭的消息後,沒有立刻表態,就那麼足足讓他跪了兩個時辰。直到辰時才降了道旨,說他辦事不利,撤去侯位,降為庶民,擇日出宮,終身不得再踏進京城。
姜沉魚吃了一驚,剛想說些什麼,就聽裡面走出一個小太監道: 「皇上有請淑妃娘娘。」
原來昭尹知道她來了。
姜沉魚深吸口氣,步入書房,還沒走到屋中央,身穿簡服的昭尹已在太監的伺侯下匆匆披了件外衣道: 「你跟朕去趟寶華宮。」
「……是。」看樣子,今天的早朝也不會上了。
昭尹沒有坐轎子,只是快步行走,因此姜沉魚也只得低眉斂目地跟在後頭,半路上遠遠看見了姜畫月,剛想招呼,姜畫月一個轉身走了另一條路。
姜沉魚張了張發乾的嘴巴,很是尷尬。
一旁的昭尹看在眼裡,卻什麼都沒有表示,加快步伐。三宮裡,屬寶華宮離皇帝的寢宮最近,因此,一行人等很快就到了殿前。
殿門緊緊關閉,兩名宮女正立在門外閒聊,看見昭尹等人,雙雙吃了一驚,慌忙下跪。
昭尹眼底閃過一絲怒意,冷冷道: 「開門。」
一宮女怯怯道: 「皇上,夫人不讓見光……」話沒說完,被另一名宮女扯住,示意她不要廢話,乖乖開門。
門開後,一股難聞的氣息撲鼻而至。
那是一種潮濕的、腐爛的,臭味與香精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香的是殿內的各式擺設,臭的,自然是曦禾夫人。
只見幽暗的、陽光照不到的角落裡,曦禾夫人像蝦米一樣地蜷縮著,髮如稻草,身上的衣服也已髒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散發著一股股令人作嘔的酸臭之氣。
她閉著眼睛,似乎是睡著了,因此對於宮門的乍開,也只是微微瑟縮了一下,將身子蜷得更緊了些。
眾人以為看見這個樣子的她,皇帝肯定又會生氣——就如同前幾次那樣發火,但這一次,昭尹卻出入意料地臉色平靜,他站在門口,靜靜地望著三丈遠的曦禾,眼底湧動著深邃複雜的情緒。而那些情緒,最終沉澱成了悲傷,漾了開來。
姜沉魚將他的這一連串細微表情都看在了眼底,心中長長一嘆,然後,沒等昭尹吩咐,便輕輕地、一步步地走了進去。
宮女張了張嘴巴,似乎想攔阻,但看了眼昭尹的反應後,還是放棄了。
而昭尹也將目光靜靜地移到了姜沉魚身上,有探究,也有期待。
姜沉魚的靠近,令原本熟睡中的曦禾終於警覺地睜開了眼睛,面容恐慌,下意識地就要尖叫,姜沉魚連忙搶先一步開口唱道:
「月起兮,水依依,似璧兮,如卿儀……」
唱得還是曦禾發瘋那天所唱過的曲子,而效果也依舊明顯——曦禾立刻停止了叫喊,原本惶恐的表情也逐漸柔緩了。
當姜沉魚唱到「滄海有淚幾人見,總有瀟瀟雨未歇」時,曦禾佈滿血絲紅腫不堪的眼睛裡蒙起了一層水汽。
而當她唱到「求來仙侶採芍藥,三生繫得今世緣」時,曦禾忽然嘴巴一扁,張開雙臂撲過來,牢牢將她抱了個滿懷,與此同時,一聲呼喚彷彿穿越了千年的顛簸,最終曲曲折折地來到了跟前——
「娘……」
宮女們驚呆了。
昭尹驚呆了。
連姜沉魚自己,也驚呆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46:05
第五部 新后 第二十六章 天算
「那首曲子叫《流年》,夫人小時候睡不著時,方氏就會唱那首曲子給她聽。」御書房內,身姿筆挺的暗衛如是道。
長長的御案後,昭尹靠在龍座上,一手支額,一手扶著椅子的扶手,神色悠然地挑了挑眉毛: 「也就是說,曲子是葉染寫的?」
「是。」田九猶豫了一下,才道, 「葉染其實頗有才華,能詞會曲,否則,言睿再怎麼貪吃,也不會收他為徒。」
昭尹「嗯」了一聲,沒就此發表其他看法。
田九又道: 「夫人聽到淑妃娘娘唱那首歌,且唱得一字不差,宛如原音,就將她當成了最親近的人。現如今,只有淑妃娘娘可以靠近她,娘娘說的話,夫人有時候懂,有時候不懂,整個人還是渾渾噩噩的……」
昭尹忽然打斷他: 「沉魚現在在做什麼?」
「淑妃娘娘早上安撫夫人躺到床上去睡覺後,回瑤光殿用了午膳,然後就出宮了。
「出宮?」昭尹皺了下眉頭。
「嗯。她去為江晚衣踐行了。」
「哦?」
秋葉飄零,染了點點霜,城郊孤亭,無語話淒涼。
姜沉魚一身文士打扮,身後跟著書僮打扮的懷瑾,來此為江晚衣送行。
半年前,江晚衣離開此地,百官雲集沿途歡送,風光一時無二:
半年後,他被貶出京,兩袖清風,連個僕從都沒有,只有一個藥箱,依舊沉甸甸地背在消瘦的肩頭。
這等境地,看在姜沉魚眼中,也只有一個「世態炎涼」的結論了。
她從食盒裡取出茶壺,再將茶倒進淺口竹葉杯中,雙手捧了呈到江晚衣面前:
「沉魚以茶代酒,恭送師兄,此去天涯,山遙水遠,望君珍重。」
江晚衣也用雙手接過,一向溫文的眼角,竟有微微的濕紅:「多謝。」說罷,一口氣喝下,正要將茶杯遞回,姜沉魚擺手道:「此杯就當是臨行之禮,送給師兄。他日若遇到需要錢財的地方,將杯子送到最大的當鋪裡當了,也能解一時之急。」
江晚衣聽她這麼說,知道這必定是很值錢的杯子,一時間百感交集,最後低嘆道:「山雨欲來風滿樓,沉魚,你要小心。」
姜沉魚淡淡一笑:「那要看是什麼風,什麼雨……」
「你……」汀晚衣躊躇再三,終於還是忍不住道,「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姜沉魚的眼中依稀有了淚光,她抬起頭,淚眼朦朧地望著他,用夢囈般的聲音低聲道:「如果我收了手,那麼,公子的枉死算什麼?頤非的冤屈算什麼?曦禾的發瘋算什麼?師走的殘疾算什麼?而師兄你的被貶……又算什麼?」
江晚衣心痛地喊道:「沉魚!」
姜沉魚深吸口氣,面色恢復了平靜,彷彿剛才一瞬間的失態不過是看見的人眼花而致,然後,唇角彎彎,盈盈一笑: 「無論如何,恭喜師兄脫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還歸你原本就想要的生活……你放心,曦禾我會好好照顧的。」
江晚衣久久地望著她,眼中明明滅滅,最後一一沉澱成了別離: 「如此……保重。」
幾隻烏鴉飛過長亭,風聲嗚咽,芳草衰黃,這一年的秋天,來得比往年要早。
江晚衣離去的身影,被夕陽長長地拖在地上,愈顯淒涼。
「小姐,天色也不早了,咱們回宮吧。」懷瑾將一件披風披到姜沉魚身上。
而姜沉魚凝望著長路盡頭幾乎已經看不見了的江晚衣的背影,幽幽道:「懷瑾,我要是能跟師兄一起走,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該多好啊……」
「小姐……」懷瑾沒辦法回答。
姜沉魚搖了搖頭,打個哈哈道:「不過師兄可不要我。算了,我還足乖乖回宮吧,別忘了,我可馬上就要當璧國的皇后了。皇后呢……」
皇后……想當年,願得一心人,白頭不相離。
幾曾想,皇兮皇兮從我棲,得托孳尾永為妃。
世事諷刺,莫過於斯。
是夜,當昭尹抵達寶華宮時,看見的就是這麼一幅畫面——各色宮燈明媚又柔和地照耀著五色斑斕的琉璃宮,晶石鋪就的地板上,鋪著純手工編織的長毛地毯。曦禾坐在地毯上,穿著一件新衣,因為剛剛沐浴過的緣故,她的頭髮都還是濕的,像浸了水的白紗。而姜沉魚,就坐在她身後,用一塊乾毛巾幫她擦頭。
光影交錯,姜沉魚的手,細緻溫柔。
兩位絕世的美人,就那樣構築成了一幅極為賞心悅目的畫面,久久留在了在場的每個人心中。
羅橫正要喊駕,昭尹抬手做了個禁止的手勢,似乎也不忍心讓人打破眼前這溫馨祥寧的氣氛。
姜沉魚幫曦禾擦乾頭髮後,用根帶子幫她把頭髮紮好。這才起身,正要走,曦禾卻反身一把抱住她,著急地喊道: 「娘……不走……不走!」
「好好好,我不走,不走。」姜沉魚溫柔地對她笑了笑, 「不過呢,我也是要做事情的呀,曦禾你先自己玩一會兒好不好?」
曦禾眨了眨水晶般剔透的大眼睛:「娘要去賣麵嗎?」
姜沉魚想了想,點頭:「嗯……去賣麵。」
曦禾眼睛一眯,滿意地笑了:「好。帶點回來哦,晚上吃麵!」
「好。晚上吃麵。」總算哄好了,姜沉魚又將清洗過的姬嬰的袍子遞給曦禾玩。在曦禾理所當然地伸手接衣袍的時候,她眼底閃過一絲躊躇,似乎是有點不捨得,但最終還是鬆了手,接著便看見曦禾抬起頭甜甜地對她笑,笑得天真又無邪。
姜沉魚想,她終歸是沒辦法對這個人心硬。
曦禾身上,彷彿寄託了她的一部分情感,那部分情感在她自己身上被壓制了、磨滅了、不復存在了,但卻在曦禾身上得到了延伸。
多想跟她一樣,無牽無掛,肆意妄為地一瘋了之,那樣就不用清醒地面對姬嬰已經死去的事實;不用面對心中一向敬為天人的父親的醜陋一面;不用面對片刻都不會平息的風雲際幻的宮廷爭鬥;不用面對人來人去,緣散緣盡……姜沉魚在心中暗暗嘆息著,站了起來。把毛巾等物交遞給一旁的宮人後,走至殿門處參拜昭尹:「給皇上請安。」
昭尹「撲哧」一聲笑了。笑得姜沉魚莫名其妙,只好茫然地抬頭看他。
昭尹將一隻手伸到唇邊輕咳了一下,雖斂了笑,但眼波依舊似笑非笑,於是姜沉魚便更茫然了,忍不住問道: 「皇上?」
「把你的手伸出來。」
姜沉魚聞言一呆,第一個反應卻是將手縮到了身後,然後又想起這個舉動不對,只好僵硬地將手收回,顫顫地伸到昭尹面前。
修長潔白、保養得當的十指上,有幾道新添的傷口,是剛才替曦禾洗澡時弄破的,因為曦禾不肯讓別的人碰,所以全過程都只能由她獨自完成。不想昭尹眼睛那麼尖,一眼就看出她受了傷。
而昭尹的笑,自然是笑她一介千金,笨手笨腳。因此,姜沉魚雙頰微紅,慚愧道:「自小父母寵溺,倒是連這種小事都做不好了……惹皇上見笑了。」
昭尹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悠悠地囑咐了一句: 「別忘了上藥。」說罷,轉過了身子,抬頭看著夜空。昭尹成日裡笑眯眯的,偶爾發火,要不陰笑要不暴怒,總之,表情一向很生動,鮮少有太平靜的時候。因此,一旦如此刻這般不笑,就顯得心事重重,有種難言的抑鬱。
見他心情看上去不是很好的模樣,姜沉魚忍不住問道: 「發生什麼事了嗎?皇上。」
昭尹輕輕地嘆了口氣: 「你看此地風和日麗,怎能想像千里之外的江都百年大旱,顆粒無收。」
此事姜沉魚倒也有所聽聞。
江都是璧國出了名的魚米之鄉,一個都的收成就佔了全國糧倉的五成,因此可以說,江都富,天下足。今年本也好好的,卻不知為何,自入夏後就沒再下雨,烈日暴曬,河道枯竭,竟將莊稼都給活活曬死了。再趕上老城主任滿、新城主交接的當口,等大旱的消息奏報到朝廷時,已經晚了。
「皇上想好前往江都處理此事的人選了嗎?」
昭尹斜睨了她一眼,挑眉笑了: 「怎麼?你又要毛遂自薦麼?」
姜沉魚回頭看了看曦禾,搖頭道: 「臣妾倒是想去,卻怕是不能了。」
「哦?真看不出,你竟然會把曦禾看得比國事重要。」昭尹說這句話時的口吻很難說清是嘲諷還是感慨。
姜沉魚盯著他的眼睛,沉聲道: 「臣妾只是覺得,江都之事,有人可以比臣妾做得更好,臣妾不是必需的,但是曦禾夫人……卻只有臣妾了……」
昭尹整個人一震,久久,忽然伸出右手,慢慢地貼在了她的眼皮上。力道輕柔,沒有懲罰的意思,彷彿只是不想再被那樣一雙眼睛所注視。
姜沉魚連忙後退一步,低下頭,再不與帝王對視。
昭尹似乎也覺得自己這樣的舉動有點失儀,便笑了笑,收回手道:「朕給你個立功的機會如何?」
「嗯?」這位帝王的心思,她是越來越無法捉摸了。
「這個抗旱賑災的人選,就由你代朕挑選吧。」昭尹說著還眨了眨眼睛。
姜沉魚忍不住問:「誰都可以麼?」
「嗯。」昭尹擺明瞭一副「朕不信你敢說個不好的人選出來」的樣子。
姜沉魚幾乎想也沒想,就說出了名字:「薛采。」
昭尹又露出一副「果然是他」的表情,輕輕地嘆了口氣,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姜沉魚連忙跟上前追問道:「不行麼?」
昭尹還是不表態,於是姜沉魚又問:「真的……不行嗎?」
昭尹繼續前行,姜沉魚咬唇道:「皇上?」
回應她的,是如細沙一樣滑入耳中、不輕不重、不緊不慢,有著責備的色彩卻絲毫沒有責備的語氣的一句——「你真煩。」
姜沉魚停下了腳步,注視著那個漸行漸遠沒再回頭的背影,這一次,是徹徹底底地呆住了。
前往江都處理旱災的人選在第二天早朝時就宣佈布了,果不其然地選了薛采。
面對璧王的這一決定,朝臣自然是大為意外,震驚之後,便開始百般阻撓,高呼不可。
給出的理由不外是:賑災不是兒戲,不是殿前娛君那等場面上的小事,怎能派個毫無經驗的黃口小子去?更別說薛采不但已經不是貴族公子,還是個低三下四的奴隸,怎能擔任此等重任?
當朝上吵得一塌糊塗不可開交之時,龍座上的年輕帝王悠悠然地說了一句話,頓時把所有人都給鎮住了。
昭尹說的是——「既然如此,就譴羽林軍騎都尉姜孝成一同前往,隨程主持大局吧。」
羽林軍騎都尉姜孝成是誰?
右相姜仲的兒子,姜貴人和姜淑妃的哥哥。不止如此,眾所皆知,他還是個——大草包。因此,皇上居然說讓他跟著薛采一起去,不是亂上添亂麼?
群臣無不被震得風中淩亂,便連姜仲自己也萬萬沒想到,皇上竟然會把這個山芋丟給自己。剛想反對,但昭尹已經起身道:「此事就此決定,退朝。」
一千宮人連忙擺開陣仗伺候主子退朝,於是昭尹就在滿堂臣子或不敢置信或痛心疾首或莫名其妙的癡呆目光中優雅退場。
而等他回到御書房時,姜沉魚已在百言堂中等候,看見昭尹,雖然矜持,但眼底的笑意遮掩不住,自眉梢唇角處盡數流了出來。
昭尹似笑非笑地睨著她:「你滿意了?」
姜沉魚盈盈下拜:「皇上英明。」
「哦,你倒是說說看,英明在哪兒?」昭尹施施然地往錦榻上一靠,像貓一樣地微微眯起了眼睛。
姜沉魚恭聲道:「臣妾淺薄,妄度聖意,若有失言,請皇上恕罪。」
「朕賜你無罪。」
「臣妾以為,皇上讓孝成跟薛采同去,理由有三。第一,現在的薛采確實不能服人,派他前往江都,名不正言不順,但若讓我哥同去,就大不一樣。雖然我哥……」姜沉魚說到此處,有點兒想笑,但又生生忍住, 「不是幹實事的料,但起碼資格、身家都擺在那兒。而且這是他第一次擔任如此重要的事務,也是一個可以揚名立萬的好時機,我爹怎麼都會暗中幫他把路鋪得順順當當,做起事來,自然也就事半功倍。」
「嗯。」昭尹點點頭,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第二,旱災,與雪災不同,非一夜之難。地方官員早該有所警覺,卻遲遲不虧上報,粉飾太平,而今終於拖得無可收場了就隨便找個藉口將原城主調離,找個新人去收拾爛攤子。若收拾好了,自然是皆大歡喜,收拾不好了也沒關係,皇上追究起來,反正有替罪羊在……」姜沉魚冷笑,「世上哪有那麼便宜的事?他們仗著天高皇帝遠,事事欺上,皇上就索性將計就計,派薛采和我哥去,一個年幼,一個草包,看在他們眼中,想來也不會太過重視。孰料這才是皇上真正的用意——賑災固然重要,清汙更是勢在必行。等他們紛紛被定罪抄家之時,就知道自己錯得究竟有多麼離譜了。」
面對她如此恭維,昭尹也只是淡淡一笑,依舊不肯表態:「第三呢?」
「第三……」姜沉魚深吸口氣,表情忽然變得凝重了起來,「繼薛氏垮臺,姬嬰離世,如今,滿朝文武,可以這麼說——大多碌碌,無出挑者。」
昭尹原本慵懶如貓的表情也霎時變得很嚴肅。姜沉魚此話說得極重,若是換了別的時候,或是被第三人聽去洩露了,都是一場大禍。可她,就那麼柔柔弱弱地站在他面前,一臉平靜地把這句話說出了口……他的心,一下子就被什麼東西擊中了,變得又是酸澀又是疼痛起來。
「是時候該重新選拔人才了,皇上選中薛采,就是要昭告天下——高宮重任,有才者居之。無論你是什麼身份,無論你曾有多麼不光彩的背景,都沒有關係。」
姜沉魚這番話說得慷慨激昂,不料昭尹聽了卻是一笑:「是麼?」
和這位帝王相處久了,也就逐漸掌握到了他的一些性格特徵。比如他此刻眼皮也不抬,只是左唇輕輕一揚——這種笑容,就說明他並不認同。
於是姜沉魚便停了下來,問道:「皇上,臣妾說錯了麼?」
昭尹的目光掠過她的肩膀看向後方,用一種很難描述的表情道:「薛采……是不可能重回官籍的。」
停一停,補充道:「可重用,但不可賞。」
雖然他沒有繼續說下去,但姜沉魚已赫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股寒意自腳底油然升起,一瞬間,手腳冰涼。
是對美玉蒙塵的痛惜。
是對帝王無情的悲傷。
亦是對世事殘酷的醒悟。
親自亡於昭尹之手的薛氏,是不可能在昭尹之手重新站起的。那是一個帝王的尊嚴。也是一個朝代的規則。
縱觀歷史,為什麼很多冤案都在當時無法申訴,要等改朝換代後才能翻案昭雪?就是因為有這樣的規則在。
所以,薛采無論多麼出色,無論為國立下多少功勞,都不可能加官晉爵了。起碼,在昭尹還在位時,不會有。
「所謂官場,無非兩物:權,錢。圖璧伊始,權在薛懷手中,錢在姬氏一族。朕雖為帝王,卻因這兩樣而處處受制。如今,權回來了,但是錢呢?」昭尹將視線收回,對她笑了笑,笑容裡有很多苦澀的味道,「錢不見了。」
姜沉魚的心一下子抽緊了。
「姬家像個無底洞,把璧國的錢都源源不斷地吞掉了。姬嬰活著時,還不明顯,他一死,所有請求撥錢的摺子如同雪片一般飛來,每一件都是要緊事、大事,但國庫……卻是空的。」昭尹負手而立,垂睫望地,長長的睫毛遮住了表情,「事實上,朕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江都之災。」
所以……才派的兩個替死鬼……麼?
姜沉魚忽然意識到:一切原來……比她想像的還要複雜。
窗戶開著,一陣風來,吹到身上意外之涼,姜沉魚搓了搓紗衣中的手臂,這才真真切切地感覺到——秋天,真的來了。
聖旨還沒正式頒下,姜孝成便已得知了自己被點為欽差的消息,當即招呼了一批狐朋狗友們大肆慶祝。在著名的銷金窟花天酒地了一番後,又去溫柔鄉胡搞亂搞了一通,最後喝得酩酊大醉,在帝都第一名妓蜜小仙的床上沉沉入睡。
半醒半醉裡,依稀察覺到床頭坐了個人,以為是蜜小仙,當即雙手一伸,狿著臉就靠了過去,嘴裡嘟噥道: 「來來來,我的好小仙,讓大爺親一個……」
一股淡雅的香氣湧入鼻息,與蜜小仙平日裡所用的花蜜大不相同,仔細嗅了嗅,還有那麼點兒熟悉,眼睛不由得就開了一線。不開還不要緊,一看嚇一跳——坐在床頭,被自己摟著正在掙扎的,哪裡是蜜小仙,分明是自己的妹妹!
姜孝成嚇得酒一下子就醒了,從床上跳起道:「沉魚?怎麼是你?」
姜沉魚整了整被拉亂的衣衫,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姜孝成連忙跳下床,連鞋也顧不得穿,光著腳在屋裡跑了一圈,確信沒有第三個人在場後,這才重新走回到姜沉魚面前,急聲道:「我的姑奶奶,這是什麼地方,你怎麼就來了啊!有其他人看見沒有?爹娘和你嫂子知道不?」
姜沉魚吹了吹自己的指尖,悠悠道:「原來哥哥來這裡還是保密的?公然在紅袖樓用十串明珠買了蜜小仙的綵頭,然後又開了三天流水宴任由別人吃喝——這樣的豪舉一出,我只當是全帝都的人都知道呢。」
姜孝成頓時面色如土,結結巴巴道:「不、不會吧?我真、真那麼做了?」
姜沉魚給了一個「你說呢」的眼神。
姜孝成看看那張號稱全帝都最難上的一張花床,再回想一下昨晚的情形,有了點印象。但隨即而來的,是更大的恐懼:「完了完了完了!這要是被爹和你嫂子知道,我就完蛋了!事不宜遲,快走!」說著就開始匆忙地穿衣服。
他雖然好色貪杯,但自小家裡管得嚴,因此鮮少有醉宿在外的事情發生。昨天實在是喝得太多,最後都不清楚自己在哪兒了。如今看到姜沉魚出現在這裡,第一個反應就是——完了,爹和媳婦肯定也都知道了!爹知道也就算了,最多是一陣責駡,堵上耳朵當聽不見也就算了。但李氏知道了,起碼半年休想安生,而且這一輩子都要被她時不時地拿出來冷嘲熱諷……一想到那悲慘境地,他就後悔連連,手忙腳亂地穿好外衫套好鞋後,正想走人,卻見妹妹依舊跟個沒事人一樣坐在床邊,就伸手去拉她:「等什麼呢?還不快走?」
姜沉魚挑了挑眉:「走?去哪兒?」
「當然是回家……」話說出口了,才意識到有點不對,姜孝成將妹妹上上下下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後,一拍腦袋道,「對哦,你不是在宮裡嗎?怎麼來的這裡?你私自出宮?」
「哥哥,你坐。」
「坐什麼坐啊,現在什麼時辰了?我看看還來不來得及在爹發現前趕回去。」
姜沉魚咳嗽了一聲,沉聲道:「哥哥,坐,我有話要跟你說。」
她素來在家中就最受寵,年紀雖小,卻最具威嚴,可以說,姜孝成對這個比自己小五歲的妹妹還有點怕,因此當她板起臉那麼嚴肅地讓他坐時,雖然心裡頭急得要命,但身體還是乖乖地坐下了。
「哥哥,皇上決定讓你和薛采前往江都抗旱賑災……」
姜孝成聽到這裡,嘿嘿一笑,得意道:「皇上他果然是慧眼識人,看出了我過人的才華和能力。我啊,也總算是升天了,不用再被別人暗地裡說是仗了我爹的面子。你別說,江都可是個好地方,每年選秀女,就屬那兒出的美人最多!」說到這裡,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姜沉魚在心裡暗暗嘆息,正色道:「哥哥可知江都大旱,已經整整三個月沒有下過雨?」
「哦,這個,聽說了。」姜孝成滿不在乎地把手一揮,「放心吧,我已經想好對應之策了。」
這個答案真是出乎姜沉魚的意外,不由得問道:「什麼對應之策?」
「你想啊,江都年年風調雨順的,很少出現災旱,為什麼呢?因為那是咱們璧國的風水寶地啊。為什麼現在就旱了呢?肯定是風水被破壞了。」姜孝成說到這裡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道,「還有人說姬嬰死得蹊蹺,沒準兒也跟風水有關呢。」
姜沉魚竭力壓下胸口的悶氣,逼緊了聲音:「然後?」
姜孝成拍胸道:「於是乎,我就找了個最靈驗的風水師父,到時候讓他在那兒開個壇作個法,求求雨什麼的就行了。」
姜沉魚目艮前一黑,差點兒沒暈過去。她知道哥哥肯定沒什麼好法子,但聽到這句話,還是超過了心靈所能承受的範圍,一時間,悲哀深濃,覺得好生絕望。
偏偏,姜孝成還在自鳴得意中:「這個風水師父可是很貴的呢,而且沒關係的話根本請不動。你哥哥我,是平日裡會做人,認識了些個好朋友,關鍵時刻靠得住,幫得上忙。」
姜沉魚深吸口氣,開口緩緩道:「哥哥知不知道為什麼皇上不選別人,偏偏選你處理如此重要的大事?」
「當然是因為我能力過……」姜沉魚一記冰冷的眼光殺過來,姜孝成吞了吞口水,後半句話就吞進了肚子裡。
姜沉魚冷冷地看著他,沉聲道:「因為皇上要你當替罪羊。你和薛采,是兩枚要被犧牲掉的棋子!」
姜孝成嚇了一跳:「什、什、什麼?」
「江都大旱,顆粒無收,今年收成必差,收成一差,糧價上漲,百姓們就要餓肚子了!饑荒一旦蔓延,朝廷就要開倉濟糧……而事實是,現在國庫空虛,根本沒錢買糧!」
「啥?」姜孝成的眼睛頓時瞪到了最大。
「你以為這是個求個雨施個法就能解決的問題麼?現在最關鍵的難題根本不是下不下雨,而是——錢啊!哥哥!現在國庫沒有錢!所以,抗旱也好,賑災也罷,皇上一分錢都不會給你,所有的錢財都要你自己掏腰包!」
姜孝成雙腿一軟,啪地坐到了地上,嘟噥道:「怎、怎麼會這樣……」
「你還以為裡面有油水可撈,美滋滋地覺得自己受了重視被提拔了……卻不知禍從天降,稍有差池就百死一生!」姜沉魚又氣又痛,一口氣岔在胸口沒提上來。
姜孝成看見了,連忙爬起倒水餵她:「妹妹,你別急,慢慢說,來喝點,慢慢說……」
姜孝成的舉動喚起了姜沉魚幼時的記憶:小時候,哥哥也曾這樣餵她東西吃,見她病了,和別人一樣站在旁邊直著急……哎。
畢竟是兄長。再怎麼無用,再怎麼壞,也不能讓他去死。更何況,裡面還牽扯了薛采,以及江都千千萬萬的無辜百姓。
「哥哥,你信不信我?」姜沉魚一把抓緊姜孝成的手,如此問道。
「信信信,一百個信,一萬個信!這個世上我最信的就是沉魚你了!」
「那麼,江都一事,你聽我的,好不好?」
「好好好,什麼都聽你的,你說什麼是什麼……」
姜沉魚手上用力,加重語氣道:「哥哥!我不是開玩笑!你應了我,就必須做到,不得有絲毫閃失,否則,不止是你,整個姜家,都會受到牽連,成為第二個薛氏!」
姜孝成原本敷衍的表情變成了震驚,張著嘴巴,手足無措地站了半天,最後輕聲道:「那麼嚴重?」
姜沉魚點頭: 「很嚴重。」
「那……現在去請皇上撤旨,還來得及麼?」
姜沉魚搖了搖頭。
姜孝成好生失望,往地上一坐,沈默片刻後,悶聲道: 「原來皇帝沒錢……豎子的,我說怎麼突然間就想起我這麼個人才了要提拔我呢,敢情是不安好心啊。皇帝那小子還真是陰險,當年那麼對薛懷,這會兒輪到對付……」
「哥哥!」
「好好好,不說這個……本以為是花差花差去的,還高興終於能出趟京城了……」姜孝成鬱悶地嘟噥了幾聲後,突又扭頭一本正經地問道, 「你說說皇帝他怎麼就沒錢了呢?那錢都哪兒去了?四月份抄薛家那會兒不還抄出三百萬兩充了公嗎?怎麼才半年就又空了?咱們朝也沒那麼貪的官啊……啊!難不成是爹為了訓練死士什麼的給用掉了?」
姜沉魚給了他一個憐憫的目光,低聲道:「不是爹。」
「那是誰?」姜孝成轉動著他那比豬聰明不了多少的腦袋,「啊!那就是曦禾夫人!肯定是她!天天燈紅酒綠揮霍無度的……」
姜沉魚在心裡哀嚎,嘴上卻只能道:「哥哥你留點口德吧,曦禾夫人都瘋了。」
「是是是,不說她不說她,唐突美人,罪過罪過……哎,想不出了。」
姜沉魚垂下眼睛,低聲道:「是姬家。」
「姬家?」姜孝成的眉毛滑稽地揚了起來,「你在開玩笑吧?姬嬰是出了名的清儉,他的門客都還要自己耕田種地才能溫飽的……」
「不是姬嬰,是姬家。」姜沉魚一字一頓加重語氣道:「整個姬家。」
姜孝成撓了撓頭皮:「你的意思是他不貪,但他家親戚貪?就好比咱家,爹不貪你不貪,但我貪了,所以錢也就全被我給吞了?」
姜沉魚點頭。
姜孝成又張著嘴巴發了會兒呆:「那掩飾得夠好的啊……不對,不對……妹妹!這事不對!姬家可是有傳說中的連城璧的,不缺錢啊!」
「什麼連城璧?」
見居然有妹妹都不知道的事情,姜孝成總算男子漢雄風又起來了,他挺挺胸,凹凹肚,正要詳細解說一番,忽聽外頭一聲淒厲的叫聲:「姜大傻,你給我滾出來!」
姜孝成頓時嚇得一哆嗦,原因無他,那尖細的嗓門,那鬼哭的叫聲,以及那毫不留情面的「大傻」二字,充分說明了來者不是別人,正是他的髮妻兼母老虎——李氏。
他把窗戶一開就要往外跳。
姜沉魚悠悠道:「哥,這是三樓。」
姜孝成連忙把一條都踩到窗沿上的腿收回來,急得汗如雨下:「怎麼辦怎麼辦?她怎麼會來的?怎麼辦怎麼辦?」
「我替你擺平大嫂。」
姜孝成喜出望外:「真的?」
「但是如之前所說,這次江都……」
姜沉魚的話還沒說完,姜孝成已拚命點頭道:「都聽你的都聽你的什麼都聽你的!你讓我怎麼做就怎麼做,我還等著你救命呢我的好妹妹!」
「成交。」姜沉魚起身,走過去打開房門,柔聲道,「我們在這兒。」
領著一堆家丁氣勢洶洶地準備來抓姦的李氏在看見門內的人是誰後,還沒來得及吃驚,就被姜沉魚抓住手腕拉了進去。
緊跟著,房門閉上了,將家丁都關在門外。
因為只有李氏一個人看見了姜沉魚,所以門外的家丁都不太清楚發生了什麼,剛要進去,就聽李氏在房中喝了一句:「你們不許進來」。眾人連忙停步。如此在門外站了大概半盞茶工夫後,房門又開了,李氏施施然地走了出來。
如果說進去的李氏是狂風暴雨;那麼出來的李氏就變成了風和日麗。
只見她挽了挽髮髻,笑眯眯道:「沒事了,回去吧。」
一小丫環不懂分辨臉色,還愣頭愣腦地問道:「少夫人?大少爺呢?」
「少什麼爺?」李氏啐罵道, 「也不看看這什麼地兒?你們家少爺會來嗎?蠢得跟豬一樣,快跟我回去,少丟人現眼了!」說罷,一步一扭地上了轎子。
小丫環被罵得不敢吱聲,連忙跟著轎子,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離開了紅袖樓。
此事傳出去後自然又被街頭巷尾當成笑談議論了好一陣子,當然,眾說紛紜,離事實越來越遠。
而當田九將此事的真正內幕稟報給昭尹時,昭尹只是淡淡一笑,一邊用硃筆在奏摺上批了個准字,一邊道:「朕本就要這效果。姜家要不捨得這個寶貝兒子,就在江都一事上好好琢磨琢磨,該如何自救。」
田九欲言又止。
昭尹挑眉道:「有話就說。」
「是。皇上真覺得淑妃娘娘會有辦法解決此事?」
「她會。」
「萬一她失敗了呢?江都一事畢竟不是兒戲,一旦失敗,後果不堪設想……」
昭尹低嘆一聲,放下手中的筆和奏摺道:「田九以為,目前璧國,最有影響力的兩個家族是哪兩個?」
田九略作沉吟:「姜、姬二族。」
「那麼,在這兩族中,最具影響力的人,是誰呢?」
「前者當然是右相姜仲,而後者……」田九搖頭道, 「姬家與別家不同,姬氏子弟各個都可獨當一面,出色者眾,但正因為大家都挺能幹,所以反而想不出除了姬嬰以外,還有誰可以力壓群雄統帥全局……」
昭尹搖了搖頭,笑笑地睨著他道:「錯了。」
「錯了?」田九一愕,「還請皇上明示。」
「姜、姬二族,如今盡在這兩人。」昭尹提筆,在一份密密麻麻的名單中畫了兩個圈,而被圈中的兩個名字,正是——姜沉魚、薛采。
「我要你拋卻對薛采的成見,此趟江都之行,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都竭盡全力地配合。因為,目前只有他,能從姬家要到錢。你想要得到足夠的錢解決問題,就對他好一點。」
這是那一夜紅袖樓上姜沉魚對姜孝成說的最後一點忠告。而她沒有想到的是,這句話的直接後果就是此趟江都之行,自己的哥哥徹底淪落成了薛采的狗腿,鞍前馬後,其慇勤程度遠遠地超出了她的計畫……那是後話,暫且不表。
九月十二,薛采與姜孝成攜帝旨在眾目睽睽下前往江都。
自他們走後,姜沉魚每日裡除了陪昭尹上朝外,下午都要前往寶華宮陪曦禾。
曦禾比之先前好了許多,很多時候姜沉魚在那兒看書,她就安安靜靜地自己玩兒。某日見沉魚寫字,就纏著也要畫畫。沉魚命人準備了七彩顏料給她,她卻通通不要,反而要了些糨糊剪刀,看見什麼剪什麼,再把那些東西七零八落地胡亂拼在一起,最後用糨糊黏到畫紙上,玩得不亦樂乎。
姜沉魚第一次見到如此新奇的作畫方式,有時候忍不住也跟她一起玩兒。
晚上偶爾要去御書房聽課,聽昭尹和心腹大臣們議事。百言堂陸陸續續地來了新人,連同姜沉魚一共八個。七人都是八面玲瓏的主兒,對於她這特殊的存在都毫不驚奇,坦然自若地共處著。有時候,父親也會被昭尹叫到書房內問話,她站在一牆之隔的地方看他議政,像看著一個陌生人一樣。
不久後,冊封的日子定下來了,十一月初一。
雖然因為國有旱情的緣故,一切從簡,但封后畢竟是大事,一時問,無數樁事情堆到了一起,忙得她焦頭爛額。
這一夜,她在寶華宮中處理事務,曦禾則坐在她身旁很安靜地畫著畫,大概在戌時,外面傳來一陣梵樂,悠悠揚揚,好不動聽。
曦禾抬起頭傾耳聆聽了一會兒,忽然把手裡的筆一丟,開始哇哇大哭。
姜沉魚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譴宮女去探,沒多會兒,宮女回來稟報導:「娘娘,那是從端則宮中傳出來的,據說是姬貴嬪在給淇奧侯做法事超度呢。」
這下姜沉魚手裡的冊子也啪地掉到了地上,她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手,雙手空空,合也合不上。
姬忽選用的音樂與她之前聽過的全然不同,並無哀痛之意,反而有一種超凡脫俗的灑脫。但聽在耳中,心中更傷。姜沉魚聽著聽著,忍不住走出宮去,順著音樂一路前行,最終來到鳳棲湖前。
遙遙看去,神秘魅麗的端則宮在湖心之中,瑩白一點,仿若夜空中的明月一般。
而空靈的樂聲,便是從那兒飄出來,被湖上的水汽一氳,被空中的秋風一拂,越發顯得深遠綿連。
佛說,人死之後,除非那些立即升天的,其他的亡魂都需要等待七七四十九日,才能決定投胎輪迴。因此,七七之中,為他超度,便可重生為人,去好點兒的人家。
姬忽此刻為姬嬰超度,也是出於一片愛弟之心,希望他下一世可平平安安,健康長壽。但為什麼給予她的,卻是這般撕心裂肺的、像是要將一部分魂靈也一同割捨的疼痛呢?
公子……要走了……他的陵地已經選好,定在東郊五松山下,待七七一過,便入土下葬。而他的靈魂在被法事超度之後,可輪迴轉世,就真真正正地與這一世了斷了……自回宮以來,接二連三地發生大事,令得她忙碌不堪的同時,也無暇再去悲風秋月、自怨自艾。
她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她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準備,在八月初一那個刻骨銘心的夜裡,她以為自己已將所有的眼淚都流乾了,然而……此時此刻,聽著這仙樂一般的梵音,看著一湖之隔的端則,眼睛酸澀,悲傷的情緒就像夜霧一般嫋嫋升起,將整個身心都層層浸沒。
公子……你恨不恨我?
是我爹和我姐夫聯合起來,用最卑劣的手段害死了你。而我,明知一切的我,卻對這一切都束手無策,甚至無法為你報仇……你,恨不恨我?
公子必定是不會恨我的。
但我自己……沒法……沒法原諒這樣的自己啊!
姜沉魚咬住下唇,眼前一片朦朧。自那夜她與父親決裂,雙目流血後,就偶爾會出現這種短暫性視線模糊,自己查了醫書,也請江淮來看過,都說是心憂所致,只要休息得當,保持情緒平穩,就可不治而愈。
但此情此景,讓她又能如何保持情緒平穩呢?
心中正在黯然神傷,卻見一隻小舟出現在視線之中。起先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忙揉了揉眼睛,再看一次,真的是船!
這還是她第一次在這裡看到船!
雖然早就知道要去端則宮,必須坐船,但從來就沒見湖邊停過船隻。而一向孤高任性的姬忽,仗著有昭尹的寵溺和家族的支撐,雖然身在皇宮,卻過著縱情傲物的隱者生涯。俗話說大隱隱於朝,她則是大隱隱於宮,極少出現於慶典也就罷了,也不與其他妃子往來。
因此,看見從端則宮劃出來的船時,姜沉魚有多驚訝和激動,就可想而知了。她竭力睜大眼睛,看著那小船逐漸靠近,船上共有兩人,一人操槳,一人立在舟頭。
操槳之人身形瘦小,半彎著腰,看上去不過是個尋常宮女,毫不起眼;而舟頭之人,高高瘦瘦,雖然穿著一襲無比樸素的黑色長袍,卻可見風采二字,撲面而至。
姜沉魚心中微訝,覺得好像哪裡怪怪的,但還沒琢磨出究竟是哪裡奇怪,就見小船靠岸,黑袍人掀起罩在頭上的風氅,朝著她的方向笑吟吟地拱手道: 「許久不見,皇上可好?」
姜沉魚猛然回頭,就看見昭尹站在她身後不到三步的地方。
但是,比起昭尹竟然不知不覺就來到了她的身後更令人震驚的,則是另一件事,姜沉魚終於知道究竟是哪裡讓自己覺得奇怪了——從端則宮劃出來的這只小船上的這個黑衣人,並不是姬忽。
而是一個男人。
一個年過半百、相貌清瘦的男子。
之所以不以「老者」二字形容,是因為他年紀雖大,卻絲毫沒有蒼老之態,頭銀色長髮更是呈現出十二分的優雅,雙瞳明亮,風姿雋爽。在年輕時,必然是個絕世美男子。
他是誰?
正當姜沉魚在心裡發出這個疑問時,昭尹露出笑容,上前幾步,拱手竟然施了個大禮:「學生拜見老師。老師,您回來了?」
老師?
姜沉魚要竭力控制住自己,才不至於跳起,身體裡每個地方都在沸騰、都在雀躍,都因這兩字而撥起撩動,再難將息。
當世只有一個人有資格被昭尹稱為老師,那就是——差點成為他的老師,卻因為曦禾夫人送聖旨出宮時被意外打斷,爾後行蹤飄忽遍尋不著的衰翁言睿。
言睿。
當世第一智者。
此人自小聰穎,博學好禮,十六歲時便當了宜國的丞相,看出宜國弱於耕種、先天不足,便提出擇地生財、修路拓界的決策。因此可以說,宜國的商業之所以如此繁興,此人功不可沒。
三十九歲那年突染惡疾,命不久矣,便辭去官職,遍尋名醫,名醫沒找到,自己卻調理出了某個藥方,慢慢地吃好了。而他經此一劫後,大徹大悟,不再從政,而是四處開學著書,攜弟子周遊列國。他的許多學生皆為各國的高官棟樑,但最廣為人知的卻是最無能的那個——葉染。
曦禾夫人的生父。
一生庸碌,令髮妻上吊,還把自己的女兒抵押給人販子,最後喝醉失足死掉的葉染。
因此,當姜沉魚知道眼前這人就是言睿時,腦海裡第一個反應就是——他既然來到了璧國的皇宮,為什麼不第一個先看曦禾?反而先去的端則宮?難道說,他與姬忽也有私交,比曦禾更親?還有,他為什麼早不來遲不來偏偏在為公子超度時來?在回城時公子說過此人已經失蹤了兩年,誰也找不著,這會兒居然就毫無預兆地冒了出來……一連串的問題接二連三地浮起,眼見師徒兩人要敍舊,此地沒她說話的分兒,更不可能為她解惑,便請了個安,躬身退下。
首先要做的還是去寶華宮。也不知道曦禾好點兒了沒,剛才出來那會兒,她可哭得凶呢。真奇怪,這種梵樂連她這個熟知音律的人都是首次聽聞,因此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與姬嬰有關,而瘋瘋癲癲的曦禾卻知道,所以才哭得那麼崩潰。
曦禾……和姬嬰之間……必定是有著一部分不為外人所知的心靈相通的吧?
姜沉魚一邊木然地想著,一邊往寶華宮走,還沒走到宮門前,就見一人站在寶華宮的殿門口,靜靜地看著裡面的曦禾,晚風吹起那人的長髮和衣裙,縱然儀容依舊精緻,卻難掩憔悴之態,不過十九芳齡的年紀,一眼看去,彷彿三十餘歲了一般。
「姐姐?」姜沉魚驚訝。
站在門前的姜畫月聞聲回頭,看見她,什麼話也不說,轉身就走。
姜沉魚連忙喚道:「姐姐……姐姐……」喚了幾聲,見她不應,且越走越遠,一時心急,便厲聲道,「站住!」
姜畫月僵了一下,果然停住了,過了一會兒,回頭,目光冰涼:「皇后娘娘有何吩咐?小妃洗耳恭聽。」
姜沉魚走到她面前,端詳著眼前這張分明熟悉卻又陌生的臉,想起這個人不久之前還滿懷期待地度過十九歲的生日,以為一切還不是太絕望,在得知妹妹回宮的消息時還會想要去看看她……而今,姐妹只有一步之隔,卻劍拔弩張,針鋒相對……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 人類,明明是一種寬容的生物,在自己幸福的時候,絕對不會想要去怨恨別人。
那麼,反過來,當人類開始怨恨的時候,是不是就說明,他們真的是太痛苦了?痛苦到要去傷害別人才能平衡?
一念至此,姜沉魚平靜下來,緩緩開口道:「姐姐難道真要在這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宮中,與我老死不相往來麼?就算是死囚在判刑時也要給個說法,要他走得心服口服、無牽無掛。而今沉魚自問什麼也沒有做錯,卻被姐姐如此對待,沉魚不甘心。」
姜畫月半是嘲諷半是淒涼地笑了起來:「不甘心?好一句不甘心。既然你把話攤開了說,那我也不藏著掖著——沉魚,這宮裡頭不止你一個不甘心的,也不止你一個什麼也沒做錯的……大家都認了,你,憑什麼不認?」
姜沉魚沒想到她會這麼說,不禁一呆。
而姜畫月後面的話就說得更加肆無忌憚:「老實說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去了一趟碧水山莊回來,一無建樹,二無子嗣的就讓皇上把皇后的桂冠指給了你——這一點,也是宮裡頭所有其他的妃子們都意想不到的。但是,比起妖媚惑主的曦禾,大家更願意讓你為后——我也如此。不管怎麼說,你的出身比曦禾好,品行嘛……見仁見智。大家都覺得這偌大的後宮在你的領導下,起碼能比在曦禾的領導下過得好。
但是另一方面,你入宮時間最短,資歷最淺,其他妃子們都來得比你早,因此心底裡不舒服,也是難免的。你既然要擔當璧國國母的頭銜,就要吞下失敗者們的嫉恨——這,是你一個贏家,該有的自覺。」
姜沉魚咀嚼著最後一句話,不由得有些癡了。
姜畫月看向她的眼神裡充滿了悲哀,不知是為她,還是為了自己:「沉魚,做人不能那麼貪心的,想要名利,又想要感情。你要當這個皇后,就註定了……咱們姐妹,再無情意可言。」
姜沉魚咬著下唇,顫顫地握拳,聲音彷彿是從齒縫間逼出去的:「如果我不要這個皇后,姐姐就會原諒我嗎?」
姜畫月一怔。
姜沉魚仰起頭,眨也不眨地盯著她,又重複了一遍:「回答我,是不是我不當皇后,我們就能和好如初?」
「你……」姜畫月被她流露出的認真所嚇倒,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正在心裡掙扎時,卻見姜沉魚展開唇角,朝她一笑。
很難描述那是怎樣的一種笑容:
仿若透明的冰塊中間最先裂開的那道縫隙;仿若一匹織壞的紗布里最先抽離的那根線;仿若秋天枝頭第一片掉落的樹葉…突兀而直接、悽楚卻剛烈。
姜畫月心頭重重一悸。
而這時,姜沉魚開口了,聲音輕柔,但字字堅毅:「我明白了……不過,我覺得姐姐說的這個遊戲規則不公平。既然贏家該有被輸家記恨的自覺,那麼輸家應該也有俯首稱臣的勇氣才對,不是嗎?姜貴人,你見了哀家,為何不下跪?不參拜?這,就是你所謂的自覺麼?」
「你!」
「如果你做不到對我下跪叩拜,那麼憑什麼我就不能對你的失禮,耿耿於懷?」姜沉魚說著眼圈一紅,委屈道,「我下面的話,姐姐信也好,不信也罷,但我終歸是要說的。就算整個姜家都在虧欠你,我姜沉魚,可沒有對不起你。所以,見到你,我就要與你說話;你不理我,我就纏著你;你罵我,我當做沒聽見;你關門,我讓人砸開;你裝睡,我就把你吵醒……」
姜畫月聽得又是氣惱又是好笑:「你還要不要臉了?」
「總而言之,你休想再把我推開!」姜沉魚說到這裡,忽地上前一把將她抱住,緊緊地抱住,哽咽了起來,「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你、你……」姜畫月推不動她,無奈地罵道,「居然還學會耍無賴了……」
罵到一半,忍不住想笑,但笑容剛起,小腹處一陣疼痛,頓時呻吟出聲。
姜沉魚連忙抬頭:「怎麼了?」
「疼……疼……」姜畫月摀住小腹,只覺疼痛的感覺越來越厲害,五臟六腑都像是被什麼碾壓過一般,一時間,汗如雨下。
姜沉魚連忙為她搭脈,姜畫月痛得渾身無力,只得將整個人都趴在了她身上,嘴裡胡亂地呻吟道:「疼……妹妹,我疼……我怎麼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姜沉魚的目光卻越來越明亮,臉上融合著極度震驚、不敢置信的扭曲表情,最後高聲道: 「來人!宣太醫!宣太醫」——姜畫月沒能堅持到太醫趕到,就眼前一黑,徹底失去了知覺……朦朧中,彷彿又回到了少女時代。
雖然沒什麼人知道,但在內心深處她騙不過自己——少女時候的她,是不開心的。
作為相府千金,生來衣食無憂,原本沒什麼挫折磨難好去不開心。但家族一大,是非就多。雖然年幼,但天生敏感的她,還是意識到了很多潛藏在融融表像下的陰影。
那時候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跟孝成爭寵。總覺得因為他是兒子,自己是女兒,所以母親更偏愛大哥。但有了妹妹後,又覺得母親好像也不是重男輕女,起碼比起草包大哥,母親更喜歡自小聰穎的沉魚。
不過,她也喜歡沉魚。
小時候的沉魚,實在是個讓人沒法不去喜歡的乖孩子。
她記得九歲時,母親準備帶三個孩子去菩提台參佛,不料臨出發的前一夜,自己卻突然染了風疾,高燒不退。
母親以跟菩薩約好了不能取消為由咬咬牙,最後還是出發了。她獨自一入躺在病床上,睡得昏天黑地。迷迷糊糊中,依稀有人走到床邊,替她換掉敷在額頭的濕巾。她原本以為是丫環,但那人最後還脫了鞋子上床,鑽到被子裡。
睜開眼睛,那人原來是沉魚。
沉魚見她醒了,便衝她燦爛一笑: 「姐姐,大夫說你的燒退了,明天就能好啦。」
「你怎麼沒跟娘一起去菩提台?」她很吃驚,因為,那是母親最重視的一趟出行,已經有個孩子因為生病沒能去,怎麼會允許另一個孩子也不去?
沉魚將小小的腦袋往她肩膀下窩了窩,笑嘻嘻地說:「我跟菩薩約好了,等姐姐的病好了再去拜她。她說行。所以我就留下來陪姐姐了。」說罷抱住她,兩人枕著一個枕頭睡。
她當時太過乏力,沒法再去質疑,因此沉魚這麼說,她也便這麼聽了。後來一從奶娘那兒得知,沉魚怕她一個人寂寞,所以怎麼也不肯走,還取來六爻對母親說:
如果連得三爻俱是單,則是菩薩讓她陪在家中。
最後銅板搖出來,果然三爻全是單。
於是沉魚就名正言順地留了下來。
事後她追問沉魚,沉魚眨眼笑了笑,摸出那三枚銅板給她看,竟然有一枚兩面都是字,而剩下兩枚全無字。也就是說,無論她怎麼搖,都是單。
「你從哪兒弄來的這玩意兒?」
「從哥哥那裡拿的。哥哥為了跟人賭錢,特地從外頭買的。」
「那他看見了怎麼不揭穿你?」
「他怕娘知道他賭錢,所以雖然看見了,也不會揭穿我的。」
「你……你連菩薩的事都敢作假……」她挑無可挑,最後只能搬出這個理由來訓斥,不料沉魚聽了,卻是張開手臂將她抱住,撒嬌道:「可是姐姐的病是真的好了呀。而且後來我也跟姐姐一起去菩薩面前還願了呀。菩薩胸襟寬廣,不會跟我一個小丫頭計較的。」
那一年,沉魚六歲。
六歲,就會撒嬌,會使詐,還特別會說話,讓人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她也沒辦法。所以就只能跟著大人們一起慣著她。忘記孝成只欺負她不欺負沉魚;忘記母親相比之下更疼愛沉魚……她當時想,無論如何,爹爹是不偏心的。
不但不偏心,爹好像最不喜歡沉魚,對沉魚的要求最嚴格。
夫子安排下的作業,明明沉魚寫得最好,但父親還是會要求沉魚重寫。琴棋書畫裡,沉魚其實不愛彈琴,但父親命令她每天都必須練一個時辰的琴,有時候沉魚彈著彈著,手指破了皮,忍不住哭,她看著心疼,跑去求父親,父親卻冷酷地說了一句「時間長了就不會破了」。
那時候她想,父親對沉魚真苛刻,沉魚真倒楣。
但現在回想起來,卻是有跡可循:那分明是在用一個栽培皇后的方式,在栽培沉魚啊……也就是說,三個孩子裡,父親最愛的……也是沉魚。
十四歲時,她意識到自己喜歡跟在父親身邊的畢師爺,他總是穿一身繡著竹子花紋的淺藍長袍,眉心還有一顆美人痣,一派仙風道骨的樣子,和其他人都顯得好不一樣。然而對她的一腔小女兒情懷,卻總是裝作不知,最後甚至為了避她,辭官遠行,臨走前,還把他的琴送給了沉魚……自己那會兒多難過啊,難過得飯都吃不下。再隔半年,皇宮開始選秀,她被內定為其中之一。母親連夜來勸她,說她那樣的命天生就是要做娘娘的。
好,反正畢師爺那兒是沒有希望了,此生她也不指望能跟心上人白頭偕老什麼的了,那就挑個最富貴的夫婿來長臉,好叫所有人都豔羨她、恭維她。
於是就狠一狠心,進了宮。
也就是那晚,她第一次見到了璧國的新帝——昭尹。
雖然一直知道皇上才比她大半歲,但紅巾掀開,闖入視線中的臉,竟然那般俊秀年輕,還是讓她的內心受到了很大的震撼。
他對她笑,眨眼都是情趣。
他來拉她的手,指尖都溢著溫柔。
一顆少女心,就此淪陷下去,再難自醒。
在畢師爺身上所失去的一部分,好像在昭尹身上獲得了補償,並且,遠比對畢幣爺的更為刻骨,更加銘心。
家人見她嫉恨曦禾,只當是為了爭位,殊不知,她真正恨的是曦禾搶走了昭尹。自曦禾入宮以來,昭尹的眼中便只有她,惦的念的都是她。這讓她,一個所謂的舊人,情何以堪?
雖然早知後宮殘酷無長愛,雖然早知皇帝是不可能專屬一人的,但是昭尹於她而言,從來就不是皇上,而是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男人啊。
若說曦禾的出現,是源於後宮的宿命,那麼她雖然不甘心,也咬咬牙認了,誰能笑到最後,各憑本事。可是沉魚呢?為什麼沉魚也會捲進來?成了比曦禾更可怕的對手?她與曦禾鬥,起碼家族會站在她這邊,但她與沉魚爭?父母哥哥會幫誰,答案一目瞭然……老天真是殘忍,知道她最怕什麼,就給她送什麼,知道她最想要什麼,就不給她什麼……一次次的,讓她傷心……為什麼?
為什麼?
她姜畫月所一心嚮往的,也不過是有個專一深情的夫君,有個甜甜蜜蜜的家庭啊……「姐姐?姐姐……」嬌美清靈的語音穿透濃霧,柔柔傳來。
姜畫月緩緩睜開眼睛,視線起先是模糊的,只能看到一點燈火,搖搖晃晃,緊跟著,火光中間一個人的臉龐逐漸清晰,看著她,看定她,嫣然而笑,笑容裡還帶著幾分塵埃落定的歡喜。溫柔而美麗。
是沉魚……是這個世界上,自己最在乎也最畏懼、最想疼惜又最想嫉妒的人……夢裡那種酸澀的滋味還縈繞在心頭,姜畫月怔怔地望著守在床頭的姜沉魚,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了,說不出話。
而這時姜沉魚已撲過來一把扣住她的肩膀,喜極而泣道:「姐姐!你有身孕了!恭喜你,姐姐!你懷孕了!」
姜畫月大驚,大腦一片空白,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顫聲道:「你……說什麼?」
「我說,姐姐,你有了身孕,我特地找了江太醫來為你檢查,證實無誤。」
姜沉魚身後,江淮出列,躬身跪拜道:「恭喜貴人,賀喜貴人,貴人確實懷有三個月的身孕。」
姜畫月整個人都顫抖了起來,抓住妹妹的手,幾次張口想說話,但一句都說不出來。這個消息給她的震撼實在太大,大到即使有太醫院提點的保證,依舊無法置信。
她……明明、明明是……不能受孕的啊……以往的太醫那麼說的,江晚衣也那麼說……怎麼、怎麼就會突然……突然又有了呢?
這、這、這……
「姐姐……」姜沉魚靠過來摟住她,凝望著她的眼睛,輕輕道,「姐姐,這是天大的好消息不是麼?老天終於大發善心,把虧欠你的通通補償給了你。」
姜畫月終於忍不住,哇地哭了出來,緊緊反抱住姜沉魚,哽咽道:「妹妹!妹妹!我有了!我有孩子了!」
「恭喜你,姐姐。真的,恭喜你。」姜沉魚說到這裡,內心百感交集。一方面固然是為畫月高興,誰能想到,明明被那麼多大夫都說成不孕體質,在遍尋了那麼多奇方妙藥都不見效,已經對此不抱希望的畫月,竟然就懷上了龍種?另一方面,則是對世事無常的嘲諷。
果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爹爹算計了那麼多,想讓她成為皇后,但最終皇上之所以封她為后,卻是因為她和父親的決裂。
爹爹放棄了畫月,甚至畫月自己都放棄了自己,但老天卻沒有放棄她,在她最絕望的時候,給了她最大的一份補償……人算,幾曾能鬥得過天?
但無論如何,這真的是近段時間以來最好的喜事。
太好了,姐姐。
真的……太好了……
姜沉魚的這份喜悅,在她當晚去御書房時依舊不減,看著埋首奏摺裡的昭尹,也越看越順眼:這個男人,在撇開帝王的尊貴身份外,儀容也是一等一的出色。眉長入鬢,鼻方口正,配以尖尖的下巴,相貌頗為精緻。而他最好看的便是眼睛,瞳仁是暖洋洋的茶色,總是含著水汪汪的笑意,睫毛又長又密,一垂一揚間,說不出的撩人。
他和姐姐所生出來的孩子,不管像誰,都會很好看呢……想到這裡,姜沉魚忍不住笑了。
而那笑意被昭尹的眼角餘光捕捉到,便瞥了她一眼:「什麼事情,美成這樣?」
「皇上難道不高興?畫月……懷了龍種呢。」
昭尹扯開唇淡淡一笑:「高興。」
「皇上好敷衍。」
昭尹見姜沉魚難得一見地露出小女兒般不高興的表情,不由得「撲哧」一聲笑了,這下子,眉也開了,眼也眯了,算是真正地笑了:「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要做父親的是朕,你卻比朕還要激動。」
「當然激動,我可是要做姨娘的。」
昭尹眼底閃過一線異色,再一笑間,便多了幾分淡然:「做姨娘不好,你還是想想怎麼做好母后吧。」
姜沉魚一怔。皇上這話是什麼意思?
昭尹手中毛筆未停,一邊批著奏摺,一邊很平靜地說道:「你若真心喜歡那個孩子,那麼,等畫月生下來後過繼給你撫養,才是對他最好的方式。」
姜沉魚覺得自己的心,就像巨石一樣,猝不及防地沉了下去。
皇上明明知道畫月非常想要個孩子,要是誰搶走她的孩子,她肯定會瘋掉的,為何還要暗示自己將孩子搶過來?難道是覺得自己身為皇后沒有子嗣,名不正言不順?還是如他所言,真的是為了孩子好?難道有人要害那個孩子?
一時間,心頭大亂,她忍不住開口道:「皇上,臣妾不明白。」
昭尹又看了她一眼,臉上露出幾分憐惜之色,朝她招了招手。
姜沉魚連忙走上前。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淺粉色的紗衣,有著長長的裙襬和袖子,被風一吹,就四下漾開, 得是風姿綽約,楚楚動人。五官也是一等一的美麗,比起初進宮時長開了許多,就像一朵花,過了含苞待放的階段,正在嫣然綻放。
可她那麼一仰頭,一抬眼,清澈的眼底,依舊是孩子般的純真。
果然……還是個孩子……昭尹心中暗暗…嘆,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髮,緩緩道:「朕的第一個孩子,是萬眾矚目的焦點,如果生下的是個男孩,按照我朝例律,他就是太子。可以說,是牽一髮而動全身的關鍵因素。所以,有很多人會期盼著他出世,而更多人會希望他不要出世。在這些利益的牽扯之下,這個孩子就會變得很危險。」說到這裡,眼底泛開了幾分陰霾,冷冷道,「你以為,朕的第一個孩子,是怎麼沒了的?」
他的第一個孩子?難道不是……啊!姜沉魚忽然想起來,昭尹曾經有過一個孩子,而且那個孩子,也是當著她的面沒有了的。
那一日,她進宮彈琴,曦禾夫人突然嘔血,然後姬嬰帶著江晚衣入宮,再然後,江晚衣宣佈曦禾流產,皇上震怒……那是薛氏一族滅門的由始,因此事後很多人都說所謂的流產一說是皇上跟江晚衣串通對外的說辭,目的就是陷害薛茗。
可聽昭尹現在的意思,好像曦禾真的懷過一個孩子?而且還真的弄沒了?
姜沉魚怔怔地望著昭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而昭尹,擺明了不想就此事繼續深談,合上奏摺道:「時間到了,咱們進百言堂,聽聽從江都那邊探回來的消息吧。」
姜沉魚連忙應了一聲是,跟他一起進入百言堂,其他七人已經到齊了,見他們進去,紛紛起身叩拜。
昭尹帶著姜沉魚入座,才剛坐定,坐在末尾的紫衣人已開口彙報導:「經過七日七夜馬不停蹄地日夜兼程後,薛采與姜孝成終於與九月十九的酉時一刻,抵達江都。」
一褐衣人奇道: 「七天就到了?怎麼做到的?」
這點也正是姜沉魚和昭尹的疑問。此去江都雖不說千里迢迢,但也相隔甚遠,換了平時,走上一個月也不稀奇。而那兩人,是怎麼用七天時間就到了的?
紫衣人恭聲道: 「是這樣的,薛采臨出發前,命人選了四匹最好的千里馬,又選了最輕巧的一輛馬車,車上一切用具盡數拋卻,只用最軟的毛皮鋪上,備了一包乾糧若干清水,上了車倒頭就睡。再選兩名車伕,依次輪班各趕六個時辰。如此一日一夜後,抵達下一個城市,立刻另換四匹好馬、兩名車伕,繼續趕路。就這樣馬不停蹄地趕到了江都。」
姜沉魚心中不由嘖嘖讚嘆。這番做法聽來容易,做起來卻非常辛苦,想想,七天七夜都要在極速奔馳的馬車上度過,餓了只能吃乾糧,還要嚴格控制飲食,避免如廁太多浪費時間,薛采倒也罷了,他本來就是個很能忍耐的小孩,就不知道他是如何讓哥哥也能跟著吃苦,乖乖睡到了江都的。
紫衣人彷彿看出她的心思,下一句就道:「據說姜大人才睡了半天就忍耐不住,直喊腰疼。」
姜沉魚掩唇,對嘛,這才是她哥哥。
「所以,當他第二次喊疼的時候,薛采就把他給敲暈了。」紫衣人說到這裡,彷彿也有點想笑,卻又要生生忍住,因此表情顯得有點滑稽,「就這樣,姜大人是一路暈著到江都的。」
昭尹瞥了姜沉魚一眼,笑道:「不管怎麼去的,到了就好。繼續往下說。」
「是。」紫衣人從懷中摸出一本手冊,打開念道,「酉時二刻,薛姜兩人洗了個澡,換了身華貴衣裳,酉時三刻,兩人前往江都城主關東山的府邸赴宴,並點名要去玉江樓遊耍……」
姜沉魚插話道:「玉江樓是?」
褐衣人代做了回答:「是當地著名的風月場所,因美人眾多而著稱,與京都的紅袖樓,羅山的孔雀樓,並稱璧國三秀。」
昭尹啐了一口:「什麼三秀,璧國都淪落到要靠風月煙花撐場面的地步了麼?」
褐衣人忙道:「臣立刻擬旨頒令廢除此說法。」
「得了吧。這種東西,越禁越廣,還是隨著他們去吧。」昭尹挑了挑眉毛,「繼續。」
紫衣人道:「戌時,一行人抵達玉江樓,當地的名流也都紛紛到場,所有人都不明白這兩位欽差大臣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一開始都很忐忑不安,不過酒至半酣,關東山上前試探口風,姜孝成哈哈一笑道: 『這天要大旱娘要嫁人,都是沒法子的事嘛。皇上派我們兩人來,無非也是過個形式而已。放心吧,皇上早已準備好五百萬兩買糧賑災,我們先行,銀兩後至。咱們就在這兒等著接錢,到時候漂漂亮亮地開倉救民,城主你好解決難題,我哥兒倆也好回去交差。』說罷,隨手打賞了送餐的一個小丫環百兩銀票。」
昭尹瞥了姜沉魚一眼:「你哥夠有錢的的阿。」
姜沉魚抿唇笑道:「怎比得上皇上慷慨,一出手就是五百萬兩。」
兩人相對而視,俱都笑了起來。
國庫無銀,於他們而言,是心知肚明,但文武百官,卻是不清楚的。姜孝成和薛采此去賑災,其實兩手空空,一分錢沒有,但卻表現得信心十足,腰纏萬貫的樣子,擺明了是在設局。這種計策,姜孝成是決計想不出來的。昭尹點頭輕輕一嘆:
「薛采果然是個人精啊……」
「眾人一聽這話,原本懸在半空的心全都放下了,開懷暢飲,相談甚歡。席間,薛采忽道:『久聞江都富裕,今日一見,才知竟是富到了這等地步。』眾人不明所以,紛紛詢問,他便指著不遠處看門的一條狗道:『連畜生用來盛食的盤子,都這般名貴。』眾人覺得很奇怪,忙湊過去瞧,那狗用的乃是只髒得都瞧不出花樣來的破盤子,哪裡名貴了?有人心存疑惑,便將那盤子洗乾淨了,還是個很普通的青瓷盆,看不出端倪。最後還是薛采上前,將盤子盛上水,放於燈下……」
紫衣人口齒伶俐,聲情並茂,繪聲繪色,仿若說書一般,令人深入其境。因此,他這麼一停,在場立刻有人發出了疑問:「發生什麼了?」
「說也奇怪,那盤子原本是青色的,但裝了水再被燈光一映,竟多出了朵牡丹,水紋流動,那牡丹也就跟著變色,宛若綻放一般。眾人見此異景,無不咋舌,再找玉江樓的小廝來問,他也不知道自己給狗盛食的盤子,竟然那般神奇。而更令人驚奇的卻是薛采,他遠遠地看上一眼,就辨識出那盤子珍貴,此等眼力,無不令在場眾人心服口服。」
昭尹嘿嘿一笑:「眼力嘛……多少是有點的,但做戲的本事,更是一等一的精彩。」
紫衣人跪下拜服道:「皇上聖明。」
「行了行了,這些恭維話就省省吧。快說說,薛采是怎樣設計騙的那些達富貴人們的。」
紫衣人訕笑幾聲,清清嗓子正色道:「那齣大戲,薛采可不止演了一晚上,而是整整三天哪……」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46:28
第五部 新后 第二十七章 新后
「薛公子果然不愧是燕王御賜的冰璃公子,見識就是跟平常人不一樣。」
「是啊是啊,當年公子六歲壽誕時,小人有幸收得一張帖子,還前去貴府拜訪過,不知公子是否還有印象……」
薛采聽著這些真真假假的恭維,只是淡淡一笑,忽然轉向鄰桌陪著姜孝成飲酒的美人道: 「這位姑娘好漂亮的鐲子……」
這句話令得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全轉到了美人身上。美人受到這般矚目,越發高興,嫣然道:「小公子好眼力。這鐲子……」說著目光在關東山臉上轉了一圈,掩唇一笑,「這可是傳家寶,據說是真正的冰花芙蓉玉,價值傾城呢。」
薛采道:「可否借在下一觀?」
美人倒也痛快,欣然將鐲子脫下遞給薛采。
薛采拿起來仔細端詳了一番,遞還給她,臉上的表情有些古怪。美人不禁問道:「小公子為何這副表情?是這鐲子有什麼不對嗎?」
薛采輕嘆道:「所謂的傳家寶,貴在心意。有心就好,又何必在意其真正的價值。」
其實他不說還好,這麼一說,美人自不肯就此放過,追問道:「公子有話但請直言,這鐲子難道不是冰花芙蓉玉麼?」
薛采沉聲道:「眾所周知,此玉是因楊貴妃而得名,當年唐明皇送給楊氏的定情信物就是此玉,貴妃小名芙蓉,又因它的紋理宛若碎冰一般,所以,後人取名為冰花芙蓉。由於其顏色非常罕有,是粉紫色的,又形成於泉眼部分,長期佩戴,可美白養顏,所以異常珍貴。」
眾人連連點頭。
「也因此,造假者眾,工藝精巧者,甚至可以以假亂真。」
「公子的意思是我這個是假的?」
「是否真假,一辨便知……」薛采說著,環視四周,朝另一位美人道,「可否將你的鐲子也借給在下一用?」
那美人連忙摘下鐲子遞給他,她的乃是一白玉鐲子。兩隻鐲子疊在一起,粉白二色煞是好看。薛采將鐲子疊好後,開始扭動摩擦,片刻之後,將兩隻鐲子一起遞給第一個美人:「聞聞看。」
第一個美人輕嗅了一下,驚呼道:「這是什麼味道?」
「人造石的味道。」薛采解釋道,「從你的鐲子上發出的,這就說明,她的鐲子是真的,而你的,是假的。」
美人頓時花容失色,轉頭看向關東山,關東山連忙別過頭去假裝與別人說話,美人又氣又怒,當即將那鐲子一摔,哭著跑了。
滿堂哄笑。
而在場眾人的態度立刻變得不一樣起來。雖然薛采和姜孝成同是此次出使江都的欽差,但那些達官貴人們,主要巴結的對象還是姜孝成,面對薛采時,總有幾分難言的尷尬。
薛族已亡,薛家人可以說如今就只剩下了兩個——冷宮裡的廢后薛茗,和這個雖有欽差之實卻仍是奴籍的薛采。眾人不敢太與他親近,也是人之常情。
但他露了這麼一手,大家心中歎服,再也顧忌不了許多,紛紛上前表達仰慕之情,並邀請他去家中做客。
薛采來者不拒,通通答應了。
當夜,他與姜孝成留宿城主府邸,順便參觀了一下關東山的書房,當關東山向他展示這些年所蒐羅的書畫時,他只是微笑不語,並未發表任何看法。
第二日,去諸位名流家中做客也是。
第三日還如此。
其實大家請他,除了巴結拉攏以外,還有個目的就是用他那雙慧眼鑑定下自家的珍寶。可他看門看,卻不發表任何看法,著實令人鬱悶。最後還是關東山最先按捺不住,問道: 「我家的字畫就那麼不入公子的眼睛麼?為何公子不肯點評一番呢?」
薛采悠然一笑道: 「關大人為何喜歡字畫?」
「為何喜歡?這個……就是喜歡啊……」
薛采又道: 「關大人為了這些字畫,花了不少錢吧?」
「這個當然,你可不知,這些字畫比金銀珠寶什麼的還要貴呢……」說到這裡,關東山忽然想起對方的身份,忙解釋道, 「不過我這些,都是託了關係弄到手的,所以還是很便宜的,很便宜的,嘿嘿……」
「有沒有十萬兩?」
「沒有!絕對沒有!」關東山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關城主可知光這一卷《列女傳仁智圖》,若是顧愷之真跡,便起碼要在五萬兩以上?更別提黑市有競價者抬價後的價格。」
關東山聽得雙眼放光 「是麼是麼?那看來我果然是賺到了,才花了三萬兩銀子便到手了呢。」
薛采垂首,揚睫,一笑:「所以,這必然是假的了。」
關東山原本興奮的表情頓時變成了錯愕:「什麼?等等,薛公子,為、為什麼這麼肯定就是假的?」
「因為很不幸,據我所知有一個人也非常喜愛字畫,且他的財勢遠在大人之上。這個《列女傳仁智圖》,他在三年前便開出了十萬兩的天價收購。如果你是這畫原來的主人,且有意將它出售,你會不會放著十萬的買賣不要,三萬賣給別人呢?」
關東山顫聲道:「但、但我跟那人是有交情的!」
薛采冷笑。
「薛、薛、薛公子?」
薛采轉身望著窗外天邊的雲朵,幽幽道:「想當年,家父也以為自己跟很多人都有交情,要什麼東西,吩咐下去,回應者眾,人人趨之若鶩。但他出事時,一個敢於站出來幫忙的都沒有,交情……關城主,你浸淫官場這麼多年,居然還會相信『交情』二字?」
關東山被說得一張老臉一陣紅一陣白,極為尷尬,但仍不死心道:「光憑價格,不能推斷它就一定是假的吧?」
薛采回身,接過《列女傳仁智圖》,翻開道:「城主請看,我們都知道此圖是艱據《列女傳》的第三卷《仁智傳》所繪,每節畫後錄其頌語,註明所繪人物,一共收集了十五個。」
「沒錯,是十五個呀。」
「錯就錯在了這裡。」薛采輕嘆道,「事實上,久經戰火禍及,此畫除了《楚武鄧曼》、《許穆夫人》、《曹僖氏妻》、《孫叔敖母》、《晉伯宗妻》、《靈公夫人》、《晉羊叔姬》七個還得以保存完整,其他已經丟失。而城主收藏的這個,卻完完全全毫無缺失。這,就是最大的漏洞。」
關東山面色如土,被打擊得不輕,最後小小聲道: 「這麼說,難道下官的其他那些字畫也都是假的?」
「雖不全是,但也差不多了。」薛采仰起頭,神色淡然,似嘲諷似感慨又似一種居高臨下的寂寞如雪,「這世上,又哪裡來那麼多珍寶好供人分刮收藏呢?絕大部分不過是附庸風雅罷了。」
最後那句附庸風雅深深刺激到了關東山,他拿起字畫就要撕,最後還是薛采勸住了他,薛采說的是:「這些雖是贗品,但仿得也算不錯了。城主若是不甘心,我倒有個辦法可以變廢為寶。」
「哦?怎麼個變廢為寶法?」
薛采神秘一笑:「明天我和姜大人準備在玉江樓回請各位,還請城主不吝光臨。別忘了帶著你的這些字畫來。」
就這樣,兩位欽差到了江都,頭三天,除了吃喝玩樂,啥也沒幹。而第四天,依舊是吃吃喝喝,不過比平時多了一項玩樂,那就是——籌款賑災。
酒至半酣,薛采示意關東山將字畫取了出來,朗聲道:「諸位,國難當頭,吾等臣子也應為皇上獻一份力才對。自江都大旱,關城主一直夜不能寐,憂心忡忡,思謀解決之方。但正如姜大人所言,天要大旱娘要嫁人,這老天爺不肯下雨,咱們凡人有啥辦法?」
姜孝成聽聞連薛采都要引用他的話,不禁大是得意,連連點頭。而在席眾人不明白薛采葫蘆裡賣的究竟是什麼藥,全都靜靜地觀望著。
薛采一番場面話後,很快切入正題道: 「因此,昨夜關城主來找我,表示願意將他這些年的收藏所得全部捐出,折合成現錢銀兩,捐助此次災旱,為國分憂,為民解禍……」
關東山聽得眼珠子都瞪了出來,連忙去扯薛采的衣袖,但薛采說了句「少安毋躁」就沒再理他,而是將那幅《列女傳仁智圖》最先取了出來,高聲道:「這幅《列女傳仁智圖》,經我鑑定,乃是顧愷之的真跡,價值十萬兩。但城主厚道,願意賤賣,只收八萬兩即可。有要的嗎?」
關東山聽到這裡,也算明白了。原來薛采所謂的變廢為寶,就是把贗品當正品出售啊。也好,折合成錢後接著買,不信他就那麼倒楣,一輩子都遇上假貨。只不過……在座各位也不是吃素的,哪會輕易就買?果然,好一段時間過去,四下依舊靜悄悄的,無人競價,更無人出聲。
薛采想了想,轉向姜孝成道:「姜大人,大家靦腆,都不願先開這個口,你可要支援一下啊。」
姜孝成哈哈一笑,大手一揮:「好。收了。這卷畫我買了。」
此言一出,四下譁然。
雖說姜孝成是右相的公子,又高居羽林軍騎都尉一職,但一出手就是八萬,還是著實嚇人。姜孝成笑道: 「為國效力,匹夫有責。再說了,只要江都這事解決了,皇上一高興,一通打賞下來,不就都回來了麼?來人啊,去點八萬的銀票來交給關大人。」
他身後的小廝應了一聲,正要離開,一聲音忽自廳外傳來道:「我出十萬兩。」
聲音清越明朗,宛若四月的風、晨曦的光、萬家的燈火,旭暖而宜人。
眾人順著聲音轉頭望去,見一個年輕公子帶著兩個侍從施施然地從廳外走了進來。樓內燈光璀璨,卻不及他笑容明媚;大堂美人眾多,卻不及他眸光妖嬈……在場有認識他的,頓時驚得站了起來:「宜、宜、宜王陛下!」
原來這位公子不是別人,正是宜王赫奕。
薛采趁眾人的注意力全在赫奕身上,壓低聲音轉頭對關東山道: 「我昨日說的那個一直開價十萬兩的買主,就是他。」
關東山感激道:「公子妙招,竟連他也給請來了。」
而赫奕揮手朝眾人一一打了招呼,目光落到薛采臉上時,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程國一別,沒想到這麼快我們就又見面了。」
薛采行禮道:「恭請陛下金安。」
「行了,這些繁文縟節就免了吧。我今兒可是來做買賣的,你們就以經商之禮待我即可。」赫奕說罷,手臂一揚,將那卷《列女傳仁智圖》接了過去,細細打量。
關東山的一顆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撲撲直跳,生怕被他看出是贗品。
但赫奕最後摸了摸邊角上磨損的地方,嘆道:「千年前的東西了,還能保存得如此之好,不錯,真不錯……」
關東山這才放下心去,乾笑幾聲道:「下官別的本事沒有,就是珍愛這些書畫,專門請了兩個工匠打理,時不時就拿出來掛掛。」
「關城主果然是行家。」赫奕說著明眸一轉, 「姜大人,您還要跟價嗎?」
姜孝成摸著下巴嘿嘿笑道:「下官再財大氣粗,也不敢跟宜王陛下相比啊。原本出價就是為了博個綵頭,老實說,其實我大老粗一個,對這些字啊畫啊的,一看就頭痛呢。」
此話一出,眾人都笑了起來,樓裡的氣氛頓時變得其樂融融。
「如此,那在下可就承讓了。」赫奕命侍從抬了個箱子上來,打開箱子,滿滿一箱的銀票,看得在場眾人的眼睛都直了。
薛采道:「看來此次籌款賑災,陛下是做了十足的準備而來啊。」
赫奕凝眸一笑:「別的也就罷了,但有一樣東西,我勢在必得。」
眾人一聽,無不感興趣,究竟是什麼寶貝,竟令得這個商場出了名的鬼靈精不遠千里跑到這裡來買?
關東山不禁問道:「什麼東西?」他也很想知道究竟是自己收藏的哪幅字畫,讓這宜王如此垂涎?
赫奕垂下眼睛,有一瞬間的深沉,複又揚起,依舊是神采奕奕淺笑吟吟的模樣:「我要姬忽的《國色天香賦》手稿。」
大廳裡頓時一片譁然,久久難以平息。
眾所周知,姬忽是璧國第一才女,而她之所以如此有名,就是與《國色天香賦》有關。據說當年姬忽寫完此賦,被當時還是皇子的昭尹看見,驚為天人,立刻打馬前往姬府求婚。幾番周折,最終抱得美人歸。
一首詩賦引出了一位皇妃,也最終成就了一位帝王的霸業。千百年來,哪還能有第二篇文章比它更加風光?
但此賦雖然盛名,姬忽畢竟是個活人。活人的東西,總不會太值錢。因此眾人聽說赫奕竟是為了姬忽的手稿而來時,心中多多少少有點兒失望。
赫奕目光一掃,將眾人的微妙表情盡數看在了眼底,嘿嘿一笑道:「當然,若有別的好物,也一併收了。」
他沒有食言,其後薛采所拍出的四幅書法,三卷古畫,全被赫奕一氣買下,總金額高達三十七萬。大廳內的氣氛至此,達到了最高潮。
薛采道:「今日到此為止,明日繼續。宜王陛下沒能買到《國色天香賦》,真是對不住了。」
赫奕擺了擺手道: 「好東西總要留到最後,這個道理我是知道的。無妨,我明兒還來。」
就這樣,宴席散場,眾人各自離去。薛采剛回到府中,關東山便請他進了書房,把門一關,撲地就拜道:「活財神,你可真是我的財神爺啊!」
薛采笑駡:「虧你還是三品大官,竟然跪拜一個奴才,被人看見了成什麼樣子?」
關東山覥著臉上前抱住他的腿道:「不不,我就要拜,我就要拜。薛公子啊,早就聽說你的神童之名了,連燕王那樣的人物都被你哄得是服服帖帖,今兒又讓我大賺一筆,我可怎麼感謝你才好哦?」
薛采踢了他一腳,正色道:「閒話少說,你想不想賺大錢?」
「這還不夠大啊?」關東山咋舌。
「瞧你這沒出息的樣子,果然是邊塞小城待久了……」
關東山忙賠笑道:「是是是,小人一輩子除了科考那年進過一次京城,就一直在窮山溝裡待著……薛公子倒是說說,如何賺大錢?」
「宜王今天的樣子你也看到了,他對《國色天香賦》是勢在必得。」
「可咱們沒有《國色天香賦》啊。」
薛采詭異一笑:「他若說要《洛神賦》自然沒有,但《國色天香賦》的主人可還活著,抄一抄,也不過只是半個時辰的事吧……」
關東山的眼睛亮了起來,一拍大腿道:「對啊!咱們要是弄到了《國色天香賦》的手稿,再轉賣給宜王……」
「那價兒,還不是任你隨便開麼?」
關東山眯著眼笑了半天,卻突又把臉一皺,宛如菊花般的萎縮了:「可是,怎麼才能弄到《國色天香賦》的手稿呢?」
薛采反問道:「你覺得呢?」
關東山想了想,沉吟道:「要說能跟那位姬貴嬪扯得上點兒關係的,恐怕咱們之中也只有姜大人了。他的妹子馬上就要封后了,若是開口管姬貴嬪要,姬貴嬪一定不敢不給……」
薛采對此不置可否。
「好,那小的就先去找姜大人試試。」關東山說著,匆匆地去了。
到了姜孝成那裡,自然是拍著胸脯一百個沒問題,不過呢,話題一轉,姜孝成開始感慨京官難做,在天子眼皮底下撈點兒油水如何如何難,可不比這邊天高皇帝遠的想怎麼樣就怎麼樣,連區區字畫一天都能賣出三十七萬兩的天價,真是有錢啊有錢……如此自怨自艾了一番後,關東山會意地塞了個紅包過去,笑道:「一切就有勞姜大人了。」
姜孝成掂了掂紅包的重量,又開始訴說姬貴嬪是如何如何的眼中無人,向來不與外界接觸,若非自己妹妹身份特殊,恐怕還差使不動,只不過要妹妹放下身份管一個妃子討東西,真是難為了她如何如何。
關東山連忙又塞了一個紅包過去: 「姜大人如果能幫小人這個忙,事成之後,另有厚謝。」
姜孝成這才起身,背著手在屋子裡轉了幾圈,很嚴肅地伸出了三根手指:「一口價,三百萬兩。」
嚇得關東山撲通一下坐到了地上:「啥?三、三、三百萬兩?」後半句話沒出口,但在心裡已經罵上了:你搶啊!
姜孝成悠悠然地坐下,蹺著二郎腿,邊喝茶邊道:「關大人嫌貴,我也能理解。三百萬兩,都夠買幾千畝良田,蓋一片屋子,雇一堆下人,過上衣食無憂的土財主生涯了。不過呢,大人你也說過,待價而沽,什麼東西都要賣給識貨的人才矜貴。現在有宜王要買那《國色天香賦》,我大可以自己去宮裡求了賣給他,幹嗎非要讓你夾在其中賺一票呢?」
關東山雙目圓瞪,剛要說話。姜孝成又道:「不過嘛,有錢大家賺,也不能全把財路給堵死了對吧?這樣吧,我再讓兩成,一日價,二百四十萬兩。大人也不要覺得自己虧了,先去打聽打聽宜王的底價是多少,再看看這二百四十萬兩,是值還是不值得。退一萬步說,朝廷撥的款就要下來了,等銀子送到了,該怎麼買米,買多少米,還不是關大人你一句話的事情?呵呵呵呵……」
關東山一邊恭恭敬敬地退出客舍,一邊在心裡頭把姜孝成的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個遍。想到這麼大筆錢要拱手讓人,心裡頭就一千一萬個不捨,可要他放棄這麼大塊肥肉,又不甘心。沒辦法,只好派人去赫奕那兒打聽了一下底價,再去找薛采時,激動得話都快說不出來了: 「薛公子!我的財神爺啊……」
眼看他又要往薛采腿上撲,薛采連忙一個閃避躲了開去,皺眉道:「有話好好說,少來這套噁心人!」
關東山訕笑幾聲,收了手道:「薛公子,好消息啊,天大的好消息啊!」
薛采連眼皮也沒抬一下,懶洋洋道:「姜大人答應幫你弄《國色天香賦》了?」
「那倒不是,不過也是早晚的事情。是這樣的,小人剛才派了個人去探赫奕的口風,不曾想赫奕他,居然肯出五百萬兩買那《國色天香賦》!五百萬兩啊!薛公子,你說他是不是瘋了?」
薛采幽幽一笑: 「心裡頭有了執念,就陷入了魔障唄。一樣東西渴望久了,自然也就稀罕了。」
「哦?宜王他就那麼想要《國色天香賦》?」
薛采將手中的書一放,勾了勾手指。關東山乖乖地湊上前。
「我且問你,赫奕今年幾歲了?」
「他和燕王一樣,今年都是二十三歲呀。」
「那麼他成親了沒有呢?」
「這個……沒聽說啊。」
「他有沒有妃子呢?」
「這個……也沒聽說啊……」
「他身為宜國的皇帝,竟然這麼大把年紀了還沒大婚,你可知是為什麼?」
「那個……有暗疾?」
薛采對著他的額頭彈了一記,啐道:「這種話也是可以亂說的?我給你提個醒——拜倒在《國色天香賦》裙下的,可不止咱們皇帝一人啊……」
關東山恍然大悟:「噢!哦哦哦哦!原來如此!」
「明白了?」
「明白了明白了!想不到,宜王他還是個癡情種啊……」關東山說到這裡,倒是替赫奕可憐了,「做皇帝的也沒想像中好啊,也有得不到的東西啊,真難為宜王他苦苦相思了這麼多年,這麼說起來還是咱們皇上命好,一個姬忽,一個曦禾,都被他娶進宮了。聽說最近要冊封的那位姜皇后,也是一等一的大美人……」
薛采垂下眼睫,望著地面出了一會兒神,再抬起頭時,表情冷淡道:「我累了。」
「哦哦,是是,的確時候不早了,打攪薛公子了,下官這就告退,安寢。安寢……」關東山一邊說著一邊退了出去。
待房門「吱呀」一聲關上了,薛采眼中這才露出厭惡之色,看著自己剛才被關東山拉扯過的衣袖,立刻脫下來扔到了地上。
原本沒有第二人的房間裡,忽然響起了第二人的笑聲:「我查過了,這個關東山沒有戀童癖,你又何必對他的碰觸如此介懷?」
「一方父母官,竟然如此齷齪卑鄙愚昧無能,每一條都夠他去死一百次了!」
紗簾動了一下,朱龍出現在燈光下,看著薛采的眼底,有著淡淡的唏噓:「官場向來如此,你從小見的難道還少麼?」
薛采望著地上的衣服,脾氣發過了,就平靜下來了:「小時候不懂,只覺得那些官員們都不過是裝飾用的人肉背景,偌大的宮廷讓我一人出盡風頭。現在才知他們對著皇帝和職位比他們高的是一個樣子,對著百姓下人又是另一個樣子。如果說對著皇上的那一面表現出的不過是平庸拍馬和乏善可陳,那麼對著百姓的一面,就是真真正正的醜陋骯髒了。」
朱龍靜靜地望著他,久久,才說道:「在上位者,一般是看不到這一面的。你只有走下來了,才看得見。所以,主人,其實,你還是幸運的。」
薛采眉頭一蹙,繼而舒展開來,轉移話題道:「我交代你辦的事情都辦好了嗎?」
「幸不辱命。」
「嗯……這是我接手白澤以來的第一場仗,我一定要……贏給他看。」
朱龍的目光閃爍了幾下,低聲道:「公子在天上看見了,一定會很欣慰的。」
薛采想起一事,問道: 「他下葬了嗎?」
「後天未時,五松山。」
薛采的眼神,一下子寂寥了起來。
而當薛采與朱龍在臥室中談論此事的時候,關於江都第四日所發生的事情還沒有回饋到帝都,因此,在聽紫衣人說了前三日的狀況後,昭尹便宣佈散了。
姜沉魚退出百言堂時,昭尹忽然叫住她:「沉魚,你……替朕走一趟吧。」
「是。去哪兒?」
昭尹沈默片刻,才道:「淇奧侯府。」
姜沉魚吃了一驚。
昭尹解釋道:「淇奧侯定於後天未時下葬,我已請了言睿全程主持。但你也知道,姬嬰他……只剩下了一個頭顱……所以,我要你明日去一趟淇奧侯府,看看有什麼可以跟他一起下葬的東西,多放一些,好讓他此去天上,不要太過寂寞。」
姜沉魚還沒說話,昭尹又道:「這事本該姬忽去做,但她自從得知弟弟的噩耗後就病倒了。而姬氏一族的宗家,也沒有更親的了。其他人去我也不放心,所以,沉魚……」
他的話沒有說完,姜沉魚已屈膝跪倒在地,斬釘截鐵道:「臣妾願往!」
昭尹停下來,凝視著她,過得片刻,將手緩緩搭在了她的肩頭。
姜沉魚抬起頭,眼圈濕紅,聲近哽咽:「謝、謝謝……皇上。」
這一刻,不管昭尹最初的用意是什麼,是想試探她還是因為對姬嬰心懷內疚真的想為他做些什麼,但因為他選了自己去為姬嬰做這件事情,姜沉魚就決定要感恩。
她實在是……太喜歡這個機會了。
喜歡到,情不自禁地在帝王跟前哭泣。
昭尹沒有責怪她,茶色的眼瞳裡,陰影深幽,令人無法看清楚他的表情,但他搭在姜沉魚肩膀上的手,輕輕地拍了拍,用他獨有的方式表達了溫柔。
無論他和姜沉魚之間,存在著怎樣的差異,性格多不相同,在這一刻,有一種情緒是相同的。
那就是——悲傷。
姜沉魚第二天在聽完早朝後,回到瑤光殿匆匆更換了套白衣,披上黑色的鬥蓬就出了宮。馬車行了一個時辰後,抵達淇奧侯府。
天色陰霾,雲厚無雨,壓得整個世界都覆上了一層青灰色。
她自車窗處看著熟悉的建築由遠而近,一顆心,如滾動在盤子上的珍珠,久不能平靜。
淇奧侯府——她當然不是第一次來。
在入宮前,她曾來過一次。那一次,她向姬嬰要了一份禮物,而那份禮物至今還留在她的耳朵上。
姜沉魚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左耳,明明早已癒合的傷口,卻彷彿再次疼痛了起來,疼痛過後,則是久久的空虛。
那個人,怎麼會突然……就不在了呢?
那個人,明明替她穿過耳洞,在她被殺手追殺時救過她,他拉著她的手去跟赫奕他們討價還價,他的體溫似乎從來沒有消退過,依舊殘留在她的身體裡……可是那個人,怎麼就,突然不在了呢?
太監放下墊腳石,姜沉魚推門而出,仰望著侯府,門口掛著兩盞白燈籠,被風一吹,搖搖晃晃,顯得說不出的淒涼。
一個年約六旬的老婦人腳步蹣跚地來開門,自稱是侯府的管家,接下去便由這位崔姓的婦人領著她進去。
先去的祠堂。
祠堂位於府邸的正北方,並不像尋常人家的祠堂那麼陰暗偏僻,上百支蠟燭擺放得整整齊齊,映照著羅列如林的牌位,顯得莊嚴肅穆。
這裡,就是姬家的祠堂……每個牌位上的名字,都曾顯赫一時。令姜沉魚有些意外的是,女主人的牌位也有,分別放在各代當家之主旁邊。
也就是說,如果當年她與姬嬰的姻緣未斷的話,這裡,本也有她的一席之地的……而此刻,最末端的牌位是空的,還沒有往上填字,姜沉魚忍不住抬起手摸了摸,感應著細膩的紋理自指尖滑過,忽然就哭了。
斷斷續續的、壓抑著的哽咽聲,不受控制地自喉嚨裡冒出來。她一邊想著這可怎麼辦呢自己竟然如此失態,一邊卻任憑眼淚繼續嘩啦啦地流下來。
一旁的崔氏婦人很識趣地沒有勸阻,只是說了句:「我帶你去公子的書房吧。」就把她從那個悲傷的地方領了出去。
姜沉魚用手帕擦乾眼淚,這才得以好好觀察一下姬嬰的住處。
這裡……是姬嬰的家。
是她最愛最愛的那個男子的家……她還是第一次,能有這樣的機會好好流覽,走過他曾經走過無數次的鵝卵石小徑,撫摸他曾經撫摸過的欄桿,偶爾吹過衣角的風,曾經也這樣吹過他的長袍……一想到這些,姜沉魚的心就軟軟地融化了,滿是溫柔。
公子小時候肯定在這棵樹下看過書,也曾在那個石桌旁用過點心,修長的竹枝鬱鬱蔥蔥,素潔的屋舍極盡雅緻,這裡的一石一木,看在她眼裡,都是如此稱心。
就像那個她所喜歡的人一樣,渾身上下從頭到腳無不美好。
不多會兒,一行人等來到一座小小院落前,裡面三間瓦房,依竹而建,門窗也全都雕琢成竹子的模樣,與竹林幾乎融為一體。門上一塊琉璃匾額,用綠漆填塗著「有所思」三個陰文大字,字跡蒼勁文秀,極具功底。姜沉魚心知——這,便是姬嬰的書房了。
崔氏推開房門,先進去將裡面的香點上,這才轉身道:「娘娘請。」
姜沉魚慢慢地踏進門監,一股熟悉的佛手柑香味撲面而至,首先映入眼中的,是書。
與牆壁等高的竹架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上千本書,每隔一層都掛著塊小小竹片,上面寫著分類。書架旁邊是尺許高的螭首古鼎,此刻鼎內焚了香,白煙自鏤空的花紋中嫋嫋升起,令得眼前的一切看上去好不真實,恍如夢中。
她……真的到了姬嬰的書房麼?
還是,因為實在太過想念,所以老天可憐她,賜她這樣一個夢?
姜沉魚不由自主地走過去,摸了摸古鼎下面的軟榻,被縟冰涼,是了,那個人,已經很久都沒有回來了……不,那個人,永遠都不能回來了……昭尹的話於此刻迴響在耳邊,一字一句,越發淒涼:「你也知道,姬嬰他……只剩下了一個頭顱……所以,我要你去一趟淇奧侯府,看看有什麼可以跟他一起下葬的東西,多放一些,好讓他此去天上,不要太過寂寞……」
有什麼東西可以讓公子帶走呢?這香必定是要帶的吧……崔氏在一旁幽幽道: 「公子小時候除了先天的心疾之外,還有哮喘。於是大夫就給他開了佛手柑這種藥,隨身攜帶,後來就慢慢地好了。結果傳到了外頭,很多王孫公子們都爭相效仿,弄得一時間京都香貴。哎……」
姜沉魚走到書案前,旁邊立著個半人高的花瓶,瓶裡沒有插花,而是放了許多捲軸。她順手拿出一卷,打開來,裡面是一幅畫。
姜沉魚「啊」了一聲,持畫的手,頓時顫抖了起來。
那是一幅碧荷圖。
但確切來說,並不是一幅「畫」。
因為,它是黏上去的。
也就是說,畫的主人剪了真正的荷花和荷葉,並將它們黏在畫紙上,再用一種獨特的方法抽去空氣,令它們保持著活著時的矯豔。
而姜沉魚之所以顫抖,是因為這樣的畫,她不是第一次見到。就在幾天前,她還在寶華宮陪另一個人玩過。那個人的名字叫——曦禾。
崔氏平靜無波的聲音又輕輕地響了起來,彷彿是在懷念,又彷彿只是在陳述而已: 「公子從小對畫畫最是頭疼,為此沒少被老侯爺教訓。後來,有人教他這樣作畫,他便學會了,用這個去應付老師。夫子看後一笑,自那之後就再也沒讓他畫畫了。反倒是公子自己,時不時還會剪黏一番。這一幅是他去程國前做的。那時候的荷花還剛冒出一個角,公子說先做一半,剩下的等他回來再做。但誰知……他這一走就再也沒回來……」
姜沉魚慢慢地將畫捲起來,遞給身後的宮人。這幅末完成的新荷圖,也陪著公子一起上路吧……書房的牆上,還掛著一把弓,異常精緻小巧,通常是孩童或女子用的。
崔氏道: 「這是薛采的弓。」
姜沉魚稍稍驚訝了一下。
崔氏解釋道: 「這是薛采當年御前揚名的寶弓,他就是用這把弓射死了一隻老虎。薛家被抄後,此弓幾經周折進了當鋪,公子正好路過,就買回來了。後來薛采被送到姬家為奴時,公子對他說,什麼時候他做好心理準備了,能放得下過去的一切了,就把這弓還給他。」
姜沉魚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弓,身後的宮人問道:「要收嗎?」
收,就意味著給公子陪葬。
姜沉魚搖了搖頭,這把弓,還是留待薛采親自取回吧。
這是公子的希望。
也是她的希望。
接下去的半個時辰內姜沉魚又翻查了遍書房,沒再找到更多東西。雖然屋內的陳設都很講究,但並無出挑之物,古董珍寶更是一件也沒有。崔氏見她找不出更多有意義的東西出來,便提議道:「咱們再去臥室看看吧。」
此言正合姜沉魚的心意,當即隨她去了姬嬰的臥室。臥室距離書房很近,就在書房後方隔了一道曲廊的主屋。這樣的設計自然是方便姬嬰休息與辦公。臥室與書房相比,少了那些書,多了一張床,床頭還有個衣櫃,崔氏上前打開,裡面是疊得整整齊齊的一箱白衣。
姜沉魚取過一件,抖開,白澤圖案映入眼簾,回想起那人生前的風采,不由得有些癡了。
崔氏在一旁道: 「世人都道公子喜白,其實公子並不喜歡白衣,嫌它易髒難洗。但是老侯爺生前交代,既然先帝以白澤圖騰賜予姬家,就是姬家的榮耀,要時時刻刻都記著這榮耀,不能忘懷。公子無奈,只好定製了一批一模一樣的衣裳,期間為他繡衣的繡娘集體病倒,延誤了整整三個月才交衣,結果流傳出去,就不知怎的變成了『淇奧侯光一件衣服就要耗費鉅資繡上三個月』那樣的傳聞……」說到這裡,忽然顫顫巍巍的跪了下去。
姜沉魚嚇了一眺,連忙伸手攙扶:「老管家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娘娘,老奴有一事相求,還請娘娘答應。」
「你先起來,有事好說。」
崔氏搖頭,雙腿都直打哆嗦了,仍不肯站起來,一邊流淚一邊沉聲道:「老奴知道最近外頭有些不好的謠言,都是在詆毀我們家公子的。所謂樹倒猢猻散,牆倒眾人推,我家公子生前也得罪了不少人,現在他死了,那些人就開始來落井下石……這些都沒什麼。但是,老奴不甘心,不甘心我清清白白日月可鑑的公子,被人家這樣冤枉。正巧今日裡娘娘替皇上來為公子收拾遺物,老奴就讓娘娘看看,我家公子他生前究竟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究竟有沒有像外頭說的那樣貪污受賄!我想,這也是皇上不派別個,單單派娘娘前來的理由。」
姜沉魚醍醐灌頂,一語驚醒夢中人。
之前,她一味地沉浸在悲傷之中,只顧著感受此地主人留下的氣息,而今被崔氏這麼一說,才意識到自己有更重要的使命在身。誠然,如崔氏昕言,自姬嬰死後,不利姬家的流言四起,再加上國庫真的是空了,一時間,官宦貪污就成了很嚴重的一項罪名。昭尹之所以派她前來,想必真正的用意是借她之口闢謠。
因為她姓姜。還有什麼,能比一個姜家的入去為姬氏正名更有效?
昭尹……果然處處都有心機啊……一念至此,姜沉魚深吸口氣,將崔氏扶了起來:「我明白了。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崔氏淚光盈盈地看著她,哽咽道:「老奴,替我家公子,謝謝娘娘!」
姜沉魚最後挑的是三管禿了毛的筆,一箱繡著白澤圖案的白衣,一幅新荷圖,和一匣子佛手柑香,便離開了侯府。
等她回到宮中將這些東西交給負責葬禮的官吏時,已近亥時了,整個人像打了一場大仗一般,渾身虛脫無力。拖著沉重的雙褪返回瑤光宮,還沒到門口,就看見裡面一片燈火通明——怎麼回事?
懷瑾小跑著迎出來道:「小姐小姐,你可算回來了,曦禾夫人她……」
懷瑾的話還沒說完,另一個人影便從殿內飛快撲了出來,一把抱住她,嘴裡不停喊道:「娘!娘……」
姜沉魚定睛一看,原來是曦禾,只穿著一件單衣,還光著雙腳。懷瑾在一旁道:「曦禾夫人申時就來找小姐了,一直等在裡頭,無論我們怎麼勸都不肯回去,我們取了衣服和鞋子來,她也不讓我們碰,我們沒辦法,只好讓她這麼待著……」
「把衣服和鞋子拿來給我。」姜沉魚一邊如此吩咐,一邊拉著曦禾的手走進屋內。
握瑜取來衣服鞋襪,她伸手接過,一件件地幫曦禾穿上。
曦禾睜著一雙大大的眼睛,烏溜溜地看著她,忽又雀躍道:「娘!看!看!」
懷瑾取來一幅畫,展開給她看:「這是夫人下午做的。」
姜沉魚一扭頭,就再次看見了那種以獨特方式黏貼出來的圖畫。她的視線有一瞬間的恍惚。偏偏曦禾還一直拉著她的手道:「畫畫!畫畫!娘,畫畫!」
姜沉魚打量那幅畫,左邊是個綠色的圓圈,由好幾塊碎布拼湊而成,中間還一缺了一塊;右邊的好認,是本書,曦禾直接撕了一頁書的封皮黏上去的。
曦禾叫道:「娘!娘!」
「好畫。畫得真好。」姜沉魚安慰她,曦禾一聽,立刻就高興地笑了。清澈得像水晶一樣的眼眸,和燦爛得春花一般的笑容,映人姜沉魚眼中,卻越發辛酸了起來。
她伸出手,慢慢地摸了摸曦禾的頭,最後一把將她摟入懷中,泣聲道:「曦禾……我、我……我好羨慕你……我真的、真的……好羨慕你……」
被她摟住的曦禾先是莫名其妙地睜大了眼睛,然後,防佛感應到了沉魚的痛苦一般,仰起臉龐,靜靜地注視著姜沉魚,吻了吻她的額頭。
「娘……不哭……不痛、不痛……」夜光裡,曦禾的聲音沙啞低柔,溢滿傷悲。
姜沉魚再次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異常明亮的光線令她不由自主地抬手遮了下眼睛,然後才看到窗前依稀站了個人。她眨眨眼睛,以為又是曦禾,便出聲道:
「曦禾?」
「醒了?」那人轉過身來,一襲黃袍,尊貴如斯。
「皇上?」姜沉魚大驚,連忙起身,再看一眼幾上的沙漏,嚇出一身冷汗,「臣妾睡過頭了,誤了皇上的早朝,罪該萬死,還望皇上恕罪!」
原來不知不覺的,她竟一覺睡到了巳時,為什麼懷瑾她們不叫她?
昭尹看出她的想法,淡淡道:「是朕讓她們不用叫你的,昨兒你大忙一場,也累了,該多休息休息才是。怎麼樣?現在覺得好點兒了麼?」
姜沉魚捧著腦袋,愁眉苦臉道:「不知為何,竟是頭疼得厲害。」
昭尹撲哧一笑,牽著她的手把她從床上拉了起來:「快梳洗更衣,跟朕去聽個好消息,你的頭就不疼了。」
姜沉魚連忙應了一句是。其實她心裡多少有點猜到了皇上昕謂的好消息是什麼,算算時間江都那邊新的消息該到了,既然昭尹說是好消息,大概就是指該事件快解決了吧。
等她隨同昭尹一起走進百言堂時,七子已在等候。照例行禮後,依舊是由坐在末首的紫衣人發言:「啟稟皇上,今日早上接到飛鴿,已經證實關東山給了姜孝成一百萬兩作為訂金買《圍色天香賦》的手稿,等到手稿一到,就支付剩餘的一百四十萬兩。
昭尹悠悠道:「原來姬愛妃的字竟耶麼值錢,那讓她多寫幾篇,璧國也就省事。褐衣人賠笑道:「是關東山利令智昏,想賺宜王陛下那五百萬兩嘛。」
昭尹眼中閃過一絲不悅,哼道:「區區一個江都城主,竟然隨隨便便就能拿一百萬出來當訂金,監察司都是做什麼吃的?」
七子見他生氣,頓時不敢吱聲。
姜沉魚見這麼僵著下去也不是辦法,便開口道:「薛采此行用的計謀可謂是一環扣一環,異常精彩。換了大多數人,明知有兩百六十萬的利潤在那兒擺著,便是砸鍋賣鐵的也要一搏了。關東山人在局中,越陷越深,也屬正常。現在與其追究監祭司沒有盡到監督官員廉潔奉公的職責,不如想想有沒有地方可以幫幫薛采的。早日將江都一事解決,皇上也好早日去掉一塊心病。」
這一番話說得是柔中帶剛,令人無可辯駁,便只有點頭稱是,昭尹的面色也緩和了許多。
紫衣人道:「不錯,薛采此番用的乃是連環計。他與姜孝成抵達江都後,既不勘察旱情,也不追究責任,而是花天酒地,大快朵頤。讓當地官員覺得他們不過是昏庸之輩。繼而他又立刻宣佈朝廷會撥款賑災,消除了眾人的戒心。等到混熟之後,他開始表現出他在古玩字畫方面的卓越見解與精準眼光。那個盛狗食的盤子,也許是事先安排,但歌姬的鐲子卻真的是贗品,被他一眼看出,當眾說穿。事後我們查知,那個假鐲子,正是關東山送的。也就是說,從假芙蓉冰王鐲上,薛采看出了關東山此人虛榮膚淺、貪婪無恥的一面,便選中他,成為這次騙局的主角。」
一綠衣人撫著美鬚,不屑道:「關東山連送給姘頭的禮物都敢弄假,的確是卑鄙到了一定地步。」
姜沉魚在一旁聽著,心中不禁有些奸笑:男人的心理有時候真的是限奇怪的,欺上瞞下在他們看來還沒什麼,不過是官場的一種生存方式,但如果連送女人的東西也作假,就會受到唾棄鄙夷。真是,作假就是作假,都是一樣卑劣的行徑,還有什麼高低之分麼?可笑。
紫衣人的分析仍在繼續:「因此,當晚當關東山按捺不住邀請薛采參觀他的收藏品時,薛采故意不發表看法,目的有兩個。一是拖著他,要知道當一個人的疑惑得不到解答時,時間拖得越久,他對答案的真實度就會越深信不疑;第二個目的則是要看看其他人的收藏品如何,挑選其中最好騙也最值得騙的物件下手。就這樣,最後鎖定了關東山。」
褐衣人補充道:「薛采知道光憑他一個人說,是騙不了關東山那樣的老弧狸的,縱然一時上鉤,但很快就會警覺。昕以,他打鐵趁熱,立刻下了第二個誘餌。」
「沒錯。」紫衣人點頭,「那就是宜王赫奕。」
再次聽聞赫奕的名字,雖是萬水千山之外,但姜沉魚依舊感覺到了一份親切之意。那位風流倜儻、開朗風趣的悅帝,現在可好?也不知薛采許了他什麼,竟連他都被請來幫忙了。
褐衣人笑道:「赫奕是誰?天下人都知道,那可是一等一的活財神、大富翁。因此,他的到場,可以說是給所有人都吃了一顆定心丸,也讓這個局變得更加真實可靠。」
「但薛采當然不會這麼輕易就暴露他的真正目的,所以他先讓赫奕把關東山的八件字畫通通買下,給關東山嘗到了甜頭,再以更重的利益引誘他,關東山果然上當,一心想要賺赫奕的五百萬兩,就這樣跌進了薛采的圈套。」紫衣人彙報到這裡,合上書冊,一笑道, 「後面的我想我們可以不用再分析下去了。」
「不錯,」昭尹點了點頭,緩緩道,「下面,只要舒舒坦坦地看好戲就行了。」
其後的一切正如百言七子所推測的那樣,毫無意外地繼續按著一早設定的劇本走了下去——三日後,所謂的《國色天香賦》送到了姜孝成手中。關東山二話不說就支付了剩餘的一百四十萬兩銀票,然後眼巴巴地帶著那卷字去找赫奕時,卻發現已經樓去人空,不知蹤影。
極其震驚的他派人四處尋找,好不容易在埠頭一艘即將出行的船上找到了宜王陛下,但宜王只是長長一嘆,將手裡的酒倒進了已經乾涸了一半的河裡,感慨道:「人生長恨水長東,我的這份執念,也該放下了。」就此揮袖瀟灑離去,不帶走一片雲彩。
關東山眼睜睜地看著到嘴的鴨子飛了,但他畢竟只是一個區區三品小宮,怎敢對別國的皇帝不敬,無奈之下只得回去找姜孝成。結果姜孝成立刻變臉,冷笑道:「這書可是關大人你求著我給你弄來的,現在又說不要了?把下官當成什麼了?把寫這字的姬貴嬪當成什麼了?又把當今皇后娘娘當什麼了?拉出來的屎難道還能吃回去麼?」
關東山吃了個啞巴虧,灰頭土瞼地回到家,越想越不對,就去找薛采,結果人還沒到薛采住處,就先來了批官兵,二話不說將他一綁,押上了大堂。
再一看,大堂之上,姜孝或身著正式官服,冷笑著定了他的十二項罪狀,將他這些年來貪污受賄所得一一列舉,也不讓他畫押就送進了大牢。
並在此後兩天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當地名流通通抓起來,理由是宮中失竊,而丟失的寶物全在他們家中找到了,順便附了個名單,名單上羅列的,正是他們之前邀請薛采做客時給他看過的珍寶。
這些東西得來的途徑多多少少有點不乾淨,姜孝成就逮住這點一口咬定那些都是皇上的東西,就這樣一一定了罪。
一時間,江都城內雞飛狗跳,亂成一片。
第四天,姜孝成頒了個條令,叫——等價交換、植樹造林。意思是該囚犯貪了多少錢,就拿多少現銀來贖,或去指定的地方種上多少棵樹,就可免其一死。於是有錢的人家紛紛湊錢,沒錢的人家日夜種樹,除了關東山,其他人都一一贖了出去。而最後清點他們籌集的贖金,加上之前從關東山那兒訛來的二百四十萬兩,不多不少,正好五百萬兩。
正好是薛采之前對外宣傳的國庫撥銀額。
此事回饋到百言堂中,大家一聽全都笑了。
綠衣人道:「拿錢也就罷了,這種樹是怎麼回事?」
紫衣人道:「綠子有所不知,江都之所以今年大旱,乃是因為大量森林被胡亂砍伐了的緣故。江都城外原本綠陰一片,但因為那木頭值錢,所以老城主就命人私下砍樹運去宜國販賣。等到關東山上任時,樹已經砍得差不多了。」
「如此說來,那關東山也挺倒楣的了?」
紫衣人擺手道:「綠子可知那老城主是誰?」
「是誰?」
「是關東山的親叔父。而老城主告老之後,就定居在江都城內,這次抓的名流裡,他也有份的。」
「那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吞進了多少,合該他全部吐出來。」七子說到興起,撫掌大笑。
最後,昭尹笑眯眯道:「孝成和薛采,這事辦得著實漂亮,人也得罪夠了,買糧賑災之事朕另派人接手,讓他們兩個,早日回來吧。」
「是,皇上聖明。」
第二天的朝堂上,昭尹另選了兩名資格老口碑好的官吏前往接手賑災一事。就這樣,江都之難,於短短的十五天內,迅速搞定。兩位功臣在鮮花與掌聲中,回到了帝都。
至於薛采究竟許了赫奕什麼東西呢?
據說赫奕駕舟離開江都時,在船上寫了封信,大致內容是:「朕費盡九牛二虎之力,遍尋四國,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被朕找到了《列女傳仁智圖》的真跡,最難得的是保存完好,絲毫沒有損壞。因此一口價一百萬兩,汝買是不買?」
對了,那封信的收信人是——彰華。
一月後,燕王接到此信,欣喜若狂,回覆:「買!」
十月十五,昭尹設宴於宮中為姜孝成慶功。
姜沉魚身為四妃之首、下一任的皇后,一同列席。
姜孝成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如此風光,自然是滿面紅光,逢酒必乾。而真正的功臣薛采卻連個座兒都沒有,只能站在姜孝戰身後。一開始還有官員上前敬酒,同他說話,後來見他始終神色淡漠,心不在焉的,便不再搭理他,轉向姜孝成繼續諂媚。
宴席進行到一半的時候,薛采便尋了個藉口轉身告退。姜沉魚看在眼中,連忙起身,追了出去。
明月高懸,夜風冰涼,不知不覺中,已是深秋。
殿內的喧鬧,越發凸顯出外面的清冷,姜沉魚叫住薛采,見他在距離自己一丈遠的地方轉身,一瞬間,競覺得有些陌生了。
他……長大了。
天庭更加寬闊,眉眼更加深邃,童稚彷彿只在這張臉上輕輕停留了一瞬,便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遠超於其年齡的犀利與高潔。
他就那麼一隻手垂在腰畔,一隻手負於身後,後背筆挺,站姿端正地看著她——像個大人一樣。
很難描述這一幕對沉魚來說是何感覺,有點欣慰,有點酸澀,還有那麼點悵然若失,但最終全都化作了微笑。她對他笑,走過去,從懷裡取出一個非常精緻的錦囊。
「是什麼?」薛采皺眉。
「你打開看過了不就知道了?」姜沉魚眨眼。
薛采狐疑地瞪了她一眼,接過錦囊,打開來,表情明顯一呆。
錦囊裡,是一塊玉。
一塊絕世名玉。
一塊可以說是當今世上最有名的玉——冰璃。
薛采將目光從玉上轉到了姜沉魚瞼上。姜沉魚撲哧一笑:「我送你的這份生日禮物,你不喜歡麼?為什麼這麼惡很狠地瞪著我?」
「你怎麼得來的?還有……你怎麼知道……我的……」聲音越說越低,到了最後兩個字時,幾不可聞,「生日。」
「玉是我從曦禾那兒討回來的。而你的生日……是崔管家告訴我的。」
薛采垂下眼睛,沈默了好一會兒,才低聲道:「她的病……好了麼?」這個她,顯然指的不是崔管家。
姜沉魚嘆了口氣,仰望著夜空中的明月,幽幽道:「我們看她是瘋子,也許她看我們才是瘋子……不管如何,我想她現在肯定比以前快活得多,也單純得多。這樣,也不錯吧?」
薛采目光閃動,忽換了個話題:「公子……下葬了麼?」
「嗯。九月廿五未時落的葬。」
「你去了嗎?」
姜沉魚淡然一笑,搖了搖頭。讓她為姬嬰挑選陪葬品,已是昭尹的法外施恩。
真正的入殮下葬,她一個皇妃,是沒有立場,也沒有理由去的。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自那夜她從姬府歸來,在曦禾面前失儀而泣,而曦禾親吻了她之後,面對姬嬰之死,她就好像變得不再那麼難以忍受和痛苦。
佛家總說要悟要悟,姜沉魚想,自己也許就是在那一刻,悟了。
領悟到這個人終究是從自己的生命裡逝去了,再也不會歸來;領悟到這個人其實從來就沒有屬於自己過;領悟到人生原來就是一場不停地拋棄與納新的過程。她與姬嬰的緣分已經終結了,卻與其他更多的、原本以為不會有交集的人,產生了新的緣分……就好比她與曦禾。
當年她奉旨進宮為曦禾彈琴時,幾曾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成為這個女子的依靠——唯一的依靠?
而眼前的這個小薛采,又何嘗不是呢?
若薛家沒有出事,這位眼高於頂的小神童又怎會與自己成了幾乎可以無話不談的好友?
一想到這點,姜沉魚唇角的笑意就變深了,令她的五官稜角看上去異常柔和溫暖。
薛采看在眼中,忽然有那麼一瞬的迷離,為了擺脫這種異樣的情緒,他皺了皺眉頭,一本正經道: 「我有話要對你說。」
「我在聽呀。」
「嚴肅點。」
姜沉魚見他一副人小鬼大的樣子,忍不住撲哧一笑。
果然,薛采的眉頭皺得越發深了,然後,低聲說了一句話。
這一句話後,姜沉魚的笑容立刻消失了,一顆心,像沉入水中的墨汁,蕩漾著、散溢著,幽幽地沉了下去。
薛采說的是——「我在姬家,沒有找到錢。」
這句話很嚴重。
令她目前所掌握到的資訊全部變或了一場虛無。
因此,姜沉魚懵了好一會兒才能重新整理思緒,顫抖著反問:「什麼?」
薛采環顧了下四周:他們站的乃是鳳棲湖的正東方,為了便於觀賞風景的緣故,這一帶的岸邊並沒有栽樹,而是修築了半人高的欄桿。另一頭,就是設宴所在的大殿。也就是說,此地十分空曠,沒有可以隱藏的地方,無論從哪邊來了人,都可以第一時間看到。
因此,考慮到不可能有第三人偷聽到他們的談話後,薛采才開口繼續說了下去:「我之所以回來得這麼晚,是因為江都事畢後,我沿途拜訪了姬家的各個分家,並讓朱龍徹查了他們每一個人。最後證實,姬家的子孫雖然良莠不齊,但整體而言,都有兩個特點。一,手無實權;二,身無餘財。」
「怎麼可能!」姜沉魚發出一聲驚呼,「據前翰林八智統計所得,圖璧一年,九卿罷免七唧,新臣皆薛、姬二族所出……」
「薛氏已亡。」薛采在說這話時,素白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姬家的三卿也都在圖璧三年期滿告老了。」
「圖璧二年,都尉將軍更替,晉級者三十七人,全是淇奧侯門生!」
「請注意,他們是門生,他們都不姓姬。」
「圖璧三年,姬氏奉旨修建河防,所費者巨……」
「但是效果很明顯不是麼?今年夏汛,華河兩岸安然無事。」
姜沉魚捧住了自己的頭,呻吟道:「等等……你且等一等,讓我好好想一想……也就是說……」
「也就是說,翰林八智是被你父親收買,故意用了些舊數據栽贓姬氏禍國!而真正的事實是,自姬嬰執掌姬氏以來,他在慢慢地、不動聲色地、一步一步地削弱了姬氏子弟的權勢,讓他們無權可攬,無錢可貪。」
姜沉魚握住自己的雙手,只覺一顆心撲通撲通,快要跳出胸口。
這、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可是……國庫是真的空了啊!」她每日跟著昭尹上朝下朝,國庫空虛是不是真的,一看資料便知,不可能造假,昭尹也沒有理由說這個謊。
薛采靜靜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問道:「你覺得,師走,比之你父親訓練的那些暗衛來如何?」
姜沉魚原本就是一點就透的聰明人,聽了這個後,立刻就沈默了,過得片刻才答道:「若論間諜之術,師走不及,但若光論武功,我父的暗衛,則不是對手。」
「那麼,師走他們是從哪兒來的?」薛采說著,諷刺一笑,「可不要跟我說他們都是堂堂正正地從御林軍裡訓練出來的。」
姜沉魚垂眼看地。是啊,師走那樣的武功,不是一年半載可以訓練出來,必定是和父親的暗衛一樣,自小培訓。而從昭尹答應再給她兩名暗衛上可以得出,這樣的資源皇帝有很多,耶麼是誰,在替他秘密訓練那些死士?又是誰,在源源不斷地提供這些人才給昭尹?不管是誰,有一點很明顯,那就是——錢。
做這種事情,需要大量的錢。
而這種錢,是不會記在明賬上的。
薛采繼續提示:「培養一個師走,已經很不容易,那要培養一個像田九那樣的,又要多少錢?」
田九是昭尹的貼身侍衛。他沒有任何名分地位,甚至很多人都不知道他的存在。然而,比起紅得發紫的大太監羅橫,和位極人臣的右相姜仲,他才是昭尹真正的,也是唯一的心腹。
「你的意思是,國庫的錢其實並沒有被誰貪污掉,而是用來訓練暗衛以及其他不可告人的支出,反過來花在了皇帝身上?」姜沉魚終於抓住了問題的關鍵所在。
薛采毫不猶豫地點了頭:「是。」
「那麼皇上應該是對這些錢的去處最心知肚明的人?」
「是。」
「但在翰林八智指責姬嬰時,皇上明明知道事情的真相,卻沒有為姬嬰辯解,不但如此,反而落井下石,默許了對姬嬰的暗殺?」
薛采直直地盯著她,目光裡露出了幾分同情。雖然他沒有再說是字,但姜沉魚的心,一下子就碎了。
她的身體搖晃了幾下,幾乎站立不住。
薛采下意識地扶了她一把:「你沒事吧?」
姜沉魚扶住岸邊的欄桿,勉強支撐著自己的身體,從湖而上吹來的風很涼,她覺得好冷。
薛采打量著她,又問了一遍:「你還行嗎?」
姜沉魚先是搖了搖頭,複又點頭,雙手緊摳著欄桿上的石雕,幾乎都要摳出血來,開口,聲音幾乎是血淋淋的:「為什麼?皇上……為什麼一定正要姬嬰死?為什麼?」
薛采凝視著她,一字一字緩緩道:「這個答案,就要由你,來告訴我了。」
姜沉魚眼前一片朦嚨,她連忙閉上眼睛。不行,不行,大夫說過的,一定要保持心緒平穩,否則,這眼睛就廢了。
眼睛廢了本沒有關係,只不過,不能是現在。
現在,還有一堆事情等著她去做,一堆秘密等著她去查,她絕對不能在這麼關建的時候倒下去。
絕對不能!
姜沉魚緩緩睜開眼睛,映入眼中的,是薛采難得一見的擔憂表情,但那份擔憂在看見她睜眼後,很快就隱去了,變成了冷淡:「總之,這就是目前所查到的,如果還有其他消息,我還會告訴你的。」
姜沉魚咬住下唇,還沒來得及說些什麼,一聲嬌呼遠遠傳來,打破了此地的寂靜:「小薛采!」
轉頭一看,竟見昭鸞遠遠地跑了過來。說起來,她自從從程國歸來,就沒見過昭鸞,據說她跟著太后去皇家寺院參佛去了,沒想到這一去就是大半年,更沒想到她會在今夜突然出現。
發生什麼事了?
「姜姐姐……原來你也在!」昭鸞抓住姜沉魚的手,喘得上氣不接下氣的。
姜沉魚忙道: 「公主這是怎麼了?有話慢慢說,別急。」
「太后都快病死啦,我能不急嗎?」
一語驚天下。
姜沉魚大吃一驚。只見昭鸞一邊抹淚一邊跺足道: 「廟裡的老和尚說啦,讓太后回來見親人最後一面,她耶個病是沒得救了,所以我就連夜趕著馬車送太后回來了。問太監們,說皇兄這會兒正在大殿設宴,昕以我就急急忙忙地跑來了。」
「太后現在人呢?」
「太后還在門口的馬車裡呢,我忙著找皇兄,還沒來得及安置她……」昭鸞年紀幼小,頭回遇到這種大事,根本慌亂無措。
姜沉魚立刻替她拿了主意: 「這樣,薛采你帶公主去找皇上,宣御醫趕緊過來,我去安置太后,咱們等會兒在太后的寢宮見。」
薛采「嗯」了一聲算是同意了。昭鸞邊跟著他走邊哭道:「姜姐姐,一切就拜託你了……」
事不宜遲,姜沉魚連忙喚來宮人,先將太后的馬車趕至懿清宮,再命兩個身強力壯的太監,將太后從馬車上抬下來,放到床上。
太后顯然已是油盡燈枯,昏迷不醒。姜沉魚為她搭了搭脈,發現脈象非常虛弱,隨時都會停止。
「你們快去饒些熱水,你們趕緊去御廚房挑最好的人參熬成湯端過來,你們在門口等著皇上他們,一看見御醫就趕緊領進來……快!都別在這兒杵著!」一聲令下,懿清宮的宮女們各自領命而去。
姜沉魚想了想,自己在這裡好像也沒什麼用處了,剛想轉身做點別的,就聽太后嚶嚀一聲,悠悠醒轉,細細的眼睛睜開一線。
姜沉魚喜道:「太后?你醒了!我去叫人……」
剛想走,手腕卻被太后抓住:「琅琊,琅琊,我……我對不起你……」
琅琊?姜沉魚一怔,小聲道:「太后?」
「琅琊,你原諒我啊,原諒我……不要再來找我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也無能為力啊,琅琊……」太后顯然是糊徐了,將她當做了另一個人,哭得泣不成聲。
而姜沉魚不知道她說的是什麼,也不知道她說的是誰,想走又走不得,留著又好生尷尬,最後只好輕輕地試探著安慰道:「我、我不生你的氣,所以,你別哭了。不哭,不哭。」
太后卻哭得更凶,低聲說了一句話。
姜沉魚臉上的血色迅速退去,踉蹌起身後退了幾步,轉頭四望,幸好宮女們都被她支走幹活去了,偌大的寢宮內,只有她和太后兩個人。
一陣風從大開著的門外吹進來,吹得紗簾層層拂動,吹起她的長髮四下飛散,落在地上的影子,便張牙舞爪的,像鬼魅一樣纏上來,纏上來,纏了上來……姜沉魚發出了一聲尖叫,摀住腦袋,蹲了下去。
當昭尹領著太醫匆匆趕到時,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幕——懿清宮的門大開著,風呼呼吹進去,姜沉魚顫抖地將一方白帕蓋到太后臉上,然後,轉身望著他們,用一種沉痛卻又平靜的聲音緩緩道:「太后……去了。」
昭尹連忙示意太醫上前,太醫檢查過後,也黯然道:「皇上,太后她是壽終正寢。」
昭尹沈默了一會兒,走到床前,沉聲道:「太后仙逝,舉國同哀。傳令下去,斬衰三十六日,期間科舉歡娛喜宴暫免。」
「遵旨——」
因這一道命令,璧國進入國喪期。
而原本定於十一月初一的封后一事,也因此耽擱,推遲到了十二月初一。
姜沉魚回去當晚就病倒了,高燒連連,一連昏迷了三天三夜。
她在睡夢中抓著一個人的手,不停地呼喊與哭泣,那人很溫柔地應著她,為她拭淚。而當她醒來後,問懷瑾和握瑜,她們都很驚訝地表示根本沒有那麼一個人。
十月十八,當姜沉魚好不容易好轉時,曦禾卻病了,嘔血連連。人醫們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全都束手無策。這時候的她好像清醒了點,不但不再抗拒昭尹的靠近,而且還特別黏他,所有湯藥都要他親手餵才肯喝。
昭尹對此轉變自然是又驚又喜,每日除了早朝之外,都待在寶華宮中閉門不出,陪在曦禾身邊,悉心照頤。由姜沉魚負責每日同七子開會,將會議的結果知會昭尹,再將昭尹的決定通知七子。
與此同時,姜畫月的小腹開始顯山露水,害喜反應嚴重,姜沉魚無比重視此事,對姐姐的起居飲食無不親自過問,如此一來,忙得一塌糊塗,經常要過了子時才有空回瑤光宮休息。
時間,就在這樣忙碌的流程裡日復一日地終於走到了十二月初一。
璧國的新后,誕生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46:58
第五部 新后 第二十八章 人算
正紅色的長服,以金線繡了九隻鳳凰,被燈光一映,美豔異常,鳳首在肩頭收線,拼湊出高傲的姿態,與頭上的十二龍九鳳冠兩相映襯。擁有三千餘顆珍珠的長長珠串垂掛下來,舉手投足間,熠熠生光。滿室大紅,卻依舊壓不住她這一身華貴行頭。
姜沉魚端坐於恩沛宮中,從今日起,她就成了此宮的主人,後宮第一人。而她卻沒有絲毫歡喜之意,只是凝望著案頭的盤龍巨燭,時間長長。
雖是吉日,可惜天公並不怍美,從早上起就沒出過太陽。之前眾人還擔心會下雨,搞得大典不能進行,不過老天還算給面子,雲層重重疊疊,越堆越厚,但卻遲遲沒下。
想必到了午夜就會下雨了吧……姜沉魚淡淡地想著這個不相關的問題。
懷瑾和握瑜的笑聲由遠而近,從門外傳了進來,接著房門被推開,握瑜清脆如鈴般的咯咯笑道: 「皇后娘娘,皇上來啦!」
姜沉魚抬起頭,就看見了昭尹。
與她的一身正裝不同,昭尹依舊穿著日常便服,顯得很是隨意。
握瑜偷偷衝她擠了擠眼睛後便笑著退了出去。
昭尹走到榻前,將她從頭到腳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淺笑道:「好看。」
姜沉魚抬起眼睛,靜靜地看著他。
昭尹隨手抄起桌上的酒壺,給自己倒了杯酒,坐下,幽幽道:「哎呀呀,朕的皇后今天,可真是好看呢……不過就是不知道為什麼,臉上沒有喜氣。可是嫌朕來晚了?朕給你賠個不是,來來來,這杯酒就當是朕給你的謝禮。這些日子,辛苦你了。」說罷,將酒遞給她。
姜沉魚伸出雙手接了,默默喝下。
昭尹眼睛一彎,笑得越發親近了起來: 「這就對了嘛,喝點酒,你的瞼就有血色了。朕的後宮裡全是美人,但只有皇后你.最最聰慧可人,與你相處,如沐春風,最是愜意。」一邊說著,一邊往她湊了過去,伸出手輕柔地摸著她的臉頰,無限柔情蜜意。而他的聲音,也越發低柔了起來,「自你進宮以來,朕還沒有好好地寵愛過你,今日良辰美景,我們……不應該虛度……」
姜沉魚的睫毛如蝶翼般的顫了起來。
昭尹看見了她的反應,笑得越發開心:「皇后在緊張?別緊張,朕會好好對你的……」
姜沉魚放下酒杯,開口緩緩道:「皇上……臣妾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等會兒再問好不好?現在……應該做些別的事情……」昭尹說著,伸手去解她的衣帶。姜沉魚並沒有阻止他的動作,只是睜著一雙亮如晨星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
昭尹被那眼睛盯得不自然了,只得輕輕一嘆,鬆開了口:「好吧好吧,說來聽聽。」
「為什麼……皇上會讓我當皇后呢?」
昭尹眉毛一挑,又笑了,他退後幾步,順手給自己又倒了杯酒,一邊慢慢呷著一邊漫不經心道:「朕不是說過了,朕是在嘉獎你。」
「為什麼皇上要嘉獎臣妾?」
一連番的追問終於令昭尹感覺到有點兒不對勁兒,他停了下來,看著姜沉魚異常嚴肅的表情,啞然失笑,咳嗽幾聲道:「好,那麼朕就告訴你。坦白說,朕真的是平生第一次見到你這樣的女子——主動請纓要求當朕的謀士,此去程國也都表現得可圈可點,機智過人,但,那些都不足以讓朕感動。你可知道為什麼?」
姜沉魚搖頭。
「因為你擁有遠超旁人的資本。所以,朕不感動。」見姜沉魚露出迷惑之色,昭尹笑了笑,「換句話說,因為你是姜仲的女兒。你一出生就擁有優於常入的條件,你父親的權勢和人脈,可以讓你很容易就辦到很多事情,所以,朕不感動。但是,一個像你這樣生於名門長於富貴一切都是倚賴家族所得的人,竟然敢跟父親決裂——這,才是真正讓朕動容的地方。」
姜沉魚的目光閃爍了幾下。
昭尹輕輕一嘆,聲音變得溫柔了起來:「你呀……你明明知道,離開你父親,離開你的家族,你在這後宮中就真的成了孤軍奮戰,再沒有靠山可以倚仗,沒有門路可以通達,甚至沒有親情可以惦念……這一切以你的聰慧,不會不知後果之嚴重。饒是如此,你還是捨棄了。昕以,當得知你捨棄家族的那一刻起,朕就對自己說,朕要嘉獎你,嘉獎這個做了世上最不一般的事情的女子。」
姜沉魚抿著唇,眼圈微微有些泛紅:「那麼皇上……為什麼會對捨棄家族的這種行為如此重視呢?」
昭尹的眉頭皺了起來 「沉魚,你究竟想問什麼。」
「是不是因為皇上自己也是受苦者,昕以感同身受呢?」
「砰」的一聲,酒壺被打翻了。昭尹一下子站了起來,盯著姜沉魚,表情嚴肅。
而姜沉魚,依舊坐在榻上,連睫毛也沒顫一下地繼續道 「皇上在奇怪?在恐懼?在想為什麼臣妾會知道這件事?對不對?」
昭尹沉下臉道:「姜沉魚,凡事要有度!」
姜沉魚睜著一雙水晶般剔透的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然後忽然笑了。她五官柔和,因此鮮少有太過尖銳的表情,但此刻唇角輕輕一揚,眼皮微微一耷,卻是笑得異常冷酷。而在那樣冷酷的笑容裡,豔若春花的紅唇扯出優美的弧度,一字字,儘是冰涼:「皇上,琅琊是誰?」
昭尹的瞼一下子變了顏色:「你……你說什麼?」
「這個名字很少見的呢,我朝自開國以來,總共有一十三人叫這個名字,而這一十三人中,唯一能與宮廷扯上關係的只有一個,而且,是很了不得的一個。皇上……知道是誰吧?」
昭尹眼中閃過一道凶光,冷冷道:「姜沉魚,你究竟想做什麼?」
「做什麼?」姜沉魚雙足落地,緩緩地站了起來,長長的裙裾一下子覆沒了地面,她輕扣雙手,一步一步走過去,以一種皇后的姿態,平視著當今璧國最尊貴的君王,不卑不亢,「皇上,今天可是黃道吉日呢,所以皇上選了今日為臣妾加冕,而臣妾,也選了今日,向皇上討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面對如此咄咄逼人的姜沉魚,昭尹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
「公道。」
「什麼?」昭尹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於是姜沉魚又說了一遍:「公——道——臣妾說的是公道。皇上不知道這是什麼?也對,皇上素來任性妄為,唯我獨尊,永遠只看得見自己的傷口,又怎會感應到別人的委屈呢?」
昭尹臉上閃過怒意,但很快就壓抑了下去,不怒反笑道:「好。繼續說。聯倒要聽聽,朕究竟是怎麼虧欠的『公道』二字!」
姜沉魚沒有被他的氣勢嚇到,微微一笑:「好啊,那咱們就先從曦禾夫人說起吧。曦禾夫人真的很美呢,托皇上的福,臣妾得以出國遊歷,見到了各種各樣的美人。但她們通通加起來,也抵不上一個曦禾夫人。」
昭尹「哼」了一聲。
「這麼美麗的女子,當然天生就該屬於皇帝的。所以,皇上派人玩了點兒手腳,讓她父親葉染欠下大批賭債,最後不得不把女兒抵押給了人販,再經由人販賣入宮中,就這樣順理成章地成了皇上的妃子。事後皇上怕風聲走漏,就把葉染給弄死了,從此,曦禾夫人就成了無依無靠的孤兒,只能守著皇上一個人了。」
昭尹忍了又忍,最終還是按捺不住道:「朕跟曦禾……根本不是你說的那樣!」
「不是我說的這樣,那是怎樣?皇上難道想說你們是真心相愛?」姜沉魚看著燈旁的昭尹,心裡對他失望到了極點,「皇上,看看曦禾,看看她現在都變成什麼樣子了!真喜歡一個人,怎麼忍心她那個樣子?在她看見公子頭顱的那一刻,皇上沒有看見她臉上的表情嗎?皇上覺得她是為什麼瘋了的?是你毀了她!是你毀了她和公子!」
「那又怎樣!」昭尹一下子跳了起來,不顧形象地吼道,「朕是帝王!帝王是什麼?就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全天下都是朕的!更何況是一個女人!她是姬嬰的又怎麼樣?誰叫姬嬰不是皇帝?」
「為什麼姬嬰不是皇帝而皇上是,皇上不是最清楚的麼?」姜沉魚輕輕一句話,卻令得昭尹整個人重重一悸,然後,靜了下來。
昭尹喘著氣,坐回到桌邊的座位上,瞪著她,平復了許久才道:「你果然是做足了功課的啊……好,那麼朕就看看你的功課究竟做到了何等程度,能打幾分。說吧,說啊!」
「姬嬰不是皇帝的理由很簡單——他天生心疾,叉有哮喘,他不夠健康,所以,姬家對這個孩於很失望,就把整個計畫後延了一年,等到你出世。」
燭光跳躍著,照得昭尹的瞼,明明滅滅。
姜沉魚深吸口氣,道:「此間過程不再細說……」
就在這時,一聲音忽然幽幽響起,彷彿來自地獄的冤魂,帶著股刻入骨血的執念:「為什麼不細說?我也想聽。」
「吱呀」一聲,房門開了,一個人影披著燈光,出現在視線之中。
銀白如雪的長髮,高佻窈窕的身軀,她抬眼,星光為之遜色,她抿唇,萬物為之黯淡。
她就是四國第一美人——曦禾。
對於曦禾的出現,昭尹自然是無比震驚,再次從倚上跳了起來:「曦禾你……怎麼會……」
「我怎麼會來?」曦禾嫣然一笑,抬步,進門,然後反手將門關上,「當然是今夜一場大戲,作為主角之一,我不得不來。」
「你不是……瘋了嗎?」昭尹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就在一個時辰前,曦禾還用一副孩童般的表情睜著茫然的眼睛依偎在他懷中喝藥,可這一刻,她就那麼施施然地、極盡風姿地走了進來,神色平靜,巧笑動人,堪稱絕世。
昭尹的表情一瞬間就變成了憤怒:「你欺君!你竟敢裝瘋騙聯!你、你你和她聯合起來……」
姜沉魚輕輕一嘆:「皇上你錯了。」
「朕錯什麼了?難道曦禾現在還是瘋的不成?」
「夫人現在確實沒瘋。但之前,她是真的……」
姜沉魚還待再說,曦禾已走過去,將手輕輕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微笑道:「不必解釋,真真假暇,是瘋是傻,對現在來說根本不重要。我要聽的……是姬家的真相。」
輕輕一句話,又將室內的氣氛帶回到了原先的陰沈肅殺。
昭尹眼底閃過一絲異色,然後慢慢地、陰森森地笑了起來:「不會有真相了。你,說不出來,」他先指姜沉魚,後指曦禾,「而你,聽不到。」
姜沉魚和曦禾都靜靜地望著他。
「還在等什麼?田九!」昭尹沉下了臉。
然而,屋裡靜悄悄的,除了燭花偶爾靜跳,發出呲呲的聲音外,再無其他。
昭尹慌了:「田九?田九?田……」
「不用叫了,不會有人來的。田九不會來,羅橫不會來,外面的侍衛們,也都不會進來。」姜沉魚淡淡道。
昭尹顫聲道:「你、你把田九弄哪裡去了?」
「田九探親去了。」
「什麼?探什麼親?」
「皇上難道不知道,田九有一個兄弟?親兄弟。而且那位親兄弟,不巧也成了一名暗衛,並且最後,還被你指派給了我。」
昭尹面色陰沈道:「你是說——師走?」
姜沉魚鼓掌:「皇上真是好記性,居然還記得住他的名字。」
「他不是死了嗎?」
姜沉魚莞爾一笑:「皇上真是信賴臣妾,臣妾說什麼就是什麼麼?」
「可是我明明也收到了師走死亡的暗報……」
姜沉魚笑容一斂,正色道: 「那是我故意安排的。」
「什麼?」
「師走為了救我,已成殘疾,這個樣子的他,若回到宮中,作為一個知道了很多不能洩露的秘密的無用之人,結局只有一死。因此,我求師兄故意設置成他重傷不治的樣子,瞞過了眾人耳目,將他送住一個安全的地方靜養。」姜沉魚說到這裡,又笑了起來,「而在一個時辰前,我命人將那個位置不小心透露給了田九知曉,所以這個時候,他應該趕去探望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吧。」
「胡說八道!什麼親人!暗衛沒有親人!他們唯一的親人就是朕!」昭尹暴眺如雷。
「那是皇上這樣認為的!」姜沉魚厲聲反駁,眼中失望之色更濃,「正是因為皇上從來不為別人考慮,所以只當大家都跟你一樣冷血無情,連手足之情都不顧,甚至反過頭去殘害自己血脈相連的哥哥!」
昭尹被重重地打擊到,雙腿一軟,整個人癱倒在了椅子上。
他的目光沒有焦距地看著前方,喃喃地念了一句:「哥哥?」
「是的。哥哥。姬嬰,是你的哥哥。」轟隆隆的雷聲,像是特意應和這句話一般響了起來,緊跟著,深秋的夜雨傾盆而下。
曦禾的眼淚也一同滑下,柔弱的身軀搖了幾下後,踉蹌著跌在了錦榻上。
也許,唯一鎮定的只有姜沉魚,但她縮在袖裡的手指,也在不受控制地顫抖。
畢竟,她現在要說的,乃是璧國最大的秘密,牽涉之廣,干係之重,可以說是古往今來,前所未有。一旦洩露,後果不堪設想。
劈劈啪啪的雨聲裡,她的聲音宛如纏繞在水底多年的水蓮,掙扎著盤旋著終於浮出了水而:「很久很久以前,關於姬氏家族,就流傳著這樣一個秘密——姬家有『連城璧』和『四國譜』,這兩樣東西,可以令這個家族永遠在朝堂之上佔據著一席之位,立於不敗之地。但是很久很久以來,誰也沒見過這兩樣東西。我爹自從成為右相,就一直試圖尋找這兩樣東兩,好把姬氏搞垮,但浪費了大批的財力人力後,依舊一無斬獲。而到了圖璧四年,他覺得萬事但備,不再忍耐,開始對姬嬰……下了手。」
室內靜悄悄的,聽話的兩個人固然是詞窮聲啞,而說話的人,更是心神俱碎。
有時候,姜沉魚覺得自己已經不在人世了,現在留在這個軀殼裡支撐著她說話的,是另外一個人。不然的話,如何解釋她為什麼竟然能將這麼可怕的故事,說得如此平靜?平靜得就像是死去了一般。
「我爹一方面暗中收買朝中重臣,尤其是翰林八智,著實花費了一番心機,由他們出面去詆毀姬嬰,另一方面則與衛玉衡設局等姬嬰入甕。最後他成功了,他用了很不入流但卻直接有效的方法,弄死了一代名臣。而我所驚訝的是——為什麼皇上竟然會容忍他做這種事情!容忍他砍掉自己最強有力的臂膀!姬嬰是皇上最信任也最寵愛的臣子不是麼?」姜沉魚說到這裡,目光從昭尹身上轉到了匍匐在榻上已經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的曦禾,「這時我又知道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曦禾夫人,曾是姬嬰的情人。是被皇上刻意從姬嬰手上搶走的。就像當年強行讓我入宮一樣。」
曦禾勉強著笑了笑,但唇角還沒揚起,就變成發不出聲音的一記嘆息。
「為什麼?為什麼皇上一面重用姬嬰,一面卻搶他的女人?為什麼姬嬰分明對璧國上下來說不可或缺,但皇上卻仍是同意殺了他?這一連番的問題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讓我寢食難安,思緒萬千。幸好……我沒有等得太久,很快,老天就給了我答案。就在太后病逝的那一晚……」
「太后?是太后告訴你的?」昭尹一下子激動了起來。
「太后彌留之前,只有我一人守在床頭,她把我錯當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叫琅琊的人。而琅琊,就是姬嬰的母親。」轟隆隆,又一道霹靂劃過,映得窗戶都亮了一亮。
姜沉魚看著曦禾,輕輕道:「圖璧三年三月廿九,夫人對這個日子可還有印象?」
曦禾像被勾起了什麼恐怖的記憶一般,渾身顫抖著,呼吸一下子急促了起來。
姜沉魚臉上浮起難言的一種憐憫:「夫人肯定有印象的。因為那一天,夫人在杏子林中,等了姬嬰整整一夜。而他沒有來。」
「為……為什麼你會知道?」曦禾的聲音極其沙啞,每個字都是從齒縫裡逼出去的。
「他之所以沒有來,是因為……他被人出賣了,來不了。」姜沉魚咬住下唇,緩緩道,「而這一切,都要從二月初十那天公子的母親離世開始說……」
轟隆隆,電閃雷鳴,打閃的光照透過窗紙,彷彿連牆壁也跟著裂開了一般。
也將故事帶回到了圖璧三年的二月初十。
那一夜,琅琊病重,姬氏眾親全都雲聚一堂等候消息,她誰也不見,只是將姬嬰叫了進去……姬嬰走進只點了一盞孤燈的寢室,聞著滿室藥味,縱然他一向沉穩內斂,也不由得眼眶泛紅。
正要點燈,病床上的琅琊開口道:「不、不要燈了……我怕亮。」
姬嬰連忙停手,走至塌旁,握住母親枯瘦的雙手,輕喚了一聲:「娘。」
「嬰兒……你來了。」
「是的娘,我從華河趕回來了。」十日前,他陂昭尹派去修建河防,剛到華河,就收到噩耗,又匆匆回返,因此,一身風塵,臉也沒洗,衣服也沒來得及換,極盡憔悴。
但琅琊看著他,卻像是看見了世上最心愛的東西一樣,伸出雙手捧住他的瞼,充滿感情地呼喚道:「嬰兒……我的,好嬰兒……」
「娘,我在。我會一直在這裡。」
「你答應為娘一件事。」
「十件、百件,我都答應您。」
得到兒子的保證,琅琊笑了,笑容裡,卻有很多難言的遺憾與酸楚:「你……可知,為什麼我要你盡心盡力地輔佐昭尹?」
姬嬰一愣,答道:「因為……他娶了姐姐。」
琅琊搖頭。
姬嬰又道:「因為他是個好皇帝。」
琅琊輕輕一嘆:「因為……他是你的弟弟。」
轟隆隆,大雨滂沱,將世間萬物肆意洗刷。
姬嬰的睫毛揚起,複又垂下,再揚起,瞳仁裡,這才露出丁一丁點兒震驚的影子。琅琊看著他這些細微的表情變化,滿意地點了點頭:「很好,你果然是被教得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麋鹿興於左而目不瞬……我很滿意。」
姬嬰沈默了許久,才開口道:「我……可不可以問……為什麼?」
「當然可以,因為我一定要告訴你。因為,圖璧……原本就是我們姬家的天下!」
轟隆隆。
微弱的燭光照耀著垂危之際的琅琊,歲月已將她原有的美貌和健康侵蝕得乾乾淨淨、徹徹底底,但卻補償給了她一雙智慧的眼睛。
琅琊,鍾尚書之女,少女時豔冠京都,嫁於鹿鼎侯姬夕為妻,夫妻情深,相守一生。若要用族譜來記載此人,可能只有這麼一句,但對於整個姬家來說,她卻才是真正的功臣。
她嫁給姬夕的時候,姬夕不過是個空有名頭庸碌無為的侯爺,姬氏家族內部混亂,勾心鬥角。原本第一的土族地位也被逐漸瓜分,被王薛姜三族取代。
她嫁進姬家後,以鐵腕政策治家,耗費十年的工夫,令一盤散沙的姬家重新凝聚起來,最終得以與四大士家平起平坐。因此,族內眾人全都唯她馬首是瞻,對這位當家主母無比欽佩。如今,她生命垂危,昕有人都趕來探望,等著她的臨終遺言,反而無視了真正的主人姬夕。
姬嬰自小受她教誨,雖被告誡要獨立自主,凡事要自己拿主意,但對於母親,仍舊是言聽計從。也因此,無論從母親之口說出什麼話來,他都不會太驚訝。
所以,當琅琊說出這麼一句足可引起朝野動盪、大逆不道之極的話時,姬嬰也只是目光微閃,眉頭微蹙,定定地看著她。
「你小時候一定聽說過連城璧和四國譜的事情。」
「是。」
「那麼,你覺得咱們姬家真的有這兩樣東西嗎?」
姬嬰搖了搖頭。
「事實上,咱們,是有的。」
姬嬰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
「太祖皇帝季武開國之際,與咱們的先祖是結拜兄弟,因此許了姬家永世的侯位,但事實遠不止此——太祖無法生育,沒有子嗣,出身草莽最後成就一代霸業的他,也沒有其他親戚。所以,他與你先祖商議過後,從姬家抱走了一個剛出世的孩子,那個孩子,就是後來的慧帝。雖然此事對外做了保密,但太祖臨終之際,將真相告知給了慧帝,自那以後,慧帝重用姬姓臣子,令姬家一時風光無人能及。」
雷聲裡,琅琊緩緩道來,聲音雖然虛弱,但語調沉穩,極具信服力。
「慧帝臨終前,將這個秘密傳給了孝帝。孝帝又傳給了檀帝。檀帝傳給了先帝。因此,此秘密對於皇族來說,一直是心知肚明的。所謂的連城璧,其實指的就是這一點皇家血脈,只要璧國仍存,就沒有我們姬氏淪亡的道理。但是,先帝……去違背了承諾。」
說到這裡,琅琊冷冷一笑,笑容異常冷酷。
「因為,他太喜歡王家的那個女兒了,喜歡到,都忘記了自己原本應該姓姬!」
荇樞登基後,定年號嘉平。嘉平六年,王氏小女臻姬入宮,原本只是小小一位美人。但荇樞對她一見傾心,恩寵備至,一步步地從美人封到貴人,再封到了皇后嘉平九年,王氏誕下一名皇子,就是後來的太子昭荃。
「王氏得寵之際,整個王家都跟著雞犬升天,尤其是王父,掌握著璧國七成的權力,對姬家進行打壓。你父懦弱,毫無主意,最落魄時,除了侯爺這麼一個封號外,沒有任何實權。我眼看著姬氏沒落,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因此,從姬家重新送一位繼承人上位,就成了非常急迫的一件事情。當時我正好懷了你,所以,我原本的打算是送你進宮,但沒想到,你一生下來便有心疾,幾乎夭折。大夫說,若不能好好調理,連三歲都活不到。我一時心軟,就捨不得將你送走,更何況在王氏專權之下,若宮中有其他皇子出世,是會受苦的。就這樣,我又等了一年。嘉平十一年,我有了昭尹。」
姬嬰忍不住問道:「所以,你對先帝進行逼挾,讓他不得不承認了這個兒子?」
「沒有。我怎敢威脅先帝?我只是收買了他身邊的太監,安排先帝有了一場湖邊聽歌的豔遇而已。但當時荇樞所有心思都在臻妃身上,雖然臨幸了那名宮女,可轉頭間就忘了。不過沒有關係,十年後,我自會提醒他想起來。為此,我對當時不受寵的雲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許諾,只要她收養尹兒,她就是下一任的皇后。我將一切都安排妥當,就等尹兒出世,可憐他剛出生,我都沒來得及好好抱抱,就被匆匆送進了皇宮,過了十年的苦日子……」琅琊說到這裡,眼淚漣漣,「我對不起他……但是,我也沒有別的法子。咱家當時,一個能光耀門楣的人都沒有,文不成武不就的,科考落榜也就罷了,外出打仗,鎮亂平反,也都是王家去的……所以,我手頭唯一的王牌就是慧帝的那點血脈,我也只能用這種辦法了。」
姬嬰心中唏噓,但瞼上依舊平靜,伸出手輕撫母親的頭髮,動作極盡溫柔。
琅琊抓住他的手,欣慰一笑:「幸好,你後來一點點地長大了。我用盡所有心血栽培你,而你,也完全沒有辜負我的期待,比我想像的還要出色,娘親我,真的……真的為你感到驕傲。但是,你越出色,獲得的讚美越多,我對尹兒的愧疚就越多。因為怕王家察覺,所以那十年裡,我愣是沒有幫他一次,而十年後,當時機成熟我示意太監將他領到荇樞面前,聽說他連字都不認識時,我的心,就像被無數刀割一般,痛得無以復加……所以,嬰兒,我要你答應母親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你此生,無論發生什麼事情,無論世事如何變化,你都要保護你弟弟。要全心全意地幫助他、輔佐他,把娘和姬家所虧欠他的,通通補償給他!」
琅琊注視著自己這個被外界號稱白澤轉世的、文才武功見識智謀無不超凡脫俗、孝順謙恭從來對她沒有半個不字的兒子,縱然答案已在意料之中,但仍一字一字、異常嚴肅地問道:「你……能答應嗎?」
是了。是多少年前的暴雨之夜。在母親床頭殷殷守護,看她氣息微弱生命流逝,悲不能言,而她臨終前,告訴他的那番話,仿若尖刀割斷筋骨,仿若血肉重新揉築,一瞬間,天崩地裂,萬劫不復。
昭尹……竟然……是他的弟弟……親弟弟……而所謂的連城璧,竟然不是真金白銀的財富,而是皇家血脈……若非他身在局中,必須要知道真相,否則再怎麼荒誕離奇天馬行空,恐怕也不會想到,世上竟然有這種事……面對垂危的母親,面對有關整個家族甚至整個國家的秘密,姬嬰……屈服了。
他也只能,選擇屈服。
「孩兒……謹記母親教誨,終我一生,必全心全意輔佐皇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好。」琅琊得到肯定的答覆後,一直吊著的那口氣,也慢慢地散開了。
姬嬰忽然想起一事,抓住她手急聲道:「等等,娘!皇上是我弟弟,那他怎能娶姐姐為妻?」
「你姐姐她……已經……」琅琊的瞳孔開始渙散,接下去的話,便說得幾不可聞,「……了……」
「什麼?娘!你說什麼?姐怎麼了?她到底怎麼了?娘!你醒醒!你醒醒!娘!娘……」始終謹記教誨要求喜怒不形於色的姬嬰至此終於崩潰,急切地抱住母親,想從她口中再多知道一些,然而一切都已經太晚,琅琊的手無力地掛了下來,停止了呼吸。
二月初十,大雨,姬氏主母琅琊,薨。
「姬忽怎麼?」聽到這裡的曦禾,也按捺不住心頭的震驚,從床上跳了起來。
「姬忽怎麼了……」姜沉魚複述到這裡,轉頭瞥了昭尹一眼,「我想,皇上才是知道得最清楚的那個吧。是不是?皇上。」
昭尹在姜沉魚講述琅琊臨終前的遺言時,一言不發,彷彿整個人都已經麻木了一般,此刻聽到姜沉魚問,也只是冷冷一笑:「你不是什麼都知道嗎?那麼何必要我來說。」
「好。那麼就還是我說。如果我說錯了,還請皇上更正。」
昭尹冷哼了一聲。
姜沉魚轉向曦禾:「夫人,你見過姬忽嗎?」
曦禾搖了搖頭:「我認識小紅……姬嬰的時候,姬忽,已經嫁了。」
「那麼你入宮後呢?」
曦禾嘲諷地美了笑:「入宮後,我連自己都不見,更何況是見別人。」這話雖然說得諷刺,卻是實情。曦禾入宮後,終日裡尋歡作樂、醉生夢死,恐怕是是連自己都忘卻了。
「和你一樣,我也沒見過姬忽。」姜沉魚又將目光轉向了昭尹,「這位名揚天下的貴嬪,始終活在別人的傳說之中,這宮裡頭真正見過她的人,我查過了,一個都沒有。皇上,你說奇怪不奇怪?一個皇妃,竟然誰也沒見過。一個皇妃,還可以不給太后請安,不參拜皇后。就算他們姬家權勢再大,這樣的行徑也太過奇怪了吧?」
昭尹面無表情地看著地面,根本不給予任何反應。
姜沉魚淡淡一笑: 「於是我就派人她從入宮前開始查。姬忽是姬家的長女,相貌平凡,但天資聰慧,寫得一手好文章。那篇《國色天香賦》我也看了,的確是讓人驚而銷魂的佳作,也難怪皇上一見傾情,當即去姬府提親。怛現在看來,那倒更像是一場作秀了,要讓一個無依無靠出身卑微的皇子,最快地得到權勢——還有什麼比娶大臣的女兒更快捷?而從嫁給皇上那天起,姬忽就再沒有存外人而前露過面。甚至……九月廿五,連淇奧侯下葬,她作為親姐姐,淇奧侯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親人,也沒有到場。」
「是啊,這是為什麼呢?」曦禾忍不住追問。
「為什麼啊……我也想知道呢。沒辦法,既然人不來就我,只能我去就人。但我不敢去端則宮.第一無船,第二太過招搖,宮裡頭耳目眾多,萬一被皇上知曉了,我豈非就前功盡棄?所以,我只好拜託薛采,幫我去姬家走了一趟,到姬忽曾住的閨房,帶了她的詩稿給我。這一拜讀,我吃驚地發現,一篇號稱是八月初二那天姬忽醉後狂草寫就的《長央歌》,落款竟是嘉平廿六午。」
「你的意思是那文章是她五年前寫的?」
「是。」
「怎、怎麼……會這樣?」曦禾驚呆了。
「姬忽的才名是伴隨著無與倫比的傳奇才變得那麼難以企及的。但事實上,真要說到天下第一,有才的人還是比她多的。她強就強在讓一個帝王都為她傾倒了。世人最擅長的就是跟風,既然皇上都說好了,他們能不跟著說好嗎?昕以,但凡有她的文稿流傳出去,都被爭相抄錄。可細究起來,她流傳在外的文稿並不多,加起來也不到十篇。在出嫁之前的,除了《國色天香賦》,就沒有別的了。但薛采帶來的詩稿說明了一個事實——她婚後流傳出的那些文稿,是她出嫁前寫的。也就是說,她出嫁後,再也沒寫過東西。再結合種種詭異的現象,我得出了一個結論——」姜沉魚深吸口氣,緩緩說出了答案,「姬忽已經死了。」
曦禾驚呼出聲:「什麼?」
「姬忽是皇上的親姐姐,她不可能真正地嫁給皇上,而且,如果衛玉衡沒有撒謊的話,他與姬忽本該是一對兒。姬家為了奪回昔日的榮耀,為了成全新的帝王,所以,犧牲了自己的女兒。」
轟隆隆——窗外的風雨,像沒有明天一般的肆意淩虐著,豆大的雨點,敲打著脆薄的窗紙,讓人覺得下一刻,它們就會破紙而入。
寒夜如此徹骨,而室內的三個人,久久不言。
突然的,一記輕笑幽幽地響了起來,接著,變成了冷笑、嘲笑,最後放聲大笑。
姜沉魚和曦禾一同抬眼望過去,就見坐在桌旁的昭尹笑得五官扭曲,極是可怖。
曦禾不禁道:「你笑什麼?」
「我笑你們一個愚蠢無知,一個自以為是,所以演的這出逼宮戲,拙劣荒誕,真是好笑啊好笑!」
曦禾面色微變,有些亂了:「你說什麼?」
昭尹根本看也不看她,只是逕自盯著姜沉魚陰笑道:「姬忽已經死了?真虧你能異想天開出這樣的橋段出來,真是太好笑了。真當這滿宮的人都是死人不成?真當這天下都是死人不是?」
姜沉魚並不慌亂,依舊神色鎮定,目光清明,淡淡地開了口:「那麼你告訴我,姬忽在哪裡?」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你有本事就自己去查啊!你不是很厲害麼?連連城璧的秘密都挖出來了,那麼四國……」昭尹突然收口。
但姜沉魚沒有放過他這一瞬的失言,立刻道:「四國譜?姬忽難道與四國譜有關?」
昭尹緊緊閉上了嘴巴。
姜沉魚盯著跳躍的燭光,默默地出了會兒神,然後悠然一嘆,道:「我明白了。」
曦禾看看昭尹又看看她:「明白什麼了?」
「我有一個一直未能解開的疑惑,現在,終於明白了。」姜沉魚說著瞥了昭尹一眼,揚唇一笑,「還真要多謝皇上提醒啊。」
昭尹的臉變得很難看。
曦禾追問:「你到底明白什麼了?」
姜沉魚直起身來,以嫣紅的燭光為背景,以窗外的風雨為配樂,揚起她流金瀉玉的長袖和裙襬,盈盈而笑:「我明白了一個事實——既然連城璧可以是一個人,那麼四國譜,為什麼就一定要是書?」
最後一句話,迴響在空蕩蕩的皇后寢宮內,又一記霹靂閃過,照得昭尹的瞼,極盡蒼白。
「我父收買翰林八智時,並不知道姬嬰和皇上原來是親兄弟這個秘密。因為他只能裁贓姬氏貪污禍國,並蒐羅了一大堆國庫錢財不知所終的證據,他以為,他是憑藉那個強有力的證據令皇上動搖的。但事實是否如此呢?」
姜沉魚眼底淚光閃爍,聲音也一下子變得悲慼起來。
「在薛采被派往江都賑災之時,為了錢他可以說是想破了頭顱.他一開始的目標並不是欺詐關東山,而是從姬家拿錢。可是,最後的事實是——姬家沒有錢。不僅如此,它還沒有權。是不是很意外?明明在這個王、薛兩家都已消亡,姜家韜光養晦、姬氏一枝獨秀的現在,他們,竟然無權也無錢?怎麼可能?經過一番徹查知道,原來,這一切都是公子刻意所為。他與琅琊不同,琅琊為了復興姬家,無所不用其極,甚至縱容族人弄權枉法,最後雖然令得姬家重新輝煌,但內部也千瘡百孔,污穢不堪。而公子接手姬家後,開始逐步清理門戶,因為他做得太好了,所以表面上風平浪靜,沒什麼人祭覺得到,等人們察覺出來時,已經被紛紛撤了官職丟了權力——這,就是姬嬰。」
昭尹發出一聲嗤笑。
姜沉魚直直地凝望著他的眼睛,輕輕道:「皇上,你說我與家族決裂的行為讓你非常感動,那是因為你從我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在你縱容我父除去姬嬰之日之時,你等於,也和姬家徹徹底底地決裂了。」
「我為什麼不能與它決裂?」昭尹眼中露出極其憎恨的表情,眼角抽搐道,「就憑我身體裡流的是姬家的血嗎?真是可笑!琅琊,好個偉大的當家主母,為了家族,居然犧牲自己的兒子!十年!我在鳳棲湖旁那個荒廢的小屋裡住了整整十年!缺衣少食,受盡屈辱!是誰讓我變成那樣的、又是誰在我出生之前就把我的命運安排好的?好,既然他們推我坐上這九五之尊的寶座,就該承受相應的後果。他們以為我會感恩,報答他們?做夢!我之前羽翼未豐,所以還得倚仗姬嬰,但現在不一樣了,天下都是我的!權勢也都是我的!我所受過的苦難,我要一點點地討回來。區區一個姓氏算什麼?生了我卻沒有養育我的父母算什麼?本該走我的路卻被他僥倖逃過一劫的哥哥算什麼?通通通通算什麼?算什麼?」
是多少年前,一盞孤燈照著暗室,照著那人眉目癲狂,衝他嘶喊—欠我的,欠我的,你一生一世都虧欠我的!
姜沉魚看著昭尹嘶喊,也不勸阻,就那麼淡淡地看著。
昭尹……當年是不是也對姬嬰說過同樣的話呢?在他決意搶走曦禾時,當姬嬰得知消息後衝入皇宮找他對質時,是否,也是他的這一番話,令得姬嬰最終心如死灰?
人,與人,果然是……不一樣的啊……
有那樣的公子。
也有這樣的帝王。
姜沉魚忍不住苦澀一笑,低聲道:「是啊。因為太過痛苦,因為太過沉重,因為與他們的意見相左、道路不同……我們都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捨棄了家族,只有公子,明明最是鄙夷徇私舞弊的行為,明明最討厭貪財好色的陋習,但因為那些都是他的親人,所以,他默默地將重擔接了過去,堅持著,沒有放棄,並用自己最柔和的方式,改變了家族……這,就是你、我,和他的差距。」
昭尹眼角一抽,似被最後一句話給擊中了。
「既然姬家沒有貪污,那麼國庫的錢哪裡去了呢?」姜沉魚將話題重新轉了回來,「九月廿一,我在鳳棲湖竟然看見了從端則宮中劃出來的一隻船,船上有兩人,一人就是鼎鼎大名的衰翁言睿。」
「什麼?翁老來過皇宮?」曦禾又是一驚。
「我當時覺得很奇怪,為什麼言睿會不聲不響就進了宮?為什麼言睿進宮後不找身為舊識的夫人你,而去的端則宮?為什麼言睿早不回來晚不回來,偏偏是在給公子做法事那天回來……我怎麼也想不通。現在看來,卻是我當時太過關注言睿,而疏忽了近在咫尺的另一件事——第二人。」
「第二人?」
「是。當時小舟上,有第二個人。但因為她當時操著槳,又身材瘦小容貌平庸,所以我以為是端則宮的宮女,就沒放在心上,現在才知,大錯特錯——那人,就是姬忽。」姜沉魚轉向昭尹道,「我說的對不對?皇上。」
昭尹冷冷一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姜沉魚於是繼續道:「正如我之前所說的,連城璧都可以是人了,為什麼四國譜就一定要是書呢?國庫的那些錢去了哪裡?皇上身邊像田九這樣的暗衛可不少,是誰在替皇上訓練死士?是誰在遍佈情報網,讓江都九月十九發生的事情,在兩天後就專到了帝都?當把這一切連起來後,一個答案,就變得十分清晰了……」
曦禾顫聲接了下去:「是姬忽……姬忽就是四圍譜?」
「確切來說,是言睿。姬忽,也許是他的弟子,也許是他的情人……這個現在還不能肯定。」
昭尹冷笑道: 「怎麼?這世上還有皇后不能肯定的事情麼?皇后不是無所不知麼?」
姜沉魚沒有被他刺激到,很平靜地回答道:「只要再給我一點時間,我一定能查出來。」
昭尹再次閉上了嘴巴。
姜沉魚不再理睬他,而是轉向看曦禾:「我繼續說,告訴你三月廿九那天,為什麼公子,沒有赴約。」
她終於說到了曦禾最在意的問題.曦禾的眼睛一下子紅了起來,緊緊揪住胸前的衣襟,整個人都在微微發抖。
看見這個樣子的她,姜沉魚心中暗暗一嘆,分不清自己是憐惜多一點,還是哀傷多一點。只有一點很肯定,造化弄人,命運經常會很殘酷,無論是對她,對曦禾,還是……對姬嬰。
「三月的某天,昭尹出宮看見了你,然後,他就決定要你。」
曦禾咬住下唇,昭尹當日的話語於此刻在腦海中重現,跟姜沉魚的話重疊在了一起,分毫不差。
「那是春寒料峭的三月,你在湖邊洗衣服,穿得很單薄,鼻子和手都凍得紅紅的,然後從身後摸出一壺酒,喝了幾口,再接著幹活……你當時很專注地在洗衣服,完全沒有看見路旁馬車裡的我,怛我卻隔著車窗一直在看你,一直一直看著,從那時候起,我就對自己說,一定要得到你。
「但他同時也知道,你和姬嬰的關係,所以,他故意將此事告知了姬夕。」
「……所以,幾天後,朕召姬夕入宮,跟那老匹夫說,朕要他兒子的情人。」
「姬夕回去告訴了公子,公子自然是大驚失色,堅決不允。因此,他連夜寫了封信,派崔管家送給你,約你於三月廿九在杏子林中,等他。」
曦禾的視線一下子朦朧了起來,淚水湧上來,將眼前的一切全部遮掩。
而姜沉魚心中也極不好受,那天崔管家跪在她面前傾吐當年舊事時的表情,她一點兒都沒有忘記,風燭殘年的老婦人,就那麼屈膝跪在冰冷的地上,一遍一遍地扇著自己的耳光,哭得痛不欲生……「我對不起公子!娘娘,我對不起我們家公子啊!」崔氏一邊拍打著自己的胸膛,一邊痛哭道,「公子信任我,讓我去給曦禾姑娘送信。我也送了,但我回來的路上,越想越害怕,怕公子就那樣帶著曦禾姑娘遠走高飛,拋下我們一大家子的人於不顧……於是,回到府裡後,我就去暗中監視公子,看見他果然在收拾行囊,我的心一下子就涼了……老婆子我不是人啊!我在那一刻鬼迷心竅了啊!我就、就、就去告訴給了老爺!嗚嗚嗚……」
聽到這個消息的姜沉魚雖然心頭無比震撼,但仍是朝崔氏伸出手去:「崔管家,你先起來,有什麼話,好好說……」
「我不起來!我不起來!我做了那樣的事情,背叛了公子對我的信任,強行拆散了他跟曦禾姑娘,我不是人啊……」
「那後來……發生了什麼事?」
崔氏抬起滿是眼淚的老臉,哽咽道:「我告訴老爺後,老爺就讓我把當時在京城所有宗家分家的人都找來,他們連夜開了個會。而他們開會時,公子跪在祠堂裡,看著老夫人的牌位,一動不動,就那麼直直地跪了一夜。卯時時,他終於站了起來,我知道他這是要走了,就連忙去通知老爺他們。所以,當公子從祠堂裡走出來時……」
當姬嬰從祠堂裡走出來時,先是看見了一點光,那是一支火把,被握在一個人的手中。風很大,火光搖搖晃晃,有那麼一瞬間,他看不清那個人的臉。
然後,第二點光,第三點光……無數點光,先後出現。
光源們聚在一起,照亮了夜,也終於照亮了持火把的人的臉。
姬嬰驚呆了,他不禁後退了一小步,看著院子裡一個接一個走過來的人,他們全都拿著火把,靜靜地望著他,每一雙眼睛,都彷彿在無聲地指責他。
而人群裡最初出現的那個人,慢慢地朝他走過來,一步一步,好生蹣跚。那人走到跟前,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一撩衣擺,屈膝跪了下去。
姬嬰連連後退,雙目赤紅地看著那個人,整個人都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
跪下去的那個人,是姬夕。
是他的父親!
是他老邁龍鍾、百病纏身的老父親!
他的老父親,就那麼一邊拿著火把,一邊仰起瞼來,開口,每個字都像一把刀,柔軟卻致命:「嬰兒,你,不能走。」
「撲通——」
「撲通——」
「撲通——」
雙膝落地的聲音此起彼伏。
姬嬰驚恐地轉身,就發現那些拿火把的人,通通跪下了,跪成一圈。烏壓壓的人頭,和跳躍的火光兩相映襯著,那場面極其震撼,也極其的……傷人。
「公子,你……不能走啊!」
上百人同時呼喚是怎麼一個景象?
上百人同時跪在地上呼喚,是怎麼一個景象?
上百個骨血相連的親人們同時跪在地上呼喚,又是怎麼一個景象?
沒有親身經歷的人,永遠無法想像。
那是一場兵不血刃的毀滅。
毀去了一個因對官場心灰意冷、想要帶著情人遠走高飛、遠離紛爭的少年。
夜風淒冷。
春寒料峭。
姬嬰站在漫天的火光和烏壓壓的人頭中間,身後,是擺放著列祖列宗牌位的祠堂,身前,是一脈相承的至親,而離此地數十里外的杏林中,一無所知的少女正在滿懷期望地等待……他抬起頭,仰望著黑漆漆的天空,然後,一點一點地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嬰兒?」
「公子?」
「哈哈哈哈……」所有人的呼喚他都已經聽不見,他只是笑,笑得眼淚都快流下來,然後用一種有些迷離有些困惑有些淒涼又有些哀痛的聲音,輕輕地問了老天爺一句話:
「只因為當年送走的那個不是我麼?」
這句話不完整,少了半句,但無論另外半句是什麼,都不重要了……是多少年前,跪在靈位前,沙漏流淌,夜月消隱,終於做出任性的決定,什麼都不再顧慮,什麼都可以放棄,也要去找某人,從此遠離天涯,再不歸來;是多少年前,推門的一瞬,被熊熊火光映傷了眼,火光中,年邁的父親走出人群,對著他,撲地跪拜。
「公子問完那句話後,就筆直地向後面倒了下去,倒在了地上。我們嚇得連忙把他抬進屋,那時他心疾發作已經昏迷不醒了,然後就一直昏迷,整整昏迷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他終於醒了,我們很高興,可無論跟他說什麼,他都不回應。他就那麼直直地躺在床上,看著窗外的天空,一句話都不說。」崔氏說到這裡,眼淚又是一陣洶湧,「就在他昏迷的那幾天裡,我聽說曦禾姑娘的爹欠了好多錢,沒辦法就把女兒給賣進了宮裡頭。作孽啊……我老婆子作孽啊……如果那天我沒有告訴老爺,公子就帶著曦禾走了,他就不會這麼痛苦了,他和曦禾就都能幸福了……我為什麼要去告密啊?為什麼啊?雖然公子後來半句責怪的話都沒對我說,但我知道,他心裡肯定在恨我,我對不起公子,我對不起他……」
嗚咽的哭聲,從崔氏身上逐漸消退,在曦禾身上逐漸清晰。
姜沉魚眨一眨眼,自己原來還站在恩沛宮中,講述這段對她來說最心亂如麻的過往,身前哭泣的人仍有一個,卻已不是愧疚終身的崔管家,而是被一場爭鬥耽誤了終身的曦禾。
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曦禾的頭,就像曦禾瘋了那段時間裡,無數次撫摸她安慰她一般。果然,曦禾下一刻就抬臂抱住了她,將頭埋入她懷中,哭得泣不成聲。
姜沉魚輕輕道:「所以那天公子沒有去,他不是不想去,而是,他去不了。你……原諒他吧。」
曦禾,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往她懷裡埋得更深了些。潮濕的水漬順著衣料很快擴散開來,姜沉魚看著自己往下滴水的衣角,怔怔地想著曦禾到底流了多少眼淚,才能連她的衣服都給濕透了?
而這場悲劇的始作俑者,坐在一旁冷冷看著自己的兩個妃子痛哭,忽然挑眉一笑,笑得滿是惡意:「很痛苦吧?很憤怒吧?哭吧。盡情地哭吧。反正你們也只能哭了。朕是搶了姬嬰的女人,怎麼著?朕就是要他死,怎麼著?朕就是忘恩負義,誓要與姬家劃清界限,怎麼著?你們知道了這一切,但又能奈朕何?」
姜沉魚長長一嘆。
昭尹聽了越發得意:「如今,所有的絆腳石全部剷除了,聽有的權力都在朕自己手中,順我者生逆我者亡!告訴你們,朕不但要成就璧國的皇帝,等時機成熟了,還要吞併其他三國給你們看看!朕是千古第一帝王,朕將會是第二個始祖!朕……」
正喊到這裡,突然面色大變,摀住胸口,滿瞼的不敢置信。
「朕、朕……朕……」他伸出手想要抓住桌子,但結果卻是整個人都往地上倒了下去,手腳軟綿綿的,竟然使不出絲毫力氣。
昭尹震驚地瞪著姜沉魚,嘶聲道:「你對朕做了什麼?做了什麼?做了什麼!」
「你為什麼不問問我對你做了什麼?」說話的是一直埋在姜沉魚懷中哭泣的曦禾,只見她停止了哭泣,慢慢地推開姜沉魚,將臉龐轉了過來。欺霜賽雪的肌膚,令得她的眉眼顯得更加深黑,黑白兩色,在她瞼上拼湊出極致的一種美麗,那美麗勾魂攝魄,也徹骨冰寒。
昭尹呆了一下:「你……你……你做了什麼?」
「臣妾的那些藥很好喝吧?皇上對臣妾真好,臣妾所有的藥,呈上都先嘗一口,然後再餵臣妾……」曦禾一邊說著,一邊站了起來,一步步地朝昭尹走過去。
昭尹連忙用雙臂撐著自己往後退,嘴裡驚恐道:「藥?什麼藥?」
「皇上忘了?臣妾這些天來所服食的那些藥啊。」
「藥、藥怎麼了?怎麼了?」
曦禾語音悠然,像在說別人的事情一般:「藥裡有毒。」
「胡、胡說!你明明也喝了!」
「是啊,臣妾也喝了,如果臣妾不喝,皇上怎麼會喝呢?」
「你……你、你究竟想幹什麼?」
「幹什麼?」曦禾抬起頭,有那麼一瞬間的茫然,但很快就又笑了,低下頭,用一種幾乎可以算得上是溫柔的目光,凝望著昭尹道, 「皇上不是很喜歡臣妾嗎?皇上為了得到臣妾做了那麼多煞費苦心的事情,臣妾好感動的,真的。臣妾不想活了,但又捨不得皇上,想了很久,只好決定帶皇上一起走。皇上,你願不願意跟臣妾同年同月同日死呢?」說著,俯下身湊了過去。
但昭尹卻越發驚恐,雙腿亂瞪地想把她踢開:「滾!滾!不要靠近朕!不許過來!不、不要……」
曦禾從懷裡取出一顆藥丸,用誘哄般的口吻柔聲道:「皇上不要怕,這是最後一服藥了,只要吃下去,就什麼痛苦都沒有了。來,和之前一樣,皇上先吃一口,臣妾吃剩下的……」
「滾開!滾開!你這個瘋子!瘋子!朕不吃!你要死自己去死,朕才不會……放開我我……」昭尹拚命掙扎。
曦禾臉上被他打了幾下,身上也被踹了幾下,卻像是毫無痛覺一樣,不以為然地直起身仰天大笑道:「看看,這就是所謂的喜歡。皇上,你對臣妾的喜歡,原來也不過如此嘛!」
「滾開!你快滾開!來人啊……來人啊……」昭尹嘶聲大喊,但從喉嚨裡發出的聲音卻不像他所預想的那樣高亢,反而啞啞沙沙,幾不可聞。
一旁的姜沉魚將這一幕看在眼底,只覺世事嘲諷,莫過於斯,而世事悲涼,也莫過於此。
昭尹……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曦禾?他是為了報復姬嬰,所以才故意搶他的心上人?可他明明一度想讓曦禾當皇后。而且,曦禾瘋癲的那段日子裡,他所表現出的關懷和悲傷是那麼的真情流露,若說是裝出來的,她絕對不信。可如今,生死關頭,本性暴露無遺,他,還是那個自私的帝王,在他心中,美人,恩寵,全比不過權力和江山。
昭尹,最愛的,只有他自己。
所以,他這段日子以來對她的好,也不過是帝王的一時心血來潮罷了。不必感激,也不用內疚。
想通了這一點的姜沉魚,深吸口氣,緩緩開口道:「別鬧了。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田九最多離開三個時辰。我們要趕在他回來之前,處理完此處的一切。」
曦禾停下了笑聲,上前,一把扣住昭尹的下巴,將那顆藥丸塞了進去。昭尹拚命掙扎,但無奈手腳無力,只是枉費力氣而已:「你,你……你給朕吃的是什麼?究竟是什麼?」
「一夢千年。」回答他的人是姜沉魚,「皇上沒有聽說過這種毒藥?也是。這是江晚衣最新研製出來的一種毒藥,還沒來得及知會皇上。顧名思義,眼下此藥後,人的肢體會慢慢變得麻木,腦袋也逐漸不清醒,就像是要沉沉入睡一樣。你不會死,你會一直活著,但卻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做不了……」
曦禾嫣然一笑:「沒錯,這些天來,我吃的,就是這種藥。因為每次的份量很小,昕以察覺不出來。吃這種藥的人,有很長一段潛伏期,在這期間,只要不喝酒,就與常人無異。而一旦喝酒……」曦禾說到這裡,掩唇笑,「就跟皇上現在這個樣子一樣……渾身都痛,一點力氣都使不上來。不過沒有關係,你很快就不會痛了。不但不會痛了,而且什麼感覺都沒有了……」
「你……你們兩個……你們兩個賤人!竟然聯合起來一起對付朕!你們……」
昭尹氣得目眥盡裂。
曦禾突然沉下臉,惡狠狠道:「那也是你逼的!」
昭尹一呆。
「如果不是你,我不會和小紅分開;如果不是你,我不用進這個鬼地方來;如果不是你,我那未出世的孩子也不會流掉;如果不是你,我不會如此痛苦……我的一輩子已經完了,陪你耗著了,我已經認命了……可為什麼,為什麼你連小紅也不放過?」曦禾說著,一把揪住昭尹的衣襟,死命地拉扯,邊哭邊道,「你把小紅還給我!還給我!還給我!他是你的親哥哥!他把我和沉魚都讓給了你!他為你盡心賣力,鞠躬盡瘁,他可沒有半點兒對不起你!你憑什麼恨他?就因為他從小有病所以沒有進宮當皇帝嗎?所以,當九月廿一,從端則宮傳來的那段梵樂,喚回了我的記憶,讓我重新清醒後,我就下決心要報仇!我不能就這樣不清不楚什麼都不知道地瘋癲下去!我不能讓兇手逍遙法外!我要報仇!報仇!」
「殺死姬嬰的可不是我!而是這個女人!是這個女人的父親和姐夫!」昭尹口不擇言,將罪名推到了姜沉魚身上。
然而,曦禾連看也沒看姜沉魚一眼,憎恨的目光依舊緊緊地盯在昭尹臉上,就像釘子釘在了木頭裡一般,尖銳、深邃、牢固,甚至鏽跡斑駁:「沒有你的默許,姜仲敢真殺了小紅麼?沒錯。殺死小紅的人,確實是衛玉衡,但是,讓他沒了求生意志的人,卻是你,是你這個跟他擁有同樣血統的親弟弟!比起衛王衡那種跳樑小丑不入流的陰謀來說,真正在他身上紮了致命一刀的人是你啊,是他全心全意保護著支持著忍讓著,但卻最終背叛了他的你!」
姜沉魚的眼淚終於也落了下來。
八月初二那天淩晨,當她坐在杜鵑房中,聽衛玉衡洋洋得意地訴說他如何將姬嬰殺死時,就恨不得能撲過去一刀殺了他為公子報仇。但是,比起湧沒全身的憤怒和怨恨,最後的一點理智告訴她——事情沒那麼簡單。
公子是何等人物,怎麼可能就那麼輕輕易易地死在一場小陰謀內?比那更複雜、更危險的難關他都遭遇過,怎麼可能會對付不了一個衛玉衡?
所以,裡面肯定還有隱情,她查。
她在回宮的路上就開始查,開始準備,開始隱忍。
她要知道,究竟是誰在幕後操縱一切、推動一切、造成了這一切。
而最後的答案是——昭尹。
如果不是昭尹對姬嬰起了殺機,父親不敢乘虛而入落井下石,而當衛玉衡開始動手時起,聰明如姬嬰,洞悉如姬嬰,自然也在第一時間知道了昭尹的背叛。
是昭尹,捨棄了姬嬰。
所以,姬嬰本來可以逃的,但他不逃。他本來可以反的,但他沒反。
他鄉非故國。
他對故國、對家族的最後一點牽掛,最終,殺死了他。
曦禾,無疑也非常明白這一點。
所以,那天當姜沉魚從姬府歸來,因看到了姬嬰和曦禾同樣的畫畫方式而悲從中來,忍不住抱住曦禾失聲痛哭時。曦禾回摟住她,像孩子親吻母親一樣的仰起頭吻了她的額頭,然後將腦袋埋人她懷中,低聲說了四個字。
耶一霎時,姜沉魚幾乎以為自己幻聽了。
但是,從手指上傳來的力度,和曦禾不停顫抖的背脊,無不說明著她沒有幻聽。曦禾剛才真的說話了,而且說的是——為他報仇!
她……是清醒的。
也就是從那天起,姜沉魚和曦禾頗有默契地開始聯手,一個負責秘密查探姬嬰真正的死因,一個則纏住昭尹讓他分身乏術。就這樣,一天一天,累積到了今日的結局。
看著在地上痙攣顫抖的昭尹,再看著雖然現在完好地站著、但也沒剩下多少時間的曦禾,姜沉魚的心,就劇烈地抽搐了起來,像有千萬把刀子在裡面翻攪一樣,疼得說不出話,也無法順暢地呼吸。
昭尹艱難出聲道:「你們如此對朕,大逆不道,不會有好結局的……」
曦禾冷冷一笑:「你說沒有就沒有麼?你想想,你癱了,國家大事就會落到誰手裡呢?沒錯,唯一能接手的,就是皇后了。而當一個國家的皇帝形同虛設時,最大的,不就是皇后麼?當了皇后,就能想幹嗎就幹嗎了。你所夢寐以求的東西,都到了皇后手裡,你說,這樣的結局還不夠好嗎?」
「原來你們……想要的是、是朕的江山?」昭尹這下子,是徹徹底底地驚了。
曦禾懶洋洋道:「就算是吧。難道要不得麼?」
昭尹急聲道:「好,就算姜沉魚當了皇后得了江山,但是你呢?曦禾你不是也中了毒嗎?你又不是皇后,你落得了什麼好處?」
曦禾的目光一下子變得無比悲哀,每個字都在發顫:「好處?你以為……我還想活麼?」
昭尹重重一震。
曦禾笑,笑容極盡悽慘:「我不是說了?我不想活了。我本來已經瘋了的,什麼都忘記了,挺好的。但是,九月廿一那天我又醒了。我……清醒時的這種感覺……我,根本就不願意清醒……」晶瑩的淚珠,從她眼中滾落,濃密的睫毛濕濕地粘在了一起,看上去說不出的可憐,「在我瘋了的那段時候,是沉魚陪著我。對於我的瘋癲,她半點不耐煩的樣子都沒有,依舊細心溫柔地照顧我,給我梳頭,幫我穿衣,甚至還幫我穿鞋……就在那一刻,我在心底對自己說,我要報答她。我這個人,活在世上根本只是浪費糧食,帶給別人的只有不幸,還讓我所愛的人那麼那麼痛苦……,但起碼要在我走前,我要做一件好事。」
她說到這裡,轉身,慢慢地站直了,看著姜沉魚,一字一字道:「總要有個人為此事負責,所以,這個弒君的罪名,我擔。」
姜沉魚看著她,淚流滿面。
其實早在她們聯手,準備對付昭尹時,結局就已經註定了:必須要犧牲一個,成為昭尹的陪葬品。耶樣才能徹底扳倒昭尹,徹底為公子報仇。
但是,本來那個犧牲的人可以是她的。
曦禾,卻把生存的機會,留給了她。
對此,曦禾曾說:「你不要以為死就一定不好。要一個人孤獨地活下去,要面對一個國家的重擔和責任,其實遠比死亡更難。我是個沒用的人,我處理不來那些國家大事的。所以,沉魚,讓我去死吧。」
就這樣,曦禾服下了毒藥,並成功地誘使昭尹也中了毒。而姜沉魚則是等待,等到封后完成,等到她成為璧國皇后的事實無可更改,才在這一夜,支走田九,徹底對昭尹攤牌。
「我把他留給你,以你的聰明才智,知道接下去該怎麼辦的。不是嗎?璧國的皇后娘娘。」曦禾說罷,轉身朝門口走去。
姜沉魚忍不住喚道:「你去哪兒?」
曦禾扯出一個諷刺的笑容,說了四個字:「回去等死。」
姜沉魚心中一緊,下意識地就想阻止她:「等等?其實……嚴格說起來,真正殺了公子的人是我爹,和我姐夫,他、他們還沒有……」
曦禾忽然停步,轉身,靜靜地望著她。
姜沉魚因太過羞愧而手指發抖,哽咽道:「我……我、我對他們……他們……」
曦禾凝眸一笑,美絕人寰的眉眼,豁達從容的氣度,以及眼眸深處的體諒與憐惜……這些飽滿的感情,令她整個人看起來閃閃發亮。 她從來沒有這樣笑過。又或者說,自進宮以來,她就從來沒有這樣笑。
可現在,她笑了。
然後,用這個世界上最悅耳的聲音說了一句話:「姬嬰放下了,我放下了,姜沉魚,難道你,還放不下麼?」
姜沉魚至此,大徹大悟。
喜歡的親人,就多多親近,不喜歡的親人,就慢慢疏遠。血緣一物,雖是與生俱來,無可選擇。但將來的人生要怎樣走,卻是可以由自己選擇的。
面對家族,姬嬰選擇了全部接納,他承受著因此而帶來的種種痛苦,並用自己最柔軟的方式磨去他們的稜角,將之改變成自己喜歡的樣子。
面對家族,昭尹選擇了全盤否定,一刀兩斷。他厭惡自己的真實身份,又痛恨因此釀就的童年悲劇,偏激自私的後果就是斬斷了原本最堅固可靠的一條翅膀。姬嬰一死,生前辛苦為皇帝建立的那些人脈全部毀壞,而昭尹自己建立的地位其實並不像他所以為的那麼穩固。
因此,當十二月初二,羅橫對上早朝的臣子們宣佈皇帝突然得病、不能上朝時,沒人對此起疑。而當日子一天天地過去,皇帝還遲遲沒有病癒,只能由皇后代為執政時,小部分臣子鬧了一會兒,鬧不出個結果來,也最終選擇了沈默。
於是朝政漸穩,日子就那麼順理成章地過了下去……
大年三十除夕之夜,姜沉魚守在昭尹床頭,餵他吃飯。他直直地平躺在床上,沒有知覺,但仍然活著,所謂的進食,也不過是將各種補藥熬成的稀粥,給他撬開嘴巴灌下去罷了。但是,餵得很是費力,往住一碗粥餵完,衣服上全是粥漬。
七子列成一排,站在外廳隔著一重簾子例行彙報,所奏的都是一些如何慶祝新年的小事。因此聽完後,姜沉魚點了點頭: 「就按你們說的去辦吧。」
「是。」七子彼此對望一眼,轉身離開。
懷瑾則匆匆走進來道:「娘娘,夫人來了。」
懷瑾口中的夫人,指的只有姜夫人一個。姜沉魚聽說母親來了,便放下了手中的湯匙,用濕帕擦去濺出來的粥湯,起身道:「娘一個人來的?」
「那個……」懷瑾吞吞吐吐,「老爺也來了。」
姜沉魚淡淡一笑。
她就知道。
自她與父親決裂以來,父親一直希望與她修好,明裡暗裡給了不少表示,今天是除夕,他不可能不好好利用這個機會。罷了。既然是跟母親一起來的,也不能不見。
一念至此,姜沉魚道:「請他們進來吧。」
兩旁的宮女上前,放下另一重帷簾,將昭尹所在的內室,徹底與外室隔了開來。
姜沉魚披衣走到外室,剛在桌旁坐下,懷瑾就領著姜仲和姜夫人走了進來。兩人雙雙叩拜:「參見皇后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快快請起,看座。」
姜氏夫婦坐下後,姜仲望著女兒,欲言又止,最後推了推姜夫人,姜夫人會意,將身旁的食盒呈遞上前道:「臣妾親手包了鮮蝦餡的餃子,還請娘娘笑納。」
姜沉魚眼眶微熱:以往在娘家時,每年過年,母親都會親自包餃子,並在餃子裡包入銅板,誰要吃到了有銅板的餃子,來年就會萬事順心……往事歷歷,不是不溫馨的。
懷瑾連忙將食盒接了過來,打開,放到桌上:「娘娘,你看,餃子還是熱騰騰的呢!真好!娘娘你這會兒吃嗎?」說著就要擺筷子。
「先不忙吃。」姜沉魚淡淡一句話,令懷瑾停下了動作。而一旁的姜夫人也不禁露出幾分失望之色。但姜沉魚朝她笑了笑,道:「如果母親不嫌棄,明日我親自登門拜訪,吃剛出鍋的可好?」
姜夫人又是驚訝又是歡喜,激動得一下子站了起來,顫聲道:「好!好……好……我這就回去準備!」
姜沉魚笑了,起身將她按回到座位上道:「母親真是的,哪有說風就是雨的。明早再準備也來得及啊。」
「我……我、看我都糊塗了……呵呵……」姜夫人笑著笑著,眼圈紅了起來。
姜沉魚道:「母親進宮來,可去看過姐姐?」
姜夫人忙道:「要去的要去的!我也給她帶了一份,哦不,是兩份呢!她有孕在身,要多吃點兒。」
「我想姐姐現在肯定在嘉寧宮裡等得眼都綠了,母親還是快把餃子送去給她吧。」
「好。我這就去!」姜夫人說罷看向姜仲。
姜沉魚道:「我與父親還有事要說,母親您先過去,父親稍後就到。懷瑾,你陪母親一起去。」
「好。那我先走了……」姜夫人在懷瑾的陪同下歡歡喜喜地離去。
姜沉魚看著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得看不見了,才將視線收回來,轉投到父親臉上,兩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一碰,姜仲有點兒坐不住了,垂下眼睛,裝模作樣地把玩著茶杯,輕嘆道:「又是大溪菊茶,看來,你還真的非常喜歡這茶呢……」
姜沉魚的目光在茶上轉了一圈,淡淡道:「我是個很頑固的人。喜歡了一樣東西,就會一直喜歡下去。」
姜仲抬起頭,直直地看著她,流露出幾分悲哀之色:「沒錯。而你討厭的東西,也會一直討厭下去吧……」
「我很少會討厭什麼東西。」
「所以一旦討厭了,就無法挽回了,是麼?」
姜沉魚沈默了一下,回視著自己的父親,緩緩道:「父親,我不討厭您。」
姜仲整個人一顫,剛在動容,姜沉魚的下句話就緊隨而至:「我只是無法原諒您。」
「關於姬嬰之死,其實……其實我沒想讓他死,我只是想要連城璧和四國譜,弓箭上有毒我也是事後才……」
姜沉魚抬起一隻手,阻止了他下面的話:「現在說這些都已經晚了,不是麼?而且……」
「而且什麼?」
姜沉魚淒然一笑:「父親你對不起的,難道僅僅只是一個姬嬰麼?」
姜伸眼角抽動,沈默良久,才開口道:「沉魚,你是我的女兒,是骨肉至親!難道你要為了那些外人,真的跟你父親我決裂麼?沉魚,就算為父再怎麼對不起天下,對不起蒼生。但為父對你……自問一直是疼愛有加。除了姬嬰,其他但凡你要的,為父什麼沒有給過你?」
姜沉魚柔柔地抬眼道:「可如果我說我只要姬嬰,怎麼辦呢?」
姜仲一怔,繼而暴躁了起來,怒道:「姬嬰姬嬰姬嬰!什麼都是為了姬嬰,為了那個根本不愛你的男人,你丟盡了身為一個大家閨秀、身為一個皇妃,甚至身為一個皇后的臉!」
姜沉魚也不生氣,表情依舊柔柔淡淡,甚至還笑了笑:「我不偷不搶不犯法,僅僅只是仰慕一個人而已,有什麼可以丟臉的?如果我這樣都算丟瞼,那麼哥哥調戲別人家的姑娘,嫂嫂駡街弄得家醜人盡皆知,爹爹調包了自己的親生女兒,又殺死了撫養杜鵑長大的一對老人……這種種行徑,又算什麼呢?」
姜仲啞口無言。
姜沉魚深吸口氣,站了起來:「不過,之前種種我也不準備追究了。你是我父親,這點我沒的選擇,也無可更改。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公平地持法待你。從今天起,你若有徇私枉法之事,事無鉅細,皆以國法處置,絕無私情可說。換言之,若你於國有功,我也會按例嘉獎。今後您的仕途之路會怎樣,父親還是自己掂量著點兒吧。」
「你……」
「母親的餃子應該已經送到嘉寧宮了,父親也請去吧。女兒不送。」姜沉魚別過臉去。
房間裡,沉寂了好一會兒,姜仲就那麼直直地坐著,看著三步之遙的女兒,卻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許久,他終於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一躬身,行了一禮:「老臣,告退。」
姜沉魚沒有回頭。
姜仲走到門口,忽又停步,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回頭問道:「別人的公道,為什麼要由你,一個外人,來替他們出頭?」
姜沉魚想了很久,才回答道: 「因為我是姜沉魚。我做得到。」
世事的安排必定有其宿命的玄機。所以,既然命運讓她走到了這個地步,命運讓她成為了璧國的主宰,那麼,就由她,還耶些弱勢的人們一個公道。
她做得到。
圖璧五年元月,帝病危,姜后臨朝稱制。
后創自舉、試官等制,薄賦斂,息干戈,省力役,執政三年,政績卓越,國威大振。
——《圖璧·皇后傳》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47:25
第六部 女帝 第二十九章 新王
三月,春花爛漫。
萬卉千芳,在園林中爭相開放,尤以梨花為最,點點香白,霏霏如雪,點綴蓄靜幽絕俗的景緻,呈現出一種生機勃勃的春意盎然。
行雲流水般的琴聲,自精緻雅舍裡遠遠飄來。
跟在懷瑾身後的男子,停下腳步,專注聆聽了片刻,讚嘆道:「好一首《曲徑通幽》,真是應時應景。」
懷瑾掩唇一笑:「陛下喜歡就好。請跟我來。」說著,將來客引到了雅舍前。
而那琴聲,也知客到般識趣地停下了。
懷瑾推開房門,躬身道:「奴婢就送到這兒,陛下請自己進去吧。」
男子抬步邁進門檻,房門便由外輕輕地關上了。
裡面四四方方一個小廳,由兩扇素石屏風將之與內室隔了開來。外廳橫擺著一張檀木書桌,桌上放著一把琴,但彈琴人已不在座旁。窗臺上,兩盆茉莉嫣然盛開,令得整個房間都洋溢著淡淡的清香。除此之外,再無旁物。
無比簡單的陳設,卻處處彰顯出其主人雅韻天或的個性。就算是再粗俗的人,到了這裡恐怕都要變得拘謹,更何況,來者本就是個雅人。
因此,他什麼話也沒說,只是走了過去,坐到琴旁,然後撥動琴絃,也彈了一曲。琴聲洋洋灑灑,和風淡蕩,旋律輕快,應著窗外的陽光,煞是愜意。
一曲終了,內室的人還未回應,來客已先自拍手道:「不想我三年未曾碰過琴,竟還沒忘記這首《陽春白雪》該怎麼彈,不錯,不錯。」
內室發出一聲輕笑,接著,一個清脆柔婉的語音道:「這也是我第一次聽到彈錯了起碼十個音以上,卻還不太難聽的曲子。」
來客嘻嘻一笑:「是琴好。難怪你看不上彰華的雷我琴。有了這天下獨一無二的綠綺,的確是不再需要其他名琴的。」停一停,叫出了對方的名字,「小虞,好久不見。」
屏風內的人靜默了片刻,才回應道:「陛下的這個稱呼,還真是令人懷念……程國一別,算來已有大半年不見,宜王可還安好?」
琴旁的男子抬起眼睛,眸光似水、似火、似掠過琉璃的光,似滑落屋簷的雨,似這世上一切靈動的東兩,有種攝人心魂的魅力,不是別人,正是宜國的君王——赫奕。
而那個被喚作小虞的女子,不消說,就是姜沉魚了。
赫奕凝望著雕有纏枝芙蓉花的屏風,視線卻如同穿過石面看見了裡面的人,表情有些迷離,又有些歡喜,輕聲道:「確切來說,是八個月零三天,整整二百四十六天。」
內室的姜沉魚一呆,忽然間,失去了聲音。
她此番特地約赫奕來此,為的乃是還債。雖然離開程國前,赫奕所贈的三枚煙火都被她用掉了,但在遇到困難時,第一個想起來可以求助的,依然是他。
從得知姬嬰死訊的那一刻起,她就決心一定要查出真相:為什麼父親要殺姬嬰,為什麼昭尹又會默許這種行為?因此,回宮後,她一方面與昭尹周旋,繼續扮演乖巧溫順的淑妃,一方面則暗中查訪真相……種種行為,都需要錢。
可她當時與姜仲決裂,根本沒法動用姜家的人脈與資源。因此在最危急時,便想起了赫奕。通過薛采她同赫奕取得了聯繫,同他訂下契約:他提供她此番行動的所有花費,而她需要在事成之後,雙倍償還。
如今,大權在握,天下初定,是該她還債的時候了。
然而,明明是公事公辦的流程,卻因赫奕的這一句話,而變了滋味。
姜沉魚坐在屏風後,心中不是不清楚的:赫奕之所以肯慷慨地借錢給她,為的並不是那雙倍的利潤,而自己當年明明拒絕了他的心意,卻在最後,依舊迫不得已地向他開了口。
有些事情,一旦牽扯,就再也斷不乾淨。
她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卻還是觸犯了禁忌。
金錢債好還,但人情債……又該如何清償?
就在她內心柔腸百轉之際,赫奕用一記清朗的笑聲打破了尷尬的氣氛,然後推開古琴,撫了撫鬢角處的長髮道:「這麼多天以來,我可是天天算計、日日掛念,心想著你究竟什麼時候能還錢,到底還還不還得上錢?算得朕白頭髮都多了幾根呢……」
姜沉魚明知他在說謊,還是忍不住被逗樂了:「陛下真不愧是商人。」
「所以我投資的永遠只會是能賺錢的買賣。」赫奕說到這裡,眼中露出讚賞之色,輕嘆道,「而你,可以說是我這麼多年來最成功的一筆投資了。」
「是陛下的錢好。」此言非虛。若不是赫奕提供的那一大筆資金,別且不說,大太監羅橫,和百言七子就收買不到手。而她能在昭尹中毒後如此順利地平定一切,羅橫和七子功不可沒。
赫奕顯然也是知道這些事情的,因此,望向屏風的目光裡,就多了幾分感慨:「羅橫跟在璧王身邊九年,可以說是昭尹最信任的下屬,而你竟能連他也拉攏到手,那絕非多少錢,就能做到的事情。」
姜沉魚淡淡一笑:「羅橫作為一個宦官,已經升至頂點,再無可升之職,而他是皇上身邊的大紅人,平日裡也根本不缺賄賂。所以普通的錢財自然無用。但,是人就有弱點,他年輕時候家貧,不得已進宮淨身為奴,沒有子嗣就成了他一輩子最大的遺憾。」
「而你,找到了他少年時曾仰慕過的初戀情人,那情人的丈夫已死,留下孤兒寡母無依無靠。你給了羅橫一個家。昭尹絕對不會想到,他那麼器重的臣子,會為了區區一個女子,和一個沒有血緣的孩子,就背叛他。」
姜沉魚悠然道:「有時候人心是很容易滿足的。金山銀山,也不及一個可以陪在身邊說說話的人。不是嗎?」
赫奕彷彿也被這句話牽扯出了許多情緒,眸光閃爍,眼神複雜。為了掩飾那種情緒,他把手放到唇邊輕咳了幾聲,轉移話題道:「那麼七子呢?自從昭尹一怒之下秘密處死了翰林八智後,為了挑選新的智囊,可算煞費苦心。這七人都是他仔細調查、徹底放心後才納入百言堂的,你是怎麼把他們也收買到手的?」
「我沒有收買全部。我只收買了其中三個。而其他四人感覺到了危機,為求自保,也就紛紛主動投誠來了。」
赫奕呵呵笑了起來:「的確。要想收買一個人,也許還比較不容易,但要收買一個團隊,只要用一招內部分裂即可。」
「因為人類很怕孤獨。一旦習慣了有組織有分工的合作,就會產生依賴感。而當他們發現自己被孤立時,就會產生恐懼。在耶種畏懼的驅使下,為了維持原來的平衡,他們就會盲從。七子都是頂尖的人才,我相信昭尹為了訓練那樣的下屬,花費了很多心血。但,嚴格訓練的結果就是導致他們習慣了聽從主人的命令與安排,一旦沒有主人的吩咐,就會失去方向。」
「聽以,昭尹一旦倒下,他們就或了一盤散沙。各個擊破,將之收服。」赫奕聽到這裡,忍不住鼓掌道,「你果然是成熟了。當年我在程國見到的小虞,雖然聰慧,但沒有這樣的深度與心機。」
「你相不相信人可以在一夜之間白頭,也可以在一夜之間長大?」
赫奕目光微動:「一夜白頭的曦禾夫人……怎麼樣了?」
「她已經沒有知覺了,雖然還活著,但不會動,不會思考,就像永遠地睡著了一樣。」
赫奕長長嘆息:「美人傾國,竟落得這個結局,真是……不過她也很了不起,竟然在你和昭尹的眼皮底下裝瘋,還成功瞞過了你們。」
「當一個人下決心要做一樣事情時,往住就能產生奇蹟。但我總覺得,昭尹之所以沒有察覺出來,除了曦禾確實裝得很像以外,還有一點,是因為昭尹真的……喜歡她。關心則亂。一個人對自己喜歡的人,總是防備得少一點的。」
「我要問你一個問題,你要如實回答我。」赫奕的口吻忽然變得一本正經。
「陛下請問。」
「昭尹不管怎麼說,都是你的丈夫。你這樣對他……不後晦麼?」
姜沉魚垂下眼睛,注視著地面,沉思了很久,久到赫奕都開始後悔問這個問題了,忍不住道:「算了,你可以不回答……」
她卻突然開口了:「其實昭尹對我很好。」因為想起往事的緣故,姜沉魚的聲音裡有很多複雜的情緒,那些情緒錯綜複雜地交織在一起,分不出是感激多一點,還是內疚多一點。
「雖然,他娶我進宮,違背了我的意願。但除此之外,他對我,真不算壞。我心中有人,不願當皇妃,他就答應我,讓我當他的謀士,還派我出使程國,大長了一番見識,回宮後,也讓我繼續跟在他身邊學習,最後,甚至讓我當了皇后……也許他對姬嬰,對曦禾,對很多很多人,都有所虧欠,但對我……所以,這些天來,我每天都在做噩夢,在夢裡,他變成了一個小小的孩子,衣衫襤褸,瘦弱蒼白,他哭著問我——為什麼?為什麼他對我那麼好,我卻恩將仇報?我這麼做,跟他對姬嬰,又有什麼區別?我……我……」姜沉魚說到這裡,緊緊抓住衣擺,全身都顫抖了起來。
「小虞?」赫奕下意識地起身,想走進去,但走到屏風旁,卻又停下了腳步,躊躇了一會兒後,伸出手輕輕地搭在屏風上,柔聲道,「你想不想聽聽,我是如何看待這件事情的?」
姜沉魚抬起了頭:「嗯?」
「我覺得,昭尹之所以對你不錯,是因為:第一,你與他暫時沒有利益衝突;第二,你性格柔婉,善解人意,他沒有理由對你不好。如果這兩點還不能夠讓你釋懷的話,還有第三點,那就是——」赫奕的聲音一下子嚴肅了起來,「他對你,根本不能算好。」
「呃?」姜沉魚驚訝。
「沉魚,你心地善良,凡事總是先為別人著想,也總是看到別人好的一面。你為什麼不想一想,昭尹又是為的什麼同意讓你當他的謀士?難道不是因為你正好具備了這方面極為出色的才能,而那種才能能夠為他所用嗎?再想一想,程國之行並不輕鬆,三子奪嫡,還有那個冷酷無情的公主,你差點沒命,不是嗎?如果你在那個時候死了,你還會感激他嗎?再說他為什麼會封你當皇后……第一,他踢開了姬家,如果不想連姜家也除掉的話,那麼就只能先籠絡著再說,不管如何,你父親的勢力,是不可小覷的;第二,你和姜仲決裂,說明你不會被姜仲利用,他封你為后,就可以很放心,起碼你不會和姜仲聯合起來對付他;第三,姬忽已成棄子,曦禾夫人瘋了,你的姐姐又不為他所喜,除了你,宮裡也無其他人可以封后了。而一個國家,太長時間沒有皇后,是不台禮法的。那麼,除了封你為后,他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不得不說,赫奕不愧是有史以來最或功的一位商人,口才如此了得,談判時如此,安慰人時亦如此。
姜沉魚原本沉浸在內疚和自責之中的心,一下子輕鬆了不少,當下感激道:「陛下真是會說話……」
「我說的是事實。是你所看不到的另一面罷了。」赫奕注視著屏風,緩緩道,「不過,我現在可以確定一件事了,昭尹耶小子畢竟還是做了一件好事的……」
姜沉魚好奇:「什麼好事?」
赫奕忽然勾唇一笑,表情開始不正經起來,又恢復成她初見他時的模樣:「 那就是,昭尹他……沒有碰過你。對麼?」
姜沉魚萬萬沒想到他說的竟是這個事,臉騰地一下就紅了,下意識就想怒叱他無禮,赫奕已突然邁開腳步,繞過屏風,走了進來——「小虞……」
「你!」
四目相接,兩人俱都一怔。
於姜沉魚,固然是吃驚他竟然會不顧禮法地走進來。
而於赫奕,卻是因為——嚴格說起來,這還是他第一次看見姜沉魚真實的模樣。
沒有臉上的紅疤,不再是樸素的藥女打扮。
此刻的姜沉魚,一身窄袖紫衣,配以折襇密佈、翠蓋珠結的月白長裙,領口和裙襬都繡著小小碎碎的白色梨花,當真是冰姿玉骨,香肌麝薰。她本就容貌絕美,儀態高華,此刻雙頰泛紅,更是顯得嬌美動人。
一時間,赫奕竟看得呆住了。
姜沉魚見他如此反應,更是羞澀,忍不住惱了:「看什麼?」
「看你。」
「我、我有什麼好看的!」
赫奕輕輕地嘆了口氣,聲音恍如夢囈:「夢中見你千百回,而今才知道,原來你是長這個樣子的。」
「你……」姜沉魚既羞惱於他的大膽直接,又感動於他的一往情深,一時間,反而不知該如何回應,最後,只好別過臉道,「陛下請自重。」
赫奕震了一下,眼中的迷離之色迅速散去,再看向她時,目光裡就多了幾分悲哀:「你以為……我真會對你怎麼著麼?」
姜沉魚心中一顫:「陛下?」
「這個世界上,我最沒辦法應付的人就是你了。」赫奕說著,苦笑了起來,「你落難,我只好去救;你要淋雨,我只好跟著;你說你是江晚衣的師妹,我只好信著;你說你是璧國的妃子,我只好看著……小虞,這樣拿你最無可奈何的我,又會對你做什麼呢?」說罷轉身,慢慢地退回到外廳。
姜沉魚心中一緊,彷彿有某一部分自己,跟著他一同走了出去一般,然後啪地落地,摔個粉碎。
「陛下,沉魚失言,請陛下見諒!」
赫奕卻似沒有聽見她的道歉一般,忽道:「我要走了。」
「陛下,我……我還沒有還你錢……」
「我不要錢。」說話間,赫奕已走到門前,伸出雙手就要開門。
姜沉魚再也按捺不住,連忙衝出去壓住他開門的手:「陛下……」
她的話沒能說完。因為赫奕反手,一下子將她按在了門上,緊跟著,溫熱的身軀覆上來,就那樣,將她抱住了。
抬頭,是他炯炯有神、野火燎原般的目光。
低頭,是自他身上源源不斷地傳過來的熱度,和一種獨屬於男子的氣息。
姜沉魚又是緊張又是窘迫,卻又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近在咫尺的赫奕,目光裡充滿了慌亂。
赫奕一隻手扣著她的肩,另一隻手緩緩抬起,摸上了她的臉頰,動作顫悸卻溫柔,聲音低迷而悲涼:「姜、沉、魚……原來,你在這裡……」
「陛下?」
「這麼多年,朕見過無數女子。比你美麗的,比你聰明的,比你善良的,比你堅強的……也不是沒有,但是,為什麼?為什麼只有你令我如此難忘?彷彿是上天知道朕想要什麼,然後把每一個朕喜歡的細節,一點點地拼湊起來,造就了一個你。大千世界,人海茫茫,我尋覓了如此之久,原來……你在這裡。」
姜沉魚只覺嘴唇乾澀,再也說不出話來。
赫奕的眉眼,在這樣近的距離裡看來,越發魅惑,眼瞳深深,幾乎要將人的靈魂也吸進去一般,只怕世上沒有任何一個女子,在面對這樣一個男子時,還能不沉淪吧?更何況,他說的話,每一句每一字每一個音調,都具備著震撼心靈的強大力量:
「可是……為什麼你,偏偏會是姜、沉、魚呢?璧國右相姜氏的小女,淇奧侯曾經的未婚妻,璧國君王的妃子……每一個身份,都將你拉得離我更遠,仿若高山雪蓮,可遠觀而不可親近,可碰及而不可擁有……讓朕……這麼這麼的……難受。」
陽光沿著窗沿一格格地行走,將二人的影子拖拉在地上,纏繞交疊,仿怫宿命早已寫好的一道羈絆,扭曲著書寫在緣分的紙張上。
「你把朕送你的三枚煙花全部用掉的時候,朕雖然不捨,但同時也鬆了口氣,心想著也好,就這樣斷個乾淨,也省得日厚掛念。然而,為什麼?你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那個叫小虞的女子卻像是烙在了朕的腦海裡,在每個晨起夜夢抬眼彎身四季翻滾白髮悄生的小間隙裡,翩然而至,令朕無可抵抗,也無處可逃?」
赫奕的手指因激動而扣得緊了些,疼痛的感覺從肩膀上傳過來,逐漸蔓延到了全身,姜沉魚不能動、不能想、不能言。
「朕不知道為什麼要一次次地跑來璧國,自欺欺人地說著因為璧國有買賣要做;朕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對素未謀面的璧王那麼厭惡,在最嫉妒的時候,朕都恨不得乾脆出兵算了,把璧國打下來算了……而後,朕又知道原來你心中的那個人,不是昭尹,竟是姬嬰。所以,當姬嬰死掉的消息傳來時,不得不說,朕心裡除了惋惜之外還有那麼點兒竊喜。再後來,收到你的求助信的那一刻,朕歡喜地在拆信時手都在抖……姜、沉、魚,這個世上不是每個人,朕都會幫;不是每筆買賣,朕都會做;不是每個交易,朕都會緊張;也不是每筆債,朕都會親自來收!」
他的手指一鬆,放開了她,緊跟著,壓在她身上的身軀也挪開了。
新鮮的空氣頓時湧進鼻息,壓制她的力量消失了,但姜沉魚依舊緊貼著門,無法動彈。她只能睜著眼睛,呆呆地望著他,不能動,不能想,不能言。
赫奕深吸口氣,聲音平靜了下來:「你聽好了——朕不要錢。下一次,如果你想要朕來收債,記得要準備好朕想要的東西。」說罷,將她輕輕地住一旁拉了拉,然後打開門走了出去。
姜沉魚的雙腿一軟,沿著門壁滑到在地。顫悸的感覺這才從腳底升起,很快湧遍了全身,她抱住自己,抖個不停。
一直守在門外的懷瑾望著赫奕離去的背影,再轉頭看著房內的姜沉魚,很識趣地什麼話都沒問,只是取了件披風上前輕輕披在了她身上,柔聲道:「娘娘,我們該回宮了。」
姜沉魚僵硬地點了下頭。
懷瑾攙扶她站起來,走出雅舍。早有馬車在院外等候,因為此行是秘密出宮的緣故,她們坐的乃是薛采的馬車。兩人上了車,車伕朱龍馭動馬匹,飛快奔回了皇宮。
到得宮內,姜沉魚剛下馬車,就看見薛采手裡抱著一大卷的案卷,似乎是剛好路過,又似乎是等候已久,睜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瞪著她。
姜沉魚強行壓下那些纏繞在心底久久不散的紊亂,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髮道:「怎麼了?」
薛采瞪了她一眼,然後轉身,開口道:「七子已在堂中等候。」頓一頓,又加了一句,「你回來得太晚了!」
當姜沉魚走進百言堂的時候,意外地發現除了七子和薛采外,還有一人。
那人束著方巾,穿著一件樸素的灰袍,安安靜靜地坐在角落裡,因此,姜沉魚第一眼還沒認出是誰,再看一眼後,就吃了一大驚: 「頤非?」
眼前這個樸素到不能再樸素、儒雅到不能再儒雅的文士,竟然是那個成天穿著花裡胡哨的華衣,言行舉止流裡流氣的程三皇子!姜沉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而她更不敢相信的是——這傢伙,居然就出現在了璧國的皇宮,自己的書房裡!
「誰、誰帶他來的?」其實話一問出口,她就知道了答案——除了薛采,有誰敢不經她同意就往宮裡帶人?
而薛采果然沒有辜負她的期望,眼皮一翻,淡淡道:「我。」
「你……」姜沉魚根本拿他沒辦法,就轉身望向頤非,「你居然敢這麼光明正大地出現在這裡?」
頤非嘻嘻一笑,站起來行了個禮,又恢復成她所熟悉的滑頭模樣,搖頭晃惱道:「小王要糾正娘娘三點。第一,所謂的光明正大,回娘娘,小王是偷偷進來的,可以說除了此地眾人,再無第十人知道如今我身在璧國的皇宮,所以娘娘可以放心了。」
姜沉魚冷哼了一聲。
「第二,小王沒什麼敢與不敢的事情。既然璧王都敢對淇奧侯下手然後再把罪名裁贓給小王,為了澄清自己的清白,當然只能來此地討還公道。」
姜沉魚的冷哼轉成了輕嘆。當日回城,衛玉衡一方面設計陷害姬嬰,一方面栽贓給頤非,但頤非又豈是那麼簡單的人物?當衛玉衡事後帶著官兵前往他的房間時,他早已不知所蹤。不過如此一來也沒關係,就擬了個「程三皇子害死淇奧侯,然後畏罪潛逃」的藉口上報朝廷,因此,在百姓那裡,都將頤非當成了罪大惡極的兇手,此後昭尹也裝模作樣地下旨追緝頤非,但因為始終找不到其人,時間一久,再加上姜沉魚接手了政權,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萬萬沒想到,這個神秘消失的人物竟然又出現了,而且送死般的竟敢住璧國的皇宮裡進,這次他的葫蘆裡到底賣的又是什麼藥?
不過,心裡雖然對此百般不解,但因為「頤非是由薛采帶來的」這麼一個事實,所以莫名地心安,倒也不是那麼驚懼了。
而這時,頤非又道:「第三,小王想來想去,也只能來這裡了。燕和宜都是那賤人的同盟國,我若出現在他們境內,不到三天,估計就被抓住送回程國了。只有一直對外宣稱與小王勢不兩立的璧國,稍稍還安全點,正所謂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嘛。更何況如今璧圍掌權的是皇后……怎麼說咱們都是相識一場,皇后肯定不會捨得讓清白無辜的小王備受冤屈地去送死的不是麼?」一邊說著,一邊做出副小鳥依人的模樣,就莊姜沉魚身上靠了過去。
姜沉魚剛想躲開,一隻手伸過來,揪住頤非的腰帶,一扯,腰帶散了。
手的主人薛采冷冷地說了一句:「褲子要掉了。」
頤非一陣手忙腳亂,最後提著褲子苦笑道:「我知道咱們感情好,但也不用一見面就坦誠相見吧?」
姜沉魚撲哧一笑,微微別過臉去。
薛采把腰帶遞還紿了頤非:「少廢話,坐下,等著,然後,簽字。」
「簽什麼字?」姜沉魚好奇:
褐子連忙將一捲紙張呈到她面前。沉魚打開一看,原來是一份契約書,裡面寫的是非常時期,璧國暫時收容程三皇子,他日頤非複國之際,需將多少多少土地割讓給璧國,還要上貢多少多少錢財……一條一條,總共羅列了二十七條之多。
條件之苛刻,令得姜沉魚都為之震驚:「這麼喪權辱國的條約你也簽?」
頤非露出總算找到了救命稻草的表情,把臉一垮,可憐巴巴地望著她道:「所以求娘娘通融通融看在咱倆的交情上少要一些……」
姜沉魚平靜地合上契約,平靜地遞還給了褐子,平靜地說道: 「再加十條。」
姜沉魚是笑著回寢宮的。
她一邊走,一邊想起頤非當時的表情,就忍俊不禁,以至於到後來,跟在她身後的薛采終於忍不住皺起眉頭道:「就算你多要了三個市舶提舉司,也不至於這麼得意忘形吧?」
姜沉魚回頭斜瞥他一眼,收了笑道:「我還沒有追究你先斬後奏,擅自做主把頤非這個燙手的山芋請進門,你反倒挑起我的理來了?」
薛采的眼角開始抽搐。
姜沉魚睨著他:「怎麼?沒話說了?」
薛采咬牙道:「我倒是想說,但某人從一大早起就消失不見,去處理所謂的『要緊』事去了,直到此刻才回來,我哪有機會提前說?」
「頤非總不可能今天才進的帝都吧,你早就與他有所聯繫,為什麼不事先告訴我?」
薛采露出淡漠的表情,負起了雙手,悠然道:「你會在事情沒有確切的把握之前就到處宣揚麼?」
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對視了半天,最後還是姜沉魚先移開目光:「哀家不跟小孩一般見識。」
薛采的反應是譏諷一笑。
姜沉魚忽又側頭問道:「你打算如何安置頤非?總不能真的把他藏在宮裡頭吧?」
薛果慢吞吞道:「翰林本是八智。」
「然後?」
「如今百言堂卻只剩下了七子。當初皇上之所以只選七人,是因為把你也算作了一個。」
「然後?」
「如今你成了皇后,自然不能再與他們相提並論。所以,七子還是不完整。」
「然後?」
薛采終於不再拐彎,直視著她的眼睛,說出了關鍵之句:「頤非可以當花子。」
姜沉魚「撲哧」一聲:「花子……哈哈哈哈,真虧你想得出來,哈哈……」
薛采卻沒有笑,一臉嚴肅地看著她。
姜沉魚笑吟吟道:「原來你也這麼喜歡八這個數字,凡事都要往上湊。對了,聽說你是八月初八生日的,所以現在已經算是八歲了?」
薛采的表情一下子沉了下去,用一種僵硬的聲音回答:「我不喜歡八。」他之前雖然也皺眉沉瞼,但多少帶了點兒故意跟姜沉魚做對的樣子,此刻這麼一變瞼,姜沉魚立刻敏銳地察覺出——他是真的生氣了。
雖然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生氣,但姜沉魚立刻就不笑了,正色道:「物盡其用,你說得對。不過,他畢竟是程國人,有很多咱們自己內部的事情,還是不能讓他知道的。這樣吧,閒著也是閒著,就讓他去調查姬忽的下落吧。」
薛采默默地看了她幾眼,然後躬身道:「遵旨。」
姜沉魚原本好不容易歡快點兒的心情,因為說到了姬忽而變得再次沉重了起來。四個月了。自她從昭尹那兒奪取了政權之後,就在四處尋找姬忽的下落,但姬忽就跟人間蒸發了一樣,找不到絲毫線索。有時候姜沉魚忍不住會懷疑也許自己是受了昭尹的誤導,事實的真相應該就是她之前猜測的其人已死,但事後根據崔管家的指證,她在鳳棲湖所見的那個操槳的女子,容貌模樣,的確是姬忽無疑。
姬忽去哪兒了?
一日不找到此人,她就一日不能踏實。
而如今,薛采又收留了頤非。為了避免這個從來就不安分的皇子在這段時間裡節外生枝,一方面固然是要就近看著,不讓他出事;一方面也不能讓他閒著,得給他找點兒事做。希望他能用他那個稀奇古怪與旁人不同的腦袋想些好主意出來,沒準兒真能歪打正著找到姬忽。
姜沉魚一邊頭大如斗地思考著,一邊下意識地行走,等她想通了理順了,一抬頭——啊?怎麼到這裡來了?
置身處乃是皇宮最偏僻的西北角,也就是鳳棲湖的源頭,昭尹就是在這個地方長大的,湖邊還殘留著一間破舊的小屋。如今,已經更換了新的主人。
春日裡的陽光煦暖明麗,夕陽豔紅,映得整個湖面也通紅通紅。原本荒蕪的土地,此刻井然有序地栽種著各手中鮮花,花枝在風中輕輕搖曳,美如詩畫。
一人坐在木製的輪椅上,正在給花澆水,另一人站在他身後,偶爾幫一把。
這一幕落到姜沉魚眼底,就多了幾分暖意。
她走了過去,輕喚道:「師走。」
澆水的人回頭,正是師走。而站在他身後的人,則是田九。
師走看見她,便放下水壺,轉動輪椅迎了過來,縱然只剩下了一隻手,但動作依舊很靈活。反倒是他身後的田九,表情明顯一僵,默默地行了個禮後就轉身進了屋子。
師走露出歡喜的表情道:「主人怎麼來了?」
「你這段日子在這裡,過得還好麼?」
「嗯。」師走滿懷感情地注視著周圍的鮮花,「今天又有兩株薔薇開花了。」
「那麼……你哥哥,他還好麼?」姜沉魚把目光投向了屋子。
師走看出她的真實想法,笑了笑:「哥哥他……還是不太能接受主人,不過,我想他遲早有一天會想通的。因為,是主人給了我們新生。能這樣地種種花吹吹風,再和兄長聊聊天——這種日子,我曾經想也不敢想。哥哥也一樣。」
姜沉魚的心在暗暗嘆息。
江晚衣高明的醫術,雖然保住了師走的性命,但是他被切斷的兩條腿和一條胳膊,以及挖走的一隻眼球,卻是永遠地回不來了。如今在宮中開闢出這麼一個小角落,供他居住,除了是對他的感恩以外,還有個原因就是為了——牽制田九。
她當日用師走支走田九,當田九回來,發現昭尹已經變成一個廢人時,當時他臉上的表情,她永遠不會忘記……田九沒為昭尹報仇對她動手,她已經非常感激了,哪還奢望他能夠轉投自己旗下?其實……心中也不是不可惜的……據朱龍說,田九的武功甚至比他還高,而且智謀才情,也都十分出色,若能收為己用,必能如虎添翼。
但是……人生從來就不是完美的,不是麼?
現在這樣,也不錯了。
姜沉魚搖了搖頭,揮開那種惋惜失落的情緒,走過去很認真地欣賞了師走所種的花:「好漂亮……」
「是啊,只要好好對待它們,它們就會回贈給你最美麗的風景。而當你看著這樣的風景時,就會覺得一切痛苦都煙消雲散,變成了雲淡風輕的住事。」
姜沉魚注視著師走,無比清晰地意識到眼前這個人,與當初跟著自己出使程國的那個暗衛,已經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了。那時候的師走,腦子裡只有任務,除了命令,萬物在他眼中都是不存在的,但是現在的師走,看得見蔚藍的天,碧綠的湖,和五顏六色的花朵,那個打打殺殺九死一生的世界,已經徹徹底底地遠離他了。
捫心自問,如果換成自己,肯不肯用兩條腿一條手臂和一隻眼睛的代價去換取這樣平靜的生活?姜沉魚心中,久久沒有答案。
她畢竟不是師走。
師走無父無母,除了哥哥再無別的親人。所以,放下那個世界對他來說不是失去,反而是得到。
但她呢?她的牽掛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主人,你好像很累的樣子,你睡得不好麼?」師走忽然如此問道。
姜沉魚下意識地伸手摸自己的臉:「很明顯?」
「嗯。」師走推動輪椅朝鳳棲湖的方向前行了一段距離,凝望著水天相接的地方,悠悠道,「主人,你知道這段日子以來我最大的感受是什麼嗎?」
「是什麼?」
「我最大的感受是——原來,這個世界上有這麼多快樂的事情。看著一朵花開,看著雨水滴下來,看著日出日落,看著魚在水中游來遊去……如果我們不是生而為人,就領略不到這些美好的東西,所以,已經被上天恩賜了這種幸福的我們,應該多笑一笑。」師走說到這裡,轉動輪椅朝向了姜沉魚,用無比真摯的聲音道,「主人,你多笑一笑吧。」
姜沉魚扯動唇角,有點艱難,但卻非常認真地笑了一笑。
她一笑,師走也就笑了:「不是很容易麼?」
姜沉魚迎著從湖面上吹來的風,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再悠悠地籲出去,然後睜開眼睛,又笑了一下。之前的抑鬱之氣彷彿也跟著這兩次微笑而消退了,餘留下來的,是對這美好風景產生的愉悅感。
「師走,我知道剛才為什麼我的腳會自動把我帶到這裡來了……」
師走望著她,用一隻眼睛望著她,用這世界上原本最黑暗但現在卻最清澈的一隻眼睛望著她,最後徽微一笑:「主人以後如果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就請來這裡。我已經幫不上主人什麼忙了,但是,我這裡有很好看的花,還有一對完好的耳朵。」
姜沉魚的眼睛一下子濕潤了起來。
師走,當日昭尹隨便賜派給她的暗衛,在程國,他們一起遭遇了生死之劫,為了保護她,他變成了殘廢,然而此刻,他坐在那裡,表情柔和,語音恬淡,雖然荏弱,卻顯得好生強大。
他竟成了她最溫暖與放鬆的一處心靈港灣。
這樣的緣分,誰又能預料得到呢?
世事安排,果然有其命定的奇妙啊……
杏花盛開的時候,璧國的皇宮迎來了一位久違的客人。
他就是曾一度被勒令出京不得歸返,創造了「由布衣到王侯,再重歸布衣」這樣一個傳奇的民間神醫江晚衣。
而他這次歸來的理由和上次一模一樣——曦禾。
同樣是中了「一夢千年」的毒,雖然曦禾因為沒有喝酒的緣故比昭尹發作得晚,但她畢竟服食的份量要多得多,因此肢體毀損的程度也嚴重得多。到了後來,皮膚開始出現大片大片淤青,甚至蔓延到了臉上,然後開始潰爛流膿,模樣極盡恐怖。
因此,姜沉魚命人召回江晚衣,給了他兩個選擇:要麼,救醒她;要麼,阻止病情惡化,讓曦禾恢復原樣。
但日子一一天天地過去,杏花全部謝了,江晚衣也沒有找到解救之方。
「為什麼?你所配製出來的毒藥,際自己竟然解不了?」姜沉魚好生失望。
寶華宮中,曦禾的床垂著厚厚一重簾子,看不見她的模樣。
而站在床邊的江晚衣依舊是一襲青衫,卻憔悴消瘦了許多許多,不復當年出使程國時「青衫玉面東璧侯」的模樣。但他的氣度卻越發沉穩,不卑不亢道:「當日我給她這種毒藥的時候,就說過此藥剛剛配製出來,還不是很成熟,服食之後,情況因人而異。曦禾夫人之所以會出現這種潰爛的現象,應該是與她之前曾中過另一種毒有關。上次的毒素依舊沉澱在她的血液裡,與『一夢千年』相融後,轉變成了另一種劇毒。這目前已經超出了我所能解救的範圍,而時間也不允許我再多加嘗試……」說到這裡,他一掀衣袍,跪了下去,「草民有一個不情之請。」
「請說。」
「曦禾夫人……現在非常痛苦,雖然她因毒藥的緣故已經肌肉僵硬,看不出痛苦的表情,但這種潰爛的滋味,卻是任何一個活人都無法容忍的。草民無能,救不了她,眼睜睜地看著她一點一點腐爛下去,實在是……於心不忍。所以懇請娘娘賜她一死,讓她……早日解脫。」這一番話,江晚衣斷斷續續地停了好幾次,顯然也是為難痛苦到了極點。
其實他說的姜沉魚心裡都清楚明白,但是……一想到要弄死曦禾,心中就一千一萬個不願意。
雖然曦禾此時已經沒有知覺,跟死人沒什麼區別,但只要曦禾還躺在寶華宮內,就好像這深宮之中,還有她的一位舊識,還有一個見證她是如何如何滿手血腥地走到這一步的戰友。
讓她怎能眼睜睜地看著這麼重要的一個人消失?
——尤其是在她已經失去了姬嬰之後。
因此,姜沉魚猶豫再三,仍是搖頭「不……不行。你要救她!晚衣,你一定要救她!」
江晚衣叩拜於地,沉聲道:「娘娘,如果你真心為夫人好,就讓她走吧。」
「不行!不行!」姜沉魚固執地從外室的桌旁眺了起來,衝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袖道,「師兄,師兄,我求求你,不要放棄,不要讓曦禾死好不好?師兄……」
她此刻乃是皇后之尊,卻以「師兄」二字稱呼一介草民,顯然是想用舊情打動江晚衣,但江晚衣聽後,目光卻顯得更加悲哀了:「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姜沉魚面色微白。沒錯,當初他離開帝都之時,曾勸她收手,可她當時被仇恨矇蔽了眼睛,固執地要為姬嬰報仇,如今變成這樣,算起來她難辭其咎,她本不該為難他的,可一想到那個躺在床上正在一點點瘸爛的不是別人,而是曦禾!
是四國第一美人曦禾!
是公子生前最愛的曦禾!
是把所有的罪孽都自己擔了,而留給她一片錦繡前程的曦禾!
她就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怎麼都接受不了。
「師兄!師兄……」她扯住江晚衣的衣袖哭,就像當年得知姬嬰的病情後扯著他哭一般。兩個場景在江晚衣腦海中重疊,看著這個雖無師兄妹之實、卻有師兄妹之名,並且一起經歷過很多很多事情的女子,他深深深深地嘆了口氣。
姜沉魚以為他被自己說動,一臉期待地抬起頭看他。
但江晚衣卻慢慢地將袖子從她手中抽出去,用一種溫和,卻又堅決的聲音緩緩道:「娘娘,曦禾夫人都這樣了,你還不能放下自己那一點私心,真真正正地為她著想一下麼?」
姜沉魚重重一震:「什、什、什麼?」
江晚衣轉身,刷地一下拉開了簾子:「她在腐爛,娘娘,請你看看!她每天都腐爛得比前一天更嚴重,從她身上流下來的膿瘡已經浸透了整床被縟,甚至都開始有蚊蠅在她身上爬來爬去……你看看,娘娘!你如果真的喜歡她,會捨得讓她的身體受到這樣的折磨麼?只因為她沒有知覺不能動彈,所以你就覺得她不會痛苦——不會比你更痛苦麼?」
從曦禾身上散發的惡臭與滿室的藥味融在了一起,再看一眼床上那個幾乎已經沒有人形的曦禾,姜沉魚再也承受不住,跳了起來:「你的意思是說我故意要害她?故意讓她腐爛故意讓她美貌不再嗎?江晚衣你大膽,你竟敢這樣對本宮說話!你放肆!」
江晚衣直直地看著他,最後說了一句:「那麼請恕草民無能,草民告退。」說罷,就轉身慢慢地走了。
這個舉動無疑非常冷酷,尤其是對於此時的姜沉魚來說,她半張著嘴巴愣愣地站在床邊,好長一段時間反應不過來。
江晚衣沒有關門,風呼呼地吹進來,姜沉魚驀然轉身,床頭放著水盆和毛巾,她取下毛巾用水浸透,再擰乾,然後拭擦著曦禾瞼上的膿瘡,咬牙道:「曦禾,他們都放棄你,不過沒有關係,我絕對絕對不會放棄你的,他們嫌你髒嫌你臭,沒關係,我來給你洗澡,我每天都給你洗澡,你會好起來的,你一定、一定會好起來的……你看,你的脈搏還在跳動,你的鼻子還在呼吸,你分明還活著啊,怎麼可以就此要你死呢?那是謀殺!謀殺!」
她拚命地擦啊擦,可那些膿水卻越擦越多,怎麼擦也擦不完,最後弄得整張瞼都花了,姜沉魚怔怔地看著那張五官都已經變形了的臉龐,再看一眼手上黑黑紫紫的膿水,「曦禾已經不行了」這個事實這才遲一步地映進了大腦,毛巾啪地落地,姜沉魚就用滿是膿水的雙手摀住自己的臉,然後蹲了下去——失聲痛哭。
為什麼一次、兩次,這麼這麼多次,總是這樣?
越想留住些什麼,就越是留不住。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消失不見。一點辦法都沒有。自己這一生,究竟還能擁有什麼?留住些什麼?而這樣什麼都留不住、什麼都解決不了的自己,就算得到了天下,又怎麼樣呢?
曦禾,曦禾,你知不知道,你躺在這裡,死掉了。就好像讓我看著公子再一次地在我眼前死掉一樣啊!
在姜沉魚的哭聲中,一個人影慢慢地從宮外走了進來。一開始她以為是江晚衣去而複返,便抬頭看了一眼,結果發現原來是薛采。
在這一刻,姜沉魚忘記了自己是璧國的皇后,忘記了自己其實比眼前的少年年紀大,她就那麼蹲在地上,仰著頭,用一種非常無助的目光淚流滿面地看著他。
薛采居高臨下默默地與她對視了一會兒,素白的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然後,上前一步,到了床邊,看著曦禾那張被「糟蹋」得慘不忍睹的瞼,眼睛閃過一抹很複雜的情緒。
姜沉魚還在掉眼淚。
薛采回眸飛快地看了她一眼,忽然從床上扯過一條薄毯,往她頭上一罩。
「別看。」他說道。
薄毯落到了姜沉魚頭上,再慢慢地滑落下去,一瞬間的黑暗之後,房間裡的景象慢慢地回到了視線當中——被風吹得不停飄拂的簾子、華麗柔軟的紫色被縟,和平躺在床榻上仿怫只是睡著了的曦禾……姜沉魚心頭一震,頓時反應過來在剛才那一瞬間薛采做了什麼,她飛撲上前抓住曦禾的手腕,半晌後,僵硬地抬起頭,從薛采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圖璧五年五月初七,曦禾夫人,薨。
薛采替優柔寡斷的姜沉魚做了決定。
在毯子遮住她的視線的那一剎那,他按了曦禾的死穴,讓那位因為太過美麗而本不該誕於人世的美人,終於結束了自己悽慘痛苦的一生。
曦禾死後,久不動筆的姜沉魚親繪了一幅她的畫像。
畫裡的曦禾站在漫天遍野的杏花中間,淡淡而笑。
當她在畫這幅畫像的時候,薛采站在她身後默默地看著,過了一會兒,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開口道: 「江晚衣走了。半個時辰前剛走的。」
姜沉魚「哦」了一聲。
「你這次不去送他嗎?」
姜沉魚淒涼一笑。發生了那樣的爭執之後,哪還有臉再見他?
「小采……」她停下畫筆,聲音低迷,「我是不是變了?」
「嗯?」
「我覺得……自從我成為皇后以來,不,自從我決意要為公子報仇以來,我就開始一點點地變了。習慣了對人施號發令,習慣了對人頤指氣使,習慣了不願意聽從別人的告誡……我以前絕對不會那樣子對師兄說話的,在這個世界上我所為數不多的幾個敬重的人裡,師兄就是其中之一,可是……那天我就跟著了魔似的非要強求,非要為難他,他做不到我還大發睥氣……現在回想起來,我覺得好可怕。」
姜沉魚心有餘悸地轉身,望著薛采,「我覺得自己好可怕,我、我怎麼會變成這樣呢?明明、明明曦禾都開始腐爛了,我還固執地不肯讓她死。師兄說得對,我……我太自私了……那一刻,我只想到了沒有她我多麼多麼痛苦,卻沒想過,活著,才是對曦禾最大的折磨……」
薛采什麼話也不說,只是靜靜地看著她,深黑的瞳仁裡,始終帶著一種琢磨不透的冷漠,因此看起來,就好像對她的痛苦迷茫完全無動於衷。
但也許,這樣冷淡的反應恰恰才是姜沉魚想要的,因為,她其實只想傾訴,而不指望安慰。
「我覺得我在一點點地改變,變得都快要不認識自己了。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害過什麼人,到頭來卻步步為營地把昭尹變成了一個活死人,還搶了他的天下……為什麼會這樣?是不是權力真的會讓人墮落?我好害怕,害怕哪天照鏡子時,發現鏡子裡的人,已經面目全非……這,就是所謂的成長嗎?那麼,我最後會長到什麼地步呢?薛采,我……」
薛采打斷了她:「你只是在撒嬌。」
姜沉魚一呆:「撒嬌?」
「這條路當初是你自己選的,但你現在又開始害怕吃苦,你想要偷懶,希望有誰來幫你,把那些你所厭惡的事情通通解決掉,鋪平你的道路,讓你既能走得燦爛,又可以雙手不用沾染血腥……」薛采尚未變聲的童音,於這樣的氛圍裡,聽起來竟然生脆得有些可怕,
「就像曦禾幫你解決了昭尹,就像我幫你解決了曦禾……這樣一來,你的良心就會稍微好過一些,可以帶著『起碼不是我親自動的手』這樣的藉口來麻痺自己安慰自己,覺得自己還是當初那個不諳人事的閨中少女,沒有被風雨侵蝕,沒有被外界污染,可以繼續用天真的、寬容的心態去看侍世事……」
姜沉魚徹徹底底地怔住了,說不出半個字來。
「你不想變得像昭尹,乃至其他無數個帝王一樣的冷酷,但如果不冷酷就不足以成大事,這,就是你目前最糾結的地方。但是別忘了,昭尹的消亡恰恰是來自於他的冷酷,其他那些心狠手辣的帝王們,也未必就笑到了最後。所以,關鍵的所在並不在於為贏就一定要變壞,而是無論好還是壞,最後都要贏。」
薛采說到這裡,冷漠的目光裡起了些許變化,為了掩飾那種變化,他背過了身子不再與她對視,用平靜無波的聲音說完了後半句:「姜沉魚,你能不能笑到最後呢?就讓時間來證明吧。」
如果說,赫奕的安慰總是令人那麼溫暖,像四月裡的陽光,曬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能將一切煩惱瑣事通通放到一邊不去想。那麼,薛采的安慰則是鋼刀,帶著冰冷的溫度和犀利的鋒刃,用最快的速度將腐肉剔除,讓傷處重新長出新肉來。
姜沉魚不知道這兩種方式哪種她更喜歡,只是在這一刻,由衷地覺得——真好。
當整個世界都在她眼前哐啷碎裂,然後重組成她完全陌生的樣子時,當生命裡那些在意和重視的人通通離她遠去時,起碼命運,給她留下了這麼兩個人。
謝謝……這真的是……太好了……姜沉魚垂下眼睛,平復了下紊亂的心緒,正想向薛采道謝時,書房的門突然被人推開了,或者說,是撞開了。
那宮人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帶著慌亂與狂喜,語無倫次地喊。
姜沉魚沒有介意她的失禮,因為她喊的是:「娘娘!娘娘!貴人要生了!要生了!」
沒等她喊完,姜沉魚就像一陣風似的衝了出去。
薛采皺了皺眉,只好也跟著跑了出去,遠遠看見姜沉魚飛快地跑著,連髮髻散開了都顧不上,又或者是壓根兒沒注意到,就那麼毫無儀態可言地衝進了嘉寧宮。
薛采停步,扶著欄桿喘了口氣,瞼上的表情變得很凝重,像是預感到了某種不祥,又像是看見不願發生的事情,最終還是發生了……但他的表情變化姜沉魚當然是不會留意到的,她只是被「姐姐要臨盆了」這樣衝擊性的喜訊感染著,歡喜得要命。因此當她衝進嘉寧宮,看見的卻是表情擔憂的宮女太監,和滿臉愁容的太醫時,頓時一呆,然後,警惕地望向江准: 「怎麼了?」
江淮屈膝跪倒:「回娘娘,貴人難產,恐怕………有性命之憂。」
這句話,仿若嘩啦啦一盆冷水從天而降,將她從頭淋到了腳,頃刻剎那,手腳冰涼。姜沉魚僵硬地眨了眨眼睛,逼緊嗓音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貴人胎位不正,又過早用力導致驚恐氣怯,所以……」
接下去的話姜沉魚再也沒有聽見,她住前走了幾步,隔著屏風和簾帳,看著裡面倒映出來的影子,畫月虛弱地呻吟,穩婆焦慮地催促,和進進出出的宮女……這一切混亂地交織在一起,令得她的視線突然就模糊了。
姜沉魚搖晃了幾下,抬手揉眼。
江淮看出她的異樣,連忙上前扶住,驚呼道:「娘娘,娘娘你沒事吧?你還是回宮休息一下吧……你的眼疾可是又發作了?來人,快取藥來。」
針對她之前眼睛偶爾模糊的症狀,江淮配製了一種藥水,此刻派上用場,連忙取來為她點上。點了藥水後,姜沉魚閉目靠在椅子上休息了一會兒,再睜開時,總算恢復了清明。
江淮放下心去:「娘娘沒事就好,可別連你也出事啊……」
姜沉魚握住他的手:「太醫,請你一定要救我姐姐!」
「娘娘放心,老臣自然會竭盡全力……不過,如今事態危機,胎兒卡在裡面遲遲不出,再拖延下去,恐怕……若是只能保其中一個,娘娘你選……」
「保大人!」
「保皇子!」
兩個聲音是同時響起的。
姜沉魚在喊出「保大人」的話後,才聽見還有個聲音,連忙扭頭,就看見了匆匆趕來的姜仲。
姜仲走進殿內,連風氅都來不及脫,就又對江准吩咐了一遍:「保皇子!江太醫,不管你用什麼辦法,孩子,一定要平安地生下來!」
「父親!」姜沉魚驚叫出聲,「你在說什麼?難道孩子比畫月重要嗎?」
「當然比畫月重要!」姜仲的表情極為嚴肅,轉過頭緊盯著她,一個字一個字道,「孩子是鳳胎龍種,是當今皇上的唯一血脈,是將來圖璧江山的繼承人,他可比畫月重要得多了!」
姜沉魚早知父親冷血,可他在這種時候竟然還要來摻和一腳,實在是令人寒心之至,但事態危機,她無心與其爭執,便轉頭命令江准道:「哀家是皇后,聽哀家的旨意——保大人!」
「我是國丈,聽我的命令——保皇子!」
「保大人!」
「保皇子!」
「父親!」姜沉魚終於忍不住,厲聲叫了起來,「就算你不拿畫月當你的女兒,可她永遠是我最最至親的姐姐!」
「我是為了你啊!沉魚!」姜仲一把抓住她的手,急聲道,「你進宮時間尚短,如此年紀就當上了璧國的皇后,這本是你的福氣,但現在皇上病成那個樣子,而你又沒有子嗣可以依靠,現在固然可以臨朝聽政,但以後呢?萬一皇上有所不測,你怎麼辦?沉魚!這個孩子不僅僅對璧國來說非常重要,對你來說,更是重中之重啊!」
姜沉魚心頭一陣亂跳,其實父親說的她又何嘗不知道,雖然她現在可以仗著昭尹變成了個活死人而為所欲為,但畢竟不是長久之計,曦禾已經死了,就證明那種毒終歸是會死人的,一旦昭尹也死了,她這個皇后的地位也就跟著不保,所以,如果能有一個孩子傍身,一切就都會迎刃而解。可是……可是……
「可是父親……我的未來,可以有無數種可能、無數個機會,讓我用其他的方式去彌補和挽救,而畫月……只有一個啊……」
這就是她為什麼堅持要保大人的原因:別說昭尹現在還沒有死,就算他有一天突然死了,事在人為,她不信憑藉她的能力和勢力,就一定控制不了時局,就一定要黯然退場。
但如果畫月死在了這裡,那麼就徹徹底底地沒了。
她已經眼睜睜地看著那麼多人走掉了,那些是無可選擇,但這一個,可以選擇,她就一定要爭一爭!
「保大人!」她對江淮,做出了最後的命令。
江淮看了面色如土但沒再說話的姜仲一眼後,轉身,進了產房。
接下去的時間就變成了一場十足的酷刑。
畫月的呻吟時斷時續,虛弱得像是下一刻就會再也發不出來,而宮女們進進出出得更加頻急,整個場景顯得好亂,令得人心裡也更加紊亂。
就這樣,過去了整整兩個時辰後,一聲嬰兒的啼哭宣告了一切的結束。
江准滿頭大汗衣衫俱濕地走了出來,顫聲道:「幸不辱命……」
姜沉魚和姜仲異口同聲道:「保的是大人還是孩子?」
「回娘娘和國丈爺,貴人生的是位皇子,母子平安。」
姜沉魚頓時覺得整個人虛脫了,雙腿一軟,癱倒在了椅子上。
晶瑩的眼淚,從眼眶中欣然落下,原來這一次,老天爺,沒再殘酷地對她。
太好了……姐姐……太好了……半個時辰後,宮女們收拾完了產房,領著姜沉魚走進去。看見床上雖然臉色如紙但明顯還「活著」的姜畫月時,姜沉魚由衷地從心裡笑出來,輕喚道: 「姐姐……」還待說些恭賀的話,就見姜畫月顫顫地朝她伸出手,她連忙上前握住,坐到了床邊。
明明非常虛弱、明明連出聲都很困難的姜畫月,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忽然坐起來一把將她抱住,緊緊地抱住。
姜沉魚愣住了:「姐姐?」
「沉魚……」姜畫月用很輕很輕的聲音道,「謝謝。」
「姐姐……」
「謝謝!沉魚,謝謝!謝謝!謝謝……」姜畫月一連說了好幾聲謝謝,聲音一次比一次大,到了最後,幾乎是在吶喊一般,「我……聽見了……謝謝……」
她……聽到了。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在那麼危急的關頭畫月竟然能聽到自己和父親的爭執,但無疑的,這一番爭執令畫月最終變回了她所熟悉的那個姐姐。那個喜歡她、疼愛她,處處都想著她的姐姐。
一切原來都可以回到原點。
回到最期冀的狀態。
當姜沉魚從嘉寧宮再次走出來時,已經是夜晚亥時。
星稀月淡晚風清,也許是因為心情愉悅的緣故,皇宮裡的風景看起來也變得格外美麗。她深吸口氣,揉著有些酸澀的手腕,剛想回寢宮,卻在嘉寧宮外,看到了薛采。
薛采站在路旁的一株柏樹下,彷彿已經站了許久。
「你怎麼在這兒?」姜沉魚有些奇怪,「不回家?」都這麼晚了。
薛采依舊是一如既往面無表情地看著她。一般的人與人對視,通常是因為自己準備開口說話。而他倒好,與人對視,為的是讓對方主動開口說話。
不過姜沉魚對此也已經習慣了,他不回答,她就自顧自地另選了個話題:「對了,我姐姐生下了一個男……」
「我知道了。」薛采打斷她。
也對,他在外頭等了這麼久,也早該知道消息了。「我給孩子想了個名字,叫新野,意喻革故鼎新、沃野千里,你覺得如何?作為璧國的太子,希望他日後能夠帶領璧國變得更加繁榮昌盛……」
薛采皺眉:「太子?」
「當然。我已經讓人去挑選吉日了……」對比姜沉魚的興致勃勃,薛采卻顯得更加深沉,他張了張嘴巴,似乎想說些什麼,但看著說得起勁的姜沉魚,最終選擇了沈默。
「……總之,一定要辦得風風光光、熱熱鬧鬧的!」姜沉魚終於描述完心中的憧憬,見薛采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有些無趣,只好再換個話題,「你為什麼還不回家?」
薛采淡淡道:「不想回。」
姜沉魚意識到自己問了個不該問的問題,立刻靜默了。
姬嬰臨死前,除了把自己的部分勢力留給了薛采,也把自己的府邸給了薛采。
如今的薛采,就住在淇奧侯府。睹物思人,一個沒有了姬嬰的姬府,對他來說只不過是一個吃飯睡覺的地方吧?
「薛采,總有一天你會得到你想要的。」姜沉魚凝視著他的瞼,很真摯地說道,「相信我。」
薛采沒有回應她的這句話。
姜沉魚抬起頭,看著夜空中的明月,緩緩道:「就在幾個時辰前,我還在跟你抱怨,抱怨命運對我苛刻,我好生委屈,覺得不公平。但是你說得對,我之所以委屈,不平,是因為我貪心。我想要一些東西,但我不肯付出相應的代價。所以我撒嬌,我逃避,我總是連累身邊的人。如果當例不是為了救我,師走不會殘廢;如果我肯乾脆一點,曦禾就不用用自己當陪葬去達成目的;如果我能忍受痛苦,就應該早一點讓曦禾走……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為我沒有做好,我不肯付出我自己。但是,就在剛才,就在姐姐難產,江太醫問我要孩子還是姐姐的耶一刻,我悟了……」
她的目光一下子灼熱了起來,轉過頭望著薛采,眼睛亮晶晶。
「小采,我悟了!父親對我說新野於我,是多麼多麼重要,可以讓我之後的道路,都走得非常平坦。但是,我為什麼就一定要平坦呢?如果遇到問題,就勇敢地去面對,想方設法處理掉;如果害怕皇上駕崩,那就遍尋奇方,不讓他死掉;如果害怕朝臣為難,就做到讓他們無法挑剔……誰的人生會一帆風順?不都是一步一步刻苦地、努力地走過來的嗎?反正不會比現在更壞,昕以,要期待明天更好——我明白了。」
薛采凝鬱的瞼上,也終於綻出了些許柔和的表情,他揚了揚唇角,似乎想笑,但目光依舊深沉。
姜沉魚便先他一步笑了笑,低聲道:「所以,你也不用擔心新野的出世會對我造成什麼不好的影響,如果你擔心有臣子會拿他做文章來威脅到我的地位的話,那麼就把那些朝臣找出來,剷除掉;如果你擔心新野得知父王的真相會恨我,那麼,就自小引導他……不管你擔心的是什麼,面對之,挑戰之,粉碎之——事在人為。」
薛采終於笑了,目光閃動著,唇紅齒白、劍眉星目的五官顯得說不出的好看。
姜沉魚看得呆了一下,輕嘆道:「你這樣的孩子,長大後,不知道該讓多少女孩傷心呢……」
薛采剛起的笑意瞬間就沉了,瞪了她一眼:「那也跟你沒關係。」
「我操心呀。」
「你先替自己操操心吧。」
「我有什麼好操心的。我都嫁人了的。」
「當一輩子活寡婦有什麼好值得驕傲的。」
「雖然這是事實,但你這樣直白地說出來,會讓我忽然間又覺得自己的人生很不幸哪……」
「你本來就不幸!」
「可我今天很幸運啊,老天聽見了我的請求,救了我的姐姐,也救了我的小侄子……」
「你快煩死了!」
「本宮不跟小孩一艘見識……」
「哼。」
「哼……」
圖璧五年五月初十,姜貴人誕下麟兒,后大喜,親賜名新野,冊封太子。大赦天下,舉國同慶。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47:46
第六部 女帝 第三十章 新相
這世上有個詞,叫「天道人事」。
天道人事不可違背,意謂大勢所趨。
以往看見,也不過是當尋常的一個成語記了,理解了,便丟諸腦後。世上的或語很多很多,但人的一生中真能親自經歷的,其實很少很少。
可當姜沉魚看到那封署名為「姜仲」的請辭書時,腦海裡第一個反應起來的詞就是——天道人事。
繼畫月最終順利誕下了新野,母子平安之後,又一樁困擾她許久的難事自動在她面前解開,不復存在。
但比起畫月來,事實上,姜仲才是她的心結。因為,對於姜畫月,姜沉魚有的只是憐憫和珍惜,無論畫月怎麼嫉妒她怨恨她,那都是畫月單方面的感情,姜仲則不同。對這位養她生她栽培她在她身上傾注了無數心血也寄託了很大希望的父親,姜沉魚的感情非常複雜。
一方面,她厭惡他的人格,正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她姜沉魚既然不肯盲從,就註定他們不是同路人。
但另一方面,骨血至親,畢竟不是說決裂就決裂,說分道揚鑣就可以分道揚鑣的。
因此,如何處置自己的父親,就成了她最頭疼的一件事情。雖然她也說過一切秉公辦理,但真要實際操作起來,卻十分艱難,更何況有些事情不是發生了就可以徹底過去的——比如說,杜鵑。
回城事畢後,雖然姜仲尋了個機會將衛玉衡招回帝都,且杜鵑也跟著他一起回來了,但姜仲終究沒有認這個女兒,杜鵑的身份還是得不到承認。原本姜沉魚還為這個煩惱了一陣子,但當她去衛府看望杜鵑時,卻發現身為當事人的杜鵑自己反而想得很開,理由是——「這麼痛苦的事情,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個人跟著遭罪。我已經很不幸了,但我起碼可以讓始終被蒙在鼓裡、毫無過錯的母親,避開這種不幸。所以,我不會認祖歸宗的,我也不屑認祖歸宗。」
「那麼,你以後怎麼辦呢?難道就一直這樣下去嗎?」
杜鵑將一雙毫無光彩的眸子對準她,最後輕輕一笑:「我不會停止報仇的。我就在這裡,哪兒也不去,然後,尋找每個可能的時機,扳倒姜仲。就算報不了仇,我也要噁心著他,讓他愧疚,讓他頭疼,讓他時時刻刻記著——他曾經做過多麼卑劣的事情。」
那就是杜鵑的選擇。
姜沉魚覺得她其實沒有說真話,但是再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就只能放棄。
也許,比起自己,杜鵑對父親的感情更加複雜吧。
如今,姜沉魚在燈下,捧著這本摺子,看了很久很久,最後抬起頭,命令道:「宣右相。」
羅橫立刻出去宣旨:「皇后宣右相覲見。」
片刻後,姜仲緩步走進書房:「老臣參見皇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丞相可否明說一下辭官的原因?」姜沉魚將摺子遞還給他。
姜仲卻沒有伸手接,依舊弓著身子道:「一切都如書中所言。」
「丞相正值壯年,正是為國效力的大好時候,怎就厭倦了紛爭,要求歸隱呢?」
姜仲抬起頭,注視著她,片刻後,輕輕地笑了:「皇后在懷疑老臣?皇后覺得老臣是在以退為進?或者另有圖謀?」
姜沉魚沒有說話,只是目光,變得越發深邃了。
姜仲收了笑,臉上露出落寞的表情,長長一嘆:「皇后,能否摒退一下旁人?」
姜沉魚沉吟了一下,命令道:「我與右相有話要說,你們全都退下吧。」
宮人應聲退下。偌大的書房,瞬間變得冷冷清清。宮燈的光,也不像平日裡那麼明亮,一眼望去,只覺哪裡都是陰影幽幽。
而在重重陰影裡,姜仲高瘦的身軀看上去竟有些佝僂,再細看,鬢角也有了些許銀絲。
父親老了……姜沉魚忽然發現,就在她與他冷眼相對的這段時間裡,父親在迅速蒼老,才不過一年時間,就彷彿老了十歲。
「沉魚……」在她沈默的打量中,姜仲緩緩道,「你母親她……快不行了。」
「什麼?」姜沉魚震驚地一下子站了起來。
「你先別急,坐下,聽我慢慢說。」
姜沉魚又慢慢地坐回去,一隻手忍不住去捂胸,感應到自己的心臟,在不受控制地狂跳。
「你母親的身體一向不算太好。從去年開始,就經常覺得頭疼,但休息一會兒就好,因此沒太放在心上。但到了上個月,她頭疼再次發作,並陷入了昏迷,我請京城的名醫為她診治,都說她的頭風病已經很嚴重,需先飲麻沸湯,再以利斧切開頭顱取出風涎才能治癒。但此方風險極大,稍有差池立死。所以,你母親怎麼也不肯醫治。」
「這麼重要的事情你為什麼現在才說?」姜沉魚再次站了起來。
姜仲笑笑,笑容裡有苦澀,有尷尬,有感慨,還有包容:「你掌權伊始,根基不穩,日理萬機,你母親怕你分心,所以,不肯讓我告訴你。」
又是……自己的錯麼?
這段時間,她有太多的事情,太多的決策,太多的行動……但,那麼多事情,那麼多決策,那麼多行動,卻沒有一樣,是跟母親有關的。
也就是說,她顧了自己顧了姐姐顧了心上人甚至顧了天下,卻獨獨疏忽了自己的母親。
天啊……天啊……天啊……這個打擊著實不小,令得姜沉魚的身子一下子抖了起來,不得不按住書案,才能支撐自己勉強站立。
姜仲眼中依稀有淚光閃爍,低聲道:「沉魚,你父我的確不是好人,一生沉迷權勢,為了整個家族的利益連自己的親生女兒都可以犧牲,但是……我真的……摯愛你的母親。權勢可以說,比我的一切都要重要;但你母親……卻是我的生命本身。你能理解嗎?」
姜沉魚拚命點頭。的確,父親一生做錯了太多太多事情,但唯獨對母親,卻是專一深情。
「所以……我們都做錯了,不是嗎?若早知你母親大限將至,最多只能再活三年,我之前訓練什麼死士剷除什麼異己玩弄什麼權術爭奪什麼利益?花大把大把的時間在那些無用的事情之上,而沒有好好地在家多陪陪她,還與自己的女兒慪氣,弄得你母親夾在你我之間左右為難,平添許多白頭髮……」
姜沉魚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羞愧地摀住自己的臉。
「所以,我決定放下一切,剩餘三年都陪在你母親身邊。她生平最引以為憾的事情就是礙於身份的緣故始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沒能遊遍天下名山,嘗盡天下美食。我決定在未來的三年裡,把她這個遺憾一一補上。」
姜沉魚顫聲道: 「父親……你要出門?」
「嗯。」
「你……要帶母親一起走?一走就是三年?」姜沉魚急了,「父親你把母親帶走了,那我、我怎麼辦?」
「我們會偶爾回來看你們的。」
「可是……」
姜仲打斷她:「沉魚,你……不是小孩子了。」
姜沉魚一震。
姜仲凝望著她,聲音溫柔而哀傷:「你身上,穿的是皇后的鳳袍;你桌上,擱的是圖璧的玉璽……你,不是小孩子了。」
「所以,我就沒有陪在母親身邊的權力了麼?」姜沉魚流著眼淚問。
「沉魚,讓你母親開心點吧。她,已經守了你十五年了,不是麼?」
姜沉魚的心沉了下去。伴隨著深深哀痛一起來至心頭的,是熟悉的厭惡——對自己的厭惡——她……又開始自私了……永遠只先考慮自己的感受,昕以,當父親說要帶母親外出遊玩時,第一反應就是不行,那樣自己豈非就見不到母親了、卻沒有站在母親的立場想一想:她盼望能出去玩,可是盼了整整一輩子啊……連父親,那個對權勢在乎到可以犧牲自己女兒、無視骨肉幸福的父親,都肯為了母親而放下苦心經營了一輩子的權力,難道自己,號稱最乖巧最孝順最讓母親放一從來沒惹她生過一次氣的自己,還不如父親麼?
姜沉魚咬住下唇,看著面前一丈遠的父親,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拿起書案上的玉璽,緩緩地、沉重地蓋在了奏摺之上。
塵埃落定。
王印鮮紅如斯。
圖璧六年秋,右相告老,請辭還鄉。后泣允之。
越日,新相誕生,是謂冰璃公子——薛采也。
「最近的書生很不安分啊。」
百言堂內,綠子搖著扇子緩緩道。
其他六子一聽此言,全部笑了,笑得很詭異。
正在批閱奏摺的姜沉魚聞聲抬頭,不解道:「怎麼回事?」
綠子總算引起皇后的注意,連忙收起扇子回稟道:「皇后娘娘可知為何這幾日薛相都沒有來參加我們的例會麼?」
他這麼一說,姜沉魚倒想起來了。薛采已經足足有七天沒有來書房,每天只在早朝時匆匆露上一面,然後就消失不見,而今天更過分,連早朝都沒有來。
「他在忙什麼?跟書生不安分又有什麼關係?」
「回娘娘,是這樣的。」褐子答道,「薛相雖然成名甚早,四海皆知,但畢竟之前家中出了那麼大的變故,後又被貶為奴。如今恢復宮籍,但年紀太過幼小,就做了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丞相,民間議論紛紛,更有吳淳、陳隆兩書生帶頭公然反對,在街頭設台批判時政,煽動百姓,越鬧越大,如今每日裡都有上百人特地趕去旁聽。」
姜沉魚的眉頭微蹙了一下:「竟有這等事情?為什麼不早點告我知曉?」
「呃,這個……」褐子的聲音一下子小了下去,「是薛相說皇后日理萬機,不得以這種小事前去打攪,他自會處理妥當……」
「那他處理妥當了嗎?」
此言一出,七子們彼此對視一眼,又發出了之前那種詭異的笑聲。
他們如此反應,必定是事情已經解決,否則神情不會如此輕鬆。姜沉魚看在眼裡心裡清楚,但臉卻沉了下去:「他說什麼就什麼,究竟他是你們的主子,還是我是你們的主子?」
七子連忙紛紛離座下跪,齊聲道:「皇后請恕罪!」
姜沉魚稍作警告,見好就收:「起來吧。給哀家說說,究竟是怎麼回事情?花子,你說。」
被點名的對象原本一直坐在座位上,腦袋一垂一垂地打瞌睡,被乍然叫道,整個人一激靈,無比茫然地站了起來:「啊?什麼?」
姜沉魚忍俊不禁,失聲一笑。
而見她笑,七子們也都紛紛放下心頭重石,跟著笑了。
頤非見眾人笑,更不明白了,極為狼狽且無辜地睨著大家,試探性地問了一句:「該吃飯了?」
滿堂哄笑。
姜沉魚莞爾道:「算了,你先坐下吧。紫子,你口才最好,你來說。」
「是。」紫子躬身行了一禮,也不囉嗦,「薛相知道此事後,就喬裝過去混在人群裡聽那吳淳、陳隆說了一天。第二日,當吳淳、陳隆剛擺上臺子想接著說時,十二鐵騎突然出現,清一色的白衣怒馬,而且馬轡上全都繡有白澤圖騰。圍觀的百姓看見這幅景象,又驚又畏,紛紛散開跪拜。十二鐵騎到得台前,呈扇形排開,跟在他們後面的,就是騎著一匹汗血寶馬的薛相。」
「先聲奪人,這一招下馬威做得不錯啊。」姜沉魚一笑,薛采那傢伙,竟然敢帶著公子的圖騰到處招搖,真是越來越無恥了!不過,白澤在璧國百姓心中有著極高的地位,用它亮相,效果的確極好,「後來呢?」
「薛相掃了吳淳陳隆的臺子一眼,冷冷一笑,從懷中取出一個捲軸,策馬走到街旁的一家酒樓前,一拍馬脖飛身而起,將那捲軸抖開,掛在了匾額上,再翩然落下,穩穩地站到了地上。整套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呵成。身姿之靈動,手腳之俐落,郡令人歎為觀止……」
紫子還侍讚美,姜沉魚哭笑不得道:「夠了夠了,哀家誇你口才好,你就加這麼大串修飾詞的,又不是真個讓你說書……快切正題!」
「是是是。微臣失言了。微臣改。」紫子窘迫地笑笑,「在場眾人抬頭一看,只見那捲軸上寫了『鼎烹說湯』四個大字。」
「薛相掛完條幅後,回身,冷眼掃視了一圈,高聲道:『古有尹相背負鼎俎為湯烹七炊,以烹調、五味為引子,分析天下大勢與為政之道。湯王由此方知其有經天緯地之才,遂免其奴隸之身,奉為右相,自此開創商朝盛世繁華。薛采不才,借古人三故,行現今之事一一在此設下擂臺,七天之內,無論是誰,只要你覺得際比我更有實力做璧國的丞相,就來挑戰我、擊敗我,我願將相位拱手相讓,決不食言!』」
姜沉魚聽聞此言,心中不知是好笑還是震撼。那個六歲就敢對燕王說「燕乃國中玉,吾乃人中璧,兩相得宜,有何不妥」的薛采;那個七歲就敢怒叱帝王寵妃「區區雀座,安敢抗鳳駕乎」的薛采;如今在大街上公然接受書生挑釁並擺出擂臺自比伊尹的薛采……無論經歷了多少挫折,冰璃還是那個冰璃,錚錚傲骨猶在,未有絲毫改變啊……
紫子說到這裡,露出欽佩之色,感慨道:「薛相此舉很快就流傳了出去,各地文人豪客紛紛趕赴帝都,有大膽者真的上前挑戰,薛相年紀雖小,但博聞強記,雄辯滔滔,舌戰群儒,面對諸人詰問從容應對,侃侃而談,縱橫捭闔,遊刃有餘,令得眾人盡皆失色,尤其是吳淳、陳隆二人,到得最後,羞惱道:『就算你才華蓋世、經略滔天又如何?別忘了,你父和你爺爺是逆臣!是反賊!是犯上作亂的亂臣賊子!是妄圖顛覆圖璧江山的千古罪人!你身為他們的子孫,竟能擔任璧國的丞相,這豈非是鼓勵天下所有人盡情造反麼?反正就算造反不成,自己的孩子也還能當官。任你為相,將千秋律法置於何地?將皇族顏面置於何地?將社稷江山又置於何地?』」
這一番質問,連姜沉魚聽得都變了臉色。這一招的確夠狠,搬出陳年舊賬,再用「造反」二字壓之。要知道千古帝王最忌諱的就是造反,最不能容忍的也是造反,因此對於謀逆作亂的後果,也是一再警告申明——造反者,株連九族,必死!這才得以警懾天下,要乖乖聽話,不要妄起反心。
不過……她雖然吃驚,卻不覺得擔心。因為,如果是薛采的話,就肯定能解決掉這個難題的吧……心中就是有這樣的信心呢。
果然,紫子接下去的話就充分驗證了這一點:「薛相聽後,面不改色,冷冷一笑道: 『我父與我爺爺昕做的錯事,與我何干?』陳隆道:『難道你不知父債子償麼?』薛相道:『若你非要這麼說,那麼,你們的祖先也造反了,你們又有什麼臉活在這世上?』」
姜沉魚驚訝:「什麼?他們也是反賊之子麼?」
「啊?」姜沉魚一驚之後,卻是歎服,「他莫非是要?」
「回娘娘,薛相此言一出,旁聽的大眾全都很驚訝,跟娘娘一個反應。而那陳隆立刻跳了起來,暴怒道:『你胡說!我祖上三代都是清清白白的讀書人,哪裡造過反了?休要血口噴人!』薛相冷笑道:『祖上三代沒有?那麼十代?二十代呢?別忘了當年的陳勝吳廣,大秦就是亡在他們手裡的。』」
姜沉魚閉了閉眼睛——她就知道……連陳勝吳廣都搬出來了……
「陳隆聽了更怒:『什、什麼?陳勝吳廣跟、跟跟我們有何干係?』薛相道:『你們同姓,追溯千代,必是同根。』陳隆道:『就算、算是我們的先祖,他、他們那是替天行道!秦二暴政苛刑,搞得民不聊生……』薛相打斷他:『哦?這個時候就不講究千秋律法、皇族顏面與社稷江山了麼?』陳隆道:『你、你、你……』」
描述到這裡,姜沉魚輕輕一嘆:「紫子,你順著說就行,不用連他們的結巴都模仿出來。」
百言堂內又是一陣哄笑。
他們平日裡大概是揶揄慣了的,因此紫子雖然窘迫,卻並不羞惱,依舊好脾氣地笑笑道:「是。微臣改。總之陳隆等人說不過薛相,氣個半死,而薛相最後,環傾眾人,緩緩道:『曆數千秋,每朝每代,都出過反臣,都出過逆子,他們做錯了,就得受罰,但若因此就剝奪其後人的助勳,就真正可笑了!沒錯,我父我祖做了錯事,但他們究竟是為什麼錯的,大家心知肚明。一朝天子一朝臣,如果非要說我薛家有罪,我薛族虧欠了圖璧的話,那麼,任我為相,豈非就是最好的贖罪方式?如果你們認為我薛采能力不足,不能為相,就用事實來證明這一點,但要說其他什麼出身、年齡之類的膚淺理由,我通通不服!七日已畢,你們已經輸了。不過我知道你們還不服氣,沒關係,我會再給你們機會,每年的今天,我都會在此設席,天下人都可以來試。但,僅是這麼七天。其他任何時間任何地點若再被我聽見有人妄議朝政、詆我名譽,斬!』最後一個斬字說得是擲地有聲,樓上樓下,再無人敢出聲,一片沉寂。」
姜沉魚想像著當時的畫面,不禁嚮住道:「若我也在場就好了,真想一睹薛采當時力壓群雄的風采啊。」
紫子嘆道:「七子中只有我昨日親自去了,看到了最關鍵的那一幕,真的是覺得……我朝能有薛相,實在是天下至福啊。」
姜沉魚想到一個問題:「等等,你說昨日你去看了,也就是說,七日之期,到昨日已經結束了。那為何薛采今天也沒來呢?」
一旁的綠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其他眾人也都再次露出了那種詭異的笑容。
聽到這裡,姜沉魚算是明白了,他們笑,不是因為薛采舌戰群儒凱旋歸來,而是還發生了其他事情,並且,那事情必然是讓薛采倒了黴的。想到這裡,不禁越發地好奇了起來:「快說!他怎麼了?」
紫子道: 「回娘娘,是這樣的——薛相設台的時辰安排是午時到戌時。昨日到了戌時,本來一切都已經結束了,就在陳隆等人啞口無言之際,一個玉面書生突然抱著一把琴,進了酒樓,公然要與薛相比琴。」
「什麼?」姜沉魚懵了一下,想起一個問題:薛采會彈琴嗎?
薛采雖然是個神童,文采武功都很了得,但也不是事事精通的,比如彈琴,就從來沒見他彈過。
「薛相他……不會彈琴。」紫子說出了答案。
果然如此……姜沉魚隱約有些猜到眾人為何笑成這樣了。
「因此,那書生說要同他比琴,不止薛相怔了,週遭所有的人都怔了。薛相皺眉道:『你說什麼?』書生道:『我要與你比琴。丞相不是說,這七日內無論誰來挑戰你都可以的麼?我,就來挑戰看看丞相的琴藝。』」
一旁被驚醒後就沒再瞌睡的頤非聽到這裡,轉動眼珠,「哦」了一聲,竊笑道:「有趣,有趣,這個有趣!堂堂璧國的丞相要是連彈琴都不會,確實有失風雅啊……」
姜沉魚瞪了他一眼:「這種歪理你也說得出來?哀家要的是一個能處理政事的丞相,不是一介樂師。」
紫子道:「事實上,當時大家都是那麼想的,都覺得那書生莫名其妙,心想著這麼無聊的要求薛相肯定不會理會的,但是薛相看了那書生一眼,冷冷一笑:『好。』」
「他答應了?」這下子,倒真的出乎姜沉魚的意料了。
「是的。薛相答應了,不僅如此,他還說道:『我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如果我不答應你,你肯定會對外宣稱我設下的擂臺有漏洞,如此有漏洞的比賽規定,比出來了,也根本做不得準算不得數,從而進一步將我這七日來的輝煌成績全部抹殺——對麼?』那書生微微一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薛相繼續道:『所以,我絕對不會如你所願。你要比琴是吧?來啊!那就來比吧!』」
姜沉魚雖然知道薛采最後肯定會贏,但聽到這裡,一顆心不禁也緊張了起來:「他不是不會彈琴嗎?」
「回娘娘,薛采的確不會彈琴,對方肯定也是摸清了他這一點,所以才敢上門挑釁有恃無恐。因此,那書生坐下,擺好古琴道:『先說好,琴之一技,高低懸殊若是很大,自然很好判斷,但若水平差不多,就難以論斷。你我要如何分清這其中界限?』薛相道:『你說。』書生道:『好。我的意見是,在場一共七十九人,我們彈得如何,就讓這七十九人來評,最後誰的支持者多,誰就贏。如何?』薛相道:『可以。』」
姜沉魚嘆道:「真難為他了,這種條件都答應。誰不知道那些去看熱鬧的人,其實都是抱著看他輸的心態去的,就算他真能彈得和那書生一樣好,恐怕眾人抱著看好戲的卑劣心理還是會投他輸的。」
「是,做臣也是這麼想的,因此在一旁看得無比著急,上前勸阻,薛相卻根本不理我,逕自走過去坐到了書生對面,道:『此處無琴,我也用你的琴可好?』書生道:『好。』薛相道:『那麼你是客,你先彈。』書生應了,就開始彈奏……」
「他必定彈得很好。」姜沉魚斷定。
紫子卻搖了搖頭。
「咦?難道他彈得不好?」
紫子又搖了搖頭。
姜沉魚正在奇怪之際,紫子道破真相:「事實上……他根本沒彈得起來。他剛撥了兩個音,羽弦就斷了。於是他只好換了琴絃重來,但撥幾個音後,弓弦又斷了。
他再換弦,角弦斷了……總之就是他只要彈上三四聲,就必定斷一根弦,斷到最後,拍案而起道:『薛采,你在我琴上做了什麼手腳?』薛相道:『這可是你的琴,弦也是你自己帶來的。』書生道:『但在我彈奏之時你卻暗中用內力震斷琴絃,這算什麼?』薛相一笑:『比試而已。如果你不服氣,我彈奏時你也儘管來震好了。』
書生怒道:『我根本不會武功!』薛相道:『很好,我也不會彈琴。』書生道:『那你輸了!』薛相道:『憑什麼?你這種連彈都彈奏不了的琴藝也能算贏麼?』書生道:『那是因為你在一旁破壞!』薛相道:『我能讓你彈不出琴,就是我贏。』書生哇哇大叫:『你算什麼贏?』薛相忽然放慢了聲音,一字一字道:『這就是力量之勝。』書生一怔,安靜了下來。」
姜沉魚重複道:「力量之勝?」
「是。薛相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技藝,但唯獨力量,可以強壓一切。你琴藝再高,但我能讓你彈不出來,這就是我淩駕於你之上的表現。』說到這裡,他轉身,望著眾人,提高聲音道:『你們都給我聽好了,其他想投機取巧的、想斷章取義的也儘管放馬過來,但是來之前,務必做好心理準備——也許你們能在某一技能上贏我,但是,若武功不能贏我,都是白搭。若武功在我之上,別忘了我身後還有十二鐵騎,三萬軍馬,舉國之權,你們儘管挑戰看看!』書生尖聲道:『那這比賽有什麼公平可言?』薛相輕蔑地看著他,冷冷一笑:『權勢也是一種實力。你若沒有超越我的實力,憑什麼想要取代我?』」
姜沉魚咀嚼著這句「權勢也是一種實力」,不禁有幾分癡了。
薛采……薛采……如此出色,如此驕傲,又如此霸氣的薛采啊!
有時候會忍不住懷疑他真的是人嗎?一個八歲的孩童,怎麼可能有這樣的智慧?偏偏,除了智慧,他還出身尊貴,因此培養出眼高於預恃才傲物的性格,除了性格,他又經歷了從雲端到泥底,又從泥底回到雲端如此驚天動地的人生大轉變,令他在傲慢之下,練就了過於常人的謹慎和周全。他看似張揚大膽、孤注一擲的行為,卻恰恰是他準備充分、滴水不漏的表現。
尋常人,就算有和他一樣的天賦,也沒有和他一樣的性格,就算有和他一樣的性格,也沒有和他一樣的遭遇……這種種因素,造就了他此刻睥睨一切的霸氣,而這種霸氣,無疑是一個成功的當政者,所必不可缺的。
也許自己真該慶倖——幸好,他是站在她這邊的。
若有這樣一個對手,實在是太可怕了……姜沉魚眼眸微沉,心中打定主意:這一輩子,絕對不給薛采任何與她為敵的機會。
紫子道: 「薛相說完這麼一番話後,在場的所有人都沈默了,而那書生渾身顫抖地站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就在大家以為他肯定要氣死的時候,他突然從身旁的盒子裡取出一樣東西,朝薛相丟了過去。侍衛們大吃一驚,以為是暗器,剛想沖上前去護衛,薛相手臂一揚,自己用袖子捲住了那樣東西……」
其他七子聽到這裡,開始憋笑。於是姜沉魚知道終於描述到了關鍵所在,便問道:「是什麼?」
「是繡球。」
姜沉魚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不禁又問了一遍:「是什麼?」
「繡球。」紫子一本正經地說道,「就是用彩繡做成,用來給未婚少女結緣所用的……」
「我知道什麼是繡球。」沉魚打斷他,「我只是想問——為什麼那書生要拋個繡球給薛采?」
「當時我們看見那個繡球,也全都愣住了,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只見那書生咯咯一笑,聲音忽然變了,如果說他原來是個娘娘腔,那麼此刻,就真真正正變成了女子的聲音,並且伸出一隻手指著薛相道:『好,果然不愧是名揚天下的小冰璃!我服了。所以,我決定嫁給你!這個繡球就是你我的定情之物,我知道你年紀小,不過沒有關係,我可以等你。本姑娘是胡九仙的女兒,小名倩娘。你可別忘了,他日要上門來迎娶我哦!』說罷,抱著琴飄然遠去……」
「胡九仙?」這個名字好熟悉,似乎在哪裡聽過一般。
「他是宜國人,號稱四國第一商賈,富甲天下,哪裡都有他的產業。而帝都,最有名的紅園,就是他的。」
姜沉魚「啊」了一聲,難怪她覺得耳熟,原來是紅園的主人。
「哈哈哈哈哈,好個大膽的姑娘!」頤非聽得拍案叫絕,「好一樁美妙姻緣!恭喜娘娘,賀喜娘娘,你的右相馬上就要成家立業了,哈哈哈哈……」
紫子強忍笑意,繼續道:「那胡小姐忽然來這麼一出,誰都沒有預料,薛相當時的表情真的是……微臣一輩子都不會忘記了。此事立刻就傳揚開了,因此,今日薛相本來是想來上朝的,但他的轎子剛出侯府,就發現外面烏壓壓地圍了一群人,都是連夜就等在外頭的妙齡姑娘們,他剛掀開轎簾探頭住外看,就有無數隻繡球朝他飛來……那些姑娘一邊丟還一邊喊道: 『丞相大人,我們也想嫁給你……』她們將路都給堵死了,轎子根本走不過去,就只好掉頭回府,所以,薛相今日沒能來上朝……」
紫子的話還沒說完,堂中已東倒西歪笑倒了一片。
只有一個人沒有笑,那就是姜沉魚。
而眾人笑了一會兒後,發現皇后竟然沒有笑,便連忙也收了笑,忐忑不安地看著她。
姜沉魚垂下眼睛,沈默了一會兒,然後推開奏摺道:「今日就先到此,你們都回去吧。哀家也累了,先回宮休息。」說罷,起身離座。
她很平靜地走出百言堂,很平靜地走出書房,很平靜地走回恩沛宮內,對宮女道:「哀家想獨自一個人待一會兒,你們全都退下吧。」
宮女們應聲離開,關上房門。
姜沉魚走到床邊,抱起被子矇住了頭,這才放聲大笑,笑得滿床打滾,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薛采……娶親……哈哈哈哈哈哈……薛采啊薛采,你也有這樣一天啊!
哈哈哈哈哈……她的笑聲依稀傳到了殿外,握瑜聽見了好奇道:「懷瑾姐姐,娘娘她怎麼了?有什麼大喜事嗎?」
懷瑾淡淡一笑:「管那麼多做什麼?我們做下人的,只要替她高興就好了。小姐她……已經很久沒有這麼開心了啊……」
是的,自從淇奧侯死後,除了新野太子出世那次,小姐,就再也沒有這麼開心過了……能這樣笑,是多好、多好的事情啊……第二日早朝,薛采依舊沒有出現。但當姜沉魚準備走進書房跟七子議事時,他卻又出現了,而且沒有穿官服,只穿了件黑色的斗篷,將自己從頭裹到了腳。
姜沉魚見他如此裝束,不禁莞爾:「丞相這是從哪兒來,要往哪兒去啊?」
薛采沈著素白的一張小臉,沒有回應,逕自進了百言堂,脫去披風往椅子上一坐,開口問道: 「昨天和今天有什麼大事發生嗎?」
姜沉魚款款走進去,悠然道:「有啊,最大的大事就是璧國的丞相要成親了。這事兒大不大?」
薛采的眼角果然開始抽搐。
七子也無不忍俊不禁,褐子最先破功,笑了出來:「聽說從昨天起,帝都所有未婚侍嫁的女孩兒就全去侯府外面排起了長龍,準備截堵我們的丞相大人,一群鶯鶯燕燕的,將侯府圍了個水洩不通。這和情況下,丞相竟然還能脫身離開,真是厲害啊厲害。」
薛采「哼」了一聲。
一旁的綠子笑道:「我已經知道了,丞相今日裡用的乃是金蟬脫殼之計,讓下人坐著自己的轎子從前門出去,自己喬裝易容從後門悄悄離開,但因為要避人耳目的緣故,所以晚到了一個時辰,沒趕上早朝。」
姜沉魚笑眯眯道:「怎麼樣啊,丞相大人,可要哀家為你賜婚?」
薛采從齒縫間逼出一句話道:「不勞娘娘費心。」
「啊,丞相說的是哪裡話來著?丞相乃是國家棟樑、朝廷重臣,丞相的婚姻可是舉國大事。那胡倩娘也不是尋常人物,若丞相娶了她,可謂是名利雙收,雙劍合璧,更是喜上加喜……」姜沉魚悠悠道,「最重要的是,如此一來,丞相門前的那些少女們,就會死心了。不然,丞相天天為出門煩惱,還次次遲到,哀家,可是不能允許的哦。」
薛采的眼皮突突直抖,不知是氣的還是悶的,咬牙道:「娘娘請放心,小臣已經想出了解決之策,不消半日,那些無聊的女人們就都會散去了。」
姜沉魚一聽,大感興趣:「哦,不知丞相的辦法是什麼?」
薛采還沒回答,一聲大笑自外頭傳來,緊接著,暗室的門開了,羅橫領著頤非走了進來。
頤非在看見薛采後眼睛一亮,大笑著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沒想到,我們的薛小丞相竟然還是個癡情郎。哈哈哈哈!」
眾人無不朝頤非投去好奇的目光。
頤非掩唇笑,最後將目光對向了姜沉魚:「娘娘,你可知你家薛小丞相今日做了多麼驚天動地的事情麼?」
姜沉魚笑笑道:「據我所知,薛愛卿他每天做的都是驚天動地的大事。」
「也對。只不過今天的,最是出格罷了。」頤非又拍了拍薛采的肩膀,嘆道,「你就算不喜歡那些女孩子,也多少給她們留點面子啊,怎能就這樣一竿子打死呢?要是她們明日裡都上吊自盡了怎麼辦?」
褐子聽得雙目發亮,急聲道:「三皇子休要再賣關子,快說快說,丞相他究竟做了什麼?」
「他啊……命人將一幅畫像掛在了淇奧侯府的大門外,並且宣稱:他薛采既然是百年難遇的俊傑人物,自然要娶能與他般配的絕世美人。因此,如果沒有畫像上的那位姑娘美麗,就打消嫁給他的念頭吧……」
姜沉魚聽著有點兒不對勁:「等等!你說他掛了一幅畫像?難道是……」
薛采這才抬起頭來,原本陰沈的表情沒有了,唇角上揚,竟帶了點兒奸詐的笑意:「說來還要多謝娘娘。若非娘娘妙手丹青,小臣還在苦惱上哪兒去找那麼一幅畫呢。」
「你!你掛的難道是哀家為、為曦禾畫的那、那幅畫?」此言一出,七子也都驚了——原來薛采掛的是曦禾夫人的畫像?
薛采「嗯」了一聲。
姜沉魚一下子就站了起來:「你竟然敢偷哀家的畫!」
「小臣只是借用幾日而已,待得此事過去自會歸還。」薛采理直氣壯道,「正如娘娘所言,小臣作為國家棟樑、朝廷重臣,若老是被人圍堵從而導致上不了早朝,這過失可就大了。所以,為了圖璧的江山社稷著想,娘娘也不會吝嗇區區一幅畫的,不是麼?」
這下,輪到姜沉魚說不出話來。
就這樣,薛采用曦禾夫人的畫像,成功逼退了那些想嫁給他的閨秀們。但此舉卻也留下了一個很壞的影響,那就是——「啊,你聽說了嗎?咱們的丞相有心上人了!」
「他才幾歲啊,就有心上人了?」
「你知道什麼呀,凡事到了冰璃公子身上,就不能以常理推論了。總之就是,他早有心上人了,而且那個心上人不是別個,就是吾朝的前夫人。」
「你是說……曦禾夫人?」
「除了她還有誰啊!當年的四國第一美人啊,嘖嘖,可惜就是死得早。」
「他的膽子也太大了吧?竟然連皇上的妃子都敢覬俞見!幸好曦禾夫人已經死了,否則就成了醜聞啊!」
「總是不做尋常事,一舉天下驚。真不愧是冰璃公子啊……」
「是啊是啊……」
此事越傳越廣,最後的版本是——璧國的丞相薛采,從孩提時代起就暗戀曦禾夫人,甚至將燕王送給他的絕世美玉冰璃也送給了曦禾夫人。無奈曦禾夫人紅顏薄命,沒等他重新發跡就香消玉殞了。
所以,薛采很傷心,對外宣稱一定要娶個和曦禾長得相像的女子為妻。此要求難度太大,因此,終身大事就被耽擱了。
至此,薛采終得耳根清淨。
日子就這麼偶爾磕磕絆絆、偶爾嬉嬉鬧鬧、偶爾驚驚險險、偶爾忙忙亂亂地過了下去。不知從什麼時候起,薛采開始變得越來越忙,經常議事完畢就消失不見,而不像以前不願回家,就算沒事也在宮裡頭待著。有時姜沉魚問他,他也不回答,久而久之,姜沉魚也就不問了。
圖璧六年開春,發生了一件喜事。
說是喜事,其實也不儘然,有的人認為是倒了大黴,有的人認為當事人自己開心就好。而該引起璧國廣泛關注和議論的事件就是——大將軍潘方,娶妻了。
眾所周知,大將軍本有一個摯愛的未婚妻,卻被薛肅叫去府裡頭說書的時候給玷污了,不堪受辱,自盡而亡。後來大將軍雖然親自領軍擊敗薛懷令得整個薛家就此垮臺,算是報了仇,但愛人已逝,再誰挽回此後他奉旨前往程國準備迎娶公主,也不了了之……總之,說起這位大將軍潘方,除了他的驍勇善戰外,更被人津津樂道的就是他的癡情。
世人都以為他不會再成親了,沒想到,他竟突然地、毫無預兆地就娶了。因此,此事流傳出去後,舉國震驚。
而最讓眾人驚訝的是,他的那位妻子……有關此事,姜沉魚也是通過七子的彙報才得知的。當時紫子是這樣說的:「娘娘,潘將軍出事了。」
嚇得姜沉魚心裡一緊:「出什麼事了?」潘方可以說是她最放心的臣子,一向安分守己,從不拉幫結派,也不愛出風頭,生活更是非常簡單,每日裡不是工作就是在家侍著,練練武,喝喝酒,鮮少外出。這樣一個人,會出什麼事?若是別人,還有可能是生病了,而潘方,如果連他也病倒了,那這世上估計就再沒個健康人了。
紫子嘆了口氣,其他六子也都紛紛露出悲憫的表情。
因此,姜沉魚越發擔心了起來:「他怎麼了?」
「他被人陷害了。」
「誰如此大膽?竟敢陷害潘愛卿?」
「是這樣的,京郊有個釣魚的老翁,膝下有個女兒叫芳姑,長得是奇醜無比,還雙耳失聰,因此,今年都二十六歲了還沒嫁出去。老翁很犯愁,就琢磨著該怎麼辦,最後娘娘猜怎麼著?」
「跟潘愛卿有關?」
「上個月不是下了場大雪麼?老翁就把芳姑騙到潘府門前,住那兒一丟。潘將軍出門時,看見一個人凍暈在雪地裡,就好心地把她救了回去,如此過了一夜。第二天,他送醒過來的芳姑回家,老翁卻道他們孤男寡女共處了一夜,女兒的清白已經毀了,嫁不出去了,要他負責。那芳姑起先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後來知道了,就哭著跑出去跳湖。湖水結了冰,她跳進了冰窟窿裡頭,潘將軍連忙把她救起來,救人時自然免不了摟摟抱抱,老翁就那麼賴定了他……於是,潘將軍就娶她了。」
七子紛紛嘆息:「太慘了!」「是啊是啊,這也就是潘將軍,其他人管你是生是死呢……」「那老頭肯定也是打聽過他的為人,知道他不會以勢壓人,所以就賴定他了。」「這叫人善被人欺啊……」「其實這也沒什麼了,就當是收了個妾,問題是,耶女人實在太醜了哇!」「啊,你也見過了?我前幾天太好奇就瞟了眼,結果……」「大丈夫在世,最慘的事都讓潘將軍給碰上了,真是可冷啊可憐……」
七子的話裡雖然帶有明顯的男性色彩,但姜沉魚聽了,心裡也不是滋味。
第二日,她就將潘方招進宮中,對他道:「潘將軍,如果有些事情你自己不好意思出面拒絕的話,哀家幫你拒絕如何?」
潘方有點驚訝地看著她,過得片刻,答道:「回娘娘,微臣沒有為難的事情。」
「你不要瞞哀家了,哀家已經聽說了,你的那位夫人……」
潘方低下頭。
姜沉魚見他這個樣子,心中更是憐憫,便怒道:「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刁民訛婚,而且還訛到了吾朝大將身上,這種事情絕對不能姑息,來人!傳哀家懿旨——」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潘方撲通一下,跪下了。
姜沉魚驚道: 「潘愛卿,你這是作甚?」
潘方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抬起頭來,一雙眼眸明亮而堅定:「微臣謝謝娘娘對微臣的關愛,但是,娶妻一事是微臣自願,並非訛詐,所以請娘娘息怒。」
「可是……他們明明告訴我是那老翁故意將女兒拋在你家門前……」
潘方垂下眼睛,低聲道:「不管前情如何,事實是,微臣確實抱了那姑娘。」
「潘愛唧!」姜沉魚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如此在意,也許是因為她曾經親自見證過潘方與秦娘的悲劇,心中一直對他滿懷愧疚,因此,此刻突然有人硬生生地塞了個女人給潘方,就好像是在一手毀滅那段悲傷到了極致,卻也美麗到了極致的情緣。
她的內心深處,怎麼也不能接受,於是深吸口氣,沉聲道:「總之,這門婚事,哀家不准!哀家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跳火坑!」
潘方仰起瞼龐,注視著她,然後,忽然笑了。
「你笑什麼?」
「沒什麼……」潘方輕輕地嘆了口氣,目光裡露出幾分懷念,「只是覺得,娘娘還是當初的那個娘娘,微臣……很感動,也,很高興。」
姜沉魚臉上一紅,知道他指的是當年出使程國的那個自己。害羞過後,則是慎重。
「那麼這事你就聽我的,好嗎?」
「娘娘……如果,微臣是真心想娶芳姑呢?」
「什、什麼?」姜沉魚吃了一驚。潘方對秦娘如何,她可是親眼目睹過的,這樣的一個男人竟然會移情別戀?好吧,就算他會移情別戀,但是那個芳姑,在七子的描述裡可是那麼不堪的一個女人啊!怎麼可能?
彷彿看出了她內心裡的想法,潘方笑了笑,道:「芳姑是個好姑娘。微臣知道娘娘大概也聽說了,她……耳朵聽不見.長得也不好看。但是,除了這兩點以外,她真的、真的是個很好的姑娘。」
「潘將軍……」一時間,姜沉魚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微臣知道在外人眼裡,都覺得她配不上我,但是,微臣自己卻覺得跟微臣成親,反而委屈了芳姑……總之,這門婚事微臣是真心想要娶的,請娘娘成全。」
姜沉魚定定地望著他,看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後什麼都沒說,讓他回去了。
過幾日,她微服出宮,在薛采的陪同下秘密去了趟潘府。潘方的府邸非常樸素,是個位於偏僻地段的小小院落,透過籬笆圍牆,姜沉魚看見一個女子在掃地。
地上殘雪未消,她一點點地掃著,掃得很細緻。
過了一會兒,潘方從屋裡走了出來,將一襲披風披到她身上,她抬起頭,對他眯眼而笑……姜沉魚看到這裡,命令車伕轉身回宮。
回宮的馬車上,她問了薛采一個問題: 「你說潘將軍和這個芳姑在一起,真的無憾麼?」
薛采沈默了很久,才回答她:「無不無憾我不知道,但應該挺幸福的。」說著,橫了她一眼,「你難道真希望他孤獨終老么?不要太惡毒。」
「等等,我哪裡惡毒了?」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你覺得潘方既然喜歡秦娘,那麼就應該一輩子都為秦娘守身如玉,終身不娶……」
「我沒有這麼想過!」
「最好沒有。你自己已經這樣了,別盼望著別人跟你一樣。」
「等等,什麼叫我自己已經這樣了?難道你是說我在嫉妒潘方?嫉妒他終於從對秦娘的執著裡得到了解脫,而我卻還在泥潭裡待著?」
「這話是你自己說的,我可沒說。」
「你……」姜沉魚氣得要死,但又拿他絲毫沒有辦法,最後只好搬出第一千零一句殺手鐧, 「哀家不和小孩一般見識。」
「我九歲了。」
「那也是小孩。」
「哼。」
「哼……」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49:01
第六部 女帝 第三十一章 裂錦
圖璧六年的中秋,在一欣欣向榮的景象中款款而來。
八月十四這天中午,姜沉魚正在給昭尹餵食時,羅橫通報道:「娘娘,貴人求見。」
姜沉魚放下藥粥,剛命人放下簾帳,姜畫月便在宮女的引領下走了進來:「臣妾參見皇后。」
「姐姐休要多禮,快請坐。來人,看座。」姜沉魚走出去,邀她在外廳的桌旁坐下,看著雙頰豐滿的姐姐,不禁高興道,「姐姐產後恢復得不錯,氣色真好呢。」
「自從我聽你的話不再吃那種藥後,就感覺自己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了。」姜畫月說著,有意無意地看了內室的帷帳一眼,才又道,「我剛接到書柬,原來母親和父親已經在回京的路上了,如果沒有意外,今日申時左右到家。所以我來問問你,要不要明日一起回趟家?」
「當然要。我也接到了書柬,正準備去找姐姐商議此事呢。可巧姐姐就來了。」自從接到母親的書柬,得知她目前一切都還安好,姜沉魚好生高興,因此便安排了回家省親之事,一想到明日就能見到母親,心情就難以平靜。
這時,門外傳來些許爭執聲,姜畫月連忙道:「啊,那是我的奶娘。」
姜沉魚命令道:「讓她進來。」
一奶娘模樣的女子抱著個哇哇大哭的嬰兒走了進來。姜畫月上前接過嬰兒:「新兒,怎麼了?不是讓你乖乖在家等著娘的嗎?怎麼哭了呢?」
奶娘憂慮道: 「老奴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太子殿下突然就哭了,怎麼哄也哄不住,只好帶來找娘娘了。」
姜沉魚在一旁見那嬰兒長得是粉妝玉琢,實在可愛,不禁嚮往道: 「能不能讓我也抱抱?」
「當然。」姜畫月轉身將嬰兒遞了過來。
姜沉魚小心翼翼地接住,搖了搖,嬰兒停下哭泣,看了她一眼,嘴巴一歪,又哭開了。
「哦哦,乖,不哭不哭,皇姨在這裡……姐姐,他是不是餓了?」
「不應該啊,剛吃過奶。」姜畫月見她抱也沒用,便將新野重新接了回去,柔聲哄了一會兒道,「妹妹,我有個不情之請……」
「姐姐請說。」
姜畫月的目光朝內室飄了過去:「是這樣的,新兒自從出生以來,還沒見過皇上。你能不能讓他見見自己的親生父親?我知道皇上現在昏迷不醒,本不該提這種要求,但是……」
姜沉魚有點猶豫,但看到哭個不休的新野,心中一軟,便點頭道:「好,來。」說罷,起身帶路。
兩人一同走進內室,姜沉魚示意宮女拉開簾子,簾子拉開後,昭尹那平靜的睡容就出現在了姜畫月眼中——他躺在那裡,頭髮、瞼龐都非常乾淨,看得出被護理得很好。
看著他柔和的、放鬆的表情,真的很難想像,這個人,已在床上睡了整整一年。
想及昔日的恩愛場景,姜畫月的眼眶一下子紅了,低頭對懷中的嬰兒道:「新兒,別哭了,來看看,這就是你父王。他睡著了,睡了很久很久,所以都沒顧得上跟新兒說句話,但是沒關係的,等你再大些,他就會醒了,到時候會帶新兒去很多很多地方玩兒的……好不好?」一邊說著,一邊將新野湊到昭尹臉旁。
嬰兒彷彿聽懂了她的話,忽然停止了哭泣,睜著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定定地看著床上的昭尹。
姜畫月見他有所反應,不由得喜道:「妹妹你看,真的有效。新兒不哭了呢!」
姜沉魚在一旁看到這神奇的一面,心中不由感慨血緣果然是很奇妙的東西,這麼小的孩子,難道也會因為感應到父親的氣息,而變得平靜嗎?
姜畫月輕拍著新野道:「新兒乖,要健健康康地長大,長大了,就可以跟父王說話啦。父王最喜歡最喜歡新兒了,乖啊……」
新野目不轉睛地盯著昭尹看了一會兒後,忽然嘴巴一歪,又哭了起來。
姜畫月慌了:「哎呀哎呀怎麼了啊?不哭不哭……算了,我還是先帶他回宮吧,也許到了熟悉的地方,他就會好些了。」一邊說著一邊匆匆往外走。
就在這時,「哐啷」一聲,重物落地。
姜沉魚回頭,原來是一旁侍奉的宮女打翻了床邊的瞼盆。宮女自知闖禍,連忙跪下用一種很惶恐的表情道:「娘娘!皇上他……他……」
「他怎麼了?」姜沉魚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就發現昭尹瞼上,兩行清淚緩緩地流了下來。
他……醒了!
頃刻剎耶,一股巨大的恐懼自腳底湧起,姜沉魚幾乎驚叫出聲,但她最後控制住了自己,瞪大眼睛,看著眼淚緩慢地滑過昭尹的瞼頰,流到了枕頭上。而昭尹的其他部位,依舊一動不動。
她上前一步,抓起他的手開始搭脈,只覺脈象時快時慢非常奇怪,以自己的水平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便沉聲道:「傳太醫!」
宮女們匆匆奔去叫人。
姜畫月在一旁焦慮道:「妹妹,皇上這是……要醒了嗎?」
「不知道。」
「可是,他流淚了,他有反應!」
「不知道。」
「皇上?皇上?」姜畫月忍不住上前幾步,騰出手去撫摸昭尹的瞼,「皇上?你感覺得到嗎?我是畫月……我帶了太子來看你,他叫新野,剛七個月大,還不會開口說話……」
哇哇啼哭的新野,懷抱希望的姜畫月,和床上雖然在流淚卻依舊沒有清醒痕跡的昭尹,形成了一幅奇怪的畫面,姜沉魚看著耶幅畫面,只覺自己像是個局外人,隔著一重紗在俯瞰眾人一般。但事實上,昭尹的任何舉動、是生是死都有可能令她粉身碎骨。
姜沉魚深吸口氣,沉聲說了第二個命令:「傳薛相。」
又一撥宮人應聲而去。
過不多時,江淮領著兩名太醫匆匆趕到,剛要行禮,姜沉魚就道:「別跪了,快看看皇上怎麼了?」
江淮等人連忙上前查看,但剛把手指搭到昭尹脈上,臉上就露出一種非常古怪的表情,怔住了。
一旁的姜畫月催促道:「太醫?怎麼樣了?」
江淮踉踉蹌蹌地退後半步,撲通跪下,顫聲道:「微臣來遲一步,皇上他已經……已經……駕崩了……」
姜沉魚只覺耳朵深處「嗡」了一聲,接下去的話,就再也沒聽到,與此同時,她的視線陡然一黑,依稀聽見有人驚呼道: 「娘娘!娘娘你怎麼了?」但無邊無際的黑暗漫天遍地地蓋了過來,她頓時失去了知覺——暗幕裡,許多個縹緲的聲音蕩來蕩去。
「娘娘?娘娘……」
「妹妹?妹妹……」
「沉魚?沉魚……」
然而,沒有一個是她想要的,或者說,是她期盼的。她在求什麼?求的到底是什麼?
「姜家的小姐?」是這個嗎?是這個嗎?
「天色不早,嬰送小姐回府吧。」是誰?是誰?
「小姐約嬰前來,必為有事,既然有事,是誰約的又有什麼關係呢?」是什麼時候?是什麼時候?
「是嬰事起唐突,匆匆傳訊,希望沒有打攪到小姐的正事……」不,不要這句,不要這句。她要的不是這句,不是,從來不是啊!
但是,那個人,從來沒有按她希望的方式喊過她,從最開始的小姐,到後來,最親密時也不過叫了一句「沉魚」。
那個人,是別人的「小紅」,但卻永遠只是她的「公子」……姜沉魚覺得自己的腦子昏昏沉沉的,有點兒知道是在做夢,卻又醒不過來。再然後,暗幕逐漸散開,依稀出現了淡淡的影像:一個非常瘦弱的孩子,拖著一樣東西,非常吃力地住前走。
四下裡一片靜籟無聲。
那孩子跌跌撞撞,那樣東西實在太沉,而他又實在過於瘦小,因此每走兩步,就要停下歇歇。
場景逐漸推近,地上的東西逐漸清晰,原來是個女人,一個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的女人。心中靈光閃過,一瞬間,她好像有點兒知道自己究竟看見了什麼,某種熟悉的氣息近在咫尺,側頭一看,大吃一驚——昭尹,就站在她一步之遙的地方,與她並肩而立,靜靜地望著那一幕,看著那孩子不停地拖啊拖就是不肯放棄。
「皇上……」她聽見自己顫抖地開口,心中害怕到了極點,也紊亂到了極點。
但昭尹卻好像完全沒有發現她一樣,只是靜靜地看著遠處的少年,兩行眼淚從他的眼眶裡流了下來,他不笑的樣子,看上去好生哀傷。
「皇上……」她忍不住朝昭尹伸出手,想拉他的衣袖,但下一瞬,卻發現自己抓住了那個孩子的手,瘦骨嶙峋,徹冷如冰。而那孩子抬起頭看她,口鼻模糊,卻有一雙黑漆漆的大眼睛。
「幫幫我……」孩子哭了,「幫幫我……我娘喝醉酒掉到湖裡了……幫幫我……」
她心裡因這句話而好生難過,正想答應幫他,孩子突然換上一副猙獰的表情,朝她大喊:「為什麼要害我?為什麼要害朕!姜沉魚,你竟然敢給朕下毒!你竟然敢篡奪朕的江山!你不得好死!你會嘗到報應的!」
報應——報應——報應——淒厲的嘶吼彷彿具備無比強大的力量,就像一隻冰冷的手,伸過來狠狠掐住了她的脖子。
誰來救救她?救救她!只要一句話!一句正確的話,她就可以從這個夢魘裡逃出去了!快說啊,快說那句正確的話……就在她這麼掙扎時,一個清脆的有點尖刻又有點冷酷的聲音突然穿破重重迷霧,像道閃電一樣的劈了下來:「昭尹死了。你還不醒?要逃避到幾時?」
迷霧瞬間散去,姜沉魚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入目處,是懷瑾欣喜的臉: 「娘娘!你醒了!娘娘醒了!娘娘醒了!」
姜沉魚有點木然地轉動視線,大紅色的帳幔旁,一襲白影醒目如雪,依舊是深沉的、帶點冷淡的表情,依舊是尚屬於孩童的、稚嫩的年齡,然而,只要有那麼一個人在,就會覺得莫名的心安。
她掙扎著支起身坐了起來,一開口,聲音沙啞:「薛采……你,剛才說什麼?」
薛采面無表情地說道:「你可終於肯醒了。再不醒,皇上都沒法下葬了。」
姜沉魚只覺惱裡一陣雷聲轟鳴,忍不住捧住了自己的頭。對了,她在昏倒前,太醫說昭尹死了……那不是做夢……但是,為什麼?
明明聽見了新野的哭聲,所以流下了眼淚;明明對外界的事情開始有了反應的……為什麼突然間,就死了呢?
他死得太不甘心,所以才到夢中來質問她、報復她麼?
姜沉魚頭痛欲裂,忍不住呻吟出聲。
一旁的薛采忽然上前,將一碗湯汁端到她面前,命令道:「喝下去。」
姜沉魚看了那好像清水卻散發著淡淡藥香的湯汁一眼,皺了下眉,但沒問什麼,乖乖地喝了下去。說也奇怪,那湯汁一經飲下,清涼的感覺就迅速在體內散發開來,連帶著頭疼都減弱了很多。
她忍不住問道:「這是什麼?」
「毒藥。」
「真的?」
「假的。」薛采瞪著她,「看你下次還敢不敢不問清楚是什麼東兩就吃下去。」
「但這不是你給的麼?」
薛采怔了怔,有點被感動了,但立刻露出一副不屑的表情道:「就算是我給的,也不可以亂吃。」
「原來你竟多疑到連自己都不放過了……」
「那是因為……」薛采眼中閃過一絲異色,然後非常嚴肅地壓低了聲音道,「你馬上就要成為一國之帝了,而週遭有很多狼虎視眈眈地看著你,等著撲上來吃了你。」
姜沉魚重重一震,攏髮的手便停在了空中,過了好一會兒,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似的轉頭盯著薛采,輕聲道:「你在說什麼?『有很多狼虎視眈眈地看著你,等著……』」
「不是這句,是前面的。」
薛采吸了口氣,沉聲道:「你,馬上就要成為一國之帝了。」
姜沉魚雖然全身虛弱無力,但聽到這話也還是驚得一下子跳了起來:「你說什麼?誰要為帝?」
「你啊。」薛采的聲音在近在咫尺的距離裡,聽起來清楚得幾乎可怕,「就是你,姜沉魚。」
「你開什麼玩笑?」
薛采湊了身,平視著她的眼睛,冷冷道:「我沒有開玩笑。昭尹死了,你就是下一任帝王。」
「開……開什麼玩笑!」姜沉魚終於怒了,掀被跳到了地上,也顧不得赤著雙腳,急聲道,「在我昏過去的這段時間裡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你會產生如此瘋狂的想法?皇上呢?皇上的遺體現在在哪兒?不、不對……今天是十五嗎?母親回家了啊,我要去見她……」她的頭突然一陣抽動,疼得一下子跌倒在了地上,她怎麼了?她到底是怎麼了?
薛采一把扣住她的手,用的力道幾乎讓她尖叫出聲,但如此徹骨的疼痛,奇異地抵消了頭部的疼痛,她顫顫地抬起眼睛,望著他,看見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哀傷。
「薛采……」
「最後一步了。」薛采用一種她從沒聽過,或者說他從來沒用過的溫柔的聲音道,「只差最後一步,走過去就可以了。姜沉魚,你走了這麼這麼久,放棄了那麼那麼多東西,難道,只是為了停在這裡嗎?」
「但是……我……我不要當皇帝……」也許是他的聲音太溫柔,也許是他的眼神太親切,姜沉魚忽然就哭了出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取昭尹而代之。我只是想要個公道,因為他太過分,他把自己不幸的童年全部歸咎在公子身上,並去深深地傷害公子甚至最後捨棄公子……失去了公子,我太痛苦,我必須要給自己找點事情做,才能抵消那種痛苦。所以我選擇披上替天行道的虛偽外衣,捲入齷齪骯髒的政治,去搶奪天下人都要的權勢……我壓根兒不喜歡每天都上早朝,我也不喜歡批奏摺,我更不喜歡開口閉口都要哀家愛卿……這個樣子的人,不是我,不是我姜沉魚啊!」
「但你卻做得很好。不是麼?」薛采的眼裡有很濃很濃的悲傷,那令他看起來難得一見的柔軟。
「薛采,我剛才在夢裡看見昭尹了,我夢見他變成了小孩的樣子,好可憐,真的好可憐……我好後悔,我後悔我什麼機會都不給他就讓他變或了一個活死人,我後悔我都沒有給他一個可以改過自新的機會,其實作為一個帝王,他比我更合適,也更出色,我、我不應該搶他的東西的……薛采,他死了,他現在死了,我再怎麼愧疚都於事無補了,我好後悔,我真的真的好後悔……我不想再要了,我什麼都不要了……」
「你只是負罪感作祟罷了。昭尹死了,所以你覺得對他有愧,所以不肯進一步登基,但是,聽我說——你一定要登基。」薛采的口吻很嚴肅。
但此時的姜沉魚,根本什麼都聽不進去,只是不停地搖頭:「我不要,我不要。我要回家,我要見母親……對了,我什麼都不當了,什麼都不管了,我要回家跟母親在一起,我要陪她度過她最後的生命,我要當一個好女兒……」說到這裡,她跌跌撞撞地爬了起來,搖搖晃晃地住外走。
薛采低吼道:「那這江山怎麼辦?」
「根據我朝曆法,傳給新野。」
「他才一歲!」
「有你們輔佐他,可以的。」
「你覺得這有可能嗎?朝野上下誰會聽他的?」
姜沉魚的腳步停住了,呆滯了很長一段時間後,緩緩轉頭道:「你說得對……好,那我就和姐姐一起臨朝稱制,繼續替他看著這個江山,等他慢慢長大。總之,我絕對不要自己稱帝。這是昭尹的於朝,我要還給他的兒子。」
薛采露出極端失望的表情。
兩人就那麼彼此對視著,很長一段時間不說話。
大概過了半盞茶工夫後,薛采垂下眼睛,終於開口了,聲音陰沈得可怕:「那麼,請恕我不能再陪在太后左右了。」
姜沉魚心中一沉,急聲道:「什麼?」
「再見。璧國的太后。」薛采冷冷說完這句話後,轉身就走。
「等等!我不許你走!」
薛采停下腳步,揚唇諷刺一笑:「只有最強的王者,才可以命令我。而你,如此懦弱的一個女人,還是抱著孩子繼續做閤家和睦的夢去吧。」
姜沉魚連忙去拉他,卻只抓到了他的一截衣袖,然後只聽「哧」的一聲,袖子裂了。薛采看都沒有看破碎的袖子一眼,就大步走出了恩沛宮。
只剩下姜沉魚,呆呆地看著於中的半截衣袖,分明是氣候怡人的初秋,卻在這一刻,冷如冰窨。
薛采再也沒有出現。
姜沉魚一開始還覺得他只是在跟自己慪氣,但隨著時間一天天地流淌,薛采遲遲不見時,才知道,這一次,他是來真的。
昭尹的大葬是由姜畫月一手操辦的,她這才發現其實自己的姐姐也很有能力,那麼瑣碎複雜的事情,愣是井井有條一絲不苟順順利利地處理妥當了。因此,一方面,心中對於讓位放權的念頭更加堅定,另一方面,又被薛采的事情弄得心緒不寧,怎麼也沒辦法專心處理朝政。
有時候想想,自己也覺得自己很可笑:竟然和一個九歲的小孩慪氣。但薛采……於她而言,從來就不是小孩那麼簡單啊……姜沉魚有時候甚至覺得,因為薛采的存在,從而令她覺得公子還沒有徹底離開,還有一部分永遠地留在了世上,留在了她身邊。
但現在……連薛采都走了……姜沉魚一連幾天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睡夢中聽見門響,總覺得是薛采回來了,但一睜開眼,又是失望。
她這種患得患失的樣子,最後連握瑜都看不下去了,便道:「娘娘,你幹嗎那麼在乎那個小薛采啊。那傢伙老神在在的,眼高於頂,看不起人,對娘娘也呼來喝去,毫無做臣子的樣子。這種奴才,少一個是一個,免得大家到時候都有樣學樣,還以為娘娘好欺負呢。」
她沒有回答。握瑜不會懂的。不會知道,如果這世上有一個人,曾經陪你一起經歷過最痛苦的階段,那麼,他就成了你的不可或缺。
對她來說,薛采就是那個不可或缺。
世事多麼神奇,這麼多年,跌跌撞撞,磕磕絆絆地走到現在,那麼多人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來去匆匆,消失無蹤。
只有他,一步一步,走到了身邊。
如今,他轉身離去,身邊那個地方,就空了一大塊,再也補不上。
怎麼辦……怎麼辦……
懷瑾倒了杯茶,遞到她身邊,輕聲道: 「娘娘,喝茶吧。」
姜沉魚低頭,又是大溪菊茶,一顆心頓時變得更加糾結了起來。像自己這種喜歡了一種茶都會一直喝下去的人,若是適應了一個人,卻突然又沒了,怎麼忍受啊……「娘娘,要不……你去看看丞相吧。」
姜沉魚一顫:「什麼?」
懷瑾笑了笑,笑容裡有清澈如水的洞悉:「娘娘和丞相慪了這麼多天氣,也該氣消了。娘娘既然那麼捨不得丞相,就放下架子去和好吧。我想,丞相也許也在等娘娘呢。」
姜沉魚「啊」了一聲,發起怔來。
「娘娘,丞相雖然有經天緯地之才,是個百年不遇的神童,但,他畢竟太小了,有很多地方他可以做得很好,但有的地方,他做得不好,那是因為沒有人教他。娘娘,想想看,他七歲就全家滅門了,爺爺奶奶,父母親喊,全死了。現在連娘娘也不理他了,娘娘覺得,他現在自己一個人在家裡,守著那麼幢孤零零的府邸,難道不是也很可憐嗎?所以……」
懷瑾的話還沒有說完,姜沉魚就跳起來衝了出去,邊跑邊喊:「備車!備車!我要去丞相府——」
懷瑾說得對。
其實薛采比她更可憐。起碼,她還有父母姐姐,可薛采,除了一個還在冷宮裡的姑姑薛茗,就再沒有親人了。
如果自己真的在意這個人,不捨得他離開的話,就應該去努力留住他——這樣積極的手段,才是她姜沉魚一貫的行為啊。
薛采,這個世界上一定有兩全其美的方法的。我不當皇帝,但你也不要走,好不好?好不好?
姜沉魚不由自主地抓著自己的衣襟,像抓著最真切不捨的希望。
一盞孤燈映寒窗。
竹枝在晚風中輕輕搖曳,發出沙沙聲響,越發顯得四周幽寂。
黑色的剪影映在白色的窗紙上,也彷彿靜止了一般。
——當姜沉魚踏入姬府,由崔管家引進內院,遠遠看著書房時,見到的便是這麼一幅景象。
薛采始終沒有搬出姬府,雖然成為丞相後,他本可以擁有自己的府邸,但他卻拒絕了。關於這點,姜沉魚心裡挺理解,換做是她的話,也會選擇留在姬府的。不僅僅因為這裡有公子留下來的氣息,更重要的是,姬嬰的府邸確實很方便,離皇宮很近,交通便捷,而且府內設施一應俱全,設計合理,無論做什麼事情,都能用最少的時間得到最高的效率。
但此刻,當她親眼看到薛采在姬府中的景象時,卻又覺得自己錯了。因為,呈現在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淒涼,住在這裡,怎麼會快樂呢?
崔管家跟在身後道:「自從薛相接手此地,就把下人們全都解散了,只留下我和一個做飯的廚娘。我平日裡只是幫忙做些日常的清理,其他事情是插不上手的。」
姜沉魚凝望著書房窗紙上那個伏案看書的人影,低聲問道: 「他一直是這麼一個人嗎?」
「薛相性格比較孤僻,每日裡,只有他的下屬們前來例行議事,鮮少有人拜訪。而且……」崔管家說到這裡,嘆了口氣,不知是傷感還是其他,「他不怎麼信任別人,沒有他的傳喚,我們都不得擅自進入他的房間。」
姜沉魚的心,越發沉重了幾分,她揮揮手,示意崔氏退下,然後獨自上前推開了書房房門。
正如窗紙上看出來的,薛采正在看書,聽聞聲響,也不抬頭,依舊埋首書籍之中。
他既然不招呼她,她也就不開口,先在書房裡踱了一圈。書房同她上次來看的,幾乎沒有任何變化,看樣子,薛采也在刻意地保持原狀。掛在牆上的弓,也沒有被摘走,薛采還沒有準備好麼?
姜沉魚默默地觀察了一段時間後,踱到了書桌旁,探頭一看,薛采正在看的書是《六祖壇經》,便緩緩背誦了其中一段:「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修禪?恩則親養父母,義則上下相憐。讓則尊卑和睦,忍則眾惡無喧。若能鑽木出火,淤泥定生紅蓮。苦口確是良藥,逆耳必是忠言……」
果不其然的,背到這裡,薛采發出一聲嗤笑,目光卻依舊膠凝在書內,不肯看她。
姜沉魚索性伸出手壓住了那本書,道:「你見我來此,所以故意看這本書暗諷我麼?有什麼話為何不當我面直言?」
「我與太后沒什麼好說的。」薛采從她手裡抽出書,轉向另一邊繼續看。
「虧你還是璧國的丞相,當知亂喊這類稱謂,可是要砍頭的。」
「那就砍吧。」薛采十分地不以為然,「反正兩年前我的頭就該砍的了。」
「薛采!」姜沉魚一把奪過他手中的書,怒道,「看著我!」
薛采抬起眼睛,半耷拉著眼皮睨她:「太后有何吩咐?」
「不許這麼陰陽怪氣地跟我說話。」眼見薛采又要嗤笑,姜沉魚也不知從哪兒來的想法,身體先意識地伸過手去揪住了他的耳朵。
薛采恐怕一輩子都沒被人這樣對侍過,頓時怔了。
而姜沉魚這才意識到自己究竟做了怎佯失態的事情,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薛采的耳朵,僵在了原地。
兩人大眼瞪小眼彼此無聲地看了一會兒。
最後還是姜沉魚先自清醒,慌忙把手收回來,尷尬地藏到背後,咳嗽幾聲道:「總之,我是特地來看你的,你……不許擺著一副門神臉給我看。」
薛采靜靜地看著她,眼瞳深黑,彷彿是毫無表情,又彷彿是因為有太多表情所以反而解讀不出來。
姜沉魚的心,忽然間就軟了,放柔聲音道:「薛采,你一向明理,那麼,今日我便來跟你說理。如果你能說服我,我就聽你的話,但如果我說服了你,你就得聽我的,乖乖給我重新回來上朝。你……同意嗎?」
薛采定定地看了她半天,將目光轉開。以姜沉魚對他的瞭解,知道他這樣就算是同意了。於是她深吸口氣,正色道:「那麼我先說。薛采,我不願意稱帝,原因有三。第一,女子為帝,於國而言足禍。雖然現世已經有了一位女帝—程國的頤殊,但是,大家是怎麼說她的、怎麼看她的,我們都很清楚。我姜沉魚沒有這個勇氣,敢去挑戰數千年來的禮法傳統。」
薛采沒有任何反應。
姜沉魚又道:「第二,如果我稱了皇帝,你讓新野以後用什麼樣的身份繼承圖璧呢?我若為帝,江山必改,從此皇族姓姜不姓李,那麼按照律法,除非有人半途奪權,否則下一位君王也會姓姜。我不能讓姜家走到這一地步,背負起篡權改國的罪名。就算我能一時用鐵腕控制時局,但百年後,史書會如何寫我?如何寫姜氏?又如何寫新野?這對他,實在是太殘忍了。薛采,這麼多年來,因為繼位這一事由而被毀掉的孩子還不夠多嗎?昭尹如果沒有被送進宮,他不會性格扭曲,公子和曦禾也不用分離;頤非如果沒有早年亡母,就不會陰陽怪氣,瘋瘋癲癲;頤殊如果沒有被其父強暴,就不會陰險縱慾、寡情冷血;甚至……還有你。薛采,一個安定的童年對一個人來說有多麼重要,你應該比其他人知道得更清楚。我們已經是無可挽回了,但是,我們起碼可以把幸福和快樂留給下一代,不是嗎?我不能這麼自私,只想著自己啊,我要為新野考慮,我更要為天下百姓的安居樂業多多考慮。」
薛采的目光閃爍了幾下,好像有點兒被說動了。
姜沉魚將手中的經書,慢慢地放到了桌上:「第三,薛采,你知道嗎?昭尹生前對我說,如果我真想為了新野好,就應該將他過繼過來,變成我的兒子,親自撫養。當然,那個時候情況不同,昭尹還活著,也許其他妃子也會有別的子嗣,所以,想要新野成為太子,皇位唯一的繼承人,耶麼,由皇后來撫養是最名正言順的。現在的新野已經沒有這種後顧之憂了。但當時,我聽了昭尹的話後,心裡很難受,那天晚上,我就做了夢。我夢見很多宮女太監衝進嘉寧宮,強行抱走了新野,說是要交給皇后——也就是我撫養。姐姐當時倒在了地上,哭著往前爬,想要回她的孩子,但是沒有用。然後,她就瘋了,關在柵欄之內,披頭散髮,滿瞼血淚地喊: 『把孩子還給我,把孩子還給我……』我從那個夢裡醒過來,渾身戰慄。」
薛采的唇動了幾下,然後抿得更緊。
「薛采,我醒來後就對自己說,那個柵欄裡的人,是我姐姐,雖然沒有血緣關係卻有手足之親的姐姐,我不能讓她真的遭遇那種境地,我不能毀了她的一生。昭尹可以對姬嬰無情,頤殊可以逼死她的哥哥們,但我不行。如果我也那麼做的話,那麼我跟他們——那些我所鄙夷的人,又有什麼區別呢?所以,昭尹死了,這個皇位,就是新野的,不能,也不允許有任何節外生枝。你能明白嗎?」
薛采默默地拿起經書,轉身將書插回到了書架上,然後,就保持著那個背對著地的姿勢,輕輕地、一停一停、異常艱難開口道:「我……只是……想讓你嫁人而已……」
姜沉魚的眼睛頓時睜大了——不得不說,她想過了無數種可能,獨獨沒有想過,薛采執著的理由竟然是這個。
燈光照著薛采的脊背,也將他的影子重疊到了書架上,如此看上去,就像有兩個他一般。而他背對著姜沉魚,始終沒有回轉身,低聲道:「昭尹死了,新野登基,你就是太后,註定要老死宮中,孤獨一生。但是,你才十七歲,未來的路還很長很長,雖然……姬嬰死了,但是,你會遇到其他的會珍惜你、對你好的人——只要你有那個機會。而稱帝,是你最好也是唯一的機會。當了女皇后,你就可以有座後宮,你可以任意挑選自己喜歡的丈夫,你……就可以幸福了……」他的聲音越說越低,最後幾不可聞。
姜沉魚鼻子一酸,忍不住上前,就那樣從身後抱住了薛采。
薛采比她矮一個頭,她抱著他,像抱著一個孩子——而事實上,他也確實是個孩子。
「傻瓜……傻瓜……」她的眼淚流了下來,又是感動又是酸澀,「你怎麼會想到這種理由呢?竟然還為這樣的理由跟我慪氣,不理我,讓我難過了好幾天……傻瓜……」
薛采一動不動,任由她抱住自己,臉龐藏在了濃濃的陰影中,任誰也無法看清楚他此刻的表情。
「我……」姜沉魚斷斷續續道,「我不要嫁人了,真的。也許在你,和其他所有人看來,我都是個苦命的女人,想嫁的人,不喜歡我,死了。娶了我的人,也不喜歡我,也死了。作為國母,我還沒有完全長大就已開始衰老;他日做了太后,更是一生就這樣過早地枯萎了。但是,傻瓜,為什麼你不知道呢?我這裡,這個地方……
她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因為曾經住著一個人,一個那樣美好的人,所以,我雖然孤獨,但不空虛啊。」
她將薛采的身子扳了過來,捧起他的臉,用無比溫柔卻又哀傷的目光,就那樣直直地看著他道:「正如你聽說的,只有比曦禾夫人更美,才能成為你的妻子……」
薛采的眉毛蹙了一下,出聲反駁:「我那只是故意刁難……」
姜沉魚笑了一笑:「但換成我,便是真真正正的曾經滄海難為水。」
薛采又沈默了,長長的睫毛覆了下去,遮住眼睛。
「所以,薛采……」姜沉魚的手放下去,改去拉他的手,如此四手相牽,彼此傳遞著體溫,「我們和好吧。好不好?」
薛采的手明顯顫了一下。
姜沉魚這才露出一點點委屈的表情,低聲道:「我可不可以把我們之前的事理解成是在吵架?如果可以的活,那麼,我可不可以請求不要吵架?薛采,如果現在問我這世上最不願失去的人是誰……我的答案,是你。」
薛采的呼吸明顯緊了起來。
「我若失去了母親,因為潛意識裡知道總會有這麼一天,所以我會做足準備勇敢地繼續走下去;我若失去了姐姐,雖然悲傷但會更努力地去照顧新野,讓她沒有牽掛;我若失去了其他人,都可以有各種各樣的方式彌補和割捨,但是……我若失去了你……薛采,你知不知道,你於我而言,不止是你啊。你是我十三歲時愛上公子的理由;你是我為公子報仇的副手劍;你還是我成為璧國皇后以來的第三隻手……」說到這裡,姜沉魚合攏雙掌,將薛采的手包在了裡面,凝望著他的眼神,一字一字道,「既然此生註定讓你我結緣,那麼,就絕對不允許被天命之外的事情所破壞。我們,和好吧。」
薛采久久地注視著彼此交握的雙手,最後,生硬地點了下頭,就當是同意了。
姜沉魚的笑容一下子燦爛了起來:「那就這樣說定了,你明天就得回來上朝。」
薛采又輕輕地「嗯」了一聲。
姜沉魚凝視著他,幽幽一嘆道:「你……有時候真像我的哥哥呢……」
薛采的眼角開始抽搐。
姜沉魚撲哧一笑:「但更多時候只是個不懂事的小弟弟罷了。」
薛采立刻將手從她手中抽了出去,然後皺起眉頭,瞪著她。
姜沉魚眨了眨眼睛,故意打趣道:「其實啊,你不知道吧?當太后的雖然不能光明正大地嫁人,但其實也可以有後宮,收羅一大堆男寵的哦。比如先秦時的趙姬與嫪毐;比如北魏時的馮太后與王睿李沖李奕等臣下;再比如……」
薛采迅速坐回到了書桌旁,一邊拿起書箋開始回信,一邊冷冷道:「娘娘如果沒什麼其他事的話就請回吧。微臣很忙。」
姜沉魚見目的達到,便掩唇笑著轉身準備走人。剛走到門口,身後卻傳來薛采的聲音:「等一下。」
她回頭,眸光流轉:「什麼事呀?薛弟弟?」
薛采對她這個稱呼卻沒什麼反應,嚴肅的小臉上有著一種奇異的憐憫:「你今天說過的話,我每一個字都記住了。」
「所以?」見他這麼一本正經,她反而覺得有點不安。
「所以,若是他日發生了什麼,你只需想起今夜,你說過的這些話即可。」
「嗯?」越來越不明白了。
「沒什麼事了,你走吧。」薛采說完,低下頭又開始寫字。
姜沉魚一頭霧水地看了他一會兒,心知若是他不想說,就算她繼續追問也沒有用,算了,反正遲早會知道的。一想到她和薛采冰釋前嫌了,心情不禁又好了起來,一路上微笑著出了府。她坐上馬車,在車內也想著薛采剛才的一系列反應,想到他那句——「我……只是……想讓你嫁人而已……」心中甜甜的,又酸酸的。
甜的當然是薛采竟會為她考慮這到這種地步,這個眼高於頂從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裡的孩子,卻會一心一意地為她著想,多麼溫暖,多麼感動。
酸的則是其實正如他所說,成為女帝她才有機會得到感情上的歸宿和幸福。而太后……所謂的男寵一說,不過是一場戲虐罷了。她不是那樣的人。她清楚這一點,薛采也很清楚這一點。
母親,對不起啊……女兒這一生,看來是真的與生兒育女、舉案齊眉無緣了………剛想到這裡,馬車驟停,突如其來的衝擊力,令得她頓時坐不穩,朝旁邊栽倒。顧不得胳膊的疼痛,她連忙掀起窗簾探頭問道:「發生什……」
才說了三個字,聲音就戛然而止。
一支長箭嗖地破空飛來,幾乎是貼著她的臉頰,釘在了車壁之上。
姜沉魚連忙縮回車內,緊跟著,外面響起了侍衛的叱喝聲和兵器相接的打一聲,偶爾還有受傷倒地的悶哼聲,亂成一片……姜沉魚縮在車中,揪住自己的衣襟,忍不住瑟瑟發抖。她此番出宮乃是臨時起意,因此帶的護衛並不多,而且淇奧侯府又近,原本以為不會有什麼大事,不曾想重然就會遇到伏擊。
是誰?
是誰要暗殺她?
一時間,腦裡飛閃過了無數個念頭,但每一個,都殘忍得讓人害怕。
「噗」的一聲巨響後,一把刀砍進了車壁,緊跟著狠狠一拉,整個車廂就像個紙盒一樣散了。車壁倒下去後,姜沉魚終於看到了外面的情形——她所帶的二十名侍衛已經全部倒在地上,模樣恐怖地死去。
僻靜的長街風聲嗚咽,十幾名蒙面黑衣人呈圓形朝她聚攏,將她圍在了中間。
這是姜沉魚生平第二次遇到伏擊。
上一次,是在程國。那次起碼還有師走在她身邊,因此雖然慘烈,卻並不感到太害怕,而這一次,則是徹徹底底地只剩下了她一個。
這些人想做什麼?他們有想要的東西嗎?如果可以對上話的話,也許還有一線生機……但其中一名黑衣人抬起手做了個殺的姿勢,姜沉魚的心頓時沉到了谷底——他們想要的是她的命!所以根本不會給她任何機會!
眼看著眾殺手四面八方地朝她撲過來,姜沉魚不由得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然而,就在她閉眼的一瞬間,耳旁風聲呼嘯,無數種複雜的聲音乍然而起,想像中的疼痛並沒有如期降臨,姜沉魚一呆過後,緩緩睜開眼睛——只見那十幾名蒙面黑衣人保持著前撲的姿勢,一動不動,露在黑巾外的眼睛則充滿了恐懼,說明他們還沒有死。
怎麼回事?
發生了什麼?
姜沉魚連忙轉身,就看見了朱龍。
朱龍的手指悠然地從其中一名黑衣人胸口收回,然後側過身來對她拱手參拜:「屬下救駕來遲,還望娘娘恕罪。」
「你……你、你從哪裡來的?」她閉眼之前,四周根本沒有人啊,就算朱龍輕功再好,也不可能橫飛十幾丈瞬間就出現在了這裡,不但如此,還連點十幾人的穴道制服了他們。
朱龍依舊畢恭畢敬道: 「回娘娘,屬下一直藏在娘娘的馬車下面。」
姜沉魚驚駭地去看那個已經四分五裂了的馬車,唯獨車底還好好地安在輪子上,也就是說,朱龍之前就藏在車底下?
「你為什麼會藏在我的馬車下面?還有,他們都是誰?他們為什麼要殺我……」
「這些問題,還是由主人來告訴你吧。」
「啊?」姜沉魚一怔,繼而順著朱龍的目光回頭,就看見長街盡頭,慢慢地走出了一隊人馬,清一色的白衣颯爽,肩披圖騰。
——白澤。
是白澤。
姜沉魚的心揪緊了,然後就見一個小小的人影,跟在人馬之後,慢慢地,悠然地,用一種從容不迫的氣度朝這邊走了過來。
「薛采……」是他。
他……也來了……薛采走到她面前,揮了揮手,十二名白衣鐵騎立刻下馬,將那些黑衣人五花大綁,掀去他們臉上的黑巾,露出真實面容來。
薛采走到其中一人面前,冷冷一笑:「羅大人,好久不見啊。」
該人約摸三十出頭,長得又瘦又小,瞼上還有個銅錢大小的痦子,模樣有點眼熟,但姜沉魚一時間,卻想不起他的身份。
那人怒目圓瞪,幾乎要瞪出火來,卻苦於穴位受制,不能說話,因此只能恨恨地瞪著薛采。
薛采轉過身,平靜地說了一句話:「殺了。」
綁住那人的鐵騎應了聲是,手起刀落,頭顱就一下子掉了下去,一股血柱飛出來,盡數潑在了他身後的柱子上。
姜沉魚大吃一驚,沒想到薛采竟然什麼都不問就開始動手殺人。而其他的黑衣人也顯然被這一幕給驚到了,臉色煞白。
薛采背負雙手,慢吞吞地在黑衣人面前一一走過,邊走邊道:「張大東,你的表妹還在窯子裡等著你拿到錢去贖她麼?陸小周,跟了羅與海十年,他可總算肯提拔你了啊,只可惜你的武功,還是半點進步都沒有呢。賈小九,娶了蕭將軍的女兒,也不能讓你一步登天麼?怎麼還要自己親自來殺人啊……」他每走過一個人面前,就說出對方的身份來歷,直將對方本已毫無血色的臉,說得更是面如死灰。
薛采挨個兒說了一遍後,轉身冷笑道: 「你們以為我會嚴刑拷打,要你們說出主使者是誰麼?你們以為能仗著那點兒見不得人的秘密要脅我麼?那就大錯特錯了。你們每一個人我都清清楚楚,你們身後的靠山是誰,想達到的目的是什麼,我通通一清二楚……所以,我根本就不需要對你們逼供,也根本不需要什麼證據。不過——」
說到這裡,他有意無意地瞟了站在原地整個人都已經徹底呆住了的姜沉魚一眼,目光中閃過一抹很複雜的眼神,再度看向眾黑衣人時,就多了幾分邪惡,「我今天心情不錯,所以決定饒過你們其中的三個人。你們哪三人先開口把今天的事件真相說一遍給我們的皇后娘娘聽,我就放了誰。其他人,哼哼。」他雖然沒說其他人會怎樣,但是鮮血淋漓的頭顱還在地上,下場如何,已很明顯。
因此,眾黑衣人彼此對望一眼後,爭先恐後地喊了起來——「娘娘!是羅與海羅大入指使我們來刺殺娘娘的!」
「羅與海是收了蕭將軍的好處,說是事或之後升他當二品大官……」
「姜貴人與蕭將軍已經聯手,只要除了娘娘,扶植小太子登基,姜貴人就會啟用我等……」
「我只是想拿點錢去救我表妹而已啊,嗚嗚嗚嗚……」
一個個聲音,非常紊亂地交彙在一起。
姜沉魚怔怔地立在原地,只覺得偌大的天與地裡,忽然間,就只剩下了她一個人,誰也不在了。她什麼都看不見,也什麼都聽不見。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眾黑衣人七嘴八舌地說著,越說越亂,越說越雜,最後薛采喊了聲: 「停!」
這呱雜訊才得以停止。
薛采揮揮手,鐵騎們就押著那些黑衣人離開了。
他這才走到姜沉魚面前,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後,朝她伸出手。
姜沉魚的睫毛顫了一下,目光從他的手,往上看到他的眼睛,然後,一把將他的手拍開。
薛采露出意料之中的表情,沒有生氣,只是看著她,淡淡道:「羅與海和蕭青勾結起來,唆使姜貴人對你設下的這個暗殺之局,原本定在八月十五,你回家省親那日執行。但那天出了點意外,你因為震驚於皇上的去世而暈厥,此後一直閉門不出,羅與海無計可施,苦等了許久。而在那之前,他和姜貴人暗中收買了給皇上擦身的宮女,給他下了另外一種毒藥,讓他提前死亡。也就是說,從半年前開始,他們就在策劃這一切了。我接到消息後,為了避免打草驚蛇,所以只是默默觀望,暗暗部署,沒有說破。」
「然後你就故意給了他們這個機會?」姜沉魚終於能開口出聲,聲音卻乾澀得可怕,「你串通了我的恃女懷瑾嗎?讓她遊說我來看你,並將消息放了出去,讓那些人以為有機可乘,於是埋伏在這裡等著殺我嗎?你是不是覺得我應該感謝你?謝謝你救了我?」
「我只是用事實告訴你——許多狼都在暗中虎視眈眈,等著吃了你。而其中最大的那隻狼,名叫姜畫……」
「夠了!」姜沉魚吶喊出聲。
薛采再次露出那種悲憫的目光,動了幾下唇,卻不再說話。
姜沉魚摀住自己的瞼,只覺身體裡像燃燒著一把火一樣,灼熱得快要炸開,必須要做點什麼才能宣洩出去。於是她轉向朱龍,沉聲道:「你送我回宮!」又走到一名鐵騎面前,「把你的馬給我!」
鐵騎連忙將韁繩呈上。姜沉魚一把接過來,翻身上馬,然後狠抽一鞭,白馬吃痛,撒蹄狂奔。
朱龍看向薛采,薛采朝他點了點火,朱龍這才也翻身上馬,追了過去。
長街漫漫,兩騎白馬一前一後地飛快奔馳著,清脆的蹄聲一下一下,彷彿能將人的心也一起踏碎了。
而薛采望著兩人的背影,眼神深幽,有點期待,又有點悲傷。
姜沉魚抓緊韁繩,顧不得迎面吹來的風直將她的髮髻盡數吹散,長髮披散下來,四下飛舞。她只是紅著眼揮鞭,催促白馬加快速度,眼淚隨顛簸流了一些出來,又很快被風吹乾了。
她的騎術其實並不人好,但此刻伏在馬上卻是異常沉穩,連跟在她後面的朱龍看了,都有幾分驚訝。
如此大概過了一盞茶工夫,宮門到了。
門前的侍衛們正要攔阻,姜沉魚馬鞭一揮而下:「沒眼力的奴才,連哀家都認不出了嗎?」
侍衛大驚失色,連忙跪下行禮。
姜沉魚翻身下馬,一邊快步進門一邊厲聲道:「所有人都給我跪下!跪在原地不許動!」
幾個原本想偷偷轉身離開的侍衛頓時嚇得「撲通」一聲跪下了。
「有妄自敢動的,斬!有通風報信的,斬!有敢出聲示警的,斬!」她生性溫婉,鮮少有如此嚴厲的時刻,因此,這一連三個斬字說出來,所有下跪的人都感應到了肅殺之氣,撲面而至。
姜沉魚無視跪了一地的下人們,逕自大步往前走著。羅橫聞訊匆匆趕來,剛喊了一聲娘娘,就被她一鞭子嚇得咕嚕跪下了。
「我再說一遍——」姜沉魚冷眼環視著眾人,一字一字道,「除了朱龍,其他有妄自敢動的,斬!有通風報信的,斬!有敢出聲示警的,斬!」
眾人見連宮中權勢最大的羅橫都跪下了,頓時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個,全身顫抖,低下頭眼觀鼻鼻觀心。
姜沉魚一路快步走到了嘉寧宮。
殿前的兩名宮女看見她,剛想開口,她嗖地一鞭劈過去,抽在兩人身旁的空地上,宮女們頓時花容失色,撲通跪下。
姜沉魚飛起一腳,將殿門推開,屋內,姜畫月正在給新野蓋被,聽聞聲音抬起頭來,看見她,表情明顯一白,但很快就露出一絲笑容道:「妹妹……怎麼這個時候……來了?」
姜沉魚沈著瞼走進去,環顧著室內其他的宮人們,冷冷道:「你們全都退下,在外頭跪著,沒我的吩咐,不許進來。」
宮人們忙去看姜畫月,姜沉魚眉頭一皺,喚了一聲:「朱龍。」
朱龍立刻上前,一手一個,「嗖嗖」兩聲,丟出宮去,那兩人發出一聲慘叫,也不知道是摔到了哪兒。其他人見此情況哪還敢再有所猶豫,紛紛而逃。只有奶娘,抱起新野還在遲疑。姜沉魚立刻將冰冷的目光轉向了她: 「你也出去。」
「是……」奶娘顫抖地抱著新野住外走。經過她身邊時,姜沉魚忽然把手一攔:「放下太子。」
「什、什麼?」奶娘還在震驚,朱龍已從她懷中一下子抽走了新野,動作迅速輕柔,熟睡中的新野沒有醒過來。
「把孩子還給我!」姜畫月立刻急了,衝上前去想要攔阻,姜沉魚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口中道:「你們退出去。」
朱龍一手抱著新野,一手抓著奶娘,強行將其拖出宮,緊跟著,「吱呀」一聲,宮門被重重合上。
姜畫月掙扎著尖叫道:「把孩子還給我!你們想幹什麼?你們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對太子動手!」
姜沉魚忽然鬆開手,姜畫月來不及收力,一下子前衝,栽倒在地,再回頭看她時,眼神裡就多了許多驚懼:「沉魚!你要幹什麼?你要幹什麼啊!」
「我幹什麼?」姜沉魚素白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看著這個自己最珍惜也最維護的姐姐,心中一片冰涼,「我反而要問問姐姐,你想幹什麼?」
「什、什麼?」姜畫月閃過心虛之色,但猶自嘴硬道,「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大晚上的發什麼瘋,快把新野還給我……」
「姐姐也知道是大晚上,月黑風高夜,適合發瘋,也更適合殺人,不是嗎?」
姜畫月繼續裝傻:「我不陪你無聊,我要去找新野……」說著就往門口走。
姜沉魚冷冷道:「你這個時候應該找的不是新野,而是張大東、陸小周、賈小九他們吧?」
姜畫月整個人一顫,停下了腳步。
「哦,不對,這些只是小囉囉,也許你沒聽過,那麼下面兩個名字你肯定知道——羅與海、蕭青。」
姜沉魚每說一個名字,姜畫月的眼皮就一陣跳動,手指也不由自主地顫抖了起來。
姜沉魚看見她的這個反應,心中更是失望,失望過後,則是深深的悲痛。內心深處有什麼地方裂開了一條縫隙,開始涔涔地往下滴血。而她,卻只能硬生生地挺住,不能喊疼,也不能治療。
「為什麼?」姜沉魚開口,每個字都像是浸淫在了鮮血裡一般,「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姐姐?」
姜畫月一動不動地站著,沈默了好一會兒後,開始冷笑:「為什麼?你說呢?」
「我不明白,所以我才要問你!我已經準備讓新野登基了,他馬上就是璧國的皇帝了,而你,他的生母,將會和我一起分享這份榮光……」
「很好,你終於說到問題的關鍵了。」姜畫月打斷她,秀媚的眉眼,一旦深沉下來,就顯得說不出的殘忍,「事實是——我根本不願跟你分享。或者說——你憑什麼跟我一起分享?」
「姐姐……」
「不要這樣叫我!」姜畫月咬著嘴唇冷笑,「每次聽你這麼柔兮兮地、表現得好像很親密地喊我,我就覺得噁心!我噁心了你很久了,姜沉魚!」
姜沉魚的睫毛悸了一下,一個事實開始浮出水面——畫月她,知道了……
「我根本不是你的姐姐!不是麼?你早就知道這點了!」姜畫月總算把這句話說出了口。
於是,原本還在姜沉魚腦中一團朦朧的事件瞬間就變得清晰了,一條一條井然有序地並列在一起,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她極力按捺下心中百感交集的情緒,問道:「你怎麼知道的?是杜鵑告訴你的?」想來想去,也只有杜鵑會透露這個消息給她了。
杜鵑當時果然在撒謊,她留在帝都果然是另有圖謀的,她既然要為養父母報仇,就絕對不會放過姜家,而在大局已定的情況下,唯一能報復姜家的方法只有——畫月。
是了,她把事實告訴了畫月。於是,畫月就崩潰了,再被人一唆使,就做出了這等愚蠢的事情。
太愚蠢了,太愚蠢了,太愚蠢了!
姜沉魚的身體因為失望和憤怒而開始發抖。
而一旁的姜畫月顯然誤解了她的反應,恨聲道:「是誰告訴我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這麼多年,這麼多年了啊!我的整個人生算什麼?你告訴我,到底算什麼啊?我說為什麼兄妹三個裡我最不受寵愛!我說為什麼非要我進宮!我說為什麼進了宮我卻不能受孕,原來,是你爹在我的飲食裡下了藥!想讓我不孕終身!姜仲他還是人嗎?你告訴我,他是人嗎?」
姜沉魚心痛如絞,一時間說不出話,而姜畫月便將她當成了默認,笑得更是悲涼:「但老天有眼,讓我畫月在那樣的百般陷害裡還是有了龍種!哼哈哈,哇哈哈,哇哈哈哈哈……姜仲老狐狸了一輩子,竟然也會失算啊!而他最最失算的是,我福大命大,沒有難產而死,反而順順利利生下了太子!」
姜沉魚想起了那一日,畫月最終平安誕下新野,當時自己進去看她,她抱住自己哭著說對不起,那時候真以為一切已經苦盡甘來,真以為姐妹可以和好如初,真以為從此就日出雲開再無心結……多天真。
多麼天真的自己啊……姜畫月看著她,表情忽然一變,由悲涼轉戰了刻薄:「姜沉魚,你以為,你讓新野登基我就會感激你麼?真可笑,這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新野,可是皇上的唯一血脈啊,皇上死了,本來就該他登基不是麼?而你,連跟皇上肌膚之親都沒有的女人,憑什麼跟我平起平坐?你把皇上弄成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挾天子以令諸侯了那麼多年,夠本了。你還想霸佔著那位子到老麼?」
「所以你就殺了皇帝,然後還要殺我?」姜沉魚輕輕地問。
姜畫月眼中有一瞬間的心虛,但很快就又變成了冷酷:「是。反正皇上都已經那個樣子了,還不如讓他早點走的好。夫妻一場,我也算對得起他了。」
姜沉魚的聲音更加低迷:「耶麼我呢?你對得起我嗎?姜家就算再怎麼對不起你,但你捫心自問,我姜沉魚對你如何?」
姜畫月定定地看著她,然後,搖了搖頭:「姜沉魚啊姜沉魚,看來你還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啊……哦不,應該說是,你永遠那麼無辜,永遠是大善人,從來只有別人對不起你,沒有你對不起別人的份……真可笑!你自己做了些什麼你最清楚了。別的不說,光你和曦禾那女人聯合起來給皇上下毒,就夠讓你被千刀萬剮了!」
姜沉魚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小步。
姜畫月的五官開始扭曲,充滿了怨恨:「你為了姬嬰耶個不愛你的男人,竟然對當朝天子下毒,作為臣子,你罪無可恕!你為了另一個男人,竟然對自己的丈夫下毒,作為妻子,你該浸豬籠!你為了一個外人,竟然弄死了你的姐夫,作為妹妹,你還有什麼臉見我?還口口聲聲說沒有對不起我!你殺了我丈夫,就等於是毀了我的一生啊!」
姜沉魚又後退了一步。
「你看看,嘖嘖,好無辜的表情啊,你知不知道?每當看見你這樣的表情我就覺得噁心,我噁心死了,好想吐!」姜畫月說著,做出嘔吐的樣子。
姜沉魚顫聲道:「所以,你聯合外人來殺我麼?」
「外入?什麼外人?如果你指的是沒有血緣的話,你不也是個外人嗎?姜沉魚。」姜畫月故意把姜那個字喊得很重,聲音裡滿是嘲諷。
「那麼,我可否請問一下,我死了後,你如何收拾殘局?」
姜畫月呆了一下,然後露出倔強之色,大聲道:「什麼殘局?你死了,當然是扶植新野為帝……」
姜沉魚的聲音一下子蓋過了她:「然後你就名正言順地晉陞為太后臨朝稱制,處理國事,等到新野大了,能獨當一面了,再把權力還給他——你認為,會這樣嗎?」
「你什麼意思?」姜畫月警惕地瞪著她。
這回輪到姜沉魚嘲諷一笑。
「你笑什麼?」
姜沉魚又笑了一聲。
「你到底在笑什麼?」姜畫月怒了。
「我笑——你果然是個愚蠢的女人。而且,不得不說,是我生平見過的最愚蠢的。」
「你說什麼?」姜畫月氣得撲了過去就要打她,但姜沉魚輕輕一閃,她就撲了個空,摔在了地上。
姜沉魚就那麼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淡淡的表情,卻有著比任何鄙夷、嘲諷更傷人的力量:「你以為宮裡的事情就像你的家事那麼簡單?打罵幾個下人管教一下臣子就能令他們乖乖聽話,按照你的命令去做?你以為羅與海跟蕭青就那麼向著你,只要你許了他們榮華富貴,他們就成了你的狗了?你以為一個女人,又要帶孩子又要處理國事,能夠面面懼到?」
她還沒有說完,姜畫月已吶喊道:「姜沉魚你不要瞧不起我,你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
「我有薛采。你有麼?」姜沉魚涼涼一語,令得姜畫月重重一震, 「你不會真的以為羅與海蕭青之流的能與薛采相提並論吧?薛采可是白澤的新主人,而自澤在璧國意味著什麼,你應該也很清楚。」
姜畫月「哼」了一聲,許久才道:「你以為薛采就那麼向著你麼?如果我放他姑姑出冷宮,就算他不會幫我,但起碼也可以不與我為敵。」
「好,就當是這樣。可我還有整個姜家的靠山,你有麼?」
「你!」
「我文有薛采,武有潘方,朝野之上,有整個姜氏,朝野之外,還有江晚衣,這些……你都有嗎?」
「你!這些有什麼了不起的,我也可以慢慢收買!」
「我還與宜王、燕王都有交睛,你有嗎?」
「你……」
「最後一點——」姜沉魚朝她走了一步,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眼睛冷冷道,「你派來殺我的人全部死了。而我,卻好端端地站在這裡,命令宮裡所有的人全部給我跪著,沒有命令不許起來,還抱走了你的兒子,璧國未來的皇帝——這,就是你和我二間的差距。」
「你!」姜畫月尖叫一聲,再次撲了過去。
這一次,姜沉魚沒有避開,反而反手一把抓,主她的胳膊緊緊箍住。
雖然姜沉魚沒有學過武功,但是前住程國那一趟歷練,令她眼光精準,觸感敏銳,又豈是姜畫月這種久住深宮的人可以比擬,因此,姜沉魚這麼一箍,姜畫月便無法動彈了。
「讓我告訴你,如果我死了,會發生什麼樣的事情。」姜沉魚貼近她,保持著可以感覺到彼此呼吸的距離,用極為堅定的聲音緩緩道,「事情就是:我死了。新野的確會成為璧國的皇帝,而你也的確會晉陞為太后,但是,你們兩個孤兒寡母,要人沒人,要權沒權,滿朝文武都非舊部,根本不會聽從你的命令。而你所依仗的羅蕭二人,就會借此向你勒索更高的宮職,更多的權力,你若乖乖聽話還好,你一旦有所抗拒,他們就完全可以將你囚禁,然後,以你的名義為所欲為。他們會和其他臣子彼此爭權奪勢,若贏了你就是他們的傀儡,若輸了的話則連你和新野也會變成陪葬品,從此天下大亂……」
「你、你、你……」姜畫月嘶聲道,「你胡說!」
「我是不是胡說,你心裡清楚!」姜沉魚用力一推,姜畫月便再次倒在了地上。姜沉魚望著地上狼狽不堪的她,想起自己曾經跟父親為了保大人還是保孩子爭得面紅耳赤;想起自己在出使程國前是多麼絕望卻又滿懷柔情地擁抱她;想起少女時代的一切一切……恍如隔世。
「你把天下當什麼了?你把這好不容易得來的太平盛世當什麼了?甚至……你把新野當什麼了?你竟然為了一己之私,要將他放置在那樣一個危險的境地裡,讓羅、蕭之流的賊子去左右他的前程,讓他成為四國的笑柄!姜畫月,你是豬嗎?不,連豬都比你聰明,你根本沒有任何頭腦!而像你這樣無智、無德、無恥、無可救藥的人,竟然也敢跟我爭,簡直是我的恥辱!」最後一句話喊出去的時候,姜沉魚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下來,卻不知是為了自己,為了新野,還是為了姜畫月,甚至是為了……這圖璧江山。
她深吸口氣,上前打開了宮門。
夜晚的風立刻爭先恐後地湧了過來,姜沉魚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門檻處,看著依舊跪在外而一動不動的宮女太監侍衛們,目光徹冷,緩緩道:「傳哀家懿旨——姜貴人德行有失,不足以勝任教育太子之事。從今日起,太子由哀家親自照顧,未經哀家允許,不許姜貴人私見太子,更不許她出此門一步!」
「遵旨——」
「遵旨——」
「遵旨——」
恭順的聲音依次傳遞,半隨著殿內姜畫月驚慌失措的尖叫聲,奇異地與江沉魚之前所做過的夢境,重疊在了一起……我夢見很多宮女太監衝進嘉寧宮,強行抱走了新野,說是要交給皇后——也就是我撫養。姐姐當時倒在了地上,哭著往前爬,想要回她的孩子,但是沒有用。然後,她就瘋了,關在柵欄之內,披頭散髮,滿臉血淚地喊:「把孩子還給我,把孩子還給我……」
天命……不可違。
這一刻,姜沉魚心中,油然升起了對命運的恐懼。
很多事情,無論你多麼不願意,多麼不甘心,甚至多麼不捨得,還是會被一步步地,逼到絕境,逼得你不得不反抗,不得不放棄,不得不硬起心腸,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一個十足冷酷,卻又最終成功了的人。
姜沉魚沒有再理會姜畫月的哀嚎聲,帶著一種視死如歸般的凝重表情回到了恩沛宮,然後對裡面的宮人道:「你們全都出去。」
宮人紛紛退下。
懷瑾臨走前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辯解些什麼,但在看到她的表情後,還是選擇了沈默,乖乖地低著頭出去了。
厚重的宮門緩緩關上。
燈光從四面八方照過來,照得整個屋子沒有死角。而姜沉魚就沐浴住亮如白晝的燈光下,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後走到一個花瓶前,抓起來,狠狠往牆上擲去——「哐哪——」花瓶應聲而碎。
她再走到另一個花瓶前,抄起,一擲;抄起,一擲;抄起……哐口郎哐啷郎……不一會兒,地上就到處都是碎瓷。而她仍不甘休,衝過去將帳幔一扯,用力撕開。
哧哧哧……不夠!不夠!這些遠遠不夠!
這些聲音,完全不能抵消她心中的痛苦!還有什麼?還有什麼?
姜沉魚四處觀望,把能摔的全部摔了,把能撕的全部撕了,把能毀的全部毀了,如此砸到無物可砸,撕到無物可撕,毀到一室狼藉後,再也忍不住,撲倒在地失聲痛哭。
明明一切都可以好好的!
明明本來可以很幸福的!
她甚至放棄自己的未來準備將所有心血都投注在新野身上,守著他,守著圖璧江山,就這麼和姐姐相親相愛地過下去的……為什麼要逼她?
為什麼要把她最美好的夢想親自砸碎在她眼前,讓她看見赤裸裸、血淋淋的事實,每個細節,都滲透著醜陋和骯髒!
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薛采的話於此刻重新浮現,她終於明白為什麼他會叫住她,然後對她說:「若是他日發生了什麼,你只需想起今夜,你說過的這些話即可。」
他是在提前給她服藥,好讓她在痛楚襲來時稍有抵抗之力,但他卻不知道,那藥根本沒有用,她還是痛得撕心裂肺,痛得肝腸寸斷,痛得恨不得一千次、一萬次,就這樣死過去!
因為太過痛苦,一個想法忽然冒了出來,輕輕地問:「我可不可以再原諒畫月一次?」
再原諒一次,然後,一切都還可以照著原來設計的藍圖走下去——新野還是皇帝。
她和畫月還是太后。
天下太平,朝臣溫順,一切都順順利利。
——只要她肯忘記今晚所發生的事情,再原諒畫月一次。
姜沉魚開始住前爬,用手臂拖動著自己僵硬的身體一點點往前挪,挪過滿是碎片的地面,無視自己的鮮血淋漓。
如果這麼這麼痛苦,那麼,原諒畫月不就好了嗎?
原諒她,不去怨恨她竟然要殺自己,不去計較她那麼自私,不去介意她那麼愚蠢……原諒她!
姜沉魚發出一聲尖叫,眼眶再也承受不住那種緊繃的壓力,開始號啕大哭。
哭得像把心臟也吐出來。
哭得像把血液全部噴乾。
哭得像是窮盡了十輩子的悲傷一樣,毫無節制。
而就在她如此悲痛欲絕的哭聲中,宮門輕輕地開了,一個人,披著燈光出現在了門口。
姜沉魚沒有抬頭,也沒有停止哭泣,繼續號啕。
那人反手關上宮門,然後一步步,很慢,卻很沉穩地朝她走過去,最後停在她面前。
姜沉魚看到了他的鞋,小小的一雙白鞋,鞋頭上繡著圖騰,卻不是白澤,而是鳳凰。金黃色的鳳凰,鮮紅的火焰,令得她的目光也幾乎燃燒了起來。
她吃力地、用力地、無力地抬起了頭。
人目處,是薛采異常溫柔的瞼:他看著她,眼中閃爍著晶瑩的淚光,最後伸出手,捧住她的頭。
「稱帝吧。」
薛采如是說。
姜沉魚發出一聲長長的哀嚎。
「你只有真正具備了壓倒一切的力量,才能親手創造你想要的幸福。」薛采說著,眼淚慢慢地滑出眼眶,「稱帝吧。」
他的眼淚滴到了姜沉魚的臉上,於是,姜沉魚的哭泣,就神奇地停止了。
宮燈無風輕搖,一瞬間,恩沛宮內,光影重重。
一個月後的某天傍晚,一輛馬車秘密地馳出宮門,進了京郊外的一處園林。
半個時辰後,另一輛馬車也進了該處園林。
車內的人彎腰下車,提燈相迎的人,依舊是懷瑾。
「陛下,請跟我來。」
同一條曲徑小路,蜿蜒盤伸。同一個錦袍華衣的貴客,默默跟隨。同一首琴聲從雅舍內悠悠傳出,但來客的表情,卻一下子悲傷了起來。
懷瑾將他領到門前,躬身道:「奴婢就送到這兒,陛下請自己進去吧。」
便連這句話,也是一模一樣。
來客心中,輕輕地嘆了口氣,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這一次,琴聲沒有停,但彈琴的人,卻將琴換了個地方,不再擺在外廳,而是內室。
內室與外廳的屏風也撤走了,只垂了一重薄紗。
隔著紗簾,可以看見姜沉魚坐在裡而垂首彈琴,琴聲越發動人。
來客靜靜地聽著,一言不發,直到她一曲彈充,才輕輕鼓掌。
姜沉魚收手,凝望著來人,片刻後才輕輕道:「你還是來了,陛下。」
「我還是來了。」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
赫奕低下義,苦笑了一下:「我也以為自己不會來了。」說罷,在外廳的桌旁坐下了。桌上擺著茶壺,他就拿起杯子給自己倒了一杯,沒想到,倒出來後,發現竟然然是酒。
他頗顯意外地看了姜沉魚一眼:「寒夜客來酒作茶麼?」
「也許是因為『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
「你要我醉?為什麼?」
「因為……」姜沉魚的聲音低迷了起來,「有些事情,也許只有醉了,我才會說,也只有醉了,你才會聽。」
赫奕原本還打算喝的,但一聽這話,便放下了酒杯,對著紗簾後的影子注視了半天,才開口道:「其實……我已經知道你想說什麼了。」
姜沉魚低聲道:「你不知道。」
「不,我知道。」赫奕勾起嘴唇,自嘲一笑,「不要小看朕在帝都的人脈啊……」
「那麼,陛下都知道了些什麼呢?」
「我知道你姐姐與人勾結,想要置你於死地。但是他們太天真了,就憑他們那點兒三腳貓的伎倆,是逃不過薛采那隻小孤狸的眼睛的。為了逼你死心,而對現實,薛小狐狸故意按兵不動,放任他們胡來,卻在最關鍵時刻出現,令他們功敗垂成,也讓你,看清了一切……」
這下輪到姜沉魚自嘲:「連陛下都知道的事情,我卻直到他們動手要殺我時才發覺……看來,我真的是璧國消息最不靈通的人啊。」
赫奕凝視著她,放柔了聲音:「薛采只是想保護你。他雖然人小鬼大,有時候不知道他到底要的是什麼,求的是什麼,但有一點很明顯——他願意輔佐你,也有能力輔佐你。你能有這麼一位丞相,真是讓無數人都豔羨呢,尤其是燕國的那位。」說到這裡,忍不住笑了。
姜沉魚聽了卻沒有笑,而是別過了臉垂首看地:「所以,殿下認為我今天邀你前來是為什麼?」
「反正不會是還債。」赫奕想了想,還是拿起了那杯酒,一口飲乾,「好酒!夠辣!」
「為什麼陛下認為我不是還債呢?」
赫奕又倒了一杯,再次仰頭喝乾,嘴裡含糊不清道:「你就快登基了,我就算再怎麼荒唐,也知道一位帝王,是還不起人情債的。」
姜沉魚的聲音變得有些古怪:「那陛下為什麼還來?」
赫奕仰起頭,怔怔地望著紗簾上方的一盞燈,呢喃道:「誰知道呢……也許,我只是在等一個奇蹟?不知道呢……我、我……哎,你還是當我沒來,你也不在這裡吧!」說罷,索性拿起了整個酒壺,往喉嚨裡倒。
姜沉魚忽然起身,走過去,慢慢地拉開了紗簾。
赫奕的手停在了半空,酒從茶壺的壺嘴裡流下來,偏離了他的嘴巴,淋在他的衣服上——他,呆住了。
因為,姜沉魚穿的,乃是一件薄如蟬翼的紅紗,玲瓏的身軀在燈光的照耀下若隱若現,頭髮完全打散了,柔順地披在肩上,完全是一副大家閨秀卸妝後準備睡覺的樣子。
茶壺裡的酒流乾了,然後,「哐啷」一聲,掉到了地上,骨碌碌地滾開。
赫奕舔了舔發乾的嘴唇:「你……」
「陛下上次走的時候說——除非能償還給你想要的東西,才可以再次約見你。而我,既然再次約見了你,為什麼陛下就認為,我一定是個賴賬之人呢?」姜沉魚慢慢地走到他面前,眉目如畫,再被燈光一照,在清麗不可方物之餘,更多了幾分嫵媚。
「你……」赫奕卻彷彿變或了個情竇初開的少年,面對心儀的少女,手足都無措了起來。
「陛下,你要的……是我吧?」姜沉魚說著,慢慢去解自己的衣帶。
赫奕卻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阻止她繼續做下去。他臉上的表情變了又變,最後抬起頭,直視著她道: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還債。」
「你!我……你……」
「陛下,我是個不喜歡欠別人債的人,但我真的欠了你太多太多……想還你錢,但你不要;如果讓我給你璧國,我又絕對不肯那麼做,幸好……我還有我自己。」姜沉魚素麗的瞼上有著異樣的平靜,而那平靜卻令得赫奕的心,都為之戰慄了起來。
「小虞。」
「小虞。」
「小虞……」
他一連喊了三聲,然後,久久沈默。
在沈默中,他慢慢鬆開了姜沉魚的手,起身走到窗邊,將原本關閉的窗推開,初冬的夜風口欠了進來,將室內溫暖與旖旎一同吹散。
「你……不是你自己的。」凝望著漆黑無星的夜空,赫奕如是說,「小虞,也許你還不知道帝王真正意味著什麼,那麼作為過來人的我來告訴你——它意味著全天下部是你的,唯獨你自己,不是你的。」
姜沉魚一怔。
「所以,你這份謝禮,我不敢收,也不會收,正如我之前說過的那樣,就當我今天沒來,而你也不在這裡……這樣,日後起碼在想起今天時,不用後悔。」
姜沉魚淒聲道:「你不喜歡我麼?」她是鼓足了多少勇氣才能做到這個地步的?換上從來沒有穿過的紅衣,約見一個男子,來她的香閨,然後把自己當成禮物,奉獻出去。
若說當年她對姬嬰告白時,還是一個少女的心態;那麼今天,她是以自己是一個女人的覺悟來見赫奕的。然而……赫奕和姬嬰一樣,都拒絕了她。
「我不喜歡你?」赫奕轉過身,看著她,唇邊噙著苦笑,眼瞳越發輕軟, 「小虞,讓我告訴你當我不喜歡一個人時會如何。我不會因為看到她的來信就滿懷喜悅,不會因為得知她的消息而悵然若失,不會因為要來見她而忐忑不安,不會因為與她告別而依依不捨,更不會,在她主動送上門時,要控制住自己全部的慾望用最後一絲清醒說——不行。」
姜沉魚的眼睛濕潤了起來。
「不行。小虞,你知不知道這兩個字,此時此刻,我說得有多麼艱難?」赫奕看著她和自己的距離,笑得越發苦澀, 「甚至於,我都不敢再靠你近一點,我怕再近一點,我就會克制不住,就會忘記,你的身份,也忘記自己的身份。有一句話,我已經說了兩次了,現在,我來說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今夜,我沒有來。而你,也不在。」
一陣風來,紗簾飛舞,也吹起了姜沉魚的一頭秀髮,筆直朝後飛去。
空間瞬間拉遠,時間變得靜止。
她和他,站在房間的兩頭,只不過是五六步的距離,卻是隔著兩個國家的溝渠。
姜沉魚閉了閉眼睛。
然後轉身,背對著赫奕道: 「陛下,其實此地不僅僅只有酒和琴。」
「嗯?」
「我還擺好了一副棋。」
赫奕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然後露出一抹微笑悠然道:「朕的棋可是下得很好哦。」
「真巧,我也是。」姜沉魚嫣然一笑,睜開眼睛回眸道:「那麼陛下,長夜漫漫,要不要與阿虞下一局棋?」
長夜漫漫。
兩個人靜靜地下著棋。
摒卻了一切凡塵俗世。
放棄了一切羈絆慾念。
只有知己相逢的欣喜。
只有高山流水的坦然。
——宛如他與她的初見。
「雖然知道是妄念,不過……」第二日,當晨光映上窗紙,當棋局也終於走至結局時,赫奕幽幽地說了一句話, 「我還想看看,命運裡是否還會有奇蹟——所以,我會等你三年,三年裡,無論你什麼時候改變主意,都可以來找我。」
「什麼主意?」
「將天下的利益淩駕於自已之上。也就是說——當你改變主意之時,就是你不想再當皇帝之時。」
「若我不改變主意呢?」雖然稱帝非她所願,但是既然地已決定稱帝,就不可能朝令夕改,半途而廢。
「那麼,我就要大婚了。」赫奕是笑著說這句話的。
三年。
三年後,赫變就三十歲了。
這三年會發生怎佯的風雲變幻,姜沉魚不知道,但有一點很清楚——作為璧國的女帝,全璧國的男子都可以成為她的,可赫奕,永遠不是璧國之一。
同理,身為一個皇帝,全天下的女人赫奕都可以娶,獨獨除了同為帝王的她和頤殊。
事情至此,就像桌上的這局殘棋一樣,已走到了死局。
赫奕……赫奕……原來你我,也今生無緣啊……圖璧六年冬,姜貴人與廢后薛茗先後病逝。後大開恩典,賜伊二人與先帝合葬。
朝堂之上,群臣上書懇請稱帝,后拒之。
越三日,定國寺高僧夜觀星相,驚日:風之花開,帝王星現,卻懸於雲後,異於平時,若不拔雲正名,恐生不祥。
群臣再上萬民書,后嘆,終允。
至此,圖璧終結。
——《圖璧·皇后傳》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49:15
第六部 女帝 番外 一夢經年
白霧如煙。
又依稀是雪,就那麼紛紛揚揚地灑下來,披了一身,卻不覺得冷。
姜沉魚想:這場景,似乎在哪裡見過。
卻終歸是想不起來。
於是前行。
路途漫漫,蜿蜒,鬆軟,雙足踩在上面,便像是被霧覆住了一般。某種力量在阻止她前行,又有某種力量在催促她前行。她被這麼兩股力量糾纏著,脫不了身,也不願脫身。
因為,意識深處,好像有點知道,前方有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
然後便看見了一隻船,透過迷霧若隱若現,漸行漸近。
人立在舟頭,衣訣翻飛,飄飄若仙。
待得更近些,可見他朝她轉過身,舉手,屈膝,弓腰,深深叩拜。
彷彿還說了句什麼,卻聽不真切。
姜沉魚眼中,一瞬間便有了眼淚。莫名悲傷,不知原因,似委屈似不甘又似永遠不願回憶起來的淒涼。
「娘娘?娘娘?」胳膊處傳呆溫暖的力度,將她震醒。
一瞬間,迷霧消退——那人不見了,小船不見了,所有的一切都不見了。
姜沉魚猛然驚醒!入目處,是懷瑾焦慮擔憂的臉龐:「娘娘,你又做噩夢了。」
姜沉魚下意識地抬起手,便在自己臉上摸到了濕濕的淚。
夢境中那種悲傷的感覺並未散去,依舊縈繞在身體深處,隱隱約約,卻真實存在。她想起那人立在船頭拜她,心臟便又是一陣抽搐。
「娘娘。」懷瑾將溫熱的濕巾捂上她的臉,柔聲道,「要不,就起吧?」
「什麼時辰了?」
「申時二刻。」
「申時?」姜沉魚一驚,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懷瑾點頭道 「嗯。娘娘睡了整整二十個時辰,期間還有點低燒,幸好都退了。太醫說了,娘娘這是疲勞過度,又趕上最近天氣驟冷,寒氣入體,所以才昏睡的。幸好終歸是醒了,還來得及出席子時的大典。」
姜沉魚一聽「大典」二字,連忙掀被下床:「我睡過頭了,也不知那些東西都佈置妥當沒有…」說著匆匆走到門口,剛將房門打開,看到門外的景物,聲音便戛然而止。
天色陰霾,雪花飛舞,明廊長長,宮燈紅亮——其實很多年前,這樣的畫面也曾映入眼底,那時候的她,坐著轎子進宮看姐姐,猶自任性地評價壁雕的龍鳳,嫌它們俗氣,再然後,昭鸞公主出現,親熱地叫住她,帶著她去看熱鬧,也就是那一天,她見到了曦禾夫人……往事歷歷,明明還在昨天,怎的一轉眼,就變成了當年?
遠遠的,有人在放煙花,天空被焰火映出五色斑斕的光。
姜沉魚定定地看著那些光,彷彿癡了一般。
懷瑾在旁笑道:「意外吧?晚上的大典可不用娘娘太操心啦,有人一早就井井有條地佈置妥當了。據說今年宮裡用的焰火都不是璧國自產的,而是專程從宜國購入的呢。其中還有一箱,是宜王指明送給娘娘的,待到娘娘等會兒出席大典時就放。」
大典,其實是璧建國以來的一種習俗——每年除夕,皇帝都會帶著重要的妃子走上城樓,親自點放長明燈,與百姓同樂,共度年關,並祈求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因此,可以說是很隆重的一樁儀式。
圖璧一年,昭尹帶著薛茗點燈;圖璧二年,昭尹帶了姐姐;圖璧三年、四年,他帶的都是曦禾夫人,而今……終於輪到了她。
終於輪到她姜沉魚走上城樓,昭告天下百姓,當今璧國,最重要的女子是哪一位。
然而……這樣的結局,卻不能令她有半分欣喜。
眼前彷彿再次浮起夢境中的畫面——白霧縈繞的舟頭,那人朝她叩拜,拜得她的心,都碎了。
圖璧……七年了。
七年風雨飄搖,這個國家幾經動盪。先是王氏挾前太子逆反,被鎮壓;後昭尹逼薛氏造反,複鎮壓;再是姬家衰退,姜家崛起……一路走來,滿目血腥,不忍睹視。風水輪迴,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在圖璧四年時,滿朝文武,又有幾人能料,繁華散盡,最後竟會花落姜家。
落在了她姜沉魚的頭上?
站在與人等高的百卉朝陽銅鏡前,姜沉魚注視著鏡子裡的自己 壓在鴉般深黑的髮髻上的,是藍田白玉雕琢、嵌以九十九顆南海紅珠的絕世皇冠,披在纖細豐盈的雙肩上的,是用天山銀狐製成的鳳翎風氅,拖在裙裾後的,是七十二霓彩絲編織的天羽宮紗……多尊貴,才能集天下珍物於身?又要有多尊貴,才能般配得起這般隆重的行頭?
但為何她望著鏡子,卻獨獨只看見了自己的左耳?
左耳處,一顆長相守,悠悠蕩蕩,孤孤單單。
姜沉魚不忍再看,轉身而行。兩名女官上前攙扶,另有二十八名宮女緊步跟隨。
殿外,身穿盛裝的儀仗隊肅穆林立,帝王威嚴,撲面而至。
在女官的恭迎下,姜沉魚踩上祥雲寶車,兩旁鐘鼓響起,長長的一記號角聲過後,車伕馭動駿馬,緩緩朝城樓開去。
金黃色的流蘇和紛飛的雪花交織著,在她眼前蕩一蕩。
車馬最先行過端則宮。
此宮建在湖上,四不著岸,活脫脫就是座袖珍孤島。
想要進宮,只能從正東方的渡口劃船過去,從湖岸抵達宮門,最快也需一刻鍾時間。
據說是因為姬忽性情怪僻,又討厭宮廷禮節,故意將自己的住所建得如此遺世獨立。她不喜歡被人拜訪,也不願意拜訪別人。因此,宮裡頭大部分人對她都只聞其名、不見其人。
姜沉魚凝望著碧瓦紅牆的端則宮,那個在當年被當做神話來聽的人物,那個文采精絕讓四國文人盡失顏色的才女,那個自己仰慕了一輩子的男子的姐姐。幾曾想過,傳奇背後的真相竟是那樣。
世事譏嘲,莫過於斯。
過了洞達橋,便是寶華宮。琉璃在夜雪中依日絢爛,燈影宛如水流在瓦上涔涔流淌,豔到極致,也靈到了極致。
——就像它曾經的主人一樣,美得無可挑剔。
可是,所有的光都是來自外界的,窗紙深深,屋內一片漆黑。
裡面,已經沒有人了。
曾經歌舞昇平、醉生夢死的寶華宮,如今成了一座死宮。
風吹日曬,春去秋來,這裡終將被光陰摧折,變成廢墟。
不會再有第二個妃子入住此處了。
因為,她姜沉魚不允許有第二個妃子入住此宮。
這世間也不會再有第二個女子配住此宮。
寶華宮過後,行約三刻,才到嘉寧宮。
——她曾經對此地是何等熟悉。
在這裡,她行了對身為貴人的姐姐的第次朝拜之禮,拜完之後,姜畫月一把摟住她腰托她站起,笑意盈盈道 「妹妹勿需多禮,以後拿這兒也當做還是咱們的家一般隨意吧。」
她相信那時候的姐姐是真心真意地說的這句話。
然而,姐姐天真,她也天真。
深宮內院,一個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控、連自己的前程都不可得知的妃子,怎麼可能使之為家?
院前的臘梅早已枯死。兩個宮女身穿素衣跪於庭前,遙遙朝她叩拜。
姜沉魚忍不住又伸手抹了抹自己左耳上的明珠,想起那一日,姐姐從匣中取出此珠,滿臉溫柔地交給她時的場景,心中一酸,連忙將垂簾放下,不願再看。
馬車馳過玉華門、景陽殿,到了天端十二階。
所謂的天端十二階,乃是以景陽殿為圓心,按十二時辰方位均勻展開的階梯,分別為子階、丑階、寅階、卯階、辰階、巳階、午階、未階、申階、酉階、戌階和亥階。
而姜沉魚的馬車,停在了正向朝南、比其他十階都要寬闊的午階前。
一名小太監快步上前將 玉雕的踏石放在門下,姜沉魚踩著踏石走下車,扶著大太監羅橫的手,輕提裙襬,步行下階。
空中大雪依舊紛飛,但地上卻一絲殘雪都沒有,雪花飄落到雕有九龍奪珠圖案的石階上,便立刻融化了。據說,此處鋪的乃是平溪暖玉,天然恆溫,冬暖夏涼。尋常人一席難求,而皇家奢華,卻用它來鋪地。
姜沉魚心中微微嘆息。
十二階走完,前方城樓處文武百官密密麻麻地跪了一地。
鐘聲悠悠,羅橫出列,拖長了嗓子高聲道:「吉時已至,大典開始——」
百官齊齊叩拜:「天祐圖璧,吾朝繁興。」
姜沉魚從侍官手中接過長明燈,慢慢走上城樓。樓外頓時喧聲四起,像波浪般依次擴散,彙集成了一片。
透過圍欄,姜沉魚看見隔著護城河,百姓們正在河岸的空地上列隊等候,見到她,興奮高喊。
她伸出一隻手,輕輕一壓,聲音便立馬停止了。
所有人都靜靜地望著她,無數雙眼睛透過紛飛的雪花投注在她身上。
——所謂的「萬眾矚目」,也不過如此了。
羅橫將卷黃軸高舉過頭,呈於她前,姜沉魚卻搖了搖頭,推開捲軸,前行一步,舉起長明燈,讓底下的百姓能夠看得更加清楚些。
然後,平視前方,開口吟道:
大明之神,
夜明之神,
五星列宿周天星辰之神,
雲雨風雷之神,
周天列職之神,
五嶽五山之神,
五鎮五山之神,
基運翔聖神烈天壽納德五山之神,
四海之神,
四濱之神,
際地列職祗靈,
天下諸神,
天下諸祗,
煩為吾運爾神化,躬率臣民,庇佑來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政通人和,百廢俱興。豐年祥兆,此燈長明。
特此上尊,望神宜悉知,謹告。
說罷,將燈線點燃,只聽滋滋幾聲,長明燈在氣流的驅使下緩緩上升,底下民眾一片歡呼。
與此同時,焰火四起,而正北方,一簇巨大的藍光飛天竄起,在空中綻開,變成了一條大魚。
「哇……」連城樓上的侍衛們都抬起頭張大了嘴巴驚嘆。
藍魚遊弋了幾下後,二度綻放,變成幾十朵大小不一的梨花,緩緩墜落。
姜沉魚心知這便是之前懷瑾所說的宜王特地送來的焰火了,驚豔於這天工絕技的同時,心中浮起的,卻是隱隱約約的惆悵。
那一目的情形歷歷在目,連對方衣上的褶子,眉、間的蕭索都清清楚楚——赫奕道:「我會等你三年。三年裡,無論你什麼時候改變主意,都可以來找我。」
她答:「若我不改變主意呢?」
赫奕笑了笑,那樣一個明朗灑脫的男子,笑起來時,眼神卻憂鬱如斯:「那麼,我就要大婚了。」
後面的話他沒有再繼續往下說,但她又怎會不知道?
再過三年,赫奕就三十歲了。一位君王,三十歲了還不大婚,還無子嗣,是無法向子民交代的。
舉國重壓,饒他赫奕一向肆意縱性,也扛不住。
他赫奕扛不起。
她姜沉魚更扛不起。
所以,所謂的三年之約,也不過是最後鏡花水月的一腔癡念罷了。
赫奕。赫奕。赫奕啊…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一種恩情,是還不起,還不得,不敢還的。
長明燈嫋嫋上升,偌大的天空,就好像只剩下了那麼一盞燈,點在天與地之間,點在乾與坤之內,點在每個人心中。
身披袈裟的皇家僧侶抬起手臂,撞響銅鍾。
噹——
噹——
噹——
一連十二下,樂聲四起,焰火璀璨,原本只是圍觀的群眾,突然湧動起來,每人手中都多了一盞燈,點亮後,高高舉起,從城樓上看下去,正是八個字 「芳辰永好,壽與天齊。」
姜沉魚吃了一驚。
不錯,正月初除了是新年伊始以外,還是她的生日。
轉眼,她就十八歲了。
再遙想及笄那年,恍如隔世。
羅橫在旁低聲道 「這些都是薛公子的安排。」
姜沉魚不禁轉頭,見薛采跟著百官站在階下,低眉斂目的沒什麼表情。而這時,羅橫已跪倒在地,高聲喊道「恭祝吾皇芳辰永好,壽與天齊,萬歲,萬歲、萬萬歲。」
恭祝吾皇芳辰永好,壽與天齊,萬歲,萬歲、萬萬歲恭祝吾皇芳辰永好,壽與天齊,萬歲,萬歲、萬萬歲…一聲聲,依次傳遞。
姜沉魚暮然轉身,見在場所有的人齊齊屈膝,叩拜於地,於是上天入地,一瞬間,再沒有人,比她站得更高。
姜沉魚終於想起了夢境中,那人叩拜時說的話——他說的是:「別了,皇上。」
一夢經年。有淚如傾。
姬嬰姬嬰,你是否早就預料到了我的命運?所以在夢裡與我告別時,就宣告了我的結局。
姬嬰姬嬰,世人說你是白澤輪迴,為了扶植明君特地入世。原來,你要扶植的君王其實不是昭尹,而是我……是我啊!
你磨煉我,教導我,逼迫我,一步步,走到了如今。
走上這帝王的寶座。成就這乾坤的主宰。
然而……然而……然而……君臨天下非所願,共挽鹿車終成空。
我姜沉魚心心唸唸的,不過是,能夠被你喜愛。像一個女子被個男子那樣的喜愛啊……眼前的一切,與之前夢境中的那個畫面恍惚重疊在一起。
空中,宜王所贈的焰火燃放正燦,地下,外傅之年的薛采遙遙相望。
圖璧七年,便在漫天大雪、錦繡煙花中,款款而至。
這一年,是姜沉魚臨朝稱制整整三年後,在群臣三上萬民書懇請稱帝的局勢下,榮登帝座的第一年。
元月初七,女帝自稱睿帝,定原都千秋為神都,改國號,梨。
四國歷史,被再次更寫,而這一次——
姜梨的時代到來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49:49
大結局 幸福,在於懂得放棄。
梨晏三年,冬。
鵝毛大雪飛飛揚揚,將整個皇宮都披上了厚厚一層銀裝。頤非踏進百言堂的時候,姜沉魚正在與薛采低聲討論些什麼,而其他人都在默默做事,紅泥火爐裡的柴火燃燒正旺,偶爾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顯得整個密室格外祥寧。
「不對不對,我這明明算的是距永川三百七十二里,怎麼到你那兒就成三百六十九里了?」姜沉魚捧著一本書冊,困惑不已。
薛采也露出幾分驚訝,想了想,回答:「也許是測量有誤?」
頤非抖了抖覆滿雪花的裘衣,湊到薛采身後探頭看:「在做什麼呢?」只見薛采手裡也拿著一份書冊,密密麻麻的全是數位。
姜沉魚招手道:「花子你來得正好,我們正在測繪璧國最新的版圖,但有幾個地方得到的資料不太一樣,你幫忙看看是怎麼回事。」
頤非的眼角微微一抽,嘆息道:「喂喂喂,不要真的給我起這種難聽的名字啊,聽著就差一個叫字了……」
「你若不喜歡花子,叫非子也可以。」薛采埋首千數字間,沒有抬頭。
頤非翻了個自眼,過去往桌旁一坐:「就差個三里地,有什麼關係的,你們還真是閒得無聊,居然自己做這種小事。喂,我倒是帶來了一個天大的趣聞軼事,你們聽不聽?」
姜沉魚和薛采全都表現缺缺,尤其是薛采,還打了個哈欠。
頤非時了個沒趣:「算了,反正也和梨國沒啥干係,最多宜國的子民發愁罷。
聽到宜國兩字,姜沉魚抬起頭來:「宜國怎麼了?」最近沒聽聞那邊有什麼大事發生啊。
頤非嘿嘿一笑,露出一副「怎麼?這會兒想聽了?可惜我卻不想說了。」的表情,蹺起了二郎腿,再順手給自己倒了杯熱茶。
薛采頭也不抬道: 「能傳到他耳朵裡的,必定只是些東家長西家短的瑣事,不會有正事。」
「啊,這次你可錯了。我所說的這個,不但是大事,而且多多少少,與梨國,甚至與丞相你,也有點關聯。」
姜沉魚心中好奇起來,卻又不願遂了頤非的願,便住室內掃了一圈道:「紫子呢?」
「來了來了,臣來了!」說曹操,曹操到,密室門打開後,紫子跟在羅橫的身後匆匆走了進來,如此酷冷的寒冬,他竟跑得滿頭大汗,氣喘吁吁,一進門,邊參拜邊興沖沖道,「皇上,宜國出事了!」
在場眾人聽到這裡,無不轉頭去看頤非,露出「瞧,沒有你也沒關係」的表情。
頤非眼見得自己被紫子搶去了風頭,只得摸摸鼻子,嘿嘿笑道:「果然,在這類消息的靈通程度上,紫子是不會落後於任何人的啊。」
「紫子,什麼事你慢慢說。」姜沉魚吩咐道。
紫子用衣袖擦了擦汗,也顧不得坐,忙不迭地說開了:「是這樣的,十一月初七,乃是宜王赫奕的壽辰,而他今年,已經三十歲了。」
姜沉魚聽到這裡,忽然想起了赫奕曾經對她說過的話,隱約猜到了他們所謂的出事,是指出什麼事。不知為什麼,明明是早就知道的事情,但真到了要面對這一刻時,手指還是不受控制地顫抖了起來,然後開口時,聲音也有點發乾: 「宜王……選了誰……當皇后?」
會是誰呢?
宜國之內,有哪位名門千金,可以配得上耶位風流倜儻的君王?
哪個女子,可能陪他下棋?可能為他彈琴?可能陪他出行?可能輔佐他冶理好宜國天下?
不管如何……既然赫奕選擇了她,那麼,那個人,必定是能夠做到的吧。
姜沉魚垂下了眼睛,心裡酸酸澀澀,究竟是何感覺,連自己也分不太清楚。就在這時,一句話傳人耳中:「宜王誰也沒娶。」起先,聲音還是朦朧的,若隱若現,但突然間,平地一聲驚雷,六個音,字字鮮明起來。
「你說什麼?」她驚得一下子站了起來。一旁的薛采終於從書冊裡抬起頭,卻是白了她一眼。
紫子見自己成功地引起了君王的反應,非常自豪,挺起胸膛又大聲說了一遍:「宜王誰也沒娶。」
六個字,字字皆美。
如雪化了,如花開了,如陽光躍出了雲線,如嬰兒長出了新牙……那麼那麼的美麗。
姜沉魚只覺自己的一顆心,撲通撲通,跳得好快,然後,聽見自己的聲音,如小雪初晴、苞蕾侍開般孕育著歡喜:「為、為什麼?」
「是這樣的,從半年前,宜國的老臣們就開始為他們的皇上選妃,挑選了大概三百餘名名門閨秀, 一一畫成畫像,呈到他面前讓他挑選。而宜王陛下左挑挑右撿撿的,不是嫌這個的眉毛太粗,就是嫌那個的耳垂不好看……總之說出來的理由,能讓人氣死。最後老臣們無奈,就問他喜歡什麼樣的。於是乎,宜王陛下就……」紫於說到這裡,眼睛彎彎去瞟薛采,忍笑道,「做了件跟薛相一樣的舉國震驚的事情。」
薛采見把話題扯到了他身上,就不高興地皺起了眉頭。
姜沉魚是何等人物,一點即透,「啊」了一聲道:「不會是:他也用曦禾夫人的畫像堵了悠悠眾口吧?」
紫子立刻撲倒:「吾皇聖明!回皇上,宜王用的就是這招。因此,現在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原來宜王陛下也曾一心覬覦吾國的曦禾夫人,難怪夫人在世時,他偷偷來了璧國好幾次!如今,街頭巷尾都在流傳一本《杏花夢》的話本,裡面影射曦禾夫人一生顛倒眾生,與數位帝王將相的情感糾葛,用詞生動活潑,居然還不難看,微臣買了一本,皇上要看看嗎?」說著,從懷裡摸了本藍皮的書出來,討好地遞到她面前。
「……」姜沉魚定定地盯著書上寫得歪歪扭扭的「杏花夢」三個字,眼皮一陣跳動,最後僵硬地將它推開,對薛采道,「我們繼續吧。向陽山高九十陽丈,是真的麼?」
薛采點頭:「曾經過百,但風霜侵蝕,如今已經變矮了。」
紫子見無人再理會他的話,只好落寞地把書收回懷裡,乖乖地找座位坐下。
頤非湊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神秘兮兮地說道:「我這兒還有未刪節版的,看不看?」
紫子頓時嚇了一跳,連忙去看姜沉魚瞼色,見她神色如常,應該是沒聽到剛才那句話,這才放下心來,也不說話,只是朝桌子底下伸出了手。
頤非眨眨眼睛,豎起一根手指: 「一本一百兩。」
「你……」
「嫌貴啊,那不賣了。」頤非挑了下眉,轉身作勢欲走。
紫子連忙拉住他,二話不說塞了塊銀子過去。
頤非嘿嘿一笑,也從懷裡取出本書遞了過去。一切都在桌下發生的神不知鬼不覺——卻沒有逃過薛采的眼睛。
他的眉頭皺得越發深了,最後瞪著姜沉魚壓低聲音道:「他們如此胡來,你也不管管?」
姜沉魚嫣然一笑,異常好睥氣地說道:「食色性也,禁是禁不掉的,便由著他們去吧。」
薛采盯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哼」了一聲,不滿道:「你不過是聽說赫奕成不了親,所以心情大好罷了……」
由於他的聲音實在太小,因此姜沉魚一時間沒有聽明白:「嗯?你說什麼?」
「沒有,我什麼都沒有說。」薛采卻不再說話,將目光轉回到了書冊裡,再不抬頭。
外面的雪,下得越發大了。
轉眼間,就又到了除夕。
新野已經四歲,卻遲遲不會說話,性格也比較內向,總是獨自坐著發呆,看上去一點兒都不活潑靈敏,急死了一干宮人。
除夕這天一大早,姜沉魚就到了太子寢宮,親自幫他穿衣服。他雖然其他方面晚熟,個子卻長得頓快,眉眼集台了昭尹和姜畫月的優點,非常非常俊美。很多宮裡的老人們說,甚至比當年的薛采還要好看。因此,給他挑選衣衫,也是極其用心:一件小棉襖,襖面紅底黃花,繡著四爪小金龍的暗紋,襖裡杏黃底小粉花,袖口和領口都滾著一圈雪白的貂毛,映照著一張嫩生生的小瞼,說不出的可愛。
姜沉魚瞧著好生喜歡,不由得戳了戳他的臉頰:「粉妝玉琢,說的就是你呢。」
新野睜著一雙黑如點漆的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她,五官明明靈秀得緊,但表情還是呆呆的,也不知道聽懂了沒。
姜沉魚心中暗嘆一聲,幫他把帽子戴上,然後牽住他的手道:「走吧。皇姨帶你去剪梅。」
所謂的剪梅,乃是近幾年逐漸興起的一種習俗,在除夕夜前,剪一枝梅花埋於地下,寓意「剪走霉運,讓不祥回歸塵上」。
皇宮中本沒有紅悔,為此還特意栽種了幾株,就在恩沛宮外。
姜沉魚自從做了皇帝后,就搬到了景陽殿,歷代皇后的固定住所——恩沛宮就空了。此時走到無人居住的恩沛宮前,見宮女太監一早就準備好了,正等在樹下。而白雪皚皚的背景裡,幾株悔樹傲雪而開,點點嫣紅,風景極為雅緻。
宮女捧著烏木託盤上前,掀開紅巾後,裡而放著一把嶄新的剪刀,剪刀上還繫著七彩絲帶。據說這絲帶的顏色也有所講究,花花綠綠,看上去很是喜慶。
太監架好梯子,姜沉魚拿起剪刀爬梯。
說起來,這其實是個挺討厭的風俗,尤其是——每年的第一刀,都得皇上親自剪,而且剪的梅花越高越好。宜國和燕國倒沒什麼,皇帝都是男的,但到了璧國和程國這裡,兩位女王都要為此頭疼一番。
去年姜沉魚縛手縛腳地採著裙子上梯,差點兒摔下來,因此今年就穿了一身騎馬時穿的胡服,踩著馬靴上梯,果然不像去年那般窘迫。
一時間她心中大感得意,爬到最上面那格後,踮起腳尖去剪了最高的那枝梅花。
地下眾人歡呼響起。
姜沉魚低頭朝新野搖了搖手裡的梅花,結果腳下的橫木突然就斷了,從中間一裂為二,她立刻身姿不穩,滑了下來。
「皇姨——」一個清稚的聲音最先響起來。其他人這才驚呼出聲,紛紛上前搶救。
「皇上,你沒事吧?」
「皇上,怎麼樣了?摔疼了嗎?」
被眾人圍住的姜沉魚,卻顧不得滑落時腳崴了一下,急急推開眾人,一拐一拐地走到新野面前,顫聲道:「新野,剛才是你……叫我嗎?」
新野大大的眼睛裡依舊殘留著恐懼的神情,然後,撲上去抱住她,哇地哭了。
姜沉魚怔了一下,然後蹲下身,回抱住他道:「新野,原來你會說話!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再叫一聲聽聽!」
「皇姨……」怯生生的聲音,因為之前沒說過話的緣故,顯得非常僵硬。
但姜沉魚卻像是聽見了世間最美麗的天籟一般,喜極而泣:「太好了……太好了……新野!太好了……」
新野不是啞巴,也不是弱智,他會說話了,會說了,而且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呼喚她。
姜沉魚忽然覺得,姜畫月賜予她的所有傷痛,這一刻,全都在新野身上得到了補償。
「新野,好乖,好乖……」
她幸福得流下淚來。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一旦安定,時光就會過得很快,水去雲回,轉瞬間,又過了兩年。
梨晏五年,上天終於沒有再一如既往的慷慨相侍。
首先是開春四月,姜夫人在睡眠中平靜地結束了自己因被謊言環繞而幸福單純的一生。姜沉魚自然悲痛萬分,為母親舉行了風光大葬。姜仲沒有回姜府,而是選擇了在夫人的墓旁蓋了個小屋,每日裡釣魚種花.過起了隱者的生活。
到得入夏後,瘟疫爆發,不過短短兩月,就感染了包括寒渠、漢口在內的七座主要城池,每天都有上百人死於疾病。
姜沉魚一連派出了七十名大夫藥師跟隨軍隊前住七城,但都沒有得到很好的控制,最後,薛采於朝堂之上,請命親自前往觀察。
姜沉魚猶豫了很久,最後同意了。
薛采一去,就是半年。
半年內,姜沉魚僅能憑藉呈遞回來的奏摺和七子的隻言片語,得知他的消息。
據說,他最先去的是寒渠城,在那兒與江晚衣碰了頭。入城後,並不先看染病的人,而是巡視了一番城池,最後發現寒渠城內水溝湮閼歲久,淤泥停蓄,造成天氣一熱,就蒸為癘疫。因此,興工清理溝渠。
同時,專設六疾館,將染病的人通通隔離。此舉引起極大的反對,謂之不仁。
薛采二話沒說,將帶頭反對的人丟進了六疾館,自此鴉雀無擊,無人再敢反抗,此後,他還做了一系列諸如「設立漏澤園以掩埋染疾屍體」、「但凡掩埋屍體達百人者則給予黃金十兩作為獎勵」的措施,最後在他同江晚衣的共同努力下,至冬天時,瘟疫總算過去了。眼見得每天死的人越來越少,近萬人在江晚研製出的方子的療冶下得以存活,一場舉世震驚的悲劇卻發生了——薛采,被感染了。
用藥無效。
而他自知冶療無望後,說了一句「吾是百官之首,當以身作則」,便自己主動搬進了六疾館,再不外出。
帝都的姜沉魚於早朝時聽到此奏報,立刻從龍椅上跳了起來,面無血色,然後眼疾發作,視線一黑,暈了過去。
滿朝文武,一片驚亂。
姜沉魚醒來後,立刻下旨要前往寒渠,不顧眾臣竭力反對,帶著潘方與貼身侍衛們,一行百餘人快馬輕車地趕住寒渠。
等她抵達寒渠,已是十日之後——「草民江晚衣,參見皇上。」聞訊趕到城外接駕的江晚衣和一干官員,正要叩拜,卻被姜沉魚一把扣住手臂,拉了起來。
「薛相呢?」
「薛相還在六疾館內……」江晚衣的話還沒有說完,姜沉魚已命令道:「帶朕去六疾館。」
他還沒說什麼,身旁的大小官員十幾人,已紛紛跪下道:「不行啊!皇上乃萬金之軀,千萬不能去那兒啊!若連皇上也被感染了,可怎麼辦啊!」
姜沉魚看都沒有看他們一眼,只是直直地盯著江晚衣道:「師兄,你帶我去!」
「皇上……」
「師兄!」姜沉魚一下子喊了起來,瞳孔收縮滿瞼堅毅,「難道朕放下國事千里迢迢不眠不休地趕來這裡就是為了看你們這麼一幫人哭的嗎?」
這句話實在太有力量,江晚衣無法反駁,最後,只得長長一嘆道:「好吧。皇上請跟我來。」
於是,姜沉魚終於到了六疾館前。
那是一片建在郊外荒蕪之地的平房.由於是匆匆搭建而成,因此非常簡陋。
四周光禿禿的,連棵樹都沒有。東風呼嘯,烏鴉啊啊地叫著,姜沉魚的眼睛一下子就濕了。
江晚衣遞給她一枚丹藥道:「為了以防萬一,還請陛下服下此藥。」
姜沉魚接過來,身旁的太監正要試藥,她卻一口吞下,跳下車朝大門跑了過去,這一刻,她忘記了自己是璧國的皇帝,是行不露足笑不露齒的貴族女子,她只是用她最快的速度拼上全力地跑著,邊跑邊喊:「薛采!薛采!」
但是,六疾倌的門,卻緊緊關閉著。
姜沉魚拍門:「薛采!薛采!來人,給朕開門!把門開了!」
隨行的侍衛們露出猶豫之色。
姜沉魚怒道:「你們敢違旨?」
侍衛們連忙上前,正要撞門,一個聲音清脆清亮清晰地從門裡傳了出來:「不許進來。」
姜沉魚立刻反應過來那是薛采的聲音,便拍門道:「薛采?是你嗎?快開門!是朕啊!朕來了!」
門的那邊,安靜了很長一段時間,才緩緩地說了一句:「皇上……請回吧。」
「開什麼玩笑?難道朕放下國事千里迢迢不眠不休地趕來這裡就是為了看這麼一堵門嗎?怏給朕開門!」她再次搬出了這個理由。
但薛采顯然不是江晚衣,也不是任何一個其他宮員,他就是他,冰璃公子薛采。因此,他還是沒有開門,淡淡道:「微臣有疾在身,若皇上靠近,會被傳染。君臣之禮雖然重要,但皇上的健康更重,臣不敢做這千古罪人。所以,皇上還是請留給微臣一個清白之名吧。」
「薛采!」第一聲喊出來時,是憤怒,但喊到第二聲時,就轉成了十足的委屈與悲傷,「薛采……你不要使性子了,你開開門好不好?朕、朕……真的很擔心你……這十天來,朕生怕自己晚了,就再也看不到你了……你開開門吧……」
悽慘的哽咽聲,連一旁的眾人都不忍再聽。更何況她以九五之尊,這樣哀求一個臣子。
身旁熟知她和薛采關係的,看得是不甚唏噓;而不熟悉的或者是頭次見皇上的,則是目瞪口呆——完全不敢想像,竟然會有這樣對皇帝不敬的臣子。
面對姜沉魚的哭求,薛采依舊不為所動,口吻淡得幾近漠然:「皇上,這個門我是絕對不會開的。你死心吧。」
「你!你!你敢抗旨!」姜沉魚氣得跳腳,「朕殺你全家,抄你九族!」
「臣的家人早就死光了。」
「你你你!」姜沉魚叫不動他,便轉身命令叫得動的臣子,「你們過來,給朕把這道門砸開,重重有賞!」
侍衛們還沒來得及動,薛采已冷冷道:「若皇上因此染病,你們全都要抄家滅門,有膽量的就過來吧。」
侍衛們面面相覷,頓時全都不敢動手。
姜沉魚又怒又痛,只得自己拍門,她拍得是那樣用力,以至於整個手掌都開始紅腫了起來:「薛采,你竟敢這樣對我,你混蛋!你不是人!你忘恩負義!你無視皇威……」她把能想得出的詞通通罵了一遍,罵到聲音嘶啞,罵到力氣用盡,最後雙腿一軟,沿著門壁滑坐到了地上。
「皇上……」薛采之前一直默不作聲地任由她罵,直到此刻,才緩緩開口道,「皇上,國不可一日無君,你……快點回去吧。」
姜沉魚毫無形象地坐在地上,摀住自己的瞼,渾身戰慄。
薛采靜靜地等了一會兒,聽不到她的回應,便又道:「微臣有兩件事情要告訴皇上,但之前沒想到皇上會來,所以已經托朱龍寫成奏摺帶回帝都。這會兒,也應該到了。皇上回去後,看了奏摺就會明白。」
姜沉魚仍是不回應。
薛采的聲音恍如嘆息:「皇上……你……真的……不該來的。」
「你少廢話!」姜沉魚恨聲道,「朕來不來,豈是你能評價的?」
「皇上,微臣……時日無多了。」他忽然軟軟地來這麼一句話,姜沉魚一震,然後眼淚就流了下來。
身後的太監,討好地想上前送手帕給她,姜沉魚回身道: 「你們全部退後,離得遠遠的。我與薛相說話,不許你們聽!」
眾人連忙退後百丈,此地空曠荒蕪,又快入夜,一干人等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地等著,遠遠望著那對君臣,心裡怎麼想的都有。
而當事人自己,卻完全不在意別人的目光,撲在門前哭得一塌糊塗:「薛采,你開開門吧。我就見你一面,見完你,我就走。你開門吧……薛采,你不要這樣對我,不要這樣對我好不好?」
薛采的呼吸聲透過門板,依稀傳了過來.這一刻的他,會是什麼表情?心裡,又在想什麼呢?
看不到的容顏,揣摩不了的心思。那孩子於她而言,從來就不是下屬,不是弟弟,而是兄長,而是依靠啊!
姜沉魚泣聲道:「你知不知道我這幾天腦袋裡想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我為什麼要派你來寒渠?是我害了你,你要是死了,我一輩子都會為此內疚與自責——是我,是我讓薛采年僅十五歲的生命,死在了異鄉!」
「十五歲……」薛采重複著這三個字,仿怫也有點癡了,「微臣……三個月前,滿十五了。」
「是的,八月初八,我送了禮物給你,你收到了嗎?」
「嗯。」停一停,又道,「我很喜歡。」
姜沉魚送給他的,是她親手畫的一幅畫,畫的是圖璧二年父親大壽時薛采與姬嬰比試的場景。
那是她初見姬嬰的一幕。
那也是她初見薛采的一幕。
這麼多年過去了,那一幕依舊在她腦中鮮活,每個細節,都清清楚楚。於是,她畫了下來,讓人從帝都送到了寒渠。
薛采當時完全沒有反應,所以她還一度想過也許他不太喜歡這份禮物。但此刻,親耳聽他說「我很喜歡」四個字,為何在歡喜的同時,卻又字字鑽心?
「薛采,你開門,我窮盡天下之力,也要救你。你會好起來的,一定會好起來的。我不會讓你的傳奇,在十五歲時就終結!所以,你開門吧!」
薛采深深地吸了口氣:「沉魚。」
姜沉魚原本準備再次拍門的手,頓時停在了半空。
薛采叫……叫……叫她什麼?
他一向不是用敬語,就是連名帶姓一起叫,而像此刻這樣只說兩個字,還是第一次。
姜沉魚怔怔地回應:「什麼?」
「十五歲。」薛采又說一遍這三個字,然後,聲音一下子變得非常柔軟,也非常淒涼,「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也正是十五歲。」
雖然姜沉魚在姜仲的壽宴上看見了薛采,但她當時躲在簾子後面,薛采並沒有看到她。後來,他把曦禾打到了湖裡,然後衝到景陽殿前請罪那次,其實也應該是初見,但當時薛采只顧得上請罪,根本沒有注意到旁觀的人群裡,還有一個她。
他們真正的面對面第一次對視,是在薛采被貶成奴,姜沉魚帶他去冷宮見薛茗時。她還記得她當時伸手給他,他卻後退了一步,說:「薛采是奴,不敢執小姐之手。」
那一年——她十五歲。
姜沉魚的心,一下子顫顫地繃緊了。
「我不喜歡八,你知不知道為什麼?」
姜沉魚搖了搖頭。
薛采似乎遲疑了一下,但最後還是說了:「因為,我和你之間,整整差了八歲。」
姜沉魚的眼睛一下子睜到最大。
薛采輕輕一笑:「很震驚嗎?其實我也是。當我有一天,忽然發現我竟然對八這個數字如此厭惡的原因,是因為把你我的年齡相減,就是這個答案時,我自己,也很震驚。」
「薛采……」姜沉魚忍不住喊了他的名字,但喊過後,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如果,我早出世八年,圖壁四年的大年初一,當你及笄之時,四國之內,最與你般配的人,其實不是姬嬰,而應該是我——不是嗎?」
姜沉魚覺得有只無形的手,在這一瞬,揪住了她的心臟。
「八年……無論我如何早熟,無論我如何神通,無論我如何努力地用別人三倍的速度在成長,但是,這八年,我卻怎麼也跨不過去……」薛采的聲音越發低迷,宛如夢囈,「對於生命,我透支得太多,所以,現在償還的時候到了……」
「什麼償還?什麼透支?」姜沉魚一下子又著急了起來,「你才十五歲!你應該還能活八十五年的!我不許你這麼說!」
「面對現實吧,沉魚。你這一輩子,每次遇到不想面對的事情就選擇逃避,但這一次,我不許你逃避。」
姜沉魚又是一震。
「你給我聽著,我接下去要說的話很重要——姬忽的下落我已經找到了,具體內容我讓朱龍帶去給你了;而如今朝臣之中,有幾個人可以大力栽培,有幾個人需要趕緊撤職,你自己心裡很清楚,但為了保險起見,我也都寫在那上面了……五年來,我繼承姬嬰的遺志,每日日理萬機辛苦操勞終於得到了回報——如今,國內國民安,四國關係良好,短時間內不會有戰事。所以!」他的聲音忽然激動了起來,一字一字道,「你若想退位嫁人的話,是時機了!」
「你說什麼?」姜沉魚萬萬沒想到他要說的竟然是這個,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了。
但薛采的聲音,卻越發高亢清晰和急迫了起來: 「你喜歡赫奕不是嗎?但因為你們彼此的身份,所以不能在一起不是嗎?現在,你有機會了。」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姬忽是四國譜的主人,這五年來為了迴避你,她選擇了隱居,但只要你再次邀請她出山,並將新野相托,她還是會幫自己的侄子的。而你母親也已經去世了,也是時候請你父親回來了。他們兩個,一個是稻草人,一個是老狐狸,雖然都很薄情,但對新野,卻都會盡心盡力。所以你,也終於可以從這個大漩渦裡抽身了。」
「你……你……」姜沉魚說不出話來。
「沉魚,有句話可能比較殘酷,但卻是事實——你不是當皇帝的料。這五年來,你之所以能當得順水順風,除了因為你寬宏大量,廣得人心之外,更有一部分原因是——那些齷齪的、骯髒的、你不願意面對的事情,我都替你做了。現在,我要死了,除非你再啟用姜仲幫你,但是,你必定是不願意再面對他的,所以……是時候急流勇退了。嫁人吧,沉魚。」
嫁人吧,沉魚。
最後五個字,擲地有聲,再不停迴響。
於是一時間,天上地下,便都在重複這五字——嫁人吧,沉魚。嫁人吧,沉魚。
嫁人吧,沉魚……姜沉魚發出一聲尖叫,摀住了自己的耳朵。
薛采的聲音有點哽咽,卻又硬生生地忍住了:「我當年逼你稱帝,是因為我有私心,我不想讓你與赫奕繼續糾纏下去,我怕你真的丟下一切跟他走,所以,我動用一切留住你。我知道姜畫月與蕭羅二人串通,我故意默不作聲,我給她機會與你決裂,其實,如果一直不給機會的話,你們還是能繼續和和睦睦地做姐妹下去的;我知道你兩次去見赫奕,我嫉妒得要命,但是,我一定要給你們兩人了斷的機會,所以我冒著失去你的風險,用自己的馬車給你當掩護……我步步為營,苦心籌謀,我以為……只要再給我幾年,會有希望的。我從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哪怕後來一時落魄,但也是備受榮寵,因此,這個世上我得不到的東西,根本不存在——包括你在內。所以,老天終於看不下去,給予了我這最後致命一擊。」
「薛采……」姜沉魚顫抖地按著門,無法想像門的那頭,薛采在說這番話時的表情,他在哭嗎?他唯一一次哭,就是勸她稱帝那次,但那次的他,雖然動情,卻依舊是不激動的。
冰璃。
燕王送的這個稱謂,其實就是薛采的真實寫照。堅忍如冰、剔透如璃。
這樣的一個人,竟然、竟然……竟然喜歡她……這樣的真相,令得整個天地都為之黯然了。
「你走吧。」薛采頹軟道。
「我不走!我不走!無論你怎麼趕我,我都不會走的!除非你跟我一起!」姜沉魚固執地搖頭。
薛采深吸口氣,有點無可奈何地笑了:「你啊……果然是我的命中剋星啊……」
「薛采……你、你真的喜歡我嗎?那、那麼……」姜沉魚咬著下唇,每個字都說得好艱難,「只要你好、好起來,我、我就嫁給你……我嫁給你,好不好?所以,薛采,你不要放棄,你出來吧,我不信天下這麼多名醫,這麼多奇藥,都救不了你!」
門那頭,沈默了很久。
姜沉魚等了一會兒,忍不住再度拍門:「薛采?薛采,你聽見了嗎?你聽到我說的嗎?既然你都籌畫了這麼久,還逼我當上了皇帝,為你我之間鋪通了平坦大道,那麼,怎麼可以就停在這裡呢?你不是喜歡我嗎?那就來娶我啊!娶我啊!」
「來不及了……」薛采的聲音非常非常沙啞,啞到讓人覺得聲線隨時都有可能崩裂。
姜沉魚面色一白:「什麼?」
「你還記不記得曦禾那次,我用被子罩住了你的頭,不肯讓你看?這次……也一樣……」
姜沉魚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薛采,你、你怎麼了?你現在的樣子……很恐怖嗎?」
「是的。聽以,你不能看。你如果看見了……這一輩子都會做噩夢,並且每想起來一次,就會痛苦一次。而我,絕對不會把這種痛苦留給你。所以……」薛采用她從未聽過的溫柔的聲音,輕輕地說,「不要看。沉魚,不要看。」
「薛采……」
「我言盡於此,你……走吧。」
「薛采!」姜沉魚淚流滿面。
細碎的腳步聲,依稀從門那頭傳過來,然後,是薛采的最後一句話:「其實,你今天能來這裡看我,我是真的……高興的。」
內心深處最後一根弦也因為這句話而崩裂,姜沉魚只覺眼睛忽然就模糊了起來,然後,猩紅色的濃霧覆了上來,將眼前的一切盡數遮掩。
她暈了過去。
等姜沉魚再次醒來的時候,眼睛上蒙著紗布,依稀可以感覺到身處在馬車上,車輪滾動,上下顛簸。
她摸了摸紗布:「怎麼回事?」
身旁,江晚衣的聲音溫柔地響了起來: 「皇上,你眼疾發作,這次比較嚴重,所以需要好好療養。而且……薛相吩咐我們送你回京,所以,如今你正在回京的路上。」
「我不走!」姜沉魚掙扎著想坐起來,「我不走,我還要跟薛采說話,我還要……」
「薛相死了。」江晚衣淡淡一句,換來她重重一悸。
「你……說什麼?」
「皇上倒下後,薛相非常著急,吩咐我們送你回京,但吩咐到一半,就沒了聲音,我們連忙派人進去,發現他已經……停止了呼吸。」
「也就是說……我連他最後一而也沒有見到?」也許是因為看不見的緣故,姜沉魚變得安靜了,不再像之前拍門時那麼暴躁激動。
江晚衣憐惜地看著她,「嗯」了一聲。
姜沉魚整個人一動不動。
江晚衣輕輕握住她的手,輕聲道:「如果想哭的話,就哭吧。」
「我不哭。」
「皇上……」
「我不能哭。我的眼睛上敷著藥,如果我哭,眼淚會把藥都沖掉的。」姜沉魚存說這句話時,聲音雖然顫抖著,但表情卻冷靜得可怕。
江晚衣摸了摸她眼上的紗布:「再有三日,拆掉紗布,皇上就能重新看得見了。」
「我知道。所以,我不哭。」姜沉魚反握住他的手,像是握蓄自己最後的依託,一字一字道,「我要快點好起來,然後,我要親自送薛采走。傳朕意旨,將薛相的屍骨燃燒成灰,然後,取起骨灰裝盒,帶回帝都。朕,要親自為薛采主持大葬!」
冬日的陽光,透過車廉照到她臉上。雖然看不到眼睛,但那堅毅的唇角、緊繃的下頜,無不一一透露出這位女王的意志與決心來。
江晚衣心中肅然起敬,再也沒有說話。
梨晏五年,丞相薛采受帝命赴七城處理疫情,不幸染疾,薨於寒渠。帝聞訊流涕,命將相體火化,運骨灰歸京。
十二月初一,帝親為相賜葬。
相入土日,大雪如泣,舉國哀殤。
帝失臂膀,大病,三月後駕崩,禪位太子新野,命前相姜仲、前貴嬪姬忽輔佐之。重改國號璧,年號新平。
後人為作區分,將梨朝之前的稱為前璧,將梨朝之後的稱為新璧。
美人的畫像懸於壁上,衣裙輕揚,被風一吹,彷彿要從畫上活生生地走下來一般。
但因為天天風吹日曬的緣故,某些地方開始發黃,令得她在做絕世人的同時,又多了幾分說不出的寂寥之意。
這幅畫像,就掛在宜國最繁華的大街一家名叫「龍鳳樓」的酒樓二樓。而這個酒樓的老闆不是別個,正是宜王本人。
自從兩年前他掛出這幅畫像,杜絕了一干大臣想給他說媒的心思後,也吸引了無數文人騷客來此,他們有的是來看看傳說中的曦禾夫人究竟是長啥模樣的,有的則是來將之與自家女眷暗中比較的……人人都聽說了那麼一幅畫像,人人都跑到耶裡吃飯。總之,赫奕此舉,不但成功推掉了自己的婚事,還大賺了一筆。
但,也徹底地耽擱了他的終身。以至於宜人提起自己的皇帝時,都是一副長輩般愁愁的模樣:「你說說咱們皇帝,歲數都不小了,還那麼挑。怎麼就不肯找個女人踏實下來呢?」
「你知道啥,現在皇上他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沒人管多好。而且他雖然沒娶妻,紅顏知己、 一夜風流那必定是少下了的,嘿嘿.這才是做男人的最高境界啊:有權,有錢,有女人,還有自由!」
「但沒個子嗣的終歸不成啊。」
「怕什麼,咱們還有小公子呢。反正皇上長年累月也不在皇都,要沒有小公子,他能那麼舒坦嗎?」
「也對。小公子真的很厲害啊……對了,他今年也該有十六歲了吧?也可以成家了吧?你說,咱們宜國,哪家的千金能配得上咱們小公子啊?」
「唔,這個嘛,就得好好想想了……」
這樣的討論聲,在酒樓裡比比皆是,聽住某人耳中,便忍不住泛出了點笑意。
此人身披黑色的斗篷,沿著樓梯匆匆走上二樓,走到了畫像前。
畫像裡的女子,站在銅鏡前,從背影看身姿極盡曼妙,秀髮如雲飄逸,而從銅鏡裡又可以看見她的臉——眉深唇豔,非人間顏色。
這幅畫像,從薛采傳到赫奕,幫兩個出色的男子都擋掉了婚事,由此可見,畫得有多麼的美。
然而,身穿黑斗篷的人站住畫像面前,看著由自己親手勾勒出來的這個神話,卻深知——她所畫出的,不過曦禾夫人的七分。
也許是她站在畫像前的久久凝望,引起了幾個客人的注意:
「啊?你看,又有人對著那幅面像發呆了。」
「別看了,每年不都有這麼幾個愣頭小子的,已經不稀奇了……」
「啊!快看!」
「有什麼好看的……」
「快看啊!那人把畫像摘走了!」
「什麼?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人偷畫像!」
整個一樓的客人們全部沸騰了,看向二樓的焦點所在,猜度著是哪個不怕死的,竟然連這畫像都敢強摘。
但從他們的角度住上看,都只能看見那人的黑斗篷,從頭蓋到了腳,竟是連一絲肌膚都不肯示人。
立刻有店夥計衝上樓準備擒拿。但這時,黑衣人說了句話:「聽說,若想嫁給宜王陛下,就需得比這畫像上的人美,對嗎?」
聲音細細軟軟,清靈如煙。綿延如水,又脆磁如鈴。
——女人?
在場眾人全部呆住了,店夥計也停在了原地。
然後,黑衣人又說了第二句話:「那麼,我來應徵了,請帶我去見宜王陛下。」
酒樓裡死般的安寂了一會兒後,爆發出一片譁然。
在眾人的譁然裡,酒樓掌櫃走上樓梯,對黑衣人拱一拱手:「小姐請跟我來。」
兩人很快就消夫在了樓梯的拐角處。
「那是個女人?女人!她比畫像還美?」
「既然敢掀那畫像,肯定應該是吧。不然可是欺君,要砍頭的……」
「天啊,剛才怎麼就沒把她的斗篷扯掉呢?好想知道她長什麼樣了!」
「別傻了。如果那人真的比曦禾夫人美,且真的成了宜國的皇后的話,她的容貌能輕易就讓你見嗎?」
「話雖如此,但還是好想知道啊啊啊啊啊……」
哀嘆聲、驚訝聲、好奇聲以及七嘴八舌的聲音彙集在一起,令得酒樓比平常越發熱鬧。
而此時,黑衣人,已在酒樓掌櫃的帶領下,進了二樓的其中一個房間。
兩名侍衛上前準備搜身,裡室的赫奕擺了摧手:「不要唐突美人啊,你們退下,讓她進來。」
黑衣人慢慢地走到了他面前,距離一丈處停下。
赫奕將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後,笑了:「你運氣真好,竟然朕今天還真的在這裡。」
「不要小看我在宜國的人脈。」
「哈哈。」赫奕開朗而笑,「我自然是清楚你的勢力的,只不過我卻不知原來這些勢力如今還能為你所用。」
侍衛們聽到這裡,算是明白了——原來這應姑娘和皇上竟是舊識!
黑衣人拿起畫像,緩緩道:「我聽說,要想嫁給你,就需得比她美。」
赫奕笑吟吟地看著她。
黑衣人放下畫像:「可我沒她美,還能嫁給你嗎?」
赫奕的眼神一下子幽深了起來:「把斗篷脫了吧。」
黑衣人緩緩解開帶子,雙手一鬆,原本從頭罩到腳的斗篷就如水一樣地滑到了地上。
侍衛們在見到來人的容貌後,無不睜大了眼睛。
赫奕環視了一下眾人的反應,微微一笑:「如果你在看到這些人的反應後,還不夠自信的話……」他站了起來,走過一丈的距離,停在來人身前,抬起手,輕輕地拉住了她的手,「那麼讓我告訴你,在我眼中,曦禾夫人,根本不及你之萬一。」
那人戰慄,顫聲道:「三年之約已過……又是兩年,可還有效?」
赫奕柔情無限地凝視著她:「對你……我想應該是永遠有效的吧……」
停一停,叫出她的名子:「小虞。」
新平一年,有女子揭了龍鳳樓上的曦禾畫像,自稱容顏比伊更美。宜王見後,果然大悅,遂娶之。藏於深宮人未識。
新平二年,宜王禪位其侄——宜人暱稱「小公子」的賢王——夜尚。
宜王攜其后退隱後,四海經商,好不愜意。
新平三年,有史官懇請重書璧史,落筆於姜沉魚時,詞多詆毀,謂之禍國。
璧王新野適逢九歲,看後,命人仗責之。
史官大慌,欲做修改,璧王卻於朝堂上,淡淡道:「就這樣吧,不用改了。」
於是,璧史記載——梨王姜沉魚者,前璧右相姜仲小女,容貌甚麗,為璧王昭尹所喜,娶入宮中,賜封淑妃,後又晉封為后。伊善謀權術,心狠手辣,兼涉文史,極富才氣。於加冕當夜,毒殺璧王,令其臥病不起,趁機,臨朝稱制,掌握政權。圖璧六年,璧王病逝,姜氏姐妹爭權,伊得丞相薛采相助,殺其姐,自此得以即位,自稱睿帝,改國號梨。
梨晏五年,薛相病逝,不久姜氏亦甍。
後附評述:
梨王在位期間雖然做了許多好事,但她先殺夫後殺姐,並連其父也不放過,因為與姜相意見相左,而將他罷免,數年不得歸京,因此此人可以說是寡情冷血之至。
泱泱圖璧,險些毀在這一婦人之手,哀哉痛哉!望後人引以為鑑……
「青山遠近帶皇州,霽景重陽上北樓。雨歇亭皋仙菊潤,霜飛天苑禦梨秋。茱萸插鬢花宜壽,翡翠橫釵舞作愁。漫說陶潛籬下醉,何曾得見此風流……」
悠然的語市,在青翠蒼柏間輕輕迴旋,輕袍緩帶的男子邊吟邊行,顯得說不出的愜意。
他身後,一個丫環模樣的人攙扶著一個大腹便便的女子,女子聞言一美:「瞧你如此高興,重陽將至,難道你就半點沒有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憂愁麼?」
男子迅速回身,示意丫環退開,自己攙住了女子的手道:「我有嬌妻在身邊,又有未出世的兒子在等待,有什麼可憂愁的?」
女子眨眨眼睛:「你就這麼肯定是兒子?」
「女兒更好,像她娘一樣美麗,就又是一個禍國的料。」
女子剛待要笑,這時前方來了十幾人,看樣子也是來登高踏青的,那些人全都做文士打扮,邊走邊談論道:
「啊,你聽說了璧王命人新編了前璧史冊,裡面把梨王寫得可壞了!」
「她本來就禍國殃民,依我看,那麼寫還輕了呢。」
「難怪她死後自己的墓前沒有碑。不像前唐時期的武后一樣還立了塊無字碑。」
「武則天再怎麼樣,也沒對丈夫下毒啊,比起姜沉魚,可仁慈多了。」
「可我也聽說那毒不是梨王下的,而是那個所謂的四國第一美人曦禾夫人下的。」
「得了吧。哪有人會下毒下到自己身上去的?別忘了曦禾最後死得有多慘……肯定是姜沉魚嫉妒她的美貌,璧王一病,她就立刻把曦禾給處死了,還對外宣稱是病死的,誰信啊!」
「那看來這個姜沉魚果然是大禍水一隻啊!」
「幸好老天有眼,讓她也病死了。作孽太多,就是這種下場。」
「我覺得,讓她病死還便宜她了,這種惡毒婦人,就該拖出來遊街淩遲鞭屍才解恨啊!」
「算了,誰叫咱們皇帝心慈手軟呢,不管怎麼說,他可是那女人一手帶大的,就跟母親一樣……換了我也左右為難。可憐的皇上,才九歲就要面對這些……幸好他還有疼愛他的外公和姬太后……」
文人們的談論聲漸行漸遠,誰也沒朝這邊看上一眼。
而等他們都走得看不見了,丫環才「呸」了一聲,恨恨道:「這些所謂的讀書人最是討厭,亂議時事,胡說八道!」
男子嘻嘻一笑:「那依懷瑾看,應該怎麼罰他們?」
「嗯……讓他們都去種田!看他們還有沒有這個閒情逸致!」
男子露出驚悚之色,轉向女子道:「你這個丫頭,還真是夠狠啊!」
女子微微一笑。
懷瑾不滿道:「小姐他們這麼說你,你都不生氣嗎?還有,皇上是怎麼搞的,竟然同意讓史書這樣寫你!還有老爺,他怎麼也同意呢……」
女子柔柔地打斷她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為了鞏固政權,把過錯都推到前朝之上,是明智之舉。」
「可是……」
「沒關係。反正……姜沉魚已經死了,後人如何評述她,她也無所謂的。」
「對嘛對嘛!」男子湊了過來,目光裡滿是欣賞,「我家小虞最是想得通透,所以才能每天都如此幸福。」
小虞抬起頭,仰望著比自己高了半個頭的男子,眸光閃爍著,有點感慨,又有點感謝:「我的幸福……難道不是夫君所賜嗎?」
兩人縱然已經成婚多年,但此刻對視,依舊是情意綿綿。
一旁的懷瑾早已習以為常,轉過頭去當做沒看見。
女子忽然發出一聲輕呼。
男子頓時變了臉色,急聲道:「怎麼了?」
「寶寶……踢我了……」
「走,我讓小周他們把車趕來,我們快回去!」男子說罷就要叫人。
「別……別這麼急急躁躁的……只是踢了我一下而已,又不是要臨盆……」女子被他的反應逗笑,橫了他一眼,「你總是不讓我出門,都把我給憋壞了。今日好不容易肯帶我出來爬山,說什麼我也要到山頂了再說。」
「我哪是不讓你出門。」男子滿臉冤枉,苦笑道,「是你之前胎位不正,動不動就嘔吐,你師兄說你氣虛體弱,不易多行。」
「師兄師兄師兄,你到底是聽他的,還是聽我的?」
「我當然是……」男子說到這裡,眼珠一轉,忽地俯下了身,「聽我們家雙黃連的嘍!」
一旁的懷瑾「撲哧」一聲笑出來,捂唇道:「姑爺真不厚道,竟給未來的小少爺起這麼難聽的名字!」
「雖然難聽,卻是獨一無的貼切啊。你想,我曾經是皇帝,而我的夫人曾經也是個皇帝,兩個皇帝連起來,有了這個孩子,可不就是『雙黃連』麼?」
「你怎麼不叫雙蛋黃?」女子嗔了他一眼,轉身前行。
男子居然還很認真地想了想:「雙蛋黃……好像也不錯啊!」
「喂,我只是隨便說說的!若你真敢這麼起名,我可不依!」
「哈哈哈哈……」三入往山上走著走著,竟又遇到那幫文人下山,他們的討論聲仍在繼續,卻是換了另一個話題——「聽說程王上月被暗殺死了?」
「嗯,而且聽說就是她的兄長幹的。」
「她的兄長不是都死了嗎?」
「還有一個逃亡在外呢。就是那個害死咱們淇奧侯的!」
「哦……好像叫頤什麼、頤非來著?」
「對!他可真夠能忍的啊,整整十年,終於被他復國成功了。」
「果然是狼一樣的男人啊……」
議論聲遠去了。
懷瑾想起那個被評價為「狼」一樣的男人的真實面貌,不禁又「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哪兒是狼啊,分明是只孔雀!」
「十年……」男子的眼中則滿是感慨,「原來,已經十年了……」
「是啊,我風雲變幻的十年,卻是頤非臥薪嚐膽的十年。」女子說到這裡,也露出了複雜的表情,「他雖然表面笑嘻嘻的沒個正經,但真的是個很了不起的男人。幸好,他也不是我的敵人。」
男子詭異一笑。
女子不禁道:「你笑什麼?」
男子悠悠道:「頤非不可能是你的敵人的。」
「你為何如此肯定?如果我當年不肯答應收留他……」
男子打斷她:「你一定會收留。因為,你發過誓要為師走報仇,絕不原晾頤殊。那麼,還有什麼比收留頤殊的眼中釘肉中刺更好的報復辦法呢?」
女子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後,嫣然而笑:「你果然很理解我呢。」
「而我之所以說頤非不可能與你為敵,除了你們的敵人相同以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
「是什麼?」
男子忽然賣關子,不肯說了。
「快說啊!快說快說……」
「不說。」
「赫奕!」
「大丈夫說不說,就不說。你叫我的名字也沒用。」
一旁的懷瑾,目光在兩人身上轉來轉去,然後也笑了。其實,耶個原因她也知道,不過小姐……好像是真的真的不知道呢……小姐果然是很遲鈍的人啊。
當年眼睛裡只有一個姬嬰。別人對她的心思如何,完全不知道。如果不是姑爺最勇敢地第一個表白,估計今天跟小姐在一起的,就不一定是姑爺了。
這樣說起來,最可惜的就是丞相,他要是早點兒說就好了,偏偏臨死前才說,害得小姐哭得眼睛都差點兒瞎掉了……
一想到當年種種,她打了個寒噤,再看一眼前面依舊詢問不休和詭異地笑就是不說的兩個人,一種情緒慢慢地從腳底升起來,軟軟地蔓延到全身。
這種情緒的名字就叫——幸福。
千秋功過,後人評說。
幸福歡喜,卻在今朝。
新平二年冬,程頤非稱帝。四國歷史,再次更寫——
-------------------------- 正文完 ----------------------------------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50:04
番外 琉璃雪 一
畫堂晨起,來報雪花飛墜。
又是十二月初一。
每年的這天都會下雪,彷彿已經成了慣例。
我端坐鏡前,一邊由石榴伺候著梳妝,一邊遙望著窗外的大雪,想起年關將至,轉眼我又老了一歲,便覺得好生悲涼。
隔著一重帷帳,四嬸邊做女紅邊嘮叨:「都老大不小的年紀了,也該定定性了。上回那李公子我看挺好的,長的一表人才不說,對你還一往情深;還有孫公子,祖上三輩都是大夫,人品那是絕對沒說的……你呀,別太挑剔了,找個好男人就嫁了吧。」
這番話她年年見到我都會說,不過,因為一年她也就見我一次,所以我左耳進右耳出,便當做沒聽見了。
其實我真討厭來璧國的帝都,這裡不僅有四嬸的嘮叨,寒冷的大雪,還有我生平最引以為恨的一件往事。
然而,有時候人心是很奇怪的。
越痛恨,越忌諱,就越無法忘懷。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還要每年都不遠千里的從宜國趕赴璧國。
就像我不知道為什麼在那個人已經死了整整三年後,仍耿耿於懷。
明明他拒絕了我……
拒絕了身為天下第一首富胡不歸的獨生愛女——胡倩娘的我。
我總覺得,我之所以二十四歲了還嫁不出去,就是被他害的。因為,全天下都知道他曾是我單方面指定的未婚夫婿,全天下也都知道他最終拒絕了我。
那個人,就是前朝的丞相——
冰璃公子。
薛采。
一 高樓會
我在見到薛采之前,就已經耳聞他許多許多年了。
唯方大陸共有四個國家,總計人口七千萬,這是一個百家爭鳴的年代,驚采絕艷的人物層出不窮,但是,細究其中最最著名,讓所有人都讚歎膜拜的,只有一個。
那就是薛采。
他是前璧朝時大將軍薛懷的孫子,姑姑薛茗曾是皇后,因為得罪了皇帝,被滿門抄斬。當時的白澤侯求情留下了他,自那以後他便成了姬嬰的奴隸,侍奉左右。後姬嬰逝世,將白澤之號傳給了他,在新后姜沉魚掌權後,更是提拔他當了丞相。
那一年,薛采九歲。
我十五歲。
自我有記憶起,便聽說過他的若干傳聞,對這位久負盛名的神童充滿了好奇,一心盼著能夠親眼看看。
機會終於在那年的秋天姍姍而至。
有書生鬧事,不服薛采為相,每日在市井街頭胡說八道的詆毀他。薛采被激怒,當街貼出告示,以鼎烹說湯為例,宣稱七天之內,無論是誰,只要覺得比他更有實力做璧國的丞相,都可以去挑戰他,若能將他擊敗,就將相位拱手相讓。
此言一出,天下俱驚。
得聞訊息的人從四面八方彙集帝都,我當時正好途徑紅園,便在石榴的陪伴下換了男裝去湊熱鬧。
整整七天。
從午時到戌時。
那個個子還沒有我肩膀高的孩童,穿著白衣,鞋子上繡著鳳凰,就那麼大喇喇的往主座上一坐,舌戰群儒,雄辯滔滔,直將一干書生們,辯的啞口無言。
我第一日去,是好奇;
第二日去,是興奮;
第三日去,是探究;
第四日去,是驚訝;
第五日去,是欽佩;
第六日去,是歎服;
而到了第七日,則是徹徹底底的來了興趣。
我是胡不歸的女兒。
打出生起,命運就與凡人不同。按父親的話說——便是一國的公主也沒有我矜貴。
富甲天下,其實是很可怕的字眼。因為無所缺,也就無所求。
這個世界上能讓我感興趣的東西,並不多。
然而,那一刻,我望著眉目漠然、年僅九歲的薛采,卻像看見了世間最稀罕的珍寶,切切實實的感受到了一種名叫渴望的東西在我內心深處發了芽,長出嘴巴,開開合合間,叫囂著兩個字——
我要。
我要!
我要這個人。
我打定了主意,抱起我的琴,就在眾人以為大勢已定的第七日戌時時分,走出人群,走上大堂,朗聲道:「且慢。晚生不才,想與丞相一較琴藝。」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
薛采於此地設台,與人比的是經略之才,為相之術,而我卻要與他比八竿子都打不著關係的琴藝,其實我自知也是無理取鬧,但心中不知為何,就是知道——薛采一定會答應的。
他如果真是傳說中的那個冰璃,就應該允諾我,並狠狠的擊潰我,才不負傲世之名。
來吧,薛采,讓我看看你究竟是不是我心目中的那個人。
那個可以凌駕我、壓制我,讓我也與世人一樣對你俯首稱臣的人。
薛采臉上沒有太多驚訝的表情,只是微微蹙了下眉,似乎有點不耐煩:「你說什麼?」
「我要與你比琴。」我朝他走近了幾步,在拉近的距離裡,他的五官變得越發清晰,黑瞳沉沉,睫翼濃長——一個九歲的孩子,竟長了一雙看不出深淺的眼睛。我的心頭一顫,但表面上卻盡量的不動聲色,「丞相不是說,這七日內無論誰來挑戰你都可以的麼?我,就來挑戰看看丞相的琴藝。」
四周議論紛紛。
薛采睨著我,半晌,冷冷一笑:「好。」
四周的議論聲頓時變成了抽氣聲。
而我心中的芽抽長著,開出了花。未等我有所反應,薛采又道:「我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如果我不答應你,你肯定會對外宣稱我設下的擂台有漏洞,如此有漏洞的比賽規定,比出來了,也根本做不得準算不得數,從而進一步將我這七日來的輝煌成績全部抹殺——對麼?」
我不置可否的揚唇笑了笑。
薛采盯著我,一字一字沉聲道:「所以,我絕對不會如你所願。你要比琴是吧?來啊!那就來比吧!」
他如我所願的接下了挑戰。
也如我所願的贏了我。
一個明明不會彈琴的人,卻用一種絕對強勢的方式贏了精通琴技的我,別人以為他用的是武功、是權勢,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是傲氣。
讓我宛如飲下毒酒般既致命又銷魂的,是他的傲氣。
百年難見的傲氣。
直到今天我還記得那天他所說的最後一句話:「權勢也是一種實力。你若沒有超越我的實力,憑什麼想要取代我?」
他當時的每個動作、每個表情、每個音節,都像烙印一樣深深留在我的腦海中,這麼多年了,未曾絲毫淡去。
此刻的我,凝望著窗外紛飛的大雪,遙憶他當年的風華,眼中依稀有淚,莫名酸楚,不知原因。
用九十九顆寶石串制而成的繡球,依舊掛在我的床頭,十年前我將它丟給薛采,信誓旦旦說要嫁給他,十年後,它搖曳著提醒我——在我人生中,所遭遇的第一場羞辱、第一次劫難,和第一段孽緣……
四嬸的話依稀從耳旁飄過,仍在嘮叨:「倩娘,我知道你眼高於頂性子傲。嬸嬸可以說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從小就生的好,不但漂亮,還聰明,十三歲起就能幫你爹打理生意,精明幹練的大多數男人都比不上,再加上咱們加的財勢地位,確實普通的男子也般配不起。但是,薛采已經死了啊,你不可能再找個像他的,還是死心吧。男人啊,有多能幹,有多本事,其實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對你好。找個對你好的丈夫,才是一個女人最大的幸福啊……」
嬸嬸說錯了,其實我沒想過要再找個跟薛采差不多的人。
因為當今天下,不,甚至可以說千年以來,根本就沒有第二個人能與薛采相比。
他是錯降人世的鳳凰,所以,老天爺發現自己弄錯了後,就匆匆把他召回了天庭。
只讓他在人間待了短短十五年。
留給後人無限緬懷、無限追思的十五年。
更是讓我無比後悔的十五年。
如果當年……我不是那麼固執……
也許他現在還能活著?
如果他現在還活著,就算沒有成為我的丈夫,但也許會成為我的……朋友?
這樣的設想一經冒頭,就被我狠狠地強壓了回去——不,我不做這樣的設想!是他拒絕我在先的,他寧可選擇死也不肯娶我,所以他最後死了是他活該!我有什麼好後悔的?
我一把推開石榴,因憤怒而渾身戰慄。
石榴顯得很惶恐,連忙屈膝跪下:「小姐,我弄疼你了?」
四嬸也嚇了一跳,放下手裡的針線活擔憂的看著我:「怎麼了怎麼了?」
我深吸口氣,盡量讓自己重新平靜下來,然後起身,淡淡的說了一句:「我出門了。」
番外 琉璃雪 二 萬民碑
我坐著一早準備好的馬車,除了車伕,誰也沒帶,就那樣出了紅園。
一路上風雪呼嘯,車輪碾碎厚厚的積雪,我坐在車中搖搖晃晃。
路上基本上沒有行人,宛大的璧都,籠罩在蒼茫的大雪中,像一個披著喪服的遺孀,靜郁而悲傷。
透過車窗的皮簾子縫望出去,沿途有很多人家簷前掛著白燈籠,燈籠在陰霾的暗青色的街景中發出淡淡的光,照得道路一片淒清。
十二月初一,是薛采的忌日。
但事實上,他不是在這一天死的。
他死在十一月,因為感染瘟疫的緣故,下人只能將他的屍骨當場焚化,再帶著骨灰回帝都。消息傳回來時,沿途百姓無不痛哭哀涕。大家怕他的鬼魂找不到回家的道路,就紛紛在屋簷上掛起白燈籠,照亮了從寒渠到帝都的道路。
當時的女王姜沉魚,選在十二月初一親自為他下葬。自那以後,每年的今天,帝都都會下雪。而點燈,就成了璧國的一種習俗,至今仍在延續。
我望著那些點燈的人家,原來……你們也沒有忘記他麼?不過,他那樣的人,是誰都無法忘記的吧……
傳說中的人物;絕世風流的人物;獨一無二的人物……那樣的一個人,為什麼偏偏,要傷我的心呢?
我垂下頭,摀住胸口,曾幾何時,那裡曾經盛開過一朵花,但如今只剩下了一個深深的傷口。這麼久了,傷口還沒有癒合,每次呼吸都會牽扯到,讓我疼痛,讓我郁卒,更讓我絕望。
我這一輩子……難道就沒法擺脫薛采留給我的陰影了麼?
即使我最終毀掉了他,也擺脫不掉麼?
我的眼淚在頓悟到這個事實之後,黯然流下。
薛采的墓,選在京郊十里的青嵐寺中。
墓前除了那塊鼎鼎大名的抱母石以外,還有一塊萬民碑。碑上密密麻麻的刻著一萬人的名字,因此又叫萬名碑。他們全是梨晏五年那場瘟疫裡的生還者,這些人因他而活了下來,他卻為了他們而死了。
不知道旁人看這萬民碑是何感覺,在我看來,世事諷刺,莫過於斯。
薛采一生謹慎,甚至可以說是老謀深算,剷除異己,鎮壓叛亂,從來都是運籌帷幄、滴水不漏,但卻最終算錯了天災,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堂堂一國丞相,竟然親臨死亡之城,說的好聽是勤政,說的難聽就是送死。他再怎麼神通,也不過區區凡人,竟與天鬥,活該命短!
直到今天我想起這點,都忍不住咬牙生氣,但下一刻,又為為此生氣的自己而感到悲哀:放不下……放不下……我胡倩娘,中了薛采的毒,竟到現在了,還是放不下。
每年都眼巴巴地趕來這裡拜祭他,至今看不上世間任何男子的雲英未嫁……我所為你耽誤了的、犧牲了的,薛采,你若天上有知,可會感動?還是會後悔?
凝望著萬民碑後白雪皚皚的墓地,我的心,便如著蒼茫大地一般的寂寥了。
明年……我一定一定不要再來這裡了。
我來這裡,就表示我還放不下,我放不下你,又如何去嫁別人?
薛采啊薛采,你害我不淺啊!為何當年,我偏偏就遇到了你呢?明明我比你年長五歲,明明我們相隔萬里,是怎樣錯亂的命運,將你我之間誤纏了紅線,至今糾結?
青嵐寺的鐘聲突然響起,一群烏鴉受驚地從枝頭飛過,發出長長的嘶鳴。
於是我不禁想起最後一次見到薛采時的情形,那時好像也有這麼多的烏鴉,它們也從我頭頂成群成群的飛過,盤旋著,久久不去。
那天,薛采說了些什麼?
我明明把跟他之間的初遇記得那麼那麼清楚,可為什麼卻忘記了別離時的情景?他說什麼了?讓我那麼生氣?
我記得我當時氣的渾身發抖,咬破了嘴唇,還反手打爛了什麼東西……但究竟是什麼東西呢?卻怎麼也記不起來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50:25
番外 琉璃雪 三 來者誰
看過薛采的墓後,我本決定立刻下山回家,不料大雪封山,竟將通往山下的一座橋給壓榻了,因此走到一半,只能折返。
青嵐寺的僧人們披著蓑衣前往搶修,我則被留在寺中,等橋修好。
主持方丈怕我無聊,於是派了名小和尚陪我下棋。那小和尚法號慧達,唇紅齒白,烏溜溜的一對大眼睛,長的極為可愛。
我問他:「你多大了?」
他彎眼一笑,露出兩顆小小虎牙,「回女施主,小僧今年九歲。」
我的眼神一下子就迷離了起來。
九歲。
竟然又是這個年紀。
慧達擺開棋局,落子的動作無比純熟,我不禁又問:「你的棋下的好麼?」
他歪頭想了想,「下的不好,還請女施主賜教。」
一局下來,卻是與我不分勝負。
我凝視著他,久久難言。他還待布棋,見我不動,便抬起長長的睫毛,露出幾分詫異:「女施主,還下嗎?」
我按住棋子,輕歎道:「不下了。」
「那……我陪女施主做些別的?」大大的眼睛轉動著四下看了看,卻因為找不到其他可以做的事情而呈現出幾分失望,「要不,我說些佛家的小故事給女施主聽?」
「不用了。我不愛聽故事……不如說說你吧。」
「我?」
「我去年來,沒看見你。你是新來的麼?」
「回女施主,我本來是原生寺的,師父說讓我來跟這裡的方丈多學點東西,所以今年三月送我過來的。」
「你……的棋下的真好。」我不是恭維。我之所以如此驕傲,不僅僅只是因為我是天下首富的女兒,更因為我自小便琴棋書畫無所不精。這個小和尚才九歲,就能在棋藝上與我一爭高下,可見聰慧。
慧達不好意思了,臉微微的紅了起來,垂頭道:「是女施主承讓了。」
「現在的孩子,真是越來越聰明的早了。」
慧達謙虛道:「哪裡哪裡,我很一般的啦。師父說了,做人最最要不得的就是驕傲自滿。需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別且不說,光是院外安葬的那位前朝的丞相大人,就遠超於我,聽說石頭上的那首詩是他四歲時寫的……真了不起,四歲就能寫出那樣的詩……」
我的思緒一下子飄遠了。
有關於薛采的話題,於我而言,就像衣食住行般縈繞左右,不可掙脫。我千萬次下定決心要忘記,但總有人會不時的提起。
慧達歎道:「不過天妒英才,竟也那般薄命。聽說他是感染瘟疫死的,死的時候也不過才十五歲,當時的女王親自趕赴寒渠想見他最後一面,都被他嚴加拒絕了……」
他不提此事也就罷了,提起我就好生惱火,忍不住出言譏諷,「他嫌命長,活該自閉門內孤獨死去!」
慧達震驚的看著我,似乎想說些什麼,但張了張嘴巴,卻沒有說出來。
我被這個話題攪合的心煩意亂,便起身道:「我有點睏了,小師父請回吧。」
慧達連忙躬身退下:「如此,女施主好好休息,小僧告辭。」
房門被輕輕的帶上,我捧住額頭,感應到太陽穴處一陣一陣的抽悸,疼痛難當。我忍不住起身,推開窗子,寒冽的冷風湧進鼻息,整個人一激靈的同時,疼痛的感覺便消散了。
就在那時,我看見了兩個人。
一男一女,非富即貴。
因為他們身上那件看似不怎麼起眼的藍色披風,乃是用極為罕見的藍狐毛皮縫製而成,屬於那種就算有錢也買不到的珍品。
更因為他們舉手投足間的優雅,無不顯現出與生俱來的尊貴之氣。
而且,他們還都非常非常美麗。
男子身長玉立,一雙鳳眼,不笑時也帶著三分笑意;女子纖細窈窕,淡眉小口,氣質沉靜。
一動,一靜;一妖嬈,一文秀;一熱情如火,一婉約似水。
堪稱絕配。
我看著看著,忽然辛酸了起來。
為何世間有仙侶如斯,卻獨留我淒涼一人?
那兩人又是誰?來這裡做什麼?
第二個問題很快就得到了答案。因為我看見他們走到了薛采的墓前,女子將手裡的提盒放到地上,打開來後,全是吃的。
白糖方糕、赤豆甜糕、水鹵豆皮、雲州香餅、香魚蛋粉、菊花栗子……但凡所能想到的小點心,竟然都齊了。
我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不是因為這些東西有多麼稀奇,事實上它們都很便宜,幾文錢就能買一大把,我所驚訝的是這些天南地北地方特色的小吃,竟然彙集在了一處!
她到底搜羅了多久?
只見女子將小吃一碟碟的擺到薛采墓前,然後輕輕的開口,聲音清甜,極為悅耳:「我又來看你了……我知道,你不喜歡吃甜食,我帶這些來,也不是給你吃的。而是讓你知道,這一年來,我又去了哪些地方……」
口吻很是親暱,於是我更感好奇——她是誰?
「寶寶快要出世了。」女子撫摸著自己的小腹,我這才發現,原來她竟是名孕婦,「如果你想給他起名,就托個夢給我,如果你不來入夢,那他也許真的得叫雙黃連這個難聽的名字了……」
「喂喂喂?」一直在旁邊微笑不語的男子聽到這裡,忍不住也開口了,「這名字哪裡難聽了?」
女子笑睨了他一眼,繼續道:「總之,當我拜託你也好,快來入夢給我的孩子起個名字吧,免得他長大後因為名字而被人取笑。」
「誰敢取笑我們的孩子?」男子哧鼻,流露出一種與生俱來的傲態,卻在女子起身時,第一時間去攙扶,看得出,是個非常細心的丈夫。
女子轉頭,忽然朝窗內的我看了過來,我下意識的就想躲,卻聽她道:「這位姑娘,大雪封山,我與夫君暫時都回不去了,不知方不方便進屋休息一下?」
我連忙應道:「夫人快請進來。此處非我住所,我也不過是路人而已。」
男子便扶著她走了進來。
剛才隔著三丈遠看,已覺他們儀容風神為一般人所遠遠不及,如今近在咫尺,越發覺得氣勢逼人。我之前說錯了,他們不是非富即貴。他們就是貴。
富有,與權勢,是兩種定義。
雖然通常來說,有錢就有權,有權就有錢,但較權勢而言,富有還是要弱氣些的。這一男一女,雖然毫無倨傲之色,但一看他們的眼睛,就立刻讓人萌生一種要臣服的怯懦——而這種氣勢,即使是當年傲極天下的薛采,都是沒有的。
男子朝我拜謝,我連忙回禮,兩人便在慧達原來的座位上坐下了。女子看見殘棋,抬眼重我一笑:「姑娘也喜歡下棋?」
「打發時間而已。」
她提議道:「我看外面的雪,一時半會也停不了,聽說山下的橋斷了,不知道要修到什麼時候。不如我們來對弈一局?」
今天是怎麼了?人人找我下棋?
不過,我為她的氣勢所逼,雖有點不太情願,但還是同意了。
這一下,就是整整兩個時辰。我傾盡了生平所學,卻越陷越深,下到最後,連額頭的冷汗都出來了。
男子見我如此,不禁撲哧一笑:「喂,見好就收,你真要逼死人家麼?」
女子怔了一下,鬆手道:「一時忘形了。」停一停,又道,「姑娘的棋下的真好,讓我忍不住就急了,動了執念。」
「哪裡,夫人的棋才是真好。」我擦汗。也許我是真的自視太高了,自以為棋藝不凡,不想一日之內,就連遇兩位對手,如果說慧達的棋藝還與我在伯仲之間,那麼這位夫人,則是在我之上了。
「姑娘……」女子的目光在我臉上打了個轉後,「你的氣色不是很好,可是病了?」
我一怔。
「妾身略通醫術,姑娘如不嫌棄,可否將手腕給我?」
我咬了咬唇,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將手伸遞出去。細柔的指尖帶著溫暖輕輕搭到我的脈上,女子眉頭微蹙,面色逐漸凝重,不待她開口,我便連忙抽手,起身道:「你不用說了。我、我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很清楚,我沒有病!」
我沒有病,我有的,只是夜夜失眠,日日倦懶,以及,長達三年的閉經。
女子靜靜地看著我,眼波非常非常溫柔,讓我不禁想起娘親。小時候,每當我做錯了什麼,娘親都會這樣靜靜地看著我,一直一直看著,直到我心慌的道出真相。
娘親在我六歲時就病逝了。
我有時候覺得都是因為她死的太早,所以我長大後才會性格殘缺。雖然從小到大我應有盡有,卻獨獨沒有一個可以指正我,責罰我,勸慰我的母親。
而今,再看到這相似的目光,相似的表情,我的心,一下子就亂了。
「我……我……」我咬著下唇,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又拚命的想說些什麼,慌亂的結果就是眼淚洶湧而下,又是窘迫,又是委屈。
女子和男子對望了一眼,男子開口道:「姑娘莫要著急。內子一向心善,相逢即是有緣,她只是想幫你一把,沒有別的意思。」
我抬袖捂眼,低聲道:「我知道,我知道。我也不是因為你們而哭,我只是、只是……自己太內疚了……」
是的,我太內疚了。
內疚,就像一把鋼刀,日日夜夜的懸在我心上,搖來晃去間,就將我的心劃得傷痕纍纍。
因為太內疚所以我選擇遺忘。我假裝自己已經不記得那天發生的事情。但怎麼可能不記得呢?
因為,因為,因為……
「我不肯救一個人,所以……我遭到了報應。」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50:39
番外 琉璃雪 四 胡不悔
我不肯救的那個人,就是薛采。
姜梨五年十一月,我得知了薛采感染瘟疫,病倒在寒渠的訊息後,立刻帶了十六位名醫,奇方良藥無數,比女王甚至更早的到了寒渠。
入我眼簾的,便是荒蕪一片的六疾館。
我示意僕人拍門,指明要找薛采。守館的侍衛卻告訴我,薛采不見任何人。
我急了,站在門外高喊道:「薛采!我是胡倩娘!你還記得我嗎?我是你的未婚妻!」
守館的侍衛嚇一跳,震驚的看著我。我才不理會眾人的驚詫目光,親自走上前去,拍了拍門,「薛采,我是來救你的,你快開門!」
館內安靜了好一會兒後,薛采的聲音才從裡面傳了出來:「你救我?」
他肯應話,我大喜,點頭道:「正是,我帶來了宜國和燕國最好的大夫,你快開門,讓他們為你診治。」
吱呀一聲,館門開了。我剛想進去,薛采在裡面道:「只准他們進來。」
於是侍衛們就把我攔在了門外。我有些氣惱,但想到他是為了我好,怕我也被傳染所以才不許進去的,氣便消了,乖乖在門外的馬車上等著。大概過了足足一個時辰,十六位大夫才陸續從裡面走了出來。
我忙掀開車簾問道:「如何?能救嗎?」
為首的孫大夫拱手道:「回胡小姐,經過我們一致商量,認為有三成把握。」
「怎麼這麼少?不過算了。有三成希望也不能放過,你們還在等什麼?快開方子啊!」
孫大夫露出為難之色,「不過,藥引那邊卻是有點難處……」
「要什麼藥引?」
「除了藥材之外,還需要一樣東西。」
「別囉嗦,快說啊,什麼東西?」這天底下,還有什麼東西是我胡家沒有的麼?
「回胡小姐,聽說小姐祖上有一塊傳世琉璃,具有奇效,貼身佩戴,可防百毒。」
我心中一顫,意識到了他為什麼這麼為難:「你……要那塊琉璃?」
「是。薛相的瘟疫與旁人還有所不同,他起碼是被十人以上給傳染了,那些毒素錯綜複雜的交集在一起,因此,若想醫治,首先要先驅毒。而當今天下,沒有比胡家的那塊琉璃更好的驅毒之物了。所以……」孫大夫說到這裡,停下了。
我凝望著黃沙地面,久久不語。
那塊琉璃再怎麼名貴,我也不會不捨得的,只不過……那是娘親臨終前留給我遺物,意義就變得深重了。
也許是經商久了,在這個事件上我的反應自然而然的變成了——用娘親的遺物為薛采治病,是值,還是不值?
我在考慮了足足一盞茶功夫後,深吸口氣,打開車門,再次走到了館門前。
「薛采,我有一塊琉璃,有三成的把握可以救你。但是……我是個商人,要我付出一些東西,就得用同等的東西來換。」
薛采的聲音裡帶了些許激動:「琉璃?你要用什麼換?」
面對生死,即便如他,也果然是在意的吧。
薛采,你自從知道醫治無望後,就把自己關進了六疾館內,但我知道,你是不甘心真的就這樣死的。如今我將機會給了你,如果你真是我所愛慕的那個男人,就給我抓住它!給我活下來!
「那塊琉璃沒有價格,除了因為它可解百毒之外,更因為它是母親留給我的唯一遺物。母親親手將它掛在了我的脖子上,這些年來,日日夜夜,即使是洗澡,我也沒有摘下過它,你可知……是為什麼?」
薛采沉默,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不過我也不需要他真的回答,便繼續說了下去:「因為,它在代替我娘陪我,並且,沒有意外的話,它應該一直這樣陪我到老。」
薛采繼續沉默。
「你現在快死了,需要這塊琉璃當藥引救命。我也不是不肯。但,你要給予我同等的東西換它。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我說的很含蓄,但我知道薛采是一定能聽懂的。
琉璃要日日夜夜的陪我。而今,我給了他,那麼就要換他來日日夜夜的陪我。
——我所擺出的,就是這個條件。
但薛采長時間的沉默,卻讓我受盡煎熬。為什麼?為什麼還不答應?我本來就是要嫁給你的,你早該知道的。別用對別的女人的那套對我,說什麼你其實喜歡的一直是前朝的曦禾夫人,要比她更美才能嫁給你,這套對我不管用!我胡倩娘是什麼樣的人物,又豈是區區一個曦禾夫人可以比擬的?
娶到我這樣的妻子意味著什麼,世人皆知。聰慧如你,更不會不曉。但你卻一直猶豫、猶豫、猶豫,為什麼?
我……等了你六年。
薛采,雖然從沒正式說起,但是,我真真正正的等了你整整六年。從十五歲,等到了二十一歲啊。
「薛相不同意?」最終還是我按捺不住,出聲催促。
門內傳來一聲長長的歎息。
我的心一緊,接著便聽薛采道:「胡姑娘的好意薛采心領了,但是不用了,姑娘還是回去吧。」
周圍有數十雙眼睛正在看我,我一下子就急了:「薛采?難道我胡倩娘配不上你麼?」
薛采答了我四個字:「齊大非偶。」
我的心,嘩啦啦就那樣碎了一地。
其實,內心深處也不是不知道的——薛采若肯娶我,早就娶了。但卻一直自欺欺人的對自己說因為他年紀太小,怎麼也要弱冠之後才能提親,就這樣一年年的騙了下來……騙到今天,自食惡果。
被他公然當那麼多人的面拒絕。傳揚出去,天下人該如何笑我?
胡家的大小姐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卻只想要一個薛采,而她偏偏就得不到一個薛采……
太屈辱了……
太屈辱了……
太屈辱了!
巨大的屈辱感席捲而來,我氣的渾身發抖,卻仍是抱著最後一絲希望道:「薛采,作為我的夫婿,你就可以順理成章的得到這塊琉璃。而我胡倩娘也不是什麼蠻橫不講理的人,你日後遇到喜歡的人,娶她為妾也不是不行,你何苦非要在這種關頭拒絕我?」
身旁的孫大夫也跟著幫腔:「是啊,薛相,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薛相請三思!」
「薛相請三思……」
一轉眼間,周圍的人全都跪了下去,齊聲哀求那個人不要放棄。
但被哀求的對象卻依舊不為所動,聲音淡然,宛如我初見他時的樣子,「生死有命。我一生最恨就是被逼選擇。胡小姐,帶著你的琉璃回去吧。」
他、他、他竟然這樣說話!我氣極而笑,顫抖的直起腰:「那麼薛相就休怪我吝嗇,不肯以琉璃救你。」
他涼涼的回我兩個字:「不用。」
我一腳踢在了門板上,破口大罵:「那你就去死吧!你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你這個混蛋!你竟然寧可死也不肯娶我,你以為你是誰?你又以為我是誰?你快死吧!你死以後我就可以嫁人了,就不用再想著也許有一天你記起了我給你拋的繡球,會來宜國提親娶我。我告訴你,我一定會嫁個比你還好千倍、萬倍的人,你有什麼了不起!」罵到最後,變成了哭泣。
薛采在門的那一頭沉默了很久,才緩緩道:「保重。」
我扯下脖子上的琉璃,狠狠的擲在地上,哐啷一聲,琉璃撞到石階,砸個粉碎。我猶嫌不夠解氣,還用腳拚命的踩,直到踩得混進了泥土裡收也收不回來時,才轉身離開。
「你,你,還有你們,都跟我回去!別再在這裡丟人現眼了。人家一心求死,那就祝他早登極樂!」說罷,我砰的關上車門,就那樣憤憤地坐著馬車又回去了。
砸碎了琉璃,也沒換回一個丈夫。
這筆買賣,我輸得一塌糊塗。
只是當時,心中還是殘留著最後一絲希望——總覺得薛采那樣的人,是不可能那麼輕易就死掉的。
誰知道,我剛回到家的第三天,就傳來了他逝世的噩耗。
我當場兩眼一黑,就此昏迷,不省人事。
薛采……
薛采……
薛采……
你可是恨我當日寧可把琉璃砸碎也不肯施捨救你,所以自那之後夜夜來夢,讓我內疚,讓我悔恨,讓我形銷骨立,逐漸衰老?
我……我……我……
我摀住自己的眼睛,就那樣哭在人前,哭的毫無形象。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50:53
番外 琉璃雪 五 子可歸
女子和男子聽完我的描述後,臉上的表情都很奇怪,尤其是女子,眼中淚光閃爍,竟似也要哭了。
男子輕拍著她的肩膀,試圖安撫,而她終究是沒有忍住,兩行清淚沿著光潔的臉頰滑落下來,滴到了我們交握著的雙手上,滾燙滾燙。
我哽咽道:「我是不是做錯了?夫人,你告訴我,我當年,是不是錯了?」
女子只是望著我哭,不說話,看起來比我還要悲傷。
我這才想起她的身份,不由得問道:「對了,我看見你們來拜祭薛采,你們莫非是他的……?」後面的詞我無法形容。親人?世人皆知薛采全家被抄,唯一倖免的姑姑也最後病死了,他在這個世界上可以說是孤家寡人一個。朋友?以薛采的性格,真的會有朋友麼?
那麼,他們究竟是誰呢?為什麼竟會為薛采的事情如此傷感?
男子遞了塊手帕給女子,女子伸手接過,默默地拭去了眼淚,然後做了幾個深呼吸,這才將目光重新投注在我身上,眼神很柔軟,但讓人看著心酸。
「我們年輕的時候……都會做錯事情的……不是嗎?」她握著我的手,從她手上源源不斷的傳來溫暖的感覺,讓我的心一下子就平靜了下來。
「如果,你為此耿耿於懷,不能原諒自己,所以久疾纏身,不得解脫的話,沒有必要。因為,薛采根本不恨你。」
「你怎麼知道他不恨我?」
「因為他對你有愧。」
「你怎麼知道他對我有愧?」
女子眨了眨濕漉漉的睫毛,笑了:「我瞭解他。雖然他表面上看來非常冷漠,性格也不好,但其實,內心很善良。你喜歡他,是他的造化,他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裡還是感激你的。畢竟,有人喜歡,是很美好的一件事情。而你為他,耽誤了那麼多年,他知道了,心疼都來不及,又怎麼會恨你?」
「可是……我沒有救他……我可以救他的……」
「你自己也說了,當時的希望只有三成不是麼?也許你用了琉璃,但薛采也沒能活下來,那樣的話,你豈非會更難過?」
我呆了一下。
「我如果是薛采,我肯定是這麼想的——那塊琉璃對胡姑娘來說這麼重要,君子不奪人所愛,我不能要。而且,她那麼喜歡我,如果她最後還是救不好我,肯定會更加傷心,她已經為我耽誤了六年,我怎麼能再耽誤下去呢?所以,不如讓她恨我,讓她對我快點死心,這樣以後她再想起我時,就可以解脫,而不是留戀……」女子說到這裡,目光裡流露出璀璨的光,令她整個人看上去越發的美麗了,「薛采希望胡姑娘快樂都來不及,怎麼會怨恨你,去夢裡報復你呢?所以,我覺得如果胡姑娘真的喜歡他,就應該好好的,哪怕是為了他而好好的繼續活下去。因為,活著,其實是多麼多麼難得的一件事情啊。」
我再次流下淚來,但這一次,不為痛苦,而為感激。
佛祖拈花,迦葉微笑。
是不是指的就是這一瞬間的靈犀頓悟?
誠然,如這女子所言,活著,其實是多麼多麼難得的一件事情啊……
番外 琉璃雪 六 長相隨
橋修好後,我當夜就下了山,從此再也沒有見過那兩人。
我最終還是沒有問他們是誰。
緣聚緣散,這等貴人,相識是幸,但相守可能就是劫了。
當作彼此命中的匆匆過客,最是恰當。
說來也奇怪,自那天後我晚上就能睡著了。薛采沒有再入我的夢。而我第二年的十二月初一,也沒有再去璧國。
再過一年,我便嫁了。嫁的是四嬸口中厚道老實的孫公子。洞房花燭夜,他掀開我的蓋頭,我們彼此一個照面後才發覺,原來當年,他是我帶去寒渠的十六位名醫中的一位。
他親眼見到了我最尷尬的樣子,他知道那個蠻橫無理寧可砸碎琉璃也不拿出來救人的富家千金就是我,卻依舊肯娶我。
緣分如此,還有什麼可說的?
四嬸說的對,男人啊,有多能幹,有多本事,其實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對我好。
找個對我好的丈夫,才是一個女人最大的幸福。
只是午夜夢迴,偶爾想起,還是忍不住會想——若我當年放下私念救了薛采,若現在薛采還活著,他會做些什麼呢?
必定,又能給這個世界增添更多精彩、更多故事、也更多傳奇吧?
又是一年冬至,白雪如煙,晶瑩剔透,宛如琉璃。
好一場琉璃大雪。
好一個瑞雪豐年。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51:11
階前苔——薛茗番外 上
一
我在燈下繡著佛經的時候,遠遠地傳來了鐘聲。
於是本該沒入布帛的針尖,一滑,偏離了原先的軌道,刺進了我的食指指尖。
我沒有掙扎,只是愣愣地看著血從針孔裡冒出來,凝結成珠,再緩緩滴落,將原本明黃色的布帛染紅了一點。
佛經見血,乃大不敬。
這卷經帛我繡了整整兩年,眼看就要完成,卻在最後一刻,功虧一簣。
鐘聲仍在繼續,由於隔離很遠的緣故,顯得越發低沉,而聽在我耳中,更是無限淒涼。因為,我知道,那不是普通的鐘聲,那是景陽殿的百年銅鐘,一旦響起,只意味著一件事——
皇上,駕崩了。
昭尹……死了。
這四個字,為何會在我的意識中旋轉飄渺?恍如命運撕裂出的一道傷口,讓冷風幽幽吹入,讓寒意脈脈蒸騰,讓我的手指,頓時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然後,針線經帛砰然落地。
竹箍滾啊滾的,出了屋門,沿著台階級級蹦墜,最後,停在了一雙鞋前。
鞋子乃以上好的珍珠白緞面製成,左右兩只用金線各縫了半幅圖案,並在一起時,就成了完整的一隻鳳凰。
看到這樣一雙鞋,我便知道是誰來了。
視線上移到來人的臉,果然是薛采。
「姑姑。」月色下,薛采的臉素白凝鬱,沒有表情,「皇上駕崩了。」
我垂下眼瞼,分明想要笑笑,想說哦是麼,那真是好消息啊,咱們薛家的滅門之仇可總算是報了啊……但唇角剛動,眼底的淚水就湧了上來,剎那間,幾乎無法呼吸。
昭尹……死了。
我的表弟、我的夫君……死了。
那個我愛過我怨過我恨過的男人……死了。
雖然早知世事變化,遲早會有這麼一天,也許我之所以在冷宮中安然向佛,就是潛意識裡在等待這一天的來臨。然而,我真的沒有想到
——這一天,實在來的太快了。
二
我的名字叫薛茗,乃是一代名將薛懷與長公主薊陽的女兒。家中一共就兩個孩子,我與哥哥從小生活在父母的庇佑之下,一帆風順的成大。
當時璧國的君王是荇樞,也是我的舅舅。他年輕時御駕親征,與爹爹並肩而戰,直將江裡晏山等蠻夷部族通通殲滅,以鐵腕冷血之風,威震四國,可以說,是個很了不起的君王。但後來,卻耽於安逸,恩寵王氏的女兒甄姬,逐漸不理朝事。
因此,在我幼時的記憶裡,父親每次下朝回來時,都在家中發脾氣。父親是個非常雄心勃勃的人,他的夢想就是統一四國,他把自己的這份夢想全部傾注在了舅舅身上,沒想到,舅舅卻安於現狀,從此醉生夢死。
每天晚上,只要沒有別的事情,父親就會在院中舞劍,一邊舞,一邊吟唱:「墨煙橫空,卷日殘西岱,枉生黃昏。枯木已蒼覆碧色,怎見崑崙?雕欄新色,玉柱艷華,笑言風雨頓。惜昨,戰場錚錚烈魂。長嘯悲歌難抒,杜鵑泣血,匣中寶劍鈍。常惜青青階前苔,添得多少囫圇。四分江山,千秋霸業,俱付蒼狗白雲……」
一曲唱罷,正好最後一個劍式也舞完,父親以劍頓地,掩面長長歎息,然後轉身,緩緩離去。
我至今都沒有忘記他當時的黯然。
一把絕世名劍,如果不用於切割,只是懸於高堂成為裝飾品的話,根本就是浪費。
同樣的,一代名將,如果不去征戰沙場,也是屈才。
父親常道,他一個粗人,不會治國弄權那套,只會打仗。可是……「皇上他,已經不讓我打仗了……」父親說這句話時,眼底有著深深深深的落寞。
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我只能將腦袋枕到他的腿上,撫摸他粗糙卻又寬大的雙手,心想要我是個男孩子就好了,也許,我就能跟父親一起去打仗了。而我雖有哥哥,卻是個只知吃喝玩樂的紈褲子弟。
要我是個男孩子就好了……
十歲的我,凝望著被外人傳說成神話般的父親,卻只感受到了他的濃濃悲傷。
幸好,這個遺憾很快就得到了彌補——
父親在一次外出時,有個少年餓暈在路中間,驚了他的馬,父親讓人將他拖走,他卻死命抱住馬腿不放。我父生平最最愛惜他的戰馬,無奈之下,便只好應了他的請求。
從此,那個叫做弘飛的少年,就成了父親的隨從。
兩年後,成了我的義兄。
三
我十四歲的時候,母親病逝了。
她的身子一直比較柔弱,大部分時間都在生病,因此,也導致了哥哥從小無人管教,無法無天。
父親對母親不可以說不好,但一個粗人,即使很想照顧好一朵傾世名花,也終歸會因為不解風情而有所疏漏的。
所以,我總覺得母親是抑鬱死的。
她是否愛父親?當年,舅舅執意拆散她和當時的新科狀元的婚事,將她另行指嫁給父親時,她心裡究竟有沒有過怨恨?
這一切的一切,都隨著她的去世,再也不會有答案。
母親走後父親更加寂寞。他除了練劍,就是喝酒,經常喝的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我讓義兄勸他,義兄搖頭,只比我年長一歲的臉上,卻有著比我多了十年的成熟:「寶劍入匣,英雄落幕,本就是這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任何勸慰都是沒有用的。」停了一停,遲疑道,「除非……」
我聽出他意,忙接道:「除非什麼?」
薛弘飛用他那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我,沉聲道:「除非……風雲再起。」
我一驚。
薛弘飛悠然道:「以皇上對王氏的寵愛程度,將來的皇位必定是會傳給太子了。與其相比,另一位皇子就太可憐嘍……」
他的最後一個字,尾音長長。而我,已經聽明白了他的意思。
舅舅只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大表哥昭荃,天資聰慧,文采斐然,從小眾星捧月,頗受恩寵,二表弟昭尹,卻是舅舅年輕時的一筆糊塗賬,因此,當這筆帳終於算清楚時,人都已經十歲了,這才帶回到舅舅身邊。我兩年前見過他一面,十一歲的男孩子,長的比我還矮一個頭,又瘦又小,連字都不認識,和大表哥比,根本就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
我聽說他後來有拚命用功讀書認字,也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
那樣一個人,原本跟我是毫不相關的。
但在聽了義兄的話後,我卻突然興起了念頭,要去看看他。
沒過幾天,義兄神秘兮兮的說要帶我去個地方,我不疑有他地跟他去了,馬車行了兩個時辰後,進了一處莊園。
義兄安排我在某個房間裡等著,房間東牆上有扇暗窗,可以將外面的一切都很清楚的收入眼底。
外面是一處水榭,春光明媚,水波輕漣,景致極美。大表哥和一些衣飾華麗的少年們在水榭裡飲酒吟詩,好不愜意。
我正想著為何義兄要帶我來此,難道只是為了看大表哥他們玩樂麼?就在這時,水榭裡的少年們突然一邊哄笑一邊站了起來。
順著他們的視線望過去,遠遠走來一人,似曾相識,卻又已不是我記憶中的模樣了。
剪裁合體的暗紫長衫顯得來人非常消瘦,卻顯得身軀碩長,鴉般的烏黑長髮整整齊齊的在腦後束起,飾了一頂白羽編成的玉冠,唇紅齒白,眼眸如星,不過是十三四歲的年紀,儼然已一位翩翩絕世美少年。
他、他、他……
他是——昭尹?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年不見,他怎麼變化如此之大?不僅在身高上已經遠超於我,而且氣度風華,也與以往大相逕庭。
就像破繭而出的蠶蛹,最終變成了蝴蝶。
一時間,心頭震撼,難以自抑。
那邊,起哄聲越發響亮,大表哥坐在眾人中間,托著個酒杯,懶洋洋的笑道:「你可總算是來了,我還以為二皇子年紀漸長,架子漸大,已經不再將我放在眼裡了呢。」
昭尹的神色很平靜,走近了,躬身行了一禮:「不知殿下何事傳喚?」
「怎麼?沒事就不能找你來了?」大表哥說著,將手中的酒杯斟滿,推了過去,「來,先把這杯酒喝了。」
昭尹的眉頭似乎皺了一下,「回殿下,臣弟不會喝酒。」
「是不會,還是不肯啊?」大表哥說著使了個眼色,那些少年們就圍擁上去,七手八腳的將昭尹抓住,強行撬開他的嘴巴講酒灌下,昭尹被嗆到,跪在地上咳嗽不止站不起來。眾人哈哈大笑。
我被眼前的這一幕驚到,不敢相信我的大表哥,一向溫文爾雅有仁厚之名的昭荃太子,竟有這樣可怕的一面,用不入流的手法,去欺負自己的弟弟!
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昭尹?為什麼要欺負他?
世人皆知舅舅最喜歡大表哥,不但一出世就封他當了太子,而且這麼多年來始終恩寵有加,區區一個不知名的宮女所生的昭尹,根本不可能威脅到他的地位,他為何還要打壓他?凌辱他?
大表哥拿起酒壺,施施然的走到昭尹面前,然後傾斜壺身,任由酒水從壺嘴流出,淋到昭尹頭上。
昭尹本待反抗,但旁邊有人狠狠壓住他的手腳,令他無法動彈。於是琥珀色的酒水就從他精心梳好的髮髻上流下去,淌過他的臉和脖子,一直流進衣服裡。
大表哥將他頭上的白羽玉冠緩緩拔出,笑了笑,笑的溫柔、溫文、溫潤——一如外界描述的那樣,「這頂玉冠很漂亮啊,聽說晴姑娘她為了做這頂帽子,可是拔了七七四十九隻白孔雀的毛,縫了整整七個月,又找到一塊毫無瑕疵的漢白玉,才得以完成……這麼巧奪天工的東西,不是一般的人戴得了的,戴不得,卻要強戴,可是會折福的哦……」
昭尹被強按在地上,卻依舊仰著頭不肯垂下,眼睛深黑,聲音低啞:「臣弟……不知道殿下的意思……」
大表哥臉色頓變,什麼話都沒再說,只是將那頂玉冠丟到昭尹的頭髮上,然後抬腳,踩下,狠狠壓碾……
玉冠本是羽毛編成,本就輕軟易破,哪經得起他這般蹂躪,很快就扭曲變形,再也看不出原來的樣子。
大表哥揚袖而去,那些少年們將手中的殘酒也盡數潑在了昭尹身上,大笑著離開。
夕陽血般殷紅,昭尹伏在水光瀲灩的露天木台上,一動不動。
他的頭髮亂了,他的衣服濕了,他的玉冠……碎了。
我定定地看著其實不過一丈之遙的他,卻像是隔著浮生的距離看一隻受傷的野獸。
縱然平日裡全無交情,但見到這種事情,心底還是覺得好生難過——昭尹他……太可憐了……
這時熟悉的腳步聲輕輕地傳過來,義兄進來了。
他走到我身後,低聲道:「你現在知道我為什麼要帶你來這裡了吧?」
我深吸口氣,才正色道:「告訴我,我能做些什麼?」
「昭荃此人表裡不一,虛偽小氣。他上個月想要一頂新帽子,所以派人去京都最有名的晴兒坊訂製,但晴姑娘以手頭有昭尹的活為由拒絕了他。於是他就對昭尹懷恨在心,伺機報復。一頂帽子,都錙銖必較,更何況其他?再加上王氏囂張跋扈,結黨營私,排除異己,若真被昭荃當了皇帝,他會怎麼對義父?」
「所以?」
「所以……」義兄的手伸了過來,緩慢,卻又沉穩地按住我的肩膀,將我轉過身去,「你想不想讓父親重新振作,回到他應該去,也最能施展自己才華的地方?」
他的聲音裡有種奇異的煽動力。
我的眼中就依稀有了眼淚。
嘉平二十五年,我在父親欣慰的目光裡,出嫁了。
我嫁的那個人,就是昭尹。
四
很多年後,當我在冷宮的孤燈下繡著那些彷彿永遠都繡不完的經文,看著日出日落,花落花開,像一局殘棋般的人生時,經常會忍不住想——
如果我當年沒有嫁給昭尹,會怎樣?
若我早知薛弘飛是為了復仇而來,對我們根本不懷好意;若我早知道那個看上去任人欺凌孤立無援的二皇子其實是一頭潛伏在暗中的狼,只要得到機會就會撲出來肆虐天下;若我早知道他最後會絲毫不顧當年助他登基之功而對我薛氏一族痛下殺手……
我,還會不會就那樣傻乎乎的一頭栽進薛弘飛的陷阱,一心想著如果是這個人的話,也許能成全父親的大志,所以滿懷期待的出嫁了?
我……我……我……
八年了,距離我出嫁已經過去了整整八年,這八年裡,我過的,都是怎樣的日子啊?
昭尹不是我的良人。
作為一位有野心有企圖想要成就霸業的帝王,他也不可能讓自己成為一個良人。所以,娶我,他是為了得到薛家的支持,娶姬忽,是為了得到姬家的支持,娶姜畫月,是為了拉攏姜家……
我看他為了權力娶了一個又一個女子,我想這個男人真可怕,竟然可以為了當皇帝而做到這般地步。
我以為他是個不會感情用事的人,我以為在他眼中只有江山沒有女人……然而,我錯了。
圖璧三年的春天,曦禾像一陣突然闖入帷簾的風、一場雷電交加傾盆而下的雨,一道我生命中最為微妙的劫數,張揚妖嬈的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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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一口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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階前苔——薛茗番外 下
五
曦禾是去年的五月初七死的。
之所以我能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那天原本是晴天的,但半夜裡突然開始雷鳴電閃,下起了瓢潑大雨。雨點敲打著脆弱的紙窗,好幾處破了洞,冷風呼呼的刮進來,我就被吹醒了。
然後,就萌生出一種奇異的感覺。
鬼使神差的,我披衣下床,慢慢的推開房門,就看見門外有一個人。
那人本是坐在屋簷下的台階上的,聽聞聲響,轉過頭來,一記霹靂劃破夜空,也映亮了他的臉——
「小采?」我非常驚訝。
「嗯。姑姑。」他站起來,身上一半的衣服都被淋濕了。
「你一直在外面嗎?快進來。」我連忙將他拉進屋,找了塊乾毛巾幫他拭擦,在此過程裡,他始終一動不動,任我擺佈。
「小采,你怎麼了?」我非常擔心。他這麼大晚上的跑到我這來絕非偶然,而且來了卻不出聲,獨自一人坐在台階上淋雨。若非我靈光一現走出去,還不知道原來他一直坐在門外。
他卻沒有回答我的話,微微低著頭,睫毛下陰影幽濃,有著這個年紀裡其他孩子都不會有的滄桑。
我蹲下身,從下方抬起頭凝視他的眼睛,他的睫毛顫了幾下,目光與我相接的一瞬,我立刻就明白了。
心裡沉甸甸的,呼吸很困難。
其實我非常清楚為什麼薛采會變成這樣。在當日我讓他跪下,然後狠狠打他兩巴掌時就預見了他今後的人生,將會過的沉重不堪。我知道他會痛苦,他會彷徨,他會掙扎,他也會像現在一樣的……茫然。
是的,茫然。
我的小侄子。
我年僅九歲,卻是天下至慧的神童小侄子,如今,終於有了他這個年紀應有的茫然。
「曦禾夫人……死了。」他舔了舔乾澀的嘴唇,如此說道。
我先是一驚,復又感慨——曦禾死了啊……
那個昭尹真正喜愛的女人,終歸是死了啊……
若說我不嫉妒她,是假話;若說我不怨恨她,是謊言。雖然我和昭尹的婚姻,是徹頭徹尾的一次交易,我和他都各有所圖,但不管怎麼說,他都是我的丈夫,我這一生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男人……
他娶別的女人,我還可以自我開導,說那是為了鞏固皇位,可他對曦禾,則是徹徹底底的一腔私慾。
然而……一樁本就不是因為愛而締結的婚姻,也就無所謂動情動性之說。因為沒有立場,更因為自尊心不允許。
所以,在成為璧國皇后的四年裡,我謹言慎行,嚴格按照一位皇后的標準來苛責自己,不許自己任性,不許自己無理取鬧,甚至,不許自己有任何稜角……
父親說我是皇后的楷模,義兄說我是男人心目中最理想的妻子,昭尹也說我是他平生見過的性格最好的女人……然而,楷模也好,最理想的妻子也罷,甚至好女人這三個字也不能成就我的幸福。
我的婚姻,最終,以一道皇旨,滿門鮮血,和這淒涼如斯的冷宮收場。
而最諷刺的是,我所暗暗艷羨隱隱嫉妒的那個女人,竟然也不得善終。
我不必問她是怎麼死的。看小采這個模樣,就知道必定與他有關。他……畢竟是個孩子啊……
「姑姑,我今晚能不能待在這裡?只今天一晚就可以了。」薛采說的有點急,墨玉般的眼瞳中,有著我所久違了的依賴——其實,在薛家滅門前,他雖然驕傲,但還是個黏人的孩子,最喜歡膩在我身邊……
想到往昔,我鼻子一酸,幾乎要跪下去一把抱住他,說當然可以,不管是今晚明晚無論多少夜都可以,姑姑陪著你,你不用害怕,不用擔心……那些安慰的話語像潮水一樣湧上來,迫不及待的往外衝,每個字都在訴說——
好可憐!
小采好可憐!
這樣子的他,太可憐了!
可是,另一個聲音,卻異常清楚的響了起來,僵硬、冷酷,堅決:「不行。你不能留在這裡,而且,不止今天,無論什麼時候,都不可以。」
我被話語中的殘忍嚇到,更讓我吃驚的是——我發現說這番話的人,竟然是我自己。
我……我……我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我……我是怎麼了?
他是薛采啊!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僅剩的親人啊!而且,他才九歲!難道就因為他從小就比別的孩子聰慧,所以就這麼苛刻的對待他麼?
我……我……我……
我的嘴唇顫抖著,剛想收回那些話,卻見薛采往後退了一步,原來那淡淡的茫然和依戀已經消失不見,素白素白的一張臉,冷徹如冰。
「小采知錯了。小采這就走。」他毅然轉身。
我情不自禁地拉住他的手:「小采,姑姑不是……」
「別說了。姑姑……是對的。我……今天失常了。」薛采輕輕的掙脫我的手,頭也沒回的走了。外面的雨很大很大,他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再也看不見。
自那之後,他就沒有再來。
算來,已經有一年又三個月了。
今天,是圖璧六年的中秋。
他再一次出現,卻不是為了與我團圓,而是來告訴我——昭尹死了。
六
這兩年來,我在冷宮中,無數次幻想過結局。我想著薛采要怎樣做才能重振薛氏,想著昭尹要如何才能垮臺,想著我的委屈、我的怨恨……這一切一切錯亂的、糾結的、複雜的心緒,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會終結。
而今,我終於等來了結局。
昭尹……死了。
他被自己的三個女人聯手殺死。葉曦禾給她下了毒,姜沉魚奪了他的江山,而姜畫月,則要了他的性命……事實諷刺,莫過於斯。
他一生薄情寡幸,對那些女人各有各的算計,於是到頭來,反被她們算計,一敗塗地。
但是,為了這一天,我付出了多少?薛采又付出了多少?
距離上次相見,他又變了很多。十歲的少年,已有我肩膀高,卻精瘦精瘦,像根竹竿一樣。皮膚蒼白,沒有血色,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一雙眼睛,冷峻,冷然,冷漠。
他是我一手釀就的修羅,如今,大仇得報,大權在握,他……可還能歸來否?
「小采……你,有沒有想過下一步,要做些什麼?」
薛采的眸光微動,淡淡道:「當然是當一個名垂青史的好丞相。」
「還有呢?」
他皺了一下眉:「還有?」
我將他的雙手牽過來,心酸的發現他的指掌間全是厚厚的老繭——那是一個非常勤奮練武的人,才會擁有的老繭——父親有過,義兄有過,而今,輪到了薛采。
「你長大了……」我凝視著他的眼睛,忍不住抬手去輕輕撫摸他的頭髮,「雖然這句話其實很可悲,雖然所有人都知道事實上你從來就不是一個孩子,但,薛采,你長大了,真真正正的長大了……」
長長的睫毛垂了下去,覆蓋住薛采的眼睛,他一動不動的站著,靜靜聆聽。
「姑姑當年求你,重振家門,乃是破釜沉舟,最後一搏。沒想到,你竟然真的做到了,還這麼快、這麼好……但姑姑也知道,這兩年來是多麼的為難你,折磨你,所以,如果你對我有所怨恨,我不怪你……」
薛采打斷我:「我對姑姑沒有怨恨。」
我笑了一笑:「總之,如今,皇上死了,我們的仇,算是報了……我想說的是——小采,你自由了。」
最後四個字一經出口,我無比清楚的看見薛采的睫毛起了一陣顫抖,原本冰涼的手,也突然變得火燙火燙。
「你自由了,小采……」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的眼淚就流了下來。其實我很久沒有哭過了,甚至在當初昭尹下旨將我廢黜時,我也沒有哭過。我上一次哭,是跪下去求薛采屈辱的活下去為薛家報仇時,而我這一次哭,則是求他忘記這一切。
忘記他曾經經歷過那麼可怕的事情;
忘記他為了生存付出了尊嚴的代價;
忘記他以童子之齡周旋於最複雜齷齪的政局之中,雙手沾滿血腥;
忘記我曾那麼用力的打過他,那麼殘忍的推開他……
忘記……這一切。
從今之後,你就是一個普通的孩子,可以盡情的玩,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不再受到任何束縛。等你年紀再大些,娶一個喜歡的姑娘,生兒育女,再慢慢的老去。
我要你的神話在此中止,我要你像普通人一樣幸福。
因為,你已經沒有了童年,所以,我要還你一個自由的將來。
薛采,我的侄兒,你可明白姑姑的一番苦心?
你必然是明白的,你那麼聰明,又怎會不明白……但是,為什麼,為什麼你的反應卻是那麼奇怪,看著我,看定我,唇角上揚,分明是笑,卻又比哭泣更讓人辛酸。
「來不及了。」薛采的聲音很輕很輕,眼瞳很深很深,笑意很淺很淺,悲傷很濃很濃。
我的心一下子就繃緊了,忙握緊了他的手:「小采,怎麼了?為什麼說來不及了?你現在抽身正是最好的時機,從此山高水遠……」
「姑姑!」他喊了一聲,停住,半晌後很鄭重地搖了搖頭,一字一字道,「來不及了。」
我一下子軟倒在了地上。全身的力氣彷彿都因這句話而抽離,手腳再也無法動彈。
他……他、他他他這是什麼意思?
薛采開口,聲音依舊很平靜,卻平靜的讓我心痛:「世界上哪有那麼便宜的事情啊,姑姑。想投入就投入,想抽身就抽身,我本凡人,姑姑真以為我能太上忘情?」
我張了張嘴巴,卻說不出半個字來。
「我已經深陷泥潭,走不出去了。所以,算了……」薛采起身,負手走到窗邊,仰頭看著窗外的月色,「我已經習慣了萬人之上,歸於平凡是絕不可能了。就像現在,我說,姑姑,我接你出冷宮,你重新做個名門貴婦吧,你……可以麼?回不去了……姑姑,我們根本就回不去,也走不出,所以,還是死心吧。」
我想起一年前的那個雨夜,薛采來找我,求我收留他一晚上,我沒有答應的後果,就是一年後,再出現在我面前的薛采,已經變得連我都不怎麼認識了。
他對世事看的比我還透,對人生悟比我還深……我所一腔柔情的美好期翼,於他而言,反成幼稚。
確實,世上哪有那麼便宜的事?
想復仇就復仇,想自由就自由?想做官就做官,想平凡就平凡?
……我太貪婪。
我深吸口氣,抹乾眼淚,準備起身,薛采聞聲連忙回頭攙扶,我心中一暖,強顏笑道:「對不起,姑姑,又給你添麻煩了……」
薛采搖了搖頭。
我還待說話,但喉中一甜,連忙摀住嘴巴的後果,就是讓猩紅的淤血從指縫間滲了出來。
薛采有點變了臉色,但並不太驚慌,只是扶的更緊了些:「姑姑,你的身子?」
我淒然一笑:「不妨事的。」
「我傳太醫來給你看看……」他說著就要轉身,我連忙將他拉住,「不用了,真的,我自己的身體,我心裡清楚的。」
薛采定定地看著我,久久後,鬆開了手。
「放心吧。現在的我,真的比什麼時候還要平靜,我非常清楚自己還要做什麼,又能夠做什麼。我要把這些經書全部繡完,然後,要等你成年,看著你娶妻生子,看你這一生,輝煌無人能及。相信我,姑姑,一定會看著的。」我信誓旦旦。也許是我的表情真的很誠懇,薛采臉上的擔憂之色褪去,最終點了點頭。
他坐了片刻後就走了。
走的很放心。
我目送著他的背景消失在院外,心中清楚,他這一走,估計,是再也回不來了。
一方面,固然是因為他的性格已經改變,儘管骨子裡還是那個細心溫柔重情的孩子,但太多的世事將他重重包裹,身為璧國丞相的他,是不會有閒暇的時間有事沒事就來看望我的。
另一方面……
我再次摀住自己的胸口,看著淤血再次從喉嚨裡湧出來。
我……快不行了。
我不知道是怎樣的病痛在侵蝕和折磨我的身體,我所知道的是,這病從兩年前就開始了,全憑借一股子氣在維持著,而今,昭尹已死,我心中的那股氣就散了,我……撐不下去了。
小采,對不起。
姑姑再次……騙了你。
我上次,明明很想你留下來的,但是我怕,我怕我一心軟,就會連累你,讓你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堅強留下缺口,讓你變得軟弱,所以,我狠心拒絕你。
而這一次,我明明已經沒有多久可以活了,卻還騙你,說要看你生兒育女,我……
我的一生,從不說謊,但最終,卻因為你,而說了兩次。我……對不起……你。
不過,因為我沒有第二個可以托付的對象,所以,雖然很對不起,但,也只能請你承受。
你……受苦了。
七
我繼續在冷宮裡,專心繡著經文。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天氣一天天的變冷,這裡很安靜,除了一日三頓送飯的人,就再沒有別人來。
有一天晚上,我睡著時覺得很冷,冷的像是要把全身的血液都吸走一樣。我在被子裡瑟縮了整整一夜,第二天,疼痛的感覺終於過去了,於是我起床,推開窗子一看,外面——
白雪皚皚。
冬雪,降臨了啊。
我看著有生以來見過的最大的一場雪,忽然發現自己不冷了,不但不冷,而且那種糾纏於身的絞痛感和沉鬱感通通沒有了,身子輕盈的像是要飛起來一樣。
於是我忍不住試著跳了一下,結果竟真的從窗戶裡飛了出去,落到了雪地裡。這種感覺非常奇妙,讓我興奮難言,我不停的跳啊跳,跳過院子的圍牆,跳過皇宮的城牆,越來越高,越來越快,誰都攔我不住……
然後有一個熟悉的聲音突然叫我——「茗茗。」
我扭頭,竟然看見了父親。
是父親!
父親他騎在一匹高大的棗紅色駿馬上,身穿閃閃發亮的白銀鎧甲,手提長槍,威猛宛如天神。
「爹爹!」我連忙朝他衝過去,高興極了,「爹爹!你回來了!你回來了回來了回來了!」
他順勢將我一把抄起,放於馬上,「走。」
「爹爹,我們去哪?」
「去找你母親和哥哥他們!」
「你們大家都在一起嗎?」
「嗯,大家都在一起,就等你了。」
「太好了,我……我……」我一下子幸福的哽咽了,「我終於又能見到你們了,又能在一起了……」忽然想起一事,我在父親懷中急慮的抬頭,「等等爹爹,那麼小采呢?不帶他一起走嗎?」
父親道:「再晚些時候,他還有些事情要處理,等我下次再來接他,先帶你走。」
「好棒!」我高興的摟住父親的脖子,一如小時候那樣,「爹爹,這馬好快!」
「哈哈哈哈,這可是萬里挑一的汗血寶馬哦。」
「爹爹帶我騎馬,也帶我去打仗好嗎?」
「哈哈哈哈,你一個女孩子的打什麼仗。」
「那下輩子我投胎當個男孩,追隨爹爹,保護爹爹!」
「哈哈哈哈,好啊……」
我想我大概是在做夢,否則我怎麼會看見父親呢?他明明已經死了的啊……不過,因為這種感覺實在太幸福了,所以,就算是做夢吧,那就讓這個夢一直一直做下去吧,我再也再也不想醒了……
朦朧間,彷彿又有人喚我:「姑姑……姑姑……」
聽聲音好像是薛采。
不過,我不肯回頭。
「小采,我和爹爹先走,下次再來帶你。」
「姑姑!姑姑!」
「小采,我就要跟爹爹、娘和哥哥他們團聚了,我好幸福,真的真的好幸福……」那是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說完這句話後,爹爹的馬就衝進了一層白霧,等霧色散後,我看見前方有片一望無際的草地,開滿不知名的野花。花叢中,我所有的親人們都在哪裡,或站或坐,或談天或嬉鬧,然後,他們全都捧著鮮花超我跑過來,一聲聲,喚的都是——
茗茗。
不是娘娘。
不是皇后。
不是帝妻。
我是薛茗。
薛家的女兒茗茗。
圖璧六年冬,廢后薛茗於冷宮中闔然病逝。姜后大開恩典,賜伊與先帝合葬。新平三年,有史官重書璧史,為伊正名,贊其敏質柔閒芳衿內穆,無奈為家門所累,不得善終。
故,後人又敬稱伊「賢后。」
——圖璧《皇后傳》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51:59
番外 杏花雨 上
【一】
朝夕巷的陽光總是來得很早。
相對地,落得也最早。
窗戶沒支好,被風吹得開開合合,我被這種聲音驚醒,這才發現,不過一打盹的功夫,夜已經深了。
我打了個哈欠,正準備把窗戶扣上,就看見一道人影匆匆從外走過,身形高挑,穿著一襲黑色斗篷,從頭到腳沒有露出半點肌膚。
「誰?」我出聲追問,那人沒有理我,腳步很快、很輕,在朦朧的月色下,像個玉雕的精靈。
「是誰?」我連忙打開門衝了出去。
淇奧侯府從來不容外人隨意進入,此人是誰?為何門衛沒有攔他?
我追上這人的腳步,剛要叱喝,卻在看見她的側臉時,大吃一驚:「小姐!」雙腿頓時下意識地軟了,忙不迭地俯身叩拜。
那人伸手將帽子往後一翻,月色映上她的臉,右眼下方三分處,有顆淚痕般的青痣——真真正正,就是姬家的大小姐,前壁朝的貴嬪,新壁朝的左相——姬忽。
「小、小姐,你……回來了……」我吃驚得顫不成聲。
她卻對我的話仿若未聞,逕自朝書房走了過去。我連忙緊隨其後,快步跟上:「太好了,大小姐,你可算回來了!你不知道自從薛公子去世後,這個宅子便沒了主人,下人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支撐得非常艱難呢……你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我此刻的激動與歡喜:我們的小姐,姬忽她,回來了……
【二】
外子在世時,是姬府專用的夫子,負責給兩位小主子授課。
外子曾如此評價過這對姐弟:「公子有經世之器,長大後必是王佐之才。而小姐卻更有高才絕學,只可惜……」
「可惜什麼?」我問。
「可惜心無點塵,遊戲人間,視萬物為無物,如一稻草人,就算鳥雀將米谷啄盡,只要無風,仍是動也不肯動一下的。」
因著這一句話,小姐便有了「稻草人」的綽號,而她知道後也只是嘻嘻一笑:「稻草人好呀,不用喝水不用吃飯,沒有憂愁沒有痛苦,眾人皆醒我獨醉,這樣也不錯呢。」
外子是嘉平廿二年病逝的,那年小姐十三歲,公子十二歲,都是學業未成的年紀,老侯爺本要再聘一位夫子的,但小姐卻懶洋洋地說:「不學啦不學啦,我長了十三年,便將這十三年都搭在了書卷屋舍之內,再過幾年,我便要出嫁,更是不得自由。就且讓我逍遙這兩年吧。」
小姐向來性子犟,老侯爺和夫人拿她半點法子都沒有哦,於是便不再勉強,只有公子,仍是乖乖上課,用功讀書。小姐曾捏了公子的鼻子笑言:「如果說我是稻草人,那你就是個木偶人,人家怎麼牽,你就怎麼引,半點出息也沒有。」
公子從小脾氣就非常好,被小姐欺負,也只是淡淡一笑,從不回嘴。鬧到最後,小姐自覺沒趣,便放棄了。面對她的刁蠻,夫人很是無奈,直搖頭道:「不知道將來是怎樣的人家,才肯收了你這個瘋丫頭。」
小姐眼珠一轉,昂首道:「我的夫婿?要想做我的夫婿,必須符合三個條件:第一,絕不能像爹爹一樣懼內如虎,言聽計從;第二,決不能像娘親一樣挾勢弄權,看重名利;第三,絕不能像阿嬰一樣溫吞綿軟,毫無性格。」
三句話,把三個人都給得罪了。
這得罪人的本事,小姐若自稱第二,絕無人敢稱第一。
夫人最後只得啐了她一口,道:「好,我倒要看看你會遇到怎樣的劫數!」
一語成讖。
夫人說完那句話的第二天,小姐就遇到了她的劫。
【三】
那是風和日麗、草長鶯飛的四月,小姐外出踏青,到亥時還沒有回來,侯爺和夫人都很著急,派了很多人出去,但都沒有找到。正著急時,有一男子,抱著昏迷的小姐回來了。
我到現在都清楚地記得那夜的情形:月色讓侯府門前的大道照得一片雪白,那男子踏月而來,寬大的袖子被風吹起,一身黑衣,宛若謫仙。
待得近了,越發見他容貌出眾,氣度不凡,雖然看上去有些年紀,但鬢旁的幾縷銀絲卻不顯蒼老,反而更添雅致。
再看他懷中,雙目緊閉,臉色蒼白的,可不正是小姐?
我一邊吩咐下人趕緊將小姐接過來,一邊迎上去行禮道:「多謝先生,不知先生如何稱呼……」
他淡淡道:「路人而已,不必介懷。人已送到,恕在下先行告辭……」話還沒說完,原本昏迷不醒的小姐卻突然睜開眼睛,瞪著他尖叫起來:「不許放他走!給我將他攔下……啊咳,咳咳咳……」
一旁的侍衛們立刻上前,將這黑衣男子團團圍住。
黑衣男子摸了摸鼻子,笑了:「喂喂喂,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吧?」
「呸!」小姐眼睛都紅了,「若不是你,我的馬怎麼會受驚掉下山?」
我們一聽,頓時急了——小姐從山上掉下來了?這可絕對不能放他走了!於是連忙上前把他綁了起來。
他似乎不會武功,也沒怎麼反抗,按門衛的說法就是:「別看是我們押著他走,但那氣派,卻像是我們做奴才的擁著他走向柴房一樣。」
黑衣人就這樣被我們關進了柴房。
我們將此時回稟給夫人,夫人一邊安排給小姐請大夫,一邊關切地坐到床邊問道:「忽兒,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小姐咬著嘴唇,卻不肯回答,雙目微紅,像是受了什麼委屈——在我的記憶裡,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小姐幾曾有過這種表情?從來都只有她欺負別人的份,哪有被別人欺負的時候?
夫人略作沉吟,便起身道:「你不願說就罷了,我就去看看那人。」
小姐恨聲道:「你可不許放了他,等我好些了,自己去收拾他!」
夫人眸光微轉,表情若有所思,什麼話也沒再說,便走了出去。
作為管家,我忙跟上前。
夫人問道:「那人有說自己是誰嗎?」
「還沒來得及問呢。不過,那人器宇不凡,倒不像是個壞人。」
夫人微妙地笑了笑:「壞人?壞人能送忽兒回來自投羅網嗎?忽兒小孩子使性子,怎地你們也跟著她亂來?」
我聽出一頭冷汗,忙道:「是是,是奴才們莽撞了,請夫人責罰。」
夫人卻也沒怪罪,離柴房還有三丈遠時,她輕一抬手,我們連忙停步,一行人,靜悄悄的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夫人走到窗前,隔著半開的窗戶往裡看。淺淺的月光透過窗欞照進屋內,只見那個被我們關起來的黑衣男子站在牆邊,兩隻被綁在身後的手不停地變化出各種姿勢,被月光一照,投影在牆上,就變成了各種動物,有鳥、雞、狗、鷹什麼的,到得後來,更是複雜,有書生讀書、童子撒尿等等。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被關押著還能如此自得其樂的,心中不知是好笑還是生氣。
夫人靜靜地望了他一會兒,突然伸出手,她的手影也出現在了牆上,正好變成了一朵花的樣子,在黑衣人做出的「小舟擺渡」前搖了搖。
黑衣人明顯一怔,繼而,回過頭來。
兩人的目光交錯,彼此都笑了。
「多年未見,君駕可好?」
「現世安穩,歲月長寧,怎會不好?」黑衣人的目光在閃動,「倒是夫人……憔悴了很多啊……」
我心頭一驚,聽他口吻竟與夫人是舊識?不但如此,一開口就說夫人老了,分明是關係到一定地步的好友,他……是誰?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了他的身份,也知道了他和姬家的關係,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情了……
【四】
黑衣人在府中整整住了半年,常與公子一起讀書。
夫人也不說他是誰,只讓我們以貴客之禮相待,不得怠慢。
他跟公子一起的時候,小姐總去湊熱鬧,不是嗤笑就是挖苦,做盡了一切搗亂之事,但他都只是好脾氣地笑笑,任憑小姐如何諷刺,都穩重如山。
到最後,便是我這樣的下人都看出來了——小姐拿這個人半點辦法都沒有,每次都想惹他生氣,但最後,氣到的總是自己。
這麼多年,我們第一次見到一個讓小姐束手無策的人,按夫人的話就是「惡人自有惡人磨」,但我覺得夫人說的不對,看那男子平日裡的行事作風,分明是謙謙君子,怎麼會是惡人呢?
公子本欲拜他為師,他卻不允,理由是:「十年之後,天下人便會只知道你而不記得我,我若是你的老師,自尊心可受不了,所以,還是算了吧。」
而到了小姐那兒,更連理由都沒了,只是笑笑道:「我不收女徒弟。」
小姐對此的回應只是一聲嗤笑:「你也沒那個資格做我的老師吧?」
我知道小姐只是嘴硬,那人的才華,連我們都看得出來,冰雪聰明如小姐者,又怎會不知道?
小姐嘴上雖那樣說,心裡卻發了狠,將荒廢了一年的書全部重新拾起來,日日看、夜夜讀,孜孜不倦,也就是從那時候起,小姐的文稿流傳出去,開始有了名氣。
小姐很得意,每每寫好一篇新稿,就佯裝是公子的習作放到黑衣人的書案上,等黑衣人點評完了,再從公子那抽回來。她這番的小動作,我想那人其實是知道的,但他始終沒有揭穿,每次都點評得很仔細。
小姐一開始看到那些評語很生氣,後來慢慢地,變成了凝重,再慢慢地,變成了震撼。
有一天午後,我看見小姐站在書房的窗邊,雙手平攤,捧著自己的詩稿,她的手一直在輕微地顫抖,她低著頭,久久不語。
我覺得小姐是在那一天徹底醒悟到了某個事實,並且,那個事實令她十四歲的心靈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從那一天之後,她就變了。
之前的小姐聰明、淘氣,有著所有貴族千金都有的刁蠻任性;之後的小姐逐漸變得沉穩、內斂。宛如一盆弔蘭,在枝葉長到最繁茂後,就垂靜了下來,然後,開出芬芳的白花。
然而,就在她改變的第二天,黑衣人不見了。
就像他來得毫無預兆一樣,走得也悄無聲息。
誰也不知道他去哪了。小姐去問公子,公子也一臉錯愕,於是兩人一同去問夫人,夫人臉上有著高深莫測的表情:「平常人能得他一日,便已是造化,而我已留了他半年,你們還想怎麼樣?」
「他去哪了?」明明對黑衣人最不屑的小姐,這個時候卻比公子著急。
「愛去哪去哪兒。」
小姐跺腳:「娘!」
夫人輕歎一聲,竟也露出某種寂寞的神色,悠悠道:「他那樣的人物,又怎是你我凡人,能牽絆得住的呢?」
小姐咬著嘴唇,一扭頭,轉身走了。
當天晚上,她失蹤了。
我們正要去找,夫人道:「不用了。該回來時,她自己就會回來了。」
公子擔憂道:「可是,這樣放任不管……真的可以嗎?」
「她吃了苦頭,就知道世界之大,根本不是她能所左右的了。」夫人的話意味深長。
【五】
三個月後,大雨之夜,小姐突然回來了。回來後她什麼都沒說,只是一頭倒在床上,睡了三天三夜。再次醒來時,高聲喊餓,我們連忙準備飯菜,她一口氣吃了三碗,吃到後來,眼淚嘩啦啦地流下來。
那個樣子的小姐,讓人看著別提有多心酸了。
夫人走到她面前,伸出雙手,小姐僵硬地呆了很久,才一把抱住她的腰,放聲大哭。
那三個月裡發生了什麼事情,沒有人知道。
回來後的小姐,又有了很大的變化,大碗喝酒,擊節高歌,像個男人一樣。如果說之前的她只是任性,那麼此後的她,就是徹徹底底地縱情了。
而她也越來越有名。不但京都的文人墨客趨之若鶩,連當時的一位武狀元,都為她所傾倒。
又過了一年,當時還是皇子的先帝昭尹,不知怎地看見了小姐的《國色天香賦》,驚為天人,打馬前來求婚。
小姐聞言哈哈一笑:「四皇子想娶我?那就遍尋天下最極品的佳釀來討好我。我若高興了,嫁給他也未嘗不可。」
此言一出,自然是為她的離經叛道又多添了幾分色彩。
天下人都道——姬府的小姐狂傲到連皇子都不放在眼裡。
誰料先帝真的到處去找名釀,但每回興致勃勃地送到小姐面前,小姐喝過後總是搖頭。
我們大家都覺得小姐只是找了個借口在逗他玩而已,是絕對不會答應嫁的。先帝不知道是太愚鈍,還是太癡情,卻還是繼續一罈罈地找。
不知不覺,就又過去了大半年。
有一天小姐喝醉了,詩興大發,隨手在院子的牆上寫了一篇長詩。寫完後倒頭就在石桌上睡了。等她醒來後,發現自己身上披了件外套,她只道是下人們給披的,本不以為意的,誰知一抬頭,看見了牆上的字,就頓時愣在了那裡。
——牆上,詩下,有另一種字體,寫了一段點評。
那字體我見過,是黑衣人的。
無論是誰見過那樣俊朗大氣、漂亮到了極致的字,都不會忘記。
我不會忘記。
小姐,更沒忘記。
她身上的外套就「啪」的一聲掉到了地上。
她低下頭,這才注意到——那是一件黑衣。
那夜小姐一直沒進屋,坐在庭院的石凳上,支頷望天,整整一夜。
第二天我們把這個事情匯報給夫人,夫人一改平日的慢條斯理,快步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胳膊道:「忽兒?」
小姐抬起頭,用一種很古怪的眼神盯著夫人,漆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開口,聲音瘖啞難聽:「娘,你希望我嫁給昭尹嗎?」
夫人的唇動了幾下,想要說些什麼,但終歸沒有說出來。
然後就見小姐揚起嘴唇一笑,笑的同時,兩行眼淚筆直地滑了下來:「好。那我嫁。」
嘉平廿六年,十七歲的小姐,嫁給了四皇子昭尹,昭尹後來登基成了國君,小姐被封為貴嬪,貴極天下。
但我始終都沒忘記那天早上她說要嫁給先帝時的表情——那是一個人,在瞬間死去的樣子。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52:18
番外 杏花雨 下
【六】
小姐成為皇妃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哪怕後來公子去世,她都沒有露面。
我好像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見過她了。因此,今夜她這一出現,真可謂是觸目驚心。
「小姐……」我難掩心中的歡喜,只想拉住她好好敘舊,她卻像是壓根沒有看見我一樣,自顧自地走進書房,張望道:「人呢?」
「小姐,你要找誰?」我的話音剛落,原本明明空著的房間裡,卻響起了一個男人的聲音:「在這呢。」
我順著聲音轉頭,就看見了——黑衣人!
多少年了?
從沒想過,這個人,竟然還會出現!
最意外的是,他竟然還一副和小姐約好了的樣子!
小姐看見他,立刻笑了。小姐五官普通,本算不得美人,但笑容一起,眼睛就會變成兩道彎彎的鉤子,足以勾動任何人的心。
她張開雙手朝黑衣人撲過去,黑衣人一把接住她,在空中轉了幾個圈。
我吃驚得連下巴都快掉到地上——這!這是怎麼回事?
小姐!小姐和……這、這個人?
雖然也隱約感覺到小姐對黑衣人的感情非同一般,但因為年齡的緣故,所以一直沒往那方面想,但此刻見兩人親密的樣子,儼然是一對情侶一般……但是!怎麼可能?!
小姐、小姐……不是先帝的妃子嗎?
「言睿言睿言睿啊!」小姐摟住他的脖子,嬌嗔道,「宮裡頭煩死了,我真是一點都不想待啊啊啊啊啊……」
黑衣人哈哈一笑,眨了眨睛:「所以我當年才會辭官啊。」
「哼!」小姐突然咬了他一口,「那你還害我?」
「我哪裡害你了?」
「你還好意思說,薛采那小狐狸再有通天本事,也根本不能找得到我,不是你把我的行蹤洩露給他知曉的,難道還有別人?」
「哎……誰叫我欠燕王一個人情……而彰華那傢伙又對薛采有求必應……」
「人情人情人情,你這樣的人物,竟然還講人情?」
黑衣人笑道「我若不講人情,當時你母親求我暫住教導你那個寶貝弟弟,我又怎會同意呢?」
小姐撅嘴道:「呸,分明是你看中我的美色,想勾引我,所以才留下來。」
黑衣人哭笑不得:「喂喂喂,究竟是誰勾引誰啊?是誰成天寫了詩稿故意放我桌上讓我看的?又是誰在我離開後死皮賴臉地追上來找我的?」
小姐瞪眼:「你還好意思說!——是誰故意打擊我諷刺我挖苦我說我寫得不好,其實心裡對我誇得要死的?是誰故意擺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說什麼身份有別年齡懸殊不能跟我在一起,其實心裡愛我愛得要死的?又是誰,在我嫁人那晚突然闖入皇宮二話不說強行搶了我的?」
黑衣人露出一副招架不住的樣子,舉手道:「好好好,是我是我,都是我……不過,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好奇一件事——如果那晚我沒去找你,你會如何?」
「我既然同意嫁給昭尹,就算準了你一定會來。」小姐狡黠一笑,「否則,你就不是傳說中只要認定的事情,就會毫不猶豫、毫無顧忌地去做的天下第一智者——言睿了!」
我直到此刻,才得知這黑衣人的身份。
他……是……言睿?
他……竟然是……言睿!
宜國從前的丞相言睿;四處開學著書,周遊列國的言睿;先帝的老師言睿……以及,和我家小姐……糾纏不清的言睿。
我被眼前的一切震驚到無以復加,更震驚的是,為什麼他們這個樣子,卻完全不避著我,這讓……我怎麼辦呢?
我這邊手足無措,那邊小姐忽然正色道:「對了,我托你查的事情,有結果了嗎?」
「哎……」言睿長長地歎了口氣。
小姐一怔:「怎麼?沒找到?」
言睿又是一聲長長的歎息。
小姐原本期待的臉,立刻黯淡了下去:「其實……我也知道希望渺茫,但總想著宜國是你以前的地盤,應該能查出些什麼的。不過這結果也在預料中了,她既假死避世,又怎會這麼容易就被我們找到?可惡!我幹嗎一時心軟接了這個爛攤子啊,又要教小孩,又要提防姜仲那老狐狸……啊啊啊啊,一想到今天早朝時那一堆的爛事我就頭疼……」
小姐正在抱怨,言睿突然撲哧一笑。小姐立刻警覺,試探道:「你……騙我的?」
言睿笑得連眼睛都瞇了起來。
小姐跺腳,跳起來怒拍他的胸道:「好可惡,你竟然敢騙我!這麼重要的事情你還逗我玩,我生氣了生氣了生氣了!」
「好了好了,不鬧了不鬧了……」言睿將她的兩隻手都抓住,眼神中儘是寵溺,「我啊,最喜歡的就是你這種小女人的表情,百看不厭。我們這次分開這麼久,我……真的很想念你。」
小姐的臉紅了,慢慢地低下頭,然後,想了想,也笑了:「那你還不快告訴我有沒有找到姜沉魚的下落?」
我心頭一震,幾乎要尖叫起來——什麼?姜沉魚?!
她不是死了嗎??找她做什麼?還有哪個什麼假死避世,是怎麼回事?
「當然找到了。當今天下,只有別人找不到我,斷沒有我找不到別人的道理。」言睿說到這裡,頓了頓,補充了一句,「所以當日你來找我,我可是故意讓你找到的。」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愛我愛得要死,但表面上還藏著掖著裝腔作勢……總之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我們在一起那麼多年了,我還不瞭解你嗎?快說,她在哪兒?」
「就在帝都。」
「什麼?」
「她即將臨盆,現居青嵐寺旁,順帶一說,江晚衣也在。」
小姐冷冷一笑:「哦,要生寶寶了?這可是個天大的好消息啊,這麼好的事情,我怎麼能不送份禮物以表慶賀呢……」
「就知道你睚眥必報。」言睿點了點她的額頭。
「她把這天大的擔子往我身上一撂,自己輕鬆走人,世上哪有這麼容易的事情?她想要安逸度日,就得也幫幫我才行。沒道理天下的便宜事都給她一人獨佔了,更何況,侄子有困難,她做姨娘的怎麼能袖手旁觀?」小姐的臉,在燈光的搖曳下顯得有點陰險。
從小,只要她露出這種表情,就代表有人要倒霉了。
只是我被一切搞得莫名其妙,完全弄不出個所以然來。
「那還等什麼?事不宜遲,我們走吧!」小姐從來就是個行動派,一挽言睿的手就往門口走。
我大急,忙叫道:「小姐,等一下——」
但他們卻像是完全沒有聽見一下,很快地出了門。
我連忙追出去,追過庭院,追過曲廊,追到大門口,眼看就要追上了,一隻手忽然從半空伸過來,攔住我道:「崔管家?」
我一轉頭,這下子,是真的尖叫了起來——
「公、公、公、公……」
「是我。」那人對我笑,眼眸燦燦如星,淺笑脈脈生溫。
天下只有一個人會這樣笑。
那就是我的公子——姬嬰。
【七】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是,他就站在我面前,白衣如雪,雨幕將燈籠的光渲染成圈,他站在光圈之下,御風而立,難言優雅。
我的……公子,我從小看著長大的孩子,我那苦命早逝的主人。
他怎麼可能……出現在我面前呢?
我想我的眼淚就快要掉下來的,因為我的視線越來越模糊。
「崔管家,你……一直都在這裡嗎?」
「什、什麼?」我不明白他的意思,「老奴當、當然一直都在啊!一天都沒鬆懈過,盡心盡力……」
「我不是這個意思……」公子的表情有點奇怪,但下一瞬,就又變得溫潤了,「你在也好,今夜我要會見貴客,他最喜歡你泡的天山雪綠,如不麻煩,請沏一壺來好嗎?」
雖然心中滿是困惑,但數十年的習慣已先我一步地做出了反應:「是。」
我轉身去沏茶,腦海裡亂得像鍋粥一樣。總覺得今夜所見的一切都好奇怪,像是做了一場亂七八糟的夢。
只是為什麼,這個夢裡,連泡茶的細節都如此清晰。
我看著熱氣蒸騰的茶水沸開,看著茶葉那剔透到玉一般的顏色,然後用烏木托盤盛了,走到書房前,敲門。
公子在門內道:「是崔管家嗎?快請進。」
我推門而入,便看見了他的客人。
那人背對我,與公子對坐著,光一個背影,就讓我的眼睛再次發澀。
啊……他、他他他……
我的手不聽使喚地抖了起來,連腳步也變得好生虛浮,我顫顫地走過去,把茶放到桌上,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氣才敢側頭去看那位客人的臉。
映入眼簾的,是熟悉的眉眼,深邃宛如夜星;是蒼白的臉頰,冷然宛如寒玉;是烙在腦海中的記憶,是無比熟悉的一個人。
是——
「薛……相?」
不過,心中卻也不是不歡喜的。
我難掩自己的激動,但薛相卻沒什麼表情,淡淡地「嗯」了一聲,盯著公子道:「你約我來此,不會只是為了聽雨和品茶的吧?」
公子替他將茶杯倒滿,笑道:「聽雨和品茶又有什麼不好?」
「我很忙。」薛相作勢起身。
公子將他按了回去:「你這天大的架子,還是半點沒改……」
薛相冷哼道:「你這囉嗦的性子,也是半點沒改。」
這讓我不禁回想起,曾經,公子在世時,和薛相兩人之間的相處模式就是這樣的。當世沒有第二人敢嘲諷公子,薛相敢;當世也沒有人能教訓薛相,公子能。
他二人,既像師徒,又像摯友。
此刻的我,再次目睹這樣的場景,忽然間就覺得欣慰了。
若此刻時光能永遠停留,該有多好?那樣一來,那些悲傷的、痛苦的、遺憾的事情就統統像這連綿不斷的雨一樣,可以被隔絕在外頭,留於屋內的,只有溫暖,只有祥和,只有這一份知己情重。
公子,薛相。
我正在感動,薛相卻突然橫我一眼,道:「這傢伙還真糊塗啊。」
「呵呵……」公子難得地眨了眨眼睛,「這有什麼不好?起碼還能喝到這般好的茶。」
薛相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嗯」了一聲,算是做了回答。
而我卻不明白了——
為什麼薛相說我糊塗?我哪裡糊塗了?
「你到底有什麼事情找我?」
公子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新野大限將至的事……你知道了嗎?」
薛相突然也沉默了,許久後,才又「嗯」了一聲。
公子問:「怎麼辦?」
薛相突然轉過頭,看著窗外的雨,他的表情,和夜雨一樣迷濛。
公子緩緩道:「總覺得,既然我們還能以這種方式存在……就意喻著,我們還能做些什麼,不是嗎?」
薛相的眼眸深邃了幾分,突然深吸口氣,淡淡道:「一切已經與我無關。」
「真的?」
薛相沒有迴避他的目光,反而直視著他道:「人都已經死了,你還想怎麼樣?」
「我只是……沒想到原來你真的捨得。」
「你真是小看我……」薛相說到這裡,露出一個諷刺的笑容,「我這一生,有什麼是捨不得的?」
「確實……」公子忽然傷感了,「你連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捨得——你這個人,果然對自己也從不心軟的。」
「所以,無論新野如何,天下如何,都已與我無關。甚至……連薛采這個名字,都已與我無關了。」薛相說罷,起身,一揮衣袖,轉身離開。
公子沒有攔阻,只在他快走出門檻時,問了一句話:「沉魚也與你無關了嗎?」
薛相的腳步停了一停,從我的角度,可以看見他的脊背挺得筆直,半晌,轉過身來,唇角斜斜勾起,竟露出一個我從未見過的明朗笑容:「姬嬰。」
這是他第一次直呼公子的名字。而更讓我意外的是,公子竟半點都沒有不自然地就「嗯」地應了。
「你欠沉魚的,我已幫你還了一次,還要來第二次嗎?」
公子頓時愣住。
就在他的怔忪間,薛相已飄然遠去,絲毫未停。
大雨啪嗒啪嗒響,房間裡卻很安靜。
公子一動不動地坐著,最後自嘲地笑笑:「我這愛瞎操心的毛病,果然是連做鬼了,也改不掉啊。」
「什、什麼?」我一顫,袖角帶到桌上的托盤,茶杯哐啷落地。
公子抬起頭看著我:「幹嗎這麼意外?我死了的事情,你不是早知道了嗎?」
「可是、可是……」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或者說,我根本不明白目前這一切都是怎麼回事。
公子默默地看了我半天,歎氣道:「崔管家……」
「是。」
他用一種非常非常嚴肅、非常非常慎重的表情,對我一字字道:「生前那麼多年,承蒙你的照顧了。」
「啊?」
他起身,眼看著也要走,我連忙跟上道:「公子,老奴不明白。」
「你再過段時間就明白了。」
「可是……」
才說這麼兩句話的功夫,我發現就到了大門前——什麼時候起,我連走路都這麼快了?
一陣清脆的鈴聲由遠而近,長街那頭,駛來一輛漂亮的馬車,看著也是分外眼熟——可不是公子生前坐的那輛?
只不過這一次,趕車的朱龍卻不在。
馬匹好像有靈性似的,自行在公子身前停住,車簾微動,伸出一隻手。
那是一隻美絕人寰的纖纖玉手。
公子看見那隻手,就像是看見了最珍愛的東西一樣,表情頓時變得非常非常溫柔。
他伸手握住那隻手。
一女子的聲音在車內道:「我看見薛采急急忙忙地走了,跟有道士在後面要抓他一樣……」
公子撲哧一笑:「就知道他口是心非 。」
「你說服他了?」
「當然,新野一死,壁國必亂,到時候還不是要牽扯到沉魚?所以,為了讓沉魚能繼續安心地過普通人的生活,他是不會讓新野死的。」
車內的女子吃吃笑道:「他這一生,可以說都是為了沉魚,又怎甘心讓自己花費畢生心血為她營造出的幸福就此毀於一旦?我的小紅啊……果然是最狡猾的了!」
「所以,接下去,就看新野的造化了。有我們這麼多人幫他,他若再死了,就實在太不爭氣了。」
「那還等什麼?我們快走吧。光憑薛采一個人,恐怕還是不夠的呢……」說話間,馬車的車簾掀了開來,我看見一張不屬於紅塵俗世的美麗臉龐,在面前晃了一下,然後,公子上車,車簾垂下,便又將其盡數遮掩。
車轱轆開始滾動。我不由自主地跟著走了幾步。
「崔管家……」公子的聲音從車裡傳出來,就像是在我耳邊吟唱一樣,「天快亮了,你快醒吧。」
天快亮了,你快醒吧。
——八個字,宛如一記驚雷,轟隆隆砸下來,我一個激靈,頓時清醒了。
再回顧,我還在自己的房間裡,但房間裡,卻有好多好多人,那些人守在床頭,有幾個人還在哭。我透過他們的肩膀看過去,看見床上,赫然躺著我自己。
我……我……我怎麼了?
一個答案就那樣悠悠蕩蕩地飄進了我的腦海中:我……死……了嗎?
於是之前的一切瞬間就清楚了。
因為死了,所以我才能看見公子,看見薛相,看見那些已經死去了的人。
因為死了,所以來此地和言睿會和的小姐才沒有發現到我的存在。
也因為這樣,我才知道了很多本不會有人知道的秘密……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我如醍醐灌頂,所有的一切,都明白了。
再看一眼床上那個一覺睡過去就沒了呼吸的自己,只覺紅塵俗世,一下子變得遙不可及了。
前方白霧瀰漫。
霧中有一個人影,迎著我,一點一點走過來。
啊……那人是……
「阿顏。」他握住我的手,聲音如呼喚在千年之前。
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了下來——「夫君……」
我的夫君,嘉平廿二年因肺病過世的他,終於又和我見面了……
「這麼多年,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夫君,我不辛苦。我拚命搖頭。當年,因為你的關係,我才能進侯爺府成為管家,但我當得不好,不,根本就是差。我實在太差了!
你永遠不知道我對公子做了多麼殘忍的事,我讓他生前的最後幾年過得那麼那麼痛苦,我甚至也沒有照顧好他托付給我們照顧的薛相,讓他也活得不快樂……
夫君,對不起!
對不起……
「傻瓜。」他摸著我的頭髮,將我摟入懷中,「公子根本不恨你,否則,剛才也不會對你說謝謝了。」
「可是……」我忽然想起一事,忙問道,「那馬車裡的,就是曦禾夫人吧?」
「嗯。」
「真好,他們……在一起了。對了,他們究竟要去做什麼事情?」
夫君笑了笑,對我搖了搖頭道:「那就不是我們普通人該知道的了。」
也是,無論生前,還是死後,他們那些人的事情,又怎是我,區區一個凡人,所能瞭解、參與,和干涉的呢?
只是這一場大雨,潤了春城。
到得明日,杏花,便會都開了吧。
而那個時候的小姐、言睿和姜沉魚他們會怎麼樣?那個時候的公子、薛相和曦禾夫人他們又會怎樣?
就都和我,沒有關係了……
就在我的感悟之間,一縷晨光穿透黑幕,點亮了朝夕巷的首段。
雨還在下。
而杏花,已經盛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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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平四年,疫情嚴重,帝頒責己昭,於冬至日祭天。是時,天降大雨,有雷將祭壇一劈為二,帝於壇中,毫髮未損,世人引為奇談,紛紛贊服。
越年,疫情得控,新壁重複祥寧。 ——《圖壁·新壁傳》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52:41
番外 人之初
雙黃連覺得自己大概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小孩。
這不僅表現在他自上學第一天起就因為自己的名字而被所有人嘲笑;
也不只是六歲的他錯愕地發現自己之前所被告知的那些道理都與別的小朋友們不一樣;
更不因為學堂的夫子總是對他搖頭歎氣一副朽木不可雕的模樣……
實在是,他在童年中所遭遇的非人對待罄竹難書。而造成其童年之全部痛苦的始作俑者不是別個,正是他的親老子。
自做孽,不可活,父作孽,能如何?
不幸的雙黃連只能繼續這樣不幸的過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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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黃連半歲,學爬爬的時候……
赫奕:「寶寶啊,雖然俗話說三翻六坐八爬,但作為我的兒子,你應該比其他小朋友們更聰明才對,所以,今天就開始來學爬爬吧~」
雙黃連:(#-.-)?
赫奕找了個布袋,把雙黃連裝了進去,繫上帶子,只露出一個腦袋
赫奕:「行了,爬吧~」
雙黃連:\("▔□▔)/[努力地開始蠶寶寶般的滾動
所以,直到一歲,雙黃連還不會爬,只會滾……
*雙黃連一歲,牙牙學語的時候……
沉魚:「寶寶,吃飯了~」
赫奕:「讓我來讓我來~我來餵寶寶。」
雙黃連:(# ̄▽ ̄#)
赫奕:「來,寶寶,叫爹爹,不叫不給吃~」
雙黃連:(┬ˍ┬) 赫奕:「爹爹幫你嘗嘗看這飯的味道哈~~唔,好吃!爹爹幫你全吃了吧~」 `
雙黃連:( ̄口 ̄)
所以,雙黃連學會的第一句話是「還我!」
*雙黃連一歲半,學走路的時候……
赫奕在他的飯兜上繫了條繩子,很興奮的說:「寶寶要開始走路了,真棒!來,站起來,寶寶,走嘍~~~」
沉魚:「……你確定你是在教連連走路而不是遛狗?」
*雙黃連二歲,饞吃的時候……
赫奕嗑瓜子,雙黃連坐在竹籮裡眼巴巴的看著。
赫奕:「想吃?」
雙黃連:「嗚嗚~」
赫奕:「好,給你。」[於是把吃剩的瓜子殼給了雙黃連]
[雙黃連如獲至寶的捧著瓜子殼,津津有味的舔了一遍]
赫奕:「寶寶啊,爹爹把最好的精華給了你,這些糟粕爹爹就自己吃了啊。哎,其實,爹爹也想吃殼啊,但是要留給我最最親愛的寶寶,沒辦法啊~」
雙黃連很感動o(≧v≦)o
六歲後,雙黃連去學堂上學,從娘親給的零食包裡取出瓜子,開始舔殼。同學們全都驚恐地看著他,許久之後,一個小女孩怯生生的走過來跟他說:其實,裡面的仁是可以吃的……
*雙黃連二歲半,開始識字的時候……
沉魚:「連連,這個字是「好」,意思是善、優良、良好。比如『好雨知時節』、『又是江南好風景』……」
雙黃連:?_?
赫奕:「我來。寶寶啊,『好』這個字呢,就是女人,好比你娘,把手搭在了男人的頸部,也就是你爹我的脖子上,而我呢,把手搭在了你娘的腰上,於是大家看見我們這個樣子呢,就知道我們關係很好。」
沉魚:「………………」
雙黃連:~(≧▽≦)/~
六歲,雙黃連上學堂第二天,課堂裡唯一的一個女孩子哭哭啼啼地去找夫子,告狀說雙黃連欺負她。雙黃連不明白,他只是按照爹爹說的向那個女孩示好而已,怎麼就被說成了「下流」呢?
*雙黃連三歲,開始攢錢的時候……
赫奕:「寶寶啊,你三歲了,從今天開始,每個月我們會給你1錢銀子的零花錢。你可以用這1錢買任何你想買的東西。如果你提早用完了,卻還想買其他東西,可以問爹爹借,不過,都要寫字據的哦。而且每年年底最後一天,你都要償還你所欠下的錢,如果你還不出,我可以任意取走你的一樣東西,如何?」
雙黃連:⊙﹏⊙
從此,雙黃連過上了負債纍纍的日子,並且,最可怕的是年底的還債日。
四歲時,雙黃連被取走了「娘親」,從此他不可以再跟香香的娘親一起睡覺了。
五歲時,雙黃連被取走了「弟弟和妹妹」,從此他不會再有弟弟妹妹了。
六歲時,雙黃連被取走了「自由」,從此他要每天都要去學堂上學……
*雙黃連的把妹經歷
雙黃連很喜歡學堂裡那個唯一的小女孩。
她是夫子的女兒,小名叫阿梨,她和娘親一樣,身上總是帶著梨花的香味。
可是,自從雙黃連按照爹爹教的方式示好,而惹哭阿梨後,阿梨看見他就躲得遠遠的,一副很恐懼的樣子。因此雙黃連很苦惱。
苦惱的雙黃連就去問爹爹,該怎麼辦。
赫奕很認真地聽完他的心事,皺著眉頭陪他一起苦惱:「是啊,該怎麼辦呢?」
雙黃連:「爹爹……要不,我送點禮物給她,你說可以嗎?」
赫奕:「哎呀,這個方法很不錯啊,那麼你要送什麼禮物給她呢?」
雙黃連:「我仔細觀察過了,她一共就兩套衣服,一套粉紅的,一套淺綠的,時不時的換著穿。我決定送三百六十三件衣服給她,讓她每天都有新衣服,好不好?」
赫奕:「好啊好啊,那她肯定很高興呢!」
雙黃連:「那麼這次……爹爹可以借錢給我嗎?」
赫奕:「當然可以^0^不過你想好年底能還我什麼了嗎?」
雙黃連:「……沒想好……」
赫奕:「∩_∩沒關係,到時候爹爹告訴你。」
大年三十,雙黃連知道了自己七歲的遭遇——三百六十三天,他必須要穿著他打算送給阿梨但卻被對方拒收的衣服去上學。
而那些衣服,全是女裝……
這一次,他被收走了……「性別」。
*雙黃連的獵艷經歷
因為把妹失敗,雙黃連必須承擔因輕率而造成的後果,所以,整整一年,除了兩天之外,其他時候,他都必須要穿女裝去上學。
上學第一天,大家哄堂大笑。
白鬍子的夫子氣的跳腳——荒唐荒唐!成何體統!!!
但雙黃連沒有就此作罷,他是個很講信用的人,娘親說了,既然承諾了,就一定要做到,哪怕遇到多少挫折,受到多少打擊,都要堅持不懈的完成。
於是第二天,他在鏡子前掙扎了半天,還是一咬牙,穿女裝去了。
第二天,嘲笑他的同學少了些。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很多天……
有些同學上課時開始會偷偷的盯著他看;
有些同學開始放學偷偷地跟著他;
有些同學臉紅紅的送禮物給他;
最後,連阿梨也終於忍不住,跑過來對他說:「對不起,我們可以做……好朋友嗎?」
他又驚又喜,以為是自己的執著創造了奇跡,誰知阿梨的下一句話是:「對不起,以前誤解了你。原來你之前是女扮男裝來上學的呀~你真有勇氣!你做的對!憑什麼女孩子就不能上學?明明咱們一點都不比那些臭小子們差,對不對?我欣賞你,以後咱們一起玩吧!」
雙黃連聽了很想哭。
*雙黃連的學習經歷
雙黃連在學堂裡,算是中等的孩子,不會很拔尖,但也不拖後腿。
按照夫子的話說是:「此子性格敦善本分,長大雖了了,卻貴在實在。」
按照阿梨的話說是:「連連雖然有點呆呆的,反應什麼的都比別人慢半拍,還傻乎乎的人家說什麼信什麼,但很可愛呢~」
按照其他男同學的話說是:「連連長的……真美啊~~~」
直到有一天,發生了一件事情,讓所有人都改觀了——
臨放學時,一醉漢突然衝進院子,抓起阿梨將柴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不許動!你們通通不許動!叫程老頭出來!」
程老頭就是他們的夫子。
夫子面色微白的出來了,手腳忍不住抖。
醉漢狂吼:「你憑啥不收俺兒子為徒?就因為俺家窮,交不起那一兩二錢銀的學費麼?」
程夫子眼皮直跳,冷汗一直從額頭流下來。
醉漢雙目赤紅,表情猙獰:「好,你不收俺兒子,俺也不讓你好過,這些都是有錢人家的孩子?俺就通通殺了,誰也別想唸書!」
眼看他就要對阿梨下手,慌亂成一團的孩子裡,雙黃連突然站了起來:「大叔,等一下——」
醉漢瞪眼:「等啥等?」
雙黃連:「大叔,你說你家窮,那麼,你到底有多窮?」
醉漢被問到傷心事,頓時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嚎起來:「俺窮哇!中秋時高僧給俺一個月餅,俺捂了整整四個月,趁著過年帶回家給孩子們解饞啊!俺窮哇!上集市摸了把豬肉,回家連忙洗在臉盆裡,然後拿那盆水煮飯這才吃到一點點肉香啊!俺窮哇!半夜肚疼也不敢上茅廁,就因為拉空了肚子,晚上會更餓啊……」
眾學子聽到這裡,都驚呆了,更有心軟敏感的孩子,眼眶發紅,覺得此人真是上天入地第一等可憐。
只有雙黃連不為所動,大喝一聲:「你有我窮嗎?」從懷中呼啦取出一疊欠據,摔在醉漢面前。
醉漢拾起一看,只見上面寫著——
「X年X月X日,打雷,求與娘親同睡,爹爹不肯,談判一個時辰後,以一刻千金之價租取,得依偎娘親懷中,子時三刻雨停,不敢貪戀,忙起身離榻。共欠七千二百八十金。」
「X年X月X日,歸家途中不甚遺失炭筆一支,哭告知於父,父自匣中取出一支新筆,一折為三,吾分三次而取,並欠父共計三分七厘。」
「X年中秋,見眾人都有月餅獨吾無,饞之。父聞曉,借麵粉三升,蓮蓉二兩,香料若干,吾於廚房奮戰四時,方得月餅三個,與父母分食。共計欠父四錢六分。」
「X年……共計欠父三十一兩八錢七分三厘。」
「X年……共計欠父一錢九分。」
「X年……共計欠父……」
醉漢看到最後,大喊一聲:「俺受不~~~了~~~了~~~啦~~~這個世界上竟然有比俺還窮的人啊~啊~啊!」遂抽刀轉身狂奔離去。
事後,夫子大讚雙黃連曰:「儒子義薄雲天,敢於危難之際挺身而出,並以絕妙之計攻敵心神,乃大智也~」
*雙黃連的認親經歷
雙黃連十歲時,有一天放學回家,看見花廳裡,坐了一個陌生人。
那人坐在窗旁的吊蘭下,一身青杉,秀雅中帶著難言的尊貴。
那人起身,對他微笑:「你……就是連連吧?」
「嗯。」他點個頭,放下書包,轉身進了院子開始劈柴。爹爹說,欠的錢要幹活還,所以他每天給家裡砍一擔柴,這樣就能減免一錢銀子的債。
那人好奇的跟出來,好奇的看著他劈柴,好奇的注視了他一會兒後,道:「你的武功不錯嘛,刀法很利索。」
只是劈柴而已,跟武功有什麼關係?他不明白,也懶得答應,繼續悶聲不吭的劈柴。
那人又道:「你爹和你娘呢?」
「不在家嗎?那大概就是出去了吧。」
「做什麼去了?」
「不知道。」
「什麼時候回來?」
「該回來時就回來了。」他劈完柴,見時候不早,看來爹娘是趕不及回來做飯了,於是就自己進廚房淘米洗菜做飯。
那人跟進了廚房。
雙黃連想了想,問他:「你要留這裡吃飯嗎?」
「可以嗎?」那人的表情好像很驚喜。
「可以。」雙黃連點了點頭,加上一句,「不過得給錢。」於是瞬間就看見那人的表情由驚喜變成了錯愕。
那人打量了他一番,用一種高深莫測的表情問:「要多少錢?」
「今天晚上吃炒茄子和天羅湯,茄子和天羅都是自己種的,不貴,就算你四錢吧。」
那人又怔住,似乎是意外他竟然沒有趁機勒索。
於是兩人一起吃了頓飯,天漸漸黑了下來,雙黃連收拾完碗筷,開始做功課。他攤開本子,每個字都寫的很謹慎,很小心,很認真。因為,如果寫錯的話,浪費掉的本子和墨,爹爹是不會補給他的,到時候還得自己花錢買,債就更多了。
那人趴在桌旁有點無聊地看著他寫字,問:「他們怎麼還不回來?」
「估計有事耽擱了吧。」
「那要是他們不回來你怎麼辦?」
「亥時睡,寅時起,卯時上學未時歸。」
那人的眼神裡就帶了點同情:「你……每天都是這樣……自己一個人嗎?」
「差不多吧。」每天每天,他的生活基本上就是這樣的,只是不知道為什麼,那個青衫人看起來竟像是要哭了。他哭什麼啊?
青衫人很長一段時間不說話,直到天完全的黑了,才開口緩緩道:「今晚,朕……哦不,我要在這裡留宿,可以嗎?」
「行的。」
「這次不收錢嗎?」
「客房的床又不是我搭的,跟我沒關係,我沒有付出的東西,就沒有權利收取什麼。」睏意襲來,雙黃連收拾好課本,回自己屋睡去了。
夜裡,依稀聽見外面有很多人的腳步聲。那些人都竭力屏住了呼吸,於是他也就裝作沒聽見,睡過去了。
第二天起來時,推開客廳的門,有點被嚇到。
只見廳中央的大圓桌上,擺滿了菜餚,而且全都冒著熱氣,就像是剛從鍋裡盛出來的一樣。青衫人站在桌旁,含笑而立:「昨日受你照顧,今天讓我回報一下,如何?」
雙黃連默默地看著那些看起來就很好吃的早餐,青衫人補充道:「不收你的錢哦。」
雙黃連這才點頭,青衫人連忙拉開椅子,親自遞給他筷子,還每樣都夾了點放到他的碟子裡。
雙黃連默默地吃,沒有拒絕。
吃完後,他背起書包準備上學,青衫人叫住他,漆黑如墨的眼眸裡,有些不捨,又有些隱晦,最後融化成了微笑:「我要回去了,那麼,就在這裡告別了。」
「嗯。你要找我爹和娘的話,下次再來吧。」
青衫人搖頭,「他們不想見我,所以……我不會來了。」
雙黃連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這個人看起來有點悲傷,但天生的尊貴又讓他看起來不適合被人安慰。
「不過,我見到了你,我還是……覺得很高興。」青衫人眸光如水,柔軟清冽。說完這句話後,就轉身打開院子的柴門走了出去。
雙黃連注視著他的背影,忽然喊道:「表哥。」
青衫人的腳步頓時停住了,半晌,才僵硬地轉回身,驚詫地看著他:「你……知道我是誰?」
雙黃連沒有回答他的這個問題,逕自道:「娘親從小告訴我,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即便親友,很多時候也只能給予情感上的關懷而已,真正要直視問題、解決問題的,只有自己。所以,我欠了爹爹的錢,我會想辦法憑借自己的能力還給他,一天還不起,就一年、十年、二十年……我究竟能做到什麼地步呢?親眼見證這個結果的過程,豈非也是很有趣的?」
青衫人的眼睛亮了起來,久久,傲然一笑:「你在胡說什麼呢?難道我還不如你麼?」說罷,轉身離去。這一次,是真的走了,再也沒有回頭。
這件事雙黃連沒跟父母說,不過他覺得爹爹娘親是知道的,否則他們不會好巧不巧的在那天不回家。
不日,璧國新帝昭告天下,清肅貪官,帝親下六郡十二州,七整七頓。三年後,璧國再無貪吏。史稱「白璧之治」。
有關此事,赫奕的反應是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懶洋洋道:「這世上的事情啊,最可怕就是徹底。水至清無魚,鐵至剛易折。你不讓人有活路,人也不會讓你有活路。你這個小侄子啊,惹禍嘍……」
沉魚則沉吟道:「話雖如此,但人生之中,有些堅持,也許徒勞無用,也許挫折重重,卻是對的。如果有面對惹禍的勇氣,那麼,惹禍亦無妨。」
赫奕睜著烏溜溜的眼睛靜靜地看了妻子半天,然後一扭頭,問一旁劈柴的雙黃連:「寶寶,依你看呢?」
雙黃連砍完最後一截木頭,放下斧頭,轉身道:「我的算數學得差不多了,明天開始,我想記賬本來抵債,由於記賬比砍柴難度要高,所以,我要求漲工錢。」
赫奕怔了一下,然後回頭,與沉魚相視一笑。
青山綠水,浩瀚千里,王權霸業,其實都那麼那麼的遙遠。
於普通人而言,自我,才是最重要的。
用自己的能力去獲得想要的,為自己的行為承擔後果,寵辱不驚,沉著堅定——
這些,才是他們想教給雙黃連的東西。
也是雙黃連自己所領悟到的,人生真諦。
然而白璧之治最終還是如赫奕所說的那樣引發了一場驚天大亂,被罷黜、被斬首的貪官污吏及其家屬們用五年時間秘密醞釀了一場反動。於是,璧國一夕風雲變換,朝中大臣紛紛告病,外省十二州中竟有六州宣佈脫離,並不知從哪弄出個昭荃後代,擁之為帝,另建政權。一時間,璧王新野內憂外患,腹背受敵。
戰火,如火如荼。
那一夜的月亮很亮很亮。
十五歲的雙黃連坐在月亮下面砍柴,手起,斧落,木樁均勻的分為十二段,齊齊飛到一旁堆好。
沉魚隔著窗戶看了他一眼。等她再看第二眼的時候,院子裡,已經沒人了。
七天後,在御書房操勞一夜了的疲憊不堪的新野走出殿門,想透口氣時,意外的看見石階下靜靜地站了一個人。
那人抬起頭,眼睛在夜幕裡閃閃發亮:「我是來還你當年請我吃的那頓早飯的。」 新野怔忪了好一會兒,最後雙眉一揚,笑了。
第二日,璧軍八千,鐵騎輕裝,宛如一把離弦之箭從帝都射出,所到之處,叛臣紛紛潰敗,投降稱臣。
一年後,璧國再得安寧。
很多人說當時在璧國的軍隊裡有一位神秘的將軍,武功之高,膽略之強,都不似人類,懷疑是天上的神仙變的,因為在戰亂結束後,皇上賜封的功臣裡,並沒有他。
但若干年後,又一次戰亂時,那位將軍又出現了,同樣神速的鎮壓了叛亂,然後瀟灑離去。
自此,天下長治久安,再無動盪。
至於那位神秘的將軍是不是雙黃連呢?
呵呵,天機不可洩露。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3 00:53:02
番外 夜未央
宜國的新君夜尚,表面上看雄韜偉略,胸懷大局,乃天生的帝王之才。
其實,他有一個深埋心底多年的夢想——成為古往今來第一高僧。
但正所謂天妒英才,大概是天上的神仙們都害怕他若真的得道,會搶了大家的飯碗,因此,每每有看有出家入道的機會時,就總會有這樣那樣的意外發生,讓他美夢落空。
據說,這個夢想已經落空了三次。
第一次發生在夜尚十四歲時,他那曾經宜國第一美人,後是宜國第一美婦人的娘病死了。
他心想也好,這下無父無母,再無牽掛,可以安心出家了。
誰知白布都已蓋上了,那個已經嚥下最後一口氣的娘,突然坐了起來,直把週遭一干準備給她送終的人們嚇得夠嗆。
而她一把揪住離的最近的夜尚,嘶吼道:「我、我我我——死不瞑目啊啊啊啊啊!」
眾人嚇得奪門逃竄。
只剩下夜尚和他娘,大眼瞪小眼,一個床上,一個地上,彼此乾坐著。
「沒見到你成家立業,我死不瞑目!」夜尚娘如是說道。
夜尚垂下眼睫。
夜尚娘瞪著他:「我知道,只要我兩腿一蹬你就要出家當和尚去了是不是?是不是?你這個不孝的,我懷胎十月生你下來,難道就是讓咱家斷子絕孫麼?我可有臉去見你那早去的爹?」
夜尚無奈的歎氣:「娘,你想怎麼樣?」
夜尚娘道:「我曾有個閨中密友,兩人約好了將來若有子女,一定要聯姻做親家。但十幾年前,那位密友遠嫁去了燕國,如今也不知道怎麼樣了。我要你去找她,她若膝下無女,我就放了你,但她若有個女兒,無論品相性格如何,我都要你娶她!」
夜尚還沒來得及表態,他娘就兩腿一瞪直直向後倒下,這回,是真的去了。
夜尚靜靜地在床前坐了很久,最後,拿起白布,輕輕的給他娘蓋上了。
第二天,他帶著一隊人馬去燕國。
經歷離奇事件若干,曲折過程幾許,最終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於被他找到了娘親的那位閨密,結果居然真的有個女兒叫於蓮,而且已經家道中落,窮困不堪。於是把母女倆接回宜國,另辟宅院供伊居住。
原本日子就這麼順水順風的過下去了,只等歲數一到,拜堂成親。
豈料不到兩年,於蓮就跟人私奔跑了。
王府頓時天翻地覆。
他那曾經宜國第二美人現今宜國第二美婦人的姨娘,氣的在花廳裡直咬手帕:「你說說你說說,我們家尚兒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權有權要勢有勢,究竟是哪一點不好?那於蓮怎麼就跟個戲子跑了呢?忘恩負義的東西,也不想想當年是誰把她從燕國接回來的… …」
管家站在一旁諾諾回答:「那、那個,聽、聽說……於姑娘說小王爺性格古怪,是天上的怪物投胎,她受不了,所以……」
姨娘面色大變,如遭雷擊,再看向夜尚的眼神裡,就帶了點「被說中了」的悲涼。最後跺腳轉過來罵他:「都是你都是你!你說說,哪家的公子像你這樣,年紀輕輕的,成日裡就知道參佛參佛,誦經誦經,張口閉口就是緣法道義,前世今生的!這下把人家姑娘嚇跑了吧?我可怎麼向你娘交代?我那早去的姐姐啊,我沒臉見你啊……」
不愧是姐妹,連哭鬧的詞都一樣。
姨娘在那邊嚎啕大哭,要死要活,夜尚卻覺得這樣也挺好,是於家的小姐自己不要他的,可不是他沒有履行娘親的諾言。如此一來兩袖清風,沒有家累,就可以出家了。
他都約好了天佛寺的住持擇選吉日剃度,結果剃度前一晚,深夜子時,王府的大門突被人急急拍響,管家出去打開門一看——於蓮回來了!
如果說離開時的於蓮是朵清香白蓮,那麼回來的就是殘葉枯荷。
她什麼也沒有說,就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管家匆匆敲響佛堂的門,把此事稟告給夜尚時,夜尚在心中發出一聲長長歎息,宛如他娘病逝那夜的歎息——
他知道,自己出家的夢想,再一次的破滅了。
於蓮在床上病了整整半年。夜尚,就衣不解帶的照料了她半年,但她始終時好時壞,反反覆覆,到了冬天,越發嚴重。
有一夜大雪,夜尚倚在床頭,輕聲念著經文給昏迷中的於蓮聽。玉蓮忽然醒了,喚他:「夜哥哥。」
夜尚停下來,靜靜地注視著她。
於蓮未語淚先流,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抓住他的手腕,哽咽道:「我……我快不行了……」
夜尚本想回答生老病死本是佛法丅輪迴,你的肉身雖然死了,但靈魂卻可長存云云,但轉念一想,還是算了,都這個時候了,就別刺激了她了。
於蓮把他的安靜當成了無聲的譴責,於是便哭的更凶:「我、我我對不起你,夜哥哥,你原諒我吧。求求你,原諒我……」
夜尚的目光閃了一下,眼神忽然變得溫柔又哀傷。
於蓮緊緊抓住他的手,赤紅著眼睛問:「若一切能從頭來過,夜哥哥,我、我……我真想嫁給你……你還肯不肯再要我?」
夜尚歎了口氣,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頭髮,答道:「即使一切不再從來,我亦願娶你。」
人生於他而言,本就沒有什麼可與不可。那些在常人看來難以容忍的規則禮教,在他看來,都只不過是紅塵中人自己給自己施加的枷鎖,徒生悲傷。
因此,縱是於蓮這樣的背叛,也不過是她對自己宿命的一種反抗而已,可惜的是,她挑戰失敗了。
其他人或許會鄙夷嫌棄,趁機落井下石,但他夜尚,卻不肯,也不是那樣的人。
於蓮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原本枯黃的臉上忽然綻出了光,她的嘴唇顫抖,手也顫抖,全身都在顫抖,最後,拼湊出一個顫顫的笑容:「夜哥哥……謝謝你……」
那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命運終究是沒能原諒她,給予她第二次人生。她病死在了那個大雪紛飛的深夜。
但命運卻給了夜尚另一個機會,一個實現夢想的機會。
夜尚想,這一次,時間再也沒有任何事能阻止他了。
可惜,命運再次跟他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夢想第三次,破滅在了最關鍵的一刻。
三千煩惱絲已在剃刀下紛紛落地,他跪於堂前,垂首等候依止師授戒。結果小沙彌們剛抖開袈裟,要為他披上,佛堂的大門就被人急急推開,一聲音嘶啞著喊:「刀下留人!留人留人留人啊——」
他回頭,看見了宮裡頭的大太監。
年過六旬的老太監,大汗淋漓地推開小沙彌們,衝到他面前,高舉著一卷黃軸哀號道:「皇上駕崩,留有遺詔,禪皇位於賢王夜尚,欽賜。」
最後一個字喊完。
撲通撲通。
佛堂裡跪下了一片。
前一刻還在為他剃度的依止師,此刻已屈膝跪在了他面前,叩拜道:「老衲無渡,攜眾弟子參見新君。恭祝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夜尚低下頭,看著一地青絲,深深地、長長地、歎了口氣。
他在宮人的簇擁下,光著頭回到了皇宮。
赫奕的寢宮已經懸掛起了白燈籠,赫奕躺在龍床上,蓋著黃布,等候入殮。
見夜尚到,眾人紛紛叩拜。
兩名宮婢取來蒲團,放在床旁的地上,夜尚就跪在蒲團上,按照宜國的習俗為赫奕守夜。
跪著跪著,忽然開口道:「你們都退下吧。」
宮人們早已睏了,聽他這麼說,匆匆行禮散了。
而等眾人走光,他注視著床上的黃布,用一種與其說是平靜不如說是無奈的表情道:「皇叔,該醒了。」
黃布抖啊抖的,從裡面伸出了一隻手,然後摸啊摸,摸到他面前。
夜尚想了想,從一旁的茶幾上拿了碟乾果。那隻手接住碟子,縮回去,只聽黃布裡瑟瑟瑟瑟,不多會兒,推出空了的碟子,然後又扯了扯他的袖子。
夜尚知道那是還沒吃飽的意思,就又取過一旁的蘋果遞了過去。
卡嚓卡嚓。
黃布上下起伏著,半晌後,遞出蘋果核。
夜尚從袖中取出一方手帕遞進去,那隻手也絲毫沒客氣,拿進去一通狂擦,最後,黃布隆起,落下,躺在裡面的人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坐了起來:「這一覺,睡得我是又餓又僵,全身骨頭都跟要散了架一樣,嘖嘖,真是太慘了……」
白燈籠裡的燈光映上那人的臉,不是別個,正是號稱已經駕崩但此刻卻又跟個沒事人似的復活的宜國皇帝——赫奕。
夜尚想,真不愧是一家的,他娘如此,叔叔也如此。
赫奕揉了揉脖子,又揉了揉肩膀,疼到哪裡,見他肆意呻吟,毫不收斂,夜尚無奈,只得伸出手去,默默地幫他按摩。
赫奕原本呲牙咧嘴的表情,瞬間轉變成了笑嘻嘻:「這麼多年,每每漂泊在外時,我就特別想念你。想念你這一雙妙手,想念你這不知從哪學來的推拿絕技。啊呀呀,我日後必定會更加想念你。」
夜尚淡淡說:「為什麼要佯死?」
「你還好意思說?」赫奕瞪了他一眼,「按照我本來的計劃,還需要一個月才死的,誰料突然收到密報,說你要在今日戌時剃度出家,害我不得不提前裝死,結果什麼東西都沒來得及吃就被更衣入殮了,把我餓的夠嗆…….」
「叔叔……」夜尚喚了一聲,停一停,再度開口,每個字都說得很慢,「為什麼…….非要是我?」
「為什麼?」赫奕眸光閃動,隱去了笑意,表情變得正經與嚴肅,「倒不如問——為什麼,不能是你?」
夜尚不由得一怔。
赫奕的手輕輕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你明知道……這天下江山,本該就是你的。不是麼?」
不知從哪吹來了一陣風,白色的宮燈搖晃著,地上光影重重疊疊,就那麼錯綜複雜的交錯到了一起。
「十六年前,先帝病重,本欲傳位與你父親,不料你父在返京途中,不慎墜馬,反而走在了先帝前頭。先帝萬般無奈之下,只得將皇位傳給了當時游手好閒不務正業的我。而你當時剛在襁褓中,先帝怕你孤兒寡母受欺負,就在遺詔裡加了一條,即便我將來有子嗣,也要將你列入繼承人之一。」赫奕說到這裡,笑了笑,「這也是當年,為什麼你娘臨終前,死活不讓你出家的原因之一。」
「娘親……是騙我的。」夜尚也笑了笑,笑容裡卻有著難言的輕愁和洞悉。
赫奕的目光閃了閃:「是。她是騙你的。她說那番話,只是為了拖住你,讓你不能出家。閨密之說本是捏造,於蓮,也不是你的未婚妻,甚至,連所謂的私奔一事,也是假的。那女孩子很不幸的愛上了你,因為愛上了你,所以害怕自己的身份會被揭穿,無法面對你,她不能面對你,就只能一走了之……這一切,你都知道?」
夜尚輕輕地點了下頭。
赫奕眼中露出了讚賞:「你都知道,但你卻從不說破。甚至於蓮後來找你,你也肯收納她,並且直到她死,你也沒有讓她知道其實你早就知道她是假的……小尚,這就是我最喜歡你的地方,也是我最佩服的一點,因為捫心自問,換做是我,我是絕對做不到的。」
「正如叔叔所說,我娘之所以騙我,是因為她希望有朝一日我能當皇帝,而於蓮之所以騙我,是因為又欠我娘,不得不聽從命令……對於兩個愛我的人所希望我做的事情,我想不出有什麼理由可以拒絕。所以,我前兩次,都沒能走成。」
「那麼這一次……」
夜尚眉毛微挑,悠悠的笑了,濃長的睫毛揚起,下面,是明亮的像夜月下清泉般的一雙眼睛:「但是,叔叔,你並不愛我。不是麼?」
赫奕的表情僵住了。
「叔叔只是想找個人轉接包袱,之所以挑上我,無非就是認為我最有能力接這個包袱,而不是為了我的幸福。對於一樁沒有融入感情的交易,那麼,我是不是也可以不去考慮感情?既然不用顧忌什麼感情,我又為什麼要接你的這個包袱呢?」
「哎呀,這個……」赫奕尷尬的摸了摸鼻子,最後仰起頭,望著床頂感慨道:「所以說我平生最怕的就是跟你打交道啊。你就不能把我也當成於蓮那樣可憐的、需要幫助的、同情的、憐憫的路人甲乙丙丁,發發慈悲,幫幫我?縱容縱容我?」
「不行。」夜尚回答的雲淡風輕。
「那你可憐可憐宜國六千萬的無辜子民,他們沒了皇帝就成了一盤散沙,會被別國吞噬很可憐的……」
夜尚凝視著赫奕,弧線優美的嘴唇輕輕開啟,還是兩個字:「不行。」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赫奕乾脆往床上一倒,「我不管,反正我現在已經死了,皇榜都掛出去了,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你要當皇帝了,已經覆水難收了,所以你死心吧,已經沒有哪家寺廟敢收留你了。」
夜尚定定地看著耍無賴的叔叔,半晌後輕輕一歎。 赫奕趁機翻身握住他的手腕:「小尚,你看在我替你爹代理當了這麼多年皇帝,天天操勞日日辛苦,還經常要跟鄰國爾虞我詐勞神談判,未老先衰華發早生的份上, 就幫幫我吧……」
夜尚的嘴角在微微抽搐。
「而且這麼多年,我對你和你娘可算不薄……」
夜尚打斷他:「是啊。幫著我娘弄了個假未婚妻出來。」
赫奕撲哧一笑:「原來你是在惱恨我這個?你可是修行之人,氣量怎麼能這麼小呢?」
你現在想起我是個修行之人了麼?夜尚閉上了眼睛。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這個皇帝,你當定了!」赫奕乾脆無賴到底,他心裡很清楚,事到如今,夜尚也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首先,夜尚是個從不任性的人,不任性,即意味著顧大局,在自己單方面宣佈禪位給他,而全天下都會知道此事後,為了宜國,為了萬千子民,他也不會就此撒手不管;其次,夜尚雖然總想出家,但恰恰是個最多情之人,正因為多情,所以前兩次才會被人留得住。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夜尚確實有能力,做好一位明君。
果然,長時間的一段沉默之後,夜尚終於開口道:「好吧。」
赫奕一個骨碌又坐了起來,驚喜道:「你答應了?」
「既然你號稱皇帝中的商人,商人裡的皇帝,那麼,在商言商,我們做筆交易吧。」
赫奕的眼珠開始骨碌碌的轉:「哦哦,你想要什麼?」
「我幫你當二十年的皇帝,你也要還我二十年。」
赫奕笑了:「難不成你要我幫你當二十年和尚麼?」
「你毫無慧根,不當也罷。不過,他日你若有孩子,我要他替我修行二十年。」
「這個……不太好吧?」赫奕摸著鼻子道,「父債子償,看似天經地義,其實很不道義的。」
「那我何嘗又不是在父債子償?」
赫奕不說話了。
就這樣,一樁肯定會在將來改變時局的交易在宜國悅帝「駕崩」的當夜達成了。
一個月後,賢王夜尚宣佈登基。
又一年後,姜沉魚有喜,於次年誕下一男嬰。赫奕抱著剛出生的兒子,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孩子啊,你生來不幸,將來注定要吃很多苦啊……給你起個賤點的名字,希望你能改變命運吧。」
因此,在經過沉魚同意後,男嬰取名為「雙黃連」。
雙黃連在父母的庇護下跟普通的小孩一樣,無驚無險地長到了十五歲,雖然武藝非凡,但行事低調,默默無名。
這一年,璧國大亂。
為了償還當年新野的一飯之恩,雙黃連第一次離開父母去了戰場。
他走的那夜,沉魚有點憂心忡忡,坐在窗旁整夜不能入眠。赫奕將外衣披在她身上,安慰道:「孩子大了,由得他去吧。」
「我一想到他將來還欠了夜尚二十年,就覺得愧對於他。」
「因此這十五年來,你對他悉心照料,刻意栽培,甚至為了培養他的堅強獨立,忍痛不去疼他……為的不就是在他真正面對那二十年的債時,會做到處變不驚麼?」
「我們真是天底下最不負責任的父母。」沉魚的眼睛紅了。
「不。」赫奕摟過妻子,笑了笑道,「二十年時間雖然是我們替他許給夜尚的,但可以過成什麼樣子,卻是他自己可以決定的,不是麼?」
「那麼你說,他會過成什麼樣子呢?」 即使聰慧如赫奕,面對這個問題,都久久無法回答。
新平十九年,內亂平息。
雙黃連脫去戰袍,回到久別的家,卻在推開門後,看見了另一個親戚。
適時三十三歲的宜帝夜尚,在看見自己這個第一次見面的小堂弟時,說的第一句話是:「於………蓮?」
時光在這一瞬逆轉,夜尚彷彿又看見了十四歲時娘親的病逝,和十六歲時未婚妻子的病逝。於是他知道自己這一次,夢想又要破滅了……
皇宮。
夜尚坐在盤龍椅上,望著遠處連綿成線的宮燈,輕輕地、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長夜未央。
而他的修真之路,還很遙遠,很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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