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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光 -【暗黑咒師的救贖(黑色童話之三)】《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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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4 00:09:55
標題:
綠光 -【暗黑咒師的救贖(黑色童話之三)】《全文完》
暗黑咒師的救贖
(黑色童話 3)作者:綠光
文予懿,是二十年前文家送去學咒的兒子,
聽說,他起咒使家族富貴,也聽說他殺了跟他私奔的范姜家女兒;
朔夜,是二十年後一名令人心生恐懼的咒術師,
聽說,他不老不死,左頰上還有個讓人更覺妖異的刺青文字。
但只有他最了解自己,無論是過往還是現在,他追尋的只有一人……
二十年前他尋找未赴約的人,卻只見到最愛之人的屍首,
即便他犯忌起咒下黃泉,依舊尋不得一魂一魄,
當時,他想死了,卻因犯忌而無法老死、不得輪迴,
所以,他徘徊人間、尋找能咒他死的人,直到遇見她──
她睡在他久未歸的院落,清醒時卻沒有怕他分毫,
他見識過她的仗義執言、樂觀開朗,還有不符年齡的觀察力,
理智上,她外貌、年齡、靈魂的味道,都不是他要找的人,
情感上,她的舉止語氣、吹奏木笛的樣子都太熟悉,
他幾乎要肯定──他的「她」終於找到家……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4 00:10:21
第一章
嗚咽般低沉的樂音在風中流淌著,撥動木樨樹小巧的花朵,飄送著優雅香氣。
一位姑娘就站在木樨樹下,手中拿著奇特的圓形樂器吹奏著。
她眉目如畫,雙眼陶醉的微瞇著,壓根沒發現她的樂音像是一種呼喚,把那人給喚進圍牆,闖進她的生命裡。
直到一曲方歇——
「沒了嗎?」
她一愣,猛地回頭,撞進一雙深邃俊魅的黑眸。那雙眼像是帶著魔力,狠狠地攫住她的目光,像是落進陷阱的獵物,再無機會逃脫。
「你是誰?」她吶吶問著。
「好特別的樂器,我沒見過。」他不答反問,笑得無害。
「這是木笛。」她拿起約莫鵝蛋大小的扁形木笛,扁面上有七個孔,最頂端還有個吹孔。
面對翻牆而來的他,她想自己應該轉身就跑的,但她沒有,因為,她好不容易將設計出來的木笛吹奏成曲,真想找個人分享。
而他,肯定是被她的笛音給吸引來的,這就代表他是知音,對不?
「木笛?」
「我自己設計的。」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篤定這個男人是無害的,儘管他宵小般的行徑實在極不應該。
「喔。」男人輕點著頭,再問:「這是什麼花?」
「這……」她看向身後的木樨,不由得勾笑。「木樨花,你不知道嗎?」
男人雙眼不眨地瞅著她,道:「真美。」那低醇的嗓音帶著沙啞。
「嗯,是啊,這花雖小,但一開花便是一簇簇的,很漂亮。」她湊近花團,輕嗅著。
「不,我說的是你。」
「……咦?」
「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男人霸道得理所當然。
她微瞇起眼。「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你翻牆進我家,已是私闖,可以送官論罪的。」
「可是你沒叫人來,不是嗎?」
「你以為我不會這麼做?」
「不會。」他笑得篤定。
她不禁有點氣惱。拿他私闖論罪,真的只是說說而已,畢竟他並未做出太造次的行為,頂多只是問了她名字罷了。
「文予懿。」不讓她多思考,他接著問:「好了,告訴我你的名字。」
瞧他那霸道的行徑、狂傲的嘴臉,好像他報上名號,她就得投桃報李一般,她實在該轉頭就走,可是想歸想,她卻是—「范姜伶。」
他瞅著她笑了。「好名字。」
天水城有千水縱橫,早上的霧氣總是濃得讓人以為天水城是飄浮在雲中,而剛才他所聽到的樂音,像是天籟,他尋聲而來,就見她像是下凡的仙女,霎時勾動他的心。
那一幕他永遠也忘不了,是他藏在心底最美的一幅畫。
還有她身上的木樨花香……他已經許久不曾再聞過的木樨花香……那花香馥郁,不斷地襲向他的鼻端,他不由得皺起眉。只因這香氣是如此真實,彷彿就在面前,只要他一張開眼,就能看見她……
「……你是誰?」
沒有半點警戒,甚至是帶著些許嬌憨的語氣,教他猛地一震,張眼,面前是個陌生的小姑娘。
秀潤的水眸像在好奇什麼,不住地打量他,壓根無懼他的出現。
看向四周,他才想起,自己回到過去他在文府的居處——梅苑。而這小姑娘,正是他不經意發現的入侵者,他之所以待在這裡,就是在等待她醒來,誰知他竟睡著,還夢到過往。
半晌,甩開不必要的情緒,他笑問她。「我才想問你是誰,為何待在我的院落?」
「欸?你的院落?」卜拾幸有點慌張,趕忙坐正身子,十分有禮地道歉。「對不起,因為七彩姐夫說在文府我可以隨意走動,所以……對不起,請問你是七彩姐夫的什麼人?」微微懊惱自己「想睡就睡」的怪癖。
七彩姐夫,所以她是卜希臨的妹妹嘍?
男人注視著她,魔魅的瞳眸流轉著幽光。「原來是世濤的小姨子,只是他怎麼沒向我提起有你這麼一個人?」
七彩這個名字,是他的侄兒文世濤的別名。
前一陣子世濤遇上山賊摔落山溝失憶,醒來之後,為求方便,救了他的卜家人便替他起名為七彩。後來世濤愛上救命恩人卜希臨,兩人雖尚未拜堂成親,卻已將卜家人接到文府。
「對呀,七彩姐夫也沒跟我說,他家裡還有親人。」她噘著豐潤的唇呢喃,像是想起什麼,又忙道:「你好,我是卜拾幸,卜希臨是我姐姐,七彩姐夫為了方便照顧我們,所以要我們搬來同住,不知道會不會給你們添麻煩?」
「那可不關我的事。」他笑得雲淡風輕。
他原本就預計昨日離開,卻沒想到一踏進梅苑,就瞧見沉睡的她。
一個沉睡的姑娘何以能絆住他離去的腳步?問題就出在她熟睡之後,竟身如石化,如今天亮了,她似乎也恢復正常了。
「喔……那不知道要怎麼稱呼你?」卜拾幸撓了撓臉,笑問。
她覺得眼前的人好像不是很想理她,不過話說回來,她跑到人家的院落睡著,實在太糟糕了,被討厭是正常的。
只是怎麼每回睡著,她一點記憶都沒有?唉。
「……朔夜。」
「朔夜?」她直瞅著他。
「你在看什麼?」朔夜故意逼近她,卻發現她不閃不避,那目光澄澈得教他可以在她眸底發現自己的身影。
「你長得真好看。」她脫口稱讚,一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俏臉倏地羞紅。「不是啦,啊……你是真的長得很好看,可是我不該說出口……」
唉,她到底在說什麼?
真是太失態了……
又羞又窘的她用雙手摀住臉,露出燒紅的雙耳。
看著她半晌,朔夜突地低低笑開。
聽著笑聲,她從指縫裡偷覷著他,忍不住想,這人生得真是好看。
他面白如玉,濃眉入鬢,睫毛極長,讓雙眼看起來更加深邃勾魂,輪廓極為分明,使得那張臉更加出色俊魅。
只是……他左頰上的到底是什麼?是刺青嗎?
她不禁瞇起眼,想要看得更清楚,可惜天才剛亮,屋裡的光線不足,讓她怎麼也看不清。
朔夜笑聲漸歇,就見她不停地瞇起眼。她這是想誘惑人?可惜手段青澀,就連面貌都太稚嫩,沒有半點誘人風情。
「怎麼,小小年紀就想學怎麼勾引人?」他笑瞇眼,壞心眼的調侃。
卜拾幸一怔,頭顱搖得像波浪鼓。「不是、不是……」勾引人?她怎麼可能。
「還好,你還有自知之明。」他起身,緩步離去。
卜拾幸呆住,偏起頭思索。
自知之明?什麼意思?
正疑惑之際,文世濤的聲音在外頭響起。「懿叔,原來你在這裡。」
懿叔?她微微皺起秀眉。
「找我?」
「呃……是范姜家的人來了。」
「是嗎?」他勾笑道:「也好,把話說清楚,免得我老是懸在心底。」
當卜拾幸走到門口時,看見他的背影半融在霧色裡,晨曦在他身上灑下點點金光,他沿著右手邊的珊瑚籐小徑而去,經過那棵含苞待放的木樨時,抬頭看了下才再舉步。
沒來由的,眼前的光景似曾相識,莫名地揪痛她的心。
二十年前,文予懿和范姜伶相識相愛,卻因為兩家門第懸殊遭到反對,讓兩人決定私奔。
然而私奔之後—
「伶兒人在哪?為什麼只有你一個人回來?」
文家大廳裡,范姜老太君坐在太師椅上,孫子范姜魁則站在她的身後。
兩家原是水火不容的世仇,因為之前范姜魁娶了文世濤的妹妹文執秀,化解了恩怨,否則文家大門范姜老太君根本不可能踏進。
今天特地前來,是因為她聽孫子告知,當年失蹤的文予懿已經回到天水城,為了得知女兒的下落,她才走這一趟。
猜想得到今日的場面必定相當火爆,范姜魁於是要妻子待在家裡靜待消息,免得她夾在中間,立場尷尬。
坐在右手邊位子上的朔夜垂眼,狀似沉思。
「懿叔。」站在他身後的文世濤輕聲喚著。
「文予懿,你倒是給我一個說法!我的女兒究竟是生是死,一句話,我還撐得住!」范姜老太君惱火地拿著枴杖重擊地面。
「她死了。」朔夜抬眼道。
那一夜,他的心沉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他以為自己變得冷血而無情,然而面對蒼老的范姜老太君,他還是有幾分惻隱之心,不敢斷然說出伶已死的消息。
聞言,范姜老太君整個人一晃,拿著枴杖的手不住地顫抖著。
「姥姥。」范姜魁伸手輕按她的肩頭,要她冷靜。
二十年前兩人私奔之後,范姜伶死於非命的傳言一度在市井間流傳,但從沒有人能夠證實,而文予懿的獨自歸來等同真相可以探得。
范姜老太君深呼吸了好幾口氣,才啞著聲問:「是怎麼死的?」
「被殺。」朔夜聲音平板的回答,俊魅的臉上沒有表情。
「誰殺的?」她再問。
「不知道。」
范姜老太君恨恨地擊著枴杖。「文予懿,你不是個咒術師嗎?為什麼你連是誰殺了伶兒都不知道還是說,人根本是你殺的!」
這凌厲的指控一出口,廳內眾人的眼光無不轉向朔夜,卻見他撇唇冷笑。
「我殺她做什麼?」
「也許是伶兒改變心意不想跟你走!」
「要是不打算跟我走,她獨自前往孔雀山做什麼?」
「你!」范姜老太君氣得發顫。「那你說,你身為咒術師,為什麼查不出是誰殺了伶兒」
朔夜垂斂長睫,沒有回應。
「你說呀!」范姜老太君站起身子,揮開孫子的攙扶,拄著枴杖走到他面前。「還是你要和我做個交易?聽說咒術師要起咒,必須向求咒之人索取等價之物,好啊,瞧瞧老身身上還有什麼可以換取的,你儘管說,我要知道是誰殺了我的女兒!」
朔夜抬眼瞅著她。二十年前,范姜老太君代替已故的丈夫打理范姜家的產業,是商場上有名的鐵娘子,氣魄絲毫不遜於男人,然而二十年後的今天,她卻已衰老得猶如風中殘燭,可見女兒的生死未卜,將她折磨得多厲害。
「不值。」他淡然道。
「不值?那你說,要拿什麼換你一個咒術」
朔夜哼笑出聲。「依我所見,你是個一腳踩進棺材的老人家,想換我的咒,半點不值。」
「朔夜!」范姜魁冷沉地喝道。
站在朔夜身後的文世濤趕忙出面緩頰,就怕兩家關係生變,已嫁入范姜家的妹妹會受到波及。
「老太君,逝者已矣,現在再追查又有什麼意義?」朔夜歎道。
范姜老太君伸手直指著他。「你……你怎麼可以置身事外?當年我不允親事,你是怎麼不知羞恥地說你有多愛伶兒,怎麼伶兒為你死了,你竟可以無動於衷?」
朔夜神色不變,唯有黑瞳閃過一絲痛楚,隨即撇唇笑得極冷。「痛又如何?不痛又如何?都已經過了二十年,人也死了回不來了。」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還要回到天水城?要回到我的面前!」范姜老太君忍遏不住地掩面痛哭。
那些傳言她可以聽聽就算。生要見人,死要見屍,一日不見伶兒的屍身,她就可以欺騙自己女兒還活著,只是拗著脾氣不肯回家,可是這個男人卻斬釘截鐵的告訴她女兒死了,而且還是被殺死的……
她這一生,送走長輩,送走黑髮人,抱持著僅剩的希望,豈料還是落空。
「姥姥。」范姜魁攙著她坐下,輕聲安撫後,再抬眼看向朔夜。「那我換吧,姥姥換不得,我總可以吧。」
朔夜沉著臉拒絕。「我沒心情。」
「你!」范姜魁惱火的衝向前,文世濤立刻閃身擋在他和朔夜之間。
「不要衝動。」文世濤低聲勸著,拍拍妹婿的背,回頭看著一臉事不關己的叔叔,道:「懿叔,我來吧,這事是因為咱們文家而起,沒道理由范姜家的人求咒。」
朔夜慵懶揚眉,血色的唇輕啟,「我不是說了沒心情嗎?」
「懿叔……」
「還是你把伶兒給殺了,然後吃了」范姜老太君站起身直衝到他面前,花白的髻散落幾綹銀絲,滿是風霜的臉上涕泗縱橫。「我聽人說過,有的咒術師為了增強咒力,會吃人肉喝人血……從此不老不死……你這張臉,和二十年前一模一樣,你說,兇手是不是你!」
如此驚世駭俗的推斷,讓眾人不禁錯愕,目光全投注在沉默不語的朔夜身上。
文世濤早對此事持疑,只是一直沒問出口。畢竟依懿叔的年紀推算,再怎麼駐顏有術,也不該年近半百還如此年輕力壯,看不出半點老態,彷彿他的時間一直停留在二十年前。
再者,除了容貌不變這點令人奇怪外,他總覺得懿叔的臉色過分蒼白,唇色異樣鮮紅,添了幾許邪氣,更弔詭的是他,頰上狀似刺青的符文,總教人心底發寒。
可是,為求增強咒力而食人肉、飲人血這種事……可能嗎?
「因為是你殺的,所以你不肯起咒,對不」范姜老太君自顧自地推論,眸底滿是血絲,神色瘋狂。
「姥姥,您冷靜一點、冷靜一點。」范姜魁不斷地撫著她的心口,就怕她太激動,身子會撐不住。
朔夜依舊不辯解,一徑靜默不語,像在等待什麼。
「像你這種人,為什麼你不去——」
「死」一字正要從范姜老太君的口中說出時,被人硬生生打斷——
「起咒可以追查是誰殺了人嗎?」
聞聲,眾人齊齊轉頭看向門口。當看到說話者是誰時,范姜老太君和范姜魁簡直難以置信。
玉緹怎會出現在這裡?
「拾幸。」卜希臨試圖將她拉到一旁。
廳內大審的是文家和范姜家二十年前的往事,她雖身為世濤的未婚妻,自認沒資格介入,所以只是躲在廳外偷聽,結果她這個傻妹妹居然傻傻搞不清楚狀況,胡亂攪局。
「姐,你為什麼不讓我說?」
「你要說什麼?根本不關你的事,不是嗎?」
「可是姐姐,你和爺爺不都說見人不幫,心裡難受,見人幫了,銀子難過……我現在又不用花銀子,張開嘴就能幫人了,為什麼不讓我幫?」她嘟起嘴咕噥著。
更何況,見范姜家的人咄咄逼人她心裡難受,忍不住想幫那個人出聲。
「這……」卜希臨不禁語塞。
卜拾幸目光掃過廳裡眾人,軟聲問:「大伙老是要他起咒,可起咒真能追查出什麼?如果能,為什麼他不肯查?即使離鄉背井也要私奔相守,代表他們肯定是很相愛,愛人被殺他又怎麼可能無動於衷?」
她是個旁觀者,所以有些事反而看得更清楚,沒辦法不說出內心的疑竇,更重要的是,那個人都不辯解,教她莫名心疼著。
朔夜橫眼睞去,濃眉微擰,像是惱她破壞了什麼。
「拾幸,好了,不要再說了。」卜希臨扯著她,打算把她帶回院落好好曉以大義。拾幸平常明明憨傻溫馴,偏偏今天不知道是吃錯什麼藥,竟莫名跟著人家激動起來。
「可是,姐姐,我這麼說錯了嗎?」卜拾幸不解地看著她。「姐姐說過,起咒是以物換物,可要是這麼簡單就可以追查,那男人早在二十年前就追查了,何必等到現在?」
「呃……」雖然她也認為拾幸說的有理,可畢竟這事輪不到她們插嘴。想了想,她和妹妹還是離開,省得節外生枝。
「姐,不要拉我。」她還有很多話要說,現在不說就怕沒機會。
難得執拗起來,卜拾幸硬是將她甩開,走到眾人之間,看著朔夜啞聲輕問:「其實你是沒有辦法,而不是不願意,為什麼不跟大家說清楚?讓大家誤解不難過嗎?」
朔夜一怔,眼裡的不滿退去。
卜拾幸的說法讓廳內劍拔弩張的氛圍霎時平緩許多。
「你也真是的,沒辦法就算了,幹麼還要開口譏刺老人家?我看你明明就是擔心老人家會承受不住,才不願她以己身換咒,怎麼不坦率直言?」像是惱他故意讓人曲解自己,卜拾幸皺眉瞪著他。
但這想法一浮上腦海,她不禁一愣。為什麼她會這麼認為?像是……她極瞭解他,可他們不是才見過兩次面嗎?
想著,她心生更多疑惑,她好像可以輕易猜出他的想法,甚至他每個表情下的打算。
為什麼她會為了他,卸下了一直在姐姐面前扮演的憨嬌妹妹形象?
朔夜心緒複雜。
眼前的人根本不是伶兒,半點屬於她的氣息都沒有,但為何會用酷似她的語氣罵他?
「真是如此嗎?懿叔。」文世濤輕聲問著。
朔夜攢起眉,瞇起眼,正要開口,卻聞到一陣木樨花的香氣,忍不住脫口道:「花開了?」
「懿叔?」
朔夜不理眾人目光,逕自往外走,身形極快,像是在追逐什麼。
廳內登時鴉雀無聲,眾人面面相覷。
好半晌,范姜老太君才碎聲喃念著,「木樨花開了嗎?伶兒最喜歡的就是這種花……他還記得?」
「姥姥。」范姜魁聞言歎息。
看范姜老太君掩面低泣,卜拾幸心裡難受得緊,忍不住走了過去,說了幾句安慰話。
「這位姥姥不要難過,人死不能復生,而且都已經過了這麼久,說不定姥姥的女兒早就投胎轉世在哪個富貴人家享福,你就別難過了。」
那清脆的嗓音教範姜家祖孫同時抬眼看她,眸色複雜得緊。
「玉緹,你怎麼會在這裡?」問的人是范姜魁,難以理解安世伯的女兒怎會出現在文府裡。
「我?」卜拾幸不解地看著他。「我不是玉緹耶,我是拾幸。」
「嗄?」
「不好意思,我妹妹年紀小,要是說了什麼不得體的話,還請你們不要見怪。」面對兩人的錯愕,卜希臨只想拉著妹妹就跑。
「我只是安慰這位姥姥。」卜拾幸扁起嘴抗議。
論起古道熱腸,她可比不上爺爺和姐姐,實在是看一位老人家哭成這樣,沒安慰幾聲,總覺得心裡很過不去。
「不要再說了,趕緊隨我回院落去。」卜希臨咬著牙裝凶狠。
卜拾幸本來想再說什麼,隨即像是想到什麼,快步跑向廳外。
朔夜回到梅苑,就停在那棵木樨樹前。
然而花朵還含苞未開,香氣淡薄。
他啞聲道:「伶兒,花快開了,你看見了嗎?」
當年,他循著木樨香氣和木笛聲找到至愛,為了她,他也在自己院落裡種下一棵,在梅苑中蓋了一個樨香院,偶爾帶她到這裡,如今木樨尚在,卻是人事已非。
「她一定會看見的。」
朔夜猛地回頭,看著卜拾幸,擰眉道:「你憑什麼這麼說?」
「呃……」她一怔。
安慰人不都是這麼說的?
沉默無言許久,在她考慮是否應該走開時,一個低沉的嗓音響起。
「你說的一點都沒錯,面對伶兒的死,我是無能為力,一點辦法都沒有,就算施再多的咒,就算上窮碧落下黃泉都不見她的蹤影……她不見了,不只是死去,而是連魂魄都不存在。」
這樣的結果,要他怎麼告訴范姜老太君?
二十年前,相約私奔的那個夜晚,他在相約地點久候不到她,直到過了子夜,下山的他聽到細微的聲響找去,卻驚見她的屍首……
當下,他無心計較是誰殺害了她,只想救回她的命,於是他犯了咒術師的禁忌,自行起咒下黃泉,卻怎麼也找不到她的魂魄。
不肯放棄的他在無間待了許久,最終他瘋了……為了得到更強的咒力,他接受各種歹毒的咒殺,一而再犯下禁忌,搞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而頰上的符文,是咒術師犯忌後所顯現的罪罰,他會不老不死,再也無法輪迴轉世。
等到他清醒,早已過了多年,要他怎麼追查兇嫌?
「那你要繼續找啊,一定可以找到的。」她低聲道。
雖然他說的話有點深奧,但繼續尋找才是根本之道吧。
「找?」他的笑聲低啞。「我找了二十年了……」
他愛她,把她視為珍寶地守護著,偏偏她就是從指縫中消逝,連影子都不見,尋尋覓覓二十年,還要他怎麼找?
他累了,很累很累……
卜拾幸原想要再說什麼,但身後有人將她強力一拉,回頭一看,才發現姐姐竟找來了。
「不要接近他!」卜希臨將她強拉回西邊的院落才沉聲警告著。
「為什麼?」
「你居然還敢問我為什麼?我都還沒問你昨晚到底是跑到哪睡覺!」卜希臨瞇起眼瞪她。
「呃……」該怎麼向姐姐解釋她昨晚到處走動,結果不小心睡在北邊的院落裡呢?「對了,姐,為什麼我老是不知不覺地睡著?」
「……那是因為你有睡神纏著嘛。」卜希臨水潤大眼一轉,有點心虛的回答。「反正,你記住,時間差不多了,就回自己的房間睡覺,知道嗎?」
「喔。」她乖巧地點頭,唇角卻勾出些許狡黠。
嘿嘿,這麼一來,姐姐就不會再追問她昨晚跑到哪睡了。
入秋的天候裡,西邊的天空還燃著壯麗彩霞,文府的廚子忙得大汗淋漓,趕著在太陽下山之前把二、三十道菜餚出齊。
「懿叔,這邊坐。」文世濤一見叔叔踏進廳裡,趕忙起身招呼。
「……這午膳會不會太豐盛了?」看了眼桌上的菜色,朔夜不禁掀唇低笑。
「是晚膳。」
「吃得這麼早?」還沒到掌燈時分呢。
「向來都是如此。」文世濤乾笑著,不敢說是配合卜拾幸的作息。
這幾日,懿叔總是入夜才出現,讓他苦無機會好好地介紹兩家人認識,趁今天大伙得閒,一併解決也好。
「懿叔,這邊坐。」文世濤指著身旁的主位。
朔夜走向他,懶懶地掃過桌邊的人,心裡有幾分譜。「不要再叫我懿叔。」他說完,才在他身旁坐下,對面坐的是卜拾幸,正朝他笑著,他不覺莞爾。
「那是要世濤繼續喊你小叔叔?」裝傻換來一記瞪眼,文世濤輕歎口氣。記憶中懿叔對他極為疼愛,但懿叔離開時,他年紀還小,根本不清楚懿叔是什麼樣的性情。眼下聽他要自己別喊他懿叔,像是在劃清界線,他故意假裝不懂。
「懿叔,我向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希臨的爺爺卜三思,而對面那位是希臨的妹妹拾幸。」他回到正事上。
「我知道。」他朝卜三思微一頷首。「你們男婚女嫁,自個兒開心就好,不用過問我的意思。」
「可是,懿叔,我希望你可以替我主婚。」
「希臨有個爺爺可以主婚。」這話不冷不熱,讓文世濤碰了個軟釘子。
「那不一樣。」文世濤正色道。「文家已經沒有長輩了,在懿叔離開之後,長輩一個個離世,我已經當了很久的孤兒,我希望懿叔可以留下來,為我主婚。」
朔夜沒有答應,注意到卜希臨要卜拾幸吃快一點,不准再東張西望。
「原來這晚膳是為了她才特地提早的。」
他話一出口,唯有卜拾幸還在狀況外,其他兩個卜家人臉色大變,如臨大敵。
朔夜不禁低低笑開。
「懿叔在笑什麼?」卜拾幸嘴甜,跟著文世濤叫喚他。掃視一圈,大家的表情都好錯愕,只有他笑得很開心。
「誰是你懿叔?」他笑得愉悅,面容更顯陰魅。
「可是你是七彩姐夫的懿叔啊……」她一臉無辜,咬著筷子東張西望,還是沒人要替她解惑,她只好問:「那我該怎麼稱呼你?」
「朔夜。」他早已捨棄文予懿這個名字。
「喔,朔夜。」
看著兩人互動頗佳,卜希臨有如大夢初醒,趕忙 喝著。「拾幸,你吃飽了吧,吃飽了就趕緊回房間。」
「可是姐,我剛吃耶……」卜拾幸扁起嘴抗議。
「你……」
「哎呀,我的腳好疼呀。」卜三思唱作俱佳地抱著腿。「拾幸,你扶爺爺回房,在房裡陪爺爺一道吃好不?」
卜拾幸微瞇起眼,總覺得哪裡怪怪的,但又說不上來,索性放棄,放下碗筷起身,攙著爺爺回房,不忘囑咐。「姐,那個白玉丸子很好吃,多留兩顆給我。」
「全部都給你。」卜希臨只想將她趕回房去。
文世濤隨即吩咐下人,再備兩份膳食送到卜三思房裡。
不過一下子,廳裡風雲變色。
卜希臨大眼直瞪著朔夜。不能怪她這麼失禮,雖然他是世濤的小叔叔,但一想起這傢伙曾經怎麼惡整她和世濤,她就很難對他有好臉色。
尤其他看起來好像知道拾幸身上的秘密,她不得不多加防備。
「這是怎麼著?」朔夜逕自笑得愉悅,拿起筷子,什麼不夾就故意夾白玉丸子,放進嘴裡品嚐,隨即一愣。
這丸子分明是白玉蝦搗泥做的,加上鴨芹的特有清香,向來是伶兒最愛的滋味……真巧,那丫頭也愛吃。
「朔夜,我警告你,別想對我妹妹胡來。」卜希臨瞇眼,這一次是真的很凶狠,不是佯裝出的假氣勢。
「希臨……」
「你不要插嘴。」她沉聲打斷文世濤未竟的話。「咒術師確實是挺厲害的,這麼快就發現我妹妹異於常人,但我不准你看準這一點,對我妹妹亂來,否則,我賭上這條命也要殺了你!」
過去曾經有人意圖對拾幸不軌,是被睡著石化的拾幸嚇到才罷手。
她雖然覺得朔夜不致下流到做出那種齷齪事,也不可能冒一丁點險,特別是朔夜連自己的親侄子都能設計,誰能保證他不會把歪主意動到拾幸身上。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4 00:10:41
第二章
「希臨,懿叔不會這麼做。」文世濤不禁歎口氣。
他的親親娘子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對妹妹保護過度。
「我可真期待。」朔夜哼笑著。
「你……」
「隨口說說,何必這麼在意?」朔夜嚼著白玉丸子。「你的狠勁我是見識過的,就差那麼一丁點,那時你手中的雕刀就差點飛上我的臉。」
「那還不是因為你的玩笑太惡劣。」幹麼說得好像都是她的錯?
就算是為了解除世濤身上的咒厄,也沒必要讓他拿雙眼去賭吧,要不是後來他情願以視為生命的雙手與這傢伙交易而破了咒,世濤現在還看不見呢。
想到一切都在他算計之中,她和世濤被他玩弄於股掌,她就很火大。
「世濤,你真確定要娶她為妻?這種剛烈性子,要是哪天吃了飛醋,我很怕你一覺醒來,身上缺了什麼。」
文世濤笑柔了那雙異瞳。
「你在胡說什麼?我才不會呢!」她氣呼呼的反駁。
「你放心吧,你家妹妹太生嫩,我還看不上眼。」
卜希臨聞言,不怎麼放心地瞅著他。「你最好說到做到。」拾幸容貌秀雅、性子溫馴,對人半點防心皆無,她當然要好好地保護她才行。
朔夜撇唇低笑。「不過,你妹妹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為何一入夜就會石化?」
這情況很特殊,就連他也沒見過。
「我也不知道,當初爺爺撿到她時,她就是那個樣子了。」她撇了撇唇,像是想到什麼,「你……可以治好拾幸嗎?」
「治?」他愉悅地笑瞇眼。「你也認為她是中了某種咒?」
「我不知道,所以才會問你。」以往她是不信什麼咒不咒的玩意,可是打從她來到文府,見識過這惡劣傢伙的本事之後,不禁猜想,說不定拾幸根本是中了某種咒,而他有可能可以解除。
「這是你拜託人的態度?」朔夜尋釁的笑問。
卜希臨不禁氣短,整個人洩得半點狠勁不存。「你真的可以治好拾幸嗎?」
「天曉得呢?」
「你為什麼老是說起話來模稜兩可?」
「全憑求我的人是什麼態度。」他給予中肯的說法。
卜希臨額邊的青筋顫跳著,文世濤則動作飛快地移到她身旁,就怕她突然暴走,桌面的碗碟杯盤全成了武器。
卜希臨說服自己冷靜。好歹這傢伙是她未來相公的叔叔,她不能真的朝他發飆。
「我可以瞭解你的心態,畢竟她不是你的親妹妹,你當然沒必要為她對我低聲下氣。」他涼涼地嘲諷著。
卜希臨不斷地深呼吸,努力地不跟他計較。「就算不是親妹妹,都在一起快十八年了,對我而言拾幸就是家人,我不會允許任何人欺負她。」
「你越說我越想欺負她了。」瞧她說得義憤填膺,總覺得他要是不欺負她妹妹,好像挺對不起她的。
卜希臨驀地瞪大眼。「你剛剛才說……」
「我看不上她,但很願意欺負她。」
卜希臨驀地握緊手上的筷子,感覺像是握著她慣用的雕刀,有股衝動想要將他千刀萬剮。
「世濤,你隨時可以悔婚,我可以幫你處理。」朔夜再下一著棋。
「該死的你!」卜希臨握著筷子跳了起來。
「希臨,冷靜一點。」
「你不要攔著我!」
朔夜逕自起身,任由小倆口在後頭拉拉扯扯,想著晚一點或許去看看卜拾幸,好好想想要怎麼欺負她。
秋風起,夜涼如水,月輝映,星子黯淡。
一抹頎長的影子像是遊魂般在月光下迤邐而行,從北邊的梅苑來到文世濤所住的廣江院。
那影子沒有發出半點聲息,悄悄地溜進一間廂房裡。
站在床畔,朔夜垂眼瞅著尚未轉醒的人兒,輕輕在床邊落坐,不需要月光,他也能將她看得一清二楚。
沉睡中的卜拾幸,巴掌大的小臉,彎彎細眉、濃纖長睫、秀挺的鼻和連入睡都笑彎的菱唇。那是張討喜的臉蛋,讓人很難厭惡,更難興起欺負她的念頭。
如果說,伶兒是朵艷麗的牡丹,那麼卜拾幸便是朵小巧的花,就像是…木樨花。
這念頭一上心間,他不禁一頓。
看著她半晌,他說不清內心的悸動到底是從何而來。
在伶兒死去之後,他的心跟著埋葬,死絕的心又為何會以悸動?
「為什麼?」他啞聲喃問著,無法理解這弔詭的狀況。
原本,昨日他就該離去,但卻莫名的為了她而停下腳步。她的存在打亂了他原有的計劃。
不該啊,明明是不相干的兩個人,為什麼她清脆嗓音吐出的每句話都教他想起伶兒,心底的某一塊也變得柔軟起來。
欺負她?呵,這可是為難了自己。
正自嘲著,門板輕巧地被推開。
他聽到有人倒抽了口氣,嘴角愉快地勾起。
欺負不了這個,欺負另一個他可就毫不手軟了。
不一會,腳步聲逼近,伴隨著磨牙的嗓音。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卜希臨美眸冒火。
通常,她不會在這時分來探視拾幸的,但因為昨天有個惡人出言挑釁,所以她特地起了個大早巡視,沒想到……這個混蛋還真的溜進拾幸的房間,該殺!
「如你所願來欺負她。」
卜希臨倒抽口氣,難以置信這人竟可惡到這種地步。
「殺了我,就沒人治她了。」就在卜希臨尋思著是要拿椅子還是拿花瓶當凶器的當下,他懶懶地拋出一句話。
卜希臨臉上的狠戾殺氣一掃而空,換上乖順甜柔,軟聲問:「怎麼治?」
看在這妖孽有本事救治拾幸的份上,她可以將新仇舊恨一筆勾銷。
「等我欺負夠,她就知道了。」他笑瞇眼看著笑得很虛假的卜家大姐。
卜希臨水眸緩緩瞠圓,青筋躍上額際,雙手不自覺地握成拳,卻硬生生地忍住,勾起唇角。「不要逼人太甚了,懿叔。」
「別叫得那麼順口,世濤還沒娶你進門。」
喔,天殺的!是可忍孰不可忍吶!
卜希臨嘴巴一張,悶在肚子裡的怒氣還沒吼出口,床上的卜拾幸張開了眼,嬌憨地眨了眨。
「啊,姐姐,朔夜,你們怎麼會在這裡?」
「那是因為你姐姐擔心你……」
「我擔心你認床睡不好,所以過來看看!」卜希臨趕忙打斷他未竟的話。「既然已經醒了,趕緊起來梳洗。」
「喔。」她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對上朔夜玩味的眉眼時,微羞地趕緊閉上嘴。
糟,她太習慣了,都忘了眼前還有別人……
「好大的嘴巴。」他笑道。
「呃……是啊。」卜拾幸乾笑著。
嗯,她知道自己的嘴巴不算小,尤其打哈欠時可以撐得更大……嗚嗚,她可不可以倒回去裝睡?假裝她根本沒有醒來過,而剛剛的哈欠只是她睡昏頭的小動作而已?
「懿叔還待在這裡做什麼?」卜希臨嘴上勾著笑,目光卻凌厲如箭,像是隨時可以將他碎屍萬段。
「既然都來了,就一道去用早膳吧。」他說得理所當然。
「姑娘家梳洗打扮很費時的,不敢勞煩懿叔等。」可惜卜希臨也不是省油的燈。
從剛才的對招,她可以肯定朔夜是想打著救治之名,行欺負之實,她又不是糊塗了,真讓拾幸由著他玩?
朔夜笑而不語地看著她,突地外頭響起卜三思的呼喚聲。
「希臨、希臨,你跑哪去了?我的腳啊……」
聞聲,卜希臨心頭著急,低聲警告,「別欺負拾幸,快點離開她的房間,不然等一下有你好看。」
說完,看向妹妹。「拾幸,快點起床,房裡有人,你還躺在床上像話嗎?」
如果可以,她不想放任寶貝妹妹和朔夜獨處,可是爺爺叫得那般淒厲,她也不能不管。她快步向外走去。
少了一個卜希臨,房裡一下子靜了下來。
很想再裝睡的卜拾幸歎口氣。「朔夜,你好像很喜歡惹我姐姐生氣?」
「有嗎?」
她坐起身看著他。「剛剛你跟我姐姐說治我是什麼意思?我身上有病嗎?」
「你早就醒了?」他微訝。
他並未感覺到她身上的變化,假使她身上有咒,那麼施咒的人咒力顯然相當強大。
「在你惹火姐姐時醒來的。」忍不住又想打哈欠,這回她趕緊捂著嘴,免得又被他笑嘴巴大。
「是嗎?」他垂斂長睫,思忖著也許改日再找個機會,確定她清醒瞬間的變化。
然而,他也發現,原來她剛剛出聲是要阻止卜希臨發火……看起來嬌憨的她,似乎有顆體貼入微的心。
「你還沒告訴我,姐姐要你治什麼?」
「治你不聰明的腦袋。」他隨口道。
「……這不需要治吧。」她沉下臉。
「要,你一覺醒來,瞧見我坐在床畔卻沒有太大反應,這代表你的腦袋確實不太清楚。」他不信卜希臨沒教過她男女授受不親。
卜希臨光看他在她房裡就想抄傢伙砍人了,偏偏身為當事人的卜拾幸卻半點危機意識都沒有。
「可是你又不是外人。」
「因為我是你七彩姐夫的親人?」如果答案是這個,那就代表她的腦袋單純得近乎愚蠢。
「不是,因為我知道你不是壞人。」
朔夜一怔,旋即抹去內心莫名的悸動,「你的腦袋真的是不太好。」話落,隨即起身離去。
「喂!」她沒好氣地瞪著他的背影。「這跟腦袋好不好沒關係!」
走出房門外的朔夜又回頭看她。
面對那雙斂笑沉魅的眼,卜拾幸不禁有點氣虛。「真的嘛,我才不信這跟腦袋好不好有關係。」
爺爺說,看人先看雙眼,再深沉內斂的人還是會有情緒藏在眸底,加上昨天范姜愛的人上門討公道,光看他的應對,她就確定他不可能是個大惡之人。
「你……」
「幹麼?還是你很想當壞人?」她扁了扁嘴,壓根沒瞧見他驀地瞠圓的眼,她自顧自地咕噥著。「省省吧,又不是當壞人的料。」
瞥見有抹陰影逼近,她一抬眼,便對上他萬分震驚的神色,正覺得不對勁時,他已經俯身將她緊緊摟住。
那力道大得像是要將她揉碎,渾身發痛的她想要抗議,可是他的懷抱帶著些微顫意,教她錯愕。
那……現在要怎麼辦?
很痛耶,要不要叫他暫停一下?她考慮著,卻發現自己還滿喜歡他的擁抱。明明他的舉止非常失禮,可是她卻一點都不討厭……甚至感到懷念。
為什麼呢?
她疑惑的抬頭,同時聽到門外傳來姐姐的尖叫聲。
「給我停住!你這是在幹什麼、幹什麼呀你!」卜希臨衝向前,朝四下尋找著可以將他擊斃的武器。
「晚一點到樨香院找我。」他啞聲道,鬆開環抱她的臂膀,轉身離開,留下氣急敗壞的卜希臨對著他背影大聲斥罵。
卜拾幸垂下頭,俏臉很慢半拍地紅了起來,神情卻是有些惆悵,總覺得有點可惜,她想要再多抱一會兒的……
「拾幸,給我聽著,往後只要那個人在,你有多遠就給我避多遠,絕對不可以再跟他共處一室,也絕對不能再跟他說話,聽到沒有!」
卜拾幸抬眼,腦袋有點渾沌地點了兩下,他說晚一點到樨香院找他耶……嗯,要怎麼瞞過姐姐呢?
晌午,卜拾幸偷偷摸摸來到梅苑,才踏進樨香院的拱門,便瞧見他一人獨坐在涼亭裡,望著那棵未開花的木樨樹。
他穿著玄色交領袍,袍上沒有半點精繡或綴邊,看得出質地不等,就連長髮也只是隨意紮在腦後,但他光是坐在那裡,便能瞬間攫住人的目光。
尤其是他看似淡漠實則是哀戚的眼,那份睹物思人的神情,撼動著她。
「你在想什麼?」他小跑步向前,勾笑問著。
朔夜抬眼看向她。這丫頭穿著一身粉色交領襦裙,是兩人這幾次碰面穿得最花俏的一次,那襦裙上繡有小花,質料又輕柔,隨著她的動作翩飛,令她像只粉蝶。
和伶兒不像,沒半點相像,可為何他總在她口中聽到似曾相識的話語?
「你真的來了。」他不冷不熱地道。
「不是你要我來的嗎?」她扁著嘴在他對面的位子坐下。
「這麼聽話?」他低笑著。
「這叫重承諾。」
他又是一怔,最終垂眼失笑。「重承諾?不過是我隨口說說而已。」
「我沒在當下拒絕你,那就代表我答允了,既然答允了,自然要依約前來。」
她說話時,小腦袋瓜不住地輕擺搖晃,像個老學者似的。「不過我不能待太久,否則姐姐會找來。」
瞧他一臉錯愕,她不由得攢緊眉。「你到底有沒有聽到我說的話?」她的時間寶貴吶,在姐姐的嚴格盯梢下,她不能在外頭晃太久。
「你……」朔夜半晌說不出話。
他想要平心靜氣,說服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別因為些許巧合讓自己心神錯亂,可是……臉蛋不像,聲音不像,但那口吻、那說出的話……偏是那麼像。
人不管輪迴幾次,魂魄的氣息是不會改變的,而他萬分篤定她不是伶兒的轉世,可是她卻能莫名地擾動他的心緒,這是為什麼?
「等等,你不能再突然抱我。」見他似乎打算「重施故技」,她雙手一擋,醜話說在先。
朔夜不禁愣住。
「那個……男女授受不親,名義上,我還得叫你一聲叔叔的,因為你是長輩,所以有些事我不跟你計較,但是突然想抱我是不可以的。」雖然她是不討厭,但萬一被人撞見少不了要大驚小怪。
朔夜有些好笑的睨著她。「現在說不會太晚嗎?」
「再晚也得說啊。要不然哪天你抱成習慣,再被我姐姐撞見,她又要生氣了。」
朔夜濃眉一揚,聽出端倪。「這麼說,你純粹只是要我別害你姐姐生氣?」而不是真的因為男女授受不親?
這丫頭的想法可真是有趣。
「你不要老是惹我姐姐生氣。」她很認真地說。
「那是她自個兒脾氣急躁。」他哼了聲。
「才不是,我姐姐只是護家人心切,一點都不急躁,當初要不是我在後頭推一把,她到現在還不可能和七彩姐夫在一起。」
「喔?原來你還是個小紅娘。」
「嗯,他們明明郎有情妹有意,又是男未娶女未嫁,為什麼不能在一起?最好笑的是,姐姐還一直誤會我喜歡七彩姐夫。」說著,她低低笑開。
想當初,她還是故意對七彩姐夫擺出癡迷的嘴臉,想不到姐姐還真的上當了。
像是意識到什麼,她猛地抬眼問:「你該不會是喜歡我姐姐吧?」
喜歡一個人總是會想盡辦法引起對方的注意,不是嗎?
朔夜搖頭失笑。「你果然腦袋不太好。」
他與卜希臨之間可是只有煙硝味,沒有火花,況且他也不是毛頭小子了,會故意去欺負喜歡的人。
「……也對,你本來就有喜歡的人。」看他的反應,她不覺被戲嘲,反而是弔詭地鬆了口氣。
鬆口氣?她敏銳地感覺自己的古怪。
「你倒是很清楚。」
「我當然清楚。」沒來由的篤定回答教她自己也錯愕。但隨即想起昨日他在大廳裡的反應,她看見他眸底的哀傷,自然清楚他有個深愛至極的人。
「你為什麼清楚?」
光憑她昨日聽到的片面之詞?那能證明什麼?
她不是他,他們甚至認識不到三天,她憑什麼在這裡大放厥詞?
「……因為你厭世。」她垂著眼道。
朔夜收斂戲謔的笑意,不解她為何能夠猜中他的心思。
他回到天水城最主要的目的,是因為他活膩了。然而他犯了咒術師禁忌,別人殺不了他,他也殺不了自己,只能不老不死地用這個軀殼活到永遠。
除非……
憑借旁人的請托。范姜老太君恨他入骨,極可能會開口咒他去死,但因為卜拾幸,打亂了他所有的計劃。
「嗯……我不知道你自己有沒有發現,你的笑容好空洞,像是你的心已經死了,旁人的想法你根本無所謂,因為你不想活了。」
昨日正因為察覺他有厭世的念頭,她才會出面護他。
「如果昨日不是因為你出現,我的願望早就實現了。」
「那是什麼願望?你豈不是讓范姜姥姥更添傷心?」她沒好氣地瞪著他。
「會嗎?拐走她女兒的我,怎麼說也算是間接害死她女兒的兇手,我死了,她應該會高興才對。」
「才不會!范姜姥姥只是想找回女兒,你是她女兒愛的人,她再氣、再怨,也不可能故意咒你,害女兒傷心的!」她說得篤定,彷彿她有多瞭解范姜老太君的性格。
瞪著她不符年齡的沉穩氣勢,朔夜更疑惑了。
「你到底是誰?」最後,他只能這麼問。
面對她,他有種說不出的無力感,一如當年遇見伶兒。
「卜拾幸。」她小聲道。
她不按牌理的回答讓他莞爾。瞧她逗趣地吐了吐舌頭,那淘氣的模樣就是個小姑娘,他不禁困惑。她身上到底藏著什麼樣的秘密,為何她會入夜石化,又為何有時看起來不符合年齡?
「你為什麼會知道我希望范姜老太君咒我死?」
「因為你一直故意激她,而咒術師要是犯下禁忌就會不老不死,想死得經由別人的請托……」她一開始說得振振有詞,可是說到最後,就連她自己也心跳加快,疑惑自己是打哪知道這些訊息。
怪了……好像她原本就知道這些事似的。
朔夜黑瞳微瞇。「你聽誰說起這些?」
伏旭?不對,師弟伏旭雖然常到文府走動,但這段期間他並沒到文府,她不可能遇見。
然而,他犯了禁忌的事,除了伏旭,沒有第三個人知道。
更教人不解的是,她竟連犯禁之後的結果都知道……
「呃……是爺爺告訴我的。」她猜的。
爺爺見多識廣,大概是他跟她說的吧,不然她怎麼會知道?
「是嗎?」卜三思?他的大手托著下巴沉思。
咒術師的禁忌唯有同行才知道,一個鄉野村夫要聽誰說起這些?
沒來由的卜拾幸有點心虛,努力想要轉移話題,便指著涼亭外的木樨樹道:「應該這幾天會開花了吧。」
朔夜沉默不語。想起昨日,木樨花未開,但他卻聞到濃濃的木樨花香,似乎遇見她以後,他的週遭開始發生一些連他也無法理解的現象呢。
卜拾幸垂著臉,暗罵自己幹麼那麼多嘴,突然她瞥見他衣襟下懸著一塊玉珮,脫口低語,「好特別的玉。」
她伸手要觸碰,卻被他撥開。
其實這也沒什麼,可是她卻覺得好難過,不只是因為被拒絕,還有一種……她不能接受的疏離。
朔夜冷冷看著她,再垂眼看著懸在頸間的玉珮。「這不是你能碰的。」
「哼,本來要跟你說裡頭有機關的,不跟你說了。」她小聲咕噥著,眉頭隨即皺起。
她到底是哪裡不對勁?她從沒見過那塊玉,為什麼會知道玉珮裡有機關?為什麼?
抬眼,瞧見他眸色有異地看著她。
「你剛才說什麼?」剛剛他有點恍神,沒聽仔細。
「沒有,我罵你很小氣。」她回得很快,大有欲蓋彌彰的味道。
「如果是你至愛的人送的東西,你會允許旁人碰觸?」這是伶兒送給他的定情物,他戴上之後就不曾取下,也不准任何人碰觸。
「有什麼關係,算了,我要回去了。」他拗著脾氣。
哼,小氣鬼,看一下都不成,她才不稀罕。
「你以為我會這麼簡單地放過你?」
她瞇眼瞪著他。「我做了什麼事讓你不想放過我?」
「你阻止了我死去的機會。」
「你要是真有本事,就自己另想辦法。」她不遜的抬高下巴。
「你真以為我不敢對你做什麼?」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軀給人強大的壓迫感。
「就算你對我做了什麼,我也不會咒你去死。」她起身瞪著他,發現自己只到他的胸口,瞪人很沒氣勢,氣呼呼地站到石椅上,勉強與他平高。「不要急著求死,該是你離去的時候,誰都攔不住,時候未到你也強求不得。」
「聽起來很宿命。」
「是宿命了一點,但人生在世不就是如此?老天要你活總有其意,你總要活著,才能遇見更多的人、碰見更多的事,才能讓你的腦袋想清楚。」她扁了扁嘴。
「說我腦袋不好,我才說你腦袋很差呢。」
朔夜低笑著。
她的話帶著道理,但有時偏又天真得很逗人。
「以為一心尋死很勇敢嗎?懦夫。」說完想說的,她索性跳下石椅。「不跟你說了,我要去找姐姐了。」
「哪這麼容易放過你。」見她要走,他輕鬆地將她扛起。
「喂!你要做什麼?」
「是你阻止了我死去的好機會,你當然要付出代價。」
他是厭世,但遇見她之後,厭世的打算越來越薄弱。
只因眼前的她,身上有太多巧合讓他不得不探究。
他要找個地方,好好地研究她。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4 00:10:58
第三章
她現在喊救命會不會太遲了?
「你害怕嗎?拾幸?」邪魅的笑語從那血色的唇逸出。
「不怕。」逞強的話一出口,她馬上懊惱得要命。
怕呀,為什麼不怕?
每個人面臨未知沒有不怕的,況且她還是被加害的那一個,更糟的是,她還不得動彈……都怪自己這張嘴,話說得太快會害死自己,沒事跟他拗什麼?
卜拾幸心底碎碎念著,企圖轉移自己的注意力,然而當金光突現在她平躺的身子上方時,她再也沉不住氣了。
「你幹什麼?我沒要求你什麼,你……身為咒術師不是不可以自行請咒嗎?」
她瞪著隨他指尖划動,在她身體上方浮現的金色字體。
原來他竟卑鄙到要以咒懲罰她……她不過阻止范姜姥姥咒他而已,他犯得著動用私刑處罰她嗎?
把她扛進他的寢房裡,還特地布下結界,分明是不給她逃脫的機會。
「反正我已經犯下那麼多禁忌,再多添幾個又如何?」他一臉無所謂,笑得很惡劣。
「但我害你犯禁忌心裡會很過意不去。」她擺出最誠懇的表情,希望他高抬貴手。
遺憾的是,某咒術師似乎沒什麼慈悲心。
「我無所謂。」他笑瞇眼,用最誠懇的表情看著她。「乖,忍耐一下就過去了。」
卜拾幸很想罵他,可是在她開口之前,金光已經將她團團籠罩,光刺得她不得不閉上眼,直到感覺金光不見,她才張開如蝶翼般的長睫偷覷,卻發現他竟近在眼前。
她暗暗抽口氣。這男人真的有雙能蠱惑人心的勾魂眼,深邃得像會把人魂魄攝進眸底。
「沒有感覺?」
「什麼感覺?」她艱澀地嚥了嚥口水。
她悄悄地動了動身體,發現並沒有任何異狀,感覺像是被惡作劇了一樣,根本沒發生什麼大事。
朔夜微揚起濃眉,看著她好一會,又道:「不許動。」
「你又要做什麼?」她想坐起身,卻受制於一股無形的力量,迫得她只能乖乖地躺在床上,就見金光再現,嚇得她又閉上眼,然而這一回還是一樣,她沒有任何感覺。
所以,她乾脆很快地坐起身,沒打算逃,因為他就站在床邊,不過坐起來總比躺著感覺好一點。
「真是怪了。」朔夜喃喃自語著。
不管他橫看豎看,她不過就是個尋常小姑娘,可為什麼她竟不受咒的控制?
不管他施了什麼咒,彷彿全被她身體吸收,起不了任何作用。
她這體質還真是令人玩味極了,不但能闖進梅苑的結界,又能吸收他的咒……
他唯一能肯定的,是她確實被人下了咒,而且下咒之人的手段極為高明。
通常咒術施展到這種地步,對方肯定也付出極大的代價……可是對方為何要這麼做?
是與她還是她的家人有什麼深仇大恨?偏偏她又是個棄嬰,沒有半點線索可以追查她的身世,想要解咒,比他想像的還要麻煩許多。
「哪裡怪了?你這樣整人很有趣嗎?」
那軟軟的抱怨聲勾回他的心神,垂眼瞅著她扁嘴的哀怨神情,他忍不住發噱。
「拾幸、拾幸,你在不在這裡?」
朔夜還未開口,便先聽到卜希臨的叫喚聲,他不怕她闖進來,因為梅苑的主屋建築已布下結界。
「糟,姐姐找來了,我得走了。」
「也對,卜希臨來了,我剛好拿她過招解悶。」
一聽到他戲譫的話語,卜拾幸才剛踏上的雙腳又認命地縮到床上,一臉視死如歸地躺回去。
「來吧,如果要欺負我姐姐的話,那還是欺負我好了。」事到如今,她豁出去了。
反正她也不痛不癢,就怕姐姐擔心。
「不反抗我怎麼欺負得下手?」他笑得一臉壞心眼。
咬了咬牙,她很沒感情地喊著,「我好怕、我好怕,不要再欺負我了……」這樣可不可以?
朔夜被她給逗笑了,霎時那雙眸子中的冷魅退去,暖和了那張被死氣封印的俊臉。
卜拾幸看得傻眼。沒想到他咧嘴大笑的模樣如此好看,害得她心跳好快呀。
「好了,你今天可以回去了。」他像是很滿意,大手輕擺,示意她可以離開。
「真的?你不會找我姐姐麻煩吧。」
「你倒不如擔心,你要怎麼不被姐姐撞見。」
梅苑位在文府的最北端,前後皆是有高聳圍牆,主屋的建築是樓閣,一樓是大廳,二樓則是座亭台,左右兩翼以穿廊伸展,銜接其他屋,而主要的出口唯有大廳正對面的拱門,樨香院則在主屋右側。
而卜希臨就守在拱門前,她想要出去,只能等到卜希臨離開。
他突然覺得這種偷偷摸摸的刺激,和當年他偷偷把伶兒帶回家的滋味有幾分相似。
像是見不得光,得要瞞著眾人才成。
「放心,我有辦法。」她隨即跳下床,歸心似箭地從他身旁走過,踏出門時,不忘又回頭問:「我直的要走了哦,你不要又找我姐姐麻煩。」
「不會,只要你明天同個時間再來,我就放過你姐姐。」他開出交換條件。
既然她自以為他的目的在欺負她姐姐,那就讓她繼續誤解,反正他又沒損失。
卜拾幸聞言垮下肩頭,又馬上打起精神。「好吧,明天我再過來給你『欺負』。」她在欺負兩個字加重語氣,只要有點人性的人,都會覺得罪惡,通常不會再繼續欺負人才是。
「好,我會好好地欺負你。」
奈何有些人直的不太有人性,就連回答都可以那麼惡質。
歎了口氣,她不再看他,逕自下樓,朝庭院走去。她邊走邊想,要是欺負她可以讓他暫時忘卻求死,她大人大量不會在意的。
就怕他欺負了幾回就故態復萌,那她的犧牲可就白費了。
腳跟自有意識的一旋,她走往西北角的圍牆,翻牆出去。
當她跳下牆時,還很得意地拍了拍手,佩服自己聰明極了,但立即又念頭偏著頭疑惑,為什麼她會知道只要從這裡翻牆過來,就可以避開姐姐?想不出所以然,她索性放棄,反正先避開姐姐就是了。
而這一幕落在站在二樓亭台的朔夜眼裡,萬分震懾。
梅苑的圍牆就數西北角的最低,約莫一個姑娘家的高度,而且牆邊砌了石階,只要踏上石階,就算嬌小身材也翻得出去,繞過外頭的林園,往右是文府後門,往左但是廣江院。
那裡的石階是為了方便伶兒出入而砌下的,為什麼她會知道?
朔夜瞇起眼,眸色高深莫測,直到看不見她的蹤影才移開視線。
「拾幸在你這裡,對吧。」
「沒有。」
「你說謊。」
「你可以進去找。」
「……我進不去!」要不是她踏不進梅苑,她幹麼趁他走出來時堵他?
這些天拾幸一天到晚鬧失蹤,說是要逛文府,熟識地理環境,但都過了好幾天,應該早摸熟了,沒道理老是在迷路吧!
唯一的可能就是這傢伙不知道對拾幸下了什麼咒,才讓她反常,不斷的對她說謊。
「我可以任你進來搜。」捧著廚房剛蒸好的杏酥,還有一壺剛泡好的熱茶,朔夜走過她的身旁,淡淡丟下一句。
「朔夜,我由衷地謝謝你破除了世濤身上的咒厄,如果我有任何對你失禮的地方,我向你道歉,如果我的道歉你不滿意,你要我怎麼做都可以,就是別對拾幸……」卜希臨說話向來伶牙俐齒,但這當頭卻找不到合適的詞。
是要說對拾幸胡來?輕薄?欺負?
「原來你還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很失禮?」他好笑地看著她。
「所以我道歉嘛,我……」
「好,把拾幸那丫頭交給我,我就不跟你計較。」
「你!」哎呀,這妖孽敢情是聽到不懂人話是不是!
不等卜希臨撒撥,朔夜快一步踏進梅苑。「你可以進來找。」
「不要以為我不敢。」
朔夜比了個請的手勢,隨即走進主屋裡。
得到他的允許,卜希臨自然是大方地跟在他身後,可是走著走著,卻發現前方的男人像是帶著她逛主屋,想要追上他,問他到底在做什麼,豈料她才跑到他前頭,一轉身他便消失不見,她愣了半晌,隨即往外衝,打算回頭找文世濤替她壯膽。
而同一時刻,朔夜踏上二樓亭台,便見卜拾幸躲在外頭看不見的死角歎氣。
「怎麼,你嘴饞,都幫你把杏酥拿來了,還歎什麼氣?」
「我是在想,為什麼姐姐這麼討厭你?」瞧他走到亭台欄杆邊,她也跟著走過去,直到看見姐姐離開的背影,她才安心地坐下。
近來常往梅苑跑,就知道時間一久,姐姐肯定起疑,可是她也沒辦法。
她被這個壞蛋威脅了,不過……他也沒多壞,還會招待她吃喝,所以跑到這裡倒也變成一種習慣。
「也許是我的手法比較惡劣一點。」不以為然地揚眉,他將杏酥和茶水往桌面一擺。
「手法?難道是七彩姐夫的異瞳?」她看著剛蒸出爐的杏酥眼睛閃閃發亮。那酥軟的糕層,教她好嘴饞,但她更想知道他是怎麼跟姐姐結下樑子的。「為什麼七彩姐夫會有異瞳?」
「我下的咒。」他說得風淡雲輕,替她倒好茶水,將一盤杏酥挪到她面前。
「為什麼?」
「因為我爹和我哥都希望我這麼做。」
「嗄?」卜拾幸難以置信極了。「天底下怎麼會有人這麼殘忍地對待自己的孩子和孫子?」
朔夜似笑非笑地道:「文家窮了很久,而窮太久的人,通常對財富都很有企圖。我小時候因為天賦被我師父相中,家人認為我離開,家裡可以少一張嘴吃飯,就算將來學成,是人人視為邪門歪道的咒術師也無所謂,便同意我師父帶我走。」
正要拿起杏酥咬的卜拾幸聽到這裡,趕忙將手中的杏酥遞給他。
他好笑地看著她,拿起茶淺啜著。「後來,我學成回來,我爹和我哥便希望我起咒得到財富,而代價就是還在我大嫂肚子裡的世濤。」
「可是他們不知道這麼做會害到七彩姐夫嗎?」
看著她憤憤不平的表情,他有些失神。「我告訴他們,世濤將異於常人,而且他的異瞳會替文家帶來災厄,儘管如此,他們還是要我這麼做……我又能說什麼?」
「真教人不敢相信。」她咬一口杏酥洩恨。
「文家的財富便從那時開始累積,但家中的人卻接一連三出事,他們於是就把世濤關進柴房裡,以為這麼做可以避開災厄,可是禍事仍舊不斷,家裡的人丁逐漸凋零,他們又要我起咒。」
「這次是執秀?」她聽姐姐大略提過。
「嗯,他們要我把文家的災厄都轉移到執秀身上。」他說著,笑意沉冷。「所以,那年執秀遇上被關在柴房的世濤並非意外,而是蓄意為之,從此執秀怪病纏身,活得很痛苦。」
雖然發生這些事時,他並不在文府,但是他相信家人必會照他的吩咐去做,只是可憐這對兄妹,根本是文家的犧牲品。
直到他們找到今生的至愛,以愛化解了他的咒,讓他得以將咒回收。
卜拾幸這下氣得連杏酥都吃不下。「太過份了!」
「大概文家的人都是魔鬼吧。」他說著朝她一笑。「我也是。」
「才不是!」她激動地反駁。「你沒有那麼壞心,你很正常。」
朔夜笑瞇眼問:「欺負你也很正常?」
「正常。」他說的欺負實在談不上是欺負。
而且,每每對她施咒時,他的眸色都份外認真,感覺像是她身上有什麼問題,他正想法子替她解除,一如他擔憂人時,不會說出口,寧可拐彎抹角的被誤解。
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能懂他的心情。
所以,她很樂意天天報到,等著被他「欺負」。不過近來「欺負」的次數變少了,她想大概是自己身上的問題解決不了,只是……不知道她身上到底有什麼問題。
從小爺爺和姐姐都對她保護有加,她隱約知道自己與常人不大一樣,覺得體內還有一個自己,可那個自己也是自己,那是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像是同一個靈魂卻經歷兩段風霜。
簡單來說,就像是孟婆湯喝得不夠,導致她雖然遺忘了前世的記憶,魂魄的年齡卻還持續累積著。
好比她今年明明才十八歲,卻老覺得自己像是參透人生有三十八歲。
而她的身體狀況,爺爺姐姐不說,她也不想主動去問,便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以免他們擔心。
「我如果正常的話,當初就不會答應他們起咒。」他看向遠方,異常鮮紅的唇勾得極彎。「也許是因為我從小就被家人捨棄,回到文家,我只想要報復,所以才會答應……」
「才不是!你只是想要得到他們的重視,才無法拒絕他們的要求,也正因為如此,你才對世濤特別愧疚、特別好!」她急聲打斷他。
然而,脫口而出的話卻教自己愣住。
她覺得自從遇見他之後,身體裡的另一個自己變得急切躁動,像是破繭而出。
朔夜震愕地注視著她,心因為她一席話而急劇跳動。
是伶兒。
當初,他把同樣的心情告訴伶兒時,她也是這麼回答他的。
是她嗎?
如果不是,為什麼她可以說出一模一樣的話?
「我明知道這個咒會讓文家滅族,但我還是照做了,那是因為我想要破壞這一切。」黑眸凝睇著她,他試探道,等待她給予反應。
他和伶兒相遇,是因為那個早上的木樨花香和木笛聲,但真正教他愛她愛得不可自拔,是因為……
「胡扯!如果你真的想要破壞這一切,你當初下咒時,大可以下更狠毒的咒,讓文家斷後!但你沒有,甚至在你心生厭世念頭時,你還記得回到天水城,解開七彩姐夫和執秀的咒……如果你的目的只是要范姜姥姥開口咒你,你沒必要這麼做,不是嗎?」
卜拾幸義憤填膺地道,像是無法忍受他惡意抹黑自己,她甚至還氣得渾身發顫。
朔夜突地笑了。
他深戀著伶兒,是因為她體貼入微的心,還有她公平正義的善良,讓身處在黑暗中的他感到被救贖。
他以為,世間唯有一個范姜伶可以懂他至此,沒想到還有一個卜拾幸……是伶兒嗎?還是另一個擁有相似靈魂的人?
「你笑什麼?我很嚴肅地跟你說,不要同我嘻皮笑臉,不關你的事就別往身上攬,別人不愛你,我愛你!」她火大地吼著,然而最後一句話一出口,她怔住,看到他錯愕地張大眼,她不自覺地眨了眨眼,開始回想自己說了什麼。
她……說了愛他?
那句話到底是誰說的?是她,還是另一個自己?
可是都是自己啊……那麼……
「喂,你要做什麼?做什麼?」她努力不讓自己尖叫,但是很難。
因為他緊擁著她,兩人之間半點縫隙都沒有,教她羞紅了臉,一雙美眸泛著水氣從他的肩頭瞧去,一雙手也不知道要擱到哪去。
直到瞧見姐姐帶著姐夫出現在梅苑的圍牆外時,她急了,「欸,我姐姐和姐夫來了。」她輕扯著他的袖角,示意他放手。
然而,他卻是雙臂收緊,將她抱往後頭的琴室。
「啊,你……」她在他懷裡抗議著,但沒有動手抗拒。
該怎麼說呢?這個男人教她好心疼……很莫名的,明明他們認識沒多久,她卻總覺得好像認識他很久很久。
然而就算如此,他這樣抱著她實在是……「不是說好了,不可以這樣抱著我?男女授受不親的……」
她雙眼不斷地左瞟右探,像是希冀看到什麼可以讓她轉移他的注意力,忽地想起今天她帶了個寶貝在身上,「喂,你先放我下來,我吹首曲子給你聽好不好?」
朔夜聞言,略鬆了力道,深邃的眸有些失焦地看著她,彷彿不清楚眼前的人到底是誰。
確定自己的雙手能動,她隨即掏出放在錦囊裡的木笛,扁圓形的樂器,上頭有七個孔,只見她纖指按壓,那木笛嗚啊地發出渾厚的低音,樂音婉轉,像是聲聲呼喚,隨風傾訴悲切,從遙遠的過去如電般穿掠到眼前。
朔夜身形踉蹌退後。
不是伶兒的容顏,卻是她才會使用的樂器——如今出現在他面前,那教他魂牽夢縈的樂音如雷電般打進他心窩,刺痛著他的雙眼,讓他始終渾沌的腦袋驀地清醒過來。
這是唯一能解釋他為何老在她身上找到熟悉的感覺,她——是他的伶兒。
「好聽嗎?」吹完一曲,她抬眼看著他,卻見他神情有異。「你怎麼了?」
「……那是什麼?」他指著她手中的木笛。
「嘿嘿,你肯定沒見過吧,因為這是我設計,要姐姐幫我雕的木笛,是天下絕無僅有的唯一。」她有點驕傲地揚起手中的木笛。「也只有我知道怎麼吹奏。」
這木笛在她腦海裡已經出現很久,直到前一陣子,她才畫出輪廓,請姐姐為她雕制。
「……確實是天下絕無僅有的唯一。」他垂臉笑著,瞳眸卻發燙著。
看來,他並沒有罪大惡極到連老天都唾棄,老天終究憐憫他,把他最心愛的女人送回他的身邊。
「對呀,我很厲害吧。」她大言不慚地道,瞧他笑了,察覺他似乎不像剛才那麼緊繃,她也跟著鬆了口氣。
「再吹一首吧。」他說著,走到琴桌前坐下。
「好啊。」她點頭,隨即又想到——「可是,姐姐和姐夫已經踏進梅苑,我要是再吹木笛,他們會循聲找來的。」
「放心,他們聽不見,因為他們已經在另一個結界空間裡。」說不定他們還在那兒打轉,就像卜希臨先前傻傻地跟著他的幻影走。
「不會有事吧?」
「能有什麼事?」
聞言,她勾笑,隨著纖指的按放,樂音截然不同。
如果說竹笛的吹奏聲像黃鶯,那麼木笛的聲音便像子規,輕盈之間帶著淡淡哀愁,彷彿感歎著被困在華麗的牢籠中。
那是當年他聽見的樂音。
伶兒貴為范姜家掌上明珠,雖然衣食無虞,卻無法踏出府裡一步,常為此感歎不已,儘管她嘗試把哀愁淡化在笛聲中,儘管音符跳躍著,卻有更多她對外的憧憬。
是她——真的是她。
原來,她就在這裡。
「懿叔……」
「嗯?」
「你……」樨香院,朔夜的寢房裡,響起文世濤欲言又止的嗓音。
「嗯?」朔夜專注看著床上已入睡石化的卜拾幸,頭也不回道:「伏旭來了嗎?」
「還沒,不過差不多也該到了。」文世濤低聲回著,旋即看到他溫柔收攏卜拾幸的發,那親暱的舉動教他難以理解。「懿叔,難道你對拾幸……」
「對。」
「懿叔知道我要問什麼?」
「不用多問,我已經找到自己想要的人了。而眼前最重要的是解開她石化的咒術。」他輕聲道。
她明明就是伶兒的轉世,他無比確定,可是他嗅聞不到她的氣息,於是他推斷極可能有人對她下咒,讓她除了入睡石化的症狀之外,也一併掩蓋了她魂魄的氣味,難怪他怎麼找都找不到她!
「是嗎?」文世濤沉吟一會。「可是懿叔不過識得拾幸沒幾日,怎麼……」
緣分難以預料,然而再深的情感都是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可依他所見,懿叔對拾幸的情感像是早已深植,那麼輕柔的舉動、萬般呵護的姿態……如果不是愛得極深,又怎會如此憐寵?
「你以後就會知道。」他輕聲打斷他。「告訴你家那口子,我不會虧待拾幸,要她不用老是胡思亂想,以免影響肚子裡的孩子。」
文世濤一怔。「……希臨有孩子了?」
「八九不離十。」他身為咒術師,不懂醫術,卻看得出有抹魂魄老是跟在她身邊,等著投胎。他看著侄兒輕勾笑意。「趕緊籌辦婚禮吧,要是肚子大起來,不知道又要傳出什麼蜚短流長。」
「什麼蜚短流長?」
真是說人人到。朔夜抬眼望去,就見卜希臨跟在伏旭身後走進來,一見到他坐在床畔橫眉豎眼的,像是要將他大卸八塊。
文世濤立刻走向前去,一把將她抱起,直往外而去。
「喂,你這是在做什麼?」卜希臨喊著。
「師兄,你找我有事?」只朝那小倆口投去一眼,伏旭轉身走來,一頭長髮和朔夜一樣隨意紮在腦後,露出清秀陰柔的臉龐,一身簡樸白衣,腰間革帶,襯得他身形頎長,卻不過份單薄。
「幫我看看有沒有什麼法子可以治她。」伏旭是個煉丹師,以咒煉藥,也許有什麼辦法。
看著床上的人,伏旭濃眉微揚,以手輕觸她的腕間,隨即搖了搖頭。「師兄,她這不是病也不是傷,我幫不上忙,不過……這咒法我像是在哪見過……」他沉吟著。
「想不起來?」
「嗯,一時之間想不太起來。」伏旭看著他,突然發現他眉宇間的神采大為不同,不禁問:「難道你懷疑她是范姜伶的轉世?」
「不是懷疑,而是肯定。」他萬分篤定道。
「這麼說來,這施咒之人該和當年范姜伶的死有關了。」當年他倆私奔一事他自然知情,就連范姜伶遭遇不測他也曉得。
「我也這麼猜想,可我們師門中,有誰會這種高超的手法?」當所有蛛絲馬跡串連在一塊時,他大抵猜得出原由,但卻難以想像是誰這麼做,又為何這麼做。
殺害伶兒的兇手必定是個咒術師,正因為如此,當年他才會找不到她的魂魄——如果當初他沉得住氣,在找不到伶兒魂魄後便趕回天水城,也許還有機會逮著兇手,可惜那時的他已經瘋了……
「應該沒有吧。」據他所知,施咒天份最高的就是朔夜師兄了。
「那麼,你記不記得二十年前常在天水城走動的咒術師有誰?」
「這事的話……也許你應該去問守年。」
「守年嗎?」他低吟著,垂眸睇著像是作了場好夢,唇角微微上勾的卜拾幸,心裡暗下決定。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4 00:11:27
第四章
當年,朔夜拜在正咒門下。正咒門就位在天水城外的黑霧林裡,在朔夜學成返家沒多久,正咒門便因為掌門去世而解散,所有弟子四散各回鄉里,唯有伏旭還待在黑霧林。
而不論是咒術師和煉丹師,都被視為旁門左道,人們不喜與之往來,樊守年則是個異類,身為悅來茶肆的掌櫃,他交遊廣闊、見多識廣。
不像一般人總用畏懼或排斥的目光看待咒術師和煉丹師,他倒是對他們很好奇,也樂於與他們交朋友,悅來茶肆就成了正咒門弟子最常去的地方。
不過為了不給這些朋友帶來困擾,他從不張揚自己認識他們,加上後來正咒門解散,上門的咒術師越來越少,漸漸他也快忘記這段年少輕狂的歲月。
二十年來,樊守年事業越做越大,旗下有數家食堂、酒樓、茶肆,幾乎遍佈出雲王朝每個重要的城鎮。
「予懿?」眨了眨眼,樊守年用力地揉了揉雙眼,難以置信極了。
晌午過後,酒樓的夥計通知他,故人找他,他還以為是誰尋他開心,豈料他一踏進酒樓的牙雅房,果真瞧見二十年不見的老友。
「守年,你胖了。」朔夜勾唇笑道。
「你的嘴巴還是一樣老實。」樊守年哈哈大笑著。「有沒有什麼辦法可以消掉我肚子這一圈肉?」
「恐怕有困難。」看著他的肚子,朔夜無能為力地雙手一攤。
壓根不以為意,樊守年哈哈大笑地伸出雙臂,熱情地擁住他。
「予懿,我們有多久沒見面了?」
「二十年了。」他也難得地勾出真誠笑意。
「先告訴我,我要怎麼做才能像你一樣完全沒變。」樊守年拉著他在桌邊坐下,直打量著他。
「這需要一點運氣。」
「那麼……你的臉……你為了范姜伶犯下禁忌?」看著他的臉上添了古老鬼紋,深知咒術師禁忌的樊守年不難猜出原由。
二十年前范姜伶遇害一事,是伏旭告知他的,結果這消息不知道是被誰聽去,竟在城裡傳得沸沸揚揚。
「瞞不了你。」他無所謂地聳肩。
「然後呢?找到她了嗎?」
「找到了,可是轉世後的她身上有些問題。」朔夜垂斂著長睫。「守年,二十年前,我和伶兒要離開天水城之前,城裡有沒有其他的咒術師走動?」
「……應該是沒有。」樊守年沉吟著。「你是懷疑轉世後的范姜伶在出生之前被下了咒?」
「應該是。」
習咒之人都知道,要以咒捆綁一個人,在對方還是個嬰胎時下手,效果最佳。
「那麼,她是誰家的姑娘?」樊守年輕聲問著。
「不知道,她是棄嬰。」
樊守年不禁歎了口氣。「可惜了,無法從她的身世推算她出生之前有誰在她家裡走動,不過這點你也應該知道……那麼,你特地來找我是還想問我什麼?」
樊守年熱血澎湃得很,他已經離那些光怪陸離的事太久,要是突然可以為人生添點色彩,他是求之不得。
「知我者,守年也。」朔夜勾笑道:「我想知道的是當年我和伶兒要走之前,在伶兒身邊可有什麼異狀?」
雖然他知道機會渺茫,但他得逮到兇手,才有辦法找出救治拾幸的方法。
「這個嘛……」樊守年瞇起周圍佈滿歲月痕跡的眼睛。「我記得你們相約離開之前的幾天,茶肆裡辦了賞花宴,城裡的名門全都受邀而來,當時是安熙凜陪同范姜伶出席的。」
「安熙凜?」
「你忘了他?」
他微頷首。「他是伶兒的未婚夫,曾經打過照面。」
正因為她有個指腹為婚的未婚夫,才逼得他倆不得不私奔。
「那幾日他一直盯她盯得很緊,像是早猜出她要和你私奔似的,比較奇怪的是到了你們相約的那一日——我記得那天是中秋,沒有宵禁,所有城門夜下關門,才掌燈時分,我瞧見安家馬車直出城南門,不一會又轉回來,我邀他到茶肆坐坐,卻見他臉色慘白,急著要趕回府。」
朔夜靜靜地聽著,目光緩緩移向窗外。
「後來,我曾經問過他那一日的事,但他說沒什麼,所以我也就沒再追問。不過,話說回來,安熙凜自視甚高,從不和咒術師往來,所以……我想應該不關他的事。」頓了頓,樊守年又道:「況且,她今生被下咒,也不代表跟當初殺害她的兇手有關。」
朔夜始終沒有開口,收回目光直睇著桌面上的酒。
守年說的頗有道理,但拾幸的症狀必是在娘胎時便落下的咒,如此巧合的情況,他很難不將兩件事兜在一塊。
只是……如果兇手可以找到伶兒轉世的魂魄,為何他那時卻找不到?
「唉,我似乎沒能幫上你什麼忙。」樊守年替他斟上一杯酒。「不過咱們二十年不見了,陪我喝一杯不打緊吧。」
朔夜淡淡勾笑,拿起酒杯敬他,卻始終沒將酒喝下。
樊守年不禁一愣。「你……該不是連酒都不能喝了吧?」
這下他才仔細地打量起這個老朋友,發現他面白如玉,其實是蒼白如鬼,然而唇色卻是異樣鮮紅。
「吃不下。」他無所謂地笑著。
這就是犯下禁忌的懲罰。他不老不死,也不能吃不能喝,每次月圓發作的痛苦,教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那麼,要是到了月圓夜……」樊守年忍不住嚥了嚥口水。
二十幾年前,他曾經見過犯下禁忌的咒術師每逢月圓便痛苦不堪,甚至七竅不斷滲出血水。
「不過爾爾。」他哼笑著。
那折磨是痛,但失去伶兒是極致的椎心之痛,為了她而落得這樣的下場,他一點都不後悔,要是時光倒回,他的決定一樣不變。
「這……」樊守年想不出半點話安慰他,畢竟當初他和范姜伶的苦戀他也是看在眼裡的,甚至一直從中幫助,然而最終的結局是如此悲慘,他不禁懷疑自己當初做的到底對不對。
兩人對坐無言,直到外頭突地傳來細微的聲響,樊守年起身,開了門走到外頭,詢問夥計。
覺得事情已問得差不多,逆夜也正打算要離開,走到他身旁,見他愁眉苦臉,出聲問:「發生什麼事了?」
「說是有客人突然犯病,要趕緊送到醫館去。」樊守年又是搖頭又是歎氣。
「不知道怎的,近來上門的客人,有幾個回去之後都說染上重病。」
「是嗎?」朔夜微揚起眉,眼角餘光瞥見幾步外的石板廣場上有抹熟悉的身影,不禁脫口叫喊,「拾幸!」
這是怎麼回事?這個時分她應該已經躺在床上,等待入睡石化,為什麼卻出現在外頭?
正疑詫,卻見那位姑娘置若罔聞,直往另一頭而去。
見狀,朔夜幾個箭步追上去,擋在她的面前,卻驚覺她並不是卜拾幸。
一模一樣的眉眼,卻沒有卜拾幸的鮮活表情,更弔詭的是她身上竟有伶兒的魂魄氣味。
這是怎麼一回事?
怎會有另一個卜拾幸?
「予懿,你認錯人了吧,這位姑娘是……」尾隨而來的樊守年扯著他退後一步,附在他耳邊小聲道:「她是安熙凜的女兒安玉緹。」
朔夜心間一震,像是有什麼線索正成形著。
「你認錯人了。」安玉緹聲音平板無波地道。
「孿生子?」朔夜微瞇起眼,發現兩人相似得可怕,就只差在安玉緹臉上沒有太多表情。
「孿生子?你為什麼會這麼說?」樊守年不解地問。
朔夜還未開口,便聽到不遠處有人喊著,「守年。」
朔夜抬眼望去,來人是安熙凜,血色唇瓣不由得泛起令人不寒而慄的笑,等到安熙凜走近,認出他來,驚愕得瞪大眼,那模樣活似見鬼。
「好久不見,安爺。」朔夜愉悅地勾起唇。
「我……我不認得你。」不知道如何應對,安熙凜索性隨口扯謊,拉著女兒便要走。「玉緹,走了。」
「爹?」安玉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二十年過去,我的外貌壓根沒變,安爺豈會認不出我是誰?」朔夜低低笑著,緩步擋住他的去路。「還是安爺做了什麼……不敢見我?」
事隔二十年,安熙凜也老了,就連當年眼高於頂的神情都被修得圓融,但還帶有恐懼——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當年你帶著伶兒私奔,這帳我都還沒跟你算!」安熙凜惱羞成怒地低咆著。
「喔,既然我就在這兒,你何不現在跟我算?」
「跟你算賬,伶兒就回得來嗎?」
「你又是怎麼確定伶兒不會回來?」朔夜斂笑,瞇起黑眸睇著他。
「我……這城裡的傳言有誰不知道?你問守年,他一定也聽過這事。」安熙凜硬著頭皮道。
「既是傳言,你不跟我這個事主確認嗎?」朔夜的神情陰霾而駭人。
安熙凜一怔,一時之間竟無話反駁。
「是不是你早知道伶兒已死?」他循循善誘著。
能確定伶兒已死的人,只有他、伏旭和守年,然而伏旭甚少入城,與人少有往來,而守年向來守口如瓶,不會隨意外傳這事。
天水城裡如何流傳這件事,他不知道,但范姜老太君得知他回到天水城,便去到文府確認此事。
反觀安熙凜的表情像是早已確知她已死,但又沒有找他興師問罪的怒氣,要說他和伶兒的死毫無關係……他不信。
安熙凜心虛地閃避著他的目光,最終只能低聲罵道:「莫名其妙!」話落,便拉著女兒要繞過他而去,卻聽到他淡聲宣佈,「明日,我會帶著你另一個女兒上門拜訪。」
他話一出口,樊守年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安熙凜則是震愕得說不出話。
「也許……你即將成為我的岳丈,就不知道你有沒有命喝到我敬的茶。」朔夜說著,笑瞇了眼,無聲的威嚇冰冷如刀地刺向安熙凜的心窩,嚇得他拉著女兒快步離去,猶如身後有什麼毒蛇猛獸。
朔夜睇著他的背影,心裡有譜。
「予懿,你剛剛說的都是真的嗎?可是安熙凜有對孿生子,怎麼我從沒聽人說過?我要是沒記錯,你倆的事發生沒多久,安熙凜便娶了門當戶對的黃家千金,而玉緹是隔年九月產下的……」
「那是因為那個孩子有問題,八成被他給丟了。」朔夜哼笑著。
今天上酒樓意外查出拾幸的身世,她的生父竟然是安熙凜——雖說他不清楚為何安玉緹的身上會有伶兒的魂魄氣味,但總有法子逼他招來。
回到文府,夜已深,朔夜來到卜拾幸的廂房等待天亮。
所以,當卜拾幸一張開眼,便瞧見他坐在床邊,朝自己笑著。
那笑意溫煦迷人,教她心跳如擂鼓,但一想起他去外頭不讓她跟,她故意噘起嘴,抓起被子,背過身去,假裝還想睡,不理他。
「小懶蟲,快點起來,今天帶你去個好地方。」當然知道她在為昨天的事鬧脾氣,他誘哄著。
他確信,這麼說可以輕而易舉地引她上鉤。
「真的?」卜拾幸果真被子一掀,坐起身朝他笑著。「我先警告,別騙我,不然……」
「嗯?」他好整以暇地等著下文。
「我……」哎呀,她還能怎樣?
朔夜瞧她連要脅他都不會,那苦惱的嬌俏表情教他心旌微動,忍不住俯身傾前,吻上她的唇。
卜拾幸驀地一愣,才剛想動作,他便已離開她的唇。
她怔怔地看著他,小臉後知後覺地漲紅,想罵卻想不到話來罵,不禁扼腕自己沒資質,沒能將姐姐的罵人功力學上幾成,只能屈於劣勢被欺負。
這次……是真的被欺負了!
「再不起來,我可要再親你了。」他啞聲威脅。
「我早就起來了好不好!」她惱羞的喊。
不對!她應該要質問他怎麼可以輕薄她!
但卻是怎麼也問不出口啊,因為……她居然不討厭……這不等於她是心甘情願被欺負的嗎?
「學著點,這才叫要脅。」他曉以大義。
卜拾幸瞇眼瞪他。難不成要她依樣畫葫蘆?她沒那麼呆好不好,讓他佔盡便宜。
可是手中沒籌碼,想要要脅人還真是不容易。
歎口氣,抹了抹發燙的臉,她還是乖乖地起身梳洗,跟著他到主屋一起用膳,很意外的是,他開口要帶她出門,姐姐竟然沒反對,反倒是若有所思地看著她,那眸色很複雜,讓她一時也猜不透。
但,不管怎樣,她可以出門了耶!
來到天水城之後,她一直很想要出門的,可是她好說歹說,姐姐就是不肯放行。
沒想到這一回竟可以和他搭著馬車外出,只是——「你要帶我去哪?」她雀躍地掀起車簾,好奇的看著車水馬龍的繁華街景,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眼前的畫面不斷地重疊著,教她腦袋發暈。
難道是因為她很少搭馬車所致?但她上回搭馬車到天水城時,走了大段山路都沒這感覺呀。
「去……見你的親人。」朔夜輕聲說。
卜拾幸一愣,緩緩回頭瞪他。「我的親人都在文府。」
「我說的是其他的親人。」朔夜注意著她的反應。
「我沒有其他的親人。」
聞言,朔夜微揚起濃眉。「你果然早知道卜家人並不是你的真正親人。」
面對卜希臨和卜三思時,她總是份外乖巧聽話,像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然而在面對他時,卻顯露不屬於她這年紀的世故,慧點中又故意帶著傻氣,像是在隱瞞什麼——如今想來,她只是想在家人面前,扮演一個他們希望的角色罷了。
「我要回去。」卜拾幸沉聲道:「我的家人只有姐姐和爺爺。」
她曾經聽爺爺和姐姐細聲談起她的事,所以她早就知道自己並不是卜家人。
朔夜臉上抹著淡笑。「你非去不可。」
卜拾幸不悅地瞪著他。「姐姐知道這件事嗎?」
「她知不知道重要嗎?」
「在遇上七彩姐夫之前,姐姐把我和爺爺當成她人生的全部,對我來說,姐姐和爺爺也是我人生的全部,我不要姐姐為我擔心,我要當姐姐希望的乖巧妹妹,永遠假裝什麼都不知道,你……我不知道你怎麼會找到我那些所謂真正的親人,但是我不要,你也不准告訴姐姐。」
朔夜總算明白她顯現在外的矛盾感。
他喜歡她在他面前毫不偽裝的模樣,想來命運也真會捉弄人,前世的伶兒,因為出身尊貴,所以被迫端莊溫婉,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對外頭嚮往得要命。
而今生的卜拾幸亦然。為了迎合卜家祖孫的期待,她讓自己表現得乖巧憨傻,沒有他們的允許,她哪兒也不敢去——而這樣的她教他十分心疼。
「我可以不告訴卜希臨,但你非得陪我走這一趟。」
「為什麼?」她扁著嘴問,自然知道不會從他身上得到多少憐惜。
「因為……你身上有些問題,必須要一件件的抽絲剝繭,我才有辦法治。」想了下,他決定說出部分內情,換得她的信任。
就不知道這種說法她信不信。
睇著他半晌,卜拾幸突地垂下腦袋瓜,歎了口氣。「是姐姐拜託你的?」
朔夜更驚奇了。「你也察覺自己有異狀?」照理她入睡即石化應該無感,這情況卜希臨又不准他告訴她,怎麼她會知道?
「嗯,雖然我不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有的時候我都覺得自己已經活了好久,好像體內有另一個我,當然啦,那還是我,只是……」她還是會有點錯亂。
好比像現在,光是在天水城搭馬車,她的眼前就會出現古怪的疊影,心底有種莫名想哭的衝動。但要說那不是源自屬於自己的感動,不如說像是前世殘留的記憶。
然而這些話她不知道要怎麼告訴別人,因為連她自己都覺得好混亂。
朔夜心下一動,忍不住問:「那麼你看到我的時候呢?」
「嗄?」她呆了下,皺起秀眉。「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看到他……她會心疼,可是這種話要她怎麼說得出口?
太不知羞了好不好!
「是嗎?」是他想太多,以為她可能殘留前世記憶,也許對他有些許的印象……但,記得如何,不記得又如何?之於他而言,一樣都是她。
「那……是說帶我去找其他的親人,我的問題就可以解決嗎?」雖然她並不覺得眼前的狀況有何不妥。但是她常覺得姐姐像是瞞著她什麼,對她格外保護,所以如果可以解決這事,應該也算了卻姐姐的一樁心事吧。
「可以。」他會賭上一切治好她。
「那……」又歎了口氣,小臉垂得更低了。「就這樣吧。」
朔夜笑睇她,探手輕撫她的髻。
她忙抬手揮開,佯怒道:「不要隨便碰,我梳了好久的。」
「很好看。」
「……真的嗎?」她有些結巴。
她懂的髮髻形式不太多,但以往姐姐要帶她去孔雀城時,總是會把她的頭髮梳成雙髻,盤得又美雙整齊,她的手沒有姐姐巧,只能盡為而為,還是有幾繒不聽話的髮絲垂在頰邊。
「嗯,真美。」
卜拾幸抽口氣,紅暈悄悄地爬上小臉,面對他認真無比的表情,她嬌羞的垂下頭,但就在這當頭,又聽他道:「我指的是那支玉簪。」
卜拾幸一怔,咬牙切齒道:「謝謝,這是七彩姐夫送的,我也很喜歡,因為真的很美!」
壞蛋,居然取笑她——真是太可惡了。
「尤其當玉簪插在你頭上時,讓你看起來——美得教我想要吻你。」
卜拾幸瞠目結舌,才剛消退的紅暈又爬上臉頰,支支吾吾了老半天還是吐不出半句話,只能害臊地捂著臉。
她輸了,她不敢再搭話,很怕心窩再扎一支箭。
這人真的很壞,為什麼她還不討厭他啊?
一路上,她不再理他,因為光是要安撫自己小鹿亂撞的心就耗費她大半氣力,直到馬車在安府大門前停下。
「守年,你到了。」
朔夜一下馬車,便見老友走來。
「你的吩咐我有哪一次沒辦到?」樊守年笑著,見他牽住一雙柔白小手,視線跟著掃過那張粉嫩嬌俏的臉蛋。「啊……真的好像玉緹。」
「拾幸,這位是樊守年,是我的好友。」朔夜牽著她下車介紹著。「守年,她就是拾幸。」
「樊叔好。」卜拾幸沒心眼地道。
「他是我的好友,你叫他樊叔,那要叫我什麼?」朔夜似笑非笑地問。
「懿叔。」她故意回答,看他臉色微變,總覺得自己扳回一城,有種快感,她忍不住勾揚了唇。
「再叫一次。」朔夜笑瞇眼,俊魅的臉上滿是要脅,像是在告訴她,要是不趕緊懸崖勒馬,他會讓她見識到真正的欺負人功力。
卜拾幸接收到威脅,但卻故意裝死,趕忙轉頭朝樊守年綻出甜美笑容。「樊爺,你好。」
一見到這個人,她有種打從內心說不出的歡愉,若要形容,就是一見如故吧。
樊守年直睇著她,半晌說不出話。
「閉上眼,要不然我去向你婆娘告狀。」朔夜皮笑肉不笑地警告。
樊守年看向他,眸色複雜,但刻得最深的是激動。「真的是伶兒,雖然長得一點都不像,但那神韻、那口吻,真的好像。」就像是人的魂魄殘留著習性,儘管一再轉世,那嫻柔中帶著些許反骨的性子,壓根沒變。
朔夜但笑不語。
「嗯?」卜拾幸聽得一頭霧水,想追問又不知道怎麼問,只好閉上嘴,看他們兩個又寒暄幾句。
安府的門房看到卜拾幸先是一驚,因為他清楚記得大小姐今天並未出府,更不解她為何會和樊大老闆一起回來,但沒有多問的立刻開大門,讓他們進府。
樊守年不是第一次來安府,熟門熟路的領著他們往大廳走。
安府建得相當的宏偉壯觀,進大廳前,得先經過一座園子,園裡以木樨樹居多,但今年不知道是怎麼搞的,木樨花就是不開花。
而最教卜拾幸納悶的,是每個下人看到她都會停下來叫她「大小姐」。
踏進大廳裡,接到消息的安府總管正候著,差人送上茶水,並要一名小廝請老爺出來。
卜拾幸看朔夜兩人都安靜不語,只好乖乖地坐在位子上喝茶,直到她瞧見另一個自己出現,忍不住瞠目結舌。而踏進大廳的安玉緹一見到她,也是一怔,難怪剛才奉茶的丫鬟出大廳撞見她時,第一個反應是揉眼睛,然後雙比著廳內,她才好奇又不解的踏進大廳。
四下的下人,包括安府總管,全部怔愣的來回看著兩個人一模一樣的臉。
兩人四目相接,彼此疑惑,直到一道聲響出現。
「你們到底是來做什麼的?」
卜拾幸聞聲探去,怔愣的同時,心底爆開一陣難喻的惡寒,教她不由自主地顫抖。
像是察覺她的異狀,朔夜側眼看她,輕輕地握住她的手。
她一愣,覺得自己該縮回手,畢竟他老愛欺負她,卻從沒說對她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思——可是,此刻透過他握著她的手,有種令人安心的力量傳遞而來,她不但捨不得放開,還忍不住反握。
她這小小舉動卻教朔夜笑瞇了眼。
「你……」安熙凜本是要將他們打發走,然而一見到卜拾幸,霎時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嚇得不住後退,驚嚇的表情像是見鬼一般。
「很意外另一個女兒會出現在你面前?」朔夜低笑問。
卜拾幸聞言恍然大悟,再看向安玉緹,猜到她應是自己的孿生姐妹,但——為什麼她一見到親爹,沒有半點父女天性的感觸,只有一種難喻的恐懼?
「她……不是,她……」安熙凜神色張皇,像是卜拾幸出現在他面前,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
「爹?」安玉緹不解地望向他。
「你當初為何在雙生女之中,只選擇了這一位?」朔夜起身,鬆開了卜拾幸的手。卜拾幸霎時覺得自己的掌心空虛得很可怕,不住地看著他的背影。
朔夜直睇著安熙凜驚恐的表情。「是因為這一位的身上藏有伶兒的魂魄?」
他這一席話說出口,教眾人錯愕不已。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安熙凜氣虛極了。「我……那是因為她根本是……」他看了卜拾幸一眼,嚇得立刻別開頭。
「妖怪?」朔夜微揚眉。
原來拾幸被丟棄,只是因為她入夜睡去會石化的問題罷了。
「這不能怪我,是她自己有問題……」安熙凜不斷地搖著頭。「我也不想當個狠心的父親,但我怕,我怕那是老天給我的……」
「為什麼你會認為那是老天給你的處罰?」朔夜接下他的話,凜目生威。「那是因為你害死了伶兒!」
「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安熙凜激動的吼著,整個人瀕臨崩潰邊緣。
「如果不是你,你為什麼心虛?」
「我……」
「因為你害死了伶兒,再找來咒術師,把伶兒的魂魄藏進這副軀體裡,不是嗎?」朔夜推算著,輕握住安玉緹的手。
現在他可以無比確定她身上有伶兒的魂魄氣息。
也許,因為她們在出世之前,是待在同個母胎裡,至於拾幸身上的魂魄沒有氣息,那是因為被石化咒給隱住。
安玉緹的存在,是最強而有力的證據,足以指控安熙凜和伶兒的死絕對脫離不了關係,就算他不是主謀,也肯定是與人合謀,而他現在要知道的,是與他合謀的咒術師是誰。
「不,不是……」安熙凜雙眼翻白,突地倒下。
「爹!」見狀,安玉緹甩開朔夜的手,跑到父親身旁,朝外頭喊著,「來人,快請大夫!」
看著昏厥的安熙凜,朔夜撇唇冷哼了聲,回頭看向卜拾幸,卻見她怒瞪著他。
他微愕的低喊,「拾幸?」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4 00:11:56
第五章
安府下人尚未請來大夫,朔夜和樊守年已走出安府大門外,然而卜拾幸卻站在馬車前,怎麼也不肯上去。
「拾幸,你到底是怎麼了?」朔夜低問著。
心頭一把火燒得正旺,她根本不想理他。
她快氣瘋了!
越想越惱火,忘了樊守年也在一旁,她抬起手就賞給朔夜一巴掌。
朔夜早有防備,卻不打算閃避,結實地承受她一巴掌,教一旁的樊守年錯愕得險些掉了下巴。
然而畢竟他是局外人,總不好過問小倆口的事,只好先回馬車上,讓他們自己去解決。
「你是唯一打過我的女人。」朔夜不痛不癢地道。
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她潛藏在骨子裡的嗆勁還是沒變。
「你根本是在利用我!你不是帶我來認親,只是想追查害死范姜伶的兇手,確認我是不是范姜伶的轉世——你親我,是因為你把我當成范姜伶的轉世,對不?」
卜拾幸憤憤地罵著。
勾彎唇角,他大方承認,「是。」
她倒抽口氣,沒想到他竟然這麼坦白,一時啞口無言。
「但我沒打算利用你,因為在我眼裡,你就是伶兒,伶兒就是你,就算你忘了我也無所謂,我會讓你重新愛上我的。」
「說得好聽,你真正想接近的是安姑娘吧!」她的心情忽高忽低起伏難定,但話繞回來,她終究在意的是他對安玉緹的親暱。
他握著她的手時,她感到安心而溫暖,正汲取他傳遞給她的力量,他卻放開她的手去牽別人,還握得那麼自然親密。
對他而言,她到底算什麼,一個替代品?
最可惡的是竟因為他,她莫名地討厭起安玉緹,而安玉緹還是她的孿生姐妹!
「我接近她做什麼?」他笑彎唇角。
這巴掌被打得正是時候,能夠逼出她的心底話,還有藏在心裡的愛意。
「天曉得你接近她做什麼?也許是因為她身上有你最愛的人的魂魄吧!」她說著,壓根沒發覺自己的語氣有多酸、多沖。
他們之間一直存在著曖昧,她不敢點破、不敢追問,就怕不是自己想像的那樣,然而,朔夜今日的舉動像是燃燒了她最後一絲理性。
「這就不對了,既然轉世的人是你,她身上又怎會有伶兒的魂魄?」他悶笑問。
「那……你接近我,只是因為你把我當成范姜伶!」
「又錯了,一開始接近我的是你。」他好心提醒她。
胸口梗著一口氣,她想反駁卻反駁不了,不禁氣虛。
「是你,先對我憐惜,是你放不下厭世的我,是你想要用自己來捆綁我,一開始對我有意的——是你。」如果不是她接近他,讓他慢慢地察覺不對勁,也許他真已含恨地離開這個人世。
「我……」她很想大聲地否認,可是她沒辦法。
他說的沒錯,一開始先接近他的是她,捨不得他的也是她,希望他可以轉移注意力不再厭世……然而,這份情是怎麼開始的?
一見鍾情?還是她體內藏著對他難忘的悸動?
難道說,她真是范姜伶的轉世,所以才那麼容易地看透他?
她忖著,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罷了……不管她到底是不是范姜伶的轉世,她對這個男人放不下是事實,她的心受到他的牽引,看著他孤獨的背影、寂涼的眼眸,她的心就微微抽痛。
然後那些憐惜不捨變成眷戀,讓她追逐著他的身影,愛情開始深植,所以她才會由著他又親又抱,但她不能容忍他去握其他人的手,因為那是專屬於她的!
「其實,不管你是不是伶兒,我都愛你!」
並非哄她,他愛的是她善解人意的心、是她公正正義的善良,無論是前世的她,還是今世的她,都擁有這兩項特質。
突如其來的告白教卜拾幸如遭雷擊,胸腔裡顫跳的心臟急遽地鼓噪著,像在呼應他的愛意,然而她卻是抿緊唇不開口。
因為,她還無法原諒他去握住安玉緹的手,而且他還沒有道歉。
「不要再生氣了,我跟你道歉好不?」他軟聲哄著。
「……道歉什麼?」她悶聲道。
「道歉我今天確實不是帶你來認親的,更不會承認那種男人是你的父親,他也不可能成為我的岳丈。」
卜拾幸聞言,歎了口氣。
瞧,多糟糕,雖說她本來就抱定見親人一面,並沒有打算相認,但她早早把這事給拋到腦後。
「還不夠?」
她橫睨他一眼。「還有呢?」
「還有什麼?」
卜拾幸瞇眼瞪他,很凶狠、很有殺氣。
朔夜不禁低低笑開。
「還笑!」她氣得直跺腳。
她不信他沒發現她真正發火的主因!
朔夜當然知道她介懷的,是他牽了安玉緹的手,否則她剛剛何必提到安玉緹?
想到她並非真的氣惱自己被利用,而是在吃味,他就笑瞇了眼。
「對不起,我向你保證,我不會再牽任何人的手。」他一把將她摟進懷裡,拉起她的手,萬分慎重的態度像是在許諾一個誓言。「從此以後,我只牽你的手,一輩子。」
他低哺著,吻上她的手背,烙下他的印記。
卜拾幸紅著眼眶瞪他,心裡還起伏著,又是惱又是感動,一時之間也說不上半句話。
「好了,別惱了,我帶你到守年的悅來酒樓坐坐,好不?」他誘哄著,一如當年將她拐進生命裡。
「那裡好玩嗎?」
人家都拿梯子來了,她當然要給點面子往下走。
「你問守年。」
「拾幸,悅來酒樓開張還不到半年,酒樓內部有三條天水支脈穿過,可以劃扁葉舟,也可搭樓船,坐在千水樓的頂樓更可以眺望整座天水城,而這時分,天水東支正熱鬧著,舟葉連天,五顏六色漂亮極了。」樊守年趕忙掀開車簾,鼓起三寸不爛之舌遊說。
說穿了,他一直豎著耳朵偷聽小倆口的爭吵。
「東西好吃嗎?」她再問。
「當然!現在有天水裡現撈的白玉蝦,這入秋時分正鮮甜,不管是烤蒸煮炸,還是乾脆搗碎做丸子或干煎蝦餅,都很美味。」
「真的?」想到白玉蝦,她覺得口水開始在氾濫。
「當然。」樊守年拍著胸口。「走走走,到悅來去,我要大廚把拿手菜全搬上桌。」
「走吧。」朔夜趁機拉著她往另一輛馬車走。
「記住你今天說過的話,你要是敢再牽其他人的手,我就再也不理你。」坐上馬車前,她撂下狠話。
「你才要有所覺悟,這一次,我絕對不會再放手。」他笑得邪魅。
二十年前,他一時失策,導致永遠失去她;二十年後,老天憐憫給的機會,他會拿魂魄固守。
悅來酒樓佔地極廣,有三條溪穿掠前院的三棟樓,由東往西,樓名為千水樓、千鳥閣、千霧水榭,三棟樓高七層,相銜合抱,過了前院是中庭,三棟樓後皆有大片的石板廣場,而樓與樓之間的溪流上則搭橋蓋亭,光是一條溪上就橫蓋了數座橋亭,橋亭之間的距離不過一丈遠。
橋亭則是採用出雲王朝最新穎的建築設計,亭的四面可以拉出隱藏式的木卷門為牆,而二樓則有寬敞的開放露台。
一到酒樓,樊守年便忙得團團轉,沒工夫招待他們,反而給了他倆愜意放鬆的空間,此刻,吃過午膳的兩人正在橋亭上的露台欣賞粼粼溪水。
朔夜瞧她笑得眼眸微瞇,像是很享受這片刻的寧靜,不禁也跟著笑瞇眼。
不過,再一個時辰半就要黃昏了,他不得不提醒她。
「要回去了嗎?」他問。
「還這麼早。」她扁嘴不依。
她很少外出,好不容易可以出門一趟,捨不得太早回家。
「要是再不回去,也許待會就會見到你姐姐跑來了。」他笑道。
既然她並不知道自己有石化的狀況,他也無意點破,橫豎他早晚會從安熙凜口中得到消息,解決這個問題。
「喔……」皺了皺鼻,一搬出姐姐她就沒轍了。
「大不了,明天再過來,順便把你姐姐和爺爺一起邀來。」
「真的?」她雙眼一亮,笑得甜柔。「你說的喔,不准黃牛。」
「我說到做到。」話落,他起身牽著她的手下樓。
走到廣場,卜拾幸有些羞澀地想要甩開他的手,不過放眼在附近閒散走動的人,要是男女並肩而行的,或牽手或挽臂,似乎沒什麼大不了,她也就由著他。
然而才走沒幾步,與人擦肩而過的瞬間,對方卻突然倒地不起。
卜拾幸怔愕地看著那個人,旋即聽到尖叫聲傳出,轉頭一看,才發現鄰近的人全都倒地不起。
「這是怎麼一回事?」
太古怪了吧……怎麼莫名的大伙全都倒了?
朔夜拉著她護在身後,瞇眼看著倒在最近的一個人,只見那人臉色發黑,就連唇色都發紫,身子不斷地抽搐著。
「發生什麼事了?」
「怎麼會這樣?」
不遠處有不少人議論紛紛,卜拾幸抬眼望去,發現樓上和附近橋亭都有人探出頭打量著,卻沒有人敢接近。
她收回視線,看向四周,方圓約莫五十步內的人全都倒光了,唯獨剩下她和朔夜,這情況說有多怪就有多怪。
「朔夜……」她輕扯著他的袖角。
朔夜尚未開口,便聽到有人喊著,「趕緊報官,這次的瘟疫一定是這個人引起的!」
卜拾幸皺眉望去,發現有不少人開始聚焦在他們幾十步外,儼然視他們為瘟神。
「胡說什麼?」她低斥。
「這不是瘟疫,是有人起咒。」朔夜淡聲解釋。
瘟疫並不會讓人瞬間集體倒地,只有咒術才有可能,而這也意謂著,有人找上門來了。
這個結果他始料未及,卻非常期待。
「那就是你下的咒了!」不遠處有人喊著,「我聽人說過,犯忌的咒術師臉上會出現鬼紋,所以你就是咒術師,這咒肯定就是你下的!」
「拉他去見官!」
「對,要官府把他給燒死,救治被下咒的人!」
眾人義憤填膺,罵聲連連,卻沒有一個敢真正向前一步。
「胡扯!他要對人下咒,何須出現在這裡?難道你們不知道真正厲害的咒術師只要在遠方就能操控一切?」卜拾幸深吸口氣,脆亮的噪音硬是壓過鼓噪的人聲。
「他的臉上有鬼紋,代表他犯忌,而通常被列為禁忌的咒術,可不是隨便哪個咒術師能夠施展的,他一個犯過忌的咒術師會施出這麼蹩腳,馬上被看穿的咒術嗎?」
她說得鏗鏘有力,眾人頓時鴉雀無聲。
朔夜回頭看著她,不禁眼神一柔。
還是老樣子,溫婉嫻淑的外表下,其實非常的有正義感。
「就算你這麼說,也不能證明這情況不是因他而起!」有人反駁著。
「也許我是不能證明,但眼前最重要的是要讓這些人安好無事吧?既然如此,就讓他來解咒,不是更好?」卜拾幸惱火的說。
每個人都只憑外表去論斷一個人,到底是誰給他們這種胡亂栽贓的權利?
朔夜微揚起眉,沒想到她這麼信任他可以解開這場咒術。
「好,就叫他馬上解,要是大伙都醒來了,這事就這麼作罷。」
「好,一言為定,要是他能解咒,希望大家往後別再栽贓他污名!」卜拾幸中氣十足地回著,再看向他,小聲問:「能不能解?」
朔夜聞言低笑。她大話都已經說出口,不管能不能解,他都非解不可。
「當然——」
然而,他話未竟,便聽到樊守年惱怒的斥罵聲。
「這是在做什麼?沒憑沒據含血噴人,見到咒術師便說這瘟疫是他引起的,與其有這種時間污蔑別人還不趕快去請大夫!」
他邊罵邊走到兩人面前,氣色不佳道:「予懿,真是對不起,把你攪進這莫名其妙的事——我一下馬車就有夥計趕來告知我這件事,真是氣得我——」
最後兒子又到孔雀城去巡視其他產業,他被這些事搞得白頭髮不知道又長了多少。
「不礙事,這咒我能解,倒是你去哪了?瞧你似乎焦急著什麼?」朔夜打量著他的神情。
「你能解?」
「這是有人下咒,並不是真的瘟疫。」
「啊?怎麼會有這種事……」樊守年低聲呢喃,忙往他腕間一扣。「那好,你跟我去一趟范姜府。」
「范姜府?」
「我剛剛聽一個常客說,范姜老太君也得了瘟疫,昨晚急病染身,到今天就只剩下一口氣……」他邊說邊歎氣,沒注意到卜拾幸震愕地瞪大眼。「范姜魁直罵是你讓他姥姥傷透心,一直不吃不睡,一染上瘟疫,眼年就要撤手人寰……現在你說有得治,先跟我走一趟范姜府。」
「可是……」
「走,先去范姜府。」卜拾幸也拉著他。
「那這些人?」朔夜看著躺在地面的幾個人。
「只要咒能解,大伙都會沒事,不是嗎?但現在還不能確定范姜姥姥到底是急病還是中咒,趕快去看她老人家比較要緊!」卜拾幸催促著。
朔夜聞言,也只能照辦。
他不是不願意去,就怕她老人家一看到他對身子更傷。
三個人一路匆匆地趕到范姜府,范姜魁一看他們就沒給好臉色看,要不是礙於樊守年的關係,加上不敢拿姥姥的命開玩笑,早就把朔夜趕出去。
直到朔夜診治完,他才沉聲問:「情況到底如何?」
「守年,跟他說,給我一張紙。」朔夜頭也沒回地道。
「范姜魁,給他一張紙。」不等樊守年開口,卜拾幸便喊道。
「……」范姜魁瞪著她,深吸口氣,要總管姚望去取來。
朔夜接過紙張,快速用手撕成一個人形,擱放在面色枯槁的范姜老太君額上,低喃著,「全部退開。」
「你到底……」
「退開,鬼鬥!」卜拾幸低斥著。
范姜魁震愕地瞪著她,只因會這樣喚他的……只有姑姑。而且她說話的口吻有點像記憶中的姑姑,然而她的外表不但比他小,還長得跟他青梅竹馬長大的安玉緹一模一樣。
等所有人都退離床邊幾步遠後,朔夜啟唇唸咒,右手長指在半空中不斷地轉著,霎時一股金色旋風出現在指尖,落在范姜老太君的額上,爆開火,紙人燃著火,從窗口衝出。
朔夜立刻站起身,看向外頭,確定紙人飛去的方位。
范姜魁和卜拾幸則直衝到床邊,就怕火花會燒到范姜老太君,可等他們跑到床邊,才發現火花早已消失,而范姜老太君也已張開眼。
看著孫子再看向卜拾幸,范姜老太君疑惑低問:「發生什麼事了?」
「姥姥,你不要緊了?」范姜魁探手輕觸她的額頭,確定熱度已退,手腳也不再冰冷,才終於放下心來。
「我?」她愣了下,想起自己似乎莫名其妙病了。
「有朔夜在,姥姥當然不要緊。」卜拾幸輕聲道。
當她看著范姜老太君時,總覺得心頭被大石狠狠地磨過,好痛,卻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朔夜?」范姜老太君微瞇起眼,卜拾幸主動退開一些,讓她得以看見背對著她的朔夜。「文予懿。」
「……老太君。」朔夜回頭看著她。
面對她時,他是有愧疚的,因為他帶著伶兒私奔卻沒有將她保護好,讓她陳屍荒野。
「你的眸色變了。」范姜老太君睇著他半晌,啞聲道:「你的心靜下來了嗎?」
朔夜一怔,閉了閉眼。「老太君呢?」他的心靜了,是因為他找到尋覓多時的人,但他卻不能告訴她,她最疼愛的女兒已經轉世,出現在她面前。
不僅是因為他沒有足夠的證據,更因為拾幸根本不記得前世的事
「怕是這一輩子都靜不了。」范姜老太君扯唇自嘲說。
「好了,既然你已經治好姥姥,請離開。」范姜魁一見姥姥眼眶泛紅,就怕朔夜的存在,招惹老人家不必要的愁緒,影響身子,立刻下達逐客令。「我會要總管給你一筆酬金。」
「我不要酬金,我只有一個要求。」朔夜淡聲道。
「什麼要求?」
「我要和拾幸在樨香水榭住一晚。」
范姜魁還未開口拒絕,便聽范姜老太君啞聲道:「你想住就住吧,不過這丫頭和你是什麼關係?」
「她是我的未婚妻。」
「她?」范姜老太君打量著卜拾幸。「真的和玉緹好像,不過神韻大不相同,生動活潑多了……丫頭,你真決定要跟他了?」
那句丫頭喚得溫柔悲切,教卜拾幸毫無預警地掉下淚水。
「怎麼哭了?」范姜老太君不解地問著。
「我……」她撫上面頰,發現眼淚一直掉,心裡的悲傷如浪濤般洶湧。「我不知道……」
淚水掉個不停,不管她怎麼抹,就是抹不去那傷心的痕跡。
「別哭……還是,你想回頭,不想跟他了?」范姜老太君儘管氣力虛乏,還是忍不住打擊朔夜。
「不是……」她形容不出那是什麼情感,只覺得心好痛好痛。
面對朔夜時,她感覺不捨,面對樊守年時,她覺得懷念,面對范姜老太君時,她卻覺得好內疚……
最終,樊守年先告辭回酒樓,而朔夜和卜拾幸則在樨香水榭住下。
樨香水榭是范姜伶的院落,就位在范姜老太君的北院東側。
院落的格局不大,種植著各色花草,當中最濃綠的就是在圍牆邊的那列木樨樹,每逢入秋之後,花信連發,香氣襲人,所以這裡才取名為樨香水榭。
還未入夜,卜拾幸已經沉沉睡去。
很弔詭的,這是她頭一次入睡時作夢。
夢中,她看見許多模糊的人影,有好多教她心底發酸的笑語,當她睡醒時,臉上竟還帶著淚。
她起身,看著陌生卻又異常熟悉的廂房,心底像是有什麼在悸顫著,催促著她推開房門往外走。
她知道這裡是范姜伶的故居,猜想朔夜堅持在這裡住下,是為了讓她想起什麼,然而她像是夢到什麼,但是一睡醒全部忘得一乾二淨,唯有纏在心間的惆悵扯不斷。
門外,霧氣深濃。
天水城水氣豐沛,總是讓清晨顯得霧氣翻湧,她站在濃霧之中,迷惘著,突地嗅聞到一股香味。
頓了下,她揚開笑靨,直朝香味的方向而去。昨晚她睡得極早,沒來得及欣賞這院落,如今眼前有濃霧遮蔽美景,但她卻像識途老馬,憑借香氣,左拐右轉,不一會工夫,穿廊渡小橋的來到圍牆邊。
那一整列的木樨樹竟同時開花,香氣清雅襲人。
「開花了。」她笑道,想起樨香院的木樨一直不開花,讓朔夜企盼許久,要是找他來看,他一定很開心。
正要回頭去喚他,卻像是被這香氣給迷惑,恍惚之間,她像是瞧見誰站在那兒,而她正在……
她的腦袋有點渾沌,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中,總覺得像是少了什麼。
她不斷地想,腦袋閃過一個畫面,像是誰把一樣東西交給她,而她……她緩緩地垂下眼,看著地面濕軟的土,驀地像是失心瘋般地扒起土來。
哪怕弄髒她的雙手、藏在土壤裡的小碎石割破她的皮膚,她就是一逕挖著,直到挖了幾寸深,她看見木盒蓋,加快挖土的動作,撥去木盒上的土,小心翼翼地打開木盒,便見一隻深褐色木笛躺在錦緞之間。
拳頭大小的木笛,扁平的笛身上有七個孔,上頭繫了條紅線。她顫巍巍地拿起它,聞著未變的木質香氣,緩緩地含著吹孔。
她徐緩地注入氣息,那如絲般的樂音融在空氣裡,柔和地跳動著,在霧氣之中,快速地傳到范姜府的每個角落。
一聽到那笛聲,范姜老太君驀地清醒過來,錯愕地瞪著床頂,一邊聽著那厚沉紮實的笛聲,隨即掙扎起身。
「伶兒!」她喊道。
她不會聽錯,絕不會聽錯,這是她最疼愛的小女兒的笛聲。她尚在世之前,總喜歡在清晨吹奏,有時僅是幾個單音,有時是俏皮地隨意吹奏。
她偏愛竹笛聲,那是因為每每聽到就能緩解她對女兒的思念,讓她悶在心間的痛消解許多。
然而,那特殊木笛唯有女兒才有,放眼天底下,再沒有人能夠吹奏出令她聞之落淚的樂音。
那麼……現在這是怎麼回事?
「老太君?」守在外頭的丫鬟一聽到聲響,立刻進門,卻見她淚流滿面的坐在床畔。
「這笛聲是從哪裡傳來的?」一抹淚,她問道,氣急而微弱。
「像是從樨香水榭傳來的。」丫鬟忙道。
「我要去看看。」顧不得發未梳、袍未著,她抓著枴杖就要往外走。
她要知道,是不是她的伶兒回來了!
多少年了,女兒不曾入她的夢辭別,教她堅信女兒還活著,就算文予懿證實她香銷玉殞,就算這個聲是從黃泉而來,她也要親眼目睹,她要再見女兒一面。
她要向伶兒道歉,如果不是她一意孤行,花樣年華的她不會如此早夭。
「老太君。」丫鬟趕忙跟上。
不知道是打哪來的氣力,范姜老太君竟一拐一拐地來到水榭裡,在一片濃霧之中,她只看見一抹纖瘦的身影,猛地倒抽口氣,她雙眸殷紅地注視著。
「伶兒嗎?」她啞聲問著。
突來的聲響教吹奏得正渾然忘我的卜拾幸頓住,緩緩地回過頭,看著身形佝僂的老太君。
她該喚她姥姥,要不也得跟七彩姐夫喚親家姥姥的,可是當她一開口,那泣血般的悲鳴,便是喊著,「娘……娘……」
曾幾何時,娘親已經如此年邁,行走得要倚靠枴杖?她是如此不孝,沒有隨侍在旁?她自私、她可惡,竟丟下最疼愛她的娘……讓娘為她牽腸掛肚,為她寢食難安。
深深的內疚不斷地湧出,幾乎要將她淹沒,悲傷如大水鋪天蓋地而來,教她哭得不能自已。
「伶兒!」范姜老太君哀切的喚著。
「娘!」卜拾幸奔上前,跪倒在她跟前。「女兒不孝、女兒不孝……」
「你回來了、回來了……」范姜老太君痛哭失聲,緊緊抱住她。
她知道,懷裡抱著的人不是女兒,可卻又是女兒,她知道,她真的知道。
不遠處的渡廊轉折處,朔夜默默注視這一幕。
這並不是他刻意留在樨香水榭過夜想得到的結果,是她體內殘留的記憶,或許是她對母親的愧疚而揭開前世的記憶……緩緩移開眼,看著那被扒開的軟土,他不禁笑了。
原來她把他送的木笛埋在那裡。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4 00:12:13
第六章
處在最熟悉的院落,身邊還有她最掛念的娘親,終究喚醒卜拾幸部分的記憶,雖然前塵往事還迷迷糊糊的,但至少她可以肯定自己是范姜伶的轉世。
范姜老太君當下決定收她為義女,硬是要她留下來多陪伴幾天。這個決定讓范姜魁很傻眼,因為從此以後,他必須喚她姑姑。
至於朔夜,他壓根不在意,畢竟卜拾幸確實是老太君的女兒,不過有一件事他就非常介意。
「……你到底有沒有聽到我說的話?」涼亭內,伏旭臉色不耐地瞪著坐在面前卻魂一守舍的師兄。
「有,我只是等著你跟我說,對方到底是誰。」朔夜一心二用,但其實大半的心思都擺在眼下人在北院的卜拾幸身上。
這座涼亭就位在北院和樨香水榭中間,坐在這裡,他是見不到心上人,但是聽得到她的聲音,至少讓他可以安心一點。
「我分辨不出來,對方已經存下結界。」伏旭歎口氣。
明知道師兄根本心不在焉,他也沒轍,還是得將所知的一切告知他。
只是北院那頭聽起來熱鬧得緊,和這陰霾的天候和冷沉的師兄相北,真是天差地遠,讓他很想回黑霧林。
「是嗎?」朔夜沉吟著。「那天我把對方的咒給反彈回去,弄了紙人追蹤,只能確定是在北方……我以為你對咒較為敏銳,可以探知起咒之人的所在位置。」
「要是那天我有在范姜府的話或許可以。」當時待在黑霧林的他只隱約察覺有人把咒反彈罷了。
「我倒是沒想那麼多。」朔夜聽到後方傳來笑聲,不由得回過頭去。
明明從這角度根本看不到北院的內部,但他還是習慣性地回頭,豈料剛好瞧見從北院而來的范姜魁。
「伏旭,你來了。」范姜魁走近,熱絡地跟伏旭打招呼。
伏旭揚笑點頭,朔夜則是似笑非笑地揚起笑眉。
「怎麼,眼睛壞了,瞧得見伏旭,瞧不見我?」
「你還沒走。」看向他范姜魁沒好氣地道:「是不是找不到大門?我差姚望送你。」
伏旭聞言,低低笑開。
有人替他治師兄,真好。
「客氣一點,改天可是要喚我一聲姑丈的。」
「原來你年輕的只有外貌,腦袋已經開始糊塗了。」他哼笑著。
朔夜立刻反擊。「好啊,改天你家娘子要生產時,可千萬別找我。」
范姜魁不禁一愣,看向伏旭。「執秀生產時會有什麼問題?」雖說執秀身上的咒已經解開,就像個尋常姑娘般健康,但他曾經差點失去她,現在一提到這問題,還是會教他不由自主地發起寒顫。
伏旭決定保持沉默,不想捲入他們之間。
「你說呢?」朔夜皮笑肉不笑地道。
正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范姜魁咬牙道:「我剛才說懿叔腦袋糊塗了,是指懿叔忘了,我本來就該跟著執秀喚你一聲懿叔,何必再喚姑丈?」
「我比較喜歡聽你喚姑丈。」稱謂不是問題,純粹只是想整治這個不聽話的小孩。
「……姑丈。」
「乖孩子,你姑姑呢?」
「正在陪姥姥聊天。」一想到得喚一個年紀比自己小那麼多的姑娘為姑姑,他就彆扭,然而弔詭的是,她還真有姑姑的風範,完全視他為晚輩。
「去叫她出來,跟她說時候不早了,她姐姐捎來消息,要她今天回文府。」朔夜信手拈來一個謊言,說得很像一回事。
不能怪他扯謊,實在是已經黃昏了,她不適合再待在范姜老太君面前,免得時候一到,嚇到老人家。
「可是……」
「跟她說,我在木樨樹前等她。」他強硬道。
范姜魁只能沒轍地又走回北院。
「伏旭,去跟守年說一聲,讓他幫我查查,三天前,城北有哪個地方在黃昏時分爆出火花。」待范姜魁一走,朔夜立即吩咐。
他就不信繁華熱鬧的天水城,沒有半個百姓瞧見那一瞬間。
伏旭應了聲先行離開,朔夜喝完最後一杯茶,才懶懶地回樨香水榭,欣賞那一列同時開花的木樨樹。
其實,他並不愛木樨,是因為伶兒喜歡,他才附和的。
可是,事隔二十年後,等待木樨花開成了一種盼望,如今花開了,他該要開心,偏偏心裡還懸著事。
「朔夜,你說姐姐要我今天回文府?」
身後傳來卜拾幸的詢問,他回頭,很認真地點了點頭。「是這樣沒錯。」
「可娘說,中秋賞月要我作陪。」她皺起眉。
「你答應她了?」
「嗯。」
朔夜聞言,微揚起眉。
這下要怎麼辦才好?
中秋……剩下半個月的時間,要怎麼讓她陪范姜老太君一起賞月?他可以理解范姜老太君邀她一起賞月的心思,當年他和伶兒相約私奔的那日,便是中秋……
「所以呀,我最近要開始努力不要那麼早睡覺。」她握緊粉拳道。
「能控制嗎?」
「沒試過,不過我會從今天開始挑戰。」
朔夜無奈一笑。這丫頭平常並不難說話,但她說一不二的性子,一旦決定好的事,誰都不容動搖,可是……這麼短的時間要解開她身上的石化咒,恐怕需要一點運氣。
「不過,說真的,今天聽娘這麼一說,我才發現自己好像沒賞過月耶。」
「娘啊……你倒是叫得很親。」朔夜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
卜拾幸薄薄的臉皮泛著紅暈。「可是,我真的覺得她就是我的娘啊。」
「你不是說自己不是伶兒的轉世?」
「……」總覺得像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瞧,覺得人家親,就說那是自個兒的娘,天天跟進跟出,形影不離。」他狀似不在乎的口吻,其實語氣酸得很。「那我呢?怎麼就不見你天天纏著我,你未免太厚此薄彼了。」
「……你這人就非得這麼壞?跟你是一輩子,跟我娘再相處又能有多久?」她瞪著他。
這幾天她是太冷落他了,可是這有什麼辦法?
「喔,聽你這種說法,代表你多少記得我,是不?」他說著,一把將她摟進懷裡。
一輩子嗎?哪怕她是無心說出這句話他也要記下,往後不時提點她。
「我……喂,你……」本來想再搬出男女授受不親這一套出來擋,畢竟她臉皮薄,又覺得太不矜持,可是想想,這裡又沒有其他人,她也挺想念他的擁抱,那抱一下又有什麼關係?
她溫順地窩在他的懷裡,一起欣賞眼前的木樨花,忍不住道:「有種美夢成真的感動。」彷彿多時的期盼真的實現了,一切是那麼的美好。
有疼寵而且支持她的娘,還有最愛的人在身旁,她要的就是這麼多。
「是嗎?」他勾笑。
他何嘗不是同樣的感受,如果這二十年所受的折磨是為了這一刻,那麼他欣然承受,無怨無尤。
「其實我姐姐根本就沒找我吧。」她回頭笑睇著他。
「心裡知道就好,不用戳破我。」
「胡是的,要我陪你賞花就說一聲,幹麼撒謊?」
賞花?朔夜微揚起眉,沒打算糾正她。
不用賞花,純粹只是想要獨佔她,就怕她在老太君身邊待太久,久到有一天她會選擇將他舍下。畢竟前世的結局太悲慘,如今她有不同的抉擇,他也不會意外。
她還未全部記起,但總會慢慢拼湊起來的。
他突然有些矛盾,既希望她想起他們之間的點點滴滴,又生恐她因為前世的借鏡而改變心意。
卜拾幸睇著他,笑得一臉很賊。「我問你,我們第一次見面是不是就在這裡?」
朔夜垂眼瞅她。「你想起來了?」
「也還好,就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像所以那一天我才會在木樨樹下挖到木笛……那是你送我的定情物,對不?」她說著,看向他繫在頸間的玉珮。「而那是我給你的定情物。」
如今,她不再感覺體內有兩個自己,終於將所有意識統合為一,把過去的范姜伶融合為現在的卜拾幸。
「其實你想不想起來都無妨,你不需要刻意去想。」
「因為你怕她要是想起太多,最後就決定不要你了?」她嘿嘿笑著。她也知道,這種時候笑實在是太囂張太不給他面子了,可是她真的是忍不住,畢竟能夠爬到他頭上撒野,可不是天天都有的機會。
朔夜將訝異藏在眸底,隨即發現這丫頭打一開始就在逗自己,故意嚇他。「真有本事呀你……」
「承讓承讓,完全不及你一根手指頭呀。」她窩在他懷裡拱拳說。
朔夜哼了聲,俯身吻上她。
她愣了下,想抗議,但他厚實的大掌扣住她的後腦勺,完全不給她逃脫的機會,強迫她嚥下他霸道的氣息。
她呼吸紊亂,感覺他的唇舌恣意地鑽進她的口中,教她又羞又惱,想要咬他一口時,她突然發現自己有些古怪。
不知道是錯覺還是怎的,她覺得自己有點僵硬。
不只是手腳的末端,還包括眼睛和唇舌……她的腦袋是清醒的,但眼前卻開始變得黑暗,像是要進入沉睡,可是天色還亮著,而且如果只是要入睡,為什麼她渾身變得好硬?
又為什麼他看著她的眼神如此驚恐?
她到底是怎麼了?
「拾幸!」朔夜喊著,將還張著眼卻進入石化狀態的她抱進懷裡。
怎麼會這樣?
時間為什麼提早了?
這事情朔夜不敢張揚,就怕讓范姜老太君知道,會惹來老人家不必要的擔憂,於是暗暗要范姜魁跑一趟文府,把卜希臨給請來。
「怎麼會這樣?」卜希臨一到范姜府,聽朔夜說起今天下午發生的狀況,也是一愣。「時間果真越來越長了……」
「越來越長?」朔夜聽出端倪。「難道她以往石化入睡的時間沒有這麼早?」
卜希臨望著在床上沉沉入睡的卜拾幸,滿眼擔憂。「小的時候,她總是掌燈時分才會入睡,後來慢慢的越來越早,只要太陽快要下山,她就會馬上石化,而且不管地點,所以我才會要她早早上床等著。」
朔夜濃眉緊蹙著。「那麼,確實是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了。」
「到天水城之前,她總要天亮才有辦法醒過來,到了冬天的話,會更晚清醒。」卜希臨說著,不捨地輕拂著妹妹的面頰,好一會才抬眼看著朔夜。「會不會有一天,她再也醒不過來了?」
朔夜垂斂長睫不語。
「世濤說,你很喜歡拾幸,那……你可以救她吧?」卜希臨緊張的問著。
「我會想辦法。」
「有沒有什麼地方是我幫得上忙的?」
朔夜不由得失笑。
「你在笑什麼?」她不滿的皺起眉。「你這人老是神秘兮兮的,有什麼話也不說清楚,到底想要怎麼做還是可以怎麼做,你好歹也說一聲。」
朔夜掀唇自嘲。「我在笑我自己,自以為聰明,卻把最後生機給斷絕了。」
「什麼意思?」
「我確定拾幸是伶兒的轉世,而好的咒是從魂魄落下的,所以如果能夠拿到伶兒身上的發或骨,我就有辦法替拾幸解開身上的咒。」瞧她像是要說什麼,朔夜於是快她一步道:「但二十年前伶兒死的時候,我已經將她火化,把骨灰撒在孔雀山上。」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卜希臨簡直不敢相信。「這對死者是大不敬,況且就算你要這麼做,也該知會范姜家的人吧,你怎麼可以一意孤行?」
出雲王朝的葬俗向來是入土為安,少有火化的做法。
「那是因為唯有這麼做,才不會有人拿她的屍身起咒。」他咬牙低斥著。
這是咒術師的習性,為了保護自己最心愛的人。
「那現在要怎麼辦?」初聽世濤對她說出朔夜的懷疑時,她只覺得天底下不會有這麼巧的事,可偏偏就是這麼巧,糟的是,連最後一絲生機都沒了。
「找出施咒者。」
「要是找不到呢?」卜希臨很想罵人,卻因為擔憂而沒勁。
二十年前的施咒者是要上哪去找?這根本比大海撈針還困難!
「我一定會找到。」
但現在他必須先確定拾幸的生辰,因為咒術師施咒會有一個時限,要是不在時限之內解除,就真的沒救了。
而要想知道拾幸真正的生辰反問安熙凜。
不過一切還是得等天亮再說,他不想將她一個人丟在這裡。
然一夜守護,等到的卻是卜拾幸的追問。
「我有問題對不?」
朔夜怔住,沒想到她居然一清醒便問這個。
「我像是睡了,可是我是清醒的,我連你昨晚和姐姐說了什麼都聽得一清二楚。」卜拾幸並不駭懼,只是搞清楚原來自己異於常人,竟然是入睡後會石化……
又或者該說,她是石化之後以為自己入睡了。
昨因為太驚詫,所以她沒有辦法入睡,只能僵硬地被困在軀體裡。
「我可以解決。」他將她摟進懷裡。「別怕,我真的可以處理。」
她尋求溫暖的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原來你在梅苑時為我下的咒,就是要幫我解決這個。」
而姐姐和爺爺的過度保護,甚至只要太陽一下山便要她到床上躺著,也是為了她這個病。
「那不過是牛刀小試。」
她聽著,不禁笑了。「如果解得開,你早就做了,不會拖到讓我發現。」她對他興許是帶著前世的眷戀,才會教她一見他,便如此懂他,所以她怎會不明白他的心思?
大伙都在瞞她,他也在瞞,不是存心的,而是企圖找到方法解決,最好讓她不需要為這件事憂心害怕。
可她怎會怕?她何其有幸,每個人都對她疼愛有加,這麼點問題打不倒她的,唯一擔心的是娘會受不住。
「你想太多了,我只不過是需要一點地利人和罷了。」他並沒有誆她,確實只要找出施咒者,其餘真的不是問題。
「是嗎?」她狀似漫不經心地應著,又問:「昨晚咱們沒離開,你是怎麼跟我娘說的?」
「就說你捨不得太早走,所以多待一晚,只是人一點倦,早點歇息。」他怎會不明白她心疼老太君的心思,自然會替她安排妥貼。
「那我……是不是注定無緣陪娘賞月了?」唉,原來如此,難怪她從沒賞過月、看過星子。
「如果你不急於在今年,明年倒也可以。」
「還有明年嗎?」她細聲哺問。
她石化入睡的時間越來越長,到了明年,她是不是會被永遠的困住?
「你說什麼?」朔夜直睇著她。
她微微牽動唇角。「我說……不要再胡亂起咒。」
「你何時見我胡亂起咒了?」
她笑著,緩緩地撫上他的頰。「你為什麼要為了我落得這樣的下場?」她隱約記得犯忌的咒術師會在月圓之夜痛苦不堪。「我一入夜就石化,就算你痛得無以復加,我也沒辦法陪在你身邊。」
怎麼……昨天才覺得老天實現了她的夢,今天又發覺,原來夢終究是夢。
「只要你能待在我的身邊,再痛都值得。」他收攏雙臂,眷戀地嗅聞她身上清雅的香氣。
她不懂,失去她……他就算活著也等於死了。
那種上窮碧落下黃泉都尋找不到她的徬徨無措,他再也可願嘗到。
「傻瓜,不准再為了我做傻事。」她怕,為了解開她身上的咒,他不知道又要付出什麼代價。
「為你做的每一件事都不傻,是我心甘情願……」他吻上她細膩如玉的頸項。
卜拾幸小臉紼紅,卻沒有拒絕他。
他們相聚的時間太短暫,天曉得下一刻她會變成什麼模樣,如今放縱一回又如何?
她怯生生地輕撫他的胸膛,感覺他狠狠一震。
他張大眼,她被他瞧得羞赧,聲如蚊蚋地道:「不能摸嗎?」
「……可以。」
「那你幹麼這樣看著我?」眼睛瞪得那麼大,好像她做出多麼驚世駭俗的歹事一樣。
「有點受寵惹驚。」事實上,他只是想從她身上得到一些力量穩定紊亂的心,沒料到她會如此大膽主動。
「等等,你是不是沒那心思?」她問著,臉上的紅暈一路燒向頸窩。
太丟臉了,她這豈不是會錯意,主動得太荒唐……天啊!
「現在有。」他笑得壞壞的。
「不用勉強。」她縮回手,臊得想挖個洞將自己埋了。
「不勉強,我完全可以配合。」
卜拾幸粉頰紅似火,想罵卻羞得罵不出口,可要是不還擊,真覺得自己被欺負得快要內傷。
然而,才一張口他便已封住她的唇,嚥下她破碎的字語,近乎蠻橫地勾吮著她的甜美,不容她逃脫的吻得狂烈,迫不及待要讓她的身上沾染他的氣息。
卜拾幸無力招架,只能任由他暴風雨般的侵襲,直到大掌滑入她的衣衫下,她才嚇得倒抽口氣。
「等等。」她氣喘吁吁地抓住他的手。
「嗯?」
迎上他噙著氤氳慾念的眼,她羞怯的別開頭,「我們以前是不是、是不是……」
「對。」
「哇……你她君子啊。」她嘿嘿笑著,佯裝輕鬆,可實際上心跳得飛快,她懷疑不緩一緩,自己恐怕隨時都會厥過去。
「所以今天不當君子。」他笑瞇黑眸,張口封住她的唇。
卜拾幸被吻得暈頭轉向,感覺衣衫被拉開的當下很想跟他說,天都亮了,這麼做真的很羞人,能否協議入夜再戰,問題是,一入夜,她的身體又僵硬如石,真要辦事……好像很為難他呀。
最後她也只好由著他。
他們都需要更強烈的羈絆安撫自己的心,所以他們放縱地索求彼此,直到……
「親家姥姥,這時分我妹妹八成還在睡。」
卜希臨的聲音從外頭傳來,讓床上翻滾的兩人,氣息紛亂地瞪著彼此衣衫不整、披頭散髮的德性。
「可是,以往這時分她總是會到北院陪我的。」和幾天前相較,范姜老太君的嗓音聽起來洪亮如鐘,可見有女兒陪伴,她的精神是完全補足,那日病倒分明只是心病。「不過,聽朔夜說,她昨晚有點倦,我在想會不會近來天候變化大,導致她染上風寒?」
「親家姥姥,你別擔心,我妹妹的身子骨向來好,從小到大沒見她病過幾回,不會那麼容易染上風寒。」卜希臨臉上擺著笑,心裡卻苦得很。
她自然不會知道房裡的兩個人正在滾床,純粹只是擔心妹妹尚未恢復正常,要是被老太君撞見,惹她煩憂就不好了。
「總要親眼瞧瞧妥當。」
「呃,可……」
眼見抵擋無效,卜希臨牙一咬,緩緩地推開門,想先確定妹妹是否清醒,卻撞見兩人正慌亂地穿衣裳。
「怎麼著?」
范姜老太君的嗓音逼到身後,卜希臨立刻把門關得死緊,回過頭,她臉上揚著笑,然而青筋卻隱隱在額際暴動著。
該死的朔夜,竟敢未成親就先壞她妹妹的清白……他死定了!
「拾幸起來了,不過朔夜正在為她梳發,咱們總不好這時進去,倒不如先到亭子裡坐一下,好不?」她急中生智,努力把事態的嚴重性降到最低。
混蛋傢伙,昨天不是還緊張著拾幸嗎?怎麼今兒個就色慾薰心地佔了拾幸便宜,簡直是該死!
「這怎麼成?兩人還未成親就獨處一室,這……」
「他們本來就要成親了,所以……」她很想站到老太君的陣線,可不管怎樣,總是要替拾幸留點顏面,免得碎嘴的下人以為拾幸半點矜持都沒有。
畢竟老太君的身後可有三、兩個丫鬟隨侍著。
「那好吧,咱們先到那裡坐坐。」
聽范姜老太君這麼一說,卜希臨才鬆了口氣。
兩人一在亭子坐定,范姜老太君索性叫丫鬟將早膳端來這裡。
沒一會,就見卜拾幸和朔夜從房裡走出。
卜拾幸嬌俏面容滿是紅暈,朝卜希臨傻笑著。剛剛姐姐開門時,她瞧見了,也知道姐姐是故意支開娘親……
卜希臨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她,再瞪向朔夜,表情就像在說:晚一點再秋後算帳。
「拾幸,身子可好?」范姜老太君一見她,便忍不住探手一拉,將她的掌心包覆在自己手裡,柔聲詢問。
「娘,我沒事。」她笑得羞澀。
「娘?」卜希臨看著她,再看向范姜老太君。雖然之前朔夜有知會她,范姜老太君收拾幸為義女,但這樣輩份豈不全亂了套?
「是啊,姐姐,老太君收我為義女。」
「我知道,只是我在想,這稱謂往後要怎麼叫才妥當。」這下她可頭痛了,關係好亂呀。
「怎麼叫都好,等吃過早膳再想也不遲。」范姜老太君拉著卜拾幸在身旁坐下。
朔夜只能往另一頭坐,就坐在卜家兩姐妹中間,一頓飯下來,側臉飽受卜希臨的眼刀凌遲,他卻不痛不癢,依然故我。
等用過早膳,卜拾幸吹奏木笛之後,本來就要回文府,卻拗不過范姜老太君的要求,又拖過午膳,正要離開之際,卻聽聞安玉緹前來。
朔夜聞言,不禁勾笑。
太好了,不用他特地上門就能探知拾幸的確實生辰。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4 00:12:33
第七章
雖然已經聽說安玉緹和拾幸生得一模一樣,但當安玉緹出現時,卜希臨還是結結實實打了個寒顫,不只是因為兩人相似得可怕,也因此安玉緹面無表情的人偶模樣。
這對孿生子站在一起,像是一真人一假人。
不過卜拾幸的態度倒是落落大方,聽著范姜老太君說起,范姜家與安家本是世交,甚至安玉緹本來是要許給范姜魁的,但范姜魁愛上文執秀,執意迎娶她進門,幸而最後並未影響兩家的情誼。
至於安玉緹今日前來,是因為聽聞范姜老太君身子不適。原本幾天前就該來,不過因為安熙凜受到驚嚇,一病不起,教她分不開身,直到這會才得空上門。
因為安玉緹的到來,又延遲了卜拾幸回文府的時間。
眾人閒話家常時,朔夜從頭到尾只是靜靜地站在一隅。
而安玉緹只覺得被盯得頭皮發麻,在確定范姜老太君的身子已經無礙,便準備打道回府。
剛踏出范姜府的大門,她隨即被攔截,但卻一點也不意外,她淡漠地看著擋住自己去路的朔夜。
「有事?」
「你爹的身體如何?」
「微恙。」她神情戒備地看著他,儘管心裡有太多疑問,卻沒找算過問。
「那好,不打擾你太久,只問你一個問題。」
「你和我爹之間的恩怨我並不清楚。」
「那是我跟你爹的事與你無關,我現在只想問你,你的生辰。」他向來恩怨分明,對安熙凜的仇不會報復到她身上。
「我的生辰?」像是聽到多麼不可思議的事,她有些意外地揚起眉。
「放心,知道你的生辰並不是要借此施咒,而是要幫助拾幸。」他有得是手段強迫她告知,但他已經不願再胡亂起咒,只為了未來可以陪拾幸走更長遠的路。
「拾幸被下了咒,我必須確知她的生辰,趕在她生辰之前解咒。」
安玉緹沒多細想地回道:「我的生辰是八月十六。」
「八月十六……」他沉吟著,推算時間。
「對,如果她是我的孿生姐妹,那麼,八月十六那日便是我和她滿十九歲的生辰。」
「十九逢厄……」
人的一生當中,通常有兩個大厄,一是十九歲時,另一個則是四十九歲時,施咒者既在拾幸出生前就落下咒,自是沒必要等到她四十九歲。
如此算來,只剩下半個月的時間了。
不,他必須快一步解咒才成。
他欠范姜老太君一個中秋,至少今年的中秋一定要讓她們母子共享團圓夜。
目送安玉緹搭上馬車離去之後,卜希臨也帶著卜拾幸準備離開,只見一群人站在范姜府的大門口,范姜老太君再三囑咐,要女兒再回家多陪陪她。
看著白髮蒼蒼的范姜老太君,朔夜心底是說不出的愧疚。
回到文府,不知道是天候陰霾所致,才申時,卜拾幸竟已石化入睡。
儘管卜希臨說過,她沉睡的時間與日俱增,但石化的時候突然變長只有一個可能……
「確實有人在城北見到火花爆開,地點就在國舅府的後院,我派人去查過,但那裡竟是空屋。」
黃昏時分,樊守年和伏旭踏雨而來,一進文府便告知所查得的消息。
「是嗎?」梅苑的主屋裡,朔夜垂睫瞅著沉睡的卜拾幸。
「我動用了所有關係查訪,儘管不知道對方是誰,但可以確定的是那人有國舅當靠山,想動他,並不容易。」樊守年說著,不由得歎氣。「唉,查到這消息,也沒什麼用處。」
「國舅爺?」朔夜微揚起眉。「怎麼沒用處,那人會跟在握有權勢的人身邊,就代表他有極長的時間藏匿在天水城裡,也說明我一回天水城就已經被盯上了,所以那天在酒樓的事確實是衝著我來的。」
「師兄,如今找不到人,就算知道這些事也沒用。」坐在桌邊的伏旭淡聲道。
「這你就錯了。」朔夜勾唇邪笑。「那人能樊上國舅爺,可見是有人引薦,我只要找到引薦的人,就能查出對方是誰。」
聽至此,樊守年恍然大悟。「你認為引薦的人是安熙凜。」
「除了他,還會有誰?」他哼笑著。
線索的源頭既然在安熙凜身上,就代表這樁事是從二十年前就開始,而且就是衝著他而來!
於是,朔夜留下伏旭待在梅苑守著,送走樊守年後,踏著雨,身形如鬼魅的他進了安府,如入無人之境地直來到安熙凜的寢房。
當安熙凜睡得極不安穩而清醒過來瞬間,便見角落裡有抹鬼魅,嚇得他彈跳起來,驚魂未定地瞪著那抹影子。
「怎麼,見鬼了?」朔夜笑瞇了眼。
「你……你是怎麼進到我房裡的?」安熙凜嚇得直往床內側退,大喊著,「來人、來人啊!」
怎會這樣?他明明就聘請了一票護院守在他的院落,他的房門前的!
「得了,都這麼晚了,也該讓人好生歇息。」朔夜緩緩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俊魅的五官在晦暗的房內份外邪氣。「說,當年是誰殺了伶兒?」
「我……我不知道!」安熙凜氣息紊亂,緊抓著被子罩住自己。
「你不知道?」他低低笑著,聲音薄如刀。「我可以殺了你,直接從你的魂魄找出答案。」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安熙凜嚇得跪在床上求饒。
「說!」
「我說了一樣會死……」安熙凜突地像個孩子般嚎啕大哭。「我不是有意讓事情變成這樣的,我不想害成伶兒的……」
藏在心底二十年的秘密成了壓在胸口,令他不能呼吸的愧疚,甚至還牽繫著自己的生死,讓他活得膽戰心驚、惶惶不安終日。
朔夜眸色無情,陰鷙懾人。「我還等著。」
安熙凜抬眼看著他,嘴巴動了下,終究還是說了。「你的師兄……清華……」
「清華?」他微愕。
在遇見伶兒之前,他的性子狂傲且我行我素,替自己樹立了不少敵人,但那些都是毫無關係的外人,所以師出同門的大師兄對他懷抱著如此深的仇恨,倒教他有點意外。
「當年,他問我想不想搶回伶兒,又說他知道你和伶兒要私奔,所以他帶著我去阻攔,我真的只是想要留下伶兒,可是他卻……」想到那段封印的記憶,安熙凜整個人不住地顫抖著。「後來,他還取出伶兒的魂魄,說要讓伶兒無法轉世,讓你再也找不到她……我試圖跟他搶,可是我搶不過……」
對於自己當年的無心之過,他一直活在恐懼和後悔中,還隨時擔憂自己會被殺,這些年來他看似風光,其實是活得生不如死。
「所以後來他把伶兒的魂魄導入在你的女兒身上?」朔夜低吟著。
如此一來,一切都合理了。
拾幸偶爾出現的世故老成,還有那些破碎殘留的記憶,是因為她根本沒有經過輪迴轉世,而是直接注入死胎之中,再下咒封印?
「我不知道,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安熙凜聲淚俱下地喊著,「當年我娘子生產,頭一胎一出生就死了,我正不知道如何處理時,他就來了,說他想要那個孩子,結果沒一會,那孩子又活了,然而一入夜就像死了一樣,我一怕,就把孩子給丟了。」
朔夜又問:「清華人在哪?」
「我把他引薦給國舅爺,他現在應該住在國舅爺府的後方小屋。」
「不,他人不在那裡。」
見朔夜像是懷疑他把人給藏了起來,他索性舉手發誓,「我發誓,我已經許久沒跟他有聯繫,我真的不知道他在哪裡!」說著,還不斷朝他磕著頭。「我真的不知道……」
朔夜瞧他不像說謊,「罷了。」
安熙凜猛地抬頭,不明白他說這句話的含意。「……你不殺我?」
「這麼想死?」
「不……」
「那你就繼續過著膽戰心驚的日子直到死去吧。」
他哼笑了聲,如來時一般悄無聲息地離去,留下錯愕的安熙凜,回過神後開始無聲落淚。
有時,殺了一個人太便宜對方,存心的折磨才是將一個人凌遲至死的最佳手段。
回到文府梅苑,朔夜不管身上早已濕透,沒打算換下衣袍,只是靜靜地站在卜拾幸的床邊。
這下要怎麼辦?
兇手竟是同門的清華,而且報復的行為是從二十年前就開始……如此陰狠狡猾,朝他的弱點直切,怕是難以逮到對方。
可是,時間有限,他還能怎麼做?
「拾幸。」
眼看幸福已經握在手中,怎麼又一點一滴地從指縫流逝?
是老天存心不成全他?還是他們本來就不該相愛?
他想著,化為無聲歎息。
「清華大師兄?」
伏旭驚詫的聲音隱沒在下了一夜的滂沱大雨中。
入秋後的天水城迎來一年一度的雨季,可是今年的雨勢卻來得異常兇猛。
「我想不透他為什麼要對付我?」朔夜低喃著。
梅苑二樓的亭台,四面各有兩扇雕花門,如今同時打開,狂風捲入,消解了暑氣,也讓大雨打濕了地面,朔夜卻不怎麼在意,深沉的直睇著天空,陰霾的天空壓上厚重的雲層,偶爾能看見幾道閃電劈天破地地閃下。
「你不知道?」伏旭有點哭笑不得。
「你知道原因?」
伏旭有點無言,歎了口氣才道:「那時的師兄桀驁不馴,從沒將師兄弟們看在眼裡,也難怪你想不透。」
「我得罪過他?」朔夜猜想著,卻不以為然。
同門裡,他只和伏旭交好,這也不過是因為有一次他受了傷,伏旭無酬醫治他罷了。
「應該是說你得罪了師姐崔鶯兒。」
「鶯兒?」鶯兒是師父的獨生女,也是一名咒術師。「我跟鶯兒之間並沒有任何干係。」
「就是沒有任何干係才糟。」伏旭歎了口氣,拿起茶淺啜著。「大師兄喜歡鶯兒師姐,可是鶯兒師姐的眼裡只有你,後來……你愛上范姜伶,鶯兒師姐心碎而死。」
「那關我什麼事?」朔夜掀唇笑得譏諷。「難不成她喜歡我我就得喜歡她?那每個喜歡我的女人我都全盤接收?」
「那是鶯兒師姐自己想不開,所以在她死後,師父也跟著仙逝了,但也有另一種說法是……」伏旭頓了下,定定地看著他。「大師兄因為師父始終不肯讓鶯兒師姐嫁給他,於是在她死後,殺了師父,解散了師門。」
朔夜微揚起眉。「反正,大師兄是把鶯兒的死算在我頭上了?」
「應該是吧,如果師父真的是他殺的,那麼他會想報復你,也不是不可能。」
「孬種,要報仇儘是找我身旁的人。」他惱著,卻又像是想起什麼,急問:「那麼,你想他會待在哪裡?」
伏旭聽了,忍不住又笑了。
「你笑什麼?」朔夜攢緊濃眉。
「我說你啊……明明在師門待了二十幾年,卻連其他師兄弟的習性都不知道,真是非常自我。」見他的臉色不佳,伏旭咳了聲,趕忙收起笑意,正色道:「大師兄最擅長的是隱神咒,你說,要上哪去找他?」
朔夜一頓,乏力地倒往椅背,再度看向外頭的天色。
師門修煥,師父會依照每個弟子的資質而調整學習的咒術。一般來說,資質越高,學的種類越多,但一定有一項最上手的,好比他自己最擅長的是易神咒,顧名思義,是和求咒者達成協議,從對方身上取出某物換取起咒。
而伏旭最擅長的是以咒為引,讓藥效可以急速發揮。
至於隱神術,不管有形無形之物皆可封印隱藏。
所以大師兄若想藏住自己,任誰也找不到,一如他解不開拾幸身上的石化咒,也嗅不出在她身上的伶兒魂魄。
「那麼,我只能被動地等他來找我?」
「如果他有意願找你的話,打一開始他就會現身,而不是躲在某處。」
朔夜聞言,不再開口。
他氣惱,卻不知道該如何做。當年待在正咒門他怨天尤人,看任何人都不順眼,索性把自己封閉起來不與人接觸,想不到就連這樣也能惹出事端。
這也就罷了,既然是恨他,為何又不針對他,偏要對他最在意的人下手?二十年前殺了伶兒還不夠,二十年後還要再殺拾幸一回?
渾帳東西!
「怎麼了?臉色這麼凝重?」
聽到卜拾幸輕柔的聲調,朔夜調回視線時,已將惱怒斂卸,換上慵懶笑意。
「你到廚房忙些什麼?忙這麼久。」
「我去向廚房大娘學一樣好東西。」卜拾幸端著食盤走近。
「什麼好東西?」
「你瞧。」她像獻寶似的將食盤往桌面一擱。
朔夜一瞧,怔了下,隨即勾起煦暖的笑。
那是一道菜,一道他曾經很喜歡嘗的菜,一道她曾經允諾有一天學會之後,會擺在他面前的菜。
他笑了,眼眶卻發熱著。
「怎樣,這道油淋三鮮很像樣吧?」卜拾幸邀功地道。
朔夜看著她。「你……想起以往的事了?」
「沒想起,但我就覺得你一定會喜歡這道菜。」存在她腦海裡的,與其說是記憶,倒不如說她的魂魄刻印著他些許的嗜好。「嘗嘗吧,伏旭也一起。」
伏旭靜默不語,看著朔夜毫不遲疑地拿起筷子,夾了菜入口。
「味道如何?」
「好吃,火候剛好,三鮮極為甜美酥脆,這淋油味濃而不膩,極好。」他說得頭頭是道,彷彿這道油淋三鮮真的在他舌尖化為如此好滋味。
「那多吃點。」
「有什麼問題。」
「師兄……」伏旭見他一筷子接一筷子,不禁出聲制止。
「怎麼了?伏旭為什麼不吃?這三鮮可是剛撈上岸,很鮮美的,半點腥味都沒有。」見他欲言又止,她偏著螓首道:「還是你們有事要聊,我待在這裡不方便?」
「沒的事。」朔夜看向師弟。「伏旭,沒什麼事了,你先下去吧,順便去世濤那裡走走,看看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
伏旭只能應了聲好。
然而,離去之前,還是不住地回頭。看這狀況,卜拾幸根本不知道師兄吃不下東西,而且越近月圓,硬是要吃東西,對他更是苦難……可既然師兄沒打算提起,他更沒理由說。
歎了口氣,他緩步離去。
待伏旭走後,卜拾幸就站在朔夜身旁,看著他大快朵頤,沒一會便將一盤油淋三鮮給掃空,不由得笑瞇了眼。
「你站在這兒做什麼,要討賞?」將筷子一擱,他抬眼笑睇著她。
「抱。」伸出雙臂,她軟聲撒嬌。
朔夜一愣,垂睫低笑,輕柔將她抱入懷裡,就讓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把臉枕在他的頸窩。
「怎麼今兒個撒起嬌了?」他笑問,萬般憐惜地摸著她的發。
「因為我覺得你心情不好。」
「是嗎?」
「就像外頭的天氣。」
朔夜微揚起眉,看著外頭,天空乍現銀白色的閃電,沒一會爆開驚雷聲,雨勢隨即如萬馬奔騰,橫掃千軍般落下。
「我倒覺得今天的天氣真好。」他淡淡道。
那閃電就像他心底悶燃的怒火,他渴望找到出口,狠狠地宣洩,就像那震天價響的雷得以徹底解放。
卜拾幸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我瞧過熱辣的日頭、疾行的閃電,感受過狂放的風和震耳欲聾的雷聲,就是沒瞧見皎月和星子……」她沒看過天黑,總是活在太陽底下,聽起來像是頗美好,但這人生總覺得遺憾了些。
「你想看嗎?」
「當然。」
朔夜想了下,抱著她起身。
「你要做什麼?」她看著他問。
「讓你瞧瞧黑夜。」
「黑夜?」朔夜抱著她下樓,進入他的寢房裡,將她擱坐在床上,再關緊了門窗。
「這就是黑夜?和尋常時候相較,自然是晦暗許多,但終究還是有著淡淡光線,不致讓她看不見他。
黑夜,不就是要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嗎?
朔夜一彈指,瞬間半點光線皆無,像是黑暗乍臨。
「啊,怎麼會這樣?」她不解的問。
「我把光全都鎖在外頭。」這只是個簡單的結界罷了。
「可是沒有星子和皎月啊。」
「這樣呢。」她聽到了些許聲響,隨即瞧見黑暗中出現點點火花,但仔細一瞧,其實是……
「那是寶石吧?」
「真是聰明的丫頭。」他把百寶格裡的寶石凝聚在半空中,那天然的寶石只要一點光線折射,就如星子般璀璨。「有人說,天上的星子就像是打翻的珠寶,依我現在看來,確實有這氛圍。」
「那……那就要月亮?〕她指著擺放在桌上的亮點,這才發現寶石的光芒是來自於這亮點的折射。
「拿夜明珠充當月亮也挺風雅的。」說完,他在她身體坐下。「黑夜裡的皎月星子,大概就是這樣的感覺。」
卜拾幸抬眼直睇那不斷閃爍的寶石,不禁笑瞇眼,往他肩上一枕。「其實賞月就是這樣,關在房裡賞月更具風情。」
「喔,什麼樣的風情?」
「好比……」她貼近他的頸項,羞澀親吻著。朔夜一愣。
「要是在外頭賞月,我就不能親你了,對不?」說著,她吻上他的唇,重重地印下。他還是沒有動作。
「你……你不喜歡嗎?」她很緊張,手心冒著汗。
說什麼看星星看月亮,說穿了,她根本就是在色誘他,甚至連油淋三鮮都端出來了!三鮮,那可是最天然的壯陽之物啊!
「你在想什麼?」
「想跟你親熱。」她褪去矜持,大膽邀約著,小手已經爬上他的胸口,在黑暗之中笨拙地解著繫繩。
「為什麼?」他粗嗄喃著。
所以,她突然提出各種希冀,純粹是要將他給拐上床?
好邪惡的心思……正對他的味,可惜時候不對。
「還需要理由嗎?就算沒有正式拜堂,但咱們已經算夫妻了。」那回在范姜府裡,他們就差臨門一腳。
「夫妻……」他多麼渴望的字眼。
這輩子,他只愛這麼一個女人,愛她愛到狠忌也不悔,只要能再愛她一回,就算要他死後墜入地獄永不超生,他也無尤,可是……為什麼老天卻要如此折磨她?
她明明靈秀而純良,為何她的命運如此多舛?
是他的錯嗎?是他不該招惹她?如果不是他,她前世不會死於非命,今生更不會受咒纏身。
「你會不會太過分了點?」
突聞她害臊又羞惱的質問,他回過神看向她,才驚覺她不知何時已經扒光他的衣袍,吃了他許多豆腐,就連小手也放肆地直往他腿邊而去……他突地笑了。
「你笑什麼?」卜拾幸氣得翻臉。
她把姑娘家的矜持丟到天涯海角去,結果卻得到他的訕笑……他到底喜不喜歡她?還是說……「你有什麼問題嗎?」問出口的瞬間,她突地想起,不對……那天他明明興致很高昂的。
「沒什麼問題,只是等著你服侍。」他乾脆往床上一倒,朝她眨眨眼。他猜得出她色誘他的用意,但他不願意,只要他不主動,她也無法行事。
「你以為我不敢?」她一臉凶狠。
為了這個決定,她已經做到如此地步,是絕不會退縮的,不管他到底有沒有興致,在沒有完事之前,他哪裡也別想去!
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卜拾幸當著他的面開始輕解羅裳,緊張得雙手發顫,卻咬牙不退。
朔夜睇著她曼妙的身形在衣衫漸退的情況下,染上妖嬈之色,像把火般地燒上他的胸口。
他真沒想到她會做到這個地步,所以當她爬上床,赤裸地覆在他身上,那木樨花的清雅香味,溫熱的嬌軀、細膩如脂的肌膚,逐漸瓦解他引以為傲的理智。
當她笨拙地吻上他時,他聽到理智線斷裂的聲音……
放縱的馳騁後,他極欲撒出,她卻以雙腿夾緊他的腰,不容他退卻,硬是盛接生命的種子。
「你……」他難以置信地瞪著她。
「我要孩子。」她氣喘吁吁地道:「我也要你……上輩子最大的遺憾是和你成了無名無實的夫妻,這輩子,我當定你的妻,我要生下你的孩子!」
就算時間不多了,她也要跟老天一搏!
她不要等到死去之後,他又開始厭世……有個孩子,至少可以牽絆住他,那麼,也許他們就有再相見的一天。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4 00:12:49
第八章
朔夜很清楚她在打什麼主意,但他不願意。
「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孩子可能會在你石化時一併死去?」
「那只是可能,不是絕對。」
「如果是呢?」他啞聲問。
「我會生下他。」她堅持。
她不想連試都不試就放棄,也許她會死,但在死之前,她要完成自己想做的事,誰都阻止不了她。
她再也不想看到他行屍走肉地遊走,等著花開……
她要再見到他意氣風發的笑,看他笑得桀驁不馴,放肆不羈!
「拾幸……」他不捨地摟緊她。
她不知道,她已經沒有那麼多時間了……他應該要告訴她嗎?至少讓她的心裡有個底抑或者,等到他不計代價地把事情解決之後,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
究竟怎麼做才是對的?
「朔夜,答應我,不要拒絕我。」她親愛地回抱他,青澀地吻著他的唇,感覺他還在體內,讓她變得完整。
他棲息在她體內,熱燙潮濕的包圍和充滿生命力的抽搐感染了他,讓他再充滿力量,在她體內沉而重地律動著。
她以為生下孩子可以用孩子扣住他的命。
可是,他要的不是孩子,就算孩子出現在他面前,沒有她為伴,他愛不了那個孩子。
一直以來,他想要的,只有她。
他是個不受重視的么子,一個性格扭曲的男人,天生該活在黑暗中的咒術師,卻與她相遇。她是他在黑暗中唯一觸摸得到的光點,是他存活下去的動力,是他生命中的救贖。
可是,她卻即將再一次地離開他。
而且一旦被困在石化的軀體裡,她將再也無法轉世輪迴,就算他拖著殘破的軀體等到末日也等不到和她相遇……
她不知道,而他說不出口,不想讓她知道他們之間早已無路可走。
完事之後,他摟著她,大掌輕撫她敏感的身子,安撫著她激情未退的心。
「啊……我碰到這塊玉了。」
朔夜垂眼瞅著她,就見她側臉貼在他的胸口上,小手輕撫著他掛在頸間的方形玉珮。
「完了,你要怎麼處罰我?」她笑嘻嘻地問,很故意、很尋釁。
「再溫存一次?」
「……我還滿喜歡這種處罰的。」
朔夜頓了下,有點懷疑自己聽到什麼,畢竟這話實在是……太不矜持。
「幹麼這樣看我?」她瞇眼瞪他,想要表出由她掌控的悍勁,可惜小臉通紅,硬生生銳減她企圖表現的霸氣。
「小傻瓜。」他愛戀地吻上她的發旋。
她細心體貼,從不讓自己的擔憂和不安彰顯在外,用言語和舉動掩飾惶恐,不是為了欺騙自己,而是要讓他以為,她真的勇敢無懼。
「幹麼叫我小傻瓜?我才不傻。」她嗔笑著,手撫上那特殊的方形玉珮。
玉珮有多種款式,但很少做成方形,莫名的,她就是知道為什麼這塊玉要做成方形。
朔夜沒再多說什麼,只是靜靜地看著她輕撫著身上的玉珮。
「這塊玉特別在綠中一點紅,為了要納入這塊續,所以才做成方形。」說著,她抬眼看他。「你一定是這麼認為,對不?」
「難道不是?」他對玉石並無鑽研,珍惜這塊玉珮只是因為這是伶兒贈與他的定情物。
「這塊玉是有機關的。」
「什麼機關?」
「只要往這裡一按,就……」她微笑按著方形玉珮背面的最下方,聲音突地頓住,就連手也停在半空中。
朔夜先是一愣,而後才意會。
她突然的石化教他眼眶發燙。
不是才未時嗎?她石化的時間越來越早,就連早上醒來的時間也越來越晚……
眼看越接近她的生辰,她的生命就消逝得更快,快到他措手不及,日夜驚惶卻無能為力。
到底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他把大師兄給找出來?
他輕輕拉下她停在半空中的手,卻見玉珮竟從上方開了一條縫。
先將她安置好,蓋妥被子,他才拿起玉珮細瞧,發現裡頭有一小繒結起的髮絲。
結髮不就這麼簡單?
隱約之間,他像是聽到伶兒這麼說著,拉著她的發和他的打了個結,再拿起剪子毫不遲疑地剪下。
如果他沒記錯,當時她小心翼翼地把頭髮收在她的錦囊裡。
他問她為何這麼做,她卻是笑而不答。後來在他追問數回之後,她只說「往後你就知道」,從此,他不再追問。
沒想到她是將這一繒結髮藏在玉珮裡……
他的胸口狠狠緊縮著。
她看似循規蹈矩,其實骨子裡藏著悖禮的心眼,就算不敢明目張膽地做,卻會將她的心意藏在隱晦之處。
相隔一世,她再度來到他的面前,揭開了結髮藏匿之處,教他激動得不能言語,只能將她緊緊擁,他突地想起……
「結髮?」這裡有他和她的頭髮,有伶兒的頭髮!
這麼一來,他不就能夠借此解開她的石化咒?
之前他央求范姜老太君讓他們住進樨香水榭,就是餚冀能在伶兒的房裡找到些許她遺留的髮絲,只是事過二十年,那些發末早已不復存在,沒想到最後生機反倒是握在他的手中!
是夜,朔夜迫不及待想要施術解開石化咒,找來伏旭守門,以防清華在他處偷窺,形而破壞。
畢竟這種咒術他並不熟悉,需要集中注意力,不被任何人干擾才成。
文世濤和卜希臨也等著房外。
朔夜嘴裡念著咒文,指尖在半空中繪出閃亮的金色古文,全神貫注地將金色古文緩慢地挪下,直到將卜拾幸全身籠罩。
「解!」他低喝一聲,大手緊握,金光沒入卜拾幸的體內,但幾乎是同一時間,金光迸出,消散在半空中。
朔夜不禁一愣,看向卜拾幸,驚見棲息在軀體裡的魂魄竟有缺損。
「怎麼可能?」
「師兄?」門外伏旭輕喚著。
「為什麼會這樣?」朔夜低喃著,連伏旭推門而進都置若罔聞。
「師兄……失敗了?」伏旭看向床上的卜拾幸。
朔夜神色恍惚。「拾幸的魂魄是不全的,在這種情況下,我沒有辦法解咒……」
突然,他明白了。
沒有經過轉世的伶兒魂魄被注入死胎之中復生,照理說,個性應該要跟前世一模一樣,但拾幸時而表現出青澀,時而成熟,那是因為她的魂魄並不穩定。
而石化咒不但隱去她的記憶和魂魄氣味,也同時支撐著她不全的魂魄,讓她得以活下去。
「難不成……大師兄把魂魄碎片給毀了?」伏旭大膽推論。
朔夜高大身形踉蹌了下。
這就是他最害怕的結果。
如此一來,就算他找到伶兒的髮絲也無濟於事了……就算他殺了施咒的大師兄也沒有用了……
烙在拾幸身上的咒是無解的,竟是無解的!
「混蛋!他到底要怎麼凌遲我?」恐懼化為怒火,幾乎要將他焚化。
「師兄,你冷靜一點!」
「你要我怎麼冷靜?」他怒吼,臉上的鬼紋隨著他的怒氣弔詭浮動,彷彿具有生命,攀住了他的頰,像是要沉入頰肉,迸現出可怕的青筋,扭曲他俊魅的臉。
「師兄……」感覺他的神智像是被鬼紋控制,伏旭心下一驚。
他聽師父說過,犯忌的咒術師身上會產生鬼紋,每逢月圓狠狠地凌遲著犯忌者,而只要心緒大動,鬼紋會快速地蔓延,直到有一天鬼紋遍佈全身,咒術師會失去咒力,變成不老不死的廢物,日夜受盡折磨。
而眼前的師兄臉上的鬼紋開始猙獰的生長,像在預告他的最後下場。
「渾帳東西,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恐懼和憤怒引發他內心的黑暗,鋪天蓋地將他吞噬,他想要控制,卻感覺自己開始失控,身體不自覺地抽搐。
「師兄,殺了他也沒用,你冷靜一點!你再仔細想想,也許拾幸的魂魄碎片不見得是被他給毀了,而是被他藏在哪裡!」伏旭緊抓著他。「你要冷靜一點,拾幸還在等你!尚未到最後關頭,不要放棄!」
拾幸?朔夜頓住,拉回些許心神,看著還躺在床上的人……
拾幸還等著替他生個孩子……他心底最大的渴望,就是和心愛的女人共組家庭,生個孩子,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平安一生……有這麼難嗎?
悲傷驅逐了恐懼和憤怒,緩和了面頰上鬼紋的暴動,拉回渙散的理智,他這才瞧見侄兒和卜希臨不知何時進到屋裡,正擔憂地看著他。
「懿叔,有沒有什麼事是我幫得上忙的?」文世濤啞聲道。
這些天,他聽希臨說起懿叔和拾幸之間的兩世羈絆,如今再見他險些發狂,臉上的鬼紋教人打從心底駭懼令他心傷。
「我不知道。」
「一定有的!」卜希臨突地出聲。「好比說……安玉緹,她是拾幸的孿生妹妹,難道她們之間沒有半點關聯?」
朔夜垂眼不語,突地像是想到什麼……
「味道!」
「咦?」眾人愕然看著他。
「安玉緹身上有伶兒的魂魄味道,我一直以為那是因為孿生子待在同個母胎裡所沾染上的,可是安熙凜說,他的第一個孩子是在死後才被注入伶兒的魂魄,在這種情況下,安玉緹的身上不該有伶兒的魂魄氣味!」是因為魂魄碎片作祟,才導致安玉緹始終面無表情嗎……他早該想到這一層古怪的!
文世濤雖然聽得一頭霧水,卻當機立斷道:「我馬上派人去把安玉緹請到府裡!」
「等等,我去請范姜老太君幫忙!」卜希臨忙道。
畢竟文家和安家並沒有往來,這夜半時分要請安玉緹過府實在有困難,但要是借由范姜老太君之口,那效果可就大大不同。
兩人一前一後的離開,留下鬆口氣的伏旭和喜懼交錯的朔夜。
他怕,不敢再有期待,要是再次落空,他將摔得更深,可是又忍不住期盼,安玉緹真的可以解除拾幸身上的夢魘。
然而,兩人才剛下樓,沒一會又回到房裡。
「怎麼了?」聽到腳步聲,朔夜轉頭看向門口。
「安熙凜來了。」文世濤啞聲道。
「安熙凜?」朔夜沉吟著,瞧見安熙凜出現在門邊,一臉誠惶誠恐。「你……」
「清華把玉緹帶走了……」安熙凜說完雙腳一跪。「我求求你幫幫我,不管要我付出什麼代價都可以!」
他話一出口,伏旭看向朔夜。
朔夜怒目欲眥。「清華!」
「師兄,你非去不可嗎?」
剛才安熙凜從女兒的房裡取來頭髮,讓朔夜施咒,得知安玉緹人就在黑霧林裡。
一確認所在,朔夜立即動身出門。
「我要把安玉緹帶回來。」
「可是,師兄你不覺得古怪嗎?如果是大師兄把安玉緹帶走的話,他為什麼不用隱神咒將她藏起來,反而讓你輕易找到她?」伏旭擋在他身前,就怕這事有異。
朔夜睇著他,血色的唇綻著嗜血的邪笑。「我認為,他是故意要我去找他的。」
「既然如此……」
「你認為我會死在他手裡?」他撇唇笑得譏刺。「他沒那本事。」
「可是……」
「就算他能殺我好了,殺了我對他而言有何快感?」他很清楚,清華最想做的事是不斷地折磨他。
伏旭聞言,也覺得頗有道理。「可是他引你前去到底有什麼用意?」
「去了不就知道了?」
他可以感覺到黑暗還棲息在他體內,縮在角落蟄伏不動,就等著他完全爆發失控,將他吞噬。
但他不怕,在他被黑暗吞噬之前,他會拉著清華一起。
於是他獨自起程,直朝城南奔去,出了南城門,進入黑霧林的範圍。
黑霧林終年陽光照射不進,黑暗邪惡由此滋生,懷有噁心的人,容易在這裡沾染上黑暗氣息,而師父總說這裡是最佳的修煉場所,用來測試人心。
朔夜直入黑霧林銜接孔雀山的深處,那裡是一片峭壁,底下有座山洞,可以容納數人,是以往師門修煉時,師兄弟們的休憩之所。
然而,這裡對朔夜而言,沒有半點回憶,現在佔住他心頭的唯有卜拾幸的生死。
「清華!」來到山洞前,他沉聲吼著。
雖然看不見人,但他可以感覺他就在面前不遠的地方。
不一會,如他所猜測,他瞧見清華的身影,從袍角到展露出全身,緩緩地出現在黑暗之中。
「你來了。」清華以往清亮的嗓音此刻卻有如老者沙啞無力。
朔夜驚見他竟是一頭蒼發,露在衣袍外的肌膚爬滿鬼紋,膚色蒼白如鬼,彷彿光是站著就讓他費盡氣力。
「原來,你已經是風中殘燭。」朔夜打量著他,唇角的笑意漸深。
難怪不敢跟他正面交手,只因為他早就老朽得無法出手……然而,在這種情況下,他竟還一心報復他。
「我不過是先你一步。」
「把安玉緹交出來。」朔夜說著,右手已經結印,隨時可以動手封印他。
他不會殺他也不想殺他,因為讓他用這副軀殼活著,才是對他真正的報復。
「不。」
「你想死?」朔夜瞇起眼,快要壓抑不住體內嗜血的衝動。
「你要是殺了我,安玉緹也會立刻死去,那麼你的女人將永遠困在石化的軀體裡,再無法轉世輪迴。」清華笑了,笑瞇的黑眸冷邪懾人。
「廢話少說,開出你的條件。」聽到這裡,他要是連這個人想要什麼都不知道,也枉費他活了四十多年。
「幫我殺個人。」
朔夜不禁低笑。「你已經走到連咒都施不動的地步了?」
「確實是如此。」
「殺誰?」
「三皇子。」
朔夜閉了閉眼,笑得譏刺。「你都走到這一步了,竟還想替國舅爺賣命?」雖說他對時局沒太大的興趣,但關於皇室鬥爭依舊時有所聞。
好比國舅爺有心扶持自己的外孫大皇子為太子,可是皇上卻遲遲不肯下詔,造成國舅爺企圖將其他皇子除去,逼著皇上下決定。
當然,這都是一些坊間說法,至於真正的狀況他沒興趣探究。
「我已經收下酬勞,不能不做。」
朔夜好笑道:「你這風中殘燭要那些錢做什麼?我倒認為你剩一口氣,應該想盡辦法來報復我,而不是給我路走才是。」
對於對方的說詞,他有幾分疑慮。
畢竟,他在施咒時已經布下重重關卡,對於如此工於心計的人,他說的話難以教人信服。
況且,依犯忌的程度,他早已不能吃喝,要那麼多酬勞做什麼?
「你說的對極了,我恨你恨到殺了你還不是以解心頭之恨,本來我是師父最看重的弟子,你一來,不但奪走師父全副注意力,連師妹的心也佔據,結果你卻是不屑一顧,最後還害死師妹。」清華倒也不隱瞞,但站了好一會,他已經氣虛地選擇坐下。「我給你路走,也要你有本事。」
「是嗎?」朔夜走向他,居高臨下地瞪著他。
「我要你在五天之內殺了三皇子,而且……在中秋那晚,你才能將安玉緹帶走。」
「何必這麼麻煩?」朔夜瞇起黑眸。
他閉上眼,靜下心,感受到安玉緹還存活著,慢慢感覺她所在的位置。
也許是清華極為虛弱,導致他的隱神咒出現破綻,教他察知安玉緹就隱藏在山洞裡。
「因為……」清華一頓,像是察覺什麼,突地笑睇著他。「就算你發現安玉緹在山洞裡又如何?只要你強行將她帶走,她會立刻在你面前魂飛魄散,我看你到時如何救你的心上人。」
朔夜微揚起眉,抬手結了個手印,送進山洞深處。「誰說我要強行帶她走?我不過是要確定中秋那日,我能夠領回安好無缺的安玉緹罷了。」
他可不認為清華會傻得任由他搶奪,這個城府深沉的人肯定早就設下多重咒術。
這是拾幸最後的機會,他無論如何都要替她保住,不會貿然行事。
「很好,那就一言為定了。」清華滿意一笑。
儘管感覺有異,朔夜還是同意了這個交易。
畢竟,眼前最重要的是保住拾幸,所以哪怕面前有陷阱,他也會毫不猶豫地跳進去。
翌日,他找來伏旭、文世濤、樊守年、安熙凜共議對策。
確定所有細節之後,到了隔日晚上,趁卜拾幸入睡之後,他立刻前往黑霧林施咒。咒殺並非咒術師的天職,反倒是最為嚴重的禁忌,於是,在朔夜施咒之後,他便昏厥過去。
這是因為咒殺瞬間帶來的痛楚會全數反彈到咒術師身上。
他已經安排好,這段時日,先待在黑霧林裡,以免他的狀況嚇到拾幸。然而,當他張開雙眼時,瞧見的便是拾幸。
他怔住,懷疑自己在夢中。更弔詭的是,他並非在黑霧林中伏旭的茅屋裡,而是在文府的梅苑裡。
「你到底做了什麼?」卜拾幸用著濃濃鼻音問道。
朔夜看著她,一時之間竟不知道該說什麼。
一切都亂了套,教他無從應對。
「為什麼你臉上的鬼紋變更多了?」她問著,輕撫他的頰。
她的指尖冰涼,令他打了個寒顫。「沒做什麼,只是那天我動怒了,所以鬼紋自動蔓延罷了。」
「為什麼動怒?」
「我保護不了你。」他說得小心翼翼,一邊觀察她的表情,猜測她是否知道了什麼。
「你……」卜拾幸抿緊唇。「我一覺醒來找不到你,他們說你和伏旭暫時回黑霧林,我想找你,可不知道黑霧林在哪,問七彩姐夫他又不說,所以我就跑去問執秀,跑了趟黑霧林,硬是把你帶回來,可誰知你一睡就是五天。」
「已經過了五天?」他微愕。
這回咒殺後的威力竟讓他睡上這麼多天?
「要不是伏旭說你沒事,我……」說到一半,隱忍的淚水嘩啦啦地掉落。
「別哭。」
「是你害我哭的!有什麼好生氣的?因為生氣就害得鬼紋變多,甚至一覺不醒……你這不是存心嚇我嗎?要不是伏旭說,你沉睡代表著身體在自動修復,我真的不知道怎麼辦!」
五天耶!一個尋常人會無聲無息地熟睡五天嗎?
那感覺就像是死去了一樣……
「不過是睡著罷了,你何必這麼大驚小怪?」他苦笑。
「我大驚小怪?」她瞇眼瞪去,抬手打他。「你敢說我大驚小怪,我不過是夜裡石化就讓你驚懼不安,你昏睡五天我能不嚇出病來嗎?」
她多怕,當她醒來時,他還一直在沉睡,再也不會醒過來……
「我說錯了、我說錯了,原諒我,好不?」他接住她的小手,湊在嘴邊親吻。
「才不!」她氣呼呼地道:「你儘管睡好了,我才不會像個傻子一樣一直守在你身邊。」
「你不在我身邊,要我怎麼醒過來?」說著,他長臂一撈,將她撈進懷裡,溫熱香郁的軀體,可以安撫他的不安,穩定他的心神。
「哼,最好是這樣。」
「別氣了。」他啄著她的小嘴。
卜拾幸氣得張口咬他,他也樂得回咬,一來一回,倒變成唇舌糾纏,嘗到了她唇腔內的甜美,也嘗到了她淚水的鹹澀。
「別哭了。」他低聲哄著。
就是怕她胡思亂想,他才刻意前往黑霧林……倒是小覦了她的決心,沒想到她會一路追到黑霧林去。
卜拾幸張口要罵,但肚子卻先咕嚕咕嚕地叫了起來,羞得她趕忙按住肚子。
「餓了?」
她羞得說不出話。
「你該不是守在我身邊都沒吃東西吧?」思及此,他立刻翻坐起身。
「還不是你害的。」她哼了聲。
「走,去叫廚房準備膳食。」他起身,看了眼外頭的天色,然而陰霾的天空看不出現在是什麼時候。
「我去弄,你在房裡等我。」
「好,順便幫我叫伏旭過來。」
「嗯。」待她一走,他隨即又乏力地倒回床上。
看來是他的身體太虛弱才受不住咒殺的反彈力量。
想起清華那張清俊卻滿是鬼紋的臉,他看起來年輕的身形,卻極為老朽的駝著……而他,是不是也快要和他一樣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4 00:13:08
第九章
卜拾幸端來膳食時,因為文世濤得知朔夜已醒,也順路過來探望。
一進梅苑,便見朔夜和伏旭坐在二樓的亭台裡。
文世濤跟著卜拾幸上樓,一直打量著朔夜,他一頭檀發未束,襯得臉龐異常蒼白。他知道懿叔暗地裡做了什麼,卻不知道這麼做之後,會對他產生多大的殺傷力。
「懿叔,你好點了嗎?」他將食盤往桌面一擺。
「什麼好不好的,不過就是狠狠地大睡一場罷了。」朔夜笑得慵懶,看了眼食盤裡的菜餚,不禁抬眼問著卜拾幸。「不弄個淋油三鮮?」
「……又沒要幹麼,弄淋油三鮮做什麼?」她嘟嘍著,小臉紅似火。
這人要說這種話也不會看著看場合嗎?
「真是把我利用得徹底,沒要我幹麼就不給糧了。」他壞笑著。
「你、你……反正就只有這幾道菜,你湊合點吃。」她把清粥往他面前一擺。
「一個大睡好幾天的人只能吃清粥小菜。」
「我在想,你突然大睡一場,也許是因為那天被你搾得……」話未竟,他的嘴角已經被摀住。
卜拾幸一對美眸噙著水霧,又惱又氣,不敢相信他連這種閨房私話都端出來說。
見狀,文世濤和伏旭對看一眼,摸摸鼻子繼續保持沉默。
「你捂著我的嘴,我要怎麼吃?」
「不要再說話了。」她咬牙湊在他耳邊威脅。
「有什麼問題?」他輕啄她的掌心,嚇得她趕緊放開手,有點心虛又羞澀地看向文世濤和伏旭,卻見兩人有志一同地看向遠方,狀似欣賞風景。
「吃。」她羞惱地命令。
「遵旨。」朔夜笑著拿起筷子,瞧向桌面上精緻的各式小菜,卻是半點食慾皆無,甚至聞不到香氣,只聞到一股催人欲嘔的腐爛味。
「幹麼?沒有你喜歡的菜嗎?」卜拾幸看著他。
聞言,伏旭回頭看著朔夜,驚覺他已經到了連食物都吃不下的地步。犯忌的咒術師臉上出現鬼紋,等同進入不老不死,在這階段,通常已經不吃不喝,先前師兄忍著吃東西,是為了表現自己與常人無異。
如今連吃都覺得勉強,這……
「師兄,要是吃不下,就別勉強了。」伏旭出聲緩頰。
「沒事。」朔夜想了下,動了筷子。
伏旭想要阻止,卻見卜拾幸鬆了口氣。「好吧,如果你真那麼想吃油淋三鮮的話,晚膳的時候,我再請廚房幫你準備,好不?」她吃著粥,配著時令小菜,一臉津津有味,卻聽到文世濤驚慌低喊:「懿叔!」
她不解的抬眼望去,就見朔夜的嘴邊緩緩溢出黑色的液體。
「你……」她一驚,握在手中的碗筷全都摔落在桌面,壓根不管熱粥灑了一身,趕緊摀住他的嘴。「你到底是怎麼了?伏旭,你趕緊幫他看看……」
朔夜凝視著她,相開口安撫她,融不知為何他的意識變得好模糊,身體變得好沉重,體內像是遭到火焰焚燒,疼得他想在地上打滾。
身體嚴重排斥著食物,而食物一入口就變成烈火,燒灼著他,他已經不再是人。
啊……他不是人了?
沒關係,只要能保住拾幸就好……
伏旭走向前,將他打橫抱起,帶到後頭的琴室。
文世濤和卜拾幸跟在後頭,守在錦榻邊。
「他到底是怎麼了?伏旭?」
伏旭猶豫著到底該不該說。要是說了,師兄一定會怪他,可是不說,這事肯定還有後續。
想了下,他級究吐實,「你別擔心,師兄只是不能吃東西罷了。」
卜拾幸呆住。「不能吃東西?」
「對,犯忌的咒術師會漸漸無法像正常人一樣吃喝。」
聞言,文世濤臉色凝重地看著朔夜。
「可是……」
「師兄只是不想讓你擔心罷了。」
卜拾幸直瞪著伏旭,想著朔夜總是陪著她一道用膳,她吃什麼,他就吃什麼,從未見過他有任何不適……原來是瞞著她……
「那、那我瞧他剛剛像是吐血了,他……」
「無法吃喝的咒術師,一旦吃下食物就像吃下劇毒,會燒灼五臟六腑。」伏旭簡短解釋著。
卜拾幸聽到最後,整個人像是洩了氣地跪在錦榻邊。「但……他之前還沒有這樣,為什麼今天卻這麼嚴重?」
文世濤和伏旭交換了記眼神。「因為他現在氣力太虛,之前他動了怒,鬼紋的浮動也會影響他的身體。」伏想淡聲道,不敢說太多,就怕她敏銳地察覺到不對勁。
「既然是這樣,你剛剛就該阻止我。」卜拾幸哭喪著臉,好氣自己。「你不該讓我害他變成這樣……」
不對,這句話等同在遷怒了。她心裡很清楚,朔夜打一開始犯忌就是因為她,是她自己思慮不周,沒細想這些。
想了下,她愧疚的抬眼。「伏旭,對不起……」
「沒什麼好道歉的。」伏旭淡笑著說。「你也不用太擔心,師兄只是氣力太虛而已,等他醒來就沒問題。」
「不用讓他吃藥還是什麼的嗎?」
「不用,他的身體會自動修復。」這話可就再真確不過了。
犯忌咒術的懲罰,最可怕之處在此。不斷地重點痛楚,就算痛到失去意識,等他清醒之後,痛楚又再度襲來。
「那我在這裡陪他。」
「那可不成,你已經多日未食,不能再不吃東西。」伏旭看向文世濤,文世濤立即意會。
「可不是,要是連你都倒下,懿叔醒來一定會責怪我。」文世濤軟硬兼施,硬是將她帶離琴室。
待兩人一走,伏旭開始解開朔夜的衣襟,瞧見鬼紋已經從顏面爬至胸口,不禁濃眉深攢。
到底是太勉強了。他無誇地長歎口氣。
面對朔夜的沉睡,卜拾幸感到古怪,然而不管她怎麼問伏旭,他給她的回答,一律是……「那是正常的。」
到底哪裡正常了?
等不到他清醒,她已經進入石化,而當她翌日清醒時,他還在睡。
直到中午,他才轉醒。
「我睡了很久?」他初醒的嗓音本就低沉,但此刻卻沙啞得猶如石礫磨過般的嚇人。
卜拾幸總覺得有股說不出的古怪。他看起明明跟平常沒兩樣,可是他的聲音、他的氣色全都透露著些許不尋常,讓她心底惶惶不安。
「怎麼了?」斟酌著她的表情一會,朔夜才懶懶勾笑,企圖化解她的不安和懷疑。
「你不能吃東,為什麼不告訴我?」
他微揚起眉。「伏旭跟你說的?」
「你幹麼不說?」
「怕你怕我嘍。」他故意用輕鬆語調逗她。
「我怕你?最好是。」她哼了聲,惱他都什麼時候了,還是不告訴她實情。
她不是傻子,她隱約感覺到他身體的變化,畢竟鬼紋不會平白無故的蔓延,一定是他做了什麼。
「不怕就好。」他依然覺得疲憊極了。
「你不覺得你應該還有話要跟我說嗎?」
朔夜聞言,淡淡掀笑。「暫時沒有。」
「我不值得你信任?」她沉著臉問。
「……這天底下,我最信任的就是你。」
「那麼說吧,告訴我,你做了什麼。」
他垂眼低笑著。「明天再告訴你,我現在太累了。」
今晚是關鍵,過後,她就可以獲得重生,只要可以讓她不再受咒束縛,那麼,不管要他付出任何代價,他都願意。
「真的?」她將信將疑。
「今天不是中秋了嗎?府裡沒有任何活動嗎?」
「稍早娘有派人傳訊,問我要不要回范姜府,而姐姐和姐夫似乎忙著一些應景的活動,要我守著你就好。」
朔夜乏力地閉上眼。「今年肯定來不及讓你回范姜府,和你娘團圓賞月,不過明年……我答應你,一定完成你這個心願。」
卜拾幸聞言,不禁微皺起眉。「來不及?」這話表面上聽起來沒什麼問題,但她就是覺得不對勁。
「你吃飯了沒?」
「還沒。」
「去弄點吃的過來,我看你吃。」他溫聲哄著。
又是一個月圓夜,他的體力耗損得異常快,就算進入睡眠,也止不住體力如退潮般離他而去,而蟄伏在體內的痛楚正蠢蠢欲動,隨著天色轉暗,準備從暗處竄出,啃蝕他。
幸好,那時她已經入睡,不會教她撞見。
「好吧,你等我一會。」
「嗯。」笑意在她轉身離去的瞬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攬堅濃眉好壓抑痛楚,那痛像是烈火從體內竄起,又像是萬蟻鑽動,更像是魂魄要和肉身分離。
「師兄,你還撐得住嗎?」
伏旭的嗓音從門口傳來,他瞇眼望去,勾起一抹笑。「不過是小事一樁。」
痛算什麼?痛到極限可以換得他今生奢望,就算痛得肝癌俱裂,他也笑笑承受。
「我幫不上你的忙。」伏旭走進房內,歎了口氣。
他的煉咒術,能夠治傷,卻救不了犯忌的咒術師。
「痛著才好,痛著代表我還是個人。」意謂著,他還沒有離她太遠,還可以待在她的身邊。
瞧他痛得額間青筋暴出,伏旭無能為力地守在他的身旁,兩人都沒開口,不知過了多久,同時察覺到有人入侵文府,他們對視一眼。
朔夜立刻翻身坐起。「計劃開始了。」話落,他走出房門。
「我知道。」伏旭也跟在身後。
今晚是他生命中最大的關鍵,為了確保每個環節不會出錯,他付出可怕的代價,絕不容許失敗!
文府主屋大廳,大批官兵整齊地立在安熙凜和京兆尹大人身後。
如此龐大的陣容,加上現場牽一髮動全身的凝滯氛圍,讓打算去廚房,路過遇見這一幕的卜拾幸驚愕的頓住腳步。
「把文予懿交出來。」開口的人是京兆尹大人簡至琛。
他乃是國舅爺的兒子,統領著京城的兵力,今日帶著大批兵馬前來,是要捉拿文予懿。
「為什麼?」文世濤平靜的應對著,大掌牽著身旁的卜希臨,安撫她。
簡至琛沒開口,只是淡淡的看向身旁的安熙凜。
安熙凜意會,代為開口。
「三皇子於六日前無故暴斃,經京兆尹大人查探,現場並無打鬥痕跡,三皇子死前亦無掙扎,確認是經由咒術師起咒才喪命,而有不少人證實,前些日子在悅來酒樓見過一個犯了禁忌的咒術師,京兆尹大人認為他嫌疑重大,追查之下,發現就是你叔叔文予懿,今日大人特地前來要將他帶回去受審。」
安熙凜說著,與文世濤交流著眼神,只因就連這部份都沒早已猜知的結果。
那日,朔夜從黑霧林歸來時,早已擬好全盤計劃,他心知肚明,三皇子一死,清華必將所有的罪都推到他頭上,所以要安熙凜保持和國舅爺之間的聯繫,一旦料想成真,至少那頭還有一個安熙凜可以當內應。
畢竟安熙凜和文予懿的恩怨糾葛國舅爺是知道的,他說想親眼看到文予懿被關受刑,國舅爺也樂意賣他這個人情。
「光是揣測就帶著官兵到文府抓人,也未免太過隨心所欲?」文世濤沉聲道。
「隨心所欲?本官就讓你瞧瞧本官可以隨心所欲到什麼地步!」簡至琛瞇起細長的眼,低喝道:「來人,把在場的人都押回去,其餘人給本官搜!」
「你們!」文世濤將卜希臨拉到身後,沒想到官兵竟無情地將兩人分開,粗魯地拉扯著卜希臨。「住手!我娘子有孕在身,要是有任何閃失,你們可負責得起?」
「住手!」卜拾幸衝向前去,想要拉開抓住姐姐的官兵,卻反而被擒住。
文世濤暗叫不妙,看了眼安熙凜,示意他想辦法。
但安熙凜還來不及有所動作,便聽到簡至琛揚著小人得志的笑,道:「皇上有令,文府所有人全部帶走!」
安熙凜緊抿著唇,正為眼前的失控感到慌亂時,一抹黑影風似的來到大廳,伴隨一股氣勁,抓住卜拾幸的官兵全部遭到震開。
「朔夜!」卜拾幸被扯進一個冰涼的懷裡,抬眼瞅著面無表情的朔夜。
「他們要帶姐姐和姐夫走,怎麼辦?」
看著眼前這一幕,朔夜唇角緩緩掀起,抱著她轉身就走。
「朔夜?」她呆住,不明就裡他的反應。
「還不將他拿下!」簡至琛大喊。
「是!」
一群官兵衝過去,但卻像是被擋在無形的牆外,怎麼也無法再向前一步。
「大人,想必是這個咒術師已經施咒,咱們還是先到外頭守著再見機行事。」安熙凜忙道。
聞言,簡至琛只能恨恨地命人將文府重重包圍,要他插翅難飛,畢竟他還要擒拿那咒術師,到皇上面前邀功。
另一頭,卜拾幸一直在朔夜懷裡掙扎著。
「你為什麼是這種反應?你……」卜拾思緒運轉得極快,將他的不對勁和方才安熙凜所說的事連在一塊……「難不成是你咒殺了三皇子?」
朔夜沒回頭,加快腳步回到梅苑,一進入最安全的地方,他隨即鬆開她。
「你說呀!一定是你對不對?」卜拾幸反倒是緊抓住他。「我隱約記得,咒術師一旦犯忌之後,身上的鬼紋會隨著犯忌的次數蔓延,而你的體虛根本就不是因為擔心我,而是因為你再次犯忌,而且你是咒殺他人……難道你會不知道咒殺是咒術師最嚴禁的忌?」
朔夜沒回答,只是乏力地閉上眼。
「是因為我?」她顫聲問,抓著他的小手微微發抖。
入秋的天氣,隔著衣料,她竟感覺到他身上有股弔詭的寒意竄出,而他的氣色糟透了,像是隨時都會倒下。
朔夜微張眼看著她。「……不是。」
卜拾幸滿臉淒楚。「你還想騙我……如果不是為了我,那會是為了什麼?」
終究是為了她呀……為了她他一再犯忌,變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你到底打算為了我變成什麼?我不要你這個樣子!如果愛你會讓你走向毀滅,我寧願不要愛你,我不要愛你了!」她吼著,淚如雨下。
「拾幸,不要……」
「你不要碰我!」她揮開他。
「拾幸……」他高大的身形搖搖欲墜,面露恐懼不安。
面對清華的條件,他毫不考慮,就算要他殺盡天下人換得一個她,他也不會後悔,因為這天底下,唯有她是他最重要的,是他唯一的弱點。
「你為什麼……為什麼……」她的話語無力地化為低泣,身子踉蹌跌坐在地,淚眼瞅著他臉上的鬼紋。
平心而論,兩人易地而處,她也會做出和他一樣的事,所以她無法責怪他拿他人的命來救她,卻無法忍受他為了她而走向滅亡……
為什麼要讓她這麼痛苦?
為什麼愛一個人,卻要讓他付出這麼可怕的代價?
老天太不公平、太可惡了,讓她沒有氣力再為自己爭取什麼,逼得她想要放棄一切。
「拾幸,只有這麼做才能解開你身上的咒。」門外的伏旭出聲解釋著。
「伏旭,不要再說了。」朔夜啞聲阻止他。
心像是死了,她的目光緩緩地轉移,看向擱在桌上的針線。那是他尚未清醒時,她利用時間要替他縫製一件新衣,而此刻,她不想再為他添新衣了,她只想要……
察覺她的意圖,朔夜大步向前阻止,但卜拾幸已經拿起桌上的剪子,毫不遲疑地往自己的頸項刺下。
「不!」朔夜瞪大血色的眼,將她摟進懷裡,卻見她毅然拔出剪子,鮮血噴濺在臉上,腥膩溫熱得教他駭懼,他拔聲喊著,「伏旭!」
聞聲,伏衝向房內,以指拈咒,封住她頸間的傷口,瞬間傷口消失不見。
「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像我這種人根本就不該活著!」卜拾幸情緒激動失控。
愛她不會令他幸福,只會帶給他痛苦,只要她死了,他就可以解脫,至少可以不要再為了她犯忌,一再地墮落!
「不要這麼說、不要這麼說……」朔夜緊緊將她擁入懷裡,雙眼濕潤。
「你到底還要為了我落到什麼下場?為什麼不讓我解脫……」她像個孩子般嚎啕大哭。
她不覺得自己苦,眼淚是為他而流。她的心揪得像是要碎裂,可是這樣的痛卻遠遠不及他所承受的。
「什麼下場都可以,我只求你能活……我說過了,我找了你二十年了,二十年了……不要再離開我,就算有一天我落得永世不得超生都無所謂,我只要這一世,就要這一世……」
她不知道,沒識得她之前他猶如身處地獄,識得她之後,他才嘗到當人的喜悅,才知道生命原來是該被珍惜的,她是他的光芒、他的救贖,他生命的一部分,無法擁有她,他再也無法完整,注定殘缺破碎!
「你可以再等我二十年,不是嗎?為什麼非得要咒殺他人?等我二十年,等我脫離了這副軀體……」說到一半,她像是意會了什麼,怔愣地看著他。「難道……就算我死了,也脫離不了這個軀體?」
朔夜沒有回答,耳邊聽著她懊惱至極的哭聲。「你不要再愛我了、不要再愛我了!」前世,他們沒有善終,今生,還要他加倍付出代價,這是什麼道理?
她不服!
「你好傻、好傻……」她哭喊著,不能忍受他為自己受盡苦楚,多渴望他的痛苦可以轉移到自己身上,至少讓她分擔一些。「不能愛就算了,你為什麼偏要這麼執著?」
「愛一個人不就是如此?」他扯唇苦笑,摸著她剛才拿剪子刺下去的地方。
說他傻,她又何嘗不是?
「別哭,不會有事的,明天一切都將沒事……我保證,相信我。」
「真的?」
「我發誓,等你明天醒來,每個人都會安好無事。」
她淚眼婆娑,再堅強、再樂觀,在這一刻面對命運的擺弄也只感到無奈而悲傷。
朔夜緊擁著她安撫,直到她的哭聲停止,他才將她放開,驚見她又已石化。
石化的她,臉上全是對自己的憤怒,淚水橫陳,教他不捨極了,只能輕輕吻去她的淚水,將她抱至床上。
「師兄,看來一切果然如你所料。」伏旭走到床邊,輕聲道。
「這是必然,要我咒殺三皇子,再由京兆尹大人帶兵前來,把罪嫁禍在我身上,非但可以讓國舅爺全身而退,還能夠得到緝拿罪犯的大功,這是尋常人都會做的事。」朔夜垂眸睇著卜拾幸,長指在她頰上不斷地摩挲,借由指尖的撫觸,強迫他的心安定下來。「我看不只文府外布下重兵,就連整個天水城裡都已部署了緝拿我的官兵了吧。」
他不曾見伶兒哭過,不管面對什麼困境,她只會在他面前展現樂觀陽光的一面,唯一的一次,是她成為冰冷屍體時臉上殘留的淚水……如今,他又讓自己最愛的女人落淚。
他的心在噪動著,要他反擊,可他很清楚,還不是時候,他必須沉住氣,以她為重,否則他的苦就白受了。
「師兄可有體力撐到黑霧林?」伏旭點到為止地問道。「畢竟今晚已是月圓之夜。」
「你說呢?」他哼笑著,將心底的黑暗趕回角落去。
清華以為月圓之夜是每個犯忌的咒術師最虛弱的時候,以為把日子定在這一天,他就會束手無策……他太小覷他了。
等著吧,等到他解開拾幸身上的咒,他會將他加諸在自己身上的痛苦,加倍奉還,讓他嘗嘗真正的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灰濛濛的天空,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息。
朔夜靜心等待,直到夜色降臨,他立即起程出發。
灰黑的雲遮擋了圓月,卻無損月圓之夜帶給他的折磨,他咬著牙,利用夜色閃避著城裡的官兵,這路線是安熙凜透露,交給守年去處理的,一路上會有人接應他,讓他不受阻地來到黑霧林。
古怪的是,清華並沒有守在山洞之前。
「安玉緹?」
當他走進山洞時,意外看到安玉緹就坐在裡面,隱神咒早已解除。安玉緹聞聲抬眼道:「原來他說的都是真的。」
「什麼意思?」
「清華說,你會來帶我回去。」她站起身睇著他。「幸好你來了,要不然我還真不知道要怎麼離開這裡。」
朔夜不解地瞇起眼。「那個人何時離開的?」
「他早上就離開了。」
朔夜聽著,不安如漣漪般在心間不斷地擴散,他立刻催促,「快走吧!」見他轉身就走,安玉緹趕忙跟上,然而他走得極快,黑霧林裡又暗得不見天日,她只能小跑步跟著,卻始終與他保持一段距離。
不知走了多遠,突然見他蹲在前方,她不解的走近,驚見他的臉上出現許多裂縫不斷地淌落血水。
「你怎麼了?」
「……沒事。」他緊閉著雙眼,咬緊牙,強迫自己站起身繼續往前走。不能再拖了,距離十六日的子時,只剩下兩個時辰,他的動作必須加快。
「你……」安玉緹儘管面無表情,但睡他每走一步腳印都滲下一片血水,還是忍不住驚愕地攢起眉頭。
「快!我還需要你幫我去救人!」
聞言,安玉緹加快腳步,閃到他的身邊,拉過他的手臂,硬撐起他一半的體重。「走,動作快!」
她猜得出他想救的人是誰,而且已是刻不容緩。
朔夜看著她,啞聲道:「多謝你。」
「應該的,這是我爹欠你的。」
朔夜聞言,不禁笑柔了眼,「過了今晚,他就不欠我。」這是他允諾安熙凜的。
是的,只要能讓拾幸安好無缺,再大的仇恨他都能放下。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4 00:13:51
第十章
儘管今晚是中秋,但因為三皇子被咒殺一事,皇上下令封城宵禁,回程的路上兩人必須繞遠路,從樊守年打點好的東側門進城。
等到兩人一路閃閃躲躲又不斷繞路的回到文府時,已是亥時。
距離子時不到半個時辰了。
因為無法得知咒的時間分隔,究竟是以跨過生辰那時為界,還是當日為界,所以他採取最保守、最小心的做法,要趕在跨過交界之前完成。
踏進梅苑,留守的伏旭立刻上前接手,扛著意識有些昏沉的朔夜上二樓,安玉緹則沉默地跟上。
一進房,朔夜坐在床邊,儘管渾身痛得直打顫,他還是帶著笑容。
「拾幸,很快就沒事了。」他柔聲說著。
安玉緹一踏進房,瞧見沉睡的卜拾幸,立刻開口問:「那麼,需要我做什麼?」她對卜拾幸沒有半點姐妹情份,畢竟兩人根本不曾相處過,但終究是同一個母胎而出,而她今日會如此,也是她爹造成的,這個忙她責無旁貸要幫。
「過來。」朔夜抬手示意。
安玉緹乖順地走向前。
「你不會感覺到痛,所以不用怕,而且取出魂魄碎片之後,你就可以擁有常人的情緒,而不再像是隔了一層紗看這人世,難以表現感覺。」
安玉緹微愕地看著他。她這狀況從沒告訴過任何,沒想到他居然知道。
「來吧。」
朔夜點點頭,看向自家師弟。
伏旭隨即站到安玉緹身後,等著她待會倒下,將她扶住。
見一切就緒,朔夜耐著折磨人的痛楚,靜心起咒,右手長指不斷地畫著圈,形成一個金色的繩套,往安玉緹身上一拋,瞬間扯出一片灰白的魂魄碎片,快速地導入卜拾幸體內,恢復了魂魄的完整。
接著再施咒,以范姜伶的髮絲為媒介,指尖在半空中繪出閃亮的金色古文,全神貫注地將金色古文緩慢地挪下,直到將卜拾幸全身籠罩。
「解!」
金色光芒悉數隱沒在卜拾幸體內,但卻半點動靜都沒有。
朔夜疑惑地擰起眉。「怎麼會?」他以為咒解開的瞬間,應該可以看見石化咒崩散才是。
「不可能失敗吧。」伏旭將有些恍神的安玉緹扶到一旁的錦榻坐著,隨即走到床邊,卻難以分辨咒是否解開。
「可是……」
「師兄要不要先將三皇子身上的咒解開?否則我怕三皇子等不下去,屆時文府真要背負殺害三皇子的罪名,就連守年都會出事。」伏旭提醒著。
原來,朔夜雖然咒殺了三皇子,但卻只是困住他的魂魄,讓他呈現假死的狀態,因為朔夜清楚,清華會將罪名嫁禍給他,所以才想出這個對策,只是離魂咒極度耗費體力,才教他這些日子不斷沉睡。
至於三皇子那頭,則由樊守年央求識得的大臣,轉而告知這事,請對方配合,好一舉拿下國舅父子。
所以,解開三皇子的咒也是刻不容緩。
朔夜看著他,雙手結印,幾乎將僅剩的咒力瞬間迸發,射向天空,遠送至三皇子的殿所。
至此,朔夜已經無力地靠在床柱上,大掌輕撫著卜拾幸的臉,不解她為何沒有轉醒,這感覺弔詭得教他不安極了。
「師兄,有人來了。」感覺有人接近梅苑,伏旭隨即外出查看,「是安熙凜,八成是想來確認安玉緹是否在此。」
「讓他進來。」
「好。」伏旭走到外頭,暫時打開結界,朝安熙凜招手。
安熙凜意會,立刻踏進院落,直上二樓,一見到女兒就坐在錦榻上,他的心總算是放下了。又回頭問:「那麼,拾幸的狀態如何?」
「……不知道。」朔夜啞聲道,努力地控制著心底的恐懼。
他不斷地說服自己別緊張,不需要自己嚇自己,畢竟他對石化咒極為陌生,也不清楚解咒之後的狀況,說不安這咒就是要等到天亮之後才能確認。
「咦?」安熙凜一怔。「不是都說一切沒問題嗎?」
如果可以,他也想要聊表心意彌補自己曾犯下的錯。
「應該是沒問題,畢竟有伶兒的發,又是趕在拾幸生辰之前,說不定等到天亮就知道結果了。」伏旭說著,同時也在安撫師兄。
然而安熙凜一聽,臉色微變。「拾幸的生辰?」
「有問題?」
「過了……」
朔夜一頓,回頭看他。「什麼意思?」
「拾幸的生辰是中秋,就是今天啊……」
「今天?」朔夜粗喘口氣。「她和安玉緹不是孿生子嗎?」
「可是她們兩個出生時間差了兩個時辰,拾幸是中秋的戌時出生,而玉緹則是十六的子時出生的。」
朔夜怒目欲眥,不敢相信竟有這種事。
他居然犯下無法挽回的錯誤!
他忘了問清楚正確時辰,而戌時……就在一個時辰之前!
難怪他解開了咒,咒卻沒有回應。
震愕的他看著沉睡的卜拾幸,啟口卻說不出話,他憤怒,卻虛弱得沒有氣力。
沒了……什麼都沒了……
他甚至把魂魄碎片都補了進去,把她完整的封印在石化的軀體裡……是他,是他親手毀了最後一絲生機……
她再也無法輪迴轉世,魂魄將永遠被困……直到這副軀體腐爛風化……
他付出一切代價,得到的結果卻是她永遠消失……
「拾幸……」他碎聲輕喃。
為什麼?
如果他們注定不能在一起,可否讓時間倒流,回到他們初相遇的那一刻?他會選擇不循香而去,不覓音而停……不要相識就不會相愛,不要相愛就不會一錯再錯……他錯了,錯得好離譜!
安熙凜見他神色不斷轉換,臉上的鬼紋像擁有生命般的跳動起來,不禁看向伏旭,然而伏旭只是呆立在床邊,束手無策。
今晚對卜拾幸是最後生機,對師兄而言,何嘗不也是最後生機。
失去卜拾幸,他不敢想像師兄會變成什麼樣子……
「師兄,不要衝動,我們再想辦法,回頭找師父的文冊,也許還有辦法。」
「師父的藏書閣早被火給燒盡了……」要是有辦,他豈會沒想到。
他以為所做的一切皆是為了救,想不到親手扼殺她的,卻是自己。
他太自以為是,以為一切盡在掌握之中,結果卻犯了最不該但也最無法挽回的錯誤……
「師兄……」伏旭探手要按上他的肩頭,打算先將他迷昏,他卻突然捂著臉。
「師兄!」
他捧起他的臉,只見鬼紋快速往四面八方蔓延,有生命般的朝肉裡扎根,掐出了可怕的血痕,血水不斷地滴落,空氣中儘是腥膩的血味。
「師兄,你冷靜一點!」伏旭用力搖晃著他的肩頭。
然後,朔夜眼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他感覺黑暗從體內竄出,打算要將他拉進未知的世界,但他不怕。
他不怕了,他唯一的弱點已經不在……他終究會落得什麼樣的下場,真的無所謂了……
「太好了,看來我趕上壓軸的一刻。」
那嘲譫的笑聲教朔夜驀地抬眼,就見身著黑色斗篷的清華不知何時來到門邊。
「如何?痛吧。」清華儘管氣色極差,卻笑得份外愉悅。
「你把時間定在今日是故意想拖延。」朔夜在黑暗中努力掙扎著。
所有的仇怨他都能夠放下,但唯獨眼前這個男人,他非拖著他一起下地獄不可!
「你自個兒問安玉緹,我可是一早就把她丟在黑零林裡,是你自己不提前來找她的。」
「一切都在你的計劃之中。」朔夜沉聲道。
咒殺,對曾犯忌的咒術師會形成極大的體力負擔,這一點清華絕對知道,再加上他施的是離魂咒,得用咒力護住三皇子的魂魄,所以氣力會耗損得更多,況且今日又是月圓……看來,是他小覷他。
朔夜站起身,清華卻不斷地後退,最終一躍而下。
朔夜見狀,也毫不遲疑地躍下。
「你們待在這裡,別下去!」伏旭喊著,隨即躍下樓。
安熙凜趕緊把門關上,抱著心神尚未恢復的女兒,看著躺在床上動也不動的卜拾幸,他不禁抿嘴慟哭。
如果當年,他不要因為一念之差犯下大錯,是不是什麼事都沒了?
樓下庭園裡,木樨花正怒放著,在中秋的月圓夜裡飄送清靈香氣。
「誰要你害死了鶯兒呢?」清華睇著他,在月光下,他模糊得像是要消失不見。
「不關我的事。」朔夜渾身漫著能壓制月光的黑暗,強烈而暴戾地共存著,一步步走向他。
「不,一切都是因你而起。」清華還是笑著。「因為范姜伶,所以你辜負了師妹,害死了她。」
朔夜壓根不管他說什麼,反正他根本就瘋了,而且也改變不了他想殺他的決心。
「所以,我攔住了她,我……得到了她!」清華笑瞇眼,像是處在弔詭的歡愉之中。
朔夜一頓,伏旭則是倒抽了口氣。
「她不斷地反抗,我折斷了她的手……」
朔夜身形不斷抽搐著,黑眸狀似無神地垂斂。
「她踢,所以我卸了她的腳……」清華低低笑著。
朔夜身上的鬼紋如百鬼夜行般的暴動起來,在他身上舞弄著可怕的圖紋。
「她想咬舌自盡,我扯爛了她的嘴……」
那狺狺的低笑,讓伏旭渾身發顫。
黑暗完全降臨,從裡而外吞噬了朔夜。
他會火化了伶兒的屍體,那是因為伶兒的屍體是不全的……她甚至是衣衫不整的,她的面容痛苦委屈,淚痕橫陳,教他知道當時她受了什麼苦……只是,他不想憶起,他把最痛苦的記憶掩埋,不去想她在死前遭受什麼凌虐。
他是如此的愛她,用生命憐惜著她,但她最終卻是被欺凌而死……甚至死後魂魄還被禁錮……他想盡辦法要救,這人卻是想盡辦法地破壞任何生機……
「然後,我佔有了她,狠狠地佔有了……」
朔夜猛地抬眼,血色瞳眸圓睜,金色咒力自其中迸裂,直入清華眼中,定住他。
「師兄!」伏旭喊著,卻無法接近他們兩人。
「把我定住做什麼?」清華無懼的笑著。
「你以為我會殺你嗎?」朔夜面容猙獰扭曲,深濃的恨意讓他被黑暗吞噬之際,也強拉著理智不散。
「殺呀。」他等著。
「我不會殺你……殺你,太便宜你了……」朔夜眸中的金色咒力持續地牽絆兩人,將體內的黑暗咒力渡到他身上。
「你在做什麼?」感覺咒力在體內不斷地膨脹,清華微愕地問。
「你說呢?」朔夜低啞笑著。「死,是犯忌的咒術師最好的解脫,我才不會成全你,而且從今以後,你將要抱著這佝僂的軀體活到天地毀滅!」
他很清楚,清華已經沒有咒力,再也禁受不住身體的折磨,只想要以死解脫,一如之前的他。
「放開我!」
「跟著我說。」朔夜睇著他,嘴裡開始念起古老咒文,而清華像是被控制的傀儡一,竟跟著他一起念道。
念至最後,清華臉色大變,然後嘴裡不受控制地念起石化咒,直到整個咒完成的瞬間,朔夜無力地往後倒落地面,清華亦脫力地跌坐在地。
「你是瘋子、瘋子……」清華狀似癲狂地怒吼。「你為什麼不殺我、為什麼?」
「師兄!」伏旭衝向前,一把將他抱起。「你居然這麼做!」
剛才的定咒他看得一清二楚,朔夜師兄是把咒力過渡給大師兄,再以己身的易神咒,加上大師兄的石化咒,把卜拾幸的石化咒轉移到自己身上。
他以為朔夜師兄已經被激得失去理智,豈料他卻是放任黑暗力量增大,好讓自己有足夠的力量轉移咒術。
「師父總說我的資質是最好的。」他笑著。
「你……」
朔夜想開口再說什麼,卻感覺身體某些部份開始硬化,這情況他壓根無懼,反倒是落下喜悅的淚水。
「終於救了她……」來不及救她的前世是他深沉的痛,還好……他救得了今生的她。
「師兄……」
「在我完全硬化之後,把我焚燒。」他囑咐著,硬化從指尖腳底快速蔓延。
「不要……」
「幫我跟她說,我真的好愛她……這天底下,也只有她能教我魂牽夢縈……」
話語突地頓住,只因他已完全石化,在月光下沉沉睡去。
「你自己跟她說!師兄,你自己跟她說!」伏旭抱著他痛哭。
他習咒救人,可卻無法救身邊的人……他的咒到底有什麼用?
「朔夜!」
卜拾幸拔尖的呼喚從上面傳來,伏旭抬眼望去,就見完全清醒的她疾奔下樓。
他啞聲道:「師兄,你好了不起,真的救起了她……你看見了嗎?」他抱著朔夜,調整他的臉看向卜拾幸奔來的方向。
朔夜的眼眸張著,卻沒人知道他瞧見了沒,當卜拾幸飛奔到他面前,發現他已石化,不需多問,她也猜得出是怎麼一回事,不禁抱著他嚎啕大哭。
「朔夜……伏旭,有沒有什麼方法可以救他?快救救他!」
「……沒有。」
「朔夜,你醒來!你答應我的,你說等我睡醒一切都會沒事的,你醒來……」
她緊揪著他的衣領,用盡力氣扯著,「這就是你說的沒事?你騙我……你騙我!你看看我……看看我……這不是我要的結果,你說要好好照顧我,所以我不顧一切跟你走……為了你,我連家人都捨棄了,你張開眼,我在這啊,前世錯過,今生相遇你怎麼可以又放我一個人?」
安熙凜抱著女兒痛哭,就連跌坐在不遠處的清華也睇著這一幕而不能言語。
前世的記憶在卜拾幸甦醒的瞬間全部回籠,關於相遇、關於愛上他、關於私奔那一夜,她全都想起來了,可她從來沒有後悔過自己的選擇!
因為她愛他,就算魂魄重入肉胎,就算她的記憶被咒給封印,但當她再次遇見他,儘管想不起他是誰,他卻是深深刻印在她的心裡,才會一開始就受他牽動,不捨得他痛、不捨得他苦……
她只是想跟他在一起而已,為什麼這麼難?
「今生相遇……你們今生相遇是我一手促成的,為的就是要你們面臨永遠不可能廝守到老的命運!」
他的恨要拿朔夜的悔恨痛楚來償還,但就連他也沒想到,竟連老天都贊同他的計劃,讓一切順利的進行著。
卜拾幸抬起淚眼看向開口的清華。她記得他,可是他和二十年前的模樣相差極大,面容枯稿,說是行將就木也不過。
「我得不到的你們也別想得到,全跟著我一起下地獄吧!」清華瞪大猩紅的眼,笑得萬分猙獰。
「住口!」伏旭怒目吼著。
「伏旭,不需要理他。」卜拾幸憐憫地看著他。「他已經瘋了。」
伏旭回頭,看著她像有所決定,異樣平靜的面容。
「朔夜就在這裡,我陪著他,等著他清醒……他找了我二十年,這回換我等他……」她一邊說,一邊不斷輕撫朔夜冰冷的頰。
內心依然激動的她用力地隱忍悲傷,就好像從小到大,她一直感覺體內有另一個自己,可她總是可以在家人面前隱藏……藏久了,她就會忘了有另一個自己,可以完美地扮演家人最喜歡的角色……而痛藏著,她就會忘了痛……
此後的她不需要痛,她唯一要做的是等待他清醒。
伏旭攢起濃眉,感覺她體內有一部份正不斷地崩壞,可他卻無能為力。
「你等不到的……哈哈哈,他永遠都不會醒!你只能一直看著那一副石化的軀體……」
卜拾幸空寂的目光讓伏旭心頭一震,撿起地上的石子朝清華丟去,讓他閉嘴倒下,再也說不出半句惡意傷人的話。
「拾幸,你別聽他說,他……」伏旭想安慰她,然而看她一臉恍惚就像魂魄已經不在。
「伏旭,就算他不醒來也沒關係……我一樣可以陪他到老……至少我看得到他……」她將渾身僵硬的朔夜抱緊,「終於……我們在一起了……」
伏旭紅了眼,大掌輕扣上她的肩。「拾幸,不要忍耐,你哭,把所有的痛都哭出來……」
「我幹麼哭?伏旭,我等了二十年了耶……誰都不能再讓我們分離……伏旭,我們終於在一起了,終於……」
她笑著,淚水卻從眼角不斷地滑落,她伸手去抹,卻抹不去那蓄意藏在心間的痛楚,不斷地爆發,再不斷地壓抑,終究化為深切的恐懼,讓她不能呼吸。
「你不該遇到我……是我拖累你,是我拖累你!」她的聲音哽咽,如杜鵑泣血,抱著他卻得不到任何回應,她很難欺騙自己,
她真的可以滿足現狀。
她讓最愛的男人流浪了二十年,讓他自暴自棄,讓他厭世,讓他最終為自己化為石頭……
「朔夜,你看到了嗎?團圓夜的月亮……二十年前,你等到了毀滅……」她想起二十年前的可怕夜晚,她不怕自己的死去,就怕他還在等,她怕他急瘋了,而如今……「我等了二十年,等到的是你的別離……可是沒關係,至少你在我眼前,哪怕你再也醒不過來,但……」她像在說服自己拚命說著。
「拾幸,你冷靜一點。」伏旭緊扣她的肩,像要穩住她的心神。
她再次像個孩子般的嚎啕大哭。「我想欺騙自己,至少他還在我的眼前,可是……我不要他變成這個樣子,我沒有辦法欺騙自己這樣很好,這樣一點都不好……不好!就算我們注定不能在一起,該死的人也該是我!是我!」
她心間的痛再藏不住,像氾濫的江河,從破開的傷口洶湧而出。
其實他真的不該救她的,她寧願跟他一起毀滅,也不願意獨活,地獄也好,黑暗也罷,只要有他的地方,就是她幸福的歸處。
可是,他拋下她了,一個人待在永遠的黑暗裡,別人可以寄托來生,他們卻連這點奢望也不被允許擁有。
她該去哪找他……
伏旭想勸她節哀,卻見她早已因為大慟而昏厥過去。
看著石化的師兄和昏厥的卜拾幸,伏旭悲慟地垂下臉。
今晚,對他而言,像是一場惡夢。
翌日天亮,按照朔夜的原定計劃,三皇子安然無恙的清醒,由他進宮發難,舉發國舅爺的陰謀,而安熙凜為人證,繼而拿下簡氏一族和清華,洗清了文家的冤屈,甚至還大大地表揚一番。
幾日後,文家接到聖旨,朔夜被封為護國咒師。
然後朔夜依舊沉睡,卜拾幸日夜以淚洗面。
伏旭暫宿在文府,每逢月圓夜他便前往天牢探視清華,以咒術短暫替清華解降痛楚,或是瞬間再加重他的磨難,對他利誘威脅逼,幾次下來,終於讓清華鬆口給了解除石化咒的方法。於是伏旭潛心鑽研醫治之法,另一方面盯著卜拾幸,以防她有任何不理智的行為出現。
自此,文府時常有人走動,就連范姜老太君也特地搬來與女兒同住,就怕她想不開,而樊守年更是常帶著妻子、兒子一道來熱鬧,以他風趣的言談,企圖驅走她的悲傷。
就連安熙凜也不時帶著已有正常人喜怒哀樂的安玉緹來走動,就盼有朝一日朔夜能夠清醒,聽他說一句原諒。
在眾人的關懷之下,再加上卜希臨有喜,卜拾幸終於不再傷心悲,樂觀地等待著他清醒,也幫忙照顧害喜嚴重的姐姐。
沒多久之後,文執秀也有喜了,經范姜老太君的允許,一家三口全都搬到文家暫住,直到文執秀安產。
就這樣日復一日,一眨眼,又過了一年。
中秋當日,樨香院的木樨花全數開放,范姜家人、樊家人、安家人同來慶賀,地點就在梅苑主屋前方的石板廣場上。
晌午過後,許多應景的點心一一端上桌,悅來酒樓的大廚在文府的廚房忙得滿頭大汗,張羅許多熱燴和燒烤,要餵飽所有人。
而此……
「朔夜,你瞧見了嗎?今天的月亮很大很圓。」朔夜就躺在二樓亭台的錦榻上,八扇雕花門全開,好讓他可以欣賞滿天星斗和皎亮圓月,卜拾幸就在他耳邊低語著。
每天只要一很閒,她總是在他耳邊嘰嘰喳喳地說著生活瑣事,每天晚上,她總要和他耳邊鬢廝磨,直到沉沉睡去。
「你知道嗎?今天府裡好熱鬧,比過年還要熱鬧喔,大伙都來了。」她俯身說著。「大伙都在等你醒,你到底打算睡到什麼時候?伏旭說,你會有醒來的一天,因為他天天拿我的眼淚當藥引……可是,那一天到底是什麼時候?你說過要陪我一起賞月的……你答應我的承諾,到底什麼時候才要實現?姐姐孩子都生了,可是姐姐說,你不醒來為她和姐夫主婚她就不嫁……怎麼辦呢?朝永都已經三個月大了……
她的嗓音逐漸沙啞,染上濃濃的鼻音,直到最後已經說不出半句話,唯有淚水不斷地滴落在他冰冷的臉龐上。
「拾幸,過來一下。」
聽到樓下有人喚自己,她趕忙抹去淚水,刻意壓低聲音應著。「來了。」然後又對著他道:「我等一下再過來,等我一下喔。」
起身要走,瞥見他臉上有自己的淚水,她急忙抹去,意外的拂過他的唇,她怔了下,偷偷地看了左右石一下,確定沒有人上樓,她才傾身在他唇上印下一吻,輕輕淺淺的,還來不及深入,便聽到姐姐的大嗓門吼著,「拾幸!」
像是偷東西被人發現,她羞得趕緊站起身。「來了啦!」
她滿臉通紅,拔腿就跑,壓根沒發現錦榻上的人,長睫微顫,長指微動。
卜拾幸下樓哄著兩個唯有她抱才肯收回淚水的外孫和侄孫,直到兩個小蘿蔔頭都睡去,她才又上樓,卻見錦榻上空空如也。
她頓住,疑詫之餘,心底湧起了希望,但卻又害怕,要是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畢竟她已經夢過太多回他清醒,醒來時才發現不過是夢一場。
而現在……她不是在作夢吧?
「拾幸。」
那低醇的嗓音隨風飄到她耳邊,她急步衝到外頭,就見一抹碩長身影倚在欄杆邊,他有張絕魅的俊臉,深邃五官彰顯出他狂妄不羈的氣勢,而此刻笑意柔和了那張曾經冷戾無情的臉。
他長髮未束,隨風飄揚,一襲黑色錦袍幾乎融入夜色,而那雙眼猶如天上的星子閃耀著。
鬼紋消失了,他猶如兩人初見面時的俊美,在她面前重生了。
卜拾幸怔愣地注視著他,喉頭像是被什麼梗住說不出話,又或者是,她怕自己在作夢,只要她一開口,夢又要醒了……
「伶兒。」他再喚。
依舊一動也不敢動,她怕夢醒得太快,而她要再多看他一會,再多一些……直到他緩緩地走向她,輕輕地將她摟進懷裡。
「怎麼又哭了?」他幾不可聞地輕歎一聲。
她的臉貼在溫熱的胸膛上,感覺到胸口下的心臟用力跳動,而他的手正輕拍著她的背,而他的唇正吻上她的唇。
「抱歉,讓你等這麼久。」
她凝睇著他柔情似水的眸,確實他是真實的站在她面前,不是夢,不再是夢……這份認知教她再也控制不住地放聲大哭。
「朔夜……」她埋在他的胸膛哭泣。
她的哭聲引起樓下的人注意,所有的人拔腿衝上樓,瞧見那兩抹相擁的身影,眾人又驚又喜,欣慰對視後,相繼下樓,決定今晚讓他們獨處。
好一會,待她泣聲方歇,朔夜才打趣地問:「那是咱們的孩子嗎?」他指著卜希臨抱著的孩子。
「不是,那是姐姐和姐夫的孩子朝永,他們還等著你主婚才要成親。」她緊偎在他的懷裡,捨不得離開。
「那那個呢?」他再指著范姜魁抱在懷裡的嬰孩。
「那是鬼斗和執秀的孩子夕未。」她說著,不禁歎口氣。「我也好想有個男娃娃陪我呀。」
「……看來得要請你照三餐幫我準備淋油三鮮了。」他打趣道。
卜拾幸意會,小臉通紅,笑眼裡淚水滿盈。「你可以吃了嗎?」
「事實上,我餓慘了。」他聞到了食物的氣味,他嘗到許久不曾有過的飢餓感,感覺自己又是個人。
「真的?」她緊摟著他。「真的餓了嗎?」
「是啊,真想吃你。」
她笑瞇了眼,羞澀地偎進他的懷裡,指了指被范姜老太君抱在懷裡的小娃兒。
「那才是我們的孩子夜央,娘說她和我的前世長得很像。」
朔夜一愣。「真的?」
「嗯……我本來還在想,要是有天小夜央長大了,問我你為什麼一直在睡,而我該怎麼告訴她?還好,你醒了……」
摟著最心愛的女人,看著小女娃,朔夜濕了眼,從沒想過,有一天自己可以擁有這一切,老天待他……終究不薄。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4 00:14:13
番外
再來一盤油淋三鮮
他的意識一直徘徊在黑暗之中,感覺不到外頭的聲音和光線,他像在沉睡,卻又強烈地感受到孤獨。
但,如果短暫孤獨是為了得到這美好的幸福,就算重來一遍,他也心甘情願。
「懿叔,你說,這到底怎麼辦才好?」文世濤無奈歎氣。
「可不是?」就連范姜魁也難得表現出無能為力的一面。
朔夜微揚起眉,似乎也拿眼前的陣仗有點傷腦筋。
又是一個中秋夜,范姜家和文家的小蘿蔔頭都已是五、六歲大的年紀,而此刻,三個男人坐在梅苑的石板廣場上,目堵著小蘿蔔頭們上演爭奪戰。
「她是我的。」范姜夕未頗有乃父之風,出口霸道,恣態傲慢。
「錯,她是我的才對。」文朝永融合了乃父永久之君子風度和其母的和氣生財,說起話來眉色帶思量,口吻卻很溫柔。「夕未,你不要忘了,夜央姓文,她是我的。」
「朝永,你傻了你,夜央姓文,她是你妹妹!」
「錯錯,夕未,你忘了,你爹要叫夜央的爹姑丈,夜央是你姑姑。」
「哈!你才腦袋壞了,你爹要叫夜央的爹叔叔,夜央是你姑姑才對!」
「錯錯錯!我娘是夜央娘的姐姐,所以夜央是我妹妹,可以成親的。」說到這裡,文朝永忍不住得意起來。
「不對!夜央是我的!」范姜夕未顯現乃父之霸氣,說不過就打算用搶的。
「喂,你怎麼可以這樣?」文朝永也沉不住氣地出手。
文夜央被兩人抓著,左右拉扯,不高地皺起臉來,大喝一聲,「兩個笨蛋,我是你們的姑姑,敢在我面前造次,欠打啊!」
年紀最小的文夜央嘴中起咒,硬是將兩個小蘿蔔頭給震退幾步。
一旁觀望的男人們微愕著,只見朔夜揚眉笑著,「這丫頭就跟她娘一個樣,不說話時像個小千金,一惹惱她,就是滿嘴禮教道理。」
文世濤和范姜魁對視一眼,眼中有著不需言明的默契。
是像你吧……
「不對,你們要叫我公主姑姑,你們兩個都是我的手下。」文夜央笑得邪氣,一手牽著一人,瞬間將兩人安撫得服服帖帖。「兩人都不許吵,要不,我就不跟你們玩。」
「好吧。」兩個蘿蔔頭只能認命地乘乖乖聽話。
而這一幕,教三個男人不由得失笑。
「懿叔,怎麼辦?」瞧,那手段不就跟懿叔一樣?
「是呀,我兒子整個被迷住了,連家都不肯回。」范姜魁笑歎著。
「唉,當年要是我的手段有她高明,今兒個就不需要繞這麼遠的路了。」朔夜不禁歎氣。
還是女兒有福氣,有他這麼有本事的爹。由於他受封為護國咒師,因為在他一醒來,已登帝位的三皇子特地前來探望,一見夜央喜歡得緊,便開了金口敕封她為公主。
「懿叔,你得想個法子。」文世濤看著親親娘子也抱著文夜央又抱又親。
「是呀,再這樣下去,這日子怎麼過?」范姜魁咬牙切齒地看著親親娘子搶了文夜央抱在懷裡,已經不想算他被妻子冷落了多久。
「這個嘛……」朔夜沉吟著。
再這樣下去,確實有點傷腦筋,他這寶貝女兒天生的魔魅特質人見人愛,大小通吃,不但將同輩給拉攏住,就連守年和安熙凜都疼愛得緊,至於范姜老太君更不用說了,簡直把她當心肝寶貝般地護寵著,府裡的一票女眷也都拜倒在她的腳下,文執秀、卜希臨,甚至是他的妻子也成天圍著她繞。
算了算,他們三個男人已經被忽然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呀……
「伶兒!」他喊著。
卜拾幸回頭,笑問:「什麼事?」
「我要一盤油淋三鮮。」看樣子,他得想辦法再鬧出一條人命,讓眾人轉移注意力才成。
聞言,卜拾幸不禁羞紅了臉。
「懿叔,什麼意思?」
「這事要解決只能靠油淋三鮮,要是能請伏旭再下點咒,夫妻共嘗,效果更佳。」說著,朔夜回頭看向走近的伏旭和樊入羲。
樊入羲是守年的兒子,和世濤、范姜魁都有不錯的交情,一直以來,總是將文府當成自家走動,尤其是在他沉睡的那一年裡,聽說走動得最勤,也是唯一不受夜央吸引的異類。
「真的?」文世濤問向伏旭。
他對伏旭一向很信任的。
「真的。」伏旭輕點頭。
見狀,范姜魁忙喊,「我也要一盤油淋三鮮!」
「我也要!」文世濤也搶著點。
「再加一盤。」伏旭笑道。
伏旭身後的樊入羲隨即變了臉,咬牙低罵著,「你不需要吧!」
「為何?」
「懿叔是為了多添子孫,你又添不出子孫,吃什麼啊!」這玩意一吃下肚,遭殃的是誰?
「那我就找個可以讓我添子孫的陪我一起嘗。」
「你敢?」樊入羲瞇起漂亮的桃花眼。
「你說我敢不敢?」
樊入羲暗咒了聲,隨即喊著,「再追加一盤!」
「哦?」
「我跟你拼了!」今晚他要取回主控權!
「真教人期待。」
兩人的對話聽在三個男人的耳裡,有人忍不住問了。
「難不成入羲是……」問的人是范姜魁,對於那兩人的情事,他是在五年前才後知後覺的發現,始終不知道這兩人如何你情我願。
「不就是懿叔害的嗎?」文世濤好笑道。
「我?」
「五年前,你騙入羲要讓受重傷的伏旭傷癒,就得任由伏旭采陽補陽。」文世濤淺啜了口酒道。
「那麼久的事了我不記得。」朔夜裝傻,來個選擇性失憶。「反正怎樣都好,大伙開心就好。」
「可不是?」三人舉杯乾杯,不管樊入羲又被伏旭拉到哪裡采陽去了。
「走了,油淋三鮮上桌了。」朔夜一飲而盡,瀟灑將酒杯一拋,起身接過妻子送上的油淋三鮮,直接將她拐上樓。
今晚,他要好好地飽餐一頓!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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