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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瞬間傾城 -【未央.沉浮】《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23:51     標題: 瞬間傾城 -【未央.沉浮】《全文完》

【書名】:未央.沉浮

【作者】:瞬間傾城

【內容簡介】:

  漢家天下,誰主沉浮?

  一個小小的女子蕭清漪,卻一手操縱九歲皇后假產子陰謀,誰料機關算盡,到頭來算計的是自己!

  人間萬苦人最苦,貴為天子,亦會有自己掌控不了的事情!

  漢皇劉盈,舅舅娶外甥女的鬧劇,畢竟是漢家的悲哀!

  本文語言流暢,描寫細緻,感情細膩,描述宮廷爭鬥的血腥與殘忍,卻又清麗哀婉,重現那段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

  本書是一部以漢初為背景的長篇小說,故事從呂后掖庭特赦蕭清漪並任命她去代國做良家子開始,而代王劉恆卻用信任與聰慧的她結盟,相約攜手共建帝王霸業。

  從此淡然的她一步步踏入權利巔峰,最後終於成為歷經四朝,兩握虎符西漢最榮耀的女人的傳奇故事。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24:36

扶搖直上九萬裡     掖庭

      我來掖庭已經五年了。每日只見宮牆飛簷的四角圍起巴掌大的天。還好,常有陽光。破敗不足以形容這個地方,地面上滿是濕滑的淤泥,四處都是隨風飄散的棉絮,空氣裡彌漫著騷臭的氣味。“起來,起來,干活啦。”遠處一個癡肥的婦人邊喊邊用手中的木棍敲打隨處躺臥的女人們。因為沒有房屋,這裡的女人們都隨手抱過干草就睡。她是趙媼,分管浣衣司。

  那些女人頭發散亂,有的地方還打著結夾雜著草屑,破爛的衣服下漏出長年不洗澡黝黑烏亮的皮膚,塞滿淤泥的指甲讓人作嘔。我自然也同她們一樣,同樣的不堪入目。渾身的虱子正咬得我心煩。這裡不是冷宮。那般好地方是我們羨慕的。年老色衰或因故得罪皇帝的妃嬪起碼曾經享受過盛世富貴、無限寵愛,我們只是因朝上父兄獲罪牽連九族的女子,無論身家如何,都是一樣的待遇。

  想到這我忍不住冷笑,皇帝、諸王莫不是四處彰顯慈愛仁厚,大臣們也極力表明自己忠君愛民,來來回回的政治游戲中今朝成王明朝敗寇,而我們這些身在深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女子,卻要用一生在這裡為父兄抵罪,哪怕有人進來時仍在襁褓。望著面前堆積如山的衣服,我去汲水。整個掖庭只有東南角一眼清泉,飲水洗衣都在這裡。我小心翼翼的拎著水桶邁過橫臥著的女人。

      她一動不動,大概死了吧。掖庭的活計粗重,戾氣也深重。每天早上醒來都會有人因為忍受不了勞累和被人責打之苦而自盡。自盡後這些屈死的冤魂化為不滅的戾氣充溢在後宮之內,充溢在每個人心中,便制造出更多的悲劇。2掖庭是高祖設立,專關押犯有叛國謀反、欺君罔上大臣的家眷,這裡沒有男子,男子都被斬殺或者流放,年滿十三歲的女子或隨夫君流放或充入軍妓,未及年齡者入掖庭為賤奴,永世不得翻身。

  我的祖父是大漢開國功臣蕭擎,因隨高祖征戰得力,曾官拜左相。先帝子嗣頗多,但皇後呂氏嫡子只有劉盈一人,性情懦弱不似先帝,先帝不喜,有寵姬戚夫人稚子劉如意得上喜愛,幾度欲廢太子改立之,滿朝文武皆惶恐,長跪宮門外以文諫君,加之皇後用商山四皓3巧妙化解,先帝只得作罷,卻將滿心憤然發洩在祖父身上,說他持功自傲威逼宮門,下令滿門抄家,祖父、父親、弟弟充軍嶺南,家中女子年滿十三歲皆充為官妓,余者入宮為奴,家中所余奴僕當街變賣。我雖已年滿,因抄家的左都統是父親曾經的弟子,替我少報一歲得以逃出劫難,帶著錦墨和堂妹們進宮。

  一待就是五年。五年時間讓我清醒,我們不是宮女,沒有二十五歲可以回鄉的宮規可以企盼,這樣的日子不會有人幫我,我只能自己珍惜自己。命雖如草芥,卻未必要捨棄。既便是身為蟑螂也要掙扎在干草中活著,所以再苦再難我不會尋死,總要捱完這世。原本蔓延的萬裡白雲突然像是被打翻的墨汁染了般,驟然壓了下來,眨眼間陰雨墜落,絲絲的滴在臉上。下雨了。也好,難得的洗澡機會。我將汲來的水倒入木盆,安然坐在雨中揉搓敲打著衣服。浣洗面前這一大堆的衣服是每天必須完成的活計,否則沒有餿飯吃,即使辛苦忙碌,一刻不停,甚至喘息的時間都沒有,有時也不可能全部做完。像我們年紀稍大些的女子囚禁在這裡為些粗使的太監或修繕司的工人洗衣服。年紀小些的可以分到蒔花局。雖同是最低下的差事卻因為可以隨意自由走動變得令人羨慕。錦墨就在那裡。

  錦墨是我的親妹妹,當年抄家時只有八歲,現在一同入宮的姐妹們只剩我們倆。其他人病死的病死,消失的消失,在這諾大的皇宮裡讓一個人消失就像對著羽毛吹口氣般容易。

  木柵欄門外一片喧鬧,那仿佛與我無關,我依舊錘著我手中的衣裳。手上凍裂的口子隨著敲打繃繃的疼。光當一聲,柵欄門的大鎖被打開,趙媼滿臉獻媚的看著門外的人。掖庭的浣衣司不常來人,油水也甚少。凌亂的腳步聲由遠至近,我仍然沒有抬頭。“蕭清漪接旨!”一個尖銳刺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木然的看向他,散亂的頭發垂下,擋住我的視線。周圍已經呼啦啦的跪倒一片。那趙媼揮舞著棍棒,將擋在她前面神志不甚清楚的幾個女人打倒,一溜小跑的來到我面前,將我凳子扯開,按著頭讓我跪下,大雨讓我衣服已經濕透,粘在身上限制了我的動作,僵硬的隨著力道拜下去。腦子裡混亂如麻.“傳太後懿旨,蕭清漪乃功臣之後,淪落掖庭,今逢帝後大婚,特赦天下,命蕭清漪攜妹蕭錦墨入未央宮隨侍新後。”那太監讀罷立刻拿手捂上鼻子。看來他不適應這裡的氣味。

  我五味雜陳,一陣欣喜,一陣懷疑。前面到底什麼在等著我,我並不知曉,但是我渴求很久的自由卻是如此明白的擺在我的面前。

  本能的叩頭,那太監遞過懿旨,我起身想接,卻發現腿已沒有知覺,頭暈的厲害,明明咫尺距離,卻怎麼也看不清楚那宣旨太監的面容,抓不住前方的那塊給我自由的絹帛。

  趙媼忙不迭的接過,笑著對那太監深施一禮。“公公,他日有好處莫忘了老婦。”她咧著嘴,暗自偷往那太監的懷裡揣了大塊的銀錠。

  “自然,等著吧。”那太監敷衍的嗯啊兩聲。他收完賄賂想要轉身離去,卻被眾多黑漆漆枯骨伶仃的手抓住衣角,哀號得聲音不絕於耳。

“帶我出去,公公帶我出去啊!”
“行行好,帶我出去阿!”

      隨行的太監們,抽出腰間的鞭子,頃刻間鞭打聲,哀叫聲,哭罵聲扭在一起,一聲一聲刺激著耳朵。宣讀聖旨的那個太監捂著鼻子,狠命踹向抱住他腿的幾歲孩子。那孩子應聲落地,沒了氣息。都是渴望出去的,誰想老死這裡?我伏在地上,用顫抖的手摳著洗衣用的石板,仰頭望天,任由變大的雨滴敲擊在臉上,放聲大笑,眼淚和著雨水順著兩鬢散落。


1掖庭:亦寫作“掖廷”、“液廷”。即永巷。一般由宮女居住。漢時也關押重刑婦人。
2出自西嶺雪的《愛上一只唐朝鬼》略有改動。
3商山四皓是商山之中的四位白發隱士,先後為避秦亂而結茅山林。野史中記載,呂後為了確保太子的地位,求教於張良,張良出計,請出商山四皓,以使太子在朝廷的地位顯得莊重且得高人擁戴而不可動搖。後有人傳這四個人是呂後找人假冒的。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24:59

皇後

      高祖建皇城時共築大小宮捨九百九十九間,取其九九為尊。皇後的未央宮地處皇城正中,前面是帝後祭天的奉天宮,以奉天宮為線劃為內廷。外男不得入內。進入未央宮,正座面闊九間的宮殿,中間略高是正殿棲鳳殿,左右為偏殿。皆是以琉璃金瓦為頂,配以大扇的菱花格窗,殿前方大塊的空地鋪的是丈余的天青色石磚,雕以瑞獸鳳凰的圖案,滿眼望去盡顯皇家氣派,殿門左右種的都是百年以上的青梧,那高大梧桐,高數丈,深深碧葉,搖碎點點金光。長立樹下,遍體生涼,別有一番意趣。未央宮右手有一曲折回廊,雕梁畫棟甚為精致,繞過這邊長廊是殿後宮娥太監們住的房捨。

      棲鳳殿內外由漢白玉雕祥雲飛鳳做框鑲赤金百獸為屏隔開,外殿有皇後寶座和左右金絲楠木的芙蓉榻。內殿是帝後休憩所在,無處不盡顯富貴祥和盛世華麗。我被帶到未央宮已經是一個月後了,這一個月在教導司學習宮中禮儀,順便也清除我身上頑固的淤泥黑漬。錦墨也一同前往。教導司管教極其嚴厲,我尚有時不能捱過,所幸她天真可愛,心事不多,整天蹦蹦跳跳,雖偶有罰戒卻也過得無憂無慮。我片刻不能安心,總是擔心這輕易得來的自由。先帝過世後太子劉盈當上皇帝,但是實質權利仍然掌握在太後手中,當年太後隨先帝攜手開國的英勇事跡至今仍為宮中女子津津樂道,而她在先帝死後將戚夫人做人彘1的殘忍也讓大家膽顫心驚。

  為什麼?為什麼她會將我放出來?新後一個月以後入宮,但未央宮已經是闔宮上下一片忙碌,四處是梳著環鬢的素衣宮娥翩躚身影,我偷閒,從宮娥翠珠的嘴裡打聽新後的零星消息,她是太後建章宮裡的宮娥,因為未央宮缺人手借調過來,消息自然也比旁人要准確些。皇後張氏,是當今太後的外孫女,是魯元公主的女兒,也是當今聖上的親外甥女,只因魯元公主的駙馬張敖征戰失利被聖上責斥,公主覺得失掉了面子,找到太後哭鬧,太後為了安撫她,命皇帝迎娶公主的女兒,時年九歲的張嫣。據說她是花神轉世,美麗的不可方物。小小年紀就有大家風范。“姐,你說舅舅娶外甥女多奇怪啊?”,錦墨隨我弄著彩燈,隨口問我。我大驚,放下手中的剪子,忙捂住她的嘴,“錦墨,這裡人多耳雜,不許信口胡說,再說這 話我們就會回掖庭了。”

      錦墨顯然被我的緊張嚇壞了,瞪大了雙眼,嗚嗚的點點頭。我松開她的嘴巴,又在她的頭上敲了一記,“再不聽話罰你背書。”錦墨登時苦著小臉,嘟著小嘴“我知道了。”她尋了個借口溜出去做其它事情,以免留在這裡被我責罵。看著錦墨離去的背影,我心疼不已,不禁長歎,小小年紀就淪落掖庭,父母的疼愛沒有享受幾天,現在還要在這為奴為婢,母親去世的早,而身為長姐的我卻無能的一點忙都幫不上。

  因為是大漢開國以來第一次皇帝大婚,所以籌備的分外細致。雖然大禮定在十月初一,但九月初一各諸王已經紛紛到了長安城,慶祝這難得一見的百年盛事。

  九月初十太後用朱筆圈了大夫許仁貴、鄧桐為征禮正副使,討個貴子桐孫的好口采。

  原本需要經過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六禮,因張嫣身份不同,與皇家熟悉,這前三禮省略。只是由納征開始。這是下聘禮的日子,聘禮數額因無規定,太後便做了天大的人情給魯元公主。萬兩黃金全部打造成五十兩一個的元寶,鑄上喜慶的龍鳳圖案,金光掠過耀人眼目。二十匹純白駿馬是依周禮中天子駕車的“醇駟”,大小不僅一樣連皮鞍也是相同。由馴馬司把這馬馴的極為聽話,步伐整齊能隨著鼓樂點子行走。另有賞賜駙馬公主的物件一律也隨兩大夫押送聘禮時帶了過去。九月二十八早,皇後的妝奩進宮,共九百九十台,連發三天。長安城的百姓都擁到大街上爭先看著蜿蜒的紅色長龍。九月三十寅初,皇帝殿上親閱冊寶,發冊封皇後的制敕,那文鑄成金字綴於玉版,用了一千兩黃金。皇後寶印也由赤金所鑄,四寸四分高,一寸二分見方,交龍鈕,也用了一千兩的金子。

  待命的兩位大夫行三跪九叩大禮迎了寶冊放至專用的龍亭,抬出皇宮,趕往公主府冊封由皇後閱過,朝皇宮方向磕頭謝恩。兩大夫回宮復命。2第二天,皇帝大婚。此時的未央宮已經被裝飾得到處喜氣洋洋,正殿上壁以椒和泥塗滿,取其“椒聊之時,繁衍盈生”3,帷帳用的是五彩絲線繡的百子千孫圖,底部綴以茜紅的水晶珠,碎金穿花的龍鳳呈祥石榴被也是多子多孫的好意頭。鎦金蟠龍的床榻前人高的龍鳳祥和蠟燭上抹上蜂蜜,這蜂蜜遇熱飄出的香味再加上殿中銅獸口中吐出的百合歡的味道,讓人身子軟綿綿的。

  申時皇後由鳳輦抬入,先到奉先殿謝天,接受百官朝拜,隨後被抬到未央宮。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張嫣,雖美,卻少了這個年齡孩子該有的稚氣。厚重的假鬢壓得她頭微垂,卻要硬挺著脖子。我不忍,伸手托住假鬢,她回頭,嫣然一笑,“你叫什麼名字?”我微微笑道“回皇後娘娘,奴婢清漪。”“你就是蕭相的孫女?”我一驚,小小年紀也知道這許多?“回皇後娘娘,正是。“她笑著,調皮的眨了下眼睛,“我聽說過你,母親說你聰明又漂亮。果然如此。”

  魯元公主與我母親曾有手帕之交,後因母親病故再無往來,想來她看見得也是多年前的我,現在的我無法用美麗來形容,常年的勞苦讓我已經略染風霜,雙手也布滿老繭,再不是那個嬌柔的女子了。“回皇後娘娘,公主謬贊了。”我謙卑的俯了俯身。後宮陰森可怖,稍有行差踏錯就死無葬身之地,皇後雖小,卻不能忽視,伴君如伴虎我還是知道的。抬頭見她,她又恢復了剛剛的端莊樣子,原來是皇上宴罷群臣回轉未央宮。兩旁的紅衣宮娥上前服侍,我則拉住皇後的手腕,按了按,她明白,俯身給皇帝見禮,口中卻說著:“嫣兒叩見皇帝舅舅。”我失色,欲掩蓋她不妥的稱呼,端著茶杯搶先一步跪倒在皇上身前,皇上別有深意的撇了我一眼,笑著對皇後說:“嫣兒起身吧,讓朕看看,可長高了沒?”嫣兒似乎忘記了頭上繁重的假鬢,蹦跳著跑到皇上身邊,一下坐在懷裡,笑著:“長高了,我都快到舅舅的胸口了。”皇帝揉搓著她的後背,叫住我給她把假鬢拿下來。我忙上前,拉住皇後端坐梳妝鏡前,一縷一縷的卸掉假鬢。

  我感覺到皇上正在盯著我,灼熱的讓我渾身不自在。悄然瞟過去,皇上斜倚在塌上,笑瞇瞇的看向這裡,分不清誰是他的目標,嫣兒或我。皇上今年弱冠,身體贏弱的他面白如玉。當年祖父常說皇上雖然沒有先帝風范,卻是個溫文爾雅的君子,只是今天的探索的目光卻讓我不能相信這樣話。我收拾好皇後的頭發,起身告退。“你留下侍候吧。”他開口,不容置疑。

  我唱喏,退到一旁,隨手放下帳幔,那百子圖是我們一個月來辛苦的結果。恭祝帝後百子千孫。但是皇後這麼小……。夜深風靜,更漏陣陣,沁骨寒涼,床上很快就傳來小皇後睡夢中的呢喃,大概白天的折騰把她累壞了。我抱緊胛骨,坐在帳外,面前擺著彤筆。這是記錄皇帝皇後合房一切細微的彤史。我不知如何記起,似乎沒有可記的東西。身上驟暖,寬大的龍紋外衣罩在我的身上,驚的回頭,蒼白不帶血色的面龐近在咫尺,那璀燦如星般的眼睛直視著我,嘴角勾出一絲清雅淡笑,我怔怔的望著他,不能言語。

  突然清醒,猛地站起想要見禮,被他抬手扶住,朝我搖搖手,貼著我坐了下來,舒了廣袖拿起筆,輕輕寫道:你怕朕?我滯了一下,接過筆,端端正正的寫了個怕字。他扯了下嘴角,再寫。我抬頭看他,此時的他不像一個皇帝,而是鄰家白衣素然的哥哥,身上淡淡的藥味更讓他多添三分溫潤。只是那明眸中籠著淡淡憂郁,讓人心生悲憫。

  “記得朕還是太子時就聽說過你,人人都說蕭相的孫女天資聰穎,三歲能文五歲能賦,今天終能得見,作一曲應景的聽聽?他將那紙舉到我面前,他瘦削的臉上閃著期待。我拿過紙,靜靜地寫下:才疏學淺,況已五年未曾拿筆,連名字都不記得怎麼寫了。

  一絲哀傷從他漆眸滑過,憐惜的伸出手,想要撫撫我散落的鬢發。我不敢動,直直的挺著。突然覺得燃著的花燭這般刺眼,心裡慌得無措。我微撤開頭,俯身拜下,,他修長的手指似乎無力的在空中停住,頓一頓,似按捺不住抬袖掩了唇,低低咳嗽。皇帝的疼愛也許可以保我朝夕,我卻更忌怕太後。眾所周知,皇上寵幸過的女子多暴斃,太後嫉恨妖媚女子,戚夫人就是最好的例子。他歎了歎氣,回身踱步出殿門,白衣飛揚處,盡顯蕭索。外面侍候的內侍起身迎上,悉悉嗦嗦一片壓低的聲音隨他離去。而我俯在地上,將頭埋在雙手之內,直到聽不見動靜後才立起身拍拍袖子,走到殿門,望著遙遙離去的身影,月色透過繁茂的枝葉撒下點點銀光在我臉上。

  太後將戚夫人做成人彘後,皇上唯恐太後再次下手,為保戚夫人之子劉如意的性命,每天都讓如意與自己同時出入,小心翼翼不給太後機會。但是一次狩獵,如意年少賴床,皇上溺愛他,便獨自前往,回來時卻看見如意已經喝太後御賜毒酒身亡,未足成年的身量加之雙眼暴睜口噴鮮血讓皇上登時急血攻心,從此落下了身體諸多毛病,藥不離口。本想出口當年的惡氣,卻害得自己獨子臥床,這大概也是精明的太後唯一算錯的地方。皇上保不住自己想要的東西,包括女人,弟弟。天亮了,太陽煦暖,通過那菱花格子印過來,照在大殿的青磚上閃閃光亮,我伸伸腰,走到內殿,將帷帳掀起掛於旁邊的白玉彎鉤,輕聲喚皇後:“娘娘該起床了,太後等著晨省呢。”

  顯然嫣而並不知道昨晚皇上的離去,坐起身來揉著眼睛回頭看去,發現皇上不在,問:“皇帝舅舅呢?”我忙笑著答,“回娘娘的話,皇上上朝去了。娘娘醒了,讓人進來侍候吧?”

  嫣兒點點頭,我去傳人進來。宮人們魚貫而入,為首的是兩位福壽嬤嬤。這兩位年老的嬤嬤徑直走到床榻前,從皇後剛剛起來的地方拿起那白色的絲絹,看見白絹一絲未染,皺皺眉,捧著走了出去。在服侍皇後之前曾學過這規矩,雖然未嫁卻應比皇後明白合房事宜。白璧無瑕的絲絹應該不是太後和魯元公主樂於見到的。我歎了口氣,拉過皇後,給她梳頭。嫣兒年幼,頭發稀少,不足以帶起那些釵環,只得再弄上假鬢,累累疊加梳出個繁復的朝天鬢。打開梳妝匣,流光溢彩的發飾讓人目不瑕接。挑了十二支釵,四支是以黃金為題貫白珠掛桂枝,四支是累金絲攢東珠鳳釵,兩支是金絲絡,兩支是步步生蓮的簪珥步搖。
      耳上穿了夜明珠耳鐺,這些東西華貴異常,只有皇後才能享有。接下來是皇後著裝,素紗中單,領口袖口皆以紅,蔽膝裙為暗紅壓百褶,又挑了大紅的外衣,領袖文以翠翟五采重行十二,輕抿了,佩以隨意色的朱緣之清緣革帶,白玉玄組綬,撒金紅的鞋襪另加金鈴。多幸秋日見涼,一套下來皇後已經是疲憊不堪,我為她畫眉時,她拉住我的手露出哀求的神色:“好累,我不想去了。”我輕撫她背,一字一句說得清楚,“一會兒就好,但是皇後必須去。”她無助的看著我,任由我在她臉上妝妝點點。這就是皇後的悲哀吧,無論何時何地,一點點的自由都成為奢望,如同一個擺設,需要的時候就必須出現在那,哪裡會有人管你心裡如何是想。擺鳳駕,我亦隨行。這是我第一次見太後,心裡莫名的緊張,困擾我心頭的當然還是為什麼放我出來?如果只是為了照顧年幼的皇後,應該不必如此大費周章。這個問題於我就像孩童發現一個不見底的深淵,明知有危險卻總是忍不住好奇想看,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但我無法控制自己想去探個究竟。

  建章宮,大氣磅礡四周高大的宮牆上盡滿飛簷走獸,青石磚丈余見方整齊的排列,見不到頭,這樣的氣勢讓人踩在上面立顯渺小。宮門上九十九顆銅釘碩大圓潤,遠遠就能望見。

  我先走到宮門稟傳,後扶皇後下輦。邁步由正門進入,巍峨映入眼簾,也是九間宮室,正殿昭陽,左偏殿有回廊通往凌霄殿,回廊下一泓碧水正是高祖皇帝親建的太液池,那池碧波粼粼,水霧氤氳,秋風送爽,讓人神怡。

  早有引導的黑衣內侍,前方躬身帶路。我攙扶著皇後一步步走上玉石雕刻的台階。

  隨著皇後邁步進殿,頭也是不敢抬,皇後行大禮拜倒:“孫兒參見太後,……”未等說完已經有太後身邊管事的齊嬤嬤將皇後攙住。“嫣兒過來,讓本宮看看。”溫婉的聲音左側響起,原來魯元公主也在。皇後依規矩見禮,撲到母親懷裡撒嬌。我忙俯身向太後、魯元公主行跪拜大禮,許久卻未見動靜,不敢起身只得俯地支撐著,那柔軟的駝毛地毯,毛長細密,隨鼻息輕拂我面,呵癢難忍。“蕭清漪,你抬頭讓哀家看看。”幽幽沉沉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我遵命,抬起頭。太後比我想象的年輕,不過四十多歲的年齡,華發濃密梳著福壽鬢,雖只插四只赤金綴珊瑚扁方釵卻未減絲毫雍容,犀利的眼神讓人恐慌,緊抿的嘴角仿佛印證了她的堅毅不屈,大概只有這樣的性子才能在項羽營中渡過艱苦的擄囚歲月。太後仔細端量我許久,點點頭:“不錯,還算標致聰慧,蕭擎生了個好孫女。”

  魯元公主笑吟吟道:“看著這孩子就穩妥,有她服侍嫣兒就放心了些。”

  魯元公主二十多歲的年紀,面容端正嫻雅,穿的是家常的衣服,團花吉祥的圖案是貴婦們常選,頭發也只隨意綰個芙蓉髻,斜插一支金鳳攢珠的步搖,想來進宮見母親與女兒是再家常不過,不必繁瑣。“你知道我為什麼放你出來嗎?”太後在上,似乎在問天氣般平常。“太後仁德愛民,又逢皇上皇後大婚,奴婢蒙受了天大的恩寵。”一篇所答非所問卻安全的回避了我心中急於想知道許久的問題。“倒是比她祖父會說話”太後轉向魯元公主說。公主垂眸微笑,點頭應是。

  “你祖父當年保太子的忠心哀家一直記憶在心,只是先帝盛怒之下不得求情,沒能救回你祖父,就讓你領了這恩吧。”太後娓娓的說。我心驟痛,全家上百口老小,流放的流放充妓的充妓,滿眼的辛酸到頭來不過是一個恩情,皇家視人命似草芥如此的讓人膽寒,卻又做出個恩同再造般的架勢施捨給我。咬咬牙,俯身謝恩,“太後恩典,奴婢沒齒難忘。”“起來吧,只要你盡心服侍嫣兒也算哀家沒白賞你。”太後恬然從容的吩咐,揮手讓我退下。

  “謝太後恩典。”我起身,躬立在皇後身旁,皇後與魯元公主就像一年不曾見面,說不完的體己話,扭股糖似的趴在母親身上不肯離開。“皇後該回宮了。”太後的威嚴讓嫣兒渾身一顫,立刻畏縮著離開了母親的懷抱,戰戰兢兢的看著寶座上的太後。我拉她俯身下跪,一同告退。扶起皇後轉身離去,隱隱聽見太後責備魯元公主:“子嗣是大問題……好好教導嫣兒……地位不保……”我側過頭看看皇後,她仿若沒有聽見,只一心想離開這裡,急急的走著。

  子嗣,後宮所有女子的夢想和依靠,皇帝身子孱弱就更需要靠子嗣來保住自己的地位和姓名,當今皇上子嗣不多,除了自身年幼體弱外,就是太後的功勞了。年輕貌美的宮人承幸後必有一碗避孕藥汁送上,偶有遺留,那子嗣也多死於非命,正是如此,至今皇帝未有一個子嗣長成。本來太後認為可以誕下子嗣的尊貴皇後,卻因年少無法承擔起大任,看來她要很費一番腦筋了。

1人彘:彘[zhi ],豕也,即豬。人彘是指把人變成豬的一種酷刑。就是把四肢剁掉,割去鼻子,挖出眼睛,用銅注入耳朵,使其失聰,用暗藥灌進喉嚨割去舌頭,破壞聲帶,使其不能言語。然後扔到廁所裡。
2史書對漢文帝大婚記載很少,這裡用的是高陽著的《慈禧全傳》中同治帝大婚的描寫,略有改動。
3漢皇後宮又稱椒房。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25:11

迂回

  嫣兒對我的依賴愈加多起來,小女兒情態也常常顯露,讓我不免擔心這後宮中的爭斗她如何適應。還好,有太後的庇佑,勾心斗角尚未呈現到她面前,只是眼下這兩個不怕死的,大概還沒搞清狀況。“皇後娘娘,那王美人持寵而驕,幾次不來晨醒,分明是欺您年幼,您應該拿出點威儀來壓壓她才是。”說這句話的是位列左手席下的陳夫人,她跟隨皇上身邊多年,父親陳冀是驃騎將軍,軍功赫赫,她在皇上還是太子時就已經以良家子身份侍奉,太子即位重賞舊卿,她也得以順利登上高高的位置。在未立中宮以前統轄六宮事宜。本來她位列夫人已經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了,卻總喜歡和新進的宮人爭風噎醋。今天她顯然是有備而來,逼近皇後的紫紅色外服昭顯了她的別有用意,望月鬢上插的六對發簪也越了規矩,看來她是以統轄六宮為傲不拿小皇後為意了。另一個是右手席下新進位的余八子1衣著還算樸實,青藍色的寬衣倒似普通宮娥,頭上也只是象征性的插了些絨花。她原本是凌霄殿的一名宮娥,偶受寵幸得以晉位,位雖低下卻因投靠了陳夫人得到提攜。我垂首默不作聲,小心等著皇後的回答,回眸給錦墨個眼色,她端過幾樣精致茶點放在皇後和陳夫人的黑漆飛簷翹磯上。我接手端起那如意攢花雲紋的蓋碗送到皇後面前。坐在正中鳳榻上的皇後並不說話,只是端過我奉的茶,輕輕地吹了吹,噙了一口,抬頭看向陳夫人:“是本宮不要她來的,每天來來往往煩得很,你們幾個姐妹是本宮喜歡的,當然希望能天天看見。”

  陳夫人聽罷,得意之色溢於言表,原本就精心妝點過的面龐神采飛揚,對那余八子略翹起下頜,似乎在顯示連皇後都需仰仗於她,地位與眾不同,那余八子也是個乖覺的人,立刻端起茶碗,輕輕向前頜首頗有恭迎之意,一付謙卑模樣。只是這話內的意思似乎又讓陳夫人有所不甘,強扯著笑容說:“皇後娘娘說的是,只是未免太沒規矩了些。”嫣兒整整自己的袍袖,雀鳧毛織成的大紅的外衣,領口袖口皆是團鳳。她總不耐煩地問我為什麼要穿的這般的厚重,我笑而不答。皇後年幼,少有威儀,衣服發式皆是武器,加上臉上淡淡的妝容,皇後看上去也有十三四歲的年紀,如此一來說起話來也硬氣些。

  不過她的回答倒是讓我暗笑不已,我沒想到嫣兒能答的如此巧妙,看來她越來越適應了這樣的生活。“聽說陳夫人的毓華宮裡皇上賞賜的菊花開的不錯,本宮這裡什麼賞賜都沒有,你不妨有空送來些給本宮,本宮嫌這裡太素淨了。”皇後岔開話題。“自然自然,是嬪妾疏忽了,皇後娘娘勿怪。”陳夫人惶恐得忘記了那王美人的事。

  皇後開口要東西的事讓她心驚,多年來的宮中爭斗使她萬事都多了些提防,每句話每個動作都會讓她兀自猜疑許久,臉色也隨之暗下去,不做聲息。余八子更是驚恐萬分,低頭轉動手中的茶杯,微微顫動。嫣兒給我個眼色,“本宮累了,你們在這多玩會兒,本宮去休息了。”我立刻攙扶了皇後欲轉身離去。端量這樣情景,那陳夫人和余八子也尷尬告退。我和嫣兒走到內殿,一起大笑著撲到床榻上,嫣兒因為穿的厚重額頭上滲出點點汗珠,它們和她的笑容一起閃光,嫣兒說:“清漪姐姐,你看見她們的臉沒有,都氣得擰變了形。”我點頭,撐不住大笑。突然嫣兒沒了笑色:“為什麼?為什麼她們都要管皇帝舅舅睡在哪裡呢?有什麼好處嗎?”

  我無語,不知道該怎麼對嫣兒說這男女的事。大婚至今兩個月了,皇帝只是召見嫣兒玩笑逗樂,卻未再提侍寢,不知道皇上心思如何。每想到皇上就會想起那微風吹卷紗幔的寂夜,那溫潤如水的男子注視我的目光。我竭力不去回想,卻總無時無刻不悄然湧出,無法淡忘。我手拿羅帕輕拭她的額頭揩去汗水,徐徐笑道:“許是想多些珠寶賞賜,皇後不必在意。”

  平時與嫣兒相處融洽,她常常喊我清漪姐姐,讓我喊她嫣兒,我不允,卻拗不過她的磨人,遂同意私下裡叫,不得讓旁人聽見,這時候我叫她皇後,她眼睛暗了暗,知道又是我有所隱瞞,即便再問也不會跟她表露實情,索性也不追問,搶過帕子自己疊玩。錦墨從外殿探頭,我瞟見問:“有事?做什麼探頭探腦的樣子?”她吐了吐舌尖,笑著說:“剛剛皇上身邊的福公公遣人來說,讓今天未央宮准備迎駕呢,聽娘娘笑得開心沒敢進來。”我笑:“那還不快准備?對了,錦墨,你去挑些木芙蓉,我有用。”“哦”應答一聲,轉身就跑,我急忙趕上說:“小心,仔細跌了腿。”她笑著卻沒有減慢速度,這丫頭真是急性子。既然皇上要臨幸未央宮,自然要把嫣兒妝扮一番,殿內的宮娥太監們都忙碌起來,打掃庭院,擺飾內殿,我則為嫣兒梳妝換裳。一切准備停當,在內殿也熏上皇上駕臨時才用的龍涎香。我扶嫣兒坐在榻上等待,又派了名小太監去宮門口張望。更漏仿佛滯住般,許久不見動靜。捱到三更時分,皇上仍然沒來,想來是不會來了,嫣兒坐在榻上頭頻頻點下昏昏欲睡,我實在不忍,卸下她的釵環,拉過被子讓她先行休息。我走到院子裡,囑咐了錦墨她們先去休息,留兩個上夜的太監和宮女,我則坐在殿門口守夜。

  遠處一勾明月躲在墨雲後,如水的光隱隱的滲出,將未央宮的亭台樓閣鋪上銀霧像月宮般清冷,或濃光或淡影,錯落有致,讓人忍不住躡手躡腳生怕擾了它的清靜,空氣中彌漫著幽寂的味道,暗自浮動著花香沁人。突然一時興起將幼時學的翹袖折腰舞想起,此舞是當年戚夫人所創,舞姿優美,甩袖和折腰都有相當的技巧,且花樣繁復,高祖甚愛,每有筵席必有此舞,宮廷內外無不效仿。因家中有樂府的教習舞的好看,也調皮的學來,雖不精通,也可以依樣畫瓢。低頭暗暗回憶,耳畔仿若敲罄鳴鼓,舒展袍袖,依著閃爍的片斷舞來,只是現在的我身著紅色肥大的罩服,頭梳雙鬢,一身宮娥妝扮實在沒有在家舞時穿戴的便易,此舞必然要配上白色紗衣寬袖,把腰束的細細,裊裊舞來,不盈一握,才能顯出翩然。為了舞的高興,拔掉了釵環,卸下發鬢。徐徐西風吹過,涼透指尖,散發隨之漾開,驚動了點點的螢火蟲隨我而轉,殿周圍的瀟瀟梧桐快影閃過,我開心的笑著,享受著五年來從未有過的眩暈和快樂。幾聲清脆的拍掌聲讓我驟然停止,衣裾仍隨風翻轉,散亂的發也翻飛,神情飄浮,目光散亂,許久才尋到聲音的來處。皇上直直的走來,一臉驚喜,如同發現了天下難得的寶貝般。不知是否因為剛剛舞罷,我竟臉紅耳熱,那般的不自在,心狂跳的厲害,手指顫的不能自已。俯身下去請安,卻被他有力的雙手攙起。

  我仰望著他,他明月般的目光正隨我流轉,心裡有個聲音說,順了他,這樣就可以衣食無憂,還有想不到的繁華富貴。咬了咬牙,我再次別過頭:“皇上,皇後娘娘已經久等了,請您早些安歇吧。”

  他低沉的笑聲從頭頂傳來,用修長的手指輕掐著我的下頜,緩緩抬起:“欲迎還拒是嗎?”

  我方才紊亂的心神登時回來,怔怔的望著他。原來他這樣看我。“奴婢不知皇上的意思。”我低頭,更加卑微的說。他也不追問,輕哼了一聲放下手,甩袖轉身進殿。我急忙召來上夜的宮女進殿服侍。

  重新掌燈,服侍皇上洗漱。空曠的內殿稍顯忙碌。“你留下。”讓宮女換著寢衣的皇上頭也沒回的說。我知道他說的是誰,雖然他背對著我。服侍他躺下,掖好被子,嫣兒睡得正香,這些動靜竟沒弄醒她,他溺愛的看看嫣兒,輕輕親了親她的額頭,轉身向我。我忙低頭,不敢迎上他的眼睛,放下紗幔,坐在桌子旁。注定今夜又是一個不眠夜了。自從那夜過後,源源不斷地賞賜抬到未央宮,每每都是點名蕭清漪接賞,惹得眾多宮娥羨慕不已。“好漂亮哦,姐,你看,這金釵一點都不比皇後的差。還有這對釧子用金絲盤成的,天啊,還有這個……”錦墨的嘴巴從看見這些賞賜就沒停過。我歎了口氣,並不理睬這些賞賜,太顯了,怕不是好事。“姐,你不高興啊?翠珠她們都羨慕死了,你怎麼一點都不開心呢?”錦墨失望的看我。

  我笑了笑:“喜歡哪個拿去,不過不許給別人,御賜的物件都是有檔記載的。”

  錦墨點點頭,“恩,知道了,不過還是放在你這吧,我粗心,總會弄丟,姐姐幫我看著,想的時候我再要。”“也好,皇後沐浴的水快涼了,你去幫皇後添水吧。”錦墨去找人換水,望著她的背影我還是決定不告訴她我的想法,這樣稚氣的錦墨會無法理解我的苦心的。說到嫣兒,對我的這些賞賜倒是無動於衷,年幼的她不能理會到她的夫君在對別的女人做些什麼,但是我卻擔心,此番的動靜想來建章宮那邊已經知道了,為了不成為眾矢之的,我決定一搏。

  又值朔望,皇上傳旨,今晚留宿未央宮。我支開錦墨去別的房間睡,我只著涼薄單衣悄悄的與守夜的翠珠換了崗。兩個值守的小太監被我打發休息,一聽不用挨凍受累自是樂意,顛顛的跑去睡覺。嫣兒已然熟睡,皇上還在看書,我進內殿後端起茜紗燈盞,盈步走到他面前,深深吸了口氣,輕輕地把手放在那蒼白的手上,他的手有一點點暖,從手指傳到心裡,放大了我的勇氣。

  皇上看向我,劍眉微揚,滿肚狐疑尚未出口,我低下頭不敢再瞧他,那紅光映得腮畔潮紅一片,只是拉著那手晃了晃,隨後信步外行,他似乎好奇我的目的,也未聲張,隨了我來。

  步出殿門,繞過回廊,走到我的居處。這樣大膽,是我前所未有,步履凌亂偷偷洩露了我的害怕。進屋不曾去點燈,只憑透過窗戶的輕瑩的月光望向他,清朗的眉目,蒼白的面龐,我輕輕的笑著,依在他的懷中,那盛年男子的氣息伴著草藥的清苦味道讓我心神恍惚,貪婪的攝取那不常見的溫暖,鼓起勇氣,委婉的說:“皇上愛惜奴婢,奴婢自然心領,只是憂懼風霜相逼不敢承恩,今天就讓奴婢侍奉皇上以表心志,只是萬求皇上答應我一件事情。”“你說。”當聽到我提風霜相逼時,明顯感覺他身體震動了一下,沉吟片刻後說。

  “那就是今晚的事不要記檔。”我咬了咬牙,狠下心來說。他不可置信的看著我,深索其中目的,記檔是記錄皇帝寵幸嬪妃的時間地點,將來受孕也可辨真偽。我這般不要記錄相當於自絕活路,萬一有孕會死無葬身之地。我不等他反應,開始解他的盤龍扣子,生怕自己稍有遲疑便沒了先前的堅定。

  隨著一層一層衣服的落地我也愈加緊張,僵硬無法動彈的手指洩漏了我的青澀與懵懂。

  他笑了笑,冰涼的手指滑過我的臉龐,帶起一層奇異的酥麻戰栗,柔暖的唇輕輕的碰觸我的,有些微苦,有些藥香,還有一些我不知道的東西,沉落在心。他似先生教的細致,我似學生學得認真。一室的旖旎風光帶著他的氣息將我包圍,而我陷入了漸行漸遠的迷蒙夢中。

  我成功的留下了他。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25:21

算計

  皇上什麼時候走的我不知道,渾身的酸痛讓我昏睡到晌午,直到錦墨來叫我起床,她打開門看見滿地的衣物以及我散亂的頭發,驚叫出聲,我急忙噓聲向她,她噤聲隨手關上門。

  “姐,你這是怎麼了。”錦墨帶著哭腔看著我。我勉強扯出一絲微笑:“沒事,你先幫我找件衣服穿。”被子下的我不著寸縷。

  我在想用什麼樣的方式來告訴錦墨這件事,她已經十三歲,曉得人事,瞞是瞞不住的。

  “是皇上,所以你不用害怕。”我選擇直接說。她顫抖著拿過來衣服為我披上:“皇上?那記檔了嗎?”每個宮女都會有機會被皇上隨意來寵幸,記檔才算正式。我搖搖頭:“我不讓記錄。““為什麼?姐姐你傻了嗎?將來有了皇嗣怎麼辦?”錦墨嚇得無助的大哭。

  我拉過她的手,抹去她的淚水,“我賭的就是不會懷孕。皇上現在對我的青睞無非就是一時興起,或許寵愛不久隨後忘記,我們身份低微已經無依無靠,如果再上無寵如何生存在諾大皇宮?後宮之人和太後必然想除了我們而後快,如果那樣我寧願讓他得去了甜頭,等他忘記,我好保全我們平安生存。原本就要老死宮中,貞潔對我來說並無用途,若是能換回平安也值得。”

  錦墨淚痕猶在,卻已停止了哭泣。她知道我不是在嚇她,月前就有一個得皇上寵幸過的宮女死於太液池,而太監稟告皇上時,皇上並無悲戚之色,也許他早就忘記曾經臨幸過那個妙曼的女子。將心思系在皇上身上實在不是萬全之策。就算是皇上有意保全也未必逃得了太後的處置,那眾多驟逝的宮女嬪妃未必不是太後出手的結果。她無聲的幫我穿戴,我洗了把臉,將散亂的發髻攏綰上,淡淡地勻了胭脂,銅鏡裡的我尖瘦的臉龐配上黑白分明的眼睛,顯示著無比的堅決。“忘記,忘記一切,誰都不要提起。”前面說給自己,後面說給錦墨。錦墨聽後默默地站起身出門,在門關上之前說:“皇後叫你去。”

  我停止了動作,盯著已經合上的門。嫣兒只是無聊,想找個人說說話,而我疲乏的要命卻要強撐著和她東拉西扯,生怕被她看出破綻。我自嘲,果然是做賊的心境,片刻難得安寧,總是風吹草動疑神疑鬼。而嫣兒不知道,我偷了她的夫君,雖然有為了保命做借口,卻還是讓我面對嫣兒信任的目光時有著無比的羞愧。

  事情仿佛緲無聲息的過去,似乎無人知曉這件事,我和錦墨也愈發得小心謹慎,生怕出了紕漏,被人瞧出端倪。擔驚受怕的一個月,數著日子過,吃不香甜睡不安穩,整個計劃就怕在此時出現問題,惟恐性命難保。所幸信期見紅,方才舒出了口氣。誰知驚魂方定,建章宮那邊差人傳旨讓皇後覲見。急忙服侍嫣兒穿戴整齊,乘車輦過去。

  急切地傳喚讓嫣兒慌恐的很,她對威儀嚴厲的太後一直有莫名的害怕,上車後就一直隔窗拉著我的手,手心中那一層細膩的汗濕露出了她的膽怯,我微笑著拍拍她的手背安慰她,自己心裡卻打著鼓,揣測著,難道是我的事情敗漏了?進入殿內一片寂靜,卻全無上次來時所見的宮娥太監,一身素衣的齊嬤嬤掀開珠簾迎我們進入內殿。皇後在前我隨其右,先後叩禮,齊嬤嬤將皇後攙起,我垂首直立皇後身旁。

  夕陽的金色透過碧紗照在太後的臉上,刺目耀眼的白光讓她的整個輪廓好像罩上一層紗幕,看不清表情,似受人萬眾頂禮膜拜的佛像,端坐在上方寶座。“清漪,皇上皇後一直沒有敦倫?”太後聲音聽起來並沒有怒氣,暗舒了一口氣,我恭恭敬敬的俯身回答,“回太後娘娘,是。”齊嬤嬤端來血燕燉的冰糖燕窩放在榻前,突然太後直起身子揮手操起盅蓋,劈頭砸向我,我怔住不敢閃躲。直直的砸在臉上,似有什麼尖銳的東西劃過前額,刺痛的很,有熱乎乎的東西順延面頰流淌,不知是那燕窩還是血水。迅雷之勢讓嫣兒尖叫出聲,也讓齊嬤嬤驚異不已,身形略有向前,只是驚訝的神情稍縱即逝,不見痕跡,退回太後身側。難道……?我不敢確定,忙俯下身叩首謝罪:“太後娘娘息怒,保重身體要緊,莫為奴婢氣壞了身子,奴婢知錯了。”太後疾言厲色的表情讓人沒有由來的心顫,過了許久,上面傳來了不溫不火的問話打破殿內的寂靜:“王美人有了身孕,你認為該怎麼辦呢?”我抬頭,太後的神情已經平穩,歪在烏檀木雕縷花的軟榻上,手裡端著齊嬤嬤新換的七寶嵌金的盅碗。齊嬤嬤躬身站立在旁,仿佛什麼都有沒有發生過一樣平靜。我一時心亂,不知該怎樣答起。想了想,再叩了個頭答道:“太後娘娘的話讓奴婢惶恐,後宮之事上有皇後處決論斷,又有您輔佐庇佑,奴婢只知道盡心服侍皇後,這樣大的事不敢妄議也沒資格妄議,請太後您明斷。”汗順著脖子流進衣服,黏黏的難受,大概後背已經濕透了,額頭流的血和著燕窩滴在衣襟上,淡紅的,一滴、兩滴……“如果哀家讓你說呢?”太後抿出一絲笑意,眼睛裡卻全是肅殺之色。我咬了咬唇,如此的為難是什麼意思?“太後讓奴婢說,奴婢自然知無不言,只是這些宮闈之事奴婢亂度猜測懇求太後先恕個罪。”

“好,你起來說,秀玉,賞個席子給她。”宮人多就地而坐,賞席已經是天大的榮耀。

  “謝太後。”雖然嘴上唱著諾,心裡卻盤算著要怎麼說才好。“太後,當今聖上與皇後新婚燕爾,子嗣自然會有,只是現在皇後年幼仍需些時日才可,而今國家急需皇嗣來穩定,王美人的皇嗣自然是要生的,不過我們也可以用些辦法,例如拿為己用……”說到這裡我不肯往下說明。當今太後經歷開國戰亂,又在高祖之後執掌朝政,後宮的小小伎倆更本熟爛於胸,不需言明也可意會。“你是說讓嫣兒假裝懷孕?”太後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復又轉過臉:“那皇上那邊怎麼辦?”

  “先皇皇子頗多,當今聖上如有子嗣眾民臣服,皇上自然也是樂意的,更何況,聖上的子嗣多夭折,放在未央宮教養也是萬全之策,太後跟皇上曉明大義,皇上自然應允。”我一番話說完偷眼望去,太後似乎沒有不悅之色,漸漸安心了些。太後默然片刻,頜了頜首,“好主意,只是險了些,一定要做的周全。哀家全權交給你去辦,如果稍有差池,你就不必再回未央宮了,知道嗎。”我低頭應聲,太後接著說:“你回去就著手為皇後開始准備吧。”我不語,回眼看著嫣兒。嫣兒似乎聽明白了什麼,剛剛不敢插嘴,現在看來幾乎要敲定了,她站起來跑到太後身邊,拉住太後的衣袖:“皇祖母,嫣兒不要,嫣兒不要…..”沒等嫣兒撒嬌之語說完,太後已經揮袖將她甩開。嫣兒站立不穩,身子歪了歪差點跌倒,齊嬤嬤邁步上前將皇後扶住。“清漪,送皇後回宮,一切事宜照剛剛說的辦,皇後聽話,否則,哀家讓全後宮的人為你陪葬。”太後看著嫣兒,用手點著嫣兒的腦袋厲聲的說。嫣兒嚇得忘記了哭,才擠出些許祈望博得同情的眼淚還掛在臉上,兩個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呆楞在那。我急忙起身拉過嫣兒,按著她的手與太後告辭,嫣兒百般的不情願只得做了,我們唯唯喏喏的告退。我疾步走出大殿,憋了很久的氣長噓出來,身心仍未感覺到放松,用袖子拭了下額頭,大片粘黏的血跡印在其上,想來我此時的面容也是極其駭人的。

  “太後,再進些吧。”齊嬤嬤見太後端著那燕窩卻目視蕭清漪和皇後離去的背影似有所思。

  “你覺得蕭清漪怎麼樣?”太後抿了一口燕窩轉身問齊嬤嬤。“模樣自是不用說的,妝扮上後宮也沒有幾個能出其左右,這臨危不亂的膽量倒是有些太後您當年的風采。”齊嬤嬤是太後身邊的心腹老人,曾經隨太後做過項羽的人質,項羽暴戾,常因憤恨拉出高祖親人羞辱,齊嬤嬤曾經為太後擋過鞭笞,落下了遇寒嗆血的毛病,太後對她總是寬而待之,如同姐妹。言語上也不用小心翼翼多加避諱。“剛剛您砸她蓋盅,是驟然而至,她並未慌亂,回答的還算井井有條,有些雖仍需商榷,如此年紀,心思也算縝密了。”齊嬤嬤接著說。太後笑了笑,並不搭話。“只是您為什麼要她來議王美人的事?奴婢就猜不透了。”齊嬤嬤接過太後遞的那碗。

  “區區一個王美人怎麼能讓哀家勞心,只是試試蕭清漪罷了,看看她的謀劃。”太後輕蔑的笑了笑。“那,太後可曾滿意?”齊嬤嬤已經了然。“看來可以擔起那個重任了……。”太後把手放在齊嬤嬤支起的臂上,回到內殿休息。

  剛出建章宮門,嫣兒埋怨的甩開我的手,獨自登上車輦,我歎口氣尾隨其後,回到未央宮。

  我是有私心的,王美人的事太後早有決斷,我雖無法猜測她詢問我的意思,卻了然她的想法,因怕牽扯出我和皇上的事,我只能選擇順遂太後的意願,將她心中所想說出,保全自己。即給太後行動的口實,又為自己尋了後路。只是傷了嫣兒…... 頭上的傷口一抽一抽的痛,剛進宮門就嚇得錦墨趕緊傳了御醫上藥包扎。

  御醫見是皇後身邊得臉的宮女,治得也算用心,讓錦墨拿御醫開的方子去御藥房取回一大堆的藥品,放在我的屋子裡。錦墨幫我熬藥,我因心掛念嫣兒來到正殿,嫣兒不理我,抓起枕頭擲我:“小人,叛徒,我再也不要理你了。”我閃身避開枕頭,她見沒中,轉過身,自己生悶氣。我靠在她休憩的榻邊,坐在小凳上,望著外面也不看她,像是自言自語:“當今聖上即位已滿四年,後宮並無子嗣。並不是生不出來,而是太後不讓生,那些宮人沒有高貴的血統,即使懷孕也遭棒殺。嫣兒,你知道棒殺是什麼樣嗎?太監們用粗重的棒子擊打那些孕婦的肚子,不消幾下就下紅一片,那些宮人也因此殞命。也曾有幾個美人順利的生下了孩子,卻在生產後孩子和母親都沒了蹤跡。嫣兒假懷孕雖然辛苦,卻救了王美人和她肚子裡的孩子。為什麼不願意?”嫣兒怔住了,我就是要挖出後宮血淋淋的故事給她看,讓不知人世煙火的她知道殘忍向來都是和綺麗榮華相伴,看似平靜無波的後宮實為暗潮洶湧。她手絞著絲帕,怯聲問道:“那王美人生完孩子也活不成是嗎?”我沒回答,只是默然。見我這樣,她把頭望向外面,一股視死如歸悲愴在她心底突生。嫣兒沉思了良久,決定依照太後的意思去辦,委屈的抱住我大哭:“可是我怕,我又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環臂攬過她,拍著她的背,等哽咽聲小了些說:“有清漪在,清漪會幫嫣兒。”隨後緊緊抱住她,不讓她看見我擔憂的眼神。棒殺的事是我杜撰給嫣兒聽的,只是要激發她的善良答應這樣荒謬之事,雖是杜撰卻參雜許多真實在其中,由於太後操縱,皇上的子嗣確實無法順利成活。嫣兒如果聽話當真可以救皇上的一個子嗣平安。而我真正促成這件事的理由應該是和太後想的一樣,先帝留下的子嗣甚多,因為早早被分封了疆土為王而各自坐大,諸王認為劉盈懦弱不堪承擔大統,但他們畏懼呂氏一族根深蒂固的人脈,不敢輕舉妄動。表面上看來互相制約,實際上呂氏也不滿太後沒有大肆封賞呂家一門,如果此時嫣兒產下太子,呂氏有所依靠,劉盈的地位也有人拱衛,後繼也算有人了。至於那個王美人,哪裡需要尊貴的太後去考慮她該怎麼辦,從懷孕的那一刻已經決定她必死無疑,無論孩子由誰養大。我唯一感到慶幸的是,我的事太後似乎不知。未央宮中眾多耳目,看來是瞞過了。

  皇上上個朔望之日雖有臨幸未央宮,卻不曾留意到我。那日惟恐他記起我,我藏身混在眾多宮娥中,抬頭看著那個在冰冷後宮中帶給我片刻溫暖的男子,他的眼神掠過我的頭頂,不曾停留。原來這就是帝王的心思,但凡遙遙望去有些心動的都想要占為己有,真正拿到手了發現不過就是平常大家都有的東西,因無味而丟棄。更嚴重的也許已經忘記了他曾經覺得這個東西還算耀眼,去尋找下一個心動了。自古帝王多薄幸,雖嘴上說不在意,卻總是難以忘記那個寂寥的男子哀傷的神情和相擁而眠的溫存,不能割捨。驚覺原來我也和其他宮人一樣,心裡篤定自己是與眾不同的,總有小小的期盼。其實不過是一夜恩夕,哪裡就來得天長地久無限恩寵,還是在危急重重之中保命最為要緊。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25:54

懷孕

    皇后懷孕的事情因得到御醫的證實而傳遍後宮,皇上在被太後火速召見後選擇保持沉默。

  源源不斷的慶賀人群進進出出,讓未央宮變得異常的忙碌,內宮和外官命婦的往來讓人接應不暇,送來的金玉綺羅各色玩物也堆滿了未央宮兩個偏殿。我除了叮囑錦墨和其他宮娥小心外,就必須時時刻刻貼身服侍皇後,生怕有所閃失走漏了風聲。“嬪妾率姐妹們前來恭賀皇後娘娘大喜。”內殿前一片花團錦簇,陳夫人和十幾個妃嬪跪在下面慶賀,環佩叮當作響很是好聽。皇後只梳了個隨意的墜馬髻,插了一個鑲八寶掐絲金步搖,絲絲絡絡的垂在耳畔,並未帶耳鐺。身上穿的也是寬大的家常衣服。斜倚在金楠木的榻上慵懶的看著下面跪下的人。

  “起來吧,都是姐妹們,不拘這些繁瑣的禮節。”皇後挺起身子,佯裝著抬抬手賜眾人席子。

  陳夫人和王美人左右分坐四角鎮席,其他的良娣、七子、八子倆倆分坐兩角鎮席於其下。

  陳夫人笑著對皇後說:“皇後有喜是國家的大事,又恰逢王美人也有身孕,這是國家的福氣,也是嬪妾們的福氣。”嫣兒並未理會陳夫人的獻媚,眼睛直直的看向王美人微微隆起的肚子若有所思。

  我輕咳了一下,喚回了嫣兒的意識。嫣兒對陳夫人笑了笑,把我昨晚教的話滾瓜爛熟的背出來:“夫人也要努力才是,為皇上多多綿延子嗣也是姐妹們的職責所在。”眾多妃嬪皆點頭稱是。王美人面露不屑,雖也一同點頭,眼睛卻是四處打量。

  王美人果然是個嫵媚佳人。穿的是眼下風靡宮中的雲錦,一反寬松大服,裁成窄腰大袖,後拖逶迤長擺有如鳳尾,再配以纓絡垂於身旁,搖曳生姿更顯身形裊裊纖濃合度,那桃粉色映襯得皮膚皙膩,面似春露沾染的桃花,眉眼間顧盼生輝惹人憐愛。難怪如今她聖寵眷盛,實在令人艷羨。大概是知道她將來的結局所以對她特別的惋惜吧,我淡然的看著她,可惜了這般好模樣。後宮之中,集寵於一身必然極怨於一身,堂下面的女子大多都希望她肚子裡孩子消失的。烈火油烹繁花似錦讓她太過招搖,激起許多的怨憤,甚至連太後也不容她。殿上的妃嬪們為了逗皇後開心,搜掛了肚腸想那些笑話講給她,一時間花香雲鬢,笑語軟儂好不熱鬧,只是嫣兒卻提不起興趣,大家看見皇後闌珊的樣子,紛紛壓住了話尾慢慢的安靜下來。

  “諸位姐妹也累了,都回吧。”嫣兒無力的對眾人說。一時間大家散去,我為嫣兒更換衣服,嫣兒歎了口氣:“一看到王美人的肚子,我就害怕。”

  我給嫣兒整理了發鬢:“皇後娘娘不必多想,您這也是做了善事。”“善事?果真如此,百般辛苦倒也值得,誰知道到底為了什麼呢?”嫣兒不耐煩地甩著袖子。

  我停下手中動作看著她說:“奴婢會多加注意的,為皇後娘娘您清減些辛苦。”

  “如果本宮決定不裝了呢?”嫣兒一副忿忿的表情,厲聲問道。“皇後萬萬不可,那樣的話,清漪就只能以死謝罪了。”我蹲下在背後幫嫣兒整理寢衣領子,低聲的說。嫣兒回頭定定的看我,黑白分明的眸子似乎要探究我的內心:“清漪,告訴我,這對你有什麼好處,你為什麼拼命周旋其中?”看著嫣兒森然的面容,真相幾乎脫口而出,轉瞬之間,喉口一梗又吞了下去。嫣兒不會明了朝堂上的紛爭,反而讓她提早憂慮,不如緩些,一並擔下頂了這罪名,於她有益,於是俯身下拜:“奴婢只是遵從太後的旨意,為皇後分憂,並未有其他隱瞞。”嫣兒搖搖頭,淒涼的笑著:“原來你也不與我說實話。”她揮退我的服侍,回身挪步內殿,幼小的身形罩在寬大的白紗寢衣越顯纖弱,冷風來襲,吹得衣角飛揚,襯得那身影孤淒清冷。我眼中翻酸,苦澀難言。只不過一步卻離了千山萬水,再也找不到那貼心相待了。

  嫣兒的心思變重了許多,被人安排的命運讓她不知道自己將要面對怎樣的未來,也不知道這樣做是對是錯。幼小的她突然少了些往日的歡笑,與我之間也疏離淡薄,每日間憂心重重。

  她嫌那些皇上太後賞賜的物品礙眼,說看到就心裡堵得慌,命我和錦墨把它們分封賞賜到各宮。

  我領命,挑了些茜羽緞和煙影紗先驅去毓華宮。錦墨很是興奮,入宮雖有兩個多月,卻因為限制頗多不曾自由走動,一路上她開心的又笑又跳,我卻看著她沉默不語。來至毓華宮,命人通稟。因是皇後賞賜,我立於宮外等待陳夫人出來謝恩領賞。

  須臾片刻,宮娥攙扶陳夫人翩然而至。身後還隨著一位也住在毓華宮的趙良娣。

  趙良娣入宮三年,曾有身孕,後無故小產,思子過度的她冷慢皇上,失了寵愛,為保地位投靠了陳夫人。陳夫人看見這些賞賜自然是得意,畢竟其他宮裡不過是些釵環而已,這些紗緞卻是今年新進的貢品。 兩人朝未央宮方向跪拜謝恩,旁邊宮娥俯身向前將賞賜抬過頭頂捧接過去。

  “清漪姑娘萬萬替嬪妾謝謝皇後娘娘。”陳夫人起身後,客氣不已,又命貼身的宮娥拿了對釧子謝我。我笑而收下,起身告辭,趕往王美人的廣福殿。“依姐姐看來,皇後懷孕是真是假?”趙良娣一副疑惑的表情。陳夫人抿了抿宮娥送過來的薔露菊花茶,回頭看了看四周垂首而立的宮娥,遣退下去,放下茶杯,探過頭說:“妹妹想想,那九歲的頑童如何懷孕,怕是太後出的主意罷了,皇上身體不好,他們呂家想找個繼承大統的人而已。”

“可是如何也瞞過了皇上?”趙良娣仍是未解。

  陳夫人用手指比了比建章宮所在的南面,輕蔑的說:“太後手腕凌厲無人不知,皇上自小就怕她,稍加威脅自然就服了。”趙良娣唬的面露驚恐之色,捂住了嘴巴,許久後懼怕的說:“姐姐這樣的話還是少說為妙,仔細被人聽去,太後她不會饒了我們的。”陳夫人憤憤地說:“本宮怕什麼?原以為本宮必然入主未央宮,誰知那呂家欺人太甚,擺個孩子坐那裡,本來沒有子嗣已經夠慘了,如果再沒了地位做依靠,你以為她會讓我們好過麼,如果有一天皇上的身子撐不過了,恐怕我們只能殉了,不然必會受她們揉搓。”趙良娣聽到子嗣兩個字兀自心痛,如果有子嗣……就可以像代王太後那樣遠離著危機重重的後宮吧?高祖的子嗣只要有分封的都可以接母親去所屬國居住,只是因為太後悍妒得到這樣榮幸的也只有代國太後薄姬一人而已。據說當年她切掉自己的右乳獻給皇後呂氏,表明自己沒有爭寵之心,才在後宮得以生息,代王分封後接出皇宮居住。其余嬪妃全無好下場,如齊王的母親被毒死、如趙王母親戚夫人被做成人彘,後宮見者聞者無不駭然。趙良娣幽幽的說:“算了,如果能平安過日子,不給家人帶去災禍,就這樣了此殘生到也是好事。姐姐不要想這許多。”陳夫人:“怕什麼,看皇後她能撐多久,後宮裡都非善類,怕是有人比我們更眼紅呢。”

  莫非…..?趙良娣為怕牽連不敢多問。端了茶杯來喝。談話就在兩個人各懷心思中結束。我悄悄地繞過後窗的竹林,無聲的從小路走出毓華宮。在我和錦墨出來的時候,見宮娥也被遣出遠離,我心一動,讓錦墨先去廣福殿,我則抄小路環回後窗,卻聽到這樣的對話。我嘴角翹了翹,陳夫人似乎比我想的聰明了些,能猜出太後同皇上的意思。只是這樣的心浮氣躁如何在深不見底的後宮生存?看來不足為俱。

  嫣兒至那日見到王美人肚子起,開始不再理會我們的所作所為,任由擺弄,每日裡只管讀書,厚重的竹簡磨得手指起了水泡也不放下。我按月份給她添加墊在衣服裡的棉絮,看著嫣兒的滿臉虛汗,我希望冬日快些到來,嫣兒好少受些悶熱之苦。轉眼到了一月,連續幾場的大雪罩上未央宮,滿目間雪白的晶瑩清冷,晃得人眼疼。四處是太監宮娥們清掃殘雪。屋內暖爐燒的霜炭辟啪作響,烘的整個大殿如同旭暖拂面的四月春日。大瓶的梅花蒼勁有力的盛開,或珠苞尚裹,或纖弱綻放,幽幽的散發著香氣,我索性滅了正燃著的淨渺檀香,怕它搶了梅花的氣味。嫣兒挺著肚子歪在榻上看書,小嘴一張一合的輕讀著。我無奈的搶過竹簡:“嫣兒,該吃飯了。”她並不出聲,只是木然的隨我到膳桌旁坐下。只是就近吃著面前的脆醃冬筍,遠處她喜愛的糟釀鵝,翡翠鮮蝦動也不動。我無奈的看著她有一下沒一下的往嘴裡塞著東西,不辨滋味,勸也勸不得。

  正在左右為難,團鳳盤牡丹花的門簾被掀開,皇上抬步邁進,笑意盈盈走了過來。

  出風的白貂皮的風麾,白色的團龍棉袍,映襯他的臉色越發的白淨無血色。

  我忙拉起嫣兒見禮,嫣兒只是尋常的福了福,我則大禮跪拜。“起來吧,都是自家人常來常往的,總是拘這些禮很是沒趣。”皇上拂了拂袖,示意讓我起身。

  我聽命起身,叫錦墨去准備皇上用的箸碗。皇上拉過嫣兒,摸著她的頭發,發現嫣兒一臉的別扭,再看那桌上幾乎未動的菜餚:“怎麼?嫣兒鬧別扭,不肯吃飯?”嫣兒憋著嘴,眼含著淚珠滾來滾去,強忍著不讓它們滴落。她回頭撇了我一眼:“她們,她們都不讓我出去玩。”“所以就生氣啦?”皇上寵愛的揉搓著嫣兒的頭發。“這樣吧,嫣兒把飯吃了,朕帶你出去玩。”皇上用手指頭刮著嫣兒的鼻頭,淡笑著許諾。

  這是怎樣的畫面,讓我一時有些失神。仿若父親對女兒的寵愛,有些家的感覺。許久前父親也是這樣溺愛著我,母親在旁看著我倆,溫婉的笑著,只是如今那影像已然離我遠去,再也尋不見了。不經然眼眶發熱,轉身仰頭,頓回那險些滴落的眼淚。嫣兒興奮得拉著皇上坐到桌旁,端起碗猛力的往嘴裡塞著香梗米飯,大口大口的吞咽,生怕慢了些皇上就會改變主意。我回過神,幫皇上布箸碗,退到一旁。他並不動箸,只是笑著看嫣兒狼吞虎咽,憐愛的眼神慈愛無限。嫣兒三下兩下就把飯吞完,搖著皇上的手臂說:“皇帝舅舅我們去玩吧,嫣兒都吃完了。”

  “皇後娘娘請等皇上用罷膳再說這些。”我低頭勸說。“沒關系,朕不餓,你給嫣兒穿扎實些,外面可有些冷呢。”皇上起身把嫣兒推過來。

  我忙跪下說:“皇後有身孕,太後說不宜出行,望皇上見諒。”皇上起身走到我的身邊,促狹一笑,探身附在我耳畔說:“朕相信你知道怎麼和太後說。”

  溫熱的氣息讓我驟然失神,沒了辯解的力氣,只好順從。我歎了口氣,起身給嫣兒找來四周用玄狐狸毛押邊的羽緞披風,又在頭上戴了風帽,白貂的抄手裡點了紫金懷爐。皇上看嫣兒穿戴整齊了,轉身向我說:“你也去挑件厚實的衣服,一起出去。”

  我遵旨,穿野鴨子毛的披風,帶上抹額跟隨著皇上,拉著嫣兒走出棲凰殿。

  小心步下台階,沒等反應過來,嫣兒一把抓起雪團向我扔來,躲閃不及正中臉頰。嫣兒笑著蹦跳地跑開,那笑聲仿佛把這幾個月來的不快忘記在腦後,笑聲感染了我,用手擦下臉上的雪,也忍不住大笑了起來。皇上很快加入戰斗,雪團一股腦的向我砸來,我四處拼命躲逃,越是跑得狼狽嫣兒笑的越是開心。我偷了空藏在殿前的銅缸後,尋了個機會把握在手裡的雪團扔了過去。皇上和皇後怎能容許奴才大逆不道的還擊,所以我的雪團故意偏了些砸中皇上隨身的小太監。

  原本我們三人的打鬧就引得太監宮娥們駐足圍觀,一個雪團立刻引起小太監們的奮起攻之,而我身旁的宮娥們也開始到處制造雪團回攻。霎時間未央宮白雪飛揚,歡聲四起。嫣兒和皇上夾雜其中伺機偷襲。嫣兒和皇上衣服的顏色在雪中映襯的分外耀眼,,卻不曾有人膽敢還手,他們倆樂得安全,下手愈加的猛烈。漫天都是雪團帶起的雪粒子飄散,閃閃發著銀光,耀眼奪目,空氣中漾散著清雪的味道。

  到處是白影亂飛,唉聲一片。大家都變成了紅鼻子紅臉頰,雖然凍得手都無法握起,但仍拼命抓著雪。

  宮人們氣喘吁吁,有些小太監打輸了,賴在雪地上不肯起來,渾身上下沾滿了雪如同雪人,逗得嫣兒大笑不止。玩得累了,嫣兒索性坐在掃干淨的台階上,我跑過去把她拉起來,用手帕拍拍沾在裙擺上面的殘雪。皇上也走了過來,拉著嫣兒的手說:“高興嗎?”嫣兒快樂的點點頭,紅彤彤的小臉上漾著笑。“那就回去吧,別凍著。你看清漪也凍壞了。”話聽在我和嫣兒的耳中激起了兩個不同的反應。我羞紅了臉,如此關心讓我無措。嫣兒看著我,用小手把我凍僵的臉包起來,哈著氣,那白煙拂過我的睫毛,癢的我笑起來。

  “奴婢不冷,皇後和皇上回殿吧。仔細凍著身體。”我笑著說。嫣兒拉起皇上的手,快步進了殿。錦墨和我拿著雀尾拂清掃帝後身上的雪塵。

  “皇上今天留宿未央宮嗎?”我小心翼翼的問。“朕還有奏章要看,起駕回凌霄殿吧。”他看了看時辰說。嫣兒的挽留自然是沒成功,撅著嘴生悶氣。隨行的內侍服侍皇上登輦離去。送罷皇上,我笑著幫嫣兒換上家常的寢衣。剛剛服侍嫣兒靠在榻上休息。建章宮的黃內侍就傳話讓我過去覲見。我想了想,覺得突然。嫣兒也立刻起了身緊張的看著我。我安慰她:“奴婢一會就回,娘娘先睡吧。”給嫣兒蓋好被子,吩咐錦墨好好照顧皇後。整了整自己的衣服,就隨著那內侍前往建章宮。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26:11

殺戮

已近點燈時分,宮中的永巷騰起一片冰冷霧氣,道路變得灰暗不清,前面一盞氣死風羊角燈引領著我前行。陰風陣陣,尚未清掃的雪踩在腳下咯吱咯吱作響,出來的匆忙,忘記換了雪鞋,只走了一半的路程鞋已經濕透,布襪冰冷的貼在腳上,沒過多久腳也逐漸失去了知覺,有些癢,怕是要凍傷了。

  冰冷的感覺讓我心沉到谷底,後宮點燈時分必然宮門落鎖,若非皇帝召幸不得擅自離宮走動,深夜如此傳見,必不是好事。到了建章宮宮門口,通稟傳見。只開了小門,翩身進入。此時的建章宮不似我上次來的模樣,無盡的黑暗夜色讓它多了些陰森,半個月亮也無,偶爾有只烏鴉馳過,淒厲的聲叫讓人毛骨悚然。太液池幽暗無底,水深如墨,像是能把人吸進去,池上吹來陰冷寒風,讓人心悸。我低頭走入正殿,齊嬤嬤迎上來,低頭與她見禮,她並不答話,面無表情,轉身引我入內殿。

  心登時涼了五分。剛入內殿,一聲拍桌巨響回蕩其中,我連忙跪倒,頭頂在榻前的駝毛地毯上不敢窺視。

  “大膽的奴才,先拉出去廷杖二十,再來問話。”不等我弄清原因,上來兩名太監已經將我拖了出去。我驚疑,卻不喊冤枉。將我趴放在一條長凳上,不褪中衣,左右開弓,七寸寬的板子雨點般的落在我身上,那痛可比鈍刀割肉,幾下過後,皮開肉綻的傷處粘上板子殘留的血跡污物,牽動著全身跟著抽搐,疼得連心都跟著揪成一團,我暗咬牙關,不曾痛呼一聲。二十板下來已經神志模糊,掌刑的黃內侍見此端起一盆刺骨井水當頭澆下來,激得我渾身戰栗。又由那兩名太監將我拖回內殿,身下拖出一條蜿蜒的猩紅血跡。我白著嘴唇,無法跪起,只得全身趴在地上叩謝恩典。全身被冰冷井水塌濕,身前很快汪出一灘水跡,映照出我現在的狼狽,散發順著冷水垂於面前,連眉毛也全是水意。太後怒目橫視:“你可知錯嗎?”“奴婢知錯了,謝太後不殺之恩。”我虛弱的回答。“你錯在哪裡,可知道嗎?”太後依然怒氣未消。我喘了口氣說:“奴婢不該讓皇後娘娘出去玩雪。”

“哼,還有些自知之明。混帳主意可是你挑唆的?”太後不理會齊嬤嬤勸阻的眼神。果然我猜對了。

“奴婢不敢。”我知道不能說出任何人,否則意味著我不能保守秘密。“倒是嘴硬,秀玉讀給她聽聽”太後扔過一捆竹簡,清脆地摔在我面前。

  齊嬤嬤拾起,清了清聲讀起來:“一月初七,後不食,上至,允其食罷嬉雪,後悅,遂與上同往。蕭清漪勸,上不聽約其一同戲雪。時至酉時畢。上出未央,後休憩。”我心驚,原來所布眼線這樣細致,事無巨細全然回稟,為什麼那件事沒有東窗事發呢?

  我忙叩頭哀求道:“奴婢知錯了,還請太後不要為奴婢傷了身子。”“你說哀家該如何懲戒你呢?”太後笑道,笑得突兀,沒有道理的讓我心一沉。

  “奴婢萬死難當其咎,甘願聽從太後處罰。”我低聲回答。“未央宮的這些人都知道皇後身形輕盈如同未孕,而傳出去後宮也難免有所猜測,既然知罪,就給你個立功贖罪的機會,你帶秀玉去,讓今天所有陪你們玩的人都閉嘴吧。”

  寒風吹過大殿,揚起窗前垂落的黑色布幔,我冷得打顫。只是這樣一個理由卻要賠上許多性命,我不忍。“還有,皇後從今天開始禁足,直到產下皇子。”太後補充道。我知道如若不去做,此事無法平息,甚至牽連更多。只得違心答應。被人拖到長春籐凳上抬回未央宮。齊嬤嬤跟隨,一路上寂靜無聲。

  趕到未央宮時已近戌時,宮門上的人不等問話已經被齊嬤嬤帶的侍衛拿下。

  還沒等宮內的太監宮娥醒過神來,齊嬤嬤又持太後虎符調配御林軍把未央宮圍個水洩不通。

  宮門內外站滿御林軍,人聲鼎沸,火光通明。嫣兒聞聲早已跑到殿門,誰知迎面看見我被人抬進內殿,唬得出不來聲。

  我被撤掉凳子扔在內殿正中的地面上,但卻感覺不到地面的冰冷,只覺得血一點一點從身體內流失,每流一分身上就涼透一截,神志也開始變得模糊。內殿的光照得人影白花花的,頻頻晃動,看不清楚。未央宮前前後後的宮娥太監全被圈起來,皇上身邊的隨行太監也未能豁免,全部被御林軍拖了來。沒過多久,四處奔逃的宮人們都被御林軍抓住按在地上用繩索捆綁,每個人嘴上都套了牲口用的嚼子,推攘著拉出未央宮。整個未央宮一片嗚咽之聲。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在哪裡了結這些無辜性命。此番血洗總共是八十九人,整個未央宮頓時變得空蕩蕩的。嫣兒渾身顫抖躲在床角旁嚶嚶的哭泣,我則趴在地上氣息微弱。空曠的未央宮長風直入,驚得我猛地清醒。身後的傷讓我失掉意識,忘記了還有錦墨,強挺起身想去尋找她,卻因傷無法前行,只得用手撐了爬出去,高呼“錦墨,錦墨。”

  無盡的黑夜裡吞噬了我的呼喊,無人應答,我撕心裂肺得痛哭,以手捶地,皮肉雖已破缺,不若心痛錐心刺骨,很快,黑亮的金石磚上沾滿了一個個手形血痕 ,我在傷心欲絕哭喊後也昏了過去。

  恍惚中聽見錦墨的叫喊,隱約有兩個御林軍架著她的胳膊往宮門外擄,她大叫著讓我救她,明明只差一步卻怎麼也追不上,我踉蹌追著,卻因無力歪倒在一旁,刺心的疼痛讓我說不出來話,猶如被人掐住了脖子。猛然干澀的喉嚨有股溫熱的液體流入,也讓我從噩夢中醒來。睜開眼睛,迷蒙看見一抹白色身影,他左手環我在懷,右手端著茶杯,疼惜的看著我。

  我急切地望向榻外,尋找錦墨的身影。並無蹤跡。只有嫣兒跪爬在榻邊上,眼中盡是關切。倉惶的小臉上布滿淚痕。我強忍不住的淚水終於還是滴落了下來。原來是夢,錦墨終沒逃脫血洗。

  他用袍袖擦拭我的淚,痛心的歎息聲從嘴中傳出。哇的一聲,嫣兒壓了許久的恐懼一刻間竄出,邊哭邊抖。嫣兒的大哭觸動皇上的心思,最後的局面便成了三人相顧垂淚的局面。窩囊的皇上,幼小的皇後,和身無依靠的我,奇怪的氣氛讓我尷尬的無法面對。更何況還有那無時不在窺視的眼睛。收起眼淚,我推開皇上,冷冷的說:“奴婢沒事了,請皇上保重龍體吧。”

  顯然他也意識到這樣做的尷尬和危險,滿心滿腹的話咽了下去,只低聲叮囑道:“好好休息吧,有事叫人傳御醫。”轉身走到殿門口,停下想了想,還是踏步跨出殿門起駕凌霄殿了。

  我費力撐住雙肘想起身,嫣兒疑惑。我低頭說道:“這樣不合規矩,這是皇後的鳳榻。”

  嫣兒顯出前所未有的固執,仿若前些日子的隔膜從未存在,將我按倒在床,急切的說:“我說行就行,清漪姐姐你好好休息。我讓她們熬藥去。”她快步走到門口,叫來一個紅衣宮娥。

  看著紅衣宮娥陌生的面孔我知道,經過這番的大動干戈,未央宮已經沒有服侍的人可用,自然需要再挑一批來差遣。只是混有幾個眼線有幾個細作就不得而知了。一碗濃濃的藥汁沒過多久就被端到我的面前,想起錦墨那可愛的笑臉,我黯然,哭得無聲無響,狠狠的端起碗喝下去。我不能死,死了沒人可以替錦墨報仇。想摔碗來祭奠錦墨的慘死,卻又怕有人傳到建章宮耳朵裡,只能顫顫地輕放桌旁。

  大概這才是最讓人痛苦的,因為受制於人卻不得不小心堤防。滿心的憤恨無處可以發洩,憋得眼睛似乎要冒出火來,身體劇烈的發抖,硬是抹干淚水咬牙切齒。嫣兒見我難過,無措的坐在我身旁,只是用手輕拍我背,她哭得小聲,微顫的弱小身體讓我意識到,她也被嚇壞了,嬌養在公主府了的她哪裡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面。我深吸口氣,啞著嗓子安慰她:“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可是我害怕,清漪姐姐你跟我睡吧。”嫣兒抬起頭,滿臉的淚痕在燈下閃光。

  “這……,奴婢睡地上吧,讓人把奴婢的床鋪抱來。”我有些為難。“不要,睡上來吧,我們一起睡。”嫣兒不等我推辭,脫了鞋襪爬上榻來,怕碰到我的傷口,輕輕地鑽進錦被。無奈之下,我挪了挪身子讓她睡到榻裡面。把被子給她掖好,用手肘撐住身體,拍著她的背讓她入睡,而淚卻一直沒停過。從嫣兒稚嫩的小臉上,依稀間仍能看見錦墨朝我撅嘴撒嬌的樣子:“姐姐你留著吧,等我要的時候再來拿。”錦墨,姐姐寧願用全部東西來換你的性命,哪怕用姐姐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只是錦墨你能聽見姐姐在叫你嗎,你能知道姐姐在想你嗎?我哭著,不敢出聲,大滴大滴的眼淚落到碧色錦線繡成的方枕上,陰了一片冰冷。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26:22

夜話

  那些太監用盡全力抽打的傷好的奇慢,十天過去,也只是能翻身而已。嫣兒以我需要養傷,她獨自一人害怕為由留我在棲鳳殿同住。血洗未央宮一事似乎很快就被忘記,而其他後宮嬪妃也全然不知。想來那太後身邊的齊嬤嬤也是狠辣角色,手法利索辦事穩妥。對錦墨的思念和愧疚讓我極少進食,原本就清瘦的身量愈加病意十足。雖然如此,卻沒忘記幫嫣兒添加棉絮。

  嫣兒在一次想要出殿散心的時候被幾位臉生的嬤嬤們攔住,才知道太後的禁足令。從此嫣兒想要曬曬太陽也是奢望。每天白日我和嫣兒對視,苦笑著各自拿著竹簡來看,盼時間飛渡。夜裡就相伴同睡一床,有所照料。還在長身體的她沾枕就睡,而我則輾轉反側想起錦墨無法輕易入眠。是夜,三更天的更漏聲讓我回過神,原來到了這個時刻。我長歎了一聲,想躺下休息,但酸澀的眼睛卻總合不上。
  門外有開啟宮門的聲音,聲音不大,卻因夜靜顯得悠長。都這麼晚了誰在開宮門?我摒住呼吸,靜靜地聽著外面。好像有兩個人悄然走進殿內,我驚得想要大聲呼救。一時間聲未出口,一方白色的團龍手帕已然蓋在我的臉上。團龍手帕?我決定閉嘴。兩個人輕輕掀開被子,另用大毛的毯子將我裹住,抬出殿外。蒙著帕子的我,順著帕角往下看,抬我的人身旁都掛著福瑞掛佩和宮禁門牌。看來是皇上身邊的內侍。心頓時安穩了些。出了宮門,將我放上綺麗宮車,這春恩鳳鸞宮車是妃嬪奉詔侍寢時乘坐的。我猶豫了一下,卻強扭不過只得斜歪著靠在車壁。宮車四周掛著叮當作響的掛飾,車啟動時隨車搖晃起來,甚是好聽。我冷笑,這是多少後宮女子夢寐以求的聲音,榮辱寵衰都依靠此聲往返相伴。
  也許只有幾次就再也聽不見。後宮最不值錢的就是美貌,稍縱即忘,舊人哭新人笑的的歷程從來都是周而復始,源源不斷,我不想當這其中的一個,也不能當。不到一柱香的時間,車停下來。福公公守在凌霄殿門外,見春恩車到,叫人抬我下車,送入殿內。由於被人仰抬著,我目光所及盡是凌霄殿的巨梁,大紅的巨梁上盤著赤金長龍隨我移動而前行,怒目橫視,飛爪噴霧,身上的龍鱗片片匝起。幾人將我側放在榻上,我掀去龍帕,回頭望去。萬龍榻在殿東靠窗位置,嵌碎銷金的方磚如鏡般長綿不見頭,每十步就是孩兒臂粗的騰雲繞龍的紅燭。
  十二扇通天落地的白羅琦紗被鑲金漢白玉的掛鉤挽起,讓大殿顯得肅穆。榻前一個福字紋雙耳銅香爐正渺渺的吐著香氣。背著燭光,一個黑影走來。定睛一看頓時窘了,強撐著想要見禮。

  皇上走到榻旁將我攬住,回身脫鞋坐在榻上,擁我趴在他胸口。此時的他穿著白色的寢衣,微熱的體溫帶著藥味傳給我,我心鼓敲個不停。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來:“奴婢身有傷病,不能侍駕。”“朕知道,只是想找你過來說說話而已。”他的臉上閃過異樣紅暈,淡笑著如清澀少年,抬手往耳後幫我抿去了亂發。我順著他躺臥的姿勢輕附在他胸前,他凝神望我。“害怕了嗎?”他輕聲相問。我不語,只是搖搖頭。一時想不出話來講,只是低頭扭著他的衣角。“你看,今天的夜色多美。”他助我翻身看向窗外,將雙手環住我腰,將我包圍在他的氣息裡。

  窗外月還是滿的,月色極明。凌霄殿外的萬物都淡淡的披上了黃色的光暈。遠處有上林苑的後山層巒疊嶂,幽暗的讓人向往。遠處未掃的殘雪瑩白無暇,仿佛人世上從來都是如此干淨,沒有骯髒。

  一陣夜風經過,吹得人寒冷,微微抱緊雙臂,卻因為捨不得景色不肯關窗。

  突然被風嗆住了嗓子,猛咳起來,眼淚都因咳嗽溢出。他細心的將被子給我蓋上,把窗子合上。已有宮人把那層層疊疊的紗幔放下,隱隱的如雲端霧裡。許久誰都沒說話,我只能感覺溫熱的氣息吹在頸項,癢得心亂如麻。“委屈你了。”他低沉的聲音夾雜著無限的痛惜。區區幾個字讓我連日來的憋悶與痛苦仿佛如噴薄的井水迸了出來,伴隨著渾身劇烈的發抖淚如泉湧,這樣搜腸刮肚的哭讓我幾欲昏厥。他默不作聲,只是扳過我的身體,讓我趴在他的胸前哭個痛快。良久後哭得沒了力氣,才發現他胸前的已經被淚水暈濕了大片,抬頭看他,他也癡癡的望我。

  “奴婢失儀了。”我收拾了淚水強忍下心中無盡的哀慟。“朕無力幫你,朕對不起你。”說到這裡他緊握拳頭,手背因用力變得青筋凸起,關節也泛起了白色。只這一句話就足夠了,他也有他不得已之處。“第一次見到你,朕就發現你是個聰慧的女子。知道自己該走怎樣的路。”他黯然的說。

  “朕知道自己不能保你周全,所以只好順從你的意思,放你一條生路。只是這天下不是朕的天下,朕做不得主。”自責的語氣隱藏了太多的無奈,讓人聽了無不動容。高祖征戰多年,漂泊不定,皇上年幼時看多了血腥廝殺,過著動蕩的生活。

  皇上登基後太後朝堂聽政,事無巨細均要回頭問過母親的意思,甚至掌管大漢兵馬的虎符也在太後手中。他這個皇上當得名不副實,無力左右任何事情。“還記得你跳的那個翹袖折腰舞麼,那是朕小時候看過最美的舞蹈,戚夫人美的驚人,舞的眩目,父皇在世的時候總是拍著桌子擊打鼓點為戚夫人伴樂,那時候我覺得戚夫人就是傳說中的女媧娘娘。”皇上說起戚夫人時的神情美好而向往,似乎回味著年幼時最心愛的卻得不到的玩具。

  突然他神色黯淡:“只是後來再看見戚夫人已經是人彘了。朕無法想象那嗚咽滾在污物中的人球竟是當年讓人驚艷的戚夫人”我想要安慰,卻不知從何說起,索性默不作聲,聽他絮說。皇上似好久不曾有人聽他說話般,獨自呢喃著:“看見你跳那舞,朕以為是戚夫人回來了,以為一切丑陋都不曾出現在朕的眼前,那些不過是一場噩夢,母後還是朕年幼時慈愛的母後。其實不過是朕自欺欺人罷了。”“皇上,節哀。”我悄聲安慰。“其實朕很想你,又怕給你帶來危險,只能得借著去看嫣兒的機會好好的看你”他把心中憋悶已久的事全吐了出來。我怎能不感動,堂堂帝王居然需要挖空心思找借口看我,如此心意已經重於一切了。

  他長歎一聲:“其實朕也想過要給你個名份,光明正大的站在朕身旁,只是你那天說的風霜相逼讓朕害怕失去了你。”他鼻音沉重,似有不捨。當然不能那樣做,那樣如同置我於烈火之上,且不說太後如何,單是後宮的眾多女子怕也難以應付。突然他將我緊緊擁入懷中,期冀的說著:“不若朕同你逃出著囚宮,尋個偏僻的地方,過個安穩平靜的日子,好麼。”

  那種空夢繁花般的日子,也是我渴盼的,與心愛之人攜手相伴,笑看雲起,再無世間煩擾,歲月靖好,執手偕老。只是這夢遠得不可觸及,我已然深陷宮闈爭斗+無法脫身,自由也變成了需以生命換取的昂貴期盼。我搖搖頭,他震驚:“你不願?”“並非不願,只是奴婢不能。”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出自己的憂慮。空想無用,一切都不可能付諸實施,嘴上說的再美又能怎樣。他的眼神驟然黯淡,顯然他也知道,那不過是偶爾閃過的一絲奢望,不過我這般冷靜的拒絕也傷了他作為男人的心。空氣一下子僵持著,我懊惱自己說話無所顧忌,他感歎自己的幼稚。彼此擁著卻再無話可說。不到寅時,福公公在殿門外清了清聲:“皇上,是否送蕭清漪回未央宮。

  還在假寐的我突然起身,竟然忘記時辰,如果被人看見必然又是一場軒然大波。

  皇上也起身不,滿的答道:“慌什麼,准備車輦吧”再度望向我,抬手幫我梳理散亂的發辮。因是和衣而臥,衣裙上布滿了褶皺,他低頭用力撫平,又抻了抻裙擺。長歎一聲:“走吧,一切小心。”

  雖有不捨,卻又不得不放。我不能起身告退,只能由兩名太監披上毯子抬出凌霄殿。幾乎在他為我整理衣服時我就以為他是我此生的良人,風霜相逼也罷,孱弱無能也罷,我都願意為他踏入紛爭後宮拼出個出路。還未回神,已坐在車中。車走的很急,顛簸的厲害。剛到未央宮,寅時更漏響起。未央宮門微啟,我心裡了然,未央宮中除了太後的人,原來還有皇上的人在。

  兩名小太監慌忙的抬上我,貼著門進入,疾步進入內殿。走到床榻旁,掀起紗幔。我一眼看見嫣兒,夜深微朦,我仔細端詳許久,還好嫣兒沒醒。

  那兩名小太監將我輕輕放下,俯身告了個罪,轉身離去。我回頭看著嫣兒,心中百般滋味。自然又是一番愧疚。一夜的折騰倒也困乏了,剛挨上枕頭眼睛就不聽使喚的想要合攏。算了,天大的事也要明天再想,今夜必然好眠。須臾片刻,沉沉睡去。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26:36

李代

  一連五晚我都是被夜半時分從未央宮抬出送到凌霄殿,凌晨時分再由凌霄殿抬回。

  嫣兒睡得深沉倒也無知無覺。還記得昨夜皇上將頭枕在我懷中,像極了年幼的孩子,呢喃說著當年的母後如何為他奪取的帝位,那似平靜無波的爭斗中犧牲掉多少無辜的生命。孱弱的他總是仰望母後那剛毅堅定的背影,雖無限同情那些被母後邁過的踏腳石,卻也只能如影隨形般畏縮跟在母後身後前進。這讓善良的他每日都過在矛盾分裂邊緣。尤其當他已經登上皇位,母後依然不肯放過劉如意和戚夫人時。他的壓抑到了前所未有的境況。他不敢反抗,不敢辯解。只能用自己幼稚的方式保護著弟弟。最終計劃失敗,他也病倒了。起來後就再也不肯過問一切內外事務,只是終日游玩嬉樂。

  我撫著他的脊梁,是怎樣的陰翳生活造就眼前懦弱的皇帝,他無法施展自己的抱負,無法保全任何太後看著不順眼的東西,他甚至無法主宰自己的意識。也是一個可憐的人。嫣兒的喊聲牽回我的意識。“清漪姐姐,你最近怎麼總出神啊,拿著書也不看,眼睛直直的。”

  “是嗎?”我笑笑,“那你經常能看見我出神是不是說明你也沒好好看書啊?”

  “完了,被逮住了。”嫣兒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轉過身那起竹簡作勢讀了起來。

  我疼愛的撫摸她的頭發,心思再度飛遠。頻頻奉詔侍寢實在太危險了,雖然每次並不明路,只是暗夜相就,但是總會有妃嬪們賄賂皇上身邊的人打聽究竟誰在承寵,如果消息洩露後果不堪設想。我愁眉緊鎖,皇上阿,皇上你這是害了我。你只一味的找我傾吐苦水,卻把我推向不復的境地。重重心事讓我覺得時間這般漫長,剛過了晌午就開始不耐煩起來,既盼著今晚依然詔我隨侍可以讓我陳訴利弊,求皇上讓我躲過明暗夾擊,可心底又盼著今晚皇上不詔我去凌霄殿,從此忘了我才好。左右為難的我輾轉翻身,不能安靜。挨到點燈時分,嫣兒已經困乏,讓宮娥幫她卸掉了釵環,只著貼身小衣散著頭發爬上床榻。

  我覺的灼熱氣息撲人,放下竹簡看她。圓溜溜的臉龐離我只有一掌遠,兩個大眼睛充滿了期待,映著燭光流連閃爍。

  “嫣兒想做什麼,想嚇奴婢嗎?”我點下她的小鼻頭。“才不是,人家是想讓清漪姐姐給我講故事。”她一臉討好的樣子。“唔,可是奴婢不會講怎麼辦。”我故意逗她。她一副不相信的神情:“才不信呢,清漪姐姐什麼都知道,清漪姐姐講給我聽吧。”

  我為難的說:“那嫣兒想聽什麼呢?”“什麼都行,我就想聽清漪姐姐講故事。”“那好吧,奴婢給嫣兒講個女英雄的故事。”我摟過嫣兒讓她睡在床外,這樣我可以右臂環住她。“這個女英雄就是嫣兒的皇祖母,當今的太後。前秦統治的時候,高祖是沛縣東泗水亭長,他不滿秦王暴虐,揭竿而起,率領著兄弟們反秦。他離開家鄉時留下了父母和妻子,沒過多久秦王就派人來到他的家鄉捉拿他的親人威脅他。而太後有勇有謀,關鍵時刻自己駕著馬車拉上公婆逃命,後面雖然有上千的人馬圍追堵截,她還是奮力逃出。可惜慌亂之中婆婆被人殺死,公公落入也有奪天下之心的項羽手中做了人質。

  後來她千辛萬苦逃到了丈夫的營地,此時高祖已經先入關中,但卻被霸王項羽緊追著不放。就在漢望山的時候,兩人終於隔樓喊話,項羽撐弓遠射,一翎嘯鷹箭正中高祖胸前,力拔山兮的勁道將高祖貫倒,楚家軍一陣狂呼,就在這時,太後狠下心偷偷將高祖胸前的箭尾折斷,用盡全力將高祖扶起,高祖傷痛不能說話,她則在旁助喊,都說天下英雄莫過於楚王,小女子也相信,只是這箭實在沒准的很,只射中我家夫君的後腳跟。那楚霸王一生自負,自然不肯細查,負氣撤兵。暫時解了圍困。

  即便如此依然無法改變高祖被圍的險境,太後又深夜身著高祖的衣服,帶上十幾名護衛引開項羽的注意,當項羽全力追趕時,高祖已經帶人逃脫。項羽抓住太後時,發現上當,氣得血脈逆流,只能將她做為威脅高祖的人質。

  每當項羽打了敗仗或不如意時就帶她出來羞辱,鞭笞辱罵如同家常便飯,但她不曾屈服,高聲叫罵不絕,這樣的錚錚鐵骨讓身為男兒的項羽也甚佩服。後來項羽敗走烏江,愧見江東父老而自刎。才有了她和高祖攜手共同登上帝後寶座享萬代香火供奉。”嫣兒聽得入神,我講得這些東西是她從來不曾知道的。史官們記錄的豐功偉業從不會有女人的偉大貢獻,對帝王的歌功頌德中也抹去了脂粉英雄的身影。呂後的故事是我祖父講給我聽的,他曾評價當年的呂後大有帝王心計,漢室江山若沒她相助未必能成就,她才是大漢的最大功臣。

  “皇祖母這樣厲害啊。”嫣兒驚的說不出話。“好啦,該睡了。”我把她頭發捋順放入紗套,用紗套包住頭發是宮中女子愛惜頭發的方法。可以不會因為睡覺時的翻身將頭發弄斷弄掉。嫣兒支吾著躺下,一會就沉沉睡去。我側臥一旁,合攏雙眼。迷蒙中又聽到開宮門的聲音,我心裡無奈,只得靜等著他們進來。誰知,那方白團龍帕飄然蓋在嫣兒的臉上,我慌神,拉住在我面前想抬走嫣兒的手臂。那手臂力氣奇大,只一推手,我低聲痛呼被甩在一旁。嫣兒似乎也醒了,不等掙扎就被那人捂住了嘴,嗚嗚的出不了聲。兩個人身影一閃已到了殿門外。我不敢大聲呼救,又因為身上的傷不能追趕,想扶著床柱站起來也不行。只得眼睜睜的看著他們帶走了嫣兒。完了,這該如何是好。原本只屬於我與皇上的秘密卻被蠢笨的奴才壞了事。

  只一刻間數條假設和應對已經在腦子裡閃過。一切只能等嫣兒回來看情況而定。不能點燈,只得在黑暗中等待。夜如此漫長,雙眼望穿卻不見盡頭。晨曦初現,窗格子映過來一絲灰白,那光亮讓我的心驟然緊起,已過寅時為何嫣兒還沒被送回?

  難道皇上發現錯抬了嫣兒,索性讓嫣兒承了寵?那倒是皆大歡喜的事情,既順遂了太後和魯元公主的心願,也應了我百般推諉。

  我淒婉一笑,既是萬事順意為何我心裡如此傷感。連日來的相擁夜話讓我已然有些動容,情願做他身邊的一朵解語花,哪怕一生要與無數女子爭寵也在所不惜,只是今天情景讓我遲疑。朝歡暮馳就在眼前,似乎考量著我的犧牲是否值得。

  也許帝王的位置決定了他們注定是要把把寵愛分給眾多粉黛的吧。以為自己會麻木,原來不行。

  心酸的不願再想,只盼望著嫣兒快些回來,不要讓旁人發現。旭日東升,宮內的太監宮娥們也已經打掃,空氣裡彌漫著朝霧的味道,猛吸一口,沁的心肺都涼了。殿門外有早值的宮娥小聲詢問:“皇後可起了,奴婢進來侍候。”

  我語塞,正費力琢磨如何瞞過,宮門外響起一片喧嘩。粼粼車聲,是皇上御用的盤龍車輦。宮門外滿是驚慌之聲,她們不知道皇後會是這樣方式出現在她們面前。嫣兒扶著宮娥的手臂,在眾人的攙扶下走入內殿。我從床上支起身子,心裡不知是何滋味的瞧著嫣兒。打量的仔細,頭發似乎有嬤嬤給梳過,衣裳也穿得整齊。再看嫣兒的臉上並未有初為人婦的羞澀,我低頭思索,滿腹的疑問不敢出口。嫣兒笑著走過來:“清漪姐姐,昨天晚上嚇死我了。”我拉過她的手關切地問:“奴婢也嚇壞了呢,嫣兒去哪裡了。”
  

  “是皇上舅舅想和嫣兒說說話,知道皇祖母不讓嫣兒出門,所以才晚上過來抬的呢。”嫣兒得意的抬起小臉。“是嗎?那皇上也算用心良苦了。”我低垂眼簾。“我餓了呢。讓她們傳膳吧。”嫣兒拍了拍肚子說。“好,奴婢馬上去吩咐。”那宮娥低頭退出。一時間諾大的殿內只剩我與嫣兒兩個人。心跳如雷,大殿內寂靜得讓我無法開口。生怕自己輕易問出不該知道的事情,我選擇朝內躺下。整夜不曾合過的雙眼澀乏的要命,緊緊閉了卻壓不住腦子混亂。“清漪姐姐生氣了嗎?嫣兒也不是故意要嚇你的,都怪皇帝舅舅。”嫣兒坐在床邊推搡著我的身子。我睜開眼,笑著說:“奴婢昨夜擔憂嫣兒的安危,現在困乏了,想歇會兒,哪裡是生什麼氣呢”

  嫣兒釋然,笑著說:“沒生氣就好,那清漪姐姐你先睡吧。”我突然翻身向她,說:“不過嫣兒不要跟別人說起昨晚的事,以免太後知道了責怪。”

  嫣兒狠狠地點了點頭,看來用太後來嚇她是最好的方法了。皇上的話圓的巧妙,只是太後能想到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26:52

新年

  轉眼一個月過去,到了二月二十二,惠帝五年的除夕。除夕是闔宮歡慶的日子。也是我進宮以來第一次過年。早在月前就有禮輔大夫安排了除夕的家宴和初一朝拜用的一切器物。太後命魯元公主、駙馬可以覲見並賜家宴,解了魯元公主的思女之情。魯元公主是高祖眾多公主中最受寵愛的,她幼年和呂後鄉間勞作辛苦養家,後又被戰火連累四散奔逃,甚至在高祖敗走彭城時為減輕車上負擔幾乎險些被扔落馬下。那時呂後和太公被俘楚軍,魯元公主毅然擔起照顧幼弟,執掌後宮的重任,頗得高祖喜愛,破例用騎射選婿為她選中駙馬張敖,無比榮耀。高祖馭天,太後掌權,心疼當年歷經萬苦的公主,只要魯元開口無不應允。

  就像這筵席,按祖制公主是不可以參加的,太後的破例也彰顯出魯元公主無尚的地位。筵席依照儀制開在建章宮正殿,太後居於南面首座。皇上與皇後坐榻左右相陪。魯元公主和駙馬坐於帝後之下。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張敖駙馬,黑色冠袍,面容俊美,嫣兒面容頗與其似。聽說他是長安城內外難得的好夫君,府中事宜無論大小一律問過公主才做定奪。

  從未參參加新年筵席的他現在似乎有些手足無措,坐在公主對面拘謹的很。其余的嬪妃們左右席坐。那席子上用青銅滾獅四角做鎮,另鋪了暄軟座墊。每個人身後站著隨侍的兩名宮娥。我則站在皇後身邊。太後在上嬪妃們自然拘束了許多,大家默不出聲,只是一味的欣賞艷美舞姬的表演,樂府的樂工們敲打磬鍾,吹拉管蕭為起伴奏。一排極小的可愛女娃梳著雙環鬢,一番空中閃躲,跳轉翻越後手拿雙耳方樽,用稍嫌稚嫩的童聲唱出祝我大漢昌盛萬代的賀詞。

  太後大喜,命人嘉賞。恰逢子時,奉先宮鍾聲悠揚,傳入耳中,洪厚醇遠。皇上起身帶領眾嬪妃向太後敬酒祝太後新年萬事順意,太後甚是高興,抬手一飲而盡。

  四海升平盛世歡歌的景象讓太後的輪廓上多添了榮光和驕傲,這是她一手造就的江山,成就的萬世太平,她有理由是此宴席上最讓人敬仰的人,她的光芒罩過了皇帝。魯元公主拿起酒杯笑道:“兒臣祝母後與日月同春。”駙馬也在對桌起身恭賀。

  太後滿意的一笑:“魯元倒會說話,哪裡就有什麼千歲萬歲呢,哀家能抱上孫子也就可以閉眼了。”皇上騰地站起躬身:“兒臣惶恐。”“這孩子,總是這樣,說說而已,起來吧。”太後似乎對皇上頗有怒其不爭的意思。

  那朝賀的樂曲變了花樣,專挑太後喜愛的演來,魯元也使盡全身解數逗太後開心。

  皇後帶領全體後宮妃嬪向太後賀新。太後擺手,眾人退下席地而坐。“哪個是王美人?”太後突然問道。遠席有答音,王美人聞聲,離席往前快走了幾步,跪倒磕頭。七個月的身孕讓她蜷不下身子,她努力的壓低身子,大概是吃力的緣故額頭上滲出汗水。今天的她倒是乖覺的很,知道太後不喜歡妖媚,只穿了暗紅的華服,上面清廖的繡著少許花飾。頭上也不曾珠環滿頭,斜插了兩只紅翠簪,看起來清爽簡樸。太後揚聲:“抬頭讓哀家看看。”王美人微微顫抖抬起頭:“臣妾王謐。叩見太後,祝太後鳳體康健,福壽連綿。”

  “到也清麗可人。”太後神色自若寧和。

  沉吟許久卻並不叫她起身,那王美人幾乎按耐不住,涔涔汗水順著發鬢留下將前後背的衣服塌濕。“你為皇上孕育子嗣,凡事要小心。有個萬一哀家定不饒你,起來吧。”關切的言語出自太後口中,讓人不寒而栗。王美人謝恩,用手撐地晃了幾下,未能站起,她隨身的宮娥只得上前攙扶,她如獲釋重的長舒口氣,退到自己的座位上,猶自回味剛剛的凶險。我暗笑,王美人以為自己逃過了劫難就大錯特錯了,太後只不過在給將來的種種鋪路而已。

  丑時已過,太後有些疲乏,皇上和皇後帶領眾嬪妃起身告辭。家宴就此散了。因為初一早上需要新歲朝見,魯元公主並未隨駙馬出宮,而是到未央宮來與嫣兒同住。

  張駙馬獨自乘車離宮,准備明日的朝堂拜會。嫣兒自然高興,已經幾個月不見母親,思念之情溢於言表。魯元公主也是思念女兒,一路上從鳳輦中飄出的全是關切的言語。我傷還未痊愈,走路時仍會扯動那杖打之處,生怕嫣兒無法應對家宴只得跟來,所幸嫣兒命人准備個兩人小抬為我代步。未央宮已經差人准備好公主所需一切物品,安派了穩妥地宮娥上夜。嫣兒准我休息,我雖回來卻不放心,心裡總覺得好像有什麼事要發生一樣,頻頻探頭張望棲鳳殿。夜已漸沉,冷風襲人。看著棲鳳殿的啟事燈滅了,我才睡下。大年初一,天還未亮,各個宮苑都掛上了桃符,一片熱鬧景象。宮娥太監們都站在殿門外等著皇後起床後封賞,新年也是一年中他們唯一可以討賞的日子。

  我走入殿內,公主已經醒來,我輕輕搖醒嫣兒,嫣兒睡眼惺忪見我站在床前喃喃地問:“清漪姐姐,什麼時辰了?”我心裡暗自叫苦:“皇後娘娘,卯時到了,該去建章宮朝拜了。”“哦……。”嫣兒閉著眼睛坐起,任由我為她穿衣。魯元公主起身,另有宮娥將衣物奉上。一番漱洗完畢,我為嫣兒梳頭,魯元公主別有深意的看著我,似在思索什麼。

  我趁魯元公主梳頭之際,暗中提醒嫣兒注意稱謂。嫣兒很不以為然。今天是新春,自然著裝要正式,我為嫣兒梳起朝天髻,十二支鳳尾金冠,巍巍顫顫流瀲閃光,明紅罩衣迤邐拖於身後,露出鳳尾密紋。金綬斜掛,一百零八顆圓潤東海南珠做的朝珠光華奪目。

  魯元公主倒是不甚華麗,甚至是有些清素。我心下明白,並不多問。穿戴完畢,命眾宮人覲見,三叩九拜後,魯元公主吩咐打賞。我拿出了大把的金稞子賞下去,下面笑聲紛紛,喜氣洋洋。隨後准備去建章宮恭賀新禧。外面天冷,我為嫣兒罩上雪貂絨的白色出毛的披麾,套上紫色的長毛抄手。魯元公主一身灰貂嵌金雀毛的披麾,同毛色的抄手,端莊之余又顯風華。兩架車輦旁簇擁著幾十位宮人一同前往。

  建章宮此時籠罩在晨光中,朝陽的曦輝裹得整個宮殿金蒙蒙的,分外的讓人覺得磅礡肅穆。

  後宮的眾多嬪妃們也到齊了,互相見過,由皇後帶領著進殿行三叩九拜之禮。

  太後昨夜雖然晚睡,今天的精神卻不錯。妝扮上也比平日家多了些許。金色綬帶,紫色朝珠,赤金百蝠的團花外裳讓太後華貴異常。看見魯元公主站立在嫣兒身旁旁邊,太後微笑道:“昨夜和嫣兒睡得還好?”

  魯元公主笑著說:“這孩子貪睡,又沒拘束,兒臣被她踹醒了好幾回。”

  太後大笑指著魯元公主促狹的說:“生受你了,可憐的很。“魯元公主撒嬌的說:“兒臣也是為了早些趕來給母後朝拜的緣故才受這些,可賞兒臣些什麼才好。““好啊,就賞你十萬石。”太後隨意應對。魯元公主忙叩首謝恩。魯元公主果然是太後喜愛的,要知道十萬石已經是上大夫一年的官餉了。

  太後和魯元公主相談甚歡,妃嬪們沒有懿旨仍立於殿中不敢開言。太後見了,心升煩意,揮了揮袖:“都回吧,白站這些個人,卻無趣的很,魯元留下和哀家說說話。”妃嬪們領旨倒也長吁口氣,不消一刻鍾,散個干淨。我和嫣兒也返回未央宮,一路走來我不曾說話,心裡揣測魯元公主別有用意的眼神。

  剛進宮門,我悄聲吩咐隨行的小太監去找昨晚上夜的碧蓮到我房裡等我。

  服侍嫣兒更衣完畢,我疾步走出棲鳳殿轉過長廊,回到屋子。碧蓮顯然不知自己為何被叫來,忐忑不安的搓著衣袖,聽聞聲響回頭看見神情嚴厲的我,驚得立刻俯身下跪。我攙起她,不過十二三歲的年紀,惶恐的眼神讓我想起錦墨。長歎了口氣,軟了語氣,讓她坐下。“碧蓮,我問你話你要老實回答,不可隱瞞知道嗎?”碧蓮雞啄米般點頭表示自己清楚,我輕笑了一聲:“你也不用害怕,只是問問而已。”

  她顯然放心些,只是手依然揪搓著衣服。“昨晚你上夜可聽到皇後娘娘和魯元公主說了些什麼。”我小心翼翼的詢問。

  “我,我…...,我睡著了,沒聽到什麼。”她小聲嘀咕著。“再想想,必是有些記得的。”我耐心詢問。“我真的睡著了。”她好似委屈般嘟著嘴。我心急,揮手用茶杯砸在桌子上,茶杯頃刻碎裂,茶葉隨著熱水飛濺。她顯然被那巨大的聲響嚇呆了,看著血從我手掌下流出,駭得嘴唇發抖。

  “我再問你一句,聽到了什麼。”我厲聲問道。“我確實沒聽到什麼,真的。”她蚊聲說。“好、好、好”我不怒反笑:“不說是嗎,那就尋個驚擾皇後的罪名,送到訓教司吧。”

  訓教司是犯錯宮娥和太監們關押的地方,不僅要服苦役還要遭受鞭打杖責,進入此地不消月余必然送命。她渾身發抖,跪地不起,爬到我面前,拽這我的衣袖哀求道:“清漪姐姐,饒了我吧,不要送我去那裡。”我並不看她,平視前方:“那你可想起來什麼?”她滿面涕淚,不停的用袖子擦拭,低頭回憶說:“好像皇後娘娘說,有個晚上,皇上用帕子蒙住了她的臉把她抬到凌霄殿。後來天剛亮就把她送回來了。這個您也是知道的。”

  我如五雷轟頂,登時呆住,穩了穩心神問:“皇後娘娘可說她是否承寵?”

  “魯元公主也是這麼問,皇後娘娘說皇上拉著她說了一夜的話。”碧蓮忙答道。

  “哦?那還說了什麼?”我急切的問。“好像也沒說什麼,只是皇後娘娘說有個有趣的事,那幾個太監在送她回來的時候,說什麼抬錯了人,想來是皇上要的別宮的娘娘,卻被幾個糊塗太監進錯了宮。”我一時心悸,血脈逆湧,哇的一口鮮血噴了出來。碧蓮轉身想要喊人來幫忙,我撐著桌子拉住她的衣領,將臉貼在她耳畔說:“今日之事,誰也不許說,否則你的小命不保。”我滿唇都是剛剛噴出的鮮色血跡,面容極其猙獰,她嚇的抖成一團,自然忙不迭的點頭答應。

  “你出去吧。”我虛弱的坐下。她連滾帶爬的跑出去。我沒再看她,只是擰緊眉頭前後思量。事情復雜了,該怎樣逃脫,聰明如魯元怎麼會不知道所謂的抬錯了的目標肯定是我,私自承寵或許是小事,但讓皇後蒙受羞辱卻是天大的事。一個欺君罔上就可以輕易治我於死地。

  今天她留在建章宮是否會把這事報給太後?太後又會怎麼處置我?我只是一個奴婢,沒有父兄在朝堂可以做依靠,在後宮裡不過就是一根草芥,動動手指隨時可以讓我死無葬身之地。

  最怕的是我死不足以平太後的憤怒,再遷怒於流放塞外的祖父和父親,九族抄斬該怎麼辦。

  百般思念轉過,竟不得出路,心念俱灰。錦墨剛死,我又蒙難。流放的父母該是怎樣的傷心難過。現在唯一可以期盼的就是魯元公主沒有將此事稟告太後了。無人能打聽得到我的期盼是否能夠成真,只能坐等,天上掉下來什麼樣的懲罰就接什麼樣的懲罰。命運掌握在別人手中這般難熬,若問此時問我有什麼願望,我定祈求自己來世做個能掌握自己命運的人。滿宮慶賀的日子就這樣在我的惶惶不安中渡過。晌午聽聞魯元公主出宮讓我稍得安慰,卻仍不敢掉以輕心。

  又過了些時日,建章宮那裡全無動靜。我心念稍有平復。看來魯元公主為了嫣兒准備對我睜只眼閉只眼,畢竟我對嫣兒的全力維護讓她也甚覺得益。再過幾日依然未有消息,我才慢慢恢復了往日平靜。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27:10

湯藥
  
  新年剛剛過去,仍有些許的歡快氣氛殘留,嫣兒似乎也持續的保持著歡樂。

  “清漪姐姐,我們畫畫好嗎?”嫣兒在禁足期間倒是真的下心學了幾筆,功力雖然尚淺,卻興趣盎然。“皇後娘娘以後要注意對奴婢的稱呼。”我略有些責備的看著嫣兒。至那一日後,我決心要和嫣兒有些疏離,哪怕只有稱呼上也必須如此做。

  畢竟太過接近,容易讓心生間隙的人尋到把柄,而且在魯元公主和太後那裡看著也不成體統。嫣兒並不為意只是笑著去拿絲帛筆墨。皇家學畫異常奢貴,嫌紙粗糙,便尋織得極其細密的絲帛代替,此種絲帛需特制,幾十兩黃金也不過三兩塊而已。我心疼,將其裁成小塊讓嫣兒練筆,嫣兒勤奮沒練幾日棲鳳殿裡就四處堆滿了絲帛。我鋪好了絲帛,兌些水來化開顏料。嫣兒運筆很是認真,緊緊抿著小嘴,似乎也跟著手在用力。

  我笑著看他,手中不曾停歇。“清漪姐姐,御藥房送來了皇後娘娘的湯藥。”碧蓮門外稟告。我抬頭,招手讓她進來,至從上次與我談話後,她現在對我多添了不少的敬畏。她低著頭端著藥,大氣也不敢出的走進來,把藥碗放在桌子上,轉身就跑。我無奈的搖搖頭,端起藥碗走到右殿偏間。御醫開來的保胎藥從來都是倒入恭桶的。此事只有我一人知道。剛入偏間,感覺不對,我突然覺得一股幽香不似往常味道。我回身入內殿,坐在桌子旁,仔細聞了聞,果然不對,藥碗旁邊還淡淡的掛了些粉紅印記。

  伸出舌尖舔舔那藥,酸中微苦,御醫惟恐嫣兒怕苦,每次進藥都是放了車厘子和蜂蜜調勻的,不應有酸苦味道。按下疑心,把那藥放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嫣兒仍然入神作畫,並沒發現異常。我跟她告了個假,轉身出來。喚過碧蓮:“今天是誰送的藥?”碧蓮思索了下:“是御藥房的杜公公。平日裡就是他送。”我沉吟了片刻,此事關系重大,如果稟明太後必然又是一番血洗。上次的慘劇還歷歷在目,我無意再掀風雨。是誰呢?陳夫人?王美人?想來最直接利害關系的就是她們倆了。我不動生色,將那藥碗放入食盒,吩咐兩名小太監准備二人小轎,我要去趟毓華宮。

  毓華宮地處西北角,靠近上林苑,常年的碧樹常青,百花不敗。當年陳夫人受寵時,要來的好地方。未及宮門喚人通稟。此次因無賞賜在手,所以以常禮叩見。一番大禮跪拜之後,陳夫人滿臉笑意扶我起身。“清漪姑娘多禮了,你與本宮甚是合緣。幾次想與你親近又怕人家說本宮意圖攀附皇後,反倒不得不和你生疏了。”我點頭稱是,抬頭看她的眼睛,不見一絲閃躲,雖有些虛情假意,卻沒有膽怯害怕。

  “奴婢也是久仰娘娘您的惠名,只怕身份低微連帶娘娘也被看輕了去,若不是皇後娘娘讓奴婢過來看看娘娘您,奴婢還不敢踏上毓華宮的大門呢。”我謙卑的說。“哪裡說來,本宮請還請不動呢,誰敢輕看。皇後娘娘身子好嗎?本宮知道皇後娘娘不喜熱鬧,也不敢總去打擾。”“皇後娘娘身體安康,只是說來笑話,太後娘娘怕有些閃失,天天命御醫看著,從進食到服藥都是輪番檢驗,生怕有所不服傷了肚子裡的皇嗣呢。”我意有所指。陳夫人停住准備端茶的手,雙眸低垂,濃密的睫毛壓出一片烏黑陰影。徐徐地笑說:“那是自然,皇後生育皇子自然是要慎重對待,萬事多加小心。”我笑而不答。目的達到,又寒暄了幾句,我起身告退。陳夫人那裡猶自出神並未送我。

  查出幕後黑手很容易,我只是不想牽累太多,陳夫人畢竟是宮中老人,稍加點撥還算明白,雖不是她,卻也要她知道,非分之想要不得,絕了其他的念頭。 說實話,我從心底裡不原意此事是王美人所為,原本楚楚可憐的受害人變成用心至深的女子讓人心底油然生涼。身處後宮,果然就沒有一個人是干淨的,為名利為恩寵,爾軋吾詐斗的觸目驚心,想要保持一份長久不衰的榮耀就要為之奮戰一生。已經能看見長秋宮廣福殿了,心裡卻萌生了退意。查出來也好,查不出來也罷,真不知自己此番辛苦奔忙又了什麼,原本想超脫世外的我,越來越深陷泥沼不能自拔,再也避之不及。我苦笑,自尋安慰,嫣兒年幼,既然太後放我出來為她,我自然要不辜負了太後的意思,多加照顧才是,也算為了我遠在漠北的祖父爹娘罷,只願太後看見我的勞苦,善待他們,想及至此,挺直腰板,命人通報。王美人身前的紅玉出來奉迎,我暗笑,不過是有個身孕卻比陳夫人架子還要大。

  我雖沒帶了皇後賞賜,但因在皇後面前服侍,後宮裡無不給些薄面,幾位良娣和美人常常以姐姐相稱,看來在這裡倒是不受歡迎的。抬步進殿,王美人斜倚在榻上,不曾抬眼看我。“奴婢給娘娘請安。”我俯身下拜。“哦,起來吧,紅玉,拿張席子來給清漪姑娘。”王美人的聲音蘊著說不出的慵懶。

  七個月身孕的她,肚大如斗,全沒了往日的窈窕。面容雖有浮腫,卻難掩初為人母的喜悅,滿身的珠玉綾羅,想來皇上也是極其疼愛的。“奴婢奉皇後娘娘之命,來看望娘娘,道聲安好。”我跪坐席上,含笑說道。

  “自是好的,勞煩皇後娘娘掛心了。”她略帶敷衍的欠了欠身。“娘娘孕育皇嗣辛苦,面色也有些讓人我見猶憐呢,可服什麼補藥將養身體麼?”我關切地問。

  “本宮哪裡有那等福氣,不過是自己注意罷了。”她有些負氣的說。眼神卻有閃躲。

  果然年輕,不過十六七的年紀,沒有陳夫人那般知曉人情世故。我也並不指出她稱呼上的妄自尊大。一般被封了一品夫人才能成為一宮主位,自稱本宮,王美人受寵,單獨分到這長秋宮廣福殿已是破例,不應在稱謂上再越了規矩矩。“皇後娘娘說您孕育皇子勞苦功高,所以命奴婢把自己的保胎藥送給娘娘您,另外,皇後娘娘還說了,以後您的補藥都由未央宮送過來。”我回身從食盒裡拿出補藥,起身遞給紅玉。

  紅玉接過,跪端到王美人榻前。我冷冷的看著她俏麗的面龐由紅轉青,嫣紅芳唇霎時間退去血色。“娘娘請服用,涼了就沒功效了,奴婢可是專程用保溫食盒帶過來的,娘娘不要辜負了皇後娘娘的一番好意。”我淡笑著勸。王美人雙手顫抖,緩慢接過藥碗,一雙鳳眼直直的盯著那碗,進退兩難。

  我仍舊保持關切的語氣:“娘娘不想喝嗎?不過說來這藥確實有些酸苦,不如叫紅玉去拿些蜂蜜來調和。”紅玉想要起身,王美人喝令:“坐下。”嚇得紅玉忙俯身大拜。我心底冷笑,看來王美人跟前的日子不是很好過呢。皇後娘娘親賜的保胎藥王美人不喝有藐視皇後的意思,實為大逆。其實她更擔心如此一來,為保性命在太後面前裝出的乖巧樣子全然被破壞。本來她想偷偷做上一把,卻不想被我端回給她,如今卻陷入了兩難的境地。她左右思量無法躲過,淚水微含,暗咬著牙,舉起藥碗,大口吞咽,藥汁順著蒼白的臉龐蜿蜒流入衣領,她卻顧不得了。她還是和我一樣選擇保命,不過是犧牲掉孩子,卻可以換回性命,好劃算的買賣。

  摔落了藥碗,她放聲俯在榻上慟哭,等待疼痛的降臨。一株香的時間過去了,似乎全無動靜,她也把埋在錦被中的皓首微微抬起,直看向我。

  我以微笑相還。她猛地起身,忘記了自己身子不便。我起身移步,搖曳的走到她面前,俯了俯身:“娘娘何必如此欣喜,誰喝都一樣,不過是尋常補藥罷了,從今往後,奴婢會每天派人送一碗過來,娘娘記得准時服藥。”王美人狼狽的看著我,憤恨之情溢於言表。我輕聲低語:“至於娘娘進獻給皇後娘娘的補藥什麼時候被送回就不得而知了,希望娘娘還是每天按時服藥為好。”說罷起身,連告退都走得笑意盈盈。坐上小轎,我撫著那個食盒,它有兩層,上面的是王美人的作品,下面是我臨時端過自己的湯藥置於其中。不過是想嚇嚇她罷了,哪裡就動得真家伙。如果她真喝此藥丟了胎兒,也會讓後宮大動干戈。太後會介入調查,牽連眾多,嫣兒也無法再演生育苦戲,所有的人的計劃不都落空了?我不會那樣做。

  警告足矣,讓她也知道面臨失去孩子是怎樣的痛苦,說每天會送湯藥過來也是為了恐嚇她,不要再動邪念,否則性命皆有皇後掌管。她不得不聽話。猛地驚覺自己不知道何時變得心機如此深沉,全沒了當初的不適和恐慌,越來越適應冰冷陰暗的宮闈,難道我果該生長於此。我不禁啞笑。命人回轉未央宮,嫣兒應該等著急了吧。剛踏入殿門就看見嫣兒嘟著嘴趴在桌子上,一副百般無聊的模樣。“你去哪了,清漪姐姐,說是一刻就回卻走了半晌。”她埋怨道。我走到桌前,捧起那絲帛:“哎呀,皇後娘娘果然進步神速,這花好像能聞到香味呢”

  嫣兒瞪大眼睛,急切地拉著我的袖子:“是嗎,還是清漪姐姐識畫。”她得意的背起手搖頭晃腦。“清漪姐姐,我畫的臘梅送給你。”她未改得意神情。我抿嘴一笑:“不是水仙嗎,是臘梅?容奴婢再仔細看看”我端了那畫做樣貼近細瞧。

  嫣兒登時氣的鼓鼓,搶過絲帛大叫:“哪裡是水仙,清漪姐姐根本就不識畫,分明畫的臘梅,哪裡看出什麼水仙”我佯裝吃驚,奪過絲帛:“是嗎,還是讓奴婢再仔細瞧瞧。”嫣兒不依,也過來搶,拉扯之間,氣喘吁吁,最後索性送手,我一個不穩跌坐地上,嫣兒大笑,我也在裝不下去,也撐住身子大笑。那個話頭被我順利差開。嫣兒不需要知道許多,明槍暗箭由我來收拾即可。不全是為了討太後歡心,更因為嫣兒已經成為我從心底裡想疼的人。自從錦墨去後,我一直無法釋懷,卻在嫣兒的嬉笑中找回了我對錦墨的心,這種感覺,既像姐妹又像母女,滿心滿肺的疼惜,也只有這樣才似乎能彌補我的過失,虧欠錦墨太多也只能移情於嫣兒聊以自慰罷。此回風波至此平定,王美人那我也不曾忘記吩咐人天天送藥,有時自己會沾沾自喜,畢竟避免了一場血雨腥風,善莫大焉。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27:25

產子

  剛過了四月,天就變得長了起來。天氣晴朗人卻慵懶的很,旭暖的春風吹散了往日的陰寒,宮人們都換上了輕薄夾衣。

  蒔花局送來了暖棚裡的薔薇,那花乳白、鵝黃、金黃、粉紅、大紅、紫黑都簇生於梢頭,暗香浮動,無風自舞,層層綻放似少女心思,輕柔的讓人忍不住想疼惜。嫣兒的肚子已經碩大,因為禁足,郁郁寡歡,每日間我挖空心思逗她開心解她郁悶。

  太後為了安心,派四名御醫輪番到王美人的廣福殿診脈,御醫們鐵嘴斷言是皇子沒錯,王美人也因此得意了許久,企圖母憑子貴的她更是賣力珍視自己的肚子。天天都會有安插在王美人身邊的眼線回來稟告,我也緊繃了弦全力等著皇子出生的一刻,空氣變得愈加緊張起來。此時嫣兒挺著肚子坐在桌前讀書,我輕搖團扇立於其後。天氣還有些微涼,但嫣兒肚子裡棉絮過多,外衣又穿的厚重,額頭上總是滲出一層層細密汗珠。

  “皇後娘娘,王美人招御醫進宮。”碧蓮匆匆進殿稟告。我忙問:“你可知道是為了什麼?”“聽王美人宮中的喜兒說,寅時初王美人就開始肚子痛了。”碧蓮謹慎回答。

  “可曾去叫御醫?”我急問道。碧蓮不曾停頓直接回答:“叫了,只是不到卯時御醫不得入內宮,先緩著呢。”

  好,這樣一來給我們留了些許時間。我微微瞇眼思索片刻,眼看時辰接近卯時,立刻招她過來:“你去截住御醫,讓他們來未央宮,說皇後肚子疼痛快要分娩。另外再去找那個專侍生產的許媼,讓她在御醫趕到之前到達未央宮。快去。”碧蓮答應一聲立刻快步跑出。我拉過嫣兒說:“現在我們要開始准備生產,一會奴婢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

  嫣兒的小臉因緊張變得漲紅。我拉過她將外衣退去只著中衣,拔去釵環讓頭發披散。拿過厚被將嫣兒蒙住。又吩咐小太監傳話到建章宮,就說皇後開始疼痛難忍,請齊嬤嬤過來照料。

  不出半個時辰,齊嬤嬤乘轎過來。剛進入殿門,御醫們也趕到了,齊嬤嬤回首命令道:“宮門緊鎖,奉茶讓御醫們進偏殿休息。”碧蓮答應一聲和幾名宮娥去偏殿准備茶點。御醫們面面相覷,不知為何,齊嬤嬤笑著解釋道:“皇後年幼靦腆,現在裡面有年老的嬤嬤許媼在接產。如有其它不適再麻煩各位供奉。”太醫們各懷心思,見是太後眼前得臉的嬤嬤倒也不敢多加言語,魚貫進入偏殿。

  我換上普通灑掃宮娥的衣裳,將頭發梳成環鬢,拿著齊嬤嬤交給我的手諭只身前往王美人的廣福殿。未及進殿,已然聽到聲聲慘叫,那聲音讓人揪心,激得全身跟著戰栗。整個空氣中似乎都因這過於淒厲的叫聲變得稀薄起來,飄散殿內的血腥氣息讓人有些做嘔,進進出出全是忙碌的身影。我低頭避過旁人進殿,殿內早有四名宮娥和兩位年老的嬤嬤等我到來。其實在為王美人診出懷有身孕後,王美人的身邊就已經開始陸續添加太後派去的心腹。為首的喜兒是太後身邊服侍多年的宮娥,還有那兩名嬤嬤也是太後一手調教的,王美人以為如此興師動眾更能彰顯太後的重視,所以被得意蒙住了眼睛,不加理會,不懂回避。我吩咐她們將其它宮娥趕出殿外。驅散了宮人,我命那兩名嬤嬤接生,我在一旁輔助,王美人顯然沒有發現我的到來,在陣痛之余還厲聲問兩位嬤嬤,御醫為何還沒有來?那兩個嬤嬤也不答話,只是專心接生。王美人此時散發披肩,蒼白的臉龐全無往日神采,生產的陣痛讓她咬住的下唇都滲出血絲,拉著被子的雙手過於用力竟將好好的青蔥指甲齊齊折斷。我不做聲,只是擰了濕帕子幫她拭汗。疼痛間歇,她悠悠睜開雙眼,發現多個人在旁。當她看清我的面容時,立刻圓睜了雙眼,顫聲道:“你來做什麼?”我笑著回答:“幫娘娘接生皇子。”王美人仿佛頃刻之間明白了什麼,聲嘶力竭的喊著:“你滾,我不要你接生。”

  “怕是由不得您。”我冷冷的說。就在這時,那兩個嬤嬤叫道:“出來了,出來了。”小皇子的頭雖然看見了,卻無法完全娩出。那兩個嬤嬤並不憐惜王美人,生生的將皇子血淋淋的用力拉出。疼得王美人頃刻間昏了過去,我將手搭在她的鼻翼處,尚存一絲微弱呼吸。我命人拿涼水來,潑在她的頭上。她被激醒。那孩子被嬤嬤用力拍打了屁股後,呱呱大哭。她聞聲慢慢的睜開眼,見我抱著那孩子,立刻坐起身來搶。我稍一躲身,閃過她的懷抱。

  將皇子交給嬤嬤,我拿出太後手諭。“傳太後手諭,王美人宮闈失德,天降懲罰,誕下死胎,污穢後宮,現賜死。”

  “憑什麼,本宮明明誕下皇子,你憑什麼賜死本宮。”她不肯就范,仗著眼前的孩子說話也硬氣。“娘娘言重了,不是奴婢斗膽,而是太後的意思,難道事到如今您還不懂嗎?我笑得詭異,看得她心慌。“不,我要見皇上,我要見皇上。你們謀奪我的孩子。”王美人了然地疾呼。

  “這是皇上應允的,叫了也沒用,娘娘您就好好上路吧。”我一閃身一位嬤嬤托著雕花金盤走上來,裡面放著三尺白綾、金鞘銀刀、玉杯鴆酒。 “娘娘您選一樣上路吧。”

  王美人怔在那,抖成一團,畏縮的不看那幾樣東西。我有一絲不忍,俯在她的耳畔低聲說道:“如果娘娘肯就范的話,奴婢向您保證,娘娘您的兒子他日必會為太子,甚至多年以後會成為大漢朝的帝王,而身為母親的您也必然希望孩子前程無量的,您還是安心的去吧。”

  她仿佛乍然聽到福音,不可置信的看著我,臉上似帶一絲企盼或是興奮,眼底的不確定等待我的證明,我肯定的點點頭。她低頭思索良久,突然放聲大笑,身子劇烈的顫抖,毫不猶豫的抓起那玉杯,半杯鴆酒全部倒入口中。她倒地抽搐,口中噴出血沫,臉上卻漾著笑容。不出一刻鍾,全然沒了氣息。活生生的一條性命,頃刻間消失在我面前。我讓嬤嬤將孩子包好,此刻他不再哭泣,像小貓一樣萎縮在我的懷中。只是一雙眼睛呆滯的看著地上蜷縮的身子,那是他的母親。突然心中生起悲憫,剛剛出生的襁褓嬰孩,並不知道自己的降臨帶給母親災難,而王美人為了孩子的前途犧牲自我得如此心甘情願卻是我不曾預想的。我不是無動於衷,只是此事關系重大,不得不讓它順利進行下去。畢竟身邊還有六雙眼睛盯著我,我的一舉一動更需步步小心。這是我的私心,如果因為一時婦人之仁卻帶禍我的族人,我是萬萬不能的。後宮本來就是暗藏凶險,每個貌美如畫的女子都會勾心斗角,爾虞我詐,今日是王美人,他日或許就是我,不能不防。

  將嬰兒用夾衣罩住,緩步走下台階,鑽過一片竹林,從後門回未央宮。孩子的呼吸噴在我的胸前,暖暖的,濕濕的,甚至小嘴一張一合的吸允著,似乎在找尋母親的氣息。我換手將他抱緊,眼淚奪眶而出。咬咬牙,抬頭看了看時辰,有些慌了神兒,原來不知不覺竟過了一個時辰,嫣兒那邊一切可曾安好?我急切的用左手抓起裙角,大步跑向未央宮。齊嬤嬤早已派人守候在後門,將我放入,顧不得氣喘,將那孩子從罩衣中抱出,一路顛簸他竟睡得香甜,我憐惜的摸摸他的腦門。“可是皇子?”齊嬤嬤急切的詢問,我點點頭。“好,隨我進來。”她一手拉我,一手抱著皇子。剛進殿門就看見那許媼,在大殿正中來回搓手踱步,焦急地嘟嘟囔囔,猛然抬頭看見我們的身影,尤其將目光定在孩子身上,立刻漾起和藹的笑,想要接過孩子。“且慢,做戲要做全套。”齊嬤嬤攔住她。她迅速走到嫣兒面前,我關心嫣兒也快步搶過去。嫣兒被厚厚的錦被捂得滿頭是汗,兩個大眼睛無神的望著榻頂,看見我的身影急忙要起身,齊嬤嬤一把將她按倒:“皇後娘娘,你現在要大叫,要痛到心肺的大叫。”

  嫣兒不解,遲疑不肯出聲,齊嬤嬤將嫣兒胳膊抬起,用尖尖的指甲狠掐嫣兒手背和上臂。嫣兒哪裡受過如此的對待,不消兩下就已尖叫出聲,眼淚也順著流了下來。我不忍心,懇求齊嬤嬤停手,她回頭瞪住我。 我第一次如此近的看她,略嫌稀少的頭發隨意用碧玉簪綰了個發髻,大概是少了保養的緣故,年紀與太後相仿卻深紋滿面,仿佛過去那些鞭痕全部策打在臉上,只是那雙眸子裡的狠辣和堅毅卻肖似太後,讓人心底裡發涼。“傷了皇後娘娘,老奴自然會向太後請罪,只是現在老奴只知道產下皇子事情最大,一切皆可權衡。”我無言以對,緩緩將手放下,折騰幾個月來就是為了今天,不能功虧一簣。

  齊嬤嬤加重手上力道,嫣兒的尖叫變成大叫,帶動得那皇子也哇哇哭了起來,齊嬤嬤遞個眼神給許媼,許媼立刻抱著皇子,打開殿門。齊嬤嬤也跟隨出去。偏殿的御醫早已等得不耐煩,紛紛出來在棲鳳殿門口張望,卻無人敢上前詢問,只是來回踱步搓手,但見許媼抱著皇子出來,御醫們趕緊圍上前,隨許媼去往偏殿診視。我安撫嫣兒,將她臉上的淚水拭去說:“皇子很漂亮。”嫣兒拉住我的手急問:“王美人呢?”我不願看她的眼睛,將臉扭到一旁:“自然是好的,只是身體虛弱,太後安排她去一個安靜地方休養。”嫣兒滿意的放下手,那青紫的掐痕印在雪膩的藕臂肌膚上甚是觸目驚心。

  齊嬤嬤從偏殿回來,說:“恭喜娘娘,皇子一切安好,身體康健。”我深施一禮說:“多謝齊嬤嬤操勞。”她不亢不卑慢慢的說:“清漪姑娘哪裡話來,老奴先行一步給太後報喜,至於皇後娘娘的傷,老奴自然會去領個懲罰。”齊嬤嬤說罷轉身昂首離去,我竟來不及說些什麼。御醫們殿門前恭賀,我吩咐碧蓮取些銀兩,道聲辛苦將賞銀分給他們。這些見風使舵之輩自然歡喜,滿嘴賀喜之聲不絕,許久才將他們送出未央宮。

  我讓許媼抱皇子過來給嫣兒看。柔軟的身體,和只能握住大人一根手指的手掌,稀疏的頭發,還有烏溜溜的大眼睛,甚至是皺皺巴巴的粉紅皮膚都讓嫣兒驚奇不已。嫣兒憐愛的把皇子抱過來,逗弄著,笑著。

  我也悄悄的松了口氣,望著嫣兒和皇子,只有十歲的母親和剛剛出生的嬰兒,看起來雖有些怪異,卻又讓人些感動。未經通傳碧蓮擅自跑進來,我橫眉看她,她也發覺自己做錯了事,停頓了一下,但還是下跪稟告:“皇上駕臨未央宮。叫人接駕呢。”我一驚,安頓好嫣兒,起身來到殿門外,拂了拂衣袖,盈盈下跪:“奴婢接駕來遲,望請恕罪。奴婢恭賀皇上喜得皇子,恭祝我大漢千秋萬代。”皇上顯然是剛剛下朝,來的匆忙未及更衣,一身玄色朝服,冕冠上所垂黑玉珠搖晃著遮住天顏,面無表情的扶起我,跨過大殿門檻,來到嫣兒的床榻前,那嬰兒的啼哭讓他身形一震。

  皇上緩慢的抱起孩子,寬大的袖子低垂至肘彎,仿佛有千斤重壓得他手臂無法抬起。他神情傷痛欲絕,我知道他在想什麼,得到和失去哪個更重要,為了讓孩子安全的存活失掉了他心愛的妃子,一命換一命的代價太過重大,也太過殘忍。善良的他不能忍受這般血腥的安排。

  我邁前一步跪倒:“皇上,皇後娘娘誕下皇子辛苦了。”他似乎才想起嫣兒正躺在床上,默然的坐在榻旁,看見嫣兒手臂上的點點瘀斑,而嫣兒泫然欲滴的看著他,肚子裡的百般委屈無處傾訴,突然他像發瘋狂呼道:“這都是怎麼了,誰來告訴朕到底為了什麼啊。”

  我失色,上前扶住他搖搖欲墜的身子。他甩開我的手,凝神看著我,那目光慢慢涼去,悲戚的問:“你也是幫凶是嗎?告訴朕,你是嗎”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原來眼中已噙滿淚水。突然悟到太後與皇上的協議也許並沒有提及會犧牲王美人,也因為這樣才讓剛剛從廣福宮趕來的皇上如此悲愴。我低頭不語,卻似萬箭穿心,哽噎著說不出一點只言片語來辯解,嫣兒也嚇的不知所措。

  他木然站起,將孩子放到我的懷裡:“你們要孩子,就把孩子給你們。”他笑容慘然,眼神空洞的望向遠方,佝僂著身子,挪步如白發老者,巍巍發顫的手指未及夠到門柱,轟然倒下。

  我和福公公幾乎同一時間拔身而起,撲到皇上面前。癱倒的他,全然沒有了意識。一行清淚垂落臉頰。福公公命人將皇上抬上外殿床榻,慌忙召見御醫,驅趕宮人。亂哄哄的聲音此起彼伏,充斥著大殿每一個人的耳朵。我亦只能抱著皇子默然垂淚坐於內殿,陪伴嫣兒。嬰孩的啼哭突然響徹大殿,仿佛詰問著自己的到來為什麼會造成這樣繁亂如麻。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27:37

滿月

  皇上至此一病不起,巨大的打擊讓他生念全無。病情沉篤,不見起色。御醫人人忐忑不安,他們診斷皇上此病怕是要長久下去,卻又無人有膽量將此事告訴太後。太後在皇上病倒的第三天再度垂簾聽政。頒發的第一道懿旨就是賜小皇子名恭,並立為太子,賞賜了無數寶物。劉恭,尚未滿月已是尊貴異常。接到懿旨,我苦笑。用一個孩子的延續換來父母的無盡的痛苦,值得麼?

  “清漪姐姐,恭兒吃了嗎?”難得孩子片刻安靜,嫣兒探頭探腦的看著偏殿。

  劉恭由奶娘照顧住在偏殿,嫣兒的禁足令雖然解除卻因為還在“滿月”當中不能親自去看孩子,只是每日定時由奶娘帶過來逗弄玩耍。“吃過了,娘娘不用擔心。”我剛剛從偏殿趕回,笑著回答。“那他睡的好嗎?”嫣兒似乎還有些不放心。“好,一切都好。”我點頭說。嫣兒還是有些心急:“還是讓奶娘帶過來好了,我還是不放心呢。”我摸著她的頭發,嫣兒好像長高了許多。“嫣兒還真像個小母親呢。”我輕聲說。嫣兒繃起臉:“本宮本來就是恭兒的母親。”看著她那神情,我大笑:“對對對,皇後娘娘本來就是恭兒的母親。”

  嫣兒聞言得意的晃著腦袋。雖早有精心挑選預備好的奶娘喂奶照料,但嫣兒仍然忙前忙後,比我們顯得都心急許多,恭兒有她照料,想來王美人在天之靈也應該有些許欣慰了。孩子催著時間跑,他能讓人不經意間驚覺時間的飛快流逝。很快一個月過去,大家忙著為太子劉恭准備滿月。未央宮遵禮輔大夫安排宮牆粉飾一新,每道門口懸掛幾丈長的紅絲緞,宮內的梧桐樹干全部用大紅金絲繡緞纏裹起來,殿門口也用時令花卉妝點。又名全國尋遍極好的工匠鑄就萬年方尊,求太子長命百歲。太後下懿旨普天同慶,特赦天下。凡上書恭祝太子萬年者加爵一級,凡家門系紅掛彩著,減免六月徭賦。一時間鄉村田間,城鎮街巷無不張燈結彩同賀太子滿月,比過年還多些喜氣。

  滿月前三天花街游行,長安城喧聲震天,大家同賀大漢後繼有人。到恭兒滿月這天,福公公來未央宮傳話,皇上因病無法來觀禮,甚是想念,命我和奶娘抱著太子到凌霄殿給皇上看。我和奶娘領命將太子用一方福壽錦被包裹,因皇上的子嗣多夭折,所以太後命織繡司將太子所用的被褥衣服均繡上萬福萬壽,甚至連下身常換的便褲也是如此,便褲常常會被溺濕,更換的勤,那些繡工沒日沒夜地趕制卻也總是來不及,據說為此還處決了兩個織繡令。
  
聽凌霄殿的宮娥說,皇上的病情不容樂觀,我的心裡也充滿了擔憂。我能理解善良嬴弱的他無法接受沉重的打擊,面對殘忍選擇退縮。身體每況愈下的罪魁禍首是他的自責還是恐懼已經不重要,只要他能平安渡過這關就好。

  上了車輦,垂首看著襁褓中的恭兒。奶娘常說太子與一般孩子不同,很少哭鬧,他總是用純淨的眼眸打量周遭發生的大事小事,每次與他四目相對都會為之一震,清澄的眼睛似乎在拷問著我的良知。想到這裡我苦笑,用手撿掉他臉上的一根頭發,他長得極像王美人,尖鼻小嘴,將來定是個英俊男兒。但願也是個有作為的皇帝。凌霄殿漸漸靠近,我卻無力下車進入。心底裡浮起怕意,不知該如何面對他。他對我失望了吧,畢竟我間接的害死了他心愛的妃子,心未離開,恨意又添該是怎樣的不堪情境。

  心有些酸,眼淚總是想落。福公公引領我們進殿,奶娘第一次來,慌恐的很,總是會無意間踩到我的裙擺。

  臨近榻前,福公公輕聲說:“皇上,太子覲見。”聲息全無,並不見人應答。福公公使給我們眼色,我朝龍榻方向跪拜,因懷抱太子無法行大禮,所以只是下跪而已,奶娘則俯身大拜。此時的凌霄殿裡洋溢著濃郁的草藥味道,清苦發澀,皇上病臥榻上,看不清面容,隱隱的紗簾背後,一身白衣顯得更加的清減。福公公打開紗帳,一只手臂緩慢伸出,又緩慢的垂下。我抬頭看他,白紗恍惚之間,他蒼白的面孔因為看到太子而變得泛起異樣的潮紅,蘊著說不出的激動。“近些,再近些。”他艱難的吐出這幾個字。我挺身,將太子抱到床榻邊。他將垂下的手臂緩緩抬起,輕輕用修長手指滑過太子細嫩的臉龐,粉紅色的小嘴,纖細的脖子。

  一絲欣喜的笑容掛在他的臉上,他仔細端量著太子,仿佛要從太子臉上找出王美人的印記。我看見他笑,心底裡也不由自主地升起笑意。我的笑容還尚存臉上,他卻猛然用雙手扼住太子的脖子,太子被突如其來的力道嚇壞了,嚎啕大哭,我和奶娘瞬時驚呆竟忘了爭搶,只見他越來越用力,太子的面龐已經開始變得青紫,由於呼吸困難讓哭聲也變得時斷時續刺耳難聽。“掐死你,你就不用做傀儡了,將來就不用和朕一樣,是個可憐蟲。”皇上猙獰著說,淚痕卻遍布滿臉。我爬上前,意圖搶下太子,他將太子轉到內側,狠狠地看著我,那雙眼睛似能噴出血來,手中的力道不但不減,愈加用力。我大慟,不敢再上前刺激皇上的情緒傷了恭兒,只能跪下拼命的磕頭,那地上銷金磚應聲怦怦作響,很快額前就血色一片。我顫著勸:“皇上饒了太子吧,看在皇後的面上,您就這一個子嗣,若是去了,誰來陪伴年幼的皇後,誰來給皇後做保靠?皇上饒命啊!”慌亂之中的我口不擇言。他不答我,手中的力氣沒減一分。端量孩子竟已氣厥,雙眼圓睜瞳孔渙散。那奶娘嚇得哭厥了過去,癱倒在地上。我加重力氣拼命哀求:“皇上,皇上,求您饒了太子,不為別的,只為辛辛苦苦誕下他的母親啊。”這話說的雙重意思,外人聽來,我以皇後之名哀求,我和皇上知道,我是在說為保太子地位選擇自裁的王美人。

  皇上聽到我的哭喊,頓了頓,怔怔的將孩子放下,我上前將孩子奪下,那軟綿綿的身體蜷成一團,氣息皆無,我慌了神忙呼:“來人啊,召御醫,快召御醫。”福公公早已經壓住殿內混亂的陣腳,指揮宮娥去請御醫。皇上似乎用盡全身力氣,太子剛剛脫手,就像風箏斷線般往後倒去,床榻轟的一聲,我轉身回望,他眼窩凹陷,呼吸虛弱,再也不見往日那溫雅模樣。心如刀絞般作痛,眼淚霎時湧入雙眼。誰造就了這混亂,誰又該為這混亂負責,誰是對,誰又是錯,誰是誰的鍾愛一生,誰又是誰的前世夙孽,腦子裡有如一片亂麻無法理清。我痛苦的看著他,泣不成聲。不久,御醫趕到,又是一番忙碌,太子被帶到偏殿診視,我則木然的站在凌霄殿中央,看著面前跑進跑出的宮人,全然沒了心神。

“清漪姑娘,先回未央宮吧。”福公公歎了口氣,勸我。福公公是皇上身邊的老人,從高祖建國時就被派到東宮服侍,此時滿頭白發的他,滿眼蓄淚,嗓音哽咽。我回頭看了一眼偏殿,他立刻接道:“太子診治完畢,我派人送護回未央宮。”

  我又牽念地看向龍榻,福公公又歎了一口氣:“皇上的病情,老奴也會派人回稟皇後娘娘的,清漪姑娘先回吧。”不能拒絕,我任由別人攙出凌霄殿,坐上車輦。在車內我把腿蜷到身前,縮成一團,眼淚終於還是落了下來。



拆橋

  車輦晃晃悠悠,我全沒了意識。本來只有一點點距離卻走了半個時辰那麼長。車停住,有人掀簾,我探頭,卻不是未央宮。黃內侍站在宮門前,一動不動。原來這麼快就傳到太後耳朵了,是要帶我過來問話嗎?腿軟的沒力氣,緩緩地隨著黃內侍進門。再進建章宮我已心身疲憊,連日來的驟失錦墨,慌亂產子,賜死王美人,扼殺太子讓我蒼老了十歲,沉重的事情壓得我喘不出氣來。

  紛繁的後宮爭斗中我如隨波逐萍,無根無莖,不知走到何時,走到哪裡是盡頭,一切身不由己。太多血腥殺戮我不能講,不能拒絕的投身其中。現在的我如同行屍走肉,只留個軀殼。當我茫然的被拉入內殿,意外地看見了魯元公主。她此刻坐在左榻,百無聊賴地端著蓮花鎦金翹碗抿著茶水,嘴角噙著笑意。

  太後端坐上方寶座,一身黑色朝服莊重威嚴,帶著上朝時用的鳳冠,神情平淡的如同什麼事也不曾發生。身旁的齊嬤嬤垂首站立,燈光昏暗,看不清神情。一時間回不過神,自己還沉浸在那驚險一幕,悲傷地不知下跪。“怎麼?不會跪了嗎?”魯元公主輕輕的說,那聲音帶著絲絲冷意。我回神,拜倒深施一禮給太後,隨即站起又向魯元公主施禮。“罷了,本宮不敢受你的禮。”魯元公主將頭歪向太後,不屑之情溢於言表。

  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得俯身等候。“蕭清漪,你行啊。欺負嫣兒幼小,竟做出辱沒皇家的事情來。”魯元公主的聲音兀得拔高,尖銳貫耳。驟然而至的責怪讓我錯愕的看著她,因為憤怒原本富貴祥和的面容扭曲的厲害。垂首回答:“奴婢惹公主如此生氣實在惶恐,只是奴婢不知錯在哪裡”我能感覺到太後別有深意的目光盯著我,讓我如坐針氈。“不知道錯在哪裡是麼?好!那本宮問你,你可有夜宿凌霄殿?”魯元公主喝到。

  原來如此,看此番興師問罪的架勢不能不說實話。我連忙跪向太後叩首道:“太後娘娘容稟,奴婢確實曾去凌霄殿,但卻不曾過夜。”作此狡辯意在避過宮規,太後當年為了限制高祖寵幸嬪妃曾立下,妃嬪承寵不得過夜,兩個時辰必然被抬出,在皇上身邊留住一整晚的只有皇後。違者重罰。太後神情依然自若:“哦?那哀家問你,你可承寵?”我頓住,該如何回答?若說已經承寵,私自往來,不曾記檔,甚至錯抬嫣兒都是莫大的罪名,若說不曾承寵,但亦非完璧,若追究起來,罪名更是大過天去。百般猶豫,難以啟齒,無法回答。太後看我遲疑,雙眉一挑:“怎麼?還想隱瞞哀家不成?”我惶恐的搖搖頭,卻不能言語。“那哀家助你說個明白,齊嬤嬤,帶她驗身。”太後吩咐道。齊嬤嬤聽命起身上前,望著那冰冷面容,我心頓時一驚,不行,如此被動,我將有口難辯。

  我登時站起,低垂皓首,不敢抬眼說:“奴婢不用齊嬤嬤動手,奴婢卻已承寵。”

  “是嗎?那剛剛為何不說?”魯元公主手中的香扇敲擊在桌子上,發出清脆響聲。

  “奴婢身份卑微,只求盡到照顧皇後娘娘的職責,並非我願的事情不想張揚”我謙卑的說。

  “好個照顧皇後,皇後都被你們騎到頭頂上了。”魯元公主的怒氣並未消除,陰戾之色愈重,聲音也愈厲。“奴婢不知公主的責怪從何說起。奴婢無時不盡力侍奉皇後生產休養,又照顧太子,怎麼敢有大逆不道的作為?”我依然垂首,卻暗自點明太子之事我功勞卓越。“不見棺材不掉淚時吧,那本宮問你,你讓堂堂皇後千金之軀因錯抬前往凌霄殿,你讓嫣兒頂了你個賤婢的名分抬往凌霄殿還不是錯?”魯元公主並不理會我話中含義。我心涼上一截,果然是過河拆橋,如今太子已生,王美人已除,皇上又病危,嫣兒地位牢固,旁邊再也不用我來為她抵擋風雨,林林總總,前前後後我知道的最多,危險也最大,她此番折騰不過是想置我於死地罷了,莫須有的罪名隨意尋個就是。可是難道太後也是這樣的想法,放我出掖庭也不過是讓我助嫣兒安全至此麼。我偷撇太後,她無動於衷。自認有時會偷些聰明能揣測太後的想法,可是這次完全摸不著頭腦,難道太後也想滅我的口?

  不過如此險境自然還是尋求太後的保靠更為重要。“奴婢惶恐,那日是皇後與奴婢換了位置,才有抬錯一說。請太後為奴婢做主。”我轉身向太後俯身叩首,哀求道。沉吟許久,太後低低的說:“蕭清漪,你是個明白的孩子,萬事都有根由,此次如果你服死,哀家許你個條件如何?”我驚了又驚,頓覺無望,太後也是此等的意思,看來我必然逃不過這場劫難了。

  才一低頭,百轉千思已過,莞爾一笑。我不過是一顆草芥,風雨搖擺,誰高興來都可拿來取樂,誰生氣來又可連根拔起,全沒有絲毫情念參雜其中,我命果然是賤的,由不得自己作主。我慘然一笑:“太後許奴婢什麼?”

“你看這是誰。”太後回首叫上前一個女官,距離遙遠看不甚清。起身後慢慢走近仔細端量,竟是錦墨,我狂喜,踉蹌上前,拉住她的胳膊檢查,手腳齊全,我眼前模糊一片,她也滿臉淚痕,我急忙忙問:“錦墨你可好,你可好。”她嗚咽著答:“還好,還好,姐姐你過的好嗎?”我用袖子擦去她的淚水說:“好,姐姐一切都好,只是以為錦墨死了,想要隨你而去,卻又由不得自己”我仔仔細細的又上下打量一番錦墨,她身著太後宮裡女官官服,頭發綰成斜髻,所帶飾品顯示似乎太後待她不錯,而且未有傷病,臉也圓潤了些。我貪看著,摩挲著她的臉,不捨放開。

  “怎麼樣?哀家許你的東西可曾滿意。”太後柔聲問道。我歡喜的笑著,任眼淚滑落兩旁:“太後賞賜的東西奴婢都是歡喜的,只是這個最為歡喜,奴婢謝太後賞賜。”我誠心誠意的叩拜,淚水暈染在地毯上,斑斑點點。“你去了,哀家讓錦墨在我宮中當名女官,不再操持雜事,安穩度日。也算對你的補償”太後悲憫的說。“謝太後恩典,奴婢心意已決,願意為自己的過錯受罰。請太後成全。”我咬牙說。

  太後並不理會,只是淡淡的說:“先別忙,明日哀家送你上路,今日你留在建章宮和錦墨說說話吧,也解了你們姐妹的相思之情。”聽罷此言,魯元公主笑著說:“母後如此仁德,兒臣也無話好說,先行告辭,去未央宮看看嫣兒,明日過來觀刑。”說罷轉身昂首離去。太後也由齊嬤嬤攙扶進入內殿休息。我拉著錦墨叩首恭送魯元公主,錦墨掙扎著不跪,憤憤地望向魯元公主的背影。我無奈的悄聲說:“少些事吧,聽姐姐的話。”不等起身,已有兩個管事嬤嬤圍住我倆,欲套上玄鐵鎖鏈,我擺手,淡淡一笑說:“不必麻煩嬤嬤了,只帶我們去那就是,奴婢不會跑的。”看我如此,那兩個嬤嬤似有不忍,將鎖鏈擱置一旁,帶我和錦墨去殿旁宮娥們住的偏房,此處有個黑屋,是暫時關押犯錯宮娥的地方,隔天再送往訓誡司,此處因長年見不到陽光所以分外陰冷潮濕,那兩個嬤嬤將我們推進來,大鎖落下,她們坐在門外把守。

  錦墨不服,還要爭辯,我搖搖頭說:“錦墨,姐姐最高興的事就是可以再見到你,其它還計較什麼呢?我拉錦墨席地而坐,所幸有一堆稻草,我把稻草圍在錦墨胸前,她推讓,我拉著她冰冷的小手說:“聽姐姐的話好嗎,也許姐姐再也看不見你了。”說罷,我摸著她的小臉,捋了捋她的頭發。身為皇後身邊貼身服侍的宮娥,我必須給嫣兒全部的關注,常常有心照顧錦墨卻又不及於身。五年的分別勞作讓我一直對她心生愧疚,畢竟從八歲到十三歲我不能體貼的照顧她,失掉了為人姐的責任。這一年來雖是一起生活又總忽略了她,第一次覺得她現在是如此的重要,要我必須珍惜現在的每分時光。錦墨聞言慟哭,我拍著她的脊梁,並無太大悲意。看到錦墨讓我驚喜得忘記恐懼,我至親的妹妹一切安好足以讓我去的安心,即便我現在去了,也因為蕭家血脈得以保存而感到欣慰。。

  “為什麼你會沒事呢?太後什麼時候把你帶過來的?”我問出我心中許久的疑惑。

  “那日你被叫來建章宮,我想去打聽一下消息,結果剛到後宮門的時候就被人打昏帶到建章宮來了,醒了以後覺得奇怪,可是看守我的那些嬤嬤一問三不知,把我關了好些天,吃的也好穿的也好就是不說為什麼,後來太後讓我隨身服侍,封我個尚宮做,我不依,說想要要見你,太後說過些日子就能見面了,我就只好忍著。”錦墨娓娓道來說的極慢,我卻聽得心驚,此番計劃看來早就有了,從那日杖刑或是更早,如此嚴密細致出人意料。“姐,太後為什麼要殺你?”錦墨突然想起,又開始綴泣。我輕撫她的發鬢,說:“不是太後要殺我,是姐姐自己不想活下去,姐姐知道的太多了,心裡裝的東西也太多了,好累。想安靜下來,想自由下來。如果死了,每個人都可以安心,包括我自己”

  “可是活著不好嗎?”錦墨心存疑問。“不是不好,而是為什麼而活,姐姐這種活法熬人,心力憔悴。錦墨答應姐姐好好的活著,安穩的活著,凡事一概不打聽不理會,只等到二十五歲你就求太後放你出宮,到塞北尋我們的祖父、父親還有弟弟,那時記得代姐姐盡孝。”“可是還有十幾年,如果錦墨堅持不了怎麼辦?”錦墨哀苦的看著我。“沒有什麼堅持不了的,只要你什麼都不知道就會平安。”我笑著為錦墨鼓氣。

  “姐,我不要你走,明日我求太後去,讓我死吧,錦墨不要你死。”錦墨撲在我懷裡,眼淚奪眶而出。“盡說些傻話,萬一激怒了太後,你我一起死怎麼辦?太後遷怒我們家人怎麼辦?我們還有爹娘,還有弟弟,你不想想他們嗎?以後錦墨是大人了,要為家裡著想。”我用手指輕點她的腦門。

  “錦墨把臉埋在我胸前點點頭,抽泣著。夜涼如水,瞬間將我們包圍,這是我存活世間的最後一晚,明日我將放下所有一切,捨不得的人,捨不得的事,捨不得的萬物一切都要放下。難過嗎,恐懼嗎,似乎都沒有。

  原來死並沒有世人說的那樣可怕。我將錦墨攬入懷中,用體溫陪她渡過最後一夜,我雙眼望向遠方,等待天亮。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27:47

賜死

  建章宮旁的太液池中蓮花一夜之間盡開。我被押送時路過那一片柔嫩,團團碧綠中浮起皎潔的白蓮。許是今年夏天來得早吧,明明七月開的花卻提前綻放。一泓碧水間,朵朵嬌羞帶露裊娜的開著。每絲風吹過都讓它盈盈的顫動,那隨身守護的凝碧圓盤也起了波痕。最柔弱的花卻又最是高潔。我巧笑著感歎,總有文人墨客喜歡以花喻人,菊花不懼風霜,梅花一身傲骨,芍藥嫵媚動人,蓮花淡然高潔,其實我覺得人不如花,看慣了後宮人人表面嬌媚動人,體會過這世間內在的骯髒丑惡,最不認同的就事以花比人。人不配比花。我甚愛蓮花,但不敢妄自自喻,我雖無所依靠如同浮萍卻未必高潔。替嫣兒奪子時雙手已然沾滿了王美人的血,背負了一身的恩怨情債。
  
我徐徐的走著,貪戀那一池美蓮。錦墨隨我身後,卻被一個嬤嬤推的踉蹌。我橫目看那老婦,她兀自畏縮一下,後退了幾步。俯身探下,用手拔取一朵蓮花,交給錦墨,讓她幫我斜帶鬢上,那花有些大,掩去我半邊發髻。

  我拂去池中荷葉,漏出一方碧水。粼粼微波下,一斜帶白蓮的清冷女子笑容淡然。記不清多久沒有照過鏡子了,好像很久很久了,先是在掖庭骯髒不堪也沒的鏡子可照,後來又忙於嫣兒大大小小的事情沒有時間去照。心裡總覺得自己已然風霜滿面,勞苦全部都寫在臉上,原來還能入眼。我開懷一笑。十三歲那年就有京城富商權貴為自己家公子上我家提親,祖父和父親以年紀尚幼從不應允,私下說我家清漪品貌雙絕必得一天下難得的佳婿,方能與之匹配,現在想起來倒成了笑話。

  佳婿不見,人卻要先死了。佳婿,是他嗎?恐怕不是,他不是我的良人,不是我的佳婿。兩名嬤嬤催的聲急,我歎了口氣,原本很好的心情也因催促變得沉入谷底。

  用手沾那池水,把雙鬢抹平,對著池水一照再照。回手扶著錦墨,站起身來。不願再看那兩名老婦不耐的嘴臉,我昂首前往大殿。太後已然正襟危坐在上,魯元公主也照常端坐左側,只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嫣兒也在右側落座。嫣兒今天宮裝盛麗,假鬢堆出的飛天髻上帶著十二尾翅的蕾絲金鳳,那金鳳口裡銜著一串明晃晃的東海珍珠到額。兩鬢帶著金絲絡熠熠發光。身上的外衣是縷金百鳳密密繡上萬字紋的朝服,綬帶斜掛,下著敝屣裙擺鑲嵌八寶。

  我輕笑,如此的盛裝可是魯元公主的主意?如此用心良苦,是為了彰顯皇家富貴,還是暗示我永遠是出身掖庭上不了台面的奴婢?白蓮與金鳳哪個高貴,哪個更動人心魄,她的評價必然與我不同。真是可笑,不過是後宮的爭斗罷了,誰贏誰輸又如何,不過是過眼雲煙,哪能就千秋萬世了。

  我只向太後微微施禮,其他人如同無視。嫣兒見我,起身想要上前相見,卻被魯元公公主輕哼一聲嚇退。我轉首朝嫣兒莞爾深施一禮:“皇後娘娘睡得可安好。”不等嫣兒回答,魯元公主搶先說道:“自然安好,只怕再也不是清漪姑娘該關心的事了。”

  我平靜的看著魯元公主:“公主多想了,奴婢只是想臨死前再盡些心罷了。”

  “收起你的好心吧,先想想選哪種方式上路。”魯元公主不屑看我,伸出纖指指向齊嬤嬤手中端的金盤。那金盤上次賜死王美人時就已見過,不過一個月余就再見,只是主角換成了我。

  我走到近前,仔細端詳金盤,原來雕的是鴆鳥,我一直在想到底應該配上什麼圖案才好,果然貼意。裡面依然放著三尺白綾、金鞘銀刀、玉杯鴆酒。我慢慢拿起白綾,又回頭看看那刀,最後選擇了鴆酒。飲鴆是我認為痛苦最少的方式,不到一柱香的時間就魂銷命散。鴆酒暗紅,似血如脂。我端起鴆酒,回頭看了一眼錦墨,錦墨被兩個嬤嬤按在地上,為怕她大喊大叫還往嘴裡塞上了棉布,衣裙因掙扎委地骯髒不堪,發鬢也蓬松混亂。最放不下心的就是她了,八歲入宮,不曾有一天好日子,只願我的離去能換回她剩下的十余年平安。再看一眼嫣兒,此時的她已經哽咽的說不出話,嗚嗚的掩面大哭,那金鳳隨著哭泣搖擺不定,煞是耀眼奪目。年幼的她可知道今天這一切是為了什麼?大概不知吧。不知道也好,大半年的相處我以把她當成妹妹,當成孩子,雖然礙於身份不能說些貼己的話,卻是掏心掏肺的對待,也許我離去也好,再沒有怕人知道的秘密了。

  心頭仍念起一人,他是九五之尊,也是我無法依靠的喬木。溫潤儒雅,心地善良,只是這樣的境遇讓我們彼此錯過,我不能托付與他。恨嗎,怨嗎,想到這裡我慘然,怎可能不恨不怨,但是我不悔,每走過的一步我都不悔。只是不知道我走後他可會懷念我,懷念那個曾經伏在他身上聽他夜話的女子,懷念那個曾經參與謀害他心愛妃子的女子,懷念那個生澀曲意承歡的女子。

  說好不哭的,眼前卻已濕潤。模糊的屋子,模糊的人,模糊的意識。齊嬤嬤催促聲響起,我長舒一口氣,端起玉杯,緊閉雙眼一飲而盡。“不要”從三人嘴裡聲嘶力竭的傳出,扭在一起,蕩在大殿嗡嗡的,仿佛能把人心給撞出來。

  我回頭,錦墨推開了捆縛她的嬤嬤邁步向我跑來,嫣兒亦碰落了茶杯疾步向我。福公公攙扶著蹣跚的皇上也走到了殿門外。我粲然一笑,此刻是我生平最美麗的一剎,我要把它留所有人的腦海裡。

  我轟然倒地,奔至面前的三個人將我團團圍住,我的身體劇烈的抽搐,雪白碧蓮下猩紅的血不停從嘴角湧出,嫣兒用袖子給我擦了又擦,剛剛擦掉又湧出新血,她無助的大哭,雙腿癱軟的錦墨涕淚橫流泣不成聲,拉著我的袖子搖擺晃動,一聲聲呼喚姐姐讓我清醒。只有皇上,昔日那痛恨我的皇上,眼神裡滿是疼痛和哀傷,將我緊緊抱起,如同懷抱著最最珍愛的寶貝,沉默不語。

  我的身體在逐漸變得冰涼,我甚至能感覺到他落在我臉上的溫熱淚珠。那熱流過臉頰,流過頸項,深深地流到我心裡。我好累,選擇休息。一陣黑暗如約罩上我的雙眸,我輕輕的閉眼,笑意淡淡。

  惠帝六年,蕭清漪卒於建章宮,時年十八。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28:06

傷別天闕向誰去
東去

  “姑娘醒醒,姑娘醒醒。”我悠悠的睜開眼睛,好累,這覺睡得酣暢香甜,許久不曾如此深睡過了。

  面前的女孩子,輕靈秀氣,為了長途跋涉將原本做宮娥時所穿寬大衣裙換成了短小的褲裝,倒也俏皮可愛。 “到哪裡了?”我迷朦的問,嗓子嘶啞難聽。 “剛出長安城,今晚在郊外過夜。”她回身去拿水杯,倒滿水端給我。我接過,一飲而盡。那水流過干涸的嗓子有著說不出的甘甜。車輪粼粼滾過的聲音伴著馬匹的嘶叫,車子在顛簸前行。

“雨停了?”感覺有股溫暖透過布帷照在臉上暖洋洋的。“恩,雨停了,說來也奇怪這雨出了皇城就沒有了。”她忙著手裡的活計,隨意回答。

  我費力的抬起手,掀起窗帷一角,刺目的陽光晃得我畏縮了一下,避過身去,等眼睛恢復視覺,我再次瞇眼將頭探向窗外。回頭看著遠去的龐大崢嶸的皇城,背映一彎彩虹,再不見那朱漆金瓦的宮牆,也不見衣香鬢影的宮人,只隱隱的看見,一個清冷的身影帶著淡笑在雨意朦朦中漸漸離去。雨後的風清涼刺骨,那風灌入我的衣領,渾身驟冷,有如刀鋒,直插我心,一刀兩刀……。

  “竇姑娘,進來吧,仔細凍著身體。”她叫靈犀,雖然不過相處兩天,卻覺得她不僅聰明而且頗為善解人意。我不動生色,默默地放下窗帷,仔細端詳車內的東西。此車比宮中的車輦要大上許多,因為需要長途跋涉,車內物件一應俱全,還有個小巧的衣櫃存放衣物被褥。還有精巧的車內擺飾,為怕顛簸東西容易移動位置,所有的東西都是以鐵石打鑄,方桌上的小物件則以磁石打制,牢牢吸在上面,不見絲毫晃動。真是精致,長途的馬車我還是第一次乘坐,有很多事物讓我覺得稀奇。“剛剛杜將軍說今晚就在河西縣過夜,請各位姑娘都准備好,以免忙了手腳。”靈犀低聲和我稟告。是了,此行共五輛馬車,我們是太後賞賜給諸王的良家子,每個高祖分封的王各賞賜五位,我們是前往代國的五個賜品。

“知道了,剛剛好像聽到了哭鬧聲,怎麼了?”我拉過被子蓋住雙腿,雖然身體已經有所恢復卻還是總感到冰涼難耐。“聽說是夏姑娘在尋死呢,她老家和姑娘您一樣也是清河縣,此次想離家近些分到趙國去,拿了不少私房錢賄賂分配魏公公,結果公公拿了錢反而忘記了,她被莫名其妙的分到了代國,離家有幾百裡,怕是一輩子也回不去了,所以哭鬧說不想活了。”1“的確是白費了一番心血,只是死什麼,去那趙國未必就能回家,去代國也未必就回不了家,我們的命哪裡就是我們自己的呢?”我淡笑,隨手拿過枕頭靠起休憩。“是啊,哪裡就聽得我們的呢,聽說皇後身前的那個清漪姑娘說賜死就賜死了,人家都說她清雅得如池中白蓮,美麗的很,在皇後面前也很得臉,她那樣的人物還輕易被賜死,我們就更如草芥了。”靈犀歎怨的說。我清笑詰問道:“這樣美好的人物,你見過?說得好像有模有樣的。”

“奴婢哪裡見過,不過聽說過,奴婢原先是服侍齊美人的,她病死後就負責看個屋子,守著綺月殿打掃打掃,後來聽說能放出宮去代國,奴婢自然就去魏公公那報名,反正到哪都一樣,奴婢已經受夠了那個憋死人的地方。哎喲,這個不能說……”她立刻捂住嘴巴,緊張的看著我,生怕有什麼懲罰。我看她如此笑著說:“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以後也不要總是自稱奴婢,我叫竇漪房2你也知道的,叫我漪房就好,我叫你靈犀。”我伸手拍拍她的肩膀。“那怎麼行,您到了代國有了位份是要做王妃的,奴婢怎麼能輕易稱呼您的名諱呢。”靈犀連連擺手,固執的不肯如此稱呼。“到了代國再說,我們現在沒有分別。”我笑著應答。剛說到這裡,馬車突然停止前行,我們倆身體隨慣性前撲,我勉強撐住再去拉她,來不及夠到她的衣袖,她已經撲到車外,很是狼狽。

  我大笑,笑聲未停卻聽見車外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竇姑娘,今晚就在這裡休息,請您下車,末將已經為您挑好了房間。”我頓時斂住笑容,面無表情的將薄紗環於面前,起身走出車外。銀甲銀盔,冰冷的刺目,劍眉下的眸子清朗如星,面容雖帶恭敬,骨子裡卻暗帶戒備。

  我明了他的想法,他是代國派來迎接護衛的將軍,而我們是當今太後的賞賜,自然是要防備的,畢竟太後心血來潮的賞賜有可能也是奪命計謀呢。想到此處我冷冷一笑。靈犀跳下馬車安置好踏凳,我緩步下車,經過杜將軍身邊微微俯身:“杜將軍辛苦了。”

  他目視前方,並無表情,點點頭再不說話,旋即通知後面的馬車休息。靈犀撇撇嘴,不屑之情顯而易見,我笑笑擺了擺頭,拉著她的手走入客棧。

  雖處郊外,客棧還算干淨,五個人各分了一間屋子,隨行的侍女忙碌著安頓,我們幾個只得先坐下來喝茶休息。我一眼就看見了兩個眼睛哭腫了的夏雨嵐,青紗罩面愈發的顯得那雙淚眼楚楚動人。聽說她原來是太後身邊負責針線的宮女,本來沒資格充當良家子,看來銀子的力量果然強大,可惜沒遂她心願。

  另外兩個是漢宮的宮人,喬秀晴,段明月。“好歹我們也是送到代國的良家子,那個杜戰就把我們放到這裡,又小又破怎麼住人?”說罷還拿起帕子隔著薄紗掩了自己的口鼻。那是許金玉,父親是禮輔大夫,本來是憑著容貌准備進宮享福的,因為太後嚴厲狠辣,怕受折磨,她父親為她另尋了個好去處。段明月低聲說:“姐姐少生些事吧,那個杜將軍是代國的鎮國將軍,此次能來已然給了我們姐妹天大的面子,荒郊野外的,有個住處不錯了,莫要再挑了。”

  許金玉不以為然:“怕什麼,將來如果我得寵了,他還得巴結我,什麼鎮國將軍也得我讓他當他才當得上”哼的一聲從她左邊傳出:“得寵,做夢吧,代王虛歲才十三,你大他五歲,他會寵幸你?仔細讓人笑掉大牙。”喬秀晴一向嘴直口快,此話猶如潑了一盆冷水給許金玉,氣得她呼呼直喘,年齡是她的心病,東行的五人中她年齡最長。我旁觀幾個女人的斗嘴,不置可否,寵愛是她們最愛幻想得到的東西,卻是我最嗤之以鼻的。

  低頭輕輕摩擦茶杯邊緣,沒有言語。夏雨嵐似乎還沒有脫離無法回家的傷心,依然在那低低抽泣,身體躬曲著一顫一顫,寬大的罩服顯得沉重無比。我們五個是一樣的服飾,在未得到分封之前都是如此。不消幾句兩個人就吵鬧起來,段明月從中拉架,因喬秀晴身量高挑拉的頗為費勁。

  我不耐,起身上樓,在下面一片吵罵聲中消失。吃過晚飯,各自回屋,靈犀已經點燃了油燈,為了明早趕路,我倆決定和衣睡覺,她睡在對面的小床,很快就傳來鼾聲。被子裡有股干草的氣味,枕頭也有些汗臭,空氣悶熱難耐,我輾轉反側,不能入眠,我只是擔心……她還好嗎?臨被賜死前的一幕一幕就在眼前。猩紅的血,白色的蓮,婆娑的淚眸。輕歎了一下,轉過身,看向暗夜中靈犀的方向,她是誰,是太後派來監視我的嗎?我可以信賴她嗎,我不知,也無從知道。那夜,我悠然轉醒,齊嬤嬤端坐我旁,手裡拿著湯藥碗,一勺一勺的喂給我解藥。

  “醒了?”太後遠在榻上,聲音蕩在大殿上,空曠得駭人。“回娘娘,醒了。”齊嬤嬤放下藥碗,將我扶起,此時我突然明白過來,我沒死,有點難以接受,努力想卻無法知道紕漏在哪裡。太後慢慢走近,笑著看我,了然我眼底的疑惑,輕聲說:“你沒死,哀家給你的不過是種可以讓你大量吐血的藥酒,服過解藥就會停止吐血罷了。“我想說話,卻干啞的嗓子無法蹦出片個字句,齊嬤嬤安慰我說:“嗓子是會有所損傷,好好調養過陣子會好的。“ 我詢問的看向太後,她站在榻旁,眼睛望向窗外,悠遠的聲音傳來好像並非出自她的口中:“代王劉恆是哀家最為不放心的人,雖然尚且年幼,身邊卻有不少的謀士,薄姬也頗有心計,皇上的身子不好,哀家自然要替他守護好江山,你是唯一可以幫哀家的人,你很聰明,幾番測查你都安然通過,哀家派你去代國,當我一個耳意心神如何?

“聽到這裡我全然明了,雨中接旨,奉迎新後,血洗未央,殺人奪子,拆橋賜死不過都是對我的考驗,最終只是為了派我去代國,做個細作。好縝密的計劃,而這計劃的最妙之處莫過讓我死了才可以重生。我緘默不語,還要踏入紛爭麼,原本准備放棄生命的我還會再次回到我厭惡的世間麼,我不想,於是輕輕搖頭。齊嬤嬤按按我的手臂,閉眼搖首。我選擇沉默。太後並不看我的反應,依舊看向窗外,清冷的月色下,她面容肅穆,鬢發深處透出銀絲,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的看著太後,一向高高在上的她此刻如此傷心寂寥,如此疲累不堪,記憶中堅毅的面龐也印上歲月的溝壑。我歎了口氣,這就是母親,再怎樣胸懷偉略的女子也逃不過身為母親愛護子女的本能,殺人奪位都不過為了自己的孩子罷了,此刻的太後就是一位為了拱衛自己孩子地位不擇手段的母親,而我只不過是她運籌帷幄的一顆棋子。

  想到這裡心底油生一股悲憫,為她,也為我。“錦墨很好,只是有些傷心過度,哀家已經讓兩個嬤嬤去照顧她了。”太後關切的話語讓我的心由悲轉驚。原來如此,那夜容我和錦墨團聚也是為了今天逼我就范,一夜的相處下來燃起我新的希冀,希望錦墨能永生安好,以錦墨性命要挾,我自然難以拒絕。果然是好方法,現在暗地裡清楚的告訴我,錦墨已經在她手中,我必須答應,而且到了代國也必須給她一切她所需要的,否則錦墨性命休矣。

  我低頭倚靠在榻邊,半晌無語。太後聲音驟然拔升:“你可是不願?”我仍是不語。齊嬤嬤放下藥碗,扶住太後的手臂說:“今日事情太多,容她仔細想想,夜深了,太後還是先休息吧。”“那好吧,哀家給你一個晚上考慮。”太後雖然這麼說,語氣中夾雜著威脅,怎麼可能容我考慮,不過是讓我走的心甘情願些罷了。

  我不曾猶豫其它,答應太後是肯定的,我可再次選擇赴死,卻不能牽累錦墨,以太後的性子也必不會輕饒我的家人,我無法這樣自私。二次為人發現自己的想法變了許多,以前總是哀怨自己的命運讓人操縱,無法自主,現在發現自己錯了,命運是握在自己手中的,雖然可選擇的道路少了些,卻不是無路可走,即便無路,仍可端看你怎麼走才能再辟蹊徑,死則是最懦弱最無能的逃避,我定下心,決定去那代國,就算不是為了錦墨,我也必須要去,那裡有我向往的自由,有我向往的生存道路,即便是被人操控的命運我也能活的精彩。回首再看窗外,依舊是皎潔月光,依舊是點點星辰,而我卻不再是我了。

  隔天,靈犀被分到我的身旁,此刻的我是竇漪房,年方十七,清河縣人,母早亡,因家貧困,父親前往湖邊打魚補貼家用,不慎掉入湖中身亡,遺留兩個弱弟給我照顧,沒辦法我只得入宮尋個生路,一直在廣福殿侍候,王美人死後分到建章宮作了太後管理內務的女官,兩個弟弟流落民間,不知去向。此次將良家子賞賜給諸王,我領命去往代國。她是我的隨侍。靈犀很伶俐,我一直戒備她,對她說話也總是點到為止,她並不在意,我無法摸清她的底細,如果她真的是太後安插在我身邊的監視,那以她十六歲的年紀來看城府實在深不可測,兩天相處一絲破綻全無,這讓我愈加對她小心提防。蕭清漪出殯和我出宮是同一天,果然風光大葬,宮娥中若有死亡通常都拉到西郊化人坑,而蕭清漪的棺槨享受到不同的待遇,不僅死後被皇上破例追封一品蓮夫人,還允許入皇陵安葬,好大的臉面,無限的榮耀。

  出殯這天,未央宮除皇後之外全體帶孝,萬朵白蓮鋪就一條登天去路。未央宮外圍滿了引頸相看的宮娥太監。八名身著孝衣的小太監為蕭清漪抬了棺槨,十名素服宮娥為蕭清漪舉幡引路。

  片片白色紙錢滿天飄揚,隨風起舞我收拾包裹,帶好一切所需,一身素衣罩服帶著靈犀登著腳踏邁上遠行的馬車。

  “起棺,走!”執禮的太監尖聲高喊,皇後和皇上並未觀禮,聽說皇上一病不起,皇後受了驚嚇。我從包裹中掏出一方絲帕,讓靈犀幫我找個花樣子。“姑娘,蓮花行嗎?”靈犀翻騰了半天問道。我接過蓮花的紙樣,笑著撕成絲絲條條,揉搓扔向窗外,又指了指她手中的薔薇花樣,接過來,描在繡緞上。嘶叫的馬兒拉動了車,車輪滾滾開始緩行。“出宮咯”執禮的太監接著高喊。哀傷的鼓樂齊響。

“出宮咯”車隊領頭的魏公公高喊。四處一片寂靜無聲。那邊白幡招魂,這邊欣然出宮。我淡笑,一針一線慢慢繡起不曾停歇。

1歷史中,竇後清河縣人,為離家近些賄賂分管太監,後被誤分到代國。此處為故事需要,轉嫁他人。
2竇後歷史中沒有名諱,查閱了很多有關方面的書,能確定的是兩個清漪和漪房。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28:17

試探

  依然無法入睡,索性披上罩服出去走走。寂夜,月朗星稀,微風偶爾吹過,帶來一絲涼意。客棧後是一空曠庭院,左邊是馬廄。遠遠看見一塊青石,走過去,拂拭干淨坐在上面,清涼宜人。好久沒有看過星星了,好像上次還是在未央宮中偷舞翹袖折腰前,當年那舞改變了戚夫人的命運,如今細想它也改變了我的。如果沒有那舞我將會怎樣,還會如此糾纏不清於宮闈爭斗嗎?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為不想後悔。一個清朗的聲音突兀響起:“姑娘在這裡做什麼?”我驚愕,繼而恐慌,黑夜深沉,忘記安全,不知來的是什麼人,又有何意?


  我清清嗓子:“誰?”從馬廄旁草堆後轉出一人,劍眉星目,原來是他。我略為轉身,避過他探索的目光。良子家一行為避諱男子目光都會面環輕紗,此時我貪圖便宜並未罩紗,於理有些不合,不加思索起身准備離去。“姑娘慢走,末將想勞煩姑娘打聽些事情。”他快步走到面前攔住我的去路。

  我無奈,只得側身對他,輕聲說:“杜將軍多禮了,若有知道奴婢必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姑娘在太後身邊多日,如此明事理,必然深得太後的歡喜了”他的語意讓人無法揣測。

  雖然側身,卻仍能感覺到他別有深意的目光片刻未離過我的面龐,穩了穩心神:“將軍說笑了,奴婢只是一個司管內務的女官,哪裡時時刻刻見得了太後,不過是沾了些虛名罷了。”

  “哦?讓姑娘見笑了,不過末將聽說姑娘有兩個弟弟遺落民間,不知身處何方,不妨說給末將,定用心尋來,解姑娘思親之苦,以免骨肉分離。”他的面容浮現笑意,眼底卻冰涼如水。

  “豈敢勞煩將軍,奴婢也曾托人四處尋找,只是人海茫茫,分離的日子久遠,已然無法尋覓,多謝將軍苦心,奴婢現在有些困乏,先行告退,不打擾將軍的好興致了。”我俯了俯身,背向於他,刺入身內的目光似若未見,想著方才的對話,皺起眉頭加緊步伐,走入客棧。果然是代國的名將,明明是試探卻又不露端倪,幾乎被他轉迷了方向。走到房門口,深吸了口氣,唯恐驚了靈犀,我躡住腳步,輕輕推開房門,大開的窗子前一個黑影直立,聽到聲音,猛地回身,似有慌張。才放下的心登時又提了起來:“誰?”不等回話我摸索向右,依稀中記得那邊的桌子上有方桌鎮,若有不測也可抵擋一陣。

  “竇姑娘,是我,你怎麼了?”靈犀的聲音並未讓我放松,反而愈加的緊張。

  “原來是你,深夜不睡站在窗前做什麼,仔細受涼。”我望向她,黑暗夜色中無法看清她的表情,壓住滿腹的疑問,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充滿了關切。“奴婢起夜,看姑娘不見了,正想四處尋找。”她的聲音有些遲疑。“太熱了,睡不安穩,出去走了走。沒事了,你去睡吧。”我揮了揮手,似漫不經心的走到窗前關窗,順勢撇了一眼,此處正對著我方才坐過的青石。思量一下,將窗關上,笑了笑說:“說來有趣,剛剛還在院子裡碰見了杜將軍,他還要幫我尋找失散的弟弟呢”說完,走到床邊,拽過被子,並不躺下,仔細借助微弱的光線看著靈犀。

  看她怎樣答話,即可探知她是否看到我與杜戰的對話,又可以摸清她是否是太後派來監視我的,還可以把這事洩露給她,讓她把消息傳到太後的耳朵裡,讓他們把我的身世弄清楚些穩妥些。

  然而許久沒有回答,我摒住呼吸,辨聽那個方向的聲音。此時她已經回床躺下,翻身向我,她的氣息似乎有些紊亂急促,難道她真的是太後派來的?只是她又用什麼方法把消息傳到太後那裡,莫不是還有接應,會是誰,越想越覺得如芒在背。

  “他哪裡有那麼好心,不過是想您是姑娘們中的翹楚,來日必然飛黃騰達,提前做些功夫巴結罷了,姑娘若是信他就給了這些鑽營小人機會,他日也會受制於他的。”她此番話說得不緊不慢,全然不像是一個打掃小宮女能說出來的。這樣合情合理的話滴水不漏,無法斷定我前面的設想,看來她比我想的還要心思縝密。

  “你說的也是,我倒也沒當真,困了,睡吧。”我作勢躺下,翻身朝內。

  身後沒有聲音,我也因為心力交瘁慢慢昏昏欲睡,迷蒙中,聽聞一絲幽幽的歎息,那聲音扎進腦子,驚的心也跟著顫起來。強迫自己睜眼再聽,卻寂靜無聲,略撐起身子再聽,依然無聲,難道是我的錯覺麼,我無法確定,只是如此一來再也無法入睡,翻來覆去,眼睛澀乏的很。轉眼已經天明,原本身體就尚未恢復,一夜的折騰讓我面色發白,靈犀扶我起床的時候幾乎站立不穩,險些栽倒在地。靈犀想要稟明杜戰,懇求緩一天出發,我一把拉住她:“不可為我一人耽誤了行程,許是昨夜著涼,喝些水,歇歇就好了。”靈犀也算聽話,只是倒些水給我,替我穿戴,又依照我的意思為我略上了些胭脂粉黛。

  當然不能休息,那樣一來會被杜戰認為我已經心虛裝病,我必須要表現絲毫的不知情,才能消除他的猜疑。靈犀扶著我下樓,不出預料的看見杜戰,我挺起腰身,扶靈犀的手臂也悄然拿開,隔著面紗微笑對他,微微點頭示意。杜戰也微笑點頭,只是他的笑容中似乎閃過一絲嘲弄,嘲弄我的幼稚佯裝。

  不敢再直對他的目光,我決定提前登上馬車。我剛坐穩,靈犀在車外通報:“姑娘,夏姑娘來了。”“請夏姑娘車裡坐。”我聽後笑著說,夏雨嵐躬身上車,我欠身向左靠了靠,她貼我坐下,靈犀又上來屈膝坐在對面,原本還算寬敞的車廂,變得擁擠了許多。“聽說姐姐也是清河縣人,妹妹早就有心拜訪了,今天來的倉促,姐姐不會怪罪吧。”夏雨嵐說起話來輕聲慢語,柔軟得人身子都要酥了。“哪裡說來,應該是我去看你才對,只是怕叨擾了妹妹才沒前行的。”我笑著拉過她的手摩挲著。“兩位姑娘都把面紗摘了吧,這裡沒外人,看著實在悶熱。”說罷靈犀起身幫我摘下又要去摘夏雨嵐的。“不用勞煩了,我自己來。”夏雨嵐客氣的點頭作謝。伸手把紗摘掉。我側首看她,果然是一麗人,雪膚凝肌,眉目嫻靜,因為天氣悶熱,直挺的鼻梁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姐姐美貌,妹妹自歎不如,難怪姐姐深得太後的喜愛。”夏雨嵐恭維的說。

  原來她也是來探話的,我抿嘴一笑。“如果深受喜愛怎麼捨得放我出來?妹妹說笑了。只是可惜了妹妹的好樣貌,為何要選擇去代國?”我拉開窗帷,有如不經意的問。“我家在趙國,此次本想分去那,日後跟家裡也有些照應,誰知天不遂人願,現在我已經認命了,不過都是命吧。”她提及至此似乎又有些傷感,抽泣之聲有小轉大,像是梨花帶露看得人心疼。

  看來她是認清了形勢已然無法回頭,只能先與我們四個之一結伴,這樣一來彼此有個依靠,將來也不至於在代國行的艱難。我笑著將頭別過,對她的話不予置否。離別在外,身處他鄉,每個人都變得功利起來,用的心機也遠盛於宮內,雖還沒到代國我卻已經能夠預想到未來的勾心斗角會是怎樣的激烈了。

  只是她投錯了地方,許金玉應該更受此番禮遇才是,畢竟身份尊貴的她冊封的時候也應該在我之上,夏雨嵐似乎選錯了人。看我不語她也有些局促起來,尷尬的清清嗓子,靈犀善解人意的遞過杯子。

  “果然是姐姐調教出來到,心細周到無人能比呢。”她又尋了個機會抬高了我。

  恭維做的明顯未必會得人心意,不過這樣的賣力討好也讓我放心不少,聰明如她不會做我的對手,我應該多加注意那三個人。“看來姐姐是累了,妹妹先行告退了。”她讓靈犀喚停馬車,起身告辭。

  我面帶歉意說:“我昨晚好像略受風寒,今天有些怠慢了妹妹,改日我在賠禮了吧。”又是一番謙遜禮讓,才送走了她。我坐回原位,掀開窗帷,看向窗外。飛馳而過的高木,晃動片片碧葉,劃出陣陣陰涼,難得的好景色,難得的好天氣。只是這樣美景卻不能解我心頭煩躁,兩日來的提防讓我心生疲累,百般的試探,千般的回轉,讓我幾乎喪失走下去的勇氣,還能堅持多久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杜戰如此難纏,還有代相永安侯周嶺肯定更加的難以應對,如若敗漏怕是性命堪憂。其實加倍小心,暫時瞞過還是可以的,只是如何讓代國君臣日後相信我就不得而知了,眼下必須要做的就是先把杜戰穩住,不讓他心生懷疑才是。我啞然自嘲,在建章宮時還信誓旦旦,現在卻全沒了章法,看來前方的路比我想象要困難的多,只是已經沒有退路,再難也要走。想的越深,頭疼的越厲害,索性不想了,拉過被子偎在其中。不想了,只要少招惹他人,保我安穩就好。月余,一行人馬已經進代國邊境。“姑娘,杜將軍說今天現在城中的驛站休息,明日進宮。”靈犀邊整理床鋪邊說。

  “ 知道了。”我答的心不在焉。劉恆是怎樣的人,薄太後又會如何,心中的疑問堆積起來,橫在心頭,讓我無暇關心其它。吃過午飯,五個良家子在中堂接受訓導。代國雖然是先帝的分封國,但是規章儀制一切照仿漢宮。我們幾人是漢宮太後的賞賜,明日代王劉恆將會率領文武百官前來逢迎,所以禮儀絲毫不能出錯。現在由代國派來的禮儀大夫逐步的教導我們,行走,說話,謝禮,退席,步驟繁復不遜於天闕。因為事關重大,縱使是許金玉也不敢造次,依步學來不敢怠慢。訓導完畢,每人隨身的侍女上前從魏公公那裡領取明日覲見的服飾。雖然還是一樣的款式,顏色卻有所區別,分為,嫣紅,奼紫,水藍,柔綠,明黃。許金玉的侍女鏡兒走到魏公公面前,使了個眼色,伸手向他。魏公公也不細看,只是笑嘻嘻的接過,放進袖子裡,拂拂衣角,端起那套紅色的遞給鏡兒。鏡兒用眼睛撇了一眼左右,輕蔑一笑,捧著衣飾,翩然回到許金玉身邊。靈犀回頭望我,我笑著搖搖頭。看來許金玉是想讓初見的劉恆驚鴻一瞥,只是她卻不曾想到,明日的典儀我們幾個已然是注目焦點,再去搶這風頭,必然會成為後宮和百官心中的鯁刺,必被拔之。不等我吩咐靈犀,水藍服飾已經被夏雨嵐的侍女領走,段明月的侍女領了柔綠,只剩下明黃和奼紫,我轉頭看向喬秀晴,她也看我,我笑了笑,伸手做了個請,她搖搖頭也做個請。

  以喬秀晴爽朗的個性必然是喜歡明黃的,我抬下巴示意靈犀拿那套紫色的,靈犀猶豫了一下,再看我,我點點頭,她只好跺下腳,領了那服飾回來。靈犀別扭的站在身後,我起身和眾人告辭。夏雨嵐也起身同我一起離去。

  “奴婢是在不明白,那個明黃的不是更好些嗎,為什麼讓給別人?”回到房裡已經有一陣子了,靈犀的怒氣還是沒有平息。我笑著不答,奼紫相比於其他顏色雖暗淡些,卻深合我意。既方便方便我觀察代國的君臣,又方便隱藏自己。不理會靈犀嘟嘟囔囔,我去沐浴。香檀木的碩大木桶中漾著輕盈的玫瑰花瓣,層層密密,香氣宜人。褪去外衣,將身體置於其中,水溫軟柔和,消散了煩憂,穩定了長久以來惶恐不安的心神。將頭埋於清澈水中,猛然抬起,任頭發披在身後,長呼一口氣,有著說不出的舒暢。

  明日就會看見劉恆了,不管將來如何,他都是我的夫君,我的王,如果可以我們是要相伴一生的,思及至此突然湧其一種不知名的恐慌,明明是對未來的不可預計,卻雜著興奮,從心底一點軟綿向周身蔓延開,沒了力氣。若是民間,待嫁的新娘該是怎樣的心情,大概會撫著嫁衣羞澀的笑個不停吧。只是我卻酸楚的笑不出來,明日與我一同進宮的還有四個人,不,不止這四個人,還有代國後宮的眾多嬪妃,那高高在上的王哪裡只是我一人的夫君,更何況他還是一個只有十三歲的孩子。將頭靠在邊緣,撩撥著水中的花瓣,也許未來的日子會荊棘滿路,而我的人生也會因此改變,但是既然已經決定了,我就會給自己一個最完美的開場,讓自己一步步踏入這腥風血雨之中。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28:28

初見

  七月二十六,我同其他四位良家子同日進宮。早晨,天色未亮,驛站內外就開始忙碌起來,已經站滿了等候的手持儀仗的太監和隨侍的翩遷宮娥。今日的發髻五人相同,都是如意高髻,斜綰飛鳳鎦金步搖,一式五對縷空金銀嵌著配合各自服飾顏色的寶石,耳上墜著同色的明鐺,項上亦是同色的瓔珞金鑲寶的項圈。身上禮服也是五色,繡刻祥雲靈芝雲舒廣袖,逶迤拖地的百色鸞衣,曳地月華長裙,裙服寬闊,熠熠流光隨身擺動,裙邊配以指甲大小夜明珠鑲圈,層層蕩開叮當作響。外裳輕紗薄透,飄逸空靈,隱隱透出左臂所帶纏臂金1,華貴異常。寅時已到,五部華蓋宮車停在驛站門外,我們各自由侍女攙扶上車,前往王宮。

  代國王宮規模略小,離遠望去,殿角卷揚,一抹金色朝暉撒於其上,泛起粼粼金光,讓人不由得升起肅穆之意。因為身份特殊,此行由朝天門進入,據說那是奉迎新後才能走的通道。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車子停住,眾人上前服侍更換輕輦,接著前行,又過了許久,再次停住。外面響起執禮太監的聲音:“代王劉恆接旨……”“臣劉恆,攜百官奉迎聖旨。”一個平穩的聲音,聽不出半分情緒。這就是劉恆了,憑著聲音無法猜測他的樣貌,我低頭絞著衣角,忍住好奇不去窺探。

  “代王仁孝淳厚,恭讓謙和,今賞良家子五人,以茲嘉獎,欽此。”說罷魏公公回首示意,侍女們將我們攙出。眼前黑壓壓跪倒一片,為首的是一個身著黑色龍袍,頭戴金冠的少年。他躬身叩首,無法看清他的面容。

“劉恆叩謝皇上太後賞賜。”說罷起身,一副欣喜若狂的表情看著我們五人,快走幾步來到面前。我們紛紛見禮,他左手一個右手一個攙扶起身。我處偏後,雖不能看得仔細,卻驚覺他比我還要高出半頭,完全與年紀不符。“快快請起,果然都是麗人”一番話下來前面的許金玉和夏雨嵐已經羞紅了雙頰。

  魏公公更是樂得合不攏嘴,深施一禮說:“代王歡喜就好,不枉老奴一番辛苦了。”

  劉恆似乎沉醉在左擁右抱當中,聽得此話登時吩咐賞賜魏公公邑食萬石,隨後則拉著左右美人進入內殿,留下廣場上的文武百官依然下跪。我左右環視,杜戰在百官右手,仍低頭不起,而左邊站起一位老者,朱紅冠冕,抬手唱諾,請魏公公偏殿休息。魏公公得了賞賜自然高興,隨那老者前往偏殿。杜戰等魏公公進入內殿,緩緩起身,示意百官起身散去。行至我處,杜戰瞇眼上下打量,嘴角浮起一縷帶有深意的輕笑。我、喬秀晴、段明月依然站在大殿的台階下進退不是,他吩咐了宮人攙扶我們也一同進入內殿。

  這是代王早朝的乾元殿,正堂金石磚鋪地,烏黑泛金,排鋪到底,中有紅色大食羊毛長毯,長毯盡頭赤金蟠龍寶座端然在上,兩邊是仙鶴香爐,鶴嘴中吐著渺渺香氣。寶座後面則是一副十二折翹金壓翠的長春屏風,上用篆書寫著,無為而治。此刻劉恆不在前殿,內裡一片歡聲笑語,移步進內,卻看見劉恆摟著許金玉有著說不出淫褻。夏雨嵐似乎有些羞澀,獨坐在一旁不忍相看。“你們也來,都坐在本王身邊。”劉恆又起身過來環住我們三人,簇擁著坐在榻上,我被榻前台階拌住,向前歪倒,正撲在他的面前,手砥前胸,與他貼面擦過,來不及告罪,就被他用手指擒住下顎,緩慢抬起。不對,他不是這樣的昏庸藩王,眸子下的清冷平靜印證他根本在做戲。

“投懷送抱的美人,孤王喜歡。”言語分明是挑逗卻不見一絲情緒。

我了然含笑:“奴婢竇漪房叩見代王。”索性昂首直視與他,絲毫不回避他訝異探索的目光。

  原來代國上上下下都已經猜測到此行的不簡單,卻仍要麻痺來使,他們裝的辛苦,我們也瞞得辛苦。“好個如花美人,人美名字也美,漪房,那本王就封你做個美人如何?”

  “多謝代王,臣妾惶恐。”他說的言不由衷,我答得隨意敷衍,一雙眸子卻仍然直視於他。

  “代王,那我呢,是不是也該給我封個什麼”一旁的許金玉看見劉恆對我似有別意,早有不甘,硬硬將我推到一旁,撲在劉恆懷中,撕扯袖子,討要分封。“你自然要高她許多,本王封個夫人給你如何。”劉恆戲謔探頭,薄唇貼著香頰,輕滑而過,惹得其余幾人一片驚呼。我在旁淡笑,真是做足了功夫,只怕是將來會碾碎一片芳心。他埋於香肩,飄眼看我,目光似有挑釁,我笑得溫婉,只是扇著紫紗袍袖,享受難得的絲絲涼意,這一出好戲,果然精彩。

  劉恆似乎被我的不以為意震怒,突然用力,狠狠的將許金玉擁倒,目光灼熱,分明凝神看她,卻又似不在她身上,不消片刻嚶嚀輕喃之聲響起,全然不顧他人困窘。執事的宮娥見狀將我們領出,靈犀在殿外早已煩躁不安,猛地見我,想要說話,卻被我噓聲。

  因為分封未完,尚無宮殿可居,四人被領於偏殿。驚於剛剛景象,大家默然相坐,誰也沒有說話,揣度著各自的命運。先是夏雨嵐一聲抽泣,帶動了周遭,顛簸勞頓,離鄉思親,前景堪憂,無不夾雜著哽咽,浸透了淚水,迸湧而出。

  我輕轉手中的碧綠玉竹杯,一汪綠色看得陶醉,笑意淺淡,伸手沾點茶水,在桌上劃弄著,反反復復皆是劉恆。劉恆,如此心機應該是長久生活在呂雉陰影下造就而成,十三歲的孩子會是這樣深沉我不曾預料,不知其中有幾分杜戰和周嶺的功勞。舒展雙手於面前,辛苦勞作時所結粗繭多虧靈犀連日來的養護消失不見,只是心被磨礪所傷出的痂卻變得更加堅硬,它裹住了一切,不讓旁人探究內在。笑望眾人,雖是風華正好,卻因來自漢漢宮,永遠不能奢求真心相待,不知她們可會知道。深坐良久,執事的太監前來宣讀聖旨,夏雨嵐、段明月、喬秀晴皆為美人,分居瀟雨閣、銀光殿、熙霞堂。

  而我則居王宮最偏一角,聆清殿。得了賞賜,由宮人簇擁引領各位美人去往各自宮室。我走的最遠,連靈犀也哀聲抱怨連連,我不理會她,隨意觀望,高深的宮牆割斷通往塵世之路,這就是代國的天闕,蜿蜒的紅牆碧瓦圈出了皇家庭苑,大氣磅礡之余也讓人窒息。還在漢宮時從未如此仔細瞧過宮牆,那是我不敢奢望跨越的地方,既然不能,也就不看,怕自己無法克制。

  如今再次邁入宮牆,卻不知何時才能逃出囚籠,尋個安然太平之地了此余生。茫然思索,腳步卻不曾停歇。一炷香的時間,已經走過王宮西南角的瀲灩池。聆清殿位於池中央一片孤島,只有曲折回廊與外相連,遠遠望去,水色連天,竟像是從中間冒出一優雅小築,幽致寧涼。迂回至前,匾額高舉頭上,銀光耀眼,聆清殿。細看落款,竟是他所寫。

  真真好地方,煦風拂面,說不出的爽意,字也格外看著順眼。原本一處小小宮殿,又是極偏僻,卻建得如此精細,四面環水,環島高築平台,閒暇可隨意暢玩,院內遍植修竹,鳳尾森森,龍吟細細,宛如隔世仙境,滿目凝碧,透骨生涼。我默默站於正中,環顧片刻,回頭和帶領的宮人道謝:“勞煩公公替我叩謝代王。”

  靈犀上前,掏出大把的金錁子,塞於他手,那人倒是乖覺討好的笑著:“此處是宮中最為雅致的地方,可見娘娘您深得厚愛,他日必然恩寵無限,到時不要忘了奴婢。”我笑意越發濃,語氣溫和:“哪裡說來,您是代王面前得臉的公公,他日還望公公提攜。”

  他受寵若驚地謝了,轉身離去。靈犀扶我進內殿休息。才是晌午,卻因早起而疲憊,躺於床上,心也漸漸安寧下來,昏昏睡去。

  再是醒來,已是燭光搖曳,紗幔低垂之處似有人影晃動。“娘娘可醒了?奴婢進來侍候了。”是靈犀的聲音,我喚她進來。“幾時了?”我尚慵懶,不願起身。“酉時剛過, 聽說許娘娘剛剛從乾元殿送出來,代王賞賜了承順宮給她。”說到話尾,聲如蚊吶。“那又怎樣 ?”隔紗相望,我猜測她的語義。“奴婢只是不平,娘娘您不該讓她奪了個先,您應該……”說到這裡她猛地噙住。

  我掀開垂紗,徐徐逼近,冷冷看她:“不管日後如何,收起你的關切,小心行差踏錯,否則怨不得別人”顯然靈犀沒有防備,一路上和顏悅色讓她以為我好脾氣不計較,如今竟敢對我加以指使,一番言語讓她退卻了幾步,畏縮著站立一旁。“娘娘起來了嗎,代王來了。”殿門外有太監傳話。我連忙回身,放下紗緯,和衣躺下,靈犀看我如此,也只能慌忙整理好衣物,俯地叩首。

  一陣叩拜之禮,他抬手揮去。隔著床幔望去,隱約一身黑衣,輪廓不辨,立於床邊,卻是不動。滿室寂靜,了無聲響 。突然耳面潮熱,將頭扭轉入內,不再看他。這樣時分還來做什麼,我猜測不到他的想法,腦海中卻突然顯現他與許金玉廝磨的情景,心怦怦亂跳,揣揣不安。仍是無聲。難道是來安撫我的?五人同等對待?怕我們心生不滿對太後抱怨?忽有離去的腳步聲打斷我的沉思,來得突然,竟一時慌神起身拉開窗幔探頭細看。

  一雙深眸,含著笑意,薄唇如削,夾雜嘲弄。“原來不曾深睡,害得本王站了好久。”他掀開錦被,脫掉履襪坐了上來。

  不知為何陡然如此,我只是端坐看他。蓋好被子,他也抬眼向我。四目相對,各自失神。他面容雋秀,發鬢如墨,直梳至頂,綰以龍簪,濃眉飛揚,漆眸如淵,似能把人吸進去。身量未足,有些單薄。我一時窒住,無法說出言語,眉目之間帶著疑慮。他亦不語,只是看我。

  目光迫人,讓我身體僵硬,忘了見禮。靈犀早已和眾宮人退去,空曠內殿只剩我倆。他起身過來,僵硬的表情出賣了我的緊張。不曾寬衣,他伸手向我。猛的緊閉雙眼,許久不見動靜,耳畔響起輕聲笑謔,唯恐有詐,仍是不肯睜眼,肩頭微涼,錦衾竟被揭開,慌極看他,他笑得眉目朗朗,燦爛灼人眼目。微瞇雙眸,勉強的笑,緊繃的身體升起防備。劉恆拉過被角,將我圍住,不等我反應,他已先行躺下。

  見此,我緩慢的俯下身,他抬手驟然拉我入懷,我掙扎,卻被他按住:“別動。睡吧,本王很累。”我平躺在內,溫熱的氣息仍未吹散我的緊張。片刻過後,身邊鼾聲漸起。好累,我環顧四周。窗外夏風簌簌吹過,清晰入耳,一片涼意,紗緯舞揚,迷蒙誘人,漸漸倦意襲來,我也沉沉睡去。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28:54

太后

  聆清殿地處偏遠,雖是夏日卻難得清涼,滿池的荷花也開得絢爛香甜,偶有荷葉掩染不到,殿台樓閣倒影粼粼水中,流光飛舞,飄過一片落紅,隨那柔緩波紋上下搖曳,恍惚如世外仙境,讓人不禁沉醉。我慵懶的俯於回廊闌干,聽著清風送來的陣陣蛙鳴,享受難得的悠閒愜意。

  進宮已經月余,從未踏出過小島半步,劉恆也不曾見。用五個金色牢籠討得一片安寧,看來他已經功成身退了。那日醒來,劉恆已經不在床上,我不曾詢問任何人他的去向,他的目的已經達到,對漢朝也算有個交待,他必不會再見我們。靈犀起先還有期盼,每日為我梳妝打扮,唯恐像上次驟然而至。我懶得解釋,隨她擺弄。或許我也有所期盼,希望他可以再次到來。無意間窺見他的軟弱,心便軟塌一角,看他如同孩子,全無了防范。“娘娘,起風了,進殿吧。”靈犀在身後輕聲道。如今的她已經不分管雜物,只是隨身侍候,身上也是簇新的女官官服。用袖子輕輕扇過,似是不曾聽見她的催促:“菱角也該成了吧,哪日采些來吃。”

  我回轉起身,衣裾飛揚。無視她的錯愕,笑著回轉。看來呂太後打錯了算盤,劉恆正像她想象的那樣令人擔憂,只是單憑我們的力量卻是無能為力,我樂於如此囚禁,其實被忽略也是一種幸福,至少不用去憚心力竭。小睡片刻,太後宮中執事的內侍前來通傳,太後傳我五人覲見。大概許金玉錯想了太後,以為太後如同外界傳言般溫婉懦弱,不理世事,她的衣飾張揚,盡顯華貴,金光隨身而動,耀人眼目。其余四人因是平輩,互相見禮。

  夏雨嵐隔空與我相望,淡淡一笑,頜了頜首,算是打了招呼,我亦回禮。太後的寧壽宮出乎我們預料的儉樸,甚至是寒酸。宮人們身穿青布粗衣,發鬢也只是隨意用荊釵綰成,殿內的垂幔也是粗布,青磚鋪成的地面有些凹凸不平,沒有漢宮時興的長榻,只是幾把黃木沒有雕飾的椅子,連小磯都如同尋常百姓家般,樸實厚重。幾人茫然下坐,互相有些疑問卻又不敢說出。一青年婦人攙扶太後從內殿緩緩走出,端坐在正中的木椅上。

  我仔細打量太後,頭發用素銀扁方釵綰個團髻,也是一身青布粗衣,下襟只及腳踝。漢宮多喜歡拖地長尾罩服,雍容華貴,氣派異常,隨身而行,搖曳生姿,是為一美,薄太後如此打扮甚至不如漢宮的隨侍宮娥。掠過身上服飾,我難免看向她的胸前,是怎樣的風霜殘害才能讓一個妙齡女子割乳偷生,又是怎樣的堅忍才能毅然捨棄女人的徽怔。

  她決不是大家所想那麼懦弱,必要時扼斷絲腕的勇氣會順時迸發,只是她現在不肯顯露罷了。“你也坐下,宜君。”薄太後開口,卻不是對我們。那婦人,羞澀低頭,走到許金玉所坐的左手邊,停留片刻,低低的說:“這是我的位置。”

  徐金玉愕然,但又傲居的說:“我是許夫人,左手該當我坐。”那婦人倒也不辯,只是無助的回首看著太後。太後閉目不語,似乎沒有聽見這邊的紛亂爭執。那婦人無奈輕聲說:“即便你是新進的一品夫人,我也應該坐在這裡。”

  此話激怒了許金玉,她拍案而起,艷麗的面龐因激怒變得緋紅。我已明白那婦人的身份,她就是代國王妃吧。一直遙遠得不想觸及的人突然出現,讓我有些措手不及,她似乎不到十五歲,身形單薄消瘦,同太後一樣,也穿著青布衣裳,頭上綰著已婚的墜馬髻,也是素銀的直簪。難道代國上下都是如此,偏我們的宮殿華麗異常?我看向薄太後太後,她聞聲緩緩睜眼,不過三十幾歲的年紀卻已滿面風霜,眉眼之間依稀可見當年的俏麗可人。她依舊不語,只是微微咳嗽起來。王後頓了頓,挺直腰身:“本宮是代國王後。”許金玉登時怔住,不光是她,其他幾人也呆愣一下。我起身施禮,眾人也恍然隨我。

  許金玉喃喃自語,慌了神,快步走到右側,大家散開,為她留些顏面。入宮後才聽說因為代王年幼,只於去年剛剛冊封了王後,不曾另立其他嬪妃。

  王後杜宜君,鎮國將軍杜戰之妹妹。只是知道這些我也不曾竊喜,即使沒有眾多妃嬪,我們也不可能躍居而上,那機會不是我們的。杜王後也不計較,只是輕輕搭邊而坐,身體依然謙恭向前,似乎有隨時服侍起身之意。

  “哪位是竇漪房?”薄太後又再閉目,輕輕的詢問讓我微微一震。“嬪妾竇漪房叩見太後娘娘。”我走上前深施一禮,今日因為有些准備,穿的頗為樸實。

  她微微睜眼,仔細打量,作勢欠了欠身:“太後她還好嗎?”我知她所指,忙笑著說:“身體硬朗,倒也並無煩憂。”

“我們母子多虧太後庇佑才能得以保全性命,安穩生活,我們衷心祈禱,太後身體康泰千秋萬世,不僅是大漢更是我們代國百姓的福分。”她說到這裡,笑得誠心誠意。“臨行時,太後娘娘也曾叮囑嬪妾,務必將她對您的想念之情帶到,太後娘娘也很惦記著您呢。”我也笑得一臉恭敬。她望向大家:“你們都是從天朝來的,必都是十全十美的佳人,日後姐妹間互相照顧,和睦相處,宜君年幼,多有失禮,也希望你們能夠體諒。”一番話劃清了你我、裡外。讓人有些不是滋味,又說不出錯在哪裡。

  太後並沒說完,停下伸手欲拿什麼,杜王後立刻起身從備磯上拿過茶碗,雙腿下跪,將手舉過頭頂恭敬道:“母後,請用茶。”“還是宜君深知我意。”太後欣喜地點點頭,接過那粗陶的茶碗,一飲而盡。

  縱是漢宮太後也不曾要奴婢下跪奉茶,更何況是代國王後,這樣的規矩讓我們幾人面面相覷。

  “你們也散去吧,以後不用日日過來,哀家想你們了就叫人去找。”太後起身向我們點頭示意。

  我們也立刻起身告退,此時宮門外一聲長長的宣駕,原來代王來了。眾人皆俯身下跪,杜王後攙扶太後,不曾上前,眉目間卻有翹首企盼。“孩兒給母親請安。”代王進門,大禮跪拜,三叩首後,又俯於太後腿側,用臉摩挲著,輕聲問道:“母親今日腿可好些了,孩兒一直惦念,上朝都想著此事。”我瞇起眼,看著面前的一幕,代王不用尊稱敬語,只是一味的母親孩兒,如同普通百姓人家的孝子,甚至還會越了規矩的大禮叩拜,實在有些匪夷所思。如此純孝有些做作,讓人看了別扭。

  太後讓代王起身,杜王後用棉布手帕拂去他膝處灰塵。就像是勞作一天回家的丈夫和妻子,妻子溫柔得忙前忙後,無意中將我們摒棄在外,如同陌生路人,只能旁觀,做不了也插不進。杜王後儀態溫遜,起身之後再行見禮,雙眸對視劉恆,臉頰生緋,深深垂首,不敢再與他相視。

  我冷眼看著眼前情狀,平靜之中暗隱著纏綿,她是愛他的吧,他對她也必然沒有那麼多的防備,我們只是無意中介入的石子,人家看著多余,我們也自覺不適。我起身裊裊一禮,“嬪妾先行告退。”眾人見我如此也紛紛起身告退,薄太後見此也不挽留,徐徐著說:“原本就要讓你們回去休息的,如果乏了,就先去了吧。”施禮,起身,出門。

  夏雨嵐帶侍女急急的隨了我,與我同路。“姐姐,妹妹有事不甚明了,還請姐姐賜教。”她在身後輕輕開口,聲音糯軟好聽,“姐姐認為代宮如何?”她垂首站立,謙卑中帶有機敏。我攙扶靈犀,回頭看往寧壽宮。夏雨嵐以為我有多憂慮,低聲說道:“妹妹是最後一個出來的,其他人都已經各自回宮了,姐姐莫要擔心。”我思索一下,抬手招她過來,俯上耳畔,輕輕地說:“母慈兒孝,夫妻和美。”

  留下不解的夏雨嵐,我一路笑著離去。幽暗沉寂,光影斑駁,浮香繚繞。手捧書卷,細致品味,聆清殿本沒有書,我讓靈犀用代王賞賜的珠寶托門上的小太監換些來,日日累積,也有百本之多了。步履沉穩直入內殿,驚起一片慌亂。

  不曾堤防他的到來,沐浴之後只是披散頭發,身著小衣裹著薄毯橫臥在床,理不清該以如何心態見他,索性選擇假裝不知。手中書冊猛地抽走,他一臉怒氣站在面前。起身搶書,又怕身上春光外洩,撕奪的費勁,即便如此,我也支撐了許久。

  他加大力道,:“一介女子如此彪悍,實在有違婦德。”“與婦德何干,只是天生蠻力罷了。”我挑釁看他,目光中盡是不屑。“好,讓本王見識一下你的蠻力。”他似笑非笑,透著揶揄。不容分說,將我一把打橫抱起,一聲驚呼,衣襟飛揚,露出大片肌膚。他顯然也不曾料想我穿的單薄,看到如此情境,尷尬的不知如何是好。“放我下來。”惱羞成怒的我全是命令的口吻。雖然只是小孩子,卻讓我慌亂。

  劉恆聽話將我輕放在床,我抓過薄毯圍住胸前。他脫了履襪跨上床來,我被他的目光灼燙,紅暈泛起,全身發熱。他突然大笑,目光愈加的肆無忌憚,我拉緊被子扭身背對著他。“可是背對著本王一輩子麼?”聽他的聲音似帶哭意,緊貼我身的臂膀也帶著顫動。

  我慌忙回身,看他埋頭於腿間,身子不住的抖動。我拉起他的胳膊說:“怎麼能不理,我這不是轉過來了。”誰知他將頭揚起,咧著笑意說:“轉過來,本王就不裝了。”發現上當,我立刻想再轉過去,他將我攬住,輕聲說:“莫要生氣,你這裡是本王睡得最安穩的地方,好不容易過來,不要不高興。”我看著他的雙眸,幽深中盡帶懇切。我讓出些地方給他,無奈的說:“睡吧,明日還要早朝。”

  他得令,笑得開懷,另拿了床被子,與我並頭躺下。看著他漸漸睡沉,我無語,仔細端量他,鴉青劍眉,深凹眼窩,高挺直鼻,薄削雙唇。

  百變的劉恆,壓抑的劉恆,長大後該是怎樣的男兒?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日子還有多長?他還要擔驚受怕到何時?這些疑問已經偏離了初衷,夾雜莫名其妙的擔心,也許我只是在把他看作我的夫君,女子出嫁必然要心疼夫君不是麼,不管他年紀長幼,不管他妻妾是否成群,既然已經捆綁,就必須一步步去適應,畢竟眼下最為重要的是我如何才能站穩腳跟,讓他相信我。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29:10

中秋

  月圓人不圓的中秋讓人淒涼。靈犀提早准備了各色的果品等待著歡慶。我不喜,想著錦墨,終日只是擔憂,無從知道太後可曾為難了她,思及至此常常淒楚,即便知道為難了又能如何,也無法伸施援手,不過是尋求安慰罷了。桂花飄香,月影浮動,安寧宮內倩人翩翩。

  這場花宴是杜王後所備,幾人盛裝隨王後陪侍太後賞花觀月。後宮空虛,原本熱鬧的月宴開得清冷。不久前的那次覲見仍歷歷在目,眾人自認無法那般承歡,所以很少近前,所幸太後也不計較,只是今日晚宴闔宮團圓,只得硬著頭皮前往,費神地對太後曲意承歡。許金玉依舊精心妝髻,言笑間神采飛揚,那日見過王後,深覺其弱,相信自己加以時日必將取而代之,得此機會,定要拔個頭籌,張揚出挑。杜王後寬厚婉柔,毫無介懷。

  太後目光掃過滿目繁華,關切的說:“恆兒何時過來?”杜王後躬身回道:“正在宴請百官,撤宴方能過來。母後如有要事,臣媳遣人去說。”

  不等太後回答,一個黑衣代王隨身內侍倉惶跑入,唬得嬪妃慌忙閃避,我獨站立不動,直直的看著來人。太後微怒,卻不聲張。“太後娘娘,漢宮來使,親賜闔宮御酒,代王勞您前往奉迎。”那侍衛氣喘吁吁,說的模糊。

  太後一怔,持杯的手連連劇顫,思索良久,頜首一笑,回身拉住杜王後:“走吧,一同前往。”

  那神情如同赴死,決絕而堅毅,只是步履有些踉蹌,拖著杜王後的手也虛軟無力。

  難道太後已無耐心,不管有無覬覦之心先下了手,寧可錯殺,不肯放過?這闔宮酒也不過是虛掩耳目,她准備全宮滅殺,血洗代國麼?夏美人聰慧,早已從薄太後的神情裡猜出一二,神情默然,滿是懊悔,未及榮華卻先行赴死實非她所想。看見如此我笑著上前,一把挽住太後右臂,與杜後共同攙扶。太後回視,我昂首前行,笑的坦然,既然如此,已經無力改變,何不走得盡現天家氣派。太後緊緊握住我手,眼神中略有一絲深意。

  其他人默默跟於身後,段美人有些茫然,悄聲問著原委,卻無人能答她。

  花枝顫顫,華服逶迤,累累珠玉,瀲灩紅妝,行走在花園,泥濘濕滑,步履蹣跚,卻是各自懷著心事,一路寂靜無聲。起身上輦,我仍與杜王後隨太後同輦。她面帶憂慮,緊咬下唇,一味看向窗外,眼底水光閃爍著不捨和恐懼。耳中聽得軋軋車軸聲持續,陡覺這夜裡寒露沁人心涼,生平所經的夜,似乎從未比今晚更深涼。

  長長隊伍前行到儀元殿,眾人下輦,默默隨品級站立。前方五位黑衣內侍,手捧暗紅漆盒,垂首佇立,那紅如同我所飲過的如血鴆酒,只消一眼就駭人至深。“代王和薄太後請接酒。”為首之人開口說話。劉恆緩慢接過,薄太後搶前一步,將酒杯端在面前。雖越了規矩,卻是母子情深。

  其余內侍將酒杯紛紛發放與每人,我目光徐徐望去,凝神定在劉恆身上。他身體微躬,也有些顫抖,手握酒杯,因用力而關節泛白。薄太後看向劉恆,五味雜陳,身向前探,以袍袖蓋臉,舉起那酒樽,准備先行。

  我粹然站起,詭烈的笑著,大聲說道:“奴婢隨侍太後多年,今得賞賜,不勝榮耀,恭祝我大漢千秋萬代。”說罷喝個干淨。劉恆不可置信的目光隔著眾人遙遙與我相望,似有千言萬語,終無聲凝對……。

  生死之間,命懸一念,我卻要拖得更長。即便我死,劉恆也有反擊的機會。

  “嬪妾一時興起失儀,逾越規矩,還請代王賜罪。”走到劉恆面前,我深深叩首,動作緩慢,聲音平穩。抬眸奮力微笑,迎上他的深邃,極力表現自己尚且安好。片刻亦是漫長,他低低說著,不辨情緒:“竇美人擅自越矩,拖出去,暫押暄暉殿,翌日問罪。”

“謝代王。”我笑得淡然,走的緩慢,心中計算著時間,過了,我不曾死,那酒中沒毒。我不能回頭傳遞我的想法,卻聽聞身後劉恆聲音響起:“兒臣叩謝太後賞賜。”驚呼之聲隨之而起,看來他也喝了。我抿嘴帶笑,任由押解的太監拖著前往暄暉殿。太後禮佛,王後仁慈,再加上後宮寥仃,諾大代宮沒有冷宮。這暄暉殿常年無人,清冷多塵,連被褥也沒有,深坐其間,空蕩蕩頗有廣寒月宮的意味。手腕有些疼痛,擼起袖子,青紫痕跡交錯,用力還真大。

  現在無心顧及其他,揉搓雙腕,仔細琢磨賜酒的深意。代國逃過一劫,卻未必是好事。這種賞賜越多警告的意味越明顯,不知哪次動了真,結果了大家的性命。劉恆的隱忍已經接近完美,卻仍無法化解太後心中的鯁刺,越是謙卑,她越是擔憂。

  劉恆會稱帝麼,我沒有十足的把握,他對權力表現得避而不及,一切也都像是無欲無求,只是這是否是他的真實想法,或許他早想取劉盈而代之,只是在等待機會,忍下全部屈辱,等待一舉勃發的機會。雙腿冰冷,抱起取暖,需要多久才能出去,就看戲怎麼發展了。寒月登穹,已經圓了。竹簾掀起,黑影閃身而入,靜謐的大殿中只有我倆,呼吸清晰可問。他近在咫尺卻不說話,只是凝視我,他的眼眸幽深無底,什麼都無法看清。

  忽然莞爾,漫不經心的說:“看來沒事,白擔心一場。”“那些人呢?”我輕問。劉恆一笑:“自是溺於溫柔金銀鄉。”他伸手撫摸我的面龐:“怕麼?在你喝酒的時候。”不怕,當然不怕,我已經喝過一次了。這話在心中閃過,激起一絲笑意:“有些怕,不過所幸無事。”劉恆的手明顯有些僵硬,表情陰冷,目光如霜:“你若死了……”“又能怎樣?”我淡笑戲問。又能怎樣,代國羽翼未豐,劉恆年少,無力擔起揮戈西征的大任,他不會為我冒險,至少現在不會。他的目光冰冷,看著心寒。他拉過我手,將它貼在胸口:“這種賞賜每年一次。從本王分封至此已經九次。”

  我不寒而栗,原來代國君臣年年活在殺機之中,稍有錯步粉身碎骨,一次已經如此膽戰心驚,九次該是怎樣的折磨凌虐,心微微一動,卻是憐憫,將手縮回,輕輕拍撫他的後背。

  他僵直身體,訝異我的行徑。我曬然,有些尷尬。顧言其他,遮蓋無端做的失禮舉動:“你何時知道酒裡無毒?”他清清嗓子,神情也變得純淨:“一早就知道,只是連累母親和本王一起受辱,心有不甘才喝得緩慢。”不必問代國在漢宮是否有耳目,從杜戰對我百般測探時已可知曉。處處算計處處殺機,都是暗湧於心,表面和美罷了。

  薄太後就真的不知麼,我不以為,她的篤定也讓人懷疑,並非我冷血,只是八次的安然脫險,她的心中定有些計算,劉盈尚在,太子康穩,呂後暫時不會下手,才會那般堅忍。

  這是一場大家參演的好戲,人人裝得無辜,只是成全了我,分得了劉恆些許真心。

  “聆清殿秋後陰冷,明日給你換個地方吧。”劉恆的關切溢於言表。“那裡很好,嬪妾獨愛那片風景,不換。而且嬪妾尚在帶罪,也不適宜更換宮室。”一番推卻意在點撥劉恆,現在放我出去會引起懷疑。在知道誰是太後派來監視的耳目之前,我不能犯險。

  “好,那本王明日讓他們過來收拾一下。”他仍不肯如此待我。心中一暖,嘴上卻說:“也該降個位份,就是良人吧。”劉恆並不答話,站起身來,直直看我,怔然許久,點點頭,轉身離去。翌日清晨,代王手諭傳到,竇漪房降為良人,帶罪暫押暄暉殿。靈犀被侍衛拖來,瘦小的身子顫抖著俯於地面,我走到近前將她扶起,她咬唇定定的看我,哭的無聲無響。

“奴婢以為再也看不見娘娘了,嚇得奴婢一晚都沒睡。”隔了許久,她才啞著嗓子出聲。我一面為她拭淚,一面輕聲安慰:“我這不是好好的,哪裡用你這麼多的眼淚。”她挺起面龐,眉目間盡是擔憂。原來有人關心的感覺如此之好,無論出於何種目的,都讓我格外珍惜。

  摟她過來,我輕撫她背,任她眼淚將我肩頭濡濕。我脫掉了華服,卸掉珠釵,只著粗麻衣裳,也不綰發髻,只是用丁香編扎發辮,垂於身後。

  靈犀見我如此又要落淚,我點住她的額頭,“你若是再哭成那天的模樣,我就罰你。”

  她吐下舌尖:“奴婢不敢了,娘娘這是要去哪?”“出去走走,東巷盡頭的菊花開了。”我笑著跑出去,一雙布鞋方便跟腳。

  還好劉恆不曾對我禁足,每日裡我可以和靈犀在附近隨意走動,再來就是隨靈犀一起來的那些書,偶爾高興時我便對她大聲朗誦,自己取樂。日子平靜美好,喧囂過後的沉寂讓人總懷疑是否已經相忘於世。夏雨嵐的得寵,喬秀晴的冷落都與我無關。遠遠看見巷角菊花,我最愛那紫色瑙盤,絲絲瓣瓣,彎彎曲曲,神謐傲倨,索性快走幾步,蹲在花前,用臉摩挲它的花瓣,今日的陽光真好,我瞇起眼睛,讓那溫暖罩著全身,盡享慵懶。

  忽然溫暖的來源被陰影擋住,我徐徐睜眼,許金玉和夏雨嵐站在面前。“喲,這是哪個宮裡侍候的丫頭?”許金玉低頭,細細端詳我的穿著,捂著鼻子說:“臭不可聞,還不回去尋你的主子洗洗,免得丟人現眼。”我雖降為良人,她卻不能這樣羞辱。夏雨嵐輕聲咳嗽,提示她的言語過份。

  我笑了笑,躬身施禮。她這般為難我,我卻不能失禮於她。“你走吧。”夏雨嵐息事寧人,說的痛快。只是許金玉尋找機會良久,如此千載難逢,怎肯輕易放過。“本宮不允許她走,偏你好心,弄的本宮像是惡人。本宮只是教訓她一下,以防日後。”

  靈犀在旁搭言:“啟稟許娘娘,代宮規矩,犯錯嬪妃只能由王後教訓。”

  聞聽此話,許金玉厲聲叫道:“鏡兒,你在做什麼?還不給本宮狠狠地打。”

  身後鏡兒得意地上前,揪住靈犀的發辮,左右扇摑,幾記下去,已經青紫腫脹,血肉模糊。

  我低頭不語,此時不能逞強,按下心意,神色越發的謙卑恭謹。一個用力,靈犀踉蹌撲倒在我面前,頭發散亂,血順著嘴角滴滴答答流淌下來。

  許金玉打的得意,喝令鏡兒:“還有她!”鏡兒聞聲有些躊躇:“娘娘,她是有位份的。”

  “叫你打便打,有事本宮擔當。不過是個良人,本宮就教訓不得了?”許金玉忿忿地說。

  “當然教訓不得。”杜王後的聲音在後響起。許金玉愕然。原來夏雨嵐發現事情不妙,努了努嘴,隨侍的宮娥跑去王後的安寧宮請人。

  杜王後繞過眾人,行至我處,彎腰將我攙起。原本敦厚溫婉的她此時全無了往日的風范,睨著許金玉,厲聲說道:“代王仁愛,太後慈善,後宮之中從未有斥打奴婢一說,更何況尚有位份的宮人。許夫人未免也太張揚了些,回宮自省吧,待本宮稟明太後再做論處。““本宮是上方賞賜,豈能如此對待本宮?”許金玉雙眼赤紅,拼命大叫。然而早有兩個嬤嬤伸手將她按住,不容她分辨。我拉起靈犀,用袖子抹掉她嘴角的血跡,她雖被掌摑,卻半顆淚珠也沒掉。

  杜王後看著我身上的妝扮,歎了口氣,“你也大可不必這樣,又沒什麼大錯。”

  “嬪妾帶罪,應清減衣飾,更何況王宮內皆為儉樸,嬪妾也該效仿。”她神情復雜的看著我,垂目歎息:“罷了,你先回去吧。叫人傳個御醫診治一下。”

  我領命,帶著靈犀回宮,至於後事就交給杜王後。我本無意參與,風波雖起也留給他人平息。

  許金玉的身世和授命成為她的救命稻草,劉恆也不能奈何,只是將她幽閉在承順宮,每日餐飲照舊,卻不能如我般自在,可隨意進出。聽聞此事時,我正用桂花釀酒,閉目輕含,淡香流溢,滿口清涼,不理會一旁等我說話的靈犀,笑意盈盈,一杯一杯,飲個痛快。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29:26

信任



  樹葉黃了,菊花敗了,大雁也南歸了,人在冷冽秋風中瑟瑟如落葉,眷戀著溫暖的被窩,手腳也不願動彈。我與靈犀打掃庭院,暄暉宮裡多樹木,黃葉繁多,才收起些,回身又是飄零一片。

  靈犀身上的褂子單薄,抱著掃帚哈氣縮肩。我脫下風麾給她圍住,她不肯,互相推讓幾次,終抵不過我的強硬,披在身上。我抱著肩,人有些怔怔的。劉恆最近在做些什麼?前幾日送來的東西我都原物退回,一來二去也就沒了動靜,日子還在瑣碎寂寞的過著,而他卻全無了消息。“娘娘,你又愣神了。外面冷,還是進去吧。”靈犀推一推我,喚我回神。

  暄暉殿只有我們兩個人,外面偶爾有粗使的太監做些重活。我看著靈犀,面頰的紅腫早已消退,只是不知她心裡怎麼想,事後我不曾解釋,為何不去維護她,她也不問,依舊原樣待我,我愧疚的很,卻總是無法開口。我用手托起她的臉頰:“還疼嗎?”她搖搖頭,只是微笑。“我……”想解釋,卻不知怎樣說。“娘娘,奴婢知道那日您不能與許夫人爭執,看奴婢挨打也是無可奈何,奴婢不怨恨您。”靈犀打斷我的話說。“那就好,我也就放心了。”我放下手,含笑轉身進殿。背後靈犀的聲音傳來,雖然低沉,卻很清晰:“奴婢知道娘娘一直提防著奴婢,奴婢不能分辯,奴婢只想說,連日來的情分抵過其它,別的奴婢都忘記了。”聽罷此話,我身形一震,緩緩回身,定定看她。此時,這個纖瘦的女孩面帶堅定看著我,對接上我的目光也不閃躲。半晌無聲,看著那目光,不知為何,我選擇相信。“我相信你。”只這一句,她便委頓在地上,低聲抽泣,無法起身,她知道後果嚴重到無法估計,所以那番話用盡她全身的力氣。既然她已選擇我,我當然願意接納,也許她是受到太後委派隨行監視,也許她還肩負著其它任務,都已經不重要,只要她懂得忘記就好。我低身拉起她,“哭什麼,去看看,爐上的楓露茶可好了?她用力擦拭眼淚,低頭小跑進去,站在爐邊,掀蓋察看,偶爾有聲哽咽,也拼命咽下去,竭力讓自己平息。霜降之日,寒風更烈,滿院凋零,人沒來,卻知道了好消息,杜王後聞喜了。

  那一夜我與靈犀對坐窗旁,我自娛下棋,她正縫制冬日要穿的棉衣。執事的太監送來一些布匹,又通報了喜訊,太後大喜,讓闔宮上下盡裁彩衣。薄太後向來節儉,如此鋪張全為長孫之故,可見她是多麼的高興。我揀起一枚棋子,揉捏著,猶疑著不知放在哪裡。那太監依然躬身笑著,等著討賞。靈犀見我如此,擅自賞了些打發了他。

  “娘娘,夜深了,睡吧。”她看我仍不放下那枚棋子,輕輕說。“明日你代我送些東西過去,既然不能前往慶賀,也要聊表一下心意。”我掩飾的笑。

  隨她走到床邊,坐下又起,吩咐靈犀拿來些紙筆。掌燈,研墨,有些心酸。雖然知道此行不過是呂後的棋局,卻摻雜了些許情感,畢竟如果不出意外,我將在此終老,他也是我相伴一生的夫君。說來可笑,尋常人家的情感,現在卻是有些奢求,此時我最該做的就是如同一般後宮嬪妃般,無妒無求,少些夢想,少些企盼,只是真正能做到的又有幾人?

  長歎一聲,該寫些什麼送她或他,百子千孫麼,或是執子之手,與之偕老。飽滿的墨汁順筆尖滴落紙上,暈染開來,團團朵朵,仿佛我的心思,模糊不堪。仍然無法下筆,眼前有些濕潤,抬頭命靈犀出去,我不願別人看見我的軟弱和難過。

  風起了,吹得窗子呼拉呼拉作響,轟轟烈烈的低雷順殿頂掠過,天空似墨染般漆黑無光。恐怕是今年最後一場雨了,再來的將是冰凍寒雪。桌上的紙已經四處飛揚,油燈也忽明忽暗,我依然站在那,木然想著恭賀的詞句,寒風吹透衣裳,扎進內裡,渾身冰涼。殿門吱呀一聲,我閉眼,無奈的說:“靈犀出去,我不用你服侍。”“那我呢。”我驚詫回頭。心中醞釀已久五味雜陳的淚,在看見他的一瞬,默然滑落。

  他快步向我,一把將我抱在胸前,陣陣濕意將我包圍,我低頭,輕輕擰著他的衣襟,掩飾著失控,不聽話的淚伴隨著滴滴答答的水順流而下。透過冰冷外裳,他灼熱的溫度傳給我,所貼之處能感受到他沉穩的心跳。伸手撫平剛剛擰出的褶皺,他不動,沉默看我。晶瑩星淚仍然掛於睫毛,顫顫的出賣了我。將頭轉過:“您不該來。”在得知喜訊之日,夫君離開去往別處,妻子情何以堪。她是他的妻,而我什麼都不是。“你不想我來?”劉恆的眉間攢著怒氣。我昂起頭直視於他。“想,但是不該來。” “如果我想來呢,你又能如何。”他的語氣漸漸陰郁。“您是代王,王命大於天,我不能不從。”我雖這麼說,目光中卻不見屈服。

  “好,好,好,那我明天就讓你侍寢,看你是怎麼個從法。”他扳著臉,眼底的怒火似要噴出來。不知何時我們的對話中只用你我,似拌嘴的夫妻,想到這我有些失神。他看我有些呆愣,孩子般的笑起來:“怎麼,知道怕了麼?果然還有些怕的東西。”

  我收斂紛繁的思緒,抬眸看他,兩個月不見,又消瘦些,只是面龐輪廓越發的清晰,聲音似乎粗厚了許多。我避過他的眼神,幽幽的說:“嬪妾想拜見王後娘娘,為她朝賀。”劉恆蹙著眉,“那麼麻煩做什麼,打發人送些東西過去就可以了。”“尋遍了身邊沒有什麼像樣的東西,只能親身前往,希望王後娘娘不會怪罪”我用袖子沾拭他臉上的水跡,一下一下,極其緩慢。他不語,只是抓住我手,上下打量,輕歎一聲:“有時候真不知道你想要什麼,你總是什麼都不在乎的樣子”我苦笑,我想要的不過是赤誠相待的真心,卻無人能給。“身邊可有隨行的人?叫靈犀取件衣裳。”他只是搖頭,我卻明了,來我這裡不能帶人,也只能深夜前往。我起身去叫靈犀,顯然靈犀對突然出現的劉恆也驚訝不已,慌亂的尋些干淨的巾布幫他擦拭身體,又要去尋衣服,被我攔住。“起盆火吧。”我低低吩咐道。熊熊火苗舔舐著木炭,我與他對坐火盆旁。陣陣熱浪溫暖了身體,水氣氤氤氳氳,透著濕熱。

  相對,相顧,卻不相言。我不知以何語氣與他說話是佳,更不知自己在他心中所處的地位如何,我沉默,不能言語。他的側影隨火光跳動,忽明忽暗,間或看我一眼,別有深意。劉恆隨手添加木炭,似不經意道:“皇上病情沉篤,怕是……”話語未完,適時噤聲,目光犀利,雙唇緊繃,觀測我的神情。我仍凝視火盆,喉間有些干澀,“怕是紛爭又起了。”劉恆眼含笑意:“可願與本王攜手?”話說的隨意,旁音深遠。我靜靜看他,想分辯話語中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你不願?”他有些意外,眼神中的笑意黯淡下去。這是第二個人問我可是不願,兩個男人,兩個兄弟,那個瀕臨生死邊緣,這個正逢春風得意,我徘徊其中,卻只能選擇後者,已經不能回頭,所以一切悲憫都是枉然。我竭力保持平靜,“你可信我?”“信,莫名的信。”他篤定,我輕笑。年少如他才會如此的不設防,輕易便相信與我,低估了旁人的算計。抑或他也如我,明知靈犀的身份卻依然選擇相信,只為給對方一個機會,讓其猜度哪邊將會有利,傾心靠攏。

  既然榮幸能被如此看重,我是否該倉惶慟哭表示我的受寵若驚,或是該低眉順目以身相許?不能,我都不能。我只能淡淡微笑頜首:“婦人隨夫,無可旁議,臣亦隨主,忠心不貳,不必再問。”

  劉恆嘴角有著掩不住的笑意:“好個忠心不貳,本王發誓今生再不相問,本王信你,萬事都信。”我有些震驚,有些疑惑。“你進宮的那天起,本王就知道你不簡單,至少不像你身世那麼簡單,你是第一個敢那麼直視本王的女子。杜戰也提醒過,以往本王整日活在提防中,卻被你輕易打破,也許是一物降一物吧,莫名對你相信。這種久違的信任是本王許久不曾給出的,本王不想讓它破壞,所以會竭力維持。”他看我不信,又添了些許的補充。沉靜望向他,對上那雙信任的眸子,心頭驟然抽緊,他信的如此坦蕩,我卻必須事事有所隱瞞,愧疚升起,眼前有些模糊,唯恐淚水再度滴落,我扭頭看向窗外。他走到身旁,將坐著的我攬入懷中,聲音沙啞:“不要背叛,一生都不要。”

  淚水終於滴落,悵然無聲,注定我是要背叛的,因為我無法取捨。窗外寒雨滂沱,我心涼比水。一道旨意傳來,我連躍六級,位居夫人,賞賜承淑宮,靈犀欣喜,上下收拾東西准備搬出,我依舊不綰發髻,單把身上的粗麻換成青布,靈犀不解,我只是笑而不答,既然答應他生死相隨,就要從現在開始。不等安排其他,我先率靈犀去往安寧宮。踩踏在安寧宮的青磚上,連著裙擺托地的聲音,沙沙作響。我的心有些退卻,為著她的身份,也為著她肚裡的孩子。思及至此,仿佛觸動了我的痛處,我回意陡深,才轉過身,卻被殿前侍候的宮娥看了個清,清脆聲起,已經通傳。無奈笑笑,只能佇立等候。須臾片刻,就有王後跟前得臉的宮娥出來迎接。我手中無物,有些歉意,低頭隨她進入。

  此刻宮燈初上,昏黃的燈光讓人有些恍惚。她依偎榻上,身上只著青布棉衣,發髻散亂。“妹妹坐吧,你來的匆忙,本宮也不曾收拾,見笑了。”她笑得恬靜。我看向她的肚子,平平如昔,幻想著孩童在內伸展腰肢景象,不禁帶出一絲微笑。是他的孩子。

  杜王後見我如此,語氣溫柔:“妹妹晉升,本宮還不曾慶賀,都怪這身子不爭氣,總是勞乏的很,妹妹莫怪。”她提及此處眼眉間雜著即將成為母親的幸福,面旁閃爍動人的羞怯。“是嬪妾的錯,早該來朝賀的,只是那時帶罪,怕連累了娘娘,況且身無長物,空手前來,總有些不好意思。”我解釋著,對她對我,不願正視不肯前來的原因。她定定的看我,笑得有些勉強說:“妹妹果然容貌清麗,難怪深得代王喜愛,昨夜聽內侍說,代王冒雨去的暄暉殿,是麼”我一怔,回味著她的話:“嬪妾知罪,請娘娘發落。”她酸酸一笑,“治什麼罪好呢?就罰你常年貼身隨侍代王吧。”“娘娘說笑了。”我懷疑她的大度。“怎麼是說笑,本宮說的真心。”說到這裡她回視身邊宮娥,眾人明了,摒退殿外。

  “承蒙太後厚愛,去年遴選本宮入主安寧宮,天大的榮耀不過是歸功於本宮哥哥,本宮深知代王志向遠大,無奈自己才疏,不能相助。從妹妹一進宮時,本宮的哥哥就曾提及你,叫本宮小心提防,幾次相見卻別有他感,你謙忍聰慧,胸懷溝壑,若代王得你相助必然事半功倍,懇請妹妹莫要為了本宮心存芥蒂,盡心輔佐代王,本宮感激不盡。”一番話說的淚水漣漣。我幾疑自己聽錯,愕然看了看她,心中才漸漸回過味兒來,怎樣的濃深愛眷才能做到如此,為了自己心愛的人可以選擇放手,甚至卑微的懇求那個入侵者,我感歎,自己無法如此捨身忘我。

  我起身背對著她,不讓看見臉上的動容:“代王仁德寬厚,純孝知禮,天必愛之,無須任何輔助。娘娘還是省下心思照顧好自身吧。”不等她阻攔,我疾步走出大殿,壓抑的空氣讓我頭暈沉沉的,靈犀見我面色蒼白已知不好,急忙扶住我。輕趴她的肩頭,虛弱的說:“走,離開這裡,我不舒服。”靈犀不問其他,只是攙我前行。驚慟蔓延全身,在空落的軀體中回蕩,激的心也痛了,泛滿苦意。我是誰,我該怎麼辦?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29:38

殤逝
  
自那日從安寧宮回來後我就纏綿於病榻,時好時壞,承淑宮來往的御醫晃花了人眼,每日泡在藥海中,苦澀的味道飄溢在大殿內外,讓人心也變得苦起來。劉恆偶爾前來也只是默默坐著,我無力起身,索性扭過臉去不見,他也不強求,一兩個時辰不動,他的呼吸沉穩,給我帶來些許心安。冬至,太後賜宴,我不能前往,太後賞了些菜,我吩咐靈犀去寧壽宮謝恩,回身又把菜賞了宮中忙碌的太監和宮娥。

  新年也因為沒有了雪的點綴少了些氣氛,承淑宮的門口也被靈犀裝點一番,討個吉利,我卻還是沒有起色。遲來幾個月的大雪終於還是來了,飄飄灑灑,漫天遍地,宮人們也都畏寒躲了起來,靈犀頻頻將頭探出窗外,我微微一笑:“可是想玩兒了?等停了,就放你出去。”她回頭,嗲怪我:“奴婢哪裡是想玩了,不過是看看這雪什麼時候能停,娘娘的病也不見好轉,又碰上大雪,不利於養病。”“哪裡就那麼金貴了,以前下雪的時候……”本想說還打過雪仗,覺得不妥,突然頓住,以前,以前曾經和嫣兒劉盈在雪後玩耍的情景已經印刻於心,怕是忘不掉了,又是大雪,人卻不見了,他現在可好,他能否撐過嚴寒冬日?

  靈犀見我的神情慘然,故作頑皮:“以前,以前奴婢在家的時候還吃過雪團呢,那叫一個涼啊,現在老了,身子骨不行了,跑出去取個東西都嫌冷。”說到這兒她還故意將手背過身去做個駝背的樣子,咳嗽著。我笑著,領她的情,隔窗看不見雪花,我撐起身子:“把窗子開大些。”

  “不行,娘娘的身子受不得涼”她不依。“只是開大些,不會有風的,我穿的扎實。”我哀求道。她有些不忍,又有些為難,將那窗縫略大了一指。我笑著,真美,棉柔的雪,輕盈飛轉,旋著圈的舞動,有些清冷,有些優雅,讓人生憐。

  還在惆悵,劉恆身影已現。白色的風麾,白色的長袍,白色的冕冠。我一呆,指尖有些抖動,只是望他,等著答案。“皇上駕崩了。”劉恆聲音低啞。身子晃了晃,強制自己定住。我低頭,蘊著淚水。白衣似雪,文雅孱弱的他,善良無助,用情至深的他,我回憶著他的點點滴滴,卻總記不清他的容顏,凝著眉,狠狠的想,拼命睜大著雙眼,依然尋不見痕跡,淚水空然滴落,濡濕身下的被褥,原來心中百般的惦念,也不過爾爾,錐心的刺痛襲來,我手腳冰涼,不住的顫抖。好像最寶貴的東西被人偷走了般,哀傷痛慟。這世間沒有天長地久,再怎麼刻骨銘心也被時間抹平了傷痕,而當事的人卻渾然不知。

  曾寬心安慰自己,我不曾遺忘,現實所逼,只是把他藏在心底,此刻真相血淋淋的揭開,傷入肺腑,寒徹全身。“漪房,我現在需要你。”劉恆的目光充滿憐惜,第一次開口直呼我的名字。

  我迷茫著抬頭,懶得掩飾自己的傷痛。他走到近前,將我雙手覆住,一股溫暖傳遞過來,我愈加放任眼淚恣意洶湧。

  “漢朝宣劉恭即位,張氏為太後,呂後為太皇太後統領朝政,呂家已經把持朝政,但朝中門閥世家唯恐外戚干政,朝堂易幟,紛紛暗中支持諸王起兵造反,而諸王也怕呂氏痛下殺手,准備興兵,清除外戚,只是軍中無人,不敢貿然動手。如今我們進退兩難,真如同魚肉,任人宰割。”他說的極慢,平緩之下掩蓋著千鈞一發的緊張。我停止哭泣,有些恍惚,十一歲的太後,一歲的皇上,紛亂的訊息充斥著腦子,一時轉不過來。

  片刻,深吸口氣,放出聲音:“代王准備如何應對。”他的眸子清冷,神色肅殺:“與其待死,不如拼個魚死網破。”

“那杜將軍和周相怎麼說。”我接著問。問及至此,劉恆有些不耐:“周相膽小,只是一味的勸阻,說什麼呂後不會對我們施以毒手,還說讓我上表,恭賀新帝登基。”我又問:“那杜將軍呢?”劉恆有些負氣說:“他說代國兵不精,馬不壯,沒有一絲勝算。”我整衣,搖晃著爬起身來,對劉恆方向叩拜:“恭喜代王,有兩位賢臣。”

  他有些不解,蹙眉看我,等著下文。“呂氏奪權,必欲除劉氏子孫,只是代王要知道,此事未必是現在。劉恭雖小,卻是劉氏朝堂象征,天下臣民莫不擁戴。呂氏如若此時動手,必屬謀逆,人人得而誅之。並且太後雖然強勢,也企盼孫兒江山穩固,不會支持呂氏眾人,這樣一來,他們既無出師之名,又無出師之能,他們才不會貿然動手。”我娓娓道來,依著對太後的猜度。“那何時才會對代國下手?”他有些焦躁。我肯定的說:“嬪妾不知。但絕不是現在。周相說的對。”

  劉恆緊張的情緒有些放松,旋即又問:“那如此該怎麼辦?”“周相的建議很好,不妨去做,只是要寫得越謙卑越好,方能逃過此劫。”

  他眼眸中帶有贊許,開顏一笑:“好個棟梁之材。”此時我才猛然發覺自己的失言,再加上剛剛的悲傷過度,軟得擎不住身子,轟然倒在床榻上。

  一聲聲呼喚,裝作不知,心身俱累,不如沉沉睡去。周相訝異劉恆的轉變,杜將軍只是面冷如霜,不發一言。一篇長長卑遜的恭賀表派信使連夜催馬送往長安。隨後劉恆做了更加讓人難以置信的舉措,就是不顧我的勸阻,決然將我帶上朝堂。

  芙蓉榻擺在右側,落地的青紗遮於榻前。滿堂的文武錯愕著,憤然著,礙於周相尚未有所疑議,不得不壓下怨言。

  只是我仍然虛弱,無力的雙手,撐不起軟綿的身子,無奈的偎坐在榻上,隔過青紗,接受著如芒如刺的目光。劉恆喚宮娥為我倒水,拿絲帕的聲音一次次打斷臣官的啟事。我驚慌無措,卻不能開口推卻。

  周相大怒,一雙霜染長眉巍巍顫動,上前一步:“代王年幼,為王者應清明自省,不應耽迷於女色,祖訓有言,朝堂之上,君臣議事,後宮不得干政,代王這樣做有違祖訓,荒唐的很。”

  劉恆淡然,只是輕笑:“丞相不必生氣,竇氏身體微恙不能隨身服侍,本王又總是記掛在心,只好將她帶上來,讓本王安心打理朝事。她不曾說話,哪來的干政?”杜戰右手站立,目光深邃,復雜難懂,當劉恆如此回答周相時,他更是嘴角輕帶一絲冷意。

  這才是烈火油烹,以前怕劉盈的寵愛讓後宮心生嫉妒,唯恐烈火油烹,現在想起實在好笑,今天才嘗到被人架在火爐之上燒烤油煎的滋味。此時我只能喜怒不動,斂了眉目垂下頭,摒住了呼吸。“老臣惶恐,臣以為朝堂是代國的朝堂,她是呂太後賞賜的良家子,不應不防,另來,即便不曾說話,她的耳朵也會帶來諸多的禍害。”周嶺仍不罷休,說得不緊不慢,面容凜然。

  “那依得周相所言,即便已經身為本王妃嬪也不能不防咯,或者應該立即殺了她正威儀?”劉恆笑得冷然,讓人不寒而立。“至少不能讓這個女子出現在朝堂之上。”周相霍然抬頭,目光直逼劉恆。

  好個跋扈的周相,劉恆年幼便如此欺凌。劉恆雖有不是,他卻越了規矩。我記在心頭,想要張口說話,卻被劉恆拍案之聲震住。

“如果本王偏要呢?”聲音之厲,讓周相和杜將軍都愣了愣神。周相頓時面容漲得青紫也放大聲量:“那就先殺了老臣。”百余人的朝堂寂靜無聲,甚至連呼吸聲都幾乎不聞。劉恆與周相對持著,我掀起紗簾一角,從側看去,劉恆牙關緊咬,腮部鼓起,喉嚨不停的吞咽著,雙手緊握捶與御案,身形緊繃,仿佛一瞬即會上前拔刀將周相斬殺。周相雙目抬視,胸前飄舞著雪白胡須,頸項直挺,只等與代王來殺。我輕咳幾聲,掀開紗幕,手腳忙亂著爬下座榻,蒼白的面龐配以白衣,愈發顯現我的虛弱。

  執事的宮娥上千攙扶,我拂袖甩開,一步步走向周嶺。百官睜大了雙眼,看著我的舉動。周相則怒目橫視,一絲不屑掛在嘴角。我俯身施禮,他將頭扭向左邊邊,我旋即轉身,迎對著他再次施禮,他不屑,轉頭右側,重重鼻音哼斥出聲,我笑而不語,又轉身向右。身後深吸涼氣之聲此起彼伏。幾番下來他也無奈放棄,只是口吐妖孽兩字,盡顯他的心意。我深深下拜,不再挪轉,“周相息怒,嬪妾想問周相一事,不知是否該講?”

  “說”他的聲音夾雜著怒氣。“如今先帝駕崩,新帝即位,代國可有危險?”我含笑抬眸,與周相對望。

  “自是危險!只是也輪不到你管。”周相面容凌厲,後半句更是提高了聲調。

  “嬪妾以為,自是危險,就應該代國上下團結一心,君臣互相扶助,共渡難關。當今之計,在於隱忍,牽一發而動全身,如果此時君臣不和傳到上面,知道的是君臣商議嬪妾一點小事,不懂事的把這傳成君臣之間已有間隙,豈不誤會。再加上若是有心存旁念者,從中做些手腳,代國豈不是更加危險了?周相於代國,功勳卓著,心系代國安危,這些必是比嬪妾想的深遠,嬪妾賣弄了。”我低頭又拜,不起身,只俯在地上。大殿又是一片寂靜,周相的表情如何不得而知。沒有人說話,我也就無法起身,我靜靜的候著。

  啪啪幾聲清脆的掌聲,劉恆繞過桌案,將我扶起。他轉過身,對周相深鞠一躬,我走到劉恆身後,也隨身下拜。“丞相息怒了,本王錯了。丞相一番心意,本王卻不領情,還與您爭執,實在不該,望丞相念在本王尚且年幼,不妥之處多多包涵罷。”說罷掀前襟准備下拜。我在身後也隨之躬身。

  這一舉動大大的震動了周嶺,他有些驚詫,又有些惶恐,還有些得意,連忙攙扶劉恆,口裡一迭聲的豈敢豈敢。百官也送了一口氣,歡聲漸起,還有一些附和著說代王賢德。劉恆被攙起,拉著周相的手,走向寶座,周相不解,隨他前行,直到龍案,劉恆將周相手放於案上,周領有些恐慌,欲抬起,無奈被劉恆死死按住,動彈不得。

劉恆抬頭看向殿下說:“丞相撐起代國半壁江山,耽心竭力,治國功績,高不可沒,本王在此說與眾卿,永安侯進封永安公,拜為相父,此位世襲罔替,堪比王公,世世代代與我代國共榮。另有肯於進言者,一經采納,賞爵進位,犒勞金銀,必不食言。”下方一片喧嘩,有頭腦靈敏者猛然下跪大呼:“代王賢德,萬民愛戴!”

  其余的人呼啦啦隨著跪倒一片,皆呼賢德英明。我笑著,看著群情激奮,慢慢的挪向殿門口,輕輕地將腳抬起,踏出大殿,將那喧囂隔在腦後,外面陽光明媚,絲絲的暖意在冰冷的天氣裡格外讓人珍貴,深吸一口氣,充滿了清冷的氣味。我笑著,仰臉盯住昊日,眼淚順著臉頰流淌。冬日快要過去,春天又在哪裡?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29:51

承寵

  靈犀時常為我擔憂,王後臨近分娩,若是一舉得男,封為世子,必然捍衛了後位,我的處境也將艱難。我不肯與她爭辯,卻安下心,篤定不會如此。杜後溫婉,待人親善,內有薄太後一意輔助,外有杜戰赫赫功績,她即便沒有誕下世子,王後的位置也不會有所撼動,她沒必要對我有所舉動。

  “娘娘,這是王後送來的玉簪茉莉胭脂,送來的宮娥還說,是王後親自研磨,送給娘娘的,您聞聞,這胭脂不像宮中的份例,細膩滑潤,香味也甘甜呢。”靈犀為我試妝,輕輕將那胭脂用手勻開,揉在我的面頰,頓時兩腮生香,芬芳的氣味中還透著香甜。

  我點頭稱是,“果然是好胭脂,既然你那麼喜歡,就賞你了。”說罷將那盒子放在靈犀手中,歪過頭看她。她有些窘了,急急的說:“娘娘又拿奴婢取笑了,奴婢哪能用這麼貴重的東西,更何況那是王後賞賜的。”我輕笑:“哪裡戲弄你了,人家給的誠心誠意,我又不用香粉胭脂,要它有什麼用?”

  “怎麼沒用!聽送胭脂過來的姐姐說代王已經讓王後查了娘娘的彤史,怕是不久就要侍寢了。”

  靈犀買弄著自己的消息廣通,笑的得意。我勉強笑了笑,回身看著鏡子:“是嗎,即便是真也不用如此得意。”她依然在耳邊嘰嘰咋咋,我卻半個字也不曾聽進。該來的終歸要來,拖過了春日卻拖不過初夏。青衣宮娥通稟夏美人來了,我暗拊,許久不見夏雨嵐了,聽說劉恆對她的寵愛稍縱即逝,每日間只是垂淚,哀歎歡愛易逝,消瘦得脫了人形。如今過來又是為了什麼?我笑了笑,親自帶靈犀迎接。

  夏雨嵐不曾料到我會親自前來,呆愣在台階下,我上前一步,攙扶她的胳膊道:“入宮以後不見妹妹過來,以為妹妹嫌棄了我,如今來了,為何這般麻煩,自家姐妹不必通稟進來就是。”拉著她的手踏上台階,驚覺袍袖之下嶙峋的臂膀,側看她的面容,有些枯瘦,有些晦暗,與進宮前天淵之別。心中有些哀歎,以色侍人,最終不過是遺忘,後宮的美貌日日常新,卻很少有人顧眷舊情。

  兩相坐穩了,命靈犀端過來我們自己磨制的麥香茶,布上粗糧茶點。夏雨嵐看了看茶點,輕輕一笑:“難怪代王喜歡姐姐,您比我們都明白他的心,連小小的點心也自己動手,用粗糧制成,看來姐姐已經能夠融進代宮的生活了。”

“說起這點心,我甚是喜愛,妹妹不妨嘗嘗,換換口味也是不錯的。”我避開她的話,轉意其他。“不用了,妹妹沒進宮前天天吃。姐姐想來也是如此吧,難道還這麼愛吃嗎?夏雨嵐不依不饒,語氣中帶著酸意。我拿捏不准她的來意,只是順著話題說下去:“自是吃過的,怕是比妹妹吃的還多。只是代宮上下簡樸,我們也不應該太過奢靡才是。”

  她似乎被觸動了什麼,俯在磯上,哭聲驟起。我皺著眉頭,靈犀欲上來阻攔,擺擺手讓她退去。冷眼看著她的哭聲忽大忽小,約一盞茶的功夫,緩緩地停住了,將頭抬起,怯生生的一雙淚眼,惹人憐愛,她咬緊下唇,顫顫的說:“姐姐救救我吧!”我緩緩開口:“何以說來?為何要救,為何救得?”

“代王對我,初甚喜愛,如今姐姐得了代王的寵愛,妹妹自然不敢妄念,只是宮裡捧紅踩白的事姐姐不曾入眼,看著妹妹掙扎於水深之中,姐姐也必是不落忍的,另來,我姐妹一同前來,若是同時侍奉代王,互相也有個照應,也比旁人強些。”說到後面她的聲音有些微弱。

  我微微一笑:“旁人?旁人可是杜王後?”夏雨嵐顯然不曾想到我敢說出這名字,臉色瞬時變了色,四處打量四周站立的宮娥,喏喏的張嘴否認:“不是,當然不是。”我輕笑,眼底含著冷意:“既然不是,還會有誰是我們姐妹的大患呢?”

  她仍然環顧,搖頭不語。有膽放言,無膽承認的東西,我不怒反笑:“這後宮的事,大大小小都是王後統轄,你碰見的那些下作的東西交給王後就是,再來妹妹說到共同服侍代王,我實在不能理解,我們姐妹不是一直在共同服侍麼?莫不是妹妹以前不曾用心?”說到這裡我笑了笑,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妹妹還是如此美貌,自然能贏得代王回心,至於他什麼時候回去,並不是我能左右的。倒是奉勸妹妹,調養好自己才是,不如吃點這點心,御醫說,對身體很有脾益呢。”我伸手將點心端到她的面前。共同服侍?可笑!我獲罪暄暉殿時她們又何來共同服侍一說?她有些怨毒,直直的站起:“莫怪許氏囚禁之時仍然口吐怨言,說娘娘您狐媚惑主,欺上瞞下,借計殺人,如今看來倒有幾分道理,只是娘娘別忘了,美貌易逝,您這身皮囊終究會老去,代後如果此時誕下世子,您的晚景必然淒涼……”

  哦?真面目果然露出來了,我依然保持笑容對她,她昂著頸項,雙眼寒光似要將我置於死地。

  “他日淪落到我們這樣的下場,別說妹妹不曾提醒你。”夏雨嵐說罷,甩了袖子離去,靈犀憤恨,想要攔住,我搖搖頭,含笑吃著點心。原來許金玉身陷囹圄依然不改毒舌,說些不著三四的話,狐媚惑主?想到這裡我撲哧笑出聲來。

  她們都錯了,她們不知,劉恆此時不是在尋找賢妃美姬,他只是在找個能隨他隱忍蟄伏、並肩同行的伙伴,無關是男是女,無關美貌品行。紅顏易老,恩愛易馳又如何,我不曾以色侍君,又何談恩歡不再?我笑著,控制不住,如此開心許久不曾有過,仿佛看了一場鬧劇,有趣的很。

  翌日,傳來的消息,劉恆聞得夏雨嵐大鬧承淑宮,大怒不已,將其貶為庶人,幽禁瀟雨閣,聽說夏雨嵐看到旨意後大罵竇漪房,言語之骯髒讓守衛也不忍再聽。靈犀告訴我時,小心翼翼察看我的神色,我笑著看她:“罵就罵了吧,不必解釋許多,罵我會讓她好受些。畢竟她的一生就這樣毀了。”

“娘娘不封了她的嘴,只怕會污穢了娘娘的名聲。”靈犀有所擔憂的說“名聲,名聲又能用來做什麼。既然她們都說我媚主,我也不能枉擔了虛名,你去安寧宮回話,就說我的身子好了。”我面容平靜,不見一絲波瀾。

  靈犀匆匆離去,我斂了心神。我本無意爭這可笑的恩寵,卻被他們步步緊逼,想來朝野內外也都在等著看戲,既然誰都不相信我淡泊此事,那就來個順水推舟,遂了各位看官的意願,做個狐媚的妖孽,看看我的本事。

  是夜,前來奉迎的車輦停在宮門外,我身著寬袖長裙,搖曳墜地,雖是青布,卻被靈犀繡上了朵朵梅花,用絲絛束住腰,配一小小香囊,也算清麗可人。發上只用素銀的簪子綰了普通的發髻,只是耳鐺卻是兩顆紅豆,這也是靈犀靈巧所制,看著鏡子,我左右相顧,退意萌生,一時負氣去將自己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此番前去將會了斷我的前緣,必然要與劉恆生生世世糾纏下去,難以分割。不是不肯,只是少了些情願。

  我咬著唇,木然的將簪子扶了扶。靈犀走到我的身後,鏡子中的她欲言又止。“什麼事?”我問“娘娘如此心神不寧,許是為了它。”她將手向上翻起,一截羊腸鼓鼓的趴在白晃晃的手心,看著有些怪異。“我不解:“這是什麼?”她支吾著,雙眼有些慌亂。隨後定了定神,說:“奴婢臨行前,姑母告訴奴婢的法子,說娘娘他日侍寢定是用得著。今天奴婢就照話做來,只是不知道該怎樣給娘娘。”

  我伸手接過,兩寸長的羊腸被兩邊打結,中間灌滿了暗紅的東西,我低頭,暗自心驚,低低的問:“裡面是什麼?”

“是新鮮的鴿子血,姑母說必須是現宰殺的,奴婢叫人去御膳房吩咐了,宰只鴿子我們自己燉,那鴿子送來的時候有些血,奴婢就接起來裝進羊腸。”靈犀說的小心翼翼,隨後又接口說:“不曾有人知道。”我看她,她有些慌亂,目光四處躲閃,輕輕一笑,用手掐住她的胳膊問:“你還知道什麼?”

  靈犀撲通一聲跪倒:“奴婢對娘娘不敢隱瞞,奴婢什麼都知道,只是一心為娘娘,不曾想過其他,如今這法子也不是壞事,娘娘就算不信著奴婢也要想象今晚該怎樣渡過,索性就用了它,也給自己留條生路。“我深吸一股涼氣,並不是為她什麼都知道,卻是因為自己竟忽略了最至關重要的東西,我已非完璧,即便劉恆年幼也不可能瞞過,漢宮送來殘女,親王受辱,這等大事定是要起波瀾的,而送親的良家子壞了規矩是可以就地斬殺的,即便不當時將我斬殺,代國詰問漢宮,她們也必把我豁出去的,屆時來個死不認賬,再分辯說是我一路上不守貞節,令親王蒙羞,我的死罪是落實的,下場都一樣,左右都是死。

  我看著右手所攥那截羊腸,原來早有此准備,她們想的倒是周全。拉起靈犀,抬起袖子為她擦拭惶恐落下的淚,笑著說:“哪裡是不信你呢,只是從此以後可真的就是貼心的好姐妹了,我的把柄可都在你手上了。”靈犀聽到這裡,更是委屈,直直的叫道:“若是有心害娘娘,還費心做這勞什子?娘娘莫要不相信奴婢!”

  我笑了笑,刮了她的鼻子:“臉還真酸,不過句玩笑罷了,竟唬得這樣,實在沒見過世面,將來還要陪我那麼多年,如此眼界可怎麼辦是好?不如早些將你送個青年才俊,生娃娃去吧!”

  靈犀聽到這裡,噗哧一笑,“奴婢不走,已經分到您的身邊,就跟定了您,只要您有奴婢一口飯吃,奴婢就不走。”我還想逗她開心,外面的內侍等的不耐煩,近來陪著笑臉說:“娘娘,您看,時辰到了,也該隨奴婢去了。”

“好吧,我馬上就來。”我暗自握握手中的東西。笑著對靈犀頜頜首,輕輕地只說了一句話,“你也別閒著,在家為我燒個香吧。”靈犀眼底又含濕意,我笑著坐上車輦,頭也不回的去往乾坤殿。乾坤殿,是供代王與妃嬪休憩的地方,代國規矩隨同漢宮,除王後外,其余妃嬪不得與親王過夜,為避免連夜折騰,就將這乾坤殿一分為二,左為代王休憩,右為受寵幸後的嬪妃在此暫住。

  代宮不尚奢華,宮殿也小,雖說左右,卻是相連,呼吸之聲此起彼聞。我慢慢走進左殿,劉恆躺在龍榻上看書,昏黃的燈光映襯著榻前的白紗輕揚,似我此時如踩在雲朵之上,飄搖不定。殿內彌散著裊裊的龍涎香,繚繞迷蒙,他抬頭看見我,一絲笑掛在嘴角,急急的從榻上起身,笑意盈盈:“你極少這麼穿著。”

  我笑:“靈犀讓我如此。“他伸手欲拉住我,我將手反翦,偷偷的將東西交與左手。他將額頭砥住我的,雙眼閃爍著光亮:“從今天起你便是我的,無論何時都是我一人的。”

  我有些動容,雖與劉盈有過肌膚之親,卻是宮娥與皇上之間,劉恆的話更像是男人對女人,於心,劉恆更深三分。劉恆的唇落在我的耳垂,輕輕銜住那顆跳動的紅豆,隨即又溫熱細密的落在頸項。

  我僵直了身體,仿佛要窒息般,呼吸紊急,胸口隨著上下起伏。嚶嚀之聲驟出,我有些怔然,他笑著將我的聲音吻緘口中。他沉沉喚我,“漪房,你可知,為何女子十五及笄以簪綰起發髻?”我迷蒙著,只是搖頭,他將我頭上綰的發簪拔掉,附在我的耳畔喃喃:“那意味著,此生她的發髻只能由她的夫君放下。”
  
我戰栗,長發如緞,風中蕩漾。他將我壓在榻上,層層衣衫接開來。癡纏,吟哦,沉淪。用盡僅剩的神智,將那羊腸擠破,點點繁紅撒落,心也放了下來,旋即放任自己沉醉其中,不願自拔。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0:05

世子

  再旖旎的景象也終有散掉的時候,例如現在。劉恆蹙著眉,不耐煩地問:“什麼要緊的事,不能明日再回?”那宮娥哆嗦著身子,俯在地上,頭也不敢抬,卻不曾領命退下。原本已經睡著的我,被急促的腳步聲驚醒,只是望著四方榻頂,不去看那來人。

  她戰戰兢兢,抖著聲音說:“王後,王後娘娘生了,但是出血不止,怕是怕是……”

  劉恆登時起身,忙問:“何時,可叫御醫?”那宮娥帶著一絲哭腔:“叫了,御醫也無可奈何!說只能聽天命!”劉恆怔住,許久不曾說話,我起身,推了推他:“現在王後危急,您還是趕快過去看看吧。”

  他,愧疚看著我,我搖搖頭,傳個宮娥進來為我穿衣。見我如此,他面沉似水,頭也不回的,隨那宮娥前往安寧宮,殿外值夜的太監,慌不迭的尾隨著而去。空曠的大殿只有我和那個幫我穿衣的宮娥。冰涼的夜,我心也有些冷,轉頭笑著看她,“多大了?”那宮娥是長久服侍在乾坤殿的,久經見識,只是笑著說:“回娘娘,十九了。”

  “你可知……那你可知王後誕下的是王子還是郡主?”我問的小心翼翼。

  她笑了笑:“代國洪福,是王子。”

“哦。”我答了一聲,再不說話。打理好衣物,我隨車輦返還,車行至承淑宮外,但見宮內一片通明。隨行的內侍叩門,大概並不知道我會此時返還,開門的太監有些呆愣。靈犀聞訊急忙跑來,端量我的神色,見我不喜不怒,她有些捉摸不定,只是攙扶我下車,謝過眾人,將殿門掩上。我坐到床上,只是低頭冥想,她躡了手腳,服侍我寬衣。

“娘娘為何這麼早就回來了,莫非……?”靈犀擔憂的問。我搖頭,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不是,沒出問題,是王後難產,代王去安寧宮了。”

  她有些明了的看著我,將錦被為我蓋上,我神情木然,雙眼看向遠處,不言不語,她見我睡意全無,歎了口氣:“娘娘不想睡的話,奴婢就陪娘娘說會兒話。”我苦笑一下:“說什麼?如今還有什麼話好說?”“奴婢已經派人去安寧宮了,說王後娘娘剛剛生的是個王子。”靈犀壓低聲音,輕輕地說。

  “我知道,在乾坤殿就知道了。”我轉了半個身,平躺在榻上,靈犀尋了個小凳蹲坐在榻邊。

  “那娘娘現在可知,麻煩到了嗎?”她說的平緩,卻讓人心驚。我抬眼看著她:“你說的是冊封世子?”靈犀點點頭,果然是這個事。代王年幼,雖有分封屬國卻難免少些威望,此時將王後所生的王子加封世子內可威服百姓,外可鎮治漢宮,時間分寸剛好,薄太後應該是最高興的人了。“聽說玉牒都已經下了,看來滿月都等不及了。”

  靈犀有些怨意。是急了些,怕是還有忌憚我這方面,薄太後始終不相信我們,見許氏夏氏因我獲罪,更覺我高深可懼。今朝承幸,他日再生個王子,勢頭便無法遏制。如今杜王後危在旦夕,如果萬一,怕來日我不容杜氏之子,提前為杜氏母子鋪好了後路。想到此處,我淡笑,薄太後果然老練,卻高估了我的野心,王後之位我不曾覬覦,更何況是個世子。靈犀見我如此,在我面前搖晃著手指,我一把將手打落,她委屈的撫著手背說:“娘娘不著急?還笑得出來?奴婢不明白,他日若是娘娘也生了王子該如何謀劃?”我看著她,慢慢的一字一句說出:“放了他,遠遠的放出去,遠離這裡。”

  生身於皇家,多的是兄弟相殘,秦皇二子就是先例,我不會讓我的孩子淪落到被人一杯毒酒逼死,所以我會將他放逐出去,永生不踏入這樣的紛爭。靈犀不信,只是搖頭:“難道娘娘就捨得?更何況,又憑什麼世子就該是他們杜家的?”

  我笑著撫過她的發辮:“那你說,是要命,還是要王位?”她語塞。兩者之選,殘酷而必然。任何人都會選擇要命,卻又垂涎著王位,這才是百般爭端的起源。我拉起錦被,轉過身,將後背對她:“睡去吧,想的太早些,仔細聽著安寧宮的動靜,明日早些我們過去看望。還有那個隨我進宮的臂環也找出來,明日做了賀禮一起帶過去。”

  靈犀答話,熄滅了榻前燈,起身退去。我翻過身,盯著遠方的猶亮著的啟事燈,心思沉重,不知杜王後能否逃過此劫。不,她能逃過此劫。畢竟劉恆陪在外邊,或許也會有少許安慰。安寧宮裡寂靜非常,素衣宮娥在前引領,我與靈犀前行。

  喬美人和段美人比我先到,看見我進殿,早早的站起。許是我的惡名在外,她倆分外恭敬。我淺笑,尋了左手坐下,執事的宮娥立刻端來了茶盞。我搖搖手,輕聲問:“可好些了?”那宮娥噤口不語,垂首退出。三人默默等著,各有各的心思。殿內寂靜,只有旁邊的更漏做響。稍後御醫魚貫而出,我起身上前,微微施禮,為首的張御醫是我病時常見的,我小聲問道:“王後娘娘可好些了?“張御醫捋著胡子長歎一聲:“盡人事關天命吧!”我心一沉,“如此說來……”他不答話,只是對我唱了聲諾,緩緩的退去。不等我們幾人有所反應,一行人遠遠的走來,前面的內侍高聲喝喊眾人奉迎,原來是太後。

  幾人忙整了衣裳,步出殿外,烏鬢低垂,連同侍女密密的跪了一地。太後腳步並未停留,由宮娥攙扶,快步進入內殿,我們則依舊跪在原處。

  我直直的盯著面前的方磚,黑石縫對的整齊,看的久了有些晃眼,左邊的喬美人有些不滿,輕哼出聲,身邊的侍女拉了拉她的衣袖,她撇撇嘴,把頭壓得更低。余光看見右側的段美人,她倒是安靜,只是鞠身向前,以頭叩地,一絲不動,看不見表情。

  好久,好久不曾跪得這樣長的時間了。靈犀扶住我的胳膊,用眼神詢問我是否安好,我點點頭,笑了笑,接著躬身。裡面走出一名內侍,尖銳地聲音有些刺耳:“太後傳見,眾人起身!”我們徐徐站起,段氏跪的太久,未等直立,幾乎栽倒,眾人互相攙扶,歪斜著進入大殿。

  太後上方端坐,我們又依次跪拜見禮,她轉著手中的佛珠,點點頭:“起吧,生受你們了,哀家想著王後的事,著急了些,忽略了你們,莫怪吧。”

  此番話在於我們聽來極大的諷刺,三人只是微笑,卻不能答話。“王後危急,你們倒也該幫些忙,有仙人說,抄些符咒,大難便可逢凶化吉,你們若是得閒就做些吧,就算不是為了王後,為自身積些福壽也是好事。”又是一番真心點頭,又是一番誠意微笑。“至於竇氏,你今天該向王後請安的,如今她病了,哀家就替她受你這個禮,你意下如何?”

  太後說的語氣輕松,我卻驟然緊張起來。我忙站起:“回太後娘娘,王後娘娘統轄六宮,嬪妾昨日承寵,禮該有此一拜,只是機緣不巧,娘娘貴恙,有勞太後娘娘受嬪妾一禮,實在有些惶恐,嬪妾有禮了。”我雙膝下跪,一雙手背放於面前,身向前傾,實實的叩在地上,不敢起身。又是許久,段美人喬美人,有所訝異,齊齊的看向太後。太後閉目,口中默念著,佛珠緩慢轉動,似已將我忘掉。我貼著冰涼的地面,雖是初夏,卻仍有寒意。頸項布滿汗水,額頭砥觸冰涼。

  “抬頭吧。”上方的聲音傳來時,我有些恍惚,以為說的是起身吧,撤開雙手,扶裙准備起身。重重的一聲鼻哼,我立刻發覺不對,將裙擺掖在腿下,抬眸看著太後,等著訓誡。

  “日後要為代王多繁衍子嗣,對待姐妹也要平和謙忍,你可知道?”太後睜開眼,看著我說。

  我低頭又叩首:“嬪妾知道。”“那哀家問你,你認為現在封世子,是早是晚?”她淡笑著問,眼底閃著肅意。

  我思索片刻,答道:“國之安定,民之所向,自是該早立。”“你們以為如何?”她又抬頭詢問我身後兩人,那兩位美人也起身跪倒同聲說,“太後聖明,確該早立。”“那好,哀家就聽了你們的話,不管以後如何,這個位置可不會再變了。”

  太後滿意的點點頭,又看向我,言下之意,尤其是我。從我們奉迎開始,到此時此刻,一段完整的下馬威才告以結束。既用我們之口說出了早立世子,又堵住了大家將來會有的非分之想,來個有苦不能言,太後果然用心良苦,我恍若不知,默然隨著眾人拜了又拜。“太後娘娘,王後娘娘醒了。”王後身邊貼身的宮娥低頭近來稟報,太後聞言急速起身,因為太過匆忙,眩暈著扶住椅子扶手。我起身上前,攙住太後。她看著我,就像那次中秋之夜,眼神中略帶深意,沉沉道:“既然如此,你也進去看看吧。”我點頭領命,隨著進入內殿。

  內殿血腥氣味依然未散,王後躺在床上,秀發散落在四周,慘白的面容印襯著亂發,愈發的駭人。進出的宮娥無聲的更換著一個個銅盆,內裡飄浮著血色的污穢和染血的棉布,讓人看著心涼。

  她虛弱的睜開眼,看見太後,強扯出一絲笑意,掙扎著想要起身,太後伸手將她按倒在床,拜拜手。杜王後面帶愧意:“母後見諒,臣媳無法見禮了。”太後拉住她冰冷的手,微微帶著顫意,“傻孩子,見什麼禮,等你好了哀家罰你跪個一天就是”

  聞言,杜王後笑出來,帶著猛烈的咳嗽,噴出一絲血跡。身邊的侍女上前拍撫著,將頭扭向一旁,帶有些許哭意。“混賬的東西,來人,給哀家拉出去。”太後見那宮娥哭聲漸大,有些動怒。

  那宮娥慌了神,只是下跪求饒,哭聲哀求聲混在一起,充滿了原本寂靜的內殿。

  杜王後,聽到此處,想要起身阻攔,卻因十分的虛弱支撐不住,趴在床邊不斷倒氣。

  太後見此,叫人將那宮娥拖了去,只是安慰杜王後,“世子哀家去看過了,御醫和嬤嬤照顧的很好,過些日子就能送過來。”杜王後聽到世子一詞,抬起頭望向太後:“世子?”“嗯,哀家已經下了玉牒,又圈了名字,就叫劉熙,封為代國世子,已經派人送表奏請大朝核批了。”太後帶著笑意娓娓的說。“他還太小,他……”杜王後有些擔憂,又有些欣喜。太後急忙說:“小什麼,社稷要緊,更何況你的姐妹們也都勸你接受了封賞,她們也是樂意的。”杜王後看向我,我點點頭,她的笑浮於臉上,帶著欣慰。

  想了想,突然看向我的身後,似乎在尋找什麼東西。太後了然,“恆兒上朝去了,一會兒就來,他也同意立熙兒為世子。”直到此時,杜王後才松了一口氣,慢慢躺下,合上雙眼。太後使個眼色,宮娥跑出殿外出來御醫,替王後診治。“恭喜太後娘娘,王後娘娘病情已經回轉。”張御醫鞠身抱手著說。太後聞言,寬慰了不少,只是用手指著張御醫的頭說:“好生看著,若有旁事,唯你是問。”

  那御醫唱諾,我攙扶著太後轉身離去。外殿的兩人顯然已經得知杜王後無恙的消息,太後剛剛出來就上前恭賀,太後舒緩愁眉,笑意滿懷,賞賜了有功的宮娥,內侍,起身回轉,已有宮娥上前接過我攙扶的胳膊。我慢慢的退下來。

  靈犀上前,“娘娘累了嗎,回宮休憩吧。”我點點頭,跟著靈犀,登上車輦,回承淑宮。一場世子之爭起的慌亂急促,去的出乎意料,各人猶自心驚,卻稱了太後的心意,我望向窗外,清風拂過,飄過玉蘭的氣息,又是一年夏天到了,卻不知還有幾度寒暑。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0:18

杜戰

  雖然已是夏日,凌晨依然有些冷意。我放下筆,哈了哈氣,轉動僵硬的頸項。回頭看看,段氏已經俯案睡去,喬美人雙手抱肩,跺著腳,鼻翼抽動,雙目微赤。太後命我們為王後抄寫符咒,暫居安寧宮偏殿,為顯誠意,隨身的侍女不許進入。連日來,日夜更替,不曾停歇。我的青布罩服清晨保我暖意,中午卻是最熱,常常汗濕塌透後背,她倆身著薄紗便宜涼快,只是難以抵擋凌晨清冷。我與喬美人相視一笑,一同看著昏昏睡去的段氏。

  她嬌小可愛,睡得也酣暢,我脫下外面的罩服,給她披上,喬美人不語,只是默默地看著我的舉動。不理會其它,起身走到茶案旁坐下,端起已經涼掉的茶水輕輕的抿,一股沁涼順喉而下,激得全身都跟著緊張起來。她坐我下手旁,端起那茶看看,怒氣直升,抬手揚於地面,重重的將杯子墩在桌上。

  “太後娘娘讓我們抄寫符咒,我們無所怨言,只是不能用這冷茶餿水對付我們,我們好歹也是有位分的後宮,憑什麼如此。”

  我漠漠的看著那茶水在石磚上暈開,幽幽的說“入鄉隨俗罷,此時妹妹已經不是身處漢宮,我們既然是代國的嬪妃,就要服從代國的宮規矩,太後也有她的意思。”那日立世子之事,太後用意昭顯,現在也不過讓我們更加知道尊卑。

  一年過去,漢宮對我們已經慢慢淡忘,所以她才會尋到這個機會嚴加管教。薄太後在漢宮時所受的屈辱,怕是要一項一項還回來,既讓我們日子捱的辛苦,又不能挑出毛病惹怒漢宮。放下茶杯,看向窗外,仍有些灰暗,微風拂過,吹得抄寫用的黃紙呼啦呼啦作響,我歎了口氣:“接著抄吧,快要天亮了。”我起身走向桌案,身後傳來喬美人的聲音:“他們都說姐姐胸有溝壑,能否對妹妹指點一二?”

  回頭看她,笑得詭異:“你不怕下場如同許氏夏氏?”喬秀晴昂著頭,笑著說:“妹妹相信姐姐不會那麼做,即便做了也是她們罪有應得。”

  好個伶牙俐齒,卻不讓人討厭。她與夏雨嵐不同,並不是一味的阿諛,我笑著說:“如今最有用的就是趕快把符咒抄完。”拾起毛筆,躬身抄寫。喬氏默然站立片刻,也走到我身邊拿過紙幣,開始臨寫起來。如我們這樣的境地哪裡還用溝壑,只是不要無端因為耽誤進程受罰就好,如果及時抄寫完畢,太後將我們放還便是最好的結果,哪敢奢求其它。

  杜王後月余才有些好轉,我們也因為她的好轉被放,各自回宮,不過我仍然每日過來問安,喬氏與我頗有默契,我來她走,她到我回,很少碰面。“妹妹辛苦了,本宮聽說,那些日子多虧幾位妹妹辛苦抄寫符咒才換回本宮性命,實在感激,不知說什麼是好。”

  杜王後此時已經能端坐榻上,與我聊著家常。我笑了笑:“哪裡辛苦了,嬪妾也是希望娘娘能夠早日好轉。”奶娘抱來世子,杜王後接過,面帶慈愛逗弄著熙兒,我上前一同逗弄,熙兒面圓紅嫩,眸子隨光轉動,看向我處,我笑著拍拍他的小手,他伸手欲抓,卻是抓空,逗得我們呵呵作笑。

  我有些恍神,好似嫣兒抱著劉恭與我嬉笑,同樣的景象,人卻都不見了。不知嫣兒可好,她能否適應太後的生活,劉恭呢,他是否也好,離開漢宮時他還是呱呱嬰孩兒,如今該會說話了吧。

  靈犀有時會與漢宮聯系,我卻從不問她方式,既然選擇信任,我執著如此,她也會將新近知道的統統相告,我卻很少予以置評,既然已經遠離就應該決意忘卻所有,只是可憐了錦墨,全無她的一絲消息。不知是呂太後故意隱瞞,還是靈犀怕我擔心,從不提及此事,無奈之余也只能每日在心中默念,希望她一切安好。

  殿門外執事的宮娥進來道:“鎮國將軍杜戰殿外等著覲見。”杜王後高興,忙叫人前去奉迎,我起身,端整了衣袖,對王後深施一禮說:“嬪妾不宜會見外男,先行告退。”“自家親人倒也無妨,更何況,你們也是見過的,一路也算相處過,不必回避。”杜王後拉我坐下,我見推諉不下,只得垂首坐下。一身銀光閃熠向內走來。

  入內宮,他不曾兵甲盡卸,足見劉恆對他的優待。沉重的盔甲撞擊聲有別於脂粉流香,透著硬朗,讓人眉目開闊。他先按君臣之禮與杜王後相見,杜王後又以兄妹之禮相還。我支身站起,杜戰未有准備,見我也在,慌亂之中又重復以君臣之禮與我下拜。各自坐下,我沉默不語,看著杜王後與哥哥話著家常。第一次仔細打量杜戰,神態剛毅,英氣勃勃,一雙劍眉直入雙鬢,滿是威武之意。聽聞杜老將軍原是高祖手下大將,隨代王分封至此,一子一女隨伴身邊,杜戰幼時承教驃騎將軍,代國初立,北方邊陲多有游牧野蠻人騷擾侵襲,無奈杜將軍病逝,杜戰一桿沉碧寒銀槍擔起重任,領兵殺敵,一舉平獲北方七個部落,立下赫赫戰功,漢宮賞賜銀甲駿馬,封其鎮國將軍,與周嶺分領左右文武,擔起代國半壁江山,那年不過十七歲。

  現在看來果然了得,如此年紀有此般成就,杜老將軍也會泉下有知的。杜戰似乎知道我在看他,他眉頭緊蹙,回答杜後的問題也不見一絲歡顏,我笑了笑,他一直是提防我的,為劉恆,為杜氏,也為他自己。“妹妹,妹妹,你可聽見本宮剛剛的問話?”杜王後拉住我的衣袖,我回神,帶著歉意:“嬪妾失禮了,不曾聽見娘娘的問話。”杜王後掩嘴笑著:“可是因為代王幾日沒去了,妹妹才出神想他?”杜戰也將目光轉向於我,保持著淡而嘲弄的笑。

“娘娘又在開嬪妾的玩笑。仔細杜將軍笑話。”我有些尷尬,喃喃的說。

  杜王後見我神色不對,也掉過話頭:“他哪能笑話別人,別人還要笑他呢,如今年紀不小了,卻仍不肯成家,知道的是他有些怪癖人家不肯與他做親,不知道的還以為他眼界高,不好接近呢……”

  “杜將軍年少有為,是我代國棟梁,自然要尋個匹配人家的女子,只是王後娘家是天家,再加上杜將軍的人品能力,這樣匹配人家確實不好找。”我低頭抿嘴,接過王後的話尾。

  杜戰也不答言,只是低頭不語,見此神色,我有些訕訕,也不再言語。敦厚的杜王後也接不住話尾,說不出下文。一時間大家都沉默不語,各自想著話題,端坐著,大殿沉寂下來。

  “嬪妾先行告辭了。”我起身,想要遠離沉寂。也許還有些兄妹之間的話不是我該聽的,硬坐在這兒實在無趣。杜王後還要相讓,我笑著婉拒。出殿,長舒口氣,攙扶靈犀步行回宮。路過一片水意,我有些怔仲。夏日寧靜的傍晚,夕陽霧籠,金光粼粼。偶有幾對鴛鴦游玩於水中央,交頸梳理彼此羽毛,有著說不出的恩愛,淡淡的荷香順風飄過,讓人愜意。

  錚錚盔甲之聲由遠而近,我不願回頭。“娘娘留步”杜戰抱手躬身。我轉面向他,不露痕跡的退了幾步:“杜將軍有事?”他不語,只是遙遙望著遠處。我無意與他共站許久,只是淡淡的笑著:“將軍如若無事,嬪妾就先行告退了。”他輕漠一笑:“娘娘害怕?”

“有何好怕?只是不願無謂的虛耗時光。”我不屑,夜幕有些濃重,起風了,我的衣訣隨風飛揚。“那娘娘可喜歡蓮花?”他再一次發問。“蓮花高潔,嬪妾不是不喜歡,是自覺配不上。”我目光不移,直視於他。

  他輕笑一聲:“娘娘如此人物仍不敢自比,他人又該如何呢,不過臣倒是聽聞有這麼一個人,清雅如蓮,可惜已經長辭人世,娘娘相必也是見過的。”

“將軍所說的是漢宮的蓮夫人,她卻實是個妙人兒,不僅高潔還很淡然。只是嬪妾那時負責整管內務,不曾見過呢。杜將軍說的如此詳細,想來是見過的,可否為嬪妾描述一番?”我笑著應答杜戰不語,探究我眼底所動,試圖尋些蛛絲馬跡。

“末將當然不曾見過,只是以為與娘娘同處漢宮,必是了解的。”他意味深長的回答。

  靈犀上前躬身施禮:“娘娘,起風了,仔細涼了身子,先回吧。”我噙一縷微笑在嘴角,施然下拜:“不只將軍仰慕那蓮夫人的人品,嬪妾也欽佩異常。

  只是些許內幕還要同喬美人她們打聽,畢竟她們也曾與蓮夫人同在漢宮居住。嬪妾身份卑微不曾得見,她們有此榮幸也未嘗沒有可能。嬪妾奉勸將軍莫要問錯了人,去尋對的人才是關鍵。嬪妾身體不適,先行告辭了,將軍慢走。”說罷我拉起靈犀的胳膊前行,將杜戰甩於身後。杜戰原地站立,只是望著遠方,雲卷火色,蔓延千裡,不知邊際。

  那紅色籠罩盔甲之上,泛起金色流光,恍然如石刻雕像,巋然不動。靈犀將我攙扶至榻上,我愁眉緊鎖,靈犀拿扇子為我驅熱,悶熱雖有流動卻依然將我包圍。

  “娘娘可是煩心杜將軍?”靈犀問的小心。“你說,他知道多少?”我歎了口氣,胸中有些煩悶。她想想說道:“不多,如若多了就不是滿篇的詐試。”我睨了她一眼:“好個精細的妮子,想的和我一樣。只是他從哪裡得知的蓮夫人?”

  “娘娘有所不知,那日逢迎五位良家子之前,杜將軍就已經住在長安城月余了,只是典章儀制所限才捱到良辰吉時進宮奉迎,他也許只是機警,覺得同日出殯有些問題才會如此猜疑。”靈犀說的有理,我也聽得入神。

“如果真是如此還好,只怕他一天不知道真相就會死纏下去,讓人不得脫身”我抬眼看著靈犀,她似乎也沉浸在思索之中,蛾眉雙蹙。我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倒有了主意,他尚未婚配,就將你許配給他如何?一來結了姻親,他也不好再查,二來你也可以探聽些內在消息予我,省得每日提心吊膽,三來你還可以得個玉面郎君。你說如何?”說罷我立刻閃身,躲進榻角呵呵大笑。

  靈犀惱怒,跺腳嗲責:“娘娘又拿奴婢開玩笑,奴婢不依。”她脫掉鞋襪欲爬上來對我呵癢,我指著她的頭,厲色道:“你敢!小心我不給你提親。”她見我顏色突變,以為有些動怒,有些畏住了手腳,誰知我又如此的說,更加讓她鬧羞,扔掉鞋襪撲了上來,我倆互相呵弄,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糾纏很了我就告饒,等她不留神時再反攻,她下手略輕,卻准確異常,總能發現我的致命處,不消一刻鍾,我就大口呼吸,笑著趴在榻上不動:“不敢了,怕了怕了。”

  靈犀見此,才覺出有些過分,有些惶恐,我笑著看她,大聲說:“好了好了,我不敢了,不敢給你提親了。”她聽到這句也撲哧笑出聲,坐在榻邊勻著氣。我慢慢起身來到她的身後,拉過她的手,神色肅穆說:“說真的,你可願意?與我一起,隨時會有危難,嫁給了他至少可保你性命。”靈犀看著我半晌,才領會我說的是真心話,她眼底泛起酸意:“不願,奴婢不願,說句大不敬的話,奴婢對娘娘如同自家姐姐般,傷了您奴婢也會難受。奴婢不能為一己之私不管娘娘。”

  我歎口氣,拉著她上來,與我同睡一頭,她不肯,我硬是按下:“我睡不著,陪我說說話。”

  她低頭,將我身上的被子掖好,只進半個身子在被中,我有些動容,為她的忠心。

  “那就說說奴婢吧!”她望著榻頂,幽幽的說。我知道她是太後派來監視的人,其他一無所知,她對此也緘默不談,仿佛那是一道利器,觸動了便傷及我們的情感,今日她主動提出,我有些詫異,但仍選擇默默地聽。“奴婢姓齊,齊國人,齊嬤嬤是奴婢姑母。”她緩慢的說,轉頭察看我的神情。

  我有些吃驚,但卻不露聲色,她接著說:“奴婢祖父一聲窮困潦倒,後因為有個女兒在宮中得勢一夜暴富,縣令亭長莫不阿諛奉承。祖父嘗到了甜頭,覺得如果再有一女送入宮內,哪怕只是服侍嬪妃也必然會給家中帶來錦上添花,所以在孫輩挑出了奴婢,送入宮中。”民間女子多輕賤,常常與財物富貴相換,靈犀的祖父為了自家的富足出賣了兒孫,卻不知齊嬤嬤每日服侍太後該是怎樣的如履薄冰,偶爾有幸,靈犀能活到二十五歲得以返家,尚可帶來無限榮耀,更多的怕是西郊化人坑裡又多添一副冤骨。

“齊嬤嬤可曾願意?”我有些疑問,宮中勞作的宮人,知道其中的辛酸,萬不願讓親人再有入宮遭罪的,齊嬤嬤在太後身邊更應該知道生活不易,她不會同意才對。靈犀苦笑一下:“自是不願意的,無奈祖父為奴婢換了名字,硬塞進宮,等姑母知道時,我已經進宮多時了,所幸只是幾頓責罵,不曾將奴婢驅逐出去。”

  我可以想象齊嬤嬤得知時該是怎樣的憤怒,絕不想靈犀輕描淡寫那般。“那此次東行也是你願意的?”我不解的問。太後沒有理由委她重任。

“不是,姑母唯恐別人知道我倆的關系,將奴婢遠遠的放在齊國進獻的美人宮裡做些雜役,不知怎地太後知道了此事,將奴婢召去,命奴婢隨您東行,姑母知道後摟著奴婢失聲痛哭,卻不敢懇求太後。於是奴婢只能隨您出發,前往代國。”靈犀說到這裡抬起袖子抹了一把眼淚。

  我心微酸,那樣剛強的人兒竟然失聲痛哭,可見此行的危險,而太後心中怕是另有其他打算,如同錦墨牽制我一樣,齊嬤嬤和靈犀也互相牽制。縱使多年親如姐妹,危及自身時依然無法全盤信任,派出靈犀時甚至不肯與齊嬤嬤商議,齊嬤嬤怕是因此更加心寒吧。想到此處我突然心驚,我輕易的相信了太後,相信她會善待錦墨,可是連齊嬤嬤都是如此的話,我怎麼能夠認為錦墨會過的順心如意?我看向靈犀,此時像似錦墨,抽抽涕涕,剛剛受到責打般的模樣。

  猛然悔意大升,捶打著牆壁,錦墨錦墨,你可能等到姐姐歸來?無論如何你要挺住,一定要留條命等姐姐回來。一晚我憂思反復,不能合眼,一句句喊著錦墨,心如刀絞。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0:30

聞喜

  孩子來的突然,讓我有些措手不及。靈犀的臉上堆滿笑意,我卻不能開顏。御醫拿開手中所握的絲線,隔著黃木的屏風在那邊詢問著,靈犀在旁作答。又開了些滋補將養的藥,命宮娥去拿。“娘娘,恕老臣說句得罪的話,如今您有了子嗣便不同了,也該歇歇,娘娘連日來的心神不定也多是用心太過,長此以往對肚子裡的子嗣百害無利!”蒼老的聲音隔著屏風傳來,讓人有些安心。

  我只是平躺,不想多說,仍沉浸在猛然到來的復雜滋味。御醫何時走的我不得而知,劉恆卻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前垂的龍虎佩搖擺急切,來回拍打著衣襟。他坐在榻前,緊緊地拉住我的手看了又看,一把將我帶入懷中,用力的圈住,抑制不住的笑著。

  靈犀看的臉紅,轉過身去。我有些窘然,推開他,整理自己的衣服。他又瘦了些,算起來又是兩個月不曾見面了。我低頭問:“代王連日忙碌些什麼?為何連安寧宮也不過去了?”劉恆面帶愧意:“本王隨杜將軍去了北部匈奴人處。你不要告訴母親,她並不知曉。”

  我點點頭,卻有些疑問,又帶些擔憂:“為什麼去那兒,實在危險,匈奴人彪悍,如有危險,何以應對?”他笑的得意:“怕什麼,此次出去才知道外面的天地,匈奴人雖然彪悍善騎射但也有好客的平民百姓,他們趨水而居過的也很愜意。”

  我扳起臉:“代王還不曾告訴嬪妾,去那兒做什麼。”劉恆將頭俯在我的耳畔:“我們去購買戰馬。”聞言一驚,扭頭看他,卻不料正撞在他的唇上,他的下顎滑過我的臉頰,臉龐騰的灼熱起來,緋紅似霞。他看著,聲音格外溫柔:“剛進宮就聽說你有了身孕,我連乾元殿都沒去,直接過來的。”

  我微笑著搖頭:“仔細被太後知道了責怪。”“不怕,讓本王看看。”他好奇心起,執意要掀起我的外衣。我拍打他的手,笑著:“哪裡有您這樣的,在這裡。”我將他手按於小腹,感受著一個小小生命的悸動。據聞杜王後有喜後,因有避諱,代王不曾探望,而我記憶中的那場大雨他也是從乾元殿來。此時對我的破例,不知該喜該憂,太後百般擔心的事如今正在悄悄上演,我卻無力阻止。

  劉恆將頭俯在我的小腹,輕聲問著:“現在能聽見麼?”“不能,御醫說要到七個月才能聽見。”我柔聲回答。他突然抬頭:“那咕嚕咕嚕的聲音是什麼?”我抿嘴一笑:“是嬪妾肚子餓了,靈犀剛傳了飯,代王也留下用膳吧。”

  此時左偏殿已經擺好座椅,靈犀過來跪請代王用膳。代國用膳並無漢宮排場,一桌菜多以素食為主,間或有些魚肉也是尋常做法,並不稀奇。

  數量更是少的驚人,記得嫣兒每次用飯,九九八十一道菜,魯元公主仍嫌太過簡單,而此時我們的桌子上也不過只有十道菜而已。那日聽御膳房的宮人們說,代王和太後也是如此,相對於我們幾個從漢宮來的女子,他們的更為簡樸。

  我聽罷,撤了魚肉,讓送來和太後一樣的飯菜。劉恆看著桌子上的青綠,蹙著眉頭:“太素了,何必這樣,本王記得每日應該對三宮有供應的魚、肉才對。”我用著布菜給他,笑意盈盈:“嬪妾讓他們撤了去。”“為何?不喜歡?抑或做的不合口味?”他關切的問。

“不是,是嬪妾知道代王和太後飲食簡單,嬪妾卻吃這樣的飯菜,心裡不安,更何況,如今情境,自然能節儉就節儉,越卑微越是有利。”

  我笑著拉過靈犀:“雖然都是素菜,我們這裡有些不同,這兒的荷葉粥,糖醋蓮藕,都是她去采集新鮮的材料送到御膳房,嬪妾還讓門上的小太監出去買了些菜籽,在偏殿後面開出一片菜園,小是小了些,卻足夠承淑宮中自己自足,很少用上面給的用度,一年下來倒也能節省幾百兩銀子。”“這麼多?”他有些吃驚。我笑了笑:“嬪妾長在農家,生的小氣,代王莫笑。”

  他嘴角上揚,面帶溫柔:“哪裡會笑,能如此為代國著想讓本王感動,只是虧待了你,更何況如今你也該多添些,為了孩子。”

“遵命,明日嬪妾就派靈犀打魚去。”我抿嘴一笑。靈犀在旁作勢驚慌:“哎呀,那奴婢可就不會了!”聽到這裡劉恆與我呵呵大笑,靈犀也在旁掩嘴笑著。笑意未退,我卻惦念心中的疑問,又布了些菜給劉恆:“代王剛剛說去買馬,為什麼?”

  劉恆聞言,神色變得嚴肅起來,靈犀也自覺退出殿外,將殿門虛掩。“杜戰說,代國兵弱,主要是戰馬缺少,北方雖然已有平定,卻常常有小支匈奴滋擾,代軍出戰常有傷亡,彼弱我強,敗就敗在馬上。此次出去購買一些匈奴人自己養的馬匹,雖不能彪勇善戰,但可加強我軍力量。最主要的是也可防御。”

  我深思,怕是還為了來日起兵吧,不動聲色,抬頭問:“那匈奴人怎麼會相信你們,又賣馬給你們?”說到此處,他有些得意:“漢宮為買圈養狩獵的馬,常常會去邊境交易,我們尾隨了漢宮的部隊,等他們走後再和那些人交易,另外,代國有些因上次戰爭失去家園的匈奴人,我們給他們屋捨,田地,牲畜,他們在此也生活得平靜,此次前去,帶了一小隊,我們不露面,由他們出去交易,那些匈奴人賣給漢宮的多是老弱,而見是自己人買馬,就趕些好馬出來,所以買的極其順手。”

  戰馬已有,下面就該訓練軍隊,難道劉恆真想起兵造反?劉恆見我眉頭緊鎖,將座位靠近我,問:“你在想什麼?”我伸手拿過茶碗,探指蘸水,在桌腳空余處寫道,代王可是想起兵?他有些猶疑,頓了一下,也蘸水寫,是。果然如此,代國可以增強兵力卻不應該如此明目張膽,呂太後早已對代國有所防范,風吹草動即會揮師東征。

  好危險的舉動阿,難道杜戰不知麼?我又蘸水寫道,嬪妾以為,代王可效仿勾踐。劉恆看到這裡有些沉思,越王勾踐臥薪嘗膽二十年,也曾因怕引起吳國的注意,無法操演兵士,後勾踐在深山挖通大洞,白日士兵耕種生活,娶妻生子,晚間進入山內,連夜操練,後才有的隱忍勃發,一舉殲滅的吳國。顯然他是知道這個典故的,此時此景與越王無異,他也可以效仿越王,只是在那之前必須修造隱藏士兵的地方。代國山少,多平原,怎麼才能建造合適的地方?他愁眉不展,我知道他的疑問。

  我起身跪下,謝罪叩首,接著在磚地上寫著,修造陵墓。劉恆恍然大悟,漢墓以高祖為准,上有圓形穹頂,下陷十幾丈深,裡面寬敞,操練極其方便。他贊許的神色剛起,隨即又黯淡下去。代國上下節儉,如此鋪張沒有借口,無法完成。我笑著,用手指著自己。

  他身形一震,將我環抱,緊緊地窒住我的呼吸,他俯在我耳畔帶著氣息用唇語說:“委屈你了。”我笑著不答,將頭靠在他的臂膀上,緩緩閉上眼睛。代國上下一片波瀾,代王聽信後宮讒言,為自己修建陵墓,只求長生不老。有遍請天下有名的方士供養在修建陵墓處,天天做法煉丹。

  周嶺百般規勸無效,企圖碰柱自盡,謝罪於代國臣民,雖流血滿面卻未死成,被劉恆命人送到府邸,嚴加看管,如有意外全家抄斬。薄太後聞得此事,暴跳如雷,召見代王,歷數往事,讓他不可為女色誤國,斷送了辛苦得到的分封。代王勸慰無果,薄太後擺出兩條路,一是賜死竇氏,陵寢停工,二是從此她出家修行,再不理塵緣,斷了母子情緣。劉恆咬牙,不曾答應,薄太後拂袖離去,出家城外三真庵,再不見兒子一眼。

  杜王後也曾規勸,卻因太後的罷休而停止,仿佛心冷了般,每日只是照看世子,其余一切不問。我每日的晨省,她也都以身體有恙謝絕了,我也不解釋,在殿外叩拜施禮,然後回宮。

  我越來越沉默寡言,看著小腹慢慢隆起,心思沉重,飲食也日日清減。我苦笑,原來我真的不是當禍水的材料,只是如此便心意消沉。現在連承淑宮的宮人們都開始小聲議論,原來代國安寧祥和,百姓安居樂業,如今他們愛戴的代王因為這個女人變得暴虐,連仁孝也忘在腦後,隨身服侍的人更加需要小心,否則不知何時就丟掉了性命,這樣的積怨多了就變成對我的惶恐避諱,靈犀攙扶我散步時,每每見到我時,那些人都閃躲一旁,偶有躲閃不及被我碰上也都哭得如頃刻會失掉性命般,見此情景我再不出門,想留給他們些許安寧平穩。靈犀見我每日只是臥床,極少進食,她常哭的似個淚人。

  我懶得勸慰她,哭就哭吧,怕是還有哭在後面呢。陵寢修的緩慢,耗費頗大,我把積攢下來的東西和從漢宮帶來的珠寶全部捐獻出去,據說喬氏與段氏也捐獻了不少,她們雖有委屈卻不曾口吐怨言,必竟她們處境非比尋常,如果我引起眾怒,她們也會受到牽連,所以她們配合的也算默契。

  冬去春來,我的肚子已經大如草斗,由於整日見不到陽光,面色變得蒼白如紙,無力的躺在榻上,只企盼生完孩子再死。吱呀一聲,殿門開了,靈犀閃身進來,笑著對我說:“娘娘,你看這是什麼?”她伸手遞給我一節竹筒。我懶得抬頭,強扯出一絲笑意:“什麼?”她將竹筒對擰,原來內有機關,抽出一卷細帛,慢慢打開來,在我面前晃晃,驚覺那字跡熟悉,我猛地起身,唬得靈犀忙遞給我,唯恐傷及孩子。

  家姐,余一切安好,承蒙聖恩晉升尚書,掌管書庫,日日想念,不知何時相見。妹,錦墨。

  我的眼淚瞬間湧出眼眶。果然是她的筆跡,她一切都好,看來太後對她不錯,大概也知道代國已經被我弄的烏煙瘴氣,算是對我的嘉獎。我哭得無聲,靈犀察看四周,欲拿過那絲帛用燭火焚燒,我不依,捨不得化了灰燼,我與她爭搶,突然下體一片熱流湧出,我頓住,靈犀也停住不動,我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拼盡力氣迸出兩字:“孩子。”靈犀慌了神,掀開被子,青布裙下,血流不止。

  她忙出門去叫御醫,我咬牙,將那絲帛放入口中,吞咽著。未等全部吞咽下去,忽然眼前一片黑暗,昏厥過去。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0:41

長女

  蜿蜒的血,暈染著被褥,猩紅,刺鼻。白花花的影子在我眼前晃動,無數的聲音在我腦子裡撞擊,嗡嗡作響,嘴裡的血腥讓我作嘔,牙齒咬的發酸。無力,全身無力,下腹刀絞般疼痛,讓我摒住了呼吸,不由自主的下墜感,仿佛脹開了骨節,一寸寸的裂,咯吱作響。

“娘娘,快好了,您再用些力氣。”這聲音像是遠方傳來,縹緲無際。我掙扎著,卻使不出力氣,胡亂用力抓住些東西,狠狠的抓。似乎耳畔響起了嬰兒的啼哭聲,又是一片恭賀聲,不過我都無法理會了,因為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很快就陷進黑暗夢魘。緩緩睜開眼,一個白衣女子背站在榻前,懷中的襁褓吸引了我的目光。

  我想起身,去看孩子,她回頭,我胳膊發軟支撐不住,癱倒榻邊。王美人嫵媚的站著,含羞帶笑。她晃悠懷中的孩子,逗弄著,我強爬起,哆嗦著站立,躡住手腳走到她身後,拽住她寬大衣袖,搶那襁褓,無奈力氣不足,不見她動,我卻摔倒在地,她回頭看我:“怎麼,你可以拿走我的孩子,難道我就拿不得你的孩子?”

  我慌亂,爬在她的裙邊,眼淚如泉,心如刀割,那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不能放棄。我哀求,她不為所動,轉身離去,我只能趴在地上慟哭。撕心裂肺的哭,透徹心扉的哭,我迷在夢魘中無法走出。一聲響亮的哭聲猛然將我喚醒,急急的張開眼,四處尋找,靈犀見我痛哭,急忙走來,我一把拽住她,急急的問:“孩子呢?”“娘娘別急,郡主讓奶娘抱著呢。”說罷領來一個憨厚婦人,懷中正是我的孩子。

  我懸著的心頓時放了下來,將孩子緊緊抱在懷中,她柔嫩的小臉,皺皺的皮膚透著粉紅,雙眼緊閉,小嘴嘟起。我用手指撫摸她的小臉,臉上浮現笑意,這是我的女兒,身體內延續著我的血脈。我看了又看,捨不得放下。靈犀見此,讓人把那奶娘和自己的床上鋪蓋搬進屋子,在榻邊左右鋪上,隨時隨刻起身服侍。

  遲來的劉恆被宮人攔在殿外,年老的嬤嬤跟他說著禁忌,他等的焦急,最後伸手將那嬤嬤拽到一旁,抬腳將殿門踹開,唬得大家驚叫連連。他疾步走到榻前,我正抱起孩子用臉摩挲著,抬眼看他,他慢慢的靠近,我伸出手指噓了一下,劉恆點點頭,輕輕地坐下,微笑柔聲逗弄:“來,讓父王看一下。”
  
  我順他的目光看去,也含著笑意。她是我們的至親骨肉,她將我與劉恆緊密地聯系。他目光定在我臉上,流連著我難得的純淨笑意:“你許久不這麼笑了。”

  “嬪妾惶恐。”我低頭,將心事藏在心底。“這些日子,委屈你了。他斂起笑容,說的深沉。我噙著笑,直視於他:“哪裡,代王也委屈。”我倆對著沉默,誰都沒有再說話。我知道陵寢修的並不順利,前些日子陵寢塌方,穹頂掉落下來砸死了不少民夫,原本只是勞民傷財的代王,現在又背上踐踏人命的罪名。他才不過十五歲,卻是惡名昭著在外了。

  靈犀站在旁邊,斟酌著打破僵局,輕笑了一聲:“娘娘,小郡主還沒名字,不如請代王賜個名字吧。”我淡笑:“還是你想的周全,那就求代王賞賜個名字吧。”“慢著,先封個稱號。”他含著笑意,雙眼閃著光亮。“這不合規矩,她是女子。”我有些擔憂。王子成年可得封號,女子除非是長公主才有封號。

  “怕什麼,我們私下底叫,就叫館陶,名字嘛,嫖。”劉嫖,我的女兒。我眉心微抬,向他會心一笑,他也溫和還我,連夜來的疲憊都因為彼此的默契忘於腦後,心頭一暖,湧起無限春意。館陶滿月冷清的很,太後已然不理世事,王後因病也只是送來賀禮而已。

  劉恆忙於督造陵寢,連日勞作,不得閒暇回來,我只得與靈犀做些素菜,為館陶過滿月。空曠的大殿,孤零零擺著一張黃木四角桌,我抱著館陶貼桌而坐,桌上布滿了菜餚。靈犀站在一旁,無聲的為我擺放碗碟。“你也坐下,一起吃吧。”我低聲說。她回頭看我,恭順的說:“這不和規矩。”

“講什麼規矩,今天也沒有別人,咱們自己過。”我笑的酸楚。她聽話,低眉坐下,卻不見抬手動筷。館陶機靈活潑,只是好抓些東西,我面前的碗筷被她打翻幾次,靈犀起身想撿,我擺擺手,:“不用,我不想吃。”

  靈犀又低身坐下,兩人相對,無聲的坐著。忽然一陣歡聲,不等通稟殿門一下子被推開。喬美人與段美人邁步進來,喬秀晴還咂咂嘴:“我就說麼,姐姐是不喜歡我們的,哪裡有這樣熱鬧的日子不請我們的。幸好我們聞著味兒就來了,也不管你請不請的了。”見狀我輕笑起來,忙命靈犀再拿些碗筷。段美人倒是斯文些,只是抿嘴笑著,過來逗弄館陶。“好精致個小人兒,將來必是傾國傾城的美人,可是要嫁回漢宮要個皇後當當?”

  喬美人開朗的笑著,感染在場的人,一掃剛剛的陰霾氣息,我的心也寬暢了些。嫖兒並不認生,在段美人手中咯咯直樂。段氏回頭對我說:“妹妹羨慕姐姐的好福氣,能有這麼一個粉娃娃,每日做個伴,日子也不難過,不若我們……”她此處噤聲,喬氏瞪了她一眼,隨即朗聲笑起:“我們怎麼了?無牽無掛,倒也干淨,姐姐你看,我拿來了好酒,我們姐妹幾個不醉不歸。”

  我知道喬秀晴的失寵並非她的錯,劉恆那時想給漢宮好色的假象,每個良家子都有寵幸,無法分清伯仲,也緩輕呂太後的猜疑,她只是一枚棋子,卻被耽誤了。而段明月甚至連寵幸也不曾,被抬到乾坤殿一次,卻只是睡在右殿,清晨時分,迷蒙不知時就被送回,再不召見。此刻我對面的兩個女子都因為身份所誤,可是,難道我就不是麼?

  因為我是漢宮所來招惹太後不滿,劉恆對我稍有親密就被文武非議,杜戰至今仍然尋找我的蛛絲馬跡,這些讓我陷於囹圄困境舉步維艱對了,還有那兩個關起來的女人,她們也是這場交易的犧牲品,許氏受害於劉恆的縱容,有時我常常感覺劉恆是知道結局的,甚至會暗自煽風點火,好個姑且殆之,果真是處理許氏的最好辦法。

  而夏氏,她工於心計,原本可以生活的很好,只是因為劉恆對她有著顧及,太過聰明反而害了她,於是借我名義除去了她,免得疲於應對。一碗清酒擺在面前,我看著喬秀晴,“我酒量不好,況且還需照顧嫖兒。”

  “不許姐姐推托,知道承淑宮也是節儉的,我們特地帶來的好酒,就讓我們擔了奢靡的名吧。還有嫖兒,叫奶娘帶就行了。我們倆老遠來的,不許不喝。”

  我無奈的笑了笑,只得應承下,舉起那碗:“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我仰頭,一飲而盡,辛辣的酒順喉嚨而下,燒出胸前一片灼熱。喬氏見我如此,她也喝了干淨,段明月看著我倆苦笑一下:“姐姐們饒命,我不會喝酒。”我不依:“來都來了,酒也是你們拿的,哪有讓人喝自己不喝的道理,快喝,快喝。”喬秀晴也是鼓掌說道:“姐姐說的有理,不喝我們定不饒你。”

  明月見此只好咬牙,緊閉雙眼,仰頭喝下,嗆得她咳嗽起來,秀氣的面龐也漲得通紅。隨身服侍的侍女立刻上前拍撫她的後背,她緩了許久才說出話來:“辣死我了,辣死我了。”

  我和秀晴哈哈大笑,拍手喝彩,不等明月明白過來又一碗添上。我端起碗,翩然站起,目視她倆,笑意盈盈:“這碗是我謝謝兩位,能在今天過來,為我女兒過滿月。”說罷將碗端過頭頂,對她們深施一禮,然後一飲而盡,眼淚順著面頰流淌。

  靈犀見狀,上來勸慰,我將她推到一旁,笑著說:“今天我高興,不許你勸,姐妹們我們接著喝。”明月看我這樣,也有些悲意,低頭拭著眼角。秀晴拍她一下:“你這是做什麼,姐姐今日高興,我們也要陪著。來,干”

  她也效仿我,將碗舉過頭頂,而後揚手喝得干淨。一番下來,酒空了半甕,大家的神志也有些迷亂,我們笑著,鬧著,許久不曾這樣開懷了,我有些忘形。嫖兒已經讓奶娘抱走,我們讓靈犀帶著秀晴明月的侍女也去吃飯。此時大殿只留我們三人,明月已經不勝酒力趴在桌上,秀晴眼神有些渙散,癲笑著說:“我什麼都知道,我什麼都知道,只是我不能說,說了又能怎樣?於我無益,不說於我也無益,我只能燜在心裡,把東西燜爛在心裡……”

  我看著她,眼前有些重像,我晃了晃頭,想要把她看清楚,笑著:“你知道什麼,什麼又是不能說的?你說阿,我聽聽。”她起身,想要靠近我,卻被裙角絆住,撲通一聲坐在地上,我想去拽她,無奈手上沒有力道,一個踉蹌栽倒在她身旁,她大笑,眼淚都笑了出來,我本來想要生氣,見她如此也隨著大笑。

  秀晴突然斂住笑意,直直的看我說:“我什麼都知道,他不喜歡我,他喜歡的是你,那夜寵幸我時叫著你的名字。”一股冷意突兀的升起,我也收起了笑容看著她。

“我爹送我入宮時說,當今皇上是個好男子,能為妃為嬪都是幸事。可是他卻不知道,我進宮三年,卻一眼皇上都沒看見。每日只守著淒冷空曠的屋子,人家歡聲笑語,而我們,哼,什麼都不是阿,什麼都不是。”

  她抹了一把眼淚接著說“聽他們說要分良家子,與其在眾多的妃嬪中等著皇帝的臨幸,不如去往代國,畢竟早晚還能見到一面。我知道,我不出色,所以只希望可以知命惜福,安養生死,只是當他趴在我身上把我當做你時,我知道我錯了,一輩子見不到皇帝又能如何?最起碼不會傷心,可是現在,我傷了心,再也無法面對空曠的屋子,再也找不回當年的平穩心境。”

  我有些震驚,哽咽著說不出話,我不知道她經受了這樣的磨礪,無寵並不可怕,可怕的是連自己也失去了。她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最後怔怔的拉住我的手:“可是我不恨你,這是我們的命阿,我只是希望,來世能生在一個尋常人家,嫁個鄉野憨夫,他疼我,我敬他,一輩子吵架拌嘴到老,我就別無所求了。”說罷,她又端起酒碗猛喝幾口,吞咽著。我木然的看著她,尋不到片個詞句可以安慰。

  秀晴近似癲狂的絮說著,我只靜靜的陪著她坐,滿面濡濕。也許有些冷血,我從未確定自己的心是否已經交了出去,我只是把他當作夫君,是我相伴一生的人,是我孩子的父親,卻沒有痛徹心肺的愛他,或許我知道,愛上皇上和親王都是一樣的下場,他們的身份注定他們不可能窮其一生只愛一人,雨露均沾,恩愛易逝,都是無法更改的事實。

  只是我已明白如斯,心底卻不知為何常常浮升寒涼?我苦笑了一下,也許世間每個女子都是希望可以與夫君白首的,只不過卻成了紅顏如花的後宮們的奢望。雖有企盼,卻不能得到。大概這就是世間女子被富貴榮華蒙蔽了雙眼,看不見的悲哀了。靈犀幾人用過飯,歡笑著走來,剛剛走進殿門卻被眼前的景象驚住。桌上杯盤狼藉,空氣中彌漫著酒氣。見段明月俯在桌上,人事不知,她的侍女慌忙上前搖晃著她,迭呼:“娘娘醒醒,娘娘醒醒。”

  秀晴的侍女四下尋找,見她坐在地上,衣裙委頓骯髒,秀麗的面龐上布滿了淚水,口中還嘟嘟囔囔說個不聽,忽而大笑忽而大哭,只得先攙扶起來,跟我告個罪,拖拉著出去,靈犀命門上的小太監用車輦將兩位美人送回宮。我坐在地上,怔怔的,不言不語。靈犀用手晃了晃我,沒有反應。她有些害怕,搖晃著我:“娘娘,娘娘,快些起來,仔細著涼。”

  我依然不動,她只得用力將我拖起,我晃悠的站著,看她,影像模糊。掙扎著,拖拉著,推搡著,踉蹌著。幾經周折才將我放倒在床榻,將被子為我掖好。突然想起了什麼,強撐起身子,急忙的問:“嫖兒呢?“

  她正准備巾帕為我擦臉,回頭笑著說:“奶娘喂過,睡了。”我聽完後,安心的笑了笑,倦意襲來,眼前一黑,睡了過去。酣甜的夢,睡的心滿意足,只是有東西不住地搖晃,我不耐,反手將那東西打落。

  “娘娘,娘娘,醒來,出事了。”靈犀急切的聲音帶有哭腔。聽到她的叫喊,我猛地坐起,瞪大雙眼:“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喬美人她,喬美人她,懸梁了。”靈犀的神情悲戚,聲音有些顫抖。我渾身癱軟無力,只是重重的倚在榻上,幾乎已經呆滯。剛剛,剛剛她還和我把酒言歡,剛剛,剛剛她還和我說她不恨我,如今竟用這樣的方式折磨我?滾熱的淚,順著面頰滑落,心被刺得生疼。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0:57

哀榮

  喬秀晴的喪事極盡哀榮,劉恆下令以夫人儀制治喪。後宮對此議論紛紛,風聞喬美人是在我處喝酒回去後毒發身亡,而我成了罪魁禍首。

  我和靈犀保持緘默。喬秀晴的侍女唯恐擔上照顧不力的罪名,在發現主子自盡稟報我們後,也碰柱而死。

  知情的都閉了嘴,不知情的胡亂揣測著。守靈的熙霞堂剛剛布置得當,漢宮的旨意就到,責拿段氏,當場賜死。段氏哭著哀求,不停的叩頭,額頭的血染紅了銀光殿門前的石階,卻是無用,被侍衛當場縊死。

  也許這是呂太後保全我,守護秘密的手段,不過我已無謂了。如今的我神情恍惚,每日只是跪在熙霞堂為喬氏守靈。昏暗的大殿,飛揚著雪白靈幡,白花圍繞的奠字格外的怵人眼目。丈余白紗靈幛兩邊垂落,偶有風過,飄拂卷起,多了些陰森之氣。正堂一大一小棺槨,喬氏的侍女也因忠心殉主,獲了忠義郡主的稱謂,與喬氏一並下葬。

  我身後是熙霞堂的宮人們嗚嗚啼哭著為她送行,火中不曾焚化的紙錢隨風吹揚。

  靈犀心疼我,常常要拉我起身,我只是拒絕,不肯。平日喬氏並未與我深交,我遙遙的望她也多是欣賞。她開朗直快,為人豪爽,不讓須眉,私下底雖有贊許卻從不接近。不料她卻在館陶淒冷滿月,眾人避諱我時前來,她待我情義不淺,而酒後的真言,更將我認作她的知己,如今去了,也該盡些心意。漢宮的賞賜源源不斷,連日派快馬傳送,個個珍奇炫目。而劉恆的賞賜也頗為豐盛,衣冠服飾,滿目華貴。

  只是他永遠也不知道,這個女子為何而死,為何走的如此決絕。烏黑的夜,溫暖中帶著透骨的寒,還記得她那時與我一起抄寫符咒時的相視一笑,還記得她懷抱酒甕一碗碗喝個干淨時的豪爽。只是此時,幽暗的黑夜,再也尋不到她的蹤影。

  眼淚流的無聲無息,卻是滿面。今日發喪,卻要在夜半時分穿衣打扮,我起身看她,顏色如故,嘴邊的笑意嘲弄著我們仍煎熬於塵世苦海。她選擇仙逝而去,從此絕了煩憂,勝過了我們。靈犀在我身後跪捧著禮服,那是極其華美的一品禮服。
  
  大紅的綾紗上密密繡著百囀瞿鳳,敝屣的裙子也是同色同紋,還有五對朝鳳的金冠,攢珠蕾絲的金鳳顫巍巍的躺在托盤上,流麗華彩,對了,還有那鑲嵌瑪瑙的纏臂金,是漢宮賞賜的,據說是太後對她虔恭孝賢,謹修四德的嘉獎,我冷冷的笑,這些於她,是此生的榮耀,卻也只能在死後才能一見,果然是哀榮,哀慟榮耀!原來用性命所換也不過如此,可是一個鮮活的生命卻無聲的沒有了。

  怪誰呢,怪呂太後殘忍?怪劉恆薄涼?怪我的獨寵?抑或怪她自己不能隱忍?“娘娘,時辰到了,穿衣吧。”靈犀提醒說。我一件件為她穿戴,仔細精心。冰冷的臂,輕薄透亮的紗。僵硬的腳,奢靡華費的鞋。安詳的臉,企盼已久的夢。東方見亮,暖意襲來,她也笑得開心。

  走吧,我端起酒碗跪在她的棺槨前,一飲而盡,將酒碗摔個粉碎。耳畔響著那日她的呢喃:“我只是希望,來世能生在一個尋常人家,嫁個鄉野憨夫,他疼我,我敬他,一輩子吵架拌嘴到老,我就別無所求了。”音容宛在,人卻去了,我大笑著,心裡默念,妹妹好福氣,來世去尋那好日子,姐姐仍要煎熬,罷、罷、罷,姐姐祝你美夢成真,早早享福去吧。

  抬棺槨的太監一個用力,她便離開我的視線。我起身,靈犀上前攙扶。“起靈!”執禮的太監尖聲高喝著。眾人閃避,代宮如今已經空虛,王後因病一概不管,而代國所來的女子兩死兩禁,余下也只有我一人而已。送行的人淒冷稀少。劉恆也因趕修陵寢而無暇來送。也許此事於他,沒有家國來的重要,畢竟那些危急的更多。

  一道朱紅色的宮門將我們攔住,一路相送也只能在此分別,緩緩關閉的門將喬秀晴與我們隔離,劃開了生死……我請命,搬回聆清殿,遠離宮苑,劉恆初是不准,無奈我的執著,命穩妥地人跟了,才准行。

  盛夏時分,暖風熏然,偶爾有荷花盛開在對岸,點點粉紅,池這邊的新荷才露尖尖,蜻蜓點水,粼粼波紋倒映景象,美妙如夢。館陶喜歡這裡,每日我和靈犀帶她去回廊上的涼亭散步。像是被美景所吸引,她呀呀叫著,含糊不清,邁蹬著小腳,掙扎著要起身。

  我們呵呵樂著,仿佛不曾發生一切不快。“代王的陵寢已經修得差不多了。”靈犀說的不經意,卻回頭看我。我低頭,為館陶拽著褲腳,掖在布襪裡,聲音平淡無波:“是麼,你怎麼知道?”

  靈犀有些羞澀,假意笑著逗弄嫖兒,卻不回答我的問題。“是杜戰和你說的?”我已猜到,卻不願說出。“嗯,杜將軍說代王急著回來,連夜趕工。”我低頭不語,只是拉著嫖兒的小手晃來晃去。

“你與杜戰可是情投意合?如果那樣,我去求了代王,把你許了他,雖不能做個正室,也定不會低看了你。”我抬眉看她,面色平靜。靈犀有些尷尬,極力壓住聲音說:“奴婢不曾有那樣的想法,請娘娘莫提了。”、我疑惑的看著她,眉目之間明明對杜戰有情意,回絕卻是為何?見她面露難處,我也不願深問,只作不知。靈犀抱起館陶幽幽的說:“如今奴婢心裡只有娘娘和小主,其他的不想。”

  她的又一次強調愈發的說明了他們之間有些什麼,靈犀此時眼底的憂傷也是為他麼?有個牽掛的人真好,我卻不能如此。喬氏的死讓我認定劉恆的薄涼,唇亡齒寒的感覺,讓我漸漸的疏離於他。

  遠遠有人招手,靈犀站起,興奮的說:“果然就回來了,那不是代王身邊的小桂子麼,我去問問他有什麼事。”她疾步跑到對岸,旋即風一樣的跑回。“娘娘,代王回來了,一會就到,讓您先行准備呢。”她的眉目帶笑,仿佛期盼已久的是她。

  “准備什麼,就這樣罷。”我整整衣衫,只是端坐。靈犀有些無奈,哄著我道:“娘娘美貌,自是不用准備的,但迎駕似乎有些不合規矩,不若收拾一下,也費不得什麼事。”“不用了。”我固執的逗弄著館陶,頭也不抬。此時劉恆已經帶人踏上回廊,靈犀只得下跪奉迎。我默默站起,抱著館陶下拜。

  他風塵僕僕,滿面倦意,笑道:“拘這些禮做什麼,仔細跌了館陶。”他接手將館陶抱在懷裡,柔聲說:“來,叫聲父王,父,王。來來來,叫,父王。”靈犀見此笑出聲來,我回頭看她,她立刻斂住笑意,垂首站立。劉恆抬眼看我,又對館陶說:“那是你母妃,叫母妃。”館陶不懂他在說什麼,只是覺得他的神情有趣,咯咯的笑起來。我上前接手:“她還小,說不得話。”轉手交給靈犀,靈犀抱起館陶走回聆清殿。

  劉恆看向粼粼水面,輕聲說:“近來,近來好麼?”“還好,這裡清靜,事情也少。”我答的柔和。相敬如賓,如賓客般客氣,我們此時做的完美。他有些慌,語氣急切:“你在生本王的氣麼?怪本王館陶滿月時不曾回來?”

  我搖搖頭,“嬪妾不曾生氣。”眼底仍是冷意。劉恆不再說話,只是狠狠將我肩膀扳過,拉入懷中,溫柔道:“不要不理我,我只有你一人。”蒼涼的語氣,讓人莫名的心酸。我伸手環上他的頸項,熱淚隨心而落。愛麼,不能為他捨生,不愛麼,心中總有介意。千帆過盡,卻仍看不見心。

  這夜劉恆不曾離開,在床榻上圍住我,讓我坐在他的懷中,館陶在我胸前,我們一同逗弄著她粉嫩的小臉。他也喃喃的跟我講修造陵寢的辛苦艱難。我仔細的傾聽,適時的微笑。

  “今年年底就可以進兵操練,只是有些困難仍未解決。”他的心事沉重,呼吸也短促粗重。

  “可是財物?”我有些明了問。他用粗喇的胡碴磨著我的頭頂,笑道:“嗯,還是你聰明。”“宮中已經節儉,再也未必能省出多少。宮外的世家官宦倒是有錢,卻不肯出。”劉恆長歎。

  我斟酌半晌,“籌款也要有籌款的法子,這主意有些違背良心。”“說來看看。”他的眼睛閃現著光亮。“找些匈奴人扮作匪盜,肆意強劫兩家的財物,世家官宦必然各個心驚,拼命了將財物轉移到城外,再派人說國家征用,許以小息,試想哪裡有比國庫更加防守嚴密的?更何況還有利息,他們必然會踴躍將物品存入國庫。”

  劉恆撲哧一聲笑出來:“主意是好,只是缺德些。”我嗲怪:“代王若是笑嬪妾,再也不給代王出主意了。“哪敢,只是有趣罷了。明日帶你去上朝如何?”他的語氣中頗有贊賞之意。

  “罷了,嬪妾上次已經領會了。不敢再去。”我搖擺著手婉拒。他拉起我手說:“上次是本王考慮欠周全,你以後坐在屏風後面,不用露面。本王覺得你有棟梁之材,應該參與進來。”“女子身處後宮,不得干政,此乃高祖訓,代王不怕麼?”我故作擔憂的問。

  “不怕,本王要的就是能干的嬪妃,能與本王共同協商大事的女人。”他的目光堅定,帶著鼓勵。“罷了,館陶離不開我,還是算了,等館陶大了,代王還不嫌棄嬪妾齒落發白時,嬪妾再去協商大事如何?”我淡淡的笑。他摟過我,語意疼惜:“終於看見你笑了。”我不語,將頭埋在他頸項處,一動不動。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1:13

地圖

  劉恆又要走了,此次又不知何時能見。他將百官集結在陵寢外的行宮,以便日常處理國事,這樣一來,許久不會再回代宮了。也許是血濃於水吧,館陶對他有著說不出的感情,抱她相送時,呱呱的哭,像是敘述著多少不捨,圓而晶瑩的淚珠兒順著小臉滑落,任我與奶娘怎麼哄也不得緩和。劉恆疼愛的親了又親,用手一遍遍刮著她的小臉兒,最後終看不得,讓奶娘趕快帶走,我站在那,淡笑不語。他回頭直直的看我:“你就沒有不捨得本王麼?”我靜默,搖搖頭,抬手為他系好衣扣,整理好隨身的玉佩。他用手指將我下頜抬起,我的目光清澈透底。“若是想本王了,就讓人捎信兒過來。”他揶揄的笑,又帶些期盼。

“嫖兒不懂事,難道嬪妾也不懂事麼?”我笑著,不露痕跡的轉過頭避開他的手指。

  他低頭沉默,再抬頭時,臉上帶笑:“走吧。本王看你離去。”我不肯,他也固執堅持,最後無奈我攙扶靈犀慢慢的走回聆清殿,走到竹林處,綠意掩蓋了我們的身影,我停下身,回頭佇立,他走的颯爽,後面尾隨的侍從悉數跟上,很快就不見了蹤影。

  我仍是望,靈犀在後輕聲說:“娘娘,走吧。這裡風涼。”低頭,旋即又笑:“走吧,館陶該著急了。”接到密旨時,我在梳洗,靈犀站在身後,讀著。手中的木梳啪嗒一聲掉落在地。

  猛回頭,看著靈犀。她慌張的神情說明不是她。那為何呂太後的密旨來要劉恆新修建的陵寢地圖?她跪倒在地,拼命的磕頭,她知道此事重大,嘴裡迭聲的不是奴婢,不是奴婢。

  我肅容沉默,看來不止靈犀一人,呂後仍派了我們不知道的其他人在此。

  那她是否也知道了劉恆准備用陵寢操練的事?不對,似乎不知。如若知了,不應該向我討要陵寢地圖,她在猜疑,唯恐劉恆是此目的,所以先要去地圖,看了便知。只是陵寢我不曾去過,想探究也是不可能,如何為太後尋到地圖。靈犀依然哆嗦著身子,俯在地上,我伸手,她抬眼,哽咽著抓住,站起。

  我轉過身,對照著銅鏡,撿起梳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梳著。她站在身後,抽泣著。是不是只要烙有標簽,有個風吹草動就一定會懷疑到她,就像我一樣,如今一旦出些亂子,也必然會懷疑到我。我不能冒險,卻必須要做。因為那裡有我的錦墨,我至親的妹妹。

  “幫我梳理。”將梳子交給靈犀,我壓低身子,合上雙眼。任由她靈巧的雙手在我發絲間翻舞。

  “杜將軍來了。”靈犀通稟。我端坐在外殿,面前垂著竹簾,縫隙間觀察著外面的情境。他依舊不卸兵甲,跪地時,冰冷的銀撞擊地面的聲音讓人驟升寒意。“起身吧。靈犀賜席。”靈犀拿來地席,四角鎮上,杜戰施禮叩謝。跪坐其上。我悠悠的說:“杜將軍辛苦了,一路勞累。只是突然回城做些什麼?“娘娘多禮了,有些東西忘記了帶,代王命末將回來取。”他的語氣平穩,說的淡然。

  我笑了笑:“代王近來身體好麼,嬪妾很是惦念。”他欠欠身,抱拳在胸:“代王身體康健,是我代國之鴻福。”我沉默不語,似有心中的話兒難以出口。斟酌半晌,帶著心虛的說:“嬪妾有一事相求,還請將軍成全”杜戰看向我方,蹙著眉頭:“娘娘請說,末將如能做到,定不惜余力。”

  我羞澀的低下頭,聲音帶有嬌意:“嬪妾思念代王,館陶也思念父親,所以……”

  縫隙之間,他的身形頓了頓,低頭思量,並不答話。“如果為難,杜將軍不要在意,就當嬪妾沒說。”我愧疚著說。他起身,躬身施禮:“此事重大,需稟明代王。”“代王離去時曾說,何時想念,托人帶過去即可,原來也是不易,倒是嬪妾拿著棒槌當針兒了。”我有些自嘲。“這……末將晚上亥時走,怕顛簸了小郡主,如果娘娘不畏辛勞,可現在准備。”他有些疑慮,但卻被我的話語將住。“多謝將軍,亥時嬪妾在此等候將軍。”

  我起身,簾後深施一禮。杜戰也不答話,站起轉身,疾步邁出大殿。“靈犀,靈犀!”靈犀目光相送,心思飄遠,幾聲相喚也不回神。我無奈,只得繞過竹簾上前拉過她。她恍然回神,“娘娘有事?”“自然有事,”我無奈的說“幫我准備物品。”靈犀點頭,戀戀不捨的走到內殿為我和館陶准備物品。計劃的第一步已經開始,接下來就是人從天意了。劉恆對我們的到來分外的高興。因是趕的夜路,我們到時他已休息,聽人通報後只著單衣就跑出屋外。我笑意盈盈,抱著嫖兒,他一把將我們母女抱住,我躲避,笑著說:“嬪妾身上有露水,別涼到代王。”他聽聞,急忙拉我們入內,敞開了被衾,為我脫掉披麾,將被子給我圍住,又抱過館陶放入懷中。隨身服侍的內侍忙碌著,卸下我們隨車帶的物品,又拿來被衾為劉恆蓋上。

  “冷麼?”他柔聲問。我搖搖頭,為出行方便,我只編個發辯垂於身後。“這裡沒有遮擋,風直嘯而過,比宮裡要冷上許多。”他為我整理有些散亂的發絲,別於耳後。

  我笑著說:“嬪妾住過比這更冷的地方。”他以為我說的是進宮之前,眼眸中充滿了疼惜。

  “為什麼突然想起來看本王。”他笑著問。我指著館陶說:“她想見父王。”館陶此時,轉著小腦袋打量四周,眼睛一眨也不眨的。

  他抿嘴笑著:“可是館陶告訴你的?”我有些羞澀:“她雖不能說,我卻知道她的心意。”劉恆笑著,攬我入懷,喃喃的說:“是阿,她雖不說,我卻知道她的心意。”

  我如願以償的看見了修建完畢的陵寢。長三百丈寬二百丈,寢前有巨湖,是深挖灌填造就。繞過巨湖,有石階上行,至百步,左右忽見開闊。圓拱作穹,正方作圍,氣宇巍峨,磅礡肅穆。劉恆拉著我的手,步入內門,台階突然變狹,繞著牆體盤旋而下。謹慎走過,落穩在地,才發現,內有三四十丈高,全部都是空地,沒分靈室。我回頭看他,了然一笑,他也笑著對我。我仰頭看,頂圓而大,內有閃耀,“那是什麼?劉恆解釋道:“機柱,若有外人進入,拉動機關,頃刻砸落,必然殞命。”

  “那左右可有?”我上前去摸,他展身將我拽回:“小心,左右也有,卻是毒弩,一不小心也會斃命。”“果然細致,可是代王的主意?”我笑著詰問。他笑帶慚愧:“不是,杜將軍想的。”此時杜戰離我們只幾步之遙,我回身,笑著說:“杜將軍果然了得,不但陣前殺敵無人能比,連著機關布陣也是一把好手呢。”他躬身抱拳:“娘娘誇獎了。”說罷起身,指揮尚未完工的工匠去一旁繼續。

  “累了,還是回去吧,館陶也該著急了。”我拿袖掩嘴,輕輕地打了哈欠。

  劉恆點頭,與我一同走到地面。登上車輦,我回頭張望,他笑著問我:“怎麼,不捨得用來練兵?”我睨他一眼:“國家大事,豈能小氣,更何況,嬪妾此生只求六塊板子圍個棺槨就行了,無論哪裡。”他伸袖拍打我手,“不許瞎說,即便那樣,也只許在本王身後。”我笑著,望著窗外,他也有些懊悔,不再說話。一路顛簸,回到行宮。館陶哭鬧,只尋奶娘,無奈只得離開劉恆回王宮。一路上我默想著陵寢的樣子,手在裙擺上比劃著。進宮門,換成小輦,到聆清殿外回廊,我屏退了太監,抱著嫖兒只身前行。

  靈犀接到了消息,跑出來,見我表情似已得手,將館陶抱走交給奶娘。我歪在榻上,面色慘白。靈犀見此,只是為我擦洗,端水,不問其它。長歎一聲,我命靈犀拿來絲帛。我依照著記憶,點點畫來。後又將這絲帛裝於細管,命靈犀如此如此。靈犀點頭,做好准備。夜,墨染一般,漆黑不見五指,一身黑衣,偷偷走到宮牆邊,躡住手腳回頭張望,隨後,從懷中掏出鴿子,那鴿子已經被絲線纏住了嘴,喉嚨裡咕嚕咕嚕作響,那人摸摸它的頭頂,將它舉起,用力揚手,鴿子立刻騰起,繞天空盤旋一周,向西北方飛去。那黑衣人見此,轉身回轉,不料登時火光驟亮,一鳴響箭呼嘯從頭頂而過,那鴿子應聲落地,呼啦啦有人跑步去撿。

  黑衣人急忙欲跑,卻被反剪擒住,火把照亮她的面孔,靈犀。杜戰神色漠然,一身銀甲刺目。靈犀也不掙扎,只隨他走。乾元殿,燈火通明,劉恆面帶倦容斜坐在寶座。我跪在地上,靈犀被反剪雙手,綁在柱子上,杜戰左手站立,卻看不清楚表情。

  “說吧。”劉恆的聲音帶著傷心和疲倦,像是累極了的人。我仍是低頭,不說半句。靈犀哭喊著:“代王明鑒,一切都是奴婢自己的主意,娘娘她什麼都不知曉。”

  杜戰冷哼一聲。靈犀哭得更甚。“你怎麼說”不必抬頭我知他是問我。“嬪妾不敢說自己什麼都不知曉。”我答的模糊。“好、好、好”劉恆拊掌大笑“那你又如何解釋這個呢?”他隨手一指,染血的鴿子躺在托盤上,腳上環著信筒。我端然抬起臉龐:“一只鴿子而已,代王讓嬪妾解釋什麼?”劉恆深吸口氣,身子也向後仰坐,他不曾料到我會如此冥頑。我粲然一笑:“嬪妾有句話,代王可是想聽?”他直視於我,咬緊了牙,硬生生的擠出一個字:“說。”

“嬪妾當日囚禁暄暉宮時,代王曾允諾嬪妾,永不相問,一世都不會問。不知這個諾言可還有效?”我沉靜的說,也直視於他,不肯閃避。他語塞,思索一下,面色變得沉重。時間慢慢的流逝,誰都沒有說話。終於他抬起頭,眼底含意復雜,徑直走到鴿子處,解下信筒,雙指揉捻著,走到我身邊,低聲問:“本王要你一句實話。”

  我笑著回答:“嬪妾說的就是實話,嬪妾與此沒有關系。”“好!”他起身,將那信筒扔向燃著的燭火。我心落地,長吁口氣,嘴角揚起一絲笑意。忽然銀光一閃,伸手接住,杜戰俯身下跪,不等大家回過神,將信筒捏碎,從中抽出絲帛。

  靈犀驚呼,我也起身。杜戰的表情隨著絲帛展開變得陰晴不定。那是一封家書,是靈犀的家書,寫給自家姐妹,充滿了思念之情,另帶著小女兒情態,寫著對杜戰的情意,如此一來全部都落入杜戰眼中。杜戰不語,面帶羞愧之色,睨眼看我,我對他輕挑彎眉,他知是中計,懊惱不已,以拳捶地,復又抱胸:“莫將違令,其罪該鞭,請代王下令。”

  顯然劉恆也不曾想是這樣的一封信,他有些疑惑的看我,我笑著走到靈犀身邊,責備她:“不過是個信罷了,何必弄成如此,不知道還以為我是個惡毒的主子,連家信也不讓奴婢寫呢。”

  靈犀漲紅了臉,因捆綁過久,汗水淋淋,“娘娘說的是,只是我們身份特殊,總不好直接寫信,怕人懷疑,不料還真的為娘娘惹來了大禍,奴婢知罪。”我用袖子為她拭汗:“也不怪你,有人多心了。”劉恆尷尬的輕咳一聲:“杜將軍也是好意,不如算了。”杜戰直身,斷聲:“不可,惹怒了竇娘娘,是末將的罪過。請代王賜罪吧。”

  二十鞭刑,是對杜戰的懲罰,我警告的眼神,制止了靈犀的擔憂神色。“你過來。”劉恆喚我。我搖曳走向他,面上帶著敷衍的笑。雖然他最後選擇相信我,我卻不能高興,畢竟此次行動迅速,看來埋伏下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對我仍不是完全的信。“本王不能為自己開脫,杜將軍拉本王過來的時候,心中也是存有懷疑的,畢竟你是漢宮來的,稍有差池,我們性命不保。”

  他因為愧疚向我解釋著。我笑著看他:“嬪妾理解代王的心情,嬪妾沒有生氣。”坐在他的懷裡,為他捋過發鬢,“嬪妾的來處引人懷疑,代國上下都是如此,沒有理由讓代王突兀的相信嬪妾。只是代王答應嬪妾,日後不許再懷疑我。”他點頭,用手扶著我的臂膀,我將頭靠在他肩,笑的淒冷。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1:31

托孤

  杜戰受刑後,閉門不出。杜家是否會從此倍受冷落,誰也無法預料,畢竟他得罪的是代王心愛的寵妃。文武百官惶惶,無法揣測上意,就如同此刻,坐在我面前的杜王後。她面容憔悴,枯瘦的雙手放在被子外,稍有行動,長喘噓噓。我端坐在她的榻前,無聲的摩挲她的被角。被子是用家織粗布,裡面只續了少許的棉,看著單薄。

  杜王後笑的慘然:“妹妹見笑了,本宮現在已沒了樣子。”我不語,看著窗外。此時秋風寒涼,霜葉如紅泣血,飛旋著落下,空留下蕭索的枯木,滿院已失掉了生機,有如杜王後。轉臉笑著對她,語意溫柔:“哪裡,天氣涼,容易生病,娘娘好好將養,定會好轉。”

  她苦笑著:“本宮心裡清楚,怕是時日不多了。”“別說這不吉利的話,您來日方長,他日世子還靠您輔佑呢。”我安慰道。

  她搖搖頭“妹妹給本宮寬心呢,雖是假話,卻也好聽。”說罷,掩著嘴猛咳起來,身邊服侍的宮娥,忙遞過帕子,殷紅的血,噴在當中,還有一絲絲掛在嘴角,有些駭人。杜王後得的是月癆,安寧宮的人未免傳染全部圈禁,一時間上下愁容滿面,深秋中的安寧宮也愈加變得凋敝。內裡的燭火跳動,忽明忽暗的照映著杜王後的臉。

  “可叫御醫看過麼?”我關切的問。她用帕子掩嘴,用眼色喚過宮娥,將我的座位搬遠。隨著搬遠,她的面容變得不清。她幽幽的歎了一口氣,道:“看過,御醫無非就是讓多多將養,也不肯給本宮說實話,左不過如此。”她笑了一下,又接著說:“只是心中還有兩件事放心不下,想托付妹妹。”

  “姐姐說吧。”我低頭,淡淡的回答。“本宮身體在這兒呢,想來也活不了多久了。本宮此生也算是榮耀,雖然每日節儉用度,卻也是本宮心甘情願。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世子,代王子女不多,至今也只是熙兒和嫖兒。嫖兒自然有妹妹你這個親生母親照料,萬一本宮去了,怕是沒有人照管世子,如今趁本宮明白就先托了你。妹妹你要答應我,好好照顧世子。”我面帶嚴肅,點頭道:“娘娘放心,嬪妾自然竭盡全力。”提到熙兒時,她眼底蘊著淚,強忍著,不想掉下來。

  杜王後得病後,御醫未免感染也將世子與她隔離。她思子之情溢於言表,同為母親的我深能體會。“其實本宮也明白,如今把世子托付給妹妹,也拖累了妹妹。前些日子,本宮的哥哥獲罪,閉門不出,將來杜家什麼時候敗落也不可得知,其實這也是第二件本宮還擔憂的事。如果來日杜家果然不行了,妹妹答應本宮,別讓代王遷怒於世子。”她言及至此,哀傷淒惶,氣息紊亂。

  我的心也隨之沉下去。後宮女子,最擔心的只有兩件事,一是子女前程。或因為母親獲罪,或因為喪母遭受欺凌。二是家族連累。連累了自己,獲罪斃命,連累了家族,滿門抄斬。杜王後是代王的原配,生死關頭,卻也需要擔心這些。我苦笑一下,她就如此看得起我了?他日如何,我不可預料,只怕我的下場也未必得全,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杜王後見我思附,當我害怕,她不語,等著我的回音。“既然如此,嬪妾也只能遵命。”我起身,深深施禮。她灰暗的臉閃現些光彩,回頭吩咐宮娥道:“快,去把世子接來,讓竇夫人帶走。”

  那宮娥快步走出殿門,我也起身告辭,由靈犀攙扶著,隨那宮娥去接世子。

  一柱香的時間,在寧壽宮見到了世子。太後出宮後,這裡遺留了許多的嬤嬤,因為有些育兒經驗,杜王後生病後,將世子托放在這兒,倒也穩妥。劉熙已經能緩慢爬行,穿著小布褂,一拱一拱的,逗人喜愛。他見到我們,先是害怕的躲,靈犀上前,拍手逗他,沒過多久,熙兒開始咯咯笑起來,呀呀的叫,“抱,抱。”

  我伸手,將他抱起,用方被將他包裹,惟恐他著涼,再用帕子蒙住他的臉,起身回宮。

  路過安寧宮,我佇立良久,杜王後思念熙兒的神情深深的印在我的腦中,索性咬牙,低頭進入,宮娥不曾提防,我大步闖入內殿。杜王後見我貿然入內,剛想張嘴詢問,卻看見我手中所抱的被子。她瞪大眼睛的看著我,眼眸中盡是驚喜和疑問。我點點頭,將包著被子的孩子送到她的面前。枯瘦的手顫巍巍的抖著,緩慢的伸向我的懷中。她的渴望在此刻達到頂點,我微笑著,只希望能滿足她長久以來的願望。

  突然杜王後出其不備推開我,力道之猛,讓我險些踉蹌跌倒。“走,快走。”她嘶聲力竭的喊,淚水順著臉頰滴落,濡濕胸前衣衫。我有些驚恐,靈犀用力扶住我,熙兒此時也大哭起來。杜王後聽見熙兒的哭聲,更加激起心底痛楚,趴在床鋪上不起,雙手緊緊抓住被子,撕扯出一道道裂紋,她身體劇烈的發抖,強穩顫抖的聲音喊道:“快走,不要讓熙兒在這兒。”

  我慌忙點頭與靈犀跑出殿外,疾步的走。靈犀在身後輕聲喚我:“娘娘你看。”我猶驚魂未定,順她所指,杜王後用人攙扶著,立在窗口,遠遠的看,翹首的看。我動容,將熙兒緊緊抱住,朝窗口方向舉起,許久。看不清楚杜王後的表情,卻記得晦暗不清中一襲青色的布衣蕭索佇立。又是路途中,又是他在身後,此時我懷中抱著他的外甥兒。

  冰冷的面容,依然筆直的站立,看來他的鞭刑不重。靈犀站在我的身後,雙目下垂。自那日起,她已許久不曾提過杜戰,或許她已經知道,既然選擇與我在一起就必然與他對立,取捨之中,她還是偏向了我。我不知道她內心的復雜爭斗,卻滿意她的選擇。杜戰神情復雜的看著我懷抱中的熙兒,陰郁問:“娘娘准備帶熙兒去哪兒?”

  我深施一禮:“王後娘娘將熙兒托付給嬪妾教養。”“教養?”他冷哼一聲,“那末將敢問娘娘,將來若也有了子嗣,能保熙兒世子之位麼?”

  我語塞,不是不肯說,只是我不想給他承諾。“不能麼?那看來王後娘娘所托非人了。”他冷笑著。我詰問他:“能又如何,不能又如何,將軍能給本宮指個明路麼?”他伸手入懷,拽出一方絲帛,“能,自然大家平安,不能,末將認為代王應該很想知道這個。”

  眼熟的絲帛,我默不作聲。“那日的好戲,大家都在做,有娘娘您,有末將我,也有她”他伸手指指靈犀。“您與靈犀姑娘同時放飛鴿子,只不過她為的是引起我們的注意,而末將也是順著意思演下去。但卻不巧妙,您放飛的鴿子,已經被末將派的人在宮外射殺,這就是那裡的地圖。”我低頭,輕笑道:“既然將軍看過了也該知道,那圖是假的。”

  “的確是假的,但是形跡卻在這兒,如今代王的寵愛娘娘捨得放棄麼,抑或說明了,館陶郡主的性命娘娘能捨棄麼。”他微笑道。我沉吟,雖然所送是假圖,卻不能被劉恆知道,畢竟這將粉碎他對我所有的信任,我將不能再在代宮待下去,這樣卻害了兩個人,錦墨、館陶,我兩個至親的人,我不能那樣做。

  旋即抬眸,笑意對他:“說起那個東西,不過是嬪妾信手塗鴉罷了,如果將軍喜歡,來日嬪妾再送個好的給您。至於將軍所求,也要看看嬪妾的肚子是否爭氣,如若嬪妾不能誕下代王子嗣,這誓言也就白立了,不若,等到時再說好麼。至於現在,嬪妾拿世子當做終身依靠。來日代王後宮再有新人,嬪妾也怕失寵,如果有世子撐腰,自又是一番天地。這些將軍不用教嬪妾,嬪妾也明白。外面風冷,嬪妾怕世子凍壞身子,現行告退了。”轉身拉起蒼白了臉的靈犀,快步走去。

  身後的杜戰不曾佇立,也急急奔往安寧宮,也許他此刻最擔憂的是,我欺辱杜王後以後,又將世子抱走做為人質吧,我看著他的背影冷笑不已。“如今娘娘准備怎麼辦?”靈犀為熙兒換下衣物,重新包裹,把他與嫖兒並頭相靠,放在一起。館陶熟睡,熙兒卻是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她。我略帶沉吟:“不能怎麼辦,他有那個我們也無可奈何,杜戰果然厲害,那日他明明已經知道我們另送了地圖,卻仍能咬牙受此鞭刑,藏匿了絲帛,等待將來危及時刻能用此保全杜後母子,只是他不曾預料,杜王後將世子托付給我,只得打破計劃提前亮了出來。我們現在兩廂牽制,誰都不會有所行動才是。”“那萬一將來娘娘生了王子,他逼迫娘娘力保熙兒該如何是好?”靈犀擔憂的問。

  我輕笑出聲:“一來,我未必能生下王子,二來即便生下了,我也不願意他做世子。杜戰如果逼迫就順了他,更何況不用他逼迫呢!”話題又繞回原處,我不會讓我的孩子最後骨肉相殘。靈犀有些為難的看著熙兒:“看來咱們的事還真多,這世子就是最大的負擔。如果有個萬一,百嘴莫辨了。”

“所以,你再去找個老實憨厚的奶娘,萬事都不用她做,只一心一意的照顧世子,這才是最好的保命方法。”我小心叮囑她。她點頭,轉身出去,尋門上妥當的小太監辦理此事。我走到床邊,看著並頭而睡得兩個娃娃。此時的他們只是同父異母的兄妹,沒有紛爭,沒有血腥。館陶睡到香時還會吧嗒小嘴,口水順著嘴角滴落。我拿來棉帕細細的為她擦去,又看看熙兒有沒有,他也是一片,伸手也輕輕為他擦去。杜王後也算兵行險棋了,她並不像我們想的那樣溫婉柔軟。

  她知道熙兒托付給我,如有任何差池我必然脫不掉干系,迫於種種壓力我一定會全力照顧熙兒,至於世子之位,已經不是她能擔憂的范圍了,只要熙兒能平安長大,世子之位定跑不掉的,畢竟劉氏江山“立嫡立長”的規矩在那擺著,眼下最為要緊的就是如何讓我不對熙兒動手。她比杜戰實際,杜戰只是一味想著虛位,她卻更在意孩子的性命。這就是後宮女子為何掌權後多比男人狠辣的原因,因為在後宮爭斗之時動輒危及性命,所以她們計謀陰毒,一旦出手必要人性命。

  轉眼看,月上梢頭,看來又是一個不眠夜了。從今日起,我將有兩個孩子,熙兒嫖兒。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1:46

探病

  對世子的撫養帶給我無盡的好處。外至文武百官,內至宮娥內侍都明鏡了誰有可能是最後的勝利者,他們開始企圖極力彌補自己當日所犯的錯誤,表現出對我的無比忠心,百官因身處在外,唯恐自己落於人後,急急的叫各家的命婦進宮探聽口風,一時間聆清殿門庭熱鬧如市集,風光無限。

  每日間迎來送往,有些倦了,又因為熙兒和嫖兒被來往的人群驚嚇,每日啼哭不停,索性做出後宮之主的樣子,婉拒眾人,不要再打擾世子休息,給他留份清靜。不料想此番話不但沒有起到太多作用,反而更加印證了世人的猜想,如今挾天子以令諸侯助長了我的氣焰,跋扈的容不得其它。

  “娘娘,要不然就先歇歇,這些天也太累了些。”靈犀見我已經斜靠在座塌上打盹,上前勸我休息。“還有幾家?”我疲累的睜開眼,回頭問她。無意中從旁人口中知道了他們的想法,就強迫自己不管是否樂意也必須全部接待,生怕會刺激到此時杜戰緊繃的神經,對我不利。

  她看看手中的名帖,歎了口氣說:“還有永安公誥命夫人偕光祿大夫周向堯夫人,左長侍王冀夫人和司祭黃遠棣大夫夫人。不如讓她們明日再來?”

  我搖搖頭,坐直了,讓她有請永安公誥命夫人和光祿大夫夫人。她們是婆媳,永安公周嶺至上次碰柱欲死後再不早朝,劉恆念他年事已高,隨他去了,如今他的夫人竟然也來探望我,實在有些讓人揣測不透。“等等,你讓另外兩位先去杜王後那吧。”

  我又補充給靈犀。這些人也太不成個樣子,尤其是左長侍夫人竟避過杜王後直接來此,果然是一味捧高踩低的小人行徑。永安公誥命夫人是由光祿大夫夫人攙扶進來的,顫顫的,舉步維艱。我起身,深施一禮,又去整理座椅,那婆媳看了,驚的說不出話,面面相覷,頓在那裡進退不是。

  我笑著,上前攙扶周夫人說:“老夫人莫要奇怪,嬪妾一直敬重永安公剛正不阿,為國盡心盡力,無奈內外有別,不得有這個機會,如今見了夫人您也是一樣的。”

  光祿大夫夫人見婆婆已經被攙扶坐下,她卻執意與我拜禮,三叩,九拜,做的中規中矩,一絲一毫也不曾縮減。我站著受禮,禮畢時也一把攙住了她:“何必拘這些表面功夫,煩勞夫人了。”

  又是一番禮讓,她也隨婆婆坐下。我坐在上位,端看婆媳二人,她二人互相看了看,卻是低頭誰也不肯開言。

  輕笑一聲:“永安公身體可好?代王一直想去親自探望,無奈有事拖不開身,耽擱下來,還請永安公見諒。”

  周老夫人面容尷尬的笑答:“我家老爺身子骨硬朗,一點小事怎能勞煩代王和娘娘惦念,如今老身和媳婦進宮探望,還請娘娘不要聲張。”我抿嘴一笑,果然如此,周嶺個性倔強,他在修建陵寢事上被劉恆拂了面子,一意認為劉恆該登門賠禮,如今看來周氏婆媳應該是背著他來的。“老夫人也不必擔憂,此事本宮心裡有數。今天前來就話些家常,不說其它。”我安慰著說。

  此時周氏婆媳滿懷的心事,只是嗯啊答應,卻不主動說笑,我搜刮了肚子裡的話頭,只是片刻都被她們冷掉,無奈之下,我只得深坐,也不搭言,端看她們到底想要說些什麼。

  一時間殿內空蕩蕩的寂靜,沒有聲響。周夫人終於忍耐不住,看了一眼婆婆,思索一番,起步上前,重重的跪倒道:“讓娘娘笑話了,妾身也顧不得許多了,如今公公久病不朝,外間議論紛紛,外子也被受困擾,人家都說,娘娘能決定生死,今日妾身與婆婆進宮就是和娘娘討個實話,與性命是否無憂?”

  哦,原來為此,那日劉恆為了讓周嶺好生養病,只說如果再次尋死滿門抄斬,過後卻忘記了,可見君無戲言,只一句話,就讓朝野上下顯現了本色。想來現在周家的日子並不好過,這對婆媳也是實在無可奈何才進宮來問我句話。

  低頭想了想,如果只是如此答復,周家未必能夠得益,不如……,我笑了笑:“周夫人起身,這事畢竟是朝堂上的事,而嬪妾身處內宮,實在不知。不如待嬪妾問過了代王再相告如何?”

  周夫人顯然認為我在推托,只不過是想治周家於死地,還要賣個人情給她。她抬起雙眸,直直的說:“娘娘莫要推托,如今您的影響代國內外無人不知,代王也是由您說了算,如果娘娘不肯為妾身公公、外子說句話,妾身也不敢勉強,只是不要唬弄我們一介愚蠢婦人。”

  說到這裡她的臉上帶著憤然。我聽罷,面無表情,靈犀在一旁斷喝:“大膽,這裡讓你撒潑的地方麼?”

  周老夫人見此,抖著身子下跪,拼命的叩頭,嘴裡告罪:“娘娘息怒,媳婦不懂事,老身替她賠罪了。”起身走到周夫人面前,蹲下身,冷笑著看她:“夫人說的很好,既然你知道這些,還進宮來做什麼?”

  她語塞,說不出話來。逞一時痛快過早的把底牌亮出,咬了自己的舌頭,看來還是心神不穩,關切則亂的緣故。我攙扶起周老夫人,輕聲地說:“老夫人先回吧,一會兒這裡還有別人來,今日之事不必告訴永安公。”周老夫人老淚縱橫,口中仍喏喏著:“只是娘娘……”我擺擺手,笑著說:“回吧,不用再說了。”

  周夫人上前,將我手中周老婦人的胳膊奪下,全心攙扶著,低聲對婆婆說:“莫要再說其它,她不會幫我們的。”周老夫人聞言,回頭張望著我,我只是微笑點頭,揮了揮手,讓靈犀送客。

  靈犀送客完畢,進入內殿,問我:“就這麼讓她們走了不成,也忒膽大了些,竟敢指責起娘娘來了。”我淡笑,說著其它:“弄身行頭吧,挑個穿著像點樣的。”

  靈犀不解:“娘娘是要出宮?”我閉上雙眼,不理會她的問話,只是叮囑:“記得再拿頂帽紗。”此時的我,盡顯天家氣派。大紅軋邊火狐狸毛出風的披麾,內著百尾團花的罩服,千層水褶敝膝擺裙上密密的用金絲線繡著萬福不到頭的花紋。頭插五對朝鳳金釵,垂著金銀絲絡,外面又卡住帽圈,面前蕩著金色薄紗。

  伸出纖纖手指,碩大的九紋鈕結鳳環帶於左手,雙腕上還各帶著掐絲穿瑪瑙的釧子。

  我滿意的看著鏡子,不錯,很符合我的身份,這些行頭還是我榮升夫人時漢宮所賞,如今卻派上了用場。命人准備了車輦,我起身出宮。宮門上的侍衛見聆清殿的小太監坐在車外,也不敢攔,畏縮著放行。命車馬繞城一周,能多緩慢就要多緩慢。

  最後停靠在永安公府邸外,靈犀攙扶我下車。遠遠的就看見左小門外停著兩輛華蓋車,看來她們婆媳也剛剛回家。拂袖揮退了准備通傳的小太監,直接上前叩門。角門吱呀一聲打開,探出個門上的小廝,他見眼前的有兩個女子站立,剛想張口喝退,抬眼卻又看見身後的七尾拂扇鳳輦,張開的嘴就再沒發出聲音,我淡笑,盈盈出聲:“跟你家相爺通稟一聲,聆清殿竇氏求見。”

  那門子登時軟了腿,抖動的聲音變得尖利:“等,等著。”連門都忘記了關,一溜煙兒的跑進去通報。靈犀掩嘴大笑,我拍落她的手,她立刻斂了笑容,輕聲說:“娘娘不必如此,太給那老匹夫面子了。”

  我也輕聲答:“說來他也是為我才變得這樣,理應如此,否則不就白碰了頭?”

  “只是怕他以後更張揚。”靈犀深知我意,想的也和我一樣。歎了口氣:“張揚就張揚罷,畢竟現在代王還得用著他們。”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光當當,中門盡開,周老夫人由光祿大夫周向堯和夫人攙扶著,率領家中老小,奴僕盡數出門奉迎。

  我與靈犀後退幾步留給他們一些地方大禮跪拜。我刻意站在明顯之處,對於他們的跪拜也不攙扶,盡顯威儀。淡笑著上前,見過周向堯:“光祿大夫有禮了”他抬起頭,金紗拂過,似得見我面容,唬得漲紅了臉龐,再次低頭叩拜。

  我讓靈犀攙扶周老夫人起身,又笑著對周向堯說:“都起來吧,不必拘禮”

  周夫人有些驚恐,又有些擔憂,緊張的僵硬了舉止,我走到她身邊,輕輕掀起帽紗,別有深意的撇了她一眼,她見我這樣,身形晃了晃,險些哭出聲來,身旁的侍女連忙上前攙扶,看著她泛白的面孔,我將帽紗放下,笑著入內。

  免去了虛偽客套,我執意進入內室,探望永安公病情。阻攔不住,周向堯只得隨我一同進入。此時病榻上,永安公周嶺閉目橫臥,背向於我,拒絕之意,身替嘴言。我命人搬來條凳,端坐在旁,周向堯見此,想要上前喚醒父親,我擺擺手,他滿臉歉意說:“娘娘恕罪,家父臥床許久,不曾想娘娘駕臨,怠慢了娘娘。”

  我抿嘴笑著,眼前這個四十多歲的男子居然連撒謊也是不會,眼睛緊張的頻頻眨動,一縷墨髯隨著顫動,我想就連靈犀也能看出他說的不是實情。

  更何況這屋子裡一絲藥味也無,床榻邊也不見擺放藥碗的小磯,最可笑的就是周相的呼吸實在是紊亂,完全不是睡著的模樣。我欠欠身:“周大夫說的哪裡話來,嬪妾也不過是聽從了代王的吩咐,他身處城外不便前來探望,托了嬪妾,一定要安慰周相,好生養病,代王還在朝堂上等著他呢。”周向堯連忙稱是,一味的笑,欣喜之情溢於言表。

  內裡周相卻是依舊不動。我低頭吩咐靈犀道:“還有那些隨身帶來的東西,都拿給周大夫。”靈犀答應一聲轉身去拿,屋中只剩我與周氏父子。猛然提高聲調:“周相,好歹今日也是替代王前來,你也不醒麼?”周向堯見我有些微怒,嚇得有些手足無措。只聽內裡冷哼了一聲,“老臣承受不起。娘娘請回吧。“強壓住心中的笑意,冷冷的說:“嬪妾自然是要回的,只是提醒周相,你一人如此,我之幸也,你一家如此,誰之幸也?”

  說罷起身,看也不看一眼,拂袖離去。靈犀取來藥品,迎面見我怒沖沖直奔她來,她登時將藥品扔給身旁站立的周家侍女,攙扶我出門。周老夫人見此忙喚來兒子媳婦想要恭送,我駐足回身,輕笑一聲:“周老夫人不用送了,今日來的目的已經達到,明日如果周相想要早朝,請他務必起早,城外寒露重,多穿些衣服。嬪妾告退了。”周向堯面帶凝重,此時他已經徹底明了我此行的目的,眼底浮升感激之情。

  我攙扶著靈犀登上車輦,起身回宮。又是繞城一周,又是能多緩慢就多緩慢。

  申時才回了宮,安然休息,但聽來日的好消息。翌日,周相隨子披星前往城外行宮,劉恆早已得到我的密報,率百官出宮奉迎,感動周氏父子涕淚橫流,而城中百官家眷也都紛紛給自家的老爺稟報,周家此時怕是要復起,聆清殿竇夫人都親自到周府探病,至此再無對周家踩踏之人,我的心也因此放下不少。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2:02

壽辰

  一早起床就開始飄起雪來,不等梳洗劉恆就已經帶著雪花進入殿內。“還是你這裡暖和。”他呵著氣,隨身跟著的內侍們用軟拂掃落他身上的殘雪。

  我淡笑,起身見禮:“何時回來的,怎麼也不叫一聲?”“防你們娘幾個背著本王吃好的,所以才不讓人傳呢!”他笑著,伸手將我扶住,見我穿的單薄,皺著眉,惡狠狠地又說:“總是穿得那麼少,難道本王虧待了你不成,作這些可憐樣子!”

  我不理會他的惡言,只是為他解開身上的披麾,抖抖交給靈犀收起。他見嚇不住我,無奈的晃著頭,信步走到床榻邊,熙兒見他,掙扎著爬過來,晃悠悠的站起,險些要摔到地上。旁邊的奶娘急忙上前,卻被劉恆一把推開,他笑笑,朝熙兒拍拍手,熙兒又努力的向面前溫暖的懷抱軟綿綿的走過去,很快就撲到了劉恆的懷中。劉恆抱著他,高高舉起,急急落下,反復幾次,逗得熙兒咯咯直樂。館陶瞪大了眼睛,看著眼前兩人的動作,一會兒也笑了起來。

  我在他們身後,微笑看著,難得的平穩,難得的溫馨,真好。劉恆回頭,捕住我一絲尚未消逝的笑,他放下熙兒,走過來,抬手撫弄我身後披著的長發。

  “難為你了。”他說的平淡,眼底卻溢滿溫柔。我低頭,只是笑:“哪裡為難了,不過就是將了永安公罷了。”也許想到那日的情景,他也笑出聲:“本王以為那老頭子,就是順毛的,吃軟不吃硬,誰知道他也怕你這樣的,看來還真就只有你才能治住他。”劉恆隨手從梳妝台上拿起一把梳子,輕輕地為我梳理長發,我不語,享受這難得的暖意。

  靈犀見此,悄然帶奶娘將熙兒和嫖兒抱走。昏黃的銅鏡中,一高一低,他將頭靠於我肩,展臂環住我的腰身,輕輕對我耳畔呵氣,我怕癢伸手去擋,他將我雙手牽住,促狹著笑:“看你往哪裡跑,連日來只是想你,想得這裡都痛。”說罷比劃著胸口。我不依,故意做哀歎狀道:“原來是那裡,嬪妾以為至少也是心中所想,原來不過是胸中所想,唉!”他朗朗的笑:“不管哪裡,滿心滿肺都是你行了吧?”一時間有些動容。僵住了笑,慌亂著掩蓋真心。他將我攬過,柔聲說:“當真就沒人再能如你,少了你,連睡覺都睡得不安穩。

  說罷徑直拉了我的手緩步走向床榻,雖是嚴寒冬日,他的手卻溫暖厚實,此刻的我不想說話,只是任他拉著,羞紅了臉,忽略身後床幃的落下,腦子中一片空白。朦朧午夜,悠然轉醒,他撐著下頜,一雙清眸直視著我,我有些羞意,尷尬的拂過面前散亂的發絲,思索後張口,卻是為公事:“代王此次又是為何回來?”

  他低低的笑,“和本王在一起,你很緊張?”“誰說我緊張?”我接住他的話尾快速的反問。劉恆將手從我頸下穿過,讓我枕在他的懷中,依舊是噙著笑:“你從前都是很淡的,常常每說一句都會思考很久,而且也不會如此負氣的反問。”

  我一下噎住,有些心虛,轉而再抬頭時已恢復了往日的神情:“不過是一時性急罷了,也值得代王這樣的笑嬪妾麼?”“又來了”他無奈的躺下,語氣中帶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苦意:“其實你不必如此,見到本王放松些,實在不喜歡看你連我也防備的樣子。”那一絲苦意也滲入我心,苦得話也說不出,只是默默地依偎在他胸前,滿懷心事。

  真的能不防備麼,隨時都有可能被撕破的信任,如何讓我不防備。也許我們注定不會如同尋常夫妻,他是君我是臣,僅此就把鴻溝鑄成,更何況他與我都是身不由己。幽幽的將話題避開:“代王還沒告訴嬪妾為什麼回來呢?”他知我故意岔開話題,歎了口氣,答道:“母親壽辰,一年來總是在惹她生氣,想回來為她慶賀,另外也要過年了,再不回來會讓別人懷疑其他。”薄太後遠離代宮,雖是仍保留太後身份卻已不問世事,此次劉恆想要為她慶生,怕是要多費些腦筋了。“王後那兒,代王去過了麼?”我婉聲問。

  “去過了,御醫不讓進門,怕是有所傳染,只遠遠的從窗口看了,宜君她……瘦了許多,御醫說,怕是撐不了幾日。”劉恆的聲音帶著牽掛,畢竟那是他的妻,結發的妻,點過花燭的妻。

  我有些落寞,原本春意盎然的帳內,也霎那變得空寂。劉恆見我如此,也是不語,兩個人僵持著,等著彼此開口。清了清嗓音,艱難開口:“太後壽誕可是十二月初八?”“嗯”他也不多答,我只得再次沉默。十二月初八,代王劉恆率文武百官去三真庵為太後祝壽。我鎮守後宮不得空暇,只得失禮,讓靈犀隨行送上我們連夜趕繡的萬壽福帳聊表心意。

  靈犀卯時就風塵僕僕的趕回,我不解,問她為何,她無奈的說:“代王他們還在門外跪著呢。”

  果然如此,薄太後仍在怒中。她當年忍辱偷生保住了兒子的性命,如今卻為一個區區婦人就與自己翻臉,她這口氣是難以下咽的。抬眸問靈犀:“那代王准備就這麼跪下去?”靈犀點點頭,說:“嗯,都跪著呢,誰也不敢怎樣,只是代王記掛聆清殿沒人,怕照顧不過來,先放奴婢回來了。”我思量一下,命靈犀將熙兒抱上,與我一起前去那草堂。

  一輛輕車,幾人儉樸穿著,從草堂外呼嘯而至,驚得眾人皆回頭張望。我以薄紗環面,雙手抱著熙兒,徑直走到代王身邊,撲通一聲跪倒,身體盡力的向前躬。熙兒葳在那裡極其不舒服,不消一會兒就哇哇大哭起來。不用回頭,就聽見盔甲冰冷的聲音,我嘴角沁出一絲冷笑,忍不住了是麼?

  杜戰顯然不知我意為何,熙兒的哭聲由弱變強,連劉恆也對我側目相問:“先讓人把熙兒抱下去吧,何必連他也一起如此?”我冷冷的說:“他是代國世子,內裡是他的親祖母,難道他就不該盡孝麼?”聲音說的響亮,足夠讓身後起身的杜戰再次跪倒。

  劉恆深深看著我,似乎要尋些端倪,好知道我為何做得如此殘忍。熙兒依然響亮地哭著,文武百官也開始交頭接耳,我後母的形象至此建立,杜王後未死我且如此,若是杜王後去了,世子怕是性命堪憂。永安公周嶺有些費解,幾次交鋒他認定我小有聰慧,此時明顯將眾人猜疑加在自己身上,與己無益,為何還要這麼做?他跪行幾步,位於劉恆身後,輕聲說:“臣以為,世子幼小,不用如此。”

  我冷笑著詰問:“正因為幼小就更應該現在教起。難道要等他登上王位,再由永安公教導麼?”

  聞言,他登時頓住,憤然地看著我。院門吱呀一聲大開,劉恆欣喜,一步站起,眼前卻不是太後。那使女,低頭深深施禮,“哪位是帶世子的娘娘,太後有請。”我迅速掃了一眼劉恆,他面帶一絲不解,怔怔看我。我低頭,攏住懷裡熙兒,起身隨那使女進門,沒走幾步,那門吱呀一聲又關上了。

  輕輕拍著熙兒的後背,哄他停止哭泣,他也配合,只是小臉上仍掛著晶瑩的淚珠兒,看著不忍,拽起袖子為他擦拭。可憐的熙兒,若不讓你哭了,你的祖母又怎麼會因為心疼孫子開門呢。

  “這時候擦,不晚了些麼?”不知不覺我已身在正堂,空曠的四周回蕩嗡嗡作響的責問。定睛,原來太後坐在上座,雙目微閉。“嬪妾叩見太後娘娘,恭祝太後娘娘福壽綿延,惠蔭子孫。”我急忙下跪,口中說出早已想好的詞。冷哼一聲,“惠蔭子孫,包括你手中挾制的那個麼?”

  今日的她已非那個貌似敦厚謙卑的薄姬,她是代國的太後,也如同做過正宮皇後般昂首端坐,審問著眼前的妖媚女子。我低頭不語,也許對於登上這個位置的女人都是一樣,自己當日的辛苦無非就是為了榮耀此時,此乃一生夢想,不容他人覬覦,甚至更是將自己的角色轉換,由當日的可憐之人變成看誰都死有余辜,一個稱謂的力量不可謂不大。

  “太後娘娘說的話,讓嬪妾惶恐。世子是杜王後交給的嬪妾,連日來無不盡心盡力,不敢怠慢,今日也是無奈之舉,畢竟他也是您的孫子,為祖母祝壽,也是一番孝心。”我辯解著。

  “孝心,你倒是讓他孝順一個看看,不過是你們大人耍的花樣卻拿個孩子作筏子,實在惡毒。”太後激動異常,抬手拍在椅子的扶手上,清脆回響。我再不作聲響,默默跪著,等待下一波的風暴。“不過那陵寢之事你倒是聰明。”

  怒極反笑的太後讓人驟升恐懼。“既然太後娘娘您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何不原諒了代王回城呢?”我的問話卻是為自己而問,心底模糊有了答案,那答案卻兀自的讓自己心驚。她輕輕一笑:“自然是要回去的,從知道陵寢之事那刻起,哀家就從未准備在此久留,不然後宮主位豈不是任由你輕易坐上了麼?”我暗自深吸一口涼氣,不用問了,她什麼都知道。她憂慮漢宮對陵寢之事有所懷疑,最好的辦法就是造成代王眾叛親離的假象。

  如果說周嶺碰柱表明心志尚且是忠心為國的話,她就完全是笑著作勢給漢宮看。她從未離開,也不想離開。與呂後朝夕相處十幾年,她完全可以周旋,原來溫婉和順德薄太後才是真正的深不可測。硬擠笑意,緩緩地說:“那嬪妾恭賀太後回宮。”

  她起步走到我的面前,彎腰將我扶起:“你的聰明太過,從中秋賜酒時哀家就開始注意你,宜君絕不是你的對手,甚至連恆兒怕也被你玩弄掌中,不過哀家倒是想和你做筆買賣,你看如何?”

  我雙眼直視太後,笑得恭順溫婉,“嬪妾願聞其詳。”“以你的聰明,比宜君更能幫助恆兒,宜君只會遵從,你卻更有主意,哀家以後位換你忠心,你為呂氏謀事,無非可以謀些錢財,抑或貼身女官罷了,哀家許你後位,起點已是如此的高,將來能走多遠就看你對恆兒的忠心有多少了。來日……”

  來日如果一舉成功,怕是還有皇後可以當,我在心底替她默默地說完下面的話。

  我垂眸,依舊淡笑:“多謝太後娘娘厚愛,嬪妾感激不盡。”“你也不用笑,不會白給了你,你還要答應哀家一件事。”薄太後眸子中凝結冰意,接著說:“世子定不能換,交你全權撫養,但是你發誓終生不許謀取世子之位,否則他日必有因果報應。”

  抬頭三尺,有著供奉高祖的牌位,看我發笑,咬緊牙,硬聲說道:“嬪妾竇氏,此生終不謀取世子之位,否則,因果報應,一概加於吾身。”說罷,抱著熙兒深深叩拜,額頭碰地,怦怦有聲。

  太後極其滿意我的決絕,她將我攙扶起身,接過熙兒,露出慈愛的笑容,逗弄著:“走,跟祖母回宮。”心有些冷,難道因為我來自漢宮,此生我的孩子就無法得到熙兒般同等愛護麼?難道他們就不是劉氏子孫,她的親孫子?雙手顫抖著,滿腹心事,跟隨在太後身邊,等著庵門緩慢打開。劉恆依然跪在門外,下面的台階上遍布了文武紅黑身影。

  薄太後開顏一笑:“如此勞神,倒叫哀家無法在無視下去。”說罷一手攙扶起兒子,用袖子拂去他前襟的雪,心疼得看著劉恆。眾人見太後已經出門,有些雀躍,隨即周嶺出班,跪倒叩頭說:“太後娘娘回宮罷,代王已經知錯了,今日的壽誕莫要壞了興致。”身後的人也隨聲附和著:“恭祝太後娘娘福壽安康,還請太後娘娘回宮吧。”

  薄太後要的效果已經出來,她滿意的點點頭,劉恆攙扶她的手臂,“母親,回宮吧,孩兒知錯了。”我癡愣在她的身後,無人問津。太後回頭,看我,旋即又笑著對劉恆說:“竇氏倒是賢良,如果沒有她勸,哀家還不想回宮呢。”

  劉恆此時才注意到太後身後,面色蒼白的我。會心一笑,低頭說:“母親莫要誇她,還是先回宮罷。”終於不再住宿這荒涼頹敗之地,薄太後隨行回宮。回到車上,靈犀已經等得焦急,見我有些不對勁,低低的問:“娘娘怎麼了,可是有什麼事麼?”我牽動嘴角,做出笑容給她:“一個好事,一個壞事,你要聽哪個?”靈犀愁了眉目,囔囔的說:“那就先好事吧。”我拉過她的手掌,用指頭在上寫道,王後。

  她立刻抬起頭,不可置信的看著我,急忙忙的:“那壞事呢?”冷笑一聲,只探身出窗外,再不作答。漫天的雪花似得到赦令般,傾瀉而落,飄飄灑灑蕩了下來,窗帷被風吹開,貫進大片的雪花,有的回轉著飄落我的面頰,片刻化成了水滴,蜿蜒流下,似我的淚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2:17

新人

  爭斗不知道從何時演變成兩位太後的你來我往,也許這種你來我往從十幾年前就不曾中斷過。如今的薄太後已經有些仰仗,畢竟相對於呂太後來說,即將成年的兒子要比尚混沌不知的孫子要可靠許多。太後的壽筵一改往日儉樸,辦得極其排場。

  因外男不得入宮,在座的也只有太後,代王,我三人。太後與代王並肩相坐,內宮只我一人在座,以下都是虛席。樂師賣力的吹拉彈唱,宮娥們也是翩翩舞動,無奈卻抵不過座上的冷清。

  “都散了吧,實在是無趣的很。”薄太後終於忍不住,揮退了眾人。殿頂懸掛的宮燈通明,四周的燈火也是特別的光亮,諾大的桌子上,三人無語。

  沉寂片刻,太後開言:“代王雖然年幼,後宮卻不能總是如此凋敝,既然漢宮所來只剩下竇氏,不妨再從代國挑些好人家的女孩兒,充實後宮。恆兒,你看如何?”

  劉恆低頭不語,撇了一眼右手側的我,說:“母親說的是,不過現在已近年尾,宮內宮外都很忙碌,不若等到春暖花開再說。”太後有些不喜:“正是因為接近年底,才要趕快去做,難道過年也要像今日這樣冷清麼?”

  “母親教導的是,那明日孩兒就吩咐禮輔大夫去辦。”劉恆看太後有些動怒,忙笑著答應。

  “也是不必,這些日子代王必是忙碌的,就讓哀家來辦,另外竇氏也可輔助哀家,見些世面。”薄太後見劉恆應承,滿意地向後靠在椅背,睨眼看我,“你說呢 ?”我淡笑著起身,“太後娘娘想的周全,只是嬪妾有些惶恐。”心底泛起冷笑,太後如此用意明顯,許我王後位卻仍是疑我,一來新進些宮人也能壓制我日漸脹大的氣勢,二來尋代國本國女子也知曉底細,用的放心。

  “罷了,也不用再這候著了,你們勞累了一天,也都回去休息吧。”聞言劉恆與我起身,躬身施禮,等著太後回轉進入內殿後,我們才慢慢退出殿外。

  “今天母親和你說了什麼?”他急切的拉住我手,壓在心底一天的疑問順口而出。

  我將他胸前的麾扣系嚴實些,笑著問:“代王可是回乾元殿?”他執著於問題,隨口回答:“去聆清殿。你還沒有回答本王的問題。”呵一口白氣,渺渺蔓延開,說:“即便是有問題,代王也先上車,等回聆清殿再問嬪妾好麼?”

  劉恆見我穿的單薄,眼眸中充滿憐惜,伸手拉我登上車輦。坐穩了,將頭靠在他的胸前,不語。他知我倦了,幾次張嘴,卻不曾再問。靈犀先乘小抬回到聆清殿,收拾一番,帶領宮人們奉迎。熙兒已經被太後留在寧壽宮,我擔心嫖兒,不管面前眾人,下輦後疾步走進內殿,徑直來到床榻,卻不見嫖兒,翻查了四周也是不見,我慌了神,大聲喊叫靈犀:“靈犀,靈犀,嫖兒呢?”

  靈犀聞聲也快步跑進來,見我如此慌亂,她有些無措,不解的說:“奶娘哄睡了,娘娘莫要擔心。”聽罷我才略安下心,扶住床柱站穩喘息。劉恆站在內殿門口,默默地看著我的舉動,若有所思。他沉穩的走向我,將我抱到床榻上,幽暗的眸子底一片清冷,“今天母親究竟和你說了什麼。”

  我強挺起頭,笑著對他:“無非是些家常罷了。”“不對,如果只是家常你不會如此慌亂。”他說的肯定。低頭思索片刻,折中將情況說出,希望可以瞞過他。淒冷一笑:“太後娘娘說要把熙兒帶在身邊教養,嬪妾擔心,因嬪妾原因,嫖兒也會被帶走,所以才有些慌亂,不過所幸嫖兒因嬪妾不夠資格被太後教養,也免去了我們母女分離之苦。”

  因觸碰了心中的傷痛,說得也算真情實意,眼淚更是貼切的留出,讓人看著酸楚。他仍有些不信,不過卻因我的眼淚而不再想計較,只是將我拉入懷,拍撫我背,柔聲說:“你多心了,明日本王去和母親說,嫖兒就留在聆清殿教養,另外你也不必如此難過,母親疼愛孫子難免會過些,卻不是為你的緣故,不要為難自己。”我俯在他的頸窩,一雙淚眼卻在思量其他。

  “這些還好,嬪妾最擔心的還是過些日子,代王就是忘記了嬪妾。”也許會有些擔心,卻不是全部。我更擔心的是如今我既要防范杜戰,又要周旋太後,如果再來些風波,就是身藏八臂也無法應對了。

  他輕笑出聲:“哪裡就忘記了,就算忘記了,不是還有館陶麼?”被他逗笑,心中擔憂也輕了幾分,或許早應該把此事看開,既然身處後宮就必然會如此,新人笑舊人哭從來就無人能逃脫,沒有新人笑,舊人還哭什麼?我推開他,作勢拉過被角,笑著說:“既然如此,代王趕快睡吧,嬪妾再也不敢發酸打擾代王,萬一代王真的只記得館陶不記得嬪妾,可不就是全怪今天嬪妾失儀?”劉恆笑而不答,並頭與我睡下。

  我輾轉向內,對著帷帳,眼底並無一絲倦意。那日的地圖失手後,再未送出新的,也許呂太後也知有些變化,並不曾催促,杜戰也因我全力照顧世子保持安靜沉默,看來面前最重要的就是薄太後和即將入宮的新人了。

  因為薄太後要新人逢新年,日子短,來不及作些其他,只命了官餉五百石以上官員的適齡女子入代宮內准備待選。此事做得隱秘,只是說太後宣眾人賞梅,不過已有些機靈知事的父母特地將她們妝扮,繁華素錦,衣香鬢影,倒也賞心悅目。太後寧壽宮後有一片梅園,每到隆冬便成了賞梅的好去處。遠遠望去,簇簇疊疊,繁花似雪,總有幽暗清香,沁人心脾。

  一陣歡聲笑語,俏麗的身影穿梭其中,如畫般夢幻。我攙扶太後走到近前,眾人一時噤聲,曼妙佇立,各自露出端莊。“莫要拘束,讓你們來也是圖個熱鬧些,你們自己玩吧,哀家與竇夫人賞梅。”太後慈愛的對她們笑說。眾人一番施禮後,又各自玩鬧開。

  我凝眸她們,心有些顫然,多好的韶齡芳華,可惜,我的已經不見了,不,是我從未有過。像她們這樣的年紀我還在掖庭,每日辛苦勞作也為那口添飽肚子的餿飯,再美好的景色也抵不過它,更何況也不曾有這樣的美景。我有些怔然,步伐卻隨著太後一絲也不錯。

  “在想什麼?”太後回頭,見我神色黯然問。我恭順的笑著道:“不過是羨慕她們年齡正好,嬪妾卻老了。”太後輕哼出聲:“這就哀歎了?如果來日再進宮的女子比嫖兒還年幼,那時你再如此也不遲!”

  我低頭不語,深信薄太後的話,高祖臨離世前曾封過一個美女,擅長歌舞,體態縈弱,羞怯動人,卻是比魯元還小些,呂後心懷恨意卻只能等高祖龍馭歸天後將那女子當場勒死,還美曰:上喜愛之,令殉。這就是後宮,當美貌成為平常後,年輕就變成了武器,戰而必勝的法寶。

  猛然一陣颶風吹過,揚起大片的雪塵,我不經思索,轉身站在太後面前,為她抵擋著驟然而來的風雪。梅林中的眾人也都抱肩縮手,顫抖著,背對寒風。“你們都進殿吧,仔細凍著。”太後深深盯著我的舉動,開口卻是為別人。

  眾女子也想趕快進入取暖,無奈見我與太後如此,她們又收回了步子。梅花指頭蓋的雪,隨風墜落,正入我的衣領,沁涼的感覺直至心窩,激得雙眼緊閉,渾身顫栗,我卻只能一動不動。勉強笑了,顫聲對太後說:“太後娘娘,還是進殿休息吧,仔細凍壞了身子。”

  太後眉角微動,回身抬臂。我領意,上前一步,攙扶起她,走回殿內。眾人也尾隨在後,有序的進入。太後坐端坐上方椅子,笑對眾人道:“可見你們也太美了些,連風都嫉妒了,偏不讓你們賞梅,掃了你們的興致。”

  下方眾人聞言輕笑出聲。我站在薄太後身旁,微笑侍奉著,間或會抬眼看看下方端坐的眾人。“哪位是周愛卿的孫女?”太後似無意想氣,隨口一問。“光祿大夫周向堯之女周箐蘭叩見太後娘娘,恭祝太後娘娘福壽安康。”一位女子起身下拜,恭敬柔順。“抬頭讓哀家看看。”

  太後輕聲說。周箐蘭抬頭,太後與我都有些驚訝。因有些風聞,所以今日前來的多是有備,妝容精致,衣衫華麗,只有她獨穿平布秀襖,下配同色同布的裙子。我冷笑,周夫人好明白。明知今天眾人必會爭奇斗妍,周箐蘭相貌平平,不能中選,只好反其道而行之,只求符合薄太後心意。側首看著薄太後滿意的神情,看來她是賭對了。

  “這個很好。”太後笑著說我亦微笑點頭表示附和。“起來吧,回去替哀家和你祖父問好。”太後客套的說。隨後叫起的女子,有滿意的,有不滿意的。我只在旁以薄太後是否滿意來表示好惡,她對我如此與她相同很是滿意,眼底的冰意也消散了不少。“哀家年紀大了,常常困倦,你們多玩會兒,哀家先去休息了。”

  太後起身,我忙攙扶,卻被她用眼色制止。“你也同她們多坐會,你們年紀相仿也能玩笑到一起去。”我點頭稱是,太後身邊隨侍的宮娥上前將太後攙入內室。回身,笑對眾人:“太後娘娘說的你們也都聽見了,你們各自取樂多玩會兒,本宮嘴拙,不善言談,你們不要拘束了手腳才好。”眾人笑著答應,不消一刻殿內鶯聲燕語嬉笑起來,好不熱鬧。我命人搬把椅子,做在太後寶座下方,適時的微笑,冷眼觀察著。

  她們也許早已知曉此行是為備選而來,各個笑得端莊嫻雅,宜家宜室,眼底帶著驕傲和企盼,似乎只此一刻宣布了才好,好叫人艷羨自己從此踏入了綺麗美夢。只是她們忽略了美夢下掩蓋的是什麼。我嘴角噙著笑意,晃動手中的茶杯。突然想起了段氏,還有絕然離去的喬氏,此時她們也許會高興吧,畢竟又要有人進來了。

  她們還在嬉笑著,我卻抑制不住自己的笑意,隨她們一起笑出聲響。翌日,一道聖諭傳遍代宮內外,宣光祿大夫周向堯之女周氏,左騎副督統之妹徐氏,司儀官之女鄧氏,刑檢官之女王氏,錫穆公之女常氏,入選代宮,封賞殿閣,進封七品美人。

  一時間中選的歡欣雀躍,未中的怨聲載道。靈犀問我,有幾人是我所選,我笑著不答。有幾人是我所選?怎麼會有人是我所選。我抱起嫖兒逗弄著,輕聲說:“館陶阿館陶,你的父王怕是有一陣子不能來了。你會想他麼?”

  館陶咯咯笑著,不知人間憂愁。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2:29

紛亂

  杜王後顯然未能體諒新人的初來乍到,選擇在新年那日撒手人寰。只有這樣的離去也許才能讓人永世記住,曾經有過這樣一位王後,她入宮四年,從未受到過任何封賞,她侍奉太後,猶勝過親生兒女,她節儉用度,臨行時所蓋被衾不過只是一層棉絮,她端莊婉柔,甚至沒有呵斥過隨身宮娥內侍。完美的杜王後,用她的一生換取了後世的敬仰,卻苛責了自己,勞心勞神,終年不曾舒展眉頭,只為她心愛的男人。她於代國社稷有功,卻讓後宮們心升怨恨,早晚都行,為何偏選了此時。

  看著面前的假意哀慟,我冷漠無聲。這樣的杜王後,最後都還是被人埋怨的,如果是我,會不會連著幾聲干哭也不會有了?薄太後一生唯一的遺憾是她不是正宮出身,此事像塊石頭壓在她的心頭,重重的,稍有觸動就會滾落下來,當件事物大做一番周章,就像現在,杜王後的靈堂上,代宮眾人已經被太後拘禁在此跪了三天,日夜哀悼。

  她命令道如果不能悲傷達意,眾人性命堪憂。頗為乖覺的新人們只得拿出看家本領,各自裝出悲切,間或有人會驟然出聲,引得眾人目光隨聲撇看,又唬得把聲音壓低下去,捶胸頓足,作足了架勢。淚是可以逼出來的麼?我身著白衣,跪在首位,直挺著身子,卻是一滴眼淚也無,不是沒有,而是哭不出來。劉恆只來過一次,也滴落些許清淚,畢竟是四年的夫妻,雖然年少,卻是結發。無奈朝堂上身不由己,想再留會兒也是不行,緩步走我面前,一雙白靴,已經成全了杜王後的此生1。

  他壓低腰身,小聲說著:“替本王盡些心意吧。辛苦你了。”水氣蒙住了雙眼,俯身叩頭,答:“嬪妾替杜王後謝代王隆恩。”身後兩邊的宮人們見此也齊聲叩首附和:“謝代王隆恩。”我起身再不看他,專心下跪。劉恆站立良久,回頭看看杜王後的棺槨,長歎一聲,轉身離去,隨行的內侍也呼啦啦走了一片。

  我們依然跪著,沒有太後的命令不能起身。原本外臣不得入內的規矩,卻因為杜戰突然而至打破了,杜戰來時,身後一片嘩然,有新進的美人們甚至驚呼出聲,我卻低頭,身形巋然。此時他的眼中只有他的妹妹,再不是尊貴無比的杜王後,再不是高高在上劃分著君臣的杜王後,她不過是他至親至愛的妹妹,一去不還的妹妹。撲通一聲,他直挺挺的跪倒在棺槨前,我隨兩邊宮人一同叩首還禮,無意見卻看見清冷的銀甲上,點點水意,閃閃發亮。

  原來誰都不是插不進針的銅牆鐵壁,誰都會有傷心的時候,只是這傷心是否包含了對世子的擔憂,或者還有些其他就不得而知了。杜戰也起身面向我拜謝,卻沒有像劉恆一樣靠近,“有勞娘娘,娘娘辛苦了。”

  “杜將軍多禮了,都是本宮應該做的。”我俯身還禮。他聽罷再不停留,起身快步走出靈堂。挺拔的背影裹著落寞和蒼涼,明明滿身傷痛卻不肯表露半分,把心掛在這樣男人的身上,注定是要淒苦的。我瞥了一眼身後的靈犀,她已淚流滿面,顫顫的有些抖動。回身拍拍她的手,卻是無言。她抬頭看我,淚眼朦朧中滿是神傷。

  太後抱著世子的到來讓哭慟的聲音陡然爭大,毫無防備。她緩步走到棺槨旁,將熙兒面朝胸口捂起,隨後坐在上方的椅子上,冷眼睨著下面陣陣哀聲。仍是挺身跪立,仍是半個眼淚也無。她登時有些不滿,卻是因熙兒在手唯恐驚嚇不能拍案而起。“哀家問你,為何不哭?”太後平穩了心神,厲聲問道。

“嬪妾在哭。”我回答的緩慢而堅定。

  終於按捺不住怒氣,猛地站起:“眼淚何在?”“心裡。淚在內,雖不得見,卻是哀慟至深。”我回答的依然沉穩。薄太後猛然抬眸,滿眼的假意痛哭者身下都墊著暄軟的衣物,只有我面沉似水,兀自跪立其中,硬硬的跪在地磚上。舒展眉頭,太後有些默然。抬起手對下面說:“罷了,都散了休息吧。安寧宮的宮娥輪換著過來祭奠。”

  下面的宮人們猶自心驚,唯恐太後暴怒,卻不料如此輕易就讓她們散去,一時間作鳥獸散,走了個干淨。她低低對我:“你也起罷,回去休息,哀家和世子在這待會兒。”靈犀攙扶我起身,連日來的勞累雙腿已無力支撐,用胳膊支住靈犀手臂,強挺著,輕聲說:“嬪妾陪太後娘娘坐會兒。”薄太後不曾拒絕,默默地坐下,我也由靈犀攙扶著坐穩。

  空曠寂寥的大殿上,彌漫著香燭的氣味,辛辣嗆鼻,太後似有心事,只怔怔的抱著熙兒,不曾注意這些。熙兒眨動著漆黑的眼睛,環顧四周,咿呀叫著,頻頻蹬動著小腳,似乎要下地奔跑。

  我回頭看了一眼棺槨,杜王後死前仍在思子心切,此時能見了,卻是這樣的情境,不知此時的太後心裡是否也是和我想的一樣。“恆兒來過麼?”太後回神,突然想起,急急的問起。我低頭,輕聲回答:“代王來過了,仍有些要事還……唔……,突如其來的酸意翻湧而上嚇了我一跳,這聲音也引得太後有些側目。強咽下,勉強笑著:“許是脾胃有些不適,太後娘娘見諒。”

  本以為可以掩蓋過去,無奈卻是很不爭氣,怎麼也壓制不住胃裡翻江倒海般,最後終要撐不住,慌亂的跑到殿門外吐個痛快。

  靈犀分外擔憂,沒有吩咐卻不敢在太後面前跑出來看我,急切的向外張望。

  “去看看吧,讓她先回宮,一會兒叫個御醫看看。”太後下意識將手中的熙兒抱緊,勒得熙兒呼吸困難,放聲大哭起來。靈犀得到了赦令,慌忙跑出,卻見我,跪倒在殿門外的石階上,面前污穢一片。

  她不敢多問,命門外的小太監趕快去叫御醫。我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虛弱的說:“先回宮,叫御醫去聆清殿。”低頭思索片刻又叫靈犀:“另外派人去乾元殿,就說我病了,讓代王速回。”

  靈犀點頭,忙吩咐了,攙扶我回轉。劉恆先御醫而到,見我面容蒼白臥在榻上,慌了神,坐在榻邊拉住我手,又用手試探我額頭,“到底是吃壞了什麼,怎麼會這樣?”

  我虛弱的笑著:“倒也沒什麼大事,只是靈犀不懂事,偏去煩勞代王,嬪妾若是知道她要去乾元殿定會攔住她的。”“別說這些,本王讓他們再去催催,怎麼還沒進宮。”我心驚,唯恐有其它不對之處,羞澀的笑對劉恆:“其實嬪妾回想,不曾錯吃了什麼,也許……”“也許什麼?”劉恆急切的問。

  我面帶羞怯,環顧了四周,招手讓他俯身,貼在耳畔輕輕的說:“嬪妾葵水未至,也許……也許又有了身孕。”“真的?”劉恆欣喜,聲音也大了許多。我伸出手指輕聲噓他,“莫要張揚,先看御醫怎麼說,別空高興,讓人笑話。”

  劉恆點點頭,朗朗笑著,將身體靠在榻上,讓我枕在他的腿上,“如果是那樣也可解了代宮連日來的陰霾,算是喜訊。”對不住了杜王後,為了保住肚子裡的孩子我必須借用劉恆,不能讓他為你沉痛太久,我也必須先行安排好一切,否則,來日躺在那裡的就會是我。

  張御醫急忙忙進來,一見劉恆與我同在,有些緊張,整理了衣袖准備見禮,劉恆不耐,說:“免了吧,先看病要緊。”張御醫尷尬的搓搓手說:“謝代王,不過您要先行回避一下。”說罷轉身,有小醫案遞過一根紅線,准備診脈。劉恆有些怒意:“磨磨蹭蹭做什麼,本王在這兒,你直接過來診脈。”

  老御醫有些為難,“可是……”“可是什麼,讓你過來你就過來,難道本王說的話還做不得數麼?”劉恆一動不動,聲音卻越來越大。“是,老臣遵命。”張御醫命人搬過一個小磯,我舒展右臂,靈犀為我掀開袖子。

  張御醫捋著胡須,閉目靜心診脈,我有些緊張,如果是還好,如果不是……

  “娘娘毋庸擔心,這沒什麼大礙,無非是脾胃失調所致,待老臣開心開胃消食的藥來……”

  未等說完,劉恆已經起身,一把拎起他的衣領,陰冷的問:“你再說一遍。”

  “娘娘,娘娘的病是脾胃失調,所謂脾虛則胃寒……”張御醫顫抖著,喏喏應答,聲音越來越低,最後被勒得沒了動靜。“混賬,什麼東西,靈犀,再去請個御醫,不,把整個御醫堂都給本王叫來。”

  劉恆的怒氣達到了頂點,我躺在床榻上,手腳冰涼,難道是我錯了?靈犀應聲跑了出去。劉恆回身走到我的身邊,輕聲安慰道:“別怕,一會本王讓他們都來。”、這樣大的響動驚動了後宮,不斷有人派來打聽消息,一時間聆清殿外的回廊上黑壓壓的站滿了等候消息的人,靈犀與眾御醫拼命擠過人牆才氣喘吁吁的走入內殿,“啟稟代王,御醫堂六位御醫連同張御醫在內總共七位都在這兒了。”劉恆點頭,揮揮袖子,大聲說:“今日都給本王好好診了,稍有差池,仔細你們的腦袋。”

  此話一出就已經先讓各位御醫頭上見了汗水,他們撇見張御醫跪倒在一旁,暗自猜測著,到底發生了什麼,戰戰兢兢的輪番上前診斷。這大概是漢宮和代國從來未有的事情,後宮診病不用懸線,不用遮擋,叫了全部御醫至此,隨意察看,只為有個准確的診斷。靈犀在旁替我回答御醫提出的問題,劉恆的手溫暖厚實,帶給我些許溫暖和安慰。

  六個人,思索了一番,又有些不敢確定,回頭看看張御醫,最後搖搖頭,全部跪倒,由為首的說:“恭喜代王,竇娘娘是有了身孕,只是時日尚淺不易查出,另外,娘娘嘔吐也確實是脾胃虛寒,須另開些調養的藥才是。”劉恆聞此,笑容立時呈現臉上,“這樣本王就放心了,每人封賞五百兩,都去歇息去吧。”

  回頭看見一旁跪倒的張御醫,沉吟片刻:“你倒也沒錯,不過醫術不精,罰俸祿半年,回家閉門思過去吧。”眾人叩首謝恩,魚貫而出,靈犀負責接待。我剛剛放下的心卻在瞄到張御醫別有深意的目光後,一下提了起來。果然他不是誤診,恐怕他是受人之托,趁我日子尚淺先隱瞞過了再尋個機會將孩子弄掉,屆時死無對症,也怨不得別人。

  看來我叫靈犀去請劉恆破壞了他們的計謀,他們一定不會想到劉恆會請來那麼多的御醫為我診治。好計謀,只是卻碰上了我。

  輕哼一聲,冷笑在心。雖是如此卻有些後怕。倒底是誰?是太後?是杜戰?決不會是那些新人,她們還沒有足夠的膽量和資格敢這樣做,只有他們倆,是我心頭大患。劉恆見我盯著張御醫的背影不語,以為我還在生氣,安慰道:“他也老眼昏花了,如果你還是生氣的話,就讓他告老還鄉吧。”

“不用,他也是一時之誤罷了,更何況嬪妾此次確實與上次不同,難免的。”我笑著回答。

  “你倒是大量,不過本王還是高興,這樣一來館陶就有人做伴兒了。”我低頭笑著,問:“那代王以為,是弟弟還是妹妹。”劉恆不假思索:“當然是弟弟。”我神色一變:“為何,是為了弄璋2之喜麼?”“當然不是,已經有了女兒,應該再有個男孩子才好。這樣也算花果齊全了。”

  聞言我笑著拽住他的衣袖不依:“這樣說他們,嬪妾定是不依。”劉恆也笑著,與我拉扯起來。突然他身型頓住:“不可,不要亂動,以免傷了他。”我淡笑,眉目間含著暖意,他輕輕貼過來,在我額頭上烙下一吻:“不管是男是女,本王都很喜歡,只要是你生的,本王都喜歡。”粲然的笑,閉眼享受此時。我這裡春意盎然,不過也許今晚會有人無法入睡了。

1後宮妃嬪過世,帝王不用白服衣物,此處寫劉恆為杜王後穿白鞋已經是盡了最大的心意。

2弄璋”與“弄瓦”典出《詩經?小雅?斯干》,原文如下:“乃生男子,載寢之床,載衣之裳,載弄之璋。”意思是說,生下來個男孩,讓他睡在床上,給他穿好看的衣裳,讓他拿著玉璋玩。“乃生女子,載寢之地,載衣之裼,載弄之瓦。”意即,生下女孩,就讓她睡在地上,穿上小裼衣,讓她玩紡具(瓦)。讓女孩生下來就弄紡具,是希望她日後能紡紗織布,操持家務。璋是上等的玉石;瓦則是紡車上的零部件。璋為玉質,瓦為陶制,兩者質地截然不同。璋為禮器,瓦為工具,使用者的身份也完全不一樣。男孩“弄璋”、女孩“弄瓦”,凸顯的是古代社會的男尊女卑。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2:44

王後

  我再度有孕的消息傳遍了後宮,帶來了幾家歡喜幾家愁。太後命我好生將養,我卻執意每日定時過去晨省,並且親自侍奉薄太後用罷晨膳才回宮。

  後宮的新人們剛剛入宮就得到了這樣的消息,她們頗有些難以應對。每日穿梭著過來朝賀,談笑間卻少了些真情實意。我低頭笑著,撫摸依舊平坦的小腹,孩子,你來的還真是時候,為娘的先謝謝了。

  “娘娘,您再進些吧。從寧壽宮回來這麼久了您還沒吃東西,仔細身體。”靈犀站在一旁端著小磯,上面羅列了幾樣小菜和一碗清粥。我搖搖頭,“不想吃,舌頭寡淡的很,連日來都是清粥小菜,膩煩了。”

  “無論如何,為了肚子裡的孩子也該進些。”靈犀勸慰道。我笑了笑,正因為肚子裡的孩子我才不能吃,思索了一下,對靈犀說:“你去看看,可有誰送來紅果之類酸甜的東西拿來,給我嘗嘗。”靈犀遵命,去偏殿尋找。

  門外小太監尖銳的聲音驟起,原來是代王來了。我擰緊了眉頭,立刻俯在床榻上,干嘔著,早上不曾進食,現在這樣作踐,胃猶如倒翻,不消幾下就有酸意湧出。劉恆進門時正看見如此情境。“這是怎麼了,難道御醫的藥都沒作用麼?”他快步走到榻前坐下,伸手輕輕幫我拍打背部。

  停住了動作,我緩慢爬起,虛軟的癱坐在榻上,苦笑著:“不是他們的藥不行,是嬪妾的身子不爭氣。”說罷,又有些不適,轉身俯在榻邊又嘔了起來。靈犀剛剛進門就看見我如此,急忙忙的上前:“娘娘,娘娘沒事吧,您從一早到現在都還未進過東西,如此下去該怎麼辦是好?”劉恆聞言,有些不解,直視靈犀問道:“為何還沒進東西,是有什麼不適麼?”

  靈犀哭腔濃重道:“娘娘從一早就起來去寧壽宮侍奉太後娘娘梳洗用膳,才回聆清殿,許是起早了,許是不曾進食,回來就一直不舒服,……“

“靈犀!”我斷喝一聲,止住了她的答話。劉恆有些動容:“漪房,辛苦你了,只是也要顧及些自己和孩子。”

  我抬起蒼白的臉,笑著說:“哪裡就那麼金貴了,侍奉雙親,人人都該如此,只是代王莫讓太後娘娘知道,否則無心也變成有心了。”他點點頭,憐惜的將我摟如懷中:“無論如何還是要多留心點自己身子,別逞強。”

  我笑著,輕聲答應。翌日太後命我覲見,格外關照帶著面紗。我狐疑,卻只能照辦。連日來的勞累確實讓我的行動有些吃力,下腹也有些墜痛,不過我仍咬牙,硬起身,由靈犀攙扶著,趕往寧壽宮。車輦行至半路,前方被名黑衣內侍攔住了去路。他躬身道:“竇娘娘莫要去寧壽宮了,轉去乾元殿吧。太後娘娘擺駕乾元殿了。”

  我微微有些詫異,卻不深問,命人趕往乾元殿。朝堂上人頭攢動,我入殿門時,兩邊跪倒的文武也有些出乎意料。寶座上方端坐劉恆,此時的他珠冕垂面,似有陰影觀看不清表情,身旁有一方竹簾垂落,太後應該就在那裡了。我低身,對代王三叩九拜,又俯身對太後施禮。很快有執事的宮娥將我攙扶起,讓我端坐一旁。

“今日哀家叫眾愛卿來,是有些事情想與你們商量。說來本是家事,不過因為竇氏身份特殊也只能非常事情非常處置。”太後的聲音厚重幽遠,沉穩得不見一絲慌亂。我低頭不語,那日張御醫的幕後指使仍不知是誰,今日太後卻又擺出此等架勢所謂何故?她是要用我激起群臣非議?好有個光明正大的借口毀掉上次對我的承諾?下方一片嘩然,大家聽到此處已經能猜想到究竟是何事了。只是他們卻沒有一人敢表明自己的意見。

“後宮首位也不宜缺席太久,竇氏雖然來自漢宮,卻恭順賢良,哀家的意思是封她為王後,以慰杜王後在天之靈,杜將軍你說呢?”這句話問的突兀,我心一沉,她是想激杜戰起身反對麼?

“末將惶恐,這是代王家事,原也不用與臣等商量,末將無話可說,只能告罪替杜王後謝謝太後娘娘。”杜戰的推諉超出了太後的計劃,她有些語意遲疑“那,杜將軍是覺得此事可行?”

  我直起腰身,等著他的答話,我肚子裡的孩子有可能威脅到劉熙的世子之位,但杜戰卻明顯的放我一馬,難道那日的張御醫不是他派的?“末將惶恐,末將認為代王的決議,末將一定遵循。”杜戰揚著眉,目光堅毅,似乎沒有其他隱情。“哦,杜將軍果然忠心,那周卿家呢?”太後轉問的極快。下面群臣聽到詢問周相時,面部都露出了一絲了然的微笑。周嶺與我不和已久,此事在他這兒必不能通過。“老臣有些話要先告個罪。還望太後,代王,竇娘娘見諒。”周嶺上前一步,躬身施禮道。

  只消一句,我就心涼了半截。“臣以為,後宮之事,實不應該拿到朝堂上講,尋常百姓人家,兒女親事皆有父母做主,立竇氏為繼後行與不行,妥與不妥,都看太後娘娘如何是想,老臣無法來參議。”說罷周嶺躬身又再施禮。

  我壓制住心底浮升的笑意,好個老謀深算的周嶺,又把此事踢給了太後。

  此時大殿寂靜無聲,數百雙眼睛都盯著那方竹簾。行與不行,端看太後怎樣回答了。

  周嶺的計謀果然周全,想那周氏入宮不過月余,根基仍有不穩,既然已經沒有指望染指後位,就必須先靠上我這棵陰涼大樹,只等周氏立穩了腳跟,周嶺必會為他孫女再將我扳倒鋪平了道路。

  薄太後許久沒有出聲,我面無表情的端坐在椅子上,斂低眉目,誰也不看。

  成敗只此一瞬間,卻已知道了結果。“既然眾卿家都這麼想,那哀家也順從你們的意思,冊封竇氏為繼後,禮輔大夫著手准備,竇氏,你也回去好好准備吧。既然無事,眾卿家也都退了吧。“太後的聲音有些倦意還稍夾雜著不滿。

  我聞言躬身站起,恭敬的深施一禮:“恭送太後娘娘。”至此皆大歡喜,只是太後卻要人攙扶了才走出竹簾。冊封安排在二月初一,本來應該避諱過杜王後百日,至少要等三個月,太後卻執意要立即操辦,我心知肚明她的意思,卻不能不答應。“明日就要冊封了,你現在在想什麼?”劉恆讓我俯在他的胸前,輕輕為我梳攏著鬢發。

  許久不曾來乾元殿了,自從新人進宮,我便執意不肯來此,劉恆坳不過我,想起我時,再晚的深夜也只能擺駕聆清殿。今晚與我來說,是個紀念,從此我可以不必再等候傳喚,只須像一個深安於室的妻子,等候丈夫的歸來。“嬪妾在想杜王後,嬪妾恐怕自己做不到像她那樣。”我說的是真心話。杜王後才是真正的王後,她不求功利,只是一心的輔佐代王,忽略了自身。“宜君是個難得的女人,本王也捨不得。”他的面部有些沉痛,我有些懊悔,又陷進來了。

  下腹的脹痛越來越強,我硬硬的挺著,勉強笑著對劉恆說:“嬪妾要代王答應嬪妾一件事。此事不大,對嬪妾而言卻是重過天去。”“哦,說來聽聽。”他的神色轉為好奇。“明日冊封,代王必是要端坐寶座的,嬪妾在下跪著等封,嬪妾要代王站著冊封,下來同嬪妾一同登上寶座。”不是撒嬌嗔笑,這是我心底的堅持。劉恆的回答會讓我下定決心。

  劉恆了然,“只是這樣麼?那本王答應你,明日定不食言。”深舒口氣,笑起來,偷拭去眼角的淚意,哽咽道:“就是這樣了,如此對嬪妾來說已是難得,不敢奢求太多。”他輕吻我的耳垂,歎息說:“三年了,你才求過這一件事,難道本王也不答應麼,你看你,笑得像個孩子。”我不語,回味著內心的悸動,等著明日的來臨。

  吉時已到。我卻仍坐在銅鏡前。十二支金尾飛鳳的華冠下,蒼白的面容呈現虛弱,豆大的汗珠順發鬢流落。朱唇上為映襯大紅的禮服被靈犀點上了嫣紅的胭脂,紅的似血,連眉目也被它掩蓋了去,看著駭人。

  “娘娘,您……”靈犀站在我的身後,驚恐的看著手中我剛剛換下的衣衫。

  我緩緩回頭,紅唇微啟,“怎麼了?”她低頭,將手中衣物遞上。手指微微顫動,強笑了一下。“再幫本宮把發髻整理一下吧。”我閉上眼睛,硬挺著。“可是,娘娘不休息一下的話,恐怕……”靈犀的語氣帶著擔憂。

  我咬緊牙,只迸出兩個字:“不用!”靈犀再也不語,只又拿出金絲絡為我鑲帶。大紅的羽衣外裳,逶迤拖地,袖口領邊都繡得盤旋的錦鳳,廣舒了袖口垂擺至地,略抬起手,即可看見雪白皓腕上太後賞賜的鏤金鑲祖母綠翠的釧子。腰間敝屣裙斜圍,上面所穿的珍珠流蘇盤旋而下,隨步履擺動搖曳生姿。腰間紫金蟬絲裹腰細細的抿了,外披大紅出風的披麾。

  我低頭輕輕撫摸著大紅喜慶的禮服不語,腹中的疼痛越加的明顯。“娘娘……”靈犀輕聲喚我。我倉惶抬頭,時辰已經到了。到了這個時辰,我該怎樣,我能怎樣。扶住靈犀的臂膀,淡笑著:“誰說王後好當,第一天就給本宮出了個難題。”

  話剛出口,靈犀眼淚就掉了下來。我伸手刮去她腮上的淚,巧笑著問她:“還記得本宮曾經問過你,你是要命呢還是要王位,你一直沒有回答本宮,今天再問你一遍,你是要命呢,還是要王位?”她怔然,思索一下,喃喃的說:“要命。”用手指點著她的鼻子,說:“本宮也想要命,但是王位才是命的保障。”

  不理會她的錯愕,我起身登上車輦。“娘娘,等等。”回頭看她,她淚眼帶笑說:“讓奴婢也去看看好麼?”

  “不行,在這兒待著吧,收拾一下東西,另外叫個御醫過來,對了,就叫那個張御醫。”我仍然笑著,悄悄用手按住小腹。車輦啟行,我隨窗看去,明日聆清殿就再也不是我的歸宿,該去往哪裡,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乾元殿前,九層階梯,雖是不高,在我仰望,卻有如登天。我俯身跪在雕有龍鳳的甬路上,兩邊分跪了文武百官。劉恆清晨已經祭告太廟,現在正站在寶座前聽著司禮大夫宣讀四六駢文的賀詞。我的面前是金漆龍案,龍案上端放著金錦繡盒,內放玉版金冊,共十二頁,均以金字綴寫,另有王後寶印也由赤金所鑄,四寸高,一寸見方,交龍鳳紋鈕,只比漢宮皇後略小些。我抬眼瞄看太後,太後今日精神有所好轉,仍是一身青布衣衫,發飾稍多了些,卻也是素銀,沒有綴點任何寶物,她的表情有些讓人琢磨不定,只抬眼遠遠的看著,思緒似乎有些飄忽。

  司禮大夫誦讀完畢,我以大禮還拜,正欲起身,卻見劉恆起身,一步步走下龍鳳玉階。

  眾人訝異,驚呼之聲此起彼落。他緩步走到我的面前,笑著對我,晨曦撒在乾元殿上,為他披染著萬點金光,連瘦削的臉龐也被那光染上淡淡的金色,他高高在上俯看著我,徐徐的說“本王答應你的事都做到了。”

  煦暖的笑,讓我有些顫抖,心怦怦跳得厲害,徐徐伸出手,輕輕交與他。

  他緊緊握住我的手,攙扶起我,堅定回身,一步一步踏實的踩在玉階上,我隨於他的身後,只肯去踩他走過的地方,一步一步走得安穩。腹中的疼痛已經到了極點,我甚至能感受到溫熱的血正順著腿蜿蜒而下。

  但當劉恆執起我手回身時,下面的文武已經俯身下跪,恭賀之聲瞬時響徹殿前。

  一陣陣的山崩海嘯般的呼喊,震動心神。我笑看匍匐面前的百官,熱淚奪眶而出。“漪房,漪房!”在我虛弱回身,想要從劉恆手中撤開時,面前的景象開始模糊,身子綿軟,只能停見一陣陣疾呼在我耳邊響起。冷,冰冷。又是熟悉的冷,又是熟悉的淚。是誰的淚又溫暖了我心,是誰的淚又為我滑落。少帝三年初,竇漪房恭謹淑德,晉代國王後,時年二十一歲。------------------------------------------------------------------------------從開始在晉江貼文到現在只有短短的十八天,其中還包括了網絡出問題的五天,卻有這麼多的看官來點擊和回帖,是小女子不曾想過的。先在這裡謝謝大家了。其實這本書寫的很累。起因不過是一次查竇太後歷史時發現,這樣一個歷經四朝的女人居然連名字都不曾准確留下,甚至沒有人能准確說出她的年紀,所以因為看不慣歷史中沒有女人的身影,因為看不慣女子都是禍水沒才能,因為……等等,總之大女子主義作祟抬手寫了此書,一路走來,很壓抑,後宮的爾虞我詐並不是我能真切體會的,常常心情總隨著筆下的竇氏跌宕起伏,甚至幾次還曾夢見過她。有看官說看的壓抑心情沉悶,其實我又何嘗不是呢。雖然我把竇後的背景有所改變,卻難以掩蓋她身處後宮時的艱難求生。所以沒辦法,我相信這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過的,或以其它事件,或以其它面目,她的一生決不像史書中說的那樣輕描淡寫。所以我筆下的竇漪房,是我認定的竇漪房,也希望大家能夠接受。另外因為想極力融進歷史,功力卻沒有金庸老先生萬分之一,孩子們的年紀上有些出入,卻是無奈,畢竟我有些無法接受劉恆十三歲生子的問題,在這裡先說聲抱歉了。囉嗦了這麼多無非是希望各位看官能多多支持我,希望你們可以常來看看,如果能回兩個帖子就更加感激不盡了,呵呵。好啦,不說了,第二部已經寫完,下面該跳越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2:57

宮牆深處驚變起
六年

  六年有多長?少帝八年初時我常常在想。六年過去了,發生的事卻不多,用啟兒的手指扳起來數,也是能數出來的。

  對,啟兒,那個險些害我不能登上後位的孩子,最後還是保住了,如今最喜歡的是纏著靈犀和他玩耍。想起那日我仍是想笑,張御醫驚恐的表情依然清楚地落在腦海。劉恆的暴怒,讓他為我診斷的手指抖如篩糠,最後竟搭錯了脈。代王見他無用,狠心下了命令,若是此次不能救得了我,他會用全御醫堂的人和張御醫的家人做陪葬,如此一來,那老頭更是老淚縱橫,甚至連褲子都尿濕了。

  每次靈犀提及此處都會笑的前仰後合,迭聲戲謔說我整的痛快,我也是隨著笑,心中卻別有些苦意。我怎麼會拿自己的性命去整人,用他無非是兩個目的,一來事情非同小可,劉恆在此他必不敢有其它舉動,警告了他也能穩住他身後的人,二來如不是存心隱瞞,他的醫術卻是那些人中最好,我想保住孩子也必須得由他來醫治。一陣暖風吹過,漫天的桃花簌簌的飄落,紅雨飛舞之處,人人身上點點嫣紅。我笑坐在緋紅花雨中,看著遠處的孩子們,一絲笑意噙在嘴角。“母後,母後,你看,靈犀姑姑給我們做的風車。”啟兒笑著踉蹌的奔向我。

  如果當日,當日沒了啟兒該怎麼辦,那時我從未想過,卻在過後這六年不停的想,即使明知會失去了他,我也會選擇去冊封,現在的我再也無法淡薄,保靠比任何事都重要。所幸老天對我仍有些眷顧,我不曾失去。“那,靈犀姑姑有沒有給熙兒哥哥也做一個?”我笑著,摩挲著他的頭頂。

  啟兒揚起紅撲撲的小臉道,“熙兒哥哥說不喜歡,他要玩刀,靈犀姑姑就把那個給姐姐了。”

  熙兒依舊在太後身邊教養,我卻意外地得到了啟兒的教養機會。也許薄太後別有打算,畢竟啟兒也是個燙手山芋,如果在那裡教養,有了不測她也難辭其咎。不如就這樣吧,各自顧著各自的,相安無事最好。我招手給靈犀,她明白,拉過館陶和熙兒奔了回來,一路上歡笑不聽,還遠處時就能聽見館陶和熙兒呼呼的喘氣聲。拿出棉帕,為熙兒擦拭汗水,館陶不依,晃動我的胳膊:“母後,嫖兒也要,嫖兒也有。”說罷還把小臉貼近我,讓我查看汗水。

  靈犀笑道:“郡主過來,奴婢給你擦。”館陶不依,仍是晃動我的胳膊,我斂起笑,嚴肅對她:“嫖兒告訴母後,是哥哥大,還是你大?”她見我繃起了臉,有些害怕,退了一步喃喃道:“哥哥大。”

“那母後先給哥哥擦錯了麼?”我依舊嚴肅看她,聲音低沉可怕。館陶從未受過這些,幾句下來,小臉扭成一團,放聲哭了起來。靈犀連忙拉過安撫,輕拍她的脊背,用帕子一下一下蘸拭小臉上的淚水。

  我回身,依舊擦著熙兒臉上的汗水,那汗晶瑩,有些眩目,讓人心神不寧。低頭想想笑著對他說:“世子出來很久了,怕是太後娘娘也該急了,叫靈犀把你送回去好不好?”

  他有些躲閃,低頭踢著腳下的石子,說:“母後這裡玩的開心,祖母那裡總是讓我背書,我不喜歡,記不住,就喜歡玩刀,祖母很不歡喜。”太後為了與我較勁,逼得熙兒很緊,不過八歲的孩子,卻要凌晨起床開始背書,熙兒常常會困頓,不停的以頭碰書,服侍的宮人見此也會心升憐惜,太後卻是不管,只是一味的硬逼。

  看著熙兒的小臉,我沉吟不語,太後好強,本是好意,卻不知如此做法會把弦繃斷,劉恆承受下來只是意外,熙兒也許未必能夠全盤接受,來日有了問題才哭,怕是晚了。狠下心,仍笑著說:“祖母也是為熙兒好,熙兒不要怨恨,哪天想玩兒的時候,叫人過來說聲,母後派靈犀去接你。只是今天實在是久了,還是回去吧。”

  熙兒無奈的點點頭,咬住下唇,任靈犀拉了小手隨之去了,間或會有幾次回頭,依依不捨的看著館陶和啟兒。靈犀和熙兒的身影隱隱不見,我一把將館陶抱過來,撫摸著小臉:“嫖兒還氣麼?給母後看看。”嫖兒避開我的手,扭頭不看我,怒意布滿小臉。我心酸的一笑:“乖,母後看看,看完了就給嫖兒做水晶糕。

“雖已貴為國母,我卻依然遵循著杜王後的生活起居習慣,每日粗茶淡飯,連給孩子們吃的點心做的也是粗食,水晶糕是館陶的最愛,卻因需要芋頭菱角粉和精細的糯米粉不常做,此時用它來誘惑嫖兒,心著實有些難受。嫖兒聽有吃的,又是難見的水晶糕,勉強掙扎了一下,乖乖的躺在我的懷中隨意讓我撫摸。

  我們帶熙兒出來,太後必然是不放心的,四周監視的人躲在樹後,灰綠色的衣角老遠就能看見,我不得不做給他們看罷了,無奈嫖兒年紀尚小,不能領會我意。“走吧,我們回去做水晶糕去。”我左右拉起嫖兒和啟兒,笑著登上等候已久的車輦。

  承淑宮外,意外看見代王的盤龍車輦。微笑著進入,他佇立在床榻邊出神。“代王什麼時候來的,為何不叫人通稟了臣妾,好早些回來?”我笑意盈盈,緩步走進內殿。

  劉恆聞聲回頭,眼眸中滿是笑意:“只是想過來看看武兒,一會還有朝事要辦,順腳而已。”

  奶娘在旁站起,從榻上抱起武兒,我走到旁邊輕聲問道:“武兒可吃了麼?”

  那憨厚婦人點頭答道:“吃了,剛剛睡著,代王就過來了。”此時劉恆被嫖兒和啟兒團團圍住,叫鬧著讓抱。他無奈以手抵唇做噓聲,低低的說:“輕些,父王每個都抱好麼?別吵醒弟弟。”我淡笑,看著他舉起這個,皺皺眉頭,“輕了?”又抱起那個,眉頭舒展,“重了?”我撲哧一聲笑出來,“代王都已經幾個月沒見我們母子了,可還記得重了輕了?”

  劉恆笑著回身,凝神看我,戲謔道:“他們或許不記得,你本王卻是記得的,要不要也試試?”

  臉畔有些微熱,笑道:“臣妾不信,莫要唬弄臣妾。”他邁前一步:“那本王…..”我連忙閃躲:“孩子們都在”嫖兒和啟兒都揚著小臉茫然看著我倆呵呵的笑著。

  劉恆靠近我,輕聲在耳畔說的:“那今晚,本王試試。”笑而不語,為他端正好衣襟,撫平胸前的褶皺。“靈犀呢?”他見我身後無人,問道。“去送熙兒了,熙兒剛剛與館陶玩耍來著,臣妾看時候不早了就命靈犀送回寧壽宮去了。怎麼了?”我有些不解,徐徐解釋道。劉恆長歎一聲,默然片刻,直接說道:“上次你托本王的事,本王和杜戰提了。”

  靈犀已經二十五歲,我本無意耽誤她的年華,卻因孩子眾多她總不肯離去。那杜戰也是奇怪,三十幾歲卻仍是未娶,連個小妾也是沒有。我以為他們暗生情愫,許是杜戰等候靈犀也有可能,遂跟劉恆提及此事,讓劉恆做個媒人,將靈犀許配給杜戰。如果杜戰同意,我願收靈犀為妹妹,封以靜平郡主,為杜家也算增添不少的榮耀。可是此時劉恆的語氣中卻似另有別意,我急忙的問:“杜將軍如何作答?”

  劉恆說到此處有些為難的看著我,輕嗽一聲,說:“他說,他對靈犀實屬無意,並且此生並無成親想法”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我有些呆愣,明明這六年來我與劉恆看在眼裡,且不說靈犀自是對他一片癡情,單看杜戰也是對靈犀有感情的。否則三年前怎會在我試探著要將靈犀許配光祿大夫周向堯之子時,他會一掃往日平穩,赫然起身離場?後來還有耳目報說,那晚他獨自飲酒,醉臥後用劍砍碎了桌子,桌子碎片上居然刻有靈犀的名字,難道這一切都是假的?我不解的看著劉恆,他亦擰眉看著我。

“可是……”我還想辯解說些什麼,身後卻傳來靈犀低沉的聲音。

“奴婢不用代王和娘娘勞神了,靈犀顧念小主們,不會出宮的。”說罷跪倒叩首,俯身在地不肯起來。未曾料到她在身後,我們的對話沒有避諱,卻被她聽了個全部。劉恆有些默然,無聲的看著跪倒在腳邊的靈犀,又抬眼看我。我滿目憐惜的盯著地面上的她,搜刮了腸肚卻說不出什麼。“那你就好好在這兒守著吧!”劉恆沉聲道,掀前襟,邁步走出殿門,無聲的離去。

  我知道他是在為靈犀保全了顏面,沒有再說其它,我抬手將靈犀攙起,我按住她和我並坐於榻上,又吩咐了奶娘帶走了孩子們。蹙眉沉吟許久,思索著如何不要傷到她,還能給她以安慰的話,輕聲長歎道:“你也不必如此,明明是有情意的,你我都知,何必為此負氣?如今你年紀也不小了,即便是在漢宮也該出宮嫁人的年紀了,若是有情,管他那麼許多。他現在許是鬧些別扭,本宮就讓代王賜婚,他也必須娶你過門,雖是命令畢竟你倆是有情意的,婚後想來也是美滿的,你說呢?”

  靈犀慘然一笑:“他對奴婢何來的情意,不過是奴婢自己不爭氣罷了,不怨其它。娘娘,奴婢在這兒誠心誠意的的跟您發個誓,奴婢終生不嫁,守著娘娘和小主。”捂住她的嘴,道:“莫說這樣的傻話,你不嫁了難道本宮就高興了?”她低頭不語,只是揉搓著衣角。見此我有些戚戚然,“他這樣,許是為猜疑本宮所故,耽誤你了。”靈犀瘦削得雙肩有些抖動,抬起頭來,眼底含淚說:“娘娘也不用這樣說,奴婢服侍娘娘是自願的,即便他願意了,奴婢也是不願的,莫要為此傷了娘娘的心。”

  我唏噓不已,靈犀變著法子寬慰我心,我卻知道,哪個適齡女子肯捨棄自己愛人願意長留宮中的?如此看來杜戰此次確實傷了靈犀的心。再說不出安慰的話語,只能無聲的陪她靜坐。也許以我們的身份本就不該愛上代國的男人, 他們從不肯完全相信我們,我們也總是暗自隱瞞著他們,來來往往中彼此都受到傷害,最好的做法無非都死了心,就不會再痛。

  雖是這麼說,心底卻有些淒惶,真能死了心麼?心都死了,人還能活麼?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3:09

策反

  夜深露涼,我披散著發,橫俯在劉恆的胸口,懶散愜意,嘴邊的笑容燦如星辰。

  他也是斜臥淡淡的笑著,熟悉的男子氣息隨著腰間的雙臂將我包圍。“笑什麼?”劉恆埋首在我頸項,肆意的輕咬,一陣酥麻微癢讓我招架不住,只得告饒,“好了,嬪妾說還不成,周夫人今天來過。”

  他不耐,起身離開,將身體後靠說:“她來做什麼?”“無非是些家常,不過也有些要事。”我說的小心翼翼。“如果是為周氏的事就不用說了。”劉恆閉眼假寐。我長歎一聲,周氏初入宮時頗得太後的喜歡,但因為劉恆總不召幸,心便慌了,偷偷的將此事告訴了母親,偏周夫人又不是個省事的,尋了個蠱方,說壓在枕下可得代王喜愛,兩個毫無見識的女子竟把這事兒做了,怎知被有心人知道了,還告密到代王那裡,派人去查,抓個現行,蠱術之事是宮中大忌,劉恆想重罰周氏一門,被我攔住,最終只將周氏囚禁,並沒有牽連周氏父子,周夫人以為此事有緩,又進宮來求我。求情遭拒是我意料之中,雖有遺憾卻又自嘲。獨寵之名已經落定,我又何必枉做好人。“你倒是該擔心自己,本王看著你又瘦了些,總是弱弱的,可是武兒勞你太多?”劉恆關切著問。

  我笑著說:“武兒已經夠省事的了,相對於啟兒來說,他不知要好上多少。”

  劉恆收緊環在我腰的雙臂,輕俯在我耳畔:“那就自己將養些,總是一把骨頭的。”

  我臉一辣,嗔怪不語。堅實挺拔的身軀緊貼著我,溫熱的氣息也噴在我的耳畔,他的手滑進我的內裳,我有些微喘,卻不肯回頭,眼底漸漸升起了迷離,長吸口涼氣,剛欲出聲,門外卻有內侍的通稟聲響起。

  “怎麼了?”劉恆的唇還不曾遠離,低低的聲音讓人聽著心沉。“啟稟代王,陳少卿求見。”那內侍顯然也是知道此時打擾會惹怒了代王,聲音有些害怕的顫抖。劉恆停止了一切動作,躍身而起,未著上衣的他,胸前緊實的肌膚在昏暗的燭光下清晰可見,此時的他再也不是當年的黑衣少年,臂膀挺擴,剛毅沉冷的他足夠承擔起一切紛爭,我只需步步相隨已可。笑容仍未淡去,他卻回身拉我,我不解蹙著眉頭,他俯在我耳畔輕聲相告:“這是要事,你與本王來,不用拘禮很多,只需穿家常衣服即可。”

  心沒有由來的一沉,瞬間起身,服侍劉恆穿戴好衣物,我也尋極其平常的罩衣穿上。與劉恆來到外殿。給個眼神,那內侍領命,出去請人。我默默無聲的坐在下手,余光打量著劉恆的表情。這是王後宮,莫要說外男,連至親親人想要覲見仍需白日備案,來人究竟是何人,會深夜會晤,並肯為他省卻了諸多的禮節?不等我回過神,人已經到了。

  我有些驚訝,身體也略往後靠了些。是他?彭謖定?高祖十年,巨鹿郡郡守陳涉謀反,高祖親自率兵派往平定,那時呂後留守長安,聽說淮陰侯韓信陰謀詐赦諸官徙奴准備發兵策應陳涉,是我祖父為呂後出的主意,誆騙韓信入宮後將其處死,並夷平三族。

  高祖迎擊陳涉,路過邯鄲,向梁王彭越征兵,彭越稱病不往,後被高祖貶為庶人,遷徙蜀地。而後呂後唯恐遺留禍害,竟千裡派人穿旨,命當地接待官吏當場滅殺彭氏一族。

  那彭越與我祖上本有些姻親,祖上常有往來,甚至曾想將他孫與我結個兒女姻親,此事一發,也讓祖父有些黯然,甚至萌生了退意,無奈高祖不允,只得悄悄地派人去尋,希望可以有些遺落血脈承祧彭氏宗祀,無奈那日呂氏派人下手奇快,一個孩童也不曾剩下,祖父苦苦尋覓多年後只得作罷。

  可是此時我面前的分明就是彭越之孫彭謖定,雖然離別之時尚且年幼,輪廓中卻依稀可辨,我身後有些冷意,不知劉恆為何叫我在此。彭謖定俯身叩首,卻不料我也在場,回身與我參拜,抬起頭時眉目之間有些遲疑。

  “陳公千裡前來深夜求見可有要事?”劉恆在上的問話,打斷了彭謖定的思索。

  彭謖定回頭躬身低聲說道:“微臣今日前來卻有要事,不過……”他的目光環顧一下周圍。

  劉恆明了,揮退了宮人,肅聲道:“且說無妨,再無外人。”我心頭一暖,他將我也看作自己人。“宮裡生變了。”寥寥幾字,聽的人無不心驚肉跳。“何事?”劉恆問的謹慎。彭謖定又上前一步,說:“少帝被囚在永巷,三日前已斷絕了米糧和清水。”

  我呆愣一下,少帝?劉恭!恭兒!劉恆似乎也有所不信:“你可知為何?”彭謖定壓低了聲音,用余光瞄著我說:“後宮有婦人教唆,告訴少帝不是太後張氏所生,早年自盡的王美人才是他的親生母親,而且還有風聲說,王美人是被張太後逼死的。”

  我有些控制不住,急聲說:“那也不至為此斷送了少帝阿?”彭謖定見我如此,有些意外,怔怔的看著,被劉恆喚了幾聲才回神。低頭拱手說:“少帝年幼,沉不住氣,質問張太後,太後哭著不語,這就更加印證了那婦人的說法,少帝哭鬧不已,驚動了太皇太後,她……”我與劉恆互視一眼,驚動了呂後,此事怕就大了。彭謖定依舊娓娓說著:“太皇太後顧念祖孫之情,原本只是將少帝軟禁教育,誰知少帝仍舊不知懼怕,口中仍是叫嚷,來日要殺了張太後為自己親生母親報仇,這話傳到了太皇太後耳朵裡,就下了命令,將少帝幽閉永巷,不給進食了。”

  血色從我蒼白的臉上退去,眼底蘊含著淚水,可憐的嫣兒,自從恭兒由她扶養,她竭盡全力做到一切母親該做的事,劉恭於她雖不是親生孩子卻比親生的孩子還要用心,此時發生的一切,最難過的應該是嫣兒了。眼看著自己一手養大的孩子如此仇恨自己該是怎樣的心如刀絞阿,而最為痛苦的莫過呂後決意要了恭兒的命她卻不能求情,只得眼睜睜的看著劉恭餓死在永巷。

  想到此處我渾身戰栗,那個粉粉的娃娃就這樣餓死了麼?劉恆見我如此,輕聲問:“漪房,你可要休息?”我笑得勉強:“不必,臣妾只是可憐少帝,還記得臣妾在漢宮時曾得一見,也是個讓人憐愛的孩子呢,怎的……”

  說到此處,眼淚有些隱忍不住,哽咽得再說不下去。彭謖定此時方才放下心,轉身抱手道:“這些年,太皇太後唯恐劉氏子孫反了,大肆分封呂家中人,破了高祖“外姓不得封王”的禁令,她意昭昭,無非是想遏制諸王勢力,少帝若夭,怕是風波會起,所以臣家父派臣過來問句代王的話,是等是進?”聽到此處我全然明了,彭氏果然還有後人,當日已被右相陳平收養,索性隱埋了名姓,權當親生兒子教導,所以才會對漢宮內變如此清楚地了解。劉恆沉吟不語,不見一絲表情。

  反了,出師無名,不反,坐以待斃。以我之心,必然不反,這些臣子教唆諸王造反另有心計,呂氏如果登台首遭其害的必然就是住在京城的老臣們,先將他們收拾個干淨才不會有人來做諸王的內應,他們之急遠甚我們,所以才按捺不住,派了相信的人深夜到代國策反。劉恭雖然危在旦夕,卻不知呂後下步如何打算,如果再立個劉氏子孫諸王就沒了借口,如果立了呂氏子孫,雖然有了借口,卻被呂氏先行操控了京城。這場仗打與不打都很危急。

  “呂家都分封了什麼人?”劉恆在上低沉的問。

“呂台為呂王,呂產為梁王,呂祿為趙王,呂通為燕王,樊噲之妻和太皇太後之妹為臨光侯。”彭謖定的回答讓劉恆和我都深吸一口涼氣。這些年來,呂後唯恐劉氏在自己身後絕滅呂氏一門,一直在拼命的為呂家謀劃,哀王劉襄許以呂祿女,淮陽王劉友許以呂通女,梁王呂恢許以呂產女,燕王劉建許以呂通女,劉家諸王身邊都配上了呂家女子,那些女子妖嬈張揚,因出身呂氏而悍妒無比,稍有不滿就憤然上書太皇太後,最後逼得劉氏子孫或憤而自盡,或被迫服毒,殘敗凋零,讓同族兄弟不忍相看,如今更將劉氏所轄土地分給了呂氏,怎麼能不讓諸王心寒?彭謖定深知這一番話足可以煽動劉恆,他揚起頭,等候著劉恆的回答。

  劉恆微微一笑:“勞煩陳公了轉告右相,本王不能前往。”“為何?”彭謖定顯然不曾預料劉恆會忍得下這口氣。劉恆低頭沉笑:“臣惟君命是從,君要臣死臣亦不得反抗,更何況如今大漢仍舊在劉氏手中,少帝如何,暫且拭目,本王不會反了劉氏自己的江山。”好個巧妙的回答,江山只要姓劉,就沒辦法反。更漏沙沙,誰都沒再有只言片語。

  “微臣明白了,深夜打攪了代王,望請恕罪。”彭謖定深思片刻,見劉恆沒有回心轉意的意思,只得先行告退。“本王會命人連夜送陳公出城。”劉恆也不挽留,只身站起,連禮都未還。

  我起身,深深一福,卻是暗自為了祖父。所幸彭家仍有後人,也算原了祖父一生未了的心願。彭謖定目視於我,深邃無底,他必是也記起了我,現在大概正在猜測著我如何到的代國。

  “陳公慢走,本王不送了。”劉恆再次揚聲送客。彭謖定無奈,只得起身告退。我看著他遠去的背影猶自呆愣,劉恆走至身邊,將我環住,柔聲問:“認識?”

  我猛然回身,笑道:“似有一面之緣,大概是在建章宮裡見過。”“你認為今日之事該如何處置?”劉恆並不深究,轉身相問策反一事。我略略正色,躬身道:“臣妾認為代王做得甚好。”“你也不贊同立刻反了?是因為擔憂諸王兵弱沒得勝算麼?”劉恆微笑著,靜靜等著我的回答。

  “不是,而是此時呂氏分封之地,北至燕,南至呂將諸劉姓王圍個嚴實,他們已經做好了准備,若是動手必無勝算,不若先隱忍了,等他們無意時再行謀略,必然要比現在好得多。”我斟酌著詞句,依照對劉恆的了解緩緩說來。劉恆側目看我,眼底盡是贊賞之色。“如果你是漢宮派來的細作,本王怕早就死了幾次仍不知曉呢。”他淡淡地笑道。

  這番誇獎卻讓我心底陡升寒意,他是試探抑或相信?為何偏偏在此提起?

  我將手遞給他,他輕輕挽起,溫柔凝視著我:“睡吧,天都快亮了,明日啟兒他們又要勞累你了。”也許他真的相信了我。我恬笑著:“是該睡了,只怕以後晚上都要睡不好了。”劉恆知我意思,將我緊緊攬入懷中。漢宮驚變,少帝危在旦夕,諸呂蠢蠢欲動,諸王陷於荊棘,一個循環的困局,動一個則觸全部,現在就看誰忍不住先出手了。格子窗外罩住的白紙有些灰蒙蒙的亮,那亮有些清冷,不久晨曦就會籠罩代宮,那暖洋洋的金會驅散這些寒涼,我回視,抓緊劉恆的手,無聲無息的笑了出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3:27

朝堂

  接下來的幾日心總是惶惶的,坐臥不寧等著劉恭的消息,准確的說,是在等他的死訊。

  世間的人都會死,只是死的時間誰都無法預測,其實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幸福,總好過扳著手指頭等待最後一天的降臨。我相信,這種死亡逼近的氣息已經蔓延所有大漢統治的地帶,京城內外,諸侯屬國,大江南北,都在等著噩耗的降臨,他們都在准備著,或起兵造反,或控制京城,抑或為自己尋找好退路。

  當死變得眾望所歸時,恭兒如果此時去了是否應該算是死的其所?我遠望著西北方向,注視難以看見的心中所想,那是高高的漢宮宮闕,卻也是最骯髒血腥的地方,在那裡生長的嫣兒也該十八歲了。十八歲的嫣兒該是絕美的,傾城絕世,依水佇立,奪人心魄。她是漢宮精心打造的一個傳奇,甥女嫁舅,十歲太後,處子皇後,每一個故事背後都由她的辛酸寫成,卻成全了呂氏一門的心意,也許女子的血淚於他們來說,本來就是可有可無的東西,從來不必為此愧疚追悔。

  三月底,雖然桃花已經開過,寒風卻依然有些料峭涼人。靈犀在我身後為我添加上外衣,我回頭看她,輕輕一笑:“代王走了?”“嗯,去乾元殿了,娘娘沒看見麼?”靈犀有些疑問。我駐足在窗前已經許久了,劉恆為免打擾了我的清夢起來洗漱時皆在外殿,宮人們也都躡住了手腳,輕聲行動。我瞇眼佯裝不知,等他穿戴齊備准備出發去往乾元殿時,我才起身站在窗邊目送他離去。他對我的情意我總無法分辨,就像昨晚,他又再次讓我同他一起坐朝,我莞爾拒絕,今早也故作假寐,唯恐他再提及此事。朝堂於我來說,是心力交瘁的象征,也是我難以分身的地方,知道的多了就必然會偏向於劉恆,參與多了又惟恐呂太後不滿,兩相為難的我只能置身世外,逃避開鋒芒交匯的所在。

  “娘娘,常美人她們來晨省了,您看……?”靈犀見我沒有出去相見的意思,輕聲詢問著。

  “不必了,就跟她們說本宮還睡著。”我走到床榻前,和衣睡下。薄太後很少管理後宮事宜,每日除了教養熙兒外就只是禮佛誦經,所幸後宮眾人也算安守本份,我給她們自在,她們還我清靜,勾心斗角之事並未上演,畢竟在我獨寵的情況下,也確實很難上演。

  困乏的雙眼剛剛閉攏,就進入昏昏沉沉當中,耳畔總能聽見細小的聲音,有哭泣的,由吵鬧的,有憐愛的,有咒罵的。又是夢魘麼?為何總也清醒不過來,我有些慌,心突突的,想在虛無縹緲中抓住一根浮萍,伸手來看,卻又是女子的頭發,是嫣兒麼,抑或是錦墨?大叫一聲,渾身冷汗的醒來,床幃帳外靈犀一陣陣倉皇的輕喚:“娘娘,娘娘,太後宮來人了,說有急事稟報。”我心一沉,急聲道:“快請。”那宮娥戰栗著身子,仿佛面臨的是天崩地裂的危急,抖著說:“世子,世子,剛剛去講學堂途中,失足落水,雖然打撈上來,但是氣息全無,怕是,怕是……”我重重的跌坐在榻上,呼吸有些紊亂,急切的問:“那太後呢?”“太後娘娘厥過去了,御醫都在為世子和太後娘娘診治,此時寧首宮上下無人敢回代王,所以過來和娘娘討個話兒。”那宮娥抖如篩糠。“混賬的東西,這也是能耽誤的麼?”我咬牙恨罵道。不等靈犀反應過來,我猛站起身,眼前有些發黑,強穩住心神,急匆匆披過外袍,命人前往乾元殿。身隨車輾過石子的顛簸抖動不停,指尖冰冷,雙目緊閉。熙兒頑皮眾所周知,去年我才命眾家為他開了個講學堂,就在從前的聆清殿對岸,那裡風景宜人,很適合靜讀,薄太後對我的安排也頗為滿意,如今出了事,即便無心怕也是有過,推諉不掉干系。

  車輦行至乾元殿,慌忙步下,殿門前執事的宮娥和內侍見我如此打扮都有些驚恐,不過依然躬身施禮,不讓再進一步。我冷冷的看著眼前攔住我的兩人,“怎麼,本宮你們也攔得麼?”聲音之厲前所未有。

  那黑衣內侍仍是擋在石階前,說道:“代王還在早朝,王後娘娘如果有要緊的事,先在偏殿休息,等散朝了,奴婢自然通稟。”我怒急,揚手扇摑,力道雖是不大,卻足以震懾住眾人。甩開眾人,幾步邁上石階,伸手推開殿門。大殿兩邊皆跪坐滿文武百官,他們驚愕的回首,見到我都有些駭然,不理會他們,肅意邁步進殿,腳步雖急,踏地有聲。大紅的罩衣下雪白的寢裙,再配以飛散的長發,如此慌張的我使得劉恆也由龍案後起身站立。

  我雙眼目視於他,卻想著如何把此事說出。他一動不動,等著我的解釋。猛然低身下跪,喉嚨有些哽咽的說:“代王恕罪,臣妾無奈才闖朝堂,世子他……”

  先說出世子兩字,再壓低身形,觀測眾人神情。兩邊的文武們聞聽世子二字也全都屏息。劉恆神情一變:“熙兒他怎麼了?”“剛剛有宮人稟告說,世子落水了,太後也昏厥不醒。”我暗自隱瞞了世子已無氣息的消息。

  劉恆向前連走兩步:“為何沒人稟告本王?”我仍是哽咽著:“寧壽宮慌了神,知道代王還在早朝,不敢妄闖,只能由臣妾來稟告。”

  劉恆再不說話,頭也不回的沖了出去,殿前服侍的宮人們面面相覷後也立刻隨之追了出去。

  杜戰一身寒甲驀然站立,嘩稜稜作響,讓人越發膽戰心驚。就是此時了,他不必再拿什麼絲帛來威脅我,連性命都沒有了還做什麼牽制?他徐步走向我,眼底恨意帶著鋒芒似乎可奪人性命,“娘娘稟告的好及時阿?”我陡然後退一步,揚起頭,鎮定道:“本宮已竭盡所能。”杜戰冷冷的看我,目光變換,最終變為陰狠,“娘娘先動手了是麼?”僵硬,說不出話,余光卻瞄向他手中按出鞘的劍。寒劍如霜,所耀光芒掃過我的面頰,一片清冷。他要殺我麼?為什麼還不動手?永安公周嶺起身將杜戰按住,低沉著聲音說:“老夫認為此時更該關心世子的安危。”

  杜戰仍逼近我身,我清了清聲音道:“將軍之痛,本宮感同身受,只是此時若計較這些與世子也是無益。”劍離我只有一臂,抬手即斬之。我抬眸,清澈對他,既然問心無愧,死又有何懼?相持許久,漫長而熬人心神。周嶺再次上前,卻為我打了圓場:“王後娘娘先去寧壽宮照料吧,此處有老臣照料。”伸手又按了按杜戰手中橫握的劍鞘。杜戰啞然開口,一字一句從牙縫裡迸了出來:“娘娘若是無愧,就回身去寧壽宮。”

  直視於他雙目,停頓一下,翩然甩袖回身。一步,兩步,三步,渾身緊繃的弦讓我的步履有些不穩,依然昂首朝殿門走過去。

  我賭杜戰不屑從背後下手。手心裡沁出了一層汗,濕膩粘滑。一聲長劍入鞘的聲音,讓我一松,身後隨即浮起一身冷汗塌透內裳。出門一把扶住靈犀,伸手拍撫胸口長舒口氣,隨即又急切的說:“快,快去寧壽宮。”

  靈犀答應,招來車輦,扶我登上,我回頭,看見那個被我掌摑的黑衣內侍依然站立在那,我吩咐乾元殿內侍總管:“好好替本宮謝謝那個人,賞銀一萬錢。明日調到承淑宮任總管。”

  那內侍總管見得如此,獻媚著鞠躬唱諾,我不理會,車輦立時前往寧壽宮。

  未及進殿,悲慟聲已經傳出。我的雙腿有些虛軟,只覺腔子裡的一口氣都散了,莫非熙兒真的去了?靈犀從後扶住我的腰身,我木然回首,慘然一笑。一步步挪到床榻前,劉恆在那無聲佇立,我心頭一酸,心疼之下忙扶住他臂說:“代王?”

  他迷茫著回首,神情有些疲累,哀傷裹住了他,二十二歲的他失去了他的第一個孩子。

  “王後,孤王對不起你。”


  他說的模糊,我卻聽得心冷。熙兒的母親,才是真正的王後,他人一生亦無法替代。我不想說話,只將雙手環住他腰,將頭埋於他的顎下,給他以溫暖,悄悄挪步,將他背對熙兒,而我卻將熙兒看個滿眼,被水泡得浮腫的他,身量還那麼小,甚至嘴角仍有絲笑意,仿佛不過是在裝睡,調皮的等我們難過的深時躍身而起,好嚇唬我們,鼻翼有些酸,眼淚還是流了出來。

  愧對杜王後的何止劉恆,還有我。杜王後那日托孤,不管什麼原因,我都沒做到對她的承諾,我愧對於她。

  “太後娘娘醒了。”靈犀在我們身後輕聲稟告著。劉恆聞言脫離我的懷抱,疾步走到內殿,我帶著他的體溫呆愣原地,此時的他顧不得我了。

  殿門外,有內侍跪倒通稟,我用背對門口,以外裳擦拭去眼角的淚水,問“什麼事?”

  “漢宮有急訊!”那內侍有些猶豫,沒說出內容。我回頭望望內殿門口,內裡驟然響起哭聲,那是薄太後蘇醒後的哭聲,淒慘的哭聲伴著對熙兒身邊服侍宮人模糊不清的痛罵一並傳了出來,此時的薄太後心神俱傷,顧不得往日的端儀慈善了。

  我蹙下眉頭,劉恆還在內殿陪伴太後,此時進去有如火上澆油,不通稟怕又是重要的事。

  思量半刻,低聲對那內侍說:“傳那個信使來寧壽宮。”那內侍覷著我的臉色,不敢再多說什麼,轉身去傳人。我用袖子將淚痕狠命擦拭干淨,准備迎接漢宮信使。此時薄太後已近癲狂,她的聲量越來越大,已經無法掩蓋,口口聲聲清清楚楚說著熙兒之死都是我下手所故,逼迫劉恆立刻下旨廢後。聞聲,我心沉到谷底,此時是除去我的最好時候,過了,便沒了痛徹心肺這個藥引子,再就不靈了。靈犀也聽到了薄太後的話,雙眼充滿了驚恐,低聲說:“娘娘……”我搖手,仍端正了衣衫,立於殿門前。


  不聽,不看,我沉下心,仿佛世間眾物已片刻消失,空留下一片寂靜。“奴婢參見代國王後娘娘,娘娘洪福金安。”那信使有些惶恐,他的身份恐怕也是第一次可以進得內宮。“說,什麼事。”我不想說得太多,眼眸依然半閉半闔。

“昨夜子時,有飛鴿傳信,說少帝崩了。”我的身子僵住,急忙回頭看往內殿。內殿依舊是哀聲連連,哭聲慘慘。

“你家主子還說什麼?”我篤定他不是漢宮的信使,呂太後此時必不會有的心情來四處通傳劉恭的駕崩。那信使顯然嚇了一跳,旋即又垂眸說:“奴婢家主子說,告訴娘娘,代國興亡就靠娘娘了。”

  “也是個混賬東西。拉下去吧。”我作憤恨狀,命人將他拉下。靈犀上前,低聲問:“娘娘,他是?”“你去告訴外面把他連夜逐出代國,不許停留。”我不答靈犀的問話,卻另外囑咐道。

  靈犀轉身離去。我邁步進入大殿,剛剛沒有聽到劉恆的回答,不知孝順的他是否答應了薄太後的命令。

  長歎一聲,頓了頓,我翩然進入內殿。不等薄太後恨言惡語出口,我先躬身說道:“啟稟太後娘娘,代王,剛剛得報,少帝駕崩了。”

  薄太後赫然呆愣住了,忽而一改滿臉怒容開懷大笑:“她也不過如此,哀家還要強過她去。”

  我知道她指的是誰,低頭不語。半世的爭斗,你來我往,若不是恨到了極點又怎會有這樣的反應,誰咎由自取?誰從此快意?誰又能逃脫生生死死?兩個幾乎同時失去了孫子的祖母,兩個同樣沉浸上傷慟中的女人,還用得著再去追究誰贏過了誰麼?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3:38

風生

  是夜,我低聲詢問著靈犀:“你可聽到代王怎麼回答的太後?”
  
  靈犀沉默,而後一笑:“奴婢沒聽見。”我輕輕一笑,再不追問,回身進入內殿。坐在榻上的劉恆有些怔然,細碎的胡碴讓他顯得蒼老,見我進門,他抬眼望著我,赤紅的雙目中盡是痛楚和愧疚。我默默地坐在榻邊,用手撫摸他的面頰。有些傷痛雖然明知,卻是我不能觸碰得到的地方,也許此時的他只需要有一個人陪在身旁即可,其余什麼都不用做。

  我的心也痛,痛卻是為劉恆如此神傷。也許本身少了至親的血緣,心的距離也是遠的,我可以喜愛熙兒,卻沒有像劉恆一樣切肉削骨的痛。劉恆把臉埋入我的頸窩,聲音有些發抖,語氣沉痛的讓人跟著發顫:“熙兒前幾日還曾央求本王,說講學堂枯燥無味,想出去玩,本王答應他,等過兩天和杜戰帶他出去狩獵,熙兒那時高興跟什麼似的,只是他到最後也沒去成,如果那日本王就帶他去了,他走的也會少些遺憾”

  我貼著他的面頰,心痛不已,此時他的他只是個尋常的父親,揪住自己的愧疚不放,一味的自責,可是世間的事誰又能提前預料呢,即使真能預料,最想做最該做的也許應該是去挽救孩子的性命吧。我攙扶他躺下,輕聲說:“代王不能不睡,現在是非常時期,您若是垮了代國怎麼辦?好生睡吧,臣妾在這兒陪您。”說罷我低身為他褪去鞋襪,又拿過被子輕輕蓋在他的身上。劉恆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我,我亦溫柔凝視著他。緊緊攥住他的手,給他以沉穩的笑。夜薄涼如水,我卻只想這麼坐著,什麼也不動,什麼也不想。劉恆沉沉睡去,我悄然起身,漫步到窗前,窗外起風了,鋪天蓋地的颶風卷起的小石子敲打著窗上的白綾紙,撲撲作響,值夜的宮娥聞聲慌亂起身去關外殿的門窗。我依舊站在那裡,風起了,接下來該是場大雨了。

  那個傳信的人應該是彭謖定的手下,停留在此也是為隨時可以向京城稟明代國的動向,彭謖定也在賭麼?他那日的話是在賭我會幫他策反?彭家一向以詩書禮儀聞名,彭越的耿介不私甚至連高祖也是頭痛不已,滿朝文武包括我祖父對他都是敬佩不已,不曾想子孫竟是這樣,也許每個有才能的人都是渴望有亂世的,亂世可以成就帝王,亂世可以成就功臣,亂世可以成就一切可以成就的一切,卻無法成就黎明百姓的安穩。

  亂世好麼?成者王侯敗者寇麼?那誰又來可憐飽受戰火的天下蒼生?劉恭一死,天下無數雙眼睛都在覦視著京城的動靜,如果此時呂氏有所動靜,必然給了諸劉姓王一個大好的理由,不消五日,劍鋒直指朝廷。這是個風雲詭譎變幻之時,兩方已經劍拔弩張,水火無法相融,呂後會犯險麼?我不得而知。不過杜戰已經調齊了兵馬,如果此時風起,劉恆必然與齊王連手,再小的勝算也要拼此一搏。

  在那之前,也許杜戰會脅迫劉恆,先用我的頭顱劃清與呂氏的界線,鼓舞鐵血三軍,想到這裡我微微一窒,難道這也是彭謖定說我能改變代國的原因麼,畢竟此時攸關自身,我也不得不助他。

  頭開始有些痛,如鼓捶怦怦敲擊,我也是兩夜不曾安睡了,覺得有些疲累,回頭看看劉恆,他剛剛睡沉。我走到榻旁,褪去履襪,輕輕坐在他身旁,用手撫摸劉恆的眼眉,既然大家都在賭,那我也賭一把,我賭劉恆的心,生死就看他的了。不願驚動了他,我倚靠在榻邊瞇闔上雙眼,好累,如果就此沉沉睡去再也不用醒來,該有多好。

  一夜噩夢頻頻,驚醒數次,索性劉恆睡的還算安穩,我也能安下些心神。

  翌日劉恆依然起身上朝,見我坐陪在他身邊一夜,只是默然凝視我片刻,起身離去。

  我捶打僵硬的頸項,喚來靈犀。靈犀見我仍是昨日打扮,有些微怒,起身想要斥責值夜的宮娥,我攔住她,淡笑道:“本宮有用,不用更換衣衫,另外,你去把館陶和啟兒叫來,對了還有記得叫奶娘把武兒也抱來。”

  “娘娘這是要做什麼?”靈犀見我大動干戈,有些費解。“本宮定是有本宮的主意,你莫要問這許多,趕快去吧。”我仍是不肯解釋太多,只是推她快去。我坐在銅鏡前,自己將散發梳攏,只隨手綰了個髻,命宮娥出去尋了桃樹枝杈,削平插於發間,將大紅的外衣褪掉,換上白色喪服,此時靈犀已經將三個孩子帶到,我從奶娘懷中抱過武兒,命靈犀拉著館陶和啟兒,左右淺淺一笑說:“走吧,跟母後去見祖母。”靈犀不語,步步相隨,沒有一絲退意。寧壽宮前,我理所當然地被拒之門外。我閃身,不理門上太監的話語執意闖入,靈犀也尋了個縫隙拉著兩個孩子擠了進來。

  殿門上的宮娥見狀急急忙忙的跑下,滿臉帶著歉疚的笑,低聲說道:“太後娘娘說了,誰都不想見,娘娘您還是先回吧。”我冷笑一聲,低聲輕問:“你認為你能攔得住本宮?”那宮娥畏縮抖了一下,我不理會她,依然抱著武兒邁步登上台階。沉重的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昏暗的殿內讓我目不能視,良久才緩了,隱隱能看見一些事物。

  四周的窗格全部由黑色紗帷垂地擋嚴,空氣中也彌漫著哀傷。薄太後躺臥在床榻上,右前方的小磯上布滿了吃食,卻不見動過的模樣。

  我慢慢走進,她聞聲張開雙眼,見是我,冷眉驟蹙,重重的哼了一聲,轉過身去。

  一夜之間她老了許多,一張臉蒼白若死,身形也變得佝僂。我輕聲說:“太後娘娘,再進些東西吧。”“如果哀家死了,豈不遂你心意,何必再勸。”她的聲音冰冷刺骨,傷人至深。

  強笑了笑:“臣妾惶恐,太後娘娘的安康才是代國上下的福分,臣妾怎麼會那麼想呢?”

  “別以為哀家不知道你的想法,如今熙兒去了,你再也不用演戲給天下人看。”她翻身坐起,直貼在我的面前,我甚至能看清楚她昨夜驟升出的深壑面紋。我垂首低眸,聲音有些沙啞“太後娘娘,如果執意認為臣妾如此,臣妾也無話好說,何不就此綁了臣妾交給代王處置?”

“你以為哀家不想麼?哀家此時恨不得將你抽筋扒皮,挫骨揚灰。”後八個字用盡了太後全身的力氣。她的話語如刀,一字字,一句句剜在我心。我直直的看著她,慘然一笑:“那太後娘娘為何還不動手?”

  太後逼得更近,恨聲道:“你以為你狐媚了恆兒,就能保全你的性命麼?此時你如果敢出得代宮,怕是連屍骨都讓人吃了去。”劉恆又幫了我一次,在他自己也無法知道我是不是真凶時先選擇相信我。

  武兒受不了這裡的沉悶氣息,開始掙扎著啼哭起來。太後剛剛還是狠戾的眼眸中閃逝而過一絲慈愛。我伸手,將武兒遞過,太後扭頭不理,雙手僵持一會,我又將武兒抱回。

  回頭喚來館陶和啟兒,他倆對祖母仍有些生疏,我低下身,輕輕對他們說:“熙兒哥哥去了,祖母很難過,你們去陪陪祖母。”啟兒仍有些畏懼的退縮,館陶卻快步爬上床榻,摟抱著太後的頸項,說:“祖母,不要傷心,還有館陶在這兒。”我放下武兒,一把將啟兒也抱上床榻,太後不耐厲聲道:“這是做什麼,你又在耍什麼花樣?”

  我輕笑一聲,給啟兒一個眼色,啟兒見姐姐爬上去沒事,他也爬到太後身邊直往懷裡鑽:“祖母,還有啟兒呢!”兩個孩子一纏一鬧,化了些許傷痛,太後面容上雖然布滿了不情願,卻沒有立即抬手將他們推開。武兒仍在啼哭,我卻抱他走到太後面前,“或許太後娘娘是希望臣妾此刻就死的,只是臣妾只想問一句,熙兒之死固然難過,難道他們就不是您的孫兒?”館陶和啟兒依然賣力的搖晃著太後,太後的目光掃過他們倆的小臉,眼淚應聲而落。

  我心有些微酸,輕輕將武兒放在太後身邊,回身走到殿門外,抬手將門掩了。

  內裡傳來一陣陣慟哭。靈犀上前,擔憂的問:“娘娘,您就不怕太後對郡主他們不利麼?”抬眸,看看初升起的太陽,微瞇了眼睛,眼淚快速流下來。“她是他們的祖母,他們是她的孫兒,太後不會那麼做。”雖說如此,我卻也不敢確定。

  靈犀依然不放心,前進一步說:“可是剛剛聽太後娘娘的話,對娘娘您似乎異常的憤恨。”

  長歎一聲,似在問自己:“她是恨我麼?還是在恨漢宮?”她仍想說些什麼,我伸手將她攔住:“太後恨我是因為沒有血緣,現在裡面的四個人是骨肉相連,她不會因為惱我,殺了自己的親生孫兒們。”此番話,安慰了靈犀也在安慰著自己忐忑的心。

  靈犀見勸我不動就再不言語。我命奶娘在此服侍,起身回轉承淑宮。烏雲仍然籠罩著代國,那場等候已久的暴雨仍未傾盆而下。寒風凜冽貫穿了屋子,我卻不想關窗。劉恆深夜擺駕承淑宮,見我身著白色喪服,衣衫單薄的站在刺骨風中,一把拉過我的雙手:“你把孩子都留在寧壽宮了?”我點頭,為他解下外衣,“太後娘娘正在傷心之時,臣妾想,有孩子們的陪伴也許會好些。”

  他語意溫暖低沉:“你總是為他人著想,可想過自身?”“想過,臣妾不過盡做人媳的本分,至於其他事,臣妾交給代王去想。”我幽幽的說,將手中的衣物疊好。他苦澀一笑:“你倒是信得著本王,你可知道今日朝堂之上,本王幾乎保你不住?”

  “那又如何?臣妾此時不仍站在代王面前?”我故作輕松,笑著說。劉恆狠狠將我攬入胸懷,我仿佛能聽見自己渾身的骨頭咯咯作響。“能保你多久,本王都不知道,你還笑得出來?”他無奈的問。不笑還能如何,我只是笑,不肯接他的話語。“若是他日,兵戈相見,陣前需要用臣妾撒血祭祀,代王也不必再費今日這樣的力氣,順了眾臣的意思,臣妾無怨,只是要等到大業得成的一天,記得為臣妾立塊碑文,也算是於國有功了。”我俯在他肩頭,淚卻已經湧出了。再無言語,彼此默默十指相扣,以體溫傳遞給對方勇氣。風漸漸大了,我如枝頭瑟瑟搖晃的樹葉,攀附眼前唯一的安全。風聲嘯過,衣裙飛揚,我站立於翩然白色當中,悲哀的笑著。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3:54

水起

  滂沱的大雨終於籠罩了代國,白日如同黑夜,晦暗不辨。颶風卷著雨點亂砸在窗上牆上,數千道白亮亮的激起一片煙霧,氤氳水氣使得屋子裡也變得濕冷起來。我端坐在屏風後,輕抿著溫熱的茶水,讓身體盡量暖些,靜靜地聽著下面熙熙攘攘的爭論,間或有一聲劉恆的咳嗽聲,能讓紛雜的聲音略小些,而後慢慢又恢復了原狀。這裡是朝堂,“無為而治”1是我面前遮擋的東西。

“臣風聞呂氏正於自家篩選幼童,其目的就是想先下手為強,逼宮脅迫太皇太後來立呂家的孩子。如此一來,與代國不利,代王應該及早做出定奪。”

  渺渺看去,似是左長侍。“臣以為齊王既然有意與代國聯手,代王就應該同樣做出些許回應,即使真的宮變了,也能早做好准備。”這個是吏務大夫。

“末將以為,如若宮變,諸王拱衛漢室,必先與呂氏決裂,脫掉了干系才能令民信服,令軍勇猛,令呂喪膽。”這是……杜戰。

  是了,今日坐在朝堂上為的也是這些,既然已經牽扯到了自身的性命,我無法在淡然處之,與其等死,不如先聽聽怎麼讓我死。杜戰似乎依然沒有放棄對我的敵對,句句話語都是表明要劉恆下定主意先結果了我。熙兒的死於所有人,他最耿耿介懷。

  劉恆的背影透過屏風映在我的臉上,蒼涼而疲累。熙兒剛走幾日,漢宮仍是未定,身邊危機四伏,他還需在此竭力保住自己的王後。

  呂氏果然開始有所行動,就像這傾盆的雨,終於落了下來。今日剛剛收到消息,呂產兄弟已在自家尋得了三歲孩童,准備頂替了劉恭坐上大漢的寶座,將朝堂易幟,從此天下最為尊貴之人便是姓呂。太皇太後稱病不朝,他們暫時無可奈何,卻調用兵馬將漢宮困個水洩不通。

  如此一來,太皇太後等不了幾日也必須答應他們的荒唐請求,以解斷了水糧之急。

  我瞇起眼,微微淡笑著。此時的太皇太後,那個尊貴高高在上的女人,在想什麼?操縱了一世的朝堂,末了卻是熬來這等的下場,她大肆封賞呂氏一門的時候大概不曾想過會有今日逼宮之時吧。

  朱漆金光的高高宮門外,是自己的子侄磨刀霍霍的聲音,如果不應,不消幾日,那鋒利的刀刃將會架在自家妹子、姑母的頸項。她心底會涼麼,我為什麼能感覺到她現在正在躲在黑暗裡顫抖的,竭力的、擰著眉的,思量著該如何走下去?能搬救兵麼?劉姓王已經得罪光了,哪裡還會有人肯搭救,遂了子侄他們心意麼?江山即使落入這些無謀人的手中也會很快拱手他人,這樣就更無顏去見泉下的高祖。該怎麼辦?又抿了一口,仍是笑著,遠處的靈犀靜默不語,她也同我一樣站在黑暗之處,眼眸直直的凝望下面的那個人兒。

  情於她是一生所望,於我卻是性命的保靠。垂首,以極輕的聲音說:“散了吧。”劉恆身形微動,他聽見了。只是此時說散了,群臣會怎樣?

  我又加重一些說:“散與不散都是一樣的。”

  沉穩的聲音響起:“既然眾卿都各有主意,何不寫出交與本王,也省得如此嘈雜聽不甚輕,都回去寫吧。”下面突然寂靜下來,互相看了看,以為無章的眾人惹得代王發怒了。輕笑一下,他倒真會想法子。

  永安公周嶺上前一步,手抱象牙笏板說:“老臣以為,此時當坐壁上觀,呂氏威逼雖是緊急,卻暫不宜動,不如先派人聯系了齊王,表明心意,等消息明確了再作打算。更何況此時呂氏自家尚在慌亂,無暇理及諸王,先動手反而容易吃虧,所以不如再看幾日。”

  漁翁得利的想法如果沒做好,怕是會失掉先機。周嶺此舉有些保守。“此時是最佳時機,趁亂才能攻其不備,等呂氏緩過了心神,或者解決了紛亂,諸王就再沒機會了。”

  杜戰拱手起身,靈犀唯恐被發現,又往裡縮了縮。現在出兵,時間固然很好,卻缺了相應的理由,沒有太皇太後的召喚,誰能擅自帶領兵馬勤王?杜戰有些欠缺考慮。兩廂不讓,讓人左右都很為難。

  劉恆笑了笑:“今日雨也太大了些,太後的腿疾又重了,本王實在不放心,不如先退朝吧,明日再議如何?”眾臣一時噤聲,劉恆也不給他們質疑的機會,站起身,徑直走入內殿,經過屏風與牆的縫隙時,別有深意的看了我一眼。我手擎茶杯,抬手敬他,笑意淡淡。下面的嘩然喚不會代王的執意離去。相持無果,只得悻悻離去。很快沒有了聲響,靈犀過來攙扶我起身,輕步走出屏風,端量大堂許久。

  陰暗的天氣讓殿堂上也變得空曠而沉重,遠遠的漢宮大概也在下著暴雨吧,不然該怎樣沖洗骨肉相殘遺留的血腥。“你去看過啟兒沒有?他有些怕黑,奶娘會不會忘記了?”“不會,他過得很好。”

  父母之間日常的對話,卻全部顛倒了過來,先問的是他,後答的是我。他輕笑了一下,打破這樣的尷尬,“母親可進食了麼?““太後娘娘從昨晚開始進食,館陶說,如果祖母不進食,她也不吃,硬是挺了足足一天,後來太後無奈,才與她分食的糕品。”

  我將靈犀稟告的全部說給劉恆聽。劉恆低沉的說:“倒有其母風范,最擅長的就是威脅。只是小小年紀就學會了,將來如果不如意了該怎麼辦?”我為他脫下朝服,將面前的垂珠冕冠摘下,露出他的一臉笑意。

  揚起笑對他:“她母親倒是擅長威脅,只是她的父親更會逃脫,一眨眼就能甩開眾臣,學會了這招她將來必然無憂。”

  呵呵大笑後,劉恆深深地歎息,隱隱含帶著愧疚和痛心:“你隨本王多年,卻一直被人誤解,也只有你才能仍然如此不懼的站在本王身邊。”頓住了身子,卻為他的一句話。黯然笑了笑:“所以臣妾才是百官最不放心的人,若沒有所圖,為何能堅定如斯?”

“那你圖什麼?說來聽聽。”他緊貼在我旁,柔聲輕輕地問。我抬手撫平他緊鎖的雙眉,淡淡笑著:“臣妾圖此生代王再不蹙眉。”

“漪房”

  他輕聲喚我,我抬眸相看,片刻已是許久,兩人都有些癡然。我還圖錦墨永生安好,我還圖孩子們平安長大。我圖的東西太多,因為牽掛的也多,到頭來卻全忘記了自己,壓住心底的酸楚在寂靜無人時翻出來再行品味。四月初一,漢宮終於來了暗信,呂後命齊王尋劉姓子孫,承祧惠帝,先行安置,等候時機。

  隨即齊王劉襄悄然將其弟劉義列為備選,送入京城劉義,故去齊王劉肥的末子,被常山王劉不疑過繼,原名劉山,曾封襄成候,常山王死後,接封為常山王。如今對外宣稱是惠帝與宮娥遺留之子,此次劉襄用他有兩個用意,此番前去凶險難辨,如果是死,劉山身份卑微不足以撼動他們齊國大體,如果是活,他身份特殊,將來如若萬一有了差錯,也可借用對他的身世的懷疑,起兵造反。四月初十,接到劉襄的信時,劉恆的手抖了一下,輕微可辨。劉襄生性暴虐,不似其父淳厚,其舅駟鈞更甚,此時豁出去齊悼惠王2劉肥的幼子想必也是他舅甥串通的結果。未等到皇位之爭,已經是血肉相見,如果到了那時怕是更加陰狠毒辣。跟這種人並肩,如同與虎同籠,飽時尚且相安無事,餓時便是隨時祭牙果腹的美食。我伸手接過那信,信中皆是叔侄3情誼,誠意滿滿,力邀劉恆一起與之抗敵。

  劉恆不語,將那紙揉搓爛了,丟之一旁。合不合都很危險,而最重要的是太皇太後到底是什麼意思。眼前惡虎未除,卻又讓人再送饞狼,她的計謀越來越不能讓人明白了。

“代王用筆墨麼?”我輕聲地問。信必須得回,卻不知劉恆怎麼做。他摒住了呼吸,沉吟許久,橫抬起筆,卻又停頓半空。我斟水研墨,濃濃的墨汁隨我攪動慢慢劃開,映耀著劉恆眉目緊縮的面容。

  寥寥幾筆,他揚手將筆擲在桌案上,筆尾打在墨汁中,濺起一片黑色,我躲閃不及,有幾滴落在身上。靈犀上前趕忙擦拭,我揮手,拿過那回信,笑意凝於嘴角。桌子上的墨汁被靈犀輕輕擦去,我走到劉恆面前,將紙上的墨跡吹干,放在劉恆手中。

  駕虎雖險,速度卻是最快,如果被撕咬的是別人,我們又有何不喜呢?“代王在想什麼?能告訴臣妾麼?”我問的輕聲謹慎,畢竟此時的他神色凝重駭人。

  “今早在這信來之前,陳少卿已經派加快信使連夜傳信過來,漢宮圍解了。”

  他坐於榻上,連鞋襪也不曾脫下,就猛地往後靠在床榻上,震得床榻跟隨力道有些晃動。我一愣,如此神速,太皇太後她……?幾步走到床榻邊,依偎在劉恆身邊,放低了聲音,小心問著:“如何解的圍?”

  “信使說,呂產等人逼迫太皇太後四月初五另立新帝,並舉行登基大典,新帝也定為呂恢的幼子呂狄,太皇太後假裝應允,先解了漢宮的圍困,旋即先派人送信到齊國,登基那日,呂氏滿門皆興高采烈的來到朝堂,等著太皇太後抱著呂家的孩子登基,結果就在太皇太後走到御座前回身時,大家赫然發現那孩子已經氣絕身亡。太皇太後旋即命令眾人奉迎新帝進宮,因呂氏不曾准備,沒有提防從小門進入的劉義,所以當日的登基就變成劉家子孫劉義成為了新帝。更名為劉弘,太皇太後統領朝政,先不改元。

  等呂家人反應過來時,太皇太後已經用虎符調集了兵馬,保住了漢宮。”劉恆娓娓說著,我卻聽得心驚肉跳,那是怎樣的千鈞一發,稍誤了半刻,死的就不只呂家那一個孩子了。4“可是那孩子是怎麼死的?是太皇太後事先下的毒藥麼?”我有些不解,急忙問著。

  劉恆歎了一聲:“不是,呂家擔心孩子出問題,直到登基那一刻才敢交給太皇太後。”

  “那是?”我驟然像被冰雪包裹,從腳底一寸寸涼到頭頂。

“太皇太後趁懷抱孩子登基的那幾十步時間,將那孩子活活扼死在懷中。”劉恆說的低沉,我聞言緊閉了雙眼。眼前黑暗處盡是那張剛毅的面龐下癱軟在懷中的孩子。她最終還是選擇了劉氏家族,出嫁從夫的她或許會為保全自家人的性命而大肆分封,卻不肯將與夫君攜手打下的江山拱手讓給自家子侄。是怎樣的堅狠心胸才能做出扼殺弟弟孩子的事,只為他們曾經逼宮麼。也許她早就將憤怒埋在心底,等待時機成熟,她便反咬一口,唬得呂氏眾人也慌了神,錯了手腳。太皇太後是真正的開國皇後,不僅能擔起江山,亦能再造江山。

  我啞著嗓子問:“那如今該怎麼辦?”
  
  劉恆默默無聲,雙眼直視上方,也許誰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就像他在給齊王劉襄的信中所說,母衰而體差,子稀而年幼,國小而兵弱,實無能為力。加快膨脹的劉襄必然會抓緊對呂氏的討伐,而我們不能也不必參與其中。只須駕虎,無須與虎為友。

1無為而治出自《論語衛靈公》,是一種黃老道家思想,他們人為統治者的一切作為都會破壞自然秩序,擾亂天下,禍害百姓。要求統治者無所作為,效法自然,讓百姓自由發展,也是漢初的統治思想。這裡指的是代國朝堂上所擺的屏風,也暗指竇後無意干涉朝政。

2齊悼惠王,劉肥,漢高祖長子,生前是齊王,死後謚稱齊悼惠王。

3劉襄是齊王劉肥的長子,與劉恆是叔侄。

4公元前184年劉弘繼位,因為仍是呂雉統轄國事,未改元,史稱少帝,是漢朝第二個少帝,前者是劉恭。這裡為了劇情需要,將時間改為少帝八年即公元前180年。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4:05

常氏

  五月的天,心也是暖的,一片片鵝黃的葉,慵懶的舒卷著,我憑欄看著在台階上嬉鬧的館陶和啟兒,享受難得的短暫愜意。這煙波廳是代宮最高的亭子,穩坐在小山上,環山盤旋而下石階似條臥龍,有數百階之多。因下面是片松林,風吹林動,如煙波浩蕩,所以取名煙波亭。太後坐在石桌對面,面帶慈愛的看著玩鬧的孩子們。我站起身,淡淡的笑:“母親,這邊風景更好,也暖些,不如您坐這裡。”

  她面容仍是緊繃,語氣卻與以往有所不同:“不必了,哀家不喜歡那邊,太曬了些,你坐吧。”

  從那次將館陶他們留在寧壽宮後,我對太後的稱呼也變成與劉恆一致。起初有些私心,希望這樣可以討好了她,讓她有些惻隱之心,不至於對啟兒他們凌虐。可是當我發現她對啟兒由最初的排斥到後來的真心喜愛時,心也開始慢慢有些改變。此時的我,叫得誠心誠意,也希望可以真的當做自己的母親來看。“啟稟太後娘娘,王後娘娘,常美人,鄧美人來請安了。”下面急跑上來的宮娥通稟道。

  我笑著說:“請她們上來來。”“可見,躲是躲不得的,哀家想靜靜也是不行。”常美人、鄧美人曼步登上小亭時聽見的就是這句。常美人一時怔然,尷尬的笑了笑,鄧美人站在她的身後也是如此,很快回過神,對太後盈盈叩拜,六年的代宮生活讓她們也知曉了許多。一身儉樸的衣著,賢淑和順的舉動,所有的一切都按照太後的口味來做,就再也不會有什麼差錯。我命靈犀將兩人攙扶了,另賞了座位給她們。

“嬪妾們本來是要到寧壽宮去請安的,宮人說太後娘娘在煙波亭賞風景,嬪妾們也就來了。”常美人掩了剛剛的窘態,笑的嫻雅。太後笑了笑:“你們倒是有心的,只是來來回回太過麻煩了些,不若以後就省了請安罷。”

  這一句入耳,倒是別有一番意思。二人有些靜默。我還來不及打些圓場,太後的話鋒便轉到啟兒身上:“啟兒也不小了,明日就張羅著給他開個學堂,哀家記得朝堂上有個叫殷洵的侍郎,學識還算不錯,就讓他入內宮吧。”

  收回了滿肚的話語,恭順一笑:“臣媳明日就吩咐人去辦。”常美人聽罷,溫婉著說:“其實二王子聰明靈慧,又是嫡子,太後娘娘既然這麼喜歡他,何不立為世子?也是咱們代國的一大喜事呢……”太後凌厲的目光掃過常美人,她驚慌的低頭,話尾也收了回去。

“熙兒才去了多久,你們就等不及了?”太後空掌拍在石桌上,啪的一聲清脆,如同敲擊在心上,讓我緊閉了雙眼。完了。我登時俯身下拜,常氏和鄧氏也慌忙跟在我身後跪倒。烏黑的發髻都有些顫,倉惶著透露著心事。

“你們也不用哄瞞哀家,打量哀家什麼都不知道是麼?你們放心,等哀家不在那天,你們再商量這些也不遲!”因為說的急了,太後被氣息嗆住了喉嚨,開始猛烈的咳嗽,我起身,想要去拍撫為她順氣,卻被厲聲喝道:“跪下。”我又俯身下跪,頭抵在地,雙手附在耳側,一動也不動。

“連日來你做得不錯,哀家以為你誠心孝順,原來又是見不得人的伎倆,你總在算計別人,單憑這點你連宜君的半分也趕不上。”太後邊撫著胸口痛罵。

仍是低頭,心卻沉了下去。我還是不如她。太後冷哼一聲,寬大的袖子身後一甩,憤然離去,只留下地上深跪的三人。

  透過亭壁鏤空出余光看去,太後走的怒氣沖沖,身後跟隨著面色惶惶的宮人。

  館陶和啟兒見祖母下來,跑去圍鬧,也被太後喝退一旁,唬得她倆張望上方的亭子,不解剛剛還是和善可親的祖母現在為何怒成了這樣。許久,我都不曾起身,身後的二人也隨我跪著,不敢多問,動也不動。

  長歎一聲,“起身吧。”靈犀將我攙扶起,我扶著石凳坐下來。她們也都悄然站起,無措的互相看著。

  常美人顫抖著走到我身畔,聲音之中更是帶著哭意:“娘娘,嬪妾實無他意,只是見太後喜愛二王子,隨口一說,並不曾想會激怒了太後,讓太後娘娘對您產生了誤會,請娘娘懲罰嬪妾吧。”

  說罷又要下跪。我垂眸看了一眼,她花容失色,滿面地淚痕,痛慟的聲嘶力竭。

伸手攙扶起她,“妹妹也不必如此自責,你也是無心,本宮怎麼會懲罰你呢,本宮現在心情煩亂,怕也招待不周了,不如兩位妹妹先回如何?”她仍然抽泣著,靈犀上前攙扶過她,鄧美人唯恐我會降罪給常氏,在常氏下跪時就躲的遠遠,生怕牽連到自己,此時見我神態平和似是無事,忙忙的告退,走的迅速煦陽依然明媚,心境卻是不同了,怎麼都尋不到剛剛的暖意,明晃晃的有些刺眼。

  “娘娘,常美人和鄧美人走了。”靈犀見我默然不樂,她說話也有些謹慎。

  “走了好,不走還不知道會說出什麼!”冷笑一聲,隨意將手腕搭在闌干上。

  靈犀想了想,說:“娘娘也不用傷心,太後娘娘不過是一時之氣,等氣消了,再叫小郡主過去哄哄就好了。”我回頭看她,憂心忡忡的說,“哄哄?這次怕是再也送不進去了。”說罷閉上眼睛,眉頭慢慢攢在一起,向靠在闌桿上。常氏看是無心,實則有意,她恰到好處的點醒了太後,失去熙兒的傷也就被再次擺了出來,枉費了我和孩子們連日來的努力。錫穆公的女兒,看來不是一般的角色,只寥寥幾句就能讓我多日辛苦建立起來的信任蕩然無存,好厲害阿,只是我無法揣測,我一向深居,與她們也多不干涉,她為什麼如此?

  月如彎鉤,星也耀出清輝,夜有些溫涼。我和衣小寐,等著劉恆的到來。我篤定他會來的。熟悉的男子氣息淡淡的包圍著我,身上的被子也被重新掖好。我知是他,轉身看去,幽幽的問:“代王今天怎麼這麼晚?”他笑笑:“前朝忙了些,忘記了時辰。”我不語,起身為他脫下外裳,他低頭看著我忙碌的手,輕聲問:“聽說孩子們被母親退回來了?”手指停住,旋即又接著先前的動作,一個個解開前襟的袢子,“臣妾正愁呢,該怎樣去認個錯才好。”劉恆拉起我的雙手:“熙兒剛去不久,我們尚且不能忘記,更何況那麼疼愛孫子的母親。你也太不小心了。”他在責怪我麼,為何不問個清楚就輕易下了結論?我沉默片刻,強壓住心中反復的滋味,仍勉強保持淡淡的笑:“代王說的是,是臣妾太不小心了。明日臣妾就去寧壽宮賠禮。”

  他見我有些不高興,也不肯再說,與我並頭睡下,我心有些不快,將身體轉向內側,因胸口糾結著氣,折騰了一晚也沒睡著。劉恆也有些輾轉,怕是也沒有睡。幾次想要開口,卻又欲言又止。說什麼呢?辯解是常美人說錯了話麼?他已站在母親那邊,我又何必再假惺惺去作無謂的解釋。

  “你沒睡麼?”他在背後先開了口。我轉過身如實回答:“嗯,臣妾睡不著。”他低聲詢問:“為本王責怪你了麼?”意外於劉恆的直接,眼神卻有些躲閃:“不是。”他伸手,讓我枕於胸前,說:“本王也知道,未必會是你的錯,你一向謹慎,對熙兒也很愛護,你不會說那樣的話,只是你這次確實有些不小心,你明白本王的意思麼?”

  我仍是有些不解,怔怔的看著他:“是別人又和代王說了些什麼?”他微微一笑:“還用旁人說什麼,本王在漢宮癡活了麼?那些年母親過著什麼樣的日子,本王雖小卻還記得。在宮裡,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伙伴。剛剛還是救命稻草也許現在就是絆腳的繩索。在宮闈中這麼多年,你應該比本王知道的還多些。怎麼會在此時放松了心神?”

  我被他的問話噎住,連日來關注於國事,卻忘記了生存的本能,一味的沉浸在平靜當中失掉了早就該有的防備。後宮永遠沒有沉靜的一天,更不會有永世的安穩,人人都在自危,唯獨我忘記了。

  嘴角浮起一絲幽涼的冷笑,常馥珍是麼?看來我倒是小看了這些往日安靜的婦人們。

  劉恆見我眉目之間有些恨意,低聲說:“錫穆公於本王有用。”我聽他如此說,不禁定定的看著他。“錫穆公的小女兒是劉襄的王後。”

  他說的很隱諱。原來是這樣厲害相關,我怎麼會不明白。轉了心念,笑吟吟對劉恆說:“今日之事,只是臣妾不小心得罪了母親,明日再去賠禮就是,哪裡還想得許多呢?”劉恆也頜了頜首,“你能這樣想,本王心裡也能舒服些。”我安然俯在他的胸前,“臣妾統轄後宮,再沒有一點寬容之心,怎麼能讓代王無憂呢?”

  劉恆沉默許久,最後輕輕的說:“你明白就好。”他的鼻息沉重,我也似被重物掛住了呼吸,只有更漏聲寂靜之中沙沙作響。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4:18

將行

  初起的晨曦中,我端跪在寧壽宮前,此時已是六月,天也比以往亮得早些,灰蒙蒙中,我看著朱紅色的大門,一個月來,仍不肯為我打開,默然笑笑,起身揉搓著酸麻的膝蓋。

  靈犀匆匆上前,低了身子,一邊目視前方,觀察著寧壽宮的動靜,一邊低聲說:“娘娘,漢宮又有消息了。”我一動不動,等著她的下文。“娘娘先回宮吧。”靈犀垂低了眼眉,壓了極低的聲音道。我當即帶著靈犀疾步登上車輦回承淑宮。“這是今早剛到的密信。”靈犀雙手奉上。一張薄紙上,密密寫滿了字,巨細扉遺的寫著漢宮最近的變化。自上次千鈞一發化解逼宮之危後,太皇太後就一病不起,耗盡了心神的她只能夜半悄然召御醫進宮診治,唯恐走漏了風聲,再度引發叵測。至今兩個月仍不見好轉,恐怕難逃生死劫了。

  我低頭思索,太皇太後一死,必然會掀起一番腥風血雨,可是我更擔心的卻是錦墨。

  太皇太後一生,與高祖攜手開國,後宮爭斗閱歷無數,她的謀算之深遠,手段之陰狠,實非我能預見。她不相信任何人,就如同此刻我不相信她一樣。八年來的蟄伏不曾用到我一分,也許她此刻正在懊悔。我是她走錯的棋子,也是她無法收回的棋子,既然無法牽制於我,錦墨對她便再沒有用途,那麼在最後時刻她豈會留下錦墨性命?八年前的那場血洗我仍歷歷在目,錦墨就是在那時遠離我的視線。同樣的錯誤我還會再犯麼?是放手一搏賭她少見的悲憫之心還是全力冒險去搭救我的至親?那張薄紙就是錦墨的性命,此刻攤在我的面前,靜待我的取捨。“這封密信是誰寄來的?”我回頭問靈犀。靈犀輕聲說:“是奴婢姑母。”我不由的苦笑,齊嬤嬤阿,你是在想阻止我麼?抑或在竭力為靈犀留住一條性命?

  將那信放在手心木然掂了又惦,好重阿,我該怎樣做?錦墨,你說,姐姐該怎麼做?依稀迷懵中,心中全是錦墨於我死時那滿面的淚痕。逼到此處,心中的煩亂已經變得清晰。我不能放棄她,就如同她不會放棄我一樣。撫了撫發髻上的銀簪,抬手整理好衣物,慢聲問靈犀:“代王現在下朝了麼?”

  “下了,在御書房與杜將軍議事。”靈犀低頭回稟。長吁一聲,“那我們去御書房吧。”御書房內浮香繚繞,寂靜無聲。劉恆見我突然而至沒有驚訝,只是淡淡的問著,“怎麼,有什麼要事麼?”

  我側目看了一眼杜戰。說,還是不說?“臣妾是有些事要說,不過還是等代王和杜將軍商量完國事,臣妾再說。”我恬笑著,於左手坐下。“那你來得正好,今晨得報,太皇太後重病沉篤,齊王借兵,本王正和杜將軍商議是否要借,該如何借。”劉恆眉頭緊蹙,聲音低沉。我微微一驚,如果要說,便是此時了。斂住心神,摒住呼吸,盈盈站起,“臣妾想求代王一件事。”劉恆抬起眼眸,問的遲疑:“什麼事?”“臣妾想回漢宮一趟。”此言一出,並沒有預料中的吃驚之色。“為何?”劉恆的表情極其平靜。“臣妾於太皇太後身邊教養多年,多少也有些情義,如今太皇太後病重,臣妾想看最後一眼。”我頓了一下,又說“另外此時漢宮內外,風雲易變,陳平等人仍在搖擺不定,如果此時臣妾去了也可先觀測一下情況,總好過飛鴿傳信無法知曉他們真實行徑。”說完後緊閉雙眼,好拙劣的謊言,根本無法讓人深信,劉恆只消伸手一戳,就會灰飛煙滅。許久,劉恆和杜戰兩人皆無響聲。“你可知道,此行極其凶險?”劉恆沉吟許久以後的問話似有放我之意。

  “知道。”我頜首。“你可知道,你出去後,本王便再保你不得?”他加重話尾。“知道。”心有些涼,卻仍是咬牙答應。劉恆頜首,苦笑道:“本王說過,再不相問,此刻也會不問。只是孩子們如何安排?”

  我猛然頓住,愧疚之意陡升,思索這麼久竟片刻也未曾想過孩子。拉過靈犀手,道:“臣妾全權交給靈犀。”誰知靈犀卻撲通跪倒:“娘娘,靈犀想與您同行。”“為什麼?”我疑問。“此去凶險,娘娘怎麼能獨自一人前行?” 靈犀說的有道理,我卻更明白她的心意,如同我不肯放棄錦墨一樣,她也擔憂著她的姑母。“靈犀說的對,本王也是這樣想。”劉恆望著我,緩緩道。意外,最大的意外就是,此時杜戰也起身拱手:“末將也認為,娘娘不能一人獨行,不如由末將隨護,請代王恩准。”我默默地看著杜戰,想要將他內心揣透。是守衛?是監視?或是尋個機會殺我?畢竟那日在朝堂上他險些以我來祭熙兒,如果那是他已知熙兒沒了氣息,我必然就血濺朝堂了。

  他等來的機會卻是我自己為他創造的,怨不得別人。劉恆的視線不曾離開我的面龐,似在思量該如何決斷。“那就勞煩杜將軍了,靈犀起來吧,你也同本宮一起去。”我攙扶起靈犀,又朝杜戰福了一福。

  既然我不能阻止他半路下手,至少我可以拉進來靈犀,讓他難以下手。劉恆舒展了眉目,面色卻依然沉重。“你決定了麼?非去不可?”他的聲音參雜了太多的東西,晦澀難懂,愈發顯得沉重。

  “臣妾決定了,非去不可。”我揚起頭,避開他凝視的目光,不能心軟,為了錦墨。

  他幽黑的眸子突然變得冰冷,漠然一笑:“那好,記得先安頓好孩子。”

  我雖訝異他的反應,卻被粹然提及的孩子弄昏了頭腦,來不及再說些什麼,起身告辭去做安排。

  “你終於還是猜著了。”劉恆隱隱的一絲歎息,幾乎難辨。杜戰拱手依然站立,卻是沉默不語。寧壽宮外,我懷抱著武兒,靈犀依然領著館陶和啟兒。門上的小太監為難的看著我們幾個,低聲勸慰道:“王後娘娘回去吧,太後娘娘說了,都不想見。如果放您進去,奴婢的腦袋就沒了。”我勉強笑了笑:“再去通報一次吧,就說,有漢宮急事要報。”這是我唯一的希望,我也必須將孩子留在這裡。畢竟與常氏幾人相比,我更相信對我恨之入骨的太後。那小太監似有為難,勉強輕輕關了門,再次去通稟久到我幾乎已經癱軟在地,滅絕了一切希望時,門吱呀敞開。滿眼的淚,讓我有些哽咽,輕笑對那小太監頜了下首,低頭牽過館陶前行。

  仍是黑暗之中,太後卻端坐在寶座上。眼看著我手上和身邊的孩子,面色不變。我跪倒,默然無聲,館陶見此也規規矩矩的跪在我的身旁,靈犀也抱著啟兒跪倒。

  “怎麼,終於想到哀兵的主意麼?”太後的嘴角掛著不屑的嘲笑。喉間一哽,硬咽了下,帶著企盼,強笑了:“讓母親見笑了,臣媳沒有別的法子了,只得如此。”“一次計策還可以再使二次麼,你憑什麼認為你就是百勝的?抑或你認為哀家少你幾分心智麼?”太後的語氣尖酸苛責,凌遲著我僅有的尊嚴。陪著笑,仍是溫婉的說:“母親說笑了,臣媳這些伎倆在母親眼中不過都是跳梁小丑般的把戲,賣弄多了,不過博母親一笑罷了,哪裡敢作他想?”“你以為你這麼說,哀家就會原諒你麼?”她的話越發的刁難。我笑了笑:“臣媳不敢妄想母親原諒,只是如今事非平常,如果母親不依,怕是一刻就誤了萬分。”“你在威脅哀家?”她有些微怒。揚起蒼白的臉,倉惶的笑著:“何來威脅,漢宮危及,呂後病重,右相陳平等人仍搖擺不定,此事確實非同小可。記得太後娘娘曾以王後位換取臣妾的忠心,此次,臣妾就是拿命換個代王的保靠,娘娘不願麼?”“你要去漢宮?”太後聲音陡然拔高,靈犀連忙站起,將殿門掩上。“如今前有惡狼,後有猛虎,左右又纏困荊棘,如果不去,怎見得光明?”

  太後低頭思付,復而笑道:“哀家憑什麼相信你?”咬緊牙,“臣妾要兩件事,如若成了,太後娘娘必須許臣妾。”“哪兩件?說來聽聽。”她仿佛早就料到我會有所求才會如此,脫口而出的要求,反而讓她更加輕松。看了身邊俯跪的啟兒又環顧懷中睡得正香的武兒,抬頭說道:“一,給啟兒世子之位,二,大業得成,封臣妾為皇後。”這話在高祖時,呂後也曾說過,那時她為解困,欲披高祖衣裳引開項羽大軍,在那之前曾要求高祖,如果他日大舉得成,封她為後,劉盈為太子。高祖為解燃眉之急,滿口答應,呂後才去冒險,此事於薄太後不會不知。太後身體一震,雙眼也瞇闔成一絲縫隙,她記起了。此時我如同呂後,用著必死的決心。

  憑情,她已是閉封。廝戰後宮的她認為人人都是有所求才會去冒險。越險,要的也是越多。我用此話激起起她對自己篤定的贊同,我的話也就變得合情合理。此計之險在於,觸動了她對呂後的憤恨,尤其見我與呂後越加的相似,未免他日成禍立即將我誅殺,即解了心頭恨,又保衛了代國。如此一來,不僅孩子沒有托付出去,連我也丟了性命。

  只是我已無別路,靜等著她的話。一句話,決定了生死。“你想讓哀家做什麼?”幽幽的聲音響起時,竟是如此美妙,我顫笑著。

  “臣妾想將孩子托付給太後娘娘,也算是臣妾對娘娘的承諾,若是不回,他們的性命,悉聽娘娘處置。”“你拿哀家的孫子當人質?荒謬!”她睨著我,雙眉高挑,冷笑道。我慘笑著:“娘娘,他們更是臣妾的孩兒。”她聞言,一時無語,於她,後宮女子所生都是她的孫子,於我,卻只有這三個寶貝。

  “好,半月之內,你比須要回。否則,他們就不再是哀家的孫兒。”薄太後命令道。

  漢宮遙遠,掐指算來即便日夜兼程趕路也只能在長安城逗留兩日,我剛想張口懇求再多些寬限。太後已起身,抬手招喚了啟兒和館陶,武兒也被她身邊隨侍的宮娥抱走,沒有還喙的余地。、靈犀將我攙扶起來,我虛軟著告辭,太後連眼都不曾抬。出宮門,靈犀輕聲問:“娘娘,現在該做些什麼?”我木然看著遠方,視線所及,模糊不清,“回宮,准備東西。”翌日,凌晨,昏暗的承淑宮內,二人靜坐,二人站立。劉恆看了一眼靈犀手中提拎的包袱,淡淡的問:“就這些麼?”我頜首,“時日不多,趕路匆忙,也不必太多。”劉恆沒有說話,只盯住我,那眼光讓人有些不安。“那就走吧。”他別開深深的目光,晦澀的說。我微窒,知道他在擔憂什麼,只是我卻不能不去。低頭走到他身邊,拽著他的衣袖,竭力忍住淚水,笑著說:“代王好狠心,臣妾去了,怕是未必能全身回來,連看都不肯再看一眼臣妾麼?”劉恆背對這我,微微有些發顫,啞著聲音說:“回來再看。”我的淚奪眶而出,滴落在身前的衣襟,點點暈濕。曬然的抹了抹那水痕,也許我不該哭的,至少不該在離別哭泣。他此時的心必然已經涼透,卻仍保持著對我不問的誓言,而我百般的委屈卻不能說,眼看著他慢慢僵冷的背,心如刀割。愛麼?愛吧!不愛又怎麼會如此在意,不愛麼?不愛吧!愛又為何不能撫平他此時的傷痛。

  我失聲,於他身後哽咽。模糊的心思在此刻被清晰頓悟,他於我不只是夫君,不只是孩子的父親,而是我的一生,可惜明白的太晚,只能與他隔著萬丈深淵,無法再去相訴。

  靈犀見我哭的顫抖,一把將我扶住,眼淚也隨著掉了出來。“代王保重,臣妾先行了。”我俯身拜了又拜,他仍是沒有回頭。我的淚,更加恣意洶湧。拉過靈犀,悄悄從後門上車,黑暗的夜色中,變了服飾的杜戰已坐在車前駕馬。

  車輪碾過石子發出咯登咯登的聲音,就像我入代宮那日一樣,只是不知是否還會再回來,抑或回來時,宮門是否還會為我而開。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4:30

彌留

  晝夜相連的趕路疲乏至極,更累的卻是靈犀和杜戰。就像現在。風塵僕僕的馬車停靠在林子中,靈犀坐在我對面,沉默不語一口一口吃著干糧,杜戰則在車外眺望遠方,惘然佇立。靈犀悄悄將車簾欠起一絲縫隙,極小,卻可看見他。回頭,卻迎上我的雙眸,她有些緊張,埋頭在包袱裡翻騰著,又拿出些吃食,和水囊,“娘娘,還進些麼?”她笑得僵硬,讓人不忍揭穿。“車裡悶熱,出去透透氣吧。”我說的隨意,靈犀卻更加慌張,她拽住我的袖子:“娘娘,還是不要了。”我用手撫過靈犀的臉龐,注視著她,貼得如此之近,她紊亂的呼吸撲在我的面頰,你是在怕我激怒了杜戰麼?話還是噎在了心裡,輕輕笑著:“你不想透氣麼,一起來吧。”說把大掀開簾子,跳下馬車,靈犀見阻止不住,她無奈也只得跟隨下來,卻是刻意以我掩住她的身形,絕斷了杜戰的視線。

  杜戰回頭,目光深邃,眼底閃過的東西和劉恆一樣,似乎帶有哀傷。我心猛地又被刺痛,又想了。“杜將軍用過飯了麼?”我快走兩步上前,靈犀也緊跟著我不離。他低眸,卻不說話,只是盯著我身後的素衣身影,若有所思。我輕嗽一聲,杜戰木然回神,低沉的說:“謝謝娘娘照撫,末將用過了。”

  杜戰說罷,疾步走到馬車邊:“既然娘娘已經用過了,就接著趕路吧,畢竟路遠日短,盡早些起身比較好。”我去拉靈犀的手,所握的已是冰冷。用余光掃過,她有些泫然。長吁一聲,“走吧。”靈犀默默點點頭,隨我登上馬車。車聲又起,靈犀卻哭得無聲無響。是夜,曲蜷的身子異常難受。此次出行,為求快捷,馬車極小,與靈犀並我卻要縮住雙腿。我緩慢的眨眼,對面空空如也,摸索著起身,四周打量,狹小的車中不見靈犀的身影。

  莫非杜戰准備動手了麼?想到此處,心中一悸,我僵硬的起身,靜靜聽著外面的動靜。不知何時車已經停了,我小心翼翼的將窗帷掀開一角,卻意外地看見靈犀與杜戰在車前方並站著。我縮回頭,將窗帷留出巴掌大的空隙。身子輕輕向後靠,清冷的月色透過縫隙穿進來,也將他倆的身影帶入眼底。黑暗中,依稀可見,兩人雖是並立,卻隔著心的距離。沉默之後還是沉默。靈犀有些哽咽,卻沒有低頭去擦拭眼淚。杜戰側目,卻是無聲。“杜將軍辛苦了,奴婢進去了。”靈犀低頭,欲回身登上馬車。一只剛毅的右臂擋在她的身前,堅決而疼惜“再站會兒。”字雖少,卻將杜戰心意盡顯。靈犀有些苦澀的說:“即便站到天明又能如何,請杜將軍放了奴婢。”杜戰蹙著眉,也許於他來說,只是想多與靈犀相處,卻沒有想過今日之後應該怎麼辦。

  靈犀長歎一聲,伸手想要掀開簾子,我立刻輕輕滑倒,佯做深寐。“別走。”聲音傳來,帶著傷痛。我緊閉著雙眼,腦中浮現的卻是劉恆瘦削的臉龐。手指有些微微顫抖。“不走?難道杜將軍願意娶奴婢?”這句話倉惶而大膽,似乎拼勁了靈犀全身的力氣,說完便是哭作一團。掙扎悉嗦,嗚嗚之聲,我腮畔有些微熱,嘴角卻有了一絲笑意。不管此次之行如何惹人神傷,至少還是成全了他們。寂靜,一片寂靜。良久,傳來的卻是杜戰沉重略帶嘶啞的聲音:“你們去漢宮到底是做什麼?”

  聞言,我有些冰冷,杜戰阿杜戰,此事於你心,比靈犀還重麼?靈犀顯然也不曾預料杜戰會問出這樣的話,在他的語音斷後許久沒有反應。

  靈犀會怎樣答,我的身子有些躬了起來,凝神聽著。“啪”一聲脆響,我一時愣住。簾子被掀開,靈犀邁步上車,躡住了手腳的蹲坐在我身旁。我雖閉眼,卻能感覺到她的身子顫顫的。哭了麼?我心尚會冰涼似水,更何況是她。馬車在沉寂許久後,緩慢啟動,就像是人的歎息,沉重而漫長。翌日清晨,我盡量忽視靈犀的沉痛,和杜戰臉上的紅腫。看來靈犀用盡了渾身的氣力,杜戰也是一絲沒有躲讓,不然以靈犀的瘦弱怎麼可能傷他如此之重。是心底的愧疚麼,昨日我不能看見他的神情,也許在靈犀掌摑那剎,他也是希望她這麼做的。

  如此一來氣氛更加詭異,接下來的五日二人竟一言未發,無論是彼此,還是對我。

  正因為如此,我卻更加小心提防,少了靈犀牽扯他的心神,也許他下手會更加痛快些,夜裡我幾乎不睡,白日尋個間隙再做小憩。夜裡當我不睡時,我也能感覺到靈犀的輾轉,情愈切,傷的愈深,我該以靈犀為鑒麼?

  急馳五日,終見巍峨的長安城,那日離去時為蕭清漪撒落的清蒙細雨已經不見,而如今我以代國王後的身份,以我從未想過的方式重新踏入天闕。車隨人流慢慢進入城門,心卻開始慢慢升起怯意。當時只顧焦急,卻根本忘記了最最重要的,憑什麼認為太皇太後就會把錦墨交給我?她不會給。

  滿腔的熱情,在此刻消散得一干二淨。錯了,全錯了。我有些慌張,原本打定的主意似乎有些動搖,宮門在望,我何去何從。杜戰停住了馬車,掀開簾子,回避著靈犀的目光。紅牆金瓦,熟悉而又陌生。不管如何,還是回來了。低頭順著靈犀准備的小凳走下馬車,目及之處,干淨平和。兩個月前,這裡曾經發生過親人之間的廝殺,逼宮,兩個月後卻是如此不露痕跡,也許世間的事都該如此,過去了就當不曾發生,不必勞心勞力去尋就真相,畢竟那真相極其丑陋也會讓人極其難堪。靈犀向光華門的侍衛亮出腰牌,我低頭,故作不見。杜戰於遠處看著我們進入的身影,我回頭,直直的看向他。雖是一身便裝,仍是颯爽英姿,器宇軒昂。莞爾一笑,深深俯身一拜。不管為何他沒有動手,卻給了我一次生路,也能讓我盡力去就錦墨性命,為此,他也該當這一拜。杜戰見此有些愕然,神情一變,目光也變得狐疑。我巧笑,他還是誤會了,拉過靈犀,一同走進宮門。亥時,才入內宮,齊嬤嬤悄然帶路,我第五次進入建章宮。黑色的軟羅紗幔,半舒半攏,模糊著人的視線。床榻上斜躺著操縱大漢半世的太皇太後。枯槁而蒼白的面容,黯淡而無神的鳳眸。歷盡滄桑的她,成就霸業的她,掌控宮闈的她,慈母心懷的她,已是彌留。

  輕輕俯身下拜,再沒以往的惶恐。權利、地位,都是好東西,它們可以讓一個卑微的小宮女變得無所畏懼,再也不怕突然而至的茶杯,再也不用為求生費盡心力。齊嬤嬤緩慢走到鳳凰榻旁,俯趴在太皇太後身邊,低聲說著。那沉重的人兒,依舊沒有聲音,只有斯拉斯拉的呼吸聲,刺耳難聽。我起身,無視齊嬤嬤警告的目光,一步步走到床榻邊。那雙微睜的雙目比我想象的要有些精神,似乎因為見到了我,才變得爍躍。

  她抬起手,喚齊嬤嬤將她扶起,深靠在榻邊,又拉住我坐在榻邊。齊嬤嬤用茜紅紐著翠葉的茶花碗服侍太皇太後喝了些茶,慢慢的再用枕頭倚在她的身後。

  近近的,我看著她。八年前,她還是雍容華貴,高高在上的太後,如今濃重的宮粉已經無法掩蓋面容上的溝壑,花白稀少的發散亂的披散在身後,蒼老比尋常婦人更甚。宮闈中取勝如何,朝堂上掌權又能如何,世間所有的一切都抵不過青春易逝、紅顏衰馳,耗盡心力到最後也只能早早歸去。“你來了。”此時的她已沒那日的凌厲,慈笑著,如同看著遠嫁回門的女兒。

  我低頭,笑著:“臣妾也是一時心急,未曾通稟就擅自回宮,太皇太後莫要怪罪。”

  她搖頭苦笑:“還說什麼怪罪,能來看哀家,已是比許多人還強些。”齊嬤嬤在旁,目光撇過仍舊跪著的靈犀,一言不發。我終還是把她帶來了,她無奈,卻已是不能後悔。“劉恆如何?”恍惚間,竟是母親詢問出嫁遠方的女兒,關切得讓人羞澀。

  我有些懵然,緋紅了面頰:“他很好,待臣妾也不錯。”“哦”她聽到此處,急咳不已,齊嬤嬤上前拍撫她的後背,許久才緩和下來。

  “不錯已是幸事,你的命要好過哀家。”她笑著,深吸口氣接著說:“當年哀家與高祖夫婦數載都沒有過“不錯”,他是潦倒落魄,哀家是待價而沽,1雖得成親,卻忙於並肩攜手,沒有過閨幃之樂,這點你強過哀家,劉恆雖是年少,卻是最知道疼人的時候。”一番話說得我盈盈含笑,無法答話。“此次來了,要待多久?”太皇太後起身,雙目微赤,鼻音似有沉重。心驚,輕笑著:“臣妾割捨不下孩子,明日就回。”“既然進來了,就別出去了,在偏殿休息吧。”她闔上雙眼就再不出聲。

  眼看她再無下文,我有些急切,起身陪著笑道:“行程急促,臣妾想去看看妹妹錦墨。”

  “看後呢,還想帶走是麼?”太皇太後依然闔目,聲音卻強了幾聲。我身子一震,有些慌亂,依然笑著跪倒在地:“在太皇太後身邊服侍是後宮眾人的夢寐以求的,臣妾怎麼會敢想將她帶走,只是分別多年,思念甚重,想看看妹妹罷了,沒有其它非分之想。”

  “你不想把她帶走?”太皇太後的面容仍是平靜無波,猶帶一絲笑意。那笑意有些縱容,慫恿著我犯錯。這是唯一的機會,如果她願意放手,我用一生感恩戴德。繃緊的身子突然注入了活力,揚起頭,忽略了齊嬤嬤輕輕搖晃的瞬間,笑著道:“如果太皇太後您能體諒我們姐妹分離,讓臣妾帶回錦墨,臣妾感激不盡。”“用什麼來換?”她笑得深意,我突然怔住。“傾其所有。”雖是真心話,卻忐忑不安。“連劉恆都對你不錯了,你還有什麼?”太皇太後的話,似雙手用力左右抽打我的面頰。

  曾笑過他人慌亂過早的亮出了底牌,此時我卻錯的離譜,竟被套去了實話。是阿,連劉恆都被我羞澀的認為是良人時,還有什麼資格談交換。財寶麼,還是權利,這些於太皇太後都是不屑,她要的忠心已經沒有了,還有什麼值得一換?跪爬兩步,伸手握住那枯瘦,“娘娘,奴婢去了代國八年,幾經歷險,雖未死,行動卻如溺水,不曾好過,還望娘娘看在奴婢為您盡心盡力的份上,把錦墨賞給奴婢吧。”一聲聲的娘娘嘲笑著我的幼稚,一聲聲奴婢透著遲到的領悟。權利和地位不能改變任何事,就像我還是蕭清漪一樣,誰握有生死,才是天地。

  “哀家見你還知道在此時回宮探望,有些動容,無視你心中所想,但那不意味著你都能得逞,趁哀家還念你知孝,不要再說,劉恆還等你回去呢。”太皇太後又再次闔住了雙眸,不再看我。

  我還想出聲,卻被靈犀撲住了裙尾,哽咽下了話尾。齊嬤嬤匆忙拉出了我們,臨至殿門前,我回身深望,忽明忽暗的宮燈下,大殿一片死寂,太皇太後是決意要錦墨陪她了。齊嬤嬤將我們二人安排到偏殿,靈犀撲到她的懷中慟哭,連日來的委屈全化成了淚,迸了出來,濡濕了齊嬤嬤肩頭。我默然不語,錦墨還在建章宮麼,守衛森嚴的建章宮我怎麼才能去找她。

  “王後娘娘,你也不必如此,錦墨很好,只是你想帶走卻是不可能的,如今能保全自己的性命已是難得,若不是念你千裡趕來,怕是此次連命也沒有了。”齊嬤嬤的語氣依然那麼強硬,內裡卻充滿關切。愛屋及烏,她如是,我也如是。起身下拜,強睜了淚眼,輕聲問:“嬤嬤可想個法子,讓本宮再見一次太皇太後,求求她,捨了錦墨給本宮。”“娘娘好不懂事理,雖是太皇太後病危,你卻不該此時要人,忘了忌諱。太皇太後已是寬大了,如何再求?”齊嬤嬤微怒道。我的心像被掏空了般,難道錦墨注定要死在此處麼,淚已不聽使喚的傾落,呼吸也有些艱難。

  齊嬤嬤低頭,遞過絲帕,放低了聲音道:“太皇太後並未想過以錦墨殉葬,他日如果萬一太皇太後薨了,內宮作亂,老奴可保她生死,放她出宮,只要……”說罷她回身看著低低哭泣的靈犀,她在與我交換,一命換過一命。我點頭,用力,慌亂。“那嬤嬤你……萬一……”將來如果太皇太後一死,呂家必然掌控內廷,世家重臣會同諸王平叛也必爭這皇宮。那時之危,隨時可能會死,尤其是齊嬤嬤,跟隨太後多年,如果諸王得手她即便沒有死於宮變也會被扼死在朝堂之上。她抬眸笑了笑,那笑恬靜安然,似青春少艾的芳齡女子,從容曼麗:“太皇太後對老奴一生恩嘉照顧,老奴也以一生相還。靈犀聞聲大哭,抱緊了姑母。她是用著必死的心,卻不是為著血緣親情,太皇太後一生於她幾次相負,幾次失信,幾次猜疑,她卻仍能如此,不是愚忠,卻是情深。蘊淚笑了笑:“也好,宮城重地,必是安全的,一旦有變,本宮會立刻派人至此,錦墨就托付給嬤嬤了。”說罷俯身下跪,齊嬤嬤也俯身下拜,顫著說:“靈犀是老奴最為放心不下,也請娘娘多加照撫。”她又叩了三下。兩個人用心相托的,卻是最最關切的人。夜近天明,我卻無力站起,奮力一搏才求來的相見還是像我所想的落空,錦墨也許與我只是十丈之隔卻是不能得見。我咬牙,一切都是值得的,畢竟我知道她還好,畢竟我知道宮傾那日我必須過來接她,這樣足以。齊嬤嬤走了,佝僂著身子。八年也讓她塵霜滿面。八年,我是不是也變了,錦墨是不是也變了,還會相認麼,還會知心麼。自嘲的笑了笑,骨肉相連,血脈相通,怎麼不會相認,怎麼不會知心。我只需靜待,等著相會的一天,而這天已經不再遙遠了。1 史書記載,劉邦起初窮困潦倒,只是沛縣亭長,於呂公賀宴上不顧自己身無分文將名帖寫成一萬錢,後被出門迎接的呂公觀測相貌,深覺將來必貴,所以想將女兒嫁給他。而呂雉此時也已經二十歲,呂公曾以女兒面貴,留女待價而沽。誰料最後竟嫁給四十三歲的劉邦,另帶情婦所生長子劉肥。呂母不喜,呂雉卻認為劉邦另有才能聽從父親之命不顧母親阻攔出嫁。劉邦混跡市井,呂雉操勞家務,兩人從無恩愛。但是權力讓他們倆結合,所以才有的大漢江山。此處所寫,意為彌留呂氏惋惜自己終身不曾享過恩愛。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4:41

舊情

  步出宮門時,杜戰還站在那兒,就像不曾離開,或許真的不曾離開。我依依不捨的回望著,陰穆肅冷的宮殿罩在尚且烏黑的晨曦中。像個巨枷,鎖住了很多的人,不能離去,不能掙扎,不能呼吸,有太皇太後,有齊嬤嬤,還有我的錦墨。靈犀攙扶著我,也回頭張望,這一別,怕是永生再也不得相見了。天邊有一絲光亮,穿過黑黑的烏層,刺透過來,晃耀了人心。這是最後的黑暗,再過不了多久這裡就會燦如昊日,又是萬民心中景仰的天闕了。低頭笑笑,拉過靈犀的手,輕聲說:“走吧,再不想也得走了,難道讓他白等了麼?”

  靈犀擦擦腮畔的淚水,點點頭,與我緩步走到馬車旁。他沒有動過。回身時,地面留下了兩個清晰的腳印。我用腳掃過腳印旁的黃土,面上不動聲色。杜戰一夜佇立,是為靈犀多些,還是為我多些?抑或兩個本來就是不能分開的?“娘娘,回代國麼?”他的問話簡短,一雙利眸卻掃過我的動作。我抬頭,瞇眼看他,一夜下來已是疲倦不堪,剛硬的胡茬也青青的布滿兩腮。

  “去陳相府上吧,本宮還有些事。”我說的漫不經心,他卻繃緊了警惕。

  “娘娘有要事麼?”杜戰回頭整理馬車,聲音有些低沉。沉默登上馬車,靈犀為我准備好衣物更換。我邊動作著,邊思索著。“拜訪下故人,沒得要緊。只是難得過來,還是去看看。更何況太後讓本宮去見陳相,傳個話兒。”我的聲音透過布簾傳出去,旋即車輪也開始向前滾動。彭謖定,彼日千裡傳信是你的篤定,此時千裡相會卻是我的刻意。陳相府邸,意外的看見名匾摘下,斜立於旁,從上面蒙上的灰塵可以看出,已有些時日了。

  靈犀攙扶我下車,我與杜戰並站在相府前對看。他不解,我淡然。輕輕叩門,門子開門探視,我深深一俯,“勞煩通稟貴府少卿陳公,就說代國來人了。”

  那門子很機靈,也不多問,轉身去通稟。時候不多,陳少卿,不,彭謖定親自前來迎接。如果說抬眼看見我有些意外的話,更讓他更加意外的是後面跟隨的是杜戰。

  連忙賠笑說:“不知王後娘娘位臨,臣多有失禮了。”說罷趕快讓下人先去張羅,他躬身走在我的身前,始終以左手作請。隨他慢步走到廳堂,我笑問道:“陳相不在府邸?”彭謖定忙答道:“家父去上朝了,娘娘不妨先行歇息,等家父回府了,臣再行稟報。”

  回頭對他莞爾一笑,“陳公多禮了,自在些才好,本宮打擾貴府就已經很過意不去,如今陳公如此,就更加讓本宮無法自處了,難道要本宮另尋個住處麼?”“豈敢豈敢。”他仍是躬身虔敬。“那就依陳公所說,先安排本宮休息,另外還得勞煩陳公,另給杜將軍也准備一間客房,他護衛本宮來此,一路辛苦了。”說罷我看著杜戰。他低頭拱手:“娘娘過獎了。”彭謖定是個聰明的,立刻帶領我們先去客房,另在遠處安排了杜戰的房間。

  連日來的車馬勞頓,我剛一沾枕就沉沉入睡。清雅幽靜的香,隨微風裊裊浮動,是茉莉吧,只有它才會如此令人心醉。

  我笑著翻身,依舊沉睡,卻被低沉的呼聲喚醒,“娘娘,陳少卿求見。”靈犀的聲音極低,唯恐打擾我的美夢。“先請進來,讓他在外堂候著。”我起身,綰著散亂的發髻。沉下心,坐在銅鏡前妝扮。是故人呢,怎麼能如此相見。一番刻意淡描濃染下來,對鏡一笑,也算是美目盼兮了。推開隔門,盈盈走到彭謖定身前下拜:“陳公深夜造訪,不知是何要事?”

  他尷尬的笑著:“家父深夜仍是未回,臣怕娘娘擔心,所以過來先說一聲。”

  原本此行我也不曾奢望能見到陳平,陳平隨高祖開國,戰功赫赫,最為狡猾,他極善隱藏,所以他被高祖評為才智平庸,不能獨擔大任,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能安然存活至今。如今天下未定,呂氏與諸王誰能勝出仍不明眼決斷,他必然不會輕易見我,給人以口實。“哦,陳公也不必在意,這次前來倒也沒有什麼要事,只是進宮探望太皇太後,陳相公務繁忙本宮也是想過的,陳公將心意帶到就行了。”我客氣的說。彭謖定聞聽我進宮去見太皇太後,神色有變,卻仍是低身問道:“太後娘娘還好些麼?”

  我笑笑:“彭公在京城,難道不比本宮還清楚些?”那個字是我有心叫錯。他身體一震,抬頭看我,目光有些迷離。我微微的露出微笑,十多年過去了,他的眉目間多了些沉穩。面容沒變,仍是故人,卻不是彭謖定了。良久的對視讓他猛然垂首,身子也有些顫動。現在的我和年少時有什麼不同麼,會讓他惶恐如此?飛蕩的秋千,飄零的漫天杏花,漾在臉上的暖暖春意,他與我站在回憶中。

  四哥哥,若是清漪摔下來怎麼辦?四哥哥會抱住清漪,不讓你摔下來。四哥哥,若是清漪害怕怎麼辦?四哥哥在,清漪不用害怕。四哥哥,若是我們從此再不相見怎麼辦?四哥哥會記得清漪,無論在哪都會找到你。無論我說什麼,問什麼,四哥哥總是低低的笑著回答,那也是他在我記憶中留下的唯一。

  “蕭相被貶時,我曾想去看你。”他的聲音溫潤,思緒陷入過往。祖父曾經許過婚約。不過是酒後的一次笑談,卻被他牢記,那時我還年少,卻仍記得他站在父親身後漲紅了面龐頸項,那日的花似乎也在笑他如此,開得分外的羞魅動人。靈犀聞言,悄悄地走出門,虛掩上。我低頭淡笑,“那時你已在陳府了吧?”按時間推算他那時已被陳平收養,自保還來不及,怎麼可能會讓他去找我,現在說來更像是心虛,慌亂尋找著各種借口。他不曾救我,更救不得我,誰都知道,還何必說出來。

  他默默不語,我淡淡相對。“為什麼去代國,怎麼去的代國?”他的疑問應該已經蘊在心中好久了,問的順口。

  燈影搖曳,我笑著回身,夜深了,空氣中的香味愈加的濃烈,幽幽的彌散開來,沁人心肺。

  “重要麼,本宮已經身在代國了。”我返身,帶著笑詰問。“那蓮夫人……”他喏喏。淒冷一笑,“死了,所以本宮不認得陳大人。”腔子裡像是有股熱氣,在他提及蓮夫人時頂上了頭。那,是我的前世,是我的過往,也是不能忘卻必須要忘的舊情。“門前的匾額是怎麼回事?”他猶自想著以往,我卻開口為了別事。“太皇太後要封呂產為相,家父讓先把相府的匾額摘了,等待懿旨下了,再作定奪。”他想了想,並為隱瞞。我蹙著眉頭,陳平阿陳平,你現在是在哪邊呢?那日派彭謖定策反劉恆時你還是站在劉姓王邊,如今呢?彭謖定還想多說,卻被門外一聲輕嗽封住了嘴。“老臣不知王後娘娘駕臨寒捨,被庶務耽擱了,還望娘娘恕罪。”蒼勁渾厚的聲音,一字字咬的清晰,也震斷了彭謖定的迷思。房門被彭謖定急忙打開,躬身垂首,輕聲道:“父親大人!”屋內的光晃照著泰然的身影,他直立著,黑色的冠冕下一雙長眉低垂,狹目迎著燈游動著讓人詭異的光芒,面容雖是澹然淡定卻讓人心頭陡戰。寒眸微垂,笑了笑,俯身下拜,“臣妾叩見右相陳公。”“娘娘還是起身吧,這裡沒得右相。”他的聲音讓人悚然,摸不到底細。

  “這裡是娘娘休息的地方,老臣不方便久留,如果娘娘方便,可到前廳一敘,周太尉也在。”陳平說罷,揮擺著袖筒,一步步走向前廳,彭謖定見此,定定看了我一眼,也告辭跟去。

  靈犀邁步進門,我沉吟一下問道:“陳相聽到多少?”“陳相剛來,卻不讓稟告。”靈犀滿臉的不安,唯恐我的責怪。我冷簇蛾眉,瞇縫了雙眼。周太尉也在是麼?這樣的場合為何讓我出席?他還在衡量哪邊對他更有利時麼,這麼難以取捨,他此刻也會愁眉糾結吧。想到這裡我輕笑出聲。只可惜大好的迷局被他撞斷了,不然也許還會知道更多些他情。步上前廳,燈火通明,廳中陳相為左,一個剛武莽漢站在右側。我俯身一拜:“久仰周太尉英名,臣妾見禮了。”那魁梧的人竟然有著我不曾想到的客氣,甕甕的道:“王後娘娘多禮了,實在不敢當,不敢當。”“周太尉過謙了,臣妾早就聽說過太尉的盛名,您隨高祖起兵,江淮中州擒獲五大夫,又協高祖取鹹陽滅秦,楚地泗川、東海郡二十二縣無人不知漢中將軍,而最為軍中人津津樂道的是將軍戰垓下一舉殲滅項羽麾下八萬猛部的事跡。將軍一生熠熠軍功,還有什麼不敢當的呢?”我欠身笑道。

  他嘿嘿一笑:“那些都過去了,現在我啥都不是了,王後娘娘再晚兩天過來,怕是連腦袋都被人拿去當燈籠了。”我掩嘴一笑,難怪高祖說他少學識沒心機,憨厚卻可為太尉。這番話說下來,已經讓陳相謹慎的眉頭又緊了三分。“將軍說笑了,如今還是劉家的天下,哪裡有狂人大膽敢如此,更何況將軍身居要職,即便有這狂人,也不能奈何。”我緩緩走到周勃的下手位,坐下,對視著陳相。“奶奶的,那是以前罷,如今呂祿接管了軍中,我不入軍門,還叫得什麼太尉!”他憤憤地捶了下我倆中間相隔的小磯,那木磯應聲碎裂,我一驚,卻仍是笑著。陳平這裡剛剛被人逼著摘了匾額,那邊周勃連軍門都進不去了,難道呂家已經開始行動了麼?

  “太皇太後尚且清醒,想來那不過是小人使的伎倆,怎麼能難倒將軍呢?”我頜首淡笑,端起陳府侍女新斟得茶水遞給靈犀。靈犀輕嘗了一口,又回遞給我,我笑著掩面喝了些。

  陳平見此,臉色微變。我抿著笑意。你不信我又如何,我也是無法信你,兩下彼此扯平,才好說些真話。“齊王磨刀霍霍,早就准備好了,既然兩位大人身陷囹圄,為何不搬他過來做個相助?先做好些,莫要等呂家真困了相府太尉府,那時後悔晚矣。”我關切的相問,猶如討論著天氣。

  周勃按捺不住,拍著扶手站起,“齊王勢強,倒是可以一解京城之危,卻比猛虎,引進就無法驅趕了,到時候還不得要個皇上當當?”陳平一陣咳嗽,重著聲音說“周將軍,小心些。”我擒了一絲笑意,“再小心,這也是實話,臣妾就佩服周將軍這直來直去的人,說起話來也不必猜得費勁,陳相你說呢?”陳相冷笑一聲:“直來直往固然痛快,無妄之災也來的莫名。”“那臣妾想問陳相一句實話,陳相還要直來直往的好,陳相姓劉還是姓呂?”我探身,笑著問陳平。“什麼姓劉姓呂,又打這樣的啞謎,吭吭嘰嘰拐來拐去的,難道以為誰不知道娘娘在說什麼嗎?”周勃撓著頭,坐在凳子上,呼呼喘氣。我垂眸笑著,等著陳平的回答。“老臣姓陳。”陳相的回答,讓我斂起了笑容。陳平搖擺不定,是為大患。但是他應該知道呂家得勢後危及京中顯貴,為何還如此?

  “陳相果然淡定,置生死於不顧,讓臣妾欽佩,此行前來代王叫臣妾給帶個好,說聲陳相辛苦了。“說罷,我起身下拜。“陳相和周太尉也勞碌一天了,臣妾現行告退,不再打擾了。”我起身,仍是笑著,摸住靈犀的胳膊,她冰涼,我也亦然。“朱虛侯駕到!”門外一聲通傳,驚呼了眾人。我微微一笑,有些恍然,原來舊情抵不過新恩,陳相攀上了齊王劉襄。一切有了解釋,我笑著看向陳平。他有些曬然,掃了掃衣袖准備迎接。我回轉無路,也只得站立著,等待這個頂頂有名的侄兒。畢竟,他還要叫我一聲嬸娘呢。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4:58

朱虛

  深耕禾既種,立苗欲疏;非其種者,鋤而去之。當年曾對呂後放此厥言的朱虛侯劉章此時正站在我的面前。和我想象的一樣,年紀與我相仿,瘦俊挺拔,英武之中不失文雅。他微微一笑:“侄兒不知嬸娘在此,多有冒犯,還望嬸娘恕罪。”

  他是老齊王劉肥次子,年紀雖長於劉恆,卻是正正經經的侄兒,我客氣的笑道:“朱虛侯還是請起吧,本宮臨時起意來這裡借宿的,你不知不怪。”雋眉一挑,笑著問:“皇叔身體可好?太後娘娘也是許久未曾得見了,她老人家身體還好麼?”

  我微笑頜首:“母後身體康泰,平日所犯也都是些小毛病。代王最近有些微恙,不過好在診治的及時,也是無礙,有勞朱虛侯惦念了。”“王後娘娘和朱虛侯都是自家親戚,何必如此見外,不妨坐下深談如何?”陳平在一旁張羅著。

  笑著,互相客讓,再次端坐,卻是我在最上手位,劉章坐於我的對面。我側眸淡淡看著眼前這個俊秀男子。二十歲時他憑斬殺呂家人一舉聞名,也為劉氏諸王震起雄風,如今京城內外竟像是人人倚他為求自保,他是劉襄的保靠,劉襄如果奪權必由他起頭。

  他見我沉思,亦笑著問:“娘娘這次來是為何事?”我不動聲色,傾身前探,笑道:“本宮出自漢宮,與太皇太後有教導之情,聽說太皇太後微恙,前來探病,最主要的是,太皇太後是代王的嗣母,母後和代王托本宮此次前來代為問候一聲。”

  劉章有些蹙眉,半晌,笑道:“這倒也是人之常情,可惜王兄離的遠,只能靠侄兒在此盡些心力。”我有意試探道:“齊王最近可好,聽說齊王日夜操練兵馬,廢寢忘食,這樣長久以往,無利於身子,可仔細些才好。”他與我四目相對,臉色有些不自在,“謝謝娘娘擔心,王兄身體無恙。”

  “無恙就好,我們劉家還要靠他呢,他是高祖的長房長孫,也是劉氏的徽征。”我為微微一笑,看著他的反應。劉章握緊雙拳,胸前一抱:“娘娘這樣說,侄兒惶恐,當今聖上才是劉氏徽征,萬民敬仰愛戴,哪裡能說到王兄?我們兄弟為劉氏江山但求盡心盡力不敢再作他想。”笑著起身:“朱虛侯自謙了,誠如朱虛侯所講,本宮和你是自家人,自家人說話還用這麼小心謹慎麼?”他沉吟不語,我笑著與他俯了一俯,“明日本宮就要回代國了,舟車勞頓還需幾日,先去休息了,請朱虛侯見諒,”劉章的陰沉的臉上又露出恭順的笑容:“娘娘現行休息吧,明日侄兒再來送行。”

  “倒也不必,朱虛侯公務繁忙,還是省了吧。”我回身,拉過靈犀,盡力讓自己走的從容。

  坐於床榻我回味著他的話,無處不謹慎,左右思量竟沒有一絲破綻,果然是太皇太後調教出來的人。朱虛侯劉章對仇恨劉家子孫的呂後來說是個特例,雖名義上是太皇太後的孫子,實際上卻如同兒子般教養,因為喜愛更是讓他留於長安不回屬國。二十歲那年他有一次入侍呂後燕飲,呂後令劉章為酒吏。劉章向呂後自請說:“臣,將種也,請得以軍法行酒。”呂後疼愛他,當即應允,當大家都飲酒至高興的時候,劉章進飲歌舞,請為太後言耕田歌。呂後不知有異,笑聽著“深耕禾既種,立苗欲疏;非其種者,鋤而去之。”呂後聽後默然無語。以她之慧,怎麼會不知道劉章在諷刺她,但是正因為長年來的喜愛讓呂後竟放過了他,隨後諸呂中有一人因酒醉而離席起逃,劉章追上,拔劍而斬之。劉章回到席上,對呂後及大家說:“有亡酒一人,臣謹行軍法斬之。”呂後及左右大驚。但前已許軍法論之,無法責怪劉章,只得作罷,即便如此,呂後仍不曾對他作出任何懲罰。劉章的妻子是呂祿的女兒,他也以呂氏女婿自居,長安城中,唯他左右逢源,兩邊都甚有勢力。

  劉襄能得到他相助,必如虎添翼,坐上江山也是指日可待。只是為什麼劉章會深夜來訪?雖然我有些預料陳平已經攀附了齊王系,但是礙於呂氏家族當權,以陳平的謹慎為人,他應該不會讓劉章明目張膽的登門的。再想想今日兩人暗地裡的神情,猛然頓悟,莫非我撞破了什麼?越想越是緊急,坐在榻上左右不是,冷汗也順著後背塌濕衣裳。“娘娘,要不先休息吧。”靈犀見我如此,輕輕為我放開了發髻。“等一下,靈犀,你去找杜將軍過來。”我輕聲俯在她的耳畔說道。靈犀有些為難,我冷目一橫,她畏縮下,喃喃的說:“可是夜深人靜,怕是於娘娘名聲無宜。”

  “哪裡來的那麼多的廢話,快去。“我咬牙道。靈犀出門,我起身收拾東西。須臾,靈犀低頭進門,身後跟著杜戰。果然是統領鐵血三軍的將領,即便已經入夜深睡仍是一身出行的打扮,隨時准備動身。

  “娘娘,深夜叫末將至此有何打算?”杜戰蹙著眉,在彌漫著幽香的房間裡,他神情也有些拘謹。我低低一笑:“杜將軍此行就是保護本宮的安全,今晚就睡在這裡。“話音剛落,靈犀和杜戰兩人同時驚訝的看著我。“娘娘,這於禮不和,且也會損傷娘娘的名聲。”杜戰臉陰沉下來,聲音更是帶著不屑。

  “靈犀,給杜將軍在此准備被褥,就讓他睡在地上,如果有異,就別再跟著本宮!”聲音有些厲,靈犀唬住了神,慌忙的去拿被子。看著靈犀鋪在地上的被褥,杜戰異常憤怒,“此事若是代王知曉,娘娘該如何解釋?”

  我緩步走到他的近前:“今晚會有人有所行動,本宮輕著幽禁,重則被斃,那時候將軍該如何讓代王知曉呢?”杜戰聞言,有些吃驚:“是誰?陳相麼?”靈犀也呀的出聲,同樣疑惑的看著我。我無力的坐在榻邊,“不知道,希望本宮只是多心。”杜戰閃身站到窗前,將窗戶鎖進,又遞眼神給靈犀,靈犀也去講門閂實。

  大家都沉靜下來,彼此的呼吸聲都是前所未有的清晰。拉過靈犀,與我並坐在床榻上,杜戰跪坐於被上,互相對望,各自想著心思。

  已經四更了,我有些迷蒙,靈犀也控制不住的點頭搖晃,我輕輕將她放倒,卻將她驚醒,疾呼著:“娘娘,娘娘。”我有些無奈,笑道:“娘娘在這兒,你先睡吧。”她迷糊著,不肯深睡,已經盤坐著,瞌睡連連。杜戰的神情一變,我還沒來得及收回笑意,就被他猛然站起嚇住,他先噓聲,我聆耳細聽,陣陣的喧嘩聲,似向我處奔來。靈犀此時醒過神來,我站起身,赤著雙腳,飛快地將燈熄滅。黑暗當中,我挽著靈犀摸向杜戰。眼睛不適黑暗,行走的極其艱難,不想靈犀居然將我推倒,拽過我的外衣,將門拉開,飛奔了出去。驚呼不及,她已暴露在眾人視線之內,我驚慌失措,幾乎要撲身出去。豈料杜戰將我橫身抱起,結實的右臂將我夾緊,我呼喊的聲音哽在喉中,卻被他喝斷,隨後,一閃身,他出門,趁靈犀將眾人領去後庭之時,他疾步攜我跑往相反方向。一路走過,見人不多,有阻攔者也都被杜戰飛身旋踢了結。後面追趕眾人似有察覺,明燈火把都改奔前方,杜戰見此,加快了速度,奔出大門。

  朱虛侯因是深夜來訪,又唯恐驚動了呂家兄弟,門外只有幾匹壯馬,拴在停馬墩上,杜戰夾住我,飛身上馬,我倒吊著,發鬢蕩揚,他抽出腰間清冷霜劍,揮手一斬將韁繩砍斷,未等眾人回過神來,驃騎鐵蹄嗒嗒作響,杜戰硬生生將馬勒住,從前面圍困過來的家丁身上躍縱而過。

  本欲追趕的眾人在聽到一聲命令後停止了腳步。我顛簸著,渾身的骨頭都似散了般擎不住力量。杜戰是對靈犀有心的,他夾住我的力道能扼斷金鐵,拉住馬的韁繩也是繃直的,逼迫那馬兒似瘋魔般狂嘯沖奔,他在以行動懊悔自己無法救出靈犀,眼睜睜的看著她落入虎口。

  見狀我心中酸苦,此時杜戰與我想的該是一樣的吧。陳平和劉章若是得我,未必敢痛下殺手,但是如果得了靈犀,怕就是性命堪憂了。

  雖知這樣,他們倆卻還是選擇救我。血往頭頂湧來,也帶來了淚水,沿路流淌。疾馳到偏僻無人處,杜戰猛然掉轉馬頭,將我扔於地上,一聲痛呼,激起一片塵土飛揚,我蜷臥在地上再不聲響。他心之切,我可明了。杜戰將手中的劍交還右手,凜然勒著韁繩,再奔陳相府邸。我躍身而起,拼命拉住韁繩,道:“不可,如果將軍此去,正中了他們的圈套。況且以一當十尚且可以,將軍能以一當百麼?”杜戰噙著冷笑,低地的說:“放開!我此時最後悔的就是一路上沒殺了你。”

  我噤聲一縮,雙手卻不曾放開。“等天亮了,本宮自會前去交換靈犀,只是現在,將軍不能去。”我咬牙,決然道。

  他怒眉微揚,“等娘娘去時怕是晚了。”“本宮拿性命相賭,若是靈犀去了,本宮也不苟活!”我依舊不肯松手。

  杜戰赤目猙獰,悍馬被他勒得揚蹄怒嘶,來回轉圈。我被拖著,光裸的腳背滿是血痕。“好,我信你,若是靈犀有了意外,不等你自我了斷,我先送你去陪她。”他唇間的冷語充滿了恨意,熙兒之後我又欠他一回。時候尚早,不得出城,唯恐被人發現,他跳下馬,用劍抽打馬臀,那馬傷痛難忍,顧不得鳴叫,在杜戰松開韁繩後絕塵而去。我瑟瑟發抖,杜戰剛硬的站立在我面前。風突然起了,吹起了我的長發,也吹起了他的衣訣。相持不動,不是不想動,是無法再動。腳上的傷抽抽作痛卻視若不見,我心神旋擰著,都在靈犀身上。誰都沒有在說話,等著天色泛白。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5:16

展轉

  天有些微亮,我扭頭就走。赤足踩在遍布石子的路上有著說不出的刺骨疼痛。

  杜戰沉默不語,早已將劍別於腰間,攔住了我。我回頭,冷眉橫對,我已決定去拿自己換靈犀了,他還有什麼要說?揚手,兩塊青布赫然出現在我眼前。他破爛飛揚的前襟掃過我的視線。咬了下唇,顫抖的接過。弓腰將雙腳纏住,淚卻一直在流。起身定定看他,長歎一聲:“走吧,晚了就真來不及了。”昨夜一路狂奔至此,並未注意許多,今早借著晨光才看出,原來已經到了城牆邊,這裡離城中心的陳相府邸甚遠,若是一步步挪到哪裡,不知又是何時。順著牆直線看去,不遠處就是城門,天色蒙蒙,已經有早起市集販賣的人零星走過,如果再不趕快去,我這一身裝扮也會引來圍觀。杜戰攔了一輛剛剛進城的馬車,以一貫錢相許,送我們趕往陳相府邸。那趕車的的老者神情倒是還算自若,只看見眼前的銅錢,並未注意我們的穿著。

  鞭子一響,馬車調轉了頭,朝北方駛去。杜戰蜷縮著身子坐在我的面前,這樣的小車讓身形魁梧的他動彈不得。我看著他,沉思不語。說靈犀此刻尚在人世,其實我也只是猜測。若是以陳平為人,他應該不會殺了靈犀與代國為敵。至於朱虛侯我倒是不敢保證,畢竟此時是盟友,來日就有可能是敵,提前撕破了臉都是無妨。

  該怎麼去斡旋,我有些發愁,以我相換是最笨的方法,不僅救不出靈犀還會枉搭進去我。

  昨日的許諾只是安慰杜戰,我怎麼會真去相換?馬車停在巷口拐角處,我拉過杜戰,“還有錢麼?”他見我並不下車,有些怒意:“娘娘可是後悔了?”不理會他所說的話,執意探手相要。杜戰伸手,從懷裡又摸索出五貫錢,扔在我懷中。我用力扯下了自己的裙擺,咬破手指,在上用鮮血勾勾點點,寫上幾個字。

  笑著拍打趕車的那個老者,“你幫我進陳相府邸,傳個話。”他一臉的不樂意,“姑娘有事自己去便是,我還要上集市上拉腳,沒那閒空。”

  五貫錢用力摔過去,頓時他的臉也笑開了花,忙改口說:“您說,您說,要找相府哪位阿?”

  “你就說,小四讓你找陳少卿。自然會有人引你進去。見到他時給他這個就行。”我笑著慢慢講給他聽,並再次叮囑:“那人三十左右年紀。”“哦,知曉了,那我現在就去。”說罷他跳下馬車,將韁繩纏好。避過杜戰探究的目光,我掀開車門擋得布簾,從那絲縫隙中觀察陳府門外的動靜。

  此時已近卯時,天也亮起來。明晃晃的光透過布簾將昨日的陰霾曬去。那農夫與門子爭執了半天,隨後光當一聲,大門緊鎖。老者無奈的回頭張望我們這裡。

  杜戰冷笑出聲,我的臉也變得灰暗起來。按理說此時陳平應該去上朝了才對,為什麼彭謖定不理我的求援?還來不及再想,門又光當一聲開了,裡面急匆匆出來一人。那人黑色冠袍,面色溫潤,只看見他的衣色我的眼淚就險些出來。他接過那老頭的白布,草草看過,急忙收進袖子。低聲詢問一句,那老頭回頭一指,杜戰與此同時身體一震,劍已經冰涼出鞘。

  我也有些緊繃,如果……,我只能束手就擒。彭謖定抬頭,順那一指望來,隔的遙遠,我看不清他的表情。悄悄地將手伸出,亮出慘白衣袖,晃晃,又晃了晃。他直直的佇立,許久。這一刻久到十三年那麼長,前塵過往一一浮現。低頭將布簾放下,手也輕輕收回,等著那老者的答復。既然他已欠我一次,就不怕再欠第二次。蹬蹬的腳步聲,我緊閉雙眼。“姑娘,姑娘,陳公讓我給你帶話來了。”那老者笑的得意。強笑了,“說什麼?”他雖沒派人擒我,卻未必肯再幫忙。“他說姑娘要的東西,在城門外西郊!”那老者還想再說,我立刻接聲催趕著:“趕快,快去。”杜戰也彎腰起身,將那老者推到一旁,起身駕馬。馬車之急,顛簸得幾乎散了架子。那老者在旁邊心疼的直咂嘴,撫摸著懷中的六貫錢,苦笑不已。城門外,西郊,我四處尋找著靈犀的蹤跡,卻只在遠處看見一輛馬車。杜戰攔住我探望的視線,憑劍摸索過去。那車一動不動,似是無人。布簾掀開,靈犀赫然躺臥在內,裡面還有一些包袱。杜戰一躍,跳上馬車,攬過靈犀,呼喚不醒,又探鼻息,還好,只是昏睡。

  老者一看,無奈的說:“這兒我就不知道了,馬車還我吧,姑娘!”我不語,跳下馬車,奔到杜戰面前,他的神色還好,似乎靈犀並不嚴重。

  我爬上馬車,翻開那包袱,有一件女人的長衣外衫,不是靈犀搶走那件,還有一雙精巧的繡鞋。

  杜戰見靈犀仍是不醒,只得先去駕馬,離開這危險之地。這個馬車東西還算齊全,我拉過靈犀,枕在我的腿上,扶起頭,喂些水。

  咳咳,一陣嗆咳,她悠然緩醒。“靈犀,靈犀,你嚇死我了。”我抱住她的頭,一夜的擔憂化作眼淚流了出來。

  早已習慣了靈犀的陪伴,將她看作自家的親人,偶爾有時會傷害到她,卻總是無心。若她去真這麼去了,我會用一生來愧疚。“娘娘,莫哭,靈犀不是好好的在這兒?”她的笑有些蒼白,身上雖然沒傷,卻是被一夜的驚嚇擾了心神,瘦弱的她承擔了我本該我承擔的一切,想到這裡我又有些哽咽。“對了,你怎麼會到這裡?”我拭去淚水,連聲問道。她直直的看著我,輕聲說:“陳公放我出來的,原本昨日被陳相抓住後發現奴婢不是娘娘,就將奴婢關在府內的地牢。後來陳公以為被抓住的是娘娘,冒險潛入地牢,想要相救,發現是奴婢後,他還是等陳相上朝後將奴婢用馬車運出城門,為了不讓我出聲,他還給奴婢喂食了些迷魂散。”

  “那鞋和衣服是怎麼回事?”明明知道,卻抖著顫音相問。“他說他去房間察看過,發現娘娘沒有著鞋,衣衫也被奴婢穿出來了,怕你還要連夜趕路著涼,讓我隨身帶的。”靈犀的一番話,讓我有些怔然。他終於還了十三年前的心願,那時救不得我,此時拼命奮力一搏也要相救。

  而我絕塵離去時竟不曾多看他一眼。想著他蕭索佇立的身影,慘然苦笑,他知道我是利用他的,卻甘心如此。就像那白布上的字一樣,惟秋千二字,他便神傷。人世終是無常,再見亦是枉然。不過是段舊情,因為愧疚念念不忘。既然已經錯過,何必再想,再耿耿介懷?陳平會怎麼處置他我不知道,我只是可以想著,他在那時是否也是會笑著迎接處罰。

  心中無憾了,對我,對他。再見恐怕就是仇人了。摘掉雙腳纏裹的布條,套上那雙鞋兒,笑意有些淒惶。一路無話,杜戰在靈犀醒後也恢復了從前的模樣,靈犀也不知道當她做出那樣的駭人舉動時杜戰的瘋狂。我不想說,情結留予他們自己來結,旁人相助恐怕適得其反。連夜趕路,擔憂著代國的處境。如果說那日我撞破了什麼,我想一定是他們密謀起兵罷,畢竟只有此事才能讓朱虛侯深夜前往,陳平反常理接待。正因為這樣,我更猜想太皇太後怕是捱不了幾天,才讓他們如此急切的想先下手為強。

  杜戰知道此事重大,車也駕得飛快。不過六日,已見代國城門。心猛地收緊,那日走時他不肯見我,如今我回來了,他會如何?車馬順利的進入城門,駢過西行,橫穿宮門,直奔乾元殿。我心中有些空空的茫然,阻攔下准備通稟的內侍,躊躇揚起素手,輕輕推開殿門。

  空曠的大殿,他黑色冠冕,面色肅冷,緊蹙的眉心,掛著深深的思慮,駐足門口,我靜靜的望著他,怔怔不能言語。他聽得門聲作響,卻不抬頭相看,孤削得身影寂寥冷清,他又瘦了。咽下哭意,柔聲道:“如今臣妾回來了,代王還是不看麼?”劉恆驀然抬頭,定定的看著我,兩人默然相視,都是無語。面上仍是不動聲色,淡淡的說:“怎麼才回來?”心中陡然一酸,笑著答:“遇上了一些麻煩。”突然他繞過龍案,冷硬如他竟是踉蹌著。雙臂伸出將我環住,用盡全身力氣。

  含了許久的淚終於還是落了,他是想我的。肩頭緊貼在他的胸口,紊亂的跳動讓我僵死半月的心也跟著活了起來。伸手抵住他的肩膀,常常一聲歎息,推開了。他的深眸滿是思念,帶著暖意看著我,我踮起腳尖,將唇印上他的,一絲一寸,仔仔細細。也許只有失去過才知道珍惜,他於我心已是最為沉重那塊,逃也逃不掉。

  他有些慌亂,婚後八年,此次是我第一次如此婉柔迎合。呼吸越來越急促,吻也變得輾轉纏綿。猛地劉恆將我攔腰抱起,沉重的呼吸噴在我的耳畔帶來陣陣熱氣,我羞澀的將頭埋於他的懷中,吸允著他的味道。內殿的床榻是他一人的,無人來過。我有些動容。他將我輕放在床榻上,那柔軟將我包圍,唇邊不由自主的笑著,引誘著他的沉淪。

  他的身體炙熱,雙手探進我的衣衫游走,滑過腰肢,移至胸前。我躬起身,不自覺的滴吟。他的唇再次落下,從頸項至下,帶有害怕,帶有欣喜,帶有失而復得的快慰。那吻燒著我,不知該如何去安撫他。劉恆的長驅直入讓我有些久違的真實,原來我還活著。那熱燒透了我的臉龐,灌湧著,顫動。“你可知道本王有多想你?”他用力的撞擊,訴說著他的思念。我緊閉雙眼,任由那疼痛遍布全身。我又何嘗不是。就讓我忘記一切,暫時享受著他的寵愛吧,至少此刻他的心中全都是我。

  “起兵?”他赤裸著上身輕輕拂弄我的發絲,聞聲還是有些吃驚。我肅意,“是,臣妾回來的六天也許他們已經行動了,不如我們也起兵,只是名號卻是支援齊王。”他沉吟不語,一雙劍眉又蹙了起來。這樣一來,便是違背了我們的初衷,與虎同行了。“如果劉襄過河拆橋該怎麼辦?”劉恆的擔憂也是我的擔憂。“拆橋總好過現在就死。”我意已決。我敢說,如果我們此時不協助劉襄,他更會拿我們當後患,只有先取得他們的信任才能存活。

  我俯在他的胸前,逗弄著他,“如果此次臣妾死於朱虛王手,代王該如何?”

  他撇了一眼凌亂於地上的衣物,我被撕去大塊裙擺的內衫讓他的神情變得陰狠,冷冷道:“若是你死了,本王定平了齊國。”我伸手捂住了他的削唇,夠了。八年前那個中秋之夜,他還沒有能力為我如此,今日他已是可以供我依靠的蒼天大樹。等待雖然漫長,卻是值得。劉恆見我如此,翻身將我壓住,惡狠狠地說:“你還沒說,那日為何要去!”

  我笑而不語,只是輕啄他唇,惹得他神色大變才停手。又是一番熱浪,吻住了我的心,也鎖住了他的人。七月二十八,代國鎮國將軍杜戰奉旨率領五萬兵馬趕往齊國,至此齊代聯手,呂家開始焦慮,也驚動了最後時刻的太皇太後。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5:29

起兵

  代國的參戰的消息使得彌留的太皇太後再次召集了呂家的子孫。這是一次怎樣的會議無人能知,世人只知道那些曾經威逼宮門的呂家後裔回家後,紛紛沒了聲息。漢宮的宮門也再不打開。一切仿佛像靜止了一般。只有每日八百裡加急的快信從齊國和京城傳來。齊國國相召平1圍困了齊宮,最後被魏勃騙走了虎符,最終自殺身亡。琅玡王劉澤被騙出屬地,囚禁在齊宮,齊王劉襄脅迫與其一起造反,劉澤百般脫解才逃出來。

  趙王呂祿就任上將軍,呂王呂產任相國。串通好京城一些呂系官僚密謀。

  “高帝平定天下,王諸子弟,悼惠王王齊。悼惠王薨,孝惠帝使留侯良立臣為齊王。孝惠崩,高後用事,春秋高,聽諸呂,擅廢帝更立,又比殺三趙王,滅梁、趙、燕以王諸呂,分齊為四。忠臣進諫,皇上惑亂弗聽。今呂太後崩,而皇帝春秋富,未能治天下,固恃大臣諸侯。而諸呂又擅自尊官,聚兵嚴威,劫列侯忠臣,矯制以令天下,宗廟所以危。寡人率兵入誅不當為王者。”

  眼前是一封齊王劉襄給諸劉姓王的書信。我和劉恆一並坐著,愁眉不展。劉襄比我們想的還要凶暴,甚至不顧親情,但是什麼給了他這樣大的勇氣敢在太皇太後沒死前就領兵勤王?莫非?我兀自站起身來。劉恆見我如此,也低低的問,“可是想到了什麼。”他如此說,必然也是想到了,我與他會心一笑。“太皇太後已經薨了。那日召集呂家人就是為了密不發喪。”我肯定的說。

  劉恆頜了頜首,“本王也如是想。”“如果這樣一來,怕是就更加難弄了。劉襄起兵,京城呂家不會沒有動靜,虎凹相爭,終有一傷,各自為了利益倒也不值得憐憫,但是苦了京城的百姓和官員,彈丸之地,你爭我搶,怕是要血流成河了。”我擔憂的說,暗自想著錦墨。漢宮緊閉,必是呂太後最後掙扎的辦法,讓所有摸不著頭腦的諸王門慢呂氏一步,只是能為呂家子侄搶到多少時間就看他們自己了。“代王,琅邪王求見。”門外的內侍傳報。劉恆邊走邊說:“快快有請。”我一附掌,這下好了,好歹來了個知情人。在外殿接待劉澤。劉澤體態渾圓,肥胖不堪,年紀雖過六十卻是憨厚可掬,絲毫不見當年隨高祖征戰南北時的戾氣。一見劉恆和我,忙笑著起身:“來得匆忙,來的匆忙,並未仔細通傳。”

  劉恆更是單腳跪地:“王叔哪裡的話,侄兒該拜您才是。”我在身後也盈盈施禮。各自落座,劉恆笑問:“王叔是從哪裡來?”琅邪王苦笑一聲,連連擺擺手:“不提也罷,羞死老夫了。”劉恆笑道:“這是為何?王叔苦成如此?莫不是因為侄兒招待不周麼?”

  “哪裡哪裡,代王又說笑了,你是高祖的親子,比我們這些從王2要高上許多,哪裡會對我們招待不周,更何況你仁孝禮讓,哪像……哪像你那個親侄兒,簡直就像瘋魔了一樣。”

  我和劉恆相視一笑,等著他的下文。“不過是聽信了他那個舅舅的話,就要起兵,起兵就起兵吧,還叫他那個郎中令祝午跑到琅邪去騙本王,說什麼呂氏族人叛亂,齊王想發兵誅殺他們,又說齊王年紀小,不熟悉征戰之事,願意把齊國托付給本王。又誇了一頓本王以前的能事,邀請本王到臨淄去和劉襄商量大事,一起領兵西進,平定關中之亂。你想啊,侄兒求著辦事,本王能不全力麼,興沖沖去了,就被扣下,唉,這事不說也罷,丟人啊。”琅邪王說到這裡還星星點點滴落了些眼淚。我在心底一聲冷笑。假惺惺說的冠冕堂皇其實不過也是想分上一杯羹,聽見將齊國整個相托,心便貪了便宜,全忘記了老虎的牙齒和爪子,美滋滋的跑去齊國送死,怪誰呢?不過是自己貪心才造就的這樣下場。

  劉恆微微一笑:“齊王年紀尚輕,做事也是不知道深淺,王叔還是看在侄兒的面上莫怪了吧,只是劉襄的母舅嘛,倒是以前有些耳聞,暴虐成性,但願齊王不要學他才好。”

  琅邪王殿點頭:“是啊,那匹夫簡直就是個夜叉,嗜血成性,他教唆著齊王兄弟搶江山,平諸王,最終都歸入自己的囊中。齊王兄弟早晚是要毀在他們手中的。”“其實江山齊王去坐也是應該的,畢竟他是長子長孫,無可厚非,只是他這樣一弄,王叔可以要擔憂了。”劉恆聰明的不點透,琅邪王聽到此處,猛的一震。琅邪本就是齊過劃分出去的一塊小地,如果齊王稱雄,擴張到最後,琅邪將不復存在。琅邪王一搓手,“就是啊,偏偏本王大意,連護國的軍隊也被他給編了去,現在兩手空空只能任由宰割。”“這樣吧,王叔也先不必操心這些,等侄兒改日見到了齊王再和他商榷。”劉恆起身,給我使個眼色,我恬笑著:“王叔今日就在代宮休憩,代王已經備好了酒筵,王叔不要嫌棄簡陋才好。”

  “哪裡哪裡,已經叨擾了。”他呵呵笑著,臉上更見憨態。劉恆抬手,作了個請,琅邪王在前劉恆隨身一同走出大殿。我回頭看著靈犀,招手過來:“跟太後娘娘說,琅邪王來了,晚宴誠邀太後娘娘敘舊。”

  靈犀點頭,去往寧壽宮。我笑著思索,暴虐是麼,那就看看我們如何純孝吧。一杯醇酒,端過頭頂,顫巍巍,琥珀銀光。搖曳走到太後面前:“母親,這酒是臣媳親自采了忍冬籐釀制的,據說可以緩解腿疾,現在試試吧。”薄太後正在與琅邪王敘舊,聞聲看過來,我笑著跪倒在她的面前,將酒杯上舉。

  寬大的青布衣袖,脫落到我的肘彎,青紫交錯的血痕讓人觸目驚心。太後一把抓住我的胳膊,顫聲說:“又去采這些勞什子,總帶些傷回來,難道宮中的御醫就是白養的麼?”我巧笑著:“這忍冬籐本來不是藥,是有民間的老人口耳相傳得來,御醫不敢下劑量,臣媳就自己先喝了檢驗,十日下來並未見什麼異樣才敢給母親端來,就算不能治病,健身也是好的。”

  琅邪王在旁咂嘴道:“娘娘好福氣啊,不僅代王孝順,連王後都這麼孝順,難得啊!”

  我笑著回身拜了拜琅邪王,“王叔過獎了,母慈才能兒孝,都是母親教導的好。”

  太後接過酒杯看都不看就一飲而盡,拉過我的胳膊,讓我坐在她的身旁:“我這個媳婦孝順恭謹,一點錯處也是尋不見的。王叔說錯了,她可是比兒子還好。”劉恆低頭笑著,“母親總是偏心,偏孩兒昨日進的也是這樣的酒,為何母親就未誇過一句?”

  琅邪王更是大笑:“這侄兒就有所不知,母子連心,未說,情到,你怎麼還和自己的王後較上了勁?”

“王叔有所不知,我們家恆兒實在是沒氣性,你看人家劉襄比他大不了許多,文武雙全,齊國也是日漸強大,偏我們這裡只是小門小戶的過日子,天下事全都不理,不像個樣子。”薄太後恨恨的說,眼睛裡卻全是慈愛。“哪裡阿,娘娘才是真有福氣呢,那劉襄渾倔,駟鈞又狠毒,即便是再強也未必能成什麼大氣候,本王倒是喜歡恆兒,這才是天家氣派。若是此時有個什麼風吹草動的,本王第一個贊同恆兒去當那個天下。”琅邪王的眼神有些渙散,顯然開始有些酒意朦朧了。我噙著笑,看著他發紅的圓臉。“可不能這麼說,即便是那樣,還有右相他們也未必同意。”薄太後輕聲試探,眼睛直逼琅邪王的雙眼,看看他是否真的酒醉。“他們能如何,一個駟鈞就讓他們坐臥不寧了,他劉襄是成也駟鈞敗也駟鈞,不信娘娘等著看,陳平那個老狐狸,最後還是不會讓劉襄入主漢宮的。”琅邪王含糊的話已經無法亭清個數。頭也左右開始搖擺。最終撲通一聲趴在桌子上,動也不動。“王叔,王叔,再醒醒,我們再來一杯。”劉恆趴在他的耳畔輕聲說著,琅邪王嘟嘟囔囔也不抬頭,看來是真醉了。猛地,我的手臂被甩開。我笑著收回,又將袖子蓋上。“扶琅邪王去靜月堂。”劉恆吩咐道。下面上來幾個內侍,十分吃力的攙扶起醉醺醺的琅邪王,出了殿門。太後的面容冷冰冰的,全沒了剛剛的一絲慈愛,“剛剛那是什麼酒?”“忍冬籐酒。”我無奈的說。“何必再做戲,到底是什麼酒?”太後仍是怒意未減。“忍冬籐酒!”我依舊無奈德說。那確實是忍冬籐酒,也確實是治療腿疾的偏方,唯一作假的就是我手臂上的傷,連日來陪伴劉恆哪裡有空去采摘這些草藥,不過是吩咐了仔細的宮娥,去摘,然後又交給御藥房釀制罷了。

  那傷是我用新采摘好的忍冬籐摩擦抽打手臂所致。為的就是能讓琅邪王看見我們母慈子孝。

  太後的全力配合也很有效果,琅邪王此時必是認定我們比劉襄好上太多了。

  高祖子嗣有八,多已凋零。除長孫劉襄和三子劉恆能爭奪這個皇位外就再無他人可想。

  否掉了劉襄,劉恆就能險中求勝,而必勝的絕招就是仁孝。我笑著看向太後,她冷冷的回我。兩個女人的目標都是一致的,這也是我們如此默契的理由所在。“那酒無毒,卻能治療腿疾,太後娘娘如果不信可以不喝。”我俯身跪倒告退,而後起身輕輕的走出殿門。如今我已安然回來,他日大業得成我也必是皇後。劉恆的關注才是重要,太後我就顧不及了。

  身後的沉重呼吸說明劉恆已經追了上來。回首一笑:“代王有事?”他將我手臂抬起,輕輕擼起袖籠,那青紫在夜色下更是駭人。“受苦了。”低低的聲音,疼惜的眼神,我笑的開懷。翌日,琅邪王攜代國一萬兵馬,前奔長安,只為在劉襄入主漢宮之前將形勢挽回,他將會推舉代王劉恆為新帝,毫無疑問。

1齊王聽信朱虛侯劉章的話,就和他的舅父駟鈞、郎中令祝午、中尉魏勃暗中謀劃出兵。齊國相召平聽到了這件事,就發兵護衛王宮。魏勃騙召平說:“大王想發兵,可是並沒有朝廷的虎符驗證。相君您圍住了王宮,這本來就是好事。我請求替您領兵護衛齊王。”召平相信了他的話,就讓魏勃領兵圍住王宮。魏勃領兵以後,竟派兵包圍了相府。召平說:“唉!道家的話‘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正是如此呀。””終於自殺而死。

2從王:劉邦的叔伯兄弟,或者是親兄弟的子嗣。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5:42

博弈

  我從未看見修羅地獄,每日的廝殺也只能從杜戰的軍報得知一二,有時我常常會闔眼冥想著,漫天的血雨腥風,遍地的屍骸,還有那震耳欲聾的殺聲,都是杜戰身後的背景,唯獨他的白馬銀槍才是真正讓人心神俱寒的。呂產和呂祿終於動手了,他們兵分兩路,呂產派灌嬰出戰,唯恐灌嬰倒戈一擊,他們又由呂祿派兵突襲齊國後方。而杜戰就負責那裡。這邊杜戰征戰解困,那邊灌嬰心意卻變,他駐扎在滎陽,兩邊不動,與齊王約定,靜待呂氏變亂,聯合誅殺諸呂。齊王即將大軍屯於齊國西部邊境,侍機而動。豁出杜戰與呂祿手下殺拼。此計凶險,卻是一舉兩得,無論誰勝都是齊王得利。

  而此時諸呂仍未罷手,本想坐山觀虎斗,卻失了先機,只要急忙忙入宮脅挾持皇帝。朱虛侯劉章借機,威逼漢宮,與周勃陳平串通好責典掌管皇帝符節的襄平侯紀通。那紀通手持信節詐稱皇帝有令,讓太尉統領北軍,使周勃得以順利進入北軍營壘。又命酈寄等詐勸呂祿,說齊王不平,不過是因為看呂家的兄弟占了京城,如果呂侯去趙國就職,齊王就會撤兵,再把漢宮交給了呂侯。呂祿實在庸碌無為,聽得這樣的話就把北軍將印交了出來,帶了家眷跑去趙國赴任。周勃控制北軍後,右相陳平又命朱虛侯劉章奪取南軍軍門,同時令干陽侯曹窟轉告統率宮門的禁衛軍衛尉,不准相國呂產進門。呂產雖得悉灌嬰已投靠了齊王,卻不知呂祿已經交出了北軍軍權,准備入未央宮發動政變,卻被禁衛軍阻止在殿門前。朱虛侯用周勃調撥給他的一千多人馬,追殺呂產至禁宮,將呂產殺死後,下了格殺命令。凡呂氏家族,不分男女老少,一律處斬。

  那是怎樣的一場鐵腕肅整阿,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將呂家鏟滅,據說連長安城十裡之內都能聞到刺鼻的血腥氣味,甚至道路都用紅稠的粘血來刷洗。聽到這個消息時,我正在喂武兒米粥,粘粘的,攪動不住,停下了手,哇的吐了出來。

  血洗,又是一次血洗,以血鑄成的平安,以血打就的江山,以血染成的皇位,目光所及哪個都沾滿了血。稱王就是這樣,誰有能如何?只是我的錦墨也在血洗的地方掙扎,再一次經歷了血的噩夢。

  空在那裡,撫著彎下的腰,喉嚨裡嘔著,卻什麼也吐不出來。我已經擔憂錦墨幾日不曾進食了。不,不會,齊嬤嬤答應我的,一定會將錦墨放出,更何況錦墨並不是呂家的人,她不過是個宮女,不起眼的宮女,所以朱虛侯他們不會威脅到她。想到這裡我欣慰的笑了笑。幸好只是宮女。我以對齊王有所防范為由,與劉恆商量,不若先進入京城,朱虛侯雖然已經平了諸呂,但齊王的大部隊還未曾駐扎,趁此時去策動老臣們,保了劉恆。等晚了,怕是被齊王圍住了長安城,屆時將無人再敢旁騖。偕同了太後,帶上宮中女眷,讓此行看得更像是舉家探訪。未及長安城,陳平和朱虛王就已知曉了消息。出城十裡,前來迎接。到陳平府邸,我邁步下了台階,笑對朱虛侯福了一福。“朱虛侯,別來無恙麼?”笑的粲然,語氣謙和。他的面容一僵,劍眉一挑:“嬸娘客氣了,侄兒托王叔的洪福,身體還不錯。”

  劉恆走了過來,戲謔道:“怎麼,你與章兒是舊相識?”故作不知是他的擅長,我暗笑了,有些悵然道:“是啊,上次探望太皇太後,曾經與朱虛侯見過一面。朱虛侯對臣妾可是百般照顧呢。”劉章微曬,咳嗽兩聲,身後卻又傳來陳平的聲音:“代王,王後,臥房已經准備完畢,不如先行休息。”又是他,我恬笑了見禮,“右相還是那麼周到,上次也多拜托了您的照顧,才會讓本宮住的安穩呢。”一縷花白的胡須,顫顫的,他也是一陣凜笑:“娘娘莫要說笑了。最後還是沒招待好,才讓娘娘深感不適才走的那樣匆忙。”我笑著不語,。而劉恆此時只能對此視而不見。不到五日,齊王二十萬大軍長驅直入,駐扎長安城外。齊王劉襄率三千鐵騎踏破東城門。沿路旌旗飄展,宣示著他才是這場戰爭的勝利者。這一步是他盼望已久的,卻是我們不樂於見到的。陳平府邸裡,我笑看眼前的麗人。想不到齊王劉襄那樣暴虐孤介的人,竟有如此婉柔和善的王後。“娘娘真是清麗裊娜,看來本宮確實是老了。”我拉起她的手,含笑說道。

  玉容一紅,迷人心神,果然是個妙人兒。“嬸娘拿臣妾羞笑呢,嬸娘才是絕代芳華,怎麼這樣自謙?”她盯盯得看著我,糯甜的聲音也讓人渾身透著酥軟。“可別讓人聽了笑話,本宮都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了,哪還什麼芳華?”我讓她與我同坐在榻上,滿臉的喜愛。“這次為何來了?如何知道我們在陳相府邸?”我笑著詢問,如同問著家常。

  “臣妾聽齊王說王叔全家都遷到了長安城,想來拜訪一下嬸娘和太後,自家親戚還未曾見過,實在是我們做小輩的不該,另外臣妾的姐姐在嬸娘宮中,掐指一算,我們姐妹也是許久未見了,也想順便看看她。”她客套的話更是婉轉。我頜首笑道:“說起你這個姐姐,是最聰明不過的了,而且還通曉事理,本宮平日多靠她扶助,否則哪能坐得這麼安穩?”“嬸娘過獎了,多是嬸娘管理得方才有的今日。”她刻意奉承道。又寒暄了幾句,她起身,俯身一拜告退,我讓靈犀帶她去常美人的房間。

  “代王在哪裡?”靈犀回來後我輕聲問道。“代王在前廳議事,齊王劉襄,朱虛侯劉章,還有周太尉陳相都在。”靈犀俯在我耳畔輕聲說道。“琅邪王呢?”我蹙眉問道。靈犀搖搖頭:“琅邪王今日不曾過來。”心一沉,不好。“你去跟太後說,今日好歹也要留齊王後在她那一住。”我低聲說道。不等我吩咐完,劉恆已經怒意滿面地進來。我笑著迎上去,為他整理衣物,輕聲問著:“怎麼了?”“劉襄桀驁,絕不退兵。”劉恆一拳捶在檀木紅磯上,那磯震了震,幾乎碎裂。

  思索一下,笑著說:“代王何必生氣,這不也是我們來之前想到的麼,陳平和周勃就沒有壓制他麼?”“只是他此時仗著平叛的功績,不懼怕這些老臣。陳平狡詐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此時怎肯牽頭。”劉恆有些懊惱。瘦俊的面龐帶著疲累。我將心裡下面的問話吞了回去,不用問劉弘了,他不過是個傀儡,劉襄此時已經再用不到他了,小命兒能保幾天尚不知道,又如何出來震懾藩王?我走過去,將他按在床榻上,柔笑著:“明日再想明日事,明日臣妾陪代王走上一天。”

  “去哪?”他順著我的力道躺下,見我這樣也舒展了笑眉。“先去周勃府邸,然後再去朱虛侯府邸。”劉恆猛然起身,沉著臉說:“去那裡做什麼,還怕不落在他們手中麼?”

  “自然有不落在他們手裡的辦法,臣妾才敢去的。”我笑著為他脫下鞋襪,擺好。

  劉章阿劉章,說起來本宮還要謝謝你,不然怎麼想到這個法子。日出東方,我們已從周勃府邸出來,陳平陰沉面孔隨於身後,琅邪王樂呵呵的走在劉恆的後面。

  他是膽小怕事,卻被我以四個小國召喚出山。男人,尤其是皇族的男人,哪個不是在為這些土地爭斗,只是四個小小的地方就換來了他的忠心,今日一早就陪劉恆過來勸服周勃和陳平。陳平當然知道這是誰的主意,卻並不表態,他在等待時機,等待齊王將我們滅殺或者我們將齊王驅趕,這兩種結果才能決定他態度。齊王劉襄比我想的要精明,而朱虛侯更是難以對付。陳平如今不過在笑著看我們自相殘殺,不,准確地說,是我們怎麼被殺。

  我笑著,陳相如此,那我也只能做點東西給他看,不然他一輩子都會以為齊強代弱的。兵馬多少就能代表強弱麼,可笑。空曠的大堂上我們左右分座,劉恆與琅邪王坐左,齊王劉襄朱虛侯劉章坐右,陳平思索半晌,才坐在了右側。我做在劉恆身後,打量著朱虛侯府。這前堂甚是廣闊。牆壁柱子棟梁都雕以祥雲紋飾,形態多姿,斑斕絢麗。四周擺放的屏風飾物均是禁宮精品,默默地章顯著它們的主人曾經得到了呂後怎樣的喜愛。甚至是擺放茶杯的小磯都是以玉嵌在金絲楠木上再雕出紋路,珍貴異常。人人都說朱虛侯府邸是個好地方,因為所娶呂氏作妻,靡費得讓人瞠目結舌,如今看來,果然不假。只是,那個為他得來一切的呂氏妻在血洗之前就被他薅著頭發,用劍割破了喉嚨,血還沒流完就抽搐斃命。也是一起共度了幾載的夫妻阿,卻一絲恩情也不在。我有些冷意,卻不能逃避,他的雙眼就緊盯著我,我笑著喝茶。“本王認為琅邪王錯矣,如今皇帝仍在,為何說什麼繼位?不孝不忠,難以服眾吧?”齊王劉襄開口,針對著琅邪王欲再立新君的語病。我輕輕將蓋碗蓋上,笑著出聲,“如果皇帝在,自然不好說這些,只是當今的皇帝是真是假仍需分辨,難道齊王不知道麼?”這是齊國和代國人人知曉的秘密,拿出來再說,實在讓人笑死。齊王劉襄濃眉入鬢,粗狂張揚,身軀壯碩,聲音比周勃還要粗重很多。聞言將兩條粗眉扭在一起,他不曾想到我在他之前將此事戳穿,一時間竟沒了詞語,回頭看著劉章。朱虛侯劉章起身,溫和的笑著,眉目之間滿是冷意:“娘娘如此說來,倒是侄兒孤陋寡聞了。少帝既然是假,殺了也不足惜,侄兒認為無論如何也該遵祖訓,立嫡立長,更何況,諸呂叛亂,平叛之功也該是齊國,娘娘認為呢?”既然這一篇他輕易撥過,豁出去了自己的弟弟,那我也無話好說。劉恆此時起身,笑道:“說這些殺殺打打的,好生無趣。不如先緩些再議。”

  豈料劉襄拍桌而起,堂屋空曠,這一聲硬是嚇得琅邪王一哆嗦。我扯了扯嘴角,怒了?還有怒的在後面呢。“朱虛侯說的都是在理,本宮也是如此認為,只是,單這個立長,本宮就有些疑問想問,長是誰的長?”我輕聲言語,卻分量極重,連朱虛侯也楞了下神兒。我笑著走到前排,躬身下拜,“王叔,我們都是您的子侄輩兒,還請您說句公道話。高祖祖訓立長,該是哪個長?”長有長子一說,亦又輩分一長之說。琅邪王的說法可以決定一切。“呃,這個麼,當年惠帝是立嫡,未曾用到立長,但是立長高祖卻跟本王說過,是……”到這裡他仍有些遲疑,一面是凶神惡煞,一面是笑意盈盈。最後他狠下心跺腳閉眼說道:“立長就是應該從高祖的子嗣立起。”一聲巨響接著他的話尾震動了在場所有的人,琅邪王更是緊閉了雙眼不敢再看。

  我笑著轉身,盯著怒不可遏的齊王劉襄。中間所橫的玉磯碎裂滿地。他呲目猛張,頸項上的青筋也繃跳著,是我從未見過的模樣。這才是能上場殺敵的藩王,卻不是該坐江山的藩王。一把將我的頸項用臂彎攬過,拖過右邊,我笑著,頸項雖緊,卻甚合我意。

  劉恆雙目橫立,一個箭步就躥了過來。只是在他動的同時,朱虛侯的長劍已經到了近前。

  “若是本王當不了這個江山,王叔怕是要眼看著自己的王後血染此處了。”劉襄用盡了全力,我也因漸漸勒緊而呼吸急促起來。劉恆雙眼望著我,那哀慟的神情讓我難忘。一邊是江山,一邊是我,卻是他最難的抉擇。隱忍十八年,就是為了今天。而我是他曾經懷疑的女人,也是陪伴他一路前來的女人。我笑望著他等著他的答復。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5:57

入主

  劉恆繃緊了拳頭,暗暗用力,卻無可奈何,那柄寒光刺骨的寶劍就在他顎下,那冷讓遠在對面的我也能深切感受。“我以江山換她。”輕輕的一聲,寥寥數字,卻讓我淚湧如泉。此時他不是王,我也不是王後,他的一個我字已經六年不曾聽過,我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夾住我的胳膊抖動著,得意的笑聲也從身後傳出。是時候了,我啞著聲音說道:“如果我們還有其他可換的東西怎麼辦?”

  朱虛侯和齊王幾乎同時看向我。我的氣息已經幾乎被扼斷,剛剛的聲音也是拼盡了全力。“還有什麼?”齊王幾乎是用吼聲相問。“齊王後。”我的聲音只有一絲,顫顫的從嗓子裡傳出。三個字讓頸項所累消了一半,“你說筱敏?”我淡笑,雖然不能回頭,卻能從正面看見朱虛侯絕望的神情。齊王後常筱敏是齊王劉襄唯一的軟肋。當年錫穆公兩個女兒都是如花似玉,筱敏更勝姐姐一籌。婉柔淡麗,性情更是讓人贊誇。齊王求娶時筱敏才不過十三歲,錫穆公不允,齊王更是往來於代國和齊國數年頻繁相求。終將錫穆公感動,許了給他。他曾在冊封之時對天盟誓,若相負,必絕命。這就是流傳於劉家的一段佳話,如今卻被我用了來。朱虛侯見哥哥神情有些渙散,忙厲聲說道:“王兄,她是詐你的。”劉襄聞言有些清明,頸項間的力道又緊了些,我用力笑著:“昨日王後未回,齊王必是知道的,是不是謊話齊王自己明白。”琅邪王看到這裡已經尋個角落躲了起來,而陳平依舊坐在原處動也不動。

  突如其來的一聲巨吼後,我的背被人猛推一把,站立不穩,踉蹌摔倒,劉恆霎時蹌過,將我抱住,在地上輾轉翻滾了出去。他穩穩的將我攬住,一動不動。我屏氣,看著他深邃的眼眸。滿是眷戀深刻,心有些顫然,眼淚也再次抖了出來。他反剪了手,以左手替我輕輕擦拭淚水,唇邊的笑意濃烈。我埋在他的懷中將剛剛吞咽下的淚又發了出來,哭個痛快。不對。我突然抬頭,惶急的四處查找。身上沒有血?明明劉章的劍上染滿了血跡。我拉過他的右手,劉恆不說話,卻將右手緊緊剪背在身後。他低低的開口,語聲卻是輕柔:“別看,你畏髒。”一聲哽咽停留在喉嚨裡,怔怔的發不出來。他必是用右手擱開的劍鋒才能來救我,劉章劍上蜿蜒流下的驚心暗紅也是他的。

  劉恆的語意旭暖:“又哭成這樣,小小皮肉傷而已,難道我會死掉麼?”

  只這一句話,觸動了我心底最恐懼的一處,那痛勝過身體發膚之痛,利而深廣。如果他死了,如果他死了,如果他死了我還能苟活麼?一張瘦尖的臉變得如紙般蒼白。“好了,還有事情呢。”他笑著小聲點醒我。心神有所恢復,我看著前方痛苦掙扎的劉襄,他此時仍可殺了我們。朱虛侯上前一步,用帶血的劍尖兒指著我和劉恆,急切的對劉襄說:“王兄,此患不除,我們來日必有大難,你若是以嫂子相換,他們必不能容我們回到齊國,屆時滿盤皆輸,悔之晚矣,王兄!”

  “更何況,我們起兵這麼久,本該是我們的天下,憑什麼讓給他們?”朱虛侯仍在試圖說服劉襄。劉襄將拳捶於胸前,大聲說著:“難道你要本王捨了筱敏麼?”朱虛侯頓了一下。激怒劉襄的話,他的用意也無法實現。這問話的分量不是輕易可以接的住的。

  我雙手撐地,爬了起來,看了一眼門外天色,為何還沒來?“此言差矣,捨與不捨王後是齊王自己的事情,哪裡能問得到自家兄弟呢?”我在旁煽惑。

  朱虛侯怒目橫視:“你這個女人,齊王的大業就敗在你的身上,我們兄弟戰功赫赫,你想篡奪?會那麼容易麼?”門外躍進一人,高聲喝道:“怎麼不容易?”朱虛侯一時失神,我閃到那人身後。輕笑著,來的還真是時候。威儀赫赫的身影是齊王兄弟的噩夢,他逆著正午的日光,猶如神砥。血染的白色戰袍,銀光熠熠的血色盔甲,有些散亂的發髻。冷眉健目下,剛毅的面龐帶著風塵僕僕。他剛從千裡之外趕來,身上所染的斑斑血跡不知是呂家的還是齊王系的。

  五日前,我們剛到長安城時,我飛鴿傳信讓他速來護衛,那樣長的距離五日就到,披星戴月馬不停蹄才能如此迅速,我心有些戚戚。“右相和琅邪王叔都在這裡,今天我們就說個理字,到底誰在平叛之時功績最大,齊王與灌嬰聯手,未動一兵一足,而代國派去的人馬全部都在西郊與呂軍奮戰,杜將軍浴血殺敵才保住了齊國,誰才是真正的功臣?難道是兵不血刃的齊王麼?”我厲聲質問,纖纖玉指更是直指齊王頭顱。

  朱虛王一時語塞,他不是不知,而是故作迷糊。“那又如何?畢竟京城由本侯平定,不然你所站此處仍是呂家天下。”他回過味兒,大聲笑道,索性將自己的功勞高高懸掛。“笑話,世人都知兵家大忌便是攻而不守,連自己的老家都沒了,還拿什麼誅殺呂氏,平定長安?”我冷笑一聲,站在杜戰身前。朱虛侯探身,橫劍向我。嗆的一聲,朱虛侯的利劍被杜戰所持的碧寒銀槍所擋,震掉在地,他亦抱起酥麻的右腕,瞪視著杜戰。陳平在身後微微一嗽:“朱虛侯也不必如此,歸根結底還是要看齊王的打算。”

  我笑看陳平,老狐狸,果真是老狐狸,此時勝敗已經有些眉目,他又站出來幫我們了。

  劉襄仍是沉吟,我卻柔聲說到:“齊王後的姐妹也是代宮宮裡的美人,說到頭都還是一家,何必在講這些傷感情的話,不如我們今日做個盟約,既了了齊王的憂慮,也解決了此事,不知齊王意下如何?”“說!”,一個字,甕在大堂,撞得人的心神欲裂。“代王在此,琅邪王和右相作證,我們兩國來個盟約,一你退兵回齊,二代王許你當年的七十座城池盡數歸齊如何1?另外,齊過自行律法,錢幣,每年賦稅也不用上繳國庫,官員任命自行安排,包括丞相2。”劉襄揚頭看過來,眼神中滿是不信。如此一來,齊國如同自立朝廷,沒有什麼分別。漢宮天下不過是比齊國略大,卻已是滿目瘡痍,相對來說,齊國如果能夠自治,將勝過漢宮百倍。他當然明白這其中的好處。

  正因為太好了,他有些不敢相信。我心中卻別有篤定。淡意笑著。朱虛侯劉章冷笑一聲:“憑什麼相信你的話?”劉恆笑著起身,喚人拿過紙來,將右手狠狠按在上面,鮮紅的血印讓我心突突跳了起來,喉嚨之處開始有些嘔意。生完劉武後我就開始見不得血,聞到想到看到都會嘔吐。劉恆知曉,所以不讓我看。

  “就憑這個。”劉恆似笑非笑的看著朱虛侯劉章。那是劉恆用血書寫的保證,也是最為可信的承諾。劉襄和劉章互看了一眼。有些疑慮。琅邪王笑著從後面轉出來,打著圓場:“本王也可以作證,還有右相。”

  陳平沉著臉,有些僵硬的從右側的座位起身,也躬身施禮:“老臣也願保證。”

  “其實本王說句不中聽的話,就是齊王你當上了皇帝,你那母舅駟鈞也是個禍害,實在是讓人不放心,皇位也是坐不安穩阿。”琅邪王見兩兄弟的表情有些松弛,倚老賣老的說著。

  啪的一聲,琅邪王面前的桌子又碎成兩塊,也成功地讓琅邪王驚恐的閉嘴。

  我冷笑一聲,真是沒眼力的孬禍,人人都知道的問題,現在還說,能不被警告麼?

  “好,那侄兒就遵從王叔和嬸娘的命令,立即退兵。不過不知嬸娘何時肯放筱敏?”劉襄的問話讓我有些動容。他第一個問的是王後,而不是何時封回屬國。淡淡笑著:“原本本宮也未曾將她囚禁,不過是見昨日晚了,她便睡在太後那了。”

  一聲懊悔從朱虛侯那裡傳出,我笑得粲然。劉襄和常筱敏還是走了。長長旌戈鐵騎開道,漫漫的宮車隊伍隨行,在那最顯眼的華蓋下,他與她同車相伴。

  我揮舞著手帕,笑著為他們餞行,筱敏也是探出頭頻頻張望。她的一生是幸福的,夫君的疼愛勝過其他。兩個肯以江山換女人的皇族男子,她身邊一個,我身邊一個。劉恆為我披上輕薄的披風,笑著說:“如今可後悔了?”“後悔什麼?”我回頭笑著看他。晨暉下的劉恆更加俊朗,逆光佇立,看不清楚他的面容。我歎息著,將手輕輕撫上他包扎嚴實的右手,他是我抓住的一世乾坤。“一入宮門就再沒有自由了,你還要陪本王掙扎在在此,沉浮半生,你難道不後悔麼?”他戲謔道,眼神卻是前所未有的篤定和溫暖。“不怕,臣妾若是怕了,當年就不會與代王攜手了。”我笑的滿足。八年,我用八年陪伴劉恆,陪伴他走過隱忍的歲月,陪伴他躲避刀劍鋒芒,如今,我陪伴他面對天下蒼生,笑看雄圖壯志的勃發,我不悔,即便將來他與我只能君臣相待也不悔。

  這世間有什麼是亙古不變的傳奇?有什麼是遙不可及的夢念?帝王江山,九五之尊,凡是都是一步步踏來。天翻地覆,物是人非,最不會變的就是自己,最不可及的地方也是自己的內心。從今日起,我不用再懼怕任何人,因為我的命運已經被我牢牢掌控。歲月終究改變了我,我也改變了劉恆,兜兜轉轉當中,誰又是誰的命中注定,誰又與誰擦身而過,恩恩怨怨理不清也罷,又能把我如何?萬世敬仰之下,如今我還會怕什麼?笑掩了眉目,沉溺在無盡的寵愛中,只對他一人笑的燦然。高後八年,後薨,諸呂叛亂,朱虛王劉章策應齊王襄,誅殺諸呂,齊王母舅駟鈞暴虐,群臣懼重蹈外戚篡權,迎高祖三子恆為帝,是為文帝,改元,文帝元年。尊母薄氏太後,立竇氏為皇後,嫡子劉啟為太子。文帝元年,齊王劉襄歸國,文帝將高後所收土地盡數歸還,至此七十座城池又歸齊國管轄。

  文帝元年,封朱虛侯劉章為城陽王,三弟東牟侯劉興為濟北王,各賞兩千戶,賞銀千斤。

  文帝元年,陳平讓右相之職,徙左,周勃為右。

1齊悼惠王劉肥,是高祖最大的庶子。因母為高祖情婦,且隨高祖年久,高祖六年,立劉肥為齊王,封地七十座城,百姓凡是說齊語的都歸屬齊王。悼惠王劉肥即位十三年,在惠帝六去世。他的兒子劉襄即位,是為哀王。哀王元年,孝惠帝去世,呂太後行使皇權,天下事都由呂後決斷。二年,高後把她哥哥的兒子酈侯呂台封為呂王,分出齊國的濟南郡做為呂王的封地。哀王八年,高後分割齊國的琅邪郡把營陵侯劉澤封為琅邪王。至此,齊國七十個城池只余零星,多數都歸呂家所有。

2藩國所屬大漢,所以丞相多是漢宮委派。一來輔佐,二來監視。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6:14

鳳翳鸞飛繁華隱
北宮

  驅逐與被驅逐,宮闈爭斗的重頭戲。也正是此時才能彰顯新皇的威儀和恩德。當真正置身其中,才知道什麼叫做殘忍。慘烈宮洗遺留下來的宮人卻仍要對曾經參與宮洗或者得勝的一方屈膝下跪,那該是怎樣的心境?感恩戴德?涕淚橫流?抑或是乞求得到最後的憐憫?

  我不知道,因為我高高在上,我是勝利者。而我面前,天階之下,正是被驅趕去北宮的前朝宮人們。為首站立的,凜然不跪的,白衣蕭索的,就是張嫣。遙遠,太遙遠了,我竟無法看清她眸子中的冰冷。那身輕盈揚起的白衣,是為故帝素服,還是為了符合自己無依無靠的身份1?

  可憐的少帝,她美其名曰的第二個兒子,已經在黃泉路上先行了一步2,卻帶給了親生兄長齊王無限的榮耀。殿前飛簷遮掩之下,是碧藍如水的天,也帶著悲憫的金色光芒,俯照著我們昔日的主僕。

  今日是登基大典,這是最後一項。移宮。我,站在新帝劉恆右側,凌雲髻上簪釵十二只,鎏金嵌寶暗福壽釵一對,鎦金壘絲點翠茜石榴石紅花果紋釵一對,包金蝙蝠梅花套釵一對,雙鳳對飛銜壽果鏨花纏釵一對,珍珠翡翠珊瑚碧璽鳳凰點翠多寶簪一對,最後雙鬢斜插荷葉珠玉扇子釵一對。裡外三層的刻繡纏金的朝綬霞衣,逶迤拖地的鳳尾外裳,團團的金鳳鸞鳴羞紅了我的雙頰,斜佩的紫金綬帶,也讓我有些尷尬難以面對。

  滿頭的珠翠,繁瑣的華裳卻抵不過她的一身白衣。六年之後一切都已掉轉,蓮與華服,仍是我們之間的距離。迷茫之中有些微妙的悲喜。我側首看著劉恆,那日是她與劉盈,今日是我與劉恆。唯一不曾改變的是,皇權。我邁步,大紅色的蠶絲繡鞋,仍帶著百鳥朝賀的熠熠生輝,仿若此時下方臣服宮人的境況。我急急的,似乎想甩掉了它,步下台階時,有些慌亂。寬大的羅袖,被人輕輕拽住,回頭,卻是劉恆探究的幽深眼眸。為什麼要去。我必須去。非要去不可麼?是的,非去不可。幾下交匯,他卻輕易的笑了出來。那就去吧,這是他對我的縱容。奔向張嫣,離的近了,才觸摸到她的拒我的冰冷。她有些恍然,輕輕一笑,卻不如同身後大片的妃嬪一樣的俯身跪倒。是認出我來了麼?所以才笑得這樣淒惶?她素白的衣裙逶迤在地,滿是骯髒。這就是距離的真實,只有近了,才知道原來一切都不是那麼美好。朱虛侯血洗禁宮時,也必然凌辱了她的尊嚴。而她此時已經將這一切都還給了我。

  嫣兒仍是美得讓人屏息,芳凜的香氣逼人清明。她有十八了,不,是十九?混亂的記憶被她的淡然嘲笑著。“臣妾叩見太後娘娘。”我俯身大拜,淚也滴落了下來。太後於她是此生最後一次有人如此稱呼,須臾,她將是被廢去一切稱號的庶人。她淡笑著,眼底輕藐,唇角有著我不熟悉的深意。俯身逼近我,細細的聲音,只有我倆相聞,“清漪姐姐還怕太後麼?”那聲音雖細,卻深深剜著我的心,痛得抽搐,緊張著全身。“我聽說過你,母親說你聰明又漂亮。果然如此。”“可是我害怕,清漪姐姐你跟我睡吧!”“清漪姐姐什麼都知道,清漪姐姐講給我聽吧。”“清漪姐姐,我們畫畫好麼?”大婚的嫣兒,驚恐的嫣兒,撒嬌的嫣兒,嬉鬧的嫣兒,我的記憶中唯獨不曾有過不屑的嫣兒。

  再民心所向,於她心中也是亂臣賊子。“娘娘,該啟程了。”身邊管事的內侍,催促道。滿臉的不耐,卻只敢對她。

  嫣兒將去的地方是禁宮之北。北宮。一個繁華的冷宮。寂寥將在與這些宮人相伴,荒涼寒冷是那裡唯一遺留的東西,一生所能企盼的不過就是陽光。我不捨,拉住掃過我面前的白色衣袖。紅白相持著。她是惠帝的皇後,是當今聖上的皇嫂,卻也是呂家的後人,雖沒死於宮亂,卻必須要遷移到北宮,這是劉恆給的“生”,也是劉恆所給的恩典。大臣們的恭維成就了張嫣的苟活,卻削了她做為惠後的一切優待。皇嫂,當繼位的是故帝的弟弟時,皇嫂的位置就不再是徽征,而是障礙。是我的障礙。

  我橫視那個內侍,他有些畏縮。還想抬頭對嫣兒說些什麼,卻哽噎在喉嚨裡無法說出,還說什麼呢?感謝?辯解?此時的她都不需要,而她需要的,卻是我不能給的。仍在沉吟,卻被一雙枯槁的雙手抓住了腳踝,大紅的敝屣裙擺襯著那嶙峋的皓腕讓人看著刺目。

  “娘娘,皇後娘娘,竇娘娘,救救嬪妾,嬪妾不願意去北宮。”哭的撕心裂肺,卻是討饒。

  我定了定神,原來是她。陳夫人已經不如當年風光了,如今的她雖只比我大上三五歲,卻是如同花甲婦人。

  嫣兒絕美的臉龐上滿是不屑,仿佛陳夫人的卑膝討饒玷污了惠帝的英名。

  我低頭,用力將腳撤出。她匍匐向前,仍是想要拉扯住唯一的希望。果然還是從前的模樣。連嫣兒都不曾有了希望,她憑什麼就篤定自己會獨得我的青睞?

  “嬪妾家父陳冀,是驃騎將軍,從叔父是左相陳平,還斗膽敢求皇後娘娘發還娘家。”她顫著聲音說道。發還麼?倒是聽過有此一說,高祖臨崩時曾讓呂後將寵幸過的妃子發還,不過卻勒令終身不許再嫁,只是陳夫人似乎忘記了,呂後,一個都沒有放!我淡淡冷笑,回頭看往遠處所站的左相陳平,那縷白髯,掩蓋了他的心機。

  捨給陳平面子,還是讓劉恆破例,都不是我心所想。只一句淡淡的:“你認為可能麼?陳夫人?”她聞聲,一震,戰戰兢兢的抬起頭,慌亂的眸子終於看清楚我的臉龐,頓時委倒在地,想了想,又疑惑的爬上了上來,不確認,不確定,她仔細的看著。我心底冷笑。七年的時光,我已從淡然的女子變成了凌厲的夫人,華貴衣飾下再沒有當年的清逸淡雅,她還能認出來麼?終於,思量了許久,她蹙著的眉還是放了下來。故人又如何,還是無法躲過被驅趕的命運。我抬眸,望著陳平,冷冷的笑著,以劉恆的仁孝之名來博陳夫人的放還,是麼?可惜,那樣的好名聲卻不是我的。既然我救不了嫣兒,又何妨再添一個人為她做伴兒?後退兩步,輕聲說道:“恭送太後娘娘移宮!”嫣兒笑著,對我也只有那一句冷冰冰的話語。她頭也不回的北行,身後的諸多宮人也只能跟隨,細碎的腳步聲一路在我面前穿過。我卻只能看著那個麗致輕盈身影緩慢離去。白衣的翩蕸,猶如當年誤以為我背叛時走得那般決絕。我的確背叛了,打破了她還算舒適的昔年綺夢。還在怔然,大批北行的宮人隊伍被人沖散,歪歪斜斜的,各自呼喊著四散奔逃。刺耳的尖叫讓人有些心突突的。那是一個散發的女子,也是身著白衣。橫沖直撞的,看起來有些猙獰。靈犀輕跑幾步,將我擋在身後,喝令道:“為什麼還不快點抓起來?太不成體統,仔細驚了鳳駕。”一些力大的內侍,沖了過來,遠遠的將那瘋女子捆了,摁倒在地,嗚嗚的叫著。

  我心一動,卻輕聲問著靈犀:“查建章宮了麼?”她回頭,不解的問:“奴婢查過了,仍是沒有消息。”我們入主漢宮時,已經沒有那日的血洗痕跡,曾經彌散的血腥氣味也全都不見。進宮的一路上,滿目的皇家庭院,雍容似錦,仿佛那是一場幽夢,不曾出現在此天闕仙境。我命靈犀去打探過,建章宮竟是連一人也沒有留下,再去其它地方也是沒有消息,因為那日死傷過多,甚至連統計宮人名單的花名冊也是變得無用。眼前的女子這樣的熟悉,一種身體的召喚讓我執意往前。靈犀阻攔不住,只能在我身前隨我步伐前進。嗚嗚之聲越來越大,我的心卻開始慢慢收緊。錦墨,是你麼?散亂的頭發,嗚嗚作響的喉嚨,骯髒的衣裙,斑駁的血跡。我額頭滲滿了汗水,斂低了聲氣,“錦墨?”面前的散發,讓她無法抬眼看我,卻依舊是嘻嘻嗚嗚。我推開靈犀,蹲於那女子的面前。顫顫的將手指伸出,卻被她張嘴咬個正著,巨慟襲來,卻不是因為順著手指流下的暗紅血水。

  在她咬我的一霎那,散發垂落一旁。我看清楚了她的面容。錦墨。被內侍用官靴踩踏扭曲面龐的就是我的錦墨。我的親妹妹。

1魯元公主死於高後元年,駙馬張敖死於高後五年,張嫣此時沒有親人仰仗。

2少帝名為惠帝和宮娥所生,歷史頗有爭議,這裡以其中一種做為憑據。齊王劉襄和陳平誣少帝劉弘血統可疑,將其斬殺。歷史上劉弘(原名劉義)不是齊王的弟弟,本書為了需要,虛構而成。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6:24

錦墨


  我呆呆的坐在鳳榻前看著錦墨,錦墨也呆呆的坐在鳳榻上看著我。她的神情呆滯,散亂的長發披於腦後,衣領裙邊都是污泥。有些笑有些哭的她,已經無法認出我。靈犀抬起我的右手手指,輕輕包扎著,一圈一圈,纏繞的仔細。那傷極深,錦墨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我沒有躲,也躲不了。執意認為她的心底必然是恨我的,否則不會在看到我的一刻,神志不明的她選擇這樣狠狠地咬下去。等靈犀弄完,我回頭拿過梳妝台上的梳子,將錦墨拉到銅鏡前,鏡子中的她仍然是呆愣的,我輕輕的梳攏著,原本順柔的發,結在了一起,我瞪大了眼睛一根根為她解著,不太方便的手指阻礙了行動,眼底的淚隨著越來越大的動作晃了又晃。我沒哭,無論如何,錦墨還是留下條命,堅持到我來找她的時候。“娘娘,皇上今晚過來,您看是不是由奴婢來照顧錦墨姑娘?”靈犀在一旁小聲地提醒著我。

  我茫然的回首,心卻仍在錦墨那裡:“來就來吧,為什麼要攆錦墨走?”

  靈犀低沉著聲音道:“不是攆走,而是交給奴婢照顧,明日等皇上走了奴婢再把她還給您,畢竟此時錦墨姑娘不方便在此。”沉吟許久,才發現自己話語和行動都有些失常,諸事沾染到錦墨二字,我就無法再從容處置。

  “皇上今天因為娘娘離開大典已經很不高興了,如果在觸動了旁的,奴婢怕……”靈犀依然躬身低聲勸我。我當然知道會有什麼結果。今天的登基大典被我給攪亂了,當我看見錦墨被內侍踩踏在靴子下時,已經無法再微笑著沉穩自持,踉蹌站起掌摑了那個踩踏錦墨的人,瘋狂的將他們推開,擋在錦墨面前。

  炫美的華服下,錦墨哆嗦著,驚恐的雙眸張望著眼前的一幕,翹起的嘴角仍帶著我的血。

  所有服侍的宮人驚愕的站立,惶恐的看著我,雙手都有些無所適從。他們更擔心的是我會因此大大的懲罰他們,可是我什麼都沒作,我只想保護我的錦墨。劉恆的神情,我站在天階下無法看清,卻只是見到他黑色冕冠下玄黑冰玉珠簾頻頻的擺動。

  這是他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刻,卻面對著一個最瘋狂的皇後。依依不捨的看著錦墨木然的被靈犀領走,我僵硬的坐在冰冷榻上。到底錦墨身上發生了什麼?其實我心中已有了些預感。但是我仍不敢相信,逃避的認為她不過是被血洗嚇到了,勒令自己不去深想。

  “累了麼,在想什麼?”劉恆扶住我的胳膊,輕聲地問。我靜靜的回頭,不知何時,劉恆已經坐在我的身旁。我的呼吸有些急促,腦子裡也空空的,只是想著該怎樣說起,該怎樣解釋,反而慌亂的連話也說不出來,我拉起他的手,輕輕貼在臉頰,哀哀的,淚仍是無法滴落。是因為又見錦墨了。還是我在防備什麼。終於顫著聲音開口,“皇上不會怪臣妾麼?”他帶著笑容,靜靜地看我,修長的指尖滑過我的腮畔,輕柔似水,“為什麼要怪你?因為你私自先回了未央宮麼?”我啞了嗓子,有些淚意:“畢竟那是登基大典,臣妾身為皇後也應該有些表率。”

  劉恆看著我,戲謔的說:“皇後母儀天下,確實該站在那裡,只是朕更好奇,究竟是什麼事嚇得往日淡定聰慧的皇後變成那樣?”我有些淒楚,一聲哽咽之後,再不能自已,淚還是掉落下來。嘟嘟囔囔,字字句句,說得支離破碎。這是一個千裡逢親的故事,我在畢生最為榮耀的一天,看見了我的遠房表妹錦墨,原本在宮中彼此曾有過照顧的我們,如今竟是泥與雲的差別,我驚恐,我愧疚,於是我不能再隱忍,所以逼急的我,變得幾近癲狂。他的眼中全是溫暖,仿佛在聆聽我的真實故事,卻也因此讓我越說越狼狽。

  劉恆是聰明的,卻不肯揭穿我,或許他認為至少我有一部分說的是真相,例如那個瘋女人確實與我有親緣,否則,我不會那般失態。“那她怎麼了,為什麼在未央宮中?”低沉的聲音卻是鼓勵我接著編下去的動力。

  我低著頭,長歎了一聲,“臣妾也不知道,她現在已經瘋了。”“那明日傳個御醫診治一下吧!”劉恆不算關切的話語在我來聽分外的親切,我笑著點頭,溫暖的淚濺落到他的掌心。他以唇將我的淚痕拭去,身上的龍涎香有些幽淡,襲掠著我的哀傷,我顫抖的越厲害,他摟抱的越緊。輕咬著的耳垂處傳來深濃的情意:“你知道麼,我多麼希望你陪我完成登基大典,你該與我一同站在寶座前的。”這句話,字字咬的清晰,力道落在耳畔,逼出我的一聲歎息。我也想站在那裡,那是我和劉恆一手得來的天下,我想要俯瞰眾生,我也想要有著榮耀無尚,無奈,骨子裡的蕭清漪再次作祟,破壞了夢想,也破壞了我往日的淡定。想到這裡,幽幽的笑著,蕭清漪阿蕭清漪,你連自己的親妹妹都不敢承認,你還會怕失去什麼?竇漪房這個身份於我來說,我不能不介意,它是我萬事的保靠,如果說從前是為了性命,現在就是為了劉恆,他的信任將是我能活下去的勇氣。可笑,他的信任,我的謊言,多麼的不平等。不知道這一世萬般的癡望是否最終都會羽化成空,我壓制不住的心慌,無力的抱住他,目光淒涼。不得已,我一切都是不得已。“敢問御醫,她的病情是否有些好轉?”我起身施禮,輕聲問道。老御醫見此有些惶恐,歷經三朝的他在宮中看多了人情事故,我卻是第一個跟他施禮的皇後。

  “老身看過了,這位姑娘倒無大礙了,神智雖然還不甚明白,卻不是沒有治愈的希望,也許是受了些許刺激,所以才會如此。這個只能有待時日調息將養,不能強求。娘娘也不要過慮。”老御醫客氣的笑道。我頜了頜首,淡淡笑著:“敢問還需要多久呢?”“那就要看天命了,這個時日是機緣,無法預估阿!”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須。

  我相信了他的話。雖然我每日都陪著錦墨給她講我們小時候的故事,但是錦墨給我的回答都是呆愣著,沉默的沒有一絲反應。只有見到內侍時,她才會瞪大雙眼尖叫著抱頭躲避,害怕得渾身顫抖。我換去了未央宮所有的內侍,還命工匠依照我苦苦回憶畫出的那對釧子打造。

  那是錦墨曾經托我保管的東西,也是我對她最後的許諾。只可惜,此時的錦墨在看見了掐絲的釧子後仍是呆呆不動。也許真的是機緣未到,我仍然等待著。這個機緣在兩個月後的一天終於實現。秋日的暖意是一年中最後的悠然,人往往會沉醉在這裡不願醒來,畢竟接下來的就是嚴冬,是人人都畏縮的季節。而錦墨卻在此時選擇清醒,也許她最不怕寒冷吧,因為她告訴了讓我更加寒冷的經過。“你是說,是朱虛侯劉章麼?”我的目光森冷。她戰栗著,當這個名字被我輕易的隨唇齒開闔吐出。“幾個人?你可看清楚他們的模樣?”一步步艱難走到檀香木的桌子旁,拽住鋪墊著的絲緞,緊緊地揉搓著,青蔥般的指甲應力斷落。錦墨倉惶的小臉,慘白著,似乎拒絕回憶。我回身,厲聲回問:“到底是誰?”一想到錦墨被那幾個人輪番玷污我就抖作一團,精致的妝容已經扭曲的變了形狀。

  “那天夜深,建章宮外殺聲震天,我,我,我不曾看得清楚。”我仿佛被錦墨的話語帶回了宮洗那天。映紅天邊的光火,號令聲,尖叫聲,慟哭聲,以及頻臨死亡的哀號聲,目光發直的錦墨坐在地上,凌亂的衣裙被撕散的到處都是,污穢的她甚至企圖投池,卻被齊嬤嬤攔下,血染的肉掌抹去錦墨臉上的淚水。那是被切斷十指的齊嬤嬤,最後時刻詐死逃過了劉章的眼睛。我顫抖著,牙齒發出咯咯的聲音。朱虛侯想要太後璽,冒簽懿旨,企圖先行號令天下群雄,擁戴齊王劉襄登上寶座,無奈苦苦搜尋了建章宮,卻不見蹤影。威逼了齊嬤嬤,如果不交出來就將一根一根手指切下。

  腥艷的血,在石桌上暈染開,留下了一灘深紅。朱虛侯最終也不曾拿到那玉璽,齊嬤嬤的倒地讓他以為絕了希望。所以洩憤將建章宮中所有的人全部誅殺。呂後的血洗是我此生的噩夢,朱虛侯又能好上多少?他們誰手上沾染的血更詭艷,更動人心魄?權力下的人都沒有分別,沒有仁善和暴虐一說,仁善是掩蓋暴虐的手段,暴虐是仁善的前奏。

  我緊緊望著錦墨,看著她蹙緊的眉頭,午後溫暖的光卻仍化不掉心頭的冰雪。

  錦墨是唯一逃脫的人,這是齊嬤嬤臨終前對當日誓言的兌現。建章宮的密道只有兩人知道,如今,又添了一個錦墨。密道的那頭是未央宮。是張嫣將錦墨撿回。並將她藏在未央宮的床榻下,五日,長長的五天都是由嫣兒為錦墨送水送飯。

  世事就是這樣翻覆,張嫣見到錦墨就想起了我,當年幼小的她無力改變我被賜死的命運,今日長大的她用盡全力也要救下我的妹妹。我突然有些頓悟,為何張嫣見我時,面容上帶著那樣的淒惶表情,她恨我,也想著我。救下了我的妹妹,卻被我奪去了後位。因果報應麼,還是恩將仇報,沉淪中的苦海一波波向我湧來,催損著我的良知。

  齊嬤嬤的死,錦墨的瘋,張嫣的傷,都是我一手促成,駕虎麼?根本是在縱虎!我酸楚的自怨,卻仍敵不過對劉章的恨。身體深處冰冷的裂縫中生出蠢蠢欲動的心魔,我緊瞇起雙眼。你傷了我的錦墨,你逼死了齊嬤嬤。既然如此,我也要你嘗嘗滋味。一甩手,絲緞桌布上的幾個蓋碗全部被我摔在地上,發出刺耳的破裂聲。

  瑩白的碗心搖晃著,映襯我陰翳的眼眸。錦墨偎靠在鳳榻上,身邊浮起淚海。文帝二年,城陽王劉章薨,無病無痛。得此消息時,我正在和錦墨逗弄著懷中的武兒,錦墨對視我一眼,別有深意,我笑得慈愛,低頭點著武兒的鼻子,神情自若。血色丹蔻猶如毒殺劉章的鴆酒,暗紅駭人。注解:《漢史》說城陽王劉章年余,薨,無異樣。這裡借用一下,不過也可以相信這是劉恆授意的。因為他曾經擁戴過齊王劉襄,而且劉章和劉襄都死的很蹊蹺,本著歷代君王做事的原則,應該是被毒死的,畢竟死時他們不過才二十幾歲。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6:38

秋日

  錦墨已經慢慢好轉了,對此功不可沒的就是還在剛剛呀呀學語的武兒。“姨良抱抱,姨良抱抱。”他總喜歡拍著小手,口齒不清的喚著錦墨,逗得我們呵呵大笑。

  文帝二年的秋日很美,我淡淡的笑著,看著眼前恢復往日紅潤的錦墨。她已經不怕隨身跟著的黑衣內侍,甚至偶爾還可以見見劉恆。劉恆曾經拿我們的容貌比較,似笑非笑的說,若是不知內情的必然認為我們是親姐妹,不過仔細一看,錦墨更嬌柔些,聞言我一驚,隨後心悸的笑著。我認真打量著眼前懷抱武兒的錦墨。瓷白的膚色,細膩滑嫩,眉眼之間也不如往年的粗重,顧盼之下,溫婉的如春天一抹暖色,讓人的心也跟著顫了起來。那一雙盈盈秋水是歷經風霜的我所沒有的,原本經常浮起的脈脈嬌楚也被三個孩子磨光了。我心底有些異樣,但仍笑著。翩翩的黃葉,撒落在她的身上,我伸手,將那黃葉輕輕拂去,半瞇闔雙眸,看看遙遠的昊日,劉恆該下朝了。錦墨仍低頭逗弄著武兒,笑聲從她們那傳來,帶著軟綿的愜意,讓我也不禁彎起嘴角。如何看這一切,都是那麼的美好。我有些滿足,若是這樣天長地久的閒暇下來,我也是甘願的。

  “娘娘,聖上來了。”靈犀站在身邊,翹著嘴角輕聲喚我,現在的她已是未央宮最高的女官,卻也是最為小心翼翼的女官。玄黑的朝服,袖口領口皆是金色的蟠龍。蘊雅風儀的他,帶著笑意慢步走到我的身邊,我起身,錦墨也隨之。“皇上萬福。”我施禮,錦墨則俯身大拜。劉恆將我攙起,帶著笑意問:“今日武兒可乖麼?”我仰起臉,笑的婉柔,“武兒乖呢,只是苦了錦墨。”劉恆順著我的話語撇了一眼我身後的嬌人兒,頜了頜首,笑了笑:“辛苦錦墨姑娘了。”

  錦墨似乎還有些害怕和羞怯,躲閃的白皙小臉霎時霞飛雙頰。我回頭定定的看她,帶著笑意道:“若只是辛苦倒還罷了,只是這樣怕也耽誤了妹妹。”

  錦墨聞言神情有些微變,紅色慢慢退卻,還回了白色。劉恆似乎無意討論這些,只是抬手為我抿了抿鬢發,又將有些歪斜的簪子扶正,蹙著眉說:“朕知道朕的皇後節儉,但好歹也要有些臉面,代宮的那套還是慢慢來,否則人家會說朕苟責了後宮!”

  低頭撫平他身前的微微褶皺,不理會他的怒意。劉恆低聲的笑著:“若是認錯也不必如此,難道是想對朕的衣裳說麼?”

  那聲音很低,我聽不真切,只能將耳貼近,卻不期然在扭頭時碰見了他的唇。

  腮畔有些熱辣,我抬起頭,與他四目相顧,因做不來扭捏羞怯的神態,只能如此。這樣已經心漾又何必故作那般。劉恆將我的手放在懷中,朗聲笑著,語聲低沉:“還是朕的皇後漂亮,別人總是羞答答的,皇後總是瞪大了雙眼看著人的。”我攀著他的衣襟,笑的得意:“皇上必是愛嚶嚀美人的,所以今晚臣妾也不敢強留,不如去王美人那,她柔嫩得能擰出水來呢!”“水麼?朕都是沒看出來,酸朕倒是聞到了。既然都來了,那朕就不走了,總要聞夠這酸味兒才走。”說罷劉恆一把攬住我的腰肢,大笑著將我打橫江我抱起,我低呼一聲,雙手環繞他的頸項。

  微微有些掙扎:“皇上,這樣不妥,還是放臣妾下來吧,如果被別人議論,皇上的盛名會被污損。”劉恆促狹的笑著:“朕都當了一天的好皇帝了,現在就當回昏庸的皇帝吧,更何況,寵幸的是朕的皇後。如果是妃子麼,還會被臣官諫言是禍水誤國,是皇後的話,人家只會說是伉儷情深。”

  狡辯不過他,索性隨他去吧,強探出頭,偷偷看著錦墨,手裡懷抱著武兒,楚楚可憐的她,佇立原地,眼眸中一絲艷羨一絲企盼。也許我也該為二十三歲的錦墨打算一些了,我欠她的實在太多。這一夜是纏綿的,微涼的風吹揚了青絲,輕柔的似劉恆的雙手。我側臥著,劉恆從後環住我的腰,飛起的發梢擾弄他的臉龐,他有些難耐,又開始啃咬我的後背,那酥麻讓我沉沉渺渺的歎出聲來,劉恆孑然停止,笑問道:“不喜歡?”我有些曬然,強驅趕剛剛升起的潮熱,“不是,而是臣妾有些事情想和皇上說。”

  劉恆支起右臂,左手繞轉著我的頭發,笑著說:“那就說來聽聽。”我回身,在下仰看俯身的他,尋思著詞語。“臣妾想給錦墨表妹尋個人家,不然獨自在宮中孤苦無靠,芳華易逝。臣妾已經有三個孩子陪伴生活安逸,她呢,難道要待在宮裡一輩子麼?”說罷,又歎息了一聲。劉恆沉吟著,繞轉的手指加快了動作,“那你想給她尋個什麼樣的人家?”

  這問題也為難住了我,心裡的苦澀也多是因為滋味難辨,錦墨的失節是宮中人人皆知的事情,皇後在登基大典的癲狂也是傳的遠近聞名。這樣一來哪個達官世閥家的少年肯冒著被諷嘲的危險再來求娶呢?我愁垂了眼目,盯著劉恆的寬闊臂膀發怔。“如果賞錦墨個郡主稱謂也許會解決此事。”劉恆金口一開,卻是解決的良方。

  如果錦墨封了郡主,顯貴了身份,就另當別論了。畢竟再嘲笑也擋不住所帶來的榮華,定是有人肯的,只是這樣得來的夫君可會貼心?我仍有些猶疑,劉恆卻洞悉了我的想法,兩相沉默後,他打破了窒人的靜,說道:“下個月有些諸國的世家子弟進宮求封,朕安排一下,你和錦墨在後面相看一下,若有中意的,朕再賜婚。”

  這已經是天大的恩惠了,如果再不成事,也只能認命了。低頭長歎,錦墨阿錦墨,姐姐也只能做到這裡了,雖不是萬人之上,至少也是風華才俊了。

  錦墨一聲不吭的隨我漫步上林苑。我輕聲地問:“為什麼不願意?”她咬著下唇,搖著頭,卻不肯多說一二。那陰影還是梗在她心中,卑微了自己,矮了下去。

  錦墨不說,我卻知道。信步走入韶華盛極的秋色中,我張望天邊的那抹流麗的火霞,空氣中干干的枯葉味道讓人有些惆悵,再燦爛的美最終也是如此長眠。斂緊了眉目,無波無瀾。只長舒一口氣,和藹的笑對錦墨,伸手給她看。

  剛剛折下的花朵映襯著素手纖纖。那是一朵枯萎的木芙蓉,黑卷的花邊,干喇喇的支撐著,芯已經零落,只剩下空晃晃的梗,刺扎在我的指縫中。一陣風兒吹過,花瓣隨風散揚開,蕩搖著無蹤無影。她顫了一下,眼中有些恐懼。錦墨是聰明的,或許她已經明白我的意思。再美好的花兒也有凋謝的時候,當最美的花期被錯過,還會有人憐惜麼?

  我與錦墨的目光遙遙相觸,她漆黑的眼底有著我樂見的頓悟。錦墨走上前拉起我的袍袖,輕輕地搖擺著,溫恬可人,就像當年的那個錦墨,開朗單純。

  我伸手撫摸她的細滑的面頰,“我的錦墨這樣漂亮,定是個宜家宜室的好妻子,誰有福氣娶了去,必是和美之事。”錦墨羞低了臉龐,緊張的神情也有些緩解。我盯著錦墨的小臉,心中有一絲絲慟,不管如何我也一定要為她謀取幸福,哪怕陪上諸多。

  這事一拖就過了半年,不是我不得力,而是北部的匈奴又起了爭端。那個曾經寫書信逗弄過高後呂氏1的冒頓單於再次犯境。先是小升滋擾,隨後大舉進犯北疆,來勢洶猛不可抵擋。此行撕破了往日和親的溫和,殺的烽煙四起,大批的邊民湧入邊境,卻躲不過隨後而至的凶神惡煞。朝中周勃病重,注重文治的大漢竟派不出一個得力的大將。眼看著如沙暴般的匈奴騎兵,鐵蹄卷踏關中山河。一座座城池的失守,一次次的深夜飛馬急報。無論是奮力拼死的將士們還是深夜不睡的劉恆,都已經支持不了多久。血海屍山是我的噩夢,更是以德治天下劉恆的噩夢。還要和親麼?還有用麼?朝中宗親個個面面相覷,生怕和親之事再落到自己家頭上。冀中已破,入侵的匈奴旋即就會來到眼前。我深夜陪劉恆同坐,卻心冷如水。漫漫的長夜,冷得讓人咬緊了牙關。如果說當年逼退齊王是僥幸,此次將是一場劫難。面前的竹簡奏章上滿是求饒的詞語,那是群臣給撰寫的告單於書。劉恆還在頭痛,卑膝與直立只是一個動作,卻牽連著邊關的百姓。修羅屠場還是繁華邊塞只是他輕輕地兩個字而已。起兵。多麼容易的兩個字,劉恆卻已經想了兩天。杜戰為什麼不請命?我也曾想問過這個問題,只是看見劉恆不放心的眼神我就猜出了究竟。

  杜戰雖然駐防代國有功,卻未曾帶過大批的人馬,經驗之上仍是欠缺。匈奴領兵的是右賢王,廝殺戰場多年,且年老奸猾,對排兵布陣頗有算計,大漢於他交鋒沒有勝過,因此更加凶險,如果放杜戰獨去,未必有勝算。所以就算他請命,劉恆仍是不放心。我低頭沉吟良久,接過靈犀端上的茶杯,那是一杯極苦的苦茶,卻是支撐劉恆度過這幾天的唯一食糧。“皇上再喝些吧。”我輕拍他的後背,將杯子放在桌磯上。“你說,還能派誰?他連高後都敢嘲諷,朕還能派誰?”劉恆大聲罵道,揚手將茶杯摔破。

  我揮退急忙上來的靈犀,輕輕蹲下,一片一片撿起碎裂的杯子。劉恆的焦慮沒有驚嚇了我,我知道他沒有言過其詞。當年隨高祖征戰南北的老臣們都一一故去,當他們還在壯年時,冒頓就曾經羞辱過大漢,可是眾多功臣衡量下來仍是不能貿然起兵。如果當年不能,今日再無兵無將次事更是難為。

  “啟稟聖上,灌嬰大人求見。”殿外站的內侍躬身站立著。灌嬰,當年那個曾與齊王攜手的灌嬰,現在已經坐上了丞相之職。當年還是商販的他在秦二世二年,參加高祖軍,以驍勇著稱。攻過塞王司馬欣,圍過雍王章邯,楚漢彭城之戰,更被劉邦選為騎兵將領。此後,率領騎兵,參加破魏;接著出擊楚軍側後,絕其糧道;繼又跟隨韓信攻占齊地,復深入楚地,迭克城邑,攻下彭城;參加垓下決戰,窮追楚軍,攻取江淮數郡。高祖六年,受封穎陰侯。齊王兵退後被劉恆挽留,升為太尉,掌管為數不多的騎兵。今日前來,可是有要報名的意思?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眼前的這個花白胡須的老將軍,顫巍巍的跪倒在地,他誠意懇懇,願意捨身去平匈奴。劉恆蹙緊的眉毛還是沒有打開,畢竟年事已高,此去是否能活著回還尚且不知。

  婉拒的話還沒出口,灌嬰已經說了出來:“聖上仁德人盡皆知,老臣不能看天下蒼生蒙難,所以請行,望聖上答應老臣。”能站出來已是不易,能說出這一番話更是值得褒獎。劉恆的仁德在此時為灌嬰話所激,一道聖旨直傳京城。灌嬰老將軍主動請戰,封為平北元帥,手持虎符,統領三軍。杜戰將軍認先鋒將軍,隨軍平叛。凡參加平叛諸位將士均晉爵三等,安置家室重金。“杜戰走的那天,靈犀摔落了手中的茶杯。遠遠的聽著角號齊鳴,卻不肯隨我登上高高的城牆送別三軍將士。這是文帝三年的春,和去年的秋一樣暖意融融。1 高祖死後,呂氏臨朝聽政,冒頓欺母寡帝少,修書給呂雉,“孤僨之君,生於沮澤之中,長於平野牛馬之域,數至邊境,願游中國。陛下獨立,孤僨獨居。兩主不樂,無以自虞,願以所有,易其所無”翻譯過來就是,你死了丈夫,我死了妻子,既然兩個人都不快樂,何不在一起生活?這是大大的羞辱了當時的太後,但因匈奴強大,呂雉不能動手,只能回信說“單於不忘敝邑,賜之以書,敝邑恐懼,退日自圖,年老氣衰,發齒墮落,行步失度。單於過聽,不足以自淤,敝邑無罪,宜在見赦竊有御車二乘,馬二駟,以奉常駕。”即:收到了單於的信,我很有些憂慮,年紀打了,發齒也脫落了,行動更是不便。不如送過去兩輛御車和馬兒陪伴侍奉著你吧。呂雉不亢不卑的回答甚得冒頓的敬佩,於是再次命人賠禮認錯。但這仍是漢朝的恥辱,被後世所痛恨。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6:50

佳婿

  劉恆送別三軍時淚撒城牆,那是隱忍多年的他第一次落淚。樓閣之上我立於身披甲胄的他的身邊,震撼於眼前的颯爽鐵騎,連層層疊疊站立於我們身後的寶色華蓋也被他們輕易奪去了光彩。長安城門外是大漢的疆土,任由這些熱血滿腔的少壯男兒去馳騁。劉恆仍是直立著。連日來的疲累在看見下面一面大大的黑色滾著金邊的旗幟後,一掃而空。那赫赫飄揚的是所有人的驕傲,也是劉恆皇位穩定的仰仗。一個鮮紅鋼硬的“漢”字已經讓所有在場的男子挺直了腰桿,更讓下面的兵將們如潮水般歡呼。

  震天的誓言振蕩著京城內外人們的心,這些將要遠去喋血的將士們,將用他們的銀盔鐵甲,鋒刀利劍為天下眾生拼出一個活路。我被這樣的氣勢窒住,文固然能為黎民帶來富足,可是武更能保家國安危。

  從前的厭惡血腥的我,突然有了別的想法。也許世間的事好壞難辨,江山成就如果缺少了廝殺就只能眼睜睜的等著滅亡。

  心有些莫名的異樣,似乎知道了斡旋朝政最深層的秘密。伸手,摸索到劉恆寬大衣袖。我傾身看去,他緘默的凝望著下方的激奮,手卻驚人的冰涼。

  我們想的還是不同。身為帝王的他更加擔憂的就是,武能斬殺敵人,驅趕入侵,卻也能顛覆朝堂。

  當武調轉了矛頭,就變成了雙刃,朝著裡外,變成了最駭人的武器。該怎麼辦?劉恆凜毅的面龐,有著莫名的緊張。城下的罐嬰老元帥在旁人的攙扶下翻身下馬,與神采張揚跳脫的杜戰一起登上高高的城牆。

  杜戰踏地有聲,灌嬰虛弱搖晃,仿佛已經證明了劉恆放杜戰一搏的決心。

  灌嬰的聲名作為出兵的保證,而真正馬踏北疆的將是杜戰。他終於成為了大漢最為重用的武人,靈犀縈繞夢回的傲岸身影再回長安時將是蓋世英雄。

  “吾皇萬歲!” 威嚴遒勁的聲音落在地上濺起來,掃落了劉恆的擔憂。

  杜戰白衣銀甲,雖然單膝跪地,卻仍是巍然如山。劉恆緊走兩步,相伴十多年親密無間的他們如今已經分隔遙遠。黑與白之間,更是君與臣的關系。“勿忘。”別有深意的兩個字在劉恆輕輕說來讓人心生淒惶。此一去,兩難忘,杜戰肩負了家國,劉恆不能不放,不得不放。“臣當盡心竭力,死而後已。”杜戰抱拳當胸,錚錚重聲應答著劉恆的托付。

  劉恆滿意的頜了頜首。回頭看我。我輕輕走上前,身上所佩德珠玉輕悄相擊,動聽悅耳。杜戰抬起頭,深邃的眸子閃著剛毅。伸出手,一塊靈芝型的美玉躺臥在凝白手心。“這是靈犀托本宮轉交給杜將軍的,她說,來日若能從刀山血海裡回還,以此表情。”再婉轉的話也說的明白。若是能凱旋,我以靈犀相許。杜戰猶疑著。卻不肯抬手來拿這玉佩。一番話語感動了身後垂立的宮娥們,靜聽之後心中都湧起了戚然,哽咽之聲也漸漸傳來。。

  杜戰擰蹙著眉頭。接與不接都是為難。眾人帶著惻然看著他的舉動,早已有人為靈犀鳴著不平。最終杜戰低沉的聲音響起:“謝娘娘,謝靈犀姑娘,娘娘替末將轉告靈犀姑娘,此去凶險,年久日長,請姑娘自己莫要耽誤了自己,不要再等了。”說罷伸手將那塊溫潤的玉接過,揣去懷中。我略略俯身,流露一絲笑意。好個杜戰,既然知道那玉佩不是靈犀所贈為何還要將其揣入懷中?

  一個轉身,他幾步邁下城牆的台階。右腰佩戴的清寒寶劍銀光熠熠,肅殺之氣裹著長劍,森然等待出鞘。一聲啟程,三聲鞭響,開始了杜戰飲血之行。劉恆沉默的凝視著我,我不說話,仰頭看著緩緩移動的鋼鐵神煞大軍,微笑如常。

  這場仗打的艱苦,總有著不能預定的變故。曠日持久的戰爭耗盡我們的心神和財力。國庫原本就空虛,此時更是入不敷出。

  於是我和太後再度聯手,整治後宮,大至衣物殿內擺設的物件,小至胭脂水粉,都定出了嚴密的規定,我帶頭卸掉了釵環,不再穿清逸的華服。慢慢的我們節省出大筆的銀錢充當了軍餉。

  既然不能為此灑血拼命,我們也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如今宮裡宮外最愛議論的就是杜戰的驍勇善戰,他總是一馬當先,以命攪動著翻湧的風雲。橫掃右賢王五支先頭部隊,步步緊逼,沿路又募集了大批響應的熱血男兒。至此已經由出發時的十萬人,到現在的二十五萬之眾。“姐姐,聽說杜將軍已經將右賢王逼到邊陲了。”錦墨搖晃著懷中的武兒,輕輕地說。

  原本翻找東西的靈犀也應聲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我微微一笑,她觸及我的目光,躲閃著,仿佛有些窘困,被我看了根透。

  我終究還是沒有回答錦墨的那番話。杜戰的臨行拒絕仍傷著靈犀,恨的越深卻是牽掛的也越深。此時再提怕是又撒了一層鹽。

  故作不知的轉了話題,輕聲問道:“明日的事,妹妹准備好了麼?”錦墨耳畔微紅,表明她知道我在說些什麼。“恩,其實姐姐也不必費這些力氣,妹妹一心想在宮中陪伴姐姐,哪都不想去。”錦墨羞紅的下臉有著楚楚動人的神態。我細細打量著她,吩咐靈犀把梳妝的鈿匣鏡奩拿來。掀開蓋子,裡面是劉恆賞賜的東西。這是我不捨得捐名聲的好東西,是劉恆的一片心意。拈起一支芙蓉繞翠的顫顫金釵插於錦墨的發髻,笑道:“這樣一來妹妹就可以顛倒眾生了。”

  錦墨嗔笑著,拍打我的衣袖,“姐姐又在笑我。”我將她攬過,環著她的腰間:“姐姐哪敢笑你,姐姐用心疼你都來不及。”

  一聲長長的歎息,不知是錦墨還是我的,或許還有靈犀。空曠的金色大殿上,三個女人各自神傷。時值七月,錦墨穿戴著我為她准備的駢儷羅衣。那是一件柔粉色的霓裳宮裝,以珍珠綴點著裙擺出的桃花蕊心,遙遙的奪人眼目,寬大的袖籠滾著略深的粉,挽迤在身後,雍容不失純美。斜旋而下的敝屣裙擺旁垂著玫瑰色的桃花佩,佩下還有著長長的嫩粉絲絛,搖曳擺動,如飛鶯鳴春,風致娟然。我笑著為她佩戴上了嵌著粉寶的瓔珞項圈,玲瓏精致的跳躍珠鐺,還有那日插在頭上的金釵。

  “姐姐,這樣行麼?”錦墨有些緊張,揉搓著衣角,喃喃問著。身上衣物都是她不曾觸摸的華美物件,生生的讓她有些不知所措。在此時仍能為錦墨添置新衣已經是盡了我最大的努力了,雖然仍有些缺憾,卻比當年要號上許多。我拉過她的手,傳給她熱度,“若是我的錦墨不行,還能有誰行呢?她清淺一笑,尾隨在我身後。施施然踏出未央宮。因為此次是諸侯國世家子弟覲見,所以地點選在了凌霄殿。我和錦墨其實是暗選。大塊的屏風後,清楚地觀察者外面所有的動靜。我和錦墨端坐在屏風後面,悶熱無風,她已滲出了細密的汗珠兒。凌霄殿之大,遠遠甚於代宮的乾元殿,卻因為劉恆不尚奢華而減少了諸多擺飾。八年前的幾次進出於今日的凌霄殿已經完全不同。空曠的有些冷清。錦墨開始扇起袍袖來。殿堂上銷金石鋪成的地面光照可鑒,一眼望不到頭,汗白玉的寶座台下垂垂沉寂,黑壓壓的眾人都是相貌氣宇的風華好男兒。震蕩在大殿的三呼萬歲之聲也讓錦墨身形一抖。我笑看著屏風前的劉恆,他是萬民的主宰,也是蒼生的仰望。輕歎著,得他如此,於此生我再無旁求。錦墨似乎沒有全神看著下面深深下跪的眾人,神情有些索然寡味。身後熟識的宮娥小聲給我們輕輕的講解者,那是慮成公的孫子,後面那個是棣詗侯的長子,那是……錦墨卻仍是心不在焉。我微微詫異:“妹妹是一個都沒看上麼?”她猛然被我問住,停頓了一下,有些羞澀道,“不是的,姐姐。實在太過遙遠,看也看不清楚。”這倒是實話,我想了想,抬手喚過靈犀,吩咐幾聲,靈犀點頭答應。我拉起錦墨的手道:“姐姐讓聖上一會兒賜宴上林苑,我們到時候再仔細看看。”錦墨有些為難,卻強扭不過我,只得笑著答應了。七月郁蒸,午間日光更是炙熱。我與錦墨穿梭在花叢中,賞花之余,再看人。

  沒走幾步錦墨就已經是香汗淋淋,索性尋了廊上的亭子,看著苑中的眾人,一來涼爽,二來也清楚。此時已經宴過許久,仍有人在上林苑裡暢游。錦墨始終坐著,低頭,粉面飛霞,遮臉含笑,不肯多看幾眼。我不動聲色,暗自眺望著那些男子。黑紅的朝服下,各個玉顏鴉鬢,才俊風流。每每相遇都抱拳寒暄著。果然都是世閥家的子弟,文雅潤靜,若是這裡能為錦墨尋個佳婿,倒也是件美事。

  正在翹首張望之時,遠處長廊下有男子笑謔聲,似乎是錫穆公之子和另兩位少卿。

  驀然見此,不由駐足呆了下,拉過錦墨躲於陰暗樹後。那是一片樹障,既可作景又可間隔,我低頭不語,也噓了錦墨。雖然劉恆對此事已經應允,但被諸人碰見仍是不不成體統。錦墨顫抖著,氣喘吁吁。她更害怕被人知道後的嘲笑,我緊了心,輕輕拍撫著她。

  似乎有人得意的偷笑說道:“若是真美倒也罷了,只是聽說不過是清婉了些,還是在宮傾時被玷污過的,臨川兄,你願意麼?”我心頭一緊,似被冰凌戳穿了心,頓了一下後急忙用手將錦墨的雙耳捂上,卻是晚了,她已經愣在那裡,回頭絕望看了看我,絕然地將我顫抖的雙手撥開。旁別有人怒叱道:“休得胡說,聽說那是皇後娘娘的表妹,雖然有些風聲,還是少說為妙。”

  “怕什麼,這是滿京城都知曉的事情,只是瞞著我們路遠不甚清楚呢!不過聽說也有好處,真娶了她,有郡主分封的戶邑,好歹也是幾千戶呢,何不就由廣安少卿出頭呢?我們也成全了廣安兄”

  此話似乎得到了大家的首肯,笑得開心,那醺醺的光安少卿答道:“我自然是願意的,說來也讓人唏噓的,姐妹二人天淵之別,命好不好一看便知。”旁人又有些起哄:“她嫁過來,你就命好啦,哈哈!”我擔憂的盯著錦墨,眼看著她由粉嫩變得冰冷。我緩緩地搖晃了一下她的肩頭,她回過頭,一雙鳳眸裡黑白相映,清澈照映著我惶恐的面容。她慘然笑了笑,以唇語對我說著,放心吧,妹妹不會死。錦墨的話繚繞盤旋,圍裹了我,心仿佛被纏樹的籐蘿扎傷了般疼慟難忍。

  腳步聲有些走遠,我起身,想要追出去問罪。錦墨死死拉住我的臂膀,眼角眉梢的苦楚斷了我的念頭。已經羞辱了,再說又有何用?如果出去辯理,眾人們又添一個笑話不說,也更傷害了躲藏在身後的錦墨。

  我蹲下身,憐憫的看著委頓在地的錦墨。無語無聲。消息怎麼透露出去的已經不再重要,重要的是錦墨怕是再也不會讓我為她選婿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7:04

芳辰

  這一場變故後,錦墨的心也冷寂了下來。她很少說話,每日只是對著窗外的夕陽發怔。歷經了連番的劫難後,她變得疲憊不堪,也失掉少艾少女對一切事物的好奇。雖然談笑間仍是那樣的溫婉,我卻能在她的眼眸中看見我所不能理解的東西。骨肉相連也罷,血濃於水也罷,終還是有些隔閡是跨不過去的。劉恆在知道這件事後沉默不語,也許此事對他來說是再小不過,畢竟最大的事擺在眼前,那就是杜戰要凱旋了。這場仗勝在局部,隨著冒頓單於的病死宣告結束。雖然稱作凱旋,卻並不光彩。所幸這也算是為飄搖的大漢帶來了好消息,好歹沒有辜負我們的期望。“若是他回來了,朕該如何處置?”這是劉恆見到我時問的第一句話?他已與權臣爭論兩個時辰,散朝後靜坐不歸,隨身的內侍惶恐不已,只得到未央宮請我過來勸解。朝堂上的大臣總是分為兩派,思慮所想皆是稜角分明的對立,若一個說封侯拜相,另一個就必然說打壓限制。表面上的忠心耿耿也不過為了各自陣營的利益。劉恆此時徘徊於天平正中,左右為難,卻無法行動半步。而杜戰與我之間,是無法衡量的微妙關系。恨贊交織下,我更不能傾斜。劉恆現在這樣問我,讓我有些沉吟。福兮禍兮,誰又能說得清楚,我輕易的一句話便能了斷他絕殺於淪落疆土的功績,也輕易的一句話便可為劉恆的江山再添一塊不穩的基石。該怎麼說?怎麼說才不會錯?我的目光與他相觸,揣度著他的內心。沒有什麼妥協中庸的辦法,而劉恆的心裡所想才是我該說出的東西。低吟著,牽動燭光下的長長身影。“那就加封章平侯吧,允他太子太傅,另加殿內行走。”我還是緩緩地將主意說出。

  不是我不容他,而是寶座上的人不容他,如此冊封,明升暗降,從此也再不能握有兵權。

  劉恆自然明白其中奧妙,如此也算折中了。既獎賞了他的功績平服了民心,也將他置於穩妥之地,給自己以安枕。他淡淡一笑:“皇後是不是認為朕太過狠心了些?”我屈膝,沉默的跪在劉恆的面前,他靜靜的坐在寶座上,黑衣金冠,孤獨而蒼涼。慘白的面色帶著譏笑,似乎此刻最為看不起的人就是他自己。我捶著他僵硬的雙腿,滿心的蕭索。皇位注定是悲涼的。誰又能逃得過這一切?覬覦的人太多,密布的詭謀太復雜,都會讓人有自保的本能,而帝王最該做的就是將這些自保的手段提前。錯麼?沒錯。對麼?不對。面前的是我的夫君,也是大漢的無尚皇帝陛下,他不能軟弱。我咬緊了牙說:“君臣之道原該如此,皇權之下無情意,誰都是如此,聖上也該如此。”

  他僵硬如石雕,目不轉睛的望定著我。我已經不是當年他認識的那個憐惜一切的女人,卻是最適合站在他身邊的女人。

  “好,很好。”他恍惚的笑著,笑斷了往日的隱忍與優柔。我抬手扶著他的雙腿起身,盯著他眼底的茫然。輕聲地說:“不過多許他些什麼罷了,也算是盡了聖上的心意。”靈犀在濃重的陰影下低頭垂淚。她明白我們在說著杜戰的前程。也明白我們諸多的禁忌,但是她不能說也不能做什麼,因為她連開口都不能。寂靜的夜,就像黑色的圍布,將我們緊緊地裹住,裹住了心,也裹住了軟弱。明日清晨射進光輝時,我們還是最為耀眼的徽征也是最最仁德的帝後。錦墨還是病倒了,就在杜戰快要凱旋的時候。午後初晴的陰冷冬日,我帶著孩子們去看她。錦晨殿,是我在劉恆那裡爭取到的錦墨宮中的容身之所。剛一邁進殿門,就看見錦墨隨身的宮娥鴆兒低頭哭泣,我抬眸看去,錦墨仍坐在窗口冥思,呆愣愣的。鴆兒看見我立於門前,慌亂的擦拭著眼角的淚痕,俯身大拜。我笑著將她扶起道:“本來姑娘的心就不爽快,若是見你如此,還能高興的起來麼?若是替姑娘委屈了,就去告訴本宮,若是沒什麼要事,以後就別在這裡現眼了。”那鴆兒懼怕我,驚慌的猛叩頭,我不理會,留靈犀去攙扶勸導她。徑直來到錦墨的面前。

  躡住了的腳步聲仍是驚動了她,回頭看見我和孩子,浮起蒼白恍惚的笑,“姐姐來了?”

  我只默默地望著她,看著她癡癡的表情。“坐吧,館陶喜歡吃什麼?姨娘吩咐人去拿。”錦墨笑的勉強,枯瘦的面容驚嚇了啟兒,他有些害怕的躲在我的身後,撇了撇嘴,強挺著,最後還是哭了。錦墨仍是蹙眉出神,仿佛沒看見般,歎息道:“姨娘這裡也沒什麼好的,你們怕也是吃不慣,還是別吃了。”我什麼話也沒說,輕輕地坐在她的身旁。“若是此生就這麼了了該多好,我也不用受這樣的煎熬。死了,一切也都解脫了,來生再做個干淨的人吧,這樣就沒人笑我了。”錦墨柔柔慢慢字字句句的說,眼睛卻帶著渴盼。

  她幽幽的話,軟而鋒利,恰到好處的挑選了我最柔嫩的地方割下去。“來世就一定干淨麼?為什麼不今生好好做人?”我的問話為她也為自己。

  錦墨撲哧一聲,輕笑著,一雙淚眸仍眺望著遠方,“那姐姐說,今生還有什麼可以洗刷我身上的污穢?”我靜靜想著,不是無路,而是我不想說。嬌憨的錦墨,淒惶的笑著:“妹妹以為姐姐能給出個好主意呢,原來姐姐也知道沒路可走呢。”

  木然的牽過館陶,讓館陶站立在錦墨面前,輕聲哄著:“給姨娘唱支曲子,跟姨娘說,讓姨娘寬心,有館陶呢!”館陶忸怩著,看我有些不快,反而害怕的張不開嘴,錦墨撫摸著她的腦袋說道:“來,姨娘唱,館陶也隨著唱。”館陶點點頭,等著錦墨的歌聲。“陟彼南山兮,言采其薇。未見君子兮,我心傷悲。“一個婉轉低吟一個稚聲高唱,雖是合拍卻讓我心一驚。何時,她有了這樣的想法?一大一小兩人相對而唱,越唱聲音越大,一蜿蜒而上,跌宕高低,撩撥著我煩躁的心弦。婉轉回腸的歌聲出自錦墨之口,卻是我難以相信的畫面。她的歌聲竟是這樣好了。泉水般的聲音依然在唱著,我卻開始心慌,臉色變了又變。靈犀間我有異,忙上前攙扶了我,我擺擺手,揚起頭笑謔著打斷歌聲:“若真是這樣想的,來日姐姐還是要為妹妹操更多的心了。”錦墨大窘,似乎被我揣摩到了什麼,收了聲音。館陶不解,仍是搖晃著錦墨的袖籠:“姨娘接著唱阿,姨娘接著唱阿!”

  錦墨低頭,有些惶惑的看我一眼,對館陶說:“你母後不喜歡,我們還是唱點別的吧。”

  “也未必不喜歡,只是那是你姨娘的心事,多唱了讓別人聽了去不成體統。還是再選個唱吧。”我淡淡笑著對館陶說。錦墨身子一震,館陶懵懵不懂,靈犀別有深意,而我淺笑不語。十一月十一,錦墨的生日,而就在這的前一天,杜戰也回到了京城。凱旋的慶功和錦墨的慶生一同來辦,也是我的主意。雖然錦墨還沒有賞封,百官們也是乖覺的,皇後的表妹再低也是高於他們的。所以只是從月初就開始有源源不斷的賀禮抬入錦晨宮。雖然錦墨表現的並不歡欣雀躍,我卻也從她眼底看見了難得一見的光彩。

  “這是姐姐送你的,不值多少錢,不過是個玩意罷了,若是喜歡,改日姐姐再做幾個。”我笑著拉過她的手,五色金絲線編成的同心結放在她的手中。同心結,同心結,卻是姐妹同心結。錦墨定定看了一眼,笑著將手覆上那個同心結,“姐姐實在有趣,妹妹何嘗不是和姐姐同心,還用勞煩姐姐又提醒了一次?我笑了笑:“同心是因為我們同血脈,卻不是因為別的。”她頓了一下紅著眼圈道:“骨肉之連已經勝過其他,別的?以妹妹殘敗之軀還有什麼別的?”

  我神思被她的淚水所擾,往事又驟然浮上心頭,她還是我的妹妹,骨肉相親的妹妹,一切不過是我多心。深經宮闈爭斗的我,已經習慣了猜忌。相信這宮裡沒有一個是無辜之人,如今懷疑上了錦墨,也是因為不能容忍有人覬覦我的一切。錦墨一聲聲低泣,讓我歎了一口氣,也許真是我多心了。再怎麼樣,我也不該不相信她。

  拉起她冰涼的小手,將那個同心結按住,笑笑不語。內裡是為錦墨慶生的筵席,就開在錦晨殿。外面是為杜戰慶功的筵席,卻開在凌霄殿。隆冬裡的月色清冷,寒氣也隨著宮燈裡的熱而渺渺得見。暖爐熏人,人氣旺盛,宮裝麗人們讓冷清的大殿變得熱鬧非常。劉恆的後宮依然伶仃,僅有的幾個也都悉數到場,她們明白給了錦墨的榮光也就是給我的恭維,我笑著接納。座下的妃嬪說著冠冕堂皇的恭賀之詞,座上的我雍容頜首還給她們重視。錦墨在下面所見的僅此而已。一眼看去,她在垂眸含笑,我有些安心。兩排宮燈之下遙遙都是緋紅的身影,妝鬢的精致,神采的飛揚,雖然入宮多年,卻仍是月華翩翩。她們還是這樣的年輕,我卻有了些老意。殿前的絲竹舞樂喚不回我的惋惜,搖曳的燭光著更讓我的笑容變得飄忽。

  宴過中旬,劉恆不期然的到來讓我有些驚異。眾人慌亂的跪倒了一地,而我忙起身,笑著迎上前去。他有些微醺,黑色的廣袖反剪在身後,笑容也是倦倦的。後面的白色身影讓我愣了愣,旋即深施一禮:“見過章平侯了。”杜戰的表情有些尷尬,似乎他本無意打擾宮眷們的雅興。劉恆微搭在我的肩膀上,淡淡的酒氣也俯過我的耳畔,我莞爾一笑,“聖上醉了麼?要不要回未央宮休息會兒?”“不用,只要沒壞你們的興致,朕再看會兒!”劉恆掙扎著,搭著我走到上方寶座。

  鼓樂再響,眾妃嬪的神態卻不似以往嬉鬧,一個個端莊妍笑,帶著矜喜,都曲意引起皇上的注目。而劉恆醉眼朦朧之中卻似笑非笑,任人也看不清他到底在看誰。杜戰有些不安,只在最邊角處低頭不語。我命靈犀過去倒酒,靈犀羞怯,仍是走了過去。只是杜戰似乎比靈犀更緊張,兩次打翻了酒杯。錦墨命鴆兒為眾人倒酒,卻獨漏了劉恆,我側目看她,笑著說:“壽星可是不願意我們聖上來?為何獨不給聖上斟酒?”錦墨霞飛雙頤說道:“皇上喝得醉了,妹妹想另備了解酒的茶。”我深深看著劉恆,他對我們的話並不在意,只是朦朧點頭,想必是勞累了。

  杜戰在外面征戰了多久,劉恆就不曾睡穩多久,今日慶功,也算可以放下了心來。

  劉恆喝罷錦墨斟的茶水,目光仍是迷離。“娘娘,太子好像有些不舒服!”殿門外進來的宮娥,輕聲跟我稟告著。

  我猛的一起身,感覺鎏金的宮燈明晃晃的搖擺。“你且先回去,本宮隨後就來。”我小聲吩咐著。抬眼看見錦墨,她關切的問:“怎麼了?可是啟兒出了什麼事?”我拍拍她抓住我的手小聲說:“沒事,可能是有些不舒服。”“那我去看他。”錦墨的緊張更甚於我。“不用,今日是你的好日子,若是走了上面下面都沒法交待,你還是待在這裡為好。”我低聲說道“那,無論如何給我個消息。”錦墨擔憂的和我對視。我點點頭,為了不打擾劉恆的雅興,我渺無生息的轉過桌案,從殿後門走了出去,靈犀也緊緊跟了上來。我的心一直突突跳著,直至太子宮裡,看著站滿大殿的御醫,心就更是一悸,當仔細打聽過才知道,不過是脾胃有些不好,並無大礙,才長出了一口氣,命靈犀叫個宮娥給錦晨殿送信,就說我今日就休息在太子宮了,太子一切還好。我輕輕拍著啟兒的後背,心裡有些愧疚。相對於館陶和武兒,啟兒並不能得到我的喜愛。也許是因為登上王後時的陰影仍在,我總是不知不覺的疏離他。如今有些大了的他也是知曉了我的心意,跟我也變得不那麼親熱起來。甚至更多的時候他願意去錦墨那,自從上次去過錦晨殿後,錦墨對他特別的疼愛,也因此啟兒喜歡去錦晨殿多過來未央宮。我長歎一聲,又想起錦墨,不管怎麼樣,好好的一個生辰還是被啟兒給攪了。

  今年錦墨二十五歲了吧?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7:17

恨見

  “娘娘……。”靈犀的匆忙到來,讓我回頭一笑。好久沒有看見她這樣地慌張了。我凝眸看去,她的臉有些蒼白。急急忙忙的下跪,急急忙忙的揮退眾人,甚至連啟兒也讓奶娘抱出去躲避。

  仍在梳理發鬢的手沒有停止,我冷冷的看著她失常的舉動。“娘娘,昨天,昨天……”“昨天怎麼了?”不等她說完,我的喉間已經開始發緊。靈犀撲通一聲跪在我的面前,悄聲說道,“昨夜聖上睡在錦晨殿。”短短的話語卻讓我的心狠狠的被捏了一下,難以找到接下來的話語,只是木然地盯著靈犀。

  靈犀最知道我的心意,只是此時她也亂了手腳。我抿唇不語,僵硬的身體似千年寒冰,沒了一絲熱氣。反復翻湧的心緒是連我自己也分辨不出來的滋味,酸楚劉恆的薄幸,還是傷痛錦墨的忘恩?

  惱怒也罷心涼也罷,卻已是無謂。莫說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就是尋常的商戶人家也有妻妾幾房,我還能埋怨什麼?

  我是什麼人?一國國母,就該是母儀天下,該是萬眾女子的表率,若是連我都妒了,豈不笑壞了天下人?可是為什麼,心口還是有著莫名的刺痛,痛到彎低了腰,用力的掐著自己的胳膊,硬硬的一口氣憋在心底上也上不來?不是的,這不一樣。劉恆也有後宮,也有幾個如花的妃嬪,我很少介意,因為我知道他根本沒有背叛,那是帝王恩澤,雨露均沾。可這一次不一樣,一個是我至親骨肉的妹妹,一個是我認為今生相依的良人,卻是背叛我的一雙好人。兀自的笑出聲來,慢慢的變大。抓緊桌子上的妝奩,那是一早靈犀取從未央宮過來的首飾,瀲瀲金光下,是誰的血淚紅色?

  喃喃自語著,皇後,我是皇後。顫顫的手指抓起其中最為耀眼的那支,那是劉恆在登基大典的前夜為我插上的百鳳嘀哨的釵,他說此生只有你能站在我身畔。那深情凝望的眼神我還歷歷在目,他卻變了。緊緊握住這釵,用力狠狠摔在地上,人都已經背叛,還要這些做什麼?靈犀慌了神,她知道這是我平日不捨得帶的東西,如珍寶般藏在妝奩裡,知道只有祭奠奉天之時才肯鄭重地拿出來,如今卻被摔在了地上,急忙上前撿起,拂了拂道:“娘娘,萬事也要保重身子阿!”我笑著看她,眼神裡卻沒有一絲暖意,牙齒咬的咯咯作響,“保重?保重給誰看?”

  “娘娘,也許此事另有蹊蹺,聽人說,……聖上一早就離開了錦晨殿,上朝去了。”靈犀帶著哭腔,她被嚇壞了。我不理會她的哭訴,執意拿起那妝奩狠狠摔在地上,暗紅漆木的盒子應聲開裂,光彩奕奕的珠飾飛濺四射,美玉叮當作響碎成幾瓣。能砸的都砸了,能恨的都恨了,折騰出滿目的瘡痍還能怎樣?呆呆的坐在榻上,伴隨著氣喘吁吁。滿心的荒涼下,看見得東西都是淒涼的。孤零零的花瓶,冰冷的硯台,寒光乍現的薄透輕紗,以及銅鏡裡有些扭曲的臉。

  我驟然低頭掩住了臉,還是哭了,帶著心中隱忍的淒楚,哭的不聲不響。

  天下成就也罷,榮尚耀眼也罷,我只是個普通的女子。而我僅僅想擁有的也不過是劉恆。

  再廣闊的江山,再遼遠的天地,於我來說,只是身邊的方寸。家都沒有了,其他還有什麼意義?我以江山換她,這句支撐我好久的話也瞬間坍塌。靈犀拍撫著我,卻沒有再勸。劉恆或許是讓我傷心的一部分,更多的是茫然的恐懼。當血緣親情的轉身離去,當天長地久的誓言已經被打破,我該何去何從?

  殿門外是宮娥戰戰兢兢的通稟聲:“皇後娘娘,錦墨姑娘求見。”我猛的撤開了掩面的雙手,默然停住了哭泣。靈犀有些驚異,看著我仍有些顫抖的雙手。我的目光從靈犀面前掃過。她來了,一牆之外就是我此刻最痛恨的人。我的好妹妹,你在考驗我的冷酷麼,還是在考量你所拋棄的親情在我這裡到底有多重?

  越想手抖的越厲害。絲絲的寒意透過厚重的衣衫頑強的鑽近來,密密的將我籠罩,明明耀眼的晨光,在我看來卻是暗無天日。“姐姐,姐姐你就讓我進去罷!”一聲虛弱的啼哭,加重了我的顫抖。門外的宮娥架著錦墨,我看不見,卻想得到她的模樣。我緊緊閉著雙眼,沉默,還是沉默。我左右不了別人,也改變不了別人的處境,最起碼我可以聽從自己的心意,我的心意是,不想開門。我從來都不仁慈,多年來的宮廷生活也更加讓我手腕凌厲,只是我無法想象我在面對錦墨時該用什麼樣的心態,抑或是是,手段。索性還是別見了,不要將最後一點的溫情也從我身上奪走。良久。外面變成了死水般的沉靜,靈犀和我的呼吸聲彼此可聞。錦墨終於再不哭喊,也許她已經選擇離開。紅紅的丹蔻指甲劃過桌面,尖銳的聲音讓我有些呆愣。我咬住唇,哽咽也慢慢消失,再沒有聲響。淚,就是一時的痛快,過了,就變得空洞,痛過之後可以包扎,若是哭過了呢?世間可有什麼萬試萬靈的金瘡藥?太陽從左繞到了右,我仍是坐著,不吃不喝。靈犀笑著勸,哭著說,卻沒有撼動我半分。殿門外的啟兒館陶也是大哭,斷斷續續,起起落落。只是我已經失魂落魄,再沒了力氣來管。當已經傷心透骨時,萬千個念頭浮湧起伏,卻沒了悲喜。低低的喚過靈犀,讓奶娘們帶走孩子。已是最狼狽的女人,我不想是最狼狽的母親,我最痛苦的時候不願意讓孩子們看見。

  孩子們的聲音剛剛消失,卻聽見殿門晃動的聲音。從內閂住的殿門晃悠著,順著門縫也聽見了低沉的聲音。一聲喝令,靈犀還是跑過去打開了殿門。夕陽之下,劉恆已邁步進來。負手而立的他蹙著眉頭,紫金冠冕下,神情憤怒,仍是那般深深,卻激起我的冷笑。

  四目相對,相顧無言。無言麼,是的,無言。我已經累得不想開口。還有什麼可說?遍地閃耀著的是我零落的心,卻是他一手將此打破。他低頭,神情復雜的看著我,抬手為我泯去唇邊的血跡,那是我咬破下唇的烙印。

  心神一時恍惚,手也不由自主地顫抖,仿佛早上的一切都是靈犀對我開的玩笑,也仿佛是我昨夜勞累所做的一場噩夢。悵悵的歎息,出自他的口中,卻讓我混亂了神智,幾疑自己身在夢中。一句沒有溫度的問話從劉恆微張的薄唇裡沙啞而出,也很快讓我剛剛熱騰起的心又涼了下來。

  “你也知道疼了麼?”淡漠的神情,溫柔的動作,讓我有些錯愕,聲音有些發顫:“難道聖上不疼麼?”

  他沉默片刻,將我顫抖的雙手的手拉起:“疼,只是皇後的賢良,讓朕更疼。”

  劉恆的目光藏在濃重的陰影後,疑惑著我心。我賢良?讓我賢良?讓我高聲恭賀皇帝陛下再得美人麼?剛要張嘴再說,卻被他打斷話語“錦墨是誰?到底是什麼人?”他似笑非笑的問。我滯住,一時間無法接著再說,而劉恆迫視的目光逼得我無處遁逃。他還在笑,笑得我渾身發抖。不能說,無論如何也不能說。“不說?她就那麼矜貴麼,或者說在皇後的心中她重於朕?”劉恆的眼底已經結冰,低沉的聲音帶著傷痛。不是,當然不是,正因為你比她重要所以我不能說,如果說了你更會離我而去。

  劉恆冷冷的笑著,看著我左右為難。探腰躬身,用力掐住我的下顎,雙目逼視我躲閃的目光,冷漠的笑著:“既然不說,那朕殺了她如何?”“不要。”兩個字脫口而出,卻沒有後悔的余地。他慢慢的笑,冷冷的笑,仿佛終於得到了答案,心滿意足。“那你說,錦墨到底是誰?”我惶然無措的看著他,所有的話堵在嘴邊無法開口。“好,好。”劉恆笑著頜首,將手撤回:“皇後果然疼愛錦墨。”莫名的想笑,笑的淒惶,莫名的想哭想哭,哭得無望。淚光迅速的蒙住了我的視線,也讓我們從此相隔。在看見我的淚時,他漠然開口:“朕順了你的心意,為何皇後還不滿意?”

  起身,佇立,仿佛一切都不曾發生,瞬間斂去了喜怒,將情緒藏進了心底,冷漠是他此時對我唯一的回答。既然如此,我也挺起身子,好累,懶得再解釋。接下來該是離別了吧,從此以後如隔深淵,再也不會有所牽念。不想看了,不想聽了,也不想再想了。“恭送皇上!”我的一聲,讓他身子一震,也讓我耗盡了所有的心力。寂寞的金,倦淡如他,目及雖暖,卻寒涼徹骨。而最涼的是我的心,也許在他認為理所應當的東西卻被我執意的擴大,只是一夜寵幸又何必負氣如此。可是那是我堅持的底線,我不能容忍背叛。就在我認為的天地中,他是我的唯一。邁出,他是皇上,邁進,他是我的夫君。我只能如此,已是我最卑微的堅持。他還是不能做到,他還是不肯做到。我笑著搖頭,淚水濺落,將抖動的雙手反背身後。既然他已經決定走了,我必須保持我的驕傲。他失望的臉上,滄桑已經呈現,而我也不再是當年初見時的嬌媚。原來歲月似水,不覺經年。再深厚的情意也值得了,十一年的恩寵,已是後宮之中難能可貴。怔怔的看著他抬步走了出去,也怔怔的看著靈犀奔到殿門恰焦急的張望,看一眼門外看一眼呆愣的我。第一次回頭,我握緊了雙手。第二次回頭,笑著低頭,滴滴淚水暈染前襟的華裳。第三次回頭,一瞬間的恐懼將我掩蓋,那黑,黯黯沉沉,望不到頭。失去了,還是沒有守住。捨棄了,還是沒有挽留。而我也轟然倒地,在靈犀惶恐的叫喊聲中。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7:29

  黃雀

  月華初上,我仍是病臥在冰冷的床。光華透過雕刻縷花的窗格子鋪到了地上,緩緩地,向我移動。淒冷仍是未央宮不變的感覺。未央宮,皇後宮,哪個皇後會一生榮耀?哪個皇後會一生獨寵?

  帝王。夫君是帝王時,天下都是皇後的,還要什麼丈夫?我沉下心等著劉恆的解釋,他卻再也不見。哭哭啼啼的錦墨卻是每日必來的,一次比一次哭得淒惶。倦了,懶得去想,就這樣病在榻上也好,至少我還有口氣殘喘在世上。遙望著窗外,如此美妙的夜,為何還不成眠?強撐著身子,喚過靈犀。自從我那日昏厥後,靈犀就將睡到內殿,只為我再有不舒服時,能及時相救。“娘娘,是渴了麼?”靈犀小聲問著,黑暗之中,眸子閃亮。我無力的笑了笑:“不是,給本宮那些紙墨來。本宮想寫寫東西。”靈犀不解得看著我,旋即又低頭不語。“只是寫字而已,沒有別的。”我又笑了笑。寫字可以靜心,我只想讓自己能快些平靜,哪怕變成一潭死水,只要不再想,淡平了心境就好。

  想的是那麼好,拿到手裡,卻變了滋味。寫什麼?冷宮賦麼?會為別人不屑。身處未央,繁貴不比人世,還哪裡還有比得上有這裡的好地方,再無病呻吟,會被世人不屑。寫君心薄?更是無稽,難道你不知道你的夫君是天下蒼生仰望的皇帝麼?既然是皇帝,哪裡還會有心呢?其實,天下之事不過如此,再好的情意也是難能持久,就像點燃的炭火,熊熊過後終也是會滅。

  我知道,所以誰都不能怨,只能怨自己。我放過了一切,也錯了一切。而最錯的就是我不該東行。鳳凰涅磐是神話,而對我來說不過是惡夢一場。從出發開始我就沒了對劉恆的忠心,如今,他懷疑我也是應該的。劉恆憤恨的眼神還在我腦子了徘徊,那日我不能說,即便他離去我也不能說。

  逞一時的快意將會帶來無窮的禍害。他是帝王,心也變得莫測。如果我說清楚了錦墨的身份,也很容易的把我牽連入內,而那是欺瞞八年的一切都回被抖落出來。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皇帝身邊更容不得曾經叵測的人,哪怕這個人全心全意,也終將大難臨頭。一個不要,不僅是為錦墨,更是為我自己。我不能死,因為我還有三個孩子,所以,在說會死,不說會被放棄的時候我選擇了被放棄。

  凌霄殿那邊穿來瑟瑟的鼓樂聲,裊裊的琴音,長長淡淡的柔轉,錚錚的琵琶,彈動了心底的沉悶,玉裂的歌聲,晃動了聞聽者的心弦。是誰?誰家的女兒,唱的這般美好,讓人有些神往,似乎想沉溺在此不想起身。隨著那歌聲,淺淺的笑靨不知不覺地浮在我的面龐。靈犀看我笑著入神,微微變了神色。“是新來的歌姬麼?”我回頭問她。“不是,是尹姬,聖上前不久新納的美人。”靈犀低著頭,聲音也是有些越說越緊。

  “哦。”笑容從我嘴角慢慢淡去,愣愣的聽著那盤旋纏繞的美妙歌聲。月光移到了我的臉上,蒼白,無力。長長歎了一聲,“睡吧!”靈犀地生問著:“娘娘,不如,把窗戶關上?”我搖搖頭,“不用了,關不住的,該怎樣就怎樣吧。“這一句肺腑的話,讓我有些冷寂。是阿,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平淡的一句話,沒有了恨,也沒有了埋怨,更沒有了纏綿的心傷。最多是平靜寧和的皇後對待皇帝又納新人時的心理話,一切也只能這樣了。病倒的時候,武兒才剛剛認了太傅,等我好轉時,他已經認得百余字了,五歲的孩子能聰明如此,連太傅也經常誇獎。我笑著陪坐在武兒身邊,看著他咬著筆頭,蹙成的眉頭像極了他的父皇。

  他的父皇,恍惚的我又有些呆愣。劉恆仍是堅持著我所不解的傲氣。夜夜笙歌的他也背離了大臣們的矚目,仁德節儉再也不是他最好的誇獎。看來那個新晉的尹姬還真是得到了劉恆喜愛,破月穿雲的歌聲總是陪伴在他的左右。至少現在她改變了我和太後後宮禁歌舞的命令。“娘,大姐說皇祖母要見您。”啟兒知道我在武德殿,跟著奶娘也過來玩,一見面就告訴我這句話。“嗯,那你們和母後一起去好麼?”我低頭詢問著武兒,武兒呵呵的笑了,太後對他們還是疼愛的,對我的苛刻一分一毫也不曾落在他們身上。所以見祖母這件事,他們不如我頭痛。

  太後的余生似乎不想再涉足權利與爭斗,她每日更多的是靜心休養,閒暇下來就是頤弄三個孩子。富貴至頂也不過是幾十載孤寂春秋,我心疼她,卻被冰冷相拒。只能更多的讓孩子們去替我盡孝。這次病倒,掐指頭算來也已經有半年沒有請安了。病懨懨的我,此時誰都不想見。特別是敵意滿懷的太後。如果當初……,如果當初世子不曾失足,婆媳之間是否還會如此僵持?我緩慢的走著,啟兒和武兒在前,頑皮的蹦跳上建章宮高大的台階。昔日熟悉的景致,一幕幕映入眼簾。每來一次,就回憶過去的時光一次。那時錦墨與我仍是貼心,暗夜相擁死也不肯分開,如今重回到宮苑,生死斗由了我們,心卻分離了。我默然垂首,一時間心中黯然。“母後!”館陶迎了出來。十二歲的她如今已經到了我的肩膀,拽著我的袖子嬉鬧撒嬌著。

  “你祖母在做什麼?”我拉起她的小手,笑著問。館陶活潑的笑著,做了個雙手合十的動作,俏皮惹人,我低頭含笑,隨她進門。

  雖是春天,風還是涼的,習習帶動殿內布幔飛卷。更換了主人的肅嚴宮殿,卻依舊是那般陰沉死寂。我放慢了手腳,靜靜地走進去。太後巋然端坐著,似乎不知我們的到來。滄桑歲月,輪轉無常,她終於住進了建章宮,卻蒼老垂暮。恩怨利欲,離合悲苦都抵不過歲月。

  後宮的女子用年輪換來了暮色,也用真心換來了冰冷的對待。鼻尖有些酸意,如今我嘗到了失寵滋味才知道那時她所說的難過滋味。原來都是如此的,只有不在意才會不痛。“你來了?“一聲沉沉的低問,也打斷了我的冥思。恬笑俯身叩拜:“臣媳拜見太後娘娘,福壽安康。”“起來吧,不拘這些個。”話雖這樣說,她卻沒有一絲笑容。我接過宮娥手中的茶盞,親自躬身奉上,一如既往的,她不喝。訕訕的將茶水放在太後身邊的小幾上,恭敬的站立。空蕩蕩的大殿上,我們兩人都不說話。孩子們也都習慣了這樣的情景,只顧自己玩笑,倒也不甚擔憂。“嫖兒的親事,你可想過?”太後一開口,卻是要我心中最重的東西。我勉強笑出來,欠了欠身:“回稟太後娘娘,想過的,只是那陳家之子還是有些年幼,而館陶就更是不讓人省心,不如,不如再等幾年,您看如何?”太後微微睜開了眼睛,目光深邃復雜:“再等?一個皇家公主,難道要留到十七八歲再嫁麼?”

  我心中抽緊,說不出話來。皇室多早婚,尤其是公主,十歲左右也是正常。只是館陶在我心中仍是孩子,一丁點大的女娃娃怎麼去承擔起一個家庭?怔怔的看著地面,等著太後接下來的訓斥。“還有,啟兒的太傅是杜將軍是麼?你也太不仔細了,為什麼啟兒天天只知道學武?要讓啟兒將來成為嗜血的君主麼?”太後一聲比一聲嚴厲,而我跟不沒有反駁的余地。我心中驚跳,太後的怒氣似乎強於以往?為何?無數個念頭電閃而過,卻沒有頭緒。“尹美人覲見。“殿門外的一聲長傳,來的正是近來歌舞宴上的主角。在我病臥的時候,她也曾去我未央宮拜訪。卻被我以病中拒絕了覲見。我確實有病,也確實不想見。只是再想躲避,該來的也終將來,既然在這裡與她相見那就不妨見見吧。

  這便是仙子吧,再出色的女子也不由得心生嫉恨。玉簪綰起松松的發髻,發絲慵然垂落兩鬢,異彩流光的錦繡羅裳是太後最忌諱的華服,煙霞色,艷媚的襯托著她的柔嫩,眉目間的風華甚至無人能敵。她與嫣兒的美不相伯仲,卻是不同的風韻,於盛年男子,她更入心扉。艷驚之余,仍是端儀頜首,免了她的跪拜之禮。“母後,嬪妾給您煎熬了參湯,雖比不得御膳房的,卻是嬪妾的一番心意,您還是嘗嘗罷!”

  “還是你有心,都是用了什麼?”“先選了上好的烏雞,燉化了,再用些紫須參王,千年的雪蓮,再配上些難得的大食國草藥,熬上三天,才行。”“還真是辛苦你了。論起孝順,你是最好的。”太後笑著與她話著家常,親密的如同親生母女,談笑間連眉眼都是那麼慈愛。

  我不解,卻又有些明了,恍然的笑了笑,才知道眼前的一切也不過是太後所出的一條黃雀在後的妙計。劉恆寵幸了錦墨,太後並不知道我的苦楚,只一意的認為,若是錦墨得寵,後宮都是我們姐妹的天下,危機乍起,她不能坐視不理,也隨後采取了行動。而面前搖曳羞笑,就是那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黃雀了。再看看兩人,都在笑著,一個藹慈疼愛,一個恭順婉柔,果真是最好的同盟者。而我卻是被剪斷翅膀的口腹之食。終於被分去了寵愛,也終於了斷了劉恆十余年的專寵。沒了仰仗的我,輕易可以晃動。

  尹姬見長的氣勢,讓人有些不快,而更不快的是,原來這是一場計劃好的美事。

  “娘娘,娘娘?”那嬌柔的聲音,喚著我回神。笑看著眼前的麗人,問道:“何事?尹美人?”尹美人笑了笑,霞飛雙頰:“嬪妾和母後娘娘說呢,皇後娘娘好福氣,三個子嗣都是鳳毛麟角的人物,嬪妾看著甚是喜歡,想……若是母後娘娘允許,嬪妾想留住一個在紫蕭宮住上幾天。”

  我手中剛剛端起的茶杯,拿起又放下,幽細了語聲說道“尹美人過獎了,這三個孩子,武兒太小,每日需本宮哄著睡覺,啟兒麼?他認床,若離了太子宮怕是一天也不安穩。館陶都是很聽話的,不如館陶如何。”說罷我抬手喚過館陶,“嫖兒,你可願去尹美人那裡住上幾天?”

  館陶輕哼一聲,將下顎指著尹姬,說道:“我怕做噩夢被妖精嚇到!”只這一句,已讓尹姬張開的櫻唇凍住。我的笑意加深,細聲呵斥著館陶:“怎麼可以這樣無禮?”尹姬尷尬的笑了笑,說:“娘娘不必動氣,不過是小孩子開的玩笑罷了。”

  “尹美人不生氣就好,這孩子也讓本宮寵溺壞了。”我悠然側目看著太後。

  她似乎更樂於我們的交鋒,靠在椅背,輕輕闔著雙眼。先分了寵愛,再來奪取我的孩子是麼?若是一不小心是不是最後會輕易被廢?那我是不是也應該自保些,以免順了你們的心意?冷冷的笑,讓對面的尹姬有些惶恐,知道怕就好。畢竟曾經風雨江山的是我,不是你,再美再年輕又能如何?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7:43

名分

  黃雀之急,不容一日耽擱,而我卻拖了許久。凌霄殿上,夜夜暢美的歌聲,仿佛天下最涼滑的絲帶捆縛住我的喉嚨,緊緊,軟軟,卻越勒越窒住呼吸。現在已經是夏天了,宮人們都換上了涼快的夏衣。而我仍穿著夾袍,只因為抵不住的冷。從心底透骨的冷。我很少讓人掌燈,因為未央宮不需要燈火。那樣煦暖是我無力承受的。還是冰冷點吧,至少能讓水一直平穩下去。那歌聲還在響,卻被門外漸大的喧囂聲掩蓋,我有些不耐,我已經躲避如此。為何還要擾我清靜?“娘娘,娘娘,若是今日奴婢見不到您,奴婢就死在未央宮。”那聲尖銳的喊叫,讓我霍然轉身。殿堂深遠,能如此清晰聽見,她必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想死?我輕輕重復著,淡淡一笑,冰冷的深宮,誰不想死,只是死要死的有點價值。

  一陣腳步聲響,靈犀快步走了進來,遲疑了一下子,欲言又止。我不動聲色,等著她斟酌好話語。“娘娘,門外是錦墨姑娘的貼身宮娥鴆兒。”靈犀總會挑出來最傷不到我的話說給我聽,只是今日,卻是不能了。我一怔,錦墨,錦墨已經好久沒有來未央宮哭泣了。生病的那段時間幾乎是天天的跪在外面,三個時辰,不,甚至更多。最近好像少了,尤其是有了尹姬曼妙歌聲後,她似乎再沒有來過。聽得執事的宮娥說,劉恆夜夜住在紫簫殿,錦墨那再也沒去過。如今這般又是為什麼?是對手出現了,開始尋求扶持是麼?我蹙著眉頭。再恨也不過一時吧,尤其是當我心灰意冷的時候。恨慢慢也變得平靜。

  低頭撫弄著面前的梳子,上面布滿了掉落的青絲。“為什麼?”這三個字已經帶了些軟弱。“鴆兒說,讓您去錦辰宮看看,她不敢說別的。”靈犀仍是低聲細語,面容的平靜越來越像極了我。我起身,將那梳子拍在桌案上:“憑什麼要本宮去?”憑什麼認為我會去?

  靈犀不動聲色的又輕輕補了一句:“鴆兒身上全是血污。”啪的一聲,細致的長梳被我攔腰折斷。心寒煩亂,百味雜陳。一絲細不可聞的歎息出自我的感慨。“備車輦吧,本宮去趟錦晨宮!”神色還是冷淡,心卻抖了起來。邁出殿門時,我輕易看見了門口跪俯的鴆兒,青白色的宮娥夏衣上帶著斑斑點點的暗黑血跡。

  “鴆兒是麼?”我輕聲問道。“是,皇後娘娘。”她小心翼翼,微顫的雙環發髻透露著她的恐懼。我回頭看著靈犀吩咐道:“送訓誡司吧!”說罷連頭都不會,直接登上車輦。忠心固然可嘉,只是不該喧嘩未央宮。我再不理世事,也不會容個小小宮娥在我的門口輕易辱穢喧鬧。踏入錦晨宮時,靜悄悄的。原本錦墨身邊就沒有什麼隨侍的宮娥,如今去了鴆兒,更加冷清了。

  兩個粗使的小宮娥似乎沒與預想到我會突然而至,神色都慌張無比。我不理會她們,邁上台階,伸手用力推開厚重的殿門。黑漆漆的空曠殿內也是一盞燭火也無。正欲開口,卻聽見低低呻吟聲從內殿傳過來。

  我搶步走到內殿,灰暗之處只能隱約看見,雪白的床衾已經變得暗色一片。

  而錦墨手拽著白色素錦正驚恐的看著下面哭泣著。那素錦之下,隱隱是渾圓的肚子,一半已經勒平,另一半還懸著。沉寂如死的內殿,靈犀已經將左右屏退,三個人就這麼呆愣著。我咬了咬牙,看著顫抖的錦墨御醫已經趕到,我卻命靈犀出去吩咐,退到偏殿。“為什麼?”近在咫尺的眾人讓我不能不將聲音壓倒最低。錦墨抖動的身子,半懸著,搖搖欲墜,卻仍死撐著,咬緊了下唇。大片的暗黑色讓我閉上了眼睛。寂靜的殿內,三個人的呼吸都變得粗重短促。

  “為什麼?”我張開眼,再問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一切已經明了,我卻必須讓她再說一次。

  彌蒙之中,錦墨的身子晃了晃,蒼白的小臉笑著,笑到人的心底發涼。“還能為什麼,姐姐不原諒我,妹妹也沒辦法,就算去求一輩子妹妹也是甘願的。只是妹妹還能怎麼辦呢,難道讓來路不明的孩子生下來麼?”她說的含糊不清,我卻已經明白。

  “皇上的?”再一次確認也不過是給自己的傷口上撒些鹽。錦墨慘然一笑:“是,正因為是所以只能如此。”那種絕然的深情不該是錦墨所有的,往日甜美的錦墨,今日也似地獄羅剎般駭人。

  錦墨失去了我的庇護已是生活得步履艱難,如今有了尹姬,劉恆更是對她不管不顧。這孩子在帝後都置之不理時到來,恐怕也嚇壞了錦墨,畢竟誰都不承認的孩子生來下,母親還能活麼?

  是了,一只黃雀傷了我們兩個。錦墨突然撲倒在床邊,靈犀立刻上前攙扶。踉蹌著,帶著那長長的裹到一半的素錦一字一頓哭著說:“妹妹未嫁已經失貞,又做了錯事,這是老天對我的懲罰,妹妹無怨無悔。妹妹只想把這個孩子勒掉,今日姐姐就當不曾看見過,任由我去做,若是有幸死了,這世上不過也是少了一個污穢的人罷了。”說罷甩開錦墨攙扶的雙手,狠狠的又圍著肚子繞了兩圈,用力勒下去,素錦邊緣的肉已經鼓翻了出來,下身的血也又湧出了許多。當面前流下的血和我身上一樣時,我心底有些說不出的滋味。甚至還有一些恍惚,那究竟是誰的血?是錦墨的還是我的?錦墨的動作還沒停止,素錦也纏到了最後,我甚至能看見那白色下面悸動的弱弱心跳,還有一只晃悠悠的小手,掙扎著,想看看外面的繁華。雙眼仍是緊緊盯著錦墨,靈犀在旁已經有些顫聲哽咽。偏殿有些喧嘩,也許時間已經夠久了,久到那邊的御醫和宮娥也開始議論此事。

  最後一道,下去了,那肚子就全平了。也平了我六個月來的憤怒和悲哀。半晌無言,最後一次看那肚子。錦墨已經顫抖的說不出來話,青白的嘴唇抖動著,豆大的汗珠也布滿了額頭,至始至終她不曾喊叫過一聲。一雙血目中的愧疚再黑的夜色也是看得清清楚楚。我默然。醞釀著原諒。就原諒了吧,再生氣,她是我的妹妹。就原諒了吧,肚子裡還有無辜的孩子。就原諒了吧,也可以給自己一條生路。甩了甩袖籠,木然和靈犀說著:“你去把東西弄好,讓御醫過來。”再看已是不想,輕便的繡鞋下沾染著詭艷的血。我沒有理會幾乎要昏厥的錦墨,踏步出錦晨宮。一步一個,血色足跡。十幾步回頭,一行歪歪斜斜的紅蓮。我終究做不到這樣的狠絕。將那雙鞋褪去,反捧在手心。也許是因為這是自己的血吧,所以才不會有嘔吐的欲念。

  車輦晃晃悠悠,去的是凌霄殿。世事紛雜,不經意間,已經有半年未見,那綽然身影總在回首時輕易想起,卻沒有在眼前來的真實。放下心中的揣揣不安,放下心中的埋怨幽念,也放下心中滿腹的憤恨。而我也只能如此,一如我必須來和他討要錦墨的名分。忐忑遲疑著,我還是來到了凌霄殿,也是第一次從正門而入。前殿無人,不知何時,暗黑的夜已經壓停了歌舞。喧囂過後的沉寂讓人變得心也低低的。今夜尹姬不在麼?輕輕走到內殿,仍有些酒氣繚繞。孤寂的身影窩在床榻中,有著說不出的落寞和寒涼。

  我怔了好久,尋思著是否開口喚醒他。慌亂的內侍不知所措的站在一旁,靜靜的看著我,我淡淡揮退了他們。輕輕坐在他躬蜷的身子旁,默默看他。再大的恨意已經被時間磨耗已盡,我終於可以慶幸自己,可以如此平靜的看著他。

  緊閉的雙眼,蹙緊的眉毛,原來他睡的也不安穩。一個翻身,他的手打在我的臂上,嚇到了我,也驚醒了他。劉恆一雙冷目,凝視我半晌,閃過一絲星火,忽地笑了。我有些愕然,也為他的笑松快了有些緊繃的神情。他的聲音有些發顫,“何時來的?為何不叫人通稟?”我壓住了心頭的不舒服,低頭說道:“怕驚擾了聖上的良辰,所以不曾叫人通稟。”

  劉恆有些不自然的笑道:“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幾個來了就好說罷他也沒了動靜。

  哽噎在喉嚨裡的話,兩個人都說不出,他難,我更難。凌亂的被衾下,有一方煙霞色的絹帕適時露出了一角,也點醒了我。片刻,突生出些許難堪,還說什麼,還有什麼好說。“今日臣妾是來跟皇上討個話兒。”我神色冷肅,將剛剛放松的面容又繃緊。

  劉恆回身,眼底全是得意之色,似笑非笑的看著我。我挺直了腰身,低聲說道:“臣妾表妹錦墨已經身懷有孕,聖上子嗣本就不多,如此一來也是一大幸事,蒼生同慶,請皇上賞個名分給臣妾表妹。”劉恆不語不動,面色也毫無波瀾,暖一點點從他的眼底撤走,變得陰冷。

  那是傷慟麼?為何不見我預料的欣喜?我對他驚慟的目光視若無睹,只是一味硬著心腸說下去:“千古帝王都是靠後宮繁衍子嗣,今日天賜子嗣,皇上也應該感謝天地厚愛。更主要的是錦墨表妹未有名分先行有孕,現在驚恐未定,為安慰她您也必須要賞賜個名份給她。”短短的僵持後,塌前的盛香爐的小磯被轟然掀翻。零零落落散落一點的香球燒壞了鋪陳的華美織錦。我微微低下了頭,卻一動不動。巨大的聲響讓殿外守候的宮人們都紛紛湧跑了進來,剛一露頭,就被劉恆恨聲喝退:“滾!都給朕出去!”溫文的劉恆從來也不曾有這樣暴戾的模樣,扭曲面目甚至都有些恐怖。我斂低了眉眼,還是無動於衷。我成全了你們,你為何還那麼生氣,是責怪我沒有眼力做晚了麼?還是如今已經無法再和新人交待?衣襟被他陡然揪起,一個用力,我已不能安穩坐在床上。慢慢勒緊的衣領,滯住我的呼吸。他逼視著我,一字一字,清楚的問道:“皇後就這麼想給錦墨一個名分是麼?”

  沒有半分暖意的話,冰冷刺心,我卻只能垂眸答道:“是,臣妾希望聖上能給錦墨名分。”

  “好,好,好個賢良的皇後,那朕就順了你的意思!”他大悲過後的面容再看不出喜怒。只是冷冷的笑著,看著我卑微的躲閃。“明日聖旨就會傳遍後宮,朕一定會特別的寵愛皇後的表妹,不會讓皇後失望的!”說罷,抬手將我摔落地上。冷硬的地磚撞擊著我,渾身的骨頭也咯咯作響。我沒有呼痛,因為全身都痛,已經分辨不出傷在哪裡。剛剛還是如夢良辰,此時卻變得殘缺森然。劉恆甚至連看都不曾看我一眼,就轉身而去。是去紫霄宮還是去了錦晨殿?這一切都和我無關了,我已經完成了我此行的目的。

  強撐起身子,頹然看面前混亂。一意偏執傷害了誰?我不知道,不過我卻仍是有口難辯。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7:56

寵愛

  劉恆確實給了錦墨最大的寵愛,寵愛到一切用度參比皇後。此時我必須稱呼她慎夫人,只在我一人之下的慎夫人。我面前擺放著彤史,上面紅紅的是這一個月來的記錄。仍是夏日,卻抬眼看見微微發黃的樹葉,瑟瑟在枝頭。

  尹姬還是被我們擠掉了,不論什麼原因,至少這一個月來,三十日劉恆是睡在錦晨殿的。

  也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閒暇,我才坐下來真正開始審視自己。這一切的紛亂,究竟是因為什麼?而我更看中的是什麼?連日來我更多的是忙碌在後宮,為錦墨的病情,為錦墨的背叛,又為錦墨的爭要名分,日日相扣,時時必爭,太累了。爭搶到今日我卻仍不能得到片刻安穩。也許後宮嬪妃們已經非常艷羨我有三個子女,這其中有太子,也有長公主。可是我知道,這一切都不會是真正的穩固,惠帝做太子時不也曾經面臨過幾度被廢的危險麼,況且我還不如呂後掌握朝政大權。而要保障的更多些就必須要尋求朝臣的輔助。曾經以為,一切的拼搏廝殺不過是到登上了至高便可休憩,隨後可以安穩享有淡泊寧遠的生活,如今發現錯了,其實我從未踏出風波,因為,我所擁有的一切就是風波。接下來該效仿高後麼?策動所有的朝臣麼?我不能確定。畢竟呂禍慘烈仍歷歷在目,而劉恆被擁戴的原因更是太後與我沒有外戚。兩個孤苦的女子,兩個坎坷的女子,都沒有可以仰仗的親眷執掌朝政。怎樣才能建立真正的威望,怎樣才能不鋒芒畢露,都是留下性命的必要條件。

  所以決定了,我長歎。還是要去見我不敢見的人。明日的宴席,我希望她也可以出場。北宮幽冷,寂靜不似有人,蒸灼熏熏,卻抵不過蕩悠悠的陰沉。我東望,竟是遙遙相對未央。也許呂後的用意已經明顯,要所有失敗的後宮女子都要每日膜拜她的無尚,不過那時的她不能預想,自己的外孫女也會有朝一日被囚禁在此,必須眼睜睜看著自己曾經住過的未央宮新人換舊人。只是九重天闕下,誰還會看見一個女子的滿心不甘?就在此時,一聲輕笑在我身後響起,我一驚,回頭。張嫣已經壓低身形,我緊張,連忙將她攙扶,綱紀也罷倫常也罷,我們不過是曾經相伴過的人。“進去吧。”嫣兒的冰冷還是如同四年前。這四年我不停的想要過來看她,卻一次次被拒之門外。也許一切都是有因果報應的,她拒絕了我,我又拒絕了錦墨,錦墨取代了我,我又取代了嫣兒。兜兜轉轉,一生也就這樣過了。十余年過去了,嫣兒仍是那麼純淨,仿佛不曾沾染過世間的風塵,清澄透明,而我望著她,心也會被滌蕩的澈洌。就這樣靜靜的坐著,兩個人都有些恍惚。一聲感謝,一聲歉意,我都說不出口。曾經,我們曾朝夕相對,曾經,我們曾共度難關,曾經,她為我慟哭哀悼,曾經我騙她太多。而今日,我們只能無言的對坐,再想也終是空悵。“明日,明日上林苑有宴,臣妾過來請皇嫂賞花。”只是一句邀請,我說的晦澀。

  不算蕭冷的北宮是因為應我幾次的要求增加了用度,而前前後後忙碌的宮娥也是我一次次強令送進來的。而此次請求在她聽來也許更像要求償還。她沉默不語。這一去是為當今聖上添加仁德,也是對她最大的羞辱。我知道她心裡所想,卻必須一再相逼,我不能放棄最好的時機,也不能因為心軟對自己殘忍。

  “皇嫂還是去吧,也見見昔日的臣子。”我加重了些語氣。張嫣仍是昂立著高貴,直直的坐著,仿佛在衡量去與不去之間的差別。“我有條件。”她用一個我字,宣告了弱勢,也激起了我答應一切的想法。

  她回視我,面容沉靜的似一汪清水,淡淡而又平穩:“陳氏病重,我求皇後放她回家。”

  我有些征然,想好了一百件她所要求的事,卻唯獨不曾想過這個。先朝的嬪妃死於北宮之中,屍骨也不能發還,她們已經是被廢黜的孤苦之人,所以也不能入得皇陵,出路無望的她們更多的是與宮娥同等待遇,後門輕開,拉往北郊化人坑,尋個荒地草草掩埋。而今日的懇求,是為陳氏求得最後的尊嚴。至少不會草席相裹,至少不會屍首無蹤。

  嫣兒定定的看著我,嘴邊還帶有一絲不辨的笑意。相伴嫣兒的時光,陳氏已多於我,也許再不貼心的人天長日久的相伴也抵過了當年的知心情意。嫣兒不是真的什麼都不懂,她只是不想沾惹。好吧,就答應了她,也算是為自己的遺憾做個了卻。“好,本宮答應你。”本宮二字說的自然,再不沒有愧疚。沒有什麼好愧疚的了,原本就該如此。權位之下,愧疚又能持續多久,真心還有誰憑空相信。

  一切都該過去,既然我已走到了此處。“那明日申時,本宮與聖上等候皇嫂位臨。”我躬身施禮,只淡淡地道。

  嫣兒不想我會如此痛快的答應,目光復雜變幻,最後只是一聲輕輕歎息。

  我抿唇不語,竭力克制住自己臉上的不該浮現的悲戚。今日一別,我們將再無瓜葛,她是被廢的皇嫂,我則是駕馭未央的新主人。

  我低頭,輕輕跪下,俯首三下,也算對往日的情分依依不捨了。沒有淚,今日的我,眼淚愈加珍貴,我不肯讓它見人,也不肯讓它軟弱了我的心。

  上林苑的御筵是一年一次,輕松賞花之時,也是聯絡君臣情意的最佳時機。往年都是我與劉恆與朝臣同喜,今日與我們同席的還有錦墨。三人並坐的尷尬被張嫣的到來打破,群臣紛紛議論,這是難得的景象,在如此隆重的宴席上會有廢後出現。我似笑非笑的迎上劉恆的目光,斂襟垂眸,起身叩拜:“臣妾叩見皇嫂。”

  這一拜疑惑了老臣們,他們面面相覷,僵坐不動。拜後,我站起身,笑意盈盈的說:“北宮陰冷,又不常有歌宴,今日喜慶,本宮想起了皇嫂寢食難安,所以擅自請皇嫂賞花,不曾通稟過,還望聖上寬恕。”我說到這裡,轉身拜下,直面劉恆,等著他的回答。動作間,睨到劉恆唇角的冷笑隱現,修長的手指敲擊著桌案,似看著一場好戲。

  突然,他神色平和,帶著一向寬厚的笑意起身,走到我的身前攙扶起我的雙臂:“還是皇後知曉朕的心意,連日來朕也不能安睡,全為此故。皇後此舉,甚得朕意。”我借著他雙手的力道起身,他又回身對張嫣施禮:“皇嫂還是原諒了皇弟吧。”

  張嫣雖小於劉恆,但劉恆卻仍是真真切切的下跪。張嫣伸手來扶,卻側目看著我冷笑。冷笑?我又何嘗不是暗自冷笑。各自落座,我依然回到錦墨身旁,兀自出神的她似乎另有所思。下面是響徹上林苑的高呼:“皇上仁德,萬歲萬歲萬歲。”“都各自平身吧,若說仁德,朕還是沒有皇後思慮周全阿!”劉恆微微的笑著,將冷意隱藏,恢復了文雅帝王本色。群臣慌亂的贊佩聲中,我有些快意,不知不覺中有些松了口氣的感覺,甚至心中升起些晦暗難辨的東西。我輕輕頜首,笑著。看來今日想要的,已經達到了。劉恆和我顯然達成了一種默契,即便兩人已經身受重傷,卻仍能在此時相互依附,畢竟這是一件好事,抬高了他,成全了我,為何不做成大家樂於見到的模樣?。就做一對貌合神離的帝後吧,盡管心中仍有澀味,盡管深深低頭仍壓不下那酸苦之氣。

  我有些失神,卻被下面猛然站起的一個剛硬男子驚嚇到,未等劉恆說話,他已先硬聲開口:“臣認為聖上還有不妥之處。”只這一句,下面就嘩然一片。原本無人不歌功頌德的熱鬧場面卻被這麼一個怪人打破,讓人難免不會吃驚非常。劉恆笑得疏懶,淡淡的問:“袁卿說說,朕還有什麼不妥?”袁卿,他就是袁盎?就是他直言罷免了周勃?果然是難得的直言君1。我低頭笑著,看來是被我激起了眾志,非要再挑些毛病才能顯示自己的忠心耿耿。袁盎屈膝一拜,:“聖上英明,臣以為尊卑有序,則上下相安無事,而皇上已立了皇後,慎夫人是妾,做妾的怎麼可以和皇後坐在一席?這樣不就失去了尊卑麼”他一出口,便觸動了我和劉恆的禁忌。我挑眉,看來只是略略動了些腦筋,就有臣子開始為我打抱不平了。劉恆環視我和錦墨,笑道:“袁卿說的倒是在理,只是袁卿不知道呢,朕的皇後賢良,這一切更是她傾心相求求來的。“我面色有些難堪,卻仍笑著平視前方,劉恆說的沒錯,確實是我一手而為。而張嫣的笑穿透了我,將我心底一切悲苦看得清清楚楚。眾臣有些唏噓,甚至還有老臣更是有些戚戚。賢良是皇後最為難得的, 經歷高後的老臣們對此深深體會。錦墨聞言神色淡定,渾圓的肚子也挺了挺前。我靜觀她的神色,更多的是似真非真的笑。想必被人責難的滋味也不好受,尤其是以我責她。

  那袁盎沉思了良久,硬硬的性子又拗了上來:“那皇上也不該如此,皇上難道忘記了人彘麼,在皇上看來讓夫人同皇後一起坐是愛她,其實是害了她啊!”錦墨的身形在聽到人彘兩字是震了一下,倉惶的小臉抬起頭看著我,我笑著還她。

  外界以為我們不過是表姐妹,而真正的東西我們自己清楚,我不會那樣做,雖惱,卻不會讓她去死。畢竟血緣之親,我不會違背。劉恆會為臣子訓斥錦墨麼,還是會依然我行我素?“朕愛她麼?”一句短短的問,似在拷問自己,又像說給大家聽。錦墨的臉霎時變得死灰色,凜緊了,斂低了眉目。三十天的寵幸不長不短,卻可以輕易被否定。我有些憎恨自己,因為就在此時我突然有些雀躍,甚至是狂喜,忽略了袁盎說我會重蹈人彘時的不快,滿心的笑。難道劉恆……我不能確定。在那樣傷害後,他或者是我,是否還會輕易在原諒彼此。“朕是愛她,所以,朕會讓她好好的謝你!”劉恆噙著笑的回答,在看過我的神色後慢慢說出,而我和錦墨的神情也登時調轉。她有些直立,羞澀和惶恐不安交雜在一起,帶著對我的愧疚,輕輕起身,吩咐內侍取來五十金,賞賜給袁盎。而我慢慢的降下了身體,一口氣也就散了下去。張嫣還在笑,笑著喝茶,笑著吃菜,笑著看我。最知道這一切的人在清清楚楚地看著姐妹相爭,清清楚楚地看著我無法看清的一切。

  袁盎阿袁盎,你破壞了我的計劃,雖然賢德留在了悠悠人心,也讓我也失去了再次爬起的勇氣。

  錦墨的席子被撤到了右側,我卻沒有一絲高興,相反我開始有種孤零零的感覺,就象我一人端坐於此,周圍全是深不見底的深淵,邁不過,也走不了。1袁盎,司馬遷為他作傳,說他為人耿直,慷慨仗義,聰明睿智,老成謀國,堪稱無雙國士。而此時他以此事為契機,深得文帝器重。罷免周勃是因為有一次袁盎問漢文帝,陛下覺得周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漢文帝說,周勃乃“社稷臣也”。什麼叫社稷之臣呢?就是能夠和國家、和君主,同生死共患難,休戚與共,榮辱與共——這樣的一種大臣,就叫做社稷之臣。袁盎說,不對!周勃是功臣,但不是社稷之臣。漢文帝問他為什麼,袁盎說,您想想看,當年呂後專政的時候,周勃就是太尉,手上掌握著全國的軍權——太尉是全國最高軍事長官、三軍總司令,他手上是有軍權的——那時候他為什麼不動作?那個時候,劉家的王朝已經是奄奄一息、氣若游絲、危在旦夕,周勃為什麼還紋絲不動呢?到後來呂後死了,所有的大臣都起來說現在我們要平定諸呂,要把呂家封的王都滅掉,這才去找周勃,周勃直到這個時候才出來。他不過是順應了形勢,頂多就算是識時務者為俊傑,怎麼能算是社稷之臣呢?只能算是功臣。

  聽袁盎說了這些話以後,漢文帝對周勃的態度就變了。周勃出去以後,就訓斥袁盎道,你我兄弟情誼,你居然在皇帝面前說我壞話?袁盎不做任何回答。後來沒有多久,周勃的丞相職務就被罷免了,回到了自己的封地。封地裡的那些人一看周勃失勢,丞相不當了,就落井下石,誣告周勃謀反,漢文帝就派人把周勃抓到了監獄裡面。這個時候,滿朝文武噤若寒蟬,惟獨只有一個人挺身而出,為周勃辯誣,這個人就是袁盎。袁盎上下四方奔走,把周勃從監獄裡營救了出來。所以,袁盎是個正直的人,這裡更多的是對他贊賞。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8:13

長君

  我和劉恆變得異常的默契,臣民之前,和睦融洽,朝堂之後,冰冷如霜。

  我更多的已經不是憤怒,而是平靜,一心只想做我該做的事情,反而是他每次在後宮見到我卻是總若有所思,但卻沒有改變我們的現狀。一如現在,我們很和睦。“皇後,陳大人今日專程進宮可是為了你的家事呢,看到陳大人這樣為皇後盡心竭力,朕很欣慰,不知皇後怎麼想?”劉恆的笑掛在嘴角,目光也是溫暖的。近在咫尺的距離,我甚至能看見他眼底的戲謔。“聖上過獎了,老臣不過為了感激皇後將從侄女發還回家,才去做的此事。也說不上怎麼辛苦,能查訪到了也只是天公垂青罷了。”陳平在下起身鞠躬,花白的須髯依舊閃著奸猾。

  他終於為我找到了弟弟,卻是竇漪房的弟弟。我一直以為當年這件事不過是高後憑空杜撰出來的,身份,年紀,家世,甚至親眷,可是今日我卻深深一驚,原來這是一個真實的身份,真實到,高後曾經為我的東行殺了一個宮娥,謀奪了她的一切。而現在我們所討論的就是,竇漪房,也就是我,失散多年的兩個弟弟被陳平給尋找回來了。

  弟弟?我也是有弟弟的人呢,當年祖父父親流放,還帶著我的一個至親的弟弟,竇徽,那年錦墨八歲,而他才不過是五歲而已。掐指一算,今年也該有二十三歲了。入主漢宮後我也曾派人去尋找祖父父親,只可惜,祖父年邁,抵不過重刑勞作,已經在惠帝六年病逝,我不知道已被滄桑歲月折磨的父親是否失去了往日的文雅儒魂。那快馬傳達皇帝赦令的內侍只是說,在父親看過封著燙漆的密信後,仰天長笑,隨即轉身就走,誰也沒攔住,最後不知去向。

  那是絕塵的身影。又是一個干淨的人。我執意將父親身上污濁的牢服想成白衣,翩然甩著衣袖,灑脫不悔的離開。我只能將他赦免,卻不能給他再多,不知父親可曾認出我已經變得張揚的的字跡,畢竟那一封沒有署名的信件上滿滿的一篇只是父親二字,道明了我的生,我的榮耀。他是知道的,不然不會笑的那麼開心,只是我卻不能知道弟弟去了哪裡,因為弟弟五年前已經逃走失散。“娘娘,您覺得明日臣叫他們過來如何?”陳平看見我的沉默,帶著不易察覺的笑,打斷我的思緒。一步步,天自有注定,就算我不承認,看來這次也未必能逃脫了。謊言再圓滿也終有漏的一天,誰有能真的隱瞞一輩子?我抬眸一笑:“那就有勞左相大人了。”劉恆笑了,唇角挑著一抹玩味之色,也許他也不曾想過,我敢真的來見所謂的弟弟。

  我對他會意的笑著,卻不講話。四目相對間,他的笑意有些異樣。我們好久都沒這樣對著深笑了,只是這笑的意味,我們倆卻是不同。他有些失神,我也有些神傷。“那就明日吧,本宮還要叫上妹妹一起來認親。”我莞爾,一派誠摯模樣。

  既然有可能敗露,我為何不找一個和我相陪的人呢?劉恆並不吃驚,也笑著頜首說:“那好,明日朕和夫人一起過來未央宮,讓她也認認親。”

  一起過來,這句話多親暱阿,裡外已經渭明。片刻,人走,殿空,我卻依然坐在殿中寶座,望著身邊朦朧燈影良久不語。

  心中揣揣,不知該如何面對明日。執意隱瞞這麼久是因為我更在乎他的感受,可是今日深想卻並非如此。其實我更在乎的是自己,逃避的認為我不說,他也不知。真的如此麼?幾次相逼,再癡傻的人也能看出他已經有些知曉。可我還守這這份秘密不說,是多麼的可笑。說麼?我不想,從我嘴裡說出,傷害最深,還是由別人來揭穿吧,這樣他恨也能恨個徹底。靈犀將窗子關好,勸我去睡。寂靜之中的更漏聲漸漸變大,讓人覺得越發涼沁的夜煩躁壓抑。輾轉於床榻,與地上睡的靈犀搭著話,慢慢的,她漸漸睡去,我不再吱聲,卻還是一絲睡意也無。這樣的夜,人各有夢,睡也睡的踏實。而我已知明日結局,還怎麼能睡得安穩?

  辰時,劉恆下朝,便帶了錦墨一同前來。衣飾華貴的錦墨每每見到我都是愧疚的模樣,甚至比以前更加的尊敬我,幾次說過她,她越發的變得膽小怕事,索性隨她去吧。畢竟她確實傷害了我。陳平慢慢走進大殿,身後還跟著兩個白衣男子。內宮很少能看見外男,陳平常來慣的,不足為奇,後面的兩個若不是今日原因,怕是一生也未必能進到這裡。兩人下跪,陳平卻只是躬身施禮:“啟稟聖上,皇後娘娘,竇家兄弟老臣已經帶到。”

  沉默的三人,劉恆和我們倆姐妹。大家都知道這是一場怎樣的認親,認了親也許就丟了性命。劉恆微微一笑,修長的手指抬起一指,扭頭看著我問道:“皇後可認識麼?”

  我似嗔似笑的說:“聖上是讓臣妾認他們的背影麼?”下面兩個人都躬身下跪,我當然無法相認,而內心中更是想多緩一時是一時。

  “那好吧,就讓他們抬起頭來。”劉恆的臉色也是溫和,淡淡直視著我。

  為首年紀較長的先抬起頭,我和劉恆都有些驚異。陳平竟然還能如此淡定讓我十分不解,此人眉眼分明像足了惠帝劉盈。不,不像。劉盈善良和善,而此人的眼神清冷妖異,仿佛一雙天目,能看透人世間萬物眾生的心中魔饜。他究竟是誰?為何他的相貌會如此的肖似惠帝?未等我開口,另一個也抬起頭來,我更是一滯,心中怦然,掌心也膩出了汗。

  我與錦墨對視,錦墨的神情也是驚詫。徽兒?我的親弟弟?朝堂之家的陳平捋著胡須,等著東窗事發的慌亂,卻不曾想變成了幾人靜默。

  我在辨認著他,他也在辨認著我們。一聲清脆的呼喊:“姐姐,弟好想你啊!”聞聲,我淡淡笑了出來。果然是蕭徽,弟是我們在家時對他的稱呼。一顆心放下了一半,雖有疑惑卻不是此時來問。再看看那個從容雋雅的人,瞇眼端量,越看越像劉盈,不知道陳平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劉恆見小的已經和我相認,面無表情的問我:“皇後可認得這兩個人?猶疑了一下,柔聲笑著:“自然是認得的,不過,臣妾還要問問。“劉恆斜了一眼錦墨,:“那夫人你呢?”錦墨虛白著笑臉也點點頭:“那時臣妾年幼,倒是記不太多了。”我淡淡的看著下面跪的竇長君,我知道這個名字,卻從未想過他的模樣,如今相見,更是讓我有些晦澀難辨的情緒。像,像極了。只是振衣叩拜的動作,面露輕狂的笑卻不似那人。那是一個頂頂善良的男子,人世間再也不可多得,而此時這個來路不明的弟弟,竟讓我有了些剎那的錯覺。“本宮問你,你說你是本宮的弟弟,可有什麼證明?”我的細語讓我自己也吃了一驚。

  竇長君揚奇異的笑容,一字一句道:“長姐入宮時才十來歲,姊姊離我們西去的時候,記得是在驛站分別時,還討來米湯水給弟洗頭,臨走時又給我吃了飯才走的。這些話我是不知道真假的。但我帶著他回答對了的表情看著跪著的竇長君。

  鎮定,他和我都很鎮定,唯獨蕭徽有些微微顫抖。越是真的越害怕麼?還是他和我都太會演戲?一聲啼哭我已經掩面,帶著陳平的錯愕和劉恆的緘默,我奔下寶座,一手一人將他們攙扶。

  真真切切哭的是蕭徽,他雖長高了那麼多,卻依然消瘦,這麼多年來他必吃了很多不為人道的苦。面對著他,我有些顫抖,狠狠的掐了一把,他呼痛出聲。那是我們小時候常開的玩笑,我做的假模假樣,他痛的甚是逼真,一狠一軟之間常常逗得父母雙親笑個不停。錦墨也扶著肚子,慢慢的走了下來,輕輕拉住蕭徽的手顫著哭聲說:“弟,表姐想你阿!”

  蕭徽並不愚笨,只由錦墨稍稍點撥,他就改變了口型,將一個二姐瞬時改成了表姐:“表姐,弟弟你很想您啊!”我的右手還攙扶著長君,我回頭,他一雙鳳眼似笑非笑的看著我,我有兩滴淚痕猶掛在臉上,閃閃的,卻冷了眉目,笑著。他笑,我也笑。將徽兒手放下,專心過來盯著竇長君,欣慰地說:“長君,你也變了好多!”

  長君笑著,一伸雙臂將我環住,我暗驚,悄悄掙扎,幾下下來只能屈服,因為他將我肩頭死死扣住,動彈不得。算了,上面還坐著劉恆,做戲而已。我壓下心底憤恨,等著他的回答。他也有些悲戚:“多年不見,弟弟不曾想今生還能見到姐姐。”這樣一來,上面的劉恆,旁邊的陳平看到的都是姐弟相逢的戲碼,而我和長君各自懷著心事,演的也算逼真。抽泣著,將鬢發上他滴落的眼淚擦拭。深深跪倒在陳平面前:“謝左相大人,多虧大人辛苦奔波暗自尋訪,我們姐弟幾人才能相認。若是沒有大人的一片誠信相助,我們仍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見。本宮在此謝過了。”陳平連退了幾步,將我攙扶,我雖垂低了眼目,卻也看見了他狐疑不解的神情。

  寶座上的劉恆終於起身,輕輕鼓掌,“果然是感人至深,若是這樣,明日不如煩勞皇後擺個家宴,朕要好好招待這兩位國舅。”我帶著一絲羞意,迎上劉恆別有深意的目光,說道:“那臣妾就先謝謝聖上了。”

  劉恆又沉默片刻,眸光在長君和蕭徽身上來回流轉。突然一笑:“那二位國舅何時出宮呢?”

  我一怔,剛剛舒展開的眉頭又蹙了起來,低低說道:“臣妾還想多和弟弟們聊些,畢竟也有二十年不見了,定是有著說不完的話兒,若是聖上累了還請妹妹替姐姐照顧吧。”

  一句話就把錦墨推到了前面。錦墨有些為難,咬著下唇,慢慢說道:“姐姐又在笑妹妹,其實妹妹也想和兩位弟弟多聊上幾句。“我且笑且搖頭:“明日筵席還不夠妹妹說的麼?聖上的身體要緊。“劉恆凝視著我的臉色,須臾,牽過錦墨的手:“那今日還是不要打擾皇後的認親了。走吧,昨日你給朕繡的荷包,朕還沒拿,現在去錦晨宮吧。”劉恆橫攬過錦墨的腰肢,卻沒攔住錦墨頻頻回望的小臉,她依依不捨得看著徽兒。其實她也是姐姐,和我一樣。陳平也只能起身告退,低低的身子下我輕易地睨見他對長君的責問的眼神。

  陳平走後,靈犀退卻了宮娥內侍,空曠的正殿上只剩下我們四個人。我笑著踱步,慢慢走到寶座旁邊,那有一柄壓殿的寶劍,專門驅除邪佞鬼剎。

  眾人還在恍惚之間,我已伸手將那霜冷寶劍抽出,直直的逼向竇長君。森冷的目光下,帶著一絲粲然,蹙著眉,狠狠問道:“你是誰?”他不語,眼前的木磯卻被攔腰斬斷。再逼近,笑意更甚,帶著誘惑的聲音:“本宮再問一次,你到底是誰?”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8:33

夙孽

  那樣神似的臉就在我的面前,而冰冷的劍鋒輕易劃破了他的頸,輕且薄,甚至僅能看見細細的紅痕,血也只滲出一滴而已。我凝視他的目光。他似笑非笑的眸子暗黑無底,摸也摸不到邊。忽而一笑,眼神也變得妖冷,他抬手將那劍尖用雙指夾住,向自己的頸項用力一橫。

  我猝然不防,劍柄幾乎脫手,大片的血噴射出來,淌下肩頸,將他身上的白衣印染上朵朵桃花。

  一個用力,我將那劍甩落,奔至他的面前,踮腳用寬大的紅色袖籠將那血痕堵上。

  長君的目光仍是那樣的琢磨不定,嘴角的笑也不曾褪去。仿佛耗盡了心神,終於擒到了夢寐以求的獵物般。終是敗了。一個回合,就敗下陣來。我無法看著眼前和劉盈如此相似的他做出自殘的舉動,我不能。他看著我,緩緩的將我腮旁的淚滴用溫暖的指拭去,眼神中也變得清澈寧和。

  嘿嘿一笑,帶著我的失神:“我是竇長君。你的弟弟。”淡定已經遠離了我,我回頭慌亂的尋找著靈犀。她也有些驚恐,卻仍能堅持站立看著眼前詭變的局面。我求助的眼神讓她馬上回過神,立刻進入內殿,索性未央宮都有常備的藥品,一陣忙碌下,上好的止血藥粉撒在傷口上,我又撕下了錦繡裙邊為他包扎。就算他是陳平派來的人也好,就算他來路不明也好,我都必須要救他。徽兒也有些呆怔,多年離別的漂泊中,他沒有想象過姐姐會變得這樣戾氣,從小就不敢反駁我的他,甚至不敢開口為竇長君辯解一二。半晌,終於將血止住,傷口並不深,卻是血湧出最多的地方。我更加深信此人決不簡單,一個刻意的動作就可以輕易讓我放下劍來救他,至少他是知道,此時我不會讓他死的。他死了,我無法向劉恆交待。和徽兒將他抬到內殿鳳榻,長君神智清醒,但是仍虛弱。靈犀用大塊的青布將血跡擦拭,拼命的擦仍是有些遺留,最後只能將內殿的錦毯拖拉到那裡,掩蓋那處曾經有過的血腥。我手上仍有些紅紅的印記,在銅盤裡反復的搓洗依然無法干淨,徽兒一聲姐姐,也讓我放棄徒勞的舉動,回頭看著他。“為什麼?”他問的言簡意賅,卻也是此時最困惑他的。他該知道,他不是嫣兒,他也不是錦墨。是男人就必須能夠承擔起這一切。

  長君躺臥在床上,仍是笑著,頸項上纏繞的紅色的錦繡裙擺上殘留著暗紅的血。

  我睨了他一眼,仔細詢問起蕭徽:“你是怎麼到陳平府邸的?”徽兒回頭看了一眼長君:“我和哥哥在竇家村,混不到吃的,後來就聽說有人找竇漪房的弟弟,而且那人說若是真的還有榮華富貴,所以我們就來了。哥哥他一路照顧我,人很好。”

  我一聲冷笑:“哥哥?我怎麼就知道你有兩個姐姐?他若是好,你跟他去就是,何必還姐姐的假哭。“徽兒一時氣憤,甩了袖子叫道:“我從塞外逃出來,幾乎死在路上,最難的時候是哥哥救了我,那時候姐姐在哪裡?”徽兒最殘忍的話沒有傷害到我,我也不會責怪他,因為他的大半的日子確實沒有我的存在。

  果然是陳平去尋找了竇漪房的弟弟,也讓這個末路賭徒拼命擠進皇宮。我抬眸,看著他蒼白的臉頰。賭徒是麼?那便是喜歡最大利益的人了。我輕笑著,避過徽兒埋怨的眼神,搖曳走到竇長君的面前,靈犀抬過椅子,讓我坐在上面。

  “本宮不問你的名字,也不問你從哪裡來?既然你是為了好生活,那本宮就給你好生活。”

  這一生我防范了太多的人,也錯信了太多的人,既然再仔細小心都會有多錯,我為什麼不放任一次?一句話,我也可以把最危險的敵人變成最可相信的朋友。他的目光突然閃亮。我冷笑在心,果然是嗜賭成性,如此一番場面上的話便已讓他神往。

  “從今天起你就是竇長君,是當今皇後的親弟,也是眾人矚目的國舅爺,本宮許你一生榮華富貴。”話音一落,我將手上的釧子拔下,那是一個血色玉環。通體純紅已是難得,更為精巧的是,那上浮凸雕琢的還有我的名字。他的目光灼熱不定,渴望的神情也符合貼切此時他的內心。相比於陳平所給的溫飽恩惠,更多的還是我這話裡的無垠遐思。天下多大,我給的恩惠就有多大。他顫顫的,也終於將那釧子揣入懷中。今日流淌的血也值得了。俯在床上,他肅了神情,問道:“那你要什麼?”沒有平白無故的惠顧,他知道就好,證明他還不全是賭紅了眼睛。我一笑,疲憊的闔上雙眼:“兩件事,一件是照顧好少君。二是對本宮忠心。”

  蕭徽從此必須是少君,有他在旁,互為肘摯,那是他終身的仰仗,若是有了差池,到手的繁華美夢也會灰飛煙滅,而我也會為了徽兒的平安給他所想。至於忠心,是我現在最最缺少的,朝堂上大臣們的心是要有人一個個去收買,我不出頭,靈犀不能出頭,還有誰比我至親的弟弟更適合這個角色呢?他蹙緊眉頭,賭徒最沒有忠心,哪裡的利益最大,他就倒向哪裡。只是我現在倒是看他,是否還會思量出有比我更大的利益。躊躇了良久,他終於還是決定了。難掩的喜色,證明了我的猜測。我回身,吩咐靈犀准備車輦,今日他們務必要出宮,而且還不能讓別人看見竇長君頸項上的傷痕。我趁靈犀去召喚車輦的功夫,換好了簇新的裙子,將竇長君攙扶下床,輕聲問道:“如果本宮撤了這裙擺,你可能堅持到那裡?輪廓深邃的他,長眉斜飛,毫無血色的唇輕輕啟開,帶著邪笑:“裙擺而已,我更捨不得姐姐的裙子。”一個閃手,將他摔回榻上。頸項間的疼痛讓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氣,眉頭也蹙在一起。

  我冷笑著,看著他的難過放聲笑了出來:“還不捨得麼?”徽兒此時也不能忍受長君對我的調笑,說道:“哥哥不該如此。”長君看都不看徽兒一眼,只是慢慢撐起身子,靠在床榻上,蒼白面色上灼灼目光毫無收斂,放肆的盯著我帶著恨意的表情,“若是我死了,姐姐該怎麼辦呢?”我的慍怒還來不及迸發,靈犀已經偷偷進來通稟車輦已經備好。徽兒助我將竇長君攙扶下床榻,他的唇角勾起一絲笑意,將纏繞著的裙擺撤下去。

  傷處仍有些濕意,紅紅的向外翻著。看見他上下的衣衫,這樣再怎麼想瞞也瞞不過別人的目光。命靈犀將劉恆舊時的披麾拿來親手為他系上。他瞇起眼睛看著踮起腳尖的我,目光如芒,還有些動容。仿佛此生他從未被人如此關切過。

  弄罷,仔細叮囑了靈犀,又親自將他們兄弟送到殿門口。徽兒一個回身:“姐姐,我……。”我知道,他還在為那句傷害我的話難過,但是我卻暖暖一笑,接住他的話尾:“你是竇少君。”

  並非是我冷血,而是明日,劉恆的宴席上他不能有半分的差錯。徽兒看著我,眼神慢慢變成明了,點點頭回身登上車輦。我們是姐弟,血肉相通,不必再解釋太多。我抬手,拉住竇長君的衣袖:“明日,無論如何也要來!”這是我要的一句承諾,也是他必須應允的。他的雙目仍是飛揚,輕輕的俯身到我的耳畔:“那就請姐姐祈禱弟弟能活過今晚罷。”

  我閉上雙眼,拒絕再看。肖似那人的純淨外在卻被這樣的邪佞語氣破壞的一干二淨。

  靈犀也跟隨上了車輦,跟我點點頭,表示知道我的叮囑。車漸行漸遠,等到出了宮門,我才回身進入大殿。為什麼,為什麼我明明多了兩個弟弟卻仍是如此孤單,孤單到只剩下我一人。

  上林苑的宴席不止我們幾人,還有劉恆的兄弟劉長1,和幾個老臣子。原本是家宴,現在卻變成了各懷心思的宴席。竇長君還是來了,所幸他用長衫高高聳起將頸項蓋掩,而我也端起茶杯微微向他敬了敬。來了就說明他的立場,也沒白辜負靈犀照料一夜的勞碌。昨天他們沒有出宮,送到崇華門外的禁衛殿。靈犀對外說是皇後為了明日能赴宴,讓他們在此休息。無人敢懷疑,卻成全了他們。未央宮的上好藥粉還是起了作用,他雖然病懨懨的,卻仍能堅持前來。我和劉恆並坐在席上,右手是錦墨費盡力氣腆著肚子跪座。左方是三人,劉長,竇長君,少君。對面還有一切老臣。劉恆舉起金樽,寬厚的笑了笑:“今日請眾位卿家來是為了兩件事,一是皇後進宮後失散多年的弟弟終於被左相尋到,朕先同皇後喝上一杯。”說罷,他轉身看著我,帶笑的眸子下沒有一絲溫度。

  我含笑也端起酒杯,欠身於他相碰,一飲而盡。“再來就是為了濟北王劉興居的造反2。”劉恆仍是笑著,聲音卻變得冷寒。

  劉興居反了,這次反叛卻引起了眾人的響應。因為他的討伐文上第一條就是兄劉章,社稷之功,卻被毒殺,皇帝無德也。只這一句引起了眾多擔憂鳥盡弓藏的老臣們的共鳴。

  那是我做的事情,為錦墨所做的洩憤之舉,卻為劉恆帶來了巨大的麻煩。

  劉興居的反逆有很多劉姓王牽頭,也說了要掃清皇帝身邊的呂氏余孽,而這其中也必然算進去我和錦墨。下面議論紛紛,我和錦墨也互相對望。劉恆應該是知道的,那是我為錦墨下的手,今日他單獨提出,不知還有什麼打算?“今日說出來,是想和眾卿家商討一下,城陽王之死,與漢宮萬萬沒有關系,更不要說是賢良的皇後,她那時只是一個管理內務的女官,無論如何也算不到呂家身上,這樣的責難似乎師出無名阿!”劉恆一番感慨之詞也讓下面的眾臣點頭附和。我心頭一暖,他還是維護我的。即便我們冷持相對,他卻不肯趁機廢掉我。

  錦墨也送了一口氣。相對來說她也是不希望我出事的,畢竟我還是她的姐姐,她的仰仗。

  “只是這樣,皇上的話卻不能讓濟北王滿意阿,娘娘雖然是內務女官,但卻也沾惹上了呂家的名聲,無論如何也是逃脫不掉的。”說話的是審食其。我知道劉恆一直在隱忍這個人物,而此時他還居然敢跳躍出來,實在是讓人佩服。難道老匹夫在用我來劃清和呂後的關系麼?3下方沉默無聲,劉恆也低頭不語。就在此時,劉長站身而起,憤恨的說:“若說到沾惹高後名聲的,難道在座的眾人還有比審大夫更多的麼?”少年的劉長和劉恆眉目有些相似,他站起身時,我甚至有些恍惚,像是二十歲時的劉恆,少年英氣,文雅賢善。他和劉恆素來要好,原本就與審食其都夙孽冤仇,今日此時有看到了劉恆面露難色,更是坐臥不住,直直的叫著他的姓名,要一拼個高低。那審食其說話時,本只想與呂氏劃清界線,卻不想跳出來當了眾矢之的。他有些尷尬的左右相顧,身後之人都畏縮著,沒有一個肯幫他忙的人。想了又想,審食其只好賠笑著說道:“全是聖上仁德,才留了老夫一條性命。”

  我們眾人以為劉長聽完這句話,本該消些火氣,誰知劉長不由分說,一個箭步躥到審食其面前,金光一閃,啊的一聲,辟陽侯審其食倒在血泊當中。慌亂,一片慌亂,唯獨錚錚站立的是那個手持金錘的少年。這裡我們還沒緩過神兒來,錦墨哎喲一聲也倒在地上,痛苦的扶著肚子。

  長君和少君跑過來,我也關切的走到近前。豆大的汗珠很快布滿了她的額頭。看來,她是要生了。1劉長,淮南王,劉邦八子。劉邦經過趙國時寵幸魯元公主駙馬張敖獻上的美人所生。後張敖被誣謀逆,牽連全家被羈押。趙姬此時已經有了身孕,不能逃脫,只能求助與呂雉通好的審食其,審食其沒有管,這事情就被耽擱下來。而趙姬生下皇子後,在獄中羞憤自殺。後劉長被劉邦帶回宮中交給呂雉撫養。2劉興居,齊王劉襄,城陽王劉章的親弟弟。因兩人死於非命,遂起兵造反,後被瓦解。史籍無交待生死。估計是被賜死了。3審食其與呂後曾經一同被楚軍俘虜,在那三年多的時間裡,呂後多夢審食其的相伴。兩人有著生死與共的感情。《漢書 朱建傳》有著深切的描寫。直到進入漢宮,劉邦對二人甚是縱容,很少管轄,任由兩人密切來往。朝野皆知。PS:另有兩點:一,此章夙孽,指的不只三對兒,一對明寫劉長,審食其,第二對是竇長君和竇漪房,最後一對自己猜哈。二,伏線千裡的原則依然沒有變,看似無用的一場戲可是很有用的哦。生了,終於生了,哎!錦墨終於要生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8:55

永夜/錦墨番外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1錦墨坐在錦晨宮的床榻上,聽到縹緲的歌聲,慢慢扶起肚子,倚靠在殿門口,張望著凌霄殿,怔怔的出神。皇上又有新人了,那個尹姬必是絕美的。她心下有些恍惚,突然之間覺得二十五歲的自己已經老邁不堪,滄桑的讓人不能回顧,這一想,心也跟著抖了起來。自己的如花年華到哪裡去了呢,被建章宮的瑣碎磨光了麼?每日服侍太後日常作息,小心翼翼,卻仍是經常有莫名的責難,那時候還不知道是為什麼,如今一切也都想明白了。是因為姐姐,姐姐沒能夠讓太後順心,太後也自然會將忿怒傾瀉在自己身上。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姐姐在代宮飛黃騰達,妹妹卻在漢宮受虐偷生。為了讓姐姐安心,她甚至在齊嬤嬤的指導下寫過那樣的平安信,一切安好,勿念,可笑的是,那時的她滿身是傷,不過是剛剛能拿起筆來。即便如此,還是要活下去。因為自己對自己說過,等姐姐回來,姐姐回來了,錦墨就得救了。

  只是姐姐走的時候,她還只是十四歲,回來的時候她卻已經二十二歲了。

  八年,整整用了八年,自己待在這深深的宮闈裡逝去了最寶貴的年華。“姑娘,進去吧,仔細風吹涼了身體,對孩子也不好。”鴆兒在身後勸道,強忍心中的酸楚。

  她最知道姑娘的苦處,姑娘苦在無人能理解。皇後娘娘仍然不肯原諒她,下跪的時間也一日長過一日,姑娘是真心的,未央宮門口的血色台階可以作證。一次次叩首碰破了額頭,她卻從未喊過一聲疼。縱是如此,皇後娘娘也依然不見。其實這未免有些不盡情理,娥皇女英不也是有的麼?兩人共同侍奉一夫有什麼不對的呢?姐妹一起相伴聖駕多好,為何這樣苟責姑娘呢?其實那夜……,鴆兒回頭看看錦墨。那夜她是知道的。姑娘也是掙扎過的,只是再掙扎又能怎樣,那是聖上,聖上寵幸,無比榮耀,如何還能拒絕?姑娘從不解釋,難道皇後娘娘就不信自己的妹子麼?“姑娘,還是進去吧,仔細孩子。”鴆兒想到這兒又勸了一回。錦墨黯然垂眸,長久的沉默。轉身,慢慢挪步走到內殿。吩咐鴆兒將殿內的燭火都吹滅了,她一個人靜靜地坐在床榻上,感受著寒冷的夜。

  六個月了,肚子裡的孩子已經那麼大了。該怎麼辦?當姐姐不原諒自己,皇上不理睬自己時,該怎樣來保住這個孩子?

  還是錯了,一念錯,事事錯。錦墨抬起頭,摩挲著懷中的繡袋,陡然湧上心酸。她明白,這可能將是她唯一的紀念,紀念那個夜晚,曾經有一個偉岸男子,輕易的奪去她的心意,從此一生便毀在他的手中。

  昏暗的燈光下,錦墨輕輕依靠在寬闊的臂膀間,暗自體味著偷來的幸福。

  偷來的,確實是偷來的,錦墨也知道愧疚,但是還是不能克制自己。這樣一個風儀雋秀的男子,這樣一個堂堂九五之尊,大概很少會有女子能拒絕得了罷。

  更何況,已是滿身傷痕的自己。宮傾那日,也是夜晚,暴虐的蹂躪,每每想起,仍是抖作一團。那是她一生的噩夢,猙獰的面孔,被凌辱的身體,刺骨的疼痛,滿嘴的血腥,晃動的寂寥黑夜,每一樣被想起,都會讓她寒冷如冰。

  “姐姐,在我最難過的時候,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你在哪裡阿!”這句話已經在她心裡反復喊上了千遍。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爬過泥濘的暗道,走不了了,因為雙腿已經無力,看不見了,因為雙眼已經被淚蒙蔽。活下來是她的目標,哪怕活下來以後是瘋癲。她不願意想起那些往事,她甚至願意將自己躲在黑暗的殼子裡,等著天亮的到來。

  於是,等啊,等啊。天終於亮了,一身華服,滿眼富麗的姐姐坐在她的面前。

  不必說了,誰都知道她的骯髒,自己不說,話卻傳的飛快。很快,大家都知道,高貴的皇後娘娘,有一個被多人強暴的妹子。還躲麼?能躲到哪裡?諾大的皇宮已是天下最隱秘的地方,她還能去哪裡?

  姐姐的愧疚是真切的,她知道。可是還能還回以前那個開朗的錦墨了麼?

  慢慢聖上是錦墨唯一不怕的男人,因為他溫潤儒雅,因為他對姐姐是那麼的好。錦墨也曾偷偷艷羨過,若是自己也能有這樣一個夫君該多好,很快這樣的想法就被自己輕易的唾棄。還配麼?自己殘敗的身軀還配麼?錦墨不敢篤定姐姐是否知道了自己的心事,因為那些世家子弟是姐姐幾次提出要自己見一見的。

  見見罷,見後尋個眉目順眼的就嫁出去罷,遠遠的離開這裡。即使再難過也必須遠離,那是聖上,更是姐姐的夫君。帶著羞澀,錦墨還記得那日的情景,威武的朝堂上,目光所及只有一人。

  這樣的氣勢,這樣的英武,天下最最無尚的男子,讓下面畏縮的人們都模糊了面貌。還有誰比他更好呢?為什麼,這樣好的男子,卻是姐姐的呢?再不甘心,自己也依然要嫁給別人,因為那是不屬於自己的東西。怎料姐姐選出的佳婿竟是那樣的猥瑣,口口聲聲不過是為了幾千戶,難道屈辱的自己下半生仍要與屈辱相伴麼?想到這裡錦墨還是笑了,淚光瀅瀅,神色落寞。若是說到洗刷身上的恥辱,還有什麼會比權力更好,更快,當自己能夠站在最高峰的時候,誰還會議論出身遭遇,就像姐姐,她也不是完璧,可是誰又能懷疑高高在上的皇後。

  錦墨深深看著身邊的男子,喝醉了也罷,被自己做了手腳也罷,終還是為自己撐起一片依靠。

  她輕輕撫摸著他的臉頰,心中有些難過。這樣,就是與姐姐為敵了。不過,這世間,誰又懂誰的掙扎。一杯清茶,光當摔落地上。劉恆怒氣沖沖盯著面前瘦弱的女子。那是他妻子的表妹,也是他最不該碰的女人。

  他聲音低啞:“朕在問你一次,昨夜朕為何留在這裡?”雖然有些迷離,但是劉恆分明記得自己曾經是要起身出門的。錦墨跪倒在地,瑟瑟發抖。原來自己還是沒有抓住聖上的心。是的,即使酒醉,即使一夜恩夕,聖上心中仍是只想著姐姐一人。“奴婢該死,奴婢該死。“一聲聲,傷透了錦墨的心。只不過是愛慕罷了,卻是這樣的羞辱,寵愛呢,幾個時辰前的癡愛纏綿的良人怎麼不見了。劉恆蹙著眉頭,心卻開始悔恨,漪房性子剛烈,必然無法忍受這般,她對自己的信任是一生相換,可是誰知酒後自己竟能如此放縱。他有些懊惱,懊惱自己昨日不該踏進錦辰宮。

  劉恆壓低了身子,猶帶著一絲宿醉,目光狠怒說道:“今日之事,不記檔,也不許你告訴皇後,否則……”再癡傻的人也能聽出其中的威脅,錦墨抬頭淒然一笑。這就是自己癡心愛戀的結果,即便真的留下了他,也不過是翻臉無常。劉恆見她只知道哭泣,怒氣略消,穿戴好衣冠,緘默尋找著東西。那是漪房最近送給自己的繡袋,裡面還有三個孩子的發絲。劉恆還記得那日她送時盈盈笑著,說:“聖上最近繁忙,總見不著面兒,臣妾做了這個,讓聖上隨身帶著,才能時時刻刻想起我們娘幾個。”那裡有沒有漪房的青絲劉恆不知道,但是他相信,必是有的。他的皇後最喜歡將心藏起來,讓他來猜。翻開了錦衾,扔落了繡枕,摸索遍了全身,也不見那個紫色的繡袋。“朕問你,你可看見朕身上的繡袋?”劉恆回首,狠狠的問道。錦墨被這樣的語氣嚇得一驚,若是在高後身旁,這便又是一次無名教訓,恍惚之間,她咽下了看見兩個字,那繡袋她是知道的,是近來姐姐手上的活計。她還記得姐姐繡罷端看時恬笑的模樣。

  為什麼,為什麼自己還低不過一個繡袋。她咬緊了唇,倔強的抬起頭,眼淚在眼圈裡晃了又晃:“奴婢沒看見,也不知道在哪裡。”

  劉恆懊惱回手,生生將床榻布幔撕下。他沉下臉:“今日朕不罰你,但是你要把一切都忘得干干淨淨,來人……”

  一聲高呼,外面的宮娥已經小步跑了進來。“起駕,凌霄殿。”劉恆冷冷的道。那宮娥有些不知所措,現在才寅時,這樣早就離宮麼?錦墨跪在地上,仰著頭,看著這個男子。指尖微微顫抖,接下來身子也開始顫抖。

  正要拂袖離去,錦墨突然上前將劉恆的去路攔截:“啟稟聖上,您不能走!:”

  劉恆眉頭擰作一團,他沒想過這個嬌弱的女子還會有膽量攔截自己。“為何?”怒氣十足的聲音,讓旁邊的宮娥和內侍也慌亂跪了下去。錦墨緩緩起身,眼淚也開始滴落,委屈,難過,愧疚,猶豫,掙扎,每略過一個,她就咬緊唇角更深。說罷,還能留住他,即便不光彩,卻不會成為後宮和天下人的笑柄。一夜換來冷言相對,就是再堅強的女子又能如何?她噙住一絲笑容站在劉恆面前,目光也有著劉恆詫異的溫暖:“聖上不能走,若是走了,姐姐該傷心了。”劉恆一震,有些狐疑:“你再說一遍!為什麼?”“姐姐讓我在這裡侍奉聖上,為的是為皇家多多繁衍子嗣,也可以與姐姐一起相伴皇家宮苑!”錦墨咬緊牙,將謊話說的圓滿。曾經,姐妹相依,曾經,各自蒙難,曾經……太多的曾經,如今也該結束了。再至親的姐妹也會有分飛的時候,就讓咱們彼此相望罷!劉恆許久沒有接話,他不信,他不信皇後會將自己推給妹妹,十一年的感情,一路風雨相伴,她絕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朕憑什麼信你?”劉恆堅定了想法,冷冷對著錦墨說。“聖上只要想兩點就好,一來,姐姐事事以奴婢為重,幾次想為奴婢尋找天下最好的夫婿,只是這世上,哪個男子還能比聖上更尊貴?二來,今日姐姐早早離席,為的也是成全奴婢和聖上!”錦墨肯定的回答顯然已經晃動了劉恆的堅定。皇後為表妹盡心竭力的事宮內宮外誰不知道呢,難道這次會是例外麼?劉恆雙目泛赤,即便是親妹妹也不該如此,錦墨究竟是誰?難道竇漪房你就這麼捨得了朕?

  再不想停留,冷冷的留下一句話:“就算一切都是真的,朕也不會再來錦晨宮,你就在這兒自生自滅罷!”拂袖離去時,錦墨癱軟在地。終於做了,卻依然沒能挽留住他。這樣一來,自己可真是兩頭盡失了。是啊,兩頭盡失,姐姐依然不肯原諒自己,聖上也再未踏進錦晨宮半步。

  自生自滅,冰冷的詞語總是回蕩在淒冷的錦晨宮,也撞碎了錦墨殘留的希望。

  孩子是無意中發現的,沒有將養的湯藥,也沒有該有體貼膳食。一句自生自滅,將錦晨宮打入不復返的地獄。宮人本來就不多,索性就都遣散了吧,省些吃食,留給自己。用度越來越少,少了皇後的庇佑,連內務司也開始肆意踩踏。既然腆著肚子也無法去爭去搶,就這樣算了吧。孩子還要麼?六個月來錦墨一直在想。不被皇上和皇後承認的孩子生下來會是怎樣的結局?會被扼死麼?還是被溺殺?

  也許不會,因為這是皇帝的骨肉,再低賤,也是有著皇室血統。可是自己呢,一定會死,私通守衛,穢亂宮闈,隨便一個借口就可以讓自己死的悄無聲息。

  生死之間,誰還會明智取捨?輕輕撫摸著鼓鼓的肚子,那裡有著撲通撲通的動靜,是他和自己的孩子。錦墨閉上眼,回想著那昏黃宮燈下,酣然的他。也許是像他的,或者還有些像自己。孩子,多漂亮的一個孩子,若是能夠活下來,也該和武兒一樣被寵溺著。他也是王子阿,他也是聖上的子嗣。而如今,卻必須要想,該如何以他的消失來結束這一場冰冷的對決。長歎一聲,錦墨摸索著起身,叫來鴆兒,挑選一匹素錦。白色的素錦最好,因為白色是干淨的。不干淨的事就由干淨的錦來結束吧,至少結果還算干淨。

1:《詩經》鄭風中的《子衿》,意思是愛人不見,女子思念他的意思。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是從這裡演變而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9:09

淚血

  錦墨的痛呼蓋過了喧嘩,也讓隨侍的宮娥們慌亂了手腳。招呼御醫,為了錦墨,也為了下面血流成河的審食其。如果此刻有人議論說錦墨肚子裡的孩子未來堪憂的話,我想倒也符合此時的情境。畢竟因為面前這種血肉淋淋的場面,似乎也預測著不好的兆頭。我強壓見到血時的胃中洶湧的酸意,側目看著劉恆。他凜起的面孔下有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我幾乎以為那是一種贊許,一種快慰,還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宮娥召喚車輦很快到來,攙扶著痛不欲生的錦墨等上車輦,她仍是望向這裡端坐的二人。我想她是有些期冀的,期冀著如同我生嫖兒時,劉恆破門而入的情意。只可惜,這次不同,她不是我,而眼前的事更是無比的重要。劉恆沒有動,甚至連眸子都沒有抬一下,他只盯著躺在血泊裡的審食其說道:“把劉長帶到凌霄殿!”我起身,想要告退,卻被劉恆挽住了:“皇後難道不與朕來麼?”他的眸子帶著逼迫,笑著,卻讓人寒意陡升。這事是因我而起,我確實該去。

  我笑著,輕輕將手遞過。攜手,再一次攜手。天下既然是我們二人的,為何不能再次攜手?錦墨的車輦晃悠悠啟動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碧澈如洗的天際下,一紅一黑翩然相攜,一同踏上盤龍車輦。我看著她蒼白的小臉,有著紛亂的情緒蕩漾於胸。錦墨,我不可能一輩子都讓你。即使你是我的妹妹。劉長被綁了,跟在後面的車上。他直昂的頭狂傲到不可一世。也許對他來說這並沒有什麼,畢竟殺的不過是呂後寵信的佞臣罷了,只是我還是無法明了,劉恆為什麼那麼縱容他,只因為是同父兄弟麼?一想到劉恆,我才回憶起手還與他相攜,溫熱的感覺比左手要舒服。低頭垂眸,滿眼都是錦繡龍紋,密密麻麻之中,我的手與他相握。也許我們已經明白了此時相依的重要,畢竟此次造反,反的是我們兩個人。反了皇後矛頭直指皇帝,反了皇帝,皇後如覆巢之卵,再無完整。一箭雙雕之下,把我們也緊緊聯系到一起。凌霄殿上,劉長不跪。我與劉恆端並肩端坐在寶座上,各自帶著心思。有人說劉長是有些癡傻的,我還不信,如今看得他的模樣確實如此。他其實已經為劉恆立了大功,卻這樣居功自傲。如此一來,怕是活不長久了。“大哥,難道我錯了麼,那老匹夫分明就該死!”劉長倨傲的站立,魁梧的身體實在不像是這個年紀該有的壯碩。我低頭,有些笑意,能管皇帝叫大哥,看來確實不太聰明。“錯了,你做對了,卻不該在這個時候。”劉恆輕笑,寵溺的神情似一個真正的兄長,他斜撐著身體依在龍案上。劉長似乎有些摸不到劉恆的意思,兀自的撓撓頭,一張冠玉的面龐漲個緋紅。“只是當年那老匹夫不光害了我母親,他也陷害過大哥的。”劉恆仍保持淡淡笑著,道:“那又如何,如今這樣一來,朕該怎麼和老臣交待呢?”

  劉長有些語塞,其實這樣根本是更好和老臣交待,劉恆在欺負老實人。我睨了一眼身邊的他,心底有些發涼。劉長今天所作所為應該是他縱容的,劉興居造反,拿我做筏子,說我毒殺劉氏子孫,實屬呂氏余孽。今日劉恆就讓天下人看看,在宴席上錘死呂後情人審食其的劉長,他將會從輕發落。

  用一條人命,一個從輕發落來劃清和呂氏的界限果然高段。只是這其中可有對我的包庇?在不久前我還篤定他也是不捨得我的,現在我卻不敢那麼肯定了,因為他也可能是為了錦墨和自己。

  到底,他的心究竟是怎樣,我揣摩不到。頭痛欲裂的我,只能看著他一步步縱容下去。

  “啟稟聖上……”走進來通稟的是門外隨侍的內侍,他欲言又止的觀測我的神情,張開的嘴又迅速閉上,急喘著。這樣重大的時刻,還有什麼事能讓他們如此慌張?“說吧!”劉恆揉著額角,疲累不堪。那內侍瞄了瞄我的方向,小聲說道:“慎夫人,難產,性命堪憂。”劉恆將手放下,定定看著下面跪倒的人,頓了頓說道:“下去!”我別開臉,盯著座前擺飾的香爐,這樣讓自己可以沉靜心神,錦墨就是再危險也要等等,眼前的事才是至關重要的。“那朕問你,放你回淮南好麼?”劉恆斟酌許久才說出心底的答案。這樣的處理方法根本無法從老臣們那通過。我微微咳嗽,說道:“只是如此,怕是不能服眾吧!”劉長在下也是一副不以為然,大聲說道:“大哥不必為難,我一人做事一人當,若是有什麼責難也有我一人來背。我沒後悔錘死那個老匹夫,只是現在想起有些不過癮,應該再多來幾下才好。”

  他越說越來勁,劉恆也越聽神情越怪異。殿門外又有人高聲奏報:“啟稟聖上!”劉恆面色變了又變,高聲喝道:“說”那人聽罷聲音顫抖著說:“慎夫人瀕危,口口聲聲喊著聖上,懇求聖上看在肚子裡的孩子面上,好歹也過去看一眼。”劉恆猛站起身,旋即又緩緩坐下。我冷冷掃視他的表情,他也回頭看我。

  輕忽一笑,他有些悲涼。我怔怔看著他,心卻開始冰冷。錦墨,你真這麼想見他麼?我強抑制住心中的駭痛,直視劉恆,接著說道:“若是不想老臣反對,聖上也該免了淮南王的王位。”劉恆逼近我,凝視我的雙眼:“你說,朕是去還是不去呢?”我望著他似笑非笑的面龐,幽幽說道:“甚至聖上不能讓淮南王家眷隨行。”

  劉恆扳起我的下顎,迫使我迎上他狂熱地目光:“說阿,皇後說朕到底該不該去呢?”

  我的額頭已經滲出冷汗,哽咽下所有挽留的詞語,硬硬的說:“這樣一來劉興居就沒有借口,老臣們也能平服。“劉恆看著我愈加蒼白的面孔,拍案失聲大笑:“好皇後,既然謀劃如此周全,那朕就把這裡交給你!”他揚手拂袖,黑色的朝服晃著我的雙眸。他一手畫下的朝堂是天子的朝堂,而天子的凌霄殿內卻容不下他的憤怒。我緊閉上雙眼,用指甲狠狠剜住掌心。劉恆匆匆步下寶座,殿門前回首,冷得沒有一絲溫度。他還在等什麼,在等我挽留麼。

  我高高在上坐著,看著他的冷,將淚鎖在雙眸。朱紅色的殿門,開了又合,也將他絕然的身影關在我的視線之外。許久,許久之後,我挺著僅剩的一口氣說道:“削去淮南王王位,押送回淮南國,親眷准許同行。另將此事張榜公告,通知各位朝臣,去為劉長送行。”說罷,我頹坐在寶座上。目光也慢慢黯淡下去。贏了天下如何,我還是又輸了他,到底誰才是我心中最為重要的東西?也許世間本就沒有圓滿,取捨再難,也要選其一。我會選誰?誰又該是我所選?劉長一聲讓我一震:“皇後的手腕如此凌厲,為何連大哥都留不住?”我看著他,蔑視笑道:“你又知道多少?”他張狂的笑:“不必知道多少,只不過我知道於女子來說,夫君才是真正的天下。所以你沒贏,從來都沒贏。”眼前有些虛浮旋轉,這才發現,我已經被冷汗濕透了全身。為什麼,我的臉龐會有濕意,抬手去擦拭,也讓靈犀低呼。紅紅的血,從被剜掌心蜿蜒流淌,與淚融合,也讓我變得少了些強硬。夫君?天下?突然我猛的起身,向殿外快步跑去。恍惚間有人上前來攙扶我,被我揮倒,有人來勸阻我,被我喝退。手足無措的靈犀和眾人只能尾隨在身後,跟我一路飛奔。劉恆,我沒贏,我輸了你就輸了一切。他蒼涼的眼神還在晃在我的心底,讓我徹骨的寒冷。究竟是在哪裡,我們把對方弄丟了?天開始涼了,而比這更涼的是我的心。我強頂著這口氣,飛快地跑著。我要說出來,死就死了罷,失去了他我又能比死好上多少呢?這一生,死也罷,活也罷,我再不願意沉淪地獄了。腳下的繡鞋被石子咯破,頭上的發釵因慌亂而飛落,我都不在乎,我只要去告訴他,告訴他我這麼久來的痛苦,即便他再恨也好再傷心也好,我都不想再失去他。過了未央宮我就可以到錦晨宮了,我甚至已經能看到錦晨宮飛揚的殿角。

  一身白衣將我攔截,不容分說,他將我一把扯住。看清了眼前的長君,我張手就是一摑,狠狠的,清脆見響。飄揚的紅衣,逶迤的長裙,翩然的白色長袍夾雜著,站在這裡帶著詭異。

  血從他的嘴角慢慢流下,也染紅了他邪佞的嘴唇。我掙扎著,因為長久以來壓抑的絕望而變得癲狂。撕扯他似雪的白衣,扇摑掉他同情的眼神,牙齒咬在他的身上的力道沒有省下一分,只要他肯放開我,就能逃脫我難以抵擋的瘋魔。攬住我肩膀的手顫抖著,卻一點點勒緊,再勒緊。困在眼中的淚終於還是濺落,再顧不得素日的風華儀態,再顧不得母儀天下的尊貴,我哭得淒惶心碎,滿心滿腹都是痛。我已經不能自已,一切一切我已經失去,如今再說也不過是枉然。我蜷縮在他的懷中,急急切切的說著,我不能失去你,我不能失去你。含糊不清的話又不知道他能聽清多少。那是我浸透了淚水的告白,哀哀的說個斷斷續續,卻是給了不相干的人。

  心如刀割的滋味誰還會比我來得更重?長君低低的歎息,將我摟在懷中,那溫暖讓我有些難言的酸楚,依靠了就再不捨得離開。

  孤獨的恐懼我一生不想再觸碰,我再堅強也不過是個委曲求全的女子。一生,我不過只想用一生換取一個知心人而已,所以再不肯放棄。誓言都已錯過,背叛再也難避免,至少我還可以對他坦誠,哪怕坦誠之後我將死在他的恨意之下。慘然的笑容下,我想將我一顆心捧上,隨他如何踐踏,我都甘願。帶著悲憫看著我的他淡淡問:“你什麼都准備好了麼?”我有些木然,凝結在睫上的淚還來不及滾落,聞聲後只能呆呆的看著他。

  這溫潤的神情,像極了那個人,微微的笑,眸子也是溫暖。原來他已經看透了,看透了一切,我的慌張,我的恐懼,我的迫不及待,我的失魂落魄。

  他更看透了將來。只是他全無反應,只是笑著,帶著唇邊那一絲殘留的血跡,詰問我,是否真的什麼都放下。

  我不語,將身體靠在他的胸前。愣愣的。慢慢的,身體也冷了,哽咽的聲音也開始變小。氣息平穩到連我自己都有些錯覺,似乎剛剛的我不曾做出那樣癲狂的舉動。

  靜了,一切都靜了。手指微微顫抖,沒了力氣。腳下也軟綿綿的踩空,身體跟著來回晃動。輕輕的,我說了一句:“扶我回去吧,我好累。”他流轉的長眸,挑著一絲了然的笑,攬過我的雙肩。未央宮,我還是只能回未央宮。即便再累,也只能如此。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9:21

太子

  悠然轉醒,我是在長君懷中。他和衣坐在長榻一動不動,而我俯在他的雙腿上,哭了又睡,睡醒又哭。漫漫長夢,回憶了平生,卻不過只是個把時辰。再難過也只有這麼久。他輕輕拂過我的亂發,等待我把眼前的一切看清楚。猛地,我推開了他。冷笑著起身,他不過是個交換來的東西,憑什麼看見我最悲慘的時刻。我低頭,努力平復悸動,幾乎,幾乎在醒來時以為他就是惠帝,在他最最溫柔的時候。惡心浮現心頭,只用力迸出一個字:“滾!”長君拂了拂袖,一身長衣已經折皺不堪。他翹去嘴角:“若是還沒痛快,盡管來找我,弟弟隨時恭候。”我別過頭,將他忽視。靈犀站在遠處,垂首看著自己的腳尖,仿佛不曾注意到這裡的動靜。

  長君走到我的身旁,目光灼灼的凝視我,眼底帶著掩飾不住的憐惜,嘴上卻笑著說:“弟弟打賭,姐姐用不了多久還會招我進宮的。”我昂起頭迫視著逼近的他:“那又如何?你不過是個無賴罷了,若是本宮不想了,你便再不是竇長君!”他肆無忌憚的看著我,笑了又笑,那笑帶著張狂:“我若不是竇長君了,姐姐還是竇皇後麼?”

  我有些氣滯,僵立半晌。他說的對,我放不下,我不會破釜沉舟。連劉恆都不能讓我放棄生死,我不會為了他一介草蟲毀掉我的一切。我緩緩,吁出一口氣,道:“明日你另尋個房子和少君搬出陳平府邸。”

  如今之際我已經不能讓長君再接觸陳平,陳平對我的身分已經有所懷疑,若是他再與他人聯手,我將性命堪憂。竇長君這個人還是不能全部相信,唯一之計就是將他們全都搬出陳平府邸,斷絕他們的聯系,然後再與陳平周旋。我疲累的闔上眼睛:“記得去錦晨宮問候一聲”那邊還有劉恆陪伴,若是長君不去,他也會有所懷疑。長君見我已經倚在榻上,默然離去。靈犀上前,輕輕說著:“慎夫人生了。”目光閃躲之余我已經猜到了,生的是個皇子。

  我慘然一笑:“如此一來,本宮更是艱難了。”牽上啟兒和館陶,我在第三日去錦晨宮探望。選擇在這天也是想避過在錦晨宮等待的劉恆。我不想在這裡看見他。長長的布幔下,錦墨蒼白著臉虛弱的笑著:“姐姐,你終於肯見我了。”

  我默默坐在她的床邊,一時間心念百轉,五味雜陳。如今她也做了母親,再不是那個不懂事的女孩子了。生也生了,恨也恨過了,既然能順利來到這個世上說明這個孩子還是有福氣的,也許這就是天意,我不能違背。虛軟的笑著:“別這麼說,早就想來,只是有些事情耽擱了。孩子在哪裡?也讓我們看看。”我回頭尋視著。頻繁進出的宮娥,明黃似金的鋪陳擺設,這裡已經不是幾個月前寒涼的錦晨宮了。

  遙遙的有一個奶娘將孩子抱過來,錦墨掙扎著起床,產後的她甚是虛弱,連動上幾動都是吁吁帶喘。她小心翼翼的將孩子的襁褓打開,微微斜了給我看。只一眼,我心咯登一下,這孩子為何這般模樣?我生育過三個孩子,也看過幾個常見的卻都不似錦墨孩子如此,有些青紫的小臉伴隨著斷斷續續貓叫似的哭聲,氣息微弱到不仔細觀測根本無法辨別是否還有。我蹙緊眉頭,看著眼前錦墨憐愛的撫弄孩子,心中有些不好的感應。也許這孩子會早夭罷。我深深地看著她,小心詢問著:“太醫可說過孩子身體如何?”錦墨仍沉浸在喜悅中,兀自親吻著孩子答道:“御醫說,孩子有些早產,不過一切還算不錯。”

  臉色沉郁的我並沒有引起錦墨的懷疑,她只是將孩子斜抱著給啟兒看:“看看,這是弟弟呢!啟兒喜歡麼?”館陶笑著,在背後拉了拉啟兒的袖口。那動作不小,錦墨正看無法察覺,我確看的清楚,正想張口阻攔,卻聽到啟兒說道:“不喜歡,我恨他,巴不得他早點死”我冷冷的開口:“胡說,啟兒,你過來!”這樣嚴厲是我很少有的,啟兒委屈卻仍死死盯著那襁褓中的孩子,那種憤恨的眼神,跟根本不該是從一個十歲孩子眼睛發出。館陶有些洋洋得意,看著錦墨慢慢的低下了頭。

  我揚手給啟兒一掌,敦實的小臉立刻飛起五個指印。“帝王之道,仁厚為先,怎麼這樣詛咒弟弟?”我扳起面孔,斥責道。館陶過來站在弟弟面前說道:“母後不該打弟弟,弟弟又沒有說錯。”我還有些惱怒,站起身來。錦墨見我真的動怒了,卑微的笑著:“姐姐也不必動怒,他們都還是孩子。”我歎口氣:“如果說在以往本宮不會生氣,只是你是他們的姨娘,而這孩子又是他們的弟弟。”

  錦墨有些尷尬,為我加重的語氣。訕訕的笑了笑:“都是妹妹不好,無論什麼都是妹妹應該承受的。”啟兒輕輕哼了一聲。我和錦墨都呆愣住。原來不知不覺間,大人之間的紛雜已經影響到了孩子,啟兒年幼卻已經知道厭惡,只是啟兒的仇恨從何時開始,從何處而來我們甚至無法追究。 再坐下去也是無味,當傷痕裂到無法彌合時一切都不能再如從前了。錦晨宮遠遠的被我們甩在身後,我摩挲著啟兒的臉頰:“還痛麼?”啟兒傲硬的回答:“不痛!”我低頭笑了笑,館陶在旁睨著我的眼色說:“就看不慣她總是可憐的樣子,有了她父皇都不過來看我們了。”我盯著前方說道:“嫖兒啟兒你們記住,忍字是可以寫很久的。不能忍之人,坐不了天下。”

  館陶兩個明亮的眸子轉了轉,低頭不語。而啟兒卻一躍而起說道:“憑什麼要忍她,她不過是個夫人罷了。”我靠近他的小臉:“不僅是夫人,她更是你們的姨娘,她還是母後的妹妹,最重要的是她還是你們父皇的寵妃。”啟兒有些悻悻的,用力坐在凳子上,不再理會我的話。館陶則趴伏在我的胸前:“母後不要難過,你還有我們呢!”我彎起一絲笑意,似乎在問自己:“本宮難過了麼?”兩年的時間可以做很多事情,例如我和錦墨已經恢復到往日的親暱。例如我和劉恆也算是相敬如賓。錦墨的寵愛在生下劉揖後達到鼎盛。我有的東西她都擁有,除了我頭頂的十二支金釵的鳳冠。

  我想劉恆還是有些喜歡錦墨的,畢竟太過的強硬的我已經坐穩了朝堂,再沒有了那些嬌弱婉柔,而麾下的百位臣官是用陳平的血換來的。陳平是我第一個希望消失的人,放還的陳夫人還是和他說了皇後肖似死去的蓮夫人,也讓他每日苦心搜集揭發我的證據。既然我已經通過長君知道他的一舉一動,那麼我就更不能讓他存活於世。死人是最好的保證,他再也不會將此事流傳。過程是簡單的,一封告密信由我轉交劉恆,上面寫著陳平與劉興居劉章當年的信件內容,陳平本想兩面投機,無論誰上他都是穩坐相位,如今敗也敗在這裡,往日的用心變成他勒死自己的繩索,劉恆微笑的眼神也證明了,他也是想除去陳平的。周勃是被他借袁盎彈劾下台的,身為周勃兒媳婦的容殿公主已經跟太後哭訴了幾次。太後大怒,卻一直隱忍。國不穩,不能換相。如今有了這個當借口當然是最好不過。陳平的死悄無聲息,和他生前的榮耀有著讓人深思的比照。權利就是這樣的東西,它可以送你扶搖直上青天,也可以讓你墜入不復之地。

  借由此事,長君已經在朝堂上站穩了腳跟,我不知道老臣子們面對這樣一個神似惠帝的人有什麼想法,那已經不重要了,因為老臣子已經所剩無幾了。正因為老臣慢慢離開朝堂,廢立太子的議論也日囂塵上。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奏稟時,我正在錦墨那裡為劉揖過生辰。粉嫩的孩子雖不康健卻也讓錦墨笑的開顏。有時我甚至有些錯覺,也許這只是錦墨偶然做錯的一件事,過了,她還是我的妹妹。當然那是在我聽到稟告以前。稟告的人還在那跪著,我卻低頭笑著,輕輕掐著他的小臉說道:“這樣招人喜歡,就讓太子哥哥把太子之位讓給你坐吧。”揖兒咯咯笑著,點頭答應。錦墨倉惶看著我,神情猶疑不定。“姐姐,不要聽那些人混唚,不過是拿我們姐妹作筏子,誰知道又要想什麼歪主意!”錦墨隨後的解釋說的肅意,坦坦如誓言般說的懇切。我已經累了。不想再去猜度她的心思,她說沒有,就當不曾罷,也能讓我過的順意些。

  “說什麼呢,何必如此,妹妹也說是小人了,我們不必理會。”我淡淡笑著,招呼來啟兒。如今他已經要高過我了,眉目之間有著劉恆當年的影子。我逆著光,慈藹的笑著。

  館陶大了,也要出嫁了。那陳家的孩子我也是看過的,雖有些懦弱卻很文雅,這樣也好,以館陶的性子,換一個人未必能和美相處。兩個月後,她也要離開我和她的弟弟們了。

  有點捨不得。當年我進宮的時候就這麼大,如今,我這麼大的女兒又要出宮了。“帶弟弟出去玩會兒吧!小心點兒”我囑咐啟兒。春暖花開的時節,連人都開始懶惰了,坐在上林苑中和錦墨喝茶閒坐,又是難得的愜意。

  “怎麼,那個尹姬還鬧麼?”揮退了通稟的人,我問錦墨。如今後宮,我很少管事,只為圖個清靜,或許我更在意朝堂,後宮之中原本就伶仃的妃嬪們也不過是小小的螻蟻,再怎樣折騰也惹不到我的回眸。錦墨笑了笑,兩年來的富貴生活讓她也有些豐盈,昔日瘦小的身體如今也變得姿態動人。

  “她寫的信被妹妹攔下了。”錦墨抿了一口茶,咽了才說。我笑著,看著初春的杏花,這一派繁花飛舞實在不適合說這些。不過那個尹姬身在北宮還不安分也確實該死:“說什麼?”“她說,北宮陰冷潮濕,懇請聖上看在往日情面放還回家。”錦墨含笑,如同說著天下最好笑的笑話。放還?有了陳夫人作例子她也敢要求放還?果然好笑。“既然她想效仿陳夫人被放還,就讓她也效仿陳夫人病危吧。”錦墨恭順的點頭,輕輕地,誠心誠意地:“是,這事兒就交給妹妹辦吧。”

  我點點頭,錦墨現在也變得開始主動了。我很滿意。隨行的人群有些切切,慢慢的變成慌亂,隨後揖兒的奶娘蹬蹬幾步跑了過來,急喘著,吹散了剛剛的飄舞杏花,帶涼了剛剛溫暖的心。“娘娘,揖兒落水了。”她岔著聲音,喊叫道。我和錦墨同時起身。六年前,也是這個時候。劉熙落水讓我瀕臨被廢危難。如今,世事輪轉,又是誰該動手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9:33

禍起

  我搶在錦墨行動之前拍桌而起,“你是怎麼照顧梁王殿下的,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那奶娘畏縮的抖動了一下,“不是奴婢,是太子,是太子他……”錦墨聞言,猛的起身:“太子怎麼了?”我心一驚,卻仍穩下心神,輕柔了聲音慢慢的說:“你說就是,太子他怎麼了?”

  “太子將梁王推下上液池!”那奶娘知道事情不妙,說完便將頭埋在雙手間顫抖著,再也不敢直立。身體一震,頓坐在長椅上。這時候我才知道,麻煩大了。很快,我們在上液池邊找到了慌亂的人群。進進出出的御醫宮娥,和一旁兀自站立的啟兒。他呆呆的,只是盯著倒在草地上的劉揖。他不是在自責,因為眼睛中仍有著可以分辨的恨意。太子,我的兒子,此時更是有如深海夜叉,狠狠的,只想奪去那孩子的性命。

  錦墨嚎啕大哭,趴伏下身子,將孩子抱起。水淋淋的劉揖嗆嗆出聲,卻仍不能將近乎瘋癲的錦墨阻止。她抖動著身軀,淚水濕滿全臉,發髻也散亂開來,甚至,忘記了該有的端儀。

  錦墨陡然起身,拼盡全力,爬到我的腳下,狠命磕頭,哭聲更是讓人心底發涼:“姐姐,妹妹知道錯了,千錯萬錯,都是在我一人,我不該奪了聖上的寵愛,我更不該有異心,就是死你也讓我一人承擔吧,不要對我的孩子下手,他,他,他身體虛弱,即便是活下來也礙不到啟兒半分的。”

  我怔怔的看著她半晌,身邊宮娥們的漸起的切切聲讓我立眉環顧。就是這樣了,她已經軟弱如此,我再不能說出其它。還能說什麼呢,她已經全都說完了阿!將神色凜起,甩開她拽著裙子的雙手,幽幽一笑:“妹妹說的哪裡話來,剛剛我們不還是姐妹情深麼,現在一個孩子間的玩笑就將妹妹嚇得如此麼?“錦墨又跪爬了幾步,掩面哽噎道:“玩笑也罷,無意也罷,這些話是妹妹早就想說的,妹妹命賤,此生也不過就是富貴頂級了再不敢妄想其他……“她陡然抬起淚眸直勾勾的看著地上的劉揖,”揖兒體弱,能活下來也是靠姐姐的照顧容他,今日妹妹只想把望日的事都說清楚,求姐姐饒了妹妹吧。“她一聲聲都是認錯,一句句都是悔改,只是我心已經冰冷,再做不出往日和善的模樣。

  我俯下身將揖兒抱在懷中,輕輕將臉頰貼在錦墨的,詭笑的聲音帶著威脅,“若是你還想活命,就把揖兒帶走好好醫治!“她聽罷,似被人猛抽了一鞭,面孔也跟著抽搐起來,悲泣著顫抖,話也說不出來。

  我起身,將孩子交給御醫,囑咐要好好診治後,又環視眾人:“今日之事,不過是孩子們之間的玩耍,本宮聽不得其他,若是有人再嚼舌根子,就自求保命吧!“說罷我甚至不肯再看地上趴俯的錦墨,轉身就走。她這樣苦苦懇求的一番話已經將我推到危機邊緣,不管是不是有意,我都是無法不介意的。啟兒這次所作所為雖算不得皇家丑聞,但是如果傳出去會將太子名聲毀於一旦,如果想要廢立太子的臣子悉知此事的話,怕是手中更加多上一條扼殺幼弟的罪名。原本我可以處死在場的全部宮人,但是我無法做到,血洗仍是我的禁忌,我可以用手段逼死陳平,卻不能連累無辜的十幾條人命。

  錦墨的悲泣聲仍未停止,我卻頭也不回的帶著啟兒登上車輦。現在究竟是又一個開始,還是上一個結束?輪回兜轉中,又掄到我該為太子保住皇位的時候了。

  當年呂後用一個商山四皓來結束紛爭,也是那一場紛爭,我的親人盡散,家園崩塌。如今我該怎麼辦呢,是否也要再去發動一場逼宮呢?思及至此,心口突然有一絲微微的顫,仿佛有些醒悟。隔世之後我接替了呂後,也接替了她曾經的苦難。風雨同爭的路上伉儷相伴,榮居漢宮時幾度廢立。原來我一直在一步步踏她的後塵。

  我默然垂手,將啟兒拉在身邊,一時間心中黯然。啟兒也會和惠帝一樣軟弱麼?他是不是也在尾隨我的腳步?也許,我該再緩些步子,畢竟我還要考慮到孩子。是夜,我見到了急沖沖闖進未央宮的劉恆。幼子被傷,他自是心疼,兩年來的親近,他忽視了錦墨面孔與我的不同。更將那裡當作了真正的家。我低頭,看著武兒練習寫字,面無表情,甚至不肯起身奉迎。再也沒有難過,再也沒有憤怒,更多的是大難臨頭時我對孩子的庇佑之心。

  “啟兒在哪裡?”他厲聲問道。我直立起身:“太子在太子宮中,聖上有事麼?”我語氣平和,甚至是有些敷衍。

  “你說呢,朕的好皇後?那個逆子做的好事情!”劉恆憤怒的目光是很少見的,此時卻為了錦墨的孩子。我低下頭,使個眼色給奶娘,將武兒抱走後,我慢慢走到他的跟前,輕聲笑著:“不過是孩子間的玩笑罷了!也值得聖上動這麼大的火麼?”劉恆凝視著我的臉:“若是玩笑,皇後為什麼要大家各自保命呢?”停頓一下,我眼波流轉,原來該說的不該說的全說了,錦墨的嘴還真是會挑東西阿!

  “不想被別人尋了間隙罷了,例如現在皇上不就是聽了間隙人說的話才這樣生氣的麼?”我笑著逼視他。好久沒這麼近的看著他了,雋秀的眼角眉間多添了些許滄桑,一道深深的紋也刻在了額頭。原來老的不止我一人,他也開始變老了。心一酸。淚幾乎滴落。以為不愛了,以為不在意了,原來不過是自己欺騙自己的謊言。以為放下了,以為忘記了,其實是得不到時自己安慰自己的強迫。搖曳的昏黃燈光下,他也看著我。不知道他在怒氣消散後,是否也能發現我的疲累。再壓抑不住內心的酸楚將手伸出,撫平他緊緊蹙起的眉頭。臣妾圖代王一生不再蹙眉。這一句話我還記得,他為什麼已經不能想起了。他下意識的躲避開,卻在抬頭時,猛然看見我的淚。晶瑩剔透,帶著十幾年的恩怨,默默地流落腮畔。這一生過去大半,我們仍在彼此折磨。劉恆僵住了動作,回望著我。不等我將抬起的手收回,他已將我拉入懷中。

  冰冷的唇再次相碰已經相隔兩年,帶著久違的熟悉,溫暖了我的心。唇齒之間的纏綿,有些急促,他仿佛是等待這一刻已經許久,將心中的思念迸發。他身上是這樣干淨,甚至沒有一絲錦晨宮的氣味。我深深的吸聞著,淚更加洶湧。他修長的手指拂過我臉頰,溫熱的擦拭著蜿蜒的淚,我閉起眼,全身浮升起的熱氣讓我不再寒冷。那唇從腮邊滑落到頸項,也成功地讓我氣息開始紊亂。胸口起伏著,有些難耐。劉恆低低笑了,將眼底的怒氣掃光。“你也是想我的。”有一個我字,已經將我打敗。不想再思索其他,喉間的呻吟已經頃刻而出。我慢慢睜開眼睛,笑望著他。皺緊的愁眉已是不見,又似當年那個許下真心的良人。還說什麼呢,再說一切都是無謂。

  我莞爾笑著,將手探入他的懷中,所觸摸之處,分明已經感覺到他的僵硬。

  他低吟出聲,緊咬了牙,將我打橫抱起,平放在寶座長榻上。我有些掙扎,寶座上直照的宮燈讓我有些羞澀。雖是十幾年的夫妻,我仍是不能習慣這般明亮。

  他低啞笑著,將我已經有些滑落的衣衫褪去。我施力抵擋,生怕身體已經老去不能再吸引他的流連。雙手被他制與頭頂,他閃爍的眸子裡,我是那般不安。劉恆緊緊攔起我的腰肢。一個用力,呻吟再起,我已不能再想太多。久違的溫暖我貪婪的享受,劉恆的肌膚灼熱,身體也有著我不能承受的沉重。雙手被他牢牢鉗制,我甚至無法去拂過他垂落眼前的一縷散發。就這樣放縱吧,我們不是帝後。不過是對尋常的男女,一對飽受了風霜的夫妻。

  劉恆馳騁在我身上,呼吸那般凝重,汗水□濕了鬢發,滴滴落落,撒在我的胸前。他的起伏牽動著我,使我弓起身來迎合,再不忌諱妖嬈,因為我也只是為他一人而已。陣陣戰栗的沖動讓我狠狠咬住他的肩頭,一聲悶哼,他變得更加用力。終於,目光迷亂下,如癡如狂的我們疲乏倒在榻上,帶著微微顫抖,呼吸也變得斷斷續續。我還記得他最後一句話:“漪房,我好想你!”清晨醒來,已是在內殿床榻之上,回首尋找,已經空涼了半邊。回憶昨夜仍有些熱氣浮現,笑著輕挽了發絲,清聲召喚靈犀。靈犀一進門就是笑掩著嘴,雙頰的緋紅想不看見也難。我狠狠瞪她一眼,卻撐不住笑意:“有什麼好笑的?”靈犀雙手合十道:“可喜歡死奴婢了,總算聖上和娘娘和好了,還不笑麼?今兒一早,聖上離去的時候還說呢,昨夜勞累了,叫我們別吵醒了娘娘”我臉微辣,扭到一旁,幽幽的說:“那又如何,不還是一早人就不見了?”

  靈犀搶步上來小聲說道:“不是的,娘娘不知道,聽前面的內侍說劉長反了。”

  劉長?那個有些癡愣的孩子?我瞇起雙眼,仔細想著事情的前前後後。劉長那年被我發回淮南國,一路上沒有遭什麼罪過。家眷也都跟隨回去,浩浩蕩蕩之下,更是像極了榮歸故裡。歸國後的他甚至做出了任何一任天子也不可能原諒的舉動,一臨朝稱制,否決了劉恆的皇權,二戒嚴清道,做足了天子威儀,三自行法律,他甚至將漢法全部廢除。現在看來,謀逆也不過是一個最終結果罷了。劉恆對他的寬大縱容我一直不能理解。直到現在我有些恍然。又是一次姑且殆之,劉恆用縱容除去了高祖的存世的最後一個兒子。如此下來,高祖遺留下來的的子嗣只劉恆一人。我沒有害怕的感覺,因為這是帝王該做的事情,只是今日劉長也效仿他人起兵,劉恆還能派誰應戰?上次的劉興居的造反,只因為劉恆的縱容,全部倒戈相向。不出幾日,劉興居死在自己將兵手下,如今這次還能再用什麼辦法逼死劉長。一時間我竟想不出人選。靈犀見我焦急遞過話兒說道:“聖上已經叫杜將軍去凌霄殿了。”

  我一怔,看著靈犀的面龐。不可能,已經廢置的杜戰不可能再次出山。他是劉恆的禁忌,也是我最不放心的人。靈犀低聲說道:“是慎夫人保薦的!”身子有些癱軟,手也有些無力。我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錦墨開始懂得買通朝臣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39:46

靈犀

  七十個人,四十輛車,劉長所謂的起兵帶著傻氣,卻也讓劉恆頭痛不已。

  劉恆繼位以來一直是施仁政德天下,可是幾次三番的起兵也讓他的殘害劉氏子孫的名聲多多少少有了些許的真實。杜戰和劉恆的談話一直持續到深夜。也是這晚,我開始計較起他到底會回未央宮還是錦晨宮。

  皆大歡喜的是,他哪都沒去,凌霄殿的內侍過來稟告時,我笑不出來。四處尋找了靈犀,她並不在,只得命令旁人傳見長君。深夜,仍是不眠,渾身僵直著,靠在長榻上。風襲布帷,隱隱瞄見疾行來的男子。嘴角不自覺的彎了一下,笑看著他。

  眼前晃動的一幅潔白,如同淡染畫中的仙人,好像因為這白連帶了身體也顯著靈氣。

  清絕的身影還是像惠帝,但是我卻把他當成長君。“今日之事,到底怎麼決定的?”等他來到近前,我斂起笑意,看著桀驁的眼睛,厲聲問道。

  “杜將軍明日十萬大軍兵發淮南國。”長君似笑非笑的答著,沒有下跪,他直接坐在我的身旁。

  “放肆!”我將袖子甩在他的身上。他低眉斂目,卻掩不住笑意:“的確放肆!是他自己和聖上要十萬兵馬的!”

  我抬眸看著他,長君是最會轉彎的人,他能將你的怒氣撫平,也能在談笑之間毀掉一個人的前程,他也開始忌恨杜戰了麼?半晌,我輕聲問道:“那,皇上怎麼說?”長君揚起眉笑著答:“姐姐是問皇上怎麼說杜戰,還是皇上批准沒批准?”

  我冷不防的抓住他的衣領,將他拽到眼前:“本宮警告你多少次了,你只是一個物件,是本宮用榮華買下來的東西,如果想玩花樣,輪不到你侍候!”隨手一放,他仍是笑著,目光變幻莫測。從不反駁是他的好處,一如這兩年來的表現,每每我警告他時,他只是笑,什麼都不說,卻能輕易讓我在事後悔恨自己的行為。“說!”我恨恨的喊道。長君用手拂拂領口的褶皺,低笑一聲道:“杜戰請兵十萬,聖上答應了。”

  答應了?為什麼?七十個人對十萬精兵?我不由的升起冷意。幽深的寢殿裡只有我們二人,我沉思,他妖冶。淡淡的燈影下,靜的森然,沉的窒人。我望著他詭異的笑,心中有些不好的感覺。

  劉恆應該是思慮周全的,比我想的要多的多。我嘗試著用他的想法來琢磨原委。給杜戰兵馬雖險卻好過再次有劉姓人造反,一再縱容後再派重兵壓境是臣民齊聲喝彩的境況。忍了太久,塗炭生靈也變得理所應當。民心也有殘忍的時候,這就是為什麼劉恆肯讓杜戰領兵十萬去打區區小國。

  他要的就是民心。劉恆是睿智的,只是他會不會和我一樣有些不安?渺渺的不安來自於何方,我仍不能尋查抓住。

  殿門被推開,是靈犀。倉惶的小臉,有著難掩的緊張。“下去吧!明日下了早朝過來!”我微微蹙眉,覺得頭痛欲裂,疲累的只想沉睡不醒。

  強撐起精神抬手招喚靈犀過來。“去哪裡了?”我瞇闔著眼睛。等著她的回答。顫顫的呼吸聲在我耳畔急促,我想忽略她的緊張,卻做不到。如今還有誰會把未央宮的尚書嚇成這樣的慌亂?我很想知道。靈犀良久以後才開口,“奴婢想出去見杜將軍。”我心有些松了下來,原來是為了此事。靈犀今年也有三十了吧,那杜戰也快四十的人了,原本一對佳偶卻總是勞燕分割,我也不忍心。只是現在這種劍拔弩張的情況下,我能讓靈犀去麼?我睜開眼睛,笑了笑:“這次路程不遠,也不會有太大的廝殺,你還是放下心吧!”

  靈犀一震,仿佛整個人都僵硬了,躬身賠著笑說:“娘娘見笑了!”我突然有些悲憫,對她。微亮的宮燈搖曳著,將她的身影拖長,瘦弱的身軀變得搖擺不定。

  已到今日,她仍是割捨不下,這份心思在我看來,看的清楚,心也跟著酸了起來。

  想了想,再次開口:“若是這次他回來了,本宮命他娶你,不娶就誅殺他們杜家九族!”

  這不是玩笑話,我再也不能困著靈犀在我身邊。雖不是好辦法,卻希望可以換得一個好結局。

  這是第三次,第三次我為她謀劃婚事。她莞爾一笑,少了前兩次的困窘:“是時候了,館陶今年也要出宮了。奴婢也老了,也該出去了。”當年她當成借口的孩子如今都大了,也要為人妻了,此時嫁人是最適合不過的。

  我看她有些暗自出神,淡淡笑著:“放心,定不會虧待了你。安平郡主下嫁功臣良將,長安城一大曠世美事,怎麼能寒酸的了呢?”靈犀笑了笑,心神飄忽的說:“娘娘,若是有人,本無心害您,卻一時糊塗,做錯了事,您可會饒恕?”往日總是恭順的臉,帶著難得的嚴肅,我沉吟。瞥見裙擺上若有若無的粘了一瓣粉紅。我拈起來,抿碎了。這種花是進貢的珍稀品種,全漢宮只有三株。全在一個地方。我抬起眼眸笑著看她:“你說呢?”如今的我已經不再是當年的蕭清漪,對她說的那個人我之所以忍讓是因為她還和我流淌一樣的血。我不癡傻,我也知道自保,但卻不意味著我會動手殺了自己的妹子。我不原諒,我也不會動手。用意不用言明,只等她自己領悟。靈犀幽黑的眸子中,失望之色流露無遺。原來她想讓我們和好是麼?還是她被人的求饒弄的心軟?劉恆既然已經與我和好,擔驚受怕的人也該是這個意思了。“娘娘睡吧,夜深了。”靈犀起身,將我攙扶著。我隨她慢行,扶了扶她的臂膀,“你是好意,只是有時候我做不到如此大度。尤其是現在!”

  錦墨收買朝臣的步伐讓我不得不防,此時的求饒也不過是哀兵之計。她在想什麼我都知道,只是我不想和她交鋒。靈犀長吁一聲,笑了笑:“是呢,奴婢也太沒用了些。”她眉目間的哀愁讓我有些感慨,忠心的她自然是希望我們姐妹能夠攜手的。

  我慢慢躺下,和地上的她聊著武兒的課業,聊著啟兒的莽撞,還聊著館陶的婆家。

  聊著聊著我有些困倦,更漏沙沙的響聲伴我入眠。彌蒙中,我仍聽到靈犀的長歎,也聽到她輾轉翻身的聲音。難關邁過去就好了,等杜戰回來,我就把你親手交給他。遠遠的離開這個地方吧,這裡不該是你長久待下去的地方。清晨醒來時,靈犀已經不在床下。執事的宮娥進來為我梳洗,我低聲問道:“靈犀呢?”

  那宮娥是靈犀一手調教的,將手中釵環放下,輕輕跪倒答道:“靈犀姐姐不舒服,怕讓娘娘晦氣,在後面躺著呢,讓奴婢來侍奉娘娘。”“哦,給本宮梳洗好了你就去照顧她,千萬記得今天一天也別讓她出屋子!”我吩咐道。

  如果靈犀去見杜戰,怕就亂了。那宮娥嗯的一聲答應了我才放下些心。靈犀阿靈犀,今天就委屈你了,等杜戰回來了,本宮定會兌現承諾。這次討伐我沒有送行,所有的一切也不過聽長君在事後跟我敘說。杜戰也老了,甚至頭上有了白發。長君說到這裡時,眼睛睨著我,笑著,將眉眼挑起:“只是姐姐是不老的,兩年過去了,什麼都沒變。”我嗤笑,有些不屑。討好的話我聽的太多,我只要聽真心話卻沒人敢講。

  “若是來生,我定要娶像你這樣的女人。”他難得的正經,卻說著不正經的話。

  揚手,將他的荒誕扇掉,也成功的截斷了他下面還沒說出的話。俊美的臉頰登時浮起紅痕。

  我詭異的笑著逼近他:“你很喜歡本宮打你是麼?”他從容的看著我,嘴角帶著邪佞:“是,再打我都可以看清楚你的心!”

  又是這樣的神情,又是這樣的熟悉,我恨恨的咬牙,卻拿他無可奈何。我還需要他,如果有一天我可以不用了,我發誓一定親手宰了他。一聲驅趕我將他放出我的視線。心仍是悸動著,不知為了什麼。杜戰也老了是麼?這麼多年來的架空讓他身心也開始疲憊麼?其實我不只一次在太子宮中看見過他,卻假裝不知避開。雄姿英發的他是被我逼老的。當年那個颯爽的杜將軍活活被我逼成了中年武夫。

  富貴也有了,名望也有了,孑然一身的他仍蕭索的回憶過往。他是天生的戰神,卻被我擱置閒放。只為一個不信任,他再沒有馳騁疆場的機會。少年勃發的他到老了,卻變得只會窩囊的教太子騎馬。我錯了,又害了一個人。此次出兵也好,算我虧欠他的一一補償。軍權,女人。再來,就沒有愧疚了。“娘娘!娘娘!……”嘶喊哭叫的是門外的宮娥,我,迎著光,帶著一絲荒亂的顫抖,“進來!”飛奔進來的宮娥撲通一聲摔在地上,也驚起了塵灰飛揚。靡麗金色的塵帶著重量向我壓過來。

  我扶住臥榻扶手飛橫的鳳頭,咬緊了牙厲聲問道:“說!到底怎麼了?”

  那宮娥顫著嗓子稟告:“靈犀姐姐,靈犀姐姐她……沒了!”我一驚,眼前莫名的黑暗,一個用力,生生將鳳頭擰下,喀嚓一聲,我的五根指甲也從根部劈斷。我默然頓坐在長榻上,顫抖著雙手,重重的喘著氣。靈犀。她陪伴我十四年,風波跌宕之時,她是最堅定站在我旁邊的人,沉也罷浮也罷,她都沒有離開過我。一顰一笑間她甚至超過了錦墨在我心中的地位。她沒有害過我,她沒有做錯過事,一路走來,她最知道我的心,往事浮現,沒有一處她不在。我,坐在這裡,哭得無聲無響。靈犀的笑,靈犀的的話語,全部都在黑暗當中與我相見。娘娘相信奴婢,連日來的情分勝過其他,別的奴婢都忘記了。奴婢不嫁,奴婢心裡只有娘娘和郡主。奴婢歡喜死了,娘娘和聖上可算是和好了。昨日的笑容仍在,今日她卻狠心撒手。好狠阿!撐不住,一口鮮血噴在敝屣裙上,我卻看不清它的顏色。踉蹌著站起,摸索著往前,一聲痛呼,我摔倒在長榻旁。眼睛,我的眼睛。眼前這樣的黑暗讓我有些恍惚。一疊聲的呼喊著靈犀,卻一口氣哽在喉間,劇烈的咳嗽起來。

  甩開了攙扶上來的手,我哭倒在地。靈犀,沒有了你,這世上我還能相信誰?誰還能讓我在黑暗中相信?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40:00

臨戰

  我默默坐在靈犀身邊,摩挲著,淡然安睡的臉。她靜靜的躺在粗木的床榻上,眉目平和,就在還有月余她就可以以安平郡主身份下嫁的時候。

  睡吧,太累了。這一生,我已經不能選擇自由,至少她還可以先我一步。

  “娘娘,請御醫來看看吧,您的眼睛!”那個宮娥跪倒在地,唯恐說了不該說的話,驚擾了我的沉思。我仍能看見,卻是一陣模糊,一陣清明。其實有很多時候是不必用眼睛去看的。這世間有了太多的虛幻東西,即便是看,也看不真切。如果有朝一日看不見了,我也會感謝上天,至少,給我下半生干淨。趁我還能看見的時候,我想再看看她。我凝視靈犀的睡顏,辛酸孤獨將我瞬間湮滅。拉起她的手,要為已經開始發涼的她蓋上被子。

  突然,一個硬硬的綠意讓我戚然停止。靈芝型的玉佩,狠狠的攥在靈犀手中。我震了一下,咬牙,想看清楚,拽了幾次都沒能行。最後忍痛將靈犀手指掰開,才將那玉佩拿到眼前。綠意流轉下,仍帶著靈犀的體溫,發出驚人的涼。陡然間,周身的力氣全部消失,眼淚困在眼底,隱忍著,不肯滴落。靈犀,原來你曾經這樣難以取捨。靈犀,原來你曾經這樣忠心護我。為了我,你只能死。顫抖聲音,指著問著下面跪倒的人問:“還有誰知道靈犀姑娘過世了?”

  那宮娥渾身顫抖著,爬了幾步,“娘娘饒命,娘娘饒命阿!”“本宮只問你,還有誰?”我將顫抖的手狠狠咬住,迸出問話。“奴婢不敢告訴別人,只有棲鳳殿上的幾個人,可能會聽到奴婢稟告娘娘時的話!”

  我茫然抬頭,盯著她:“從今日起你就是未央宮尚書,打點本宮一切事物。你叫什麼名字。”

  那宮娥已經瑟瑟發抖,呆在那裡想了半天,才抖著說:“奴婢璧兒!”“好,璧兒,現在你先出去,拿著這個,“我解下隨身的鳳佩丟給她。”兩件事,本宮要你去辦,一,所有知道和可能知道靈犀姑娘死的人全部拘禁扣押,你用什麼方法本宮不管,只是如果再有一個人知道這兒事,你就保不住你的小命!璧兒惶恐的直叩頭,卻沒有哭。我心底有些淒惶,是靈犀早就知道會這一天了麼?已經為自己先找了一個接替的人?我相信靈犀那麼謹慎,輕易不會隨便叫人來到我的身邊,既然送過來了,我就不會懷疑,就像我從來不肯懷疑她一樣。“另一個,到未央宮去拿本宮的夫人禮服過來,全套都要。“璧兒點頭,雖然僵直的身體仍有些顫抖,卻可以看見眼底的堅定。看著她轉身離去的背影,我轟然趴在靈犀身上,慟哭。不能想,越想越心涼。原來在你死的時候,已經發生了這麼多的事情。而我卻仍渾然不知。

  三次許婚,第三次你答應了,也不過是為了自己一個不能圓的夢。靈犀,你更知道,我兌現諾言的那一天不會到來,卻依然陪我笑著,憧憬著,你真傻!為了我,你不值得阿不值得!我直勾勾的看著她的臉,什麼也做不了。絕望已經湮沒了我。還能如何?還能怎樣?絕境之中我左右難為。親情!什麼是親情?血緣骨肉之情麼?還是肯為生死之情?靈犀才是我的妹妹。只可惜我知道的太晚!大紅的一品宮裝已經拿過來了。那是我冊封時的服裝。雖然日子久了,顏色卻沒有退卻。

  我緩緩吩咐了璧兒,“去吧,傳司平侯進未央宮。”我需要長君,在我最茫然無措的時候。璧兒呆了一呆,顫巍巍的出門遣人去請。寂靜的狹小屋子裡,只有我們姐妹倆人相對。我站起身,親手為靈犀更衣梳洗。她侍候我一輩子,從未得到過這樣的待遇,如今只有死了,才能讓我停下心來,為她也做上一回。她是繼喬氏以後第二個讓我穿衣的人,我沒有恐懼。活人才叫人害怕,死了了的她們卻是我最最心安的知己。抖開大紅的裳為靈犀披穿。靈犀是漂亮的,雖然瘦弱,卻眉眼秀氣,我輕輕撫摸過她眼角的紋,原來不知不覺中,她也老了。這一生她默默站在我的身後,盡心竭力,總在我回頭時就能看見熟悉的面龐,給我莫名的心安。我忽略著,理所應當的人認為這是主僕情分。如今看來,是我錯了。而她在最後時刻的表現更加重了我的愧疚。我和他之間,她選擇了我。為她收拾好一切。我坐在她的身旁。等著僅剩的體溫慢慢變涼。等著柔軟的身體慢慢僵硬。

  淚再次滑落臉龐,靈犀,此生我已經對不住你,若是來世,我願意我們顛倒,我來服侍你,一生都不悔!長君邁步進門,輕輕地將門反掩。我身後的大紅衣裳下靈犀冰冷的臉龐讓他也有些暗暗吃驚。他一言不發,將我拽起,檢查一番後,默默將我用力攬入懷中。緊緊的,不透氣的勒緊。

  在我最需要安慰的時候,又是他在我身邊。我仰起頭,淚早已哭干,看著他蹙緊的眉頭,笑著,帶著心酸。慘笑也罷,難過也罷,我終得為了自己算計下一步。“陪我坐吧,等到天黑。”我哀求著,不用他回答也知道一定會答應。夜已經慢慢降臨,我的心也開始復蘇堅強。前面未央宮的燈已經開始點亮,隱隱晃動著宮娥的身影。吩咐璧兒將隨侍門外的宮人領開,長君與我將靈犀屍體抱出。環佩叮當下,她仍是萬事不曉,安穩長睡。未央宮的後花園是最適合的。長君為靈犀選了一塊長睡的好地方。真好,幾棵綠蔭垂著密布交錯的枝葉,繁花似錦下,布滿了飄落的花瓣。

  靈犀,看見了麼,這兒很美,就這兒了,我送你入土。良久,長君將靈犀接過,放置在坑內。他低身為靈犀整理衣裙的時候,我原本干涸的淚洶湧似海。一個該為她如此整理的男人不在這裡,如今卻要用別人的手來送她上路。一層土,兩層土,我執意拂去她面龐上的沙礫。哪怕最後仍要被土掩埋,我仍希望在最後時刻她是干淨的。我跪倒在地,靈犀,我發誓,我會為你報仇,我一定會讓他來娶你!將那玉佩塞在她的手中,我無聲無息的哭,卻最是斷腸。終於,一切恢復平靜將樹枝埋上,長君有些默然。目光中帶著晦暗難辨的神傷。我含淚看著他,清了清喉嚨冷笑道,“怕麼?跟了本宮就是這個下場!”

  他搖搖頭,將我攬過。這雙手臂曾經給過我無數溫暖,如今愈發讓我覺得可貴,也許,也許此時我還能相信他。“帶上館陶,明日出宮,本宮要你走的張揚。”我低聲說道。他凝視著我:“那你怎麼辦?太子和武兒呢?”我幾乎被他的關切擊倒,微微的顫抖透露著我的心悸,“本宮自有本宮的安排,太子既然是要繼承皇位的,他不該此刻逃離!”滿目的心疼憐惜下,他沉吟半晌,輕輕用手撫過我的臉頰,“你該值得更好的男人,不必為他廝殺一生!”我咬唇,淒然慘笑:“已經廝殺半生,還能改變麼?”一聲深深的歎息,在我耳邊呼出,一個用力將我扳他面前。柔軟的唇,溫暖的唇,流連在我緊閉的唇上,沒有色欲,只是久久的流連,仿佛對待世間最最珍貴的寶物。我顫抖的厲害,卻無力去推隔,甚至我有些貪婪,吸聞著淡淡的墨香,想著惠帝。

  還是不同的。他更有些迫人。惠帝是君子,他不會如此。一聲清脆,我結束自己的迷思。幾乎只差一點點,我就會癱倒在他無邊無垠的溫暖中。

  此時,我不需要暖,我身上的冰冷不能被暖感染。我還要爭斗,為了我,為了孩子,還有靈犀,我不會停止我的腳步。“如果你肯,我願意一生等你。”他最後的誓言帶著月光,誘惑著我去相信,我輕笑出聲,將雙眼緊閉:“本宮不是你該等的人,更不會相信你。你不要以為控制了本宮會拿到更多,因為本宮也可能隨時失去一切,怎麼還會來保你?”他笑了,聲音輕而純淨:“如果有一天我可以保護你了,我希望你可以給我機會。現在……我不用你保護!”我張望著他,原來他也是有淚的,幽寂的眸子中,凝起了一層水霧,帶著淒涼,掩蓋了往日的妖邪。“記得,如果有一天,一定給我機會!”他殷殷叮囑著。我嘴角牽動,笑得淒楚:“本宮希望,這一生都不會用你。”不知何時,開始飄起了絲絲細雨,有些花瓣隨著雨打飄落泥土之上,伴隨著陣陣涼意,我笑得開心。“走吧,去看看他們!”我將手交給長君。寂靜的深夜,揚揚灑灑的雨幕中,我一身紅衣與翩然白裳的他相攜。也許這一生只有今天才可以如此放肆,也許這一生只有今晚我才屬於眼前這個男子。

  溫暖的太子宮中,只有奶娘未睡,啟兒皺起的眉像極了劉恆。他也是無法不蹙眉的。只要與皇位牽連,誰還能展眉一笑?留下一句好好服侍太子,我趕往館陶處。館陶開始籌備成親後便從建章宮搬出,分配了隨嫁的侍女在這裡指導規矩禮儀。

  我閃避過宮娥的跪拜,笑著走入內殿。“母後,怎麼深夜來了?”館陶笑著,也在撲過來時發現我的濕意。我定定的看了看她,莞爾笑著。要嫁人了,她還像小時候那樣愛撒嬌。溫柔的笑,將淚擋了回去。我回頭,看著長君,他躬身站著,卻仍是深深望著我。

  就這一晚了,明日我將在何處我自己都不知,笑著招手,緊握住他冰冷的手。

  是為了什麼,他會如此害怕,是因為會失去我麼?他從來不曾擁有過我,又憑什麼為此害怕?我不說話,將他的手蓋上館陶的手:“明日你先去舅舅的府邸住上一陣子,出嫁總是要這樣的。“我回過頭,語聲微弱道:“館陶就交給你了,一定讓姐姐放心。”仍是深深目光,仍是堅決肯定,他歎了一聲:“我是你的親人,還有什麼不信的呢?”

  我噙著笑,難掩心中的淒涼。親人?我的親人在磨刀霍霍呢!這裡最不相干的人卻肯做我的親人。“真是這樣,本宮也就無所求了。”我拍撫眼前一大一小的手,你們都是我的親人,所以我會將你們遠遠的放出。“明日記得乖乖的和舅舅出去,要走的有公主氣派好麼?”我抬手撫摸館陶的臉頰,如果再不能相見,現在就是最後一眼。館陶有些感覺到我的哀傷,眼底閃過一絲不捨得:“母後不要傷心,館陶出去了,還是可以回來的,永遠也不會離開母後。”我撲哧笑了:“出去了還怎麼回來?如果可能,母後希望館陶一生都不要回來。遠遠的走吧!那是母後一生的夢想!”一聲長歎,悠悠起身。再不捨得就會壞事,我該做回我的皇後了。仍是那雙有力的手攙扶著我,我不再吝嗇笑容給他。兩年多的時光,我打過他,恨過他,最後卻是他在我的身邊跟隨。未央宮就在眼前,腳底因為水氣變得冰冷,邁也邁不動步子。沒有凌亂的忙碌,沒有切切的猜疑,看來璧兒確實可以讓靈犀瞑目了。將那手脫離,我回眸粲然。就這兒吧,再不用往前了。再難的路,還是我一個人走,既然選擇放出,我就不會再用這根拐杖。又有些黑意,燈也變得模糊不清。我踉蹌的挪步,卻揮掉任何奔過來的攙扶。

  長君是否走了,何時走的,我都不知。因為我將雙眼緊閉,只為了體會那即將到來的黑暗。

  “武兒睡了麼?”我坐在內殿問著。呼吸聲是那樣的清楚,原來,耳朵也可以代替眼睛。“回娘娘,睡了”那奶娘的聲音離我不遠,摸索著,將她拉過。“本宮睡不著,給本宮講講你的事,本宮記得你是少帝八年跟著本宮的,如今算來也六年多了!”“嗯,奴婢進宮六年多了!”黑暗之中我能感覺到她的顫抖。不用怕,如今我已經看不見,又何好怕?“家裡都好麼?”我又問。那聲音猶疑著,頓了頓。我發現我可以在心底看見她的淒惶神情是那樣的悲哀痛苦“進宮時候是靈犀姑娘說能給豐厚的月錢,那時候家裡窮,沒了其他法子只能如此,奴婢就和家裡的商量進了宮來。”她有些哭意。是思念吧,孩子,丈夫捨棄了是很難的。“娘娘仁厚,總有賞賜,奴婢想就算此生死在這裡也是值得的。所以把錢都給了家裡的,讓他好好看著兒子。”奶娘的哭聲更大。我笑了笑:“然後呢?”“然後他竟用奴婢的錢娶了小妾,還兩個人過上了好日子,也買了房子,也買了地。”

  又是一個鳩占鵲巢的故事,我笑得更開心。原來世間男子,不管富貴至頂也好,權勢避天也好,貧困潦倒也好,都是如此。只一刻,就忘記了當年的相伴。還笑著,卻不想再聽:“下去吧。記得看看武兒。”她答應著,細細的聲音是裙擺拖動地面發出。我端坐著,聽著那聲音。突然開口:“那女人對你的孩子好麼?”顯然嚇著了她,慌亂的顫抖回答:“後娘哪會有親娘好?”“哦,下去吧!”我的笑容爬上的面龐。左手撫摸斷裂的指甲,冰冷,鋒利,破損,卻能傷人。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40:14

謀劃

  館陶走了。她出宮時,我和劉恆並肩相送。他仍是最耀眼的帝王,我仍是最慈愛的母後。

  有著這樣的雙親,館陶的出宮排場是盛大鄭重的。我站在高高的宮門城樓上,看著她身後逶迤綿長的送親隊伍。那樣的熟悉,就好像是我當年東行一樣。輪回流轉中十六年後,她再次踏出高高宮牆禁閉。看不清館陶是否回頭,我卻仍幻想著她看得見的景象。巍峨的宮殿,朱漆金瓦,熠熠奪人眼目。

  那是我當年的回首,也成就了我今日的遠望。不經意的,有手指與我相碰。試探幾下,便環扣一起。我側目看他,他亦回首看我。“館陶都出嫁了。我們也老了。”他眉目下的落寞讓我感同身受。“是啊,都老了!”我有些悵然,抬眸看著那隨鸞車而行的白衣男子。他沒有回頭,我甚至可以從挺立的背影看出,他知道我在看著他。我想轉身離去,當那身影已經不在清晰。不料手卻被握的更緊。劉恆將我攬在懷中,只是無語。呼吸聲,彼此相聞。兩個人就這樣默默相擁站立,好久。這樣的時候說什麼也都是多余。“朕好累。卻不知該怎麼對你說!”那一雙眸子疲累哀傷,落寞道讓人難以看清。

  這不是劉恆,他不過是個最最寂寥的人。高高在上的他,沒有親情相伴。

  心一動,有一絲淒冷的難過。“聖上累了就去未央宮休息吧!”我抬起頭,淡淡的說。

  彼此攙扶,仿佛世間最尋常的父母,我們一同登上車輦。寂靜無聲的路上,各懷著難以敘說的心事。剛一入未央宮,璧兒上前施禮:“娘娘,慎夫人過來請安了。”我想將與劉恆相攜的手微微撤開,卻被回手抓的更緊。就算是無意也好,就算是有意也罷,我仍是有些莫名的悸動。“姐姐,今日是館陶出宮的日子,妹妹特地過來探望,誰知還是來晚了些。”錦墨見過禮後,婉柔的小臉仍是笑漾,卻讓我有些徹骨寒意從心底涼開。劉恆微微一笑:“朕和皇後剛剛送別了館陶,都有些勞累了。”如此明顯的驅逐顯然錦墨並沒有領會,仍是笑著端坐。我拉過劉恆笑著說:“妹妹也是一片好心,聖上這些日子怕是妹妹也好久沒見了,不如多坐會兒,也能聊慰妹妹相思之情不是!”

  錦墨的一雙水靈明眸,動了一動,直勾勾望住我和劉恆二人之間的默契,帶著些許淒苦,似乎又有些其他悵惘。我微微笑著,將一切看在眼中。“你不累麼?”我對上劉恆關切的眼眸搖搖頭,笑著,抬手將他有些零亂的發鬢捋好。

  有些羞澀的說:“當著妹妹呢,聖上也不問問妹妹是不是累了?”錦墨有些尷尬的地頭,只笑著說:“聖上一心都是姐姐呢,哪裡就想得起妹妹呢?”

  劉恆若有所思,蹙著眉,只一聲低問:“慎夫人還有事麼?”這樣的語氣,帶著不耐,也讓殿內一時間陷入微妙的沉寂之中。我牽動著嘴角,看著錦墨的小臉由紅轉白,身體也開始有些抖動。還在僵持中,一時間呼喊聲漸漸傳來。慌亂的嘈雜似乎發生了火災。璧兒輕步走入,一個下跪,俯身叩首:“啟稟皇上,皇後娘娘,未央宮後面失火了!”

  我定定看著錦墨,她眼底閃現一絲欣喜。勉強笑了笑,在比誰快麼?這麼迫不及待的動手?低頭,再抬頭,千百個計謀已經思想過。笑吟吟的問道:“慌什麼,可找到起火的原因了?”

  璧兒一笑:“仍未找到原因,只是怕驚擾了聖駕,先行撲滅再查!”“那就先去看看,有什麼不妥的地方再來稟告吧!”我將璧兒揮退。錦墨將贊許擺在臉上,笑了笑:“這孩子看著機靈呢,姐姐調教出來的都是得力的人。怎麼沒見靈犀呢?想是姐姐待她們寬厚,那丫頭又偷懶了!”一聽到這個名字,我幾乎按捺不住。狠狠剜住了掌心,才笑了出聲。轉身凝視劉恆,向他仔細說明:“靈犀她是臣妾身邊最穩重的人,又跟臣妾多年。館陶那性子臣妾不放心,就派了她先去照顧。”劉恆頜首一笑:“果真還是你想得周到,諸事有了你,朕也能放心不少!”

  我將頭靠在劉恆懷中,垂眸說到:“不過是臣妾當母親的嬌慣孩子罷了,這女兒也太不讓人省心了!”劉恆抬手輕拍我的背,柔聲說道:“是阿,也不讓朕放心!”錦墨咬唇,低低一笑:“姐姐和聖上眷眷情深,妹妹還在這裡就太不識相了些,現在告退不打擾了!一個俯身施禮,她輕身離去。劉恆沒有挽留。她走的是那樣的踉蹌。甚至需要宮娥攙扶。但是這不是勝利,因為我內心沒有一絲喜悅。

  錦墨不該如此簡單了事,為何在看見我與劉恆重歸於好後仍是如此平靜?

  我坐在梳妝台前梳理披散的長發,思索她剛剛得舉動,怔怔的。劉恆悄無聲息地站在身後,帶著無措。我在鏡中看見黑色長衫,心也有些茫然。

  那日的纏綿彼此仍記掛在心,過後就是三天不見。翌日常有的甜言蜜語也都被這幾日的變故磨礪殆盡,梗在喉間的話語甚至想不出該如何開口。他歎息一聲,伸手將那梳子接過,一下一下,緩慢到底。只消這樣,心便也酸了。他只是不知原委,卻是兩邊為難。這場紛爭說不出誰對誰錯,我只能選擇原諒。一個回頭將那梳子握住,與他蒼涼的目光相觸。

  “睡吧,明日還要上朝!”我笑容倦淡。劉恆眼底失望之色我一眼望見,卻不想再開口。“這個就是你們搜出來的?”我將手中的木偶拿在手中仔細端量。璧兒垂首跪在下方,小心翼翼的回答:“回娘娘,聽從娘娘吩咐,奴婢又派人將未央宮前前後後翻了一遍,這是在殿後埋下的,方向直指凌霄殿。”面前兩個木偶一大一小,雖然面目不能確認,卻分明穿著劉恆的黑衣和劉揖的童裳。

  我幽幽的笑著,這才是錦墨該有的手段。一次無妄的失火,只不過是為此作個掩護,真正的人卻在大家離開之時將巫蠱埋下,只為了有用到的一天。又將這兩個木偶掂了又掂。漢宮最忌諱便是巫蠱。當年代宮那個周氏被幽禁也是為此。傳說巫蠱可以讓所恨的人死於非命,所以在手無寸鐵的後宮這是最能發洩心中憤怒的好方法,只可惜,錦墨錯了一點,我可能巫蠱劉恆,卻不會巫蠱劉揖。我的兒子還是太子,我何必還要多此一舉?既然你已經不再顧忌,那我只能做的狠絕了。我撫摸木偶衣裳的針腳,細細的,笑容凝結在我的眼底,帶著冰冷的霜。

  九月五日,前方傳來的消息。未及到淮南國,杜戰的先行部隊直插淮南國附屬之地,連奪四城後,擒獲劉長。九月十日,朝堂的長君為我帶來了更為緊迫的消息。杜戰勒令麾下十萬大軍分三路,東西南三面圍困淮南城,囤兵不回。九月十五日。劉恆前後三次派重臣急召杜戰,都以身負重任未完不肯回城。

  九月二十日。杜戰突然揮師回京,與長安城北部守軍相持於毅峽關。朝中再無可派武將,精良鐵騎也全被他一次傾巢,現在只能眼睜睜看他顯盡威風。

  劍拔弩張之時,用心已現。帝王也有受人所制的時候。為什麼轄制劉恆卻可以在我身上找出原因。他在等,在等機會勤王。我笑著,看著錦墨。她也是得意的。神情之快,仿佛只須片刻就可登上後位。我為啟兒挾起面前的菜餚,笑著說:“來,啟兒,這兒是姨娘為你的生辰親手做的鹹酥卷,嘗嘗吧。”啟兒冷冷一笑:“不敢吃,怕她下毒!”錦墨的臉白了又白,原本那次劉揖落水後,她曾幾次刻意討好啟兒,可惜次次落空。今天她又精心做了幾樣小菜,用食盒帶來,為啟兒慶生,如此卑微,卻沒有得到相應的原諒。

  可惜劉恆此時不在,她再悲憤也無處可訴。“哥哥你為什麼不吃啊?姨娘的菜很好吃呢!我就愛吃。”武兒端著碗問道。

  我笑著看向錦墨:“妹妹也吃!”客套之余,我卻並不為她挾菜。錦墨笑著,搖搖手說到:“近日有些不舒服,吃不得這些,不過是想喝些粥,來時候已經吃過了。”“為什麼不舒服?是因為杜將軍麼?”我凝視她的眸子,嘴上仍是淡淡的笑。

  錦墨有些瑟縮,笑了笑:“可不是就為了杜將軍麼,聽說就要到京城了。原本妹妹保薦的時候也不曾想是這樣的賊子,如今這樣久招不回,實屬忤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聖上才能派人將他擒獲了!”我冷笑一聲:“擒獲了,戲就沒法子唱了。本宮還要看戲呢。他這麼一鬧,姐姐倒想起了當年。那時高後曾經被呂家子侄逼宮脅迫,如今本宮也想嘗嘗這滋味是怎樣的擔驚受怕呢!”

  錦墨有些訕訕的笑著,垂首不語。看著她低下的頭,我心潮翻湧。錦墨,如果你現在肯說出來,我還能饒你一命,否則……。

  “他怕只是要些官罷了,不如讓少君帶人出去勸降他?好歹都是國舅,他也會給些薄面說出要求!“錦墨思索半晌,輕啟櫻唇脫口說出。啪的一聲,我將筷子拍在桌子上。混賬!再揚手將武兒筷子打落,隨手又是一掌摑在武兒的臉上。“誰讓你吃的?那是姨娘給哥哥做的!”我厲聲質問。手也抖了起來。武兒嗚嗚啼哭起來,口中的菜仍是咽了下去。啟兒將武兒擋在身後,和我對立著。寬厚的肩膀卻讓我心煩不已。“不過是菜罷了,又不是星星月亮的,為何弟弟就吃不得?”啟兒揚頭大聲詰問我。

  瞄見了錦墨晃動的發釵首飾,熠熠晃過我的雙眼。也把我晃回了神兒。暗自握拳,慢慢坐下,舒緩了眉目,笑出聲:“你們都坐下吧。母後剛剛只是有些著急,怕你們糟蹋了姨娘的心意!”錦墨笑著拉住我的臂彎說道:“若是愛吃,明日再做就是,為何要發這麼大的脾氣?”

  我笑定定望著她說道:“妹妹莫笑,姐姐不過是教他們做人的道理。”啟兒攙扶了武兒在椅子上坐下。武兒仍是在哭,聲音越來越大。我僵直了身子,仍是笑著,拿出棉帕,為他擦拭著眼淚,那一掌確實不輕,連帶著細嫩的小臉上也是紅腫一片。再等等,再等等……一口鮮血噴了出來,武兒咳嗽不已。我緊閉雙眼,牙也狠狠咬住。再等等,再等等……啟兒大叫一聲,將那碗筷拂掉,抱起武兒察看。錦墨似乎也有些慌了神,定定看著眼前的一幕。她還沒弄清楚情況,啟兒已經拔出隨身寶劍將她按倒在地。一聲痛呼下,錦墨沒有掙扎的余地。我拽住啟兒的衣袖,顫聲說到:“不能殺!”啟兒猙獰著面龐,將錦墨反剪雙手。黑色的靴子踩踏在她高貴的頭顱。又是這一幕,那次我救了她,這次呢,還讓我救麼?錦墨呼喊著:“姐姐,姐姐,救我!”我蹲在她的面前,看著散亂發髻的她。六年,又一個六年。她惶恐雙眼的看著劉啟手中的寒光劍,聲音開始變得刺耳:“啟兒,啟兒,我是你的姨娘阿,我是慎夫人,你不能殺我!”我歎息,在此時她仍不能忘記自己的身份。站起身,一個腳下虛軟,幾乎跌倒在地。顫巍巍將武兒抱入懷中,心都已經涼透。武兒臉色慘白如紙。泛青的唇下,大片的黑褐血沫湧出。藍色的褂子上已經發出惡臭。我心揪在了一起。再多看一眼也是沒有力氣。“武兒!趕快,快!叫御醫阿!”我哭喊著,趴伏在地上,雙手冰涼。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40:27

瀕死/靈犀番外

  酉時入夜的錦晨宮裡,玲瓏宮燈昏暗不明。兩人對持著。靈犀恭順的站立,垂低了眉目。半晌未動的她已經知道,今日,怕是有難了。

  “姐姐倒是會調教人,怎麼看靈犀姑娘都是數一數二的好幫手!”錦墨笑意吟吟的看過來說道,“若是給本宮用,本宮必然不會捨得你三十幾歲還不放還。定是早早給你尋個好人家,只可惜……”錦墨一番話沒有說明,掩嘴輕輕咳嗽了幾聲。靈犀身形壓的更低,笑著說:“娘娘說的是,只是奴婢不想出宮。奴婢捨不得公主和太子!”

  這樣的試探,靈犀心中分明有數。慎夫人和皇後的事情再癡傻的人也看的明白,更何況是久隨皇後身邊的自己。不過靈犀不能翻臉,否則有可能不等自己踏出錦晨宮,就會被輕易加上各種莫須有的罪名。錦墨起身,慢慢挪到靈犀面前:“你跟姐姐久了,本宮知道,所以本宮也不會要求你做什麼,本宮只問你一事,你最好老實答來!”“娘娘說罷,如果奴婢知道必然知無不言!”靈犀依然是笑著。心底卻開始有些隱隱的不安。

  錦墨沉下了臉色,輕輕的將靈犀攙扶起來,笑著隨口問道:“本宮知道,姐姐當年去代宮時已非完璧。你們是怎麼瞞過聖上的?”錦墨故作無意,笑的也誠懇。靈犀甚至能看清楚她微微啟開的櫻唇用的是上好的玫瑰寒露的胭脂。靈犀撲哧一聲笑了:“娘娘說的有趣,皇後娘娘當年是良家子,怎麼會不是完璧呢?” 不等靈犀說完,錦墨就已將攙扶她雙臂的手撤開。“好!靈犀!本宮就喜歡你這樣的人!”錦墨快步走到桌案旁,發髻上的瀲瀲珠玉晃人心魄。她端起茶杯,又放下,回頭看著靈犀,只是笑著。眼神幽幽暗暗,不辨喜怒。“其實本宮是想讓你幫本宮個忙後再許你些什麼,可是你卻不能領悟。你這樣不會委屈麼?”錦墨婉柔的笑著。靈犀在下,卻感覺冷意逼人。“你替她如此,卻沒有好日子過。天天圍轉在她的身旁,也不過碌碌無為,本宮還真不清除你到底是為什麼。不過本宮可憐你,還是想你作個交換如何?”靈犀依然笑著答道:“奴婢身份低賤,若是娘娘和奴婢做交換豈不是自辱了?”

  錦墨輕輕走過來拽住靈犀的衣襟,逼在靈犀眼前。語氣裡充滿冷意:“你以為你嘴硬就能了結此事麼?不出幾日她那個位置就是本宮的,到時候你以為你會逃過本宮手掌心去麼?”

  靈犀已經再也無法恭順下去,冷冷將聲音陡然加大:“請娘娘等到坐上了那個位置再來處置奴婢也不遲!”說罷,竟甩來了錦墨的手,回身准備要走。身後一聲冷笑:“你走罷,走了,他就會死!”靈犀停住了腳步,雖沒明說,她卻知道錦墨說的是誰。就這樣默默站立著,杜戰的身影已在眼前走過千遍。腳步的遲緩讓錦墨重新看到了希望。粉色絲帕甩在靈犀的腳畔。“看看再說,也許這裡是靈犀姑娘朝思夜想的東西!”靈犀仍是站著。她知道,看了,便再沒有回還的余地。“看罷,取捨由你自己決定!”錦墨的話仍是慫恿。終還是逃不過心底的結,終還是一心只為了他。顫抖的手將那帕子撿起,幾下打開,赫然是那靈芝玉佩。他怎麼了?靈犀忐忑回身,定定看著錦墨。全身像繃緊的弓弦,僵硬的站立。“他要本宮和他裡應外合,你也知道,杜將軍痛恨皇後是有淵源的,如今他讓本宮推薦他帶兵出城,然後就會擁兵不返,等本宮得手後,他再以勤王的名義回京,到時候……”

  “到時候怎樣?”靈犀心一突,已經知道,卻要她親口說出來。“到時候,廢後!”錦墨莞爾一笑,仿佛似在說著明日天氣。靈犀滿目震動,急促的氣息透露了她緊張不安的心。不對,這不是真的。杜戰不會造反勤王廢後。十幾年來他雖然為劉熙的死耿耿於懷,但他一直行走於宮中內外,沒有顯露一絲怨恨。靈犀覺得自己可以感覺到那種壓抑的甘願的。他不會反,至少不該會為廢後反。再端量手中的玉佩,碧綠的光耀著靈犀,讓她總覺得一絲不對勁,但是又說不出究竟是哪裡錯了。“如今本宮也不逼你,只要你走,本宮就不策應杜戰,他肯定不知,還會依照計策行事。屆時擁兵謀反的罪名落實了,震怒了聖上,他就死無可逃了!”錦墨將手指滑過靈犀的面龐,輕輕笑著:“多好的小臉兒,如果擦上胭脂嫁人肯定是長安城最漂亮的,若是沒等嫁人,夫君卻被車裂,卻也是長安城裡最可憐的!”靈犀微微一抖,眼睛也閉了起來。杜戰,你真傻。究竟是為什麼,你會相信她說的話?

  “娘娘要奴婢怎麼做?”靈犀咬牙,輕聲問道。錦墨欣喜閃過眼底,殷殷說道:“倒也不用你太多,本宮知道聖上昨夜是住在未央宮了,這也是喜事,姐姐和聖上和好了,做妹妹的當然替他們高興。只是這樣一來我的揖兒怕就會遭到危險。不如,你幫我,在本宮和聖上稟告的時候,作個證人即可,把當年你們做的事情都說出來!”

  靈犀吃驚的看著錦墨,倉皇叫道:“聖上不會相信的,更何況只是這樣也未必成就娘娘美夢!”

  “他會信的,聖上也是男人,難道會不介意麼,就算他不信,有了你的話,他還不信麼?”錦墨過來,笑的嫵媚:“當然,如果只是這一樣,自然不能廢後,如果本宮還准備了其他東西呢?”

  惶惶不安的靈犀,腦中一片紛亂。該怎麼辦,該怎麼辦?哽咽著的她越想越慌亂。忽而她抬眸一笑,對錦墨說:“娘娘好謀劃,只是今日怕是不行了,後天館陶公主出宮,奴婢還要准備許多。不如娘娘先放回奴婢,等奴婢想好了定給娘娘一個答復!”錦墨從容一笑,仿佛靈犀的區區伎倆根本逃不過她的眼睛:“ 你若去了也行,好好的想,杜戰的命可就捏在你的手上呢!”錦墨指了指靈犀手中的玉佩。“另外如果靈犀姑娘將此事稟告給姐姐,本宮也不擔心,如果靈犀姑娘那麼相信皇後娘娘可以放過杜戰的話,隨你如何稟告!”靈犀蒼白著臉笑道:“娘娘也不必如此不放心,孰輕孰重,奴婢還是知道的”

  她知道,正因為知道,更是難過。心底隱隱彌散開的是兩難的酸澀的味道。

  殿門輕開,人影離去。錦墨仍是笑。帶著擔憂。成與不成就看她的了!戌時靈犀輾轉在地上,靜靜地呼吸聲猶在耳畔,卻是皇後已經沉睡了。娘娘不會饒恕杜戰,當她笑著回問,你說呢?時靈犀就知道她不會原諒。

  多年的跟隨讓靈犀篤定如此。就像篤定杜戰一定別有隱情一樣。他,為什麼?這一個詰問穿透了靈犀的身體,回蕩著,撞擊著。靈犀閉上疲累的雙眼,不期然的再次想起那個剛毅的面龐。那眸子冰涼,讓靈犀的身體也涼了。該怎麼辦,靈犀仍是想不出出路。娘娘的恩情是不能忘記的,這麼多年了一步步相伴走過,名分上是主僕,實際上已如姐妹,至少自己是這麼想的。百般拂顧,娘娘不曾虧待了自己。就在剛剛娘娘還說,為了自己可以再此逼婚,逼杜戰娶她。杜戰,靈犀又澀澀的念了一次這個百轉夢回的名字。杜戰是靈犀的一個夢,從十六歲一直延續到今天的一個繁花空夢。甚至到現在靈犀仍不能說出,究竟是從何時開始有了情愫,究竟是從從何時想要生死相許。如果,如果當年不去代國,便遇不見他,也就不會為他所懷疑,也就再沒有這些空落牽掛了。

  這一生都在不信任和牽掛中渡過,中間橫隔的方寸即是天涯。更深露重,眼看就要子時了。昏昏沉沉處,靈犀仍是不能取捨。迷蒙中,她的目光開始慢慢沉靜。一顆淚水也滑落臉頰。顫抖的唇說的是什麼,連她自己都無法辨別。寅時璧兒跪倒在靈犀腳下:“姐姐,您就吩咐吧!”靈犀微微笑著:“也不至於如此,只是說讓你服侍娘娘時候小心些!”璧兒怯怯的說:“那姐姐呢?”靈犀削尖的面龐微微一頓,復而笑道:“姐姐今天不舒服,若是娘娘問了,你就說我怕給娘娘添晦氣,在後面睡了!”“那,璧兒就去了,姐姐還有什麼要吩咐的麼?”璧兒細心的再問一句。

  靈犀木然看著她,她還那樣小,就像當年自己第一次跟在娘娘身邊時候一樣的小。

  想到這裡又有些酸,強笑了:“沒了,記得把門帶好!吩咐了她們,別讓別人擾我清靜!”

  璧兒點頭,輕聲將門關上。也將照射在靈犀蒼白面孔上的一線光芒割斷。

  卯時靈犀撫摸那個金棵子,就這樣吧,比其他的方法都好些。聽老嬤嬤說過,吞金死的雖然痛苦,至少外表不會嚇人!娘娘會來看自己的,若嚇了她,不僅她傷心,連靈犀自己也不會原諒自己的。

  就是此時,靈犀仍不知道該怎樣說,才能讓娘娘避過危險。廢後?決不是這麼簡單。那個女人在廢後以後肯定還要威脅啟兒的位置。

  啟兒,武兒,甚至可能還有要出宮的館陶,都可能難以逃脫。娘娘這次是絕境了。靈犀歎口氣。可是自己也是為難的。如果說,杜戰不出長安城就會被扣留,性命堪憂。如果不說,對不起娘娘這麼多年的信任。左右回轉卻仍是沒有余地。狹小的屋子,冰冷異常,靈犀寂靜入水的心也開始猛縮。杜戰,靈犀喃喃咬著這兩個字。若是你不反,我們也許會有一天出了這圍困之地,天高遼闊之處,我們可以忘記一切。你不是你的章平侯,我也不是安平郡主。相守相伴,安逸而自由。如果……,可惜,沒有如果。你會反麼?你會為了十幾年的心結反了麼?你會反,這次你會反。靈犀愴然一笑,反就反了吧,我送你出去。卯時一過你便走出宮城。屆時再有變故也只能是你的造化了。將那靈芝玉佩摸出,靈犀緩緩地看著。這玉佩不是靈犀的。是娘娘為了拴住那次出征的杜戰賜去的憑信。靈犀聽說過,卻不曾親眼得見。如今再仔細看一次,帶著不捨得,再看最後一次。

  猛地,靈犀笑了,眼神也變得空洞。緊緊攥住這方暖綠,眼前已經被淚傾刻模糊。這字是誰寫的?靈犀不知道,只可惜,靈犀再也不想知道了。將那塊金子塞入嘴中,梗在喉嚨,艱難的吞咽著。溫熱的淚水奪眶而出,模糊了眼前的濃重黑暗。就這樣吧,一切等待來世。只是,來世,來世……再不想見你!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40:42

較量

  殘余的一縷光亮,也被禁閉的宮門阻擋。空曠的大殿內透著窒悶的黑。我斷斷續續的低聲悲戚著,昏黃的宮燈下,晃動著身後站立的身影。長風直入,涼意襲來,我因太久的哭泣顫抖了身子,人也開始變得搖搖欲墜。

  劉恆將我扶起,緊緊地擁入懷中,拍打我的背,慢慢的,帶著心疼。他長歎一聲,吹在我的耳畔,我和他都沒說話。溫暖的懷抱慫恿我,任由淚水順著他的衣襟滴落,洇濕了大片衣襟。我哽著聲音開口:“武兒他……”劉恆啞著嗓子加重語氣說道:“武兒他不會有事,御醫已經說過了,朕也相信武兒不會有事!”

  低沉急切的聲音回蕩在未央宮中,讓聽聞到的人格外的辛酸疲憊。劉恆沒有暴怒,有的更多是震驚。漢宮籠罩的戾氣一日也未曾消散,而他的身旁正上演著當年呂後慣用拿手的戲碼。門吱呀一聲被推開,璧兒,顫巍巍的走上來,撲倒在地:“娘娘,已經命人搜過了,錦晨宮那裡有這個……”她用抖動的雙手,怯弱的端起朱漆方盤,龍紋之上,是我和劉恆的木偶。

  我回身看著劉恆,怔怔的咬了下唇。猛地俯身下跪,帶著一絲哭腔呼喚:“聖上!”

  淚還是湧了出來,翻起了全身所有的難過,靈犀,錦墨,在最後時,我會選擇誰,連自己也不知道。“妹妹她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臣妾以項上人頭保證!“我拽著劉恆的袍袖哀哀哭泣著。

  劉恆目光幽幽,緊緊咬著牙,打量那兩個身穿帝後服飾的木偶。他的隱忍的怒氣終還是發了出來。一個用力將那方盤掀翻,任那木偶摔在地上四分五裂叮當作響。我的身子壓得更低,一聲聲慟哭卻是為武兒。這次傷的不輕,御醫說,雖然無礙性命,卻也從此常年與藥相伴。那一刻,我渾身僵硬,眼前有著冰冷如死的花白。武兒,母後對不起你。“現在那個賤人在哪裡?”劉恆一聲厲問,嚇壞了璧兒,慌亂中的她仍記得拼力說道:“被太子押往囚室。”劉恆甩了袖子,狠狠的說:“把她押回來,朕要親自審她!”沒過多久,披頭散發的錦墨被押了回來,此時的她已經衣衫破爛,原本逶迤的灩瀲裙裝也變得污穢不堪。剛一進入內殿,她瞥見佇立的劉恆。登時嘶啞了嗓子,踉蹌撲到在他腳下,一句句,哭的刺耳。“聖上,聖上,嬪妾沒有毒殺淮南王,嬪妾冤枉阿!”那聲音讓人聽了森然,這是她最後的一次機會,頃刻便稍縱即逝。如果沒有了,今日將是她存活人世間最後一晚。劉恆沉著陰郁的臉龐,冷眸盯著眼前凌亂發髻的錦墨,一掌就狠狠摑在錦墨的臉頰,錦墨吃力不住,翻滾著,趴伏地上,她青白著臉,不敢辯解,只能小聲哽咽著。他挽住我有些虛軟的手臂,剛剛的噬人的怒氣已經被無垠的愧疚替代,沉吟半晌,艱澀的開口:“朕對不起你們!”這話來的雖晚,卻已然難得。我看著他歉意地自責,似欣喜,似痛楚。無力在想許多,只想依偎在他的懷中,聽著他的炙熱心跳。錦墨緩緩撐起雙臂,定定看著我與劉恆,只一下,便明了。“聖上,如果這毒是嬪妾所下,那為何會在自己做的菜中引人懷疑?嬪妾固然妄想過一切不該有的,但是為何要來毒殺太子?莫不是姐姐容不得妹妹,才下的手吧?”錦墨猝不及防的高聲一問,我甚至能感覺到所躺靠的胸膛猛然一震。我橫眉看著俯在腳畔的錦墨,她接觸到我的目光,畏縮一下,接著又昂起頭,等著劉恆的答言。

  劉恆蹙眉,掃了她一眼,怒斥道:“放肆!這也是你可以肆意胡唚的麼?”

  大聲被訓斥是錦墨不曾預想的。她窒住,澀然發抖,有些呆愣看著劉恆。她還是不能想象,明明是兩年的無尚恩寵,怎麼會淪落到今日的地步。木然的她,突然將身子往前一撲,猛地喊道“聖上,你可以看看嬪妾拿來的菜,其他菜裡可有毒?嬪妾若是想毒殺太子,至少也不會只往一道菜裡投毒,除非……。”說到這裡她將目光直指向我。

  寂靜掩蓋了一切,我們三人都僵持住,悄無聲息。錦墨的叫喊讓我僵直了身子。我甚至不敢去猜想劉恆的反應,我也更不敢去與他對視,他沉重的呼吸吹在我的耳畔,甚至給了我最冰冷的涼意。詭異的畫面,身邊有些怔然的我,還有腳下的待救性命。到底,誰才真正值得相信?

  我在等著他的開口,等著他對我的救贖。我不能說,因為說什麼都是多余。他信也好,不信也好。只需一句話,哪怕是一句普通的詢問都可以讓我如墜深淵,讓我生不如死。

  不要問,你說過一生都不問的,千萬不要把往日的情分全部打碎。我心底卑微的請求他別問,因為如果他問了我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欺騙他。

  錦墨快意的笑噙在嘴角,她在等著劉恆最後的反復。漫長的一刻,我的淚也幾乎艱難滴落。一雙手不動聲色將我冰冷的手握緊,給予我溫暖。劉恆終於還是對著錦墨冷冷的開口,用著最漠然的無動於衷:“我答應過皇後,一生都相信她,所以我生死不問。”劉恆低沉的聲音是我平生聽過最動聽的天籟,緊繃得一口氣也吁出來。我回過頭,與他深情對望,淚也氤氳彌漫。模糊中他淡淡一笑,帶眼底的溫暖。那一絲笑,隱隱若現。帶著愧疚,帶著理解,還有著無法確定的情愫。他在笑,笑的宛若春日暖陽,沒有一分一毫的不確定。這一笑,化解了我的擔憂,也讓我知道,在他的心中,我是才是最重。劉恆的話未說完,錦墨已經癱倒在地,蒼白的面孔上都是失去所有的驚悸和徹底的絕望。

  她失去的太多,兩年的一切,原來不過是過眼雲煙,虛無縹緲到不曾破損我和劉恆之間的感情,卻是她唯一可以仰仗的東西。劉恆彎腰拾起一截木偶,扔在錦墨面前,“這是你做的吧,還有什麼要說的呢?”

  錦墨仍不死心,兀自瘋喊著:“那不是嬪妾所做,嬪妾冤枉阿!”我回眸淡淡的開口:“難道還要把揖兒的襁褓拿來仔細校對麼?”語塞的錦墨再無掙扎之力,她萬萬想不到,當年姐妹親密無間間的互做活計會讓我一眼就看出她的不同針法,即便劉恆察覺不出,卻瞞不過她最最親近的姐姐。“去吧!朕不想再看見你!”劉恆低低的一聲,不帶一絲憐憫,他甚至負手背立,不想再看這個惡毒女子一眼。錦墨仍是顫抖著,失掉了三魂六魄。這次放逐,她將再無生存希望。猛然間,似乎想起了什麼,仍不死心的她將牙齒緊咬,幽幽的說道:“嬪妾還知道,姐姐她……”我晃動著憔悴的身形,站立在她的身前,緩緩蹲下,右側晃動的鎖片,明晃晃的劃過她陰狠的眼眸。錦晨宮與未央宮只有一宮之隔,來回取個東西,並不費勁。我細細的看著她。看著她,淒厲的面容下,長長的眼縫中是怨毒的光芒。

  那鎖片上,一個冷冷的揖字,讓她咬住了舌頭。還說麼?世間有什麼會比孩子落入敵人手中更可怕的事情?我笑看她的神色變了又變。你豁得出去,我必然也會。未滿三歲的孩童,死也是容易的。甚至不需要我親自動手,便會被扼斷了嫩脆的頸項。

  我用手指掐起她的下頜,輕輕問道:“姐姐怎麼了?”錦墨,姐姐此生最最牽掛的是你,如今連你我都捨得,你說,這孩子我還會有什麼不捨得麼?

  盯著她的眉眼都笑彎了,我能在她縮緊的眸子中看到一絲恐懼害怕。她用力垂下頭,渾身戰抖,癲狂的叩首,嘶叫著:“姐姐是冤枉的,那毒確實是嬪妾所下,還有杜將軍,也是嬪妾下令不回的,等著事發,勤王廢後!這一切一切都是妹妹做的,請姐姐饒了吧!”

  前面說給劉恆,後面說給我。我微微歎息,原來,你也是母親。你也知道心疼難過。只是在准備下手時,你可曾想過,我也是母親?我也不捨得讓我的孩子被你屠殺宰割?流水經年,你我都變成為了兒女而戰的母親,卻是當年一對曾經共同患難的姐妹。

  揚手,一掌摑在她的臉龐,逼近她耳畔的我輕聲說道:“這一巴掌是祭奠死去的靈犀。”

  反手又是一掌:“這一掌是為了祭奠我死去的錦墨!”她駭然抬頭,深深的與我對望,靈犀之死,她不知,她甚至仍在等著靈犀的回話,等著最後時刻,靈犀的幫助!我用拇指劃過她細嫩的肌膚,粗礫傷人的指甲剜出一絲血印。輕輕開口:“最後一下,是為了你已經死去的姐姐!”森然的笑,又是狠狠一下。那清脆讓她來不及吭上一聲就倒在了地上。我慢慢起身,蹙著眉,淚也將眼眸阻擋,黑暗之中又有些模糊,我看不清楚,看不清楚劉恆憤怒的目光,看不清楚,看不清楚錦墨蜷縮在地上的瘦弱身影,甚至我也看不清楚,看不清楚自己心中最後的一塊淨土何時已經淪喪……爹,娘,我……對不起你們。心神不穩撞在旁邊的桌角,軟軟的,跪彎了膝蓋。死,誰人不怕?只是今日,我才知道,最可怕的是心死了,人還活著。

               

  了斷

  陰雷陣陣,寒涼的風吹落雨絲,斜斜灑灑,帶落了一地的碎紅。風急切,人淒冷,這是最後一場送別,送過後,死的不只一個。素衣散發的我,拽著長長的身影來為她送別。手中端著的,是甘甜爽美的琥珀銀光,不香,卻是醉人。幽暗的甬路盡頭,錦墨獨自一間囚室。蜷縮著的她仿佛回到了三年前,時而癲狂,時而清醒。

  我靜靜的看著她垂低的發髻,還有那幽幽的目光。癡癡的笑,她兀自轉身看著我,身上的囚衣也邋遢骯髒。隔著中間粗大的的囚欄,我將手中的東西放下,一絲笑意隱現:“揖兒今晚吃過了!”

  突然錦墨起身向我撲來,力道之大,將那園木撞的光光作響,她竭盡全力的將手伸出,抓舞著。

  那紅色丹蔻帶著幾根干草,想要揪住我的衣襟。我冷冷的笑,抬手將她打落:“你不想求我麼,求我善待揖兒?”錦墨嘶啞的喊叫著,帶著所有的怨毒和憤恨,“你會麼?連自己的孩子你都忍心下手,你會饒過揖兒?”我淡淡笑著:“本宮何時下過毒了?毒不是你下的麼?”她身子一顫,抬眸對上我的目光:“那是你逼的,如果你不卑鄙到拿揖兒的命來威脅我,我不會饒了你!”“你沒拿孩子的命逼過我麼?在你企圖勒掉孩子的時候?許你用他來逼我,就不許我用他來逼你麼?”我笑著,帶著最溫和的表情。淒冷的月色下,我蒼白著面孔。錦墨的表情我已經模糊不清了,但是我依然想最後細細的審視她。粗重的呼吸,她劇烈的抖動的身體開始慢慢平緩下來。人世間事事都在循環,你用了,他用了,最後還何必介意誰再用一次?我起身,有一絲微亮透了進來。看著呆愣的錦墨,我指了指地上的東西:“這是你小時候最愛吃的菱花糕,是我親手做給你的!吃吧!”錦墨默然看著那東西,慢慢癱倒的她是否和我一樣看見了過往?那時候她是纏繞在我身邊的小尾巴,每日最愛說的也是:“姐姐,我想吃菱花糕!”稚氣的撒嬌下,我便軟了心,顧不得母親對害了牙病的錦墨的禁令,偷偷從廚房那裡拿了來蹲下喂她吃。我最愛看她心滿意足時缺了兩顆牙的笑,嘴邊甚至還帶著一絲白白的渣滓,嘻嘻的。在母親找到我們時,我們會一同背過手去,挨罰。每每那時她還會瞪著大眼睛,為我擦拭額頭的汗珠兒。

  “錦墨,……我將手中的鴆酒端出。那是我最後對她的寵溺,只為了她走的能體面些。

  錦墨大顆的淚珠滾落下來,怔怔的盯著地上的菱花糕,她語聲溫柔的說:“姐姐當年最愛給我吃這個,每次被發現她都被娘罰,但是她還是會千方百計給我弄來。小時候的事情,我就記得這個了!”她沉浸在過往,有些恍惚。究竟是哪裡錯了,造就了今天,又是哪裡開始,我們再不能貼心相待。錦墨笑著,帶著頓悟的笑,抬起頭:“其實我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我妄想了不該得到的東西,甚至還妄想將他從你身邊奪去。可惜……”我緘默,只是平靜的看著她把話說完。“可惜一切都是繁花空夢,最抓不住的就是他的心!”錦墨虛軟的笑,淚也隨著抖動滑落下來。

  突然她向我招招手,我慢慢靠近,她低聲說:“那夜,是我下的藥,才把他留下的!”

  我將雙眼閉闔,輕輕地說:“不重要了,當初是怎麼回事已經不重要了!”

  “是啊,都不重要了,我還是傻傻的相信,他是有些喜歡我的!”錦墨笑歎著,話也說的斷斷續續。子時更漏聲過,宮人稟告要行刑。三尺長的白綾,泛著藍光放在我的面前。巫蠱之罪是縊死,連縊三次,一次,二次,三次後,再由行刑的人來檢驗,以確定其死。我俯低了身子,慈藹的問道“還記得當年我喝的酒麼?今天我給你也帶來一杯。”

  錦墨抿嘴笑著“記得,只是這次姐姐不會為我哭了!”我頜了頜首說:“我不會哭,我妹妹當年血洗時候就死了,如今我是給她保留最後一份尊嚴!”

  錦墨面色平靜,在無眷戀,眼底甚至還掠過一絲如釋負重的光芒。她低頭端過那杯子,深紅色的酒,耀映著她的臉龐,恰好有一滴淚落下,激起圈圈漣漪。

  一個仰頭,那酒已經含在嘴中。抬手容易,咽下難,哽了半天,她含淚的雙眼緊緊一閉才吞下那口鴆酒。

  蒼白的笑容,看著我,只比了一下我腰間的鎖片。我一言不發,只輕輕點頭,她便含笑倒地。血從嘴中慢慢逸出,蔓延開來,下顎,頸項,還有衣襟。抽搐的她,仍是笑著,帶著最後的安慰走的爽利。我挪步走回未央宮。雨未停,似乎更大了。淒冷的風吹亂了我的長發,也吹散了我僅剩的自持。也許我仍不夠強硬。在她那般傷害我以後,過往牽扯了我,仍是做不到狠絕。

  漆黑的後院,那一塊平坦的土地,我木然佇立眼中有些微微發熱。靈犀,我為你報了仇。可惜……我不快活。冰冷的衣裙,緊貼在臉頰的青絲,我孤寂的站在這,忽視了身後所有的人。

  靈犀,我還欠你一個,明日,這個也會給你送來,我發誓。冰冷的鳳榻上,我愣愣的坐著,四下清寂的連個人影也不見。碧紗宮燈下,他廣袖峨冠,凝視著我。寒風卷起我的裙角,飛舞著,帶給我瑟瑟。他將手撫過我冰冷的臉頰,溫暖而又撩動心弦,“難過了?”我木然的抬眸看著邪長的雙眸:“你有兄弟麼?”長君不屑的一笑:“有,而且還在人世!”“給我講講好麼?”我將頭埋在他的雙手,哀哀的,疲憊不堪。這樣妖孽的男子身上湧流著是怎樣的血脈?他的故事又會比我還辛酸麼?

  長君坐在榻上,讓我俯在他的腿畔,緊緊握著我的手,一雙笑眸輕柔的似清清溪流,干淨透徹,只是他的冷埋在了心底,從腔子裡發出的是最寒冷的封凍氣息。良久,他才低低開口,“我不知道母親是誰,父親我也是不知道的。我只知道我順著水漂出來的,那河是宮中的內河!”我驚悸,猛的起身。年紀,相貌,難道……?他笑著對我伸出手,溫暖修長的指,微微翹著,誘惑我再次靠近。“後來聽人說,高後喜歡殺人,凡是高祖寵幸過的女子和她們的孩子都死於非命,所以我想我就是一個例外,只因為我那個聰明的母親。”長君平淡的口氣,仿佛在說著漠不相干的人和事。

  “我不知道她美不美,我也不知道我的父親是怎樣的痞賴,我只知道,一個農婦養了我十五年,只為了讓我長大後給她做男人。”他笑著,眸色清寒。我的嘴闔了又張,卻發不出一絲聲音。“我逃了,四處求生,你常說我是東西,是阿!我是東西,我拿我僅有的一切換來吃喝,只為了再走的遠些,逃離那個地方。”我反握住他的手,想要拽回他有些游離不定的心。澀苦的淚,我吞咽下去。他是不會願意看到我同情他的,不知為何,我篤定如此。

  算起來,他是有兄弟的,而那個兄弟還天地之間最最尊貴的人。他垂低眼眸:“你說,我有兄弟麼?”一聲詢問,如芒刺耳。我甚至無力再說出自己的苦難。“這淚,是為我流的麼?”他的唇角揚著笑,一個低頭,就被他吻了過去。唇舌的糾纏下,他微微歎息,“我曾看你哭過無數次,只想著,有一日,這淚也是為我而流。”他邊說,便有溫暖的唇為我吮去淚痕,也輕易的融化了我冰許久的心。“今日,你是為我麼?”他反復幾次的相問,伴著纏綿的笑捆縛了我。那樣的深情,是我一生不能回報的給予,而他卻沉溺在其中。詭異的氣息交織,我們彼此對望。“如果今日,那個位置坐的是我,你不會這麼傷心!”他笑了一笑,歡喜凝視著我的紊亂氣息。

  一個用力,他嗜咬住我的咽喉,迫出我緊閉唇齒間的聲音,“告訴我好麼?你希望我站在哪裡?你的身邊,還是那裡?”我掙扎喘息著,披散的長發與他糾結,織成密布的網,籠罩了他的深寒目光,也遮掩上我半褪的肩頭。他目光深邃,幽冷難辨,帶著最後的等待。漫天的滾雷夾著暴雨傾盆而下,颶風襲來,晃滅了宮燈明燭。黑暗中,我再不用對視他的眸子,那殷切的企盼雖帶著可笑的幼稚,卻讓我動容。

  灼熱,呻吟,喘息,我甚至想以一種最自私的方式讓他不再妄想他不該得到的東西。

  涔涔淚水,無聲無息的落下。原來,愛欲的糾纏也會如此絕望,如果他不留下,就只有死。

  撕破的衣衫是最深情的迷離,掙斷的腰帶,是沉醉不醒的渴望。我近乎窒息,只為了讓他能在我身邊留下。他幾乎癲狂,只為了一生能將我擁在懷中。最最接近的時刻,我的心卻是最最冰冷。往日淡定的我,竟然如此狼狽,想用身體去挽救兩個人的性命。孰輕孰重?到底哪個才是我最捨不得的人?狂熱難遏的他?還是渾然不知的他?一個無力,我哭出聲來,抉擇,我一生都在決擇,為什麼每次都逼到我隅角絕境?

  冰冷的淚,沾染在他的赤裸胸膛,一寸寸,他涼了全身。情欲氣息的消散,我們有些難堪的面對。長君停住了動作,抬手想為我擦去淚水。“走吧!別讓我再聽到你剛才說過的話。”我避開他的手,漠然開口,帶著激情殘留的沉重呼吸。陰暗之下,他絕望的笑。那笑淒冷苦澀,也帶著最難捨的心,微微的顫抖,戳痛我的心。

  啪啪的雨點,敲打著窗子,他在黑暗中摸索著穿起衣物。我拉過被角,靜靜地看他走到門邊,那腳步,沉重,遲緩,也讓我心中綿軟不忍。

  門半開時,我急急的起身。那麼大的雨。“我希望你可以留在我的身邊!”最後的一句話,用只有我能聽見的聲音說出,帶著我擁有的一切,只想告訴他一個事實。門停了一下,終還是關緊。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40:58

荊棘滿懷天未明
勝負

  時近子夜,我悄然乘車輦來到凌霄殿,透過車簾望去,四下一片沉沉黑暗。只有殿上的燈盞仍是昏黃的亮澤。手心莫名出了一層濕膩的汗水,滿心都是為他的切切心念。前後皆有狼虎之時,我才發現,原來他與我心是那般重要。走到今日,相伴半生,我與他已經骨合血融,諸多的誤會和猜疑在此刻變得無足輕重。

  一同經歷那麼多的風波,邁過那麼多的險關。如今我們必須放下心結,若是不能彼此信任,最後的風刀霜劍迎上來時,我們將全部覆滅。既然當初可以攜手,今朝我們也可以共赴沉浮。木然下車,我躊躇在殿門外,良久不語。心中揣揣,全是不安。隱約的燈影搖曳,他還沒睡。低頭推門而入,迎上一雙赤紅深邃的眸子,帶著極度的疲累和困乏。偌大的江山,一肩挑起,他便是銅鑄鐵打,也抵不過令人窒息的繁重朝政。

  他看見我,淡淡一笑,“怎麼還沒睡?”長吁一聲:“聖上不也沒睡麼?”一捆竹簡扔在龍案,劉恆負手而立,語聲疲累“怎麼睡?這是今晚剛剛繳獲的信件。”

  我展開,蹙緊了眉頭。這是趙佗的書信,那個南越王1在聽到杜戰擁兵不返後,投機地寫了拉關系的書信。他意在於,既投靠了漢朝得到了賞賜,有希望可以趁此機會光復當年的皇位,卻不知這封書信被劉恆秘密派遣埋伏南越的探子截獲,於是一番嘴臉,也就在此時露了原形。劉恆和太後早就忌憚這個人,他一直是漢朝的一塊心病。如今這個時候,杜戰即便本意不想反,也未必能抵擋紛繁而至的諸多誘惑,連趙佗都知道要收買他,還有誰不會侍機行動?“聖上想怎麼辦?”我輕聲問道,也將劉恆背負到身後的雙手緊握。劉恆笑著,眼底卻是最冰冷的殺氣。“擒杜戰,越快越好!”杜戰只要一天不歸,諸王和心懷叵測的人就一日不能停止野心。但是,不能開戰。不是朝野之上沒有能與之抗衡的武將,也不是劉恆無能到無法操縱整個局面。

  而是情況不對。一來,杜戰沒有明反,他只是不回,並不忤逆。二來我和劉恆一路攜手走來,彼此都知道一次戰爭對黎民蒼生的踐踏有多麼的嚴重。秦末至今,動蕩不安,如果這次廝殺驟起,會將這六年來的休養生息全部毀於一旦。

  輕徭賦稅後,我們不能再掀起一場地獄屠殺。唯一能不動兵馬的就只有一招,我思量半晌,抬頭笑著:“臣妾已經有了主意,只是想跟聖上要些東西。”劉恆凝視著我,我也回應凝望著他。這中間隔了將近四年的時間,我們不曾如此貼心過,默默無語的我們分外珍惜這難能可貴的時間。“你要什麼?”他輕聲開口,帶著溫暖的笑意。他的眸子幽黑似墨,等著我的下文。“臣妾要您的信任,無論臣妾要做什麼,你都不會問!”我執意的再說一次,並不是不相信他那天的承諾,而是接下來的事情,必須有他的信任才能完成。那不是皇帝對臣的信任,而是他對我的信任。這句話觸動了他,錦墨之亂起在我們不能彼此信任,若是能早些坦然面對,也不會到今日境地。

  歉意浮現眼底,又一聲的對不起被我攔截嘴中,已經過來了,就不要再說,此時我再不想理會那些不堪回首的東西,只留滌蕩清淨的心為他。當然,有些東西,我是必須要說的:“臣妾想效仿擒拿韓信的方法,誘杜戰進宮!”

  那是當年我祖父的主意,卻是呂後成功的例子,如今再次使用,相信也不會失敗。

  “若是不成呢?”劉恆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因為他不知道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

  我在賭,賭杜戰會相信,因為他會相信太後。而他相信的人是那麼的恨我,甚至將我廢掉。這個決斷大膽荒謬,將會賭上一切。不過我們卻必須如此。劉恆,再信我一次好麼,我需要你全部的信任。杜戰不動,是因為他還在觀望,天亮後有可能會知道錦墨的死訊,屆時他會有怎樣的動作無人能知,所以我要將他扼殺在懵懂。杜戰,你將是下一個韓信。“君不在,妾安能全身?”我笑的恬靜,對著夫君,說著最情意綿綿的話。

  “那好,我信你!”只這一句,劉恆就再不相問。建章宮內,我披散著長發,印襯著上一身大紅羽緞華衣,冷冷的看著眼前枯槁的太後。

  濃黑夜色的四更天掩蓋了我眸子裡的憤怒,她眸子裡的不屑。“怎麼,你表妹死了麼?”她的聲音不算弱,卻帶著最得意的笑。“死了如何?不死又如何?”我勾起唇角,笑意淺淺,目光掃過她身邊的宮娥,那些畏縮著的人兒紛紛躲身出去。太後冷哼一聲:“哀家還真沒看錯你,你果然狠毒,連自己的表妹都不放過!”

  我微笑:“沒錯,臣妾確實狠毒,所以今天臣妾又來找太後了!”“你要做什麼?“太後睨著眼睛死盯著我。我無謂的拉扯著袖口,拂平上面的褶皺。“沒什麼,就是想借用一下太後娘娘的印璽!”

  啪的一聲她用茶碗擊在桌案上,那茶碗頃刻碎裂。“混賬,那也是你能用的?”怒不可遏的太後,面目猙獰的喊叫道。我直勾勾的看著她怒氣勃發,慢慢的走到她的身邊。黑暗的夜色中,紅色變成了羅剎色,詭艷迷眼,讓人看著恐懼。顯然太後也發現,我可能會有其它舉動,只一聲高呼後,便開始後退:“哀家是當今太後,你若是再走一步,皇上也不會饒了你!”我笑得疏懶,淡淡的截斷她的話語:“皇上?今日的事就是皇上應允的。想來太後娘娘也知道杜戰擁兵不回罷?”震怒的她當然知道,這些日子宮中仿佛被抽去了賴以為生的空氣,沒有一個人均勻呼吸過,她也不例外。“那又如何?”太後仍是堅持著,不肯輸了半分氣勢給我。“那又如何?”我冷笑出聲,用最陰冷的聲音回答她:“若是再進一步,漢宮將失守,娘娘說還會如何呢?”太後大聲笑著:“你以為你能哄瞞哀家?杜戰和你表妹聯手,也不過就是想清君側而已,你才是他們的目標,廢後結束後,恆兒必會安然無恙!”我緊緊迫著她閃躲的眸子:“你確定?”抬手甩過那捆竹簡。太後漠然將那竹簡拿起,展開,只看到一半她就開始蹙眉。南越王趙佗,她知道。她也知道沒有觸動劉恆地位的時候,杜戰廢後是萬般的好,可是又參進來趙佗,局勢就變得晦澀難辨了。十數編字跡下,全是收買和籠絡。而若是杜戰就范,清君側也就變成清君王。

  她不能確定杜戰的心,就像不能確定趙佗又反一樣。狐疑不定的她,在黑暗中直挺起腰桿。她的狐疑處,正是我動的手腳,只需抽出幾根再填寫字上去,杜戰就輕易變成了趙佗的同盟。

  不等她深思。我素手揚空一拍,璧兒用金盤托進來一卷空空絲帛,下面落款只有錦晨宮的印章。

  “我來說您來寫,只要您寫完了再蓋個印,臣妾也會遠離您,不擾您清淨,您這麼願意看見臣妾麼?”我冷笑著。太後搖頭笑道:“即便是那樣,哀家也不會寫!你這個惡毒的女人也許還有其它的鬼花樣兒!”

  一聲巨響,我將桌案掀翻,這樣的時候我已經不能在隱忍下去了,整整十五年,我用十五年的時光來討好她,不過就是因為她是劉恆的母親,我也想做一個孝順的媳婦,可是,她處處針鋒相對,處處百般刁難,甚至在此時仍是固執己見,難道一個成見可以比她兒子的皇位還重要麼?

  她怒橫了眉,厲聲問道:“你到底要干什麼?想造反麼?”“我倒想問太後您要干什麼?這是什麼樣的時候您我都心知肚明,我不是呂後,您也未必能成就她那樣的霸業,為什麼您還狠狠揪住那些虛無縹渺的事情不放?明日若是慎夫人死的消息出去了,杜戰領兵攻城,您就那麼肯定能安然躲過這場戰亂麼?兵敗宮傾之日,你還想再入掖庭,二次帶罪?”最後一句,我用盡了全力,把牙齒咬得咯咯直響。薄太後當年是一個被俘來的罪婦,在掖庭做織補,雖比我那浣衣司要好上些,卻也是日夜不見陽光,吃喝都是餿食殘水。今日在榮享富貴後,她難道就忘記了那裡有多麼冰冷駭人了麼?

  果然,掖庭二字讓她身子一顫。掖庭,呵!她和我一樣都不想回去。我咬唇想笑,卻又帶出一絲低微哽咽在候間。我不能回去,那是當年蕭清漪待過的地方,卻不是我能再去的地方。蕭清漪可以在那裡自在生活不會赴死,我卻不能,那樣的日子我一天也無法苟活。不等她回神,硬硬喊過太後隨侍的宮娥,將太後印章找出。那宮娥畏縮著,不敢前進,卻被我一掌揮倒:“混賬的東西,連本宮的話都不聽了麼,統轄六宮的是本宮,叫你找就找!”很快,一方金色的盒子被端了過來,熠熠的光芒帶著無尚的榮耀。我將盒子打開,太後印璽靜靜的躺在裡面。太後印璽,這個當年陪伴過呂後的印璽,如今放在我的手上。笑意吟吟,我將太後的右手抓住,硬塞了一支毛筆,說到:“娘娘是聰明人,你最好是寫,不然……”不然你兒子的命和你的榮華富貴全部都隨風消散。再不看她怨毒的眼神,我背手想著詞句,輕輕說來,睨著她不情願的趴俯在塌上隨著寫。

  杜卿……驚聞當年變故,日夜泣血捶膺不已,何物婢子,具此虺蜴豺狼之性,殺吾愛孫傷吾宗祚,猶復嬖狎工讒於萬乘尊前,陰圖染指神器。若知機昧兆隱而不發,恐宇內復見高後之變。此諭:見字即赴內宮,以圖共掃妖氛匡復山岳,無廢社稷宗廟萬年嗣續。最後一筆,寫得拖拉,她不甘願,卻又不肯拿江山的危險來懷疑,所以將此筆寫完,揚手一甩,那筆直直的飛出去,撞擊在牆壁上,掄出一道黑色點滴。我不以為意,笑著再將她的手拖過來,抓著印璽,不顧百般掙扎狠狠的蓋上。

  完畢,我將那印丟在榻上,冷冷一笑:“就娘娘稀罕這物件,可惜,給了本宮,本宮還不想要!”拎起那絲帛,我轉身離去,剛至殿門處,太後在身後厲聲詰問道:“你這樣威逼哀家,不怕有報應麼?媚眼如絲,語聲帶笑,我回眸看她:“報應?如今臣妾還有什麼能讓太後還以報應的?”

  說罷揚聲大笑,將那氣急敗壞的太後甩在身後。周遭仍是一團濃霧,裊裊的讓人有些虛空,籠在其中的森森宮闕,只能凸現輪廓,卻不能讓人安穩。輕騎黑衣,策馬而行。所佩戴的也是建章宮裡的瑞壽牌子。凝結著水氣的夜仍是悄悄的,我只等那個人進宮。這是一個賭局。若是成了,不廢一兵一卒,杜戰束手被擒。若是不成,我們一生的廝殺就此終結。趙佗(?——前137年),真定(今石家莊市東古城)人。公元前218年,奉秦始皇命令征嶺南,略定南越後,任為南海郡(治所在今廣州市)龍川(今廣東龍川縣)令。秦二世時,趙佗受南海尉任囂托,行南海尉事。秦亡後,出兵擊並桂林郡(治所在今廣西桂平縣西南古城)、象郡(治所在今廣西崇左縣),自立為南越王,實行“和揖百越”的民族平等政策,采取一系列措施,發展當地經濟文化。漢高祖十一年(前196年)下詔贊譽趙佗的政績,封其為南越王,並派大夫陸賈出使招撫。趙佗接受詔封,奉漢稱臣。呂後當朝,對南越實行貨物禁運,趙佗三次上書,無效,遂於高後五年(前183年)憤然獨立,自號“南越武帝”。漢文帝元年(前179年),文帝下詔修葺趙佗先人墓(在今石家莊市郊區趙陵鋪村東南),置守邑,歲時奉祀,並召見趙佗故鄉親屬,封官厚賜,還親書《賜尉佗書》,派陸賈持書赴南越。趙佗遂取消帝號,寫了《上文帝書》,表示臣服漢室、治理南越的心跡。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41:09

誘擒

  天,就要亮了。我一動不動的背坐在建章宮前殿。身後透骨的寒冷開始變得有些暖意。已經過去了兩個時辰,幽暗的宮殿中只點了一盞油燈,在天色漸漸的白亮下,搖曳的火苗也漸漸變得灰暗。等了好久,可是杜戰仍是沒有來。沁涼的霧氣下,我額頭已見點點汗水,我抬袖擦拭,卻發現那只是凝結一片小小露珠。。

  我不是孤身一人,建章宮四周已經埋伏下了些許禁尉軍。只要杜戰一來,他便插翅難逃。

  可是,他還沒來。干啞的嗓子呼吸緊窒,腔子裡兀自悶著一口氣。原來將命懸在頭頂的時間是這樣的漫長。

  璧兒單薄的身體有些微微顫抖,小小年紀的她還是做不到像靈犀那樣的沉穩謹慎。我沉下臉來,用著極其刺耳難聽的聲音輕聲說道:“再哭,就把你先殺了!”這不是威脅,杜戰領兵多年,一絲不對勁都有可能發覺,而我們此時如果能把呼吸停止才最好。

  我閉上雙眼,冥想著城西北的營地。那是杜戰停留的地方,距離京城十裡其實並不遙遠,卻是天下有心人的心病。不知道他此時是否也在焦灼不安,百般猶豫著。進和不進都是那樣的難以選擇。

  杜戰和我斡旋多年,也曾恨到舉起寒光熠熠的寶劍,也曾並肩在劉章手下驚險逃脫,也曾經為了一句托付,他安然回返。他恨我麼?在那不苟言笑的面容下,到底是怎樣的一顆心?

  我無法揣摸。也許我不曾了解過他,不曾了解過他到底為何毅然決然地反我,真的是糾纏於當年世子的突然夭亡麼?還是他另有其他原因?究竟是什麼樣的原因能讓他如此憤然?我,那麼值得恨上一生麼?心有些愴然,為了這個問題。這世間有很多種恨,咬牙切齒的恨,纏綿難抑的恨,有痛徹心扉的恨,還有……他的心底又是哪一種?猛地,寂靜的空氣中驟然變得緊張起來。身後腳步聲遙遙響起,白銀甲胄上的腥銹氣息慢慢逼近,璧兒逆著黑暗,瞪大了眸子,全身也開始抖動。紅色長椅上的我,噙笑在嘴角。他終於來了。驀然一聲低吼,埋伏好的禁衛粹然不防的挺身而上。格殺的聲音,帶著驚心動魄,我卻不肯回身相看。揮舞棍棒的急風聲,兵器相格的金屬聲,還有拳頭擊打身體悶聲。我閉上雙眼,聽著,全身布滿淋漓的痛快,這種痛快,仿佛是憋悶在水中許久的人終於露出頭來,長喘後,是那樣的舒服,那樣的愜意。卡嚓!那摧筋折骨的斷裂聲甚至讓我歎息的一笑,建章宮的所有物品全因這個聲音瞬時籠罩上了血腥。

  殿內的那一盞油燈隨著風動忽暗忽滅,也帶動了我的情緒。我再抑制不住淚意,垂眸,濕了雙睫。靈犀,……他來了!在天上的你可願意看見滿身受傷的他?“娘娘,逆賊已經俘擒!”禁尉軍首領進來俯身跪倒,粗粗的回話。我頓回了淚,粲然笑著,“那就讓他進來,本宮要見見老朋友!”一聲令下,杜戰被抬進來,摔扔在地上時帶著一絲難以聽見的呻吟。我睨著躺臥在地上的他,只一刻,他就從戰神變成囚徒。艷紅色精致的飛鳳繡鞋停在他面前。蹲身,我掐起他的下頜,媚饒的笑著。

  揚起殘缺指甲的手狠狠用力摑著他。一下,兩下,我越打越用力,發瘋似的我已經控制不住長久壓抑的情感。長長的發隨著我的撕扯飛舞。咬住下唇的我能從喉間聞到血的味道。就是這個蠢笨的男人,他葬送自己的同時,他還葬送了靈犀。辟啪作響的聲音下是我咬緊牙關迸出的字語:“這都是替靈犀給你的!”

  下手的力道不輕,我甚至能感覺到耳朵裡回蕩的震鳴,他的剛毅面頰很快就浮起一層血印,嘴角也開始滴滴答答淌著粘稠的血絲。你怎麼在這裡?”杜戰被我抽亂散落的發絲擋住了赤紅的雙眼。看著因疼痛滲出汗水和血水混合的猙獰面龐,我冷笑出聲:“那倒要問問杜將軍了,你說本宮不在這裡該在哪呢?是應該已經束手被擒死於非命是麼?”“皇後娘娘這麼狠毒,當然應該站在這裡,只是慎夫人和太後呢?你這個妖婦把她們怎麼了?”杜戰仍是不死心,拼命的喊叫。“慎夫人自然有她的好去處,太後娘娘麼,因為見不得你被擒,本宮請她去未央宮了休息了!”我彎起嘴角靠在他的面前。聞言,他的身體一震。我甚至能猜想到他心中的想法。果然他緩緩撐起頭顱,森然的面龐下有著無法磨滅的恨意:“你這個狠心的女人,竟然下狠手殺妹溺甥,威逼太後,你喪盡天良!!”我縱聲大笑,仿佛聽見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話“你憑什麼說我殺妹溺甥?你又憑什麼說我喪盡天良?”杜戰蔑然冷笑:“這不正是皇後娘娘您最常用的手段麼?當年世子的死和梁王的落水何其相似,誰人不心知肚明?你何必還要再佯裝好人?”我用力攥拳,指節發白,竭力壓抑著心底浮現的怒火。、又是世子,這輩子難道你就不能忘記麼?片刻之後我輕忽一笑,帶著最從容的神情看著他:“好,好,好,佯裝好人是麼?那麼杜將軍,如果本宮說,世子之死和本宮一點關系都沒有你信麼?”他聽到這裡仰天大笑:“又在說著彌天大謊麼?我不是聖上,也自然聽不進去你的謊言!”

  我一個用力將他的衣襟抓起,腳更是踩踏在他的傷口處,冷眼看著他痛苦的表情說道:“信不信由你,如今你還有什麼值得本宮騙的?現在本宮想殺你,就跟碾死一只螞蟻一樣容易!杜戰,本宮究竟做錯了什麼?被你揪住不放這麼多年,你甚至為了恨還讓靈犀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你害死靈犀了你知道麼?你如果還有心的話?你難道不會終生悔恨麼?最後一句幾乎用盡了我全身的力氣,喊得我淚決堤而下。手下的他與我對視,眼底全是冷絕,慢慢的,他開始懷疑,開始變得揣揣不安,甚至到最後變成了無垠的悔恨。最後一道淒厲的目光,印襯得臉色慘白,一聲嘶吼喊了出來:“不可能,靈犀不會死!”

  抬手,我再次扯打著他的身體,巴掌如雨點般落下,靈犀阿,你看看這個男人,他為愚蠢害死了你,他錯過了你對他那麼多年的情意,你傻啊,你不值得!淚水濡濕我的臉龐,耗盡力氣的我頹癱在地上。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可是靈犀卻不能回來了。凌霄殿上,劉恆蹙著眉頭看著悲傷過度的我。我跪倒在他的腳畔,趴在他的膝上。這裡平靜,安穩,溫暖的感覺就像兒時母親的懷抱,慫恿我睡下就再不想起來。天還沒全亮,外面仍是灰蒙蒙的。一個夜有這樣的長。生死訣別,刻骨纏綿,熬盡心力,原來被我們睡去的時間是可以做這樣多的事,多到改變了大漢的命運。他語聲低啞,有些模糊不清,“抓住了?”我闔目不語,哭干涸的雙眸中澀痛難當,默默地點頭,卻再不想開口。“你已經為靈犀報仇了,難道你不快活麼?”他用溫暖的手掌撫摸我有些刺痛的面龐。那是哭後被風刮痛的地方,也是我身體上唯一能感覺到疼痛的地方。我默然抬起頭:“那聖上快活麼?”杜戰是劉恆心頭的刺,如今拔了去也該是高興的,不是麼?劉恆冰冷的眼底泛過一絲莫名的傷,恍惚的笑著。多少年了,杜戰與他的情義不止是君臣,一同臥薪嘗膽的他們更是多了親緣,更是變成了朋友。一次次廝殺征戰,他都陪在劉恆身邊,他都是最誓死效忠的先鋒,今日,這個忠誠變了味道,他不得不反,他也不得不殺。皇權,最高的頂層。它不管是否踏著血路走來,也不管是否是同生同死的兄弟,哪怕你刨開的是最熱忱的忠心,也必須要死。因為帝王的威嚴,因為震懾天下,也因為至高無上。“朕快活,只是我這裡難過。”良久後,劉恆才用最疲憊的聲音指著胸膛說道。

  皇帝是快活的,可是劉恆是難過的。這是一場局中局,沒有人真的勝了,也沒有人真的敗了。當年劉恆肯放手杜戰去是鎮壓淮南國,平服諸王的蠢蠢之心。也許杜戰根本不知道,在他身邊還有諸多的眼線。在他擁兵不回時,朝堂上更是有壓制他的兵馬。不動,並不是懼怕,而是未到時機。劉恆手中的一根絲線始終牽動著前方,雖帶著不易察覺到的細,卻是諸事萬有的保靠。

  為何要將自己逼到絕境?這句話已經不用問了,劉恆一生都是為大局考量。他一向以退為進,這次結束後,將又會拉開一場平服的戰爭。那些在這次僵持中擁護杜戰的諸侯們最好各個尋機自保,否則,已經活躍在劉恆眼前的他們必定是下一個目標。十萬兵馬在杜戰策馬離開之時就已經被接管,手持皇帝虎符的是驃騎將李長德和他的長子李廣。

  那是杜戰多年的親信,更是皇帝最最忠心的臣子。接管並不順利,但是還在稚齡的李廣表現出了讓人刮目相看的能力。禁管軍門,執掌燈火,若有不服者格殺勿論。五個反抗人的頭顱高懸下,不消一個時辰,大軍的局面已經基本平定。

  又是一場軍變,而掌握他們的是我眼前文雋的夫君。他眉眼柔順,卻是暗藏剛毅。

  了解和不了解已經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很累,很想休息。再不想象今晚一樣徹夜不眠,再不想象今晚一樣哭傷了雙眼。其余的一切都交給我的夫君罷,他是天下無尚的君王,更是最該得到贊美的帝王。

  靜靜的,我笑著。趴伏在他的膝上緩緩地睡去。只是在夢境中仍是對靈犀的許諾:“本宮不殺他,本宮還要讓他娶你!”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41:21

猶疑/杜戰番外

  作者有話要說:這篇是倒敘,是杜戰一生的反轉。

  我已經帶好帽盔,你們就打吧!臭雞蛋,白菜葉,不過我再次聲明,不許打臉,就靠這家伙吃飯呢!一塊奢華的絲帛擺放在案磯。那是太後的密令。杜戰緩緩掃視著眼前的字跡。這是太後的筆跡沒錯。很多年前杜家曾幾次得到過太後的敕令,所以他也是常見的。只是他仍是蹙眉,這個時候讓進內宮,實在帶著些許的蹊蹺。杜戰抬頭,看向帳篷外。那是一片井然有序的景象,巡邏的士兵穿梭著來去,而眾多魁梧的將領都站在外面等這自己的召喚。究竟為何?太後讓自己深夜探訪?難道……?杜戰轟的一聲拍在案磯上,厲聲問道:“宮中最近可有什麼變化?”

  下方跪倒的黑衣內侍顫抖著身軀說:“沒有,只是錦晨宮慎夫人現在還在建章宮等將軍呢!”

  杜戰冷冷凝視著他:“你再說一遍。”那內侍不敢反駁,就照著剛剛的話又說了一遍。一個字都沒錯,前後都對的上,看來不是謊話。

  難道是她還沒動手麼,可不是已經說好了麼等她動手讓那妖婦下獄,然後再由他來親自上奏折廢後麼?為什麼現在又平白去和太後聯手?究竟是哪裡不對勁呢?帳篷外零星的火把讓杜戰心有著一絲猶豫。去還是不去。他端起那塊絲帛又仔細看了一遍,沒錯,肯定是太後的筆跡!那印璽也是真的。

  杜戰將佩劍彎腰放在桌案,他攙扶起那個內侍。必須有此一行,他不可能將太後置於危險之中不管不顧,畢竟無論從慎夫人口中,還是從自己以往的了解,他都知道,那個女人絕對不那麼簡單。

  ~~~~~~~~~~~~~~~~~~~~~~~~~~~~~~~~~~~~~~~~~~~~~~~~~~~~~~~~~“臣怕是無力能救夫人,還另請高明吧!”杜戰拉過白馬,轉身離去。這白馬通身是雪,長長的鬃鬢仿佛能揚風逐日。它是太子練習騎射的馬匹,也是杜戰從御馬監裡挑出的伙伴。杜戰最喜歡的莫過於是它從不吃旁食,眼睛裡也只有主人。發出陣陣哀鳴的是身下趴伏的女子,披散的頭發下是蒼白惶恐的面龐:“嬪妾知道將軍是不屑管這些事情的,可是將軍就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勁麼?”宮廷中的校馬場是很空曠的,而此時面前慎夫人的下跪讓杜戰的心驟然抽緊,只覺得悶的發慌,而這塊大大的空地也變得狹小擁擠。他眺望遠方,長吁一口氣,將心情慢慢平復。不能,已經過去這麼多年了,無論如何自己都不該再去想這些。“夫人還是回吧!臣確實無能無力!”杜戰將馬鞭轉手,拉過韁繩向前。狂風凜冽下,他的衣襟翻卷,杜戰知道自己已經再無能力來管這些瑣事,因為他現在只是一個太子太傅,教導太子騎馬射箭練習身體而已。“杜將軍----!”一聲厲聲叫喊,讓杜戰停住了腳步,那婦人竟撲到了馬蹄下,眼看四蹄紛亂,那馬也有些受驚,嘶鳴著抬起前掌。若是踏下,必然就會斷了幾根肋骨。杜戰狠狠地拉扯住韁繩急忙後退,由於用力過猛,直直的拉著馬轉過了幾圈才慢慢停下。

  杜戰漠然看著那個用自己性命來求救的女人,神色復雜。她是那個女人的表妹,不,如果那個女人是蓮夫人的話,她就是那個女人的親妹妹。

  究竟是怎樣的危機讓這個女人來求救一個和自己根本只有一面之緣的男人?

  杜戰蹙緊了眉頭,將聲音冷下來問道:“娘娘是想讓臣死於非命麼?”抬起的臉上帶著淚痕,那是一雙最淒慘的眸子,和他心底的那雙堅強剛毅的眸子不同,這雙更能軟化人心。慘然一笑,錦墨開口,“今日我兒劉揖被溺,救上來時已經奄奄一息。”

  “那又如何?”杜戰仍是冰冷開口。“如果嬪妾沒有記錯,世子也是這樣死的!”錦墨抬頭,哭聲更大,見沒有動靜,她又接著說道:“雖然臣妾進宮時間短,沒有什麼資歷,可是也聽別的美人說過,世子是很聽話的孩子,若不是有人故意,他絕對不會涉水玩耍,今日揖兒再次溺水分明就是故技重施,若是搶救不及時,怕就已經去和世子做伴兒了!”錦墨一哭一頓,字句咬的圓滿。她也在賭,賭眼前這個男人到底對姐姐有多少的恨意。杜戰低頭不語,這麼多年了,那件事他很少提及,仿佛一切煙消雲散,不過是場過往而去夢罷了,只是妹妹太喜歡那個孩子,把他召回陪伴。可是今日,就在這個女人衣裙上的水跡還未干的時候,他突然發現,他很介意,那件事情從未離開心底,也從未從腦海中忘記。真的是她動手麼?當年她回身離去時的剛硬眼神是那樣的無愧,甚至壓住了他想要揮舞的寶劍。如果有愧,她不會走的那般自然。到底是誰,又該相信誰?錦墨悲戚的聲音還在腳下,如果她是蓮夫人的親妹妹,又怎麼會被如此迫害?

  於是冷冷一笑:“皇後娘娘不是夫人的表姐麼?為何還會這樣對待夫人?”

  “將軍有所不知,嬪妾自從得到了聖上的眷顧,姐姐就一直不高興,嬪妾天天去未央宮下跪贖罪,卻依然得不到姐姐的原諒,姐姐她恨嬪妾搶了皇上,更恨朝中大臣有人保舉揖兒做太子。其實當年世子也是同樣處境,若不是阻擋了劉啟的道路,姐姐怎麼會痛下殺手?”錦墨仍是哭泣著,揖兒還躺在床上,御醫搖晃著頭都說孩子身體薄弱,未必能活得長遠,可是錦墨不依,這個孩子生的艱難,還在肚子裡就險些被勒掉,雖然那次是為了活命,可是如果現在不給他最好的,自己的愧疚該如何補償?自己還配做一個母親麼?劉熙,熙兒,你也是因為擋路被清除的麼?杜戰聞言瞇闔了雙眼。手裡用力攥握的韁繩將馬勒得嘶鳴。泡腫的熙兒,是那樣的小,他才七歲,卻受到這樣的折磨。一想到這裡,杜戰的喉嚨就像被什麼東西扼住,緊緊地透不過來氣。若是揖兒活到現在,他也應該娶妻生子了……錦墨見杜戰眉目有變,又急切的爬了兩步,“想來將軍並不知道,當年阻擊匈奴後,為何回來就只得了個教導太子騎馬的差事!”杜戰凜著臉望向她。這一點杜戰確實不知道,他只知道這章平侯外表上看起來風光無限,實際上卻是暗下被架空,但是桀驁的他不肯再和皇上討個說法,如今被她再次提起,自然勾出他的狐疑:“為什麼?”“據嬪妾聽說,皇上是要封將軍為平遠大將軍的,只是……”錦墨欲言又止,眸子裡寫滿了懼怕。杜戰回身看著她,“娘娘但說無妨,臣也做到心中有些掂量!”“聽說是姐姐不讓皇上這樣封的,她怕將軍勢力龐大後為世子的事情再次找她算賬!”錦墨畏縮著說出,聲音雖小卻把杜戰震得一晃。原來如此,在那場血色廝殺背後一切是這樣丑陋無比。陣前自己是她用慣的殺敵工具,陣後,自己卻是她忌憚的敵人。好狠心的妖婦,枉費他這麼多年的忍讓。原來都是被她輕易算計了去。杜戰越是氣急,越是笑了出聲。錦墨在旁觀看下,有些惶恐,怕自己一個不備再被他傷到了身體。好個竇漪房!你的計謀好深啊!想到這裡,他摸索著從懷中掏出靈芝玉佩,綠意流轉之下,他唇角浮現悲涼的笑。這也是她的手段麼?用靈犀來牽制自己?她在為自己鋪路麼?只可惜這路就此斷了!啪嗒一聲杜戰將那玉佩摔在地上,惡狠狠地蹬著雙眼說道:“夫人不用再說了,如果有什麼用得著杜戰的就和臣說,只要是能對付那個妖婦,臣都一路奉陪!”杜戰起伏的胸膛給了錦墨最好的答案,他怒了,怒了便好!“等臣妾把事情想好了定會給將軍一個答案,只是……”錦墨回頭看著那地上的玉佩笑了一下:“只是將軍的心意嬪妾也清楚,嬪妾發誓,廢後之時,定會保靈犀姑娘平安!”

  杜戰冷冷一笑:“娘娘記得就好,另外臣還想問娘娘一個問題,皇後倒是是不是惠帝的蓮夫人?”錦墨頓了一下,臉上湧起不自然的笑:“當然不是,若是的話又怎麼能活著走出漢宮?”

  杜戰看著錦墨的臉,定定的看著,半晌才笑了出來。~~~~~~~~~~~~~~~~~~~~~~~~~~~~~~~~~~~~~~~~~~~~~~塵沙飛揚下,杜戰凝視眼前這個女子。她是王後,卻也是他用一生去懷疑的人。昨夜的廝殺還沒有緩過精神,杜戰眸子裡仍是帶著戾氣。他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為什麼在那個時候突然升起諸多不捨!只是心底最深處的想法就是必須把她救出苦海,而此時,靈犀正在陳家被囚禁,一切的一切也都是為了這個女人。

  灰蒙蒙的晨光讓人也變得晦暗難辨,自己究竟在想什麼?恍惚中他甚至開始無措。

  她身份不明,她是漢宮出來的奸細,她剛剛的那次回宮也許是為彌留的呂氏再傳代國的信息,她甚至還是害死熙兒的凶手……太多了,多到慢慢的杜戰開始憤怒,那怒氣起的很快,他甚至必須壓抑自己才能不再次拔劍把這個女人斬殺。突然,她露出一絲笑容,那笑容雖涼,卻是穿透了迷蒙的沁人薄霧。不等杜戰說話,她已轉身向來時的方向走去。一走一歪的柔弱身軀卻是帶著前所未有的剛毅。她答應過他,要去換靈犀的性命。只是,杜戰的眼睛不由自主的看著她布滿傷痕的雙腳,紅紫相間下,竟是那般駭人。

  咬牙,揮劍,斬斷前襟兩塊青布,揚手之間,杜戰攔住了她,她的冷,怒目橫對,卻讓杜戰的心驀然一動。默默無語的遞過那殘布,卻是最純淨的心事——只是想讓她不那麼痛而已。

  她滴落塵土的淚,杜戰也看見了,只是再不能做出其他,她,是他一生難以信任的人,從他第一眼就知道,她絕不簡單!~~~~~~~~~~~~~~~~~~~~~~~~~~~~~~~~~~~~~~~~~~~~~~濃烈的酒,是醉人的藥,喝了就可以忘記很多的事,這一點,杜戰很清楚。

  四下寂靜的將軍府中,他再不用佯裝斯文,周旋那些虛偽的笑。一壇烈酒,他笑著舉起,傾倒之下,急流飛瀉,直沖入喉嚨。痛快!遠比坐在那王宮裡的盛宴上,慢慢嘬著瓊漿玉液痛快。這樣的夜,這樣的月,誰能伴自己共醉?是恬笑的靈犀麼?杜戰將身體依靠在巨大的花石上,寬紋的袖籠是純白的顏色。今日他未著甲胄,只因為要進宮赴宴。赴宴,哼!杜戰冷冷的笑著,帶著最深的不屑。那不是赴宴,只是為靈犀找個好歸宿。歸宿?歸宿!眼前的迷離讓杜戰笑彎了眉目,往日的陰冷剛硬全部被這笑打破了幻像。

  靈犀是個好姑娘,她甜美可人,婉柔嫻雅,甚至還忠心耿耿。可是杜戰就是因為這個忠心耿耿才不能娶她。娶了她,就等於娶了陰謀,娶了她,就等於和那個女人站在一起。他不能,他是代國的鎮國將軍,他不能,他更是代王的貼心知己。不能,杜戰狠狠地點頭,對,不能。若是靠近,怕是會更難做,所以不如離去。周相的孫子也不錯,跟了他或許要比自己好得多。畢竟他總有戒備,對靈犀還是對哪個女人都不能誠心相待。昏暗中,杜戰用劍拄在地面,支撐著站起,晃晃悠悠下,他拔出了劍鞘。

  靈犀,兩個字寫的極大,鐵畫銀鉤下,顯示他的用心專注。最後一筆的停頓下,復又抬起,隨著最模糊的意識。只一個字,蓮。小,且難辨。隱諱得只有他自己能看清。突然他有些清醒,迷離的面容也因為那個字變得愕然,不對,怎麼會是這樣?盛怒下的杜戰將桌子使劍用力劈碎,一段段,一片片,只為自己忘記了界線。~~~~~~~~~~~~~~~~~~~~~~~~~~~~~~~~~~~~~~~~~~~~~~~~車輪的滾動聲,馬匹的嘶叫聲,還有那刺耳的呼喊聲:“出宮咯!”杜戰遙遙的看去,那邊是一片白色翩翩起舞的紙錢。真不吉利,偏這個時候遇在一起。勒住韁繩,他抬高手臂,制止了後面的隊伍。眼前的蓮花棺槨是由八人相抬後面還跟著一些內侍和宮娥。究竟是誰有這樣大的排場?杜戰回頭問了問魏公公:“這是哪宮的娘娘?”魏公公討好的笑著:“哪宮的也不是,原來就是皇後身邊的臉的姑娘,莫名其妙的死了,後來聽說當今聖上很喜歡她,就封了蓮夫人,以夫人禮下葬!誰知竟和咱們趕到一起去了!”

  杜戰蹙緊眉頭,清冷的眸子直直盯著那群人,無意的問道:“哪天薨的?怎麼也沒通知各國的護送將軍們去送送?”“就是昨天,大概是因為位份是死後剛封的,所以沒通知諸位吧?”魏公公笑的勉強。

  昨天?這麼巧?杜戰再次看著前面行進的隊伍,心中隱約有一絲莫名的不安,只是他想了許久都無法確定,到底是哪裡出了錯?~~~~~~~~~~~~~~~~~~~~~~~~~~~~~~~~~~~~~~~~~~~~~~~~~夜色漸漸退去,杜戰腳下也開始加快速度,如果真是太後召見,自己確實有些拖拉了。

  遠遠的看見建章宮的宮門是敞開的,杜戰面色立刻緊繃起來。不會的,即便知道他要來,也不會沒有將宮門落鎖。為什麼,為什麼這裡四處彌散這詭異的味道?向前再踏一步,門口的小太監躬身施禮,“杜將軍,太後娘娘久等了!”

  一句話,杜戰將忐忑的心平復下來。也許是時間太久了,原本也到了該開啟宮門的時間。毫不猶豫的邁步進入宮門,直奔大殿。遠遠的看見殿中央的寶座上似乎坐著一個人,那人的身影隱隱熟悉。紅色的外袍是?……皇後!再緩回神,身後的冷風已到,杜戰回身旋踢後轉身奔往宮門。只可惜,只差一步,刀劍就已經揮來。亂,飛舞的銀光下是格斗的拼力,嗚嗚帶風的棍棒更是躲閃不及。支撐許久之後,杜戰仍是被人用棍棒打折了腿,硬硬的跪倒在那艷然的紅衣女子腿前。

  突然杜戰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他說不出原因,只是因為那紅色仍在。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41:33

冥嫁

  文帝六年末,朝堂風雲詭變。杜戰擁兵不歸後,被文帝誘擒於內宮,並繳獲廢後奏章,朝臣一片嘩然。

  隨後又有南越國暗通杜戰信件又被人發現,劉恆下令嚴加查辦,一時間猜疑四起,彈劾奏章累加疊落,牽扯出的人也越來越多。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很多人會希望可以借著此時除掉異己,取得權勢,所以陰霾迅速充斥了整個長安城。誠惶誠恐的臣官和諸王們不肯被動挨打,於是政局再變,諸王們紛紛遞表要求削權,而另一些朝臣開始要求告老還鄉。對於這樣的結果劉恆是滿意的,他不過只是動了動手腳就讓心虛的諸王們緊張起來,不過削權,彈劾他都不會,朝堂空了下來,誰來拱衛漢室。於是和顏悅色地將諸人的請表辭回,另附有勸慰書,將話題一轉,感念起舊恩親情。一番懇切的話語,一封動人暖心的信讓很多諸王和朝臣有些感慨劉恆的仁德。當然也有不忿之人,例如吳王劉濞。吳國世子劉賢原本寄居漢宮,為的是陪伴啟兒讀書成長,可是小兒間的爭執卻讓啟兒將劉賢用棋盤打傷,未等送回吳國,就嗚呼而去。誤傷致死吳國世子我本是愧疚的。甚至還曾召劉濞進內宮親自賠禮道歉,無奈那是人命一條,又是吳國世子,怎樣也無法做到圓滿。所以在吳王領回去去世子屍體後,他就再不朝覲。

  劉恆是忍讓的,只是這次他卻開始貿然反抗,就其原因也是因為兒子的痛還梗在心裡。

  就這樣吧,畢竟我們是虧欠了他。於是劉恆又派專使前去吳國,劃分了十座城池給他,另又賞賜許多物品。

  而這場浩大的風波平息下來,也用了三個月之久。未央宮後花園中,一片蕭條冷寂的地方。我靜靜坐在椅子上。杜戰被帶到我面前的時候,還被捆縛著雙手,戴著沉重的腳鐐。赭色囚服上仍是血跡斑斑,傷已經痊愈,血印卻留了下來。他瘦了好多。聽說在獄中他不肯吃飯,每日用盡各種方法尋死。只可惜,我已經下了死命,若是他死了,我會讓整個看管囚房的人來陪葬!所以他前襟上的白色米湯是那些人掰開他的下頜硬灌時流淌下來的。

  我揮手,讓璧兒帶人退去,只留我與他二人單獨相對。杜戰,曾經和我們一起走來。一路上,經過那麼多的動蕩起伏,卻已再不是從前。這其中有他的自負猜疑,也有我們的幾度失信。雖然恨他,我卻心中仍是淒楚。因為,當著靈犀的面前,我卻必須用這樣的方式來讓他們見面。我凝視著他,咬牙問道:“你可知這裡是什麼地方?”杜戰恍若未聞,頭仍是低著,跪在那裡巋然不動。“好!好!好!若是咱們杜將軍不想知道,本宮也就不說,只可惜她一生為你,連個墓碑都沒有!”杜戰驀然抬頭,直勾勾的看著我,疲倦的面色下顫動著雙唇:“你再說一遍?”

  我咬住唇,側過臉,任風吹干眼底潮意。“這裡——是她睡的地方,是靈犀睡著的地方!”半晌無音,再回頭,他已跪倒在地,匍匐著。撕心裂肺的狂吼,慘然不似人聲。

  風吹落了百花,光禿禿的枝葉下,是艷如朝霞的靈犀。這一生她從懵懂少女,到謹慎女官,卻時時刻刻都那麼的美。她總是善良的,她從未對我有所懷疑,也一直堅定的站在我的身後。如今去了,我的記憶中也都是她的笑,那笑燦爛流光,卻是最動人心魄。世人都說,美能傾城,如今才知道錯了,最美的是一塵不染的心。而靈犀強過了我。她也是最美的女子。靈犀,你聽到了麼?他對你的那聲嘶喊,是從心底發出。你沒看錯,他到底是你該等的人。只可惜,你不在人世了!嗚嗚之聲,我再凝神一看,竟是杜戰咬舌自盡,蜿蜒的血順唇縫流下,越湧越多。

  我上前一步,尋了一截枯枝,強掰著他的下頜硬戳進去,撬開嘴隔擋著他再用力。然後狠狠拽著杜戰的衣領,厲聲質問:“你想死麼?死太容易,就像靈犀,她為了我們二人兩面為難,就死在這裡,你想死麼?可惜本宮偏不讓!”杜戰蒼白的嘴唇在抖動,被塞住樹枝的地方血泡仍是噗噗直冒。咯咯作響下,他開始用力咬斷樹枝。看來他決死的心是這般的強硬。我冷冷笑著,咬牙說道:“你一生都懷疑本宮,你就這麼放心麼?不怕本宮哪天害了皇上?你放心,本宮不讓你死,本宮要讓你看著,要你為本宮鎮守大殿!本宮要你看著百年之後我將受到萬世敬仰!”杜戰悲極又笑,笑罷又悲,身子來回晃動下,目光渙散的他已經不在乎是否被囚禁一生,他只是沉浸在濃烈的自責中無法掙脫。怔然看著血淋淋滿地掙扎的他,我突然掩面,躬下了身軀,放聲哭泣。太久了,久到我忘記我該哭。幾日來,報仇的想法一直繃在心底,如今卻惶惶的,錦墨也沒了,杜戰也跪在這兒了,可是我卻開始找不到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我還要做什麼?人生就這樣了了麼?還是我已經到了頭?曾經,我想過有一天可以偷享自由,也曾渴盼過歸鄉後可以安穩度日。笑看雲起,任翔天高。在那裡有我攜手共生的人,也有我至親至愛的家人。可是一步踏入宮闈中,就在抬不起腳走出去,歷經磨難,千般撕扯下,我更是想也不敢想了,於是,那心願便埋藏在心底,一生也不能實現。今日我再次想起了那個夢,那個我埋藏心底十五年的夢。還會實現麼?就從現在開始?不能,我長歎一聲。不能,我無法做到。竇漪房不是蕭清漪,她還有孩子和丈夫,她的夫君是尊耀的帝王,她的兒子是繼祧皇位的太子,她自己更是萬眾矚目的一國之母。她不會有遺憾,所以她不會惋惜。那麼我呢,我又是誰?我會遺憾麼?恍惚中,我輕輕笑了,看著悲絕的杜戰,“她等了你一輩子,愛了你一輩子,你一生都不肯娶她,今天你還不肯娶麼?”杜戰頓住,愣愣的看著我,眸子裡的悲傷更甚,赤紅的雙眼,滿臉的紅艷血色下印襯著白色的雙鬢,他已是老了……相視那麼久,久到一生恩怨全部閃現。我笑著的眸子裡,看見了靈犀,他漠然的眼底也是他最愧疚的她。“好,我娶她,我懇請皇後娘娘,能給她最好的!”含糊的言語,是我猜測出的話。杜戰低下頭,用此生唯一一次的相信,來求我。身體有些顫抖,我虛軟的笑。就這樣了吧!靈犀,你的心願已滿。我仍是笑,眼前卻黑了一片。如今,還要什麼光亮?我猛的閉上眼,啞聲低笑。慢慢起身,我平視前方,澀苦的眸子再沒有淚水。原來黑暗是那麼的靜。靜到心底再沒有不捨,靜到一生再不難過。“你等著吧,本宮定會給她所有!”我鄭重允諾,空洞的看著他。看不見他的臉上是否還掛有悲愴,我只當他也笑著的。靈犀阿,你看見了麼,我許下的東西都給你了。“混賬,你再說一遍!”劉恆就坐在我的身邊,陡然暴怒。“皇後娘娘的眼睛耽誤了治療,怕是……,怕是日後會更加惡化了!”聲音微微顫抖的是哪個御醫?我潛下心,卻仍是無法辨別。原來擁有時我並不曾珍惜,失去了便是一生再想找也找不回。以後看來要多加注意了,畢竟從今天起,我將靠耳聽來過完下一生。哀求聲,咆哮聲,回蕩在大殿。而我仍是靜靜的,辨別著每一個人的情緒。其實,還是可以看見的,只是微弱的光而已,模糊晃動的影子,模糊不動的殿門,以及眼前不動的劉恆。有些亮亮的東西從劉恆腮畔滑落,我笑著留戀那最後一絲光芒。慢慢的,他跪在蹋上,俯身將臉深深埋在我的頸項。我彎起嘴角,摸索著他的雙手,只是在密匝匝的繡紋袍子上卻總是無法能順利抓到。他驚覺,將手遞了過來,我仔細的摸著。原來他的手是這樣寬厚,三四指間還有一些薄薄的繭子,是書寫時留下的麼?還是什麼時候呢?

  我忽的笑了一下,原來我連枕邊人都那麼的不了解。默默地順著衣衫向上摸,薄削的嘴唇,文雋的面龐,閃動的眸子,還有緊蹙的眉頭。

  “聖上不要蹙眉,臣妾希望聖上一生都不要蹙眉!”我弱聲的懇求道,不想他在此時痛疚。

  “好,朕不蹙眉,不信你再摸。”痛到極處的言語是那樣的抖動,恐懼的,抑制的。

  我點點頭,恬笑著摸索,印著深深紋皺的額頭上沒有那駭人的緊蹙。“臣妾以後就算是什麼都看不見了,聖上也不要蹙眉。而且只要聖上說,臣妾就信!”

  世事兜兜轉轉,當年獲得他的信任時是那般難得,今日,我也將全部的信任奉上,交付給劉恆。攜手走過十五年的我們,馬踏天闕,重建漢宮,沒有什麼再是我們的隔閡,我萬事放心。若說最後一點還有擔憂的,便是十日後靈犀的出嫁,我眼睛已經看不清楚了,怎麼給她操辦呢?

  劉恆抓住我四處流連的手,用極低的聲音,那低微的聲音伴隨著心痛:“朕答應你!朕一輩子都不騙你。”默默與他十指相扣,笑著說:“還有一件事情,臣妾想懇求聖上。”“說,你說的朕都應允!”劉恆急惶惶的說,甚至想給我他擁有的全部。

  “臣妾想讓靈犀嫁給杜戰。”我說完就感覺到手中的他微微一震。這有些太過分了,冥嫁是民間的習俗,男女雙方都是早夭才可以結冥婚。親眷們唯恐他們在黃泉那邊孤苦無依,便找媒人撮合了,讓他們有個相伴。如今杜戰雖是帶罪,卻不該如此羞辱。至少城中的百姓這樣認為,這是對活人杜戰的巨大恥辱,如此一來讓他們成婚的皇上也就壞了仁德的形象。

  寂靜的內殿上空無聲響,若不是手中仍有些溫度的手來自於他,我甚至開始懷疑是否只有我一人在此。“你想?”劉恆的聲音平穩而縱容。“嗯,臣妾想,靈犀一輩子都想嫁給杜戰,跟臣妾這麼久,臣妾必須為她完成心願!另來,杜戰也同意了!”我平視前方,細細解釋著。“好,既然你想,就去做吧!記得給朕備份厚禮!”我點頭笑了笑,靈犀,再等等,很快杜戰就會來接你了。一道賜婚的聖旨,三日後頒下,直送到杜戰的囚房。囚犯之身的杜戰,迎娶安平郡主靈犀,是轟動長安城的冥婚。有人說,這是一場陰謀,為的是籠絡帶罪人心,平服外臣諸王怨忿。有的說,這是一場悲劇,為的是成全蓋世英雄和忠心不二的郡主。一時間稱贊聲,跳罵聲越演越烈,而我,笑坐在未央宮,等著他們把靈犀從後花園抬出。靈犀,這是一場好姻緣,雖然你們不能再有兩情相悅,卻是生死相伴,也算美滿了。

  我面前的大殿外,堆滿了□赫的嫁妝,一挑挑,一擔擔上的物件都是我親自摸過,檢查過的。小至梳妝用的梳子,大到銅鏡床榻,沒有一樣不是從漢宮寶物中精挑細選出來的。

  而此時,杜戰應該也已從囚房出來,騎馬進宮走在迎娶靈犀的路上。殿門開啟,透進一絲暖洋洋的光,璧兒默默走進來,那光掃過我的眼睛,讓那布滿陰翳的灰暗劃過光芒。“娘娘,郡主已經請進棺槨,請娘娘賜錦蓋!”璧兒帶著哭腔的聲音回稟著。她為什麼哭呢?是被靈犀嚇到了麼?還是為靈犀終於嫁人而高興?我伸手,摸過紅色的霞紗,慢慢起身向前,輕輕地將那紗遞了過去。紗滑手軟,一不留神飄離手中。璧兒小心接過,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奴婢替郡主拜別娘娘!”我緊抿嘴,慢慢再退回到座位上。抬頭平視下,靈犀瘦弱的身體就跪倒在我的面前。大紅色的鸞鳳衣衫下,是對我一生的忠誠。燦金耀眼的點綴發飾下,是那雙恬靜的眸子,飛霞驟升,她羞澀不已:“娘娘,奴婢就此拜別了!”終於,在冷寂的大殿上,只聽見我的揚聲長笑:“好,走吧!”逆著光,她盈盈轉身,那一身紅衣,是我見過最為鮮艷的紅,帶著光暈,似九天仙子,明媚嫵麗。吱呀一聲,殿門在面前砰然關閉,眼底幻象的那一抹亮紅也消失不見。突然心底空蕩蕩的,一如這空空的大殿。冷,真冷,我縮緊了肩胛。還冷,將周圍可以摸索到的織物全部纏圍在身上,可仍是冰冷。那冰順著我的雙腿結起,慢慢爬俯在我的身上,直到頭頂。原來——冬天要來了。文帝七年初,杜戰獲釋,刺面帶罪,服禁尉軍,職守未央,稱陛楯郎1。

  本宮要讓你看著,要你為本宮鎮守大殿!本宮要你看著百年之後我將受到萬世敬仰!”

1 陛楯:謂執楯侍衛陛側。亦指執楯立於陛側的侍衛。 陛楯郎:執楯立於殿陛兩側的侍衛。又以手持兵器不同,分為執楯郎、執戟郎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41:43

流年

  文帝八年初,陰霾許久的漢宮上籠罩了一絲喜慶。啟兒,不,是太子。他再不是當年的青澀孩童,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瞇闔著雙眼,摩挲著懷中的粉嫩臉龐。嘴角還帶著初為祖母的慈愛。是啊,我不過是三十四歲就已經是祖母了。靜謐的大殿上,他和栗美人笑著躬身施禮:“母後,父皇說了,這個孩子您來起名字。”

  我抬眸,灰蒙蒙的看著他們,除了兩個黑色的身影,我甚至無法辨別那個號稱艷冠京城的栗美人今日穿的是什麼樣的華美裙子。伸出手指,細細的略過絨絨的胎發,很好,他和啟兒一樣,剛剛滿月就有著濃密的頭發,這樣的孩子也會是有福氣的。“栗美人……”我抬頭,笑著喚道:“你願意給他起什麼名字?”驟然的下跪,讓眼前的黑影少了一個,因為用力太猛,我甚至能感覺到地面磚震動。

  “母後娘娘,嬪妾惶恐,您為這孩子起的名字必能為他添福添壽的,還是請娘娘您賜個名字罷!”她婉轉的聲音很好聽,若是沒有那一絲顫抖,我幾乎要以為她是另外一個尹姬了。

  我停頓著,慢慢笑了起來:“那就叫劉榮罷,榮生旺相,將來必然也是個大富大貴的命!”

  話音未落,她已是泣,迭聲著謝恩。似乎有了這句話,她便有些底氣了。

  正要再說,卻有人通稟:“娘娘,淮陽王覲見!”一聽是武兒來了,我登時露出笑臉,這孩子難得的孝順,每天都必會過來請安的,我揚起聲喚道:“快讓他進來!”登登幾步,武兒已經跪倒在我面前:“孩兒恭祝母後福壽安康!”“起來吧,見過你兄長!”我憐惜的說道。我總是對那年的事情耿耿於懷,武兒的身體自那以後時好時壞,幾乎每天都是泡在草藥中存活,命是保住了,卻也是我一生最愧疚的所在。所以我要給他最好的。啟兒很了解我的心,他也常常會在我的面前免掉了許多武兒的禮節和規矩,甚至他們仍是兄弟一樣,彼此稱呼著兄長和弟弟。

  “弟弟劉武拜見太子殿下!”武兒雖然只有十歲,卻異常地聰慧,懂得規矩也是我更加喜愛他的原因。啟兒還是那般疼愛這個弟弟,忙阻止了武兒的跪倒:“自家人不用做這些樣子,快起罷!”

  我抬手,召喚劉武:“武兒過來,你看看,這是你的侄兒。”武兒笑著貼近我,我摩挲在他的臉上,膩粘了一片汗水:“跟隨的嬤嬤都做什麼去了?怎的這麼多汗?”武兒笑著說:“不是的,才擦過,身子虛總沒什麼力氣,動一會兒就渾身是汗!”

  我抬起的手僵了一下,默默放下。“母後,他可是作為嗣子1麼?”武兒問道。栗姬呀的一聲,隨後將那未斷的音尾收回,只是喘息聲卻越重。我笑著的面孔登時收緊,就這麼迫不及待了?別說我和聖上的身體還好,就是有個萬一也輪不到她來搶這個頭籌。垂首對武兒笑著,卻冷冷說給其他人聽:“哪裡就那麼定下了呢?事事無常,也許還另有他人呢,你也可以阿!”滯頓無聲,幾個人都有些遑遑。這一句話透露的訊息太多,多到幾乎擠垮了所有的人,而最忍耐不住的是那個美麗的女子。她是畏懼我的,她畏懼的不光是這個位置上的皇後,還畏懼著於皇上攜手重返漢宮,曾下手賜鴆酒毒死表妹,曾經威逼太後私蓋印璽的我。而我輕啟嘴唇說的這句話,卻斷送她一生的夢想,前面還因我飛上九重,接下來卻也因我墜落無間。武兒咳嗽的聲音打斷了大家的迷思,他連續的劇烈咳嗽烈到幾乎會把心肺也吐了出來。

  我騰出手,拍撫著他的後背,一下,兩下,重重的敲擊,更加堅定了我的想法,這個位置誰都搶不走,我會為了彌補我的過失把這一切都給武兒。懷中的小兒似乎知道了自己堪憂的多蹇命運,他也開始刺耳的啼哭。局促的栗姬眼睜睜看著我對孩子的哭聲無動於衷,她很想將孩子抱回,卻又怕惹怒了我。

  “帶走罷!好生教導,別錯了半步!”我幽幽的笑著。栗姬撲身上前,戰戰兢兢的俯身在我腳下:“母後娘娘,他是您的孫子,更是太子殿下的長子,他……”“沒錯,他是本宮的孫子,也是太子殿下的孫子,所以他不會有事!”將她扯住的裙擺抽回,“只要你安分些,就沒有什麼不對!”啟兒依然站在那兒,仿佛者一切都與他無關。他只是靜靜的觀看了一場鬧劇,而這場鬧劇的主角卻不知道是誰。栗姬不是愚笨的女子,轉念間已經心思洞明,雪光驚電似的明白。她顫抖的雙手,氣息紛亂,被我抽回裙子的她還兀自硬著手臂。“謝母後娘娘!果然,輕重權衡後她轉變得如此得宜。這樣年歲,能有這樣的心機不多見了,只可惜,仍是有些沉不住氣,不然將來也定是個辣手人物。我揚眉淺笑:“啟兒想來也累了,和她一起退了罷!留武兒在這兒陪母後就行了!”

  室內繚繞的安魂香仿佛也催眠了啟兒,他怔怔的,並未答話。昏瞑的室內,又沉入了一片寂靜。我一手帶大的啟兒,卻讓我有些琢磨不透。當年的幾次戾行後,他現在更多的是平穩深沉,也很少像當年那樣與我爭論和撒嬌。如今,他更像是一個太子,一個和皇後討論朝政無常的太子,鎮定容色下,卻少了許多親密。

  我微微歎息,也許再不願意,他仍是開始轉變,因為他目睹了太多的深宮忌諱,也目睹了太多的黑暗陰狠。他和劉盈還是不同,所以他不會和劉盈同樣的結局。“謝母後,兒臣告退!”在思量半晌後,他絕然而去,甚至沒有理會身後的慌亂的寵姬。

  “走了?”我悄聲問劉武,武兒“嗯”的一聲回答。一口長長的歎息,才呼了出來。龍涎香,蓮花釀,一室浮繞縹緲,氤氳水霧彌漫在四周讓人聞見也愜意起來。

  我依靠在鱗波池,享受難得的溫暖。一年四季,我都是冷的,有時候冷的發慌就泡在水下,溫暖的水蕩漾著難得的寂靜,也能將我手足蕩漾出暖熱。濡濕的發絲垂落在身後,我仰望屋頂,那裡仍是一片黑暗,是我熟悉的黑暗,偶爾會隱隱閃過的亮,不過卻稍縱即逝。身邊服侍得宮娥悄悄退去,有人攪亂了一池碧水。淡淡的味道是我最熟捻的安心,回過頭,對著他笑道:“怎麼?今日這樣早就來了?”

  他的聲音隨著水波傳了過來,嗡嗡的,繞在耳畔,“沒人纏著朕,朕就先回來了。”

  “如此說來,可是難得,那些朝臣肯放人,實在不易!”我掩嘴笑著。慢慢的那氣息靠近,驀然,我驚覺他似乎並未脫衣,袖擺隨水波漫延到我這裡,碰觸到了我的胳膊。再近一些,我能模糊的看清楚那黑影,隱約的也能感覺到那肌膚透過衣衫的溫熱。

  突然臉邊一熱,“怎麼?沒去常夫人那?”常氏這幾年突然平步青雲,與以往的安穩無聲不同,她因一次寵幸得了皇子劉參2,自然待遇一升再升,如今也是賢夫人了。隨口一問,劉恆將我緊緊攬入懷中,纏裹之下,用盡全力。我知道,他在生氣,那不過是一個無意的所得,卻被我念叨了幾年。快要窒息的我,仍是笑著,已過中年的他仍是這樣愛賭氣。他突然自己笑了出來,將唇舌劃過我的頸項,探入乳間,輕柔緩慢的動作,帶著誘惑我的戰栗,甚至我可以感覺到他的急促。劉恆語聲低啞,“這般小氣,偏將此事牢牢記在心底,那朕就件聰明事,為皇後廢了六宮如何?”我猛地睜開雙眼,黑暗當中卻可以清晰看見他眸子底的深邃,原來那一雙眸子早已印在心底,再也無法忘記。我將雙臂抽出水面,環住他,將身體依附在他身上,他寬厚的肩膀是我最喜歡休憩的地方。

  “聖上是要讓臣妾當悍婦麼?還是想讓臣妾為天下人所恥笑?”我當然知道他的心意,只是皇上就該有皇上的模樣,這一番動作下來,怕是又有莫須有的罵名就擔下了。劉恆修長的手指滑過我的的濕發,啞然笑著:“若是讓人知道了,還叫什麼聰明事呢?”

  說罷他將我箍緊靠在池壁,一路低頭順肩頭咬下,粗重的喘息聲伴隨著水波的晃蕩帶著悸動襲來。耳鬢廝磨下,他仍不忘記說著那事:“此生,朕想給你一切,包括你不屑要的,朕也想給你!”

  柔軟的腰肢被他攬過,低低的呼喊從我唇中呻吟而出,他帶著萬般的許諾,只為我一雙再也無法與他相望的眼睛。我笑著,沒有辛酸。也許,這也是一件美事,他願意做就去做罷,我欣然接受。

  我緊緊環抱住他,感覺他炙熱的身體,陣陣愉悅讓我無法再分神。氤氳的熱氣將我們包圍,一層層水浪,撞擊著我,珠玉飛濺下,卻是那樣的癲狂。被他輕易撩起的迷亂終於到來,我驀然抓緊他的肩頭,戰栗著。他疲乏的付在我的胸前,微微帶著抖動,低吟著:“朕一定給你所有!”

  文帝九年冬,為杜絕奢靡,帝廢六宮,夫人以下妃嬪並宮娥發還回家,總赦千人。勒令停工所建宮殿,並修灞陵為帝後合葬墓。翌年初,竇後壽辰,再赦一千宮娥,並以竇後名大赦天下,另有野史記載,宮中女官常歎謂,帝後之情,滿月為鑒。璧兒讀到這裡時,仍是笑著:“娘娘,外面的書可比宮裡說的仔細呢,您說他們也沒看見阿,說的有鼻子有眼的。”我低笑不語,並不理會她的話,近來的書都是她出去尋來的,我不強求內容,偏喜歡聽她掰些白話野史,也正是因為如此,也知道了更多百姓心中的竇後。他們心中的竇後是善良而幸運的。一個哭哭啼啼的女子最終能坐在皇後寶座,除了幸運他們甚至無法想出再多的言語來形容。而廢除六宮的劉恆做的實在是聰明,不但沒有因此讓我背上專寵擅妒罵名,甚至還變成了人人稱頌的戒奢從儉的聖明君主。想到這裡我仍是無奈的笑著。也許只有我們兩個知道,知道這一切是緣於我們倆之間難能可貴的情誼,緣於一個信任與相守的承諾。恍惚間,我笑著抬起頭,對璧兒抬起下頜指了指殿門外,那裡有一個魁岸身影一直雙眼目視遠方,一頭早白的頭發是看透了人世滄桑的頓悟,每次有了竇後新的書,我都會讓璧兒送到他那裡,讓他看完再燒掉。他的眼睛就是靈犀的,我要靈犀和我一起分享這世間最有趣的一切。

1嗣子:太子未即位時,所生嫡子。劉啟此時仍未立後,所以栗姬有覬覦之心。

2劉參,歷史上他是劉恆第三子,為了契合錦墨身份和孩子死因我將劉揖寫成三子。劉參初為代王,死於159年。母不詳。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41:53

傷夭

  文帝十一年春,各樣的事情紛繁踏來。事情就是這樣,當你平淡無趣時希望有些事情可以慢慢做來打發時間,可是但他們接連而至時你又是那樣的措手不及,慌亂得如失去了手腳般。當揖兒被侍衛抱到未央宮時,我幾乎無力站起。軟塌塌的揖兒手腳冰涼,任由我掐打都沒了動靜。無意間的碰觸才發現脖腔旁竟然有大片涼膩的濕意,我大聲厲問:“這是什麼?是血麼?”

  璧兒將我雙手領開,顫抖著聲音說:“是,不過梁王並無大礙!”我被她攙扶在一旁,探過身去聽,共有七位御醫進入內殿診視。不可能無大礙,否則不會驚動這樣多的人。劉恆早朝未下就已經匆匆趕到,我茫然站起身來,卻並未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他先將我攬入懷中,再急問御醫:“梁王的傷勢如何?”遲疑好久,終有一個為首的冒死稟告:“回聖上,梁王墜馬時,頭頸先觸地,折斷了經脈,內腑骨骼也悉數盡斷,恐怕……”劉恆沉聲打斷他的話道:“恐怕什麼?”那人顫抖著聲音說:“梁王支持不了許久,急備他須吧!”我登時心頭揪緊,而肩膀上劉恆的用力也變得窒人用力。揖兒……我急切的想起身撲在那裡,跌跌撞撞之下卻被裙擺絆倒,劉恆用力的攙扶,卻仍不能平息我心中的空落。我哭不出來,卻是無比的傷痛,空蕩蕩的心是那般虛軟無力。哭不出來是因為曾經的前塵過往,傷痛是因為他也流淌著和我相連的血脈。

  血脈,想到這裡我回頭面向劉恆,他此時也必然是傷心的。我黯然的將手交給他,不說話,也不想動,這是他第二個失去的孩子,他一直稀少子嗣,卻也為此可能再難以接受這樣的殘忍。

  痛楚的他是否也帶有對孩子缺失父愛的愧疚?一如當初對劉熙死時的百般自責?

  低低的聲音他許久才開口:“去了也好,這麼多年了,他也該去作伴兒了。”

  我顫抖的唇幾乎說不出來話,辛辣的熱流湧了又湧。那時我沒有為劉熙,此時卻是為了慘死的劉揖。一聲哽咽下,澀痛的雙眼滑落了淚水,多年不見的淚水下,卻是我塵封已久的心。

  溫暖的手指拭了又拭,他比當年沉穩了許多,此時的傷心似乎不比上次。

  “這孩子注定是要早夭的!”他的話不多,卻讓我陷入過往。晃動的黑影都靜止不動,而喧囂也慢慢低了下來。唯一停留在我眼底的是錦墨孩子當年的模樣。

  這孩子注定是要早夭的。是啊,當年如果不是錦墨想要把他勒掉也不會造成他嬴弱的身體,也自然不會激發了錦墨的爭搶之心,也不會她因失敗被賜死長恨,更不會劉揖因為疏於管教而落馬身亡……只是,這是借口麼?還是我們只能如此自私的為自己開脫?這幾年來我對揖兒並不上心,一來雙眼無法看見,照顧不到。二來也確實有些難解的隔膜,橫在那裡。而劉恆忙於朝政似乎就更加對他難以顧及,今天這樣的情境,我們都有責任。

  劉恆黯然的長歎,他也無力再說出其他的話語來安慰我。畢竟,那還是他親生的兒子。門外有人高呼著,喧鬧著,口口聲聲想要自裁。劉恆又是無言的歎息。那是賈誼麼,聽說是他帶梁王上馬的,只為了能跟一同狩獵的太子一分騎術高下,卻豈料葬送了僅僅八歲的劉揖。還能怨恨麼?還用自裁麼?人都不在了,還做這些給誰看?是他早早離世的母親麼?還是給悲傷中的帝後?“叫他安靜罷,怪不得他,退去罷!”劉恆的聲音蒼老了十歲,這一句更是用盡了力氣。

  能說出怪不得他已是太難,人總是要把錯誤推給別人,只有劉恆才能將錯誤全部攬在自己身上。

  摸索著牽過他的手,無聲亦有淚。五月初一,大殯。血濃於水的一切也只能由盛大的儀式來宣告。揖兒先去了灞陵,就在那恢宏磅礡之側蒼郁松柏之間,他第一個先入土為安。

  他腳下是方圓十幾裡的草木,四下更是曠野千裡的無垠。也許皇子如他也是幸運的,至少能隨父親陵墓相伴。可是身為皇子他又是不幸的,不幸到出殯當天連母親都沒有在場。我被璧兒攙扶著,握起他墓碑前的一把黃土。人世間最干淨的地方,哪裡還能比過這黃天厚土?從前我向往浩瀚天際,如今看來卻是錯的離譜。去吧!揖兒你即便無法於母親葬在一起,但記得到那邊後仍幫我問好,問問她在那邊可好麼……

  文帝十一年,梁王劉揖墮馬身亡,賜謚號懷,史書稱梁懷王劉揖。其太傅賈誼自責,閉門思過,不出年余,郁郁而終。文帝十四年時,我召見了一個世間難得的女兒家。“妾父為吏,齊中皆稱其廉平,今坐法當刑。妾切痛死者不可復生,刑者不可復續,雖復欲改過自新,其道莫由也,終不可得。妾願沒入為官婢,以贖父刑罪,使得改行自新。”璧兒輕輕讀著,讀到最後甚至有些微弱的哭意。我點點頭,淳於緹瑩確實是個好女兒,膽敢上京進諫,非一個孝字可以誇贊了。

  “緹瑩,那本宮問你,子女眼中無父母的不是,你又怎麼能光憑你認為說你父親好呢?”我微笑著詢問,雖然淡淡卻仍是慈藹可親。“皇後娘娘說的極是,子女眼中父母是天地,孝為還恩。但是並非盲目了雙眼,......”

  “大膽!”璧兒一聲斷喝,震蕩了空寂的大殿。我一回手,仍是笑著說:“接著講!”緹瑩似乎也發覺提到了不該提的字句,她頓了一下後,又復說:“子女雖孝卻仍能分辨是非,父母之錯,也存在心中,不說不等於糊塗。只是民女確認父親為醫時,恪守醫德,耿直不阿。若是民女一人說,難抵悠悠眾口,可是連同齊屬境民都是如此,證明了父親的清白,請皇後娘娘明察!”

  “嗯,即便如此,你又憑什麼認為聖上就該免了你父親的罪過?”其實她的諫書中已經說明,再問一次是因為我想聽聽她怎麼解釋。“聖上入主以來,聖德仁厚,百般與民休息,輕徭役,減賦稅,十年生聚,萬民感恩,這是大漢成定以來從未有過的安逸。如今民女上諫是相信我主並非不想廢肉刑,而是忙碌於朝政之中無暇顧及,今有契機,當可以行天下之大幸。”緹瑩的聲音並不好聽,甚至還有一個嘶啞,也許是連日來的趕路過分勞累了。

  “說的好,聖上確實早有此心,不過能有你一個十幾歲的女娃提出來,倒顯得聖上有些愧為了。”我仍是笑著,卻端起手中的茶杯輕輕喝起茶來。撲通一聲,她跪倒在地:“民女不敢當,只是民女有一句話想問太後。不知道可不可以?”

  “哦?那你問吧!”我將茶杯遞出,璧兒立刻起身接過。“此番父親遭罪,他曾憤恨的說,養了五女,關鍵之時竟無一人可用。民女心傷,才憤而隨父親進京受審,民女想了一路,只想尋個明白人問問,女子就不能做事麼?女子就無用麼?如今仰望著皇後娘娘,更是想問一句,娘娘您可認為女人是無用的麼?”她聲聲泣血,咄咄迫人,卻是被我欣賞。

  抿嘴一笑,我頜首:“說的好,只是本宮想問你,別人說有用就是有用麼?你所計較的有用如何,無用又如何?”她遲疑了回答,我卻笑瞇了雙眼。她若是能領悟,便是真的難能可貴的聰穎女子了。

  半晌,她盈盈一笑,:“民女懂了,有用無用原本不在他人所想,自身去做了便能證明,莫要為了禁錮而不為,這才是真正的有用!”“好!”我拍手一笑,果然不錯,心兀的一動,“緹瑩,本宮想留你在身邊,你可願意?”

  這樣好的女子,我也憐惜,若是在宮中,定能有些作為的,況且我還有私心,武兒今年也十四了,如今他被封了梁王,年後也要去屬國執政了,身邊我一直沒有放心的人,我看緹瑩倒是一個好女子,不若……雖不是王後,卻也可以給個夫人的。“民女不願意!”她低低的聲音似乎出自心甘情願。我不解,聰明如她自然知道這絕不是一次普通的挽留,能留下來,必然是我能許下的最好待遇。

  “民女不願意,是因為父親此次雖未遭受肉刑,卻已年老體衰,隨娘娘進宮,自然是難得的榮耀,只是民女仍擔憂父親無人贍養,所以不能領命!”她俯身在地,光光磕頭。

  雖然有些惋惜,我卻沒有再說出為難她的話,這樣純孝的女子實在令人敬佩,若是今日我在老父身邊,也會如此的。“好……你和你父親回去吧!”再一揚手,我已依在榻上。璧兒起身將她領出,我命人送個信給聖上,加封緹瑩孝女,請聖上親筆賜字朱漆匾額,隨他們父女返鄉。劉恆欣然應允,墨筆朱匾成就了緹瑩的女子有用。文帝十四年,淳於氏緹瑩上書文帝,痛陳肉刑之危,上悲其意,乃下詔曰:“蓋聞有虞氏之時,畫衣冠異章服以為僇,而民不犯。何則?至治也。今法有肉刑三,而奸不止,其咎安在?非乃朕德薄而教不明歟?吾甚自愧。故夫馴道不純而愚民陷焉。詩曰‘愷悌君子,民之父母’。今人有過,教未施而刑加焉?或欲改行為善而道毋由也。朕甚憐之。夫刑至斷支體,刻肌膚,終身不息,何其楚痛而不德也,豈稱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歲中亦除肉刑法,並令監中囚犯不必黥劓。

  緹瑩獲上賜朱漆匾額,隨父返鄉,另於齊王五子,榮華盛也。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42:04

情憾

  作者有話要說:人生的情感真的能那麼分明的劃清麼?就愛你,不參加任何雜質,就恨你,咬牙切齒,誰有能說,愛不會衍生成恨,恨又不是愛的太深?

  大家54我哈,就是寫完了,爪子還在癢,於是磨磨爪子,現在好了,大家接著看,當我透明!“娘娘,碧色的可好?還是海棠色的?”璧兒站在衣櫃搭的梯子上詢問著。

  我抿嘴笑了笑,我很少拿自己的盲目當成包袱,甚至每次穿衣服時,仍要璧兒報上顏色紋飾。雙目失明並不意味著要混穿,這些講究卻還是必要著意的。只是此次禮遇,為的是大半年沒進宮的長君。突然心生惆悵,他還不知道罷?若是知道了他會生氣麼?這些年長君一直安守本分,品爵也是一升再升。聖上的賞賜送到府邸,也常常會被他跪著拒回,一道辭表說的是自己無功無能,唯恐成為外戚擅權,滿朝文武無不欽佩,這樣一來竇後的賢名就又添了一筆,世人都說兄弟如此,全是長姐教導得方,卻不知他負氣在心不肯收。

  而最讓人詫異的是他多年不娶,京城內外漫布的議論紛紛他卻視而不見。

  他,這麼多年過去了,想來他也老了罷?我對銅鏡輕輕按著自己眼角的紋路,灰蒙蒙的眸子下,仍是什麼都看不見。

  不知何時,我的眼角似乎不再如往昔平滑,也讓我多了些介意。“娘娘,就穿這件杏紅的吧,上面有些絲錦杏花,不算奢靡。”璧兒爬下梯子,喘喘的說。

  我深受撫摸,繁復的花朵密匝匝的開,卻是這樣冷清。抬手給璧兒,“就這件吧,發髻也簡單些,不過是會自家兄弟!”“知道了!”璧兒先起身服侍我穿衣,隨後又為我梳妝。我低頭任她撫弄,心裡卻想著那個人。當年那次離去後我就再沒看見他的模樣,那時他還是邪佞翩然,如今可是會白發隱現?看不見也是好,至少在我心底,他仍是那般,思及此我無聲的歎息,時至今日,我們都老了,再悵惘也不過如此捱吧!空蕩蕩的殿,漂浮著我喜歡的百合香氣,他俯身跪倒在下面,我卻依然看不見。寂靜的歲月如逝水倒流,我淡淡將那悲歡穿過,只將此時與他凝定。一聲微不可辨的歎息,卻不知從我們誰的口中吐出。我無力從容開口,因為梗在喉間的話是那般難受,相隔這麼遠,我甚至不能聽到他的呼吸聲,那是我賴以辨別他人情緒的唯一來源,他卻有意不讓我聽到。“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我心口一緊,手也輕顫。這低低的吟唱似乎不是人聲,我微微轉動著,向要聽得更家仔細,那長吁短歎間,像足了一個人……“誰,誰在說話?”我笑著問。淡淡的笑,他慵懶的說:“那是臣弟給姐姐的鸚鵡,這畜牲很會討人喜歡,常常教了他就會說些話兒,臣弟拿來是給姐姐解悶的。”“他還會說些什麼?怎麼一上來就是胡唚?”我有些責怪的語氣。長君蒼涼的笑,冷了我的責怪,“他確實在胡唚,渾說些不該說的話,渾到別人都不喜歡聽了,自己還不知道!“這麼多年了,他還記在心裡,原來他一直沒有忘記。我霍然抬頭,想要借助一些微亮能看清楚,看清楚他此刻的神傷,可惜,仍是看不見,如今我連光芒都看不見了。於是垂下頭,淡淡的說:“哪裡就不喜歡了,只是他渾說時候不知道,不知道危險就在別人手下。”沉吟半晌,他悵然的聲音問道:“姐姐不喜歡這禮物麼?”無力的冷笑,卻是最傷人:“不過是只鳥而已,要多少有多少,你也少放心這樣的心思,多想些其他。”我接下話題,只為了轉到我最為難得地方。“其他?顯大夫1只會玩鳥,還要什麼其他?”他又變成了玩世語態,自嘲之下是對我剛剛話語的凌遲。“說來你也不小了,我們竇家還要靠你來綿延子孫,姐姐想為你做個媒!”我終究還是說出了這句話,以冷硬代替了猶豫。到底在猶豫什麼?我也不知道。只是他決不會那麼輕易的答應,是我清清楚楚地了解。

  其實,這不過是個施捨,我不管他心裡如何也必須開口硬塞給他的施捨。

  飄忽的笑聲他傳給我聽,我想躲開那聲音的襲來,卻是無力,只能將腰身挺直,一如既往的堅持著。。那笑回蕩在空蕩寒冷的大殿,似乎帶著不可抑制的力量,震蕩著僅有的兩個人。

  “姐姐,就這麼想給臣弟尋個好媳婦?”他帶著陰郁的聲音讓我有些無從接口,只能默默地坐著,撫摸著衣襟上的杏花。“當然,既然你代替了長君,就該替長君完成他的一生,娶妻生子,自然都是必須的,不然空給別人生些猜疑!”我的聲音加了幾分疲累,咬緊的牙也只為他的頑固。原來媒人也是如此難當,開口已難,再勸更難,只是長久下去確實不是辦法,既然他當年圖的榮華富貴,封爵已是幸事,若是能再結一門天底下最尊貴的親事,不是更能圓了他的心願麼?

  這麼多年來,他的情意,我無以回報,唯一可做的也不過是為他安排他想要的生活,也許會錯,卻是我心中最好的辦法。他不言語,我卻只能軟了語氣再說:“其實,這麼多年來你孤身一人,少君早年也早已有了妻兒,看你這樣伶仃,本宮也心中難過,若是你能成家,本宮也可以為你少操些心!更何況,這些原本也是你想要的,不是麼?”話尾收的無力,唯恐他仍是不允,我開口還想再說,卻被他冷冷的打斷:“這是娘娘的意思,還是聖上的意思?”遲疑一下開口,窒得難受:“是本宮的意思!”靜,死水的靜。仍在遠處的呼吸聲,卻是越來越粗重。“好!只要是姐姐的意思,臣弟就一定會遵守,臣弟永遠不會違背您”他的聲音飄緲傳來是那樣的心灰意冷,甚至帶著些許悲憤。衣袖拖曳過地面帶起沙沙的聲音,清冷的如同刀子的剮蹭,他大禮跪拜下,絕然起身離去。

  他甚至連告辭都不肯了麼?我一驚,帶著踉蹌上前,一把拽過他的衣袖。他的粹然背轉身,定是有什麼不對,我伸出手急忙忙的摸,他躲閃之下,帶著驕傲不肯與我。

  我不依,只是揪住衣領,鉗制他的舉動,順著頸項摸上,滑過瘦削的下頜,薄薄的唇,以及……那一行冰冷。輕輕的,我將手收回,顫抖的指頭上還有著最冰冷的水跡。回身,將悸動的表情藏下,也讓他無法看見我的。“臣弟告辭!”狂邪的聲音仍是那般自負。然而這一切已與我無關,剛剛的驚怔之下我仍未回過神來,心仍是動著。

  文帝十四年,孟冬之歲,顯大夫竇氏長君迎娶清川郡主劉筠,盛傾京華。

  三日後,新婚的顯大夫與清川郡主進宮覲見,我賜宴棲鳳殿。臨來前,我命璧兒為我尋來了喜紅燦金的後裳,那抹濃濃的喜色,是我未盲時擁有的最喜慶不過的衣衫。“顯大夫,什麼時候來? 我回頭張望,璧兒應聲答應:”說是要卯時才進得來未央宮。”

  “哦,“我微微一笑,伴著低不可聞的歎息。後殿懸掛的小東西從進來那天起就不肯停歇,輕聲吟誦反反復復都是那幾句,讓人心生煩亂。

  今日,他就要攜妻前來,而我卻忽然有些莫名闌珊,我自嘲低笑,姐姐,本來就是局外人,忙碌一番也不過是為他著想罷了。難道還會有其他的心願?筵席未開,人已先到,一迭聲的疾走腳步,卻是一個沉穩一個嬌羞。我默然端坐,等著新人的拜見,刻意剝離抑揚和聲之中的她。嬌婉的聲音,淡凝的香氣,我的面容笑了又僵,僵了復笑。只單獨點手讓她上前,攜了手腕。滑嫩的芊芊玉指,帶著豆蔻青春,柔約的讓人怔然。

  年輕真好!我溫聲詢問:“一切可都習慣?”柔聲一笑,劉筠帶著初為人婦的羞怯答道:“夫君對嬪妾一切都好!”一句話,激起了五味,揣揣的心跳竟摸不著了痕跡。這樣自然是好,他們琴瑟和諧是我期望的。他若是能得遇佳偶,珍惜郡主,自然也能讓我安心為那段茫然化上終結。只是,此時,我卻復雜了心事,哽在心頭的話壓抑沉重。

  柔美的女子,嬌顏盛花,他此時也是快慰的罷?回身一笑:“原來本宮以為這個弟弟是有些不妥的,如今看你們這樣恩愛,本宮也就放下了心。“我循聲呼喚璧兒:”命人把筵席都備下罷!“手中的柔荑起身撤出,夫婦倆再次叩首跪拜施禮謝恩。我虛軟的笑著,微微抖動的手指無力撐起身子,喉間的苦澀似乎越來越濃。我竭力抑制著情緒,讓自己看起來是那樣的欣慰,只是連自己都覺得強裝得是這般孱弱無力。一頓飯吃了我一生,那樣漫長,漫長之間我仍要對長君細致關懷的語句和劉筠的嬌秀嗔怪。

  隱含在飯中的芒刺,扎在喉嚨裡,隱隱的難過,讓我無味吞咽。他沒錯,就該如此!如斯形態,才是新婚燕爾,才是我心願所在!飯罷,清川郡主先行區往建章宮拜訪太後,雖然沒有血緣,她仍是劉恆的從堂妹。

  而我,則要面對眼前這個男子,這個是我弟弟的男子。今日,他跪在我的腳畔,靜靜的,洞悉我與平日不同的失常。他笑著,冷冷的問:“怎麼,姐姐似乎不高興?這不是您一手安排的結果麼?為什麼您還不快活?”我恍惚抬眸,用無光的雙眼想要看清他的真心,這樣冷的話語,縈繞在耳畔,卻發覺眼前這個人比任何時候都更加遙遠。“本宮很快活!”我的聲音有些顫抖,卻說的異常堅定。“快活?姐姐還會有臣弟更快活麼?她很好,清麗端雅,婉柔可人,臣弟很滿足,這是姐姐賞賜給臣弟的幸福,臣弟感激不盡!”這樣的話刺痛了我,一時間我手足冰涼,遍體都有如冰刀割鋸,痛入骨髓,卻不見血滴。

  苦鹹的滋味流入唇齒間,我狠狠咬住,卻發現原來是不知何時落下的淚,一聲哽咽下,我怒極,仿佛痛恨自己的懦弱,被人一下子輕易擊倒,猛地站裡,嘶聲裂肺的喊叫著:“你給本宮閉嘴,滾!”他不該,他不該用這樣的言語來傷害我,他不該,他不該以尖刻回報我一片真誠,他不該,他更不該拿自己的妻子來刺激別的女人,那樣的難堪下,是我們三個的遍體鱗傷。

  這一生怒吼,震驚了我,欣喜了他。他擁起蜷縮身子的我,帶著最得意的快樂,用盡了百般的手段,其實也過是想要我最後的答案,這個答案,他等了這麼多年,而我卻是守住不肯開口。可是我看到的不是這樣,他在用欣喜凌辱我的尊嚴,他在洞穿我的難言心事……不!

  驀然,狠狠掙脫被他拽住的雙手,急促的喘息,慌亂的舉動,我的理智正在一步步回復清晰。

  平時我引以為傲的自持幾乎他的逼迫下慢慢瓦解,不可以,當然不可以。

  我不想知道為什麼我無法面對他,我也不想知道會有怎樣的一生堅持,但是我知道,我是大漢的皇後,他只是竇皇後的弟弟,僅此而已。驚回的魂魄下,我甩落肩膀那只修削冰涼的手,冷冷地傳詔,“從今日起,為經宣召,顯大夫不得踏進未央宮一步!”殿門外一聲唱喏,定下了一切。而那聲音傳到大殿,讓仍橫在我臂上的手,顫抖的厲害,甚至我能感覺到他心底的淒涼,深濃,寒戚。我平息定住心神,不動的佇立,只為等他用冰冷的眸子將我上下打量個遍,冷,看不見的淒然眼神已經讓我邁不出步子,虛空之下,我必須強硬如往。一聲低低的笑,帶著頓悟,漸漸漫延,愈來愈大,最後甚至震蕩著心,他一路笑,一直笑,直至到殿門口,仍可以聽見他的笑聲,驕傲自負,帶著邪忱,帶著殘破,遠離了我。

  我定定站著,慢慢摸到了床榻扶手,頹然跌跪在上面,剛進門的璧兒嚇呆了,忙上來攙扶,我仰面靠在長榻上,隱隱一聲低噎的笑,隨和著那狂妄的聲音,飄散。劉恆後來曾過我,為何要將長君禁足於未央宮外?我笑笑回答:“臣妾看不慣他散漫的樣子,讓他悔悟些,別委屈了郡主。”

  劉恆不予置評,只是笑著。即便我的理由光明正大,卻仍無法遏制紛紛揚揚的傳聞,那瘟疫般的流言千篇不變的都是顯大夫失去了皇後的寵愛,恐怕禍福難測了。1顯大夫:閒職,位高權輕。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42:15

沉痾

  “在想什麼?”劉恆半躺著,仔仔細細的為我捋順著頭發。將手環過他的腰,深深埋在他的懷中,“在想榮兒那孩子,實在太頑皮了。”

  劉恆似乎也是這樣認為,他的胸口有些抖動,半撐起身子,我有些慌亂,拉著他的衣袖,唯恐一錯手就再摸不見他。他歪歪斜斜的身子憔悴瘦脫了形,從秋天開始,慢慢咳血,一次次,我笑著佯裝假作不知,一次次,我笑著為他換下血染的絹帕。然而這次陡然的咳嗽來的急切,帶動了我略松下的心再次提緊。他回過手,緊緊握住我的,壓著嗓子,淡淡笑著:“在這兒,朕在這兒!”

  我抬頭,面向他,帶著微笑。心底的哭意湧了幾次,面上卻仍是無恙的平靜。

  他瞞我,我亦瞞著他。他瞞我病情,我瞞他已知曉。不知不覺間,他便毫無預兆的蒼老,紛紛流年逝去時,我才驚覺我們一生竟是這樣短暫,還捨不得放開彼此時,日子便捱到了。劉恆笑著:“最近總是咳,那些個無用的御醫盡開些沒用的方子,左吃右吃也是不好,好像有多大的病似的。”我低頭笑著,將那濡濕的帕子轉手送到榻旁的小磯上,刻意忽視他似有若無的虛弱氣息。

  沾染上血的手指指尖仍是黏濕的,暗自在衣襟上蹭了蹭,微笑服侍他躺下,“雖然沒多大的病,也要喝的。再沒用途也能調養身體。”下面的話我梗了下來,哪怕是已經無用了,也必須喝。

  也許只留給我彌足珍貴的一點點時間,我也要盡力多留他一刻。這麼多年,恩愛怨嗔我們經歷了太多,也參雜了太多的旁人,而此時此刻,只剩下我們兩人時,卻又沒有了時間。我趴俯在他的胸口,勻氣帶笑,絮絮說著:“聖上不知道,館陶那丫頭也是難弄呢,前不久館陶說要給她送到未央宮裡來教養。“哦?那就送進來吧,讓館陶帶大的孩子肯定都會給嬌慣得沒了樣子。“劉恆慢慢回答,似有一絲迷離了神智,漸漸有些睡意。“還有,劉參的兒子臣妾給送回代國去了,他沒了父親,臣妾就讓他母親鄧氏跟過去了,那孩子臣妾看也是穩妥的1!”我搜刮著心底記掛的一切,只為能找著讓他和我說說話的事由,一樁樁,一件件,唯恐他睡去就不再醒來。半天他沒了動靜,我的心也揪在了一起,木然的緊貼在他的胸膛,那裡有溫暖的氣息,也有起伏不已的生命徽征。“哦,那就送回去罷!代國是個好地方。”他吁了一口氣,說的有些艱難,卻笑得讓我聽見。

  “是啊,臣妾和聖上是從代國來到漢宮的呢!”我恍惚不自覺的念叨著。

  他又是一頓劇烈咳嗽,抖動的身子似乎已經沒了力氣,可是環著我的雙臂卻是越來越緊。

  也許他已用盡了全力,但我仍是可以輕易滑落,於是我用力的攀附著他的頸項,讓他察覺不到自己的虛弱,靠在他的胸前,靜靜停留在這裡,與我的一生所愛近靠咫尺,呼吸著同一方氣息。

  平復了的劉恆,呼吸細弱短促,堅持笑著:“是啊,那時朕才十三歲。”

  那是一個多麼遙遠的記憶阿,遙遠到我幾乎有些想不起,那時他是穿的什麼顏色,忘了他第一眼看我時的眸子。日子如流沙,越抓緊,它越飛快地過。多年以後驀然回首時卻發現,一生不過就是眨眼間的一瞬,點點滴滴間,忽而不見,它比夢還短。美夢仍需醒來,就如同我們即將要分開。

  “第一次見到你,你穿的是紫色的衣衫,朕看慣了五顏六色的服飾,卻是第一次被紫色迷住了雙眼……”“還有,還有那時候你常常是不喜歡朕去的,朕去一次,你就不高興一次,而且你還特別喜歡拿館陶當借口,怎麼也不肯說想念朕……”無聲的淚,我低頭濡濕在他的衣襟上,強笑著,緩緩說:“誰說的,臣妾確實不想。”

  他低沉的笑著:“不想就不想罷!你還總喜歡讓朕破例,為你一次次破例,連冊封都是要朕下來接你。”我破涕轉笑:“難道不該麼?”“該,當然應該,否則哪有今日朕身邊的你!”他也笑,聲音低低的。那些飛屑般細碎的回憶,點點滴滴來至此生的每個角落,等到冥思苦想時,才發覺共度的一生如此短暫,時間太少。“若是朕病倒了,你該怎麼辦?”他有些困倦低聲問著,聲音斷斷續續,卻帶著小心翼翼。

  “臣妾哪也不去,就在身邊等著聖上醒來。”我摩挲他胸前的龍紋,淡淡笑著。

  彌蒙的他,語氣輕柔,似乎在嘲笑我的癡妄,“若是……”“沒有若是,聖上一定會醒來。”仍是笑,卻是那般虛軟了力氣。“好,朕答應你,一定會醒來,可是現在實在是太困了,讓朕先睡會兒!”他耗盡了僅盛的力氣,喃喃說著。顫抖的身體,慢慢抽離他的懷抱,顫抖的手,慢慢撫摸上他的面龐,瘦削的臉頰上,帶著最心滿意足的笑,瞇闔的雙眼也是上揚的。悲愴的我,笑一笑,用最低的聲音說:“我不會把你讓給任何人,包括是上天……!”

  我不怕孤獨,我不怕無助,我更不怕生死,卻害怕此生我們不會再相見。

  一瞬間我克制的淚全部湧了出來。這一生我失去的太多太多,我不要最後時光連他也不陪在我身邊,若是沒了他,孤寂余生我還能獨活多久?生生世世,不離不棄,都是我對他的心,可是今生是否再沒有機會能夠親口對他說出?

  劉恆,再陪我走一段好麼?哪怕,只有一年。哪怕給我留下忘記你的時間。我不想,不想在我剛剛知道病情時,你就撒手而去。我不想,我不想在我偶一回身時,缺少了你的雙手來攙扶。黑暗之中,我什麼都沒有了,我只有你……恐懼的哭,嚎啕的哭,我尖聲喊叫“來人阿,快,快傳御醫!”哭喊聲震動了殿外守候的宮人,淒厲的聲音讓他們畏縮了手腳不敢再靠前。一時間門外響起震天的傳喊御醫的聲音。而直到璧兒攙扶我下床時,我才知道,自己的衣角一直被他緊緊拽住,他在和我默默許著諾言,在最後的一刻,在茫茫無際的來世,他拽住了我,永遠不想分開。“聖上有大礙麼?”我暗啞的聲音,疲累的身體,早已是不能聽下任何噩耗,卻仍勉強自己支撐著來問。跪倒的御醫惶然道:“若蒙天幸,也許可久些……”“多久?”我心中雖有准備,卻仍是如罹雷擊。御醫揣揣的沉吟片刻,只吞吐說道:“少則六月,多則一載。”一載,便是天幸?是我求的少了麼?我要一年,蒼天便只給一載?語聲沙啞,卻是對著身邊的館陶:“去把太子叫來,另外再給梁王2寫封書信,告訴他,讓他火速進京。”館陶早就軟了身子,支撐不住,只是她仍是不肯任由我做如此調配,怨憤的說:“母後,只想著梁王,何時在意過我們?若是……,難道您還讓梁王即位麼?”“沒有若是,如今所說的一切也不過是猜測,做不得准,你只是去辦就是了。至於立誰,也由不得你,你不過就是一個太主罷了,哪個不是你的弟弟?”我搖搖晃晃站起身厲聲喝住她的話語,按住璧兒上前攙扶的手臂變的那般無力。此時的館陶也不再埋怨,她知道,無論說什麼我也不會改變想法。所以冷哼一聲匆匆離去,直奔太子宮。怒火中的我仍是難以恢復哀傷。死,我從未想過死會離我這樣近,大半生,直接賜死的,間接害死的人太多,卻沒有恐嚇到我的心。今日不同,死近到就在身邊,近到就在劉恆身上。

  驚駭前來的劉啟,見了我這個樣子,更是知道不好,尚未開口,他已經哽咽:“父皇他……”

  原來他也是知道的,只是他也瞞著我不說。究竟能瞞多久,真當我不僅盲了眼目也盲了心智麼?“太後那邊知道麼?”這句話,多半也是白問,既然我都不知道,她又如何知道兒子已經病入膏肓。這消息不能透露出去,包括太後。如今劉濞虎視眈眈,齊國久恨難平,消息一旦外洩,定會有些叵測。“從今日起,將諸王在京子嗣3全部密控,攔截他們與屬國來往通信,謹慎放行宮門,令李廣速回京師”我憑心中所想,定下最危急的應對。啟兒遲疑不語,良久以後才顫聲問出這一句:“母後,必須如此麼?”“你說呢?”我漠然反問。如今的啟兒已過已近而立,他自有他的打算,不過我仍是不能全權放任,就有如我必須篤定,劉恆會渡過此次難關一樣。百般凶險光景,我猶可以預防,卻不希望真的出現在我面前。“只是,母後是否可以不必叫梁王回京?”啟兒仍是這般介意,我扶著靠椅勉強站起,他伸手來攙扶,被我拂袖擋開,兩人之間頓時隔開了一步之距。

  僵持住的他,呆立在旁,卻仍無法平息我心中不滿:“他是你的弟弟!就算是礙著了你,也終究是與你同父同母的弟弟!別打量這些年本宮什麼都不知道,本宮眼睛雖盲了,心還沒盲!就你這位置白給了武兒,他都不屑,你卻當個寶貝似的!若是有一日本宮死了,怕你還不知道要怎麼害他呢!不若等有個萬一,太子把我們娘倆一起勒死,這樣倒也成全了你!”“璧兒,扶本宮進去!”我憤然回身,再不理會劉啟。慢慢走入內殿,側耳聆聽著啟兒離去的腳步,我強裝鎮定的面孔抑制不住的悲哀湧了出來。

  劉恆,你還未真的無法救治,啟兒就開始這樣迫不及待了。是不是只要跟那個寶座瓜葛上就再沒有純淨血親?那個寶座高高在上,卻只能是坐下一人,兄弟也罷,父子也罷,叔侄也罷,都為他劃斷了血脈相連。尊貴的人兒,當坐在那孤絕寒冷的位置上可會後悔?後悔為此屠殺的親人,後悔余生生再沒有溫暖親情?啟兒沒錯,所以我不能阻止。但是我也可以竭力來保護我幼小的武兒,因為從他病倒的那日起,我就已經將愧疚一生背負。璧兒攙扶著將我送到榻旁,我摸索著劉恆的手,冰冷而無知覺的他,是我一生無緣故的追隨,我不知道為何認定了他,卻在一次次最後的危機時刻選擇和他在一起,不過我不後悔,如果再給我重新來過一次,我仍是如此選擇。茫然的我將頭埋在他的頸項間,吸聞著屬於他的味道,俯在他耳畔,用手滑過他的鬢角,認認真真的說:“我們一生還有那麼多未盡之事,所以你不可以這麼輕易就走,不然我就是追到來世也不肯放過你。我們下輩子也不要放手好麼?”哀慟欲絕的我,淚順著下頜滴落,慢慢滑落在他的臉上,我與他和握的手背上。太大的事情在遠處等著我,只是有在他的陪伴下我才能熬過去,如果,他不在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跨過去這個坎。撕心裂肺的大慟突然襲來,我整個俯在他的身上,我做不到,做不到獨自撐起江山,我做不到左右兒子們不互相殘殺,我更做不到安頓好自己孤獨的余生。劉恆,沒有了你,這個九重宮闕下也就只剩我一人而已。

1漢朝皇族代王藩系的開派祖劉參是文帝的第三個兒子,公元前178年被封為太原王。3年後也即公元前175年,因原代王劉武改封為淮陽王,劉參又被文帝改封為代王,並兼有太原故地,劉參前後為王17年,到公元前162年去世,謚為代孝王。劉參死後,由他的兒子劉登繼任第二代代王。

2前178年被受封代王,前176年改封淮陽王。前168年,梁宣王劉揖薨,無嗣,劉武繼嗣梁王。前161年就國。

3漢初高祖劉邦將外姓王子嗣留在身邊,名為伴讀,實為牽制。漢文帝時仍采取此政策,將從屬諸王子嗣留於京城。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42:25

訣別

  劉恆醒來時,我仍在他身邊。於是我笑著說:“看,臣妾說話還是算數的,聖上睡了一會兒,臣妾就一直坐在這裡等聖上起來。”劉恆點頭,笑著“是呢,皇後果然是講信用的。御醫怎麼說?”內裡憂心如焚的我,臉上仍是掛著漫不經心的笑:“啟兒和御醫一起過來的,他們說聖上不要緊,多吃些藥,注意些保暖就好!”“好!好!好!朕一定吃藥!”他又有咳意,我慢慢替他拍撫著背。一下,一下,恍惚而又淒涼。劉恆輕輕攥住我的手,猛地停住了咳聲,“我作了個夢,這個夢好長,長到夢見了咱們的一生,還夢見了你說不會把我讓給任何人。”一個你我,已是相伴多年的親暱,再不是彼此猜疑的帝後,只是相伴最後時光的夫妻。我心中酸痛欲絕,卻沒有勇氣讓他看見我眼底的淚。我竭力壓抑住語聲的顫抖和哽咽,輕輕說:“那是一場夢罷了,聖上又在說笑。”

  “夢裡的你,比現在的你好太多。至少她敢說實話。你這一生都在違心,為了這個又為那個,什麼時候你也能為了朕,說句真心話?”這樣故作哀怨的口氣,卻是不那麼真實,我笑著依偎在他的身邊,讓他的氣息在我鬢發間流轉,“那臣妾就做和夢中一樣溫柔的人,和聖上好好過日子。““嗯,好,看了你大半輩子,還真不知道朕的皇後會溫柔,不如現在就做出了讓朕看看。”

  我牽過他的手,繞在胸前,淡淡笑著:“那聖上一定等著看!”劉恆的好轉,連御醫也有些稱奇,只有我知道,這只是表面的恢復,生命正一點一滴在他身邊溜走,我每日哄這他吃藥用膳,哄他早些休息,盡心的陪伴他,卻是無用。我總很怕,我怕會他在與我微笑時便轉身離開。“我又睡過去了是麼?”劉恆悠然轉醒,淡淡的問。他的聲音平靜,輕柔,如流水般潺潺,卻能暖化我再次的心悸。我臉上的笑意加深幾分:“嗯,又睡了,沒事,我還在身旁。”近來我們直呼彼此,只為了能像尋常人家的夫婦,他先起,我後隨,喊的甚是自如,仿佛這麼多年來一直如此。“這麼多年辛苦你了,你陪我一路走來,我被人誤解的時候你在我身邊,我忍下恥辱的時候你在我身邊,甚至我那麼傷害你以後仍是站在我身邊,這一生你盡是不如意了!”他愧疚的笑,帶著期盼我原諒的心,那麼愴然。“還說這些做什麼,大半輩子都過來了,沒了你,我該怎麼辦?”含淚的笑是那般堅決,說著此生我最羞於出口的情話,沒有了劉恆,我的余生我不知道該如何渡過。“若是還有來生,你還願意與我攜手麼?”劉恆輕聲問我。我啞聲一笑,這句話,成就了我們信任依賴,成就了我們相伴一生,當年他問這話時,仍是青澀孩童,今朝怕也是兩鬢斑白了。攜手阿,攜手,我與他攜手三十一年,割不斷的情分怎麼能輕易說放手就放手?

  我埋在他的胸前,深嗅他衣上的香氣,哽咽著說:“願意,不管來世什麼樣,我還願意與你攜手,幾世不悔。”他笑著搖頭,“栓了你一世就夠了,太多了,委屈了你。我不貪心,就一輩子,不多要。”

  我猛地閉上眼睛,似被一箭穿心。我含淚凝望他的面容,黑暗之中,仍是那般文雋儒雅。真好,他於我心永遠是那般模樣,十幾年沒有改變過。頓回泫然的淚,我仍笑著說:“那說好,就一輩子。”“好!”他的雙手緊緊將我握住。熬過了年,臨春三月,細細的寒風凍人瑟瑟,他卻擁住我探頭看著外面的料峭晚梅。今年天氣暖得這樣晚,三月時節,仍是沒有絲毫暖意。屋子他已是無法走出,站在地上,多挪動半步也是艱難。我索性也因為眼盲堅決不離開未央宮,於是命啟兒暫時監國。三十多年來,劉恆總是忙碌的,先是在代國忙得人影不見,後來又是在漢宮忙得幾次累倒,我想勤政勵志的他大概是有史以來最勤勉的君王。他的心懷蒼生,他的純孝善德,滿心仁厚為民,連一些最難侍候得諸王世閥都挑不出一絲治國弊端。他太累了,三十幾年,不,他的一生都在隱忍爭斗,堵住了天下人的悠悠眾口,卻把自己也勞累了進去。其實正月的時候,太後似有感應般也是大病不起,劉恆並不知道。我通稟時也只說是小毛病,不相干的,過段時間,太後就能好起來。劉恆放下了心,也就躺了下來,這一躺就過了兩個月。也許,大限已至,我卻仍貪情戀愛的不捨得放手。終於走到了最後的盡頭,也終於到了一輩子的盡頭。“你說,今年的梅是粉色的?”我澀著雙眼,淒冷的問著。靠在腦後的身體軟軟的,他低沉的氣息甚至吹在我的發髻上,弄得癢人。“嗯,是粉色的,就和天邊的霞光一樣,耀眼,而又迷人……”“像臣妾?”我有意逗他一笑。他用下頜摩挲著我的頭頂:“嗯,像你,像當年的你!”“那我現在呢?”巧笑著回頭,將笑臉送給他看。“現在?你是一杯酒,喝了就會醉人。而我,也因你醉了一輩子!”一輩子,呵,一輩子。其實一輩子就是一會兒而已,睜眼閉眼間就消散不見。

  劉恆勉強撐起身子,招招手讓璧兒過來,我因他的起身也撐住了身子茫然聽著。

  “去把朕桌案上的盒子拿過來!”他的語氣不容置疑。璧兒應聲而去,我笑著問:“什麼東西,那樣寶貴著?”“一會兒你就知道了”,他不肯多說,我也笑由他故弄玄虛,緊緊攥握的手是我們彼此的信任。

  他將我的手打開在他的膝上,我抿嘴笑著,等著他把東西放上。一個冰涼涼的盒子,外面還帶著雕刻的紋路。好像是金盒子,不,是銅的。

  我翻找了蓋子,隨手將它帶開。眼前黑暗暗的我,猛地一震。冰冷堅硬的虎形符是我一生也不該觸摸到的東西。“聖上如此,讓臣妾惶恐。”這再也不是夫妻之間的情份,而是以家國相托,情深但責重。

  劉恆將跌落我裙畔的虎符揀起,他的聲音微弱而平靜:“惶恐什麼?”“虎符如軍權,臣妾承擔不起。”我的雙手帶著顫抖,我的呼吸急促而無聲。

  他將我攬入懷中,微弱的笑了笑:“不必說了,今日我告訴你怎麼用,也是因為你能承擔的起。啟兒戾氣太盛,年少時幾番出手傷人,如今雖過而立仍是性情不定,給你這個是有些用途的,你要竭力遏制他的好戰稟性。而把這個東西放你這裡,我也是最放心不過。”我恍惚間抬眸,驚覺他的語氣似乎在交待著最後的事情。我們是父母,同時又是帝後,即將登上那個位置的是我們的兒子,也有可能是危及一切的帝王。

  這般拗擰輪轉,卻是最血淋淋的現實。突然他摟抱我的雙臂陡然挾緊,最溫柔的笑也是從他唇齒間發出:“不過是我的胡思亂想,只想給你最好的東西,怎麼這個也不喜歡麼?它可是我手中最貴重的東西了!”硬硬塞進手中的冷硬銅虎,背上還有著文字,仔仔細細摸下來,隱隱約約猜到了些“兵甲之符,右在君,左在杜,凡興士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會君符,乃敢行之”,原來這裡只有一半,那半?我抬起頭,有些想問,劉恆長歎一聲:“那半在李長德手裡。”李長德,這些年也是一路高升,那次接管軍營後,日夜馴化之下,全部變成了效死搏殺的精兵。

  如今他總領著天下兵馬十之七八,而我手中的虎符只有與他相合才能調動兵馬。

  制約,他制約著我,我亦制約著他。再摸了摸手中的東西,才知道原來他給我的究竟是什麼。哽住呼吸,我拉住他的手“睡罷,聖上今天沒睡午覺。不如早些睡罷。”

  “我好像還有什麼事情沒做的……對了,我好像一生從未給你辦生辰。”他淺淺一笑,轉過話題。是阿。這一生我都沒有准確的生辰日子,先是被瞞報了一歲,逃脫了充軍進入掖庭。然後又隱瞞了一歲冒充竇漪房去了代國,我什麼都記得清清楚楚,唯獨生辰日子卻是混沌不知。

  “ 我自己連日子都不知道,怎麼來讓你過呢?”我忍不住輕聲笑了。“若是來生,定給你過上一次,要辦的隆重,來彌補這輩子你一次都沒有的遺憾。”他似笑非笑的許諾,言語間帶著誠摯。“好!在那之前,我一定把日子記住,好讓你來幫我過!”我也是笑,淚卻又湧了出來。

  忽然間,天荒地老。也許不必廝守白頭,也許不必妾隨君去,只是此時便是足夠了。再握住他,為了已經煙消雲散的昔日歲月,再握住他,為了堅定許下的永恆來世,這片刻,我們再不會分離。滿眼的模糊間,我不曾注意到他的手失掉了力道。垂低的手腕,慢慢順著衣襟滑落,慢慢順著我的指縫,遠離了我。漢文帝後元七年,病死於長安未央宮,廟號為太宗,謚文帝。藏於灞陵。嫡長子劉啟繼位。尊母親竇氏為太後,祖母薄氏為太皇太後。並立薄氏女為皇後,未立太子。太皇太後薄氏,同年病逝,因高祖墓地封存已久,且高後為正嫡,於文帝灞陵南再造墳墓,兩年後入葬。史稱南陵。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42:36

烽火

  若是我生了王子,我要遠遠的將他們放逐出去,遠離這裡。三十幾年前的話猶回音在耳,如今在面對抉擇時我卻做不到說這話時候的灑脫。

  當年呂後為了惠帝可以狠戾毒殺諸王,而此時跪在未央宮殿門外的卻是我兩個至親的兒子。

  宿命的悲哀,帝王家一朝至此,終究難逃的一幕,我幾次隱忍淚水後終究化作無聲的歎息。

  我佇立在暗黑的大殿,帶著濃重的陰霾,這是一場悄然的殺伐,絕殺的是母子相連的骨肉親情,無聲無息處驚心動魄,沒人察覺到,也沒有人回應。懷中撫摸著那個銅虎,心卻如刀割。這樣的兩難抉擇,劉恆,你,交給了我。

  “送出去罷!”我沉默許久後對璧兒說。璧兒應聲,悄悄端起我手中的另一個錦盒,那是皇帝的御璽,也是繼位皇帝該有的憑證。殿門輕輕開啟,又輕輕閉闔,我的眼眶忽熱,淚滑落下來。我左右不了任何人的命運,卻總在竭力用自己僅存的力量保護著他人。片刻寂靜後,門外山呼萬歲的聲音響徹殿前。而那個手握天下皇權的也是我的兒子。

  天該亮了罷?為何大殿裡淒冷無比?門悄悄地開啟,進來的是一陣熟悉的腳步,我回過身,他撲倒在我裙畔,抖動的身軀為著冰冷如死的絕望。“母親,我……”一聲母親,就哽咽的說不出其它。只是他不用再說,我亦知曉,其實他也是知曉我的。輕輕彎腰,跪俯在地上,細細的摩挲著他的臉頰,英武氣息是他年少的擁有,微弱的悲泣卻是對亡父的留戀。“怪母親麼?”我低聲問著。沾染淚水的面龐搖晃著,卻是堅定無比:“不怪,武兒知道母親的意思!”

  一時的快意或許可以為武兒帶來九五之尊,或許可以用虎符調配了守軍,為此付出的代價卻可能是無法估計的。兄弟,愛人,族人,甚至是天下黎民百性都要為我的護子所為再次踏入殺戮和動蕩。

  我不能,所以我選擇退讓。太子監國時,羽翼漸豐,他又是劉恆的嫡長子,若是單憑武兒,無力抗衡,一時掙扎博弈後,武兒性命怕仍是堪憂。疼愛他,就放他走,可我也不能。如果放走了,武兒也許會暴卒於某年某月某日,甚至我再也無法看見最後一眼。多少諸王的一生便是如此莫名結束,劉襄,劉章,叱詫一時卻敵不過我的一杯毒酒,今日,我不能讓他有任何機會傷害武兒。“答應母親,不回屬地好麼?”我慈愛的詢問,卻是哽咽著呼吸。回去,只有死路一條。“可是,太子殿下,不,聖上不會允許。”武兒的擔憂也是天下人的擔憂。

  “會的,他會允許,只要他一天沒得到虎符,他就必須允許。”我幽幽說著。曾幾何時,母子之間也只能靠虎符來威逼利誘?曾幾何時,他再不是那個喏喏喊我母親的啟兒?冥冥之中我看見了呂後那張剛毅面龐,她笑得了然,笑得頓悟,緩緩地向我逼近,卻讓我動彈不得,“這就是宮闕,在這裡又何嘗會有母子?”多少年了,她仍是那般未改容顏,幾度輪回後,我也終於成了太後。雙鬢斑白間,她與我對持,卻是前世與今生的轉化,歲月輪轉中,她再次畫好了路讓我來走。

  她終究勝過我許多,而我勝過她的,卻在昨夜溘然離世。“去罷,去參加聖上的登基大典,此生你也就只能看見一次了!”我悲哀的說,卻為了再次壓抑住武兒不定的心神。他還是不甘心的,雖然百般推拖,急促的呼吸聲和晦澀的話語卻總是流露一絲渴望。

  既然決定了,就再不能更改,我不會容許武兒造反就如同我不會允許啟兒下手一樣,我只能做到這些,再多已是不能。“武兒,那個位置坐上了,命也就不長了,你就聽母後一次,最後一次好麼?至少你不妄想那個位置的話,你就可以安享百年。”我殷殷的話語,更是母親勸慰著兒子,不去貪戀不該擁有的東西,那東西雖是天下人心所想,卻是炙燙著手心,更是勒命的繩索。“母親,武兒聽您的。”武兒的呼吸慢慢平息,語調也趨於平穩。他懂了,他也選擇不再去爭。

  “去罷,別讓別人挑撥離生間隙!”我挽住兒子的手臂,這付臂膀寬大而安全,他給我最堅定的依靠,也是劉恆給我留下的最寶貴的東西。“咱們娘倆去看看,新皇登基。”我邁一步,他隨一步,步步穩妥間,是我一生中最榮耀的時刻。殿門推開,外面仍是呼喊聲一片,雖然對我依舊是身處往日的黑暗中,眼前卻是登峰造極的高處光芒。我曾無數次參跪皇帝,只是今日,他,我的兒子以九五之尊率領群臣跪拜。

  百年,千年之後,史書會如何記載這一刻?如何來書寫三呼萬歲的他們?這些我都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那些史官們不會書寫出,曾經在陰暗大殿的內裡,一個母親內心苦苦的掙扎,一個兄弟哀哀的艱難放棄。未央宮前,那個不再青澀的男子,從此變成史書中的帝王,也正是如此,他再也不是那個對我笑,對我撒嬌的啟兒,他是皇帝,我是太後。可惜,啟兒的天下坐得不穩。三年後一場震動朝野的大禍從南方傳來。若說在那之前劉啟下詔削趙王遂常山郡,膠希望卬六縣,楚王戊東海郡只是激起了諸王怒火的話,那麼當年一棋盤打下的災難瞬時燎原到南北西東。景帝三年,吳王劉濞起兵廣陵,率眾二十萬,還兼領楚國兵馬。吳楚聯軍渡過淮水,向西進攻,是為主力。膠西等國判決共守齊王將閭據守的臨淄,趙國則約匈奴聯兵犯漢。

  一時間,烽煙四起,左右難顧。二十萬沙暴一般的叛軍呼嘯而來,直撲長安。

  橫行一路,人心惶惶。曾經是劉恆手下的老臣忠臣,今日或抵死頑抗被拘禁斬殺,或已作壁上觀明哲保身,更有認為漢室大勢已去的投降獻城。紛紛亂亂,變成了措手不及的頹局。而北面聯合的匈奴,也是揚言借此踏平中原,酷烈屠殺所到邊卡的黎民百姓,浩浩蕩蕩的隊伍也直逼冀中。長安城的空氣中裹夾了淡淡的血腥氣息,而傳遞軍情的探子每天十幾次飛馬傳來消息更驗證著,吳王濞此次定要一個生死相還。說什麼天下詔討,什麼除佞勤王,全部都是一個幌子,為的是他成就帝王的野心。

  而南部十七國屬國隨之一同造反,卻是真真正正的刀架在大漢的頸項上。

  劉啟派太尉周亞夫率軍往擊吳楚,派酈寄擊趙,欒布擊齊地諸叛國,並以我的侄子大將軍竇嬰1駐屯滎陽,監齊、趙兵。欒布臨行前,須向我討要虎符印鑒,另外又討要了一個我不該給的人。常氏,那個此次叛軍首領臨淄王的親姨娘。常馥珍,當今齊國太後常筱敏的同胞親姐姐。賢夫人,大漢文帝後宮最後一位夫人。涕淚橫流的她拉扯著我的裙角不肯放手,卻拉扯住不被帶去的命運。她是大漢軍民的表率,所以她必須被挾持為欒布的人質,押赴陣前,以情勸人,勒令齊國臨淄王退兵。這是一招投鼠忌器,輸大於贏,我卻只能一試,不知道常筱敏可會還如當年那般婉柔善良,能夠臨陣罷手。只可惜,女人向來無法抵擋住銳不可當的叛亂,也歷來無法成就一場戰爭的硝煙消散。

  而常筱敏也因為丈夫的死耿耿於懷幾十年,為此她可以以嫡庶四子犯境,她可以將親姐姐逼死在陣前。我在皇宮之內設擺了香案,為的只是祭奠那個勒死在震天喊殺沖鋒聲裡的賢夫人。

  常筱敏阿,二十多年前,我們一別至今,歷經磨難的你也一步踏入了這次輪回中。如今你與我同是太後,各自帶著難解的國恨家仇,變成兩項對立的敵手,再不見當年隔窗相望的情分了。

  原來人世間的仇恨都是有宿命相報的,我為錦墨鴆殺了劉襄劉章,也讓她尋到了機會要將我們母子的頭顱摘下祭奠亡夫。只是,如今的我們該如何再次走出起起落落的圈子?才能逃離周而復始的牢獄?

  慌亂中的劉啟,仍是做不到他父王那樣沉穩隱忍,他更多的是想快刀斬亂麻,就如同他當年將劉揖扔入水中,只要那個掙扎激蕩的漣漪再不泛起,就可以當這場紛爭從沒有過。

  於是,袁盎的計策再次奏效,他建議殺了提議削藩的晁錯,不僅可以恢復王國故土,更可以換取七國罷兵。倉猝的啟兒,甚至沒有提出一絲疑義,就將他頻頻贊賞有加的晁錯立即處死,聖旨傳到後宮時,我已是無能為力。那個雄辯滔滔的晁錯,一生忠勇,來報答知遇之恩,卻不料想,一支難以堤防的暗箭,讓他輕易斷送了性命,血濺三尺。晁錯的鮮血平緩了七國的步伐,表面上他們接受了劉啟的賠禮,但是他們的舉動卻是那樣的一反常態。劉濞擁兵,拒不受詔,北部趙王也是不回不進,模稜兩可。互不妥協的他們卻透著某種難言的詭異,仿佛是一只展翅待飛的鷲在等待著一些契機,等待著垂死掙扎的我們自己了斷。他們磨光了爪子,他們擦亮了嘴喙,只為了最後一次大快朵頤。

  折磨我們僅剩神智的時間,用了整整兩個月。最後,我已是再起不了床。

1 竇嬰,歷史上竇太後的從侄子。也有說是少君之子。這裡采用後者。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42:52

詭動

  我不知道為什麼啟兒選擇在此時到京郊大營巡視兵馬,也許於他本來只是想做到身先士卒,鼓舞士氣,為僵持不下的陣前兵將們頒發表彰。他跪倒在我面前時,抬起我的雙手撫摩他雙頰。微微顫抖的手,帶著眷戀,就像小時候每每要出宮游玩時那樣難捨難分。此次他也是如此,卻讓我的心沉了又沉。“若是風大,記得多穿些。”我叮囑著他,這麼多年他孩子也是十幾個了,卻仍是我手下的娃娃,再惱他,也總是母子。“嗯,母後也記得按時服藥。”他牽引我的手指拂過他的嘴角,那個笑,又再次浮現他的臉上,平靜,而又安穩人心。“去罷,記得早些回來,別耽擱太久。”我再次殷殷囑咐。脫離我雙手范圍的他,高大魁梧,身子比劉恆要硬朗上許多,我慈愛的笑著,撒落在我臉龐的溫暖被他忽的阻擋,瞬時蒙上冰冷涼意,心,突的一亂,笑容也垮了下來。啟兒走了以後,栗姬又來請,用的卻是薄皇後的名義。薄皇後並不能討我歡心,甚至連啟兒也是不喜歡的。當年薄太後在世時不過是給她些許安慰,娶了她從侄子家的女兒,無論容貌秉性都是極其普通,甚至不如我身邊的璧兒機靈。於是那個栗姬就仰仗著長子劉榮張揚起來。不過薄氏性子敦厚道也並不介意。這次筵席,我本是不想去的,一來上巳節1我很少主持,薄氏雖少經驗,卻是正正經經該站在那裡的。二來,身體也確實不舒服,這一場叛亂仍未平息,我心仍有些牽掛,所以無法安心做這女兒的節日。只是,我很想見見栗姬,更想見見最近館陶常常恨恨提及的王美人。筵席開在太液池邊,為的是曲水流觴。為了能在盈盈春水上流放浮燈和紅棗,又特地選了華燈初上的時候。鶯語聲聲,下面端坐的每個人都是貞靜恭順的,惟獨栗姬。言笑間神采飛揚,每說一句話都要壓他人一頭。倒是薄皇後總是嗯嗯的接著她甩過的話尾。

  這樣久了,我也心生厭煩。索性想要先見見那位得罪館陶的女人。“那位是王美人?”我不動聲色的召喚,一時間眾人都噤聲不語。遠席有答聲,一迭聲的小步碎走,跪倒在我面前。王美人,當年的王美人生了太子劉恭,她呢?聽說也有一個兒子了。我抿嘴笑了起來,飄忽的讓她有些惶恐。顫抖粗重的呼吸似乎在等著我的判決。

  王氏,我蹙眉。心中偏不喜歡這個姓氏。“進宮多久了?”我輕聲問道。“回太後娘娘,嬪妾進宮九年了。”她摸不到我的意圖,小心翼翼的回答。

  “今年十九還是二十?”我漫不經心的接過璧兒端過的茶水,抿了一口,心中早已冷笑在心。惹了館陶不痛快,我會痛快麼?“嬪妾……嬪妾……三十有二。”她說的分外艱難。只這一句,下面已經有人掩嘴一笑了。

  宮中女子多早婚,十幾歲便是做母親的年紀,三十幾歲時更是做了祖母,她王□是個再醮的女子,母親就聽說是嫁了幾次的,後又把女兒嫁了金王孫,生育了子女又再強行接回,誰人不知?打量我也是和啟兒那般不介意麼?“哦,這樣年歲的時候,哀家的館陶都出嫁了。”我冷冷的說道,再一次羞辱了她。

  說了她,心中的悶氣仍是不能開解,索性拉過璧兒的手,起身要回未央宮。

  栗姬匆忙起身,曲意笑問道:“太後娘娘若是沒了興致,還可以叫些歌舞。”

  我橫眉回頭,似笑非笑的說:“似乎歌舞令沒有重開?”栗姬婉轉一笑:“今日太後娘娘不高興,即便是不能叫來歌舞姬,嬪妾們也是可以舞來盡些孝心的。”我冷冷盯著她的方向,灰蒙蒙的眼中卻是陰寒。“哀家累了。”漠然的一句話,我想看看她還能怎樣留我。“若是累了,自然不能在周轉勞頓,不若就在凌霄殿住下,省得顛簸了太後娘娘。”

  “好!好!好!果然是想得周到,難怪啟兒更疼愛你。”我挑起一絲慈愛的笑。

  栗姬見我誇獎,分外自得,聲音也有些稱意的顫抖:“太後娘娘過獎了,嬪妾只是再做該做的事。”我徐徐點頭,仿佛是贊同她般,緊緊拽過璧兒的手臂,狠狠掐了下去。璧兒立刻明了,疾呼:“太後娘娘,太後娘娘,您怎麼了,奴婢送您回去吧!”

  我扶住額角,不動聲色地垂下眸子,“隨身的藥可帶了?”璧兒呆愣一下:“太後娘娘,那藥沒帶。”我強撐起有些虛弱的身子揚手對大家說:“不過是些老毛病了,還是回未央宮去吃藥好些。”

  一時間,嬌聲恭送,我急拉過璧兒登上車輦。栗姬似有不甘,仍在車後狂呼:“太後娘娘,太後娘娘——”我吁吁作喘的坐在車上,聽著她的聲音,心卻仍是狂跳。一定是哪裡不對了,栗姬今日斗膽幾次攔阻我回未央宮,一定是有些什麼事情。可是我又想不出來,到底是哪裡不對,只是以她一個小小嬪妃,哪裡來的這樣膽量?心越想越抖的利害,額頭的筋也蹦蹦的。狠咬住下唇,恨不得一時飛到未央宮。

  車輦尚未停穩,我已經踉蹌邁下,璧兒有力的攙扶讓我心底也有了些力量。

  寂靜的四周,紛紛下跪的宮人,都似以往,難道是我錯了?一切平靜,只有我一人蹙眉環顧著。我在用心聽,聽到底有哪裡不對。我頓住,腦中有什麼一閃而過,怦然擊中心頭。我是錯了,錯在想錯了地方,難道……?我猛的捂住嘴,將那驚呼咽下。

  伸手一把拽住璧兒,用最小的聲音說:“找個穩妥的內侍去梁王府邸看看,若是有什麼萬一,快速來報!”“梁王他……”璧兒顫抖的聲音,帶著不確定的疑惑。我未成語,淚已經流出。不會的,這一切不過是我的胡亂猜測。再次壓低嗓子急聲說道:“還不快去!”璧兒應聲出去,獨留我一人坐在這裡。恐懼,震驚充斥著我的心,我掩面慘笑,不會的,他曾經說過會容下武兒的,他說過他決不驅趕武兒離京的,他說過的……“太後!”璧兒悄聲進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哭作一團。霎那間我有些恍惚,甚至忘記了我叫她去做了什麼事情,讓她如此絕望。

  驀地,我拽過她軟綿綿的身子:“怎麼了?說!”“未央宮出不去了!,剛剛奴婢派了個小太監去梁王府,那小太監剛出宮門就被羈押了。”璧兒滾落的淚水滴在我的手背上,冰冷。我淒然道:“他們可說是為什麼了?”“他們說是聖上派來保護太後娘娘安全的。”璧兒牙齒咯咯的顫抖,可見外面的戌衛人數不少。

  安全?安全到我已經無權利走出這宮門一步麼?“奴婢又和門上的打聽過了,說是您剛出宮門就來了顯大夫府上的嬤嬤,說是給未央宮送過節的果品,也被攔了。”璧兒此話說的小心,唯恐被牆外的人聽去。我低頭,心中徹底冰涼一片,最後的一絲僥幸也蕩然無存。沒有大事,竇長君不會派人進宮,這是不能進入未央宮的他在為我傳遞消息。

  武兒——!抖動的身體,淒然而無助。我緩緩地拉過璧兒,以臉逼近她的雙眼。用唇語說道:“闖宮,哀家要去救人!”

  “太後娘娘!不可阿,他們不會放行的!”璧兒拽住我的袖子哀求道。狠狠一笑,不放行?若是他們敢的話,就來攔住我。猛然回身,我拉起她的手臂:“為哀家帶路,哀家偏要出去!”所幸宮門裡的車輦還未歸庫,也讓我順利登上,我喝令:“務必闖出宮門,敢擋著毫不留情!”

  門外的侍衛高聲回應著:“太後娘娘息怒罷,聖上也是為了您的身體著想。”

  我渾身戰抖,好一陣子才從齒縫間迸出話來:“為哀家好?好,那哀家到要看看你們怎麼個好法,沖——!”一聲令下,車上的小太監飛揚起馬鞭,顛簸躥上甬路幾乎將我晃到。我勉強站立在車門處,躬身扶住旁邊的璧兒。攔截的守衛嘈雜的跪倒一片,再想走除非馬踏人海。車上的小太監猛的勒住韁繩,遲疑的回頭問:“太後娘娘,這,這”我揚手抽他一個耳光,咬牙將韁繩操過,眼前的黑暗讓我甚至不能准確說出哪裡是阻擋的人牆,卻高聲呵斥道:“再不讓開,就死在這裡!”只是架勢而已,做個面前的這些該死的人看。侍衛深知我的狠決,見此狀,紛紛躲避一旁讓出一條空路。再將韁繩交給那個太監,我已是抖動不已,不要再拖了,再拖下去,武兒的命也是保不住了。

  疾馳顛簸的車駕,搖晃得我幾次摔倒。而我卻不顧這些,只想再快些。“太後娘娘,街上有幾個死人,好像這裡剛剛有些廝殺!”璧兒在旁邊小聲的說著,我周身激起陣陣寒栗。不對,這不是啟兒動的手,如果是他,一定不會殺尋常百姓。可是,又會是誰?在這麼湊巧的時候能夠做這樣的事情?“還有多遠?”我急切的問。璧兒探頭:“快了,轉個彎就到了,娘娘!”

  突然廝殺聲驟起,馬車也停止了前行。如潮水般的人湧了過來,近到我幾乎可以聞到松油燃燒的辛嗆氣味。誰?這些人是誰?未等我詢問的話出口,就聽見有人高聲喊道:“這是宮裡的車,抓住這個也行!”

  我震驚,京城有變!嘶聲喊叫的人從四周包圍上來,可是每到近前就有人痛苦呻吟,破空呼嘯的箭如急雨般射殺著威脅到我的人。我看不見,只能轉耳側聽。鳴鏑的箭密密匝匝,已為我圍一道箭網。不能再這樣耽擱下去了,剛剛倒下了一批,又湧上來更多,我喝令小太監:“快些,快些沖過去!”馬車再啟,恐懼的他已拉緊了韁繩,嘶鳴的馬,抬高了前蹄,一個仰身,我已被甩落出車門。

  顧不上呼痛,我已是艱難爬起。黑暗之中,我可以聽見奪魄的廝殺聲,卻找不到前進的方向。

  本能的朝那車前進的方向疾速奔跑,卻能聽見滿天的箭矢就落在我的身後。

  “漪房——!”一聲喊叫,如夜晚明燈,是他,長君。我轉過身朝那聲音的方向奔去。

  我想張口喚他,卻發不出聲音。雙腿如灌鉛般沉重,越是用力越無法挪動。遙遙的,光當一聲,梁王府門應聲而開。一匹快馬疾馳沖出,在漫天箭雨的掩蔽下,直奔而來。

  我仍是無助的揮舞著雙臂,企圖讓他看見我在這裡。一個俯身,他已把我掠起,勒轉馬頭,將我擁入懷中。怒嘶的馬,高高立起,踏過追趕而來的人直奔府門。哀鳴聲,慘叫聲,似人間屠場,我緊緊抱住他的腰,將自己與他緊緊連在一起。

  追殺而至的人,死了又上,冒死的沖過箭雨,只為將我們擒拿。忽然他的的身子一震,雙腿夾緊馬腹,一躍而起,絕塵馳奔下,我們竟然脫離了糾纏。

  躍身過了門檻,大門轟然合攏,又是一片箭雨,身後人追兵已是不多。1上巳節是中國古老的傳統節日,俗稱三月三,該節日在漢代以前定為三月上旬的巳日,後來固定在夏歷三月初三。“上巳”最早出現在漢初的文獻。上巳節是古代舉行“祓除畔浴”活動中最重要的節日。《論語》:“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七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就是寫的當時的情形。又稱女兒節。有高禖、祓禊、曲水流觴、會男女等。宮中禁忌多,這裡只是曲水流觴。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43:03

真心

  攬住腰間的手臂陡然收緊,一翻身,我已是騰空被他抱住滾落鞍下。他以身環住我,迅速攬我躲進正堂。我只能屏息任他拖拉,任由那溫暖的雙手傳遞給我求生的力量。長君牽著我的手將我引領到榻上坐穩,又將被子將我重重圍繞。接下來,便是默默無聲的相對。良久,站在面前的人,猛地用雙臂緊緊環住顫抖於被中的我,我茫然抬頭,卻是被他一頓數落:“不是派人去送信了麼?為何還來?”此時的我卻聽不進去他的任何問話,只一味的環顧四周,這裡似乎沒有其它人,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襟高聲厲問著:“梁王呢?武兒呢?”他低悶一聲,接著將我的手放置他的唇邊,那裡是笑,帶著鎮定的作用平復了我忐忑的心,我微微喘著,慢慢松下手勁,等著他給我答復。長君重喘一下,仍是笑著說:“有我,你還不放心麼?我早就發現諸國子嗣密謀,於是派探子潛了進去,他們說留京多一日,便如同刀架頸項,若是挾持梁王反出去,也許還有個活路。於是他們就借這個禁尉軍隨聖上離開的時候下手了。”我顫抖著聲音問:“那武兒呢?”他沉聲答我:“我早些時候就派人護送梁王出京,直奔梁國。命人進宮,我也只是想讓她告訴你,無論發生什麼都別出來!”我還想再問,他低聲笑了笑:“還好,出來了,不然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再看見你。”

  我依靠在榻邊,身子微微發顫,千防萬防,武兒終還是出了長安,未來的日子,他只能自求多福了。只是長君的城府之深,心機之重也讓我有些暗自吃驚,這些年來他並不老實,也沒有恪守本分,與其說是探子回報,倒不如說他也已經開始漢室、諸侯兩邊討好了。難道……一個頓悟,我恍惚失神,於是漠然開口:“這裡有你一份兒麼?”他牽住我的手頓住,定定的,變了腔調:“你說呢?”見他如此,我已是明白,心裡反而如釋重負,冷冷的笑:“還不如看不到,看到了,倒更害怕。

  長君沒有答話,只是手中兀自加了力量,狠狠的,握了下去。我咬牙擎著,卻不肯呼痛,這場陰謀他未必沒有參與,就算沒有參與也至少是作壁上觀了。不然早些稟告給啟兒就萬事大吉,何至於走到今天這步田地?再堅硬的心也碎了些,多少年了,我開始有些相信他,開始相信他的忠心,相信每隔五年送進宮中的鸚鵡,相信每個鳥兒嘴中都是一成不變的《月出》,如今看來卻是如此可笑,我慢慢的笑,漸漸無法自持,皇位,權力,如今啟兒坐了天下,他也開始不甘心了是麼?我笑的聲音穿透著心,激起全身顫抖。猛的起身以左手摑他,偏了,卻讓他一把緊握將我拽入懷中,用力的勒緊,而我狠命的掙扎,踢打,牙咬,只是想離骯髒齷齪的他再遠些。又是一聲悶哼,他起身將我壓到在床榻之上,鉗制我的雙手。我也沒了力氣,軟癱在床榻上,任冰冷的水滴,一滴一滴的滴落在我的臉頰臂彎。他輕拭我面頰上的水,舉止輕柔,我微微一笑,聲音輕若游絲:“為何你不殺了我,把虎符拿走?”這樣一來,他心中的委屈也能平復,他的大業也能得逞,而我也不用再次去聽那對我萬分嘲諷的衷情吟哦。長君的手無力的僵在我的面龐,只是定定的。忽而他笑了,“在你眼中我總是這樣的卑鄙,不錯,我是兩邊賭,只是在最後時刻我選擇了——你。”最後一個字,我聽到了傷痛,一把話刀,似乎傷了他。“你總說,我是賭徒,我賭的是最大利益。可惜,最後我做了一場賠本的賭局,賭上了全部,只為一個不捨得。”他慘淡的語調,自嘲的笑,都反轉了刀頭刺傷了我。“我不捨得,不捨得這世間一個我至親至愛的女人,我愛她,我不捨得她眼睜睜看著自己兒子橫屍街頭,也不捨得她耗盡心神為我蹙眉,所以,我不會和你作對,一生都不會……”長君的聲音低啞,拖到最後開始變得無力。突然一滴水跡正滴在我的唇畔,蜿蜒如內,卻是血腥味道。他,傷了?我掙脫他的懷抱,慌了神的摸索著,尋找著傷口。長君按住我的手,輕輕地引導在胸前,那是偏左的位置,而我曾經就離那只有一寸。

  我惶急脫口而出:“為什麼不傳御醫?有沒有叫啟兒回京?你到底怎麼樣?”

  他低低開口,語聲輕柔:“這裡沒御醫,我的傷麼?也不大。至於聖上……”

  “他怎麼了?”聽到停頓,我再次緊張起來。“聖上說,他無法趕回。”長君沉吟一下才說出這樣話,也如棍棒將我打醒。

  對了,這下全都對上了,原來還有啟兒一份。他任由叛賊肆虐,也只不過是為了借個手而已。

  早上他的殷殷叮囑,現在看來都是如此的好笑,笑苦了我的心。我緩緩撐起身來,跪坐在榻邊,長君勉強抬手攙扶我,卻是虛軟無力。我茫然回首,感覺他的瀕死虛弱。多少次,他曾與我背後扶持,多少次他曾默默站在周圍凝視著我,而我卻片刻不知。如今知道了,也已是最後。他傷的不輕。所有人都因我眼盲而瞞我,劉恆是,長君也是,卻不知,我清楚,裡裡外外都清楚。

  我說不出話,一時間連氣也喘不上來,只能哀哀的坐在這裡,用心望住他。

  一個,一個,轉眼間都離我而去,絲絲縷縷的情不斷的從指縫中迅急溜走,我再拼命也從未抓住分毫。終於,放聲痛哭,若是非要取走一條性命,為何不是我?這輩子,我忽視了很多,靈犀的默默照顧,長君的無聲守候,我只一味自私的認為他們是有所圖,有所因,才如此。現在我明白了,原來人世間真的有不求回報的人,只是他們錯了眼,碰見了我。

  我一寸寸以手指感受和記憶他的面容。轉眼間他也過了知天命的年紀,而能給我留下影像的時候,我卻從未仔細看過他,不!是我從未用心去看過他。“你冷麼?”我滿面地淚,以最開心的笑,問。既然是最後時刻,那我,給他最開心的我。我看不見了,他們卻可以把我看個清楚。

  “不冷,有你,哪裡都不冷。”他緊緊擁抱住我,用盡身上僅剩的力氣。

  我蹙起眉,手指撫上他微微顫抖的唇,笑意加深幾分:“那時候你說你要保護我,我還不信,今日,你果然做到了。”他低沉淡笑:“是阿,你還說你不用我保護,一生都不用。”“可見,人是強嘴不得的,終有打嘴的時候。早知道,早知道如此,那時候我就說用你了。”

  還能說什麼呢,一切都已經太晚,這一生糾纏在愛恨之中,再回望所有都已成灰。

  “你來生許給他了麼?”他聲音越來越弱,身子也開始歪靠在牆上支撐著。

  我摸索過引枕墊在他的背後,讓他坐的舒服些,又把手交在他的手心。“許過了,我許他來生一起過生辰。”我抿唇一笑,將眉頭放寬。他虛弱的笑:“又晚了一步,今生就差一步,來生還差一步,我總是抓不到你。”

  “那來生你就早點……早點……在他之前找到我。”長君在笑,我也笑起來,他的低沉,我的哀婉,交纏這回蕩在四周。“只可惜,是你送我,又讓你看一次生死。”他歎息一聲,讓我心頭一緊,痛不可當。

  我淡淡笑著:“送就送罷,來生你們一起送我,誰都不許失約。”“好,來生我一定送你,絕不失約。”他在我耳畔含笑低語,“只是來生,你欠我兩劍。”

  我的淚終是滑落,時光於剎那間倒流。我以一劍做開始,又以一劍了斷了他,不錯阿,我確實欠他兩劍。記憶一散千裡,呼氣間,終不可追。我們生生世世都在尋找那個肯等候我們一生的人,而此生,我卻等來了兩個。

  這輩子,我盡情盡興的時候太少,劉恆死的時候,也只是哀慟了一刻便停止,那麼多的大事等著我去處理,耽誤不得。如今哭了,索性盡興,不論是為誰,把我欠下的都償還回去。

  此時我才知道,在能笑的時候盡情去笑,能哭的時候盡興來哭,能愛的時候盡力地愛,是如此的幸福。“好,我還。”我痛哭失聲,用力拽住他的雙手。這哽咽的幾個字也不知道他還能不能聽清楚。

  “好,你終於為我哭……了……”長君粹然緊抿了唇,胸膛劇烈起伏後,再沒了聲息。

  我俯在他的身旁,悲愴復笑,離別了,就別再想,隱藏了,就別再說,又一次面對生死,我將聲音憋在心底,無聲無息。最後一刻,太匆匆了,我忘了一句話,希望下輩子見面時,下輩子見面時,我可以對他說,說……。景帝三年,顯大夫竇氏長君病逝。景帝追封其子竇彭祖封為南皮侯,其弟竇少君封為章武侯,其侄竇嬰,任命為大將軍,封為魏其侯。

   作者有話要說:唉,我的長君啊~

  今天又寫哭了,豆豆命真苦,一個一個走,最後就剩她自己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43:14

掣肘

  玉枕墜地,應聲碎裂。染血的裙子一下下從他手中拽過,將被子給他蓋好、掖嚴。我終不能,終不能盡情的哭上一次。風裡雨裡,刀裡劍裡,走了這麼多年,我仍是做不到萬事不管,也許,會有一天因上天垂憫停住了腳步,卻,不是今日。歪歪斜斜的摸至房門,慣手推開,一列護衛已急急跪倒。外面空氣中仍是彌漫著腥甜的味道,我分辨不出究竟哪些是曾經躺臥在我懷中的人留下。木然的邁下台階,心中再沒有應對的策略,這次,我是面對我親生的兒子,面對的是他沒露出一切破綻的謀劃。眼中已經干涸,心也變得麻木,再沒有眼淚可供揮霍,我必須堅強走下去。

  “太後娘娘,逆賊都已擒拿,只是顯大夫他……”“他?”我回首相望,淡淡說著“他睡了,別打攪他。”“那……”粗猛的聲音猶豫不定的詢問下一步。長君死了,缺了指揮,可是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我該如何邁下去。

  無論如何,先回宮吧,至少不能再有閃失。開門備車,只不過是一炷香的時間,叛亂逆賊的屍首已在門口堆積,攙扶我的並不是璧兒,而是一雙陌生的手臂。她…..也死了罷?原來生死真的是如此容易,如我們輕輕呵氣,吹落的羽毛,如我們彈指一揮,飛濺出的水珠。

  只可惜,我的命還真是硬,這樣容易的事到了我的身上,就變得異常困難。身邊人一個個攔不住的離去,總剩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若是發現璧兒屍體,記得厚葬。”我低聲囑咐,借力登上馬車。身邊的人是陌生的,車輦也是陌生的,甚至,我要回去的那個皇宮也是陌生的,只是我再也不覺得害怕。當身邊的知心人遠離,當每一秒都希望自己死去,也許陌生和忠誠都不是我再需要在意的東西,我只需要知道,知道還有什麼在背後隱藏,還有什麼我未曾觸摸。此時沉重而無奈的我,是最無畏的,因為我知道這世間不會再有更可怕的黑暗。因為沒有什麼比心都分了更可怕。未央宮前的侍衛已經撤走,一路車行順暢,我起身邁下,卻是全身的虛軟無力。

  奉迎的未央宮宮人們紛紛驚惶跪倒,我甩開一切企圖攙扶的手臂執意向前。

  熟悉的殿門,我推的甚急,好似將一口氣留在腔子裡只為了能安然回到這裡,這裡,這裡有我和劉恆的一生,這裡,這裡有我廝殺博弈的一切,所以,我就是死也要死在這裡。

  踉蹌的奔入,儀態盡失,慌亂的我摸索著經常坐著的長榻,那是我最舒適的歸屬。

  軟綿綿的踏空,跌倒在地,而原本停留在那的安穩也消失不見。憑空摸了幾下,我厲聲斷問:“誰,誰把榻挪走了?”未央宮的擺設二十年未換,只為了讓我可以肆意的行走坐臥。今日,今日連這點保靠也沒有了麼?跪地的諸人紛紛起身,焦灼的擁上來察看我的傷勢,我將袖子一拂,接著站起,一步步量出距離,找到櫃櫥,只一摸,我又笑了。十幾個抽屜閉合緊緊,彰顯著一切都是那麼正常。可是——他們錯了步驟,忘記了璧兒在閉合時必會夾上的布條,忘記了那是我唯一能摸對櫃子的憑證。握住拳的手,劇烈的顫抖,一點點的攥緊,再攥緊。不一樣的氣氛,不一樣的舉動都是為了虎符麼?趁我出行時候,過來想要翻找那個調配軍隊的憑證是麼?是啟兒的授意麼?還是栗姬的自作聰明?為什麼?難道我也礙到他了麼?我恍惚抬眸,冷冷的笑,絕望的笑,原來,母子已做成這般不堪,而我卻仍是不知究竟從哪裡傷到了筋骨。一時間手足冰涼,渾身戰栗,滿心都是傷,卻不知究竟有多少處。“把榻挪過來。”我低啞著聲音吩咐。眾人遲疑一瞬,便默然應命去做,長長的榻搬移至原處,分毫不差。我又吩咐:“無論是誰,等聖上歸來,叫他到未央宮來一趟。”唱喏了一聲,又有幾人離去。“至於你們,”我摸索著坐在榻上,幽幽的說:“你們把門關上,都退出去罷”

  眾人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後,殿門也沉重關闔。幽暗陰冷的大殿上,又是只剩我一人。周身的涼,讓我空洞的笑著。伸手從懷裡摸出虎符。長君知道它在我的胸口,在他攬我上馬時,他已是知道,卻依然不曾動手。

  可惜,有人不知道,不知道有些東西,越是珍貴,我越喜歡放在身邊,放在我的心口。

  號角嗚咽、鳴金示警的聲音從殿外傳來,響徹宮城。於是一夜骯髒也就此翻過,昊日懸空迎接萬眾仰望的天子。他風塵僕僕,他馬不停蹄,也許是為了詢問心愛的妃子是否得手,也許是為了能先一步回京處理未完的一切。畢竟這樣的放手也是一場賭局,賭的是自己親人的性命,賭的是蚍蜉無法撼動參天大樹。

  殿門開處,他穿著昨日的盔甲直入,冰冷冷的聲音撞擊於耳。怎麼,他也是一夜未睡麼?是擔憂弟弟生死的輾轉反復?還是欣喜虎符到手的不能自抑?

  宮人靜默退出,他無聲的站立在我面前。我想,他看見了我裙擺上的大片血污,也看見了鬢發散亂的母親絕望的神情。

  可是他卻張嘴說著其他:“母後,虎符…….”我將手撫過裙擺,幽幽的笑著:“差一點,哀家就看不見啟兒了。”“昨天夜裡哀家做了一晚上的夢,看見了你,看見了館陶,還看見了武兒,那時候你們多好阿,你總護著武兒,不讓館陶訓斥他,有了好吃的也不忘記分他些,館陶也說,你這個兄長,遠比姐姐要好上許多……”“還有那次……你說,母後,饒了武兒罷,他年紀小,我替他給您賠罪了。”

  “還有……”啟兒跪在我面前,跪了又起,起了又跪,焦躁的他甚至根本聽不進去我說的話。

  “母後,朕……”“對了,還有一次,武兒要了你最喜歡的劍,你也沒有說什麼就給了,還有……”

  “母後,朕不想聽這些!”他終沉不住氣,大聲斷喝。強壓住心中的悲哀,將笑容給他。那笑容冰冷刺骨,卻是明晃晃的惋惜。

  不想聽這個?那再說說其他。“顯大夫死了,你知道麼?就在昨晚,就在梁王府。”我微微一笑,仿佛說著不相干的人。

  “就在哀家眼前死的,好多好多的血……”“那又如何?”啟兒依舊是不耐煩,他煩躁的心也聽不得這些。“哀家的好兒子,若不是你,哀家決不會知道這世間還有這樣的帝王!”

  我笑聲暗啞,將聲音磨尖,每個字都是支離破碎的從齒縫迸出。“朕不知道母後在說什麼!”他猛的反應過來,竭力辯解著。“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若是哀家好兒子都不知道,還有誰會借刀殺人?還會有誰包圍未央宮不讓哀家去救人?”我頓了頓,一字一句緩緩道:“那是你的弟弟,同父同母的弟弟,你貴為天子,天下都是你的,你就這麼容不下他麼!”啟兒聞言不語,緩緩站立,將我面上的溫暖再次蓋掉。他冷笑:“不容?朕若是不容劉武,朕會讓他活到今日?憑什麼母後又來責怪朕?母後多年來苦苦相逼,讓朕百年之後傳位給他,朕不是也答應了麼?為什麼還是不相信朕?

  “朕只想請問母後朕到底做錯了什麼?難道朕不是您的親生骨血?”一聲嘶吼,終還是喊了出來。壓抑多年的他,將心中的不滿隨著佩劍統統摔在我們面前,也讓我渾身一震。

  “母後對梁王愧疚麼?當年那菜是母後挾給朕吃的,若是朕死了,母後是不是就心滿意足,再不必愧疚了?”啟兒欺身靠近我,將聲音放得緩慢,卻似鈍刀一寸寸切割我心。

  “嗯?是麼?母後”他加重的語氣,依然是那般狠決,卻是隱藏在心中許久的疑問。

  母子相疑,他疑我有理,我疑他沒錯。卻都是無奈被逼上絕境的選擇。我失聲笑了出來,“愧疚?沒錯,哀家是愧疚,若是沒有武兒,我們娘幾個哪個還能存活?哀家將會為此愧疚一生!”我大聲喊叫,拍案而起。嘩稜稜,他也佇立,與我對持。就在這一刻,門外有內侍稟告:“聖上,凌霄殿人已到齊。恭請聖駕!”

  驟然的聲音,讓我們緊繃的弦戛然斷裂,他突然冷笑道:“母後今日無論說什麼,朕都要拿到虎符,若是不給,就只能真的等著別人給我們娘幾個收屍了!”他不是威脅,我明顯能夠感覺到他的緊張和慌亂。怎麼了?難道……。“劉濞昨日金陵稱帝了!”咯咯直響的牙關,帶著啟兒肅殺恨意。我也是一震,稱帝?好個大逆不道的劉濞!竟然敢做這樣荒唐的事?原來清晨鳴金示警是為這個召喚重臣商議國事!震驚中的我略一沉吟,冷冷作笑:“虎符?可以,只是想和聖上作個交換。”

  無論是何等憤恨的家事,也大不過這去,國亡家滅,我們又會何存?一個劉濞又將我們逼到了一起,背背相靠下,也有母子溫情。但是即便如此,我仍不能錯過這樣的機會,我必須為武兒謀劃好一切!劉啟咬緊牙:“母後請說!”“哀家拿虎符換梁王,只要你在位一日,就必須保他平安。”我淡淡開口,不容置疑。

  他是皇帝,所以不會拿座下的江山做賭注。梁王而已,無非是一條性命。眼下虎符更是要緊。“好,朕答應母後,朕決不動他。”此次他沒有意氣用事,思索很久後堅定承諾。

  “好!”我將捂熱的銅虎遞上,只為了相信。重重的銅虎離手,卻是滿心的空蕩。劉恆,我終還是把虎符給了啟兒,將來如何,我已是管不到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43:26

平叛

  唯我獨尊的皇權前,劉濞慌亂稱帝已經將所有人逼到了絕境。戰事重燃,烽煙再起,劍拔弩張下的我只能坐在深宮等著前方的消息。武兒廝殺闖關,一路顛簸,終已回到梁國,隨後緊跟著是他兄長派人千裡傳書的書信。

  洋洋灑灑,慷慨激昂,力陳眾議,無非是梁國以南棘壁的1易守難攻,睢陽2又是天然屏障,吳軍無法躍過。所以讓劉武必須堅守原地,齊備糧草,率駐軍留守,等待周亞夫再次南下。

  而啟兒則是調動駐守京城四周的大軍悄然拔營,趁劉濞不備,直插泗水入淮之口3,截取吳軍糧道,又聯合北方諸國將吳軍逼至北上,於下邑4與趕至的周亞夫決一死戰。我知道虎符在啟兒手中,其力之巨,自不可同日而語,卻不曾想過,他會應用的如此自如果斷。

  生死存亡之際,我已沒有退路,所以押上我和梁王的性命,也不過就是博劉啟賭上一局。

  劉啟的書信我是知曉內情的,同時,我也將常用的發簪一同帶往。武兒,此次是生死戰,你也必須贏。因為我知道,劉啟此刻應允保住劉武,將來一旦翻臉動手依舊是無路可退。所以惟有搶在他下手之前,將戰功打下,屆時以平叛功臣身份,邁入朝堂,再加上京中老臣扶植,劉啟再不敢動武兒。

  即便那時他再想生起事端,怕也不太容易了。每日,晨暉初上,我便佇立在未央宮最高閣台上,遠遠望著南方,不動不坐,只是竭力忍住一切妄念,唯盼武兒安然。每日,夜半時分,我讓內侍打聽了戰報,一一為我敘說,一顆慈母心為起起落落的戰況牽腸掛肚,坐臥不寧。於是,我知道了,千裡之外,凜冽如冰,決絕的武兒躍馬陣前,親自上陣,殺敵無數,取得節節勝利,他更是派人飛馬傳信說,“待回京覲見母親之日,必是南賊逆黨覆亡之時。”我拿著這封信,將淚鎖住,只笑著和信使說:“你替哀家告訴梁王,哀家等著他凱旋!也就在此時,戰事越演越烈,吳軍傷亡慘重,一敗塗地,劉濞率敗卒數千遁走,退保丹徒5。

  丹徒古來戰略要地,守城不須人多,亦可堅持漫長時日。於是漢軍與之僵持。戰報也如雪片般日日傳送。區區十余天,久攻不破,漢軍傷亡頗巨,於是周太尉安扎下兵馬,圍困丹徒,斷起水糧。可是這樣的漫長煎熬,對前方將士和後方的我們都一種極大的折磨。一次次我們期盼著可以攻開城門,卻一次次希望落空。陰霾籠罩上漢宮,也讓我心中忐忑不安。該如何是好?何時才能做最後一擊?夜闌人靜時,我獨自一人孤寂的從座位上起身,又佝僂身子摸索到床榻。

  更漏聲悠遠而淒冷,印襯著我的伶仃。這場仗要打到什麼時候,又是什麼時候才能有安寧?我與劉恆一生的安養生息,卻被這次耗盡國庫。劉恆,你說,我又能怎麼辦?疲憊的歎息,帶著倦怠,我將錦衾蓋好,被子真冷阿,卻冷不過我的心。

  明天還會有軍情,還會有戰報,而我卻只想好好的睡上一覺,等待著,等待著……

  景帝三年三月末,劉濞敗走丹徒。周太尉遣人策動吳軍中的東越人反吳,夜半,東越人驟反,沖進吳王濞住所,將其割首,且高桿懸掛三日。楚王戊也軍敗,憤而自殺。齊國太後常氏於兵敗時引鴆殉夫,四子皆被俘。鴆殺。而梁王劉武,軍功卓越,景帝再賜二十城,至此,梁國境內疆域遼闊,物產殷實,共四十余座城池,是為大漢最大藩國。另,五子,各分封,梁國世子,濟川王,濟東王,山陽王,濟陰王。五女也都賞賜湯沐邑。梁王一支繁華盛也。景帝四年,因皇後薄氏無子,廢,遂立景帝長子劉榮為太子,栗姬因出自齊,於七國亂後失寵,此番再起,深知得益於子,益發嬌寵溺愛,帝漸不喜。秋日爽人,余熱未散,闔宮上下出行避暑,我身體乏困,卻坳不過館陶致意邀行,於是也一同前往。“母後,女兒倒是覺得王美人的劉彘和阿嬌很相配呢!”館陶見我微寐,放緩了手中的扇子,貼近臉龐,壓低了聲音說。原處是幾個孩子歡鬧的聲音,一聲尖叫,頓時驚慌一片,聽著哭鬧的聲音,似又是阿嬌欺負了誰。我微微一笑:“怎麼,又不想嫁太子了?”館陶訕訕笑道:“咱攀不上那高枝兒,栗姬可是說了,偏不要我們家阿嬌,說是因為阿嬌她有母後您的風范呢!”我面容淡淡,依舊闔攏著雙眼:“想說什麼就說,別拿你那些東西拐著彎的唬弄哀家,當哀家什麼都不知道麼?可是去那邊說了被人退回來了?”“正是!”館陶冷哼一聲:“不過是個不懂事的,本宮不和她計較。看她能得意多久!”館陶說到這裡有些憤憤,我打賭,她此時一定在想如何扳倒栗姬。不過我不想插手。當年的事,若不是她,長君也未必會死,既然有館陶出面,我樂於不必動手。“那又為什麼看上了劉彘?王美人你不是最不喜歡麼?”隔了半晌,我緩緩睜開眼問道。

  “自然是看著好才和母後說的,當年是誤會了,這王美人不僅進退明理,最主要的是她沒什麼野心,她那般悶聲不吭,阿嬌過去了,倒也不受欺負不是?”館陶又搖起扇子,撒嬌的說。

  “哼!不然又有誰敢欺負來著?有你這麼個母親,還有誰敢給她氣受?”我冷笑反詰。

  “母後又笑兒臣,不如這樣,先把她們娘倆叫來,問問不就成了?”館陶機靈一動,將扇子拍在榻邊。不等我開口,她已是喚人過來,不多時,細碎的腳步聲響起,稚嫩的聲音說道:“彘兒恭祝祖母福壽安康,萬事順意。”館陶暗自碰了碰我的胳膊,得意證明著,王美人教導得方。我默不作聲,只慢慢起身,伸出手。一雙柔嫩的小手,顫巍巍的與我合攏,一下撲到我的懷中,扭糖似的不願離開。

  原本緊抿唇的我,忽而被他弄樂了,也讓館陶輕咳出聲,緊接著一迭聲的叩首:“嬪妾王氏,恭祝太後娘娘身體康健,福壽延綿!”我一心逗弄懷中的孩兒,隔上許久才出聲:“也起身吧,自家人,做這些沒用的也是多余。”

  “喏!”帶著欣喜顫抖的聲音,正是她此時心境的寫照。等這一聲,她已用了十四年。“彘兒,祖母問你,你可願意娶個媳婦?”我將劉彘擁置膝上,就頂撫摩戲謔著問。

  劉彘懵懂不清,卻仍是兀自點頭答應。引得幾聲輕笑。於是館陶又接著出聲:“那你可願意讓她當你媳婦?”劉彘憋了憋嘴,搖搖頭,用力之大,我幾乎攏不住他。館陶連指幾個宮娥,劉彘依然是搖頭不應。最後我問:“那阿嬌好麼?”他獨獨樂出了聲,“若得阿嬌為婦,當以金屋藏之。”只這一句,在場諸人都笑出聲來。

  “稚兒口舌,雖可笑也是誠信實意,不如母後……”館陶向我邁進一步,先開了口詢問。

  “這事問過聖上麼?”我抬眼,面無表情的問。“母後的意思,就是聖上的意思了。”館陶笑得恭順。我將劉彘放下,拍了一下他的後背,讓他去找母親:“還是問過聖上罷,以免多生是非。”

  我意有所指,館陶清楚,王美人更清楚。“喏,還是母後想的周到。”館陶又拿起扇子坐在我的身邊,有一下沒一下的扇著。

  她的伎倆我也明了,只是懶得說穿,於是我摸過她的手,放在掌心:“再周到,不也讓你套去了話?”於是一陣笑語,宮娥,王美人,以及年幼的劉彘都跟著笑了出來。只有我,似笑非笑。景帝五年,竇太主與王美人訂姻約,帝本不應,太主謂之,母定矣,,遂許。

  景帝五年末,竇太主面上,深言6。翌日,上勒令栗姬搬出上陽宮。景帝六年,臣進言,子以母貴,母以子貴,請奏立太子生母栗姬為後。上怒,將進言者處死。廢太子劉榮衛臨江王。景帝七年,帝冊立劉彘為太子,更名為劉徹。其母王□,冊封為後,時年三十六歲。

  景帝中初年,栗姬被廢北宮,抑郁而終。景帝中二年,臨江王劉榮侵占廟地,因忤逆無道,帝命人審之。臨江王莫名死於獄中,獄卒曰,自裁7。“你可都滿意了?”我逗弄著廊上的鸚鵡回首問身後的館陶。她輕輕一笑:“哪裡有什麼滿意不滿意的?還不是阿嬌運氣好!”我淡淡一笑:“運氣再好,也抵不過她母親的手段好。”“母後又說兒臣了,難道兒臣這些還不是和您學的?”她拽著我衣袖,搖晃著。

  我輕歎一聲,笑了笑。和我學的?若是我當年有時無忌憚的仰仗,又怎會一路走得這樣辛苦?

  倍受寵愛的她,可會知道我曾經面對怎樣的舉步維艱,四面荊棘?低頭笑了笑,摸索著將手中的食全部撒入籠中。回頭伸手,挽住她的臂彎,一步步挪回大殿。

  就這樣罷,在我的保護下,任由她肆意。我的苦,她也不必再知道。一生斡旋,說到底也不過是想讓兒女們快樂,如今,我做到了。

1棘壁:今河南永城西北

2睢陽:今河南商丘南

3泗水入淮之口: 今江蘇洪澤境

4下邑:今安徽碭山境

5丹徒:今江蘇鎮江

6史書記載,竇太主曾對景帝說,栗姬善妒,每有帝新寵嬪室,必命宮人啐之。並甚好巫蠱。景帝大怒,遷栗姬出。

7廢太子劉榮做臨江王時,因宮捨簡陋,便私自擴建,侵占祖廟外圍之地。事小,有心人隙之,景帝大怒,命羈押回京審訊。審訊他的中尉是《史記?酷吏列傳》中有名的酷吏郅都。冷言惡語,羞憤交加。劉榮乞要筆墨,上書景帝。不給。後竇嬰因曾是太子太傅,念及師生之情,偷偷送去刀筆。劉榮寫完書信,憤而自盡。還有有另外一種說法,竇太主憤恨栗姬拒婚,所以鴆殺劉榮,偽稱自盡。這裡采取後者,為下文鋪墊。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43:36

喪子

  十年,對劉武來說,是輝煌的,輝煌到他似乎忘記了,忘記了自己的性命是由我的虎符抵押換取的,也忘記了那場繼位1風波是如何平息的。身為平叛七國之亂功臣的他,越軌越矩私蓋高閣,帝赦之。用度靡費私飽國稅,帝赦之。鑄錢稱制藐視皇庭,帝赦之……劉啟一步步地退讓,武兒一步步地前進。他永遠不會滿足,只因為他曾經為大漢立過汗馬功勞,挽救了瀕臨滅亡的大漢江山。我不知道武兒為何會變了模樣,就像如今他進京朝拜時,也再不對我和啟兒誠心誠意的雙膝跪倒。每當,他軌倒在我面前時,我總心底一窒,呼吸也緊張起來。那樣咄咄逼人的氣勢,那樣不肯罷休的堅持,怎麼會是我病弱的武兒?在我模糊的印象中,他仍是氣喘吁吁的笑著,說,只動一動就是一身的汗,剛擦了,還會出的。

  他的笑容還在,他卻已不是武兒。他是梁王劉武,他是繼位的後嗣之一,他更是手握半壁江山的藩王,他什麼都是,就不再是我疼愛的小兒子。“母後,這是兒臣最後一次入宮覲見了。”他跪倒在下,甕甕的聲音,底氣十足。
  呆愣的我,仍是沉浸在回憶之中,卻被他的一聲低喝喚回神志。“哦?為什麼?”我驀然起身,最後一次?這樣的話如何說出?“倒也沒什麼,只是聖上說了,梁國路迢山高,以後允許兒臣不必覲見,遞奏書即可。”他說的聲音好不得意,那是他討要許久的恩賜,也是彰顯他凌駕其他藩王之上的榮耀。

  我蹙緊了眉,卻只能淡淡的笑:“若是那樣,自然是好,那以後你也就隨著奏表給哀家遞封書信罷!”“是,母後!”他跪倒磕頭。怦怦的聲音,聽著是那樣的沉重,讓人提了心。

  母後……母後,這一聲是我們的訣別,也是我們一生母子情份的見證。最後一聲的母後,永遠印刻在我腦中,刻骨銘心的回蕩,當武兒死訊傳來的時候。

  景帝十三年,梁王劉武暴卒於其屬國,奏報朝廷,賜謚號孝,史稱梁孝王。長子劉買繼位。

  此噩耗是啟兒親口說給我聽的,省卻了宮娥囉嗦的麻煩,卻讓我心寒如冰。

  十年來,劉啟是清淨恭儉,為政少事,安定百姓,善待臣民,節省汰用,使萬民仰望的聖明君主。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他就是容不下劉武?容不下自己的親弟弟?他還在一字一句的說著說著,而我卻一個字也不想再聽下去。他口中的武兒死於中暑,病勢來的疾快,只一晚就訇然離世。我默默收緊背後藏著的血衣,僵直起身子,悲苦心中,滿是絕望。就是此時,他仍在說著謊話,說著一戳即破的謊話。我顫抖的身子,慢慢向後靠,只想躲裡眼前的人,這個陌生的帝王,這個心狠的兄長。

  他用武兒的血來保全自己兒子的皇位,他用自家兄弟的性命換回了親生骨肉的安康。

  誰錯?誰對?換了我,又會如何?誰都沒錯,只有我錯了,歷經萬事的我,仍有一絲幻想,仍以為可以用一個母子約定牽制了他。

  原來錯得離譜!還說什麼呢,我的眼淚已經干涸,他也是那樣的疲累不堪。絮絮訴說一個時辰的他大概已經有了些錯覺罷,他做的天經地義,我寵溺下的劉武那般張狂越矩,是該被當成殺一儆百的樣子給諸王看。我以左手捂住了口,不讓自己哽咽出聲,遠處宮鍾的敲擊,是給劉武聽的喪號,只有親王的離去才能如此隆重對待。象征著無上皇權的九重宮闕阿,究竟掩蓋了多少的真相與親情,又有多少人覬覦著想走入這殺人不見血的繁華勝地。“母後……”啟兒見我大慟,想要上前攙扶,我甩開挨上來的手臂,漠然笑著。

  “就這麼容不下他麼?”呆愣的平視前方,如同問著殿內點著縹緲的安魂香煙霧。

  “你就這麼容不下他麼?”再問一聲,將手中的血衣攥緊,指甲插進絲與絲的縫隙。

  “母後,朕沒做,朕答應過您的就絕不會反悔,所以梁王薨逝與朕無關。”他咬緊著牙,辯解著。“你就這麼容不下他麼?”最後問一句,為了我自己。為什麼,當年就不多下些毒藥,只將劉武毒死了,落得惡母的罪名也好過兄弟相殘!

  他猛然站起,帶著滿身的驚痛,語音也一寸寸涼了下去,“朕再說一次,不是朕,朕不曾動手。”說罷拂袖離去,出門時將殿門用力關起,光當一聲,震顫了所有因他勃然大怒而下跪的宮人。

  “你就真的容不下他麼?”幽幽的聲音,我啞著聲音問著。慢慢的將血衣拿到面前,將那衣服靠近臉頰,摩挲著。那衣衫質地柔滑,就似武兒年幼時的小臉,粉嫩溫膩,還似他的最後一聲母後,讓人眷戀而不捨。當然這血衣上也有幾個字,我看不見,卻背誦如流。若知今日,莫不爭位,八個字,染盡了悲哀。心已成灰,當清晨拿到這件衣衫時。那是劉武身邊的內侍拼了命逃脫圈殺的禁錮將衣服穿在內裡,只為了遵循武兒臨終的話,將此衣送與母後,還了母後的生養之情。那是一杯鴆酒,曾經要了無數人性命的鴆酒,琥珀銀光,瀲灩生香。那是一件血衣,是武兒在收拾最後儀容時悄悄脫下的內衣,將手指咬破只為給我留個想念。

  忽然我抬頜一笑,淚也順著發鬢滑落。武兒阿武兒,當年母後曾經逃脫了,為何你做不到?命人拿來美酒,我將玉杯盛滿,含淚端起:“武兒,那日果然是最後一面,母後以這杯酒送你上路。來世……來世再別投生帝王家”將酒灑入地面,頓悟,我又說,語聲微顫下帶著心酸:“來世……來世也別再來找母後!”

  猛的閉上雙眼,再無法隱忍心中悲愴,俯身趴在床榻放聲大哭。這一生究竟從哪裡錯,又究竟從哪裡失去,為何我謹慎行事卻依然一錯再錯?

  好久好久沒見啟兒了,至從那一日轉身離去,我就再不想和他相見。宮中的盛筵,阿嬌的婚典,新年的朝拜,全部都免了去。我只沉浸在我的傷痛中不肯走開。近來總是一覺多夢,濾盡了前塵過往,濾盡了辛苦一生,熟悉的人,熟悉的故事,一一與我重見。醒來時我每個都是要想上很久,想他們的一言一行,想他們的一顰一笑,還想自己究竟還虧欠過他們什麼。劉盈,嫣兒,喬氏,杜王後,靈犀,長君還有劉恆,唯獨不曾夢見武兒。

  也許如果他已知道了真相,他便恨了我,不願意來入我夢。所以肯入夢的人阿,我將你們牢牢記住,來生一一相還。對了,還有一個人,她將我勸進牢籠,哄我終會有脫身之日,只可惜,謊話還是謊話,年少時的我才可以天真地相信那不可實現的夢。如今我知道了,牢籠,宮中,都一樣。只要進入了,一生再別想出去。多少綺年貌美的女兒家希望能享這榮華富貴?多少志向高遠的脂粉英雄想馬踏河山,可惜阿,她們沒真正進入宮廷,進來了,是連後悔兩個字都寫不出來的悲哀和絕望。“太後娘娘,聖上請您過去。”跪倒的宮娥,嚶嚶哭著,帶著天塌下來般的恐懼。

  是阿,天要塌了。“告訴他,哀家不想見他。”我無力的仰望榻頂,用漆黑將此刻掩蓋。“可是聖上怕是捱不過辰時了……”她依然再為他求情,就像前五次一樣。

  辰時,更漏聲七百次以後,他也會離我而去。又一個,再次遠離了我的手邊。為什麼,還不是我?“母後,聖上來了。”館陶悲傷的話語,帶著顫抖的哽咽,一聲聲催著我。

  啟兒的床榻被內侍抬入未央宮,只為了兩個臥床不起的母子最後一次相見。

  面前,急促粗重的喘息聲,虛軟無力的雙手,他輕輕晃動著我的袖子,就如同年幼時討要甜點時的無賴與調皮。我默然無聲,只是任由他拉扯著。武兒,武兒,你去的時候,是否也想拽過母後的衣袖?是否也想對母後說上一句囑咐的話語?

  怔怔的笑,浮在我的臉上,不理不睬隨劉啟一同入內,哀號一片的宮人們。

  啟兒摸索到我冰冷的手,只是搖著,干啞的聲音,嘶嘶的,卻已聽不出話語。只是他頑固的搖晃仿佛在說著,母後,原諒我,原諒我。我的淚順著面頰滑落,卻仍咬牙不肯多說一個字。終於,他的手再沒了力氣,終於,他停止了乞求原諒。我一生中最驕傲的兒子也撒手離去,只一聲無言的母後,也是訣別。身後是館陶痛哭的聲音,她決堤的淚水蜿蜒流淌,滴落到我的手背,也在那一刻,冰冷的觸覺讓我發現,攥緊在我手中的手再次滑落。漆木的盒子,年幼的劉徹,啟兒一手托付的東西太多。沉甸甸的銅虎,兩個人的托付,兜兜轉轉下,又回到我的掌心。也許世間的事原本就如此,你奢望的,一生難得,你不捨的,頃刻失去,你無望的,瞬息回轉,你放棄的,相伴難離。景帝後三年,元月,帝大病,崩於未央宮。太子劉徹繼位,遵祖母竇氏為太皇太後,尊母王氏太後。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43:47

虎符

  摔打的陶片飛濺在我的裙子上,也讓攙扶我的宮娥嚇了一跳,忙拉著我退了幾步。

  我擺手,只佇立著,默默聽著殿裡的動靜。四周跪滿了長平宮服侍的宮人們。竊竊私語,忐忑不安。這是鬧了第幾次了?阿嬌與聖上爭吵後便摔砸一切能看見得東西。只是今日好像比往日更烈些。以至於唬得內侍將我也請了來。虛軟的雙腿,站不了太久,原想聽著沒了聲音,就回轉未央宮的,卻不料裡面傳來了徹兒大聲的嘶吼,“再摔,朕就廢了你!”廢後?我已轉過去的身子,又轉了回來。為什麼廢後?是因為那個歌女麼?正想上兩步入內,又聽阿嬌厲聲詰問:“廢了本宮?你也敢?若沒了本宮你憑什麼能當上皇上?說到底,你的一切都是本宮給的!”說罷,內裡又是一片寂靜。我有些茫然若思,立在那兒,動彈不得。“沒錯,沒有你們朕當不上這個皇帝,望盡天下,也只有竇太主才敢下毒殺了梁王,換做了別人,誰敢,誰忍心?”冷冷諷刺的聲音,卷裹著不屑,甚至,還帶著蔑視一切的猖狂。

  “你別血口噴人,那事絕不是本宮母親做的,即便是母親做的了,那還不全是為了你?不然這寶座不就是梁王的囊中之物了,怎麼會輪上你?”阿嬌的惶急帶著欲蓋彌彰,卻是那般真真切切的停留在我的耳中。原來……原來…….我淒苦一笑,回身拽過攙扶的那個宮娥,:“你去,告訴他們別吵了,就說都讓外面人聽見了。”那小宮娥機靈的很,喏了一聲就登登叩門進殿。片刻過後,殿門猛地打開,劉徹風似的跑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向前爬了幾步:“祖母,孫兒讓您笑話了!“這孩子也確實委屈了,我知道。後面扭扭捏捏的是依然站立在殿門口的阿嬌,仍帶著悶氣,兀自抽泣著:“祖母,給孫兒做主阿!”做主?兩個都是孫兒,該做誰的主?我淡淡笑了,只說:“別吵了,讓人笑話,不喜歡就別見,見了就別吵。成天這麼打打鬧鬧,成何體統?”阿嬌啊的一聲,跪倒在地:“祖母,孫兒不是這樣想的。”我疲累的笑了笑:“祖母累了,也老了,管不動你們了,若是還有些孝心,就別吵了,也別讓宮人巴巴的去請哀家,哀家這次來,是自己走過來,下次再請,還不知道是怎樣過來的呢!”余音未了,我已回轉了身,眼眶裡的淚被頓回,只是將手交給那小宮娥,由她攙扶了,准備離去。

  空留下,兩個各懷心事的人。“祖母!”一聲喊叫,在我的身後,徹兒磕頭聲怦怦作響。我笑著長歎。

  一步,兩步,劉恆,我好累,走也走不動了,好想就在這裡睡過去……三步,四步,啟兒,母親對不住你,看來是母親錯怪你了……最後一步,我猛的向前,那個瘦弱的小宮娥一把將我擁住,一口血噴在她的臉上,她卻是一動沒動,依然攙扶著我。“母後——母後,兒臣知錯了,您看看兒臣阿!”館陶的哭聲繁鬧不堪,這一夢,我蹙了幾次眉頭,累,身心都累。緩緩地睜開干涸的雙眼,呼吸卻變得那樣急促不勻。“母後!母後!”館陶見我已醒了,急忙忙得抓住我的雙手搖晃著,“母後,兒臣知錯了!”

  未等我說話,她已是開口,絮絮叨叨不過是些不放心,不放心我的偏心,不放心新嫁的阿嬌,不放心梁王…….等等,等等。其實,她少說了一樣,還有,她不放心,不放心已經到手的尊貴榮華。口口聲聲中的我錯了,錯了麼?究竟又是誰真的錯了?我了然的笑,平淡無波。誰都沒錯,你在保護你的女兒,我在保護我的兒子。誰都沒錯,抑或是誰都錯了。我們用的手段太極端,卻傷害了我們的親人。窒悶的胸口,帶動身體的疼痛,火辣辣的喘息,讓人變得辛苦。我只是恍惚的看著她,看著這個身體裡和我流著一樣血的女兒。我的三個孩子,我的三個寶貝,就剩她一個了。我顫巍巍的伸出手,擦拭她的淚水,眼角的不平褶皺也在訴說著她的蒼老。

  於是頓悟的笑了。我們都是母親,也都有保不住的東西,越想占有的,越會輕易失去,所以我不會懲罰她。

  終有一天,她會知道,有些東西,是強求不來的,有些東西,是想保也保不住的。

  哭鬧的館陶,失去了神志,只是一味的害怕,卻不知,現在的我,多麼平靜。

  揮揮手,讓她退去,留給我寂靜。“公主走了麼?”我悄悄地問了那個小宮娥,她點點頭,用絹帕為我擦拭淚水。

  這眼淚阿,流的寂靜無聲。女人一生的眼淚如流水,喜樂時,有,哀苦時,有,就連將一切看透時,也有。

  恨麼?不恨了。這把年紀,也再沒有恨了。用一生學會的東西太多,想不看空都不行。捱罷,等我見了劉恆,我會跟他說,武兒是中暑死的,是我錯怪了啟兒……

  “聖上,您不能進去!”殿門外又是一片喧鬧聲。經常是睡夢中的我,總記不得用膳的時辰,也不願意讓人喚我,於是睡過了就不吃,於是,好像,已是兩日沒有用膳了。“聖上,太皇太後睡著呢,吩咐了誰都不能打擾。”依然是那個小宮女,聲音聽久了,是那麼純淨,有點像……對了,有點像剛剛認識時的靈犀。“你敢攔朕?”劉徹的聲音帶著憤怒,惡狠狠地傳進來。為了解圍,我勉強咳了咳嗓子,干啞的聲音,刺耳,“請聖上進來——”

  喏的一聲後,徹兒才被放行,焦躁的他一進門就跪倒在我的床榻前。“祖母,孫兒想求祖母一事!”“什麼事?”我用盡全力卻已是撐不起身子,只能歪過身子看他,蹙緊的眉頭透著疲憊。

  “孫兒……想和祖母借樣東西!”他的聲音帶著遲疑,也許他也知道,這東西不好借的。

  我仍是默不作聲,只等他將話全部說出。“孫兒想和您借虎符。”下定決心的他,還是努力將話說了出來。是了,日子長了,小孩子也忍不住了,把暫借弄成了逼迫。“為何?”我微微的笑問。“孫兒聽說,南宮公主在匈奴飽受虐辱,想派李廣去平了匈奴。”南宮…….南宮!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幾乎都要忘記了她。那個乖巧聽話的孫女,那個恭謹溫順的女兒家,卻是第一個真正的和親公主。

  啟兒誠意昭昭,想以此感化匈奴,卻被暴戾的軍臣單於肆意踐踏。而這個南宮唯一的親弟弟就再也忍不住,想要用盡一切手段為姐姐報仇。

  可是……仇那麼容易報麼?我慈愛的笑了笑,說:“先回答哀家幾個問題,匈奴與大漢,盡百年廝殺,勝少負多,徹兒說說究竟是為何?”“因為大汗兵馬不強。”他答的肯定。“那聖上如何克服?”我再接第二個問題。“先隱忍,蓄兵養馬,等時機成熟了,在回師北上!”他的聲音是那樣興奮,帶著對平叛的渴望,只說出心理所想。蓄兵養馬,幾個字觸動了我,那時,他正年少,我正曼妙,他也曾說過這樣的話,今日,忍辱四十載後,又有一人在我面前提起,而這個人是我們的孫子。“時機?那聖上到時機在來借虎符罷!”我冷笑於心,只是漠然對應他的話。

  懊惱的劉徹,憤恨著,卻是只能磕頭告退。我淡淡的笑著,對他招手“來來來,讓哀家摸摸你。”他不能理會我的用意,只是無措上前,任由我伸手愛撫他的面頰。寬闊的眉間,帶著豁達大度,冷目上揚,是果斷與決然,薄薄的唇,是不怒則威。

  他,像極了劉恆,卻是比他更有著遠大的目標,幾代君主都不敢有的癡望,卻被他用心當成偉業來做。一番摩挲下來,我已是頜首,“今年是二十四了罷?”“是的,祖母。”他直直的挺立著頸項,就和劉恆一樣。二十四歲時,劉恆已執掌天下蒼生的生殺大權,而他卻還要仰望祖母和姑母的臉色。

  我低頭,微微一笑,喚那宮娥去拿虎符。在我最後的時光,我希望,我身邊的人都是快慰的,都可以遂了萬般心願。

  有些零散的盒子,沉甸甸的用手托給他。“這虎符,不是聖上和哀家借的,而是哀家給想去平定匈奴的孫子做下的賀禮。”

  只此一句,劉徹已是動容,他顫抖著雙手來接,我卻又縮了回手。“這虎是你祖父傳給你父親,如今,哀家給了聖上,只求聖上一件事情。”我又接著說。

  “祖母請講。”他恭敬的聽著。“少動殺念,終有報的。”我用心說出這八個字,一字一字咬的很重。喏的一聲,手已是輕,那般沉甸甸的負累我是不想留了,有了它,上路也走的不勞累。

  “去罷!想做什麼就去做罷!在你還來得及的時候!”我慈愛的笑著,揮揮手。

  叩拜退去的他也許永遠也無法體會到我這句話的意思,也許無法體會到,我為了懂得這句話,用了整整七十五年。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2-25 01:43:58

沉浮

  人存活於世,多多少少都有些由不得自己的,偶然的變故,無心的轉折,只需一步,你就踏入了渾然不知的改變中。多少的人,多少的虛幻,一切一切也都隨風化空,只有我床榻旁跪倒的人兒,抖動著柔弱身軀,讓我虛弱的笑。近百年的輪回,又一次上演,我仿佛看見當年跪倒在風雨中的我,想緊緊抓住眼前賴以存活的聖旨,至死不放。那場赦免改變了我,這場赦免又會改變了誰?有人說,她是魅惑聖上的妖冶歌女,有人說她是柔弱可人的知禮女子。只有我,盲了雙目的我,才真真正正知道她到底是誰。她是另一個我,一個和我當年一樣淪落掖庭的悲苦女子,一個延續我的道路掙扎在深宮內裡的可憐人。“起來罷,坐過來。”我躺臥在床榻,拍拍床榻,給她以難得的無尚待遇。

  顫抖的雙手任由我摩挲著,細滑的肌膚是徹兒對她的寬待,即使她被阿嬌罰去了掖庭,卻也沒有受到我當年辛苦的萬分之一。殿外,滂沱大雨,雨水肆意澆打著萬物,整個長安城也被包裹在連綿的雨中,軟了氣勢。雨,記得我出來那天也是有雨的……也正是那場雨注定了我的一生與風雨相伴,與跌宕沉浮一路同行。今日,我又似乎看見了,一個柔弱的女子,一個淡然微笑的她,只一聲謝恩,我就認定,她和我一樣,會一生沉浮,因為我們無論何處都是那般的契合相似。就這樣罷,將紅顏變枯槁,將青絲變白發,用你的一生與徹兒相伴,用你的堅韌為徹兒鋪墊登天基石。我讓她俯身在我的床榻邊,用手輕輕滑過她的發絲,像一位慈祥的祖母,關愛這自己的親孫女。

  輪回,又一場輪回悄然開啟,又一場輪回悄然落幕。呂後為我編織了前進的道路,我也為她畫好了廝殺的未來。滿臉淚水的我,笑的那般坦然,粲然的笑如同前世悠然盛開的蓮花,將回憶駐滿心間,帶到來世,來世,還有兩個人在等我,一個是許了我生辰,一個是許了我兩劍。恍惚間神思模糊,胸口驀的銳痛,腥澀熱流沖口而出。耳邊聽得她的惶急驚叫,用雙手撫拍我的後背。猛然咳了一陣,緊閉的雙目終於漸漸睜開,仿佛去了又回,蘇醒過來。蹙緊的眉頭慢慢松開,我仍是笑對著跪倒一片的宮人。璧兒死後,我再不親近任何人。他們誠惶誠恐的服侍,我半信半疑的避讓。身於皇家,原本就是數不盡的猜疑與背叛,他們用盡一生也許也未必知曉。

  我淡淡的笑,將衛子夫的手輕輕放下,低低歎了一聲,“去罷,去找徹兒。”

  衛子夫默默無聲,遠離了床榻。滑過我手心的衣帶,冰涼,濕潤,浸滿了她的淚水。又是一個愛哭的女子,又給了野史諸多的想象,就像我,也像許許多多的後宮女子,迤邐如畫,任由世間人去杜撰。終有一天,她也會同我一樣,看透了人間的冷暖,也看透了皇權路上的沉浮,起起落落後,再坦然面對,由生到死,一步一步,遠離眾人面前的舞台,死後也只是帝王碑後一個無名的姓氏,一個史書上記載的賢良皇後。歷經世事於此生,再不願意,我也必須走了。閉閉合合的雙眼,黑暗始終在我左右。只是旁邊的聲音,換了又換。有沉痛的徹兒,有不甘心的阿嬌,有惶恐失措的館陶,還有很多無法分辨了聲音的宮人。

  迷蒙中,他們來了又散,散了復來,我最後的時光,紛雜吵鬧,片刻安靜也得不到。

  只有在他來的時候,殿內只有我們二人,他單獨給了我一片清靜。“你來了?”我氣若游絲的問語,還不知道他是否能聽得到。“來了。”他的聲音依然渾厚,仿佛歲月只在我的身上刻畫了刀痕,獨是寵愛他的。

  接下來便是不言不語。有時,太過熟悉的人,不必說話,只聽著微弱的呼吸,也知道心理所想。

  聽說他的從侄子待他不錯,年邁站不動的他被接了出去,如今也是頤養天年,孫兒繞膝。

  “靈犀好麼?”我輕聲問。他淡淡一笑:“好,她也總惦記太皇太後。”靈犀於我和他,並未走遠,月月日日常常相伴,閒言絮語間,總是算上了她,也正因為如此,我們之間的恨意淡去無蹤,也因靈犀變得親密。除了靈犀,還有好多好多的人,我們的一生所愛,我們的一生不棄,細細數下來,卻是尋不到絲毫痕跡。我宛轉深涼的笑,究竟什麼是永生不忘,又究竟什麼是過眼雲煙,一個個離我們而去的人阿,誰會在九泉之下遇見,誰又等不及我們轉深而去,誰將生前誓言記清,誰又將死後的約定毀盡……

  所幸全忘記罷,用干干淨淨的來世重活,再經歷一番沉浮,再經歷一番生死。

  這輩子,不長,而我等待最後一天卻仿佛很久了。百年萬代之後,誰還記得我?我又該先遇見誰?還好,終有一個為我送行……你是蓮夫人麼......你說呢......武帝建元六年,太皇太後竇氏病逝於未央宮,卒年,不詳。與文帝合葬灞陵。

  (本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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