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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穹風 -【圈圈叉叉】《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1:53:11     標題: 穹風 -【圈圈叉叉】《全文完》

【書名】:圈圈叉叉

【作者】:穹風

【內容簡介】:

  十七歲的青春,有人過得神采飛揚,卻也有人,生活在鐵圍欄的限制裡,呼吸不到自由的空氣。

  周振聲的十七歲,在重重校規的包圍之下,是沒有自由的生活。

  父母離異,寄居在外婆家的他,得不到來自家庭的溫暖和支持。

  他十七歲時所擁有的,僅僅只有身邊幾個好友。而蜻蜓,是他最馬吉的哥兒們:蜻蜓豪放,阿振內斂;蜻蜓能言善道,阿振則擅於傾聽……他們是最好的搭檔,默契十足,他們也以為,這份友誼能夠直到永久。

  只是,愈老套的故事就愈容易發生在真實世界中,阿振再怎麼也沒想到,他會和蜻蜓喜歡上同一個女孩,雖然,在那女孩的愛情中,他從來就不是主角。

  於是,他藏著自己的祕密,看著至交好友左右心愛女孩的喜怒哀樂,努力想維持一個平衡的關係。而一次偶然舉辦的聯誼,讓自小過繼別人家,過著與阿振截然不同的生活,卻同樣感到不自由的小喬,從排斥到逐漸喜歡上阿振,這個在不自由的世界裡努力掙扎的男孩,成了她唯一追尋的對象。幾歷波折,在友情與愛情的兩難中,阿振發現,生命原是場華美的旅行,可惜我們經常迷路,愛情需要的不只是機會,更多的時候還得要有勇氣,而除了愛情與友情之外,人生的道路還很長、很廣,想清楚、看清楚,你就會在迷霧中,看見自己真正該走的路。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1:53:57

楔子

我經常想起一年前的日子,雖然我還穿著一樣的水藍色上衣、藏青色西裝褲,但相同的制服,卻包掩著不同的靈魂。有時我懷疑自己是否還是原來的我,儘管我依舊愛遲到,考試成績也沒進步多少,但我知道終究是有不同的。

有些屬於青春歲月中特有的輕狂與徬徨,似乎都隨著一年前那個秋天的結束而結束了。我把手遮著天上緩慢落下的雨滴,快步走過了早已走得習慣的巷道,慢慢悼念一些只能惘然的從前。那些曾經存在過的,我知道是雨水怎樣都洗不去的。而延續至今的,則是我依然的期盼,那是我所慶幸的,當很多輕狂與徬徨都逐漸離我遠去時,我還有個屬於我自己,不變的期待。

下著細雨的早晨,沒撐傘的我,慢慢晃到了高工的後校門,它的前門地位,在我入學前兩年被新建的大門所取代了。不過學校附近真正熱鬧的地方還是在這邊。

週末的早晨,淅瀝瀝的雨不停,我帶著故人從島國北方稍回來的信息,走到校門邊來。有個女孩披著將及肩的長髮在那裡等我,她是我好久不見的那個人。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1:54:23

01

故事應該要從這裡開始說,時間大約是秋天要來的時候。
天空總是黃昏夕陽,河濱小路總是崎嶇蜿蜒,我們依然是我們,我說的是笑起來眼角還沒有魚尾紋時的
我們。不知為何,那段日子總讓我聯想到黃昏,炫彩斑斕的無限黃昏。只是黃昏又總太短,彷彿一瞬間
就要消失。
瞧!那不像青春的寫照嗎?原諒我用如此膚淺的比喻,不過我的腦袋只能想到這裡,蜻蜓經常要我多唸
點書,可惜我始終只學會這麼一點點。
這世界上,什麼都跟色彩有關,顏色可以用來象徵情緒,例如藍色象徵憂鬱;也可以用來表示交通狀
況,比方綠色表示安全與寧靜。
顏色的功能絕對不只是顏色而已,不同的色調可以表現出不同的意義,種類五花八門,內容包羅萬象,
通常複雜的顏色,可以象徵豐富的多元性,但有一種情形例外,就是:不管一條河川有多少種顏色,它
代表的意義都一樣,那個叫做:污染。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對每天回家都會經過的這條小河就充滿好奇,不曉得為什麼它能夠三天兩頭就換
個顏色。課本上說,大海是藍色的、河川是綠色的,而我每天上下學,沿著走回去的這條小溪,它則時
而藍色,時而墨綠,有的時候更精采,還會有紅、褐、黃、紫等不大像是河川會有的天然色。
它從某個不知名的地方流過來,在一個狹窄的水泥橋頭轉向,變成與小路平行。當我知道那些顏色,原
來不是老天爺給這條小溪的特別禮物,而是嚴重的水質污染時,小路已經從崎嶇的碎石子路,變成了畫
有路面邊線的柏油路,而我也從頭上戴著小學生帽的矮冬瓜,長成了書包帶子刻意裁得比人家短,額前
的頭髮又故意留得比人家長的高中生了。
「趕著回去奔喪嗎?騎這麼快幹什麼?」我加了幾下油門,趕上了超前我甚多的蜻蜓。蜻蜓的名字自然
不叫做蜻蜓,他叫楊清廷,諧音就叫做「蜻蜓」。
「你不覺得很臭嗎?」帶著口罩的他,只有眼裡露出了嫌惡的神色。
我說這條河我看了很多年,從來只留意到它的顏色,可從沒在意過它的味道。
「那你慢慢欣賞,我可受不了。」說著他又加了油門,繼續往前飛竄。
天正夕陽,傍晚的人潮車潮都集中在附近的大馬路,這條沿著河的小路向來人煙稀少,我們可以隨興地
騎在雙黃線上都沒關係。蜻蜓加速之後,我立即跟上,夕陽映在淡黃色的河水上,把顏色攪得更加詭
異,我沒再多留心河面上的風光,也沒去在意那空氣中是否有著其他的味道,只想快點追趕上去而已。
小路在接近橋頭時有個轉彎,轉過彎就是橋頭的十字路口,那裡會有紅綠燈,小河也轉向跟我回家方向
相反的另一邊。蜻蜓的機車是改裝之後的150CC,我的則只是自己存錢買的二手小綿羊,要追趕他有相
當的難度,蜻蜓的機車發出低沉的咆哮聲,轉眼已經過了彎道,而我即使催緊了油門,也還離他大約幾
十公尺遠。
不過那無所謂,因為我知道,橋頭的紅綠燈會逼得蜻蜓減速,從這裡過去,十次至少有八次會遇到紅
燈,誰叫我們走的是小路,紅燈時間長到不行。
果不其然,當我越過那片擋在轉彎處,遮蔽視線的竹林時,就看到蜻蜓的車停了下來,但不同於以往的
是,其實現在是難得的綠燈,而且蜻蜓居然不在車上。
他站在路邊,低著頭,那背影看來猶如一個站在法庭上靜候宣判的殺人兇手,他旁邊站了幾個人,身穿
綠色與卡其色衣褲。我嚇了一跳,來不及煞車掉頭,已經被蜻蜓身邊那幾個人張見,其中一個身穿綠色
服裝的中年漢子大聲地叫我:「周振聲!別跑,給我停車!」
我要修正我之前說過的話,原來綠色未必都象徵安全或安寧,有些綠色不但不會帶來好事,相對的總是
呈現災難或麻煩,那種綠總是有點深,也有點沉,正確地說是橄欖綠,代表身分叫做「教官」。
當穿著卡其色衣服的糾察隊員在登記我的學號跟姓名,還有車牌號碼時,我心裡這樣想。
(故事從這裡開始,青春也從這裡開始。)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1:55:01

02

第六節的下課,我們在教官室捱了一頓訓。當我們以為平安度過一天,昨天的事情只是一場惡夢的時
候,廣播器裡傳來了教官中氣十足的聲音:「二電乙楊清廷、周振聲,立刻到教官室來!」
從教官室走出來,我跟蜻蜓的手上,各拿著一張記過單,不同的是,我是一支小過,他卻是兩支。我很
納悶地問他原因,蜻蜓說:「因為那天教官把我攔下來,問我騎著機車要去哪裡的時候,我跟他說了一
句話。」
「什麼話?」
「我說:『關你屁事?』」
「所以他就多給了你一支小過?」
蜻蜓搖頭,說事情沒那麼簡單:「後來他問我,為什麼我這麼沒有禮貌,我又給了他兩個字。」
「哪兩個字?」
「我說:『我爽。』」
走在小操場上,我問蜻蜓,為什麼要給教官這種回答,他想了想,用很為難的表情對我說:「我真的只
是覺得這樣回答,我會很爽而已呀。」
除了稱讚他誠實之外,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他苦笑著問我記過單寄回家之後,要怎麼跟家裡交代,我
說我無所謂,反正我家沒什麼人,寄回家是我收的,家長蓋章也是我蓋的。
「我可就麻煩了,我老頭會打斷我一條腿。」他很黯然。
不過黯然歸黯然,有些人就是有那種雖千萬人也要吾往矣的氣概,蜻蜓就是一個。
教官室、教師辦公室等等校方行政單位所在的地方,都在同一棟大樓,隔著用來集合升旗的小操場,正
對面是一排三樓建築,一般教室都在這邊,又後面兩棟才是實習工廠,我們電機科在三樓最旁邊,隔著
樓梯就是廁所,憑欄可望及圍牆外的世界。走上樓梯時,蜻蜓望了望外面自由的世界,問我知不知道學
校圍牆那圈有倒鉤的鐵製蛇籠網,代表的是什麼意義?
「什麼意義?」
「迫害。」他很篤定地,渾不理會我的瞠目結舌,說道:「這些教官、主任,每個都是老人,他們以為
一道又一道的鐵網,可以鎖住每個渴求自由的人,但他們不懂,行動雖然可以被限制,然而我們的心卻
是飛揚的,這些迂腐的老人,他們不明白,威權專制的時代已經過去了。你沒聽見剛剛教官說的嗎?他
說我們如果知錯還不改,以後就會變成危害社會的毒瘤。」
「那又怎樣?這種話聽過就算了嘛,你應該學著看開點的。」我說。
「怎麼可能看得開呀?」
「看不開的結果就是你比我多一支小過,這你還不明白嗎?」我不知道事實是否像蜻蜓所說的那樣,不
過我覺得他很適合去選立委,或者以後當總統。
「說了半天,你到底懂不懂我的意思?」我們一起上了三樓,走進廁所,他先點了一根香菸,然後給我
也點了一根。
「我只知道你需要去一趟心輔室,你壓力太大了,兄弟。」
「去他的心輔室。」他說。
回到教室時,老師已經來了,這位老師很有趣,上課老愛談政治,他的色彩時而泛藍,時而偏綠,不過
那都比不上他黑色眼袋來得有特色。老師的個性隨和,大家對他相對的也沒那麼尊重,老師姓龍,於是
就叫他「龍哥」。
「你們兩個跑到哪裡去了,現在才回來?」龍哥手上的粉筆停止了書寫,全班也看著我們兩個。
「事情是這樣的,」我試著含蓄地說:「剛剛教官請我們過去了一趟,他有些事情找我們。」
「找你們去幹嘛?」
我正想老實招出我們被記過的糗事,蜻蜓就先接口了:
「教官對現在時下年輕人輕浮懶散的習慣覺得很不以為然,準備在校內發起新生活運動,但是因為他脫
離年輕人的世界實在太久了,所以需要一些有為青年來給他意見和幫助,因此特地邀請我們兩個過去了
一趟,希望由我們來帶領……」
這段話還沒說完,龍哥手上的粉筆已經飛了過來,直接打中了蜻蜓的腦袋。龍哥喝道:「再掰嘛,兩個
都給我到門口去做五十下伏地挺身!做完才准進來!」
被處罰的時候,我聽見龍哥說我們這群人簡直是吃飽太閒,一定是青春期的活力無處發洩才會這樣,全
班登時又爆出一陣笑聲。
「這跟青春期有什麼屁關係?」雙手撐得陣陣痠麻,我低聲問蜻蜓。
「不知道,不過龍哥說到青春期,我卻想到昨天。」蜻蜓說:「昨天遇到教官的時候,你有沒有留意到
旁邊站的那幾個糾察隊員?」
「我只留意自己有沒有嚇得尿褲子。」我回答。
「孬種,我跟你說,昨天那裡有四個糾察隊員,三男一女。」
「那又怎樣?」
「那女的讓我覺得這學期開學的時候,沒加入糾察隊真是個天大的錯誤。」
趴著的我雖然只能看見冰冷的磨石子地板,但我依然能想見蜻蜓臉上那副因為青春期而產生的思春臉
孔,他說:「那女孩的真的很可愛,身材又好,而且還是個一年級的,她站在夕陽下的模樣,簡直就是
一個背後有光的小天使。」
「這麼神?」
「她讓我產生了向公權力挑戰的興趣。」
我很納悶,當時那種情形底下,蜻蜓怎麼還有時間去注意人家的臉蛋跟身材,他嘿嘿一笑,說:「我不
但看到她的臉蛋跟身材,我還看到她繡在制服上面的科系、學號、姓名。」
蜻蜓用一種心嚮往之的語氣說:「她叫徐昱卉,建築製圖科,一年級,學號是709816。」
「真的假的,看得這麼仔細?哎唷!?」我的疑惑被打斷,有個不知道什麼東西打中了我的腦袋,落在
地上,一看原來是半截粉筆。
「還在那邊聊,每個人再多二十下伏地挺身!」又是一陣全班的大笑聲中,龍哥說。
(我們不是好學生,但那不代表我們就不能愛上小天使。)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1:55:24

03

這是一個倡求男女平等的時代,至少口號是這麼喊的。不過我們科主任可不這麼
想。這學期甫一開學的時候,我們一年級的學弟班上,忽然多了一個女學生,理
由是因為電機科招生細則上面,並沒有特別註明說只限男生報考,所以才發生這
樣的意外。面對本校創建數十年來,電機科的第一位女同學,科主任的做法是:
勸退。
就像勸退老國代一樣,科主任去女學生她家拜訪,又和導師商量,費了好大周章
之後,把那個女同學弄到冷凍工程科去了,我們電機科三個年級六個班,依舊是
一片青青草原,連朵紅花都沒有。
「至少我們還有小趙。」豆豆龍說。
「那有個屁用,小趙只有樣子像,他終究是個穿褲子的男生。」蜻蜓說。
窩在實習大樓的屋頂上,大家有一搭沒一搭的聊了起來。小趙是個男生,是青青
草原當中的一株草,不過這株草帶點粉紅色,他的聲音太尖嫩,動作太細膩,連
長相也太粉味。我們都經常替他哀怨,老天爺若非做人的時候偷打瞌睡,就是故
意對他開了一個大玩笑。

今天的社團活動課,沒有人想去專門收集孤魂野鬼的海鷗社看電影,我也翹掉了
吉他社的團體教學,大家一起躺在四樓高的實習大樓屋頂抽菸曬太陽,同樣是愜
意悠哉。
我聽著他們聊起關於女孩的話題時,心裡忽然想到中午,見到徐昱卉的那短短幾
秒鐘。儘管在一個男生佔大多數比例的學校中,一個女孩只要稍微有點女孩該有
的樣子,就可以頗受歡迎了,但我還是覺得,徐昱卉仍有她獨特的過人之處,那
是一種……從明亮的眼神裡煥發出來的光彩。拿一句老套到不行,愛情小說中常
用的話就是:她的目光在男人心裡激盪起一陣漣漪。這樣的意思。我想,大概也
只有這樣的魅力,才能讓蜻蜓一眼就發現到她吧。

「想什麼?」蜻蜓忽然轉頭問我。
「你說那個徐昱卉會不會已經有男朋友了?」
蜻蜓「噗」地笑了出來,他說:「首先,你跟她是不同世界的人,小偷不可以跟
警察談戀愛;再者,我們跟建圖科是世仇,羅密歐跟茱麗葉的故事你應該清楚。」
「愛情是不分界線的。」我說。
「是嗎?那你可以去把女教官或福利社的阿婆。」蜻蜓啐了我一口。
過了一會兒,蜻蜓忽然問我:「怎麼,你也喜歡徐昱卉嗎?」
我「也」喜歡?
「雖然不大可能有機會,不過我覺得我挺喜歡這樣子的女孩的。」他吐出一口煙
來,在我回答之前,自己慢慢地說著。

望著天空的浮雲慢慢掠過我的正上方,那颯爽的風輕輕飄過,帶來實習工廠特有
的機油味,我把香菸的菸蒂直接從四樓彈擲出去,然後嘆了口沒有理由的氣。

「欸,豆豆龍。」我想問豆豆龍,這週末有沒有空,要找他幫忙檢查我的機車。
「豆豆龍?」又沒回應,蜻蜓爬起來一看,才發現他已經睡著了。
「有沒有搞錯?這樣就睡著了?」我們都萬分納悶,居然躺不到十分鐘,豆豆龍
就昏死過去了。
「他會不會睡一睡忽然死掉?」蜻蜓問我。
「有可能喔,胖子好像都很容易死。」老實說我是真的有點擔心,於是我們圍著
豆豆龍蹲下來,蜻蜓對著流口水的豆豆龍扮鬼臉,我則試著想偷拔他頭髮,結果
酣睡中的豆豆龍,一點反應也沒有。於是我們又開始試著發出一些聲音,或者踩
踏地板,但這些都無法讓豆豆龍有所反應。
「有什麼辦法可以讓他醒過來?」蜻蜓問我。
我想了一想,也許除非發生大地震,或者酷斯拉的吼聲才可以吧。
「找個人吻他看看。」蜻蜓又說。
「好呀,你吻。」
「你吻啦。」
「作夢,豆豆龍可不是睡美人,睡美人沒這麼胖,睡覺也不會流口水。」我搖頭。
「吻一下又不會死,我幫你保密。」
我打死都不肯,蜻蜓說不然找人來吻好了,我點點頭:「好呀,我在這裡等,你
現在趕快去一趟教官室,去找女教官來吻好了。」
蜻蜓被我逗得笑了出來,我們都在想像身材壯碩的女教官,吻上豆豆龍的時候,
會是怎樣一般光景,而就在這個時候,實習大樓的樓梯口,傳來一聲低沉粗啞的
暴喝:「剛剛是哪個王八蛋把香菸丟下來的!?」
這個聲音非常熟悉,前幾天這聲音的主人才對我們疾言厲色,說我們以後會成為
社會的毒瘤而已。不用回頭,我們就知道那是主任教官的聲音,嚇得我跟蜻蜓立
即拔腿狂奔,這頂樓一共有兩個樓梯可以下去,教官從東側上來,我們兩個立即
拔腿向西側逃走。

拉開鐵門,我們飛奔跳下一整排樓梯,按照之前在校內被追捕的慣例,我們一遇
到叉路就分頭行動,所以蜻蜓轉身就往三樓的中庭跑,那裡還有另外一座樓梯可
以逃生,而我則順著西側樓梯繼續往下跳,到了一樓之後,我馬不停蹄,縱身竄
入花圃,穿過一排榕樹,接著轉過建築科的實習工地,然後繞到福利社的後面,
最後我在禮堂旁邊、蔣公銅像旁邊,看見比我早來一步,氣喘呼呼的蜻蜓。
這座蔣公銅像,是我們每次分頭逃難之後,約定見面的老地方,恆常總是我先到
,今天卻讓蜻蜓搶了個先,而通常最後一個趕來會合的,都是豆豆龍。
「啊!」
「啊!」
我們同時大叫出來,豆豆龍呢?他醒了嗎?
「二電乙楊清廷、周振聲,立刻到教官室來!」校內廣播氣又響起熟悉的聲音,
叫喚著熟悉的名字。

(愛情不是看了兩眼之後就確定存在的,所以,也許我們該見第三次面。)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1:55:46

04

坐在陽台上,我覺得有點無聊,拎著最新出爐的警告單,我們唉聲嘆氣著。下午
四點十八分,剛剛過了放學前的打掃時間,遠望著國旗慢慢降下,又過了不大充
實的一天。新的一週,卻沒有新的生活,電阻電容依然像是外太空的科技,我們
活在一包菸五十元,抽了會得肺癌跟警告的日子裡。
「其實我覺得我們都是好人。」蜻蜓說:「看,我們不吸毒,不吃搖頭丸,甚至
我們連男女關係都不亂搞。」
「不吸毒是因為你買不起毒,不吃搖頭丸是因為你不會跳舞,吃了也沒屁用,至
於男女關係……」我把吃完的冰棒包裝袋從三樓丟了下去,說:「那是因為我
們都沒馬子。」
「性是青少年在發育的過程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甚至可能會影響這個人的
一生,對於人格跟思考價值觀,都會有所牽連。」他繼續說著,渾然不管我們
受不了的表情。
「這樣吧,到時候看你抽到幾號,記得跟我講,我一定支持你好不好?」
「什麼抽幾號?」他停下了長篇大論。
「選舉呀,看你高興選什麼就選什麼,我們一定挺你,但是現在我只想安靜地回
味一下我嘴巴裡面,芒果冰的味道。」我說。
蜻蜓的辯論才能在我們電機科其實聲名遠播,大家都知道他有一張能言善道的嘴
,但可惜的是這個人寧願把才能浪費在哈拉上面,他不做太過學術性的辯論,也
不做防衛性的解釋,過度率性而為的結果,就是連教官都知道他的口頭禪。
我們因為翹掉社團活動課和抽菸而被逮捕的那天下午,蜻蜓又對教官說了那兩個
字。
「你們為什麼老是喜歡跟大家不一樣?抽菸不能證明你比人家成熟,也不能解決
任何煩惱,這些你們明白嗎?」
沒說話的我們三個人,一起點點頭。
「被抓到這麼多次還不知悔改,難道你們以收集記過單為榮嗎?」
沒說話的我們三個人,一起搖搖頭。
「那你們自己說說看,為什麼要抽菸?」主任教官盯著看起來最好欺負的豆豆龍。
「因為無聊。」他說得很心虛。
教官轉頭看向我,我則說:「因為好奇。」
「那你呢?你叫楊清廷沒錯吧?我告訴你,你在教官室已經紅透半邊天了。來吧
,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抽菸?」
我們垂首之中,還偷眼看看蜻蜓,想知道除了無聊跟好奇之外,他還可以想出什
麼老套的理由來,結果他是這麼說的:「因為我爽。」

有兩句俗話是這麼說的:「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身為教官室的
紅人,蜻蜓相當了解這個道理,不過可惜的是還有另外一句俗話,叫做:「狗改
不了吃屎」。
才剛剛因為那句「我爽」而被教官痛斥一頓而已,我們回到教室,小趙說導師找
我們,情知沒有好事,卻還是甘願地來到科辦,導師不斷數落著我們,還說我這
是在助紂為孽,明知道蜻蜓個性火爆,豆豆龍腦袋不好,卻老是陪著他們起哄。
人要做什麼不應該都是自己做決定的嗎?為什麼我要被這樣罵呢?看著一臉皺紋
的班導師,望著他沒刮乾淨的鬍子,我覺得很倒楣。
罵完我之後,導師又責怪豆豆龍,說他不該交到壞朋友,什麼益友有三,友直、
友諒、友多聞,像我們這樣的朋友應該丟進垃圾筒。我聽了是無所謂,反正被罵
習慣之後就沒感覺了,但我是卻看見蜻蜓開始握拳,這傢伙平常雖然總是嘻皮笑
臉的,可是脾氣一旦發作起來,那可不得了,我拉拉他的後腰,提醒他要鎮定一
點。
「還有你,楊清廷。」罵完豆豆龍,導師看著蜻蜓,思索著接下來要罵什麼。頓
了一下,導師只問了他一句話:「你有沒有要解釋的?」
我想這就是我永遠都學不來的氣度吧!蜻蜓宣著眉,雙眼直盯著比我們高出一個
頭的班導師,他看起來似乎完全沒有怯懦之意,我甚至一度以為我人在法場,蜻
蜓就像個臨死不屈的好漢。
「你們三個人當中,就你最聰明,所以我只跟你說兩句話,希望你可以明白。」
導師緩緩呼了口氣,對蜻蜓說:「英名罵名,一念之間。」
對於老師們對蜻蜓的期許或評價,我並不是相當了解,但是我知道,導師給他這
八個字的背後,其實是鼓勵多於苛責的。如果我是蜻蜓,我會躬身受教,如果豆
豆龍是蜻蜓,他會感動得痛哭流涕,可是蜻蜓終究是蜻蜓,他把手插在腰間,頂
了一句話回去:「我做什麼用不著誰來教我。」

反正事情就是這樣,要說他白目也好,或者說實在太有骨氣也好,事情的最後,
就是導師氣得鼻孔差點噴出白煙,若非龍哥的勸阻,導師這一掌大概已經把蜻蜓
的門牙都打斷了。
「你們這三個白癡,給我滾出去!通通到科辦外面去半蹲!」龍哥拉著導師,趕
快對我們揮揮手。

話說我已經有大約快十年的時間沒有被罰過半蹲了,聽說現在教育部已經禁止了
這項處罰,理由是對身體有嚴重傷害。不過我們這所具有軍事兵工學校背景的老
高工可不吃這一套,叫你蹲你還是得蹲,只是我跟豆豆龍都蹲得很不甘願而已。
「媽的你忍一下會死嗎?」我埋怨著。
蜻蜓蹲在我們中間,我最靠近科辦的門,偷眼還看見導師氣得砸水杯的樣子。三
個人半曲著腳,雙手平舉,姿勢要多醜有多醜。科辦在電工大樓的三樓,正好可
以望見庭院裡的一棵棵相思樹跟楓樹,現下是夏末時節,楓葉還沒轉紅,也沒什
麼好景緻可以看,在配上蜻蜓一張牛脾氣的屎臉,那是更加掃興了。
「抱歉,害你們一起半蹲。」他忽然用蚊響般細微的聲音說。
「沒關係,放學後你再請吃一支芒果冰棒我就原諒你。」我說著,大家都輕聲笑
了起來。

我們就這樣蹲了一小時,這一節是龍哥的課,他拎著課本走出去的時候,並沒有
對我們多置評責,只是搖搖頭而已。反正課上了也聽不懂吧,所以他竟沒叫我們
一起回教室。
被罰過半蹲的人就知道,這種姿勢的前五分鐘最是難熬,因為膝蓋承受身體大部
分的重量,再加上手得打平伸直,那雙重折磨簡直會要人命。可是一旦熬過開頭
的五分鐘,手腳都逐漸麻木之後,就不大有什麼感覺了。我們開始小聲的聊天,
甚至有說有笑,就這麼聊到了下課鐘響,開始放學前的打掃為止。
我們在聽到腳步聲的時候一起停止了嘻笑,三個人六隻眼睛一起盯著樓梯口,想
看看是哪位老師下課回來,那腳步聲有點沉重,聽起來像是龍哥,豆豆龍則認為
這腳步聲頻率很快,可見走路的人雙腳甚短,那就應該是教電力學的徐老師。
「不大對,你們仔細聽,腳步聲不只一個人。」蜻蜓說:「要不要賭一把?賭冰
棒就好,猜猜看第一個上來的人是誰。」
「龍哥。」我賭他。
「太空恐龍徐老師。」豆豆龍說。
「我猜是科主任。」蜻蜓也下了注。

人生是一場賭局,但未必每次掀底牌都有人贏,套句麻將的術語,叫做「流局」
。我們最後坐在陽台上吃的那根冰棒,是龍哥出的錢。
最先走上來的是個預設答案之外的第四者,一個讓我們跌破眼鏡的女孩,她是徐
昱卉,而徐昱卉的背後才是龍哥。龍哥指著我們三個,對徐昱卉說:「這三個是
我們電機科的優秀人才,正在這裡接受特殊的專業訓練,相信他們可以幫你們校
刊社很大的忙的。」
龍哥笑得很陰險,徐昱卉看得目瞪口呆,豆豆龍是一臉茫然,而蜻蜓則露出大事
不妙的緊張神情,至於我,則是眼珠子差點掉了出來。

(我可以接受所謂的宿命或巧合,但我也希望,巧合不要在我們半蹲時發生。)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1:56:09

05

每個學校幾乎都有校刊社,可是應該不見得每個學校的校刊都像我們這麼誇張的
,校刊厚也就算了,內容還五花八門,我曾經翻過上學期的校刊,在裡頭還看到
化工科的學生在連載武俠小說。
龍哥帶著我們走到科辦外面走廊來,給我們做了介紹:「這位是建圖科的徐同學
,她是校刊社的編輯之一。」
我們三個點點頭,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只聽得龍哥又說:「人家現
在要做一個單元,正在找個案,我看你們三個最有代表性了。」
他轉頭對徐昱卉說:「就交給妳了,有任何問題可以直接找他們,如果他們不配
合,或者膽敢對妳亂來,妳就來告訴我。」說著,龍哥瞪了我們一眼,說:「好
好合作,我出錢請你們吃冰,不乖乖認命,我就讓你們伏地挺身做到畢業為止。」

打了個冷戰,蜻蜓接過龍哥請吃冰的錢,我們目送他緩步踱回科辦,然後四個人
都有點扭捏,誰也找不出話來開口,熬了半晌,還是蜻蜓先說話,問徐昱卉找我
們有什麼事。
「嚴格地說,應該是校刊社找你們,而不是我找你們。」她表現得很鎮定,但我
可以感覺得出來,那鎮定其實有點假,或者應該說是矜持才對。
我們三個面面相覷,不曉得校刊社找我們幹嘛。
「我們這學期要做一個單元,談一些關於校園暴力跟幫派的問題,還要探討不良
學生的產生原因,以及這些學生的心理矯正問題。」
「暴力跟幫派?」蜻蜓瞪眼。
「不良學生?」我很懷疑那跟我會有什麼關係。
「我需要矯正的應該是體重。」豆豆龍說。
我們每問一個問題,徐昱卉就點一次頭,然後她說:「你們的大名……」說著她
看看我跟蜻蜓:「尤其是你們兩個,在這個圈圈已經具有代表性了,我也經常聽
到,所以當我接下這個單元的編輯時,我就想到你們,才特別來拜託陳老師,請
他幫我介紹,希望你們能幫忙。」
從來也沒聽說記過會被記到有代表性的,這種不像恭維的恭維,若在平時,蜻蜓
一定會反唇相譏,也可能直接掉頭走人,不過因為說這話的人是徐昱卉,所以我
們不但沒有生氣,而且還一臉唯唯諾諾的答應了讓她訪問。
為了這個無聊的問題,我們跟徐昱卉約了放學後,在學校外面的7-11詳談,
之所以約在這麼開放的地方,是因為我們極力想為自己漂白,本來蜻蜓是打算約
徐昱卉到學校後門那邊的泡沫紅茶店去的,不過因為校方三申五令,都說那是不
良場所,不但教官會在那附近巡邏,甚至連糾察隊偶而也會晃過去,穿著制服在
那邊溜,實在是再危險不過的事情。為了避免讓自己黑上加黑,我們決定到見得
光的地方談話,於是選擇了7-11,只是豆豆龍必須回家幫忙照看機車行的生
意,所以我們在陽台上吃完龍哥請的冰,捱過了降旗時間之後,他便先行離開,
這場約,就只有我跟蜻蜓來了。

下午四點半,校門口工學路上滿滿的學生人潮,到處都是穿著水藍色上衣跟深藍
色長褲的學生,聽著徐昱卉在解釋著校刊社做這單元企劃的介紹跟解釋,我則努
力地想從這些學生當中,找出我們跟他們的不同點。
「所以我們想找有很多記過經驗的同學來做訪問,因為這樣最能直接談到問題的
中心,我們想在這個單元中,討論……」徐昱卉說。
「等等!我們有被記很多過嗎?」蜻蜓搔搔頭。
「老實說,是的,在教官室的紀錄裡,你們兩個的記過次數,應該是全校二年級
的數一數二了。」徐昱卉很認真地說。
我看到幾個學生從我們面前晃了過去,沒有半個熟面孔,他們都穿著整齊的衣服
,一眼就可以清楚知道是高一入學時,學校發的衣服,寬腰身,直褲管,還有俗
氣到不行的黑皮鞋。
「所以,我想先了解一下,學長你們對校規的看法,為什麼你們老是觸犯校規呢
?」
「因為校規並不適合每一個人,因為制式的囚籠並不能拘禁住每個人,因為高壓
政策並不能解決所有的問題。」蜻蜓很輕蔑地說著,又開始像個質詢台上的立
委。
可是不曉得為什麼,我總覺得蜻蜓的口氣不大友善,或許因為這話題太敏感,也
可能是因為徐昱卉出現的場合太不巧,沒有一個男生會希望跟自己欣賞的女孩做
第一次接觸時,自己是在被罰半蹲的,而且,現在徐昱卉在談的這個問題,還是
蜻蜓才跟我們班導吵過的問題。


我想起那天在實習大樓屋頂上的事情,蜻蜓問我是不是「也」喜歡徐昱卉,那表
示他自己其實也喜歡。看膩了無聊的下課人群,我回頭看看他們兩個,蜻蜓已經
把他的香菸拿出來了,如果不是這裡離校門口太近,教官就在那邊站崗,我想他
也許就要點上一根菸了。徐昱卉似乎有點不曉得該怎麼問才好,她手指靈巧地轉
動著筆,有點無奈地看看蜻蜓,然後看看我。
「你呢?你對學生幫派或問題學生這一類的問題有什麼樣的看法嗎?」她用清脆
優雅的聲音問我。
「我?我想先知道一下,妳會不會在校刊裡面把我們的名字寫進去?」我跟蜻蜓
最大的不同,在於我的保守跟謹慎,總得先把狀況了解一下,我說:「我可不希
望到時候全校幾千個人,都知道妳訪問的問題人物是我們。」
「這應該不會,而且現在也還沒正式開始訪問,我們有另外一位同學還沒過來,
她才是真正負責訪問的同學,我是負責撰稿的。」徐昱卉說。
點點頭,我才想要說話而已,蜻蜓用手指輕敲了一下桌面,他說:「這樣吧,學
妹,如果妳要做這類的探討的話,我建議妳不要紙上談兵,妳應該實地去了解跟
認識,當妳知道我們在想什麼的時候,我想妳就知道妳要寫什麼了。」
「實地認識跟了解?」
「當然呀,妳認識我嗎?不,妳不認識,那妳就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喜歡騎著車在
路上晃的原因,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們會想把機車做改裝,更不知道為什麼我們
會覺得騎著車抽菸會很爽,對吧?」
「你的意思是說,要我跟你們一樣飆車、抽菸?」
「騎車,不是飆車。」我插話糾正。
看樣子眼前這位小美女有點糊塗了,徐昱卉茫然著,她手上的筆停止了轉動,而
蜻蜓接著說:「嗯,阿振說得沒錯,看吧,妳連騎車跟飆車都不知道怎麼區分,
這又怎麼可能了解我們的想法呢?我們長期遭受誤會,被當作不良少年,其實妳
現在要做的不應該只是沒有意義的官方紀錄,妳要做的是深入了解我們,為我們
洗刷冤屈,還我們清白才對呀!」
蜻蜓手一攤,背靠上了椅子,7-11前面供人休憩的小桌椅相當不牢靠,蜻蜓
的背才剛剛靠下去,就發出了噶吱噶吱,快要斷裂的聲音。他的左手搭在我的肩
膀上,右手指節輕輕敲著木頭桌面,表情認真嚴肅,儼然就像個正在跟人家談判
的黑社會老大。
我不知道現在我是應該笑好呢?還是應該也裝做正經八百的好?蜻蜓的態度擺得
很硬,可是言談間其實已經表現出了只有我們這些熟人才聞得到的攪和味道。所
以我只好點點頭,反正除了點頭,我也沒話好說。
徐昱卉似乎也覺得哪裡不對勁,她可能沒想到龍哥介紹給她的,會是這樣的怪胎
吧。我們無言地坐在路邊,任由下午的涼風輕輕吹過,大家誰都沒有話說,直到
徐昱卉書包裡的手機響起。
「我同學要過來了,我去接她,失陪一下。」她說。

在徐昱卉走開之後,蜻蜓又維持了大約十五秒的鎮定,這個讓我猜不透的傢伙,
在這時露出了真面目,他噗地笑了出來。
「笑屁呀!你到底在胡說八道些什麼?還洗刷冤屈咧!」我推了他一把。
「沒說什麼呀?我在接受訪問耶。」
「訪個屁問,什麼實地深入了解?你以為你現在是什麼明星在讓人家採訪呀?」
我回頭看看徐昱卉的背影,小聲地說:「我老覺得哪裡不對勁,全二年級有幾十
個爛學生,怎麼可能我們記過次數會最多?我看搞不好是教官派她來踩盤子,想
摸我們底細,以後要堵我們比較方便吧。」
「哈哈哈哈哈……」搓搓我的腦袋,蜻蜓也瞄了一眼站在巷口的徐昱卉,他猶如
智珠在握,非常有自信地說:「管她是誰派來的,你看著,我會讓她踏進來,就
走不出去。」說著,蜻蜓撥了一下他自以為很帥的頭髮,露出了外人看來應該會
很帥氣,但我只覺得很智障的笑容。
(開始如果是個錯誤的話,過程跟結果大概也好不到哪裡去。
人生有太多事情如此,我看愛情也差不多。)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1:56:41

06

另外一位校刊社的成員也是個一年級的女孩,而且是徐昱卉的同班同學,兩人個
子大約一般高,不過徐昱卉臉蛋的皮膚像個光潔漂亮的陶瓷娃娃,這位同學卻有
一點小雀斑跟痘痘。
「你們好,我姓塗,我叫塗寶雯,叫我寶雯就可以了。」她很客氣,講話不疾不
徐,自然有種溫文的感覺,跟徐昱卉的精明練達似乎也頗有不同。
四個人圍著一張小桌子坐下,寶雯慢慢地攤開了紙跟筆,但卻不直接聊起訪談的
事情,她看看蜻蜓,又看看我,然後問了我們一個問題:「你們覺得今天的心情
美麗嗎?」
這是什麼問題?我愣了一下,蜻蜓也不曉得該怎麼回答才好,寶雯給我們微笑做
為鼓勵,她說:「所有的事情都應該在心情美麗的時候進行,不然做什麼都不會
開心的,對吧?」

所以我開始有點明白,為什麼做這類訪談要由寶雯來發問了,因為她不像昱卉的
直接,也不急於處理檯面上的問題,比起來,她更加圓融,而且懂得如何切入問
題。
今天我們的心情的確都不大美麗,在教官室領了記過單,在科辦捱了罵還被罰半
蹲,我的心情其實是爛到極點的,如果有什麼是可以讓我笑的,那大概只剩下昱
卉的笑容,跟寶雯那令人感到溫暖的語調了。
看著我們搖頭,寶雯便收起了筆紙,看我們桌上都是空的,於是又進了7-11
,買了飲料出來,蜻蜓的是一瓶可樂,我的是芭樂汁,給了昱卉兩瓶養樂多,寶
雯自己卻只有一罐礦泉水。
「水?」我很詫異。
「嗯嗯,有問題嗎?」她微笑著打開瓶蓋,居然還插了一根吸管。「我不知道你
們喜歡喝什麼,只知道昱卉愛喝養樂多,至於我,我喜歡喝水。」

喜歡喝水當然不是壞事情,只是在我們的世界裡,很少看到有誰是會在7-11
買水的,大家都苦哈哈的過日子,連買菸的錢都沒了,哪裡有閒錢買這種飲水機
裡就有的東西呢?
「水可以洗淨很多東西,包括身體裡的雜質,多喝水對身體是有好處的喔。」她
舉起水瓶,對著我們說。
寶雯的話讓我忽然想起每天放學回家的路上,會經過的那條河流,那條小溪早已
失去了水該有的顏色,我看著寶雯搖晃著水瓶,心裡有點難過,那是我從小看到
大的河,我所經過的時光無法倒流,那條河是否也再不可能回到當年的清澈呢?

結束了這次不算訪談的訪談之後,我藉口要到漫畫店去租書,讓蜻蜓先回家了,
自己卻在溪邊停下了機車,看著五顏六色的水。不想對蜻蜓據實以告,是因為不
想聽他嘲笑我的多愁善感。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看不清楚河的對面是些什麼,說也奇怪,平常我只注意到
自己行走的這條小路,跟旁邊的小河,可是對於對岸的一切,這麼多年來我竟從
沒在意過,印象中那邊就是一片綠色,至於有沒有路、是農田還是雜草?我居然
半點確定的記憶都沒有。
望著因為天色昏暗,而映襯得也更加晦濁的溪水,我想著昱卉說的,我們已經被
記過記到有代表性的那些話,心裡感到既可悲也好笑,或許像蜻蜓說的,很多事
情不能只看表面,教官說我們有錯,我們就真的有錯,有很多時候,我們只是想
做一點我們想做的而已。是哪,我們想做的。我抬頭,遠遠的山邊有逐漸升起的
下弦月,卻不知道自己想做的是什麼。

讓我結束沉思的,是老媽打來的電話,她人在高雄的繼父家,問我這星期是否要
到高雄一起過週末。
「不要。」我直接拒絕。
「不然你要去哪裡?又要跟你爸爸見面嗎?」
「我們這學期,學校開始有輔導課,我星期天早上要上課啦。」我胡亂瞎掰著。
老媽在無奈中掛上了電話,跟我說已經匯入了兩萬塊錢在銀行,給我當生活費,
也貼補家用。把手機放回口袋裡,我點了菸盒裡的最後一根菸。
學校其實是真的有輔導課可以上的,不過那只限每個班的前三十名參加,也就是
說,我根本就連去參加的資格都沒有。不過靠著這個藉口,我爸每個月多給我三
千元上課費用,也讓我再也不必每個週末都大老遠一個人坐車到高雄去,去看著
陌生的男人叫他「叔叔」。
人生嘛,多多少少總是有一些不如意的,在這方面我倒是看得很開,反正不過就
是那麼一回事兒,難過要捱一天,快樂也是一天,如果可以,我希望未來的日子
只剩下歡笑就好。

當路燈已經亮起,小河只聽得到水聲,再也張不見水流的時候,我這才站起身來
,準備上車回家。不過我才剛發動引擎,電話就又響了,我猜想那是外婆打來的
,我跟外公、外婆一起住,兩個老人家住在大裡市,離學校很近,父母親去年離
婚之後,因為不想轉學,所以我選擇跟著他們過生活,老人家的生活很規律,當
然也希望他們的孫子一樣那麼正常。
「我現在要回家了啦。」拿起電話,我直接回答。
「你還沒回家?」電話彼端是個我陌生的聲音,一個女孩的聲音。
我愣了一下,以為是對方打錯,而我答錯的一通電話,看了來電顯示,是陌生的
號碼。
「對不起,妳可能打錯了喔。」我說。
「你是周振聲沒錯吧?」
「嗯,妳哪位?」我皺了皺眉,心裡閃過幾個可能的人選,但卻都不是她們。
「學長好,我是寶雯,很不好意思打擾你,你的號碼是蜻蜓學長給我的,我想問
一下,不知道明天的你們,心情會不會美麗一點?」說著,我又聽見她笑得很
溫暖的聲音。

(我的心情明天會美麗嗎?那得看明天會不會見到妳們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1:57:02

07

嚴格說起來,大裡的家其實不能算是一個家,因為這裡徒然具有樣式,卻沒有實
質。以前我經常一個人搬張板凳,坐在三合院外面的曬穀場上發呆。曬穀場從我
曉事開始,就不再有穀子被鋪在上面過了。外公的身體在賣掉田地之後,快速衰
退,他老得只能每天坐在二樓佛堂中,對著一張觀音菩薩的畫像磕頭。
從曬穀場抬頭可以看見二樓的大窗戶,總有股香煙從那半掩的窗扉裡輕騰出來,
我很懷疑外公在裡面是如何能夠忍受得了嗆鼻的香煙味道的。
外婆的生活也沒豐富到哪裡去,除了灑掃跟做飯之外,她的一天只剩下電視機跟
臥房。這是我不喜歡窩在家的原因,既沒有可以說話的人,也沒有可以做的事情。

回到家吃過晚飯,窩在小房間裡,五月天在唱著「擁抱」,我點了根菸。很想唸
一點書,可惜卻什麼都看不懂。說也奇怪,上課的時候明明老師講的我都知道,
筆記寫了滿滿的,可是一回到家,就全都忘光光了。翻開電力學是這樣,輸配電
學也是這樣,我還找到一張夾在電子學課本裡的小考考卷,居然只有五分。
到底我的腦袋哪裡發生了問題呢?按理說我爸是個還算成功的商人,我媽是個受
過高等教育的公務員,沒道理我的腦袋會這麼糟糕,連計算機都按不好吧?
拿著筆,我想是著按照課本上面的公式,計算一下電容,可是卻老是在不曉得什
麼地方出了差錯,怎麼算都跟範例給的答案不一樣。到最後我放棄了,把課本闔
上,我抱著前幾天租來的《鹿鼎記》,窩回我的小床上,至少這裡頭在講什麼我
還看得懂,要背韋小寶的七個老婆的名字,也比被十幾種奇怪的螺絲釘的單字要
容易得多。


大裡市雖然位居台中市邊緣,靠近都會中心,但鄉下一點的地方仍然不少,我們
這一區若非建了中投公路,大概再過一百年都還會是一片稻田。田野的好處甚多
,有地方烤蕃薯,也有樹蔭乘涼,甚至還有蛙鳴鳥啼,而壞處就像現在,蚊子真
的有夠多。
一邊翻書,一邊打蚊子,我還一邊接電話。豆豆龍打電話來,說他們店裡到了一
批新的合成機油,還有我要的新變速箱都來了,要我這兩天過去一趟。
我想起下午蜻蜓跟徐昱卉說的那些話,為什麼我們要改裝車輛呢?為什麼我們喜
歡自己的車跟別人不一樣呢?我看看架在煙灰缸上,正在燃燒的香菸,為什麼我
們喜歡抽菸呢?
「喂,是我,周振聲。」我打了電話。
「嗯,我知道。」她的聲音依然是溫暖的。
「妳們不是要做訪談嗎?或許我們用說的很難讓妳理解,正好這兩天下午我們會
過去車行一趟,看妳跟徐昱卉要不要一起來,讓妳們了解一下我們喜歡改車玩
車的理由,要嗎?」
電話那頭是寶雯甜甜的笑聲,她說:「嗯,我住外面,這比較無所謂,但是昱卉
住在學校宿捨,門禁時間是晚上七點半,只要讓她趕得及回宿捨都可以。」另外
,她還希望可以拍照,但保證不會拍到我們的臉面,這一點我也答應了。
於是就這樣定了一個約,我們說好了大後天一起去車行。會打給寶雯是因為我只
有她的電話,而且即使我有徐昱卉的手機號碼,我想我可能也不敢打。


走出房間,我在曬穀場上發動了機車,這台小綿羊雖然是中古的,但是長期以來
,我跟蜻蜓不斷地保養跟更新它的裝備,所以性能還是很優越。我打亮了車燈,
機車的主前燈已經換成了透明白光的燈泡,照耀距離也比原來的增長很多;煞車
燈則加裝了警示器,一按煞車變會不同閃爍。我催了幾下油門,引擎發出凌厲的
運轉聲,不改排氣管,是我跟蜻蜓的原則,我們都不覺得一輛機車搞得那麼大聲
有什麼意義。
「阿振哪!」外婆推開紗門走了出來,一臉不悅地要我將機車熄火,鄉下地方,
大家都睡得早,晚上八九點之後,這樣已經會妨礙鄰居休息了。
「附近只有青蛙跟蟾蜍,又沒有住人。」我應答著,拿起車箱裡的螺絲起子,蹲
下來調整著油門的噴油量。
「你那是什麼態度呀?怎麼跟你爸爸一個樣呢?」外公也走了出來,他有濃厚的
外省腔,儘管我們一起生活了這麼久,但有些話他說得快了點的話,我還是會聽
不大懂。不過這兩句他說的次數多了,我就知道他在罵我。
「不要什麼都扯到我爸那邊去,他沒有得罪你。」我回嘴,繼續一邊調整噴油量
,一邊催動油門。
「猴崽子你這不是反了嗎你!?你說的這是些個什麼話!」外公怒罵著,卻沒走
過來,按照小時候的記憶,他應該會奔過來賞我兩巴掌的,可是現在不同了,他
老邁年高,我卻身強體壯,站直了的話我還高出外公一個頭。
「阿振!」外婆踱了一下腳,雖然他們背著光,我看不清楚表情,但我知道外婆
一定是非常難過的樣子,她總是夾在我跟外公之間。本省籍的外婆,年紀小外公
甚多,也比較清楚我們年輕人的想法。
把螺絲起子扔回車子的置物箱裡,我不想再跟外公囉唆下去,也不願見到外婆為
難的樣子,上了機車,我連安全帽都沒戴,直接飆了出去。


後來我騎回學校附近,打了電話給蜻蜓,他人已經要睡了。
「這麼早睡什麼?要不要出來跑一跑?」我問。
「跑個屁,你不累我累,我要睡覺。」蜻蜓懶洋洋地回答。
我說我又跟我外公吵架了,想找地方晃一晃,而蜻蜓居然說:「想晃是吧?我建
議你把車騎上中投公路的快車道,你可以晃個過癮,不過要是被警察攔下來,可
千萬不要說是我建議的。」
萬分無奈,我點了根菸,跟他說了我約寶雯的事情,找蜻蜓出來玩車他會說不要
,跟女孩的相約,我就不信他會拒絕。
「好呀,什麼時候?」果然,這種事情他就答應得很乾脆。
「大後天啦。」我沒好氣的說,順便問他,到底是什麼時候留電話給寶雯的,怎
麼我不知道?
「呵呵,小子,高人做事當然是高來高去的,箇中奧妙,不是你會懂的啦。」他
笑著說。


那一晚我一個人興味索然地在7-11喝完一瓶啤酒之後便回家了,三合院的燈
都是暗的,外公他們早已睡了。我把車停好之後,一個人坐在曬穀場上看著夜空
,不曉得哪裡來的雲,遮住了星月,什麼也看不見,我努力地想找顆星星來看看
也好,卻發現星星跟電子學考試時,隔壁同學的考卷答案一樣,非常難找。
抱著蜻蜓的啞謎,我就那麼睡去,不過值得慶幸的是答案很快就揭曉了。隔天我
在合作社買飲料的時候,意外遇見了徐昱卉。
「嗨,徐昱卉。」我打了聲招呼,徐昱卉這禮拜沒值糾察隊勤務,所以穿著的是
一般學生制服,而非軍訓服,我想我也只敢跟穿制服的她打招呼吧。
而徐昱卉還沒回答,她身後寶雯就竄了出來,手上還拿著兩盒乾麵:「幹嘛叫得
那見外呀?叫她昱卉就可以了呀!」
我跟徐昱卉都笑得有點尷尬,我試著股起膽量,叫了一聲:「昱卉。」
「嗯。」她也客氣地點頭。

三個人走出合作社,我想起昨晚蜻蜓留下的謎,所以我問寶雯,想知道她是什麼
時候拿到蜻蜓手機的,為什麼我明明人都在場,卻半點不知?
「這個嘛……」寶雯瞧了昱卉一眼,看昱卉也笑了一下,於是對我說:「你們那
個蜻蜓同學呀,很不安好心,趁你沒注意的時候就遞了張紙條給我們家昱卉,上
面就寫了他自己的電話了啦。」

(大概故事都是這樣開始的,大概都是這樣開始的……這臭蜻蜓……)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1:57:26

08

放學後的豆豆龍,那雙平常看似老睜不開的眼睛,忽然就有了異樣的光彩與生氣
,我們一群人圍在他旁邊,蜻蜓幫著遞傢伙,也幫忙拆解車子,我則負責給昱卉
和寶雯做解說。拆了外殼之後,豆豆龍幫我把引擎運轉皮帶給換過了,再將新的
變速箱裝了上去。
「我這輛車太老了,死命的加油門,卻老是只會噴黑煙,一點速度都沒有,所以
換了變速箱,換了皮帶,這樣會跑得順利一點。」
「噢噢。」昱卉點點頭,拿起數位相機,給豆豆龍拍了一張背影照。
「可是車子不是會跑就好了嗎?為什麼非得要它跑得很快呢?」寶雯把筆桿放到
嘴裡咬著。
這個嘛……到底為什麼我們要讓車子跑得很快呢?我卻答不上來了,幸好蜻蜓替
我做了解釋,他說:「因為想跑的比風快,好讓落後的風,吹走所有的不開心呀
。」
只是,問這問題的人是寶雯,他蹲著回答的時候,卻是抬頭看著昱卉的。


晴朗的傍晚,不再炙烈的陽光灑在身上的感覺是很舒服的。豆豆龍因為還要看店
做生意,所以不能陪我們出來試車,我載著寶雯,蜻蜓載著昱卉,離開了市中心
,我們四個人騎了車在重劃區附近閒晃著。
寶雯的手大多是放在機車後面的扶手上的,我們稍稍落後著蜻蜓跟昱卉那輛車,
有一搭沒一搭的聊。
「這樣騎要騎去哪裡呢?」
「不知道耶,好像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看著前面的路口,我說:「大概路
往哪裡,人就往哪裡吧。」
「嗯嗯。」我感覺後面的她有些什麼動靜,稍稍回頭看了一下,寶雯拿著筆跟紙
原來正在寫著。問她寫那幹嘛,她說:「大概很少我們這年紀的人會這樣想這樣
講的吧,所以就記起來當作採訪囉。」
我笑了,不知道這些話有哪裡值得紀錄的,不過因為擔心她這樣會跌下去,於是
我把車停到路邊,等她寫完才又繼續走。


換過變速箱跟皮帶之後,車子跑起來順暢多了,而且排氣管也不再排出薰人欲嘔
的黑煙。我們很快地就追上了正在前面晃呀晃的蜻蜓他們。
「對了,學長。」
「拜託不要叫我學長,我會害羞。」我說我沒有什麼可以教人家的,所以不敢被
叫做「學長」。
「那意思就是說,比你高年級的人,如果沒東西可以教你,你也就不會想叫他學
長囉?」
「那當然呀,不想被白佔便宜咧。」說著,我們都笑了出來,只是因為她又要把
這些話寫下來,所以我就只好又停到路邊去了。
等她寫好之後,我問她剛剛想說什麼,寶雯說她只是好奇,為什麼我們把車子改
裝了這麼多地方,卻不像別人一樣,會把機車的排氣管拿掉,讓它發出「噗噗噗
」的吵雜聲音。
「首先,拿掉的東西不是排氣管,這個要先訂正一下,那個叫做消音器。」我說
:「妳不覺得在這麼美好的下午,俊男美女同坐一車出來兜風,如果耳朵裡面盡
是那些吵得要死的聲音,會很煞風景嗎?」
「嗯,有道理。」她想了一下才回答。
「這問題很難嗎?妳猶豫了喔。」
「因為這問題我只能同意後面那一部分呀,前面那個什麼『俊男美女』的,實在
是……」說著,連她自己都笑出聲音來。


我們從中港PM道下進入重劃區,鑽過了一片新興社區,也繞過了一些荒煙漫草
的地方,這一帶人煙較少,有些路段可以小小地飆一下。速度加快的時候,寶雯
才會把手放到我的腰間來,不過她只是輕輕扶著,既沒有真的抱住,而且也是速
度一慢就立刻放開。
「妳會唱歌嗎?」
「唱歌?」
「對呀,唱點歌來聽聽吧!」我說。這麼美好的下午,似乎應該有點音樂聲的。
「為什麼,想太多,想太多,讓自己折磨……知道嗎,我很脆弱,有誰會,來安
慰我……」寶雯的聲音不算高亢,帶點沙啞的嗓音,唱起范瑋琪的「想太多」
,倒是相當有味道。
我想如果有音樂的話,她應該可以唱得更好,手指跟著打拍子,轉了個彎,正好
迎著已經失去威力的太陽,和煦的風吹了過來,舒爽得讓人幾乎就要閉上眼睛了。


後來蜻蜓提議大家一起去吃冰,昱卉則說因為身體不舒服,所以只好改約下次,
傍晚六點半,我們一起吃過了晚餐,這才送她們回到學校外面。那邊是昱卉跟蜻
蜓不曉得在說些什麼,這邊是寶雯拿下了安全帽,跟我說了謝謝。
「其實該說謝謝的是我,因為我悶了很多天,一直想出來兜兜風呢。」我說前幾
天晚上我找蜻蜓,他還寧願睡覺也不肯理我。
「悶?」她問。
「嗯,悶。」我點點頭,說:「不過這個留著下次再講,反正妳們校刊沒那麼快
截稿,我總要留點東西慢慢說,這才有再約妳們的藉口。」
寶雯笑得連肩膀都抖著,說:「說得也有道理,不過哪,下次可別又讓我在車上
這樣寫,找個地方好好講,坐在車上寫字可麻煩得很。」頓了一下,她說:「而
且,你們應該都沒有駕照吧,學長?」
「駕照?那是什麼?可以吃嗎?」大笑聲中,我們跟兩個女孩說了再見,目送著
她們進了校門,這才離開。原來昱卉是住校生,寶雯家住北屯,不過還得到昱卉
寢室去,整理一些採訪資料後才能搭公車回去。


當夜幕低垂,我們兩個人騎著車又走上了沿著河的小路,蜻蜓問我,那天晚上是
怎麼回事,我笑著搖頭,只說沒什麼。
很多事情,過了之後就沒有又提出來的必要,反正,這種問題沒有解決之前,都
還會一再發生。我跟外公的不對盤已經很久了,老是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迎著
一夜晚風,我們騎到小路盡頭的路口橋邊,到這裡我跟蜻蜓要各自轉向不同的方
向回家,我停了下來想跟他說再見,他也停了下來,卻問我:「欸,你想不想搬
出來?」
「搬出來?」
蜻蜓點了一根菸:「嗯,今天我跟昱卉聊到了一些問題,關於獨立自主的事情。」
「獨立自主?」我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我跟寶雯就不會聊到這些。
蜻蜓說,這陣子被記過的次數真的比上學年多了很多,再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那跟你搬不搬出來有關係嗎?」
「待在那個家裡面,什麼也不會想做,只會想抽菸,想墮落,或許搬到外面來,
可以學著獨立自主,也可以讓自己振作一點吧。」
蜻蜓的家庭背景比我好不到哪裡去,他的父母雖然沒有離異,可是卻一天到晚的
爭吵,也難怪他在家唸不下書,不是躲在房間打電動,就是老往外跑。
「你呢?你跟你外公的問題,難道不想有個解決辦法?」
我說我當然想,可是我可沒錢搬出來。
「錢不是問題,徐昱卉說她可以透過生活輔導組,幫我們找到房子,甚至以後還
可以常常來找我們。」
「找我們?我看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瞄他一眼,我想起他偷偷遞紙條給昱
卉她們的事情,這小子可真是靠不住。
蜻蜓哈哈一笑,他說:「不管怎麼樣,我不想窩在一個失去溫度的溫室裡,跟著
那些老人一起腐爛,你呢?你想變成一棵會自己呼吸的大樹,還是想當一棵腐爛
的大樹底下,連一點陽光都看不到的小香菇呢?」

(我們要的不是怎麼樣的生活,我們要的原來只是自由。)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1:57:50

09

回到家時,已經過了晚上八點,這差不多接近兩個老人家的睡眠時間了,今早出
門時,我已經跟外婆說過了要在外面跟同學吃飯,所以晚餐時間他們便沒打電話
來。我回到房間,把書包裡面的制服拿出來掛好,然後拿著換洗衣物,躡手躡腳
地走到浴室去洗澡。
叵料我才出房門而已,一轉身就遇到外公也從客廳踱了出來。
「捨得回來啦?」他劈頭就這一句。
「我不是出去玩,我是去幫人家做校刊的訪談的。」相距大約還有兩公尺遠,我
回答。
「校刊?人家做校刊干你個什麼事兒?你大字識得幾個?」
不想爭辯的我,從旁邊繞了過去,想直接走到三合院後面的浴室去,耳裡聽得外
公又說話了:「小王八蛋兒老是不學好,經常要你外公外婆為了你到學校去出醜
露乖,現在還不好好唸書,跟人家搞什麼校刊?」
這話讓我覺得相當刺耳,話說從我入學到現在,也不過才一次因為打群架,讓外
婆到學校去了一趟而已。
「學校找你去,你可也沒去過,那還是外婆去的,再說也不過那麼一次而已。你
不高興去,也沒人勉強你。」我回頭冷冷地說。
「造反了是不是呀你!?」啐了一口,外公舉起手掌來,作勢就要過來打我。
倘若我再小個幾歲,也許我會嚇得哭出來,不過現在的我卻用左掌抓著我手上的
衣服,右拳緊握,準備招架。外公看我也瞪視著他,那一掌便沒拍了下來,嘴裡
不斷大罵著只有他跟外婆聽得懂的外省腔髒話。
「又幹什麼了?」我們的爭執驚動了還在裡面看電視的外婆。
我知道外公很寵愛年紀小他甚多的外婆,而憑恃著外婆對我的放縱,外公也不敢
當她的面再打我。於是我扭頭就往浴室走,經過外婆身邊時,我跟她說:「外婆
,我同學幫我找到了房子,我想搬出去住。」
回頭看了一下還在吹鬍子瞪眼的外公,我又說:「反正老有人看我不順眼,我滾
出去總好過在這裡惹人嫌。」
我不知道外婆是否聽到了我說的話,因為外公還在嚷嚷個沒完,她可能沒辦法好
好聽清楚我在說什麼。


狹小的浴室裡,我舀水沖洗著身體,忽然想起我那不知道人在何方的老爸。有時
不免要感嘆,早知道兩個人最後會離婚,當初就不要生小孩算了,像現在,他們
倆個人都過著自己想要過的生活,可是卻留下我在這裡對著一盆不怎麼熱的熱水
自言自語。我又想,當他們最後終於簽字離婚的時候,不曉得腦海理會不會出現
當年熱戀時的景象?我猜,那一定是非常諷刺的吧?
把水盆裡的水拍得啪啪作響,好遮掩外面外公還在破口大罵的聲音,我甚至唱起
了歌來,是下午聽到寶雯唱的那首,范瑋琪的「想太多」。


結果我這一洗竟然洗了快一個小時,外頭的爭吵聲不知何時已經停止了,當我走
出浴室,繞回房間時,發現客廳已經熄燈,看來外公外婆已經睡了。我心想這也
好,這樣就省了不少麻煩。
繞過穿堂,我走到自己房間外面,正要拉開紗門時,裡頭忽然傳出尖銳刺耳的手
機鈴聲,剛剛洗澡前忘記把電話調成震動,那一聲長鈴便這麼驚天動地的劃破寧
靜的夜晚。我趕緊開門進去接電話。
「不好意思,你還沒睡吧?」是寶雯打來的。
「嗯嗯,還沒呢,怎麼了嗎?」我一邊接聽,一邊亮了燈,然後把換下來的衣服
丟到籃子裡,準備明天再洗。
「剛剛昱卉打電話給我,說要問你關於蜻蜓學長的事情,因為聽說蜻蜓學長好像
  出了點事情,可是又聯絡不到你。」
「蜻蜓?」我很疑惑,蜻蜓怎麼會聯絡不到我?
「嗯嗯,所以昱卉要我打電話看看,可是我一打你就接了呀。」
我恍然大悟,原來寶雯的意思是說,剛剛蜻蜓有打電話找我,因為聯絡不到我,
所以才問昱卉她們的。只是我覺得蜻蜓這一著未免也太不漂亮了點,明明是自己
想找昱卉嘛,居然牽拖到我身上來。
「學長,學長?」電話那頭寶雯連問了兩聲,才把我喚回神來。
「嗯嗯,我在聽呢,不要叫學長啦,叫我阿振就好囉。」
「好吧,阿振學長,我覺得你最好打電話給蜻蜓學長問看看唷,剛剛昱卉的口氣
好像很擔心,可能蜻蜓學長有重要事情找你呢。」
我覺得啼笑皆非,沒想到要她叫我名字就好,她卻還是叫我「阿振學長」。我說
請她還是放心好了,蜻蜓這人不會有事情的。
掛上了電話,我打開音樂,五月天又開始狂放地唱了起來。然後電話再接通,是
蜻蜓的聲音。
「媽的,出來快點。」他說。
我問他怎麼回事,蜻蜓說:「我爸今天晚上又打我媽了。」


關於蜻蜓家的背景,其實我們都很了解,他老爸是個人生路不大順遂的中年胖子
,除了一份工廠的薪水之外,聽說幹過很多副業,不過每一回的結果都是賠錢。
蜻蜓的成績本來夠他上台中一中的,但是他老爸堅持要他走工科,為的就是以後
找工作方便一點。
至於打老婆這件事,那大概跟他的酗酒情形有關,蜻蜓說他曾經跟他爸一起拼過
酒,結果蜻蜓喝了兩瓶五加皮還沒事,他老爸卻醉得摔倒桌子下面去,酒量之差
,可想而知。只是這男人醉了還不安分,老是喜歡打老婆。
「我受不了了,我要出去。」電話那頭,蜻蜓的聲音很沉重。
「你出去了你媽怎麼辦,繼續捱打?」
「媽的,說到她喔……」蜻蜓恨恨地說:「我老頭的手才舉起來,我媽就先閃了
啦,現在我要是不逃,等一下捱揍的就是我了。」
我聽了差點沒笑出來,蜻蜓又說剛剛打電話都找不到我,所以他打給昱卉,要昱
卉幫忙確定房子的事情。
「這麼急著走?」我很驚訝,雖然還不到半夜三更,但這時離家出走能到哪裡去
呢?
蜻蜓接下來說的話我沒來得及聽清楚,因為我的房門被推開,外公一張難看至極
的臉正瞪著我。
「你奶奶的誰准你弄那玩意兒的?」外公指著我的手機。
我的手機是我老爸買給我的,電話費也是他付的,這年頭高中生有手機已經是稀
鬆平常的事情,可是不曉得為什麼,外公老認為那是不良少年才會帶的東西。所
以我一直不敢讓他知道,有我電話號碼的也只有外婆而已。
「這是我爸買給我的。」我說。
「什麼爸爸?你還有什麼爸爸?」
「砰」的一響,我用腳尖把紗門後面那道木門勾出來一點,然後用力一踹,木門
重重關上,我把喇叭鎖直接鎖上,外面是外公嚇了一大跳,用力拍著門,還夾雜
著外婆追過來勸阻的聲音。
「喂。」我點了根菸,蜻蜓還沒掛電話。
「你那邊是怎樣?革命喔?」
「你先收一下東西,我也收收我的衣服跟書,待會老地方見。」我說。
(這世界總有些避不開又不能解決的問題,比如我外公的拳頭。)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1:58:20

10
這是我長這麼大以來,第一次離家出走。既沒有像電視上的包袱細軟,也沒有什
麼倉皇忙亂。時間過了十二點,外公就算再生氣也抵擋不住睡魔的侵襲,我是拎
著書包,背著背包,大大方方走出房門,騎車走人的。
至於蜻蜓,他則比我更瀟灑,連什麼背包都沒有,書包裡面也只有隔天上課要用
的書而已。
「你這不叫離家出走吧?你這應該叫做提早出門來上課。」我說。
蜻蜓笑著說,既然要搬出來,那當然是到時候一車一車的把家當帶出來,像我這
樣背個小背包,未免太過小家子氣,甚至像小學生的戶外教學。
結果我想像中那壯烈又氣慨萬千的「離家出走」就這麼夢碎了,蜻蜓哪裡也沒帶
我去,我們跑到網咖,熟識的工讀生給了我們靠近逃生門的位置,以免警察來臨
檢的時候無路可逃。
「我們這樣半夜溜出來,要是被逮到了,應該又會被記過吧?」一邊宰殺著線上
遊戲裡的怪物,我問旁邊在玩BBS的蜻蜓。
「沒辦法,這個叫做『官逼民反』。」他說。
我想哪,很多年輕人的問題其實不是年輕人自己願意發生的,大多數的時候就像
我們一樣,誰也不願意半夜離開被窩,跑到這裡來餵蚊子,可是那又有什麼辦法
呢?遊戲裡的人物身手俐落,舞刀弄槍的好不威風,可是螢幕前面的我,叼著香
菸,含著奶茶空杯裡的吸管,卻神色萎頓,眼皮重得要命。我又偷眼看看蜻蜓,
真佩服他這時候還能看著畫面上的文字看得津津有味。
「嗯嗯啊哈……長江一線,吳頭楚尾路三千……寒濤東捲,萬事付空煙。精魂顯
大招,聲逐海天遠……」忽然,蜻蜓一個人搖頭晃腦地唱了起來,我側頭過去
看,螢幕上是這麼一段詩詞。
「這什麼?好耳熟。」
「『桃花扇』裡的『沉江』。」蜻蜓說。
「喔喔喔,我知道了,《鹿鼎記》裡面吳六奇唱過,對吧?」我很得意。
「鹿你媽,有點學問好不好?」蜻蜓說,他那胖子酒鬼老爸什麼都不會,就是愛
聽戲唱戲,他唯一遺傳到的大概也只有這個。


熬到天亮,趁著上班時間之前,我打了電話給媽媽,跟她說了我跟外公的事情,
也跟她說我要馬上搬出來。意外的是媽媽並沒有很驚訝,只說:「我知道你跟你
外公不合,也知道你忍耐得很痛苦,這樣吧,你要不要等這週末我回去,再帶你
去找房子?」
我說不要,連這種事情都還要家人幫忙,我覺得那很丟臉,況且已經勢成水火的
關係,再多待一天都會要人命,更別說要我留到週末了。
媽媽沉默了一下,我聽到旁邊有人叫她的聲音,是她現在的老公吧,正催促著她
出門上班。
「妳不用擔心,我的事我可以自己料理。」說完,我掛了電話。


今天的天空有點霧濛濛的,分不大清楚顏色,以致於我也不知道應該用怎樣的心
情去看待我的這一天。蜻蜓一如往素,因為他早已算計好,今天下午要找到房子
,晚上趁他爸上夜工的時候搬家。那我呢?沒什麼主意的我跟著蜻蜓到了學校,
吃過了早餐。豆豆龍跟小趙都很訝異,沒想到我們居然這麼早到校。
在蜻蜓稍做點解釋之後,眾人無不瞠目結舌,小趙說:「那感情好,我也要搬出
來,我們一起住好不好?」
「那我也要。」豆豆龍也說。
可是我跟蜻蜓一致搖頭,我說我們不要跟人妖住在一起,蜻蜓則說不希望被大噸
位的人佔去太多床位跟活動空間。
下午去找昱卉的時候,我們才知道透過生活輔導組找房子,會留下很多住宿資料
記錄,昱卉說,這些都是教官做校外生活調查的時候,所依據的指標。
「那我看算了。」蜻蜓說。
沒有哪個人會希望被教官知道自己住處的,好不容易脫離家庭的桎梏,誰要教官
來多管閒事呀?蜻蜓一口回絕了昱卉的建議,堅持不要留下任何教官可能追逐而
來的線索。只是這樣一來,我們兩個人就麻煩了,昨晚可以睡網咖,那今晚呢?
熬了一夜的結果,是今天上課猛打瞌睡,龍哥的粉筆百發百中,我們不但被丟得
滿頭包,還做了快兩百下的伏地挺身。


「總之,事情就是這個樣子。」坐在茶店裡面吹著冷氣,一整天都昏昏欲睡的我
,現在只想趴在桌上就這麼睡去。寶雯坐在我的旁邊,逼著我把事情說完,然後
問我接下來怎麼辦。
「不知道,假裝什麼也沒有發生過的回家睡覺好了,真丟臉死了。」我用脫下來
的制服上衣把頭給矇住了。
躲在衣服裡,我聽見蜻蜓在跟昱卉聊著尼采的什麼唯我唯心觀點,話題就從獨立
自主,到確定自己生命的歸屬,然後提到關於追求個人絕對自由的部分,再從這
裡牽扯到這就是他為什麼非得離家出走的原因。雖然我跟尼采不大熟,但是我在
想,如果尼采地下有知,一定會起來搧他兩巴掌,打爆他的蜻蜓頭。
好不容易蜻蜓終於說到一個段落,起身要上廁所,坐在靠走道的昱卉起來讓他過
,看他走進茶店後面的洗手間之後,問我知不知蜻蜓平常都看些什麼書。
「他喔,很多吧。」我連頭都不想探出來,反正我知道昱卉現在一定整顆心都被
蜻蜓迷住了,在這心醉神馳的當下,我看我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了,索性就裝死到
底好了。
「寶雯,妳覺得呢?」昱卉見我不大撘理她,於是又問寶雯。
「嗯,感覺上他懂的東西很多唷。」寶雯也說。
我很想跟她們說,其實這一切都是騙局,蜻蜓現在為了昱卉,當然會竭盡心力,
把所有腦袋裡面的東西都搬出來。可是如果把他的話題從這些虛妄的哲學層次拉
回來,問他晚上要睡哪裡,他一定會搖頭說:「我不知道。」
兩個女孩還在吱吱喳喳個沒完,她們正在討論蜻蜓的思想,以及他為什麼會變成
教官室的風雲人物的原因。我聽著聽著,幾乎都快要睡著了的時候,忽然有人一
把抓去了蓋在我頭上的衣服。
「出事了,快走。」我抬頭,是蜻蜓皺緊了眉頭的臉。這五個字一出口,昱卉跟
寶雯都瞪大了眼睛,直盯著他看。
「小趙在補習班捱揍了。」蜻蜓說他在廁所接到電話,是小趙打來的,說是在補
習班為了停車的問題,被我們同校機械科三年級的學長給打了一頓。
「沒搞錯吧?對女人他們也下得了毒手?」我很驚訝,對我們來說,娘娘腔的小
趙就是我們班的班花,班花被人打了一頓,這種事情,身為男人的我們焉能置之
不理?我站起了身,一把抓起機車鑰匙,腳在椅子上一蹬,從寶雯的背後躍了出
去。
「喂,不可以去打架!」寶雯也立即站起身來,一向溫和的她,第一次有了威嚴
的樣子。不過蜻蜓卻連理都沒理她,看了昱卉一眼之後,轉身就往外走。
我想跟著走出去時,寶雯又拉住了我的手:「不可以去打架。」
我從來不曾如此近距離的注視著女孩的眼神,也從來不知道女孩的眼神竟有如此
澄澈,當她的手掌緊抓著我的手腕時,我感覺到她掌心裡傳來的溫熱,還有些微
的顫抖。
「我看我外公一向都很不順眼,不過我很欣賞他說的兩句話。」看著寶雯,我說
:「我們不欺負別人,可是也絕不能叫人把我們給瞧扁了。」
(保有心的自由之前,我們要先保有自己的尊嚴。)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1:58:44

11

我們從學校附近騎車到台中火車站,耗時不會超過五分鐘,小趙上課的地方在後
火車站,按照他給蜻蜓的指示,他是在補習班大樓對面的便利商店那旁邊巷子裡
,在那邊因為停車而引發糾紛的。不過當我們趕到的時候,這裡已經只剩下小趙
一個人了。他坐在路邊,嘴角被打破皮,流了一點血,機車停在巷口,側面有受
損的痕跡,可能方才有被撞倒過。
「怎麼回事?其他人呢?」我問小趙。
                                   
「其他人?」他抬起頭來看我,臉上淚痕兀自未乾。我問他那些機械科的人到哪
裡去了,小趙還很理所當然的回答我:「走了呀,他們打完我之後,說要去吃飯
,然後就走了。」
蜻蜓環顧四週,問他有沒有記清楚名字。我們學校的男生,制服上面會繡上姓名。
「沒有,來不及看。」
「那學號呢?」我問。
「沒有,看不清楚。」
「長相總有吧?」我又問。
「太緊張了,來不及仔細看。」
小趙說,他只看到對方的科別跟年級分色,學校以紅、藍、黑三色標年級,我們
是藍色線繡的學號,上一屆的則是紅色,由此可知對方是三年級的學生。
「那這樣要怎麼找人去?」我問蜻蜓。
「媽的被白打了一頓了。」他握著拳,恨恨難平。
現在換我們都很想打小趙一頓,哪裡有人捱揍了卻連對方長相姓名都沒記清楚的
?但還是小趙最鎮定,他居然問:「你們為什麼要很生氣的樣子?」


有時候我們很難把男孩子之間的義氣情結,對女孩說清楚,比如寶雯跟昱卉,她
們也許就不大能明白,而小趙也一樣,儘管他只有氣質跟儀態像女的。
我嘗試著把我們捍衛尊嚴的立場說明給他聽,也跟他承諾我們一定會幫他討回來
,但小趙卻笑了,他說:「你們兩個是不是弄錯了?我不是叫你們來幫忙打架的
。」
看著我們一臉疑惑的樣子,小趙說:「我是被打完之後,想回家擦藥卻發現機車
發不動了,所以找你們來幫我修車的,順便也想跟你們說一下,我找到願意跟我
們聯誼的女校了。」
「修車!?」我喊著。
「聯誼!?」蜻蜓也喊著。



那是一個許多色彩共同揉成出來的午後,我振作著幾乎要失去支撐力的眼皮回到
三合院,趁著外公還在對著菩薩神佛磕頭的時候躲進房間,狠狠睡了一覺。
睡夢中我看見昱卉莊嚴中又帶點清澀的笑臉,不過她旁邊站的是蜻蜓。然後我發
現我身邊有寶雯,但寶雯的雙眼也直盯著蜻蜓瞧,他們三個人喃喃不知說些什麼
,只有我一點都插不上話。我急忙著揮舞手腳,仍然沒辦法讓他們發現我的存在
,最後我看見遠遠的教官走過來,睡夢中的我跟平常一樣不爭氣,明明沒犯錯,
卻還是見了教官就想逃。可是我逃不了,當我企圖拔足飛奔時,外公忽然一把提
起了我的後領,在我腦袋上重重打了一拳。
就在這時候,我整個人忽然清醒過來,原來不是外公打我,是我自己睡夢中滾到
牆邊,自己敲了一下。時間是晚上十一點半,我仰望著不甚明亮的小日光燈,嘆
了口氣。
想起今天後來的事情,我們幫小趙的車先牽到車行給豆豆龍,聽說車子有點問題
,修起來所費不貲,我們還要另外幫忙想辦法解決。至於那個什麼聯誼的,小趙
說,對方是一群家商的女生,希望可以辦點別出心裁的活動,最好還可以刺激一
點。
雖然我不大知道我們跟女生們所謂的「刺激」,定義是否一樣,不過我想大概她
們也不希望這活動搞得像一般團康活動一樣吧。
躺在床上,朦朧中,我忽然很想念我爸媽還沒離婚的日子,也想起他們離婚時,
賣掉的市區的那層公寓,驀然回首,這些似乎都離我好遠好遠。
對著天花板張開手掌,對準了燈,我用力握緊了拳頭,卻握不住一點光明。心裡
感到很悲哀,也覺得很悶。好像我知道自己想要追求什麼了,一轉眼卻又陷入了
一片迷惘。
於是我爬起來,拿出手機,想打電話給誰都好,或許我可以聽聽別人的意見。可
是一搜尋手機電話簿,這種心情卻又洩了氣。首先,這種屬於男人的心事,當然
就不適合跟男人說。可是我電話簿裡的女生,十個有九個都是忙人,或忙學業,
或忙玩樂,竟然找不到適當人選。
我也考慮過打電話給昱卉,可是我一想到今天下午,她跟寶雯說起蜻蜓時,語氣
中的心嚮往之,我就覺得打了也是白打。真不知道這些剛從國中畢業的小女孩在
想什麼。


最後跟我說到話的女性,是我媽媽。媽媽打了電話來,又問我確定了一次是否真
想搬家。我說這是肯定的,下午我也跟蜻蜓說好了,找個週末我們就搬。
「媽媽不是反對,但問題是,你這年紀的孩子真的能夠照顧自己嗎?」電話中,
媽媽說。
「媽,在三百年前的清朝,我這年紀的男生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爸了喔。」我說。
後來我媽又說了很多關於外宿生變壞,甚至被綁架的事情,我都笑著,最後只說
:「媽,我的成績跟操性,都是爛在這間三合院裡面,與其在一個失去溫度的溫
室裡當一朵腐爛的花,妳就放開心一點,讓我出去當一株吹著風、曬著太陽卻能
長大的小草吧。」
這些話的靈感來自於蜻蜓,而掛上電話的時候,我忽然明白了他的道理。

(也許我只是株小草,但至少我吹得到自由的風。)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1:59:12

12

根據蜻蜓打探來的消息,在學校後面的巷子裡,有不少專為出租給學生而建造的
套房,不過遺憾的是因為現在不在學生族群大遷移的學期末,所以幾乎都沒有空
房間。而即便有,我們這兩個窮光但也租不起。
後來蜻蜓拉著我,到靠近中興大學附近的巷弄裡來,他說費盡千辛萬苦,這才好
不容易問到一處不錯的,房東太太本來只肯租給興大的學生,蜻蜓好說歹說,這
才說服得她肯把房子租給我們。
「我這個人哪,最是愛整齊不過的了。」房東太太個子很高,她把頭髮梳成左右
各兩大片披著臉頰的樣子,不知為何老讓我想到一種有兩隻大耳朵、叫做米格魯
的狗。
「本來呢,我對你們高工的學生印象是很差的,總是髒呀亂呀的,又愛呼朋引伴
,一天到晚打麻將……」我不知道我是來看房子,還是來被說教的,米格魯太
太沒有仔細給我們說明房子的出租細節,卻對著我們數落了高工生的百條大罪狀。


那房間很大,夠我跟蜻蜓在裡面打滾,房租是每學期一萬九,不過因為現在已經
是學期中,所以還可以算我們便宜一點。看完房子,等米格魯太太數落完之後,
我跟蜻蜓從各自的口袋裡掏出都一樣皺爛的兩張千元鈔,就當作是押金。我們跟
米格魯太太約好,這週末就搬,屆時房租一次付清,同時約好那時候再打房租契
約。
翹掉了四堂實習課,總算有了一點收穫,我們兩個走在陽光耀眼的忠明南路上,
商量著搬家的事情。
「明天下午回家打包,後天星期六我就可以搬了。」蜻蜓說他的東西不多,大概
只有書跟衣服而已,最多加上棉被枕頭,不用一天就可以搬完。
我點點頭,心想我的東西應該也差不多,三合院裡有大概七八個房間,舅舅和阿
姨們都搬出去了,我雖然獨占著左護龍那邊的大廂房,可真正屬於我的物品實在
也不多,現在我們只求盡快離開家,多餘的輜重大可日後再偷偷回去慢慢拿。


蹲在便利商店前面,蜻蜓一次點了兩根菸,遞了其中一根給我。接過香菸,抽了
一口之後,我怔怔地看著騰起的煙霧發呆。
「你有聽人家說過嗎?香菸哪,就像一個人的人生。」他也看著我手上的香菸,
說:「我們生下來就開始不自主的燃燒,燒到盡頭就得死亡。」
「然後呢?」有時候我覺得我真是一個搭腔講相聲的好夥伴。
「我們都在追求炫爛的光榮,就像香菸被吸了一口之後會燃燒一樣,你每吸一口
,它就這麼亮一次。可是亮完之後呢?那些輝煌之後呢?」他彈落了一截煙灰
,說:「就這樣,沒有了,化成記憶,不復存在。」
「如果每次燦爛之後都只剩下灰燼,那我們幹嘛還要努力?」我問。
蜻蜓笑著說,正因為燦爛之後什麼都不剩下,所以只好繼續追逐下一次的光芒,
而說著,他就又吸了一口煙。
「人生的最後,有兩種結束方式。」他把自己手上的香菸扔到地上,一腳踩熄,
說:「這是第一種,沒有任何價值的就死了,連屁也不放一個,沒有人會對路邊
的煙蒂多看一眼。」
「那另一種呢?」我問。
結果蜻蜓把我手上那半根菸拿過去,往便利商店旁邊的牆壁上用力彈出,剎時迸
出了一團繽紛的火花。
「就像這樣,用盡所有殘存的生命力,散發出最後一點光芒。」看著火花散盡,
他說:「然後你將不虛此生。」
我聽得有點茫然,不曉得應該怎樣回話才好,想了一想,我只問他這番道理是哪
裡看來的,他說忘了,反正是從網路上看到的,隨口拿出來講講而已。
「那我覺得你應該把這些話拿去跟昱卉說,她一定會更崇拜你。」我說。


而一提到昱卉,蜻蜓的興致就來了,他說這幾天他經常晚上打電話給昱卉,總是
天南地北的聊著,談高工的生活,談彼此的家庭,還聊到未來的打算。
「你跟她聊未來幹嘛?她才高一耶?」
「聊的是我的未來啦!」
我說我們哪裡有什麼未來好談的,能不能畢業都還是個大問題,未來未免太遠了
一點。
「一定可以畢業的,但問題是畢業之後要幹嘛而已。」他很聰明,先不說自己的
打算,卻問我想幹什麼。
「電機科畢業能幹嘛?考二專,又混一個文憑,然後去工廠當個鎖馬達螺絲的工
人吧。」我有點無奈的說。
他哈哈笑著,既不予置評,也不說明自己的想法,逕自走進便利店買了兩罐烏龍
茶。給了我一罐之後,又繼續聊起關於昱卉的事情。
原來昱卉家住雲林,父母都是務農,家裡對她期望很大,讓她唸製圖科,就是希
望女兒畢業之後,能有一技之長,從此坐在冷氣房裡畫圖就好,不必再受風吹日
曬之苦。
我說那她父母現在要擔心了,千辛萬苦把女兒送到台中來唸書,沒想到現在要栽
在一個不良少年手上了。
「少說別人,寶雯也一樣可憐呀,還不是跟了一個連自己未來都搞不清楚方向的
人,要去受苦受難呢?」他笑著。
寶雯?我不懂為什麼這會跟寶雯扯上關係。
「可不是嗎?我們四個人,我去追昱卉,你當然負責寶雯呀。」
「不要開玩笑了,我才不要。」我說我對寶雯的感覺就是沒有感覺。
「老弟,你還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哪!」他拍我肩膀。


我要的是什麼?也許對於未來的方向我還很模糊,但感情的話我想我多多少少還
可以確定一點,我知道我對昱卉很有好感,雖然那未必是喜歡,不過我就愛看著
她水靈靈的大眼睛。只是很可惜的,這雙大眼睛通常不把視線放我身上而已。當
然這個想法不方便跟蜻蜓說,我只是略笑一笑便罷。抬頭,下午的陽光忽然黯淡
了點,原本找到房子的好心情似乎也不見了。
我們後來索性坐在地上,就等著學校放學,這裡離學校並不遠,隱約中還可以聽
到傳來的鐘聲響。蜻蜓背靠著牆,忽然說:「我想去考大學,去唸哲學或文學。」
「大學?」我很訝異,按理說工科畢業的學生,要唸也是唸科技大學,蜻蜓居然
說他要唸哲學、文學。
「嗯。」他說:「阿振,或許你也要想一想,即使今天你到了工廠,成為鎖螺絲
最快的高手,你終究也只是一個鎖螺絲的工人而已。這是你想要的嗎?」
他看著騎樓遠方的天空,那一片晴天歷歷,說:「我可不想死了都不知道自己有
沒有活過。」

(我活過嗎?現在的我不敢問我自己,我知道答案是什麼。)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1:59:33

13

根據開列的清單,估算之後發現,我大約只需要騎三趟機車,就可以搬完所有我
需要的東西,至於那些日用品,大可之後再買。整理著細軟家當時,我接到小趙
打來的電話,他說家商的女學生們希望可以到遠一點的地方去辦聯誼,最好是可
以上山下海,另外,她們班公關組的女同學也希望可以先見個面,討論一下活動
細節。我嘴裡應和著,其實心不在焉,這當下誰有心情管他聯誼去哪裡,我只想
快點離開這紅磚建構成的牢籠而已。

晚間趁著外公上佛堂的時候,外婆從媽媽那裡又確認了一次我要搬出去的消息,
她沒說什麼,卻來我房間,偷偷塞給我五千元,要我別跟外公聲張,如果想搬就
搬,記得照顧自己就好。
夜深無人時,我坐在打包好的紙箱上,手裡拿著五千元的現鈔,心裡百感交集。
外婆今年多大了?我不曉得她確切的年紀,也不知道她臉上那些皺紋是什麼時候
出現的,彷彿打從我長記憶以來,外婆就是個子矮小,皮膚黝黑,臉上充滿了深
刻縱橫的皺紋。
手上的這五千元,是我媽,或者哪個舅舅、阿姨拿回家給她的?外婆平常在家做
些什麼?自從外公把田給賣了之後,他們不再需要朝夕農忙,然而外公有了堅強
的宗教信仰,可以在佛堂唸一整天的經文,那外婆呢?她喜歡看什麼樣的電視節
目?平常散步都走到哪裡才折返?直到我即將要離開家的此刻,我才忽然發現,
原來我從沒有好好關心過外婆,而諷刺的是,在我要逃出去的前一晚,我還在蒙
受庇蔭。
走到房間的窗戶往外看,客廳早已無人,一片漆黑中,正廳祖先牌位的供桌還微
微有燈光透出,那是我母姓楊家的祖先,以前我就從來不去拜的,只有外婆每天
祭拜兩次,而且還把供桌擦得纖塵不染。
走了回來,我躺回床上,想想還是算了,我連我爸媽的生日都記不清楚,看來對
外婆那是更不用說了。自從爸媽離婚之後,我在這裡住了也一年有餘,卻沒想到
原來跟兩個老人家這麼少交集。懷著一點愧疚之意,我想我明天搬完家之後,應
該問問蜻蜓這個問題,看看他對他家中親人的認識了解又有多少,然後我才知道
我算不算是個不肖的子孫。


這一夜無夢,起初我以為懷抱著那樣悵然心情睡去的我,應該多少會做幾個夢的
,可是沒有,黑夜就那麼吞噬了我,讓我醒來時更加沮喪。而昨晚那個問題,後
來我沒問蜻蜓,他臉上的黑眼圈已經給了我答案。
「一大早我搬家的時候就被我爸發現了。」蜻蜓說。
「他不讓你搬,所以打你呀?」我看著蜻蜓腫起來的臉頰,跟略有點破皮的眼角
,忽然慶幸著還好我外公已經很老了,老得打不贏我了。
「一開始是不讓我搬,吵起來之後他卻叫我滾。」蜻蜓說他老爸把他那幾箱東西
全給扔出了家門,臨別前,還多送他兩拳。
我問他是否有必要回家再解釋清楚,別搞得父子倆關係這麼僵,蜻蜓搖搖頭,說
來不及了。
「為什麼來不及?」
「因為他打我兩拳之後,我也還了兩拳。」說著,他解開了綁在機車後座的繩子
,把一箱書給搬了下來。
目瞪口呆的我,心想雖然我跟外公不對盤,以前跟我老爹也經常起口角,可再怎
樣都不曾有過這種互毆的情事發生,不過這種狀況發生在蜻蜓身上,其實我也不
怎麼意外,他本來就是那種會為了自己堅持的正義,然後什麼都不顧的人。只是
現在看著蜻蜓帶點落寞的樣子,我覺得有點可憐,因為想不出適當的安慰話來,
於是我拍拍他肩膀,跟他說:「看開點,革命總是要流血的。」
「嗯,畢竟這是我要的生活,花點代價是應該的。」他也回頭給我一個微笑。


抵達米格魯太太的公寓時,時間還早,不過早上九點而已。看見大門深鎖,我們
決定在門口暫時先把行李放下,然後再回頭去搬運第二、第三趟,反正這裡是住
宅區,我們的行李又沒什麼值錢事物,也不怕被竊。
因為我家住得比蜻蜓近,所以第二趟我又比他早到,鐵門一樣沒開,半個進出的
人影都沒有。我在樓下連菸也不敢點,就怕破壞了形象,又讓米格魯太太有說嘴
的理由。過了一會兒,蜻蜓也到了,這次他除了眼角的破皮之外,連嘴角都腫了。
「欸,我很擔心等一下你搬完第三趟的時候,可能連鼻樑都斷了。」我說。
我說得很認真,但蜻蜓卻是一個笑容還給我:「要打垮我可沒這麼容易,」他舉
起右臂,擠出上臂的三角肌,說:「我可是無敵的!」


反正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很多事情不經過爭取,不流點血是無法達成目的的。搬
第三趟時,蜻蜓的老爸已經出去上工了,所以沒再發生第三波遭遇戰,他很順利
地把棉被給搬了過來,我們在騎樓邊將行李略作整理,可是眼看著時間已經將近
早上十點半了,米格魯太太卻還沒開門。
「你確定約的時間是今天?」蜻蜓問我。我說時間沒錯,那天給了她四千元之後
,確實是約了今天早上搬家兼打契約的。
帶著疑惑,我們就這麼必恭必敬地佇立在門外,腳邊的行李不敢拆,等累了也不
敢點根煙來抽,人家都說了討厭高工學生的率性頑皮,所以我們當然要先裝模作
樣一下。又等了大約半小時之後,鐵門終於開了,米格魯太太這當下才睡眼惺忪
地走出來。
「妳好。」我演得太像好孩子,差點沒鞠個九十度的躬,蜻蜓也禮貌地點了個頭。
「呃?」她的雙眼突然睜大,像是看到了什麼意外的情景一樣。
「妳好,我姓周,我們前天有說好今天要搬來的。」我嘗試喚回她的記憶。
結果米格魯太太做出了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她「喔」的一長聲,然後用非常快
的速度,把以下這段話像機關槍一樣的吐了出來:「你們這兩天都沒打電話來,
我以為你們不租了,正好昨天有人來看房子,人家又願意馬上付清所有的房租,
所以我就馬上成交了耶……」


我聽得呆若木雞,米格魯太太則看起來就是沒睡醒的樣子。我在想,蜻蜓今天跟
他老爸嘔出來的一口怨氣,米格魯太太可能有機會成為他發洩的出口了。
-待續-
誰都可以讓我們晴天霹靂,惟獨請妳別這樣,偉大的米格魯太太。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1:59:57

14

米格魯太太的態度很強硬,把我們的不滿全都不當一回事,她只下了一個結論:
「沒辦法,人家願意馬上付錢,誰知道你們這些高工生會不會說了要租又不算話
。」
無視於我們的憤慨,米格魯太太用一種極為不屑的表情,扭頭就走了進去,她把
之前我們付的四千元訂金拿出來,直接塞在我手上,還撂下了一句話:「就是不
想租給你們高工的!怎麼樣!」
到底米格魯太太對高工學生存在著怎樣的偏見,或者她是否曾經遭受過高工學生
對她怎樣的侵害,這個我無從得知,然而我可以確定的,是她不但瞧不起我們水
藍色的制服,而且還存在著相當的敵意。
看著她走了回去,還用力把鐵門給拉下來,發出好大的聲響,我跟蜻蜓兩個人傻
在門口,頓時間不曉得該如何是好。
「怎麼辦?」蜻蜓問我。
「殺了她好了。」我這樣回答。


對這位背信的米格魯太太,最後我們終於沒有親手取其性命,在緊閉的鐵門外,
我跟蜻蜓把各自的行李上車,又分了兩三趟,都載到學校附近的小公園來。儘管
嘴裡一直咒罵著,但那不過是一種發洩而已,就算拿把刀架在米格魯太太的脖子
上,她也再生不出一間房間來給我們,而即使有,憑著一點骨氣,我們也不要了。
懷著氣憤與委屈,我把行李堆到公園的小椅子邊,蜻蜓則打了一通電話給昱卉。
大約一個小時後,寶雯跟昱卉一起過來,沒有駕照的她們,還是搭公車來的。
「我應該把這個當成笑話,還是當成悲劇比較好?」寶雯問我。
昱卉笑著拿了兩張外宿資料卡給我們,順便給了蜻蜓一些已經在學校有紀錄的租
屋資料,有本校的學生住過,校方也曾經去勘查過,至少是比較不會被騙的。我
無奈地寫著資料卡,臉上滿是愁容,但蜻蜓卻總是帶著笑意。
「怎麼你好像很開心的樣子?」昱卉問他。
「這世界哪,什麼事情都可以拿出來笑的呀,差別呢,只是笑的樣子不大一樣而
已。」他轉過頭來,對著我們三個擠眉弄眼,做出一個比哭還要難看的表情。


這是一個不怎麼美好的週末早晨,儘管還不到草木含悲的程度,但是我們心中多
少是帶點徬徨無助的。抬頭是灰色的天空,陽光也失去了精神。我坐在公園的涼
亭邊,看著蜻蜓跟昱卉說說笑笑,兩個人後來還說要去買飲料。在他們走開之後
,寶雯則坐到我旁邊來。
「現在有什麼打算呢?」
我說我也不知道,按照我跟蜻蜓後來商量的結果,我們決定一個人留下來看守行
李,另外一個則去看房子,一有合適的地方就立刻搬。
「那萬一今天沒找到呢?難道你們打算在公園過夜?」
「呃……」我愣住了,這一點我跟蜻蜓倒是都沒想到過,萬一今天沒找到房子,
那晚上怎麼辦?前幾天我跟蜻蜓離家出走,兩個人都是孑然一身,還可以到網咖
去趴著睡,那今天呢?
「如果真的沒辦法,那也許就如妳所說,在這裡餵一晚上蚊子吧。」我說。
寶雯笑了,伸手扶了一下眼鏡,從側面看,她的鼻子很挺,原本那幾顆痘痘痊癒
之後,再仔細一瞧,倒有種文靜的感覺。
「你覺得蜻蜓對昱卉是認真的嗎?」她忽然問我。
「這嘛……」我該怎麼回答呢?想了想,從高一入學我就認識蜻蜓了,這兩年來
,蜻蜓好像從來沒有對什麼認真過,課業他永遠都只求過得去,運動也是為了強
身健體,這麼久以來,雖然他有不少女性的朋友,可是我卻沒看他交過任何一個
女朋友,到底他對昱卉是否認真,我也說不上來。
「妳看過村上春樹的書嗎?他常常會描寫一種人物,那個人物對什麼都很拿手,
  幾乎沒有做不到的事情,而且懂的、了解的事情或道理也比一般人多。」我跟
寶雯說:「我覺得蜻蜓就是這種人,而且,通常我們都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
看著涼亭外面的花草,寶雯像是在想像著這種人物該有的模樣,過了半晌,她說
:「這種人一定很受歡迎喔。」
「嗯,同學喜歡他,朋友喜歡他,大概會討厭他的,只有教官跟老師吧。」我說
蜻蜓這人雖然博學,可是什麼都不專精也不專心。
「他對什麼都可以不專心,但是對愛情呢?」


一個對什麼都有點心不在焉的人,對愛情會抱持怎樣的態度呢?點了根菸,也許
我可以好好想想這個問題,因為我自己明白,蜻蜓一直是我模仿學習的對象,我
想學他的豁達,學他的率性,可是從來沒有過花邊新聞的他,則也讓我沒有機會
學習他的愛情觀。
「那你覺得他跟昱卉速配嗎?」寶雯又問我。
「昱卉?」這個問題又難倒我了,說速配的話,表示我對昱卉死心了,說不速配
的話,又好像我在詛咒人家似的,於是我只好說:「因為我對昱卉的了解不多,
所以我不敢肯定。」
「昱卉呀,昱卉是個很實事求是的人,做事情不苟且,對什麼都非常認真喔。」
寶雯說,之前他們要做校刊的封面,負責攝影的昱卉,可以為了一張校門口的照
片,拍掉一捲底片,求的只是完美。
「那我看不妙了,她鐵定早晚要受不了蜻蜓的。」我搖搖頭,因為我自己也是個
對什麼都要求要做到最好的人,就算不能盡如人意,我也希望可以無愧我心。而
有一些時候,我也常常會對蜻蜓的無可所謂而感到一點不高興,朋友之間尚且如
此,情人則看來更難了。


再轉念一想,所以說起來,其實我對昱卉的好感,原來只來自於她的美貌,對於
這女孩的個性、生活,我實在是一無所知的。
「剛從國中升上來,我覺得換了制服之後,也換了不一樣的心態,彷彿連世界都
變大了。」寶雯說著,還問我以前是否有過這樣的感覺。
「對我來說,似乎沒什麼差別,我只是從這個環境,換到下一個環境,從跟我爸
媽住在一起的生活,變成跟外公外婆一起而已。」把手上的香菸彈擲出去,我
心裡閃過了蜻蜓說的那一套香菸哲學,把它拿出來對寶雯轉述,我說:「到現在
,我想我連一次燦爛的輝煌都還沒有過。」
「什麼樣的成就,才叫做燦爛輝煌?」
「不知道,不過我想絕對不是像現在一樣,在這裡坐困愁城的樣子。」笑著,我
說。


很奇怪的,根據我的印象,便利商店離這裡應該不算太遠,可是我跟寶雯說了這
麼久的話,蜻蜓他們卻還沒有回來。走出涼亭,我打了一通電話給他,問他們現
在下落何方。
「我們在7-11外面。」
「幹嘛不回來?不是還要再去看房子?」
「傻瓜,我再給你製造機會呢,讓你跟寶雯多點時間了解對方呀。」
我說免了,如果有需要的話,我自己可以單獨約寶雯。「可是現在我比較在意的
,是我們晚上到底要睡在哪裡的問題。」我說。
「兄弟,天地之大,何處不可以為家呢?我問你,寶雯喜歡吃什麼?她喜歡看哪
  一類的電影?聽什麼樣的歌?這些你知道了嗎?去吧,這才是我給你們留時間
的意義哪!」
「留個屁。」我掛了他電話,又走回涼亭。


看著離開涼亭坐椅,正蹲在一株只剩綠葉的聖誕紅前面,賞玩著葉子的寶雯,我
問我自己,究竟應不應該把心思轉移到她身上來?跟昱卉相比,其實我和寶雯比
較有話聊,而這當然也是因為蜻蜓,所以我得避嫌的關係。可是我需要因為這樣
就去喜歡寶雯嗎?喜歡一個人,應該是要有些理由或原因的吧?
於是我也跟著她蹲下來,想了解幾片綠葉如何能夠引得她沉思。
「他們一定躲在什麼地方說悄悄話了吧?」寶雯說。
「嗯。」我點頭。
「我問你一個問題,我想聽聽你的意見,想知道如果是你,你會怎麼做。」
「什麼問題呢?」
寶雯抿了一下嘴,又沉吟了一下,像是在思考著這問題要怎麼問,然後她說了:
「如果你跟你的好朋友,同時喜歡上一個人,你會怎麼做?」沒看到我錯愕心虛
的表情,也沒等我回答,她又補充:「而且你的好朋友,現在已經算是跟那女孩
在一起了,那你會怎麼樣?繼續爭取還是放棄?友情跟愛情,這該怎麼選?」
怎麼選?我該怎麼選?先不管我該怎麼做好了,為什麼寶雯會知道我的想法?那
瞬間,我有種天旋地轉的感覺,差點沒有一屁股坐下去。而寶雯這時輕輕摘下了
一片聖誕紅的葉子,又說了:「我想打一場沒把握的仗,可是我又不想傷害我最
要好的朋友,而我們同時喜歡的,卻是一隻翱翔在花草樹叢間,似乎什麼都可以
無動於心的蜻蜓……」
這次我蹲不住,真的一屁股坐下去了。

(原來這是個老套的故事,而我發現果然當事人都不會有答案。)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2:00:34

15

我猜這一定是個天大的誤會,要不然就是我的腦袋有問題,所以才無法想像寶雯
說的是真的。在我的觀念中,昱卉的形象是高高在上、帶點距離感,甚至是還有
一點菩薩般的光輝的,儘管我也喜歡她,但卻不會覺得自己應該企圖去博取她的
感情,彷彿她生來就是應該跟蜻蜓這樣的人在一起的那種感覺。而寶雯的存在,
就是溝通我與昱卉之間的橋樑,透過她,我才得以了解關於昱卉的種種。儘管蜻
蜓始終想把我跟寶雯撮合在一起,但我仍然不大能夠接受這個打算。
「佔有跟祝福不能同時存在,所以我陷入了一種很複雜的矛盾之中。」寶雯這樣
問我:「這種微妙的心理狀態,你們男生會不會很難理解?」
我笑著搖頭,畢竟這個問題太過敏感,所以我選擇不答。而就在這時候,寶雯的
手機響起,她家人打來提醒她記得回家吃晚飯。
「不好意思,我可能要先回家了。」
「嗯。」除了笑,真的沒有較為適合我的表情。


一個人坐回了涼亭的石椅上,現在我連天空的顏色都看不見了。眼裡只剩下穿著
黑色上衣跟水藍色牛仔褲的寶雯,她的背影剛好轉出我的視線之外,被一排老榕
樹所遮蔽,至此,我終於眼裡什麼也不剩下了。
就這麼呆坐了片刻,我忽然想起一句古老的成與,叫做「失之東隅,收之桑愉」
,這兩句話本來的意思,是說以為在這裡失去的,卻沒想到在別的地方有了意外
收穫。如果按照蜻蜓的如意算盤,我雖然沒有追求昱卉的機會,不過至少我可以
跟寶雯在一起。然而現在什麼也沒了,我終於要徹徹底底變成一個電燈泡了,而
且我還不是第三者,我是第四者才對。
無奈地捏扁了空的香菸盒,我連去買菸的心情都沒有,因為我不想看見蜻蜓跟昱
卉兩個人如膠似漆的畫面。視線停留在寶雯最後轉出去的那排榕樹下,我覺得自
己的想法也不大正確,愛情並沒有退而求其次的道理,喜歡一個人就是喜歡,沒
有因為追不到甲,就轉而向乙的道理。
「唉……」我吐了一口長氣,長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而伴隨著嘆氣聲的,是我
的手機也響了,本來我還以為是蜻蜓叫我自己先吃飯或幹嘛,但來電顯示的名字
卻是小趙。
「你最好有很好的消息,不然我不會放過你。」我說,今天的心情已經有夠糟了
,我實在不想再遇到任何打擊。
「唉唷,當然是好消息呀,而且我是第一個通知你唷!」他娘娘腔的聲音傳來,
真讓人有種心癢骨酥的感覺,不過只要一想到他其實是個男的,我就覺得想打人。
「什麼屁你就放吧。」我說。
小趙說,他找來要一起聯誼的家商,有好幾個都頗具姿色,而且端的是溫柔可人
,非常有看頭。
「是嗎?然後呢?」我有點心不在焉。
小趙又說,女生方面還是希望能夠先跟我們班的男生聚個頭,討論一下活動細節。
「關我什麼事?我又不是公關。」我說我只是公關的跟班,蜻蜓才是主角。
小趙說肥水不落外人田,光憑蜻蜓一個人當然消化不了那麼多美女,所以要我一
起去。
「你有沒有想過,萬一你眼裡的美女,在我眼裡只是狗屎的話,你會怎麼樣?」
「會怎樣?」
「我會把你變成真正的女人。」我狠狠地說。


後來我索性連這行李也不顧了,口渴得要命的我,決定自己去買飲料。不過我不
想去蜻蜓他們窩著的那一家便利商店,我決定自己安靜一下,於是從小公園的後
方轉了出去,決定到休閒小站去光顧。
等調製飲料的同時,我另外撥了電話給我老娘,她問我房子搬好了沒有,我還說
有,一切都已完成,請她不用擔心。
為什麼我要騙她呢?拿著百香綠茶走回公園時,我問我自己。是因為我怕會被罵
嗎?如此貿然地搬出來,卻被人家放了鴿子、擺了一道,我媽的確有理由責備我
的輕忽跟冒失。但我想我不是因為害怕吧,讓我不想跟家人說明白的原因,是由
於我自己個性使然,我只是覺得,即便我媽從高雄趕回來,也改變不了我現在流
落在外的事實而已。就像我會自己簽收成績單跟記過單一樣,這些都是發生在我
身上的,實在不需要驚動旁人,哪怕他們還是我最親近的家人。


走回到公園對面的街口,這裡還望不見小涼亭,我在十字路口停了下來,等待一
個漫長的紅燈。心裡忽然想著,還真該慶幸有那麼一個紅燈,讓我停下來好好想
想自己的方向,原來紅燈除了警告跟停止之外,這顏色還有提醒的意義在。我又
喝了一口飲料,想著倘若沒有這紅燈,那麼在這個路口,我將何去何從?
不過這問題沒能讓我想太久,綠燈之後,我很認命地過了馬路,循著來時的小徑
走回公園。轉過榕樹林,穿越一個小籃球場,還跨過一排花草扶疏的小花圃,我
看見了小涼亭的紅色尖型屋頂。
蜻蜓他們回來了嗎?我要不要把寶雯的事情告訴蜻蜓呢?我呢?我有機會嗎?如
果我說了這個秘密,破壞了蜻蜓跟昱卉之間單純的關係,那昱卉之後會怎麼看待
我呢?百香綠既酸且甜的滋味,讓我心裡也跟著交戰不休。
然而這些交戰都是多餘的,當我轉了過來,看到小涼亭裡面的景象時,我就決定
幫寶雯將這個秘密保守到底了。有些人的有些事情或心情,我們最好永遠不要去
破壞它,因為這些沒被揭開的,都才是最美麗的。
小涼亭裡面,我看見昱卉,穿著粉紅色的兩件式背心的她,是那麼鮮明的存在著
,而坐在她旁邊的,則是永遠保持著英明颯爽的蜻蜓。我在接近涼亭大約三十公
尺的地方停下了腳步,決定掉頭再去便利店買包香菸,那涼亭現在不適合有我的
出現,因為蜻蜓正輕輕擁抱著昱卉,吻上了她的唇。

(弱水還是那三千,我想我還是喜歡這一瓢飲。)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2:01:03

16

那之後,他們去了幾個地方看房子,這些都是在我去買菸買飲料時,蜻蜓打電話
聯絡到的,而依據的,是昱卉給的住宿資料。
一個人留守在小公園裡,看房子則讓蜻蜓跟昱卉一起去。一來東西必須有人看守
,二來我也實在不想破壞人家的氣氛,所以我買了麵包,一邊拍打惱人的小蚊蟲
,一邊啃著。只是這麵包吃起來有點食之無味,我腦海裡盡是當我走回到小涼亭
時,昱卉那一臉飛霞。我想我不忍心看下去,我怕我會被自己的忌妒所吞沒。
後來蜻蜓打電話過來,說是已經找到了不錯的房子,價錢也還相當合理,要我先
整理一下部分有打開的行李,明天一早就馬上搬家。
「不能今天搬嗎?」我搓著手臂上被蚊子咬到的好幾處紅腫,雅不願在公園李過
夜。
「房東現在正在粉刷房間哪,所以雖然一切都搞定了,但還是要等到明天喔!」
電話中,他說。


於是我有了生平頭一次的流落街頭經驗,雖然沒有在車水馬龍的街邊,不過窩在
小公園外面看著大馬路上的車輛快速通過,也別有一番滋味。
「你很無奈嗎?」蜻蜓問我。我們用很難看的姿勢,蹲在公園的入口,看起來簡
直像極了一對石獅子。
「還好吧,畢竟這機會太難得。」我說的是真心話。
「嘿!」蜻蜓笑著說:「這種事情可不會發生在我們三十歲之後喔!能這樣荒唐
過日子的,大概也只有現在了吧!」
我玩味著他說的話,心裡想著所有我認識的,超過三十歲的那些人們。爸媽總是
規矩的上班工作,離婚大概是他們生平遭遇到最大的意外。導師、龍哥,還有那
些教官們,每個人都活在已經固定的生活模式中,他們就像擺在電視機上面,那
相框裡頭裝著的照片,那照片中的人一樣。既不會擺出不一樣的姿勢,大概腦袋
也不會有其他的想法。
嗯,所以才說青春應該盡情揮灑,多做點瘋狂的事情,等我們都不得不走進相框
的時候,才不會感到後悔。只是,怎樣叫做瘋狂?我想了一想,眼睛看著下午停
留的那路口,盯著號誌從綠燈轉成了紅燈。
「你對昱卉是認真的嗎?」我想到下午我過路口之後,看到的情景。
「你看到啦?」而蜻蜓不愧是蜻蜓,也馬上猜到了。
「怎樣的態度才算是認真的呢?從一而終?至死不渝?還是專注在每一個當下?」
蜻蜓索性坐了下來,他說:「我不知道怎樣才叫做『認真』,不過我不想讓自己
的價值觀,等同於一般世俗的眼光。」
「我在問你愛情,沒人管你的價值觀是什麼。」我說。
「哈哈哈哈……也對。」蜻蜓說:「我現在想要的,只是找個地方安頓下來,然
後好好過我想過的日子,而且是跟我覺得適合的人一起過日子。」他用力拍了一
下我的肩膀,說:「跟你,還有昱卉。」
如果可以,我能說不要嗎?這是近兩年來,我頭一次覺得這麼為難。想當初我爸
媽離婚的時候,我都還可以乾脆地祝福他們都幸福,可是現在我卻覺得左右為難。

深深的夜晚終於降臨,我縮著身體,身上略覺得有點寒意,夏末的季節裡,已經
感受得到秋天的氣息了。這片迷茫哪!這片漆黑的夜空哪!這難熬的一晚,我想
我是注定難眠的了,只是那是為了什麼呢?我想我也不知道。



不過迷惘歸迷惘,時間的腳步可不會停滯不前,天都還沒亮呢,我才正要朦朧入
睡而已,蜻蜓已經把我挖了起來。睜開眼睛,是兩個警察站在我們旁邊。
「你們是幹什麼的?為什麼在這裡?」其中一個胖子警察很不客氣地問。
蜻蜓看了我一眼之後,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我在他臉上看到難得一見的委屈
樣貌,可想而知的是他在行使苦肉計。
「那也不能就睡在公園呀,為什麼不回家?你們是不是翹家了?」另外一個尖頭
闊嘴的警察則不大相信。
「大人,翹家是不會帶這麼多行李的,您說是嗎?」蜻蜓跟警察說,我們已經找
到地方,而且馬上就要搬了。
兩個警察對望一眼,還是有點懷疑,於是胖子警察要我們拿出身分證來,他看了
一下,又用無線電聯絡了一下,大概是為了要確定我們的身分吧,經過證實,我
們既非通緝犯,也不是失蹤人口之後,闊嘴警察說:「雖然你們未滿十八歲,不
過因為現在已經天亮了,所以是可以在外面自由活動的。但是你們自己要注意一
下,不管是什麼理由,都不可以住在公園裡面。」
我們趕緊點點頭,等胖子警察從公園旁邊的電話亭簽到完成,目送他們離去之後
,這才鬆了口氣。
「我們看起來真的很像翹家少年嗎?」我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都還算整齊。
「至少一般人不會帶著行李睡公園吧。」蜻蜓聳聳肩,說:「所以我們不算翹家
,頂多只能算是……流寇而已。」
「流你媽。」啐了一口,我說。


我們的行李當中,因為並無笨重的東西,所以搬運起來本來就不難,但因為現在
已經是大白天了,總得留下一個人來看守剩餘的東西,不能兩個人都同時離開,
所以我打了電話給小趙,反正這傢伙很閒,一天到晚只想辦聯誼,倒不如趁此機
會拗他,就算他力氣不夠,好歹也可以留守公園。
只是,我跟蜻蜓都料想不到的是,小趙接完電話,爽快地答應之後,居然又拖延
了快一個半小時才來,而且,還不只他一個人來。
「唉唷!兩位,居然淪落到睡公園的份上哪?」這是他來的第一句話,如果不是
因為他後面還有三個女孩陪著,我想我跟蜻蜓一定會先海扁他一頓。
「看我多好心,還幫二位找來了幫手,每個人拿一點,很快就搬完了,對吧?」
小趙笑著走進涼亭,看著已經被悶出一身大汗的我們,擺出一種女兒家特有的嫵
媚,先來個嫣然一笑,然後拿出一包面紙來給我們。
「唉唷!這個東西還能叫做棉被嗎?我的好哥兒們,你們怎麼敢把這玩意兒往身
上蓋哪?」他開始數落著我們的東西,從我的破爛棉被,到蜻蜓的舊背包,都
是幾乎要令他掩鼻走避的東西。
「你覺得他到底是來幹什麼的?」我問蜻蜓。
「我想,是來找死吧。」他說。
就在我跟蜻蜓兩個人左右架住小趙,想趁沒人注意,偷打他幾下時,我聽見一個
女孩說話了:「你們好,我們是家商國貿科的,我姓葉,我叫葉宛喬,叫我小喬
就可以了。」
我回頭看一下,那是三個女孩當中,站在中間的那一個。她的個子很高佻,跟身
材頎長的蜻蜓只怕有拼,我對著她點點頭,她也笑了一笑,我看見兩個可愛的小
酒窩,漾著青春的氣息。

失之東隅之後,該不會妳才是我的桑榆吧?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2:01:29

17

這三個來自家商的女同學,雖然未必盡如小趙所說的國色天香,不過反正我也不
是什麼美女主義者,所以也不覺得她們哪裡不好看。大家點了頭,打過招呼之後
,由小趙做了簡單的介紹,然後就開始搬運東西了。
三個女孩分乘兩部機車而來,剛好都可以幫忙帶點東西,結果我們只用了一趟的
車程,就把行李全都給搬完了。蜻蜓找的這房子還不差,雖然高了點,得爬上四
樓,不過房間還算新,各項基本應該有的家具也都齊全,雖然只是雅房,得共用
一個浴廁,但整層樓也不過就我跟蜻蜓兩個房間而已。
                                                                                
「為什麼不找套房呢?」把東西放到我房間地板上之後,小趙問我們。
「拜託,我們只是窮人耶。」我說。
「當大哥的不是應該都很有錢嗎?」有個女孩聲音從後面傳來,我回頭,是那個
笑起來有酒窩的小喬。
「大哥?什麼大哥?」我很疑惑地看著小喬,小喬則看著小趙。
那我懂了,這死人妖一定是又在人家面前不曉得吹噓了一些什麼,所以我們才會
被錯以為是校園幫派的大哥了。看著小趙有點尷尬的嘿嘿嘿笑著,我真想過去一
拳捶死他。
走出房間,隔壁的蜻蜓也剛剛放好東西,跟幫他搬行李的另外兩個女孩一起走了
出來。我把房租跟印章拿給他,由他負責與房東交涉簽約的事情。

                                                                                

「所以昨天晚上你們真的睡在小公園?」小喬問我。
點點頭,我說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就是過了一個黑夜,一樣都是在公園睡覺
,差別只是老頭子們是睡午覺,我們則多了一條棉被而已。
「果然大哥的作風都異於常人唷。」
坐在學校附近的茶店裡,我們靠著窗,看著外面工學路上的人車來往。我帶點苦
笑地說:「朗朗乾坤,清平盛世,這裡只有天真可愛的中學生,沒有什麼大哥的
啦。」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我努力做出清純斯文的模樣。
「可是小趙不是這麼說的,他說你們經常打架鬧事……」
                                                                                
橫了小趙一眼,殺氣讓他趕快出來打圓場,還努力岔開話題,開始說起聯誼的事
情。不過坐在靠窗這邊的我,一來離得有點遠,聽不清楚他說的內容,二來我對
聯誼本就無多大興趣,所以也沒專心去聽。坐在我對面的小喬看來也有點心不在
焉,看著他們聊起了細節,蜻蜓開始不斷出著餿主意,規劃地點跟內容,小喬問
我:「你們經常辦聯誼嗎?看起來似乎經驗十足的樣子。」
我笑著說當然沒有,只是既然有活動,當然大家就會有興趣而已。
「可是我看那個蜻蜓好像很熟悉活動流程的樣子,說起來頭頭是道。」
點點頭,我說蜻蜓這個人對什麼都很拿手,這並不算什麼。看著小喬的目光在蜻
蜓臉上逗留著,我猜想大概又有人要淪陷了。
「嗯嗯。」她點點頭,看我點了一根香菸,又問我為什麼不參加討論。
「因為沒什麼興趣吧。」我說:「既不會想參加那種團康活動,也不打算藉這機
                                                                                
會交什麼女朋友,所以頂多是個湊數的。」
做個「原來如此」的表情,小喬看看他們,又看看窗外,也沒參與討論。
「那妳呢?」換我問她。小喬的模樣給我感覺就是應該很青春洋溢,非常喜歡參
加活動的樣子,她的興致缺缺讓我也有一絲不解。
想了一下,她說:「膩了吧,這種活動十之八九都差不多,什麼大地遊戲,什麼
唱歌跳舞,不都是一個樣子嗎?而且……」
「而且什麼?」
小喬的眼光裡露出了淘氣的神采,她閉著的唇邊微揚,臉頰便生出了兩個酒窩:
「我可不想跟黑社會老大一起玩,萬一你們玩得不高興,我怕搞不好我們會有生
命危險……」

                                                                                

關於這個謠言,我想我大概怎麼解釋都沒有用的,可是我在廁所裡,對著鏡子反
覆看了半天,就始終找不出自己身上有哪裡像壞人。
沒有近視的我,眼睛看起來很明亮,連著眼睫毛,從小就被稱讚說這是我臉上最
好看的地方。我的眉毛有點粗,不過那是男孩子應當有的陽剛之氣。像壞人嗎?
我試著研究自己的側面,又對著鏡子做出笑容,奇怪,怎麼看我都像個好人呢。
小喬說那些話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很認真,以致於讓我無法分辨出她是否是在開
玩笑。我把自己的行李整理好之後,走到蜻蜓的房間來,本想問問他對這件事情
的看法,順便約他一起去買點盥洗用具的,可是這小子卻一臉氣憤地坐在床邊,
手上還抓著手機。
「怎麼著,你老爸打電話來罵人嗎?」我猜想是他老爸又喝酒了。                  
不過蜻蜓卻說不是,原來剛剛他打電話給昱卉,說了聯誼的事情,昱卉聽了很不
高興,問他為什麼交了女朋友之後,還要去參加聯誼。
「有女朋友跟參加聯誼,這中間有什麼關聯性嗎?」
「在某個角度上來說,有。就好比你面前已經擺了一桌飯菜了,為什麼你還想去
  買麥當勞呢?」
「嗯,言之有理,那既然你也這樣想,你又幹嘛要去參加聯誼呢?」拉開椅子,
我坐了下來,對於這個問題,我覺得我有興趣。
「可是對我來說,這是兩碼子事情呀。活動方面,我是公關之一,沒有理由不去
,而且重點是,我去的目的並不是為了女孩子,你懂嗎?」
「不懂。」
他搓搓腦袋,帶點不耐煩的繼續說:「出去玩分成兩種,一種是看跟誰去玩,另      
一種則是看去哪裡玩。這次活動,我想辦點不一樣的,帶大家去大雪山,所以是
屬於後者,這樣懂嗎?」
我說那既然這樣,他應該把這種道理告訴昱卉,解釋清楚就沒事了。但蜻蜓搖頭
,他說他已經解釋過了。
「也許你說得不夠詳細,也可能她不大能了解你的意思,你要不要……」
「算了。」蜻蜓很斬截地搖手打斷我的話,他說:「有些事情不需要交代第二遍
,認識我那麼久,你也知道我這個人不喜歡解釋什麼。」


一個不喜歡做太多解釋的人,可以在他自己的世界裡活得很開心,不過我想他身
邊的人一定很倒楣,因為他們在乎這個人,對於這個人的種種產生了疑問,卻得      
不到完整的解釋。我跟蜻蜓生活在一起,對他的思考方式很熟悉,那也就算了,
可是昱卉怎麼辦呢?我猜想昱卉的心情,這時候一定是糟糕到極點了。
「發什麼愣?」
「沒,只是在想你說的話,去哪裡玩,還有跟誰去玩的問題而已。」蜻蜓把我從
出神的境界中給喚了回來。
「還有另外一件事情。」他又露出恨恨的樣子:「剛剛有個電子科的學姊打電話
來,說什麼她男朋友對我很不滿。」
電子科的學姊?什麼時候又冒出這個人物了?我很疑惑,不過蜻蜓比我更疑惑,
電子科的女生總數不會超過三十個,他在社團或學校活動中,認識了至少有一半
,可是這個學姊是誰,他則一點印象也沒有。
「既然沒有印象,那她男朋友又幹嘛對你有意見?」我承認,我是個很愛聽八卦      
的人。
不過蜻蜓沒有多說明,因為他自己也不曉得要說明什麼,聳聳肩,他說:「反正
這世界很奇怪,你不去找事情,事情也會找上門來。我不知道現在是哪個學姊有
什麼問題,我只知道這個學姊的男朋友,因為極度缺乏自信,所以以為他女朋友
會被充滿男性魅力的小學弟給搶走,事情就是這個樣子而已。」
「你不設法解決一下嗎?」
「再急,都急不過我現在想大便的心情,走吧,我們去買衛生紙跟其他的盥洗用
具。」他笑著,拍拍大腿站起來,那是一種天塌下來,他都只會當作鳥屎滴落
的自在模樣。

(我們不去惹事情,事情也會自動惹上門。     
我們不去碰感情,感情也會自動冒出來,這是相同的道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2:01:50

18

這事情來得很快,謎樣的學姊過不了兩天就浮現檯面了。那天中午,昱卉穿著糾
察隊制服,才剛剛經過我們教室外面而已,那個燙捲了髮尾,相當俏麗的學姊就
過來了。趴在桌上,我的半邊臉泡在自己的口水裡,看著蜻蜓走了出去,跟學姊
說了一會兒的話。趁這時候,我仔細回想著跟這位學姊有關的往事,依稀記得那
我們一年級時認識的,地點則應該是在操場上,那是一個無聊的星期五下午,一
夥人在操場打壘球,不曉得是誰一棒把球打到了排球場去,我跟蜻蜓過去撿球時
,認識了這個學姊。我還記得她把球還給我們時,問我們是不是電機科的周振聲      
跟楊清廷。
人太紅也是錯嗎?真覺得不好意思。我這樣想。不過那都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
,現在我雖然還能記得這一點往事,可是卻怎麼也記不起來學姊的芳名。
學姊的臉色很尷尬,也帶著一點著急,像是努力想解釋什麼,而蜻蜓就自在多了
,他的手插在口袋裡,上衣襯衫也沒有按照規定的紮在褲子裡,很隨性地靠在欄
桿上,偶而點點頭做回應。
就這麼聊了大約十分鐘之後,他拍拍學姊的肩膀,我看見這小子露出了帶電的微
笑,難怪學姊的男朋友要擔心了。
這是個炎熱的午後,校園裡偶而傳來幾聲鳥啼,似乎也在抗議著艷陽的肆無忌憚
。我在蜻蜓回來趴著繼續睡之後沒多久起身,決定到廁所去把臉上的口水洗掉,
也許還可以抽根菸提提神,下午有龍哥的課,我可不想在這種天氣還因為昏睡而      
被叫出去操練體格。
「你要去哪裡?」背後傳來小小聲的詢問,那是逗逗龍,而我則用氣音回答他:
「尿尿。」


安靜的大樓,一點聲響也沒有。我上完廁所,用自來水沖洗了一下臉,這才恢復
了一點精神。再側耳傾聽了一下,確定外面毫無動靜之後,於是我點了根菸。
一個人坐在廁所裡的台階上,我想回想一下關於自己最近發生的事情,關於我的
處境,與我的家人,還有我那失敗得不能再失敗的愛情。抬頭,我看著小便斗正
上方,那尺許大小見方的氣窗,外面只有一片湛藍,藍得如此空洞。
而就在我手上的香菸燒了一半的時候,外面忽然有聲音響起,那是略帶點紊亂的      
腳步聲,而且不只一個人。我安然如素地繼續坐著,手上的香菸也沒扔掉,因為
糾察隊的腳步很整齊,而漸近的來人顯然各有各的走路步伐;如果是教官,教官
也不會是兩個以上一起來,所以那肯定是學生。而既然只是學生,那我又有什麼
好擔心的呢?
果然過不了三十秒,就有人踏了進來,是兩個生面孔,一個高壯而另一個瘦削,
但同樣的則是一臉橫肉,而且還醜得可以。我瞄了一下他們制服,心中按叫一聲
不妙:他們是三年級電子科的。
「是不是這一個?」瘦子問他旁邊的大個兒。
「不是,不過他們是一夥的。」
兩句簡單的對白,我已經確定他們要找的人是蜻蜓。於是我想站起身來,或許有
辦法為蜻蜓做點解釋。                                                      
「那都一樣啦!」結果我屁股剛剛離開台階,肩膀就被推了一把,整個人差點又
坐了下去。
「喂,不要動手動腳的!」我抗議,對著剛剛推我的那個瘦子,我說:「如果你
不是當事人,就不要在這裡瞎起鬨!大家把話說清楚!」
我是很認真的,因為我不覺得拳頭可以解決感情的問題,也不覺得這一丁點小事
情,就需要這麼妄動干戈。但顯然這兩個傢伙並不這麼想,他們把我逼到牆角,
開始用手不斷推我,還叫我睜開眼睛,別碰不該碰的人。
「搞清楚好嗎?沒有人要去搶你的女朋友,有本事的話,你應該去追回你女朋友
,可不是在這裡找我麻煩,這可跟我沒有關係。」我撥開大個子又要伸過來的
手掌,開始覺得有點生氣。
「沒關係?你跟那個姓楊的明明是……」大個子也生氣了,我看到他咬著牙根,      
還露出一口黃牙。
「什麼姓楊的?」就在這時候,一個聲音從廁所門口傳來,那聲音我極耳熟,不
用看都知道是蜻蜓。
「噢,兩個欺負一個唷。」還有逗逗龍。
「不是吧?怎麼會是兩個欺負一個呢?應該是四個欺負兩個才對吧?嘿嘿!」聽
這尖笑,我就知道那是小趙。


而事情至此,終於超出了我能控制的範圍。先是蜻蜓撲了上來,然後是逗逗龍跟
小趙,這兩個電子科不知名的傢伙,就這麼被按倒,我還來不及問清楚事情的原
委,甚至連那個學姊的名字都沒能搞清楚,這兩個傢伙已經被蜻蜓他們打得說不      
出話來了。
我站在原地,看得有點目瞪口呆,畢竟什麼事情都應該師出有名,像這樣彼此都
不分青紅皂白的廝打,我實在看不出來意義在哪裡。可是憑我一個人又拉不動他
們三個,就看著逗逗龍兩手箍住那個瘦子,悶得他幾乎窒息,而小趙雖然粉嫩,
但是打起人來也毫不遜於一般的男生。至於蜻蜓,我懷疑他是不是想把這陣子的
怨氣,都發洩在那個大吃無名醋的大個兒身上。大個兒被蜻蜓一拳打在小腹上,
整個人幾乎癱軟,背靠著牆往後縮,蜻蜓隨手抓起牆邊的垃圾桶,便往他頭上又
砸了下去,跟著又是一頓揍。
「夠了,蜻蜓!」我想攔住他,不過他的力氣大得驚人,我的手被他擋開,對著
大個兒的側臉,又踹了一腳,痛得那大個兒叫了出來。
這一聲叫可不得了,不但劃破了靜謐的午後,也驚動了不斷在往來巡邏的糾察隊      
員,就在我加入一團混戰,努力地想拉開蜻蜓的時候,一群腳步聲湧入了這不到
三坪大的小廁所裡,我聽見昱卉用難得的威嚴語氣,一聲斷喝,讓我們全都停止
了動作。
「住手!」



「這下怎麼辦?」逗逗龍小聲問我。
「這個嘛……」我不曉得如何回答才好,於是我看看蜻蜓。他老兄很若無其事地
打了個喝欠,搔搔腦袋,一副完全沒事的樣子。
站在教官室裡,我們四個被叫去面壁站好,那兩個電子科的則站在另外一邊,我
                                                                                
們看著貼滿牆的優良學生照片,他們則看著一堆獎盃。教官室的那一邊,昱卉正
在跟教官們報告剛剛發生的事情。我們已經被分開詢問過了,教官現在裁決中。
按照規定,打群架要記兩支大過,這一記下去,我們四個大概都不要想混了。方
才我向教官報告過了,這事情起因不在我們,動手也只是為了自衛。
「你覺得我們會被退學嗎?」逗逗龍又問我。
「我們不會,可是你會。」我說。
「為什麼?」
「因為你是胖子。」我說。蜻蜓跟小趙都笑了出來,有個教官走過來,還打了我
們一人一下後腦勺。


                                                                                
就這麼站了快半小時,教官終於出來了,跟在後面的是昱卉,她的臉色很臭,瞪
了蜻蜓一眼之後,她走到我旁邊來,輕聲地對我說:「晚點我打電話給你。」
打電話給我?昱卉說要打電話給我?她要問我這件事情的詳細始末嗎?不喜歡解
釋事情的蜻蜓,一定不會老實跟她說,所以她乾脆直接找我問嗎?那我該怎麼回
答呢?
「你們四個給我聽著!」教官低沉沙啞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惶恐,他說:「這件
事情我可以不追究,不過校園內禁止談戀愛,更禁止為了男女之間的事情發生衝
突,爾後如果再有學長找你們麻煩,不准自己解決,記得要來教官室,知道嗎?」
我跟逗逗龍、小趙一起點頭,眼見得蜻蜓又露出了不屑的眼光,我趕緊推了他一
下,示意要他暫時屈服一下,他這才也不情願地允首。
我說哪,大丈夫要能屈能伸,而且見好就應該要收,這次我們打贏了,可沒必要      
還栽在教官手裡,我知道昱卉一定幫我們跟教官說了不少好話,所以這次才能全
身而退。可是以後呢?萬一蜻蜓跟昱卉之間的衝突愈來愈多,以後分手了,那我
們還會不會有這種好運呢?
走出了教官室,我覺得陽光很刺眼,讓我幾乎無法看得清楚教室的路。蜻蜓說他
這節課不上了,有事要我們就到實習大樓屋頂找他。看著他離去,我沒半句話可
說,正猶豫著是否應該跟著翹掉這節龍哥的課而已,電話便已響起,要接嗎?我
想接,因為接了可以聽到昱卉的聲音,可是我要怎麼解釋蜻蜓跟學姊之間的事情
呢?
唉,人生哪!

(感情的事情很難做解釋,而且更不需要旁人來做解釋。)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2:02:15

19

沿著河岸,我們來到我經常一個人獨坐的老樹下,這次我終於認真地看了清楚小
河對岸的風景了。對岸是一片土坡,再過去則是水田,而稍遠處才是起伏的小山
巒。這裡已經是台中的邊陲,城市在我的後方,眼前只有一片單純的綠,綠得讓
人忘了其他顏色,也讓我忘了自己應該說些什麼。
放學之後,蜻蜓始終沒有回來,撥打電話也沒人接。於是我替他把書包拿回去,
然後才又騎車出來。昱卉執勤結束之後,換過了便服在校門口對面的7-11等
我,反正想不到能去哪裡,所以我決定帶她來小河邊。
「這是我常常一個人來的地方。」說著,我停下了車。
昱卉走上了小路邊的土坡,在老榕樹邊坐下,她的臉色很沉,一路上幾乎都沒說
話。問她要不要先吃飯,她搖頭;問她想不想出去吹吹風,她則點頭,再問她是
不是想談點什麼,她則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跟妳解釋,因為這其實只是場誤會。我們沒有去跟學姊搞什
  麼曖昧關係,純粹是那兩個男生的問題。」我說。


這天下午,我對人生有了不一樣的新體認,昱卉讓我明白,原來一個人不論用怎
樣的誠懇,或者怎樣的角度去解釋一件事情,聽的另外一個人,其實心中都有自
己的解讀方式,甚至,對方所關心的,也根本不是我們所解釋的那部分。
「所以他還是那樣難以捉摸,對吧?」聽完我又臭又長的說明之後,昱卉問我這
樣一個好像有關,但又不大相干的問題。
「也不是真的那麼難以捉摸吧,只是每個人都有不一樣的個性嘛。」我攤手:「
如果妳真的要選擇蜻蜓,有時候是得去接受他那個個性的。」
我順著昱卉的目光看出去,有零星幾隻白鷺鷥從小河邊的水草叢中翩然而起,飛
進了河堤邊的水田之中。
「就像那些白鷺鷥一樣哪,妳總得習慣牠們的飛行,那不是我們可以去掌握的。」
我說。
昱卉沒有回答,卻歎了口氣,把頭埋進了臂彎中。我想拍拍她肩膀,不過我沒有
那種勇氣。所以只好點了根菸,假裝沒看見她的無奈。



就這麼枯坐著,直到我開始感覺肚子餓了的時候,昱卉這才把頭抬起來,她像是
整理過了自己的情緒似的,忽然有了點笑容。
「我聽寶雯說,你跟蜻蜓是高一上學期就認識的?」
看我點頭,昱卉又問我是否常常跟蜻蜓一起到這裡來看夕陽。
「沒,這裡我從來都只一個人來。」我說蜻蜓在這條路上從不逗留,因為他受不
了小河經常冒出來怪異臭味,而且還嫌棄它被污染成五顏六色。
「既然這樣,那你一個人在這裡幹嘛呢?」
「在這裡可以看到很多不同顏色,可以一個人安靜的想想自己的事情呀。」我們
聊起了這條小河跟我的關係,從小到大,小河就像人生一樣,從單色變成多色,
就像我的人生一樣。
「嗯,這裡是個很適合約會的地方呢。」昱卉說,她看過一本網路小說,雖然已
經忘了書名跟作者,不過卻牢記得書中曾經提到,男主角也有個屬於自己的秘密
基地,他始終期待著有一天,可以帶自己心目中的那女孩到那裡去,看看星星或
說說心事之類的。
「那是小說,這是現實,不一樣的。」我說。
「文字反映出人生呀,小說相當多的時候,是會把人的內心意識表現出來的。而
且,小河雖然被污染得有點髒、有點臭,可是如果來這裡約會的兩個人,心裡
都只想著對方,那麼他們就不會再去在意小河的問題了呀。」
「嗯,也許吧。」我笑著說:「蜻蜓跟妳說過一樣的話,出去玩,要看跟誰去或
者去哪裡,妳是屬於前者的那種,跟對著人在一起,去哪裡都可以無所謂。」
我不知道我這話有哪裡說錯了,但我看見昱卉臉上的笑容忽然僵硬,顯然有點尷
尬。
「不過呢,那是你們這種有哲學細胞的人才會想到的,我就不一樣了。」我趕緊
打圓場,想引開昱卉的心思:「要是我,我就不會想到什麼去哪裡或跟誰去的問
題,我只會想著,當我帶個美女出去約會時,我可能會對她產生的種種企圖。」
「企圖?什麼企圖?」果然她的目光投向我了。
「簡單的說,我不可能像那種愛情文藝小說裡的男生一樣,對著一個年輕的美女
  坐懷不亂,尤其當這女孩是我的心上人的時候。我一定會對她毛手毛腳,摟摟
抱抱。」我讓自己看起來很認真的樣子。
看著我,昱卉忽然一張粉臉都漲紅了起來,然後迸出了笑容,而我也忽然想起在
小公園的那一天,蜻蜓不但抱著她,還吻上了她的唇。
「你們男生都一定會有這種衝動嗎?」隔了一下子,昱卉問我。
「我想是吧,至少正常的男生應該都是。」



在天黑之前,我又打了一通電話給蜻蜓,他依然未開機。我問昱卉是不是要過去
我們宿捨一趟,或許有些事情應該當面談清楚,不過她卻拒絕了。
「阿振,謝謝你。不過有些事情,我想可能不是那麼容易談得清楚的,跟他在一
起的時間雖然不長,但我想我還算可以了解他這個人,只是,我有點不知道該
怎麼面對而已。」昱卉說著,慢慢下了土坡,走向停在路邊的機車,而我跟在
她後面,也慢慢下了坡。
「畢竟,這是我第一次談戀愛。」背對著我,昱卉小聲地說。
「這也是我的第一次。」我也說了,差別只是我在心裡說著而已。
如果可以,我想安慰她一點什麼,或者幫她加油打氣,但我做不到,面對著自己
心裡喜歡的人,要鼓勵她勇敢的去愛另外一個人,這可真的有點難。
「昱卉。」相隔大約兩公尺遠的距離,我喚住了她。
斜斜的陽光,從小山巒邊投射過來,在昱卉的臉上反映出了金黃色的光,襯得她
更顯嬌豔,只是這嬌豔離我像有一百萬光年的距離。驀然間,我股起了勇氣,問
她:「妳確定妳喜歡蜻蜓嗎?」
這問題問得突然,也問得尷尬,昱卉先愣了一下,然後就笑了,她沒有回答,只
是給我燦爛的笑容,這個笑容,我猜想它會烙印在我心中很深很久,因為那是一
個如此令人心酸的答案。



回到學校大門口,昱卉下了車,把安全帽拿下來之後,又對我道謝,說是很不好
意思佔用了我的時間。
「沒什麼好謝的,這只是小事情罷了。」我說。
「嗯。」她點點了頭,就在轉身要進校門之前,忽然又回過頭問我:「對了,你
覺得喜歡一個人需要理由嗎?」
「大概一百個戀愛中的人都會問這種問題,而大概所得到的一百種理由也都不會
相同。」我想了一下,說:「也許妳會覺得像蜻蜓這樣的人,可以隨隨便便就
數出一百個缺點,但是因為妳喜歡他,所以妳就是喜歡他。」
我把機車重新發動,笑著說:「既然妳已經確定妳喜歡他,那妳還需要什麼理由
?」
「謝謝,真的。」
「不客氣。」這次我接受了她的道謝。
(妳確定了嗎?如果妳確定了,那我也就確定了,我還是打算繼續喜歡妳。)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2:02:43

20

接下來的幾天,全班都陷入了一種莫名的狂熱之中,我們跟電子科學長打架的事
情,彷彿也被這股熱鬧的氣息給掩蓋了過去。由蜻蜓跟小趙主導策劃的這次聯誼
,開始正式籌辦。有時我會過去聽聽他們的準備進度,而有時則幫忙張羅一些東
西。
最後決定的地點果然是大雪山森林遊樂區,不過那是什麼地方?長什麼樣子?則
從來沒有人知道。即使是見多識廣的蜻蜓,也只曉得路線應該是從台中的大坑進
去,如此而已。                                                              
住在外面的生活雖然自由,不過相對的是開支也增大了很多,不再有外婆為我準
備的早餐晚餐,這些都得到外面去解決。而我也才知道,原來學校外面的餐飲店
,還有這麼多重等級之別。我跟蜻蜓吃過一次最貴的,是八十元一個便當,隔天
我們改吃六十五元一個的,第三天之後,則是五十元一個,再後來則是四十五元
的。不過我很懷疑那種東西到底能不能算得上是便當,因為裡面的飯菜還真是少
得可憐。
開銷增加,但生活費卻維持一樣的水平,所以我們開始得東摳西扣,否則只怕這
個月還沒過完,我們都要餓死了。
「做大事的人,不能老是要求錦衣玉食。」躺在床上,翻看著《辭海》的蜻蜓說。
「我沒有要錦衣玉食,我只想填飽肚子。」我哭喪著臉。
                                                                                

跟家商的女生們見面之前,我走到宿捨附近的麵攤,先吃飽了再過去,可以省下
一筆消費,在泡沫紅茶店吃飯,那是太奢侈的行為。口袋空空就不想吃飯的蜻蜓
遺棄了我,說是要專心研究文字的奧妙。
下午六點半的台中市南區,天空泛著橘紅色的柔光,也把幾絲白雲暈染出了層次
的紅黃,這是個多麼適合坐在小河邊看夕陽的傍晚。可是我卻沒那閒功夫,吃飽
飯後要趕快準備出發去市區,小趙約了家商的那幾個女孩要做最後一次討論,時
間是一個小時之後。所以我今天吃飯也沒空暇看報紙了,只好埋頭不斷把飯菜舀
進嘴巴裡。
「嘿!」這時有個人站在我獨自落座的小方桌前,嘴裡含著湯匙的我無法抬頭,
                                                                                
不過從身型跟聲音,我知道那是寶雯。
「怎麼自己一個人吃飯?」她放了一杯飲料在我桌上,自己也坐了下來。
我把那口飯努力嚥下去,這才抬頭面對她。寶雯原本的長髮已經不見了,剪得齊
於耳根,整個人霎時變得清爽許多。
「妳……剪頭髮了?」我很驚訝。
「嗯,想做點改變,所以前幾天就剪了。」她笑著。


不曉得是因為好幾天沒見面也沒聯絡的緣故,或是因為他們這幾個人之間的感情
問題太過複雜,我竟無法找到適當的話題來說,兩個人之間有點沉默,寶雯看著
我面前那盤燴飯,問我這樣真的能吃得飽嗎?
                                                                                
「沒辦法,每天有每天的開銷額度。」我說:「我跟蜻蜓算過了,每個星期一我
們可以吃麵攤子的水餃跟豬血湯,星期二可以吃豬排便當,如果沒有意外開支的
話,星期三就還有兩顆紅燒獅子頭。」
「然後呢?」
「那要是一個不小心,多喝了兩杯飲料,我們星期四就只剩下青菜配白飯,星期
五則更不用說了,只有一條白吐司兩個人吃。」
寶雯聽得笑了出來,直呼不敢置信。
「這是真的,像今天蜻蜓就是因為中午貪心,多吃了一盒炒麵,所以他現在只能
在家啃《辭海》,我才只好落單來吃飯。」我說。
這是我們很實際的情形,然而也許我說起來太過戲謔,所以寶雯居然笑個沒完,
還把她那杯沒喝過的綠茶遞給我,說是贊助,給我當飯後茶。用幾句話打破了沉
                                                                                
默之後,換我問她,怎麼會自己在這裡。
「昱卉身體不舒服,所以我晚點回家,先幫她買晚餐,順便整理一些之前採訪的
資料。」
「不舒服?她還好吧?」
像是察覺了我臉上有點過度關心的神情,寶雯說:「只是生理期的不舒服,你不
用擔心成這樣吧?」
「嗯。」我趕緊點頭,勉強笑了一下,又繼續吃飯。
是哪,我不需要擔心成這樣,甚至,也輪不到我來擔心,我這樣告訴自己,可是
卻又忍不住問:「那她有去看醫生嗎?」
「傻瓜,這個不需要看醫生,休息就好囉。」寶雯嘲笑著。
話題在這裡忽然中斷,於是我又只好低頭吃飯,寶紋則東張西望著。我不敢多看
                                                                                
她的臉,因為我怕自己會忍不住去詢問她剪頭髮的真正原因。
尷尬的氣氛中,我很快地吃完那盤燴飯,寶雯則真的把那杯茶送給我。
「如果真的生活費有困難,你大可以找朋友借錢,實在不需要跟蜻蜓吃白吐司吧
。」我付過飯錢,寶雯把飲料遞給我。
「我不喜歡欠人家什麼,」我說:「欠了都是要還的。」
這句話像是給了寶雯什麼啟示,她忽然停下腳步,拿出隨身攜帶的筆跟紙,又把
這句話給記了下來。
「採訪都結束了,妳還在寫這種玩意兒呀?」我笑了。
「覺得有意思的話,我就把它記下來囉!」她也笑了。


                                                                                
為了表示對她送我這杯飲料的謝意,於是我決定陪她走到校門口,反正相去不算
太遠,送她離開之後,我再快步走回去也沒問題。
跟那天的時間相差不多,也是這樣的傍晚時分,我送昱卉回到這裡。今天的天空
更美,但可惜身邊的人是寶雯。
「好好照顧自己,別為了一點自尊而餓肚子。」我們在校門口的警衛亭邊停步,
寶雯說。
「那不是自尊,而是原則問題。」
「不管是什麼都好,記得照顧好身體,也不要再打架了。」她說著,瞄了我一眼。
我只好憨笑著搔搔頭,昱卉當然會把這件事情告訴寶雯,所以現在她說出來,我
並不驚訝。只是還是難免有點不好意思。
「另外,關於昱卉跟蜻蜓之間的事情……」她囁嚅著:「也許我們誰都沒辦法插      
手說什麼,不過還是請你幫忙,跟蜻蜓說一聲,叫他別老是賭氣了。」
「賭氣?」



我回家的路上,腳步沒有自己想像中的快,結果後來時間差點趕不及跟家商女生
的約會。路上蜻蜓的車騎得飛快,我只能不斷尾隨。
天空已經被黑暗所吞噬,我的心也跟著陷入一片迷茫。寶雯說,自從上次我們被
記過的紛擾之後,蜻蜓跟昱卉為了聯誼的事情又吵了一架,過了幾天,到現在蜻
蜓一通電話也不肯打給昱卉,而偏生昱卉是住宿生,打電話又很不方便。寶雯說
:「我不想看著他們好,可是我更不想看到他們不好。」
                                                                                
我答應了寶雯,要幫忙勸勸蜻蜓,可是我問我自己,我到底想不想看他們好?
(倘若成全一段感情,都需要有人受傷,那誰要當那個委屈的人?
幸福似乎不遠,原來卻又很遠。)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2:03:04

21
那一直要到很多年後,我才赫然發現,原來那年紀的我們,都不知道一張薄薄的
駕照,到底能夠代表什麼意義。就拿現在這情形來說吧,我後面載著小喬,蜻蜓
跟小趙也都各自載著別的女孩,我們就這樣縱橫在台中市街頭,誰都不會去想像
,萬一被警察攔下來,將會是怎樣一個光景。
半個小時前,抵達約定的茶店時,小趙跟她們已經喝完了一杯茶。而原來窮人不
只我跟蜻蜓,這些女孩也好不到哪裡去,除了小喬身上多帶了點錢之外,其他人
也不願在茶店用餐。他們喝完了茶,索性就結帳出來,站在門口等候。我跟蜻蜓
連茶都沒喝,一行六個人便往中華路夜市過去。路上蜻蜓的車還是飛快,我居中
,小趙則尾隨在後,他自己的車還丟在豆豆龍家開的車行,他現在騎的,是他媽
媽的小綿羊,前面還有菜籃子的那種。
「不好意思,讓妳們餓肚子了。」迎著風,我說。
「沒關係,你們是大哥級的人物,遲到是合理的。」小喬冷冷地說。
對於這種奇怪的傳聞,我已經懶得解釋了,而且我聽得出來,小喬的語調裡,還
有相當多的不高興,而我也可以體諒她的不悅,因為我跟蜻蜓讓她們足足等了半
個多小時。
「真的很抱歉,我是因為一點私事,所以才會晚了點時間。」禮貌上我還是應該
再道歉。
「私事?你去活埋誰了嗎?」
「是感情的事情。」我說。
「噢,原來是情殺。」
我還能說什麼呢?在這樣一個多說多錯的時代裡,算了,我決定閉嘴。


今天這場聚會,其實並沒有什麼需要再做討論的,已經吃過飯的有我跟小喬,沒
錢吃飯的則是蜻蜓,我們三個人坐在角落,看著大家用餐。我很想跟蜻蜓談點昱
卉的事情,但又顧慮著有外人在而不便多說,欲言又止的模樣,讓小喬有了疑惑。
「你好像坐立難安,是擔心做得不夠漂亮嗎?」
「什麼東西不夠漂亮?」我還不懂她意思。
「不一定呀,比如你可能埋完人之後,鏟子忘記帶走,也可能你沒埋好,有隻手
或腳露在外面的。」
看著她漫不經心的說著,我覺得很不耐煩,用手搓搓臉,忍耐著,我說:「小姐
,我不熱,別老往我身上吹冷氣好嗎?」
「不然你給我個好理由呀,我幹嘛要浪費半小時的青春在你身上呢?」結果卻是
她先生氣了。
「我說了,我不是故意的,因為我遇到一點事情。」
「我知道,感情的事情嘛。可是為什麼你一個人的感情問題,卻要這裡五六個人
陪你浪費生命呢?」
「那不只是我一個人的感情問題呀!」我也生氣了。
我們之間相隔了一張桌子,她的手緊握著盛滿紅茶的塑膠杯,我覺得她很可能一
杯紅茶就要潑過來了。
「什麼感情問題?」而這時蜻蜓說話了。
什麼感情問題?誰的感情問題?我有種百口莫辯的委屈,話既無法說明,辯駁也
沒有意義,重重吐了一口氣,我對蜻蜓先搖搖頭,然後又對小喬說了一次對不起。
這時氣氛真是尷尬到了極點,我拿起桌上的香菸盒,給自己點了一根菸之後,才
發現自己手上原來已經挾著另外一根了。
「噗。」小喬忽然笑了出來,坐在我對面的她,非但沒有提醒我,還看我做了這
麼件傻事。


熱鬧的中華路夜市,車水馬龍,正洋溢著夜聲繽紛,我們幾個人開始有了一點零
星的交談。蜻蜓建議大家,不管這次參加聯誼的人有多少,希望目前我們六個人
的組合不要改變,我負責載小喬,蜻蜓跟小趙負責另外兩位女士,這是方便一旦
有任何突發狀況,就可以立即討論。
「你是公關組的人嗎?」小喬問我。
「不是。」
「我也不是。」她說著,看了一下還在聊天的另外四個人,又對我說:「既然這
樣,那我幹嘛非得讓你載不可?」
「有道理,那妳可以去坐公車,我負責載其他比較溫柔體貼的女孩好了。」
「哼!」
「哼哼!」
「哼哼哼哼!」
我不知道是不是哼得比較久的就算贏,但是當小趙察覺不對的時候,我跟小喬已
經哼了很久了。



這是我們出發前最後的磋商,計劃決定,由女生負責許多物品的採買,我們男生
負責保養車子即可。送這群女孩回到家商之後,小趙對我們說起了他的難題,原
來自從上次他的車被機械科的砸了之後,一直籌不出錢來修理,所以到現在還贖
不回來。
「所以你打算騎這輛小車上大雪山嗎?」我問他。
雖然我自己的車也是50CC的,但在長期保養與操練之下,其性能可不亞於其
他125的車種。反觀小趙這輛媽媽車就不一樣了,我看它可能不用上到大雪山
,也許光是要騎出台中市都有問題。
「怎麼辦?」他用深情款款的眸子看著我跟蜻蜓。
「怎麼辦?」我也看著蜻蜓。
「一場風波一場雨,一片霜寒一片星,休問人間紅塵事,萬般到頭一場空。」蜻
蜓忽然吟起詩來了。
站在霓虹似錦的街頭,我跟小趙一起盯著蜻蜓看,他望了望川流的車潮,又仰頭
看看天上黯淡的星月,然後說:「人死了之後,其實什麼都不剩下,對吧?」
不待我們回答,他自言自語地又說了:「所以活著的時候也沒有什麼好計較的,
對吧?佛經有雲,要能『照見五蘊皆空』,意思就是什麼都是空,恩怨是空,機
車也是空。」
「你是說,教小趙別想太多,就騎這輛爛車出去丟人現眼嗎?」我打岔。
「非也,佛家講究的是輪迴哪,輪迴,你知道嗎?也就是報應。」
「報應?」
我承認我這個人讀書不多,不過我還挺喜歡看蜻蜓吊書袋的,因為當他開始東謅
西扯一堆鬼道理的時候,就表示他的腦袋又開始有些什麼怪主意了。
這一晚,蜻蜓在台中市世俗得不能再世俗的紅塵街頭,給我們上了一堂佛法課程
,他說怎麼丟的就應該怎麼回來,因為佛陀沒時間管這麼多小事情,所以我們得
自己出面去處理。於是他拿出手機,撥打了幾通電話,問到了我們學校,那群機
械科的學生在外面賃居的地方。
「沒辦法,小趙的車是機械科三年級的人弄壞的,可是我們不知道正主兒是誰,
所以這報應就只好報應在他們學弟的身上了。」說著,蜻蜓從他的機車置物箱
裡面,拿出了一枝板手跟一隻螺絲起子。
「小趙,你的車壞了些什麼,今晚,我們就幫你拿回些什麼。」蜻蜓陰側側,奸
險地笑著說。
(這世界是有報應的,所以妳要對我好一點,小喬姑娘。)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2:03:30

22

有時候我們不得不佩服像蜻蜓這樣的人,他有果斷的智慧,還有燦如蓮花的口舌
,不但說服了我跟小趙,還讓我們在這時候,幫他擔任把風的工作。而我也在這
時候明白了一個道理,當你自己成為事件主角的時候,你就會不由自主地把自己
犯罪的行為給合理化。
我們窩在不知名的小巷子之中,這裡漆黑無人,連路燈都顯得相當單薄。蜻蜓花
了不到五分鐘的時間,就從那群機械科學生的宿捨外面,輕易地偷來一輛跟小趙
                                      
相同款式的機車。我們把車騎到遠離案發現場的巷子裡,就由蜻蜓操刀,開始肢
解它。
「這是怎麼做到的?萬能鑰匙嗎?」把風的時候,小趙問我。
「這世界沒有那種東西,沒有一支鑰匙可以打開各種車的車鎖,就如同沒有一個
男人,可以把盡全天下的美女一樣。」點根菸,我跟小趙解釋了一下機車保險
絲通電的原理,跟他簡單說明了一下蜻蜓偷車的方法。
「那會不會被發現呀?比如留下指紋什麼的?」他又問。
「我們未滿十八歲,在兵役體檢之前,國家不會有我們的指紋資料,所以就算有
留下指紋,警察也查不到是誰的。」
「真的嗎?」
「我猜的。」我輕鬆地說。


這是一條死巷子,盡頭是面圍牆,翻過去就是大水溝,這裡渺無人居,平常也不
會有人過來,正是個適合拆解贓車的好地方。就著昏暗的路燈,我看見蜻蜓正賣
力拆開贓車的外殼,開始拿出裡面值錢的東西。處理車子的技巧,平常我們窩在
豆豆龍他家見習得多了,現在自己弄起來也頗有模有樣。
我往外面張望了一下,最近的住家離這裡大約有十來公尺遠,而且燈火都已熄滅
,看來應該是安全無虞的。於是我叫小趙繼續守著,自己走了進去,也來幫蜻蜓
的忙。
「這是竊盜,刑事罪,抓到要坐牢。」他說。
「我知道。」
「那你還插什麼手?碰了贓物,有事情連你都賴不掉。」他抬起頭來警告我。
「打從認識你的那天起,我就沒想過獨善其身這件事情。」我說著,幫他把機車
側面的外殼給扯了開來。
蜻蜓忽然停下了動作,他直盯著我的臉,大約五秒鐘之後,他沒再說什麼,只說
:「把十字起子給我。」


有很多事情,如果拋開了感情的糾葛,我想我們都可以像現在這樣肝膽相照,儘
管,這根本是犯罪的事情,可是對我們來說,那卻是唯一我們可以證明彼此為對
方而存在的價值。
蜻蜓的手法很俐落,不到幾分鐘時間,他已經把化油器跟一些需要更換到小趙車
上的零組件給拆了下來。我們滿手都是油污,不過卻不願就此放手,畢竟這是難
得的一次機會,我們打算將所有堪用的東西都拔回去,能自己用就自己用,否則
便宜賣給身邊的朋友,也可以賺點零用錢。
「你覺不覺得,我們很像殺豬的?從豬頭到豬尾巴,什麼東西都可以賣錢?」蜻
蜓忽然笑了出來。
這幽暗的巷子裡,我們不約而同坐在地上,一起放聲笑了出來,而且愈笑愈開心
,像要把胸口裡所有沉積的委屈或不滿,全都給笑出來似的,放肆狂笑著。
「欸欸,你們小聲點哪!」巷口傳來小趙的聲音,不過我們沒理會他,還兀自笑
鬧著。而就在這時候,蜻蜓的手機忽然鈴聲大作,他嚇了一跳,趕緊拿出來,卻
是昱卉打來的。
這時間已經很晚了,身體不舒服的昱卉,怎會忽然打電話給蜻蜓呢?又或者,這
時間其實是蜻蜓跟昱卉平常通電話的時候,寶雯說,因為他們之前的爭執,所以
冷戰了這幾天,那麼,現在是昱卉打算先投降,打電話給蜻蜓,跟他說什麼嗎?
由於蹲得很近,所以我可以聽見昱卉在電話那頭的聲音,她問蜻蜓,現在願不願
意好好談一談。
「妳要我跟妳談什麼呢?該說的我都說了,不是嗎?」蜻蜓對我招招手,要我拿
板手給他。
「對不起。」
「妳不需要說對不起,其實錯的人是我。」他雖然這麼說,可是臉上卻沒有認錯
的樣子。
我聽見電話那頭,昱卉又說了一次對不起,然後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之中。我默
默地把已經拆下來的東西挪到一邊,然後把機車像吃魚一樣的翻面,準備從另外
一邊開始拆解輪胎。只有假裝得自己心不在焉,才能避免這種不必要的尷尬。
「有很多事情,也許妳可能現在無法明白,但我就是這樣的人,在小公園的那天
  ,我已經告訴過妳,要愛我,就得接受我,我能做的改變很有限。」蜻蜓又說。
「我知道。」
我聽見昱卉的聲音很輕微,拿著螺絲起子的手鬆了一下,我忽然有股衝動,想把
蜻蜓的電話搶過來,跟昱卉說:如果我願意為妳改變我的全部,那麼妳會喜歡我
嗎?不過我沒這麼做,我卻只是把輪胎給拆了下來而已。
「那妳還有什麼事情要說嗎?因為我現在正在忙,我跟阿振在一起。」說著,他
看了我一眼。
「嗯,那沒事了,幫我謝謝他,前幾天,他也幫你說了很多好話,也讓我更了解
你。」
「有這種事?」蜻蜓皺了一下眉,又抬眼看我。
我朝他點點頭,小聲地說:「你以為你馬子能跟你到現在,都是你一個人的功勞
嗎?那是多虧我的幫忙哪,小子。」
蜻蜓笑了,很窩心的那種笑了,他跟昱卉說了再見,還要她自己多注意身體,天
氣轉涼了之後可別感冒,然後才掛上電話。


「嘿,謝了。」隔了半晌,他說。
「不用這麼客氣,我的車最近需要換點東西,把你的謝意,化作實際的行動吧!
我知道電子科有個傢伙,跟我騎同款的車,還知道他住在哪裡喔。」我笑著說。
我覺得男人就是這樣子,有很多事情也不需要多做說明,彼此會心一笑,自然就
懂了對方的心情。而就在一切即將大功告成的時候,居然換我的手機響起,一看
,赫然是小喬。
「妳怎有我電話?」把電話夾在肩膀,我們止住了笑聲,又開始繼續幹活。
「公關通訊錄上面有登記呀,大哥。」
「不要叫我大哥,我不做大哥很多年了。」我說。
「不然該叫你什麼?」
蹲在地上,我用沾滿油污的手揩了一下鼻子,笑著說:「叫我殺豬的好了,我現
在正在殺豬呢!」說著,我跟蜻蜓又笑了出來。
小喬說,她只是閒著無聊,想打打電話而已,今晚她爸媽一起出去打麻將了,自
己在家很無聊。
「妳無聊關我屁事?」我說。因為心情好,所以我連挖苦她的時候,也是帶著笑
的。結果小喬的回答大出我意料之外,我原以為她會對我反唇相譏,也逞起口舌
之快的,沒想到她居然說:「不關你屁事是吧?那我明天要去採買一些零食,我
就不管你愛吃什麼囉?到時候我要是買了一堆你不吃的,你可別怪我都沒為你著
想。」
(大多數的時候男人都比女人簡單。
至少蜻蜓不會問我喜歡吃什麼,他只會叫我拿螺絲起子給他。)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2:04:10

23

相比起來,小喬的生活環境是一種與我有著天壤之別的寬裕,那晚的電話中,我
「聽」了快兩個小時,趁著家裡沒人,自己到便利店買了六瓶啤酒,一邊喝就開
始一邊打電話找人鬼扯的小喬,跟我說了不下百種她自己愛吃的零食或餅乾,這
些後來在聯誼的時候幾乎都出現了,而她問我的、那些我零零星星、有機會說話?
   
說的幾種,則完全不見蹤影。當時我苦口婆心勸了許久,要她掛上電話,給自己
省點錢,而要她別再喝了,注意身體,結果她說:「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
半句多,難得遇見一個能聊天的好朋友,這點小酒,這點小錢又算什麼呢?」
我一直到了人在往大雪山前進的路上時,腦海裡都還在疑惑著我跟她對「聊天」
這個名詞的定義是否有了什麼樣的誤差。


半途中蜻蜓曾打過電話到林務局,確定山上的天氣狀況,也帶領大家到加油站加
滿油料,還強迫我們都去上過廁所,一行八輛機車,總共十六個人這才繼續出發
。這個聯誼活動果然非常別出心裁,既沒有老套的唱歌跳舞,也沒有八股的自我
介紹,抽籤決定配對之後,我們立即出發上路。不過這抽籤當然只是個幌子,我
還是載著小喬,蜻蜓跟小趙也還是載著另外兩個公關組的女孩,甚至還有兩個倒
楣的男生,因為女生太少,所以他們只好共乘一車上山。
那是個晴朗得不能再晴朗的好天氣,蔚藍的天空裡,只有寥寥幾片白雲,頂著陽
光,我們在一片翠綠中,順著山路蜿蜒著。小喬似乎忘了前幾天晚上她打過電話
給我,還說她買了很多零食,希望那當中會有我們這群男生愛吃的。
「妳是不是有酗酒的習慣?」迎著涼爽的風,我問她。
「開玩笑,怎麼可能呢?我向來是滴酒不沾的。」她大笑著。
點點頭,我決定暫時不說破這件事情,有些人清醒著的時候總以為自己滴酒不沾
,卻不知道自己一旦開喝了之後,就會「將進酒,杯莫停」個沒完沒了。
「滴酒不沾,意思也可能是只有一滴的話不沾,至少要一瓶以上的才喝。」
「你說什麼?」聽到了我的喃喃自語,她靠近了的背後大聲問我。
「我說天氣太好,可惜路爛了點。」我趕緊扯開話題,一來是我不想自找麻煩,
二來是她貼過來時,從我背後傳來的柔軟觸感,讓我心裡忽然亂了一下。



這條曲折的山路,並沒有太多其他的分支路線,因此儘管我們手頭上誰也沒有地
圖,卻依然可以放心前進,況且出發前蜻蜓已經打探過路徑,自信十足地保證不
會有錯,所以我們便更加地信之不疑了。
不過這種信任在走了兩個半小時之後,小趙首先動搖了,隨著路面愈來愈窄小而
崎嶇,大家速度逐漸就慢了下來,小趙趕過了騎在第二順位的我和最前面的蜻蜓
,搖手把他攔了下來,問他是否確定這條路就是往大雪山的。
「我認為是,也希望是。」他說。
「但我比較想聽到的,是你說:『我確定是』。」小趙帶著一點恐懼地說:「因
為我們雖然可以在山上慢慢轉,可是那些醃肉可未必有時間可以撐。」
順著他的手勢看去,我看見擺在小趙機車腳踏墊上,那一包醃製之後,準備要拿
來烤的肉都已經退冰了。
這是個關係重大的問題,事關大家今天午餐的著落,要真的不幸在半途中就讓這
包烤料給酸臭掉了,我們到了山上就只好吃零食果腹了。
「那我這樣說吧,我相信是。」蜻蜓一臉肅容。
「萬一不是的話呢?」豆豆龍停了車,走了過來。
萬一不是的話呢?我也很想知道蜻蜓會怎麼回答,但可惜的是小喬這時候插話了
,坐在車上,她攀著我的肩膀,笑著對大家說:「那就讓我們看看山、看看雲,
聽聽風在唱歌吧!」
「山,我家陽台看得到;雲,台中市的天空雲比這裡多更多;這一路的風聲,聽
起來像是鬼哭神嚎。」小趙皺眉。
「不然怎麼辦呢?」蜻蜓有點無奈。
「不然你就準備表演給大家看吧!」豆豆龍說。
「要我表演什麼?」
「表演沒有腦袋的蜻蜓是怎麼飛進山谷裡面去的好了。」豆豆龍說。



這是個沒有結果的討論,路上既無房捨,也無行人,拿起手機來看,連一點訊號
都收不到,我們就卡在這樣進退維谷的窘境中。大家都被豆豆龍逗笑了,只有我
臉色一陣紅,因為剛剛小喬笑著攀我肩膀說話的時候,我又感覺到背後的一陣溫
暖與柔軟。
這是我第一次有這種感覺,以前不管是車上載著寶雯或昱卉,她們總與我的身體
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即使兩個人為了說話而不得稍稍拉近距離,也不至於有這麼
貼近過。我想把這種感覺告訴小喬,不過我覺得這種想法未免對人家太過冒犯,
而且,如果小喬本身並不介意的話,那我的在意豈不顯得自己有點過於小題大作
了嗎?所以路上我的話並不多,因為我怕聊著聊著,萬一她又貼了上來,那麼我
可能會意亂情迷到忘了機車應該怎麼騎。
順著路繼續往上走,過不多時,我們穿過了一座相當古老的隧道,隧道中還有地
層裡的水,不斷由隧道上方滴落,打在臉上,冰涼異常。而出了隧道之後,景色
更為之一變:天色已經不再是蔚藍一片了,開始有些濛濛薄霧出現在我們眼前。
「其實我也有點擔心,這條路走到現在,要我相信它會通往大雪山,比要我相信
警察不貪污還難。」我說。
「我可不擔心這個問題。」小喬說:「也許這條路是錯的,但至少我們算是跟著
對的人出來玩,對吧?」
(這個理論我個人已經非常耳熟,但每次聽總有不同的悸動。)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2:04:48

24

不要問我後來到底有沒有在大雪山上烤肉的問題,因為那實在是非常尷尬。過了
隧道之後,我們至少又騎了兩個小時,眼看著都已經下午一點鐘了,我們還連大
雪山的路線標誌都沒看到。
而眼見得小趙車上那包烤肉物料都已經完全退冰了,所以蜻蜓只好毅然決定,大
家乾脆就在路邊找個空地,直接生起火來,弄個路邊炭烤算了。
我知道對這種路邊隨地生火煮食的行為,有人會頗不以為然,因為那種窩在路邊
吃東西的樣子,任誰來做都不會好看到哪裡去,可是如果當你身處在海拔一兩千
公尺以上的高山上,餓了半天,卻連自己走在什麼路上都不確定的時候,你就不
會再去在意這種小事情了。
我們把車停在路邊空曠處,一群女生負責打開那些食物,分門別類的擺好,而男
生則開始生火的動作。我們這群男生當中,豆豆龍算是對野營相當有經驗的人,
於是大家公推由他操刀,負責升起今天的第一道火,而豆豆龍也自信滿滿,直嚷
著說這種事情捨我其誰。
然而當我叼著香菸,幫忙找路邊的石頭,一連砌了三座烤爐之後,我回頭一看,
不但沒有熊熊爐火,甚至連一點火星也看不到。
「這是怎樣?蜻蜓的方向感失靈,你也跟著短路了嗎?」我走過來問他。
看著這個胖子站在路邊搖頭晃腦,滿臉疑惑的樣子,大家也跟著擔憂起來,小趙
那邊也嘗試過幾次,同樣連火種都無法有效燃燒,更遑論木炭了。
趁著大家在議論紛紛的時候,小喬忽然把我拉到一邊,遞給我一條曼陀珠軟糖。
「給我這個幹什麼?我手上都是泥巴。」我攤手給她看。
「我丟,你用嘴巴接。」
「小姐,戲弄黑幫大哥,可是會被分屍的喔,搞不好我們還會把妳現場肢解烤來
吃呢。」我威脅她。
「要烤我來吃可沒那麼容易,你看。」說著她往大家那邊一指,順著看過去,我
登時傻眼。那群愚蠢的傢伙,居然想點火想瘋了,他們把機車的油箱蓋打開,豆
豆龍從自己車上拿出一條細長的塑膠管子,就這樣把汽油給引導出來,竟然妄想
用汽油點火比較快。
「如果這樣火點得起來,我自願躺下去讓你們烤。」小喬大笑著。



我實在不願看到小喬那副幸災樂禍的樣子,那總讓我覺得我們真是蠢得可以,可
是偏偏她又說對了,我湊上前一看,汽油果然燒著了,可是燒完之後,火種依然
是火種,木炭也仍舊是木炭,火種沒有變成被點燃的火種,木炭也沒變成可以烤
東西的木炭。
「到底是怎麼回事?」蜻蜓皺眉。
「難道是氣溫太低?」小趙瑟縮著,看得我也跟著冷了起來,這山上的氣溫果然
有點涼。
「跟我的胖無關喔,不要又說因為我是胖子。」豆豆龍馬上替自己辯護。
就在大家的哄笑聲中,不遠處傳來機車的引擎聲,大家不約而同地轉頭看去,繞
過彎道而來的是一輛破舊的老野狼,上面是個中年大叔,看起來就像是長期在這
山上工作討生活的當地居民。
本來我們想把他攔下來,好詢問上山路線的,可是他一見我們群聚在路邊生火,
不待我們招手,就自己先把車騎了過來。站在小喬的身邊,我一邊聽著小喬說笑
,一邊留意著那位大叔說什麼,就看蜻蜓他們跟他對話了幾話之後,他忽然放聲
大笑,然後機車換個檔,「噗」地又騎了離開,留下面面相覷的蜻蜓他們這一群
男男女女。



我剛剛已經說了,千萬不要問我大雪山到底在哪裡,也別問我肉是不是在大雪山
上面烤的,因為那是個再尷尬不過的問題。
那位大叔說,這條路如果我們再繼續騎個幾個小時,我們雖然到不了大雪山,不
過卻可以飆到花蓮。而因為山上的壓力與溫度都與平地不同,要在這高山上,用
平常的方式生火,那是永遠不可能的事情。我對氣象學或地理學並沒有特別的研
究,我只是垂頭喪氣地決定放棄烤肉,想拿包乖乖來吃的時候,赫然發現整個密
封包裝的乖乖,漲得像汽球一樣而已。
於是最後我們在山上找地方拍了幾張照片,男生們也順便找個靜僻無人的角落,
解決了生理問題,然後我們便只好帶著那些烤肉用具又下山來。
「妳會不會覺得我們很像白癡?」我問小喬。
「坦白說,挺像的。」她也很不給面子。
「嗯,至少在這一點上,我們取得了共識。」我嘆口氣。
八輛機車,以輕快的姿態連續滑過幾個彎道,下山的速度比上山時快了許多,一
來我們希望盡快找到一個適當的地點烤肉,二來山上的天氣也忽然有了些微的變
化,先是整大片的山嵐從山的後面湧了過來,正當我們對著這片白潮嘆為觀止的
時候,意外地發現天空的顏色也變了,原本湛藍的天空,此時蒙上了些灰,接著
蜻蜓就發現整個山谷已經被霧氣所籠罩,如果這時還在山上逗留,那麼恐怕再晚
一點,我們就要被大霧所困了。



順路下山,依然是蜻蜓一馬當先,弄錯路的人是他,現在他得負起尋覓地點的責
任,豆豆龍說,山上起霧的時候,大家的行車距離得拉開,而且要留意前車的後
車燈,我問他什麼理由,他說:「你騎在蜻蜓後面,要注意他的後車燈在不在,
如果你發現他後車燈忽然不見了,你就得馬上停車,然後看你的手機有沒有訊號
。」
「為什麼?」
「因為這時候蜻蜓可能真的已經變成在山谷裡飛來飛去的蜻蜓了,你得打電話給
他家人,通知一聲。」
我不知道這種理論到底夠不夠人性,不過個人認為確實相當有道理。



「飛翔呀,飛在天空,用力吹吧,無情的風,我不會害怕,也無須懦弱,流浪的
路,我自己走……」小喬唱起了歌,歌聲細膩,這是伍佰的歌,可是聽起來卻
是戴珮妮的唱腔。
「好端端的不能去流浪嗎?我多想丟下一切,自己去流浪呢。」
「丟下一切不管,自己逃走去流浪,這樣是一種任性喔。」我說。
「黑社會大哥在講道理耶,真可愛!」說到「可愛」兩個字的時候,她忽然一掌
從我安全帽上面拍了下去,害我差點失去平衡。
「哈哈哈哈哈哈……」
這是一種奇妙的感覺,不管在心理或生理上來說都是,小喬正個人貼著我,她的
雙手扳住我的肩膀,又唱起歌來,還是那首伍佰的「白鴿」。我心裡有種愉悅的
感覺,開始覺得這次聯誼真的有那麼一點意思了。而理所當然的,生理變化指的
是她貼上來之後,我背上的奇妙感覺。
上山途中,小喬說的那兩句話我還記得,只是我不懂,當初一直認為我們是不良
少年,是校園幫派的小喬,為什麼會忽然說出那樣的兩句話來:「也許這條路是
錯的,但至少我們算是跟著對的人出來玩。」
這是我的疑問,但我不及問她,小喬卻已說了答案:「一開始我覺得你們一定是
不良少年,會拿刀沿街砍人的那種,可是現在我覺得跟你們在一起很自由,很有
一種……可以任性去流浪的感覺。」
(我不是任性,我只想認真做我自己。)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2:05:19

25

我想我會牢記得那一天下山之後,發生的很多事情,包括豆豆龍騎著他的機車,
拼死也要橫越半乾涸的大甲溪河床的瘋狂,還有蜻蜓自誇著要用竹竿戳魚,卻自
己跌進岸邊水塘裡的傻樣子。
夏末的的大甲溪,只剩下靠近對岸那邊的一點河水,真不知道山上下的雨水都消
失到哪裡去了,或許正如小喬說的,她說:「水滴太思念漂浮在天空中的日子,
所以他們一點也不願在陸地上多做佇留。」
我不記得自己是否曾有過什麼值得懷念的日子,從小到大,我的一切都只是別人
安排之下的結果。但小喬並不一樣,我們在烤肉時,她跟我說了一個故事。
從前從前,有一對不怎麼富裕的夫婦,他們生了三個女兒,這個陰盛陽衰的家庭
裡,母親是家庭主婦,偶而接受鄰居的小孩託管,賺一點小錢貼補家用;父親是
個泥水工人,雖然他參與了台灣近二十年來許多重大的道路工程建設,但那份榮
耀卻無法維持生計,所以喜愛繪畫的大女兒,一盒十四色的彩色筆,可以從國小
一年級一直用到三年級,直到彩色筆的筆管,因為長期添加自來水,使得顏色褪
盡,裡面的泡棉都爛掉為止。
這個家庭的經濟在大女兒長到十一歲的時候,終於因為父親的痛風嚴重,而無法
撐持下去,經過父母一陣子的考量,她被過繼給膝下無子,但是卻經濟優渥的另
一對夫婦,大女兒在這裡接受很好的照顧,也過著相當被呵護的生活,他們給那
女孩很多正規教育之外的其他學習機會,讓她學鋼琴與繪畫,從此她有用不完的
六十色彩色筆,自己親生的那個家庭,也獲得一定程度的經濟改善。
「不過這個家庭對孩子的管教相當嚴格,充滿了很多限制,他們要她成為才女、
淑女,帶她出國,或者到各地風景名勝去遊歷,想要增長她的見聞,豐富她的
  生活,可是另一方面,卻也禁絕了她去看看世界另一面樣子的機會。」
「什麼叫做世界另一面的樣子?」
「所有光明與藝術之外的世界,我都看不到。」小喬指著我叼在嘴上的香菸,說
:「這東西在我後來的家裡面,簡直是撒旦的化身。」
我笑了出來,有點不敢相信,我說香菸本身並不是罪過,有些印第安部落甚至認
為,香菸冒出來的煙霧,可以淨化一個人,使他們達到一種比如齋戒沐浴的效果。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我說:「前提是如果奇摩新聞沒有騙我的話。」
她笑了,幫我倒了一杯烏龍茶。我接過來時,也反問她:「那妳呢?也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她說:「因為前提是你沒好像沒有任何讓我騙的價值。」
「閣下大可不必這麼直接。」我瞪她。



大家聚在河邊,這裡總算可以順利生火,讓豆豆龍挽回顏面。我撿拾石塊,一共
築了六個爐子,然後跟小喬、蜻蜓一起窩在最角落的位置,三個人一起烤肉。至
於為什麼丟下女伴,蜻蜓說他要留下機會給那兩個倒楣得得共乘一車上山的男生。
我們笑了起來,我想起蜻蜓跟昱卉說過的話,他說這次聯誼對他來說,重要的只
有大雪山的風景,請昱卉不要胡思亂想。雖然我們最後並沒有去成大雪山,可是
終究也還是看到了相當壯麗的風景。蜻蜓也許真的就滿足了,他後來並沒有跟哪
個女孩聊得特別開心,坐他機車後面的那女生好歹也有幾分姿色,不過蜻蜓簡直
當她是背後靈,根本無視於她的存在,烤完肉之後,他居然約著幾個男生,一起
下水去游泳。
看著大家在並不湍急的池塘裡游著水,小喬問我問什麼不一起下去。
「第一,我只會水母飄,而我想應該不會有人想看這麼醜的水母。」我說:「第
二,如果我弄濕了,待會騎車回去,坐在我後面的妳一定也會弄濕,我不想看見
妳感冒。」
「沒有關係的,就算只是下去泡泡水,涼快一下,如果你想下去就去吧。」她走
到岸邊,蹲下來用手撥撥冰涼的水,說:「這可是難得的機會呢。」
「對妳來說是難得,但是對我們來說並不會呀。」我笑著。
那一天,我才知道原來我們雖然看似一無所有,可是原來我們其實已經擁有很多
了。過繼到葉家的小喬,她原本應該姓張,叫做張宛喬,我知道她喜歡當窮困,
但是卻自由的張宛喬,那種生活就像我跟蜻蜓現在的日子一樣苦悶,但是至少還
保有一點自由。



回家的路上,天色漸暗,從東勢一路飆回台中,我們的車速飛快,這幾個女孩當
中,有些人住在學校宿捨,除了一定的門禁時間之外,我們還得讓她們早一點回
去,因為她們還得趕在宿捨的熱水停止供應之前,洗去一身的煤煙。
「今天應該可以讓妳對我們改觀了吧?」我問小喬。
「勉勉強強還算及格啦!我們對犯罪者的道德標準總是拉得比一般人高嘛。」
「殺妳喔!」
在家商宿捨附近的巷口,我們笑得很開心,小喬臨走前,問了我一個問題:「如
果讓你選,你選擇當葉宛喬,還是張宛喬?」
「我不知道兩者之間詳細的差別在哪裡,因為那都不是我的生活,不過,如果我
可以用十四色都沒水的彩色筆畫出我要的夢想,那麼我要六十色的幹什麼呢?」
她沒再說話,卻怔怔地看了我許久。直到蜻蜓催促著我該離開之前,小喬忽然對
我說:「很抱歉你喜歡吃的零食我都沒買。」
「沒關係,下次記得就好。」我笑了。



蜻蜓說,小喬遲早會喜歡我。我說喜歡個屁。
原來她也記得自己那天喝了酒之後有打過電話給我,也沒忘記自己問過我喜歡吃
什麼零食。可是在出發上山的時候,她為什麼要說自己是個滴酒不沾的人呢?又
為什麼要等到回來了,都已經要說再見了,她才要告訴我答案呢?蜻蜓說,那是
因為她終於對我卸下了防備,打從心底接受我這個人了。
「加把勁,你很快就有機會了。」
「可是我不覺得我做了什麼呀。」我說。
「大部分的好感都來自於那些沒什麼的什麼。」蜻蜓說著,拿起了電話,撥給昱
卉。
窩在他房間的爛棉被上,我聽見蜻蜓跟昱卉聊起了今天的事情。他們聊得很開心
,而我也聽得很開心,儘管昱卉不是因為我而笑,但是我樂於分享她的喜悅,哪
怕這種分享是我的一廂情願都無所謂,她快樂,於是我快樂。
(昱卉開心,於是我就開心;小喬開心,我也會開心。
但要是哪一天她們都不開心的話呢?)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2:05:52

26

對一個普通的十七歲男孩來說,愛情的計算遠比電阻容量困難許多,因為愛情總
叫人迷惘困惑;但是對我們這種不大正常的十七歲少年而言,同樣都是看不見的
東西,電可就比愛還要棘手得多了。教電力學的徐老師對我們下了最後通牒,威
脅我們如果再在考卷上面亂飆答案,他就要把我們一一掛在實習工廠的那一排道
具電險桿上面示眾。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你們以為逼你們唸書,對你們來說是折磨嗎?」龍哥
將手中的粉筆頭輕輕地上下拋動,他笑著說:「那其實是在折磨你們徐老師,他
都幾歲人了,還要承擔看你們考卷看到腦溢血的可能。」
說著,我彷彿聽見「咻」的一聲,粉筆頭飛過我的上空,正中小趙的腦袋。
「我都已經在講笑話了你還睡得著,去吧,老規矩。」龍哥說。班上的很多人都
笑了出來,因為大家都聽見了小趙打呼的聲音。



不過我沒有笑,不只是我,蜻蜓也笑不出來。聯誼回來之後,轉眼已經過了兩個
禮拜,這半個月當中發生了一大堆叫人頹喪的倒楣事情。先是我們之前偷的那輛
機車,殘骸被警方尋獲,因為拋棄地點離學校很近,所以警察根據地緣關係做判
斷,找到了我們學校來。
「那輛機車被拆得四分五落,小偷把所有東西都拿光了,可是卻把車牌掛在車頭
上,這種囂張的作風跟你們很像,說!是不是你們幹的?」主任教官瞪視著我
跟蜻蜓,那模樣讓我至少做了幾天惡夢。
當然我們不會承認,而且蜻蜓還故意誤導教官,辯稱說這可能是其他學校的學生
幹的,故意嫁禍過來給我們。我相信教官不是省油的燈,他當然看得出來我們言
詞與目光同樣閃爍。也因為這樣,所以事發之後的第三天,我在宿捨的巷口買個
便當,就遇見了前來突襲檢查的主任教官。
他根據的是當初昱卉拿給我們填寫的本校學生外宿資料卡,這玩意兒果然有助於
校方對外宿學生的掌控。
我被教官拎著上樓,那腳步簡直就跟死刑犯要被拖到法場一樣的萎軟無力,因為
我們房間裡不但有香菸跟菸灰缸,而且還有一大疊豆豆龍寄放的色情書刊,這些
東西要是被教官搜到,我們可能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走快一點,不要浪費我的時間。」上樓的時候,教官在我後面輕推了我一把。
我還記得那是個天剛漸暗的傍晚,我手上的便當好像比鉛球還要重,我的腳步遲
緩,腦袋卻快速飛轉,心念電閃之間,我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於是就在樓梯間
,我大聲喊著要蜻蜓出來迎接貴客:「快把杯子洗一洗,泡杯好茶來,我們教官
來看我們囉!」
不過教官畢竟是教官,他從我後腦勺拍了一掌,想阻止我通風報信。但那已經晚
了,因為等我們到達房間的時候,蜻蜓已經快速地把所有的違禁品全都藏到房間
外面的冷氣安裝平台上面去了。教官除了嘮叨我們的生活習慣不好,棉被爛成一
團之外,其他什麼也搜不到。



那幾天,我們過著草木皆兵的日子,既要擔心竊車案件的東窗事發,又要應付三
天兩頭來「關切」我們生活的教官。最誇張的一次,是女教官忽然信步所至地晃
來,她沒有搜到有關事證,可是卻從我的鞋櫃裡找出一包小喬拿給我,說是可以
除鞋臭味的明礬。明礬這種東西呈現白色晶狀,無嗅無味,乍看之下像極了安非
他命。
當女教官興高采烈地以為她終於找到了我們的犯罪證據,開心得幾乎要跳腳的時
候,我只覺得人生真是充滿了可笑與悲哀,所以我跟女教官說:「教官,既然妳
完全不相信我的解釋,非得那麼堅持地說那是毒品,那麼妳就把它帶回去吧!而
且為了確定它的真假,我建議妳不要客氣,直接拿一塊吃下去就對了。」
「你知不知道明礬吃下去會死人的?」後來蜻蜓問我。
「知道呀,但是那關我什麼事?」我說。
為了那包明礬,我跟蜻蜓後來每天中午都得到教官室去報到,罰站一個午休的時
間,理由是戲弄教官。
當昱卉穿著糾察隊的制服,氣勢軒昂地從我們面前經過時,我看見她搖頭嘆氣,
也看見蜻蜓露出調皮的笑容。



「十六號。」龍哥忽然叫我,而當我回過神來時,他已經叫了好幾聲了。
「你更厲害了,睜著眼睛睡著了嗎?去做二十下伏地挺身,恢復一下精神吧!」
「報告龍哥,我受傷了,沒辦法運動。」我說。
「哪裡受傷?」
我把我的腳抬起來,給他看看我腳底板的傷。龍哥問我這傷是怎麼來的,我不曉
得該怎麼解釋這蹊蹺至極的傷口才好,只好胡謅說是打壘球受的傷。前兩天蜻蜓
帶著昱卉,我帶著寶雯,四個人從台中一中街商圈走出來,想橫越馬路去吃碗冰
,我們聊起了那輛只剩下車牌掛在車頭上的贓車,正笑著說不曉得機械科的痞蛋
們看到那輛車會有什麼表情時,有一部轎車從我們旁邊直接擦了過去,照後鏡打
中了蜻蜓的後腰,輪子則直接輾過了我的腳底板。
「打壘球?」他很疑惑:「你們也會打壘球喔?你們不是都只會打架嗎?」
龍哥的話引起全班的譁然,大家紛紛抗議著,事實上我們班的運動風氣還算相當
旺盛,在這個禁止打棒球的學校裡,我們一個班居然還能自組兩支壘球隊,孰可
謂之難得。
「這樣吧,我想到了一個好主意。」龍哥搔了一下下巴,他說:「學校的老師們
也有一支壘球隊,大家最近正愁找不到練球的對象。現在我給你們一個機會,你
們把班上的兩隊集合起來,湊一隊出來打,要是能夠打得贏老師隊,這學期我就
讓你們過關,連補考都給你們免了!成績本來就在及格以上的,還各加十分!」



「所以你們就答應了嗎?」
「我們也沒有不答應的本錢吧?」
最近蜻蜓變得有點懶惰,每次買晚餐的時候都要猜拳,決定由誰跑腿去買,而偏
偏就是那麼「帶賽」的,每次都是我輸。不過老天爺終究是有眼睛的,我連買了
四五天之後,終於得到的補償。
我的手上拿著兩個便當盒,正在找些我們吃得起的菜色時,昱卉還穿著學校制服
,從我背後叫住了我。
「吃得這麼簡單?都是青菜?」她看著我的便當盒。
「嗯,妳也知道,我們這些人罪孽深重,為了避免將來輪迴無間,所以現在我跟
蜻蜓決定一心向善,我們要多吃素,少吃葷。」
昱卉掩嘴笑了起來,說我跟蜻蜓學壞了,儘愛耍嘴皮子。「不過既然這樣,那你
幹嘛要加那一大湯匙的肉燥呢?」
這話問得好,好就好在讓我頓時無言以對。結過了帳,我站在外面等她,過了半
晌,昱卉推開自助餐店的門走出來,卻給了我一個塑膠袋,裡面是兩塊好大的排
骨肉。
「我可不是第一天認識你們兩個,無肉不歡的人要吃素,省省吧!」她笑著說。
我不想讓她知道我們的經濟狀況有多麼拮據,因為蜻蜓這個人死愛面子,這種事
情還是少說為妙。往回走的路上,我跟昱卉說了壘球比賽的事情。
「學校老師這一邊的隊伍很強唷!」昱卉告訴我,老師隊的主力都是體育室的體
育教師,而且拒她所知,教官室那邊也有好幾位教官都很愛打壘球。
「無所謂,反正事情不會變得更糟。」我說。


炫爛的夕陽已經提早到傍晚六點,學期末之前,秋天悄悄來襲。昱卉她們知道我
跟蜻蜓偷車的事情,這時特別又提醒了我,要我看著蜻蜓多一點,別老是讓他這
麼輕狂。
「嘿嘿。」我忽然笑了一聲。
「笑什麼?」
我說這種感覺怪怪的,平常是蜻蜓在約束、督促著我,要我做這個或做那個,沒
想到現在卻是昱卉要我去看好蜻蜓,要我防著他幹嘛或幹嘛。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你沒聽說過一句話嗎,『胭脂馬遇到關老爺』,什麼都
有相生相剋。」昱卉說:「可惜我不像寶雯,寶雯的個性好,遇到麻煩的事情
,她可以心平氣和去面對,遇到很執拗的人,她也可以苦口婆心去勸說。有時候
我常常被蜻蜓氣得跳腳,也都是寶雯在安慰我,或者在幫蜻蜓說好話。」
我點點頭,這些相處上的事情我很明白,蜻蜓的個性是沒有人能勸得了的,哪怕
是昱卉都一樣,能夠忍受他的,恐怕也只有寶雯而已。走到叉路口,我要右轉進
巷子,昱卉則必須沿著馬路直走回學校。
「有時候哪,我都覺得寶雯比我更適合蜻蜓呢,對吧?」說著,她停下腳步,對
我笑了一笑,嫣然,但卻有我所不能明白的寥落。
(繞了一圈又是原點,感情不過就是那麼一回事兒。
我以為電力學會比愛情容易搞定點,卻原來成績都一樣不及格。)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2:06:16

27
    拎著排骨上樓,我跟蜻蜓說,這是昱卉熱情贊助的,反正我們很窮困的事實已經
    不是秘密,這一點,希望他可以跟我一樣看得開。
    「不如找點打工機會吧!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自力更生。」他說。
    「我們能打什麼工?」
    蜻蜓大口咬下了排骨,對我露出一種好像天機不可洩漏的賊笑表情。



    這陣子以來,我們的生活更趨艱困了些,因為蜻蜓一天到晚約會,昱卉只要約了
    寶雯,我就一定得當陪客。我曾經問蜻蜓,幹嘛不他們倆個人去享受甜蜜時光就
    好,卻非得要拉著沒有感覺的另外兩個人出來?蜻蜓說:「沒有接觸,就不會有
    感覺,你需要的是多一點的接觸。」
    「觸你媽,觸到現在我們每天都只能吃水煮麵,一個禮拜只能吃兩次便當。」看
    著從小趙那裡借來的電磁爐,正噗嚕嚕煮著一包十八元的水煮麵條,以及放在空
    碗旁邊,那超市架上最便宜的滷肉飯罐頭,我的眼淚幾乎都要流下來了。
    我從來不去問寶雯,為什麼昱卉跟蜻蜓的約會,只要昱卉有邀約,她就會出來。
    因為我知道,這原因就跟蜻蜓約我,我就會跟著去,是一樣的道理。而這也是無
    論我跟寶雯接觸得再多,我們都不會發生任何感覺的真正原因:我們的目光,其
    實都在我們之外的那一對壁人身上。
    只不過這種約會,所要付出的代價可真不少,有時候四個人要去東海大學附近吃
    芋圓仙草凍,有時候要去忠孝路的夜市吃蒸餃,甚至有時候,還要大老遠跑到彰
    化八卦山腳下去吃肉圓。
    以前看到班上的同學交女朋友,經常為了請人家看場電影或吃頓飯,平常日子裡
    都把褲帶勒得老緊的模樣,我們總嘲笑人家是打腫了臉在充胖子,但是沒想到當
    自己遇到這種狀況時,原來也好不到哪裡去。
    我是有那麼一點不平衡的,因為蜻蜓好說歹說都是為了昱卉,可是我呢?
    「可是我呢?」我問寶雯。
    那邊那一對正在卿卿我我的好不甜蜜,坐在這一邊的我們,則是楚囚對泣,莫可
    奈何到了極點。
    「唷,我可沒有叫你要請我吃飯唷!」寶雯指指桌上的薯條說:「這可是我出的
    錢耶。」
    「可是可樂是我買的。」
    「我對你已經很好了,你要知道,一杯可樂可比一份薯條便宜得多。」
    「沒錯,可是可樂我買了兩杯,薯條妳卻只買了一份。」
    「不然你把上次我請你喝的綠茶還我,我就再去買一份薯條給你一個人吃。」
    「你這擺明了是坑我!」
    「誰叫你要害我心情不美麗!」
    這是個很不怎麼樣的週末夜晚,我們剛剛看完電影出來,今晚昱卉要住在寶雯家
    ,而我跟蜻蜓,則從明天開始要打工,今晚就當作是預祝我們工作順利的慶賀。
    不過這種慶賀方式有點讓我害怕,因為我們已經把身上所有的錢都花光了,萬一
    明天工作不順利,做不下去的話,那我們可連水煮麵都沒得吃了。
    「人必先置之死地而後生。」蜻蜓說。
    「置你媽。」這是當時我在麥當勞裡面,看著台中市錦繡霓虹的亮麗繽紛時說的
    話。



    俗話說得好,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事實證明我的擔心是正確的,日子真的沒有
    那麼好過。蜻蜓不曉得從哪裡找來的這個工作,我們每天都得把一大箱又一大箱
    的貨物,從滿滿二十尺長的貨櫃裡給抬出來,搬到堆高機上面去,那箱子裡裝的
    全都是塑膠收納盒。
    一個收納盒很輕,可是當一大箱裡面,有四十個收納盒的時候,那種感覺就截然
    不同了。我跟蜻蜓把貨物搬下來之後,接著就要到倉庫裡去,把東西分門別類擺
    好。除此之外,我們要支援廠房那邊,把剛剛完成的收納盒加上收縮膜。不是我
    愛說,那種悶熱的空間裡,充斥著塑膠味道的感覺,讓我覺得自己像極了躺在蒸
    籠裡的蒸餃。
    工廠就在租屋後方的巷子裡,我跟蜻蜓放學之後,換過制服就可以走過去立即上
    工。平常我們上夜班,一天三個小時,每小時八十元薪水,而重要的是它提供晚
    餐。老闆請了幾位阿婆,每天傍晚會煮一大桌飯菜,給留下來加班的員工,以及
    夜班的工讀生吃,我猜想蜻蜓會找這個工作的主要原因也是為了這個,因為每天
    都會有一大鍋燉肉,那是他的最愛。
    我們每天總趕著在白天班的員工下班前抵達工廠,這麼一來就可以在菜被吃光之
    前,先飽餐一頓。蜻蜓吃飯的習慣很不好,他會把自己愛吃的菜幾乎掃空,卻留
    下他不喜歡的,為了這一點,我跟他還得經常爭奪那個最靠近燉鍋的位置。
    只是做沒幾天之後,我就覺得我們這樣貪圖這一頓是沒有意義的,因為每天傍晚
    不管我們吃多少,當天晚上的工作,總會讓我們的體力消耗殆盡,除了一身大汗
    之外,什麼也不剩下。
    「我覺得這也不是辦法,你看,一下班我們又餓了。」有一天收工之後,我這麼
    對蜻蜓說。
    兩個人從工廠大門走出來,我們決定先到便利商店去買瓶運動飲料。今天沒人性
    的廠長要我們大家努力加班,趕著一批明天要跟海運的貨出去,害得我們倆東西
    搬個沒完。
    「而且我覺得我們體力消耗得反而更多,你知道嗎,現在的我連內褲都是濕的。」
    我拉拉自己的褲子,汗濡得我很不舒服。
    「那不是正好嗎?眼看著壘球賽就快到了,我們這等於是在自我加強重量訓練。」
    他說著點了根菸,可是自己也露出快要累癱的表情。
    「我看不用熬到比賽,我的腿就先斷了,你忘了我們身上都還帶著傷嗎?」我說
    我的腳底板隱隱作痛,看樣子上次被轎車輾到的傷口又破裂了。
    「哎呀,不是跟你講了嘛,置之死地,才能夠後生嘛!」在便利商店門口,他又
    說了一次這句話。
    「置你媽。」而這依然是我的回答。
    (筆者雲:你可以請我吃樹皮草根,但絕對別再給我一鍋白白的水煮麵。)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2:06:54

28
    如果從此時此刻,忽然把時間點往後挪移十年,再從十年後回頭來看今天,你會
    看到什麼?或者,看到那些的時候,你會想到什麼?會不會後悔自己當時做了一
    些什麼?還是你會後悔有些什麼沒做?
    有許多的無奈,我們把它歸咎給現實,說這是不得已。比如我好了,電機根本不
    是我的興趣,之所以能夠清楚記得AC是PM電,那純粹是因為A這個英文字母
    無法一氣呵成地寫出來,兩筆劃之間有所交叉,所以我記得那是PM電;同理亦
    然,D這個字可以一筆直接寫完,所以DC就是直流電。
    可能你會覺得這真是個好笑的記憶方式,但那卻是我所能想到,最完美的記憶法
    了。第一次段考時,我捧著寫了很多筆記的電力學課本,熬夜練習著各種電路圖
    的計算,結果龍哥給我三十五分;我把被口水泡爛的電子學課本墊在桌腳下,每
    個禮拜二,要上課的那天早上再拿起來,放進書包裡,結果那個老師也給我三十
    五分。
    那你說我到底還要不要繼續認真唸書?
    不過你可千萬不要以為我在學校都只會睡覺跟發呆,前幾天下午我們可幹了一件
    驚天動地的大事。放學前的打掃時間,我們一群人跑到冷凍科的教室外面去玩,
    那邊的傢伙把一個大紙箱給塗成了骰子,雙方各派出三個代表,大家把骰子拋上
    半天高,落下時的點數總合拿來相比,輸的那一邊要請對方喝飲料。我跟小趙、
    豆豆龍聯手擲出十五點的高分,當場贏了一箱烏龍茶。
    那場賭局引來很多人的圍觀,包括教官在內,不過這次教官沒有在現場責備我們
    ,他只有叫我們隔天升旗的時候,雙方代表六個人,帶著那顆已經被擲爛的骰子
    上去司令台,表演給大家看看而已。
    我說我們真的是有為青年,龍哥則說我們是白癡。
    當然我這不是在裝可憐,我也沒有任何想要搏取同情的意思,我只是想把這些事
    情做個交代,好讓你明白,我的生活有多麼……多麼跟「電」無關而已。



    「我覺得你很適合去講相聲。」小喬說。
    這是我第二次帶女孩來小河邊,一段時間沒回外婆家,所以也就一段時間沒往這
    方向過來,我慣常駐足的老榕樹,不曉得什麼時候被修得只剩下一顆樹頭,現在
    連個遮陽的地方都沒了,可是平整的樹幹卻可以當椅子坐。也拜這大樹幹之賜,
    我跟小喬能夠很近地貼坐在一起。
「我說這些的目的,是因為我要告訴妳,生活也許很無聊,不過只要妳用心,就
      會變得很有趣了。」我還拿寶雯跟昱卉來舉例,她們的成績雖然不過中上程度
,可是卻因為校刊社的活動,而使得生活平添了許多色彩。「課業或操性固然很
    重要,可是我不覺得我們只能為了這個過日子。」
「也許是,不過那也得找得到自己喜歡的消遣或興趣,而且這消遣或興趣,在學
校裡剛好有成立社團吧?」
「難道妳找不到嗎?」
「我有找到,不過我們學校沒這種社團。」
    我問她興趣是什麼,她說:「流浪。」
    「妳一定是網路小說看太多了。」這是我的結論。只有那種不負責任的網路小說
    ,才會用很夢幻的方式,告訴那些無知少女,流浪是一件多麼令人嚮往的事情。
    「我說的流浪,當然不是你跟那個什麼蜻蜓睡在公園的樣子。」小喬說,她要的
流浪是一種隨心所欲,而且充滿自由的流浪。
「這不是無知不然是什麼?」
「哎呀,你這種只會殺人放火的人,你不懂啦。我就是不喜歡我現在過的生活,
我不喜歡我的時間被學校、美術班,還有家教跟鋼琴課給填滿,我討厭我們學
校或我們班,每次辦的活動都只能玩無聊的團康,我討厭平常上下課都只能坐
公車或走路。」
「妳可以騎腳踏車或機車。」
「我不會騎,會也沒用,我爸媽……我是說,我養父母,他們甚至認為女孩不該
在結婚前這樣騎車出門。」
「為什麼?」
「我這邊的爸媽說,女孩子給人家的第一印象就是臉跟身材,萬一跌傷破相,以後會嫁不出去。」
我必須以非常虔誠的心,對這片河岸夕陽說聲對不起,以往我在這裡的時候,總
是那麼寧靜而平和,但是現在我卻破壞了這個傳統,我放聲大笑,差點從樹幹上
面滑下來。
「而且我跟你說,你不要告訴別人。」
「嗯,妳繼續說,我負責繼續笑。」我忍著笑,努力把話說完。
「我媽說,女孩子要保持形象跟氣質,要端莊賢淑,所以我連內衣都不可以穿有
顏色的。」
那關內衣屁事?」
「哎呀,就說你不懂啦,你不知道我們學校制服很透明,從後面會看得一清二楚
      。」
我已經笑得岔氣了,小喬嗔著捏了我好幾下手臂,才讓我暫時止住了笑。
「照我看,妳需要的是一套盔甲,這樣妳穿什麼不會有人看見,還可以騎車出門
,反正盔甲會保護妳,哈哈哈哈哈哈……」
    趁著每個禮拜一,收納盒工廠休假的日子,我答應了小喬的約,彼此交給對方上
次聯誼時拍的照片。今天小喬的臉色相當難看,她正在為了自由的被嚴重剝削而
不滿。
我只是覺得很受不了,為什麼我學了那麼多還不夠,現在他們還要我去補習。」
妳該感到高興了,至少有人願意出錢給妳去補習。」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不願意,有時候別人的不願意,可能會是自己的奢求。我不
知道我的成績,能不能讓補習班幫我挽回,不過我知道我不會有錢去補習,所以
這種問題也就不必多想了。
小喬問我有沒有覺得,我們的生活受到好多限制,好多壓力,我點點頭,告訴她
:「所以妳更應該想一想,在經歷了這些束縛之後,等妳張開翅膀時,妳想變成
一隻什麼顏色的蝴蝶。」
    「我不知道,你知道嗎?」
我說我也不知道,這問答一如不久前我跟蜻蜓聊的,我對我的前途茫然無知,而
蜻蜓當時提醒我,一個鎖螺絲鎖得最快的工人,他終究也不過是個鎖螺絲的工人
罷了。
「唉。」小喬嘆了一口氣。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裡,我猜豆豆龍跟小趙他們可能也不會知道,蜻蜓說他要以後
要當個作家或哲學家,寶雯好像曾跟我說過,她想當個建築設計師,而昱卉……
猛然一震,我的肩膀抖了一下,我想起前天晚上,我們在麥當勞,昱卉對蜻蜓說
的兩句話:「我沒有想過我的未來會是什麼職業,但我會在意的是我的未來身邊
有誰。」
那個燈光明亮,還為現場某個小朋友播放著令人愉悅的生日快樂歌的麥當勞櫥窗
邊,兩個人嘴角含笑,兩心相印,他們是蜻蜓和昱卉,另外有兩個人眼前天旋地
轉,心中百感交集,是我跟寶雯。
    (我跟寶雯都愈來愈討厭劉墉,他寫過一本書的書名,叫做:《愛就注定了一生的漂泊》。)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2:07:21

29

    那天晚上的記憶猶新,我跟寶雯除了苦笑之外,一點話都說不出來。我這才明白
    ,原來你要傷害一個人很容易,甚至連一句話都不用說,只要在他面前做出一個
    他最不想看見的表情就夠了。
    「在發什麼呆?」
    我沒把這心情告訴小喬,搖搖頭,把心思拉了回來:「有些答案妳現在是怎樣都
    想不到的,努力的去經歷人生,自然就會知道結果了。」
    「我甚至連怎樣努力都沒有方向。」
    「就放手去做呀!做妳想做的,也做妳該做的吧!」我說。
    有時候我真覺得自己講話愈來愈像蜻蜓了,什麼「做你想做的,也做你該做的」
    ,這種話平常都是蜻蜓在跟我說,沒想到現在聽的人卻變小喬。
    只是那當時我沒有想到,這兩者之間其實還帶著某種程度的矛盾,甚至是嚴重的
    衝突。



    秋老虎的威力散發在炎炎的午後,午休時間還沒結束,全班已經醒了一大半人。
    昱卉跟其他幾個糾察隊員已經打過了分數,這當下除非我們掀翻屋頂,否則一般
    的聲響是不會引來注意的。於是有人開始拿起手機來打,也傳來有人翻動漫畫書
    的聲音,甚至還有人在吃今天中午的第二個便當。當然不用我說,大家也都知道
    ,吃便當的那個自然是豆豆龍。
    根據不可靠的消息指出,豆豆龍最近跟一個某女中的女孩有染,這是小趙洩漏出
    來的秘密,不過真假沒人知道,我們只看見豆豆龍正在違背他要減肥的誓言,低
    頭開始吃雞腿便當而已。
    「聽說你最近跟那個小喬走得很近?」蜻蜓拉著我到廁所,點了根菸之後,我們
    叼著菸一起上廁所。
    所謂的「走得近」,我想這當中還有很多玄機,那可能意味著兩個人開始有了超
    友誼的關係,也可能只是小團體之間誰跟誰的往來特別密切,而我跟小喬之間,
    則如我跟蜻蜓說的:「我只是在告訴她一些你告訴過我的道理。」
    「什麼道理?」
    「活著,好好的活著。」我說著開始洗手。
    蜻蜓笑著,叫我自己小心點。「那個女孩看起來有點不大穩定,如果不是精神方
    面的,就是個性。」
    「有根據嗎?」
    「沒有,只是感覺。」他說。
    蜻蜓不是個喜歡談論別人是非的人,也不是個喜歡把自己當作先知的人,甚至我
    也幾乎不曾聽他評論過某人。因此我反而對他的提醒有了一些興趣。不過這小子
    卻不再說下去了,他只說:「真正成熟的人不會告訴你他有多成熟,真正明事理
    的人也不會告訴你他明白什麼事理,我說過這只是感覺,所以就只是感覺。你看
    過《三國演義》吧?知道裡面有個水鏡先生吧?」
    「看過呀,那又怎樣?」
    「嘿嘿……」
    就這樣,他開始學起《三國演義》裡的水鏡先生司馬徽,對什麼都笑而不答。不
    管我威脅利誘都沒有用,他就是對我露出一張很蠢的笑臉而已。
    而就在我準備一拳把「水鏡」打成「破鏡」的時候,蜻蜓卻又說話了,他沒給我
    什麼問題的答案,卻問我關於寶雯的事情。
    你終於也開始注意到這個女孩了嗎?我心裡問蜻蜓。
    「我老覺得她最近怪怪的,大家一起出去,她也難得笑一笑,你是不是對人家幹
      了點什麼?是不是跟那個小喬有關?」
    「當然無關。」我說。
    你也終於發覺到事情有點不對勁了嗎?我心裡又問蜻蜓。也許一個人個觀察可以
    很敏銳,敏銳到連身邊的人有什麼細微異狀都能察覺,可是如果沒有付出真正的
    關心,那我想無論觀察力再好,也無法直視一個人的內心吧。
    「你對寶雯有什麼感覺?」蜻蜓問我,而這時外面傳來凌亂的腳步聲。
    「感覺?能有什麼感覺?我想寶雯要的應該也不是我的感覺,而是你的感覺……」
    我可以很確定我的最後一句話,蜻蜓絕對沒有聽到,因為這時走進來的是豆豆龍
    跟那天和我們一起表演擲骰子給全校學生看的冷凍科同學。
    就看著蜻蜓跟他們熱切招呼,大家有說有笑。我蹲在角落裡,繼續抽著我的菸。
    看來此情此景,一些事情是不方便說的了,所以我決定快點把菸抽完,不如回教
    室看漫畫好了。



    不過這些人來得快,可是去得也快,我一邊想著小喬究竟會有哪裡如蜻蜓說的不
    穩定,一方面偶而又想到寶雯看著蜻蜓時,那種哀怨到了極點的眼神,心想著怎
    麼我認識的女孩,好像每個都很不快樂時,冷凍科的那掛人居然就這麼又離去了
    ,只剩下豆豆龍跟蜻蜓,他們又各點了一根香菸。現在班上最熱門的話題,已經
    從聯誼又變成了壘球賽,他們正在研究著怎樣組出一支夢幻隊,好去跟教官和體
    育老師一決勝負。
    而常言道:「顧此失彼」,當他們兩個聊得很開心,我聽得很入神的時候,我們
    就忘了要留意外面的動靜,就在三個人都為了誰要當投手而吵得不可開交時,有
    個粗重沙啞的聲音從廁所門邊傳來,那聲音我們不只耳熟,而且連他說的話都沒
    有任何改變,他說:「抽菸!一天到晚抽菸!不抽菸會不會死!」
    是的,這位矮個子的中年男人,就是我們親愛的主任教官,聽說,他就是教職員
    壘球隊的當家投手。
    豆豆龍嚇了一跳,趕快把菸給扔下,並且一腳踩熄;我也心中一陣打突,手裡的
    香菸墜地,不過卻沒有去踩,反正都已經被當場抓包了,踩不踩熄又有什麼差別
    呢?而這時就看蜻蜓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他看著教官,用非常緩慢的速度舉起
    了挾著香菸的右手,還把菸放到嘴邊吸了一口,然後這才輕輕把香菸扔到地上,
    用他穿著不合規定的鮮紅色愛迪達球鞋,慢慢踩熄。我有點膽戰心驚,豆豆龍幾
    乎要尿濕褲子,面對著一臉鐵青的主任教官,蜻蜓居然跟他說了一句:「嘿!教
    官好。」



    反正就是這個樣子,有些人哪,看起來好像頗能察言觀色,似乎對什麼都能洞燭
    機先,可是不知道是怎樣,遇到一些狀況的時候,他就變成了一種完全失去黑眼
    球的動物。
    教官什麼都不用說,我們也知道他的意思。三個人就這麼站在教官室裡,我們隔
    桌面對著教官,他則東摸摸桌上的卷宗,西整整抽屜裡的文具,而午休時間眼看
    著即將過去,陸陸續續開始有一些人進來,偶而也夾雜著幾通電話聲。從主任教
    官跟別人的對話聽來,我知道他的脾氣正在壓抑著,而且我看眼看就快壓不住了
    。有個看起來很蠢的傢伙跑進教官室來,問說下午的社團活動課,可不可以讓他
    們班去辦自己的小活動,教官瞪了他一眼,跟他說了一句:「可以呀,等你當校
    長之後,你們愛幹什麼都可以,但是現在,你最好給我消失。」
    我們忍著笑,真的是忍著笑,誰也不知道為什麼,在這當下,我們完全感覺不出
    什麼羞愧或恐懼,竟然就只是好笑而已。
    聽到我們的笑聲,教官這又抬起了頭,他看看我,看看蜻蜓,最後看看豆豆龍。
    正當我們要猜想他會給什麼判決的時候,他忽然虎吼一聲,大罵我們是王八蛋,
    然後怒叱:「滾!還站在這裡幹什麼?給我滾!我不要再看見你們三個!」


    我們三個對教官的怒喝感到相當驚訝,還在想說怎麼沒給我們記過單呢,他這又
    罵人了:「看什麼看?不想走,想留下來吃飯呀!?給我滾遠一點,馬上滾出去!」
    這是恩惠嗎?我想是的。滾就滾,滾出去總比被記過好。我們忍耐著在轉過身之
    後,才露出狂喜的表情,豆豆龍還高興得差點跌了一跤。這可能是本校創校以來
    ,歷任主任教官當中,所下的最誇張的一次判決。而我們居然有幸成為這次判決
    底下的幸運兒。
    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事情原來沒有那麼簡單。就在我們轉身要走出教官室的時
    候,主任教官接了一通轉接電話,他接聽不到幾秒鐘,忽然又是一聲斷喝:「慢
    著!周振聲你給我回來!」
    我!?我差點要跟教官說,那句「教官好」可不是我說的,可是教官這時候掛上
    了電話,他看看我,目光又掃視過一臉愕然的蜻蜓跟豆豆龍,然後問我:「你們
    到底還幹了些什麼事?為什麼家商的女學生翹課翹家,會扯到你們頭上來?」
我瞪大了眼,像是晴天霹靂打在我的身上,家商的女學生翹課翹家!?我有點站
不住腳,也失去了開口回答的能力。
小喬?是妳嗎?
(該做的事,與想做的事,都是我們該去做的事。
結果的好壞,則取決於哪個你做得多)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2:07:49

30

    那天傍晚之後的天氣一直不好,台中難得地下起了秋雨,聽說有個颱風還徘徊在
    南部外海,可是卻已經影響了中台灣的天氣。偶而有風,會夾雜著絲絲細雨。
    我很想用自己簡單的腦袋,去分析一下事情的原因,但我沒辦法。路上的人車還
    不少,小心閃避車陣之餘,我還得回想蜻蜓說過的那些話,那些他認為小喬有點
    問題的那些話。
    一個人基於什麼理由要翹家?我不知道,我想我也沒什麼興趣知道,如果有個可
    以安心棲身的地方,誰會喜歡流落街頭?這種夏天要嘛又熱又多蚊子,不然就像
    今天傍晚,有風有雨。總不會有人吃飽撐著就想翹家,玩大逃亡的遊戲吧?
    胡思亂想間,我一路飆到北屯來,過了中友百貨,路上到處都是下了課之後,輕
    鬆自在在街上游走的學生,為什麼有些人的生活過得那麼輕鬆,下了課可以去逛
    逛一中街,可以去約會,可以隨心所欲的呼朋引伴就出去玩,而我跟蜻蜓卻得換
    上破爛的衣服,到工廠去搬卸那他媽的二十呎長貨櫃裡的塑膠收納盒?甚至連今
    天這樣跑過來,都還得拜託蜻蜓去幫我請假。為什麼別人回到家有熱騰騰的飯菜
    擺在桌上,吃飽之後可以看看電視,隨便唸點書就能考到理想的成績,可是我們
    拿著課本算了一個晚上,輸配電學還是拿不到五分?而放下書本,我們身上還湊
    不出三十塊錢買一個便當兩個人吃?
    我試著給自己找一些翹家的理由,就像上一回跟蜻蜓跑到網咖過夜一樣。可是我
    不知道小喬為什麼也會這麼做,她有良好的家庭生活,衣食無缺之外,還可以接
    受許多我們作夢都夢不到的才藝教育。什麼都沒有的人要翹家,什麼都有的人居
    然也翹家,真不知道這是什麼道理。



    我記得小喬好像跟我說過她家在哪裡,可是當時沒有仔細記得,後來她的同學打
    電話來,說小喬被家商的教官帶回她家之後,始終不吃不喝,養父母沒輒,只好
    又聯絡小喬的同學,還送小喬到同學家,希望藉由朋友之間的勸說,給她做點開
    導。
    「我想她大概只會聽你的話了。」她同學打電話來時是這麼說的。
    「什麼意思?」
    「不是你叫她去做她想做的事情嗎?現在她做了,禍也闖了,你自己來搞定她吧!」
    小喬的這位同學,當初也參加了去大雪山的聯誼,就是初次見面時,那三個家商
    的公關組之一,而我卻是到了今天才知道她的名字,叫做佳琳。
    車子停在公寓社區外面,警衛問過了我的身分跟來意,看過證件之後還要填寫訪
    客資料,我本以為這就可以按著地址上去的,沒想到他卻要我繼續在警衛室等候。
    我該搖頭嘆氣嗎?連警衛室都掛著水墨畫,還有重重關卡跟警衛,如此的小心謹
    慎。警衛先生要我先到我無聊!以後不說沙-發上坐一下,可是我卻寧願選擇站著,看看那些我看不
    懂的畫作也好。我想這不是一個我應該出現的地方,大概碰壞了我無聊!以後不說沙-發的一個角我
    都賠不起。
    過了大約幾分鐘之後,佳琳跟小喬一起下樓,她們都穿著便服,佳琳甚至只著拖
    鞋。
    站在警衛室裡,我們相對無言,因為我幾乎傻眼了。小喬的頭髮剪了一個很怪的
    造型,前額的留海居然剪成了階梯狀,由左至右一層又一層,原本烏黑的頭髮,
    染了好幾搓的亮藍色,也許是我的審美觀有問題,但我真的覺得那很像發霉。
    小喬低著頭,嘟起了嘴。她的臉色相當不好,蒼白成一片,可是眉宇之間卻還有
    一股英氣,那是一種……不想妥協,也不願被收編的堅執。
    「介不介意,讓我跟小喬聊聊?」我問佳琳。她點了頭,聳了一下肩膀,便自顧
    自的走到警衛室角落的書報架上拿了一本雜誌,坐下來翻閱。
    「出去走走好嗎?」我對小喬說。
    還不到天該黑的時間,但是烏雲已經讓外面的世界失去了光芒。沿著高級公寓的
    圍牆,我們走往巷口,剛剛經過時,我看見那裡有一家咖啡館。




    原本就不是很懂咖啡的我,這時更沒有心情去研究,我猜想小喬則一定深知箇中
    之道,因為她根本連目錄都沒看,就對服務小姐說:「請問藍山咖啡是牙買加的
    嗎?」
    那位小姐顯然不懂這問題的意義,也不知道從何答起,就在她還維持著疑惑的表
    情時,小喬隨手就闔上了目錄,帶著放棄的口吻,說:「算了,給我炭燒冰咖啡
    就好。」
    我不知道牙買加跟藍山之間有什麼關聯性,甚至我一直到很久之後,都還以為藍
    山不過就只是一種品牌。小喬也沒對這些多做解釋,把目錄回給了服務小姐之後
    ,她從口袋裡掏出了香菸。
    「妳學抽菸?」
    「不行嗎?」
    不行嗎?我也不知道行不行,或者說,應該也沒有所謂的行不行,男生可以抽菸
    ,那女生就沒有被禁止的道理。可是在這種情形底下,看見小喬用生疏的方式點
    著了香菸,我就總是覺得哪裡不大對頭。
    「我知道你想講什麼,我也知道你想問什麼,可是我什麼都沒辦法回答你,我只
      能說,從現在起,我想當張宛喬,當那個自由自在的張宛喬,我要真的屬於我
      的自由。」
    我們並肩坐在背對櫥窗的長條我無聊!以後不說沙-發上,從側面她吞吐煙霧的方式看來,其實小喬
    並沒有真正的把煙給吸進身體裡,我看著她堅定的表情,看了她大約十幾秒之後
    ,忽然忍不住笑了出來。
    「笑什麼?」她轉過頭問。
    「沒什麼,」我說:「不管妳選擇姓張或姓葉,我都還是叫妳小喬,對吧?」
    看她點頭,我又說:「既然妳都還是小喬,那妳姓什麼又有什麼差別呢?」
    「當然有差別,張宛喬可以決定自己的髮型,可以決定自己要不要染頭髮,還可
      以決定今晚去哪裡混一個晚上不回家,但是在葉家,葉宛喬只能被送去學鋼琴
      、送去補習班。」
    「是嗎?葉宛喬去學才藝也好,去補習班也好,花的應該都是葉家的錢,那張宛
      喬呢?張晚喬去做頭髮,去外面廝混,她花的是誰的錢呢?」
    「我……」
    「也許妳終於做了妳想做的事情,可是妳卻沒做到妳該做的,所以妳失去了一些
      平衡。」我叼了一根香菸在嘴邊,不過卻還沒點上火,我有比點菸更重要的話
    要說:「可是妳真的覺得這就是妳想做的嗎?弄個像狗啃的髮型,再把它搞得像
    發霉一樣?如果妳以為這樣做,是讓妳自己得到一種解放的話,那妳就錯了,妳
    做到的只是如何讓全世界的人都為妳擔心而已。」
    「全世界也包括你嗎?」
    我停了一下,然後點頭:「包括我。」



    咖啡館裡沒有其他客人,窗外又開始飄落細雨,雨絲在透明櫥窗上劃出了條條細
    線,一切顯得朦朧。我沒再多說什麼,也不再需要多說什麼,跟小喬說了那些話
    ,對她造成了這些嚴重的影響,我只覺得過意不去,而看著她刻意改變自己的外
    在,卻無力抵擋現實的壓力,終於走進一個自己無法回頭的窘境,我更加覺得心
    疼。
    店裡瀰漫著一股咖啡香,不斷鬆弛著我們心裡的那道牆,終於外頭的雨更大了,
    雨水拍打櫥窗的聲音,跟店裡播放的輕音樂融在一起。我沒說話,卻用手撥撥她
    那設計怪異的頭髮。
    而本來我叼著的那根香菸,最後終於也沒能點著,小喬的眼淚在無聲中靜靜流了
    下來,她的肩靠上了我的肩,她的手環住了我的脖子,她的臉,貼上了我的臉。
    一股溫熱的感覺,濕潤了我的臉龐。

(別哭,我知道妳要的是什麼。)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2:08:22

31

    「妳有沒有覺得,這真的是個很圈圈叉叉的世界?」
    「嗯,而且因為世界非常圈圈叉叉,所以連咖啡也是這種樣子。」小喬皺著眉。
    靠著椅背,我們的臉上都還有小喬的淚漬,女服務生很識相地等小喬暫時止住了
    哭泣,才把咖啡端過來,不過她的體貼並不能掩蓋咖啡難喝的事實。
    我們都一起笑了,流過了淚水,宣洩了一些委屈後,小喬似乎輕鬆了點,她把那
    根燒了一半的香菸捻熄,看著折彎了在菸灰缸裡的菸蒂,小喬開始跟我說了一些
    事情。


    就在我跟蜻蜓開始認真打工之後的沒幾天,小喬跟著幾個同學一起去了補習班,
    成績本來就只是中段程度的她,在補習班裡開始跟其他同學出現明顯落差,覺得
    失望之餘,她跟家裡反映了情形,也希望能夠藉由自己進修的方式,來追回自己
    落後的分數,不過她的養父母則一口回絕了她的想法,理由包括補習費已經預繳
    ,而且她們也不認為小喬自己在家會唸書。
    「坦白說,如果我是妳爸媽,我也會反對,因為他們說的都是事實。」我插嘴。
    不理會我的插話,小喬繼續說著補習班的事情,原來這些補習班為了要求學生有
    競爭力,所以考試頻繁無比,她去補習班補了三天,至少考了六次大小考,而不
    幸的是,她的成績則連退六名,本來一個六七十人的班級裡,她的成績是在中下
    ,六次考完之後,她已經是下下了。
    「我跟我爸說,與其去補習班接受那種打擊,那我不如自己唸書還來得輕鬆一點
      ,結果他居然跟我說,既然這樣,那不如不要唸了,去他公司當個掃地的小妹
      會更輕鬆。」
    「妳爸公司的掃地小妹時薪多少?」我心念一動。
    「八十五。」
    「幹。」我啐了一口,跟小喬說:「我想妳可以考慮了,因為妳爸公司的掃地小
    妹,薪水還高過我跟蜻蜓去做牛做馬。」

    那個晚上,小喬跟她父親起了嚴重的衝突,兩個人從小喬房間一直吵到客廳,又
    從客廳吵到了廚房,她父親氣得砸爛了餐桌上的花瓶,而當天晚上,小喬則悶不
    坑聲地離家出走。
    「所以妳就去做妳想做的事情了嗎?」
    「我只是打了電話給佳琳,跟她說我想去她家借住幾天而已,誰知道……」
    誰知道小喬的父親隔天一早就發現女兒不見了,急得趕快到學校來找人,那天小
    喬託佳琳請了病假,自己卻坐計程車上街去,弄了這個怪髮型。
    小喬的父親到了學校之後,導師跟教官便把矛頭指向代為請假的佳琳,於是一夥
    人匆匆忙忙趕到佳琳她家,不料卻撲了個空。
    大家就這麼找到了下午,最後一直拖到了傍晚,幾個學校的教官,跟台中各分局
    的員警在執行聯合糾察時,在逢甲大學附近的商圈發現了一臉蒼白,漫無目的在
    閒逛的小喬。
    「他們檢查我的身分證,聯絡了我爸媽,連學校教官都一起來了,大家問我要去
      哪裡。」
    「妳說妳要去哪裡?」
    「我說我要去找你。」




    然後剩下的就是今天的事情了,小喬回到家之後不吃不喝,逼得她父母只好聯絡
    她的死黨,讓她暫時離開那個不愉快的家,甚至連學校都幫她請了假。而家商的
    教官直覺地認為這件事情並不單純,甚至懷疑可能是有人在有計劃的唆使小喬翹
    家,所以今天中午他們教官才打了那通電話到我們學校,而非常湊巧的,那時候
    主任教官正在吼著我、蜻蜓還有豆豆龍,叫我們滾出教官室。
    「妳可能會讓我背上誘拐未成年少女翹家的罪名。」我說。
    「你自己不也常常翹家?」
    我笑著說這是環境上的差異,我跟蜻蜓的家庭環境,逼得我們不得不選擇逃離,
    以翹家來作為一種渴求解放的表現,那跟她是不一樣的。
    「可是我很羨慕你們的自由,至少你們可以決定很多自己的方向,可以決定自己
      要什麼。」
    「那妳錯了,其實我們什麼也決定不了。」我想起高工那道掛了倒勾鐵蛇籠的圍
    牆,我說:「還穿著制服的時候,我們誰都談不上真正的自由。」
    小喬的臉色閃過了一絲沮喪,她的頭低了下來,我在想我是否說得太絕決了,看
    著她作怪的髮型,我想我可以體會這陣子以來,她跟我們在一起時,看著我們的
    生活而產生的那種羨慕。
    「別把自由這話題老掛嘴上,套句我外公常常講的,他說很多事情等我們長大了
      就知道了。雖然他老是看我不順眼,不過這句話我很認同。」我笑著拍拍她的
    肩膀。



    趁著雨勢漸歇,我們結過了帳,慢慢走出了咖啡店。
    巷道裡一邊停滿了車,我們捱著肩膀走著,今天的小喬看來很疲憊,形容瘦削,
    沒帶傘的我們,決定無視於這一場雨,就這麼慢慢的淋回佳琳她家的公寓大樓。
    「阿振,」在轉角前,小喬忽然停下了腳步。
    「如果我以後就乖乖回去上課,去補習,也去學鋼琴,你會不會就覺得我很沒種
      ?」
    「那跟妳有種沒有種無關好嗎?妳只是在做妳該做的。」我說:「妳已經做了一
    次妳想做的,也發現這樣是行不通的,那就只好甘願一點,回去做妳該做的了。」
    點點頭,小喬又問我,那麼以後我還會不會找她。
    「當然會,如果妳不怕被壞人給賣掉,而我剛好沒被抓去坐牢,那我就會打電話
      給妳,請妳幫我買我愛吃的零食。」
    「你愛吃什麼?」
    「總之絕對不會是乖乖。」我笑著。
    那天的雨淋起來一點都不覺得寒冷,雖然天色昏暗,但我看到了小喬眼裡的淚光
    晶瑩,雨水滑落了她的臉頰,我用手指輕輕將她撥去。
    「謝謝你。」她說了謝謝時,忽然害羞得咬了一下下嘴唇。
    沒再多說什麼,我只略為點了個頭,繼續朝大樓警衛室走回去的路上,我的手忽
    然有了不同的觸感,有種溫熱的感覺傳遞到我的大腦,給了我一種怪異的刺激,
    那是小喬的手掌靠過來,與我手心交握。
    這是戀愛的感覺嗎?我的全身毛細孔似乎同時擴張了,有股熱流像要從這些毛細
    孔迸出去似的。不過我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我想我要的,只是來看看小喬
    ,想關心她發生的事情,輕輕碰握的手,我寧願相信這是她在向我索求她現在最
    需要的溫暖,一種知道有人跟她是「同一國」的那種溫暖。我也用力抓緊了她的
    手心,我想讓小喬知道,有些肉麻的話我雖然說不出口,但希望她明白,我會一
    直支持她去追求她要的自由。



    只不過現實往往都是很殘酷的,三分鐘之後,我們兩個人互相確定的決心就被打
    破了。警衛室裡現在擠滿了人,幾個中年男女坐在我無聊!以後不說沙-發上,令外幾個穿著軍便服
    的女教官則環立一旁,而站在最角落邊,是一臉無辜的佳琳。我聽見一臉愕然的
    小喬,對著坐在我無聊!以後不說沙-發正中央,一個禿頭男人,叫了一聲「爸爸」。
    那之後的局面就混亂了,有人拿了衛生紙趕快幫小喬擦拭臉上與頭髮上的雨水,
    有人趕快脫下外套套在她的身上,幫她保暖,一團混亂中,沒有人問我是否需要
    紙巾擦水,也沒有人來問我在這冷氣極強的警衛室裡會不會冷,我被擠到靠近警
    衛櫃檯的角落。
    這些大人們把小喬捧在手掌心裡,唯恐她受風寒,還有人問她肚子餓不餓,吃飯
    了沒有。我想我的存在可能已經有點多餘了,而我也真的覺得,倘若我有這麼多
    人如此關心我,那我會連高興都來不及,實在沒有翹家的理由。
    所以我決定就這麼悄悄離開吧,這不是個我應該多留的場合。
    於是我穿過幾個人的背後,摸摸自己口袋裡的機車鑰匙,我想如果現在趕回去,
    搞不好還可以到工廠去打個一小時的工,再賺那幾十塊錢的微薄薪資。
    不過就在我到門口的時候,忽然有個人一把扯住了我的肩膀,用力地把我扳過來。
    「你是那個姓周的?」是禿頭,小喬的爸爸。
    我沒說話,但我知道我的表情,應該就像蜻蜓面對教官時的表情。
    「爸,不要!」小喬尖叫了一聲,隨著尖叫聲的,是我措不及防,臉上捱了一巴
    掌的清脆響亮聲。
    (筆者雲:別打小孩的臉,別打小孩的臉,真的。)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2:08:45

32

    那是一種羞辱、震撼與憤怒同時交迸的感覺,我的耳朵因為被打了一掌而鳴鳴作
    響,可是痛的卻是整個人、整個靈魂。
    沒有人可以打我的臉,就連我的外公也不例外,在疼痛與一片金星亂冒中,猝不
    及防的我被打退了兩步,整個背部重重靠上了警衛室櫃檯。這位葉先生一個箭步
    跟上來,可是卻沒能再繼續賞我耳聒子,因為我本能地抓緊右拳,在他又靠過來
    時,我已經舉高了右手,沒揮擊的出去的拳頭,已經阻扼住了他追擊的企圖。
    「爸!不關他的事!」那是小喬的聲音。
    我沒去看小喬此刻的表情,只能聽到她驚惶的叫聲。我現在緊盯著的是禿頭的葉
    先生,他的雙眼瞪大,表情猙獰,不過我看見他眼珠子裡,反映出來的訝異。
    你以為每個捱打的孩子都只能默默承受嗎?那是你的以為,我的拳頭可不這麼想。



    「所以你終究沒有打他吧?」昱卉問我。
    我坐在床邊,搖著頭說道:「當然沒有,那是小喬的爸爸耶,再怎樣也不能朝他
    頭上揮拳吧?」
    「嗯,說得也是,沒揮拳都這樣了,要是真的打下去……」昱卉搔搔下巴,做個
    苦笑的表情給我看。
    我也笑著,笑得有點悽楚。這一拳沒揮,我得到的是一支小過,要是揮了,我大
    概就被退學了。小喬的爸爸被我給嚇了一跳,隔天又打電話來我們學校教官室,
    說我不但誘拐他女兒,甚至還對他露出攻擊的意圖。
    「攻擊的意圖?」昱卉瞪眼。
    「嗯,攻擊的意圖。」我用肯定的語氣幫她做確定,然後點了根菸。
    因為房間既狹隘又不通風,所以我走出了房間,昱卉也跟著我走出來,站在四樓
    後面的陽台邊,我遠望著附近的天空,脫下了學生制服。
    「你女朋友沒幫你跟她爸爸解釋嗎?」
    「女朋友?」我差點沒從陽台跌下去,趕緊跟昱卉解釋清楚,什麼人都可以誤會
    我,拜託,眼前這個女孩可千萬不行。
    傍晚四點多的天空,已經開始有了暗沉的感覺,太陽失去了威力之後,只能懶洋
    洋地掛在天的一角。昱卉看我窮於解釋的樣子,微笑問我:「前幾天聽蜻蜓說,
    你們班那個胖胖的豆豆龍都開始交女朋友了,為什麼你不交一個?」
    我想,從一開始到現在,我應該都沒有說過「我不想交女朋友」這句話吧?用蓄
    著指甲的小指頭摳摳我的眉心,臉露微笑,我努力想著該怎麼回答才好。
    「這問題很難嗎?」昱卉有點不解:「我的意思是說,像寶雯,她是個很好的女
    孩,你們認識也很久了,她應該沒有什麼值得你挑剔的地方,又或者,我覺得那
    個小喬,你或許也可以試著跟她交往看看吧,因為感覺上,她對你似乎很有……
    很有……」
    很有感覺,是嗎?我跟昱卉的互動並不多,又加上我並不喜歡談論自己的事情,
    所以大部分跟我有關的消息,其實都是蜻蜓告訴昱卉的。只是,蜻蜓也不算完全
    了解我,或者說,根本沒有人完全了解我,為什麼我不交女朋友?我當然知道寶
    雯是個我無從挑剔的女孩,我也可以感覺得到小喬對我的依賴,可是我為什麼不
    交女朋友?


    今天一下課,蜻蜓就跑得不見人影,我回到宿捨來也沒看到他,這小子居然連手
    機都沒開機。拿著一張小過通知單,我躺在矮床上正想瞇一下時,昱卉卻忽然來
    了。
    不用去工廠打工的日子,意外地多了一個跟昱卉獨處說話的機會,我本當感到開
    心才是,然而當話題從小喬家的糾紛,慢慢轉移到我無法回答的感情方面時,我
    卻又很希望蜻蜓快點回來,至少有他在的時候,昱卉不會有時間或興趣來關注我
    的這些事情。
    「有些時候,人跟人之間,感情未必都能一對一那麼簡單,有更多的時候,人的
      感情都是複雜而且交錯的,會有阻礙,會有為難,也會有很多顧慮。」我說。
    「你說的是小喬的家人嗎?還是寶雯那邊有什麼問題?」站在我的身邊,昱卉問
    我。
    她還以為我說的是寶雯或小喬她們其中一人的事情。可是我能怎麼說呢?應該趁
    這個機會坦白嗎?在高級大樓裡,我被一群人包圍著,大家虎視眈眈地望著我,
    高舉的右拳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那種程度的衝突,跟此刻我內心的交戰比起來
    ,忽然好像也變得不算什麼了。
    在狹窄的陽台上來回踱了幾步,我試著在自己心裡,畫出一條中間線來,線的右
    邊是我該對自己的心坦白,該對昱卉坦白,線的左邊,則是我繼續藏起我的秘密
    ,繼續在我原來的位置上,扮演我的角色。然後我審度著自己心中的那座天秤,
    想看看秤子會傾向那邊。
    「阿振。」昱卉忽然叫我。
    「嗯?」
    「不曉得為什麼,我常常會覺得,你是一個會讓人很想對你傾訴心事的人。」昱
    卉說:「以前我會覺得,你不過就是蜻蜓的好朋友,甚至冒昧的說,會覺得像是
    他的跟班。」
    「這是事實。」我點頭。
    「不,後來我發現,其實不僅只是你需要他,我想蜻蜓一定也很需要你。」昱卉
    斜倚在陽台邊,雙目直視著我,說道:「蜻蜓是個很有主張的人,他有太多的想
    法不斷產生著,可是在我出現在他的生命中之前,他並沒有太多可以訴說的對象
    ,只有你,雖然你看起來像是依附著他而存在,可是換個角度想,如果不是有你
    像一座水庫,那麼他也很可能會被自己不斷冒出來的思想泉水給淹死,不是嗎?」
    「嗯,所以我其實也未必是真的很適合傾聽別人的心事,更可能的,或許我只是
      習慣了蜻蜓的嘮叨,當妳習慣蜻蜓一天到晚說個沒完的時候,妳就會覺得聽聽
      其他人偶而的小心事,那真是簡單得很了。」
    昱卉笑著,她說:「可是你的心事呢?」


    我的心事呢?我心裡的秤台正在劇烈搖晃著,四樓的陽台有一陣風徐來,我的頭
    髮隨著飄動,這陣風看似輕柔,可是卻吹得我東搖西擺。
    「我曾經問過寶雯,問過她對你的感覺。」
    我用一種詢問的表情看著昱卉,她說:「寶雯說,她對你原來幾乎一無所知。」
    在我心中的秤台尚未決斷出結果前,昱卉又說:「我知道這些話不應該由我來說
    ,因為立場似乎不大站得住腳,可是我還是要說……」
    還是那樣清澈的眼神,就像第一次,她穿著糾察隊的制服,經過我們教室時那樣
    ,她說:「你不能永遠不讓別人來認識你,也不能企圖把自己的心事永遠藏起來
    。」
    於是我心裡的秤台徹底傾倒了,我說:「我很少談自己,那是因為我沒有太多可
    以談的,我沒有女朋友,則是因為該去追求的時機未到,也許有一天我會讓妳或
    讓大家知道,但那絕對不是現在,真的。」
    真的嗎?我想連我自己都非常懷疑。




    一直到了很晚的時候,蜻蜓才一臉狼狽地回來,我被他慣性用腳踢開房門的聲音
    吵醒,才知道他去赴了一個約。
    電機科與機械科的恩怨,從小趙停車被毆之後開始急遽增溫,大家在學校裡擦肩
    而過時總是帶著仇視的目光,之前他們的機車被竊,這件事情雖然到現在還沒有
    眉目,不過他們卻早已認定是我們幹的。今天中午,幾個機械科的人在福利社外
    面堵住了蜻蜓,約了他下課後單獨談話,想把事情講清楚。
    「結果講了些什麼?」
    「什麼也沒有。」蜻蜓笑著。
    我試著想從他的眼神裡看出點什麼,可是卻一無所獲,然後我在他身上東摸西搓
    ,卻也沒找到任何傷口,蜻蜓被我搔得笑倒在床,我一邊搔他癢,一邊問他,到
    底機械科的人跟他講了些什麼。
    好不容易等他投降,我這才鬆開了緊箍住他蜻蜓脖子的手臂。蜻蜓又喘了好幾口
    氣,才說道:「他們壓根兒就不相信我說的話,還說他們有證據,可以知道車子
    是我們偷的。」
    「見鬼了,怎麼可能?」
    蜻蜓笑著說:「是呀,不管我怎麼解釋,他們打死就是這樣一口咬定,還說如果
    不賠錢,他們要聯合電子科的人一起來對付我們。」
    「那你怎麼回答?」
    蜻蜓又笑了,他從床上爬起來,拿起書桌上的礦泉水瓶子,喝了一口不曉得已經
    放了多久的水,又繼續敘述。
    那是一個有風徐來的傍晚,那陣風吹過他臉頰的時候,差不多也就是我心裡天秤
    癱倒的時候,蜻蜓在學校後門的角落裡被包圍著,幾個機械科的彪型大漢團團圍
    住了他,正等待蜻蜓最後的回答。
    那夕陽逐漸轉為昏黃,蜻蜓的前額有汗水滑落,巷子裡沒有可以逃走的空間,人
    數比例也絕對不適合公平打鬥,蜻蜓這時候對著機械科的一群凶神惡煞露出微笑
    ,他沒答應要賠錢,也沒承認自己就是動手偷車的小賊,卻把書包帶子斜揹到背
    上,然後擠出手臂上的肌肉。面臨著可能會遭到機械科與電子科兩大勢力的圍剿
    ,蜻蜓環伺了四周一遭之後,他說:「如果你們覺得非得這樣做不可的話,我不
    介意多一個綽號,叫做『機械科與電子科的永恆悲劇製造者』。」

    (蜻蜓最近在看奇幻小說,昱卉在看網路愛情故事。
而我活在心裡的天秤崩塌混亂的世界裡。)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2:09:09

33
    我不會去過問為什麼蜻蜓不找我一起赴約的理由,那肯定是基於一種十七歲少年
    才會理解的義氣,但是不過問不代表我就不在意這件事情,所以蜻蜓又被我搔了
    一頓癢,直到他滿床打滾,一頭撞上了床腳,腫了好大一包之後我才放過他。
    「下午昱卉來找過你。」我說著,把電磁爐插上了插頭,今天沒打工,所以又得
    吃水煮麵了。
    點點頭,蜻蜓說他知道,在結束那個不怎麼像談判的談判之後,他有打過電話給
    昱卉,那時昱卉已經回到宿捨了。
    「我覺得下次你要去做這種事情之前,最好先通知一下我,因為我不希望你輕率
      地遇害,更不希望某一個晚上,當我睡覺的時候,你滿身是血的來託夢給我,
      要我去幫你找回你被人家砍下來的腦袋。」撈起麵條,我說:「好歹你得讓昱
    卉知道一下,別老是讓她擔心,萬一你出什麼事,我想她也會是最傷心的人。」
    拿著滷肉罐頭,蜻蜓的臉色忽然沉了下去。
    「其實,我不是很知道怎麼跟她解釋這些,也許,這就是我跟她最大的距離。」
    蜻蜓忽然這麼說。



    不只我的心裡有那樣一個秤子,在我們幾個人之間,更有一個無形的天秤,大家
    都有一定的重量,我們形成一個均衡的狀態,蜻蜓與昱卉、寶雯;我與小喬、昱
    卉;還有我與蜻蜓,跟昱卉與寶雯。
    有些事情,只要我們不說開來,那麼這座多臂天秤就可以一直維持著平衡,我想
    我是那個最複雜的角色,因為我之於每個人都有重要的關聯,即使是與我沒有直
    接關係的寶雯,也因為我握有她內心最深處的秘密,而使得我們之間有了鍵連。
    為了維持一個剛剛好的平衡,這是今天下午我終於沒把心事告訴昱卉的原因。所
    以現在不是時候,我希望以後也不會有那時候。可是現在,蜻蜓的幾句話,卻又
    撼動了這個尚稱和諧的關係。




    「我想這可能是我跟蜻蜓最大的距離,」昱卉看著我說:「儘管我們離得這麼近。」
    怎麼不是只有遠距離的愛情,才會導致心離得很遠的嗎?兩個幾乎每天見面的情
    人,也會感到彼此的心很遠嗎?
    傍晚的天空,不知何時,從某處飄來了好大一塊烏雲,雖然沒有下雨,但卻籠罩
    在我們的上空。遠處的夕陽投射過來,把這片烏雲的邊緣染成了瑰麗的橘紅,可
    是卻在雲層的中央地帶還保留著原來的灰黑色,我看著混色奇詭的天空,視覺跟
    聽覺同樣迷惑著。
    「這個人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呢?對他滿腦子的東西,我既無法分類,也無法歸
      納,不像寶雯,可以從別人的話語裡去分析對方的感覺或心情,有時候,我經
      常會懷疑,到底我能不能完全了解他,甚至佔有他。」
    我一手拎著脫下來的制服上衣,一手挾著香菸,用幾乎沒有表情的表情看著昱卉。
    「就像現在這樣,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他也不會告訴我他去了哪裡,像這種時
      候,我會很懷疑,到底他考慮過我的感受沒有。」
    說著,昱卉提起了上次跟電子科學長打架的事情,原來蜻蜓一直到現在,都沒有
    明確地跟昱卉交代事情的始末,也沒有提過後續的發展。
    「這件事情還有後續嗎?」
    「當然有。」昱卉說,教官室那邊得到一些風聲,上次吃癟的電子科,聽說一直
    想找機會報復,這件事情在那邊已經傳得沸沸揚揚,甚至有人放話,說要聯合機
    械科的來對付我們。
    「這些事情,我一直在等他來跟我說,可是……」
    「也許他只是不希望妳擔心呢?」我試著描述我所認知的蜻蜓這個人,我說:「
    很多時候,他是一個不愛把問題與別人分享的人,除非事情嚴重到了天塌下來的
    程度,否則他是不會聲張的,而當事情已經糟糕到了必須聲張的地步時,我想他
    也不會是為了要搬救兵,而是為了要叫大家逃命吧。」
    我說。
    「難怪你們會是死黨,都是一樣的個性。」
    除了做個鬼臉之外,我沒有其他話好說。
    「可是,我還是希望他把事情告訴我,不管好壞,無分大小。」昱卉凝視著遙遠
    的夕陽。
    嘆了口氣,我試著打個比方,我說:
    「看過《神雕俠侶》嗎?在我心目中,蜻蜓就像楊過,我覺得妳就像小龍女,我
      覺得蜻蜓就像那個樣子,而妳,則像是對什麼都無動於心,可是卻始終最明白
      他的人。」
    「你錯了,阿振,」搖頭,昱卉也嘆氣了:「我其實只是我,我不是小龍女。」
    這是一個對話非常多而且深奧的傍晚,我用盡了想像或比喻,可是卻無法幫蜻蜓
    解釋點什麼。昱卉說:「小龍女會始終安靜地守候在楊過身邊,可是不代表她可
    以無視於楊過所遭遇到的種種磨難。我要的不多,我只求能更貼近他的心,更近
    一點,然後再近一點。」
    「然後呢?」
    然後昱卉下了一個結論:「然後在我覺得我離他已經很近的時候,此刻他不見人
    影,而我在這裡跟你聊天。」



    我不斷反芻著這兩個人說的話,然後把這些話放到那座天秤上面去,想看看這些
    足不足以讓我們這群人的和諧之秤出現傾斜。
    不敢把他們各自對我說的話交換給他們的另外一個人,我腦袋裡想起好久以前,
    有一次在自助餐店遇見寶雯,細心的她察覺出來,我對昱卉表現出了過度的關心
    。而現在,我要面對的是細心與敏感程度同樣不下於寶雯的昱卉與蜻蜓,多說或
    多問什麼,我想都不是一件好事。
    於是我只好一個人在房間裡到處亂走,一下子搓搓手,一下子抓抓背,甚至一度
    我打算把電在書桌腳下的電子學課本拿出來翻翻。
    到底我在焦躁或緊張著些什麼呢?一整晚都有股想大聲吶喊的衝動,我想對全世
    界說出一些感覺,想把這段時間以來,承受的那些壓力爆發出來,那包括了無可
    救藥的成績、欲振乏力的未來、生不如死的經濟、亂七八糟的家庭,還有,還有
    我這莫可奈何的愛情。
    沒有對外窗的房間,想吹點風都得走到後面的陽台去,然而這時間出去無異是送
    死,因為外面什麼都沒有,就是蚊子特別多。我開了音樂,傳送出來的是林憶蓮
    的老歌,一首大概已經沒什麼人會唱的「鏗鏘玫瑰」。這首歌我很喜歡,喜歡的
    不是旋律,也不是整首歌詞的意境,當然更不會是為了已經幾乎退出歌壇的林憶
    蓮。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是在小喬的隨身聽。
    帶著耳機,我做了十七年來最長最長的一次深呼吸,在不甚明亮的房間裡,朝著
    空氣猛烈地揮出一拳,拳頭破風而過,像是想把所有的壓力全部一掃而空。
    剛好林憶蓮唱完了這首歌唯一吸引我的一句歌詞,那是最後一句:誰怕誰。
    然後,我打了電話給小喬。
    (我沒有怕過誰,我只是顧慮太多,而我知道我的顧慮,其實只為了一個人。)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2:09:34

34

    「妳確定這樣真的沒有關係嗎?」我很擔心地問。
    「我現在是合法外出喔。」小喬笑著。
    大白天的,我還穿著制服,嘴角殘留了肉絲湯麵的油漬,站在學校側門邊。隔著
    鐵柵門,小喬一身便服站在門外,把一隻墨綠色的鱷魚布娃娃,從鐵柵門縫隙塞
    進來給我。
    「這隻鱷魚很可愛吧?牠叫做阿章。」
    「阿章?」
    「嗯嗯。」
    我把鱷魚娃娃翻了一下,連在鱷魚腳邊的商品標示牌上面,還真的寫著「鱷魚阿
    章,定價一百六十九元」屈臣氏買的。
    昨晚的電話中,小喬告訴我,今天是她請假的最後一天,問我有沒有空。本以為
    她會約我下課後的,結果才中午,她就撥了我的手機,要我到校門口來拿這隻布
    娃娃。
    約了放學之後打電話聯絡,小喬問我不用打工嗎,我說:「雖然有提供晚餐,不
    過吃完馬上消耗光,有吃等於沒吃,那種工作又累得半死,蜻蜓昨晚說以後不去
    了。」
    點點頭,小喬說她要去弄頭髮,就等我消息。
    看著她那頭挑染出發霉般藍色的頭髮,逐漸離去在我視線,我抱著布娃娃,心中
    忽然有種失落感。小喬平常走路的姿勢不是這樣的,以往的她步履輕捷,感覺像
    隻敏捷的小麻雀,可是現在她的背影,卻讓我覺得她像隻落魄的鴨子。
    我想是這次事件給了她很大的打擊吧,在警衛室的那次衝突之後,小喬又被帶回
    家了,我幾乎每天晚上都會接到她打來的電話。失去了自由的小喬,連聲音都失
    去了精神,說著今天看了什麼電視節目,聊著她窗外的浮雲給她的聯想,然後告
    訴我,原來這樣又過了一天。有時候我會很想鼓勵她,可是往往話到嘴邊就說不
    出口。這不是一個說幾句鼓勵的話,就能改變整個環境的世界,既然這樣,那這
    種無意義的鼓勵不說也罷,我只跟小喬說,好好休息幾天,快點回到學校,希望
    她快點恢復原來的生活而已。
    蕭索的背影早已遠去,我還抱著布娃娃佇立在鐵柵門邊,已經逼近學期末了,成
    績本來就只是中段的她,在缺課多日之後,還能跟得上進度嗎?懷抱著阿章的我
    ,一邊擔心小喬的成績,一邊從口袋裡掏出了香菸,正想在這個靜僻無人的角落
    裡抽菸而已,背後卻忽然傳來了腳步聲。

    「咳!」那是聽起來就很假的那種咳嗽聲,而且聲音清嫩。我沒回頭,卻立即把
    手上的香菸塞回口袋裡。
    站在我正前方的女孩,穿著卡其色的糾察隊制服,左手臂繫著黃色的臂章,後面
    那兩個高頭大馬的男生,則多加了銀色的頭盔跟奇怪的綁腿,真令人感到懷疑,
    他們穿了這身裝備之後還怎麼能夠跑得那麼快,抓到那麼多抽菸的傢伙?
    「學長,不好意思,請你們等我一下。」昱卉對那兩個傢伙打聲招呼,然後拉我
    到牆角邊來。
    「你瘋啦?現在是午休時間了,你居然想在這裡抽菸?」指著阿章,她更納悶了
    :「這是什麼?」
    「剛剛小喬送來給我的禮物。」
    我不知道昱卉有沒有因此而誤會,她左右看了一下,像在尋找什麼,而我則連問
    都不用問,就直接給了她答案:「蜻蜓在教室睡覺。」


    我在昱卉他們離開之後,終於還是點著了菸,看著白色煙霧緩慢飄出了圍牆,我
    有點無奈。昱卉說她有點事情想跟蜻蜓談談,打算等勤務結束後過去找他。他們
    會談些什麼呢?昨晚這兩個人跟我說了很相近的感覺,但那感覺的形成卻又恰恰
    是一正一反,弄得連我都不知所措。
    那現在他們要怎麼去調整這些感覺呢?抽完了菸,我估計時間應該也差不多了,
    這才帶著阿章,慢慢踱回教室去。
    結果我們教室一如往常,糾察隊離開之後,這裡就形同動亂中的國家,到處都亂
    哄哄的,我聽見小趙的歡呼聲,他手上拿著一張紙,正在不斷揮搖著,旁邊的同
    學告訴我,那是他們擬出來的壘球賽先發球員名單。
    「他會很高興是因為他不用先發。」同學說。
    「噢。」
    「不過你則不然,你應該歡呼。」
    「為什麼?」
    「因為他們決定派你當先發游擊手,而且打第一棒。」同學竊笑地說著。
    「幹!」
    結果我還沒走到我的座位,就被豆豆龍給拉了過去。名單上的先發十人,有一大
    半都是成績糟糕透頂的傢伙,包括我跟蜻蜓,還有豆豆龍在內。沒有小趙的原因
    ,是因為我們要有紳士風度,沒道理派班花上場。
    我瀏覽了一下棒次跟守備位置,發現蜻蜓居然是第四棒,正想恭喜他一下時,卻
    發現他人不在座位上。
    「蜻蜓人呢?」我隨便抓了個同學來問。
    「午休的時候就不見人影了,好像又跟機械科的人出去了。」豆豆龍在旁邊回答。
    我心中暗叫不妙,機械科的人怎麼三天兩頭來找蜻蜓?難不成真的如昱卉所說,
    他們不肯善罷甘休嗎?而且剛剛昱卉說她中午執勤結束後還要過來找蜻蜓,那不
    就撲了個空?
    手上的那張球員名單不知何時,已經被大家拿過去傳閱了,我呆呆地站在座位走
    道上,望著蜻蜓那張空無人坐的座位,心裡有很不好的預感。



    「後來呢?」擺出一個很慵懶的姿勢,小喬幾乎是整個人趴在桌面上,她交疊的
    兩手掌剛好拿來墊下巴。
    後來其實也沒什麼,蜻蜓在下午第一節上課鐘響前回到教室,機械科派出來的兩
    個代表對他下了最後通牒,要他承認偷車的事情,蜻蜓這次沒說出類似奇幻小說
    的台詞,卻直接在對方的面前打了一個大喝欠,還跟對方要了一根菸抽。
    「他沒捱揍嗎?」小喬很訝異。
    「就算是二比一,妳認為妳能赤手空拳打得贏電機科夢幻壘球隊的當家第四棒嗎?」
    「噢。」
    窩在最角落的位置,就像上次在咖啡店那樣,我們並排坐著。小喬趴了一會兒之
    後,改成靠背的方式半躺,她的頭髮傳來一陣清香,那是已經整理過的髮型,削
    短又修齊的結果,讓她看起來像個俊俏的小男孩。
    「這樣不是很好嗎?在一定的規範之下,妳還是可以保有妳的特色。」我故意嗅
    了一下,直呼好香。
    小喬咯咯地笑著,忽然把頭偏了過來,就直接靠在我的肩膀上,還把鱷魚阿章抓
    過來捏手捏腳的。我沒有拒絕她,就像一起騎機車時,我沒抗拒她喜歡整個人趴
    過來的習慣一樣,我覺得那會讓自己顯得心裡有鬼,而且小題大作。不過身當此
    刻,音樂聲輕揚,咖啡香瀰漫時,我卻在一個女孩的身邊,想著另一個女孩。


    傍晚離開學校前,昱卉打了電話給我,她的聲音很落寞,也不肯說她怎麼了,卻
    只是苦笑了幾聲,要我提醒蜻蜓,記得他們有約而已。
    我不知道蜻蜓跟昱卉有什麼約,可是我知道當一對情人,已經走到了要由第三者
    來傳達事情的地步時,那他們之間肯定問題嚴重了。
    「佳琳今天問了我一個問題唷,」小喬打斷了我的思緒:「她說,看我們之間的
    關係,她覺得我們很像是情人。」


    有沒有哪位神明是掌管平衡這種東西的?有的話麻煩來幫我一下,我的下巴快掉
    了。
   ( 愛情裡,平衡不是一個人的問題。慎之,記之。)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2:10:18

35

    我覺得我已經陷入了一個極端的混亂狀態了。小喬剛剛說了什麼話來著?我甚至
    連頭都不敢轉過去了,只能大口大口吞著自己的口水。今天因為中午吃了肉絲麵
    ,剛剛又點了飲料,所以晚上我就沒有多餘的預算可以吃飯了,但我想我還不至
    於餓到出現幻聽的程度,可是剛剛小喬說什麼來著?像情人?
    「佳琳說,只有情人才會有這種依賴,只有情人才會有這種牽掛,也只有情人說
      出來的話,才會具有那樣的份量。」
    我無言地沉默,任由小喬一邊搓弄著鱷魚阿章,一邊說著:「可是,這樣就是情
    人了嗎?」
    時間在緩慢流動著,我看著白色的熱汽,從咖啡杯蔓延上來,不斷帶走它的溫度
    。小喬似乎對這些都沒留意,她只是說著她想說的話。
    「我對自己一直不是很了解,在自己的想法與別人的觀點之間,有時我會感到很
      大的壓力,比如一群人出去玩,大家都選擇最便捷的交通方式時,我卻會想要
      用走的;又比如當大家都努力坐在狹窄的補習班座位上,努力計算著關稅換算
      法則時,我卻非常非常希望再到你帶我去的那條小河邊去聽聽水流的聲音;當
      全世界都覺得我們可以在大人為我們撐開的保護傘下成長的時候,我會很想去
      看看溫室外面的世界。」
    由於小喬的背正靠著我,所以我伸手無法觸及桌上的香菸,想挪動身體去拿,又
    怕打斷她的話。
    「這種矛盾,從我開始懂事之後,就不斷困擾著我,到底我是該為了誰而活著呢
      ?到底我該依循著誰的想法而生活呢?難道像阿章這樣,被製造跟販賣,到我
      手上又送給你,現在被我這樣拉手拉腳的,牠就會很快樂嗎?所以我經常參加
      活動,很努力地看了很多課本之外的書,希望找到支持我想法的理論。」
    「妳找到了嗎?」我看到阿章的腦袋已經幾乎快被一百八十度地扭轉了。
    「幾個月前找到了。我在大雪山上找到的。」
    我無聲,幾乎連呼吸都放到最輕微的程度。
    「你給了我一個很開闊的視野,讓我知道原來在這個世界上,我不孤單。」
    看著我,小喬仰起了頭,與我四目交投,她輕輕地說:「我不知道我自己是不是
    真的開始喜歡你,甚至也不知道我是否其實已經在喜歡你,可是我都還是想要跟
    你說,謝謝你,阿振。」
    需要跟我道謝嗎?我露出了一個微笑,沒接受這個道謝,卻也沒拒絕它。我只是
    帶點感傷地微笑,用手搓搓小喬的新髮型。




    「如果可以的話,麻煩你回答一下好嗎?我已經說了這麼多話,你好歹也應該給
      我一點回應,對吧?」
    可是阿章沒有理我。一個人安靜地跑完五圈操場,我拖著腳步走回看台區,在休
    息的時候,很認真地對著阿章說話,可是不管我說了再多,牠永遠都只有一個發
    呆的表情。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來學校練跑的時候,居然會帶著一隻鱷魚布娃娃。把牠跟我
    的背包放在一起,讓牠就這樣看著我一口氣跑完兩千公尺,然後不顧週末在校內
    運動的那些人的訝異眼光,我開始對阿章喃喃自語。
    艷陽下,我覺得很孤單。
    眼前是一個禮拜後要進行比賽的場地,待會還要練習揮棒,我掀起衣服的下擺,
    抹去了臉上的汗水,然後抽了一根菸。
    何其可悲呢?又瞄了一眼阿章,我苦笑著自己居然落到了只能跟一隻布娃娃講話
    的地步。曾經我跟蜻蜓是無話不說的死黨,我們曾經一起流落街頭,曾經一起抵
    抗別人的拳頭,也曾經一起在回家的路上,享受小河被污染之後散發出來的臭氣。
    對任何事情,都可以一起將兩個人的注意力投射下去的我們,卻惟獨愛情不行。
    當我們的目光都集中在同一個女孩身上時,我們之間就出現了隔閡。而且我知道
    ,這隔閡是我單方面自己製造出來的。蜻蜓壓根兒不知道我喜歡昱卉,所以他從
    來不會介意跟我談論昱卉的事情。
    「阿章,你知道嗎?其實你的主人,我,是個心地狹窄的小人。」我捧起了阿章
    ,對牠說:「我把自己的心給關了起來,在裡面藏起了一個很糟糕的秘密,然後
    還自以為自己很重要,以為自己可以幫助一群人維持平衡的關係。」
    學著小喬捏弄牠手腳的樣子,我繼續跟阿章說:「我喜歡我好朋友的女朋友,可
    是我一定要澄清一下,我是在他喜歡她之前就已經開始喜歡的,只是我沒說出來
    而已。你知道有話不說的結果是什麼嗎?就是像我現在這樣,進退兩難,而且尷
    尬得要命。」
    忽然,我覺得阿章的表情好像有點變化,牠似乎露出了一種嫌惡的樣子。
    「你不要瞧不起我,別以為鱷魚布娃娃就不會談戀愛,也許哪一天你會跟我一樣
      悲慘也不一定。這個世界遇到我這種處境的其實也不只我一個,你知道寶雯阿
      姨嗎?對了,就是剪短了頭髮,一天到晚把我的話做成筆記,還老是問人家心
      情美不美麗的那個阿姨呀,她也跟我一樣,喜歡她好朋友的男朋友。有一句成
      語叫做『同病相憐』,我覺得我跟寶雯的處境,真的很適合這句成語,可是偏
      偏就有兩個笨蛋呀,你知道是哪兩個笨蛋嗎?嗯,就是我喜歡的那個女孩,跟
      寶雯喜歡的那個男孩呀,他們居然還希望我因此而去追求寶雯呢!」
    說著說著,我自己開始覺得好笑了起來,話匣子一開就沒完沒了,我說:「你覺
    得我有可能喜歡寶雯阿姨嗎?不可能!沒錯,你真是隻聰明的鱷魚!我不可能喜
    歡寶雯,因為她沒有給我那種弱水三千一瓢飲的感覺,不管她再好,我都無法對
    寶雯有任何感覺。你知道的,跟小喬比起來,我對小喬還更親近一點,對吧?所
    以比較起來的話,我當然更可能選擇小喬,而不會選擇寶雯呀!」
    手上的香菸不知何時早已燒完了,我把菸蒂隨便丟在地上,用雙手抓著阿章,吞
    了一口口水之後,用很認真的口氣對牠說:「不過不管是寶雯或昱卉都一樣,我
    剛剛就已經跟你說過了,我是個卑微而懦弱的小人,我偷偷摸摸蓋了一道牆,把
    我跟我的死黨給區隔開來了,我這麼做的原因,是因為我害怕,怕他知道我喜歡
    他的女朋友,那個叫做徐昱卉的女孩。」


    今天的天氣非常好,若非由於我連續跑了好長的距離而汗如雨下,今天其實是個
    適合吹吹涼風,到處走走的好天氣。看台區附近一直有人來回走動,他們的影子
    有時會經過我的身邊,我知道那些影子的主人一定對我感到深深的恐懼,誰會敢
    接近一個一直對著布娃娃講話的男人呀?
    也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幾乎是沒有顧忌的滔滔不絕,到最後甚至把昱卉的名字都
    講了出來。只是我沒想到,在我講出「徐昱卉」這三個字的時候,我會聽見一聲
    輕微的驚呼。
    「你……」
    這聲音絕對不是阿章的聲音,因為阿章根本不會說話。我感到無比的寒意從背後
    侵襲而來,有個影子被投射在我面前,這影子好像已經存在很久了,所以影子的
    主人應該也在我背後站了很久了。
    我不敢回頭,不敢回頭。
    「阿振……」
    那聲音有點哽咽,那是「徐昱卉」這個名字的主人的聲音。
    (原諒我沒有回頭的勇氣,愛情裡,真正有勇氣的人本來就不多。)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2:10:51

36

    這是第一次,我覺得手上的壘球棒有這麼重。把阿章跟手套塞回了背包裡,一手
    拎著球棒,一手抓著包包的背帶,我走在昱卉後面。彼此都安靜著,這種感覺好
    像一個在外面做壞事的孩子,被母親帶回家時的模樣。
    我們穿越好幾棟學校的建築物,慢慢往後門走。經過了電機科的實習大樓時,我
    抬起頭來仰望屋頂,直到那次因為丟菸蒂而被教官發現之前,那兒都還是個抽菸
    的好地方,我曾經在那裡跟蜻蜓聊起昱卉的事情,也是在那裡,我確定了我要收
    藏一個秘密,只為了那當時蜻蜓比我早一步說出了他喜歡昱卉。
    跟著經過電機大樓的穿堂,這裡的正上方就是科辦公室,那是我們第一次跟昱卉
    講話的地方,我還記得當時的她,看起來如此戒慎,也還記得當時的我們是多麼
    的羞赧,那時我們正在半蹲。
    夕陽逐漸西沉,秋天的風在水泥地上捲動著,偶而會刮起幾片落葉,但是卻沒有
    一片能真的乘風上天,順著落葉飄飛的動線,我看向了建圖科的教室,那裡曾有
    一次驚天動地的大事發生,至今仍為在校學生所津津樂道,有兩個電機科的男生
    ,用一隻五彩斑斕的大蜥蜴,震撼了一個教室裡的三十多名女同學,三十多個平
    常矜持儀態、注重形象的女孩拔腿狂奔的歷史,可能這幾年之內無人可以改寫。
    想著想著,我忽然笑了出來,可是這笑容停留不到三秒鐘,我已失去了笑意。
    走出了校門口,到了7-11,以前擺在這裡供人休憩的桌椅,在歷經夏天的幾
    次颱風之後,已經被撤除了,我惋惜於無法再找回當初我們坐在這裡的痕跡,卻
    惦記那時昱卉專心聆聽蜻蜓高談闊論時的模樣。
    那個昱卉,是現在只讓我看見背影的這個昱卉嗎?我忽然停下了腳步,記憶的河
    流瞬間止住,我輕輕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
    夕陽西垂的時空裡,甩過了一縷長髮,回過頭來看我的女孩,妳現在心裡想著些
    什麼呢?
    「對不起,有些話我一直沒有告訴妳。」我說。
    「沒關係。」她淡淡地回答。


    真的沒關係嗎?如果真的沒關係的話,妳的臉上為何有如此複雜而幽深的表情呢
    ?我早知道昱卉是個喜怒很少形於色的人,可是正因為如此,反而更加深我的不
    安。
    「很高興聽到你說的那番話,我傍晚出來散步的選擇是正確的。」昱卉說著,臉
    上神色卻不見什麼欣喜。或者我應該說,也沒有不悅。
    背靠著7-11的櫥窗,她拉了拉小外套的衣領,天氣逐漸轉涼之後,昱卉纖瘦
    的身影更顯單薄。我們無言地躊躇著,過了良久,她才輕輕吐出兩個字:「謝謝
    。」
    「謝謝?」
    「能被一個人喜歡,不是一件值得喜悅,而且應該跟這個人道謝的事情嗎?」
    「嗯,雖然如此,可是妳知道,我要的並不是妳的道謝。」我下意識地輕輕擺動
    手上的球棒,不過那似乎沒能稍減我的惶恐。
    「我知道,可是我現在能給你的也只有……」
    打斷了她想極力做出的解釋,我笑著說:「沒關係,真的。」是真的沒關係,若
    我曾對她貪求什麼,我就不會直到今天才讓昱卉發現我的心事,當然也更不會是
    這種原因而被她發現。
    「愛一個人應該要大聲說出來,愛不了的時候則應該大方地給予祝福。第一個我
      做不到,至少第二個我還可以,我雖然不要妳的道謝,可是也沒有想要妳給我
      什麼答案。」
    我們相隔的距離很近,就這樣面對面站著,7-11外騎樓的日光燈管已經亮起
    ,明亮的白光讓我們的視線更加無從躲藏。我想這是我唯一能夠說得出來的話了
    ,而除此之外,恐怕我已完全沒有主張。聽我這樣說完,昱卉又陷入了好長一段
    時間的沉默,那是只有像她這樣沉著穩重的人,才有可能做到的長時間沉默。
    「阿振,真的很對不起,因為有點太過於突然,我實在不知道我現在應該說些什
      麼……」
    「那就先不用說,好嗎?」能不說最好不要說,因為我也不敢聽,我怕聽到什麼
    會讓我更驚慌的答案。昱卉努力說出這幾句話時,我看見了她因為呼吸急促而不
    斷起伏的胸口,想來她也很不知所措。
    離開前,我買了兩瓶養樂多給昱卉,因為寶雯說過,昱卉喜歡喝這個。把養樂多
    遞給她的時候,我又跟昱卉叮嚀了一下,希望她不要跟寶雯提起這件事情。
    「嗯,我不會讓你難做人。」
    「還有蜻蜓那邊……」
    沉吟了一下,昱卉苦笑著說:「我想現在也不適合跟他提這些吧,我跟他之間,
    最近的一些問題,你是知道的。」
    點點頭,我沒再說話。看著她的背影遠去在陰暗的遠方,我的雙腳失去了站立的
    能力,整個人蹲了下來。這是我們最後確定的答案了嗎?也許還沒,但也許已經
    預言了某些結果。
    在她那段長時間的沉默時,我很仔細地看著她眉頭緊鎖的面孔,她充滿無力的眼
    神,那霎時我曾有想上前擁抱她的衝動,因為我確定這份感情是真摯而且強烈的
    。可是在她離去時,這份感情也同時在我心裡撞出了好大一個缺口,原來最濃烈
    得可以永恆的感覺,竟是從瞬間迸發出來的,而沒想到無限的永恆,竟也可以濃
    縮到了只剩一瞬間。




    「你摔車呀?不會吧?頭腫得像顆籃球耶!」我指著蜻蜓額頭上的瘀青問他。
    「什麼摔車?你是不是被誰給甩了?臉臭得跟大便一樣呢。」蜻蜓一邊冰敷著,
    一邊回話。
    強忍著十分鐘前的沉重,我打起精神。蜻蜓正抓著一包冰塊按住腦袋,半躺在床
    上看書,書名很怪,叫做《宿命的AV女優》,是個日本人寫的。
    「好看嗎?」
    「好看。」
    「有露嗎?」
    「有。」
    然後我點點頭,蜻蜓把書本闔起來,問我知不知道藝術與色情的差別。
    「你說說看。」我懶得回答這種屁問題。
    「就像打架一樣,英雄式的格鬥好比藝術,混混的廝打則如同沒水準的色情。」
    「可是色情比藝術精采。」
    「沒錯,打群架絕對比單挑更刺激。」
    這種無聊的對話很有趣,不過可不適合我現在的心情。蜻蜓把冰塊拿下來,告訴
    我一件事情。今天下午他在宿捨外面的巷口,被電子科的人給堵上了。對方就是
    那個不知名的學姊的男朋友,當然還有他另外那個同伴。我記得他們是一胖一瘦
    的兩個人,可是卻已經搞不清楚到底誰才是學姊的男朋友。
    蜻蜓在出門買菸的時候猝然遇襲,看來人家是有備而來的,所以他頭上才會捱了
    一拳。不過比較起來,我真正擔心的是對方的生命安全。
    「他們還活著吧?」
    「暫時是的。」說著,他又翻開了書本。


    拉把椅子,我反過來坐著,看著蜻蜓專心看書的模樣。我的好哥兒們哪,我該怎
    麼開口說出那些煩擾我心頭的事情呢?我能夠像過去一樣坦然嗎?這便宜房子的
    燈光不甚明朗,沒完全熄滅的香菸,從菸灰缸裡還依舊冒出裊裊輕煙,我雙手抓
    了抓頭髮,長長嘆了一口氣。
    「嘿!」蜻蜓忽然把書丟開。「我已經決定了。」
    他突如其來的舉動,讓我有點小錯愕,抬頭看他,蜻蜓說:「這幾天我想了想,
    下個學期應該會搬回家吧!」
    無視於我張大了嘴巴的訝異,蜻蜓說:「這陣子,我經常在想著這個問題。雖然
    在外面,我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但相對的,我們也始終為了經濟的問題在煩
    惱。一個人連飯都吃不飽了,還能有什麼夢想呢?」
    「所以你決定回家嗎?」
    「這是很主要的原因。」把那包已經開始融化的冰塊丟到角落,他說:「這些感
    覺有點紛亂,不過簡單地說,我只是想證明自己。」
    用手掌支撐著下巴,我做出了一個「請繼續說下去」的表情。
    「你應該也清楚,你跟我在電機的世界裡是沒有前途的,對吧?」
    嗯,我沉痛地點頭,先不管我的情形,蜻蜓的才思敏捷跟博學多聞,的確都跟電
    機沒什麼關聯性。
    「所以我也跟你說過,我要去考大學,我不要把生命浪費在沒有意義的電阻電容
      計算裡,文學或哲學,那才是我要的。所以我要做的事情很簡單。」停了一下
    ,他用非常嚴肅的口氣對我說:「我要去證明自己究竟有沒有所謂的才華這種東
    西,如果有,我還想看看自己能夠將它發揮到什麼程度。」
    那是一個很不適合發此豪語的時空,但蜻蜓終究用他精光迫人的眼眸震懾了我。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目光如此炯然,那讓我覺得畏懼,也自慚形穢。於是我明
    白蜻蜓想搬回家的原因了,儘管家庭生活很糟糕,但至少他在家裡不用煩惱三餐
    ,將會有更多的時間,去走他想走的路。
    「你呢?我說過,不管發生什麼事,不管未來怎麼變化,我希望我們都是最好的
      兄弟,最好的夥伴。」看著我,蜻蜓問我:「阿振,你呢?」
    我呢?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因為我完全沒有想到我的未來是什麼樣子,我現
    在想到的,是昱卉。昱卉呢?
    (如何證明一個女孩在男孩心目中的地位?)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2:11:12

37

    最近龍哥變得很愛小考,他經常出些怪題目讓我們做計算。答對所得的分數可以
    併入平時成績計算,答錯的部分他也不會列入全學期評分考量。這樣做的目的有
    二,第一是要幫大家複習所學。我們學校的升學率是全國有名的,高二學生應該
    提早為明年的入學測驗做準備。第二個原因,則是龍哥自己存了私心,他說他深
    怕我們課業沒唸好,壘球又打輸,要是不幸被留級的話,他明年還要看著我們上
    課睡覺、偷吃便當、看小說跟漫畫……還有練習寫情書,那個人是豆豆龍。
    關於胖子的愛情故事,已經脫出了我們訴說的範圍,而且我一直拿這件事情當笑
    話看,所以不說也罷。
    比賽的前三天,進入了最後操兵階段。我想這可能是我們高工唸到現在,全班最
    團結的一次。幾乎每個人都全程參與練習。每天放學之後,排定先發的隊員都要
    集合練球,以培養默契,練習賽的對象則是班上的二軍。
    而我之所以說「幾乎」每個人都全程參與,那是因為有個人經常缺席,他是蜻蜓。


    已經有一段時間,我們未曾四個人出遊了。自從上次無意間透露了自己的心事之
    後,已經好幾天沒有昱卉的消息。蜻蜓既不曾提起她,也沒再約著出去玩,哪怕
    ,只是簡單的一起吃飯都沒有。
    而我,我想我終究還是缺乏勇氣的。因為好幾個晚上,當我拖著疲憊的腳步,從
    學校走回宿捨,看見蜻蜓房門大開,但一點燈光也沒有,人不在家的時候,我拿
    著手機,望著昱卉的電話號碼,卻怎樣也撥不出去。
    原先我以為蜻蜓是去跟昱卉見面的,可是我錯了。
    沒跟昱卉碰面,可是卻在福利社遇見了寶雯兩次。第一次因為趕著上課鐘響,我
    們在頷首招呼後各自離去,第二次則有了交談。
    她的頭髮一樣短,不過黑眼圈卻愈來愈重,人也清瘦了不少。我在排隊買肉絲湯
    麵的隊伍裡,看見她走了進來,原本抬起來要打招呼的手,卻在舉起時無力地又
    放下去。這才發現,我竟然連跟寶雯說話的能力也失去了。躊躇間,卻是寶雯發
    現了我。
    「好久不見。」她給我一個笑容。
    「嗯,是好多天沒見了。」原來微笑還可以分成這麼多種,她是無奈,我是愁苦。
    人群不斷前進著,福利社的阿婆舀麵的速度奇快,我被後面的人推擠著往前,可
    是寶雯卻沒跟上來,她只是站在原地看著我。
    後來我索性連麵錢也省了,走在禮堂旁邊的花徑間,寶雯問我最近心情美不美麗。
    「老實說,挺不怎麼樣的。」
    「怎麼了嗎?」
    「不用擔心,都不是大事情的。」我趕緊搖手。
    於是我們又無言了。從花徑走了出來,繞了禮堂一圈,慢慢走向教室。今天的陽
    光一如過去刺眼,可惜我們的臉上卻都失去了本該洋溢的青春氣息。
    「怎麼連你也變得這麼憂鬱呢?我還以為只有昱卉跟蜻蜓在鬧彆扭,他們最近很
      少見面了。」她感嘆。
    「可是親愛的,你怎麼不在我身邊……」走到教室大樓的穿堂時,寶雯忽然輕輕
    唱起了歌。蜻蜓跟昱卉談戀愛之後,我們四個人經常混在一起,這段時間以來,
    我聽過寶雯唱了許多歌曲,有時她很認真唱,有時則只是隨口哼哼,那些歌我幾
    乎都不記得了,但唯有這首,我卻銘刻於心,因為這是我聽她唱過的第一首歌。
    「寶雯。」我停下了腳步,在這裡我們要走往各自的方向,電機科教室在樓上,
    建圖科則在一樓。
    「嗯?」
    「有許多事情我不知道應該如何對妳說,因為這不只是妳,而且也是我的事情。
      我們四個人之間……」
    「阿振,沒關係,你可以不用說,我想我其實是懂你要說什麼的。」
    「什麼!?」
    走回教室的路上,我的腳步很沉重。寶雯跟我說的話不斷迴響在腦海中,她說:
    「還記得有一次我在自助餐店遇見你,請你喝了一杯綠茶嗎?從那天起,我就懂
      了。」
    寶雯的語氣很平靜,目光也很溫柔,她只是淡淡地說:「你我同是輸家,我們輸
    在不夠勇敢去表達自己的感情,但他們也不是贏家,因為追求夢想與自我的蜻蜓
    ,忘了身邊有昱卉;而一心只想跟隨蜻蜓的昱卉,則忘了她還有她自己。生命是
    一場華美的旅行,可惜我們經常迷路;愛情需要的不只是機會,更多的時候還得
    要有勇氣。」
    我想起來,那天,寶雯是來幫身體不舒服的昱卉買便當的,而我,我表現了太多
    不該我表現出來的關心。



    「周振聲!我沒叫你罰站,你在那裡幹嘛?」教室裡傳來導師的聲音。
    難道這樣算是豁然而解了嗎?為什麼寶雯那當時也不說開呢?我往教室看了一眼
    ,蜻蜓正在跟小趙聊天。如果連不常見面的寶雯都看得出來,那每天跟我混在一
    起的蜻蜓豈不是更加心知肚明?藏了半天的秘密,原來早已昭然若揭?
    這是什麼世界呀?
    「周振聲……」
    我想我最好釐清一下自己的頭緒。我知道寶雯喜歡蜻蜓,寶雯早已看出來我喜歡
    昱卉,然後昱卉知道我跟寶雯的秘密,但是她不會說出去,所以剩下的問題就只
    是蜻蜓了。
    這時候蜻蜓一拳打在小趙頭上,又伸手過去抓了他一下胸部,小趙發出女孩般細
    膩的尖叫聲。教室裡亂成一團。
    「周振聲你再不進來就不用進來了。」
    蜻蜓哪,蜻蜓,你到底在想什麼呢?我忽然覺得,原來最難懂的不是女孩的心,
    有時候,悶起來的男孩比女孩更教人費解。
    如果真如我所想的,當一切都已豁然開朗,那我是不是應該更明白一點去面對自
    己的心情了?過去的我總在曖昧不明間徘徊,現在我是否該朝著確定的方向去了?
    可是我的方向到底在哪裡?
    「周振聲……」
    -待續-
    悶起來的男孩會比女孩更難搞。
    雨過未必天清。
    然後我又被罰半蹲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2:11:34

    38

    「用手套接球,不要用頭接呀!」
    我的額頭一陣痛,整個人坐倒在地上,小喬跑了過來,幫我檢查腦袋。壘球雖然
    沒有棒球硬,不過從半空中飛過來,打中腦袋的時候,還是可以打死人的。
    「恍神呀?」她把手遞給我,將我一把拉了起來,要我到樹下坐著休息,順便檢
    查我頭上種起來的好大一包。
    星期六的下午,小喬翹掉了補習班的課,本來約我看電影的,不過卻反而被我找
    來練球。電話中她說練球無所謂,但卻要我帶阿章來。
    所以現在我坐在阿章旁邊,小喬則蹲在我面前。雖然我不大理解為什麼男生出門
    要帶一隻玩偶,不過練球的時候有雙眼睛在看,那總是令人驕傲的,儘管這雙眼
    睛的主人是隻鱷魚布娃娃。
    「幹嘛忽然獃住呀?」幫我搓著額頭,小喬問我。
    讓我瞬間失神的原因有很多,可是卻沒有任何一個可以獨立存在,這些原因全都
    交雜在一起,有些甚至還糾葛不清。
    「小喬,妳是一個很有勇氣表達自己感情的人嗎?」我忽然問她。
    「為什麼這樣問?」
    「只是隨口問問,妳是嗎?」
    「如果是的話,我想我現在應該已經有男朋友了。」她像是心不在焉的回答,不
    過臉上的笑意卻失去了。
    一邊練著傳接球,我一邊在胡思亂想,所以才會漏接了。從來沒摸過壘球跟手套
    的小喬,是我最好的練球對象。因為我的守備位置是二壘,這個防守位置會遇到
    各式各樣的球,有的平飛,有的滾地,在這種爛場地,則還有不規則彈跳,小喬
    投球沒有準頭,時高時低,剛好符合我的要求。
    「什麼是不規則彈跳?」
    「就是妳以為妳一定可以接到球了,可是球卻忽然跳開,或者彈起來打得妳頭破
      血流的那種。」
    「這裡的場地也會這樣嗎?」看看中興大學操場上的草坪,她問我。
    「有可能。」
    拍了一下我腫痛的額頭,她笑著說:「那好,為了加強你的守備能力,我們來玩
    個遊戲。」
    「遊戲?」
    「我隨便亂丟十個滾地球,你要是漏接的話,就要說你愛我。」
    「妳頭殼有洞喔?這算什麼遊戲呀?」
    看著我,小喬說:「換我反問你呀,你是對自己的守備沒有信心呢?還是你跟我
    一樣缺乏勇氣呢?」
    要命,作繭自縛了。


    第一顆球滾過來的速度很慢,我略略彎腰就接到了球,然後做了一個往一壘方向
    傳球的動作,虛甩了一下手。我們只有兩個人,沒有一壘手可以搭配練習,阿章
    可不會接球。
    跟著第二到第六顆球,小喬都故意把球往地上砸,讓球因為地面而出現一些不規
    則彈跳,不過也因為她角度不對,所以球速也不快,幾個趨前或退後,我都能輕
    鬆攔截。
    「你騙人!根本沒有打到你的頭!」站在離我二十公尺遠的距離,小喬喊著。
    「我叫妳傳球,不是叫妳拿球往地上砸,這樣的球沒有速度,彈跳也沒有用的。」
    小喬嘟起嘴,我彷彿還看得見她的酒窩,那酒窩樣著一股可愛。
    「周振聲是大笨蛋!」嚷著,她猛然給了我一個高球。不過這一球她脫手得有點
    早,雖高而不遠,我還往前跑了幾步,被我接殺。
    「第八球,無敵美女球!」這次她改成四十五度角側投,球完全偏離方向,我往
    旁邊跑了好遠,按照球場守備位置來看,應該已經到了一壘手的防區了,才把球
    給攔下來。
    「不要亂丟,妳丟給鬼呀?」我喘著。
    「管你!」從球盒裡拿出一顆球,在我奔回自己位置前,她又把球擲了過來,不
    過這一球真是甜到不行,我剛好回到原先站的位置,輕輕抬手,應聲接殺。
    「阿咧?」她愣了一下,我則直接笑了出來。
    「妳只剩一球了。」
    「閉嘴,我在思考!」
    最後一球出手前,小喬猶豫了很久。這一球要決定她的幸福嗎?於是她望著我,
    而我也望著她。
    有些後悔於我不該在之前問了那樣的問題,弄得我現在自己進退兩難,最後這一
    球我到底要不要故意漏接?
    這個場面讓我覺得很弔詭而且尖銳,右手虛抓了一下,然後甩了甩,帶著手套的
    左手,則插在腰間,我看見小喬微微咬著下唇。
    妳是一個缺乏勇氣的人嗎?不,比起我來,妳已經勇敢得太多。不管追求的是什
    麼,生活也好,愛情也好,我想妳都比我勇敢得太多,因為我到現在,都還在猶
    豫著自己該怎麼做。
    我明白妳在大雪山找到了什麼,也明白妳要阿章在妳不在時可以陪我的這點意義
    ,可是我什麼都說不出口,生命是一場華美的旅行,可惜我們經常迷路;愛情需
    要的不只是機會,更多的時候還得要有勇氣。
    寶雯的話從腦海裡閃了過去,而小喬做了一個投球前,挪動腳步的動作。
    給對方做二選一的選擇,自己先得有最糟糕的心理準備,妳已經準備好了嗎?這
    一問一答,我們都無須開口,小喬朝著我,投出了角度很漂亮的平飛下墜球,順
    著勢,球在離我大約五公尺遠的地方落地,那是我可以很輕鬆接下來的球。
    彎低了腰,我把手套擺在胸前,做出了最標準的接球準備動作,當我撈到球的時
    候,是否一切就算抵達終點?
    結果它不規則彈跳了。
    球滾過來的時候,碰到了草地裡的石頭或凹洞,原本規則的彈跳的球忽然失去了
    方向,就在我眼前倏地轉彎,往旁邊跳了起來,而且速度忽然變快了。
    一種很本能的反應,我往球滾過去的方向跑,就在白球要穿越防線時,我整個人
    撲了過去。

    我們的選擇都一樣,妳選擇是否要勇敢地問我,我在熱鬧的中興大學操場上,聽
    見了小喬心裡問我:「阿振,你愛我嗎?」
    當我撲倒在地,把左手伸到最長,感覺到有東西滑進手套時,我彷彿也聽見了自
    己心裡的話:
    對不起,我可以是妳最好的朋友,可是我喜歡的是昱卉。
    (愛情需要的不只是機會,更多的時候還得要有勇氣。)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2:12:14

39

    「現在登場的是一棒開路先鋒周振聲,請大家為他加油!」小趙拿著體育室借來
    的擴音器,正在向全操場上圍觀的群眾轉播比賽。我終於明白他不想排自己先發
    的原因了,因為打球的時候如果你不是站在打擊區或投手丘,那根本沒有人會注
    意到你。可是如果你手上拿著擴音器,那別人想忽略你也很難。
    拎著球棒走上前來,已經熱身完畢的投手,是今天沒穿軍便服的主任教官,他用
    不可思議的表情看我,一副好像難以置信我會是第一棒的樣子。
    我抬眼看了一下,陽光正對著我斜射過來。下午兩點半的時間,小喬在做什麼呢
    ?這時間的她會乖乖地去補習嗎?或者就像那天練球時她說的,要再去把頭髮剪
    得更短一點呢?我抹去了臉上的汗水,甩了一下手上的棒子,發現平常用得很習
    慣的球棒,今天似乎重了些。
    投手給了我一個好球,而我沒有揮棒。


    「對不起。」我低著頭。
    「算了,我早該明白的。」小喬把手套裡的手抽了出來,將手套還給了我。
    走到了樹下,我拎起了阿章,靜靜地看著它。
    「勇敢,也未必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愛情,對吧?」小喬走在我的後面,她的聲音
    憂傷。「既然這樣,那我們為什麼還要勇敢呢?」
    涼爽的微風吹拂著,我聽見風中有她的哽咽。
    「我很願意陪妳去找妳的要的自由,妳要的夢想,可是我想我無法幫妳完成妳要
      的愛情,小喬……」背對著她,這是我所能做到最勇敢的程度。
    「那就請你轉過身來,給我一個擁抱,好嗎?」


    主任教官的臉,跟他那身球衣,這兩者實在很難搭得上邊。老師跟教官組成的混
    合軍團,大家都穿著棒球裝。而我們電機隊則窮得可以,我腳下只有一雙一百元
    ,俗稱「跑路鞋」的白色布鞋,豆豆龍甚至還穿著內衣就上場了。
    我在一好球之後,接連放過了兩個壞球,跟著一球擦棒成了界外,又記一次好球
    。按照壘球規則,兩好之後的擦棒界外球,會被判好球出局。
    我還伺了一下操場周圍,今天下午閒著沒事來看球的人還不少,聽說有些科的學
    生,甚至私底下開了賭局,要賭電機夢幻隊跟教官老師隊的這場世紀對決。
    搜尋著,我想看看看台上有沒有認識的人,從左到右,然後我在操場旁的籃球架
    那邊,看見了熟悉的身影,那是昱卉。只不過當我看著她的時候,她卻是看著我
    後方的休息區的。
    「好球!」
    結果我被三振了。
    走回休息區的時候,大家紛紛發出嘆息。我在蜻蜓旁邊坐下。
    「你剛剛分心了。」
    「嗯,抱歉。」
    「無所謂,這場比賽對你對我來說,應該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他點了根菸,
    無視於令一邊休息區投射過來各種訝異或憤怒的眼光,蜻蜓居然點菸了。
    「昱卉來了。」我提醒他。
    「我知道。」他卻只有淡淡地回答了一句。
    知道昱卉來了,可是卻不打算過去跟她說話嗎?這是為什麼呢?
    「你很納悶嗎?」
    「不只是納悶而已。」
    「嗯,我也是。」他說著,站起了身。
    球場上,我們的隊員已經攻佔一、二壘,看樣子我的被三振,並沒有對士氣造成
    太大影響,蜻蜓打第四棒,現在正是他發揮的時候。
    我把他放在地上的香菸撿起來,吸了一口。再轉頭過去,昱卉已經不在籃球架附
    近,我看見她坐在看台區,旁邊則是多了寶雯。
    縮在小板凳上,我不需要注意球場上的動靜,光是聽同學們的聲音,就可以猜測
    得到戰局。大家接連幾聲驚呼之後,忽然爆出一陣喝采,看來蜻蜓有不錯的表現。
    他剛剛問我是否感到納悶,我的確是納悶。為什麼蜻蜓可以如此冷靜地抽菸,卻
    不過去昱卉那邊?他不可能不知道昱卉正看向這裡,但何以連個眼神的施捨都不
    願意?
    在大家都坐著的小帳棚裡,我站起了身,成為休息區裡最明顯的目標。可是那依
    然吸引不了昱卉的目光,她依舊盯著蜻蜓的身影,而蜻蜓現在人在二壘。
    結果給我微笑的,是寶雯。


    「謝謝你,振。」讓小喬緊緊擁抱著我,我則輕輕環住她的背。
    「很遺憾,我只能給妳這麼多。」
    「已經足夠了,從開始到現在,已經足夠了。」她流下的眼淚,沾濕了我的上衣
    ,一陣溫熱的感覺貼在我的胸口上。
    這個擁抱是我唯一能給的,至於承諾,我說:「從現在到以後,我都會支持妳,
    去做任何妳想做,也許無法是愛情,但至少我可以是妳最要好的朋友,好嗎?」
    「你會支持我做任何事?」
    「只要不是壞事。」我想起她前陣子既學抽菸,又翹課染髮的那些勾當,趕緊加
    了註腳。
    「嗯,」她抬起頭來看著我:「繼續喜歡你,應該不是壞事,對吧?」


    我在四局上半時再度上場,這次我沒猶豫,看準了第一球就出棒,結果一棒把球
    撈到左外野,因為壘球規則裡沒有所謂的全壘打,所以我跑到了規定裡最多的二
    壘。
    比數現在是三比三。那三分裡有兩分是蜻蜓剛剛在第一局打回來的。
    剛剛走出休息區的時候,蜻蜓對我說了幾句話,他說等等他要先走,如果可以的
    話,希望能提早結束比賽。
    「你以為我們的對手是國小學生嗎?我們不要被提前結束就不錯了吧?」
    「放心,我們會贏的。」看著計分板,他說。
    「你很篤定?」
    「你信神嗎?」結果他反問我。
    我說我不怎麼信,因為在我最倒楣的時候,往往出現的都不是神,而是教官。
    蜻蜓笑了一下,他說:「我信,因為我就是我自己的神。神可以決定並且掌握命
    運,而我的命運掌握在我手上,所以我是我自己的神。」
    這時小趙的廣播器裡叫到了我的名字,拎著球棒,我用疑惑的表情看著他,蜻蜓
    笑了出來,他說:「這是小馬哥說的,典故出自於周潤發主演的英雄本色,去吧
    ,笨蛋。」

    我們真的能夠掌握自己的命運嗎?我很懷疑。因為我踏上二壘壘包之後,我的下
    一棒馬上出現了一次糟糕至極的雙殺打,讓我在三壘前面飲恨。
    「我覺得你在虎濫我。」拍拍撲壘時沾上的一身灰,我說:「我剛剛的命運你也
    看到了,根本不是我能掌握的。」
    「壘球不行,愛情總該可以。」
    「可以嗎?」我瞄他。
    「當然可以,只要你告白的時候,擁有跟你撲壘時一樣的勇氣,你就可以。」沒
    理會我的目瞪口呆,他又點了一根菸。
    (這世界太瘋狂了,不管愛或被愛都一樣。)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2:12:39

40
    球賽的競爭之激烈,一如我心裡的激盪,都同樣從四局開始。教職員隊在龍哥的
    安打後,開始了一連串的搶分作戰。我們的外野被打得灰頭土臉,每一棒都擊出
    長打,一連丟了五分。我站在游擊手的位置,蜻蜓則站在一壘,我們兩個連摸球
    的機會都沒有,對方每個人上來,都把球撈得又高又遠,我們這些內野守備球員
    只能負責抬頭看球飛過去而已。
    「穩著點,慢慢投啦!」蜻蜓對著投手丘上的豆豆龍喊著:「不要急,才第四局
    而已!」
    拭去額上的汗水,我有種不妙的預感,落後這樣的強隊有五分之多,而比賽只剩
    下一半,我們真的會贏嗎?蜻蜓雖然不是隊長,不過他身兼最重要的第四棒跟一
    壘守備大關,隱然就有指揮全場的氣勢。我們大家都望向他,蜻蜓則看著我,對
    我豎起了大拇指,那表情像是在告訴我:「我們會贏。」
    其實球從我頭上飛過去也好,我可以有多點時間讓自己冷靜下來,好想想蜻蜓跟
    我說的,那充滿暗示性的話語。
    愛情跟壘球一樣,只要有撲壘的勇氣,就有掌握結局的機會。
    一直以來,我跟蜻蜓最大的差異,就在於他做事明確果斷、勇氣十足,而我容易
    舉棋不定。認識了兩年,我們已經是莫逆之交,這一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游擊手!」捕手大叫了一聲,讓我回過神來,一個白點從我面前直竄過來,那
    是個很不怎麼樣的滾地球,我在接入手套之後,本能地先傳二壘,再由二壘手傳
    給一壘的蜻蜓,完成一次雙殺,讓教職員隊三人出局,結束了他們這一輪的猛攻
    ,也算是報了上一局我被雙殺的一點小仇。
    「等一下大家往一壘方向打,只要把球推出去就好,他們的右外野手比較嫩。」
    「跑壘的時候積極一點,大家跑得太慢了。」
    回到休息區,幾個人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我直接走到小帳棚的後面,本想跟蜻
    蜓說幾句話的,卻見他往籃球場那邊的看台晃過去。
    他終於願意面對昱卉了嗎?那邊昱卉也站了起來,而寶雯則給了他們獨處的機會
    ,慢慢往我這過來。
    「怎麼回事?」我看見昱卉緊咬著下唇的模樣。
    「不知道,不過看來不大美麗。」
    「妳覺得會是什麼結果?」
    「你說呢?」
    我的眼裡已經看不見其他看球的觀眾了,全世界像是只剩蜻蜓跟昱卉。蜻蜓的手
    叉在口袋裡,而昱卉用眼淚說出了她的心情。
    「我想那結果都不會是我們希望的結果。」我說。


    把阿章從我的背包裡拿出來,這隻墨綠色的鱷魚娃娃,身上已經沾了不少灰塵。
    我將塵埃拍去,遞給了寶雯,跟她說,這是一個女孩送我的禮物。
    「是小喬,對吧?」從過去蜻蜓的口中,她也知道小喬。
    趁著教職員隊正在浴血苦戰,抵抗一波由豆豆龍發起的攻勢之時,我簡單地說了
    一下我跟小喬的事情。
    「就算用拼命撲壘的勇氣去經營愛情,結果也未必真的能功能圓滿,如果這份愛
      打從一開始就不對等的話。」我說:「我們五個人,變成了一個大漩渦。」
    「造化弄人?」
    「是呀,造化弄人。」嘆了口氣,我把阿章託給寶雯,拿了球棒準備上場。
    兩出局之後,打擊的是第九棒,現在比數變成八比六,壘上還有兩個跑者,我得
    準備一下了。



    「你介意我問為什麼嗎?」
    「什麼為什麼?」我擦去了小喬臉上的淚水。
    眼中看著球場上風雲詭譎的戰局,腦海裡浮現的居然是那天我跟小喬最後的對話
    。那漫長的擁抱之後,我們收拾了東西,往興大男生宿捨旁的側門慢慢走了出來。
    「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麼你要接住那第十顆球?」
    向晚的風吹上被汗溼透的衣衫,我覺得有點冷,跟小喬窩在一家賣豆花的小店裡
    ,我說了一個故事,故事從有一天傍晚開始,那個傍晚跟今天很像,看得見斜陽
    ,吹著陣陣微風,有一個穿著軍便服的傢伙,帶著糾察隊在小河邊執行糾察勤務
    ,那天,我發現原來綠色有時候也表示危險。
    從那個下午開始,我們進入了彷彿有魔法在控制的秋天,經過許多輾轉,一直到
    現在。弄得大家各藏心機,而且疑神疑鬼。
    「而且更糟糕的,是我面對著這些問題跟現象,卻完全沒有主張。」我說我能確
    定的實在太少了。
    「至少你確定你喜歡她,那個叫做昱卉的女孩,對吧?」
    「嗯,我是喜歡她。」帶著歉疚,我低聲說。
    「跟自己的好朋友喜歡上同一個女孩,這是很辛苦的事情。」她說。
    「如果我把這個故事告訴蜻蜓,他以後一定會把他寫成小說。」我苦笑著。
    跟我一起笑著,小喬談起了她眼中的蜻蜓:「這個人很像一陣風,沒有人知道他
    在想什麼。這一刻好像為了聯誼的事情孜孜矻矻,下一分鐘好像又為了什麼在汲
    汲營營,真讓人搞不懂他。」
    這樣的人不好嗎?我說我一直很羨慕蜻蜓,因為他總是知道每一分鐘的自己要幹
    什麼,不像我,吃吃睡睡也過一天。
    「這樣的人可以做生意,可以搞革命,要去登陸火星應該也沒問題,不過如果要
      當男朋友,我覺得他一定不會及格。」
    「為什麼?」
    「你覺得他會把女朋友放在心裡的第一位嗎?」
    那時的我跟現在的我一樣發楞,然後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原來我跟蜻蜓最大
    的差異處,不是什麼果斷或猶豫,而在於我們對愛情的觀點。



    「Strike out!」小趙尖銳的喊叫聲傳來。一個好球進壘,第九棒被
    三振出局,結束這一局比賽,於是我得等到下一局才又上場打擊了。
    回過頭來,把球棒換成手套,我看蜻蜓還沒有要回來的意思,所以幫他拿了他的
    手套,要寶雯過去叫他。
    「妳把手套拿給他,叫他準備上場守備。」
    「噢噢,好。」
    「還有……」叫住了急忙要跑過去的寶雯,我停了一下,說:「有兩句話我怕以
    後可能沒機會跟妳說,所以我想現在告訴妳,妳可以也轉告昱卉,因為我想那對
    我們都有幫助,是小喬跟我說的。」
    「什麼話?」
    「把愛情放在第一位的人最難得到幸福,因為對方未必跟你一樣。」看著早已失
    去了當初的風采,瘦削得令人心疼的寶雯,我說。

    (把愛情放在第一位的人最難得到幸福,因為對方未必跟你一樣。)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2:13:05

41

    我後來的兩次打擊都交了白卷,一次是平飛球被接殺,另一次則是滾地球被刺殺
    出局。蜻蜓的狀況則一直維持在相當的水準,不過臉色則難看得嚇人。從昱卉那
    邊離開之後,他總是一個人坐在角落抽菸,擺出了「想死的人可以過來找我講話
    」的表情。
    昱卉她們還坐在看台區,不過我想大概已經沒心情看比賽了。寶雯手上的面紙不
    知道已經用掉幾包,地上儘是被淚水沾濕的衛生紙。
    「如果那些眼淚可以被收集起來,我想已經是滿滿一缸了。」順著我的視線,小
    趙看了過去,他說:「愛情真是一門複雜的學問,學費則是眼淚。」
    全班都知道蜻蜓跟昱卉的戀情,可惜的是大家的祝福並無法幫助他們走向圓滿的
    結局。我只是意外小趙居然在播報比賽的百忙之間,居然還能察覺到這些小小的
    動靜,還真不愧是最有女人味的男人,心思之細膩果然不同於其他大喇喇的男孩。
    八局上半我出局之後,蜻蜓又是一棒送回壘包上的兩名跑者,加上後來他也回到
    本壘得分,現在我們反而以九比八領先。
    「剩下最後兩次守備,守下來,這學期我們電力學就過關了!」豆豆龍開心地說。
    「阿振。」蜻蜓忽然叫我。
    「沒什麼事的話,我要先走了。」他看了一眼球場上的動靜,然後點了根菸。
    「欸,這樣不好吧?」我說因為還有兩次守備機會,萬一被突破防線的話,還是
    有可能會輸球的。
    「球要是越過我們頭頂飛過去,那任憑你我再厲害也攔不下來;球要是從內野滾
      過來,你是游擊手,至少有一大半的球會往你那邊去,而我知道你守得住。」
    他叼著香菸,用輕蔑的眼光看了一眼教職員隊,說:「讓他們的不敗神話畫下句
    點,讓他們知道我們不是一無可取的廢物,八局下來,其實我們已經做到了。」
    點點頭,我看得出來,比賽打到後半段,教官跟老師們看向我方的眼神已經改變
    了許多。原本大家都以為電機夢幻隊會被打得潰不成軍,但誰能想像得到現在我
    們還領先一分。
    「我還有點事,要先走了。」
    「去哪裡?」我皺眉。
    「昱卉的問題之後,我得去搞定一些必須處理的事情。」他輕鬆地說。
    我不覺得眼下還會有什麼,會比贏得這場比賽更加「必須」,不是比賽,又不是
    昱卉的事情,這小子果然是深不可測。
    「我跟你去。」我說。
    「不用了,你負責幫我打完比賽吧!其他的我來就好。」
    搖頭,我拉住轉身要收拾東西的蜻蜓。「還記得我們去偷車的那天晚上,我說過
    的話嗎?」
    「什麼?」
    「打從認識你的第一天起,我就沒想過要獨善其身。」


    我說得很認真,可是他卻笑了,很開心地笑了。從小帳棚走了出來,他又再點了
    一根菸,我跟他要,可是他卻不給。
    「你還要繼續留在這裡,所以最好別跟我一樣囂張。」嘴上含著香菸,他說。
    「這話什麼意思?」
    「你記得昱卉跟你說過,要你提醒我,說我跟她有個約定,記得這件事情嗎?」
    看我點頭,蜻蜓滿意地繼續說:「昱卉說,你曾帶她去過那條臭小河邊,還聊起
    了秘密基地的事情。後來她問我,在我心裡有沒有一個這樣的秘密基地,還說如
    果有,希望我可以帶她去。於是我答應她了,我跟昱卉說,當有一天我發現屬於
    我的秘密基地時,我一定會帶她去,這就是我跟昱卉的約定,也就是她要妳提醒
    我的事情。」
    「然後呢?」一邊走,我一邊問他。
    「我剛剛跟她說,我找到了。」
    「找到了?」
    蜻蜓抬頭看看天空,下午五點的太陽失去了威力,只能在我們背後炫耀著最後一
    點光芒,他仰望著遠遠的雲彩:「找到了,不過可惜的是那地方誰也到不了,除
    了我自己。」
    我覺得我們的對話已經超出了一般正常十七歲少年應該有的深奧程度了,可是不
    曉得為什麼,我卻還在配合他。
    「所以你決定封鎖全世界,把自己關進你心裡的小角落裡嗎?」
    「沒那麼抽象,我只是決定要鼓起勇氣,去做我該做與想做的事情而已。」
    「什麼事?」
    「很快你們都會知道。」他這樣回答。
    後來同學急忙跑來,說我們的攻勢已經結束,八局下半已經開始,可是卻找不到
    一壘手跟游擊手,要我們快點回去繼續比賽。
    「跟裁判說我們在大便!隨便換兩個人先撐著!」我直覺地回答。
    蜻蜓笑了一笑,拍拍我的肩膀,對我說:「記得我告訴過你的話,別在大樹的庇
    蔭下當一株腐爛的小草,走一條真正適合你的路吧。」
    他的背影離我很遠,直到我望向後門的視野裡已經失去了他的身影,這才悵然地
    走回操場。蜻蜓為什麼要對我說那些話?那些聽起來多麼像是道別的話?我不知
    道他要去哪裡,但是我知道他一定有他的理由,而我答應過他的,是幫忙守住這
    場比賽的勝果。
    球場上競爭依然激烈,我跟蜻蜓的位置由二軍遞補,也能守得有聲有色,所以一
    時之間還不忙換人上場。拿著球棒,我走到籃球架旁的看台來,昱卉雙手捂著臉
    ,寶雯在旁邊陪她。
    「他走了?」
    我點點頭,看著寶雯詢問的目光,我說我也不知道蜻蜓到底要去哪裡。誰會知道
    一隻自由飛翔的蜻蜓,後來要飛去哪裡呢?


    九局上半,沒能輪到我打擊,靠著後半段棒次的幾支安打,我們又得到一分,比
    數是十比八。我拿著手套走回守備位置,一壘現在是小趙,他放下了擴音器,自
    己上來玩這一局。
    這場比賽已經打得太久了,下午的驕陽逐漸轉為黃昏的夕照,風在不經意間已經
    停息,操場週遭的紛亂聲也忽然小了許多。
    這是個沒有王者的戰場,王者剛剛叼著菸走出學校去了,他說他要去追逐自己的
    夢想,這次連他那個酒鬼老爸也攔不住他了。
    教職員隊的最後上場三人次,分別是龍哥、體育組長,以及主任教官。龍哥放水
    放得有點過分,今天的他是零安打表現,第一球就被投手接殺出局。
    會有球滾過來嗎?今天我已經處理過好幾次的不規則彈跳,會在最後一局失誤嗎
    ?我沒有失誤的本錢,我想我們的人生,都沒有失誤的本錢,因為生命不能重來。
    體育組長被三振了,看來職業跟他的球技並沒有直接關聯。
    昱卉還哭泣著嗎?寶雯在陪著她吧?我不敢再把頭別過去,唯恐這一轉頭,我就
    會放棄比賽,走過去安慰昱卉。
    「Strike!」一好球,主任教官沒有揮棒。他今天放水也放得很明顯。
    我好想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的那時候,就算是再過著吃白煮麵的日子也沒關係,有
    種悲傷的感覺不斷湧上來,我像是失去了部分的靈魂似的,只能呆看著前方。倘
    若這就是長大的感覺,我可不可以說不要?
    「Strike  Two!」兩好球,主任教官還是沒揮棒。
    我又往一壘看了一眼,已經不在守備位置上的蜻蜓,依然還煥發著屬於他的獨特
    光芒,而因為他的光芒,我們才發現自己的黑暗。我的懦弱,昱卉的脆弱。
    「阿振!」不曉得是誰高喊了我一聲,讓我猛然回頭。
    主任教官沒放過第三球,一棒把球打了過來,我趨上前去,手套已經擺到適當位
    置,這一球我確定我可以處理。
    「小心不規則彈跳!」有個女孩的聲音從三壘那邊傳過來。無暇查看的我,只能
    盯著球的動線。那顆白球在我面前五公尺左右的距離,碰到了因為雜草而造成的
    崎嶇地面,整個往右邊彈去,剛好朝著我跟三壘手中間。
    要放球過去嗎?這支穿越安打沒有任何打點,只要下一棒出局,九局下半就結束
    ,我們一樣可以贏得比賽,我需要去撲這一球嗎?
    心中遲疑著,可是腳步卻奔了過去,昱卉,妳在看著我嗎?當蜻蜓離開之後,妳
    會將目光看著我嗎?那瞬間,我的腦袋全都空了,整個人撲跌在地,惡劣的場地
    碰得我身體好痛,我在滑向前時還努力地伸直左手。
    「好球!」三壘手高興地大喊,朝我跑了過來,在我的手套中拿出了一個東西,
    快傳一壘,將跑壘員觸殺出局!
    我攔到了那顆球。
    「耶!阿振,我愛你!」趴在地上的我,眼光剛好看向三壘那邊,剛剛那個提醒
    我小心不規則彈跳球的女孩,高興地站起來大叫著,她是小喬。

   ( 攔得下的是不規則彈跳球,攔不住的是我忍不住的淚水。)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2:13:43

42

    「妳好。」
    「妳好,我是小喬。」
    我又看見了那兩個小酒窩。小喬很客氣地向寶雯點頭招呼。昱卉臉上猶有淚容,
    所以就沒過來見面了,寶雯禮貌地微笑了一下,然後看向我。
    我知道我應該招呼遠來的小喬,沒想到今天她會來看比賽,但我卻又放不下獨自
    坐在看台邊的昱卉。
    「你陪小喬一下吧,我過去看看昱卉。」寶雯知道我心裡的兩難,她說:「晚一
    點電話再聯絡,好嗎?」


    第一次來我們學校,小喬很新鮮地東張西望,我簡單地介紹了一下校內的環境。
    「為什麼還有人穿著制服?」
    「因為今天有輔導課。」
    「就是你跟家裡騙到了錢,可是卻其實連參加資格也沒有的輔導課?」
    「閣下大可不必說得這麼詳細。」我尷尬地笑。
    走在校園裡,她問我內操場跟大操場的功能哪裡不同;問我傳說中鬧鬼的男生宿
    捨在哪裡,然後又拉著我,要我帶她去看我們上課的教室在哪裡,甚至還問我,
    為什麼我們學校的樹木這麼多。
    「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妳對我們學校這麼有興趣。」
    「那要看是誰唸的學校,不是嗎?」
    「我也從來都不知道原來妳對我這麼有情有意。」
    「我有說是因為你嗎?」她笑著。
    我在販賣機裡買了兩瓶飲料,檸檬紅茶給她,寶礦力水得給我自己。
    「這是一所看起來就很有規模的學校。」
    「沒錯,但可惜的是它不適合我。」看著遠處圍牆上,掛著的倒鉤蛇籠網,我想
    起了蜻蜓。
    天空已經很暗了,校園裡的照明燈陸續亮起,行人疏落,我們繞了大半個學校之
    後,又回到操場。這時比賽場地已經清理乾淨,只剩下球員休息的遮陽帳棚矗立
    在原地,我們走到空無一人小帳棚內,我就地坐下,小喬則站在我旁邊,聊了很
    多不著邊際的話之後,我們不約而同地,忽然都安靜了下來。
    「那個哭泣的女孩……」半晌後,她終於提到了。
    「嗯。」
    我知道她要問什麼,所以無須聽完問題,我已經可以直接回答。
    就這麼沉默了片刻,我才問她,為什麼來了卻不告訴我。
    「今天的比賽對你來說很重要,事關你的電力學成績,我不想因為我而影響你的
      情緒。」她雙手握著寶特瓶,帶點遺憾的口氣說:「可是沒想到,有比我的到
    來更影響你的事情發生。」
    呼了口氣,我沒說什麼。
    「看樣子我這麼努力的搞笑,也沒辦法分散一點你的注意力。」她蹲了下來。
    「很難笑吧,是妳妳會心情笑嗎?」
    想了想,她搖頭。


    我看了一下手機,沒有任何來電顯示,寶雯沒給我消息,蜻蜓也不知道人去了哪
    裡。
    「謝謝妳來看比賽,也謝謝妳這樣陪我。」走出小帳棚,我說。
    「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不是嗎?」
    她把喝完的飲料罐投入了回收桶,再慢慢走回我身邊。
    「或許我應該埋怨一下,如果跟你認識得早一點,也許今天你會開心地帶我逛校
      園,當然也可能不需要等到今天,我們可能更早之前就來逛過了。」
    站在燈柱下,看過去一整排黃色的路燈,一直延伸到學校門口,顯得淒迷而美麗
    ,小喬繼續說著:「昨天晚上,我哭了很久,很努力地把眼淚都流乾,這樣,我
    今天就可以笑著面對你。」
    「小喬……」
    「別說話,如果你覺得哪裡虧欠我,就答應我一件事。」看著我,她說:
    「幫我完成一個小小的願望,牽我的手,沿著這排燈光,陪我走到門口,送我離
      開就好。」
    「我……」
    「然後你應該快點振作起精神來,打個電話給那個比我更早進入你生命裡的女孩
      ,別讓她繼續哭泣。」


    交握著的手,不斷傳來溫熱的感覺,我不敢太用力握她的手,深怕一稍使力,會
    握碎了她的心,就擠出了眼淚來。
    慢慢地走到校門口,彼此都沒再說話,我很感謝她對我的體諒,要支持自己所愛
    的人,去對另一個人付出感情,那是多麼困難的事情。這個我無能為力,但小喬
    卻做到了。
    就這麼牽著她的手,我們走過了落葉灑了滿地的小路,穿過每一盞路燈所投射下
    的橙黃色光影,那感覺如在夢中,只是這場夢,夢得令人心酸。
    「振。」她停下了腳步,就在最後一盞路燈下。
    「怎麼了?」
    凝望著我,她又多看了幾眼,然後才微笑著說:「沒什麼,只是想多看你。以後
    要認真唸書,也許很難見面了。」
    我還是沒說話,因為我已經什麼都說不出來。橙黃色的燈光下,小喬的酒窩很明
    顯,深邃的目光讓我幾乎忘了自己的存在,我很想在這時回顧一下我們認識以來
    的種種,可是我發現我早已失去了整理思緒的能力。
    「感謝天,讓我認識你。」
    「嗯……」費盡了力氣,忍著眼眶的濕潤,我吐出了幾個字:
    「也謝謝妳,小喬。」
   ( 沒愛過,就不算失去,至少我們保留最美好的記憶。)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2:14:11

43

    陪小喬走到了校門口附近的站牌,她堅持不要我送她回家。落寞的我走在往宿捨
    的路上,聞著自己身上這一身汗臭味,我想我最好先回去梳洗一下,然後再打電
    話給昱卉。
    四樓的宿捨,今天意外地沒有人在,其他樓層的學長姊都跑光了,期末考之前,
    相信大家都很把握機會出去玩。
    我獨自走上四樓,點亮了走廊的燈,發現向來都不關門的蜻蜓,今天意外的房門
    緊閉。我把包包丟進自己的房間,然後走過去推開蜻蜓的房門。
    門沒鎖,裡頭一片漆黑,這房間我來過不知道幾百次了,輕而易舉的就摸到了電
    燈開關,而就在燈光打亮的瞬間,我傻眼了。
    原本的凌亂都消失了。蜻蜓的書桌上空無一物,床鋪上的棉被也已經綑綁妥當,
    另外有幾個箱子都整齊地堆疊在牆角,這完全就是已經打包好,準備搬家的樣子。
    我大吃一驚,一時間無法會意過來,蜻蜓曾說過下學期要搬回家,可是現在都還
    沒放寒假,他怎麼就已經完成搬家的準備了呢?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驚慌地拿出手機,撥打他的電話號碼,可是接連幾通,卻全都接進了語音信箱
    ,這個人到底跑到哪裡去了?我決定改打昱卉的電話,可是昱卉的電話在響過了
    一段時間之後也沒人接聽,甚至連寶雯的電話也打不通。
    熄了燈,我退出蜻蜓的房間,回到自己房裡,我抓了機車鑰匙就要衝下樓。可是
    才走到樓梯間,我又遲疑了,因為我不知道我該去哪裡找人。
    在走廊間來回踱步了一下,我決定再回蜻蜓的房間去看看,或許可以找到一點蛛
    絲馬跡。但見他房裡的紙箱已經封口,棉被疊放在角落,這裡已經沒有留下任何
    證據,我又在房裡繞行了兩三圈,確定之後才走回自己的狗窩。
    坐在我的床上,我疑惑著,有種心神不寧的忐忑,摸摸口袋,我拿出了香菸跟打
    火機,點了菸之後,我發現有張紙條壓在煙灰缸下面。

    『若你讓我選擇,我會選擇友情,放棄愛情。抱歉了,兄弟,我決定自己去面對
      那些麻煩,希望之後的我們都平安。
      小公園過夜那一晚我曾說過,要找一個地方,跟我認為最重要的人,一起過我
      們想過的日子,可惜這地方不是我最後決定要的地方,可惜你跟昱卉之間我只
      能選一個人。今天我跟她提了分手,請你代我好好安慰她,我知道你會願意這
      麼做,有些事情我看得出來,你得好好把握。我放棄不代表你就會成功,你的
      愛情一如我要的未來,都得自己努力,加油了。』

    沒頭沒腦的一封短信,我看得如墜五裡霧中,唯一肯定的是蜻蜓果然如我所料,
    早已看出來我喜歡昱卉的事實。但是我不明白除了這裡之外,蜻蜓還有什麼地方
    能去,也不知道他信件中所提到的「麻煩」是什麼。
    已經了無洗澡的心情了,我坐在床上把菸抽完,然後將手套跟球棒放回牆角,而
    這時候,房間外面傳來了腳步聲。
    打開門,不是蜻蜓,也不是昱卉或寶雯,那個人今天下午才跟我對看過好幾次,
    他是主任教官,跟在教官後面的,是我們班的導師,跟蜻蜓的酒鬼老爸。


    星期六的下午,有六個我們學校的學生被送進了醫院,其中四個是機械科的,兩
    個是電子科的。這些人趁著校內舉行壘球比賽,大家注意力都集中在操場的時候
    ,約了蜻蜓在學校附近的空地談判。
    機械科的人堅持要蜻蜓對那次機車失竊事件負責,電子科的兩個則是湊熱鬧的。
    蜻蜓什麼都沒說,他抓起了機械科帶頭的人就是一頓揍。這舉動震驚了其他人,
    當他們過來拉開蜻蜓時,機械科的倒楣鬼已經頭破血流了。蜻蜓手上抓著早已預
    先藏好的石塊,在狹小的空地上見人就打。電子科的兩個人早已見識過他發起狂
    來的狠勁,這次是因為仗勢著人多才一起來的,當下見情況不妙,就想拔腿逃走
    。不過那塊空地很小,四周又都是建築物,蜻蜓輕易地就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我沒能目睹這一場打鬥,不過卻可以想像得到當時他凌厲的目光,那是一種連我
    看了都會畏懼的眼神。我猜想機械科的那些人一定嚇壞了,而且也可以料想得到
    他們當時一定做了相當程度的反擊。因為他們倘若束手捱揍,也許蜻蜓不會這麼
    瘋狂,而正因為他們企圖抵抗,所以蜻蜓才讓他們都進了醫院。
    在我拼死攔下不規則彈跳球的同時,他在另一個地方,用自己的拳頭解決了問題
    。我在比賽之後帶著小喬逛了一圈校園,蜻蜓那時候則坐在教官室裡,他跟教官
    要了衛生紙,擦拭衣襟上沾滿的鮮血,然後一邊讓校醫替他頭上的傷做急救,一
    邊通知教官趕過去小空地救人。
    「這件事情你完全不知情?」教官嚴厲地質疑著。
    看著我搖頭,他又問了我一些關於我們跟機械科的恩恩怨怨,我說詳細的情形我
    不了解,反正兩邊互看不對眼,已經是好幾屆一直傳下來的傳統了,爭執打架的
    事情經常發生,這不會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
    「機車到底是不是你們偷的?」
    「不是。」我決定撒謊到底,我知道蜻蜓也是這個意思。
    眼看著再也問不出什麼來了,教官似乎覺得跟我說那麼多下午發生的事情也只是
    在浪費時間,所以決定省點口水。他轉頭跟蜻蜓的酒鬼老爸說,請他過去把蜻蜓
    的東西收拾一下,準備離開。
    「教官,請問一下,蜻蜓會怎麼樣?」
    「他現在回家了,按照校規,發生這種事情一定是退學處分。」
    「退學!?」我大叫了出來。
    「不退學難道你要我搬個獎牌給他嗎?」他瞪我。
    蜻蜓要被退學?這叫我怎麼能接受呢?我上前一步,跟教官說:「電子科的人是
    自己惹上來的,跟我們一點關係都沒有,第一次打架,是他們先對我動手,蜻蜓
    是來救我的,後來這些人陸陸續續找過蜻蜓很多次麻煩;機械科的就更不用說了
    ,他們在校外欺負我們班上的同學,把我同學打傷,還弄壞人家的車,我們可從
    來沒有主動去招惹人家!為什麼蜻蜓要被退學?」
    我愈說愈大聲,激動地握緊了雙拳。
    「周振聲,注意你的態度!」導師在旁邊喝了我一聲。
    「你們才注意自己的態度!事情沒有搞清楚就退學,這是什麼屁校規!?」我大
    聲說著,轉頭又盯著教官。
    「我跟你們說過很多次,有事情要來通知我,不可以私底下解決,我說過嗎?」
    教官忽然很冷靜地看著我問。
    「說……說過。」而我的氣勢則瞬間軟弱了下來。
    「為什麼你們永遠做不到?為什麼總是以為自己的拳頭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呢?」
    他的語氣出現我從未見過的柔和,「也許校規無法保護到你們的每一處,但是如
    果你們願意配合,至少一切都會容易很多。把事情報告給我,不是可恥的表現,
    重要的,是你們要學著成熟一點,任何事情都要尋求最妥善的解決方式,而不是
    靠著暴力去壓制別人。」
    看著我茫然的眼神,教官拍拍我的肩膀,他說:「我再告訴你一件事情,楊清廷
    他是自己來教官室報到的,沒有任何人強迫他,退學處分,也是他自己提出來,
    並且願意接受的。」
    (如果這是成長,如果成長原來要付出如此巨大的代價……)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2:14:38

44

    後來,蜻蜓就像蒸發了一樣,從我們班上消失了。很多人都來問我原因,豆豆龍
    跟小趙尤其無法接受,他們很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些什麼事。而我,我只能跟他說
    :「我不知道。」
    每個人的想像力與理解力都不同,與其做多餘的揣測,我寧願就這麼相信他。我
    相信蜻蜓會選擇放棄這一切的原因,是因為他太在乎我們。
    這是他一年後才讓我知道的,太在乎,就永遠無法脫離。



    那天晚上,我到很晚了才接到寶雯打來的電話。哭了一天的昱卉,打消了本來要
    去寶雯家過夜的念頭,決定回宿捨一個人靜一靜,因此,寶雯打了電話給我,要
    我過去接昱卉回宿捨。
    我們約在台中公園旁邊的麥當勞見面。昱卉的臉上完全沒有血色,紅腫的雙眼與
    蒼白的臉孔成了強烈的對比。寶雯把昱卉的包包交給我,要我先送她回去休息。
    我把安全帽拿給昱卉,見她沒有反應,於是索性幫她戴上。
    「昱卉,上車吧,好嗎?」我輕聲地說。
    她安靜地上了後座之後,我跟寶雯揮手說了再見,這才慢慢地騎上車水馬龍的台
    中自由路。
    有好多好多的記憶都好鮮明,一切都像昨天一般。我甚至還會想像著等一下回到
    宿捨,就會聽到蜻蜓窩在他房間唱歌的聲音。
    如果真的可以這樣,那麼要我永遠埋藏自己的感情也沒關係,我跟蜻蜓還是最要
    好的死黨,後面的女孩還有她美麗的笑容,他們還維持著楊過與小龍女那樣的傳
    說,我則只要繼續當我自己就好。
    但那是不可能的,但那是不可能的。我們在學校對面的7-11停下了車,昱卉
    脫下了安全帽,問我說:「你覺得我需不需要從此就把我對蜻蜓的愛轉變為恨?」
    從這句話裡,我就知道一切都過去了。
    昱卉的口氣很冷靜,那是一種過分激烈之後,才有的冷靜。
    「除了謝謝跟對不起,他甚至連再見都沒有給我。」她說。
    我明白蜻蜓的意思,對不起,是因為他終於沒能實現給昱卉的諾言,而且到了最
    後還是選擇離開她,至於謝謝,我想那是感謝昱卉陪了他這麼一段時間吧。
    只是蜻蜓哪!我抬頭看看這片我也曾跟蜻蜓一起張望過的夜空,很想問他,難道
    選擇走自己的路,非得要用如此激烈的方式嗎?何以成全夢想的同時,卻必須選
    擇放棄愛情呢?
    「阿振,你可不可以告訴我,我不知道我哪裡做得不好,也不知道我還能為他做
      些什麼,這個人,已經超過了我的想像。到最後,為什麼他會選擇用這樣的方
      式做結束?當我問他為什麼要離開我的時候,他只跟我說,以後我會懂。」
    昱卉的話說得很平緩,可是眼淚卻逕自流了下來。
    「我以後真的會明白嗎?可是我明白了又怎樣呢?他終究是不在我身邊了……」
    說著,昱卉哽咽了。
    「他一向都有他自己的想法的,不是嗎?」我囁嚅著。
    「可惜的是,他從來不願意讓我明白。」
    「雖然我不能肯定蜻蜓怎麼想,但我一定要告訴妳,在我心裡面,妳已經做到了
      最好,也已經做到了最多。」我看著昱卉,昱卉則是閉上了眼睛,仰頭深呼吸
    了一下。
    「我不會恨他,我做不到。」昱卉像是喃喃自語般,任憑眼淚放肆地滑落,她說
    :「我做不到。」
    我已經想不到什麼寬慰她的言語,走到她身邊,輕輕拍著她的肩膀。那一夜,因
    為蜻蜓的離開,我們都心碎了。




    我後來經常在想一個問題,一個昱卉進校門前,託我問的問題。
    「阿振。」昱卉輕輕地叫我。
    「嗯?」
    「如果有一天,當你再度遇見了那隻喜歡自由的蜻蜓,請你幫我問他一件事好嗎
      ?」
    「妳說,我一定會記得。」
    昱卉停止了哭泣,她努力生出一個笑容給我,說:「幫我問問他,為什麼選擇夢
    想的時候,他就無法選擇我?也幫我問問他,如果我想通了這個道理,而他卻不
    在了,那我想通了又有什麼用。好嗎?」
    點點頭,昱卉的問題其實也是我想問蜻蜓的問題,只是當我答應昱卉的時候,並
    沒有想到後來我連向蜻蜓開口提問的機會都沒有。


    無法提問的原因,第一是因為我一直沒再遇到蜻蜓,他不但換了手機號碼,而且
    人根本就不在家。我曾經跑到他家去,結果他媽媽告訴我,說蜻蜓又離開家了,
    而且離開之前,還把他老爸帳戶裡的錢領走了好幾萬塊。
    「他有說要去哪裡嗎?」
    「後來有打電話回來,說他人在台北,現在在補習,說什麼要去考高中,以後要
      唸大學,還說等將來賺了錢,再把那些偷走的錢還他爸爸,唉,這孩子……」
    我沒能繼續問下去,因為屋子裡傳來他那酒鬼老爸的叱喝聲,他老爸喝醉酒之後
    ,我怕他把我當成蜻蜓打一頓。
    至於第二個原因,是我連昱卉都很少在校園裡遇到了。高二下學期,失去蜻蜓的
    我,接受了媽媽的安排,她帶我搬到了新的宿捨,新房東是個退休的國中老師,
    他對我們的要求很嚴格,嚴格到了檢查我們筆記跟課本的程度。媽媽對他再三拜
    託,請他連我的補習班講義都要一併檢查。
    我在舊的地方,過著新的生活,那生活很豐富,但卻充滿了缺憾。再沒人跟我一
    起騎車兜風,也沒人跟我一起躲在廁所抽菸,我的耳邊失去了蜻蜓滔滔不絕的吹
    牛聲音,剩下的只有不同的老師,在講台上講述著不同的內容,如此重複著而已。
    寶雯告訴我,昱卉的情形比我好不到哪裡去,上了高二之後,她便退出了糾察隊
    ,現在除非是上廁所,否則根本絕足不出教室。
    這是昱卉高二的生活,也就是我高三的生活。



    我一直沒能幫昱卉或幫我自己尋求到問題的答案,直到一年後的高三上學期期末
    考之前。
    從很遠的城市裡,有個人寄了一張名信片給我,名信片上印著漂亮的港口風景,
    根據以前去過幾次的印象,我知道那是基隆港。而名信片的後面,一堆密密麻麻
    的蠅頭小字這樣寫著:
    『最近好嗎?我最麻吉的死黨。
      基隆的天氣挺糟糕的,早知道放假我應該回去找你,而不是來這裡找已經絕跡
      的湛藍海景。
      還是要這樣問你,最近好嗎?
      不用擔心我的事情,我在補習班唸我想唸的書,我很快樂。也許會比你晚一點
      ,但我會得到我真正想得到的夢想,等我找到了真正屬於我的秘密基地,我會
      再通知你。
      我是個懦弱而容易被牽絆的人,太在意,就無法完全脫離,我脫離不了昱卉,
      就拋不開台中的一切,所以請原諒我逃走了,對不起。
      記得幸福要自己把握,不要等我回來時,她已經有了不是名叫周振聲的男朋友。蜻蜓 』

(太在意,所以就無法完全脫離。
這是你的答案,是我好想,好想揍你的理由。)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2-29 22:14:59

尾聲

    天氣不大好,微微細雨,我在細雨中,見到了好久不見的女孩。她的頭髮更長了
    些,一樣的五官,卻有著跟以前不同的成熟美感。
    我很想裝得跟她一樣成熟穩重,可是卻掩不住見到她的喜悅,終究還是笑得像傻
    瓜一樣。
    「好久不見了。」
    「嗯。」昱卉給我一個輕輕的笑。
    這決定讓我掙扎了好久,因為蜻蜓在名信片後面寫的哪兩句話,讓我猶豫了很多
    天,最後才決定把她拿給昱卉看,好回答她一年前問我的那個問題。
    「最近過得好嗎?」
    「還好……妳等等……」我把雨傘交到左手,右手探入外套的暗袋裡,努力想把
    名信片拿出來。
    「小喬呢?你們有聯絡嗎?」
    我苦笑了一下,告訴昱卉,自從上了高三之後,我跟小喬不但沒見過面,甚至連
    電話聯絡都變少了,大家都忙著準備即將到來的入學考試。
    「看來我得好好努力了,高三生活感覺上很不輕鬆。」她還笑著說。
    雨珠從她臉頰上緩緩滑落,多時不見的昱卉,膚色似乎比以前更白皙了,我看到
    雨水滑落,這才發現到她原來沒帶傘,於是趕緊把傘靠過去。
    「這是蜻蜓寫來的。」我把名信片遞給她。
    昱卉露出為難的表情,她也在掙扎著,這張名信片或多或少都算是解答了她當時
    的疑問,可是時隔多日,我不知道她還有沒有勇氣去看那內容。當激動的心花了
    將近一年,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之後,我可以明白她的難處,誰都很難逼自己去回
    味曾受過的傷。
    「阿振……」
    「妳先看吧。」我特別補充:「不過最後幾句不看也罷,那傢伙很愛開玩笑,妳
    知道的。」
    昱卉點點頭,她說:「還記得那時候,我請你幫我問他的問題嗎?」
    「當然記得。」
    「第二個問題我已經有了答案,因為我在沒有他的世界裡過了一年了,我知道沒
      有蜻蜓的我也可以過得很平靜。至於第一個問題……」她手上拿著名信片,眼
    睛卻看著我:「這張名信片上有他的答案嗎?」
    「嗯。」



    細雨不斷地從陰暗的天空飄落,週末的下午,校門口附近只有淅瀝的雨聲,我手
    上的雨傘拿得有點偏,雨水濕了我一身,也將昱卉的髮絲凝結成束,我們站在圍
    牆邊,我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地看著她。
    「我懂了。」
    「那就好。」
    「這場雨跟基隆的雨應該不同,對吧?」她忽然這樣問我。
    我點頭,當然不同。
    「所以這裡的人也應該跟基隆的人不同,對吧?」她又問我。
    我有點愕然,不曉得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昱卉露出了一個難得的笑容,是那種很
    真心、很真心的笑容。
    我知道她終於還是看了名信片上最後那幾句了。

    -完-

    時間沒有帶走妳的笑容,自然也帶不走我的愛情。
    我慶幸著,我慶幸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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