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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季可薔 -【惡少戲情(情關之一)】《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3-10 08:04:45     標題: 季可薔 -【惡少戲情(情關之一)】《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為了一口餓 於 2016-3-10 08:11 編輯

季可薔 -惡少戲情【情關之一】

她早該認清楚的!   
她出生卑微,而他是皇親貴族;   
她只想嫁予專情的男人,而他卻以惡少之姿縱橫情場;   
他們之間橫亙著難以跨越的鴻溝。   
縱使兩人再相愛,所有的矛盾依舊存在──   
為了逃避不幸的未來,她只能選擇離開。   
他無法相信!   
生平第一次交付真心,竟只換來了漠視和欺騙!   
原想怨恨這個薄情女子一生一世,   
卻在得知她的身世後恍然大悟。   
決心不再讓她獨自背負苦楚──   
不管上窮碧落下黃泉,他都一定要找到她!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3-10 08:07:33

第一章


  大唐,中國數千年歷史第一個擁有女主當政的朝代,則天大聖皇帝空前絕後,縱橫天下。

  長安,中國數千年歷史第一座經過設計的國際性都市,各色人種穿梭來往,一派富貴繁華。

  所謂“名都多妖女,京洛出少年,寶劍值千金,披服麗且鮮”。

  最不平凡的朝代,自然流轉最不平凡的故事。

  最不平凡的都市,自然孕育最不平凡的兒女。

  而今,歷史的巨輪轉動,長安貴公子們的傳說悄悄揭幕——

  天蒙蒙亮。

  東方微明,燦爛紅日尚不及穿透薄薄雲層射出第一道光芒,李琛便已披衣坐起,一雙修長健美的腿踏上精細珠履,毫不眷戀地離了好眠一夜的粉紅繡花床。

  披上外衣,束腰、整冠,一切就緒之後,那對桃花勾魂眸才往床畔不經意地瞥去。

  繡花床上的美人早清醒了,正張大一雙含情帶怨的煙花美眸瞧著他。

  他俊眉一場,紅唇勾起邪扭弧度,襯得一張俊臉瞬間燦亮非凡。“怎麼,捨不得我走嗎?”

  美人嫩頰一紅,既為他挑逗低沉的嗓音心跳加速,又不禁怨恨他言語輕薄無情,“要走便走了,誰有能力留你?”

  李琛微微一笑,一張迷盡天下女人的俊秀面孔不知何時來到美人面前,“真不想留我?”他在她耳邊吹著性感溫熱的氣息。

  美人樓嚀一聲,纖細藕臂倏地勾住他預項,潔嫩的臉頰磨蹲著他的,“不要走。”她誘惑般地低喃。

  “不能不走。”他一面低語著令她全身沁涼的回答,一面又以最溫熱的膩吻弄亂她呼吸心律。

  她長長嘆息,徒勞地更偎緊地,試圖延長這纏綿悱惻的一刻,然而李琛卻在她還意亂情述時便毅然起身,抽離她柔軟的懷抱。

  她驀地全身一涼,倣佛被拋入寒冬雪地。

  “再不走全城都會曉得長安惡少昨晚在天下第一寡婦家留宿了。”他安撫地朝她說著,語聲滿是歉意,勾魂星眸倣佛多情。

  但她卻明白他其實是無情的。

  “我真的得走了。”她再度微微揚後,拍拍她臉頰。

  “什麼時候再來?”她忍不住期盼。

  他聳聳肩,“不一定,也許明晚,也許要再過幾天。”

  也或許永遠不會再來了。她悲涼地想,這一刻總算真正清醒。

  早就認清他倆沒有未來的,他是堂堂王爺之子,她不過是民家寡婦。

  他家住閻右,靠近巍峨宮城;她卻居於閻左,棲身平房破屋。

  兩人居所的不同,正顯示了身分的差距,以及其間一道永遠無法跨越的鴻構。

  自從兩年前他以惡少之姿跨越院墻尋歡偷香,她一顆心便緊緊係在他身上。

  第一次,他還必須半強迫半挑逗地要她臣服;第二次,他便可以堂而皇之地直入她香閨,得到她含羞帶怯的招待。

  她是下賤,她想,身子驀地抽個冷,微微一顫。

  她或許真是下賤,不該任他如此輕易採擷不屈於他的香花。

  但,寡居的生活如此寂寞,而他又如此英挺不凡、豐神俊朗,任誰家閨女見了他都會抨然心動,何況是她?

  “我走了。”他直起身,瀟灑自若地邁開步伐,瞬間便消失她眼前,只留最後一句低語在她耳邊回蕩,“你再多睡一會兒。”

  要她再多睡一會兒?

  她怎能睡得著?怎還能平平靜靜地入眼?

  美人仰起頭,哀怨的容顏傾向一側,凝眸東方逐漸發白的天際。

  桌上李琛剛剛點燃的紅燭還來不及熄滅,烈日已射出第一道精光。

  “昨晚又留宿美人香閨啦?”懶洋洋的語音好整以暇地揚起,伴著一個高大的人影掀簾進屋。

  李琛沒有回頭,只是聳聳肩。他不必回頭也知道好友的眼眸此刻一定閃著不讚同的光芒。

  “你這種浪蕩無憂的浪子生活打算過到什麼時候?”

  “一輩子羅。”

  “不娶親嗎?”

  “娶親?”李琛微一顫抖,倣佛聽到最可怕的刑責,“你當我是傻瓜嗎?放著好好的逍遙生活不過,要討個老婆來拘束自己?”他一轉頭,兩道銳利眸光逼向好友。

  夏停雲沉默下來,沒再說話。

  李琛可沒狂妄到以為自己的瞪視能收到這種效果,“怎麼啦?”他皺緊英挺眉峰,“你心情不好?”

  夏停雲依舊一令不發,揀了他對面的椅子坐下,奪了他手邊的酒杯一盡,然後舉壺斟酒,又是滿滿一杯。

  李琛不可思議地瞪著他倣佛喝悶酒的姿態,簡直快按捺不住滿心好奇了。“究竟怎麼回事啊?”

  “娶親。

  “娶親?”李琛一頭露水,“什麼娶親?”

  “我要娶親了。”夏停雲一字一句,語氣憤然,平日英氣勃發的迷人面孔簡直陰沉到難看的地步。

  “你要娶親?”李琛怪叫一聲,“別說笑了!”

  “誰跟你說笑?”夏停雲瞪他一眼。

  李琛倏地噤聾,瞪著好友的表情倣佛在觀賞某種奇珍異獸,充滿不可思議。

  “你最好停止用那種眼神看我。”夏停雲惱怒地輕喝。

  “我……”李琛深吸一口氣,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只是太驚訝了。你不是幾天前才說過女人是最麻煩的動物,打算終身不娶嗎?”

  “問題是我那個正氣凜然的老爹不許!”夏停雲低吼,擱在桌上的雙拳緊緊握著,“他不但不許還強迫我一個月內跟喬翎完婚。”

  “喬翎?”李琛一愣,咀嚼著這個第一次聽聞的芳名,“她是哪家閨女?怎麼從沒聽過?”

  說實在話,長安城裏還真沒有他李琛不曉得的千金小姐存在。雖說名門責府的千餘圍名不容輕易外洩,但他總有可靠的內線為他採聽。

  可是……這個喬翎他卻從沒聽說過。夏老頭該不會強迫自己的兒子娶個低下階層的民家女子吧?

  “你當然沒聽說過啦,他們全家才剛剛從揚州上來。”

  “揚州?”

  “據說二十年前我老爹帶兵出徵,意外遭到對方將軍砍傷,性命危急之際得了喬翎之父喬英相救才脫離險境,之後兩人便成了莫逆之交,順便也許下了聯姻之諾。”夏停雲陰鬱地解釋著,一面又灌了杯李琛特地向父親討來的關外美酒。

  “這麼說喬翎是你指腹為婚的未婚妻?”

  “沒錯。”夏停雲驀地皺眉,扣住酒杯的手指一緊,“最可惡的是我昨天才知道。”

  “原來你有未婚妻,而且還是指腹為婚的!”李琛忍不住訝異,玩味一番眼前情勢後又不覺一陣朗笑,“有趣,有趣。”他織相地評論著,“真是太有趣了。”

  夏停雲毫不客氣地睡他一拳,“你一定要笑得這麼幸災樂禍嗎?”

  “不是我幸災樂禍,而是這整件事實在太荒謬了。”李琛依然無法停抑笑聲,“想想看,一個立誓終身不娶的男人原來早有了指腹為婚的未婚妻——這情況還不夠好笑?”

  “我可笑不出來。”夏停雲語氣陰鴛。

  感受到好友心情慨落,李琛終於止住狂笑,“好了,停雲,想開點情況也沒那麼糟嘛。”

  “還不夠糟?”

  “這個喬翎是特地上來跟你完婚的?”

  “聽說喬英為了她弟弟喬栩進京應考,特地舉家遷入長安。”

  “順便也把閨女嫁入將軍府。”李琛替好友補充,漂亮的唇角再度忍不住上揚。

  “謝謝你的說明。”夏停雲諷刺地回他。

  “好啦,算我失言了。”李琛半戲渡地舉高雙手,“別那麼心情低落嘛。”

  夏停雲拉下他的手,“讓我心情不好的人不是你。”

  “我知道,是那個喬翎。”李琛笑嘻嘻地接腔,而後面色一整,認真起來,“你打算怎麼辦?跟她成親嗎?”

  “能不成親嗎?”夏停雲心情十足鬱悶,“喬家是我們家的大恩人,我可承擔不起過婚的不孝罪名。”

  “這麼說你真要娶她了?”

  夏停雲冷凝著面孔,一聲不吭。

  “說不定她是個大美人呢。”李琛試圖振作好友的心情,“若能天天對著一張精致面孔,倒也不是壞事。”

  夏停雲聞言火氣倏地翻揚,銳眼精光四射,“你當我是你嗎?光有一張漂亮臉孔有何用?我若真要女人的話,外頭多少美女引頸盼著我。”

  “是是是,只不過你不屑要。”李琛搖搖頭,一副可惜莫名的模樣,“真搞不懂你,自行送上門的美女卻不樂得抱滿懷,偏要把人家推得遠遠的,不解風情嘛!”

  “我討厭女人。”夏停雲直截了當地說,“隨便一句重話就哭哭啼啼,態度冷淡點就又哀又怨,我可沒你那種耐心去哄她們。”

  “女人嘛,不就是用來讓男人寵,讓男人哄的嗎?”李探仍舊滿面笑容,花花公子的習氣表露無遺,“多費點心思會怎樣?”

  “我偏不想費這種心。”夏停雲不屑地一挑劍眉,“這輩子要我哄女人,想都別想!”

  “唉,那個喬翎也真夠可憐的。”李琛故意揚高嗓音,搖頭嘆氣,“還沒嫁人夏府,就獎名其妙地被打入冷宮了。”

  “看樣子你挺為她抱不平。”夏停雲淡淡一句。

  李琛可沒麻木到聽不出他語調中的譏刺,寬肩一聳,舉起曉拍夜光杯承接剩不到半壺的冰鎮葡萄酒,閒閒喝了一口。

  “要我為她抱不平,除非是個美人。”他慢條斯理地表示。

  “好個登徒子。”復停雲沒好氣地批評。

  李琛只是淡淡一笑,絲毫不以自己貪戀美色為恥。反正這件事眾所周知,他長安惡少的名聲也不是白得的。

  “什麼時候成親?”他淡定地問道,明知好友心情不爽,卻還故意火上加油。

  夏停雲聞育緊握雙拳,指關節激烈泛白,“下個月十五。”

  “十五?月圓人圓,好日子。”

  夏停雲冷哼一聲,“月圓或許,人圓絕不可能。”

  李琛俊屑一揚,“什麼意思?”

  “忘了嗎?我原就答應品薇,下個月下揚州去幫她,我打算十五深夜趁著府裏一片混亂悄悄動身。”

  “品薇?”聽到這個許久不曾提起的名字,李琛先是一愣,接著嘴角蕩開一抹大大的、嘲弄般的微笑,“還說你不在乎女人。”

  夏停雲對他的嘲弄視而不見,“她不算。”

  “怎麼不算?當日長安第一名花還不算女人,那什麼才叫女人?”

  “她是個朋友。”

  “哈!朋友。”李琛誇張地揮了揮手,語氣更嘲諷了,“跟女人談什麼友情義氣?”

  “我說了她不一樣。”夏停雲不耐煩地開口,“你跟女人交流的是魚水之歡,我跟品薇可是交心。”

  “跟女人交心?”李琛驚恐的臉色倣佛聽聞天下最可怕的事,“也只有你才會如此異想天開。”

  夏停雲長長嘆一口氣,“算了,道不同,不相為謀。”

  “怎麼,要跟我割席絕交?”

  “你明知道不是。”復停雲限他一眼。

  李琛嘴角輕楊。他當然知道不可能,憑他跟停雲從小便一塊兒在長安城晃蕩,有酒一起喝,有架一起打的交情,怎可能輕易絕交?”

  莫說絕交,兩人就連爭論也少有。

  “我想求你一件事。”夏停雲終於這出今日前來的目的。

  “成!”李琛爽朗地應允,“只要你一句話,要我上刀山下油鍋都不成問題。”

  “沒那麼誇張。”對好友略帶瘋癲的個性夏停雲只能無奈地搖頭,“不過要你替我向老父解釋一番而且。”

  “解釋?”

  “就說我跟朋友有約,暫時離家一段日子,請他老人家不必擔心…”

  “放心吧,伯父,停雲只是暫時離家而已,過些時候便會回來的。”李琛一面解釋,一面閒閒搖扇,神態倣佛瀟灑自若,其實內心早暗暗叫苦。

  該死的停雲!竟然編派他做這種苦差事。

  新婚第二天就不見人影,其惡劣程度也只比逃婚好一點點,夏老頭聽到這消息心情會好才怪。

  果然,被今上踢封為定遠大將軍的夏安國狂怒不已,一張風霜縱橫的老臉面色鐵青,鷹眸銳利一轉,直把他盯得心臟跟著一跳。

  要不是看在他是趙王世子的份上,夏老頭恐怕已當場掀案踢椅了。

  “原來小王爺早知道小兒打算離家的事。”夏安國的語氣雖仍強持和婉。牙關卻已氣得上下打顫。

  “不錯,停雲怕您老人家擔心,特地要在下——”

  他還來不及說完,便被一聲如雷怒吼把話給退了回去,只見夏安國背負雙手,怒氣萬鈞地在廳內來回走動。

  “該死的小子!竟然成親第二天就給我不見人影,把新媳婦一個人丟在家裏,這不是明擺著給人家難堪嗎?讓老夫怎麼向親家交代?”他怒氣蒸騰,電眼一轉,圍住一旁嚇得直打顫的女婢,“少奶奶呢?”

  “秉告老爺,方才聽小翠說少奶奶原本因為少爺一直未揭紅巾,所以不敢自作主張前來向老爺請安,”女婢小心翼翼地回話,“後來……她知道少爺離了家,就把自己關在房裏,不肯出來。”

  “該死!”夏安國不禁詛咒一聲。“八成是給停雲的作為氣到了。這下可好,小翎兒剛嫁入我夏家便受到委屈,教我怎麼對得起喬英?”

  他面色陰沉,頻頻唉聲嘆氣,顯然不知如何是好而李琛坐在太師椅上,無奈地看著一切,只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告辭也不是,不告辭也不是,同樣不知如何是好。

  不一會兒,夏安國鷹眸忽地射向他,“小王爺,你說怎辦?”

  “怎辦?”李琛一楞。怎麼問起他來了中他哪知道啊!

  夏安國可不理會他莫名其妙的表情,“你不是說嗎?停雲交代你處理他走後的一切,現在他媳婦因為他出走不高興了,說不定等會兒還要尋死覓活。這情況你說怎辦?”

  “這……”李琛沉吟著,總不可能要他去安慰一名棄婦吧?

  “不如你替老夫去跟她好好分說一番。”

  真要他去安慰那個棄婦!

  李探一翻白眼,“伯父,這不好吧?男女有別——”

  “她是你好朋友的妻子,也算是你嫂子,我不過要你去跟她說說話,哪來那麼多規矩禁忌?”夏安國吹胡子瞪眼,三言兩語便否決李琛的借口。

  大唐風氣開放,對男女之防的限定遠不如之後的宋朝嚴謹,再者夏安國長年徵戰沙場,養成一副莽夫性格,也不怎麼拘泥於禮教之防這種麻煩瑣碎的事,所以才有此提議。

  “小王爺就算幫老夫一個忙吧,我夫人早死,家裏也沒什麼適合的女眷解釋給她聽,就只能靠你了。”他瞪著李琛,眸光逐漸流露出懇求。

  李琛投降了。“成了,伯父,晚輩就替您去試試看吧。”

  “那就先謝過了。”

  在婢女的引領下,李琛一路上穿廳過頑,雖說定遠將軍府內處處雕梁畫棟、貴氣雅致,他卻一點也沒看在眼底二方面是因為他早已造訪過將軍府許多回,另一方面則是由於他從小在趙王府內養尊處優,再加上經常出入深宮內院,對這些富貴風流的美景早已司主見慣。

  更何況他還心事重重,當然更無暇注意這些小事。

  此刻唯一能攫住他全部注意力的,就是即將來臨的艱難任務。

  該死的停雲!他不禁頻頻在心內詛咒著。

  最該死的,是竟然要他去安慰一個很可能正在哭哭啼啼的女人。

  雖說他一向不介意哄女人,也見慣了女人在他跟前流淚,但他可還從沒安慰過人家的老婆——天曉得他該從何安慰起。

  他長安惡少只懂得一種安慰女人的方式,而那種方式當然不適合用在好友的妻子身上。

  李琛再度嘆息,俊逸非凡的臉孔因為即將來臨的艱困任務微微皺縮著。

  而那,卻絲毫不減他天生光燦的神來。

  即便他正處於心情低落的狀態,即便他一雙朗眉是緊緊皺著的,他五官依舊俊美,豐神依舊爽朗,全身上下依舊綻放出一股瀟灑不凡的貴族氣質。

  他是天生的皇族,天生就擁有不平凡的風採,不可輕易減在。

  人人為他目眩神迷,而他自己也深深明白這一點。

  瞧他這一路走來,定遠大將軍府上上下下每個人一跟他打照面,便直了一雙眼,視線再也離不了他,這一點就足以為證。

  雖說他們的少主停雲也是個不可多得的英挺男子,但比起他李琛,自然是遜了一截。

  也難怪這些人會呈現一副癡呆狀態了。

  李琛微微一扯嘴角,低落的心情總算因為這項認知稍稍提升一點。

  就希望他這分不尋常的扭力能助他輕易說服那個棄好了。

  但上天似乎不想站在他這邊,那名棄婦竟然不肯見他!

  “對不起,小王爺,”奉命出來拒絕他的婢女戰戰兢兢,“我家少奶奶說不想見你。”

  不想見做他可是堂堂趙王世子,李氏宗親,最尊貴的皇族——她竟然一句不見就想打發他?

  不識相的女人!

  李琛極力保持面部表情平靜,“能不能麻煩姊姊再通報一聲,說我李琛無論如何都想見嫂子一面,有些話代停雲告訴她。”他微微一笑,瞬間燦亮的俊臉吸引婢女一怔。

  “是,小王爺,我這就再進去通報。”

  婢女告退後,李琛不耐煩地等候,幸而才過不久,方才的婢女便再度出現,朝他展露一個燦爛笑容,“請隨我來,小王爺。”

  李琛點點頭,跟著她穿過一片疏密有致的紫竹林,來到一方栽著無數香花,臨著浪澈翠湖的廣闊庭園。

  庭園內小橋流水,精巧細致,再加上漫在一片蒙蒙煙霧中,更恍若潑墨山水般、典雅迷人。

  “少奶奶在涼亭裏等你。”年輕婢女指著一座架在翠湖正中央的小巧涼亭說道。

  李琛極目一望,果見亭子裏隱隱約約透出一抹淺紫色的纖秀人影。

  雖只是朦朦朧朧的背影,但還挺賞心悅目的。

  李琛不禁淺淺一勾嘴角,信步朝紫衣女子走了過去,不久,已然立定事外數步之處。

  怡然亭。

  他揚起頭,下意識地瞥了一眼亭上俊朗挺拔的題文,是停雲的字。

  他再微微一笑,想起曾經好幾次與停雲在這裏對飲小酌。吟詩作對,外加品評各家閨女——大多是他在品評,停雲只是不屑地姑妄聽之而已。

  那小子就是對女人沒興趣,簡直可惜。

  他搖搖頭,硬將自己遊走的思緒拉回,堅定的嗓音一揚,“李琛見過嫂子。”

  涼亭內的人倣佛震動了一下,轉過身,輕柔有致地檢任為禮,“民女拜見小王爺。”

  接著,她緩緩地揚首。

  李琛倏地一震,全身宛若遭雷電痛極。

  這眉兒、這眼兒、這唇兒……豈止是美女,簡直是傾國傾城的天仙美女!

  瞧她俏生生站在地面前的模樣,飄逸優雅得宛若畫中女子,不僅美,而且是那種飄然出塵、無法輕易接近的絕美。

  這樣的絕世美人,李琛此生所見寥寥可數,而她,絕對列得上他心中榜單前三名。

  “世子請坐。”美女玫瑰色的菱唇微微一分,淡紫色衣袖一拂,微露出一截皓白藕臂。

  雖只是短短一瞬,李琛仍然注意到了,也不禁在心中悄然讚嘆。

  當其是手如柔夷,膚如凝脂,領如煙濟,齒如瓢犀,臻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等等,巧笑倩兮?

  他預期見到的該是一個眼淚汪汪,含冤帶怨的棄婦啊,怎麼成了一個淺笑嫣然,氣定神閒的大美人?

  方才婢女不是還說她因為停雲不告而別,一個人關在房裏自怨自艾嗎?

  “嫂夫人看來……”他一面在她的邀請下落坐,一面微微猶豫地開口,“精神不錯。”

  “是嗎?”她只是這樣淡淡一應,伸手接過待女送上來的茶點,親自為他斟茶,“這是我家從江南帶上來的玉摟著,世子不嫌棄的話語將就嘗嘗。”

  李琛聞言,接過古樸的翠玉茶杯,淺啄一下,“好茶。”他點頭讚賞。

  “世子喜歡就好。”她淡淡微笑,仍是一派溫婉嫻靜。

  李琛不禁微微失神,他咳了幾下,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關於停雲這回離家的事——”

  “我明白。”她在他對面落坐,“他會這樣做是因為不想見到我吧?”

  “嫂夫人誤會了,他只是——”

  “我不怪他。”她輕輕柔柔地打斷李琛的解釋,低眉斂眸,教人認不清眸中情緒,“雖說是指腹為婚,連一面之緣都沒有就成親,也難怪他心裏不平。”

  不知怎地,她鎮靜的態度令李探無名惱怒,不禁衝口而出,“連一面之緣都沒有就成親的人可多了。”

  她似乎根訝異他會這麼說,籠上奇異煙霧的美眸靜靜凝向他,“世子的意思是說,換做是你你會接受羅?”

  李琛一呆,“我會接受?”

  “你會接受一個從沒見過的閨女做你媳婦?”

  “如果對象是你當然接受。”李琛自然而然地接口。

  “為什麼?”

  “還用問嗎?”他俊唇一揚,桃花眸一展,不覺流露出花花公子的本性,“當然是因為你貌可傾城。”

  她一愕,似乎沒料到他會如此回答,潔白若雪的臉頰抹上胭脂紅。

  這嬌羞的模樣令李琛更增興味,“我若是皇帝,拼著半壁江山不要也要娶你為妻。”

  她的臉因這樣的挑逗更紅了,但只一會兒,便冷凝結霜,“世子似乎不應該對民女說這種話。”

  “為什麼不?”

  李琛不在意地聳聳肩,“就算停雲在跟前我也是這麼說。”他燦燦微笑,“這是實話。”

  她驀地語窒,好半晌才重新啟齒,“這麼說世子只重視女人的容貌。”

  “所有的男人都是這樣,不是嗎?”

  “才華呢?品性呢?”

  “女子無才便是德。”

  “沒有才華品性,光是一張漂亮面孔有何用?”她柔柔問道,話語雖尖銳,神情卻仍是淡雅柔美,不見一痕波動。

  “天!一模一樣的論調。”李琛性格的嘴角一彎,抿著有趣的笑意,“你跟停雲肯定會得來。”

  “停雲?”她微微一怔,“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男人?”

  “文武全才,而且絕不輕易被美色所動。”他眨眨一雙漂亮的眼,“嫂子放心,他這一點肯定跟我不一樣。”

  “不為美色所動?”她怔怔地,“世上當真有這種男人?”

  “當然有。”

  “是嗎?”她漫漫一應,美眸一陣流轉,眸光越過湖面凝定遠方一抹雪白山巔。

  那神情…如此遙遠,倣佛她的心已在瞬間飛離,到達某個不知名的彼方。

  或許飛到停雲身上去了。

  李琛腦海掠過這個想法,不知怎地,心臟竟微微揪緊,胸中泛起某種難以言喻的滋味。

  她在想什麼?漂亮的眸子寵著煙霧,教人認不分明……她是否正念著停雲?

  他心臟再度微微揪痛。

  怎麼回事?一股奇異的感覺墓地充塞他胸臆,逼得他想揚聲吶喊。

  這究竟是什麼感覺?怎麼他會感到如此心慌不安,如此焦慮煩躁?這感覺似乎是……似乎是某種類似嫉妒的感覺。

  嫉妒?

  李琛身子一倡,感覺全身血流霎時完全凍住,手腳不禁冰冷起來。

  他在嫉妒?嫉妒誰啊?難不成他嫉妒停雲?

  不,不可能的,他李琛這輩子從沒嫉妒過任何人,更不可能跟自己的好朋友爭風吃醋。

  若說他嫉妒停雲娶了這麼個大美女,當初停雲跟長安第一名花交好時他怎麼一點感覺也沒有?品藏的姿色可不比喬翎差啊,在某些方面說不定還勝上她幾分。

  可是……品薇沒她那種遙遠的氣質,沒她那種倣佛出神遠遊,任再親密的人也抓不住手的迷離感覺。

  她倣佛遙不可及。

  而他發現自己竟有種深切的渴望想捉住她。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3-10 08:07:50

第二章


  暮江平不動,春花滿正開。流波將月去,潮水帶星來。

  那個楊廣雖說殘虐無道,乃昏君一名,卻寫得一手好詩。別的不說,就這首“春江花月夜”已夠後人傳誦千古了。

  她迷迷蒙蒙地想著,美眸凝定湖面上一勾隨著流波輕輕蕩漾的淡白月牙兒,忽地選出一聲長嘆。

  春江花月夜……現今正是春江花月夜啊,不知遠方的人兒怎樣了?

  她凝定心神,試圖在腦海勾勒出心中所思人兒的五官相貌,但浮現眼前的,偏生是那張帶著七分俊秀,卻不脫三分邪氣的臉龐。

  又是他!她秀麗的峨眉微顰,蔥蔥玉指撫上琴弦,急瀉一串激昂的樂音。

  這家夥究竟還想糾纏她多久?什麼時候才肯退出她腦海?

  她不想牽掛他的,偏偏從那日在伯然亭見了他起,她整個人便像中了邪般,怎麼也掙脫不了他撒下的魔魅之網。

  他濃密的眉,比女人還細致的墨黑眼睫,挺直的貴族鼻梁,一雙帶著邪氣的燦亮星眸,總抿著玩味笑意的方唇,以及自那兩瓣唇間恍若不經意吐出的挑逗言語.

  天!她是怎麼了?怎能一直念念不忘那種男人?他是個不折不扣的登徒子啊,像他那種貴胄子弟,總是仗著家裏財大權大,在外縱橫霸道,毫無出息理想,鎮日只會遊蕩鬼混。

  由來她便最痛恨這種人,更休道他還花名在外,處處留情了。

  那日送他出了庭園,她便向夏家新配給她的貼身婢女紅兒打探李琛是怎樣一個人物。

  “是長安惡少啊,少奶奶。”紅兒嫣然笑著回答。

  “長安惡少?”她不解。

  “是京城裏的人送他的外號。”紅兒一面替她整理著夏家送給她這個新嫁娘的衣裳首飾,一面興致盎然地解釋道,“少奶奶不曉得,小王爺小時候可不像現在風流文雅;那時候他脾氣可糟了,又愛瞎據胡鬧,動不動就在市街和市井少年打架,有一回還跟京兆尹的公子兩派人馬鬥了起來,打群架呢!”

  “打群架?”

  “是啊,結果把京兆尹大人的公子打得半死,事情鬧得可大了,人盡皆知。”

  “那怎麼辦?”

  “能怎麼辦?不了了之啊。”紅兒理所當然地說著,“總不能把小王爺入獄監禁吧?京兆尹大人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他自己的兒子也闖了禍,他當然不好說什麼。”她持平地淡淡接口。

  “少奶奶說的對。”紅兒讚同道,“說起京兆尹大人自己的兒子,也不是好貨,經常帶著一豪公子哥兒在城內橫行霸道,吃喝嫖賭,樣樣賴帳,比起那些街頭惡少也好不了多少。聽說小王爺那時就是看不慣他,才會聚集人馬動手教訓他的。”

  聽出紅兒頗有回護李琛之意,她不禁輕輕冷哼,“這些官宦子弟一個個也差不了多少,都是仗著家勢橫行無忌。”

  “是啊,少奶奶說的沒錯,所以城裏人才送了小王爺這個外號。不過後來趙王逼他上學之後就好多了,小王爺很少再去市街鬼混,而少爺就是在學裏跟他認識交好的。”

  她輕輕挑眉,“是嗎?”

  “是啊。想來小王爺脾氣變化那麼大,少爺的功勞可能不小。”

  她沒說話,只談談頷首。

  “只不過啊,”紅兒忽又抿著唇笑,“這好色的毛病可就改不了。”

  “好色?”

  “小王爺什麼都好,就是無法抵抗美女。出入煙花妓院固然是免不了,據說前陣子還常上閻左一名寡婦家裏呢。”

  “寡婦?”她緊緊蹩眉。

  “守寡好幾年了。聽說姿色相當不凡,所以才被小王爺看中。”紅兒築然笑著,頰畔忽然抹上一痕紅暈,“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情婦吧。”

  他竟然連情婦都有了!還未正式成親,就先在外頭豢養了一採香花。

  這個浪蕩的登徒子!

  她不覺在心底呼罵著,想起紅兒當時頰畔那抹嫣紅,心內無明火更熾。

  他倒厲害,雖說風流不羈,處處留情,偏生還是有許多女子為他意亂情迷,心生向往。

  都是因為他那副世間罕有的好相貌吧!

  那張俊俏臉孔不知騙了天下多少女人的癡情眼淚,明知他用情不專,還是死心揚地。

  就連她,也忍不住為那樣一張臉孔心動。

  真是莫名其妙,她一向最痛恨人重視美貌的,對那些只一味貪戀美色、其餘一律不顧的無聊男子更是鄙夷不屑。

  這輩子她最不希望男人是因為她的花容月貌才看上她。

  既然如此,為何她自己反為人家的美貌心動呢?為什麼她會對那個光有一副好相貌,卻絲毫不見品格才學的長安惡少念念不忘呢?

  她究竟是怎麼了?

  一念及此,她再度俏然嘆息,星眸凝住了水面上的月牙兒不動,一顆心晃晃悠悠,不知作何安落處,直到一陣帶著喜悅的真誠嗓音拂過她耳畔。

  “少奶奶,少奶奶!”

  她微微蹙眉。不是要任何人都別來打擾她嗎?今夜她只想一個人靜一靜,方才連紅兒都遣退了。

  但那興奮的語音依稀便是紅兒。

  “是少爺的信,少奶奶,少爺捎信來了。”

  她心神一凜,驀地場首抬眸,“少爺的信?”

  “是啊。”紅兒笑得燦爛,“方才小王爺親自送來的,老爺情地要我拿來給您瞧瞧。”

  夏停雲的信?她接過紅兒遞來的一封落著紅色緘印、材質上好的書信,神情恍惚地盯著,遲疑該不該拆封。

  “快看啊,少奶奶,難道你一點也不想知道少爺在信裏寫了什麼嗎?”

  她是不想知道。

  不想知道,不願知道,或者說——是不該知道吧。

  她似乎沒有資格去拆這封家書。

  “怎麼了?少奶奶。”紅兒不可思議地瞪著新婚的少夫人緩緩將少爺的家書擱在石桌一角,殲纖玉手擺上琴弦,輕柔雅致地撥弄起來。

  怎麼搞的?怎麼少夫人不看信,反倒彈起琴來了?而這琴聲……似乎還帶著淡淡哀愁,連她一個不懂音律的丫環聽了都驀然湧上一股惆悵。

  難道少奶奶還怨恨少爺不告而別嗎?所以才不願看他的——

  “少奶奶,其實我相信少爺會這樣做一定是有原因的,”紅兒焦急地。極欲替她一向敬重的少爺解釋,“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才會離開,您相信我,少爺一定不是——”

  “別說了,紅兒。”一個鎮靜低沉的嗓音解救了紅兒的不知所措,她轉過頭,驚訝地發現李琛一身白衣的瀟灑身影。

  “小王爺!”

  李琛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將軍府的庭園裏來的,只知道腳步就這樣自自然然地朝這裏適進,倣佛它們擁有自己的意志。

  他並不想再接近她的,禮法也不容他在入夜後探視朋友的妻子,但他還是來了,以送停雲的家書為借口,再度造訪夏家、甚至還打聽到喬翎正在伯然亭獨坐,悄悄轉了過來。沒人攔阻他。

  憑他尊貴的身分,再加上又是停雲多年至交,在夏府裏一向是自由來去的,就連停雲的書房他都可不經通報便進入,何況小小一座後花園?

  所以,他來到庭園,站在牡丹花圃邊遠遠眺望她半隱在伯然亭裏的身影,鋼細聆聽她在靜寂月夜中顯得格外清亮柔婉的琴聲。

  她的琴聲正如她的人,宛若半隱在雲後的淡白月牙兒,溫柔和婉,透過薄薄雲層灑落一地清柔月華。

  而且,還帶著點莫名的惆悵,揪著池的心陣陣發疼。

  她現在彈奏的琴曲該是“有所思”吧?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問遺君?雙珠球捐管,用玉貂絳之。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摧燒之,當風揚其次。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李琛輕輕吟著,嗓音微微沙啞,一顆心不知怎地愈發疼痛起來,且復酸澀。

  想也明白她思念的對象是誰。除了她新婚的夫婚停雲外,還有誰能讓她在靜夜中心心念念,為他輕撫琴曲,琴音中蘊著淡淡哀怨?

  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維。

  她恨停雲吧?怨停雲一聲不響地離家遠去,給予她這個新嫁娘極端難堪。

  何況,據說洞房花燭夜那晚停雲不僅沒有碰她,而且連紅巾也未揭,這種嫌惡冷淡的態度教她情何以堪?

  這該死的、不知好歹的小子!

  李琛發現自己忍不住要怪起最好的朋友來了,一想到那家夥竟然如此重重地傷了喬翎,他心底就升起一股怨氣,無處可洩。

  該死的!

  他雙拳緊緊握住,極力克制仰天長嘯的衝動。

  那家夥現在不在京城算他好運!要是他今兒個人在長安,瞧他不痛揍他一頓才怪。

  應該有人給他幾拳打醒他的腦子,讓他明白他何其有幸娶了如此絕代佳人。

  停雲簡直該死的幸運!竟在還是錯懂無知的年幼時期,就蒙上天恩賜如花美眷。

  為什麼他李琛就沒有這般好運?

  如果喬翎是他的未婚妻,如果他有幸娶了她,他絕不會

  絕不會怎樣?如果喬翎是他妻子他會如何?李琛腦海情潮紛紛擾擾,還未理出個頭緒人已飄然立定她面前,還遣走了紅兒。

  夜風習習,獨立湖中央的伯然亭內只餘他倆,四周靜寂無聲。

  他靜定地凝望她,而那個穿一襲淡黃色絲綢杉裙的美人兒亦仰起頭,癡癡回凝他。

  “是你。”她低喚一聲,清柔的嗓音恍若嘆息,黑白分明的眼眸若有保意。

  李琛心一蕩,好半晌才記得開口,“我倒不知道嫂子彈得一手好琴。”

  “是——”她微張菱唇,似乎想說什麼,卻忽地一頓,瞬間改口,“世子謬讚了,小女子這般粗淺的琴藝怎能入行家之耳?”

  “哦?”李琛眉一揚,唇一挑,“這意思可帶雙關了。”他在她對面落坐。似笑非笑地瞧著她,“嫂子要不是自謙,就是諷刺我不是行家羅。”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似乎為他的有意曲解怔愣了下,細嫩的面頰飛上兩朵紅雲。

  真美。

  李琛發現自己無法不為她的容易羞怯心動,“其實嫂子說的也是,我不過是一個俗之又俗的人,怎配知音呢?”不知怎地,他總有一股想捉弄她的衝動,“更別說知你這位絕世美人的音了。”

  她緩緩眨動著一對澄澈秋水,似乎終於明白他的有意捉弄,翠眉一顰,面含薄怒。

  但這樣的薄怒只維持一瞬,她玲瓏有致的唇便不聽話地飛上談談笑意,“世子果然愛說笑。”

  含喚也好,帶笑也罷,為什麼她的神態總如此生動,如此讓人著迷呢?

  李琛不記得自己曾經看哪一個女人看得如此出神,出神到凡近物我兩忘的境界。

  還是喬翎略帶迷惑的語音喚回了他,“世子怎麼會來這兒呢?有話跟我說嗎?”

  他一凜,眸光不覺瞥過被她隨意擱在桌角的家書。

  “為什麼不著停雲的信?”

  她一愣,目光隨著他流轉過那封家書,卻一語不發。

  “不想知道停雲寫些什麼嗎?”

  她沉默片刻,“不想。”

  “為什麼?”

  她搖搖頭。

  “或許他是想對你解釋——”

  “他不必解釋。”她淡淡地截斷池,“不必對我解釋。”

  “為什麼不?”

  “因為——”她倣佛想說明,卻又忽地頓聲,眼眸緩緩蒙上一層教人認不清的薄紗。

  “因為你不想聽他解釋?”他急促地問,“因為你恨他怨他?”

  她直直凝照他,“我並不恨他怨他。”

  “你騙人。”他直截了當地反駁。

  她一揚眉,倣拂訝異他會這麼說,“世子——”

  “叫我李琛。”他不耐煩地截斷她,絲毫沒注意到自己說了什麼——堂堂趙王世子,竟要一個平凡的商家千金直呼他名諱。

  她卻聽清他說了些什麼,驚訝地屏住呼吸。

  “你說謊,喬翎。”他指責她,竟也在無意之間直呼她芳名,“上回你說你沒有立場怪停雲,這會兒你又說自己不怨不恨他。全是說謊!”

  “我沒說謊——”

  “你說謊!”李琛激烈地截斷她,“沒有哪個女人能忍受得了夫君在洞房花燭夜便棄她離去,沒有哪個女人在受了此等打擊後還能鎮定如恆!你明明就是介意的,所以才不肯看他的信,不是嗎?”他深吸一口氣,猿臂驀地一伸,攫住她細弱的雙肩,“為什麼你要如此壓抑自己?為什麼不幹幹脆脆地發洩出心中的不滿?為什麼?”

  她怔怔地凝照他,無法理解他保送黑眸中的熾熱火焰為何燃燒,“為什麼你要為了我如此激動?”

  李琛倏地一愣。

  是啊,為什麼呢?

  他心一跳,離然別過頭不敢看她迷惘困惑的眼神,良久,才啞聲開口,“那是‘有所思’吧。”

  她一怔,“有所思?”

  他再深吸一口氣,“方才彈奏的曲子,是‘有所思’沒錯吧?”

  “是又如何?”

  李琛離地轉回一雙幽深黑眸,定定鎖住她,“你是為停雲而彈的吧?”

  她倏地呼吸一緊,喉頭發出某種細微的怪聲。

  “是吧?”他逼問著。

  她垂下頭,烏亮若黑緞的漂亮秀發掩去了面上神情,“不是。”

  “不是?”

  “不是。”她點點頭,這回加強了語氣,“那首曲子不為任何人彈。”

  “真的?”

  “真的。”

  李琛深深凝履她,不知怎地,怒氣排山倒海襲來,“別對我說謊!”他猛然伸手揚起她下額,溫怒地盯她,“我不喜歡人欺騙我。”

  “我……”她倣佛語窒,半晌才困難地自齒縫中逼出,“沒有騙你。”

  “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這段話難道不是想說給停雲聽的?”

  “不。”她勇敢地揚起清亮美眸,眼神堅定,“我根本沒見過他,沒與他相處過,何來的相思?又何必與他絕情?”

  他一窒“你——”

  “我自彈自唱,自娛自樂,只為了排遣清閒,為了怡情養性。這樣難道也不行嗎?”

  是啊,有何不可?

  她彈琴幹他何事?彈什麼曲子他又哪管得著?而她是不是想著停雲,怨著停雲,更與他李琛一點關係也沒有!

  他究竟在煩躁些什麼?在狂亂些什麼?為什麼心緒怎樣也定不下來,呼吸更是紊亂難乎?

  李琛再也壓抑不了滿腔莫名狂躁,墓地起身,在伯然亭內踱起步來。

  他來回踱走,踏著狂躁不定的步伐,活似個一刻也靜不下來的陀螺,只能任命地由著人轉。

  這會兒他身上完全見不著一絲平日的悠然鎮定,瀟灑自若,只透著讓人抓狂的煩躁。

  要是那些平素圍繞著他,祈求他愛憐注目的女子們見了他這副模樣,恐怕只能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吧!

  一向最風流瀟灑,最愛挑逗捉弄女人的小王爺,竟也有被一個女人弄得如此心神不定的時候?

  別說他人,就連李琛自己也不敢相信。

  這女人莫非是他命中魔星?初次見她便被她迷得神魂顛倒,分別後日日夜夜對她念念不忘,今夜見她又再度身陷牢網,不過聽了首琴曲竟然就焦躁不安,一顆心直無個落腳處。

  再加上她總是一派平靜和婉的模樣,他…真想搖晃她,好好病罵她一頓,卻又不知該如何啟齒。

  在她那雙如新月般澄澈的眸了凝望下,他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該死!從小便能說善道,連皇帝伯父也稱讚不已的他竟然有說不出話來的時候,而且還是在一個女人面前。

  一個屬於他人的女人面前!

  這才是最該死的一點。李琛驀地立定身子,淩銳的眸光一揚,直直射向天際那勾倣佛正嘲弄著他的新月。

  從來只有女人在他面前無言的份,他若不開口,肯定就是不想開口。

  對女人,他一向不主張多說話的,停雲跟品薇那種所謂交心的友誼一向就被他嗤之以鼻。

  女人是拿來寵、拿來疼的,交什麼心?說什麼話?

  如果喬翎不是停雲的妻子,如果她不是的話,他就……

  他就怎樣?李琛驀地一凜,迅速將偷偷潛入腦海的卑劣念頭推出,心臟不受控制地一陣狂跳。

  他在想什麼?究竟想做些什麼?任何黑暗的念頭都是不受歡迎的,甚至是該死的,他壓根就不該動那樣的念頭。

  李琛全身僵直,緊緊握住雙拳,用力到指節泛白。

  “我得罪您了嗎?世子。”喬翎幽微低啞,帶著點不確定的嗓音忽然揚起,柔柔拂過他耳畔。

  李琛緩緩轉身,目光凝定她因擔憂而微微蒼白的俏顏,“沒有。你沒有得罪我。”

  “如果方才小女子說了什麼冒犯世子的話,請世子不要見怪。”她輕聲道歉,長而濃密的眼睫低伏,“我並不是有意——”

  “不要叫我世子。”他突如其來一句,根本沒聽清她究竟說了些什麼,只覺得她那一聲聲冷淡疏遠的世子叫得他心情更加低落煩躁,“我說了叫我李琛!”

  “可是……您貴為小王爺。”

  “李琛。”他完全不理會她微弱的抗議,“不然你也可以喚我李大哥,反正我與停雲兄弟相稱,你既然是他的妻子,也算是我妹妹吧。”

  “可是……”她依然猶豫。

  “沒有可是。”李琛堅定地凝住她,“你喚我李大哥,我叫你一聲小翎。”

  “不”

  “小翎。”

  聽聞他沙啞的輕喚,她驀地一怔,不覺迅速揚起裏黑眼睛,不可思議地望著他。

  為什麼他要這樣喚她?倣佛某種愛撫,激得她全身戰栗。

  “小翎。”他上半身傾向她,再喚一聲,燦亮如星的黑眸掠過一絲奇異輝芒,“小翎兒……”

  “月牙兒。”她終於微啟芳唇,輕逸恍若吐息艇的呢響。

  “月牙兒?”他一愣。

  她微微頷首,揚高一雙迷蒙眼眸投向天際,眼神朦朧似霧,“如果你定要叫我名字,請叫我月牙兒。”

  李琛一額,不覺伸手嵌住她優雅的下頷,“為什麼是月牙兒?”

  她倣佛一愣,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輕聲回應,“那是我的小名。”語音抹著某種無法輕易察覺的淒楚。

  “你的小名?”

  “嗯”

  月牙兒,高潔而孤獨地掛在天際,靜靜地灑落一地銀白光華,優雅寧靜。

  月牙兒,總是溫柔和婉,沉靜淡然。

  月牙兒,因為她總是如許溫婉靜默,所以才得了這般外號嗎?或者,是因為有了這樣的外號,才讓她成了一個如新月般迷惑人的女人?

  “不要叫我喬翎或小翎。”她靜靜地開口,“叫我月牙兒。”

  月牙兒——難道是特意保留給他的稱呼?

  “誰曾經這樣喚過你?”他緊繃著嗓音。

  “最親的人。”她朦朧地應道,“只有最親的人曾經這樣喚過我。”

  “最親的人……”他輕輕嘆息,心臟忽地一緊,突來的衝動令他俯低身子,捉住她柔軟櫻唇。

  她身子一僵。

  而他在淺嘗她紅唇的柔軟性感後更激起了深沉渴望,猛地伸手一拉她纖細的腰身,將她緊緊扣入懷裏。

  他饑竭地吻著她,感覺她熨貼著他男性曲線的身子不停輕顫,如蘭的呼吸急促,擾著他挺直的鼻尖。

  喬翎一直毫無反應,既沒有回應他熱情的吻,也不曾伸手推拒他。她只是那樣呆呆站著,倣佛這突然發生的一切完全在她理解之外。

  直到李琛的大手撫上她豐滿挺立的乳房,她才恍然一聲輕呼,開始劇烈掙扎,“別這樣,請你放開我。”

  “別動。”他低柔地誘哄著,性感地在她耳畔吹著氣息,但一張唇仍是繼續輕輕咬啃著她細嫩的肌膚,甚至含住她小巧的耳垂。

  她全身一顫,唇間逸出半似激情半似抗議的呻吟。

  “別動,月牙兒。”他再低喚一聲,大手扣住了她不停推阻的小手,厚實溫暖的掌心輕輕摩掌著她的。

  忽地,他愛撫的動作一緩,湛幽的黑眸證然凝望她片刻,接著猛然抬起她柔災,翻過掌心細看。

  “怎麼回事?”他緊聚俊朗眉峰,語音溫怒。

  她一驚,朦朧的激情盡褪,連忙抽回雙手,直覺地藏在背後。

  李琛卻不容她逃避,猿臂輕巧一伸扣回她玉手,“告訴我怎麼回事?為什麼你掌心如此粗糙,甚至還有燙傷的疤痕?”他急促地問道。

  “我……”她垂下頭不放著他,語音細微,“天生如此。”

  “燙傷也是天生的嗎?”他怒斥著,拇指一面輕撫她掌心旁一塊是半圓形的白色疤痕。

  “那是不小心——”

  “不小心?誰如此不小心?你身為千金大小姐照理說不該碰這些滾湯熱水的,是不是哪個丫環的疏忽?”

  “是我自己。”她低聲回應,再度抽回手,“是我自己的錯。”

  即使她解釋得如此堅定,李琛濃挺的俊眉仍舊未曾稍舒,他一轉念,忽地伸手拂開她頸邊柔發,銳眸朝她纖細的後頸看去。

  只這麼一眼,他便不由得倒抽一口氣。

  那美麗優雅的後頸原該是白細無理的,竟也突起一塊兩寸見方的白色圓疤!

  怪不得地方才愛撫她後頸時會感到一塊突起,原來……這究竟是誰的傑作?難道她連自己的後頸也能不小心燙傷?

  “這又是什麼?”他低喝一聲,語氣不善。

  “這是舊傷口——”

  “我當然知道是舊傷口!”李琛溫怒地截斷她,“問題是誰造成的?你該不會想說又是你自己吧?”

  她驀地揚起眼瞼,清清眸中漾著水亮波漣,柔唇卻緊緊閉著。

  “告訴我你身上還有多少像這樣的傷疤?”他質問道。

  她默然不語。

  “說話啊,你!”

  她別過蟑首,“你管不著。”

  “什麼?”李琛一愣,似乎沒料到會得到如此倔強的回應。

  “你管不著。”她再重復一次,語音細微卻堅定。

  “你……”他真正發火了,火苗僻哩啪啦地在心底審起,瞬間燃卷全身,卻無處可宣洩。

  然而她輕輕一句話便熄滅了所有的怒火。

  “你又不是我什麼人,有什麼資格質問我這些?”

  是啊,他是她什麼人?有何資格管她問她?

  他猛然神清智醒,這才真正發覺自己方才做了什麼。

  他吻了好友的新婚妻子。

  身為停雲摯友的他,竟然起朋友不在時到他家偷香竊玉,對象還是他新婚夫人!

  他究竟怎麼了?竟做出這等胡塗事!

  李宸心念狂轉,一雙幽眸怔怔凝定那張楚楚動人的臉孔,她濃密的眼睫低掩著,後瓣微微顫動,恍若在微風中輕顫的花朵。

  他不禁自喉頭運出一聲低吼。

  為什麼?就算在如此自責的時候,他竟然還是為她心動!

  一陣強烈的自我厭惡捉住李琛,他驀地轉身,大踏步離開現場。

  他走得那麼匆忙、那麼急促、那麼充滿自責自悔,以至於完全沒注意到身後人兒正癡癡凝望他背影,而那細嫩的頰畔緩緩滑落兩串珠淚。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3-10 08:08:09

第三章


  “少奶奶最近怎樣了?心情還好嗎?”

  定遠將軍府的大廳上,完全失去平素恢弘氣度的夏安國揪著兩道花白老眉,焦慮地問著紅兒。

  紅兒搖頭。

  “是嗎?”夏安國也跟著搖頭,長長嘆了口氣,“也難怪她心情好不了,停雲高家大半月只捎來一封家書,我看八成是因為裏面寫了什麼不得體的話,所以那丫頭才會從那晚接到信後一直眉頭深鎖……”

  “少奶奶根本沒看那封信。”

  “什麼?”紅兒一句清脆的回應震驚了夏安國,他猛地瞪大眼眸,“你說小翎根本沒看停雲的信?”

  “是啊。”紅兒點頭,“我那晚親自交給少奶奶,本來以為她過一會兒氣消了就會看的,沒想到今兒個我整理房間時卻發現她根本沒拆封。”

  “原來她根本沒看……”夏安國恍然,接著又是重重嘆氣,頻頻搖頭。

  唉,要不是紅兒告訴他,他還真不曉得有這回事呢。這半個多月來,他雖說是多了個媳婦,但兒子做出這樣失禮的行為讓他這個老父也覺汗顏,每回見了小翎來請安,總是支支吾吾不知該說些什麼好,更別提多問她些什麼。

  幸而她是個溫柔懂事的丫頭,從來不曾在他要顯現出一點對新婚夫君的怨恨,更不曾口出哀切之言。

  他以為她總會想開的,沒料到近日見她反倒覺得她眉宇間似乎更添憂愁,教他簡直不知如何是好。

  本來想,會不會是那個不肖兒子在信裏說了什麼瘋話得罪了她,現在看來也不是,她連信都沒看呢。

  難不成她真氣停雲氣到連他的信也不想看的地步?

  這可糟了,他答應老喬好好照顧他女兒的,沒料到剛進門就讓她受了這麼個天大的委屈。

  “唉——”夏安國搖頭,又是一陣長嗟短嘆。

  “老爺,我瞧您也別心煩了,不如想想辦法讓少奶奶開心起來才是。”紅兒建議著,圓溜溜的黑瞳清亮。

  “我要有辦法就好羅。”

  “不如這樣,讓少奶奶出門散散心。”

  “散心?”夏安國一愣。

  “是啊,老爺。明兒個不就是三月初三嗎?所有長安城的千金小姐們都會到水邊郊遊祭祀的,不如您也鼓勵少奶奶出門踏青遊江去。”

  “要小翎出門踏青?”夏安國咀嚼著這個提議,愈想愈覺得有道理。

  是啊,讓她出門總比天天悶在府裏好,看看水心情也清亮些,說不定便不再那麼鑽牛角尖了。

  “就這麼辦,明兒個就租艘彩肪讓小翎遊江去。”

  三月初三。

  這一天,長安城百姓總會集聚於水邊舉行祭祀,以香草泡水,洗灌沐浴,藉以驅惡避邪。而那些上流階級的千金公子們更會趁這個機會換上新鮮服色,或騎馬。或遊船,爭奇鬥傃,在踏青賞景之餘,也順便展示家財權勢。

  對受到較多禮教束縛的女子而言,這天是難得可以自由出門散心的日子,自然更要把握機會。

  所以杜甫才有一首詩說:“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麗人們不拘禮教自由騎馬散心,再加上曾經威儀天下的女主武帝廢了婦女出門需戴曠帽的規定,一個個更是打扮得新鮮亮麗,突顯自己姣好的面孔,也難怪這天長安水邊處處可見公了哥兒四處鬧蕩,伺機獵傃。

  從前李琛也會是其中之一,但今日他卻只是懶洋佯地坐在專屬於趙王府的畫妨裏,聽著長安第一寡婦王巧兒婉轉地唱小曲兒。

  畫肪裏雕梁畫棟,精巧氣派,案上一鼎胄銅香爐更讓廳裏鐐繞陣陣清香,使人神清氣爽。

  但李琛可一點也不神清氣爽,他只覺得滿心煩躁!

  王巧兒的歌聲再怎麼柔媚動聽,他也置若罔聞,只一心一意地發徵。

  “怎麼了?小王爺。”王巧兒總算察覺他不對勁,停住了歌聲,煙花美眸凝定他,“心情不好?”

  “沒什麼。”李琛俊眉微蹩,一直在手中輕搖的羽毛扇一收。

  王巧兒凝望他片刻,忽地偎近他,玉手攬住他頸項,“告訴巧兒嘛,”她媚著嗓子,“讓我也能為您分憂。”

  “不必了。”李琛搖頭,一面不著痕跡地甩脫她的手,立起身來,“我到外頭走走。”

  “小王爺!”王巧兒不依地輕喚,哀怨地瞧著地使挺修長的背影。

  總是這樣,最近他對她的態度總是這樣。

  要不就不來看她,要來了也總是心不在焉,一副心事重重、煩躁難安的模樣。

  從前來看她時總會不時地說說笑話逗她,與她整夜纏綿,最近雖然找她的次數頻繁了,卻常常一句話不說,怔怔地坐著。

  偶爾,她主動偎近他撒嬌,他卻總藉故冷淡地推開她。

  她真不明白,既然來看她,卻什麼話也不說,什麼事也不做,那又何必來呢?

  但他最近卻日日出現在她那不起眼的小屋裏,今天甚至還邀她上船同遊。

  就好像來找她只是想逃避些什麼,忘卻些什麼,卻仍然逃避不了,忘卻不他究竟在想些什麼呢?

  王巧兒幽幽長嘆,弄不清楚這位外貌俊逸優美的小王爺心裏在轉些什麼念頭。她從來就無法接近他內心一絲一毫,遑論了解他。

  但她依舊渴望他。

  就算不了解他,無法掌握他,一個女人還是有可能深深渴望一個男人的。

  她渴望被他有力的雙手擁在懷裏,渴望他滾燙的紅唇烙上她肌膚每一處,渴望他低沉的嗓音不經意地在她耳畔訴說著輕憐蜜語……

  這樣的渴望辣沉得幾乎今她心碎。

  她再嘆口氣,無奈地揪緊雙手,站起身追隨那個修長的身影,跨出船艙來到寬闊的甲板上。

  他背對著她站在船首,一陣清風卷起了他衣袂飄然,更顯得玉樹臨風,卓爾不群。

  真美。

  王巧兒凝望著他的背影,幾乎不捨得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好一會兒她才注意到趙王府這艘畫肪原來已遠離了長安水濱,遠離了芙蓉江上許許多多玉孫貴胃們的彩肪,獨個兒行駛在浩藏江中。

  不,也不算獨個兒。王巧兒流轉眸光,發現東邊遠遠行來一艘中等大小的彩肪,船上五彩的簾幕迎風翻楊,煞是精致好看,而且,還隱隱傳來一陣悅耳動聽的琴聲。

  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千金,好雅興。

  才剛剛這樣動念,琴聲便忽然停歇。不久,王巧兒注意到一個裏著白色銹羅衣裳的纖細女子翩然掀簾走出;踏著細碎的蓮步移向船頭。

  她就那樣仁立著,容顏微微仰著,突顯出曲線優美的側面,在袂飄然,恍如遺世獨立的仙人。

  終於,她的船和趙王府的交錯擦身,王巧兒這才認清那張容顏原來有多麼精致。

  好一張細膩絕美的容顏啊!正巧兒不覺逸出一聲讚賞的嘆息,也忍不住自慚形穢。

  她一向自恃美貌,自忖除了家世不及那些名門閨秀,論外貌定可勝她們好幾分,沒料到……

  她究竟是哪家千金呢?她可從沒聽說長安城內有如此天仙絕色,就連小王爺也常在她面前感嘆長安少美女——小王爺!王巧兒倏地一凜,美眸惶恐地朝李琛瞥去。

  果然,那個一向以品評鑒賞美女為樂的男人目光早已凝定在那個不知名的美人身上,而且片刻不移。

  王巧兒驀地全身一顫,心頭被莫名的驚慌攫住,她疾移蓮步,三步並作兩步地趕到李琛身旁。

  無論如何,不能讓小王爺跟那個美人有交談的機會。

  “小王爺,快晌午了,想必岸上酒菜都準備好了。”她甜膩著嗓音,玉手柔柔撫上李琛寬廣的背脊,“不如我們回岸邊用些酒菜……”

  未完的語音消逸在風中,王巧兒張大一雙漂亮眼眸,驚異地瞪著李琛。

  這是怎麼回事?她從沒在小王爺臉上看過這般奇特的神情。

  他性格的唇瓣微顫,恍若極度驚愕,俊挺的下領縮緊,倣佛強忍激動,而湛幽的黑眸卻陰沉,凝定佳人不動。

  而對方也發現他了,面容忽地失去血色,嚴重刷白。

  這兩個人原來認識,王巧兒腦子一陣快轉,而且看樣子似乎還有某種奇怪的淵源。

  她看著兩個人癡癡地凝定對方,四道眸光若有深意地交會。

  不能讓他們再這樣對望下去了!女性的本能警告著王巧兒,告訴她眼前這個讓小王爺移不開目光的佳人肯定是一大情敵,不容輕易忽視。

  她迅速打起全副精神,“那位是誰啊?小王爺。”

  李琛像沒聽到她的話,只一味怔怔地凝定鄰船佳人,他忽地啟唇,送出渾厚的嗓音,“停船!”

  王巧兒一愣,“小王爺,您要做什麼?”

  李琛可不管她滿腔疑問,揮手命令兩邊船夫停槳。王巧兒驚恐地看著不僅趙王府的畫肪停下,對方的船夫也乖乖聽令止住動作,而李琛不待下人在兩船之間架好連接的木板,便一個縱躍跳上對方甲板。

  “小王爺!”王巧兒銳喊一聲,連忙踏上木板,戰戰兢兢地跟上。

  好不容易踏上對方甲板,她拂了拂微亂的雲鬢,目光一抬,落入眼底的情景令她一陣心驚膽跳。

  為什麼這兩個人要用如此含情脈脈的眼神望著對方?她還從來不曾見過李採用這種眼光看任何女人,包括她。

  “最近還好嗎?月牙兒。”她聽見李琛語音暗症地問道。

  月牙兒?原來那女人名喚月牙兒。

  王巧兒緊緊顰眉,看著白衣佳人幽然輕啟朱唇,“還好。”

  “你今日也來遊江?”

  “是啊。”月牙兒微微頷首,深途的眸光一轉,瞥過王巧兒,重回李琛面上,“你也是?”

  她問話若有深意,腔調淡淡然的,卻像隱蘊一點點異樣。

  王巧兒挺直身子,“是啊,姑娘,小王爺正是來遊江的。”她放意將一只手搭在李琛肩上,朝月牙兒送去一朵飄然嫵媚的微笑,“今日陽光明媚,可讓人心情舒暢不已呢。”

  “確實。”月牙兒淡淡口她一句,燦燦星眸終於凝定她,“姑娘是?”

  “王巧兒。”

  “巧兒姑娘,幸會了。”月牙兒朝她友善地點點頭,接著面向李琛,“巧兒姑娘美若天仙,世子果然好傃福。”

  王巧兒不覺皺眉。這個白衣佳人言語既溫柔又典雅,倣佛對她毫無敵意,一派平靜祥和。

  但不知怎地,李琛對她平靜溢和的語氣似乎頗不以為然,下頷一陣抽搐,“你……”

  他一直瞪著她,面色忽青忽白。

  微妙的氣氛一直到一個穿著紅衣裳的活潑婢女出現才被打破,她首先前李琛展露一個可愛的笑容,“小王爺,真巧啊,在這兒遇到你。”然後才轉向自己的主人,“少奶奶,午膳準備好了。”

  月牙兒輕輕點頭,清亮的美眸瞥向李琛,“世子若不介意的話,不妨與我們一起用膳,巧兒姑娘也一起來。”

  “啊?”江巧兒一愣,猶豫起來,“可是我……”

  “我家相公跟世子交情非凡,姑娘既是世子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座上嘉賓。”

  “你家相公?”王巧兒莫名其妙。

  “復停雲。”她淺淺一笑。

  夏停雲?定遠將軍的獨子?小王爺的至交好友?

  眼前的佳人原來是夏將軍府的新媳婦!

  王巧兒禁不住再度偷偷打量眼前這位美貌佳人。

  她一身白色綾羅,腰級邊緣繡著金葉銀梅,烏亮的秀發盤成智,壓著金色珠釵,黛眉朱唇,眼如點漆,氣質高雅。

  去年中秋,李琛曾攜同她、夏停雲,及長安第一名花劉品蔽遊江賞月。

  當時,她曾深深為復停雲的氣宇軒昂及劉品薇的美麗絕倫震撼不已,直認為兩人是一對天造地設的壁人。

  如今看來,這位月牙兒比之長安第一名花毫不遜色,氣質之溫雅秀美猶有勝之。

  而家世更是好上數百倍。

  王巧兒微微苦笑。怪不得夏公子會如此決斷地捨劉品薇另娶,畢竟她再怎麼冰清玉潔,不過是出身下流的名妓,怎比得上眼前佳人內外兼美?

  就好像她永遠高攀不上李琛一樣,兩者是相同的道理。

  一念及此,她不禁幽然長嘆,自傷身世。

  “巧兒姑娘不樂意嗎?”月牙兒似乎誤解了她嘆氣的意思,微微顰起翠眉。

  “不,不是的。”她急忙搖頭,“我很樂意。”

  “那麼就請隨我來。”她微微一笑,轉過纖麗的身子,飄然在前引路。

  “小王爺……”王巧兒側過頭,不確定地望向李琛。

  後者面色沉鬱,望著月牙兒婢婷背影,黑眸變換許多顏色,終於咬牙一句,“走吧。”

  船艙內的布置雖說不及趙王府的富貴堂皇,倒也另有一股風流氣象,案上一盆黃水仙更為廳內添了一股清香。

  精致的酒菜陸續送上,月牙兒微微一笑,白皙的皓腕揚起,親自執壺為三人各倒了一杯酒。

  “我敬兩位一杯。”她舉高精雕細琢的翠玉酒杯,朝兩人微微一敬,接著一仰而盡。

  她俐落的動作令李琛微微蹩眉,不過他沒說什麼,默默地隨著幹杯,才剛剛放下酒杯,月牙兒立刻又斟滿。

  “再一杯。”她淺淺一笑,“這一林敬今日明媚的好風光。”又是一仰而盡。

  她酒量行嗎?李琛瞪著她,才剛這麼想就見她白哲的臉頰浮上兩朵嬌傃紅雲,令他眉峰蹙得更緊了。

  “這第三杯嘛,”她竟然還不知死活地又斟了滿滿一杯,

  “就敬那些出門在外的人平平安安吧。”

  月牙兒衣袖一翻,正要舉酒入喉時,李琛倏地扣住她手腕,“這一杯是敬停雲的?”他語音陰沉,圈住她的眸子精光逼人。

  她低眉致眸,倣佛不敢迎視他的目光,“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想他?”

  她默然不語。

  “因為想他所以才故意讓自己酒醉?”

  她倏地揚眸,面容愕然,“我並不想醉。”

  “空腹喝酒,不醉也難。”李琛眸光陰鴛,“何況像你那樣不要命地灌酒。”

  “我——”月牙兒還想辯解,眸光一轉見到王巧兒震驚的面色,急忙轉移話題,“吃萊吧,再不動筷萊都涼了。”她故做輕快地說著,“來,巧兒姑娘,嘗嘗這道醉雞,這可是我家廚子的拿手榮。”

  “啊,謝謝。”王巧兒似乎頗訝異她的熱情怔怔地道謝。

  “世子也請吃啊,不要客氣。”

  月牙兒拼命招呼著,試圖借著這樣熱情的款待麻痺自己狂亂的心緒。無條心海墓然掀起的狂潮不是那麼容易平定的,更何況始作湧者還坐在她面前。李琛。

  這個幾回來她一直拼命想忘卻的人物,怎會如此巧合地與她在江中相遇呢?

  她不想見到他的,見到他只會令她呼吸失了節奏,已跳失了韻律,而心緒煩躁難安,無法平靜。

  她不想見到他,更不想見到他攜同美人遊江,享盡江邊傃福。

  她不想見到別的女人與他如此親密。

  那個王巧兒應該就是紅兒口中所說的長安第一寡婦,李琛目前最鐘愛的情婦吧。

  果然是傾國傾城,我見猶憐,在不經意之間更流露一股少婦獨有的風韻。

  如此嫵媚風流,怪不得李琛會被她迷得神魂顛倒,鎮日便往她那兒去。

  京城的小道消息總是傳得特別快的,即便她足不出戶,仍然透過紅幾口中得知了趙王世子近日的風流事跡。

  京城的百姓都說,近日的小王爺像著了魔,鎮日茶飯不思,一得困便往王寡婦家去。

  趙正氣得半死,卻對這個平日最疼愛的兒子無可奈何,由著他和低層平民來往,只要他別異想天開把個上不得臺面的下流女子娶回王府就行了。

  總之只要不人趙王府,隨李琛想在外頭豢養幾朵香花都行。

  只是這王巧兒似乎是李琛唯一看中的一朵香花,除她家之外,他可是再也不踏入任何煙花地一步了。

  “獨享小王爺寵愛,那王寡婦也算三生有幸了。”紅兒曾這樣說這,語氣居然還帶著三分羨慕。

  獨享李琛寵愛……月牙兒想著,心臟不知不量又是一陣抽緊。

  如果李琛其對王巧兒如此意亂情迷,那晚又為何前來招惹她?為何要退引她一顆芳心蕩漾難安後又冷淡地絕她而去?

  為何在離她而去後他仍然過得逍遙浪蕩,她卻鎮日渾渾畝噩。鬱鬱寡歡?

  為什麼?這多不公平——

  天!她在想什麼?她究竟在想什麼啊?

  難道她希望他那晚的舉動是因為喜歡她嗎?難道她希望他為她意亂情迷。寢食難安嗎?

  難道她奢望他與她之間還能有什麼進一步的聯係,進一步的關係?

  她究竟……究竟在癡心妄想什麼?

  月牙兒自怨自恨,強烈的自我厭惡,不覺皓腕一揚,又是一杯飲盡。

  也不知是第幾杯了,她膝膝俄陵地想著,感覺臉頰溫度愈發上揚,幾欲燃燒。

  看來她一面勸著李琛和王巧兒多進酒菜,一面自個兒也不停地喝,這會兒怕是飲過量了……

  “月牙兒,月牙兒!”

  有人在喚她。

  月牙兒眨眨迷蒙的雙膜,好不容易焦距方對準面前一張略帶焦急的俊逸面孔,“怎麼了?世子,瞧你面如土色呢。”她淡淡地、嘲弄地一笑,一面輕輕打了個酒隔。

  “我面如土色也是因為你!”李琛低喝一聲,面色不著。

  “我怎麼了?”

  “你醉了!”他不滿地指出事實。

  “我醉了?”她皺眉,“有嗎?”

  “還說沒有?方才幾乎整個人往後仰倒了,要不是我扶住你,你後腦勺恐怕早腫了個包。”

  “你扶住我?”她愣愣地重復,這才發現自己整個上半身依偎在他懷裏,軟軟地靠在他胸膛。

  天啊,怎麼會這樣?

  她倏地一驚,全身血流像要沸騰了,掙扎著要脫離他懷抱,坐正身子。

  他卻不容她輕易掙脫,大手仍舊穩穩地圈住她,“別動。”

  “放開我。”她聲音細若蚊鈉,感覺難堪極了。

  “別動。”他只淡淡地命令著,“你身子不舒服,我讓紅兒去打些涼水,順便命人煮一壺解酒茶來。”

  “解酒茶?”她愣愣地說,接著又開始掙扎,“我沒醉,你放開我啦。”

  “不成,我不放。”他一口回絕,右手扣住她下頜,深幽的眸光鎖住她,“我不會輕易松手的。”

  他靜定的語氣像在警告,卻更似某種承諾。

  月牙兒怔了,因為他深不可測的黑瞳,更因為她倣佛在那樣的深不可測裏見著了一絲不容輕易察覺的光亮。

  她怔然停止了掙扎,靜靜地依偎著他。

  這一放松,她才驀然察覺他的懷抱竟如此溫暖,堅實的胸膛如此令人安心。

  不曉得是否喝太多酒的關係,一陣酸然醉意裏圍月牙兒全身,她不覺合上眼簾,靜靜享受這奇異的甜蜜感。

  而他的手似乎撫過她俏挺的鼻尖,在她太陽穴間溫柔按摩。

  她閉眸享受著,心臟不覺因之一陣緊一陣松,躍動著不規則的韻律……

  直到一個顫抖的尖呼劃破了寧馨的空氣。

  “這是……這是怎麼回事?”是王巧兒,她顫抖的嗓音有著濃烈的不可置信,“為什麼你們會如此親密?”

  月牙兒身子倏地一僵。

  天,她竟忘了廳內還有另一個女人存在。

  “小王爺,她不是夏公子的娘子嗎?”王巧兒尖銳的嗓音充滿指責,“為什麼您竟然如此堂而皇之地將她摟在懷裏?”

  “她醉了,我只是扶住她而已。”李琛解釋著。“不,不只是這樣。您……”王巧兒瞪著他,美眸蘊著強烈的震驚、憤怒,還有濃濃的自憐自傷,“您為她按摩!我從沒見過您對任何女人如此體貼——”

  “巧兒,別大驚小怪了。”李琛不耐地打斷她。

  “不是大驚小怪!我沒有。”王巧兒拼命搖著頭,忽然從椅上一躍而起,“您中意她對不對?是吧?小王爺。”她漂亮的眼眸點燃火焰,直直瞪著李琛。

  “巧兒——”李琛濃眉一緊。

  他的沒有否認更刺激了王巧兒,她嗓音拔高,更加狂亂起來,“她是您好友的娘子啊,您怎能做出這種事?天啊,這簡直……”

  “我做什麼還輪不到你來評判。”李琛冷冷截斷她,森冷無情的眸光讓任何膽敢直視的人都不禁發抖。

  王巧兒打了個寒顫,驚疑不定地望著李琛,而他冷然的面孔讓她一顆心倏然跌落谷底。

  她驀地轉向月牙兒,“你這個賤女人!竟然勾引自己相公的朋友,你難道一點羞恥心也沒嗎?”

  月牙兒倏地倒抽一口氣,原先因酒意嫣紅的容顏整個刷白。

  李琛見了她的反應似乎更憤怒了,圈住她的手臂緊了一緊,朝王巧兒投射兩道淩厲眸光。“別說了!”他厲喝一聲,激得王巧兒脊背一陣冷額。

  他從來沒有以如此嚴厲寒酷的語氣責備過她,從來不曾以如此冷淡絕情的目光瞧過她……他是預備拋棄她了,因為她說了不該說的話,從今以後他會與她完全斷絕往來。

  “對、對不起,小王爺,您原諒我……”

  “走。”他簡單丟出一個字。

  “什、什麼?”

  “我叫你走。”他語氣平淡,俊美的面孔不見一絲牽動,“以後別再出現我面前。”

  她心碎了,“不,別這樣,別這樣對我……求您別這樣……”她掩住臉,開始哀哀哭泣。

  而他仍然不為所動,“我叫你走,聽見沒有?”

  “不!”王巧兒哀叫一聲,狂奔至地面前,攀住他衣袖不放,波眼汪汪地瞧著他,“小王爺……”

  李琛別過頭,幾乎不忍瞧她心碎若狂的臉孔,他深吸一口氣,終於還是下達最無情的命令,“走!”

  意識到再無可挽回,王巧兒悲鳴一聲,踉蹌出了船艙。

  月牙兒震驚地望著她搖搖晃晃的背影,有一會兒腦海一片空白。

  接著,她蒼白的容顏轉向李琛,語音發顫,“你……怎能那樣對她?”

  他咬牙說道:“誰讓她說了不該說的話。”

  “你難道不明白她愛你至深嗎?竟用如此重話傷她。”

  李琛皺眉,“她早明白我與她是不可能的。”

  “為什麼?”

  “我是堂堂世子,她不過是平民寡婦,這一天遲早會來臨……”

  月牙兒不容他說完,“就算她只是個下等平民,就算她高攀了你,你就可以如此作踐她一腔情感嗎?”

  他一愣,“我——”

  “你真該死。”她憤恨地瞪他一眼,猛然推開他掙扎地起身,拾起白色衣裾,急急忙忙奔出船艙去。

  而船艙外的景象令她一顆心幾乎提到喉頭。

  王巧兒站立在船首,在清風中輕顫的身子倣佛隨時會跌落江中。

  “巧兒姑娘,”她焦急地喊著,“別做傻事啊!”

  但已來不及了,王巧兒雙腿一蹬,驀地躍身入水,激起一降水花。

  她呆愣片刻,一咬牙,跟著跳下去。

  “月牙兒!”隨後跟來的李琛驚恐地望著這一幕,瞠目狂吼。

  他急奔至船頭,心驚膽戰地看著她纖細的身子整個沉沒人水,只留一角衣袂。

  “該死!”他詛咒一聲,跟著縱躍入水。

  “這是怎麼回事?”好不容易從船艙後頭打了盆涼水,小心翼翼地捧入船艙卻發現廳內空無一人的紅兒跟著叫喊聲來到艙外,正好瞧見李琛飛身入水。

  她雙目圓睜,大感莫名其妙。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3-10 08:08:30

第四章


  當李琛白著一張臉,全身溼淋淋地抱著同樣衣衫盡溼的月牙兒衝進將軍府時,所有的下人都驚呆了,不知所措地瞪著兩人。

  “還傻站在那兒做什麼?沒見你們少奶奶全身溼透了嗎?”李琛不耐煩地吼著,嚴厲的嗓音嚇退一幹下人自動讓開一條路讓他通過,“她溺水了!還不快去請大夫來?”

  少奶奶溺水了?幾名下人震驚地互相對望,都是一陣失神。

  偏偏老爺這會兒又不在府上,跟趙王、京兆尹還有幾個大官出城狩獵去了,恐怕要將近黃昏才回來。

  這可怎麼辦?

  正當他們還不知如何是好時,李琛激動的噪音再度揚起,

  “你們全聾了是不?我說去請大夫啊,還不快去?”

  “是,是。”下人們連忙應道,看著他一面怒吼,一面抱著昏迷不醒的佳人遠去,一路穿廳過廊,來到她鄰近後花園的廂房。

  幾個負責清潔打掃的婢女見他急匆匆的身影駕臨,不禁面面相顱。

  李琛才不理會她們的震驚,運自推開廂房大門,奔至床前,輕巧地將懷中佳人安頓好,接著又扯開嗓門,“紅兒!紅兒呢?”

  “我在這兒。”自李琛從水中救起主人後,便一路跟著急躁不安的地狂奔。好不容易回到將軍府的紅地在幾尺外便聽見了他的狂吼,連忙氣喘吁吁地揚聲應道。

  又過了一會兒工夫,她終於奔進少奶奶的廂房,“什、什麼事啊?小王爺。”

  “快替你家少奶奶換下溼衣衫,免得她受風寒了。”

  “是”

  李琛總算稍感滿意地點頭,但也不過轉瞬,他高大的身手忽又衝出廂房,朝著外頭高聲厲吼,“大夫呢?怎麼到現在還不見人影…”

  放過她吧,放開她吧她再也受不了了——

  “該死的丫頭!誰讓你哭的?看我不好好教訓你。”

  水淹口鼻,她的頭被壓得更深了,深得她不僅無法呼吸,甚至還差點要斷氣。

  好痛苦,誰來救救她?

  “救我,誰來救救我——求求你們——”她朦朧地呻吟著,細碎的嗓音微弱得有如初生貓瞇。

  “沒事的,月牙兒,你沒事了。”一個溫暖沉厚的嗓音倣佛聽見了她的求救,柔柔地在她耳畔吹著氣息,“別怕,有我在這兒,我會保護你。”

  有人。終於有人來救她了。

  她輕輕嘆息,放松僵直的身子,本能地偎近他。

  “別怕,我在這兒。”那溫柔的嗓音繼續安撫著她,有若春日和煦照拂,“乖乖地休息吧。”

  她不自覺想微笑,嘴角其的翻飛起輕微弧度。

  “你笑了!太好了,你沒事,太好了。”

  強烈安心的語氣溫暖了她冰涼的心,她眨眨眼,掙扎著想醒來,想看看究竟是誰如此關懷她,為她擔憂。

  凝聚全身僅餘的氣力,她終於可以掀開墨黑眼睛,一張蒼白的俊秀容顏隨之映入眼瞳。

  “是你。”她輕輕嘆息,語氣卻不帶絲毫意外。

  她早料到是他的,不是嗎?早明白救她脫險、為她擔憂的人正是辛琛,那個她近日念念不忘的男人。

  她很高興是他。

  “謝謝你救了我。”她虛弱地微笑,語音細微得幾乎讓人分辨不出她說什麼。

  但李琛依然聽清了,一直高高懸起的心此刻才裏正安落,“太好了,你真的沒事。”他放松地微笑,“我還一直擔心大夫誆我呢。”

  “我沒事。”她呢喃著,唇邊的微笑倣佛在強調她的安好。

  “為什麼要那樣不顧一切地跳下去呢?”心神放松後,他開始微微蹩眉責備她,“知不知道你吃了好多水,差點還溺死!”

  “溺水?”她茫然地眨眨眼,半晌神智才其正清明,想起了昏迷前的一切。“巧兒姑娘呢?”她驀地一陣驚慌,掙扎著想直起上半身,“她沒事吧?她在哪兒?”

  “別動,你身子還很虛弱。”李琛喝止她,困住她纖細的肩膀,“巧兒沒事,只是喝了一點水,我已經派人送她回去了。”

  “她沒事啊。”她茫然地輕喃,像是松了一口氣,“沒事就好。”

  辛琛瞪視她好一會兒,“傻瓜,有事的是你啊!你的小腿被利巖劃傷了,要不是我跳下去,說不定你真的會——”他一頓,忽地別過頭去,面色忽青忽白。

  月牙兒心一緊,一股深深的愧疚感握住她,“對不起,因為我懂一點水性,所以才跳下去想救她的,沒想到——”

  她驀地頓聲,想起當自己跳下水卻不幸割傷小腿時心裏那股驚慌。她怕極了,不停淹向她口鼻的江水就像年幼時曾經經歷過的噩夢一般,威脅著要奪去她呼吸,而她腦海也隨之一片空白,忘了所有曾經學過的遊水技巧,全身動彈不得,就像年幼時一樣只能認命地由死神決定何時帶走她。

  但牛頭馬面終究沒有出現——是因為他吧?

  是眼前這個看來煩躁憤怒的男人挽回她一命。

  她心一緊,再度道謝,“謝謝你。”

  他擁著她的手忽然緊了一緊,“我不要你謝我。”臉色蒼白而陰沉地盯著她,“我只要你答應我以後別再做這種蠢事。”

  她低掩眼瞼,“我只是想救巧兒姑娘……”

  “巧兒落水找自會救她,用不著你多事!”

  她惶然拾眸,“你……說我多事?”

  “難道不是?她是一時想不開,你也跟著她胡鬧!”

  “你……”她面色刷白,語音顫抖,“怎麼能用這麼冷淡的語氣說她?她想不開也是因為你啊!”

  “我當然明白她是因為我。”李琛低吼,眸光陰鬱。

  “那你就不該用這種語氣說她!”她瞪著他,“至少……至少也該親自去看看她,而不是派人送她回家就算了。”

  “該死!你不明白嗎?”他驀地詛咒一句,“我沒去看她是因為我放不下你!”

  “放不下我?”她怔了,語氣猶疑起來,“世子,你——”

  “我說了別叫我世子!”他狂躁地截斷她,真的很氣她總以這種有意無意的方式劃清兩人的界線“我叫李琛,李琛!”

  “我知道。”她因他激怒的語氣發顫,“可是……”

  可是她只是一介平民啊,再怎麼樣也不能直呼皇親貴族的名字,他說因為她是夏停雲的妻子所以可以直呼他名,可是她其實……其實……

  “沒有可是”怒氣激昂的嗓音阻滯了她思緒,“你想用這種方式疏遠我吧?我偏不許,偏偏就要跟你親近!”

  跟她親近?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月牙兒困惑難安,“世子,我是停雲的妻子啊,你怎麼……”

  “我知道你是停雲的妻子!”他狂吼一聲,伸手轉過她下頜,深不可測的眸子凝定她,“就是因為太清楚了才——”

  才怎麼樣?他為什麼不繼續說了?為什麼要忽然停下來,用如此奇異的眼光盯著她?為什麼牙關要緊緊咬著,倣佛拼命克制激動的情緒?

  她眨眨雙眼,瞳眸迷蒙地瞧著眼前神色激動的男人,他摟住她腰際的手臂忽然一緊,一張俊逸逼人的面孔緩緩移向她。

  她屏住氣息,怔怔地看著他柔軟性感的雙唇,看著他緩緩地靠近她,在她面上呼著暖暖氣息。

  他接近她,速度極端緩慢,倣佛內心還因為這舉措激烈掙扎,陷入戰鬥。

  他的唇在靠近她不到一寸的地方停住。

  她不敢呼吸,甚至連心跳也停止了,只能怔怔地凝視著他四濂的黑眸,看著其間變換過一道道異樣神採。

  最後,他像終於無法抵抗對她的強烈渴求,絕望地低吼一聲,俯下滾燙的嘴唇烙上她的。

  他輾轉吸吮著,既溫柔又狂野,既熱情也急切,倣佛想藉這樣的親昵汲取屬於她的芳香,印證她是屬於他的。

  他專注地吻著她,一路自光潔的前額點向柔軟的耳垂,最後停想在她細膩的頸項。

  而一雙大手同樣不安分,暖暖地遊移她窈窕的背脊,接著再度扣緊她腰身,熨貼他男性英偉的曲線。

  她輕喘一聲,原先就不甚清明的神智因為這樣的親密接觸更加混飩,只覺全身熱氣蒸騰,連心跳都失速了。

  “我要你,月牙兒,”他一面在她頸邊灑下細細碎碎的輕吻,一面意亂情迷地宣稱,“我要擁有你。”

  她同樣意亂情迷,只能在他懷抱裏輕顫,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說你也要我,月牙兒,說啊。”

  “我……我…”她輕喘著,幾乎透不過氣來。

  “說啊,月牙兒。”他熱情地鼓勵著。

  “我……也想——”她迷迷糊糊地啟齒,還來不及說些什麼便被一陣尖銳的呼喊驚醒了神智。

  接著,是一陣金屬物品落地的鋰鏘聲響。

  “天啊!這是怎麼回事?你們在做什麼?”

  她茫然轉過頭,看著貼身婢女震驚莫名的神情。

  “紅兒?”她眨眨眼,忽地神清目明,驚恐地發現自己目前所處的狀況,“你別誤會,我們……我們——”

  她猶豫地停住,不知該如何解釋這一切,事實上也無法解釋。她與李琛激烈擁吻的場面都被紅兒瞧得一清二楚了,她還能掩飾什麼?

  一陣強烈的羞愧攫住她。

  而這還不是最糟的,在紅兒尖叫過後片刻,夏安國也跟著衝進廂房。

  “怎麼回事?紅兒,你說小翎怎麼樣了?她沒事吧?”

  在目光觸及房內景象後,他也跟紅兒一樣。發出了震驚莫名的銳喊。

  “這是怎麼回事?小王爺,你為什麼抱著我們家小翎?”他蒼白著一張臉,語音發顫,“你……對她做了什麼?”他驚天動地地質問著,而兩個年輕人都是一語不發,默默回望著他,目光滿含愧疚。

  夏安國怒吼一聲,這才真正相信他究意見到了什麼。

  “該死的畜生!你究竟對人家的妻子做了什麼?”趙王怒吼著,面色發育地瞪著一向最鐘愛的兒子。

  他是方才被夏府的管家緊急邀來的,夏安國給他的帖子只簡單地說有要事相商,他也相信若沒有大事定遠將軍絕不會在才剛剛一起出城狩獵後便匆忙下帖,此中必有原因。

  於是,才抵達家門不久的他還來不及換上另一套衣裳便匆匆隨著夏府管家前來,沒料到迎接他的竟會是如此含人震驚的一件醜事。

  他的寶貝兒子竟和人家的妻子做出茍且之事,而且還是好友之妻——簡直不知廉恥,削盡了他趙王府顏面!

  “你怎麼會胡塗地做出這等醜事?!”他高聲怒吼,雙拳一陣握緊一陣放松,眸光如利劍般刺向自己兒子。

  “爹,你聽我解釋——”

  “還解釋什麼?你不是抱了人家嗎?”

  “我是抱了她——”

  “還對人家做出不軌的舉動!”

  李琛默然不語。

  “是吧?你倒是說話啊!”

  他燦吸一口氣,“我還親了她。”

  趙王聞言一陣跟隨,得用雙手扶案才勉強站穩身子,他悲憤莫名地搖頭,直到現今聽兒子親口招認他才真正相信這樁醜事。

  “天啊,老天爺啊!”仰天長嘆,語音激顫,“你怎麼忍心讓我養出這種不肖子?”

  半晌,他淩厲的目光才調向李琛,“我早知道你生性風流,在外頭總是出入煙花場所,本來以為年輕人血氣方剛,為也難怪,沒想到你連好友的妻子也不放過,你…你這個該死的畜生!”

  李琛垂首斂眸,聽著父親聲聲嚴厲的指責,第一次在聽訓時面上毫無倔強不服之色。

  他是錯了,父親責備得對,他是做了天理不容的錯事。

  但,他要月牙兒,他真的想要她,回想起幾個時辰前她落水時自己推心的刺痛與狂亂,他真的無法承受,絕不想再經歷一遍那可怕的感覺。

  他不能沒有她,真的不能。

  於是,在父親的責備終於告一段落,他勇敢地抬起頭來,堅定地回應父親嚴厲的眼眸,“我要她,爹,我想要她。”

  “你、你說什麼?”趙王猛然倒抽一口氣,不敢置信地瞪著他。

  “我說我要她。”他毫不畏懼地重復。

  這下子,不僅趙王怔了,連在一旁的夏安國也變了臉色。

  “該死的畜生!你究竟曉不曉得自己在說些什麼?”

  “我知道。”

  “知道?你真的知道?”趙王氣得全身顫抖,“你真……不知羞恥!這樣怎麼對得起你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我對不起停雲,我不該趁他不在時勾引他老婆。”李琛語音清晰,不疾不徐,“今天若是他與月牙兒相愛,我說什麼也不敢奪人所愛。可是他不在乎她,一點也不在乎——可是我在乎!”他平靜的嗓音倏地一變,眸光激烈地瞧著老爹,“你明白嗎?爹,我在乎。”

  “就算你在乎也不該奪人之妻!”趙王激動地喝止他。

  “我明白!”李琛同樣激動地回應,“所以我已預備向停雲謝罪。”

  趙王冷哼一聲,“謝罪?怎麼個謝法?”

  “只要他願意原諒我,我願意斬斷一只手臂賠罪。”

  兩名老人同時倒抽一口氣,誰也沒料到他竟會說出這番決絕的話來。

  好半晌,趙王才回復冷靜,不屑地撇撇嘴,“你說得好聽,到時未必做得到。”

  “那我現在就做。”李琛迅速回道。說時遲,那時快,他猿臂一伸已然將夏安國供在墻上的一把寶劍取下,刷地拔劍出鞘。

  “你別做傻事……”兩個老人同時激顫地開口,並且伸出手臂試圖阻擋他的動作。

  李琛沒理會他們,手腕一個反轉,森亮的劍尖已朝向自己左手臂,他閉眸保吸一口氣,高舉起劍揮下——

  “琛兒!”

  “別這樣!”

  “不要!”

  三陣尖叫此起彼落,李琛狠心不理,卻驀地察覺有人擋住了他的劍勢,他展開眼瞼,驚恐地發現那人竟是月牙兒。

  她竟傻得用自己的雙手阻擋他揮劍,細致的柔美滿是鮮血,讓人怵目驚心。

  天啊!李琛心臟一陣強烈糾結,他做了什麼?他做了什麼啊?

  他倏地丟下劍,急切地捧起她雙手細看,“月牙兒,你怎麼了?沒事吧?”

  她搖搖頭,蒼白的唇試圖擠出一抹微笑,緊顰的峨眉卻洩

  漏出她劇烈的疼痛,“我……沒事……”

  沒事?怎麼會沒事?李琛瞪著自她額前冒出的細碎汗珠,明白她現在一定強忍著劇痛。

  她如此疼痛,他卻一點也幫不上忙!

  李琛緊咬著牙,有股衝動想要仰天長嘯,想要踢翻室內每一樣物品,想要狠狠地甩自己幾個耳光,然而他卻必須強忍著,什麼也不能做。

  “大夫,大夫!”他只能衝出書房,對著外頭狂吼大叫,“誰去請大夫來啊,快一點!”

  一個正巧經過的僕役被他攔住,“快去請大夫,去啊。”

  “是,小王爺,小的馬上去。”那人倣佛被他發紅的眼眸嚇到了,迅速啣命而去。

  而當李琛旋身回房時,卻發現月牙地跪倒在地,倣佛正請求更安國及他父親的原諒。

  “月牙兒,你做什麼?”他急奔向她,試圖想拉起她虛弱的身子。

  她甩開他,慘白若雪的容顏依舊微仰著,黯淡的雙眸著向兩個老人,“請你們原諒世子、不是他的錯,這一切都是因為我……”

  “不,你沒錯,月牙兒,”李琛氣急敗壞地止住她,“錯的是我。”

  “不!是我。”她語音細微地回應,眨了眨濃密的眼睛,終於墜落兩顆珠渡,“其實我……其實我……”

  “其實怎樣?小翎。”見她既受傷又落淚,夏安國也焦急得快崩潰了,“你倒是說啊,別這樣嚇唬我。”

  她深吸一口氣,“其實我不是喬翎。”

  “什麼?!”三個男人同時震驚地呼喊,六只眼睛不敢相信地凝定她。

  “我不是喬翎。”月牙兒吐字清晰地解釋著,“翎姊——不,小姐一聽說夏公子離家,那天早上便悄悄跟著下江南去了,她要我暫時改扮她、代替她留在這裏。”

  室內氣氛一時陷入僵凝。

  夏安國首先打破安靜,瞪大一雙老眼,“你說……你不是小翎?”

  “不是。”

  “真正的小翎已經跟著停雲下江南去了?”

  “不錯。”

  “胡鬧!真正胡鬧!”夏安國不禁用力跺腳,吹胡子瞪眼,“小翎怎會這麼胡塗?一個女孩子家竟然孤身一人出門遠行去!萬一碰到危險怎麼辦?該死,真該死!”

  “夏老、冷靜一點。”終於搞清狀況的趙王握住夏安國肩膀,安撫他激動的情緒,好一會兒,方將一雙鷹眸轉向月牙兒,“你說你不是喬翎,那你是誰?”

  “我是小姐的貼身婢女——盈月。”

  “盈月?”夏安國插嘴,“我說嘛,小翎明明就陪嫁了個貼身丫環過來,怎麼隔天早上就不見人影,原來是用了李代桃僵這一招。”他搖搖頭,頻頻嘆氣。

  月牙兒悲傷地望著他,“對不起,老爺,我不該這樣騙你。”她深吸一口氣,含淚的星眸轉向另兩個人,“我也對不起你們,這一切都是我不好。”

  “不,怎麼會是你的錯呢?”李琛一陣心疼,“別這樣自責。”

  “是我不好。”月牙兒語音鋇微,細白的貝齒咬著下唇,身煙因傷口的劇烈疼痛一陣搖晃,她咬緊牙關,美眸緊緊凝住趙王,“請你別責備世子,王爺。”

  趙王只覺一陣震撼,正想開口時李琛卻搶先一步,“我要娶月牙兒,爹,我一定要娶她。”

  兒子堅定異常的語氣令他悚然一驚,“你明白自己在說些什麼嗎?”

  “再清楚也不過了。”

  “可是你方才也聽見了,她只是個低三下四的丁環啊!”

  就算她長相如何絕美,氣質如何溫雅,對琛兒如何情深義重,甚至為了護住他手臂不惜弄傷自己雙手,她依然只是個婢女啊,說什麼也不配人他們趙王邪,成為未來的趙玉妃。

  “她是千金小姐也好,是丫環婢女也罷,總之我是要定她了。”

  “不行!我絕不允許!”趙王冷然地拒絕,兩道濃眉緊聚,“區區一個婢女怎配入我們趙王府?”

  “我偏要她進門!”李琛倔強地與父親對抗。

  “我說不成!”趙王怒火狂熾,“要她進門可以,但只能是偏房。”

  “偏房就偏房。”李琛回嘴,沒發現傳中人兒忽然一陣強烈顫抖,“我也沒說一定要月牙兒當正室。”

  趙王一愣,“你……明白就好了。”

  李琛一陣狂喜,“這麼說您答應了?”

  “雖說還沒迎娶正妻就先有了妾室不會常理,不過情況如此,也只好從權了。”趙玉語氣沉穩,接著轉向夏安國,“夏老以為如何?”

  夏安國點頭,“這樣很好,這樣最好了。”

  “那就這麼決定了。”

  就這麼決定了?誰來問問她的意見?誰來問問她願不願意?

  他們三個男人,你一言我一句就這樣決定了她的命運,絲毫不顧她的感受未免過分。

  她不願入偏房,不願為妾,她不願意啊!

  月牙兒在心底狂烈吶喊著,拼命抗拒這一切,但表面上卻只能緊抿著唇,一言不發。

  想起方才李琛當眾宣稱要娶她時,她是多麼的高興,一陣狂喜倏地泛滿全身。

  但只一會兒,她天真的夢想便被擊碎了。

  他不過是要她入偏房,納她為妾。

  是啊,月牙兒無奈地苦笑,她憑什麼以為他會真正娶她為妻呢?她不過是一個低三下四的丫鬢啊。

  對他而言,她的地位其實跟王巧兒沒什麼不同,都只是一個可以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情婦而已。

  所不同的,是他無論如何都不肯給王巧兒任何名分,卻還願意為她在趙王府裏保留一席之地。

  但她寧可不要,她寧可不要他如此垂青!

  一片衷心換來如此下場,對她而言只能算是極度悲哀。

  “月牙兒,你聽見了吧?父親答應我娶你了。”她心痛難抑,耳畔模糊地聽見李琛喜悅的嗓音,“你高興吧?”

  不,她一點也不高興,只覺得強烈心痛。

  “我不要——”她聲若蚊納地口應,溺水後的虛弱以及手掌的劇痛交錯折磨著她。

  身上的痛可以忍,但,心傷卻難以抑制。

  不一會兒,她終究還是陷入黑暗之中,一直強自撐展的眼瞼悄然垂落。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3-10 08:08:46

第五章


  靜夜。

  月牙兒靜靜垂著羽狀眼睫,鳳冠沉重地壓在她頭頂,精刺細繡的大紅嫁裳裏圍她纖細的身子。

  而她,一動也不動,甚至連呼吸都不曾擾動周遭空氣。

  時光倣佛在這一刻靜止。

  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鼓樂絲竹聲。獻籌交錯聲,以及狂歡賓客們的高談闊論,但月牙兒什麼也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

  唯一知曉的,便是她即將面臨曾經立誓絕不陷入的命運。

  甘願嫁予他人為妾。

  模糊的記憶告訴她,她似乎曾經極力反抗——

  “我不想。”她告訴一直把她當媳婦般疼寵的夏安國,“我能不能別嫁給他?”

  “不嫁?”夏安國氣急敗壞,簡直不敢相信她竟想拒絕這樁婚事,“你曉不曉得自己在說什麼?對方是趙王世子啊。”

  “我知道,可是——”

  “可是什麼?”

  “我……”她無言,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心境。

  沒有人會了解的,他們全不會了解。

  憑她一介低三下四的丫環能攀上趙王世子,已經是飛上枝頭做鳳凰了,她憑什麼挑剔?憑什麼不滿意這樁婚事?又憑什麼拒絕?

  “你沒有選擇了,月牙兒。”夏安國畢竟還對她存有一點點情分,放緩語氣,“你以為你跟小王爺……”他頓了頓,試圖以較文雅的方式提起那日兩人茍且之事,但終究還是嘆口氣,搖了搖頭,“你的名節算是毀了,除了嫁給小王爺,沒別的選擇了。”

  如果婚姻是她唯一的出路,那她的確沒選擇了,但如果她不要婚姻呢?她至少有權利選擇獨身到老吧?

  “當一輩子的婢女?”夏安國無法理解她的想法,“為什麼放著好好的榮華富貴不過,偏要甘於下流?當婢女的話一輩子都出不了頭的!”

  “我不在乎。”她輕輕地回道,語音極端細微。

  “不,你在乎的,月牙兒。”他幽然長嘆,看盡世間滄桑的老眼深深凝望她,“現在或許沒關係,等你年華老去了呢?誰願意在府裏養一輩子的下人?到時你何去何從?更滲的是萬一

  你幾年後被某個登徒子看上,硬要強娶你呢?小翎跟我都不可能護你一輩子的!”

  是啊,翎姐已嫁人為妻,夏安國就算疼她也只是普通情分,她憑什麼要求人家一輩子替她遮風擋雨?怎好意思一輩子賴在夏府不走?她遲早得另謀出路的,而一個女子,在這樣的社會,唯一的好出路似乎也只有婚姻了。

  她遲早得嫁的,不是嫁給李琛,就是嫁給其他人。

  只是,她寧願嫁於市井小民為妻,也不希望入王侯府為妾。

  一向待她情重的喬翎曾親口應允她會為她導一門好親事,但如今她名節盡毀,就算翎姐是大羅金仙恐也無能為力。

  事已至此,她是不得不嫁了。

  嫁了,可以令夏老安心。讓翎姐免於左右為難,也順了李琛的意。

  她這樁婚事其實也不算悲慘到底的,至少新郎官真是一心一意想娶她,當她點頭應允時,確是眉飛色舞,興奮不已。

  至少目前為止,李琛對她仍有極深的眷戀與寵愛。

  往後的,就往後再打算吧。

  對新房裏月牙兒婉轉哀怨的心思,李琛一點也感受不到,在花廳裏被一堆人強拉著敬酒的他,除了志得意滿,還是志得意滿。

  雖說是匆忙安排的婚事,甚至連最好的朋友停雲也不及通知,但問名、納採、納吉、財禮…迎親前的儀式樣樣不少,風風光光地將月牙兒迎進了門。

  這也算是他對她一點補償的心理吧,他想借此昭告世人,雖說月牙兒今日的身分是妾,他依舊對她十分珍之重之,愛之戀之。

  一念及心上人,李琛被酒意醺得桃紅的面容不覺泛起燦燦笑意,一顆心更加急追地朝洞房飛去。

  “在下最後再敬各位一杯,這杯過後,可得放我回房了。”

  他一面半說笑地央告著,一面舉起酒杯巡回一周。

  廳裏的賓客聞言部笑了,吵吵嚷嚷一陣後總算放他離開。

  李琛如蒙大赦,踏著輕快的步履急急向新房行去。

  新房是他特地撥出來給月牙兒住的,在趙王府右後方一處幽靜的院落,四周圍著一片青翠竹林,竹林裏,一道拱形紅色小橋穿過一帶銀白流水。

  石洗的房捨旁則栽著數種香花,花團錦簇,賞心悅目。

  李琛隨手摘了一朵,滿意地嗅了嗅那股清香,唇邊蕩開一抹笑。他指間扣著香花,推開竹編房門,穿過一道細致珠簾。

  他一心渴盼的佳人,正靜靜坐在床榻邊等他。

  他揮揮手,逐退了在房裏伺候的婢女。

  屋內的氣氛頓時更顯靜寂。

  “等我很了了吧?月牙兒。”李琛微笑開口,嗓音卻無法抑制的沙啞,他大踏一步,毫無預警便揭開新娘的紅色頭巾。

  “抬起頭來。”地輕聲誘哄著月牙兒。

  她沒作聲,螓首依然低低垂著。

  “讓我看看你,月牙兒。”他語音沙啞溫柔地捧起她優美下頷。

  這一捧起,李琛整個人倏地愣在當場,原本打算送給月牙兒的香花亦不覺掉落在地。

  “為什麼…”

  為什麼他的月牙兒臉蛋上竟會掛著兩行珠淚?為什麼那雙應該燦亮的星眸會籠著如此哀怨的輕霧?為什麼兩瓣柔美的朱唇會顫動得像一朵經不起風吹雨打的薔薇?

  她在哭——他花了好一陣子的時間總算明白這一點,理解之後心臟立即隨之絞緊。

  “為什麼哭?月牙兒,你委屈嗎?”他心慌意亂,急得連語聲也發顫了,“是不是等我太久了?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賓客們絆住了我……”

  “不,不是的。”她急忙搖頭,倣佛不忍見他自責,緊閉的雙唇總算輕啟。

  “還是你手又痛了?”李琛轉念一想,忽地更加驚恐,急忙捧起她包扎過的雙手細看,“哪裏痛?是不是方才不小心又觸動了傷口?”

  “不,不是的,我不痛。”她喃喃說著,顫抖的唇瓣拼命拉開一朵微笑,“傷口差不多痊愈了,別擔心。”

  “真的不痛?”

  “不痛。”

  “那是誰給你委屈受了?”李琛茫然地問,忽地眼眸一陣精光四射,“是不是下人們不懂事,冒犯了你?”

  “沒有,不是這樣的。”月牙兒連忙搖頭,“你別亂想。”

  “那究竟是怎麼回事?”李琛蹩緊俊朗的眉峰,尋思良久後總算吐出一個他不願相信的結論,“莫非……你不願嫁我?”

  月牙兒全身一顫。

  李琛注意到了,“真是這緣故?”他不敢置信,雙手搭上她肩,“為什麼?月牙兒,為什麼你不願意?難道……難道你不喜歡我?”

  天!他從沒想過這可能。一直以來,他總是得意於情場,自信只要稍稍施展航力便能令所有女子臣服腳邊,任她是小家碧玉也好,是大家閨秀也罷,他從不懷疑有任何女人能逃過他有心布下的情網。

  所以他以為……他以為月牙兒必然是鐘情於他的,難道這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

  他忽地惶恐,十指不知不覺收緊,抓痛了月牙兒的肩。

  “啊……”

  她一聲輕呼喚回李琛神智,連忙松開她纖細的肩膀,“不可能的,月牙兒,你不可能不喜歡我吧?你愛死了我的吻,不是嗎?”他急切地尋求認同。不知怎地,想到她有可能不在意他,頓時令他胸中一陣空落,虛無得難受。

  月牙兒仰起頭,倣佛驚異地額前瞬間進出的細碎汗珠,

  “你流汗了。”她喃喃輕訴,語帶茫然。

  “流汗?”李琛一愣,不明白她怎會忽然提起這個。

  “這樣的天氣,你竟然會急得滿頭大汗——”月牙兒癡癡凝望他,不覺輕展衣袖替他擦拭前額。

  他先是怔怔地由她溫柔擦拭著,接著忽地伸手輕輕握住她柔美。

  兩人眸光交會,皆是滿蘊濃濃情意。

  月牙兒首先開口,語音溫柔和婉,“你是在乎我的吧?琛哥。”

  “當然。”

  他毫不猶豫的回答似乎震動了她,濃密跟睫先是低低垂掩,恍若深思著什麼,片刻後,忽地一揚。

  “這就夠了,琛哥,這樣就夠了。”她細聲細氣地,唇邊蕩開一抹清甜笑意。

  李琛心跳一個不穩,怔怔地看著那甜美的笑顏,半晌,腦海忽然靈光一現,“你叫我什麼?”他顫抖地問道,一顆心幾乎跳出胸腔。

  她的微笑加深,“琛哥。”

  “你終於肯叫我的名字了!”極度的喜悅令李琛迸出一陣清朗笑聲,黑眸燦亮,“這是不是也表示你是願意嫁給我的?願意做我娘子?”

  她沒出聲,燭光掩映下的美顏飛上兩朵紅霞,含羞帶怯地輕輕頜首。

  “說,說你願意啊,月牙兒。”心情放松後,李琛又恢復一貫的吊兒郎當,嘴角跟著揚起七分邪氣的弧度,“說你喜歡我,說你愛我。”

  “你……”月牙兒嬌傃的美顏紅得更徹底了,要不是身上大紅嫁裳緊緊扣到喉頭,恐怕細膩的頸項浮上嫣紅的美麗景致也將盡人李琛眼底。

  “說啊。”李琛一面斟了兩杯醇酒,一面繼續誘哄她。

  她不依地別過頭。

  他見狀一笑,一杯酒遞向她,“來,喝了這林交杯酒。”

  她遲疑地回頭,緩緩接過。

  他伸長手臂圈住她的,“喝完這杯交杯酒,你使真正是我的人了。”語畢,不待她橋聲抗議,他已然一口仰盡。

  她只得也將酒杯輕移就唇,淺啜一口。

  而他,迅速接過酒杯,率性往後一拋,英偉的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將她壓倒在床,滾燙的唇瓣同樣迫不及待地烙上她的。

  “說嘛,月牙兒,”他一面輕輕咬住她耳垂,在她耳畔吹著挑逗氣息,一面不安分地開始解她衣裳,“說你愛我。”

  而她別過頸項,婉轉嬌吟,幾乎承受不住他如此有意的情挑,欲望的火焰威脅要燃遍她全身。

  “琛哥,琛哥……”她嬌險細細,當他終於成功卸下她衣衫,解開紅色肚兜,雙唇烙上她瑩膩胸脯時,一口氣更差點緩不過來。

  她又羞又怯,又是臉紅。已跳,玉手直覺地想推拒,“琛哥,你……不能這樣……”

  李琛低笑一聲,大手扣住她小手,“當然可以,月牙兒,這感覺很好的……”他一面低聲解釋,一面合住她胸前挺立的蓓蕾。

  月牙兒倏地倒抽一口氣。

  這感覺——怎能如此奇怪?她像是完全喘不過氣來了,全身血流又激動地沸騰,她想喊叫,唇間卻只能逸出沙啞低吟,她想推開他,雙手卻反而拉下他頸項,嬌軀更無法克制地想更進一步貼向他,密合池英偉的曲線。

  她想……她想……天!她現在完全不繞得自己想要的是

  什麼了,只知道體內有一股莫名的火焰在燃燒,還有一種奇特的深沉空虛,渴望著被填滿。

  “琛哥,我好難過……”她全身發燒,秋水籠著渴盼的煙霧,“救我,救救我……”

  “救你?怎麼救?”李琛啞著嗓子,故意逗她。深沉的欲望幾乎令他說不出話來,但他仍拼命克制自己,不讓欲望主宰了自己的理智,對月牙兒做出粗魯的舉動。

  他要她的初夜是完美無瑕的。

  “我不知道……”她咬著牙,身子一陣冷一陣熱,折磨得她幾乎語不成聲,“求你……”

  “那就告訴我你愛我,月牙兒,”他低喘一聲,赤裸健壯的雙腿與她的緊密交纏,腳底則性感地摩掌著她小腿,“說吧……”

  “我……愛你。”她終於細聲說道,背脊忽地一陣激顫,再也只禦不住狂野的情潮。

  李琛嘴角拉開愉悅的弧度,“我也愛你。”他在她耳畔低低說道,滾燙的雙唇接著印上她胸前,一路蜿蜒而下,烙下深情的承諾……

  隆冬。

  雪花柔柔軟軟地飄著,悄無聲息,靜靜停落小女孩瘦弱的肩頭。

  好冷。

  小女孩猛地打了個冷顫,不覺攏了攏不夠厚暖的棉襖,倣佛這樣就能稍稍抵抗寒冷。

  她如冰凍的手心呵了阿氣,繼續提起剛剛從廚房要來的熱水,一步一步穿過已積了厚厚一層雪的後院,轉過一個彎,來到西邊廂房。

  接著,敲了敲冰冷厚重的木門。

  “進來吧。”裏頭一個冷淡的嗓音應道。

  小女孩深吸一口氣,用肩膀推開了木門,“四喜姐姐,熱水來了。”

  “怎麼這麼慢?”四喜皺了皺細細的柳眉,接過小女孩手中重重的水壺擱在桌上,“拖這麼久,水都涼了。”

  “對不起。”小女孩低眉斂眸,細聲說道。

  “算了。”四喜不耐煩地應了聲,執起水壺朝洗臉盆裏倒了五分滿,再加上原有的冷水,試了試溫度,“可以了,送去給夫人洗臉吧。”

  “是。”小女孩點點頭,接過洗臉盆,小心翼翼地穿過一道珠簾,來到溫暖的臥房。

  房裏,一個中年婦人正端坐在銅鏡前,由著一個青衣婢女替她梳頭。

  婦人相貌端正,身材福泰,雖無高資優雅的氣質,倒也看得出養尊處化。她瞥了剛剛進門的小女孩一眼,只淡淡顰了顰眉,一語不發。

  小女孩亦不敢出聲,一動也不動地乖乖候著。

  待婢女替她梳粧打扮完畢,小女孩方怯怯地開口,“大娘,水來了。”

  “擱著吧。”婦人冷淡一句。

  “是。”童稚的嗓音輕輕應道,舉起步伐來到高度及她胸口的木桌,費力地將洗臉盆擱上去。

  或許是天太冷了,以至於小女孩四肢過於僵硬,也或許是因為她昨晚幾乎徹夜未眠,今晨還微微發著燒。總之她腳步忽地一個踉蹌,雙手隨之一軟,洗臉盆整個翻倒在地。

  “啊。”小女孩輕輕尖叫一聲,眼淚幾乎落下。

  水雖不燙,但溫熱的水恰巧淋上她方才在廚房不小心被滾水燙傷的手心,火上加油,刺激得掌心邊緣的水泡更加的痛。

  “搞什麼啊?粗手粗腳的!”婦人見狀秀臉皺成一團,福泰的身子如鬼扭般飄到小女孩跟前,狠狠甩了她一巴掌,“不就只是要你擱個臉盆嗎?怎麼搞得我整間房都是水?”

  “對不起,對不起,”小女孩視線一下子模糊不清,她看也不敢看婦人嚴苛的面龐一眼,連雙手也不敢撫上吃痛的細嫩臉頰,只管拼命道著歉,“我馬上收拾。”

  “快一點兒!”婦人銳聲道;“等會兒秉修來要看見這一團糟,仔細你的皮。”

  “是、是。”小女孩低頭應道,趕忙拿了條抹布跪在地上便擦拭起來,吸夠了水,便用力就著臉盆擰於,如此來回數次,總算將地板清理幹凈。

  “再去倒一盆水來。”

  “是”

  小女孩急忙端起臉盆穿出簾外,“四喜姐姐,大娘還要一盤水。”

  在房外候著的四喜早聽見臥房裏的騷動,一張晚娘面孔也早冷得結霜,“叫你做事仔細點不聽,又闖了禍!”她瞪了小女孩一眼,“熱水不夠了。”

  小女孩一怔,“不……不夠?”

  “再去提一壺來。”四喜命令道。

  “是”

  她乖巧地點頭,接過空水壺,再度推開水門,來到西廂外。

  迎面而來的寒風刺得她臉頰發痛,她瞇起眼,穿過後院,一切又重新來過一遍。

  其實她慣了,自從親娘死後,大娘便沒給過她一天好臉色看,鎮日將她呼來喝去,把她當下人看。

  或許比下人還不如。就拿方才的四喜姐姐來說,雖然也不過是個丫環,卻也不把她放在眼裏。

  她慣了,真的。

  小女孩用力吸氣,不知怎地眼前卻一片模糊,即使她拼命眨眼也看不清。

  終於,她抬起一只衣袖,用力扶了抹眼。

  又看清楚了。她告訴自己,大概是因為方才眼睛裏忽然揉進沙子了吧,所以才會一時視線不清。

  絕不是因為流眼淚的關係。

  自從娘親因病去世後,她發誓過再也不掉淚的,不論被什麼人欺負,受了什麼樣的委屈,她都絕不掉淚。

  這一次當然也不例外。

  好不容易來到廚房,重新跟廚娘要了壺熱水後,她踏出廚房,準備再度開始每日必經的路程。

  直到一個比她高上好幾個頭的人影擋住她。

  “你做什麼?月牙兒。”

  她揚起頭,一張俊秀的少年臉孔映入眼底。

  “哥哥。”她訝異地喚著,看著少年俊朗的劍眉逐漸揪緊,一顆心也跟著不安起來。

  被月牙兒喚作哥哥的少年緊盯著她好一會兒,接著不由分說地搶過她手上水壺,“又是娘要你做的?”

  月牙兒沒吭聲,只是搖了搖頭。

  “你不用替她隱瞞,我知道她一向對你苛刻。”

  “不是的,大娘很好。”月牙兒連忙辯解,“這是我自願做的。”

  “自願?”少年語氣薄怒,“你一個不到八歲的小女孩怎能做這種粗活?家裏又不缺下人,叫他們做不就得了。”

  “那是因為……”月牙兒猶疑了一下,“我想盡一點孝心。”

  少年凝望她片刻,終於嘆一口氣,“別再找理由了,月牙兒,你以為瞞得過你秉修哥哥?”

  “我……”她垂下頭、不覺絞弄著衣角。

  “只可恨我現在在城裏讀書,很少回來,否則我絕不會讓娘這樣待你的。”少年自責地說著。

  “沒關係的,哥哥。”

  “真的沒關係嗎?”少年望著她,眼神又是憐借,又是沉痛,

  “過陣子我還得上揚州應試,恐怕幾個月都不會回家……”

  幾個月不回家?月牙兒心裏一陣慌,整個身子都打起顫來。

  不知怎地,她有種不祥的預感,倣佛家裏唯一疼她的哥哥這一走,兩人便再也見不著面。

  她幾乎想要他別走。

  但她知道不能的,哥哥念書是為了成就大事業,光耀蘇家門楣,怎能因為她一個小女孩任性的要求便放棄志氣?

  “哥哥,你要保重,好好保重……”她喃喃念著,還來不及理清自己在說些什麼,眼前便忽地一黑,暈厥過去。

  好不容易恢復意識時,耳畔傳來的是蘇秉修與其母爭論的聲音。

  “娘,你這樣待她太過分了,她不過是個七歲的小女孩,你卻要她做那麼多事。”

  “做什麼?我不過要她端個水而已,能算是虐待嗎?”

  “這麼冷的天,你要她在廚房跟西廂跑來跑去,她不受風寒才怪。”

  “那是她身子太弱……”

  “娘!”

  “我這也是為她好。你想想,憑她一個庶出的丫頭,沒親沒戚的,要不多教她些持家的本領,將來誰肯要她?”

  “月牙兒的婚事我自會替她想辦法!”

  “你想什麼辦法?你一個男人理會得了這些?還是讀好書,中個狀元光耀蘇家門楣才是。”

  “娘!你——”

  “別吵了。”見兩人僵持不下,月牙兒趕忙張開眼,啞著嗓子說道,“求你們別為我吵。”

  兩人同時將眸光調向她,一個滿含關愛,一個卻是冰冷厭惡。

  月牙兒打個冷顫,不敢迎視大娘冷冽的目光。

  “好個丫頭,居然裝睡!”她冷冷地瞪著月牙兒。

  “我沒有……”月牙兒想辯解,但一見大娘的神情心頭便一涼。

  辯解也沒用的,現在當著秉修哥哥的面,大娘或許不會說什麼,可是等哥哥走了,她肯定又有一場罪好受。

  哥哥真不該替她說話的,雖說他是一心為她好,但只會讓大娘更討厭她、更恨她。

  是的,大娘是恨她的。雖說月牙兒還不到八歲,心智卻已成熟到足夠了解這一點。

  或許是因為爹爹一向偏愛娘的關係,大娘一直對她們母女有股無名的怨妒,爹爹死後,這股怨妒更化為激烈的恨意,一古腦兒發作,再也不稍加掩飾。

  起初,這恨意是針對她娘的,親娘死後,便由月牙兒承擔了一切。

  月牙兒總是逆來順受。

  她知道自己不能反抗的,反抗也沒用,只會令自己陷入更悲慘的命運。

  “月牙兒,娘對不起你,不該丟下你一個人……”娘死前曾拼命拽著她在袖,滿面是淚。

  “沒關係,娘,”她握住娘親的手,勇敢地保證,“我答應你一定好好活下去。”

  “月牙兒,月牙兒……”娘親拼命喚著她的名,一聲比一聲低微,眼瞳逐漸渙散,終歸無神,“不該生下你的……”

  “為什麼拋下我?娘,為什麼拋下我……”

  月牙兒夢吃著,幽幽微微的嗓音幾乎聽不清在說什麼,但話語中的淒楚哀怨卻明明白白。

  李琛心一緊,連忙用手輕拍她柔嫩的臉頰,“月牙兒,你作噩夢了,快醒醒,醒來就沒事了。”

  好一會兒,月牙兒總算輕展眼瞼,迷蒙的黑瞳逐漸恢復清澄。

  “怎麼回事?”她愣愣問著,看著李琛倚在床畔,俊逸的面孔靠得她好近好近,黑眸滿溢關懷。

  她心跳一陣失速。

  “你作夢了。”他溫柔地說道,暖暖的鼻息拂向她面頰。

  她怔忡著。

  “是個噩夢吧?”他低低問著,右手替她撥開額前發絡。

  她怔怔地點頭。

  “要告訴我嗎?”

  她一凜,搖頭。

  “不想說嗎?”

  “忘了。”她低啞地應了一句,說謊。

  李琛沒再逼問她,默然凝望她良久,“你從小便在喬府裏長大嗎?”

  “你瞧瞧琛兒,整日啥事也不做,就知道跟那個丫頭窮混。”

  趙王府宏偉寬綽的書房裏,美麗高貴的趙王妃蹙著翠眉,朝夫君低聲抱怨著。

  正在練字的趙玉眼也不抬,右手仍是瀟灑揮毫,“這些年來,琛兒不都一直是這樣沉浸在溫柔鄉裏,你不是也慣了嗎?”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3-10 08:09:03

第六章


  “怪了,怎麼王爺現在還這麼心平氣和的?”趙王妃訝然姚眉,“從前你不一直要他別老想著女人,罵他不成器嗎?”

  “從前他是跟那些花街柳巷的女人鬼混,現在不同了,跟自己的娘子新婚燕爾,本來就該甜甜蜜蜜的。”

  “娘子?”趙王妃冷哼一聲,“我可不承認那丫頭算是琛兒的妻子,她的出身比那些煙花女子也好不了多少。”

  趙王擲筆,嘆了口氣,“她出身雖不好,對咱們兒子卻是一往情深。”

  “我看她不過是妄想攀權附貴!”

  “我瞧她倒不像那種女孩——”

  趙王還想替剛進門的媳婦辯解,便被趙王妃氣急敗壞地打斷,“怎麼啦?怎麼連你也替那丫頭說話?你忘了她只是個低三下四的婢女嗎?”

  趙王皺眉,寬唇一抿,“我沒忘。”

  “我可不許她對琛兒耍狐媚。記得從前咱們好說歹說他就是不肯成親,沒想到這次居然主動要求娶那丫頭。”趙王妃沉吟著,念起前陣子寶貝兒子堅持要娶那丫頭的毅然決然,一股氣便墓然襲上心頭,“萬一哪天她居然說動琛兒扶她為正呢?不成,我得防患未然才行。”她咬著下唇,“我得趕快替琛兒說一門親事……”

  正算計著,一陣規矩的敲門聲打斷了她思緒。

  “進來。”

  房門應聲推開,一個跨停的情影文文雅雅地飄進,落定趙王夫婦面前。

  “公公,婆婆,天有些冷,用些參湯吧。”月牙兒乖巧地說道,嬌美的容顏漾開柔柔淺笑。

  “參湯?”趙王妃皺皺眉,“我現在心情正不好呢,哪裏還喝這種上火的東西?”

  月牙兒心一緊,理會她苦有所指的冰冷語調在暗示些什麼,但她什麼也不能做,甚至連面上的表情也不能有一絲一毫的牽動。

  “那我請下人替婆婆燉些燕窩?”她討好地問道。

  “別麻煩了。”趙王妃不耐煩地揮揮手,轉過身在書房一角的椅上落坐,“我什麼也不想喝。”

  “是。”月牙兒低眉斂眸。

  “琛兒呢?”趙王妃忽問。

  “琛哥正在書房讀書呢。”

  “我不是說過很多遍嗎?琛哥哪是你叫的?”趙王妃微微揚高語氣,雖是薄怒,但端莊樣兒卻一點不走,“叫他小王爺!”

  “是,對不起。”月牙兒仍然心平氣和,乖巧地道歉。

  趙王妃瞪她片刻,“你說他在讀書?”

  “嗯”

  “他居然也有空念書?這幾天你不都纏得他緊嗎?”

  月牙兒眼瞼一顫,“媳婦沒有。”

  “沒有?”趙王妃冷哼一聲,“你敢說這幾日他不是與你朝夕相處?”

  月牙兒一窒,沒吭聲,一張俏麗容顏微微慘白。

  在旁靜觀一切的趙王終於看不下去,淡淡地出聲,“好了,王妃,你就別為難月牙兒了。”

  趙王妃面色一變,有片刻時間像快要發作了,最後仍是忍住了氣,傃紅的唇角甚至拉起一絲微笑。

  “你去替我告訴琛兒一聲,明兒個我要他跟我進宮。”她談談說道。

  “進宮?”月牙兒一怔,一直低垂的眼瞼訝然一揚。

  趙王妃似乎對她驚訝的反應很感滿意,美麗的雙眸閃過狡儈的光芒,“不錯。”

  進宮?為什麼王妃忽然要帶琛哥進宮呢?

  在退出趙王的書房後,月牙兒咬著下後,一路上都禁不住思量著這個問題。

  不知怎地,她有一股不祥的預感,倣佛會有什麼不尋常的事發生……

  哪會有什麼不尋常呢?月牙兒忽地對自己搖搖頭,琛哥身為皇族,本來就經常進它面聖的,這也沒什麼稀奇。

  她不需要如此相人憂天。

  只是……想到婆婆對自己的厭惡,她仍是心臟一陣絞緊。

  其實從成親第二天,當李琛帶著她前去拜見公公婆婆時,她就清楚感受到王妃對她的敵意。

  一直到現在,王妃每回見到她時都冷淡以對,說話也都是冰雪般的腔調,偶爾還夾槍帶棒。

  每回見公婆,雖然月牙兒總擺出一副安漢文雅的模樣,但心裏其實常常是刺痛不堪的。

  趙王妃對她的厭惡雖不若小時大娘的明目張膽,淡淡的嘲諷卻更揪緊她的心,一張冷若冰霜卻優雅貴氣的容顏常常退使她不敢回望。

  她並沒有期待趙王妃可能喜歡她,但這樣的冷淡仍是讓她心情酸澀。

  只不過這樣的感覺她從來只是藏在心底,不對任何人說,包括李琛。

  不論婆婆對她如何冷語相向,下人對她如何不理不睬,她在李琛面前從來不曾流露一絲埋怨,從來都是一張話談笑顏。

  就像現在的李琛看到的一樣。

  “月牙兒。”一見她美麗的身影來到他近前,李琛頓時眉開眼笑,手上的書一擲,手腕直接扣住她纖纖索手,“你方才上哪兒去了?”

  “爹的書房。”她淺淺微笑,“給爹娘送參湯去。”

  “這種端茶送水的事交給下人就行了,何必勞動你?”

  “我身為他們的媳婦,盡點孝。已是應該的。”

  “這麼說爹娘該覺得我不孝羅,”李琛眨眨眼,漂亮的桃花眸盡是調皮,“除了早晨去請個安之外,總是不見人影。”

  “你是應該多陪陪他們說話。”

  “算了吧。”李琛聳聳肩,“他們一見我只會叨念些大道理,要不然就是要我上皇上那兒討差事。”

  “那樣不好嗎?”月牙兒問道,“男人總該有個事業。”

  李琛一翻白眼,“我可不想當官,要我當禦前侍衛我更沒那本事。”

  “可是整天待在府裏總是不好。”月牙兒委婉地勸說。

  “怎麼?”李琛一挑眉,“你不希望我陪你?嫌我天天在跟前礙眼?”

  “我怎麼敢。”

  “怎麼不敢?”李琛眉頭一緊,猿臂一拉將她整個人納入懷裏,“你是我娘子,對我說話可不可以別老是客客氣氣的,聽了就讓人生氣!”他瞪著她,俊秀的面龐靠她極近。

  她幾乎無法呼吸,“可是——”

  “沒有可是。”李琛斷然否決她任何辯詞,“還有,在人面前也別叫我小王爺,就像你平常那樣叫。”

  “不行的,琛哥。”月牙兒語氣微微慌亂,“我只是平民女人家,在公開場合不可以那麼沒規矩的……”

  “什麼規矩?娘子叫自己的相公叫得親密點算是輸矩嗎?”

  “可是婆婆也叫公公王爺……”

  “那是他們!我就討厭他們這樣,”李琛語含溫怒,“把感情都叫生分了。”

  把感情都叫生分了。

  月牙兒身軀忽地一陣震顫,又是悲傷又是歡喜。

  李琛不願她對他以禮相稱,是怕兩人的感情因此生分了,這不就表示……不就表示她在他心中地位是不一樣的,因為他愛她戀她,所以才不願與她生分,希望與她相親相依。

  他確實是愛她的,確實是疼她憐她的。

  這樣就夠了,只要明白她在他心目中佔有特別的地位,只要明白他愛她,她不介意在趙王府受多少委屈,遭多少白眼。

  只要他一人愛她疼她就夠了。

  “琛哥。”她忽地柔聲低喚,眼瞼一揚,清澄秋水依依瞧著李琛。

  李琛一陣震顫,雙臂驀地一緊,更加摟住她盈手可握的纖腰,俊臉貼向她面頰,“親親月牙兒。”他輕輕喚著,在她耳畔低喃著令人臉紅心跳的耳語,“怎麼辦?我又想要你了。”

  “你……”她呼吸不穩,依偎他懷裏也不是,站起來也不是,看他也不是,不看他也不是,一時間亂了方寸,手足無惜。

  她嬌羞的模樣逗得李琛大樂,重重親了親她嫩額,一面還可惡地問道:“我怎麼樣?”

  她只得撇過頭。

  “說嘛,”她繼續逗著她,溫熱的舌尖挑逗著她耳垂。

  “你好壞。”她面頰滾燙,小手不依地推開他。

  他捉住她的手,星眸燦燦發亮,“怎麼樣?你許不許?”

  她不敢看他,“許什麼?”

  “許我親你碰你啊,”他邪邪笑著,“許我為你褪盡這一身礙眼的淺紫衣衫……”

  她一聲輕呼,驀地掙脫他起身,貝齒咬著玫瑰紅唇,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李琛享受地凝視她剪翦美眸,慢條斯理地輕問:“生氣啦?”

  她撇過頭。

  “彈首曲兒給我聽,好不?”

  她保持沉默。

  “我想聽‘有所思’。”

  “有所思?”極度的訝然終於令她啟唇,“為什麼?”

  他緊盯她,“記不記得我第一次聽你彈琴就是那首‘有所思’?”

  她怔怔點頭。

  “我那時嫉妒得要死,想到你居然為了停雲彈那首曲子,就忍不住有股想殺人的衝動。”李琛坦然地說道,想起那時的心情下頷仍是一陣抽緊。

  “你嫉妒?”她愕然地,不敢置信。

  “不可以嗎?”李琛雙眉一挑。

  “不是不可以。”她愣愣地搖頭,“是不必要啊。”

  “不必要?”這回輪到他發徵了。

  “那首曲子——”她倏地一頓,眼瞼低掩,只放偷偷瞧他,“是為你而彈的。”

  “為我而彈?”雖然她語音極細極微,他仍是清楚聽見了,“真是為了我?”

  “不錯。”她低低地承認,“自從我第一次見了你,便怎麼也忘不了,所以……”

  “所以你有所思的對象是我,不是停雲?”李琛一陣狂喜,嘴角翻飛得意的弧度,“你那時想的念的人原來是我?”

  “自然是你。”她輕咬著下後,“夏停雲又不是我什麼人。”

  “說的是啊,停雲是你什麼人?”李琛笑得愉悅,立起身,一個旅身再度將她整個人帶人懷裏,“我才是你的親親相公。”

  “你真是……”她睨他一眼,又是害羞又忍不住滿心喜悅,“說話偏如此惡心。”

  “怎麼惡心呢?難道我說錯了嗎?”他無辜地看著她,“難道我不是你的親親相公?”

  她不說話,菱辱一琢。

  而他,見她如此愛嬌的模樣忍不住偷了她紅唇一吻,“為我彈琴吧。”他忽然說道,俊眸朗朗,“這回我不聽‘有所思’了,想聽別的曲子。”

  “什麼?”

  他低低~笑,“上邪。”

  她倏地一凜,身軀兒一顫,明眸包包一層霧氣。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他開始低低念起詩來,“山無稜,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她輕聲接續,絕美的容顏揚起,凝定他不移。

  他呼吸一緊,低頭纏綿地吻住她,久久無法松開。

  點點點

  風和日麗,深宮內院的後花園,李琛與一名女子對坐臨湖的涼亭裏,一面聽著遠處幾名樂府女伶彈琴唱曲,一面飲著江南貢上的好酒,慢用禦廚精制的細點。

  “怎麼了?瞧你笑得這麼開心。”清清伶伶的聲音揚起,話語雖有詢問之意,腔調卻平淡無波。

  李琛驀地凝神,收起唇邊不覺流露的癡傻笑意,眸光落走眼前映著湖光美色的佳人。

  照舊,在與她眸光相接時他仍有片刻的天族地轉。

  李冰,他這位堂妹,當今皇帝的掌上明珠,不愧是傾國傾城的絕世美人,即便是對美女有這許多閱歷的他,即便他已經擁有了一彎清麗動人的月牙兒,仍然不得不承認她一等一的容顏品貌。

  記得他曾對王巧兒感嘆過,長安少美女,至多二、三,而李冰絕對無愧其中之一。

  她與月牙兒同是絕代佳人,卻各擅勝場自成特殊風格。

  月牙兒溫柔善解人意,倣佛蕩漾流波上一彎新月,讓人不自覺地想要撈起她,抱在懷裏細細呵護。

  而李冰卻是一顆寒星,總是高高掛在天際,綻放淡雅冷伶的輝芒,教人無法妄想親近。

  就跟皇上踢她的封號一般——天星公主,果然高不可攀。

  “也沒什麼。”在好不容易收攝心神後,他綻開一貫的勾魂燦笑,“只是想起我那個新婚的娘子。”

  李冰神色不動,只眸光微微流轉,“我聽說了。父皇告訴我你娶了個民女為妾。”

  “月牙兒不是個普通女子,她是獨一無二的,既美貌又有才情。”李琛盛讚著。

  “從來不曾聽你如此讚美過任何女人。”李冰淡淡地回應,就算李琛的話讓她有任何驚訝,神情仍無一絲一毫改變。

  “自從第一次見到她,我就被她勾去三魂七魄了,”李琛自嘲地笑,一面執壺為自己斟了杯酒,“要不是以為她是停雲的妻子,我早將她娶回家門。”

  “這倒新鮮,從前你不一直信誓旦旦絕不在這麼年輕的時候便成親,以免阻礙了你導花問柳的樂趣嗎?”

  “那是從前。”李琛坦然地回答,“她不同。”

  “有何不同?”李冰不解,兩道秀麗蛾眉一攀。

  “講頭的女人只是庸脂俗粉,她卻是真正能撼動我心的女人。”李琛微微一笑,“我愛她。”

  “愛?”李冰倣佛有些訝異聽到這樣的字眼。

  “是的,愛。”

  “愛是什麼?”

  聽到她這樣問,李琛並不訝異。天星從小便少情寡欲,幾乎不曾有過情緒起伏,他甚至聽過有些堂兄弟姐妹私下議論她天性無情。不過無情的她與多情的他雖性格不同,倒是挺相投的,有機會見面總會坐下聊上一兩個時辰。

  他應該是她唯一稱得上朋友的人吧。既是朋友就不應吝惜為她解疑。

  “愛就是你相當重視一個人,在乎他的感受,一心一意怠做些事讓他開心。當然,他做的許多事也經常能令你開心。”李琛一面解釋,一面微笑地回想他與月牙兒相處的情形,“有時候光看到他就夠讓你開心了。”

  “是嗎?”李冰盾一挑,淡淡沉吟,“好奇怪的感覺。”

  “你不曾對任何人有過這種感覺吧?”

  她搖搖頭。

  她的確不曾對任何人有過類似這樣的感覺,即便是李琛,在久不見面後相會,她。已緒仍是平穩的,不會特別有高興或開心的感覺。

  莫非她果真如人所說那般天性寡情?

  “除了對她,你還對誰有這樣的感覺嗎?”她輕聲問。

  “嗯……”李琛沉吟著,忽焉又是一抹迷人微笑,“停雲吧。”他一面答一面飲盡杯中上品好酒,“畢竟他也算是從小跟我同甘苦共患難的哥兒們。”

  “那也是愛?”李冰感到疑惑。同性之間也有愛嗎?那豈不是斷袖之痛?

  “千萬別誤會了,這跟男女之間的愛情是不同的,”李琛連忙解釋,知道她想歪了,“那該稱之為友情。”

  “友情?”

  “是啊。”李琛點頭,“我能為停雲兩助插刀,義不容辭,但可不會想將他擁在懷裏,細細呵護。”他說著,忽然打了個抖,面上一皺做了個怪表情,倣佛一想到那種可能性就惡心不已。

  “但你對月牙兒便會想那樣?”

  “是啊,那該算是某種激情吧。”

  “激情?”李冰又是一陣茫然,這對她而言也是個新鮮名詞。

  “是啊,激情。”李琛一勾嘴角,帶著三分邪氣,“那可是對鐘愛的人才會有的渴望。”

  “我懂了。”李冰點頭,但其實她一點也不懂。

  別說愛情,她就連友情似乎也不曾感受,而書上所說天生的親情也倣佛與她無關。

  從小生長在皇家,她有許多兄弟姐妹,有權傾天下的父皇,有曾經是父皇最寵愛的妃子的母親,照說她該充分享有親情,但卻從沒有人讓她有那種感受。

  她並不會特別想見到誰,特別想今誰開心,特別想為誰做某些特別的事。

  母親在她十歲那年因病去世了,父親雖然景疼愛她卻也無暇與她多相處,兄弟妹妹們除了李琛,更沒一個與她談得來的,所以她一向是一個人。一個人讀書彈琴,一個人寫字作畫,一個人在宮廷後花園散步,賞花看草,迎送日出回落。

  這樣的日子她慣了,也沒想過哪天在做這些事時身邊能有個伴。

  更別說對哪個人產生李琛所謂的激情了。

  “如果你對某個女人產生了愛意,還有可能再分心思給其他女人嗎?”

  李冰突如其來的疑問令李探一拐,“什麼意思?”

  “前幾天你不是和你母親一同去見我父是嗎?”李冰解釋,“聽說趙王妃趁著你不在跟前時向我父皇提起你的親事。”

  “我的親事?”李琛微徽皺眉。

  “她說你先有妾再娶妻畢竟不合常理,希望父皇做主早早給你說定一門親事。”

  “要皇上為我說親?”李琛不覺拉高嗓音。

  “父是好像有意將當今宰相的孫女許給你,聽說人品才貌都是一等一的。”

  宰相的孫女?是啊,他的確聽說過。

  據說她年方韶齡,聰慧溫婉,容貌動人,才氣亦超靈。若真是她,確實也算是不可多得的良配。

  但,要他娶她為妻?

  不知怎地,李琛心中一陣煩操,月牙見清麗的容顏倏地掠過眼前。

  “我不想這麼早娶親。”他心浮氣燥地進出一句。

  “為什麼?你不是已娶了月牙兒?”

  “但是——”李琛一頓,不知該如何解釋。月牙凡是他心甘情願,但要他再娶別的女人……

  “你怕自己無暇同時顧及兩個女人嗎?”

  “倒也不是……”李琛躊躇著。

  “雖然你不是皇帝,不能有三宮六院,不過男人有個三妻四妾應該是很平常的事吧?”

  “我總覺得這樣不好……”

  “莫非你一輩子不娶正室?”

  “當然不是。”李琛深吸一口氣,終於把內心的猶豫具體化,“我……啪傷了月牙兒的心。”

  “為什麼?”李冰偏頭打量他,眸光不解,“難道你會因為娶了正室便少愛她幾分?”

  “當然不會。”李琛正色道,“即使宰相的孫女品貌再怎麼出眾,即便我也愛上了她,都不會影響我對月牙兒的心意,我依然會疼她寵她,將她放在心坎裏。”

  “那不就得了?”

  是啊,那不就得了。

  既然他有如此決心,既然他相信自己對月牙兒的心意絕對不改,為什麼心內還會如此急躁不安,莫名的慌亂?

  為什麼他會覺得若是答應這門親事便犯了大錯,做了不可原諒之事?

  他沒有錯啊。

  男人三妻四妾本來就是乎常的事,更何況他身為趙王世子,皇親貴族,有資格也有能大同時供養許多妻兒。

  雖然月牙兒為妾是委屈了些,將來他娶了正室進門,她地位會低微些,不過這也是因為她出身不好的關係。

  如果可以,他自然願意月牙地做他正室,不介意給她最位貴榮寵的地位。

  偏生她出身低微,教他也無能為力,總不能要人家堂堂宰相孫女反而委屈做妾吧?

  反正他不會因此少疼月牙兒一分,說不定還會更寵愛她,更憐惜她。

  總之他絕對會呵護她無微不至,不讓她受一絲縣委屈。

  所以,如果他真答應皇上的許婚,她應該也不會介意的。

  應該不會吧?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3-10 08:09:27

第七章


  應該不會吧。

  月牙兒身子一顫,直退離門邊好幾步。

  應該不會吧。她對自己用力搖頭,拼命想勸服自己方才聽錯了,她不可能是聽見皇上預備將宰相孫女許給李琛的事。

  不會這麼快的,他們才成親不到兩個月啊,他不可能這麼快就要迎娶其他女子。

  從答應嫁他那一日起,她就明白這一天始終會來臨,只是……為何會來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急?如此令她措手不及,毫無心理準備?

  她會不會聽錯了?

  月牙兒再度用力搖頭,閉眸吸氣,好不容易平定紊亂的呼吸與狂野的心跳後才重新走近門邊。

  她知道自己不該做這種偷聽的舉動,卻仍是屏住呼吸,左耳悄悄貼近門扉。

  房內傳來隱隱約約的談話聲——

  “既然是皇帝親口許婚,自然沒有拒絕的道理。”這是趙王妃冷靜清柔的嗓音,“你的意思究竟怎樣?”

  “娘,孩兒……”李琛低啞的嗓音忽地中斷,倣佛陷入猶豫不決。

  “莫非你還不想答應?”

  “不是不答應,只是……何必這麼急呢?我跟月牙兒才剛剛成親不久。”

  “就是因為你違禮先娶了妾,娘才要你快點娶個正室進門,也免得外頭的人看笑話。”

  “理他們呢。”李琛不以為意地說道。

  “不成!”趙王妃噪音一揚,“你當娘不知道?成親前你的風流名聲可是傳遍全京城了,人人都叫你長安惡少——”她一頓,聽得出呼吸急促,“你還不知悔改?成親後還要趙王府承受百姓笑話?”

  “娘,您又何必如此介意?”

  趙王妃深吸一口氣,“娘跟你說了這許久,你總不肯輕易點頭,莫非是怕傷了盈月那孩子的心?”

  李琛停頓片刻,“我是不想她難過,畢竟我們也還成親不久——”

  “她不過是個出身卑微的女子,本來就該認分。”趙王妃淡淡譏嘲,“莫非她還巴望這正室之位?”

  “月牙兒不是那種女人。”

  “是嗎?”

  “娘!”

  “一句話,你到底應不應允這門親事?”趙王妞語含混怒。

  “我……”李琛語聲一頓,門外的月牙兒也跟著心跳加速,細白的貝齒不覺用力咬住下唇,等待著他的宣判。

  “好吧,隨便你們。”李琛終於回答,而她的心也跟著一沉,直落人暗不見底的深淵。

  他終究還是答應了,她最害怕的事終於還是成真。

  她低眉斂眸,轉身悄無聲息地離去,正如她悄然地來。

  點點點

  “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部奪炎熱,棄捐筐街中,恩情中道絕。”

  李琛一凜,聽著房內隱隱傳來的吟詩聲,身子整個凍在原地。

  吟詩的人是月牙兒,那樣清雅婉柔的嗓音,他不會聽錯。

  但為什麼……她要吟出這樣一首詩呢?

  這首詩出自漢朝才女班捷好之手,描寫一名女子親自為其夫君裁扇,而他亦時時刻刻帶在身邊,但女子卻害怕,伯有一日天氣轉涼,這把扇子便會被丟棄箱中,再也無人理會。

  這把扇子便是女子的自喻,而扇子的命運也正是女子深深擔憂的,她怕自己現在雖然得寵,但有一天或許也會遭夫君棄之若敝展。

  李琛咬牙,聰明如他自然明白這首詩的隱喻,他只是不明白為何月牙兒要忽然吟它。

  莫非她害怕自己也遭運這樣的下場?

  他心情一陣激蕩,墓地大踏步掀簾進房,堅定的步展直直迎向房內正臨窗獨立,癡癡凝望窗外明月的女子。

  “月牙兒!”

  他激動的呼喊驚動了正出神的月牙兒,她緩緩旋過身來。

  “怎麼了?”她語音茫然,怔怔地看著神情急躁的李琛。

  “我聽見了,月牙兒。”他墓地抓住她雙肩,黑眸鎖定她,

  “為什麼要吟這首詩?”

  她咬住唇,別過頭。

  他腦海靈光一現,“莫非你聽見了?”他急急問道,而她卻仍保持沉默,他不覺更急了,“說啊,你是不是聽說了皇上許婚的事?”

  “不錯。”她終於回頭。朦朧秋水凝定他,“我聽說你打算迎娶當今宰相孫女。”

  “我是答應了這樁婚事。”李琛直認不諱,感覺月牙兒纖細的身軀輕輕一顫,“我不會因此疏遠你的,月牙兒,你放心。”他急切地保證,“我一定會跟現在一般疼你愛你。”

  “真的?”她仰起頭,紅唇微微顫動。

  “真的。”他語氣十足認真,“雖然她會是正室,而你是側室,但我絕不會讓你受一絲絲委屈。”

  他黑眸幽亮,認真地對她許諾,眼底的火苗激得她心情一陣感動,一陣哀傷。

  是的,她相信他是愛她的,她也相信他如此保證的真心,但……誰來保證命運不捉弄他們呢?

  或許李琛現在最愛的人是她,但娶了那個才貌兼備的世家閻秀後,難保他不會也愛上對方。

  他本是風流多情之人,否則也不會得到長安惡少這樣的名號。

  或許有一日他也會愛上宰相的孫女,而且比之愛她還琛還切。

  那麼即使他不是有意,定也會漸漸冷落她了,兩人會一日比一日疏遠。

  而如果他一直深愛她,不愛那個女人,事態或許會更嚴重,他的正委會像小時候大娘恨娘親一樣很她。

  如果他愛那個女人,如果他不愛那個女人……

  月牙兒心海一陣翻騰,思索著兩種可能,陷入天人交戰的局面。

  其實,不論是哪種情形,這一切都會變調的,她與他這兩個月來神仙眷屬般的生活肯定無法再持續。

  為什麼?她真忍不住要吶喊問蒼天,為什麼男人可以如此多情,一顆心同時分給許多女人?

  為什麼女人卻只能專情,對男人一心一意?

  她一心一意地對他,也希望他一心一意地對待自己啊。

  為什麼天不從人願?

  她不覺想起一首詩——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問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

  如果她像寫這首詩的女子一樣堅定就好了,如果她可以像她一樣,當心愛的人不再對她專一時,有勇氣也有決心跟他分手,那她或許就不會如此痛苦了。

  偏她做不到。

  她沒辦法如此堅定決絕啊,怎樣也捨不得離開他。

  就算得知他不日就要迎娶他人,就算明白將來他或許不會如現在一般珍視她、鐘愛她,她仍然無法停止愛他,仍然無法停止依戀他。

  她沒有辦法離開他,一想到從此再見不到他人影便令她心焦若焚。

  就算他不能常常陪伴她身邊,只要偶爾能看著他,和他說說話她便能得到一點點慰藉。

  軟弱。

  不是嗎?

  就算不甘心,就算嫉妒若狂,她仍然無法選擇離開他,寧願留下。

  況且,離開了他又如何?

  世界何其大,或許終有她容身之處,一間茅屋,一個人粗茶淡飯過一生。

  但不知怎地,從前想像這樣的生活感覺是坦然的。放松的、無牽無掛的,現今想起卻只覺索然無昧。

  世界沒有了他,生活竟也可以失去意義。

  不知不覺她已放任自己的靈魂、全副精神。所有的生命力都凝注在他身上,再也收不回。

  對他的無邊受意是怎樣也收不回了……

  “你不信任我嗎?”李琛焦慮的嗓音喚回她遊走的心神,他

  捧起她下頷,深深切切地凝視她,“月牙兒,你不相信我說的話?”

  她搖搖頭,顫顫地笑,眸子還隱隱爍著淚光,“我相信。”

  “真的?你真的相信?”

  “嗯。”

  李琛訪佛還不放心,“你保證以後不動那些諸如我會拋棄你的傻念頭?”

  她點點頭,“我保證。”

  “太好了。”他終於松了一口氣,手臂將她煤首伍進懷裏,緊緊貼住自己胸膛,“這樣我就能安心了。”

  是啊,這樣他就能安心了。

  安心去娶另一個女人,安心接受皇帝與父母為他安排的婚事。

  她做得對,不是嗎?

  愛一個人原就該讓他安心的。

  她做得沒錯。

  月牙兒深吸一口氣,用盡所有意志力將淚水退回眼眶,回流酸澀的心底。

  既收不回對他的愛意,她便只有收回自己的眼淚。

         ※       ※        ※

  親事既已說定,趙王府裏便喜氣洋洋地張燈結彩起來。

  門媚。廊柱、窗臺、欄桿,到處是大紅的緞帶飛揚,隨著初夏宜人的微風起舞,翻滾出好看的波浪。

  家具、窗紙、門扉,一張張紅色雙喜正顯現出富貴人家的雍華氣派。

  隨著迎親之日愈來愈近,雙方送往迎來更加密切,一箱箱給女方的聘定利日日從趙王府中送出,沿著宮城邊的大道前往其實只有數街之遙的宰相府。而宰相府送來的嫁查同樣也是絡繹不絕,一箱箱送抵趙王府。

  光是拆裝這些聘禮嫁耷,就夠府裏的下人忙成一團亂,更別說還要細心準備成親當大的宴客事宜以及相關雜務。

  日日夜夜,總見下人們急促穿梭於府裏各院落之間,神態匆匆,舉止卻仍嚴然。

  不愧是王府裏訓練有素的下人,即便在這麼忙的時刻,仍是一絲規矩不走,各司其職,各執其分。

  這場婚禮肯定會辦得空前盛大吧。

  月牙地坐在房裏,臨窗木然地凝望遠處一切。

  雖然全府上下所有人力都投入了這場婚禮,但這一切卻倣佛與她無關,就連四處奔走的下人都很少經過屬於她的這處院落,周遭安靜的不像話。

  唯有每日定期上大廳晨昏定省,她才略略感受到喜慶氣氛。

  但一切仍恍惚得不像真的。

  尤其今天,她因為一早起來便覺頭痛惡心,李琛特命她專心休養,不許她再奔波來回訪安,於是院落外的一切似乎離她更遙遠了。

  遙遠得讓她幾乎以為半個月後的婚禮是一場錯覺……

  “小王爺來了,姨娘。”負責服侍她的貼身婢女湖碧掀簾進房,低聲說道,“大夫也來了。”

  “知道了。”月牙幾點頭,回轉床邊坐定,湖等則細心地放下粉紅色紗帳。

  她緩緩伸出如玉皓腕,等待大夫進來診斷。

         ※       ※        ※

  “你說什麼?”趙王妃瞪著進來報訊的丫環,滿臉不敢置信,“盈月有喜了?”

  “是啊,王妃,方才大夫來診斷過的。”

  “她竟然有喜了……”趙王妃喃喃念著,面色凝然,黑玉瞳眸變換過數道光彩。

  “我要去看她。”

  終於,她冷然宣布,扶著丫環的手,靜定地朝兒媳的房裏走去。

         ※       ※        ※

  “要好好照顧你的夫人,湖碧,別讓她累著了,也要注意她的飲食。”李琛叮嚀著婢女,雖說語氣嚴肅,卻仍忍不住唇邊春風笑意。

  “是,小王爺。”湖碧乖巧地應著。

  “別忘了。要是月牙兒有任何差錯,我可拿你是問。”李琛再拋下一句淡淡警告,接著方轉過身,喜孜孜地瞧著床邊玉人。

  “以後要是身體不舒服就別去向爹娘請安了,省得勞神。”

  月牙兒搖搖頭,“請安也不是什麼花體力的事……”

  “我不想你累著了。”李琛固執地說,溫柔執起她一雙玉手,“你現在有了我們的孩子了,也該好好保重身體。”

  她只茫然看著他握住自己柔災的一雙大手。

  多奇怪,她竟有了身孕,肚裏懷著個小孩。

  方才大夫宣布時她幾乎不敢相信,半晌說不出話來。

  反倒是李琛很快便接受這個事實,歡天喜地,當場就一把樓住她用力旋轉,直過了好一會兒才恍然醒悟。連忙小心翼翼地放下她,責怪自己莽撞。

  接著,他便開始對下人下達一連串指示,要他們燉補品。瑞參湯,還一個個叫來分別叮嚀。

  要是平常,月牙兒見他如此為難下人定會出聲勸阻,今日卻置若罔聞,一語不發。

  她是陷入極度震驚中了。

  想著她有了身孕,懷了個小孩,無論如何都厘不清內心的滋味。

  怎麼會這樣?

  “啊,娘,您怎麼來了?”正恍惚想著,李琛忽地松開她的手,笑吟吟地朝一個剛剛走進房裏的中年美婦打招呼。

  “我來看看盈月。”趙王妃淡淡一句。

  “娘這麼快就聽說了?”李琛仍是滿面笑容,“月牙兒有喜了。”

  “我知道。”趙王妃回他一抹淺談的笑,忽又問道,“方才不是聽說太子召見你嗎?怎麼你還在這裏?”

  “啊,我都忘了。”李琛敲敲自己額頭。方才一聽見月牙兒有喜便壓根把覲見太子的事全忘了。

  他一面暗責自己胡塗,一面又不禁想要哀聲長嘆。

  自從他上回進宮後,皇上不僅替他做主了婚事,順便也欽點他陪當今太子讀書。

  就是陪讀,但由於李琛本身是皇親貴族,皇上並沒有給他什麼正式的職稱,要他時時陪待太子,不過是確保他以後能深人權力核心而已。

  這除了表示皇上對自己兄弟趙王的厚愛,也是對他這個親侄子的真切欣賞。因為欣賞李琛,才會將宰相孫女許給了他,又要他跟太子殿下多多親近。

  李琛是很感激皇帝的抬愛,但老實說他對政治一點興趣也沒有,跟當今太子也一向不是太合得來,對因為必須陪侍太子剝奪了自己不少自由時間一事更不禁頗為怨尤。

  偏偏他那位太子堂兄似乎頗喜歡他,老愛召他進宮。

  “也罷。”李琛終於還是嘆氣了,“孩兒現在就去。”他說著,一面回頭看著面色蒼白的月牙兒,忽然一陣猶豫。

  趙王妃看出了他的躊躇,“放心吧,我會要人好好照顧盈月的,你就快去吧。”她微微笑,“我也好跟盈月單獨說說話。”

  “那好吧。”李琛點頭,深深凝望了月牙兒一眼,“我會盡量快點回來。”他安撫地說道,接著轉身出房。

  直到他腳步聲遠去,趙王妃才回轉身子,首先對識碧揮揮手要她退下,接著眸光凝定月牙兒。

  那冷淡的眸光令月牙兒不覺一顫,這才發現自己竟然一直忘了起身,連忙站起來,低眉斂眸,輕聲招呼,“婆婆好。”

  趙王妃冷眼梭巡她上下一道,“你好像清減不少。”

  她一愣,不知該如何回應,“我……”

  “該不會是為了琛兒要娶親的事吧?”

  她一凜,連忙辯解,“不是那樣——”

  “我不管你是怎樣,別在我面前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趙王妃截斷她,“幹嘛?你以為讓自己形銷骨立,就能博得琛兒同情,讓他多愛你憐你嗎?”

  “我沒有這個意思。”她咬牙,低低應道。

  趙王妃凝望她片刻,“沒有最好。”她談談開口,眸光停定月牙兒小腹,“會晨嘔?”

  “嗯!”

  “頭痛嗎?”

  “一點點。”

  “想吃酸的東西?”

  “有喜時會想吃酸的東西,可以叫湖碧替你準備一些酸梅湯。”

  “是。”她低低應道,鼻子莫名一酸,為這突如其來的關懷感動,“多謝婆婆關心。”

  見她顫動的模樣,趙王妃似乎也有些驚訝,眸子閃過一絲異採。她咳了咳,面容一整,“我來是想告訴你一件事。”

  “婆婆請說。”

  “不論這孩子是男是女,都希望你別忘了自己的身分。”她語氣冷淡。

  月牙兒一怔,“什麼意思?”

  “就是要你別恃子而驕。”趙王妃冷冷地挑明,“趙王府真正的繼承人會是琛兒正妻產下的兒子,不會是你兒子。”

  她心臟一緊,“我明白。”

  “明白就好。”趙王妃冷凝的嗓音繼續,“就算琛兒將來還是比較寵你,也別忘了這一點。要是為了你兒子挑起咱們家紛爭,我可不饒你。”她停頓半晌、柳眉斜飛,“聽清楚沒?”

  “聽清楚了。”月牙兒咬著牙,強忍心情震蕩。

  “聽清楚就好。”趙王妃滿意地點點頭,再度盯視她片刻,“千萬記住你的地位、別逾矩了。”

  拋下最後一句警告後,她驀地一揮衣袖,旋身離去。

  留下月牙兒怔然立於原地。

  天氣愈來愈冷,這些粗活兒卻像永遠做不完,如雪花般紛紛飄落,永無停止之日。

  月牙兒仰望窗外,對著如棉絮般援個不停的大雪深深嘆息,接著重新蹲下身子,用力抹起地板。

  地板極冰極涼,她身上卻只罩看一件破得不能再破的棉襖,膝蓋凍得幾乎毫無知覺。

  但她恍若不知不覺,強撐著最後的意志力扶拭著地板,直到染上派塵的地板逐漸鮮亮起來。

  看著光亮的地板模模糊糊地反照出一張蒼白瘦弱的容顏,她禁不住膝朦朧隴地微笑起來。

  這樣該可以了吧?照這樣下去,她應該再過一盞茶時分便可以將整間廚房打掃幹凈,今天的工作也總算能告一段落。

  她終於能回自己房裏,躺在床上好好睡個覺。

  只要再一下下就行了。

  她鼓勵著自己,伸展衣袖抹了抹早已烏黑的額頭,拭去其上細碎的汗珠,然後深吸一口氣,重新抹拭的動作。

  終於,最後一塊骯臟的角落也被她扶掙她高興地起身,看著辛勤一整天好不容易得到的成果。

  直到一個粗魯的聲音劃破周遭的空氣,“到底做完了沒?”

  她轉過頭,看見廚娘肥胖的身軀跨進廚房。

  “做完了。”她細聲細氣地答應。

  “嗯。”廚娘點點頭,滿意地打量周遭幾乎一塵不久的環境,“這樣就能安心過個好年了。”她微微笑,接著手臂一伸指揮月牙兒,“快,把水桶收拾收拾,我要把門鎖起來了。”

  “是。”月牙兒低低應道,轉身準備提起裝滿臟水的水桶,卻忽地一陣暈眩,雙腳一絆,踢倒水桶,身軀同時不支倒地。

  廚娘憤怒的尖叫喚醒她朦朧的神智,她趴在地上,費力用雙手撐起一張臉,茫然地看著漆黑的臟水逐漸佔領廚房地板,佔領她好不容易才抹凈的地板……

  她茫然看著,直到視線逐漸朦朧,再也看不清。

  “你這死丫頭!”廚娘尖叫著,大跨步趕來她身旁,大手擰著她耳朵帶起她整個人,“瞧瞧你做了什麼好事?好不容易擦幹凈的地板又被你弄臟了。”

  “對不起,對不起……”淚珠紛紛然然碎落,不知道是因為耳朵的劇痛,還是強烈的失望。

  “你哭什麼?”見她可憐兮兮的模樣,廚娘更加惱怒,驀地甩她一巴拿,“大過年的,都被你哭晦氣了!”

  是啊,她哭什麼?別哭了,別哭?!

  她命令著自己,無奈平日總是可以強忍住的淚水今晚卻特別不聽話,紛紛然然逃逸她眼眶、怎麼也關不住。

  秉修哥哥,她想見秉修哥哥。

  但他不會回來了,為了趕考,他就連過年也無法待在家裏。

  從前過年時哥哥總會帶著她在院子裏堆雪人,給她幾串銅錢,還偷偷塞許多糖果給她吃。

  可是今年卻不能了,今年只有她孤獨一個人。

  怎麼辦?怎麼辦啊?

  她不停吸氣,小小的身軀顫動得愈來愈劇烈,愈來愈無法克制。

  “該死的!不是要你別哭了嗎?”

  她也不想哭的,可是忍不住啊。

  “再哭?再哭我淹死你!”暴躁的廚娘忽然提起她衣領,來到廚房的大水缸前,右手一按硬把她頭壓下去。

  冰涼的水流倏地淹沒她口鼻,浸溼她臟兮兮的頭發。

  轉瞬間她已快要透不過氣。

  救命啊,她真的快喘不過氣了,誰來救救她?誰來救救她啊?

  她拼命掙扎,雙手用力扳住水缸,雙腳無力地在空中踢著,而廚娘卻不顧她掙扎,嘴邊仍舊怒聲痛罵著。

  “誰讓你哭哭啼啼的?看我不教訓你!”

  天啊。

  她真的會淹死,她朦朧地想著,真的會斷氣……

  終於,這磨人的苦刑忽地結束,廚娘拋下她再也無力掙扎的身子、丟下冷酷的命令,“快點把這裏清理幹凈,別連累我不能睡覺!”

  然後,她重重踏步離去。

  月牙兒趴在地上,瘦弱的身軀不停抽搐著,喉嚨不停嗆咳。

  冰源的水流順著她頭臉流下,浸得全身血流同樣溼冷。

  她好冷,真的好冷,而且好怕,方才冰水淹滿她口鼻的恐懼感還深深糾纏著她。

  她害怕得幾乎透不過氣。

  真的不行了。這樣的日子她無法再忍受下去了,真的無法繼續承受。

  她必須逃走,她必須!

  一念及此,她拼盡全身僅餘的氣力,跟跟蹭蹭地起身,跌跌撞撞地衝出廚房,轉過積雪深厚的後院,推開後門……

  在那一夜,在那個下著大雪的寒冷夜晚,她逃出了蘇家,掙扎著想脫離數年來糾纏不已的噩夢。

  要不是幸運地遇見喬氏一家人,她很可能會那樣凍死街頭的。

  要不是撞上了喬家趕回鄉過年的車隊,要不是偶遇心地善良的翎姐,她絕不可能茍活至今。

  那個清晨,當她總算從無邊的黑暗醒來,映入眼瞳的第一張面孔便是喬翎的。她微笑地看著她,眸中閃著璀亮的神採。

  “你終於醒來了。”喬翎清亮的嗓音柔柔拂過她耳邊,“你昏迷了好幾天。我們都很為你擔心呢。”

  “為我擔心?”

  “是啊。”嬌翎笑得甜美,溫熱的手一面擾上她額頭,“嗯,燒退了,看樣子大夫沒說錯,你是真的好了。”

  她怔怔地看著喬翎,在那一刻,有恍若遇見仙女的錯覺。

  這仙女美麗動人,訪佛春日燦陽柔柔綻放溫煦光芒,溫暖她冰凍的心。

  雖然還沒弄清怎麼回事,但她卻能肯定自己得救了。

  她的命運從喬家人救起凍昏在雪地上的她那一刻起,便全然改觀了。

  她真的很幸運。有幾個孩子能如她一般幸運,在冬夜裏又餓又冷,凍得不省人事後居然還有重見天日的機會?

  如果她的孩子有一天淪落到與她雷同的命運,是否也能遇到善心人伸手拉他一把?他是不是也能遇到像翎姐這般善良的可人兒?

  這機會是可遇不可求的啊!

  月牙兒一顫,一手扶住桌邊穩住忽然暈眩的身子,一手下意識地撫上自己的小腹。

  如果她生下了這孩子,如果不幸有一天她與琛哥都遠離人世,有誰能護著他,保護地不受欺陵,不受傷害?

  公公?婆婆?還是琛哥未來的正室?

  不成的,不成的,她絕不能讓這種事情發生……

  月牙兒拼命搖頭,心神陷入極端恍惚。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3-10 08:09:43

第八章


  王巧兒緩緩抬眸,迎向來訪的翩翩佳人。

  卸下白色狐皮披肩,她穿著一襲淡雅的鵝黃衫子,烏黑的發誓壓著璀亮的明珠,金色的流蘇順著纖腰垂落,墜著翠綠溫玉,襯得腳上一雙繡花鞋更加精致細雅,叫人目不暇給。

  瞧她這一身富貴風流的打扮,李琛肯定疼極了她。

  王巧兒心一絞,熟悉的刺痛感又襲向她,她輕輕蹩眉,硬通自己拉開一抹槳然微笑。

  “怎麼今日會想來找我?盈月。”

  她站起身,拉住月牙兒溫潤的雙手,熱情地招呼她坐下,一面斟著茶。

  自從那日她落水後,月牙兒便偶爾會來探望她、一個月總會來上一、兩次,與李琛成親後亦然。

  她不否認當自己知道李琛決意娶月牙見時內心如針刺的嫉妒。同樣出身低微,月牙兒硬是比她多了幾分幸運——至少她就得到了那個風流浪子的真情。不惜一切娶她進門。

  而她呢?卻依然只能伴著這間茅房瓦捨,孤獨寂寞過一生。

  罷了,王巧兒搖搖頭抹去心中那股怨感。

  至少李琛顧及了她的生活,固定派人送來米糧銀兩,雖說不能令她榮華富貴,卻也衣食無憂。

  何況她也因此多了個朋友,一個不會在她面前端架子的朋友,一個談得來。真正懂得她心思的朋友。

  “上回你不是才說十五要找我一同上廟裏進香嗎?這會兒才初九,還有好幾天呢。”

  對王巧兒的疑問,月牙兒只是淡淡一揚嘴角,接過她遞來的熱茶,淺啜一口。

  接著,她伸手屏退跟來的兩個婢女,“你們到外面候著吧。”

  丫環們應聲告退,王巧兒看著她們離去的背影,直覺事情不對勁。

  “有事?”她靈巧地問道。

  月牙兒墨黑的眼睛一揚,凝望她好一會兒,“我有事同你商量。”

  “什麼事?”她重新落坐,順手也為自己斟了杯茶。

  月牙兒沒有立刻應聲,雙手捧著溫熱的茶林把玩一陣,話語似乎梗在喉頭,面容猶豫。

  “說吧,我聽著呢。”她柔聲鼓勵。

  “你……成過親,”月牙兒終於開口了,語音細微,“一定懂得一些事。”

  “什麼事?”她問,忍不住想逗逗眼前這個年輕的姑娘,“該不會想問我床第之間的事宜吧?”

  “不是。”月牙兒身子一顫,連忙搖頭,“怎麼會?”

  是啊,怎麼會?

  王巧兒不禁在心中暗嘆,憑李琛溫柔體貼的技巧,兩夫妻肯定閨房和樂的。怎麼可能會有什麼問題?

  是她問得蠢了。

  “我只是……只是想問你……”

  “想問什麼?”

  “我想問你——”月牙兒忽地往口,怔怔地凝望她良久,眸光深道難測,

  “我有喜了。”她突如其來地宣布。

  “什麼?”王巧兒一愣,說不清忽然泛過心中的各種滋味,半晌才記得勉強一句,“恭喜你,小王爺肯定高興得很。”

  “他是很高興。”她低低一句。

  王巧兒眉頭一緊,不明白她究竟想問什麼,“那你還擔憂什麼呢?”

  倣佛過了許久,她終於下定決心,堅定地開口,“我不想要這個孩子。”

  “什麼?”王巧兒震驚莫名,不覺拉高嗓音,“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嗎?”

  “我不想要這個孩子。”月牙兒閉眸吸氣,再重復一次,“我聽人說過。有些藥方吃了可以讓孩子流掉,我想你……或許知道。”

  “為什麼?”工巧兒依然驚愕萬分,還是只能這麼問。

  “因為……”月牙兒呼吸一顫,緩緩掀開眼臉,在還沒來得及解釋之前,眼眶一顆淚珠便不爭氣地墮落。

  “什麼?你說少奶奶又去找那個女人了?”趙王妃對著前來報告的丫環揚高嗓音,面容含怒,“上回不是才警告過她少跟那種寡婦來往嗎?怎麼才沒幾天又跑去找她了?這丫頭簡直存心將我的話當耳邊風!”

  她身子氣得發顫,在屋內踱起步來,“真不曉得他們是怎麼鬧的?一個是每個月都派人送錢糧去,一個是三不五時就去探望人家——這兩個人究竟在搞什麼?”

  終於,她定住身子,喝問婢女。“盈月每回去找那女人都說些什麼?”

  “都是一些家常瑣事,只有這回——”婢女頓了一會兒,“少奶奶要我們離開屋子,不許我們聽。”

  “她不許你們聽?”趙王妃揚眉,嗅到了事情不尋常,“為什麼不許?”

  “這……我也不知道。”

  “我要你看著她便是要你對我報告她一舉一動,說一句不知道就算了嗎?”她語音尖利,不容情地命令著,“給我想辦法查出來!”

  “是!”

  月牙兒瞪著桌上一碗味道刺鼻,顏色古怪的藥汁。

  她愣愣地瞪著,從貼身婢女依王巧兒給她的藥方抓藥煎來這麼一碗,她已足足瞪了它半個時辰。

  卻仍然沒有勇氣飲下去。

  “忍耐一點,”她想起前日王巧兒叮嚀她的話,“那藥喝了之後會腹痛如絞,說不定會痛暈過去。”

  她不怕痛,就算真痛暈了也無妨。

  不,說不定暈了更好,暈去後她便不必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骨血從體內流出來。

  月牙兒閉上眼、感覺心臟強烈收縮,揪得她疼痛不已。

  雖說已經下定了決心,但她真的沒有勇氣,沒有勇氣飲下這碗苦藥。

  喝了吧,喝了之後再假裝從高處跌落,體內的骨血便會完完全全離她而去。

  離開她,離開這個對孩子而言或許十分殘酷的世界。

  喝了它吧。

  月牙兒不停勸服自己,纖纖素手顫抖地捧起已然涼去的碗,緩緩送至唇邊,蒼白的菱唇沾了沾水涼的藥計。

  喝了它吧。她目光膝陵地看著眼前的藥,耳邊模模糊糊地盤旋著某個淒涼嗓音。

  月牙兒,月牙兒……不該生下你的……

  不該生下你的。她默默在心中念著,滾燙的淚水瞬間碎滿一張蒼白容顏。

  “原諒我,孩子。”她低喃一句,驀地仰起頭。

  李琛不敢置信地瞪著月牙兒。

  他不敢相信,她竟真的準備欽下那碗苦藥!

  她怎麼敢?怎能這樣做?

  他氣憤難當,一甩衣袖,氣衝衝地衝入房裏,大手一揮打落她手上藥碗。

  一聲莫名其妙的驚呼令他怒意更熾。

  “琛哥。”她眨眨眼,在認清是他後蒼白的容顏更加慘無人色,唇瓣也抖得更加劇烈了。

  他使勁扣住她手腕,“為什麼?”

  他咬牙切齒的聲調震驚了她,她只能發徵,卻一句話也吐不出口。

  “為什麼?”他再問一次,一貫湛幽的黑眸抹上可怕的血絲。

  “我……不是故意——”她心臟一緊,一串珠淚就那樣不聽話地墜落,圈著明眸的黑色睫毛輕顫。

  李琛卻更加惱怒,猿臂一伸將她更加扣人懷裏,緊盯著她的黑眸燃亮火焰。“不是故意?難道還有人強迫你嗎?”他更加用勁,倣佛要將她全身上下的骨骼捏碎,“難道有人強迫你打掉我的孩子?有人逼使你喝下這碗藥?”

  她身子一顫,“沒有人強迫我——”

  他揚高嗓音截斷她,“這麼說你承認了?你真的想要打掉我們的骨血?”

  她倒抽一口氣,“對不起,琛哥,真的對不起……”

  “你真的想這麼做?”李琛猛然推開她,一股全然的失落驀地整個攫住他,他怔然看著眼前這個自己最疼愛珍寵的女人,不願相信她竟真的準備打下他們的孩子。

  她怎能如此無情?怎能做出這樣天理不容的事情?

  她不是愛他嗎?既然愛他怎會連替他生個孩子都不願意?

  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月牙兒……”李琛面容蒼白,“娘告訴我你派下人去藥店抓這帖藥時我壓根不相信,她說你不想要留下我們的孩子,我不相信,根本不相信你會做出這種事來……”他深吸一口氣,視線忽地朦朧,怎樣也看不清眼前無情無義的女人。“原來你真的想這麼做……”

  “琛哥,你聽我說,你聽我說……”月牙兒驚恐地看著夫君流下淚來,他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啊,竟流下眼淚,傷心若此!

  她做了什麼?她究竟做了什麼?

  她沒有意思想傷害他,一點也不想,這輩子最不想的就是令他傷心難過!

  她真的做錯了嗎?

  她忽地衝向他,冰冷的小手試圖握住他的,“你聽我解釋……”

  “解釋什麼?你想解釋什麼?”他沒有將她身子推開,卻也沒有接納她柔弱的雙手,只冷淡地定定瞧她,“解釋你為什麼這麼做嗎?解釋你為什麼不想擁有我的孩子嗎?解釋你其實一點也不愛我,所以才想籍著藥流掉我們的骨血?”

  “不是的,不是的,”她激動地搖著頭,再次伸手試圖碰觸他,“我不是那意思,琛哥——”

  “那你是什麼意思?”他終於完完全全爆發了,一甩手臂使勁推開她纖細的身子,“如果你真的愛我,如果你真的珍惜夫妻情分,你會這樣做嗎?會嗎?”

  “我……我不是不愛你,只是——”

  “夠了!”他一聲怒吼,截去她微弱的辯解,在一陣激烈的瞪視她後,忽地大踏步來到她面前,用力一推。

  她身子一個不穩,倒落秀花床上,漾著淚光的明眸仍;日祈求地凝望已然逐漸失去理性的李琛。

  “原諒我,琛哥,我不是有意——”

  “別說了!”他怒聲喝止她,健壯的身軀跟著倒落在她上方,兩只有力的手臂緊緊鉗住她手腕,燃著憤恨火焰的黑眸威脅要燒烙吞噬她,“不許你再說一句話,聽見沒?”

  “琛哥——”

  “不許你再說話,不許你再花言巧語,不許你再在我面前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柔弱模樣。不許你再想騙我一點點感情!”地瞪著她,一字一句告從齒縫中逼出。

  “對不起……”她望著李琛,他極端憤怒卻又失望的神色深深撼動了她,心臟跟著愈加收縮,痛得她幾乎無法承受。

  “對不起?”李琛大痛,她充滿歉意的嗓音與神色不僅讓他滿腔怒意火上加油,更有種一向高高在上的自尊被踐踏在地的屈辱感。

  他是堂堂趙王世子啊,從來便只有女人膜拜他、深愛他的份,從來只有他高高在上,對那些祈求他傳愛的女人施予恩情的份,如今他第一次付出如此完整的情感,第一次拿出一顆真心,竟然只換來對方的漠視與欺騙!

  他以為她是愛他的,他真的那樣以為。她竟能在他面前演戲演得如此徹底,騙得他團團轉!

  “你以為我愛你嗎?你以為我會這樣被你玩弄在掌心嗎?”沉痛的屈辱感奪去了他的理智,句句刺人傷人的話語由他嘴邊冷冷逸出,“要不是見你容貌生得還可以,我連看都不會多看你這種女人一眼!娘說得對,我根本不該迎娶你的,你不過是個下賤的女人!”

  她猛然倒抽一口氣,“別這麼說,琛哥,別這麼說……”

  “我其實只是貪圖你的美色,喜歡的只是你這副誘人的身軀。”李探卻像完全聽不到她的懇求,驀地用力斯開她外裳,雙手粗魯地覆住她僅僅包裹著肚兜的乳峰,毫不容情地援揉著,“我要的只是你這副身體而已!如果你不是這樣一個天生尤物,如果你不是——”他忽地低頭,牙尖無情地咬嚙她細嫩的頸部。

  她極端痛楚,感受到他在自己耳畔重重吐選的氣息毫無溫度,只有完全的冰冷。

  “我勸你不要太自以為是了,”他一面毫不容情地掐著她細致的肌膚,一面陰冷地說道,“再怎樣花容月貌也有年華老去的一天,到時哪個男人會多看你一眼?”

  月牙兒倏地倒抽一口氣,“別這樣,琛哥,”滾燙的淚水刺痛她眼眸,“求你……”

  “求我什麼?求我佔有你嗎?”他猛然仰頭大笑,逸出一串冰涼笑聲,圈住她的眸光同樣冷淡,“就像從前我們每一次行房,你總會求我快點佔有你,別折磨你?”

  “不是的,琛哥,”她用力咬唇,感覺那毫無感情的語音撕裂了她的心,“不是的,我求你別這樣說,別這樣……”

  他不理會她祈求的淚水,低下頭,更加粗魯地援操她全身上下,雙唇更加無情地烙上她身上每一處,偶然射向她的眸光更加冰冷無情。

  “別這樣做,琛哥,”她慌了,忽然害怕起他有如野獸般狂野的動作與那宛若盯著獵物的無情眼神,小手開始不安地想推開他,“別這樣……”

  他冷笑一聲,忽地扣住她雙手,“要我別佔有你,是嗎?”

  她驚顫,在他冰酷的眼神凝視下不敢說是,卻也不敢說不是。她一句話也吹不出口,只能有如驚弓之鳥般蟋縮身子。

  她防衛的態度更加激怒了李琛,他忽地一聲怒吼,“我偏要這樣佔有你!”他彎下身,頎長的身軀威脅吞沒纖細的她,動作愈加狂暴粗魯起來,“偏要讓你懷孕,偏要讓你生了我們的孩子…,,

  “不要、不要、不要……”面對失去理性的他,面對那雙宛若野獸般迸射出欲望紅光的眼眸,月牙兒喘不過氣,激烈地掙扎著,“不要!”她尖銳呼叫,倣佛陷入黑暗記憶,“別碰我,別碰我!”

  “別動!”對她不停的掙扎他忽然失去耐心了,右手一揚,甩了她不輕不重,一個清脆的巴掌。

  她忽地驚怔了,停止扭動,愣愣地瞧著他,失去焦點的黑眸好一會兒才重新抓住眼前俊逸的容顏。

  在良久的全然空白後、一股極端的酸苦才開始逐漸泛濫她心海,波濤洶湧。

  她並不痛,頰上所挨的巴掌其實一點也不重,只微微讓她臉頰一熱。

  痛的是她的心,是她一顆早已被撕扯得零零落落的心。

  痛的是她有片刻竟然將她最愛的男人誤認為一個最讓人厭惡的禽獸,拼命想掙扎逃離。

  痛的是讓他今夜舉動如此粗魯的人竟是她。

  “別再惹惱我。”她愣愣聽著李琛冰冷的話語,“否則我休了你。”

  他要休了她。

  月牙兒徵怔地流下淚來,心臟強烈絞痛。

  不是因為他竟然說出這樣的話,而是因為……是她讓他說出這樣的話。

  她目光朦朧,瞧著面前俊逸非常的面孔,心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不安!放開我,請你放開我……”

  “放心吧,只要你依了我,我不會負你的,一定娶你過門。”

  “我不要,我並不想嫁給你。”她拼命搖頭,掙扎著想躲開男人充滿欲望的眼神,以及強要印上她細嫩肌膚、溼儒惡心的嘴唇。

  “不要?不想?別傻了!”男人驀地停止動作,進出刺耳狂笑,“憑你這樣的身分,我願意娶你是你三生有幸,你哪有資格拒絕我?”

  “我就是不想,你不能逼我……”

  “怎麼,你看不上我?”男人語音冰冷,唇邊依然泛著邪邪笑意,“你是不是以為憑你的姿色有一天能攀龍附驥?我告訴你別傻了!就算將來真的有哪家公子哥兒要你,肯定也只是看上你美貌,過不了幾年你年老色衰,他一樣把你打人冷宮!”他頓了頓,忽地伸手抬起她顫抖的下頷,嘴角一牽,“不如跟我吧,我保證你這輩子衣食無憂,怎樣?”

  “我不。”她別過頭,拒絕他半強迫的問話。

  “該死!”男人惱怒了,鉗住她的雙手更加鎖緊,她幾乎喘不過氣,只得拼命掙扎,一面順手拿起案上物品砸向他。

  “你敢打我?”男人躲開她丟向他的紙鎮,不敢置信地瞪著她,狂亂的情緒讓他衝動地抬起撥弄案邊炭爐的小火甜,抓過她頭發,毫不容情地烙上她後頸

  月牙兒一凜,強迫自己拉回忽然深陷過往的思緒。

  她翻身下床,離開淩亂的床榻。

  床被依舊溫暖,但那個數個時辰前以強硬手段佔有她的男人早負氣離去。留她一人怔怔躺在榻上,思緒糾結不清。

  她拼命吸氣,一面推窗讓外頭涼爽的夜風鎮靜她淩亂的心緒,一面告訴自己別再想起那段曾經拼命想遺忘的往事。

  但一只手卻仍不由自主地緩緩撫向後頸。

  那兒,依然殘留著十四歲那年一段可怕記憶的烙印。

  要不是喬翎及時趕到,從那個不懷好意的男人手中救了她,她的貞潔說不定便毀了。

  喬翎不僅救了她,還將那個身為喬府執事,卻膽大妄為的男人驅逐出府。

  但,喬翎雖解救了她的貞潔,卻解救不了她被男人劃傷的尊嚴。

  他說的不錯,憑她這樣的身分地位是得不到幸福的,就算一時憑著過人美貌得到夫君寵愛,年老色衰後也只有憂傷終老一途。

  若她是出身世家的千金,縱然年老了,失去相公寵愛,也還有做人家世撐腰,諒旁人不敢隨意欺陵。

  只可惜她什麼也不是。

  為什麼她這些日子來竟會忘了這一點呢?竟會放任自己沉醉在李琛深情的呵護裏,認不清現實殘酷。

  她憑什麼奢望他會永遠愛她疼她?

  要不是她相貌出色,憑他高高在上的身分根本不可能多看她一眼。

  她該醒了,該清醒了!

  今晚李琛宣稱要休了她,雖然是因為她做了錯事,惹惱了他,才通使他口吐殘酷話語,但也讓她忽然覺醒。

  雖然是她不對,雖然是她先對不起他,重重傷了他……

  月牙兒忽地深深吸氣,緊閉微顫的眼簾。

  但,如果在她還保有花容月貌時,都能讓他說出那番絕情的話語,當她在華老去時豈不更——

  一念及此,月牙兒倏地呼吸一顫,淚水不爭氣地滾落。

  此刻,她確認了自己不可能永遠抓住李琛的心。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3-10 08:10:02

第九章


  李冰默默凝望著眼前的男人。

  男人酒不停杯,一杯杯仰首而盡,面上的神情卻不曾稍稍一援。他俊朗的眉峰緊緊蹩著,總是飛揚的嘴角亦收斂了笑意,抿著嚴肅陰沉。

  面前的他完全失去了平日的瀟灑自若,她看到的是一個神色憔籽、借酒澆愁的男人。

  這真的是那個遊戲人間的花花公子李琛嗎?他怎會成了這般讓人不敢恭維的德行”

  “還喝不夠嗎?”當李琛一壺飲盡,又向侍立一旁的婢女要了另外一壺時,一直默不作聲的她終於開口。

  李琛沒好氣地瞥她一眼,“自然不夠。”他揮揮手,“再拿酒來。”

  “公主——”婢女似乎也覺得他這樣喝酒鐵定傷身,猶豫地望向李冰。

  “給他吧。”李冰點點頭,一面立起亭亭身子,“就讓他一個人喝個夠吧。”她淡淡一句,竟然便轉身意欲離去。

  李琛拉住她在抽,粗魯地說道;“該死的!天星,留下來。”

  李冰回眸,兩道清秀的蛾眉微微一顰,“為什麼?”

  “否則你今天來趙王府是為了什麼?”

  “我來是因為父皇聽說你心情不佳,特地命我來看看。”

  “那麼就留下來陪我。”他蠻橫地要求,語音含著醉意。

  “但你不需要我陪你。”

  “我需要!”他提高嗓音。

  “你不需要。”她依舊談定。

  “天星!”李琛驀地怒喝一聲,僻啪燃起的火苗瞬間席卷全部理智,他恨恨地瞪向這個總是神色不動的堂妹,“我是你的朋友啊,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不是嗎?今日我心情不佳,鬱悶煩惱,為什麼你竟能夠如此無情,打算棄我而去?”

  李冰無言,凝望他片刻後終於重新落坐,“你希望我安慰你?”

  “我沒那麼說。”他悶悶地回道。

  “你覺得我能了解你的痛苦嗎?”

  “我……”他話聲一窒。

  是啊,他為什麼一定要天星留下來陪他?莫非他真以為她能了解他鬱結的心緒?她不會了解的,從小便寡情少欲的天星怎能了解他的苦悶?怎能感受為情所苦的滋味?

  他搖搖頭,忽然笑了,笑聲暗症又滿是自嘲。

  這一刻他真羨慕天星,真的羨慕!若他也能如她一般無情無欲就好了,那他便不會為了深愛月牙兒而痛苦,為了深愛一個人卻被她背叛而傷心,為了這樣一個女人離開他他竟然還克制不住滿腔思念而憤恨——如果他同她一般無情就好了,便不會有這許多折磨人的苦澀啃噬心頭。

  如果他同她一般無情就好了。

  “天星我羨慕你,”他喃喃低語,繼續斟酒狂飲,“我真的羨慕……”

  李冰凝望他好一會兒,“父皇要我來問你,大婚之日可需延期?”

  “延期?為什麼?”

  “你心情不好不是嗎?這副憔悴模樣也不適合成親吧?”她直率地回答。

  “適合!為什麼不適合?”李琛語音沙啞,嘴角翻飛起怪異的弧度,“成親本來就是件蠢事,跟一個女人許下終生之約更是愚蠢至極。我李琛又要再做一次傻事了,難道還要滿心喜悅去面對這一切?”他冷哼一聲,神色倏地陰沉,“這樣的心情再適合不過了,有何不可?”

  “是嗎?”李冰淡淡應了一聲,“你覺得可以就行了。”

  “是啊,有何不可?有何不可!”李琛揚高聲調,口氣嘲諷至極。

  仰頭再盡一杯苦酒之後,他忽地舉著敲案,吟起詩來。

  “我出東門遊,邂逅承清塵。思君即幽房,侍寢執在中。時無‘桑中’契,迫此路側人。我既媚君姿,君亦悅我顏……”

  李冰聽著,不覺微微訝異。

  這是魏晉時代一位名喚繁欽的不得志之士所寫的“定情詩”,描寫一名女子與情人一見鐘情,在一段甜蜜熱戀過後,忽而慘遭遺棄墜落絕望深淵。

  “愛身以何為,惜我華色時。中情既款款,然後克密期。寨衣躡茂草,謂君不我欺。廁此醜陋質,徒倚無所之。自傷失所欲,淚下如連絲。”李琛反覆念著最後兩句,神態愈發激動狂躁,“自傷失所欲,淚下如連絲……她竟有臉這樣說,竟然敢這樣說!”他恨恨地揚聲,摧亮的黑眸之中除了熊熊怒火,還有淡淡淚光,“好像對不起的人是我,不是她。是她背叛了我啊,這一切難道還算是我的錯?”

  他狂怒狂罵,狂歌狂飲,倣佛承襲了晉代名士遺風,毫不克制地宣洩滿腔感情。

  不知怎地,李冰的心忽地微微一動。

  “別喝了,九堂哥。”說著,她皓腕一翻,劫走他扣在指間的酒杯。

  “讓我喝!”他一聲低吼,伸手意圖搶回酒杯。

  她不讓他得逞,“不成,你飲過量了。”

  “用不著你管。”李琛皺眉,“你走。”

  “是你要我留下來陪你,不是嗎?”

  “我現在不要你陪了,”他近乎無理取鬧,“你走!”

  李冰輕蹩蛾眉,凝視著這個與從前迎然不同的男人。他像是醉了,有些語無倫次,甚至帶著點孩子氣的任性。

  他從不如此的,至少她以前不曾見過他這般模樣。

  “這就是愛嗎?”她凝想著,百思不得其解,終於真正問出了口。

  “什麼?”李琛因她突如其來的問題一楞。

  “你今日會如此痛苦,就是因為你深愛她,她卻離開了你?”

  “我會如此痛苦是因為她竟然背叛了我!”他低聲怒吼,“她走了最好,就算不走我也打算休了她。”

  “你打算休了她?”李冰不解,“為什麼?”

  “因為她騙了我!”李琛狂吼,“因為她表面上愛我戀我,其實連我們的孩子都不肯生。你相信嗎?”他一陣重重喘氣,忽而激動地抓住她雙肩,“她竟然想吃藥打掉我的孩子!她打算親手扼殺自己的孩子啊,這是什麼樣的母親?她怎能狠心若此!”

  他厲聲怒罵著,在一陣激烈搖晃後總算松開李冰吃痛的纖肩,提起案上銀色酒壺,就口直灌。

  李冰看著透明無色的酒灑順著地方唇流逸,“你知道她上哪兒去嗎?”

  他沒回應;直到飲盡壺中之酒,才粗魯地舉起衣袖扶唇,“不知道。”

  “你不擔心嗎?”

  “擔心什麼?”

  “擔心她一個女人家只身在外。”

  李琛心臟一緊。她問話雖平淡,卻正刺中了他藏得最深的心事,他握緊雙拳,不願承認自己竟然還關心那個薄情寡義女子的安危。

  “我擔心什麼?那麼會算計、演戲的女人還需要我替她擔憂嗎?說不定她這會兒早又勾上了另一個男人——”他語聲未畢,忽地左頰吃痛,結結實實挨了一個清脆耳光。

  李琛一愣,有半晌腦海一片空白,好一會兒才逐漸恢復神智。

  天星打他?

  他眨眨眼,映人眼瞳的李冰面容同樣滿是震驚,不敢置信。

  不,不是天星、那會是誰!

  是誰如此大膽敢甩他堂堂趙王世子耳光?

  他半茫然地轉動眸光,終於,一個隱在一旁的朦朧身影逐漸清晰。

  是個……女人?一個農飾高貴、神色卻冷淡肅殺的美人兒她瞪著他,如烈日般的的的眼眸燃著意欲吞噬他的怒意。

  是這個他素昧平生的陌生女子甩他耳光?

  領悟了這一點,李琛更加莫名其妙,“你是誰?”

  “對不起,小王爺,”同樣因這一幕驚怔許久的湖碧終於開口,神色焦慮不安,“我一直要她別進來的,可是她卻硬闖進來,我沒辦法阻止——”

  李琛揮手止住了湖碧驚慌的解釋,銳利的眼眸直直圈住面前的陌生女子,“你究竟是誰?”

  女子對他帶著怒氣的嚴酷眼神毫不畏懼,同樣直直回視他,半晌,方不疾不徐地回應,“我是喬翎。”她語音清朗,吐出這個教他震驚不已的名字。

  “喬翎?”

  “不錯。”

  “你就是停雲的妻子?”他怔然半晌,眸光不覺梭巡過她全身,從她英姿颯朗的美麗容顏到玲政有效的窈窕身材,“你不是悄悄跟著停雲下江南去了?”

  喬翎濃挺的眉毛一軒,倣佛很不樂意地提到那件事。

  “我回來了。”她只這樣淡淡一句。

  “停雲呢?”

  她聞言眸光一閃,“我不知道。”

  李琛蹙眉一直過了好一會兒遺忘的怒氣才重新張揚,兩束冰冷眸光射向她。“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打我耳光?”

  “為什麼不敢?”喬翎依然神色自若,憤慨的神氣並不見得出地少上幾分怒意,“我不僅要打你,還要好好痛罵你一頓。”

  “罵我?”李琛瞪她簡直不敢置信。

  這女人瘋了嗎?竟然這樣闖過趙王府,甩他耳光,還大言不慚地說要痛罵他。

  她究竟以為自己是誰啊?

  “我是喬翎,月牙兒的姐姐。”她似乎看出了他的疑問,“多年來一直把她視為親生妹妹,要有誰敢侮辱她,我第一個不饒他。”

  “你說我侮辱她?”李琛驀地一甩衣袖,一陣冷笑,“倒要好好請教。”

  “你說她工於心計,四處勾引男人,難道不算侮辱?”喬翎咬牙切齒,“她從來就不是那樣的女人。”

  “不是嗎?”他冷哼一聲,“那是因為你不夠了解她。”

  喬翎翠眉一揚,“難道你就了解她?”

  “至少清楚她是如何會作戲的薄情女子。”他嘴角歪斜,“她是個連自己親生骨肉也能扼殺的可怕女人。”

  “你說什麼!”她怒喝一聲。

  “我說她是個連自己親生骨肉都能冷血加害的可怕女子!你知道嗎?為了打掉肚裏的胎兒,她不惜四處求藥方喝草藥,”他全身顫抖。一字一句自齒縫中逼出,“枉費我如此愛她疼她,她卻原來如此冷酷無情……”

  “我不相信。”

  “你不信也得信,”李琛忽地失去耐性,“事實就是如此!”他狂怒不已,幾乎克制不往牙關的顫抖,“她走了也罷,竟還有臉留下這樣的詩詞,就好像是我對不起她一樣!”

  語畢,他憤怒地摔過一張信柬。

  喬翎本能地接住,迅速測覽。那斑斑墨跡正是月牙幾手筆,她筆致婉轉,卻仍流露難抑的傷悲。

  “我出東門遊,邂逅承清塵。思君即幽房,侍寢執衣中。時無‘桑中’契。迫此路側人。我既媚君姿,君亦悅我顏……”她一句句迅速讀過,愈讀愈感心酸,恍然,淚意不覺湧上眼眶,“愛身以何為,借我華色時。中情既款款,然後克密期,寨衣躡茂草,謂君不我欺。廁此醜陋質,徙倚無所之。自傷失所欲,淚下如連絲。”

  終於,她讀完了月牙兒留下的詩,淚珠亦不聽話地滾落。

  “你哭什麼?”李琛不耐煩地喝問。

  “你不懂嗎?”喬翎怒現他,“你還不懂?”

  “我是不懂。”他恨恨地表示,“不懂明明是她負我,卻還有臉如此含冤作悲,像我欠了她幾世人情似的。”

  “你是欠她!”喬翎怒氣翻騰,美眸中燃燒的火燴尾可將李琛燒死風回,“你久她的可多了。”

  “我欠她?哈!”李琛不以為然。

  “你知道她為什麼會嫁你為妾嗎?如果不是愛你至極,月牙兒不會答應嫁你,不會願意嫁人豪門為妾。”喬栩語氣尖銳,朗朗麗顏激動莫名,“她如此愛你,為什麼你就不能一心一意地對她?為什麼你還要娶別的女人?”

  “她愛我?”李琛冷哼一聲,神色陰驚,“她若真愛我就不會想打掉我們的孩子,”

  “你懂什麼?你根本不懂她的苦處。”她激憤地指控,“你若真的明白,就不會如此冤枉她!”

  “我冤枉她什麼?你倒說說著啊。”

  她沒有立刻回答,只是淒然凝望著他。

  那濃濃憂傷的神氣震動了李琛,“怎麼了?你究竟想說什麼?”

  “你知道她有過一段怎樣悲慘的童年嗎?你知道她在入我喬家以前,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嗎?”

  他一愣,“我知道她無父無母……”

  “不止,她受的折磨不只那樣。”喬翎搖頭,怨怒的眸光刺得李琛眼皮直跳,“你真的明白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會遭到什麼樣的對待嗎?你懂得在隆冬清早,明明發了高燒卻還得起床子活的痛苦嗎?你明白一個七歲的小女孩拼了命地做各種粗活,只為了三餐有一碗飯吃,晚上有一場覺睡的辛勞嗎?你能想像得出當你偶然不小心犯了錯便是一頓可怕毒打的恐懼嗎?你能嗎?”

  對她句句逼問,李琛無言可辯,只覺腦海一陣不絕的轟然巨響,擊得他暈頭轉向。

  “那是——”他不敢問,卻又不能不問,“月牙兒的遭遇嗎?”

  “你知道她為什麼必須遭受這種折磨嗎?只因為她是庶出的,因為她不是正室的小孩!”

  “她是庶出的……”他喃喃重復,腦海靈光一現,倣佛有些懂了。

  “因為她大娘恨她、恨她們母子奪去了丈夫的愛,恨她們母子霸佔了丈夫所有的注意力。這樣的恨在她丈夫死後成了最嚴厲的報復,而在月牙兒她娘死後更一古腦兒傾注在一個小女孩身上。”喬翎悲痛地說著,一眨眼,兩滴珠淚又不自禁墜落,“你知道她很怕水嗎?她曾經被廚娘將上半身壓在水缸裏,淹得差點斷氣,要不是我後來一直鼓勵她,教她遊水,她連河邊也不前走近,就連接近廚房的水缸都會一陣暈眩……”

  李琛聽著,面容倏地慘白,修長的身軀不住搖晃,幾乎站不住腳。

  他不知道,從來不知道他的月牙兒竟然有過那樣悲慘的過去,從來不知道她纖弱的身子曾經承受了什麼樣的殘酷折磨,他甚至不知道她怕水——

  她怕水,卻還不顧一切跳下船去,只為解救一個陌生女子。

  她是那樣一個純善可人的女子,他竟還誤會她工於心計,竟還認為她在他面前做的一切都是欺騙。

  他錯怪她了,怎麼辦?他錯怪她了!

  他深深地自責,呼吸困難,心臟強烈揪緊,神智一陣迷離。

  直到喬翎的嗓音拉回了他心神,“所以你明白了吧?明白為什麼她不願意生下孩子嗎?”

  他明白了,完完全全明白了。

  他的月牙兒根本就不是那種冷酷無情的母親,她不是那種能夠親手扼殺自己骨血的女人。

  她會想要那麼做正是因為她太愛那個未出世的孩子——

  因為愛他,所以才不忍他出生遭受同她一般的折磨。

  他早該體會出她有多麼痛苦,當她顫抖著雙手捧起藥碗的那一刻,他為什麼意蠢到沒有看出她的沉痛不堪呢?

  為何他竟會蒙昧至此?

  “我錯了,”他一陣激顫,忽地仰天長嘯,“我錯了!”

  而喬翎恍若沒聽見他的哀喊,繼續難忠心痛地說道,“她曾經說過,如果要嫁也要嫁給一心一意對她的男人,她一直是那樣立誓的,沒料到竟會答應嫁給你這個三心二意的長安惡少……”

  李琛慕地倒退數步,耳畔優聞焦雷。

  她希望他一心一意對她,而他卻……她心痛地閉了閉眼,他卻還想另娶其他女人來踐踏她一片癡心!

  他對不起她,真的太對不起她了。

  “我警告你。”喬翎冷厲的嗓音忽而再度響起,“你最好快點找回她,否則我不會輕易放過你的。”

  “我會找回她的,一定會的。”李琛語音發顫,刺痛的雙眸悄然選出兩滴愧悔哀痛的淚水,“相信我,上蒼碧落下黃泉,無論如何我一定會找到月牙兒,我一定會尋回她的!”

  他握緊雙拳,是對喬翎保證,也是對自己立誓。

  但他沒有找到她。

  春去秋來,時序入冬,新的一年隨著瑞雪翩然降臨,轉眼又是孟春,而月牙兒卻仍是無消無息。

  怎麼會這樣?她怎能消失得如此徹底?

  他尋遍了長安城內內外外,每一處屋瓦,每一個角落都翻過來看了,她仍然不見人影。

  他甚至想過她或許悄悄離開了長安,於是動用趙王府的衛士四處查訪尋找,卻也是一無所獲。

  他就連王巧兒那裏也親自去過了。

  “巧兒,月牙兒有沒有來找過你?”他曾經急切地問道,“她有沒說過她想上哪兒去?”

  “沒有啊,小王爺。”王巧地搖頭,凝望他的眼眸蘊著淡淡的同情與愁苦,“她沒來找我,我也不知她上哪兒去了。”

  她不知道,王巧兒也不知道!

  全長安城竟沒有一個人曾經目睹她的蹤影,注意到她往哪個方向去了。

  天啊,天下如此之大,茫茫人海中教他從何尋起?

  李琛一拉統繩,停住了駿馬,深途的黑眸蘊著濃濃憂鬱,定定望向遠方逐漸褪去白色雪衫,綻放新綠的山頭。

  他面容沉肅,唇色蒼白。

  自從月牙兒離開後,他幾乎不曾展露過一絲笑容,總是這樣陰鬱的一張俊顏,抹上因四處奔波沾染上的塵霜。

  從她離去後,他只要探聽到一點傳聞,便會親自前去查訪她的下落,然而得到的從來只有失望。

  這一回該不會也是吧?

  李琛猶豫著,一人一馬停在村落人口將近半個時辰,無論如何就是鼓不起勇氣過去。

  他真怕,真怕這一回得到的依然是失望。

  幾天前,王府派出的探子回報訊有人在蘇州近郊見到了她,他立即快馬加鞭,不眠不休馳騁了幾百裏路,便是希望能早日見到她。

  他希望能見到她,親口求她原諒,親口告訴她他愛她。

  他愛她啊,這輩子打定主意只愛她一人,只娶她一人,只和她一人同生共死。

  自從那日他知蹺自己誤會了月牙兒,他便立誓誰也不娶,今生唯她而已,甚至立刻人富當面向皇上辭婚。

  “臣這輩子想娶的女人只有月牙兒一個,所愛的女人也只有她。”面對皇帝的震怒,他絲毫不竭縮,一字一句宣稱。

  皇帝氣得渾身發抖,“你該死!膚賜婚你敢辭退?叫朕如何向宰相交代?”

  “臣不願欺騙聖上,將宰相孫女許給臣只會糟蹋了她,因為臣絕不會有心思顧及她。”

  “你就為了那個低三下四的女人不惜反抗朕?”

  “月牙兒並不低三下四。”他傲然地反駁,“她是臣唯一鐘愛的女人。”

  “胡說八道!”皇帝斥吼,“不知好歹的富生!可知違抗朕旨意的下場?”

  他低頭長跪,“李琛願接受聖上責罰,絕無怨……”

  皇帝大怒,幾乎當場拔劍教訓地,要不是天星相護,說不定地早已小命不保。

  “您就答應九堂哥吧,父皇。”一直沉默立在一旁的李冰忽然開口,語聲平靜無波,奇異地卻對皇帝有一股鎮靜的作用。

  “天星你……”

  “九堂哥既如此深愛那個女人,您強逼他娶另一個女人又有何意思?”

  “可是明明許了婚又退婚,叫朕如何對宰相、對大臣們交代?”

  “就當看天星薄面,您就成全九堂哥這一回吧,”

  是天星救了他。

  要不是皇帝伯父一向最疼最寵。最覺抱歉的女兒開口為他求情,這件事不會如此輕易了結。

  因為大星從不開口求任何事,所以皇帝伯父很快便答應了她的求情。

  所以他才得以從一樁不情願的聯姻中抽身,專心搜尋起月牙兒的下落。

  無奈過了將近一年,他竟然還是毫無所獲。

  莫非上天有意懲罰他,要他—一輩子不得再見月牙兒一面,要他日日夜夜為他所犯的過錯痛苦難當?

  能不能停止了?能不能別再這樣折磨他?

  讓他找到她吧,他要告訴她他錯了,從前的地以為自己可以將一顆心分給許多女人,現今才知道當一顆心已然完全緊緊緊在一個人身上時,是不可能再有心思注意旁人的。

  他終於明白了,這一年多來的相思欲狂終於讓地明白了這一點。

  一年多來,他眼前、心底,完完全全只有月牙兒的音容倩影,再容不下其他女人,即便怎樣超凡絕俗的美人在前,他也懶得多瞧一眼。

  只有她!他想的只有她,要的只是她。

  天啊,讓他見她一面吧!

  “讓我找到月牙兒吧,”他仰起頭,哺南朝天邊祝待,“讓我找到她,我真的不能沒有她,真的不能……”

         ※       ※        ※

  這是怎麼回事?

  李琛瞪著眼前焦黑的破瓦殘礫,一時不知所措。

  根據探子所言,那個神似月牙兒的女人該就住在半山腰這裏,為什麼周遭會是這麼一副荒涼的景象,恍若曾遭祝融肆虐?

  不會吧?他心跳狂亂,一陣不祥的預感墓地浮上心頭。

  不會的,不可能的!

  “月牙兒,月牙兒——”他低低喚著,起初嗓音猶豫且細微,到後來逐漸揚高,“月牙兒!”

  他望著四周殘破的景象,心緒慌亂而迷茫,全身血流忽冷忽熱,激得他一陣陣不停顫抖。

  直到一個老婦人蒼涼的嗓音沉沉揚起,“年輕人,你找人啊?”

  他墓地轉身,像見到救星,“婆婆,你知道原先往在這裏的女子嗎?”

  “你是指盈月?”

  乍然聽到月牙兒的閨名,李琛先是一陣迷們,緊接著一陣狂喜攫住他。

  她見過月牙兒,終於有人見過月牙兒了!

  “是啊,就是她!”他情緒激動,墓地伸出雙臂握住老婦人肩膀,“你見過她嗎?她現在人在哪裏?”

  “她不見了。”

  “什麼?”李琛一愣,“你說她……不見了?”

  “是啊。”老婦人重重嘆息,一面搖著頭。

  “那是什麼意思?”他語音發顫,“什麼叫做她不見了?她不是就住在這附近嗎?”

  “她就住在這裏啊。”老婦人遲緩地指向面前的破瓦殘礫,“前幾天起了一場大火,就再也沒人見過她了。”

  “起火?”李琛心跳狂亂,“什麼……什麼意思?”

  “你瞧。她住的房子起了火,這裏附近不全都燒得幹幹凈凈……”

  “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那她人呢?她現在在哪裏?”

  “幾天前的事了。”老婦人語重心長地搖頭,“我們是沒人找到她的屍體。也不曉得人是不是還活著,但依我瞧希望不大——”

  “不可能的!”李琛銳聲截斷老婦人半獨自的咕俄,“她一定活著,她絕對還活著!”他凝視老婦人,眸光底蘊深深渴求,“你們一定有人見過她吧?一走有人知道她上哪兒去了?求你告訴我……”

  “年輕人,”老婦人嘆息,“我可不是有意要騙你啊,我們是真的沒人再見過她,我看她八成是——”

  “別說了!”李琛驀地歷喊,阻止老婦人說出他不想聽的話來。“她一定還活著,一定還在這附近,我知道,我可以感覺得到……”

  他念著、喊著,心臟緊緊抽痛著,迷茫的黑眸痛楚而失神地望著周遭。

  月牙兒一定還活著,她一定還活著!

  可是她人在哪兒呢?她究竟上哪兒去了?

  他僵凝著身子,徵立原地好半晌,著地,一股最深的恐懼攫住他。

  月牙兒——該不會被埋在這堆破瓦殘礫裏了吧?

  他失神地想著,一時間眼前倣佛看見一棟孤獨簡陋的木屋起了大火,耳邊倣佛聽見月牙兒痛苦求救的聲音。

  救救我,救救我……

  是月牙兒的聲音,是她在求救!

  “我來了,月牙兒,別害怕,我來救你了。”李琛一面迷迷茫茫地說著,一面蹲下身,徒手挖掘起瓦礫堆來,“別怕,我來救你了,你等。會兒,只要。會兒就好了……”他響吶念著即便視線因為淚霧而變得蒙隴不清,仍然沒有停止挖掘的動作。

  他一心一意。不停地控著,直到回落西山,夜幕低垂,冰冷的寒風凍得他一雙早已割破流血的手更加痛楚仍然堅不停止。

  他不停地掘著、挖著,直到深不見底的暗黑攫住了他……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3-10 08:10:26

第十章


  “涉江採關蓉,蘭澤多芳草。來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環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迷迷糊糊中,李探聽見這樣清雅低柔的嗓音,她在他耳畔吟著詩,字字句句皆是沉痛的嘆息。

  是她吧?是月牙兒吧?

  他認得她的聲音,可以清楚地分辨出,這絕對是她的聲音沒錯。

  她在吟詩,哀婉淒絕的警調緊緊牽動他的心。

  “月牙兒,月牙兒……”他焦急地低喚著,費盡全身力氣想睜開眼,睜開眼看清面前玉人。

  無奈他再怎麼努力,眼皮也只能掀開一線小小細縫,只能模模糊糊看見面前似乎有個窈窕清影,可她的容顏卻像陷在五裏霧中,迷離不清。

  “是你嗎?月牙兒,是你嗎?”他焦急地問著,一面提心吊膽地等著回答,渴望能聽見她答應一聲是,卻更害怕聽到一聲不是。

  “是我。”柔柔的嗓青回覆了他,一雙溫暖的小手握住他冰涼的大手。

  “真是你?”他欣喜若狂,“你沒死,我就知道你沒死,太好了,太好了……”

  她一陣沉默,半晌。方低低一句,“你的手好冷。”

  “凍著你了嗎?”

  “凍著的人是你,”她輕輕嘆息,“你知道自己染上風寒了嗎?”

  “我染上風寒?”

  “大夫說你最近來回奔波,身子虛弱,再加上驟遭打擊,才會一時抵受不住病魔侵襲……”她低低說著,語聲含泣,“你昏迷了好幾天,一直不肯醒過來,我好擔心,真的好害怕,怕你再也醒不過來……”

  他心臟一緊,連忙安慰起她來,“別害怕,月牙兒,別害怕,我這不是好轉了嗎?”

  她顫抖地吸一口氣,“是啊,你總算退了燒,我也能放心了。”

  “你該不會還想離開我吧?”他忽地心慌意亂,緊緊扣住她柔類,“別走,月牙兒,我要你永遠留在我身邊,別走。”

  “琛哥——”

  “別走,月牙兒,”他掙扎著,意識雖仍模糊不清,卻明白他絕不能放她走,“我求你,求求你……”

  “別這樣,琛哥,我答應你。”她低聲說道,一瞬間李琛倣佛能感覺到手臂上雨滴冰涼的液體墜落,“我會留在這兒,永遠不離開你……”

  “你答應的,千萬別毀約啊,不許騙我……”他模糊地咕咬著,強撐許久的精神在得到她許諾後終於不支,重新陷入昏迷狀態。

         ※       ※        ※

  是夢嗎?

  不知道過了多久,李琛才從無邊的黑暗醒覺,他直起上半身,陣光迷惘地掃過周遭。

  是一棟簡單的木屋,屋內收拾得十分整潔,桌上一盞紅燭半明半滅。

  這是哪裏?他怎麼會來到這兒的?

  他墓地翻身下床,一陣突如其來的暈眩攫住他,他連忙伸手扶住桌角,穩定招搖欲墜的身子。

  半晌,他總算凝定身心,視線重新恢復清明。

  在重新掃掠過屋內一切後,他一顆。已禁不往愈加狂野奔騰。

  有人住這裏,他可以肯定。

  問題是誰呢?誰住在這兒?莫非是月牙兒?

  他又驚又疑,又是迷們又是狂喜,腦海翻騰過無數波浪;終於,他一聲吶喊,急急轉身推開木門,頎長的身子往屋外奔去。

  “月牙兒,月牙兒。”他放開嗓子,狂亂地在屋子附近轉來轉去,眸光發了狂似地掃射四周。

  天還只膝膝亮,周遭一切都還半隱在蒼藍色的天幕下,唯有清晨沁涼的風吹過,柔柔拂起他鬢邊黑發。

  墓地,遠方蜿蜒的小徑另一端,緩緩行來一個淡淡的身影。

  人影半隱在晨霧中,朦朧不清,揪得李琛一顆心提上喉頭。他瞪大眼,屏氣凝神,生怕呼吸一重便吹走了好不容易飄來的情影。

  終於,人影穿過薄霧,悄然立定他身前。

  他眨眨眼,不敢置信地凝望著眼前人。

  “是你。”他怔怔地輕喃。

  是她,原來是那天那個老婦人,不是月牙兒。

  他茫然凝立,說不上泛濫心底的是何滋味,那像是極度失望,又恍若早在意料之中。

  他覺得心痛。

  “是你救了我?”

  “是啊,那日你暈倒了,我請大夫來看你才知你染上風寒……”

  “是你救了我?不是月牙兒?”他愣愣地又問了一次,半晌,忽地眼眸一亮,鷹銳的目光射向老婦人,“那月牙兒呢?她是不是來看過我?我聽見她的聲音了。”

  “月牙兒?你是指盈月?”

  他點點頭。

  “你聽見她的聲音?”老婦人皺眉,“你在作夢吧?”

  “不是夢。”他搖頭,急切地宣稱,“真的,我明明聽見她的聲音。”

  “你一定是太想見她,所以夢見她的魂魄吧。”老婦人同情地說,“我沒見過像你這麼癡情的男人,挖得兩只手都破了,還跟著染上風寒。”她搖頭嘆息,望向他的眸光閃著異樣輝芒,“你一定很愛盈月吧?”

  她愣愣地點頭,一會兒,又忍不住再問一次老婦人,“你真的沒見到她嗎?我真的聽到她聲音了。”

  “真的沒有,你在作夢啊,年輕人。”

  李琛怔然。

  他在作夢?

  不,他不相信,不相信那只是一場夢!

  怎麼司能是夢呢!那嗓音如此清晰和婉,握著他的手如此溫暖深情——明明就是月牙兒的聲音,明明就是她對他許下的承諾沒錯。

  她說會永遠陪伴他,絕不離開他身旁。

  她親口這樣說的啊,怎麼會是夢?她不可能騙他的,絕不可能!

  但如果不是夢,為什麼當他醒來後她卻不見人影,只見到這名獨居老婦?

  為什麼?為什麼……

  “這是我家,你就在這裏安心休養吧。”老婦人殷殷叮嚀他,“有什麼需要的告訴我一聲。”

  李琛茫然點頭。

  “要不要我替你捎封家書回去?你的家人說不定正擔心呢。”

  是啊,是該寫封信回家讓爹娘安心。這回他孤身一人來江南,兩位老人家早就擔憂不已了,更何況途中還生了場大病,一點音訊也無——他是該寫封家書報平安了。

  “婆婆、我可以求你一件事嗎?”他忽地抬牌,雙手懇切地拉住老婦人衣袖。

  “什麼事?”

  “能不能暫時讓我在這兒住一陣子?”

  “你說讓你住在這裏?”老婦人呆愣片刻。

  “是,”李琛肯定她的疑問,“我會付你銀兩的,麻煩你收留我一陣子。”

  “為什麼?年輕人,我這裏如此簡陋——”

  “我想等月牙兒,我知道她還在附近!”他急切地說著,“我感覺得到!我不願我們就此錯過了!”

  老婦人輕嘆一口氣,“年輕人——”

  “求求你,婆婆。”他凝望她,湛然黑眸底蘊著痛苦與渴

  “他說要在這裏等你,就算只是魂魄也好,無論如何都想見你一面。”

  那日,在月光掩映下,老婦人對她媽媽說道,白金色的輝芒透過濃密樹蔭,灑落兩人肩上。

  她微微頷首,羽狀的眼睫低掩,看不出眸中神色。

  “我看你就跟他見上一面吧,給他個機會。”

  她默然,只是緩緩搖頭。

  “為什麼不肯見他?我看那孩子面相英俊,為人又和氣,雖是富家子弟,卻一點沒有驕氣還幫著我做了不少事,打水劈柴,從來不嫌粗茶淡飯難吃。他是個好孩子,而且真的挺愛你的。”老婦人一面說一面嘆息,“你們究竟有了什麼天大的誤會,讓你一直不肯見他?”

  “我不想見他。”

  “說謊啊,盈月,你明明想見他的。”老婦人搖頭,“你道我不曉得嗎?這些日子來你總在深夜偷偷來到這裏,瞧他人睡的模樣。”

  她不禁一震,“你知道?”

  “怎麼不曉得呢?我人老了,睡得警醒,一點動靜我就醒了。”

  她默然,用力咬著下唇。

  “盈月,你這又何苦呢?你明明想見他的——”

  “不,我不想真的不想,你就別再逼我了。”

  月牙兒只是拼命搖頭,拼命抗拒老婦人的提議,也拼命抗拒內心裏深沉的渴求。

  她怎會不想見他呢?

  這一年多來,一年多孤苦獨居的日子裏,她最深最沉的渴望便是能再度見他一面啊!

  那晚,見到他孤身景厥在瓦礫堆裏,她又喜又悲又是慌亂擔憂,日日夜夜守著病榻上的地,心痛地察覺這一年多來他的日子肯定不好過。

  他清減許多,眉宇間抹上清晰可見的風霜,而從前總是微揚的嘴角如今抿成一直線,俊朗的眉峰也總習慣性地微微蹩著。

  倣佛在一夕間,他便從一個遊戲人間的花花惡少轉變為性情沉鬱的成熟男子。

  他不再是從前她所熟識的李琛了,不再是那個驚灑風流,嘴角含春,一雙幽燦黑眸總漾著挑逗笑意的花花公子。

  月牙兒心臟驀地緊緊一牽,抽得她發疼。

  是因為她嗎?她心痛地想著,是她害他成了這副模樣?是她累得地如此心力交瘁?

  是否自從她離開後,他便一直痛苦至今?

  他是否一直像這樣想她念她,像她一樣日日夜夜百折千回,心底夢裏盡是他音容笑貌?

  他說要休了她,終究不是真心的吧,只是一時氣話,氣她竟想要殺掉他們倆的孩子。

  她並不是有意的,並非真是如此無情,她只是不忍孩子出世遭到如她幼時一般的痛苦與折磨。

  她不是有意的,她真想同他解釋,期待他能明白自己一顆傷痕累累的心。

  但,現今已然太遲了,太遲了。

  她對不起他,無法見他。

  娘親說的不錯,她是月牙兒,生來就苦命,這一生是絕對不可能如盈月一般圓圓滿滿的。

  她是一彎有所缺陷的月牙兒,既然沒有自信能讓他愛自己一輩子,倒不如不再相見……

  “涉江來芙蓉,蘭澤多芳草。採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環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暗沉低啞的吟詩聲墓地穿透薄霧而來,月牙兒一凜,纖細的身子瞬間僵凝,連呼吸也不敢。

  是他,是李琛。

  他怎會來到這附近的?他發現她住這兒了?

  她直覺想躲起來,身子卻怎麼也動不了,只能凝立著,任心臟奔騰難禦。

  半晌,吟詩的聲音似乎遠去了,她一愣,終於忍不住半轉身子望向窗外。

  窗外,一抹半德在清晨薄霧中的挺拔身影,正緩暖朝遠方翠湖踱去。那背影如此孤寂,透著最深沉的寂寞。

  月牙兒禁不住一顫。

  他倣佛更瘦了,恍若一縷遊魂,飄然遠走。

  她癡癡望著,墓地,一股莫名衝動攫住她,竟令她舉起步伐悄然隨上。

  不該跟隨他的,她拼命在心中阻止自己,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壓抑內心莫名的渴望。

  雖然與他相距頗遠,但他的低吟卻不知怎地清晰傳來,直直穿透她耳膜,抵達芳心最孫處。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她茫茫聽著,心臟愈揪愈緊。

  聽婆婆說,這半個月來他住在那裏,鎮日不是替婆婆整理菜園、挑水劈柴,就是在這山野附近晃蕩,癡癡念她想她。

  他現在該也正想著她吧?一顆心正深深切切地念著她。

  她也想他啊,愈來愈無法滿足於只能趁他睡夢中偷窺他容顏。他的眉、他的眼、他挺直的鼻子、厚簿適中的方唇

  其實她最想看見他笑,最想看那俊俏的嘴角飛揚起半帶邪氣的弧度,笑意直達黑眸,燦燦生光。

  可他卻從來不笑。婆婆告訴她,這些日子來他從來不曾稍稍展露過笑顏。

  為什麼?她真想見他笑啊,真的好想……

  終於,他停立湖畔,而她,躲在一棵老樹後,望著微風掀起他衣塊翩然。

  “月牙兒,月牙兒。”她聽著他一聲聲喚著她的名,聽著他激動狂亂地喊著,“為什麼你不肯見我呢?這些日子來我感覺得到你明明就在我附近的,深夜也可以感覺到你就在我身邊,就在我身邊看著我……”

  她心一跳。

  他感覺到了?他知道她半夜悄悄去看他?他發現了?

  不可能的!

  她連忙伸手掩唇,阻止一聲意欲逸出口的驚呼,一面屏氣聽著他獨白,難抑心跳狂亂。

  “我明明就感覺得到你啊,可為什麼當我醒來,卻總是不見你人影呢?”

  他幽幽嘆息,“月牙兒,你聽見了嗎?你聽見我在呼喚你嗎?如果聽見的話,請你出來見我一面吧,就算只是魂魄也好。月牙兒,月牙兒……”他一聲聲地喚著,一聲比一聲低微,一聲比一聲渴切。

  而她神思迷亂地聽著,心痛難忍。

  “是你嗎?月牙兒,是你在呼喚我嗎?”李琛忽地心緒激動,眸光凝定湖中央,頎長的身於朝前邁上一步,接著又一步,朝湖中央放聲喊著,“是你嗎?月牙兒,是你嗎?”

  不,不是的,她在這兒,她在這兒啊!

  可為什麼他一直朝湖畔走去?為什麼他神情像見著了最珍貴的寶貝,欣喜若狂?

  “你等等,等等我,我來了,我就來了……”

  怎麼了?他瘋了嗎?

  她撫住喉頭,震驚莫名地看著李讀一步步朝湖畔行去,不一會兒,黑色鞋履已踏人湖水,接著是腳踝、小腿、大腿

  他想做什麼?他究竟想做什麼?

  她焦急萬分,身子轉出樹後,引頸遠望。

  “我來了,月牙兒,我來陪你了。”他縱聲喊著,寬廣的胸膛也沒入湖水。

  “不要!”月牙兒再也忍不住驚呼,發足狂奔,跌跌撞撞地朝湖畔跑去。她瞪大美眸,看著李琛上半身也逐漸投入湖面,及於頸項,“不要,琛哥,不要!我在這兒,我在這兒啊!”她拼命喊著然而他卻像沒有聽見,仍然繼續朝潮中央行去,終於,連一張俊逸容顏世人水了。

  “琛哥!”她厲聲狂喊,心跳驀地一停,腦海一片空白。

         ※       ※        ※

  “琛哥,醒來,快醒一醒。”月牙兒心焦如焚,從方才她咬牙人水拖李琛上岸後,他一直蒼白著一張股,昏迷不醒。

  他才大病初愈,現在卻又讓冰冷的湖水浸了身子,萬一

  “琛哥,你怎樣了?”她急忙伸手探池鼻息,卻發現毫無動靜,禁不住呼吸一凝,“別嚇我啊,琛哥,你別嚇我!”她焦急莫名,眼眸一陣刺痛,雙手不停搖晃池身子,淚水也隨之碎落滿頰。

  他仍舊一動也不動。

  不可能!他不可能死的,不會的!

  “琛哥,你醒一醒,求求你,醒一醒……”她哀喊著,嗓音嘶啞,語聲逐漸梗在喉嚨。

  終於,他有了輕微的動靜,緊閉的眼瞼微微揚起。

  “你……是你嗎?月牙兒,”他問著,嗓音顫抖,聲調是讓人不忍卒聽的不確定,“是你嗎?”

  “是我,是我!”她急迫地揚聲,既驚且喜,又忍不住滿腔苦澀。心臟緊絞,“你醒了,琛哥,你沒事吧?”

  李琛緩緩掀開眼瞼,湛幽的黑瞳凝睬她片刻,接著,一只手輕輕撫過她沾溼的淚顏,“真的是你?月牙兒,我就知道你沒死。”他說著,嘴角微微一揚,“我就知道。”

  “我沒死,琛哥,我很好……”她嘆咽著,“有事的是你……你還好吧?身子挺得住嗎?”

  “我——”他正欲開口,忽地劇烈地咳了幾下。

  月牙兒急忙托起他上半身,急切地拍著他的背,一面問道,“你怎樣?感覺怎樣?”

  他搖搖頭,咬著蒼白的眉,好一會兒方才慘然說道:“我恐怕……是不行了。”

  “你為什麼這麼說?不要這麼說——”她驀地咬唇,停住言語,星眸蒙上與晨霧同樣迷茫的淚,面容蒼白若雪。

  李琛可以感覺到她擁住他的雙臂激顫不已,心中柔情一牽,“你在乎我吧?月牙兒,你怕水,卻為了救我不惜跳下湖來,你肯定是愛我的吧?”他低低說著,半邊臉孔轉向她,緊緊貼著她頓。

  透心的冰涼從他臉頰傳來,月牙兒禁不住淚如雨下,“我當然愛你。琛哥,我愛你,”她急切地低喊,殷殷營情,“此生此世,唯你而已。”

  他眸中點起燦亮星芒,“真的?”

  “真的,真的!”她拼命點頭,再也忍不住滿腔心傷,將他冰涼的軀體更加緊緊擁入懷裏,痛哭出聲。

  她哀切的哭聲惹得他心慌意亂,反轉過身,急切地一展衣袖為她拭去滿額淚珠,“別哭了,月牙兒,別哭了。”

  他溫柔的舉動只惹來她柔腸寸斷,哭得更加哀淒了,“別離開我……別丟下我……”

  “我不會丟下你,不會離開你的,你安心吧,我們要共度一生一世……”

  “太遲了。都是我不好,累得你投湖,是我害了你,是我……”

  “我沒事啊,月牙兒,我沒事。”

  “別……別安慰我,我知道……你別騙我。”她嗚咽地說著,“如果……如果你真死了,我也不會茍活,會永遠陪著你的。”

  “別傻了,月牙兒,我好得很啊。”他急切地宣稱。

  她倣佛沒有聽見,溫柔凝睇著他,語氣和婉卻堅定,“琛哥,你放心,月牙兒會一直跟著你,即便黃泉地府,你也絕不會寂寞的。”

  李琛再也承受不住了,“我說我沒事。”他墓地揚高嗓音,雙手堅定有力地握住她冰涼的柔英,黑眸燦燦,“我沒事,月牙兒,我好得很。”

  “你……沒事?”她茫然地應道。

  “我沒事。”他點頭,握住她的手更緊了,“方才是騙你的,其實我身子好得很。”

  “你沒事?真的沒事?”她又驚又疑,又是一陣喜悅飛揚,“真的沒事?琛哥,你不會死?”

  “我不會死。”他保證著,微微一笑。

  “太好了,太好了。”她呼吸一額,淚水再度紛然若雨,這一次卻是喜極而泣。

  “對不起,月牙兒,對不起。”他心臟一緊,將她攬人懷裏,溫柔輕撫她柔細長發,“我不該騙你,不該為了引你出來假裝投湖……”

  “什麼?”原來軟軟依偎在他闊朗懷裏的身於忽地一月,“你是裝的?”

  “月牙兒——”

  她驀地抽離他懷裏,翩然立起,美眸不敢置信地瞪著他,“你騙我?為什麼?”

  他立即跟著站起,匆匆解釋,“別生氣,月牙兒,我只是想引你出來啊。”

  “引我出來?”

  他輕輕頷首。

  “你知道我在這附近?”

  “我早感覺到了,一直就覺得你在這附近。”李琛解釋著,“每晚在膝防夢中,我甚至可以感覺你就在我身邊,婆婆告訴我那只是夢,可是我不信。所以有一晚,我便假裝入睡等你來。”他墓地一頓,深吸一口氣,“結果你真的來了,真的來了。”

  “你……”她瞪著他,又是氣憤又是傷感,滿腹言語便在喉頭,怎麼也吐不出口。

  “月牙兒,”他上前一步,忽地緊握住她雙肩,“為什麼不肯見我?為什麼?”

  他熱烈的眸光逼得她呼吸一緊,只能別過頭去。

  “跟我回去,月牙兒,跟我回長安。”

  她身子一顫,“不。”

  “為什麼?”他焦急地問,“你還恨我嗎?恨我那日說要休了你?恨我那日如此無情對待你?”

  她默然不語。

  “是我的錯。月牙兒,我知道錯了,喬翎來找過我,她告訴我你從前遭遇的一切……”

  她倏地一震,“翎姐找過你?”

  “嗯。”他點頭,眸色哀傷,“她讓我頓悟了自己有多愚蠢,多該死。”

  她心臟一緊,“不是你的錯,深哥,是我自己不該——”

  “不,是我的錯!”李琛堵住她話語、依然自責自怨,“我應該體諒你的苦處的,應該了解你的內心。我口口聲聲說愛你,卻還準備娶另外一個女人來傷害你。”他語音愈來愈低微,半晌,湛然黑眸忽地一揚,緊緊凝定她,“我向皇上辭婚了,月牙兒,我告訴他除了你我誰也不要,誰也不娶。”

  “你退婚?”她震驚莫名,“這可是欺君大罪啊。”

  “可是他許我了,皇上答應了我。”他急切地說明,“所以你放心吧,月牙兒,我不會再娶別的女人,你就是我的正室,是我唯一的妻子!”

  “琛哥,你……”她凝望他,芳心震蕩不已。

  “我發誓,從今以後會一心~意地待你,絕不委屈你。你相信我,相信我!”

  “可是你爹娘——”

  “放心吧,他們不會反對的。我娘聽說了你從前的事,還不停落淚,直說自己冷血,不懂得體恤你。”

  “可是,琛哥,我——”

  “你還可是什麼?還猶豫什麼呢?”李琛緊盯著她,“你方才說過,你是愛我的,不是嗎?”

  “可是我是殺了孩子的兇手!”她驀地悲憤狂喊,“我殺了我們的孩子。”

  他一愣,“孩子?”

  “他流掉了。”她望著他,眸子底蘊濃濃自責,淚水一顆接著一顆碎落,“在我離開長安後不久,他就流排了……”

  “月牙兒——”

  “是我不好,我沒能好好照顧他,我不配當個母親……”

  “不,你沒錯,錯的是我。”李琛一陣心疼,將她扣人自己懷裏,“是我委屈了你。你一個女人在外頭漂泊,肯定吃盡苦頭,身子自然吃不消。”他鼻頭一酸,想像著她一個人孤苦伶計,四處無援的情景,“是我不好,沒照顧好你們母子。”

  “琛哥。”她低喚一聲,哭得更加心酸了。

  他圈住她細腰的手臂緊了緊,“跟我回去吧,月牙兒。我答應你,從今後會好好照顧你,疼你愛你,絕不讓你受一絲委屈。”

  她只是拼命搖頭。

  “為什麼不肯?”他心痛難抑,“你還怪我?怪我不體恤你,讓你一個人在外頭吃了一年多的苦?”“不,我不怪你,從沒怪過你。”

  “那為什麼?月牙兒,”他稍稍推開她,右手抬起她下頷,朗朗星目緊凝她“為什麼?”

  “因為……因為……”

  “究竟為了什麼?告訴我。”

  “因為我沒自信能讓你愛我一輩子!”她忽地揚聲吶喊,身子一個旋轉離開他懷抱,雙眸哀傷地望著他。

  “為什麼?你不信我嗎?”他語音顫抖、“不信我能愛你一生一世?”

  “我不是不信你,而是……”她唇瓣發顫,不知道該如何對解釋自己惶惑不安的心情。

  “你相信我吧,月牙兒。”他沉痛地喊道,“莫非要我掏出一顆心證明給你看?”

  “不是的,你不明白,不是那樣的。”

  “不是那樣是怎樣?”

  “你不懂的!”她拼命搖頭,神色蒼白,眸子盛著不見底的哀傷,“因為我是月牙兒,因為我只是月牙兒。”

  李琛一愣,“月牙兒?那又怎樣?”

  “你知道我娘為什麼要這樣叫我嗎?我的名字是盈月,她卻喚我月牙兒。”

  “為什麼?”

  “為什麼?”她慘然一笑,“因為我生來就是月牙兒,一生注定命苦,絕不可能像盈月一般圓圓滿滿的。我是有所缺陷的月牙兒——”

  “這就是你的想法嗎?因為自己注定苦命,所以不相信自己能得到永久的幸福?不相信我會愛你疼你一輩子?”

  “傻月牙兒,傻透了。”他輕輕嘆息,伸手拉近她,俊眸深情地鎖住她,“誰說你得不到幸福的?想想看,雖然你小時命苦,可後來不是遇見了喬翎嗎?她難道不疼你愛你?對你不好?還有我呢?難道你覺得留在我身邊會不開心?我會對你不好?”

  “不是的,不是的——”

  “有誰生下來就注定一世好命?又有誰注定一生悲苦?大富大貴之家也有衰敗的時候貧苦人家說不定有一天也會翻身。”

  “可是我……我只是庶出……”

  “是庶出又如何?”他微微一笑,食指愛憐地點點她鼻尖,“難道你不比那些自以為是的千金小姐有氣質,有才情?為什麼我不被那些高貴人家的女兒吸引,卻偏偏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你?”

  “我……我不曉得。”

  “小傻瓜。”他忍不住嘆息,“當然是因為你比她們好上千倍百倍了。她們徒然有家世背景,卻沒一點點出色的個人涵養,怎比得上你知書達禮、溫柔體貼,更兼滿腹才氣?”

  “琛哥,你把我……形容得太好了。”

  “怎麼會?你的好我還說不到十分之一呢。”

  “可是我——”

  “答應我吧。”李琛溫柔地截斷她,眸光渴切地圈住她,

  “你就算不信任自己,也請相信我。我會一生一世愛你的。”他低聲說道,嘴角柔柔一牽,“還記得那首‘上邪’叫我們相互立警水不分離的。”

  她聞言,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顫。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他再度開始低低念起那首詩來,“山無稜,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乃敢與君絕。”她亦再度輕聲接續,絕美的容顏終於能夠揚起,眸中勻上一點點自信。

  而他心中強烈震撼,一時情動,終於忍不住低頭攫住她唇瓣,注入他所有溫柔探情。

  他會讓她相信的。

  總有一天,他會令她真真正正相信,相信一彎有所缺陷的月牙兒,還是可能得到屬於她的圓滿幸福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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