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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季可薔 -【天女動情(情關之三)】《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3-10 08:19:40     標題: 季可薔 -【天女動情(情關之三)】《全文完》

季可薔 -天女動情【情關之三】

她是皇上最寵愛的公主,
多少人渴望攀下璀亮如天際寒星的她。
獨獨這名新科狀元拒絕了她,
甚至讓向來無嗔無喜的她大受震蕩,為他流淚嘔血!
為了他,她不惜成為外人眼中任性妄為的嬌嬌女,
強迫他接受這樁不情願的婚姻。
為了他,從不曾對任何人付出關懷的她一反常態,
擔心他凍著、怕他傷心,
甚至紆尊降貴的洗手做羹湯,只為討他歡喜……。
她終於如願以償,成為他癡心愛戀的女人,
怎知一句深情許諾卻讓她自幸福的雲端跌落谷底!
她要如何告訴他,相守一生的承諾她給不起……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3-10 08:20:04

楔子

  禦花園。

  深秋的禦花園除了極盡富貴風流之外,也在不知不覺中添上一股淡淡哀愁。

  春夏之際開得燦爛妍美的群花不知怎地瞬間全凋了,萎落入地,化為塵泥。而原本一身翠綠的樹木也盡褪鮮傃顏色,一株株換上了蒼黃,甚至綠葉全落,光禿禿地教人倍覺淒涼。

  就連園中珍禽異獸倣佛也受到蕭颯的氣氛感染,一只只垂頭喪氣地,提不起半點精神。

  草木受節氣影響情有可原,但為何連這些平日神採奕奕的動物們也遭牽連?

  李冰不解,蛾眉微微一蹙。

  不僅禦花園這些珍禽異獸,就連平日負責貼身伺候,幾名活潑可愛的宮女最近倣佛也遭到節氣感染,心情低落不少。

  怎麼?難道連人的心緒感情也得受季節牽引擺布,在春夏生機勃勃時便神清氣爽,秋冬草木皆枯時便心情沉鬱?人類真知此易感?

  那為什麼她卻一點感覺也沒有?大地生機盎然時她心情寧謐,蕭條肅殺時她亦平靜如恆。

  為何只有她如此?莫非真如旁人私下議論的,她果真天性寡情?

  想想前陣子九堂哥李琛曾為了愛妻失去蹤跡而發了狂地尋找,走遍大江南北,憔悴落寞,跟之前風流倜儻的模樣完全兩樣,倣佛換了一個人。

  當時她便嚴重不解。

  “九堂哥,為了一個女人終日鬱鬱寡歡,這不像你。”

  “你不懂,天星,人一旦愛上了便無法自拔。”

  她是不懂。人怎麼會讓另一個人牽引自己全部的心思?

  怎麼會為了另一個人亂了原本生活的步調,改了原先瀟灑自如的性格?怎麼會迷戀一個人到滿心滿腦都是那人的音容笑貌?

  就連她一向英明果決、野心勃勃的長兄竟然都曾深深戀上一名煙花美妓,而差點與父皇翻臉。

  她真不懂。

  “天星,想什麼?”。

  一個威嚴低沉的嗓音忽地在她身後揚起,她微微訝然地旋身,燦美星眸與一雙英銳黑眸相對。

  “父皇。”她彎下身就要行禮,“什麼時候來的?怎麼不讓宮女通知兒臣一聲?”

  她的父親,當今聖上連忙伸手扶起她,眉宇之間盡是疼愛寵惜。“朕見你想得出神,要她們別打擾你。”他微微一笑,重復方才的問題,“想什麼?”

  “沒想什麼。”李冰淡淡一句,輕輕搖頭。

  皇帝端詳著愛女清麗出塵的容顏,倣佛沉思著什麼,而後暗暗嘆息一聲。

  “父皇有心事?”李冰敏銳地察覺。

  “沒。”皇帝搖頭,猶豫半晌後忽又開口,“天星,你說替你尋個駙馬如何?”

  “什麼?”李冰一揚眉,語氣縱有訝異,仍是淡淡然。

  “你年歲也不小了,朕其實早想替你尋覓夫婿,只是一直沒什麼中意的人選。”

  “現在就有了嗎?”

  “今秋高中狀元的進士蘇秉修,人品才氣堪稱上乘,在金殿應對進退也泱泱大度,朕挺欣賞他。”

  “是嗎?”李冰語氣不輕不重,聽不出對這消息作何感想。

  “怎麼樣?”皇帝似乎有些急躁,又有些猶豫,他喃喃說著:“朕本來想留你一輩子的,可這樣也不好……”

  “父皇說什麼?”李冰沒聽清楚。

  是說要留她一輩子嗎?為什麼?

  “沒。”皇帝似乎神色一凜,連忙搖頭,重新回到原先的話題,“這樣吧,他等會兒便會來這裏見朕,你不如在一旁悄悄觀看,好斟酌斟酌。”

  他語音方落,就見一名太監急急走來。

  “稟皇上,新科進士蘇秉修到了。”

  果然不愧是令父皇讚賞有加的人物,人品氣度都是一流的。

  李冰隱身一株落英繽紛的樹後,露出半邊美麗絕倫的面容,悄悄觀察著父皇推薦的新科進士。

  他眉目分明,雖不及九堂哥李琛的俊美無匹,也不似昨日才剛剛伴著堂哥前來看她的禦前待衛統領夏停雲英氣勃勃,卻另有一股渾然天成的氣質。

  說是溫文儒雅嗎?卻又不完全像,那雙炯炯黑眸中燃燒可是自有主張的堅毅,不可任人輕易折辱。

  面對著九五之尊的皇帝,他有臣子該有的敬意與謙和,卻不阿諛諂媚,不卑不亢,很有點自尊與傲氣。

  是個人才。她暗暗在心中決定。

  這樣不可多得的人才會是她未來的夫君嗎?

  “蘇卿家娶親了嗎?”她聽見父皇威嚴的嗓音問道。

  “稟聖上,微臣尚未娶親。”蘇秉修靜靜回應,語音是獨特的清朗卻又不失渾厚。

  “既如此,朕做主將愛女天星公主許配給你如何?”

  “天星公主?”蘇秉修聞言倣佛極端驚訝,英挺的濃眉一揚,湛然黑眸直視皇帝。

  他竟敢如此大膽平靜地直視聖顏。

  李冰佩服他的膽識。

  皇帝倣佛也挺欣賞他,呵呵大笑起來,“是啊,相信你也聽說過了吧?天星公主可是本朝第一美人,能娶到她是你的福氣。”

  “皇上的美意微臣心領。”他淡淡一句便讓皇帝停住笑聲,“微臣怕自己高攀不起公主。”

  “什麼意思?”龍顏一變。

  “皇上息怒。”蘇秉修依然不疾不徐的應對,“只因微臣已心有所屬。”

  “什麼?你已……”龍顏一陣陰晴不定,接著龍目朝李冰一望。

  她接收到父皇眼中的疑問,搖了搖頭。

  皇帝臉色一霽,重新恢復和緩,“也罷,既然你已心有所屬,朕也不好強逼。其實……沒經過天星親自允可,朕也不敢胡亂作主。”他笑了笑,恍若無奈地搖搖頭。

  “看來皇上十分鐘愛天星公主。”

  “朕是鐘愛她。”皇帝低低回答,一時間倣佛陷入了深思。

  接著他忽然揮揮手,“蘇卿家暫時先下去吧,隨時等候朕召見。”

  “是,微臣告退。”

  待蘇秉修挺拔的身影走遠了,皇帝才朝李冰藏身處輕輕頷首,她翩然旋出,盈盈走了過來。

  “怎麼?天星,你對他不滿意?”

  “也沒什麼滿不滿意的。”李冰淡定他說,“只是人家既已心有所屬,這婚事不提也罷。”

  “可惜!這麼一個拔尖人才。”

  “無所謂的。”李冰輕輕搖頭。

  無所謂的。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3-10 08:20:20

第一章

  長安,趙王府。

  今日的趙王府是頗為熱鬧的,趙王世子與世子之妃在後花園擺起筵席,宴請幾位知心好友。

  應邀赴會的有世子李琛的好友禦前侍衛統領夏停雲;和他的妻子,也就是李琛愛妻月牙兒親如姐妹的手帕交喬翎,以及最重要的主客,剛剛和月牙兒兄妹相認的新科進士蘇秉修。

  原來這位出身杭州的進士,竟是月牙兒失散多年的哥哥。

  “秉修哥哥,月牙兒能再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世子妃掩不住唇角一抹燦燦笑意,皓腕一舉,敬了多年不見的哥哥一杯美酒。

  蘇秉修亦同樣興致盎然。他湛然有神的黑眸須臾不離妹妹柔婉動人的容顏,一面飲著酒,一面在心中感謝上蒼讓他得以與失散十幾年的同父異母妹妹重逢。

  自從那年隆冬月牙兒不堪虐待逃離蘇家後,他一直千方百計尋回她,經過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失望,他幾乎要放棄了,幾乎要以為她早已香消玉殞,棄絕這個有情世界。

  萬萬沒料到赴京應試,不但高中狀元,還無意間與從小最疼愛的妹妹在寺廟裏重逢。

  他去還願,感謝上蒼讓他高中狀元,她也去還願,感謝上蒼令她夫婦破鏡重圓。

  沒想到上天卻又各自送他們一份厚禮,讓他們見到了原以為此主再也不會見到的親人。

  他真感謝老天,感謝它讓他得以與妹妹重逢,更感謝它讓她現今過得如此幸福美滿。

  她與趙王世子的婚姻生活,即使他只在王府叨擾了短短幾天,也看得出兩人可說是只羨鴛鴦不羨仙。

  “我說李琛,今日可得好好慶祝,你娘子找回親哥哥,你也順便多了個大舅子啊。”夏停雲語聲爽朗,嘴角勾著不懷好意的微笑,“來,我敬你一杯。”

  李琛瞪他一眼,“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心裏些什麼念頭,休想興風作浪!”

  “我哪有?”夏停雲倣佛無辜地聳肩,朗朗星眸轉向蘇秉修,“蘇兄也為夏某分辨分辨啊。”蘇秉修微微茫然,“在下不甚明白……”

  “李琛是怕我教你壞他好事。”

  “教我?”

  “是啊,比方叫你妹妹沒事別對那家夥那麼好,偶爾也得拿出妻子的手腕治治他——”

  “哈哈!”李琛俊眉一掀,截斷好友話語,“你這家夥,別因為自己被娘子治得死死的,就挑撥月牙兒也這麼做。”

  “這是什麼意思?”一旁靜聽許久的喬翎終於忍不住插口,美眸瞪向李琛,燃著不可小覷的火焰。“你暗示我是只母老虎?”

  “在下豈敢。”李琛連忙舉起雙手做投降狀,“小弟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嫂子那一巴掌呢。”

  “你是欠打。”喬翎接腔,絲毫不覺愧疚。

  “月牙兒,你也說句話吧。”李琛轉頭,可憐兮兮地瞧著妻子,“你姐姐欺負我呢。”

  “活該。”月牙兒點點他的鼻尖,俏皮地一笑,“姐姐那巴掌是替我討回公道。”

  、李琛驀地抓住她柔軟細滑的小手,“我也是因為太愛你才會誤會你嘛。”他故意苦著一張臉,抓著愛妻的小手撫向自己面頰。

  “你做什麼?”月牙兒潔自若雪的面頰迅速染上嫣美紅暈,“大家都在看呢。”

  “管他們呢。”一向風流自詡的李琛才不在意當眾調情。

  “是啊,管他們呢。”夏停雲嘲謔地學著他語氣,一只猿臂卻也不安分地環住愛妻的肩膀,“翎兒,咱們可不能輸,讓他們瞧瞧我們的恩愛。”

  “你有病!”喬翎瞪他一眼,嘴邊不知不覺爬上一抹笑痕。

  蘇秉修瞧著兩對夫婦相互捉弄嘲笑,內心不覺羨慕起他們的和樂融融。他故意逸出一聲嘆息,“幾位也稍微節制一點吧,否側我這孤家寡人在這邊坐著可不是滋味。”

  眾人這才發現冷落了今日的主客,紛紛不好意思起來,總算李琛首先找回嗓音,清了清喉嚨道:“奇了,不是請天星也來嗎?怎麼這會兒還不到?”

  蘇秉修愕然,“天星公主要來?”

  這稱號最近耳熟得很,皇上早先有意將她許配給自己,而今日李琛也邀她赴宴。

  “是啊,我昨兒個才接到她回帖的……”李琛喃喃說著,忽地眼眸一亮,迎向一名急急走來的婢女,“是天星公主到了嗎?”

  “不是,是蘇公子的一封信。”

  “我的信?”蘇秉修蹙眉,忽地心一緊,不祥的預感籠上心頭,連忙接過婢女遞來的信柬,迅速瀏覽。

  月牙兒在一旁瞧著他忽青忽白的面色,不覺跟著一陣擔憂,“出了什麼事嗎?”

  “小蝶病了。”蘇秉修簡單一旬,抓著信柬的手忽地收緊,用力到指節泛白。

  李冰來到趙王府後花園時,見到的是混亂的一幕。

  “放開我,你們放開我!”她見到李琛與夏停雲一左一右制住一個俊挺男子,後者正狂烈地掙扎著,“讓我去找小蝶,讓我去找她!”

  “別傻了,秉修,你根本不知道她人在哪裏,怎麼碰得上啊?”

  是蘇秉修。

  她靜靜看著那張曾經在禦花園裏偷瞧過的容顏,看著當日冷靜鎮定的他今日卻激動若狂,倣佛遭逢極大變故。

  是什麼變故讓一個冷靜堅毅的男子成了這副模樣?

  她不解。

  “你們放開我吧!就算碰不上我也得試試。”蘇秉修吼。

  依然激動莫名,“這一路路途艱險,小蝶身子又不好,萬一出了事怎麼辦?”

  “她既然說已經離長安不遠,想必過不久便到了,你就安心在這裏等著——”

  “我怎能安心?教我如何安心?她有病在身啊。娘也真是的,怎麼放她一個人獨自上京城來?”他繼續吼著,驀地神色一凜,“不成,萬一她不曉得來這兒找我怎麼辦?我得去找她……”

  “她知道的,哥哥,信柬不都送到這兒來了嗎?”月牙兒焦急地勸說。

  哥哥?

  月牙兒這聲輕喚更加引起了李冰的興趣。新科進士蘇秉修竟是九堂嫂的哥哥?

  她繼續聽著月牙兒勸說,“她一定是在路上聽說你高中進士,而且與我相認了,才會想到先讓人把信送到這兒來,告訴你她離京城不遠了。”

  “可是……”蘇秉修猶豫著,劍眉緊鎖,黑眸炯亮,像是依然激動難安。

  “這樣吧,秉修,我讓趙王府的侍衛出去四處找找。”李琛加入勸說,“我保證一定讓小蝶平安回到你身邊,這總行了吧?”

  李琛這句話總算暫時平息了混亂的場面,蘇秉修倣佛也逐漸平靜下來,方才急促在額前跳動的青筋一根根隱去。

  李冰沒有選擇在此刻現身,她怔怔凝望眼前總算平靜下來的情景片刻後,忽地旋身悄悄退離。

  她一面走,一面低聲問著送她出花園的婢女。

  “那位小蝶是誰?”

  “是蘇公子的表妹。”

  “是嗎?”一個表妹會讓他情緒如此激動,完全失了曾在父皇面前展露的冷靜氣度?她喃喃地,“一定是很重要的人。”

  “可能是他的心上人吧。”

  “心上人……”李冰重復,忽地心頭一緊,發起疼來。

  怎麼搞的?為什麼會忽然心痛起來?她攏起翠眉,不覺伸手按住胸口,而呼吸也倣佛在瞬間梗住,不順暢起來。

  為什麼會這樣?她忍著心口突如其來的劇痛,蔥蔥玉指用力捉緊胸前衣襟。

  “好痛。”她微微喘氣,額前進出細碎汗珠。

  婢女嚇了一跳,“怎麼了?公主。”

  “送我回宮,”她聲命令,語氣是不容置疑的威嚴。

  “可是……”

  “快!”她強調著,強忍著劇痛,拼命想勻定呼吸。

  直到無邊的黑暗終於攫住她。

  不曉得過了多久,她才總算從漠漠黑暗中醒覺。眨了眨修長致密的眼睫,李冰一點一滴收回失去的神智。

  她倣佛是忽然暈厥,驚動了趙王府裏上上下下的人,急急忙忙用皇家馬車送她回宮。

  但……怎麼會忽然暈了過去呢?她不明白。自己雖說是尊貴的金枝五葉,身子卻一向健朗得很,少病少痛,從小到大也只感染過幾次小小的風寒而已。

  怎麼會忽然心痛若此,甚至於不支暈倒?

  李冰輕輕嘆息,雙手一撐試圖直起上半身,水紅紗簾外傳來的隱約語聲卻止住了她的行動。

  “王禦醫,你說這下可怎麼辦才好?”

  是父皇。他壓低了嗓音,語氣不如為何蒙上濃濃憂鬱。

  “請皇上暫且安心,待微臣想想辦法。”

  “教朕如何安心?唉,莫非當年那位真人說的不假,天星她……”皇帝重重嘆息,“怕是命不久長。”

  紗簾內的李冰聞言一凜,不敢置信,澄澈的星眸透過簾帳,凝視著兩條微微晃動的人影。

  “皇上,千萬別洩氣,公主不過是忽然心痛而已。”

  “無緣無故怎會心痛?”皇帝的語氣仍是憂愁萬分。

  “皇上,別再說了,留神公主忽然醒來啊。”

  “我已經醒了。”李冰淡淡悠悠一句,如沁涼的秋風,舒緩吹向簾外。

  簾外兩人都是一怔,一時愣在原地。

  李冰起身,玉手一揚揭開水紅紗簾,如天際寒星的燦眸淡淡掃過一臉擔憂的父皇以及面色震驚的禦醫。

  “天星,你醒了嗎?”皇帝首先回神,止住愛女想要下床的身子,“先別動,馬上叫人進來服侍你。”

  “不用了。”她搖搖頭,星眸仍然凝定父親,“父皇方才說的話可是真的?”

  “什麼……什麼話?”

  “天星是否真的命不久長?”

  “你聽錯了,天星,父皇不是——”

  “別瞞我,我要知道事實。”

  “這……”皇帝濃眉一聚,猶豫不決。

  這片刻的猶豫已足夠讓李冰認清事實。

  “原來是真的。”她輕輕細細一句,一時間倣佛陷入深思。

  “據那位真人說,你是身子裏天生一股寒氣,這寒氣不發作則已,一旦發作,便……”皇帝梗住語音,再也說不下去。

  而李冰只是淡淡搖頭,“算了,我不想知道細節。”

  “天星!”皇帝低喚一聲,龍顏掠過悲傷、不忍、心疼,種種錯綜復雜的表情交織,終於化為一陣激動,“你說吧,究竟想要什麼?不論你想吃什麼,想要什麼,想做什麼,父皇都會設法令你得償心願……不,一定完成你的心願,只要你開口!”

  “我要什麼?”李冰喃,思緒驀地一陣茫然。

  “是啊,你想要什麼?父皇一定替你辦到!”

  她想要什麼?她有什麼心願?

  李冰既茫然又迷惘。活了十九年,她竟然不曉得自己想要什麼,竟然不曾有過什麼心願。

  如今她命不久長了,在離開人世前,有什麼會令她感到遺憾的?

  她想了許久,想了好幾天,腦海裏不知怎地總是出現那個新科進士五官分明、堅毅端方的面龐。

  她想起他為了意中人不惜拒絕與公主聯姻的榮幸,想起他因為那位小蝶姑娘孤身上京而心緒激昂,又是怒、又是擔憂,完全失了平素的冷靜。

  為什麼想他?怎麼會想著他?她不是該想想離開塵世前最後的心願嗎?跟他有何相關?

  李冰凝眉,螓首自書中揚起,眸光透過菱窗,望向專屬於她寢宮的一座美麗庭園。

  庭園出自巧匠設計,小橋流水,假山涼亭,雖然不大,倒也精致典雅。

  幾個閒暇無事的宮女們得了她的恩準,正開心地在裏頭放著風箏,黃鶯出谷般的笑聲隨著微風輕送過來,拂過她耳畔。

  只是放個風箏值得如此開心嗎?

  李冰不解,深邃的黑眸忽地回到書上。

  書頁,還停留在她方才讀的一首小詩上。

  眾花雜色滿上林,舒芳耀綠垂輕蔭,連手蝶躞舞春心。

  舞春心,臨歲腴。中人望,獨踟躇。

  中人望,獨踟躇。

  她還踟躇什麼?還猶豫什麼?

  她不就想要有個人對她如同九堂哥愛月牙兒一般癡心狂戀,想要有個人對她如同夏停雲呵護喬翎那樣百般嬌寵啊!

  她想要……想要有一個人為她如此,想要有個人如此愛她。

  她想要……想要……

  她想要蘇秉修!

  “我要蘇秉修。”李冰內心迷亂的思量終於化為言語,在盈盈來到禦書房時,清清朗朗地迸落。

  “什麼?”正批著奏折的皇帝一怔,似乎設想到她會這麼突如其來地出現,突如其來他說出這句話。

  “父皇前幾天不是問天星想要什麼嗎?”她口齒清晰地重復,“我要他。”

  “你要蘇秉修?那個新科狀元?”皇帝擲筆,鷹銳的眼眸凝定她,“為什麼?天星,你該不會……”他猶豫著,“你喜歡他嗎?”

  喜歡?豐冰一怔。她從設想過要喜歡一個人,也不曉得喜歡一個人是何種滋味,她只想有一個人能愛她疼她,待她極好而已。

  她搖搖頭,簡單一句,“兒臣只是想要他而已。”

  皇帝凝望她許久,黑眸掠過幾道異樣神採,終於,他堅決地點頭,“沒問題,朕立刻讓人擬詔書要他娶你,一定讓他成為你的駙馬,要他好好待你寵你。”他說著,九五之尊的霸氣顯露無遺,一面揚起右臂,威嚴地下令,“來人,傳令下去,擬詔書……”

  李冰靜靜地看著父皇急切為她張羅的面龐。

  她知道,若是父皇詔書一下,她與蘇秉修聯姻的事就決定了,除非她反對,否則父皇絕不會接受蘇秉修抗命的。

  他若違抗聖旨,只有去啣入獄一途。

  他會抗命嗎?他曾經以心有所屬為由拒絕與她聯姻的提議這回依然會拒絕嗎?

  如果可以的話,蘇秉修真想當著那個奉旨傳詔的太監面前摔回這不可理喻的詔書。

  簡直莫名其妙!他不是早回絕了這門親事,皇上不也淡然接受了嗎?怎麼才過不到幾天便來舊事重提,還是以這麼一種先下手為強,完全不留商量餘地的方式。

  皇上擺明了是不許他拒絕,無論如何都要強迫他去娶那個什麼天星公主,當她的駙馬爺。

  去!什麼駙馬爺?大唐的駙馬爺是最受人瞧不起的一群了,別說娶了個皇室公主只能當菩薩供奉,就連妻子紅杏出墻也只能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偏偏大唐的公主們放蕩成性,一個個視禮教束縛為無物,在家裏欺壓夫君不說,在外頭還私養面首,教丈夫戴綠帽子!

  太平公主,安樂公主,愈是受到父皇母後寵愛的,就愈加浪蕩不羈。

  這天星公主聽說是當今聖上最鐘愛的掌上明珠,性子想必也好不到哪兒去。

  “蘇狀元這會兒可得意了,讓天星公主看上,未來前途無量啊。”傳詔的太監不知好歹,竟還添上這句諂媚話。

  “什麼意思?”蘇秉修握緊雙拳,忍住瀕臨爆發的脾氣,“你說公主看上蘇某?”

  “是啊,聽說是她主動要求皇上要你做她駙馬的。”太監笑答,語氣頗有羨慕之意。

  是她看上他?主動要求他做她駙馬?哈,他何其有幸!

  “在下真不明白怎會有此榮幸。”他咬著牙,一字一句皆自齒縫逼出。

  “小的也不曉得了,大概是慕你才氣吧。”

  “我該死的有什麼才氣?”隱忍許久的怒氣終於爆發,蘇秉修低咒著,“她又怎會想要一個連面也不曾見過的男人?”

  太監倣佛被他的怒氣嚇到了,張口結舌地瞪著他,“蘇狀元,你……”蘇秉修張口,正想再說些發洩怒氣的話,幸虧一旁的李琛及上前阻止他,“冷靜一點,秉修。”

  他皺眉轉身,“你要我怎麼冷靜?這簡直莫名其妙嘛。”

  “噓,噤聲。”李琛警告他,一面轉頭命令一旁侍立的婢女,“你們帶王公公上花廳喝個茶歇息去。”

  待王太監走後,他又吩咐趙王府的管家包個百兩紅包送過去。

  “幹嘛給他紅包?我還想踢他一腳呢。”蘇秉修恨恨說道。

  “你踢他何用?又不是他強迫你娶天星的。”

  “莫非你要我頂撞聖上去?”

  “是啊,你是不能頂撞皇上。”李琛蹙眉,“只好接受了吧。”

  “你要我接受?要我接受這莫名其妙的聖旨?”蘇秉修黑眸點燃狂焰,目光炯炯的人。

  “不接受又如何?莫非你寧願抗旨入獄,甚至招來殺頭之罪?”

  “我……”蘇秉修咬牙,還想說些什麼,一陣悶響驚動了大廳內兩個男人。他驀地轉身,“小蝶!”

  “表哥。”扶著拱門邊的白蝶低低細細喚了一聲,細致的嬌顏加皓雪般蒼白。

  “你怎麼來了?”蘇秉修立刻迎過去,扶住她像是隨時會倒下的身子。

  “我聽說皇上傳旨給你,所以來看看……”蘇秉修眉一軒,“你都聽見了?”

  “都聽見了。”白蝶茫茫然應著,忽地轉過纖細嬌弱的身子,兩只小手緊緊攀住蘇秉修衣袖,“表哥,皇上是不是要你娶公主?那我……”清亮的美眸盈盈含淚,“那小蝶怎麼辦?小蝶一直,一直……”

  她沒有說下去,極度的震撼讓她神智迷亂,慌張莫名卻不知該如何表達,滿腔言語都梗在胸口。

  蘇秉修心一緊。

  她不必說,她何需說?

  即使是草木人兒也看得出小蝶對他一往情深,她從小就愛他,從父母雙亡被送進府便一直最仰望他,最眷戀他。

  這回她一個人孤身上京找他也是為了不願聽從娘的命令嫁給杭州城首富之子,才連夜奔逃。

  她為了他還在路上生了一場大病,差點連命也送了,他又如何能負她?

  “表哥,娶了公主你是不是就不能再照顧小蝶了?”她慌亂地望著他,眼淚朦朧,“你會不會不再理我……”

  “放心吧。”蘇秉修沉著嗓音,撫慰地拍拍她後背,“表哥既說要照顧你一輩子,就絕對做到。”

  “可是……你娶了公主就不能再娶小蝶……”

  “那我便去拒婚!”漫天怒氣重新攫住蘇秉修,他咬著牙,“我去請求皇上收回聖旨!”說著,他放開白蝶身子,竟真的轉身就走。

  白蝶連忙抓住他一只手臂,“不行啊,表哥。”

  “是啊,別衝動,秉修。”李琛見情況不妙,也抓住他另一只手臂。

  “難道你要我就此屈服?”蘇秉修低吼,狂烈黑眸瞪向妹夫,“如果是你,難道就肯被迫娶一個自己連見也不曾見過的女人嗎?”

  李琛一愣,想起當初聖上指婚時,他也是甘冒殺頭之罪前去拒絕,可當初有天星在一旁為他說話,這一回……“秉修,你無法拒絕的,除非你寧可被殺頭。”

  “什麼?”白蝶驚慌一喊,聽到“殺頭”二字她幾乎要嚇呆了。

  “除非天星要皇上收回成命,否則你敢違抗就是死罪一條。”李琛嘆息,“皇上最疼天星,對她說的話從不違拗。這回既是天星主動要你成為駙馬,怕是覆水難收。”

  “你說什麼?”蘇秉修瞪他,額前青筋直跳。

  李琛不怕他狂怒,繼續靜他說道:“天星很少開口要求什麼,可她一旦開口,皇上就一定為她辦到。”

  “你的意思是她要什麼,就絕對有什麼嘍?”

  “差不多就是那樣。”

  “她別想……”秉修瞇起眼,緊咬牙關。

  “表哥,表哥!”白蝶見到他陰晴不定的面孔,不覺更加驚慌無措了。她從不曾見過表哥這樣,他一向溫煦儒雅的,從不曾狂怒至如此地步。他該不會……該不會真要負氣逆旨吧?“不行的,你不違抗聖命,不可以的?”

  “小蝶——”

  “你娶她吧,娶天星公主吧。”白蝶哭喊著,“姨媽她一定會很高興的。”

  “那你呢?”

  “我?我沒關係……沒關係的。”

  蘇秉修望著表妹一張美顏蒼白若雪、梨花帶淚,內心一股怒焰更加狂熾。

  小蝶雖說沒關係,但他知道她其實是難過得要命,心中委屈莫名。

  他從來不想令她如此難過的,從她被送進蘇家那一刻,他就在心中立誓要好好照顧她,他立過誓的!

  他不會讓那個被寵壞的公主破壞他的誓言。

  那任性高做的公主!她別以為召他當駙馬,他便會乖乖被她玩弄於股掌之間。

  是啊,為了不違抗聖命,他是會娶她,是會讓她踏入蘇家大門。

  可她別以為自己能夠得到他,能讓他像只沒有尊嚴的狗圍著她搖尾乞憐。

  她要進蘇家門,可以。

  但一切要按他蘇家規矩來,按他蘇秉修的規矩來!

  他會讓她後悔的,後悔曾要求皇上頒下這樣一紙詔書,後悔用這種手段強迫他蘇秉修娶她。

  她肯定會後悔莫及。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3-10 08:20:36

第二章


  秋盡冬至,冬去春來,當柔婉春光復落了大地,萬物重逢生機,綠葉紅花,處處風光明媚時,一個讓人振奮的消息在天朝的首善之都長安逐漸流傳開來——天星公主要出閣了。

  當今聖上的掌上明珠,號稱本朝第一美人的天星公主要出閣了,下嫁的對象是去年才高中狀元的新科進士蘇秉修。

  幸運被欽點為駙馬爺,加官封爵自是免不了,聖上還特地在閭右趙王府附近新蓋一座富麗堂皇的宅邸賜給他。

  不僅賜了宅邪,那門匾上的字還是聖上親自題的。

  蘇狀元府。

  蒼勁有力的四個字,既威嚴又有神採,不愧是天子手筆。

  幾個京城百姓圍在狀元府前指指點點,表情欽羨無比。

  “唉,這蘇狀元可真是一夕飛上枝頭,娶了皇上最疼的天星公主,往後仕途坦蕩絕對不在話下。”

  “若是娶別的公主也還好,怎麼就是那一位呢?”

  “是啊,娶別的公主說不定還會被嘲笑兩句,但娶天星公主可是大大的不同。”

  “怎麼娶別的公主就會被笑呢?”一個顯然是從城外來的鄉下小子問道。

  “唉,你不曉得,”另一個頭發花白、精明幹練的老布商解釋著,“咱們世居京城的都知道,從那個女皇帝以來,大唐的公主們是一個比一個放蕩,一個比一個蠻橫,娶了她們先別說加官進爵,等著戴綠帽子倒是正經。”

  老布商話一說完,幾個私下議論的人一陣大笑,招來更多圍觀的百姓聚集,把狀元府邸前塞得滿滿的。

  “這說得是。要讓我娶到那種公主,還寧可一頭撞墻去呢。”

  “天星公主不一樣嗎?”鄉下小子又愣愣地問了一問。

  “當然不一樣嘍!”一個油頭粉面、看來浮華無實的年輕文人插口,“天星公主最受皇上疼愛,又是本朝第一美人,管它戴不戴綠帽,能天天對著絕色佳人也是一樁賞心樂事啊。”他一面說著,一面搖頭晃腦地吟起詩來,“天女妖且閒,採桑歧路間。柔條紛冉冉,落葉何翩翩,攘袖見素手,皓腕約金環。頭上金爵釵,腰配翠瑯。”

  圍觀的群眾大多是無知百姓,誰也弄不清這酸書生掉的什麼書袋,起始還努力注意聽著,不久便全都宣告放棄了。

  更何況,街頭忽然傳來一陣騷動。

  “公主跟駙馬爺來了!他們從宮門出來了。”

  弄不清是誰這麼喊著,黑壓壓的圍觀人潮瞬間更加聚攏,一個個踮起了腳尖、伸長脖子,還有人爬上門墻,站上梯子,為的就是取一個好視野,看清今日春風得意的新郎倌與美若天仙的公主殿下。

  過不久,一列浩浩蕩蕩的隊伍終於轉進眾人視野。

  最前頭的,是幾十名腰配兵器的禁衛軍,騎著一匹黑色駿馬的帶頭者正是大名鼎鼎的夏停雲。

  接下來,是兩排八個宮女,一個個如花似玉的,看得兩旁湊熱鬧的百姓都呆了。

  後頭一匹上著金黃色皇家馬鞍的白馬,上頭坐著的正是一身大紅喜服的新郎倌。

  奇怪的是,這新郎倌雖然生得劍眉星目,相貌非凡,那張俊臉上卻沒什麼興奮的神情,冷冷凝著。

  “不會吧,娶到天星公主他還不滿意?”一個百姓壓低聲音道。

  “笨蛋!這才叫氣勢。要像你呆頭呆腦,只會傻笑,還叫駙馬爺嗎?”

  “說得好!”方才吟詩的酸文人喝了一聲採,才剛要開口再發表幾句時,周遭忽然沉寂的空氣令他一愣,“怎麼了?”

  “噓,別說話,”旁邊的人不耐煩地要他閉嘴,“是公主到了。”

  他跟著轉動眸子,目光才一落定那頂精致豪華的皇輦。

  神智便整個失落了。

  不是那頂皇輦太過金碧輝煌,而是因為坐在上頭的玉人兒。

  天星公主。

  裹在她身上的紅色繡羅喜服一望即知是出自全國頂尖繡娘之手,而壓在她烏亮青絲上的是一頂鑲滿了各式昂貴寶石的鳳冠。

  鳳冠上的珠寶亮得讓人無法逼視,而直直垂落的珠簾更令人無法不讚嘆。

  任是怎樣淺薄無知的百姓都看得出那樣的珠簾肯定價值連城,一顆顆串成簾幕的珍珠一般大小,同樣渾圓,皆綻著溫潤柔和的光彩。

  找到這樣的珍珠並不難,問題是找到百顆以上一模一樣的珍珠呢?那可真正是難如登天了!

  可就算寶石再亮眼,珍珠再難得,也比不上那個把它們穿戴上身的天仙佳人。

  她雖是低垂著螓首,可皇輦每一次晃動,遮復她容顏的珠簾便隨之一陣翩搖,而隱在珠簾後的絕色容顏也會稍稍顯露。

  雖都只是驚鴻一瞥,但也夠教人認清那張容顏的菱唇有多麼彎美,挺鼻有多麼嬌俏,肌膚有多麼晶瑩剔透。

  如果能得見她眉眼就更好了,怎生才能窺她清麗容顏的全貌呢?

  眾人才在心裏這麼胡亂想著,就見不知從哪裏衝出一個四、五歲大小的黃口小兒,矮小的身子一跌,軟倒在地,正正擋在公主駕前。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包括幾名負責抬皇輦的禁軍侍衛,若不是原本就身手矯捷,早把一頂皇輦摔落在地了。

  雖然沒有摔落,但扛在肩頭的皇輦依然一陣搖晃,為了穩住,幾名侍衛不得不暫時放下皇輦,安置在地。

  “哪裏來的小鬼?”其中一名侍衛怒喝一聲,震天的嗓門驚得所有圍觀百姓心臟都是一抖。

  這下事情要糟,冒犯了公主的座駕,這孩子怕是難逃厄運,說不定連他們這些看熱鬧的人都會被遷怒。

  “究竟是誰家小孩?還不快出來認罪!”侍衛再怒喝一聲,雷電目光掃過人群,眾人頓時別開臉去,卻是了無聲息,沒人膽敢應上一聲。

  “罷了。”只聽見一聲清清冷冷的嗓音揚起,接著,一只裹在大紅袖裏的素手一揮,露出一截圈著耀目金鐲的皓腕以及五根蔥蔥纖指,“起駕吧。”

  李冰話語方落,只見方才跌倒在地的小孩不知怎地一躍起身,清秀小臉躍動著鬼靈精般的光彩,手腳並用,片刻間便爬上公主的皇輦。

  天!

  所有的人同時倒抽一口氣,瞪著這個不知死活的小鬼。

  更可怕的,那只該死的小手還頑皮地伸出去用力一拉公主面上的珠簾——

  叮叮當當一陣脆響,幾串珍珠被扯落地,圍觀百姓的心頓時揪成一團。

  他們惶恐,因為竟有個來路不明的小鬼膽敢如此冒犯公主。

  他們憂懼,因為主怕公主一怒,所有的人都要遭殃。

  他們更迷惘,因為被扯斷的珠簾後露出半張清麗無倫的絕世美顏,那容顏美得出塵、美得不凡,美得不像人間品質,美得教他們呼吸也停了。

  尤其是那對湛幽的黑色美眸,深邃若千年寒蟬,燦亮如天際明星,光只是被那麼不經意掃上一眼,就夠他們徹夜難以成眠了。

  百姓們怔然迷惘的表情自然全部落入蘇兼修眼中。

  事實上這一切經過他都明明白自看在眼底,他故意不說話,不插手,等著看那從小嬌生慣養,被眾人捧在手心呵護的公主如何反應。

  他忍不住思忖她會怎麼對付那不懂事的黃口小兒。

  他原想天星要是為難那孩子的話,他便要插手,可料不到她竟準備息事寧人,而事情後來又會如此轉折。

  他更沒想到,那張連他也還沒機會看清的容顏竟如此清麗動人。

  “公、公主,”她身旁的幾名侍衛似乎被這景驚況嚇得呆了,急匆匆把那個不知死活的小鬼抱下皇輦,連聲音都抖顫起來,“是小的不好,小的該死!”

  他們一面請罪,一面全跪倒在地。

  “為什麼該死?”那張絕色容顏的主人吐出這麼一句,嗓音清清。

  侍衛們不明白她為何這樣問,更加心慌意亂,“小的沒護好公主,不該讓人驚擾公主座駕……”

  “這樣就該死嗎?”

  “不,是這個……總之……”領頭跪倒的侍衛不如該如何解釋,一時語無倫次起來。

  幸虧原本在最前頭領隊的夏停雲不知何時出現,及時幫他一把,“公主殿下沒受驚吧?”

  “沒。”

  “是屬下不好。”夏停雲一面朗聲說道,一面下馬單膝跪地,“請公主責罰屬下。”他一句話把所有過錯全攬到自己身上。

  “你要本公主為此責罰你?”李冰平靜的語音沒有一絲波瀾。

  “是。”

  “我看不出有此必要。”李冰淡定一句,忽地舉高雙手,緩緩卸下沉重的鳳冠。

  眾人一陣驚呼,就連一旁靜看的蘇秉修都禁不住愕然。

  眾人驚呼,是為她當眾卸下鳳冠的大膽舉動,更為除去鳳冠後那張誰也無法逼視的清傃麗顏。

  新嫁娘當眾顯示容貌固然驚世駭俗,但既是一向睥睨禮教的大唐公主所為,也就沒那麼值得震撼。可那張傾國美顏——天!這可是天上仙女下凡嗎?若不是,怎能有個凡間女子生得如此絕美清傃?唉,難怪有人傳言天星公主出世時,曾有個化外真人說她合該是天宇星辰轉世,所以當今聖上才賜她“天星”這個封號,如今看來,這則傳說倒有幾分可信了。

  新郎倌蘇秉修自然不似這些京城百姓如此震驚。雖說天星之貌美確實令他想象不到,但他身邊一向不乏美貌佳人,白蝶表妹極美,去年才剛剛重逢的妹妹月牙兒更是清麗動人,只不過這天星公主……她的美又是另一種氣質,另一種格調,教看慣美人的他也忍不住為那恍若寒星的清絕傃美一陣失神。

  他怔怔聽著李冰對夏停雲發話。

  “本公主早就負荷不了如此沉重的鳳冠,這孩子扯落珠簾正幫了我一個忙,怎會有錯?”正說著,一陣突如其來的狂風卷起了她柔美的發絲,遮落她半邊面容,“就算他錯了,也不是因為你,我又何來理由責罰你?”她揚起纖纖素手撥攏不聽話的發絲,“起來吧。”

  “是,謝公主。”夏停雲平靜地應道,一面直起身子。

  在眾人如此震驚的時候,他還能如此冷靜,一方面是因為他不畏強權的個性,另一方面也是他對天星公主有一點了解。

  她的性格異於常人,許多想法更不是一般人所能捉摸。

  雖然他與她見面的次數不多,但聽死黨李琛描述,多少摸索出她一點個性。

  她天性少情寡欲,甚至可以說不明白什麼叫喜怒哀樂。

  因此在宮廷裏,她是最好伺候的主上,因為她絕對不會動怒責罰下人。

  可她也是最難親近的主上,因為沒人弄得清她心裏究竟想些什麼。

  這般謎樣不可解的女人,蘇秉修娶到她,是難題,也是挑戰。

  別說往後,只這麼第一次照面,他英俊面容上便忍不住抹上一層淡淡迷惑了。

  夏停雲看著新郎倌劍眉緊蹙、略顯茫然的面容,不禁同情,也暗暗好笑。

  他看著蘇秉修策馬靠近李冰座駕,遞給她一段臨時扯下的紅色彩帶。

  “做什麼?”李冰揚起眼瞼望他。

  “束上頭發。”蘇秉修皺眉,語氣帶點粗魯,待她接過彩帶後便倏地一抖韁繩,策馬轉身。

  倣佛迫不及待逃離她似的。


  或者他是真的不想見到她。

  早過了子時,她那新婚夫婿竟還不見人影。

  聽陪嫁過來服侍她的宮女說,前廳的喜宴早散了,賓客們一個個知情識趣,意思意思灌了駙馬爺幾杯後便告辭離去。

  “他們可能怕公主等得久了,會不耐煩。”她座下最古靈精怪的宮女冬梅一面掩嘴笑著,一面說道,“普通新娘子可都是要規規矩矩等上大半夜的,可那些人絕對不敢讓殿下您這麼傻傻候著。”

  “既然如此,為什麼蘇秉修還不來呢?”

  “這……冬梅不知。”

  “或者是因為駙馬爺喝多了酒,正在想辦法清醒呢!”比較穩重的春蘭猜測道。

  “對啊,應該是這樣沒錯。”冬梅笑了,“還是春蘭姐姐聰明。”

  “嗯。”李冰應了一聲,對兩位侍女的推測不置可否。

  “這樣吧.公主殿下,讓冬梅出去為您探探駙馬爺現在究竟在哪兒。”才剛這麼一說,她略顯圓潤的身子便跑得不見蹤影。

  春蘭望著她的背影皺眉,“冬梅也真是的,老這樣莽莽撞撞。”

  “沒關係,就讓她去吧。”李冰淡淡一句,從大紅色的喜床上起身,走近半圓窗,憑窗覽著夜色。

  說不清是何滋味,倣佛是因為忽然來到了陌生的環境,必須融入陌生的生活,一顆心微微有些慌張。

  可說慌,那味道似乎也沒十足,或許是她從來不明白何謂迷惘慌亂,從來不曾有過類似的感覺,以致於這情緒倣佛也不真切,像窗外悠悠月色,朦朦朧朧的。

  正胡亂想著,急匆匆的聲音遠遠傳來,不久便清晰可聞。

  “公主。”冬梅高喊了聲,語氣有不甘,神情帶氣憤。

  “怎麼了?”

  “我知道駙馬爺在哪裏了。”她忿忿然宣稱,圓臉緊緊皺成一團。

  “在哪兒?”

  “在一個叫白蝶的姑娘房裏。”

  “小蝶,別這樣,放開表哥。”蘇秉修無可奈何他說著,雖是拒絕的言詞,語氣仍溫柔和煦。

  “不,表哥,我不放你走,小蝶不放你走……”白蝶像是喝得酩酊大醉,一張臉紅通通的,兩只藕臂緊緊抓著蘇秉修衣襟,“你走了就不會回來了。”

  “怎麼不回來?我住這兒啊。”

  “不,不是的。”白蝶旗命搖頭,費力地高聲解釋,“我是說你一去了公主那裏,就不會再理小蝶了。”

  “怎麼會呢?你別胡思亂想。”

  “就會!就會!”白蝶跺著腳,撒起賴來。

  怎麼會這樣呢?一個平素溫柔婉約的姑娘怎麼喝起酒來就成了這副模樣?

  蘇秉修搖頭,有些不解,卻有更多憐惜,他一只手緊緊扣住白蝶不停晃動的身子,另一只手溫柔地撫上她細嫩的頰。

  “好了,小蝶,別鬧了。”他柔聲誘哄著,“表哥答應你不走,在這裏陪你好不好?

  你快睡吧,夜深了。”

  “我不睡,不睡!”她不依,仍然緊緊抱住他不放,“我睡了你就會走。”

  “表哥答應你,表哥不走——”

  “你不能答應她。”清清淡淡的嗓音揚起,伴隨轉進屋裏的是一個身著傃紅喜服的秀美女子,她蓮步輕移,在窈窕的身子立定她面前時,嵌在那張天仙美顏上奇特難解的黑玉瞳眸同凝定他。

  “是你!”蘇秉修劍眉一軒,有訝異、有驚傃,也有對自己莫名其妙反應的淡淡怒氣,“你來做什麼?”

  “你不能留在這裏。”李冰淡定重復剛進門的那句。

  “為什麼不能?”

  “今日是你我大喜之日,今夜是洞房花燭夜,你是我夫君,理當與我回新房。”她平靜說著,語聲不輕不重,不疾不徐。

  蘇秉修討厭她那倣佛對頑童說理的冷靜語氣,“我偏不回去,怎樣?”

  “為什麼?”他的負氣回答似乎令她淡淡訝異,但也只是淡淡而已。

  “別以為你是公主就能命令我,強迫我!不妨告訴你,”他瞇起眼,黑眸點起危險的火焰,“我娶你只是因為無法違抗聖意,並不表示我會讓自己變成在你跟前搖尾乞憐的狗。”

  “你為什麼那麼說?”

  “怎麼說?”

  “說你是狗。”李冰搖搖頭,眉尖疑惑地蹙起,“我並不希望我的夫君在我面前搖尾乞憐啊。”她該死的是裝蒜還是怎地?他不相信她聽不懂自己話中挑釁之意。

  “別想在我面前玩花樣,天星,我——”

  李冰凝眉打斷了他的低吼,“你不能那樣叫我。”

  “什麼?”

  “你不能直呼我封號,應當喚我一聲公主。”

  “公主?!”蘇秉修狂嘯一聲,驀地輕輕推開正迷惘聽著兩人對話白蝶,一跨步更加靠近李冰,俊臉飽含威脅性地俯下,近得只離她數寸之遙,“你別想那麼做,別想嫁入我蘇家後還要我執人臣之禮!”黑眸燃燒狂焰,他冰冷擲落每一字句,“既入我蘇門就得按我規矩,我是你丈夫,你是我妻子,我愛怎麼叫你就怎麼叫你,愛直呼你封號也好,你名字也好,隨我高興。”

  “但我是公主……”

  “公主怎樣?很了不起嗎?既然如此尊貴,當初就不該選擇下嫁一介低三下四的布衣。”

  “我沒說你低三下四……”

  “那就別在我面前擺公主架子!告訴你,我不吃那一套。”他語音冷冽,嘴角彎起似諷非諷的弧度,“隨你在皇上面前告禦狀也罷,我不在乎。”

  “我為什麼要在父皇面前告你禦狀?”她問,而後忽地搖搖頭,倣佛認為自己即使問他也得不到滿意答案,只輕嘆了口氣,“好吧,你就喚我天星好了。”

  “天星這名字不好,我不叫。”他莫名一句。

  “為什麼?”

  “李冰這名字比較適合用在你身上,”他嘲弄他說,“瞧你不哭不笑,不喜不怒的,不正像一塊千年不化的寒冰嗎?”

  “是嗎?”她像一塊千年不化的寒冰?

  “‘冰’這個字再適合你不過了,你說對吧?冰兒。”說著,他有意無意地喚了一聲。

  李冰渾身一顫,陡然一揚眼瞼。

  從沒人這樣喚她,從沒人直呼她芳名。

  父皇與其他親人總是喚她天星,久了,她幾乎都要忘了自己的本名。今日他一喚,不知怎地,竟喚起一種從不曾流竄過她身子的異樣感覺。

  這感覺——強烈得令她無法負荷,又陌生得令她不知所措。

  她怔然凝立原地,水靈雙眸不曾須臾離過他面上,緊緊盯著。

  他倣佛被她的眼神燙著了,兩道濃眉揪得更緊,眸光不知不覺避開她的。“你瞪我做啥?”他粗聲粗氣地問道。

  她在瞪他?

  經他這麼一問,李冰才恍然察覺自己的眼眸竟片刻也沒離過他,一逕深深凝睇著那五官分明的俊顏。

  怎會如此?她幾時學會瞪人的?幾時學會目光緊緊盯住一個人,一眨也捨不得眨?

  還有,這奇特的感覺是怎麼一回事?為什麼在這樣深深凝望著他的時候心跳會一次次逐漸加快,體溫倣佛也緩緩上升?

  為什麼她想看他,卻又不敢放任自己眸光真正與他的相接?

  只要眸光一與他深邃的眼眸交會了,她就覺得身子一燙,忍不住便想別開頭去,躲避起來。

  就像現在一樣。

  蘇秉修忽然轉回那對炯炯的亮的黑眸,奇特難解的眸光持住她。

  李冰呼吸一緊,低斂眸,“你要我道歉嗎?”

  “道歉?”

  “因為我方才瞪你。”

  因為瞪他所以要道歉?蘇秉修不可思議地瞪著她,無法理解她的思考邏輯。

  “你要道歉?”

  “不。”李冰搖頭,“公主不道歉。”

  “這是什麼意思?”他好不容易稍稍平息的怒火又燃起來了,“你的意思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不應該對一介布衣平民道歉,以免自貶身分?”

  自貶身分?這一點她倒不曾深思。可是她的確是個公主啊,公主是不需要對平民道歉的,宮廷禮儀一向如此教導她啊。“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這句話你有沒有聽過?”他嘲諷地問她,“你讀過書吧?識得字吧?”

  “我從小便讀書識字。”任她再怎麼無感也聽出了他話中的不屑嘲弄,彎彎秀眉微微一顰,有種奇特的不舒服感流過心底,“當然知道這句話。”

  “知道歸知道,你了解嗎?”

  “我了解這句話是錯的。”不舒服的感覺愈來愈強烈了。

  “錯的?”

  她直視他,“天子怎能與庶民相提並論呢?庶民犯法必須獲罪,可若是王公貴族犯了法,自然有家世背景替他擔待,罪就算不免也肯定輕許多,只要位高必然權重,又何況是君臨天下的天子呢?”

  蘇秉修一窒,她這番話說來冷靜自持,更兼一針見血,教他無可辯駁。

  不錯,聖賢書上是說“民為貴,君為輕”,強調“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但畢竟是說說而已,為的是教導歷代帝王另一種禦民之法,要真正達到萬民平等還差得遠。

  即使現今是講究法治的太平盛世,皇家貴族還是擁有相當特權的。

  就連他蘇秉修,還不是借著科舉制度晉升統治階級。他考取功名的目的難道不是為了名利,為了讓自己更接近所謂上流階級?

  他皺緊眉,從前只在心底隱隱流過的自我厭惡如今更加挑明了,而這濃烈的自我厭惡化為對李冰強烈反感。

  “這麼說你是堅持以公主的身分壓制我了。”他語氣冰冷,“你是可以這麼做,但休想我因此臣服。”

  “我沒有要你臣服。”她輕輕咬著菱唇,“如果你真要我道歉,我可以道歉。”

  “什麼?”他一愕。

  “對不起。”她清晰他說。

  蘇秉修倏地呼吸一緊,灼然眸光緊緊凝定,難掩震驚。

  她竟真的向他道歉?但她何需道歉?

  她倣佛為他毫不掩飾的眼神一驚,驀地轉過身,輕靈纖足急點,窈窕的倩影迅速飄然逸去。

  而蘇秉修只是一直凝望著那如一只紅色喜蝶展翅飛去的身影,神情若有所思。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3-10 08:22:55

第三章


  早晨,蘇秉修才剛剛跨進飯廳,他的寡母便利落發話。

  “秉修,公主殿下呢?怎麼不陪她一塊兒過來?”她緊蹙翠眉,略嫌圓潤的臉龐依稀可辨認出當年美貌,一雙緊盯著兒子的瞳眸也仍然銳利。

  “不需要吧。”他聳聳肩,自顧自地在飯桌主位坐下,但還沒坐穩,便聽見母親銳利的叫喊。

  “不能坐,那是公主殿下的座位。”

  “什麼?”蘇秉修朗眉一軒。

  “主位是公主殿下的。”

  他眸子掠過一絲怒氣,“誰說這位子是她的?”

  “當然是她的。”蘇母理所當然地回應,“她是公主啊。”該死!就連他的親生母親都要他臣服於那女人腳下嗎?

  他一抬精銳的黑眸,正要回話,忽然聽見一聲清脆嫩喊。

  “公主到。”

  隨著這聲叫喊,李冰盈盈出現於飯廳門前,她風姿綽約。

  亭亭玉立,身旁還侍立著兩名宮女。

  這倒好,在他蘇家擺起皇室的架子來了。

  蘇秉修眼看著一向勢利的寡母迎上前,竟然便要當廳跪下請安,“公主……”

  幸虧李冰及時伸手扶住了她,“婆婆起。”她靜靜說著,朝蘇母微微頷首,“婆婆對天星不必如此多禮。”

  “那怎麼行?”蘇母滿面諂媚的看著身分非凡的兒媳,眉開眼笑,連聲音也顫抖了,“你可是堂堂公主啊。”

  “我既入了蘇家門,就按蘇家的規矩行事吧。”她語音清清,末了,璀亮的美眸還朝蘇秉修望去。

  他沒有反應,內心固然為她方才的話感到訝異,眉目卻維持淡定不動。

  “不敢,公主真是折煞老身了。”蘇母顯然認為李冰極為平易近人,笑得合不攏嘴,“來,來,請上座,一塊兒用早膳吧。”她一面說,一面還對蘇秉修使眼色。他知道母親在暗示他讓開主位,卻假裝沒看到,逕自舉箸夾菜,閒閒喝起清粥來。

  “秉修!”蘇母低斥一聲,終究無奈,只得轉頭對李冰陪著笑臉,“公主坐這兒吧。”她指了指蘇秉修身旁的座位,一面討好他說道,“不好意思,只是些家常粥小菜,不曉得公主吃不吃得慣?”

  “無妨。”李冰平淡應道,盈然落座。

  蘇母跟著坐下,才剛要勸她多用些小菜時,只見她身旁侍立的宮女端過一盆清水。

  “公主。”

  李冰點頭,伸出藕臂,讓一名宮女替她輕挽起衣袖,兩只細婉柔荑就著盆中清水緩緩洗凈,接著由宮女拿著燙得溫熱的毛巾替她拭幹。凈完手後,另一名宮女遞上一杯濃茶,她盈盈接過漱了漱口,輕輕往痰盅一吐。

  最後,方由宮女奉上一小碗色澤澄黃的上好清茶。

  蘇母目瞪口呆地瞧著這一切。

  天,用個早膳還有這許多繁復的規矩?她矯舌難下,雖說蘇府在杭州也算得上富豪之家,但畢竟是暴發戶,從來不曉得這些上流階級連吃個飯也有這許多規矩,今日算是眼界大開了。

  不愧是皇家公主。她暗暗在心底讚嘆,愈想愈是得意。

  沒料到她蘇家竟能攀上這等高貴人物,到現在她都還不敢相信呢。

  比之蘇母的讚嘆不已,蘇秉修唯一的感覺只有厭惡。李冰愈是擺皇家架子,遵循皇家禮儀,他就愈是莫名憤怒。

  “不是說既入我蘇家門,就按我蘇家規矩行事嗎?”他忍不住淡淡嘲諷。

  “秉修!”蘇母連忙斥道,簡直嚇呆了。

  她這兒子怎麼如此不懂禮儀,當眾諷刺皇家公主?

  蘇母震驚莫名的表情讓蘇秉修眉宇更加緊蹙他倏地起身,“各位慢用。”冷拋下一句後,頭也不回地離去。

  “表哥,你用完早膳了?”

  急匆匆跨出令他倒盡胃口的飯廳,只想到後面庭園醒醒頭腦的蘇秉修恰恰迎上了正從西邊廂房過來的白蝶。

  “小蝶。”他打個招呼,黑眸細細打量她全身,爍著淡淡笑意,“宿醉醒啦?”

  白蝶嬌顏一紅,“表哥別笑人家了。”她不依地跺跺小腳,“小蝶昨晚一定鬧盡笑話了。”

  “也沒什麼,你別介意。”他安慰表妹。

  白蝶凝望他片刻,“你為什麼不陪我?”

  “陪你?”

  “別以為我醉胡塗了。我可記得你的承諾,你說過一直陪我的,為什麼等我醒來就看不到你了?”

  “因為你睡了啊,我不好繼續留在你閨房裏。”

  “那你去了哪裏?”她咬著下唇,“是……回天星公主那兒嗎?”

  蘇秉修搖搖頭,“我在書房睡的。”

  “你睡書房?”白蝶一陣訝異,又忍不住暗自欣喜,“為什麼?”

  “沒為什麼。”他搖搖頭,邁開步伐繼續往後花園走去。

  白蝶連忙跟上,“你不喜歡天星公主嗎?”

  “為什麼這麼問?”蘇秉修腳步不停。

  “因為她好美,是男人都會喜歡上她的。”

  “我可不是一般男人。”他迅速回應,語氣慍怒。

  “你真一點也不喜歡她?”

  他驀地凝定步伐,旋過身,“我是一點也不喜歡她。”他一字一句,倣佛立誓般說道。

  “太好了。”白蝶歡呼一聲,細嫩的頰再度染上一抹嫣紅,“表哥,我……你知道我……”她咬著唇,倣佛猶豫著該不該大膽示愛。

  “我知道。”蘇秉修截斷她,“別說了,小蝶。”

  “為什麼?”她面容一黯,“表哥不喜歡我?”

  他輕嘆息,“不是。”

  “那為什麼……”她不解,“你不想娶我嗎?”

  “我不能娶你。”

  “為什麼不能?為什麼?”白蝶慌了,“因為公主不許嗎?”

  “不是。”他擰眉,“因為我不想委屈你做妾。”

  他確實是想過娶小蝶的。在皇上那紙無理詔書沒下來前,他本就決定了娶表妹為妻,可既然詔書頒了,而他也領命娶了李冰,又怎能讓小蝶嫁給他為妾呢?太委屈她了。

  他應當好好為她找一門好親事才是。

  “沒關係的,我不介意。”白蝶慌亂地攀住他手臂,“我不介意當妾,只要能陪在表哥身邊,我沒關係……”

  “不成!”

  “為什麼不成?”紅唇一噘,盈盈美目很快充滿璀亮淚水。

  “我不想讓你委屈。”

  “我也說了我不怕委屈!”

  “小蝶……”蘇秉修苦惱地望著她,實不知該如何勸服她。

  白蝶看出了他的苦惱,驀地伸手掩唇,擋住了一聲意欲衝出嗚咽,拔足飛奔而去。

  蘇秉修怔怔地望著她背影,直到一陣渭淡的嗓音拂過他耳畔,“為什麼不答應娶她?”

  他驀地旋身,訝異她為何如此迅速便用完早膳,更奇怪那兩位宮女竟然沒有亦步亦趨地隨著她。

  李冰。”

  李冰秀眉一緊,倣佛不樂意他如此連名帶姓地喊她。

  “你那兩位貼身宮女呢?”他問,語氣不無諷刺。

  “她們?”她倣佛一愣,片刻後才說道,“我沒讓她們跟來。”

  “為什麼?堂堂天星公主身旁竟沒有宮女陪侍,這成話嗎?”他嘴角譏諷一彎。

  “我……不想讓她們跟來。”她半猶豫地答腔,像是忽然也懷疑起自己這莫名其妙的行止。

  “是嗎?真讓人意外啊。”他語氣中嘲諷的意味更濃了,“沒有她們隨著你,怎能端得起皇家的架子來?”

  李冰聞言一凜,凝望他好一會兒,“就是你方才心情不愉快的原因嗎?”她靜靜問道。

  蘇秉修劍眉一緊,“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覺得我讓她們寸步不離地服侍我,是端皇家的架子?”

  “不是嗎?”

  “我並不是有意,只是——”

  “只是規矩如此。”他不耐地打斷她,“我了解,你不必解釋,你是堂堂大唐公主嘛,當然是有些不一樣的規矩。”

  “看樣子,你並不喜歡我的身分。”她深思他說。

  “哈!我蘇秉修不過一介平民,有什麼資格談喜不喜歡?”他慍怒地應道,一方面是對她生氣,一方面也無法忍受自己如此尖酸的語氣。

  他不曉得自己怎麼搞的,尖酸嘲諷向來不是他愛做的事,這只會顯得他毫無氣度而已。但只要一面對她!如此高高在上又冷靜自持的她,他就是無法克制自己的脾氣。

  他暗暗憤怒,“你究竟找我有什麼事?”

  李冰靜靜望他,靜靜把一開始的問話重復一次,“為什麼不答應娶她?”

  “娶她?”他倏地揚眉,“你要我娶小蝶?”

  她頷首。

  “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嗎?”

  “當然知道。”她菱唇一抿,不明白他為什麼老是把她當傻子似的,“你當初在禦花園拒絕父皇提議,不就是為了想娶她?”

  “你知道那件事?”

  “我就在一旁啊。”

  “你知道我拒絕的原因是為了心有所屬?”

  “嗯。”

  “那你還要我娶你?”他再也忍不住地吼,黑眸射出兩道怒焰,“你明知我有想成親的對象還強迫我娶你?你該死的怎會如此自以為是?你以為自己身為公主就可以無端拆散他人嗎?”

  “我沒有要拆散你們。”她不明白他為何如此生氣,“你還是可以娶她為妾啊。”

  “我為什麼要娶小蝶為妾?她為什麼要委屈自己當妾?”

  為什麼?李冰不解地望他,“因為我是公主,不能——”

  “是啊,因為你是公主嘛,當然不該為妾。”他截斷她,語調憤怒而嘲諷,“所以別的女人就活該為妾嘍?因為你是金枝玉葉絕不能委屈,所以只能委屈他人嘛。”

  委屈?李冰一震,當妾很委屈嗎?

  她從未深思過這問題,當時只想雖然要蘇秉修娶她,可也不好拆散他與心上人,但一想,他大可以再娶心上人為妾,遲疑也就釋然。

  她從沒想過這樣一來會委屈了他的心上人。

  李冰呼吸一緊,驀地想起一年多前九堂哥李琛也是為了這個問題不借冒犯聖顏,回絕父皇為他定下的親事。

  他說不願委屈心愛的女人做妾,要一心一意待她。

  九堂哥這樣想,他……也這麼想嗎?

  她揚起眼瞼,眸中勻上淡淡驚慌。

  蘇秉修未察覺李冰異樣的神色,繼續怒吼道:“你憑什麼自作主張要讓二女共事一夫?你不曉得一個人一心一意愛一個人時,也希望那人一心一意愛他嗎?你不曉得人一旦愛上了某個人,心裏眼底便再也容不下其他人嗎?”

  她不知道,她是真的不知道!

  “你怎能如此自私,如此自以為是?”

  “對,對不起……”她蒼白著臉,生平第一次語音發顫。

  那盤據她心中的陌生情緒是什麼?她倣佛極度慌亂,負荷不了突如其來明了自己犯下錯誤。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我不了解……”她連續兩句對不起倒讓蘇秉修驚怔了,炯然有神的黑眸凝定她。

  這是他第一次察覺她也有情緒,她原來不似李琛說的那般無情無感,那極端的冷靜也有失落的時候。

  瞧她現在的模樣,細致的臉頰蒼白若雪,連總是紅潤的唇也刷白了,纖麗的身子微微顫著,沉靜深邃的星眸亦初次染上淡淡驚慌。

  她怎麼會有這樣的反應?

  蘇秉修驚愕莫名,心底不知怎地泛上一股奇特的滋味。

  倣佛是後悔,又像是憐惜,微微地揪痛了一下。

  她默默地、微微慌亂地凝睇他片刻,驀地一轉身,再度翩若驚鴻般地離去。

  怎麼辦?她無法面對他,生平第一遭不知該怎麼面對一個人。

  她不知該怎麼面對他,當她驀然明白自己竟扮演了拆散他與心上人的角色,便再無法保持心海平靜無瀾,再無法直視他一對蘊著驚怒的湛深黑眸。

  那眸子——她初次見時,是那般溫文和煦,既謙和又堅毅,為何每回一對上她便只有憤怒與厭惡?

  她一直不明白,現在終於恍然大悟。

  原來是因為他恨她硬生生拆散了他與白蝶的緣故。她怎會天真地以為只要讓他娶白蝶為妾就好了呢?九堂哥不是告訴過她,一個男人要真愛一個女人的話,是會一心一意待她的!

  既此,他怎能甘願娶白蝶為妾,怎捨得委屈白蝶二女共事一夫?

  她是不是做錯了?她真錯了嗎?

  “你錯了,李冰,真的錯了。”她顫然長吁一口氣,螓首低俯,一手扶著栽在人工翠湖邊的青樹,低低望著翠綠色水面。

  水面雖不清澄,卻仍可隱隱辨清她窈窕的身形,美秀的容顏。

  她明白自己是很美的,從小,身邊的人就不斷告訴她這一點,他們稱讚、仰慕、欽羨,眸光一與她容顏相接便無法逼視,卻又捨不得轉開。

  她出身高貴,容顏又極清傃,眾人總以天際璀亮寒星形容她。

  天宇星辰轉世,這樣的傳言她自然也聽聞了,聽聞眾人對她的評價是耀眼逼人卻高不可攀。

  這樣的她,這樣清絕出色的她,從不懷疑會有人不想要她,不想娶她。而他竟然拒絕了她!

  當父皇主動要將自己許配給他時,她真沒想到換來的是斬釘截鐵的拒絕,當時從來波瀾不興的心海確實微微蕩漾了一會兒。

  或許便是那樣蕩漾,促使她一想到自己命不久長時,第一個浮現腦海的面孔便是他。

  是某種不甘、氣憤或怨怒嗎?否則她為何堅持要蘇秉修娶她,甚至在明明得知他有心上人,且愛之甚深後?

  她是有意的嗎?有意要介入蘇秉修與白蝶之間,有意要拆散他們?

  她真是有意的嗎?從來就不想與人爭什麼、奪什麼的她何時染上了這可怕的性格?

  何時有所欲,有所求的?

  眾花雜色滿上林,舒耀綠垂輕蔭。連手蝶躞舞春心。

  舞春心,臨歲腴。中人望,獨踟躇。

  中人望,獨踟躇!

  她想著“江南弄”,想著這首曾經促使她下定決心的小詩,想著最後一句話,想著父皇曾說過想一輩子把她留在宮裏。

  為什麼父皇想一輩子留她在宮裏?莫非因為他早知她命不久長的事實?他說過在她剛出世時就有隱世真人斷言她天生帶來一股寒氣,這寒氣……應該就是讓她活不多久的原因吧。

  她不想知道自己為什麼活不久,更不想弄明白自己還能活多久,她唯一想要的,是在臨死前過一番不一樣的生潔,領略一番不一樣的滋味。

  她不想一輩子躲在宮裏,沒有情緒,不動情感;永永遠遠是一顆高不可攀的天際寒星。

  她是個人啊!

  李冰悚然一凜。

  這就是原因嗎?因為她想當個人——當個女人,所以才強迫他娶她,期望領略一個女人受疼受寵的滋味。

  是這樣嗎?

  李冰惶然不解,平靜的心海第一次翻騰著如許大的波潮,這波潮如此強烈,震撼得她呼吸不勻,連身於也站不穩。

  “你想什麼?”蘇秉修沉鬱的嗓音突如其來地在她身側揚起,更激得她原先就不穩的身子一陣搖晃,纖足一滑就要向湖裏倒落。

  李冰吃了一驚,腦子還不及思索該如何應對這危機時。

  身子已然偎入一個寬廣結實的胸膛。

  她足足愣了好一會兒。

  這是……怎麼回事?

  身子有片刻是呈現完全的軟倒狀態,等到迷惘的腦子終於清醒,她才警覺該是有人及時伸手拉住了她。

  她微微慌亂地轉頭,柔軟冰涼的唇輕輕擦上某樣物體,那觸感——有些粗糙,又奇異地讓她心跳失了速。

  她連忙別開臉頰。

  揚起眼簾,她並不意外映入眼瞳的是蘇兼修那張五官分明的好看面孔,他似乎也為方才的碰觸驚呆了,黑眸氤氳淡淡煙霧。

  觸及她的眸光,他倣佛終於醒覺了,眸子深處點燃一簇小小火苗。

  “對不起。”她直覺地又是這麼一句。

  “你已經是第三回向我道歉了。”他語音沙啞,是嘲謔又半正經,“我從沒想過一個公主會向平民道歉,還連續三次。”

  “你不是說過……”她屏著呼吸,嗓音同樣喑啞,“做錯事就該道歉?”

  “你做錯事了嗎?”

  “我剛剛……”她想說自己的唇方才不小心碰到他,但不如怎他說不出口,臉頰的溫度還莫名升高了。

  “你的臉……”他一直默默盯著她,微涼的手背忽然揚起,輕輕撫過她灼熱的臉頰,“好紅。”

  她倏地一顫,“是嗎?”

  “是的。”他微微一笑,那溫煦的微笑令她有片刻失神,“你曾經臉紅過嗎?”

  臉紅?那是什麼?就是現今臉頰這股燒燙的感覺嗎?

  “我……”她深吸口氣,搖搖頭,“我想應該不會吧。”

  “那你現在為什麼臉紅?”他低問她,眸子一逕緊緊扣住她不曾松開。

  “我不知道。”她再搖頭,翠眉微微一攏。

  “會不會是因為我抱著你的關係?”他語氣輕柔地提供答案。

  “抱著……抱著我?”她倏地一驚,低首一望,這才發現自己整個身子都偎在他懷裏,他有力的手臂輕環住她纖細的腰,線條剛毅的方唇正微微揚起一個帶著三分戲謔,七分有趣的弧度。

  她驀地驚呼一聲,急著跳開,卻差點又要跌入湖裏,他連忙伸手一拉。

  “小心。”他轉過她的身子,直直面對她清麗容顏,語氣微微帶著責備,“別慌慌張張的。”

  慌慌張張?他說她慌慌張張?

  這四個字何時與她李冰扯上關係了?她一向鎮定如恆啊。天?

  “放開我。”她輕輕咬住下唇,不敢看他,眸子又不知定住哪兒好,只能盯著他胸前的衣襟。

  他凝望她好一會兒,倣佛考慮良久,最後才不情願地放手,輕輕將她推離自己。

  兩人的眸光在空中相會,相交許久。

  李冰有好一陣子茫然,為那雙深不見底幽瞳裏隱隱跳動的一簇火焰微微心悸。

  終於,她找回自己的理智與聲音。

  “我想,我必須向你道歉。”

  “這是第四次了,”他輕輕揚眉,語氣聽不出是嘲弄是玩笑,黑眸一逕緊緊圈住她,“在下真是受寵若驚。”

  她不理會他捉摸不定的語調,“我向你道歉是因為我不該請父皇下詔要你娶我。”

  “哦?”他語氣平淡,不置可否。

  她深吸一口氣,“我為自己……自私的行止道歉。”

  “自私?”

  “嗯。”

  “究竟為什麼想要我娶你?”他問,語音微微沙啞,“我蘇秉修何德何能?”

  “因為……”她猶豫片刻,細白的貝齒輕輕咬著下唇,“我想是因為我不甘心。”

  “不甘心?”他皺眉。

  “因為你沒答應父皇的提議,我心有不甘。”

  “那是什麼意思?”他其實已捉摸到話中含意,一股無明火開始在心底緩緩燃起。

  她閉了閉眸,凝聚體內的勇氣,然後一揚眼瞼,星眸直直凝定他,“因為我從不懷疑有人會不要我,我很訝異你竟然會拒絕。”

  “你該死的——”蘇秉修驀地住口,深深呼吸,阻止自己更進一步粗魯詛咒;不知怎地,李冰總能激發出他最暴躁的一面。

  他暗暗握緊雙拳,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憤怒。他早該明白的不是嗎?這些皇家公主一個比一個任性自傲,他等於是當著李冰的面砸回皇帝的賜婚,她焉能不氣?焉能心無不甘?

  他期待什麼?除了一個總是高不可攀的公主借此報復他的不識抬舉外,她之所以決定下嫁給他還能有什麼其他理由?

  他早該料到的不是嗎?為什麼聽她親口說出會是如此讓人不悅的感受?為什麼他會突然如此狂怒?

  他不明白,總之自己就是不希望聽到她如是回答,而且還該死的照舊冷靜異常!

  “你……”他緊緊咬牙,“總是要什麼有什麼吧?”

  她頷首,“當然。”

  當然!好一個當然啊。

  蘇秉修瞪著眼前衣著華貴,容貌絕美的女人——她是公主啊,自然是要什麼有什麼,他蘇秉修也不過是承她青眼看上的玩物而已。

  玩物!

  他下頜一陣緊縮,厭惡地想著這個忽然竄過腦海、絲毫不受歡迎的名詞。

  他——一個堂堂男子漢,竟淪落為一個女子的玩物!

  真好志氣!蘇秉修,這就是你十年寒窗,苦心孤詣所求得的理想嗎?

  成為一個公主的私人玩物?

  他驀地用力甩頭,射向她的眸光有狂烈憎恨,席卷心海的怒潮更夾雜著極度的自我厭惡。

  怒視她好一會兒後,他忽地轉身,大踏步離去,頭也不回。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3-10 08:24:05

第四章
  “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息。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

  低婉柔和的吟詩聲模模糊糊傳來,小宮女冬梅一面悄悄聽著,兩道可愛的眉一面緊緊糾結起來。

  春蘭見她那副探頭探腦的模樣,禁不住輕斥:“做什麼鬼鬼祟祟的?”

  冬梅一驚,身子迅速退離門檐幾步,轉過小圓臉,“春蘭姐姐,你嚇了我一大跳。”她抱怨著,嗓音壓得極低,不敢讓房內的人兒聽見。

  “你才讓我心不安呢。”春蘭瞪她一眼”公主是你可以隨意偷瞧的嗎?要服侍就進去,不呢,就乖乖閃一邊去,在這邊探頭探腦地做啥?”

  “我是想進去服侍啊。”冬梅扁扁小嘴,頗委屈地,“可公主說她不要人侍候,把我趕了出來。”

  “那你就去做自個兒的事啊。”

  “可是人家放心不下公主嘛,春蘭姐姐不覺得公主她最近怪怪的嗎?”

  “哪裏怪?”

  “不說別的,就說她最近老不要我們跟,不讓我們隨身伺候,又常常一個人躲在房裏吟詩作詞的,不曉得想些什麼?!”

  冬梅緊緊蹙眉,小臉布滿煩惱,“我真擔心她呢。”

  “得了吧,公主是何等聰明的人物,哪需要你這小傻瓜替她擔心?”

  “難道春蘭姐姐完全不擔心?”

  這一句爽利的問話倒把春蘭問怔了,她微微猶豫片刻。

  冬梅看出了她瞬間的猶豫,“看吧,我就知道你也擔心。

  早上我問過夏竹跟秋菊兩位姐姐,她們也說擔心得很。”

  春蘭嘆了一口氣,“她們怎麼說?”

  “她們都說八成是因為駙馬爺的關係。”

  “駙馬爺?”

  “難道不是嗎?”冬梅噘唇皺眉,“從洞房花燭那晚我們偉大的駙馬爺就沒踏進公主房裏一步,這些天索性連三餐也不來吃,借口準備過兩天上朝面聖接下官職之事,整天待在書房裏——也不曉得他搞什麼鬼?把我們美若天仙的公主給娶了來卻連看也不來看她一眼!這算什麼?”她愈說愈激動,嗓音逐漸高亢起來,“他究竟把我們公主殿下當成什麼了?

  也難怪公主最近心情會不好……”

  她還想抱怨下去,春蘭嚴厲的眸光止住她,“小聲一點!留神公主聽見。”

  可已經來不及了。

  隔著一道精致珠簾的李冰已然聽見這邊微微的騷動,清清的嗓音揚起,“外頭什麼事?”

  兩名宮女都是一凜。

  春蘭狠艱瞪了冬梅一眼後,才掀起珠簾,“是我,公主。

  春蘭給您送茶點來了。”說著,她盈盈走近那個坐在桌前,一手支頤,靜靜翻閱著書的美麗佳人。

  “擱著吧。”李冰頭也不抬,低聲一句。

  春蘭輕巧地放下托盤,提壺斟茶,細心地先在李冰面前放上一杯香氣四溢的清茶。

  她看著毫無反應的李冰,咬了下唇好一會兒.終究克制不住,“殿下,您先歇一會兒用些點心吧,您今兒個幾乎一日沒進食呢。”

  “我沒胃口。”

  “可是公主——”她還想繼續勸說,李冰一直低垂的螓首忽然揚起,一雙嵌在瑩白臉龐上的黑玉朦朧朧地。

  她看著春蘭,又倣佛只是透過她凝定更遠方的事物。

  “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三更天了。”春蘭一顫,不如怎地感覺自己無法直視那對神秘難解的黑玉,“公主用完茶點,也該更衣歇息了。”

  李冰搖搖頭,盈盈起身,“我出去走走。”拋下一句後,她穿過珠簾,窈窕的身形就要往院落外頭走去。

  “公主,夜深了,外頭涼啊。”春蘭一慌,隨手抓起一件昂貴的紫貂披風便跟著奔出去。

  “別跟來。”李冰清清悠悠一句,蓮足輕點著地,纖細的身子倣佛隨時要飛起來似地。

  “至少披件衣服啊。”春蘭依舊不放棄地跟過去。

  “我說別過來。”清冷的嗓音隨夜風清晰傳送過來,停住了春蘭的腳步,也停住冬梅剛剛要邁開的步伐。

  兩人面面相覷,都不如該如何是好。

  公主說別過去就是別過去,毋庸置疑,也不容違抗。

  她說的話便是命令。她說什麼便是什麼,要什麼便有什麼。

  因為她是個公主,是皇親貴族,身上流著高貴的血液。

  她當然可以要他——為什麼不行?他不過是一介得靠科舉及第才能攀上上流階級的普通平民,一個公主指名要他是他榮幸。該死的榮幸!

  蘇秉修陰沉地抿緊唇,原先就不甚高昂的心情因為腦中不受歡迎的念頭更顯低落。

  他記得自己曾對李琛賭咒,她可以強迫他娶她,別想他會好好待她,他會讓她明了世事並不能盡如人意——就算她是那個受盡眾人崇仰的天星公主也一樣!

  就算她是個公主也不能強迫一個不愛她的男人溫柔待她,寵她、憐她、疼她。

  就算她是個公主也不能強迫他蘇秉修拋下自尊伺候她。

  那麼,他現在在這裏幹嘛?

  他厭惡地蹙緊眉頭,眸光陰沉地盯著那個靜靜坐在湖邊,仰望夜空的佳人身影。

  他該在書房裏讀書的啊,今晚原訂好好溫習的《戰國策》是他最欣賞的一部書。

  有幾點明顯的原因告訴他現在不該在這兒,蘇兼修陰鬱地朝自己指出。第一、他正翻閱著自己最愛的書籍,照理不該捨得離開書房一步。第二、夜深天涼,他不安歇便罷了,幹麻沒事找事出來散步?第三、就算散步也不需來到這座屬於她的院落,還鬼鬼祟祟地躲在一旁偷瞧她的倩影。

  其中,尤以最後一點最令他憤怒。天曉得他多想仰天長嘯,喊出自己滿腔不悅、憤慨、迷惘與莫名其妙。

  他多想狂喊怒吼,就算震破了天也在所不惜。

  可是他沒有。一來是這樣無濟於事,二來他該死的竟然不想驚擾到她!

  他不想驚擾她,在她如此沉靜而孤獨地坐在湖邊巨石上,一個人默然凝睇夜空寒星的時候。

  她究竟在想些什麼?為什麼那線條極端優美的側面倣佛勻上一層淡淡的迷惘,恍若掩上一襲薄薄輕紗?

  她眉頭緊鎖,唇瓣微微顫著,全身上下籠著教人心臟一緊的惆悵憂愁……該死的憂愁!

  她是個頤指氣使,要什麼有什麼的公主啊,哪識得何謂愁滋味?

  何況她又是天星,一向最無情無感的一個女人。

  她不懂憂愁的,不需懂,也從來不懂。

  她一向沒有情緒起伏的,既不容樂,也無哀傷,不笑不哭,無嗔無情。

  不是嗎?是李琛這樣告訴他的啊,不會有錯。

  錯的是他,是他看錯了,想錯了,莫名其妙。

  他該走的,蘇秉修冷冷在心底告誡自己,不該再多逗留一時半刻。

  他該掉頭離去,就像那天一樣。

  他該離開的。

  可是他走不了。非但走不了,不聽理智命令的身子還往前又走了幾步,直到立定她在清涼夜風中微顫的身軀後。

  他聽見她嘆息——輕柔卻悠長的嘆息,那倣佛不堪一擊的嬌弱身軀又打了個寒噤。

  蘇秉修頓時感到不耐,雙手一揚解開頸前衣帶,一個利落的迥旋將黑狐披風復落她纖細的肩。

  李冰一陣驚顫,轉過在星光掩映下更顯秀美絕倫的容顏。“是你?”她輕輕一呼,有訝異,有迷惘,蛾眉仍舊微微顰著。

  “夜深了,你一個人坐在這裏幹嘛?”他粗魯地問。

  “我……出來散步。”

  “都快三更天了,幹嘛沒事找事?你那些宮女沒勸你安歇嗎?”

  “我沒理會她們。”她搖搖頭,“我睡不著。”

  “為什麼?”

  她沒有立刻回應,朦朧美眸凝望他好一會兒,“你為什麼會在這兒?”

  他沒做聲,劍眉一緊。

  “這些天你不都待在書房靜心讀書嗎?怎麼會忽然上這兒來?”

  “我……”他無法解釋,一股莫名怒氣忽爾席卷,嗓音不知不覺提高,“這是我家,我高興上哪兒就上哪兒。”

  “哦。”她只這麼淡淡應了一聲。

  而他胸中無明怒火燒得更旺,“怎麼?你不以為然?”

  “我為什麼要不以為然?”

  “因為這座宅邸是你父皇賜下的!”他低吼。

  “父皇既賜給你,這宅邸便是你的。”她平心靜氣,“你是有資格隨意進出。”

  “我——”他驀地住口,開始覺得自己無理取鬧了,在瞪視她安靜的容顏片刻後,忽地用力甩頭,轉身舉步意欲離去。

  “等等。”她驀然揚聲,身子跟著微微慌亂地站起,“你的披風。”

  “你披著!”他頭也不回。

  “可是天冷……”

  “知道天冷就不該穿得如此單薄!你嬌生慣養得連一點常識也沒嗎?”

  她當然有常識。他究竟當她是怎樣的溫室花朵,會蠢得連這樣的常識也沒?

  李冰望著他漸行漸遠的挺直背影,不覺緊緊咬唇。

  她就是因為曉得天冷不該穿得單薄才要還他披風的,他的書房離這兒還有好一段距離,他只穿那麼一點不怕凍著嗎?

  可是他凍不凍著關她什麼事?她為什麼要如此擔憂,一顆心如此忐忑,直無個安落處?

  她為什麼要為他擔憂?她……李冰嬌顏忽地刷白,呼吸頓時急促起來。

  她為他擔憂嗎?她真擔心他凍著嗎?這簡直——不可思議。

  她從來不曾為誰擔心憂慮過,從小到大,不曾對任何人付出一絲絲關懷。

  為什麼會為他?為什麼他特別?

  她怔然迷惘,不覺雙手交握胸前,將他為她披上的披風用力拉緊,緊到他殘留的體溫倣佛能透過她肩膀滲透入她慌亂不安的心,注入一道溫熱暖流。

  那令她奇特地感到安全,心跳卻又抑制不住地怦然失速。

  於是她嬌美的容顏更加迷惑了,而這深刻的迷惑準確地落入躲在夜色另一邊,一雙燃燒著嫉妒與憎恨的黑色幽瞳。

  那對黑色幽瞳的主人在足足又瞪視了李冰將近半支蠟燭時分後,才冷著一張臉龐悄然離去。


  “蘇愛卿,天星最近好嗎?”

  例行的上朝完畢,皇帝立即私下召見第一天上朝面聖的蘇秉修。

  蘇秉修抬起頭,黑眸宜直落定端坐禦書房龍椅的當今皇帝,他語音依然同方才在朝廷上一般低沉威嚴,面容也靜定如常,但神色卻掩不住一股只屬於父親的深切關懷。

  她好嗎?

  他真不曉得該如何回答這問題。她不能算好,也不能算不好,事實上,她好不好他根本一點概念也沒。皇上要是知道他與李冰到現在還不曾同房,肯定會龍顏大怒吧。

  他躊躇著,還不確定該如何回應皇帝這個認真的問題時,聖上已再度開口。

  “前兩天天星派人捎來信柬說她一切安好,要朕別擔心。”皇帝搖搖頭,半無奈地,”可朕怎能不擔心呢?”

  “公主很好。”蘇秉修終於朗聲回道,“請聖上放寬心。”

  “我想也是。”皇帝微微一笑,“蘇愛卿肯定待天星很好吧。”

  事實上,他待她冷淡得很。

  “這……”蘇秉修沉著,不願意欺瞞聖上,“微臣不以為自己待公主很好。”

  皇帝笑了,清朗的笑聲滾出喉間,“蘇愛卿不必自謙。天星都告訴朕了。”

  “她告訴皇上?”他忍不住揚眉。

  “她在信上都說了。”皇帝笑望他,那慈藹的眼神倣佛普通人家的父親在看自己的女婿一樣,“說你深夜還會為她添衣呢。”

  他為她添衣?

  蘇秉修有片刻茫然,好一會兒才想起那個他讀不下書、莫名其妙去到她院落的夜晚。

  那一夜他是把披風留給她披上了——她稱之為他為她添衣?

  他對她那麼淡,為何她在給皇上的書信裏仍是為他說盡好話?她為什麼……不告禦狀?

  我為什麼要告禦狀?

  他倣佛記得她曾經這樣說過,原來她是認真的,心中真是那麼想。

  不但不告禦狀,甚至還為他說好話?

  為什麼?

  蘇秉修劍眉一軒,心底忽地泛上某種古怪的滋味,倣佛有些酸,有些苦,又帶些澀。

  “好好待她,蘇愛卿,你知道她是朕最疼愛的女兒,雖然朕很少接近她。”皇帝說著,語音忽地低沉,低低澀澀,終於忍不住嘆了一口氣,“總之你好好待她吧,她命不——”他說到這兒,倣佛驚覺自己會透露什麼,連忙住口。

  蘇秉修莫名其妙,“怎樣?”

  “沒什麼。”皇帝搖搖頭,湛然有神的黑眸轉了一圈又回到蘇秉修身上,凝望他好一會兒,“天星這孩子從小不曾開口要過什麼,你是她第一個要求。”

  “我?”

  “就因為她第一次開口要求,所以不惜一切也要為她辦到。”皇帝意味深長他說,“朕知道你有心上人,委屈你了。”

  “她說我隨時可以娶妾。”蘇秉修小心冀翼地試探道,炯炯黑眸盡量不露痕跡地盯著皇帝。

  龍目精光一閃,“她這麼說?”

  “是。”

  “這丫頭!”皇帝嘆息,倣佛極為無奈,“罷了,她這麼說你就這麼做吧。隨便你想什麼時候娶妾,朕不反對。”

  “這樣豈不侮辱公主?”

  “無妨的。”皇帝搖搖頭,語音愈來愈細微,“反正總有一天你會再娶……”

  “什麼?”蘇秉修沒聽清。

  “沒事。”皇帝連忙否認,“沒事。”

  可蘇秉修是聰明人,怎會瞧不出享有蹊蹺?

  公主是何等金枝玉葉,李冰又是皇上最寵愛的掌上明珠,說不可能許他娶妾,委屈地跟別的女人共事一夫啊。可不僅李冰這麼說,就連聖上也不反對。

  這其中必有緣故。

  蘇秉修想著,愈來愈感覺到李冰的一切不像他初始所想那般簡單。

  她並非單純任性自我的公主,行動舉止自有其個人風格,成親那天當她並沒在長安市街當眾動怒,反倒以淡淡三言兩語化解了眾人的惶惑不安時,他腦海其實便隱隱泛起這樣的思慮疑潮。

  一個謎樣的女人,不同尋常的公主。

  她究竟有些什麼秘密呢?

  他發現自己竟強烈好奇起來。

  滿腹疑竇的蘇秉修下朝回狀元府,才剛剛換下朝服冠帶不久,房門便傳來一陣急促的敲擊聲。

  “少爺,少爺。”一個慌亂的嗓音伴隨敲門聲揚起。

  他徽微蹙眉,迅速係上深色外衣的腰帶,接著沉聲命令道:“進來吧。”

  推門進來的是蘇府從杭州帶上來的丫鬟。鬢發微亂,神色慌張,“少爺,落、落水了……”

  “什麼落水了?”他濃眉更加緊蹙,忽地想起昨日曾聽說李冰今兒個要乘舫遊江,不覺面色一白,一個不祥的念頭擊中他,“公主落水了?”

  “不,不是公主。”丫環驚駭地搖頭,倣佛為他那樣的猜想感到震撼。

  “那究竟是誰?”

  “是、是……”

  “是誰?”

  “是表小姐。”

  “小蝶?”他心臟一跳,“她沒事吧?現在人在哪裏?”一面問著,一面已迫不及待地邁開步伐。可憐的丫環只能拼命追趕他飛快如風的步履,”已經送她回房了,她現在昏迷不醒。”

  “昏迷不醒!大夫呢?有沒有請大夫來看?”

  “公主已經傳令召禦醫來了。”

 “白姑娘沒事。”王禦醫從容診脈完畢後,低低對蘇秉修報告道,“只是染上了風寒,得好好休養一陣子。”

  “她真的沒事嗎?”看著床榻上面色雪白的虛弱佳人,蘇秉修不能肯定表妹沒事。

  “沒事的。”王禦醫搖頭,比了個手勢要他安心,“待老夫開了藥方,駙馬爺讓人去藥房抓了,按時煎給白姑娘喝下,不出五帖就會痊愈了。”

  蘇秉修聽著,總算松了一口氣,“麻煩王老了。”他抱拳為札,“在下送王老出去吧。”

  王禦醫卻沒立刻回應他,一雙老眼迎上一直默默站立一旁的李冰。

  “殿下近來玉體可安好?”

  “我很好。”李冰淡淡頷首。

  “老朽這些日子昔心研究,配了一帖藥,能祛寒養身——”

  “不必了。”李冰一揮手,早明白他言下之意,“本公主不想吃藥。”

  “就讓老朽留下藥方吧。”

  “天命不可違。”李冰語氣平淡,“就別多此一舉吧。”

  王禦醫一窒,凝望她好片刻,終於搖搖頭,微微嘆息,“那麼老朽就告退了。”他一面說著,一面欠身告退。

  蘇秉修茫然凝他背影好一會兒、接著轉過著有所思的眸子,“那是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

  她語氣仍舊平淡,他聽出其中幾許防備,“天命不可違。”

  湛深的黑眸緊緊定住她,“那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

  “真的沒什麼?”蘇秉修緊蹙眉宇,還想再說些什麼時,床榻傳來的低吟聲分散他心神。

  “表哥,表哥……”白蝶低低喊著,語調糾結著深沉痛苦,“你在哪兒?表哥……”

  “我在這兒。”他連忙轉身,在她床榻邊坐下,握往一雙在空中揮舞的冰涼玉手,“別擔心,小蝶,你很快會好的。”

  冰涼的玉手緊緊扣住他,像溺水的人緊緊攀住浮木一般,“別走,表哥,別走。”

  “我不定。”他不覺一陣心疼,“我在這兒陪你。”

  “別離開我,表哥,小蝶不要你走……”她痛苦地轉著頸項,朦朧吃語著。

  “好、好,表哥不走,一直在這兒陪你。”他低柔誘哄著,“你乖乖睡啊,好好睡一覺醒來就會舒服多了。”

  “不許走,小蝶醒來要第一個看到你……”

  “沒問題,我保證你醒來第一個見到的人是我。”他握緊她的手靠著自己面頰,低聲說道,“快睡吧,快睡吧……”李冰靜定望著這一幕。

  她靜靜地、默默地望著,拒絕去分析那忽然竄上心頭的復雜滋味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不想知道,不認為自己有必要去厘清那樣的滋味。

  不幹她的事,這一切——他對白蝶的關懷、急切的承諾都不幹她的事。

  不幹她的事。

  她悄悄轉身,翩然離去。


  “你說怪不怪?”

  “什麼怪不怪?”

  “公主和咱們家少爺啊。”

  傍晚,兩名縣府的婢女端著剛剛煎好的藥,一路穿廳過廊,往西廂白蝶房裏定會,一面走,一面細聲交談著。

  “哪裏怪?”

  “你看不出來嗎?”先開口的紅衣婢女倣佛不可思議地挑眉,“咱們少爺對公主殿下似乎淡得很,先前我悄悄打聽過,聽說少爺從成親以來一直都睡在自己的書房呢。”

  “什麼?”另一名身著青衣的婢女總算被挑起了興趣,“怎麼回事?”

  “我哪知道怎麼回事?”

  “你一說我倒也想起來了,少爺這兩天一回府便往表小姐房裏跑,照顧得可殷勤呢。”

  “我看少爺肯定還是比較喜歡表小姐!”紅衣婢女還待繼續發表高論,迎面立定她跟前的娉婷人影驚得她全身一顫,“公,公主殿下!”

  李冰定定地瞧著兩名不知天高地厚的丫環,神色淡漠,看不出是嗔是怒。

  可她雖然一句話也不說,淡然的注視也夠驚得兩個丫環站立不穩,雙手不停發顫,差點把湯碗裏的藥也給灑了出來。

  李冰微微蹙眉,下意識地便接過紅衣婢女手中的托盤。

  “公主……”兩名婢女瞧著她莫名其妙的行止,皆是神色惶恐。

  “湯藥由我來送吧。”她只是這麼輕輕一句。

  但一直站在她身邊、強忍著滿腔怒氣的冬梅可按捺不往了,“殿下,這種事怎能勞煩您?”

  “無妨。”李冰搖搖頭,深不見底的美眸再懶得朝兩名丫環掃上一眼,逕自轉身,翩然朝西廂行去。

  她走得如此飄然,絲毫沒注意到原該亦步亦趨跟上的冬梅竟然沒主動隨侍,任她一個人端著藥碗,穿過小庭園。

  這一路,可嚇壞了縣府的男僕女婢,不敢相信一名堂堂公主竟然親自端盤送藥。

  他們怔怔地望著,不敢出聲,連大氣也不敢喘一下,皆是屏氣凝神。

  李冰可不管下人們震驚的目光,自顧自地走著,終於來到西廂,在白蝶房門前靜靜站定。

  房門沒合緊,只稍稍掩著,她皓腕一揚,輕輕推開,蓮步跟著輕移。

  透過淡粉色的門簾,首先映入她眼的是蘇秉修靠著桌邊打盹的身影。

  他雙手支著頤,側面線條掩不住疲憊,濃密的眼睫緊閉,形成兩道淡淡的陰影。

  李冰默默凝視他,心臟不覺一緊。

  才兩天不見,他怎地便清減了一些?

  難不成這兩天他都是一下朝便趕來這裏,不分日夜地看顧白蝶?

  他直對她如此關懷,連一刻也捨不得撇下?

  那是自然,因為她是他心上人啊。

  李冰驀地一凜,強迫自己拉回恍惚的心,嘴角卻在無意中拉起了半無奈的弧度,連她自己也未察覺。

  她將托盤輕輕在桌上擱下,咬著下唇,考慮著是否要喚醒他。

  可眸光一直在他帶著淡淡疲倦的面容流轉,不知怎地便再也離不開,順著他微微揪著的濃眉一路而下,停在那張厚簿適中的好看方唇。

  從未曾如此細看一個男人的嘴唇,她怔忡著,好半晌的時間腦海倣佛一片空白,胸腔似乎空落,又像是漲滿某種想望,拉扯得她既難受又迷惘。

  她倣佛想要什麼,又不確定自己想要什麼,只能怔怔地瞧著他,瞧著他好看的嘴唇。

  直到一陣呻吟聲驚醒了她。

  “表哥,表哥……”

  她驀地旋身,覺原先靜靜躺在床榻上的白蝶翻了個身。

  仍然蒼白的唇瓣一開一合,模糊囈語著。

  該喂她喝藥了嗎?李冰猶豫著是否該喚醒蘇秉修喂他表妹喝藥?

  她這麼轉著念頭,但一想到要打擾這兩天難得得空小憩的他,又一陣不捨,才在猶豫間,床上的白蝶忽然眨了眨眼瞼,幽幽清醒了。

  “你怎麼會在這兒?”白蝶一雙漂亮的鳳眼凝住她,帶著不敢相信,又似乎有某種敵意。

  “我送湯藥來。”李冰靜靜一句,指了指桌上隱隱冒著蒸氣的湯碗,“你要喝嗎?”

  “當然。”白蝶語音有些尖銳,“我的病還沒好呢。”

  “我知道。”李冰頷首,不去理會她語氣為何帶有防備之意,逕自小心翼翼地掀開還有些燙的湯碗蓋,左手五指抓緊了湯碗邊緣,右手則拾起湯匙。

  白蝶瞪著她盈盈走近的身影,“你要喂我喝藥?”

  “你不能自己喝?”李冰認真地問道。說實在話,她不懂得怎樣喂一個人喝藥。

  何況,身為公主的她照理也不該喂一個身分地位比她低的人喝藥。

  “別,別開玩笑了,我連湯碗都端不動。”

  “哦。”她茫然應道,秀麗蛾眉微微顰起。

  這麼說白蝶一定要人喂湯藥了。

  罷了,就喂她喝吧。問題是……她做得到嗎?

  應該不難吧,只要拿湯匙在碗裏輕舀上一匙,吹涼了它,再送入白蝶嘴裏就成了。

  應該不難才是。

  她想著,下意識亦如此做之後,白蝶尖叫起來。

  “我不要你喂我,你走開!”她揮舞著手,有些狂亂地,“你會燙著我。”

  她會嗎?李冰蹙眉,芳唇微微一啟正想解釋時,身後揚起一陣微微沙啞、還帶著睡意的嗓音。

  “怎麼回事?”

  是蘇秉修,他醒了。

  “表哥,表哥!”白蝶倣佛遇著了救星,”公主要喂我喝藥,我不要她喂我!”她喊著,手臂忽然用力一揮,打翻了李冰小心翼翼扣在指間的湯碗。

  湯碗落了,碎了,湯藥全流了出來,溢滿一室藥香。

  這下可將蘇秉修完完全全自睡夢中驚醒,他驀地起身。

  迅速拉過李冰手腕,“怎麼樣?有沒燙著?”他一面問,一面前後翻看,細細檢視著。

  “沒、沒事。”李冰勻著呼吸,神智一時還未從打翻湯藥的淡淡驚愕中回轉。

  蘇秉修檢查完右手,又拉過她左手細看,確認她沒被燙著後,湛然黑眸忽地一陣流轉,雷電掃過她全身後停住她姣好的面容。

  他英挺的劍眉一軒,“你在這兒做什麼?”

  “我……送白姑娘的湯藥過來。”

  “送湯藥過來?”他眸子忽地一黯,眉頭鎖得更緊了,“這不是你該做的事。你可是個公主啊,這些事情讓下人做就行了。”

  她知道,當然知道這些端湯送藥的事並不是身為公主的她該做的,但,也沒有理由她一定不能做啊。何況她又真想這麼做。

  “我想幫忙——”

  “幫忙什麼,你根本不習慣做這種事!”他低斥著,語氣更加嚴厲,“瞧你連湯藥都打翻了,萬一燙著了自己、燙著了小蝶怎麼辦?”

  他原來是擔心燙傷他的寶貝表妹嗎?

  李冰輕喘一聲,感覺胸前一梗,幾乎透不過氣來。

  “表哥,表哥,”床上的白蝶忽然又喊起來了,語音細微而抖顫,“別讓她靠近我,我不要她靠近我。”

  蘇秉修連忙趕到她面前,“沒事的,小蝶,方才嚇著你了。”他輕聲而急促地哄著,”現在沒事了。”

  李冰直挺挺站著,瞪視這應該是感人的一幕。

  大病未愈的白蝶面容蒼白,像只受驚的小兔子般躲在蘇秉修懷裏,而他,也像保護著某種最珍貴的寶貝一般,溫柔而急切地呵護著。她發現自己無法承受這樣的情景。

  “我去吩咐下人們再重新煎一碗藥來。”她急促地拋下一句,幾乎是逃離白蝶的閨房。

  蘇秉修注意到了,朝她急速退離的背影投去半茫然的眼神,還未來得及深思前,白蝶突如其來的低泣驀地喚回他全部心神。

  “怎麼啦?”他皺眉望著懷中人兒.不明白她為何忽然哭了,“身體很不舒服嗎?”

  “不、不是……是、是……”白蝶哽咽著,拼命搖頭,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是什麼緣故?”

  “表哥,我怕!”她忽地低喊一聲,雙手緊緊攀住他頸項。

  “怕什麼?”

  “我怕公主!”

  “李冰?”蘇秉修愕然,“怕她什麼?”

  “我怕她,她好……好可怕。”

  “哪裏可怕?”他實在莫名其妙,“她沒私下罵你或找你麻煩吧?李冰應該不是那種人。”

  “你又知道了?”白蝶忽地揚首,還漾著淚的璀亮美眸閃著憤怒火焰,“你怎能確定她是哪種人?”

  他一愣,“她真找你麻煩嗎?”

  “沒有沒有!”她銳聲喊著,伸展衣袖抹去頰上淚痕,既激動又狂亂,“她沒有找我麻煩!”

  “沒有就好。那你還怕她什麼?”

  “她沒有找我麻煩,可是她……”白蝶重重喘氣,面頰因激動而染上紅暈,她深呼吸,眸子緊緊圈住蘇秉修,齒間清晰迸落,“她故意讓人推我落水!”

  “什麼?”突如其來的指控完全驚怔了蘇秉修。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3-10 08:24:21

第五章


  “你方才說什麼?”直過了好半晌,蘇秉修方找回自己的聲音。他嗓音沉,一雙黑眸精鑠銳利,定定凝住白蝶。

  “我說……”白蝶重重喘了一口氣,“公主她是有意讓人推我落水的。”

  “她讓人推你落水?”他盡量保持平靜的語氣,雖然心海早掀起了驚濤駭浪,“怎麼說?”

  “那日我……她派婢女邀請我一同遊江,我雖然受寵若驚,可還是去了。”白蝶嬌喘細細,望向蘇秉修的眸子不無哀怨,“誰知她邀我上船扳,竟趁我沒提防時拐了我一腳,我才會一時站立不穩落了水……”

  “你確定有人故意拐了你一腳?”

  “我確定。”

  “是誰?”

  “我……不知道”白蝶搖搖頭,“我那時沒注意後頭的人……”蘇秉修沒作聲,緊緊蹙著眉頭。

  白蝶瞧著他神情,嬌顏逐漸由紅轉白,唇瓣亦不聽話地發顫:“你不信我?”她聲問道,語帶怨怒。

  “不是不信,而是沒有證據。”

  “你不信我。”白蝶瞪著他,淚水再度充盈眼眶,順著粉頰緩緩流落,“你……難道懷疑我騙你?”

  “我不是懷疑你,只是……”

  “只是什麼?”

  蘇秉修一窒,怔然半晌後才略帶迷惘地開口,“我不認為她會這麼做。”

  “你……”白蝶倒抽一口氣,“你不認為那個公主會這麼做,難道便懷疑小蝶會欺騙你?”她用力搖頭,哭得梨花帶雨。

  “你明知道我不會騙你,我不會的……”

  “小蝶。”他伸出手臂,輕輕環住她顫抖不已的肩膀,正欲勸慰時,門簾處忽然傳來一陣淩厲嗓音。

  “別管那丫頭!”

  他倏地回首,眉峰揪得更緊,“娘,你來這兒做什麼?”

  “我來這兒做什麼?”蘇寡母橫眉豎目,狠狠提高嗓門。

  “我來這兒教訓這下賤的丫頭!”

  她尖刻的話語一落,白蝶纖弱的身子跟著狂烈一抖,蘇秉修連忙安撫性地擁住她。

  “娘,你胡說些什麼啊,小蝶做錯了什麼?”

  “她做錯了什麼?她做錯的可多了!”蘇母雙手叉腰,氣得渾身發顫,“她就不該存著跟公主競爭的心態,就不該跟公主爭奪你的注意力,不該不知天高地厚去招惹人家……”

  “小蝶哪裏招惹她了?”

  “還說沒有?那你現在在這兒做什麼?”蘇母怒視他,“聽說從成親以來你一步也沒踏入公主房裏,現在倒天天往這兒跑。這算什麼?”

  蘇秉修也生氣了,怒火倏地翻揚,“小蝶染了風寒,我來照顧她有什麼不對?”

  “當然不對,大大的不對!”蘇母高聲斥道,“你該伺候的人是公主殿下,不是這個死丫頭!”

  “誰說我必須伺候她了?”蘇秉修怒極,自母親口中迸出的“伺候”二字刺得他眼皮狂跳。

  “怎麼不必?別忘了她可是個公主啊。”

  “公主有什麼了不起?嫁入我蘇家就是我蘇家的人!”他瞠目低吼,“我可不曉得咱們蘇家還有這麼一條丈夫得伺候妻子的規矩!”

  “她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你……”蘇母氣結,一時片刻尋不出話來反駁,身子顫抖了好一會兒,淩銳的眸光忽然射向一直躲在蘇秉修懷裏的白蝶。“該死的丫頭!”她辯不過兒子,便直接找這個外甥女出氣,福泰的身子幾步來到床榻前,扯過白蝶散落的長發劈頭就是一個清脆的巴掌,“難怪當初硬是不肯聽話嫁給王員外的兒子,原來纏上了我家秉修。我警告你,以後別招惹秉修,更別給我去招惹公主!”

  白蝶吃痛,原就滾滾不絕的淚水落得更兇了,細嫩的頰亦緩緩浮上五條清晰的紅痕。

  蘇秉修瞪著她頰上的紅印,不敢置信母親竟然當著他面掌摑表妹,更自責自己竟沒來得及阻擋,一時間腦子轉過千百個念頭,每一個都只令他神色更加陰沉。

  “我警告你,死丫頭,”蘇母不理會白蝶的委屈與兒子的震怒,繼續連串發話,”人家公主可是金枝玉葉,你是什麼?

  不過是個平凡的賤丫頭而已,有什麼資格跟人家爭寵奪愛?

  公主會生氣也是當然的,推你落水給你個教訓還算好的,沒殺了你就算你走運——”

  “別說了!”蘇秉修驀地怒吼,他瞪著母親,眸中怒焰的的,強烈得令人窒息。

  蘇母立即意識到情況不妙,乖乖住口,身子跟著倒退數步。

  但蘇秉修眼底的怒火可沒那麼容易便熄滅,反倒狂烈席卷全身,威脅吞去他所有理智。

         ※       ※        ※

  她為什麼要逃?

  匆匆忙忙回轉屬於她的院落後,李冰終於放緩了腳步。

  在翠湖邊立定。

  她眼瞼一揚,眸子定住了那夜她曾靜坐的巨石,跟著浮現腦海的便是蘇秉修為她加上披風溫柔舉動。

  再一轉念,便是有一回同樣在這湖邊他擁住了她差點落水的身子,緊緊地,緊得她後背熨貼住的胸膛,倣佛可以聽見他的心跳。

  也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

  她記得自己當時的感覺,明明是既慌亂又迷惘的,又似乎有一絲絲羞澀,心臟不聽話地怦然直跳。

  她記得當自己冰涼的唇擦過他的臉時,那一瞬間的心悸。

  她——像是享受,又像害怕那樣的感覺,像是有些渴望他再抱她,又像承受不了他如此貼近自己。

  那健壯有力的臂膀曾如此緊緊環抱住她……也同樣緊緊掩住白蝶。

  李冰心一涼,臉頰的溫度霎時褪去許多。

  那臂膀會擁抱她,同樣也會擁抱白蝶,而且還更溫柔、更憐惜。

  方才在白蝶房裏看著蘇秉修擁著白蝶,那副溫柔心疼的模樣,她忽然明白了。

  那臂膀——是屬於白蝶的。

  不是她的,不是她李冰的……

  天,這怪異的感覺是怎麼回事?李冰一凜,驀地抬手撫住喉頭。

  是怨恨、嫉妒,還是揮不去的惆悵?

  她不確定,只知道紛擾的滋味一時間全梗在她胸口,教她連呼吸也透不過來,“公主,原來您已經回來了。”清脆爽朗的嗓音打斷她迷茫的思緒,李冰緩緩旋身。

  是冬梅,嬌俏的圓臉蛋滿面笑意。

  “什麼事這麼開心?”她淡淡問道,不甚經意地。

  “咦,公主不曉得?”冬梅似乎有些驚訝,“剛剛公主上那個白蝶房裏沒碰上蘇老夫人嗎?”

  “婆婆?”李冰一愣,“沒有啊。”

  “啊,那公主一定是沒見著那一幕了。”冬梅一擊手掌,倣佛極為扼腕,“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麼?”

  “沒見到老夫人教訓那個白蝶啊。”

  “教訓?”李冰翠眉一攏,“怎麼回事?”

  “方才冬梅去見了老夫人,跟她說了那兩個丫環的鬼話。”冬梅解釋著,笑容挺得意燦爛,“老夫人聽了好生氣,直說都是那個白蝶惹的禍,說要好好去教訓她呢。”

  “她要去教訓白姑娘?”李冰聞言,翠眉攏得更緊了,禁不住睨了貼身婢女一眼,“冬梅,你太多事了。”她輕輕喝叱一句,一面說,一面便提起鵝黃色紗羅裙擺往白蝶居處走去。

  冬梅被教訓得莫名其妙,“為什麼?公主,難道冬梅做得不對嗎?那白蝶是該好好教訓啊,她不應該一天到晚霸著駙馬爺不放,太不識相了嘛。”

  “唉,你不懂的。”

  “怎麼不懂?冬梅知道那兩個丫環說的話固然可惡,可著不是駙馬爺一直待在白蝶房裏,下人們也不會傳出這麼難堪的流言,歸根究底,都該怪那個不知好歹的女人。”

  “她病了啊,駙馬去照顧她情有可原。”

  “我說她是裝病!”冬梅不服氣他說。

  “冬梅!”李冰凝住步伐,淩厲瞪她一眼。

  冬梅一怔,自從一進宮她便被派來服侍這位人人敬若天神的主上,期間固然小錯不斷,可公主從沒有對她生氣過,不曾斥責她,甚至不曾以稍稍嚴厲的眼色瞪她。

  公主一向是那麼平和、冷靜,雍容大度。

  可這一回公主真的生氣了,結結實實地瞪了她一眼。

  “我錯了嗎?公主。”她迷惘地問,“難道您不氣那個白姑娘霸佔了駙馬爺,不希望駙馬爺常常過來這兒看您?”

  “我……”李冰一窒,頓時無話可說。

  在厘清內心復雜的思緒前,她實不知自己是否生氣,是否怨怒,無法明明白白否認冬梅的疑問。

  她不曉得自己是否怨怒,知道自己絕不願意冬梅去挑撥蘇老夫人教訓白蝶。

  她不希婆婆傷了白蝶,間接也傷了蘇秉修的心。

  她……其實她在意的是怕傷了蘇秉修啊,她不希望傷了他。

  一念及此,她步伐更加迅速了,輕靈如風,悠然吹過狀元府後花園,轉進西廂。

  還沒踏進白蝶房門,便清晰聽聞裏頭傳來的哀泣聲。

  她心一涼。

  已經太遲了嗎?

  雖然她將步履放得極輕極緩,蘇秉修仍然敏銳地聽見了,他驀地揚首,待目光與她相接後,瞬間淩厲非常。

  李冰一陣輕顫。

  “你來這裏做什麼?”他瞪她,幾乎是用吼的。

  這一低吼,驚顫了她,也驚動了白蝶,後者自他懷裏揚起螓首,望向李冰的眼眸氤氳哀怨。

  “我……我來看看白姑娘。”李冰話語方落,便見白蝶激動地抓緊蘇秉修衣襟,神色倉皇,倣佛極端害怕。

  蘇秉修先拍了拍表妹的肩以示安撫,接著方輕輕推開她,站起身來,高大的身形挺直面對李冰,“你還來看她做什麼?”他目光不善,鷹銳的眼眸掠過怒焰,“你嚇得她還不夠嗎?先是讓人在船上故意絆她落水,又在我母親耳邊嘴碎,挑撥離間。夠了吧?

  你還想做什麼?”

  “我……”她想做什麼?她根本什麼也沒做啊,他為什麼說是她讓人絆白蝶落水的?

  “你誤會了,我沒有——”

  “你沒有什麼?沒有絆她落水,還是沒有挑撥離間?”他吼道,猿臂一展,忽地激動扣住她雙肩,“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怎能如此過分?”

  “我沒有這麼做。”

  “什麼?”

  “我沒有這麼做。”她揚起眼瞼,定定迎向他冒火的眸光,一字一句。

  “你……”他似乎為之氣結,目光灼烈,呼吸一陣急促過一陣,“怎能如此睜眼說瞎話?”

  她心臟一痛,“你不信我?”

  “我只要你做了事就有擔當承認!”

  “你認為我會做那種事?”

  “我……”他語音一窒,星眸掠過一道又一道異樣焰彩。

  “你不信我?”她再問一次,雙拳握緊,唇瓣微微顫動,眸光卻堅定地圈住他。

  蘇秉修回瞪她,“是!我不信又怎樣?你是個公主,本就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是,我是個公主,我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她雙拳愈握愈緊、纖細的指尖幾乎要嵌入掌心,“你既明白這一點,又何需責問我一切?你沒有資格!”

  天,她在說什麼?她本意不是如此的,她明明沒有做那些卑鄙勾當,為何要衝口而出這樣讓人誤解的話?

  她究竟在做什麼?這樣只會引得蘇秉修更加憤怒啊。他果然更加憤慨了,緊緊扣住她肩膀的十指掐得她發疼,而那對黑眸裏蘊涵的憎惡更強烈得令她無法承受。

  她驀地低掩眼瞼,無法承受他那樣的眸光,心臟一顫一抽,每一次心跳皆是一次苦楚。

  “公主有什麼了不起的,公主就能夠如此自私任性,如此為所欲為嗎?”他十指又是一緊,顯是激動異常,但語聲卻不知怎地由高昂逐漸轉為低沉喑啞,“我以為你不一樣的。

  我竟曾經有過那樣的想法……”

  他喑啞的低語令李冰眼瞼一顫。

  “不錯,我算什麼?有什麼資格質問你?”他咬牙切齒,鷹眸裏的烈焰逐漸滅了,“我算什麼?”他低低地、自嘲地自喉間滾出一陣沙啞笑聲,奇異地竟像籠著一般沉痛。

  李冰怔怔望著他。

  “你走吧,離我遠一點,愈遠愈好。”他忽地一伸雙臂推開她,一字一句說道,“別再出現我面前,我不想見到你!”

  他要她離他遠一點,永遠別出現他面前?

  他不想見到她?

  李冰一陣驚顫,不敢也不願相信如此決絕的話語出自他口中。他真那麼說?真一輩子也不想再見到她?

  他怎麼能?

  “你不能這樣,你無權……”她搖著頭,心緒一陣迷亂,“我是你的妻子——”

  “是我的妻子又怎樣?”他倏地打斷她,“我並非出於自願娶你。”

  她一怔,默然凝定他。

  而他,倣佛無法承受她怔然迷惘的眸光,驀地別過頭去,“我並非出於自願娶你。我一點也不喜歡你,一點也不。我……不想再見到你。”

  “你不喜歡我。”她怔怔地,極輕極緩地重復,驀地回轉星眸,凝向白蝶,“那你喜歡她?”

  “她?”

  “白姑娘。”

  “我是喜歡——”

  她看見白蝶唇畔泛起微笑,燦爛的、帶點得意的微笑,嬌俏的美顏跟著染上甜蜜的紅暈。

  她心一緊,不想再看。

  “我明白了。”她輕一句,微微頷首,“我明白了。”

  她語調空靈,平淡無起伏,聽不出一絲情感。

  蘇秉修不覺皺眉。

  “你不想見我,就不見吧。”她說道,低眉斂眸,“我無所謂。”無所謂的。

  她想,旋身飄飄然離去,衣袂翩然,步履輕逸,倣佛毫不沾塵。

         ※       ※        ※

  “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息。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

  李冰低吟著,癡癡默默,一遍又一遍,一回再一回。

  案上一鼎香爐,飄著淡淡清香。淡淡地,縈繞著她面前,縷縷裹圍著她,朦朧若霧。

  她眨眨眼,恍著想認清眼前遭煙淡淡籠圍的事物,但神思其實早走了千裏遠,看不見眼前一切。

  胸口有種極悶極鬱的感覺,像個扭緊的死結,揪得她透不過氣。

  彈琴去不了這莫名的感覺,那吹笛呢?

  想著,李冰柔荑一伸,拾起了靜靜躺在桌角,一管清透碧瑩的翠玉橫笛。

  輕移就口,吹的仍是“五階怨”惆悵低回的音調,一節一節,盡是淒惻哀婉的旋律。

  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息。長夜縫羅衣,思君此何極。

  思君此何極……

  李冰心中一動,忽爾揚起濃黑眼睫,燦燦晶眸氤氳淡淡驚愕。

  她似乎有些懂了。

  從前讀這首古詩,雖知是抒發深宮中人盼不到臨幸的深切悲哀,卻無論如何也體會不到那份惆悵,那份寂寥,那份微微的不甘與淡淡愁怨。

  為什麼“夕殿下珠簾,流螢飛復息。長夜縫羅衣,”便要“思君此何極”?

  為什麼需要如此盼一個人?為什麼盼不到一個人便要如此反復相思?

  為什麼?

  李冰移開橫笛,定定直視前方。

  她似乎有些懂了。

  因為不得不然吧,因為就算不想盼,不願盼,一顆心還是自有它的主張。

  就因為想,就因為盼,所以盼不到時才會如此惆悵寂寥,而不得不反復相思。

  不得不——她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從來不曾“不得不”,從來只有“要風得風”的任意自得。

  從來不曾被迫做過什麼,從來便是她想怎麼樣便怎麼樣。

  如今,一顆心都被他牽著啊。

  因為一顆心都被他牽著,所以不得不盼,不得不怨,不得不相思。

  為什麼?她不想啊,不想這樣,不想如此所有情緒,所有心思盡讓一個人緊緊牽引啊。

  她不想礙…一陣清脆的茶碗碎裂聲驚動了她迷蒙的思緒,李冰輕輕眨了眨眼,費了好大心神才認清眼前不知何時立了個美秀倩影。

  “春蘭,有什麼事?”她靜靜一句,像是看清了春蘭面上驚駭無倫的神情,卻又沒真正讓它落到心版上。

  “公主,您……您……”春蘭瞪著她,眼神有震驚,面容帶惶恐,語音梗在喉頭,呼吸不順。

  “我怎樣了?”她依然嗓音清清。

  “流……流淚了。”倣佛凝聚全身所有的力氣,春蘭終於吐出一句。

  “我流淚?”她輕輕蹙眉,不覺伸手往面上撫去,觸手所及果然是一片溼潤。

  她流了?

  她瞪著柔嫩瑩白的掌心,瞪著方才輕輕抹拭過,承接幾滴透明淚珠的溼潤掌心。

  那透明如水的液體是——眼淚?

  為什麼她會哭?她從不曾落淚的啊,不記得自己曾經落淚。

  “公主!”春蘭忽地一聲悲喊,明眸燦亮,倣佛也漾著淚光,她看著李冰,又悲切又沉痛的,“您究竟怎麼了?為什麼哭?究竟……”她忽地哽咽,“受了什麼委屈?”

  受了什麼委屈?

  李冰怔怔望著春蘭激動而關懷的面容,輕輕搖頭,“我沒受什麼委屈啊。”

  “如果沒有,那您為什麼……告訴春蘭,是不是我們惹得您不開心了?”

  “別胡思亂想,你們沒有惹我不開心。”

  “那為什麼?公主,是為什麼?”春蘭依然激動,“是誰?告訴我是誰?”

  “不是誰,沒有誰。”李冰搖頭,微微狂亂地,“別問,別問……”她嗓音稍稍拉高,才在在腦子裏計較著該怎麼避開貼身婢女的疑問時,便聽見了一聲尖銳震耳的厲喊。

  “來人啊,快來人啊!”那狂烈抖顫的聲音淒厲喊著,“公主……公主吐血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3-10 08:24:42

第六章


  不知怎地,平日布局闊朗、採光明亮的書房這幾日總顯得陰暗狹窄,教除了工作應酬外便整日窩在書房裏翻閱公文、讀書寫字的蘇秉修老覺得透不過氣來。

  自從接下了中書省轄下的職務,挾著才氣逼人的進士名啣再加上駙馬爺的特殊身分?

  他成了中書令面前的大紅人,跟前隨後,工作忙得很。

  但工作即使再忙,應酬即使再多,他依然有回到狀元府的時候,依然有一個人寂靜獨處的時候。

  這樣的時候,待在書房裏讀書寫字照說該是他最大的樂趣了,但他卻老心煩氣躁、一顆心難得靜下來。

  在煩什麼?

  他下會駑鈍到不明白自己的心思、只是不願相信,不願面對。

  他不樂意知道一顆心煩亂急躁皆是因為一個女人,一個他立誓遠離的女人,一個他要她永遠別再出現他面前的女人。

  他不樂意明白這一切原來都是因為李冰,那個高傲任性的天星公主。

  已經好一陣子沒見她了,她過得可好……該死!蘇秉修驀地下頜一緊、眉字陰鷙地蹙起。

  她好不好關他啥事?她是個公主,怎會過得不好?

  她肯定好得很!哪需他來多管閒事?他哪來的資格?

  他在心底嘲諷著自己,忽地一甩頭,站起挺拔的身子,隨手選了一枝毛筆,宣紙一攤,翠玉紙鎮一壓,俯身令毛筆吸取飽滿的墨水。

  接著便是一陣狂放揮毫——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他瞪著紙上激放狂野的最後兩句,俊眉驀地一挺。

  “給我拿酒來!”他命令著身旁的書童,頭也不口。

  書童領命而去,不到半盞茶時分,便聽聞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蘇秉修伸出左手,“酒。”

  他簡單一句,那人果然也遞上一杯上好醇酒,他仰頭一飲而盡。

  “好!果然是,‘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他慷慨說道,隨手一甩酒杯,又是一陣振筆疾書。

  青青子拎,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他瞪著剛剛寫就、墨痕未幹的字跡,忽地愣了。

  當日曹操為渴求天下賢才而沉吟,而以杜康解憂,那他今日又是為誰沉吟?為何要以杜康解憂?

  莫非是為了……

  他倏地一凜、擲筆,不願再想。

  “再給我酒。”他命令著韋幢,語音不覺喑啞。

  “表哥今日好興致啊。”

  帶著笑意的嗓音柔柔揚起,蘇秉修一驚,驀地回首。

  “是你。”他微微訝異,以為該是書童站立的所在原來佇立的是表妹窈窕美麗的倩影,她還端著托盤,盆上安放一壺濃醇好酒。

  自從風寒痊愈之後,她經常像這樣忽然來書房裏看他,陪他聊天解悶。

  “表哥沒想到是我吧?”白蝶望著他,眼眸晶燦,“我瞧你狂放揮毫,又喝酒又摔酒杯的,興致高昂得很啊。”她頓了頓,嘴角忽爾嫵媚抿起,“沒料到一向溫文儒雅的表哥也有這樣激狂的一面,小蝶還從不曾見過呢。”

  她眸中毫不避諱的熱烈欽慕驚怔了蘇秉修,他搖搖頭。

  嘴角半無奈地拉起一絲苦笑。

  “得了,小蝶,你就別嘲弄表哥了。”

  “才不是嘲弄呢。”白蝶搖頭,盈盈走近,一面擱下托盤在書桌上,一面仰頭朝他送去一抹嬌媚的微笑,“人家可是真心讚美。”

  他忽地別過頭,不想接觸她若有深意的眸光,一面準備收拾紙筆。

  “這些小蝶來就行了。”白蝶柔柔說道,纖纖素手按住他忙碌的大手。

  他一愕,瞪住那雙主動緊貼住他的柔荑。

  “表哥就盡管喝你的酒吧。”她語音低婉,晶燦美眸迎向他,雙手依然沒有離開之意。

  他不覺蹙眉,主動抽離雙手,彎腰抬起方才甩落地的酒杯,提壺斟了一杯。

  蘇秉修一飲而盡。

  為的是甩開方才迷亂沉吟時腦海不受歡迎的念頭,以及之後白蝶奇特的眼神。

  但一轉首,又正面迎向白蝶熱切的眸光,他不禁眼皮一跳。

  “表哥,小蝶有話想問你。”

  “什麼話?你問吧。”

  “那日你對公主說喜歡我……”她一頓,倣佛嬌羞無限。

  面頰染上淡淡紅暈,“是真的嗎?”

  他猶豫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回答:“你知道表哥一向就疼你。”

  她紅唇一噘,顯是對他的回答不滿意,“疼不一定代表喜歡。”

  他無奈地搖頭,“若不喜歡,又怎會心疼一個人?”

  “真的?”她眼眸一亮,走近他,仰起一張嬌美容顏,“不騙我?”

  “嗯。”

  “太好了。”白蝶笑容粲然,“太好了。”她凝睇著他,好半晌,眸子熱烈的欽慕忽然氤氳,轉成某種朦朧情霧。“表哥。”

  她低低喚著,素手一揚攀住他頸項。

  “小蝶,”他蹙眉,試圖拉開她手,她卻緊抓不放,“別這樣。”

  “我喜歡你,表哥,我喜歡你。”她輕聲告白,含羞帶怯,語氣卻極端堅定。

  “我知道。”

  “你要了我吧。”

  “什麼?”蘇秉修強烈驚詫,“你明白自己在說些什麼嗎?”

  “討厭,人家當然明白。”白蝶睨他一眼,接著倣佛不好意思地垂眼瞼,螓首亦往他胸膛婉轉偎去,“我是認真的。”她低低地,嗓音微微沙啞。

  “不,你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蘇秉修依然震驚,他搖著頭,硬生生將她扯離自己,望著她的眸光蘊涵安撫與勸慰。

  “你現在神智不太清楚,回房休息吧。”

  “我不要!”她銳聲反駁,激烈地搖頭,恍若不敢相信他會拒絕自己,“我腦子清楚得很,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小蝶——”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她激動地重復,“我知道你喜歡我,表哥,我也喜歡你。”

  “可是——”

  “既然我們彼此喜歡,為什麼不能在一起?”她截斷他,急切地靠近他,小手揪住他衣襟,面頰嫣紅無比,“我想跟表哥在一起,我要……”她猶豫著,沒有足夠的勇氣道出大膽宣言,但已足夠令蘇秉修心驚肉跳。

  “小蝶,別說了。”

  “不,我要說,我要說。”白蝶執拗地,燦美雙眸深情款款,“小蝶……小蝶要將自己給你……”她語音細微,幾不可辨。

  但他當然還是聽清了。“別胡說八道了——”

  “我不是胡說,我是認真的!”白蝶再度截斷他,“難道表哥不要我?”她望著他,眼眸微微泛出淚光。

  “我不是這個意思,但……”

  “我知道你要我的。”她忽地偎進他懷中,緊緊貼住他寬廣的胸膛。

  蘇秉修只能嘆息。

  他是喜歡這個表妹,也曾經想過要娶她,但卻不曾涉及情欲之想。

  更何況,他倆現在根本未成親,他又怎能不顧禮教玷污她清白?

  “小蝶。”他輕喚一聲,低下頭正想勸服她,卻沒料到她溫熱的紅唇竟然擦過他臉頰。

  他微微一愣,本以為這是不經心的意外,但當那兩瓣熱切的紅唇主動燙上他有型的方唇,他開始明白表妹是認真的。

  他驚愕非常,下意識迅速推開白蝶,退離她數步之遙。

  然而她氤氳情霧的美眸依然緊鎖住他,紅唇微分,倣佛渴求他的溫柔吸吮。

  他瞪著她。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他無法接受,驀地旋身,大踏步離開書房,疾如狂風。

 
  當秉修總算從極度恍惚中回神後,他發現自己竟然站在一座拱形石橋下。

  只要跨過橋,便是李冰的院落。

  他在這兒做什麼?怎麼會走到這裏來了?

  腦海裏才這麼轉著念頭,他便驚覺自己的雙腳已然踏上石橋,且一步一步前進,倣佛自有主張。

  做什麼啊?

  他皺緊俊朗的眉峰,一面在心底命令自己回頭,但雙腳卻依然不聽指揮,不一會兒,他已踏下石橋,轉過一排矮灌木叢造成的綠墻,正正迎向一個嬌俏的身影。

  他記得那是李冰身旁,一個名喚冬梅的貼身婢女。

  冬梅驚愕地瞪他,眸中的憎恨厭惡十分明顯。

  “你在這兒做什麼?”她氣急敗壞地質問。

  他冷凝著神情,“我不能在這兒嗎?”

  “這是公主的地方!”

  “哦?”他漫應一聲,不置可否。

  “你……”冬梅氣結,還想再罵時,綠墻的另一邊忽地傳來一陣細細私語。

  “你說天星公主會不會非處子之身?”

  兩人驀地一凜,同時側耳細聽。

  “為什麼?你聽說什麼了嗎?”

  “落紅啊。聽說公主在洞房花燭夜那晚沒有落紅。”

  “真的?”

  “是許大娘悄悄告訴我的,她說那天早上她拿被單去洗時,連一點點血跡也沒看到。”

  “真的一點也沒?”

  “一點也沒,許大娘也疑心好久,一直不敢告訴人,直到昨晚喝醉了酒才不經意透露。”

  “天!”

  “你也覺得不可思議吧?堂堂公主竟比我們這些丫環還不懂禮教,如此下賤!”

  “怪不得咱們家少爺一直對公主挺冷淡。仔細想想也對,哪個男人受得了剛成親就戴綠帽……”

  兩個丫環愈說愈不知節制,蘇秉修濃眉一皺,怒焰熊熊燃起,轉身就要訓斥兩個不知天高地厚的丫環去。

  然而一抹嬌俏形影卻先他一步。

  只見她啪啪兩聲,各掌了兩名丫環一耳光,跟著是一陣咬牙切齒的怒罵:“兩個該死的下人!好大的膽子!”

  “冬梅姐姐……”兩個丫環顫著語音,望著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身影,顯然極為害怕。

  “敢在公主背後說三道四,不怕皇上下旨抄了你們全家嗎?”冬梅怒罵著,“公主是何等人物,豈容你們胡言八道?”

  “對、對不起,我們不是,不是有意……”

  “滾!要讓我聽見類似謠言傳出來,小心我告禦狀!”

  兩個丫環飛也似地逃離了,留下冬梅怒氣未消,重重喘息。

  “都是你!”她忽地轉身瞪他,“都是你這家夥害的!可惡!”

  蘇秉修望著她,雖然生平第一回遭下人指著鼻子怒罵,卻並不生氣,反而微微感到歉意。

  確實是因為他對李冰太過冷淡才會傳出如此難堪的流言,他從設想到,因為洞房花燭夜不願理她,便會讓下人們猜測起她非處子之身。

  這關於貞潔的詆毀對一個女人的名譽是極大的傷害,而流言肇因於他。

  “我很抱歉。”他語音低沉。

  “說抱歉有什麼用:公主的名節都讓你壞了!”

  “抱歉。”他還是這麼一句。

  冬梅冷哼一聲,轉過身就要離去。

  “等一下。”他喚住她,雖然百般告誡自己不該這麼做,卻仍開了口。

  她不情願地停下腳步,“什麼事?”

  “李冰她……最近還好嗎?”才剛問完,他立刻有一股想要咬下自己舌頭的衝動,她好不好關他什麼事?

  冬梅倏地回身,充滿恨意的眸光射向他,“你還問殿下做什麼?你真關心她嗎?”

  他一窒。

  “身為駙馬爺,卻幾乎連一回也沒來看過公主,你根本就不在乎她!”

  “我是……”他蹙眉,怒火緩緩燃起,“我是不關心她,那又怎樣?她自己說我沒資格管她的。”

  “公主才不會說這種話。”冬梅反駁道,“她一向溫和好脾氣,才不會如此傷人。”

  “溫和好脾氣?我看她是無情吧。”他冷冷嘲諷,“不會傷人?若她真不會傷人又怎會在我母親面前說我表妹壞話,又故意讓人在船上推她落水?”

  “什麼說你表妹壞話?什麼推她落水?”冬梅激動地揚高聲調,“公主什麼時候做過這種事了?”

  “真沒做過嗎?她自己承認的。”他語氣冰冷。

  “公主她……為什麼要這樣說?”冬梅聞言一陣茫然,好一會兒,才又豎起兩道秀眉恨恨瞪住蘇秉修,“公主她才沒做過那些事!向你母親告狀的人是我。”

  蘇秉修一愣,“是你?”

  “你方才也聽見了,你們蘇府的下人毫無教養,總是亂傳謠言,那天也是。”冬梅恨恨地,“我氣不過才跑去要求蘇老夫人主持公道,是她自己認為都是那個白蝶勾引你才造成這一切,她要去罵她打她,幹我們公主什麼事?駙馬爺不高興的話為什麼不去責怪自己的親娘,反要把一切推到我們公主身上?”

  他一怔,“是你去找我娘的?”

  “不錯!是我。”冬梅怒氣衝衝,“要是你不敢對你娘發脾氣的話,就衝著我來好了。”

  他俊眉一攏,“那小蝶落水的事呢?也是你做了?”

  “我才沒你想的那麼卑鄙無聊!”她揚高聲調,氣得全身發顫,“令表妹是自己摔下水的,當時她身邊根本沒人。”

  “是嗎?”

  “信不信由你。”冬悔冷哼,“我看說不定是白姑娘為了博你同情,故意演了一出好戲。”

  “她才不會那樣做。”

  “我們公主也不會那樣做!”

  但那是她自己承認的!如果真沒做過,又為何要無端承認?

  “你的意思是我誤會她嘍?你以為我會無聊到找你們公主麻煩?”他握緊拳頭,用力得指節泛白,“若非情不得已,我才懶得跟她扯上任何關係。”

  “那就別來跟她扯上任何關係!別來氣她,侮辱她,招惹她不但哭了還吐了血……”

  “什麼?”蘇秉修一驚,上前兩步用力鉗住冬梅肩膀,“你方才說什麼?李冰吐血?

  什麼時候的事?”他瞪著她,黑眸炯炯,不容閃避。

  “三天前。”

  三天前?他微微慌亂,心跳逐漸如駿馬昂首一嘶,驀地奔馳加速。

  “我為什麼不知道?為什麼沒人告訴我這件事?”

  “當時你人不在府裏,公主禁止任何人告訴你。”

  “為什麼?”

  “我哪曉得為什麼?”冬梅嗤聲道,“何況告訴你又怎樣?

  你只會招惹我們公主更加生氣而已。”

  他一窒,心中茫然。

  “公主從小到大沒哭過,這一回不但哭了,還氣得吐血,還不都是因為你……”冬梅激動的嗓音還在他耳邊厲聲叨念著,但他卻充耳不聞,腦海有好一陣子完全空白。

  他要去看她。

  這奇特而激動的念頭一起便再也難以抑制,他心跳狂亂,心底腦海傾時都只有這麼一個念頭。

  他要去看她。

  現在就去!


  笛音。

  哀傷惆悵,低回婉轉的笛音乘著向晚微風的羽翼回旋而來,繚繞蘇秉修耳畔。

  他心一動,急促的步履不覺一緩。

  緩緩地,在傍晚絢爛霞靄的映照下,行向李冰院落裏一方人工翠湖,也是笛音的來處。

  哀婉的笛音,吹的是什麼曲調?為何抽得他心臟一陣陣緊縮,莫名發疼?

  他迷亂地想著。恍惚朝笛音來處走去,直到在翠湖邊發現李冰獨坐在巨巖上的寂寥身影。

  她似乎總愛在那塊石巖上坐著,望著湖面,靜靜沉思。

  她究竟想些什麼呢?為何那樣清麗絕美的側面會是那樣憂傷惆悵?為何那細的肩上像壓了千斤石,重得她背影如此寂寥孤獨?

  為何這樣一顆該是高掛天際的璀璨寒星,如此高傲清冷的一顆寒星,竟會令他這般心疼不已?

  為什麼?

  “什麼曲調?”他來到她身後,劈頭便是這麼莫名一問,嗓音微微沙啞。

  她顫然回首,深不見底的幽瞳沉澱的思慮雖教人無法參透,但浮移其上的淡淡震驚卻輕易可辨。

  “這是什麼曲子?”他再問一聲,渴切地想知道答案。

  “玉階怨。”

  “玉階怨?”他迷茫一愣,讀遍了經史子集的他竟想不這是怎樣一首詩曲,“那是什麼?”

  她默然不語。

  而他,凝望著她減不少的容顏,怔怔忡忡。

  李冰似乎無怯承受他太過深刻的目光,忽地別過頭,美眸凝定遠方湖面,“你來做什麼?”

  “我……”他一窒,不知該如何回應。

  “你不是說不想再見我嗎?”她淡淡問道,語聲清冷。

  他依然無語。

  她似乎無法忍受他的沉默,忽地回頭,眸光一陣強烈流轉,“說話啊。你不是不想見我嗎?”

  他仍然沒有立刻回答,怔忡凝望她許久,“你……在生氣。”

  她秀眉一緊,“什麼意思?”

  “原來你也有情緒。”

  “那又怎樣?”

  “李琛告訴過我,他說你少情寡欲,不哭不笑,從來不曾有過情緒波動;可是……”

  他忽地一頓,凝向她的眼神深刻逼人,“我聽說你哭了。”

  她心一跳,“誰告訴你的?”

  “那麼是真的了。”他喃喃自語,有片刻失魂落魄,半晌黑眸方重新炯然,“你哭了,而且激動得吐血,是因為我嗎?”

  “什麼……什麼意思?”

  “是我氣得你又哭又吐血嗎?”

  “我沒哭,也沒吐血。”她倔強地否認,“更不會是因為你。”

  “是嗎?”他低聲問道,忽地逼近她,揚手抬起她弧形優美的下頜,炯炯眸光持住她,“不是因為我招惹你生氣?”

  李冰倏地斂眸,“你憑什麼惹我生氣?”她語音微微顫著。

  “我從不為任何人、任何事生氣。”

  “可你卻為了我,為了我誤會你而生氣。”

  她聞言翠眉一凝。

  “不是嗎?”他柔聲低語,“告訴我,那天你對我承認在我母親面前挑撥,以及唆使下人推小蝶落水這兩件事都不是真的,對吧?”

  她呼吸一顫,倏地揚起墨黑長睫,翦翦秋水籠著淡淡驚愕,默然不語。

  “你是因為我誤會你,所以才負氣承認的吧?”

  “不是。”

  “因為我誤會了你,不分青紅皂白責罵了你,所以你才會委屈落淚,對吧?”他低聲問,定定看著她無意識地咬起玲瓏有致的紅唇,“對吧?告訴我。”

  “不……對……”她困難地吐出言語,卻發現它們無力地像幽幽嘆息,“不是因為這樣。”

  他不理會她的軟弱辯解,逕自繼續問道:“我真氣得你嘔血?”

  “你……”李冰瞪向他,再無法忍受他句句追問,心火驀地一燃,語聲隨之揚高,“是又怎樣?我是因為你才流淚,才吐血,那又怎樣?你覺得很得意嗎?”

  蘇秉修一震,籠著淡淡薄霧的黑瞳凝睇她許久,才緩緩搖頭。

  “我不得意,一點也不得意,我很抱歉竟然一時失去理智,誤會了你。我早該料到你不可能那麼做,早想過你不是我原先想象的那種女人。我……”他沉吟片刻,終於吐露真正心聲。“我覺得心痛。”

  “什麼?”她一怔,懷疑自己聽錯。

  “你沒聽錯。”他像是看出她的不信,嘴角無奈地拉起淡淡苦笑,“我是心痛,為你。”

  “為什麼?”她轉回首不敢再看他,正襟危坐,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蘇秉修搖搖頭,半恍忽地,“我為你而心痛。”他低喃著。

  忽地伸出雙臂自她身後緊緊環住她,讓她顫抖的身子依偎入他溫暖的懷裏,”別問我為什麼,我也不明白。”

  他突如其來的行止令她心跳狂野,呼吸淩亂,嗓音卻梗在喉頭,一句話也吐不出來。

  “我一聽冬梅說你曾經吐血,便一心一意只想來看你。”

  他輕聲低語,恍若陣陣悠然嘆息,“我知道自己說過不想再見到你,可我忍不住”她倏地呼吸一緊。

  “我忍不住”他繼續低語,舉手轉過她清美容顏,“所以來了。”

  “秉修……”她聲輕喚,凝向他的星眸逐漸泛上煙雨朦朧。

  “你清減不少。”他捧住她臉,柔柔撫過微微消瘦的臉頰。

  眸子盛滿濃濃疼惜,“為什麼會瘦這麼多,沒吃好嗎?”

  “別……別這樣。”她呼吸發顫,語音發顫,全身皆微微顫抖,“別這樣對我說話。”

  “怎樣?”

  “別用這樣溫柔的語氣對我說話。”她咬著下唇,心海狂潮起伏,“你明明厭惡我的,不是嗎?”

  “我厭惡你?”他倣佛一愣。

  “是啊,你討厭我的,不是嗎?”她低聲吶喊,語氣既自嘲又悲哀,“尤其為了我強迫你娶一個不愛的女人而深惡痛絕,不是嗎?”

  他沒立刻答話,默默凝望她許久,半晌之後,他低沉的回話令她極度震驚。

  “我想說是,但其實不是的。”他頓了頓,長嘆口氣,“我很想憎惡你,但我做不到。”

  “為、為什麼?”

  “我應該憎惡你的。”他看著她,有一瞬間眸中倣佛燃起灼亮火焰,卻又立即一黯,“可是我做不到——該死的!”

  他突如其來的詛咒嚇了她一跳,偎在他懷裏的身子下意識往後一退。

  而他感覺到了。

  “該死的,”他再詛咒一聲,驀地伸手一拉,重心不穩的她立即跌回他懷裏。

  而他亦立即緊緊攬住她。

  她驚喘著,還來不及做任何反應,他便忽地俯首,火燙的方唇烙上她的,半強悍地蹂躪著。

  她驚駭莫名,全身血流直往腦門衝,心臟跳得像是脫了韁的野馬,幾乎要奔出胸膛。

  他卻完全沒注意到她的激動,方唇依舊輾轉吸吮著她唇瓣,靈巧的舌尖甚至在她未防備間趁虛而入,戲耍著她兩排貝齒。

  他在……他究竟在做什麼?

  她迷惘地、朦朧地想著,忽然失去意識。

  她暈去了。

  當懷中佳人久久沒任何回應,蘇秉修慌然捧起那張細致容顏,瞧著那蒼白若雪的臉色及緊緊閉著的眼瞼,震驚地發現這一點。

  她竟暈去了!

  老天,他做了什麼?

  他一陣驚慌,失措地一把抱起她急匆匆地朝她屋裏行去。

  剛剛掀簾進屋,李冰從宮裏帶來幾名貼身女侍便倉皇迎來,“怎麼了?公主怎麼了?”

  “她暈過去了。”

  “暈過去了!”冬梅震驚地尖叫,“你做了什麼?”

  是啊,他究竟做了什麼?

  蘇秉修閉了閉眸,試圖靜定慌亂又心疼的情緒波動,他輕緩地將李冰置落床榻,轉身正要命令婢女請禦醫時,忽聞榻上一陣輕柔低吟。

  他倏地身,傾向榻上逐漸蘇醒的佳人。

  “冰兒.你沒事吧?”他急切地問著,看著李冰蒼白的面孔逐漸有了血色,惶亂不安的心總算稍稍靜定。

  “我沒事。”李冰說道,濃黑眼睫終於揚起,露出一雙燦亮美眸。

  “真的沒事?是不是哪裏不舒服?”他蹙眉,右手撫過她額前,探測著體溫,“要不要我讓人請禦醫?”

  “不必。”她搖搖頭,身子一動直起了上半身,“我很好。”

  “真的沒事嗎?公主,”一旁焦急侍立的宮女們由春蘭代表發言,“您前幾天才吐血,現在又——”

  “我說沒事。”李冰靜靜一句,阻止春蘭繼續,“你們先退下吧。”

  直到侍女們退出她閨房,只餘兩人獨處時,李冰方轉眸凝定蘇秉修,但只瞧得一眼,面頰便忽地染上薔薇色澤。

  “怎麼啦?”他察覺到她面色異常變化,忍不住關切,“看看禦醫吧,你又嘔血又暈去的,會不會是身子太弱?讓禦醫開藥方調養一下也好。”

  “我身子不弱,只是……”

  “只是什麼?”

  “是因為你無故……無故吻我。”她輕咬柔唇,語音細微,幾不可聞。

  蘇秉修一愣,半晌方找回自己的聲音,“你的意思是因為如此你才暈去?”

  她低眉斂眸,“我沒想到你會……太令人震驚了。”

  “因為太激動所以才暈去?”他怔然,胸口泛上奇特滋味,像是不敢相信,又似極端感動,復雜的感覺弄得他胸口像快爆炸了。

  他看著她,心臟猛烈一牽,忽地在床榻邊坐下,一手握住她柔荑,另一手揚起她下頜。

  “我的真有如此大的魔力?”他問,黑眸持住她,嘴角漾著半邪氣的笑意。

  她別過頭,美眸籠上薄薄水煙,“我只是驚訝。”

  “一個吻便能令你如此驚訝?”他的眼神及嗓音皆帶笑意,“還有很多更令你驚訝的事呢,冰兒。”

  他低柔地喚她的名,她亦因之一陣激顫。

  “什麼事?”

  “沒人告訴你嗎?”

  “告訴我什麼?”

  “洞房花燭夜該做的事。”

  她翠眉一凝,細致的面頰更加嫣紅,卻一語不發。

  他真愛看她嬌羞的模樣,“在嫁給我以前,宮中一定有人負責告訴你這些吧。”

  “是……有說過。”她咬著唇,螓首垂得更低了。

  “那她們有沒告訴你我會這樣做?”蘇秉修忽地俯下頭,唇齒輕輕咬住她精巧的耳垂,在她耳畔拂著性感氣息,“會這樣,這樣,還有這樣……”他一面低語,一面利用不安分的雙手與滾燙的唇瓣示範著。

  她面紅心跳,呼吸急促不勻,得拼命強忍才不致自唇間逸出低柔輕吟,“你不能這樣……現在還不是夜晚……”

  “是不是夜晚跟我想不想要你是兩回事。”他近乎無賴地,“我現在就要你。”

  “可是——”

  “我現在就要你。我想彌補洞房花燭夜那晚沒有圓房的遺憾……”他低低地,半戲謔半認真地,一面伸手解開紫色紗羅,唇瓣跟著烙上她瑩膩頸項。

  她驚喘一聲。

  他卻低低笑了,“別太驚訝,冰兒,還沒完呢。”說著,他已溫柔地為她褪下外衣,接著拉下淺紫色肚兜的係帶。

  李冰按住他手掌,“你想做什麼?”

  她驚愕的神情取悅了他,更激起心海陣陣柔情漣漪,“別擔心,我不會傷害你。”他啞聲誘哄著,“信任我……”跟著俯首吻住她晶瑩細致的乳峰。

  她緊緊咬牙,纖纖素手緊拽住粉色床單,纖細的腳趾用力蜷曲。

  “信任我,冰兒,千萬別暈去啊。”批溫柔嘲弄著,在她一只手下意識地撫上他胸膛時呼吸一緊。他扣住那只不安分的小手,凝望她的黑眸燃著熊熊情焰,“這樣挑逗一個男人是很危險的,懂嗎?”

  她怔然搖頭。

  “當然不懂。”他低語,半挫折半自嘲地,忽地,黑眸掠過一道異彩,灼得她全身熱不可當。“可你很快就會懂了,很快……”他在她耳畔吹著氣息,溫柔和暖,誘得人心魂激蕩。

  她身子一顫,低掩眼廉,全心全意感受這嶄新的、未曾經歷、更無從想象過的狂野情潮。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3-10 08:24:58

第七章


  這一回她沒有暈去。

  當排山倒海的狂野情潮終於逐漸褪去,李冰依然低垂眼簾、窈窕嬌軀靜靜躺著,神智恍惚地浮沉在彼濤平緩的海面上。

  是什麼樣的感覺?腦子一再一再玩味,心底一再一再低回,卻仍琢磨不出方才那宛若漫長、卻又短暫的激情片刻究竟是怎樣一種感覺?

  她像是瘋了、狂了,失卻了平素所有的理智,只聽從感官命令。而神魂,飄飄然上了天際,摘下最璀亮的明星,既興奮又迷憫,無法輕易喚回。

  她沒有暈去,但,神魂卻沓然無蹤……

  “想什麼?冰兒。”

  壓抑著情感的嗓音柔柔撫過她耳畔,李冰胸口一緊、不敢冒險睜開眼。

  “沒事。”她咬著玫瑰菱唇,“我沒事。”

  “是嗎?”他像不滿意她迅速的回應,“張開眼看著我。”

  她身子一顫。

  蘇秉修感受到了,圈住她纖肩的臂膀緊了一緊,“為什麼不看我?”他質問的語氣隱蘊著淡淡傷感,“你不喜歡方才我對你做的一切?”

  她心跳一停,“不是。”

  “你喜歡?”

  “我……”

  “告訴我。張開眼看著我。”

  她凝住呼吸,良久,濃密眼睫終於緩緩上揚,迷蒙的眼瞳印上了他的臉——好看的、帶著濃濃關切的臉。

  她收拾著細碎的呼吸,猶疑的眸光從他剛毅的下頜起始,掠過性感的方唇,挺直的鼻,落定深若寒潭黑眸,黑眸幽幽深深,潛藏著不可參透的波潮,像最古老、最誘惑的魔咒,召喚她泅泳其中。

  李冰一顫,身子像是抽了個冷,又似漫過暖暖水潮。

  她遺落的神魂——原來在他眼底。

  眸子靜靜地、深深地凝住他,穿透黑眸漾著波漣的表面,緩緩泅泳而下……

  “別這樣看我。”他像是抵受不住她眸光的入侵,語聲喑啞低微。

  “為什麼?”

  “不為什麼。總之別看我。”

  她不解,“你要我看你的。”

  “不是這種看法。”他粗聲一句,忽地伸手將她柔嫩的玉手扣入掌心,緊緊圈住她的眸子極端熾熱,卻又隱含警告況味,“這樣看一個男人會讓他神智全失的,你明白嗎?

  他會以為你看透了他的全部,他的心,他的神魂。”

  “我看到的是我的神魂。”她沙啞回應。

  “什麼?”

  “我的神魂。”李冰怔怔地,神情極端迷惘,“它掉入你的眼眸裏了,我只是想找回它。”她說道,語音細微,或許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說些什麼。

  她或許說得迷惘,他聽得明白,一顆忐忑不安的心瞬間飛揚起來,三分喜悅,更有七分感動。

  “冰兒,”他低低地、極盡溫柔地喚了一聲,“你喜歡我嗎?”

  “喜歡?”她愣了愣,咀嚼著這個對她而言極端陌生的名詞。

  “嗯。你喜歡嗎?”

  她喜歡他嗎?

  “我不知道。”她茫然搖頭,“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樣的感覺?”

  “你不曉得嗎?”他問,倣佛有些訝異,卻又在意料之中。

  “你不曾喜歡過人吧。”

  “我想……應該不曾吧。”

  “冰兒,”蘇秉修深深凝望她,“究竟是什麼樣的因素造就了你這樣的性格呢?”他低聲問道,像是嘆息,“李琛說你無情無感,說你天性如此——真能有人天性如此嗎?”

  “我是無情無感。”不知怎地,她感覺他說的話刺傷了自己,語音不覺有些尖銳,“你不也說過我像一塊千年不化的寒冰嗎?”

  “我錯了。”他直認不諱,“錯了。”

  李冰微微一愣,“你錯了?”

  “我錯了。”蘇秉修低低說著,溫厚的大手柔柔撫上她的頰,沿著她臉部優美的線條緩緩摩挲,“你並非寒冰,你也是人,有情有感的。只是那感覺的體驗來遲了些,情緒的衝擊也少了些,但你是有感情的。”說著,那對黑眸掠過一道異芒。

  嘴角也拉起了迷人的弧度,“你是有血有肉有溫度的一個人——一個女人。”他忽地加上最後四個字,唇畔,笑弧度更深。

  倣佛很為那四個字感高興似的。

  “秉修……”

  “知道我想什麼嗎?”他繼續朝她微笑,奇特地抹上三分邪氣,“我想你喜歡我。”

  她聞言驀地呼吸一顫,美眸泛上水樣波漣,迷蒙似霧。

  “我也喜歡你。”瞳眸中的邪氣倏地消逸了,只有完全的溫柔。

  完全的溫柔與深情。


  公主笑了。

  初夏,這樣令人驚愕的消息伴隨著悠悠蟬鳴與淙淙清泉在蘇狀元府裏傳開,靜靜流過蘇府每個人心底。

  反應是不同的,有的驚愕,有的感嘆,有的欣喜。

  心緒最復雜的當屬天星公主座下四名宮娥了。

  非純然驚愕,非純然感嘆,非純然欣喜,而是這幾種情緒交織紛雜,濃濃沉澱心底,得過許久許久才逐漸化開。

  公主笑了,從跟著公主只有短短兩、三年的冬梅到已經伴隨她將近十年的春蘭,從前在宮廷中皆不曾看過她的笑顏。

  她從來不笑的——不哭不笑,無嗔無喜。

  但她現今會哭了,也懂得笑。

  她的笑好美,真的好美。

  淡淡的笑意泛上她從前總是冷凝的冰顏時不曾稍稍減損她一貫高貴優雅的氣質,反更添幾分燦爛動人。

  她依舊是天際那顆最高不可攀的明星,只是這顆星懂得笑了,偶爾還會頑皮地朝你眨眨眼。

  “是駙馬爺讓她如此開心嗎?”冬梅怔怔問著,癡癡瞧著一人獨自漫步庭園裏的公主,她倩影窈窕,步履悠閒,印染著雅致花朵的絲質衣袂迎風翻揚,襯著她同樣飄逸的長長衣袖,整個人像要飛起來似的。

  她也的確飛起來了,在桃樹下,在花叢邊,踩著優雅輕快的舞步,旋轉著悠然動人的韻律。

  她在跳舞,金絲銀帶細細編織的烏黑發辮在肩上調皮地躍動,腰衣袂緄著的綴飾輕盈翻飛,飄逸的衣袖冉冉滾動,發上金步搖,腕上翠王鐲,胸前珠寶晶飾則隨著珠履急點,叮叮當當,撞擊著好聽的聲響。

  她在跳舞,纖柔的肢體輕搖款擺,訴說著最誘人的心情,一張清麗絕俗的容顏微微仰著,沐浴夏日蔚藍天光,玫瑰唇畔蕩漾淺淺笑意。

  淺淺的、淺淺的笑意,深深震撼人心。

  “這是……霓裳羽衣曲嗎?”冬梅怔怔自問。記得去年陪公主參加皇室新年酒宴,席間樂府的舞姬們表演的便是這首舞曲,技巧純熟的舞姬們跳來固然楚楚動人,卻不及公主這般蕩人心魂。

  她從不曉得公主原來會跳舞,而且跳得這麼好,這麼動人,讓觀看的人一顆心也要跟著她飛舞起來。

  “她為了駙馬爺而跳?”她繼續自言自語,但這問題不需回答,當蘇秉修突如其來出現,拉住公主柔荑將她整個人輕輕擁入懷裏時,公主明亮璀璨的笑顏足可說明一切。

  這一切——公主的淚,她的笑,輕盈喜悅的舞步,都是因為蘇秉修,那位據說才高八鬥,極受聖上賞識的駙馬爺。

  冬梅想著,一直呆怔不敢置信的臉龐終於也漾開笑容。

  想起前陣子這兩人還形同陌路,關係冷淡得很,沒料到現今卻如此濃情蜜意,感情好得像煞鴛鴦,倣佛一刻也捨不得分開。

  鴛鴦啊。

  真難想象一向習慣孤獨的公主也有如此依戀一個人的時候。

  鴛鴦啊。

  冬梅旋過身,正打算悄悄退出庭園,留兩人一片清靜不受打擾的私密空間時,眼底卻忽然落入一張蒼白容顏。

  那是一張慘白的、緊緊咬著牙關的,充滿憤怒與嫉恨的容顏。

  白蝶的容顏。

  冬梅心一緊,“你在這兒做什麼?”

  白蝶沒答話,轉過一對原先凝定那兩人的眸子,冷冷地,恨恨地瞪視她許久,才忽地一拂衣袖,轉身迅捷離去。

  冬梅心一涼,湧起一陣不祥預感。

  “公主,這樣不行啊。”一陣驚慌尖銳的嗓音揚起,廚娘伸出兩只胖胖的手臂試圖搶回李冰手中那顆飽滿的翠玉白萊。

  李冰將白菜抓得緊緊的,“你讓我做吧,徐大娘,教我做。”

  “這……這怎麼成?”徐大娘的表情像是嚇呆了,“您可是堂堂公主呢,怎能做這些下賤的粗活?”

  “不過是一道湯而已,金玉滿堂,白菜、火腿、玉米——應該不難做吧?”

  “這……不是難不難做的問題,而是您根本就不該做。

  您要喝湯,吩咐我們替您做也就得了,何必親自動手?”

  “不是我想喝,是秉修想喝。”

  “少爺想喝?既如此,就讓我親自替他做——”

  “不成,因為我想親自做給他喝。”

  “什麼?”

  “我想親自做給他喝。”李冰柔柔地重復,神氣卻十分堅定。

  “為什麼?”

  “一份心意。”她語調平淡,明眸卻璀璨生光,“我能為他做的事不多,至少讓我親自為他洗手做羹湯吧。”

  “可是,可是……”徐大娘雖知這事荒唐,可在了解李冰的一番心意後卻又不忍拒絕她,不禁左右為難。

  “我知道這樣的要求為難你了,讓你教我這樣一個從來不曾下過廚房的千金小姐做湯一定不容易。但,”李冰一頓,望著她的眸子誠懇堅定,“你就勉為其難這一回吧,算我求你。”

  求她?堂堂公主求她?徐大娘頓時慌了,這教她如何擔當得起啊。“別這麼說,公主殿下,您要做湯老身教您便是了,說什麼求不求?別折煞我了。”說著,她無奈地大嘆口氣,算是認命了。

  接著,她開始教導李冰怎樣洗凈蔬菜魚肉,其間自然有許多步驟對一個千金小姐而言是骯臟不堪的,她等著嬌生慣養的公主自動宣布放棄。

  但李冰沒有。她沒有放棄,在一雙細嫩玉手首次接觸寒涼清水時沒有,在閉著眼處理著綿魚的鱗片時沒有,甚至當徐大娘拿起菜刀,要教這位高高在上的公主切菜割肉時,她也只是訝異地張大一對星眸,絲毫沒有退卻之意。

  於是徐大娘總算明白她是認真的,真心想下廚,為少爺洗手做羹湯。

  天啊,誰來救救她吧?她可真不敢教這個皇族貴人用菜刀,萬一割傷了公主嬌貴的玉手,她可擔不起這滔天大罪。

  “公主,您確定……還想繼續嗎?”

  “我想繼續。”這句簡單利落的回答算是澆熄了徐大娘心底最後一點希望的火苗,她只能點點頭,將菜刀小心翼翼地交到公主手中。

  “這是怎麼一回事?”

  還沒交穩呢,一個慍怒粗魯的嗓音倏地響起,差點駭落徐大娘手中的菜刀,她連忙重新握緊,一顆心幾乎跳出胸口。

  回過頭,觸及的正是少爺不可置信的臉龐。

  救星總算來了。

  她驀地松一口氣,“少爺,您來得正好,公主說她想親自下廚呢。”

  “什麼?”蘇秉修一愣,雷電目光掃向一旁靜定的李冰,濃眉微微蹙起,“怎麼回事?

  我起初聽下人說你在這裏還不敢相信呢,怎麼你還要親自下廚?”

  “是啊,我是這麼想。”李冰靜定回應。

  “為什麼?”

  “我想親自做一道湯?”

  “什麼湯?”

  “金玉滿堂。”

  “金玉滿堂?”他最愛喝的湯、蘇秉修一怔,“是為了我?”

  “嗯,我想親自為你做些什麼——”

  “傻瓜,怎麼這麼傻呢?”不待她解釋完畢,他便衝上前握住她小手,才一接觸,那徹底的冰涼便驚怔了他,“怎麼這麼冷?”

  “剛剛洗菜,所以……”

  蘇秉修心一疼,“我的傻冰兒,你是個公主啊,何必做這種事呢?”他一面不捨地責備,一面慌亂地翻看她柔嫩掌心,“瞧你,手都凍得發紅了。”

  “沒什麼。”她迅速抽回手藏在身後,“其實水不冷,只是我不習慣而已。”

  當然不習慣啦,像她這樣出身的千金小姐即使在炎炎夏日,盥洗凈手用的都還是溫水,平日就連涼水也不喝,何況委屈自己一雙手在涼水中來回洗滌?

  “你不必這麼做的,”他急切地,又是責備又是心疼,“冰兒,你當我傻子嗎?我怎會不明白你對我的心意?你何必這麼委屈自己?”

  “親自為你做湯怎能算是委屈?”她凝望他,明眸澄澈純凈,“我只是想能親自為你做些什麼啊。”

  “可你是個公主——”

  “我也是你的妻子。”她靜靜說道,“我做的也不過是一般妻子會為夫君做的事,不是嗎?”

  “那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呢?”她輕輕說道,“還是你寧願我拿一個公主的態度對你?”

  “我……”蘇秉修一窒,無言。

  “讓我做吧。”她淺淺地,淺淺地微笑,“在你面前我不是個公主,只希望自己是你的妻子。”

  蘇秉修心一動,眸光鎖住她片刻,終於逸出一聲幽然嘆息,“你不懂,冰兒。”他低聲說道,大手撫上她細致玉頰,“其實我只是心疼,我心疼你啊。”李冰一怔,“心疼我?”

  他點點頭,凝定她的眸子癡癡戀戀,“你是那麼一個嬌主慣養的皇族千金,卻為我親自下廚,萬一不小心割傷了手、燙傷了自己怎麼辦?我捨不得啊!”

  “你怕我傷了自己?”她怔怔地,細細咀嚼他話中深意後,內心忽地一動,唇畔不覺漾起淡淡笑意,“那一日也是因為這樣嗎?”

  “哪一日?”

  “我端藥去白姑娘房裏那回。”她提示道。

  “對啊,你不提我倒忘了。”他濃眉一緊,“你那日也差點燙傷自己呢,這會兒還要做湯。”

  “原來你也擔心我。”她輕聲自言自語,“我一直以為你只想著白姑娘……”

  是啊,她那時怎會以為他關心的只有白蝶呢?在湯藥落了地的那一刻,他第一個反應不就是拉起她的手仔細檢查嗎?他會責備她不該多事,也是因為擔憂她,心疼她的緣故吧。

  “你說什麼?”蘇秉修沒聽她的自言自語。

  “沒。”她搖搖頭,忽地嘴角一牽,嫣然一笑,“你讓我下廚吧,秉修。”

  “冰兒,你——”

  “我好希望自己能以一個妻子的身分為你做些事,可除了這些,我真不知道還能為你做些什麼。”她溫柔低語,情致婉轉。

  怎麼不能呢?她為他做的事可多了。

  蘇秉修望著愛妻嬌顏,心頭一陣陣悸動。

  從那天午後兩人第一回纏綿開始,她日日夜夜都帶給他不同的驚喜。

  她不希望自己在他面前端皇室架子,讓他心裏不舒服。

  於是經常屏退總是隨身伺候著的婢女,學著打理個人生活瑣事。

  清晨起床,她學著自己穿衣,瞧她笨拙地係著衣帶的模樣,他既是好笑又是感動,到後來往往又把她拉回榻上,狠狠吻她個夠。

  穿整衣裳後,她又學著自己對鏡梳發理粧,而他,會怔怔愣愣地瞧著她梳理雲鬢,而後按捺不住地翻身下榻,搶過她手上發梳,親自為她梳理起來,為她插上發簪,然後捧著她絕美的容顏,細心地為她淡掃翠眉,輕點絳唇。

  有一回,她要自行沐浴,他竟也毫不客氣地自告奮勇要幫她。

  只見她秀美無倫的臉頰染上火燙紅暈,“那怎麼行?”她嬌嗔道。

  “怎麼不行?”

  “那……成何體統?”

  “怎麼不成體統?”他無賴地,有意逗弄她,“你是我娘子,我是你相公,為什麼我不能助你沐浴?”

  “你別鬧了,”李冰貝齒咬著好看的下唇,“我怎能在你面前……寬衣解帶?”

  “怎麼不成?”他笑問,邪邪地瞧著她,“你全身上下我不早就看遍了?”

  “那不……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

  她驀地一窒,無可再辯,只得輕輕一跺蓮足,“總之不成就是了。”

  “我偏要,今晚跟定你了,你到哪裏我到哪裏,你更衣沐浴我也和你一起。”

  “一、一起?”

  “不錯的主意吧。”他笑逗她。

  她驀地低掩眼瞼,也不知聯想起什麼,雙頰更加嫣紅若醉。

  她嬌羞的模樣逗得他心頭大樂,拉過她身子,連續在她頰畔灑落幾個吻,原本是半帶戲謔性質,誰知不吻則已,一吻又勾起他情火暗燃,健壯的雙臂一把抱起她便往廂房裏走。

  一路上可嚇壞她底下幾名婢女了,她們個個睜大眼眸愣望著他倆。

  可他不管,也不許李冰在意,就這麼在眾人暗自嘀咕中將她抱入香閨,一把扯落銀紅紗帳,溫柔地要了她……

  蘇秉修想著,嘴角不覺緩緩揚起性感的弧度。

  似乎每回李冰想做某些特別的事就會勾起他情欲,她的獨立自主倒成了對他最誘人的挑逗。

  這一回她要親自洗手做羹湯了,做完羹湯呢?她是不是也會親自喂他喝?

  嗯,他要強迫她喂他喝,而且不許用普通的方式。

  用湯匙喂一個人喝湯有什麼樂趣呢?要嘛,就用一張櫻桃小口……

  “你在想什麼?”李冰狐疑地望著他,像是察覺了他腦海不正經的念頭。“沒什麼。”他連忙收回卑劣的思緒,朝她送去迷人一笑,“你就做吧,我在這裏看著。”

  “不必了,你可以去忙自己的事——”

  “不,我就在這裏看著。”他凝望著她,黑眸燃著不易察覺的火苗,唇角勾勒的若有深意清晰可辨,“因為我等不及要喝了……”

  原來喜歡一個人是如此曼妙的感覺。

  李冰想著,癡癡地,傻傻地對湖中倒影笑著。

  九堂哥曾經對她說過,愛一個人,喜歡一個人便是會想替他做上許多事,哄他開心,而自己也常被他一舉一動逗樂,甚至只要看到他一顆心便瞬間飛揚。

  真的是這樣,她對秉修就是這麼一種感覺。這,原來便是喜歡啊。原來會如此甜蜜,如此開心,生活點滴盡是歡樂。

  原來真會極端高興見到他,日裏夜裏都念著他;就連夢中也會因為見著他了,而含著笑意醒來。

  醒來後,發現他就睡在枕畔,呼吸均勻,一張略帶孩子氣的睡顏迷煞她,挑逗得她芳心微亂。

  她真愛在他身邊醒來,每夜入睡最後想的人是他,清晨醒覺第一個見到的人也是他。

  不如不覺,他的音容形影已完完全全烙印在她心版了,再無法輕易磨滅。

  而她也不想磨滅,要永遠將他珍藏在心底。

  “我喜歡你,秉修。”她喃喃地,對著自己、對著平靜的翠湖低語,然後嘴角忽地一揚,朝自己微笑了起來。

  真傻,這般癡傻的行徑真不像她李冰會做的。

  但她就做了,而且還想再做一回。

  李冰低掩眼瞼,濃密的睫毛在瑩白面容上投射出好看的陰影,她微啟芳唇,呢噥愛語再度隨著清風輕輕送出。

  “我喜歡你,秉修。”

  “我聽到了。”帶著笑意的嗓音忽地在她身後揚起,跟著一雙健臂由後將她整個人攬入懷裏。

  是秉修,他都聽見了。

  李冰面頰一熱,忍不住覺得微微羞澀,“你什麼時候來的?”

  “方才。”他語音低啞,下頜抵住她柔亮絲,“一下朝就趕回來看你。”

  “何必那麼急?”

  “不急一點怎麼來得及聽見你方才的表白?”他半戲謔地,溫暖的氣息拂過她耳畔,“要沒聽見我可會後悔終生。”

  “沒……那麼嚴重吧。”

  “就那麼嚴重。”他笑道,“你不曉得我等你這句話等多久了。”

  “多久?”她轉過頭,溫暖的唇不意擦過他微刺的下頜。

  她一驚,螓首往後一退。

  蘇秉修眸光一閃,“大概就是從你的唇第一回擦過我的那天吧。”他低低說道,分出一只手定住她躲開的容顏,溫柔凝睇她,“從那時起我就一直期待聽見你這麼說。”

  “可是……”她猶疑著,秀麗的眉微顰,“那時候你討厭我。”

  “那時候我要自己討厭你。”他強調道。

  “那有什麼不同?”

  “差別可大了。”蘇秉修低語,輕輕嘆息,“我以為你驕傲任性,拼命要自己討厭你,卻怎樣也做不到,甚至在你的唇不小心擦過我時還心跳不已,像個傻瓜似的。”他搖搖頭,忍不住自嘲。

  李冰怔然,同樣聽得心跳不已。

  “記得嗎?當時我問你為何執意嫁給我?”

  她點點頭。

  “我那時不曉得自己究竟想聽什麼樣的答案,現在卻終於明白了。”

  “明白什麼?”

  “我希望聽你說是因為喜歡我才嫁給我。”他認真地,黑眸緊緊圈住她,須臾不離,“因為早在那時候,我就已為你而心動了。”

  她一驚,“在那個時候?”

  “在那個時候。”他點點頭,肯定她的疑問。

  早在那時候他就為她心動了?在她一直以為他厭惡她的時候?

  李冰再度微笑了,她不能不笑,蘇秉修的告白震撼了她心靈,讓她整個胸膛裏慢著化不開的狂喜。

  “我喜歡你,冰兒。”他忽地表白,轉過她纖秀的身子,認真地瞧著她,“好愛好愛你。”

  她無法呼吸,“我……也是。”

  “我要與你相守一輩子。”他溫柔許諾,語音沙啞。

  “一輩子?”她一愣。

  “一輩子。”他肯定地,“生死不離。”

  生死不離?

  這深情的許諾如青天霹靂,打得她大驚失色,面色忽地刷白,心臟幾乎停止跳動。

  “為什麼?”

  “為什麼?”他低低一笑,倣佛覺得她問得好玩,“當然是因為我愛極了你啊。”

  “但是、但是……”她神思惶亂,心緒不定,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但是什麼?”

  但是、但是……

  方才的狂喜完全消逸無蹤,現今她只覺得慌亂迷惘,只能定定瞧著眼前蹙眉疑惑的男人,不知所措。

  她要怎麼告訴他?該怎麼告訴他?

  李冰深深勻定著呼吸,心臟陣陣抽痛,眼眶亦威脅著要泛起霧,但她強忍著,緊緊咬住牙關。

  她不能與他相守一生,無法跟他生死不離。

  因為、因為……

  因為她命不久長,隨時可能死去啊!

  她——命不久長了。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3-10 08:25:13

第八章


  “告訴我,父皇,天星還能活多久?”

  舒爽的夏日,禦花園裏草木欣欣向榮,池裏蓮花朵朵溫婉清新,岸邊牡丹株株嬌傃迷人。

  舒爽的夏日,微風吹拂著讓人心曠神怡的清涼。

  然則李冰嚴肅冷靜的言語令皇帝原本布滿面的笑意一斂。

  他深深凝望著愛女,眸中閃過異彩,“怎麼會忽然這樣問?天星,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什麼。兒臣只是想問問。”李冰淡淡應道,自亭中石椅立起盈盈身影,美顏一垂,眸子盯著池裏盛開蓮荷。

  “你不是說過不想知道這些嗎?”

  “兒臣現在想知道了。”

  “天星——”

  “告訴我吧,父皇。”她忽地揚首,眸子凝定皇帝,目光卻仍沉靜,“告訴兒臣還有多久可活?”

  皇帝像是一窒,龍顏變換過幾次表情,極端掙扎,“朕……不知道。”

  “真不曉得嗎?”

  “真不曉得。”

  “那……天墾究竟得了什麼病?”

  “說來話長。”

  “我想聽。”李冰淡淡地,語音隱含不亦察覺的波動。

  皇帝凝視她片刻,“記得朕曾告訴過你嗎?你體內有一股寒氣。”

  她輕輕頷首。

  “是一名真人說的。在你出世幾天後,忽然有一名化外真人求見。”皇帝繼續說道,神情半思索,回憶著久遠以前曾經發生的一切。“他說日前觀星,得知一顆無名星辰落入了皇宮內院,於是匆匆趕來面聖,而那顆星子就是——”

  “是天星?”李冰接下去,微微訝異。原來宮裏民間的傳言終究有些根據。

  “不錯,就是你。”皇帝點點頭,“他要求見你,朕也讓他看了,看完之後,他說……”皇帝話聲一頓,思緒跌入遙遠時空……

  “皇上,此女乃天宇星辰轉世,性格怕不比常人。”一身灰衣道袍的真人緩緩說道。

  “怎麼不比常人?”他問。

  “她體內天生帶來一股寒氣,這寒氣將會促使她性格冷僻,無情無感。”

  “怎麼會這樣?”

  “是懲罰。”真人解釋道,“此女在天庭犯了戒條,因此被降罪轉世,井注定一生讓此寒氣纏身。”

  “她犯了什麼樣的罪?”

  “天機不可洩漏。”

  “天機?”他一怔,隱隱慍怒,“那麼這股寒氣又會令她如何呢?”

  “這……”真人一陣遲疑,仰首閉眸,沉吟了好半晌,終於緩緩說道,“怕是會令她命不久長吧。”

  “什麼?!”他大為震驚。

  “照貧道推算,公主大概在芳齡雙十左右,寒氣會第一次發作……”

  “他說你在二十歲時會初次發作,而你是在去年第一回無名心痛。”皇帝看著她,眸光隱蘊淡淡傷痛。

  “十九歲。”李冰輕輕說道,心臟一陣拉扯。

  幾乎與他推算同時——那化外真人說的怕有幾分真實性吧。

  她閉了閉眸,“那名真人沒有說天星大概會活到什麼時候嗎?”

  “那也是天機。”皇帝低低說道,聲音沙啞,“他只說你一旦發作,便會接二連三,次數愈頻繁,就——”他驀地停口,終究說不下去。

  但冰雪聰明的李冰如何不明白父親的意思?

  發作次數愈頻繁,恐怕就離死期愈近吧!

  才這麼一動念,一陣突如其來的暈眩便攫住她,她連忙一個旋轉,微微癱軟的身子倚著涼亭石柱,手撫胸前,平定急促的呼吸。

  “天星!”皇帝驚慌地喊,“你沒事吧?”

  “我沒事。”她輕輕回應,依然掩眼瞼,等著那陣暈眩過去。

  終於,暈眩的感覺消褪,腦海逐漸明晰。

  她揚起眼瞼,正對父親憂慮惶惑的眸光,“沒事的,父皇,兒臣只是忽然有點暈。”

  “沒事……沒事就好。”皇帝仍然定定瞧著她,“天星,你現在過得快樂嗎?”

  “快樂。”李冰低聲地回應,心臟一陣抽緊。

  就因為太過快樂才有所欲、有所求,就因為太過開心才忽然在意起自己命不久長的事實。

  就因為太甜蜜幸福了,所以真的想與心愛的人相守一生,永不分離。

  莫非真如人所說,人生得意時光終,如鏡花水月,短暫易逝,唯有傷痛悲苦方無盡期?

  她不相信,真不願相信。

  她還想與秉修白首偕老啊。

         ※       ※        ※

  “想同一個人白首偕老會是個可笑的奢想嗎?”李冰低啞地、認真地問著,燦燦星眸,凝定眼前身著月白綢緞的窈窕佳人。

  月牙兒聞言一陣淡淡訝異,不覺細細打量這位過門不久的公主嫂嫂,試著從其間找出幾分異常。

  今日,她以妹妹的身分前來蘇府探望哥哥,午膳過後,她相公李琛和哥哥蘇秉修仍興致不減,把酒言歡,而唇畔一直彎著淺淺笑意的嫂嫂李冰悄悄將她拉出來,兩人沿著蘇府漂亮精致的後花園閒閒散步。

  其間,李冰一直是靜靜地一言不發,倣佛神魂不定,若有所思。

  月牙兒也不去打擾她思緒,由她靜靜沉思,沒料到她一開口便是這麼教人訝異的問話。

  “月牙兒不明白公主——不,嫂嫂問這話的意思。”

  “就是這意思。”李冰驀地凝住步伐,顧盼認真,似又淡淡困惑,“想和一個人白首偕老是否只是可笑的奢盼?”

  月牙兒也停住身子,“嫂嫂為什麼這麼想?”

  “人總難免一死,或遲或早,不一定能等到白頭,不是嗎?”李冰菱唇吐落問話。

  “是這樣不錯。”

  “既如此,為何古今之人皆有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願望呢?”

  “那是因為愛啊。”

  “愛?”

  “是啊,愛。”月牙兒凝望李冰,小心翼翼地解釋,“愛一個人不就希望與對方白首偕老,生死不離嗎?”

  “是嗎?”李冰聽著,絕美的容顏除了迷惑,更逐漸籠上憂愁,淡淡地復落整張臉,及於深湛的黑眸。

  月牙兒屏息瞧著那奇異的變化,“難道嫂嫂不這麼認為嗎?”

  羽狀眼睫忽地一顫,幽眸點燃一簇火苗,“我……不能。”

  最後兩個字像晶瑩的雪花,才剛飄落瞬便消逸於風中。

  “什麼?”月牙兒沒聽清。

  “沒。”

  李冰簡短的回應更惹得月牙兒滿腹疑慮,盯了她好一會兒,“嫂嫂,你……愛哥哥嗎?”

  李冰一顫,半晌終於點了點頭。

  月牙兒一震。

  雖然之前就曾聽說李冰不再是那個從前無情無欲的天星公主,今日午宴席間也確實見證了她淡雅的笑顏及與哥哥之間的濃情蜜意,但乍然聽見她如此坦然回應,仍不禁有些震驚。

  原來這顆從不動情的天宇寒星是真的動情了。

  震驚一過,便是全心歡喜,“真是太好了。我為你們感到高興。”月牙兒燦爛地笑著,“難怪最近哥哥總是滿面春風,原來與嫂嫂情愛正濃啊。”

  “他看起來有那麼高興嗎?”

  “喜悅非凡。”月牙兒肯定李冰的疑問,微笑加深,“肯定是因為你。”

  “因為我?”

  “因為深深愛你,而你也深深愛他,所以哥哥才能如此暢快無憂啊。”月牙兒語氣輕快,“這就是相愛的兩個人會想生死不離的原因了,因為若是失去其中一方,不但失去了歡樂泉源,恐怕還會掉落無邊地獄呢。”

  “無邊……無邊地獄?”李冰語氣一變,極端震驚,眸子亦忽然抹上惶恐。

  “是啊,那種感覺是很痛苦的。”月牙兒輕輕嘆息,語音一啞,神思恍若掉入從前,“絕不會有人想經歷的。”

  “你曾……經歷過嗎?”

  “嫂嫂忘了嗎?”月牙兒微微苦笑,“我曾與琛哥分離一年,兩地相思。那種滋味,我是永遠不想再嘗了。”

  李冰凝望她好半晌,才又輕後芳唇,“如果……”她咬著牙,得拼命抑制才能令話語靜定從唇間逸出,“你一輩子再不能見他呢?你會怎樣?”

  “我寧願死!”月牙兒毫不猶豫。

  “什麼?”

  “我寧願死。”她堅定重復,“若永遠不能再見最愛的人。

  死了也好過活在世上。”


  送走專程來訪的妹妹與妹夫後,蘇秉修第一件事便是回身去尋自己的娘子。

  冰兒。

  今日她神情一直不大對勁,席間雖然總抿著淡淡笑意,卻像心不在焉,而與月牙兒去後花園晃了一遭回來後,更顯得神思不定。

  究竟怎麼了?

  蘇秉修明知事有蹊蹺,卻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事實上不只今日,已經有好幾天李冰神情總呈現半恍惚狀態,和她說話常常得不到回應,偶然回應了又答非所問。

  她像是心裏擱著重重煩憂,但每回試探地問她,她卻總是搖頭,還給他一抹淡淡微笑。

  他曾經悄問過她身邊那幾名婢女,她們亦同樣茫然。

  究竟是怎麼回事呢?

  他真想不透……

  “表哥,為何如此匆忙?”沙啞的女聲喚住他匆忙的步伐。

  蘇秉修轉身,輕輕喚著近日頗為疏遠的表妹。“小蝶。”

  白蝶身子一顫,美眸不無幽怨地定定瞧著他,“表哥原來還沒忘了我。”

  “怎麼可能忘呢?”他微微苦笑。

  “怎麼不會呢?”柔嫩嘴角揚起半嘲諷的弧度,“最近表哥忙得很,不是上朝辦公,便是交際應酬,回到府裏也只往公主那兒去,哪還記得有我這麼一個表妹?”

  “別這麼說,小蝶,是表哥疏忽你了。”蘇秉修低低說道。

  是真的感到抱歉。

  確實,最近他的心思一部分給了朝廷,剩下的又全係在冰兒身上,是很少想起小蝶,也很久沒去探望她,也難怪她會認為他冷落了她。

  “哼。”對於他的道歉,白蝶只是不屑地撇嘴。

  蘇秉修輕輕嘆息,湛然有神的眸子上下打量表妹好一會兒,驀地一陣心疼,“小蝶,你清減了。”

  她沒答話,冷漠地別過頭去。

  他更覺抱歉,“最近身子不舒服嗎?怎麼不讓人告訴表哥一聲?”

  “是心不舒服。”白蝶冷冷回應,“何況派人告訴你又如何?你還有多餘的心思顧及我這個表妹嗎?”

  “別樣,你知道表哥並非有意——”

  “是啊,你並非有意,只是無心”她氣苦地駁斥他,“你現在一顆心全放在公主身上,哪還記得我呢?”

  蘇秉修默然。

  見他默然無語,自蝶更加怒火狂熾,“表哥!你為什麼不說話?”

  對她的怒喊,他只是輕輕蹙起俊朗眉蜂。

  “你是……是真的愛上那個天星公主了嗎?”她質問他。

  語音漸次揚高,掩在衣袖底下的雙手緊緊握拳,“你愛她,所以不再愛我了嗎?”

  “那是不一樣的,小蝶。”

  “哪裏不一樣?”

  他遲疑半晌,終於決定吐露真言,“我對你的感覺跟對冰兒是不一樣。”

  白蝶面色一白,“什麼意思?”

  蘇秉修凝望她許久,驀地上前,握住她冰涼小手,“小蝶,你知道從你一進蘇家,表哥便立誓要好好疼你、照顧你,絕不讓你受到任何委屈。”

  “我知道。”白蝶呼吸一顫,放軟了語氣。

  “你對我而言,就像一個最親最可愛的妹妹,我一點也捨不得讓你受委屈。”

  “這是什麼意思?”她開始不安了,一雙美眸直直瞪著豐神俊朗的蘇秉修,心臟不聽話地狂跳。

  表哥說她是最親最可愛的……妹妹?

  “可是冰兒她……”

  “她怎樣?”

  “我曾經想要恨她,卻又不由自主地受她吸引,我想罵她傷她,可真那麼做了又心神不定,後悔得緊。”他喑啞著嗓音。

  字字句句都是矛盾,卻又是最自然熱情的告白,“我是日也想她,夜也想她,一刻也放她不下,卻又偏偏欺騙自己不在乎,偏偏還要強迫自己遠離她,不再見她……”

  她再也聽不下了,“表哥,你究竟想說什麼?”

  “我愛她。”他終於道出,語氣中有淡淡歉意,更有無邊堅定,“就在不知不覺當中一寸一寸陷落,一顆心全隨著她,再也逃避不了。”

  白蝶身子一顫,聽著他真情告白,恍若焦雷轟頂,“你真的愛她?”

  “真的愛她。”

  “不愛我?”

  “不一樣的愛,”他但承,“我當你是好妹妹。”

  “不!不是的,不是這樣!”她驀地甩脫他手,一面激烈搖頭,一面後退,“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小蝶。”他不忍地看著她,卻明白自己必須點清一切。

  “是真的。”

  “不,不是真的!怎麼會是這樣呢?”她仍舊不相信,眼眶逐漸泛上淚霧,“你喜歡我的,你愛我的,表哥,你曾經說過要娶我啊。”

  “我真的很抱歉,小蝶。”蘇秉修啞著嗓子,心痛地看著心碎若狂的表妹,“我真的曾經想一輩子好好照顧你,但……”他別過頭,“我愛上了冰兒,我真正想共度一生的人是她。”

  “不是我?”

  “對不起。”

  “別說對不起,我不想聽你說對不起!”白蝶激動地吶喊。

  忽地上前一步,緊緊攀住他衣襟,“表哥,你還是愛我的,對吧?你只是一時受了那個女人的魅惑。”

  “不是這樣的——”

  “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她不容他說畢,淚水碎裂滿頰,溼潤的臉龐緊緊貼住他胸膛,“你是愛我的,你一向就是那麼疼我啊。”

  “我把你當親妹妹疼……”

  “不,不要!小蝶不要當你妹妹,要做你妻子。”她抗議著,仰起梨花帶淚的美顏。

  蘇秉修心一緊,正想繼續勸慰她時,她冰涼的紅唇忽地印上他的,緊緊膠著。

  他驚怔了,好一會兒不知所措,半晌才驀地回神,試圖推開她貼緊的身子。

  然而她卻不肯退開,依舊緊緊攀附著。

  他無奈,正在腦子裏計較著該怎麼溫和地推開表妹,眸光一轉,正正與一對驚愕的瞳眸相接。

  冰兒!

  他顫然,瞪著那張隱在花叢後的絕俗容顏,心臟漏跳一拍。

  是冰兒,她怎麼會在那兒?

  蘇秉修慌然,還來不及細細思索,便見那張秀顏的主人飛快轉過身子,恍若受了的雀鳥急急展翅離去。

  她誤會了,絕對誤會了!

  他驚慌莫名,再也顧不得懷中仍嚶嚶哀泣的表妹,微微粗魯地推開她,頭也不回地追去。

  “冰兒,冰兒,等等我。”他步履如風,一面拉開嗓子倉皇地喊道,“別走,你誤會了!”

  他急切喊著,一面追著那抹鵝黃色的窈窕情影,隨著她穿過竹林,上了小橋,終於在翠湖邊定住她纖秀的身子。

  “你誤會了,冰兒。”他急迫地轉過她身子,棒起她不肯望向他的細致容顏,“我跟表妹沒什麼的,真的。”

  “我沒誤會。”李冰靜靜一句,仍是低掩眼瞼,不肯看他,“我全聽見了。”

  “不,你沒全部聽見,你一定誤會我了,否則怎麼不肯看我呢?”蘇秉修激動地說,“看著我,冰兒,”他命令道,雙手定住她肌膚細膩的頰畔,“看著我!”

  她呼吸一顫,終於聽命地揚起眼瞼。

  而他於剎那之間驚怔了。

  那燦亮如寒星的明眸原來早含著盈盈淚水。

  “別哭,冰兒,別哭啊,”他頓時手足無措,“聽我說,你真的誤會了,我跟表妹沒什麼的,我對她就像親妹妹一樣,真的。”

  她只是搖頭,默然不語。

  “是真的!”他揚高語音強調道,“記得嗎?我曾告訴你我立誓好好照顧小蝶,會一直疼她關心她。”

  她點點頭。

  “那並非因為男女情愛,而是因為我把她當妹妹啊。因為我的無能,害得我一個好妹妹月牙兒流落在外,我一直覺得內疚,自責,所以當小蝶來到蘇家時,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我認為那是上天憐我,重新賜我一個好妹妹。”他急切地解釋著,終於吐露藏匿心中已久的實情,“所以我立誓好好疼她寵她,絕不讓她像月牙兒一般受委屈。

  我……我對她的感情與你的不同啊,你相信我。”

  “秉修,我……”她終於開口了,話語卻像梗在喉中,半晌吐不出來,而盈滿眼眶的淚,終於碎了,沿著頰畔緩緩滑落。

  蘇秉修心痛不已,“你相信我吧,冰兒。”

  她只是搖頭,伸展飄逸的衣袖,拭去滿頰淚痕。

  “冰兒。”他喚著,看著淚霧逐漸自她眸中淡去,星眸逐漸恢復澄明。

  然而那澄明的眼眸陌生異常,揪得他心臟陣陣抽緊。

  “你娶她吧,秉修。”淚水幹涸後,她竟是這麼一句冷淡靜定的話語。

  他愕然,“什麼?”

  “你娶她吧。”她靜靜重復,深不見底的黑眸教人認不清其間隱蘊的思緒。

  “這是什麼意思?”他緊緊蹙眉。

  “我要你娶她。”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3-10 08:25:33

第九章


  她竟要求他娶小蝶,而且用的是那麼一種命令口氣!

  他真不明白,原本認為是她誤會了他,以為他對表妹舊情未了所以才負氣提出這樣的建議。

  可他解釋了啊,那樣急切、那樣誠懇,在翠湖邊、在她閨房裏,當著她面解釋了無數次,又在她開始躲著他、不見他後,寫了洋洋灑灑數千字的信柬試圖說服她,可她依然只有那麼一句回應——她還是堅持要他娶小蝶。

  為什麼?他真不明白。而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心情也從原來的惶惑不解逐漸變調為慍怒氣憤。

  他不再去找她,不再試圖誘哄拼命躲著他的李冰見他一面,幹脆一回蘇府就把自己獨個兒鎖在書房裏,誰也不見。

  他一個人躲在書房裏,喝酒、吟詩、狂書,發洩滿腔鬱憤。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犒衣綦中,聊樂我員。出其西闍,有女如茶。雖則如茶,匪我思且。

  縞衣茹蘆,聊可與娛。”蘇秉修吟著,一面瞪著自己飛揚狂放的墨跡。

  出其東門,有女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她明明就曉得的!明明就知道這世間女子固然眾多,可他偏偏只愛定了她一人,只要她一人,其他女子再美再好,也絲毫動不了他一顆心。

  她該知道的,該明白的!

  既然知道,既然明白,又為何定要他去娶另一個女人?

  他不是說過嗎?一個人要愛上另一個人時,是會一心一意待對方的。難道她忘了?難道她不明白?

  不可能的!這世上若一個人真心愛上了另一個人,又怎能忍受與他人共享情愛?怎麼能夠?即使是那一直溫婉認命的月牙兒也不能啊,何況一向高高在上,榮華富貴的天星公主。

  她不該要他娶妻的,這樣甘心與另一個女人分享愛人的行為簡直不可思議,莫名其妙。

  她會想這樣做,甘願這樣做,除非……除非她不夠愛他!

  一念及此,蘇秉修驀地面色一沉,手一顫,筆落了地。

  他重重呼吸,書桌上龍飛風舞的草書忽地字字放大,直逼他眼前,挑釁般地刺著他一顆心。

  出其東門,有美如雲。雖則如雲,匪我思存……他待她是一心一意,可她未必也做如是想,說不定她覺得煩了、厭了,所以才想找一個人分散他的注意力。

  說不定她覺得他如此愛她戀她對她是一種強烈束縛,綁得她透不過氣,無法暢快呼吸。

  說不定她不想一生一世只對著他一個人,只將一顆心係予他身上。

  說不定……

  不不不,別再想了,別再繼續無謂的揣測。

  蘇秉修命令自己,阻止腦海不受歡迎的念頭繼續浮出表面。

  別再想了,別再想了。

  這樣想法讓他心慌,讓他意亂,教他一顆心直直沉落,腦子亦逐漸迷茫,他六神無主,開始在書房裏踱起步來,來來回回,跫音一下重一下輕,回響傳入他腦海,震蕩陣陣浪潮。

  該死的!一思及她或許並不如他想象中愛戀自己,他竟覺得無比心慌。

  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喚回他迷亂的魂,蘇秉修如蒙大赦,“進來。”

  “少爺。”一直跟著他的書童慌慌張張地推門進來,“皇上有旨,宣你進宮。”

  “要我進宮?”蘇秉修不禁蹙眉。

  早上不是才上過朝嗎?不到兩個時辰皇上又私下召見他做什麼?莫非有何急事?

  他一面想著,一面整冠束裳,派人備了馬車,直駛皇宮。

  皇帝在禦書房裏等著他。

  “皇上召見微臣有何吩咐?”蘇秉修沉聲問道,在一陣恭敬問安後抬眸直視龍顏。

  “蘇愛卿,朕召你來是為了……”皇帝語聲一頓,一反平日的英明果決,面上出現一絲猶豫。

  蘇秉修納悶,“請皇上明示。”

  “為了你的婚事。”

  他一愣,“我的婚事?”

  “不錯。”皇帝點點頭,神情在收拾起猶豫後恢復一貫的堅決,“朕要你擇期迎娶令表妹——白蝶姑娘。”

  “什麼?”突如其來的命令震得蘇秉修全身一晃,如雷劈頂。他握緊雙拳,足足費了好一會兒工夫才重新凝聚全部意志力,維持冷靜的聲調,“這是天星公主的提議?”

  皇帝默然。

  蘇秉修緊緊咬牙,“皇上不必瞞臣,是公主請您下令的吧?”

  “不錯。”一個清逸雋朗的嗓音忽地揚起,蘇秉修一顫,調轉眸光。

  從禦書房一角然轉出窈窕身影,赫然便是他多日不見的娘子——李冰。

  “是我要父皇下令的。”她朗朗說道,清麗的容顏依舊絕塵,凝向他的星眸深深幽幽,不見一絲喜怒哀樂。

  蘇秉修瞪著她,全身血流衝上腦門,“你為什麼這麼做?”

  “因為你可以不聽我的話,卻非聽父皇命令不可。”她坦然回道。

  他一震,“你非要我娶小蝶不可?”

  “不錯。”

  他倏地倒抽一口氣。

  這該死的女人!她怎能如此冷靜?怎能說出如此決絕的話來?

  她要他娶小蝶,為了他堅持不肯,不惜請出父皇的權勢逼迫他。

  他瞪著她,瞪著她一張毫無表情的清雅容顏,心臟狂跳,眼眸充血。

  她究竟是怎樣一個女人?究竟是哪一種冷酷無情的女人?

  在她心中,他蘇秉修又算是個什麼東西?

  當初她一句話便強要他娶她,絲毫不顧及他個人意願,而現今,當他一顆心都係在她身上時,她同樣不顧他個人意願便強要他娶妾。

  這算什麼?這究竟算什麼啊?

  她以為她是個公主,是那高高在上、受盡眾人崇仰敬慕的天星公主就可以如此為所欲為,行事如此不顧他人嗎?

  她終究是個自私的女人,一點沒變!

  他是傻子才愛上她,是傻子才被她耍得團團轉,玩弄於股掌之間。

  “好,你要我娶是吧?”他恨恨地瞪她,冷冽話語一字字迸落,“我就娶,小蝶也好,其他女人也好,你要我娶誰我就娶誰。這樣行了吧?你滿意嗎?”

  她身軀一顫,美顏微微泛白,不發一語。

  “告訴我你滿意嗎?”他一字一句自齒縫中逼出。

  “我……滿意。”

  “很好。”他咬牙,拼命克制心底氣苦狂怒,轉過頭面對對這一切發展似乎目瞪口呆的皇帝,“微臣謹遵聖旨,容臣告退。”

  語畢,他毫不遲疑地轉身大踏步離去,留下禦書房內思潮起伏的兩人。

  “這就是你想要的嗎?天星。”

  半晌,皇帝收回凝住蘇秉修挺直背影的眸光,落定女兒在他離去後,一張愈發蒼白的清麗容顏。

  她看來像是拼命力持鎮靜,細白貝齒緊緊咬著菱唇,緊緊地,不肯放松。

  皇帝幾乎擔心她會在那弧度優美的唇上咬出血絲。

  他不禁嘆氣,“看來蘇愛卿很生氣。”

  李冰默然不語。

  “你真的想要他娶另一個女人?”

  她身軀一顫,凝向父皇的眸子空白迷茫,倣佛凝望的是另一個時空。

  “反正他終究要娶的。”她靜靜一句,語調沒有絲毫起伏。

  “可是不必是現在。”

  “我寧可他現在就娶。”

  “為什麼?”

  李冰沉默半晌,“這樣即使我走了,他受到的打擊也不會太大,白姑娘會好好照顧他。”她說著,語氣空靈。

  皇帝聽得心痛無比,“天星!你——”

  “他生氣也好,恨我也好,我不願他因為我的死而痛不欲生。”

  “別這麼說!”皇帝驀地一陣心慌,語氣急促,“你不會死的,不會死的……”

  “父皇,難道您要天星自欺欺人嗎?”

  李冰只是這麼淡漠一問,便逼得皇帝無話可說。

  是啊,難道他還要天星自欺欺人嗎?從她第一回發病以來,不僅禦醫對她的神秘病情束手無策,他私下亦尋訪了幾位名醫,兩天前進宮替她把脈,一個個也都搖頭嘆氣、不知所措。

  脈象正常啊,他們異口同聲道,實在搞不清楚天星公主病從何來。

  問他們是否她體內有寒氣膠著?像是有,又似沒有,七嘴八舌,爭論不定。

  除非找到當年那位真人,否則就算找來一百個名醫也只會得到一百種不同推論。

  可真找到了他又如何?當初說無藥可治,說天星一旦寒氣發作,便離死期不遠的不就是他?

  看來是束手無策了,而似乎早料定結果如此的天星倒是坦然接受事實,乘勢提出要蘇秉修娶妾的建議。

  她說不想令他在她死後孤單一人,寧可現在先逼他娶妾,淡化對她的深深愛戀。

  她說寧可他氣她恨她,不願他因愛她而痛不欲生。

  她說得如此冷靜坦然啊。

  問題是——她真能如此放開心懷,真能甘心?

 
  她當然不甘心,當然無法輕易放開心懷。

  但不甘心又如何?天意如此。

  天意令她身染怪疾,令她命不久長,尋遍名醫亦無法診治,她又能如何反抗,又能如何不甘心?

  李冰在心底告誡著自己,拼命想說服自己,壓下滿心委屈鬱悶。

  她拼命想克制的,盡了全力要自己但然接受這一切。

  可她還是不甘心啊。

  秉修現在對她真的是不聞不問,不理不睬,比兩人剛剛新婚那段期間還要冷淡,還要無情。

  她明明知道為什麼,明明鬱積了滿腔苦楚,卻只能強忍,不敢輕易發洩。

  她只能任由他躲著她。任由他對她不理不睬,任由他即使不小心碰見了她,也當她草木一般視而不見。

  視而不見……原來被人視而不見的感覺如此難堪痛苦,尤其那人還是自己最心愛的人。

  原來情愛不一定只有甜蜜,也會讓人如此強烈痛楚。

  即使兩情相悅,也不保證一切圓滿幸福。

  她只是不想讓他在自己死後傷心欲絕啊。可為了不令他以後傷心,便只好令自己現在傷心。

  她好痛苦。

  可痛苦的人不只她,秉修也同樣痛苦。

  她知道的,她看得出,那對她無窮的憤怒與恨意其實導因於對她的深深愛戀。

  他愛她,所以不敢相信她竟命令他再娶他人。

  他以為她不愛他。

  她是愛他的啊,怎會不愛?她也明白他愛她,就如同她對他一般濃烈。

  可他愈愛她,她便愈覺得對不起他,他愈對她情深一往,她就愈深深歉疚。

  她不該令他愛上她的,不該為了一己之私,為了想要人愛她疼她,便拉他下地獄,承受這非常人能堪之痛苦。

  她錯了,錯了!

  她不該讓他愛上她,寧可他恨她。

  這樣也好——他愈恨她,愈能逐漸收回對她的滿腔愛意,有朝一日當她死了,他仍舊能好好地活著,快樂而幸福地。

  白蝶能為他帶來快樂幸福的,她相信。

  她這樣做是對的,這樣的痛苦是值得承受的……李冰合上眼瞼,心底反復回,一遍又一遍地堅定自己的信念,一遍又一遍。

  直到心臟抽緊得不能再緊,而冰涼的淚水佔據了整張容顏,她仍執意如此。

  “何必如此自苦?”低啞的嗓音揚起,拂過李冰耳畔。

  她身子一顫,僵凝了好一會兒,方舉袖拭淚,接著緩緩旋身——立定她面前的,正是當今太子,嵌在臉龐上的黑瞳炯然有神,綻著逼人神採。

  “皇兄怎會在此?”對那個突如其來現身的英挺男人,她縱然感到訝異,神色仍絲毫不變,只奇怪一向果決自主的竟也來到這座合該只有信徒造訪的清靜古剎。

  “你問皇兄為何來此,那你呢?”太子並不正面回答她的疑問,銳眸掃了一眼古剎杏無人影的庭園,重又凝住她,“我一來,便聽住持說你大駕光臨,因此為你屏退了其他香客,要不是我拿出令牌,證實自己的身份,他還不肯讓我進來呢。”

  難道皇兄竟是微服出宮?

  李冰一愕,凝神細看,果見太子雖仍衣飾華貴,卻是平民打扮,身邊只跟著一名貼身黑衣護衛。

  怪不得他自稱“我”,而不是“孤”了。

  “皇兄為何要微服出宮?”

  “聽說這裏神佛靈驗,來許個願。”太子淡地回答,“不想驚動人。”

  “許什麼願?”

  “沒什麼。”太子忽地眸光一飄,倣佛有意回避她問題。

  “求一個人平安而已。”

  求平安?特地來到這座聽說很靈的古剎來求?

  想必是皇兄相當重視的人了。

  李冰心中了然,口中卻不再多問,只微微頷首。

  半晌,太子重新開口,語氣又是擲地有聲,“我來許願?

  那你呢?一個人悄悄躲在這兒傷神?”他凝定她,“這不像你,天星。”

  她聞言只是微微一扯嘴角,像是淡嘲諷他,更像淡淡自嘲,“皇兄又了解天星是怎樣的人了?”

  “我是不大了解。”他仍冷靜,沒有因為她的嘲弄影響情緒,“可你從前絕不會為任何人、任何事傷,遑論還一個人悄躲著哭了。”

  “我沒哭。”

  “是嗎?”

  “沒。”她倔強地否認。

  “你說沒就沒吧。”太子毫不在意,“我只好奇你一個人在這裏做什麼。”

  “跟你一樣,許願。”

  “許什麼?”

  “一樣,求人平安。”

  “求誰?”

  “我方才有逼問你嗎?”

  “沒。”太子黑眸一閃,嘴角奇異地彎起一抹笑弧,“你是沒問。”

  “那你也別多問。”

  “可我猜到了。”他淡淡地,有意無意地提起,“你是來求秉修平安吧。”

  她咬唇,不語。

  “是吧?”他不肯放松。

  “是又如何?”

  “你求在你死後,佛也能保他平安快樂,是吧?”

  她身子一顫,倏地揚起眼瞼,“你怎麼知道?”

  “知道什麼?你快死了或你為他祈福?”

  她咬牙,“你怎麼知道我快死了?”

  “我不蠢。”太子淡淡指出,“聽說父皇這陣子為你尋遍名醫,心焦如焚,稍稍思量也就猜得出怎麼回事。”

  原來如此。不愧是未來即將執拿大權的人物,果然聰明心細。

  “關於那個你天生寒氣身的傳言,我也聽說了。”

  “哦?”

  “你真相信那種無稽之談?”

  “不相信又如何?”她淡漠他說,“事實上的確沒人治得了我。”

  “為什麼不試試?”

  “怎麼試?”

  “找出當年那名真人啊。”

  “找出了又如何?是他說沒法可治的。”

  “胡扯。”太子撇撇嘴,神情不屑。

  李冰瞪他一眼,驀地轉身,移動蓮履就要離去。

  “等一下,天星。”太子一伸猿臂,扣住她衣袖。

  她蹙眉回首,“做什麼?”

  “我不許你如此消極。試試何妨?”

  “幹你什麼事?”她微微動怒,“我們一向感情就不特別濃厚,不是嗎?”

  “我們是沒什麼深厚感情,但你畢竟是我皇妹。”

  “那又如何?”

  “所以我不許你如此自我犧牲。沒道理。”

  “不必你管——”

  “我偏要管!”太子低吼一聲,扯過她身子,雙手緊緊拽住她肩膀,黑眸燃起兩簇奇異火苗,“為什麼你們女人總受這樣犧牲自己呢?為什麼愛一個人就非得為他這樣做?為了他把所有血淚往肚裏吞,一個人承擔所有的痛苦。為什麼?”他倣佛怒極,右手粗魯地抬起她下頜,“為什麼非得如此該死的高貴?”她呼吸一緊,幾乎無法直視他點燃熊熊烈焰的雙眸,“放開我。”

  “我不放!”他粗聲吼道,依舊直直瞪著她,“除非你告訴我為什麼。”

  “你……”李冰微微心慌。不如怎地,她有種怪異的感覺,倣佛皇兄現在看的人不是她,而是透過她看著另一個女人,逼問著另一個女人。

  這種感覺令她不由自主地害怕。

  “放開我,你不對勁。”她偏轉頭,掙扎著想脫離他的鉗握。

  可他堅持不肯放手,右手雖然離了她下頜,卻更緊緊扣住了她肩膀,黑眸怒視逼近她,近得她可以感覺到他拂向自己臉龐的氣息。“別這樣,放開我……”

  “放開她!”清雋沉穩又低蘊著怒氣的語音揚起,同時驚怔了兩人,不自禁地往發話處望去。

  是蘇秉修。

  他不如何時出現的,修長的身子正穿過一道圓形拱門,堅定走來。

  那張五官分明的臉上寫著明顯的陰沉怒意。

  “秉修……”她怔怔地喚著,嗓音低微。

  太子亦不知不覺松開了她,退離兩步。

  “放開她,不許你碰她。”蘇秉修瞪向跟前氣勢不凡的男人,語氣堅定。

  “你不許我?”太子眸光一閃,接著冷笑一聲,“你可知我是誰?”

  “不管你是誰。”蘇秉修語音清冷,絲毫不為所動,“冰兒是我妻子,不許你碰她。”

  兩個男人陰鷙的目光在空中交會,糾纏許久,既是評估,亦是揣測。

  李冰猶豫地發聲,“秉修,他是——”

  “住口!”沒給她機會解釋,蘇秉修便驀地過頭,兩束冰寒眸光凍住她,“我現在心情不好,別惹我。”

  “可縣——”

  “我說了別再惹我!”他怒極,“要不是小蝶拉我來這兒,看著你跟這男人一前一後進了古剎,我還真不相信原來你竟在外頭胡來瞎搞。”

  聽聞他嚴厲擲向李冰的言語,太子勃然大怒,“你這家夥!這是你對公主說話的態度嗎?”

  “我要怎麼對她說話你管不著。”蘇秉修頭也不回,懶得朝他瞥上一眼,“她是我的妻子,不是你的。”

  “是你妻子又如何?她是個公主,你不過是個凡夫俗子。”太子話語冷酷。

  蘇秉修心臟一扯,又痛又怒。“是!我清楚自己的地位,在一個公主面前我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是!”他低吼著,黑眸忽地由冰寒為熾熱,烈焰毫不留情地撲向李冰,“我在你心中什麼也不是,對吧?”

  李冰呼吸一緊,一句話也吐不出來。

  她的沉默似乎更加激怒了蘇秉修,他左手一揚,手指直指一旁的太子,“這就是你堅持要我娶小蝶的原因是不?為了這個男人?”

  李冰蹙眉,“不是的……”

  “你倒眼光不錯,看上這麼一個玉樹臨風的男人,真恭喜啊。”蘇秉修咬著牙,面色忽青忽白,“說!你是否就是為了能跟這個男人自由自在地偷情幽會,所以才千方百計把小蝶推給我,試圖分我心?”

  “不,秉修,你誤會了……”

  李冰想解釋,但蘇秉修根本不聽,極度的狂怒蒙蔽了他的理智,對陌生男子的嫉妒啃咬著他的心,教他又痛又怒,又是激烈憤恨。

  “我想不到你會是這樣一個水性楊花的女子。你們這些驕縱的公主全是一個樣的,哪個男人娶了便一輩子倒霉!”他激動地指責她,“算我蠢,竟然還迷了心魂愛上你這種女人……”

  不不不,千萬別這麼說,千萬別那麼想啊。李冰驚慌莫名,上前兩步拉住了蘇秉修衣,蒙蒙明眸凝住他,“不是的,不是你想象的那樣,秉修,你誤會了。”她急促他說著,語氣帶著懇求,“我不是你想象中那種女人,他也不是——”

  “別碰我!”蘇秉修驀地狂吼一聲,大手用力甩開她,“我不要你碰我,離我遠一點!”他瞪著她,眸光透著強烈憎恨。

  那強烈的憎恨穿透了她的心,冰凍她全身血流,她顫著身子,一陣熱一陣冷,心神狂亂。

  “我恨你,李冰,別再讓我見到你!”他冷冷地,一字一句。

  某種寒冷的溼意裹圍她全身,她顫抖得愈加厲害了,而心臟則不停揪緊,“別這麼說。你不是認真的……”她喃喃地,其實並不明白自己在說些什麼。

  “我是認真的,再認真也不過。”他陰鬱地望向她,眸子裏除了無邊憎恨,別無其他,“我後悔曾經愛過你,真的後悔!可我現在決定了,我要收回全部對你的愛,全部!”

  全部。

  她怔怔瞪著他,瞪著不知怎地,倣佛隱在蒙蒙迷霧後他挺拔的身形。

  他說全部……

  他要收回對她的愛了,一滴不留,一點不剩!

  他再也不會愛她了,那對湛幽的漂亮瞳眸再也不會柔情似水地凝著她,那兩瓣性感方唇再也不會在她耳畔傾吐溫柔愛語,那有力的雙臂再也不會緊緊地、緊緊地擁住她。

  他再也不會愛她、疼她、溫柔細心地護她了。

  再也不會!

  再也不會為她而痛苦了……

  是了,這就是她想要的,就是她這些日子來一直想要的。

  不是嗎?不是嗎?

  她終於成功了,不是嗎?

  那為什麼胸口會如此緊縮,連一口氣也透不過來?為什麼一顆心會這麼痛,痛得她無法承受,連眼淚也要不爭氣地碎落?

  為什麼會痛成這樣?教她連他的臉也認不清了,只覺一障漆黑當頭慢下,籠罩她整個視界。

  “雨這麼大,要爭論也等進去再說!”一個沉的語音喝道,“天星,走吧,先進去躲雨。”

  她倣佛聽不見,眼眸空白無神。

  原來是雨。她想著,這冷冷漫過她心底,流過她四肢百骸的寒意原來是雨。

  怪不得會這麼冷,怪不得會得教她身子停不了激顫,倣佛遭受秋風狂掃的黃葉,片片萎落。

  原來是雨。

  這冰透了的寒意原來是雨。

  原來是雨……

  她朦朧地想著,羽狀的眼睫終於一掩,身了隨之癱軟,緩緩墜落另一個無邊無垠的黑暗世界。

  最後傳入她腦海的,是皇兄略帶焦急的嗓音。

  “該死的!都是你這家夥不分青紅皂白。你可知孤是誰?當今的太子啊,天星的皇兄……”


  他是蠢蛋!天字第一號該死的蠢蛋。他真該死!

  你可知孤是誰?當今的太子啊,天星的皇兄,哪裏是你想象的不明不白的男子!

  皇太子嚴厲地訓斥他,語氣寒酷,不留予他絲毫情面。

  他活該,是該罵,更早該有人給他一拳清醒清醒。

  那他就不會如此傷透冰兒的心了。

  蘇秉修自怨自艾,自悔自責,一雙眼定定凝視著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李冰,只覺心如刀割,不住地劇烈抽痛。

  她病得如此沉重,全身滾燙,面容極端蒼白,而神智絲毫不醒。

  禦醫診斷,是體內寒氣發作再加上驟雨淋了身子,染上風寒。

  而太子聞言後又是一陣充滿怒意的斥罵,直把他整個人顛覆得六神無主。

  你不曉得吧?天星體內天生便帶來一股莫名寒氣,怎樣也根除不了,每發作一次,便將她往死亡更拉近一步。

  是啊,他不曉得,可他為什麼不曉得?冰兒為什麼不告訴他?

  我怎麼知道?怎麼曉得她為什麼不告訴你,選擇一個人悄悄承受?或許是為了怕你傷心。

  怕他傷心嗎?怕他知道她或許離死期不遠而心碎欲絕嗎?冰兒,冰兒……她對他如此情深一往,他竟然還誤會了她,如此重重傷她。

  蘇秉修呼吸一梗,驀地想起兩人在翠湖邊曾有的對話。

  我要與你相守一輩子。

  一輩子?

  一輩子。生死不離。

  為什麼?

  當然是因為我愛極了你啊。

  怪不得當時她會是那種表情,怪不得當時她會忽然神色慘淡,言語倣佛梗在喉頭,吐不出來。

  他以為她是身子忽然不舒服,其實不然。

  她是因為太過震撼了,在他深情立誓要與她生死人離時,其實正是加諸她身心最殘酷的折磨。

  因為她明知自己不能,明知自己死期不遠,不能與他白首偕老,所以才如此痛苦啊。可她卻不說,一個人悄悄忍著,為的是怕他傷心,怕他難過,更怕他承受不了她離他而去的痛苦,千方百計要他娶小蝶。

  她以為只要他娶了小蝶,就可以淡忘對她的滿腔情意,以後就不會為她的死太過傷痛。

  她是這麼想的吧,是這麼想的吧。

  蘇秉修心海狂潮一翻,再難忍極度自責心傷,不覺哽咽。

  “冰兒,我的好冰兒,是我錯了,是我對不起你……你醒來吧,求求你,一定要平平安安醒來啊。”他急切地,俯身在她耳畔一遍又一遍喑 低喊著,大手緊緊握住她一下寒冷、一下熾熱的小手——緊緊地,生怕稍一松手一縷魂便會從此消逸無。

  “秉修,秉修……事情不是你所想的,別誤會我,不是這樣……”慌亂的低吟自她口中吐出,激得蘇秉修一陣狂顫,連忙偏過頭。

  “你醒了嗎?冰兒。”他瞧著李冰蒼白的容顏,拼命想在那張眼瞼依舊緊閉的面龐上尋出一絲絲蘇醒的跡象,“你是不是醒了?”

  “他是我皇兄,只是皇兄,不是……你想的……”她沒有醒,只是夢囈。就連在沉沉昏迷中依舊掛心惹惱他的事。

  蘇秉修心一扯,右手撫上她泛著細碎冷汗的額頭,沉痛不已,“我知道,我知道,你好好休息吧,好好睡吧,別再掛心這些了。”

  李冰沒有聽見,呼吸依舊急促細碎,眉頭緊緊鎖著濃濃煩憂。“我……錯了,不該強要你娶我的……”她喃喃語,“不該讓你愛上我……”

  “不,你沒錯。我不後悔娶你,更不後悔愛上你,我會一直愛你,冰兒,生死不改。”他急切地,好希望她能聽清自己真誠的誓言,“你聽見了嗎?我會一直愛你。”

  她倣佛聽見了,又倣佛不是,蒼白似雪的唇瓣一開一合。

  低吟著教人聽不清的囈語。

  “冰兒,你在說什麼?”他急了,左耳湊近她唇畔,凝所有心神細細聆聽。

  好半晌,他終於聽清了她反復低回,一遍又一遍呢喃著的話語,一顆心愈來愈重,直直沉落谷底。

  天霜河白夜星稀,一雁聲嘶何處歸。早知半路應相夫,不如從來本獨飛。

  天霜河白夜星稀,一雁聲嘶何處歸。早知半路應相夫,不如從來本獨飛。

  天霜河白夜星稀,一雁聲嘶何處歸。早知半路應相夫,不如從來本獨飛。

  早知半路應相夫,不如從來本獨飛……

  他仰起頭,呼吸一顫,早就迷蒙不清的眼眸終於滾下兩滴熱淚。

作者: 為了一口餓    時間: 2016-3-10 08:25:49

第十章


  “蘇愛卿,天星最近精神如何?”

  “回皇上,她身子已完全痊愈了,就像從前一個模樣。”蘇秉修抬眸,看著聖上微蹙著眉的龍顏,“皇上不必擔心。”

  “她是真的全好了?”

  “全好了。”

  皇帝聽著,卻仍抑制不住一聲嘆息,“每一回她發病,朕總怕會是最後一次,真不曉得——”他驀地停口,倣佛硬要自己收回不吉利的言語。

  “放心吧,皇上。”蘇秉修微微一笑,“臣以後會好好照顧公主的,絕不讓她輕易發病。”

  “是嗎?那就勞煩你多費神了。”

  蘇秉修頷首,眸光一陣流轉後停定龍顏,“皇上,臣有一事相求。”

  “直說無妨。”

  “臣懇請皇上許臣告假,臣想帶公主到處走走。”

  “到處走走?”皇帝微微一愣。

  “公主自出生以來從不曾離過長安城一步,江南、塞外,只要她高興,臣願意天涯海角伴她遊賞。”

  “可是她的身子……”

  “皇上請寬心,臣請教過禦醫,她的身子並非虛弱不堪。

  出外遊覽不至於傷身的。”

  “可千裏奔波,朕怕……”皇帝猶豫著,最後總算點頭同意,“也罷,卿就帶天星到處走走吧,也算是讓她長一番見識。說不定是最後——”話說到此,他再度驀然住口,怔怔地瞪著蘇秉修。

  後者倒沒什麼異樣的神色,嘴角依舊淡淡揚著笑紋。


  “你真不在乎嗎?表哥,為什麼嘴邊還能掛著微笑?”白蝶問道,克制不住略顯煩躁的語氣。

  她瞧著表哥五官分明的面孔,拼命想在其間尋出一絲異樣,卻怎麼也找不著。

  他深愛的娘子或許就快死了啊,他為什麼還能這麼一副平靜的模樣?

  那日,他與天星公主在雨中爭執時,她其實是一直悄悄躲在一旁的。

  事實上,要不是她懷疑公主前陣子經常上那座古剎去是為了私會情人,也不會硬拉著表哥去到那裏,之後也不會發生那一場誤會。

  她承認,自己是有意造成他們之間的矛盾,她嫉妒他們,千方百計想離間兩人的感情。

  可她這兩天恍然察覺,自己似乎錯了。

  她沒想到天星公主原來自出生便怪病纏身,而寒氣每一回發作,便是離死期更近一分。

  她以為她天生便是個驕傲任性的公主,所以才一會兒強逼表哥娶她,一會兒又要他納妾。

  她以為自己與表哥皆被那天之驕女玩弄於股掌之間,沒料到那個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女原來也同樣被命運玩弄於股掌之間。

  “表哥,小蝶是不是錯了?”她語音發顫,小手放在膝上,緊緊交握互絞,“她之所以會要你娶我,是不願你以後孤單寂寞吧?”

  蘇秉修只是默然不語。

  白蝶凝望他許久,深吸一口氣,眸中漾著光點,“表哥,告訴我,即使你娶了我,即使她以後真的死了,你是不是……依然不會愛我如愛她一般?”

  蘇秉修聞言一震,炯然眸子凝定她,“我很抱歉,小蝶。”

  他低聲道,嗓音喑 。

  “明知她有一天會死,你仍不後悔愛她?”

  “絕不後悔。”他答得堅定。

  白蝶一顫,閉了閉眸,“你根本……不想娶我吧?”

  “是。”

  白蝶沉默片刻,緩緩掀開眼瞼,漾著混的明眸凝望他好一會兒,“到她身邊去吧。”她深深吸氣,鼓足了所有的勇氣,“她在等著你呢。”


  “你在等我嗎?”蘇秉修低低柔柔地問道,湛然黑眸深深凝睇著那個正對鏡理粧的清雅佳人。

  李冰轉過螓首,蛾眉美好地彎著,菱唇則噙著淺淺笑意。

  “快來幫我,我老弄不好。”

  “怎麼不讓婢女們幫你?”

  “我不想她們幫忙,我要你。”她但然他說,星眸亮著三分調皮、七分撒嬌的輝芒。

  蘇秉修心一跳,忍不住想疼她寵她。他笑著走近她,溫柔攏起她細軟雲鬢,“想梳什麼式樣?”

  “我說得出你就辦得到嗎?”她似乎有意整他。

  “說說看。”

  “那就……這裏先結個發辮,盤起來,然後……”她輕輕解說著,語音又清脆又嬌軟,甜甜的,惹得他心裏一陣熱一陣疼。

  他沒說什麼,笑著依她的指示替她梳理起發絲,看著她氣色紅潤的臉龐,思緒卻忍不住跌落幾天前,那張清麗美顏還顯得蒼白的時候。

  “我錯了,秉修,真的錯了。”她低低說道,上半身還微微虛弱地倚在床邊,螓首垂著。

  “為什麼這麼說?”

  “我當初真不該強要你娶我的。”她輕輕解釋,語氣透著痛苦,“當初我只想到自己快死了,想要有個人好好愛我,像九堂哥愛月牙兒一樣,卻沒想到……”

  “沒想到什麼?”

  “沒想到‘情’之一字並非如我想象中簡單,沒想到它竟攝人心魂若此。我只想到有人愛我疼我,卻沒想到那人一旦對我動了情,在我死後必然無比痛苦。”她一頓,沉吟半晌之後忽地揚起眼瞼、明眸微漾淚光,“我沒想到讓你愛上我,對你而言是如許大的痛苦與折磨。我……”她哽咽著,“太自私,簡直罪無可赦。”

  深吸一口氣後,她又繼續低低說道,“這些日子我愈想愈難過,一直想——與其讓你愛上我承受如此痛苦,當初真不該與你牽扯上任何關係的……天霜河自夜星稀,一雁聲嘶何處歸。早知半路應相夫,不如從來本獨飛。”她又念起那首詩了,在昏迷不醒中一直夢囈著的詩。

  他心一痛,“冰兒。”

  “你會不會恨我?秉修,”凝望他的星眸透著濃濃的歉意與自責,“要不是因為我,今日你不必承受這些感情折磨。”

  “不會的,冰兒,怎麼會呢?”他急急拉起她冰涼玉手,緊緊握著,“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可我沒辦法啊,沒辦法與你偕老。”她激動地喊著,“我不曉得自己能活到什麼時候。”

  “我也不曉得啊。”他更加緊握她的手,借此傳遞濃情深意,“我也不曉得自己能活到什麼時候。可這一生,我是愛定了你,死生契闊,永不更改。”

  “可你難道不情願自己本來就是一只單飛雁,也免得愛侶半路相夫,徒增苦痛?”

  “我不情願。”他堅定地,不帶一絲猶豫,“如果單飛的意思是從來不識得你,不曾與你如此傾心相愛,我寧可不要。”

  “可是秉修——”

  她還想說些什麼,卻被他熱烈的話語與眼神阻了口去,“我不後悔娶了你,更不後悔愛上你,除了你,我誰也不要。

  小蝶也好,其他人也好,我誰也不要,只要你。”他深情地表白,“只要一個你。”

  李冰頰畔滑落一顆珠,“即使我帶給你的,只有無窮無盡的痛苦?”

  “傻瓜,你帶給我的怎麼會是痛苦呢?”

  她帶給他的怎麼會是痛苦呢?

  她帶給他的有那許多歡樂,那許多甜蜜,那許多情思婉轉、值得反復咀嚼的好滋味啊。

  這樣的好滋味值得他有一日去承受失去她的極大悲痛嗎?

  午夜夢回,他不只一次捫心自問這個問題。

  若曾經與她傾心相戀的結果是注定有一天必須失去她,他會不會寧願從不識得她?不曾愛過她?

  不曾知曉這世上原來有這麼一個她,有這麼一個如此貼近自己心房,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緊緊牽引著自己的她?

  他願意嗎?願意嗎?

  不,他不願!

  他寧可有一日必須承擔巨大的苦痛,寧可有一日必須心碎悲傷,也不願自己從不曾見過她,不曾愛過她,不曾知道這世上有信麼一個值得他全心深愛的女人。

  不管她能活多久,不管他能擁有多久的她,只要能曾經實實在在、完完全全地擁有她,便足以令他一生一世永難忘懷,感謝上天啊。這是他沉思許久,反復低回所得到的答案——最真誠的答案!

  她懂嗎?她能了解嗎?

  蘇秉修拉回飄然遊走的心,炯炯眸光凝定鏡中反照出的朦朧美顏。

  那張清麗絕倫的臉,還掛著淺淺的笑。

  她會笑,是因為真懂了他的心,抑或只是強打精神,不忍惹他難過?

  他猜不透。


  雪。

  細雪無聲無息地飄落,軟軟地覆上大地,為世間萬物抹上銀白粉粧。

  銀白的雪地上,有個美麗的姑娘。

  冰兒。

  銀色狐裘,白杉白裙,全身雪白的她,襯著這片銀色茫茫大地,像極了冰清玉潔的天池雪女。

  天女是不容凡人輕易窺視的,所以蘇秉修望著她,心底不覺泛起淡淡惶恐。

  他是不是不該這樣癡傻望著她?這樣靜靜立在一旁,瞧著她一下翩舞、一下旋轉,一下仰起頭來凝漫天飛雪,一下伸出掌心承接晶瑩冰珠。

  她是玩得開心得很,超凡出塵的麗顏一直漾著動人淺笑。

  她輕輕笑著,蓮履調皮地踏著細雪,在其間印出各式花樣圖紋,片刻後,倣佛興致還揮灑不足,索性在雪地裏跳起舞來。

  銀色狐裘落了地,係在腰間的銀色衣帶則迎風翻飛,白色衣袖翩然若蝶。

  她一心一意地舞著,起先是優美輕柔的,不一會兒,動作更加輕盈迅捷起來,飄飄若仙。

  他跟著恍惚,幾乎以為她要飛上天了,像嫦娥奔月。

  可她沒有上天,反而跌落在地,麗顏埋入冰雪中。

  他一慌,急奔過去,“怎麼了?冰兒,有沒摔著?”他慌亂問著,急切地嘗試扶起她。

  她仰起螓首,掛著雪珠的臉上,依舊是那麼好看的燦笑,“我沒事,絆了一下而已。”

  他扶她起身,順便拾起方才落在雪地上的狐裘替她裹上,“真的沒事?唉,不該在這樣的雪天讓你出來的,萬一凍著了怎麼辦?”他溫柔地替她拂去面上冰珠,覺觸手體溫是寒涼的,不覺更慌了。

  “別擔心,我是冰兒啊,天生適合這樣的雪天。”她調皮地道,柔嫩玉手主動扣住他大手,“瞧,我的手心還有些暖呢。”

  是有點暖,或許是因為兩人肌膚相接的關係。

  “你真的不打緊?”他怔怔地問。

  “不打緊。”她笑道,“我好得很,還玩得很開心呢。”

  “真的?”

  “真的。”她點頭,“謝謝你放下一切帶我出遊,謝謝你這些日子讓我見識這許多,我真開心,從小到大,不曾夢想過人生原來可以如此逍遙愜意。此生……算是不枉了。”

  她說得像是交代遺言似的。

  蘇秉修不覺淡淡著慌,他強忍著,將她柔荑緊貼住自己面頰,“我也開心呢。你道只有你不曉得人生原來可以如此平淡閒適嗎?二十多年來,我日日夜夜便是為了考取功名,何嘗又曾放寬心去體驗這世間的好山好水?我也是第一回這樣盡興地玩呢。”

  “這麼說我們出來玩是對了。”

  “非常之對。對極了。”

  她深深凝睇他,“幹脆一輩子就這麼過下去好了,只有我們倆,沒其他人打擾,到處遊他玩水。”

  “行。”他爽快地承諾,“只要跟你在一起,到哪兒都好。”

  “真的?”

  “真的。”他低聲承諾,鎖住她的黑眸深情款款,“你不再是公主,我也不再是文官,就咱們兩人,一個娘子,一個相公,就這麼平平淡淡過一生。”

  她驀地一顫,深不見底的黑潭掠過一道異樣輝芒。

  他不覺摟緊她纖細的身子,“怎麼?太過感動了?”

  她將臉埋在他胸前,輕輕地笑。

  他由著她笑了好一會兒,接著,輕輕捧起她臉龐,俊朗的唇就要印上她的。

  她沒有抗拒,唇間卻低逸出一句,“有人來了。”

  “不管他。”

  她似笑非笑,“像是王宇呢,看來是採買東西回來了。”

  他皺眉,忍不住咒一聲。“該死的。”

  她又笑了,眸光流轉,凝定那名氣喘吁吁跑上山頭的男子。

  “公主,駙馬爺,找到了。”

  “找到什麼?”蘇秉修不耐地問。

  “太子殿下派人送來口信,說是找到當年那名真人了……”

  尾聲“你就是當年那個漂亮的小女嬰?出落得如此亭亭玉立了。”

  雋眉鑠目,鶴發童顏,一身淺灰道袍的老人靜定瞧著她。

  一眨不眨。

  奇異地,李冰有一種被看透了的感覺,倣佛她所有的一切,藏在靈魂最深處的思緒皆被這位老者一覽無遺。

  老人氣質非凡,仙風道骨,莫非真是具有預知能力的真人?

  “我一直想你有一天會來找我的。”他微微一笑,“沒料到我們會在這裏碰頭。”

  李冰凝視他,“你知道我想找你?”

  “你不想嗎?”老人反問。

  她默然。

  “你發過病了吧?”

  “發過了。”

  “幾回?”

  “三、四回吧。”

  “第一回發作是在見過他不久之後吧?”

  “他?”

  “蘇秉修。你的相公。”

  “啊,你指秉修……”她有些茫然,眸子不覺掃向閉得緊緊的門扉。

  秉修現正守在外頭,因為老人堅持只與她單獨談,不許其人在常他在門外該是焦慮著急的吧,必然正在心中猜測著她與真人談話的結果,猜測著她的病究竟能不能根治,心情痛楚而迷惘。

  他一定日日夜夜在心中擔憂著,擔憂著她何時會突然死去,可偏偏唇角總是揚著迷人笑唬他——是真心地笑嗎?

  李冰心臟一扯,呼吸一陣細碎,直掙扎了好一會兒,眸子方重新落定老人面上,“你怎麼知道?”

  “怎麼不知?”他淡淡地應道,“我還知道你發病的原因呢。”

  “為什麼?”

  “為情。”

  她一怔,“情?”

  “他就是令你寒氣發作的原因。”老人淡淡解釋,神色平靜漠然,“天女是該杜絕情欲的,既動了情,便該受罰。”

  她不解,愣愣地瞧著老人。

  “第一次見你,我就料到你終究逃不過命運,至多二十,當你遇見了心上人,寒氣便會初次發作。”

  “你的意思是……我會發病是因為動了情?”

  多荒謬。

  “你覺得無稽嗎?”他倣佛看透了她的想法,“可這就是你的命。若你一生無情無欲也就罷了,偏生遇見了他,偏生動了情。既有了情,便有喜怒哀樂,便有情緒起,病根也就壓不住了。”

  李冰怔然,心海流過奇異彼潮,“治不了嗎?”

  她不怕死,真的。只怕秉修承受不了她的死,會傷痛欲絕。

  她不想他難過,這些日子來一張臉雖經常是燦笑盈盈,其實滅不了心中的惶恐,減不去濃濃憂傷。

  她真怕留他獨自一人在這世上。

  “情疾無藥石可治。”老人低低說道,晃晃悠悠地,“世人勘不破情關,原只有減壽一途,何況天女。”

  他說得玄,又斬釘截鐵,可不知怎地,她似乎有些懂了。

  數月來總像沉沉壓著什麼的心頭逐漸輕松自在起來。

  勘不破情關,所以只得減壽——是這樣嗎?

  “那麼,我還能活多久?”

  “或許數年,或許數十年。”他沉吟著,“此非老朽所能預知。”

  “那跟一般人又有什麼不同?”

  就算她不是生來就帶了這股寒氣,就算她生來便跟平常人一般,同樣也無預料自己能活多久啊,數年也好,數十年也罷,誰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壽命長短?

  “可你現在有了情緒起伏,便難保寒氣不時時發作,每發作一回,便是離死期又更近了一步。”

  “那該如何?”

  “不動情。”老人斬釘截鐵地,“只要從此能無情無欲,無情緒起伏,寒氣便沒有會發作。”

  要她不動情?從此無情無欲,無喜怒哀樂,無情緒起伏?

  這樣,她體內的寒氣便不會再發作,她或許便能活得久一點。

  為了活久一點,要她從此沒有感情,回復從前那個不哭不笑的天星公主?

  “我做不到。”她他說。

  “什麼?”

  “做不到。”她揚起星眸,定定直視老人,“要我從此忘了秉修,不動情感,我做不到。”

  “是他害得你寒氣發作的,因為他,你才必須承受這些痛苦折磨。”

  “可我還是寧願與他相遇。”她淺淺地笑,數月來籠罩心頭的陰霾逐漸散去,透出明亮燦爛的喜悅,“我寧願失去性命,也要與他相遇,與他相戀,與他相知。”

  老人深深地凝視她,黑眸閃著異芒,“勘不破情關,真傻。”

  “是傻,可我寧願當個傻子。”她微笑依舊粲然,“秉修也是。”

  她終於真正懂得秉修的心了,懂得他即使明知她命不久長也愛定了她的癡傻心意。

  他不留後悔與她相遇,就如她也不會後悔。

  或許他倆真因愛上了彼此而必須承受痛苦,他也因愛上了彼此而真正感受到生命的喜樂與幸福。

  就算愛侶會在半路相夫,他倆依舊不想只做只單飛雁,做只不會承受痛苦情傷,只因不曾愛過戀過的單飛雁。

  她懂了。

  終於。

 
  “真人怎麼說?”一直在門口守著的蘇秉修一見她出來便急急迎上,“你的病有法子治嗎?”

  “沒。”

  “沒?”他心漏跳一拍,怔怔瞧著她。

  “沒。”她淺淺笑著,星眸點亮璀璨光芒。

  她笑得好美,真的好美——怎還能笑得如此之美?

  是真笑嗎?

  “真的啊。”她看透了他內心的疑慮,“我是真心地笑,同你一樣。”

  “為什麼?”他不解,“你的病——”

  “無藥可治。”她直率地截斷他,“我也不想治。”

  “為什麼?”

  “為什麼?”她笑望他,調皮地吐了吐丁香舌,“動情就動情吧,反正我愛定了你,這感情是一輩子也收不回來了。”

  “怎麼回事?”他糊塗了,莫名其妙。

  “別急嘛,我會用一生一世的時間好好跟你解釋的……”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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