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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千尋]長女愁嫁[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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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00:51:41
標題:
[千尋]長女愁嫁[全文完]
千尋 -
長女愁嫁
童心沒有兄弟姊妹,從小被父親嚴格訓練好接掌家業,
在商場上打敗天下無敵手,手下敗將為了面子只能造謠毀謗她,
她不在乎謠言會害她嫁不了人,反正她勢必得招贅,以延續童家香火,
哪知父親老來得子,既然傳宗接代不用再靠她,竟作主讓她快快嫁人,
沒關係,她婚照結,反正男人容易喜新厭舊,
待與他和離後,她就能帶著兒子回娘家,再進行生銀子大業!
在夢想成真之前,她秉持相公如客戶,即使逢迎拍馬屁都要讓他滿意,
只是待清點好嫁妝,準備大顯身手時才赫然發現──
嫁妝全記在他名下,她半分都動不了,這這這……教她怎麼開店做生意?!
她和他當面對質,他搬出三大理由砸得自己無法反駁,
可他承諾這輩子絕不納妾──哼!男人的話可信,豬都會爬樹了,
但沒錢沒底氣,她乾脆背著他偷偷來,想方設法湊足了銀子開了鋪子,
明面上,努力和他做對恩愛夫妻,說真格的,他除了不准她拋頭露面、
不准她繼續做生意這兩個小缺點外,待她還不錯,
言猶在耳,他家表姑娘竟帶著嬸嬸上門哭訴要他負責娶她……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00:52:08
第一章 與玉哥哥的緣分
大齊
這些年,遷進樂梁城的百姓越來越多,百姓多,生活需求自然跟著多了,城裡的鋪面越開越大、越精緻,南來北往的新鮮貨物處處可見。
許多人都說樂梁城風水好,特會養人,可不是,這些年樂梁城確實出了幾個了不起的家族,提起他們,老百姓都覺得與有榮焉。
這些家族當中最讓人討論的有三個,一個姓黎、一個姓蘇、一個姓童。
黎家之所以風光,得從黎老太爺那輩說起,年輕時,黎老太爺是皇子太傅,亦師亦父,後來皇子登基為帝,他成為皇帝身邊重臣。但幾個兒子可沒依著他的名聲入朝為官,而是個個憑真本事考上進士,並且在職位上都有不錯的政績,幾次受皇帝下旨褒揚。
孫輩更不用說了,尋常人家要養個進士多困難,黎家的進士不用一個個算,而是用一把把來算,這當中最厲害的是三元及第的黎育岷,皇帝看重他的才幹,讓他一個文人到處跑、到處辦差,幾年歷練,凡在朝堂當幾年官的人心裡都有底,他是皇帝要大用的人物。
黎家除了文狀元之外還有個武狀元呢,武狀元黎育莘在邊關立下戰功無數,年紀輕輕已是珩親王手下得用的小將,他是四房庶出少爺,後來寄於嫡母名下,他還有同母妹妹黎育清嫁給平西大將軍,是個堂堂的將軍夫人。
這樣的家族自是人人羨慕的,看來黎府定可再撐個百年不衰。
至於蘇姓一家,與黎府截然不同,但為什麼有那麼多的談資供人說呢?那是因為實在是太傳奇了。
蘇老爺是個商人,雖稱不上富可敵國,卻也把生意做得風風火火,幾年前身子不好,怕自己死去,身家財產被族人瓜分,獨生女兒被人欺凌,於是在死前將女兒蘇致芬嫁給黎府四老爺。誰知四老爺後來養外室、生兒子……
說到這位黎四老爺,他缺功名、缺前程,就是不缺兒子,他足足生下四個兒子吶,黎家的武狀元黎育莘和文狀元黎育岷皆出自他膝下。
照理說不過是個外室,頂多去母留子,問題是,他招惹的外室夫人是皇帝的私生女,普通百姓的私生女上不了檯面,但那可是皇帝的私生女吶,再不濟也是個公主,黎四老爺這可是招惹了大麻煩,幸而蘇致芬是個寬容有德的,聽聞此事,不哭不鬧,還為丈夫著想,主動求和離。
然和離的女人只能青燈古佛,孤苦一世嗎?錯!
後來蘇致芬陸陸續續開廠子、鋪子,全大齊最有名的衣鋪子「天衣吾鳳」和香胰鋪子「沐捨」就是她的,她的生意做得比蘇老爺還大,最後皇帝還親自為她賜婚,她成了靜親王王妃。
至於童家,童老太爺曾經當過官,可做沒幾年便回到樂梁城本本分分的做生意,後來生意傳到兒子手上,童老爺是個精明能幹的,大刀闊斧四處拓展營生,二十幾年下來,糧鋪、米鋪、古玩精瓷、寶石金飾……你能想到的生意,童家都沾上一點邊兒。
這還不是最厲害的,最厲害的是童老爺創立大通票號,規模是大齊最大的,近年來,官銀、稅銀全在大通票號進出,每年掙的銀子幾乎可抵國庫一半進帳,要說富可敵國,蘇家不算,童家肯定算是。
後來童老太爺過世,全家舉遷、搬至京城,聽說裡頭也有皇帝的意思,約莫是想把這些富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看著,別讓對方給折騰出禍事。
不過這天底下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兒,童家什麼都好,就是子嗣上有些困難。
童老太爺直到四十歲才生下童老爺,童老爺直到三十幾歲才生了個女兒童心。
從小童老爺就把女兒當兒子養,教她認字讀書,教她算數營生,十歲那年,更是帶著女扮男妝的女兒到處做生意,看得多、見識廣,童心眼界自然比許多數男人來得寬。
大伙最津津樂道的是童心在十二歲那年,童老爺便給她一筆銀子開商舖,本是打算讓女兒練練手,卻沒想到她一出手就把當時京城裡最有名的綢緞莊給打趴了,從此童心在商人圈子裡嶄露頭角。
照理說有蘇致芬的例子在前頭,誰會看不起她?
可童心與蘇致芬不同,一來蘇致芬做的是女人生意,從不與外男打交道,二來若要與男人打交道,蘇致芬的爹爹給她留下不少好幫手,根本用不著她出頭。
但童老爺一心一意培養童心,以期接下童家的生意,她不能有一絲怯懦,甚至要比多數的男人果敢堅決,才能面對生意場上的詭譎風雲、爾虞我詐,若是一點點小事就要躲起來哭,可成不了將才。
因此,在第一間綢緞莊成功打響名號後,童老爺慢慢讓童心參與自家的生意,有計劃地培養她,讓她在人前行走,與男人周旋。
許是輸給一個女人,或者說是輸給一個小丫頭,心裡不服氣吧,從那些敗在她手下的男子口中便開始傳出些不好的名聲,有人說她是鐵血娘子,有人封她常勝將軍、巾幗英雄,還說她不讓鬚眉勝鬚眉,這些話要是往好聽上想倒也沒什麼,問題是一群不服氣的男人聚在一起,哪會有什麼好聽話?
都說女人嘴碎,男人也不遑多讓,漸漸地,京城傳出對童心的謠言,惡毒的說:童姑娘光憑著裙下功夫便能拿到大筆生意,京城富商誰沒嘗過她的味道。嫉妒的說:又怎樣,將來童府是要招婿的,能吃好穿好像皇帝一樣被供養起來,哪個男人不前仆後繼。
若這些話放在普通姑娘身上,約莫就要抹脖子上吊了,可童心豈是一般女子,聽見謠言,也不過是淡淡笑道:「不招人嫉是庸才。」
不管怎樣,那些謠言裡確實有幾分真實性,童老爺的確打算給女兒招個贅婿進門,早在童心十二歲時,便從各處商舖裡挑來幾個年紀相當的少年,讓她挑選。
宮裡是皇帝選妃,童家是姑娘擇婿,幾個樣貌出眾的少年往她跟前一站,一個個都被她那雙精明的大眼給看得害羞低頭。
她毫無忸怩,開口便道:「把你們最擅長的事兒說說。」
一個個說了,有人會算帳、有人會管鋪面、有人擅長挑貨進貨,童老爺挑的人還真有幾分本事,是日後能助女兒一把的,可不是外人所講,一心進門當被人供養的童家皇帝。
童心接著問:「如果你當老闆,會怎麼讓一間鋪子在最短的時間內擴大五倍?」
這哪是挑丈夫,簡直就是挑管事,她就差沒學皇帝殿試選狀元,一人發一份紙筆,讓他們寫下對朝廷治理的看法與計劃。
能夠想像嗎?一個十歲出頭的丫頭坐在上頭,聽那些少年談著對事業的規劃,偶爾提提問題,偶爾諷刺幾句,整整花一個下午「面談」過後,她沒有錄取狀元、榜眼或探花,只淡淡地搖搖頭,滿臉失望地看向童老爺。
童老爺是把女兒給寵上心的,既然沒有看上眼,也不勉強,只是每隔個一年,就會有相同的情景上演,皇帝三年選一次秀,她是年年選,這點她要比皇帝強得多。
但情況轉變,三年前,童夫人作主給童老爺納進一個八字多子的丫頭,進門一年多,果真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兒子,童夫人大喜,不但把兒子寄在自己名下,還帶在身邊養。
這種時候,童心的存在就顯得有些尷尬了,若是把女兒留著,招婿進府,女兒是個能幹的,兒子年紀尚小,若真的鬧到姐弟鬩牆,兒子能得半分好嗎?對童家生意而言也不妥,一輛馬車雙頭馬,拉的方向若是不同,要讓車伕怎麼駕馭?早晚要車散人亡。
可當初是為著讓女兒繼承家業,童家不曾對外招親,一心一意為女兒挑個上門女婿,如今……哪家的兒子不是十五、六歲便說上親事,而自家女兒蹉跎至今已經十七、八歲,要到哪裡尋一門好親?
比她大的男子,早就有正妻,難不成要委屈女兒當人家的小妾或繼室?比她小的男人,女兒哪裡看得上眼?
可再難,女兒的婚事還是得操辦起來,因此從去年起,童家便積極替女兒物色對象。
只是童府招親的事才不久,便有傳言道:童心長年以男裝行走商場,性子失了溫良。而過去那些惡意中傷她的謠言更在此刻四起,這等媳婦……說白了,有幾個男人敢求娶?即使心裡想著豐富嫁妝,不過童心那等心性豈是可以隨意拿捏的,要從她手中挖銀錢?自己的命別讓她給挖了才好。
為此童老爺把女兒送回老家樂梁,不讓她插手家中生意,還聘來教習嬤嬤跟著,讓她好好學規矩。
果然,大半年的時間足以讓不少謠言消停,前些日子,京裡來信要她回去,說是已經替她定下親事,讓她回京備嫁。
對於這事,童心盤算錯誤,她以為爹爹終究心疼自己,不教她盲婚啞嫁,應會像過去那樣,挑選幾個好男兒,讓她瞧瞧才做決定,卻沒想到她的婚事就這樣塵埃落定,她竟沒有發表意見的機會。
她想,也許自己過去的惡名讓眾家男子卻步,以至於爹爹能夠為她挑選的對象不多。她有點後悔了,那時不該驕傲地放任謠言散播,她太過自信,以為算無遺漏,殊不知天意是最難算計的。不招人嫉是庸才,可不避人嫉是蠢材吶。
最後一個箱籠搬上車時,童心對車伕道:「先繞到桐花巷吧。」
車伕應聲,鞭子一抽,往桐花巷行去。
那個地方他熟,小姐回樂梁城半年裡,去過七、八趟,也不知道那裡有什麼好,就是間破舊屋子,十幾年沒人住了,不過每個月小姐都讓人去打掃,裡頭也不怎麼髒亂。
所謂桐花巷,指的便是家家戶戶屋裡門前都栽上幾棵油桐樹,那宅子自然也不例外,院子裡就種著一棵油桐樹,長得挺好,每年四月驅車往這裡走一趟,白色的花兒落滿地,景致挺賞心悅目。
馬車裡頭,紫衣、紫裳一左一右挨著童心坐著,她們是童心的貼身丫頭,紫裳擅長梳頭描妝,紫衣善廚事。
童心有八個丫頭,四個對外、四個管內宅,對外的秋樺、秋桐、秋杉、秋棠隨著她四處做生意,會管帳、會經營、會周旋,有她們在身邊,她事半功倍。對內的除紫衣、紫裳外,還有個擅長女紅的紫袖,和懂得醫術、總管內院的紫襄。
童家產業眾多,她無法事必躬親,信任下人、給予職權是她用人的規則,這些年她能處處順利,這八個丫頭功不可沒。
先前,爹爹只讓她帶紫衣、紫裳回樂梁,理由是擔心她有充足人手,又在樂梁擺弄出生意來,這對她的名聲有損無益。
看向紫衣、紫裳,童心莞爾一笑。
就這樣了嗎?捨棄一片大森林,從此關在狹窄的後院裡,困於那片不能不低頭的屋簷下,像只黃鶯似的被豢養起來,以斗婆婆、斗小妾、生兒子為生命重心,直到老死?
真是不甘心吶。
只是……天底下女人誰不是這樣過一生?她不過是運氣好,能夠見識花花世界,比起別人,她已是幸運了。
「小姐為什麼那麼喜歡那間破爛屋子?」
它破爛嗎?並不,那屋子在她的記憶中鮮明而美麗……
「你們記不記得,五歲的時候我逃過家?」
紫衣比童心大,進童家又早,那件事她有印象,那回童家上上下下鬧過好大一場,幾乎要把樂梁城給翻了過來,紫衣想說話,可車伕的聲音先一步傳來--
「小姐,已經到了。」車伕在一陣吁聲後,停下車子。
童心下車,走到那扇木門前,掌心輕輕熨貼著那扇門,感受著門上傳來的絲絲涼意。
那年,她就是這樣用掌心貼著門,肚子咕嚕咕嚕餓得厲害,還兩腿發軟--
「你是誰?」門打開,一個大哥哥走出來,他在笑,笑的時候眼睛彎彎的,看得人舒心極了。
童心很餓,本來要說:你可不可以給我一個饅頭?
可她沒見過這麼好看的哥哥,眼睛那樣圓、那樣亮,嘴巴那麼鮮紅,像園子裡頭成熟的櫻桃似的,她仰頭看他,看到發傻。大家都說阿路長得好看,可同大哥哥一比,阿路只能給大哥哥提鞋了。
見她怔怔地望著自己,大哥哥覺得這丫頭有趣,更加彎了兩道眉,他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道:「你在想什麼?怎麼不說話?」
童心回神,吶吶說道:「大哥哥,我餓了。」
這話很奇怪,哪有人平白無故跑到人家家門前喊餓的?
照理說,他應該問:「你家在哪裡?為什麼跑到這裡?你爹娘呢?」
可是大哥哥二話不說,牽著她,把她帶進屋裡。跨進門,她看見一名女子坐在油桐樹下,輕輕彈著古箏,白色的桐花落在她青色的衣服上,美得像一幅畫。
童心不懂得琴藝,卻也知道那琴聲好聽得緊,何況她哪裡見過這樣漂亮的女子,她想,她是仙女吧。
童心呆呆地站在原地,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不知道大哥哥何時鬆開自己的手,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一碗熱騰騰的面遞到自己跟前。
那碗麵,是她人生中吃過最好吃的面。
她在這間屋子裡住了三天,三天的記憶並不算多,但每一樁、每一件,她都記憶清晰,玉哥哥給她雕陀螺、教她爬樹,還握住她的手教她練字。嬸嬸也疼她,給她彈曲子、教她唱歌,雖然她的歌聲慘不忍睹,卻還是將她摟在懷裡說:童童唱歌兒真好聽。
她記得嬸嬸身上的香氣,記得玉哥哥身上的皂角香,記得他握住自己手掌心時,那個溫暖的味道。
三天后,玉哥哥牽著她上街,他進鋪子給嬸嬸抓藥,她不愛藥味兒,在鋪子外頭閒晃。
沒想到自己會被家丁找著,也不知道那個家丁在樂什麼,不理她亂吼亂叫、不管她拳打腳踢,硬是抓著她飛奔,直接把她抱回家,害得她連再見都來不及對玉哥哥和嬸嬸說一聲。
她回家後被爹狠狠訓斥一頓,娘不忍心,卻不能為她說項,她從未見過爹爹這樣生氣,嚇得她發傻,一語不發。
然後她被關進祠堂,雖然有吃有睡,可每天要練上三十張大字。
十天后,爹爹終於放她出祠堂。童心再三央求,想去找玉哥哥,但爹爹鐵了心不允許,他懷疑對方是拐子,否則撿到小丫頭怎麼不報官,直到爹爹出遠門做生意,娘才瞞著爹爹,令人送她去找玉哥哥。
可她忘記路了,她坐著馬車沒日沒夜地找個不停,固執得連娘都火了,找不到玉哥哥的家,她就拚命哭鬧,捶打自己的腦袋,怨自己笨,為何記不住。
奶娘哄她:也許那位嬸嬸和玉哥哥是仙人下凡,特地來助小姐一臂之力,現在小姐安全回家,人家自然要返回天庭。
哪有這種事?童心不相信,硬是發脾氣,執拗著非找到人不可。
但她一不記得路、二不記得住址,就只有玉哥哥三個字,要讓人往哪裡打聽才好?
幸好,她還記得那棵「開滿很多白花的樹」,聰明的阿路聯想到油桐樹、聯想到桐花巷。
再次看到那間熟悉的屋子,童心忍不住快樂尖叫,她跳下車、衝進屋子,可是……人去樓空。
嬸嬸和玉哥哥都不在了,她只在牆角處找到玉哥哥用竹子拼接出來的小木馬。
只是五歲的孩子、五歲的記憶,任誰都會認定,那些事情會隨著她長大而逐漸淡去。也許吧,她的確不太記得嬸嬸和玉哥哥的模樣,但她記得在這裡的每一刻及發生過的事。
看著小姐,紫裳、紫衣微歎,每一回小姐都要做同樣的動作,彷彿這樣子用掌心貼著門扇,下一刻就會有人為她開門,給她一個大笑臉。
可是,從來沒有人為她開過門。
雙手推開大門、走進屋,油桐樹又長高了,童心仰頭望著,風一吹,白色的小花紛紛落在她的衣衫上。
她買下這個宅子,在她五歲那一年,那是她人生第一筆交易,用自己一顆昂貴的南海珠子換來的。屋主告訴她:嬸嬸死了、玉哥哥被人帶走,至於帶去哪裡,誰也不知道。
五歲的她,問不出太多情報,她只知道,那三天將成重要的記憶。
童心進屋,像過去那樣,走一圈、走一圈,再走一圈,屋裡屋外、從頭到尾仔仔細細繞過三遍,然後走回到油桐樹下,她閉上眼睛深吸氣,默默地把那三天發生過的事、講過的話,在腦海中複習一次,確定它們依然鮮明後,離開。
像是進行一場儀式似的。
把門鎖好,將串在鏈子上的鑰匙掛回頸間、收納入懷,輕拍兩下胸口,這是她隨身必帶之物,像是……護身符,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樣堅持,也許是期待未滅,她始終期待玉哥哥再次回到她面前,對她微微一笑,把那雙比湖水更清澈的眼睛笑成兩道彎月亮。
車往京城方向駛去,童心歎口氣,或許此生,她再也不會回到樂梁城,再也不會進這間小屋了。
心空落落的,也不知道誰從裡頭掏走什麼,只是……難受。
「小姐,那時你為什麼要逃家?誰對你不好嗎?」
紫裳一問,紫衣忍不住笑出聲,童心也跟著笑開,看向紫衣道:「你說啊,我不怕人笑的。」
紫衣抿抿嘴道:「這可是小姐讓奴婢講的。」
「你知道?快說給我聽聽!」有哪家的丫頭運氣這麼好,能當著主子的面拿主子說閒話。
「那時老爺給小姐換了一個嚴格的新夫子,那位夫子天性嚴謹、態度周正,做事負責得緊,想起日後小姐身上要擔起重擔,便片刻不敢放鬆。
「他把小姐的功課排得很滿,從早到晚唸書習字還得撥算盤,沒有片刻休息時間,五歲的孩子哪坐得住?忍耐過幾日,大家都以為小姐咬牙忍下了,偏偏那天廚房換了新廚子,小姐嘴刁,半口都不肯吃。
「上課的時候,肚子餓、脾氣差,居然倔強起來,打死不肯撥算盤珠子,夫子問她理由,小姐半句話都不說,夫子面子下不來,便打小姐幾個手板,結果小姐一怒之下就逃家了。」
五歲的小姐挨打,倔著臉,半聲不吭,六歲丫鬟卻哭成淚人兒,夫人身邊的嬤嬤直到現在還喜歡拿這件事打趣小姐。
「小姐真可憐。」紫裳滿眼同情。
「若不是下過苦功,小姐哪有這等本事,上回那筆米糧生意,老爺談不下來,還是小姐給談下的呢。」說起小姐的功績,她們幾個丫頭都與有榮焉。
童心淺哂。可不是嗎,都說她青出於藍,還有諂媚者道:若童家交到童姑娘手上,定會發揚光大。
她著實傑出厲害,厲害得最疼愛她的爹爹都擔心,日後若是姐弟相爭,弟弟會爭不過她這個外姓人。
外姓人?以後她不再是童心、童小姐而是某夫人,她將成為男人的附屬品,為他生兒育女,直到自己從外到裡、從身子到內心……都成為外姓人。
「後來呢?」紫裳追問。
「那次的事鬧得太大,把夫子給嚇著了,再不敢把小姐逼得那麼緊,可小姐卻變了,回到家後像脫胎換骨似的,每天追著夫子多教她一些,夫人以為咱們小姐著魔,還為此到廟裡燒香求佛。」
童心看看兩人,笑著解釋,「不是著魔,而是那屋子裡的玉哥哥對我說過:小鳥要飛得高、看得遠,得擁有一雙強健的翅膀,如果不想拘在小小的一畝三分地裡,當個淺薄的人,就得培養足夠的實力。
「不經歷風霜,小樹無法茁壯,被霜打過的果子才會甘甜,短短三天,玉哥哥教會我許多道理,出走一趟,我再不允許自己當嬌慣的富家千金。」
她的玉哥哥很厲害,會讀書、會寫文章,還練得一筆好字,他能砍柴、收拾屋子,還會做菜、照顧嬸嬸。
他同她說過很多話,嬸嬸卻笑著摟緊她說:玉哥哥那些話才不是在對童童說,他是在勉勵自己呢,玉哥哥想唸書科考,想當大官、入朝堂,好替嬸嬸爭個誥命。
於是她對玉哥哥說:等我回家,我把家裡的書全帶來給玉哥哥看,也讓夫子一起教玉哥哥唸書好不?可我們家夫子很凶,書默不好,要挨打的。
玉哥哥愛憐地摸摸她的頭說:能為這種事挨板子,是多幸福的啊。
可惜玉哥哥消失了……
之後,她想飛得高、看得遠,戰戰兢兢、努力學習,她發誓要成為比爹爹更好的商人。
沒想到到頭來,身為女子的她,終究逃不過成為外姓人的命運。
「小姐,以後真的不能做生意了嗎?」紫裳忍不住問。
「傻,小姐以後要當官夫人,怎還能像過去那樣?」紫衣戳上她的額頭。
「那以後要做什麼呢?小姐又不是做針線的料,縫件衣服也能把手指頭給縫上去。寫詩作畫?別傻了,小姐哪有那個耐心,擺弄那些儒酸東西。至於彈琴嘛……欣賞別人彈琴可以,裝扮成男子,摸摸青樓姑娘、調笑調笑也行,可讓小姐彈琴,那不是在整別人,是整我們這群逃都逃不掉的小奴婢。」紫裳苦著一張臉叨念。
「合著你是在消遣主子啊?」紫衣瞪她一眼,這丫頭越發大膽了。
紫裳沒講錯,可嬤嬤也說過:眼下狀況,不管老爺作主哪一家,小姐都是要嫁人的,懂這種東西比懂得賬本更能得到丈夫的憐惜,總不能不攏著丈夫的心,卻教那些下賤女子得了便宜。
唉,千金難買早知道,早知道老爺會老來得子,就該讓小姐早點學會琴棋書畫,別事到臨頭才來逼迫小姐,豈不是擺明欺負人?
童心不禁調侃自己幾句,「就算不嫁入官家,哪個男人能讓女人拋頭露面?於他們而言,女人是用來生孩子,不是生銀子的。」
除非爹爹將她嫁入窮戶,窮得對方把銀子看得比名聲重要,否則這輩子她只能抱著那堆嫁妝銀子到老,問題是,爹爹怎麼可能替她尋那樣的親家?
「不讓小姐生銀子,是浪費小姐的本事,唉,要是小姐能嫁給玉哥哥就好了。」會鼓勵小姐別困守一畝三分地的,定是樂意見小姐展翅高飛的大度男子吧
紫衣重重掐了紫裳一把。「你這嘴巴,還真什麼話都能說,要是讓老爺聽見,不揭了你的皮才怪。」
聞言,童心臉紅,玉哥哥啊……怎麼能?桐花依舊、夕陽幾度,她與玉哥哥的緣分終結於多年以前……
心微悶,親事定下,爹娘來信要她安分守己,像大家閨秀那樣,如果沒猜錯的話,她的嫁妝裡頭會有金有銀、有上好的傢俱和莊子田產,但絕對不會有鋪子,至於秋樺、秋桐幾個,必定不能跟著她嫁過去。
早知道無論如何都要走上這條路,這些年就不該讓自己看見那樣多的好風景,就該用籬笆將自己給豢養住,讓她的心小、眼界小,小得只會在乎一座宅院、一個男人。
唉,還沒嫁呢,她已經開始覺得喘不過氣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00:52:41
第二章 吃頓飯不簡單
賣身葬父
黎育岷多看了對方兩眼,那是個年輕姑娘,十五、六歲的模樣,身形單薄,肌膚瑩白如玉,有幾分麗色,眼睛燦亮,眼珠子四下轉動,她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一個不小心,兩人目光相遇。
她飛快打量黎育岷幾眼,他穿著一件紫色綢衫,足下一雙青緞黑皮靴,服飾雖然貴重卻不甚張揚,長身玉立,朱面丹唇,豐神俊朗,渾身透著股書卷氣,是位名門貴公子。
略略垂頭,淚水在瞬間凝聚,她再度抬頭時,幾顆晶瑩淚珠滑落頰邊,教人心動的小模樣,令駐足圍觀的人越來越多。
黎育岷並沒有停留的打算,他與人有約,且這等模樣的姑娘自有憐惜之人,不必非要他出手。
可是,當他經過姑娘面前時,對方喚住他,她哽咽的聲音帶著幾分楚楚可憐,讓人忍不住心軟。
「求公子發發善心,收留小女子。」
黎育岷頓了頓腳步,眼睫微斂,唇角輕扯。他本不想招惹麻煩的,可偏偏就是有人不怕死……笑容略略擴大,在轉身那瞬間,他的笑意微斂,換上滿臉真誠。
向前跨一步,他與姑娘面對面,從容問道:「姑娘喚在下?」
「是,求公子撥冗聽小女子一言。」
「姑娘但說無妨。」
「小女子與爹爹進京投親,可爹爹一路風霜,不幸病逝,小女子在這京城裡舉目無親,無處求助,但見公子相貌堂堂、豐神俊朗,必是心慈之人,萬望公子伸出援手,助小女子完成一番孝心。」
話說得楚楚動人,不時一顆淚珠滑落頰邊,彷彿他不襄助、不成全她一番孝心,便是不慈之人。
黎育岷看一眼圍觀百姓,有人滿面動容,他心底卻一聲冷笑,若對方姿色普通,還引不出這等效果,人吶,果然常教雙目誤事。
他忍不住揚起眉梢淡然一笑,半晌開口道:「姑娘怎知這圍觀百姓當中沒有心善、願伸出援手之人?為何非要喚住在下、認定在下心慈?難道在下與姑娘是舊識?」
姑娘聞言一怔,倉卒間眼珠子滴溜溜轉過,急急回道:「公子忘記了嗎?小女子與公子曾經有過一面之緣。」
「這樣?」
「是。」她眼底的猶豫一閃即過。
「可否請教姑娘,在哪裡見過在下?」他從容再問。
「小女子在街上見過公子一面,公子神態清俊,氣度高貴,必是出身不凡,區區十兩銀子公子定不會放在心上,若能因此救人於危厄苦難,小女子願意、願意……」
黎育岷截下她的話道:「願意屈身為奴,終生服侍在下?」
「是,助葬之恩恩大如天,小女子願以此身還報恩情。」她緊咬下唇用力點頭,臉上已是一片緋紅。
你願意?我還不想要呢!黎育岷輕哂。「在下心底有幾分疑問,還望姑娘為在下解惑。」
「公子請說。」姑娘抬起臉,細眉微蹙,那模樣令人心動。
「姑娘方才說道,與父親進京投親,怎麼未去尋找親人?」
「爹爹進京不久後便染上惡疾,小女子忙著照顧爹爹,沒有時間去尋訪親人。」她低下頭,尋思這番說詞有沒有漏洞。
黎育岷點頭再問:「既然姑娘忙著照顧父親,之前怎有時間上街?」
「小女子是……」她頓了頓,發現所有人的目光全落在自己身上,頷首輕聲道:「小女子是要上街替父親找大夫。」
「不知姑娘住在哪間客棧?」
「萬福客棧。」急切中她說了個京城裡的大客棧,大客棧人來人往,小二必不會記住所有入住的客人。
黎育岷看著她的眼光中帶出三分得意、兩分悲憐,就像貓看著被逼到角落的老鼠,也像老虎盯著被咬斷腿的小綿羊。
他真不想殘忍的,可那萬福客棧恰恰是靜親王經營的地方,也是他們幾個暗地聚會的場所。
「姑娘不是京城人士,必然不知,凡有病弱者投宿,客人要求,萬福客棧的小二便會代客上門尋醫,姑娘大可不必親自跑一趟。」
「小女子並不曉得小二會辦此事,所以才親自出門尋醫。」該死,她住在京城,沒事怎會跑到萬福客棧投宿,該挑個小客棧的。
「既然姑娘人生地不熟,怎會知道哪裡有大夫,正常人遇到這等事,第一個詢問的必是住店老闆或小二吧?萬福客棧知道此事,必會為姑娘代勞,怎會讓姑娘隻身一人上街?」
黎育岷爍亮的目光緊盯那名姑娘,她額頭微微滲出汗水,顯然心慌意亂、無措不安,可惜他沒有憐香惜玉之意,直接把話給接住往下說:「好吧,就當姑娘不同吾等凡人,但父親既死,是否應該盡快上親戚家求助,而不是跪在大馬路上賣身葬父?
「就算親戚勢利不願伸出援手,不過是區區十兩銀子,姑娘大可將自己賣給人牙子,由他們替姑娘謀求生路,盡早將父親下葬才是,怎能跪在這裡求路過百姓?
「萬一,十天半個月過去,姑娘都沒有碰到善男信女,你父親的屍身豈不是要在客棧裡擺上許久?萬福客棧樂不樂意讓人停屍不好說,就算樂意,萬福客棧收費不低,到時怕這十兩銀錢付了住宿銀子,還不夠讓你父親下葬。」
「可是……」
姑娘還想出聲反駁,但黎育岷已失去耐心,不想同她多說話,決定終結她的謊話。「最重要的是,在下已近三個月不在京城,實在無從與姑娘在街頭邂逅。」
語畢,姑娘臉色一陣青一陣白,這會兒,圍觀路人眼底的憐憫轉為輕鄙,都信了這個俏生生的小丫頭在說謊。
可她不死心,緊咬牙關硬聲道:「是小女子的錯,錯認了公子,可是……能否請公子……」
好心性、肯忍辱負重,這丫頭不一般吶,如果她挑上的不是自己,黎育岷還能給予幾分欣賞。
「不過是十兩銀子,就如姑娘所言,在下不是付不起,只不過有些事得先說在前頭,這十兩銀子就當施捨,姑娘不必賣身、不必隨我回府,日後也不得有任何牽扯,便是在路上遇見,也請姑娘假裝不認識在下,因為……在下對於美貌丫頭、通房、侍妾都不感興趣。」
聽到最後一句話,百姓們頓時心中瞭然,原來俏丫頭心底存的是這個主意,這哪是賣身葬父,是在釣金龜婿呢。難怪方才有個婦人心善想買下她,她居然想也不想便拒絕人家。
眾人哄堂大笑,立刻有人道:「姑娘,不如我買下你,本公子也是翩翩風采,而被窩裡少了個妙齡女子添暖。」
「在下再添十兩給姑娘湊個二十兩,姑娘足足可以葬父兩回呢。」
「要不是我家婆娘太厲害,我怎麼也得把這樣的解語花給帶回去。」
一人一句,小丫頭再也忍受不住,一把拿起地上賣身葬父的牌子,掉頭就走。
黎育岷看著姑娘的背影,揚眉一笑。
他啊,最痛恨女人的欺騙,真要算計,也只有他算計別人的分。
轉過身,黎育岷繼續朝剛才的方向走去,他約的人就在前方的福滿樓等候。
他並不知道那姑娘在轉進街角後飛快跳上一輛馬車,馬車上有另外一個年紀稍大的丫頭,她瞪了姑娘一眼道:「早告訴你別做這種事,那人是得皇帝看重的,心眼比你多、城府比你深,你想作弄人家?省省。」
姑娘不滿道:「一定是我沒弄具屍體過來,才會被看出破綻。」
「屍體?你還想去掘墳?」她掐姑娘一把,便命令車伕往前行。
黎育岷走進福滿樓,剛上二樓,一名濃眉方臉,年約五十歲上下的老先生起身笑臉相迎。
不笑時,老先生雙目不怒自威,但微微拉起嘴角,便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樣貌,他是童老爺,黎育岷未來的岳父大人。
「黎四公子,快快請坐。」他客氣而親切,盛滿笑意的臉讓人無法拒絕他的熱絡。
「多謝童老爺。」
黎育岷躬身拱手,面容平靜,不帶半分倨傲,事實上,他有驕傲的本錢,一官一商,不管到哪裡,他可以看都不看對方一眼。
他選擇坐在童老爺對面,小二很快上前為他添上茶水,口裡介紹,「這是上好的雨前龍井。」
雨前龍井是貢茶,祖父曾得皇帝賞賜,他也不過喝了那麼一回,一兩茶一兩金,是矜貴物兒。
尚未開口,已有人將菜一道道送上來,黎育岷雖然不重視吃食,但和靜親王、三皇子、齊靳幾個富貴人混久了,多少知道眼前的每道都是功夫菜,沒有一、二十年經驗的老師傅做不出來,這桌菜必然所費不貲。
「黎四公子,嘗嘗這道脆皮吊燒雞,這是嚴師傅的拿手好菜,得先用豆腐乳、蔥姜蒜和許多名貴香料整整醃漬上一整天,再吊起來風乾兩天兩夜,才能送進爐子裡烤熟。
「這烤也是一門功夫,得用將熄的炭火慢慢悶熟,火候過與不及都不行,之後再用熱油不斷往上澆淋,將外皮上色後,再炸得金黃酥脆,方能上桌。」
童老爺夾一筷子雞腿往黎育岷碗裡送。
不過是一道菜,居然這樣講究,果真是富可敵國的童家,日常吃的用的不知要精緻到什麼程度。
這樣的家庭門風……黎府娶得起?
他不贊成祖父為自己定下這門親事,但事已成局,他便是不樂意也得接受。
昨兒個他曾到童府拜訪,本想見童大小姐一面。
聽說童小姐聰明慧黠,自主獨立,是個不讓鬚眉的女子,她長年在商場上與男子拚搏,其見識能力非一般女子可比擬,這樣的女子要將她拘在後院,心底怕是委屈得緊,人,心有委屈……難保不多生事端。
他有足夠的自信能夠說服童小姐拒絕這門親事,卻沒想到童小姐被送回樂梁老家,他連見上一面的機會都沒有,很快他又要離京為皇上辦差,再回府時,怕已是迎娶日。
他不需要一個能幹精練的妻子,他要的是溫婉乖巧,能夠安靜待在府裡替他生兒育女、孝敬長輩的女子,他很清楚,自己是皇上要大用的人物,日後必定不會經常待在府裡,他可不想娶個鎮壓不住的妻子,把黎府大房鬧得天翻地覆,他受夠萱姨娘給的苦頭,怎麼都不希望府裡再起風波。
他當然明白祖父的想法,眼下父親和幾位叔叔都在朝堂上佔有一席,自己和五弟弟也很得皇帝看重,再加上幾個已經考上進士、等待官職的堂兄弟,以及嫁給平西大將軍的妹妹、娶了公主的父親……
本是平凡家族,卻在不知不覺中成為朝堂上一股重要勢力,這樣的黎府要做的不是與人爭鋒,而是低調行事。
皇帝最恨朝臣結黨,以黎家眼下狀況,不知道有多少想拉攏自家的朝臣貴胄想藉由聯親,與黎家建立關係,因此黎府尚未成親的子孫輩全被當成肥肉被人給盯緊,這不是好事,皇帝眼睜睜看著呢。
在這種狀況下,與無人出仕的童府結親,無疑是最聰明的選擇。
一來,可向皇帝表態,黎府無結黨立派心思;二來,可證明黎府的確清廉,雖然有許多子弟出仕為官,卻無分毫貪瀆,因此需要娶一門富貴妻,榮華大房,幫襯二、三房。
事實上,他並不反對與童家結親,如果童家有其他女子的話,他會二話不說點頭答應,偏偏童家就這麼一位聲名狼藉、性格囂張、能力不輸男子半分的大小姐。
「嘗嘗這道蜂巢芋酥蟹肉,它得先將上好的芋頭蒸熟、壓成泥,和上豬油、生粉後裹上蟹鉗肉下鍋油炸,這時候最重要的功夫是控制火候,火太大易焦,太小無法定形,要炸到金黃酥脆、芋泥膨脹成蜂巢狀才算成功,這樣子一口咬下去,才會感到外酥內軟、滿口芋香,而蟹腿的鮮美融合在芋香中,有股無法形容的鮮美餘韻。四公子,試試。」
童老爺不斷介紹菜色,不斷往他碗裡夾菜,黎育岷懷疑,難不成他今兒個找自己出來只是想顯擺童家的富裕?如果是這樣的話,這道功夫大可省下,童家之富,便是高坐在龍椅上的皇帝也清楚。
雖不確定童老爺葫蘆裡賣什麼藥,黎育岷卻也沉得住氣,他一語不發將桌上的菜一一吃進肚子裡。
不過他嘴上吃著心裡卻想笑,從小他就不是過富貴日子的,在被寄到黎府大房名下之前,他只是四房的小庶子,上頭的萱姨娘視他如敵,坑害、構陷的事兒從沒少過,而苛扣三餐更是經常的事,在那種情況下,他對食物的要求只有一個--管飽。
入朝後,他領著皇差到處跑,出門在外,什麼事都講求簡、快,能填飽肚子就行,哪有閒情逸致管入口的菜餚是什麼滋味,把這麼精緻的美食擺在他眼前,是把關老爺的青龍偃月刀送給李後主,浪費了。
童老爺一面介紹菜色,一面細細觀察黎育岷。
丈人看女婿,通常是越看越不滿意,偏偏這個黎育岷就是合了他的心意,他不但性子沉穩,模樣斯文,還無半點官家的張揚傲氣,雖然他的親生母親出身差了點兒,可如今他寄名在黎家大房名下,又得聖上看重,日後定然前程似錦。
最讓他滿意的是,他無妾無通房,是個潔身自好的男子,女兒性子傲、不服輸,更不耐煩與那些小妾周旋,若能嫁得這等男子,是前世修來的福氣。
前陣子他放出風聲,要將童家一半財產給女兒當嫁妝,本擔心上門的全是貪婪之輩,沒想到能誘得黎府媒人進門。
他並不擔心黎府會霸佔女兒嫁妝,黎家的門風擺在那裡,是正是歪,一目瞭然。
何況他還令人將黎府打探得一清二楚,尤其是生出黎育岷的四房老爺。
當年樂梁富商蘇老爺嫁女兒,那十里紅妝可不是嘴上說說,蘇老爺把全副身家都給女兒當嫁妝了,黎府不但連碰都沒有碰,供吃供住供用度之外,和離時更是二話不說讓蘇姑娘把娘家之物全帶出門。
既然黎府對媳婦的嫁妝無心,為啥紆尊降貴上童府求娶?
這點,童老爺思思慮慮了好幾天,又分析過黎府其他少爺、小姐的嫁娶,終於讓他給捉摸出些許脈絡,想通徹後,他的結論是--黎老太爺聰明!
黎府對皇帝這樣表心,黎家子弟豈能不受皇上重用?高招啊,難怪黎老太爺能成為皇帝身邊的重臣。
飯吃完,黎育岷依然不動聲色,即使心底懷疑這頓飯的用意,也沒開口提問。
撤下席面,淨過手,幾句客套話後他本想起身告辭,沒想到這時候童老爺終於說出本意。
「聽內人道,昨兒個四公子來訪,想見小女一面?」
「是。」這種事瞞不住,他並不想找借口推托。
「四公子是前天才回京城的吧?」
「是。」
「四公子回到京城便急急到童府見小女,老夫猜測……四公子怕是不滿意黎老太爺定下的這門親事,對不?」
語出驚人,黎育岷眼底閃過一絲詫異,他怎麼也沒想到,童老爺光憑這點就能猜出自己的心思。
臉色微動,但他在瞬息間便恢復正常,可童老爺在商場上打滾多年,察言觀色是本能,黎育岷的表情怎能逃出童老爺那雙利眼。
童老爺歎口氣續言道:「老夫想,四公子定是信了外頭那些傳言,老夫也不說謊,確實,小女不是普通的家宅閨秀,她從十歲便隨著老夫到處行走,十二歲憑自己的本事開了第一間綢緞莊,打下名號,之後為生意上的事曾經同不少男人交手,但手段絕對光彩,無半點陰私,至於外頭傳的那些骯髒事……」
黎育岷接下他的話,「童家富可敵國,而童老爺膝下只有一個千金嬌女,自然是當成眼珠子般疼惜,恐怕比起一般的閨閣千金,要受到更多的嚴密保護,怎會讓她因為幾筆生意有所折損?謠言止於智者,那些話不過是男人輸不起的嫉妒之言,童老爺不必掛心。」
這番話讓童老爺滿意極啦,這等男子、這般見識,果然配得上他的女兒。笑彎眉毛,童老爺成了一尊有求必應的彌勒佛。
他捻捻鬍子,笑著續道:「多數女兒養於女子之手,從小聽多、看多後宅爭鬥,理所當然認定後宅是陰私手段的交會所,不狠不毒、不出頭天。
「可小女是老夫一手帶大的,她可不像一般女子,活在那麼點方寸地界,眼光短小、心胸狹隘,計計算算那點蠅頭小利,想坑人害人,謀求己益,相反的,她氣度恢宏、聰明磊落,心志堅定、氣節清高,於內宅事只有八個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自然,那些栽贓陷害、毀人名節、投毒……各種骯髒手段,她也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屑,若非犯到她頭上,小女對這等事是半點不感興趣的,甚至會覺得與那些女子交手短了身份。因此四公子所慮之事,不會發生。
「不是老夫自誇,小女見識廣闊、胸有丘壑,若真有四公子該思慮之處,應該是如何讓她心甘情願為四公子守護那片方寸地,這才是真正考驗四公子的智慧。」
拿起杯子,童老爺輕啜一口茶湯,眼底的笑意不減,他在等待黎育岷回話,但對方沉默無聲,片刻他放下茶盞,正視黎育岷。
「就當老夫嘮叨,再提醒四公子幾句,小女遇事見事不似一般小女子,她的見解看法比許多男子更見精闢,若四公子能善加利用小女才華……所謂妻賢夫禍少,四公子應是受益者。」
黎育岷微蹙雙眉,在童老爺臉上搜尋細微表情,說實話,他有些吃驚,自己不過一趟拜訪,便讓童老爺聯想出這麼多事,甚至猜中自己七、八分心思,這個人,不容小覷。
若童心盡得童老爺真傳,那他還……真是期待。
拱手欠身,黎育岷收斂心思,勾起微笑道:「童老爺多慮了,在下並無此想法。」
「是嗎?那就好,如果四公子不忙的話,再略坐一會兒,老夫有些事兒想同四公子商量。」童老爺笑著點頭道。
「什麼事?」
「多著呢,要成親家有不少事得說清楚,免得兩方誤會。」
「清楚?難不成童老爺還要簽下契書?」
「今日前來,的確有此想法……」
離開酒樓,黎育岷眉角微揚,他尚未見過童大小姐,但對童老爺這位岳父,心生佩服,他把人心估摸得很準確,不管是他或是童心,難怪能在生意場上翻雲覆雨,若他有心出仕,應是朝廷的一大助力。
於是,他輕言暗示,但童老爺想也不想便婉拒,那是所有人想要卻求不得的機會,沒想到他……
童老爺說:「天底下的人,均以士為尊、商為賤,殊不知天底下最好使的兩樣東西,一是權力、二是金錢,便是當朝聖上沒有後者,也無法大展手腳。」
童老爺看得清楚、想得透,名聲是給外人看的,金錢是自己享用的,人生短短數十載,何必把旁人的目光看得比自己的快樂更重?
簡短几句話,把黎育岷的心給戳透。
他長久以來一直把旁人的目光看得比自己的感覺更重,他要出息、他要榮耀、他要證明青樓女子的兒子也能闖出一片錦繡前程。
不管怎樣,這次的談話兩人都相當愉快,童老爺甚至暗示,他極疼愛女兒,愛屋及烏,若自家女婿在朝堂上有需要用錢才能解決的事,身為丈人除挺身相助外,絕無其他考慮。
這是個相當誘人的條件,即使他明白,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00:53:04
第三章 婚前槓上柳姨娘
童心玩著繫在裙帶上的翡翠,翡翠上頭刻著油桐花,雕工精緻細膩,彷彿風一吹,花瓣就會隨風輕顫。
那是各地管事在年節時送上來的,她一眼便瞧中這個。
每年兩季,各地管事進京送帳,都會花點心思給主子送禮物,珍珠瑪瑙、翡翠水晶……什麼稀罕物事都有,也有人送鮮果進京給主子品嚐。
說到送果子,功夫可大了,果子不像珠寶,放個百年也不爛,是得爭時效的,卻也不能快馬運送,萬一撞爛,送比不送更糟,這樣一籃果子呈到主子跟前,那份心思,做主子只能承著。
桌上的甜瓜便是章管事送來的,晶瑩剔透,甜得緊,就是童心身上的油桐花翡翠也是他尋來的。
章管事是童心的師傅之一,四十來歲,精神奕奕,他忠心耿耿,竭盡心力,童老爺把他撥到童心身邊,便是想在日後讓他成為童心的左右手。
可惜最終她無法繼承家業,章管事只好回到童老爺身邊。
屋子裡,童夫人坐在軟榻上,看著童允在自己旁邊爬來爬去,週歲大的孩子最有趣,稍稍一逗,就咯咯咯笑得翻過去,讓滿屋子女人忍不住跟著笑。
生下童允的柳姨娘站在童夫人旁邊,兩隻眼睛緊緊盯住兒子,表情滿是驕傲,偶爾挑眉,似笑非笑地向主母望去一眼,帶著挑釁與輕鄙。
童心原本低頭把玩著玉珮,卻不料一抬頭竟發現柳姨娘的不敬表情,不自覺地眉心微蹙。
發現童心目光,柳姨娘心頭倏地一緊,連忙拉起笑臉迎上,童心恍若無視地將目光轉開,看向弟弟。
童心不喜歡柳姨娘,從她剛進童家大門那天便不喜,娘還笑話她:「怎地,怕人搶走你爹爹?」
童心搖頭,她不喜歡的是柳姨娘那股子狐媚樣兒,說她是良民?可那走路身段、同人說話一雙眼睛就東飄西瞟的姿態,哪有半點良家婦女的樣子,她去過青樓,那裡的女子什麼姿態她一清二楚,若不是章管事保證她是清倌,童心怎麼都不會讓她進童家大門。
對母親,她並未多言,心底明白若非母親無法替爹爹生兒子,哪會想用別人的肚皮來替自家丈夫傳宗接代。
童心也坐到軟榻上,摸摸弟弟圓鼓鼓的小肚子和肥嘟嘟的小腿、小胳臂,這孩子長得真好,尤其是那對丹鳳眼,微微上揚的眼角,濃密的眉毛,日後定是個招惹女人心的秧苗。
離家大半年,走時童允還是個軟綿綿的小嬰兒,才多久時間便像灌了氣似的,一口氣眉眼全都長開了,這會看仔細,還真是個好看得教人疼惜的小子。
她似有意似無意地對母親說:「娘,這娃兒要長到多大,才看得出來他像爹還是像娘?」
話一拋出,目光閃過,童心迅速捕捉到柳姨娘瞬間慘白的臉色。
一句玩笑話這麼大的反應?有鬼!
童夫人把童允摟進懷裡笑道:「哪有每個孩子樣貌都會像爹肖娘的?我們家童允長得像不像爹娘不打緊,要緊的是他得肖了你爹、你這姐姐的本事,以後才能支撐門戶,把咱們童家家業給世世代代傳下去。」
「娘想得真遠,弟弟才週歲多一點,就想到撐門戶的事?女兒不過是覺得奇怪,祖父母、爹爹都沒這樣一雙丹鳳眼,連柳姨娘也沒,怎麼弟弟會生出這樣一雙禍國殃民的漂亮眼睛?」
「瞧瞧你說的,什麼禍國殃民,讓你爹爹聽見,定要說你嫉妒弟弟。只不過話說回來,允兒的眼睛還真漂亮,這麼小就把滿屋子女人的魂給勾上,長大還得了。」童夫人細看說道。
柳姨娘這才回神,像解釋什麼似的急急回答,「夫人、小姐,小少爺的眼睛像婢妾早逝的娘。」
她不解釋還好,這個解釋語氣中帶著些微的迫切以及……心虛,善於察言觀色的童心眉頭不自覺地蹙緊,抬眼與柳姨娘相對。
她不動聲色與柳姨娘對望,什麼話都沒說,可表情卻擺出三個字--我知道。
本是四目相對,慢慢地柳姨娘禁不住了,她悄悄轉開眼。
童夫人忙著和童允玩,沒注意到兩人的目光交會,半晌,她抬頭對童心說:「心兒,你的嫁衣繡得怎樣了?你可不能總懶著,把繡活兒全推給紫袖,至少得幫著打打下手。」
「讓女兒打下手,不是幫忙是添亂,時間都不充裕了,我還在旁搗亂,紫袖不氣得跳腳才怪。」童心不在意的自嘲道。
紫袖話說得刻薄,卻也真實,她說:給小姐一根針,小姐會直接把手指頭給縫在一塊兒,給小姐一把剪子,怕是連頭髮都要絞掉了,讓小姐幫忙繡嫁衣,除添亂二字之外還真尋不出好說詞。
「你啊,都回老家住大半年,就沒好好琢磨琢磨這手功夫?」
童心笑道:「娘,你這不是為難女兒嗎?讓女兒學女紅做菜,怕是比讓魚學著在地上行走、讓母雞學著飛上天空還難。」
聽到這裡,紫裳忍不住噗哧失笑出聲。
「瞧,連丫頭都聽不下去,你這個當主子的呀……」童夫人羞了羞女兒。
「稟夫人,是奴婢想起前事兒才忍不住笑出來,無意取笑小姐。」紫裳回話時,眼眉彎彎的覷了童心一眼,笑意尚未斂回。
「什麼事,說說,也讓你家夫人樂樂。」童夫人見狀道。
「那日,小姐還真拿起針線想替自己的嫁裳盡一份力氣,紫袖不放心,挑了個邊角處給姑娘試試手,姑娘試著繡朵花,結果那花像在水裡泡過三天似的,全給泡糊了,那葉子……」
「葉子怎地?」
「像是煮熟的菜梗子。」
紫裳說完,滿屋主子下人全笑成一團,童心也不見半分羞慚,叉腰、戳指,重重把紫裳的頭給戳到一邊道:「這還不叫無意取笑,分明就是有心。」
紫裳見夫人笑得前俯後仰,小姐也無惱意,便湊趣兒續道:「這不算取笑,要說到後面那段,才是真取笑。」
「還有下文?快說、快說!」童夫人連迭催道。
紫裳說:「後來姑娘一拿起針線,紫袖便驚得大聲喊救命,讓咱們快把小姐給綁出去,免得壞了嫁裳,她可沒時間重做一件。」
「下人綁主子這玉瓊軒反了,乖心兒,娘打紫袖二十板子,替你出氣。」童夫人笑折了腰。
「那可不成,好歹等她把嫁衣給縫好才打她板子,不過,女兒想的出氣法子更狠,這二十板子就免啦。」
「你想了什麼出氣法子?」童夫人好奇。
「等女兒嫁進黎府,長日漫漫、無事可做,就裁件嫁衣,上頭繡滿泡水花兒和煮熟的菜梗子,等紫袖出嫁時逼著她穿上。」
紫裳苦著一張臉說:「小姐,您這可是恩將仇報吶,紫袖為小姐的嫁衣熬得兩顆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你還這樣冤她,萬一男方看見紫袖的嫁衣,硬把她給退回來,不是害她一輩子嗎?」
「還不快來人,把這丫頭的嘴給撕了。」
紫裳道:「主子要撕就撕吧,反正紫袖給奴婢備下針線包,隨手就能縫上。」
聽她說話俏皮,童夫人失笑,掐了掐女兒的臉道:「你啊,都要嫁人了,還這副性子,日後要怎麼與公婆丈夫相處。」
童心歎氣,可不是嗎?她這副性子……
童心勾住母親的手臂,靠上她肩膀低聲道:「娘,爹怎麼就給女兒定了黎家?」
「怎麼?不喜歡嗎?聽說黎四公子是個白面郎君,溫文爾雅、卓然有成,這樣的丈夫多少女子願意下嫁。」
「就是這樣才有問題呀,他有更好的選擇,幹嘛將就女兒,難不成背後……」
童夫人瞪女兒一眼。「你可別胡思亂想。」
「怎是胡思亂想?第一,黎府是官家,那樣的門戶怎會與商戶為親,傳揚出去定會遭人笑話;第二,黎四公子不但樣貌好、才情高,還得皇帝看重,這樣年輕有為的公子,有多少豪門貴戶、王孫貴胄想與之結親,他怎會考慮到女兒身上來?第三,女兒在外頭的名聲如何,娘又不是不知道,怕是黎府老太爺也多少聽過,再者,黎四公子未曾娶妻,身邊又無侍妾、通房,說不準是多少名門淑媛的深閨夢裡人,女兒怎麼想,都想不出黎家要同咱們家結親的理兒,除非……」她挑挑眉,笑得讓人礙眼。
「除非什麼?」
「除非黎家有什麼難言之隱,需要女兒的嫁妝去幫襯一二。」
也除非……黎四公子好男風,想娶個門戶低、管不著他的女子,各過各的生活。後面那個「除非」,她斷不能在母親面前說,否則真要領一頓板子。
「你啊,滿口胡言,黎老太爺是何等人品,會覬覦孫媳婦的嫁妝」這話童夫人壓根不信。
「爹爹不是放出風聲,要把一半的家產給女兒當嫁妝嗎?」
風聲放出去那會兒,引得多少媒人上門,幾乎要把童家的門坎給踩破,秋棠寫信到樂梁,提及那時的空前盛況,惹得紫衣、紫裳大笑不已道:「咱們家姑娘幾時掉價兒了,居然得用一大筆錢才送得出門?」而黎府,不就是在那時候給引上門的嗎?
童夫人無奈搖頭,女兒這個多心眼的,怎能把做生意那套拿來盤算未來夫君,這怎麼得了。
「你別胡思亂想,那黎四公子娘是見過的,至於你爹,你以為你爹會隨隨便便把你給嫁出去?要不是老早把人家祖宗十八代全給刨出來、盤問過幾遍,就算是皇子求娶,你爹也不見得會點頭。你就相信爹娘這一回,絕不會拿你的終身大事開玩笑。」
童心仍存疑,「我哪裡不知道爹娘一心一意為女兒好,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誰曉得黎家是個什麼景況,居然願意與商戶聯姻。」
「這當中彎彎繞繞,你爹也沒同我說清楚,只教我放心,也讓你放心。」
童心聳聳肩說:「知道了。」
婚期已經定下,不放心又能怎樣?
「還有一件事,你爹可是把話講在前頭了,秋樺那幾個丫頭不准你帶去黎府。」
早就猜到!童心笑道:「爹這是怕我進了黎府不安分,要把能管帳的、能做生意的都給留在家裡,可是娘,她們幾個年紀都不小了,爹又不能把她們給帶出去做生意,與其讓她們在童府裡空耗著……不如娘幫我求求爹,讓女兒親自替她們安排去處,終歸是主僕一場,她們盡心盡力為女兒,好歹也讓女兒替她們盡盡心。」
「這行,不必你爹同意,娘可作主。回去後,好好問問她們,如果她們想回老家,咱們就替她們置點田地、鋪子,讓她們風風光光的回去,若想嫁人,那對像得好好挑選,女孩子家最怕嫁錯郎。」
「女兒明白。」童心低下頭,掩去眼裡的算計。
「過去後宅之事娘從沒教過你,老認為你用不上,可現在卻不能不多嘮叨個幾句。」童夫人心疼地替女兒順順頭髮,這大半年的,教習嬤嬤真把女兒教出幾分樣兒。
「女兒謹遵母親教誨。」
「對待丈夫和對待客戶是不同的,你素來聰明,自然知道人心相對,咫尺難料。商場上講究買賣不成仁義在,可到夫家,可就不是這麼一回事了,不管喜歡或不喜歡、是不是受了委屈,都是你要待上一輩子的地方。
「所以不能論理較真,就算你事事占理,但身份擺在那裡,你就是個小媳婦,你上頭有長輩、有丈夫,就算看不過去也得內斂隱忍、萬般遷就,必要時還得委曲求全,睜一眼、閉一眼,海納百川,心有多寬,福就有多厚。懂嗎?」
童心苦笑,她當然懂,這大半年,天天學著的就是這個。
只是這事兒該在她三歲的時候開始教,然後日積月累,讓自己的腦子將它當成天地真理,理直氣壯去遵循,而不是在她爭強鬥狠了十幾年之後才告訴她,身為女子該懂得委屈自己。
但這話,她是說不出口的,如果母親有選擇,怎會願意將女兒當成兒子養?
她只能奉上一個安心笑容,安慰母親。「我明白的,教習嬤嬤耳提面命著呢。」
「你能明白最好,當娘的總是希望女兒能嫁個好丈夫,安安穩穩的過一輩子。」童夫人拍拍她的手。
「女兒會努力讓自己過得好。」童心點頭,雖然她對好的定義和母親想像中的不一樣。
「那好,先回去休息吧。」
童心點點頭,卻在離去之前突然轉頭,朝柳姨娘拋去一眼,她沒想到這個臨別秋波,竟讓自己捕捉到柳姨娘眼底一閃而過的凌厲。
事情會是她想的那樣嗎?
垂眉淺笑,童心瀟灑旋身離去,那個意味不明的笑容,讓柳姨娘心頭突突跳個不停。
童心領著紫裳、紫衣回到玉瓊軒裡。
一路上,紫衣憂心忡忡道:「小姐,你這是何必,都要嫁出門了,還去挑釁柳姨娘,這會老爺正寵著柳姨娘呢,萬一她大吹枕頭風,說動老爺心思,把你的嫁妝大打折扣,豈非多事?」
紫衣從頭到尾都沒說話,卻把柳姨娘和自家小姐的眼神交會給看得清清楚楚。
「就是快要嫁出門,要是不好好清理清理府裡,留著幾個禍胎,我怎能放心得下。」童心感歎。
娘是個軟綿性子,看誰都是好的,那隻狐狸精生下兒子,爹真當她命中多子,夜夜在她屋裡歇下,這會她還真擔心,自己前腳出門,後腳童家後院就變了天。
「清理?難不成姑娘想把柳姨娘……不行、不行,老爺還盼著柳姨娘替童家開枝散葉呢。」
童心一笑道:「繼承家業的兒子,一個就夠,好好栽培,日後定能出頭天,總比生上一大把,卻個個紈褲來得好。」
她本只盤算用幾句話、一點小計氣得柳姨娘跳腳,對自己暗地使手段,只要能抓住她陷害自己的證據,依恃爹爹對女兒的寵愛,即便看在開枝散葉的分上,必也會將她送到府外,尋個地方安置,日後她若再生下孩子,便把孩子接回府交予母親教養。
這樣的話,便不怕她把詭計用到娘身上,可柳姨娘急迫解釋的模樣、瞬間慘白的臉色……會嗎?可別讓她誤打誤撞給撞出難堪……
她輕輕咬唇,唉,時間還真是不充裕,她等不起,只好主動出擊,雖然她真的不屑在女人身上使心計。
回到玉瓊軒,幾個丫頭全守在廳裡,看見童心回來,急急忙忙湊到主子身邊,倒茶遞水、上點心、擰帕子……事事有條不紊。
待童心坐下來,所有人全眼巴巴地看著她,她們就等著小姐回來,指定誰來當陪嫁丫頭。
丫頭當中,以紫起名的負責童心的生活起居,紫袖有一手好繡工,紫裳專管她的首飾頭面及私房錢,紫衣有一手好廚藝,她做的吃食,大館子裡的廚子也及不上,而紫襄懂醫術,眼下掌理院子裡的丫頭僕婢,且她有功夫傍身,也練得一手好暗器,因此她雖然不懂得生意、算帳,卻也經常跟著童心在外頭跑。
以秋起名的,全是被訓練來幫自己做生意的,秋樺、秋棠擅長算帳,秋桐、秋杉擅長套交情、談生意,這些人個個都是好管事,亦能獨當一面,差就差在身為女子,並且她們年紀太輕,不跟著童心,還真尋不到更好的去處。
「姑娘,老爺、夫人決定了嗎?」大家異口同聲,想知道的是同一件事。
「先別管老爺夫人怎麼決定,你們自己說說,誰想同我嫁進黎家?」
童心一問,八個婢女齊齊向前走一大步。
「都想清楚了嗎?黎府是官家,規矩多,你們家小姐嫁過去,恐怕自己都難能撲騰,更何況是你們。」
「要跟。」又是一次異口同聲。
童心的嘴角勾出兩分笑意,看來,自己是個還算不錯的主子。
「好吧,既然你們已經確定心思。紫襄,去把門關起來,再找兩個小丫頭在門口守著,別讓人闖進來,你們一個個都拿把椅子過來坐著,大夥兒湊得近些。」
生意做太久,童心沒大家閨秀那等派頭,在她心底沒有什麼主僕尊卑之分,只有四海之內皆朋友。
待眾人坐好,她才低聲道:「嫁進官家、成為官夫人,我估摸著,老爺再不會讓我碰生意場上的事,沒猜錯的話,我的嫁妝不是田產莊子就是銀票,半間鋪子都拿不到,運氣好的話,也許會分點票號的股份給我,但不管怎樣,我都別想再插手生意。」
這時候,童心還不知道父親與黎育岷已經密商過自己的嫁妝,她只能憑猜測想像父親的心思。
歎吶,嫁進官家就是麻煩,要管名譽、要注重風評,身為官太太不能輕易露面,更不能把賺銀子那張貪婪嘴臉給洩露出來,以免害夫君在官場上失了顏面。
黎育岷娶童家姑娘進門,怕已有不少人在背後說嘴,她若是再敢重操舊業,和離大概離眼前不遠了。
「所以老爺必定不讓我們四個陪小姐出嫁?」童心開了頭,幾個秋丫頭算出接下來的話。
「對,所以如果你們想回老家、想嫁人,都可以告訴我,我會盡全力為你們安排。」
話一出口,秋樺、秋桐、秋棠、秋杉幾個全垂下頭噘著嘴,臉色陰沉,像是被人欠債不還似的,一個個都不肯開口說話。
童心見狀,既得意又滿足地道:「行了,別一個個給小姐撂臉子,既然你們想跟我,也行,我會給你們一筆銀子,你們置下宅院先待著,等我在黎府混熟,再把你們一個個接回來。」
聽見童心的話,秋丫頭們瞬間眼睛發亮,臉上笑容洋溢。
那個意思她們聽懂啦,小姐早晚要出手生意場,只不過身份不允許,只能讓她們出面,屆時就是她們幾個大展長才的時候。
「這安排,你們可喜歡?」童心問。
「喜歡,喜歡極了!」年紀最小的秋棠第一個跳出來說話。
「那好,除了置辦宅子外,在出嫁前,你們還得替我辦成一件事。」
她勾勾眉,幾個婢女看著忍不住發笑,每回小姐想使壞就是這副表情,只是不曉得這次輪到誰倒霉。
同一天下午,秋樺和秋棠出門,兩個人行經柳姨娘的院子時輕聲交談。
「真不懂,小姐為什麼要咱們去尋吳郎中,那人看病本事低微,上回紫袖生病,接連吃幾天藥都不見成效,還是紫襄回來才把人給醫好的。」
「吳郎中看病的本事雖然不怎樣,可他有一門祖傳秘方,可以監定父子的血緣關係。」秋樺刻意壓低嗓門說話。
「監定血緣關係作啥?難不成小姐以為自己不是老爺、夫人的女兒?」秋棠驚嚇得揚聲道。
「喂,這話可不能隨便亂說,也不怕夫人揭了你的皮。」
「我哪有亂說,要不,小姐幹嘛尋吳郎中的秘方?幹嘛監定血緣關係?」
「小聲點,你這丫頭!」
秋樺重重掐了秋棠一把,疼得她呼痛,秋樺氣得一跺腳,把秋棠的嘴巴給摀緊。
這些話,很快從柳姨娘院子裡下人的嘴巴傳進柳姨娘耳朵。
那天下午,柳姨娘不早不晚,恰恰在吳郎中進府欲往玉瓊軒時病了。
出門尋醫的丫頭發現吳郎中,二話不說強行拉著他先繞到院子裡替柳姨娘看病。
門一關上,柳姨娘和吳郎中在屋裡吱吱喳喳說個沒停,外頭還派兩個丫頭守著,談什麼沒人知道,只不過後來吳郎中並沒有往玉瓊軒去,而柳姨娘的婢女將吳郎中送走後,他繞到後門,紫襄在那裡等著他。
這天,吳郎中發了一筆財,柳姨娘院子裡兩個嬤嬤、三個丫頭也發筆小財。
隔天,童心被父親喚去,叨念一頓,「往後,你說話得多點心眼,同女人打交道與男人不同,要處處細心謹慎,日後嫁進黎府,要是說話還像現在這樣沒心眼,萬一得罪長輩可怎麼辦才好?」
聞言,童心明白,昨兒個夜裡風大,枕頭掀過。
柳姨娘定是向爹爹哭訴白天之事,說大小姐影射她的清白有虞,也許還鬧上一陣,說她不想活之類。
唉……傻了她。
那話在娘那裡,娘不會多想,只當童允真肖了他外婆,可聽在爹爹耳裡,會有另一番味道。
何況,柳姨娘越是過度反應,爹爹越會起疑心。
不過隔天謠言便傳揚出去,說老爺狠狠訓了大小姐一頓。
不到幾天,幾個經常在府裡進出的年輕管事住進童府,說是老爺有筆新生意要讓他們到南方去洽談,把人給留在府裡待上幾天,一起謀略。
這是爹爹慣用的手段,童心明白,爹爹決定出手了。
照理說,接下來的事自有爹爹處理,做女兒的插手爹爹後院,長輩面子上會下不來,她絕對相信南院那邊已經安插人手,沒有當場捉姦,應是爹爹為童家名聲著想,打算暗地處置兩人。
事至此,她大可不必理會了,但不知為何,總覺得心中隱隱憂慮,彷彿有事將要發生似的。出嫁在即,時間窘迫,再三考慮後,她決定斬草除根,不把後患留給母親,於是決定踩對方一腳,讓對方把火燒到自己身上。
管事們被安排在南院,白天,姨娘屋裡的大丫頭進出兩次,深夜,柳姨娘穿著深色披風走了趟南院,殊不知童心早派了人盯著她的一舉一動。
童心還刻意讓兩個丫頭陪著在園子裡頭逛,待柳姨娘回屋的時候與之撞個正著。
柳姨娘雙眼含春、香腮微紅,一臉甜滋滋的模樣,像是剛剛得了個好事似的。
童心笑道:「柳姨娘去哪兒了?那個方向不是南院嗎?這幾天那裡住著幾個年輕管事,柳姨娘可得小心,就算只是侍妾,若傳出不好聽的風聲,童家雖是商戶,也容不得不貞女子。」
乍見到童心,柳姨娘已是滿心驚懼,聽見這話更是嚇得滿頭大汗,急急道:「大小姐看錯了,婢妾不是從南院過來,婢妾方才是去看小少爺。」
「是嗎?」童心輕輕丟下兩個字,一臉的詭異笑容,轉身離去。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00:53:32
第四章 一石二鳥除後患
這日一大早,秋丫頭們進屋與童心告別,秋樺已在黎府附近尋到一處小宅院買下,屋子不大,但住四個丫頭綽綽有餘,童心讓紫裳取出兩百兩,分成四份,交給她們。
「你們這段日子盡量少出門,免得被老爺發現行蹤,萬一查出你們落腳的地方就糟了。」這次她的對手是爹爹,得多幾分謹慎小心。
「小姐放心,我已經安排妥當,日後會有人送柴米糧炭到新住處去,若非不得已,絕不離開。」
「這還不夠,明面上你們要回鄉的,就得乖乖走一趟老家,最好再住上十天半個月,要嫁給表哥的,也得在最短的時間內離開京城,必須讓老爺的眼線確定你們已經安置妥當才能夠回京。」
童心估摸著,爹爹那些人都是有大用的,不會在小丫頭身上花太久時間,在她們身邊盯個三五天也就差不多了。
「奴婢知道。」
「好,你們下去吧,臨行前去跟各院裡頭交情好的丫頭告別,能夠的話……」
「就哭個幾聲,弄出依依不捨的模樣。」秋棠搶著接話。
眾人聽見,忍不住抿嘴輕笑。她們家小姐啊,心思重,連自家的爹爹都要算計,難怪人人要說她青出於藍。
童心不介意被丫頭們笑話,點過頭,紫襄上前遞了塊生薑。
秋杉見狀,苦了臉問:「小姐,真要塗嗎?那味道嗆得很。」
「不塗,人家全當你們是沒心沒肺的,服侍你家小姐多年都要離開了,還歡天喜地像要去看大戲似的,怎能說服別人?」
「就當……奴婢心硬。」秋杉真是怕那個味道,別說塗在臉上,便是加在菜飯裡她都嫌嗆。
「心硬嗎?也行,你索性一路硬到底,回老家後就乖乖待著吧,別再回京城,免得害其他人洩露形跡。」童心抬高下巴,擺明這事沒有商量的餘地。
秋杉輕歎,噘著嘴接過生薑,不甘不願在眼睛周圍抹一圈,秋樺幾個倒是一臉的慷慨就義,二話不說,拿起生薑就猛抹,她們可不想當那個沒心沒肺的。
過不久,生薑開始發作,幾個丫頭雙眼通紅,手裡的帕子不時往臉上抹,她們抽抽噎噎的向主子告辭後,又分別往其他院子逛一圈,同交好的姐妹互道再見,才分別走出童家大門。
在童心送走秋丫頭們後,紫衣進屋。
小姐支使她送幾樣點心去給老爺夫人,那是她一大早起來擺弄的新口味。
先把南瓜蒸熟,混上麵粉和剁碎的杏仁核桃,以及去年曬乾的櫻桃,然後掐成各種形狀後放入爐子裡烤,烤成後外酥內軟。
這點心紫衣還沒取名字,東西一出爐,童心先嘗一塊,紫衣沒有加糖,但南瓜本身就有股淡淡的甜味,嘗起來味道恰如其分,增一分太濃,減一分則太淡,對吃食的考究,童心從小跟在爹爹身邊,可是學了個透澈。
她讓紫衣往爹娘那裡送孝心,趁著爹爹出門前,先試試味兒。
紫衣上前稟報。「小姐,老爺和夫人都用過了,吩咐奴婢下回再做記得送些過去。」
果然,她素來清楚爹娘的口味。
也是自己運氣好,與紫衣有緣分,這丫頭才五、六歲就展露對吃食的天分,因此她花大錢,把她送往各大酒樓同老師傅學做菜。
出師後,紫衣不但能將老師傅的拿手菜拿捏得味道不減半分,再給她點時間,待在廚房琢磨幾天,還能就這道菜發展出不少道新菜色。
年深日久,她養出主子的刁鑽舌頭,別說不新鮮的菜色入不了口,便是多幾分甜鹹,童心也無法忍受。
童夫人曾對女兒說道:「你這樣子,誰家郎君能養得起?」
童老爺卻滿臉驕傲道:「女兒本該嬌養,何況我家的女兒還需要別的男人掏銀子養?」
她被寵壞了,童心承認。
「小姐,我在老爺院子裡發現一件怪事兒。」紫衣琢磨半天,想不透前因後果。
「什麼事?」
「我看見柳姨娘院子裡的三等丫頭阿屏,待在懷恩園的廚房裡。」
雖然老爺吩咐她日後再做送些過去,可小姐馬上要出閣,日後老爺夫人嘴饞總不能上黎府討吃食,因此她繞進廚房教廚娘幾手,卻沒料到會碰上那個鬼鬼祟祟的小丫頭。
「柳姨娘已經過去懷恩園立規矩?」童心微蹙眉。
「我問過夫人身邊的彩雲姐姐,她說柳姨娘派大丫頭去稟告過夫人老爺,今兒個身子不爽利,怕過了病氣,老爺讓她在屋裡好好歇歇,別出門吹風,以免加重病情。」提起柳姨娘,自那晚柳姨娘去過南院的事之後,爹爹便不再往她屋裡去。
原本看重她那個多子多福的八字命,為開枝散業,爹爹十天中至少進那屋子四、五天,可現在卻……想來柳姨娘應該開始起疑擔心了。
不過既然已經讓大丫頭過去稟告,怎還讓三等丫頭在懷恩園閒晃?都知道爹爹再重視規矩不過,難道……
童心問:「那丫頭可有家人在懷恩園廚房裡頭做事?」
童家日子過得奢侈,每一院都有自己的小廚房,若有重要客人進府,才會抽調各個廚房的主事娘子到大廚房操辦席面。
「奴婢已經問過,廚房裡並沒有小丫頭相熟之人。」在童心身邊做事,丫頭們習慣把事情的前因後果都弄清楚。
「那她去那裡做什麼?」
「說是帶了菜去請大家嘗嘗,柳姨娘想問問廚娘們,那道菜合不合老爺和夫人的口味?要不要添點什麼?問題是,那道菜再平常不過,是懷恩園的廚子經常做的。」紫衣點出這件事的疑點。
「她是柳姨娘廚房裡的丫頭?」
「並不是,我問過管事,她只是負責燒水打雜的粗使丫頭。」
童心擰緊眉頭,那就不合理了,如果她真讓人去詢問老爺夫人的口味,定會讓熟悉廚事的紫衣過去,才能聽得懂那邊廚娘的意見,怎會派個粗使丫頭……突地,靈機一動,她心中暗道一聲不好。
「紫襄,你過來……」
童心在她耳邊低低吩咐幾聲,紫襄仔細聽了,回房取物件。
紫襄離開後,童心便喚了紫裳、紫袖前往懷恩園。
童心進門時,父親剛吃過早膳出門,她遂看著正在收拾的下人,向紫袖使了個眼色。
紫袖略略點頭,跟在下人身後出去。
童心向母親道過安,走上前扶著母親往小廳去,那裡已經有管事等著回事。
童夫人看看童心道:「心兒,這些事情今兒個由你發落,雖說黎府後院是大夫人掌事,不需要你多操心,可說不准黎夫人仁厚,媳婦進門便想落個輕鬆,把權利權交到你手中,你得多少學著點兒。」
「是,母親。」童心嘴巴應下,心裡卻不以為然,殺雞焉用牛刀,比起商場廝殺,後院這些算得上哪門子破事兒,隨便一個秋丫頭就能搞得有聲有色。
按下心裡的不願,童心拿起賬冊,一目十行,三兩下便挑出兩個錯處,把管事嚇得臉色發白。
她並沒有吊著人,幾句話罰過便撂開手,接下來稟事的管事無不戰戰兢兢、小心翼翼,就怕讓大小姐挑出錯處。
在負責府裡修繕的管事說話時,紫袖走進小廳,童心抬眉目光一掃,紫袖輕輕搖了搖頭,她那顆心才算落回肚子裡。
還好,爹娘的早膳沒問題,那麼……那丫頭想搞什麼鬼?難道真是去詢問老爺夫人口味的?
把事情處理過後,管事們紛紛離去,童夫人驕傲地看著女兒道:「我的女兒果然不同凡響,才一個時辰不到,就把隨了娘多年的管事全給震住了。」
總歸說來,是丈夫多年悉心栽培,才能養出女兒這樣一副堅定性子,雖說把她留在後院著實是大材小用,可若能好好扶持丈夫仕途,也是美事一樁。
「他們還算本分。」
「本分?那還讓你挑出那麼多的錯處,我猜,他們幾個回去後都得熬碗安神藥喝喝。」童夫人真看不透女兒的想法。
「水至清則無魚嘛,有混水,下人做事才會盡心,否則誰肯撩起褲管把自己弄得一身濕。」
這些人也不算貪得厲害,若能睜隻眼閉只眼,她自不會苛待,但若貪心太過,就不能怨恨她不留情面了。
「你啊,總有話說。走吧,咱們進屋裡,昨兒個蕭老闆送來上好的血燕,你爹特地吩咐,讓廚房給你燉上。」
血燕?!難道是在那裡頭下功夫?
「蕭老闆前陣子不是為了一筆生意同爹爹鬧得不愉快,怎還會給家裡送東西?」蕭老闆那人天性刻薄、心眼小,是個眶皆必報的人,那回的事情鬧過後,爹爹還吩咐她出門要多帶幾個護衛,免得出意外。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那人,做事留三分情面,不多久前,你爹幫過他一把,若不是你爹出手,他那幾間小鋪子恐怕要被人給挑了。
你爹說,你這身子得好好調理調理,你和黎四公子年紀都不輕,得早點兒開枝散葉。」
腦子轉兩圈,童心在心底暗讚柳姨娘有點小聰明,若真是燕窩出差錯,那麼爹爹肯定會疑心蕭老闆,絕不會想到是自己的侍妾動的手腳。
她順口把話題扯到柳姨娘身上。「娘,要說到開枝散葉,還得送一份給柳姨娘,爹爹可是指望她給童允再添個弟弟。」
「你爹要是聽見你這貼心話,肯定會高興,允兒剛生下來的時候,身子骨弱,時時夜咳,害得娘夜裡睡不好,老擔心他咳得厲害、養不活,幸好現在越養越健壯,不過……要是你能再多個弟弟,爹娘就能放下心了。」
這天底下怎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兒,那些田地裡耕作的泥腿子,一年生一個,兒子多到養不活,而他們這樣的人家,指望老天送幾個兒子來繼承家業卻是這麼困難。
「娘在擔心什麼?怎麼說,爹娘還有女兒可依靠呢。」
「都要出嫁的人了,難不成還靠你給家裡撐門戶?」童夫人覷了女兒一眼。
「甭說弟弟身子健壯,就算真有個萬一……日後,女兒一年生一個,生他個十個八個,生到黎府養不起,過繼一個到童府,如何?」童心笑著說。
「你啊,就這麼看不起黎府。依娘看,黎四公子那份才情,日後定是要飛黃騰達的,甭說十個八個,就是二十個也養得起,你要是有那份閒心思,就想想法子拉攏夫婿的心,別讓他東納一個、西娶一個,那種苦啊,是女人的心頭痛啊。」
童心微微一笑,那種苦頭她雖沒嘗過,卻能理解。
和男人相處得久,她明白男人天性貪鮮好色,有了新鮮貨兒,怎還耐煩回頭看舊物?能擺在櫃子裡不往外扔,就算是念舊。
「怕啥,到時候女兒與他和離,帶著兒子回府,這樣一來皆大歡喜,他有新歡、我有兒子,各取所需。」童心無所謂的回道。
「你啊你啊,什麼話都敢說,黎四公子要是知道你存了這個念頭,還不氣得悔婚。」童夫人板起臉孔教訓女兒。
童心見狀,連忙示弱嬌道:「不就是仗勢著爹娘寵嘛,這些話,我哪敢往別人耳邊說,若不是當笑話講給娘聽聽,也只能爛在肚子裡。」
童夫人覷她一眼,臉上寫著--你知道就好。
片刻,她歎息道:「娘說句公道話,你別心存偏見,黎四公子娘是見過的,人品才情皆是一流,只要你有心,好好與他相處,娘敢保證,你們定會和和美美過一輩子。」
一輩子?那麼長的時間,哪是幾句公道話便能保證得了?
見慣多妻多妾的男子,她對娘口中那個「和和美美」不抱期待,她家爹爹都算得上尊妻寵女的好男人了,還不是為子嗣,納下好幾房通房侍妾。
說話間,紫襄和懷恩園的大丫頭彩雲把熬好的燕窩給端上來,紫襄直接把燕窩端到童心跟前。
童心揚眉,眼神提問,紫襄點頭,她眉頭一鬆,果然被自己料中。
柳姨娘果然著急了,不過……看一眼擺在母親桌邊的瓷碗,柳姨娘是想順道將娘給除去,好把童允接回自己身邊養?一石二鳥之計,好盤算!
本來她還有那麼點婦人之仁,想替爹爹周全名聲,不將她的底給掀了,可既然她不仁,她又何必存義心?
在母親之前,她先端燕窩到嘴邊,做個假動作,緊接著出聲大喊,「娘,別吃!」她的聲音及時阻止童夫人舀燕窩入口的動作。
主子都作戲了,奴婢能不通力配合?紫襄、紫裳連忙過來,遞茶送水,服侍主子漱口。
看那邊亂成一團,童夫人受驚放下碗,快步走到女兒身旁急著道:「心兒,怎麼了?」
童心擦去嘴邊污漬,皺眉道:「這燕窩味道不對,紫襄,你給驗驗。」
童夫人本以為女兒嘴刁,廚子沒把燕窩給熬好,可是見到紫襄拿出銀針往碗裡一插,瞬地,聯想出事兒來,尤其當銀針那端快速變成黑色時,她心頭猛地接連跳過好幾下。
「怎麼會這樣?難道是蕭老闆……」童夫人直覺反應。
「娘,先別下論斷,咱們先關起門來查清楚,若不是蕭老闆,冤枉了旁人可不好。」童心鎮定道。
「也是,彩雲你去把廚房裡的人全叫來!」
童心早就知道答案,未熬煮的干燕窩沒驗出毒物,簡簡單單將蕭老闆的嫌疑給摘了,這番審問作態,不過是讓母親把矛頭對準柳姨娘罷了,畢竟前陣子童心才招惹了柳姨娘。
不過片刻,童夫人便領著童心和幾個丫頭嬤嬤往柳姨娘住的院子走去。
柳姨娘生了個兒子,老爺又巴望著她的肚皮再次開花結果,因此她雖然是最後進童家大門的姨娘,卻佔處寬敞明亮的屋子。
童夫人和童心到的時候,柳姨娘儘管吊著一顆心,等待懷恩園那頭傳來消息,表面上卻裝出一副好心情,與身邊丫頭說說鬧鬧,掐著花兒玩。
見夫人大小姐一起過來,柳姨娘下意識雛緊眉頭,可她反應相當快,不過是轉眼功夫便笑臉迎上。
「夫人、大小姐有事尋婢妾,讓下人過來吩咐一聲就成了。」她一面說一面把人迎進屋子,讓丫頭下去沏茶。
她笑,童心也笑,且笑得比柳姨娘更歡顏,這年頭,當壞人的還真得有顆肥膽,至少得做到處變不驚。
童夫人面色不善,看得柳姨娘心驚膽顫,卻不敢透露出半分心思。
入座後,童心朝紫襄點點頭,紫襄上前,把一盞燕窩擺到桌上。
童夫人沒有女兒的好演技,她板起臉孔道:「昨兒個蕭老闆送血燕過來,是難得一見的好東西,我讓人熬了,給你送一碗過來。」
在看見紫襄端那碗燕窩上桌時,柳姨娘心頭便發緊,怎麼都沒想到夫人會把這東西賞給自己。
她連忙堆起滿臉笑意推拒道:「婢妾是什麼身份,怎麼能吃這等矜貴物,昨兒個老爺不是說,要給大小姐和夫人補補身子的嗎?」
童心低下頭淡淡一笑,原來她還真是聽見爹爹說話,才選擇在這上頭下藥,也是,這東西太昂貴,哪個下人敢貪嘴?只要沒人偷嘗,便不會在她們母女中毒前東窗事發。
「柳姨娘別客氣,娘這不是盼著你給允兒再添個小弟弟,才特地一趟路送過來給你補補身子的。」要演戲,童心可不會輸人。
「婢妾身強體健,用不著血燕,不如,大小姐用了吧。」
「我早膳吃撐了,那碗已經著人送回玉瓊軒,這份是母親從自己嘴裡給樞下來的,柳姨娘千萬別推辭母親的好意,快快喝了吧。」
聽見這話,她心頭更驚,連忙回道:「婢、婢妾也吃撐了,不如先放著,待會兒再吃。」
「這怎麼行,那邊的崔姨娘性子跋扈囂張,自柳姨娘生下弟弟後,她可沒少鬧過,待我們出去,這碗燕窩定會落入她肚子裡,她那張肚皮不爭氣,何必浪費好東西。」
到時候崔姨娘出事,事情張揚出來,柳姨娘大可以推得一乾二淨,可這會她甭想要全身而退!童心冷冷一笑。
「別囉唆,快吃吧,你吃完,我們馬上離開。」童夫人不耐煩,一雙銳利的眸子直盯在柳姨娘身上。
柳姨娘被夫人盯得全身打顫,不敢不去捧那碗燕窩,卻又不願去捧,正左右為難。
紫裳見她雙手抖得厲害,清脆一笑,把燕窩接到手上道:「瞧柳姨娘嚇得……咱們夫人又不是小氣之人,不時都會賞賜好東西給姨娘,怎地這回姨娘嚇得這麼厲害?這碗血燕比金子還貴,若是失手打翻,豈不是太浪費了?不如奴婢來伺候姨娘。」
紫裳把舀了燕窩的湯匙湊到柳姨娘嘴邊,柳姨娘怎會不知裡頭有什麼,緊緊咬住牙關,打死不願意張嘴。
「怎麼不吃,難道姨娘覺得這燕窩有問題?」
事跡敗露了!柳姨娘在看見童心含笑的眼角時恍然大悟。
她低下頭,不說話不認罪,整個人癱軟在地板上,打定主意就是哭,哭得梨花帶雨、哭得楚楚可憐、哭得老爺回府,心疼自己被夫人欺辱,到時,她便反咬夫人一口,就說夫人嫉妒自己能生兒子,想毒死自己,就說……
是了,那日大小姐還影射小少爺不是老爺的種,老爺是再好面子不過的,事後老爺不是把大小姐叫進書房,狠狠責罵一頓嗎?這回,她定要鬧得小姐脫一層皮,如果能讓老爺反悔,扣下她的嫁妝,再好不過!
心頭一橫,她立定主意,一味的哭,哭聲穿透屋宇,幾個姨娘和下人全聚到門口看熱鬧。
「真是怪了,夫人賞賜燕窩給你,你不吃還哭得這麼厲害?柳姨娘可否替我分解分解,這是為著什麼?」童心冷笑問。
「夫人……夫人想毒死婢妾。」豁出去了,柳姨娘咬牙恨道。
「柳姨娘怎麼會這樣想呢?夫人可是很期待你再為童家添個小主子呢。」紫裳是個伶牙俐齒的,說的話合情合理。
「我的丫頭今兒個進懷恩園,聽見夫人和小姐密謀,要除去婢妾。」仰起淚流滿面的小臉,柳姨娘打算拚個魚死網破。
「是哪個丫頭聽見的啊,把她叫出來對質如何?」
「是、是……」她往門邊一指,指出自己的大丫頭宛兒。
宛兒見主子指向自己,本能想反駁,可被主子那雙凌厲眼睛掃過,她心頭受到驚嚇,忽地雙膝跪地,沒人問話,自己便一骨碌的把話全給交代了,也不管合不合理、有沒有漏洞百出--
「今兒個姨娘身子不爽利,命奴婢去懷恩園稟報夫人時,聽見夫人和大小姐密謀,要用毒燕窩害死姨娘。」
人啊,越是慌亂越是容易出錯。童心細細看住她,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線。
「怎麼可能呢?宛兒姑娘去懷恩園的時候約莫是辰時二刻,老爺還沒出門,而本小姐到的時候已近巳時一刻,老爺已經離府,這當中,你人在哪裡?」
「奴、奴婢……」宛兒慌得不知所措,想擠出話解釋,卻發覺腦子裡一片空白。
童心也不容她想清楚,又續道:「你在柳姨娘屋子裡,想做出主僕都安分待在屋子裡的模樣,若懷恩園出事,自不會有人聯想到你頭上。可惜柳姨娘派到廚房下藥的三等丫頭腦子不好,一進廚房,準備往熬燕窩的陶罐裡下藥時就被人給抓住,她是個膽小的,一旦被抓,什麼事全都招了。」
「阿屏說謊!我沒讓她去下藥,是她、她不安分,仗著自己有幾分姿色,每回老爺過來就打扮得花枝招展,想勾引老爺,夫人明監吶。」柳姨娘直覺否認,把事情全推到三等丫頭身上。
柳姨娘一出口,宛兒心中暗叫一聲不好,阿屏沒在懷恩園被逮,她下藥後回來稟過事,柳姨娘還讓自己賞她二兩銀子,柳姨娘怎地糊塗了?
沒錯,說謊的不是阿屏,是童心,那丫頭在她們進院子時企圖搶進屋裡稟報柳姨娘,卻先被嬤嬤給活逮,什麼話都沒來得及招,不過……
童心瞄一眼剛被帶過來的阿屏,她眼睛瞪得老大、滿眼狂怒,被主子誣賴的她,大概很樂意全招了。
童心笑得更加歡暢,看著柳姨娘的目光就像看著落入陷阱、四處亂竄的老鼠似的。
「我又沒說是誰,柳姨娘怎就知道是阿屏下的藥?」
被套話了!柳姨娘急得握緊拳頭,剛才要是不說話就好,只要她不招,就沒人能拿自己奈何。
用力抿起嘴巴,她再不開口說話。
「也好,你閉上嘴巴,靜靜聽我道來,前幾天老爺有樁生意要管事江青跑一趟江南,事前召了江青住進南院商議,可柳姨娘春心萌動、夜會情郎,卻教老爺給發現了。
「這事兒可是為難老爺了,江青年少有成,是個能謀事的,老爺日後還想重用他,而柳姨娘好歹是小少爺的親生娘親,為小少爺的名聲著想,實在不願意對姨娘動手、授人話柄,思來想去決定花點銀子將姨娘送回老家,並且去套套江青的話,看看他是不是個知恩圖報的。
「幸好江青還有幾分良心,懂得懸崖勒馬,不但把自己同姨娘的關係交代得清清楚楚,還說道柳姨娘有意謀害夫人和本小姐。
「姨娘想先除掉我們母女二人,霸住童府後院,再將老爺身邊的姨娘一個個解決,之後再用同樣的手法毒害老爺,屆時童家產業便落入姨娘手中。總算江青良知發現,若不是從他那裡得到確切消息,夫人總不能日日防賊……」
話未竟,柳姨娘忍不住大喝一聲,怒斥,「說謊,是江青勾引我的,是他想圖謀童家財產,是他……」
童心莞爾一笑,接下來的話,聽與不聽都不重要。其實她說的那一篇根本沒有半句禁得起推敲,所有的話不過是她的臆測罷了,她的人查到江青很可疑,其餘的話愛怎麼編全由己心,目的不過是想激得柳姨娘失去理智,為求自保,講出幾句實話罷了。
不管能從柳姨娘嘴裡撈出幾句實話,不管柳姨娘承不承認是否下毒,只要她招出與人苟合事實,母親就有權處置柳姨娘。
她才不管歷程如何、不管是否說謊騙人,她只在乎結果是不是自己要的。
在柳姨娘滔滔不絕說著江青的陰謀時,她在紫裳耳邊低語。
這天下午,柳姨娘被關了起來,而消息飛快地傳出去--柳姨娘發瘋了,口口聲聲指控江青對童老爺圖謀不軌,說自己手中握有江青想圖謀童家家產的證據……
當天夜晚,江青闖進柳姨娘屋子,執刀殺死柳姨娘,轉身欲離去時卻被府中護衛活逮送官,人證物證皆全,被判絞刑定瓛,等待秋決。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00:53:48
第五章 以眼遘眼不吃虧
紅通通的天地在眼前晃個不停,晃得童心有些頭疼。
記得試嫁衣那天,鳳冠上的珠翠寶石把她壓得抬不起頭,紫裳心疼,忍不住道:
「鳳冠幹嘛打造得這麼沉?難不成想謀害新娘子?」
幾個丫頭長期跟在童心身邊,心知主子脾氣,早已養得隨興隨心。
童心回話,「別把工匠想得這麼邪惡,鳳冠之所以沉重,應該是想讓新嫁娘提早適應吧。」
「適應什麼?」紫裳直問。
「適應被人壓在頭上,學會乖巧低頭。」
可怎麼辦呢?從小到大,她學了滿肚子知識學問技巧,就是沒學會過如何向人低頭,大家都讚她聰慧,連爹爹也道:不是你能不能,而是你要不要,天底下,還沒有我家女兒學不會的事兒。
明明是輕輕巧巧的幾句,童心還帶了點調笑口吻,卻沒想到轉眼四個丫頭全低下頭,眼底泛紅。
教習嬤嬤的諄諄叮嚀,官家夫人該遵守的大小規矩,別說主子,即便是她們幾個丫頭,也感到壓抑沉重。
結這個親啊,人人都說主子攀高枝、運道好,說老天厚待童家,可她們怎麼看都覺得主子委屈。
童心笑道:「我這個做主子的都還沒低頭呢,怎麼你們先低頭了?」
紫襄考慮半晌,憋著氣道:「若小姐發覺姑爺不值得依靠,就和離吧,帶著老爺給的嫁妝,可以海闊天空過好日子。」
紫襄話一出口,紫衣心慌,急急忙忙拍她一下膀子低聲道:「你真真是連命都不要了,這話若傳出去,老爺不把你發賣才怪。」
童心看看兩人,蹙眉道:「你別嚇唬她,我倒覺得紫襄沒說錯,人嘛,怎能發現前頭沒路就待在原地,把自己活活餓死?」
「不然呢?」紫衣悶聲問。
這就是身為女子的悲哀,嫁錯郎便是終生誤,像她娘親,活生生給爹爹打死,幾個女兒賣的賣、嫁的嫁,攢下來的銀子好讓當爹的娶美貌繼室,誰敢多說半句話?
「當然是要繼續往前闖,遇山炸山、遇水造船,碰到斷崖,綁根粗繩子往下攀,誰知道山谷底下沒有一片桃花源?」
童心豪氣萬丈說完這段,把壓得自己脖子往下縮兩節的鳳冠除去,整個人陡然一鬆。
因此待嫁的這些日子裡,她心底盤盤算算的都是和離。如果情況比自己料想得更糟,如果黎四公子有特殊癖好,如果黎府是外頭光鮮、內裡腐敗的骯髒處所……她該用什麼手段順利和離?
花轎終於到達黎府,在喜娘和紫袖的扶持下,童心穩穩地坐在床沿。
像是一場不真實的戲似的,一大清早,她被喚醒,淨身、梳髻、上妝、換嫁裳、上花轎、拜堂……
所有的過程,她不認真、分心了,像一隻木偶隨人操縱,她腦子裡擺進太多事,卻忽略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直到坐定,直到發現屋裡有許多人,在一旁低低討論的吸嗡聲,幾句商戶女、下等人的字眼闖進她耳裡。
童心想過,這裡的人不會喜歡自己,尤其是和黎府交好的人家。
他們是官、是一群和她這種商戶女截然不同的人物,不管有意或無意,他們從小就被教導看輕商戶,自覺高人一等,即使他們的生活不能缺少商人為他們帶來的便利。
一隻外來雞被關進籠子裡,都會被鬥得雞飛狗跳,何況是一個與他們格格不入的女子?
她很清楚,黎育岷是怎樣的一「鍋」香餑餑,有多少名門好女想嫁,偏偏讓她這個名聲不佳、家世平凡,勉強拿得出手、只有俗氣到不行的黃白物的商戶女給捷足先登,心裡頭那股子氣啊,真難平息。
她能夠理解,但理解不代表樂意自己被欺負。
童心胡思亂想的同時,紅蓋頭被掀開,她一抬眉,撞進黎育岷的視線裡,那是雙溫潤似水卻又飽藏智慧的眼睛,眼角含著微微笑意,他半句話沒說,童心卻能感受到他的安撫。
他也知道她不安?也知道她已經將藏好的爪子準備伸出來?
她沒笑,就這樣定定看著黎育岷,一瞬也不瞬。
「真不害臊,這樣直愣愣地看著男人,果然是低三下四的商戶女。」不知道從哪裡來的一句話,讓正在拚命誇獎新娘子美貌天成的喜娘僵住,接不出下一句。
黎育岷眉頭微蹙,但轉瞬間,童心便見他咧起嘴角笑開顏。
他一笑,童心原本還稱不上直愣愣的目光,現在果真直愣愣了,他……真是個好看的男人,眉眼鼻唇無一不美,便是女子生成他這副模樣,都可以稱為絕色,何況這樣的臉長在男人身上,這才是真正的禍國殃民吶,弟弟童允的等級遠遠及不上他。
童心尚未反應過來,便見黎育岷轉過身,朝著站在喜房內的一堆女子道:「不知道方才開口的是哪位姑娘?」
他在笑,笑得耀眼燦爛,笑得在場姑娘們瞬間緋紅臉龐,那位開口的姑娘不禁朝前邁出一步,雖是滿面赧色,依然大方地朝他望去。
「是林尚書家的姑娘嗎?」
「是,黎四公子。」她嬌滴滴地應下。
她本想再多補上兩句說:四公子可記得我們曾在宮裡見過一面?家兄與四公子是同窗好友。以示兩人關係不同,卻沒想到黎育岷很快接下話。
「多謝林姑娘撥冗前來觀禮賀喜,想必姑娘通透明白,拜過天地之後,在下已經成為童氏的丈夫,若是林姑娘要這般『直愣愣』看著在下,還請姑娘先問過夫人允不允許?」
他用對方的話砍對方一刀,又狠又猛,半點不留情面。瞬間,一顆芳心遭人踐踏,林家姑娘兩眼倏地發紅低下頭,自覺難堪,哭著跑出喜房。
黎育岷的做法讓其他有心挑釁的姑娘噤聲,當然也有些不怕死的,只不過經過這一幕,心裡多少明白,黎育岷是護定自己的妻子,儘管她的身份卑下。
當然,最得意的是童心那四個丫頭,她們眉目傳……,姑爺好像比想像中要好,也許小姐和姑爺真能和和美美過一輩子。
童心慢慢將視線從黎育岷身上挪開,她是個多心眼的,一件小事都要掰成八瓣細細分析,何況是這樣出格之事,垂下柳眉,她自問:這人,當真是為自己好?
旁的人天真些、單純些,或許看不出來,但她是經歷過世面的,焉能不知道他這是把妻子給推到風口浪尖。
日後,他不納通房、不迎妾,定是家中惡虎不允,他把美女的芳心當成大糞糊在地上,是因為害怕家中內人,她的出身不良,本就足夠讓人詬病,現在再來這一出,她永遠別想在官家夫人當中混了。
可,她怕嗎?不怕,再大的風浪她都經歷過,這些小女子的小心思,她還沒放在眼裡。
若她真存心整人,幾句話就能逼得這些閨閣千金走投無路,連半分手段都不必祭出。
至於她們要給她下惡名?來啊,誰怕誰,招架不住的人先喊輸。
黎育岷坐到喜床邊,眼神示意喜娘繼續進行儀式,結同心結、喝交杯酒、吃子孫餑餑…一直到喜娘說過一串又一串的吉祥話,端著匾籮來撒帳,一把把紅棗、桂圓、花生、栗子紛紛往他們身上丟時,童心的臆測變成十足十的篤定,她果然教在場不少女人給記恨上。
她不知往黎育岷身上丟的果子有沒有幾分勁道,但朝她這邊丟來的,有不少重手。
幾個女子的揚臂動作帶上凶狠,這情況許多人都看在眼裡,卻沒人出聲制止,有人想看好戲,有人想藉著對方替自己出一口氣,當中有個穿朱紅長衫的女子最過分,丟過一把又一把,丟完手中的不過癮,還搶走別人手裡的再接再厲。
這個過分舉止看得紫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順手抄一把花生就想回砸。
紫衣發現,連忙扯住她的衣袖,生怕她給小姐招惹出禍事,這裡一個個都是官家千金,小姐惹不得,總不能害得小姐出嫁第一天就挨公婆的訓斥,傳出去,小姐的臉面要往哪裡擺?
黎育岷也看出來,低聲在童心耳邊輕聲道:「需要我幫夫人解決嗎?」
「不過是小事,妾身能處理的,只不過……怕氣了嬌客,壞了黎府名聲。」
黎育岷眉頭微揚,自己明明不想娶個會惹事的,卻沒想到聽到她將要惹事時,心裡出現些許小期待,期待她做出驚人之舉。
他奇怪了,在娶進新媳婦的第一天。
「夫人多慮,黎府名聲不是夫人造就的,就算有些小衝突,自然不會壞了黎府名聲。」
在黎育岷看來,自個兒這話是鼓勵、是推波助瀾、是站在和她同一邊,暗示她:小小衝突不打緊。可聽進多思多慮多懷疑的童心耳裡,意思卻是:你愛怎麼做都行,但別指望黎府給你靠。
童心微笑,她從沒想過依靠誰,她比較常做的是證明自己,證明自己可以,證明自己行,證明自己即使是個小小女子,能力卻不輸給大男人。
「既然如此,妾身不客氣了。」
千萬別客氣,黎育岷在心底悄悄地接上一句,臉上帶著看好戲的神情。
終於所有人歇下手,童心盈盈起身笑道:「多謝諸位姐姐妹妹給我們夫妻這樣『盛大』的祝福,都說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各位參加婚禮自是希望能沾沾喜氣,不如就此將喜氣分給各位姐妹。」
話落,她朝紫襄頷首示意,轉身滿滿地捧上兩掌心撒在床上的乾果笑道:「願在場的夫人都能添丁生子、願姑娘們都能找到一位好夫婿。」
眾人訝異童心的表現,當新娘子的不都該羞答答得連頭都抬不起嗎?她怎能這般落落大方、與人說話,也不怕新郎不滿意?
童心哪會理會她們心中暗話,雙手揚起,把乾果往前輕輕一拋--
所有人眼睛全盯在童心身上,而紫襄藉這個勢射出暗器,之前那位砸童心砸得最狠的紅衣姑娘著了道,吃痛驚呼,卻不曉得發生什麼事,只覺得整張臉像同時被好幾隻蜂兒給叮上,熱辣辣地痛著,可她臉上敷了厚粉,沒人發現有何異狀。
她掩住雙頰,看看左右,尋思著,是不是童心下的毒手?
可現下有那麼多只眼睛看著,童心手上的乾果不過是輕飄飄一拋,哪能弄痛自己?何況站在她身邊的人都沒事,獨獨自己喊痛,眾人心裡定要不屑,以為她嫁不成黎四公子心有不甘,林尚書家的千金已經被掃臉,她可不想步人後塵。
這天回去後,她卸下濃妝,發現臉上出現幾十個小紅點,嚇得趕緊尋藥、厚厚塗上一層,卻不料隔天小紅點變成一顆顆豆子大小的紫斑,嚇得她好幾天不敢出門。她每每死盯住鏡中的自己,常被鏡中人的醜陋面貌、猙獰表情給嚇昏過去,不過這是後話了。
黎育岷自然聽見郭姑娘的驚呼聲,心知有異,可他把全副精神擺在嬌妻身上,竟瞧不出問題在哪裡,但……也好,終是讓她出了口惡氣,畢竟誰家的新娘子會在自己的喜房裡憋屈?就算是惡婆婆,也得在大喜日給新娘幾分面子,京城這些名門閨秀真是越活越回去。
滿屋子人退盡後,黎育岷得到前頭應酬,他對童心道:「先除去這身累贅,好好休息吧。」
他的口氣無比溫和,聽得紫丫頭們心軟,童心微微一笑,點頭相應。
黎育岷離開後,童心在丫頭的服侍下除去鳳冠霞帔、泡個舒舒服服的熱水澡,再吃些點心茶水、填填肚子後,拿出本閒書慢慢讀著,沒多久被派出去的紫衣、紫裳回來。
放下書,童心看向她們,兩人臉色無異、神情安適,換言之,方才令自己難堪的那幾個傻姑娘不是黎府親戚?這樣很好,她真沒打算興風作浪,把人家的後院弄得烏煙癉氣。
「說說,探聽到什麼?」
童心眼神示意,紫襄、紫袖搬了椅子到床邊,還麻利地挪來小几,擺上茶水吃食,讓她們一邊說話一邊填肚子。
童心這人,別的好處沒有,但凡是自己人,便處處周到、不允許她們受半點委屈,這叫護短。所以在她心裡,外人和自己人涇渭分明,要得到她的誠心實意,得先得到她的認可。
「黎府除老太爺之外,有四位老爺,大老爺、二老爺在京裡當官,三老爺在外地為官,官聲都不錯,只有四老爺守在樂梁老家,雖然皇帝賞了個小官,卻是沒啥作為,不過四老爺長得一派瀟灑風流,前兩年還迎娶公主進門,日子過得也不差。
「咱們家姑爺是四房老爺外室所出,據說親生母親本是青樓名妓,後來母親過世才被接回黎府,當時主持黎府的是一位貴妾,姑爺在她手下受過不少苦,幸而姑爺展露智慧,受黎老太爺看重,親自帶在身邊教養,才漸漸有出息。
「大房老爺膝下無子,只有兩個女兒,都已經遠嫁,黎老太爺便將姑爺過繼到大房名下,大老爺、大夫人指望著姑爺傳承香火,待他甚好,且這些年姑爺受到皇帝看重,讓黎府其他房頗為羨慕。總之這一房無姑嫂妯娌,只有婆婆和太婆婆,聽說兩位長輩都是寬厚人,日後小姐同她們相處應是不難。」紫衣侃侃而談,把自己所聽的一一道來。
「姑爺不是有個妹妹嫁給平西大將軍?」
「小姐說的是八姑奶奶黎育清,她和五少爺為同母兄妹,聽說他們出身也不好,母親是個寡婦,也是四房老爺的外室,許是同病相憐吧,他們與姑爺感情特別些。
「八姑奶奶嫁給平西大將軍後,經常回府陪祖母、大伯母說話,至於五少爺現在鎮守幽州。姑爺極疼愛這位八姑奶奶,事事為她作主,有機會的話,小姐應該同八姑奶奶多親近。」紫裳接著道。
「知道了。」
黎老太爺和老夫人與長房同住,掌權利的是大夫人,童心不指望從權利裡撈油水,更沒心思與長輩奪權,免得累著自己,還傳出強勢名聲。
「奴婢在府裡轉了兩圈,每個人見著我們都笑咪咪地問好,還指點我們,哪裡是誰的居處、哪處的園子風景好,想來應是沒有奴大欺主之事。」紫衣再道。
「黎府上下就這麼和樂?沒人相爭、暗使手段?」童心問道。
不合理,連童府小小的商戶,都出了柳姨娘那檔子事,怎麼黎府就這麼風平浪靜、和和睦睦?她緩緩搖頭,認定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這天底下只要有糖的地方就有螞蟻,黎府這塊大餅,連外頭的人都想咬上一口,何況是已經住在裡頭的角色。
「你們出去逛一圈,雙員到拔尖、出脫的人?」
紫衣微笑道:「黎府裡主子少,老太爺、大老爺和姑爺鎮日忙著朝堂上的事,三人齊心,想把黎府發揚光大,平日在家的,也就老夫人和大夫人這對婆媳,聽說老夫人不
管事,而大夫人算不得精明,卻是賢良淑德、溫和寬厚之人,不是個好爭性子。
「據說長房過去有幾個小妾,為爭寵也曾鬧過不少事,後來因為無出,而大老爺本不好女色,過繼咱們家姑爺後,便淡了子嗣心思。為免除麻煩,大老爺親自將她們打發出去,從此府裡風平浪靜,沒折騰過什麼大事。」
童心點點頭,這就說得通了,沒有女人、沒有嫉妒,也就沒有黨派、沒有暗生手段,生事?確實沒必要且無聊。
「其他幾房夫人和奶奶呢?」
「都不住在一起呢,三房離得遠,三、四年才回京一趟,四房在樂梁老家,只有過年才會進京,不過聽說二房夫人的性子確實難纏些,好小利、眼皮子淺,給點好處應當能夠收買。」
「明兒個給長輩敬茶,都能見著了吧?」童心在心中打算著。
「是啊,咱們家姑爺可是黎府孫輩中最出脫的一個。」紫裳帶著與有榮焉的笑臉。
童心瞪她一眼,取笑道:「咱們家姑爺?這麼快就教人收買了?」
「還不是見姑爺待小姐好嘛,想到姑爺給那個林家姑娘下臉子,奴婢想十次、想一百次都忍不住偷樂。」紫裳說著說著,又是滿臉笑容。
「看來老爺沒挑錯人,姑爺確實可以依靠。」紫襄插話。
「情況總算沒有小姐料想的那樣糟糕,也許小姐可以依賴姑爺。」紫袖也道。童心生性多疑,又在商場上混得久,遇事便會多些想像。她沒辦法像她們這樣樂觀,揚眉道:「如果秋樺幾個在,定不會像你們這樣一面倒。」
「怎麼說?事情都是攤在咱們眼前的,難道小姐看不見姑爺替小姐撐腰?」紫袖忍不住問道。
「過去身為商戶女,官家女子不屑與你們家小姐相交,可日後不管是為著應酬還是身為黎四奶奶的責任,我都不得不與那群女子碰在一起,今兒個你家姑爺這番行止是真的替我撐腰?還是把我推到風口浪尖,讓我成為眾家小姐的人肉箭靶?還真不好說。」
過些日子婆婆定會領著新婦出席各家宴會,到時她得遭受多少白眼?她頗期待。
「小姐的意思是……姑爺故意讓你下不了台?」紫衣驚訝。
「難道姑爺不滿意這門親事,刻意給小姐下絆子?」紫襄憂心忡忡。
「為啥不滿意,咱們家小姐既聰明又能幹,滿京城也挑不出第二個比小姐更厲害的,更何況那上百抬嫁妝,有多少人眼紅啊!」紫裳不滿,為主子抱不平。
「也就你們幾個丫頭把小姐我看成珍珠,不知道有多少人把我當成魚目呢。」閨中女子營商,名聲本就不好,再加上那些手下敗將的宣揚……
唉,她本沒打算擇門好婿,到最後卻是如此高嫁,不知道今兒個晚上過後,會有多少名門閨秀哭紅一雙眼睛。都說懷璧其罪,她啊,罪過大啦。
現在也只能希望自家婆婆不愛熱鬧,這類不懷好意的宴會能少參加些。
「所以啦,你們幾個傻丫頭,別看姑爺朝你家小姐多笑兩下,就當真以為他是好心腸,別以為他多講兩句好聽話,就對他崇拜得五體投地,多想想、多看看,別被賣了換了現銀還替人家數元寶。」
「知道。」丫頭們齊聲應下。
「說到嫁妝……」
童心還真沒搞明白,爹娘沒事給她置辦一堆華而不實的東西作啥?這黎府哪缺桌子、少櫃子了?她本就不愛把金銀頭面插戴滿身,幹嘛給她幾十箱的珠寶簪佩?與其給她那些,倒不如多給她些銀票,好教她手頭寬裕些。
「明兒個你們幾個把嫁妝整理入庫,再把單子交給我。」她開口交代。
「是。」
「今晚紫襄守夜,其他人早點回屋子休息。」
「是。」眾婢領命。
紫襄先回屋簡單洗漱過,再回耳房待命。
童心重新把書拿起來,心頭犯疑,爹娘怎麼不把嫁妝單子給自己一份,讓她模模糊糊的,心裡沒有個底呢?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00:54:03
第六章 火花四射新婚夜
黎育岷喝多少酒,童心不清楚,他進屋時跌跌撞撞,好似連站都站不穩。
可門一關上,那雙眼睛清澈無比。
假裝!童心不訝異,欺敵也是一種戰術,從前在做生意時,自己沒少做過。
紫襄傳來熱水,黎育岷不讓人服侍,自己進淨房洗乾淨後才出來。
看著他,童心相當不習慣。
她不習慣一個陌生男子闖進自己的地界,但她知道這場婚禮過後,狀況已然改變,更何況嚴格說來,是她闖入人家地界,不是人家闖入她的。壓下陌生感,童心放下書、下床,尋來一塊乾淨帕子,走到黎育岷身後替他擰乾頭髮。
她沒伺候過人、沒幫人擰過頭髮,真的很不習慣。
黎育岷多看童心一眼,她的手法並不熟練,顯然從來沒做過這種事,可她也聰明地理解到,經過一場婚禮,童大小姐變為黎夫人,許多事情本就會改變,不管樂意或不樂意,她終究做了……她並沒有岳父想像中那樣傲慢。
處處看吧,也許娶個厲害媳婦,沒有想像中那樣糟。
「累嗎?」黎育岷善意開口,純粹是沒話找話講。
「有點。」
短短幾下功夫,她便上手,都說天下無難事,何況是替丈夫擦擦頭髮這種簡單活兒,自尊這種東西固然重要,但為了日後生活便利,偶爾略拋開一下,也沒有多大要緊,她自認最在行的本領是能屈能伸。
可不,營商嘛,若連折腰都不成,怎能誘得銀子上門。
童心站在他身後,輕淺一笑,這是好的開始,那個「山無陵,天地合,才敢與君絕」,她從來不敢想,只要能平安相處、各取所需,不爭不吵、好好過日子就行。
「婚禮確實是折騰人。」黎育岷接話。
從剛開始不斷的落帕子,到後來的順手,黎育岷明顯地感受到她的變化,是個伶俐人,他想。
「人生不就是一場折騰?只不過有時候折騰得厲害,有時候消停些。」
「這話聽起來倒新鮮。」
黎育岷心裡笑道:大概沒幾個男人的洞房花燭夜裡不直接上床,反在說新鮮話的吧。
「新鮮的事多了去,只不過通常不會發生在大宅院裡。」她這是在自怨,自怨自己離新鮮越來越遠。
他聽出來了,揚眉問:「你不喜歡生活在大宅院裡?」
她並不喜歡說謊,但擅長說謊。
矛盾嗎?是啊,有點,她本身就是個矛盾的女人,總覺得說謊話這種事就是種重大折騰,說過一句得再補上一句,若是感覺會被戳破,又得再補上一串,這樣一句一串一篇……無止境,弄到後來根本搞不清楚自己說過什麼,然後漏洞百出、失去信用。
所以她不用謊話對待自己人,只用來對付敵人、對手,她不介意對敵人失去信用,但她介意對自己人使心機,她不想連回到自己的地兒也不能放輕鬆。
所以她護短,所以外人、自己人涇渭分明,而黎育岷還不是她的自己人,於是,謊話一骨碌地吐了出來。
「怎麼會?生為女子就該終生守著自己的家宅、夫婿,我不過是運氣好個幾分,比旁的女人多些見識,卻沒忘記自己的本分。」
她笑得眉彎眼瞇,至真至誠,就像在對付客人那樣。
童心的話讓他微微一愣,可不消多久他便笑出聲,她的話不可信,否則岳父怎會令他留一手,並親自將女兒的七寸交到他手中。
失望嗎?當然,誰不希望夫妻一心?
可多數女子習慣把真心隱藏在假意裡,讓男人去猜、去想、去臆斷,也許對女人而言,這樣的虛偽會讓自己感覺安全,只是他想不到,連她也需要靠隱瞞來令自己安全?他抽掉帕子,握住她的手,拉著她坐到自己身邊。她的手不像一般女子那般柔若無骨,指節處有薄繭子,是長期打算盤的原故吧?
她大方坐下,沒有忸怩害羞,坦然的目光與他對視。
「你並不想嫁給我,對吧?」他用的是疑問句。
她略一思索,考慮著在不說實話的情況下,哪種話更能說服他。
「哪能呢?黎四公子與三皇子並稱京城雙駿,哪個名門閨秀不想著攀上這門親事,何況以童府家世而言,是高攀了,若非如此,喜房怎會出現下午那幕?」她的口氣有些酸溜溜的,嘴角微掀,一股子驕傲掛在嘴邊。
他看見了,眉微彎、唇微展,她是個很難交心的女子吶。
「我沒料到會出現那些事,母親知悉後心裡也不舒服,以後那幾位小姐應該不會上門礙你的眼了。」
「她們不上門,可京城就這麼點大小,終究會碰上,名門貴戶不都喜歡辦賞花會、春遊會……藉各種名目把人給湊在一起。」畢竟見過世面,童心顧慮得多。
「是,那些宴會通常有兩個目的,其一,讓未婚男女碰在一起,評點對方,促成日後的婚事;其二,男人不方便出面的事,必須透過後院女子來聯絡各家感情。但不管是前者或後者,黎府都不需要你去做這種事。」
早些年,祖父剛剛重返朝廷,黎府必須在京城立足生根,那時候確實需要祖母和母親去做這種事,他有印象,當年祖母因而倦怠困頓、身子虛弱,可為著丈夫、子孫,還是得打起精神,往各家各院去應酬拉攏,好讓他們幾個爺孫在朝堂上行事順利。
可此一時彼一時也,現在情況已然不同,黎府腳步站穩,而祖父是皇帝身邊近臣,他們要顧忌的是龍心、是不樂見臣子拉攏結黨的皇帝。
所以……童心搖頭,是自己猜錯了嗎?回望他,她在心中忖度,他的話中有幾分真實。
「若黎府真的需要做這種事,我想,祖父應該能夠找到更合適的孫媳婦。」比如一品大員家的千金或郡主。
這句話有強烈的說服力,雖然有眨低童心的意味,但無法否認,於是童心信了他。
做錯事、想歪了人心,她認錯!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腹,是她邪惡的認定他挑事讓自己難收場,是她的錯。
童心並不曉得自己在認錯時表情沒有平日的精明能幹,而是帶著微微的歉意和嬌憨,她會略微歪著頭、蹙緊眉頭、輕咬下唇,像做錯事的小女娃兒,有點傻氣、有很多點可愛。
看著她,黎育岷移不開視線。
第一眼相見,是在紅蓋頭掀起的那一刻,他發現她有一雙燦亮靈活、閃動人心的漂亮眼睛,她臉上塗著濃妝教人分辨不清五官模樣,但她的自信與大方教人激賞。
而眼前這張乾淨的、略帶英氣的臉蛋,帶上憨甜的表情,有點不協調,但他喜歡。
一個莫測高深的岳父讓他有旗鼓相當的剌激感,而這個與外傳並不相符的妻子讓他感興趣,短短幾天,他對這門親事有了新看法。
「為什麼黎府不需要做這種事?因為要鶴立雞群、顯示清高?但就是清流名臣也會互相攀交。」童心認真問出她的疑問。
「上頭那位不愛臣官結黨,所以除非必要應酬,你不必出面。」
「這就是黎童聯姻的原因?」童心直接追問。
他不回答,唯淡漠一笑。
童心恍然大悟,原來是帝心聖意,難怪黎老太爺特地尋了童府為親。
可是千百年來,哪有朝臣不結黨營私的?即使皇帝老子擺明不愛,可他高坐朝堂之上、尊養在宮廷內,怎能掌控所有朝臣的私生活?
說難聽點,多少清流大官,口口聲聲兩袖清風,但私底下收過她送的「大禮」的為數還不少,她不相信,黎老太爺為官多年會單純到連陽奉陰違這種事兒都不懂。
見著她時而緊蹙、時而挑起的雙眉,黎育岷嘴邊笑意更深了。
果然如岳父所言,她生就一顆七巧玲瓏心,什麼事兒都要來回思慮千百遍,才敢下定義。
就這麼難?對別的女子而言,成親就是找到一個能夠倚靠終生的男人,從此生兒育女、安安穩穩過完下半輩子,何必理會對方議親的原由,畢竟那理由再荒謬,人都已經嫁進門,刨根究底有意思嗎?
「思慮不必那麼重,讓我們之間成立關係的是婚姻,不是生意。」黎育岷在嘲笑她,忖度著下一刻她會不會拿出賬本算盤敲敲撥撥,計算這場婚事的損益?
「誰說婚姻不是生意?」童心想也不想便反口辯駁。
話一出口,她驚覺不對勁,在心中痛罵自己,真是的,早早計劃好的,先裝幾天淑媛、悉心觀察黎府上下,擇出一個最安全的生存角色,現在卻……三兩下露出馬腳。
唉,是在他面前說謊不容易,還是她對他太輕易放下戒心?
「婚姻是生意?怎麼說?」又是一句新鮮話,黎育岷又感到興趣了。
真話洩露,謊話怎麼也補不上,這時候再頑強抵抗沒意思,考慮片刻,童心選擇說真話。
「何謂生意?生意就是交換所得、各取所需,婚姻亦然,男人需要女人為他生兒育女、開枝散葉,要女人為他掌理後院、聯絡交際,而女人需要男人供養一生、榮耀母族,因此低娶高嫁為正理,因此女子若無出得為男人納妾。」
「你把夫妻之情看得很輕?」果然是個冷血的。黎育岷聞言失笑。
「怎麼會?碰上老客戶,買賣間我也會打個折扣,何況丈夫是一輩子的顧客,自然要對夫君多方體貼、設想周到。」
「若如你所講的那樣,為什麼會有夫妻鬧得天翻地覆?為什麼會禍起蕭牆?反正買賣不成仁義在。」
「這就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天底下又不只有一棵大樹,何必非要在這上頭吊死,也許多走幾步,能發現更高、更綠、更能替自己遮蔭的大樹。」
所以她氣恨柳姨娘愚蠢,又不是沒有其他的樹可以選擇,幹嘛非要靠上她家這一棵,靠也就靠了,反正她家大樹很會結果,分她一二無所謂。
可柳姨娘心大,愛上她家果子、又捨不得旁邊的柳樹條,最後搞得吃不到果子還教柳樹扎傷手。
想到柳姨娘,就想起弟弟……童允不是她的親弟弟,娘哭紅眼睛說:枉我疼他一場,誰知他竟不是你爹爹的親生兒子。
出嫁在即,又不能悔婚,當下童心只能勸道:只要娘心疼弟弟、悉心教導,別讓他像親生爹娘那樣長出一副壞心腸,他長大後,自然會懂得孝順娘親、敬愛爹爹,將童家門戶撐起來,是不是親骨血又怎樣?我還聽過親生兒子砍殺親生父親的慘事呢。
這人世間吶,什麼事都說不定,只能求本心,賺錢也一樣,用歪手段掙來的留不久,她跟著爹爹學幾年生意,便看透世間許多無奈事。
「換言之,哪天你發現我不可靠,就會大步跨出去,尋找另一方綠蔭?」黎育岷揚眉問。
他那個表情叫做不生氣,還是叫做城府深、心計重?她分辨不清,比起許多商人,他更讓她捉摸不透。
如果確定他不生氣,她會回答:是啊,夫君難道沒聽過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來時各分飛?如果確定他生氣,她會順他兩下毛說:夫君這是什麼話,我可是很看好夫君這棵遮蔭大樹的。
但黎育岷……她是真的看不清。於是童心不答反問:「夫君能夠允許自己無法被依靠嗎?」
眼睛一勾,黎育岷把她心思抓透澈,她這是沒把握,才將問題丟給他。
若夫妻關係是場角力賽,童心注定要失敗,因為她看眼色、揣測人心,是為著做生意,而他看眼色、端測人心,是為著生存,這兩之間有相當大的差異,生意成不成無所謂,但想生存得必勝。
所以兩人程度不可同日而語,最重要的是,黎育岷有個心機高深的岳父伸手援助,而童心必須孤軍奮戰,贏面等於零。
「不允許。」他回答她後再補上一句,「既然你已經嫁給我,便安心倚仗吧,我會替你撐好一片天空。」
童心點點頭,又問:「夫君要替我撐天,那我得回饋給夫君什麼?」
他略略思索道:「別欺騙我,有話直說,甭算計、甭耍心機,我們是夫妻,是要在一起一輩子的男女。」
他的話聽似簡單,可於她還真是千難萬難。對外人,她說謊不必打草稿,欺騙不覺罪惡,算計是家常便飯,心機是絕對需要的手段。
他這樣的要求吶……或許撐不到三個月,兩人就得談和離。
她尚未回答,黎育岷先笑著說:「春宵一刻值千金,我們似乎浪費太多時間在說話上頭。」
儘管他很喜歡同她說話,但洞房花燭夜的意義不可廢。
思緒被拉回來,童心輕咬下唇,她不是那等害羞的新娘子,早在父親決定讓她招婿上門時,家裡就聘了嬤嬤專門教導她男女閨房術。
春宮圖冊她有不少,香艷刺激、火辣激情的看過無數本,男女上床是怎麼回事,別人不懂,她可是學富五車、才高八斗。
說不定沒納妾、未收通房的夫君對道門學問還沒她高深,只不過要親身體驗驗……讀萬卷書終是不如行萬里路,生意經人人會說,能把生意做得紅紅火火的還真沒多少人。童心深吸兩口氣,往黎育岷身前一站,驟下決心,拉起他的手向床邊走去。
她的身形僵硬、表情決絕,視死如歸的神態讓黎育岷不得不拚命壓抑滿肚子笑意,看來娶個常勝將軍並沒想像中那樣糟,至少溫良賢德的女子絕不會有這樣一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返」的表情。
他「順從地」隨她走到床邊,突然她站定轉過身,鼓起腮幫子,帶著幾分凶狠的動手扯開他的衣服。
沒服侍過別人更衣,解開男人的鈕扣對童心而言,比撥算盤珠子困難上一百倍,她接連試了幾次都試不成,本想高喊一聲,「紫襄進來!給你家姑爺脫衣裳。」可話到嘴邊硬是吞下,萬一他誤會自己有怪癖,喜歡在床上玩一男二女,豈不是糟蹋她家紫襄?黎育岷盯著她看,看過百遍也不厭倦,那寶裡寶氣的模樣用「手足無措、心慌意亂」來形容不恰當,應該用……對了,用「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誓不還」比較恰當。
他忍不住了,很想放任自己大笑出聲,卻又感覺不厚道,但童心又不是瞎子,怎會看不懂他的強忍,氣急敗壞的她用力轉身,跑到櫃子邊去尋東西。
看著她急促的背影,他滿眼含笑問:「娘子要找什麼?告訴相公,我幫你。」
她頭也不轉的回話,「剪子,你這裡有嗎?」
有嗎?應該有吧,他對這間屋子不會比她熟悉,在她的嫁妝擺進來之前,這屋子只有一床一櫃一書案,現在大大小小的櫃子、茶几、妝台,連床、桌……都不是他記得的模樣。
乍見新房那一刻,老實說,他不大舒服,那感覺像是自己的領土被侵入,並且預感自己的生活將被蠶食鯨吞。可如今看著她急促的背影,他無聲笑了,突然間覺得生活中有這樣一個闖入者也不錯。
終於找到了!童心重重彈一下手指,轉身面向他時眉開眼笑,得意得好像剛拿下一筆上萬兩銀子的生意。
黎育岷朝她挑眉。「殺雞焉用牛刀,不過是幾顆小小的鈕子罷了,放下剪子,為夫替你解決吧。」
她微瞇眼搖搖頭,笑得有兩分奸惡,手執利剪緩緩朝他靠近。「不,那些鈕子同我結仇了,不擺平它,誓不罷休。」
當然,與她結仇的不是鈕子而是鈕子的主子,她侷促、明知她焦躁,卻好以暇看著她演一回熱鍋螞蟺,她是何等人物,有這麼容易演戲討別人開心嗎?
童心放慢腳步緩緩走近,企圖從他眼底找到心驚,可這人沉穩得很,隨著距離越拉越近,笑容越來越……引人垂涎。
好吧,她無法否認,自己貪婪的目光離不開那張好看得教人心悸的俊臉。
那些女人怎會選擇與她為敵?她們共同的敵人就在眼前吶,長那樣一張臉,他已是把天底下女人的顏面全放在地上踩,她們怎能無視驕傲自尊,匍匍在敵人跟前?叛國投敵,一群沒有志節的傻女人!
她的腦子太活絡,想的事情太多,又要流口水、又要擇定敵人,以至於沒發現他靈活的十指已經開始動作,所以在她走到「適當」位置,準備用剪子對付和自己結仇的鈕子時才發現--
他的上半身已經赤裸,而那件令人髮指、罄竹難書的衣服早就輕飄飄地躺在地面,對她俯首稱臣。
第一次看到男子精壯的胸腔,硬邦邦的感覺和她的柔軟完全不一樣,心臟狠狠在胸口衝撞幾下,因為心跳得太兇猛,於是手指不受控,因為手指不受控,於是那把剪子很沒志氣地從半空中墜落……
倘若方向無誤,下一刻,它戳上的不是她的腳指頭就是他的,新婚夜見血……大凶!
但,奇蹟發生,他的左手勾住她的腰往旁邊一帶,右手朝下一抄,事情是怎麼發生的童心沒看清楚,等回神時那把剪子已經穩穩地躺在他的手掌心,他握住剪子,很不懷好意地喀擦喀擦開閨幾下。
他在笑,笑得傾國傾城、禍國殃民,笑得她的魂魄離體、神迷意亂,他湊近她的臉,嘴裡呼出暖暖的氣息道:「以後辦不到的事,可以試著依賴夫君,終歸是要許你一片涼蔭之人,你可以多予幾分信任。」
她沒有點頭,眼睛直直地盯住他手中那把剪子,害怕著下一瞬間無緣無故地它同自己結仇。
果然,那把剪子向她行來!她的呼吸急促,突兀的想法瞬間飆進腦海,他要謀財害命了,他要殺掉她了,他要找個會易容的女子喬扮成她,將童家的半份家產吞進肚子裡--
「全天下最迷人的財富在哪裡?在別人的口袋……」黎育岷甩著一把銀票。
「天底下最好發的是什麼財?女人財。」黎育岷親親滿箱子金黃澄亮的金條。
「娶一個有錢的老婆,少奮鬥三百年,子子孫孫無憂無愁……」黎育岷一手抱兒子一手攬美妾。
「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金銀忘不了,終日只恨聚無多,娶對老婆全得了。」在剪子貼近她脖子那一刻,童心狠狠閉上眼睛,暗忖:她死定了!
沒有想像中的疼痛出現,但耳邊出現一聲喀擦、再一聲喀擦、再喀擦喀擦喀擦……好奇心戰勝恐懼,她張開眼睛發現,自己身上的鈕子幾時招惹他的恨?拜託,那不是普通鈕子,是南珠吶,一顆顆晶瑩剔透、圓潤光滑的南珠就這樣掉落地上,滴溜溜地轉著,要是紫袖看見,要心疼死了。
「你這是……」
「相公本不解娘子為何要尋剪子,原來這樣做……別有一番情趣,多謝娘子教導。」
隨著話出口,最後一顆鈕子落下,童心胸前一片微涼,她看見自己的紅色肚兜!
黎育岷瞇了瞇眼笑容更深,因為上頭繡的不是牡丹祥雲而是繡了四句詩。
他輕輕念出:「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歡娛在今夕,嫵婉及良時。這是……夫人的心聲嗎?」
聽見這些句子,童心的臉轟地炸出透紅。紫袖……好個背主的紫袖,誰讓她在肚兜上頭繡這個?太閒嗎?想展現滿腹文采嗎?她又不是沒給她們紙墨筆硯,為啥在主子的肚兜上作文章?此刻她的額頭橫橫豎豎滿是黑線。
童心暗暗發誓,就算明天紫袖不心疼,也定要教她肉疼一把。
「不是,我的繡工不行,衣服全出自紫袖之手。」對,她就是不公平,她不允許婢女出賣主子,卻允許主子出賣婢女,並且出賣得理所當然。
「這是紫袖的自作主張?」他緩聲問。
該死的聲音、該死的低沉,也該死的誘人。
「對。」她點頭點得頭昏腦脹。
「那麼如果讓娘子來繡,娘子會繡上什麼?」
「繡……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渡陰山!」狠狠咬牙,她說得豪氣干雲,卻惹得黎育岷笑意不歇,這個妻子太有意思。
他搖頭,嘖嘖兩聲後道:「真真是太糟糕了。」
「哪裡糟糕?」
「這座陰山,為夫今晚還非渡不可。」
下一瞬,黎育岷打橫將她抱起,兩人雙雙落入紅被中,事前沒通知、事後不交代,他的吻就這樣朝她封下來。
他慢條斯理,控制得宜,反觀「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的童心,卻被無數個教人臉紅心跳的畫面給弄得全身哆嗉,所有的知識全化成重複的兩個字--天吶、天吶、天吶、天吶……
他的吻從她唇邊往下滑,每個落點都讓她膽顫心驚,只覺得一顆心快要從胸膛跳出來,他是個不懂得體貼的,也不管她是不是快要抓狂,依然在她身上烙下一串串心悸。他的唇是熱的,呼吸更熱,熱熱的氣息噴在她的肌膚上,帶出一股醉人酒香。
她敏感極了,微微顫抖,臉熱身更熱,皮膚上凝起一顆顆的小小疙瘩,她輕輕閉上雙眼,似乎有種失重的感覺。
他俯下身,一手輕揉她胸前豐盈,卻含住另一邊的小巧嫣紅,唇舌並用,吸吮舔弄,將她化成一池春水,喉間發出無力的呻吟聲。
天旋地轉,身體像被漩渦給席捲,帳頂上的花紋和結帶震動著,像是風吹過的水面。
雙喜紅燭,燭心結了花,啪地一聲爆開來,燭焰陡然一高,又縮了回去……
他狠,他身子強健,他是個表裡不一的男人……
童心在入睡前,滿肚子全是惱恨,以為是白面書生,原來是玉面俠客,以為憐香惜玉、予她一方林蔭,卻是雨打艷麗落英繽紛、一樹梨花壓海棠,他在這個晚上,一口氣橫渡陰山不打緊,還來來回回攀登好幾遍,真當是春遊還是練武功吶?
苦啊、惱啊,她真不明白,好端端的幹嘛嫁人,拿著嫁妝離家出走不是更輕省?黎育岷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只覺得軟香在懷,幸福常在。
人人都說祖父眼光好、看事透澈,他從來都當是旁人的阿諛之詞,但這回他完全同意這句話,祖父英明!祖父偉大!祖父千歲千歲千千歲!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00:54:17
第七章 有人覬覦嫁妝
童心起不了床,紫袖、紫衣幾個輪流來拉她,她打死都要賴床。
到遠方行商,沒有這麼折騰過,與人鬥心機、牟取利益,也沒這麼傷神過,她終於明白,為什麼男人要用一紙婚書把女人給牢牢拴住,因為不拴好,沒有女人願意為男人的開枝散葉做出這等重大犧牲!
「小姐,起床了,再不起床會來不及。」
紫衣推搡她,童心轉過身,把棉被往頭上一蓋,不理。
「小姐,今天要給長輩奉茶,你不能讓所有人等新媳婦。」
紫袖拉她,她發狠抓起枕頭把自己的頭蓋住。
「小姐,胡老闆來了,你再不起床,生意要讓人搶走!」
紫裳大喊一聲,童心的小心肝猛然一顫,彈坐起來。
她看看左再看看右,看清楚自己已經嫁人的事實。這些丫頭,越來越無法無天,連主子都敢眶騙?可她沒力氣罵人,她只想睡覺,伸出食指往嘴巴貼上,噓一聲,側過身拉起棉被,聖旨來都打死不醒。
已經打理好自己、精神奕奕的黎育岷進屋,發現四個愁雲慘霧的丫頭圍在床邊,心裡有些不快。
他不習慣自己的地方有這麼多人,過去他連貼身丫頭都不肯留,只在屋外擺兩個二等丫頭,讓她們跑跑腿、整理屋子,現在……一群女人擠在他床邊、拉扯他的女人,讓他感覺自己被侵犯似的不痛快。
「通通讓開!」他低聲斥喝,幾個丫頭乖乖退到一旁。
童心閉眼、心頭不滿,連她的丫頭都能罵?怎地,被睡一晚,她從頭到腳、從內到外、所有的身家財產全記到他名下?
她氣惱,卻也明白這就是人在屋簷下,奉勸天下女子,沒事別跑去成親,一成親,人家就把你當成私產,愛怎麼擺弄、怎麼使用全由人家,就算人家把你給「用」壞了,也別指望聽見半句道歉話。
童心很想冷嘲熱諷幾句,無奈累得眼皮睜不開,只能暗恨道:等本小姐精神來了,再同相公好好算帳。
但是她寬容,人家可不大度,她累死是她家的事,他要老婆起床、維護在長輩前的面子,她就得乖乖配合。
於是下一刻她被打橫抱起,基於求生本能,童心下意識攀住他的脖子,本想一掌狠狠甩過去,讓他明白,就算是陰山也有脾氣,卻沒想到目光接觸到他俊美無儔的笑臉時,又傻了。
如果毒藥是一種武器,會讓人失血丟命,那麼他的笑臉也是武器之一,因為光是笑著,就會令她手軟頭昏,失去正常反應。
他笑著抱著她,捨不得放開,即使她已經因為自己的動作而清醒。
她喜歡他的笑臉,而他喜歡她的傻臉,少了聰明睿智的眉眼唇鼻,讓她有了小女孩的柔和天真。
因為捨不得放下,所以把她一路抱進淨房,她的臉紅通通的,也不知道是被熱騰騰的水給蒸紅還是被他那張笑臉給羞紅,在她還尚未搞清楚狀況時,她已經連人帶衣被泡進木桶裡。
尖叫!但叫聲才衝到舌尖,自尊就逼迫她把尖叫聲召回,因為天底下還沒有能讓她花容失色的東西或……人。
等等,他在幹什麼?!
幾個丫頭飛快追在黎育岷身後進入淨房,眼睜睜看著小姐被姑爺丟進浴桶中,爭先恐後搶上前來,企圖解救小姐於水難之中,卻沒想到早已經洗過身子的姑爺居然開始寬自己的衣、解自己的帶,搞得幾個紫丫頭嚇得擠在門口,不知道該前進或退後。
紫襄反應最快,一把將所有人全推出去,啪地關上門。
難道是紫襄天生性子穩定,腦袋清明?並不是,而是因為昨兒個在耳房伺候,被吵鬧了整整一晚上,經驗告訴她,她家的新姑爺身子有多勇猛。
紫襄歎氣,男人果然不能沒有通房丫頭,要不要建議小姐幫姑爺挑幾個,免得日夜「操持」,小姐累得不成人形?
「你!」童心帶著警戒目光,瞪著朝自己走近的黎育岷。
「你要做什麼?我現在沒有體力。」
「為夫明白,這不是來幫娘子洗浴了嗎?」
話才出口,人已經進入操盆中,他是認真的、負責的人,展現了充分的善意,幫童心從頭到腳、從內到外洗得……乾乾淨淨。
洗得她呻吟不息、洗得高潮迭起,這一洗,非常之好,前頭的長輩不等這對新人還真的不行。
雙腿發軟、動作彆扭,童心讓紫衣、紫袖扶進黎府大廳時,幾個坐在堂上的長輩看見她遲緩的動作,眼角眉梢忍不住帶上喜意。
很顯然,長輩們對於黎育岷的賣力表現非常滿意,由此可見,大房真的很缺子嗣。
黎育岷領著她一一奉茶,每次起身,他都適時扶持。因為他體貼熱心,錯!是他不想丟臉失禮,若不出手幫上一把,她會直接癱軟在地上。
向四房叔嬸,也就是黎育岷的親生父親和嫡母敬完最後一杯茶後,大房婆婆笑著對黎育岷道:「快扶童氏坐下,別教她累著。」
話雖這麼說,童心真能坐下?滿屋子的哥哥嫂嫂全在場,他們連張板凳都沒有,她要真坐下,還不得上一句「商戶女就是缺禮儀」的評語。
童心笑著向大房婆婆李氏屈身為禮道:「多謝母親體貼,媳婦不累。」
見她落落大方、舉止合宜,哪有外頭傳的那樣,分明就是個有教養的好女子吶。
李氏衝著媳婦猛瞧,越看越稱心滿意,尤其是那副身子板,定是個能生養的,她笑得眼睛瞇起來,與老夫人對視一眼,微微點頭,心裡忖度著,回頭要給媳婦送點補品,好好將養才是。
童心低頭,表現出幾分害羞,即使她沒有半點羞澀感,但新嫁娘的角色就得配上這樣一副表情。
她不想同意,但娘的確是對的,身份不同了,行為舉止再不能像過去那樣,何況黎府是個講禮、講規矩的官家。
在敬茶時,她悄悄打量過黎家人,高坐在上頭的老太爺雖然堆起滿臉笑意,卻是個城府深沉之人,他的眼光精明爍厲,臉龐不怒自威,並且同黎育岷一樣,教人看不透。童心相信,若是個可以輕易被看穿的,如何成為皇帝近身的朝臣。
至於老夫人,一眼即可看出是個聰慧睿智的,雖多年不操持家務,養出幾分平和性子,卻不是可以被輕易糊弄之人。
大老爺黎品方有點嚴肅、不苟言笑,身材是四兄弟中略矮的,大夫人李氏是滿臉的慈藹和善,即使童心天性多疑,也得相信自己運氣特好,攤到一個好婆婆。
二房老爺黎品正形容與大老爺有些相似,不過眉眼間多出幾分靈活,至於妻子莊氏那就……初次見面,她不想使用太多的負面評語,若每個家族中都會出現一個挑事、愛是非的,那麼不必懷疑,莊氏就是那個人。
她的身材略顯豐潤,不過五官明媚,年輕時定是個招人喜愛的大美人,可惜眼神不定、不斷上下打量童心的服裝首飾,眼底的貪婪啊,恨不得把她給剝乾淨,將她全身上下的好東西全納入自己袋中。
三房老爺黎品則在外地為官,這回只讓妻子邱氏領著嫡子育昆回京,幫著大房操辦親事,邱氏也是個平和人,氣質優雅,看人的眼光溫溫潤潤,令人感到舒服。
至於四房的黎品為確實如傳言所說,是老太爺四個兒子裡面長相最好、身材最高姚的,長得風流瀟灑、氣質翩翩,可惜目光裡少了幾分男人該有的沉穩篤定。
童心暗思,比起四老爺,自家相公絕對是青出於藍勝於藍,不管外貌、氣度都勝過無數。
黎育岷對親生父親並不親近,連恭敬也談不上,似乎還有那麼些許輕視。唉,她就說啦,血緣哪有那麼重要,維繫親情的可不能靠那點兒東西。
四老爺新娶的公主夫人董麗華,非常漂亮,但除漂亮之外,童心說不出其他評論。
也許是高傲,也許是自視甚高,滿屋子人她似乎都看不上眼,童心有些萬幸,婚禮過後她很快就會回樂梁城,自己不必和這位年輕婆婆相處。
童心讓紫衣、紫裳上前,二給同輩們禮物,男子是玉珮,女子是髮簪,都是精緻貨色,而包著禮物的荷包全是出自紫袖之手。
同輩當中,大房嫁出去的女兒育敏、育琳都回來了,還帶回自己的夫婿,姐夫妹婿和黎育岷相處得不差,二房的育南、育朗也帶著妻子過來,三房只帶嫡子育昆,四房的公主夫人誰都沒帶,不過,同黎育岷交好的黎育莘、黎育清都回來參加婚禮,育清還帶著夫婿齊靳過來。
黎育莘濃眉大眼,皮膚有些黑,臉龐英氣滿滿,聽說是個頗有建樹的小將軍,性子憨厚樸實,讓人有意願同他交好,黎育清秀麗漂亮,和丈夫站在一起很是般配,郎才女貌,教人羨慕。
童心確定自己和黎育岷並肩站,定不會得到「般配」這個詞,誰教黎育岷長得沉魚落雁、國色天香、傾國傾城,若身為女子,定艷冠後宮,而她這個妻子不過秀麗而已。
沒有他的好容顏已是委屈,偏偏人家還不是繡花枕頭,內涵學養都經過皇帝認同,這樣的好男娶她這童家女,不喊幾聲委屈她都看不過去。真是高攀吶,她不曉得該諷刺自己,還是感激自己天生好命。
另外還有一個表姑娘叫做徐靈雪,是莊氏的外甥女。
名字很好,有那麼幾分出塵味道,瓜子臉、柳葉眉,小巧秀麗的紅唇微嘟,那樣貌十個男人九個愛,在青樓裡有這樣五官的女子必定成為紅牌,可惜那股氣質……童心說不上來,就是不討她歡喜,許是沒緣分吧。
「嫂嫂,這荷包繡得真好,我要同嫂嫂討教。」
黎育清看著荷包一臉驚艷,她也是一手好女紅的,比起這個,還有幾分不如,若非童心身份擺在那兒,她真想把四嫂延攬進天衣吾鳳,天衣吾鳳是她與「前嫡母」、現在的靜親王妃合作的鋪子。
童心看一眼黎育清,那不是奉承,是真心喜歡,對於觀察人,她有八九成把握,不過這話……幸好她嘴裡沒東西,否則會嘖出來。
童心揚眉笑道:「女紅我不在行,荷包是丫頭做的,我可不敢居功。」
黎育清眼底單純的崇拜,把童心的尷尬給按捺下。
「真的嗎?那我可不可以見見?」黎育清見獵心喜。
「回頭讓她去尋妹妹便是。」童心笑道。
「多謝四嫂。」
黎育清才停下,莊氏便酸溜溜的道:「四少奶奶又不是普通女子,何必學旁人做繡工,兩片嘴皮子輕碰幾下,白花花的銀子就滾進來了。」
她的聲音不低,可滿屋子人卻是一致將她的話給忽略過去。
童心低頭淺淺微笑,這位二夫人,還真不得人緣。
可莊氏是個不懂眼色的,竟沒發現眾人的態度不對,還真當自己聲音太小,居然揚起聲音續道:「我說四媳婦啊,你這十里紅妝,可是滿京城百姓看著吶,那實打實的一百二十八抬嫁妝,羨煞多少人家,聽說童老爺還把大通票號的股份給你五成,既然你已經嫁進黎府,總得孝敬孝敬長輩,不如拿個一、兩成股份賣給婆婆嬸嬸如何?」
就這樣明明白白地討要起來?不會吧,知道她眼皮子淺,沒想到會嚴重至此,童心訝然地望向莊氏,可惜她絲毫不覺得自己這話有錯,昂頭挺胸等童心給個確定答案,而其他三房夫人都低眉順眼垂下頭,擺明此事與她們無關。
貪想新媳婦嫁妝,這話傳出去,長輩的臉還要不要?
莊氏的話讓黎品正黝黑的臉微紅,他低聲斥喝,「你閉嘴!」
「怎麼就讓我閉嘴?既然進了黎家大門就是黎家人,本就該多替黎家著想幾分,這是本分。」
莊氏是個愛爭的,過去同四房的萱姨娘爭,萱姨娘輸了、敗了,她終於揚眉吐氣,覺得自己佔上贏面,還想著主持黎府權利,從當中謀些好處。
誰曉得三房四房在外,本就過自己的小日子,而她同大房李氏一爭,卻沒料到育清丫頭本事大,成親前想到給親哥哥置辦宅府,還求著哄著讓老太爺領著大房搬進來住。
從此她能支使的不過是丈夫、兒子那點月銀,偏偏公公愛惜名聲,不許兒子在任上貪百姓半文錢。
官夫人?名聲好聽,可內裡就是個窮的,看看四媳婦身上那塊布料,她敢打賭,一尺沒有十兩絕對買不到,再不說那繡工、款樣兒……天衣吾鳳已經是京城姑娘追求的目標,可和四媳婦這一身相比,拿什麼比吶?!
更別說她頭上那幾顆鑲在簪子上拇指大的黑珍珠,自家媳婦不過從娘家得了一小顆,便驕傲得說要拿來當傳家寶,而人家頭上那些,天,是把好幾棟大宅給戴在頭上了。
就說公爹偏心,給二房找的媳婦不過是中等家庭,哪像童家這樣,唉,童心要是嫁給他們家育南不知多好。
現在這般思量,她忘記在得知黎育岷與童家訂親時,還冷嘲熱諷地道:「大嫂這是想貪圖親家錢財吶,也不想想童老爺老年得子,能不把財產全都留給兒子?女人出嫁就是外姓人,能多得些銀錢就罷了,可童大小姐是用黃金嬌養大的,花錢如流水,那些嫁妝禁得起幾年敗。」
她怎麼都沒想到,童老爺居然這樣疼女兒,連大通票號的股份都捨得讓女兒帶進夫家,為給女兒添臉面,還將此事傳得沸沸揚揚,這會,童心便是坐在家裡什麼都不做,每年的利錢砸也能砸死她。
比起能生兒子的媳婦,她更樂意娶個能生銀子的。
站在一旁的黎育清不滿了,她這是替黎家還是替自己著想啊?
丟臉!之前知道她佔天衣吾鳳五成股份,二嬸也是這樣沒臉皮地伸手討要,若不是大房把京城的屋子讓給二房,搬到她置辦的這處宅子,與二嬸見面的機會不多,再加上她是出嫁女兒,齊靳那張冷臉及時阻止二嬸的貪婪,還不知道她要說多少沒臉皮的話。
現在又……若是今天的事兒傳出去,新婦才進門,黎府上下便覬覦起媳婦的嫁妝……她到底要把黎府的名聲踐踏成怎樣?、
忍不住,黎育清挪挪步子,走到童心身邊,悄悄地捏了捏她的掌心道:「四嫂,別理會二伯母,她性子就是那樣。」
「我知道,沒關係的。」童心向前一步,微微屈膝回話,「二嬸,媳婦尚未規整嫁妝,著實不清楚娘家給了媳婦什麼,所以這事兒暫時無法應下。」
這是場面話,若莊氏是個明白人,自不會再苦苦糾纏,偏偏她不是壞人也不是明白人,非要童心當場應下她要的股份。
「這話可是推托了,滿京城的人都知道的事兒,倒是你這個正主兒不清楚。」說完話,她重重哼一聲,擺明心情不順。
黎老太爺見狀惱火,今天是新媳婦見長輩,她非要擺出那張勢利臉孔,她自己壞了名聲不打緊,兩個女兒還在別人家裡呢,也不怕被夫家看輕。
黎老太爺本想出聲說幾句,卻沒料到黎育岷搶在前頭。
他走到童心身邊笑道:「二嬸,你這是在為難童氏呢,岳父的股份不是給她而是給了侄子,侄子答應過岳父,大通票號的股份永不易名,傳子不傳女。」
「怎麼可能,你這是在說二嬸吶,你當二嬸是三歲孩子?」哪家的岳父會把女兒嫁妝過到女婿名下?何況童老爺子是個精明人,怎會做蠢事。
童心在心底笑道:就是眶你呀。關起門來,東西是誰的,只有他們夫妻知道。
這會,她對黎育岷有點感激了,雖然自己不是沒有能力解決二夫人的貪婪,可他願意為此事出頭,這棵大樹,傍著傍著……還挺不錯。
「夠了!」黎老太爺臉色一沉,莊氏就是有再多的話也不能出口。「育岷,你帶童氏下去休息吧,中午再過來 - 起吃個飯,全家人聚聚。」
「是,祖父。」黎育岷向長輩告辭後,領著童心往外走。
黎育莘、黎育清飛快向祖父等一干長輩告辭後,跟著離開大廳,像兩塊牛皮糖似的巴上黎育岷夫婦。
黎育莘搭上黎育岷的肩膀,「四哥,我從幽州帶回幾罈好酒,咱們同妹婿樂樂。」
黎育清勾起童心的手臂道:「四嫂,我去看看你那丫頭成不成?」
兩個人親親熱熱,一下子就把童氏視為自家人。
童心才要應下,黎育岷卻板起臉孔道:「你們都回去,你們四嫂累了,得歇歇。」這話說得人臉紅,不過童心承認心頭有幾分甜滋滋的,對自家大樹益發順眼。
黎育清噘起嘴不滿道:「我早知道,有了新娘就沒爹,有了四嫂就沒四哥。」黎育莘也揶揄一句,「沒辦法,誰讓四哥的心全偏到四嫂身上。」
黎育清朝黎育岷吐舌頭,「四嫂,以後我就認你了,那個壞哥哥……我不要了。」
幾句話彰顯三人交情,旁的兄弟姐妹可沒像他們這樣兒。
童心微哂,心裡有些羨慕,她沒有可以支應的兄弟姐妹,這些年才會過得任重道遠。
心微暖,她拍拍黎育清的手背道:「行,認四嫂就成了,往後吃香喝辣有四嫂照應。」
這邊一團和樂融融,另一邊卻是氣憤難當,為中午那餐團圓飯,二房的宅子雖然在京城,卻也還不能回去。
兩個媳婦見婆婆不開心,找個借口避開,兒子被二老爺叫到另一處說話,屋子裡就剩下莊氏和她的外甥女徐靈雪。
莊氏忿忿不平,徐靈雪也滿心怨慰,莊氏嫉妒,徐靈雪亦然,只不過莊氏嫉妒的是落在大房的金銀財富,而徐靈雪嫉妒的是童心。
昨兒個敷了厚粉還看不出,今兒個她可是從頭到腳都給打量清楚了。
雖然穿的是上等綢布、戴的是昂貴飾物,整個人打扮得花團錦簇,卻也掩飾不了她的平庸姿色,長得不美就算了,身量又不纖細動人,那副模樣同四哥哥站在一起,簡直就是糟蹋人,黎老太爺怎能為銀子斷送四哥哥的一生?
徐靈雪是莊氏同母胞妹的女兒,妹妹過世前怕丈夫再娶的妻子不善待女兒,便求著丈夫將女兒送到同自己感情深厚的姐姐身邊,指望藉著黎府名聲替女兒尋一門好親事。
徐靈雪本屬意兩個表哥,卻發現表哥、表嫂鶼鰈情深,自己插不進去,後來見著一表人才的黎育岷,芳心便寄托上了。她不時在黎育岷身邊晃,黎育岷待她雖然有幾分疏離但也算客氣,可惜黎育岷受皇帝看重、經常因皇差出京,兩人相處的時間並不多。
她本還盤算著,如何慫恿姨母去向大房說親,卻沒想到一轉眼,老太爺就將黎育岷的親事給定下,這盆兜頭淋下的冷水,教她怎麼忍?
越想越怒,莊氏一掌拍在桌上,嚇得徐靈雪心頭一震,轉頭望向姨母。
「我就不相信童老爺會這麼糊塗,怎麼可能把嫁妝歸在女婿名下?」
徐靈雪怯生生地望向莊氏,突地靈機一動。
以前她向姨母透過口風,對黎育岷有好感,姨母想也不想就否決,還斥責她一頓,說是看男人不能只看長相,還得看出身、身家,這黎府上下有多窮,自己是見識過的,怎能讓她嫁進去。
那時徐靈雪便隱約猜測,姨母想把自己嫁給某個大官或富商,利用自己的美貌替姨父、表哥謀前途,既然如此……不如就讓姨母利用一回。
徐靈雪揚聲道:「其實也不是不可能,若非童老爺開出這樣的條件,以四哥哥的好模樣、好前程,滿京城想嫁給四哥哥的名門淑媛多得是,老太爺怎會為四哥哥挑選一個商戶女子為妻?」
「你的意思是育岷沒眶我?」
「靈雪是這樣猜想的。」
莊氏定心一想,還真有可能,四房老爺是個廢的,除了玩女人沒啥特長,現在有公主撐住房頭,往後日子定是好過的。
三房老爺在外地為官,聽說私底下營生做得不錯,在當地買屋買田買鋪子,生活寬裕得很。現在大房得了一個富媳婦,日後吃香喝辣、舒坦得緊。只剩下他們二房,裡裡外外就是個窮字,站到哪兒都矮人一截。
「這童老爺是精明多年、一時糊塗,萬一育岷寵妾滅妻,把童氏給謀害,童老爺還能把嫁妝給要回去嗎?寵妾……」她猛地轉頭望向徐靈雪,臉上的笑意加深,目光定定落在外甥女身上,許久緩聲問:「靈雪,你不是挺喜歡育岷的嗎?」
聽見莊氏的話,她知道自己勾動姨母的心思,紅了臉垂下頭,抿唇輕笑,柔柔回一句,「靈雪但憑姨母吩咐。」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00:54:32
第八章 關起房門針鋒相對
紫襄、紫裳站在新房門口,滿臉焦躁。
守了一夜,紫襄眼底下有淡淡的青痕,但紫裳發覺嫁妝不對,硬是把她從床上給挖了起來,兩人再次核對後,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是好。
遠遠地,看見小姐和姑爺回來,紫裳跳起來就要奔上前稟事,卻讓紫襄一把將她拉住,紫襄眼睛四下瞄了貓,這屋子裡多數是黎府下人,事情要是鬧將起來,前頭定會知道,而這種事……只能關起門來講。
紫裳會意,強行按捺住滿心驚狂,她深吸兩口氣退開幾步,等著小姐進房。
不多久,童心和黎育岷走進屋子。
童心滿臉笑意,大樹相公的表現令人滿意,至少他沒把自己給摘出去,懂得替新媳婦護住嫁妝,這樣的表現,可以算得上夫妻一條心。
紫裳心頭雖然焦急萬分,卻還是先擰來帕子、泡上茶水,伺候小姐和姑爺。
紫袖和紫衣也跟著進門。
看著滿屋子丫頭,黎育岷不舒服了,又有地界被侵犯的感覺。壓著眉頭,他揮揮手道:「都下去吧。」
下去?!這是要隱瞞事實嗎?能夠隱瞞多久啊,她們家小姐可不是見識淺薄、眼界狹窄的閨閣女子,會被幾幾句傻話哄得不知天南地北,早晚要東窗事發的。
紫裳不滿,故意不理會姑爺的命令,直接走到童心跟前雙膝跪地。
這是挑釁?黎育岷橫眉,他還不想在這時候立威,可對方不識好歹,還當這裡是童府,是她家小姐的玉瓊軒?
紫裳的動作也讓童心蹙眉,只不過她惱怒的點與黎育岷不同。
這是怎麼回事?誰規定丫頭稟事得先用膝頭貼地,童府可沒這個規矩,難不成是黎府嬤嬤到這裡訓誡她的丫頭,要她們遵守規矩?
紫襄搖頭歎氣,這丫頭恁地沉不住氣,這番做派是要給誰難堪,姑爺嗎?難不成她要小姐為幾個婢女同姑爺對峙?這才新婚呢,若真鬧將起來,小姐該如何自處?
她氣紫裳,想把她給拉起來,卻被甩掉手臂。
「到底怎麼回事,起來說話!」童心口氣怏怏,目光掃過黎育岷,卻見他面上波瀾不興,唯有眉心微聚。
「稟姑娘,方才奴婢整理過姑娘的嫁妝,發現除上好的傢俱用物和幾十箱刻了小姐閨名的頭面首飾之外,只有一千兩銀子。」紫裳看也不看黎育岷,一口氣說得飛快。
原來是為著這個?黎育岷微沉的眉頭瞬地展開,若是為此事,就不能怪紫裳心急,人家忠心耿耿嘛。
還以為被折騰得沒力氣下床的童心,會緩個幾天才想起要整理嫁妝,沒想到她這麼快就讓下人動作,可見得岳父料得無誤,自家閨女不會安安分分待在後院。
所以要拘著她……怎麼拘?確實是他該費心的地方,不過他早有準備,剛抓來的野駒也會衝撞幾日欄籠,何況是童心,要她當個安分貴婦,自然得多花點心思。
聽見紫裳的話,童心心頭震驚。
怎麼可能!她雖沒看過嫁妝單子,可娘分明清楚告訴過自己,要把一半的家業隨她嫁進童府。
紫襄捧起木匣子來到童心跟前,打開。
童心動手翻看,裡面有田地、莊園,還有她沒料到的鋪子,最重要也最惹眼的是大通票號五成股份,父親的確給了她童家一半產業,但重點是,那上頭的名字,記的是黎育岷,不是童心!
爹爹糊塗了嗎?他怎麼可以這樣做,怎能把家產給外姓人,萬一他寵妾滅妻,萬一他心生邪念,萬一他……看過世情的爹爹,怎不知有千萬種可能,難不成為了與官家攀上姻親,爹爹便什麼都不管不顧?
那麼是真的?剛剛黎育岷同二夫人說的話全是真的,他才不是在維護自己。
咬牙怒恨,爹爹竟然做出此等糊塗事兒,他就這麼相信黎家門風,相信她能夠在這裡安然度過春夏秋冬?
臉色霎時刷白,童心緊咬牙關,半晌不言語。
這還不是教人最恨的,最痛恨的是,四個紫丫頭的身契換成新的,從現在起,她們不是她的人,而是黎府下人,要生要死全憑黎育岷一句話。
她現在終於明白,好端端的,紫裳回個話要下跪了,當著新主子的面宣誓效忠舊主子,這是任何愛惜性命的丫頭都不會做的傻事,她得承擔多大的風險,才敢在黎育岷面前挑費。
很好……很好,她已經等不及明兒個回門,她現在就要衝到爹爹跟前問清楚,自己身上流的是不是童家的血?為什麼要把她的七寸送到人家手上,任人拿捏?
還以為整個黎府最難對付的是二夫人,現在想想,她該提起全副精神對付的是自己的枕邊人。
「都下去!」黎育岷看見童心精彩萬分的表情,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有的女人能用幾句謊話哄哄、有的女人得在沙鍋打破之前讓她看到底。
擰起雙眉,他對四個紫丫頭揮手,捏捏有些發癢的鼻子,他討厭脂粉味兒、討厭眾女環繞,眾星拱月的幸福不是每個男人都能享受的。
紫裳不想走,她要留下來替主子壯大聲勢。
但紫襄二話不說,東拉一個、西挽一個,硬把所有人拉出門外。
她們的身契全在姑爺手上,一個不高興,將她們給發賣了,難不成真讓小姐在黎府孤軍奮戰?就算不為自己,也得為小姐想,識時務者為俊傑吶。
她們出屋,順手將門給掩上。
「你在生氣?」見眾人離開,黎育岷喝口水、好整以暇地問,彷彿事情沒啥大不了,只不過是童心在使小性子。
撇嘴,這麼明顯的事,還需要問?
童心笑著,但笑容很僵,她也學他喝一口茶,順便沖掉幾分怒火,在談判桌上,忍控不住先發脾氣的那個輸!
「四爺說的是什麼話?有什麼事情值得我生氣嗎?」
「你生氣岳父把嫁妝記到我名下。」他開門見山地直指問題所在。
「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夫為天、妻為地,夫為妻綱,妻侍夫為倫常,妻子本就是丈夫的財產,區區身外之物算得了什麼?」
她說著反話,卻一句句講得咬牙切齒,看得黎育岷想笑。
原來她發威是這副模樣?沒有露獠牙、沒有怒吼狂叫、沒有摔東西砸物品,臉上只有淡淡的譏諷,可每句話卻都酸得讓人掉牙。
「為夫的怎麼都沒想到,竟能夠娶得如此賢慧女子為妻,真是此生大幸。」
「是啊,能嫁與相公也是妾身的幸運呢。」她笑得越發猙擰,恨不得撲上去狠狠咬他一口,昨夜……真不該口下留情的!
「好說、好說。」
她深吸氣,再壓抑一回脾氣。「妾身有句話,不知問得問不得?」
「娘子儘管說,為夫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請教相公,這嫁妝的形式是妾身嫁進黎府的條件之一嗎?」
「不,嫁妝記名之事,是在合過婚書、定下婚期後,岳父才尋我談的,為夫的也是在此事上頭得知,岳父相當寵愛娘子。」
寵愛!他的話像一把針瞬間扎入她心間,該死的該死的該死的臭男人!得了利益,口舌還要一路贏到底。
「是啊,只不過童家特殊,連寵愛子女的方式也不同些。」她恨恨道。
黎育岷正起神色,逗弄幾句夠了,別把她的爪子給逼出來,昨兒個忙一夜,精神不濟的女人脾氣大些,他不想弄得無法收拾。
「童心,你覺得岳父是會吃虧的男人嗎?」
「這件事情,吃虧的不會是爹爹。」現在她唯一感到慶幸的是,自己留了後手,四個秋丫頭還是自己人。
「岳父之所以將嫁妝記入我名下,有三個理由。」
「願聞其詳。」
「第一,依娘子的性情,手上有這麼多銀子絕不可能拿來吃吃喝喝、玩玩樂樂,定要弄出幾筆能與童家相媲美的生意,方能罷休,是不?可是官家夫人拋頭露面做生意,這名聲……若是上達天聽,對你不好,對我更不好。」
「胡扯,靜親王妃的生意可做得風風火火的。」她隨口就可以找到幾個實證。
「王妃的生意是由靜親王出的頭,靜親王越是熱衷銀子皇上便越安心,你家相公不能拿來與靜親王相比。」愛銀子總強過愛龍椅,能力越高的兄弟皇帝越忌憚,王妃愛財,皇帝自然樂得成全,但自己的身份不同,皇帝看他的角度自然不同。
被反駁了,童心閉嘴。
「也許你還要提提育清,可她只有入股份,沒有插手經營。」
再深吸氣,他沒說錯,京裡官夫人誰沒幾間鋪子陪嫁,可都是家僕管事在經營,小打小鬧、賺點脂粉銀子罷了,但以她的性子,那種小生意哪看得上眼。
她不開口,他續道:「再者,人人都說黎府官多銀子少,是因為做官清廉,事實的確如此,因此窮得想結下一門富親,給子孫留下些許財產。黎童聯姻,便能坐實這項傳聞,讓黎府的清廉形象落實在皇帝百官民眾眼裡,對黎府百利而無一害。」
可不是嗎?黎府得銀、童府得勢,他們都是受利者,只有她受害,蒼鷹入籠,縛翅捆身,一身羽翼盡獻,還得被一群無知女子嘲笑諷剌,她這場婚事,結得還真是「妙趣橫生」吶。
「第三,童府這些年來生意日益坐大,尤其大通票號收入更令童府富可敵國,你以為這樣的童府不會惹來四方覬覦?當大通票號的一年收益比國庫還豐盈時,想想,會有多少人產生別樣心思?!國庫豐盈時,皇帝自然不會有別的想法,但倘若哪天戰事起,國庫窮了呢?天家要對付一個商號,那是連手段都不必使的。
「所以這五成的股份不是要給你的嫁妝,而是要透過我的手貢獻給朝廷的,趁著現在國富,我將股份賣給朝廷,咱們還可以得到一筆為數可觀的銀子,若是讓人眼紅到想耍手段時,別說銀子,便是身家性命都不知道能不能保得住,何況大通票號有朝廷入股,惡人宵小就算流口水也不敢動它半分,這是用五成股份換取童府的長安。」
他的話她無法反駁,很早之前,童心就想過,大通票號在這幾年擴充得太快,若是不能想到好辦法,定會成為別人的箭靶,她只是沒想到爹爹會用這種方法來解決。
「你憑什麼確定皇帝不會得隴望蜀,想要更多?」
「拿人手短,對於皇帝的性子我還是有幾分把握,皇上愛護名聲、想要名留青史,怎肯輕易留下掠奪百姓財產的惡名,但若由我主動將股份獻上,自然不同。」只是這時機得挑得好,越是適時、越能替童黎二府謀得更多利益。
「朝廷佔五成股後,就有權力插手經營,若派出的是貪婪之輩,大通票號的經營怕會困難。」票號能有今日的局面可不是靠爹爹一個人,爹爹做的最好的,不過是知人善任,若他們被替換下來,票號定會受到重大影響。
「這點你不必擔心,皇帝想要的是銀子、不是經營,有人可以替他掙錢,不勞他費心,有什麼不好?就算他派人進票號,岳父的手段多了,只要票號收入一口氣少掉幾成,你說,皇帝會怎麼想、怎麼做?其次,眼下朝堂上最善於經營的除了靜親王再無旁人,有他幾句話,皇帝自會樂得坐享其利。」
他說的話,童心無從反駁,但到底意難平,誰捨得在自己身上剜一塊肉往外送?
「你也別氣,那些東西雖然在我名下,我也與岳父簽下一紙契約,契約言明,若你我兩人的婚姻無法持續,和離後,我必須將所有的嫁妝悉數奉還。若你無福早夭,有孩子的話,嫁妝便全數歸於孩子名下,若無孩子,這筆嫁妝則需歸還童府。」
「這紙契約對你有什麼好處?」當個過路財神,看白花花銀子三過家門而不入?她不信他有這麼善良。
他確實沒有這麼善良,黎育岷實話實說,「在嫁妝歸還童府或記於孩子名下之前,我可以善用這筆銀子,賺的銀錢歸我。其次,確定你手中無財、不會背著我暗地營生,鐵血娘子、常勝將軍……等等惡意傳言將隨著時間流逝,隱沒在新謠言裡,我會很滿意有一個在家相夫教子的安分娘子。」
「你有好處、童府有好處、黎府有好處,連皇帝的好處你們都藉著這個聯姻算計到了,請問,我的好處在哪裡?哦!想起來了,和離之後,我會成為名副其實的富婆?所以我是不是該從現在起,專心致志、奮發圖強、宵衣旰食、夙興夜寐為和離這件事積極籌劃?」
聽她嘴裡吐出四個字、四個字連成一串的句子,半點停頓都無,黎育岷忍不住發笑,她還真是氣得不輕,即使明白他說的句句在理。
「岳父用這紙合約交換我一個承諾。」
「什麼承諾?」
「終生不得納妾、收用通房丫頭。」
「你應了?」她微挑眉。
「應了。」
「銀子的吸引力有這麼大?能讓你放棄身為男人天生的利益?」童心忍不住譏諷。
「你要這麼說亦無不可。」他收下大利益,讓她刻薄幾句不算什麼。
「條件可不可略略交換?」
「怎麼交換?」
「你把嫁妝還給我,我給你買宅子、娶新妾、納通房,讓你夜夜洞房花燭、新人環繞?」
她說得咬牙切齒,他臉上的笑靨越加燦爛。「我該感激自己的妻子寬厚大度嗎?」
「你自然應該感激,有誠意的話,就用金銀來展現誠意。」手掌往他跟前一擺,她要她的嫁妝。
他果然很有誠意,從荷包裡取出一錠銀角子放到她掌心中央。
瞪著手心的銀角子,她冷聲道:「相公的誠意真大。」
他歎氣,用自己的掌心裹上她的手。「就算沒有這筆嫁妝、沒有這個承諾,我也不會納妾、收通房。」
真心話?哼!她不信,天底下沒有癡心男兒,只有癡情憨女,何況一夜之間他突然對她感情深厚、癡心癡情?這種謊言,騙騙穿紅衣的、砸果子的那幾個還行,要哄她這種有閱歷的?省省吧。
她沉默,可態度擺明--你說謊,但我懶得戳破它。
拉過她,走進內室,黎育岷緩聲道:「我母親是黎四老爺的外室,從良之前是青樓名妓,她死後我被領回黎府,幾次被萱姨娘陷害,差點活不下來。多妻多妾多福氣?騙人的,那話是男人用來替自己的風流遮羞,何況為造就這樣的『福氣』,犧牲女人的幸福、孩子的快樂,值得嗎?我絕對不讓我的孩子遭受同樣的罪。」
他的語氣並不沉重,可他的表情沉重極了。
他的身世童心打聽過,人人都把重點放在他連中三元、他的聰明才幹以及他受皇帝重用的程度,卻沒有人在乎他小時候那段不光彩的過去。
聽說直到今天,他的母親還不能葬入黎家祖墳。
她還在生氣,但生氣無益,何況對於爹爹與黎育岷的安排,她還真挑不出不妥當處,他們得意、她憋屈,是因為角色不同、想法不一致,站在男人的立場,要求女人安分是天經地義,真要論斷是非,只能怪她經歷迥異於一般女人,性子也不夠良家婦女。
生氣無益,事已至今,她能做的是另謀出路,而不是同他叫囂哭鬧,當潑婦並不會改變自己的現況。
童心暫且將怒氣放下,望向他的憂鬱表情,心思微動,幾分同情出籠,人人都圖光鮮亮麗,誰會在乎對方的晦暗過去?
「有機會的話,能帶我去祭拜母親嗎?」她真心問道。
「你想去?」黎育岷訝異,她居然不介意母親的出身?任何女人知道自己有個青樓名妓的婆婆,定要打死不承認的,可她想去祭拜?眼角多出幾分溫柔,這個女人從來不在他的想像中。
「想。我會因此得罪任何人嗎?」比方現在名義上的母親。
「如果會的話,你就不去了嗎?」他反問道。
「還是去,只不過悄悄的去,別大張旗鼓的去。」她老實道。
她的回答令黎育岷仰頭大笑。
他的笑很好看,一笑,春暖了、花開了,溫溫的感覺渦過心中,有副好容貌的男人真的很吃香。
她挑挑眉毛笑道:「陽奉陰違的事兒我做的還少了?」
「意思是,就算岳父想盡辦法捆住你的手腳,你還是有本事折騰?」他早想過,她不是聽話的大家閨秀,明面上順從是有的,要讓她打心底同意信服,恐怕不容易。
「有的人天生是鴻鵠蒼鷹,除非剪除他的羽翼,否則一得機會他還是會翱翔天際。就像你母親,若是跟對男人,怎知她不會成就一番潑天事業,是男人誤她,是命運苛待她,可這世間就是如此,有捨方有得,她捨卻自己成就了你,你該感激她的取捨。」
黎育岷搖頭微笑,他明白她是在安慰自己,企圖予他一份溫馨。
再握緊她的手一次,他喜歡同她說話、喜歡她的聰明慧黠、更喜歡她的逗趣幽默,在他眼中,多數女人都是傻的,所以他對妻子的要求是溫柔婉順、溫良恭儉,從沒要求過智慧才情,而她……給了他意外之喜。
「童心,你不像外傳那般鐵面冷血。」
「那是手下敗將的中傷,真實性要大打折扣,就像你……」她皺皺鼻子,實話道:「你也不像傳說中那樣親切溫柔。」
雖然相處時間不多,但她隱約看出他溫和的外表下隱藏著一把刀,隨時可以開刃見血,他是個不容許旁人算計的。
在這樣的男人眼皮子底下,能陽奉陰違到什麼程度?她沒有太大把握。
「看來,我們對彼此都不甚瞭解。」
她聳肩誇張地歎口大氣,「同意,盲婚啞嫁真是件可怕的事,我爹爹和你祖父腦子裡不知道在想什麼?」
「還能想什麼,不過是想把兩隻鴻鵠關在一起,看看他們是會合力衝破牢籠、尋得一片天空,還是會互爭互鬥,弄得雞犬不寧。」
他的話惹笑了童心,可不是嗎?把兩個都想控制對方的人湊在一起,家宅怎能安寧?
她原想嫁一個唯唯諾諾、就算幫不了忙也不能阻擋自己的男人,卻沒想到嫁了個有主意的,夫妻之間若是一場爭奪戰,對手是他,她的勝算不高。
「童心,你從不介意自己的名聲嗎?」黎育岷突地轉移話題。
「說不介意是假的,但身為童家女兒,我有卸不去的責任,後來慢慢見識多了,看事情不再人云亦云,對於名聲這種事我有自己的見解。」她誠實回答。
「什麼見解?」
「好名聲與壞名聲的分野在哪裡?在於結論,成功了便會得到奉承讚美,失敗了便遭遇落井下石,名聲好壞不在於你做什麼事,而是你有沒有把事情給做好、做得讓所有的人打心底羨慕。就像靜親王妃,她開的鋪子哪會少,且一家比一家掙錢,可我從沒聽見誰詆毀靜親王或王妃,反而羨慕的大有人在。」
她羨慕蘇志芬,除了她的能力外,還羨慕她能嫁給一個不介意妻子撲騰的好男人。
天底下有幾個男子能夠欣賞妻子的成就勝於她的身家背景,有幾個男子能支持妻子的才能勝於一座可以給自己增添顏面的牌坊,說句刻薄話,若是女人肯上吊自盡,朝廷就為她建一座貞節牌坊,她敢保證,整個大齊會在短死間內死掉一半以上的女人。
「靜親王妃曾經是我的嫡母。」
「我知道這件事,只是想不透靜親王怎肯紆尊降貴娶個和離過的女子?」
見她滿臉興趣,黎育岷笑從蘇致芬不忍違抗父命講起,講到她易容、嫁給風流倜儻的黎四老爺,卻因形容醜陋不受待見,一步步順利圖謀和離的過程,整個故事聽得童心瞠目結舌,世間竟有人比自己更不在乎名聲?這樣的女人,她一定要想辦法攀交。
黎育岷問:「故事聽完,有什麼感覺?」
「覺得和離對女人而言是個相當不錯的選擇。」她滿臉嚮往。
「錯!那是在我父親身上,若是離了我,我保證會是你這輩子最大的損失。」他輕敲兩下桌面,把她的嚮往給敲散。
哼呵兩聲,童心說道:「你是我見過最有自信的男人。」
「自信來自於無數的勝利經驗。」他坦然接受她的讚美。
「那麼我將會是你見過最有自信的女人,因為我痛宰過無數像你這般自信滿滿的男人。」
那些看不起女人的行商啊,總喜歡花筆銀子買點失敗經驗,才能學會不小看女人,而黎育岷當真以為把所有嫁妝納於他的名下,她便動彈不得了?
不是她愛自吹自擂,可痛宰男人……這件事對所有女人而言,都是種相當美好且幸福的經驗。
「好漢不提當年勇。」他輕哼一聲。
「你憑什麼確定是當年勇?說不定日後我還要一路勇下去。」她忍不住逞口舌之快。
「別忘記,你身上只有一千兩銀子,而你的食衣住行樣樣精緻,黎府公中可供不起,那些銀子自然會慢慢貼進去。」他一針見血的點出她的問題。
「人在貧困中自然學會精打細算,何況妻子的吃穿用度不是該伸手向丈夫索要的嗎?」該厚臉皮時,她絕不會苛待自己。
「我以為童大姑娘傲氣,不食嗟來食。」
「傲氣和現實是兩碼子事,而我,是樂意向現實低頭的女子。」
表面上兩人是在鬥嘴,可他們藉著一句一句聽起來並非真心實意的話來估量對方,她在探他的底線,而他在捉摸她的心思,直到午時將近,必須到前頭與各房長輩兄妹用餐,黎育岷才結束這場對話。
他喚來幾個丫頭弄點東西給童心墊墊肚子,畢竟在長輩們立規矩的情況下,新媳婦想吃上一頓飽餐,可沒有那麼容易。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00:54:46
第九章 厚臉皮表小姐上門
兩個人都在適應彼此,黎育岷試著對在跟前走來走去的丫頭們視而不見,而童心試著說服自己,黎府很大、黎府的吃食很適合自己的胃口;黎育岷假裝沒有人侵犯到他的地界,而童心假裝守在門口的小廝不是為著阻止她外出,而是為了保護她。
這對兩人都不容易,真的!
小時候黎育岷身邊服侍的是萱姨娘的人,對於丫頭,他習慣帶著偏見,他痛恨幾雙不相干的眼睛不時忖度自己的一言一行,更痛恨自己的地界被別人家的狗亂小便。
而童心,從小生活便過得比公主精緻,她覺得自己宛如從後宮淪落到街頭。
黎府的院子小、淨房小,連房間都逼仄得讓她呼吸不順,幸而她的穿用全是從娘家帶過來的,但吃的東西就……
唉,慘不忍睹,粗製濫造,童家的貓狗吃得都比這裡的主子好,她想不通,這樣的廚子怎能在黎府立足?
可惜她沒有自己的小廚房,餓得緊了,還得等到廚房不開伙,紫衣才能借到爐灶給她弄幾道吃食。
不過兩人磕磕絆絆,日子總算順利的過了下來,他們都確定對方的口舌不比自己差,吵架論不出輸贏,何苦教自己惱心?鬥個幾句添添情趣就罷了。
夫妻生活嘛,哪有事事順利的,不都說了嗎,床頭吵、床尾和,何況在床上這對夫妻有說不出的合拍,再大的爭執,往床上滾個幾圈後哪還留有半點痕跡?
這天黎育岷回府,已經過了午時,發現童心正在用飯,但桌上只有兩道菜,一湯、一豆腐。
就兩樣?是大廚房送來的?難不成廚房下人知道嫁妝歸屬,又鄙薄童心的出身,刻意給她難堪?
不可能,母親不是苛刻媳婦之人,何況童心又不是沒有體己銀子,何必讓自己吃成這樣。所以……她這是在向自己抗議?
還以為嫁妝之事已經過去,況且他已經答應,公中不給的額外吃穿用度,只要記賬,他就會掏銀子,這做派……給誰看?
微慍,一進屋他便對紫衣道:「添副碗筷。」
「相公還沒用膳?」童心抬起頭問了聲。
「嗯,公事忙,吃過飯還要和齊靳一起進宮。」
儘管心頭不爽快,但他臉上看不出來,童心只覺得他有些疲憊。
這麼累,夜夜還要折騰,真不曉得男人腦子裡頭裝了多少豆腐渣兒。
紫衣應聲下去,不多久將小姐的午膳給端上來,早冷了,但她親手熱過,才送到姑爺跟前。
黎育岷看一眼桌上的四菜一湯,魚香茄子、蒸魚、炒豆腐和青菜,湯是酸菜鴨湯,再看看童心手邊的豆腐和清湯,這是怎麼回事?
「今兒個府裡的午膳是這個?」他指指自己面前的菜色。
「回姑爺,是的。」紫衣回話。
「為什麼四奶奶只吃那個?」
審度黎育岷臉色,童心知道他想錯什麼,微微一笑道:「別小看我面前這兩道菜,豆腐是用一整隻雞熬出來的湯用小火煨出來的,一層豆腐、一層火腿,煮好後,撈出豆腐、抽掉火腿再加入燙熟切碎的蘑菇,所有的鮮甜滋味全進入豆腐裡頭。
「再看這道飛龍湯,飛龍又叫榛雞,是長年生長在深山裡的飛禽,脫毛去內臟後,外面抹上一層薄鹽入味,待鍋中水熱,便拿起熱水從上頭一次次澆燙,直到六分熟後,才放入熱水中煮小半刻,放入野蔥,不加半點調味料,嘗的就是榛雞本身的鮮味。」
「為兩道菜花這麼大的功夫?」
「這是紫衣的樂趣,也是我的樂趣。」人生在世,不圖個吃好穿好,賺那麼多銀子作啥?買金棺材用嗎?躺進去又不會比較舒服。
「為什麼不吃大廚房裡做的?」
「那怎能吃?茄子太鹹、青菜太老、魚不新鮮、酸菜鴨火候太大,且豆腐都煎焦了,當真以為拚命往裡頭擱醬油別人就嘗不出來,貴府的吳大娘月銀也太好掙。」
她的回話讓黎育岷想起處處講究的童老爺,她果真是童家小姐。
他終於明白為什麼了--祖母、母親沒要求童心去立規矩,她成日無事可做,不是吃就是睡,了不起看幾本書、逛逛園子,這樣的生活,她還能夠把自己給養得瘦骨嶙峋,連祖父看見都忍不住問了句:童氏是不是水土不服,要不要尋個御醫來看看?
「是嗎?」他舉箸,一道道嘗去,沒有她說的問題,茄子確實是鹹了一點,可這才好下飯不是?
瞧他把所有菜全往碗裡撥,嘴巴一張,便把菜飯填進嘴裡咀嚼,牛嚼牡丹吶,就算再好的菜色和在一塊兒,也難分辨出好壞。
童心忍不住翻白眼,這哪叫做吃飯,這叫填肚子,若是貧窮人家便罷,黎府少爺居然這副德性,真是慘不忍睹。
眼底湧起一絲鄙夷,童心低下頭,繼續品嚐自個兒碗裡的豆腐。
黎育岷抬起頭見她細嚼慢咽,像在品嚐什麼珍食美饌似的,表情美得教人別不開眼,她悠閒安然地用烏金筷子挑動雪白豆腐,小小的動作,卻撓上他心頭似的,微癢。
真有那麼好吃?心一動,他拿過湯匙,要往她的飛龍湯伸過去。
卻沒想到童心竟伸手去擋,而紫衣也在同時間伸出托盤護在她的碗湯前方。
黎育岷惱了,冷聲問:「難道我不能吃?」
他的目光是對著紫衣的,她膽敢跟姑爺說一句「本來就沒準備你的分」?當然不敢,她的賣身契還在人家手上呢。
「回姑爺,姑爺的湯匙沾過酸菜鴨,若攪進湯裡,會壞了飛龍湯的味兒。」
連個小丫頭都這麼講究?黎育岷瞪她,紫衣急急低下頭。
瞪她的丫頭?!童心是再護短不過的人了,她放下筷子,淡淡一笑。
「相公說的對,就是不能讓相公吃,相公被過多的醬料壞了舌頭,這東西入相公的嘴也不過是寡淡二字,哪能品嚐出真滋味?既然品不出,何必浪費。」這隻雞要價五兩銀子吶,而且還不是天天能買得到。
「娘子的意思是,我的嘴會糟蹋那隻小雞?」他的眉頭微皺。
「是榛雞,不是小雞,差別在於會飛不會飛。」會飛的和不會飛的口感天差地別。
「死了一樣不會飛。」
他瞪著那只真雞還是假雞,眼睛冒出火花,不是因為吃不得,而是因為童心的拒絕。
在她眼裡,一隻沒幾兩肉的雞比丈夫重要?這個念頭深深打擊他的男性自尊。
「嚼勁不同,當然,這種事對相公而言太難理解,而我這個人,從來不要求小狗抓老鼠、小貓守門戶,是什麼人就做什麼事,什麼舌頭就吃什麼食物,相公就別勉強自己了吧。」她雖然笑著說,但口氣尖酸。
不過是喝一口湯,又是糟蹋又是勉強,這是什麼世道,她真連半點知覺都沒有,不曉得自己腳下這塊地的主人姓黎不姓童。
「說的好,什麼人做什麼事兒,你既然已經嫁入黎府就是黎家媳婦,該早點適應黎府的生活,習慣黎府的作息、黎府的水、黎府的食物,以後廚房的事就別讓丫頭去瞎攪和了吧。」這是在賭一口無聊的氣,有點幼稚,黎育岷心底很清楚。
可他尚未發現,不過短短幾日,童心已經有本事影響他的情緒,他是那種風吹不動的性子,對人,他只有兩種分別--一種是要花心思應付,一種是不必花心思應付。
不管是不是花心思,他都不會影響了情緒,因為他的腦子理智而清楚,他明白過多的情緒只會壞事,誰都難以撩撥他的心情,可童心幾句話便激出他的幼稚。
「你要我吃這些……餿水?」這下子輪到童心火大了,雙眼直視著黎育岷。
這是她打出生到現在受過最大的委屈,爹爹說過,委屈天、委屈地,怎麼也不能委屈自己的肚皮。
「別人能吃的東西,為何你不能吃?」
說著,他慢條斯理地將一塊鴨肉夾進她碗裡,看見她因為生氣而漲紅的臉,他竟然感到一股暢快,果然啊,當惡人比當善人愉快,教別人吃癟,會讓自己成就非凡。
這個新發現讓黎育岷無比地快樂起來。
「難不成童家那麼一大筆嫁妝,還換不得我三餐溫飽?」童心不甘就這麼吃虧。
「放心,為夫保證絕對不會讓夫人餓著。」一面說,他一面將那盤鹹得教人噁心的茄子推到她面前。
童心冷笑兩聲,正待發作,紫袖適時進屋低聲道:「姑爺、小姐,表小姐來了。」
表小姐?聽見徐靈雪來訪,童心眼角的怒氣換上譏誚,這男人才信誓旦旦不納妾、不收通房呢,可漂亮明麗的表小姐經常往這邊跑,送衣送鞋送汗巾,還不時送來親手做的小點心,也不知道圖的是什麼?
怒氣像球似的,從黎育岷手上丟到童心手中,現在又接回自己懷裡。
別人家的妻子發現有人窺視自己丈夫,就算沒暴跳如雷、怒火中燒,也絕對不會像她這樣一臉的看好戲。
「你們全給我記住,以後這屋子裡沒有小姐、姑爺,只有四爺、四奶奶,要是連這麼點小事都記不住,你們就別待在屋裡伺候。」
撂下話,紫丫頭們皺緊細眉,低下頭齊聲應和,「是,四爺、四奶奶。」
明明知道不是紫丫頭們的錯,明明知道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理兒,但在聽見四奶奶這個稱呼時,童心忍不住火冒三丈。
好得很,她被激得同黎育岷一樣幼稚了!
為這種無聊小事發脾氣,她是越活越回去,面對同行陷害、生意險境,她都可以不洩露半分表情,但是他……看見他那張禍國殃民的臉、聽見他低醇得令人心悸的嗓音說出那麼可惡的話,她就是無法平心靜氣。
怒氣的火球再度丟到她手上,燙得她恨不得找桶水澆一澆,當然,她想往黎育岷的頭上撓去。
屋外,久久不見丫頭出來回話,徐靈雪大起膽子自作主張的走進屋裡,她揚起笑靨,脆生生地說了句,「童姐姐好。」
問過安,看著滿屋子人,她這才發現氣氛不對勁,可這時候退出去已經來不及,徐靈雪只好硬起頭皮道:「四哥哥也在?真是巧了。」
巧嗎?童心目含譏誚地朝丈夫投去一眼。
她這人向來識趣,誰惹下的風流債誰解決,她才不當拆散交頸鴛鴦、折斷並蒂蓮的惡女人。因此不管徐靈雪來幾次,她從來不見。
只是她不見,黎育岷一個大男人哪有獨自接見表妹的道理?虧得徐靈雪把劉備那招三顧茅廬學得透澈,瞧,這不就給見上了。
童心滿肚子火正愁沒處發洩,這會有「妹妹」親自送上門來讓自己敗火,童心怎會客氣?
只不過她還真搞不清楚,她是哪門子的親戚,姐姐妹妹?喊得還真熟絡。
可童心表面上仍親親熱熱的問:「徐妹妹過來不知道有什麼事?」
徐靈雪悄悄覷了黎育岷一眼,瞬間香腮轉紅,眼角含春,她小小地朝前湊近幾步,站到兩人身旁柔聲道:「妹妹見那日姐姐送的荷包繡工精緻,今兒個是特地來向姐姐討教的。」
她站到桌旁,這會若是主人客氣兩聲,她大概會腆著臉,直接往童心和黎育岷中間那把椅子坐下了吧。
童心微微一笑,她才不依徐靈雪的心意,站起身,把徐靈雪拉到一旁,「認親那天不是說過嗎?荷包是我手底下的丫頭做的,妹妹那天是看什麼分了神,怎麼沒聽到?」
微微一詫,徐靈雪嘴裡與童心說著話,美目依然落在黎育岷身上。「這是妹妹的不是了,還望姐姐原宥。」
覬覦別人家丈夫,光明正大到這個程度,大概少不了二夫人的……支持。
童心順著她的目光往黎育岷望去,見他一副沒事人的模樣,想起方纔那把未競之火,笑得更歡了,她拉起徐靈雪的手輕拍幾下道:「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什麼原不原諒的,豈不是生分了。」
徐靈雪心覺有異,自己來過數趟,童心不是借口休息就是不在屋裡,怎麼都不肯見自己,今兒個怎地熱絡起來?
雖知不對勁,可她從沒把商戶女看在眼裡,自己的父親再不濟,還是個六品官呢,別說她容貌贏童心太多,身份也比她高上好幾階,只要童心不從中作梗,她相信早晚黎育岷會看上自己。
她後悔當初太矜持,若是早點向他表明心意,童心憑什麼插足?如今的黎府四少奶奶必定是自己。
「姐姐說的是。」
「除女紅外,妹妹找我還有其他事嗎?」
徐靈雪抿了抿唇,依舊維持著方纔的角度,目光片刻不離黎育岷身上,可聲音多上兩分黏膩柔軟,輕聲細語道:「不知道四哥哥和童姐姐有沒有空,過幾日是妹妹生辰,妹妹想邀四哥哥和姐姐過府去吃個飯。」
幾個紫丫頭著實看不下去,紫裳大起膽子,直接走到黎育岷身前,阻隔徐靈雪那吞人似的目光。
動作不大,可黎育岷發現了,他滿意的點頭,看在紫裳的維護上,他承諾,會慢慢習慣她們在自己的地盤閒晃。
黎育岷樂了,童心卻不歡,心裡暗罵:好個紫裳,擋啥呀,說不定人家被看得很心歡,幹嘛生生拆斷人家的姻緣橋,多事!
「生辰?妹妹這是幾歲啦?」童心瞅了紫裳一眼,這才皮笑肉不笑的問徐靈雪。
「妹妹今年十六。」
「正是宣蔻年華,女人一輩子最美的時候呢,家裡給說了親沒有?」
沒有俊男可看,她羞答答地朝童心瞄去,低聲道:「姐姐這話讓妹妹怎麼回答?」
「實話實說唄,既然你喊我一聲姐姐,若有幫得上的地方,姐姐自然要為妹妹盡份心。」
彷彿就在等童心這話似的,倏地,她紅了眼眶哽咽道:「妹妹的親娘早已過世,爹爹一顆心全在繼母身上,繼母是不待見妹妹的,哪願意替妹妹操這個心,如今婚事也只能憑姨母和姐姐作主。」
要她作主?行,既然開不了鋪子,轉戰媒人業也不壞。
「不知怎地,我一見妹妹就覺得投緣,不如你回去與二嬸嬸商量商量,姐姐這院子裡空著呢,如果妹妹不反對的話……以後咱們便姐妹相稱。」
話說到這裡,徐靈雪心裡頭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她羞紅著一張小臉,雪白柔荑緊緊攥起,把手裡的帕子扭成了麻花,差點就腿軟得站不住腳,她垂著姣美的頸項,沒說話,臉上卻寫滿--我願意、我願意、我願意!
她這會才想起,就算對童心看不上眼,好歹人家是正妻,有權作主丈夫的後院,今兒個提這個話,也許是四哥哥早對她心有所屬,才會讓童心來探探自己的口風……
念頭一轉,徐靈雪心口撲通撲通跳得厲害,認定她與四哥哥是郎有情、妹有意,否則童心怎麼看都不是個寬厚大度的。
算她懂事,知道順著丈夫的心意、為四哥哥考慮。
「妹妹也極喜歡姐姐,如果能得這個緣分,妹妹定……」
聽到這裡,黎育岷再也按捺不住,倏地起身,走到童心身邊,一把勾起她的腰,往寢室走進去。
徐靈雪想也不想便提起腳跟上前,卻被紫丫頭們給攔下,她們一字排開,似笑非笑地看著這個沒臉皮的表小姐,滿面輕鄙地道:「四爺、四奶奶有私話要說,表小姐怎能闖進去,這可是主子的寢室呢。」
別說她是個未出閣的表小姐,就算主子真端了茶、讓她當上妾……妾是什麼?是半個奴婢,主子的寢室不經召喚,誰敢進去?
都說官家規矩多,她們幾個商戶丫頭好像比這位官小姐多懂一些規矩呢。
徐靈雪是心急了,想追著童心說一個確定,這會兒被阻攔,才想起裡頭是寢室,自己哪能不請自入,她不禁紅了臉說:「勞煩四位姐姐與童姐姐說一聲,過兩日有空,再來拜訪姐姐。」
沒有人應下她的話,徐靈雪抬眼,發現幾個丫頭的臉上掛著淡淡的鄙夷,好看的眉揪成線,她輕咬貝齒,哼!君子報仇三年不晚,待她成為四哥哥的枕邊人,定要讓這幾個賤婢好看。
她明明感到難堪而氣憤,臉上卻半分未顯,心中直道可惜,若四哥哥不插這一腳,或許兩人的事就此定下。
步出房門時,她暗暗提醒自己,就算看不起童心還是得虛與委蛇,待大事底定,再將礙路石子給一腳踢開。
黎育岷將童心押進寢室,怒氣沖沖地問:「你的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做投緣,幾時咱們院子裡空著?什麼姐妹相稱?你要她回去問二嬸什麼?」
「你說呢?」人家把意思表達得這麼明白,他還裝?嫌不嫌膩味呀。
「要我說?行!我說你在玩她,讓她誤以為你有意讓我收她進房。」
童心分明是惡毒,若二嬸認真了、鬧上門來,她肯定會涼涼地回道:二嬸,這是打哪兒來的謠言,我不過與徐妹妹投緣,想認個義妹,讓她陪在身邊說說話,怎就傳成我要替相公收丫頭了?
徐靈雪的名節受不受損他無所謂,但二嬸不是個好相與的,別的不成,鬧事的閒功夫多得很,她就不怕二嬸天天上門鬧?就算不理會二嬸,二叔還在呢,難道要弄得一家人翻臉她才滿意?
他猜到了!一直以來好像你沒有他猜不到的事,可她就是嘴硬。
「相公這是說的什麼話,你怎會以為我不是真心實意想要成全四哥哥和徐妹妹?」
「成全?」聽到這兩個字,他失控,揚高聲調吼道,一把將她壓進床內。
動作曖昧,姿勢更曖昧,正常女人在這時候就該軟下身段,可惜她是童心,不是正常女人,於是她繼續嘴硬--
「可不,郎有情、妹有意,這等好事不成全,若是傳揚出去,人人定要說我童氏心胸狹窄、無容人之量,相公不是最在乎名聲的嗎?也許可以藉徐妹妹洗一洗我的名聲呢。」
「她是胰子還是熱水?清洗的事兒用不著她,如果你有心,相公自會助你一臂之力。」
她本還想再出聲諷刺的,可他在上頭,身子與她相密合,剛硬的胸膛遇上柔軟的豐腴,幾下磨蹭,那股不安分的悸動從腳底倏地竄上頭頂。
該死!他們不是在吵架嗎?能不能換個姿勢再繼續?
他俯下身,很滿意她的嘴巴終於閉起來,他的額頭貼住她的,暖暖的氣息噴在她頰邊。
「唉,我不捨得你背罵名,你卻捨得拿我去成全別人?童心,你能不能對你的相公多上點心?」
身子貼合、熱度上升,兩人額間皆冒出汗珠子,他也發覺不對勁了,但他不想矯正,成為夫妻多日,他漸漸學會說服她的身體比說服她的嘴巴更容易。
「說得好聽,若你沒那份心,人家小姑娘會朝思暮……嗚……」她低鳴一聲,斷了下文。
而他在童心第一聲呻吟出口後,忘記自己還要出門,還要去見妹婿,還要辦一大堆的事……
因為說服是一項極其辛苦的過程,他必須卯足力氣才能讓他頑強的妻子低頭。
這個說服讓他錯過國家大事,讓她錯過晚餐,讓他們錯過今晚的月色很圓滿,直到月落西山,星子低垂,秋蟲在草間寂靜……
天底下的夫妻都是這樣床頭吵、床尾和的,他們並不是例外。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00:55:06
第十章 養刁的胃難征服
黎育岷一聲令下,自那天起,大廚房的人再也不敢讓紫衣進門。
他想磨磨童心的性子、磨磨她的嬌慣,既然嫁了人就不再是千金小姐,侍奉公婆、相夫教子才是她的重責大任,若連口舌上的苦都不能忍,以後如何教出一個能夠萬般忍耐的大家閨秀?
所以他不允許童心管理嫁妝鋪子、不允許她拋頭露面,只讓她安分管理他的後院。
旁人的體驗沒有他深刻,他比誰都清楚,名節對於女子有多重要,若非如此,他的母親會順利進入黎府、不會早死,他會順利成長,而不是背負著卑賤身世處處受人唾罵,黎府四少爺?哼,誰曉得他的童年過得多悲哀。
他自卑,所以比誰都努力;他怕受人看輕,所以比誰都勤奮不懈。他要功成名就、他要成為人中龍鳳、他要所有人看著自己的目光中只有佩服讚歎,沒有輕鄙低賤。
所以他的妻子必須在京城貴婦中建立好名聲,他要妻子和自己一起努力,讓他們的孩子走到哪裡都揚眉吐氣。
出嫁前因娘家需要,童心不得不出面主持家業,可是婚後,這種勞心勞力之事有他就夠,她有大把的時間慢慢學著當個好媳婦、好母親,所以他求得岳父把教習嬤嬤送到黎府,繼續栽培童心成為貴婦。
他不強求她在短短幾個月內就令人滿意,但她必須試圖改變,而挑剔的舌頭就是第一個需要改的。
不是他要求苛刻,是她過分挑剔,他也吃過宮裡的御膳,幾次在御書房待得太晚,皇帝便會留飯,他敢說,皇帝吃東西都沒有她講究。
那天用「行動」說服過童心後,他告訴她:「我母親原是官家千金,外祖父曾想把她送進宮裡,便從小栽培她讀書習字及各項才藝。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一場官司、家族沒落,為養活自己,她淪為青樓名妓,她賣藝不賣身,是個清雅高貴的女子,老鴇見她珍惜自己,便也沒強迫她接客
「直到她認識四老爺,愛上他、願意洗淨鉛華跟隨這個男人一生,可她輸在名節上,黎府不肯讓她進門,而我父親貪求母親的溫柔,在外為她購置宅子。
「我母親是個品性高潔的女子,她追隨父親是因為愛上父親,而不是為了黎府家世,她雖遺憾不能給我一個良好的出身,卻從沒上黎府爭鬧、要求父親給她名分,她很清楚,她無法洗刷自己的名聲。
「她獨自教養我,教我唸書認字,告訴我人世事理,我從沒見過像她那樣的奇女子,她曾經歎道:名聲是女子最重要的事,幸好她生的是兒子,可以憑自己的努力掙得前途,若生下的是女兒,人家知道她的母親是誰,豈不是害她一世。
「後來進了黎府大門,我處處受排擠,四老爺另外兩個兒子也會指著我的鼻子,罵我是婊子生的賤種。我不平、努力向上,我博得師傅的讚美,本以為可以替自己爭取更有利的生活,卻沒想到因此好幾次我差點死於非命。」
即使皺著眉頭的丈夫也一樣好看,但童心不喜歡。環著他的腰,把臉貼在他胸前,輕輕蹭了蹭,她問:「黎府是書香世家,怎會生出這等不恭不敬、不友愛兄弟的子弟?」
「在樂梁城時,家裡是由萱姨娘執掌權利的。」
「讓姨娘掌權利,未免……」
「那時大房、三房都不住老家,二嬸又是那不牢靠的樣子,不管暗地裡萱姨娘手段怎樣惡毒,但明面上她的確把黎府後院管得井井有條,就是丈夫那堆多到讓人咋舌的通房侍妾,也一個個被她掐在手中,沒人敢作亂。
「她是個善於經營的,使了手段才令父親娶她進門,可同樣是婚前不貞,她成為掌理後院的貴妾,我母親卻是進不了祖墳的外室,差別在哪裡,你知道嗎?
「在於名節,名聲對女人重要,對她們的子女更重要,五弟和八妹和我受過相同的苦,因為他們的母親是寡婦,若不是我們連手對付萱姨娘、連手讓祖父看重我們,我們早就屍骨無存。
「童心,我知道你不喜歡那些名門貴婦,甚至打心底看不起她們的淺薄無知,雖然黎府不需要靠後院來結交權貴,可若你肯與世家名門交好,得到她們的認同,日後對我們的兒女是有幫助的。」
童心側過頭,定定地看著他,他的故事讓她明白,為什麼他會如此在意她的名聲。
她也感動,孩子還沒影兒呢,他便處處設想周到,他這種男人絕對會是個好丈夫、好父親。
之後,他又舉例幾個在京城有影響力的婦人,指點她如何融入她們的世界,他這是為她好,童心打心底明白,要一個男人去打聽這些頗為難,可他不但為她打聽,還願意在需要的時候予以協助。
換了別的女人,定會感激涕零,因為多數女子必須獨自面對這種事,即便向丈夫求助,也只會換來一句:後宅事男人怎能插足。
她不傻,能夠理解童年遭遇在黎育岷心底留下陰影,她也明白,他有多重視子嗣,所以不願意迎妾納婢、不願子女重蹈覆轍。
所以他想將她調教成黎老夫人、黎大夫人那種貞德賢良的女子,想要孩子有個旁人一提及便豎起大拇指稱讚的母親。
說實話,若她從小養在閨閣之內、受婦德婦誡教養長大,她定會對他的用心感激不已。但她不是,她見識過花花世界,知道那個「調教」是丈夫企圖將自己掌控在手裡的方式之一。
她能理解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卻不能接受他這麼做,就像她能夠理解爹爹對嫁妝的態度,是真心實意在為自己鋪路,卻依舊認定那是捆綁束縛,因為她從來都不是能夠被別人掌控的。
相反地,她更合適於掌控別人。
儘管如此,她清楚這世道以男子為尊,女子想要有所作為,除非嫁個像靜親王那樣的好男人,願意縱容妻子出頭天,不然就要表面曲意承歡,但暗地裡私自行動。她沒有蘇致芬的好運道,只能陽奉陰違。
隔天,她向黎育岷要回紫衣的賣身契。
她說:「我出嫁前,紫衣的家裡人就進府,希望能帶紫衣回去成親,爹爹心疼我沒有她的手藝吃不下飯,堅持讓她陪嫁進來,既然你不讓她進蔚房,就讓她回家吧,免得耽誤終身。」
黎育岷答應得很爽快,立刻將紫衣的賣身契交出來。
童老爺在童心的陪嫁頭面、簪環珠鏈上都刻上她的名字,目的是不想讓她變賣、換取銀兩,因為女子貼身私物若是流到外頭,對名譽是大損。
但她會因此屈服嗎?並不。
她是捨得的,明知道一副做工精緻的頭面,比將寶石挖出、熔成金塊分別賣出要貴上三、五倍,她還是賣了。
因為捨不得孩子套不來狼,因為不捨便無從獲得,所以她關起門來,挑出兩箱首飾,和幾個紫丫頭分工合作將寶石挖出來,再讓秋樺進黎府,由她找個相熟的金匠,親眼看他把簪子首飾全給熔成金塊。
幾天后,她的千兩私房變成五千兩,秋丫頭們尋到幾處好鋪面,她借口娘家弟弟生病,回童府一趟。
黎家馬車在童府屋前停下後,她打發車伕回去,約好時辰再到童府接人,緊接著,她馬不停蹄地看過各個鋪面,在決定好鋪面後,匆匆回到童府,探望受了風寒的童允,直到黎府的馬車來接。
環環相扣、事事謹慎,童心做得密不透風,讓人尋不出問題。
後來她用兩千三百兩買下鋪子,那鋪子過去經營的是酒樓生意,可惜經營不善,才撐了一年便關門大吉,裡頭的東西還有九成新,童心不滿意它的擺設,卻捨不得花太多銀子在上頭,只讓人將朱紅的牆面換了顏色,並尋來一個街頭賣畫的書生,在每面牆上畫了幾位古典美女。
只不過一點點的差別,俗麗的酒樓便有了另一番風雅面貌。
讓紫衣和四個秋丫頭連手經營一間小酒樓,童心必須驕傲的說:那是大材小用。可她的本金不夠,不能做大,何況她還得防著呢,若是鬧得太響、東窗事發,誰知道她家相公會用什麼法子來對付自己。
童心並沒有這樣就閒下來,腦子裡盤盤算算,想著還可以從哪裡弄到錢。
從黎育岷身上弄?她當然可以理直氣壯要求,反正身為妻子本就有權利向丈夫要求家用,何況他手上的錢還是她的,可她是個再驕傲不過的女子,既然把黎育岷當成對手,哪肯低聲下氣自對手身上求財?
直到黎育清和蘇致芬出現,童心知道她們是天衣吾鳳的老闆,心思立刻活絡起來。
黎育清說:「天衣吾鳳越開越大、越開越多,必須不斷推出新樣式,否則大齊上下哪個女子不會捻針拿線,就算不能全仿,也能仿個四、五成。」
蘇致芬說:「沒錯,天衣吾鳳必須跑在前頭,帶領潮流。」
童心不明白什麼叫做「帶領潮流」,但蘇致芬做生意的態度是對的,她雖不能強要人家的股份,不過讓紫袖描些花色款樣並不難,紫袖女紅一流,而她這個主子穿衣的眼光一流,兩人合作,自然能擺弄出新款樣。
於是童心與黎育清一拍即合,說定她設計出來的款式,每賣出一件她便收半成紅利,半成不多,假設一套衣裳賣二十兩,扣掉成本剩下十兩,半成也不過就半兩,但天衣吾鳳的賣量大,若款樣受到歡迎,積沙成塔,也是筆可觀的財富。
黎育岷回府的時候,看見滿桌布料和裁開的布片,看見忙碌的童心和丫頭們,童心在紙上勾勾畫畫,嘴裡一下子說:「這裡加上兩個褶子可以修飾腰身。」一下又說:「這個紅紅得不純粹,有沒有更合適的布料?」
黎育岷不明白,不過就是個紅色,怎麼還有純不純粹的問題?
但他很高興,童心有了點女人的樣子,母親說,童心最近經常過去陪她和祖母聊衣服首飾。
他很清楚,童心身上穿的、戴的都是紫袖和紫裳張羅的,她根本不需要費心,所以她會與母親和祖母討論,只有兩種可能--不是把他的話聽進去,準備開始和那些交口稱譽的貴夫人們打交道,替自己掙幾分好名聲,就是想融入黎家、討好長輩,扮演好媳婦的角色。
不管是前者或後者,都是好的開始。
童心的改變讓他心情愉快,原以為征服她需要花上大把功夫,沒想到她如此講道理,僅一席深談便降服她的脾氣。
童老爺小看他的說服力,更小看自己女兒的適應力,他有足夠的把握,相信聰明睿智的童心只要樂意,一定能夠很快被貴夫人們接受。
「還在忙?近午了,要不要先用飯?」黎育岷滿面春風的進屋關心問道。
紫袖幾個看見主子回來,飛快遞上帕子、新茶。
聽見黎育岷的話,童心不禁皺了眉頭,現在吃飯成了她最痛苦的事兒,無論如何她都沒辦法把那些噁心東西給塞進嘴裡。
紫裳只能安慰她,「小姐,再忍忍,等酒樓開張,奴婢天天上酒樓給小姐捎飯菜。」
不愧是童心帶出來的人,陽奉陰違這件事做得很到位,只要黎育岷在跟前,所有人都是一口一句四奶奶,但黎育岷一踏出屋子,她們就自動自發把四奶奶改回小姐,從來沒出過差錯。
「嗯。」黎育岷開了口,童心只得勉強應聲道:「紫袖,把東西收收。」
「是,四奶奶。」她飛快把滿桌子的布料拾掇好,不多久紫裳、紫襄就將飯菜端上來。
菜一上桌,童心忍不住蹙眉,悄悄向紫裳使個眼色,紫裳下去,再回來時,袖子底下藏著一小碟子醃菜,那是紫裳去童府要來的,道些天童心全靠它撐日子。
「今兒個怎麼這麼早回來?」她開口問,試著將黎育岷的注意力引開,好讓紫裳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那碟醃菜給擺上桌。
「這是好事,表示國泰民安、四海昇平,朝堂無大事。」
黎育岷喜歡和童心對話,不管是言不及義的無聊話,還是國政民生,她都能侃侃而談,若非真有見識,否則無法辦到。
這就是男人的矛盾了,他們既希望女人是足不出戶的大家閨秀,又希望她們能理解自己的心情想法,但兩者哪能兼備,於是他們娶大家閨秀為自己持家,再到外頭尋找紅顏知己。
「確定?不是臣官怠惰,置百姓於水火之中?」她邊說邊替黎育岷布上幾筷子菜,然後端起碗換上新筷子。她無法忍受那些味道,光看見湯麵上浮著的那層油,她就反胃。
「我在你心裡評價這麼差?」置百姓於水火之中?她還真敢說,這話若傳出去,馬上得罪滿朝文武百官。
童心擠擠鼻子忖度,當然差,要不是臣官怠惰,怎麼開設港口說了多少年,只見靜親王一個人在那裡撲騰,卻遲遲不見任何動靜?
她心裡這樣想著,嘴巴上卻說:「哪是,在我心裡,夫君可不是一般臣官。」
「不然呢?是怎樣的臣官?」他斜了眼看她。
她諂媚著臉,不必吸大氣、不必傷腦子,話便出口,「是忠君為民、愛家愛百姓、孝敬長輩、友愛兄弟、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好官。」
阿諛的話她隨隨便便就能說出一籮筐,愛聽嗎?反正現在的她大門不能出、二門不能邁,只能當乖巧媳婦,偶爾複習一下言不由衷、口蜜腹劍、言行相詭,為日後的東山再起做準備,也不是壞事兒。
「你說謊話都是這樣臉不紅、氣不喘,不需半分思考的嗎?」他直接戳破她的話。
「如果說謊話還要經過思考,就太不入流了。」她嗤地一聲道。
「謊話還有入流的?」他看著自己的妻子,佩服她的奇言怪語。
「當然,臉不紅、氣不喘只是入門基本功,真正厲害的人能夠把謊話說成真理,並且激發人心,讓所有人都樂意跟隨。」
他起了興致,「這麼高明?要不要舉個曾經說過的高明例子來聽聽?」
「記不記得你的妹婿平西大將軍攻打梁國一事?」
「記得。」
「當時童家捐糧米一萬石,軍袍五千,皇帝還親書一塊牌匾『義商』賜給童家,家父把它掛在大廳正中,請許多友人來家裡,回去後,大家紛紛慷慨解囊,那場戰事朝廷得民間捐銀二十萬兩。」
「這件事我知道,然後呢?」他認真聽、點頭,他喜歡她說話時的神采奕奕、神情飛揚,他見過的女人多數羞澀有禮,很少像她這般篤定自信,自信得彷彿所有狀況都掌控在她手裡,只要她樂意,可輕易令所有人對她低頭。
她是個特殊、與眾不同的女子,而他越來越滿意有這樣的女子為妻。
「當時我父親用『覆巢之下無完卵,唯有大齊好,百姓富了,商人才有錢可以賺』這類大義凜然的旗幟,說服他們從口袋裡掏出銀子,捐給朝廷。
「可事實是這樣嗎?並不,我父親一直希望能夠加入開挖礦產這一行,而梁國的礦產豐盛,若這場戰事贏了,父親捐出大筆銀子,皇帝必定心存感念,將礦產開發權交給童家。事後證明,我父親的投資是正確的。」
她驕傲地朝黎育岷投去一眼,現在童家自大梁山區開發的鐵礦越來越多,總有一天獲利不會輸給票號,重點是,這個獲利不會引起別人的眼紅。
「你這是在驕傲岳父的謊言夠高明?」黎育岷微揚眉輕輕問了句。
那不是父親的謊言,是她的!是她給父親的建議,是她想到用朝廷的匾額來釣其他商家,但她不會告訴他。
「謊言本身並不高明,其高明處在於充分利用週遭環境,你以為說謊的只有我父親嗎?」童心緩緩搖頭道:「皇帝說:攻打梁國是為保護百姓,不受異族所欺。而真相是皇帝想要擴充疆域、要礦產、要梁國俯首稱臣、要名留青史。
「那些獻銀商人真因為一句覆巢之下無完卵而慷慨解囊?錯,他們眼紅童府能得皇帝的看重,也想從皇帝手裡得到這樣一塊牌匾,後來,當他們看到越來越多人捐銀,害怕自己落於人後、會遭朝廷點名,便爭先恐後地掏銀子。
「再說說威震四方、保家衛民的平西大將軍,和那些為戰事犧牲性命的士兵吧,試問,他們當中有幾個是真的愛國愛民?而不是想要封侯拜相、替自己或家族爭取榮耀?
「我認為,他們才是最大且最勇敢的說謊者,他們連自己都要騙,哄得自己願意用性命去賭一場榮華富貴。
「這場戰事中,所有人都在說謊,對自己、對百姓、對上官、對下屬說謊,並且企圖從中得到想要的利益。而能夠看清一切,串聯起所有的謊言,從中牟利的,是最高明的。」說到最後,童心還是忍不住狠狠誇獎了自己一把。
「你真大膽,連皇帝都敢編排。」黎育岷覷她一眼。
她無所謂,笑得像朵花兒。「我不過是個實誠人,把謊話全攤出來。」
最大的說謊者卻說自己實誠,這樣謊言要是不高明,還真的找不到比她更高明的人。
話說完了,飯也吃掉一小半,放下碗筷,童心結束這頓午膳。
她以為聊天聊得很愉快,以為自己賣力表演,他的注意力會全數被話給吸引,忘記她一桌子菜都沒夾的事實。
沒想到黎育岷不是個容易被忽悠的,他笑著把每樣菜往她碗裡夾一點,「你什麼都不吃,身子怎麼吃得消?上回祖父還問我你是不是住得不習慣?連岳父也說你消瘦不少。」
「我方才吃過點心,不餓。」
「是嗎?廚房說,沒往這裡送過點心。」簡單一句話就打破她的謊言。
事實是每回廚房送點心來,才到門口,童心就直接讓丫頭給退回去,惹得廚房的吳大娘心情很糟,還悄悄讓她那口子來問自己,是不是她的手藝不地道,入不了四少奶奶的眼。
吳大娘那口子是替他趕車的車伕,在黎府照顧車馬二十幾年了。
他悄悄問過院裡的二等丫頭,這才曉得不只點心,就連廚房送來的飯菜,四少奶奶只留下半碗米飯,剩下的全賞給紫丫頭們,那群紫丫頭一面吃還一面批評:這種東西小姐怎麼能入口?
她們不知道,那些二等丫頭看幾個大丫頭天天有魚有肉可以吃,有多眼紅。
而他在發現桌上多了一盤醬菜,童心的筷子只往那裡伸時,心底便清楚這些日子她是靠著什麼在撐了。
就這麼挑剔,半點都沒辦法妥協?不過是吃食,又不是什麼天大地大的事,就不能忍一忍,說不定吃過幾頓,就能慢慢習慣吳大娘的手藝。
「我讓紫裳出門買的。」
「什麼時候?」他不肯罷休,再問。
「當然是早上,隔天的點心還能入口?」童心直覺回答。
說謊,他又逮到了!
黎育岷緩緩搖頭,既無奈又寵溺地望向童心,什麼都不吃怎麼辦?真要把自己餓成瘦皮猴?真要靠童府的醬菜過一生?
「護院說,今天康園裡沒人出過門。好好向岳父學學吧,有心說謊,就充分利用環境,說個高明、能夠鼓動人心的謊言。」他用她的話反將她一軍。
得意忘形了!童心暗罵自己一聲,怎麼老是忘記他是對手,不能輕忽大意?
「這個……我是真的不餓。」
她的筷子在碗上頭盤桓許久,始終不敢讓筷子沾上其他菜的味道。連筷子都不肯沾,她怎敢讓自己的唇齒去沾,這真的不只是強人所難,會要人命。
黎育岷軟下聲調,帶著哄意柔聲道:「試試吧,我已經同吳大娘說過,送到康園的飯菜要清淡點,別讓調味料蓋過食物的味道。」
吳大娘的問題不只是調味好嗎!火候是問題、刀工是問題、配菜是問題……幾乎沒有一道程序不出問題,她只能說,還有人願意聘吳大娘當廚娘,她不是普通幸運。
「你好好把這些菜吃完,下次休沐,我帶你到外頭吃頓好的。」他祭出重賞。
到外頭吃頓好的?她腦子飛快轉過,下次休沐,她的品味軒就開張了!
揚眉,眼睛透出兩道精光,童心偏過頭問:「這是真話還是謊言?是承諾還是隨口敷衍?」
「我不說謊。」
他不說謊,他只用心計,把別人的想法往自己想要的方向引導,到最後他們「想出來」的法子,恰恰是他想要的結論。
因為他太年輕,更因為他清楚珍珠要混在魚目裡才安全,所以他很少表現出自己的厲害,他比較習慣讓人發現--哦,原來只要黎育岷在身邊,我就可以變得這麼厲害。
然後那些大臣們做什麼事都喜歡把他拉在身邊,然後越來越多的成功,讓他們對他越來越看重,然後就算他們恍然大悟--其實我沒有這麼行,都是黎育岷的才能,他們還是不介意剽竊他的功勞。
可這時候問題來了,那些沒能把他留在身邊的人,會不會因此酸言酸語?!會不會嫉妒對手?當然會!
當剽竊功勞的事傳出去,當他仍舊低調的再三言明不是自己的功勞,是大臣們太能幹,試問:皇帝會有什麼看法?大臣們又會有什麼看法?
他根本不需要說半句謊話,就讓所有人都認定他忠厚老實、賢能善良。
善良是件多好用的東西,他能夠靠著它,隱瞞所有心機,並且得到最後勝利。
「說自己不說謊,這就是句大謊言。」童心忍不住毫不留情地戳破他的話。
可他真的不愛「說」謊啊,他只「做」謊。
「還是立個字據吧,把休沐日期、出遊事情都寫清楚,我才能相信夫君的善意。」她笑咪咪的提出。
白紙黑字才是最好的承諾,她多疑、她不易相信人,因為擅長說謊者自然認定別人都與自己一樣,會用謊言讓自己的生活過得順風順水。
話才說完,紫襄就從屋裡頭拿來紙筆,黎育岷沒有惱怒,順著童心的心意立下字據,然後將字據在她面前晃幾下。
瞄一眼字據,再看一眼碗裡,童心的眼神不像看菜餚,比較像在看殺父仇人,她發狠地咬住下唇,閉上眼睛、鼓吹自己老半天之後,抓起筷子,一撥、二撥,把食物撥進自己嘴裡,每一口不嚼超過三下便迅速嚥下去。
待碗見了底,飛快將紫袖端來的茶水喝上,飛快衝掉嘴裡可怕的味兒,然後送他一個笑眼瞇瞇的表情,朝著他晃兩下空碗。
「看,味道沒有想像中那麼糟,對不?」
黎育岷居然因為她「把食物吞進肚子裡」這麼一件小事情面露得意,彷彿自己做了件豐功偉業似的。
直到這會他才發覺,自己始終是在意的,在意把紫衣送出去之後她那張挑剔的嘴。
鬆口氣,他再對自己說一句:他的判斷是對的,童心早晚會適應黎府、適應自己,早晚會成為他要的那種貴婦。
童心沒回答,只是拚命猛點頭。
現在就算他說:瞧,吳大娘的手藝並不比紫衣差,對不?她也會點頭,她可不只會陽奉陰違、會說高明的謊話,睜眼說瞎話也是她的強項。
於是她順利從他手中拿到「白紙黑字」。
「吃過飯別在屋裡窩著,讓丫頭們陪你在院子裡走走。」
她還是點頭,還是笑眼瞇瞇,還是緊緊閉住嘴巴,努力讓自己分心。
「我先到前頭去,有事同祖父商量。」
她仍一樣點頭、一樣笑眼瞇瞇、一樣緊閉嘴巴,並且一樣努力讓自己分心。
黎育岷走了,前腳跨出屋門,那些菜餚製造出來的噁心感一陣一陣冒出來,童心全身起了雞皮疙瘩,右手緊緊搗住嘴巴,幾個丫頭都是服侍她多年的,見狀,紫袖連忙捧來痰盂,紫裳倒來清茶、找來水盆帕子,紫襄回自己屋裡尋出藥瓶。
看見痰盂,童心捧過來便拚命往裡頭吐,吐得天昏地暗,似乎要把腸子全給吐出來。
眾人手忙腳亂間,黎育岷想起施粥的事尚未對童心提及,快步轉回屋裡,竟看見這一幕。
頓時,他說不出有多悔恨。
他不應該強迫她的,岳父嬌養了她十幾年,怎可能在短短的時間內便期待她改變?尤其是這種不能隨意志控制的事,他後悔了。
轉進蔚房,不顧眾人訝異的目光,黎育岷親手做一碗湯麵,搟面熬湯、洗菜切蔥,每個步驟都自己來。
當他把面端回屋裡時,一切已經收拾妥當,看不出方纔的忙亂,童心已經洗好澡,屋裡透過風、燃上熏香,聞不到半點嘔吐的酸味兒。
看清楚他托盤上的東西,霎時,童心苦了眉眼,他看見她把東西吐出來?他要同她談判,說吐出來的不算?她還要再受苦一回?天!她寧願挨餓啊。
黎育岷眉心微緊,靜靜把面放到桌上,口氣沒有半分強迫,只淡淡說:「如果可以的話,吃兩口吧,我親手做的。」頓了頓,又補上兩句,「如果不想吃,沒關係……」
所以……他為她洗手做羹湯?
是誰在她胸口潑上特殊感受?講不出口的感覺在裡頭翻騰,埋怨不見、怨尤消失,她定定望住他的眉眼,他對她……是真的用心。
衝著這一番心意,就算再難吃,她也無法推拒。
雖然猶豫,童心還是拿起筷子,在黎育岷期盼的目光下挑起一根面放進嘴裡,細細咀嚼。
紫裳乖覺地拿來乾淨痰盂,紫袖泡好一盞新茶水,準備迎接下一波的忙亂,紫裳悄悄出去又悄悄回來,衣袖裡擺了一瓶藥丸。
可是童心吃完一根又吃一根、吃過一口又吃一口,絲毫沒有停下吞嚥的意圖。
黎育岷緊緊盯著她的每分表情,所以是好吃嗎?可是如果好吃,為什麼她會吃得眼眶泛紅?那麼是不好吃嗎?可他沒有勉強她,不吃沒關係的。
突然,啪答!一顆淚水墜入碗裡,在湯麵上泛出一圈漣漪,黎育岷發現,趕緊伸手把麵碗端開,急急的說:「沒關係,不好吃就別吃。」
童心沒說話,只是猛搖頭,把碗搶回來,一口接著一口,一面吃一面掉淚。
她這模樣搞得黎育岷手足無措,只能不斷的重複說著,「別吃了、別吃了,再勉強下去,又要吐出來。」
她拚命吃、拚命搖頭,再拚命掉眼淚。
直到一大碗麵全進了肚子,紫裳把痰盂端上前,童心搖頭拒絕,因為不需要,紫袖的茶和紫襄的藥都遞上,她還是搖頭、不需要,她揮揮手讓紫丫頭們下去,待門關起,她二話不說,吸著鼻子投進他懷裡。
一聲比蚊蚋還小的聲音在他耳邊出現,「謝謝你。」
三個字軟了他的心,所以她這是……感動?
「傻瓜,你是我的妻子,為你做一碗麵算什麼?」他拍拍她的背,心就此定下。
她搖頭,不只是感動,還有更多的罪惡,那面有玉哥哥的味道……
她不應該在他懷裡想著另一個男人,何況他對她如此用心……
「喜歡嗎?」他輕聲問。
她點頭。「很久沒吃這麼飽了。」
「以後餓了告訴我,我幫你做。」
「好。」
這一刻她相信,他們會越過越好,相信他們會相處融洽,也相信……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不,這個她還不敢相信,女人心海底針,男人心呢?那是遼闊得讓人難忍……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00:55:23
第十一章 不畏挑釁一一拆招
白紙黑字也沒用,皇帝一通命令,黎育岷的休沐日取消,童心不敢和皇帝叫板搶男人,只好乖乖低頭、淚眼婆娑地送走自家男人。
不過她沒閒著,李宰相夫人要過壽辰,李氏前幾天便打發丫頭過來詢問,問她要不要一起去李府賀壽。
只是問一聲,並沒有規定她非去或不能去,就像黎育岷說的,黎府男人不需要靠女人替自己拉攏關係。
原則上祖母、婆婆都是好相處的,對她這新媳婦要求不多,連婉言訓誡都不曾有過,娘說當初爹爹同意這門親事是慎重考慮過的,看來不假,太婆婆是個明理人,婆婆脾氣溫和婉順,京裡上下都知道,何況她到底不是育岷的親生母親,要擺婆婆架子終是缺了那麼點底氣。
自家爹娘知道閨女是什麼脾氣,哪敢找個厲害婆家,想來爹爹也是三挑四揀才挑上黎府。
在黎府窩了兩、三個月後,童心決定踏入京城的貴婦圈。
原因一:她覺得育岷的話很正確,需要清洗清洗自己的名聲。
原因二: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佛面也得看銀面,沒錯,為錢為財,她願意與之周旋。
她和致芬、育清討論過,天衣吾鳳的衣服款式新穎、做工細緻,但顧客群偏屬年輕女子,可真正掌家、拿得出銀子的是當家主母,不是閨閣千金。
婦人在後院鎮日辛勤操持,苦的、累的全往肚裡吞,事事為丈夫、為子女,卻從未想過對自己好一點,但只要是女人,就算老到七、八十歲,也會希望自己有副好容顏。
她們決定以中年婦人為對象,設計十來套服飾,因產子的原故,許多中年婦人身材走樣,因此衣款重點在於修飾身材,讓人看起來更形窈窕。
她們討論得歡,各自回府後便開始著手設計、裁衣,成品做好後往店裡一擺,可惜上門的顧客多是年輕女子,對這類衣服不感興趣。
童心考慮半天,決定慢慢來,先從自家的長輩招攬起,首先她以育清的名義,讓天衣吾鳳送來兩套衣服,說是要孝敬祖母和大伯母。
東西送來後,童心立刻捧著盒子到李氏和黎老夫人跟前,她沒把東西扔了就走,而是硬磨著兩個婆婆,幫她們給打扮起來。
李氏和老夫人年紀大了,哪肯隨她玩這種小孩子遊戲,可童心那張商人嘴巴厲害得緊,一串一串的奉承話捧上去,拖著兩個婆婆陪她胡鬧起來。
待換好衣服,她讓紫裳給李氏、老夫人上妝梳髻,並挑出幾副首飾配戴,童心在兩位婆婆跟前說笑取鬧,一會兒勾住李氏的手臂道:「瞧,咱們哪是婆媳啊,分明就是姐妹。」一會兒趴在老夫人背上說:「決定了,從今兒個起,我不喊祖母,我要喊您姨。」
幾句話,誇得兩位長輩笑得闔不攏嘴。
她們膝下的女兒一個比一個循規蹈矩,哪見過童心這樣沒大沒小、沒上沒下的媳婦兒,別人家的媳婦見了婆婆就像耗子見到貓,偏偏他們黎家娶到這麼一個不按牌理出牌,卻能逗得婆婆笑逐顏開的媳婦,且童心言語間又極有分寸,讓人挑不出錯處。
那個下午,黎府的三個夫人滿面春風、笑口常開,廚房給老夫人送來燕窩,份量不多,三個女人和樂融融地分食了。
在黎老夫人跟前伺候的鄭嬤嬤,也忍不住笑彎眉眼,悄悄說:「老夫人多久沒這樣高興過,真虧得少奶奶,人人都說咱們黎府挑錯媳婦,可依老奴看,黎府就需要這樣一個知冷知熱的慧心人兒來當媳婦。」
老夫人被孫媳婦給鬧得有點乏了,可嘴邊的笑怎麼都拂不掉,待黎育岷回府請安,她還笑著恐嚇他說:「好好對待你媳婦兒,她現在歸我照管,要是她有一句埋怨,小心我揭了你的皮。」
李氏也跟著湊趣道:「娘這樣不公平,疼我媳婦我沒話說,可修理我兒子我可不依。」
家宅和樂融融的情況讓黎育岷很滿意,他喜歡童心對媳婦角色的用心。
那天晚上,他讓福滿樓的小二送幾道菜進康園。
福滿樓是黎育岷第一次與岳父見面的地方,他想,那裡的菜既然能讓岳父讚不絕口,童心應該也能喜歡才對。
他讓紫袖幾個照童心的口味吩咐小二,以後每餐都送幾道菜過來。他這是妥協了,對童心那個讓人很無言的舌頭做出妥協。
童心把碗裡的飯吃光,還吃掉不少菜,黎育岷雖然沒有跳起來拍手叫好,可那顆心吶,說不出的歡暢。
如果早些時候有人告訴他,他會因為妻子多吃幾口菜樂成這樣,他肯定會嗤之以鼻,可現在……他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會如此在意開心。
童心見他高興,合作地多喝兩碗湯,雖說比起紫衣的手藝,福滿樓的大蔚只不過是差強人意,不過他都妥協了,她何妨順他幾分心意?畢竟她可是能屈能伸的商戶女。
飯後,心情愉快的兩個人沒到院子裡去消食,而是在床上消食,童心始終沒辦法理解,黎育岷這樣精瘦的身子板,怎會有此等好體力,禁得起日夜操勞,卻不見疲態?
隔不到幾天,黎府便收到李相爺家的帖子。
童心樂呵呵地對李氏和黎老夫人道:「祖母、婆婆,咱們就穿八姑奶奶送的衣服出門顯擺好不?」
怎麼會不好,現在童心說什麼都是好的。
甭說她老從外頭捎來各種好吃的點心,甜了長輩的嘴,甭說她老在她們跟前說笑逗趣,惹得兩人笑得闔不攏嘴,甭說她處處精明,宅裡難事有她出手便輕易解決,單就康園裡的嬤嬤悄悄捎來的私話,說她同育岷感情好得很,夜夜如膠似漆,幾度鬧到將近天明……
光憑最後那一點,她們對這個媳婦怎麼看怎麼滿意。
大房最缺什麼?缺子嗣吶,只要孫子喜歡,媳婦的肚皮爭氣,她們抱曾孫、孫子的想頭早晚會實現。
李府約莫是黎府的兩、三倍大,因為不是整壽,並沒有請多少客人。
黎老夫人與李老夫人是在幾年前黎老太爺剛搬進京城時結交上的,兩人因言語投機、性子契合,成了好友。
有人說:在京城裡,一塊招牌砸下來會砸死三個當官的。同樣的,滿京城走來走去的官夫人多到數不勝數,但風評好、名聲佳的,就以李老夫人為首的這一群。
這群貴夫人不但個個有誥封,她們的品性是人人都要舉起大拇指贊上一聲的,要加入她們並不容易,因此許多人模仿她們的言行舉止,童心心想,若能混進她們這群人中,天衣吾鳳為婦人設計的衣服必能大賣。
為討好這群女人,童心還事先做好功課,她向黎老夫人、李氏探問她們的喜好,還同育岷討教她們的男人在朝堂上的情況。
她並沒有過度樂觀,甚至相信當中會有人當面給她難堪,不管怎麼說,於她們而言她是個不入流的商戶女,野雞混到鳳凰堆裡,怎能不受排擠?
儘管如此,童心依然信心滿滿,她本就是見山拆山、見水搭橋的好手,怎會看見困難便心生退卻?
進到大廳,童心給李老夫人拜過壽後,二向在場的夫人們屈膝為禮,舉止動作、氣質風度不輸給任何大家閨秀,這是教習嬤嬤的功勞,臨陣磨槍不亮也光,何況童心聰穎慧黠,男人能做的事她都能做得好,只是小小的禮儀難不倒她。
果然,她幾句合宜的應對言語,讓許多心存偏見的婦人眼睛為之一亮。
郭夫人溫溫文文的問:「聽說黎四少奶奶出嫁前曾經跟著父親闖蕩南北,在商場與男人競爭,還有人封黎四少奶奶是常勝將軍、鐵血娘子,說黎四少奶奶剛毅果決、手段不輸男人,不知道做這種事時,黎四少奶奶有沒有想過閨閣女子的名聲?」
這是給人下面子,黎老夫人聞言臉色都變了,郭夫人卻是拿起茶盞輕輕地抿口茶,好像這話是對晚輩尋常的問話似的。
沒錯,郭夫人不滿意童心,當初家裡看中黎育岷,想將自己的嫡女嫁進黎府,這可是門當戶對的好婚事,卻沒想到黎府在滿城閨秀當中挑上一個商戶女,御史家的閨閣千金竟輸給一個在男人群中稱霸的女子?
但黎太傅是皇帝親信,郭家男人不能與之對峙,這口氣,她好不容易逮到機會出在童心身上。
一上來就搞這出?這位郭夫人未免太沉不住氣,童心本還想著要怎麼把話題引到自己身上,好尋機會為過去的名聲辯駁幾句,這可是她家相公交辦的重要任務,她總不能一心往銀子上頭奔,卻忘記相公的殷殷囑咐。
李氏心急,想開口替媳婦解圍,童心微微一笑,拍拍婆婆的手背,讓她別替自己擔心。
童心多少明白郭夫人心中的憋屈,在場恐怕也有不少夫人存了和她一樣的心思,畢竟多少名門千金看上黎育岷這個閃閃發亮的金龜婿,卻被她這個樣貌僅僅清秀、名聲卻有損的商戶女捷足先登,心中那股不平怎能壓抑?
「郭夫人說的是,不過有些話童心不能承擔,多少要為自己分辯幾句。什麼剛毅果決,什麼常勝將軍、手段厲害,不過是……面子問題。」
「面子問題?你為面子散播對自己不利的謠言?這話說服不了人。」郭夫人立刻反駁,眶誰啊,當在場的全是三歲小孩?
「郭夫人弄錯了,我所說的面子,是指男人的面子不是童心的面子。事實上,在生意場上講究機智、靈活、變通,童心能夠有所表現也不過是贏在男女有別。
「比如童心明白女子小日子來時會希望自己身上有股香氣,來掩飾淡淡的血腥味,就算不為著討好男人,也想讓自己舒服點,這種事男人不明白,我卻是懂得的,所以童氏綢緞莊推出幾款深色、圖案卻不失活潑布料的同時,送出香氣特別的香囊,因為這個主意,讓童氏綢緞莊在京城站穩步子。」
當初這件事在京裡鬧得沸沸揚揚,沒有人不知道,而童氏綢緞莊是爹爹讓她練手的第一間鋪子。
當時京裡最大的布莊和衣鋪子「雲霓閣」的店家是顧老闆,他也經營米糧生意,但長期以來,生意被童老爺給壓一頭,知道童家要開綢緞莊,與自家的永新布莊打擂台後,新仇加上舊恨,於是對外放話,說童老爺昏聵,竟讓稚齡女兒出頭做生意,保證童氏綢緞莊不出一個月必倒無疑。
童心聽聞此事非但沒生氣,反樂得利用顧老闆一把。
她與他在人前打賭,若童氏綢緞莊沒倒、生意比永新布莊更好,顧老闆便雇一隊樂儀,敲鑼打鼓給童氏綢緞莊送匾額。反之,童家立刻關掉綢緞莊,從此退出布行這塊生意。
一塊匾額和一個本金雄厚的競爭對手,一間名不見經傳的新鋪子和擁有無數老顧客的店家,這場比賽顧家佔盡便宜,顧老闆自然樂得應下比賽,何況對手不過是個十二歲、連身量都未長開的黃毛丫頭,他是個商場好手,有何畏懼?
顧老闆刻意把事情鬧大,讓所有人都來見證,還逼著童心寫下契書,到官府裡備案。這還不夠,他使了銀子,讓官家派兩個會算帳的小吏分別到童氏綢緞莊和永新布莊坐鎮,記錄每天的收入,他信心滿滿地等待一個月之後童氏綢緞莊關門。
卻沒想到一個月後,童氏綢緞莊的生意是永新布莊的兩倍,有見證人、有契書,顧老闆再不心甘情願,也得敲鑼打鼓地把匾額給送上門。
童氏綢緞莊之所以贏,便是贏在童心說的那個法子上頭。即使是小日子,女人也不想成天到晚關在屋裡,何況還有不得不出門的情況呢,這時候顏色略深卻不失活潑的布料,以及一個小小的香囊,解決了女人的困擾,生意怎麼可能不好?
鞭炮鑼鼓送匾額那天,下人們激動地對童心說道:「小姐,咱們贏了!」
十二歲的小丫頭卻道:「不,在顧老闆同意和我打賭的那天,我們就贏了。」
一家新鋪子從成立到建立口碑,再到出名、擁有自己的顧客,沒有個三年五載根本成不了事,可童心並不想等這麼久。
於是她利用顧老闆對父親的嫉妒,讓他放出誇口惡言,利用他對小丫頭的看輕、應下賭約,再利用這個賭約把童氏綢緞莊的名聲在最短的時間內打響出去、引起顧客的好奇,只要顧客肯上門,他們就有機會把人給攏住。
她用的夥計並非隨意招攬來的,在店舖開張之前,她已經訓練他們將近半年之久,這批夥計不管是儀態風度都屬上乘,他們不只能夠分辨各種布匹的優缺點,還能針對布匹特色推薦合適的款樣,再加上多買多送的小禮物……有幾個女人能夠在面對慇勤俊俏的夥計時不動心?
童心對他們的要求是--經手的十個客人,只能有兩個空手而返。
所以她大贏,贏在顧老闆不知道的背後努力,也贏得一個常勝將軍的封號。
「黎四少奶奶這是在岔開話嗎?我問的是名聲,可不是你做生意的手段。」郭夫人冷笑接話。
「並非離題,童心只是在解釋為什麼區區小女子能夠在生意上頭贏過經營多年的商家,郭夫人非要說手段,是的,機智、靈活、變通便是我營生的手段。
至於您說的剛毅果決、手段惡毒、常勝將軍……
「郭夫人打理後宅也是不容易的,您必定明白男人天性高傲,往往覺得女子無知愚蠢。因此高高在上的男子被女人贏得失去裡子、面子,若不把我形容得凶狠、奸險、惡毒到令人髮指的地步,怎能替自己扳回一點面子?」
童心這話引得許多婦人頻頻點頭,尤其是認為自己並不蠢笨的女子。
女人長期被男人壓抑,有志無法展,只能安逸於後宅,若是嫁到好男人還成,若是嫁到「有苦說不出」的男人,童心的話就像一把針,狠狠扎進她們的心底了。
「你是個厲害的,但聽到別人的譭謗居然不出面辯駁,這可說不通啊。」郭夫人半點也不想放過她。
童心一臉嚴肅的道:「首先,童心始終認為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謠言止於智者,天下自有正義公理,多餘的解釋便落了下乘。童心深信,就算各位夫人剛開始對我有所誤解,但接觸之後,自會明白我是個怎樣的人。再者,若是這些名聲能夠讓人懼我三分,往後生意場上相見,不敢因為我是女子而小覷,這對於我反倒是助力,我何必去解釋?
「不過夫人所言極是,當時年幼,思慮不周,沒想到日後將嫁為人婦,沒顧慮到名聲問題,以至於給家里長輩添了麻煩,這是童心不孝了。」
話至此已是清楚明白,當初人家是要招婿進門的,哪裡想得到童老爺老來得子,不得不將女兒外嫁。
千金難買早知道,要是人人都能料準將來,還需要求神拜廟嗎?
郭夫人被堵得無話可說,恨恨咬牙啐道:「果真是一張伶俐的商人嘴。」
有了前面那番話,郭夫人再說出這句貶低言詞,有人不禁輕蹙起眉頭。
童心見狀,乘勝追擊,她緩緩歎氣道:「其實,童心是極羨慕各位夫人的。當初學著接手家業也是迫於無奈,父親膝下空虛,而童府家大業大,總得有人繼承,只能將女兒當成兒子養大。
「我心裡也曾經埋怨爹爹呢,別家的姑娘家在玩的時候,我便開始讀書認字學算學,為生意,六歲小娃兒得成天撥著算盤珠子,小小的手指頭都起了厚繭子,我得學西番文、學貨品買賣、學朝堂局勢,學許多男人連聽都沒聽過的事兒,從早到晚有一堆怎麼都做不完的功課。
「娘心疼,燉藥給我進補,喝再多,我還是瘦稜稜的、像根蘆柴棒子似的,半點肉都不長,奶娘歎道:『小姐成天用腦子,怎麼胖得起來?』
「幾次夜裡醒來,發現母親坐在床邊偷偷抹淚,埋怨自己肚皮不爭氣,要是給我生個哥哥還是弟弟,好端端的一個女兒哪需要受這種累?她滿心希望我能隨著她學針線、學琴棋書畫呢。」
說到這裡,童心刻意用帕子抹兩下眼睛,飛快地偷覷眾人一眼,見有幾位夫人因自己這番話而動容,而當中的賀夫人、周夫人,她們只生女兒沒生兒子,卻因娘家得勢、夫家不能隨意休棄,只得將庶子養於膝下,對於生不出兒子的苦,她們心有慼慼焉。
「童心看著爹爹為生意忙進忙出,儘管瞧著其他閨閣千金們能夠悠閒過日子,養氣養體養尊貴,心裡羨慕,可天底下道理再多,都越不過一個『孝』字。
「父母生養子女,子女無以回報,能做的只是以自身榮養家族,明知拋頭露面會壞了名聲、壞去姻緣,可若是能為爹爹分憂、為家族承擔責任,那些哪還重要。
「不到十歲,童心便學會認命,知道自己不可能像別家女兒那樣,成親、終生傍著一個男人,我必須靠自己的雙手支撐童家,招進贅婿、為童家開枝散葉……
「幸得老天垂憐,讓爹爹老來得子,幸得婆婆寬容大度,願迎我這商戶女入府,幸而祖父、祖母、公公、婆婆以及夫婿誠心接受,童心唯有兢兢業業、感激涕零,好好照顧丈夫、服侍長輩。
「出嫁前,母親教導童心,在什麼位置便得扮演什麼角色,過去我是童家的繼承人,而後我是黎家媳婦,過去我必須堅強剛烈,往後我必須溫婉柔順,現在我還做得不夠好,但有婆婆悉心教導,童心會努力學習,盼能學得幾成在座夫人的氣度、修養,便心滿意足。」
洋洋灑灑一大篇,前面先引出眾人的同情,之後再將孝字高高捧起,然後提出對黎府的心存感激,最後再將在座所有人全給誇上幾句,這會兒就算還有人心存挑釁,也都按捺下了。
偏偏郭夫人氣不平,硬要多剌她幾句,童心想不出來,自己什麼時候得罪她。
直到回府向黎育岷請教,童心這才明白,郭夫人的女兒便是在喜房裡被紫襄的果子打得滿臉「紅豆」的紅衣姑娘。
聽說郭二姑娘隔天發現自己毀容,在屋裡哭上半個月,若不是紫斑漸漸褪去,她連死的心都有了。
之後她對幾個閨中密友說,必是童心下暗手,問題是這話誰信?童心拋出果子時,兩手輕飄飄的,什麼力道都沒有,何況當時被果子砸中的人不少,怎就她一臉紅紫交加?
她的遷怒讓不少人暗地嘲笑,還有人大膽當面對她道:「就算童心是個不入流的商戶女,可黎四公子已經把人給娶進門,即便你再心儀黎四公子的風流倜儻,家裡也斷不可能讓你進黎府當小妾,你就死心吧。」
為此,郭夫人把這筆帳記在童心頭上,今兒個碰到豈能不叮得她滿頭包?
郭夫人續道:「童氏,你可知道黎府為什麼願意與童家結這門親?」
這句話問得太過分,連黎老夫人都按捺不下,可童心搶得先機,溫婉笑道:「郭夫人這話問錯人,若是心有疑慮,郭夫人應該去問……」
「問誰?」郭夫人想也不想就反問。
童心輕輕抿了抿唇後,慢條斯理地說道:「問皇上。」
那三個字像爆竹似的,轟地一聲炸掉所有人的質疑。
眾人恍然大悟,原來黎童兩府結親,竟有聖意在裡頭,難怪黎府這樣一個世家大族願意娶商戶女,只是,聖上為何要下這樣一道旨意?
事涉天家,她們就算心底有再大的疑問也不敢問,但確定的是,黎府在朝堂上的地位將會蒸蒸日上、榮宗耀祖。
幾個月後,當大通票號的官股佔住五成,眾人這才明白,原來皇帝想要童家的票號股份,才藉得黎府透過聯姻取得。
可不,有錢才有膽氣,有錢走遍天下皆無畏,百姓愛錢、皇上難道就不愛?難怪皇帝會暗地指下這門親事。
早知道如此,童家放出尋親消息時,自家就該早早上門,那麼潑天的榮華富貴啊……真是千金難買早知道。
眾人哪知,其實這門親事是黎老太爺為保黎府清廉名聲、不願與權貴結親,以防皇帝心忌之舉,是童老爺怕樹大招風,為保全家業,藉由婚事,在女兒的嫁妝上頭動手腳避禍之行,卻讓童心一句隱約的暗示,變成皇帝的主意,皇帝不知不覺間替童心背了一個大黑鍋。
連皇帝都敢算計,她童心果真不是普通女人,這是最高明的謊言,忖度時局,在最恰當的時機出手。
童心的暗示讓原本對童心不上心的夫人們,突然間對她熱絡起來,反把挑釁的郭夫人給晾在一旁,眾人挑著話不斷與黎府三位夫人說,雖不盡然巴結奉承,卻也是句句善意。
「瞧瞧黎老夫人、黎夫人這身打扮,一下子年輕一、二十歲。」
「可不,這別緻款樣還沒見過呢,黎夫人是不是清減了?身段窈窕不少。」
「我倒喜歡這繡樣,看起來生動活潑又不失穩重。」
「下回我能不能讓府裡做衣服的管事娘子上黎府,見見做衣裳的管事?」
話題輕輕巧巧繞開,黎老夫人與李老夫人對視一眼,微微一笑。
品德再高潔的女子,只要事涉丈夫、子女,終究會多那麼點諂媚嘴臉,雖不令人感到厭惡可憎,卻也是現實。這就是女人,明明不喜,卻得勉強,一生一世能做、能想的,也就是一家子親人。
不過童心的表現令人驚艷,外頭都傳她心高氣傲、志比男人,卻沒想到她也只是個小女子,以前為父親家族,必須強勢驕傲,現在為夫家,也願意伏低做小,別人給的難堪不僅不暴躁發作,反而一篇話贏得所有人的同情與看重,黎府這個媳婦啊,娶得半點兒不虧。
李氏笑道:「這哪是家裡下人做的,是我們家姑奶奶從天衣吾鳳挑來的,那裡現在也做咱們婦人的生意呢。」
「姑奶奶?是平西大將軍夫人嗎?」
「可不是嗎,那丫頭都當人妻子了,還時時照看娘家人,就是平西大將軍也是進進出出的,把咱們家當自個兒家。」
在場的,誰不知道珩親王家裡那點兒破事?
平西大將軍本是珩親王世子,後來被母親欺負得凶了,竟然連爵位都不要,自個兒出門拚前途,母親不疼、父親不愛,幸有黎府上下把他當親人,與妻子的娘家人關係親密一點,理所當然。
「都說嫁出去的女兒是潑出去的水,有這樣的姑奶奶,是黎府之幸。」有位夫人感歎起來,她想起嫁出門的女兒,明明離得不遠,一年卻只能見個一、兩次面,那個窩氣啊。
李氏笑道:「可不,你們沒見那丫頭賴在老夫人身上撒嬌的勁兒,哪像個將軍夫人,非要我羞她,她才肯自老夫人身上爬下來。」
「要不是老夫人這樣寵著疼著,人家會有什麼好東西就往老夫人身上孝敬,瞧瞧老夫人這一身衣服,誰家夫人有這等好運。」一名隨長輩來的年輕婦人道。
這話說得滿屋子人前俯後仰,笑成一片。
李老夫人見氣氛活絡熱鬧,接口道:「趕明兒個我也去一趟天衣吾鳳,做上一身新衣裳來穿穿,到時候再請你們來評評,我同黎老夫人誰年輕?」
「誰年輕我們大概評斷不出來,不過兩位老夫人的歲數加起來,肯定比兩位老夫人的媳婦小。」
這話又引得一陣哄堂大笑。
接下來,她們討論起天衣吾鳳的事,童心默默退到一旁,任由她們說得歡,她不出頭、不插話,不讓人看出自己和天衣吾鳳有任何關係,她沒忘記,自家相公和爹爹有多希望她「安分守己」。
這次的拜訪成功地將童心的地位往上提兩級,從此再也沒有人盯著她的商戶女身份作文章,那可是皇帝替黎府挑選的媳婦,誰敢多說半句,若是傳到皇帝耳裡,要命不要命?
這件事傳進黎育岷耳裡,他對童心有無盡的滿意,但童老爺終究瞭解自家女兒,越是風平浪靜越有問題,若是她多少鬧騰出點小事,他或許還可以安下心。
因此幾次讓府裡老人藉送東西來敲打女兒,一再提醒她,官家容不下商戶女,真忍耐不住想碰生意事,也得透過黎育岷,千萬不能欺騙、不能自作主張。
童心聽完只是笑笑,透過黎育岷?免了吧,他把女子的名聲看得比天還大,怎麼可能允許她碰生意?
不管怎樣,日子越發平順,直到……莊氏和徐靈雪鬧進黎府大房。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00:55:38
第十二章 想要銀子不要面子
那次童心與黎育岷賭氣,對徐靈雪說的話不但讓她牢記在心,並且一回到莊氏身邊,馬上把這件事稟上去。
她們關起門來喜孜孜地討論,莊氏教她許多手段、教她如何收攬男人的心、如何不讓童氏生下兒子、如何在最短的時間於康園站穩腳步。
莊氏相信,這門婚事是老太爺定下的,老夫人、大夫人心頭定然不喜,雖然兩個都是和善人,但碰到一個身份低下的媳婦兒,帶出門多少丟面子,而自家外甥女再不濟,至少親爹爹是個六品官。
若是童氏歿了,怎會不肯讓育岷將靈雪扶正?外甥女是個知恩感恩的,屆時來個五鬼搬運,二房還怕沾不得好處?
她們甚至談到大通票號的分成,徐靈雪是個沒見識的,哪裡知道票號的股份每年能得多少利益,竟然一口氣允諾莊氏三成股份,並且立下字據--徐靈雪若能成為黎育岷繼室,為感念莊氏養育之恩,自願回饋票號三成股份。
徐靈雪當真以為大通票號已是自己的囊中物。
她們在這邊一面籌劃害人計策、一面作著美夢,可是黎府大房那邊都快一個月了仍未見半分動靜,本想再等等的,卻等到黎老夫人、李氏帶童心出門參加相府老夫人壽辰的消息。
幹嘛帶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商戶女出門?不懂禮數、不懂規矩的,若是讓她壞了黎家名聲,她的女兒在婆家豈不是跟著沒臉?當然,這還不是最讓莊氏緊張的,她在意的是,萬一童心收攏兩個婆婆的心,待徐靈雪嫁過去,想要動手腳必定困難重重。
於是她們再也按捺不住,坐著轎子,一起來到黎府大房。
童心剛到正院,人尚未進屋,就聽到一聲高似一聲的嗚咽聲,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她有些納悶,是窮親戚哭上門?這種事不必特意喚她過來吧,給點銀子就能打發。帶著滿頭霧水,她緩步向前,卻見鄭嬤嬤迎面快步走過來,她在童心耳邊低聲道:「少奶奶稍等一會兒,四少爺馬上就回府,等四少爺到,少奶奶再一起進屋吧。」
「是,多謝嬤嬤。」
連育岷都喚回來,表示此事與他們有關?不過老夫人既然讓鄭嬤嬤來知會,定是袒護自己的。
鄭嬤嬤朝她點點頭,朝廳裡走回。
「小……」紫袖把下面的「姐」字收去,低聲道:「奶奶,這是怎麼回事?」
童心搖搖頭,小小地向前走兩步,側耳傾聽。
「……這事兒是四奶奶親口承諾的,若非如此,媳婦怎會好端端的將一門親事給退回去,現在妹夫有多埋怨我,連靈兒的後娘也給媳婦撂下狠話,硬要媳婦負責靈兒的終身大事。」
短短幾句,童心瞭解了裡頭是在鬧哪一齣戲。
育岷果然有先見之明,知道這位二嬸不好相與,定會抓事鬧事,搞得黎府難安。其實,抓雞毛當令箭也不是不行,但好歹也得是根雞毛吶,總不能隨手摘根頭髮就要射人。
童心忍不住想笑,要找人負責?還不容易,她可以挑出幾十個來娶徐靈雪,若她挑的人不行,那育岷……
啪地!她的思緒在這裡斷掉。
育岷?一股說不上的感覺在心頭橫陳,是不舒服、不樂意……
不對,她早早知道,有身份、有地位的男人定要三妻四妾,就算他信誓旦旦不納妾,她也沒太認真看待,頂多信了他不會寵妾滅妻,信了他對爹爹的承諾,不會在短時間內納妾,可若她始終無出,爹爹必不會罔顧人倫。
可……她還真是不樂意呢,不樂意他娶別的女人,不樂意有個「玩意兒」在他身邊拋媚眼,不樂意那個徐靈雪想要攻佔自己的男人。
怎麼了她?
吃醋?怎麼會……她是理智勝於情感的女子,她是能縱觀大局的商戶女,她是忖度時勢、看清立場、選擇利益的高手,怎會像個無知的小女子,相信什麼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她始終認定,唯有不做無謂期待才不至於失望傷心,就像娘……
她的爹是個很好的爹、很好的丈夫、很好的主子,可娘還是對著人笑、背著人哭,還是給爹迎進一個又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然後在新人的洞房夜裡摟著女兒,說著漫無邊際的話、隱瞞傷心。
直到一年一年過去,期待沒了,對於丈夫、家庭只剩下責任與道義,日子便過得愜意輕鬆得多。
看著別的女人對自己丈夫撒嬌從心痛到無視,得用多少傷心去磨礪、用多少的失望去堆砌,心裡頭要結出多厚的繭子才能令自己無感無心?
她不想走母親那段冤枉路,所以打一開始便在心頭罩上一層厚厚的鐵籠子,可是他居然在不知不覺間破了籠子闖進來?
是什麼時候的事?就這樣不聲不響,讓她毫無危機意識?
震撼童心的,不是徐靈雪的哭號、不是莊氏的叫囂,而是自己的害怕……她居然會對別的女人吃醋,居然會有獨佔黎育岷的念頭?!
所以呢?她還是會走上和母親同樣一條路?對他愛得要死要活?愛得不允許他出界?可身為男人怎能忍受豢養,外面的女人一個比一個美麗新鮮,於是她將從不願到妥協、從痛心到哀怨……她在悉心盡力扮演他喜歡的名門貴婦的同時,也假戲真作,成為那樣的女人?
「你怎麼了?」
黎育岷一進來便看見童心怔怔地站在門口,他從沒見過她這般失魂落魄,她永遠是自信滿滿、理直氣壯的模樣,就是說謊,也要說得像只狡猾的小野貓,撓得人心癢癢。
可她現在……是害怕了?恐懼了?還是傷心了?
話才出口,他就聽見屋裡傳來徐靈雪決裂的聲音--
「若老夫人不願成全靈兒和四哥哥,靈兒便死在這個大廳上也不悔。」
黎育岷歎氣,瞬間明白裡頭發生什麼事,他伸手緊握住童心的,對她溫潤一笑,「怕什麼,你是有夫君的人,天塌下來有我頂著,你不必擔半點心。」
這話像一股燒熱的銅汁,緩緩灌進她心裡,在裡頭慢慢地匯聚成兩個字,然後凝固。
那兩個字不是丈夫、不是責任、不是道義,而是……歡喜。
比成就一筆難談的生意更歡喜,比打垮一個商場敵手更歡喜,那感覺滿滿地、滿滿地充沛了她的心,很舒服、很愉快、很……幸福。
又一次淪陷,讓她忘記但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忘記世間事往往始於希望、結束於失望,看著他春風拂人的笑臉,不自覺地,她點頭。
緊接著,同樣的舒服、愉快、幸福也充滿黎育岷的胸膛。
他沒忘記,才多久以前,她臉不紅、氣不喘就要把自己給出讓,才多久以前,他還在心底怨她,不懂得吃醋嫉妒,可她真是個聰明的好學生,一學二學,就學會一個愛丈夫的好妻子的所有行為。
握住她的手,黎育岷帶著她大步走進廳裡。
莊氏一見到童心,立刻朝她怒指道:「這事兒四媳婦兒可得給我一個明明白白的交代。」
她想先聲奪人,黎育岷卻不接受,他一把將童心拉到自己身後,揚聲道:「二嬸想要什麼交代,不妨衝著我來,何苦欺負侄媳婦兒。」
童心站在他身後,第一次發現他真高,高得像一堵厚實的牆。
向來都是她站在人前,替管事、替家人、替所有需要自己的人頂住風雨,一向都是她不畏懼的面對波折。
現在居然有個男人順理成章擋在她前面,恐嚇別人別欺負自己,她輕輕咬住下唇,臉上不見半分被欺負的委屈,只有滿滿的、滿滿的笑意。
傻瓜,她哪是能被欺負的主兒,只不過發現被人這樣護著,不必動腦、不必算計,竟是這樣安全、舒服。
真糟,繼續下去,她會不會變得沒鬥志、缺乏腦筋,就像前面那兩個鬧騰得正歡的女人?
心裡丟出來的是「真糟」兩個字,但嘴邊的笑擋也擋不住。
「正好,那日你在場也是親耳聽見的,童氏親口說喜歡靈兒,想讓她住到康園,同她姐妹相稱,一起服侍你。
「靈兒回去後把這話兒帶給我,那時,她爹恰好替她尋得一門好親事,既然知道侄兒有道個念頭,當嬸嬸的胳臂豈能往外彎?靈兒這麼好的姑娘,自然要給你留下,便退了那邊的親事,為這件事,我和靈兒的爹鬧得不愉快,她爹還撂下狠話,連女兒都不要了。
「這些日子,靈兒安安分分地待在屋裡待嫁,哪知道事情經過那麼多天,你這裡居然沒傳來半點消息,你們這、這……這不是擺明欺負人嘛!」莊氏又是跳腳又是怒斥,彷彿自己受了多大的委屈。
黎育岷似笑非笑,朝徐靈雪掃去一眼,道:「二嬸嬸這是哪裡聽來的胡話?就算徐姑娘滿心要攀上黎府,也不能隨口誣賴啊,好端端把女孩子家的名聲給糟蹋掉,日後還有誰敢與徐姑娘談親事?」
聞言,徐靈雪震驚不已,難道他們要否認那天的事?那她怎麼辦?嫁不成了嗎?
「四哥哥……你、你這是在說些什麼啊?那日童姐姐明明問靈兒有沒有說親,明明說要與我……」
黎育岷根本不理會她,只轉頭對莊氏說話,「誠如二嬸說的,那日我也在場,可情況並非徐姑娘說的那樣。」
「育岷,情況是怎樣,你好好說清楚,免得祖母擔心。」李氏擔心的插話道。
他轉過身,對李氏說道:「育岷不孝,讓祖母和母親擔心了。」
「沒事,你把事情說清楚就好,到底誤會是怎麼來的?」
老夫人一出聲就把此事定調為「誤會」,讓徐靈雪驚狂不已。
「原是徐姑娘經常往康園來,不時送東西、想與童氏攀交情,童氏初來乍到,難得有人這般熱切待她,她心存感激,也覺得與徐姑娘投緣。
「後來聽徐姑娘說,親娘已亡,後母待她不好,都快過了議親年紀還無人為她操心,這話說得明白,童氏臉皮薄,也不好拒絕,這才起了意思。
「童氏家裡沒有姐妹,本想認個義妹,替她尋樁好親事……這事兒,童氏與育岷提過,都怪我不好,當時被別的事情給岔開,忘記與童氏說分明,她心裡想的婚事不成。」他歎口氣後又道:「誰知陰錯陽差,竟會鬧出這等事……」
這番話值得人推敲的地方多了。
一個未出嫁的姑娘、又不住在這府裡,幹嘛不時往人家院子裡跑,這是在討好誰啊?倘若之前不知道,看今天這陣仗,再笨的人也明白徐靈雪哪是看上童心、想與她交好,擺明是看上童心的丈夫,想來分一杯羹。
否則好端端的幹嘛提及自己「可憐的身世」,還怨家裡不給她說親?再者,她在童心跟前說婚事無人作主,怎一轉頭,家裡又馬上給她尋上一門「好親事」?這對姨甥壓根想賴上育岷。別人不懂莊氏,當婆婆、大嫂的,與她相處多年,能不明白她心裡在謀算什麼?
兩人互望一眼,李氏才緩言道:「媳婦這也是好心,想替徐姑娘謀個好姻緣,你怎麼說這婚事不成?」
「母親有所不知,童氏並不知道徐姑娘的親爹是六品官,還以為她家裡只是一般的平頭百姓,便想將她說與童府的張管事,張管事雖然年輕能幹,可終究是個奴才,怎配得上徐姑娘?」黎育岷解釋道。
「這就是童氏思慮不周了,官家千金再潦倒,也不能許配給奴才。」
「可不,終究要怪兒子沒說清楚,可童氏哪裡能想得到,一個官家千金竟會落魄得住到姨母家裡?為了官聲,哪能做出這等事情。
「前日,我與童氏解釋清楚後,她還一臉疑惑問:官家千金不是該舉止有度、進退有節,像祖母、母親和妹妹們那樣嗎?怎麼會給男子做衣做鞋做汗巾子,還特地親手做點心送上門?
「兒子只好同她說,這就是有娘和沒娘教養的差別。童氏方接口道:幸好當年相公養在婆婆和祖母膝下,否則如今不知道要變成什麼樣。」
這話更不留情面了,分明指責徐靈雪沒規矩、私贈男子貼身之物,便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兒也知道這行為不合禮,何況是出自名門的官家千金。
當然後面那幾句是純粹討好,用自己的家教和徐靈雪相較,較量出一個結果,徐靈雪想攀上他?那是天地之差、雲泥之別,把兩人擺在一塊,是活生生在羞辱黎家。
這番對話沒有人紅脖子、扯嗓門,不見半分辯駿的激動,像是說人閒話似的,和方才徐靈雪的又哭又叫、莊氏的慷慨激昂相比較,簡直沒看頭,可是方纔的激情戲,童心不覺得精彩絕倫,這會兒她卻很想用力鼓掌。
育岷罵人不帶半個髒字,他批評徐靈雪,卻帶著同情口吻,明明就是不屑,可一臉正氣凜然、悲天憫人,天……這真是最高境界啊!
莊氏聽明白,徐靈雪聽得更明白,她們這是送上門來教人給羞辱了,可事情就這樣算了嗎?不行!二房需要大通票號的股份……
想到銀子,莊氏腦子就糊啦,自家丈夫當一輩子的窮官,連兒子也學他爹那副調調,她這個當娘的不為兒子圖謀,難不成還指望他們爺兒們?
「不管是不是陰錯陽差,總是童氏沒把話說清楚,如今我妹夫那裡已經退掉親事,言明再不管靈兒,若靈兒不嫁給四侄兒,教她下半輩子要依仗誰?」
莊氏說完朝徐靈雪瞄一眼,她會意,哭著跪爬到黎育岷跟前,一把扯住他衣服下襬,哭得梨花春帶雨。
「四哥哥,你發發好心、救救我吧,靈兒已經敗壞名聲,又不得娘家倚仗,若是連四哥哥都不肯收留,靈兒再不能活下去了。童姐姐也說,與妹妹投緣,就請收留妹妹,妹妹會一輩子盡心盡力,服侍四哥哥和童姐姐。」
童心想大笑,她們當大家全是傻子嗎?
莊氏幹嘛非讓外甥女賴上育岷,若真有這個想頭,在他未議親之前怎麼不提,他一成了親,二房立刻對他感興趣?
徐靈雪的想法她不敢講,畢竟她家相公確實相貌堂堂、前途光明,可二房顯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看著自己被扯住的下襬,黎育岷皺起眉頭,決定把二嬸的心給徹底滅了,用力扯回自己的下衫後,他上前一步道:「祖母、母親,有件事育岷始終沒提及,但既然發生這件事,想想,還是應該說明白。」
「什麼事?」老夫人問。
「童氏的嫁妝記在我名下是童老爺的主意,但我也立下字據,終生不得納妾、收通房,若是有違,便必須同意和離,並將嫁妝全數歸還童府,所以此生我只會有童氏一個妻子。」他說完,瞄一眼莊氏。
就見她臉色瞬間慘白,好好一場美夢被狠狠敲碎,她兩腿一軟,竟站不住,筆直往後倒去,幸而她的丫頭眼尖,及時將主子扶住,否則就要出大糗了。
童心悄悄看一眼跪在旁邊的徐靈雪,她雖然也受到震驚,但反應並不像莊氏那麼大,看來人家還是有幾分真心的。
老夫人和李氏並不確定此事是真是假,可眼前擺明育岷對徐靈雪無心,今天的事就是認親那天惹出來的。
貪心吶,老夫人忍不住想罵莊氏這個媳婦,她秉性不壞,可就是貪、就是眼皮子淺,見四房有個天家公主夫人,育清、育莘兄妹有個賺錢如賺水的天衣吾鳳,現在連大房都娶個富媳婦,就忍不住了。
這時候,徐靈雪先一步放聲大嚎,「四哥哥,你這是逼妹妹去死啊,妹妹敗了名節、爹爹又不肯認,真是沒活路……」
童心看她一眼,從黎育岷身後走出來,彎下腰,很「賢慧」地將徐靈雪扶起,柔聲道:「妹妹,你這是做什麼呢?事情沒這麼嚴重的,你與徐大人終究是親生父女,都說虎毒不食子,怎會因為這點小事便不認你這個親女兒?若他真敢如此,姐姐一定讓四爺出面作主。」
然後,她轉頭對黎育岷問道:「四爺,拋棄前妻之女有罪嗎?」
「當然有罪。」
童心點點頭,續道:「那就是嘍,徐姑娘的親爹是個官,怎不知道這件事的嚴重性,明兒個我派人往徐府說一聲,若徐大人真敢這麼做,姐姐保證,就算花大把銀子也要告得他丟官,讓天下人全指著他的鼻子臭罵。
「何況妹妹這等姿色,若只想嫁入官家為妾,就算二嬸認識的人不多,四爺也能幫上忙的,姐姐給你拍胸脯保證,今年年底必為妹妹送嫁。」
她的話看不見刀鋒,卻一句句全砍上徐靈雪心頭,鬧過這一場,她徹底沒機會了!
徐靈雪悔恨交加,倘若別這般心急,倘若別聽姨母的,自己徐徐圖之,憑她這等人才美貌,必定能讓四哥哥喜歡上自己,可眼下……她悔恨得淚如雨下。
「姐姐,你就不能接納妹妹,妹妹立誓,絕不會……」
童心沒讓她把話說完,笑道:「行了行了,別擔心,你的婚事包在姐姐身上,姐姐這些日子認識的官夫人不少,有好幾個想給兒子找個知書達禮的侍妾,妹妹莫心急,回去慢慢等消息……」
童心話沒說完,就聽見莊氏厲聲怒道:「夠了,還作什麼戲,你就算一頭磕死在這裡,也沒有人會讓你進門。」
莊氏連向婆婆屈膝告退也不做了,狠狠一把拽住徐雪靈就要往外走。
可徐靈雪不死心,硬是抓住黎育岷衣袖不肯放,沒想到,她這舉動惹惱了黎育岷。
他一把撕掉自己的衣袖,怒道:「童氏,徐姑娘的事你別插手,瞧那副品性,青樓女子還勝她幾分,此等硬賴著男人不放的沒臉皮女子,替她為媒是與人為惡,萬萬別結親不成反結仇。」
這些話還真狠毒,換上性子貞烈的,就要去撞柱子了,幸好徐靈雪不是這等人。
童心想笑,卻又覺得笑出來不厚道,只好低眉順眼地走到黎育岷身邊,在他和徐靈雪中間隔出一道屏障。
徐靈雪看看黎育岷、童心,再看看老夫人和李氏,心頭一陣陣發涼,心知此事再無可能,她的最後一搏已然失敗。
蒙住臉,她快步跟在莊氏身後離開。
童心走到老夫人和李氏身前,滿臉歉意道:「今兒個給祖母和母親惹麻煩了。」
老夫人拍拍她的手背,這孩子是個貼心的,分明是她受委屈,真要嚴格說起來,是莊氏這個長輩沒臉,一心圖謀晚輩嫁妝,才會使出這番下作手段。
老二那裡得好好敲打敲打,若不想讓二房壞了名聲……莊氏還是到莊子裡去休養吧,反正二房少爺、姑娘都已經成親,兩個媳婦又都是賢慧能幹的,至於徐靈雪,再不能留下,誰曉得這邊謀不成育岷,會不會在育南、育朗身邊鬧出麼蛾子。
「童氏,你二嬸不是壞人,她只是……」
「媳婦明白的,二嬸是一心為丈夫兒子牟利,能有這樣的妻子和母親,是二叔和哥哥嫂嫂們的福氣。」
「你明白就好,今兒個鬧得夠了,先回去歇下吧。」
「多謝祖母、母親。」
黎育岷也走上前,低聲勸慰道:「祖母、母親,你們別想太多,都是一家人,知道性子,童氏也是個心寬的,萬萬不會因今日之事與二房記仇。」
「好,大房有你們這些懂事的,我也可以安心了。」老夫人滿臉安慰。
事情解決,黎育岷和童心走出正廳,一回到康園,他便忍不住訓人,「你啊,以後再生氣,也別拿那種事說嘴,一不小心就讓人逮著把柄、鬧出風波。」
「有什麼關係,就算真逮著把柄、鬧出風波,四爺不也輕而易舉就解決啦?」童心覺得這個丈夫還真可靠,以後沒事就賴一賴吧……
見她那臉得意的樣子,他忍不住笑開。「那是碰上兩個沒腦子的,若碰上城府深一點、勢力大一點的,麻煩就大了。」
拉起她的手,緊緊地裹在自己掌心中,嘴上這樣說,他心底卻是另外的想法--不管麻煩再大,他也會替她解決,誰讓他是她的天呢?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00:55:58
第十三章 化險為夷大翻身
前幾個休沐,黎育岷被皇帝抓去辦差,於是夫妻兩人的約定一再延遲,這可以證明皇帝有多看重這位狀元郎,為此,他對童心有些許歉意。
但童心絲毫不在意,她又不是閒閒在家等著丈夫帶自己出門的小媳婦。
她忙著呢,雖然不能親身蒞臨,但品味軒開張的大小事需要她指揮若定,也不是說幾個秋丫頭辦不來,而是她們家小姐關太久,腦子快生銹,再不讓她活動活動,都快悶出朵蘑菇來了。
何況品味軒剛開始生意並不好,第一個月裡有好幾天沒半個客人上門。
誰讓她刁鑽,一開店就挑福滿樓附近,同人家打擂台,人家好歹是經營幾十年的老店,掌廚的還是從宮裡御膳房退下來的師傅,那手功夫菜啊,會讓人連舌頭都想給吞掉。
何況人家沒有倚老賣老,見新飯館開張不但沒有輕視,還如臨大敵似的,品味軒開幕那個月,他們天天打折扣,吸引舊雨新知,賺多少不重要,重要是要把對手給狠狠打垮。
知道這個消息,秋樺連忙以紫袖家人的名義進黎府,讓童心拿個章程。
童心聞言,多少擔憂,畢竟她的本錢有限,禁不起人家這樣耗,對方是打著算盤要把品味軒給生生拖倒啊。
不過她更清楚,做生意這種事千萬不能急,一急便落了下乘,於是她讓秋樺幾個反其道而行,若有客人上門,就先問問清楚,是要吃功夫菜呢還是風味菜,若是前者,便建議他們往福滿樓,若是後者,歡迎他們進來嘗鮮。
聽見童心的主意,秋樺整個人懵了,生意難得上門還要往外推,主子這是在高門大宅裡關太久,腦子不靈光了嗎?
可童心是主子,她定下章程,奴婢們只能照做。
童心還規定,這段時間品味軒不賣京城菜,推出的菜餚以新鮮奇巧為主,童心曾經替紫衣搜羅不少各地食譜,這時恰恰派上用場。
果然短短幾天,品味軒不賣功夫菜的事傳揚出去,福滿樓少了假想敵,那個降價求售的法子停下,而有些貪鮮的顧客也好奇,想知道何謂風味菜,於是上門的客人漸漸多起來。
童心對紫衣的手藝相當有把握,只要先攬住部分客人的口味 - 日後再慢慢推出和福滿樓相似的菜色。
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三跳,御廚又怎樣,比得上天生就是吃貨的紫衣嗎?唯有天生愛吃的人,才會在食物的滋味上下功夫,而不是一心撲在食譜鑽研,那叫虛榮、叫做譁眾取寵。
吃這回事,誰說都不准,舌頭的感覺最準。
除品味軒外,天衣烏鳳那邊也得費心思。
致芬說她挑對了市場,雖然年輕女子愛俏、喜歡添制新衣,而家裡為擇賢婿,多少願意在這上頭花銀子,問題是年輕女子本身就青春美妍,有漂亮的衣服增色最好,沒有的話前一季的舊衣改改也能撐場面,而且天衣吾鳳的衣服有口皆碑,過個兩季穿上身一樣鮮活亮眼。
但婦人就不一樣嘍,一套能修飾身形、改變膚色、讓人容光煥發的衣服,穿上、脫下,活生生不同的兩個人,婦人們能不心動?
想想,婦人從早到晚操持家務、養育子女,把自己變成黃臉婆,還得擔心傷了丈夫的眼,怕丈夫往外發展,只好尋來美妾把丈夫的心給拴在家裡。
就算心頭難受,誰敢多說一句?說了,就是嫉妒、就是犯了七出,要被休棄。
眼看自己容顏老去,再看丈夫依然生龍活虎,和一隻隻爬上床的狐狸精在床上翻滾,多少淚水只能往肚子裡吞。
於是致芬推出一個口號--寵愛女人,寵愛自己。
男人不寵,咱們便自己寵,寵得自己開心、寵得自己歡喜、寵得自己光鮮亮麗,讓男人滾床時,腦子裡還會想起自己的嫡妻又賢慧又美麗。
要知道,執掌府裡權利的正是這一群需要自寵的女性,所以,生意能夠不好嗎?
自己的事就夠她忙的,因此童心並不介意黎育岷的失約,但她也不介意利用他的罪惡感,他越是愧疚,她能得到的好處就越多,比方……
一塊讓紫裳幾個自由進出的腰牌,奴婢有自由,童心可以辦的事就更多了。
今兒個終於能出門,兩人坐定,這是童心第一次上品味軒,真可憐,自己的鋪子呢,還得躲躲藏藏、見不得人。
打進門起,她就四下張望,一雙眼睛貪婪得緊。
所有佈置全是按照她意思做的,感覺不差,和當初構想的一樣,幾個穿著同色同款衣裳的女子,端著盤子在各桌中間遞菜送酒,還有一名專門穿梭在客人當中,不斷往他們杯裡添注菊花茶的年輕女子,她一面柔聲問:「還需要茶嗎?」一面遞給他們紙條和小巧的墨硯、毛筆。
那是致芬出的主意。
菊花茶是奉送的,有時候送仙楂茶、有時候送果茶,每天都有不同口味,見到客人停下筷便得上前添水,並將墨硯、毛筆和小紙片送上,言道:「如果您有任何的意見請寫下來,寫完後可以換得一張兌換券,下回再上品味軒,會送您一盤小菜。」
致芬說,賣吃食不能只賣飽,最重要的是賣服務,服務越好,客人便越樂意上門,茶水是小錢,卻能讓客人感到貼心,意見卡更不必花什麼錢,卻會讓客人感受自己被重視,而那張兌換券則是他們下次再度光臨的門票。
童心終於明白,致芬為什麼能把生意做得這麼大,她果然是個聰明妙人,不過童心也不差,明白互利的重要性。
於是在京城天衣吾鳳舉辦週年慶時,童心免費提供各家店舖的點心、菜餚及茶水,讓客人自行取用。
那是筆為數不少的銀子,但再心疼她還是會拿出來。
一來天衣吾鳳生意好,她的荷包也會豐盈不少。二來,那些點心菜餚前頭她會擺上一張卡片,寫下點心的名稱以及出自哪家店舖。當中品味軒的小點會占一半,另外一半則向其他家訂購。
秋丫頭們懷疑,為什麼不全用自家的東西,這樣可以省很多銀子。
童心笑道:「若是全用品味軒的小點,怎能分辨出好壞?」
她要藉著天衣吾鳳的週年慶,再打響一次品味軒的名氣。
這回能收到邀請函的,都是每年在天衣吾鳳購買超過二百兩衣服的女子,能花得起這些錢,代表家世不壞,這樣的嬌養女子嘴巴定也挑剔,若同樣大小的盤子裡,品味軒的小點全被吃光,而其他店家的東西還留下一大半,優劣自可分曉。
為此,紫衣接連幾個日夜沒離開過廚房,果然,那次的週年慶後,品味軒三個字在貴婦千金心中,留下深刻印象。
現在不是用膳的時辰,店裡卻有近五成的桌子坐了客人,對這個狀況,童心很滿意。
秋樺親自過來招呼,將兩夫妻迎到二樓廂房,她們早知道今天小姐和姑爺要過來,人人都整裝以待……比較切合的說法是,她們都很想看看自家姑爺。
所以迎客的是秋樺,點菜的是秋杉,送菜的是秋桐,讓童心訝異的是,性子最跳脫活潑的秋棠居然沒出面?
那丫頭好奇、貪鮮,碰到沒見過的事非要跑第一個,怎地今天這樣安分,竟沒想辦法湊上來,看一眼傳聞已久的新姑爺?
念頭一閃而過,黎育岷開口後,童心就把秋棠給忘到腦後。
「大通票號的事,我已經向皇帝提及。」黎育岷道。
「皇帝有沒有喜出望外、喜上眉梢、喜不自勝,覺得喜從天降?」字字句句都是喜字,可她嘴角那個酸吶,酸得讓人想笑。
黎育岷順著她的話說:「有,皇上樂不可支、喜笑顏開,好像天下掉下銀角子。」
「皇上真是客氣,掉的哪是銀角子?分明就是金角子,還一季掉一回,掉得他前頭掃金子、後頭得趕著建倉庫。」
她滿口酸,想到那一大筆錢就要變成人家的,捨不得吶、心疼吶,何況那個票號,她自個兒也辛苦過的。
「真那麼不捨?」見她一副財迷樣兒,他笑得桃花朵朵開。
「不然呢?你讓皇帝把大齊國土劃一半給我,看他慷不慷慨得起來?」她狠瞪黎育岷一眼。
在商言商,她承認爹爹這是個好計謀,不但招攬了個強而有力的大股東,永遠不必擔心強權為禍,還避開風口浪尖,讓覬覦童家財產之人不敢輕舉妄動。
但理智是一回事,情感又是另一回事,這兩者往往對立衝突,讓人心裡難平。
「皇帝不會把大齊國土劃一半給你,但他願意用銀子將五成股份買下。」
「別挑重點說,鉅細靡遺地說。」她加強口氣補上後面那句。
「起因是南方乾旱,朝廷開倉賑糧,新稅未入,國庫吃緊,祖父向皇帝提及你的嫁妝,皇上便讓我入宮詳談。」
童心癟嘴,好端端的老太爺會向皇帝提起孫媳婦的嫁妝?還不是他向老太爺透露消息。
「然後呢?」
「皇帝驚訝岳父居然如此疼愛你,願意用一大筆嫁妝換我終生不納妾,他稱讚岳父是慈父。」
哼!要是那五成股份不送給皇帝,讚美?怕是要批評她家爹爹不識大體。想到這,童心臉色更難看了。
見她滿臉不甘願,他接著往下說:「我說這季紅利清算下來,身邊有點銀子,可以為朝廷略盡棉薄之力。皇帝便道:『總不能朝廷缺錢就同黎府伸手,不如你把大通票號的股份讓給朝廷,五成股份、三百萬銀,分六年時間,一年給你五十萬兩。』
「這個價錢比岳父所估還高,我便順勢點頭同意。皇帝還給岳父一個從五品的閒官,從此岳父不再是白身,做生意能更順手。」
他沒把話說透澈,事實上,他一開始是說把票號「送」給朝廷的。
皇上樂得哈哈大笑道:「朕是該說愛卿不懂經濟,還是視銀錢如糞土?你可知道大通票號一年獲利多少,你這樣輕輕鬆鬆把妻子的嫁妝往外送,不怕回去以後被罰睡大廳?」
到最後才說:「雖然愛卿一心為朝廷,朕也不能白拿愛卿的東西。」然後定下三百萬兩之數。
皇帝話說出口,他心底通透,皇帝對大通票號早有想法,否則不會那麼清楚收益,連價錢都開得這麼「公道」。
果然,皇帝的公道讓童心很有意見。
「皇帝好算計,大通票號五成股份一年至少可以收到七十萬兩利銀。換句話說,爹那個五品閒官是用前六年的二十萬兩,加上以後無數年的七十萬兩給買來的。賣官這麼好賺,以後朝廷也別徵稅,不時賣個官位,國庫自然就滿到溢出來。」
品味軒生意漸好,一個月的利收也不過四、五百兩,還得一群人忙裡忙外、腦筋動不停,才能得到這樣的好收益。
算算,她在這頭辛辛苦苦、一年不過攢個幾千兩,黎育岷卻在那頭一丟七十萬兩,能不心痛?
「銀子夠花就好,要那麼多作啥?放出五成股利,保童家一世平安,不划算?」
從小就看著白花花銀兩長大,他不信她真有那麼在意,何況提過此事後也沒見她再說什麼,可見得心裡也是明白的,明白這做法不管對黎府、對童家都是最好的安排。
「我就不能留給我的子子孫孫,讓他們躺著吃、趴著喝、睡金臥銀,比當皇子公主更暢意?」童心忍不住碎念。
黎育岷失笑,「兒孫自有兒孫福,過分養尊處優,說不定會養出一群廢物,聰明的爹娘最好別事事打算,得讓孩子有機會自己努力才好。」
「哈,你也會說兒孫自有兒孫福?真不知道是誰要我洗白商戶女的名號,好讓他家兒孫能在人前抬頭挺胸。」
黎育岷笑逐顏開,掐了掐她的臉、揉揉她的頭髮,滿臉滿心都是滿意。
她果真不是普通厲害,才短短數月,許多官家夫人提及童心,不再是帶著鄙夷口氣的「商戶女」,而是誇她有見識、有看法、有胸襟。
許多官家夫人樂意與她相交,府裡的名帖收下不少,她周旋在夫人小姐中,不見半分窘迫,反而結交不少閨中密友。
其實將股份雙手奉上那天,皇帝還打趣他,問他喜房裡讓林尚書家千金下不了台的事,他刻意憋紅臉,微慍道:「那天不該讓她們進喜房的,她們看不起童氏的出身,字字句句都是刻薄言語,童氏嫁給我已然委屈,她們還當面讓她難堪,臣無法忍氣吞聲。」
皇帝撫鬚大笑,「沒想到愛卿是個疼媳婦的。」
「把人娶進門,臣自然要護她一世。」
「童氏嫁給你,滿京城都說是高嫁,愛卿怎說她委屈?」
「本是鴻鵠自在人,嫁給微臣後就得束縛於後院,她不說委屈,可臣心底是明白的。」
一句明白、一句委屈,黎育岷替童心在皇帝跟前爭得誥命,數日後,聖旨下,封童心為三品淑人。
此為後話。
黎育岷替她布菜,笑道:「別生氣,反正早晚要送出手的東西,我要是你,寧可花精神好好想想,要利用這五十萬兩銀子做什麼?」
聞言,她的小心肝猛地一顫,一把拽住他的手、精神奕奕地問:「你的意思是,這五十萬我可以隨意支配?」
「錢本來就是你的,想做什麼說一聲,為夫的幫你出頭。」
前面那句讓她擴大笑容,但後面那句讓她的笑容在最短的時間內消滅。
「怎麼了,又不開心?」
怎麼開心得起來?她比較喜歡自己出頭!
見她那副氣悶模樣,他輕聲勸哄,「說說看想做什麼,我們商量商量。」
「如果我說,把錢拿來開幾間鋪子呢?」童心沒好氣道。
明知道不成,她不過是隨口問問。
果然,童心的回答讓他下意識擰起眉頭,悠閒過日子不好嗎?他不懂,所有女人想要的生活,怎就讓她倍覺憋屈?
他清楚剛成親那段日子她很悶,言不由衷,笑不由衷,可後來她不也漸漸習慣,生活過得有滋有味,怎地想到生意又是這副欲罷不能的模樣?
「你嫁妝裡的鋪子已經夠多,不需要更多的鋪子。」
童心嘴上沒應,心中卻道:可那些鋪子不經我的手呀,沒挑戰就得來的銀子也就是銀子,與成就沾不上邊兒。
倘若以前,她還會同他辯駁幾句:為什麼是你來決定我需要什麼、不需要什麼?
可現在夫妻經過磨合,該試探的試探、該確定的確定,她心知肚明他的底線在哪裡,更何況自己正處於陽奉陰違中,還是乖一點、少嗆一點,免得他懷疑什麼、暗地調查,倘使順籐摸瓜,摸出她是品味軒的幕後老闆……
她是不確定他會不會雷霆震怒,但到時她要保住品味軒,大概難了。
「換個話題吧。」搖頭,她擋下會讓兩人不愉快的題目。
他順著她的意思,道:「前面有間新開的首飾鋪子,要不要去看看?」
童心搖搖頭,沒意思啊,之前,她才把一堆首飾給熔了換成銀子。低下頭,心情不好,只能用吃來彌補,她把菜一筷子、一筷子夾進碗裡。
「要不,去天衣吾鳳看看,我聽清丫頭說,那裡進了新布料。」
她笑笑又搖頭,知道他想待她好,可那不是她想要的。
童心打心底明白,丈夫能幹、負責、溫柔體貼,還不肯納妾收丫頭,這樣的男人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竟讓她運氣好給撈上門,若是還不知足,連老天都要憤怒。
她其實知道,問題不在育岷身上,他很好,離了他,自己再也找不到更好的男人,有時候她會想,倘若自己像普通女子那樣教養長大,是不是就不會滿腦子奇思怪想?不會感覺無所事事、不會埋怨生活缺乏意義、不會在乎成就自信,只會一心一意地想,怎樣為他生下兒子、孝順長輩。
她心底矛盾,並且隨著時日過去,矛盾日日拉鋸著。
她經常對自己說:「你已經很好,嫁給一個上進男子、前途無量,有黎府這塊大招牌護著,加上婆婆溫良,再有要求,貪心太過。如果你是真聰明,就趕緊結束生意,全心全意依附育岷。」
可總有那麼只饞蟲時刻曬咬她的心,對她說道:「你有一身好本事,卻要終老於黎府後院,算著吃穿住行,計較那點小錢?你不是曾經立誓,要海闊天空、遊遍山川五嶽,不是志比石堅,要闖下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業、傲視群倫?」
然後,骨子裡熱血沸騰,促使她加把勁兒,當個像致芬那樣的女人。
「我去找過紫衣。」
聽他這話,童心猛然一驚!抬頭問:「為什麼找她?」
他不明白她驚愕的反應。「我想找她回來替你做飯,福滿樓的菜,你似乎膩了。」
童心鬆口氣回道:「不必了,我會慢慢習慣,品味軒的東西不錯,以後改吃這裡的。」
「總會膩的,我問過紫裳,她說紫衣清楚你的口味,經常變換菜色。我想,如果她的丈夫願意,就讓他們一起進黎府,不想簽賣身契也沒關係,可是我找到紫衣老家,她的爹娘說紫衣沒有回去。」
講到這裡,黎育岷眉心微緊,好好的一個人會跑到哪裡去?莫不是當初離府時,給她銀子卻遭人覬覦?
童心聽得面上一陣冷一陣熱,心底暗罵自己大意,當時應該讓紫衣回去同爹娘套好話的,要是他知道紫衣現在就在品味軒的廚房裡……
早就說過,對自己人說謊不是好事,謊話只會越說越多、越描越黑,總有一天失去信任。
她是錯在哪裡呢?錯在不該對他說謊,還是錯在將他當成自己人?
苦笑兩聲,她皺眉說道:「我回去問問紫袖她們。」
「你先別擔心,應該不至於出事,我已經請縣官幫忙,若是有年輕女子的案子,立刻知會我一聲。」
他說得隱晦她卻聽得明白,他意指紫衣有可能遭到意外。
可紫衣好端端的呢,這樣說好像詛咒,她急道:「不會的,那丫頭比誰都機靈。」黎育岷點點頭,握握她的手道:「沒錯,那丫頭機靈得緊。」
被丈夫安慰,她益加心愧,良知在心底叫囂,她忍不住吐出實話,「如果不娶我的話,你會有更好的選擇。」
不提喜房裡那幾個不友善的姑娘,不說想強買強賣的徐靈雪,就說皇帝有意賜婚這件事--那是二嬸特地帶過來的「謠言」,是真是假不確定,但她想,無風不起浪,而祖父又在這時候向皇帝提起大通票號,未必沒有解決此事的想法。
謠傳,誠國公有個嫡女,年十八,貌美聰慧,極得國公爺與國公夫人的喜愛。
三年前定下親事,本欲待嫁,豈知男方父親突然過世,守孝三年,本待孝期一滿便迎娶,誰知道今年初男方居然一場病、歿了,眼見女兒過了議婚年齡,誠國公心急不已。
上個月,誠國公千金到寺中禮佛,回程馬車壞了,育岷對她伸出援手。
以他那副禍國殃民的容貌,加上一場英雄救美,姑娘怎能不芳心暗許?回京探聽,方知黎四少爺已娶妻,而妻子不過是個商戶女、身份低下,便讓父親求到皇帝跟前,請皇帝賜婚。
皇帝賜婚是怎麼回事?就算不能當嫡妻,至少也是個平妻,到時兩人都是黎育岷的妻子,可出身卻天差地別,日後童心憑什麼爭得過別人?
莊氏提及此事時,嘴角帶著幸災樂禍的笑意,只差沒擺明說:你有本事擋得了徐靈雪,還能擋誠國公的女兒嗎?
聽完此事,童心無多話,笑咪咪地將莊氏給送出康園。
後來,她並沒有向黎育岷提及此事,童心相信,他不會欺瞞自己。
也不知道哪裡來的信心,她自問:既然自己都能說謊欺他,憑什麼認定他不會騙自己?這是理智推論,但是……沒有答案,她就是相信。
「為什麼突然這樣說?」他揚眉問她,「你聽說了?誰告訴你的?二嬸?」
她才說兩句,他立刻做出正確推論,這是很可怕的能力,要是一個不小心,所有秘密都會被掀開。
「聽說什麼?」她挑挑眉,笑得惹人厭,一雙美目在他身上轉圈圈。怎麼辦吶,她嫁的這個男人是千年人參,誰都想嘗上一口。
「誠國公的女兒。」
她還是笑,笑得嘴角飛揚,手肘擱在桌面上,手背撐住下巴,左右扭兩下脖子,笑問:「你是指英雄救美還是皇帝賜婚?」
「英雄救美是子虛烏有的事,真要算上,救美的是禮部尚書家喬公子,不過我與黃姑娘倒真見過一面。」
「黃姑娘?!見一面?在哪裡?什麼時候?身旁有誰?你們說什麼、聊什麼、談什麼?話不投機還是相談甚歡?」一把丟出無數個問題,她口氣有點急、氣度缺了沉穩。
直到看見他安適的笑意,童心發現自己失態了。
暗歎一聲,她退步了,以前天天對敵,虛虛實實、實實虛虛,首先要練就的,是不教人看出真心,現在不過聽他叫一聲黃姑娘,心就亂得失了序……人果然都是生於憂患死於安樂,舒服的日子過太多,會變笨。
咬牙,強忍焦心,她喝口茶,掩飾。
見她失控,黎育岷滿肚子開心、愜意,不可言喻,有人對他說:女人之所以嫉妒是因為上心。
那麼一次、兩次,他證明出自己已在她心裡落地生根。
可即便如此,他不介意多證明幾次。
「黃姑娘說,她的嫁妝雖然不及你,但若我娶她為平妻,誠國公可以助我仕途更進一步。」
童心倒抽一口氣,好啊,千金小姐把條件端到他跟前了呢!
只是,不都說大家千金最懂禮儀規矩嗎?怎麼她這個商戶女還不敢到男人跟前求嫁,國公千金倒迫不及待啦,這樣的女子不教她幾分道理,好像對國公爺有點過意不去。
見童心因生氣而微瞇雙眼,看她臉上的兩分惡毒、三點邪氣,他敢保證,黃姑娘…一下場淒慘。但會是個怎麼樣的淒慘法?會比郭御史家的滿臉紅豆還嚴重嗎?他有些期待。
回過神,童心酸酸的道:「這麼好的事,相公有沒有應下呀?」
「你說呢?」他的手指在她滑潤的臉上勾勾畫畫。
「我說,不應的是傻瓜。」她一把抓下他的手指頭,嘴巴說著反話,卻不知道自己咬牙切齒的模樣多可愛,可愛到他想將她「就地正法」。
「當初就是防範皇帝疑心,才選你當黎四少奶奶,若娶她,不就前功盡棄?」他伸出另一隻手繼續在她臉上輕滑。
呵呵,原來她是「前功」?童心癟嘴,發現自己滿口都是醋味兒。
見她的怒意一層迭上一層,只要沾點火星子,立即能夠燃出熊熊大火。
太可愛了!黎育岷忍不住揉揉她的頭髮、捏捏她的臉頰,一把將她拉過,把她抱到膝間,雙手環住她的腰,讓她緊緊貼在自己身上。
「別胡思亂想,不管是黃姑娘、白姑娘、藍姑娘,我的仕途不需要女人幫忙,我要的前程會自己爭取。」
何況他又藉票號一事,把自己不納妾的訊息在皇帝跟前透露,皇帝還得靠岳父替他大把大把掙銀子呢,怎會同銀子過不去?
「我該誇你一聲有志氣嗎?」她用力推開他,但下一瞬又被他拉回懷中,施加力氣,他的雙臂頓時成為堅固牢籠。
「若娘子心情不差,我不介意聽你誇獎兩聲。」
「可我不想誇人,想罵人。」掙脫不開牢籠,她氣得在他胸前咬牙切齒道。
「心裡有氣是該說出來,別悶著憋著壓抑出病來,罵吧!」他低下頭,滿眼寵溺地看著懷中攥緊拳頭的妻子。
是他要她罵的,可別嫌她潑婦,反正她的貴婦樣就是裝的。
童心深吸口氣,開口罵道:「這些女人怎麼回事,不敢搶駙馬爺,老愛搶我家相公?難不成是瞧不起我出身低?拜託,去打聽打聽,姑奶奶我打從出生起就被教導一件事--掠奪!從來只有我搶人的分,沒有人能搶得贏我!」
他用力點頭、用力豎起大拇指,讚一聲,「豪氣!」
這是鼓勵?鼓勵她再接再厲?行!她有滿肚子火呢。
「我這人,別的本事沒有,修理人的功夫一流,誰要再敢多看我家相公一眼,左眼看、刨左眼,右眼瞧、挖右眼,哪只不要臉的爪子敢碰我相公一下,馬上給剁了,做三杯狗爪。」
她的冷嘲熱諷讓他樂不可支,原來他在她心中這麼重要,重要到她不介意對別人暴力相待。
「知道了。」黎育岷輕輕撂下話。
他捧起她的臉,朝她唇間烙下熱吻,一個吻,便吻掉她的忿忿不平,吻去她的怒氣衝天,吻得她平心靜氣,吻得她一陣陣心悸。
他的嘴唇在她唇間輾轉流連,雖然殺風景,可她有疑問,「你知道什麼?」
「知道再有女人敢覬覦我,我會先問問她的爪子、肉夠不夠多。」他的唇貼在她唇間說話,捨不得放開她,也捨不得她嘴角的甜蜜。
童心輕輕一笑,「不對,你要問她,全身上下有幾兩重,夠不夠我做一鍋紅燒肉。」
黎育岷失聲大笑,沒想過有人為自己吃醋竟是這麼快樂的事。摟緊她,他想對她說:被你喜歡,我很幸福。
可惜他沒有機會說出口,因為她很主動,主動地攀住他的脖子嘴往上湊,唇齒貼合、纏綿旖旎,讓他的幸福化為衝動。
早就說過,她當他的妻子、當得很努力,滿足他的身、滿足他的心,讓他願意無條件投降,許諾專一與疼惜。
數日後,宮中辦夜宴,誠國公府嫡女和商戶女碰在一起,嫡女盯著商戶女的雙眼中冒出火焰,因為誠國公請旨賜婚,卻被皇帝打回票。
嫡女站到商戶女面前道:「你別得意,我一定會嫁給黎大人。」
哦喔,這個話很挑釁哦,商戶女下意識從上到下瞄她好幾眼,確定切一切夠做一鍋紅燒肉,不過臉上敷粉太厚,爪子有點蠟黃,肉質不大好。
她笑兩聲,挑挑眉,回道:「哈哈,這年頭什麼東西最好?銀子,你想進門,得問問我家的銀子肯不肯?」
童府獻上大通票號的事人盡皆知,感念童府愛國愛民、效忠朝廷,皇帝下旨,令黎育岷終生不得納妾,三品淑人的誥命已經下來,黎家門坎,有皇帝把關,她想嫁……童心陡地笑得滿臉詭譎。
「皇帝只說不能納妾,可沒說不能迎平妻。」
哎唷,鑽聖旨漏洞,有幾分腦子哦。童心笑道:「黃姑娘說得極是,本淑人倒是打心底歡迎黃姑娘進門,我那幾個丫頭喜歡和女子搞曖昧,可惜皇帝下旨,讓我不能從外頭弄幾個女人讓她們樂一樂,黃姑娘進門,我們院子可就熱鬧了。」說完,轉頭就走,留下她滿臉錯愕。
宴中,黃姑娘衣服弄髒、下去更衣,臨行前朝童心一笑,那個笑容更加挑釁,童心眼皮突突跳兩下,心頭一顫,不知道要發生什麼事。
果然宴席未罷,淑妃在德貴妃耳邊說了幾句話,德貴妃皺眉讓她下去,淑妃娘娘點了幾個人隨自己同行,當中就有童心。
一行娘子軍走得飛快,不久,她們在一處宮殿前停下,打開門,黃姑娘被捆綁了手腳,而捆人的那個還「來不及」離開現場。
事情發展得很快,兇手審沒兩句就「俯首認罪」,說黎育岷心喜黃姑娘,可皇帝下旨不允他納妾,落花有意、流水有情,無可奈何之下,黎育岷決定造成事實先斬後奏,便綁了黃姑娘到此,至於「到此」之後要做什麼,任君想像。
兇手說完、黃姑娘說,兩人證詞吻合,淑妃只好滿臉無奈地看童心問:「童淑人,你說這事該怎麼辦才好?」
「淑妃娘娘說呢?」她似笑非笑地看著淑妃。
「既然事情已經發生……咱們當女人的,總得顧慮男人的面子,不能把事情給鬧大了,不如童淑人賢慧些,把黃姑娘給收進後院,以後姐妹相稱,和和美美地過日子。」
至於和和美美之後,正妻會不會意外身亡、侍妾會不會扶正,就不是她能決定的了。
童心看看兇手,再看看黃姑娘,歎道:「臣妾疑惑呢,既是男歡女愛相傾心,何必一條繩子把黃姑娘給捆了?約個花前月下豈非更適宜?再者,兇手怎就恰好知道黃姑娘會打濕衣裙,離席到後頭更衣?難不成是事先約定?
「三來,兇手定有一身好武藝才綁得了人,因黃姑娘神智清楚、言語清晰,肯定沒有被下藥。可沒下藥,若是遭人擄綁,應會盡全力掙扎,怎麼釵鐶依舊、衣衫整齊,連頭髮也不見半分凌亂?不會是黃姑娘伸出雙手求人捆綁的吧?
「最後一點,這位兇手大哥好面生,黎大人身邊的人來來去去就那幾個,臣妾從未見過你,不知道幾時這位大哥開始為黎大人效命的?不過……這位大哥唇紅齒白、皮膚細膩、年紀雖大臉上卻無須,看起來有點像宮中內侍,黎大人不過是三品官,非皇親、非國戚,應該沒資格支使公公吧?」
童心說得飛快,不容人插嘴,一篇話說下來,跟著到場的夫人們也發覺不對勁,眾人目光全盯在黑衣兇手身上,想盯破他的褲管,探探他是不是去勢公公。
淑妃暗歎一聲糟,還以為是個沒見識的商戶女,見到這場面、再糊弄個幾句,便能教她認下今天事,就算計謀粗糙些也不打緊,沒想到她不驚不懼、二指出疑點,倒讓在場人全把矛盾指向自己。
宮廷內侍……唉,可不就是嗎?該讓他畫上兩撇須的。
「不過淑妃娘娘說的是,為黎大人的名譽和黃姑娘的貞節,臣妾是該把黃姑娘收下,可……怎麼能呢?這可是抗旨欺君,皇帝聖旨才下達,臣妾立刻替夫君納妾,豈不是教皇帝難堪?不如這樣,臣妾親自去向皇帝求情,讓黎大人迎娶黃姑娘回府。」
「童淑人願意?」淑妃驚詫。
話都說到這分上了,在場哪個人不知道事有反常,再往深裡刨幾下,就能刨出真相,不過,在皇宮裡要真相?一樣掃皇帝的顏面,童心才不做傻事。
「不願意也不成吶,事關名譽,生死事小、名節事大,臣妾嫁入黎府為黎家婦,就該事事為長輩夫君著想。還請黃姑娘耐心相待,我立刻去尋黎大人,一起面稟皇上,最慢一個月內就能辦妥和離,讓黎大人用大紅花轎迎姑娘進門。」
留取丹心照汗青吶!她字字句句全是為名譽、為夫君,可……和離?契約尚未正式定下呢,她和黎育岷和離,票號的股份還能不能進國庫?
淑妃背上一股濕意,汗水自額間流下,她知道這事做得不厚道,可又拒絕不了國公府夫人這個親姐,她錯了,童氏雖是商戶女,卻也不好拿捏,還以為她就算滿心疑惑,為黎府名譽也會強吞,誰知,竟是個固執倔強的,不怕宮妃、不怕世家長輩,真不曉得她的膽子是用什麼做的。
「童淑人,你難道不怕皇帝震怒,禍及童府?」淑妃忍不住出聲恐嚇。
「稟淑妃,此事太大,臣妾已然心亂,不知道如何是好,可不管怎樣,臣妾心裡都清楚得緊,就算欺天欺地欺夫君,臣妾也絕對不能欺瞞皇帝,臣妾的三品淑人是皇帝給的龍恩,就算臣妾出身低,也明白不能恩將仇報。
「皇上對童家有恩有情,童家對皇上只能感激涕零,豈能有二心?請淑妃娘娘放心,童氏雖然人微言輕,定會說服皇上同意和離,保住黎府名譽!」
喂,她什麼時候讓童心對皇帝恩將仇報?什麼時候教她對皇帝有二心?這是誣蔑啊,只要她肯就此認下,皇帝哪會為這點小事較真?童心這是挑撥離間、這是恐嚇、這是沒把她這個淑妃給放在眼裡!
回過神,她欲令人將童心抓住,卻沒想到早在她出神時,童心已經跑出去,動作快得淑妃來不及下令阻止。
童心還真沒那個膽子鬧到皇帝那裡,她回到宴席裡,兩眼發紅,顯示剛剛哭得凶,滿屋子女人都存有一顆八卦心,見她回來能不急著問端倪?她卻什麼話都沒說,只是垂頭揉眼。
慢慢地,跟淑妃出去的人陸續回來,德貴妃命她們說明原委,那麼精彩的事,誰不添油加醋?簡單的小八卦,立即變成大故事。
德貴妃召童心細問,童心搖頭,滿腹心酸地道:「臣妾不委屈,只是替相公委屈,也不知道黃姑娘怎會看上相公,那日黃姑娘攔在道上對相公道:她的嫁妝雖然不及臣妾,但若娶她為平妻,誠國公可以助相公仕途更進一步。相公當場拒絕了,卻沒想到還有今晚這出,真要怪,只能怪臣妾出身低、配不上相公,才會發生這些事。」
言下之意是,若她娘家後台夠硬,誰敢同她叫板搶丈夫。
幾天后宮裡下旨,長長的一串,不外乎童氏溫良恭儉、淑慧賢德……之類,重點是後頭,皇帝認她為義女封「懷德公主」,賞賜無數,從此再也沒人敢嫌棄她的出身。
黎府有個八姑娘受封「懷恩公主」,現在又多個「懷德公主」媳婦,不知道多少人家暗地後悔,當時童府放出風聲招婿,自己怎麼就慢了幾步?
再過幾天,風聲傳出,淑妃衝撞太后娘娘,被罰禁足半年,誠國公嫡女確實被賜婚了,賜給永安侯家的嫡子,身份倒也相當,只不過聽說那嫡子好男風,成日流連小倌館。
這消息是黎育岷告訴童心的,說這話時,夫妻剛在床上大戰過一回合。
黎育岷把她圈在懷裡,想到恨處,忍不住掐她嫩肉一把。
「你倒真捨得,動不動就把和離掛在嘴邊。」
「不然呢?跟著去的夫人,品級個個比我高上好幾等,何況淑妃會挑選她們同去,誰曉得是不是早已事先通過氣?她們是不是與誠國公府交好的婦人甲乙丙?
「我這叫破罐子破摔,先發制人,搶在她們用貞節、名譽迫我投降之前,把話全給挑明,再說幾句要鬧到皇帝跟前的話,嚇得她們見風轉舵,搶著在德貴妃跟前說實話。」
黎育岷笑了,笑她反應靈敏、思緒縝密,旁人想唬她,卻被她反唬一把,她這還是被動呢,若讓她主動出擊,黃姑娘怕是要屍骨無存。
這件事令皇帝狂怒不已,他在前方下旨,淑妃竟在後面帶頭結黨!
現在誰不想攀上黎府這棵大樹?黎太傅知帝心、懂君意,幫孫輩尋的親事不肯挑皇親貴胄,沒想到誠國公倒好,居然縱著女兒做出這等下作事。
這個公主皇帝是封給滿朝臣官看的,童府出身商戶,卻一心效忠朝廷,比起食君之祿卻滿心算計自家利益臣官更可取,何況童心幾句馬屁拍得又好又響亮,欺天欺地欺夫君,就是不能欺瞞皇帝,一個三品淑人、五品閒官讓童府感激涕零,寧受皇帝震怒也要
句句吐實,真是……高招!
「你真大膽。」黎育岷撫過她的頭髮,對她既心儀又佩服。
「富貴險中求嘛,不夠大膽,哪能當公主。」
「當公主感覺怎樣?」
「妙不可言,至少往後沒人敢搶駙馬爺。」臥榻邊豈容人酣睡,想睡覺的,請自個兒找床,別想侵佔她這一張。
黎育岷失笑,翻過身,再度在她身上製造迭起高潮。
他是擔心吶,她那麼聰明、心那麼野,若是不快點生幾個孩子、忙一些,還真不曉得要搞出多少事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00:56:11
第十四章 皇家出事了
日子順風順水地過下來了,童心在黎府和眾人相處得不差,太婆婆、婆婆待她沒話講,老太爺和公公亦然,便是被送往莊子的二嬸,也因為童心不時往莊子送去好東西,漸漸對她改變態度。
所以相處不是一時的,不必非得在前頭爭得好印象,日久人心現嘛。
唯一讓童心煩的是,嫁進黎府半年,肚皮始終不見動靜,育岷播種很勤奮,耕耘的事兩夫妻也無疏漏,怎麼……就是遲遲沒有消息?
旁人或許沒她那麼清楚,可從小生長在子嗣稀少的童家,她明白,沒有孩子的女人心中壓著一塊磨石,日日磨、日日壓,沉重得讓人呼吸不順。
想起母親掉著淚,為父親張羅一房又一房的妾室,從徹夜難眠到麻木不仁,她怕,自己也將走入這段歷程。
那日紫裳從外頭聽來閒話,氣得一張小臉鼓脹,問她她又不肯答。
童心暗地探聽,才曉得是下人嘴碎,說了句:娶妻得看丈母娘,若丈母娘是個難生養的,那麼妻子膝下必定困難。
人家也沒明指是誰,說不定是在討論挑媳婦的要點,偏偏那丫頭記上心,連仇也給記下。
可真會這樣嗎?她的舌刁,不喜歡喝藥,但還是讓大夫為自己抓藥調理身子。黎育岷聽見大夫進府,還急忙追到跟前問:你哪兒不舒服?
她是個經歷過風浪的女子,怎會為這種事羞澀,偏偏她就是羞得一句話切成八段來說。
細細聽完後,黎育岷把她摟在懷裡,下巴貼在她額間,輕聲對她說:「孩子同父母親是緣分,緣分未到,急也沒用,順其自然吧!」他能理解她的壓力,大房之所以過繼自己,就是因為無後,他相信祖母與母親再喜歡童心,也會流露出對孩子的渴盼。
天知道,她多喜歡被他圈在懷裡,喜歡與他膩在一起,好像兩人融為一體、永不分割離去。
她想了老半天,臉紅不已,支支吾吾說:「大夫說,那事兒別天天來,在必要的時候……才會一舉就中。」
其實,話是致芬講的,她還教童心算安全期和危險期,當時她沒信,出嫁前嬤嬤明明說小日子過後最易受孕,可已經試上大半年……她想,也許該用用致芬的理論,集中軍力,一舉成事,別老打游擊戰,打不出戰果。
他的回答是加把力氣將她抱緊,在她耳邊低喃,「這讓為夫怎麼忍受?」
的確很難忍受,所以童心每次說同樣的話,黎育岷還是屢屢犯規,於是「重大戰果」遲遲不出現。
她心煩,每回見小日子如期報到,都很想把他捆起來,不准他越雷池一步。
有一次,她真的發狠做了,可是男色當前……
這回忍不住的是童心,唉……熱情如火、繾綣纏綿也不是好事,難怪聖賢要夫妻相敬如賓,中庸之道才能得到好結局吧。
育岷還是忙,五成大通票號的股份讓本就看重他的皇帝,更加認定他的忠心,官一升再升,年紀輕輕就當上從三品大員,這是滿朝文武中還沒有過的特例。
沒有孩子帶,丈夫又成天不在家,日子太閒腦子會壞掉,在品味軒生意漸漸穩定後,她考慮要不要再開間鋪子?
她想過的,只要別像天衣吾鳳那樣,一家接一家的開、招牌越做越大,開些小打小鬧的鋪子,應該不至於惹眼,那麼……開什麼好呢?
不能和童家做同行,否則依爹爹那個「知己知彼」的性子,她很快會被揪出來,可童家產業從糧米、布綢、古玩、首飾、票號……做得太廣,要避開還真不容易。
所以……再開一間飯館?取個和品味軒截然不同的名字,便不會教人心生聯想,且秋丫頭們對這行剛入門,可以多練練手。
想通這個,她計劃起新鋪子,從店面、桌椅、裝潢……把諸事二羅列出來,既然不想它變成第二家品味軒,賣的東西就必須不同,而人手的佈置、管理……她將腦中所想到的全記下來。
「小姐!」紫裳匆忙進屋,還沒看到人就出聲喊。
「要叫四奶奶!大夥兒全改了,就你這個嘴硬的。」事情被打斷,童心沒惱怒,只抬眉覷紫裳一眼。
「童府的江嬤嬤傳話,說老爺和小少爺不好了,小……四奶奶快回去一趟吧。」紫裳說得飛快,童心腦中嗡地一聲,像有面銅鑼狠狠在耳邊敲響。
怎麼會?爹爹的身子一向很好,這些年他隨師傅練氣功,面色紅潤、年輕好幾歲,上次回去的時候娘還玩笑說:你爹身子越好了,得為你爹再迎幾個新姨娘。怎麼會突然變不好?
至於童允,上次回去見他活蹦亂跳,才剛會叫娘,爹爹就讓人在他耳邊背三字經,好端端的……
紫襄、紫袖聞訊也嚇一大跳,她們急道:「四奶奶,別發呆,現在府裡就夫人一個人,肯定受驚嚇了。」
沒錯,這會兒她發什麼愣?「把話說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情?」
「今兒個有壞人闖進府裡欲擄走小少爺,老爺想救小少爺,被歹徒狠刺一刀。」
「江嬤嬤呢?讓她進來回話。」
「江嬤嬤說她知道的也不多,這幾句話是林嬤嬤讓她傳的,現在府裡亂著呢,江嬤嬤擔心林嬤嬤一個人鎮不住場面,她得趕快回去幫忙。」
「我知道了,紫袖,你去收拾衣服行李,叫馬車先備上。」
「是。」紫袖領命,往屋裡頭跑去。
「紫襄,明兒個秋樺要帶賬本上門,你跑一趟品味軒,叫她別過來,然後你回康園守著,待四少爺回來,告訴他一聲。」
「是。」紫襄接下命令,頭也不回往外走。
「紫裳,你隨我到前頭同婆婆說一聲,我得回娘家住幾天。」
丟下話,童心走出屋外,她的腦子有點昏沉,好像有人在裡頭糊了漿,迷迷糊糊的,無法理智分析。
她全身抖若篩糠,想加快腳步,卻發現自己跑不了,腿軟了。
人人讚她遇事不慌亂、篤定沉穩,是個女中豪傑,可那是因為不管什麼時候背後都有爹爹可以為她撐天啊,她之所以篤定,是因為明白,就算做錯了有爹爹讓她依靠,她之所以沉穩,是因為確定,在最危急時爹爹會拉她一把,她的自信來自爹爹,來自童府的頂樑柱……
她無法想像爹爹垮下,無法想像有一天爹爹會離開她。
「小姐……」紫裳看著主子,心也慌了。
童心歎氣,頹然停下腳步轉頭望她,輕聲道:「紫裳,我怕了。」
啪答一聲,淚水翻湧,平日裡喊打喊殺、撂狠話的紫裳也怕。她摟摟主子,硬聲說道:「小姐不怕,咱們家老爺什麼大風大浪沒經歷過,這回定會平安無事等小姐回家。」
是嗎?是!慌亂無益於事,童心咬緊牙關、攥起拳頭,她用力閉住眼睛深吸氣,再張開雙眼時,已忍住滿腹焦灼,她說:「我們走!」
提早回府,黎育岷急著要告訴童心好消息。
派出去的人終於探到紫衣的下落,她家裡說,紫衣還待在京城裡,只不過換個地方做事。只要她人在京城,事情就好辦,他認識的人很多,早晚能夠把紫衣找回來,以後吃飯對童心再不會是痛苦事。
跨進康園,他發現童心不在屋裡。
平時這時候童心都在廳裡讀書寫字,再不就和幾個丫頭做做女紅,她很少出門的,就算想回娘家,也會提前告訴自己一聲。奇怪,去了哪裡?
走近桌邊,上面有一迭寫著字的白玉紙,他拿起來細讀,越看兩道眉毛蹙得越緊,她……這是想做什麼?
聽見內室裡傳來窸窣聲,童心在裡面?
黎育岷放下紙張,撩起布簾往裡頭走,進了屋才看清楚那人不是童心,是紫袖。
「你在這裡做什麼?」
紫袖猛地回頭,黎育岷發現她眼睛鼻子紅紅的,她抽噎道:「回四爺,童家老爺和小少爺出事了,四奶奶要回去一趟,命奴婢進來整理行李。」
「四奶奶呢?已經回童府了嗎?」
「四奶奶到前頭稟告夫人。」
「知道了,你也將我的衣服整理出來,我陪四奶奶回去。」
「是,四爺。」她用手背抹去直刷刷往下奔流的淚水,四爺肯陪主子回去,就再好不過了,童府現在肯定亂成一團。
馬車裡,黎育岷圈抱著童心,她抖得厲害,雙眼失焦,分明是恐懼茫然,她非要咬牙強忍,假裝自己能夠應付。
他低聲安慰,「不要擔心,有我在。」他已經派人尋御醫到童府,也找幾個可靠的人先一步過去,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能讓童府亂起來。
他腦子飛快轉動,分析所有可能,是生意上與人結仇?不可能,若是如此怎會連小孩都下手?何況大通票號有五成股份在皇帝手中,岳父的官位、童心的封號已經頒布,應該沒有人這麼不長眼。
「我沒有擔心,我是在想……江嬤嬤是個穩妥人,她不會傳錯話。」
換言之,情況絕對很糟,然,糟到什麼程度?她必須靜下心來好好思考。
她嘴裡說不擔心,可慘白的臉色昭示了恐懼,他不喜歡她偽裝堅強,他希望她多依賴自己幾分。
但現在不是講理的時候,黎育岷握住她冰涼的手,企圖給予溫暖。「別嚇自己,也許情況沒有想像的那麼糟。」
童心沒將他的話聽進去,持續做著自以為是的「分析」,她試圖用分析讓自己的腦袋冷靜,試圖掌控情形,試圖……欺騙自己,她並不害怕。是啊,她是遇山炸山、遇海填海的人物,怎麼會一點突如其來的小事就嚇得六神無主。
「如果江嬤嬤沒帶錯話,兇手肯定恨極爹爹,非置爹爹於死地,可弟弟那麼小,沒道理對他動手,是生意上與人結仇?不可能,爹爹做事留三分,不把人給逼到絕境,這是父親最成功的地方,因此即便是得罪過的對手,日後若有機會合作,他們會第一個考慮童家。難道是樹大招風?更不可能,過去沒發生過的事,怎會在童家有朝廷做靠山後發生?再想一想其他可能……別慌……一定可以想出些許端倪……」
她一句句假設、再一句句推翻,她努力讓頭腦清晰運轉,不允許自己在恐懼裡慌亂。
黎育岷忍不住搖頭,他寧可她哭一哭、鬧一鬧,像正常女人那樣,別強迫自己冷靜,別壓抑自己的心。可……這就是她,與眾不同的童心。
說到底,他並未真正瞭解過她,他只知道她剛毅、不服輸,她在商場上有常勝將軍封號。
但那並不是讚美而是詆毀,不是讚美她無往不利,而是詆毀她不像個女人,批判她不計手段與男人相爭拚搏,他承認,這份名聲曾經讓他對這樁婚事猶豫再三。
所以婚後他滿腦子想的是如何改造她,企圖將她變成心目中的高貴婦人,而她也盡力配合、努力表現,今天,他終於看見她的那一面。
「除生意之外,岳父可有其他事與人結仇?」
「結仇……」驀地,一道靈光閃過,童心臉色一滯。不會的,一死一絞,水過無痕,那件事已經處理得乾乾淨淨。
「你想起什麼?」
「沒有。」她直覺否認。
若是平時,童心必能把謊言說得圓滿,可現在她心頭糾結成團,光是表情就漏洞百出。黎育岷知道她必然想起什麼,只是不願對他言明,他有點失望,她於他尚未全心信任。
「你可以相信我的,我是你的丈夫。」收起失望,他軟聲相哄,可她垂下頭,緊咬住下唇。
這時,馬車停下,黎育岷沒在此糾結,他扶著童心下車,快步進入童府。
府裡頭果然亂成一團,有幾個下人趁機作亂、捲起包袱細軟就要逃跑,幸好被黎育岷派過來的管事鎮壓住。
「別急、別怕、別慌,你可以的……」童心重複告誡自己。
黎育岷聞言心疼不已,過去她碰到又急又怕又慌的情況,都是像這樣用喃喃自語來說服自己?
握緊她的手,他在她耳畔說道:「要我提醒幾次,你才會記得你有我。」
這次她終於把他的聲音給聽進去,簡短的話,她像是被棉被給撝住心,莫名地瞬間安定。
是啊,她還有他,他說過的,要為她撐一片天地。
是啊,那時她還在心底竊笑,暗地自傲,說她比較習憤替自己撐天地……可如今,童心彎下眉角,她終於明白,有個願意替自己撐天頂地的男人,很幸運。
用力點頭,用力回握他的手,她用力對他說:「是,我還有你。」
然後他知道,這句話終於和「黎育岷」一樣扎進她心底,並且有朝一日將生根茁壯,再遇到狀況,她做的第一件事將是--回頭看看他在不在自己身旁。
這個想像讓他很愉快。
發現大小姐回來,聚在花廳裡的姨娘一個個往外衝,圍著童心又哭又鬧。
「姑奶奶終於回來,我們都快嚇死了……」葉姨娘搶頭說。
「老爺被歹人給刺了,夫人卻不允許我們去看老爺,我們一顆心急的呀。」
「姑奶奶,這可怎麼辦才好,天子腳下,盜賊橫行,大白天的就敢殺進良民家裡,這還讓不讓人活呀。」
她們哭哭啼啼,鬧成一團,童心頭痛得快炸掉。
黎育岷摟摟她的肩,凝聲輕喝,「住嘴。」
聲音不大,可所有人都被姑爺的氣勢給震住,沒人敢張開嘴巴。
童心擰眉望向這群花團錦族,出嫁前應該把她們一併清理出去的。
「王姨娘,你來說,老爺現在情況怎樣?」
「之前的大夫回去了,他留下話說老爺熬不過今晚,讓我們準備後事,方才不知誰請來御醫,他進懷恩園後,到現在都還沒出來。」
童心點點頭,又問:「夫人呢?」
「夫人抱著小少爺在老爺屋裡。」
童心點名旁邊一位老嫗,「王嬤嬤!」
「是,姑奶奶。」
「你找人把姨娘們送回屋裡,沒有我的命令,誰都不准離開屋子一步,若是有人在外面亂闖作亂,立刻送進莊子。」
童心冷冽目光橫掃過,姨娘們不由自主往後退去一步,過去童心在這個家裡呼風喚雨,如今雖然已經出嫁,餘威仍在。
「是,姑奶奶。」
童心再吸一口氣,再次提醒自己不害怕,倘若爹爹情況不好,娘和童允將是自己的責任,她無權退縮,更無權害怕。
童心領著黎育岷往懷恩園走去,園裡還好,有林嬤嬤和江嬤嬤鎮著,下人們依然各司其職,不見慌亂。
見到姑爺和姑奶奶,守在門口的江嬤嬤立刻快步迎上前,她湊近兩人身前低聲道:「姑爺、姑奶奶,別擔心,老爺傷得不重。」
江嬤嬤的話讓童心緊繃的肩膀瞬間松下,直到此時她才發現自己一直不敢大口喘氣,聞言後人一放鬆,身子不穩差點兒往後摔去,幸而黎育岷發覺,一把將她攬進懷裡。
「我們先進去。」黎育岷在她耳畔低語,扶著她進屋。
門打開,兩人進屋後又飛快關上。
主屋分前後,前廳無人,童心帶著黎育岷往裡走,一進到內室,童心看見父親坐在椅子上,手臂纏著白布,而母親坐在一旁,兩夫妻雙手緊握一起,臉上有說不出的悲傷歎息。
御醫還在床邊,兩個丫頭在旁幫手。
「爹爹你……」童心快步奔到父親身邊。
「我沒事,只是小傷,但你弟弟……」他歎氣,看一眼滿面哀戚的妻子。
童心點點頭,和黎育岷走到床邊,御醫把童允太陽穴旁的棉布拿開,那裡有個血洞,已經敷上厚厚一層藥粉,卻仍然不斷有新血滲出,御醫換過乾淨棉布蓋上,童允微微起伏的胸口已是出氣多、進氣少。
「張御醫……」黎育岷低喚。
張御醫抬起臉,對他搖搖頭,道:「約莫這兩、三個時辰的事了。」
童心倒抽口氣,是誰這麼狠心,不過是小孩,能礙得了誰?
張御醫交代彩雲幾句後,黎育岷再三道謝,將他送出懷恩園。
童心將母親扶到前廳,童老爺也跟著母女走出內室,童心倒來溫熱茶水,勸爹娘多少喝一點,待黎育岷送完張御醫回轉,她才問:「爹爹,到底怎麼一回事?」
「不知道,那幾個人都是練家子,他們一進府就熟門熟路闖進允兒和我屋裡,他們把允兒搶走,又在我心窩處和手臂剌上兩劍。我長年在外行走,你娘天天逼我穿軟絲甲,因此心窩那劍未傷及要害。
「下人大叫,驚動護院,雙方交手,他們約莫沒想到我在府裡安插這麼多暗衛,見無法成事,竟把允兒朝奶娘一丟,轉身竄逃,奶娘本該接住的,可是奶娘受到強烈驚嚇,竟呆在原地,眼睜睜看著允兒……」他搖頭苦歎。
提及童允,童夫人忍不住又哭起來,她的淚水流了又干、干了又流,日夜盼望的孩子就這樣沒了。
「允兒是咱們童家唯一的希望,怎麼會……黑心肝的人吶。」
童老爺怒眉橫豎,咬牙切齒道:「那些人存心不讓童家留後!」
情況擺明,他們想殺死童老爺、擄走童允,屆時府裡只剩下軟弱的童夫人,便可任他們予取予求。可見事不成,便想直接摔死童允,來個玉石俱焚。
「所以岳父放出傷重的假消息,讓那些人誤以為有機可趁?」黎育岷冷靜分析。
「沒錯,我不會讓他們逍遙法外!」
童老爺說得斬釘截鐵,黎育岷心底還有諸多疑問,但見童老爺已經疲憊困頓,童夫人也無力支撐,便說道:「既然如此,就得諸多佈置。童心,你先安排岳父、岳母歇下,我到外頭找陸管事做些安排,這兩天童府的安全格外重要,今晚大家先好好歇息,養精蓄銳,明兒個再商議接下來要如何行事。」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00:56:25
第十五章 夫妻同心捉賊
黎育岷回屋時,童心已經洗漱過躺在床上,但睜著雙眼無半分睡意,她在下決定,一個自己並不喜歡的決定。
紫裳上前把主子的東西擺入淨房,黎育岷洗浴過後,帶著一身的水氣回屋,童心知道他不喜歡丫頭在屋裡晃,便早早打發紫裳出去,自己拿著乾淨的帕子替他絞乾頭髮。
「我有話……想與相公說。」她猶豫再猶豫後,終於開口。
「恰好,我也有事想與你商量。」黎育岷點頭。
「你先說。」
「你先講。」兩人異口同聲道。
黎育岷轉過身,對上她的臉,兩人相視一笑。
他們現在有很好的默契,就像一對老夫老妻,彷彿她已經跟著他過上千百年,卻依然不覺得厭膩。
他拿開她手裡的帕子,迭高枕頭,把她拉到自己懷裡,雙雙往後靠去。
他開口,「我認為,童府有內鬼。」
她皺眉點頭,理解他的懷疑。
「我和陸管事看過府裡的佈置,這樣的佈置必能將童府上下防得密不透風,沒道理會在大白天遭賊,何況對方還能準確無誤地找到童允和岳父,並且全身而退。這是其一。」
「其二呢?」
「如果我是賊,就算想挑府裡最昂貴的東西下手,也會考慮脫手問題。對方若是一心求財,堆在庫房裡的金銀珠寶絕對比童允更好脫手。」
童心同意,這些她也想過,在江青和柳姨娘的事發生後,應該將府裡下人速速清洗一遍的,畢竟管事和姨娘成奸是多大的事,況且他們不只成奸,連孩子都生下,若下人辦差謹慎,怎會連半點風都不透?這些年,娘掌理後院是過於寬鬆了。
但為了怕將事情鬧大,鬧出童允的身世真相,所以爹娘選擇沉默,以為主犯已死,就算有幾個心思不正、收受好處的,也該被打醒了。
童心接下話,「還有第三點,爹爹工作很忙,平日很少待在府裡,尤其是大白天,賊人怎就挑中今日出擊?必定是父親身邊人透信,否則賊人哪那麼容易就一箭雙鵰,既傷弟弟也傷爹。」
「明兒個我回府一趟,向祖父稟明事情經過,也進宮向皇帝說明情形,順便請幾天假,把這邊的事完結後再回家。」
黎育岷懷疑過,是不是皇帝野心太大,五成不夠想要全吞,但這點懷疑禁不得推敲,票號之所以能發展成今日景況,童老爺的能力才是要項,一個不貪官、不貪權,又能替自己掙大筆銀子的商人,皇帝保護都來不及了,怎還會去害他。
「好,我嫁妝裡有一件金絲軟甲,明兒個回去,你讓紫袖找出來給你穿上,你替童家出頭,我擔心那些人會把目光放在你身上,萬事小心為上。」
「現在才捨得拿出來?」他取笑她。
「你是皇帝跟前紅人,誰敢在老虎頭上拍蒼蠅?可這回……那些人明知道爹爹已經封官還敢這樣做,我只能做出兩個推論--
一,他們不懼皇權。
二,他們擔心父親在皇帝眼中越來越重要便越難動手腳,所以先下手為強。
「不怕後面那個,就怕前面那樁,我還在想,明天和爹爹商量,把童一、童二分派到你身旁,他們的武功高強,讓他們跟著你辦事我放心。」
「童一、童二?」
「對,他們以前跟著我到處跑,女子做生意嘛,總會有那麼幾個不長眼的,有他們跟著,爹爹才放心,你以為常勝將軍真是講我?錯!是形容他們兩面銅牆鐵壁,他們把動歪腦筋的給修理得不敢吭半聲。」
「既然岳父手下有這一批人,你讓岳父暗地把人調進府裡。」
「你心裡已經有想法?」
「不是我有想法,應該說岳父心中早有定見,只不過要把戲演得更逼真,所有人都得密切配合。」
「我爹心中有定見?」
「你想想,若今日那些人行事成功,岳父傷重而亡、弟弟被綁,接下來他們會怎麼做?」
「先用弟弟交換一大筆現銀,然後……我已出嫁、娘是個沒主意的,童府的生意將會由管事主持,待弟弟長大後,再將生意交到弟弟手裡。天!你的意思是……背叛童府的是爹倚重的管事!」
黎育岷定定看住她,忍不住讚她一聲聰慧,要不是關心則亂,她根本不需要他的提點,就能推論出問題所在。
「會是哪一個?陸管事、章管事、佟管事……」
他們都是看著她長大,一路指導自己做生意竅門的長輩,童心和他們有著深厚的感情,無法想像誰會如此心狠。
黎育岷接話,「如果我沒猜錯,岳父打算放出自己亡故、弟弟無恙的消息,好引惡徒上勾。接下來要安排的事很多,明天一大早我便回府,若是弟弟已經……我會把他帶走,再尋個差不多大小的孩子進府頂替。
「你與父親商議好後,便放出消息,專心安排喪事,岳母不必出面,因為她『傷心過度,受到嚴重驚嚇,因此不讓任何人接近孩子』,你找兩個忠心的嬤嬤守著岳母就是。我在外頭會想辦法探聽,這段日子哪個管事曾經有不尋常的舉止。」
童心點頭,這場戲得由他們夫妻來主演,一掌內、一主外,一個擺在明面上、一個隱藏幕後,兩人合作無間方能成事。
「你要說的話都說完了嗎?」童心問,她也有話要講。
「還沒有。有件事,想先與你商量。」
「你說。」
「我想把我們第一個兒子過繼給岳父、岳母,看見岳母傷心,我心有愧歉。」
若他不娶走童心,若他不堅持童心不碰生意、不拋頭露面,童府還能指望女兒。
他的話像針,猛然錐進她胸口,一時間,她竟無法開口。
說不出什麼滋味,彷彿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全混在一塊兒,她皺眉咬唇,緊緊盯住他的容顏,表情有說不出的精彩絕倫,不光是甜蜜快樂,她臉上還帶著一點點澀、一點點酸,因為她知道,為了自己他做了多大的讓步。
黎府是官家,與商家結親,已是污了名聲,若再將兒子送進童府,背後不知道要受多少人的嘲笑諷剌,笑他為了錢什麼都不顧。
這還不是唯一的困難,黎府大房之所以過繼育岷,便是因為大老爺子嗣艱難,而她已嫁進黎府半年,肚皮還沒有動靜,就算婆婆不說話,她心底何嘗不焦急,可話已經放出去,她的嫁妝換得他不納妾的承諾。
若是公公婆婆知道他要讓長子過繼童府,豈不是把他給架在火上熬?
「不可能的,公婆那邊……」
「長輩那邊是我的責任,你不必擔心,既然是我的承諾,我就一定做到。這幾天有機會,你把我的想法透露給岳父、岳母知曉,先教他們安心,岳父身子骨強壯,定能夠替童府培養出第二個出類拔萃的童心。」
四目相望,無數的感動在眼底翻攪,他的篤定勾出她的激動淚水,她不是用眼淚示弱的女人,但此時此刻她無法壓抑自己的感動,控制自己的激動。
憑什麼他這樣待她,她並未真正為他做過什麼,甚至還瞞著他去「做什麼」,她頂多扮演他需要的女人,並不是真心當他想要的女人,可是,他這樣待她,無條件、無交換、純粹的對她好……
翻過身,她緊緊抱住他的腰、投進他的懷抱,無數的歉意、無數的罪惡感、無數無數的感恩幾乎將她淹沒。怎麼辦?她徹底淪陷了,她無法自拔了,她喜歡他、愛上他,願意無止境地妥協。
品味軒不要了,天衣吾鳳那邊不做了,新計劃停下,她要專心致志、勤奮努力地當他的嬌妻,她要為他掌理後院、生兒育女,她要努力循規蹈矩當個高貴婦人,她要為他努力創造好名聲,讓他們的孩子抬頭挺胸,走到哪裡背後都帶著一股強風。
「謝謝,我會告訴爹娘。」
她沒有說很多話,但他感受到她的激動,黎育岷笑著輕拍她的背,問道:「好了,我的話說完,你想告訴我什麼?」
她搖頭,有他的承諾,她的話就變得無知可笑。「沒事。」
「我講過,夫妻是要在一起一輩子的人,任何事情都不能欺瞞。」
「算不上欺瞞,只是在你提出兒子過繼童府後,我就沒有必要說話了。」她微笑道。
黎育帳腦子一轉,三下兩下便猜出她想說什麼,表情瞬地難看,他坐直身子,也將她扶正坐直,口氣嚴肅地問道:「所以呢,在我提議過繼之前,你想跟我說什麼?」
他一瞬不瞬地看住她,表情上寫著--別想糊弄我,我知道你想說什麼。
童心想說個善意的謊話,把事情遮掩過去,但他的表情讓她很猶豫,考慮再三,她決定不糊弄他。
深吸口氣,她說:「成親前,父親找我談話,他說兩府聯姻,黎府只有一個條件,要我猜猜,我猜了……」
「你猜十里紅妝?」黎育岷接話。
她肚子裡的蛔蟲與他有私,大小事都難以瞞騙。
「對,因為我想不出任何一個黎府願意與商家結親的理由,何況你並不是庶子,而是大房唯一的嫡子,又是前途看好的青年才俊。
「爹爹搖頭,他說黎府的唯一條件是--我不得拋頭露面,再碰觸生意事。黎府是官家,長輩有這個要求理所當然,何況我之前的名聲的確不怎麼樣。」
「你又猜錯,這個要求不是長輩提的,是我提的。」
「因為你母親的名聲害得你受盡冷眼和凌辱?」
「對。」
她沒有反駁他,即使打心底不同意商戶女和青樓女子的名聲相類似。
「我知道自己惡名遠播,若繼續做生意只會讓名聲更臭,何況你只是個官,不是皇親國戚,御史若是用這個撻伐你,是個好借口。」
「你明白就好。」黎育岷點頭道。
「但我父母親失去弟弟,只剩下女兒可以依靠,所以我……」
「想要和離?」
她歎氣點頭,他猜她的心思,十中九。
見她點頭,黎育岷發狠瞪她,她果然打這個主意,第一次,他痛恨自己的神機妙算。
理智上明白童心沒有錯,岳父母能依靠的確實只有她,但情感上無法接受,在重要時刻她第一個想捨棄的人是自己。
不說話,緊抿雙唇,他的臉色鐵青,額間隱隱有青筋浮現。
他在生氣,她立刻低頭認錯。
「其實你我都清楚,我並不適合你,你需要的是個溫柔恬靜的女子,她不必為你做任何事,只需要生兒育女、把所有心思全放在家庭就行,她必須安分、安定、安靜,在你辛苦過後回到家,給你一份恬淡的幸福。
「可我的心太大、太野、太不安分,我不想站在你身後,想站在你身邊與你比肩。你需要一個為你守護家園的妻子,但我天性適合開拓與征戰,我懷疑過無數遍,這樣的我們能夠幸福嗎?」
「能,我們筧在就配合得很好。」
他說得斬釘截鐵,而她苦笑不已。
童心雖不多說卻讓他明白,不是他們配合得很好,而是她壓抑性情,配合他配合得很好。
她拉起他的手貼在自己胸口,柔聲道:「我這裡很矛盾,我捨不下你的溫柔,知道再也不可能找到第二個比你好的男人,可心裡有只名為野心的獸,想要狂奔、想要自由、想要成就,想要像過去一樣,做一堆會讓名聲很臭卻盡情得意的事。」
「你埋怨我限制了你?」
她搖頭,「限制我的不是你,是這個社會、這個體制,是天下人對於女子的認定,所以成親後,我經常用兩個字來說服自己--取捨。我有幸得到你,便必須付出代價,而那代價叫做『恣意、自由』。
「天下沒有白吃的飯,想得到官位,就必須用十年寒窗來交換,想得到美好的女子,就得用婚姻來交換;想得到金銀,就得付出名聲、光陰、體力……所以我並沒有吃齡。」、、
「意思是嫁給我,你不快樂?」他聽出重點,臉色凝重直問。
「錯,恰恰相反,只要你在身邊,我就覺得快樂且值得,我說過,你是個再好不過的男人,能嫁給你,是我人生中唯一一件不必費盡苦心與努力就得到的幸運,我想要和你在一起、不想與你分離……黎育岷,我很喜歡你,因為喜歡所以甘願,因為甘願所以屈就,即使是限制,有你的專心疼愛,我甘願承受。」
所以她決定放棄鴻鵠志向、不想再做蒼鷹,如果那個小小的牢籠裡有他,她便心甘情願在裡頭安心度日。
她的話瞬地撫平他的憤怒,他將她拉進懷裡,在她耳邊低喃。
「這樣就夠了,不要去想取捨、代價,只要想著我們在一起很快樂,不要讓腦子轉著那些沒有意義的念頭,別那樣聰明、別那樣多慮,我發誓、我保證,一定會讓你覺得用恣意和自由交換我很值得。」
「好。」她認命了,以前老覺得這場婚姻讓自己失去什麼,可天底下的女人不都是如此?
新婚夜,首先要失去的是貞操,然後,在婆婆、孩子和丈夫間失去自我,時間、環境慢慢將一個女子塑形、改造,變成一個連自己都感覺陌生的人,而她已經太幸運,幸運得無法苛責命運。
雙手攀上他的脖子,她送上自己的唇,甜甜的吻,吻蜜了他的心。
抱住她,翻轉身,他把她壓在身下,密密實實的吻,一個接一個落在她臉上、身上,她仰頭笑望他。
「相公,得賣力點啊,要讓黎家、童家都有孫子可以抱,咱們得加快速度。」
「娘子這是嫌棄相公速度太慢?」
男人啊,就是禁不得挑釁。
他扯開兩人的衣服,又看到那把躺在她雪白胸前的鑰匙,黎育岷問過幾次,那是什麼地方的瑜匙?每回她都笑而不語,好像哪裡藏著一處秘密寶藏似的。
忽略鑰匙,他挑逗她每分知覺,在她身上施展魔法、持續著亙古永恆的節奏,只是綿綿春雨變成狂風驟雨,這個晚上,他在她身上慇勤耕耘、努力播種,期待來年的大豐收。
隔天,姑爺怒氣沖沖回去黎府,這是童府下人親眼目睹的事。
大小姐接手童府大小事,第一件,她把沒接住小少爺,害小少爺受傷的奶娘趕出門。
第二件,她聚集所有下人,讓他們把玉瓊軒打理出來,消息傳出,大小姐要搬回童府。
之後幾天姑爺進出童府,可每次都與小姐不歡而散,然後消息傳出,大小姐要與姑爺和離,重掌童府生意。
這個消息讓下人紛紛猜測,老爺不行了。
果然,不到三天,懷恩園傳出夫人的尖銳哭聲,小姐帶著滿臉哀戚讓府裡上下準備喪事。
官府裡的人來了、走了,皇帝身邊的太監來了、走了,童府那些窮親戚、生意場上的對手或朋友……所有能夠想得到的人都來了、走了,獨獨姑爺再沒有出現過。
童老爺的過世在商場引起極大的震撼,但讓人料想不到的是,接掌童家家業的居然是童心,和離傳聞甚囂塵上。
童老爺還沒下葬,童心就讓所有管事住進家裡,開始打理生意。
有人讚成,因為大小姐的能力在那裡擺著,老爺在世的時候經常捻著鬍子說:青出於藍勝於藍。何況現在童府就剩下孤兒寡母,大小姐不回來主持,難不成把家業交給外人?
但不贊成的認為童心已經是出嫁女兒,就算有和離傳聞,可沒真正經過明面手續、到官府登記,童心就是黎家人。
當初成親時,她已經帶走一半財產,現在又回來管理家業,難保到最後童家的一切會落入大小姐口袋,夫人在的時候還好,可小少爺與大小姐畢竟是不同的肚子出來的,誰曉得大小姐會怎麼對付他。
那些個不贊成童心接手的管事們高舉忠心旗幟,為童家、為老爺、為小少爺守護產業。
童心視若無睹,讓母親出面說話。
童夫人當著眾人的面說:「從現在起,童家所有產業都交由大小姐打理。」
夫人開口,頓時將不贊成的那一派給壓下去。
塵埃落定,童心估測隱身在幕後那個人應該開始行動了,果然童二回報,章管事出府見了人,那人外貌不起眼,但體格強健、步履輕盈,分明是個練武的。
聽到這個消息,童心將自己關在屋裡,久久不吭聲。
所有的管事,她與章管事最親近,是他手把手教會她作帳經營,是他陪著她一起開立童氏綢緞莊、一起打敗顧老闆,是他知道她最愛吃甜瓜,知道她心裡有個玉哥哥、特意為她尋來刻著油桐花的翡翠,更是他一路指導,她方才有當日成就,她真的沒想到會是他。
童心把臉埋在手掌間,沉痛得不能自已,被親人似的長者背叛,那個痛,痛入心。
她希望育岷就在身邊,對她說幾句話、為她開解心情,雖然她鄙夷自己變弱了,鄙視後院生活把她變成一點點小事便無法承擔的傻乖,但她真的想要育岷待在她身邊。
也許是心有靈犀一點通,那天夜裡他來了,是童一、童二帶著他飛簷走壁而來。他笑道:「夜半私會情人,原來本公子也能風流一回。」
她沒有笑,用力投進他懷裡,像攀住救生浮木似的緊緊將他圈住。
他知道她的傷心,輕輕將她擁起,低聲對她道:「不要難過,我永遠不會背叛你。」
兩句再溫柔不過的話,勾出她的心酸。
她是對的,放棄有什麼難?在意取捨做什麼?她就是要這個男人!
想關她便關她吧,想把她變成後院女人就變吧,只要他的承諾兌現,只要他永遠在她身邊,傻一點、蠢一點、呆一點都沒關係,因為她知道自己會快樂很多點、幸福很多點,她將會一生一世繫著一個男人。
「對不起。」她踮起腳尖,吻上他的下巴。
「對不起什麼?」他好笑地摟住她的腰。
「我對你不夠好。」舔上他的唇沿,她企圖勾引。
「沒關係,我對好的要求不高。」他低下頭,順從她的勾引。
「以後我會努力改進。」她的鼻子碰上他的,輕輕磨蹭。
「好。」他很滿意她的孜孜不倦、勤奮向上,滿意她願意為他努力再努力。抱起她,他將她帶到床邊,努力享受她對他的「好」。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00:56:38
第十六章 童心的重大決定
童心等了近一個月,父親的「喪事」結束,才等來那批江湖人,所有的準備齊全、就待肥魚入網,他們一出現,隱藏的童家暗衛同時出動,將歹徒逮捕。
章管事看見坐在上首的童老爺,知道自己落入陷阱,再無遁逃可能,他帶著淒然苦笑,將所有的事全招了。
江青是章管事的私生子,從母姓。
章管事有妻、有女,卻無兒子,妻子溫柔婉順、三從四德,章管事長年跟著童老爺在外頭奔忙,妻子把女兒和公婆照顧得很好,因此他沒有考慮過休妻,卻一直暗地養著外室和私生子。
外室是個過氣的青樓女子,他本想把兒子帶回去認祖歸宗,但江氏死活不依,非要和兒子在一起。他清楚女子的脾氣,知道帶她回章家,定會攪得天下大亂、將父母親給活活氣死。
可是眼看兒子跟著外室一天天長大,雖聰明靈活、有點小手腕,卻也心術不正。終究是自己唯一的兒子,他只好將兒子引進童家,以師徒名義好生教導,希望能將他的性子扳正,甚至希望他能被童心看上眼,成為童家姑爺。
可他怎麼都沒想到,江青居然和柳姨娘勾搭上,幾次淫亂後生下孩子。
柳姨娘害怕東窗事發,本想打掉孩子,江青卻是個膽大的,鼓吹柳姨娘把孩子生下來,歸了童姓,待孩子長到十一、二歲,童老爺年邁、童夫人不管事,而童心出嫁、管不了外家,屆時要弄死兩個老人有什麼困難?之後,童家產業便落入他們夫妻之手。
這是個完美計劃,沒想到童心一句玩笑似的閒話,引得柳姨娘的乍變臉色和急迫解釋,以至於童心懷疑、暗地調查。
人不能做壞事,做了壞事就會杯弓蛇影、膽顫心驚,幾個意味不明的眼色、一個行跡可疑的吳大夫,讓柳姨娘迫不及待在童老爺耳邊吹風。
童老爺在商場多年,閱歷無數,想在他眼皮子底下耍花槍可不容易。
江青入府,柳姨娘有了主心骨,一場夜歸讓童心逮個正著,她驚嚇、不擇手段,以為害死童心便能隱瞞所有事,並且能把她即將帶走的一半產業給兒子留下,卻沒想到這是童心布下的局,引蛇出洞、捏住七寸,活逮惡人。
江青是章管事唯一的兒子,他為童府鞠躬盡瘁,卻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他恨上了,恨童老爺故意讓江青進府,恨童心放出風聲,說柳姨娘發瘋、對江青舉證歷歷,恨兒子犯傻,去殺了柳姨娘,恨自己的血脈斷掉。
於是他耐心籌劃一場報仇,他要為兒子完成計劃。
擄走童允、殺死童老爺,用童允交換童家五萬現銀,再用這筆錢賄賂官府,將被判死刑的江青救出來,從此改名換姓,留在自己身旁。
他計劃謀害童夫人,把系子帶在膝下養大,他會好好栽培孫子,讓他成材……所有的計劃一環扣一環,卻沒想到童心會跳出來接管童家,他怎能允許她掠奪孫子的東西?
很奇怪的思維,但人在仇恨中,可以為自己合理化許多事。
童老爺搖頭道:「你心急什麼,早晚童家的一切都會是童允的。」
「我不能讓他認賊作父,我要把他帶在身邊養大,他必須知道他的父親、祖父是誰。」
「賊?!」童心難受極了,一個她敬若父親的叔叔,竟被仇恨蒙蔽雙眼,變成這副模樣,她心涼更心痛,揚言怒道:「柳姨娘是我父親的侍妾,江青與她為奸,誰是賊?他們生下孩子、不思認錯補過,卻想利用兒子謀奪別人的財產,誰是賊?東窗事發,怕受牽連,持刀殺死柳姨娘,誰是賊?
「章叔,多年來我崇拜你、敬佩你,以你為師,想要成為像你這樣的人,可你居然如此是非不分?!
「真要論對錯?行,章叔,你放著家中賢妻不管,與外面女人成奸,是你錯了!就算妻子無嗣,也該挑個正經人家的女兒為妾,不該貪戀青樓女子的風情,你是錯的!錯已鑄成,就該強行將兒子帶回家裡,賢慧的章嬸嬸必會悉心教養,怎能因江氏吵鬧,就把兒子留下,任由那樣品性的女子將兒子帶壞?是你的錯!
「兒子犯錯,身為父親理該規勸阻擋,而不是默許甚至助他犯錯,以至於事情無法挽回,章叔,是你錯了!
「你知道自己犯下多大的錯誤嗎?那天你買兇劫童允、殺父親,父親受的只是輕傷,但童允卻被兇手狠狠摔在地上,頭部受到大力撞擊,死了,你害死親生兒子、殺死親孫子,你罪該萬死。」
童心的話讓章管事懵了,震驚錯愕,無形的手把他的心給狠狠捏碎。
死了?他親手謀害孫子?!這算什麼?老天有眼嗎?惡有惡報嗎?罪有應得嗎?淚水滑落,哀莫大於心死……
童老爺俯視跟在自己身邊幾十年的人,歎道:「章懷,你是個聰明人,怎麼年紀大卻糊塗了?我是怎樣的人你不瞭解嗎?如果你早點告訴我,我可以給江青一個身份,讓你認他為義子,帶他回去認祖歸宗。
「我可以把柳姨娘和童允放出去,讓他們閤家團圓,可你什麼話都沒說,放任事情發展,直到一個死、一個被判刑,你才來怨恨我?
「你有你想保護的人,我也有,在知道他們的姦情之後,我並沒有打算對他們動手,我只想留下童允,將他們遠遠發落,若他們真有感情,自然會走在一起,可是他們竟想害死心兒……
「心兒是你一手教出來的,難道你不心疼?他們做錯這麼多事,你不責備、不大義滅親,卻來指責童家過錯?你,真是糊塗了!」
他與章管事對視片刻後,緩緩背過身。
突地章管事笑起來,淒慘悲涼的笑讓人聞之鼻酸。
「是我錯了,養而不教,我害死兒子、害死孫子,章家的血脈是我親手了斷……」
說完話,他大聲哭嚎,雙手拚命捶著自己的胸口。
終究童心還是不忍心,她蹲到章管事身前道:「章叔,章家血脈不會斷,我會給章嬸嬸一筆銀子,讓她給女兒招個實誠的好女婿,為章家沿續血脈。章妹妹蕙質蘭心,又極其孝順,我相信章家門楣會在她手中繁盛。」
他沒想到自己做了這麼多惡事,童心居然還這般對他。老淚縱橫,他重重朝地上一磕頭,「小姐,我對不住你。」
童心搖頭,滿眼哀愁,說這些已是太遲。
衙役將章管事壓走,童心回到父親身邊,勾住父親的手臂,把頭靠在父親肩膀。
童老爺也累,是心累,但多少年風雨都沒將他打垮,他怎會折在這件事上。
他微微笑開,拍拍女兒的手背。「以前老叨念女兒不會撒嬌,才嫁出去多久,就學會撒嬌了?」
「那個時候……哪能呢,我可是不讓鬚眉的常勝將軍呢。」童心應話。
那時候鬥志滿滿,成天像吞下兩根人參似的,眼睛睜開,身子還沒行動,腦子就開始籌謀。
「喜歡現在的生活嗎?」他也不確定自己有沒有做錯,有時想想,會不會是自己太急於彌補女兒的辛苦,才選擇將她嫁給不允許妻子營商的黎育岷,希望她過過平靜的後宅生活。
「以前在大風大浪裡駛船,雖然費心卻精彩得緊,現在風平浪靜,總是覺得有點無趣,不過也慢慢適應了。」
人都會被環境給消磨、改變,她也不例外,何況她身邊有個好男人,期待著她的改變。
「風浪有風浪的精彩,平靜有平靜的樂趣。」
「嗯。」
誰讓她的男人把妻子的名聲看得比天大,不想平靜也不行,好吧,待會兒回府之前先繞到品味軒,把事情給解決,免得老是愧疚掛心,成天擔心事發。
「育岷是個好丈夫吧?」。
「對,他很好。」好得讓鐵血娘子願意妥協。
「我沒想到他願意把長子過繼給童家,黎府大房也缺兒子,不是你逼他的吧?」
「哪能啊,你看他溫溫和和、似乎無害,可一旦決定的事兒,堅持得很,誰都別想改變他。」
為了逼她的舌頭將就,他送紫衣出府,為了逼她安分,他把銀子攬在手裡,他想做的事哪件沒有成功過?與這樣的人倔強,她的勝算是零。
不服輸的童心,甘願向黎育岷低頭,這話若是在大半年前講,她打死不承認,可現在……認了,誰讓他能力高強,硬是敲開她的胸口、霸住她的心。
「他要不是這樣的性子,皇帝哪能看重。」
「也是。」
「回去後,好好過日子吧,經過這一回,爹看開了,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頂多把家產交到外孫手上,也不虧。」童老爺笑道。
「都說了,育岷一旦決定的事兒,堅持得很,他說要把兒子給童家,就一定會給。」
「育岷這個決定,在長輩面前要挨罵的吧?」
「他說會處理好的,教我別擔心,您也別擔心,爹爹還是好好練練身子,養足精神,準備教導童府的下一個繼承人。」童心表情堅定地勸道。
「行,你爹這身子骨,至少可以撐上幾十年。」
父女倆相視一笑,童心臉上滿滿的全是溫柔。
童老爺看得呆了,這……真是自己的女兒?那個老被自己叨念至剛易折、上善若水的女兒?看來女兒在黎府過得不錯,育岷是個值得托付的男人。
「爹爹,接下來幾個月我就不回來了,得在祖母和婆婆面前盡孝。」
「知道,也是黎府開明,否則怎能讓媳婦回娘家住這麼久,接下來,童府得好好整頓,爹娘要忙上一陣,你別回來搗亂。」
「哼哼,嫌棄女兒了?」
童老爺大笑幾聲。
童心歎氣道:「爹爹,把姨娘們全散了吧,沒兒子、沒盼頭,日子過得無聊自然要生事,娘年紀大了,再為這種事心力交瘁,不值得。」
「我知道。」他有感應諾。
父女倆又說了好一會的話,直到童夫人頻頻催促,童心才離開童府。
馬車裡,童心納悶著,育岷不是說好,事情結束後就來接自己回府?
為扮演即將和離的夫妻,他不敢經常到童家,頂多趁夜摸上她的床。
不過他讓童一帶過信,說事成後會親自過府接人,還把童一、童二和金絲甲全送來給她,要她好生注意安全。
可是她已經命人回黎府傳消息,怎麼到現在還沒見到人?
會不會是皇帝又折騰人?唉,想當重臣不容易吶。
她乘著童府馬車先走一趟品味軒,秋樺看見她,連忙把這兩個月的賬本和銀票送到她跟前。
童心沒翻賬本,從銀票中抽出五百兩收進荷包裡,再寫下買賣契約,上面寫著--把品味軒賣給八個丫頭。
是大虧,但值得,她決定當黎育岷心目中的好妻子。
幾個丫頭不敢置信地盯著主子,她笑道:「傻瓜,你們跟我那麼多年,也沒撈到什麼好,連成親大事都沒親手幫你們操辦,不過是一間品味軒,算得了什麼,不過你們別把心思放在生意上頭,若是碰到好男人,就考慮考慮終身大事。」
聞言,秋丫頭們和紫衣紅了鼻頭,秋杉走到童心跟前說:「小姐這樣說話,是不要我們了嗎?」
「講什麼話,你們的身契還在我手上,日後還是能替你們作主的。」
在京城開舖子得有幾分憑仗,雖然她放手品味軒,可若日後惹上麻煩,她多少能以主子身份替她們籌謀。
秋棠盯著童心猶豫片刻,走到童心面前跪下,哽咽道:「小姐,是因為秋棠做錯事,您才不要我們的嗎?」
「起來說話!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不耐煩這一套。」童心待秋棠起身,才問:「你做錯什麼事了?」
「那時小姐還在樂梁,老爺約姑爺到福滿樓談事,我們聽說黎府對童家提出的聯姻要求,不是嫁妝多少,而是小姐出嫁後不得沾手生意事,我們都是跟著小姐在外頭跑的,消息出來,便料想我們四個必定要被遣出府,所以我心裡便打了壞主意,想攪黃這門親事。」
童心聽得眸光一綻,興致盎然。「快說說,我都攪不黃了,你們能有什麼手段?」
「不是我們,是我,秋樺她們都不贊成的,還將我罵上一通。」秋棠滿臉羞慚,一肩扛起。「小姐,我錯了。」
「沒事沒事,我不是嫁了嗎?快給小姐說說,你做了什麼好事?」
「我到街上賣身葬父,心想若是姑爺買下我,我可以就近觀察……」
「少騙人,你是指望他露出色迷迷的模樣,讓在福滿樓的老爺看見,知道這男人不可靠吧。」她一口氣把事情給挖出底。
這群丫頭裡,就數秋棠的容貌最好,打扮起來,比她這個正牌主子更像主子。
只不過她想以色誘惑育岷?哪成啊,徐靈雪那副仙人容姿都被他踩得滿臉印子。
「那是……姑爺說的嗎?」秋棠問。
她戳上秋棠額頭,一臉的恨鐵不成鋼。「這種事兒還要人說,如果沒料錯,你肯定還在福滿樓小二那裡使銀子,讓他們把爹領到二樓靠窗位置,好看見你唱的這齣戲,可你們家姑爺是什麼人物,肯定三言兩語就把你的計策給看破,讓你唱不下去,對吧?」
她總算弄清楚為什麼上回到品味軒,秋樺幾個輪番上來招呼,獨獨不見這個愛熱鬧的丫頭,原來是心虛。
「小姐都猜到了,何必問我,好像我是跳樑小丑似的。」她怎麼看,都覺得這是個好計策,怎到了別人眼裡就成了笑話。
「你是真傻呀,就算不知道姑爺性子,可你家老爺在訂親之前能不多方打聽?老爺回府沒狠狠打你幾板子算你幸運,以後做事多用點腦子,別一雙眼睛只會盯賬本,人比數字更複雜。」
「所以小姐不知道這件事,姑爺也沒向你告狀,要小姐棄了我們?」
「還真能牽扯,這關姑爺什麼事?」
「可前兒個姑爺到酒樓裡來,我閃避不及同姑爺打了個照面,我擔心姑爺猜出我是小姐的人,以為那事是小姐主使的。」
「你想太多,我要是姑爺,定會心想,這小丫頭真厲害,前頭賣身葬父、後頭就成了品味軒的管事,怎會聯想到我頭上?何況你們也說,當時我人在樂梁,哪有那麼容易攀扯上?
「別擔心,沒事的,往後好好經營品味軒,說不定你們幾個就靠它發家,回去後我會問問紫袖幾個,如果她們也想到外頭闖闖,我會想辦法把她們給送出來。
「你們的身契我暫時留著,日後若碰到有事,你們還有我、有黎府這塊招牌可以靠,等你們尋到好男人,我就把身契還給你們。」
「當初我們說過的,要跟著小姐。」秋桐搶上前說道:「我們還指望著小姐帶我們在商場上叱吒風雲。」
「還叱吒風雲呢,你以為我是誰啊,一代梟雄?你們家小姐不行啦,一身本事和英雄事跡只能任塵土淹沒。」
說起這話兒,她心裡不無落寞,但想起黎育岷那張溫柔的臉,她笑了。
幾個丫頭面面相覷,想不出小姐怎會做出這個傻決定,是讓步了嗎?於世間對女人的壓制上頭讓步,願意自折翅膀,不再嚮往高空飛翔?
辦好事兒,童心領著紫裳回黎府。
深吸口氣,胸口的壓迫感還在,不過,她有信心克服。
再看一眼那道厚厚的門、高高的牆,這裡將是她的終生依歸,換個眼光、換個角度,她必須有身為黎府媳婦的認知。
唉,老是自詡聰明,可到底是個女人,再會撲騰終究得學著與世間妥協。不過沒關係,她有育岷,一個承諾予她一世幸福的男人,所以她相信,自己一定會過得很好!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00:56:53
第十七章 美夢轉頭空
紫袖和紫襄的表情很奇怪,連紫裳這種有勇無謀、粗心大意的人都看出來了,但童心太雀躍,完全沒發現。
知道黎育岷在書房後,她連梳洗都等不及,直往書房奔去,還不允許丫頭跟著,開玩笑,要趕進程的呢,童黎兩家都等著他們開花結果。
童心一出門,紫裳就拉著兩人問:「發生什麼事?你們兩個想地古怪。」
紫袖皺眉道:「幾天前,四爺領了個女子上門。」
「什麼意思,什麼叫做領了個女子上門?四爺要納妾嗎?可四爺同老爺訂過契約的,怎麼可以……等等,你們先說說,那女子美嗎?比徐靈雪還美?」
「不見得比徐靈雪美麗,但她勝在氣質,她溫柔和善、性子婉約,似水般的佳人,和四爺站在一起很般配。」
紫襄垂下眼瞼,她們明白,那是四爺想要的妻子,四爺便是想把小姐塑造成那副模樣。
「夫人、老夫人都不管嗎?」紫裳急得跳腳。
「夫人陪老夫人回樂梁老家,聽說四夫人這胎懷相不好、有危險,四夫人是公主,要是出意外,難保皇帝不怪罪下來。」
「那老太爺、大老爺呢?!」
「都忙著呢,大老爺出京辦事,老太爺被皇帝召進宮裡,已經好幾天沒回府。」就算他們在家有什麼用?一個大男人怎會管孫子後院的事。
「意思是四爺趁著家裡沒大人作鬼?」
紫裳此話大不敬,可事實就是如此,紫襄、紫袖低下頭憂心忡忡,小姐這會兒過去,不會出什麼事吧?
「我們去把四奶奶給追回來,別讓她受委屈。」紫裳義憤填膺地道。
「傻瓜,康園早被圈起來了,若是能出去,我們早就到童府報訊。」
「所以奶奶也出不去?」
「奶奶是主子,那些嬤嬤敢攔?」紫袖一臉受不了地看著紫裳。
「那怎麼辦才好?還是……我們合力沖一回?」紫裳大膽說道。
想他了,很想很想,心裡頭滿滿的都是黎育岷,想他的笑、他的眼、想他的每一分表情。
她從沒想過,自己會願意為一個男人封鎖雄心,從沒想過,會自願為男人捨棄凌雲壯志。
但她做了,有不捨、有落寞,不過沒有後悔,從現住起,她看箸他的眼光中,再沒有半分罪惡。
「四奶奶。」黎育岷的小廝守在門口,看見童心,迎上前低頭為禮。
「四爺在裡頭?」
「是,我進去稟告四爺,四奶奶來了。」
「不必。」她微微一笑,雙手推開門進去,這樣有些不規矩……但小別勝新婚嘛,因為太想念,一點點的不規矩,他可以忍受的吧。
雙腳踩進門,她揚起笑臉,目光落在桌後的黎育岷身上,可是……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他不是坐著,是站著的,站在一個女人背後,那女人坐在他的位子上,提筆寫字,而他靠在她身後,品讀她的作品,那畫面安寧和諧得……讓人噁心……
她想吐!
黎育岷放下白玉紙,抬頭一發現她,眉心緊蹙,那個表情叫做不歡迎,叫做被打擾,叫做生氣!
「怎沒讓人進來稟報?」他的口氣淡淡的,不見喜悅。
童心氣樂了。
稟報?好讓姦夫淫婦有所準備,好教正室嫡妻看不到半點曖昧,好使別人以為她多疑多心善妒?轉瞬間,她的心情成了潑婦,只不過理智沒讓自己的嘴也變成潑婦。
斂去思念,斂去欣喜笑顏,童心強壓胸口突如其來的疼痛,高高地仰起下巴,轉身把門關上,背過他們時,她狠狠咬住下唇,不允許自己懦弱。
低下頭,她對自己喃喃暗道:「別急、別怕、別慌,你可以的……」
看著她,黎育岷知道她在暗念什麼,他有經驗的。
當她回身再次抬頭,臉上又能掛起虛偽笑容,就像過去面對強勁敵手那樣。
「這位姑娘是……」
走近,她把對方看個清楚。很漂亮的一個女子,小家碧玉,眼睛不大,但柔和似水,五官不突出美艷,但安排在一處兒,有著令人說不出的舒心爽目,她淺淺一笑,露出貝牙,恬淡笑意把童心的猙獰比到八百里外去。
「她是卓姑娘,父親是致仕的卓大人。」
「卓姑娘光臨寒舍,婆婆怎麼沒招呼?」
讓一個男人來招呼姑娘家,會不會踰越了?黎府不是處處講禮,把規矩看得比天高的書香世家嗎?名譽吶,孤男寡女的,傳出去還要不要名聲?
「卓大人致仕回鄉,卓姑娘已過及笄之齡,便托我在京城為卓姑娘尋一門好親事。」
所以呢?尋不著便自己收用了?趁著妻子不在,花前月下紅袖添香水到渠成,到時她不認也不成?反正現在鬧和離已經來不及,五成股份已經落入皇帝口袋裡,她總不能叫皇帝吐出來。
「是嗎?需不需要我為卓姑娘費點心思?我挑丈夫的眼光還不錯的。」說完她向黎育岷投去一眼,這話裡有十分惡意,就算卓姑娘聽不明白,她的表情眼神也寫得分明。
「童姐姐,你別多心,我與黎哥哥不是你想的那回事。」
夠了沒啊,又來一個喊她童姐姐的,怎就那麼多人喜歡當她的姐妹?
深吸氣,強壓狂怒,原來自始至終不是他們踰矩而是她多心,原來這時代的女人出門賺銀子會敗壞名聲,孤男寡女關在一起卻無礙名譽。哼,她真想為這兩套標準拍手。
「玉禾,沒你的事,你先下去,我和她談談。」
黎育岷對卓玉禾溫柔一笑,那樣的笑臉是童心熟悉的,本以為是自己的專屬權利,原來……並不是。
吞下口水,她突然發現連吞嚥都變得困難,好似她吞的不是口水,而是沉慟、是委屈、是夾雜著無數情緒的怪東西。
千把萬把刀在她心口不斷戳刺,千支萬支利矛齊齊用力,好似非要把她的心斬爛搗成泥方肯罷休似的。
卓玉禾點點頭,她與黎育岷眼神交會,像是有千百句話要說,最後黎育岷給了她一個安心笑臉,親自把她送到門口。
童心又想吐了,這樣難分難捨?
既然分不開就留下來啊,反正這裡地方大得很,多站幾個人也不打緊。
反正她不是習慣藏著掖著、畏首畏尾,把自己逼入牛角尖的人物,她喜歡開門見山、喜歡陽謀、喜歡面對面交鋒,她不怕的呀,即使他們合力連手,她也不見得會屈居下風。
恨恨別開頭,她不看兩人眼中千言萬語訴不盡的模樣。
難怪世人都說寧願相信世間有鬼,也別相信男人那張破嘴,她和多少男人交鋒過,緊緊地把這句話給拴在心頭,於是一次次取得壓倒性勝利,卻沒想到,她信了一個男人的承諾,相信到可以為他放棄一切,相信他會為她專心溫柔……
哈哈哈!天大地大的大笑話!她這個愚人,笨到令人髮指,蠢到罄竹難書,她從沒這樣看不起一個人過,沒想到第一個被看不起的居然是自己!
門再度關上,黎育岷緩步走到她跟前,他拉起她的手,低聲道:「童心,我們談談。」
「好啊,談談。」她甩開他的手,痛恨他髒。
「卓玉禾不是你想像的那種姑娘。」他一開口就是為卓玉禾說話。
「哪種?趁火打劫、掠奪人夫、戴上溫柔面具行虎狼之事的姑娘?」童心,開口就毫不留情。
「批判她,不會讓事情改變。」黎育岷正起臉色,怒氣上揚。
很好,他站到卓姑娘那邊了,也是啊,溫潤和順、纖弱如柳的卓姑娘,不好生維護,若被她這把利刀子給傷了,教不教人心疼?
「好,我不批判,我只提醒,你承諾過的,不納妾。」那麼大一筆嫁妝呢,換個一夫一妻不算過分。
「她是個好姑娘,我不會讓她當妾。」他正色回道。
「所以呢?當個沒名沒分的通房丫頭?你不怕我心狠,哪天你上朝,我就把她活剮了?」她慢條斯理地坐下替自己倒杯水,慢慢把玩杯盞,看著裡頭的茶葉在淡黃的茶水間浮沉,像她的心似的,上上下下翻騰。
他搖搖頭,在深吸一口氣後,緩聲道:「童心,我們和離吧。」
手上的杯子隨著他的話跌落,鏗鏘一聲,砸在青石地板上,碎成無數片。
轟地,山崩!她被滾落的石頭砸個正中,鮮血四濺、腦漿迸裂。她終於知道心碎是什麼聲音,是杯子掉在青石地板上的聲音。
她曾經有過千萬個想像,可所有的想像裡,都沒有如今的場景。
現在他說和離……說得輕而易舉,像被誰狠狠掮了一個大耳光似的,她的臉熱辣辣地疼痛著。
為卓玉禾,他不要那一大筆嫁妝?三百萬兩還沒有全數進袋呢!
她該感動兩人情深意重,再大的財富也替換不來,成全這份天地間難得的愛情,還是該好好地嘲笑自己的心?
喜歡?哈!
思念?哈哈!
承諾?哈哈哈!
她真鄙視童心!鄙視她心急火燎把品味軒送出去,鄙視她卑躬屈膝跑到他跟前獻慇勤,鄙視她想對他說:我決定了,要用全身的本領當你的好妻子。
結果……趁興來、敗興歸,愛情,轉個頭,煙消雲散。
起身背對著他,深吸氣,她想哭、想生氣、想咆哮,可是不行,這種時候哭鬧只科讓自己面目可憎,無法解決事情。
她應該理智,別讓嫉妒沖昏頭,她必須冷靜、必須好好想清楚,事情絕對不是表面上那樣簡單。
她相信男人會見異思遷,她理解舊人不如新人,她同意多數的男性都喜歡嘗鮮,但是不會這麼快,不會在她離家短短一個月內發生,就算發生,她敢保證,以他的手段,絕不至於處理得這麼粗糙。
若他與卓玉禾真有感情、無法拆散,應該會由婆婆出面安撫自己、說服自己,接納卓玉禾的存在,而不是讓他這樣不管不顧地提出和離,又不是要拚個魚死網破,哪裡需要這麼用力,何況黎家不是很重名聲嗎?
所以……肯定有什麼原因,並且原因大到讓黎府長輩不願意出面,卻由他來向她提出和離。
別急,好好想想,她定能找出理由來解釋他的行徑。
她強忍心痛,強忍突如其來氾濫的哀愁,她再次緩慢轉身、再次緩慢為自己倒一杯茶水,然後,強忍雙手的顛抖,緩慢地將杯中茶水喝乾淨。
她雙掌用力強壓下自己的眼睛,她藉著呼吸來抑下波濤洶湧的心緒。
她一定可以想出方法把卓玉禾踢出去,即使他們之間已經產生感情,她那麼聰明、她有手段,一定能夠想辦法挽回他的心,她會讓他們像過去那樣水乳交融,和樂美滿。
對,不要急、不要怒,就把這件事當成生意,慢慢同他談判、許以利益,然後走向自己想要的結果。
她在故作堅強,黎育岷看得明白,眼底閃過一絲不忍,但短痛勝於長痛。
童心再次面對他時,臉上的忿然已經除去,她平靜的與他對視,好半晌,才問:「為什麼要和離?因為你無法說服長輩,把長子過繼到童府名下?」
「這件事和長輩沒有關係。」
所以不是過繼問題?
好,童心點頭,又想過片刻,但除這件事之外,她找不出其他理由,只好藉由發問來釐清。
「所以呢,和卓姑娘有關還是與我有關?」
「問題出在我身上。」
這句話可以做出兩種解讀,第一,他喜歡卓姑娘喜歡到無法自拔,明知道自己有妻子,也不願意委屈真心人。第二,他不願意她把髒水潑到卓姑娘身上,想要一力承擔所有罪過。
可不管是哪種解讀,都能夠解出,卓玉禾對他而言,不是普通一般。
於是他輕飄飄的一句話,又狠狠抽她一巴掌,從來……沒有這樣狼狽過,瞬間,她想棄械投降。
她努力讓口齒清晰、努力不帶上太多情緒,好像他們之間討論的不是婚姻,而是學問道理。
「好,那就來談談你的問題,我無法想像,口口聲聲要一肩承擔長輩責怪、承諾一生一世一雙人的你,怎麼會在短短時間內態度大轉變?
「言猶在耳,是你要我不去想取捨、代價,只要想著在一起很快樂,是你要我的腦子別轉那些沒意義的念頭,是你發誓、保證,會讓我覺得用恣意和自由換取你很值得,怎麼會轉個頭情況便迥然不同?說清楚,如果你的理由不夠強大,對不起,我無法接受。」
話說得冠冕堂皇、理直氣壯,一口一句她把他對卓玉禾的感情否決掉,可心裡……早認同了他們之間情分不同,因為從踏進書房的第一步,她便分辨出,卓玉禾是他對妻子這個角色的想像。
都說商人眼睛最利,一眼便能瞧透人的本質,所以她對自己眼光無異議,黎育岷會喜歡卓玉禾,毋庸置疑。
黎育岷望住她強抑激動的臉龐,她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但……輕搖頭,她沒有自以為的那麼強悍。
她要理由嗎?好,他給!
吸口氣,他也端起杯子為自己添水,也透過喝水來平撫心情,然後,緩聲道:「我分析過你的話,你是對的,我們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我們對彼此而言都不適合,和我在一起,是你的委屈。我硬要把鴻鵠當成燕雀,我非要折損你的志氣來締造自己的名聲,非要限制你的狂奔自由來滿足我對幸福的想望,你不快樂,我又怎能視若無睹地快樂著?」
這是他塗脂抹粉的高調說詞,還是她的廢話真把自己給陷入兩難境地?若是後者……難怪「口多言」會被列入七出項目。
黎育岷續言,「你說,我需要一個溫柔恬靜、安分、安靜,把所有心思放在家庭的女子。沒錯,確實如此,所以我企圖把你變成那種人,但直到遇見玉禾,我這才明白,世間有那種不需要改變、天生就是這樣的女子。
「她什麼都不必做,就能讓我感受到安寧幸福,她輕輕對我一笑,我便覺得她值得我為她做所有事,即使是與你和離。
「我想通了,與其壓抑心太大、太野、太不安分,不想站在我身後、想與我比肩的你,與其造成彼此的痛苦,不如我們各取所需,我找一個能為我守護家園的妻子,而你繼續開拓你的生意,這樣的我們才能夠找到自己真正的幸福。」
這次不是挨巴掌,是挨鞭子,狠戾的一鞭朝她身上用力抽去,瞬間,血肉模糊,那個痛,即便是咬牙強忍也無法吞下。
他說,卓玉禾「值得」。
真是諷刺,不到半個時辰之前,她也覺得他值得,值得她放棄鬥志、放棄多年培養的能力,值得為他守住後院這一畝三分地,當個足不出戶、見識有限的女子。
可是轉過頭,她的值得被拋在地上踐踏,她的放棄成了大笑話。
他是她值得的男人,卓玉禾卻是他值得的女人,而她……不值得?
認下他的話、認下他的心,也認下他的愛情。
她知道自己沒有贏面了,她是個擅長忖度局面的女人,仗打到這裡就可以鳴金收兵、豎起白旗,因為她心底清楚,男人的喜歡也許不長久卻很強勢,喜歡上了,便是天崩地裂,用盡手段都要把那女人納入翼下,可不喜歡了,便是相看相厭。
她只是沒料到,自己能在他身上佔領的時間這麼短,是因為她臉不夠美麗細緻?因為她的性情不夠溫柔可人?還是卓玉禾出現得太早,讓她不得不提早告退下台階?
不知道是誰朝她心底丟出一把鋼釘,隨著吸氣吐氣,釘子一下一下剌得她的心鮮血淋漓,她的手腳發出陣陣冷汗,好難受……
可她是商人,還是個驕傲的商人,再痛她都可以忍,「打落牙齒和血吞」指的就是她這種人,便是你折去她的意志、打斷她的脊樑骨,她依然要站得筆直,昭告天下人:我沒事。
所以即便她已經輸得亂七八糟,還是使出最後一分力氣,直視他的眉眼,她不允許自己膽怯,還要教他知道,她並沒有輸得想自殺。
她點點頭,說:「好,假設這是原因之一,那麼真正的原因是什麼?」
她不確定有沒有原因二、原因三,只是拿話誆人,只是努力讓自己看起來理智而清楚努力不教他知道,因為他的移情,她的心、她的腦子巳經燒成一鍋漿糊。
所以她不哭,她想盡辦法尋找一個完美優雅的退場方式。
要死要活是退場之後的事,現在的她,要漂亮、要笑,要在他心底種下一個強烈印象--童心和其他女人不一樣!
即使她明白,這樣做沒有意義。
但黎育岷被她的話唬住了,目光一閃,他別開眼。
他的表情叫做心虛!童心可以從柳姨娘眼神識破一場陰謀詭計,自然不難從他的眼中尋出蛛絲馬跡,他不說話,她亦不言語。
他在思索、她也在考慮,將近半刻鐘後,她才猶豫問:「其實你知道了,對不?」此話問出,她再無半分僥倖,不管他與卓玉禾之間是否深刻到需要靠他們和離來解決,「欺騙」已是他們之間最大的裂痕,如果是的話……
他猛地轉頭,與童心相對視。
她真的很聰明,再華麗的說詞也無法說服她,黎育岷歎氣,好吧,他招。
「是,我知道紫衣沒有回老家成親,她是品味軒的廚子;我知道你是品味軒的幕後老闆,那些年輕管事是你的心腹丫頭;我知道你為了不肯嫁給我,讓丫頭演一出賣身葬父。你本就不想下嫁,只是迫於父母之命,不得不委身於我,你可以過得更好、可以找到更好的男人,何必屈就在黎府屋簷下?」
他的話說得極度真誠,但她只聽見他對和離的迫切。
童心沒回答,只是默默地垂下眉頭。
昂首挺胸變得困難,不,她連呼吸也困難。
輸了,她的欺騙輸掉他的信任、輸掉他的喜歡,也輸掉他的維護,就算她能仗著長輩強壓下他和離的念頭,就算她願意退一步,讓他把卓玉禾迎進黎府,就算她用盡心力變成他要的那種女人,她都輸了,從此以後他再不會信任她。
她做再多,他只會當作是她的手段;她再努力,他只會嘲笑她的隱瞞。
然後情況將一面倒,卓玉禾受任何委屈、出任何小事,都是她的計謀詭算,卓玉禾欺她、害她,都是她設下的苦肉計,她……真的輸了。
不再多言語,童心點點頭,吞下滿腹苦澀。
是她咎由自取,怨不得人,如果不是她親自將婚姻這堵牆給敲出縫隙,任憑卓玉禾有天大的本事也無法穿牆而過,與其恨黎育岷變心、恨卓玉禾奪情,不如恨自己把機會送出去。
就算她是人人不屑的商戶女,至少她行事磊落、手段光明,自己的錯,她從不推卸責任。
吸氣、點頭,再吸氣、再點頭,傷心沒有辦法消滅,卻可以暫時壓抑。
她說:「我明白了,就和離吧,不過……給我一點時間,爹娘剛經過喪子之慟,我先回童府安撫他們,再找個好時機把這件事透露給他們知道,你和卓姑娘很急嗎?要不要我先寫下契書,保證在三個月內與你和離?」
她說得冷靜,可是心在滴血,所有的痛,她不推托,全數承受。因為,是她的錯!
「不必,我等你三個月。」
點點頭,她又道:「幾個紫丫頭是藏不住事的,你把卓姑娘領進黎府的事,她們心中定有了計較,帶她們回童府,我怕會把事情鬧大,萬一爹爹上門來理論……你大概還沒有和長輩們商量和離之事吧,為免節外生枝,那些丫頭我不帶走,等和離後,我再把她們和嫁妝一起帶走。」
她佩服自己,在這種時候,她還能處處設想周到。
「好。」
「我回去後,會與爹娘說,你很忙,經常不在府裡,婆婆體諒,讓我回娘家陪伴爹娘。」
「好。」
「至於卓姑娘……」
「你不必擔心她的事!」黎育岷接過話。
她點點頭,也是,連卓姑娘都考慮進去,未免太矯情。「好,那我先走了。」
「你不想帶紫袖她們,就帶幾個二等丫頭回去伺候。」
「不必,童府多得是下人。」她斷然拒絕。
「也是,我命人預備馬車。」
童心搖頭,對他說:「別這樣周到,萬一我誤解大樹還願意為我遮蔭,豈不是要誤了你和卓姑娘。」到頭來,她還是忍不住潑婦一下。「祖母和婆婆那邊,我就不過去請安了,你幫我致歉。」
「我知道。」
再深吸口氣,她在轉身離去前,說出最後一句,「對不起。」
她,不哭!
踏出黎府大門,仰頭看著飄雨的天空。
好快,秋天到了……這陣雨過後,天氣該一天天冷下,她有點頭暈,但她必須走走路,想一想未來、想想以後,想想怎樣才可以把這半年多的記憶給挖走,好教自己忘記曾經有個男人許諾為她遮蔭。
不怕的,她一向堅強,她自誇過,再大的狂風暴雨也摧折不了她。
記不記得那次隨駝商走一趟西域,差點兒死在路上,她不也挺過來了,面臨生死都談笑風生的自己,怎麼會躲不過 - 段愛情?
她可以的,絕對可以,沒有人能夠質疑她的堅韌。
閉上眼睛,吸五口氣,再睜開雙眼時,她眼底已經掛上決然。
不回頭,跨入雨幕,任由雨絲在臉上紛亂,她不斷對自己說:我不怕、我可以的,我是常勝將軍,沒道理勝不過一場短暫愛情。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00:57:09
第十八章 當頭棒喝
他和齊靳不是朋友,硬要說兩人有交情的話……勉強一點,也許能用「敵人」來形容,當初黎育岷嫌棄齊靳雙腿不良於行,阻止妹妹出嫁,後來夫妻倆感情發生問題,他非但沒有勸和不勸離,還把育清偷偷藏起來,對齊靳來講,他就是個惡質舅爺。
若有其他選擇的話,齊靳根本不想坐在這裡,聽黎育岷的醉言醉語,他甚至想幸災樂禍個幾句,但是不行,育清就坐在兩人中間,她看著黎育岷的眼底帶著濃濃的同情。
齊靳自斟自飲,整臉的不滿意,不滿意育清把全副注意力放在兄長身上,不滿意今兒個是自己的休沐日,早說好夫妻要一同出遊,卻得重複聽著黎育岷自怨自艾。
齊靳對黎育岷的積怨不是一點兩點而已。
「……我沒有錯,我是為她好,她離開我,可以尋到比我更好的男人、可以發揮長才、可以像過去一樣快意生活……」黎育岷仰頭灌下一杯酒,酒苦,心更澀。
「四哥哥,為什麼你反對嫂嫂做生意?」
「你不記得嗎?我們從小受著什麼苦,要不是我們都有一個不名譽的娘,怎會受人輕賤、被人踩。」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何況我們之所以受苦,不是因為親娘的出身或名聲,而是因為有個容不下我們的萱姨娘,記不記得四房後院那麼多姨娘,有誰能夠生下孩子?」
「再久也是抹滅不去的事實,我忘不了所有人都叫我『婊子生的賤種』,我不要我的孩子被人說嘴。」
那些刻薄言詞未曾在他心中褪色,他的傷宛如用刀子一筆筆刻下的,深入他的骨子、深入他的靈魂,造就他無法抹去的哀慟。
「不會的,我也做生意啊,致芬也做生意,你還讚過她是女中豪傑。」黎育清用自己和靜親王妃做例子,為嫂嫂說話。
「你們的生意,客戶是女人,要與男人打交道時,自有劉管事、靜親王出面,你們何曾聽見京城裡流傳出不利於你們名聲的謠言?童心不同,她的生意必須從一群男人手中搶奪,我不信你們沒聽過詆毀她的言語……」
齊靳兩道濃眉皺得死緊,他幹嘛反反覆覆說著同樣的話,人人都誇黎育岷聰明能耐,依他看來,也不過如此。
不耐煩妻子的反覆安撫與解釋,他乾脆搶過酒瓶,逼著黎育岷喝掉一杯濃茶後,口氣不善地說道:「自從嫁給你,四嫂為黎府、為自己建立不壞的名聲,你難道不知道?就算她開了品味軒又如何?出頭的是婢女,管事的是婢女,她不過去當一回客人,礙著什麼名聲?如果不是你執意尋找紫衣,能翻出真相?
「依我說,錯在你、不是四嫂,要不是你把所有嫁妝扣下,她想花錢還得像個小媳婦似的朝你伸手索要,她需要想辦法掙錢嗎?童親家從小便訓練四嫂獨立自主,要她為幾兩銀子奴顏婢色、諂媚夫君,她怎麼做得到?
「沒錢花,自然要掙錢花,難不成你要她出門當強盜去偷去搶?結果,你居然用欺騙這頂大帽子扣她,真是過分到極點!」
齊靳的話像一桶冰水兜頭澆下,黎育岷想通了些事,但他不服,硬聲相抗,「夫妻之間不應該有秘密,就像你和清丫頭!」他怒指齊靳道。
齊靳驕傲地把黎育岷的手往旁邊拍開,冷笑道:「你拿什麼和我比?是我信任育清在先,自願把所有身家財產全交給她,是我先不隱瞞她,把自己身世秘密全對她剖白,是我給她自由自主,她想做什麼就可以做什麼,我只負責支持她想做的事。
「秘密?要不是我給她足夠的安全感,她怎肯與我分享秘密?你呢?一成親就霸佔四嫂的嫁妝、剝奪她的喜好,除了逼迫她當個宜家宜室、當你心目中的好妻子之外,你為她做過什麼?你對她而言,就是個惡霸,還指望她不欺不瞞,全心信任?簡直笑話!
「人之所以說謊,不是因為說謊新鮮有趣,而是因為害怕、因為要保護自己,你有沒有問過自己,你到底做了什麼讓她害怕的事情,讓她必須不遺餘力地保護自己?
「如果我是你,我會告訴她,我心裡的憂心疑慮,告訴她,你要做生意可以,但別自己出頭,讓管事替你掙錢。我還會替她找到合適的掌櫃,有必要的話,利用自己的權力人脈替她的生意鋪路。
「我會把她的快樂看得比自己的名聲更重要,因為妻子,一字不只代表她必須對你將就,還包括你必須為她做的付出。
「就算她真的因為做生意在外頭傳出惡名,那也是你的錯,因為身為丈夫沒辦法維護女子的名聲,就是男人的失職!
「黎四老爺失職,他愛上你們的母親卻沒辦法予以維護,他生下你們卻沒辦法給予照顧,他是個徹底失敗的男人,難道,你和他是一樣的?如果是這樣,你就不該成親娶妻,因為不管任何女人跟了這種男人都是悲劇。」
齊靳的話像當頭棒喝,狠狠敲醒黎育岷!
是啊,他怎麼沒想到這個,一心一意想著名聲,一心一意想把她規範成良家婦人,一心一意要用體貼溫柔捆綁她……
就像打仗一樣,他軟硬兼施,想要她對自己俯首稱臣,他還以為自己做得很成功,卻沒想到最後竟發現她陽奉陰違,狠狠擺自己一道。
她說過的,陽奉陰違的事她沒少做過,她是商人,不會傻到與人正面衝突,她懂得迂迴曲折、懂得忖度時勢,明知道他對她做生意的態度那樣厭惡,怎會去觸他的逆鱗?黎育清看齊靳一眼,他沒說錯,他的話比自己的勸解更一針見血,只是四哥哥已經這麼傷心,他的口氣似乎有些過了。
她拉拉黎育岷的衣袖,柔聲道:「四哥哥,齊靳說的有理,如果你擔心的只是名聲問題,就由你來出面做生意,讓嫂嫂在後頭出主意,這樣不但可以掙銀子,也不至於埋沒四嫂一身本事,祖父母和大伯父、大伯母必定不會反對。
「你根本不需要弄一個卓姑娘來傷嫂嫂的心,你知道的,女人碰到那樣的事會痛不欲生,記不記得,那時候你便是心疼我,才把我給藏起來,要令我們和離。我想,嫂嫂一定很傷心,要不,我陪四哥哥上童府尋嫂嫂,把話說清楚。」
卓姑娘是一名清倌,四哥哥看上她的氣質才情,花銀子讓她來演戲,可這戲演得實在……就算她不是看戲人,也能夠理解四嫂有多傷心。
再者,雖然他們黎家為表示為官清廉,向來不做生意,可為了嫂嫂,該四哥哥出面時四哥哥就不該推辭。
黎育岷搖頭,藉著齊靳惡毒的嘴巴,他確實想通一些事,但晚了……
那個男人已經走到她身旁了吧?童心本來就不想嫁給自己,本來就想與那男人共效于飛,卻沒想到童老爺為她定下親事,他要不是為了給她一個脫身的好借口,怎會尋來卓玉禾?
「不必了,傷心不會太久,她會找到適合自己的男子,那個男人必不會像我這般壓著她、迫著她,不讓她恣意隨興,甚至會與她心手相攜,同心協力,把童府的家業給發揚光大,那才是她應該嫁的男人。」嘴角露出一絲苦笑,他痛恨自己錯失此生的最愛。
黎育清是女子,不懂男人的心,但齊靳一眼便看出他苦笑後面隱藏的意思。
齊靳搖頭,男人就是這樣,喜歡上了,就會變得蠢笨,變得連簡單的道理都無法想通透。
再說一次,他和黎育岷的交情不怎麼樣,他們不是朋友,只是因為一個彼此都疼愛的女人,不得不成為親戚。
齊靳不是善男信女,也沒有耐心開解一個失去妻子的男人,他只是不想讓妻子把太多心思花在自己以外的男人身上,所以若當頭棒喝不夠,那就再補上醍醐灌頂。
「說吧,那個男人是誰?」他面無表情地掃了黎育岷一眼直問。
黎育清一聽,錯愕,連忙輕扯丈夫的手臂說道:「不要胡說,嫂嫂沒有男人的,嫂嫂很少出門,就是出門也是回娘……」
黎育岷看著發傻的妹妹笑了,還是男人懂得男人。
「是有這樣一個男人,但我不知道是誰。」
真的有?!黎育清驚得閉上嘴巴。
「你從哪裡知道那個男人的?」
「我讓人去調查品味軒那幾個丫頭,她們在打烊後談論童心……」
「……姑爺對小姐是真心好的,他讓你出府,也是想磨磨小姐的性子,小姐的嘴的確刁得令人髮指,你不也常抱怨小姐,做菜少了個步驟她都能吃出來?」秋樺安慰被送出府的紫衣。
「可我擔心小姐吶,上回過來,你不也說小姐瘦了?」
「姑爺不是著人吩咐,讓咱們品味軒照三餐給小姐送飯菜?姑爺大約也拿小姐的舌頭沒法子了,可見得姑爺對咱們家小姐是真心疼愛。」秋桐就觀察由衷地道。
「所以,小姐應該忘記玉哥哥了吧?」秋杉突然問。
「誰知道,小姐要是嫁給玉哥哥就太美滿了,兩人定能齊心合力把童府的門戶給撐起來,怎會像現在這樣,關在小小的後宅裡,連吸氣都逼仄。」紫衣悶聲為小姐抱不平。
「嫁給姑爺是委屈了小姐,可身為女人,哪能想怎樣就怎樣?」秋樺歎氣。
秋棠癟嘴道:「可我托人回樂梁,暗地盯著那屋子,若是玉哥哥回來,就把他帶到京城,同小姐見面。」
秋樺聞言大驚,指著她的鼻子罵道:「你、你這大膽丫頭,非要攪得小姐和姑爺離情嗎?你就沒想過小姐的處境?若是小姐和玉哥哥被人抓到,可是要浸豬籠的大罪!」
「我上次悄悄問過紫袖,小姐始終把玉哥哥的鑰匙掛在身上,這表示什麼?表示小姐心裡還有玉哥哥。」秋棠認定自己的想法,小姐還在意玉哥哥。
「你不要胡思亂想,那只是個念想,你快把人給撤回來,要是真壞了小姐和姑爺的姻緣,被老爺知道不剝你 - 層皮才怪。」
「我就是心疼小姐嘛,小姐是何等人物,現在像狗一樣被拘著,連做個小生意還要東怕西怕、怕東窗事發,有志不能伸、有才能不能展,處處小心謹慎,這過的是什麼日子呀。」過去的小姐比大男人還豪情呢。
「這就是女人,只要姑爺肯疼惜咱們小姐就足夠了!」
探聽消息的暗衛把這段話原封不動地帶進他耳裡。
鑰匙,他是知道的,還以為那把鑰匙鎖的是秘密寶庫,卻沒想到鎖的是一份秘密情感,鑰匙從沒離開過她身上,所以她心裡……始終想著那個男人?!
秋丫頭的話在他心頭震盪。
有志不能伸、有才能不能展,這話童心對他說過,可他沒放在心裡,只想著自己付出足夠的溫柔,她便會妥協將就,可他沒想到她的委屈這麼多,更沒想到跟著自己,她連吸氣都逼了。
他想要的和她想要的是兩回事,只因為她是女人,只能低頭,而身為男人的自己,則是享受她的低頭。
他不想這樣的,他也要她快樂,要她和自己一樣愜意生活,可……她從一開始就不想嫁給他,對吧?不管是因為玉哥哥還是鴻鵠志向,否則怎會有賣身葬父的戲碼?
從頭到尾,始終是他在委屈她……
就這樣,他想了一天、兩天……想過很多天,最後心很痛,依然決定放開她。
靜靜聽完黎育岷的話,齊靳嘴角浮起冷酷笑意,他拍拍黎育岷的肩,說道:「做得好,你是對的。」
黎育清聽丈夫這般說話,嚇得連忙拉住他的手,不讓他繼續往下講。
齊靳安撫地回握住她的手,續道:「如果你不能放下童年陰影,認定只有一個安分的妻子才配得上自己,那麼,放掉童心是正確的。如果你不能愛她、支持她,不能在她做想做的事而發生危險時挺身保護她,那麼,放掉童心是正確的。
「如果你沒把握能比玉哥哥對待童心更好,沒辦法讓她把荷包裡的鑰匙換成你的頭髮,那麼,放掉童心是正確的。
「我不想提醒你,你母親的悲哀和你受人欺凌,是因為你有一個扶不上檯面的父親,若你像你父親那樣沒有擔當,若你不像靜親王那樣願意為妻子承擔,那麼就算童心造出再好的名聲,你的孩子也不會幸福。
「至於那個玉哥哥是怎樣的男人?是愛慕童心還是愛慕童家產業,是想同她齊心並肩還是想謀奪她的一切,是離開老家、發展未來,還是陰謀論計被童老爺發現,不得不灰頭土臉離開,那就不關你的事了。」
齊靳改口,不喊四嫂、口口聲聲叫童心,好像她真的已經和他們切斷關係,他的刻薄還沒說完,黎育岷卻已經坐不住,雙手扶著桌子,連聲告辭也不給便起身往外衝。
看著四哥哥急迫的身影,再看看丈夫得逞的笑容,黎育清皺眉說:「你的話很惡毒、很過分。」
齊靳接下妻子的批評,至於過分,是一定要的,否則還不知道那傢伙要霸佔妻子多久。
他摟過妻子的肩,細細開解,「你別擔心,四哥是做了過分的事,還理直氣壯以為自己是對的,卻沒想到被那群丫頭的話活生生撕開真面目,一下子承受不住,再加上一個莫名其妙的玉哥哥,心裡頭打翻醋瓶子,才會做出自以為聖人的傻事。」
任他是再聰明、再胸有丘壑的人物,只要站到愛情前面,就會變得愚昧無知。
最後再說一次,他和黎育岷交情不深,理所當然不必耐心聽他無病呻吟,反正黎育岷對自己也沒有什麼同情心,現在拿起大刀,有瘡切瘡、有瘤割瘤,快意解決!
很痛?那是痛在黎育岷身上,與他何干?
拉起黎育清的手,他刻板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說:「還有大半天呢,咱們去賞花。」
不只痛,更是慌,他的心慌得無所適從。
童心說,給她三個月時間慢慢說服父母親。
所以他把紫袖、紫襄、紫裳給拘在黎府裡,怕她們往品味軒透消息,壞了童心的計劃行事,可他卻沒想到童心根本沒回童府!
她沒回童府,童老爺和夫人自然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什麼事。
當他上門,童家雙親這才曉得女兒失蹤,驚得童老爺立刻快馬派人到各處的鋪子發送尋人消息。
他從黎育岷口中問不出問題所在,只當女兒被拘得狠了、鬧起性子,真要獨立門戶,自己生活。
童老爺後悔不已,要是早知道女兒得嫁出門,打小就不該灌輸她「便是女子,也該志在四方」的觀念,前頭已經錯了,後來更不該聯絡女婿,斬除女兒得力臂膀,控制她的嫁妝。
童老爺給了話,一旦有童心的消息,會立刻派人告知,於是黎育岷匆匆告別岳家,前往品味軒。
她被人拐了嗎?單身女子上路,不知道有多少人暗地覬覦。
不,她心中千謀萬慮,怎會輕易讓人拐去,她不是關在高牆裡的無知婦孺,她看人的眼光利得緊,不拐人已是萬幸,怎會遭拐?
難不成是上次的事留下尾巴?歹徒並未一網打盡,他們雖未得手,卻得知童家家底豐厚,擄不走童允便擄走童心?
不,她何等聰慧,歹人若是求財,定能讓她尋隙往外透消息,何況已經一個多月過去,至今無人上門勒索。
所以……是走了吧,跟著她的玉哥哥遠走高飛……
最後的想像,把黎育岷的心搗成漿。
遠走高飛?是他放走她,是他鼓吹她遠走,她順著他的心意做了,可他卻痛心疾首。
他不知道會痛得這麼厲害,不知道失去她自己會無法喘息,不知道失去她腦子會一片空白,無助茫然,還以為可以退得自在瀟灑,哪裡知道原來他並沒有自己料想的那樣無所謂。
他錯了、錯了、錯了!
他不應該把婚姻當成壓迫女子無條件順服的工具,不應該只想著自己的快意,卻不顧慮她的失意,他們是夫妻,是要一輩子拴在一起的人,他憑什麼如此自私自利?
齊靳說的對,他不是他父親,不是處處風流卻不肯負責任的人,他有足夠的能力保護孩子、維護妻子,若做不到,便是他的失職,怎會是她的錯誤?就算他不是靜親王,但要是連滿足妻子的願望都辦不到,他算得上什麼男人?
為什麼不早點想清楚?是因為他對她不夠上心?是因為他覺得要求妻子是理直氣壯的事?還是因為連岳父都站在自己這邊,他沒道理把送上門的好處給推出門?終究是他太自私,他恨透自己!
還以為就算和離,他仍然可以在遠處看著她的飛揚得意,可以聽著有關她的消息,讓她的幸福愜意填補自己的寂寞心情。
還以為就算和離,他依然可以默默地關注她,默默給予助力,以朋友的身份,帶給她些許歡喜。
可是她走了,連父母都不要了,她消失得這樣徹底,像用一把利刀,斷然把他的心給刨去,彷彿他回到那一天,失去母親的那一天……
痛,痛得他窒息,無法呼吸!
他策馬狂奔,來到品味軒門前,看見迎面而來的秋樺,他不顧街上人來人往,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急促問:「你們家小姐呢?在裡面嗎?」
秋樺聞言一驚,幾個念頭同時竄出來。
小姐、姑爺知道品味軒和小姐的關係?這些和小姐決定把品味軒送給她們幾個有沒有關係?
連月來的驚慌焦慮串在一起,這段日子,她不只一次上黎府求見四奶奶,可是被門房阻擋,連想見見紫袖幾個也不允許。
她心底便猜著,黎府肯定發生什麼事了,可她們都是被童府送走的丫頭,不敢貿然上童府求助,害怕品味軒的事被挖出來,反而害了小姐。
可是現在,她後悔了。
秋樺看一眼從四面聚過來看熱鬧的人群,連忙揚起笑容說:「客官,有事情裡頭說。」
她飛快轉身將黎育岷給迎進門。
已經過了午時,店裡客人不多,秋桐、秋棠發現秋樺面色不善,再看見跟在她身後的姑爺,心裡頭一陣緊張,她們讓夥計把店面看好,幾個人跟在姑爺身後,進入二樓最大的廂房。
「姑爺。」
門關起來,秋樺二話不說便朝黎育岷跪下來。既然他會說出「你們家小姐」,肯定知道小姐和品味軒的關係。
秋杉、秋桐、秋棠見狀也跟著跪下,她們腦子裡想的是同一件事--姑爺是來秋後算帳了,難怪她們進不了黎府,難怪守在黎府外的人回報說,一個多月下來連紫丫頭們都不露面,她們和小姐都被軟禁在黎府了吧。
秋棠脾氣急,一開口便先發制人。「姑爺,小姐知道您不喜歡她拋頭露面,所以品味軒的事她沒有出過面,外頭不曉得這是誰的鋪子。」
黎育岷聽了不耐煩,他不是來追究這件事的,他只想知道童心有沒有在這裡。
秋桐不管他的臉色,硬是補上幾句,「上回章管事的事情解決後小姐沒回黎府,先繞到品味軒,說是用五百兩銀子賣給我們,所以品味軒根本和小姐沒關係。」她的匆促解釋,全為著不讓小姐和姑爺心生嫌隙。
秋桐的解釋卻讓黎育岷心頭一震,「賣給你們?」
為什麼?因為自己逼人太甚,所以她決心配合他的要求?他從未有過一刻這般慚愧歉疚。
秋杉看看姑爺、再看看幾個姐妹,決心把這件事情給承擔下來,她並不想霸佔小姐的產業,但眼下她們必須尋個最好的說詞,免得姑爺和小姐之間產生齟齬。
「姑爺,小姐身邊有八個丫頭,紫衣幾個是負責照料小姐飲食起居,而我們四個負責跟著小姐在外頭做生意。
「小姐議嫁後,因姑爺是官家少爺,而士農工商,士為首、商為末,老爺怕小姐的身份在黎府抬不起頭,更怕娶商戶女為妻的姑爺在同朝為官的士子面前丟盡顏面,老爺深知小姐的脾氣和能力,知道就算外家不給任何支持,她也可以靠著自己將生意做得風生水起,於是老爺迫著小姐把我們放出去。
「老爺相信,沒有我們在外面興風作浪,而當了官家太太后,小姐不能時常出門,就算小姐再有本事,也翻不過姑爺的手掌心。
「老爺的盤算,我們心知肚明,卻不能違抗,可我們這樣的奴婢除了跟在小姐身邊不會有更好的出路,於是我們哭著求著鬧著,懇請小姐把我們留下。
「小姐是個心善又護短的,多年的情分讓小姐於心不忍,悄悄把我們送出府,並且變賣身邊的嫁妝,湊足銀兩讓我們開品味軒,好讓我們有事可做。」
幾個都是伶俐人,見秋杉開口、知她心意,秋桐緊跟著接話。
「品味軒初開時問題層出不窮,過去我們雖比起一般女子見識得多,但再怎樣也只是跟在小姐身邊打下手的,要獨當一面困難重重,是小姐在背後給我們出謀計,品味軒才慢慢在京城這塊地界立足,一路走到如今,小姐見品味軒的生意慢慢上軌道,才說要把品味軒讓給我們。
「說讓是好聽話,小姐不過拿走一個月的利潤,就把鋪子給我們幾個,那本來就是該給小姐的銀子。
「我們不願意收,小姐卻說主僕一場、多年情分,也只能為奴婢們做到這裡,她出府不易,日後得把心思放在黎府,我們這才明白,小姐這是想捨掉過去的一切,認真當姑爺的賢妻良母。」
秋杉急著接道:「我們明白姑爺不樂意小姐做生意,小姐為姑爺的名聲也不願意沾染這事,可品味軒不是小姐的生意,是小姐在為咱們謀後路呀,否則依小姐的本事,這樣一間小鋪子哪看得上眼。」
幾個人說得既真心又實誠,差一點點黎育岷就上當了,不禁苦笑搖頭……這群對童心忠心耿耿的女騙子。
若他沒發現童心因娘家出事心急而忘記收妥的白玉紙,上頭寫滿新鋪子計劃,他會相信品味軒是童心為著幾個丫頭鋪的路,但現在他不信。
可是他同意,童心的才幹超乎他想像,能讓幾個丫頭對她這般死心塌地,便是對強者說謊也不吝惜、不畏縮,這樣的情分得用多大的心思才經營得出來?
黎育岷似笑非笑、不言不語,別人沒見識過他這號表情,但秋棠印象深刻,當初姑爺想讓她下不了台時就是這副表情。
秋棠急急說道:「我們講的全是真的,秋樺,小姐給的讓渡書在你那兒,你給姑爺看看。」
秋樺點頭,從懷裡拿出讓渡書。
黎育岷打開,仔細看過,的確是童心的字跡,所以她是真心想把品味軒給讓出去,不想再沾手生意?為什麼?因為他的承諾軟化她的念頭、撫平她的委屈,讓她決定為他而收手?
再次,歉疚滿心。
秋棠細細觀察著姑爺的表情,擰眉,把心一橫,她膝行兩步,跪到黎育岷跟前,用力磕頭。
「簽下讓渡書那天,奴婢向小姐認罪,我曾想攪黃小姐和姑爺的婚事,知道老爺約姑爺在福滿樓用飯,就想在街上演一場賣身葬父,奴婢暗忖,若是姑爺表現出好色姿態,老爺極疼愛小姐,定不會允下婚事。
「若今日姑爺前來是因為這件事惱了小姐……此事是奴婢自個兒一意孤行,小姐並不知情,當時小姐還在樂梁老家,姑爺不信的話,可以去問問紫裳或問問老家的管事,有憑有證。」
自從與姑爺碰過面後,她就無法安寧,生怕自己的錯會害苦小姐。
黎育岷深深歎氣,主子當他是強人、奴婢當他是惡人,每個都怕他、懼他,以為他會對童心不利?齊靳說的好,他到底做了什麼讓她害怕的事情,讓她必須不遺餘力地保護自己?
是他的錯,從頭到尾。
「別說這些不重要的事了,告訴我,你們家小姐在哪裡?」
他的問題一出口,幾個丫頭面面相覷。
小姐不見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00:57:31
第十九章 尋到桐花胡同
一碗小米粥、幾碟小菜,小米粥燒得有點焦糊,小菜不是太鹹就是太淡,但童心沒生氣,反倒吃得津津有味。
她的舌頭變乖了!
直到現在她方明白,之前自己始終改不來嬌慣,是因為黎育岷對她不夠狠。
他不允許紫衣到大廚房為她準備吃食,卻對院子裡的小廚房視而不見,她送走紫衣卻暗地尋來食譜,吩咐吳大娘照著做,她挑嘴不吃,他便讓福滿樓送來功夫菜……想要逼她將就,這樣的分寸是不成的。
總說他逼她當個合格主母,總認為他將自己拘在那片小院落,可認真想想,他要是夠狠,真的把她拘緊了,她能擺弄出品味軒?能往天衣吾鳳裡掙錢?能在童府出事時在娘家一住月餘?
比起束縛,他做的更多的是說服與照顧。
他對她很好,口才更好,讓她樂意回饋,因此她退讓,讓得心甘情願,直到那一棒子狠狠將她打醒。
她是生氣的,氣他一貫的仁慈,到頭來竟然變得如此殘酷,氣他翻臉不認人的速度處決,她措手不及。
她早就知道男人的心不可信,早就明白聰明的女人會選擇依靠自己,這種道理在嫁進黎府之前已經清楚分明,可……她還是著了道。
她喜歡他、愛上他,願意把自己變成自己最排斥的那種女人,下那樣的決心困難而艱巨,可是為了他,她做了,然後……一個卓姑娘打碎她的心。
她不是傻子,她很清楚,把夫妻之間的問題推給外人並不公平。
若不是她的欺騙,他不會生那麼大的氣,在他知道事實之前,他還想把長子過繼給童家呢,說他不對她用心,這種話太過分。
但相對的,要不是他對她的喜歡不夠深,就算被欺騙,他也會理智地坐下來、平心靜氣與她好好討論,討論夫妻間應該對彼此坦白,而不是一個符合他要求的女人出現,他便放棄她。
歸根究底還是那句老話--她並不適合他,就像他不適合她。
她應該找個忠厚老實的男人,也許有點蠢、有點笨,但他樂意讓她來作主生活,她會讓他過上好日子,而他會盡全力來維護她,夫妻同心協力,生下幾個兒子,把孩子養大,一輩子就這樣過。
可是父親挑上黎育岷,一個傑出優秀的男人,他想作主她,而她卻想作主自己的人生,這樣的一對男女,怎麼能水乳交融、親和甜蜜?
打一開始就錯了,也好,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心還是酸的,但在可以控制的範圍內,所以她不會有事!
挑起一根炒得半熟的青菜,她眉也不皺地咬下去,連同喉間的哽咽,一併吞下。
馬車上,黎育岷看著街邊的風景,心卻一陣陣狂跳著。
事實上,在紫裳說「小姐可能在玉哥哥家裡」時,他的心跳就沒有慢過。
玉哥哥,彷彿全天下都知道有個玉哥哥,獨獨他不曉得,若不是齊靳那幾句對玉哥哥人品猜忌的話,在紫裳的猜測出籠他會直接上童家談和離,放她自由、任她飛翔,不再將她捆綁在身邊。
但若真像齊靳說的,對方要的是她的錢呢?如果他是個心術不正的男人呢?如果童心被過去的情分羈絆、看不清真相呢?
所以他沒有逃避,帶上紫裳、紫衣,一路前往樂梁。
紫裳不時瞄黎育岷一眼,臉上雖還帶著怒氣,嘴角卻往上翻翹。
她很生氣,氣過去一個多月裡,四爺把她們關在康園,走到哪兒都有嬤嬤盯著,別說回童府求助,就是到前面大廳找老太爺評評理都不行。
她更生氣那個不知道打哪兒來的卓姑娘,居然趁小姐不在時大方住進黎府後院,也不知道有沒有做了什麼暗渡陳倉的齷蹉事。
最氣的是小姐到書房後就沒再出現過,讓她們吊著一顆心,睡不下、吃不香,不知道小姐怎麼啦,為什麼沒回康園?想東想西,她們還聯想自家主子是被姑爺和那個卓姑娘連手給害了。
她們已經計劃好,準備把盯人的嬤嬤們給哄進屋子裡,一棒子敲昏後逃回童府,求老爺救救小姐,要不是紫衣及時出現,她們早就鬧得黎府天翻地覆。
姑爺領紫衣回來,讓她一起去找小姐,幾個丫頭中,只有她和紫衣知道玉哥哥的住處,但紫衣不認得路,只能靠她帶路。
因為生氣所以故意,她故意渲染玉哥哥的好,故意誇大玉哥哥和小姐的關係,也故意把四爺給惹火了。
「玉哥哥對小姐可好啦,給她買好吃的、好玩的,還會逗小姐開心。」紫裳對紫衣說話時,覷一眼四爺,他樂意逗卓姑娘開心,無所謂,也不是沒人可以逗小姐開心。黎育岷沉默,心裡卻想,使小手段哄女人的男人最沒出息。
「玉哥哥手把手教過咱們小姐寫字呢。」
黎育岷惱怒,是教寫字還是吃豆腐?
「小姐說,天底下再沒見過比玉哥哥更好看的男子。」
黎育岷輕嗤一聲,身為男人長那麼好看做什麼,有才能、有志向才重要!
「玉哥哥告訴小姐,小鳥要飛得遠、看得高,得有一雙強健的翅膀,如果小姐不想拘在小小的,畝三分田里,就得有足夠的能力,小姐要是跟了玉哥哥,他肯定不會拘著小姐的喜惡,逼她當個乖乖小貴婦。」
這段話狠狠釘了黎育岷一記,那個玉哥哥果然比他更高竿,他看透童心的本質,知道她是那種飛遠看高的女子。
不聽了!他用力撩開車簾子向外望去。
他們已經來到樂梁大街上,這裡是樂梁最熱鬧的一段,小時候,母親很少出門,家裡缺什麼,經常是他出門採買。
紫裳順著他的目光朝外頭瞧去,快到了,她噘了噘嘴道:「四爺,玉哥哥的家快到了,奴婢到外頭同車伕大哥指方向。」
黎育岷點頭,敲兩下車廂,車伕吁的一聲,拉住韁繩令馬停下。
紫裳下車,坐到車伕旁邊,指點他方向,黎育岷沒有放下車簾,繼續看著人來人往的樂梁大街。
當紫裳指點車伕轉進一條小巷時,他不由自主地握緊拳頭,隨著車伕朝目的地前進,他額頭青筋暴起,一把緊拉住紫衣的手,忍不住問:「說!那個玉哥哥姓什麼、叫什麼?」
紫衣被他嚇著,吶吶回答,「回四爺,奴婢不知道。」
「你們家小姐沒有說過嗎?」
「小姐自己……也不知道。」
看著黎育販的橫眉怒目,紫衣後悔,後悔任由紫裳作假,把小姐那段五歲娃兒的惦記當成青梅竹馬的愛戀,唬得四爺一路上臉色陰鬱。
她們心頭是舒服了,可對小姐不知是好事壞事。
不知道?關係密切、論及婚嫁的兩個人,會連對方的姓名都不知道?難不成玉哥哥果真是個大騙子?黎育岷蹙緊眉頭,在車進入桐花胡同時,他連胸口都緊繃。
他不再說話,兩個眼睛盯住外頭一瞬也不瞬,腦子裡不斷翻轉著殘存記憶。
馬車終於停下,紫裳跳下車,往那扇黑色大門跑去,發現門外沒有落鎖,瞬間拉起笑容,她掄起拳頭拚命往門上敲。
剎那間,他的心幾乎跟著馬車停下。
紫衣不明白姑爺為什麼這樣一副表情,只能輕聲低喚,「四爺。」
點頭、回神、跳下車,所有動作一氣呵成,黎育岷尚未走到門前,一位老婆婆已經打開門。
當下紫裳的規矩被狗給吞了,她丟下一句、「我找我家小姐。」便匆匆從人家身邊鑽過,硬是欺負人家老婆婆手腳不如她伶俐。
當紫裳衝進屋裡時,黎育岷才一腳跨進宅院,那棵參天的油桐樹一下子映入眼簾。
他笑了,原來……
「小姐!」
紫裳狂喜的聲音從屋裡傳出來,黎育岷不定的心終於擺回原處,他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緊握的拳頭鬆開。
玉哥哥?他笑了,真想捶自己幾下。
黎育岷大步跨進屋裡,看見童心夾著菜梗的手停在半空中,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盯在他臉上,一瞬也不瞬。
紫裳衝著她大喊大叫,一把搶過她的筷子,「小姐,這粥都焦了,你怎麼吞得進去?這哪裡是菜啊,根本沒煮熟嘛,天吶、天吶,小姐這過的是什麼日子啊,你等等,我馬上和紫衣去給你張羅吃的。」
紫裳急匆匆跑掉,紫衣搖頭跟在她身後,對著屋外的婆婆講幾句話、把門關上,留下兩夫妻相對望。
說不清楚的感覺在他們心中流轉,童心覺得自己像只被甩上岸的魚,無力地張著口喘息,痛苦在胸口燒出一片巨大的空虛,莫名的眼淚慢慢自眼角溢出。
他還是找來了,是來要求她實現和離的承諾的吧?!
可……三個月還沒到,他急什麼?
這樣一想,眼眶倏地泛紅,該死的卓姑娘又在她眼前張牙舞爪,明知道她不是問題中心,可女人在感情裡頭失利,就會不理智地把問題全歸到另一個女人身上。
卓玉禾有這麼好嗎?好到他天涯海角也要把自己給挖出來,逼她將和離一事辦妥,好到他丟下忙碌的朝事,四處尋找前妻?
其實,那種溫良賢淑的模樣,她也可以試著裝一裝,那陣子,她不是裝得很好,還贏得許多夫人讚譽。
「童心。」
在一句飽含濃烈思念的叫喚之後,她被他抱進懷裡,黎育岷沒有說話,只有起伏不定的胸口,傾訴著對她的綿綿愛意和無盡相思。
他想她、念她,在無數個星稀月沉的夜裡,他沒辦法定下心辦差,成天渾渾噩噩、無法自已,他知道放手對她才是最好,可那縷剪不斷的情絲將他緊緊束縛,春蠶到死絲方盡,絲不盡、人不死,情便難了。
童心怔住了,她應該推開他的,應該用伶俐口舌狠狠罵他一頓,應該讓余婆婆拿掃帚把他趕出去……應該做的事很多,可她一件都做不了……
因為他的懷抱太溫暖,他的叫喚太纏綿,因為在他懷裡,那些個思思唸唸的日子又回到眼前。
沒出息!
自從嫁給他之後,她一天變得比一天更沒出息,常勝將軍呢?鐵血娘子呢?那個童心跑到哪裡去啊?
閉上雙眼,她縱容自己。
好吧,一下子,一下下就好……
他們在彼此身上尋找到短暫慰藉,如果可以,童心不介意自欺欺人,但是……好抱歉,雖然她變得沒出息,但骨氣還在。
她強迫自己推開他,強迫自己退後一步,強迫自己仰起頭,維持最後的驕傲。
「和離……」她才開口,便讓他快一步把話給搶過去。
「假的!」他急道。
和離是假的?怎麼可能,那天他說得那樣斬釘截鐵。
「卓姑娘……」
「假的!」他又搶話。
卓姑娘也是假的?天底下的事情都這麼容易嗎?一句假的就全數抹平,難道是皇帝給他施加壓力,逼得他不能捨棄前妻?
忍不住生氣,她冷冷諷刺,「道是無晴卻有『情』。」
「假的。」
「都是假的,那麼什麼是真的?」
「我愛你,是真的!我想和你一生一世一雙人,是真的!我嫉妒那個不曉得從哪裡冒出來的玉哥哥,是真的!我生氣你什麼事都瞞著我,是真的!我計較在你心裡,許多人比我還重要,是真的!」他想也不想便一大串話衝出口。
童心被繞暈了,傻傻的問:「你在說什麼啊?」
他緩緩吐口氣,拉過她坐在自己膝上,環住她的腰,像過去那樣,可她不肯,想抽身,他卻在她耳邊低語--
「不要生氣、乖乖坐好,我把事情從頭到尾、清清楚楚說一遍給你聽。」
那口氣像在哄騙三歲小孩,可她被哄了,因為他眼底的陰霾,以及他口氣裡掩也掩不住的無奈。
低下頭,她妥協。
他從為了把紫衣找回來、照顧她三餐開始講起,進而發現品味軒是她的產業、賣身葬父的秋棠到丫頭們口中的玉哥哥讓他嫉妒成狂,解釋得清楚透澈。
他說:「我不知道逼你將就對你是這麼辛苦的事,我認真相信那個玉哥哥比起我更適合你,我認定自己退開後,你便能從燕雀恢復成鴻鵠。
「如果我不是那個可以成就你幸福的男人,何妨讓位?讓一個能愛你護你顧你的男子站到你身邊。也許初初我會不捨、會心疼,也許會痛徹心肺,但我能在遠方看著你、聽著你,知道你過得幸福愜意。
「有必要的時候,我還可以暗地裡幫你一把,若是那位玉哥哥心胸夠寬大,也許我們能成為無所不談的好朋友。
「等十年、二十年過去,你會明白,幸而當年沒跟了黎育岷那樣一個男人,否則自己真會變成貧乏無知的老婦人,然後在想起我時,帶著一縷想念,而不是遺慨憎厭。
「童心,我不想成為你的怨恨,我想成為你心心唸唸、難以割捨的男子。是的,因為喜歡了、愛上了,我便開始在意起自己在你心底的模樣。」
他的話動聽更動人心,她定定望著他憔悴的臉,心酸得想掉淚。
原來他是這樣想的嗎?原來他把她放在比自己更重要的位置上嗎?心,軟了,那些日子裡的怨恨在瞬間消彌。
她低下頭,微微離開他的擁抱,不怨了、不恨了,原諒幾乎是在他那番話的開頭同時發生。
再度把她擁進懷裡,她才離開一下下,他便開始覺得空虛,輕輕磨蹭她的頭髮,輕輕撫著她背脊,不管是哪裡,都是他曾經親暱過的地方。
「可是我漏算了一點。」他的聲音在她頭頂上輕喃,長歎。
「哪一點?」她情不自禁地接下他的話。
「我沒想到離開你會痛不欲生,我以為只需要幾年時間來遺忘,我便可以生龍活虎、順利過日子。
「但是……不行,我發狂的嫉妒著,發狂地想把你的玉哥哥揪出來,明裡暗裡狠狠修理一頓,可是,我又捨不得你因為他而心疼。我左右為難、我矛盾不已,我經常在夜裡爛醉如泥,直到齊靳那番話把我徹底打醒……」
緊接著,他說出齊靳對自己的冷嘲熱諷,說他對自己的滿眼鄙夷,說他的當頭棒喝、醍醐灌頂,然後一再強調,他們不是朋友,如果不是育清愛上齊靳、非要他不行,他絕對會棒打鴛鴦。
聽著,童心在他懷裡笑了,那位平西大將軍對待一個哀傷的舅爺還真狠心。
「我慌了,如果玉哥哥是那種爛人,我怎麼能夠把你托付給他?我自詡聰明才智,怎麼幾個丫頭的話就讓我相信了?相信那個男人會比我對你更好。
「如果你被騙了呢?如果他靠一張漂亮的臉孔、一副好口才和幾分舊情,讓你相信他,然後欺凌你呢?
「一幕幕的想像在我腦中不斷盤桓,我驚嚇不已,只好硬著頭皮找上岳父。童心,你又騙我一次,你根本沒有回童家……」
童心輕歎,是啊,還以為不欺騙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卻沒想到說謊成了習性,一個不小心,她又對他說謊。
「我害怕,怕爹娘為我擔心,童允的事才落幕,下人要整頓、管事要整頓,爹娘夠忙的了,我幫不上手已經很不孝,怎麼還能讓他們為我的事堵心?何況我也害怕……」她停下聲音,苦笑。
「害怕什麼?」他追著她問。
「更怕你追著我要和離書,害怕你和卓姑娘等不及三個月、臨時反悔,而且我必須找個地方歇歇腳,必須認真想清楚,該怎麼走完接下來的路。」
「所以你想清楚了什麼事?」
童心搖頭,這段時間,她的心和他一樣不安寧。「沒有,這陣子腦子不好使,什麼事都是混沌。」
「連舌頭也混沌了嗎?那種難以下嚥的東西你都能吃?」
他勾起她的下巴,手指輕輕描繪她的五官,瘦了,瘦得有點小丑 - 本來就不是多美麗的女子,這一瘦,頰骨突出來,臉色慘白,看得讓人心頭發酸。
她搖搖頭,道:「你說卓姑娘是假的,可身為女人,我覺得她對你的欣賞是真的。」她有:一雙銳眼,觀察於她而言並非難事,何況卓玉禾並未刻意在她面前隱藏對黎育岷的心意?
「又如何?她拿我的銀子、幫我演一齣戲,她沒吃虧。」
黎育岷說出她的身份,一個沒落的官家女子成為樂妓,從小養出來的氣質騙不了人,再加上那手琴藝,是不少京中權貴捧銀子追捧的對象,但他不好這口。
「不怕日久生情、假戲真作?」她微揚聲調,仍會擔心。
「這種事講究的是情投意合,男人無心,任憑女人千般手段也改變不了什麼。」
是,她同意這話,男人惹下風流債,卻總愛賴上女人勾引手段的錯,這世間對男人寬厚卻對女人背刻。
環緊她,低下頭,他的額頭貼上她的,輕聲道:「對不起,我錯了,我不該剪除你的羽翼,齊靳說的對,假使我沒本事允你一片自由飛翔的天空,是我沒有資格擁有像你這樣的女子。我想清楚了,往後你想怎麼做便怎麼做,我會當你的後盾,有損名聲的事交代我一聲,我來替你出頭。」
這麼大的讓步啊?她現在可以想像,這段日子他承受多大的痛苦。
心微扯微痛,她環過他的腰,頭輕輕地在他胸前磨蹭,軟軟的歎息聲,將他的心融成一池春水。
「想知道玉哥哥的事嗎?」他交代清楚了,該輪到她交代。
「不必。」
「為什麼?」
「我都知道了。」
「是紫裳她們告訴你的?」
「不,是我想起來了。」
他略略推開她,上上下下打量著,緩緩地,揚起一朵醉人的笑花,「童童,你長大了,那時候要離開,怎麼沒說一聲就走?害我在大街上來來回回尋到天黑才回家。」
童童?!乍然聽見這聲輕喚,童心杏眼圓瞠、嘴巴張大,差點跳起來。
只有玉哥哥才會這樣喚她,童童、小童童……那時她才五歲,就狡黯的知道,不想被爹娘找到就得改名字,所以她不說自己是心兒卻說自己是童童,他、他……居然是……怎麼會有這樣巧的事情?
看出她有疑惑,他揚起嘴角道:「別懷疑,我是你的育哥哥,不過是教育的育不是我誤以為玉石的玉。」
童心不敢坦承自己也一直以為是玉哥哥。
他笑著損她,「果然有什麼主子就有什麼丫頭,上樑不正下樑歪,主子騙我,連丫頭們也全是騙子,讓我乾醋喝個不停,胃腸都酸壞了。」
什麼青梅竹馬,不過是三日緣分,什麼身心相許,不過是童稚情誼,她們一個個說,讓他深信不已,讓他酸透的心做出爛決定,否則哪會鬧出這等事情?
要不是他曾經回來過,問了鄰居,知道這屋子在自己離開後不久就被賣掉,而屋主十幾年來都未曾入住,他還要費心猜疑,她的育哥哥會不會是新屋主。
黎育岷起身,拉著她走進自己住過的睡房,他走到床邊鬆手,彎下腰,手伸進床底下摸索,不多久摸出一個小木盒,他輕輕打關,童心湊過去一看,臉上立刻笑出一朵花。
裡面是兩串珍珠髮飾,是當年她繫在髮髻上,她親手解下來,送給育哥哥的。再見到舊時物,她雙眼瞇起,濃濃笑意在嘴邊蕩漾。
「怎麼會收在床底下?」
「嗯,怕丟。當年離開得太匆促,有機會回來時,屋子已經轉手賣人。」
「我回來過的,可是人去樓空。你去了哪裡?」
聞言,黎育岷皺眉,須臾,他向她伸出手。
她把自己的手輕輕迭上,手心貼手心、心連著心,他握住她、牽著她,一路走到油桐樹下,那裡是當初育哥哥和童童最常待的地方。
「記不記得當年你離開那天我們去街上做什麼?」
「記得,給嬸嬸抓藥,嬸嬸病了。」
童心不喜歡藥味,黎育岷自個兒進藥鋪子,叫她乖乖在街邊等,沒想到被家裡的下人發現,樂得將她一把抱起,衝回府裡向老爺夫人報喜。
被抱走時她驚得一愣,待回過神想喊育哥哥時,他們已經離那鋪子有些遠。下人以為小姐性子犯擰,不肯回家,反而加快腳步將她抱回童府。
誰知道,這一個錯過,便是十幾年。
「我娘病了,我找不到你,只好先回家熬藥給娘喝下,再出門找。我來來回回在大街上逛過好幾圈,直到天黑才放棄。第二天,我又想上街尋你,只好趕早幫娘把藥給熬好、放在桌上,娘還來不及喝藥,卻聽見有人敲門,門外來的是黎府的萱姨娘。
「她是我親生父親的遠房表妹,後來嫁給父親為妾,在他未娶進正室嫡妻之前,四房是由萱姨娘主持的,她是個厲害女子,手腕高、城府深、善於欺騙,殺人可以不見血。
「父親曾經有兩個外室,一個是我的母親霍青舒,另一個是育清和育莘的母親,她是個被公婆趕出門的寡婦。
「我娘知道自己名聲不彰,明白黎府不會讓一個青樓名妓進門,所以從不糾纏我父親要求名正言順,她只安安分分地帶著我在這裡生活,她對父親的盼望也不過是日後予我一紙薦書,讓我能順利參加科考。
「萱姨娘知道我娘的存在後,想方設法害我娘,她曾經命人在街坊間散佈謠言,
說我娘是妓女,過氣後,便到處勾引男人,以身子換取錢財為生。謠言引得鄰居對我們指指點點,有人在我們屋子外頭灑狗血,還有輕浮男子求上門,讓我和娘不得不四處搬遷,若不是為了讓我還能偶爾見到父親,娘早就帶著我搬離樂梁城。
「可萱姨娘在我父親跟前卻是一副賢慧大度模樣,她幾次向父親提及,要迎我和娘入府,那個時候我曾一她是個好女人,還傻里傻氣地問娘,『和爹爹一起生活不好嗎?娘為什麼不肯進黎府?』娘的回答是一陣苦笑,告訴我,『知人知面不知心。』幾次陷害,她想逼得我們母子待不下去,卻發現不管怎麼搬遷,我和娘始終沒有離開過樂梁,她惱了,決定把事情鬧大,於是她將我和我娘的事捅到祖父跟前。
我娘心知肚明,以她這樣的出身,我若回黎府必不能得到善待,因此在萱姨娘領下祖父命令,要將我帶回去時,她急急忙忙將我藏在衣櫃裡,吩咐我,無論如何都不能發出半點聲音,她會把事情應付過去。」
「後來呢?」童心聽了心急的追問。
「萱姨娘進屋裡,她不斷說服我娘,說我回府後便是四房的庶長子,一定會得到看重,好好讀書、日後考進士,當官後就可以替娘掙得誥命。
「她說祖父的意思是留子去母,讓娘選擇要走還是要死?但她不忍心做這等造孽事,她決定承擔風險,讓娘繼續住在這裡,並且承諾每隔幾天就讓我回來見她一面。
「她的話引開我娘的注意力,但衣櫃沒關緊,我透過那條細縫全看見了,她在背對我娘時悄悄地朝藥湯裡摻進東西,當時我不知道那是什麼,還以為是糖霜,她好意想讓藥湯不那樣苦。
「她幾乎說服我娘,連我也覺得自己該回黎府,才有機會替娘洗清名聲,讓世人知道她是個多好的娘親。然後萱姨娘端起藥送到我娘面前,苦口婆心勸道,說現在她上頭有公公婆婆,凡事不能自己作主,但日後孩子有了出息,屆時她定會出把力氣,把我娘給迎進黎府。
「我娘接過藥湯,慢慢喝下,忖度她的話有幾分真實,可是藥還沒喝完,娘便摔了碗怒指著她,那個時候,娘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萱姨娘笑著與我娘對視,無半分心虛,她問:『你想指責我謀害你性命?錯,我不單害命,還想謀財,看來我家老爺沒少在你身上花銀子嘛,這兒的好東西可不少!」
「我娘走得很快,她看也沒有多看一眼,便轉身滿屋子翻找值錢的東西,將娘積存多年的財物通通捲走。
「她打開櫃子,冷不防看見我躲在裡頭,她不確定我有沒有聽到、看到什麼,卻不能不把我給帶回去,她對我心生猜忌,因此在我進黎府的前幾年,她想方設法的陷害我。
「我娘沒猜錯,她的名聲的確讓我在黎府處處受輕賤,萱姨娘甚至用這點挑撥育清和育莘,讓我們彼此傷害,她坐收漁翁之利。」
童心靜靜看著他,他一定很歉疚,歉疚當時沒跳出來阻止這件事,他把母親的死全歸咎在自己頭上了吧?
「對不起,別說了,過去就讓它過去。」她不想探聽,不想他再傷心。
他理解她的心疼,搖搖頭拒絕她的好意,自顧自的往下說。
「萱姨娘表面功夫做得很好,黎府上下都認為她溫良賢德、大度寬容,若不是我親眼目睹那些事,也會被她欺騙。有很長一段時日,我也以為毒害我娘是祖父下的命令,直到後來我偷聽到她說的話,才曉得當初街坊鄰居間的謠言是她散佈的,而我娘和育清的娘都是死於她的手上。
「在她的挑撥放任下,府裡即便是下人也敢指著我的鼻子罵我賤種,因為那些惡毒言詞,我把女人的名聲看得比什麼都重要,並且因為她的手段,我痛恨女人的欺騙。
「齊靳說的對,我的問題不是你做不做生意,不是你對我有所隱瞞,而是我童年的陰影,我始終沒從陰影中走出來,那些陰霾罩住我,也籠罩了你,童心,對不起。」
「不,是我的錯。」她急急搖頭,心疼地把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
「以後別再這樣了,我們凡事好好商量,就算我會發脾氣,也別害怕我,把真心意說出來,別再讓誤會產生,因為誤會造成嫌隙,嫌隙會離間夫妻感情,我們都別再犯同樣的錯。」黎育岷誠懇的道。
手指輕輕在她臉上滑過,真是瘦了,不管,就算品味軒會因此倒閉,他也要把紫衣給綁回黎府。
「好,不犯錯了!」她點了點頭,他粗粗的掌心磨在她的臉上,讓人好安心。
「我們是夫妻,要彼此照顧、彼此依賴。」
「好,我會努力依賴,你要好好照顧我。」童心用力點頭。
她附和他所有的話,這次的附和沒有委屈或妥協,她就是想這樣做,附和他、跟隨他,他走一步、她便前進一步,她只想朝有他的方向前行。
「記不記得當時你把珍珠送給我的時候說過什麼話?」
收到珍珠,他還以為小丫頭很懂事,知道不隨便欠下恩情,想以珍珠作抵償,卻沒想五歲的丫頭就驕傲得讓人很想扁她。
童心笑了,臉頰瞬地發紅。「我說:我允許你娶我,等育哥哥長大,帶著珍珠到我家求親吧!」
原來這段姻緣不僅是爹爹千挑萬選,還是自己親口允下,想當初她要嫁進黎府還滿肚子不甘願,真的是!
黎育岷收緊雙臂,想把她給揉進自己身子裡,他親親她的額、親親她的鼻子,若不是光天化日,若不是後院還傳來老婆婆和紫衣、紫裳的聲音,他會一路親下去。
「對不起,讓你受苦了。」他真心誠意地道歉。
搖搖頭,這男人是她替自己找來的,再大的委屈,只能認下。「以後不許再有桌姑娘、椅姑娘、床姑娘的。」
「好,不會有了。」他笑著答應。
紫衣把飯菜端上桌,紫裳快步過來請奶奶和四爺過去用飯,黎育岷捨不得鬆手卻還是放手,她真的瘦了。
他牽著她走回屋裡,滿桌的菜餚讓人食指大動,紫衣的手藝果然好到不行,幾樣簡單的食材卻讓她整治出滿滿一桌。
黎育岷坐在童心身旁,為她慇勤布菜。
童心吃一口,皺眉頭,她放下筷子,說道:「紫衣的手藝變差了,品味軒的生意還行嗎?」
變差?!紫衣受到重大打擊,怎麼可能?她天天研究食譜,想給主子擺弄出好吃食,她這麼盡心盡力,得到的評語居然是……變差?她崩潰了!
「是食材太少吧,廚房裡能用的東西不多,魚都不大新鮮了。」紫裳替紫衣緩頰,真不曉得主子這段日子是怎麼活過來的。
是嗎?童心為難地看了看紫衣,又看一眼站在旁邊滿臉不服氣的余婆婆,說道:「婆婆,可不可以把你做的小米粥和菜端上來?」
余婆婆聞言,笑出滿臉橫豎紋,心情可好啦,方纔她的手藝才被兩個丫頭批評得一文不值呢。
年紀雖大,可手腳麻利得很,她也沒再溫熱過,就將方纔端下去的菜碗和小米粥給端上來。
童心拿起筷子,夾起炒得惡爛的菜葉放進嘴巴,再喝一口焦糊的小米粥,一臉的滿足。
黎育岷納悶,單聞那味道……確實不太好,他吃一口紫衣做的,再夾一口余婆婆做的,他是個不挑食的男人,卻也能分辨出兩人的手藝,差的不僅僅是一個等級。
他狐疑地看向余婆婆,臉帶防備的問:「你這裡加了什麼?」居然在短短時間內就壞了童心那張挑剔的嘴。
黎育岷一拋出問題,紫衣、紫裳也帶上不善目光望向余婆婆。
余婆婆氣不過,翻了個大白眼,怒氣沖沖地道:「你們不知道婦人懷孩子,口味是會變的嗎?」
惱火!她轉身往外走,不理這一屋子沒見識的。
懷孩子?黎育岷看向童心,紫衣、紫裳也望向主子,只見她慢條斯理地把那盤爛菜葉給吃得一乾二淨,再端起焦糊的小米粥一口一口吃得歡喜……
紫裳第一個反應回來,大叫:「我去替主子整理行李。」
紫衣也大笑道:「我去求余婆婆教我做菜。」
「我……」
黎育岷也想接話,卻接不出成形的句子,此刻他什麼都不想做,只想抱著她,永遠待在她身旁……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00:58:06
尾聲
多子多孫多問題?
都說好人有好報,果然吧!
樂善好施的童家把女兒嫁給清廉為官的黎府四少爺,原本童老爺子嗣稀少,而黎府大房也是子嗣困難,才會過繼四房的侄兒,沒想到兩家結親,短短六年生了三胎,卻有五個孩子,現在四奶奶肚子又懷上了,府裡下人紛紛下注,猜猜這胎肚子裡裝的是一個還是兩個小主子。
四奶奶第一胎生下兩個兒子,依當年承諾,黎四爺把長子過給童府,取名叫做童舒韓,雙胞胎弟弟叫做黎舒陽,現在已經五歲,第二胎是個女兒,叫做黎舒晴,四歲了,第三胎又是兩個雙胞胎兒子,叫黎舒楠、黎舒旋。
孩子們名字中間那個「舒」字是為了紀念黎育岷的親生母親霍青舒,對於油桐樹下那個美麗的倩影,童心始終牢記。
雖然兒子過繼到童府,卻是養在四奶奶膝下,直到兩歲後,才每天抱進童府,讓童老爺給他講解生意是怎麼一回事。
童夫人捨不得孩子受奔波之苦,在黎府附近買了塊地建宅蓋屋,有銀子好辦事,短短幾個月宅子就給蓋好,那宅子在康園後面,門打開就能直接進入童老爺的書房。
往來次數多了,童夫人和黎大夫人竟成無話不說的好姐妹,成日帶著幾個孫兒陪黎老夫人說笑逗鬧,日子過得趣味極了。
這些年,幾個丫頭陸陸續續嫁了,卻還是像當年那樣堅持,要跟在童心身邊。
因此四個秋丫頭和她們的丈夫替童心管理外頭的鋪子,紫衣專門負責調教廚娘,讓品味軒一間開過一間,紫袖雖跟了育清,在天衣吾鳳裡當管事,卻也經常往主子跟前蹭,紫襄、紫裳成為童心身邊的管事娘子,大小諸事都不必她操心,她只需要忙著生孩子。
每次她嚷著痛、大喊不生了,她家老公在產房外頭大聲保證,「不生,咱們不生了。」可才多久功夫,她消下去的肚皮又脹起來。
所以說呀,夫妻感情深是好事,但好過頭,受苦的還是女人。
幸好老天爺有良心,保佑胎胎順產,而女人生孩子會越生越有經驗,瞧,到第三胎,童心也沒怎麼喊痛,像母雞下蛋似的,噗噗兩下,舒楠、舒旋就出來面世了。
書院外頭停下一輛馬車,五歲的黎舒陽伸伸懶腰,走到書院外頭,陽光燦爛、天氣晴朗,這樣的天氣要是逢到爹爹休沐日,就會帶著一家大小出門踏青。
小廝迎上前,笑著對黎舒陽說道:「二少爺,回家嗎?」
「先去外祖家接大哥。」
小廝皺起眉頭,心裡奇怪卻沒多話,明明康園後門一開,大少爺就可以直接回家,反正兩家的後門是接在一起的,真搞不懂為什麼二少爺每次從書院下課,還要繞到童府前院接大少爺?
不過埋怨歸埋怨,他也習慣了,都兩、三年過去,天天這樣,風雨無阻,他還能有什麼話說?何況那是主子,主子的命令還得奴才同意?
扶二少爺上車後,他坐到車伕身旁。
車行輔轆,不多久就到童府外頭,童舒韓已經等在那裡。
「今兒個晚了?」童舒韓問。
「我向師傅問了個問題,快上車吧。」黎舒陽揚眉一笑。
兩個兄弟長得一模一樣,連父母親都分辨不出來,小時候常鬧出奶娘抱錯人的笑話,後來為了不弄錯,童心便讓童舒韓穿青衫、黎舒陽穿紫衫,用顏色分辨兩個兒子。
「童舒韓」一上車,馬上說:「大哥,快把衣服換過來。」
「你還穿著青衫,別喊我大哥,會穿幫的。」真正的童舒韓覷了黎舒陽一眼,他就是這樣子,粗心大意的。
「反正車子裡頭又沒有別人。」黎舒陽陪笑道。
「隔牆有耳。」童舒韓低下頭解開衣衫,鈕子解到一半,突然手一頓,他抬起頭道:「二弟,不如咱們別換過來,以後你就當童舒韓,我來當黎舒陽。」
「大哥……」黎舒陽沒弄懂童舒韓的意思,愣愣的,有點傻氣。
他們很早就學會自己換衣服,一旦學會,就開始玩你扮我、我扮你的遊戲,戲弄身邊的人,後來越玩越上癮,連長輩都騙了。
兩歲後,府裡請來啟蒙師傅,兩兄弟一起學認字,但下午,童舒韓得到童府和童老爺學數算,而黎舒陽得留在家裡跟著黎老太傅背四書,早上兩個人有伴還好,可下午就無聊了,於是兩兄弟決定偶爾換衣服、扮對方。
沒想到一學二學,兩人各自學出興趣,性子跳脫活潑的黎舒陽喜歡生意經,性子沉穩自信的童舒韓卻對朝堂事感到興趣,後來乾脆一到下午黎舒陽到童府、童舒韓則留在家裡。可是他們害怕被拆穿,兩人晚上回到屋裡,還得把曾祖父和外祖父教的,互相教給對方。
年紀小時還好,反正都是腦袋聰明的,應付兩份功課也不覺得辛苦,可年紀越大,曾祖父和外祖父的要求越嚴格,同時學兩門學問著實辛苦。
最近一次,爹爹拿一篇文章問黎舒陽有什麼看法,他支支吾吾,幾句話說得坑坑巴巴。而外祖父為表現自己的教學成果,送了個金算盤給童舒韓,要他當眾表演一下,童舒韓當然會打算盤,但會打和熟練是兩碼子事。
兩個人幾次差點兒露餡,嚇得一顆小心臟評怦亂跳。
「我的意思是,不換回來了,以後你就當童舒韓,我當黎舒陽。」大哥說話。
「可以嗎?曾祖父、外祖父那裡還好騙,爹娘那裡肯定騙不過。」
「爹忙著呢,聽說最近又要出遠門辦皇差,至於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每次懷弟弟妹妹,她的舌頭不好使,連腦子都不好使。」
「大哥的意思是……我們能夠騙得過?」
「應該沒問題,今天先試試,好不?!」
童舒韓篤定地看著弟弟,黎舒陽想了想,用力點頭,最近他背書背得頭昏腦脹,還要學西番話和算學,腦子都快撐破了。
達成協議,兩人把身上的衣服整理好,黎府到了,他們回府裡,首先去向祖母和曾祖父母請安,再回到康園。
很意外,爹居然沒有外出,在屋子裡寫字,而娘拿著賬本斜靠在軟榻上看著。
兩兄弟都有點侷促,卻還是硬著頭皮進屋請安,夫妻倆問了兩人幾句功課,他們不斷互使眼色、表情心虛,黎育岷笑了笑,沒多說話,就讓他們下去找弟弟妹妹玩。
黎育岷走到軟榻邊扶起童心,讓她靠在自己身上。
他圈住她的腰,親親她的額、親親她的頰,長聲輕歎,接下來的日子,沒有她在懷裡,要怎麼睡得安穩?他真不喜歡辦皇差啊。
童心放下賬本,問道:「這次去,幾天才能回來?」
「快的話十天半個月,如果不順利……也許會拖到一個月。」
「皇帝真沒良心,好處佔盡,還不讓我家夫君多歇個幾日。」
也不想想那五成股份,每年給國庫帶來多少收益,錢也要、人也要,皇帝人財兩得,還不替她這個人財兩失的可憐女子多想想。
「我已經奏稟皇上,這次回來後要留在家裡陪妻子,你快要生產了。」
不講還沒氣,一講到這個她就怒火中燒,上回她生孩子他不在身旁,育岷聽到消息後急匆匆趕回來,沒進宮稟事,而是先回家看妻子,這件事傳出去,皇上居然笑道:
「一回生、二回熟,懷德公主事事幹練,生孩子定比旁的女人多精明幾分,愛卿就別太擔心。」
什麼叫做事事幹練?什麼叫做精明幾分?女人生孩子就是一腳踩進棺材,不死也累掉半條命。
懷德公主的事她還沒找他算帳呢,什麼叫做懷德?嫌她德性不足、賢良不夠嗎?自家生的不是懷玉就是懷珠,一個個都是珍珠寶石,她們這些外來的只能叫懷德、懷恩,要記德又得念恩,他當人人都愛當公主嗎?
吐口怨氣,撇開臉,再不滿也只能腹誹兩聲,誰讓人家是皇帝,是她家相公的頂頭上司。
「有件事想同你討論。」
「你說。」
「我覺得舒韓對營商似乎不大感興趣,反倒是你論起朝堂事兒,他都聽得津津有味,而舒陽對做生意倒有幾分天分,要不,你去同爹爹說,讓舒陽過去與他學生意,放舒韓到學堂唸書。」這是她之前的觀察,一直要和他商量,卻總是忘了。
她希望孩子能做想做的事,不想他們受強迫。
黎育岷看一眼童心,果然,兒子奴婢們背地裡議論的沒錯,四奶奶每次懷孩子都會變傻,不過他就是喜歡她的憨傻模樣。
「你別操心,這件事我心裡有底,兩個孩子都是穎慧的,會自己找出辦法。」他眼神閃過一抹精光。
「自己找辦法?怎麼可能?」童心輕嗤一聲,才五歲的娃兒呢。她倒是忘記五歲時,她就把自己的終身給許出去。
黎育岷微微一笑,偷偷朝門邊看去一眼,夕陽斜照,兩個小小的影子被拖曳到門前,他們沒發覺,而正處於腦筋不順轉的童心也沒發現。
「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少操點心,把孩子好好生下來才打緊,別看賬本了,先睡一會兒。」說著,他打橫抱起童心往屋裡走。
睡?這個時候睡,晚上要怎麼睡?
童心滿臉懷疑,當仰起頭、看見黎育岷那雙充滿情慾的眼睛時,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都老夫老妻了。也好,人要出門,不讓他把彈糧散盡,難不成教他去便宜外頭的野花?
還沒上床呢,童心扣住他的脖子,挺起上身吻住他的唇,熟悉氣息、熟悉的香味,黎育岷在瞬間沉淪……
屋外,童舒韓和黎舒陽面面相覷,許久,黎舒陽問:「大哥,爹是不是看出什麼了?」
童舒韓想了半天后鬆口氣,說道:「不管有沒有看出什麼,都默許了。」
「真的嗎?我們進去問問!」黎舒陽一樂,咚地跳起來就要往屋裡沖。
童舒韓急忙拉住他的手道:「別進去。」
「為什麼?如果爹同意了,你不必當弟弟、我不必當哥哥,多好啊。」他怎麼看都不像沉穩的大哥啊。
「忘記啦,上回沒人通報,咱們闖進爹娘房間,被打好幾下屁股。」那是他們家爹爹第一次動手揍人,他印象深刻得很。
「也對,那怎麼辦呢?」
「等爹爹有空再尋他問問吧。」童舒韓道。
黎舒陽點點頭,和哥哥一起回屋,迎面看見舒楠、舒旋兩個小胖丁扭著屁股、後面跟著一堆奶娘丫頭,從前院方向走來。
「大少爺、二少爺。」下人們同他們請安。
「怎麼沒看見三妹妹?」
「姑奶奶帶著表少爺和靜親王世子回來,三小姐同表少爺、世子爺在前院裡玩呢!」
聞言,黎舒陽揚起眉頭,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又來搶我們的三妹妹!」他撩起衣服下襬就往前院沖。
童舒韓看著弟弟的背影,搖頭歎氣,他那副性子怎麼瞞得過?他還真是出了個餿主意!
歎口氣,他認命地跟上去。
幾個月後,童心又生下一男一女,辦滿月酒這天,黎府外頭擺上一大桶沐浴過的髒水,近百個婦人拿著瓶子來排隊。
童舒韓站在浴桶邊,拿著一個「隨喜箱」,每個婦人裝好水後,便往裡頭擺些銀兩,每次銀兩進箱子,童舒韓便揚起稚嫩的嗓子大喊,「謝謝夫人捐款五兩」、「謝謝夫人捐款十兩」……
他這樣喊,捐得多的夫人自然臉上有光,樂得誇他幾句,而本來想捐個一、二兩意思意思的婦人,為面子問題,不得不忍痛再掏金。
也不知道是打哪兒傳出來的謠言,傳說用柳枝沾著童心生完孩子滿月時洗澡的水灑在床帳上,便能沾染多子福氣,能像她那般兒子一個接一個生不停。
聽到這傳言時,童心嗤之以鼻,當她的洗澡水是觀音淨瓶水嗎?還柳枝呢。
她之所以孩子生不停,還不是因為她家夫婿很賣力,重點是--只在她一個人身上賣力。
但是童舒韓每回來看剛出生的弟弟妹妹,便想盡辦法說服母親。
「娘,生不出孩子的夫人很可憐,又要遭公公婆婆白眼,又要聽夫婿冷言冷語,不管是真話還是謠言,娘要是能夠給她們一點希望信心不是好事一件?如果能藉此事募到銀子,蓋新屋、雇奶娘,照顧失去爹娘的孩童,就可以幫助更多人了。」
童舒韓的說詞,不只說動母親,還說動黎府上下和外祖父、外祖母,齊心合力幫他辦這件事。
此事過後,黎府與童府的善名遠播,連坐在龍椅上的皇帝都聽說,皇帝順著鬍子頻頻點頭說道:「果然是義商、果然家學淵源。」
孩子出世,肚子空了、腦袋立刻滿了,童心細細觀察過長子和次子後,幾回忖度,老是覺得不對勁。
夜裡黎育岷回屋,童心說道:「你不覺得舒韓的性子雖然變得靈活,卻沒有以前沉穩?」
「商場講究的是應對,老大和岳父學做生意,腦子自然要機靈些。這回他出的主意可是博得岳父大力讚美,深深感覺童家後繼有人。」
「好吧,不說舒韓,說說舒陽,他那跳脫的性子好像變得……」
黎育岷沒等她說完,搶道:「讀聖賢書,將來是要以滿腹經綸侍奉皇上的,怎能不培養耐心沉穩,伴君如伴虎,這道理,你該懂的。」
童心覷黎育岷一眼,似笑非笑,還真當她是傻的?
但她耐住性子微笑點頭,「也是,環境會改變性情,小時候,我還為了痛恨學習生意而離家出走呢,不過……相公,你可不可以為娘子分說分說,為什麼舒韓的發旋從左邊跑到右邊,舒陽的發旋卻從右邊跑到左邊?」
童心發問,黎育岷頓時怔住,他怎麼會知道兒子的發旋長在哪一邊?
看著妻子乾笑兩聲,他還想再尋找好說詞。
童心挑眉歎道:「也不知道是誰說夫妻之間不能欺騙?」
苦起兩道眉,那個「誰」正是他本人。
拍拍童心的背,他說:「你不也希望孩子做自己喜歡的事兒,那是……善意的謊言。」
「哦,原來謊言還分善意惡意哦,那相公要不要與娘子討論討論,為什麼茶葉鋪子好端端的就不開了?為什麼沒事要遣走莊管事?為什麼……」
聽著童心一連串的問題脫口而出,他心頭一急,彎下腰,一把將她抱上床。
「你做什麼?」
「我想你了,那麼多個月……」
緊接著是一串甜言蜜語、一堆呢噥軟語,以及一大篇教人臉紅心跳的動作式言語,為什麼?因為他真的想她了?
對,是有那個原因,但更大的原因是……讓童心變笨的最快方法,就是讓她懷上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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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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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00:58:29
後記
手足情深 千尋
姐姐從加拿大回來了,三年不見,再見面沒有半分生疏感覺。
弟弟是腎臟科醫生,不能輕易請假,請假一天得扣薪一萬,但為了陪姐姐回台南,他硬是請假。妹妹這個星期,學校要求她參加座談會,她也想盡辦法請假,只有我最好,剛剛交完稿,一身輕鬆。
四個姐弟聚在一起,我們有說不完的話題,聊教育、聊孩子、聊見解看法、聊八卦……隨便一個話題,都能說上老半天,停都停不下來,夜裡回到家,才發現聲音沙啞。
姐姐帶回BCBG的小禮服,我拿著IRIS洋裝,妹妹帶著她的JOJO,我們互換彼此的衣服,然後一一點評,玩鬧的模樣和小時候很像,弟弟長得很秀氣,假髮一戴,就像女孩子似的,小說裡,我們經常看見「閨蜜」二字,我想我們四個姐弟就是彼此最好的閨蜜。
那年父親生病,姐姐為了多陪陪爸爸,把剛申請到移民的兒子、丈夫丟到加拿大,弟弟經常從台北請假回家,我們幾乎都將工作擱置一旁,把爸爸當成最重要的工作。
我們沒有計較誰做得多、誰做得少,我們只急著當對方的精神支柱,爸爸的病、爸爸的死亡,帶給我們無數哀傷,是怎麼走過那段傷慟的?
我想,兄弟姐妹真的很重要。
我們給彼此寫信、打電話,我們不斷安慰彼此,相扶相攜,一起度過難挨的每個日子,姐姐寫的信中說道:許多人有一對很疼愛自己的好父母,但她很幸運,能有這樣感情緊密的兄弟姐妹。
是啊,有這樣的兄弟姐妹我也覺得好幸運,傷心的時候有人支持,生氣的時候有人傾聽憤怒,快樂的時候有人陪著大笑,成就的時候有人分享。
你呢?你也有兄弟姐妹嗎?你們有多久沒聯絡了?要不要打個電話告訴他(她),他(她)是父母親給你的最好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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