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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十四郎]斬春[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20:37     標題: [十四郎]斬春[全文完]

斬春 作者:十四郎

內容簡介】:

      她向來是個安分守己,責任感強烈的好人。

      六歲以前以為自己要做丫鬟,於是每天練習打掃衛生。

      六歲以後因著師父一句「把斬春劍給你繼承」,從此得到赫赫有名的斬春劍就成了她的人生目標。

      奮鬥吧!葛伊春!

      那些情情愛愛,都是浮雲啊浮雲~~

      斬春,到底是斬斷了誰的春天?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20:52

上部   楔子

      伊春滿身是血的醒過來,便見到一輪滿月掛在天邊,清輝萬里,大得驚人,抬手就能摘下來。

  很冷,徹骨的寒冷從身體每一個傷口裂縫鑽進去,血液好像要被凍結。

  她吐出一口氣,白霧旋轉著升上去,一下子便消散開。
  
  小小一葉扁舟在玲瓏碎冰的湖面緩緩晃,船身偶爾會和冰塊碰撞,啪啪聲在安靜的夜裡迴盪。

  伊春有那麼點兒反應不過來,湖畔積滿白雪,天外高山巒巒,一切都好似一場夢。

  深雪湖心的一場亂夢。

  她應當還在開滿茶花的一寸金台上練武,和楊慎拆了幾招,他輸掉一個饅頭,似笑非笑賴賬。

  也可能是與他下了山,露宿林間被蚊子咬個大包,醒來發現什麼都沒變。

  她在,她好好的。他在,他也好好的。
  
  隱隱約約,聽見撥弦聲,跳脫悠閒,像漫不經心一陣風。

  叮叮咚咚,三弦在唱歌,有個男人也和著拍子在唱:玉宇淨無塵,寶月圓如鏡。風生翠袖,花落閒庭。

  寂靜的夜裡聞得如此美妙的歌聲,讓人懷疑是遇到仙人。

  伊春於是努力把腦袋往上抬,看見船頭倚著一個男人,懷裡抱著三弦在清唱。

  他穿著銀紅褂子,脖子上圍了一條毛茸茸的紫貂圍巾,色如美玉。腳邊還安置一尊小案,案上茶水正熱,水汽氤氳,滿湖馨芳。
  
  她呆呆看了好久,從喉嚨裡發出一個沙啞的聲音:「……舒雋。」

  舒雋放下三弦,低頭望過來,那神情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最後只變成一句話:「你還留著一條命。」

  她沒有回答。

  舒雋於是丟了一個帕子去她臉上,聲音很輕:「再睡一會兒吧。」

  伊春乖乖地閉上眼睛,帕子蓋在臉上,又軟又輕,還帶著一股說不明道不清的幽香。不過很快它就濕透了,冰冷冷一塊貼在眼皮上,像是要結冰的刺痛。
  
  她夢見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腦門子像是被擠得發疼。

  最後所有東西都變成模糊背景,從泛著白光的深處綻放出一點一點的桃紅,那是減蘭山莊後山桃林,花開得正好,雨下得也妙,林中那個少年出現得更是恰到好處。

  他發脾氣:我的名字是楊慎啊楊慎!把別人的名字念成那樣,好得意嗎?

  他偶爾害羞:師姐今天這樣裝扮……倒是好了許多。

  他亦是熱情如火:我什麼也不會做。伊春,只要你活著就比什麼都好。
  
  可惜她差一點點就要死掉。
  
  救她的那個人還在彈著三弦,漫不經心地唱著:玉宇淨無塵,寶月圓如鏡。風生翠袖,花落閒庭。

  整個茫茫雪夜都被籠罩在一層白霧裡,被他的歌聲覆蓋,靜謐、悠閒、懶散。
  
  伊春蒙著帕子,聲音含糊:「舒雋,怎麼是你救我。」

  他懶洋洋地「嗯」了一聲,停下三弦,歪著腦袋想了好久,最後淡道:「大概……因為我有點喜歡你吧。」

  她的回答出乎意料快:「可我不喜歡你。」

  舒雋走過去一把掀了帕子,神情似笑非笑,似惱非惱:「你拒絕得真直接。」

  說著他索性坐在她身邊,抬手在她臉上輕輕拍兩下,兩眼望著遠處皚皚白雪,說:「總會叫你喜歡上我的。」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21:08

一章
  
      那天是下著雨,雨絲細細密密。

  伊春早早給墨雲卿留了書信,約好在後山桃林見。

  她打著紫竹骨的傘,傘上還畫了兩隻蝴蝶並一朵花,精緻的很。她整個人也難得打扮的精緻,丁香色的新羅裙,頭髮梳得整齊,面上薄施粉黛,自覺不輸給他人。

  走到桃花林裡,那桃花快要謝了,沉甸甸地垂下來,墨雲卿就站在樹下,抱著胳膊,臉上滿是不耐煩。

  伊春橫看豎看,怎麼看怎麼喜歡,他往桃花樹下一站,漂亮又神采飛揚的臉,像剛從雲海裡蒸騰出的朝陽,旁人都要靠邊的。
  
  決定了,今天一定和他說。

  要問問他,自己這樣打扮好不好看。

  還有,他和文靜走的太近了,雖然不如以前他和她(她自己以為的),但總是叫她心裡不舒坦。說不定他就是故意和文靜好,來氣她(還是自己以為的)。

  最後,她怪喜歡他的,想和他一起,不知他願不願。

  「到底什麼事叫我?」因著她不說話,他終於開口了,聲線低沉。

  伊春露出個溫柔的笑來,心底到底有些忐忑,試探著問他:「吃飯了沒?」

  他眉頭皺得更深:「你廢話什麼?到底說不說?」

  伊春只得正色道:「好吧,雲卿。我喜歡你,你看我如何?咱們和師父求情去,讓他老人家做主好不好?」

  他臉上的表情變得很怪,像是看到一群豬突然飛上天,喃喃道:「葛伊春,你方才說了什麼?再說一遍?」

  伊春臉上紅紅的,好像比桃花還要艷麗幾分。

  「我說,我喜歡你,想和你成親,你中意嗎?」
  
  他沉默了好久好久,只有雨水打在傘上啪啪的聲響,伊春越等越覺得自己心跳就和那聲音一樣雜亂。

  他突然露出一個被侮辱或者被戲耍的憤怒表情來,眉毛倒豎:「你玩夠了沒?安分點行不行?老子生下來就是被你耍著玩的嗎?」

  伊春驚訝地瞪圓了眼睛:「我什麼時候耍你了?是說正經的呢。」

  他厭惡地甩著袖子,把身上的積水撣掉,冷道:「你有過正經的時候嗎?好罷,退一萬步來說,你是真的。你喜歡我,要同我成親。你又當自己是個什麼東西?你配叫我娶你嗎?有這個時間,不如回去照照鏡子!」

  他掉臉就走。伊春趕緊追了兩步:「哎,我真的是正經的呀!你同我發什麼火?文靜當真比我好?」

  他回過頭來,只丟下一句話:「她什麼都比你好。說什麼喜歡我,你是什麼東西!」
  
  紫竹骨的傘掉在地上,伊春呆呆站在桃林裡發了很久的呆。

  她向來遲鈍,還不太能搞明白究竟是遭遇了什麼樣的對待。

  仔細回想一下與他相處的這八年,長久的時間,像流水一樣從腦海裡緩緩延伸開。
  
  和他相遇的時候她才六歲,因為父母都是減蘭山莊的下人,她便認定了自己將來也是要做丫鬟的,成日家拿著塊抹布到處擦擦洗洗,權當事先練習。

  從某方面來說,伊春是個很認真負責的好孩子。

  後來在河邊遇到墨雲卿,他仗著主子身份罵著打著要她陪自己玩木劍,伊春被纏得不耐煩起來,奪過木劍刷在他臉上,將他打得在床上躺了三天。

  誰曾想這一打卻從此改變了她的身份,山莊主人當晚就找了過來。爹娘以為他是來興師問罪,嚇得早早把伊春五花大綁丟在門外,隨他處置。

  山莊主人非但沒打她,反而還摸著她的腦袋誇她是好孩子,順便把繩子給解了。

  她爹從窗戶裡探出個頭,語帶哭腔:「老爺,這孩子冒犯主子,實在是……天大的罪,隨您處罰我們絕不敢吭聲!」

  山莊主人於是笑道:「我看這孩子骨骼清奇,是個練武的好料子,乾脆做我徒弟吧。」

  說罷低頭又來問伊春:「如何,要跟著師父學武嗎?將來把斬春劍給你繼承。」
  
  斬春劍鋒利無匹,寒光湛湛,是江湖上著名的兵器,亦是減蘭山莊的代表。

  伊春想,那劍利的很,拿來切菜切瓜,必然順手之極。於是高高興興地答應了。
  
  她就這樣莫名其妙成了減蘭山莊的弟子。

  聽說減蘭山莊的功夫是只傳血親,而且傳男不傳女,她師父卻硬把舊規矩改了,打著什麼不能閉關自守的名號,不限男女,招了四五個孩子進來傳授武藝。

  當然這些伊春並不關心,她只知道自己身份變了,不是丫鬟,成了師父的徒弟,日後須得敬業地練武,不丟人。
  
  從此跟著師父每日在開滿茶花的一寸金台上習武。

  連著她與墨雲卿,師父共有六個弟子,最大的那個十八歲了,成天被師父罵懶惰,好色忘本。後來伊春長到八歲的時候,大師兄就失蹤了,聽說是拐了山莊下的某戶民家女子私奔來著,有沒有被抓到她就不曉得了。

  再後來,伊春長到了十一歲,二師兄拐了三師姐也私奔了,臨行兩人還留下一封信,痛罵師父嚴苛似鬼,不近人情,氣得他把信當場撕了,派人下山捉拿,最後也是不了了之。

  在伊春十三歲的時候,四師兄偷了斬春劍想下山,為人發覺,師父砍了他一條胳膊逐出師門,以後再也沒看見過。
  
  伊春從此很少見到師父笑,他總是抿著嘴,皺著眉,指導他們劍法的時候,往往失神片刻,心思不知飄到什麼地方去。

  六個弟子,到頭來只剩自己兒子和一個女徒弟。師父偶爾喝多了,便感慨:「為師收錯了許多弟子,卻也收對了一個弟子。伊春,你要好好努力,別叫師父失望。」然後摸摸她的腦袋。
  
  因著師父嚴厲異常,墨雲卿也受不了,時常不是躲在後山桃林哭,就是當面和伊春吵架。

  她學什麼都又快又好,把他遠遠甩了幾條街出去。下人超過了主子,這自然是不得了的。墨雲卿看她非常不順眼,常常當面罵她:「男人婆!你比豬圈裡的豬還髒!少湊過來和我說話!」

  伊春於是便低頭看自己汗嘰嘰的衣服和亂蓬蓬的髮髻,自覺一切都很好沒什麼異樣,搞不明白他到底生什麼氣。

  妹妹二妞人小鬼大,聽她說起這些事,便擠眉弄眼地告訴她:「姐,我聽說男人只會欺負自己喜歡的女人,雲卿少爺是喜歡你吧?」

  她仔細想了想,還真是那麼一回事。以前大師兄他們都在的時候,也不見墨雲卿挑他們的茬。

  唉,這孩子,喜歡就大膽說出來,有什麼好害羞的。他長得那麼漂亮,後山桃林所有的桃花加在一起也不如他一個笑,她當然很願意。

  從此往後,她看墨雲卿的眼神難免帶點「那啥啥」。

  有一次聽見師父和他私底下說話,師父說:「你總挑伊春的茬,我知道你看她不順眼,因我向來寵她,你心裡不滿。你若真是不情願,我便將她也趕走,山莊斬春劍從此都是你一個人的,怎樣?」

  墨雲卿急道:「你趕走那麼多人,眼下又要趕走她,是要我一個人在山莊裡悶死嗎?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

  伊春聽了甚是感動,果然他心裡是有她的。

  她決定以後答應他,陪他下山玩,要對他好一點。

  誰知過了半個月,師父又從山下帶回兩個弟子,一男一女。

  男的叫楊慎,比伊春小一個月,今年十四歲。

  女的叫文靜,比伊春小一歲,今年十三。

  文靜來了之後,什麼都變了。

  她像是天邊突然出現的一道絢麗彩虹,款款落入減蘭山莊。

  伊春也不得不承認,她從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小姑娘,當真是人如其名,文弱安靜。

  忍不住低頭看看自己,忽然就明白邋遢兩個字是什麼意思,用在自己身上一點也不冤枉。文靜鞋子上那朵茶花大約都比她乾淨三分。

  文靜怯生生地上前給師父和伊春他們行禮,聲音也軟得能滴出水,帶著江南的口音:「文靜拜見師父,師兄,師姐。」

  骨頭快要酥掉。

  墨雲卿低低咳了一聲,目光膠著在她身上,像火在燒,把少女白玉般的臉龐給燒紅了。
  
  他倆很快好的如膠似漆蜜裡調油。墨雲卿再也不會喊悶了,十二個時辰都恨不得纏著文靜,他根本沒時間悶。

  在連續三次被墨雲卿拒絕下山玩耍的要求之後,伊春終於產生了一絲危機感。

  像是原本認定屬於自己的東西,突然發現他打算溜走。

  所以她要找墨雲卿攤牌,跟他說個清楚。

  可她盤算過無數種可能,他會說什麼,臉上有怎樣的表情變化,是故作惱怒的羞澀,還是恍然大悟的喜悅。

  就是沒算到他拒絕的那麼徹底。

  好吧,那已經不算拒絕,而是羞辱了。

  恍然大悟的人是她。

  原來他根本不是喜歡她——不,這麼說不太準確,應該說他心裡其實特別討厭她,嫉妒她搶走了師父的所有注意力,要不是因為悶得發慌,他絕對不會找她玩。

  她根本是送上門歡迎人家來羞辱。

  伊春在桃林裡發了很久的呆,有點茫然,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麼,去哪裡。

  頭上沉甸甸的珠花,還有身上美麗又繁複的羅裙,怎麼看怎麼像個笑話。她歎了一口氣,像是憐惜似的,摸摸柔軟的腰帶,要安慰的不是這身可憐的沒派上用場的衣服,而是她這個自以為是的人。

  春天已經過去啦,這滿山的桃花,也該謝了。

  伊春轉過身,就見楊慎清瘦的身影在桃花林裡一晃而過。

  對上她漆黑的眼睛,他難得露出一絲尷尬的神情,想了想,解釋:「我不是故意偷聽,只是不小心路過。」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21:23

二章

  說到這個楊慎,其實伊春以前根本沒注意過他。

  師父帶人上山的時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明珠美玉似的文靜身上,壓根沒人看他。

  在伊春的印象裡,他就是個豆芽菜似的少年,愛用大把大把濃密的頭髮把臉遮住,很少說話,總是靜靜站在一邊,沒有半點存在感。

  那會兒師父讓他們兩個帶新人參觀一下山莊,墨雲卿老早把文靜給拐跑了,不見人影。

  她就只好回頭對一直默不作聲的另一個新來師弟笑道:「我們也走吧,呃,你叫楊、楊……」

  這位師弟簡直黯淡的沒有一點光芒,伊春連名字都忘了。

  「楊慎。」少年低低開口,聲音略帶沙啞,「師姐,我叫楊慎。」

  「哦,對對!養腎養腎!」伊春口音古怪,好好一個楊字給她念成養。

  養腎兩個字響亮地迴旋在半空,周圍不明所以的燒火大嬸搬柴大叔都好奇地望過來。

  把別人的名字念成這樣,她一定是故意的。

  楊慎決定討厭她一輩子。

  伊春很快就發現這少年很了不得。

  明明生得像豆芽菜,執拗之處卻令人驚愕,玩命似的練功,好似身體不是自己的,性命也不是自己的,連向來嚴苛的師父有一次都忍不住開口讓他不要操之過急,習武是循序漸進的過程。

  話雖然這麼說,楊慎可算是師父為師十幾年來,最為勤奮的弟子,加上天賦雖然不如伊春,卻也比自家兒子要強,稍稍打磨便顯出光彩來。師父不由把專寵伊春的心思稍稍移了一些去他身上,甚至破例每日酉時後單獨指點楊慎一個時辰。

  很明顯,眼下楊慎與伊春才是他心愛並且關注的弟子,墨雲卿雖是他的親生兒子,居然被排到了後面。

  眼下她跟墨雲卿告白的事情被這位沉默寡言的師弟撞破,他嘴上雖然說不是故意撞破,但還不知道怎麼在肚子裡笑話她。

  伊春聳聳肩膀:「……沒關係,反正就這樣了。」

  她已經鬧了個全世界最大的笑話,所以後面再來什麼笑話,都可以面不改色。

  楊慎默然站在對面,也不知該說什麼。

  這事情當真尷尬的很,雖然他早就看出伊春喜歡墨雲卿,也知道墨雲卿心裡壓根就沒她,不過自己撞破了此等場面,確實挺為難。

  伊春走了兩步,輕道:「走,去一寸金台。上次的劍法師父還沒教全,你很想學吧?我來教你。」

  楊慎猶豫著點了點頭,跟著她走了一小段路,到底忍不住,低聲道:「師姐……」

  伊春沒回頭,聲音也輕輕的:「別安慰我,沒事啦。」

  他的聲音更輕:「不是……我只是告訴你,一寸金台不是往這裡走。」

  她不由停了下來,楊慎默然看著她的背影,想了想,道:「師姐,今天就算了吧,你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伊春索性把漂亮的紫竹骨傘輕輕拋在地上。

  她轉過身,勾起唇角露出一絲笑:「我真的以為他也有那麼些喜歡我。以前,是他自己說,因為大師兄他們都走了,山莊裡就剩咱們兩個,所以伊春不可以走,不然他會很寂寞。我於是留下沒走,不過看起來,先走的人似乎是他。」

  楊慎垂下眼睫,隔了一會,輕聲道:「世上沒有不變的東西,師姐這麼灑脫的人,應當能看開。」

  伊春點點頭:「嗯,你說得對。」

  楊慎別過頭,聲音越發輕:「所以……別哭了。」

  伊春抹了抹濕漉漉的臉頰,歎道:「不,只是雨水而已。」

  楊慎沒說話。

  手上什麼東西黏黏的,很不舒服,伊春低頭一看,才發現掌心紅紅白白,居然是先前抹在臉上的脂粉,這下好了,全被雨水給淋濕,自己現在只怕是個可笑的大花臉。

  她趕緊用袖子使勁擦臉,然後發現脂粉又染在新羅裙上,真是亂七八糟一大片,她「哎」地苦笑了一聲:「真是人要倒霉喝口涼水都塞牙,這衣服可是第一次上身,回頭娘要罵死我。」

  楊慎將濕漉漉的頭髮撥到身後,摸摸鼻子,突然開口道:「師姐今天這樣打扮挺好的,和以前很不一樣。」

  伊春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這少年大抵是很少說這種安慰女孩子的話,耳朵都紅了,別過腦袋,故作自然。

  真的沒想到,第一個稱讚自己打扮不錯的人是他。

  她呆了半天,突然笑了起來,這次是真正的笑。

  楊慎轉身便走,早知道他就不說了,這是什麼破反應!

  伊春趕緊抓住他,笑道:「好啦,謝謝你,養腎。」她忽然覺得這瘦弱矮小,總用頭髮遮住臉的少年看上去順眼多了,於是又道:「養腎你也不錯,以後必然是美男子。」

  楊慎皺眉看著她,突然有點後悔自己要多事安慰她,她的神經比老竹子還粗,根本不會受什麼傷害。

  「是楊慎啊楊慎!什麼養腎!把別人的名字念成這樣,你好得意嗎?!」

  他忍不住爆發了。

  伊春趕緊糾正:「對不起,羊腎,我再也不會念錯了。」

  她娘是外地人,不知道什麼地方的口音,伊春從小聽習慣了也沒什麼,旁人聽來,那口音確實土氣的很。

  「真是受不了這人……」楊慎咕噥了一句,「今天不練啦,我走了。你也快回去。」

  伊春搖搖頭,把濕淋淋的髮髻拆開,全部抹到後面去,用絲帶繫緊:「不,一起練劍法吧,我想找點事情來做。」

  楊慎握住腰上的木劍,倒也有些佩服她,說道:「也好。不過今天不學拂柳劍法,我陪你拆劍招,要耍多久都可以。」

  話音剛落,只覺一道勁風襲面而來,他急忙用木劍架住,大叫:「還沒到一寸金台呢!你動手也太快了吧?!」

  伊春濕淋淋的長髮在身後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說:「你接好了,我可不會手軟!」

  冒雨在桃林裡拆了一下午的劍招,後果就是兩人都發燒了,在床上躺了兩三天。

  師父來探病的時候,伊春正燒得頭暈目眩眼冒金星,把香爐當作茶水恭恭敬敬地奉上去。

  師父於是無奈地歎息:「去躺著,別亂動。」

  爹娘在幹活,家裡只有妹妹二妞,她見到老爺就腿軟,根本不敢進來端茶送水,師父只好自己倒了杯冷茶,嘗一口便厭惡地丟在旁邊。

  「燒得厲害麼?」他坐在床邊,擰了新帕子給她蓋額頭上,順便把被子給掖掖。

  伊春鼻塞嚴重,一個勁搖頭:「沒事沒事,師父我明天就能上山了,您老放心。」

  師父默然片刻,低聲道:「雲卿來求我,希望盡早和文靜把親事定下來,我已經答應了。」

  伊春突然打了個大噴嚏,鼻涕滿面,趕緊用帕子擦擦:「哦,好、好啊。有喜酒吃了。」

  他用得著這麼急嗎?前天去找他攤牌,今天就收到他急著和文靜成親的消息。她跟他告白一下,又不是吃人,至於受了那麼大的刺激?

  難不成還以為她會死纏爛打?

  師父見她神色平靜,便稍稍放下心來,又道:「文靜年紀還小,才十三歲。我打算安排他倆先文定,等她及笄再正式大婚。」

  伊春不曉得該說什麼,只好乾笑。

  「伊春你是個好孩子。」師父突然發了一句感慨,「所以師父對你的要求也比旁人高許多。希望你能成才,繼承斬春劍,讓減蘭山莊名滿江湖。師父不願你像普通孩子一樣到了年紀就嫁人生子,蹉跎一生。」

  伊春憋不住又打了個噴嚏,捏著鼻子說道:「我、我沒事,師父,我知道的。」

  「你和楊慎都很用功,師父很欣慰。楊慎如今所學不多,稍顯稚嫩,我精力有限,有時候難免疏忽,你身為師姐,也算他半個師父,得空可以多指點他一些。」

  這是當然的,她連連點頭。

  師父頓了頓,神色忽然嚴肅起來:「伊春,你知道若想繼承斬春劍,需要怎樣的試煉吧?」

  「……知道。」

  要繼承斬春,並不是師父認同就可以。

  師父的師父,在臨終前早已留下錦囊,內封密策一條,寫著繼承斬春之人須得辦到的一件事。只有出類拔萃的弟子才能有幸目睹錦囊裡的密策,然後,誰先辦到此事,誰就能得到斬春。

  師父與她說這話,等於是告訴她,她與楊慎兩人就是那有幸能看到密策的弟子,為了繼承斬春,他們必須完成一個任務,誰先辦好,誰來繼承。

  伊春咳了兩聲,啞著嗓子說:「師父,您是要馬上決定誰來繼承斬春劍了?」

  她和楊慎才十四歲,現在繼承是不是太早了?

  師父笑道:「當然不是要你們現在繼承,我是要你們隨時做好出去試煉的準備,山莊裡雖有師父教你們武藝,但經驗與人脈卻是教不來的,趁著年輕,多闖闖總不是壞事。」

  伊春點點頭,師父在她肩上拍了兩下,起身道:「你好生休息,病好了就上山。為師要開始傳授回燕劍法了。」

  伊春登時大喜。

  回燕劍法可是減蘭山莊最精妙的武功,她覬覦已久,巴不得馬上就生龍活虎地蹦回去開始學。

  幾乎把墨雲卿丟在腦後。

  果然她還是不能辜負師父的期望,繼承斬春才是她的目標,那些情情愛愛的,就讓它們隨風飄散吧。這些柔絲,最傷人。

  回到山上的時候,遇到了楊慎,他的病也好了,正在一寸金台上揮舞木劍。

  伊春走過去,咳了一聲,算作打招呼。

  楊慎滿頭大汗,懶得回頭搭理,隔了一會才道:「你放心,我不說。」

  伊春小聲道:「真的不說哦?」

  她還不太瞭解他,有點不相信。這小子看上去蠻陰險,肚子裡或許要耍小九九,不能掉以輕心。

  楊慎不由大怒,把木劍一丟,把手攏在嘴邊大叫道:「喂!大家都過來啊!前兩天後山桃林有個不得了的大事啊——」

  伊春慌得一把扯住他,抬手就去捂嘴:「你明明說了不說!」

  楊慎斜睨她一眼,伸出手來:「原本我是打算爛在肚子裡當作沒發生過,但師姐的懷疑態度讓人很不爽。給我五十文錢好了,當作遮口費。」

  這次輪到伊春大怒:「你分明是敲詐!」

  他於是繼續嚷嚷:「大家都來啊——那天後山桃林裡的事——」

  伊春頭髮都要豎起來,忙不迭從袖子裡掏出一把銅板,往他手裡一塞。

  「三十文,不許還價!」

  楊慎立即閉嘴了,把錢在手上掂掂,滿意地塞進懷裡,拾起木劍,和沒事人似的繼續揮舞。

  伊春做賊心虛,左右上下看看,確定周圍沒有閒雜人等被引誘過來,這才大大鬆了一口氣。

  冷不防師父的聲音在台下響起:「後山桃林發生了什麼不得了的大事?」

  她頓時手足無措,本能地在地上找洞,她好鑽進去別出來。

  師父心情似乎不錯,面上還帶著一絲笑,走過來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兩人都是他鍾愛的弟子,所以他的神情十分柔和。

  楊慎故意回頭看了看伊春,神情詭異,嚇得她臉色越發白了。

  「哦,是那天在後山桃林發現了一隻狐狸,怪漂亮的。」他說的無比自然。

  伊春一瞬間從緊張的高峰滑落下來,渾身都軟了。

  偷偷瞥一眼楊慎,他也正望過來,對她微微一笑,倒有些狡黠的俏皮。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22:26

三章   

      光陰荏苒,眼看著年關將至,山上早已下了兩三場大雪,放眼望去皆是銀裝素裹。

  大半年之前,伊春和楊慎各自病了一大場之後,師父就把四個弟子分開指導了。

  他倆算重點培養對象,整個下午連帶大半個晚上師父都會親自傳授劍法,指點兩人拆招。而上午他倆就在一寸金台上練劍,師父則在山莊裡另一處比較小的演武堂裡指導墨雲卿與文靜。

  兩邊練武的地方隔著挺遠,伊春直到大年三十那天,才見到了暌違大半年的墨雲卿,他穿著新裁的鴉青褂子,個頭似乎又竄高不少,面如冠玉,一眼看去真是個翩翩佳公子。

  文靜柔順地站在他身側,誰看了都要在心中讚歎一聲:好一對金童玉女。

  見到伊春與楊慎過來,文靜立即笑吟吟地上前行禮:「見過師姐,見過二師兄。」

  伊春點點頭:「新春快樂,恭喜發財呀!」

  文靜輕笑一聲,摀住嘴,輕道:「師姐真會說笑,我能發什麼財。雲卿要做山莊新主人,才是發財呢。」

  大半年沒見,她連師兄兩個字都省了,了不起。那話語裡,自然而然要帶上一些得意的色彩,用勝利者的姿態。

  伊春毫無所覺,自己扯了一把椅子坐了,忽覺有人看自己,抬頭去望,就見墨雲卿不甚友好的目光。

  她又站起來,恭恭敬敬抱拳行禮:「師兄新春快樂,恭喜發財。」

  他沒搭腔,又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別過腦袋,說:「多謝,承你吉言。也保佑你來年多走走桃花運,找個門當戶對的男人。」

  言下之意不外乎指責她有高攀自己的意圖。

  這頓飯吃得無味之極,伊春專心數著碗裡的米粒子,巴不得天趕緊黑下來,她好回家。

  對面的墨雲卿一直在說笑,不知說到了什麼,忽然提高聲音:「伊春師妹怎麼不吃飯,聽說你晚上要回自己家,下人家裡,只怕沒這些好飯菜吧?」

  她頭皮有些發麻,抬頭看看他,再看看文靜,她在忍笑。再看看師父,他目中微有怒意。

  於是伊春慢條斯理地說道:「其實嘛,下人家裡的飯菜也還可以,別的不說,餵飽一隻多嘴八哥還是綽綽有餘的。」

  她喜歡他,所以他可以把她當作泥人,任意揉捏,因為她的喜歡不值錢,大約還侮辱了他高貴的出身。

  不過他總要明白一個道理:她不是泥人,所以她有火氣。

  「你什麼意思?」他漂亮的臉果然沉了下來。

  伊春沒有說話,繼續專心數碗裡的米粒子。

  場面有點尷尬,隔了一會,楊慎咳一聲,過來圓場:「師姐,我還沒去過你家呢,過年能去玩麼?」

  伊春展顏一笑,點點頭。

  她越發覺得這個師弟很順眼,十分順眼。

  墨雲卿張嘴還要說話,師父突然開口:「天氣不太好,只怕是要下雪,伊春,楊慎,你倆這就收拾一下下山吧,萬一下起雪來,山路不好走。」

  伊春長長鬆了一口氣,得命似的趕緊起身,行個禮,直接奔走了事。

  直回房收拾了個小包袱,出得門來,才發現楊慎早早等在門口,衣衫單薄,凍得臉色發青。

  她奇道:「你怎麼不收拾東西?就穿……這身衣服過年?」

  突然發現這孩子好像就沒怎麼換過衣服,常年只有兩件衣服輪著穿,不是青灰粗布打滿補丁的外衣,就是褐色粗布打滿補丁外衣,從春到冬,連稍厚實點的都沒有。

  如今他身量長高了,衣服穿在身上顯得又短又小,腳上踏著一雙破爛草鞋,十根腳趾凍得有紅有白,看著越發拘謹可憐。

  楊慎說:「沒什麼可收拾的,走吧。」

  伊春猶豫了一下,點點頭,兩人一起下山回家。

  因著伊春是第一次帶男孩子回家,而且是墨雲卿少爺以外的男孩子,爹娘立即沸騰了。爹笑呵呵地問他會不會下棋,劍法學的如何,娘則拉著他的手親親熱熱地問他的名字,愛吃什麼。

  伊春笑嘻嘻地坐在椅子上擇菜,道:「這是我師弟羊腎,您二老悠著些,別嚇壞了人家。爹,今晚紅燒肉要大塊的,肥肉多點!羊腎喜歡吃肉。」

  她爹笑呵呵地答應著出去殺豬了,楊慎見伊春她娘擀面很吃力,便自告奮勇洗手摞起袖子來擀。她娘笑得嘴也合不攏,問他:「你今年多大了?是哪兒人?」

  楊慎在大人面前老實的很,答道:「我今年十五歲,比師姐小一個月。是邵州人。」

  「爹娘都還健在吧?家裡幾個兄弟姐妹?」

  楊慎頓了一下,聲音沒有任何變化:「城裡鬧瘟疫,家人都死了,只我一個活著被師父帶上山。」

  屋子裡靜默了一陣。

  二妞拉拉伊春的衣服,低聲道:「姐,我聽說老爺新收的那個男弟子瘦的像竹竿,長得特別難看。怎麼這人和傳聞不像啊?」

  伊春道:「他是瘦,不過誰說長得難看?他長得……呃……」

  楊慎長什麼樣,她壓根沒關注過。這會兒回頭去看,他剛好嫌擋在額前的濃密頭髮礙事,全撥到了後面,露出飽滿的額頭來。

  出乎意料,倒是一張精緻秀氣的臉,睫毛長而濃密,不輸給墨雲卿臉上那兩把小扇子。

  但總覺著這孩子看著就不像好東西,像是一肚子壞水,又或者可能隨時會悄悄在背後給你一下子的壞蛋類型。

  伊春回頭,說:「他長了一張壞蛋臉,不過人很好。」

  有的人長一張好人臉,神采飛揚,卻不是什麼好東西。

  過完年三十,眼看年初三就要到,回山莊的日子也近了。

  在伊春家的這幾天,楊慎與伊春爹下了十七場棋,四負十三勝。幫伊春娘洗碗,砸破碗碟三對。替二妞從井裡打水,拉斷繩索五根。與伊春拆招八場,四勝四負,打個平手。

  無論如何,他似乎過得很開心,縱然他笑起來像奸笑,睡著了像在打鬼主意,爹娘還是用寬大的心胸接納了這個很不錯的小伙子。

  要離開的那個晚上,伊春她娘拉著女兒說悄悄話:「大妞,這孩子人不錯。你可要看牢了,別讓他跑掉。」

  伊春連連搖頭:「說什麼呢,他是我師弟!我可沒那個意思。」

  「沒意思?你把人家往家裡帶,還讓為娘的幫他做衣裳鞋子,照顧的那麼好,沒意思?」

  伊春還是搖頭,一本正經:「真沒別的意思,他是我師弟,和我弟弟一樣,我當然要多照顧他一些,師父也這麼吩咐。而且我現在滿心都想著學好武藝將來繼承斬春劍,喜歡啊意思啊什麼的,我可再沒功夫想了。娘你也別多想。」

  她娘不由氣餒。

  第二天一早,楊慎推開門便見到伊春提著一個包袱衝自己笑。

  他奇道:「師姐,這麼早就回去?」

  伊春把包袱遞給他:「送你的禮物,看喜不喜歡。」

  他疑惑地解開,裡面卻掉落幾雙嶄新的鞋,有棉鞋,也有布鞋,做的十分精緻用心。還有幾件粗布的新衣,從單到棉一應俱全。

  「這是……」楊慎露出一個驚訝的神情,抬頭怔怔看著她。

  伊春笑道:「你的衣服不太合身了,我讓娘給你做了幾套新的,因你還要長高,所以衣服做的大了些。你試試看,喜不喜歡?」

  他呆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我還以為是師姐做的。」

  「……我可不會拿針線做衣服,別指望我。」伊春擺了擺手。

  楊慎默默走進屋子,隔了一會再出來,果然換上了新衣新鞋,面目煥然一新,精神多了。

  他臉上也掛著笑,難得笑得不像壞蛋,而是一個真真正正十五歲少年的清爽笑容。

  「謝謝你,師姐。」衷心道謝。

  伊春又笑:「別謝我,去謝我娘吧,是她做的。」

  楊慎輕道:「師姐的家人真好,有家人真好。」

  伊春知道他想起了自己慘死在瘟疫中的家人,不由憐憫地拍拍他的肩膀,無意中發覺這小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個頭都竄的和自己一樣高了,不再是以前那個瘦弱的豆芽菜。

  「我們以後都是你家人。」她安慰他,然後決定把他敲詐自己三十文錢的事情給忘掉,從此要對他更好些。

  楊慎摸著新衣,低聲道:「謝謝師姐這麼關心我……不過那三十文我是不會還給你的。」

  「……」

  伊春覺得自己還是記住這筆賬比較好。

  他抬腳走了兩步,忽而回頭對她一笑,神色溫柔:「以後賺了錢,我還你三十兩銀子。」

  新的一年就這麼開始了,新的前途,新的希望,一切都鋪開在眼前,等待他們去採擷。

  不過伊春沒想到來的那麼快。

  回到山上之後,師父第一句話就是——

  「你們準備準備,三月就下山去吧。」

  那一年,她十五歲,初涉江湖。

  下山前伊春她娘收拾了兩個小山大的包袱,一個給自家女兒,一個給楊慎,托二妞送到山莊裡。

  伊春隨手翻了一下,從裡面嘩啦啦掉出幾雙筷子,並著她小時候愛不釋手的一堆木頭小人,散了一地。

  她有點發怔:「……娘是恨不得把整個家都讓我搬走呢。」

  二妞捂著嘴笑:「那一包是養腎大哥的,姐別忘了給他。」

  伊春一本正經地晃晃手指:「是羊腎,羊腎,不是養腎。這種口音以後得改,省得讓人笑話。」

  「你才要改改口音吧……」二妞瞪她,「什麼羊腎,我還馬腎呢……」

  忽見伊春一件一件把東西往外掏,不一會那小山似的包袱就變得嬌小玲瓏,她奇道:「姐你不要這些東西啊?」

  「我們是去跑江湖歷練,又不是出去玩,帶那麼多東西累贅死了。喏,這些你帶回去吧,都用不上。」

  二妞四處看了一圈,又問:「姐,羊腎大哥呢?不是說今天就下山嗎?你們不一起?」

  「哦,師父找他,說有要緊事交代。剛也囑咐了我好久,還給我幾張拜帖,揚州有他幾個老朋友在。」

  二妞眼睛頓時亮了:「揚州!姐要帶些好吃的回來啊!」

  伊春歎了一口氣:「剛說的你沒聽明白?我們是去歷練啊,歷練!不是遊山玩水。」

  話音剛落,忽聽迴廊盡頭那扇門被人猛然推開,撞在牆上,發出好大的聲響,緊跟著是一個人凌亂的腳步聲,似是在朝這個方向跑。

  兩人好奇地探頭出去望,卻見楊慎跌跌撞撞地奔過來,臉色青白交錯,這種驚惶的模樣極少在他身上出現。伊春不由問道:「怎麼了?師父和你說了什麼?」

  他又吃了一驚,像是才發現伊春她們就站在對面,怔了半天,才喃喃道:「不……沒什麼。師父說江湖艱險……一切都要多加小心。」

  伊春不由笑道:「原來這就把你給嚇到了,膽子真小。怕什麼,有師姐我在呢,我罩你。」

  楊慎「唔」了一聲,心不在焉。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22:38

四章
  
      直到真正騎馬下了山,走出了減蘭山莊的範圍,楊慎都沒有說話,伊春笑嘻嘻地和他說笑,他的回答只有「哦」或者「嗯」。

  「喂,你怎麼了?是不舒服嗎?」終於,連遲鈍的伊春都覺得他很不對勁,策馬靠近,抬手去摸他的額頭,「發燒了?」

  那一瞬間他渾身都警戒的繃緊,左手裝作無事的牽住韁繩,右手卻悄悄握住了佩劍。

  不過額頭上的手很快就拿開了,伊春說:「沒發燒啊。你撐著點,前面就是鎮子,咱們好好休息一個晚上再走。」

  楊慎的手也不著痕跡地從佩劍上移開,默然點頭。

  又行了半里路,眼看著天色要黑了,兩人卻在林中迷了路,左轉右轉出不去。

  伊春索性勒住馬,左右看看,歎道:「天都黑了,羊腎,你還能撐住嗎?」

  他垂著頭,淡道:「我沒事,不勞師姐掛心。」

  話音剛落,卻見她飛快跳下馬,一把抽出了佩劍,他大吃一驚,幾乎是本能地,再次把手按在了自己劍上。

  耳畔響起師父臨走前告誡的聲音:不能掉以輕心,伊春很厲害,一擊不中就只有一敗塗地等著你。

  楊慎覺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了,背後冷汗涔涔而下。

  伊春低聲道:「羊腎,前面好像有怪聲!聽說附近有山賊搶劫行人,咱們要小心。」

  他不由一愣——山賊?

  說時遲那時快,忽聽前方傳來一陣破空聲,一把巨大的飛刀旋轉著射了過來,頭頂又是一暗,像是漁網之類的東西扣下。楊慎將身體一低,從馬背上滾了下來。

  兩匹馬被從天而降的大網給網住了,嘶嘶直叫,緊跟著又是一聲悲鳴,楊慎騎著的那匹黑馬被飛刀削去半個腦袋,登時就死透了。

  伊春勃然大怒,提劍就衝了上去,一面厲聲道:「是誰?!給我滾出來!知不知道現在市集上一匹馬要多少錢?!你們賠給我嗎?!」

  在這危機時刻,楊慎居然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眼看對面樹上跳下十幾個黑衣人,手裡拿著明晃晃的刀劍,臉上蒙著布,還真是傳說中的山賊。

  他倆初生牛犢不怕虎,也不管人多人少,拔劍就是一頓亂砍。好在這幫山賊只會一點粗淺功夫,搶劫普通路人倒還綽綽有餘,對付他們兩個認真學武的,卻難免吃力。

  楊慎用劍抵住山賊的進攻,聽見後面伊春打得熱鬧,忍不住回頭去看。

  師父看重伊春,自然有他的道理。

  他看了一會,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現在不會是她對手。

  她的每一次跳躍,每一次避讓,每一次進攻,都微妙而優美,動作不可捉摸。

  很輕,像是沒有重量的那種輕,像最薄最利的刀鋒,無聲無息地靠近,殺人不見血。

  就是這種輕巧與安靜,令人膽寒。

  山賊們很快就被打得七零八落,吹著哨子打暗號叫撤退。

  楊慎和伊春一左一右追上去,攔住跑得最慢的三四個人。伊春揮著劍,很是凶神惡煞:「把值錢的東西交出來!賠我們馬錢!」

  楊慎很合作地上前一步,神情陰森地瞪著他們。他那張壞蛋臉實在太生動,分明是告訴他們:如果不交出錢財,老子就要把你們剝皮抽筋燉肉吃。

  山賊們嚇得紛紛把荷包掏出,居然還有一大袋冷饅頭,足有十幾個,夠他倆吃好幾天。

  楊慎撿起荷包,把裡面的銅板倒出來數了數,皺眉道:「只有三百文,也是窮鬼。」

  伊春不滿意地繼續揮劍:「一個子兒也不許留!統統交出來!」

  山賊們痛哭流涕,只差脫褲子了:「女大王,真的沒有了!殺頭也沒有!」

  伊春只得悻悻收劍,說:「你們以後要是再搶路人的錢財,我就把你們的手都砍了,在你們臉上畫王八!」

  山賊們屁滾尿流跑走之後,楊慎忍不住望著她偷偷發笑。

  伊春正色道:「別笑,方纔的三百文呢?收在哪裡了?」

  他聳聳肩膀:「什麼三百文?」

  「可惡!你想一個人私吞?!那是留著買馬的錢!快交出來!」

  「反正死的是我的坐騎,要買也是我來買,師姐就別插手了。」

  「你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醬醋茶!萬一亂花掉怎麼辦?師父就給了二十兩銀子,能買什麼馬?現在不節省,用光銀子以後難不成去要飯?」

  「要你個頭!師父早交代了一年內把事情解決,二十兩銀子怎麼也夠一年過活的了!」

  「什麼一年?」伊春疑惑了,定定看著他,「師父有說一年把什麼事情解決?」

  楊慎倒愣住了,半天沒說話。

  隔了好久,他忽然長歎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低聲道:「原來……她不知道……師父沒和她說?」

  「說什麼?」伊春也跟著蹲下去,眼睛瞪得溜圓看著他。

  他眼珠一轉,敷衍地笑道:「沒什麼……師父的意思是,讓我們用一年時間決定誰來繼承斬春。

  伊春猶豫了一下:「奇怪,師父怎麼沒告訴我這件事……」

  楊慎張嘴,正要說話,忽聽不遠的前方又傳來騷動聲,像是有人在喊叫,聲音急切。

  兩人對望一眼,趕緊牽了馬追過去,沒走一段,便見方才搶劫他們的那幾個山賊被人用繩子高高吊在樹頂,正在哭爹喊娘。

  樹下站著兩個人,一男一女,形容十分俊俏。

  女孩子看著年紀不大,一雙眼生得十分靈動,抬頭看著那些山賊,正在拍手叫好:「活該!誰讓你們做山賊還那麼窮,身上居然一個子兒都沒有!」

  那些山賊自然是有苦說不出,難道說他們方才想搶劫路人來著,結果反而被路人把身上的錢給搶光了?

  那男子站在一旁,身上衣服甚是風騷華貴,晚霞紅似的外袍,一頭好長青絲也不束,垂了一半在背後,像一匹黑色錦緞。

  他懶洋洋的,打著呵欠說:「小南瓜,先把人放下來。身上沒錢,衣服還值幾文,都剝了吧。」

  被叫做小南瓜的女孩子皺眉道:「主子,這事兒太陰損了!衣服好歹給人家留著吧,現在天還冷呢!」

  那年輕男子聲調還是懶洋洋的:「人家搶劫咱們的時候,可不會這麼好心,想著天冷留衣服。」

  小南瓜果真要把那些山賊放下來剝衣服,伊春忍不住走過去說道:「剝衣服就不要了吧?他們又沒真的搶到你們什麼東西。」

  那兩人一齊回頭,伊春和楊慎都是一怔。

  那個男子,有一張新雪般白皙的臉龐,看上去又溫柔又純善,像是專門做好事從來不做壞事那種老好人。

  而且,他生得很美。色如美玉四個字用在男人身上並不合適,但他絕對當得起。

  他上下把他倆打量一遍,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轉過身走了,一面說:「小南瓜,善後。」

  小南瓜飛快答應,袖子一揮,裡面登時瀰漫出一股黃色煙霧,伊春反應快,趕緊退了好幾步,鼻前還是嗅到一股辛辣的味道,忍不住打了好幾個噴嚏。

  裡面的楊慎和山賊們就沒那麼幸運了,被那藥粉熏得鼻涕眼淚亂飆,總算楊慎底子在那裡,沒像山賊們一樣當場暈過去,可是等藥粉散開之後,還是雙眼紅腫,喉頭劇痛,腦子像有針在扎。

  那對神秘又可惡的主僕早已不知跑哪裡去了。伊春一把扶住楊慎,急道:「你沒事吧?!是不是毒藥?」

  楊慎擺了擺手,說不出話來,緊跟著白眼一翻,終於也撐不住暈死過去。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22:51

五章

  因著楊慎「中毒」,伊春只得先在賢德鎮找了個客棧,安頓楊慎睡下,自己出門請大夫。

  出門的時候,師父資助了每人十兩銀子,很嚴肅地告訴他們:要省著花,花完就沒了。

  伊春摸摸癟癟的荷包,抬頭看看醫館門口的大字:出診費五十文起,疑難雜症百文起價。

  一瞬間,突然覺得貧窮很可恥。在醫館門口躑躅了良久,也下不定決心到底要不要進去。這年頭出門在外不容易,衣食住行哪一樣不要錢?身上的佩劍萬一損壞了,修整一下也是大筆的銀子。若是水土不服,動不動來個頭疼腦熱,十兩銀子估計沒兩天就花完了。

  「這位姑娘,可否讓在下進門?」

  身後突然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伊春趕緊說個抱歉,退兩步讓人家先進。

  那是一個穿著窄袖獵裝的男子,左邊胳膊鮮血淋漓,染濕了衣服,不過看起來好像他一點也不覺得疼,面不改色,溫言道:「請邱大夫出來。」

  前面招待的夥計大約是新人,沒見過他,又見他衣料上乘,舉止不凡,只道是釣上了一頭肥羊,當即笑瞇瞇地說道:「這位公子,邱大夫是咱們醫館的招牌大夫,每天找他看病的沒有一千也有一百,和尋常大夫可不一樣。你要叫他,須得先付一兩銀子的訂金。」

  一兩銀子!黑店啊!伊春唬了一跳。

  那個年輕人頓了一下,摘下腰間的一塊木牌,道:「你拿著這東西去找邱大夫,他自然知道。」

  夥計沒撈到訂金,只得嘀嘀咕咕地進去喊人了。過了沒一會,門簾一掀,一個年約三旬的青年大夫快步而出,朝那年輕人抱拳道:「抱歉,晏少爺,新來的孩子沒規矩,不認得你,讓你久候了。」

  那位姓晏的少爺擺擺手不當一回事,自己將袖子摞起露出傷口,道:「你看這個。」

  邱大夫凝神看了一會,倒有些吃驚:「咦,這傷口很是古怪!莫不是巴蜀那幾個……」

  話未說完,晏少爺忽然抬頭朝伊春這裡望過來,雪白的一張臉,長眉秀目,端的是好清俊容貌,更難得的是眉宇間那種氣質,清而不濁,與墨雲卿截然不同的另一種神采飛揚。

  「姑娘是來求診的?」晏少爺聲線略低,隱含威勢。

  伊春原本在猶豫到底要不要求醫,被他這一問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訕訕地走進來,低聲道:「有沒有……便宜點的大夫?五十文實在是……」

  晏少爺看了一眼邱大夫,他會意點頭,道:「那請姑娘稍候,待我為這位公子療傷之後,再隨姑娘出診。」

  她又嚇了一跳,擺手道:「不用你!你是名醫,一兩銀子的訂金呢!」

  邱大夫笑道:「那是新來的孩子亂說而已,我算什麼名醫。何況醫者懸壺濟世,救人為先。姑娘請稍候。」

  伊春稍稍放下心,抓了把椅子靠窗坐著,此時再聽他二人說話,聲音果然小多了,常人的耳力只怕根本聽不見。

  但這種程度,對她而言還是小菜一碟。其實她也不是故意要聽,但醫館裡靜悄悄的,他倆自己要說話,她就算不聽好像也不行。

  「巴蜀那幾人居然追到了這裡?少爺身邊竟沒有半個護衛麼?」

  「不關殷三叔的事,是我自己想單獨走走。只沒想到他們竟不惜化裝扮作婦孺,用別緻暗器傷我,所幸還有餘力逃出,但這暗器卻無論如何也取不出來,只得勞煩邱大夫。」

  「暗器還是小事,看起來像是有毒。」

  邱大夫自傷口中擠出血來,放在鼻前一嗅:「癲狂百蛇……唔,似乎還有些許仙人散。並非不可解,少爺莫急。」

  說罷也不知從何處取來一根單薄銳利的小刀片,一刀切下去,傷口頓時綻開,血流的更多了。那位晏少爺卻神色平靜,另一手兀自端著茶杯,茶水晃也不晃一下。

  忙活了半日,邱大夫從那傷口裡取出三枚帶著倒鉤的鐵針,針頭藍瑩瑩的,顯然是放在毒藥裡煉過。

  原來那就是傳說中淬了毒的暗器。伊春一手撐著臉,拿眼睛偷偷看,看得目不轉睛。

  邱大夫取了藥粉撒在傷處,細細包紮了,這才拿筆寫藥方:「我馬上就取藥。」

  晏少爺擺了擺手:「我自己取,那位姑娘還等著你呢,救人要緊。」

  這話說的很輕,尋常人絕對聽不到,可伊春分明露出鬆了一口氣的神情。他不由朝邱大夫使了個眼色,對方立即起身,對伊春溫言道:「姑娘,我們這就走吧。」

  伊春有點尷尬,抓了抓頭髮,小聲道:「那……大夫的出診費是多少?」

  她是窮人,花不起太貴的出診費。

  邱大夫溫和一笑:「不多,十文錢就可以了。」

  回到客棧的時候,楊慎還躺在床上,臉色卻好了很多,雙眼不再像桃子一樣腫。

  伊春摸摸他的額頭,輕道:「羊腎你別擔心,我請了大夫,你馬上就好啦。」

  「把手給我。」邱大夫坐在床邊,不著痕跡地打量這兩個少年。

  楊慎慢慢把左手遞給他,邱大夫凝神把了一會脈,這才說道:「不是毒,只是一種刺激的藥粉罷了。不礙事,我馬上開藥方,明天就能痊癒。」

  伊春這才鬆了一口氣,摸摸心口。

  邱大夫想了想,又道:「公子是否經常心悸盜汗?莫不是有什麼解不開的心結?凡事想開些比較好。」

  楊慎微不可聞地頷首,眼睫微顫。

  邱大夫寫了藥方,和伊春一起出門,裝作搭話的模樣笑道:「我看姑娘和那位公子身上都佩劍,想必是江湖中人。賢德鎮附近有減蘭山莊的勢力,兩位年紀還小,行事要低調些,莫要招惹了減蘭山莊的人。」

  伊春很奇怪:「招惹?減蘭山莊很可怕?我們就是減蘭山莊的人啊。」

  邱大夫自嘲地一笑:「是我多嘴了,只是聽聞了一些江湖傳言,虛無縹緲,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伊春本想問他江湖上有什麼傳言,他卻將藥方遞給她,交代:「姑娘這便去抓藥吧。我還有別的病人要出診,告辭了。」

  他走得飛快,眨眼就下了樓,消失在人群裡。

  七拐八繞在小巷中走了一段,確定身後沒有人跟著,這才抄近路回到醫館。晏少爺正在後院書房中坐著,新茶熱氣氤氳。

  「是減蘭山莊的人,一男一女,年紀不過十五六,想必就是傳聞中山莊主人鍾愛的兩個弟子了。這次應當是下山歷練。」

  邱大夫放下藥箱,說出自己的判斷。

  晏少爺沉思片刻,低聲道:「原來是那個過氣的武林門派,聽說還最喜歡血親間自相殘殺。如今這位主子倒挺開明,收外人做弟子,不過想必他的親生獨子心裡不會好受。人那麼多,斬春劍卻只有一柄,到頭來不過是血親殘殺變成同門殘殺。」

  「少爺,您要如何?」邱大夫問。

  晏少爺搖了搖頭:「不必管他們,年輕小弟子而已。」

  ****

  伊春熬好藥端去楊慎房間,卻見他在床上坐得筆直,抱著枕頭也不知想什麼心事。

  「羊腎喝藥啦。大夫說不能著涼,你快把被子蓋上。」

  她走過去把他一推,楊慎卻動也不動。

  「你在想什麼?」伊春很奇怪,忽而又恍然大悟:「是想那對討厭的主僕?你放心,我記得他倆的樣子,下次一定找他們算賬。」

  他慢慢搖頭,沉吟了一下,輕聲道:「不是想他們……師姐,你看過太師父的錦囊嗎?知道繼承斬春劍有什麼條件?」

  她想不到他突然說起這個,搖了搖頭:「我沒看過,你知道有什麼條件?」

  他沒回答。

  過了很久,他將藥端起一口喝乾,這才抱著被子倚在床頭,聲音很輕:「師姐,我和你說過,家人都死在瘟疫中吧?」

  她點了點頭。

  「……是我騙你,其實家人是死於仇殺。」

  伊春略有些震動,低頭怔怔看著他。燭火的微光在少年的臉上跳躍,令他看上去忽明忽暗,捉摸不定。

  「爹是個落魄江湖浪人,設館授徒不行,擺攤做生意也不行。他笨的很,什麼都做不好,所以娘成天罵他不中用。那時候,他每天過得都挺難受。後來有個舊友引薦他到一家新開的鏢局去做鏢師,第一趟鏢行就是越過中原,將一批貨物送到西域。路上遇到強匪劫鏢,他殺了幾個人,原本以為是山中盜賊,也沒在意,順利回來之後得了大筆的賞銀,說要帶我們一家人去吃點好的。剛好那天我因為鬧肚子沒能出去,爹娘便將我托付給鄰居馬大嬸,帶著我哥出去了。這一去便沒能回來,三個人都死在路上。」

  他說這一切的時候,十分平靜,語氣連一絲波動也沒有。但拳頭卻捏得極緊,像是要把骨骼都捏碎一般。

  「後來我才知道,爹殺的那幾人是郴州巨夏幫的,雖然與劫匪不是一夥,但那天路過見有利可圖,打算渾水摸魚來著,卻被爹給殺了。他們在郴州也算一個大派,當然不會忍得下這口氣,唯一能慶幸的,就是爹娘他們都死得很快,沒什麼痛苦。」

  伊春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楊慎深深吸了一口氣,低聲道:「師姐,我一定要繼承斬春劍,我得報仇。」

  伊春走過去用力在他肩上一拍,大聲道:「拿出點精神來!要想著你一定能繼承斬春劍!別這麼苦著臉,光靠想的,斬春也飛不到你手裡。」

  「師姐難道不想繼承斬春劍嗎?」他抬頭問。

  伊春愣了一下,摸著下巴喃喃道:「我當然想……從小到大就這個任務了,不過現在想那麼多也沒用。要繼承斬春不是須得辦成太師父交代的任務嗎?還早呢。咱們現在努力闖蕩江湖,多積累點經驗就好啦。」

  楊慎看了她一會,忽然笑了一下,輕道:「我還以為你會說乾脆讓給我。」

  「我說這種話,你也不會高興吧?」伊春把藥碗端起來,「不是靠自己的真本事得到斬春,你一定不願意的,對不對?」

  他怔了一會,慢慢點頭:「……你說的對。」

  說罷,他又勾起唇角,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師姐,你很好,我都知道。」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23:36

六章

  夕陽西下,林中起了一陣風,伊春不由打個寒顫。

  「啊,太陽好像鴨蛋黃。」她忍不住感慨,肚子也很合時宜地叫一聲。

  楊慎牽馬在前面領路,撥開一叢雜草,他說:「昨天搶來的饅頭被你分走大半,難不成今天就吃光了?」

  伊春不好意思地笑笑:「好師弟,你一定還留著,分我一些好不好?到了潭州我買十個還你。」

  「沒門。」他拒絕的十分乾脆。

  出了賢德鎮,他們已經在林子裡趕了好幾天的路,又遇到山賊十幾次,每次都從好心山賊那裡搜搜刮刮搶錢搶吃的,還搶了一匹馬。

  大抵因為這裡也算窮山惡水,山賊們亦窮得可憐,昨天能搶到十幾個饅頭簡直要偷笑。

  抬頭看看天色,太陽已經下山了,一線墨藍在天際緩緩鋪開,楊慎把馬拴在樹上,道:「今天也只能露宿,我去撿樹枝,你把毯子鋪好。」

  他回來的時候不光帶了樹枝,手裡還提著兩隻洗剝好的野雞,串在匕首上慢慢烤。雖說他手藝很一般,兩隻雞給烤得糊了大片,但那滋滋作響的金色油脂,帶著焦糊的肉香,還是成功的讓伊春口水氾濫。

  伸手想拿,卻又不敢。楊慎的脾氣這幾天她也總算摸透一些,真要把他惹火了,他那根毒舌是絕對不饒人的。

  伊春只好呆呆地看著那兩隻野雞在火裡翻滾,滾過來,滾過去。她的眼珠也跟著滾來滾去。

  他把外面一層燒焦的皮剝了,將雞腿肉切成小丁夾在饅頭裡,放在手上掂掂,忽然抬頭看她。

  「想吃?」他很好心的給她一個台階下,「十文錢一個,賣給你。」

  伊春別過腦袋:「我不餓!哼,小氣!」

  「那我自己吃了。」

  他張嘴便去咬那塞了雞肉的饅頭,伊春饞得眼睛都快冒綠光,忽覺嘴裡一鹹,被他塞進一塊滾燙的雞肉,燙得差點跳起來。

  楊慎笑道:「傻子,我不給,你不會自己拿麼?」

  伊春登時大喜,忙不迭地搶了一隻雞,毫無形象地大嚼大吞,惹得他連連皺眉:「不像樣子!男人婆啊!」

  她舌尖上喉嚨裡胃裡都塞著雞肉,半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意味不明地哼兩聲,換來他一句定論:「豬。」

  吃完飯兩人一起躺在毯子上,隔著樹影看星星。

  「啊,那兩顆就是牛郎織女星。」伊春指著天頂最亮的兩顆星子,不懂裝懂,「你看,確實隔著一條天河吧?他倆一年只能見一次,怪可憐的。」

  楊慎淡道:「師姐,夏天才有牛郎織女星。這兩顆就是普通星子而已。」

  「你把它當作牛郎織女星會死啊?」伊春有點發窘,「你再這樣討厭下去,當心以後沒女孩子喜歡哦!」

  他的聲音還是淡淡的:「我從來沒考慮過這種問題。旁人喜不喜歡我,和我沒關係。」

  伊春歎了一口氣:「你現在年紀還小呢。你看,牛郎織女明明是夫妻,孩子都生了,卻不被允許在一起,一年只能見一次。這種故事你聽了不覺得很淒美嗎?」

  楊慎靜靜望著墨藍的蒼穹,隔了很久,才低聲道:「他們至少還能相見,我卻永遠也見不到家人了。」

  她無話可說。

  楊慎翻了個身,用毯子將身體一裹:「我睡了,你莫忘了加點樹枝去火堆裡,別讓它熄滅。」

  他才十五歲,卻背負著血海深仇,真不能想像平日裡他怎麼能神情平靜地度過。

  如果是她,想到自己老爹老娘和老妹要被人殺光,估計立即就會瘋掉。

  伊春搖了搖頭,心裡對他的憐憫又多了一層。

  到了半夜,伊春早已睡得迷迷糊糊,半夢半醒間,居然覺得頭頂有人在看自己。那種眼神,不是楊慎,是陌生人!

  她本能地摸向佩劍,誰知那人出手更快,眨眼就點了她兩個穴道,她頓時僵在那裡動彈不得。

  是誰?!伊春狐疑地瞪圓了眼睛,這才發現周圍不知何時圍了一圈白衣人,半點聲音也沒發出來,與平日裡遇到的山賊截然不同。

  為首的白衣人點了火把,看看她,再看看楊慎,最後低聲道:「沒錯了,公子想找的人應當就是他。身邊跟著一個侍女,為了掩人耳目穿了粗布衣裳,面容清秀——他一定就是那個舒雋。把他帶走!」

  那伙白衣人一聲不響地把楊慎用毯子裹好扛走了,他沒有掙扎沒有叫嚷,估計也是被點了穴道。

  「這個侍女怎麼辦?要殺掉滅口嗎?」有人問。

  「不,公子交代了不得見血。將她放這裡就是了,一個小小侍女而已。」

  說罷眾人飄然而去,很快便消失在樹林中。

  伊春僵直地躺在地上,還沒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什麼書卷?他們是不是認錯人了?

  為什麼,他們才下山兩三天,就要遇到這麼多莫名其妙的事?師父有說過江湖是這麼亂糟糟的嗎?

  夜已經很深了,林中風大,吹得伊春遍體生寒,她不由打了個大噴嚏,只覺鼻涕快要流出,偏不能抬手去擦。

  後面突然傳來一陣悠閒的腳步聲,然後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主子,這裡有人點火露宿。」

  腳步聲漸漸靠近,伊春瞪圓了眼睛使勁朝上翻,試圖看清來者何人。

  鼻前突然嗅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和以前在香爐裡聞到的那些香餅香塊都不同的味道,那種香像是要侵入五臟六腑一般,極清極淡,令人心胸頓時一暢。

  一幅絳紗落在她眼前,紗後是一張倒過來的臉,臉孔似新雪一樣白,烏溜溜的眼珠,看上去無比純善,十分無辜。

  很熟悉的人,正是那天在林子裡見到的那對可惡主僕。

  那雙漂亮的眼睛定定看了她一會,眨了眨,眼睛的主人突然開口道:「啊,好髒的小野貓。」

  野……貓……是說她?

  絳紗忽然消失,緊跟著另一張端秀的臉倒著出現在她眼界裡,是小南瓜。

  她低聲道:「這位姑娘,我們也是趕路人,如今迷失在山林裡無處可去,能否容我主僕二人暫借此地一同休憩?」

  看起來他們已經不記得她了,說話這麼文縐縐的。

  伊春想說個好,她向來大方,不過如今被人點了穴道,口不能言體不能動,她只好一個勁眨眼睛。

  小南瓜回頭道:「主子,有點不對勁,這位姑娘像是被人點了穴道。」

  披著絳紗的主子坐在火堆旁,抱著胳膊說道:「不管她,咱們休息咱們的。」

  喂喂!太冷血了!

  小南瓜倒有些不好意思,低頭道:「抱歉,我家主子最不喜歡露宿,所以心情不好,姑娘別見怪。」

  你有空說這些廢話不如趕緊解開穴道啊!伊春急得差點把眼皮眨抽筋。

  「主子,好奇怪。這裡栓了兩匹馬兩個包袱,可睡著的只有姑娘一人,還被點了穴道,莫不是遭遇劫匪搶人?」

  小南瓜一面說,一面從自己的包袱裡取了厚厚的毯子鋪在地上給自家主子睡。

  那位主子還是同樣一句話:「不管她。」

  所謂世態炎涼就是如此了。伊春被涼風吹得瑟瑟發抖,忍不住又打個噴嚏,鼻涕滿臉。

  小南瓜很好心地拿著手絹替她擦鼻涕,柔聲道:「夜深風大,姑娘小心著涼。」

  說罷忽然盯著她看了一會,露出一絲疑惑的神情,回頭道:「主子,這個點穴手法很獨到,是逍遙門那些人。」

  那位主子終於有了一點好奇心,哦了一聲,探頭過來看。左看看右看看,他忽然說道:「我現在問你幾個問題,是你就眨左眼,錯你就眨右眼。明白了嗎?」

  伊春趕緊眨了眨左眼。

  「跟你一起上路,被劫走的人是個男的,而且長得挺不錯,對不對?」

  眨左眼。

  「劫走你同伴的那些人身穿白衣,個個都是貌美如花少年郎,卻神經兮兮,成天公子公子掛在嘴邊,對不對?」

  猶豫了一下,眨左眼。

  「他們把你同伴當作一個姓舒名雋的人劫走了,還以為你是舒雋的侍女,對不對?」

  拚命左眼。

  那位主子把手一拍,神色溫柔純善,笑道:「原來如此,小南瓜,他們把別人當作我給劫走了。」

  小南瓜皺眉道:「果然是逍遙門那個無恥公子的手段!成天盯著主子,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舒雋扶著下巴,笑吟吟地望著伊春一會兒青一會兒白的臉,說道:「既然有人做替罪羊,再好不過。咱們休息一晚上,明早繼續趕路吧。」

  伊春的臉徹底變成了慘白的。

  小南瓜於心不忍,小聲道:「主子,至少把這位姑娘的穴道解開。人家做了公子的替罪羊,也怪可憐的。」

  舒雋橫臥在毯子上,神態慵懶,雙目微闔,輕道:「你笨啊,解開穴道你家主子就多了個麻煩。如果要做好人,一開始就得做,半途做好人不值得。還不如再給她點幾個穴道,讓她這一夜睡安穩些。」

  小南瓜連連擺手:「點穴就算了吧,主子!偶爾也要積點德。」

  舒雋沒有再說話,他似乎是睡著了,那張秀雅清俊的臉在火光裡忽而亮忽而暗,於是印在伊春的眼裡就像是菩薩與惡鬼輪流出現。

  長得像菩薩,內心卻是惡鬼,惡鬼啊!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23:51

七章

  夜色褪去,發白的晨光照亮了伊春的臉。這難熬的一夜,總算是過去了。

  她眼睛瞪得溜圓,忽而轉了轉,脖子也跟著動動,接著是胳膊、腿。最後她從地上一躍而起——時效已過,她又自由了。

  回頭恨恨瞪了對面那兩隻沒良心的主僕一眼,他倆蜷縮在厚厚的毯子裡,像兩隻毛毛蟲,睡得正熟。

  伊春實在沒時間跟他們計較,跳上馬背便揚長而去。

  馬蹄聲漸漸消失,小南瓜閉著眼睛低聲道:「主子,她一定是急著去救同伴,包袱都沒來得及帶上。」

  舒雋用毯子蒙住腦袋,聲音悶悶的:「去翻翻,看有沒有錢。」

  「……你拉別人做替罪羊也算了,現在還要貪圖人家的財物嗎?」

  「東西是她自己留下的,不算強取豪奪。」

  小南瓜一把揭開毯子,仰天長嘯:「我為什麼要跟著這種卑鄙無恥陰險狡詐的主子!」

  舒雋從厚實的毯子裡伸出腦袋,長長的披散下來的烏髮,面容姣好秀麗,怎麼看怎麼像個心地純善的好孩子。他裹著毯子蠕動,滾到包袱前一把抓住,道:「那我自己翻。」

  包袱皮打開之後,裡面的東西散了一地,無非是破衣爛衫之類的,半個銅板也沒見著。

  舒雋直接丟出去,不屑一顧:「窮鬼!」

  「你連窮鬼的東西都偷!」小南瓜義憤填膺。

  舒雋從毯子裡鑽出來,打個呵欠,喃喃道:「該換個部下了,不然真要騎到我頭上來。」

  小南瓜捧了水給他漱口洗臉,一面替他梳頭一面絮絮叨叨:「主子,做人不能太沒良心,會遭天譴的!你看某某,因為偷了東西,大前年跌斷了左腿。再看某某某,因為誣陷別人,去年瞎了雙眼……」

  「詛咒夠了吧?」舒雋回頭看她一眼,小南瓜立即閉嘴,飛快把東西收拾整齊。

  他往前走了兩步,道:「走,牽上這匹馬。」他指了指樹上拴著的馬,那是伊春來不及帶走的另一匹坐騎。

  小南瓜大吼:「還要偷人家的馬?!」

  舒雋又看她一眼,歎了一口氣:「咱們就騎這匹馬,去逍遙門看熱鬧吧。」

  逍遙門它真是一個門,門上寫著「逍遙門」三個騷包大字,還塗了金粉,生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有錢。

  伊春一腳踹開大門的時候,裡面站得滿滿的全是人,一齊回頭看她,神情各異。

  她眼尖,早已見到人群裡有昨夜挾持楊慎的那伙白衣人,當即抽出佩劍,大吼:「把羊腎交出來!」

  沒人回答她,庭院裡一陣令人窒息的靜默。

  隔了一會,為首一個衣著華貴,神情嚴肅的中年大叔沉聲道:「姑娘是何人?怎如此無禮!」

  伊春說:「是你們無禮在先,昨天晚上派人把我師弟劫走了!」

  於是有人略帶譏誚地笑道:「不知姑娘師出何門?居然要逍遙門出門來劫持你師弟,想必姑娘初涉江湖,沒聽說過逍遙門的名聲吧。」

  伊春搖了搖頭:「這和名聲沒有關係,我只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

  為首那個中年人露出一絲怒意,回身朝對面一個藍衣青年抱拳,歉意道:「對不住了,晏少爺,本派今日有人上門挑釁。待在下先將此事解決再與你促膝詳談。」

  青年人長身玉立,器宇軒昂,正是先前在賢德鎮醫館遇到的那位晏少爺。他今日趕了大早前往逍遙門,自是有要事商談,只是沒想到在這裡居然也能遇到減蘭山莊這個小丫頭。

  伊春沒有江湖經驗,出言不遜,態度倨傲,等於惹了個大麻煩。他為避免麻煩,便裝作不認識她的模樣,朝逍遙門主做個隨意的手勢,便背著雙手退到了陰影中。

  那門主立即朝部下丟了個眼色,一群人立即將伊春圍在中間。

  門主淡道:「不知這位姑娘如何稱呼?尊師何人?你一口咬定是逍遙門劫走了你師弟,可有什麼證據?」

  伊春懶得與他囉嗦,抬腳便將面前攔住她的兩人踢了個趔趄,身後風聲凌厲,是那些人揮劍刺來,她一個前翻,手裡的劍舞成了風車也似,用無比蠻橫的姿態硬是突破重圍。

  然而這些人畢竟不是山賊之類的烏合之眾,對方所有人都戒備十足,她縱然身手伶俐,畢竟年紀小,佔不了什麼便宜,剛突破重圍,肩上就被人刺了一劍,痛得她一個驚顫。

  眼下只有速戰速決,趕緊衝進去找到楊慎才是要緊。

  她顧不得傷口刺痛,一步躍上台階,強行要衝進內院。不防陰影處突然伸出一隻手,動作極快,朝她面門要害襲來。

  伊春非但不躲,反而迎上,食指彎曲,朝那人手腕脈門處彈去,迫得他中途變招,反手來擒她胳膊。

  兩人一瞬間拆了十幾招,伊春到底肩膀受傷,動作不如先前靈便,為他伸指彈在手背上,疼得一緩,緊跟著脈門上一緊,被他五根手指扣住了。

  「姑娘何不消消火氣,有話好好說。」那人溫言勸解。

  伊春猛然抬頭,見到他清俊的容貌,不由一怔——奇怪,有點眼熟,她見過這人嗎?

  晏少爺原本不欲插手此事,但見她力戰眾人,動作流暢至極,打得十分漂亮。他素來愛武,竟心癢癢地想與她切磋一番,一時忍不住出手將她擒住。

  見伊春狐疑地盯著自己,他便微微一笑,正要說話,不防她抬腿就踢向自己面門。尋常人手腕脈門被扣住,根本做不出這樣的動作來,她的身體卻軟得好似泥鰍一般,不過牛刀小試。

  晏少爺不得不放開她的手,伊春虛晃一招,在一片驚呼叫罵聲中衝進了內院。

  身旁有個戴著斗笠的人低聲道:「少爺,屬下去擒住她?」

  晏少爺搖了搖頭:「罷了,這麼多人,她要吃苦頭的。」

  伊春在內院沒頭蒼蠅似的亂衝,身後還跟著一群逍遙門的人,一個不小心被抓住了,只怕小命便要丟在這裡。

  情形明明很險惡,她卻從心底感到一種興奮的戰慄,竟對這種感覺愛不釋手。

  縱身躍上高高的圍牆,風忽然大了,將她束髮的帶子吹散,亂蓬蓬的頭髮就這麼隨著衣服揚了起來。

  圍牆後藏著一個精緻的小院子,幾個穿白衣的美少年正給花澆水,見伊春昂首挺胸地站在牆頭,不由都呆住。

  她露齒一笑,背著光,黑黝黝的臉,白森森的牙,下一刻就落在院子裡,一人一個頭槌,將他們撂倒在地。

  一把推開房門,裡面兩個人都吃了一驚。

  楊慎穿著一身雪白的綢衣,銀色的髮帶順著青絲垂在臉旁,以前濃密的將半張臉都遮住的額髮全被梳到了後面,露出一張秀致又邪氣的臉。

  這張臉上正凝聚起驚愕的神色。

  在他對面,分明站著一個同樣白衣的少女,手裡端著碗,正挑了麵條,似是打算親自餵他吃,動作就這麼僵在那裡。

  「羊腎!」伊春叫了一聲,欣喜無限,「你沒事吧?」

  楊慎飛快起身,像是不敢相信似的,腳步由慢變快,最後一個箭步衝到她面前,低頭看她肩上血淋淋的一片,半晌,才輕道:「血……?」

  她隨意揉了一把,一點也不在乎:「小傷小傷,沒事!我來接你啦,咱們走吧!」

  他正要說話,身後那個白衣少女突然反應過來,尖叫一聲,把碗砸在地上。

  「來人啊!有個又髒又醜的女人闖進我屋子了!」她抱著腦袋沒命的大叫,縮在桌子後面恐懼地看著伊春,好像她是個怪物。

  伊春一把抓住楊慎的手,拽著推門就跑。

  對面正迎上逍遙門那幫人,伊春提著劍左衝右突,快得驚人,眾人一時竟攔她不住,又被她撞開一個突破口,躍上圍牆拔腿狂奔。

  有好幾個白衣人衝進屋子,口中叫著:「公子!是屬下疏忽了,讓公子受驚!」

  伊春撓撓頭,看看楊慎:「她……公子?」

  他淡道:「是啊,她是個女公子。逍遙門主的獨女,自幼就怕女人,獨獨喜愛男色,從各地收集了無數美男子來伺候她。」

  伊春有些發暈,見他臉上神色淡淡的,既不激動也不高興,想到自己推門的時候見到那少女神情溫柔,親手餵他吃飯,他看上去也沒有抗拒的意思,不由驚道:「羊腎,我是不是壞了你的好事?不該來救你?」

  他立即怒了:「胡扯!」

  伊春笑了一聲,眼見圍牆下都追滿了逍遙門的人,除非她長了翅膀能直接越過大院飛上前門的高牆,否則一下去就會被活捉。

  「這下可不好辦了。」她為難地再撓撓頭,「明明是他們先把人劫持走,現在卻這麼囂張!」

  楊慎搖了搖頭,低聲道:「你走吧,你一個人還能逃出去。我被那女公子下了藥,三天之內手足無力,沒辦法跟你一起走。」

  難怪他方才一直不出手,竟是被下了藥。

  伊春咬了咬牙,心頭似有一股火在燒,分不清是興奮還是恐懼。她輕道:「我一定帶你逃出去,抓緊了,別鬆手!」

  她握緊劍,打算孤注一擲,跳下去再殺出一條血路。忽聽對面前門的高牆上有人吹了一聲口哨,輕叫:「丫頭,抓住這個!」

  她愕然抬頭,就見一條麻繩拋了過來,那高牆上分明坐著一個緇衣少年,正是真正的舒雋。他笑吟吟地,一手提著麻繩,另一手朝他們懶洋洋地打招呼。

  伊春大喜,立即將繩子拴在腰上,攔腰一把抱住楊慎,下一刻便騰雲駕霧般地飛了起來,雙腳穩穩落在逍遙門大門外。

  剛好有兩匹馬狂奔過來,正是他們的兩個坐騎。其中一匹上坐著小南瓜,她一個勁招手:「上來呀!」

  伊春反應極快,待那兩匹馬跑到眼前,立即躍上馬背,緊緊抓住韁繩。

  小南瓜揮起馬鞭,在馬屁股上狠狠一刷:「快走吧!」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24:03

八章

  伊春三人策馬狂奔而去的時候,舒雋剛從牆上站起,手在額上搭個涼棚,四處張望,不知在找誰。

  逍遙門一群人在下面又叫又罵,撿了石頭去砸。也有人也躍上高牆,徒手去擒他,都被他像踢球一樣踢回去。

  晏少爺離得遠了,只能看見他身上的緇衣被風吹得飄來蕩去,又兼他膚色極白,遠遠望著倒像個身材修長的女子。

  戴斗笠的部下低聲道:「少爺,這人有點像舒雋。」

  晏少爺的眉頭不由一跳。

  原來是臭名昭著的舒雋,那個又風流又下流,又卑鄙又無恥,行蹤不定,處處招惹是非的舒雋。

  傳聞,他專門調戲良家少女,玩夠了就拍手飄然離去,砸碎一地芳心,每天都有人為他上吊自殺。

  傳聞,他時常發作偷東西的惡習,看到什麼偷什麼,連乞丐的打狗棒都不放過。

  傳聞,他把斂來的錢財埋在地下,上面建了一座華美的大宅,裡面酒池肉林,美女如雲,過著淫靡放蕩的生活。

  還有許多許多傳聞……多得讓人咋舌。

  晏少爺忍不住多看他一眼,剛巧他便回過頭來,美玉般的容顏,極為靈動,笑得像個小孩兒似的。

  他忽然覺得傳聞未必屬實。

  逍遙門那些人亂成一鍋粥,鬧得很難看。他不由暗自搖頭,把眉頭皺了起來。

  屬下說:「少爺,這裡的人行事不穩,藏頭露尾,膚淺的很,還是不要跟他們談那件事了吧?」

  晏少爺點了點頭:「嗯,那老兒不是什麼好東西,當面都這般張狂跋扈,私下還不知做了多少惡事,須得好好懲罰一下。」

  「那屬下立即去準備。」斗笠男立即便要告退。

  「等等。」晏少爺輕輕一攔,也露出一絲看好戲的促狹笑容,「先看他要做什麼。」

  剛好此時一夥白衣美少年從小院子裡湧出,中間簇擁著一個面容清秀的白衣少女,抬頭見到高牆上神態悠閒的舒雋,她面上登時一紅,像是要暈過去似的,一把攙住身邊白衣人的胳膊,低聲吩咐了幾句。

  白衣少年上前一步,抱拳道:「這位一定才是真正的舒雋公子,我家公子仰慕公子大名已久。自去年在洛陽牡丹會上對公子驚鴻一瞥後,我家公子念念不忘,吩咐屬下們四處尋訪公子蹤跡,期盼能與公子秉燭長談。」

  舒雋扶著下巴,慢悠悠說道:「我倒覺得你們不是尋訪,而是強搶。聽說昨天還錯搶了一個少年郎,錯便錯了,還不肯放人家走。你家公子對我的癡情,也就如此罷了。」

  小女公子臉上有些發白,低頭又去吩咐那些白衣人,忽聽舒雋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有話便親自與我說好了,來,抬頭看看我。」

  話音一落,他已經站在女公子對面不到兩尺的地方,一片驚呼聲中,兩根手指抵在她下巴上,將她的臉抬了起來。

  女公子的臉紅得像晚霞,目光迷離,只覺他吐息馥郁,輕輕噴在臉上,聲音更是低沉溫柔:「你要對我說什麼?」

  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舒雋於是一笑,道:「我這個人很自私也很惡劣,誰要是喜歡我,便只能喜歡我一個人,若不是這樣,我就再也不理她。」

  他好整以暇地替女公子將耳邊的碎髮撥去後面,拇指慢慢摩挲著她柔軟的嘴唇,聲音更加溫柔:「你這個貪心的傢伙,從洛陽牡丹會之後便纏著我,簡直像一坨甩不掉的狗屎,又臭又煩。我突然好奇,想看看你到底長什麼樣,憑什麼強搶良家少年郎。所以我來看了,狗屎真的是狗屎,你可真醜啊。」

  手掌輕輕拍了拍她呆住的臉,他又是微微一笑,拿出一個紙包往她手裡一塞:「以後別再來煩我,明白嗎?這東西就當做見面禮送你吧。」

  語畢,他輕飄飄地翻身上圍牆,閃電般竄出丈外,幾乎是眨眼就不見了。這份落荒而逃的本領還是很強的。

  女公子怔怔地看著手裡的紙包,裡面發出一股惡臭,居然真是一坨新鮮狗屎。

  她一把丟出去,人也暈倒在地。

  「無聊。」斗笠男皺眉給了兩個字的評價。這簡直是壞到徹底的小孩子的惡作劇,虧他那麼大個人也好意思對女孩子用。

  晏少爺亦有些啼笑皆非,眼見逍遙門一群人鬧哄哄地把女公子扶進房間,他低聲道:「我們走吧,沒什麼好看的了。」

  兩人悄無聲息地走出亂糟糟的逍遙門,行得半里不到,便有馬車來接,車上下來兩人,道:「小丫頭他們都朝潭州方向跑去,這次有舒雋在,不敢再派人暗中跟著。」

  晏少爺說道:「不用在意他們,我們的事才更重要。巴蜀那幾個牛皮糖還跟著麼?」

  那二人道:「公子此去潭州,一切小心。」

  言下之意,牛皮糖就是牛皮糖,不黏著就不叫牛皮糖了。

  晏少爺點點頭,鑽進馬車,一行人也緩緩往潭州行去。

  伊春三人策馬一路狂奔,最後在林子裡漸漸慢了下來。

  小南瓜見伊春半邊身子都是血,不由擔憂道:「姑娘,你還是先包紮傷口吧,不然等血乾了脫衣服可疼了。」

  伊春確實有些支持不住,眼前好像有許多小星星在蹦。她跳下馬背,扯了水囊從肩上澆下,疼得一個勁齜牙咧嘴。

  「羊腎,你呆了?不會幫我看看傷口啊!」因為傷在肩後,她看不到,眼見楊慎不單不過來幫忙,反而把頭掉過去,她終於要發火了。

  他也發火:「你笨啊!對面有個女孩子在,你怎麼不叫她幫你看?我是男人吧?!」

  和男人女人有什麼關係?!伊春正要說話,忽聽小南瓜害羞地一笑,捂著臉低聲道:「我……我也是男人啦。」

  兩人頓時僵住。

  小南瓜拍拍胸口,砰砰響,果然是一片平坦,只是他衣服寬大,人長得又俊俏,做女子打扮便看不出來。

  「我跟著主子出門玩,他說我扮成女的做什麼事都方便,畢竟除了少數流氓,大多數江湖人還是很照顧女孩子的。」

  這倒是實話。

  伊春有些感慨地看著小南瓜,他竟是個男的,長得這樣秀氣,不輸給文靜。又因著年紀還小,才十三四歲,扮起女人來確實惟妙惟肖。

  楊慎有些艱難地下馬,女公子給他下了藥,手足變得比不會武的人還要軟弱無力。

  他給小南瓜抱拳,聲音真摯:「多謝小哥相救,不知小哥尊姓大名?」

  小南瓜趕緊擺了擺手:「不用謝!這事都是我家主子惹出來的,你們不怪罪都很好啦,千萬別客氣!我也沒什麼尊姓大名,我叫小南瓜,我家主子叫舒雋。你們呢?」

  話還沒說完,就聽後面傳來一陣悠哉悠哉的腳步聲,舒雋聲音淡淡的:「你又動不動就把我的名字亂說出去。」

  小南瓜笑道:「主子的名字不能說嗎?」

  舒雋沒理他,直接牽了一匹馬,回頭道:「喂,你們兩個。我救了你們的命,牽走一匹馬不算過分吧?」

  說罷也不管他們答不答應,跨上馬背,雙腿一夾,那匹馬撒開蹄子就跑,眨眼便跑出了林子。

  小南瓜叫一聲主子,回頭朝他倆拱拱手,也趕緊追了上去。

  伊春愣了半天,忽然想起什麼,大叫:「他把我的包袱搶走了!」

  雖說裡面沒錢,只有一堆換洗衣服,可好歹也是下山前娘一針一線給她做的呀。

  這個什麼舒雋,真搞不懂他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楊慎一言不發,提起水囊淋在她肩膀的傷口處,伊春立即跳了起來:「好疼!」

  他臉色陰沉,低聲道:「別動,我看傷口。」說著從她靴筒裡拔出一把匕首,將肩膀那塊的衣服割開,一道血肉模糊的疤就露了出來。

  如果是劃傷還好治些,偏這是刺傷,粗粗觀察一下,大約刺進去有兩寸,傷口綻開一個血洞,極為猙獰。

  他緊緊咬牙,取出藥粉輕輕撒在上面,用紗布緊緊蓋住,輕道:「你先忍著,等到了潭州我去買藥好好包紮。」

  伊春本來疼得齜牙咧嘴,聽他聲音有些不對勁,便反手在他胳膊上拍拍,笑道:「沒事,小傷罷啦,不會死人的。」

  楊慎良久沒說話,只輕輕「嗯」了一聲。

  一匹坐騎被舒雋強行牽走了,他倆一個被下藥一個受傷,只好同乘一騎。

  伊春嘰嘰喳喳不停說話:「你被那個女公子擄走,她沒欺負你吧?除了下藥,可有受傷?」

  「沒有,只是我試圖逃走,被她先發現,在香爐裡下了藥。」

  「她發現你不是舒雋,還是要留你?這姑娘怎麼這樣呀……」

  「……」她不光是要舒雋,而是喜歡天下所有長得好看的少年男子罷了。可是這話他說不出口,也沒心情說,索性沉默。

  伊春回頭,看著他乾乾淨淨露出額頭的臉,說:「雖然這女公子人很古怪,品味卻不古怪。你這樣打扮不是比以前好多了麼?」

  原來楊慎被劫走之後,立即有一群人替他沐浴束髮更衣。女公子喜白,他這一身便是纖塵不染,大概說書的嘴裡那些江湖上白衣幽雅的少俠們也就是這樣。

  可他還是沉默,再也不說話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24:26

九章

  到了潭州第一件事就是找客棧住下。楊慎在馬廄拴好坐騎,一進大堂就聽伊春在和掌櫃的說話。

  「不要天字號的客房啦,說了好幾遍,就給我兩間普通客房!」

  「這位客人,現在小店有優惠活動,凡來我店訂天字號客房的客人,都可以得到本店贈送的豐富早點一份。還有俊男美女為客人貼身服務,按摩捏腳保證讓你流連忘返。」

  「……我只要兩間普通客房。」

  「來參加本店的優惠活動,客人絕對不會後悔!」

  「……」伊春終於覺得無力。

  楊慎走過去,把銅板拍在櫃檯上,冷道:「兩間普通客房!」

  掌櫃的立即交出鑰匙,沖夥計微笑:「快,帶客人上樓,熱水飯菜千萬別短了。」

  伊春突然發現楊慎的壞蛋臉也很有用。

  楊慎將伊春送上樓,自己去藥堂買了金創藥,回去的時候,忽見街對面有幾個褐衣男子說說笑笑地走過來。

  郴州巨夏幫的人!他覺得身體像是被什麼東西狠狠擊中,一時間街上喧囂的聲音都變得無比安靜,只有血液轟隆隆流竄的鳴聲,像是要衝破耳膜。

  出於本能,他立即摸向佩劍,可手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自己的衣物武器早已在逍遙門被丟了個乾淨。

  他在那個瞬間忽然感到一種刻骨的恥辱,全然由於自身無力引發的恥辱。

  腦海中迴旋起女公子的聲音。

  他被下藥之後有一個時辰完全不能動,癱軟在地上,只能用眼神表達自己的憤怒。

  於是她便笑了,手指像柔軟冰冷的水藻,劃過他的臉頰,聲音是虛幻迷離的:「不用怕,你長得這樣好看,我絕不會傷你。咦?你還佩劍?是練武嗎?他們這麼輕易就將你帶來我身邊,想來你的武藝也不出眾。不過別擔心,既然你跟了我,必教你歡喜。明天我便去求爹爹將你收入門內,傳授你上等功夫。」

  他原本只有憤怒,可那種憤怒在她漫不經心的話語下突然變成了無上的恥辱。

  無數個夜晚,無數個白晝,他像是不要命般的修行,得到師父的青睞,與天才的師姐分庭抗禮,自覺已有小成。

  但原來他什麼也不是。

  連自己的佩劍也保不住,和著衣裳一起被當做垃圾丟出去,他的尊嚴彷彿也成了被踐踏的垃圾。

  她用漂亮的衣裳打扮他,用溫柔誘惑的態度面對他,將他當作玩偶一般。

  他這樣白衣飄飄走在街上,多少女孩子偷偷在看,紅了雙頰。可那有什麼用?只會讓他感到憤怒而且迷惘。他沒命的修行練武,到頭來還是給一個女人做花瓶,全然不能反抗,甚至害得伊春險些喪命。

  非但不能報仇,新的恥辱還一遍一遍凌遲著他。

  他還太弱。

  所以只能眼睜睜看著仇人們談笑風生地擦肩而過,風擦在他臉上,像刀刮過去。

  楊慎不由閉上眼,感到疼痛。

  回到客棧推開房門,就見伊春正努力把腦袋朝後伸,試圖看清傷口長什麼樣。

  她好像還沒發現,衣服順著胳膊落下來了,她大半個後背就這麼赤裸裸地呈現出來。她的臉和手都是黑黝黝的,因為長期在太陽底下練武,曬成了小黑炭,可背上的肌膚卻很白,骨骼極纖細,有一種說不出的美感。

  楊慎先是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奪門而出,忽又見到她肩上那個傷口,猙獰無比,還在流血。

  他不由關上了門。

  伊春繫好衣服,回頭有氣無力地看著楊慎,她臉色有些發白。

  「藥買回來了嗎?」她覺得眼前的小星星越來越多,像下雨似的。

  楊慎默然點頭,隔了一會,強迫自己不要發抖,輕輕把她的衣服扯下來,讓傷口暴露在眼前。

  塗藥,包紮,他的手腕無法抑制的在抖。

  伊春說:「你別怕啦,我都不怕你怕什麼。一點都不疼!」

  足有兩寸深的刺傷,說不定還傷到了筋脈,怎麼可能不疼?楊慎咬了咬牙,低聲道:「師姐,以後我要是再被擄走,只能證明我無用,你不要再涉險來救我。」

  她微微一驚:「你是我師弟啊,我怎麼可能不救你?這是什麼話!」

  「我自己無用,不該牽連別人。技不如人,就該拱手讓出斬春劍,師姐你若是繼承了斬春劍,便替我報仇吧。」

  伊春再也忍不住回頭看他,映入眼簾的是他慘白的臉,那神情,像是要痛哭出聲似的。

  她輕聲說道:「羊腎,只是一點小挫折而已,你別垂頭喪氣。要相信自己一定能繼承斬春,一定能報仇。」

  楊慎只覺眼裡一片熱辣,急忙用手摀住,不想讓任何人看到自己軟弱的流眼淚。

  手上一暖,是她用力握住了,頭頂被她摸了兩下,很笨拙的安慰方式,她的安慰話也很笨拙,翻來覆去只有兩句:「別難過,別多想,現在不是好好的嗎?都好啦都好啦。」

  是誰說她遲鈍粗魯,其實她溫柔又細緻,只是不善於表達,傻乎乎的。

  楊慎把額頭貼在她手心,聲音顫抖:「……師姐,如果只有一個人能得到斬春,得不到的死路一條,你要怎麼辦?」

  伊春愣住,隔了半天,才猶豫著說:「不會吧?得不到的人就要死?」

  「我只是說……假如。」

  「哦,那我會努力得到斬春劍,然後護著你,不叫任何人來殺你。」

  回答得毫不猶豫,想也不用想。

  楊慎竟有種想微笑的感覺。他緊緊握住伊春的手,低聲道:「那……我也是。師姐,我絕不會讓任何人來殺你。」

  伊春為難道:「喂,真的是假如吧?這麼危險的想法,你怎麼想到的?」

  楊慎擦了一把臉,終於把頭抬了起來,眼睛還有點紅,但方纔面上那種近乎絕望的神情已經消失了。

  他露出一個有點羞怯有點得意的笑,輕道:「給我五十文,我就告訴你怎麼想到的。」

  ……此人以後必然要鑽進錢眼裡不得超生。

  一場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風波暫時就結束了,伊春在客棧養傷的時候,偶爾想起遇過的人,狡詐善變如舒雋,仗勢欺人如逍遙門,還有那個看著很眼熟的藍衣公子,每個人似乎都複雜的很,與她十五年來單純的生活完全不同。

  江湖果然是個亂糟糟的地方。

  她開始想念減蘭山莊裡的一切,嘮嘮叨叨卻很疼愛自己的爹娘,嚴厲冷酷卻公正無私的師父,甚至連墨雲卿惡聲惡氣都覺得好溫暖。

  不知道楊慎會不會也像她一樣懷舊。

  肩膀上受傷,別的倒還好,就是洗頭比較費事。為了避免傷口進水,她從受傷開始就沒再洗過頭。隔了那麼多天,連她自己都覺得味道難聞的很,實在忍不住,索性叫小二送了兩桶熱水,小心翼翼把頭髮拆開清洗。

  楊慎敲門的時候,她剛好把頭髮打濕,一時起不來,便叫道:「直接進來啦!敲什麼門!」

  他一進門便見到此人脫得只剩一層單薄舊中衣,胳膊和背後還磨出了大洞,兩根肚兜帶子大刺刺的從洞裡探出腦袋朝他問好。

  「可惡!你有沒有一點防備心啊?!這種情況叫什麼進來?!」

  楊慎忍不住破口大罵,轉身便走。

  「我洗頭又不是洗澡!你這色狼腦子裡在想什麼東西!」伊春覺得莫名其妙。

  楊慎覺得自己遲早要被她氣得發瘋,他在門上用力一錘,怒道:「你的意思就是不管什麼人都可以在他面前敞開衣服洗頭?你是吃什麼長大的?」

  「我當然知道是你才叫你進來啊!你以為我那麼蠢嗎?」

  你就是那麼蠢!楊慎無力地吐出一口氣,方才一肚子邪火不知道為什麼又消失了。

  好吧,她說因為是他才沒關係,他不承認自己是為這句話突然感到欣喜。嗯,一定是因為同門之誼,沒錯,同門之誼,他們感情好師父必然也歡喜。

  所以他現在蠢蠢欲動,禁不住回頭看著她,也不是為了別的,他只是覺得她受了傷行動不便,他身為師弟得出手幫忙。

  一件衣服突然罩在伊春身上,替她遮住舊中衣上那些破洞,也遮住洩露出的肌膚。她疑惑地抓著頭髮抬頭看,卻見楊慎摞起袖子坐在對面,板著一張臉,沉聲道:「我、我好心點,來幫你洗吧!」

  她忍不住咧嘴一笑,放心地把頭髮遞給他,垂著腦袋由他將熱水淋上去,然後取了皂莢細細搓揉。

  「謝謝啦,羊腎你真是個好人。」

  他的心頭沒來由的一跳,雙頰忽然有種火辣辣的感覺,慌的很,在她頭頂拍了一下,故意說:「髒死了!看盆裡水都變黑了!」

  其實她不髒,也不醜。

  指尖觸摸到柔軟濕潤的頭髮,像滑膩的綢緞,令他不由自主放柔動作,彷彿稍稍重一點便會傷到她。

  她身上披著自己藏青色的粗布外套,略有些大了,朝前傾的時候越發顯得她脊背纖細,敲一下只怕會折斷。

  真不敢相信這樣一具還稚嫩瘦弱的身體擁有那麼大的力量,殺出血路來救他。

  想問問她,那一刻她心裡想著什麼。是因為他是師弟,是同門,必須要救——還是為了別的什麼?他心底隱隱約約,自己都不敢去想的那些「別的」。

  只是問不出口,他也只有靜靜看著她纖瘦的後頸,那裡毛髮絨絨,說不出的可愛。又因常年被頭髮和領子遮住,後頸的肌膚並不黑,而是一種溫潤的白皙。

  看著看著,指尖忍不住輕輕觸一下,心底像是要醉了。

  楊慎在心裡告訴自己:同門,同門,同門……

  可嘴裡卻輕輕喚道:「伊春。」

  「嗯?」她答應的很爽快,完全沒發現稱呼上的變化。

  楊慎卻有些慌,結結巴巴:「伊春……不,伊、衣服!我是說,你的包袱被舒雋搶走,沒換洗衣服所以我幫你買了新衣服!」

  伊春把洗好的頭髮擰乾,濕漉漉地提在手上,充滿驚喜地四處看,叫道:「咦?羊腎你幫我買了衣服?在哪裡?」

  他像是鬆了一口氣,指了指床,上面果然放著一件淺藍色的新羅裙。

  伊春歡喜無限地抖開裙子,只覺料子柔軟,顯然是上乘品。領口與裙擺都繡了蘭草,十分精緻。但這些都比不上裙子的顏色,像晨光初現的天空,最薄最透明的那一層藍。

  她不可思議地回頭看楊慎:「好漂亮!謝謝你,羊腎!」

  他清了清嗓子,臉上紅得厲害,別過腦袋不看她,故作自然地說道:「不用客氣啦……你救了我嘛。還有旁邊那個小包……我不太會挑這些東西,你要是不喜歡就丟了吧……」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24:44

十章

  伊春拿起衣服旁那個小包,還沒來得及打開,裡面的東西便沉甸甸地滾落下來。卻是一朵藍色珠花並著兩枚珍珠耳環。

  她小心翼翼拿在手上仔細看,輕道:「我喜歡,羊腎你很會挑東西,我真的很喜歡。」

  他心裡一顆大石頭穩穩落下,低著頭說:「那……你喜歡就好。不枉我跑了兩三天……」

  原來她養傷這幾天總不見他人影,是專門給她買東西去了。

  伊春感動的同時突然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她把珍珠耳環和衣服捧著看了半天,突然回頭:「很貴吧?你該不會把十兩銀子全花光了?!」

  楊慎瞪了她一眼:「我怎會像你大手大腳。在逍遙門的時候,那個女公子給我換上的衣服很值錢,我把它給賣了五兩銀子。」

  五兩銀子的衣服和首飾!伊春突然覺得暈眩,她活了十五年,從來沒有過這麼昂貴的衣物。當下畢恭畢敬地把衣服疊得整整齊齊,與首飾一起小心放進包袱裡,只差雙手合十給它們行禮跪拜。

  楊慎低聲道:「你……不想穿麼?」

  伊春回頭對他微微一笑:「不是啦,衣服和首飾太漂亮,捨不得穿。等天氣和我的傷都好了,再穿著出去玩。」

  他也是一笑,摸著鼻子不知說什麼好。

  忽覺她走過來,一把將他濃密的額髮撥上去,手心按在額頭上,驚得他一顫,竟有些氣息紊亂。

  她湊過來仔細看看他的臉,他也被動看著她的,心慌意亂地想著她真的不醜,就是黑了點,再養一陣傷,皮膚恢復白皙,配上那雙黑白分明充滿靈氣的眼睛,一定非常漂亮。

  伊春看了半天,眼睛笑得彎彎,像個月牙兒,單純又直率。

  「把頭髮弄上去啦,這樣才精神。」

  楊慎垂下眼睫,又覺她的手離開額頭,留下皂莢清爽的香氣。

  他輕道:「……好,師姐喜歡的話,我以後就把頭髮弄上去。」

  伊春把長髮鋪在窗台上,讓風徐徐吹乾。陽光照在她身上,軟軟的一層金邊,她時不時還撐著腦袋打個大呵欠,懶洋洋的。

  像一隻貓,楊慎想。

  只是不能摸一摸。

  ****

  潭州每到三月中旬在鄰近的開福寺都有廟會,熱鬧非凡。

  伊春的傷雖然還沒好全,但此等熱鬧說什麼也不能錯過。她換上了楊慎新買的羅裙,在鏡子前左照右照。

  銅鏡裡那位小姑娘似乎白了一些,也不知是由於養傷在客棧裡捂白了,還是這衣服顏色襯得皮膚白,比以前的邋遢模樣真是一個天一個地。

  楊慎看一眼便垂下頭,半晌方道:「……很適合你,蠻漂亮的。」

  伊春小心翼翼提著裙擺下樓,一面在他胳膊上一捏:「今天一定要小心走路,五兩銀子的衣服可不能糟蹋!」

  他於是只有乾笑一聲。

  街上人群熙來攘往,大道正中有人舞著辟邪獅子鏗鏗鏘鏘,敲鑼打鼓地鬧過去。兩旁還有各色小販擺了很長的攤子,招呼人們過去看。姑娘們裙上的綵帶隨風飄舞,好像整個天空都變成了五光十色的。

  伊春拿著兩隻泥猴子捨不得放手,楊慎對木頭做的各色面具興致非凡,最後每人手裡捧著一堆東西去開福寺燒香求籤。

  廟裡的老師傅見到他倆便摸著白鬍子笑:「是來求問姻緣的吧?」

  楊慎手忙腳亂地擺手:「不、不是!」手裡的東西險些一股腦掉地上,他實在是心虛的很。

  白鬍子師傅笑道:「貧僧明白,來問姻緣的人都不會承認。二位施主請進吧。」

  「我真的不是……」他著急的辯白還沒說完,伊春在他袖子上扯了一把:「進去啦!不是挺好玩的嗎?看你以後會娶個什麼樣的妻子啊?」

  他懷裡的東西馬上叮叮噹噹掉了一地,好不狼狽。

  最後還是恭恭敬敬燒了香,捧著籤筒虔誠地搖動。

  他心裡求的是什麼結果?自己也不明白。忍不住悄悄睜開眼,望著跪在身邊的那個淡藍身影。她粗枝大葉的,隨便晃了兩下,很快便掉出一根簽,被她捏著歡快地跑出去找籤文了。

  很想知道她求的是什麼,姻緣順利?嫁得一個怎樣的如意郎君?搖籤筒的時候,她會不會像他,有那麼幾個瞬間,不能自主的,在腦海裡浮現她的一角衣袂。

  正因為那偶爾出現的身影,令他不由自主的虔誠。

  他在期盼,真的期盼。

  一根竹籤掉在地上,他小心翼翼地捏著,去外面找籤文。

  年輕的小沙彌遞給他一個紅紙包,笑道:「恭喜施主,這是上上大吉簽。」

  楊慎竟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傻瓜似的答應一聲,然後急急回頭尋找她的蹤影。

  寺院裡的銀杏樹剛剛長出嫩綠的葉片,上面掛滿了眾人求來的籤文,紅紅白白的顏色,映著新綠,分外醒目。

  伊春就站在樹下,學那些人,將籤文繫在一根枝葉上。陽光順著枝葉淌下,落在她濃密的髮上,她的神情帶著孩子氣的專注,嘴唇微微撅著。因為笨手笨腳怎麼也繫不好,所以急得直皺眉,不耐煩裡還有著倔強,非要完成這項任務似的。

  他便慢慢走過去,接過籤文,輕輕鬆鬆地替她繫在樹枝上。

  「是什麼簽?」他裝作無意的問。

  伊春聳聳肩膀:「中平啦,看樣子我的姻緣也就那樣,沒什麼看頭。」

  楊慎咳了一聲,把手放在唇邊,低聲道:「也不能這樣說……以後的事,說不準。」

  她見他捏著自己的籤文像捧個寶貝,不由伸手搶過來看:「哇!上上籤!好福氣啊!你以後肯定能娶個好老婆!」

  他急忙把籤文搶回來,小心折疊,放進懷裡:「別亂說。走吧,前面還有許多沒看的呢。」

  出了開福寺沒走幾步,忽聽一個女子的聲音尖尖響起:「這種破衣爛衫你也好意思要價三兩銀子?!三文錢還差不多吧!」

  伊春一聽有買衣服的,趕緊扯著楊慎一起過去看。她的包袱被舒雋搶走,能穿的女裝只有楊慎給她買的這件了,日後騎馬趕路穿這種衣服肯定不行。

  剛靠近那攤子,忽聽攤主的聲音脆生生說道:「這位姑娘,俗話說得好,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這衣服呢,也不能單純憑外表就認定它不值錢。你看這布料,很像粗布對不對?錯!其實這是真正的天蠶絲織就。看看這針腳,看看這做工!你有見過這麼細緻的粗布衣服嗎?實話告訴你,我原本是在京城裡給大官家裡做書僮的,因著年紀漸大,夫人怕我帶壞了少爺,便尋了由頭將我趕走。這幾件衣裳,是我趁夜偷出來的。大官兒穿的衣裳,可能是粗布嗎?」

  那姑娘倒被他說得猶豫起來,拿著衣服捨不得放手。

  伊春越聽那聲音越耳熟,趕緊撥開人群探頭一看,跟著大叫一聲:「小南瓜!」

  再低頭看看攤子上擺的衣物,居然都是她的!那舒雋搶走她包袱,居然還讓手下拿出來賣。賣便賣吧,居然還要欺詐勒索,粗布衣服給說成天蠶絲的,要價簡直離譜。

  小南瓜一見她,立即用手拍了拍額頭,歎道:「完蛋,生意是做不成了。」

  伊春搶過攤子上的衣服,急道:「這是我的外衣!這是我的裙子!啊!連我的破靴子你也要賣!」

  小南瓜嘻嘻乾笑道:「姐姐別氣,不是我的主意,是我家主子逼我來著,我也不想的。」

  她索性把衣服全抱起來,怒道:「不許賣!全都還給我!你家主子太過分了!」

  小南瓜只好一直笑,左右瞅瞅,找了個空隙想溜,不防後背心被伊春一把抓住。

  他跟著舒雋也學了一兩年武藝,自信逃命本領一流,誰想在她面前半點也施展不開,只得繼續回頭傻笑。

  「姐姐,你別怪我,是我家主子的錯呀!」

  他滿臉討好的笑。

  伊春說道:「你家主子在哪裡?帶我們去見他。」

  他眼珠子滴溜溜的轉,飛快答道:「他現在不在潭州,出去辦事了,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呢!要不我幫姐姐帶個話?姐姐現在住哪裡?」

  伊春果然老老實實要說住在客棧,楊慎拉了她一把,抬手輕輕捏住小南瓜的臉,似笑非笑:「你主子不在,找你也一樣。這就跟我們走一趟吧。」

  小南瓜果然立即改了口風:「好好,我認輸。你們跟我來,帶你們去見主子!」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25:02

十一章

  舒雋和伊春他們居然住在同一個客棧,只隔了兩個客房而已。

  她敲了半天門,裡面才傳來一陣懶洋洋的腳步聲,吱呀一聲拉開大門。門後正是那張俊秀又純善的臉,頭髮披著衣服敞著,滿臉睡意朦朧。

  他早已認不出伊春,揉著眼睛很不耐煩:「有事?」

  伊春說道:「有。雖然你偷了我們的馬,還偷走我的衣服拿出去賣,而且我師弟出事的原因也在你身上。不過你還是救了我們兩人,所以我要親口和你說一聲謝謝,多謝你救了我倆。」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舒雋呆了一會兒,瞪圓了眼睛把伊春仔細打量一番,跟著恍然大悟:「哦哦,是你……今天好像變漂亮了,沒認出來。」

  伊春嘿地一笑,朝他抱拳:「沒事啦,告辭。」

  轉身剛走了兩步,忽聽舒雋在後面懶洋洋地說道:「你既然道謝也要有點誠意,好歹請客吃頓飯嘛。」

  請客吃飯?!楊慎不禁為此人的厚臉皮深深動容,世上居然真有把無賴當作榮耀的人!

  舒雋理著垂在肩下的長髮,慢悠悠地又道:「其實那天為了救你們,我可是暴露了身份,等於和逍遙門結下怨仇。請我吃頓飯,怎麼也不算過分。」

  伊春想了想,點頭道:「你說得對,我應該請你吃飯。多謝你的救命之恩。」

  舒雋露出一抹「你果然上道」的笑,把門一關:「請稍等一會兒。」

  小南瓜上下看看伊春,低聲道:「姐姐,你是真心要請客吃飯?」

  伊春笑道:「當然是真的,請客還有假的嗎?放心,我有錢。」

  小南瓜再看看她,不說話了。

  楊慎臉色有些不好看,拉拉她的袖子:「師姐,你過來一下。」

  兩人走到一邊,他輕道:「你無緣無故請什麼客?難道不是打算找他們麻煩?」

  伊春奇道:「我為什麼要找麻煩?確實是他救了咱們呀,請客吃飯是應該的。師父也說走江湖的時候多結交朋友沒錯。」

  楊慎緊緊皺眉:「就算是結交朋友,你與他結交什麼?你不覺得他脾氣古怪嗎?何況事情本來就是他惹出來的,救人之後他也牽走咱們的馬了,等於兩不相欠。」

  伊春笑了笑:「我算不清楚這種賬啦,反正他救了我們,為人處世,每件事都算得那麼清楚,不肯吃一點虧,豈不是很累?」

  楊慎見她一派霽月光風,毫無陰暗的模樣,倒也說不出什麼來,只好使出殺手鑭:「請客的錢我可不出。」

  伊春卻一點也不惱,笑瞇瞇地拍著自己的荷包:「放心啦,我請客!怎麼會讓師弟掏錢?」

  他這下真的說不出一個字了。

  舒雋推門出來的時候,換了一身淺碧色春裝,眉目疏朗,溫如美玉。他似乎常穿顏色鮮艷風騷的衣裳,可在他身上偏偏十分貼切,絲毫感覺不到輕佻氣息。

  「走吧。」他笑,一雙黑琉璃似的眼珠,靈氣十足,「姑娘打算請在下去哪裡吃飯?」

  伊春想了想:「潭州我還不熟悉,我看這家客棧樓下就有吃的,叫幾個小炒就行啦。」

  舒雋微微一笑:「不好,這家客棧做的菜根本不能吃。我倒知道個好去處。」

  「好啊,你說。」伊春一點意見也沒有。

  結果就是他們被帶到潭州最大最貴的酒樓,名為豪莊。

  楊慎見那華美的樓宇,門前隨風搖曳的各類彩色燈籠,腿肚子不由自主打顫,擔憂地看看伊春乾癟的荷包。她難道還看不出,這個舒雋根本是耍著她玩嗎?這頓飯吃下去,只怕把她賣了也湊不齊菜錢。

  四個人神情各異地進了豪莊,直接被帶入雅座,兩個香噴噴的小姑娘來送手巾,望著舒雋和楊慎清俊的容貌都有些臉紅。

  「上茶吧。如今正是品龍井的好時節,不嘗嘗雨前龍井,人的一生都不能算圓滿。」

  舒雋朝伊春笑了笑,貌似詢問。

  她爽快地點頭:「好啊,就上雨前龍井。舒雋,小南瓜,羊腎,你們喜歡吃什麼隨便點,不要客氣。」

  事實證明,對面主僕兩人根本沒有客氣的打算,江鮮時令菜點了滿滿一桌子,再來三個人也吃不完。

  每上一道菜,舒雋都要儒雅地解釋一下:「這是清蒸鰣魚。此魚還有個別名叫惜鱗魚,只要摸到它的鱗片,它便乖乖不動由人捕撈。尋常魚類都要刮鱗而食,此魚的風味卻在魚鱗。」

  「這是○○○,典故是……」

  「這是×××,別名……」

  楊慎眉頭越皺越深,充滿忍耐地抬頭看伊春,她居然一點不耐煩都沒有,聽得津津有味,充滿樂趣。

  此人的神經果然比老竹子粗。

  兩個香噴噴的小姑娘又紅著臉來送酒,罈子封口揭開,濃烈的酒香便蔓延開。

  舒雋拿起酒杯,道:「此為汾酒,雖然有些烈,味道卻是極好的。來,我敬姑娘與少俠一杯。」

  伊春趕緊擺手:「不,我不會喝酒。抱歉啦,用茶代替可以嗎?」

  他雙眼微微一瞇,輕笑:「姑娘隨意便是。」

  伊春也跟著笑:「不用姑娘姑娘的,我叫葛伊春,這位是我師弟羊腎。我們是減蘭山莊的人,你呢?」

  舒雋扶著下巴想了半天:「這個麼,我也說不清。我的師父很多,想不起誰是誰。」

  根本是敷衍!楊慎不由皺起眉頭。他真恨不得馬上拉著伊春離開,飯菜錢就讓這對無恥的主僕來付。這種人根本沒有結交的必要,拿別人的誠心當作狗屎,江湖上最不缺這種敗類。

  估計是怕伊春不付錢,或者發現他們的陰險用心,這個舒雋嘴上好像抹了蜜,和先前根本是兩個人,稱呼從「姑娘」變成了「葛姑娘」,現在又變成了「小葛」。

  「小葛年紀輕輕,卻身手不凡,想必是尊師的得意弟子。日後行走江湖,定然能做一代女俠。」

  奉承的如此肉麻,楊慎覺得雞皮疙瘩一片一片生出來,扶著額頭十分無力。

  伊春臉上卻有些泛紅,捧著杯子輕聲道:「女俠我是沒想過。其實下山歷練也有快一個月,覺得江湖上亂糟糟的,每個人好像都對別人特別防備,要不就是想著怎麼從別人身上得到利益。以前那種俠骨風範,颯爽豪情不知道去什麼地方了。大家都為了利益而爭,和朝堂上也沒什麼區別。說真的,我並不喜歡這個江湖。」

  舒雋笑得很敷衍:「原來如此,小葛果然是巾幗不讓鬚眉,雄心壯志在胸間,在下佩服,佩服。」

  佩服個鬼!楊慎覺著自己再也不能忍受了,嘴皮翕動一下,正要說話,忽聽隔壁雅間傳來一陣女子的哭聲,哀哀切切,十分可憐。

  眾人一齊探頭去望,就見隔壁雅座門敞著,先前在逍遙門見到的那個藍衣公子正面無表情地坐在正中,周圍或坐或站,約有三四個人。另有兩人跪在那公子腳邊,哭聲哀切。

  「又是他。」伊春微微皺眉,怎麼到處都能見到這個人?

  舒雋望了一眼便不再看,慇勤地給他們添茶夾菜。

  楊慎低聲道:「師姐,你認識他們?」

  伊春搖頭:「不認識,不過上次在逍遙門見了一次,他突然出手攔我,很討厭。」

  晏少爺看也不看腳邊兩個哭倒的人,像是沒聽見一般,手裡的白瓷茶杯緩緩轉著。他目不轉睛地望著窗外渺渺江水之色,彷彿只是單純在欣賞美景。

  身邊那個斗笠男卻有些忍不住,勸道:「你這奴婢好不省事,既然早已將你逐出去,亦給過遣散的錢財,如今怎的還纏著晏少爺不放?」

  那女子渾身披麻戴孝,哭得雙眼通紅,顫聲道:「昔日公子在府中大肆清理下人,奴家不明不白被趕了出去,求了殷總管半日,他方告訴奴家是公子招惹了仇家,懷疑府裡有內奸。奴家打小便是在府上長大的人,早已將那裡當作自家一般。公子若是嫌棄奴家懶惰要趕奴家走,絕不敢有怨言。但奴家絕不能忍受這種不白之冤!如今奴家老母業已病逝,只留老父一人,奴家身無分文,連棺材錢也湊不齊。奴家不敢說為府上盡心盡力服侍,但好歹也曾為公子研墨添香,不敢有半點不恭,公子於心何忍!」

  她說得極淒婉,身邊那人白髮蒼蒼,想必就是她的老父親了,滿面垂淚只會磕頭,其情可憫。

  隔壁伊春他們早已不吃不喝,全都瞪圓了眼睛朝這邊張望。

  晏少爺放下茶杯,忽而低頭看了她一眼,跟著淡道:「殷三叔,給她二十兩銀子吧。」

  斗笠男答應一聲,立即從懷裡取出一個小包裹,送到女子面前:「銀子拿去買兩塊地,豈不比給人做奴婢來得好。這是少爺的恩情,不要再辜負了。」

  女子慘然一笑,卻並不接,輕道:「奴家今日來求公子,並非為了要錢。公子疑心有人出賣他,趕走了許多人。奴家只想不到自己也身在其中。人活一世,沒有什麼比得上清名,奴家但死無妨,卻絕不能背負出賣主子的惡名!求公子大恩大德,收奴家回府繼續做工,銀子奴家絕不敢貪圖,但求洗脫冤情罷了!」

  原來她是想求晏少爺收她回去。

  晏少爺沉默良久,忽然說道:「聽聞江湖上傳言,晏某的腦袋百兩黃金一顆,一隻手也能賣到二百兩白銀。想不到晏某居然這般值錢,引得眾人趨之若鶩。你呢?他們給你多少錢,讓你來演這樣一齣戲?」

  女子臉色一陣慘白,淒聲道:「公子何出此言!」

  晏少爺微微一笑:「我不是嚇唬你,也並非信口胡謅。一來,我身邊丫鬟雖多,卻從沒見過你這樣的。你雙手粗糙,應當是在廚房或者洗衣房做工,研墨添香之事只怕未必吧?二來,我來潭州,也不過三日,家中父親還未得知,你是從何處得知行蹤的?」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25:20

十二章

  那可憐的女子面如土色,只會哭了。

  晏少爺輕輕靠在椅背上,像是有些疲憊,吐出一口氣,低聲道:「你走吧,不要有下一次。」

  女子將老父扶起,攙著走向門口,忽而停了一下,說:「公子不相信奴家也罷。無論如何,奴家這條命終究是喪在公子手裡了。」

  眼見那兩人下了樓,沿著江岸慢慢走遠,伊春忽然起身,輕道:「抱歉……我有點事,馬上回來。」

  她也不等眾人回答,推開窗戶就這麼跳了下去。

  楊慎倚在窗邊,見她縮頭縮腦裝作路人的模樣,從那對父女身邊擦肩而過。那一瞬間的動作雖然快,卻也瞞不過行家的眼神。她是把荷包裡的碎銀子塞了小半去那女子懷裡。

  傻里傻氣的行為,明明馬上就要被舒雋他們給賣了,還天真的很。

  不過,這樣做才是葛伊春。

  舒雋趁機把小南瓜拉去旁邊咬耳朵:「誰讓你把人家衣服拿出去賣?好大膽,居然還敢用你主子的名義!死小子越來越不上道了!」

  小南瓜嘟著嘴:「誰讓主子你那麼小氣,囤積那麼多錢,居然連買糖的零花也不給我。」

  舒雋在他頭頂狠狠拍了一把,低聲道:「給老子帶了那麼多麻煩!又要做一次壞人!」

  小南瓜齜牙咧嘴偷偷笑:「你本來就不是好東西……哎呀!」

  楊慎冰冷的目光掃過來,心懷叵測的主僕倆立即坐直身體,埋頭猛吃。

  伊春又從窗戶翻進屋子,撓著頭,臉上有點紅,笑道:「不好意思,稍稍離開了一下。咱們繼續。」

  楊慎朝她招招手:「師姐,過來。」

  他將一個東西飛快塞進她手裡,用眼神示意她趕緊放好,嘴上故意說道:「我看今日大家都很盡興,不如再讓他們送兩罈酒上來吧。」

  伊春莫名其妙地捏捏那東西,手感很硬,像是……碎銀子?她抬頭看看他,這孩子臉上有些發紅,眼神惡狠狠地,像是警告她:若是把我的錢花光了,他日必然要你十倍償還!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展眉一笑,緊緊握了握他的手:放心,絕對不亂花。

  正要招呼外面的姑娘們,讓她們再上兩罈酒,忽聽走廊那裡傳來一陣腳步聲,晏少爺修長的身影出現在眾人面前。

  他面上含笑,抱拳道:「想不到竟與諸位在這裡相遇,當真有緣。」

  舒雋埋頭使勁吃,裝作不認識他,小南瓜只得有樣學樣,也裝作不認識他。楊慎本來就不認識他,所以便裝傻。伊春雖然很想也裝不認識,但人家過來打招呼卻沒人理會,該多尷尬啊。

  她只好乾笑道:「你、你好啊。」

  晏少爺不以為意,淡笑道:「當日在逍遙門,只是情勢所逼,在下並非有意傷害姑娘,還請不要見怪。」

  伊春擺手道:「沒事沒事,不見怪不見怪,反正現在大家都好好的。」

  晏少爺看了舒雋一眼,見他一直不抬頭,明顯是打算裝傻躲過去。雖然他二人並未接觸過,但晏家二少爺的名聲此人必定聽過,既然不予理會,便證明這舒雋並不是一個好拉攏的對象。

  他於是又道:「在下晏門晏於非,不知姑娘與諸位少俠如何稱呼?」

  晏門,伊春聽了這兩個字或許沒什麼反應,因為她不知道。但楊慎卻知道,這兩個字在江湖人中可算如雷貫耳。

  和減蘭山莊代代血親單傳有一點區別,晏門雖然也是血親相傳,但門下依舊無數外姓弟子,猶如眾星捧月一般將晏姓少主捧在中間。師父對晏門的評價極高,和日漸衰弱的減蘭山莊不同,晏門是武林名門,一步步蒸蒸日上,光輝萬里。

  或許就是希望減蘭山莊能變成下一個晏門,師父才開始破例收外人做弟子。可惜這一輩他只得兩個得意門生,墨雲卿又不是辦大事的料,減蘭山莊要恢復往日風光,只怕路還很長。

  此人名叫晏於非,應當是晏門排行老二的少主。傳聞晏門主有四個兒子,個個都能幹的很,其中最能幹的就是這位二少爺晏於非。

  看上去他年紀不大,二十出頭的模樣,言談舉止間便已能看出精於世故,沉穩無波。此番前來招呼,目的未必是他們兩個初出茅廬的菜鳥,只怕是想趁機認識舒雋。

  伊春很老實也很大方,人家既然賠禮道歉,她就不會再生氣,當下爽快地說道:「我叫葛伊春,這位是我師弟羊腎。我們是減蘭山莊的人。至於這兩位是……」

  舒雋不等她說完,搶著道:「無名小輩,不值一提哈,不值一提。」

  伊春不解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什麼拒絕。

  此等情形,再待下去難免尷尬,今日也只有點到即止。晏於非笑道:「前幾日在逍遙門冒犯了姑娘,在下心中有愧。不如今日便由在下做東,略表歉意。」

  「呃?不用,那個……」伊春還沒說完,他已將兩錠銀子交給了守在門口的姑娘,輕道:「這間雅室的酒菜錢,由我包了。再上一壺特釀汾酒。」

  特釀汾酒與他們喝的酒罈子裡裝的普通汾酒幾乎是天差地別,一兩銀子只能買到一壺。

  酒從壺內傾入杯中,酒液澄澈見底,清香四溢。晏於非斟了四杯,親自分送到四人手裡,伊春這次想拒絕好像也不行,是人家出錢,所謂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她只得渾身發毛地捏著酒杯,猶豫再猶豫。

  「打擾了諸位的雅興,晏某賠罪。」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跟著又斟一杯,朝伊春抱拳行禮,道:「葛姑娘,請。」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她只好咬牙吞下特釀汾酒,辣的眼淚都要出來。

  耳邊又聽晏於非聲音低柔:「在下與姑娘相識時間雖然不長,但也能看出姑娘是個心地善良性格豪爽的人。只是有些話在下難免要多嘴提醒。姑娘畢竟初涉江湖,有些事,能不插手便不要插手,有些人能不得罪便不要得罪。譬如再遇到逍遙門那樣的事,還盼姑娘能三思而行。」

  他話裡有話,藉著逍遙門的由頭,來提醒她方才不該給那對可憐父女送錢?

  伊春頭有點暈,張嘴想反駁來著,可是一抬頭人早就不見了。

  楊慎見她暈乎乎的,皮膚底下透出一層紅,知道是對酒有反應了,只得過去扶住,低聲道:「師姐,他走啦!你、你是不是很難受?回客棧休息吧?」

  伊春勉強把紊亂的腦子理理順,正要說話,忽聽舒雋在後面笑道:「可真是喝多了。走吧楊少俠,一起將你師姐送回去。」

  楊慎對這個人簡直是鄙視到了腳底,當下一言不發,扶著伊春便下樓。舒雋笑呵呵地跟在後面,他老臉皮厚,完全不在乎,和小南瓜有說有笑。

  涼涼的夜風一吹,伊春倒清醒過來。她揉了揉發疼的腦袋,說:「羊腎,今天真幸運,有冤大頭幫忙花錢了。咱們算逃過一劫啊。」

  楊慎有些哭笑不得:「你知道今天吃了多少錢?」

  伊春嚴肅地點頭:「那什麼燕子於非,付賬的時候我偷看了,總共是六兩銀子。我半年也吃不了這麼多錢,萬幸!」

  楊慎忍不住笑了起來:「看樣子你還沒醉。不過既然是那個晏少爺付賬,咱們就等於承了他一次情,以後再遇見,也算是相識的情分。師姐,這才是真正結交,你和舒雋……根本是他訛詐你。」

  伊春也笑,並不說話。回頭看看那對主僕,還是有說有笑的,她拍了拍楊慎的胳膊,放慢腳步等舒雋走到身邊。

  小南瓜很機靈地跑前面纏著楊慎說話了。

  伊春笑問:「舒雋,飯菜還合胃口吧?」

  他皮笑肉不笑,慇勤地說道:「當然合,小葛古道熱腸,真讓在下從心眼裡佩服。江湖中若是多一些小葛這樣的人,也不會這麼亂糟糟的啦。」

  伊春低聲道:「你們都喜歡口是心非,顧而言他,一付怕別人來麻煩自己的模樣。」

  舒雋不由一愣,低頭去看她。這位小姑娘雖然有些醉了,臉上酡紅,眼睛卻極亮,黑白分明,直率堅定地看著自己。

  原來,她心裡都有數。

  他便回給她一個笑,隨口道:「小葛是說醉話吧。」

  伊春撥了撥面上略有些凌亂的髮絲,淡道:「我請你吃飯,只是因為我想請你,覺得值得。所以你不用多想,那些漂亮話,也不用再說。」

  她看看他,笑得一排白牙亮閃閃:「人在江湖裡混久了,是不是都會變得忘記初衷?活得可真累。」

  她加快腳步朝前走去,一面伸懶腰,頭髮在身後一甩一甩,像馬尾巴一樣。

  舒雋不由把腳步停下了。

  小南瓜鬼頭鬼腦地蹭過來,輕道:「主子,是不是被他們發現了你的訛詐?給你一頓好罵?你也真是的,既然不想結交,就乾脆拒絕嘛,何必搞這麼麻煩。」

  舒雋無辜地抓抓腦袋:「可是……我以為她看上了我的花容月貌,不得不做壞蛋。」

  小南瓜做個嘔吐的姿勢,一面解釋:「主子我只是酒喝多了,絕對沒有不敬的意思!」

  舒雋先是一笑,跟著臉色卻慢慢陰沉下來,沒有搭腔。

  小南瓜歎道:「那你現在知道人家只是單純想感謝你,要怎麼辦?我看這對師姐弟人都挺不錯的,多個朋友也不是壞事嘛。」

  舒雋搖了搖頭:「不要。看著就討厭。」

  「是因為人家沒看上你的花容月貌……哎呀!」小南瓜摀住被打的腦袋,痛得跳腳。

  舒雋邁開步子,繼續朝前走,輕聲道:「怎麼說,覺得她挺危險的。最好還是以後別再見吧。」

  無拘無束,像一陣清朗的風,危險。

  很危險。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25:32

十三章

  人與人的際遇往往只在一個瞬間便被決定下來。

  或許是巧合,或許是刻意安排。但人生就因為各種各樣不同的、人與人之間的際遇,而顯得變幻莫測。

  譬如伊春遇到寧寧,也只不過是個尋常午後,她閒著沒事與楊慎繼續逛廟會,然後在一個角落裡發現這個快要餓死的骨瘦如柴的少女。

  她蜷縮在一團髒兮兮的茅草上,像一隻快要斷氣的小貓,只有眼裡偶爾流竄過的光芒讓人相信她還活著。只是活得很痛苦。

  倘若少女遇到的是舒雋,他大約會指使小南瓜把她腳上那雙還算乾淨的鞋子脫下來,然後眾目睽睽之下見死不救,甚至回頭就尋個由頭把鞋子給賣了賺點零花。

  倘若遇到的是晏於非,他見慣了橫死街頭的苦命人,眉梢也不會動一下,淡若清風地走過去。

  少女很幸運,因為她遇到的是伊春。

  所以她被帶回客棧,睡在柔軟的床上,所有傷口都被悉心包紮好,伊春的手不停在她額頭上撫摸,聲音輕輕的:「沒事啦,你先睡一會。起來就好了。」

  寧寧順從地睡著了,大約是感到安心。

  再次醒來,是第三天的傍晚。伊春正在屋子裡替她熬藥,窗口吹來的風帶著潮濕的黏意,還有桃花的香氣。

  寧寧看著她忙碌的背影,忽然開口:「你叫什麼名字?」

  伊春猛然回頭,便見到她亮若星辰的雙眼,仔細一看,這女孩子長得還挺秀氣的,只是那雙眼過於明亮,不像一個將死之人。

  她笑道:「我叫葛伊春,還有個師弟,他叫羊腎,在隔壁房間。我們是在廟會上看到你的。受了那麼多傷,是有人欺負你嗎?」

  寧寧沉默片刻,說:「我爹娘欠人錢財,無力償還就把我賣了。打我的人是惱我不肯接客。」

  老套的苦命身世,卻總能引來人們的同情與眼淚。平淡的口吻,更能令人感到揪心。

  伊春什麼也說不出來。

  「我叫寧寧,多謝姐姐救命之恩。」寧寧在床上給她磕了兩個頭,「我已無處可去,求姐姐收留。」

  伊春最不擅長應付這種場面,雖然心裡明明知道出門歷練不可能帶著一個累贅,但拒絕的話好像也不是那麼容易就能說的出口。

  正是為難的時候,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凌亂的腳步聲,緊跟著門被人一把撞開,楊慎的聲音略顯驚惶:「師姐!大事不好!」

  他一陣風似的奔進來,見到床上跪著的寧寧不由一愣,卻也沒工夫理會她,只把手裡的一張紙舉起:「你被通緝了!」

  伊春嚇了一跳:「被……被通緝?!」

  她接過那張紙,原來那是一張告示,上面畫著一個頭髮亂七八糟的女子,面容有七八分像自己,下面還寫著一行驚心動魄的紅字:殺人潛逃,知情者如實稟告,重賞。

  她驚得眼前發黑,喃喃道:「殺人……潛逃?我殺誰了?」

  楊慎急道:「還記得逍遙門那個女公子嗎?我打聽到了,她前幾天忽然被人殺了,逍遙門那幫人不知為何一致栽贓到你頭上!現下已經報官,掌櫃的把你供出去了,官兵馬上便到!」

  伊春臉色煞白:「可……無緣無故就這樣栽贓?沒證據嗎?官府不調查清楚?」

  「官府向來是有錢能使鬼推磨,誰管你一介小民死活!先別說這些了,你快把頭臉遮住,找個僻靜的小道逃吧!」

  楊慎推了她一把。

  伊春揉揉額角,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她衝到窗邊,探頭望了一眼,楊慎果然沒有騙她,客棧下站滿了官兵,掌櫃的正與為首的捕快說話,時不時抬頭朝他們的客房望來。

  她一把甩上窗戶,提起包袱,道:「羊腎,你帶著寧寧走。咱們在開福寺後面那塊小林子裡會合。」

  「寧寧?」楊慎一時沒搞清楚這個陌生的名字是誰,伊春早已一腳踹開房門,就這麼大張旗鼓地衝了出去。

  「師姐!」他急叫一聲,她瘋了?!就這麼硬衝出去?

  可他也明白伊春的意思,通緝上雖然沒有他楊慎,但掌櫃的為了邀功必然也會將他供出,她先衝出去擾亂視線,自己才好帶著那少女找路逃走。

  縱然有千萬分不願,他還是咬牙一把將寧寧提起,飛快竄出門,左右看看確定走廊還沒官兵上來,當即推開後院的窗戶跳了出去。

  被他提在手上的寧寧忽然輕道:「公子小心後面。」

  不用她說,楊慎也聽到了身後眾多腳步聲,看樣子後院也有官兵把守著。他扯下一幅袖子,將臉遮住,反腳在地上一踢,揚起一陣塵土,暫時將那些官兵阻了一阻。

  「把你臉遮住!」他急道。

  她雙臂伸長,撲進他懷裡,臉埋在他胸口。

  楊慎不由愣住,此時情況緊急,卻也不好責備或者推開她,只得裝作不知道,箍住她的腰身,拔出了佩劍。

  他現在的功夫,擊退幾個官兵並不是大問題,要擔心的是伊春那裡,她硬闖出去,不知會不會罪上加罪?剛剛出門歷練,卻遇到這等離奇事,不能不說倒霉。

  楊慎跑了很遠,確定後面沒有官兵再追上,這才停在一條巷子裡,硬是把寧寧扯了下來。

  「你也看到了,我們如今被通緝,自身難保,更不用說照顧你。你自己走吧。」

  他說著,從荷包裡取出兩錠碎銀子:「拿去,至少不會餓肚子。」

  她卻不接,半跪在地上仰頭看他,纖細得像是馬上便要被折斷。

  「我無處可去。」她低聲說。

  楊慎皺眉道:「我的話你沒聽懂嗎?」

  寧寧定定看著他,慢慢從地上爬起,輕道:「我無處可去。寧可跟著你們亡命天涯。」

  荒唐!楊慎沒有伊春那等好心腸,甩手就走了。

  身後忽然傳來很不妙的聲響,他飛快轉身,抬手將那個撲向牆壁的纖弱身體攔住。她撞牆的力氣很大,楊慎連退了兩步才穩住身體,心下倒有些駭然。

  她依在他胳膊上,神情平靜,身體卻抖得像迷路小貓。

  她定定看著他,還是那句話:「我無處可去,你走,我就死。」

  伊春幾乎是放肆地挑釁官府威嚴,直接從樓上衝下去。

  掌櫃的看到她那個瞬間,下巴都快掉下來。她在他肥肥的肚子上輕輕踢了一腳,嗤笑:「這一腳就算房錢吧!」

  他登時像個皮球一樣滾了出去。

  官兵們一擁而上,將她團團圍在中間,一時間刀光劍影,一陣好打。

  伊春絲毫不懼,在包圍圈中左右來回衝突,動作像燕子一樣輕快,偶爾有不長眼的刀劍砍在她身上,鮮血順著衣服滴在地上,像綻開一朵紅梅。

  見了血,她的動作反而更加靈活,抬腳將對面一人踹倒在地,尋了個空隙便逃出客棧。

  她逃跑的本事不小,左鑽一個巷子,右進一戶人家,大群的官兵很快就被弄花了眼,再也尋她不到。

  一路有驚無險,到底還是讓她趕到了開福寺後的那片林子裡。楊慎和寧寧正一站一坐,在那裡等她。

  「師姐!」楊慎急急迎上去,見她身上血跡斑斑,心中不由大驚,「傷的重不重?!」

  伊春搖了搖頭:「沒事,一點也不疼。我們快離開這裡!」

  說著突然看一眼寧寧,她有些猶豫:「寧寧……我們不好帶著你一起走,那個……你……」

  她婷婷從石頭上起身,走到伊春面前,直接跪下:「姐姐,公子,你們救了我的命,等於是再生父母,寧寧願意為二位效犬馬之力。我的一條命,從此是你們的。姐姐和公子若是不要,我便自絕於此。」

  伊春看了一眼楊慎,他皺眉搖了搖頭,用眼神告訴她:她是當真的。

  伊春只得說道:「好吧……委屈你跟著我們一起逃亡了。我們快走,馬上離開潭州。」

  她將寧寧背在背上,朝前飛奔。沒跑一段,傷口處似乎綻開,血流得更多了,她咬牙一聲不吭,額上卻出了大片大片的汗珠。

  寧寧攤開手,上面濕漉漉的,全是血跡,伊春身上的血。

  「姐姐,你的傷在流血。」她低聲道,「還是先包紮一下吧。」

  伊春輕道:「沒事,別擔心。」

  楊慎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將她扯得被迫停下,又因牽動到傷口,伊春疼得差點跳起來。

  他皺著眉,神情似隱忍,又似極憤怒,壓低聲音:「快給我看傷口!不要逞強!」

  伊春歎道:「真的沒事,羊腎。咱們先逃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再說吧,不然再遇到官兵又要打。」

  他正打算強行動手,忽然渾身一僵,與伊春對望一眼,眼神都變得警惕焦慮。過了片刻,兩人慢慢轉過身來。

  林子裡有一輛油壁馬車緩緩行近,趕車人頭戴斗笠身披大氅,很是眼熟。

  馬車上用醬紫的塗料畫了一隻展翅高飛的燕子,栩栩如生。

  寧寧的雙眼忽然亮了。

  馬車行到三人身邊,車門從裡面輕輕打開,裡面坐著一個身穿紫檀色長袍的年輕公子,面若冠玉,氣質清貴。

  晏於非。

  他低聲道:「上車,我送你們去安全的地方。」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25:45

十四章

  直到上了車,行出很遠,兩人才想到究竟該不該相信此人的事情。

  楊慎低聲道:「晏公子……」

  晏於非打斷他的話:「就在三天前,有個屬下報告說逍遙門哀聲一片,是那位門主寵愛的獨女被人暗殺。有人在夜色中見到兇手,是個女子,身材瘦削,髮髻凌亂,與當日擾亂逍遙門的葛姑娘有七分相似。」

  伊春摀住傷口,臉色蒼白:「三天前,我們在豪莊見過。」

  晏於非露出一絲笑,點頭道:「不錯。當日我與兩位在豪莊飲酒,明白姑娘的清白。」

  伊春看著他:「那你……可以替我作證?向官府說明原委嗎?」

  他緩緩搖頭,聲音裡有些遺憾:「並非晏某不願惹麻煩,實則因為潭州隸屬逍遙門的勢力範圍,他們如今一致認定姑娘就是兇手,官府也被他們買通,我縱然挺身而出,只怕也未必能全身而退。葛姑娘,江湖就是這樣,若有人要你死,清白與否已經不重要了。」

  伊春沒有再說話,只是緊緊按住傷口,鮮血從指縫裡不斷湧出。

  寧寧撕開袖子,替她把傷口緊緊裹住,眼睛裡水汪汪的,似是馬上便要被嚇哭了。伊春於是對她一笑,表示安撫。

  晏於非看看她,狀似無意的詢問:「這位是……?」

  伊春輕道:「路上救的一個女孩子,她叫寧寧。」

  寧寧紅著臉對他微微點頭,清秀的臉龐,似是忽然多了一抹媚色,很是勾人。

  這位清貴的公子卻彷彿沒有看到似的,淡淡移開了目光。

  楊慎忽然開口:「晏公子,多謝你相救,來得真及時。」

  他們剛逃到開福寺,他就趕到了,只怕未必是巧合。

  晏於非道:「慚愧,是有屬下見到了通緝告示,因見是葛姑娘,便立即通知我。我派人在潭州城內四處尋找二位的蹤影,所幸沒有延誤。」

  楊慎抱了抱拳:「救命之恩,不敢相忘。不知公子要帶我們去何處?我們如今乃是帶罪之人,只怕會給公子惹麻煩。」

  晏於非含笑道:「楊少俠客氣了,晏某既明瞭二位的冤情,再不出手相助,豈不成了鐵石心腸之人?在下別無長物,因從小愛遊歷,各處都有歇腳的地方。潭州百里之外的鄉間有一處陋室,如今用來安置兩位是再好不過的。」

  他說的那麼正大光明,好像再多想就是他倆疑心太重。楊慎只得表示了感謝,一路無話,只有窗外風景飛馳變幻。

  馬車在路上輕輕顛簸,伊春只覺越來越睏,越來越冷。

  腹部中了一刀,血一直在流,縱然她能忍住疼痛,卻忍不了身體本能的反應。

  她好想靠在車壁上睡一會。

  可是耳旁好像突然響起師父嚴厲的聲音:「伊春!你在偷什麼懶?!快起來!」

  她本能地一驚,坐直身體。

  從六歲開始,做師父的好弟子就是她的人生唯一目標。大約做人所有的意義也在那裡面了。伊春向來以自己的認真負責而自豪。

  要做一個好弟子,不可以怕苦,那代表沒有盡全力。不可以因為任何疼痛流淚,那代表示弱。不能夠超越自己極限的人,只能做失敗者。

  她拜師九年,就這麼過來了。

  葛伊春,你趕緊起來,坐起來,坐直了,不可以倒下去!她在心裡這樣對自己說。可是身體真的不聽使喚,軟軟地,像一團棉花,輕輕撲在地上。

  醒過來,睜開眼!她繼續對自己提出嚴厲的要求。

  耳邊傳來楊慎略有些驚惶的低呼,跟著忽然什麼也聽不見了,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有人在摸她的臉,不,準確點說,應當是有人在幫她用毛巾擦臉,而且動作不太客氣。

  一邊擦,一邊還有個清脆的聲音在大聲抱怨:「我的老天!居然有這麼亂糟糟的女孩子!真讓人看不下去!」

  緊跟著一個柔和的聲音輕道:「奈奈你小聲點,讓她睡一會吧。流了那麼多血呢。」

  「你看看她身上!居然有疤啊!有疤!你見過這麼不在乎自己的女人嗎?」

  「奈奈!小聲!」

  「居然還這麼黑!上次見的那個名滿江南的一線香女俠也沒她這麼狼狽!不管是俠女還是什麼別的,是女人就該好好弄弄。不行我真看不下去了,木木你來替她擦身體吧!」

  「你去哪裡?公子吩咐了要好好照顧她的。」

  「我把這些髒兮兮的衣服鞋子丟掉!」

  感覺有人在脫自己衣服,伊春覺得自己實在不能繼續沉默下去了。

  她睜開眼睛,立即見到兩個一模一樣的俏麗臉蛋,四隻烏溜溜的眼珠子盯著自己看。左邊那個穿綠裙子的姑娘忽然驚道:「醒了!醒的好快啊!不是點了安神香嗎?怎麼對她沒用?」

  嗓門很大也很清脆,應當是叫做奈奈的那位姑娘。

  右邊穿藍裙子的姑娘先皺眉回頭瞪了她一眼:「你安靜!」跟著又衝伊春溫柔一笑,聲音婉約:「姑娘莫驚,這裡是公子的別院,公子吩咐我們姐妹倆來照顧你。」

  這位應當就是木木。

  伊春茫然地點了點頭,立即感覺到腹部的傷口一陣抽痛,她喘了一口氣,眼前金星亂蹦,無力地躺回去,低聲道:「謝謝你們……我師弟和那個姑娘……」

  「楊少俠和寧寧姑娘都在隔壁,要婢子去叫嗎?」木木很溫柔。

  她搖了搖頭:「不用啦。多謝兩位姐姐幫我包紮。」

  奈奈嘻嘻一笑:「嘴真甜!我說姑娘啊,你年紀也不小啦,女人該打扮打扮自己的。你這些破衣爛衫,我全幫你丟了好不好?」

  伊春把領口拉攏,臉色發灰:「不……不用。」

  奈奈把嘴一撅:「姑娘別怪我直言,出門在外,人的精神面貌也很重要。這裡是公子別院,姑娘也算是客人,衣冠不整可不好呢。」

  她……以前那樣是衣冠不整?伊春吃驚了。

  木木趕緊安撫:「姑娘別聽她亂說。其實是公子爺吩咐的,因為姑娘現在榜上通緝,為了不讓人發覺姑娘人在此處,所以要給姑娘換個模樣。榜上那張畫像其實不甚像姑娘,只是頭髮亂糟糟而已,姑娘若是弄得齊整了,誰也看不出姑娘是榜上通緝的人。」

  伊春歎了一口氣,指著自己被包紮的厚厚的肚皮,低聲道:「……我現在這樣,也齊整不起來吧?還是等傷好之後再說……」

  奈奈撅著嘴出去了。木木替她放下帳子,又往香爐裡加了一塊安神香,這才緩緩退下。

  伊春鬆了一口氣,縮在被子裡,只覺風裡帶著甜軟的香味,瞌睡蟲又爬上眼皮,令人昏昏欲睡。

  她漸漸地又沉入夢鄉。

  不知睡了多久,忽然又覺得臉上不對勁,好像有人把什麼黏糊糊的東西往她臉上塗。

  伊春猛然睜開眼,耳邊聽得奈奈輕呼:「別動!快好啦!」

  她手裡端著一個黑黝黝的小缽子,用藥杵在裡面搗來搗去,裡面也不知是什麼東西,發出一股又腥又甜的藥氣來,味道怪怪的。

  搗一會,再把藥杵上那些黑漆漆的東西塗在她臉上,一層層抹勻。

  伊春唬了一跳,正要躲避,卻發現自己好像是被點了穴道,動彈不得,只能由她擺佈。

  「這可是好東西,在外面花錢也買不到的奈奈秘方。回頭不要太感謝我哦。」

  奈奈嘿嘿地笑著,把藥缽裡的東西塗滿了伊春的臉。然後又取來小剪刀並熱水銼子之物,小心翼翼替她洗手洗腳剪指甲挫去死皮,弄得妥當之後,也塗了一層黏黏的東西,小心翼翼用布包好放進被子裡。

  伊春實在不知道她搞什麼鬼,此女看著甚是古靈精怪,她只得輕咳一聲:「這位姐姐……我能問問你在做什麼嗎?」

  奈奈很詭異地一笑:「傷好了你就知道啦。來,快睡覺!趕緊把傷養好。」

  伊春在茫然中再次陷入夢鄉,隔天楊慎來找她,看到的就是一張漆黑的塗滿藥物的大花臉,雙手雙腳還被包在白布裡,看著很是古怪。

  「師姐,你沒事吧?」他擔憂地坐在床邊,「你臉上……這是做什麼?」

  因著嘴巴被那藥給黏住,伊春費了好大的勁才含含糊糊說道:「我沒事了……有兩個姐姐來照顧我,說這是為我好的藥方,我也不知道是什麼。」

  楊慎臉色突然發白:「該不會是毒藥吧?!我聽說過西域有一種奇毒,塗在皮膚上能讓肌膚腐爛,他們是不是打算給你換一張臉?!」

  伊春嚇得心都涼了,門外忽然響起奈奈的大嗓門:「你不懂不要亂說好不好?!」

  緊跟著綠裙子就衝了進來,手裡依然捧著那個黑黝黝的藥缽子,俏臉上滿是怒意:「什麼毒藥!這是我自己配的靈丹妙藥!你說是毒藥,根本是污蔑我的尊嚴!」

  楊慎大約也沒想到晏少爺手下會有這麼跳脫彪悍的婢女,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奈奈白了他一眼,走到床邊低頭看看,滿意地點點頭:「很好,你沒亂動。現在該換啦。」

  木木跟在她身後走進屋子,給楊慎行了一個萬福,含笑柔聲道:「楊少俠千萬別見怪,家姐就是這麼火爆性子,她絕對沒惡意的。那藥也很有效,不用擔心,不是毒藥。」

  她這樣和風麗日的解釋,倒讓楊慎不好意思起來,訕訕地說道:「抱歉……我一時失言……」

  木木又笑道:「這裡是公子在潭州的別院,他平時很少來。院裡除了侍衛,也就只有我們姐妹倆了,無聊的時候只能鑽研藥石。家姐在這方面已經略有造詣。」

  楊慎忍不住回頭去看,只見伊春臉上的藥膏已經被洗乾淨,也不知是因為受傷還是什麼別的,黑黝黝的皮膚顏色好像淡了一些。

  奈奈一邊繼續給她塗藥一面絮絮叨叨:「不要動,也別把它擦了,這真的是好東西。很快你就知道怎麼好啦,到時候你肯定要感謝我。」

  伊春自己也覺得臉上皮膚清爽了許多,見楊慎神情平靜,知道臉上皮膚肯定沒爛,這才放心由她擺弄,重新塗上一層藥,繼續躺床上裝死。

  木木見他們師姐弟倆似乎有話要說的模樣,很快便拉著奈奈離開了。

  楊慎坐在床邊低聲道:「師姐,你別擔心被通緝的事。等你傷好了,咱們去找逍遙門說個清楚。」

  其實他非常清楚,去找逍遙門根本是自尋死路,沒有確鑿證據說明人不是她殺的,逍遙門見到他們只會火上澆油。但如今他也只能這麼安慰伊春了,省得她不能好好養傷。

  伊春卻搖了搖頭:「不能找,被通緝就被通緝,也沒什麼大不了,等傷好了趕緊離開潭州便是。對了,寧寧呢?她也有傷,我現在不能動,你多照顧她一些。」

  楊慎猶豫了一下:「其實……這兩天我都沒見到她的人影。師姐,你不覺得她有些怪怪的?不像是平常人家的女兒。」

  他這樣一說,伊春便想起寧寧過於明亮的眼睛,亮得十分詭異。

  她也是一陣猶豫,隔了一會,輕道:「總之,多注意她一些。」

  ****

  更夫已經敲過三更,夜色濃厚,今晚沒有月亮,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晏於非就著燈光看了一會書,似是有些乏了,抬手輕揉額角。

  就在這個時候,門開了,冰涼的夜風呼嘯而入,一下便吹滅了蠟燭。屋裡陷入一片漆黑。

  他並不驚惶,只將書卷放了下來,抬眼朝門口望去。那裡有一個白影,飄飄忽忽,游離不定,像一抹幽魂。

  不,或者說,那就是一抹幽魂。淒艷的幽魂。

  「晏於非——」她發出淒厲的低吼,「晏於非,你因為疑心便將我逐出,令我只有死路一條,好狠的心腸!」

  他沒有說話,只靜靜望著門口那抹白影,她忽而飄進了屋子,腳不沾地似的,一直飄到他面前。凌亂的長髮披在臉上,底下是一張慘白的臉,七竅中似有鮮血汩汩湧出,極為可怖。

  雖然這張臉很扭曲,但他還是認出來了,正是那晚在豪莊求他將自己收回晏門的那個婢女。

  她還在低號:「你迫得我老父猝死半途!看看這張臉,你還記得我嗎?」

  晏於非忽然輕道:「原本我真以為自己是做了件錯事,如今看來,到底還是沒做錯。」

  他右手忽然一揚,只聽「卒卒」兩聲銳響,像是銀針之類的細小暗器射了出去,正中那女鬼肩頭,她卻動也不動,只直勾勾地盯著他。

  晏於非勾起唇角,露出一絲笑,提醒她:「針上有毒。晏家二少並不是什麼不用有毒暗器的正人君子,派你來的人沒事先告訴你嗎?」

  那女鬼果然渾身一顫,肩頭隱約發麻,提醒她此人並不是說笑。

  她恨恨地把腳一跺,飛也似的逃出門去。

  晏於非點亮了燈火,似乎沒有要追的打算,繼續端起書,他看的入神。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27:55

十五章

  沒有月光的夜,楊慎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睡不好。

  他是個很怕黑暗的人。得知家人被仇殺,也是在一個死寂陰沉的黑夜。從那以後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睡覺都要點著燈。

  風聲如咽,像一隻手在窗外輕輕拍打。他到底還是將燭台點亮,望著火苗沒了睡意。

  床頭放著一塊汗巾,不是什麼好料子,用得半舊了,微微發黃。下面倒是繡了很精緻的雲紋,有點不倫不類。

  楊慎用手摸了摸,愛惜地拴在腰帶上。

  這是伊春的娘下山前送給他的。他們一家人都很好,或許只有這麼溫馨的家庭才能生出伊春這樣的女兒。看到伊春娘慈祥的笑容,他總會想起自己的母親,那塊汗巾子就彷彿是他母親親手給他做的一樣,令心頭暖洋洋。

  窗外突然傳來一陣輕飄飄的腳步聲,略帶雜亂,彷彿是在躲避什麼東西。

  楊慎一口吹了燭火,只見一個纖細的影子自窗前一閃而過。

  他一躍而起,飛快將門打開,剛好與那影子撞個正著。她似是唬了一跳,急急後退,縱身間無聲無息地越過一盆芍藥。

  楊慎厲聲道:「什麼人!」一面出手抓她。

  那影子並不做聲,遲疑地與他拆了幾招,大抵是發覺自己不是對手,足尖一點便要逃走。

  不防被他一把抓住後背心,用得力氣大了,只聽「撕啦」一聲,後背一幅布料竟被扯裂了。

  楊慎只覺一大片瑩白的肌膚突然出現在眼前,出於本能把手飛快鬆開,耳邊聽她低叫一聲,聲音婉轉。

  是她?!

  楊慎稍稍一愣,見她還要逃,再也顧不得此人衣衫不整。眼見她長髮凌亂地披在身後,他毫不憐香惜玉地扯住朝後一拉,她登時哭了,半縮著身體,哀求似的抬頭看他。

  一張小巧又楚楚可憐的臉,是寧寧。

  她輕聲道:「求求你,放過我。」

  楊慎早已懷疑她身份特殊,如今見她裝扮詭異身手不凡,豈有放過的道理,當即冷道:「你到底是什麼人?要做什麼?」

  她含淚道:「我……只是睡不著出來透氣而已,公子不是也深更半夜還沒睡麼?請快放開,你弄疼我了。」

  楊慎索性把她的長髮在手上繞了幾道,森然道:「不如我現在帶你去問問晏公子。

  她果然怕了,死死抱住他的胳膊,像一隻快要溺水的小動物,一個勁的抖。

  「我……我自己也不願,只是老父為人軟禁,實在不得已。」

  楊慎「哦」了一聲,道:「那你說怎麼個不得已。」

  她顫聲道:「我不能說!我知道公子與姐姐都是極好的人,我絕不會害兩位。求公子放過我!」

  只可惜她怎麼哭求,他也不心軟。楊慎沒有伊春的好心腸,從某方面來說,他相當冷酷。

  寧寧實在無法,忽聽不遠處又有腳步聲響起,楊慎扯著她的頭髮,似是打算躲到陰影地裡細細盤問,不防她重重呻吟了一聲,喘息道:「啊!你……求求你,輕點!」

  說罷整個身體像沒骨頭似的,一下鑽進了他懷裡。

  他要推,她反而把臉貼上他的手,是一種近乎嬌蠻撒嬌的引誘方式。

  楊慎正要用力,忽聽奈奈的聲音在前面響起:「哇呀!大半夜的,你們倆在幹嘛?!要偷情也找個好地方呀!」

  他一下反應過來,又羞又怒,臉頰像被火舌舔過似的,掌上用了力,拍在寧寧肩上,觸手卻覺濕漉漉的,帶著腥氣。

  是血?!

  寧寧悶哼一聲,忽而緊緊抱住他,雙腿像蛇一樣盤在他腰上。

  奈奈趕緊捧著臉跑開了,一面還喃喃道:「看他就不像個好東西,果然人品不好!啊啊,眼睛看到髒東西了!」

  寧寧不由笑了一聲,聲音顫抖:「公子,你不要逼我。你看我現在的模樣,若是叫嚷起來,只怕對公子的聲譽不好。你師姐知道了,卻不知會怎樣想?」

  楊慎怒極,揚手想扇她一個耳光,她卻滑到了地上,將他腰上的汗巾子飛快扯下塞進懷裡。

  「你若是將今晚遇到我的事說出去,我便有更好的事情要告訴你師姐。」

  她呵呵低笑:「反正也已經有人看到我倆的好事了,瞞也瞞不住她。可惜,你那麼喜歡她,她卻要把你當作壞人了。」

  楊慎沒說話,定定看著她。他本來就長了一張壞蛋臉,如今真正沉下來,竟令人覺得悚然。

  寧寧勉強笑道:「不如你我都當作今晚沒遇到過對方。否則我便要將這汗巾子給你師姐看,你猜她聽說我倆兩情相悅會有什麼反應?肯定不會難過吧?」

  她見楊慎依舊不說話,目光陰冷,懷疑他是動了殺意,不禁退了一步。

  他卻將雙手背到身後,淡道:「你不會說出來,因為你受了傷。若是鬧大了,我不過是落得個風流的名聲,你的小命只怕保不住。」

  她想不到這純情少年竟然毫不在乎,不由感到渾身發麻。

  他又道:「我不管你和晏於非有什麼恩怨,若是招惹到我與師姐,絕不放過你。師姐很關心你,我不想讓她覺得又遇到一個居心叵測的人。你走吧,自己知道怎麼做。」

  寧寧怔怔看著他轉身離去,忽然像是著了魔似的,把汗巾舉高:「那……這汗巾,還給你。」

  他淡道:「被你抓過,髒了,我不要。」

  她不由無言。

  果然第二天寧寧便去看望伊春了,楊慎見到她還是和以前一樣,沒有任何反應。

  「寧寧,是睡不慣這裡嗎?臉色好難看。」伊春依然塗著大花臉,關切地問她。

  她勉強一笑:「就是夜裡風大,確實睡不安穩。」

  肩上的傷還在隱隱作痛,晏於非那根銀針上塗的不知是什麼毒藥,她吞了兩顆解毒丸,只覺效果不明顯,傷處又痛又麻,一條胳膊有點不聽使喚。她雖然焦急,卻也無法。

  奈奈端著藥缽進來給伊春換藥,聽到她這樣說,不由冷哼一聲,朝楊慎翻了個不屑的白眼,咕噥道:「是一夜沒做什麼好事,所以沒睡好吧!」

  伊春奇道:「什麼意思?」

  奈奈嘟著嘴,喃喃道:「害我看見不乾淨的東西,以後長針眼絕對找你們算賬……你這個師姐呀,有空多管教管教自家師弟,年紀還小呢,以後誤入歧途怎麼辦?」

  伊春看看楊慎,他臉色也不太好看,低頭不說話。

  她於是笑道:「不會的,羊腎是好人,他不會做壞事。」

  楊慎握住伊春的手,用力捏了一把。

  伊春的傷完全痊癒,是在二十天之後的事了。

  這二十天裡,她不但每天忍受奈奈在她臉上手腳上塗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東西,還要被當做人偶,一遍遍被她和木木把頭髮拆開束起,試驗無數種髮髻。

  二十天簡直是活在地獄,如今到底是解脫了。

  楊慎來找的時候,伊春剛把臉洗好,頭髮和衣服都是奈奈打理,不容她半點意見。

  「奈奈,這個衣服袖子好寬鬆啊,行動真不方便。」

  「奈奈,沒有皮帶我沒辦法栓劍,找根皮帶好麼?」

  「奈奈,這鞋子穿著好不舒服啊,腳底痛死了。」

  伊春一遍一遍的抱怨,通通被奈奈一句話堵回去:「這樣才漂亮,習慣就好。」

  她怎麼可能習慣這種累贅的打扮!伊春摸摸頭頂不知什麼形狀的髮髻,只覺晃一晃就要鬆了,奈奈偏說這是什麼流行款式,適合她的臉型。

  適不適合她也看不出,她就覺得渾身上下像被無形的繩子捆住一樣,一點都不自在。

  奈奈端起臉盆,道:「你別摸啦,女兒家動作幅度要小一點,要文雅,大大咧咧那是男人婆。」

  伊春很嚴肅地回頭看著她:「我只有一個問題。我弄成這樣,還能練武打架麼?」

  這才真真是扶不上牆的阿斗,奈奈無力地吐出一口氣:「我真沒見過這樣的女孩子……武功重要還是容貌重要?」

  抬頭見楊慎抱臂含笑倚在門框上朝這裡看,她又說:「你也來勸勸你師姐,她不會是個武癡吧?」

  伊春扶著髮髻顫巍巍地站起來,無辜地看著楊慎,喃喃道:「羊腎啊,我覺得頭暈腦脹,渾身不舒服。能不能換回以前的衣服鞋子?」

  楊慎略帶一絲驚艷神情細細打量她。

  伊春原本很黑,黑得油光發亮,像塊木炭,五官縱然生得不賴,但從來也與漂亮兩個字無緣。

  現在雖然不算白如玉,但比以前是好了無數倍,健康的肌膚,端正的五官,充滿了十五歲少女神采飛揚的味道。

  她額頭飽滿,如今把頭髮全部束到後面,髮髻也不繁複,很符合她利落的氣質,配上藕色羅裙,多了一絲儒雅的氣息,倒讓人眼前一亮。

  縱然不是什麼大美人,卻也當得起英姿颯爽四字。

  見她求助似的望著自己,他於是笑道:「師姐穿什麼都好看。」

  伊春無奈地拉拉裙子:「好不習慣。」

  「習慣什麼?」寧寧含笑的聲音在窗外響起,她笑吟吟的臉也探了出來,見到伊春嶄新的模樣倒是一愣,與她印象裡那個邋裡邋遢的姑娘似乎不是一個人。

  她……是不是白了好多?

  「姐姐今天打扮的好漂亮。」她說得好像很有誠意。

  有意無意地,忍不住偷看楊慎,他的目光沒有一瞬間離開伊春身上,看得專注又認真。

  寧寧突然覺得很煩躁。

  晏於非聽說伊春傷勢痊癒,特意放下手頭繁忙的事務,抽空在下午過來探她。

  因見伊春變化甚大,他倒有些過意不去:「婢子膽大無禮,葛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伊春與他賠笑兩句,無非是感謝他相救收容之恩。這等江湖客套話,她還沒學會,自覺說著很累,索性放開了講:「晏公子救了我們,以後有什麼要幫忙的,隨便說。」

  一旁戴著斗笠的殷三叔嫌她說話粗鄙輕浮,不由多看她一眼。伊春渾然不覺。

  晏於非淡淡一笑:「姑娘客氣了,都是江湖中人,一方有難八方支援乃是常理。今日我來,還有個好消息要告訴姑娘。」

  好消息?她愣了一下。

  晏於非道:「姑娘的通緝榜已然撤銷,真兇已在兩天前捉拿歸案。那女公子強奪了許多少年男子養在府中,其中一人已有婚約在身。未婚妻苦尋至此,求上逍遙門未果,便趁夜潛入門內將女公子殺了。如今案件已破,姑娘冤情得雪,豈不是大快人心?」

  伊春倒有些吃驚,先前逍遙門一口咬死是她殺的女公子,官府被他們收買,也不問原委來擒拿。如今態度轉得好快,真兇又是從哪裡鑽出來的?

  楊慎說道:「多謝晏公子從中周旋,替我師姐洗脫罪名。」

  伊春恍然大悟,見晏於非神情似笑非笑,立即明白其實是他在後面推動,不知用了什麼手段把真兇尋出。

  晏於非慢悠悠地說道:「晏某不敢居功,此事多虧殷三叔調查跑腿。總算沒有令葛姑娘蒙受不白之冤。」

  頓了頓,又道:「晏某確有一件事有求於二位,懇請二位撥冗聽我一言。」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28:09

十六章

  木木和奈奈一起退下,寧寧也早早避開。殷三叔將門關上,抱臂守在門口,斗笠壓得很低。

  氣氛很有些玄妙,楊慎不由神色凝重,心知此人不提要求也罷,若是提了,必然難辦。

  他一番相助絕不是嘴裡說的那麼冠冕堂皇,世俗中打滾之人,一切利益第一。

  忍不住看看伊春,她明顯不習慣也不喜歡這種情況,漂亮的眉毛皺了起來。

  「自與葛姑娘在賢德鎮醫館初遇,如今也過了一個月。姑娘是否還記得當日情景?」晏於非忽然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他不提醒還好,一說伊春不由「啊」了一聲,恍然大悟:「對了!那天醫館裡的人就是你!我說怎麼那麼眼熟。」

  晏於非笑了笑,又道:「當日我為人追殺,身中奇毒,多虧邱大夫診治得當,否則再難活命。晏門名聲在外,難免遭遇宵小之輩,只是我所遇的狂徒卻異常難纏,從漠北一直追殺到潭州,幾次險險要被他們得逞,若非殷三叔,今日也不可能與二位在此詳談。」

  兩個人都不說話,等他說出最重要的。

  果然,他也不拖泥帶水,立即說出了所求之事:「晏某要事在身,身邊也沒有多餘的會武僕從,二位身手不凡,乃名門子弟,故而厚顏懇請二位暫且留在別院,多則兩月,少則十日,絕不敢令兩位長留。」

  這個要求倒不過分,大大出乎楊慎的意料,他原以為此人有拉攏的意思。晏門近年來拓展勢力範圍相當厲害,亦收攏了許多人才並入門內,他原本還做好了婉拒的托辭。

  這個晏二少,果然不是簡單角色。現在時機尚未成熟,他立即說出拉攏之事,必然會遭拒絕,倒不如以退為進,先將他二人留在身邊,圖個來日方長。

  楊慎個人意見倒還罷了,關鍵在伊春,只要她動心想留下,那就等於楊慎也留下。

  他略想了想,正要說話,卻聽伊春很爽快地答應了:「好啊,小事一樁。要追殺你的是什麼人?」

  她果然是想也不想就鑽進甕裡。楊慎索性把嘴閉上了。

  晏於非對她微微頷首,感謝她答應的那麼爽快:「此事倒是說來話長。我晏門近年來有意壯大門下,與中原諸多門派亦有合作,一向相處愉快。前年我大哥去到巴蜀渝州,與萬華派商談合作事宜,卻出師不利遭到對方暗殺,大哥右腿被砍去,所幸留了一條性命,我父因此大怒,捉了十來餘個萬華門下軟禁起來。自此巴蜀萬華竟與其他門派勾結,處處挑釁晏門,當日在賢德鎮,我所中的毒,也是源起巴蜀萬華。巴蜀之人善於製毒暗殺,防不勝防,我此次出遠門也倍感頭疼,故而懇請二位暫時留下,待事情辦完,在下自有厚禮送上,絕不敢輕慢。」

  此人說話技巧果然高明,稍不小心便要被他繞進去。

  想來真實情況應當是晏門想吞併巴蜀一帶的勢力,卻遭到反抗,晏門主惱怒兒子被傷,便大開殺戒,非但沒有服眾,卻引起了更大的反抗。

  如此算來,寧寧興許與萬華脫不了干係,是被派來暗算晏於非的。可惜技不如人,反而先露了馬腳。以晏於非的精明,不可能查不到寧寧的身份,他卻不點破,分明是給他二人面子。

  楊慎不由暗暗頷首,贊此人做事漂亮。這樣一來,他們欠他的情分更多,到時候只怕是算不清,必定要大大償還他一筆了。

  他又看一眼伊春,估計她的漿糊腦袋肯定是被糊弄得一團糟,毫不猶豫便要熱血沸騰。

  伊春正色道:「我聽人說過,世上沒有無緣無故傷人的人,除非是瘋子。巴蜀萬華會如此抵抗,想必是你們晏門做了什麼他們不贊同的事。晏公子,你救了我們,這個恩情我肯定會還,巴蜀的人要來殺你,我幫你擋下,但不會幫你殺人。」

  這話說的眾人都是一愣,殷三叔的眉頭立即擰了起來:「你怎能如此與少爺說話!」

  伊春起身對晏於非抱了抱拳,略帶歉意:「抱歉,我不大會說話,有些不中聽。公子的厚禮我不要,但我會幫你,只管放心。」

  大抵是沒想到這傻乎乎的姑娘腦子還挺清楚,晏於非臉色變了一瞬,隨即立即露出笑意來,溫言道:「姑娘說的對,此事晏門也有過分之處。無論如何,晏某要感謝姑娘與少俠的俠義心腸,在潭州這段時間,拜託二位了。」

  伊春與楊慎走後,殷三叔搖頭道:「少爺,這兩個少年只怕會壞事。屬下還是尋個時機令他二人再也不得洩露風聲為好。」

  晏於非揉了揉額角,將茶杯放在鼻前輕輕一嗅,低聲道:「……過一段時間再說。」

  窗外鶯聲麗囀,一派仲春柔靡景象。他不由將窗推得大開,剛好有一行鶴撲簌著翅膀飛上天。

  他看得有些癡了,輕輕問道:「殷三叔,還記得我小叔嗎?」

  殷三叔卻默然。

  晏門裡曾出了個驚才絕艷的人,名叫晏清川,是晏門主最小的弟弟。此人野心勃勃,才幹高了門主十倍也不止,奈何一朝栽倒在某位不知名的俠客身上。傳聞那人放蕩不羈,卻武藝高強。晏清川一心拉攏他,可惜道不同不相為謀,逼得狠了,反被那人一劍穿心,高歌而去。

  這是晏門中的悲劇,縱然是門主,現在提起亦要老淚縱橫。

  晏於非唇角露出一抹笑,有點冰冷,似乎還帶了一絲譏誚。

  「我不會變成小叔那樣的。該殺的人,我一點也不會心軟。」

  這世上總有一種人無法被掌握在手心,收為己用。他們是一陣風,是帶著翅膀天生便要翱翔的鳥。

  可是他們偏偏生得極美,翅膀上帶著陽光,縱然埋在地下最深處,也能一眼就發現。

  但是不能歸屬自己的東西,生得太美反而是禍害。

  會想著,他們也許有一天忽然反過來阻礙自己,也許遇到更高明的獵手將他們捕獲。

  所以,殺掉是最簡單最有效的方法。

  殷三叔退了一步,垂頭恭恭敬敬地說道:「少爺,屬下探得舒雋仍未離開潭州,逗留在城南一帶,似乎是在等人。」

  這又是一隻美麗卻桀驁的鳥,根本連靠近都不得其法。

  晏於非緩緩搖頭:「撤了,暫時不要繼續跟著他。」

  葛伊春與楊慎似乎和他有些交情,留住他二人的話,總有一日會再次遇到他,從長計議吧。

  殷三叔點了點頭,拱手正要退下,忽聽門上被人輕輕一敲,安排在外面的部下低聲道:「師伯,少爺,人帶來了。」

  晏於非轉過身,便見兩個屬下手裡架著一個瘦弱女子走進來。

  是寧寧,她嘴巴被封住,掙扎也沒用,索性裝死,一動也不動地被人挾住,兩眼無神地盯著地面。

  晏於非淡道:「又是巴蜀萬華派來的人吧。我已調查清楚,你姐姐確是我晏門中一名婢女,一年前將她驅逐是因為家中有你這個拜入巴蜀萬華門下的妹妹。如今你姐已自盡,老父被萬華作為人質,逼得你前來刺殺我。計是好計,可惜找錯了人。」

  寧寧還是不動,像沒聽見一樣。

  他又說:「你中了我的毒,半年之後必然發作癲狂而死。現在你右胳膊應當已經變成了紫色。」

  立即有屬下將她袖子撕開,果然半條胳膊都變成了紫色,像是被燒爛了一樣,極為可怖。

  寧寧咬牙道:「愛殺就殺,要折磨也痛快些,不必多說。」

  說罷,她卻陰狠地笑了一聲:「你這個晏門二少,果然深得晏門精髓。明明是你派人將那女公子殺了,卻栽贓在別人頭上,演了好大一齣戲,精彩的很吶!晏門妄想稱霸江湖,群雄唯馬首是瞻,好歹也要做些有德行的事吧?」

  晏於非並不理會她的挑釁,聲音冷淡:「我給你半枚解藥,一年內你便為我做事,若是成了,我便給你另外半枚解藥。你的老父我已派人救出,不用再聽萬華的話。」

  他示意手下放開她,從袖中取出一封信,遞給她。

  寧寧將信將疑,展開信紙上下一掃,心中頓時百味橫陳。

  確是她老父的筆跡,說明晏於非已將他從萬華搶出,安置在一處僻靜之地。只要她盡心做事,父女總有相聚之日。後面還畫了一個只有他們父女倆知道的秘密花紋,確認是她老父沒錯。

  寧寧將信紙塞入懷內,再抬頭面上已是平靜無波。

  她直直跪了下來:「公子請吩咐。」

  ****

  隔天伊春和楊慎便充作晏於非的貼身護衛,隨著他出門了。

  這次不管奈奈怎麼威逼利誘,伊春再也不肯穿那累贅的羅裙,盤煩瑣的髮式。

  她甚至管楊慎借了一套男裝,學著男人的模樣把一頭長髮全部束在頭頂,為了不暴露自己女人的身份,還和殷三叔學習,加上一頂壓得低低的斗笠,倒也別有一種風味。

  身為晏門二少究竟有多忙,伊春總算有了體會。真正的江湖人士是不是也像他一樣,上午見好幾人,有時午飯也來不及吃便要趕去見另外的人。

  談啊談啊談,他們好像永遠有談不完的事。

  有時候伊春會猜,他們是不是在談怎麼練武怎麼過招?

  這個想法讓楊慎嗤之以鼻:「武癡才會成天想著練武的事,江湖上的事情哪有那麼簡單。」

  所以伊春一直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有什麼可談的。

  在她看來,生活是如此簡單隨性,有飯吃,有覺睡,有人說話,有景色人情可看,有許多沒見過沒學過的東西等著她。

  實在沒有時間浪費在一次又一次莫名其妙的談話上。

  楊慎於是又會笑她:「豬也是這麼過日子的。這樣挺好。」

  他們兩人正跟在晏於非的馬車後面走,這位少爺下午第二個目的地是儲櫻園,近日剛好是賞櫻時節,他不知又和什麼人約定了在那裡談事情,忙得要命。

  伊春把斗笠壓低,有點火氣:「羊腎你總和我過不去!我可是你師姐!」

  楊慎笑嘻嘻地看著她扮男裝的模樣,出乎意料,似乎比女裝還多些俏麗,他說:「做豬才好,有人養著,無憂無慮的。」

  「那你怎麼不去做豬!」她抬頭瞪他,如今臉色白了,形容居然生動了許多。她相當耐看,看久了會讓人忍不住心頭一動。

  楊慎的心就動了好多次,動的他都有些無奈,於是忍不得透露一些:「我做豬的話,誰來養你?」

  他知道她肯定聽不懂,她有時候聰敏的讓人十分意外,有時候卻真的是一頭豬。

  伊春正要開口說話,走在前面的殷三叔卻回頭隱隱瞪了他們一下,似乎是嫌他們說話聲音太大了。

  這位大叔,對他們相當看不順眼,隔三差五就來瞪一下。

  伊春輕聲道:「瞪什麼瞪,眼珠子要掉下來哦。」

  楊慎不由笑了。

  很快便到了儲櫻園,晏少爺推門下車,不防周圍呼啦一下湧上許多乞丐,揮著髒兮兮的盆子,嚷嚷著求他打賞點錢財。

  潭州一是儲櫻園,一是開福寺,附近的乞丐簡直比螞蟻還多,稍遇上一個服飾光鮮點的,立即便群起而上,根本不是要錢,而是搶錢。

  伊春二人立即護在他身邊,將那些乞丐擠開。

  忽然,她起了一絲不好的預感,像是有什麼寒冷而危險的東西正在逼近。

  幾乎是本能,她一把抽出佩劍擋在身前,只聽「叮」地一聲,一個蓬頭垢面的乞丐垂著頭,手裡拿著一把寒光湛湛的匕首,似是打算偷襲,卻撞在了伊春劍上。

  他一擊不中,調頭便跑,伊春猶豫了一下,不知該不該追,忽覺一股大力從隔壁傳來,她被楊慎撞得一個趔趄,急道:「怎麼了?」

  他說了一句什麼,含含糊糊的,緊跟著一聲巨響,像是鞭炮炸開的聲音,伊春眼前突然湧出大片大片的青色濃煙,刺鼻又刺眼,什麼也看不見。

  她飛快伸手去撈楊慎,卻撈了個空,殷三叔在濃煙裡怒氣沖沖地吼了一聲,緊跟著是兵刃交接的聲響,再跟著……什麼聲音都沒有了。

  等風終於把濃煙吹散,伊春揉著發疼的眼睛四處張望,這才發覺只有她一個人站在馬車前,楊慎晏於非殷三叔他們不知去了什麼地方。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28:22

十七章

  就這麼短短一眨眼的功夫,他們就算被挾持,也弄不了多遠。

  伊春四處張望一番,忽見園門前地下斜斜釘了一根細細的針,針頭指著儲櫻園內。

  那是晏於非常用的暗器。

  她直接衝進了園子。

  儲櫻園裡種了無數櫻花樹,此時正值盛開季節,如煙如霞,晃得人眼花繚亂。

  傳說這園子本是某豪富人家的後院,後來家道敗落,便將園子專賣旁人,幾經轉手,如今卻成了一塊公眾之地。園內另有商家酒樓茶舍各自經營,互不相擾。但由於價錢昂貴,縱然是櫻花盛開的時節,也鮮少有人進來敗家。

  伊春很快就在繁華的櫻林裡迷路了,迷的一塌糊塗完全不知該往哪個方向走。

  胡亂繞了幾圈,忽又在一棵樹下見到了一片撕碎的衣角,撿起來摸摸,是粗布的。那顏色質地與楊慎穿在身上的衣物並無二樣,那孩子一向心地慎密,應當是給她留記號。

  果然左右再看看,在另一棵樹下也找到了一片碎布。

  伊春心頭一鬆,順著楊慎的記號一直朝前飛奔,不一刻忽覺眼前豁然開朗,竟是出了櫻林,對面是一個極小的凸起土坡子。

  坡上建著一座竹樓,晏於非身上的象牙白外袍很是顯眼,就靠在窗邊。他看上去倒沒什麼異樣神色,一手扶著下巴漫無目的地望著窗外,忽然看到伊春朝他揮手,他不由一動,反而把腦袋別過去了。

  伊春愣了一下,左右看看,確定這裡應當是園子裡的某間茶舍,因為還有三三兩兩的遊人在附近賞櫻,竹樓下更擺了桌椅,供人休憩喝茶。

  她解下斗笠,直接推門走進茶舍,熱心的夥計上來招呼,她說:「我要上二樓。」

  夥計很是為難:「姑娘,二樓被人包下了,委屈你在一樓坐會兒,好麼?」

  她像是沒聽見,抬腳便衝上樓,夥計急得大叫幾聲,只聽樓上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像是要把纖細的竹樓給踩塌了似的,猛然停在樓梯口。

  伊春抬頭一看,心裡頓時打個突,猶豫著停了下來。

  樓梯口站著一個鐵塔似的壯漢,不,稱為巨人或許更合適些。

  天氣還沒完全轉熱,他卻只穿了一條薄褲,赤裸出來的上身肌肉賁張,猶如鐵塊一般甚是可怖。

  伊春估摸著四個自己還未必能抵得上人家一個,眼看那人手裡提著一把巨斧,作勢要砍過來,好女不吃眼前虧,趕緊逃命是要緊。

  她竄下樓梯,一陣風似的跑出茶舍,隱約聽見樓上有個冰冷的聲音說了一句:「是那個丫頭?把她殺了。」

  沉重的腳步聲在背後響起,伊春驚得頭髮都要豎起來,勉強回頭一看,那個巨人果然提著斧頭來追她。他人生得高大笨重,跑起來卻十分快,伊春覺著自己就是一隻小雞,很快便要被老鷹抓走吃掉。

  她在櫻花林裡左右亂竄,仗著身體小巧輕便,那巨人一時也無可奈何,只能緊緊追在後面。

  伊春終於明白為什麼其他三人一瞬間就不見了,要是被這壯漢抓住,估計再來十個也對付不了,通通被他打暈拖走。

  眼瞅前面有一株特別高大的櫻花樹,她像貓一樣刺溜一下便竄了上去,抱住最高的枝幹,把身體藏在櫻花裡,動也不敢動。

  沉重的腳步聲慢慢靠近了,她屏住呼吸,眼睛瞪得溜圓,渾身繃得發疼。

  樹下忽然傳來一陣鶯聲燕語,應當是普通遊人在樹下歇息玩賞。

  伊春稍稍探出腦袋,打算提醒他們先逃命,被那巨人推一把或者砍一斧子,可不是好玩的。

  卻見樹下擺了一張躺椅,上面還鋪著柔軟的錦墊。錦墊上半躺半睡一個穿淺紫色長袍的年輕男子,色如美玉,神色純善,正是許久不見的舒雋。

  躺椅周圍還圍著一圈姑娘,嘻嘻哈哈七嘴八舌地和他說話。

  「舒公子說話好生風趣。對了,你還沒說自己家住何方呢?」

  某個圓臉姑娘略帶嬌羞地問他。

  舒雋閉著眼睛,聲音淡淡的:「問了家住何方,是不是就打算問有沒有娶妻?問了娶沒娶妻,大約就是要問我年紀多大。問了年紀再問父母高堂,最後是不是打算問我家裡到底有多少錢啊?你們煩不煩。」

  很明顯,他正處於不耐煩的狀態,而且是很不耐煩。可惜那張臉生得又溫柔又善良,明明是很煩躁的神情,可看在別人眼裡卻是害羞又容忍的,於是大家都以為他是在開玩笑,嘰嘰喳喳又笑開了。

  「舒公子是在這裡等人,這麼久那人還沒來,莫不是某位高傲的姑娘家?」

  純真熱情的姑娘們看不出臉色,還在問。

  舒雋冷道:「關你什麼事,你們煩死了,都走遠些!」

  大家認定他是在害羞,笑得更歡樂。

  「想必是國色天香的美人,不然怎敢讓公子這樣的人等候多時。」

  有人的語氣微微含酸,又羨又妒。

  這幫三姑六婆,真沒完了。舒雋睜開眼,打算大發狼威把她們趕走。每次都是這樣,他只要單獨落在外面,這些女人都朝他這裡靠,他說話怎麼難聽都沒用,煩得要命。

  櫻花林裡忽然走出一個半裸的巨人,手裡還提著一把巨斧,比常人大腿還粗,殺氣洶洶地停在對面看著他們。

  女孩子們一下就安靜了,驚恐地縮了起來。

  「看到一個扮男裝的丫頭經過麼?」巨人聲音粗嘎,冷冷問著。

  舒雋撐著腦袋,懶洋洋地說:「最近女人流行穿男裝,滿大街都是扮男人的。你問的是哪個?」

  「年約十五六,戴著斗笠,身上佩劍,身材瘦削。」

  「這種人街上每天一抓一大把,你問我我問誰。自己去找吧。」舒雋的回答欠扁之極。

  「舒公子……」有女孩被他的大膽打動了,雙頰浮現暈紅。

  「都給我閉嘴,滾走。」他頭疼地揉揉眉心,口吐粗話。

  姑娘們全體感動,一齊擋在他身前,說:「公子為我們擔心,怕這人傷到我們,不惜翻臉趕人,此心我們若是體味不到豈不是辜負公子一番厚情。你這粗魯的漢子,還不速速離開!是要在園子裡當眾逞兇麼?」

  舒雋索性翻身坐起來,歎道:「你們不滾,我自己滾。」

  他說走就走,揮揮袖子不帶走一片雲彩。

  「哪裡走?!」巨人惱他出言無狀,伸手便要抓他。

  姑娘們一齊撲上去,抱手的抱手,拽褲子的拽褲子,就是不給他靠近那可憐又柔弱的男子。巨人一時倒也沒辦法,總不能真的當眾殺人,只好像抓小雞似的把那些女子抓著輕輕丟開,場面頓時亂了,嬌滴滴的哭喊叫嚷聲連綿不絕。

  舒雋塞住耳朵,喃喃道:「活該,讓你們花癡。」

  伊春再也忍不住,從樹上一躍而下,厲聲道:「放開她們!我在這裡!」

  舒雋只覺聲音耳熟,回頭一看,登時認出是葛伊春。她從頭上摘下斗笠,直接丟出去,緊跟著寒光一閃,劍已出鞘。

  「我和你過招。」

  她簡直大言不慚。難道看不出再來十個她也不是這怪物男的對手嗎?

  算了,不要管閒事。舒雋對自己說,拔腿想走開的,但不知怎麼的竟本能地朝她走去,低聲道:「你沒長眼睛?自己衝上去找死?」

  伊春惱怒地瞪著他:「你真無恥!居然讓女孩子們為你送死!」

  雖然是被罵了,他卻不惱,眼珠一轉,忽然計上心來。

  伊春正要衝過去和巨人打上一架,忽覺身體一緊,是被人從後面抱住了。

  舒雋摟住她的腰身,把下巴放在她肩上,笑吟吟地:「哎呀!你總算來了,我可是等你好久。來來來,咱們找個僻靜的地方好好談談吧。」

  「你說什麼……」伊春的嘴忽然被他摀住,舒雋半抱半拽,拖著她往後走,一面在她耳邊低聲道:「臭丫頭,把他引到沒人的地方再說,不是不想讓那些三姑六婆受牽連嗎?」

  伊春眼睛登時一亮,舒雋丟開手,皺眉道:「身上都是汗臭,你不換衣服的?」

  她怒了:「一個男人香噴噴的才叫噁心!」

  說話間,巨人已經擺脫那些女孩子,提著斧子追上來。

  舒雋一把拉住她的手:「快跑!」

  伊春不由自主隨著他在櫻花林中飛奔,眼前只有他淡紫色的袍子一搖一晃,偶有飛櫻落下,像一場紅雨,像一幅會動的畫。

  姑娘們眼看這位漂亮又溫柔的公子等的是一個其貌不揚的小姑娘,不由紛紛落下辛酸眼淚。

  如今的世道,鮮花永遠是插在牛糞上的。

  「怎麼會招惹上那怪物?」舒雋一面跑一面問她。

  伊春老老實實把經過說了一遍,說得他連連搖頭:「我以為你裝傻,沒想到是真傻。晏於非的人情怎麼能隨便欠,小心以後骨頭都被他吃了。」

  伊春卻毫不在意:「我不是正在還他麼。」

  舒雋還是搖頭,卻不說話了。那巨人緊緊追在後面,他體型生得笨重,櫻花樹的枝葉又生得低,總打在臉上疼得厲害,他惱怒起來,揚起巨斧旋轉著飛舞出去。

  兩人朝相反的方向跳開,都覺臉龐風聲銳利,擦在臉上一陣疼痛,緊跟著「砰」一聲巨響,巨斧插入地上,深有數尺。真無法想像被這斧子砍一下是什麼滋味。

  舒雋叫了一聲:「喂,有暗器嗎?」

  伊春搖了搖頭,她和楊慎都只學劍法,暗器什麼的並不擅長。

  舒雋無奈地摸摸身上,他今天是出門見人的,沒想到要在這裡和人打架,什麼準備都沒有。四處看看,只好從地上撿了幾個小石子,放在手上掂掂,抬頭沖那巨人微微一笑:「小心暗器。」

  說罷不等他有任何反應,拋出一顆石子,就朝著巨人的面門飛去,被他輕輕鬆鬆地接下了。

  他嘲諷地笑道:「這就是暗器?」

  舒雋忽然露出一絲詫異的表情,望著他身後,驚道:「啊,怎麼是你來了?」

  這等騙人小招,稍有經驗的都不會上當。巨人連眼皮子都沒動一下,拔腿朝舒雋狂奔而去。

  誰知身後撲簌簌幾聲響,真像是有人撥開枝葉朝這裡走來。巨人猛然回頭,卻見空蕩蕩並無一人,只一顆小石子滾在路邊,心知是上了他的當,正打算轉身好好教訓他一番,背後幾個要穴卻突然被點,登時僵在那裡無法動彈。

  舒雋笑吟吟地顛著石子走過去:「我早提醒你要小心暗器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28:35

十八章

  伊春略帶驚訝地走過去,看看僵直不動的巨人,再看看舒雋,不太敢相信他輕輕鬆鬆就把難題解決了。

  舒雋整整衣袖,抬頭看天色,道:「估計要等的那人今天不會來了。也罷,我去了,你保重。」

  伊春見他又是說走就走,不由急道:「那個……謝謝你幫我!」

  舒雋斜斜睨她:「如今我也是還你人情,多謝你上次一頓好酒菜。你我現在兩不相欠,以後見了就當不認識吧。告辭。」

  原來如此,他人倒是不壞。

  伊春在後面笑道:「別這樣嘛,舒雋。我們交個朋友不行?」

  他把她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忽然抬手把她歪到一邊去的髮髻扶扶正,神情嚴肅:「你太邋遢了,等變成美人再說吧。」

  伊春奇道:「交朋友還要看容貌?我都沒介意你長得像女人。」

  怎麼說呢,她確實具備把人腸子給氣破的本事。

  舒雋問:「你不是要去救人嗎?」

  話還沒說完她就飛快跑走了,一面還朝他擺手:「說定了!交個朋友哈!」

  他倒愣愣站在原地:「……你別擅自決定……」

  自然是沒人回答他了。舒雋抬頭看看那巨人,對方也直直看著他,隔了一會,說:「原來你就是那個臭名昭著的舒雋。」

  好煩。

  他一言不發轉身離開,忽又想到什麼似的,回頭惡作劇地給他一個笑容,眉眼舒展開,倒有一種別緻的淘氣在裡頭。

  「送你個見面禮,省得總拿我的名字與旁人賣弄。」

  手裡剩下的石子被他一把拋出,全部砸在巨人臉上,他痛得放聲大叫,偏又不能動,臉上也不知破了多少傷口。

  舒雋把袖子撣撣,像是終於出了一口氣似的,神情輕鬆地走了。

  ****

  竹樓裡很安靜,只有泡茶沏茶的輕微聲響。

  那是一個年約四旬的男子,正值壯年,頭髮卻已花白,面容清矍,目中隱含銳利。

  他緩緩用滾開的第一遍茶水把四個陶瓷的小杯子燙一下,殘水倒掉,再灌入新燒開的水。四個小杯子比嬰兒拳頭也大不了多少,茶水映著裡面白色的底子,碧黝黝的,香得沁人心脾。

  眼看他把四個杯子分開放在各人面前,楊慎下意識地稍稍一縮,背心立即被一柄冰冷的刀抵住了。

  他們三個人,每人背後都有一人用刀指著要害,只要稍有妄動便是性命不保。

  晏於非似乎見慣了這種事,眉毛也不動一下。只聽那中年人說道:「晏二少見識廣博,可知這是什麼茶?」

  他淡道:「安溪盛產鐵觀音,功夫茶大善。」

  中年人笑了笑:「厲害。舍弟也最愛閒時品嚐這鐵觀音,晏二少向來聰明,想必已知道舍弟是何人了。」

  晏於非看了他一會,說:「是閩南龍虎幫的於頭領,閣下應當是於頭領的胞兄,鐵面窮奇于先生。」

  于先生做了個請的手勢,敬他們喝茶,三人被迫拿起那小小的陶瓷杯子,一口喝乾,滋味果然與尋常品茶不甚相同。

  他又往小小的茶壺裡倒開水,一面說:「晏門為了吞併閩南一帶勢力,收買了不少幫派。錢字當頭,當然人人搶著辦事,將舍弟一家大小十三口人殺得一乾二淨,龍虎幫就此瓦解,說出去卻與晏門沒有一點關係,這招借刀殺人果然厲害。想得出這個點子的晏二少,更是少年英才,不同凡響。」

  晏於非絲毫不驚惶,倒是微微一笑:「于先生謬讚了。」

  楊慎心下略有些瞭然,先時還當是巴蜀萬華又來找麻煩,沒想到晏門仇家太多,閩南一帶居然找到了這裡。

  他稍稍轉頭朝窗外看,心中焦急。方才伊春循著記號找來,卻被那巨人堵住,眼下不知生死如何。最糟糕的情況莫過於大家今天一起死在這裡,早知道便寧可做無賴,根本不還他什麼人情。

  思忖間,于先生又放了一杯新茶在面前。

  「晏門施計殺了舍弟全家一十三人,連出生不滿三月的嬰兒也不放過。這筆賬今日是算不完的。你們兄弟四人,加上門主五人,聽說你大哥生了兩子一女,加上妻妾也不過十人,還缺三人。算上先前跑了個丫頭,還要麻煩這位先生與這位少俠來充數,血債血償。」

  楊慎背上冷汗涔涔而下,曉得他是說真的,奈何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什麼脫身的法子。

  晏於非卻說道:「你也不過在我面前說說狠話,今日是我不慎被你抓住,我大哥他們卻不會像我這般沒用。于先生,十三人比四人,到底還是讓我們晏門佔了便宜,多謝承讓。」

  他居然還故意挑釁。

  楊慎瞬間明白他是想激怒于先生,趁他露出破綻才好反擊。

  于先生抄起茶壺,撒了他一臉熱水並茶葉。殷三叔忍不住低叫:「少爺!」

  晏於非動也不動,由著茶葉順著臉龐滑下,白皙的皮膚立即被燙紅了。

  于先生再不多言,手一擺:「帶走,我要把你活活煮熟。」

  話音未落,忽聽窗外一個黑影劈頭飛來,他下意識地避開,那東西狠狠砸在桌子上,茶水杯子叮叮噹噹碎了一地。

  原來是一塊大石頭。

  眾人還未反應過來,伊春早已越窗而入,劍光閃爍似銀龍。

  楊慎一把按住了抵在背心的那把刀。

  局面瞬間反轉,先前制住別人的,如今反倒被他們制住了。

  楊慎顧不得其他,先把伊春從頭看到腳,急道:「沒受傷?那巨漢呢?」

  伊春搖頭:「遇到舒雋了,他幫我來著。」

  舒雋?楊慎心裡難免不是滋味,連著兩次了,被那無賴救。

  「他沒再提出什麼無理要求?」

  她還是搖頭:「沒啊,其實我剛發現他人不錯……」

  殷三叔回頭看了他們一眼,兩人都本能地閉嘴不再說話。

  他低聲問晏於非:「少爺,怎麼處理?」

  晏於非看著于先生死灰般的臉,忽而抬手,劍光劃過,于先生的腦袋骨碌碌地在地上彈跳起來,滾了老遠。

  鮮血飆射上天花板,他的身體像個沉重的麻袋,重重砸在地上。

  晏於非將劍上的鮮血一甩,面不改色地收劍回鞘,淡道:「真可惜,于先生。你廢話太多了,要殺一個人,先殺了再說話吧。」

  他轉過身,聲音清冷:「殷三叔,全殺了。記得善後。」

  伊春一步上前,急道:「喂!你……」

  楊慎死死拉住她,低聲道:「別說話!別衝動!」

  殷三叔意味不明地回頭深深看了他倆一眼,提劍將剩下三人殺了,跟著又下得樓去,伊春只聽見他緊緊將大門關上的聲音,夥計掌櫃們紛紛驚叫起來,然而聲音還沒叫完便斷開了,一片死寂。

  她掌心不由全是冷汗。

  殷三叔踩著竹質台階,咯吱咯吱地上來了,身上乾乾淨淨,劍卻在往下滴血。

  他是把這茶舍裡的人都殺了,斷絕官府搜查的任何線索。

  晏於非朝伊春深深一揖,神色溫和親切:「多謝葛姑娘出手相助,大恩大德,晏某畢生不忘。」

  伊春臉色有些發白,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忽然說道:「我走了,不會再幫你。你救我,我也救了你,咱倆扯平。就此告辭。

  晏於非眸光閃爍,輕道:「葛姑娘何出此言,莫非是覺得晏某所作所為過於殘忍?姑娘須得知道,江湖上你不殺別人,別人便要來殺你。方纔若不是姑娘,晏某早已橫屍街頭。明知對方是障礙卻不除去,那是菩薩。」

  伊春慢慢說道:「不,我只是覺得……道不同不相為謀。總而言之,你我現在兩不相欠,以後就當不認識吧。」

  她把舒雋的話拿過來用,再也不管他說什麼,拉著楊慎的手直接跳下樓,轉眼便跑遠了。

  殷三叔的臉色頓時變得極難看,回頭道:「少爺,讓屬下去把這兩人除了以絕後患!」

  「慢。」晏於非搖了搖頭,「這事還不必殷三叔親自動手。」

  他眉頭微皺,似有無數心事,緩緩下樓,殷三叔緊緊跟在他身後,消失在櫻林中。

  忽聽前方有人在大聲叫罵,殷三叔探頭張望一眼,臉色稍變:「少爺,是方纔那個巨漢。似乎被人點了穴道不能動彈。」

  晏於非一言不發地走過去,那巨漢見到他罵得更厲害了,脖子上的青筋也綻出來,極為猙獰。

  殷三叔摸了摸入地三分的巨斧,有些感慨:「真是個怪物,少爺,不如把他收為己用?」

  巨漢聽了,罵得幾乎要喘不過氣:「吃屎去吧!要老子為仇人效命!老子進門後第一件事便是把你們兩個王八蛋捏成碎片!」

  殷三叔眉頭一皺:「……少爺,還是殺了省事。」

  晏於非沉默半晌,忽然露出一抹笑來,輕道:「不,等等,我有個好法子。」

  他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錦囊,裡面並不是什麼靈丹妙藥,而是一個針盒。取出四根針,他回頭細細打量那巨漢,目光竟惹得他渾身發抖,顫聲道:「死小子要做什麼?!」

  他並不搭腔,繞到身後,對著他的頸椎一針紮下,那巨漢登時狂吼一聲。

  緊跟著,頭頂、左右耳下都被紮了針,他這下連叫也叫不出來了,翻起白眼摔倒在地上,四肢簌簌抽搐,也不知是死是活。

  晏於非收起錦囊,心情似乎變好了,抬頭欣賞地望著雲蒸霞蔚般的櫻花。瞇起眼睛,他彷彿想到什麼歡快的心事,眼中波光流轉,神彩無法捉摸。

  他低聲道:「殷三叔,對付嘍囉不用動咱們的人,讓別人幫咱們動手好了。麻煩你明天與減蘭山莊的小少主交涉一下,我看看他是個什麼貨色。」

  殷三叔垂手說了個是。

  晏於非在那巨漢身上踢了一腳,笑罵:「還不起來。」

  話音剛落,巨漢便從地上慢悠悠地站直了,依舊翻著白眼,嘴邊還有白沫留下,分明是一付不省人事的模樣,卻能走能動也能聽懂話。

  他亦步亦趨地跟在晏於非身後,慢慢走出櫻花林。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28:49

十九章

  那天離開的時候,楊慎提醒了一句:「晏於非老謀深算,得失猜忌心甚重,此番拉攏失敗,必然要尋了法子來除掉我們,以後一切小心。」

  伊春眉頭緊皺:「羊腎,你說……我是不是不該當面給他難堪?」

  他笑了笑:「所謂不是朋友就是敵人,無論你給不給他難堪,只要不願被他拉入陣營,遲早他都要來對付你。」

  說到這裡,他的笑容漸漸淡了:「他是步了局,誘我們進去,不進也不行。」

  常聽人說晏家二少手段了得,他也想過此人大不了他們幾歲,傳言未必屬實,這次接觸了才明白那傳聞半點也不誇張。

  所謂江湖豪情,朋友義氣,在他們這種人眼裡不過是可以拿來利用的工具。每個人都是一顆棋子,有用的就想辦法留下,留不住的,就要盡快抹煞。

  情誼,在這個江湖裡什麼也不是。

  兩人一路無言,回到潭州城內尋了家客棧住下,就近等待晏二少的報復,把賬算個清楚。

  誰知這一等就是十天半個月,殺手沒等來,卻見到了寧寧。

  她來的時候正是半夜,月亮團在天際像個銀盤子。

  楊慎睡得很熟,不知做了什麼美夢,嘴角微微揚起,令那張邪氣的壞人臉多了一絲天真率直。

  覺得有一雙柔軟滑膩的手在摸自己,順著臉頰一遍一遍的劃動,像春風在輕撫。

  春風吹著吹著就往不該去的地方去了,吹開他的薄衫,還要往下,再往下。

  他一把按住那雙手,反手便扭了過去,身上立即傳來一聲嬌軟的輕呼。睜開眼,正對上寧寧那張清麗又楚楚可憐的臉,她雙眸似水,幽幽看著他,喚一聲:「楊公子,你抓疼我了。」

  楊慎臉色鐵青,抓起她的衣服想狠狠丟出去。誰知那衣服薄如蟬翼,也許是故意,也許是無意,繫帶鬆垮垮的,一拉之下居然全部裂開,那件薄薄的衣裳便輕飄飄地順著她光裸的肌膚滑到了地上。

  她裡面什麼也沒穿,光溜溜地壓在他身上,若有若無,貼近他全身敏感的地方。

  身體一下繃緊了。他一時找不到下手的地方,她沒穿衣服,碰到哪裡都不好。

  他聲音壓抑著怒意:「不知廉恥!你如今又為晏於非效命了?!」

  寧寧對著他的耳朵輕輕吹一口氣,柔聲道:「楊公子狠心,將我一個人丟在那虎穴裡。一個弱女子還能怎麼辦?」

  他沒說話,沒有任何反應。

  寧寧緩緩摸著他的頭髮,聲音也又緩又輕,充滿誘惑:「楊公子,你看我如何?是不是比你那個邋裡邋遢的師姐好上千倍?你年紀還小,見的女人太少,所以把你師姐當作寶貝一般。等你見過真正的美人,便知道她連泥巴也算不上呢。」

  他閉上眼,已經恢復冷靜:「……在我心裡,什麼美人也及不上她。」

  他再也不管什麼男女之防,握住她赤裸的胳膊,重重拋在了地上。

  寧寧痛得又叫一聲,迎面又丟過來一件衣服,他的聲音冰冷:「無恥!穿上衣服!」

  她輕輕咬住嘴唇,表情委屈,像是要哭,又像是自尊受損的抑鬱。也不知是真是假。

  握住那件外衣,卻不穿,她光溜溜地跪坐在地上,抬頭看他。月光像銀紗一樣蒙在赤裸的少女肌膚上,丘壑頓現,曲線玲瓏。

  楊慎別過腦袋不去看,冷道:「晏於非也會用這種下流計謀?」

  寧寧見他始終不為所動,只好披上外衣,低聲道:「楊公子,你是聰明人,知道和晏門作對沒有好下場。你和你師姐只是初出茅廬的小輩,減蘭山莊更不是什麼武林泰斗,換言之,你們並沒有任何背景。」

  她見楊慎一聲不吭,以為是說動他了,心頭一喜,繼續道:「就算你不說,我也知道減蘭山莊主子讓你們二人下山歷練是為了什麼。晏公子與少莊主接觸過,得知一年之內你二人必須要決定誰來繼承斬春,你師父也單獨給你一人看了那個錦囊,我說的對不對?」

  「少莊主……是說墨雲卿?」楊慎終於動容,「他和晏於非接觸?!」

  寧寧微微一笑:「少莊主識時務,知道誰是強者。楊公子是不是也明白識時務者為俊傑?」

  楊慎沒有回答。

  當初他下山之前,師父單獨把他叫過去,什麼也沒說,只將太師父留下的錦囊交給了他。

  錦囊裡是一張字條,只寫了一行字:弟子互搏,勝者生而繼承斬春,敗者死。

  他和伊春,只能有一個人活著繼承斬春。

  師父的臉色也很難看,隔了半晌,告訴他:楊慎,你師姐身手不凡,他日必成大器。一擊不中,便是死路一條。明取不成,你要致力於暗襲。

  他一下子明白為什麼師父要收那麼多弟子,為什麼之前許多弟子要逃下山,為什麼他要帶文靜上山把伊春的心思斷了,為什麼他對自己的兒子不聞不問卻只專心來教導他們兩個。

  原來是因為這錦囊。

  因為伊春是要繼承斬春,說不定會死在爭鬥裡。因為他早知錦囊裡的內容,所以不能讓自己兒子墨雲卿陷入屠殺怪圈。

  那天楊慎整個人涼了半截。

  師父拍拍他的肩膀,歎道:楊慎,我知道你身負血海深仇,斬春劍和減蘭山莊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言下之意他得到了斬春,便可以動用山莊的力量向郴州巨夏幫尋仇。

  寧寧柔聲細語:「我還知道楊公子大仇未報,只等羽翼豐滿之日,才能讓仇人償還血債。楊公子覺得是與你那師姐一起小打小鬧地闖闖江湖,最後兩人拚個你死我活來得好;還是良禽擇木而棲,尋個厲害的背景做靠山來得好?」

  說罷卻不等他回答,捂嘴咯咯笑了兩聲:「寧寧雖然修為不高,卻也能看出,楊公子似乎略遜你師姐一籌,真能贏她嗎?」

  楊慎眉頭擰了起來,似是有殺氣迸發。

  寧寧撲過去抱住他的小腿,光裸的身軀貼在上面,微微顫抖:「公子若是願意,讓我做什麼都行……何苦糾結那個對你沒任何情意的師姐?」

  楊慎猛然站起,抬腳將她輕輕踹開,正要說話,忽聽伊春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羊腎,是出什麼事了?我聽到好大的聲響。」

  他頓了一下,勉強維持冷靜的聲音:「沒事,我不小心摔碎了一個茶壺……」

  寧寧裹上衣服,嬌笑道:「別撒謊啦,楊公子。」

  她貼著他耳朵,輕道:「識時務者為俊傑,楊公子,小心考慮,不要落得橫死街頭呀。」

  他的身體又是一陣僵硬。

  伊春一把推開房門,急道:「是寧寧的聲音?她來了?」

  寧寧嘻嘻一笑:「姐姐也要保重。」跟著人便跳出窗口,踏著夜色輕飄飄地跑遠了。

  伊春有些發愣:「她怎麼來了?不是留在晏於非的別院嗎?」

  楊慎臉色難看,低著頭,隔了半天才道:「她……現在為晏於非做事。」

  伊春撓撓腦袋:「是被晏於非收買了?她三更半夜跑來又是做什麼?還有……她怎麼看上去功夫很好的樣子?」

  他搖了搖頭:「……師姐,我累了,想睡一會,你也早點休息吧。明天咱們就離開潭州。」

  她靜靜看了他一會,忽然喚道:「羊腎,你怎麼了?」

  他心裡煩躁,像有一千根針在腦子裡不停戳,眼前一會兒是爹娘渾身流血的淒慘模樣,一會兒是師父陰沉的臉,告訴他:你不是伊春的對手,只有靠卑鄙的暗襲。最後又變成晏於非冷冷的雙眸,他似是在向他作揖,身後繁花萬朵,前景美好。他邀請他,他有絕對強大的力量。

  答應,還是不答應,只有兩種結果。

  伊春死,或者他死。

  一雙手抓了上來,掌心溫暖,手指有力。

  她緊緊握住他的手,抬頭擔憂地看著他,輕道:「羊腎,是不舒服嗎?我幫你找大夫?」

  楊慎怔怔看著她的手指。她的手指並不纖細,不像書裡形容女孩子的手,什麼蘭花柔荑,滑膩如脂。相反,她的手修長卻有力,這是一雙俠客的手,自由而且溫暖。

  鬼使神差,他說道:「師姐,我要是做了壞事,你會不會怪我?」

  伊春笑了笑,定定望著他的眼睛,眼神澄澈而且明亮:「你不會做壞事,我知道的。」

  「不,我是說……假如。」不知出於什麼目的,他像是往下墜落,急急地求得某種認可,答案是什麼他也不知道。或許他心裡已經有數,但還缺了點什麼讓他不敢真正面對,還需要一些什麼。

  「你做壞事,當然是把你拉回來,難道還能讓你繼續壞下去嗎?」伊春有些好笑,「無論如何,我在這裡,你跑了多遠,記得我在後面,別走丟就行了。」

  楊慎也笑了,把她的手一捏:「師姐要看好我。有你在,我哪兒也不去。」

  臨走的時候,伊春說了一句話:「替別人做匕首,豈不是活得像個工具。我們還沒有堂堂正正做個大人,先不要自己歪了。」

  原來,她心裡都知道。

  楊慎垂下眼睫,心裡忽然有一個衝動,壓抑不住的,走過去從後面緊緊抱住了她。

  他覺得自己快要落淚了。

  「伊春,我不會讓你被人傷害,一丁點也不行。」

  他在她頭髮上吻了一下,把臉貼在上面。

  她似乎有些僵硬,六神無主四處張望,目光總是落不在一個固定的點,嘴裡喃喃地一遍遍說:「我知道,我知道。」

  手指慢慢摩挲著她的臉頰,觸手溫暖柔軟,他不敢用一點力氣,似是怕把她摸碎了。她是一個未知的寶物,光彩奪目,像鳥一樣自由自在。

  偶爾有衝動,要吻一吻也不敢,還怕吻碎了。

  他只能歎息一聲,要把心底所有的憂鬱苦楚都歎出來似的。

  「伊春……我好累。」

  她握住他的手,正要說話,忽見門口一個人影閃過,跟著一聲怪叫:「是你們倆!要親熱怎麼也不關門!」

  兩人都嚇了一跳,定睛一看,卻是小南瓜又穿了裙子扮女人,正蹲在門口衝他們做鬼臉。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29:00

二十章

  伊春走過去毫無芥蒂地笑:「好巧,又遇到了。你們也住這客棧?」

  小南瓜先不回答,兩隻眼睛滴溜溜在兩人臉上轉來轉去,見伊春神情自然,楊慎神情古怪,他便擠眉弄眼地說:「原來你們不光是師姐弟……真是沒看出來呀沒看出來……」

  忽見楊慎眉頭一皺,他趕緊跳起來,連連擺手:「不說了,主子有難,我還得趕緊救濟他去!」

  伊春追了幾步,趴在扶手處問:「什麼難?我可以幫忙嗎?」

  小南瓜抬頭研判地打量她一番,老實搖頭:「等你打扮漂亮點再說吧。」

  她真不明白,交朋友也好,救人脫難也好,和漂亮有什麼關係。

  伊春一把抓住楊慎的手,拽著下樓:「走,我們去看看舒雋出什麼事了。」

  他遲疑了一下,把手一縮,有點不樂意:「我……話還沒說完,你做什麼總關心那個無賴?」

  她默然停下了,回頭靜靜看他。

  楊慎卻極後悔,猶豫了半晌,低頭道:「不,你當我沒說,咱們去看看吧。」

  伊春一向是這樣,活得灑脫又自在,真正的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他在旁邊對比,就像個多嘴礙事的八哥,一會兒不給她做這個,一會兒告訴她小心那個。有時候自己都覺得夠嗆。

  他是想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能多停留在自己身上,不要去看別人,不要總想著其他的東西。

  可他也明白風是抓不住的。

  手被她握住,輕輕晃了晃,她眉眼舒展開,笑吟吟地望著他,喚了一聲:「羊腎,別鑽牛角尖啦。」

  他心裡湧起一股暖意,點了點頭。兩人賊忒兮兮地下樓,把腦袋從扶手上面探出去,看舒雋惹了什麼麻煩。

  天色已經很晚了,客棧早已過了關門打烊的時候,可夥計們一個都不好撤,只因為大堂角落裡那位穿絳紗的公子。

  他往那裡一坐,甚至不需要講話,在眾人眼裡便是一朵剛剛綻放的花,美麗而且芬芳。

  這朵花成功地引來無數狂蜂浪蝶,大女子小女子都團團圍上去,恨不得與他多說兩句話,哪裡還管天黑天亮。

  夥計們勸了又勸,歎了又歎,可姑娘們的腳就扎根在大堂裡,死活挪不開。

  伊春遠遠望見舒雋發黑的臉,不由哧地一笑:「原來是女難。他氣呼呼的,像顆大茄子。」

  楊慎也只好陪著她勉強一笑。

  「天都這樣晚了,不知是什麼人讓公子等候到現在,太沒禮貌了。」

  陌生的姑娘,似曾相識的話語。舒雋扶著下巴,強忍把茶水潑過去的衝動,冷道:「天這麼晚了你們還不回去,這才是真的沒禮貌。」

  「看上去好可憐,都快哭了……」姑娘們看著他微微抽搐的臉頰,心疼極了,「公子放心,有我們陪著你等,一定陪你等到那人。」

  他皺眉揉了揉眉心,喃喃道:「求你們快滾開,滾得越遠越好……」

  話未說完,就聽樓梯上一個脆生生嬌滴滴的聲音笑道:「讓郎君久候了,妾身好生過意不去。」

  小南瓜的聲音,他又往頭上加了一朵珠花,打扮得風騷無比,花蝴蝶似的從樓梯上飛奔而下,摟住舒雋的脖子,眾目睽睽之下一屁股坐在他腿上。

  舒雋臉色稍緩,揪住他背後一瞇瞇肉,發狠道:「死小子現在才來!」

  小南瓜委屈極了:「主子,裝女人也要時間的。」

  不過在旁人看來他倆情意綿綿,互相咬耳朵,一個略帶嗔意,一個含羞而笑。姑娘們清楚聽見自己玻璃心碎成一片片的聲音。

  「這位……莫非是公子的夫人……?」不死心的姑娘顫聲問。

  小南瓜配合地浮起一朵紅暈,把頭壓得很低,嬌羞答答。

  舒雋微微一笑,將他腮邊一綹碎髮撥到耳後,柔聲道:「見笑了,內子向來任性的很,而且怕生。如今天色已晚,諸位還是趕緊回去吧,莫叫家人掛念。」

  姑娘們又羨又妒地看著小南瓜精緻的容貌,都有些自愧不如。

  可惜,如今能看的好男人,不是搞同性戀就是名花有主,剩下的那些無主花還一個個朝牛糞狂奔。

  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姑娘們歎息著,終於散開了。

  舒雋長長舒了一口氣,把小南瓜一推:「今天來得特別慢,撞鬼了嗎?」

  小南瓜擠眉弄眼,壓低嗓子告訴他:「主子,你猜我撞見誰了?那對師姐弟你記得吧?原來他倆不光是師姐弟,我瞅見他倆不關門抱在一起……」

  「舒雋!」樓梯那裡又傳來伊春爽朗的聲音,她朝他揮了揮手,逕自走過來。小南瓜立即閉嘴不說話了。

  舒雋扶住額頭,突然很想歎氣:「去了豺狼來了老虎。」

  「原來你還沒離開潭州。」伊春笑吟吟地走過去,扯了一把椅子坐在他倆旁邊。忽然覺得身邊有什麼不對,回頭一看,楊慎還站在原地沒過來。他面無表情做了個手勢,轉身自己上樓了。

  她趕緊起身去追,不防胳膊被舒雋拽住:「來了就坐,別客氣。」

  他帶了一絲惡作劇的心情,笑得純善。等人等得很無聊,他總忍不住要找點壞事來做做,眼前這對師姐弟就是很好的消遣。

  「你臉上有灰。」舒雋很自然地抬手替她把鼻樑上一塊小小黑斑擦了。

  「頭髮也有點亂。」順便把她頭髮順順。

  扭頭再去看,那姓楊的小子果然黑著臉上樓,只怕今天晚上再也睡不好。像是小孩子惡作劇成功,他笑得兩眼亮晶晶。

  「我以為你早就離開潭州了,不是出來遊山玩水的嗎?」伊春根本沒發現他這些小動作,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人走了,舒雋便意興闌珊地扶著下巴:「你管我,我樂意留下。」

  伊春笑了笑,並不在意,把杯中茶水一口喝乾,起身道:「不早了,你們也早些休息。告辭。」

  舒雋懶洋洋說道:「要交朋友的話是你說的吧?你就這樣交朋友?」

  伊春奇道:「那你說要怎麼交?」

  不耐煩的人是他,不給人靠近的也是他,眼下居然還怪她不會交朋友,此人真是任性之至。

  他眼珠一轉:「好歹也要請我吃飯喝茶,時刻追在我屁股後頭看我有什麼不妥就立即出手相助才對。」

  伊春笑了笑,搖頭道:「你要的是有錢跟班,不是朋友。」

  他把眼睛一瞪:「誰說不是朋友?常言就說為了朋友兩肋插刀,我又不是要你插刀。」

  她還是搖頭:「你把自己放很高,而我心裡是和你平視的。我可以為朋友兩肋插刀,你能嗎?」

  舒雋又一次在她面前語塞。真要強辯他當然不會輸,胡攪蠻纏向來是他強項,可不知為什麼今天卻不想和她辯。

  所以他只眨了眨眼睛,說:「啊,你好煩。」

  伊春擺手說了個好夢,轉身正要走,卻見客棧門被人用力推開,一個身形佝僂面容猥瑣的灰衣老者捧著個大包袱走了進來。

  無視夥計們的招呼,他直接走到舒雋對面,把包袱往桌上一擺,開口道:「跑了十幾日,終於把你要的東西找齊了。」

  舒雋歎了一口氣:「我也白白在潭州耗了十幾日,你既然沒弄好,便該早些派人通知我,教我好等。」

  老者呵呵一笑:「還和以前一樣是個急性子,半點耐心也沒有。你且看看是不是你要的。」

  說罷瞥了一眼伊春,朝她招手:「姑娘也可以做個見證,看是不是真貨。」

  她好奇地走過去,看著舒雋將包袱皮一層層打開,裡面露出的既不是什麼珠寶,也不是什麼神兵利器。那東西黑黝黝濕漉漉沉甸甸,卻是一塊石頭,長得奇形怪狀,上面還有許多被水沖刷而出的天然孔洞。

  舒雋眼睛頓時一亮,像是看到心肝寶貝似的,抬手在上面輕輕撫摸。

  伊春一頭霧水,輕輕問小南瓜:「這是什麼東西?」

  小南瓜低聲道:「是主子一直想收集的太湖石,他平日裡就有個收集石頭的愛好。」

  太湖石通靈剔透,形態萬千,是富貴人家玩賞擺設的妙物。奈何普通太湖石體型龐大,搬運甚是不便,舒雋一直想要個小巧些的,到今日總算給他找到了一塊。

  老者笑道:「絕對是真品,你如不信,就帶著它去太湖問一圈。」

  舒雋小心翼翼把石頭重新包好,抱在懷裡,道:「不必,我還有要事趕回去。價錢方面就和與你談好的一樣——小南瓜把字條給他——你自去通寶錢莊取錢。」

  說罷滿臉放光喜滋滋地上樓了,忽又想到什麼,低頭看了看伊春,說:「丫頭一切小心,別讓人給殺了。」

  他的關心聽起來也那麼彆扭。

  伊春跟著上樓,想到舒雋居然有個收集石頭的古怪癖好,倒覺得他整個人親切了許多。

  推開房門,裡面黑漆漆的,她正要摸到桌子旁點上燈火,忽聽身後風動,像是有人撲上來。她本能地抬手一卸——手腕卻被緊緊抓住了。

  不是暗殺?!腦海裡瞬間只能閃過這個念頭,緊跟著那人將她一扯,力氣出乎意料的大。

  她撞在一個硬邦邦的懷抱裡,味道極熟悉。

  那人捧住她的臉,狠狠吻了下去。也許是因為黑暗,也可能是因為生澀和緊張,接觸在一起的並不是嘴唇,而是牙齒。

  兩個人的牙撞在一處,發出很清脆的響聲。

  伊春疼得哎喲叫了起來,那人卻沒有退讓,發抖的唇像是無比飢渴,帶著一絲血腥氣,這一次輕柔卻不容抗拒,蓋在了她同樣流血的嘴唇上。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29:13

二十一章

  睜開眼的時候,天亮了。

  伊春在迷惘中本能地抬手摸摸嘴唇,那裡被撞破一塊腫了起來,一跳一跳的疼,還有些麻麻的。

  她在床上躺了半晌,到底還是長長吐出一口氣,把被子給掀了。

  刷牙洗臉梳頭,和平時一樣的清晨,卻又有一點微妙的不同。

  伊春看了看銅鏡裡的女孩子,裡面的人也無辜地對望過來,像是告訴她:當作沒發生最好。

  昨天夜裡他好像是在哭,他肩上背負了許多她看不懂也不能體會的沉重包袱,他一遍一遍說:「你不要離開,不要離開。」

  但想離開的人不是她。

  原來他心裡的矛盾這麼深厚,一直被他藏得很好,不為人發覺。

  所以她只有握緊他的手,問他:「羊腎,你要什麼?是怕自己不能報仇?明天我陪你一起去郴州,我們倆一起去找巨夏幫,好不好?」

  他沒有說話,過了很久似乎是平靜下來了,輕道:「對不起,冒犯了你。」

  他指的是她一直在流血的嘴唇,手指輕輕摩挲著她的傷口,像是要替她把血擦掉,又像惡意地令她疼痛。

  他說:「伊春,世上有很多被仇恨蒙蔽眼睛的人,他們很可悲。我不會變成那樣。」

  只要有你在,我就不會為了仇恨而活。

  他吻了她許多下,每一次都輕輕的,唇與唇之間略帶黏膩的輕觸,碰一下就退開。

  應該拒絕他,應該告訴他:她是師姐,她一直將他當作弟弟,從沒有往別的方面想。但是楊慎那麼聰明,他又怎麼會不知道。她說出來,不過是再次傷害他而已。

  所以他最後說:「伊春,你什麼也別說,我什麼也不會做。你就這麼活著,比什麼都好。」

  他走了,她的心卻開始狂跳,那一夜夢見的全是他他他。

  後山桃林裡細雨迷濛,桃花的香氣略帶甜澀。豆芽菜似的少年低著頭,告訴她:師姐今天這樣打扮比以前好多了。

  伊春驚醒過來,心還在跳。

  還是要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把劍裝好,包袱拉緊,下樓吃早飯。

  楊慎早就買好了油條豆漿,朝她招手:「起的好遲啊,師姐。」

  他也沒有任何異樣,看樣子兩人都心照不宣,打算把昨晚的事當作沒發生過。只有兩人嘴上的破皮,光天化日之下提供物證。

  唇上有傷口,喝豆漿的時候被燙得一陣陣發疼,伊春放下碗,皺了皺眉頭,忽見楊慎不自在地捂著嘴,估計也是疼得厲害。

  兩人對望一眼,先時尷尬,後來不知怎的都笑了起來。

  「咱們今天就離開潭州吧,要不要去洞庭湖玩?」他問。

  「好啊,我還沒見過大湖。」她答應得很爽快。

  ****

  洞庭湖邊有漁夫出租船隻,專門供遊人去湖上玩賞。又因伊春楊慎兩人都不會劃船,只得再出十文錢雇上一個漁翁替他們擺渡。

  船槳波動水面,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小小的漁船搖搖晃晃離了岸,朝煙水茫茫的深處駛去。

  今日略有些天陰,湖面上起了一層薄霧,濕漉漉地黏在兩人的衣服和頭髮上。伊春走到船尾,背著雙手深深呼吸,風裡帶著水腥的味道,卻並不難聞。

  一望無際的洞庭湖,像一汪凝碧的翡翠,這一葉扁舟就在翡翠上緩緩滑行,偶爾留下幾道波紋,也很快歸於寧靜。

  放眼如此廣袤的水天一色,怎能不叫人心胸大暢。楊慎的神情也變得輕鬆,指著不遠處一叢冒出水面的蘆葦:「師姐,你說那裡面有沒有水鳥?咱們打一隻當午飯吧。」

  她連連點頭要說個好,站在船頭的漁翁笑道:「兩位莫要說笑,如今正是春暖花開的時節,小鳥剛孵出來,把大鳥殺了小鳥還怎麼活?讓它們一家子開開心心的豈不更好。」

  楊慎不由默然。

  伊春知道他是聽了大鳥死了小鳥怎麼活,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由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還她一個微笑。

  漁翁於是說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兩位小少俠是有緣人啊,今天老頭子給你二人劃船,他日二位結成夫妻了,老頭子可能討一杯喜酒喝喝?」說罷呵呵笑了起來。

  漁人說話向來豪放灑脫,不拘世俗之禮。楊慎面上薄薄浮出一層紅暈,但笑不語。

  伊春只覺心跳得厲害,若像平時那樣裝作不知道跑到別的地方似乎也不行,漁船就這麼大的地方。

  她只能故作自然地望著遠方。

  小船經過那一叢蘆葦,裡面撲簌簌飛出數只白色大鳥,漁人一面笑,一面開始放聲高歌:

  春生春滅春又回,幾度花謝花開。小子夜啼茅屋東,難掩柴門,一缽清粥冷。

  歌聲略帶蒼涼,在湖面上迴旋,伊春倒有些癡了。忽然想到漁翁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忍不住回頭看看楊慎,剛好他也看過來,兩人的目光對撞一下,又紛紛急著挪開。

  伊春把頭低了下去,心裡將楊慎兩個字念了很多遍,每一遍的滋味都不同,道盡了辛酸甜蜜,那份量似乎也慢慢沉重起來,壓在胸口一塊,揮之不去。

  「師姐。」他低低喚了她一聲,走過來似是有話要說。

  伊春吸了一口氣,索性大大方方抬頭看他,忽聽身後水聲潺潺,又有一條船破浪而來,一個玄衣公子斜斜倚在船頭,懷裡抱著個玉似的美人。美人皓腕如雪,捻了一顆櫻桃去他唇邊。

  兩個人都是一僵,眼怔怔地看著那船靠近過來。船上公子抬頭看了他們一眼,咧嘴一笑,那笑容裡帶著一分輕狂,三分陰狠。

  「好久不見了,兩位。這次出門歷練可還順利?決定誰來繼承斬春了嗎?」

  伊春好像沒聽見他的問話,她定定看著這個人。她以前喜歡過的,以為他也喜歡她,放下女孩子的矜持去和他告白,卻落得被人羞辱的下場。

  以為再見的時候心裡會難受,因為她有那麼一段時間一想起這個人就覺得鬱悶。

  不過真正見了她好像也沒什麼感覺,淡淡的,只帶了一絲絲澀然。

  寧寧縮在他懷裡,像一隻柔軟的貓,享受主人的寵愛。

  伊春看了一會,忽然開口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不是有文靜了嗎?怎麼還抱其他女子。」

  墨雲卿淡道:「看來你一點沒變。你把自己的事情管好就行,文靜不勞你操心。」

  伊春看看他,再看看寧寧,說:「我知道了,你是替晏於非來做說客的。」

  寧寧吃吃笑了起來:「姐姐自視甚高,莫非江湖上人人都盯著你們倆,變著法子做說客來拉攏你們不成?我只不過與墨相公遊湖,碰巧和姐姐遇上啦。」

  她話雖然和伊春說,眼睛卻望著楊慎,見他還是不看自己,她心裡便猶如貓抓,鬧心的很。

  伊春退了一步:「既然是碰巧遇上,我們也沒什麼好說的。那就此告辭。」

  她讓漁翁把船搖開一些,等他們先過。

  小船晃到她身邊,墨雲卿淡淡笑道:「枉費我爹成天掛念你這個好徒弟,見了我你居然一句也不問他。」

  說罷將她上下仔細打量一番,神色古怪:「你……倒是漂亮了不少,花了許多心思吧?」

  伊春沒理會他,只低聲問:「師父他老人家……還好麼?他怎會讓你獨自下山?」

  他別過腦袋,冷道:「他病重的很,已經快死了,自然管不到我。」

  伊春和楊慎都是大吃一驚:「病重?!」

  「你父親病重,你怎麼不陪在他身邊?!」伊春忍不住提高了喉嚨。

  墨雲卿隨意撩撥湖裡的水,袖子濕了大片,聲音懶洋洋的:「他有把我當作兒子麼?病重也好,沒病也好,嘴上講的心裡想的都不是我。你們倆是他的好徒弟,師父快死了,還不趕緊回去看看?」

  「你真冷血。」楊慎皺起了眉頭,「他畢竟是你父親,若不在乎你,怎會把你留在山莊不讓你下山歷練。」

  墨雲卿抬頭看看他,笑道:「他只有我一個兒子,我要是死了,難道把山莊給你們這些外人繼承?你聽好了,就算得到斬春劍,你也一輩子是減蘭山莊的狗。狗還想爬到人頭頂上去?」

  楊慎面色陰沉,卻不說話了。

  伊春回頭道:「老伯,麻煩你往東面去行嗎?我們想趕緊上岸。」

  墨雲卿又道:「現在趕回去也來不及,他只怕早死啦。如今山莊主人是我,我吩咐你二人趕緊決定誰來繼承斬春,生生死死,也就那麼一回事。」

  「什麼意思?」伊春不明白。

  他說:「看來好師弟還沒告訴你太師父錦囊的事情,你自己去問他。楊慎,我與晏二少都將寶押在你身上,你不賭也不行。總而言之,我要你速速繼承斬春劍,滾回山莊替我看門。這個女人,不死也得死。」

  楊慎抿緊了唇,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眼看著兩條船越搖越遠,墨雲卿的聲音也漸漸小了:「你要什麼樣的美女,天下間多的是。何況你還有仇在身,自己想想一個女人重要還是自己的前途重要。」

  小船消失在濃霧裡,寧寧咯咯的嬌笑聲猶在耳邊:「楊公子,那天晚上的話你沒忘麼?」

  伊春轉頭看著他,過一會兒,低聲道:「羊腎,你有事瞞著我?」

  他抬頭在眉心輕輕揉了兩下,最後像是下定決心似的,把手一放,說道:「伊春,我不會讓你死,絕對不會。」

  她靜默片刻,走過去與他一起蹲在船頭,肩靠著肩。

  「太師父的錦囊是不是說只有一個人能繼承斬春,其他人都得死?」她問。

  他沒有回答。

  伊春看著湖上的霧氣飄來蕩去,像一層無形的輕紗,把她掩蓋,也把他掩蓋。

  「我們誰也不會死,羊腎。」

  她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是冰冷的,微微發抖,反過來使勁攥著她,像是要把她揉碎了嵌進自己身體裡。

  「誰也不會死。」

  她重複一遍,像是說給自己聽。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29:27

二十二章

  漁翁把船往回搖,小船在湖面上微微搖晃,船槳帶起的水花濺濕伊春的衣角。

  霧氣漸漸散開了,眼前一片清朗,比先前的煙水茫茫還要美上三分,可惜已經無人有心觀賞。

  船行一半,忽聽遠處傳來一陣叮叮咚咚的三弦聲,跳脫悠哉,彈了一陣,便有一個男人唱道:「遠是非,尋滯灑,地暖江南燕宜家,人閒水北春無價。一品茶,五色瓜,四季花。」

  其情其景,其聲其人,竟讓人從胸膛裡忽生一種曠達洗練,猶在仙山。

  那歌聲越來越近,薄霧中有一艘不大不小的烏篷漁船款款行來。

  扶槳的人一雙大眼看過來,沖伊春嘻嘻一笑:「這才真是有緣了,在這裡也能遇到。」

  說完回頭沖船艙裡嚷嚷:「主子快出來!你心上人也在呢!」

  心‧上‧人。

  楊慎的眉頭猛然一挑,低頭看一眼伊春,她滿臉茫然之色。

  竹簾子被掀開,舒雋披著頭髮懶洋洋地把腦袋探出來了,四處看一圈,正色道:「在哪裡?」

  小南瓜又開始擠眉弄眼:「少裝傻了,是誰一天在我面前把人家提十來遍?眼下人在對面你就開始擺姿態。」

  舒雋歎了一口氣:「我每天還要提二十多遍小南瓜的名字,難不成就是喜歡你?」

  小南瓜笑道:「那當然,在主子心裡,我自然是排第一的。」

  舒雋掃了他一眼,沒說話。

  「你也來遊湖?」伊春問。其實她比較好奇舒雋究竟是做什麼的,好像從沒見他做過正事,成日就是穿昂貴的衣服,住天字號客房,吃一兩銀子以上的菜館,到處遊山玩水。

  難不成他是富家子弟?可他的功夫很好,她見識過。

  舒雋沒回答她,反而拍了拍自己的船板:「今天心情好,過來吧,帶你們去我別院玩玩。」

  此人向來任性妄為,忽冷忽熱,前兩天還冷冰冰的,今天突然又來邀請,委實捉摸不透。

  伊春正想著法子怎麼婉拒,她和楊慎還趕時間回減蘭山莊看師父,誰知楊慎很痛快的答應了:「多謝盛情邀約,我們卻之不恭了。」

  她不由一愣,楊慎悄悄把她手一捏,聲音細若蚊吶:「師父的事情有蹊蹺,別急著回去。」

  漁船一路慢慢朝西漂浮,挨晚時分終於靠在一塊巨大的湖礁石旁。礁石頂上建了一個小院子,外面一圈矮矮的白色圍牆,能看見院子裡青瓦屋頂,甚是利索乾淨,與舒雋平時為人的奢侈享受大為不同。

  屋內傢俱清一色是老籐所制,並無什麼奢華裝飾。

  小南瓜上了新茶,並著一盤水靈靈的甜瓜,跟著笑道:「姐姐喜歡吃什麼只管說,今兒讓你嘗嘗我手藝。」

  伊春大口啃甜瓜,一面含糊道:「隨便什麼都行。話說舒雋你稀奇古怪的東西好多,剛才那首歌也是你唱的?叫什麼名字?怪好聽的。」

  舒雋扶著下巴懶洋洋地靠在籐椅裡,微微一笑:「小葛喜歡?那晚上去我房裡,我再唱,只唱給你一人,別人想聽還聽不到。」——這是典型的惡作劇毛病發作,要做壞事了。

  楊慎清清嗓子,淡道:「多謝舒公子邀約,我二人不敢叨擾晚飯,略坐一會便走。」——這是典型的岔開話題外加暗暗警告。

  伊春繼續撲哧撲哧吃甜瓜,好像什麼也沒聽見。——這是典型的……不是裝傻就是真傻。

  舒雋狀似無意地說:「反正你們沒事,我也沒事,何不在這裡逍遙幾日,非要去外面喊打喊殺?」

  楊慎面色一凝:「……你知道我們與晏於非結怨?」

  「我怎會知道。」他笑了,「只不過那天在儲櫻園遇到小葛,聽說她為晏於非做事,隔了沒兩天你們又離開了。晏於非那個人向來小氣,不說殺掉你們,給點苦果子吃是正常的。」

  伊春趕緊吞下嘴裡的甜瓜:「舒雋,你是在幫我們?謝謝你!」

  舒雋別過腦袋,淡道:「我怎會幫你,莫要多想。」

  伊春毫不在意,把沾滿了甜瓜汁的手往他肩上一拍:「別這麼說,我知道你人不壞,就是嘴巴刻薄些。」

  舒雋皺眉看著自己肩膀上一大塊污漬,再抬頭看看她,因著她兩眼亮晶晶的,他覺得自己又有點說不出話來。

  他也見過很多人,從小到大認識的人裡終究是狡猾自私者居多,江湖上有誰不為自己謀利。從什麼時候起,「俠」這個字變了味道,學了點功夫的,帶了武器的,在江湖上混闖了幾個年頭的,都敢自稱俠客。

  他還見過許多聰明人,有人過目不忘,有人文采絕艷,有人謀略一流。

  他總是可以將他們分類,有的歸入可以接觸,有的歸入不可接觸。

  剛見到葛伊春的時候,他將她劃入不用接觸的範圍。

  一個髒兮兮的丫頭,天真的要命,以後闖蕩江湖必然是要惹大麻煩的,和她接觸也只會讓他麻煩不斷。

  不過他好像錯了。

  她實在不能用「天真」二字就簡單概括了去。

  要怎麼形容才最為恰當?

  舒雋扶著下巴仔細打量她,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像是恨不得把衣服也脫了仔細看個透,完全無視楊慎冰冷的目光。

  她有俠氣……也不盡然,因著年紀小,到底還是魯莽居多。

  她很聰明……也不正確,依稀是很混亂的聰明,時而慧時而呆。

  她是個未知體,難得在這個亂七八糟的江湖上活得利索快活,像一陣風。她看著像沒有心,誰也傷害不了她。也可能她的心很大,很廣闊,那些小小恩怨並不被她放在心上念叨。

  她實在很矛盾,很有趣,很讓人捨不得放手,想多看看她,多瞭解一些。

  舒雋忽然露齒一笑,笑得曖昧極了:「小葛,我好像越來越喜歡你了,怎麼辦?」

  伊春定定看著他,也是一笑:「我也很喜歡你啊,舒雋。」

  舒雋握住她黏嗒嗒的手,皺皺眉頭,還是忍了:「我們這就做朋友吧。」

  伊春連連點頭:「好啊好啊。」

  他們這是在兒戲麼?楊慎把歪到一邊的杯子扶正,臉色很不好看:「師姐,不早了我們還是走吧,不要給主人家添麻煩。」

  伊春只好把手抽回來。

  舒雋輕歎:「小葛,既然要做朋友,就留下來住幾天。你要是被晏於非弄死了,我會難過。」

  ……這也能算朋友說的話?

  伊春看了一眼楊慎,他卻把臉別過去,淡道:「師姐我隨你。」

  她兩邊看看,抓了抓腦袋:「呃……現在確實晚了,我們又不認識水路還要麻煩小南瓜劃船,這樣不太好。還是住一晚吧,明天再走好麼?」

  楊慎沒回頭,聲音還是淡淡的:「好,我隨便。」

  他肯定生氣了。

  吃飯的時候伊春時不時要往楊慎那裡看,他看著並沒什麼異常,面色如常,但她就是知道他生氣了。

  舒雋的眼睛比平時還亮,閃爍著讓人毛骨悚然的光芒,不停給她夾菜勸飯,熱情得讓人措手不及。

  情況很詭異,很讓人摸不著頭腦。

  飯後伊春端著茶杯蹲在門前看夜景,其實沒什麼好看的,水面上的景色到了白天才能見端倪,晚上不過黑不隆冬一大塊罷了。

  但是進去也不好,楊慎在生氣,她一時想不到什麼話和他說,索性先躲開。

  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伊春沒精打采地抬頭,卻見楊慎走了出來。

  瞧見她,他先是一愣,跟著把臉一沉轉身就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羊腎——」她趕緊叫一聲,跳起來就要追。舒雋卻不知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笑吟吟地拉著她的袖子:「小葛,不是想聽我彈三弦麼?走吧。」

  說罷拉著她一陣風地走了,伊春急急回頭,隱約見到楊慎瘦削的背影停了一停,他沒有轉身。

  心裡突然像被什麼東西咬了一口,有點麻麻的疼。她掙脫舒雋的手,低聲說個抱歉下次再聽,抬腳就朝楊慎那裡跑去。

  舒雋低頭看看自己空蕩蕩的手,倒有些發愣。

  一直躲在暗處看熱鬧的小南瓜忍不住「哧」的一笑,從樹影裡鑽了出來。

  「主子是被甩了呀。」他不知死活地在旁邊拍手叫好。

  舒雋笑了笑:「……胡扯。」

  並不是喜歡她,只是無聊的時候找點樂子。可是現在他的手空蕩蕩亮在那裡,忽然覺得有些冷。明明已經快五月天了。

  他索性把雙手背到身後,倚在樹上抬頭看天。

  新月如鉤,彎彎的,怎麼不自覺就想到她眼睛上方兩根生動又漂亮的眉毛。

  舒雋看了很久,久到小南瓜開始打呵欠,才低聲道:「小南瓜,你家主子這次……或許要倒霉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29:39

二十三章

  伊春追過去的時候,看見楊慎一個人抱著胳膊站在後院,他低著頭,也不知在地上看什麼。

  她清清嗓子,慢吞吞走過去:「那個……羊腎,晚飯好吃嗎?」

  他不抬頭,隔了半天才悶悶答一聲:「你過來做什麼,不是聽他彈琴麼?」

  彈琴兩個字他說得特別響,聽起來就像「談情」。

  真彆扭,伊春心想。

  她索性蹲下來,撿了根枯枝在地上劃來劃去,再不說話了。楊慎抱著胳膊,聽見樹枝在泥土上劃動的聲音,先時還裝作沒聽見,隔了好一會兒卻有點忍不住,低頭去看,見她在地上畫了一張亂七八糟的人臉,皺眉齜牙,很是猙獰。

  「這是你現在的臉。」畫完之後,她笑瞇瞇地抬頭,「難看吧?」

  楊慎淡道:「我本來生得就不如旁人好看親切,多謝你再次提醒。」

  伊春乾脆把樹枝扔了,拍拍手上的灰:「你怎麼這麼彆扭?」

  他轉身就走。

  「你再這樣我就要生氣囉!」伊春在後面大叫。

  他像沒聽見。

  伊春追上去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不防他忽然出手攻擊,用上了武功招式,將她雙手擒拿住。她頓時一驚,急道:「喂!要打架?!」

  楊慎緊緊抓住她兩隻手腕,簡直像套了鐵箍似的,她掙了好幾下都無法掙開。印象中他力氣有那麼大?

  「……你把男人看太輕了,因為自己武功好,所以毫無防備之心?」他聲音冷冷的,「朋友?你要做朋友,能確定別人也是和你做朋友?」

  「我真的生氣了!」伊春眉毛豎了起來,小腿一勾,試圖把他絆倒,誰知勾了兩下他的腿紋絲不動,反而曲膝在她腿骨上一撞。

  她疼得站立不穩,朝前一個踉蹌,楊慎順勢抓著她仰面倒下去,跟著一個翻身將她壓在身下。

  「連我你都打不過,怎可能贏舒雋?」他雙臂撐在她腦袋旁,居高臨下發問。

  伊春瞪著他:「你確定是我打不過你?不是讓著你?」

  如果對方是敵人,她自然有幾十種法子對付,死小子把相讓當作無能!

  楊慎看了她一會兒,目光灼灼,過了片刻把眼光移開,輕聲道:「總之,這次是我贏,你再辯也沒用,以後要小心……」

  話還未說完,只覺她抓住自己衣領,發力要把他丟出去。他索性全身都賴在她身上,臉頰不小心貼了一下她的臉,心中便是一動。

  「好了,不鬧了師姐。」他低聲說,「起來吧。」

  話是這麼說,他卻一動不動。伊春揪著他的衣襟,被壓得滿頭冒汗渾身難受。

  「你先起來啊!」她叫。

  他想了想:「好,我起來。」

  語畢雙手卻輕輕捧住她的臉,吻了下去。

  月色是那麼美,他長長的睫毛像是被鍍了一層銀白色,湊得很近很近,在微微顫抖著。

  這樣不對,不好,不應該這麼做。伊春揪住衣襟的動作改成了去推,用力推。

  那對長睫毛便翹了起來,目光如水,定定看著她。然後——他張口在她唇上輕輕咬了一口。

  不疼,反而發麻,像是被他種下細小的媚藥,她忽然整個人都軟了下去。

  生澀的舔舐、吮吻、唇舌纏綿。他的呼吸燙得驚人,粗而且重。伊春覺得心驚,像是某種東西脫離自己的掌握,一直朝她從不曾想過的方向狂奔而去。

  他的手很輕很輕,捧著她的臉,一遍又一遍往上撫,將她略有些凌亂的額髮撥到後面去。

  最後他終於離開她的唇,把身體稍稍抬高,仔細看著她。

  「……你把額頭露出來,也很漂亮。」他說。

  伊春傻了,完全傻了,呆呆回一句:「真的?」

  楊慎笑起來,點點頭:「我自然不騙你。」

  於是她就癡癡地按住額頭,神思尚未回歸似的,眼怔怔地看著他。

  楊慎低聲道:「伊春,不如我們離開吧。不管減蘭山莊,不管斬春劍,我們什麼都不管了,就我們倆去闖江湖,找好玩的事情。」

  被蠱惑了,她幾乎就要答應。

  「如果我沒有血海深仇,爹娘大哥都還活著,我一定馬上帶你去看他們。我娘性子爽朗,一定喜歡你。我爹雖然木訥,卻是個老實人。大哥頑皮的很,必然領著你炫耀他收藏的許多鍋碗瓢盆……對了,你愛吃雞,娘做的紅燒雞味道最好,鄰家的小孩兒常帶著碗來蹭吃的。吃完飯我爹會拉著你去後院切磋劍法,我和大哥就在旁邊看著……」

  他沒再說下去,回憶陶醉的神色變得悲慼。

  「我得報仇。」他說,「我先去報仇。」

  他將伊春從地上拉起來,拍拍衣服上的塵土,輕道:「不早了,去睡吧。依你的意思,就在舒雋這裡暫住一段時間。減蘭山莊先別回去,我看墨雲卿說話神情古怪,未必屬實,我們不要急著涉險。」

  伊春見他轉身走了幾步,忍不住喚一聲:「羊腎。」

  他回頭:「嗯?」

  「你……還在生氣嗎?」

  「我本來就不是生氣。」他眨眨眼睛,神情有點怪異,「只是這裡不舒服而已。」他指著心口。

  那有什麼區別?伊春抓抓頭髮,腦子裡還亂亂的,反應比平時慢兩三拍。

  「我不說,你自己猜。」他這次真走掉了。

  伊春回到客房,牆上銅鏡裡映出她模模糊糊的身影,只有眼睛是亮的,極亮。

  我做了什麼?她茫然問自己。

  他是她師弟,一直是弟弟一樣的存在,可是她做了什麼?一次也罷了,他在傷心鬧彆扭,情緒不穩定,事後兩人也都當作沒發生過。

  可是今天的算什麼?

  不能再想下去,她覺得整個人都要燒起來,手心密密麻麻出了一片汗。

  她當然不是傻子,到這個地步再不明白就完蛋了。

  可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一直師姐師姐的叫著,搞得她真以為自己是姐姐,又憐他身世淒苦,不由得對他好一點。難道是因為對他太好,所以他誤會了?

  得和他解釋清楚,她……她對他沒有那個意思,千萬不能再錯下去,否則她就要成罪人了。

  伊春一口吹了燭火,推門就朝楊慎房間走去。

  「羊腎。」她站在門口,輕輕叫了一聲,突然有那麼點兒膽怯,想跑回去,但願他沒聽見這聲叫喚。

  門很快就開了,楊慎還沒睡,似乎是在洗臉,手裡還捏著一條毛巾。

  「有事?」他好像也有點詫異她這麼晚了還跑過來。

  伊春吸了一口氣,鼓足勇氣抬頭看著他的眼睛,低聲道:「那個……我有點事……得和你說一下。」

  楊慎笑了笑,把身子讓過去:「進來吧。」

  她覺得全身的寒毛都要豎起來了,關門的聲音令她幾乎要腿軟。

  床上放著他的衣服,洗得很乾淨,整整齊齊地擺在床頭,應當是他明天要換的。他的劍放在桌上,因為經常撫摸劍柄,磨得半舊發光。旁邊還有一杯殘茶,可能是剛剛才喝過,杯緣留了一片茶葉。

  伊春感到心驚膽戰,甚至不明白自己怕什麼。

  方才想好的一腦子的話,此刻都忘得一乾二淨。

  她掉頭走向門口:「算了,我回去睡覺。」

  楊慎一把拉住她,捏住下巴還想去吻,這次她總算反應過來,使勁把腦袋別過去,急道:「我是你師姐!是你姐姐!你……你這是亂倫!」

  他不屑地「切」了一聲:「我從來沒有姐姐。」

  「我比你大!你得尊敬我,不許再這樣!」

  「大一個月而已,而且腦子還小了許多個月。」

  「羊腎!」她大叫,「你到底要怎麼樣?!」

  「葛伊春!」他也提高了嗓子,「你是一頭驢!」

  伊春反倒一下被堵住了,半晌說不出話來。

  楊慎冷笑一聲:「你裝的好傻,無辜的很,什麼也不知道嗎?沒錯,我是癡心妄想,亦不是家財萬貫的翩翩佳公子,只是個一天到晚念叨報仇報仇的傻小子而已。所以你可以裝什麼也不知道,一面什麼事都要來找我,一面還裝模作樣問我究竟要做什麼。你說我要什麼?!」

  伊春看了他一會,慢慢說道:「你現在很激動,我們都要冷靜一下。明天再談。」

  她推開他便走。

  楊慎從後面緊緊抱住她,低聲道:「對不起,伊春,我不是故意的。」

  伊春搖搖頭:「你聽我說,羊腎。我是你師姐……」

  「我從來沒想過這些。師姐也好,師妹也好。伊春,我們不過是兩個普通人,有緣遇上了。我喜歡你,就這麼簡單。你可以不喜歡我,但不能用這種借口來推脫。」

  她頓時啞然。

  楊慎扶住她肩膀,將她扳過來,定定看著她的眼睛,輕問:「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伊春哽了半天,不喜歡三個字卻說不出來。

  她慚愧的低下頭:「羊腎,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想過。我一直……把你當作弟弟。」

  他的手於是慢慢放開了,退了一步。

  伊春默默看著他走到臉盆架子那裡,平心靜氣地把毛巾洗乾淨,掛起來,這才回身,見到她臉色也淡淡的,只說:「已經晚了,快回去睡吧。」

  「我……」她猶豫著不知該怎麼說。

  「不用說了。」他笑了一下,「走吧,去睡。師姐。」

  最後那兩個「師姐」說得很輕,像悄然落地的雪花,幾乎要聽不見。

  伊春推門走了,心裡卻覺得空落落的,彷彿幹了件錯事。回頭看看他的窗戶,燭火已滅,但他這一夜必然睡不好。

  忽然覺得胸口發疼,並非真正受到創傷的疼痛,而是悶悶的,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絞上一下,連呼吸都變得不順暢。

  身體裡有一種衝動,她還不能完全明白和接受。

  在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再次推開他的門,急道:「羊腎!我其實很——」

  話未說完,老遠卻聽見小南瓜驚叫一聲,楊慎一骨碌從床上跳了下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29:51

二十四章

  剛到前院就見舒雋手裡提著一個黑衣人輕飄飄地走過來,小南瓜背對著他倆,還在捏著嗓子怪叫:「來人呀!救命呀!不要在後面談情說愛了!主子要死了!」

  舒雋把人直接丟在他身上:「我看你才是不要再丟我臉了。」

  小南瓜滿肚子委屈:「我也是為你好,自家地盤都搞不定心上人,讓外人占好大便宜。」

  舒雋神色怪異地看看他,再看看他背後,沒說話。

  楊慎在後面咳了一聲,低聲道:「是有人來找舒公子的麻煩嗎?」

  小南瓜臉皮比城牆厚,面不改色轉身說:「來得太慢了!我叫了幾十聲!萬一主子真被殺了怎麼辦?」

  舒雋索性把他一腳踢進屋子,省得繼續丟人現眼。

  先前被他抓住的黑衣人癱軟在地,不知死活。舒雋用足尖點點他,輕道:「來了四個人,只來得及生擒之一。晏於非養的狗果然了得,一被人發現就咬毒自殺。這個若不是手快用襪子塞住他嘴,只怕也捉不來呢。」

  說罷把那人翻過來,果然嘴裡塞了一隻雪白的絲綢襪,估計是舒雋剛從腳上脫下來的,左邊那隻腳光溜溜,露出半透明的指甲。

  伊春眼睛頓時一亮:「舒雋你好厲害,怎麼能用襪子做暗器的?」

  他得意洋洋:「人被逼急了,頭髮也能做暗器,何況一隻襪子。我教你個訣竅,以後手裡找不到武器,就把身上戴的所有能卸下的東西當作暗器。錢財衣服都是身外之物,命保住才是最最緊要之事。」

  如果放任他倆繼續說,那話題就不知道要扯到什麼莫名其妙的地方去。

  楊慎趕緊打斷:「這麼說來,晏於非也開始找舒公子的麻煩了?」

  舒雋微微一笑:「他不是找我麻煩,是專門來找你倆,順便試探一下我。」

  他蹲下來,拍拍黑衣人的臉,輕道:「別裝死,我知道你上顎塞了毒藥,只要解開穴道就打算自殺。不巧我剛好知道怎麼解毒,我會替你把毒解開,然後每天在你練功命門上扎一根針……別這樣瞪我,我不會輕易把你殺掉的,不過針□命門應該很痛吧?要不要試試是怎麼滋味?」

  黑衣人的臉變得比南瓜還綠,茫然無措的神情像個掉進陷阱的小兔子。

  舒雋解了穴道,把襪子抽出來,扶著下巴看他。

  他只好斷斷續續說道:「少爺吩咐……先試試舒雋的手段,既然他要蹚渾水……」

  舒雋回頭看看伊春,好像是告訴她:你看你看,你們把我拉下水了,真是禍水啊。

  楊慎沉吟片刻,問道:「晏於非與減蘭山莊是怎麼回事?聽說莊主病得快死了,此事是否屬實?」

  「少爺助了減蘭山莊萬兩白銀,湘西一代勢力已盡歸晏門門下。少爺要楊少俠來繼承斬春劍,莊主卻斷然拒絕,說什麼太師父的錦囊要求公平互搏……那個少莊主蠢蠢欲動要下山來玩,便說由他來勸服兩位……」

  楊慎恨了一聲:「早知他滿嘴胡話!減蘭山莊如何落到今日這種地步!」

  倘若沒有答應舒雋的邀請,他和伊春早早趕回山莊,師父迫於晏於非的手段,必然叫他二人立即決鬥。結果無論誰輸誰贏,為了遵守太師父的遺訓,輸者死是不能避免的。

  黑衣人低聲道:「楊公子,少爺常說,人生在世,父母家人血海深仇都不得報,等同苟活。既然是苟活,不如找個僻靜的地方躲起來,省得叫世人來唾棄你。做人的資格都沒有了,還要妄想別的嗎……」

  話還沒說完就被舒雋紮了一針去胸口,痛得他一個驚顫,瞪圓了眼睛看他,像是質問:不是說好了不扎命門的嗎?!

  舒雋淡道:「你太多嘴,滿口噴糞叫人聽不下去。」

  伊春見楊慎身體微微顫抖,急忙上前扶住,輕聲說:「羊腎,你別聽他亂說。你爹娘在天有靈,一定也是希望你過得快活!」

  他嘴唇翕動,臉色比雪還要白,什麼也說不出來,忽然一把甩開她的手,掉頭就跑。

  伊春叫了他好幾聲,他卻像沒聽見一樣,眨眼就跑得沒影了。她只得胡亂朝舒雋抱拳表示謝意,拔腿追上去。

  小南瓜從門縫裡探出腦袋,眼珠子骨碌碌的轉:「主子你太沒用,被甩一次也罷了,居然連著又被甩……」

  舒雋沒搭理他,起身拍拍袖子上的灰,說:「要問的都問完了,你可以咬毒啦,不用客氣。」

  黑衣人的表情是那麼不可思議,好像還在問:我什麼都說了你還要我死!

  舒雋心不在焉地笑道:「讓你死得痛快點,已經是我的恩賜,唧唧歪歪什麼?」

  黑衣人淚流滿面。人常說舒雋是惡鬼,如今他終於明白惡鬼到底是什麼意思了。

  ****

  父母親人的血海深仇還沒有得報,他卻活得嘻嘻哈哈輕輕鬆鬆,是為無恥。

  明知仇人是誰,卻始終不能與之交鋒,只因修行未成,是為無用。

  身負血海深仇,卻還期盼別的東西,不由自主被吸引,忘了自己究竟有沒有資格得到,是為無稽。

  痛楚像毒蛇,在心頭反覆噬咬,不光是傷口會疼,流遍全身的毒液腐蝕血液和骨髓,痛得他猛然彎下腰。

  胃裡不舒服,想嘔吐。

  楊慎用力摀住臉,只覺掌心濕漉漉的,不是淚,是冷汗。

  伊春在外面把門拍得震天響,他卻一動不動。

  不停的問自己:我在做什麼?我到底在做什麼?

  這麼久了,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玩命練武是為了報仇,想得到斬春也是為了報仇。但為了報仇,他又掉進另一個陷阱:他死,或者伊春死。

  憑他現在的本事,要報仇根本是說笑,就算再怎麼玩命的練武,也要到三十歲左右才能一人單槍匹馬挑戰郴州巨夏幫。可是如果投靠背景強大的晏門,雪恥也只是一兩年的事。

  伊春和血海深仇,哪個更重要?

  他自己也被這個問題嚇住了。

  伊春終於不拍門了,外面安靜了很久很久。

  死寂,死寂和黑暗一樣,潮水般把他吞噬。在這妖異的黑暗裡,很容易就滋生一些不可捉摸的、可怕的想法。

  楊慎抬手握住用舊的佩劍,反覆摩挲,像是逼自己下個決定。

  窗外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緊跟著「嘩啦」響處,木窗被那個魯莽的女孩子一腳給踹爛了。

  伊春半個身子探進來,手攏在嘴邊大叫:「羊腎!在裡面你回答一聲啊!不要想不開!」

  火折子擦了一下,然後楊慎端著燭檯面無表情地站在窗前看著她,淡道:「師姐,已經過三更了,我真的很睏。」

  伊春趴在窗框上,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一遍,突然輕聲道:「羊腎,我已經不想要斬春劍了。像你說的,咱們不管減蘭山莊的事啦,外面那麼多好玩的事,我們為什麼非要往火坑裡跳?」

  他好久沒說話,垂著頭,抿著唇。

  伊春又道:「羊腎,你還想著要得到斬春劍嗎?」

  他搖了搖頭:「不……我只是要報仇而已。」

  她猶豫了一下,說:「那我陪你啊,我們一起好好練武,一起去巨夏幫替你家人報仇。」

  楊慎揉了揉額角,忽覺心底無比的煩躁,像是陡生出一隻巨大怪獸,將他來回撕扯。

  身體真的要被撕碎了。

  他低聲說:「你就……一直這樣和我一起?做我姐姐?我要的不是姐姐。」

  伊春咬了咬嘴唇,抬頭定定看著他:「羊腎,我其實很在乎你。你說喜歡我,我也很高興。我只是……我還不知道……不過我會努力試試。很快的,如果你一定要個答覆,我會很快給你。」

  他輕道:「不,我不想要什麼答覆……我累了,你走吧。」

  伊春只好退了兩步,見他要把破爛的窗戶重新合上,她突然衝過去緊緊握住他的手。

  「羊腎,很多道理我說不清楚,也不會安慰人。不過我爹說過,人活在世上關鍵是無愧於心。你想做什麼,我都支持,因為我知道你不會做壞事。你看,我這種傻瓜都活得好好的,你還擔心什麼呢?」

  她咧嘴一笑,在他手背上拍兩下,這才轉身走了。

  因為心無邪,所以行無礙。她的灑脫,是因為隨性。

  楊慎把裂開的窗戶勉強拼湊回去,縫隙裡透進的夜風將燭火吹滅了。

  他怔怔地站了一會兒,忽然驚覺了什麼似的,急急按向胸口。那裡放著荷包,和碎銀子裹在一起的,是一張淡紅色的簽紙。

  開福寺問姻緣,上上籤。

  他的眼淚一下就流了出來,無論如何也止不住。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30:08

二十五章

  楊慎起來的時候已經快晌午了,推開門便見伊春直挺挺坐在門口,脊背挺得很直,像根針。

  他奇道:「你做什麼?」

  伊春一本正經抬頭看著他:「我怕你想不開,坐這裡守著比較好。」

  他不由失笑,笑得同時卻又感慨。她兩隻眼睛比兔子還紅,強打精神的模樣可憐可笑。

  楊慎扯了扯她的後領子,低聲道:「起來,去睡覺。」

  伊春見他頭也不回朝前走,趕緊叫:「你去哪裡?」

  他還是不回頭,聲音含笑:「拿早飯而已,你以為我要去哪兒?」

  伊春倒是鬆了一口氣,整個人軟下來,捂嘴打了個呵欠。

  楊慎走了兩步,輕輕說道:「今天我做紅燒雞,你不睡就不給你吃。」

  她立即從地上跳起來,轉身便朝自己的客房跑。

  他突然轉身大叫:「葛伊春!你這傻瓜,你真是一頭驢!」

  伊春茫然地撓頭看他,他卻笑著搖頭,一陣風走了。

  匆匆數月眨眼就過去,舒雋別院的生活很是悠閒,說白了不過吃了睡,睡了再吃。

  閒來聽舒雋焚香彈琴,無事和小南瓜下下五子棋,偶爾跟著楊慎學做紅燒雞,燒出一碗黑炭來。

  末了伊春發現,自己最擅長的還是握劍打架。

  時常她和楊慎拆劍招的時候,舒雋會端茶在旁邊半睡半醒觀看,小南瓜惡作劇地總在旁邊指手畫腳:「這是什麼動作?好蠢哦!楊公子,你在學青蛙?」

  楊慎一般是不理他的,吵得厲害了就回頭瞪他一眼:「誰練武的時候像天仙?」

  小南瓜立即順籐摸瓜推薦自家主子:「我家主子就是!不信讓他耍一套劍法給你看?」

  場上兩個人不約而同轉頭看舒雋,他穿著皎白的長袍,纖塵不染,長髮如雲撒在石桌上,十根手指瑩白得像是半透明。

  想破腦袋也想不出這樣一個人物練武時汗津津的模樣。

  舒雋把茶杯放下來,一付「我是師尊我來指導你們」的模樣,手指輕點伊春:「你總是仗著自己身體瘦小輕便,故意留力不發,偏向弄巧。這樣不行,遇到剛猛的對手,人家一拳頭就把你的巧勁都打飛了。快和輕便是優點,別忘了狠字更是關鍵。」

  再點點楊慎:「你很會變著法子躲,很好,繼續保持。」

  兩人同時撿起石頭朝他頭上丟:「誰要聽你指導!去死吧!」

  舒雋輕飄飄地讓過兩塊石頭,從亭子裡走出來,含笑道:「不服氣?你們還在吃奶的時候我就已經揮汗如雨練武了,這點資格還是有的。劍給我。」

  伊春猶豫地看看他的長袍大袖,把劍遞過去:「……你真能舞劍?別劃傷自己啊。」

  他用帕子擦了擦劍柄,那上面被她握得全是汗水。

  「你也拿劍。」他示意楊慎把劍給伊春,然後晃晃劍尖,問她:「準備好了嗎?」

  伊春點點頭,舒雋的功夫她只見識過一次,他使詐用石頭打中別人穴道,幾乎沒看出是怎麼出手的。

  他一定很厲害,要小心應付。

  剛想到這裡,只見他白袍一閃,劍光已到了眼前,動作快絕。

  她有心反應,卻只能勉強擋住一招,那劍光卻又忽閃,打了個彎似的順著劍鋒邊緣斜斜刺上。

  這是回燕劍法,減蘭山莊最精妙的劍術,她和楊慎辛辛苦苦學了一年多才略有小成。他只看了這些日子,就會了?

  快狠準,他的劍已到下巴前,伊春自知不是對手,索性認輸,把劍丟在地上。

  舒雋拿劍指著她的喉頭,笑吟吟地,連頭髮也沒亂上一根。

  伊春很是佩服:「你好厲害!師父還誇我是天才,他要是見到你才知道什麼是天才,只看了這些天就把回燕劍法學會了!」

  他懶洋洋地「嗯」了一聲,說:「我只學會姿勢而已,誰也不是天才。何況,你還小呢。」

  說話的時候,劍尖還不離開她,反而漸漸下滑,順著肩膀,一直滑到她胸脯上方。因為先前拆招,她呼吸急促,胸口起伏很大。快要十六歲的少女,沒有刻意掩飾身材,即使是粗布麻衣,依然能看出美好的形狀。

  她的臉紅撲撲的,和初見的時候比起來真是白了許多。為了方便練武,頭髮學男人全部束上去,露出額頭來,越發顯得雙眼明亮。

  舒雋喃喃道:「嗯……其實不小了。」

  劍尖在她胸口上方點了一下,跟著飛快撤回。他丟了劍重新走回亭子裡倚著,淡道:「你們還差得遠呢。小屁孩,還差得遠呢。」

  伊春一頭霧水地看著他,楊慎黑著臉把她拖走了,一面還低聲道:「以後少和他單獨相處!」

  小南瓜鬼頭鬼腦地湊到舒雋身邊,見他神色淡淡的,他服侍舒雋也有幾年了,察言觀色可謂一流,知道這會兒最好別亂說話,主子心情不太好。

  所以他只小聲道:「主子啊,我覺得葛姑娘人真不錯,身材也好,現在人白了,打扮打扮肯定漂亮。」

  舒雋嗯哼一聲,低頭喝茶。

  小南瓜把手一拍:「主子,是終於要搶人了嗎?好樣的!」

  舒雋瞥他一眼,似笑非笑:「胡扯,我做什麼要搶她?她有眼無珠是她笨。」

  嘖嘖,到底還是不甘不願承認了。小南瓜在肚子裡歎息著搖頭,男人啊,面子最重要。

  「那主子就別在洞庭湖這邊逗留啦,不是早就說想去江南看醉雪姑娘?人家從春等到秋,臉上的妝也要化了吧?」他索性刺上一刺。

  舒雋皺眉想了半天,才恍然:「哦哦,你不提我都忘了有這回事。她還欠我兩千白銀,連本帶利要滾做三千了,不錯,這筆賬一定得討回來。你去準備準備,咱們明天就走。」

  小南瓜咧嘴一笑:「……先和葛姑娘他們透個口風?」

  舒雋把腦袋扭過去:「管他們,愛去哪裡去哪裡,少跟著我討厭。」

  小南瓜做個鬼臉:「我知道啦!要和他們說一起走比較好!不,最好只有葛姑娘跟著。」

  舒雋作勢要打,他早一溜煙跑得沒影了。

  結果第二天還是四個人一起上船,也不知小南瓜是怎麼和他倆說的,伊春笑得春花怒放:「舒雋,你真是好人,多謝你請我們去江南玩。」

  「請」?舒雋看一眼小南瓜,他使勁丟眼色過來,大意就是捨不得錢財套不住姑娘。

  他只好從鼻子裡發出一個曖昧不明的哼聲,算作回答。

  事後小南瓜扯著他低聲道:「主子,你也活了二十多年,被女人投懷送抱慣了,以為是個女人都要喜歡你那可大錯特錯。如今是你看上人家,人家壓根沒那個意思,這會兒是個男人就該主動點大方點。你不想想以前怎麼對人家的,眼下再不讓她改觀,可真完蛋了。」

  舒雋點了點頭:「不錯,你出的好主意。這趟行程的錢就從你月錢裡扣。」

  小南瓜悔得差點要跳河。早知道他家主子是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沒想到對著喜歡的人也能照樣鐵公雞,沒救了,他絕對沒救了。

  到達蘇州的時候,已是十一月光景,縱然天氣寒冷,樹木繁花一片蕭條,依然能感受到江南水鄉旖旎的氛圍。

  船夫搖著小船,在交錯縱橫的河道裡緩緩前行。兩旁都是青瓦白牆玲瓏小屋,偶有老人家坐在河岸邊喁喁聊天,小孩子追著打鬧,聽在耳內都是陌生好聞的吳儂軟語。

  伊春站在船頭四處張望,偶爾回頭拉拉楊慎:「你能聽懂蘇州話嗎?」

  他搖頭。小南瓜趕緊過來插嘴:「主子能聽懂,不單能聽,還會說!」

  他一天不在伊春面前炫耀舒雋就不甘心。

  「葛姑娘,你們要是擔心聽不懂吳語,就別單獨在街上亂跑,迷路可不得了。一定要跟著主子,蘇州他熟悉。」

  小南瓜自己都覺得太好心了:主子,我為你製造那麼多機會,你怎麼感謝我?

  舒雋對他微微一笑:那就只扣一半月錢。

  小船搖搖晃晃地靠岸,岸上許多人家,房屋比先前看得精緻許多。

  舒雋左拐右繞,進了一棟屋子。門前小院種了兩棵冬青樹,簷上豎著掛一條黑木匾,篆書:香香齋。不太正經的名字。

  楊慎的臉有點黑:「這裡是……?」

  舒雋聲音慵懶:「你以為是妓院?」

  楊慎無話可說。

  小南瓜嘻嘻笑道:「楊公子別那麼多疑,我家主子向來潔身自好才不會去那些風月之地。這裡是賣熏香的地方,老闆欠了公子的錢,今天是來結賬呢。」

  香香齋裡裝飾華美,繡幔垂帳,細細一股甜香裊裊鑽進鼻子裡,令人骨軟目餳。

  伊春甚少見到這種精緻旖旎,看得有點發愣,喃喃道:「這裡的老闆還欠你錢?舒雋你一定特別有錢!」

  舒雋但笑不語。

  四人剛進屋內,便有兩個中年僕婦迎上,似乎是認得舒雋的,臉色變了一瞬,立即垂頭道:「舒公子大駕光臨,敝齋蓬蓽生輝。老闆在樓上恭候。」

  伊春跟著他們上樓,她耳朵尖,聽見下面兩個僕婦低聲說:「催債閻王上門了。可憐老闆心上只得他一個無情無義的東西,這種人怎是良配。」

  她不由一愣。

  穿花廳,過繡門,閨閣深處端坐一個華服女子,眉梢都溢滿了喜悅,靜靜看著走過來的舒雋。

  她是那麼美,生得像一朵蘭花,低聲道:「說好了四月來,早早備了新茶等你。怎的拖到今日?茶都舊了。」

  舒雋毫不客氣地坐在對面,在懷裡掏啊掏,掏出一個賬本,翻開看了看,掐指算算,最後說道:「兩千兩銀子,四成利,到今日已經兩年,一共是三千九百二十兩白銀。香香齋經營大善,今天可以有銀子還了吧?」

  好狠!翻了一倍!伊春聽見那麼多錢,大氣也不敢出。

  老闆臉色一瞬間就變了,冷笑道:「還是個不解風情的東西!過一會再談錢會死?」

  舒雋喝一口茶,說:「莫非醉雪要說今年還是還不起?」

  醉雪姑娘恨恨地瞪他一眼,過一會,卻幽幽問道:「我若說還不起,你明年還會來吧?你若來,我今年就不還。」

  「哦,明年我會讓小南瓜替我來。」舒雋對她良善地笑了笑。

  醉雪又恨又愛,抬手想去擰他那張可惡的臉,不知想到什麼卻又放下了,歎道:「人人都說舒雋風流且下流,為何我看不是這麼回事。你好歹也下流一次,給我個機會。」

  伊春嘴裡的茶差點噴出來。

  說了半日,舒雋到底還是如願拿到了快四千兩銀子,把紙條遞給小南瓜,交代:「去通寶錢莊,讓他們直接將銀子算入我名下。」

  醉雪姑娘神色怪異地看著他,搖頭歎道:「我恨不得沒能認識過你。」

  舒雋又笑了笑,放下杯子輕聲道:「醉雪,茶裡下了什麼毒?」

  茶裡有毒?!楊慎一把將伊春手裡的杯子打翻在地,他天性警覺,因為聞著屋裡香味怪怪的,所以茶水碰都沒碰。

  醉雪半截袖子摀住嘴,垂睫輕道:「我年年都盼著你來,你卻年年令我心碎。你這樣的禍害,倒是死了乾淨些。」

  舒雋搖了搖頭,淡道:「說謊。」

  她沉默一會兒,道:「果然瞞不住你。晏二少來找過我,對你身後兩個小朋友很有興趣,要我把他們留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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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一下:五子棋中國古代就有了,後來傳到日本叫「聯珠」,並非現代產物。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30:22

二十六章

  舒雋不免失笑:「兩個江湖小輩而已,晏二少事務繁忙,何必苦苦相逼,傳出去不是叫同道恥笑?醉雪向來高傲,如何也做幫兇。」

  醉雪幽幽說道:「不錯,兩個江湖無名小輩而已,如何得了你的庇護,舒雋是這等熱心人?」

  他沒說話,好整以暇端起茶杯,也不管裡面有沒有毒,繼續喝一口。

  只聽「咕咚」一聲,伊春毒性發作,一頭栽倒在地人事不省。楊慎臉色陰沉,立即便要拔劍,舒雋輕道:「收起,別衝動。」

  「她中毒了,會死!」楊慎緊緊皺眉,「要趕緊拿到解藥!」

  舒雋如同不聞,扶著下巴用手指在上面輕輕叩,伊春毒性發作,他卻一點事都沒有,明明都喝了茶。

  楊慎忽然感到心驚:「難不成,你也是被晏……」

  他說不下去,直覺舒雋不可能是做走狗的人。

  醉雪別過臉,說:「你向來冷酷無情,誰的死活也不管,這兩個小輩的命自然更不放在眼裡。這些年我有心做些大事讓你關注我,卻總也不得其法。前幾日晏二少派人找我,他對你的作風倒是瞭解透徹,知你必來找我討債,便要我把你身邊兩位小朋友留住。我欠他一個人情,非還不可。舒雋,是不是要做些喪盡天良的事,你才會稍稍把我看進心裡?」

  舒雋淡道:「就算你把自己老爹老娘都殺了,和我又有什麼干係。」

  醉雪不由默然。

  隔了一會兒,她慢慢站起來走到窗邊,又道:「晏二少新吞減蘭山莊,湘西一帶勢力歸入他手,奈何斬春劍的繼承人卻遲遲不定,難免有人不服。否則以晏門二少的心胸,又怎會糾結兩個小輩不放。」

  舒雋笑了笑:「原來如此,我還當蘇杭一帶也被晏門給霸佔了。天下之大,晏門佔了這個又佔那個,是要做皇帝麼?」

  「晏門要不要做皇帝,醉雪不想知道。醉雪只想明白,舒雋要的是什麼。」

  她回頭,深深望著他。

  舒雋想了想:「這個麼,我也不知道。」

  他將茶杯一放,起身把暈倒在地的伊春打橫抱起,笑道:「再說下去我難免要聽到怨婦之言,無聊的很。這就告辭吧。」

  他走到門邊,忽又停下,無他,門外窗外都守著無數黑衣人而已,刀光湛湛,令人悚然。

  醉雪垂下頭,聲音淒楚:「你……真不是人,死在我這裡也不怨?我知道你中毒了,只是裝模作樣而已。」

  舒雋回頭朝楊慎瞪一眼:「這時候不出手還要等到天荒地老麼?」

  話音一落,楊慎已經像箭一般射了出去,與門外眾多黑衣人戰成一團。舒雋在後面笑吟吟地看著,忽然說了一句:「你記得找小南瓜。」

  楊慎猛然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只見他抱著伊春從窗口跳了出去。

  卑鄙狡猾!他居然單獨帶著伊春逃了!醉雪和守在窗外的那些黑衣人立即反應,一時間暗器刀光漫天飛,楊慎驚得頭髮都要豎起來,只怕伊春毒還沒解就被這些利刃砍成碎末。

  舒雋的身形在空中微微一轉,輕飄飄地躲過飛舞的利刃,像一隻收起羽翼的仙鶴,遠遠落在地上,再一折,落入交錯縱橫的河道中不見蹤影。

  楊慎眼見他二人逃了出去,到底暗鬆一口氣,再也不敢戀戰,胡亂揮著長劍,硬是在香香齋裡殺出一條血路,逃出生天自找小南瓜去了。

  伊春此刻完全沒有中毒的自覺,她覺得渾身輕飄飄的,好像馬上就要飛上天。

  這感覺……其實不壞。

  可是有人不停在拍她的臉,手勁還挺大,她這麼皮糙肉厚的都受不了。拍著拍著那隻手就移到了耳朵上,輕輕捏著她的耳垂,然後一個低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丫頭,再不起來,我就要把你衣服脫了。嗯,光溜溜總比髒兮兮好些。」

  伊春趕緊把眼睛睜開了,入目看到的一切卻是淡淡發紅,像蒙了一層血霧。

  她疑惑不解地發現自己躺在地上,渾身濕漉漉的,一邊身體冷一邊身體發熱。師父說過,走火入魔的人才會出現這種古怪徵兆。

  她嚇得一骨碌坐了起來,腦子「嗡」的一下,身體裡好像找不到一點可以用的力氣,剛起身又軟綿綿地倒了下去。

  舒雋坐在旁邊往火堆裡加樹枝,他也是剛從水裡撈出來的模樣,下巴還在滴水。

  伊春眼怔怔看著他,喃喃道:「舒雋,我是不是……走火入魔了?」

  他瞥她一眼:「走火入魔你還能說話?中毒而已,小毒死不了人。」

  中毒?伊春努力從凌亂的回憶中尋找相似片段,最後恍然大悟:「是那個老闆下毒?她不是喜歡你嗎?怎麼又要毒死你,還連累我也倒霉。」

  舒雋摸摸下巴:「女人心海底針,鬼知道她怎麼想。你要沒事了就自己去後面脫衣服,這個天穿濕衣不是鬧著玩的。」

  伊春動動手指,她現在只有手指能動了。

  「我動不了,就這樣吧。對了,你帶著我逃出來?雖然這事是你招惹出來的,不過還是多謝。」

  明明是他們自己招惹了晏於非,一點自覺都沒有的東西。

  舒雋不理她,自顧自把外衣脫了,放在架子上烘烤。見伊春見到自己裸著上身卻毫無不自然表情,不由得那惡作劇的心又鑽了出來。

  「喂,」他靠過去,斜斜躺在她對面用手撐著臉,「我為了救你也算吃盡苦頭,回頭還得為你配解藥。口頭上一句多謝太廉價了吧?」

  伊春果然入甕,直接問:「你要怎麼謝?再請你和小南瓜大吃一頓?對了,小南瓜呢?羊腎呢?」

  她四處張望,發現這裡是個破廟,外面天色已經黑了,安安靜靜的,小南瓜和楊慎都不見人影。

  舒雋按住她腦袋,不給她亂看,湊過去盯著她的眼睛。

  舒雋貌美,江湖人人都知。據說沒有女人能與他目光接觸,一看到他的眼睛便要臉紅,芳心大亂。於是他利用這點做盡下流之事。

  當然這只是傳聞,具體為何誰也不知。

  只怕沒有女人見過他現在的模樣,舒雋向來是衣冠楚楚飄然若仙的,不會渾身濕漉漉,光著上身胡亂躺在草堆上毫無形象。有幾綹頭髮還黏在他腮上,也許是冷,也許是火光,他臉上泛出桃花般的色澤,胸前的水珠都比平時誘人些。

  他瘦,卻不瘦弱,每一寸肌理都修長而優美,彷彿蘊含無數力量。

  那些曾經和正在為他瘋狂的女子們若是見到這樣,必然會當場暈過去。

  「待會再說他們……你身上最值錢的是什麼?」他低聲問,帶著一絲慵懶的,抬手去捻她眉間的髮絲,「把最值錢的給我。」

  伊春大驚失色:「出門師父只給我十兩銀子!這一路也花了大半,就剩下三兩多你還要?!那我以後喝西北風?」

  他微微一笑,修長的手指下滑,滑到她領口,停住。

  「還有更值錢的,把它送給我如何?」他的手掌在她心口忽然燙了起來。

  伊春低頭看看他的手,再抬頭看看他的臉,忽然明白他指的是什麼。

  「我不是拿來送人的。」她看著他的眼睛,說。

  舒雋一時又有些說不出話來。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很清,很亮。天真不解世事的人才會有這種眼睛,看破所有的迷障誘惑,直切本質。

  但,她並不是那種愚蠢的天真,也不是茫然的不解世事。

  只是誰也不能玷污她而已。

  小南瓜一直拿她來和自己開玩笑,似真似假,他縱容一笑也就過去了。其實談不上有多喜歡,只是覺得能遇到這麼個人,很是難得。

  靠近她真的很危險,在潭州豪莊,他曾想以後再也不要見。

  對著一塊什麼也無法倒影出的水面,很容易讓人陷入偏執,執著追求不屬於自己的結果。她的眼睛是看著他,一絲一毫的躲避都沒有,美色,誘惑,她都沒在意。

  她分明看著他這個人,眼裡卻沒有他的倒影。

  舒雋忍不住又笑了一下,有意無意地解開她一條繫帶,輕聲說:「只怕由不得你。眼下月黑風高,夜深人靜,只有你我二人在這裡。你中毒動也不能動,如果你是我,會不會做些事情讓事情變得更好玩?」

  伊春沒有回答,只是靜靜看著他。

  舒雋的手指停下了,慢慢縮回去。

  「你真無趣。」他埋怨地說著,「一點都不好玩。」

  伊春很想翻他一個白眼,此人惡劣之極,總會開一些不合時宜的玩笑,這毛病真得改改。

  舒雋把胳膊枕在腦袋下面,什麼形象都懶得管了,整個人呈大字型躺在草堆上,把伊春擠得坐立不安,直叫:「你怎麼這麼霸道!這裡這麼大不夠你躺?」

  他懶洋洋說道:「小南瓜會找到你師弟的,紙條上寫著指令,別擔心他們。」

  伊春心中感激,低聲道:「謝謝你舒雋,你是好人,我知道。你也中毒了吧?有什麼我能幫忙的?」

  他轉著眼珠,到底是有點不甘,突然回頭和她鼻子對鼻子眼睛對眼睛,良久,輕聲說:「有,你這顆解藥暫時還能發揮點作用。」

  他攬住她的腦袋,把嘴唇貼在她額頭上,輕吻一下。

  心裡突然覺得有一點點疼,很陌生的疼,破天荒讓他感到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30:35

二十七章

  她的臉很紅——不,確切點來說,是半邊通紅半邊蒼白。

  醉雪下的毒並非致命,卻相當厲害,破壞人體經絡,被迫呈現出走火入魔的狀態。就算放著不管,伊春也不會死,不過痊癒之後是再也不能練武了,一輩子只有拿菜刀做飯的份。

  舒雋倚著牆壁半躺半坐,伊春的腦袋就枕在他腿上。

  她很輕,而且瘦削。平日裡總是神采飛揚,窮開心的傻姑娘,時而慧時而呆,讓人容易忘記她才十五歲,不管是身量還是頭腦,都還有很大的成長。

  他的手指劃過她半邊通紅的臉,她的神情帶了一絲痛苦,昏昏沉沉的,想必被毒藥折騰得夠嗆。

  舒雋心裡有個衝動,想把她丟出去任由其自生自滅。

  她很危險,不可以靠近,本能一直這樣警告他。就這麼丟下丟下丟下,死了最好,這樣就沒什麼能牽動他,依舊是那個纖塵不染冷酷無情的舒雋。

  他甚至惡意地想,她一點也不漂亮,隨便去鎮上撈個賣豆腐的女孩兒都會比她有女人味。

  憑什麼,要為這麼個人心疼。她到底憑了什麼。

  伊春忽然驚醒了,雙眼被毒藥燒得赤紅,茫然看了他一會兒。

  舒雋湊過去,輕聲說:「喂,你一個人待在這兒行不行?做好事已經做到這個地步,也對得起你那頓飯菜了吧?」

  她神情迷惘,尚未恢復理智,喃喃地只是問楊慎在哪裡,她到處也找不到那壞蛋臉的少年。

  舒雋忽然感到一陣無比的煩躁,甩開她起身便走,直走到破廟門口,忽地轉身衝回去,捏住她下巴左右晃,很不爽地說道:「舒雋,舒雋呢?你不問問他?」

  伊春被晃得暈頭轉向,被動唸一聲舒雋,跟著便沒了下文,仔細一看是又昏睡過去了。

  這種感覺真是討厭極了。

  舒雋使勁捏一把她的臉,像是恨不得把她捏成豬頭。回頭看看天色,晨曦微露,這一夜快要過去,正午之前再不給她服下解藥,這孩子一輩子就真的只能拿菜刀做飯。

  實在等不及小南瓜他們找到這裡,舒雋將她扛在肩上,走出了破廟。

  她欠他的,只會越來越多,多到……只能用自己來還。

  想起她那麼一本正經地說:我不是拿來送人的。舒雋不免也一本正經地想:不送也得送。方纔那些負氣的想法早也丟到不知哪個爪哇國去了。

  彼時天色微明,蘇州城大小藥鋪尚未開門,要抓藥起碼還得再等一個時辰。

  不過這種事情自然是難不倒舒雋的,肩上扛著一個人他照樣飄然若仙,直接翻牆入室從藥鋪櫥子裡抓藥,一個子兒也不會給老闆留下。

  清晨薄霧潮濕,細細水珠沾在他髮間衣上,狂奔的動作比最輕靈的仙鶴還要快。

  倏地,他停下腳步,縱身跳上一棟民居,把身體隱在青瓦之後。

  過了片刻,薄霧後出現一輛油壁馬車,馬蹄踏在滑溜溜的小青石道上,發出清脆的噠噠聲。車壁上別無他物,只用醬紫的顏料畫上一隻輕巧燕子。

  駕車的男子頭戴斗笠,壓得很低,這副裝扮熟悉晏門的人都知道,是晏二少得力助手殷某,具體姓名已無人得知,都隨晏二少一樣喚他一聲殷三叔。

  車旁只跟著兩人,一人高而且壯,十一月的寒冷天氣,他還打著赤膊,身上肌肉虯結極是雄偉。在看到他手裡提著的那把巨斧之後,舒雋眉頭突然一蹙——在儲櫻園遇到的那個怪物巨人,倒不知晏於非用了什麼手段把他收為己用。

  馬蹄聲噠噠,混合在其中的還有鐵鏈拖動的聲音。巨人兩眼翻白,口角流沫神情呆滯,頸項上套了一個脖圈,連一根鐵鏈。鏈子很長,有大半拖在地上,另一頭握在一隻雪白纖細的手掌中。

  那是一個纖細瘦弱的小姑娘,眉清目秀,腰上別了一朵玉芙蓉,人比花嬌。

  馬車一徑行去,車裡忽然響起一個年輕男子的聲音:「寧寧,楊少俠醒了,過來服侍。」

  那姑娘答應一聲,把鐵鏈交給殷三叔,恭恭敬敬地上了馬車。

  車門只開了一瞬間,卻也足夠讓舒雋看清裡面的人。晏於非神情溫和,靜靜看著半躺在對面的少年——是楊慎。他似乎受了傷,半邊身子血淋淋的,嘴唇翕動不知在說什麼。

  車門飛快合上,馬車繼續前進,漸漸消失在薄霧中。

  舒雋眉頭皺得更深了,轉頭看看伏在肩上人事不省的伊春。倘若她醒來再次問他楊慎在哪裡,他要怎麼回答?

  一番折騰,回到破廟天色已然大亮,小南瓜不知什麼時候找來了,正抱著膝蓋坐在門口苦等,終於見到舒雋來了,他放聲大哭跑過來揪住袖子不放手。

  「主子主子!我等你好久!還當你死了!」

  說罷把滿臉鼻涕眼淚一股腦擦在他袖子上。

  舒雋皺眉道:「我是被你髒死的,快放手,東西都買了?」

  他從地上取了兩個瓦罐,哭喪著臉:「主子那狂草藥方我實在看不懂,叫藥鋪的人來看也不明白,只好買了兩個藥缽。你打我吧你罵我吧。」

  舒雋扛著伊春進了破廟,說:「有那個功夫假惺惺不如快打水來熬藥。」

  小南瓜見他從懷裡取出藥包,登時鬆了一口氣:「我就說,主子到底還是有能耐的。」

  藥材丟在藥缽裡點火開始熬,小南瓜癱在地上歎道:「主子,我沒能把楊公子帶來。」

  舒雋淡道:「是沒找到他?」

  小南瓜搖了搖頭:「我倒是看見他了,受了點輕傷的模樣,和一個女的說話,我招呼他好幾聲,他都裝沒聽見,最後跟著那女的走了。我本來想追,又擔心主子,所以先找來這裡啦。」

  女的?舒雋問:「是身材瘦削,眉清目秀的女孩子?腰上別了一朵玉芙蓉?」

  小南瓜眼睛一亮:「主子認識?你果然風流倜儻艷遇不淺,難不成是某個認識的老情人?」

  舒雋在他頭頂敲一個爆栗,道:「那沒錯,是晏於非的人。他到底是跟著晏於非走了。」

  說到這裡,卻忍不住靜靜看著暈倒在地的伊春。

  小南瓜看看他,再看看伊春,終於恍然大悟,喃喃道:「主子啊,你不會真的……」

  「真的什麼?」舒雋懶洋洋反問。

  他趕緊笑道:「我是說,如今到了主子大展雄威的時刻。」

  舒雋本想像以前一樣似笑非笑回一句胡扯,唇角都勾起了,那兩個字卻怎麼說不出口。

  好討厭啊,這種感覺。

  他朝地上一躺,用手遮住眼睛,冷道:「小南瓜,把那臭丫頭丟出去!別管她死活了。」

  小南瓜答應一聲,當真站起來去抬伊春,拖了沒兩步,卻聽他家喜怒無常的主子又恚道:「誰叫你真丟!還不好好放回去!」

  所以說,跟著這種主子真累。小南瓜一邊搖頭一邊感慨,乖乖把伊春放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睡。

  舒雋擋住眼睛躺在草堆上,好像也跟著睡著了,很久很久都沒有說話。

  ****

  馬車在不平的路面上輕輕顛簸,楊慎背上的傷口也在一跳一跳的疼。

  寧寧敷藥的動作很輕,卻還是不免要刺激到傷處,他的胳膊不由一顫,寧寧立即抬手,輕聲問:「疼得厲害麼?」

  他沒回答,只定定看著對面的晏於非,隔了一會兒,說道:「晏公子居然也會用謊話誘人上當。我師姐呢?究竟在何處?」

  當時他從香香齋衝出,身上已經受了傷。舒雋雖說要他去找小南瓜,但蘇州城之大,沒有任何記號,他也不知從何找起,正在無措的時候,卻遇到了寧寧。

  「楊公子若想見活著的師姐,便隨我來一趟吧。」她這樣說。

  晏門的手段他見識過,雖然不太相信舒雋也會落到他手裡,但伊春畢竟中毒,舒雋又冷漠古怪,指不定真把她丟了一個人跑掉,他只得跟著寧寧走了。

  晏於非淡道:「楊少俠不必疑心,葛姑娘雖不在我這裡,但她身中奇毒,唯我有解藥。你只管安心隨我去拿解藥便是。」

  楊慎抿了抿唇:「……所以你想用解藥迫得我為你做事?」

  大約是沒想到他會問這麼直接,晏於非頓了一下,低聲道:「撇開晏門之事不說,我知道楊少俠身負血海深仇。男兒活於世間,自當頂天立地。糾結情愛之事忘卻父母血仇,豈不讓人恥笑。」

  楊慎臉色發白,沉聲道:「我不想聽你說教!」

  晏於非笑了笑,神情溫和:「我也沒什麼見識,豈能信口說教。楊少俠心中自有丘壑,只是捨不得令師姐而已。何況將你們逼入死路的並非晏門,而是減蘭山莊的規矩,你二人注定只能存活一人,但你若能繼承斬春,令師姐說不定還能保住一條命。待你他日報了血海深仇,娶她為妻也好,金屋藏嬌也好,便都是你自己的事。」

  楊慎沉默著,窗簾被風吹得起伏不定,像他心裡暗潮洶湧。

  晏於非的馬車停在一座客棧前,剛下車,掌櫃的便滿頭大汗迎了過來,連聲道:「晏少爺!您請來的那個客人……沒日沒夜的鬧,今兒又打傷了燒水的小陳。大家都……都快吃不消啦!」

  晏於非沒說話,一旁的殷三叔卻露出厭惡的神情,低聲道:「少爺,不能由著他敗壞晏門聲譽。」

  他只是淡淡笑,並不搭腔,反倒轉身請楊慎下車:「這間客棧已被我包下,楊公子請上樓,大夫很快就來。」

  楊慎臉色陰沉跟在他身後上樓,忽聽樓梯上傳來一陣腳步聲,夾雜著嚶嚶哭聲,一個女子狂奔而下,險些撞在晏於非身上。

  他身子一側,後面的殷三叔一把攔住她,皺眉道:「又是做什麼?」

  她驚慌失措地抬頭,左邊臉上一大塊烏紫,像是被打的。楊慎忽地一驚,急道:「文靜?!」

  文靜見到楊慎,到底忍不住痛哭失聲,使勁抓著他的袖子,顫聲道:「二師兄!求求你!去勸勸你大師兄吧?!他……他說要休了我!」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30:51

二十八章

  推開花廳大門,酒氣脂粉氣以及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氣息撲面而來,楊慎的眉頭不由皺得更緊。

  一群人形的東西滾在軟墊裡,酒水鮮果撒了一地,根本沒人去管。

  青絲在地上亂鋪,偶爾可以聽見女子嬌笑的聲音,極為曖昧。

  文靜縮在楊慎身後只會哭,輕輕扯一下他的袖子,求他過去叫人。

  殷三叔黑著臉先過去了,開口正要說話,晏於非卻說道:「墨少莊主,貴夫人來了怎麼不告知一聲?晏某招待不周,心中甚是慚愧。」

  一個人從軟墊裡爬了出來,披頭散髮敞著領口,面容卻十分俊美,正是墨雲卿。他身邊圍著三四個衣冠不整的美貌女子,沒骨頭似的蜷縮在他腳邊,吃吃低笑。

  他漫不經心地笑道:「什麼夫人?墨某尚未娶妻,莫不是有人存心冒充?」

  文靜忍不住大哭起來,哽咽道:「雲卿!你怎能如此待我!」

  墨雲卿瞥她一眼,笑道:「原來是她,並非什麼妻子,師妹而已,她總愛纏著我,實在無趣。」

  文靜又氣又怒,居然暈了過去。晏於非叫來夥計將她扶到隔壁客房休息,回頭微微笑道:「晏某招待不周,惟恐怠慢了少莊主。」

  墨雲卿擺手道:「不怠慢,好得很!」

  殷三叔怒道:「你這個……」

  話未說完,已被晏於非拉出門去,楊慎隱約聽見他在大聲抱怨:「豎子荒淫!這種人少爺怎能留在身邊!索性殺了乾淨!」

  晏於非沒說話,旁邊又有掌櫃的小心翼翼說:「……不分日夜只知淫樂,夥計要打掃房間或送食物熱水進去,一個不小心就會被打……看著二少的面子……」

  後面的話已經聽不見,楊慎回頭看看軟墊中不成人樣的墨雲卿,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晏於非在後面含笑輕道:「少莊主是性情中人,獨愛女色美酒,晏某只怕招待的不夠精緻。」

  楊慎猛然回頭:「……你故意的!」

  養著他,腐壞他,讓他離不開自己,從此世上再也沒有什麼減蘭山莊,湘西勢力真正要換成晏門做主人了。

  晏於非神情溫和依舊,低聲道:「無所謂故不故意,大家各取所需而已,楊公子心裡自然是明白的。」

  他說的其實不錯,各取所需。墨雲卿自己要墮落,不關任何人的事。

  去到文靜房裡的時候,她已經醒了,還是只會捂著臉哭,喃喃道:「下山前與我山盟海誓,說一定要做一番大事業出來叫師父再不能小覷了他。誰知下山快一年音訊全無,好容易尋到這裡,他卻變成這種模樣!」

  楊慎也不知用什麼話來安慰她,只得保持沉默。

  文靜又道:「人常說,男子情愛恩寵消弭最快,前一刻還甜言蜜語,後一刻便翻臉不認人。只可憐我腹中未見天日的孩兒,沒出生父親便不認他了。」

  楊慎心中一驚:「你們……已經……?」

  文靜臉色蒼白:「四月師父讓文定大禮,他說已是夫妻不過缺個正式婚禮的名頭罷了。所以……如今孩子已有六個月,他卻不承認文定,要休了我,叫我以後怎麼見人?」

  她身材纖細,須得仔細打量才能看到腹部隆起。

  楊慎再也待不下去,推門直朝墨雲卿所在的偏廳趕去。

  剛把門打開,裡面便有酒壺飛出,楊慎側身讓開,只聽墨雲卿在裡面大吼:「滾!不要礙事!」

  他皺眉道:「師兄!」

  墨雲卿緩緩抬起頭來,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露出一抹笑:「原來是你,已經下定決心幫助晏二少了?」

  楊慎正色道:「我來不是談這事。文靜與你既然文定,況且如今她已有身孕,於情於理你都不該如此待她。」

  墨雲卿還是笑,抬手撈起腳邊一個美女,捏著下巴讓她把臉對著楊慎,問:「如何?是不是比文靜漂亮許多?」

  楊慎抿唇不語。

  「天底下有無數美女,男人怎能吊死在一棵樹上。你也莫要再念著葛伊春那髒兮兮的女人,人既然來了,晏二少總不會虧待你。只管辦事就好。」

  楊慎默然看他良久,耳邊忽然響起伊春的話:做別人的匕首,豈不是活得像個工具。我們還沒能做個堂堂正正的大人,自己先別歪了。

  「你已經完全歪了,再也救不過來。」

  他說著,轉身走出去,把門重重合上。

  晏於非說去給伊春配解藥,中午之前必回。

  楊慎回到給他安排的客房,打水洗了把臉,將腰上的劍栓緊,推窗便要跳下去。

  身後突然傳來寧寧的聲音:「楊公子,你要去哪兒?」

  他沒有回頭,淡道:「我要走了,去找伊春。」

  她飛奔過來,從後面緊緊抱住他的腰,把臉貼在他背上,輕道:「別去!你這樣再一走,真的會沒命!」

  楊慎一言不發將她兩條胳膊抓開朝下一丟,她卻不依不饒順勢鑽到他面前,一頭埋進他懷裡,像一頭瑟瑟發抖的小鹿。

  「你別走!我……不想看到你死!」她顫聲說著。

  楊慎一動不動,冷道:「這次又是晏於非派你來色誘?」

  寧寧低聲道:「我知道你不信我,說什麼你都當是誘惑。我只告訴你,晏於非軟禁了我老父,我不得不為他做事,並非心甘情願。」

  他聲音冷漠:「那和我有什麼關係?」

  寧寧臉色蒼白,仰頭看著他,卻不放手:「我知道你是個鐵骨男兒,自然看不上我如此卑微懦弱的女子,就連我說仰慕,你也覺得髒。但我是為你好,你就這麼離開了,沒有背景沒有勢力什麼也沒有,和晏門作對只有死路一條。」

  楊慎將她推開,說道:「多謝你的好意,但我不會仰仗別人鼻息而活。報仇只是私事,輪不到旁人過問。」

  寧寧輕道:「你這一去,萬一丟了命……萬一過個幾十年還不能雪恥,又當如何?一輩子活在悔恨裡?」

  楊慎定定看著窗外蕭索的樹木,一字一句慢慢說道:「我不會被仇恨蒙蔽眼睛,做一個行屍走肉。幾年也好,幾十年也好,我的仇我自己報,我的路我自己走。」

  寧寧陡然退了好幾步,像是不認識他一般死死盯著他看了很久。

  「來也是為她,走也是為她。你師姐……當真那麼好?」她低頭小聲問。

  楊慎沒有回答她,一個縱身,人已蹲在窗台上。

  寧寧急道:「我不行嗎?我……其實從晏於非別院那個晚上,我就已經對你……」

  他還是不回答,回頭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跳下了窗台。

  她追到窗邊,只見他藏青色的粗布衣服在院內一閃,很快就不見蹤影了。十一月冰冷的風撲在臉上,臉上的淚水很快就被吹乾。

  她心裡忽然生出一股恨意,怎麼也無法抑制。

  伊春,伊春,她會在什麼地方?舒雋有沒有好好照顧她,會不會把她丟在路邊不管死活?

  楊慎在街道上狂奔的時候,心臟撲通撲通跟著飛快的跳。

  他要先在心裡和她說抱歉,居然有那麼一瞬間的猶豫。師父說他聰明,舒雋也說他精明,但這些聰明根本不算什麼,真正看得遠的是她,最堅定的也是她。

  在這個世上,每個人的人生都是自己的,苦樂只有自己明白。大仇暫時不能報的痛苦,他自己最清楚。

  就是因為明白這種痛苦,才不願被人利用。

  楊慎不會是行屍走肉,得罪晏門也好,得不到斬春也好,誰也不能改變他人生的軌跡。不能堅持走完自己路的男人,不算男人。

  然後,見到伊春,他想抱抱她,再說一聲抱歉。

  他只是個沒有江湖經驗的傻小子,乍遇變故很容易反應不過來,居然讓她被別人救走。

  要認真告訴她,絕沒有下次,絕不會再有。

  他會一直在她身邊,一直一直,做弟弟也沒關係。

  最後,最後一句道歉。

  方纔他說謊了,他其實不想做她弟弟,可不可以吻吻她,一下就夠了。

  郊外有一座破廟,他緩緩走近,便聽見裡面傳來一個女孩子的聲音:「羊腎失蹤了?不會被晏於非搶走了吧?」

  小南瓜聲音很怪:「這個麼……難說,你別多想啦,喝了解藥趕緊睡覺!有精神才好去找他對不對?」

  楊慎推開破破爛爛的廟門,裡面三個人,兩個都驚跳起來,只剩舒雋低頭慢慢整理衣袖,頭也不抬。

  他於是笑了笑,說:「師姐,我來了。」

  在那個瘦削的身影撲向自己的時候,緊緊抱住她,這一生都捨不得放開。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31:08

二十九章

  隔日伊春中毒的症狀就全消失了,又開始生龍活虎,拉著楊慎到處打山雞野兔做午飯。

  小南瓜對她旺盛的生命力很是驚歎,一面在火上燒水一面連聲道:「主子,我真懷疑她是不是真的女人,比許多男人都強。」

  舒雋嗯哼一聲,摞起袖子把一根樹枝在火堆裡亂攪,搞得火星蹦老高,啪啪直響。

  小南瓜四下看看無人,湊過去靠他很近,低頭道:「這次是主子救了葛姑娘,她心中必然有你。眼下算算時日,也該回去了,主子何不邀她一同前往?」

  舒雋只靜靜望著跳躍的火焰,火光將他一張臉映得忽明忽暗,那雙眸子深得好似要吞噬一切。唇角忽然勾了一下,他露出一個漫不經心的笑,說:「嗯,是時候回去了。」

  小南瓜忽然覺得心驚,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安靜,破廟裡變得非常安靜,只有火舌舔舐枯枝的刷刷聲。

  過得片刻,外面傳來陣陣歡快的腳步聲,伊春嘰嘰喳喳的聲音漸漸近了:「這裡兔子好肥,圓得像顆球,是江南水土好麼?」

  楊慎無奈地給她解釋:「動物過冬都會把自己吃肥,和水土沒什麼關係。」

  破爛的廟門被人打開,伊春身上還帶著寒氣,像只纖瘦的燕子,撲簌一下飛進來,鑽到舒雋身邊烤火。

  「好冷!舒雋你就穿這麼點,不冷嗎?」她扭頭去看他。

  舒雋向來愛美,一天換一套衣裳,顏色還都風騷艷麗。前天又是落水又是找藥,難得狼狽一次,今天又變成衣冠楚楚的舒雋了。

  淺紫色的綢外袍,雖說很配他,看著卻單薄的很,外面的寒風一吹就會碎開。

  他笑了笑,反手把她整隻手掌包住,問:「冷嗎?」

  那掌心是溫熱的,連指尖也帶著暖意。伊春愣了一下,他很少做出這種親密舉動的,常常一付「你那麼不修邊幅別靠過來」的模樣。

  她也跟著一笑,正要接話,他卻飛快把手鬆開了。

  「我離家已有年餘,年關將至,須得回去了。」他淡淡說著,語氣沒有什麼起伏。

  正在烤火的伊春和忙著收拾兔子的楊慎都扭頭過來瞪他。楊慎對他的態度比先前要好許多,真心誠意說道:「不能再留一些時日麼?你幫我們許多,還沒來得及報答呢。」

  舒雋瞥他一眼:「就你們現在這樣,還得起麼?」

  一沒錢二沒權勢三沒人緣,所謂報答也只能傾盡所有請他再吃一頓好的,果然寒磣的很。楊慎說不出話,只得低頭繼續弄兔子。

  伊春毫無所覺,兩眼亮晶晶地,連聲問:「舒雋你家在哪裡?遠不遠?好玩麼?」

  她自己從不吝嗇帶朋友回家,自然覺得別人也該如此。

  小南瓜在後面一個勁給舒雋丟眼色,要他趁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趕緊邀她一同前往。錯過這村就沒這店了。

  舒雋扶著下巴,有點心不在焉:「遠的很,也不怎麼好玩。外人只怕進不去。」

  伊春恍然點頭:「那你什麼時候走?我們請你吃飯啊。」

  「今天,馬上就走。」

  回答讓三個人都跳了起來。小南瓜捂著額頭,肚子裡直罵朽木不可雕也,就他這樣,追一百年也追不到心儀的姑娘。主子平日裡看著聰明伶俐,遇到這種事卻笨的要命。

  「怎麼事先不說一下啊!今天就走……那我們趕緊出發去蘇州城,你愛吃什麼儘管點!」伊春把劍一抓,說走就走。

  舒雋淡道:「我不愛吃江南菜,不勞費心。」

  說到這裡,到底是有些不甘心似的,看看楊慎再看看她,慢條斯理說道:「若有心,你們送我一程也好。」

  就因為這句話,大半夜的四個人站在太湖邊上吹冷風,伊春打了好幾個噴嚏,手腳凍得發麻,在地上不停跺腳。

  舒雋手裡捧著一個布包,看著沉甸甸的,應當就是他花大價錢弄來的太湖石了。他抱在懷裡寶貝得要命,時不時還揭開布包低頭聞聞石頭,像是確定那上面真有太湖水的味道。

  小南瓜在不遠處和漁人家商量買船的事,沒一會兒主人家便把一艘靠岸的船解開了,他第一個跳上船,朝這裡揮手:「主子!船買好啦!」

  伊春二人將舒雋送到船邊,楊慎拱手道:「希望以後還能再見。那時必然請你痛飲一頓。」

  舒雋從鼻子裡發出一個哼聲,有點不屑似的。他不看楊慎,只把臉對著伊春,看了好久好久,最後說:「你小心,不要死掉。」

  伊春已經習慣他這種古怪的關心方式了,當下咧嘴一笑:「你也保重,明年還能再見吧?」

  明年嗎?舒雋看看漆黑的天空,沒有回答。

  夜風把他的長髮吹得捲曲繚亂,像是用毛筆在宣紙上畫出一道道墨線。那衣裳也是翻飛如翅,彷彿馬上便要騰空飛高飛遠。

  他將懷裡的太湖石遞給小南瓜,忽然回頭溫柔喚一聲:「伊春,你過來一下。」

  他從來都是叫她小葛,不男不女,不近不遠,古怪的很,如今第一次叫她伊春,倒讓她沒反應過來,愣愣地答應一聲,走過去。

  手腕被人一把擒住,用了巧勁輕輕拉扯,她不由自主朝前跌下,一隻胳膊立即將她攬住,騰空抱起。

  「啊……」伊春只來得及叫一聲,被凍得冰冷的唇上忽然多了一股暖意,眼前是兩扇放大的長睫毛,微微顫抖。

  這一驚非同小可,她整個人先是僵住,然後猛地想到反抗,奈何他拿捏的力道極巧極準,竟然是一絲一毫也動彈不得,被他按住後腦勺,深深的吻,幾乎要吻到她心上。

  和楊慎熾熱卻生澀的親吻不同,這個吻幾乎要讓她窒息了,血液在四肢中瘋狂流竄,就是不朝腦子裡跑。迷迷糊糊的,只覺一個靈巧濕潤的東西打算撬開齒關,她本能地把牙咬死,它便只能在她唇上細密舔舐。

  很快,很急,趕時間似的。沒有那麼多時間讓他纏綿流連。

  撤離的時候,他貼著唇,低聲道:「你這個笨小孩,叫你你就真的過來?」

  伊春完全傻了,呆呆看著他,像是從來沒認識過他。

  舒雋嘻嘻一笑,拇指在濕潤的唇上輕輕一擦,說:「這個就當給我的報酬吧。告辭。」

  將她一推,剛好落在臉色陰沉趕過來拉人的楊慎身上,兩人撞成一團,險些在滑溜溜的礁石上摔一跤。

  回頭再看時,小船已經搖遠了。他靜靜站在船艙前,沒有回頭,背著雙手抬頭看沒有月亮的夜空。這個喜歡惡作劇的壞人,臨走也不安分,硬是擾亂一池剛剛安定下來的春水。

  楊慎臉色十分難看,用袖子使勁擦她嘴唇,幾乎要把皮擦破,疼得伊春連聲哀叫,躲閃不及。

  湖面傳來彈三弦的聲音,慵懶閒散,像一陣無心逗留的風。

  有人在唱:遠是非,尋滯灑,地暖江南燕宜家,人閒水北春無價。一品茶,五色瓜,四季花。

  漸漸的,那歌聲也像風聲,消失得再也聽不見。

  伊春怔怔望著陷入黑暗深處的小漁船,良久,才輕聲道:「他真的走了。」

  楊慎一言不發,轉身跳下礁石,大步朝前走。她趕緊跟在後面:「羊腎,這麼晚了咱們別趕路了吧?找個好心人家借宿一宿好麼?」

  他沒回答,逕自走到方才小南瓜買船的那戶人家,敲了敲門。

  漁民們向來淳樸,見是兩個年輕人投宿,趕緊請進屋子,端上熱騰騰的魚羹飯菜。

  飯後又收拾了一間屋子供他倆睡覺。伊春見楊慎洗了臉就悶頭睡在床上,被子把腦袋都蓋住,只留一把烏髮在枕頭上,便提醒一句:「羊腎,不要用被子蒙頭啦,對身體不好的。」

  他像沒聽見,動也不動一下。

  伊春走過去把被子一扯:「和你說話呢!又鬧什麼脾氣?」

  他索性翻過身,抬眼看著她,半晌淡道:「你一直將我當作小孩兒?這也管那也管,怎麼不把自己管好!」

  伊春莫名其妙:「我怎麼沒把自己管好了?」

  他別過腦袋,臉上多了一絲怒意:「管好了怎麼會被他……被那個……你好像也不太在乎?怎麼一點也不在乎?!」

  伊春頓時被堵得不知該說什麼,想了半天,才猶豫道:「他人已經走了,我再怎麼在乎也沒用,不是給自己添堵嗎?」

  「你是過得好好的,添堵的人當然不是你。」楊慎怒了,搶過被子繼續蒙頭。

  伊春本來是打算自欺欺人當作沒發生過的,被他這一通脾氣亂發,搞得反而煩躁起來,索性不理他自己去睡覺了。

  睡到大半夜,忽然覺得頭頂有人,她本能地抓取放在床頭的劍,那人卻低聲道:「是我。」

  楊慎?伊春揉揉眼睛,啞著嗓子問:「你不睡覺又要玩什麼彆扭?」

  他在床頭靜靜坐了一會兒,才輕道:「伊春,我想過了,咱們繼續南下,去福州玩吧,那裡冬天暖和。等天氣熱了,咱們就往漠北去,看大漠草原,一起騎馬獵鷹。」

  原本以為他又要說什麼氣話,誰想是說這個,伊春一下來了精神,擁著被子起身連聲說好:「我還想去西域,聽說那邊的葡萄和甜瓜特別好吃!對了,蜀地也有許多好玩的,咱們慢慢玩慢慢逛。」

  楊慎倚著床頭,笑道:「是啊,說不定你我運氣好,能在山頂谷底遇到什麼避世高人,傳授兩招絕世武功。這樣就能提前報仇了。」

  伊春笑得直打跌:「不錯不錯,然後我們兩人四隻劍,去把郴州巨夏幫殺個落花流水!」

  楊慎陪她笑了一陣,頓了頓,忽然輕聲問:「伊春,我們一起去報仇。報完仇,又要去哪裡,做什麼?」

  伊春兩隻眼睛在黑暗裡閃閃發亮,一點猶豫也沒有:「我們繼續五湖四海的玩啊,做大俠!交朋友!你呢?你想做什麼?」

  他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想過報完仇還能做什麼。」

  他活到現在的意義就是為了報仇,可是一旦下定決心,可以選擇的路反而比以前寬廣,面對突然廣闊的天地,難免讓人心生猶豫。

  伊春拍拍他的手:「咱們一起,你跟著我,絕不會無聊的。」

  他卻沉默了,過得片刻,忽然用力握住她的手,掌心滾燙。

  「伊春……」他聲音很低,低得幾乎像耳語,「我們就……一直在一起,永遠不分開。」

  她回答得特別爽快:「好啊!不分開。」

  他的臉有點發燒,喃喃道:「那……我、我們可以成親麼?」

  伊春愣了愣,過去與他發生過的所有親密行為突然如潮水般從眼前流淌而過,她一瞬間明白他說的不分開是什麼意思。

  有點猶豫,有點動心,像有一隻小鉤子在心底慢慢撓,又癢又疼。

  她用力把手抽回來,被子蒙住腦袋躺回去,悶悶說道:「啊,睡覺吧睡覺吧,睏死了。」

  楊慎拍了拍被子,低聲說:「伊春,我等你,總之我一直等你答覆。多少年都沒問題。」

  她還是沒回答。

  他於是慢慢站起來,走到自己床邊,輕輕說道:「還記得當時在後山桃林,我說世上沒有不變的人和事嗎?伊春,我說的不對,世上一定會有不變的人和不變的事,我現在真的很相信。」

  伊春一直不說話。

  她過了很久才睡著,夢裡自己穿著丁香色的新羅裙,薄施粉黛,打一把紫竹骨的傘,滿心期待地往桃林奔跑。

  有個少年站在桃花樹下,那桃花開得極好,沉甸甸墜下來。少年身材瘦削,壞蛋臉,怎麼看怎麼不像好東西。

  可他笑得很溫柔,一萬股春風加在一起也不如他柔情似水。

  她越看心裡越是歡喜,過去直接告訴他:「我中意你,你怎麼看我?咱們這就去求師父,讓他成全,如何?」

  他抬起頭,爽快地答個好,然後緊緊握住了她的手。

  ****

  夜晚的太湖一片漆黑,星子月亮都被烏雲遮了去。

  舒雋靠在船艙上,輕啜一杯薄酒,歎道:「陰天真討厭,黑漆摸烏的,方向也分不清。」

  小南瓜把小暖爐放在手上拋來拋去,笑道:「主子不是討厭陰天,是心裡煩吧?照我說,葛姑娘對你未必無心,主子的條件可比那姓楊的小子好多了。」

  舒雋半躺下來,手扶著臉,喃喃道:「這種東西……和條件無關。要是為了什麼狗屁條件就轉頭過來喜歡我,我肯定一腳丫把她踹飛。」

  小南瓜哼了一聲:「那就繼續做你落魄被人甩的江湖浪人吧!」

  舒雋卻笑了,懶洋洋地說:「這有什麼鬱悶的。各人緣法罷了。」

  「是哦是哦!」小南瓜反正很鄙視他不戰而退,「主子向來是說大話上的巨人,做實事上的矮子!你不鬱悶才有鬼!」

  他翻個身,輕笑:「無心我便休,怎會是大話。你一個小孩子懂什麼?」

  說罷突然自顧自一愣:「等一下,你方才說什麼……巨人?」

  巨人……巨人?他腦海裡抽個激靈,猛然想到那天清晨見到的那個巨漢,晏於非不知用什麼手段把他給收服,居然還隨時帶在身邊。

  那種怪物招人眼的很,晏家二少向來小心謹慎,不會落下任何把柄給人咀嚼,這次卻大張旗鼓把個怪物帶著,目的為何?

  轉念再一想,想到楊慎回來的那麼快,之後兩天卻不見任何晏於非的人來挑釁,小南瓜只說他一定是放棄了,打算另選斬春繼承人。他自己心中有事,也沒多想。

  但現在突然發覺未必如此。

  晏於非是什麼人?他在一件事上已經投入人力物力,不得到結果是不會罷手的。

  舒雋飛快坐起,回頭吩咐:「把船往回劃,回蘇州。」

  你若無心我便休,真能休才有鬼。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31:20

三十章

  隔日伊春起了大早,別的什麼也沒說,只丟下一句話:「聽說花神廟很有名,咱們去看看。」

  楊慎被趕出屋子等她換衣服,頗有些弄不清她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太湖上迎面刮來一陣風,冷到骨子裡去。抬頭看看天,還是陰沉沉的,太陽被擋在烏雲後,亮白亮白的許多碎塊。

  楊慎肚子餓了,難免想起豆腐腦蒸雞蛋之類的東西。

  正想得口水氾濫,打算待會帶著伊春去街上大吃一頓,身後門被人推開,他下意識地轉身說:「伊春,我們先吃……」

  話忽然斷在那裡,有點忘了方才想說的是什麼。

  對面站著一個婀娜少女,雖然背上背了一把半舊的劍鞘有點奇怪,髮髻弄得也不是那麼光鮮整齊,臉上更是半點脂粉也沒塗,但她燦爛的笑容足以彌補一切。

  她穿的是春天的時候他買給她的那套淡藍色羅裙,又薄又透明的藍,映著她健康的肌膚,居然秀致的很。耳旁簪著同色的珠花,上面纖細的銀絲微微顫抖,像怯怯不安的蚊翅。

  上次去開福寺,她也穿過這套羅裙,那時還是很魯莽的一個少女,九成像男人,打扮得再好看也覺得像是偷偷穿了大人衣服出來的小孩兒。

  明明是同一個人,這次卻完全不同了。說不出什麼味道改變,這衣服居然很貼切很漂亮,做出來就像是為了襯托她這個人。

  楊慎的臉不由自主紅了,瞠目結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伊春一邊走一邊披上半舊的大氅,畢竟是冬天了,鐵打的身體也得注意保暖。一直走到楊慎面前,她扶扶珠花,神情自然地問他:「我長高了吧?衣服本來有點大,這次穿卻剛好。」

  他還是不說話,一隻手愚蠢地揉著鼻子,很是忐忑不安。

  伊春笑了笑,自顧自往前走兩步,忽然又道:「我有個心事想和花神說,上次我問得潦草她答得也潦草,這次我得好好說。」

  他不明所以地答應一聲,轉身慢慢追過去。

  她又笑了一下,帶著一點自嘲:「其實菩薩神仙都是虛無縹緲的,但我也是頭一次遇到這種事……所以……以前、以前那個不算。這一次,我是真心的。」

  「什麼是真心的?」楊慎心中突然一動,脫口就問。

  她只是微笑,反手將他的手握住,低聲道:「回頭我一定告訴你。」

  那到底是什麼甜蜜又神秘的事情,足以讓兩個少年神不守舍地想上一整天。兩人胡亂在街上買了些東西填飽肚子,一路說著莫名其妙心不在焉的對話,朝花神廟緩緩行去。

  又焦急,又期待,卻還希望不要來得那麼快,好像眼看著一朵花快要開了,便莫名留戀起含苞待放最後一剎那的嬌美。

  還忐忑,還惶恐,只怕結局不是自己想的。

  直到真正跪在花神面前,拿著籤筒再一次虔誠求籤,楊慎都不太敢相信一切是真的。

  可能這是個夢,他還沒醒過來,夢裡一切都那麼順當,完全如他所想。她就跪在自己身邊,緊緊閉著眼睛,像遇到難題似的,虔誠得不行。

  幾乎要把籤筒搖爛了,後面的人一個個怒視過來怪他們乾耗那麼久。

  「啪」的一聲,終於有一根幸運的籤從她的籤筒裡掉落出來,伊春捏著飛快起身,低聲道:「等我馬上回來。」

  說完便飛快出去找解籤人了。

  楊慎哪裡忍得,直接把自己的籤筒扔了追上去,遠遠的見她從解籤人手裡接過一張淡黃色籤紙,那人搖頭晃腦和她說著什麼,她聽得連連點頭很是認真。

  到底是什麼籤?楊慎抓著頭皮努力猜,中平?下籤?還是上上大吉?上回開福寺的上上籤是淡紅色簽紙,花神廟淡黃色籤紙會代表什麼?

  伊春的表情好像是笑,再看一會兒就不能確定了。

  楊慎慢慢朝她走過去,見她把籤紙放進荷包裡小心保存,於是低聲問:「什麼籤?」

  伊春腮上還殘留一抹紅,輕道:「……待會兒告訴你。你的籤文呢?」

  他有點尷尬:「我馬上去搖。」

  轉身跑了兩步,忽聽她在後面低低喚道:「羊腎……」

  他回頭用眼神問她何事。伊春撓撓臉頰,左思右想好半天,耳旁珠花顫巍巍直跳,她的睫毛也在顫抖,最後下定決心似的,對他爽朗一笑,指著旁邊一棵大松樹:「我在這邊等你,快些來,我有話想和你好好說。」

  楊慎飛快搖了籤,出來的時候,松樹下卻半個人也沒有。

  大約是去買東西了吧,楊慎一面想一面把籤條遞給那解籤人,很快便得到一張同樣淡黃色籤紙,解籤人笑吟吟地恭喜他:「這位小少俠運氣真不錯,上上大吉呀。方才有個小姑娘也抽中了上上籤,我看你倆是認識的,婚約在身的小情侶吧?」

  他支吾兩句,心內一陣狂喜,捏著籤紙便朝松樹下跑去。

  伊春還沒回來,她向來貪玩,大約等得不耐煩去了別處閒逛,他只要耐心等著別亂找就行了。

  楊慎把籤紙打開仔細讀了一遍,越看越覺得喜悅無限,唇角不由自主揚得老高。

  腳下忽然踏中什麼東西,低頭一看,卻是一幅斷開的袖子,薄到透明的藍色,袖口還繡著精緻蘭草。

  他的心忽然一沉,皺眉彎腰撿起那幅布料,袖口除了蘭草刺繡,還有幾點觸目驚心的血跡,還沒幹,摸在手裡濕漉漉的。

  泥土裡也有幾點血,雖然不多,卻讓他的心沉到了深淵裡。

  他們太不警惕了,只因欲說還羞的心事,居然忘了晏於非還留在蘇州。

  楊慎四處看看,果然東面地上還有幾滴血,當即拔腿狂奔追上。

  還未到花朝節,花神廟裡人並不多,三三兩兩的行人,沒有一個有異常。楊慎心急如焚,忽然見到前面有個少女也在焦急地跑動,似是在找什麼人,他衝過去一把拉住她的手腕,腦子裡一片空白,居然不知該問什麼。

  少女轉過臉,眉清目秀的芙蓉面,急得滿頭大汗,卻是寧寧。

  一見到楊慎,她的眼睛就亮了,神情無比焦急,一把反扯住他的袖子連聲道:「楊公子!你快去!你師姐被殷三叔帶走了!」

  楊慎用力甩開她,皺眉道:「你們又耍什麼詭計?!」

  寧寧急得要哭,顫聲道:「我這次真的沒騙你!本來晏二少說乾脆重新選擇斬春繼承人,可殷三叔卻咬定晏門的威嚴被你們兩個小輩挑釁,而且你們也跟過晏二少,鬧了這麼大,只怕你們在外面亂說敗壞他名聲,所以堅持要過來抓你們!你們跟過晏二少,自然知道殷三叔說話的份量,這點我絕不是騙你!」

  楊慎冷道:「晏於非打算重新選斬春繼承人?他會這麼好心?!」

  寧寧急道:「姑且不管他是故作姿態還是居心叵測,如今你師姐被殷三叔帶走是事實!殷三叔一身武藝連晏門主都要讓他三分,你師姐怎可能是他對手?你們……怎麼說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再怎麼冷酷卑鄙也不能看著你們送死去!我……偷偷瞞著他們跑出來,原本想早些通知你,可還是沒趕上。你師姐脾氣直,殷三叔脾氣也爆,萬一一句話把他得罪了,真的會沒命!」

  楊慎沉吟半晌,內心雖是焦急無比,卻也不想輕易上當,只問:「師姐功夫比我好數倍,她都抵抗不了那個姓殷的,我去又有什麼用?」

  寧寧臉色一陣慘白,轉身便走,低聲道:「我以為你是個重情重義的鐵骨男兒!沒想到也不過一介貪生怕死藏頭露尾的懦夫!枉費我一番辛苦出來找你們。罷了!」

  楊慎見她漸漸走遠,便放輕腳步偷偷跟在後面。

  不管她方才說的是真是假,先跟著她回晏於非安置的地方看個究竟再說。倘若伊春在那裡是最好不過,不在那裡,他一顆心也能稍稍放下,確定並不是晏於非搞鬼。

  寧寧腳步輕快詭異,很快繞出廟外一座樹林,走的方向卻不是蘇州城,反倒漸漸往荒無人煙的郊外行去。

  過了兩三里,卻是成片的荒墳堆。

  楊慎見她漫步在墳堆間,心中突然起了疑竇,停下腳步不打算再跟蹤,豈料他停下她也跟著停下,回頭朝他這個方向詭異一笑。

  果然有詐!楊慎轉身便要跑,此時卻已來不及,身後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像是有什麼巨大怪獸從墳間衝出一般,楊慎勉強回頭去看,卻見昔日在儲櫻園遇到的那個赤膊巨人提著寒光湛湛的巨斧在後面狂追。

  巨人身體粗壯,動作卻十分靈活,按照這種追法,他遲早會被追上,周圍只有荒草齊腰,半棵可以隱藏身形的樹木都沒有。

  楊慎按住腰上佩劍,猶豫著要不要和巨人打,不防身後傳來破空聲,他下意識地撲倒在地就勢一滾,耳旁利風擦過,幾乎破了皮,那把巨斧就釘在臉旁不到四寸的地方。

  他心中大駭,翻身跳起的時候,巨人已經衝到面前,身上一股濃厚的惡臭味,一拳打向他面門。

  縱然可以用佩劍勉強擋住,楊慎還是被打得倒退十幾步。

  剛剛站穩,那把巨斧已經朝身上劈來。

  【不對——!】

  耳旁突然響起師父嚴厲的喝聲,他心中頓時一凜。

  【不要和體型懸殊的敵人比力量!要比的是技巧和靈活!他揍你一拳的功夫,你得揍他十拳!實在打不過,立即逃!】

  可是師父沒有說,如果敵人體型巨大,動作卻也十分靈活應該怎麼應付。

  逃……他逃不掉!

  只能把身體微偏,讓過要害——但也沒有什麼用,被巨斧砍上一下,不管砍到哪裡都是要害。

  那一個瞬間,楊慎覺得整個身體像是從中間生生裂開一樣。

  他身體裡那麼多血,從裂口中爭先恐後往外奔跑傾瀉。一種陰冷卻無比安靜的感覺一下子把他籠罩住,風吹動枯草的颯颯聲,衣袂的簌簌聲,呼吸聲,流血聲,他突然全部聽不見了。

  很累,很寂靜,很睏,像是終於解脫了一樣,他站不住,很想躺下來睡一會兒。

  到底是怎麼回事,他還不能相信,巨斧真的砍中他了?真的斷骨削肉,令他重創不能救?

  不能夠相信,突然發生的意外,來的那麼快。

  前一刻他明明滿心期待地在松樹下等一個女孩,不能讓她久等,她有重要的話想說給他聽。可是現在他卻生死垂危,一口氣吊在絲線上。

  不可以死,有很多事情要等著他做。

  好好練武,不管多苦他都不怕,為了給家人報仇。要和伊春永遠在一起,一起去很多地方交很多朋友看很多風光。

  可是巨斧從他身上撤離,好像也帶走了他所有的氣力。

  好冷,他覺得很冷,十一月的江南天氣,卻比任何嚴寒都要刻骨。

  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無論他怎麼眨眼睛也不行。

  真的要死了?

  忽然看見許久不見的爹娘大哥在光明的另一端向他招手,神情平靜喜樂。

  他於是也笑了,一瞬間心中覺得舒暢又安詳,這種感覺久違了。他走過去坐下,低聲道:「再等一會兒,等一會兒我再過去,好麼?」

  再等一會兒,他得回去,伊春還等著他。

  她說的,有話要告訴他。

  開福寺求姻緣,上上籤。花神廟問嫁娶,上上籤。兩張籤紙還寶貝地放在荷包裡。

  上上籤,一個人一生能遇到多少次上上籤,他又怎會死在這裡。

  對了,她也是上上籤,只有花神知道她問的是什麼,可惜他大約是永遠不會知道了。

  她要和他說的,到底是什麼?

  現在再想這個問題,似乎很傻,可他突然覺得自己能夠明白。

  明白她一本正經欲言又止的背後藏著的是什麼,明白上上籤是什麼。

  他愛上的,本就是世上最好的女子。

  烏雲密佈,太陽被切割成無數碎片,碎在天正中。

  寧寧深深吸一口氣,抬手接住一片飄落的雪,這是蘇州今年的初雪。

  她神情平靜地看著遠方影影幢幢的枯黃老綠,那裡沒有人,她卻像和別人說話似的,低聲道:「你輕賤我,無視我,現在死在我手上,可是永遠都記得了我吧?」

  沒有人回答她,冷風捲著幾片蕭索的雪花從荒草上滾過去。

  她感到徹骨的寒冷。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31:33

三十一章

  伊春在松樹下安靜等待。

  沒有方才的欲言又止、忐忑不安,她向來都是這樣,一旦決定做什麼事就再也不會瞻前顧後,衝過去先做了再說。

  楊慎還在搖籤筒,有一根竹籤豎了起來,眼看便要落下。伊春心裡癢癢的,忍不住想過去看個究竟。

  脖子後面突然被一根冰冷的鐵劍指住了。

  「不要叫,不要動。」一個很熟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不然那小子馬上會四分五裂。」

  伊春果然一動不動,定定站在原地。

  那人又道:「少爺向來心軟,未曾真正動過什麼手段來對付你二人,只盼你們懂事些,奈何你二人竟是絲毫江湖規矩也不懂,老夫實在看不過眼,今日便來句痛快的。要楊慎來繼承斬春劍,老夫留你們兩條小命,否則便全殺了!」

  伊春低聲說:「斬春劍我們誰也不打算繼承,而且羊腎有他自己的決定,我不會干涉。」

  那人笑一聲:「死了也不怕?」

  伊春忽覺胳膊上一涼,半幅袖子居然就這麼斷開落在地上。手腕上一處隱隱作痛,應當是傷了,溫熱的血順著手掌往下淌,還沒有反應過來,冰冷的鐵劍又指向她後脖子。

  不愧是專門保衛晏門二少的殷三叔,身手了得。伊春自知不是他對手,心中難免悚然。

  「老夫可以把你手腳削斷,讓你做一輩子的廢人,也可以一劍穿心將你立斃。少爺雖不願與兩個武林小輩糾纏不清,老夫卻不在乎這些,今天來找你們,也是最後通牒,你再不識相,休怪刀劍無情。」

  伊春看看周圍三三兩兩的行人,說:「你要當眾殺人?」

  殷三叔有些無語,把劍往前送了幾分,她頓時感到脖子上一陣刺痛。

  「跟我來,不許說話!」他低聲呵斥,半挾持半推搡,把她帶走了。

  行不到半里,卻是林中一片空地,人跡鮮少。伊春被推了一把,踉蹌著好容易站穩身體,只聽殷三叔在對面說道:「拔劍,我試試你的武藝。」

  她莫名其妙:「你把我帶出來就是要比試?」

  殷三叔壓低斗笠,聲音更冷:「不想死就快拔劍。」

  伊春只好從背上抽出佩劍,她今天是出來玩的,壓根沒想到會在這裡和人打架,身上羅裙、腳下緞鞋、頭頂珠花都明顯地透露出「很不適合打鬥」這六個字。

  但敵人永遠不會為她考慮著裝問題,眼前一花,鐵劍已經送到眼前,她不得不接住。

  這兩人走的都是快而準的路線,劍光在半空閃爍,像無數條銀龍,時而碰撞在一起,便是刺耳的金屬摩擦聲。

  時間一長,伊春就有點受不了,衣服和鞋子都在那邊拚命礙事,像捆了好幾條繩子似的。

  手裡劍突然被一股大力擊中,脫手而出飛了老遠,伊春氣喘吁吁地站在那裡,只覺比平日練十場劍都來得累。

  殷三叔倒帶了一絲笑意,問她:「如何?」

  她眉頭一蹙:「什麼如何?如果你要比輸贏,是你贏了。」

  殷三叔收了劍,背著雙手低聲道:「老夫行走江湖數十年,自認還有些看人的眼光。你的資質比那姓楊的小子高出數倍,只要悉心教導,假以時日必然大放光彩。奈何少爺放著明珠不管,偏要拉攏一顆魚眼睛。姓楊的小子身負血海深仇,一時半會還可以用此事將他拴在身邊,時間長了此人必然扭曲,百般聰明伶俐只會更棘手。這些身懷巨仇的人,都很危險,不能讓他們留在少爺身邊。實話告訴你,老夫看中的是你,斬春交給你來繼承,想必才不辱沒減蘭山莊昔日的威望。」

  他見伊春半天不說話,便回頭看著她,又道:「你年紀還小,很多事情也不懂,江湖上何來正義邪惡之分,不過是利益瓜分而已。立場與你相同,便是好人,立場不同就是壞人。今日是你減蘭山莊被晏門吞併,昔日你又怎知減蘭山莊吞併了什麼門派?湘西一帶勢力總不可能那麼輕易到手,必然要腥風血雨一番。你初涉江湖,就像剛飛出窩的鳥,不找一棵大樹躲避風雨,將來只有死路一條。」

  伊春靜靜看著他,突然問:「你和我說這些……是什麼意思?想勸我做什麼?」

  殷三叔愣了一下,大抵是沒想到自己話都說到這種地步了,她還沒聽懂。不過轉念想到她這般遲鈍,不是惹事的人,將來方便歸於自己部下派遣指揮,又不禁歡喜。

  「老夫是想說——由你繼承斬春劍,找晏門做後盾,憑你的資質,來日必在江湖大放異彩。」

  說白到這樣,她應當明白了吧?

  伊春別過腦袋:「我沒興趣。和你說的好人壞人沒關係,晏門和我不是一個路子,就這麼簡單。」

  殷三叔的臉沉了下來:「敬酒不吃吃罰酒!」

  伊春淡道:「我知道很多人都是這樣,別人如果不聽自己的,就會想方設法逼他聽從。我正好最討厭這樣。」

  出乎意料的伶牙俐齒,他原本以為她就是個魯莽且遲鈍的小丫頭。

  這句話,他曾經在另一個人嘴裡聽過。

  那時候二少還很小,誰也不纏,只喜歡跟著他小叔晏清川。那是個驚才絕艷的人物,門主對這個弟弟也是寵愛有加,因他喜歡廣交江湖豪傑,甚至花大價錢在城西買了別院,讓晏清川招攬人才。

  殷三叔那年被派去別院照顧二少,經過花廊時聽見兩人說話,大約是爭執了起來,晏清川只說:「足下執意離去,可曾真的想明白其中利弊?」那語氣有些陰森,是個人都能聽出裡面的威脅。

  對面那人笑一聲,坦然道:「很多人都喜歡逼迫別人聽從自己,真不巧,我最討厭這樣。」

  話說到這裡,已經是不歡而散了。若是按照門主的手段,縱然當面放了他走,日後必然悄悄派人把這一大患除去,可是晏清川傲氣十足,緊咬不放。

  最好的獵手總是期待自己能馴服一隻最桀驁的鷹。

  但他沒能馴服,反而被那只鷹一劍穿心而死。

  殷三叔後來明白,遇到這種桀驁的人,最解氣的方法就是斬了他的翅膀,磨了他的光彩,令他再也驕傲不起來。

  眼前的丫頭隱約有些難馴的影子,最好現在就除掉。

  殷三叔手扣在佩劍上,心底有殺氣緩緩蔓延出,眼角略帶屠戮的紅。

  「砰」的一聲,遠方騰出一顆空彈,青色煙霧筆直地飛了老高。

  是信號,寧寧已經得手。

  殷三叔面上神色一緩,把手從佩劍上移開,淡道:「事情辦好,你且與老夫走一趟。」

  伊春還想說話,後腦被大力一擊,登時軟倒在地。

  要馴服這樣的人,必須將她左右臂膀都捆住,斷了她所有希望,讓她明白自己幾斤幾兩。

  殷三叔將她提在手裡,轉身走出了林子。

  昏睡中,伊春好像見到了楊慎,他揮著手裡的籤紙,笑吟吟地告訴她:伊春,我也是上上籤。

  她心中喜悅,脫口而出:「羊腎,我知道啦,其實我也喜歡……」

  話未說完,人已驚醒。四處看看,這裡似乎是客棧的一間客房,她正躺在床上,佩劍放在床頭。

  伊春一把撈起佩劍跳下床,警覺地打量一番,確定屋裡沒人,正要把門推開一道縫觀察情況,忽聽外面傳來一陣壓低嗓子的爭執聲。

  「是讓你擒住他做人質,誰讓你真把他殺了?!少爺若是問起來,怎麼交代?!」

  是殷三叔的聲音。

  「……讓他把我也殺了吧,這樣也利索些。」

  聲音婉轉,語調卻極冷,撞在心頭令人一凜。是寧寧。

  「胡鬧!自己不想活便死得乾淨些!少爺的手怎會為你這種人弄髒!」

  「不錯,我卑賤的很,做什麼也不配,活著也不配。可是……這次是我贏,呵呵,我贏了……」

  伊春越聽越是心驚,隱約有種極度不好的預感在心頭反覆啃噬。

  她一腳踹開門,外面是一個小小偏廳,廳中幾人都吃了一驚,急急回頭看她。

  廳正中放著一張滿月八仙桌,桌上躺著一個人,身上蓋了大氅。

  他蜷縮得像個熟睡孩童,鮮血在桌上凝成了塊狀。

  伊春覺得整個人像是被一隻巨大的拳頭狠狠擊中,打得她魂飛天外,只留下一個冰冷發抖的身體僵在當場,一絲一毫也動不了。

  寧寧跪坐在桌下,握住他一隻蒼白冰冷的手,輕輕放在臉頰旁,垂睫輕輕呢喃:「這樣,他就是死了也忘不掉我。他這麼可惡的人……永遠都要記得我。」

  這可惡的男人,長了一張隨時會叛變、會瘋狂的壞蛋臉。年紀還小,左右搖擺不定,很容易就可以擾亂他的心。

  但誰也沒能夠真正撼動他,搖搖晃晃,猶猶豫豫,他還是一直往他和他師姐的道路上前進。

  他們會有無數美好光明的未來,在陽春三月牽著手看河邊楊柳;在大漠的漫天風雪中被好心的遊牧人收留,依偎在一處喝滋味古怪的奶酒;在寺廟裡虔誠地求籤,為心上人忐忑不安、喜悅激動。

  無論如何,他的未來裡總不會有她。

  那這種未來不要也罷,把它毀了最好。

  他現在這樣閉著眼睛,才像個真正的十五歲少年,眉目憂鬱,唇角卻噙著安詳,睡著了馬上就會起來,神采飛揚走在她前面,挑眉轉身看她。

  寧寧覺得這樣最好,明明是最好的,心裡卻像死了一樣絕望。

  對面有人在動,是葛伊春。

  她面無表情,抽出佩劍指著她的臉,輕輕告訴她:「不要碰他,把羊腎還給我。」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31:48

三十二章

  後面的事情,伊春記得不大清楚,她眼前只剩大片大片血紅的霧,整個人都被吞噬在裡面。

  腦子裡有無數個聲音噪雜,吵得額頭生疼,像是要炸開。

  不過最後一切都歸於死寂。

  她像脫弦的箭,瞬間射了出去。

  殷三叔擋了她一招,奈何她動作快絕,憑他這般身手,居然也沒能擋住,被她衝到桌旁,單手將楊慎的屍體抱在懷裡,緊緊抱在懷裡。

  他身上的血將她半個人都浸透了,毫無表情的臉,一半紅一半白。

  她居然一滴眼淚也沒掉。

  殷三叔心中悚然,握劍的手猶豫了一下,不知是馬上將她制住,還是乾脆殺了省卻麻煩。

  這一下猶豫,便見她抱著屍體跳下樓,撞飛無數桌椅板凳,惹得掌櫃夥計們連連驚叫。

  這樣不行,放任她跑出去會引起混亂。

  殷三叔顧不得繼續責備寧寧,拔劍追上去,一面厲聲吩咐夥計們:「快!去把院門鎖上!所有的門都鎖上!不許讓她跑出去!」

  這座客棧格局古怪,許多個小庭院零零落落組成一個大院。

  伊春一手抱著楊慎,一手提著劍,在院子裡沒頭蒼蠅似的亂跑。身後有許多人在追、在喊,像一群吵鬧的猴子。

  這個情景忽然讓她想起在逍遙門那次,她也是一手扶著他,殺出一條血路把他救出去。

  像是受到蠱惑,伊春縱身跳上圍牆,冷風夾雜著雪片,把她的衣服吹得揚起,好像有一隻手在後面輕輕拉扯她。

  她回頭笑道:「羊腎,別怕!我一定將你救出去!」

  他的眼睛還是閉著,兩片雪花落在上面,沒有化開。伊春用手抹開,把他凌亂的頭髮撥到耳後,看了一會兒。

  礙事的風卻偏偏要把他的額髮吹下來,覆在臉上。她於是一遍一遍用手抹上去。

  他露出額頭才精神。

  「我帶你出去。」她緊緊抱住他,把臉貼在他冰冷的臉頰上,「馬上就帶你走!」

  她在圍牆上飛奔,下面一群夥計大叫大嚷,誰也上不去,能上去的人也都猶豫著等候殷三叔指令,不知是殺還是生擒。

  最後被她跑到大門口,一腳踢飛兩個看門的夥計,推門便要奔出。

  殷三叔再也忍不得,急道:「殺了!」

  身後刀光劍影一齊襲來,伊春完全憑借本能去抵擋,可是人太多了,那麼多人,那麼多武器,她卻只有一隻手。

  身上有很多血,已經分不清是她的還是楊慎的。

  大約她今天真的要死在這裡。

  大門突然被打開,有人走了進來,殷三叔驚呼一聲:「少爺!你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所有的攻擊動作全部停下,晏門的人對著走進來的那個藍衣公子跪下行禮。

  晏於非慢慢走近,冠玉似的臉龐,上面同樣沒有表情。他看著渾身是血的伊春,她握劍那隻手的拇指傷得很重,幾乎能見到骨頭,只怕是再也打不動了。

  他低聲道:「不是我吩咐的。」

  像是解釋,輕飄飄一句。

  「你的傷很重,把人放下,我替你包紮。」

  伊春看著他,像在看一個泥巴堆出來的死人。

  她揮劍朝他砍過去,後面眾人立即起身制住她,乒乒乓乓又打了起來。

  殷三叔走過去,臉色極為難看,輕道:「少爺……屬下犯了大錯,自當領罰。只是這丫頭再也留不得,還是殺了比較好!」

  晏於非很久都沒說話,最後似是歎息一聲,背著雙手轉身,道:「……也好。斬春劍就另尋可靠之人來繼承。」

  話音剛落,卻聽後面花廳的門被打開,墨雲卿怒氣衝天的聲音響起:「吵吵嚷嚷的做什麼?!要殺人放火去別處!少來擾人清閒!」

  伊春身體一抖,急急轉頭看向他,一萬分想不到他會出現在這裡。

  墨雲卿似是也看到了她,猛然一愣,又見她懷裡抱著楊慎的屍體,眼底瞬間流露出極悲哀的神情,只是轉瞬即逝。

  「哦,是你。」他淡淡說著,「看樣子楊慎不聽話被殺了,你還是聽話點吧,省得再被殺,還要勞煩我們重找斬春繼承人。」

  伊春沒有說話,她慢慢把周圍看了一圈。墨雲卿、殷三叔、晏於非、許多晏門的人和客棧夥計。二樓那間偏廳還坐著寧寧,減蘭山莊還有一個師父。

  曾經認識的,不認識的,她都一一看過來。

  最後把劍捏緊,低聲道:「來,再打。誰死誰輸。」

  她只記得昏天暗地的在打,不停揮劍,不停躲避,不停有鮮血飛濺。

  最後院子裡傳來許多驚呼聲,然後她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

  伊春滿身是血的醒過來,便見到一輪滿月掛在天邊,清輝萬里,大得驚人,抬手就能摘下來。

  很冷,徹骨的寒冷從身體每一個傷口裂縫鑽進去,血液好像要被凍結。

  她吐出一口氣,白霧旋轉著升上去,一下子便消散開。

  小小一葉扁舟在玲瓏碎冰的湖面緩緩晃,船身偶爾會和冰塊碰撞,啪啪聲在安靜的夜裡迴盪。

  伊春有那麼點兒反應不過來,她應當只是做了一場怪夢,現在醒了。

  她在,她好好的。楊慎在,他也好好的。

  隱隱約約,聽見撥弦聲,跳脫悠閒,像漫不經心一陣風。

  叮叮咚咚,三弦在唱歌,有個男人也和著拍子在唱:玉宇淨無塵,寶月圓如鏡。風生翠袖,花落閒庭。

  伊春努力把腦袋往上抬,看見船頭倚著一個男人,懷裡抱著三弦在清唱。

  他穿著銀紅褂子,脖子上圍了一條毛茸茸的紫貂圍巾,色如美玉。腳邊還安置一尊小案,案上茶水正熱,水汽氤氳,滿湖馨芳。

  她呆呆看了好久,從喉嚨裡發出一個沙啞的聲音:「……舒雋。」

  舒雋放下三弦,低頭望過來,那神情似乎有千言萬語要說,最後只變成一句話:「你還留著一條命。」

  她沒有回答,身上傷口都被上過藥,包紮整齊,應當是他的功勞。

  要說謝謝,可是她現在什麼也說不出來。

  舒雋於是丟了一個帕子去她臉上,聲音很輕:「再睡一會兒吧。」

  伊春乖乖地閉上眼睛,真的睡了。

  她夢見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事,腦門子像是被擠得發疼。

  最後所有東西都變成模糊背景,從泛著白光的深處綻放出一點一點的桃紅,那是減蘭山莊後山桃林,花開得正好,雨下得也妙,林中那個少年出現得更是恰到好處。

  他發脾氣:我的名字是楊慎啊楊慎!把別人的名字念成那樣,好得意嗎?

  他偶爾害羞:師姐今天這樣裝扮……倒是好了許多。

  他亦是熱情如火:我什麼也不會做。伊春,只要你活著就比什麼都好。

  最後在花神廟一起求籤,他求到的應當也是一張上上籤吧?沒錯,是上上籤,他親口告訴她的。

  但她的話卻沒能告訴他,以後也不能告訴了。

  救她的那個人還在彈著三弦,漫不經心地唱著:玉宇淨無塵,寶月圓如鏡。風生翠袖,花落閒庭。

  整個茫茫雪夜都被籠罩在一層白霧裡,被他的歌聲覆蓋,靜謐、悠閒、懶散。

  伊春蒙著帕子,聲音含糊:「舒雋,怎麼是你救我。」

  他懶洋洋地「嗯」了一聲,停下三弦,歪著腦袋想了好久,最後淡道:「大概……因為我有點喜歡你吧。」

  她的回答出乎意料快:「可我不喜歡你。」

  舒雋走過去一把掀了帕子,神情似笑非笑,似惱非惱:「你拒絕得真直接。」

  說著他索性坐在她身邊,抬手在她臉上輕輕拍兩下,兩眼望著遠處皚皚白雪,說:「總會叫你喜歡上我的。」

  可是伊春不想聽這些,她掙扎著從船上坐起來,立即見到楊慎躺在船艙裡。

  他被人整理過了,肩上那個豎劈下去的裂口封得整齊利索,身上也換了乾淨的新衣,頭髮光滑柔順,全部束在後面,露出額頭。

  他像是睡著了,推一把就要醒過來,惱怒地罵她擾人清夢。

  伊春撲過去,緊緊抱住他,貼著他的臉頰,好像有許多話要和他說,只是說不出口。

  過了很久很久,她終於把頭抬了起來,眼怔怔地望著遠處漆黑湖面。

  舒雋低聲道:「我不是因為他走了,所以趁虛而入。」

  伊春的聲音很輕:「……嗯,我知道了。」

  他又說:「找個好風水的地方,讓他入土為安吧。」

  她赫然轉過頭來,臉上有紅有白傷痕血跡纍纍,就是沒有一滴眼淚。

  舒雋不由啞然。

  「要埋了他?」她問得像個小孩子。

  舒雋說:「這是能為他做的最好的事,給他在地裡找一個家。」

  伊春點了點頭,伏在楊慎身上漸漸睡著了。

  舒雋曾想,她一定會驚天動地的大哭一場,甚至哭暈過去,然後咬牙切齒不顧傷勢提劍嚷嚷著報仇。

  可是她卻什麼也沒做。

  這裡是蘇州郊外的一個風光明媚的小丘陵,他租了一戶民居給伊春養傷。楊慎就埋在風景最好的那一個小山頭,推開窗便能見到乾乾淨淨的墓碑,小南瓜每天會用清水細細擦洗。冬天找不到花可以供,舒雋便用冰雕出幾朵花來放在墓前。

  伊春最常做的事,不過是推開窗靜靜凝望那個小小墳墓。

  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連向來以聰明伶俐著稱的舒雋也摸不著頭腦。小南瓜就喜歡危言聳聽,好幾次拉著他偷偷說:「主子要把葛姑娘看牢一些,這種症狀像是失心瘋,萬一一個想不開,只怕是要提刀抹脖子的。」

  於是伊春房裡所有的利器一夜之間突然消失了,連修眉毛的小刀也不見蹤影。

  小南瓜又說:「當心她扯了被單上吊!」

  於是屋樑一夜之間被拆了,掛帳子的漂亮大床換成了除了被褥什麼也沒有的小床。

  小南瓜還說:「千萬別讓她咬舌頭!」

  舒雋終於忍無可忍,一拳把小南瓜頭頂打出個包來,心裡到底放不下,走到伊春屋子門口,抬手敲了敲門。

  門很快就開了,伊春的傷勢已經好得差不多,見到舒雋,她微微一笑,將手裡一團洗乾淨卻皺巴巴的衣服遞給他。

  「舒雋,小南瓜會縫補衣裳嗎?能幫我把這件衣服縫好麼?」

  舒雋默然展開那條羅裙,正是當日救她的時候她穿在身上的。上面大小破洞有幾十個,就算補好也肯定不能穿了。

  他把衣服收好,點頭道:「好,我讓他幫你補。」

  走到門口,忽然聽她在後面誠心實意地說:「謝謝你,舒雋,真的謝謝你。」

  他回頭漫不經心笑道:「謝什麼,我高興而已。」

  伊春指著窗外楊慎的墓,柔聲道:「我也替羊腎謝謝你。」

  舒雋看看她,還是心不在焉一笑:「那個,也是我高興。」

  伊春眨眨眼睛,消瘦的臉頰露出一絲笑靨來,又溫柔又憂鬱。

  舒雋於是想:以前那個男人婆去了什麼地方?這樣笑起來,倒比以前漂亮許多了。

  伊春離開的那天,沒有打招呼,只在桌上留下自己的荷包,裡面零零碎碎,大約有三兩多銀子。

  舒雋望著空蕩蕩的房間,再看看手裡那只舊荷包,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小南瓜說:「主子,她給你留錢,證明她不想白白受你恩惠。你完了,人死為大,這輩子你都注定被她甩。」

  舒雋連爆栗的力氣都沒,神色怪異地捏著荷包,喃喃道:「三兩銀子就想買我舒雋的恩情?未免太便宜了……」

  小南瓜趕緊順水推舟:「就是啊!人活一口氣,咱們可不能被她看扁!主子,把銀子當面還給她吧?」

  舒雋把荷包塞進懷裡,背著雙手走出門。

  雪已經化得差不多了,露出斑駁黃黑的泥土來。

  他輕輕的,像是對自己說話:「對,要見見她,不能讓她這樣走掉。欠了舒雋的東西,一定得還。」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32:00

三十三章

  有了晏門的萬兩白銀進駐,減蘭山莊氣勢比以往大是不同,青瓦舊屋修葺一新,隔了很遠便能見到琉璃瓦璀璨的光輝。

  多了許多人,卻都是晏門派來的。減蘭山莊氣勢是出來了,但怎麼看怎麼像個悲哀的傀儡。

  這裡是伊春成長練武學做人的地方,教給她的最後一課,是無奈的屈服。

  數著半舊的青石台階,一節一節慢慢上去,便到了曾經開滿茶花的一寸金台。

  晏門的人一般不會出現在這種地方,空蕩蕩的一寸金台,再也聽不到弟子們練劍的呵呼聲,如今台上只坐著一個身形蕭索的男人。

  伊春輕輕靠近,他沒有回頭,聲音沙啞地開口:「伊春,你過來,到我面前來。」

  她默默走到男人對面,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他老了很多,才一年而已,眼角多了細碎的皺紋,頭髮也花白了大半。

  他望著練武台邊緣那些枯枝敗葉,低聲道:「江湖權益鬥爭是何等殘酷,你終於明白了?減蘭山莊也不過是江湖裡一顆小棋子,做不了誰的天。天外有天,你永遠也不知明天自己會被誰吞了。有時候,趨炎附勢不是卑鄙下流,只是自保而已。」

  伊春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師父,讓羊腎去死也是自保?」

  師父沒有回答,或許他也不知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人命在江湖鬥爭裡,和捏死一隻螞蟻也沒什麼區別。倘若死的是任何無關緊要的人,誰都可以瀟灑地說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死就死了吧。

  可死的是楊慎,他親自指導他練武,教導做人道理的弟子。

  所以師父在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後,只能輕輕說:「死對他來說,也是解脫。活著被仇恨和空虛折磨,這樣放下一切大約會輕鬆些。」

  伊春盯著他:「你怎麼能把這話說得如此輕鬆,隨便就給他下個判斷,羊腎的努力就被你一句話給撤銷了。你怎麼知道他被仇恨空虛折磨,你怎麼知道他不想過快樂的日子?」

  師父又一次無話可說。

  伊春垂下頭:「他比我先知道太師父錦囊的秘密,是師父事先告訴他的。你怕我知道了會不肯下手,所以先透露給他。師父,看我們自相殘殺就是你要的結果?現在他已經死了,減蘭山莊也被修得這麼漂亮氣派,你是不是滿意了?你們父子倆從此就衣食無憂,等著晏門把減蘭山莊發揚光大,我們倆可以隨便丟一旁,只要做好看門狗就行?」

  「住口!」師父濃眉倒豎,猛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可是雙腿卻不能著力,又跌坐回去。

  伊春這時候才發現他兩條小腿呈一個古怪的角度扭曲著,分明是被人用掌力硬生生震斷,又拖延了醫治,導致他成了個不能行走的廢人。

  見伊春死死盯著自己的小腿,師父臉色蒼白,沉聲道:「你小小年紀,又能懂得什麼!」

  她確實什麼也不懂。

  晏門來砸減蘭山莊的門,用的不光是萬兩白銀,師父的雙腿就是最好的證據。

  伊春咬了咬嘴唇,喉嚨裡好似有什麼東西堵著,很疼。

  她低聲說:「我明白師父的苦衷,我也知道世上的事沒有什麼簡單對錯。我只是不想和他們走一樣的路罷了。」

  對著他跪下深深磕了三個頭,伊春起身便走。

  師父在後面叫道:「伊春!楊慎已經去世,這世上能繼承斬春劍的便只有你!」

  她搖頭:「我不要。」

  師父又說:「你若不要,斬春劍便會被晏門的人搶走,我減蘭山莊上下幾十口人,從此再也不能得見天日。」

  她頓了一下。師父從椅子下的暗格裡取出一把寶劍,劍鞘是春水般的濃綠,細而長。

  這是名動天下的斬春劍,亦是減蘭山莊的象徵,擁有它才算真正擁有湘西一帶的勢力,讓武林中人臣服。

  師父把劍直接拋給她:「拿好了,只當它是一件利器,日後行走江湖、快意恩仇對你亦有幫助。」

  伊春被動地接住斬春劍,入手只覺比平常鐵劍要輕巧許多。由於一代代傳下來,劍柄已經被磨損的很舊了,但那濃綠欲滴的顏色還是那麼美麗。

  她低頭看了一會兒斬春劍,輕問:「晏門……若是找師父要劍?」

  師父淡淡一笑,滄桑面容到底還是浮現出一絲昔日傲氣:「唯獨這個不能交給他們。」

  伊春細細摩挲著手裡的斬春劍,她曾經多麼想繼承它!連著做人全部的意義都在這裡面了。

  她也曾得意地妄想過,少年鮮衣怒馬,腰挎斬春劍行走江湖的氣派,那一定是很顯眼很張揚的。

  可是這輕巧的寶劍如今握在手上卻如此沉重,比一個人的生命還要重。

  從頭到尾,一切不過就是為了這柄斬春劍。

  師父說:「山莊裡閒雜人我已經清走了,他們並非武林中人,不必捲入這場風波。你父母現在永州寧裕鎮,去看看他們吧。」

  伊春把斬春劍繫在腰上,離開了減蘭山莊。

  一路上反覆回想發生過的、正在發生的、將要發生的所有事情,她想得有些心力憔悴。偶爾忍不住把斬春劍拿在手上仔細觀察,發現在劍柄頂端刻著字,年代久遠了,很費力才能辨認出是劍的名字「斬春」。

  那個「斬」字鐵骨銀鉤,透露出一股陰森血腥的氣息來,像是要將「春」字刺穿一般。

  這大概真是一柄魔劍,靠近它的人,永遠也不會擁有春天。

  爹娘在寧裕鎮一個小莊子上過得很悠閒,不用再做下人,憑著半輩子的積蓄倒也不會挨餓受凍。

  娘見到伊春只會流淚,捧著臉一遍一遍說:「大妞怎麼瘦得這麼厲害?在外面吃了不少苦吧?和老爺好好說說,女孩子家不要再出門吹風淋雨的,讓人心裡多難受啊!」

  爹左右張望,問她:「上回來的那個小伙子呢?叫什麼楊慎的,怎麼沒跟著來?還想和他下幾盤棋呢。」

  話未說完,伊春心頭像是突然被利器狠狠刺了一下,扎一下,不夠,紮了無數下,像是把前幾天積累的情緒統統傾瀉出來似的。

  過年的時候他還在的,衣服破破爛爛,人卻站得筆直,一點兒也不狼狽。

  他明明說過,以後賺錢了要還她三十兩銀子,說的時候眼睛笑得彎彎,充滿了少年人的狡黠。

  他也說過,世上沒有不變的東西,這句話不對,一定有不變的東西存在。如今她知道他是想告訴她,他喜歡她,一輩子也不會變。

  他還說過,我們都不要管斬春劍和減蘭山莊,天下那麼大,我們要去很多地方玩。

  他說過很多,每一句她都記得。

  可是最重要的那些話,她沒給他。

  想說的是:哪怕他沒有錢,沒有背景,一無所有甚至還身負血海深仇。這些都沒什麼大不了的,喜歡一個人從來都不是看這些東西。只要兩個人能在一起,在一起很久很久,沒有什麼過不去,時間一長,回頭看看那些苦難都是過眼雲煙,兩個人的手能牽著就好。

  她以前喜歡過墨雲卿,以為那就是真正的喜歡了,被拒絕之後嚇得縮回去什麼雜念都不敢再有。明明已經察覺到楊慎喜歡自己,卻還要裝作不知道,用弟弟做借口回絕他。

  在這世上,她留給他關於感情回應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我一直把你當作弟弟」。

  我也喜歡你,我們要永遠在一起——她沒能讓他知道。

  「他走了,和他家人團聚,以後再不會孤單了。」她說。

  遲遲不來的眼淚,此時如雨下。

  伊春在家裡住了半個月,於一個清晨再次默默離開,留下一封書信說出門散心。

  其後又過半年,江湖上一個名叫「減蘭山莊」的門派悄然滅亡,關於山莊主人的下落,眾說紛紜。有說他帶著斬春劍躲了起來,不甘湘西勢力被晏門吞併;有說他早已將斬春劍托付給可靠之人,被晏門滅口。

  無論說法為何,從此再也沒人見過山莊主人。

  晏門另尋斬春繼承人的計劃落空,湘西大小門派有不服的趨勢,讓門主大為頭疼。

  找到葛伊春——此乃征服湘西第一要任。

  殷三叔還在為那天沒能看住寧寧,反讓她殺了楊慎而自悔。人一死,葛伊春是再難拉攏過來了,能不能找他們報仇暫且不說,恨之入骨是必然的。

  抬頭看看晏於非,他正倚在窗前看書,神色淡淡的。從葛伊春大鬧客棧被舒雋救走之後,他以為少爺會大發雷霆,誰知他什麼也沒說。

  這種神情反倒讓人看不出深淺喜怒,難免心中惴惴。

  「少爺,寧寧那丫頭關在地牢裡也有半年多了。倘若找到了葛伊春,將寧寧交給她任意處置,解釋清楚原委,想來還是有一絲挽回餘地的。」

  殷三叔試探著開口,先摸清少爺的態度再說。

  晏於非將書翻了一頁,沒有抬頭,低聲道:「我晏門還不至於為了一把劍屈從至此。」

  「少爺的意思是……?」

  晏於非轉過臉來,目光清冷,聲音也是冰冷的:「以拿到斬春為第一要任,人是活是死,意義不大。」

  殷三叔垂手走到門口,不由得抬頭再看他一眼。

  他曾經也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如今卻已經變成了老謀深算冷血無情的上位者。

  「少爺,小門主那樣固然可惜,但……強極則辱,少爺還請謹慎。」

  「啪」的一聲,書合上了,晏於非面無表情地望過來。

  殷三叔告罪一聲,匆匆退下了。

  那本書晏於非卻再也看不進去,隨手丟在案上,將窗戶推開。

  半年過去了,窗外又是一片春光明媚。

  春光明媚,他小叔就是死在這個美麗的季節。臨死的時候他渾身流著血,那也不算什麼,晏門的男兒哪個不流血。

  可是小叔眼裡還流著淚。那個頂天立地驚才絕艷的男子,臨死的時候淚流滿面。

  他死死攥著門主的手,一個字一個字說:「我好悔……大哥,我還不想死。」

  不,他永遠不會變成小叔那樣。

  該殺的人,一個都不能手軟。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32:15

下部   一章

  入了秋下幾場雨,便是一日涼爽過一日。

  山中綠葉大多已變色,黃的黃紅的紅,映著尚未凋謝的綠,倒比春季別有一番繁華景象。

  時候尚早,東江湖上晨霧茫茫,五步之外就看不清人臉。小小一葉扁舟在湖裡靜止不動,像一幅靜謐的畫。

  舒雋坐在船頭打個老大呵欠,扶著下巴懶洋洋說道:「魚還在睡覺麼,怎麼到現在一條也不上鉤。」

  小南瓜還在船艙裡睡懶覺,咕噥著:「早八百里就聞到主子的殺氣,都躲起來了。」

  舒雋一手抓著釣竿,一手摸了摸臉:「胡扯吧,我這般純善的人怎會有殺氣。」

  小南瓜心情不好,翻個身撅嘴:「怎麼沒有,這種時候主子偏要還什麼人情,巴巴的跑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替人家看門,搞不好隨時要打起來。本來說去洞庭湖吃螃蟹的,結果連螃蟹的邊都沒摸到。」

  舒雋瞥他一眼:「出息,一個螃蟹讓你念叨到現在。洞庭是湖,東江就不是湖了?看你家主子給你釣最肥的螃蟹上來,吃死你。」

  小南瓜骨碌一下坐起,爬到他腳邊,鄙夷地看看他手上的魚竿,搖頭道:「嘖嘖,主子一看就是五穀不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富貴傢伙,螃蟹是用魚竿釣的?」

  舒雋吊了半天一條魚也沒上鉤,確實不太有面子,索性把魚竿收回來。

  「那螃蟹要怎麼釣?」他不恥下問。

  小南瓜把手搭在額頭上四處看看:「去靠岸的地方,要用專門的蟹籠或者網才能撈到呢。」

  舒雋今天很有興致,指使著他把船往岸邊劃,真打算撈螃蟹來下酒。

  小南瓜一面搖船一面歎氣:「主子可別把我當做饞嘴小孩兒,我是說主子在這裡根本是浪費時間,有這空閒,不如趕緊去找葛姑娘。她一個姑娘家身上還帶著晏門覬覦的斬春劍,江湖上多亂啊,你就放得下心?」

  舒雋倚在船艙上繼續犯懶,淡道:「為什麼是我去找她,她為什麼不來找我?就給我三兩銀子,讓我動動手指也不夠呢。」

  男人啊,無論什麼時候面子永遠第一。小南瓜無奈地搖搖頭,明明是大半年四處輾轉找她,他還嘴硬。要不是在洪州遇到一個人,他們也不會暫時放棄尋找伊春,跑來郴州東江湖釣魚。

  主子向來最怕麻煩,以前也有許多人慕名而來,出大價錢請他辦事,他連面也不願見就直接回絕。

  這次不知為何是個例外。

  小南瓜跟著主子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也有四五年了。他以為主子有錢、悠閒、懶散,誰也不怕,誰也不在乎——但似乎不是這樣,他總有一兩個在乎的人,隱約折射出自己不瞭解的,主子的過去。

  洪州遇到的那人面容普通,無論從什麼方面來看,都是個見了就忘的類型。

  可是他叫主子:許多年不見,舒雋長大了不少。

  舒雋愣了一下,神情淡淡的也看不出悲喜,只說:果然好久不見,這次是要我還債了吧。

  那人遞給他一個信封,再沒說什麼就走了。

  再然後主子就帶著他來到了郴州東江湖,在杳無人煙的地方一住就是好幾天。小南瓜悶得都快發霉了,連問好幾遍,主子才慢悠悠告訴他:「十年前我欠他三千兩銀子,五成年利,你算算到今天我要還他多少?」

  小南瓜算得臉色發綠,什麼也說不出來。從來只見主子給人家放高利貸,四成利已經非常狠了,沒想到他也會欠錢,還是更狠毒的五成利。

  舒雋於是歎一口氣:「所以,你看——錢我可捨不得還他,只好為他做一件事了。」

  小船漸漸往岸邊靠攏,此時天色已經大亮,漁民們也開始撒網捕魚蝦,靠岸停了許多條漁船,好不熱鬧。

  小南瓜像模像樣地請來一個漁婆,向她討教撈螃蟹的法子。

  漁婆盯著舒雋,黑黝黝滿是皺紋的臉上也泛出些紅暈來,聲音出奇的溫柔:「兩位小少爺要撈螃蟹麼?這等粗活還是讓我們效勞,別弄髒了少爺們的衣服。」

  舒雋一言不發,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左右看看,大約是覺得太大了,塞回去重新掏,終於掏出一塊比指甲大不了多少的碎銀,讓小南瓜遞給她:「不用多說,把撈螃蟹的東西賣給我們就行。」

  撈螃蟹的工具還真不是魚竿,不過是一張破爛古怪的網,上面綁了些米飯之類的吃食,把網拴在長長的竹竿上,靠著淺水將竹竿插入水裡,之後只管等著就好。

  舒雋坐在船頭,兩眼盯著那張網,好像馬上裡面就會擠滿肥美的螃蟹,他簡直兩眼放光。

  周圍的漁民漁婆看著這對衣著華貴形容漂亮的主僕,也是雙目炯炯有神。大夥兒乾脆全擠過來,看他們能撈到多少螃蟹。

  沒過一會兒,破網有了動靜,小南瓜歡呼著把船搖過去,收了網撈起來一看,裡面果然七七八八爬了許多螃蟹。

  「主子主子!你看啊!」他興奮得滿臉通紅,把螃蟹舉到他面前。

  舒雋還沒來得及說話,岸邊上漁民們便歡呼起來,小南瓜得意忘形地衝他們揮手,自以為撈上的最多,定睛再一看,卻見眾人根本不是朝自己這個方向讚歎。

  「主子,那邊好像有人搶咱們風頭。」小南瓜頓時有點氣不服,「咱們去看看是誰!」

  舒雋從網裡撈出一隻大螃蟹,一邊看一邊說:「管他們呢,螃蟹撈到就好。這麼多足夠你吃的了,螃蟹性涼,吃多了拉肚子可別哭。」

  「去看看啦!」小南瓜是小孩子脾氣,容不得別人風頭健過自己,當下也不等舒雋回答,搖了船就往那方向劃去。

  果然見旁邊岸頭也有許多人圍著,還在驚歎不已。

  小南瓜伸長脖子去看,卻見岸邊坐著一個穿黑衣的人,身形纖瘦,頭頂還壓著斗笠,不知是男是女。他手裡抓著一個魚竿,悠哉哉的,沒一會兒就釣上來一條大魚,直接丟進身邊的木桶裡。

  那木桶裡已經堆了十幾條魚,看樣子都是他釣上來的。

  小南瓜回頭說:「主子,人家釣魚的功夫可比你好多啦!」

  舒雋懶洋洋地抬頭,正好見到那人收了魚竿站起來,腰肢纖細窈窕,分明是個女子。她把木桶輕輕鬆鬆地一提,有水從裡面濺出,桶裡居然還裝了水。

  留下兩條大魚,其餘的全被她連水倒回湖裡。

  雖是入秋,天氣還有點熱,她把斗笠稍抬高,擦了擦額上的汗。斗笠下是一雙星子般晶亮的雙眸,挺直的鼻樑下是形狀漂亮的紅唇,唇角毫無芥蒂地上揚,笑得時候露出一排整齊白牙。

  是個英姿颯爽的少女。

  舒雋情不自禁從船頭站了起來,瞇著眼像是要再確定一下。

  真的是她,沒什麼變化,依然笑得爽朗透徹,像天際一朵悠閒的白雲。可是隱隱約約還是感覺到了一些改變——她長高了,越發顯得身形纖瘦,卻沒有一點柔弱的味道。

  先前那種魯莽傻小子似的呆氣盡數消失,顯得沉穩收斂,像一顆打磨出光彩的精緻原石,反而收在匣子裡,輕易不洩露光芒。

  小南瓜怪叫一聲,一隻螃蟹從船頭跳進了湖裡,濺起一圈圈漣漪,有點像舒雋此刻的心情。

  她離開的時候是那麼黯然,舒雋曾以為她會就此消沉,變得沉默寡言,甚至仇恨刻骨。好吧,他確實沒想到她依然能笑,一個人提劍走遍天下,逍遙自在。

  有點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喚她。

  小南瓜卻早就大喊起來:「姐姐——!主子,是葛姑娘!」

  可是隔得遠了,她沒聽見,提著木桶和漁民們有說有笑地離開了。

  舒雋漂亮的眉毛忽然擰了起來,不知想到了什麼。小南瓜抓著他的袖子一頓甩,大叫大嚷:「主子主子!你傻了?!還不趕緊追她?!」

  舒雋想了想,恍然道:「原來那個到處打聽郴州巨夏幫的人是她。」

  低頭發現自己袖子都快被小南瓜扯爛,他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瞪著他,撅嘴道:「主子你故意發呆的吧?別以為我不知道!這會兒還要什麼男人面子,找到人才是要緊!」

  他不由失笑,在他頭頂敲個爆栗,悠然道:「不急,先看看她打算做什麼事,似乎好玩的緊。」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32:26

       
19樓
發表於 2011-4-6 01:37 P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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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了秋下幾場雨,便是一日涼爽過一日。

  山中綠葉大多已變色,黃的黃紅的紅,映著尚未凋謝的綠,倒比春季別有一番繁華景象。

  時候尚早,東江湖上晨霧茫茫,五步之外就看不清人臉。小小一葉扁舟在湖裡靜止不動,像一幅靜謐的畫。

  舒雋坐在船頭打個老大呵欠,扶著下巴懶洋洋說道:「魚還在睡覺麼,怎麼到現在一條也不上鉤。」

  小南瓜還在船艙裡睡懶覺,咕噥著:「早八百里就聞到主子的殺氣,都躲起來了。」

  舒雋一手抓著釣竿,一手摸了摸臉:「胡扯吧,我這般純善的人怎會有殺氣。」

  小南瓜心情不好,翻個身撅嘴:「怎麼沒有,這種時候主子偏要還什麼人情,巴巴的跑來這鳥不拉屎的地方替人家看門,搞不好隨時要打起來。本來說去洞庭湖吃螃蟹的,結果連螃蟹的邊都沒摸到。」

  舒雋瞥他一眼:「出息,一個螃蟹讓你念叨到現在。洞庭是湖,東江就不是湖了?看你家主子給你釣最肥的螃蟹上來,吃死你。」

  小南瓜骨碌一下坐起,爬到他腳邊,鄙夷地看看他手上的魚竿,搖頭道:「嘖嘖,主子一看就是五穀不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富貴傢伙,螃蟹是用魚竿釣的?」

  舒雋吊了半天一條魚也沒上鉤,確實不太有面子,索性把魚竿收回來。

  「那螃蟹要怎麼釣?」他不恥下問。

  小南瓜把手搭在額頭上四處看看:「去靠岸的地方,要用專門的蟹籠或者網才能撈到呢。」

  舒雋今天很有興致,指使著他把船往岸邊劃,真打算撈螃蟹來下酒。

  小南瓜一面搖船一面歎氣:「主子可別把我當做饞嘴小孩兒,我是說主子在這裡根本是浪費時間,有這空閒,不如趕緊去找葛姑娘。她一個姑娘家身上還帶著晏門覬覦的斬春劍,江湖上多亂啊,你就放得下心?」

  舒雋倚在船艙上繼續犯懶,淡道:「為什麼是我去找她,她為什麼不來找我?就給我三兩銀子,讓我動動手指也不夠呢。」

  男人啊,無論什麼時候面子永遠第一。小南瓜無奈地搖搖頭,明明是大半年四處輾轉找她,他還嘴硬。要不是在洪州遇到一個人,他們也不會暫時放棄尋找伊春,跑來郴州東江湖釣魚。

  主子向來最怕麻煩,以前也有許多人慕名而來,出大價錢請他辦事,他連面也不願見就直接回絕。

  這次不知為何是個例外。

  小南瓜跟著主子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也有四五年了。他以為主子有錢、悠閒、懶散,誰也不怕,誰也不在乎——但似乎不是這樣,他總有一兩個在乎的人,隱約折射出自己不瞭解的,主子的過去。

  洪州遇到的那人面容普通,無論從什麼方面來看,都是個見了就忘的類型。

  可是他叫主子:許多年不見,舒雋長大了不少。

  舒雋愣了一下,神情淡淡的也看不出悲喜,只說:果然好久不見,這次是要我還債了吧。

  那人遞給他一個信封,再沒說什麼就走了。

  再然後主子就帶著他來到了郴州東江湖,在杳無人煙的地方一住就是好幾天。小南瓜悶得都快發霉了,連問好幾遍,主子才慢悠悠告訴他:「十年前我欠他三千兩銀子,五成年利,你算算到今天我要還他多少?」

  小南瓜算得臉色發綠,什麼也說不出來。從來只見主子給人家放高利貸,四成利已經非常狠了,沒想到他也會欠錢,還是更狠毒的五成利。

  舒雋於是歎一口氣:「所以,你看——錢我可捨不得還他,只好為他做一件事了。」

  小船漸漸往岸邊靠攏,此時天色已經大亮,漁民們也開始撒網捕魚蝦,靠岸停了許多條漁船,好不熱鬧。

  小南瓜像模像樣地請來一個漁婆,向她討教撈螃蟹的法子。

  漁婆盯著舒雋,黑黝黝滿是皺紋的臉上也泛出些紅暈來,聲音出奇的溫柔:「兩位小少爺要撈螃蟹麼?這等粗活還是讓我們效勞,別弄髒了少爺們的衣服。」

  舒雋一言不發,從懷裡掏出一錠銀子,左右看看,大約是覺得太大了,塞回去重新掏,終於掏出一塊比指甲大不了多少的碎銀,讓小南瓜遞給她:「不用多說,把撈螃蟹的東西賣給我們就行。」

  撈螃蟹的工具還真不是魚竿,不過是一張破爛古怪的網,上面綁了些米飯之類的吃食,把網拴在長長的竹竿上,靠著淺水將竹竿插入水裡,之後只管等著就好。

  舒雋坐在船頭,兩眼盯著那張網,好像馬上裡面就會擠滿肥美的螃蟹,他簡直兩眼放光。

  周圍的漁民漁婆看著這對衣著華貴形容漂亮的主僕,也是雙目炯炯有神。大夥兒乾脆全擠過來,看他們能撈到多少螃蟹。

  沒過一會兒,破網有了動靜,小南瓜歡呼著把船搖過去,收了網撈起來一看,裡面果然七七八八爬了許多螃蟹。

  「主子主子!你看啊!」他興奮得滿臉通紅,把螃蟹舉到他面前。

  舒雋還沒來得及說話,岸邊上漁民們便歡呼起來,小南瓜得意忘形地衝他們揮手,自以為撈上的最多,定睛再一看,卻見眾人根本不是朝自己這個方向讚歎。

  「主子,那邊好像有人搶咱們風頭。」小南瓜頓時有點氣不服,「咱們去看看是誰!」

  舒雋從網裡撈出一隻大螃蟹,一邊看一邊說:「管他們呢,螃蟹撈到就好。這麼多足夠你吃的了,螃蟹性涼,吃多了拉肚子可別哭。」

  「去看看啦!」小南瓜是小孩子脾氣,容不得別人風頭健過自己,當下也不等舒雋回答,搖了船就往那方向劃去。

  果然見旁邊岸頭也有許多人圍著,還在驚歎不已。

  小南瓜伸長脖子去看,卻見岸邊坐著一個穿黑衣的人,身形纖瘦,頭頂還壓著斗笠,不知是男是女。他手裡抓著一個魚竿,悠哉哉的,沒一會兒就釣上來一條大魚,直接丟進身邊的木桶裡。

  那木桶裡已經堆了十幾條魚,看樣子都是他釣上來的。

  小南瓜回頭說:「主子,人家釣魚的功夫可比你好多啦!」

  舒雋懶洋洋地抬頭,正好見到那人收了魚竿站起來,腰肢纖細窈窕,分明是個女子。她把木桶輕輕鬆鬆地一提,有水從裡面濺出,桶裡居然還裝了水。

  留下兩條大魚,其餘的全被她連水倒回湖裡。

  雖是入秋,天氣還有點熱,她把斗笠稍抬高,擦了擦額上的汗。斗笠下是一雙星子般晶亮的雙眸,挺直的鼻樑下是形狀漂亮的紅唇,唇角毫無芥蒂地上揚,笑得時候露出一排整齊白牙。

  是個英姿颯爽的少女。

  舒雋情不自禁從船頭站了起來,瞇著眼像是要再確定一下。

  真的是她,沒什麼變化,依然笑得爽朗透徹,像天際一朵悠閒的白雲。可是隱隱約約還是感覺到了一些改變——她長高了,越發顯得身形纖瘦,卻沒有一點柔弱的味道。

  先前那種魯莽傻小子似的呆氣盡數消失,顯得沉穩收斂,像一顆打磨出光彩的精緻原石,反而收在匣子裡,輕易不洩露光芒。

  小南瓜怪叫一聲,一隻螃蟹從船頭跳進了湖裡,濺起一圈圈漣漪,有點像舒雋此刻的心情。

  她離開的時候是那麼黯然,舒雋曾以為她會就此消沉,變得沉默寡言,甚至仇恨刻骨。好吧,他確實沒想到她依然能笑,一個人提劍走遍天下,逍遙自在。

  有點猶豫,不知道該不該喚她。

  小南瓜卻早就大喊起來:「姐姐——!主子,是葛姑娘!」

  可是隔得遠了,她沒聽見,提著木桶和漁民們有說有笑地離開了。

  舒雋漂亮的眉毛忽然擰了起來,不知想到了什麼。小南瓜抓著他的袖子一頓甩,大叫大嚷:「主子主子!你傻了?!還不趕緊追她?!」

  舒雋想了想,恍然道:「原來那個到處打聽郴州巨夏幫的人是她。」

  低頭發現自己袖子都快被小南瓜扯爛,他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瞪著他,撅嘴道:「主子你故意發呆的吧?別以為我不知道!這會兒還要什麼男人面子,找到人才是要緊!」

  他不由失笑,在他頭頂敲個爆栗,悠然道:「不急,先看看她打算做什麼事,似乎好玩的緊。」



二章

  東江湖中心有一座兜率島,島上兜率靈巖天下聞名,俗稱仙人洞。

  伊春上島的時候,天色已晚,太陽快要落山。她從懷裡掏出一張破舊羊皮,上面畫滿了山川水泊,正是兜率島輿圖。

  輿圖上有字,分明指示了哪裡是巨夏幫總堂,哪裡是分堂。郴州巨夏幫,就盤踞在島上。

  伊春把輿圖橫過來豎過去,斜著看倒著看,怎麼也看不明白。

  她第一次看輿圖,只覺山山水水晃得眼花,具體要往哪個方向走,卻完全摸不著頭腦。

  胡亂走了一陣,忽見前面一棵大樹被剝了大半樹皮,露出白花花的樹幹,上面被人用刀刻了一個箭頭,直指正西方。

  她抬頭四處看看,再低頭看看輿圖,估摸著往西應該是正確方向,便順著箭頭走下去。

  沒走一會兒,果然前面又一棵剝了幾塊樹皮的樹,上面還是一個箭頭。

  這下倒勾起伊春的好奇心了,索性順著箭頭一直往下走,看最後是怎麼個結果。

  走了不到半個時辰,眼前豁然開朗,卻又回到了湖邊。

  湖畔一棵老樹上拴著麻繩,麻繩繫著一條小船。船頭放著一個小火爐,火爐上蒸著一鍋大螃蟹,應當是快熟了,鮮紅鮮紅的殼。

  久違的小南瓜把一壺溫好的黃酒從熱水盆裡取出,將案上兩個小酒杯斟滿,然後無比自然地朝她揮手:「姐姐,來吃螃蟹吧?」

  伊春傻了。

  船艙上的簾子被人從裡面掀開,舒雋探出半個身體,烏溜溜的眼珠子在她身上臉上轉了半天,最後感慨似的吁了一口氣。

  打個招呼吧,他對自己說。就說好久不見,你上次給的三兩銀子太寒酸了分明是瞧不起人所以我特地找你就是為了把錢還給你,還有,世上沒什麼過不去的坎凡事想開點你年紀還小日子還長著呢日後總能遇到更好的人比如我你看我就很不錯吧……

  不過這些話好像也不太容易能從嘴裡吐出來,尤其是從他嘴裡。

  所以他目帶凶光的看了她半晌,最後招招手:「過來過來。」

  伊春還有些震驚外加茫然,慢慢走過去,好像不太確信似的,奇道:「舒雋?真的是你?」

  他想揪一揪她的臉皮子,看到底是真是假。

  大半年沒見了,他找了那麼長時間,對她會有的任何反應也做好了完全準備。只是沒想到她那麼風輕雲淡地叫他名字,他一次告白,她一次拒絕,像是從沒發生過的尷尬。

  伊春恍然大悟:「那箭頭是你畫的!你早看到我了?怎麼不打招呼?偷偷摸摸的做什麼壞事?」說著便爽朗笑了起來。

  舒雋跟著微微一笑,抓住她的袖子把她拉上船,指了指爐子上的螃蟹:「沒什麼,請你吃螃蟹而已。」

  黃酒熱得剛剛好,螃蟹也蒸得恰到好處,伊春眉頭一揚,索性大大方方地坐過去。

  「你怎麼在這裡?來玩麼?」她問。

  舒雋向來喜歡遊山玩水,反正他有錢有時間,五湖四海隨便在什麼地方遇上了,都是緣分。暌違了大半年,今天再看到他,倒覺得一點兒也沒變,親切的很。

  他「唔」了一聲,意味不明。

  小南瓜把薑醋端上來,嘻嘻笑道:「姐姐,我們大半年都在找你呢!不信你問主子。他為了找你,急得飯都吃不下,覺也睡不好,夢裡都叫你的名字!」

  好不容易重逢了,他一定要給主子製造機會!俗話說好女怕纏郎,怎麼肉麻怎麼來,小南瓜雄心萬丈。

  伊春但笑不語,舒雋慢慢剝螃蟹殼,好像誰也沒聽見他這句熱情洋溢的話。

  小南瓜恨鐵不成鋼地跑走了。

  「這大半年在什麼地方玩?」舒雋替她斟滿黃酒,隨口問道。

  話匣子打開了,方才隱隱約約的尷尬消失不見,伊春連說帶笑地比劃著路上遇到的有趣事與人,漂亮的眉毛揚起,神采飛揚。

  舒雋倒是聽得津津有味,時不時插兩句嘴讓她說得更歡。

  最後說到她手頭的輿圖,伊春笑道:「我本來是打算去邵州看看,那裡是羊腎的故鄉,誰知道走錯了方向跑到隔壁衡州去了。渡河的時候遇到一個姑娘,身上背著許多畫軸,我看她吃力的很,便替她拿包袱,她人很好也很健談,知道我要找巨夏幫,就說她知道怎麼走,於是花了一張輿圖給我。可惜我不大會看,浪費了她一番好心。」

  舒雋喃喃道:「你真是走狗屎運,陳淺那妮子也能被你遇到。多少人搶破頭要她畫一張輿圖也不得,她居然白送給你。」

  伊春眼睛一亮:「你也認識她?不錯她是叫陳淺,真是個好人呢!」

  最大的好人是你才對,舒雋心裡想,也只有她這種性子,走江湖才能這麼順當,大家都忍不住要對怪胎寬容些。

  「你找巨夏幫做什麼?」舒雋狀似無意地問這最關鍵的問題。

  伊春一點猶豫也沒有,很爽快地告訴他:「替楊慎報他家人的仇。」

  原來如此,舒雋直到現在才恍然大悟,把裡面的關係給理順。晏於非曾說楊慎身負血海深仇,他並未多問,原來他的仇人竟是巨夏幫。

  他神色複雜地看看伊春,她面上並沒有任何仇恨的陰影,或許在她心裡,找巨夏幫不過是為了幫楊慎完成心願,目的就這麼簡單。

  「這可不太容易。」舒雋慢悠悠說著,從鍋裡挑出一個最大的螃蟹遞給伊春,「巨夏幫並非無名小門派,憑你單槍匹馬的殺進去,去十個死十個。你還是仔細考慮一下吧。」

  伊春點頭道:「我知道他們很厲害,所以這次只是來調查,並不打算動手。」

  調查,舒雋忍不住要失笑。她的理由永遠千奇百怪又正大光明,讓因此懷疑她的人顯得那麼齷齪無聊。

  他又挑了幾隻大的給她,忽然說道:「你只是調查,別人未必如此想。還是先別去了。」

  伊春連連搖頭。

  他歎了一口氣,扶著下巴盯著她眼睛看,說:「你如果一定要去,我就只好攔著,不能讓你過去。」

  伊春微微一驚,黃酒差點灑出來。

  舒雋笑彎了唇角:「你好像打不過我吧?」

  她慢慢把眉頭皺起,神情卻並不是暴怒或者被欺騙的驚惶。酒杯穩當地往桌上一放,她聲音平靜:「為什麼?你也是巨夏幫的人?」

  她對舒雋的來歷其實一無所知,只是她交朋友向來只在乎氣味相投,別人如果不說來歷,她便不會多嘴問。

  他神情略帶輕蔑:「怎可能。只不過欠人一個情分不得不還,暫時留在這裡。原以為來找麻煩的是晏門,想不到竟是你。」

  伊春略想了想,當即起身道:「既然這事令你為難,那我先告辭。等你人情還完了我再來。」

  應當要攔住她,可想不出什麼好理由。舒雋的手伸出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正要說話,忽見她捂著肚子把臉皺成一團。

  這次他真的有點吃驚:「怎麼了?」

  她顫聲道:「肚……肚子疼!」

  舒雋回頭看看她面前的螃蟹殼,頓時恍然:「你螃蟹吃多了。」

  最後伊春只能無力地躺在船艙裡,她上吐下瀉足足鬧了一整天,鐵打的身體也禁不起這種折騰,不要說去找巨夏幫,就連走路也困難。

  舒雋衣不解帶在旁邊照顧她,一會兒換一塊熱巾子給她放在額頭上。

  他慢悠悠地說:「這可是你自己倒霉,與我無關。」

  伊春臉色發綠:「你也吃了螃蟹,為什麼好好的?」

  「毒藥我吃下去都沒事,何況兩隻螃蟹。」

  他見她頗有些氣不服的模樣,眼珠一轉,忽然計上心來,索性把身體一俯,撐在她臉旁,低聲道:「這樣吧,小葛,咱們做個交換,兩邊都不吃虧。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住得怪無聊,你不如陪我玩幾天,回頭我告訴你怎麼對付巨夏幫。如何?」

  「這個……你好像太吃虧了點?」伊春頗為警覺地看著他,此人任性又狡猾,從來不吃虧,指不定後面要提出什麼稀奇古怪的要求讓她償還債務。

  舒雋嘻嘻一笑,從角落裡挖出魚竿:「你教會我如何釣魚,就一點也不吃虧了。」

  伊春就這麼留下陪他在東江湖遊玩,白天沒事便教他釣魚,從土裡挖蚯蚓出來做魚餌,惹得他主僕倆避之不及。

  「姐姐!這種東西你怎麼能捏手上?還不趕快丟掉!」小南瓜抱著腦袋大叫,好像那幾條肥蚯蚓馬上就要爬到他臉上似的。

  伊春莫名其妙看著他倆:「蚯蚓做魚餌最好了,不然魚蟲也行。你們以前難道不用這個做餌?」

  舒雋厭惡地看著蠕動的蚯蚓,見伊春把其中一條朝自己這裡遞來,趕緊偏過身體去躲,臉色難得發綠。

  伊春見他那模樣倒有點忍俊不禁:「這麼大人了,還怕蚯蚓嗎?」

  舒雋一直是天不怕地不怕四海任我行,可這麼個人物卻怕小小蚯蚓,真讓人哭笑不得。他還裝:「我不怕,就是怪噁心的,不想摸。」

  伊春故意把最肥的一條蚯蚓朝他手裡一塞,眼見著他蹦起來,一溜煙跑沒影了。她不由哈哈大笑。

  等舒雋再次綠著臉回來的時候,小南瓜已經搖著船去湖對岸拿銀子換米油了。

  伊春坐在岸邊一塊青石上,拿著釣竿認認真真地釣魚。陽光在她身周鍍一層金邊,纖細而且柔軟,頭上幾綹凌亂髮絲好像也變成了淡金色的,隨風搖來晃去,晃得他心裡有些發癢。

  他輕輕走過去坐下,低聲道:「喂,你可不是好老師,學生剛剛入門,要耐心才對。」

  伊春笑吟吟地把釣竿交給他,一手扶著釣竿一手握住他的手,心無旁騖地教他:「手腕要穩住,別總是晃,不然魚來了你也感覺不到。釣魚就在專心和耐心,你耐性不好可不行。」

  真抱歉,她或許是個好老師,可學生卻不是個好學生。她說的話,他幾乎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只看到她下頜的弧度柔美,側面鼻樑很直,睫毛忽上忽下顫抖著,裡面藏著令人心驚膽戰的光芒。她身上沒有任何熏香,頭髮有清爽的皂角味,脖子上帶著一星汗味,非但不難聞,反而銷魂蝕骨的。

  想一口吃了她,連骨頭也不剩。

  真是喜歡她嗎?舒雋問自己。

  他其實也不太能弄清這究竟是什麼感覺,只有個衝動想靠近她,靠近再靠近。還沒到放手的時候,還沒到離開的時候,他甚至還很貪婪,總覺得不夠。

  有時候想到她,會覺得心裡微微發疼,明明發疼,卻又是愉悅的。

  有時候夢見她,會覺得無比舒暢,明明舒暢,卻又感到澀然。

  不知道是不是喜歡,但生平第一次對一個女人有這種衝動。

  和身體無關卻又緊密聯繫在一起,異樣而且熾烈的衝動。

  她在耳邊輕輕叫一聲:「來了!快拉!」

  舒雋本能地把釣竿朝上一提,用得力氣大了,魚鉤掛著一條肥魚,使勁扭著尾巴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水滴落了他們滿臉。

  伊春兩眼發亮,讚道:「不錯啊!第一次就成功了!你果然厲害!」

  她臉上水珠晶瑩剔透,像水晶似的,折射出的光輝把他的眼刺傷,彷彿害怕疼痛,他微微把眼睛閉上,再睜開。

  她很危險,可就算明白這點,也沒什麼用了。沒有任何用。

  「多謝老師教導的好。」他沒什麼正經的笑,抬起袖子把她臉上的水一把擦乾。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32:39

三章

  舒雋這個人,很有意思。

  明明和他在一起也沒什麼事可做,普普通通吃了睡睡了吃,可他就有本事讓日子過得不那麼平庸無聊。

  前幾日他迷戀上做魚竿,每天拉著伊春去山上找合適的細竹,順便就把兜率靈巖仙人洞逛一圈,兩人在洞中尋找神仙未果。

  過兩天他又突發奇想用木頭做圍棋,船艙裡塞了許多用廢的木料,做出來幾十顆木圍棋又被伊春磨圓,兩人拿去當彈子打,賭輸贏。

  最近好像和伊春迷上怎麼做飯。

  小南瓜家鄉在無錫,江南人做菜味道總是偏清淡,還喜歡放糖。伊春是湘人,吃不慣這種口味,便琢磨著自己做點東西來吃。

  小南瓜一見她要做飯就苦了臉,撅嘴道:「上回在主子的別院,姐姐做紅燒雞差點把廚房給燒了。如今咱們出門在外,走水路都靠這條船,姐姐要再燒了,咱們靠游水渡過東江湖麼?」

  伊春拿著菜刀飛快把蘿蔔切片,一個勁給他保證:「這次我一定小心,絕對不會燒壞!」

  正說著,舒雋一面啃桃子一面走過來,隨意瞥一眼伊春切好的菜,不太給面子的說:「你刀工還要再磨練磨練。」

  蘿蔔絲切得長短不一粗細不齊,豬肉有大有小形狀古怪,還有一條魚連鱗還沒褪就打算熱油下鍋炒。

  伊春把菜刀丟給他:「少說大話,你來試試。」

  舒雋還真摞起袖子上前,撈起剛洗好的大白蘿蔔就削皮。等他把皮削完,胳膊粗細的蘿蔔已經比手指粗不了多少。

  小南瓜又皺眉又齜牙,怎麼說他也是自家主子,在伊春面前得給他點面子,他只好點頭道:「削得……蠻乾淨。」

  不曾想這一句誇獎誇出了禍害,兩個惹事精就此霸佔小火爐不放,什麼稀奇古怪的搭配都能放進去,原本配肉的蘿蔔如今和魚放在一起紅燒,胡瓜切成塊狀和肉放在一起燉得糊爛糊爛好像鼻涕,最後找不到東西做湯,舒雋索性從懷裡掏出兩個桃子,切片隨便丟水裡滾一下,權當水果湯。

  那頓飯只有好心的伊春嘗了一口,跟著就被舒雋直接丟進湖裡了。

  在等小南瓜重新買菜回來做飯的時候,還好有桃子可以吃。兩人盤腿坐在岸邊大青石上埋頭啃桃子,伊春說:「幸好有小南瓜,你這麼講究的人身邊如果沒他,指不定要成什麼樣呢。」

  舒雋早早把自己的桃子啃完了,揚手將桃核遠遠拋出,隔了好久才落入湖裡。他不說話,只盯著伊春手裡啃了一半的桃子看。

  伊春被他看的渾身發毛,慢慢舉起手:「……要吃?」

  他淡道:「啊,你的桃子好像比我的大,顏色也紅。」

  說罷低頭就著她的手,在她咬了一半的齒印上啃下去。桃子汁液豐富,順著她的手指淌下來,伊春只覺小指一陣酥麻,卻是被他舔了兩下。

  她渾身猛地一震,桃子從手裡滾了下去,被他一把撈住幾口就啃個乾淨。

  「唔,果然很甜。」他揚起睫毛對她微微一笑,神情純善,一點兒異樣都看不到。

  這個笑容比陽光還要刺眼,伊春情不自禁把眼睛瞇了一下,躲避鋒芒。

  「我去洗手。」她淡淡說,從石頭上跳了下去。

  回來的時候,舒雋正靠在樹上低頭用小刀刻一塊木頭。他手指修長而且靈活,沒一會兒木頭就被雕刻出一個雛形來,像是一尊觀音。

  「你信佛?」伊春覺得新奇,湊過去仔細看。

  他搖了搖頭:「過幾個月送人做禮物。」

  觀音的面容被他仔仔細細一刀一刀劃過來,端莊又嫵媚,雖然十分漂亮,但和廟堂裡的觀音卻總有一些不同,似乎……多了一分煙火氣,不那麼像高高在上的神佛。

  伊春笑問:「舒雋還完人情,打算去什麼地方玩?」

  他一面仔細雕琢觀音的眉毛,一面應道:「先去蘇州,掃故人墓。」

  她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敲了一下,渾身都是一抖。

  蘇州,楊慎,他就埋在那裡。

  她輕輕說:「我和你一起去。……舒雋,謝謝你替羊腎打理後事。」

  他笑了笑,不甚在意:「沒什麼好謝的,總是相識一場,我高興而已。」

  他做事向來隨性,不按常理出牌。因為高興,所以樂於蹚晏門這個渾水。因為高興,所以和她在東江湖過得有滋有味。

  伊春便不再道謝,看他雕了一會兒觀音,忽然說:「不對,觀音娘娘髮髻不是這樣的,你弄錯啦。」

  那木頭觀音華服鬟鬢,飄然若仙,美則美矣,但越看越不像觀音菩薩。

  舒雋很久很久都沒搭腔,直到把複雜美麗的鬟鬢雕好,他才低聲道:「不是觀音,是我母親。」

  霧鬢觀音甄顰顰,美艷震八方。

  伊春無話可說。她對舒雋,本來就一絲一毫也不瞭解的。

  「舒雋,今年你還要回家過年嗎?你家在什麼地方?」

  到底還是有些好奇,忍不住要問問他。

  他「嗯」了一聲,忽然抬頭看看她,笑道:「想去我家玩麼?那可比較遠,在大雪山附近。何況空蕩蕩的也沒什麼好玩,只一座墳墓而已。」

  伊春這大半年四處閒逛,多少也聽了一點江湖亂七八糟的傳聞,認識的不認識的。偶爾聽見別人提起舒雋,大多是「此人是個敗類,荒淫無恥」之類的語氣。

  傳聞他是採花賊,專採良家婦女,玩過就扔。

  傳聞他家住在黃金山上,裡面有一座寶石海。

  各類傳聞,說的人口沫橫飛,聽的人眼花繚亂。

  可他卻說家裡空蕩蕩,只有一座墳墓。這江湖傳聞,果然胡扯八道的比較多。

  她說:「等我替羊腎家人報完仇,再去你家找你玩。」

  舒雋淡淡地看她一眼:「這麼快就相信了,不怕我是騙你?」

  她搖頭:「你沒騙我。」

  舒雋沒再說話,專心致志地雕木頭。

  小南瓜買菜遲遲不回,太陽一節一節爬得高了,有點熱,伊春背上出了一層薄汗。

  她抬手正要擦擦額頭,忽聽身後風聲銳利,像是有什麼利器破空飛射而來。

  出於本能,她飛快讓了一步,對面舒雋卻一動不動,任由那利器擦過耳邊,直直釘入身後大樹上,錚然鳴震。

  有人偷襲!伊春拔劍便要去追,舒雋扯住她袖子:「沒事,一個舊識來送信而已。」

  他把雕好了大半的木頭觀音塞進懷裡,反手將釘在樹上的小鐵箭拔下,上面果然附著一個信封,封口用火漆封死,印著一朵梅花。

  「我有事要出去一趟。」看完信,他只丟下這句話,轉身便走。

  走了一半,他忽然回頭道:「你不要亂跑,莫讓巨夏幫的人發現你,乖乖等我回來。」說罷再轉轉眼珠,又道:「你若是乖乖的,回來我便告訴你巨夏幫的事情,不然一個字也不說給你聽。」

  分明是把她當小孩兒來對待,伊春啼笑皆非地點點頭,趕緊問一句:「什麼時候能回?」

  他想了想:「多則三日,少則半日。」

  直到小南瓜劃著船悠悠蕩蕩地買了菜回來,伊春才想起舒雋沒船怎麼渡江這個問題。

  「小南瓜,你主子有事出去了,要過幾天才能回來。」伊春坐在船頭幫他剝毛豆,一面告訴他這個消息。

  小南瓜一點也不驚訝:「我知道,方才在湖上遇到主子了。他還交代我要好好照顧姐姐呢!姐姐今天想吃什麼只管說,你不愛吃甜的,我多放點鹽就是了!」

  她卻吃驚了:「他是怎麼渡江的?游過去?」

  小南瓜嘻嘻一笑,擠眉弄眼:「姐姐,主子那麼聰明的人當然事先做了準備。其實咱們還有一艘船停在那邊山崖下,先前沒告訴你罷了。怎麼樣?是不是覺得我家主子聰明又厲害?」

  他就愛在伊春面前誇耀舒雋,主子愛面子不許他說肉麻話,現在他人不在,他一定要說個徹底,不把伊春說動心不罷休!

  伊春點了點頭,道:「狡兔三窟。」

  很標準的一句評價,小南瓜氣得嘴一直撅著,直到吃飯都沒放下來。

  「姐姐你和主子住了這麼些日子,難道不快活麼?」吃完飯,小南瓜開始幫舒雋洗衣服,一面繼續和伊春耍嘴皮子。如果輕易放棄,他就不叫小南瓜。

  伊春想了想:「不,其實很快活很舒心,舒雋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小南瓜笑道:「這就是了,其實主子人很好。你別聽江湖上那些亂七八糟的傳聞,都是別人不瞭解他胡說的。主子從來不和女人勾搭不清,只是他長得好看又親切,女孩子們總愛靠近他。他要是個荒淫的人,早就大享齊人之福啦,何必還要我扮成女的替他解圍。」

  伊春又點點頭:「沒錯,他心裡只有錢。」

  小南瓜神色怪異地看著她,歎了一口氣:「姐姐,主子在你心裡那麼不堪?他喜歡囤積錢財也不是什麼缺點啊,就像有人喜歡收集瓷器,有人喜歡收集字畫,主子不過是喜歡收集錢財罷了,做什麼就要低人一等?雖然我不太瞭解,但主子以前應當是過過窮日子的,從小又沒爹又沒娘,他現在摳門也是習慣嘛。」

  伊春笑了起來:「你總是幫他說好話。」

  小南瓜急了:「我說的是實話啊!」

  她把剝好的毛豆倒進盆裡,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望著遠處煙水茫茫的東江湖,想到這些日子和舒雋在一起又快活又閒散,便情不自禁微笑起來,輕道:「他是好人,我知道。他是我永遠的好朋友。」

  好朋友就完蛋了!小南瓜急得抓耳撓腮,絞盡腦汁去想怎麼用主子的優點把她打敗,想來想去也沒想出什麼好優點來,不由埋怨舒雋脾氣古怪,難怪總是被甩。

  伊春忽然抬手指著遠方湖面,輕聲道:「那邊……是不是有很多船?」

  小南瓜抬頭一看,果然見遠處影影綽綽有許多烏篷漁船朝兜率島這裡駛來,隔著薄霧看不太真切,但數量絕對不少。

  烏篷漁船朝兜率島南部駛去,因是順風,所以速度極快,眨眼間便都靠了岸,船艙裡湧出無數黑衣人,無聲無息地上島。

  小南瓜有些慌神,低聲道:「糟糕,主子不在!肯定是有人來找巨夏幫麻煩了!」

  伊春提劍想追上去看個究竟,忽然想到舒雋臨走時的告誡,硬生生把腳步停住,回頭道:「小南瓜,咱們把船劃去隱蔽點的地方,別叫他們發現。」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32:51

四章

  伊春把小船推進水草中間,猛一看是看不出端倪的。

  小南瓜蹲在樹叢中低聲道:「姐姐你也要躲好,我聽主子說過,晏門因為減蘭山莊的事情辦的不漂亮,湘西這塊地方就沒站穩腳跟,最近一直思量著從周邊地方下手呢。郴州這邊就是他們第一塊踏腳石,所以巨夏幫才那麼驚慌失措,不惜花大價錢求高人相助,找來主子替他們先頂著。這次來的要是晏門的人,你千萬得小心。」

  伊春沒有說話。

  山巖對面已經有火光雄起,叫嚷聲絡繹不絕,大約是殺了巨夏幫一個措手不及。

  小南瓜又說:「這樣也好,巨夏幫被滅,楊公子的仇也等於報啦,姐姐也不用一個女孩子辛苦行走江湖,多危險吶。」

  他等了半天,還不見伊春吱聲,忍不住回頭去看,卻見她眼怔怔地看著遠方騰起的火光濃煙,神情奇異,竟好似看得目不轉睛。

  他有些心驚,低聲道:「姐姐?」

  伊春喃喃道:「到最後,我還是沒能為他做哪怕一件事。」

  她說的是楊慎。

  小南瓜雖然不服氣她心裡嘴裡總是楊慎楊慎,楊慎沒一點比得上自家主子,可是他已經不在人世,再說什麼也沒意義。

  而且,她眼裡有淚光在晃。

  他趕緊說個笑話:「楊公子在黃泉路上遇到巨夏幫的人,肯定會把他們從奈何橋上推下去,那場景自然有趣的很。」

  伊春淡淡一笑,方纔的悲慼之色一掃而空,輕聲道:「他現在和家人團聚,不會再想著報仇的事啦。」

  「就是就是,楊公子聰明的很,指不定在地府裡混個大官做做,回頭大家一場相見,還能指望他開個後門……」

  小南瓜信口胡說八道。

  正說得口沫橫飛,伊春一把將他腦袋按下去:「噤聲!」

  山巖後面繞出四五個黑衣人,提著明晃晃的刀劍,上面血跡斑斑。他們走得並不快,四處張望,小心用武器把地上長草樹叢撥開,查看有沒有人藏匿其中。

  伊春抱住小南瓜,一點一點蹭著後退,無聲無息地潛入東江湖,把身體藏在小船後面。

  一個黑衣人粗粗過來看了一眼,便回頭道:「這邊是湖了,應當沒人。」

  又有人在後面說:「仔細些!莫叫半個巨夏幫的人跑出去,不然二少和墨公子必然要發怒的。」

  那人「呸」了一聲:「二少發話咱自然聽!那姓墨的是什麼東西?也敢爬到人頭上去!先前仗著有減蘭山莊,被少爺養得像條狗,哪裡還有人樣!如今山莊沒啦,又腆著臉上來巴結,平日裡在咱們面前作威作福的,誰瞧得起他!照我說,二少心太軟,這種人渣早該和他那窩囊老爹一起被砍成兩截!」

  伊春的手情不自禁一抖,幾乎要抓不住小南瓜。

  耳邊又聽得一人大叫:「這裡有船!」

  緊跟著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奔來,她猛吸一口氣,整個人都潛進水底去,上面說話的聲音便模模糊糊再也聽不清了。

  船被人敲了兩下,又被推開,幾個人趴在水面觀察了一陣,沒看出什麼端倪,只當是巨夏幫留著做逃生用的船隻,把裡面的鍋碗瓢盆砸了個稀巴爛,這才說說笑笑的走遠了。

  伊春飛快浮出水面,把小南瓜先往船上一丟,自己也跟著翻身上船,低聲道:「我們要趕緊離開這裡!」

  小南瓜擰著袖子上的水滴,咕噥道:「還真是晏門的人!主子在這種節骨眼怎麼會突然離開?真是奇怪也哉……」

  伊春一言不發地搖著船槳,小船逆風緩緩漂離兜率島,剛行沒多遠,忽見又有一群黑衣人從山巖後奔出,打頭那人一身勁裝,眉目俊朗,居然是許久未見的墨雲卿。

  小南瓜見勢不好,一骨碌滾進船艙裡打死也不出來了。

  伊春丟下船槳,也翻身鑽進去,抬頭只見墨雲卿看著她愣了愣,跟著別過腦袋,似是打算裝作沒看見,一面還對身後的黑衣人淡道:「這裡有人查過了,沒什麼可疑人物,去前面看看吧。」

  她心中微微一鬆:此人到底還是有些良心。

  奈何黑衣人們大約都不太服氣他,馬上有人指著船大叫:「那裡有船!巨夏幫的人逃跑了!」

  墨雲卿說:「那不是巨夏幫的,是我安排在湖對岸的部下,替我送東西來了。」

  他如此遮掩,伊春只好蒙著臉又把船劃回岸邊,隨便用破布包了個包裹,神色複雜地遞給他,裝作傳遞消息的模樣。

  墨雲卿垂頭接過包裹,忽然低聲道:「快離開!」

  伊春看他一眼,也不知該說什麼,在黑衣人們懷疑的目光中緩緩再次把船劃遠。

  小船逆風而行,走得特別慢,繞過山巖,便能見到林中大火瀰漫,岸邊擺滿了屍體,一排排放得整整齊齊,應當就是巨夏幫的人。

  晏門擴展勢力,大多用迂迴隱蔽的法子,像這樣明目張膽大開殺戒還是頭一次。

  小南瓜很少見這麼殘忍血腥的場面,臉色發白,輕輕說道:「幸好主子先走了,真要正面交鋒……也不能和這些瘋子一起!」

  伊春默默點頭,江湖利益紛爭,身在其中並無自覺,在旁人看來,豈不等於一群瘋狗在亂咬。

  她也曾想過幫楊慎實現報仇的心願,可如今見到巨夏幫那些人的屍體一排排堆放著,被黑衣人點火來燒,濃煙沖天,心中難免有點發寒。

  那裡面總有無辜的人,有一個溫暖的家庭,他們的孩子會像楊慎一樣,一瞬間失去父母,從此陷入無盡的痛苦裡。

  小南瓜突然在後面叫了一聲:「姐姐!那邊有一艘大船過來了!」

  伊春轉過頭,便見湖面上遠遠駛來一艘大船,揚帆順風而行,像飛箭一樣破浪前進。

  她急忙把小船讓到一旁,奈何一個逆風一個順風,小船剛掉個頭,大船已經快到眼前。

  船頭有人朗聲叫道:「前面的,停下來!亮出令牌才可渡江!」

  伊春彷彿沒聽見,硬是把小船掉個頭,奮力朝對岸劃。小南瓜一邊猛力揮動船槳,一面急叫:「姐姐!只怕來不及!」

  她回頭望去,忽見大船上站了一個人,黑色大氅,頭頂壓著斗笠,身量英武。

  殷三叔。

  他也是一眼就見到了伊春,猛然一愣,跟著立即揮手:「攔住那艘漁船!放箭!快放箭!」

  小南瓜急得哽咽了:「姐姐!想不到是咱倆死在一處!黃泉路上有姐姐作伴雖然也不錯,但主子必然要在陽間咒我把你拐跑!」

  伊春拔出腰間佩劍,起身站在船尾,低聲道:「你什麼也別管,往前劃!」

  他要管也管不了哇!

  箭矢如雨一般射過來,伊春揮劍一一斬落在地,小南瓜頭也不敢回,只能聽見鐵箭掉在船板上的聲音,掉一下他的心就跟著緊一下,都快從喉嚨裡蹦出來了。

  忽聽她輕輕「啊」了一聲,小南瓜大叫:「姐姐你別死啊!千萬別死!一定撐著!」

  伊春按住肋間的擦傷,那裡火辣辣的疼痛,鮮血很快就把手掌給染濕了。

  抬頭望著殷三叔,他斗笠壓得很低,看不見表情。在他身後身前有許多人拉滿了弓對準他們顫巍巍的小漁船,鐵箭的寒光令人悚然。

  他說:「葛伊春,停下來,我看到你了。」

  伊春身上滿是冷汗,把劍緊緊一握,忽然回頭低聲道:「小南瓜,你會鳧水嗎?從這裡一個人游到對岸成不成?」

  小南瓜連連搖頭:「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我才不要一個人逃命!」

  她吸了一口氣,聲音更低:「你能鳧水的話,記著,把這東西帶走,除了你主子別讓任何人碰它!」

  說罷悄悄解下背後背著的斬春劍,丟到他腳邊。

  「和舒雋在蘇州等我!如果羊腎忌日我還沒去,就不必再等,把斬春劍折斷在羊腎墓前,送他做禮物吧!」

  小南瓜一把抓起斬春劍,來不及向她解釋鐵劍是沒辦法折斷的。

  他也知道,兩個人都留下就是死路一條。

  他抱著斬春劍無聲無息翻進湖裡,抓著船簷忍不住哭了一聲。

  伊春輕道:「拜託你們了!」

  殷三叔見漁船停了下來,伊春站在船尾動也不動,按著肋間傷口,似乎疼痛難忍,便道:「總算有些自知之明!」

  伊春放下手,抬頭朝他古怪地一笑,並不說話。

  早有黑衣人把漁船套住架上繩梯,將她手上的鐵劍奪下,恭恭敬敬地捧給殷三叔。

  他拿著鐵劍粗粗一看,眉頭頓時皺了起來:「斬春劍呢?」

  伊春嘿嘿笑了一聲:「晏於非不是聰明絕頂麼,怎會猜不到斬春在哪裡。」

  殷三叔陰沉地看著她,半晌,揮了揮手:「把她帶走。下通緝令,找方才與她同船的那個小鬼!」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33:07

五章

  伊春被用黑布蒙上了眼睛,一路只感覺顛簸流離,似乎一會兒是水路一會兒是馬車,偶爾還能聽見殷三叔和墨雲卿低聲說話,只是聽不真切。

  憑著直覺,她知道是離開了巨夏幫,但具體朝哪個方向,卻摸不著頭腦。

  所幸人雖然被捆著,卻沒有什麼刑罰來對付她,殷三叔甚至找了個女子替她肋下傷口敷藥包紮,一日三餐也並沒缺少。

  又因蒙著眼,看不見天黑天亮,只能靠猜的來算日子。

  大抵在她算到第五天的時候,馬車終於停了下來,她被人拽出馬車,跌跌撞撞朝前走。

  殷三叔在和什麼人說話,她隱約聽見「少爺暫時未歸」之類的話,想必晏於非人還不在這裡。

  殷三叔說了一句:「把她關去地牢,先莫用刑,好生照料,留一條命等少爺回來。」

  伊春就這麼被送進了地牢。

  臉上的黑布被扯掉,突如其來的光線雖然暗淡,卻也讓她瞇起眼睛不太適應。

  兩個黑衣人把繩子換成了手腳拷,腳銬上還墜著一顆腦袋大的鐵球,她有天大的本事也沒辦法拖著顆鐵球逃跑。

  「這……姑娘先住著,短了什麼就說。」

  因著殷三叔態度曖昧,手下也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待她合適,倒是意外的和氣起來,還把她那間牢房裡的稻草換成了新曬過的,又鬆又軟,上面甚至鋪了厚厚的一床被褥。

  伊春站在地牢裡左看右看,最後坐在褥子上不動了。

  地牢裡光線暗淡,只有她這間牢房對面牆上點了火把,讓她看得清東西,隔壁幾個室友就沒這麼好運氣了。

  濃厚的黑暗裡什麼聲音都有,哭泣聲,喃喃低語聲,喘息聲,偶爾還會傳來幾聲撕心裂肺的吼叫,令人毛骨悚然。

  伊春把手枕在腦袋下面,仰頭看牆壁上那個透氣的小孔,比拳頭也大不了多少,外面卻是一片澄澈藍天。

  小南瓜這會兒應當找到舒雋了,依舒雋那麼伶俐的性子,必然知道她是被殷三叔帶走的,這裡是晏門的地盤,要闖進來救她根本是自尋死路。

  所以按照舒雋的一貫作風,他必定不會來救,肯定已經和小南瓜前往蘇州等她了。

  她得想辦法出去才行。

  正想著逃走的法子,外面的大門又被人打開,有人進來送飯。

  走到她隔壁的牢房,卻不像其他人一樣把碗碟丟在門口,而是打開牢房門把飯菜送進去。

  火光一亮,隔壁牢房的情形頓時看了個清楚,伊春的心猛然一跳,一下從褥子上坐了起來。

  牆上拴著一個瘦弱見骨的身體,是個女孩子,頭髮糾結凌亂把臉遮去大半。

  有兩條銅絲穿過她的琵琶骨,將她釘在牆上,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

  送飯的部下抓起她的下巴,胡亂塞了兩口白飯去她嘴裡,不等她吃完又塞菜,湯湯水水撒了一地,比她吃下去的還多些。

  雖然她的臉扭曲不堪,但伊春還是看清了。

  是寧寧。

  一個食盒丟進她的牢房,那人聲音很客氣:「吃飯吧,葛姑娘。吃完把盒子放在門口就行。」

  寧寧忽然一動,大約是被「葛姑娘」三個字驚住了。

  她艱難地把頭扭過來,枯瘦的臉,只有那雙眸子還是極亮,像暗夜星子。

  盯著伊春看了半天,她忽然笑一聲,聲音粗啞:「你是來替他報仇的?」

  伊春沒說話,慢慢轉過身,不再看她。

  寧寧卻很高興,說:「沒錯,是我殺了他。本來他不該死的,你們倆過神仙眷侶一樣的日子,而且他心裡只有你一個,比狗還忠誠。怎麼樣,你是不是恨死我了?我讓那巨人把他殺掉的,一斧子差點把他劈成兩半,他活著的時候對我那麼居高臨下的,死的時候還不是很狼狽,跪在我腳底!血一直流成……」

  話沒說完,伊春把勺子用力擲出砸在她臉上,寧寧登時血流披面。

  「閉嘴。」伊春只說了兩個字。

  寧寧還在笑,聲音變得輕柔:「我沒做錯,一點也沒錯,他死了最好。反正無論如何,最後一無所有的人總是我,叫我眼睜睜看著他活得快活,怎麼可能……現在好啦,我已經一無所有了,不用看著他和你在一起那麼礙眼,我心裡好痛快,好舒服。」

  伊春不再搭理她,無論她說什麼,她都像沒有聽見。

  寧寧終於笑不動了,她喘著氣,低聲道:「你來替他報仇吧!把我殺了,你就能解恨!來把我殺了吧!」

  伊春沉默了好久好久,才淡道:「我不殺你,一會弄髒我的手,二你看上去好像比死了還要痛苦些。」

  那一天,寧寧的尖叫聲足足響了一個多時辰,最後是被人一鞭子抽暈的。

  那人還和她解釋:「這女的不聽話,少爺把她關在地牢要她反省,她卻三番四次要逃走,殷三叔就把她琵琶骨穿了。前兩天她爹好像又過世了,所以有些瘋瘋癲癲的,葛姑娘不要理她就行。」

  伊春看著她傷痕纍纍的臉,忽然想起第一次在潭州救她的情形。

  那時候楊慎也在的,是他先發現寧寧,只說一句:是不是死人?

  後來因為發現她有呼吸,所以他便回頭看著她,問:救不救?

  她回答的很乾脆:救!

  從那一刻開始,微妙的際遇便無法改變了。

  伊春覺得自己不能繼續待在這裡,一刻也待不下去。

  到了傍晚時分,終於有人來替她解開手腳拷,重新用繩子把雙手捆好,蒙上黑布,將她帶出地牢。

  一路穿堂過院,夜風帶來桂花的香氣,還有池塘特有的青澀腥氣,將地牢裡的血腥一衝而淨。

  對面響起晏於非低柔的聲音:「把她放開,然後退下。」

  面前是一個庭院,種著桂花樹,桂花樹旁有一方活水池塘,直通府外,月色正映在其中,清清溶溶。

  晏於非就站在桂花樹下,白衣磊落,比月色還要溫潤三分。

  他淡淡看一眼伊春,指指面前的石桌椅:「坐。」

  伊春大方地過去坐下,靜靜看著他的眼睛,並沒有任何異樣神情。

  他斟滿一杯清茶,送到她面前:「你比我想像的要冷靜。」

  伊春沒回答。

  原以為這魯莽的姑娘會尖叫著撲上來把他撕成碎片,或者在牢裡把寧寧殺死解氣。殷三叔故意把她安排在寧寧隔壁的牢房,大抵還是希望殺死楊慎的黑鍋不要讓晏門來背。

  殷三叔對葛伊春其實相當欣賞,雖然他嘴上不說,但舉動能看出他還是想拉攏她的。

  原本他不太明白殷三叔的執著,葛伊春雖然天分高武藝好,但並不是聰明人,也沒什麼性格上的弱點可以被人抓住要害收為己有。這種人是上位者最不喜歡的類型,魯莽且不好管教。

  晏於非一心想拉攏的本是楊慎。

  可是楊慎卻死在他一個小小失誤上,他忽略了一個女人為了感情能瘋狂到什麼地步。

  那天回到客棧,見到滿身浴血的葛伊春,他以為又要出現一個瘋狂女子,索性殺了乾淨。沒想到舒雋出來攪局,把人給救走。

  之後晏門派人趕到減蘭山莊,斬春劍已經被葛伊春帶走,大半年不知所蹤。

  辛辛苦苦在湘西建立的勢力開始瓦解,大小幫派認為是晏門逼死了斬春劍繼承人,打算私藏斬春劍,動亂一個接著一個。

  他不得不暫時放著湘西不管,先從周邊入手,將湘地周邊地區收入晏門,把湘西孤立出來,最後才好一刀切割。

  世上的事往往很巧,譬如晏於非以前只知道楊慎身負血海深仇,仇人是誰卻沒仔細調查過。

  直到楊慎身死,遺憾之餘將他身世翻了個仔細,才發現仇人是郴州巨夏幫。

  湘南郴州,再沒有比這個更好的突破口了。

  「葛姑娘,你會出現在兜率島,是想替楊少俠報家人之仇。巨夏幫現已全滅,楊少俠背負的血海深仇,也總算有個了結了,他在九泉之下得知,必然欣慰。」

  晏於非聲音柔和。

  伊春定定看著他,一個字一個字慢慢說道:「我不認為他會欣慰,因為他的血海深仇被晏門拿來做開拓勢力的借口!你不要和我說羊腎是被寧寧殺死與晏門無關這種話,他是被你們逼死的,死了之後還要被你們把身世拿來大做文章。是你,你會欣慰嗎?」

  滅了巨夏幫,在湘西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利用楊慎的血海深仇來造勢,打出晏門光明磊落的招牌——看!其實逼死楊慎的是巨夏幫!他們犯下滔天罪行,所以晏門替天行道斬奸除惡。你葛伊春再不聽話把斬春劍交出來,便是不識好歹,暗藏私心。

  「無恥!」伊春第一次露出痛恨而且鄙夷的眼神,毫不避諱地與他對望。

  晏於非臉色慢慢沉了下來。

  錯了,他先前對她的評價錯了。

  她並不是魯莽且不好管教,她的眼睛太清明,常用的煽動伎倆在她面前一點用也沒有,一眼就能看穿什麼是真什麼是假。

  晏於非突然明白為什麼殷三叔想拉攏她,這種人與晏門處於敵對狀態會很麻煩,很麻煩。

  她是關不住的鳥,無論走到什麼地方都會把別人感染。

  無慾則剛。

  「葛姑娘,請慎言。」他低聲說,可是語調裡有掩飾不住的濃厚殺意——得殺了她,不能留。

  可是斬春劍還不知下落,此刻就殺了她,湘西一帶更會混亂不堪,門主那裡已經發了許多信件,指責他減蘭山莊的事沒辦好。

  用重壓的手段當然可以,全都殺了,這樣就是最好的封口。

  但這樣就等於向她認輸,承認晏門卑鄙無恥。

  伊春淡道:「我只是說實話而已,你殺了我,只能證明你心虛,容不得真話。」

  晏於非感到莫名的煩躁,月光下她的影子好像和許多年前某個人重疊在一起,都是讓人羨慕的直率灑脫性子,不由自主便會被吸引過去。

  小叔為了征服這種人,失去自己的命。

  他不能走這一步,可她分明挑起了強烈的征服欲,竟是抑制不住的,要和她賭一把,要把桀驁不馴的鷹馴服成金絲雀,要她明白自己幾斤幾兩。

  殺了她!他的理智這樣警告。

  晏於非袖子一揚,滾燙的茶壺便朝伊春臉上翻去,熱水潑在她衣服上。隨著熱水飛過去的,還有兩枚帶毒的銀針。

  她腰肢細軟,硬生生翻倒下去,好險讓過了暗器,手頭卻沒有武器反擊,忽然想到舒雋說什麼東西都可以拿來當武器,只要保命第一。

  眼瞅不遠處有一根樹枝,她一腳把石桌踢翻了,茶杯飛起來又砸碎在地上,把晏於非阻了一瞬。

  就這麼一瞬間,伊春就地滾過去,抓起樹枝反手便刺,脖子上忽然一涼,是他用匕首抵住了。

  而他的左手脈門亦被樹枝點著,倘若她手裡握的是劍,只怕左手會被她齊腕切斷。

  呼啦啦,一群躲在暗處的黑衣人一擁而上,把伊春團團圍住。

  晏於非與她對望良久,終於感覺到手腕上的刺痛,只怕還是傷到了骨頭。

  因著疼痛,心裡莫名翻騰的煩躁漸漸平息下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自悔今日衝動,眼下的情況殺了她才是下下策,先留她一條命才對。

  他把匕首收回袖子裡,轉過身,聲音冷淡:「把葛姑娘請去客房安置,好生招待不得怠慢。」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33:20

六章

  晏於非偶爾會想起殷三叔那天說的話:強極則辱。

  任何事過了頭都不好。他現在是不是在某件事上糾結過了頭?中原很廣闊,沒必要在湘西這一塊地方徘徊不清。斬春劍再有名,也不能統領江湖。

  冷靜下來想,湘西這塊地方就算他放著不管,過幾十年誰還記得減蘭山莊?誰還記得斬春劍?

  晏門做事向來以穩求勝,他晏於非曾經更是穩中的高手,連門主也要讚歎的。

  可他現在明明像個十幾歲的青澀少年,賭氣一般地停在這裡不肯走。

  他不想輸,尤其是輸給葛伊春。

  大抵他潛意識裡已經不是把她當作塵埃似的存在,隨手可以拂去。他們倆走的路完全不同,背道而馳,可他走得沉重,她卻輕鬆自在。

  或許是小叔的事情給他的影響太大,至今還不願相信他死在一個默默無名之輩的手下。

  他和小叔都犯了同一個錯誤,明知道道不同不相為謀,卻依然固執相信自己的能力。

  小叔死的恥辱,晏於非不能變成這樣。

  打敗葛伊春,把她征服,如果能做到,就可以替小叔雪恥報仇似的。

  在他心底深處,早已把伊春同殺死小叔的那人合併成了一個。

  晏於非很清楚,這種情況繼續下去,對晏門沒什麼好處,他固執在湘地一塊,是捨本求末。

  要做個了斷。

  門被人恭恭敬敬地敲了兩下,墨雲卿涎著臉笑瞇瞇地走進來。

  這小丑似的男人,連跪禮都比旁人誇張,直挺挺地給他跪下,雙手呈上一沓文書,說:「少爺,這是巨夏幫近兩月的來往信件,屬下見裡面說的事情挺古怪,不敢擅自做主,還請少爺過目。」

  晏於非拿過來一翻,信件裡不過是尋常公務往來,共同點就是都提到了七個西域美女做禮物送給巨夏幫。

  他笑了笑,隨手把信放在案上,淡道:「殷三叔已將那幾個女子帶走安置好,這會兒應該已經在你院子裡呆著吧?」

  墨雲卿大喜若狂,連著說了四五遍少爺英明,那討好諂媚的神態,慘不忍睹。

  世上每個人走的路都不同,譬如這男人為了活命,不惜做丑角逗人發笑,明知這種行為誇張無聊,他也要不得臉面。

  從某方面來說,晏於非甚至很欣賞他貶低自己的忍耐性。

  「前幾日有部下去了潭州別院,聽聞墨夫人已生了位小公子,著實可喜可賀。墨公子這次剿殺巨夏幫有功,何不趁此機會去看看夫人孩子,一家團聚?」

  晏於非神情溫和,唇角掛著體恤的笑。

  墨雲卿「哼」了一聲,把腦袋一別:「鬼知道那是誰的野種!我可從未碰過她一下,女人沒臉沒皮纏上來,還真討厭的很。」

  晏於非笑兩聲,隨意說些他風流花心之類的話,忽然又道:「葛姑娘如今一人待在後院想必無聊的緊,她與墨公子曾是同門,公子有空也可陪她說說話,莫讓她無聊中做出什麼蠢事來。」

  墨雲卿神情不耐,絮絮叨叨地下去了。

  殷三叔從屏風後走出,一言不發地替晏於非把茶倒滿。

  「殷三叔,你看他如何?」晏於非忽然問道。

  他低聲道:「矯揉造作,居心不良,才智中庸。早有部下報了,在兜率島他刻意放走葛伊春,用心惡劣之極。此人口口聲聲說忠於少爺,實則口蜜腹劍,少爺不該留他。」

  晏於非淡淡笑道:「本想留著當個笑話放在身邊,可惜是留不住了。他既有心向外,便交給殷三叔處置吧。」

  ****

  伊春這兩日被「安置」在後院客房——或者說軟禁在牢房裡比較合適。

  門窗都釘著拇指粗的鐵條,中間的縫隙大約能讓小貓小狗艱難地進出,她這麼大個人是不用指望了。

  每天有四到六個人守在屋前,她插著翅膀也逃不掉。

  好在客房很舒適,一日三餐也花樣百出,伊春索性過起吃了睡睡了吃的米蟲生活,偶爾送來飯菜是她不喜歡吃的,還很拽地要求更換。

  反正煩惱也沒什麼用,舒雋說過,煩心事太多會掉頭髮,老了便要禿頂,為了不禿頂,做人還是逍遙快活點好,隨時隨地取悅自己。

  雖說他為人古里古怪的,但這句話甚有深意,伊春頗為贊同。

  這日送來的菜很合伊春胃口,她破例吃了三大碗飯,摸著滾圓滾圓的肚皮上床打呵欠,聽見外面那些黑衣人驚歎:「她比豬都能吃!再養著她,少爺不被煩死也要被她吃窮。」

  另一個人說:「少爺還吩咐不能虧待她,她愛吃什麼就讓廚房多做些。」

  話沒說完伊春就提高嗓子叫道:「我喜歡紅燒雞,明天多做點。」

  外面頓時沒了聲響。

  伊春翻身抱著枕頭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忽覺有什麼東西打在臉上,很疼,伊春一下睜開眼睛,只覺天暗了下來,有人趴在窗戶外,朝她身上砸小石子。

  「葛伊春!你是豬?!快醒醒!」那人壓低嗓子氣急敗壞地叫她。

  她一骨碌從床上跳下衝過去,卻見墨雲卿神色焦急地看著她,一面還回頭四處張望,像是怕突然有人經過一樣。

  「你……」伊春一時倒不知該說什麼。

  墨雲卿低聲道:「趁著他們換班,你快走!我弄到了鑰匙。」

  伊春又是一陣意外:「……你把我放走?你現在……不是為他做事嗎?」

  他緊張地用鑰匙開鐵窗的鎖,奈何鐵鎖年代久遠,上面佈滿紅銹,鑰匙一時還插不進去,急得他渾身是汗。

  「我起初是想做些大事讓爹刮目相看,他心裡從來只有你們倆,我分明是他獨子,他卻並不看重我。」墨雲卿一面努力開鎖一面說,「下山後遇到晏於非,他有意與我結識,贊助減蘭山莊,我自然不會拒絕。直到爹雙腿被他們打斷,我才明白是晏門想吞併減蘭山莊勢力。爹成了那個樣子,我也只好假意順從。」

  「喀」的一聲,鐵窗終於被打開了,伊春縱身躍出窗外,只聽他聲音淒涼,又道:「爹說做人爭口氣,可他卻被晏於非殺了,我若是也死,文靜和孩子怎麼辦?」

  他解下腰上的佩劍遞給伊春:「劍你拿著,若是能順利逃出去,便替我把文靜和孩子救出來,替我……好好照顧他們,拜託!」

  伊春心中也不知什麼滋味,只得默然點頭。

  墨雲卿低聲道:「替我告訴文靜,沒能做個好丈夫好父親,是我負了她。伊春,楊慎雖然死了,可你要活下去,斬春劍就拜託你了,那是減蘭山莊最後一點希望,至少證明我們這些人真正在世上存在過。」

  話說到這裡,傷感起來。

  伊春咬了咬嘴唇:「你把我放走,晏於非不會放過你的吧?」

  他搖頭:「我在他們面前插科打諢,誰都看不起我,知道我沒那個膽子,你只管離開不用擔心。」

  話音剛落,卻聽院中暗處一人沉聲道:「哦?只怕未必吧,墨公子。」

  墨雲卿渾身都僵住了,眼怔怔望著殷三叔從陰影地緩緩走出,身後跟著原本去換班的那些黑衣部下。

  「你膽子大的很,我如今是知道了。」殷三叔冷笑。

  伊春不等他說完,拔劍閃電般衝過去,先刺倒那些一擁而上的黑衣人,急道:「你愣什麼?!快逃啊!」

  墨雲卿動了一下,他為了降低晏門對自己的警惕心,一年多來一直沉迷酒色,身體狀況大不如前,剛跑到院門口便被殷三叔攔下。

  伊春只得放棄與黑衣人纏鬥,轉身狂奔而來。

  一劍寒光,刺向殷三叔的眉間。他側身讓過,與伊春拆了幾招,讚一聲:「好劍法!進步了許多!」

  伊春皺眉不語,手上的劍揮得越來越快,身影在月色下猶如鬼魅一般,輕而且狠。

  光論招式速度,殷三叔竟有些自愧不如,誰曾想一年的時間能讓小女娃進步如此神速,現在還能將她輕鬆擒拿,再過兩年等她大些,只怕便困難了。

  他見墨雲卿趁機要跑,當即扯下袖子包在手上,「撲」的一聲,伊春的劍竟被他一把抓住,動彈不得。

  他另一隻手拍向墨雲卿胸口,若拍實了,他只怕當即便要胸骨碎裂而死。

  這電光火石的一瞬,伊春當機立斷放棄了鐵劍,袖中彈出匕首,劃向他面門。

  殷三叔左耳感到一陣冰涼,緊跟著便是劇痛——那丫頭的匕首居然將他半個左耳削去了。

  他心中不由暴怒,抬手想把她撕個粉碎,奈何晏於非的吩咐猶在耳旁,只得強行忍耐,拳頭幾乎要捏出血來。

  伊春叫了一聲「師兄」,將墨雲卿一把撈起,拔腿便跑。

  一路狂奔,身後卻很奇怪的並沒有人追,殷三叔和那些黑衣人像是突然消失了一樣。

  倏地,伊春停下腳步。

  面前是一個小院落,種滿了桂花樹,樹下有活水池塘直通府外,水面月色溶溶。

  晏於非正站在水邊定定看著她。

  墨雲卿默然退到一旁,這種情況他一點忙也幫不上。

  誰也沒有說話。

  並不需要說話。

  匕首與暗器的寒光幾乎是瞬間同時發動,細小的銀針狠狠扎入伊春身體裡,她卻沒有停,不能停。

  她的身體壓低,像是隨時可能栽倒那樣的低,脖子上又是一涼,他的短劍劃過,這次貨真價實地劃出一道血口,鮮血幾乎是飛濺出來的。

  匕首尖也壓低,在快要貼近地面的時候猛然抬起。

  回燕劍法第十九招,燕迴旋。

  晏於非的右手齊腕斷開,連帶著短劍在半空飛了一段砸在地上。他流的血不比她少。

  伊春哼哼笑了一聲,心中快意無限,抬手狠狠按住脖子上的傷,抓住墨雲卿翻身一倒落入池塘,眨眼便沒了蹤影。

  晏於非握住斷腕,臉色蒼白,動也不動。

  殷三叔遵循吩咐,過了一刻才匆匆趕來,一見草地上的斷腕,他驚得臉色發青,一個箭步衝過去急道:「少爺!」

  晏於非睫毛微微一顫,低聲道:「愣著做什麼?交代你的事呢?」

  殷三叔咬牙稱個「是」,掉頭便走。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33:33

七章

  清晨霧濛濛的,小南瓜懷裡抱著包袱跟在舒雋後面小跑,一面不太甘願地輕叫:「主子!葛姑娘都說啦,讓咱們在蘇州等!你又不曉得她被關在什麼地方,晏於非又那麼凶狠,咱們還是趕緊去蘇州吧!萬一她逃出來在蘇州沒見著咱們,還當咱們騙了她,可不是糟糕透頂?」

  舒雋淺紫色的長袍在霧氣中隱隱約約,他漫不經心地答應著:「嗯,再找找,馬上就去蘇州。」

  再找找再找找,一連好幾天主子都用這三個字來敷衍他,小南瓜無可奈何,只能繼續跟他四處亂跑。

  佈滿霧氣的護城河裡突然水聲噼啪,像是有什麼巨大的東西正努力往岸上爬。

  小南瓜嚇得一骨碌鑽到舒雋背後,低聲道:「主子!有水妖!」

  舒雋皺眉看了他一眼,跟著抬頭朝護城河望去,果然見到岸邊一團陰影,正努力朝前蠕動,姿勢很不雅觀。

  他越看眉頭擰得越深,忽然大踏步走過去,嚇得小南瓜在原地一個勁叫主子主子。

  伊春努力背著不擅水性暈過去的墨雲卿朝岸上爬,他可真沉,比老母豬還重,壓得她身上傷口痛得像要裂開似的。

  前面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一人破霧而來,穿著淺紫色的風騷長袍,眉目如畫,擰著眉頭神色怪異地看著自己。

  伊春鬆了一口氣,抬手苦笑著朝他打招呼:「舒雋,萬幸我還沒死,又見面了。」

  她脖子上的傷口還在流血,身上大大小小無數的傷口都在流血,加上衣裳濕透了,看上去像是整個人被血水浸透似的,分外恐怖。

  小南瓜跑過來驚叫:「姐姐!你怎麼成這樣了?!」

  她又苦笑一聲:「說來話長,你們誰幫忙扶一下他,我的腰都快被壓斷了。」

  小南瓜伸手正準備扶,一面說:「這人是……」

  話未說完,卻見他家主子動作比閃電還快,一把將伊春撈起來,像提豬仔似的提著她的後領子,面對面直截了當地問:「這男人是誰?」

  伊春老老實實地告訴他:「是我師兄。」

  哼,師兄……舒雋抬手在她額上一摸:「中毒了。」

  「是嗎?我……」伊春剛說了三個字,便被他打橫抱起轉身便走,後面的話好像也沒辦法再說,因為他走得特別快。

  可憐的小南瓜被孤零零甩在後面,吃力地拖動昏迷不醒的墨雲卿,心裡一遍一遍念叨著:見色忘義、見色忘義。

  晏於非的銀針相當狠辣,每一根上下的毒都不同。伊春右邊胸骨上中了一根,左側肋下也中了一根,紫紅色的斑很快就蔓延到了脖子上。

  漸漸地,她有些呼吸不暢,在船艙裡輾轉反側,痛楚不堪。

  「斬春……斬春劍……」她喃喃說著,「羊腎……把劍……在他墓前……」

  舒雋沒有回答,將船艙簾子一把拉下,飛快扯開了她的衣服,再沒聽見她說話,低頭一看,原來是暈過去了。

  他確實沒見過這麼亂來的女孩子,身上那麼多血口還敢跳水塘裡,中了毒還能背人鳧水,根本是拿自己的命不當一回事。

  彼時收到那人來信,要他到郴州靈燕客棧一聚,就此賬務兩清,這等好事舒雋怎能錯過。

  去了一趟郴州城,卻被告知這次是晏門來找麻煩,給他們讓個道不可阻攔。

  舒雋當時就知道不好。

  一來沒想到晏門連這位前輩都能買動,臨陣倒戈;二來伊春若是撞上晏門,只怕逃不出晏二少手掌心。

  匆匆往回趕的時候遇到了男扮女裝的小南瓜,只因晏門下了武林通緝令來捉他。

  他哭哭啼啼地遞上斬春劍,舒雋那顆早八百年就沒顫抖過的心臟竟難得抖了三抖。

  小南瓜惶恐地問他:主子,葛姑娘會不會死掉?

  他也不知怎麼回答,只覺有怒氣從身體深處奔騰而出。

  想動舒雋的人,豈會那麼容易!

  通緝小南瓜的武林告示一夜之間就撤了,誰也不知是怎麼撤掉的,誰也沒問為什麼撤掉。

  舒雋帶著小南瓜趕到衡州,到底沒趕上把她救出,她有本事,自己逃出來了,雖然逃的比較狼狽。

  舒雋一根手指勾住她脖子上那根半舊的抹胸帶子,曖昧地晃了晃,歎道:「為你,我損失了近萬兩債務。丫頭怎麼賠我才好?」

  伊春暈過去了,當然是不能回答的。

  於是舒雋很好心地自己替她找答案,慢慢脫下了那片淡紅抹胸。

  瘦,卻見不到嶙峋的骨頭,其實嘛,她真的不小了。

  舒雋覺得自己的呼吸好像也有點不暢快,船艙裡突然變熱,慢慢蒸煮他,很是難耐。

  這當然並不是最美麗的胴體,稍遜了些豐腴,也不夠細緻,到處可見舊日疤痕,她根本不拿自己當個女人。但舒雋卻不這麼想,他可以把最美麗的女人當成男人來對待,卻惟獨不能把她也當作男人。

  這具年輕充滿活力的身體,令他騷動。

  「唔,你是長這樣的……」他喃喃說著,全然不覺得自己是趁機佔便宜,握住她一邊墳起的胸脯。

  胸脯上面有一個小小針眼,紫紅色斑點從這裡開始蔓延,已經爬上了脖子。

  取小刀,小心翼翼地在上面劃個口子,擠出一點血放在嘴裡嘗了嘗——這毒簡單,隨時可解。

  左邊肋下還有個針眼,沒有斑點蔓延,針眼周圍卻微微發青。

  同樣取一點血嘗一口——也不是什麼複雜的毒,不必擔心。

  手有點捨不得移開,那就放著吧,她皮膚挺滑膩的,手感很好。

  舒雋疾點她幾處穴道,跟著取出筆墨寫上藥方,喚道:「小南瓜,去抓藥。」

  簾子被人一把揭開,舒雋飛快抓過被子蓋在她赤裸的身體上,一面反手把簾子拽下:「誰讓你進來?」

  小南瓜的聲音特別委屈:「主子,是那個人……他醒了。」

  舒雋把腦袋探出艙外,果然見到墨雲卿一臉茫然地坐在船頭,連聲問這裡是什麼地方,伊春在何處。

  「你最好安靜點。」他淡淡說著。

  墨雲卿扭頭便見到他漂亮純善的一張臉,愣了愣:「你……」

  舒雋又說:「你要是再吵,我就把你扔水裡,一輩子也不用上來了。」

  墨雲卿果然把嘴閉得死死,再也不說一個字。

  葛伊春,你下山這段時間到底結識了什麼稀奇古怪的人?!

  小南瓜拿著藥方去城裡買藥了,墨雲卿半睡在船頭裝死。

  沒人打擾,這樣多好。

  舒雋揭開伊春身上的被子,繼續解她褲腰帶。忽然停了一下,湊到她臉旁,把碎髮替她撥到後面,靜靜看著她泛白的臉,低低問她:「我這麼做,是不是不太好?」

  還是沒人回答他,舒雋心安理得地把她脫個精光,蘸了清水替她清洗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

  偶爾歎息:「這裡也有疤。」

  偶爾讚賞:「很漂亮。」

  更長的時間他是沉默著的,壓抑不住的呼吸聲。

  上藥包紮,最後的最後,舒雋撐在上面,摟住她的脖子替她翻身穿衣,伊春忽然「唔」了一聲,兩隻眼睛就這麼睜開,定定對上他的。

  他一點也不心虛,安安靜靜地與她對望,鼻尖離得那麼近,像是馬上兩張臉便要貼在一起了。

  伊春怔怔看了他很久很久,低聲道:「羊腎,我也是上上籤……」

  舒雋一把扣住她的腦袋,額頭貼上去:「你叫誰?我是誰?」

  她睫毛顫了兩下,像是突然看清對面這個人,露出一絲安心的神情:「我好冷啊,舒雋。」

  把你冷死就一切太平了。

  舒雋看著她又昏睡過去的臉,心頭很不爽,那不爽裡到底有點安慰:她總算是認得他了。

  幫她換上乾淨衣服,用被子緊緊裹起來,她創口沾了水,肯定要發燒,得注意保暖。

  忍不住,又緊緊抱住她,在她緊閉而蒼白的唇上來回輕輕的吻。

  是他的錯,不該突然離開,倘若她真的死在晏於非手上,要怎麼辦?

  他再也說不出「你小心點,死了我會難過」這樣的話。

  她若真死了,又豈止是難過兩個字能形容。

  在護城河見到她爬上岸的那一個瞬間,他的心跳都要停止了,只覺身體要被狂潮吞噬下去,直到現在都不能準確分析那種複雜感情究竟是什麼。

  不想她死,想看她活得開心自在,想和她……永遠在一起。

  「對不起,」舒雋把她的額髮撥到後面,在她飽滿的額上印下一吻,「以後再也不把你一人丟下。」

  他把她輕輕放回去,被角掖好,這才揭開簾子緩緩走出去。

  墨雲卿從船頭猛然坐起,神色複雜地看著他:「她……怎麼樣了?」

  舒雋嗯哼一聲,有點不耐煩:「死不了。」

  墨雲卿訕訕地點個頭,也不知該和這脾氣古怪的人說什麼。

  舒雋跳下船,在岸邊走了兩步,淡道:「你們惹了不小的麻煩,居然找到這裡來了。」

  什麼意思?墨雲卿不解地回頭看他,忽見薄霧後有人影晃動,朝這裡慢慢走來。

  那是一個可怕的巨人,手裡提著一把巨斧,頭髮糾結,白眼上翻,白沫從口角流下,面容猙獰之極。

  他赤裸著精壯可怕的上身,肌肉虯結,似鐵塊一般。

  最詭異的是他脖子上居然拴著鐵鏈,鏈子另一頭握在一人手裡——殷三叔。他半邊臉還有未擦乾的血跡,左耳上包著紗布,神色冷厲。

  墨雲卿覺得如墜冰窟。

  舒雋背著手,沒有說話。

  倒是殷三叔將他上下打量一番,道:「少爺說的沒錯,果然是你在後面搗鬼,舒雋。」

  因著葛伊春身上沒有斬春劍,不管是殺是留,劍都不可能自己跑到晏門手上。晏於非為了減蘭山莊的事已經耗費太多精力時間,不打算再糾纏下去,索性將計就計把伊春他們放走,等他們與接頭人會合再殺個措手不及。

  殷三叔只是沒算到少爺會動真格,與葛伊春交手。想來小門主的事情他一直是沒放下,對著這女子便冷靜不下來。

  斷了右手,那女人死一千次也償還不起。

  殷三叔說:「斬春劍如今在你手,把它給我,另外——葛伊春也交給我,饒你不死。」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33:44

八章

  霧,漸漸散開。

  墨雲卿雙手絞得死緊,像是僵住一樣,裡面全是冷汗。

  還要再做懦夫嗎?他一遍一遍問自己,莫名其妙的。以前是躲在父親身後,現在是躲在葛伊春身後,以後還要躲在誰身後?

  答案無解,他為自己感到深深的恥辱。

  他忽然從船頭站起,捏緊了腰上另一把備用鐵劍。

  「這位公子,你帶著我師妹快走吧!我來擋住他們!」他低聲說。

  舒雋眼神怪異看著他,大約是有些鄙夷的,笑話他不自量力。

  墨雲卿急道:「快走啊!」

  舒雋慢慢說道:「你要送死就一邊去抹脖子,不想死便把劍借我一用。少廢話。」

  墨雲卿只好把鐵劍遞給他,這時候後悔自己的無用也沒什麼意義,他黯然地蹲了下去。

  舒雋抬手捏住劍尖,稍稍用力一彎一彈,鐵劍便發出錚然的嗡鳴聲,晃動不休。

  鳴聲不止,巨人已經撲了上來,像完全失去神智的瘋子,巨斧夾雜著雷霆萬鈞之力劈下,毫無章法。

  「咚」一聲巨響,卻是斧頭劈進了岸邊一棵柳樹,碗口粗的柳樹從中間裂開,狠狠砸在地上,墨雲卿的驚叫卡在喉嚨裡幾乎要奔騰而出。

  楊慎就是死在這種可怕的力量和速度上。

  巨人生得粗壯笨重,動作卻出奇的靈巧,抽斧反手再削,正中那道淺紫色身影,從中間劈成了兩半。

  得手了?!殷三叔與墨雲卿都忍不住屏住呼吸。

  被砍成兩片的漂亮長袍緩緩落在地上,像一隻輕盈的大蝴蝶。巨人眼前人影一花,斧子上不知何時立著一個人,脫去長袍下面卻是一身深紫色勁裝,足尖輕輕點在斧柄上,笑靨閒散,正是舒雋。

  「啊,原來是這麼回事。」他瞥見巨人後腦乃至脖子要穴上的銀針,恍然大悟。

  用帶毒銀針刺激頭頂要穴,令人當場失去神智,成為只會打鬥的野獸,就算拔下銀針人也已經廢了,以後一輩子只能像個石頭躺在床上,除了呼吸什麼也不會。

  晏於非,好狠毒的手段。

  腳下斧子一晃,顯是巨人打算把他甩下去。舒雋縱身而起,他身量修長,卻輕盈得彷彿沒有重量一般,與伊春的輕巧完全不同,更加簡潔,更加隱蔽,直切要害。

  穿著長靴的腳踩在了巨人頭頂,舒雋索性蹲在他頭上,像與一隻巨獸玩耍。忽然舉劍一揮——沒有血光飛濺,也沒有被斬斷的肢體頭顱,只是刺在巨人腦後的四根銀針輕輕掉落在地。

  巨人哼也沒哼一聲,沉重的身體撲倒在地,四肢微微抽搐兩下便再不動了。

  舒雋走過去抬腳踢了兩下,他還是不動,他便笑道:「這人也是命苦,活著和死了沒什麼區別。」

  墨雲卿急道:「別鬆懈!還有個更厲害的!」

  舒雋懶得搭理他,回頭看一眼殷三叔,他臉色忽青忽白,好看的很。

  舒雋說:「把你家一個人形武器打趴了,抱歉,就算再刺四十根銀針,他也不能動了吧?」

  見殷三叔不說話,他又道:「其實你們倆要是一起攻上來,現在倒下去的可能就是我。但如果我沒猜錯,這怪物只會攻擊眼前會動的東西吧?敵友不分,也是個麻煩。」

  殷三叔臉色陰沉,忽然把斗笠摘下丟在一旁,冷道:「你果然有些本事!再讓我多見識又如何?」

  他自腰間抽出兩把鐵劍,在身前架個十字。

  舒雋靜靜看著他的架勢,面上閒散的神色終於褪去大半,現出認真的神情來。

  殷三叔並非師承晏門,在被門主收復之前,曾是笑傲漠北的雙劍客,慘死在他雙劍下的高手數不勝數。

  曾經狂放冷酷的劍客,如今嘛……可憐做了二少爺的奶爸。

  舒雋忽然握住劍身近一半的地方,橫劍於胸。

  這是個古怪絕倫的姿勢,俗話說「一寸短,一寸險」,對於大多數武學者來說,長兵器最好,可攻可守,把敵人限定在武器範圍之外。

  短兵器對練武者的近身功夫要求極高,沒有人會在明明擁有長劍的時候,偏要把它當作短劍來用。

  而且空手握住劍刃,是自尋死路。

  他的手掌立即就見紅了,鮮血順著劍身往下流淌。

  「喂。」舒雋忽然開口,「那邊的蠢貨,把你的眼睛閉上,不許偷看。」

  蠢貨……是說他?墨雲卿驚愕萬分,但如今對這個人是又敬又怕,竟不敢忤逆,乖乖閉上了眼睛。

  「我從不曾在任何人面前透露師承何門,殷三,你運氣不錯。」

  說罷,舒雋微微一笑,濃冽風流的眉眼,一付「你該倒霉了」的模樣。

  ****

  斷了的右手被人小心撿起,洗淨鮮血,放在一個水晶匣子裡。

  晏於非一手撫著右腕上包紮好的紗布,碰一下,便是一次劇烈疼痛,紗布裡隱約有血跡透出來,在外面乾涸成一塊。

  他對著自己的斷手枯坐一整夜,偶爾會忽然忘記前事,想要提筆寫字,才想起自己已經永遠失去了右手。

  後悔嗎?他心中不知什麼滋味。

  其實他大可不必意氣用事,阻攔葛伊春的任務交給殷三叔來做,他必然做的更好。

  他後悔,卻又不悔。

  後悔自己衝動,為死去的小叔賭上一口氣,要與她決鬥,後悔自己又輸在同一招上。

  不悔,這種事他無法交給別人,只有自己上陣。

  這種……涉及了尊嚴的事情,他的,和小叔的尊嚴。

  無論如何,現在想什麼都沒用了,斷手再也接不回去。

  葛伊春,斷腕存在的一天,他就忘不掉她那利落一劍。於她來說,那一劍必然是暢快之極了。

  葛伊春,葛伊春,葛伊春……

  他一遍一遍在心裡念這個名字,像是第一次聽見,從陌生到熟悉。

  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如果她是對,他便是錯;如果她是白,他就是黑。反之亦然。

  誰也不會承認自己是錯的。

  天色大亮了,照亮他眼底死灰般的顏色。

  那個瞬間,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小叔,渾身是血地流淚,告訴他:我好悔,你莫要走我這條路。

  晏於非猛然合上發澀的雙眼。

  再睜開的時候,見到殷三叔站在門外,他身上也全是血,臉色蒼白。

  晏於非微微一驚,低聲道:「怎麼?」

  殷三叔面上還掛著震驚的神情,忽然怔怔看著他,喃喃道:「是舒暢……他是舒暢的兒子……」

  晏於非胸腔裡一顆心瞬間沉到了深淵裡。

  舒暢,這個名字在晏門裡是個禁忌。多少年了,他們傾盡人力物力去找他、通緝他,卻一無所得。

  放眼整個江湖,舒暢毫無名氣,聽說過他名字的門派不會超過五個。

  可這個默默無名的人,卻能夠一劍殺了晏門小門主,高歌而去,誰也抓不住他。

  舒暢,舒雋……分明是一樣的姓氏,卻沒人懷疑過,只因舒雋極少顯露自己的身手,誰也看不出他師承何派。

  殷三叔解開自己的衣服,胸前有五個血點,呈梅花形,每個刺的都不深,可見對方是手下留情了,否則早已立斃當場。

  當年晏清川被一劍穿心,圍繞著心口,也有五個梅花血點。

  好熟悉的傷口,好驚人的事實。

  晏於非猛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殷三叔急道:「少爺!」

  晏於非臉色似冰雪一樣白,過了很久,他才緩緩坐回去,低聲道:「殷三叔,晏門……有錯嗎?」

  殷三叔斷然道:「男子生於世間,做一番大事業乃是天經地義,何來對錯之說!」

  晏於非慢慢點了點頭,轉過頭去,隔一會兒,又道:「通知下去——明天撤離湘地,減蘭山莊一事,先不要再管。」

  殷三叔得令,摀住傷口正要退下,卻聽他繼續說:「舒雋的事……封了書信告知門主,他有回復之前,誰也不許輕舉妄動。」

  殷三叔默然頷首:「少爺,你還是休息幾日吧。」

  斷手不是輕傷,他早已面無人色了。

  晏於非怔怔看著面前的斷手,低聲道:「我知道。殷三叔,總是讓你為我操心,實在抱歉。傷……要盡快包紮。」

  最後看一眼自己的右手,他終是決然別過腦袋,再也不看。

  這邊墨雲卿還緊緊閉著眼睛,他剛才只聽見幾聲兵刃交錯的聲響,跟著殷三叔吃驚之極地叫了一聲,便再沒聲音了。

  可怕的寂靜令他寒毛倒豎,等了好一會兒終於忍不住顫聲道:「公子?公子你沒事嗎?」

  腦後很快響起舒雋低柔的嗓音:「劍還你,不順手之極。」

  「撲」一下,劍倒插在他腳邊,墨雲卿驚疑不定地睜開眼,對面除了那死人似的巨漢,再也沒半個人。

  回頭看看舒雋,他和沒事人一樣動動脖子動動腿,跟著把簾子一掀就要進艙。

  墨雲卿喃喃道:「公子……你沒事?」

  舒雋回頭看看他,說的話卻牛頭不對馬嘴:「你是減蘭山莊少主,馬上要去哪裡?不會跟著我們吧?」

  墨雲卿神色一黯:「我……去、去潭州,救我的妻兒。」

  舒雋嗯哼一聲,很是不情願,上下再看看他,想起這人是伊春的師兄,又是什麼勞什子少主,伊春肯定不會放著他不管,必然陪著一起去救人的。

  嘖嘖,真是麻煩死了。

  他面上忽然露出個純善的笑容,說:「這位少主,身上沒錢儘管和我說,我這裡只收五成年利,公平公道。」

  他直接把四成提高到了五成,賠不死他。

  墨雲卿又傻了。

  葛伊春,你下山遇到的這些人,果然古怪之極!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33:56

九章

  出乎意料,伊春一行四人剛到潭州便在客棧裡收到一封信,連著信送來的,還有滿臉淚痕的文靜。

  墨雲卿一見她便什麼也顧不得,衝過去緊緊握住她的手,未言淚先流。

  文靜哽咽道:「雲卿終是來接我母子二人了,昔日何以忍心做了好大一齣戲,教我生不如死!」

  他只會歎息流淚,隔了半晌,忽問:「孩子呢?」

  眾人回頭去望,只見一雙俏麗女子立在門邊,長得一模一樣,一個藍裙子一個綠裙子,正是許久不見的別院婢女奈奈和木木。

  木木手裡抱著個襁褓,正柔聲細語地低頭逗弄孩子,見墨雲卿走過來,便將孩子遞給他,輕道:「小心些,不要弄疼他。」

  襁褓裡的小孩兒大約剛睡足了覺,烏溜溜的眼睛盯著墨雲卿,又好奇又嚴肅。

  墨雲卿笨拙地抱著他,忽然滿心感慨:「可惜爹已經不在,否則必然開心。」

  他提到師父,伊春神色便有些黯然,回頭問文靜:「晏門有為難你嗎?」

  她搖了搖頭,正要說話,後面的火爆脾氣奈奈便叫道:「什麼為難?你當晏門是卑鄙無恥的地方嗎?!人在這裡給你好好的送過來,一根頭髮也沒少!真抱歉我們沒將她母子倆活剮了下酒吃!」

  木木拽拽她袖子,示意她冷靜點,奈奈臉色很不好看,又嘀嘀咕咕說:「枉費我用心做了那麼多好藥,都用在狗身上了!本來還當她是個爽利的人!」

  伊春默然不語,小南瓜在旁邊不服氣地插嘴:「無緣無故軟禁別人妻兒總是事實!晏於非怎麼突然又那麼好心了?肯定有鬼!」

  奈奈氣得滿臉通紅,還要和他理論,木木趕緊將她扯著走了,一面道:「公子要說的話都在信裡,我二人不過小小婢女,豈能過問這等大事。人已送到,告辭。」

  墨雲卿將信紙展開,卻見上面寫著一行字:天倫送還,二十年後再論分曉。

  字跡很是潦草凌亂,想來他右手被斷,還沒習慣左手寫字。

  「二十年……什麼意思?」墨雲卿臉色變了,難不成晏門二十年後再來趕盡殺絕?!

  舒雋瞥了兩眼,笑容裡有那麼點不耐煩:「晏門勢力已經從湘地撤走,信的意思不過是給你二十年時間看你能不能重整減蘭山莊。這世道本就弱肉強食,你不行自有別人替你,不是晏門也是別人。」

  說罷眼神又變得鄙夷,就憑這位草包少莊主,減蘭山莊只怕危險的很。

  墨雲卿把信收好,如今他妻兒團聚,神色終於輕鬆許多,當夜住在客棧與文靜久別敘話,自是悲喜交加不必多言。

  隔日夫妻倆便商量著回減蘭山莊,經歷這場大事,兩人大抵是比以前成熟了不少。

  文靜拉著伊春的手,很是不捨:「師姐與我們同回山莊吧?雲卿身邊沒有能幹的人,叫人放心不下。」

  墨雲卿也點頭道:「不錯,師妹與我們走吧,把你父母接來,我們也好侍奉二老頤養天年。」

  喂喂,那破山莊都成廢墟了,還要拽別人給自己做牛做馬?!舒雋眉頭一皺,很想把這位草包莊主直接踢回減蘭山莊永不再見。

  伊春搖了搖頭:「我不去了,爹娘現在永州過得也很好,不勞煩師兄照顧。」

  說著她把斬春劍遞過去:「劍還給師兄,這是屬於減蘭山莊的,我不要。」

  墨雲卿神色複雜又感慨地看了看斬春劍,接過來輕輕一拔——劍鞘口卻是銹的,卡住沒鬆動,再用一些力,只聽「喀」的一聲,總算是把斬春拔開了,但結果卻叫眾人眼珠子都要掉出來。

  小南瓜突然想起在東江湖的事情,伊春讓他把斬春折斷在楊慎墓前,他那時還在想鐵劍要怎麼折,到如今才知道是怎麼回事。

  「這……斬春劍?!」墨雲卿再次傻了,他手裡握著的確實是名震天下的斬春劍,春水般濃綠的劍鞘劍柄,但劍身卻銹跡斑斑,早已成了廢銅爛鐵。

  伊春淡道:「年代太久遠,師祖們用的時候想必也沒精心愛護,已經銹得不能用了。」

  斬春真的只能做個像徵,曾經的鋒利無匹早已被時間磨損成了鐵銹。

  墨雲卿這才明白為什麼爹從來不許自己觸碰斬春劍,為什麼他平時裡把斬春劍掛在腰上,卻一次也沒用過。

  他恍然大悟,一瞬間悟到的,並不僅僅是斬春的秘密。

  他釋然一笑,把斬春塞回劍鞘遞還給伊春:「你拿去吧,減蘭山莊以後也不需要斬春劍了,再也不需要。」

  目送墨雲卿和文靜的馬車消失在路盡頭,伊春很久很久都沒說話。

  肩上忽然被人一拍,舒雋低頭看著她:「小葛接下來去什麼地方?」

  伊春毫不猶豫:「去蘇州,看羊腎。」

  說罷又微微一笑:「舒雋的家也想去看看。」

  舒雋抱著胳膊斜睨她,聲音很有點不懷好意:「既然你非拉著我同行,那我也總得給你個面子。小南瓜,我們出發。」

  小南瓜這次回答的歡天喜地,葛姑娘終於開竅了!主子的春天來了!

  他幾乎熱淚盈眶。

  秋盡冬來,到達蘇州的時候,剛好是楊慎死去滿一年。

  一年不見,楊慎的墓被人打理的十分乾淨,銅盆子裡還放著紙錢的灰燼,暗火未熄。

  伊春看著舒雋,他雙手攏在袖子裡,狀似漫不經心地說:「拜託了一位好心老人打理墳墓,所幸他沒偷懶。」

  她笑了笑,再沒有說什麼感謝的話,只是低頭靜靜看著那座小小墳墓。

  今年蘇州沒有雪,天空陰沉,濛濛細雨瀰漫,很快就打濕了三人的頭髮。

  「主子……」小南瓜拉拉舒雋的袖子,要他說話緩和氣氛,他卻搖搖頭,把他耳朵一揪,提著走遠了。

  伊春抬手摸著濕漉漉的墓碑,他活著的時候也沒什麼鼎鼎大名,死了之後墓碑上只能刻著「楊慎之墓」四個簡單的字。

  在旁人眼裡,這只是個頂普通的墓,人死一切都成空。他們誰也不知道,墓裡睡著的少年曾經活得多麼辛苦,多麼渴望幸福。

  「羊腎,我來看你了。」她低聲說,「還給你帶了禮物。」

  好像聽見他在對面惱火地歎氣,皺著眉頭說:是楊慎,楊慎!把別人的名字念成這樣,你好得意啊!

  伊春咧嘴笑了,把背在背上的斬春劍緩緩取下,對著墓碑微微拱手:「我們再練一次回燕劍法吧。」

  斬春劍出鞘,劍身佈滿棕褐色的鐵銹,半點氣勢也沒有。

  她挽個劍訣,忽然一劍平平刺出,晶瑩的雨水順著劍身滾下來,落在碑面上「啪」一聲輕響。

  迴旋、斜刺、飛身豎劈,回燕劍法共有二十一招,招招連環,行雲流水毫無凝滯。

  冰冷的雨水從她臉頰上滑落,匯聚在下巴上,像曾經辛勤練劍的滿臉汗水。

  回去了,回到了開滿茶花的一寸金台,風裡帶著松脂的清香,鐵劍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的鳴聲。

  楊慎正站在對面,一張壞蛋臉,目光明澈。

  他肩膀上還有個大補丁,縫得亂七八糟,是她的傑作,還沒有來得及換上新衣。

  「一局定勝負,輸的人賠二十文錢。」他說得那麼坦然,叫師父聽見的話肯定一頓好罵。

  伊春低聲道:「你還欠我三十兩銀子呢?什麼時候還我?」

  沒有人回答她。

  回燕劍法第二十一招燕不回,斬春劍直直從她手中飛出,釘入墓後一棵冬青樹。

  永遠也沒人還她三十兩了,這筆賬徹底被耍賴到家。

  伊春大口喘息,在墓前直直站定。

  「我把斬春送你。」她低聲說,一掌拍在劍柄上。

  名震天下的斬春劍,瞬間斷成了三四截,落在泥水裡看不出形狀。

  「……再見。」

  她轉身,把臉上縱橫交錯的水跡抹去。

  舒雋帶著小南瓜遠遠地站在屋簷下避雨,見她走過來,小南瓜忙不迭地招手:「姐姐姐姐!快過來!」

  伊春走過去便打了個大噴嚏,揉揉鼻子咕噥:「好冷!」

  舒雋抓著袖子似是想替她擦臉,她神色自然地退了一步,笑問:「什麼時候去你家?要準備禮物嗎?」

  他淡然放下袖子:「什麼時候都可以,禮物就不勞費心。不過去之前你自己得準備冬衣,雪山上奇冷無比。」

  伊春窘然掏出荷包,胡亂翻了幾下。

  這次出門,爹娘給她五兩銀子,就算她向來不是大手大腳的人,這一年過去,五兩銀子也花的只剩不到一兩了。

  冬衣一買,那她整個冬天就指望喝西北風度日吧。

  正是尷尬的時候,對面忽然扔來一個舊荷包,伊春急忙抓住,定睛一看卻是自己以前用的,裡面的三兩銀子連著幾個銅板一個子兒都沒少。

  舒雋攏著袖子,眉頭一挑:「物歸原主,看著人情上沒收你保管費加利息。拿走吧。」

  伊春先是釋然一笑,跟著又皺起眉頭:「這點錢……還是不夠。以後還得過日子……」

  舒雋咳一聲,別過腦袋:「有我呢。」

  她嚇了一跳:「你……要收四成年利?」

  舒雋好像生氣了,轉著眼珠子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說:「給你面子,只收兩成年利好了,賠本出血價。」

  最後伊春荷包裡多了十兩新鮮白銀,臉色也亮堂不少。

  眼看著雨停了,她第一個走在前面,笑吟吟地對他倆揮手:「快走啦!趁天還沒黑!」

  小南瓜在後頭和他主子咬耳朵:「主子你鐵公雞也不能這樣!十兩銀子你還收什麼年利?!」

  舒雋沒說話。

  要她欠著他才好,欠得越多,越還不起才好。這樣她才不會飛遠,再也不回頭。

  我要你回頭,看著我。

  舒雋第一次覺得,借出收不回的銀子這事兒還挺暢快的。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34:09

十章

  滇西北有雪山,高逾千丈,人跡罕至。

  舒雋的家,就在那遙遠的閃爍銀光的山頂上。伊春很懷疑那地方能否住人,她自幼生活在溫暖的湘地,對寒冷氣候實在不適應,把冬衣緊了又緊,還是覺得風從衣縫鑽進來,凍得瑟瑟發抖。

  回頭看看舒雋,他披著貂皮大氅,正指揮小南瓜從包袱裡取衣服。

  「冬衣不光是裡面帶棉花的。」他把一件狐皮大氅罩在她身上,順便套上一頂狐皮帽,「在雪山只有穿著皮毛才暖和。」

  「……你不早說。」伊春把帽子扶正,打個哆嗦。

  他就是早說也沒用,她身上那點可憐的銀子,不要說貂皮狐皮,狗皮的只怕也買不起。

  雪山中萬籟俱靜,只有氈靴踩在雪地裡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偶爾有大片積雪從枯枝上滑落,聽起來都顯得分外驚心動魄。

  舒雋在前面帶路,時不時回頭照看伊春,她顯然不擅長在雪地裡行走,一腳深一腳淺,氣喘吁吁,白霧把臉籠罩住。

  她生得瘦削,偌大一件狐皮披風在她身上硬是多出一截拖在雪地裡,一張臉幾乎被狐皮帽子全遮去,看上去倒有一種別緻的可愛。

  「冷嗎?」他停下來扶了她一把,順勢握住她冰涼的手,不容抗拒。

  伊春上了一個斜坡,終於長長吐出一口氣,放眼望去四周都是白茫茫一片,他們三人只是悠悠天地間最小的三個小黑點。

  她笑道:「這裡景色真不錯,就是太冷。」

  他索性將她兩隻手都包在掌中。掌心這雙手實在稱不上柔荑,手指是挺長,但並不纖細,手心裡滿是老繭,手背上粗粗一看不下五道疤。

  他把這雙手放在眼前反覆看,仔細看,看得伊春莫名其妙:「我的手有什麼問題?」

  「沒。」他淡淡回一句,牽著她的手繼續往上走。

  山頂有一座被積雪完全掩埋的院落,小南瓜掏出鑰匙開門,擰了半天才把凍死的銅鎖擰開,吱呀一聲推門,門簷上的雪掉了伊春滿身。

  她扶住帽子顧不得撣,充滿好奇地朝門裡看——沒有黃金屋,也沒有寶石海,前院空蕩蕩的,只種了幾株雪松,後面一排廂房,朱紅色的廊桿也被雪覆蓋,看不出什麼富麗堂皇的景象。

  最離奇的是雪松下居然有一座墳墓,原本把墓建在屋前樹下是非常避諱的事情,但舒雋好像完全不在乎。

  他邁開步子走過去,抬手將墓碑上的積雪推開,碑上也只有四個字「舒暢之墓」。

  「爹,我回來看你了。」舒雋沒什麼誠意地說著,在碑上拍拍,像是打招呼,「天很冷,我先進去喝杯熱茶再給你燒錢。」

  伊春跟在他身邊進屋,小聲問:「那是你爹的墓?怎麼……放在這裡?」

  舒雋嗯哼一聲,似乎不大想回答這個問題。

  正廳門被打開,出乎意料,一股暖氣夾雜著幽雅的熏香味道撲面而來,伊春定睛一看,卻見屋內景象與外面的蕭索截然不同,壁上掛著黃庭仙人圖,除了門邊是光溜溜的青石地板,其他地方都鋪著柔軟的白色地毯。

  有丁香色流紗垂幔掛下,玉螭香爐裡裊裊青煙,甜美爽利,應當是青木香。

  而他年前弄到手的寶貝太湖石就放在角落一個架子上,乾乾淨淨,一點灰塵也看不到。

  伊春左看看右看看,難免有些驚訝。

  小南瓜捧了兩雙柔軟厚實的毛拖鞋給他倆換上,跟著一疊聲問她:「姐姐喜歡什麼茶?鐵觀音?老君眉?君山銀針?還是六安瓜片?」

  伊春有點昏頭:「我……隨便什麼都可以……」

  小南瓜聳著鼻子笑:「如今咱們是回家啦,自然和外面不同,姐姐要吃啥喝啥這裡都有,你別客氣儘管說。」

  舒雋見她一臉納悶的神情,便問:「這兒就是我家了,有什麼感想?」

  伊春回答的很認真:「嗯,很有錢。就是有點奇怪……」

  「哪裡?」

  「沒人在家啊,怎麼那麼乾淨。」而且香爐也點上了,屋角還放著火盆子,燒得正旺。

  舒雋但笑不語,只拉著她去椅子上坐下,沒一會兒小南瓜就送茶上來,撅嘴抱怨:「主子,那幫矮子偷懶,廚房灶台裡還有餘灰沒弄乾淨呢!」

  「矮子?」伊春又茫然了。

  小南瓜笑道:「姐姐你不曉得,雪山這邊還住著許多人呢,山對面那塊有幾個矮子,江湖上還挺有名的,每年都來找主子切磋武藝,今年還是他們輸,所以每個月要過來替主子打掃屋子,備好柴火物資。」

  伊春也笑了,歪頭去看舒雋:「那你要是輸了,是不是就得反過來替他們打掃屋子?」

  舒雋扶著下巴,懶洋洋的:「我當然不會輸,他們有五個人,五間屋子,怎麼看都是我吃虧。」

  屋裡很溫暖,伊春把狐皮大氅和帽子脫了,撣撣耳邊濕漉漉的垂髮。一冷一熱交替,手就有點發癢,她抓了兩下,也不在意。

  舒雋把茶放下,起身對小南瓜低聲吩咐幾句,他點點頭,立刻走了,舒雋也跟著便走內室。

  「我馬上回來,小葛就待著別動。」

  很快小南瓜就捧著一堆東西過來了,嚷嚷:「主子怎麼還不出來!把姐姐一個人晾在這裡多不好!」

  她笑了笑,並不在意。

  小南瓜塞給她一個栗鼠皮手筒,裡面有個夾層放了小手爐,大約還加了梅花香餅,一股清香撲鼻而來。

  「這個是主子讓給你的,以後去外面可以戴著手筒,不然外面太冷屋裡太熱,姐姐手上會生凍瘡。」

  伊春把手塞進去,果然溫暖柔軟,很是舒服,想到方才舒雋抓著她的手左看右看,她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謝謝。」伊春垂下頭,摸著栗鼠皮柔軟光滑的毛,不知再說什麼。

  「謝什麼,主子樂意著呢,你就算開口要他全部家當,他肯定眉頭也不皺一下便送你!」

  小南瓜說得可誇張了。

  話音剛落內室門就被打開了,舒雋換上一身牙白長袍,他向來愛美,又愛乾淨,估計這會兒功夫連手臉都洗乾淨了,一身清爽地走過來。

  「全部家當我還是會皺眉頭的。」他說的似真似假,「一半的話或許會考慮考慮。」

  小南瓜對他做個鬼臉,衝到廚房做晚飯了。

  雪山這裡天黑的很早,小南瓜把晚飯做好的時候,外面已經完全暗了下來。

  舒雋提了一壺酒走到樹下墳邊,將酒一股腦倒在墓碑上,低聲道:「你喜歡的燒刀子,今天喝個夠吧。」

  他脖子上繫著墨黑貂皮圍巾,映著滿地的雪光,竟讓伊春無端看出些蕭索的味道來。

  她慢慢走過去,不知該說什麼。

  舒雋又從懷裡取出一個小布袋,裡面別無他物,正是上次在東江湖邊用小刀雕刻的木頭觀音,如今已雕刻完整。那觀音鬟鬢霧髻,華服長帛,雖然只是個木頭雕刻,卻栩栩如生,美艷異常。

  他蹲下身子,把墓前的積雪用手緩緩撥開,積雪下足有十幾個木頭觀音,形態各異,或笑或嗔,或長裙或勁裝,倘若放大數倍,真會讓人疑心是天仙下凡。

  「我把娘也帶來看你了。」

  舒雋淡淡說著,將新雕的小人塞進雪裡重新埋好,跟著跪下磕三個頭。

  伊春趕緊跟著彎腰作揖,不好傻乎乎地乾站在那裡。

  眼見舒雋磕完頭起身便走,她奇道:「你……不燒點紙錢香燭嗎?」

  他的笑略帶嘲諷:「此人向來清高,視錢財名利如糞土,想必在地下也不肯要錢的。」

  伊春完全不瞭解他的身世,只好呆呆站在那裡。

  舒雋長長吐出一口氣,白霧一下子便隨著風飛走了。

  「進去,咱們喝酒。」

  酒是辣到身體深處的燒刀子,伊春偶爾能喝點黃酒或梨花釀之類的清淡酒水,對燒刀子卻無所適從,端著杯子很是下不了口。

  舒雋淡道:「你也知道,晏門曾經有個小門主,是現今門主的弟弟,晏於非的小叔。那是個相當厲害的人物,可惜未能完成他的宏圖大業就死了,死得還挺慘。」

  她默默點頭,淺啜一口燒刀子。

  「他死在舒暢手裡,舒暢就是我爹。」

  說到這裡,他微微一笑,目光流轉:「他是個很古怪的人。」

  那是一個——至少曾經是一個兩袖清風,只求快意恩仇的江湖俠客。

  雖然他到死在江湖上也沒什麼名氣,但他做過的事情卻都很了不得。譬如殺了晏門的小門主,再譬如生活困頓到了極致的時候,為了斂財把平江府首富邵氏一族殺個精光,至今官府仍沒調查出兇手是誰。

  他可以從嘴裡說出「少年弟子江湖老,但求快味刀光劍影之間」這樣的話,說的時候神態瀟灑,雙眼明亮。

  也可以頹靡不振地蜷縮在垃圾裡,臭氣熏天地喃喃自語「快意恩仇總是空,唯有名利錢財是道理」。

  他少年英雄的時候,多麼意氣風發,美艷震八方的霧鬢觀音甄顰顰與他生死相許,荊釵布裙也不在意。

  他們生了一個兒子。

  兒子十歲的時候,他還是窮困潦倒,成日只知提劍四海漂泊,過他神仙俠客的日子,甚至拒絕了晏門的邀請,還殺了人家小門主,惹得一家人到處顛簸,避免追殺。

  他有一身絕世武藝,卻拒絕進入紅塵打拼,拒絕世俗而平凡的生活。

  甄顰顰拋夫棄子走了,就此失蹤,茫茫人海裡再也找不到霧鬢觀音的艷影。

  大抵對於女子而言,能平穩地吃飯睡覺,比四海漂泊來得靠譜些。

  家裡沒有米糧,孩子餓得只會哭。家裡沒有錢財,孩子病了只能縮在被子裡發抖。

  孩子到了十三歲,餓得發昏,從山下偷了兩個饅頭,分給他一個。

  舒暢那天晚上便哭了一夜。

  第二天下山去,過了一個月回來,身上滿是乾涸的鮮血,目光呆滯,在他身後放了四五個大箱子,裡面滿滿的全是金銀珠寶。

  終於不用偷饅頭吃了,終於不用下山撿爛菜葉子燉清粥。

  孩子十四歲的時候,長高了,快要和他一樣高,眉目長得與他娘真像,又純善,又美麗。

  舒暢對著自己的劍一直歎氣,歎完了便抬頭看他,輕聲說:顰顰,我做了錯事,亂殺不會武之人,我活不下去了。

  孩子十五歲的時候,舒暢拔劍自刎,死後只留一封書信,要埋在家門口,顰顰一回來便能看到他。

  酒喝完了,舒雋放下酒杯抬頭看伊春,她大約有點醉,喝多了,臉上紅紅的,但是她很安靜,一個字也沒說。

  他接著剛才的話繼續說:「他是個古怪的人——其他也沒什麼好說的,不管做丈夫還是做父親,他都很失敗。」

  籠統對自己的父親就這麼個評價,其餘一概不說,伊春更不知道要怎麼接口了。

  隔了一會兒,她才低聲道:「至少……他有個好兒子。」

  舒雋笑了起來,他面上露出桃花般的艷色,估計也是喝多了,兩隻眼睛亮得十分詭異。

  「我不是個怪人嗎?」他有些調笑的問。

  伊春認真地搖頭:「不,你是個好人。」

  舒雋嘖嘖兩聲,面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他扶著下巴定定看著她,輕道:「我喜歡你說我是壞蛋。」

  為什麼?他分明不是壞人。

  伊春疑惑的神情在燈下只有一瞬間晃動,燭火忽然滅了,屋裡陷入一片黑暗。

  一雙胳膊緊緊把她抱住,整個身體陷入某個熾熱寬闊的懷抱。

  「別動,你這個傻孩子。」

  帶著酒味的唇柔軟而滾燙,他剎那間覺得什麼都無法阻止,雙臂收緊,要把她揉碎弄軟,熨帖在身體上。

  要她心甘情願跳下來,落進他網裡,就此放進袖子裡妥帖收好。

  他熾熱的手指無意識地插入她濃密的頭髮裡,吻不夠,這樣熱烈帶著醉意的親吻還是不夠。

  真想一口把她吃下去,骨頭也不剩。

  他一定是醉了,醉得不輕。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34:28

十一章

  小南瓜早已跑得不見蹤影了。屋裡很黑,異乎尋常的黑,明明窗外雪光是瑩白的。

  可能是因為伊春也喝多了,所以被這濃密的黑暗糾纏住,無法脫身。連手指尖都是酥軟無力,它們應該很靈活很強健,一劍揮下去的力量足以斬斷男子的手腕。

  柔弱、找不到自己的力氣——這些情況本來絕不會發生在她身上。

  這樣不對,事情不是這樣發展的,要推開他推開他。

  她的手抵在他胸前,卻只能發覺自己身型的瘦削嬌小。唇上是滾燙的,手心卻漸漸泛涼,一種陌生的令人意亂情迷的感覺讓她心驚肉跳。

  他令她完全窒息,無法自拔。

  像是知道她身上所有的弱點,甚至不用言語詢問,糾纏的髮絲被他一綹一綹撥到另一邊,那兩片柔軟熾熱的唇從臉頰蔓延過去,依稀還帶了一絲狡黠的試探,在她脖子上輕輕一觸,旋即離開。

  立即能感覺到她猛然一顫,很有點不知所措,舒雋張嘴在她脖子上咬一口,舌尖細密舔舐,她的肌膚溫熱滑膩,或許是因為陌生,也或許是緊張和醉意,肌膚上起了一顆顆雞皮疙瘩。

  伊春晃著腦袋要離開,手腳陷在他懷裡,像陷入一整片汪洋大海,有一種掙扎不出的絕望。

  勉強說一句:「我們都喝多了……」

  話音又一下子斷開,他毫不保留,像是真要把她吃掉似的吻她,燒刀子的餘味在口中氾濫,苦而且澀,可他的氣息卻又醇厚香甜令人陶醉。

  人與人之間的戰鬥大多腥風血雨,刀劈斧砍,毒藥蒙汗,方法花樣千奇百怪。

  伊春分明覺得自己現在也是在戰鬥,沒有腥風血雨刀劍無情,他用唇舌令她軟弱,用指尖使她疲憊,用懷抱教她沉淪。

  唇與唇黏膩在一起,舌尖猶如蠕動不安的蛇百般糾纏,絞在一起竟是不能分開。

  迷亂中她繫頭髮的繩子被弄掉了,滿頭青絲被他捧在手中,從上到下順撫。那雙手從頭髮上流連往下,忽然用力抱住她的腰身,幾乎要嵌進身體裡。

  想留住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倘若專注地盯著他,會是什麼模樣?不要飛那麼高,不要什麼都不在意,不要與他——漸行漸遠。

  他不會是落在後面的包袱,阻礙她前進的絆腳石,也不會孤僻地一個人走開,居高臨下看著她。正如她那天說的,在她心裡,兩個人是平視,沒有誰高誰低,像兩隻鳥兒,並肩飛翔難道不行嗎?

  如果愛情一定要有先來後到,楊慎可以給她的,他全部都可以給,他不能給的,他也會給。

  他曾對逍遙門女公子說過,誰要是喜歡他,就只能喜歡他一個,不然他就再也不理對方。那時候他多麼冷血無情,牛皮吹得比天高。原來自己愛上一個人,才明白是什麼滋味。

  美也好醜也好,窮也好富也好,這些東西完全暗淡成了無光的灰塵。

  好像整個世界都是黑白的,只有她在的地方才會斑斕多彩,情不自禁便要一直看著她,追隨著她,要她過得最最幸福。

  是的,這一次他不再逃避,也不會模稜兩可地無視心底感情。

  他喜歡她,就是這樣。

  「……伊春,和我一起。」舒雋說。

  她沒有後退的路,不會有,舒雋喜歡誰,一輩子也不會鬆手。

  一片混亂,伊春像是被一陣風抱了起來,旋轉、目眩神迷。黑暗裡有重重紗帳,暗香浮動,將他們纏繞。

  輕微的撕裂聲在頭頂響起,大約是拽斷了一片輕紗,它們輕飄飄地落在伊春臉上,阻斷了呼吸的可能。

  隨著輕紗落在地上的還有她的外衣。

  衣服沒了應該覺得冷,可是她卻越來越熱,燒刀子上了頭,暈暈沉沉。

  床應該很大,可是翻來覆去,她覺得自己又快掉下去,懸在那裡很不安。偶爾隔著輕紗望向外面,只能見到他身體隱約輪廓,精瘦、有力,雙臂擰緊她,長髮似黑色瀑布披散在她身體上。

  伊春感到一種突如其來的陌生,對這個人,對這件事。

  他喘息著忽然把腦袋鑽進輕紗裡,與她額頭抵著額頭,眼裡有整片海洋的火焰在燃燒。

  「我這麼做,是不是不太好?」舒雋聲音有些沙啞,低聲問她。

  她也在喘息,兩人的四肢還糾纏在一起,完全無法分離。他的身體比烙鐵還要燙,某個危險徵兆抵在她身體上,那裡令她感到天性裡的恐懼。

  過了很久,她才開口,很輕很輕:「……為什麼……這樣?」

  問得古怪,他卻一下子明白了她的意思,伸手將她的頭髮全部撥到後面,露出整個額頭。

  他說:「因為我喜歡,你呢?」

  她還是很久很久都沒有回答,最後忽然握住他的手,低聲道:「我不知道,給我點時間。」

  他笑了一聲,像歎息似的,身體微微顫抖了兩下,聲音也跟著顫抖:「……那現在這樣……怎麼辦?可以繼續嗎?」

  「……我不知道。」

  她有時候真狡猾的讓人牙癢癢。

  舒雋深呼吸了幾下,抬手把輕紗丟下床,跟著翻身躺在她身邊,隔了好一會兒呼吸才漸漸平穩。

  「你不願意,我就不。」他用腳把被子勾上來,蓋住她光裸的身體,把頭整個扭到一邊,再也不看她。

  屋子裡忽然變得極其安靜,靜得有些詭異,她還是一個字都不說。

  舒雋忽然翻身轉過來,問她:「在想什麼?」

  伊春回答的很老實:「想你。」

  他又笑了,摩挲著她的額頭:「想我什麼?說說看。」

  伊春掉過臉定定看著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說:「在想我欠了你許多賬,銀子,人情。是因為要我還債麼?」

  他的手忽然就變冷了,飛快從她額頭上撤離。

  「原來如此。」他說,說完跳下床,再也沒回頭,逕自走了。

  他走了很久之後,伊春忽然覺得屋子裡變得寒冷徹骨,好奇怪,火盆子明明燒著,剛才明明熱得要流汗。

  她把身體蜷縮在被子裡,卻還是不能緩解半點寒意。

  那是從身體深處蔓延出的一股刻骨滋味,無端端,讓她感到傷心欲絕,像是失去了某個寶貴的東西。

  伊春猛然從床上坐起,飛快地把散落床角的衣服一件件穿好,推門追了出去。

  偌大的風雪擊打在她臉上,冷得她一個哆嗦,差點倒退數步。

  她把手攏在唇邊,大聲叫:「舒雋!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讓你生氣的!」

  聲音隨著暴肆的風雪飛出很遠,可是沒有人回答她。伊春披上大氅,衝進風雪裡左右找人,可是每間屋子的燈都沒亮,一間一間去推,半個人也找不到。

  她大叫了好幾次舒雋和小南瓜的名字,依然沒人回答。

  伊春忽然覺得一切都很荒謬,他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簡直像容貌俊美卻惡意耍人的鬼魅一般,塞給她一個美夢,還沒捂熱呢就再度搶走。

  再把屋子找一遍,還是沒有半個人。風雪中默然矗立的院落,像一隻詭異怪獸。

  伊春喘了幾口氣,回頭對著門口那個墳墓拜了三拜。

  她該離開了,實在沒辦法再繼續待在這裡。她甚至不能肯定是不是酒後一場亂夢,酒醒後變得混亂無比,不知道怎麼面對一切。

  「對不起……舒雋,我走了。」

  她把劍繫好,轉身飛快走出院落,連夜離開了雪山。

  當帶著沖天怒氣擊退趁夜暗襲的雪山五矮子之後,舒雋的火氣還沒消。

  到底是冷靜一夜,還是現在回去找她好好理論一番,他也不知道。究竟老天是怎麼把她做成這種樣子的?真不能喜歡上她,否則只會被氣得吐血。

  舒雋推開房門,還是決定回去看她,可惜迎接他的只有空蕩蕩的床,斷裂的輕紗還卷在地上,人卻消失無蹤。

  很好,她乾脆先跑了。

  小南瓜還鬼頭鬼腦地把腦袋伸進來,像是怕打擾似的壓低聲音叫他:「主子,這五個矮子要怎麼辦?照你方才說的,讓他們重新打掃廚房?」

  舒雋動了一下,回頭飛快走出屋子。那五個矮子被繩子拴成一條,傻兮兮地蹲在雪地裡仰頭看他。

  他冷冷一笑,第一次感到暴怒是什麼樣的滋味。

  「把他們肉切下來燉湯,給狗吃!」說完,他猛地甩上門,差點把門框砸裂。

  小南瓜嚇了一跳:「燉、燉湯?!主子!這不是真的吧?主子?!」

  這次不管他怎麼叫嚷,舒雋再也不出來了,好像死在屋子裡似的。

  隔了一會兒,他忽然又衝出屋子,大氅和帽子都穿好,一句話也沒說,繃著臉朝山下追去。

  小南瓜這才發覺不對勁,悄悄探頭往屋子裡看,伊春果然不在裡面。估計是主子想趁著酒醉霸王硬上弓來著,結果把人家姑娘惹毛了趁夜下山,主子慾火中燒地去追。

  嗯,沒錯,一定是這樣!小南瓜嘖嘖歎息搖頭,恨鐵不成鋼。

  他在門口枯坐了一夜,直到天色微明,手腳都凍得冰涼,那五個蹲在雪地裡的矮子更是臉色發青,因著被舒雋點了啞穴,發不出半點聲音,只能在地上滾來滾去表達不滿。

  小南瓜怒道:「再滾我就真把你們的肥肉切下來熬油!都怪你們這幫矮子!主子要是追不到姑娘,咱們看著辦!」

  話音剛落,便見舒雋一個人慢慢走回來了。

  他一骨碌爬起來,跺著凍僵的手腳,貼過去偷偷左看右看,硬是沒見到伊春的身影。

  「那個,主子啊……」小南瓜試探著想說話,舒雋卻低聲道:「怎麼還沒把這些混賬熬了燉湯?」

  他結結巴巴:「這個……真的要燉湯?」

  舒雋沒回答,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這上面,隔了好久,他才說:「收拾一下,準備走了。那丫頭……暫且讓她自己闖兩年吧。」

  肯定是沒找到人,所以他這麼蕭索。

  小南瓜扁嘴搖搖頭,想不出什麼安慰的話,只得聽從他的吩咐收拾東西去了。

  ****

  青林暗換葉,紅蕊續開花。此時正值春夏交替之際,揚州氣候溫暖潮濕,在船頭站久了,便覺後背被一層薄汗浸透。

  船夫在前面緩緩搖櫓,小船在碧波中蕩漾,岸邊楊柳垂依,猶如芳華少女含羞帶怯,方是江南旖旎景致。

  他一面搖船一面笑道:「諸位抬頭看,揚州二十四橋可是別處看不到的。歷來許多大詩人大詞人為二十四橋作詩,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這首詩諸位一定聽過吧?」

  伊春聞言便把斗笠拉高,露出一張蜜色臉蛋來,盯著那霓虹臥波似的長橋看了半天,點點頭:「是很好看。」

  船夫笑道:「今日運氣不佳,沒遇著畫師出門,有時候天氣好,那些擅長作畫的畫師們也會聚集在此作畫,便宜的幾文錢,貴的幾兩銀子,諸位便能和二十四橋一同留在畫上啦。」

  同船還有幾個人過水路,都問他有什麼著名畫師,七嘴八舌說得好不熱鬧。

  伊春默然看著越來越遠的二十四橋,腳下小船在微微搖晃,不知為何令她想起與舒雋在東江湖的那段日子。

  倘若是他在這裡,會說什麼?不過他向來雅的很,估計根本不會給她解釋這個景那個景,只會抱著三弦慢慢唱歌。

  他有很多時候都顯得孤僻冷漠,臉上雖然是漫不經心的笑,其實是拒絕任何人靠近他自己的世界。

  可是那天他分明是打開了門,她卻把他弄生氣了。

  他就有這種本事,明明對她輕薄是他的錯,到頭來感到愧疚的人反而是她。

  這是什麼道理?伊春也不明白。

  她向來不愛自找麻煩,想不通就乾脆不想,回頭笑吟吟地聽船夫高唱揚州小調,和船裡其他人一樣喝彩叫好。

  水路行了一段,忽聽前方傳來哭喊和落水之聲,船夫的歌聲一下停了,把船一撐,停在水當中。

  一船的人都驚疑不定地探頭去望,卻見前面不遠處同樣一艘送客漁船被另幾艘烏篷漁船包圍住,上面的客人們哭的哭喊的喊,為一群彪形大漢攔住索要財物,不給的便丟進水裡。

  「運氣還真不好,遇到這些水鬼!」船夫打了個哆嗦,趕緊把船往回搖。

  伊春低聲問:「老丈,他們是什麼人?光天化日之下搶劫財物,官府不管麼?」

  船夫歎道:「官府怎會管這等閒事,這幫水鬼頭頭每個月供奉給捕快們吃香的喝辣的,誰會管咱們死活!報上去多少次,都說沒有強盜,反而把報官的那些人打一頓板子,說他們妖言惑眾。這些傢伙不是揚州人,看那個體型!估計是北方來的,簡直窮凶極惡。」

  說話間,那些烏篷漁船大約發現了這裡還有一條肥魚,立即從後面追了上來。

  船上的人驚慌失措,沒命地叫著快搖快搖,奈何那幾條烏篷漁船有十幾個大漢催動追來,在水裡竟快若流星,幾乎是眨眼功夫就圍住了小船。

  當頭一個大漢抱著胳膊站在船頭看他們,裸著胳膊,上面刺著一隻猛虎,看上去極其兇惡。

  「要命的把錢交出來,不要命的便跳下去!」他居高臨下地發令,說得十分簡潔。

  船上那些人紛紛掏出荷包,一個字也不敢說。又有兩個大漢上船來,一個拿錢一個搜身,眼看著一個中年大嬸藏在肚兜裡的幾塊銀子也被掏出來,她臉色青白交錯,要哭又不敢哭,看著十分可憐。

  「荷包!」一人走到伊春面前,抬手將她的斗笠打飛,忽見是個年輕姑娘,長得也不賴,不由笑道:「是個小娘們!還挺嫩!」

  說著便來搜身,手指剛摸到她的腰身,只覺脖子上一涼,竟是被一柄鐵劍抵住了。

  「應當反過來,把你們的荷包都交給我。」伊春嘿嘿一笑,露出一排白牙。

  那大漢抬手來推她,卻被她閃身讓過,一把搶過他手裡的幾個荷包,抬腳一絆,他便直挺挺地掉進了水裡。

  「反了不成?!」烏篷漁船上的水鬼們因見同伴落水,紛紛跳上船來抓她。

  伊春先搶荷包,再把人推水裡,一連串動作熟練無比,想來這半年不到的功夫也積累了不少搶錢經驗,連人家手上戴的玉石鏈子也不放過,統統抓過來。

  那幫水鬼見她如此身手,索性潛到水底在下面使勁搖晃漁船,試圖把小船弄翻,只要她落到水裡,就奈何不了他們了。

  伊春縱身一跳,穩穩落在水鬼老大身邊,與他大眼瞪小眼。

  水鬼頭子倒也穩重,直接問她:「你要如何?」

  伊春最喜歡和爽快人打交道,笑道:「把錢還給他們,再把你們身上的錢給我,就此兩不相欠。」

  水鬼頭子並不多話,一揮手讓水鬼們把搶來的荷包統統還給那一船客人,跟著把自己的荷包朝她懷裡一擲——沉甸甸的,裡面只怕不少銀子。

  「只能給你我的。」他說。

  伊春點點頭,把銀子往懷裡一塞,又跳回漁船,船夫趕緊把船搖了起來,力求趕緊逃離這幫水鬼夜叉。

  那頭目忽然冷道:「我等是揚州中興幫人,報上名來。」

  「我叫葛伊春。」她答得非常爽快,「誰要不服,隨時來找我。」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34:42

十二章

  在江湖上以技服人後放下狠話乃是常事,伊春起先並沒放在心上。

  但在一連四天被人明挑暗襲,連吃飯睡覺上廁所這等私密時間都不得安寧之後,她終於發覺自己好像惹了個大麻煩。

  客棧的窗戶年代久遠了,沒辦法栓死,伊春睡覺的時候便拿椅子抵住,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果然又一次聽見椅子被人輕輕移開的細微聲響。

  那人輕手輕腳從窗戶翻進來,似是猶豫了一下,慢慢朝床邊走來。

  伊春握住鐵劍,連眼睛都懶得睜了,直接用劍抵在那人喉前,低聲道:「算來算去我不過拿了你們十三兩銀子,有點志氣好不好?十三兩銀子還要窮追不捨?」

  那人聲音裡帶著怒氣,以及輸給一個小女子的怨氣:「事關中興幫體面!何止十三兩銀子!」

  伊春把眼睛睜開,歎道:「那你們到底要怎麼樣?想盡辦法來追殺我?」

  那人怒道:「輸給你只怪我等學藝不精!你有本事今晚便與我前去中興幫總堂,頭目在那裡等著你,有沒膽子和他單挑?!」

  「單挑之後是不是就不找我麻煩了?」

  「沒錯!就看你有沒有這個膽量!」

  伊春翻身而起,收劍回鞘:「走吧。」

  回答得太爽快,結果對方反而變得不爽快了:「你……當真要去?」

  「這還有什麼真假?」伊春笑了笑,「不過我不認得中興幫,你得給我帶路。」

  那人頓了頓,率先從窗台上跳了下去。

  水路縱橫交錯,行了約有半個時辰,便見前方岸邊有火光閃亮,沿岸長約數丈,每隔三步便放著一座石台,台上點火把,映在水中一條龍似的光點。

  岸邊有人等候,見到伊春難免神色怪異,倒也沒什麼敵意,只道:「居然真把她帶來了。」

  後頭跟著那人低聲說:「頭目還在?」

  對方點頭,一言不發地領著伊春進了總堂,裡面亦是一片燈火輝煌,正門後是大片空地,周圍也圍著一圈石台火把,先前在水上見到的那個頭目正抱著胳膊等在當中,肩上刺的一隻猛虎頭,燈火明滅中煞是猙獰。

  「你膽子很大。」頭目聲音低沉,倒有些欣賞的意思。

  伊春懶得和他廢話,直接亮劍出鞘:「怎麼打?」

  頭目略有些動容,看了她一會兒,便說:「點到即止,不傷性命。念你年幼,又是個女娃娃,我讓你五招,你若贏了,中興幫非但不會為難你,在揚州這塊誰若是來找你麻煩,我等也會傾力相助。你若輸了,便自折鐵劍,給我磕三個響頭吧!」

  伊春把劍鞘拋在地上,低笑:「我十八歲,已經不年幼了。不要你讓!」

  話音一落,劍光便刺到了他眼前。

  快、狠、準。曾經舒雋說過,她的動作輕巧是有了,狠辣卻不夠,如今兩年過去,她的劍術早已脫胎換骨,只怕舒雋看到,再也不會說這些話。

  要擋,來不及擋。想躲,身體卻被劍光籠罩,躲到哪裡都是傷。

  她簡直像一隻鬼魅,完全摸不透她下一步會做什麼,眼看著劍光刺到左邊肩膀上,那頭目側身讓過,捏緊拳頭打算用蠻力將她打飛出去。

  拳頭一擊而中,頭目心中大喜,不料定睛細看,才發現她一隻腳正抵在他拳頭上,藉著他一股蠻力直衝上天。

  一直猶如銀龍穿梭般的劍光在剎那間靜止了,定定停在他眉前四寸的地方,劍尖微顫。

  伊春喘著氣,低聲說:「是我贏了。」

  頭目怔了半晌,滿是疤痕的臉上終於漸漸露出一絲笑意。

  「不錯,是你贏了。」他聲音很溫和,「要不要進去喝一杯?」

  見伊春有點猶豫,他便道:「若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姑娘請自便。」

  伊春露齒一笑:「不,所謂的酒,不會是燒刀子吧?那個……我不愛喝。」

  頭目爽朗大笑起來:「不是燒刀子,廣陵名酒瓊花露,姑娘可否賞臉?」

  伊春初離開減蘭山莊的時候是不會喝酒的,然而人在江湖走了兩三年,漸漸地也學會飲酒逍遙,勉強喝個四五杯還是沒問題的。

  她很少會讓自己醉醺醺完全失態,所以在喝了三杯酒下肚後,頭目還要給她斟酒,她便掩住婉拒:「我量淺,並非拒絕好意,實在是不能為。」

  頭目並不勉強,看著她難免有些感慨:「我曾有個兒子,倘若如今還活著,應當也和葛姑娘一般大了。可惜小崽子只有一肚子草包,到處惹是生非,結果犯了命案被官府抓去砍了腦袋。我原是興元府人,留在那裡也是觸景傷情,索性隻身來到揚州,倒也結交了一般好兄弟。在姑娘眼裡,我們自然不是什麼好東西,搶劫的水鬼而已,然而天下生存之道萬千,我等亦是為了溫飽奔波罷了。」

  因見伊春不說話,神情似乎不大贊同,他便又道:「姑娘不必多心,今日不過是有感而發。我兄弟們也撈夠了錢財,過幾日便要離開揚州,尋個安穩的莊子種田娶妻生子。打家劫舍之類的事,再也不會做。奉勸姑娘一句,近日揚州只怕不太平,姑娘那麼好的身手,木秀於林風必摧之,招來是非就不好了。還是盡早離開為妙。」

  伊春奇道:「是有什麼事?」

  頭目壓低了聲音,像是怕被人聽見似的:「姑娘聽說過晏門吧?」

  當然聽過,這兩個字真是如雷貫耳了。她低下頭,沒說話,大抵也明白他說的是什麼。

  「去年他們在湘地受了挫折,索性把注意力放到了江南這塊。江南是塊寶地啊,幫派雖然眾多,卻雜亂的很,也沒出過什麼厲害的大派,如我等魚龍混雜的小幫派倒是成堆扎。幫派既多,人心便也雜,倘若能集合一處和他們來場硬仗倒也痛快,奈何出頭者甚少,都指望別人替自己賣命呢!我看這裡遲早要被晏門抓住,他日再出點銀兩賄賂官府,我等江湖草莽哪裡還有容身之處?姑娘你年紀尚小便有這般好身手,正對了晏門的胃口。他們那個什麼三少爺,近年喜好培養個什麼秋風班,專門收集年少有為的俠客,你要是被他們看中了,答應便是賣命一輩子的事,死也不知怎麼死的。若不答應吧,下場還是個死。姑娘謹慎些最好。」

  「三少爺?」伊春愣了一會兒,才想起晏門那個門主共有四個兒子,晏於非不過排行老二,上頭有個腿被人砍斷的大哥,下面應當還有兩個弟弟。

  她撇了撇嘴角:「……多謝提醒,我會注意的。

  來揚州散個心也能遇到晏門,簡直是陰魂不散。

  伊春離開中興幫之後,回客棧取了包袱,當夜就雇了船隻打算離開揚州。她並不是個喜歡自找麻煩的人,和晏門畢竟有那麼一段不愉快過往,晏於非的右手還是被她斬斷的,再遇到肯定又要起風浪,索性離開才是上策。

  因是夜深,船夫們都不肯替她搖櫓,伊春只得花錢租了一條船,自己渡河。

  她不太擅長劃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讓小船行在水路當中。彼時月上中天,水聲潺潺,伊春索性放下船櫓,立在船頭任由小船隨著暗流往下游飄去。

  涼爽的夜風拂面而來,隱約還帶來遠方煙花之地的歌唱嬉笑聲,有錢的達官貴人們往往一擲千金,流連煙花之地,徹夜不還,並引以為雅。

  忽然想起小南瓜說過,揚州煙花之地裡有幾個很著名的姑娘相當迷戀他家主子,但他家主子守身如玉,絲毫不妥協,所以姑娘們芳心寸裂,恨他入骨。

  小南瓜總喜歡在她面前把舒雋誇得天上有地下無,想到有趣的地方,她不由笑了起來。

  回頭去望,只能看到倒影在水面上點點模糊燈火,小船打個彎,除了月色便什麼也見不到了。

  行了約有半里,忽見前面又有幾艘船停在河正中,情況相當詭異。

  被幾艘尖頭漁船圍在正中的,是一艘畫舫,規模並不大,然而雕欄玉砌,燈火通明,甚是顯眼奢華。

  如今畫舫被幾艘漁船圍在當中,動彈不得,只因漁船尾上皆有鐵鏈拉出,拽住兩岸的柳樹,這樣一來等於是封死了河面,不光畫舫過不去,她這艘小船也過不去。

  伊春將船櫓撐在水底淤泥裡,皺眉去看,只見畫舫裡端坐著三人,一名老者外加兩個年輕人,畫舫被困,他們看上去似乎並不驚慌,反而十分沉穩。

  另有幾個穿著紫紅衣裳的人提著刀劍與他們大聲說話,神情猙獰,那三人依然連眉毛也不動一下,彷彿全然沒有聽見。

  最後為首那人似乎惱了,一掌將其中一個年輕扇倒在地,旁邊那老者急忙起身似是打算攙扶,卻也被人踢中胸口撲倒下去不知生死。

  伊春再也看不下去,將船飛快搖動,緊跟著縱身跳上畫舫,不等眾人反應過來,「鏗」的一聲抽出鐵劍。

  守在船邊的另幾個紫紅衣裳立即上前阻攔,卻被她一腳一個全部踢進水裡,剩下那幾人神情詭異地看了她一眼,飛快地低聲交談幾句,伊春只隱約聽見他們說什麼「有人搗亂,不知虛實,先撤為上!」

  其中一人提劍作勢要往老者身上砍下,伊春急忙上前阻攔,那人卻飛快撤劍,與其他人一樣轉身跳下畫舫,鐵鏈嘩啦啦一陣響動,從岸邊楊柳上收回,那幾艘尖頭漁船走得極快,眨眼便順流而下,再也看不見蹤影。

  伊春收了劍,過去先將老者扶起,低聲道:「沒事吧?」

  老者搖了搖頭,忽然抬起臉來,目光內斂溫和,在她身上轉了一圈,並無任何驚惶的神情。

  「多謝姑娘仗義相救。」他聲音低沉,極為穩重。

  伊春大抵是沒想到他們鎮定如斯,搞得自己救人看起來倒有點多管閒事的味道。忽見方才被扇倒在地的年輕人艱難地掙扎著要起身,另一個年輕人伸手將他扶起,蓋在腿上的毯子不小心掉在地上,下擺是空蕩蕩的——此人竟是個殘疾。

  待那兩個年輕人也道過謝,伊春仔細打量一番,才覺他三人氣度不凡,隱約似是在什麼地方見過。

  老者年約六旬,鬚髮花白,卻並無半點老態龍鍾,看上去精神矍鑠,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尤其是那雙眼,似是把所有銳氣與光華都完美地收斂其中,看上去別有一種溫和。

  那殘疾的青年人大約有三十歲上下,與老者面容十分相似,只是略顯陰沉,道過謝便不再看她,兀自轉頭望向漆黑的水面,不知在等什麼。

  另一個年輕人則小一些,約有二十出頭的模樣,身材微胖,一張圓圓的臉,面容甚是可親。

  他饒有趣味地看著伊春,讚道:「姑娘真是好身手,誰是你師父?」

  伊春正要說話,老者卻低聲道:「於道,怎能如此無禮!」

  他朝伊春作揖,溫言道:「犬子無禮,姑娘莫要放在心上。老夫姓晏,敢問姑娘芳名?」

  伊春沒多想,笑道:「老丈不必多禮,我叫葛伊春,偶爾路過罷了。既然諸位已無恙,我便告辭了。」

  她轉身要走,忽聽那圓臉年輕人驚道:「葛伊春?!你就是那個葛伊春?!」

  她愣了一下,那老者又喝道:「於道!」

  伊春回頭去看,卻見三人的眼神都變了,就連方纔那個一直看著水面的殘疾青年此刻也目光灼灼地盯著她。那眼神,很難說明是什麼意味,伊春被看得有些發毛,勉強一笑:「有什麼不對?」

  老者看了她一會兒,溫言道:「葛姑娘俠義心腸,令老夫十分佩服。今日你救了老夫父子三人三條命,他日老夫必然償還此恩情。」

  伊春連連擺手:「沒什麼,小事而已!」

  老者取了桌上的茶壺,斟了一杯清茶,雙手端著送到她面前,含笑道:「舫內簡陋,無酒可贈,唯有敬上香茗一盞聊表謝意。」

  伊春因他們態度古怪,心裡難免起疑,只盼趕快離開此地。但老者十分熱情,她也不好推辭,只得接過茶杯,忽聽身後又有水聲潺潺,十幾艘烏篷漁船幾乎是眨眼功夫就圍了過來,為首兩個中年人跳上畫舫奔至老者面前,直挺挺地跪下,面帶惶恐顫聲道:「屬下來遲!請門主責罰!」

  那老者居然還是什麼門主?不是普通的富家老爺帶孩子出來遊山玩水嗎?

  伊春默默退了兩步,打算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就開溜。

  老者聲音溫和:「老徐、老林,快站起來!這事是老夫任性了,昔日曾聞揚州二十四橋奇景動人,便想著趁夜獨自欣賞,誰想遇到賊子下藥,否則豈會那般輕易令他們近身。」

  眾人聽說他們還被下了藥,急忙推出一個青衫大夫來。伊春越看那大夫越眼熟,依稀是在什麼地方見過?卻怎麼也想不起。

  大夫替三人把了脈,又取小刀破開手臂嘗了嘗鮮血,便笑道:「不要緊,只是普通的蒙汗藥罷了,想來下藥的那幫賊子只是尋常江湖草莽。」

  老徐急道:「邱大夫,你可看仔細了!真是普通蒙汗藥?」

  邱大夫還是笑:「放心就是。」

  伊春見他那個笑容,忽然渾身打個激靈,恍然大悟。

  邱大夫!不正是當年在賢德鎮替晏於非拔毒暗器的那個大夫嗎?!他是晏門的人!如此說來,這老頭兒就是晏門門主!晏於非說過,他有個大哥在巴蜀萬華派遭了殃,腿被人砍斷從此只能做個殘疾,當真是一分一毫也不差!

  難怪他們聽到她的名字反應那麼古怪,難怪他們那種氣度看著十分眼熟,晏於非正是這種氣質。

  伊春掉臉就要跳下去,忽聽老者在後面說:「多虧了這位葛姑娘仗義相助,否則我父子三人便要命喪賊子之手了。」

  一時間所有人都朝她這裡看過來,伊春神色尷尬,一個字也說不出。

  那圓臉的年輕人——如今是知道他的名字了,晏於道,只不清楚是老三還是老四——笑嘻嘻地說道:「喲,看樣子是反應過來了!咱們可是老冤家了,葛姑娘。」

  伊春見他把話全部挑明,反而冷靜下來,低聲道:「不錯,你們要怎麼辦?」

  晏於道笑吟吟地,看上去和氣憨厚,只有一雙眼精光四射,分明是典型的晏門中人,他柔聲道:「那是你和我二哥之間的恩怨,我們晏門向來分得清楚明白,他的仇他自己報,和咱們可沒關係。我聽說最厲害的二哥手腕子被人砍斷,還當是個什麼厲害女俠,真沒想到是你這樣的丫頭。怎樣?我看你大有潛質,加入我秋風班吧!保證不會虧待了你。」

  伊春沒說話,像是沒聽見似的。

  晏於道還想再勸,門主忽然說:「葛姑娘,老夫猜你留在這裡也不會痛快。無論如何,我父子三人總欠你幾分情面,日後有難,還請不要見外。另外……還有件事想請教姑娘。」

  伊春默默頷首,便聽他問道:「舒雋人現在何方?」

  她心裡猛然一墜,想起晏門和舒雋的父親之間有深仇,他今日一問,肯定是打算找舒雋的麻煩。

  「……我不知道。」伊春回答得極為冷淡。

  晏於道嘖嘖搖頭:「外面都說舒雋和你效仿鴛鴦神仙,早已是一對情深愛篤的眷侶,他在哪裡你怎會不知?」

  伊春眉毛一豎:「我說了,不知道!」

  說罷再也不願與他們糾纏,翻身跳下畫舫,穩穩落在自己的小船上,把櫓一撐,笨拙地將船劃遠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35:00

十三章

  一路上伊春也曾想過回雪山找舒雋,告訴他晏門的事情,畢竟父債子償這種事在江湖上太普遍了,舒暢殺了小門主,這筆賬總會算到他兒子頭上。

  可是一來怕晏門派人偷偷跟蹤自己,反而暴露了舒雋的住處,會給他帶來麻煩。二來,她也不能確定舒雋會不會還留在雪山,此人向來行蹤不定,眼下會不會又在某個地方逍遙快活?

  眼看春盡夏來,伊春到建康城的時候,已經六月中了。

  她這一路行來,不過是閒逛,順便找那些專門打劫路人的山賊水鬼們討點盤纏,這段時日也積存了十幾兩,足夠大手大腳上那麼些日子。

  又因從小窮慣了,所謂的大手大腳不過是在路邊攤子買兩塊雞蛋餅,兩文錢,用油紙包好了抓在手裡滾燙的,油汪汪香噴噴。

  這玩意是伊春小時候對美食的所有夢想,肚子餓的時候曾經發狠,以後有錢了每天都吃十張雞蛋餅,吃到撐死。

  幸好,到今日許多夢想都拋棄了,唯獨這個還留著。

  伊春捧著雞蛋餅,像捧個寶貝,嘴唇在上面輕輕抿一下,太燙了,還不敢吃,又忍不住那香氣,便小小咬一口,含在嘴裡燙得眉頭直皺。

  前面路口拐個彎還有個大集市,是客棧夥計告訴她的,在那裡可以買到便宜又耐穿的布鞋外衣。她現在懷裡揣著銀子,底氣很足,打算大肆採購一番。

  剛轉彎,便聽見旁邊巷子裡傳來一陣爭執之聲,有個女子清脆的聲音帶著怒氣說:「你們要找舒雋,自去找便是!何必一而再再而三纏著我?!難道我是他什麼人嗎?」

  伊春一聽舒雋兩個字,不由把腳步停下了。

  隱約又有個男子的聲音,壓得很低,斷斷續續地說著什麼「蘇州調香老闆」「不做生意跑來建康城必有古怪」「不要以為人情還了晏二少便可以為所欲為」之類的話。

  那女子怒道:「我做不做生意晏門也要插手?管得未免太寬,我倒不記得自己是賣給晏門了。」

  伊春走過去探頭望,剛好對上那女子的目光,兩人都是一愣。

  那是個穿著紫衣的美人,美得像一朵蘭花,簡直令人移不開眼睛。她見到伊春眼睛馬上就亮了,回頭大聲道:「我等的人到了,諸位請便吧,休得再擾我!」

  說罷逕自走到伊春身邊,一把攙住她的胳膊,低聲說:「葛姑娘,幫我這個小忙,我給你二十兩銀子。」

  二十兩銀子!伊春退卻的動作立即變成了迎合,抬頭看看巷子裡幾個年輕男子,他們也望過來,神情有些警覺。站在最後的那個男人輕道:「先撤。」

  幾個人悻悻地走遠了,時不時還回頭看看伊春,目光很是不善。

  紫衣女子吁了一口氣,握住伊春油汪汪的手,柔聲道:「謝謝你,葛姑娘。」

  伊春奇道:「你……怎麼認得我?我們以前有見過?」

  那女子神情尷尬,大約是沒想到有人見過自己還會忘掉,她勉強笑了一聲,聲音細細的,帶著一絲愧疚:「那不是什麼好回憶,姑娘不記得也正常。蘇州香香齋姑娘總還有印象吧?」

  伊春皺眉看了她片刻,恍然大悟:「啊!是你!那個……老闆!」她想不起名字有點尷尬。

  「叫我醉雪就行了。」醉雪又是一笑,「姑娘不念舊怨,令我好生敬佩。昔日我亦是為了還人情,並非有意刁難,還望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她望著伊春的眼神很奇異,像是想把她整個人看透、看穿,雙眼亮得令人十分不舒服。

  伊春心中起疑,只說:「我還有事,要走了。你不用這麼客氣,二十兩銀子呢?」

  醉雪忍俊不禁:「姑娘果然是個直爽人,醉雪有心相邀,不知可否給個面子?」

  伊春本想拒絕,但念著二十兩銀子她還沒給自己,又不好催她,只得點頭答應了。

  一路西行,路上景致繁華,與別處大是不同。

  眼見一線清川自橋下流淌而過,岸邊俱是綠瓦白牆琉璃屋,簷下掛著粉色燈籠,隨風搖來蕩去,偶有小丫頭從樓裡出來洗刷馬桶,大多睡眼惺忪,衣冠不整。

  大白天的,路上居然沒什麼人。岸邊停著許多精緻畫舫,帳幔低垂,看不清裡面景象。

  伊春輕道:「這裡是……?」

  醉雪笑得很是高深莫測:「姑娘只管隨我來,不用擔心。」

  最後來到一家茶館,裡面幾乎是半個人也沒有。

  臨窗靠著一艘大船,醉雪柔聲細語地輕輕叫:「杜家哥哥,來客人啦。」

  話音一落,裡面便跳出一個身材修長的男子,穿著粗布短打,頭上還紮著泛黃的汗巾子,看上去甚是粗魯不羈。最可怕的是他的臉,縱橫交錯無數刀疤,根本看不出他長什麼樣。

  他見到醉雪似是有些激動,聲音發顫:「醉雪,你真來了……我……我還在收拾……」

  醉雪笑吟吟地過去,溫柔地取出自己懷裡的手帕替他擦汗,柔聲說:「我是什麼人?說了要來,就算刀山火海我也會來。就是路上遇到一些小麻煩,多虧這位葛姑娘相助,否則還不知要拖多久。」

  杜姓男子朝伊春點頭表示感謝,眼睛卻片刻也不離醉雪臉上,輕道:「那……隨時都可以走……」

  醉雪搖搖頭:「等等,我先請葛姑娘喝杯茶。有什麼好茶不要吝嗇,趕緊上吧。」

  茶很快就端上來了,是今年新產的龍井。

  醉雪從包袱裡取出一個小布包,推到伊春面前:「一個女孩子家單獨行走江湖甚是不易,這些是小小心意,亦是醉雪為曾經所做之事的賠償,姑娘若是肯寬宥,便莫要推辭。」

  布包裡的銀子絕對不止二十兩,粗粗一掂,得有五十多兩了。伊春第一次拿這麼一筆巨款,難免氣短手抖,小心翼翼拆開包袱,從裡面挑出約莫二十兩白銀,再把布包推回去:「無功不受祿,說好了二十兩。以前的事也不用再說。」

  醉雪笑了笑,亦不勉強她。

  伊春問她:「晏門的人是來找你問舒雋的事嗎?你……不在蘇州做生意了?要離開?」

  醉雪點點頭:「晏門如今來了,我自然要走,不然被他們耍著玩麼?他們來問我舒雋,我怎會知道。呵呵,我早已不是以前那個成天念著舒雋舒雋的傻姑娘了。」

  她回頭看一眼姓杜的男子,目光裡倒有一種驕傲:「天下間除了他就沒好男人了麼?自是有人對我死心塌地,神魂顛倒。」

  話說得難免矯情,帶著賭氣的成分,依稀是你不要我,總有別人愛我愛得死去活來,我必要過得快活,令你後悔。

  伊春呵呵笑了兩下,不知道怎麼接話。

  醉雪靜靜看了她一會兒,忽然輕道:「你……和舒雋在一起吧?」

  伊春頓時愣住。

  醉雪咬了咬嘴唇:「我……也聽說了,他一直和你一起,愛你若珍寶……我知道,他要找的絕不會是我這樣的人,這些年不過是我的癡心妄想罷了。其實何止是我,遇過他的許多女子都曾癡心妄想過,他看上去太好了。」

  她像是陷入回憶裡,神色纏綿,最後卻輕輕歎了一口氣。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五年前。臨安府安秀坊辦了個品香宴,我素來擅長調香,便被邀請過去。然後……我就看到他了。」

  那天,許多人第一眼看到的應該都是他。

  他穿著淺綠色的長袍,疏懶卻優雅,手中捧著一個小小試香盒放在鼻前輕嗅,最後微微一皺眉:「加了丁香,我不喜歡這個味道。」

  安秀坊主人對他極是客氣,忙不迭地又推薦許多新調香給他,似是他能挑中一兩種便是極大的榮幸一般。當然,醉雪後來才知道,那是因為安秀坊主人欠了他五千兩銀子,又有高利貸在身,一時還不出錢來,只能對他畢恭畢敬的。

  醉雪忍不住過去,取出自己新調的香遞給他,輕道:「這個味道你看看。」

  他抬頭上下將她打量一番,眼裡略帶調侃曖昧的笑意,醉雪第一次覺得面上燒灼似霞,情不自禁垂下頭,膝蓋微微發抖。

  他將香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幾下,展顏笑道:「哦,加了蘇合香油,應當還有零陵香。不錯,這味道我喜歡,你有一雙巧手。」

  和許多少女一樣,醉雪以為他是王公貴族,身份神秘,面容俊俏,言談和雅,多金又多情。

  品香宴結束後,她大膽地向他表達心中愛慕,甚至不求長相廝守,若能施捨給她一夜也是好的。對於江湖裡熱情奔放的少女來說,這些也足夠了。

  舒雋在月下笑得略帶譏誚,背著雙手問她:「你覺得我是誰?閒來無事四處溜躂的皇族?還是富家多情少爺?我問你,我要是沒錢又渾身髒兮兮的,你今天會站在這裡和我說話麼?」

  醉雪急道:「我從來沒想過這些……」

  「你的眼睛看著我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心裡想什麼了。」

  他溫暖的手指忽然輕輕撫上她的眼皮,醉雪被迫閉上眼,心底如癡如醉。

  「我受夠這種眼神了,離我遠點,別惹我討厭,明白嗎?」

  他低喃。

  眼皮上的溫暖消失了,醉雪不敢相信地睜開眼,只能見到一地清冷月光,他卻早已消失。

  「過了兩三年,我厭倦一個人闖蕩江湖,對女子來說,獨身和那些男人們爭權奪利並不是快活的事。所以我打算籌錢辦個調香的店,然後我又遇到了他。」

  醉雪笑了笑,有些不甘心:「我知道他不是什麼王公貴族,只是個身世神秘的有錢人,而且做的行當相當下流,專門給人放高利貸。我向他借了兩千兩銀子來辦香香齋,也是想告訴他,不管他是什麼人,我都不在乎。我更不在乎是不是要和他永遠在一起,只要一個晚上就行了,圓我一個美夢。」

  醉雪那時候亦是自信滿滿,這兩三年間她刻意關注舒雋的消息,知道像她一樣飛蛾撲火的女子不在少數,但毫無例外都被無情回絕。

  這一點讓她感到莫名的慶幸,大抵因為被甩的不止自己,總算能撈回些面子。

  見到他,她說:「你可以給我五成年利,六成、七成,都沒關係。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

  舒雋終於有些動容,微微歎一口氣,別過腦袋淡道:「我不是什麼好東西,不必如此。」

  「我不在乎。」她還是那麼固執。

  他好像突然生氣了,眉頭擰起來,聲音很冷漠:「把你的固執用到該用的地方!不要再煩我!」

  說罷起身要走,醉雪到底是不甘心,追上去又問:「到底要什麼樣的天仙才會入你法眼?」

  他當真努力想了一會兒,最後又露出個譏誚又疏懶的笑容。

  「不知道。」他聳聳肩膀,「大約真是個仙女才行吧。要天下第一美,還要有很多錢,我討厭窮光蛋。」

  顯然她一條也不符合,只有黯然退場。

  她也以為舒雋一輩子都會這麼過下去了,和不同的女子曖昧,抱著他的黃金山腐爛的死去。

  但他到底還是沒有,真有人入了他的法眼,卻不是仙女,只怕美女兩個字和她也打不著邊,而且……她很窮,毫不在乎地吃雞蛋餅,吃得滿手都是油,相當粗魯。

  醉雪吸了一口氣,心裡還是酸澀佔了多數。

  女人的可悲大抵在此,終免不了感情用事,明明晏門三少在到處追趕所有和舒雋有過聯繫的人,她應當快點離開建康,找個安全的地方過日子。

  可她分明聽見自己的嘴在說:「……葛姑娘,在你眼裡,舒雋是個什麼樣的人?」

  伊春抓著濕巾子使勁擦手,神態自然,沒有任何如夢似幻的神情,像是提到一個老朋友似的親切,笑道:「他啊,是個怪人,但人很好。」

  就這些?

  醉雪不信。

  「他……容貌英俊,有錢……」忍不住提醒她一下。

  伊春點點頭:「嗯,長得不錯,也挺有錢,就是太摳門了。」

  醉雪再也無話可說。

  舒雋護著她,陪著她,難道僅僅是因為她異於常人的遲鈍?

  不,不是這樣。

  有很多很多女子,提到舒雋第一句話總是他俏皮,或者他美貌,又或者他是個摧心的小壞蛋。

  從來沒有人說他是個好人。

  因為從他所有行為來看,根本找不到半點好的地方,稱為壞得流油還差不多。

  舒雋也以別人說自己壞而自豪。

  醉雪遺憾自己沒有生一雙好眼睛,像她一樣,看穿所有外表的迷霧,直達內心。

  她一瞬間就明白為什麼舒雋看上的人是葛伊春。

  「要好好活下去……你和他。」

  醉雪忽然起身,在窗邊縱身一躍,像一隻紫色大蝴蝶,輕飄飄落在杜姓男子身邊。

  拴著大船的繩子被斧子劈斷,船很快便隨水飄遠了。伊春立在窗邊向她揮手道別,忽見醉雪把雙手攏在嘴邊朝她輕叫:「快去找舒雋吧!遲了他被別的女人搶走,你可別哭!」

  什麼意思?伊春傻了。

  眼看她神情狡詐,朝岸邊那些美麗的樓宇指了指,用眼神告訴她:舒雋此刻正在溫柔鄉徘徊呢。

  她分明知道舒雋人在何方!被她騙了!

  伊春差點有個衝動要跳出窗台,追上去問她舒雋究竟在哪裡,可身後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似是有許多人衝進茶館將她團團包圍。

  她立即手扶鐵劍,轉過頭,只見身後是一群陌生年輕男子,個個腰掛長劍,站姿英挺,分明都是練家子,而且身手相當不錯。

  少年們簇擁著一個青年人走過來,他身材微胖,一張臉圓圓的,笑容十分可親。

  「好巧,我們又見了,葛姑娘。」他笑嘻嘻地說著,「方纔是與老朋友聊天喝茶?」

  伊春厭惡地皺起眉頭,一個字也不想和他說。她猛然回頭,瞪著漸行漸遠的醉雪,她笑得像隻狐狸:白癡,我怎會那麼容易讓你和舒雋那混賬雙宿雙飛,自己解決麻煩吧!

  她冷道:「她走了,你怎麼不去追她?」

  晏於道笑得像個彌勒佛:「有你在也是一樣。我素來知道姑娘是個大方人,不會為難我,必然會將舒雋藏身之處告訴我,對不對?」

  她轉身便走:「我說了,不知道!」

  少年們立即將她堵住,包圍圈好似鐵桶,她一步也挪不了。

  晏於道還笑:「姑娘是知道,卻不願告訴我,因我和姑娘沒什麼交情。醉雪花了二十兩銀子便能化解一段恩怨,我願出二百兩,只求姑娘幫我這個忙。」

  伊春吸了一口氣,回頭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隔一會兒,忽然問道:「你為什麼要找舒雋?」

  晏於道笑得眼睛都瞇成一條線:「並非我在找他,而是整個晏門都在找他。姑娘只當賣我個人情,何樂而不為呢?」

  她「鏗」一聲抽出鐵劍,厲聲道:「我說過我不知道舒雋在哪裡,如今我就算知道也不會告訴你們!讓我走!否則休怪刀劍無情!」

  晏於道臉色變了一瞬,最後又換成那張可親笑臉,退了兩步柔聲道:「姑娘何苦如此固執。」

  話音一落,少年們拔劍一擁而上,與她乒乒乓乓鬥在一起,茶館裡桌椅板凳連著陶瓷茶具噼裡啪啦砸了個亂七八糟。

  伊春絲毫不懼,一人面對眾多用劍好手,竟然半點下風也沒落。

  晏於道瞇眼看著她上躥下跳,動作快得像一隻鬼,心中難免要讚歎一下。

  那麼多人,那麼多劍,卻完全劈不到她身上,反倒是秋風班的那些少年,被她逼得步步後退,包圍圈快要突破,她很快就能逃走了。

  他素來喜愛少年英才,忍不住又開口:「姑娘身手真好,還是考慮一下加入我秋風班吧?我讓你做班長,絕不虧待。」

  她只哼了一聲,不屑一顧,橫劍一劃,破了少年們的圈子,一個箭步便要衝出去。

  晏於道急急叫了一聲什麼,立即有數人放出暗器。

  伊春將劍揮舞成一條銀龍,輕輕鬆鬆打掉那些暗器,誰知有一把小刀上繫著水晶小瓶,裡面裝滿了毒液,一揮之下水晶瓶碎裂,那毒液濺了幾滴在她脖子上,頓時一陣又痛又麻的癢。

  她又驚又怒,將鐵劍用力朝晏於道擲出,打算利用眾人趕去救助的空擋逃離。

  誰知晏於道神情驚慌,躲也不躲,傻傻地站在原地,任由那鐵劍戳進肋下,痛得大聲慘叫。

  晏門三少居然不會任何功夫!

  伊春不敢久留,從窗口一躍而出,跳上屋頂,眼見對面停著一艘畫舫,她縱身躍上去,跟著再跳,終於落在岸邊一棟樓宇的琉璃瓦上。

  遠遠地聽見少年們追了上來,她一刻也不敢停,在屋頂上狂奔逃竄。

  琉璃瓶裡的毒液大約很厲害,只濺在皮膚上居然很快就有了效果,伊春漸漸覺得喉嚨猶如火燒一般疼痛,眼前金星亂蹦。

  身後少年們追趕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只能勉力躍上另一個屋頂,四處觀察可以躲避的地方。

  有人躍上屋頂來擒她,伊春抬起匕首勉強擋住,誰知那人力氣極大,一劈之下屋頂琉璃瓦都被震裂好幾塊,伊春只覺身下一空,隨著那些瓦片狠狠摔進屋子裡。

  屋裡坐著兩個人,一男一女,估計是正在喝酒,動作都停在那裡盯著她看。

  女子似乎受了些驚嚇,低低叫一聲,一骨碌鑽到男人身後不敢出來。

  伊春顧不得細看,從地上跳起,低聲道:「抱歉!」

  說罷掉臉便走。

  腰上忽然一緊,卻是被人一把抄著抱起,伊春大吃一驚,聲音還卡在喉嚨裡沒出來,卻聽腦後那人歎一口氣:「怎麼沒成大俠?弄這麼狼狽。」

  她驚愕至極地回頭,果然見到了舒雋那張無奈又充滿喜悅的臉。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35:15

十四章

  外面走廊傳來一陣喧囂,有人來拍門,連聲問發生了什麼事。

  舒雋將伊春攔腰抱起,心情十分暢快,笑道:「沒什麼,不要進來打擾。」

  說罷轉身將伊春放在角落的大床上,摸摸她的額頭:「又中毒,你總讓人不省心。」

  伊春呆呆地看著他,還沒反應過來,聲音卡在喉嚨裡,像個呆子。

  躲在桌子後面的美人輕輕喚一聲:「舒公子……她……她是?」

  舒雋說:「是我老婆。」

  美人看上去快要暈倒了。

  他又說:「這樣吧,素姑,你現在替我去抓藥,順便打些熱水送來,我可以減你一半欠債,劃算不?」

  素姑抓著藥方出去的時候臉色青白交錯,也不知是笑還是哭。

  伊春一把抓住舒雋的衣服,輕道:「你……躲起來!不要讓晏門的人看到你!」

  他將她的手指一根根掰開,神情冷淡倨傲:「看到我?看到我又如何!」

  話音剛落,窗戶便被人從外面砸爛了,約有四五個少年提劍闖入,見到舒雋都是一愣,跟著便是狂喜。

  他從伊春手裡搶過匕首,一把拽下帳子遮住她的視線,匕首在手上轉一圈,他慢吞吞走了過去。

  伊春只能聽見幾聲痛呼,緊跟著便沒了一點聲音,她勉強起身,帳子忽然又被人揭開,舒雋把匕首丟還給她,跟著身子一歪靠在床頭,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此時驚懼茫然的情緒漸漸退去,伊春突然感到無比的尷尬,嘴唇一動是要說話,他卻開口道:「那天晚上,五個矮子來夜襲。」

  伊春只好答道:「……哦。」

  他別過腦袋,低聲問:「你怎麼在這裡?」

  「……來玩。」她的回答一點都不神秘,「那……你呢?還是到處討債?」

  她剛才聽見他和那個什麼素姑說還錢的事,醉雪說他沉醉溫柔鄉,伊春很瞭解這個人,他的花花腸子都投注在錢財上了,估計沒那個精力搞溫柔鄉。

  舒雋哼了一聲,沒再說話。

  慢慢的,他的手卻撫上她額頭,輕輕摩挲,指尖帶著溫柔暖意。

  「下次……」他的聲音很低,「下次要走,記得和我打招呼,不要什麼也不說。」

  伊春的心跳一下子快了,快得幾乎不能承受。她甚至分不清那究竟是因為毒藥還是什麼別的,連手腕都禁不得要微微發抖。

  她死死攥住一片衣角,好像這樣就能讓狂奔的心臟稍稍停下來歇息。

  「……我不是故意惹你生氣,抱歉。」鬼使神差,好像又回到那個大雪的夜晚,繼續他們沒說完的話。

  舒雋笑了笑,手掌在她額頭上輕輕一拍,「啪」一聲:「惹我生氣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外面有人輕輕敲門,是素姑來送藥和熱水了。

  遠遠地,伊春見到一團艷影在門口晃一下,她生得很美,不輸給醉雪,但仔細看去,還是能發現她年紀不小了,眼角有細碎皺紋。

  素姑也好奇地看著她,還沒看兩眼門便被舒雋關上了。

  「素姑是這裡的老鴇,這家軟玉樓是她借了我四千白銀建的。」舒雋擰了帕子替她擦洗手臉上的汗水泥巴,一面隨口說,神態自然,找不到任何解釋的痕跡。

  說罷端了熬好的藥,自己先嘗一口,確定沒有任何異樣,這才將她扶起,慢慢餵她喝藥。

  「小南瓜呢?」喝完藥伊春躺在床上,只覺手腳無力,輕輕問他。

  舒雋放下帳子,陪她半躺在床上,說:「他如今也有十五歲,到了自己出去闖蕩的時候了,不能一輩子跟在我身後做下人。」

  十五歲,她也是十五歲下山歷練的,這是個特殊的年紀,從此告別天真無邪的少年時代,經過歷練慢慢成為可以獨當一面的青年。

  「睡吧,這裡只是普通客房,沒有亂七八糟的人來過,不髒。」

  軟玉樓畢竟不是普通女子該來的地方,他這樣安撫她。

  舒雋替她把被子蓋好,又摸了摸她的額頭,附身在上面輕吻一下:「醒過來就不在這裡了。」

  伊春竟然就這麼慢慢睡著了,右手被他放在掌心裡握著,兩人脈搏靠得那麼近,彷彿心跳聲也變得一致,平穩又安詳。

  醒過來的時候天是濛濛亮,伊春一時分不清究竟是黃昏還是黎明。身下的床不再柔軟,而是硬邦邦的,她試著動動手腳,已經不像中毒時那麼麻木了,只還有些虛軟無力。

  推開被子起身,立即發現這裡不是軟玉樓。隔著繡滿花紋的帳子,能隱約看見木製的窗欞,窗戶推開半扇,微風把睡在窗下一人的衣袖吹得簌簌輕響。

  伊春小心揭開帳子,帶著一些謹慎四處打量。

  這裡應當是普通客棧,構造簡陋。窗下放了一張長椅,舒雋人正睡在上面。他身材修長,卻被迫躺在長椅上,那姿勢難免拘謹的很,難得他居然能睡著,還睡得挺香,鼻息深邃綿長。

  伊春躡手躡腳下床,不想驚動他。走到窗邊將窗戶關上,雖然是夏天,但睡著了吹風對身體總是不好的。

  天邊有大朵大朵彩霞,隔著窗紙也將那鮮艷的橙紅色滲透進來,落在他熟睡的面上。

  伊春屏住呼吸靜靜望著他,這張臉睡著的模樣純善又無害,叫一萬個女人來看,九千九百九十九個都會心生愛憐,剩下那個不是盲人就是呆子。

  可是睜開眼就完全不同了,他脾氣其實很壞,任性而且孤僻,說是個怪人絕對不誇張。

  她取了一條毯子,輕輕蓋在他身上。毯子邊剛觸到他身體,他立即睜開了眼睛,還有些睡意朦朧,不似平日裡神采飛揚。

  「……什麼時候了?」舒雋揉了揉額頭,聲音沙啞地問她。

  「應該快天黑了。」伊春低聲說。外面的彩霞萬里並不是清晨的景象,只有黃昏才會如此綺麗。

  舒雋飛快從長椅上翻身坐起,好像睡得不夠過癮,伸了個大懶腰,長長吐出一口氣。

  「你覺得怎麼樣?」他問,一面取了冷茶來喝。

  伊春赧然一笑:「我好了,謝謝你,總是麻煩你照顧我。」

  他目光流轉,淡道:「謝什麼,我高興而已。」

  伊春抽了一條板凳出來,坐在他對面,想了想,說:「晏門的人好像知道你爹殺了他們的小門主,所以現在到處找你呢。追我的那些人,是晏家三少手底下的秋風班。他鬧得動靜很大。」

  舒雋很冷淡地「哦」了一聲,根本不在乎。

  伊春只好又說:「那……總之,你要注意。」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靜靜看著她:「說這些沒意思的話做什麼,你接下來要去什麼地方?」

  伊春頓了一下,輕問:「那你要去什麼地方?」

  「留在建康城,這裡的人欠我錢最多。」

  伊春也「哦」了一聲,無話可說。

  屋裡忽然變得十分安靜,沒人說話,這種氣氛令她又感到不知所措,本能在提醒她注意危險。

  她看了看屋子裡的裝飾,最後指著帳子上的刺繡乾笑道:「那……帳子上繡的蔥花挺別緻的。」

  「那是蘭花。」舒雋只是告訴她事實。

  伊春尷尬萬分地站起來:「我走了,那個……舒雋,謝謝你替我解毒。」

  她轉身走了幾步,忽聽舒雋在後面說:「去哪裡?又打算不聲不響跑掉?」

  「我……只是再要個客房,這裡是你的客房吧……」她有點語無倫次。

  舒雋靠在牆上,皺著眉頭,隔一會兒忽然懶懶一笑,抬眼定定看著她,低聲道:「你在怕什麼?」

  「我……沒怕。」但好像有點底氣不足。

  「我會吃人?」

  「不,我當然不是這個意……」

  「你顧慮的不錯,我確實會吃人,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思考怎麼把你拆成一小片一小片的,一點不剩吃進肚子裡。」

  他又笑起來,笑得像在歎氣,聲音很低很低。

  伊春回頭看著他,他也這樣看著她。兩個人,四隻眼,目光裡好像有千言萬語在互相傳遞,又彷彿空空的,什麼都不曾表達。

  過了很久,伊春慢慢從懷裡取出一個布包,是醉雪給她的二十兩銀子。她把銀子輕輕放在桌上,低聲道:「這個,還你的銀子,連本帶利是二十兩,對吧?」

  他沒回答,目光慢慢變得陰冷。

  「我最近也知道怎麼斂財了,身上不像以前缺錢,所以……」

  伊春話沒說完,忽覺胳膊被人大力捏住,他一路幾乎是凌空提著她,最後狠狠朝牆上一推,伊春的背狠狠撞在牆板上,發出好大的聲響,她疼得幾乎站立不穩,膝蓋一軟就要跌下去,卻被他用力捏住脖子卡在原處,動彈不得。

  舒雋發怒了,應當是第一次在她面前展示真正的怒火。

  他一個字也沒說,只是看著她,眼眸暗黑深邃,望不到底。他沒有任何表情。

  忽然,他低聲道:「你欠我的太多了,真以為自己能還得起?」

  卡住她脖子的手瞬間鬆開,伊春晃了一下,勉強穩住身形。

  他說:「我不要你還,把你的銀子帶走,馬上走。」

  舒雋轉身面對著窗戶,沒有回頭再看她一眼。

  伊春靠在牆上,不可思議地看著他的背影,心頭突然火起,騰地一下就燒成了燎原大火。她一把抓住那個布包,狠狠朝他身上砸去,怒道:「還給你!我才不要!」

  舒雋反手接住布包,神色複雜且陰沉,看看布包裡露出的銀子,再看看她,又狠狠把銀子砸回來:「我叫你走!」

  「我高興待著!又不是你家!」伊春乾脆把茶壺也扔過去。

  舒雋額頭上的青筋都要跳出來,袖子一摞:「要打架?」

  「我才不和你打!」伊春傷心地看了他一眼,「好,我走了!」

  她大步衝到門邊,扯開房門便要跑出去,身後忽然傳來一股大力,將她腰帶抓住狠狠朝後拽。木門「咣當」一聲巨響又被砸上,卻沒半個夥計敢上來查看情況。

  「錢還沒還。」舒雋用力箍住她的腰,冷冷說。

  「你自己不要的!」伊春大怒,此人反覆無常,簡直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

  她反手一掌打在他肩上,舒雋退了兩步,忽然抬腳將她小腿輕輕一勾,伊春頓時站立不穩朝下栽倒,她偏又不甘心被他這麼輕易撂倒,雙手在地下一撐,身體像一尾柔軟靈活的魚,一下彈跳起來。

  他正張開雙臂迎在面前,不得不跳入他懷裡。

  掙扎、扭動、使出所有的力氣招數來對付他,卻好像沒什麼用。伊春覺得眼前的人變成了野獸,自己似乎也要被感染成失去理智的野獸。

  唇熾熱地膠結在一處,像在做血腥的廝殺,他的嘴唇好像破了,她的也不能倖免。

  她咬他一口,他必然咬回來;她扯破他一條袖子,他必然也扯斷腰帶作為報復。

  黃昏裡那些綺麗絢爛的晚霞彷彿統統綻放在眼前,伊春感到灼熱而且窒息,那是一種失去任何思考能力的意亂情迷。她快要被揉碎了,真的變成一片一片的,被他一口一口吃下去。

  不知怎樣糾纏到了床上,她的手腳都好似被繩索捆住,毫無用處,那個雪夜裡所有的未發生完整的回憶全部倒流進腦海,令她大口呼吸,快要死去。

  舒雋忽然停下所有粗魯的動作,他撐在她身上,呼吸急促而且熾熱,瞳仁漆黑,彷彿是最暗沉的黑夜。

  他握著她的雙肩,手指幾乎要嵌進骨頭裡,繃得極緊。

  「伊春,睜開眼。」他的吐息噴在她額頭上,燙得嚇人,「睜開眼看著我。」

  伊春猛然將雙眼睜開,惡狠狠地瞪著他,和他一樣深邃而且漆黑的瞳仁,苦苦壓抑著沖天火焰。

  「放開我!」她聲音沙啞,冷漠,卻如同冰裡藏著岩漿,很快便要包不住。

  舒雋看了她許久,右手漸漸撤離她的身體,手指卻眷戀地纏綿在她手腕上,抓起一隻手放在唇邊親吻。

  「……別人的心意總是被你拿來踐踏,好像你什麼都不需要。」他低聲說,「你沒有欠我什麼,是我欠你的,所以你做這些我都不在乎,你傷不了我。」

  他不會生氣,生氣也沒什麼大不了,被刺傷更沒什麼大不了。

  「你要走,可以。我馬上放手。」

  舒雋慢慢放開她的手腕,坐直身體。他身上的袍子從一邊肩膀上耷拉下來,露出大片赤裸胸膛,在黃昏的艷光中閃爍著橙紅的色澤。

  「下次再遇到,我會當作不認識你。」他揭開帳子便要跳下去。

  伊春從後面拽住他的袖子。

  「我不走。」她說。

  舒雋低頭看她,伊春與他對望良久,靜靜說:「我說了,不走。」

  他忽然動了一下,抬手抱住她的脖子,只覺心中情潮不可抑止,要把心臟都衝垮似的。

  繡著蔥蘭的帳子合上了,阻絕所有閃爍的光線。

  他在耳邊呢喃許多聽不清的話語,纏綿而且細膩,手指輕撫過她的臉頰,漸漸往下,將她緊緊抱在懷裡。

  伊春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尾魚,在溫暖的水域裡努力往前游,游啊游,時而翻滾,時而輾轉,停不下來,不能停下,他在後面緊貼著追隨。

  終於還是被他尖利的牙齒咬住,疼得渾身顫抖,鮮血汩汩流出。

  伊春兩隻手在凌亂的床單上扭曲擺動,痛苦地深呼吸。想要敞開所有接納他,並不是容易的事,她好像還接納了某種銳利足以令她鮮血淋漓的東西。

  到底忍不住大叫起來,好像快哭了。舒雋雙手捧住她亂晃的腦袋,深深吻下去,他們是如此貼近,每一寸都完美契合,連身體最深處的脈搏都貼緊而灼灼跳動,像是在放肆地高吼不願離開,不要撤退。

  實在禁不住,他稍稍動了一下,她反應極強烈,用力揪住他的頭髮,顫聲道:「別……別動!」

  唇又緊緊貼在一起,舌尖流連對方每一寸細微而柔軟的線條,彼此糾結,纏繞不休。

  她汗濕的腿在他身體曲線上彷徨不安,足尖偶爾繃緊,像是不知所措。

  幸好他顧全了那一點小小尷尬,用手替她蒙住眼睛,好教她看不見黃昏餘暉中這一幕抵死纏綿的場景。

  伊春只能聽見自己的喘息聲,一陣比一陣強烈,心臟像是要跳出喉嚨,不受自己控制。

  她忽然用力抱住他,像是抱住一根救命木頭,狂風暴雨,她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只有一遍一遍低聲叫他的名字。

  火燒雲的天空終於漸漸褪色,變成淡淡一抹紅。

  艷到極致方轉淡。

  她永生也忘不了那片淡紅的天空。

  極度疲憊的時候,伊春陷入半暈半睡中不能自拔。

  舒雋緊緊抱著她,低聲說了許多許多話,她只是聽不清,覺得很熱,汗水早已把床單打濕,睡在上面非常不舒服。

  他身上的汗落在她胸前背後,像是下了一場滾燙的雨。

  他熱情如火,他纏綿不休。

  伊春卻覺得所有感覺離自己越來越遠,眼前微薄的光明漸漸消失在無窮無盡的黑暗裡。

  她做了一個夢,夢裡桃花還沒開,後山桃林是光禿禿的枝椏,雨水從上面滾落,晶瑩剔透。

  楊慎坐在桃樹下望著她微微笑。他長大了,頭髮全部束在後面,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

  還是笑得像個壞蛋,邪裡邪氣的。

  伊春走過去坐在他身邊,拍拍身邊的石頭,輕聲說:「坐。好久不見,你好嗎?」

  他就坐在她身邊,衣服整潔乾淨,再沒有亂七八糟的補丁,笑得容光煥發。

  她低聲道:「你家人將你照顧得很好,我放心多了。」

  楊慎握住她的手,掌心溫暖,他聲音低沉:「你也是,比以前好許多。」

  一時忽然又無話可說,伊春靜靜看著他,他也無聲地看過來,過了半晌,都笑了。

  桃林裡似乎有人在輕輕喊他的名字,楊慎起身道:「我要走了,家人在叫。」

  伊春急道:「等一下,羊腎!多留一會兒不行嗎?」

  他在她頭頂摸了摸:「別再像頭驢了,一輩子很長,很多地方你還沒去呢。不是要做大俠麼?」

  伊春默然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桃林裡,心內一時百感交集。

  桃樹枝上的雨水忽然落在她臉上,緩緩順著臉頰爬下來,癢絲絲的,伊春猛然驚醒,抬手一揉,才發現只是汗水而已。

  是個夢,好真實的夢。

  帳子緊緊合著,熱得她幾乎要窒息,汗如雨下。

  反手在床上一摸,舒雋卻已經不在了,伊春說不出現在是什麼感覺,有一種強烈的失落感和茫然感一下子攫住她,突然覺得自己是做了一件很可怕很不得了的事情。

  她猛然揭開帳子,夜風一下灌了進來,吹得紗帳捲動猶如雪浪。

  還是那個客棧,舒雋的外衣掛在床頭木架子上,淺淺的丁香色,風騷艷麗。可他的人呢?人怎麼突然不見了?

  伊春開始在床上找自己的衣服,好容易翻出小衣,卻濕漉漉的,一股汗臭味,外衣耷拉在床角,早已揉得皺巴巴,根本不能穿。

  大約是怕她又不打招呼跑掉,舒雋出去的時候把她的隨身包袱帶走了,光著身子她肯定就跑不遠,這邪惡的人必然是這樣想的。

  伊春只好把他那件外衣披在身上裹緊,衣服太大,鬆垮垮的,袖子捲了好幾道才能露出雙手。

  桌上留了一壺冷茶並一張字條,伊春拿起來仔細看,上面龍飛鳳舞地寫了一行字:【出去覓食,片刻就回,勿念。】

  她剛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沒喝兩口房門就開了,舒雋提著一個漆木食盒走過來,容光煥發的模樣,眼睛亮得十分詭異。

  「我以為你天亮才會醒。」他說,摟著她的腰將她一把抱起舉高,在下面抬頭笑吟吟地看著她的眼睛。

  「在想什麼?」他輕輕問。

  心裡那股莫名的煩躁不安突然就消失了,伊春看了他一會兒,不好意思地笑笑:「想吃飯,我餓了。」

  舒雋微微一笑,眼珠子轉了兩下:「難道不是想怎麼找個好時機不聲不響溜走?」

  伊春搖了搖頭,伸手摸了摸他的臉頰,他雖然半開玩笑,但眼睛裡的神采是遮掩不住的,擔心她會後悔離開,甚至一生永不相見。

  「我不走。」她聲音平淡,三個字卻斬釘截鐵。

  舒雋仰頭在她嫣紅的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手指插入她濃密的頭髮裡,低低地說:「伊春,我們會活下去,替他一起活著。」

  她抱緊他的脖子,緩緩點頭。

  「我們要做一對闖蕩江湖專劫山賊的搶錢夫妻。你若是還要走,那我以後搶來的錢一個子兒也不分給你。」

  他又說得似真似假,半開玩笑,伊春果然笑了:「你這個鐵公雞。」

  他摩挲著她的臉頰,低聲道:「我們永遠也不分開。」

  伊春心中一陣感慨,久違了,這句話。她曾想說,卻沒說出口,眼睜睜看著那少年凋謝在自己面前。

  她和舒雋會活著,一直活到老,生命中會遇見許多愉快和不愉快的事情,從此一起分擔。

  可是那少年卻永遠停留在十五歲的那個冬天。那是她曾想與之一起生活的人。

  遲了,一切都太遲。也過去了,所有的都過去了。

  她點頭,輕道:「好,我們永遠也不分開。」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35:35

第十五章  蠻火

  江城九月有品香大會,無論是真正的風雅之士,還是附庸風雅的草包,這種可以體現身份與情趣的大會總是令他們趨之若鶩。各調香店老闆亦是翹首期盼,因聽說品香大會常有貴人秘密參加,一旦所制的香被金主看中買下,便有大筆進賬。當年蘇州香香齋老闆便是因為制香出色,幾個月工夫便進賬數千兩,令人艷羨。  

      大會主人特地選了一處新買的別院,東臨湖水。自湖中心開始建了數個巨大的白石台,中間以畫舫接送。

  湖水碧綠,石台玉似的白,上面有美人穿著薄紗在盈盈跳舞,琴箏琵琶的聲音在水面緩緩蕩漾開去,讓這個略帶悶熱的初秋顯得分外旖旎。

  眾美人舞罷,便款款迎上來,像一群小鴿子似的排成一隊,每人手裡都捧著一隻試香盒,輕輕地放在長桌上。桌上早已有人寫好字條,誰家制香,材料為何,名稱為何,眾人只需挑選便可。

  這邊白石台選香品香人熱鬧非凡,那邊大會主人卻倚在別院小樓上憑窗遠眺。

  身後忽然有人推門進來,低聲道:「那人還沒來。」

  那主人淡淡道:「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他向來逍遙自在得很,有享樂的機會又怎會放過?只管守在門前便是。」

  說罷他便轉頭望著波光粼粼的湖水,天氣晴朗,湖面金光璀璨刺人眼。他微微瞇起一了眼睛,懷裡有個東西硬邦邦的,烙著胸口,他緩緩地取出來拿在手上摩攀。

  那是一封信,裡而或許還裝了什麼重物,很硬。火漆印上是一隻展翅的燕子,稍有江湖經驗的人一眼便能看出這是什麼印記,然後大多數人會選擇沉默避讓。

  晏門主的信,裡面會寫點兒什麼呢?他已知道舒雋的身份,這次來,是禍是福?

  指尖在硬物上來回摩窄,猜測著信裡的秘密。他有些後悔,不該答應晏門這樁事,也不該請舒雋來參加江城品香大會,但事情既然已經做出,那也沒有反悔的餘地。

  他曾是個俠客,如今是個商人,商人沒有不愛銀子的。千好萬好,銀子最好。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下意識地用手撐在椅子上想站起來,微微一動,才想起自己早已沒有了雙腿。許多年,居然就這麼過來了。

  江面上隱約傳來三絃琴聲,放肆又悠閒,典型的舒雋風格,他總愛賣弄這些虛榮。

  白石台上許多人都回頭去看,眼見一艘小小的漁船蕩著碧波搖搖晃晃地近了,船頭坐著一個身材瘦削頭戴斗笠的人,因那斗笠壓得低,看不出男女,只有幾縷長長的頭髮隨風在背後柔柔舞動。

  隔了一會兒,三弦聲停了,跟著船艙的簾子被人一揭,舒雋從裡面鑽了出來。他今天穿了一身絳紗,長身玉立,站在船頭映著江水,像個端麗的神仙。

  品香大會的人對他已是相當熟悉了,紛紛點頭微笑,心裡暗暗納悶那戴著斗笠的人是誰。舒雋雖有個小跟班,但品香大會他從來都只身前往不帶下人的,因見舒雋對那人神態親密,一手握住了對方的手,貼在那人耳邊說話,這情形實在稀罕得緊。

  再靠得近些,那人忽然把斗笠摘了當扇子扇風,回頭對舒雋說了一句什麼,卻被他在臉上相當無賴地親了一口。

  大庭廣眾之下,此人果然囂張。

  更囂張的是對方居然不羞也不惱,展眉朝他一笑,蜜色的皮膚,彎彎的眉毛,輪廓大抵還是嬌柔的,是個年輕女子,既沒有傾國傾城的容貌,看著也不像什麼絕頂的有錢人,路邊隨便撈個人也就是這模樣了。難得的是她看上去甚是爽透利落,一顰一笑都令人覺得舒坦,毫不做作。她腰上還掛著劍,想來應當是行走江湖的俠女。如今這世道,俠女有這種氣質的也不多了。

  伊春見白石台丘許多人不試香,只管瞪圓了眼晴朝這裡看,不由得笑道:「他們都認識你吧?你一來大家都看著呢。」

  舒雋懶得抬頭,把腦袋放在她肩上,輕聲說:「管他們做什麼,咱們玩咱們的。回頭我替你選幾個香,提神醒腦相當有效。」

  伊春故意低頭在他身上聞了聞,撇嘴輕笑,「一個男人身上香噴噴的,好討厭。」

  「一個女人臭烘烘的才可怕。」他在她臉上摸了摸,「但你不臭,我就愛你的味兒。」

  她用手指刮他的臉,提醒他的肉麻舉動應該收斂些。舒雋不甘不願地坐直身體,眼見白石台近在眼前,便將她腰身一攬,縱身跳上了檯子。

  有幾個人想過來打招呼,但見舒雋摟著伊春,相當旁若無人,渾身上下更散發出一種「別惹我」的氣息,眾人只得看了一會兒,便各自去試香了。

  「沒人來打招呼,你名聲果然大大地壞。」伊春笑瞇瞇地走過去,拿起一個試香盒放在鼻子前嗅兩下,結果卻打了好幾個大噴嚏,「好怪的味道!」她趕緊把盒子丟了。

  舒雋將盒子捧起,在鼻前輕輕晃了兩下,閉目如數家珍,「庸香,龍腦……提神得很,是好香,只缺了點兒什麼… … 」

  他正要換另一隻試香盒,忽聽絲竹聲又起,裹著輕紗的美人們款款舞來,正中一個美人一身皎白,長袖蜿蜒,腰身似蛇一般柔軟,旋轉間裙擺梅花似的綻開,淡淡的幽香頓時充斥了每個人的鼻間。

  伊春甚少見到這種旖旎景象,看得入迷,用力吸了好幾口,讚道:「好香啊。」

  美人長眉人鬢,眸光流轉,不知傾倒在場多少男子。她卻只看著舒雋,唇角微微一揚,露出個嫵媚溫柔的笑來。

  舒雋低頭湊在伊春耳邊,「喜歡她身上的香?」

  伊春點點頭,然後又搖了搖頭,「很香,但只有她這樣的美人才配得上。」舒雋哼了一聲,「她算什麼美人……」

  美人越舞越近,她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隻試香盒,身體微微前傾,像剛剛收起翅膀的仙鶴,將那試香盒送到舒雋面前,跟著嫣然一笑,柔聲道:「舒雋,別來無恙否?」

  他撈起試香盒,並不搭腔,只放在鼻前微微一嗅,說:「這香不錯,什麼書兒?誰配的?」

  「玉髓香。」美人嘻嘻笑了一下,「是我配的,你信麼?」

  舒雋淡淡道:「你真能配出這種香.就不會在這裡跳舞了。前年欠我的五百兩銀子,今年你到底怎麼說?」

  美人把嘴一撅,哀怨得很,「每次見面你第一句話都是錢,好沒情趣。」

  舒雋把試香盒往她手裡一放,點頭道:「我知道了.今年還不起,利滾利,明年我會找你的。」

  他攬著伊春轉身要走,美人趕緊追上去,委屈地說:「好無情的男子,與我多說兩句會死麼?這香不是我配的,是大會主人秘製,今年的壓軸香。你若買下它,裡面有一半的錢便算我的債務……你別皺眉頭,是大會主人說的,可不關我的事。」

  說到這裡,她笑了起來,眉眼靈黠,在伊春身上轉了兩圈,立即又露出親近的笑容,一把挽住她的胳膊,柔聲道:「這位妹妹好模樣,和舒公子在一起真是天生一對。我這裡還有別的香,妹妹看中了什麼只管和我說,就當我的見面禮。」

  舒雋把正要說話的伊春擋在身後,搖頭道:「少來,錢是錢,香是香,你糊弄我老婆可不行。」

  美人撅著嘴走了。

  伊春輕聲說:「你對她好凶,為什麼?」

  莫非有老婆大人坐鎮,所以故意把別人當作路人甲?「你以為她是個好東西?」舒雋斜睨她,「坑蒙拐騙她樣樣都做,把你賣了你還得感激她一輩子。」

  伊春笑了笑,「她是不是騙人,我知道的。你不用總擔心我會出事。」舒雋忍不住在她臉上輕輕擰了一把,「你偶爾依靠一下我會死啊?真沒情趣。」

  說話間,卻見一個藍衣僕人匆匆走過來,垂頭道:「舒公子,我家主人恭候多時,請隨小人來。」

  舒雋點了點頭,握住伊春的手,笑著說:「走吧,這次的大會主人是我的一個長輩,我帶你去拜見他。」

  別院中樹木森森,甚是陰涼,主人就坐在一棟小樓裡,布衣銅簪,紅木桌上放著一壺茶,三隻青玉茶杯。

  見到舒雋二人過來,他並不站起,只露出一絲笑容,頷首示意他們坐下。「你到底是帶著媳婦來看我了。」主人微微含笑,眼角的皺紋密密麻麻,頭髮也已花白,神態中不知為何總帶著一絲疲憊,令人不由自主替他操心身體。

  如果順著胸膛往下看,能很清楚地看到他空蕩蕩的褲管和身下的鐵輪椅,原來,他是個殘疾。

  伊春猶豫著給他行禮,卻不知如何稱呼,舒雋低聲道:「叫汪叔,昔日助我錢財的也是他。」

  伊春恭恭敬敬叫了一聲:「汪叔。」

  汪叔便笑著從懷裡取出一個錦盒遞給她,「匆匆出門來別院,沒帶什麼好東西,這小東西便拿去玩吧。」

  錦盒裡是一雙濃綠如春水的碧玉鐲,縱然伊春並不懂玉器,卻也能看出那是上好的碧玉,價值不菲。伊春微一猶豫,本能地想拒絕這份重禮。

    舒雋卻早已不客氣地取出鐲子替她戴在手腕上,左右打量一番,低笑,「漂亮得很,多謝汪叔了。」

  三人喝了一會兒茶,聊了些家常,伊春憋住了好幾個哈欠-- 這裡涼快得很,香爐裡也不知燒的什麼香,讓人渾身軟綿綿的,很想馬上睡一覺。忽聽汪叔話鋒一轉,低聲道:「你向來聰明,比你爹娘強了何止千倍。既然聰明,便知道自己暴露了身份是什麼後果,一直躲避下去自然不是辦法。」

  這話說得非常突然,而且沒頭沒腦,伊春一時倒愣住了。

  舒雋神色譏誚,淡然道:「汪叔,當日東江湖的事令我好生驚訝,你這樣的前輩人物,何時做了晏門的走狗?」

  汪叔緩緩搖頭,聲音很低,「世上有誰和錢過不去?」

  舒雋無奈地看著他,卻見他笑了笑,帶著些慧黠,又說:「你放心,給我再多銀子,我也不至於把你家透露給他們。」

  「…… 財迷心竅的老鬼!」

  世上如果有人比他舒雋還愛錢,那人肯定是他。

  汪叔哈哈笑了幾聲,終於從懷裡取出那封信,隨手拋給他,「晏門主給你的信。」

  舒雋並不避諱他,一飛快地拆了信,裡面包了一張信紙,兩張千兩銀票,還有一塊裂成兩半的玉。他第一件事就是用兩根手指捏著銀票放在眼前仔細看,笑得瞇起了眼睛,「晏門主倒是會做事,大方得很。」

  跟著看了兩眼碎玉,他的嘴唇略帶孩子氣地抿了抿,若有所思地將兩塊玉捏了捏,飛快地放進懷裡。

  最後才展開那封信。

  信很短,上面寫了兩行字,都是時間地點,想是晏門主約好他在何處見面。信紙最下行還寫了一行細細的小字:一別十餘年,故人無恙?舊物奉還,沐香恭候少俠大駕。

  他隨手將信撕了丟在腦後,默然無語地牽著伊春起身。

  汪叔說:「馬車在後院,老徐等了你一個上午。」

  舒雋歎了一口氣,回頭看著他,「你將我賣了還這麼理直氣壯,這等本事我實在佩服。」

  汪叔笑了笑,眼神漸漸變得銳利。

  「舒雋,」他說,「你一直躲下去不是辦法,我們都明白這事是你老爹做的,與你無關,但誰叫你倒霉有這麼個老爹。以前你一個人行走江湖,灑脫得很,自然什麼也不在乎。但如今你有了媳婦,將來成家生娃娃,也要像你爹一樣帶著你們全家人到處躲避?」

  他吸了一口氣,又道:「事情總要解決,你有本事,不應該到處躲,而是迎上去和他們把話說清楚!」

  舒雋神色怪異地看著他.「您老還是那麼會說話,但你搞錯了一點,我從來也沒必要躲著晏門。」

  他低頭看右伊春,她也仰頭看他,兩個人的眼裡都有同一種東西:傲氣。

  「他們要見我,首先得有本事找到我,請到我。若連這點也做不到,憑什麼叫我舒雋送上門?」

  汪叔頓時無語。

  後院那裡果然停著一輛馬車,駕車的人是一位姓徐的中年男子,伊春曾在揚州見過他一次。

  他很圓滑謙卑,在兩個小輩面前點頭哈腰,連聲說:「門主還未趕到江城,約莫著還有一天半天的工夫,公子和姑娘可有想去玩的地方?若有,不用客氣,只管告訴我。」

  舒雋笑道:「聽聞江城黃鶴樓赫赫有名,既然來了,不去觀賞一番豈不可惜?」

  老徐笑呵呵地去趕馬車了,好像一點兒也不生氣。汪叔一直將他二人送上車,忽然想到什麼,說:「那玉髓香,你要麼?」

  舒雋本能地想拒絕,忽然想起伊春說那個很香,臉上有嚮往的神色.心中不由得一柔,點頭道:「也好,我要了。」

  汪叔笑得狡黠,「既然如此,一千兩拿來吧。那香我做了足足五年才做得如此精妙,安神舒緩是最好的。原本要賣兩千兩,但言丫頭那筆債務算在我頭上,便宜你一半,剩下的千兩,只當她還了你的錢。」

  敲詐,絕對是敲詐。他舒雋走遍大江南北.從沒遇過要賣兩千兩的香。

  他立即放下簾子,「不要了。老徐走吧。」

  汪叔抓住窗沿,「一千五百兩。」

  「老徐快走!」

  「一千兩!」

  舒雋回頭看著他,露齒一笑,「要我說,撐死十兩,賣不賣?」

  汪叔扔給他一個香盒,「成交!」

  伊春頓時對舒雋的砍價本事佩服得五體投地。

  馬車終於慢慢走遠了,伊春探出半個腦袋,見汪叔坐在鐵輪椅上,目光拳拳地看著這裡,似是有些不捨。

  舒雋從後面抱住她,輕聲說:「丫頭,你別擔心。」

  她慢慢點頭,轉身笑了笑,「我不擔心,這次是我們兩個人一起。」

  他將她的手捏了捏,沒有說話。

  馬車裡寬敞舒適,糕點熱茶一應俱全,角落裡甚至還放了一罈好酒。伊春拆了封口,抱著輕輕一嗅,「咦?是廣陵瓊花露!」

  舒雋在她額頭上一點,似笑非笑,「你這丫頭,獨自在外面闖蕩些日子,總算有點兒見識了。這麼放心晏門,不怕他們在吃的裡面下毒?」

  「有你在。」她答得毫不猶豫。天下好像還沒有能難倒舒雋的毒藥,所以她一點兒都不擔心。

  兩人一頓大吃大喝,撐得幾乎連路都走不動了,便撩起窗簾看外面飛逝而過的景致。

  馬車離開繁華熱鬧的市集,開始往人煙稀少的山道行去,舒雋放下窗簾,只留一道小縫,細細的山風將伊春耳旁的軟髮吹得飄來蕩去,看得他心癢癢,抬手將她摟過來,有個衝動想吻一吻她沾染酒氣的嘴唇。

  馬車突然猛地停下,駿馬長嘶一聲,顯是被人強行拉住了。伊春本能地按住腰上佩劍,舒雋丟給她一個安心的眼神,靠在車壁上懶洋洋地問:「什麼事?」

  老徐自己反倒先揭了簾子,神情疑惑,不太像是裝出來的。

  「前面的路有古怪,像是有人潑了許多豬油在上面。這裡是山崖,萬一車子打滑,摔下去可不是玩的。公子和姑娘請稍候,我去看看情況。」

  兩人打開車門探頭去看,果然見前面很長一段山路都白花花的,顯然是凝固起來的豬油,而且相當厚。不要說馬車,只怕他們這種身手高強的武林人士在上面也要打滑。

  伊春瞪圓了眼睛,骨碌碌轉,用口型無聲地問他:「山賊?」

  她眼裡有期待而且興奮的光芒,遇到山賊對她來說根本不是什麼危險事,相反,山賊等於有銀子進賬,伊春相當期待。

  舒雋搖搖頭沒說話,眼見老徐搖搖晃晃地走在豬油上,四處張望,只怕是沒見到什麼異狀,這才艱難地走回來抱拳道:「還請兩位等候,待我將路上豬油弄乾淨。」

  話音未落,路邊閃電般飛躥出十幾個人,奇異的是每人手裡都端著一桶油,老徐大吃一驚,只來得及抽出防身兵器,但見他們呼啦啦將滾燙的豬油潑了滿馬車。

  變故只在一瞬間,不知是誰丟了個火把過去,忽地一下,火龍猛然竄上了天空,然後順著地上的豬油飛快燒過去,眨眼工夫整條山道就燒得通紅,老徐只來得及慘呼一聲,很快就被燒成了個火人,在地上滾了幾圈,再也不動了。

  伊春只覺眼前一紅,熾烈的火焰便從四面八方一起朝自己撲來,她下意識地先去抓舒雋,誰知卻抓了個空,她心中一沉,拔劍將燃燒的車壁砍得稀巴爛,沒命地抱著腦袋衝出去。

  火火火,到處都是火,濃煙迷了她的眼睛,令她不能呼吸,她不顧一切地放開嗓子大吼:「舒雋!」

  沒有人回答他,遙遠的地方似乎有打鬥聲一陣一陣,還伴隨著被燒傷之人的慘呼,令她心驚肉跳。

  是他?是他?老天,不要是他!

  背後傳來破空之聲,是有人拿刀來砍,伊春本能地用劍一架,那人力氣卻極大,這一刀竟將她砸得朝前踉蹌數步,一頭栽進火海裡,只覺渾身皮膚都要燒爛了。

  伊春痛得尖叫起來,後面有人一把抓住她的領子,硬是將她扯了出來.然後劈里啪啪一頓拍,把火苗拍滅。

  「沒事吧?」是舒雋的聲音,他第一次這麼失態、這麼焦急。

  伊春猛然回頭死死地抓住他,他渾身上下從頭到腳都是黑乎乎的,頭髮也被燒得少了一半,狼狽得要死。

  她張口要說話,他卻忽然低頭在她唇上吻了一下,低聲道:「快上樹!不要下來!」

  說罷用力將她一拋,伊春像飛起來似的,直直撞向對面一株高大的槐樹上,她手腳靈活,當下鉤住枝幹,身子微微一晃,便翻身跳上了樹頂。

    火,突然自地下燒起,後背一片燒灼劇痛之感,伊春倒抽一口涼氣,猛然轉身,卻見火勢早已竄了數丈高,濃煙滾滾而起,幾乎遮住半邊天空。

  她本能地上前一步,差點兒從樹頂一頭栽下。

  「舒雋!」她大叫,可是沒有人回答她,沖天的火焰裡隱約有幾個人影一晃,奔至山崖邊,有一人似是腳一下一滑摔了下去。伊春又叫一聲:「舒雋!」依然沒人回答她,她只覺肝膽俱裂,沒命地從樹上跳了下來,又踩在豬油上,滾了好幾尺,恨不得要衝進火裡找人。

  火光灼目,似是燒進了眼睛裡,劇痛無比。刀光劍影在身邊閃爍,她只是本能地反手擋下。

  橫掃、斜刺、倒劈,有鮮血濺在臉上,伊春抬手想擦,可是腳底又是一滑,她狠狠地摔了下去。那些刀光劍影一齊朝眼裡扎來,要把她扎穿。

  她就地一滾,一直滾到山崖邊上。

  這座山並不高,摔下去並不會死。

  所以,舒雋,如果你摔下去了,如果你死了,我會鄙視你一生一世!

  她毫不猶豫地縱身跳了下去,風一下子就把她包圍了,攀生在崖邊的樹木密密麻麻,柔軟的樹葉此刻擦在臉上疼得像要裂開似的。伊春護住頭臉,把身體盡可能地蜷縮起來,下墜中感覺撞在一根樹枝上,左邊胳膊一陣劇痛,估計是斷了骨頭。

  最後身體狠狠地落在一片厚實柔軟的東西上,腦袋被什麼硬邦邦的東西狠狠磕了一下,眼前頓時金星亂蹦,伊春哼也沒哼一聲便暈了過去。

  那日晏於非為著揚州諸多幫派一夜之間解散不知所蹤的事情去找門主商量。晏門有意拓展江南勢力,奈何對方似乎並不怎麼給面子,也並不像巴蜀湘地遇到的反抗那麼激烈,江南大小諸多幫派玩的是龜縮戰,一夜之間解散勢力,將偌大一塊江南寶地拱手讓出。

  須知肥肉再美味,也不可能一口全吞了,晏門得到勢力的同時,還需要付出兩到三倍的代價,光是在官府那裡打通上下便是一筆巨款,沿河而居的民家們對新來的晏門亦是興趣缺缺,倘若此時有人自外部集結反攻,晏門很可能在江南一塊的計劃功虧一簣。

  晏於非自失了右手,殷三叔為他走遍五湖四海,尋得一塊千年香木料,請了最好的工匠替他做一隻木頭假手嵌在傷處。假手做得惟妙惟肖,連指甲上的紋路都好似真的,除了不能動,乍一看他與常人並無任何區別。

  此刻他正用那只假手輕輕敲門,平常這個時候,門主是在書房裡批閱信件公文的。

  敲了沒兩下,門主身邊的貼身部下老林便來開門,朝他恭恭敬敬地行禮,「二公子,門主如今不在府內,臨走時交代了,要事便由大公子二公子決定,他半月之後才能返回呢。」

  「門主說了是什麼事嗎?」晏於非有些奇怪,此時正值江南勢力大變遷的要緊時刻,門主怎會不通知一聲便擅自離開?

  「他老人家並未交代,只說江南的事交給大公子二公子便足夠了。」晏於非皺眉離開了門主的院落,剛過了竹林,卻聽林中一人笑道:「二哥,我知道爹去了什麼地方,要我告訴你麼?」

  他淡然轉身,果然見晏於道笑吟吟地站在林中,前些日子他不知在何處受了重創,臥床半月有餘才養好,那原本圓溜溜的臉也消瘦了下去,露出些尖嘴猴腮的味道來。

  晏於非對這個同父異母的三弟並沒過多好感,只說:「這個時間,不去培訓你的秋風班,來門主的庭院做什麼?」

  晏於道笑道:「二哥,我知道你素來冷靜不輕易被人套住。也不能怪爹總偏心,你和大哥確實是有才幹的,不過嘛,你們大才幹是有,小聰明就沒什麼了。」

  晏於非懶得聽他廢話,轉身便走,只聽他在後面叫道:「二哥,砍斷你右手的那個女人,我遇上啦!你放心,我必替你報仇!」

  晏於非先是一愣,緊跟著心裡便是一驚,像是曾經竭力忘記忽略的一個回憶突然洶湧而來。他倏地轉身,緊緊地盯著晏於道,低聲道:「什麼意思?」

  晏幹道呵呵笑道:「我知道爹是做什麼去了,他托人給舒雋帶了一封信,打算見見他。那女的不是一直和舒雋在一起麼?何況咱們晏門和舒雋他爹也有血海深仇,何必文縐縐地搞什麼見面,直接殺了了事。我的秋風班,現在應當找到他們了吧。」

  晏於非這時才叫大吃驚,「你派人跟蹤監視門主的一舉一動?!」

  「別說那麼難聽,什麼叫跟蹤監視?爹既為一門之主,做事當然要謹慎再謹慎,我不過是多替他分憂罷了……」

  話未說完,便見晏於非快步走出竹林,他在後面又大叫:「二哥!你安心等著我把那兩人的腦袋提過來啦!」

  晏於非拐了個彎,迅速地消失在庭院門外。

  走了沒一會兒,他忽然低聲道:「殷三叔!」

  一個人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身前,頭戴斗笠緩緩跪下,正是許久不見的殷三叔。他垂頭道:「屬下已探訪過,三少爺所說基本屬實,門主如今人在江城,舒雋與葛伊春二人也在江城,三少爺的秋風班亦在江城集合。」

  晏於非猛然將拳頭捏緊,斷腕處的肌肉一陣劇烈收縮,牽扯出斷裂般的疼痛,令他想起右手從身體脫離飛出的那個瞬間。

  幾乎是咬牙切齒的,他一個字一個字地慢慢說道:「準備一下,即刻趕去江城。」

  心裡有一種驕傲在抬頭。葛伊春,要死也只能死在自己手上。最桀驁的鷹,豈能容別人染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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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小的山道上一個人也沒有,只留下被焚燒過的痕跡,馬車的廢墟堆在山崖旁,隱約能看出是門主的車。

  殷三叔用手在地上抹了一把,放鼻前一嗅,「……少爺,像是有人在地上潑過豬油點火來燒。」

  晏於非眉頭緊皺,低聲道:「三弟如此胡鬧!」

  他看了看山崖邊緣的幾個腳印,轉身便走,「去山谷看看!她……她不會如此輕易被殺!」

  殷三叔欲言又止,只得把斗笠往下壓了壓,隨他一同攀下山崖找人。

  這座山並不高,身懷武功的人跳下去絕不至死,晏於非撥開攔在眼前的枝葉,心裡不知為何有一種焦急,像有一面油鍋在哦啦煎熬著,滋味相當不好受。他甚至不能明白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偶爾腦海裡會想到下一刻撥開濃密枝葉,看到的是她支離破碎被燒焦的屍體,自己該怎麼辦?

  斷腕的地方並沒有受到任何刺激,卻在不受控制地一陣陣疼痛,提醒他小叔的恥辱,自己斷腕的恥辱。

  葛伊春,你怎麼可以就這樣死了?!死得這麼狼狽又毫無聲息!

  前方不遠的地方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很輕,殷三叔動作奇快,瞬間便擋在了晏於非面前,手執雙劍馬上便要出鞘。

  濃密的草叢緩緩分開,啪的一聲輕響,一隻髒兮兮染滿鮮血的手抓在一棵槐樹上,亂七八糟的頭髮披拉在臉前,衣服也破破爛爛的,左手呈一個古怪的角度蜷縮在胸前。

  她像個野生的小獸,劈荊斬棘出現在兩人眼前,狼狽得緊,可那雙眼睛卻衣然亮得驚人。

  殷三叔眉頭一皺,正要拔劍,卻聽晏於非低聲道:「殷三叔你退下。」他回頭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張開嘴想說點什麼,最後還是吞了回去,默然退到一邊。

  晏於非朝前走兩步,雙眼一眨也不眨地看著她,隔了許久,他低聲道:「葛伊春,你沒死。」

  他感到十分喜悅,先前的沮喪失落一瞬間全部消失了。

  伊春眼前是一片刺目的白光,她在崖底躺了一天一夜,終於能收拾氣力上路找舒雋。可是她在山林裡徘徊了很久很久,舒雋究竟在什麼地方?

  樹,樹,樹,眼前永遠是一株又一株沉默不語的樹,誰也無法告訴她舒雋在什麼地方。細長的草葉子刮在衣服上發出寒率的響聲,她想起那麼多夜晚,舒雋與她細細密密的耳語。

  我們會永遠在一起,替楊慎一起活下去。

  你騙人啊……伊春在心底低低地說,這麼容易就死掉,你還是舒雋嗎?如果你沒死,你為什麼不見了?

  她幾乎要筋疲力盡,只剩最後一口氣便要再次暈死過去。

  她撥開擋住視線的枝葉,在白光深處,忽然見到舒雋筆直地站在對面衝她笑,招手說:「小葛,怎麼弄這樣狼狽?」

  伊春從喉嚨裡發出一個古怪的呻吟,像兔子一樣跳了起來,一把撲上去。殷三叔大吃一驚,本能地要拔劍相向,可他家少爺卻一動不動,也可能是呆愣住了,任由她撲上去死死抱住他,髒兮兮的腦袋撞在他胸上,他微微一震,竟還是不動。

  「舒雋!」她低聲說,死死地揪住他的袖子,「你這渾蛋,活得好好的!」

  晏於非愣在那裡,低頭看著她骯髒看不出輪廓的臉,只有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能讓他意識到這人是葛伊春。她的眼神充滿了狂喜,跟著緊緊摟住他的脖子,輕輕說:「你活得好好的!」

  話未說完,人已經軟了,真正昏死過去。

  晏於非有些哭笑不得地抓住她的衣領,毫不費力地提起來,她出乎意料的輕而且瘦,真是這個看上去一折就碎的人揮劍斬斷了自己的手?

  他簡直不敢相信。

  葛伊春是強大的,是不能軒易被打敗的。在他心裡對她一直是這個印象,她的鼻子眼睛長什麼樣,他腦海裡是一片模糊,可是只要她一靠近,那種氣味便令他振奮,像是發現了強大對手的那種興奮。

  不知為什麼,他忽然舉起袖子把她髒兮兮的臉擦了兩下,原來她是長了這樣一張臉,這樣的鼻子這樣的嘴這樣的眉毛。記憶裡那模糊的面容此刻全然被眼前的臉龐代替--她是個女子,她年紀不大,她有傾心相愛的人,除了一身武藝和那顆什麼也束縛不了的心,她與世上所有女子都沒有任何兩樣。

  「……殷三叔。」過了很久,他低低喚了一聲,「我們回去。」

  殷三叔終於忍不住開口道:「少爺……要把這女子帶回晏門有些不妥……」

  晏於非猛然回頭,神色十分古怪,臉色是煞白的,可是眼睛卻亮得十分詭異,似是有無數巨浪在身休裡拍打,不能安靜。

  他低聲道:「我說……回去。」

  殷三叔默然點頭,喉頭顫了兩下,轉身先走了。

  晏於非近幾年常常會做一個夢,談不上是噩夢或者什麼別的。

  夢裡他只是個旁觀者,模糊了很多年的小叔的臉在夢中是如此清晰。庭院深深,月光溶溶,小叔拿著匕首與人過招。那人身形猶如鬼魅,輕巧不能捉摸,短刀的光輝像呼嘯而過的星光,短促急切,充滿殺意。

  開始他還會急切地在旁邊呼喊,可很快就發現沒有人能聽見。

  他只能眼睜睜地一次又一次地看著那呼嘯的星光切斷小叔的右手,鮮血像濃稠的液體,帶著發紫的暗紅色,如雨落下。

  他自己的右手也會忽然覺得空蕩蕩的,低頭一看,手腕不知何時斷開了,肌肉收縮痙攣,劇痛無比。

  晏於非緊緊握住傷處,臉色慘白,想要從喉中嘶吼出傷痛,偏偏發不出一點兒聲音。

  小叔轟然倒地,他心口被劍了個大洞,傷重無救。月光溶溶的庭院,忽然變成春光明媚的後庭,兇手一身布衣,長髮凌亂地披在肩頭。

  他長笑一聲,劍尖回挑,桌上酒杯嚕地跳起,酒液灌人他口中,一滴也沒漏出來。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為不平事?」

  那人哈哈大笑,收劍回鞘,細小的血珠子落在地上,落在晏於非臉上,又燙又冷,令他不能呼吸。

  他長歌而去,無人敢阻攔。晏於非胸中像是要爆裂開一般,雙腳不受自己控制,飛快地追了上去,張開雙手擋在那人面前。

  「……我和你比試!」他不顧一切地說出來。

  那人撫劍又是一笑,春光明媚的後庭,不知何時再次變成月光溶溶的庭院,站在他對面的不是別人,正是葛伊春。

  她生得瘦削嬌小,身體卻站得很直,脖子揚著,唇角似笑非笑,兩眼卻比星子還要亮。

  「你們總喜歡強迫別人聽從自己,可我偏偏不喜歡這樣。」

  像是被無形又尖銳的東西擊中身體,他實在禁不得,倒退了兩步。小叔的屍體在身後飄蕩,一遍一遍地低聲問他:於非,於非,為何不替我報仇?殺了她殺了她殺了她……

  晏於非默然垂首,看著傷口猙獰的右腕,他忽然感到,自己心裡也存在著一個同樣的傷口,還要大,還要深。

  每日每夜,於也都感到那傷口傳來的深深痛楚,只是覺得痛,卻不明白為什麼會痛。

  小叔的聲音在一耳邊徘徊,淒涼而且悲槍:於非,殺了她,為我報仇。他不由得猶豫了。

  殷三叔跪在腳邊,聲音低沉:少爺,強極則辱。少爺最想要的是什麼?

  晏於非醒來的時候渾身冷汗,喉嚨像是被一雙手扼住,無法呼吸。他揉了揉眉心,翻個身,微薄的晨曦透過窗紙灑在案上。

  案上放著一個水晶盒子,裡面是他的右手。

  晏於非坐在床沿,靜靜地看著那只一盒子,看了很久很久。

  原來,他到現在還是沒能放下。

  無論是斷手,還是小叔。

  夢裡殷三叔問得不錯,他要的,究竟是什麼?或許他心裡很清楚自己的目標,只是前所未有的對前進的方向產生了懷疑。

  「小叔……」他發出一個低低的歎息,猶如耳語。晏門的二公子,許多人眼裡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終於看上去有那麼些脆弱無助,「小叔,如果你活著,告訴我要怎麼辦?」

  沒有人回答他,晏於非自嘲地笑了,順手一拉床邊的小鈴,早有僕人端了熱水進來供他梳洗。

  「少爺,您帶回來的那個姑娘醒了,大夫說病得挺重,要好生照料。」僕人給他匯報昨晚的事,「殷先生照料了姑娘一晚,正吩咐廚房熬藥。」

  晏於非微微一楞,殷三叔親自照顧葛伊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大約只有他自己知道。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36:14

第十六章  各自的路

  伊春確實醒了,不過醒得相當狼狽,渾身上下除了眼睛,幾乎全部被裹上了繃帶,她懷疑自己是不是全身骨頭都碎了,或者是皮膚全爛了,不然為什麼形象如此驚悚?

  屋子裡很暗,藥氣又濕又熱,遊走在周圍,令她渾身癢到發麻,偏偏一根手指也不能動,她急得快要抓狂。

  嘴上覆蓋一層厚厚的繃帶,她索性用牙咬開,扯了嗓子大叫:「舒雋!」

  還沒叫完,便聽門口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醒了?精神不錯,你果然命大!」

  這聲音讓她大吃一驚,手在床邊一撐,險些翻身摔個狗吃屎,結果牽動了左手的傷口,痛得她「哎喲」一聲。

  殷三叔走過去,足尖一抬,輕輕將她歪過來的身體踢回床上,而不至於傷到她的斷手。他面無表情地坐在床邊椅子上,手裡不倫不類地端著一碗藥,也不打算給她喝,只用一種像要把她活剮的眼神定定地看著她。

  伊春絲毫不懼,直勾勾地瞪回去,隔了良久,才問:「舒雋呢?」 殷三叔冷道:「山崖下面只有你一人。若不是少爺好心,豈能容你這般囂張!」

  她沒說話,卻把眼睛慢慢合上了,神情平靜。和舒雋去參加品香大會,收到晏門主的信,駕車前往黃鶴樓,遭遇突襲舒雋生死未卜就此失蹤……這一系列的過往在她腦海裡一遍一遍如流水般掠過。

  殷三叔聲音冷淡,分明含著極度的不情願,「少爺總還是宅心仁厚,念著你是女子,多處忍讓,又因你劍術出眾,願屈尊前來招攬。你若再冥頑不靈,縱然少爺饒得了你,老夫的雙劍必不饒你!」

  他認定晏於非救她是另有企圖,此時正值晏門大肆招攬人才、全力拓展勢力範圍的時候,葛伊春劍術高明,年紀又輕,絕對是個好料子,縱然脾氣古怪不好拉攏,但如今少爺救了她一條命,先前的恩怨也可以相抵了,她自是找不到什麼由頭來推卻。

  雖然在殷三叔心裡有一萬個不願意,他始終忘不掉少爺的右手斷得那麼冤屈突然,把葛伊春砍成一千塊也不能彌補少爺的損失。可是少爺要成大事,豈能糾結這等私人恩怨,他殷三亦只能成全。

  「老夫真恨不得將你雙手都砍去!」他皺眉厲聲說。

  伊春慢慢地睜開眼睛,既不生氣,也不恐懼。她淡淡地望著殷三叔,只說了一句話:「你們做夢。」

  殷三叔揚手便要抽出雙劍,門口一人忽然輕聲道:「殷三叔,你辛苦了。」他飛快收勢,急急轉身,「少爺!老夫一萬分不贊同您的行為,此女留著必成禍患!」

  說罷他惡狠狠地哼了一聲,疾步出門,竟連禮也不行。晏於非眼見他橫衝直撞出了庭院,也不知今天多少部下要承受殷三叔的怒火,面上不由得浮出一絲笑,不過很快這絲笑容就消失不見了。

  他見伊春雖然包紮得根本看不出頭臉,但白布下那雙眼睛卻依然黑白分明,磊落乾淨。不知為什麼,他竟在這個瞬間想到在山崖下她狂亂而迷惘的眼神。

  大約在山崖的時候,她才真正像個女人,而不是雲一樣自由自在的俠客。晏於非走過去,端起先前被殷三叔潑了大半的藥,輕輕吹著上面的熱氣,低聲道:「我們沒找到舒雋,不過以他的身手,要死也並不容易。」

  伊春道:「你們最擅長的不光是胡亂殺人,還要加上裝模作樣!你敢拍著胸口說,這件事與晏門無關?」

  晏於非搖了搖頭,「確實不能否認,此事是我三弟任性妄為……」

  話未說完,便見她閃電般彈跳而起,他手上那碗藥沒端穩,被她甩手直接丟了出去,硄的一聲碎了。晏於非吃驚之下定睛再看,卻見她早已扯下滿臉白布,露出紅紅白白的臉,臉上許多細小的傷疤,因上了藥,顏色相當古怪,顯得那張臉看著像唱戲花臉一般。

  她森然道:「放火殺人,在你們嘴裡只是任性妄為!沒有這種任性妄為!殺人償命而已!」

  晏於非只覺喉中發苦,真要遂了平日裡的心性,直接把她亂劍刺死才是最簡單快速的解決方法。事實上,他早就該把她殺了,一直拖到如今,時間越久,他卻越不想動手。

  門主說過,此女不簡單,蒼鷹似的人物,日後必要有所成就,倘若有機會得為我用,自然是好,不能為我用,那也不能為難了她,好生待之,以友相處。

  想到這裡,他也只能苦笑,縱然沒有她那斷手一劍,沒有楊慎死得突然他與葛伊春也永遠做不了朋友。只要他還記得小叔,朋友就是妄談。

  「你先養傷吧,以晏門的勢力要找到舒雋並非難題。」晏於非不願與她多說,起身便走。

  伊春猛然抓住他的袖子,「晏於道在哪裡?」

  她問得如此理所當然、如此不客氣,晏於非略感惱怒,皺眉道:「莫忘了,這裡是晏門,葛姑娘還是謹慎些為好。」

  伊春一把放開他,抬腳便要衝出去,她不是個擅長講理的人,她向來擅長動手。

  晏於非尚未來得及阻攔她,眼見她跑出幾步,然後歪歪扭扭地摔了下去,說到底她的傷還沒好,方才只是硬撐罷了。

  「我……我要去找晏於道!」她臉色發綠,蜷縮在地上喃喃地說著。

  「葛姑娘保重,只當為了與舒雋重逢吧。」晏於非伸手想扶,不知為何又縮回來,逕自走出去將門關上了。她瑟瑟發抖的模樣也被關在門內。

  晏於非神色凝重地背著手,朝斜對面樹頂望了一眼,立即有屬下自隱蔽處奔出跪在腳邊等候命令。

  「去找三少爺,他不是一直想對付揚州一帶的水鬼麼,這次便派他去,不成功不許回來」

  無論如何,還是把晏於道暫時調離晏門為上。

  一直黑著臉的殷三叔終於主動出現了,他勉強壓抑著滿腹不滿,沉聲道: 「少爺的計謀自然是好的,屬下目光短淺,只是不明白少爺要拿那女子如何?

  這個問題晏於非已經問過自己無數遍,始終沒有答案。他長歎一聲,將狼毫放在筆架上,長袖下是一幅畫,墨跡猶新,畫的是秋菊數朵,用色嚴謹,秀雅高潔。

  他聲音很輕,「殷三叔,從小晏門裡很多人都誇我有才幹,和死去的小叔很像,我甚至會覺得,自己就是他,我和他已經分不出彼此了。」

  殷三叔一時沒想到他突發這種感慨,溫言道:「少爺與小門主才幹相當是好事啊。」

  晏於非笑了笑,「連你也這麼說,可見我一生也逃脫不了小叔的陰影。」

  殷三叔有些急,「少爺何出此言!」

  晏於非攔住他後面的話,淡淡道:「所以我才不想做第二個小叔,晏於非是晏於非,與晏小門主並不一樣。他能做的事,我也能做;他不能做到的事,我一樣能做。他是最好的獵人,死在最強悍的蒼鷹爪下,我卻不同,我不會死……殷三叔,我不會死,再也不會受一點兒傷。」

  「少爺……」殷三叔默然。

  「殷三叔不用擔心我。」他又笑了笑,取筆將秋菊勾勒出陰影來,「你什麼也不用擔心。」

  真的不用擔心嗎?殷三叔深深地看著他,如果不用擔心,為什麼你眼中神采與平日不同?為什麼……你看上去全無平日的穩重冷淡?  葛伊春,不過為了這個女人,斷一隻手還不夠?她究竟算什麼東西,值得被這樣看重?

  「少爺,不過是個女人。」殷三叔冷冷地說,「她只是個女人,少爺從小自律,少近女色,遇到個特別點的難免慌亂。少爺若是喜歡她,也是這等江湖女子的福氣,今晚我便讓人抬她去少爺房裡。」

  晏於非愣了半晌,忽然失笑,反手將案上的畫紙一把揉爛,低聲道:「你不明白我,殷三叔,你從來也沒瞭解我……」

  這複雜而糾結的思緒,豈是簡單的色慾所能概括。

  她若是桀驁的鷹,他便是銳利的獵手;她若是無所拘束的雲,他便要做一陣狂風;她若是自在綻放山野間的花朵,他便要做那個摘花人。

  無關男女,只是征服。小叔沒有做到的事,他未必做不到。不會了,他再也不會被小叔的陰影蒙蔽遮蓋,他是他,他有自己的方式。

  葛伊春,斷了他右手的人,唯一能讓晏二少記在心底的影子。

  我若要你活,你便必須活著。你若是死,也只能死在我手裡。

  伊春的傷向來好得快,沒幾天就開始活蹦亂跳。在第十七次傷了守門屬下企圖逃逸未果之後,小屋的門窗前一夜之間被裝了手指粗細的鐵條,她硬生生地被晏於非軟禁起來。

  開始幾天,她鬧得非常凶,殷三叔甚至將難得用上的「母老虎」的稱呼給她,除了門窗的鐵條她沒辦法掰斷,屋裡能砸的、能摔的、能踩的,已經被她弄得不成樣子了。好好一張床,硬是被她一上午拆成了碎木片,嚇得看守人瞪目結舌。

  下午晏於非慢悠悠地來了,既不發火也不皺眉,隔著鐵窗見她在屋裡走來走去,左手還吊在胸口不能動,右手卻抓了三四根碎木頭往地上砸,真像不安分的老虎,他難免有發笑的衝動。

  「放我出去!」伊春一見他,立即撲了上去。屬下們雖然明知她撲不出來,但各自曾經或現在見識了她身手的,都不由得心慌,下意識地將晏於非擋在後面。

  晏於非說:「葛姑娘重傷未癒,為了自己身體好,還是多注意休息。」

  「晏於非!」伊春忍不住大吼,她從未如此討厭過一個人,即使以前知曉墨雲卿背叛師門,要將她與楊慎逼上互鬥的死地,她也未曾強烈地恨過他,「你若要軟禁我,最好小心些,關我一輩子,否則我出來必取你項上人頭!」

  這話說得極狠,跟在後面的殷三叔登時大皺眉頭,肚子裡又開始嘰嘰歪歪少爺和葛伊春的事,恨不能自作主張把她殺掉乾淨。

  晏於非不為所動,轉頭示意屬下捧上一件燒得焦黑的外套,上面血跡斑斑,東一塊黑污兩一個破洞,幾乎看不出那原本的絳色。

  「我派了屬下將整個山崖包圍搜索,只找到這件外套,想來舒公子身手絕佳,早已脫離險境。這衣服,便交給葛姑娘吧。」

  伊春慢慢伸手接過這件破爛外套,默不作聲地先將領口翻開,在後領的那塊白綢上,赫然用紅線繡著歪歪扭扭的兩個字:「舒雋」。那是某天他抱怨衣服裂了個小口子,打算丟掉,於是自己突然來了興致替他補上的。

  伊春識字不多,寫得更是難看,繡了整整兩天才成功,這件衣服也成了舒雋的最愛,有事沒事都穿在身上,笑得賊兮兮的。

  她心中忽然被一根利器狠狠扎中,痛得眼淚奔騰而出,怎麼也控制不住。她死死地咬住嘴唇,將硬咽的聲音壓下去,不想讓這裡的任何人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

  在她心裡,從來都不怎麼需要為舒雋擔心,他太強了,無論身體還是心靈,都輪不到她來操心。舒雋也常常感慨:我一輩子卻栽在這丫頭手裡,我對你的感情,可比你對我的強烈多了。伊春,我會不會只是一個替補?

  她沒有回答過,或許她潛意識裡也真的認為他只是個替補,他強大,詼諧,有趣,和他在一起那麼輕鬆,什麼都不用怕。可是她永遠也不能體會到與楊慎一起的那種怦然心動,那種患得患失、互相依賴。

  但她如今才知道自己錯了,他在她心裡是如此重要,失去的那個剎那,她的心跳都停了。

  舒雋偶爾歎息:伊春,多依賴我一些會死啊?你不讓我靠,那我來靠靠你算了。

  不不,他怎會是替補,她是個笨蛋,只不過一直沒明白而已。

  依賴他,相信他,有什麼不好?讓他同樣依賴自己,信任自己,難道就不行嗎?

  舒雋和楊慎,本就是兩個不同的人,她自己一直混淆,害得他也只能遷就,忍了不少委屈。她現在想見到他,抱著他,什麼都不說,只要抱著就好。

  但他在什麼地方?人為什麼每次都在失去的時候,才明白對方的重要?

  晏於非低聲道:「既然只有衣服,便證明舒公子還活著,葛姑娘可以放心了。」

  伊春將衣服緊緊地握在手裡,沉聲說:「有你們晏門在追殺他,你何必假惺惺地說這些?」

  「門主找舒公子並非為了報仇。」晏於非顯然不打算與她多說,「你不信也罷,總之好生養傷。」

  他轉身欲離去,卻聽伊春在身後問他:「晏於非,你究竟要怎樣?拉攏我?討好我?還是當作人質來要挾舒雋?」

  他沒有回頭,定定地站了半晌,才回答:「……我也不知,我只知不能放你走,在我明白之前。」

  伊春抓住鐵窗繼續大喊:「那好,你留住我,至少要給我好點兒的待遇。這床已經爛了,你給我換個新的來,不然怎麼睡覺?」

  晏於非這次卻回頭了,淡淡打量她一番,說:「不必了,床既然是你自己砸碎的,想必你就喜歡睡在碎片上,這點兒愛好我不會剝奪。」

  世道終於變了,連老實純善的葛伊春都會騙人,她眼睛裡分明寫著:趁你開門換床,我就要開溜。

  他若看不出來,就不是晏門二少。

  於是這次便輪到伊春瞪目結舌地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庭院裡,大約還不太敢相信什麼叫「自作自受」四個字。

  最後屋裡的東西還是給換了個徹底,一夜之間就換好了。令伊春毛骨悚然的是,她明明記得自己是睡在碎片上的,屋裡一片狼藉,可第二天早上醒來,她卻已經被移到了新的大床上,碎片雜物都清理了出去,換成嶄新的傢俱,什麼時候換的,她竟完全不知道。

  不過她也因此明白了,晏於非如果真的想殺她,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那麼,睽違了兩三年,再見之時他突然選擇將她強行軟禁,究竟為了什麼?

  這個問題只怕是無解的。

  伊春再也懶得砸東西發瘋,她過上了米蟲的生活,每天有一人送上好飯菜,大約是為了讓她的臂骨早點兒痊癒,一天起碼給她燉四次湯。匆匆大半個月居然就這麼過去了,伊春被軟禁在小屋裡,非但沒變得頹廢消瘦,整個人居然還胖了一圈,和幾個看守小哥也認識了,每天神采飛揚地跟他們談天說地,「絕望」和「無助」兩種情緒依稀與她訣別了。

  她快活得簡直像在田野中奔馳的小牛。

  殷三叔偶爾去暗地監視她一天,回來都是搖頭歎息,連聲稱自己老了,不能理解年輕人的想法。少爺的想法他不明白也算了,如今一個小小江湖菜鳥也搞不懂,他果然是老了。

  又是半月過去,晏門主依然下落不明,晏於道從揚州凱旋歸來,大約是為了顯擺威風,讓手下足足提了兩麻袋的人頭進門,一時間嚇得婢女們花容失色,血腥味充斥晏門。

  老大略坐了一會兒便皺眉搖著輪椅走了,只留晏於非忍著血腥味在大堂聽三弟大肆鼓吹在揚州時自己的英明果斷,看他一會兒撈出一個人頭當球甩。

  「二哥,如何?你說我這計謀是不是第一流的?」晏於道終於眉飛色舞地說累了,低頭喝茶,趁著這工夫,晏於非早早命人將那些人頭丟出去埋好。

  「不要這麼死板嘛!」因見沒人說話,晏於道便笑哨嘻地說道,「老四年紀也不小了,也該讓他見見世面。來人,去把四少爺和門主都請來!」

  晏於非抬手阻止,「不必了,老四身體不好,受不了血腥味。爹也不在門中,不知去了什麼地方。我想這點你應當比我清楚才對。」

  晏於道笑道:「二哥何必這般見外,我一次錯,難道次次錯嗎?爹不在也罷,這次揚州的事總算搞妥,他也算放下一塊兒心頭大石吧。」

  你殺了那麼多人,自以為花錢無數就能擺平官府,哪有這麼容易?善後只怕還要困難三四倍,爹哪裡來的心頭大石可以落下?晏於非默然想,卻沒說出口。

  晏於道平日裡和善得很,但他太清楚這和善後面藏著的是怎樣一條毒蛇,長期被大哥二哥打壓,他已有些扭曲了,門主都相當忌諱他,只因是自己兒子,又不能表現得過分,只吩咐其他三人要小心老三。

  他不是成大事的料,可怕的是,他總以為自己做的都是大事。

  「既然沒事,就早點兒去歇息。」晏於非不想與他多說,起身便走了。晏於道在後面笑嘻嘻地叫他一聲:「二哥,我原是想替你報仇來著,你怎麼不領我的情,反而把那丫頭放在自己屋裡享用?你若早說看上她那身排骨,我便不用那招狠的,只叫人洗剝乾淨了送你床上不是更好?」

  晏於非停了一下,回頭定定地望他一眼,淡然道:「你莫要再打她主意,我只給你這一次,一也是最後一次警告。你記好了。」

  晏於道的圓臉笑得越發和善可親了,「二哥的女人,我怎敢覬覦,言重了。」

  晏於非終於走了,殷三叔的聲音在耳邊低低響起--「少爺,你自己下不了手,就讓三少將那女子解決了,豈不更好?」

  他眸光一閃,神色終於變得陰沉。

  「殷三叔,我並未打算殺她。」他淡淡地說著,「我也不希望自己的部下成天想著殺人。」

  殷三叔沉默了,隔了很久,他似乎終於醒悟了一般,眼裡是亮了,可緊跟著又黯然下去,把聲音壓得極低,說:「少爺,殷三總算是看著你長大的,也是半個長輩。今日我只想問你一句,少爺是喜歡上葛伊春了嗎?」

  喜歡?喜歡。

  晏於非似乎不太能理解這兩個字代表的意思,他猛然抬頭,茫然地看著前方,腳步慢慢停下,輕聲道:「殷三叔,你……說什麼?」

  殷三叔走到他面前,已經帶了皺紋的雙眼靜靜地看著他,低聲道:「少爺,你十三歲的時候很喜歡一個小婢女,拉著她的手去門主面前說要娶她,門主只說了一句門不當戶不對,你便臉色未變地將那婢女放走了。門主後來與我感慨,此子冷情,必成大器。這麼多年,你身邊從來不缺美貌脾女,少年時行走江湖,多少名門貴女、江湖俠女投懷送抱,也未曾見少爺有一絲異常。可是現在,少爺太反常了,你護著她,強留她,不殺她,在我看來,只有一個緣故--少爺,你當真喜歡上葛伊春了。」

  晏於非眉頭一皺,濃黑的眼眸一暗,直覺地要反駁,話到嘴邊卻又發覺什麼也說不出。

  喜歡,一個男人喜歡上一個女人的喜歡。是熾烈的,天下獨君一人的,交雜著無上的溫柔與絕對的佔有--這是所謂的喜歡。

  他緩緩搖頭,清俊的臉上難得帶了一絲茫然無措,輕聲說:「殷三叔,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喜歡一個人是怎樣的感覺,我……從未喜歡過。」

  「我不殺她,只是因為不想殺。是的,我想拉攏她,她是個人才,所以我不能殺她,我會把她留住,留在晏門。」

  他終於找到一個好理由,為此心滿意足。

  殷三叔沒有再問他,他只是默默地笑了笑,帶著一絲悲傷與了悟,退到了晏於非的身後。

  這一個月,伊春的日子過得相當不錯,晏於非一天三四次大補湯,不但把斷了的骨頭給補好了,整個人更是吹皮球似的胖一圈,若是舒雋此刻看到她,必然笑瞇瞇地戳著她的臉說她從排骨精變成了皮球精。

  不單人胖了,似乎以前的精神頭也不知去了哪裡,近來伊春很容易覺得疲乏,奇怪,成天只是吃了睡睡了吃,怎麼也會累?

  伊春越發覺得,師父以前說「懶惰使人墮落」這句話非常有道理。

  因為怕她逃逸,佩劍早就被晏於非丟到不知哪個角落裡去了,她也有一個月沒舞刀弄槍了,屋子很小,連一套完整的拳法都打不完。開始伊春還堅持每天練功,可最近太容易疲倦,練著練著就會岔氣,肚子裡疼得厲害。難道晏於非這小人給她在飲食裡下了慢性毒藥?

  伊春在床上躺得久了,有些無聊,只好去玩帳子上的流蘇,再想想舒雋打發時間。

  窗邊有人站著,晏於非這次是親自送來了食盒,從鐵窗外塞進來。

  「葛姑娘,吃飯了。」不知道是不是她耳朵也出了毛病,今天他的聲音怎麼怪怪的,好像……軟了不少,以前那種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語氣不曉得溜到什麼地方去了。

  伊春今天撐著打了一套拳法,肚子裡還在疼,臉色發白,說話也沒力氣,「我現在不想吃,你放好了就快走。」

  可他沒有走,倚在窗前,欲言又止的模樣。伊春奇怪地抬頭看他,卻發現這位平日裡冷若冰霜、泰山崩於前都面不改色的公子爺,今天神色有些怪異,像是心不在焉,眼神遊離著,好像心裡面藏著什麼秘密心事,折磨得他輾轉難安。

  「葛姑娘……」晏於非低著頭,長睫微顫,輕輕說著,「我今日來,是為了請你加人晏門。」

  伊春有些發愣,「……我沒聽錯吧?你再說一遍。」

  「我希望葛姑娘能加人晏門,日後一同開拓版圖,一統江湖。」這句話終於說得順暢了些,晏於非抬頭,定定地望著她的雙眼。

  伊春呆了半天,突然笑了,「晏於非,你發燒了?我要是會答應,早就答應了,你今天何必再來浪費口舌?」

  晏於非淡然道:「我知道葛姑娘曾經拒絕過,但此一時彼一時。實不相瞞,舒雋一直沒有消息,我晏門門主也不知所蹤,倘若我沒有猜錯,這兩人想必已經見面了,興許正在商討晏門未來大計也未可知。」

  伊春還是笑,慢悠悠地說:「不會的,你太小看舒雋了。」

  「 哦?男子大丈夫生於世間,豈會沒有宏圖偉願?葛姑娘身為女子,未必能理解。」

  「他或許有他的宏圖偉願是我不清楚的,但我確定,舒雋的宏圖絕對不會和晏門有任何交集。」

  晏於非沉默了,隔了很久,他輕聲問:「那麼……你們要做什麼?」

  伊春淡淡道:「這句話應該我問你,晏於非,你究竟要做什麼?」

     名聞天下的晏門二少,生平第一次被問得難堪。他要做什麼?他要做什麼?!他自已完全不知道。像一個失去目標的傻子,只懂得順著直覺,這樣危險而失去品格的事情,多麼讓人尷尬!

  他在乎的,是小叔的陰影籠罩,還是晏門的大展宏圖,抑或者,是殷三叔說的--喜歡?

  不受控制的,他突然有話從舌尖吐出--「葛伊春,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樣的感覺?」

  伊春莫名其妙地失笑,「你問我?」

  他也失笑,是啊,何必問她,何必相問,他真的成了傻子麼?

  「葛伊春,」他將多年的防備輕輕卸下,像面對一個老友,將自己的困惑道出,「你有過迷惘的時候嗎?不確定自己走的路是不是正確的,不知道下一步要往什麼方向走,甚至連自己那麼多年生命的意義也要去懷疑對錯,你有過嗎?」

  伊春忍不住又抬頭看他,這次看了很久,才慢慢地說:「有過,但我只會一直往下走。」

  晏於非倒抽一口氣,掀起長睫瞪著她,似是活了二十多年,第二次看到旁人的模樣,看得那麼專注認真。

  不,她不是說謊,更不是隨口敷衍,她的眼神告訴他,她說的是真話。

  他將胸腔裡那團氣緩緩吐出,好像很久以來的困惑也慢慢被吐了出來,腦海漸漸清明,道路在繚亂雲霧中顯出崢嶸。

  「我……」他只說了一個字,緊跟著臉色大變,渾身肌肉瞬間繃緊,猛然轉身,只見圍牆上人影一閃,似是瞧見了他,嚇得又飛快地縮了回去。

  一團紫色的霧氣從樹後蔓延而出,被風一吹就散了開,偶爾刮在樹枝草葉上,那樹那草立即從碧綠變成了枯萎。

  香甜中帶著苦澀的味道迅速地在庭院裡蔓延,晏於非摀住口鼻飛快地退了一步,低聲道:「快關窗!」

  伊春反應相當敏捷,還沒等他說完就砰的一聲把窗戶關上了。

  晏於非把手指放在面前搓了搓,輕輕一嗅,這是大哥五年前配製的秘毒,可令人死得神不知鬼不覺,藥效雖然迅猛,卻有個致命缺點:怕水。煙霧散開,只要用水在屋內噴灑兩遍,毒性就完全無害了。

  殷三叔早已用暗號通知其他屬下前來救援,自己卻飛身跳上圍牆,將那倒霉地撞上晏於非的刺客生擒了提進院子,彼時庭院裡到處被人灑滿了水,毒性早已消失。

  晏於非一把扯了那人的面罩,跟著卻大吃一驚,「陳五叔?怎麼會是你!」

  晏門主有四男二女,兩個女孩兒沒學武.養在深閨等候嫁人,四個兒子每人身邊都跟著一個中年護衛,貼身保護,出門在外也好,留守在晏門也好,這四個中年護衛的身份都是極其特殊的。

  譬如晏於非身邊有殷三叔,晏於道身邊的人就是陳五叔了。

  這樣一個人物,連門主都要給三分面子的,居然跑來做暗殺,晏於非只覺不可思議。

  陳五叔身材詢樓,但身手在晏門巾卻是排得上名的。他此刻臉色有點兒發綠,隔了半晌才長歎一聲道:「冤孽。」

  晏於非低聲道:「是於道要你來的?」

  陳五叔苦笑道:「除了他,還有誰?只說要將後院一個女子擺平,不曾想二少也在,幸好尚未釀成大禍,否則老夫有何臉面活在世上?」

  殷三叔臉色一沉,厲聲道:「老陳休要撒謊!你又不是初出茅廬的毛頭,放毒之前難道不看院子裡有沒有旁人?你分明見到二少也在,卻還下毒,被人發現之後反而伺機遁逃!你可知今日所犯之罪,足以令你死十幾次?!到這種時候,你還包庇那兔崽子!」

  陳五叔歎道:「殷三,你何苦為難我?你有你的主子,難道還不能理解我麼?他是我看著長大的,我怎能……今日的事,算在我一人頭上好了,休要找三少麻煩。」

  晏於非猛然起身,面色卻出乎意料地沉穩,只吩咐手下,「將陳五叔送回三少的庭院,順便傳話給三少,今晚戍時,到我書房一敘。」

  陳五叔急得直叫:「二少!二少莫要尋他麻煩!只當老夫求你了!」 晏於非搖了搖頭,擺手讓人將他架著提出去了。伊春的窗戶還死死關著,沒有任何動靜,晏於非走過去將木窗一推,問道:「沒事麼?」

  回答他的卻是一陣乾嘔聲,他不由得一愣,卻見伊春半個身體伏在椅子上,沒命地吐,吐到後來只剩清水了,卻依然止不住。案上的食盒已經被打開,飯菜不過稍稍動了兩下,因伊春喜歡吃肉,今日還特地吩咐廚房做了紅燒雞。晏於非頓時大驚,回頭厲聲道:「快叫大夫!殷二叔,你馬上把晏於道提到我面前來!他若反抗,格殺勿論!」

  說罷一手飛快拆了鐵窗,翻身跳進去,將伊春輕輕扶了起來。

  殷三叔眉頭又是一皺,什麼也沒說,轉身走了。二少甚少驚怒交加,看來這次是動了真怒,三少只怕危險。

  去抓晏於道,自然是一番亂七八糟哭哭啼啼打打鬧鬧,等滿臉青腫的晏於道被帶進晏於非書房的時候,他那原本就圓乎乎的臉看上去更圓了一倍,十足的豬頭。

  他見到晏於非,既不笑也不說和氣話,只冷道:「是我要陳五叔下毒,那女的不是斬斷了你一隻手麼?怎麼,因恨生愛了不成?!你也給我清醒清醒!不看看她是誰,你又是誰!」

  殷三叔皺眉道:「三少,二少當時也在,這事不好給門主交代。」晏於道惡狠狠地笑道:「有什麼不好交代的?我若真要殺他,怎會讓他發覺!陳五叔是什麼身手,真要下毒能讓你們發現了?你們還記不記得小時候爹總在院子裡設置各類機關來考驗我們的應變能力?枉費你年紀虛長,又是名滿江湖的晏門二少,誰見了都要誇讚一聲,誰想你現在木頭木腦,為了個女人倒退許多!我問問你,那個女人重要,還是晏門重要?」

  殷三叔大抵是覺得他說得有道理,畢竟在他心裡也是這樣想的,便索性沉默不語了。

  晏於非隔了很久,才低聲道:「殷三叔,你先出去。」

  殷三叔只得垂手走了出去,守在門口,打算拉長了耳朵聽,奈何什麼也聽不到,過了大約半個時辰,卻聽晏於道在裡面慘呼一聲,驚得他滿身冷汗,只當二少當真昏了頭把自己親生弟弟給殺了。

  門突然從裡面打開,晏於道半邊身子都是血,神情頹靡,眼睛卻亮得驚人,唇角甚至帶了一絲笑。他死死地摀住左手,指縫裡不停有鮮血漫溢出來,依稀是被斬斷了一根手指。

  他大聲道:「很好!二哥,我信你!這根手指,我斷得不冤!」

  說罷他仰頭大笑,逕自走遠了,頭也不回。

  殷三叔一肚子的疑問,也不知從何問起,只得緩緩把頭探進門內,輕聲道:「少爺……」

  晏於非背著雙手從裡面走出來,他衣袍上濺了斑斑點點的血跡,可整個人卻出乎意料地神清氣爽,像是許多年的難題突然得到了解決,連腰身都比先前挺得直了,看上去高了許多似的。

  他面上掛著罕見的笑容,從容而且沉穩,說道:「老三做事魯莽衝動,而且往往不留餘地,我只給他一個教訓罷了,相信他以後會收斂。」

  股三叔一時倒有些反應不過來,木木地點了點頭,喃喃道:「對了,大夫已經去了……」

  晏於非轉身往後院走去,道:「也好,她應該不是中毒,且看看是什麼情況。」

  情況果然是出乎意料的,伊春既不是中毒,也不是吃壞了肚子,她是懷孕了。

  老大夫搏著白鬍鬚,老眼昏花地給晏於非道喜:「恭喜二公子,夫人有喜了,兩個月不到的身孕,所喜夫人身體素來健壯,先前大約受了驚,胎兒不太穩,近日又吃得過補,結果到了現在才開始有害喜症狀。不礙事不礙事。」

  殷三叔濃眉倒豎,喝道:「亂說什麼!你哪只眼睛看到她是什麼夫人!」 嚇得老大夫連滾帶爬地跑出去了。

  伊春還處於震驚狀態,呆呆地半躺在床上看帳頂,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懷孕了,她懷孕了!肚子裡裝了個小人兒!這是多麼新奇又微妙的體驗!孩子,她和舒雋的孩子……老天,她這麼快就要做娘?會有個小孩子蹦著跳著喊她娘、喊舒雋爹……這、這是怎樣一幅奇怪的畫面啊!

  這一個瞬間,什麼報仇雪恨、把晏於道剁成碎末、把晏門一把火燒乾淨之類的怨念盡數消失,她只剩下初為人母的喜悅與驚訝。像是突然體會到生命的源頭,那些奧秘和包容,她好像什麼都可以不在乎了,只要能保護這個孩子。

  晏於非也略有驚訝,不過很快就釋然了,他走到床邊,低聲說:「葛姑娘,你已為人母,可能照顧好自己和孩子?」

  問了半天伊春也沒回答,顯然她的神魂還在莫名的天上飛,壓根兒沒回來。

  殷三叔見這個勢頭,大約少爺是有什麼話想和葛伊春交代,自己留著不太方便,乾脆轉身走了。

  他相信少爺,晏門二少,絕非浪得虛名。孰重孰輕,哪條路是自己選擇的,他一定會明白。

  伊春呆呆地看著帳頂,不知過了多久,才長長地吁一口氣,輕聲道:「天那……我有孩子了……」

  旁邊立即有個低柔的聲音插進來,「不錯,葛姑娘即將為人母,晏某在這裡恭喜了。」

  伊釋急急回頭,立即見到晏於非,她得知自己懷孕,心情變得極好,居然也不生氣,笑瞇瞇地點頭,「謝謝你。」

  晏於非也笑了笑.背著手走到窗邊,望著庭院裡一株月桂樹,低聲道:「葛姑娘,你無論遇到什麼事,都會選擇一直走下去嗎,臨怕你不知道這條路對不對、會不會一錯再錯?」

  她摸著平坦依舊的小腹,感受著生命在體內萌動的奇妙感覺,過了一會兒,才說:「沒有人永遠走對的路,總會有迷路的時候。不過我爹說過,迷路了亂竄,也比停著不動要好。你想聽的,是不是這個?對你有幫助嗎?」

  晏於非默默地點點頭,忽然轉過身,見伊春揭開被子起身,把靴子繫好,她的劍和包袱就放在案上,是他方才吩咐的。

  她麻利地把包袱繫在背上,劍掛在樓間,動動胳膊動動腿,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模樣,讓人好生羨慕。

  他不由得笑了,向:「葛伊春,你要做什麼?」

  她的回答如此乾脆,「我要做大俠,你呢?」

  他將眼睛徽微閉上一會兒,然後輕輕地、無比堅定地說:「我做梟雄,完成統一江湖的大業。」

  伊春聳聳肩膀,「好,你做梟雄我做大俠,咱們井水不犯河水,道不同不相為謀。告辭了。」

  她說走就走,抬腳就出了門,在太陽下伸個懶腰,好像被軟禁的這一個月對她完全沒什麼影響。是的,如果一個人的,心是自由的,那麼世上最堅固的牢籠也無法關住他。

  晏於非靜靜地望著她的背影,從心底的極深處,終於泛出一股陌生的味道。他忍不住又叫了一聲:「葛伊春。」

  她無辜地回頭,「嗯?」

  他卻什麼也說不出來。其實是有很多話想和她說,關於那只斷手,關於他小叔,他前半生都生活在小叔的陰影裡,摸不清自己的位置,常常在她身上者到過去的陰霾。可是以後不同了,以後不同。

  如果問問她,會不會留下,她的答案一定是否定的。

  如果告訴她,他好像有點兒明白「喜歡」兩個字是什麼意思,她會不會大聲地笑?一個男人對女人的喜歡,並不深沉,也不熾烈,甚至還帶著一絲迷惘與不情願,他還不能明白這值得什麼,或許永生也不會明白。

  但他大約一輩子都會記得她今天的這個背影,像是要與陽光融為一體了,背上真的生出金色的翅膀來,馬上就要飛得很遠,飛到他再也看不見的地方。

  他們的道路是相反的,僅僅一個暖昧都談不上的交集,從此海闊天空,永生不見。

  所以晏於非搖了搖頭,淡淡道:「沒什麼,你身體不便,需要我派婢女沿途照顧你麼?」

  伊春沒來得及回答,頭頂牆上有個久違的聲音替她回答了,「我的老婆,不用別人操心了。」

  伊春大吃一驚,猛然抬頭,果然見到大難不死的舒雋,他披著淺碧色的外袍,歪在牆頭笑瞇瞇地朝她招手。這人永遠神出鬼沒,也不知他什麼時候來的,更不知他怎麼摸進來的。不過伊春好像也想不了那麼多了。

  她幾乎本能地要朝他衝過去,身體明剛跳起,指尖剛剛觸到他的衣服,下一刻整個人已經坡他緊緊抱在懷裡了。

  「丫頭,你胖了不少。」他假裝抱怨,將她一綹亂髮撥到耳後,「從排骨精變成皮球精了。」

  伊春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眼淚卻不由自主地湧了上來。

  人在喜悅到了極致的時候,原來也會流淚。

  她有那麼多美好的事情要與他分享,她有那麼多迫不及待的心事想與他傾訴,是的,她還有個天底下級最美麗的秘密要告訴他。

  天神啊,他會是什麼反應?

  伊春把腦袋埋進他懷裡,喜極而泣的淚水,終於有地方可以流淌。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36:29

尾聲   相許一生

  那天,老狐狸晏門主遇到了大狐狸舒雋,一個匆匆趕往約定地點,途中有點兒迷路;一個剛剛遭遇殺手突襲,渾身狼狽。

  兩隻狐狸相逢,結果是什麼也沒發生。

  舒雋很爽快地把晏門主領到了滇西北的雪山,他老爹的墳墓大咧咧地堆在樹下,讓晏門主半天沒緩過神。

  舒雋捧著兩瓶燒刀子過來,遞給他一瓶,只說:「現在你人來了,有舊仇也好,新怨也罷,沒什麼可避諱的。你愛挖墳、鞭屍,只管做,記得回頭把人埋回去,墓碑擺好就行了。」

  說罷他轉身竟走了。

  晏門主微笑道:「我不挖墳也不鞭屍,只當看一個過世的英雄俠客吧。舒雋,你與你父親,還是很像的。過來陪我老人家喝幾杯。」

  舒雋也笑了,摸摸鼻子,到底還是年輕了些,帶將點兒孩子氣,「我怎會像他?」

  晏門主將一瓶燒刀子倒在舒暢的墓碑上,長歎一聲,輕聲道:「許多年,都過去了。他死了,你也死了,人既然都死了,計較在世的恩仇又是何必?總有一日,活著的都要死去,當日我只道是他看不開,原來你也一樣看不開。」 他默然喝了一杯酒,良久無語。

  舒雋陪著他蹲在雪地裡喝燒刀子,笑道:「老爺子說得好聽,活著的都要死去,那晏門拓展霸業又是何必?」

  晏門主慢慢搖頭,「正是因為所有人都會死,所以才要做一番大事。你總要留下一些東西,無論是在人心還是在這個世間,那是死亡都無法帶走的,否則,白來世間一趟,又算什麼?」

  他見舒雋只管笑,那笑淡淡的,略有些心不在焉,於是便道:「我有兩個女兒,大的十九,小的十七,都未曾許得婆家。你若有心與晏門一處,我便將兩個女兒都嫁給你。小伙子,男兒在世,怎能沒有宏圖偉願?」

  舒雋還是笑,眼睛彎彎的。他指指天,指指地,說:「我有宏圖偉願,這輩子只願做個有錢有閒的江湖散人,娶一個好老婆,生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人心也好,世間也好,有沒有我的痕跡,那有什麼重要?我自己知道一輩子活得快不快活。老爺子,你我道不同啊。」

  晏門主呵呵笑了兩聲,在他肩上拍拍,便不再說話了。

  隔日下了雪山,得知伊春被軟禁在晏門,舒雋年輕腳程快,便搶先一步趕到晏門把老婆接出來了。

  出了江城,很遠便見到晏門主的馬車,經過兩人身邊的時候,馬車略停了一下,晏門主探出頭看著他倆,點頭笑道:「如此,告辭不見了。」

  馬車走遠之後,還能聽到伊春的聲音,「原來你這一個月和晏門的老爺子待在一處,他人如何?」

  舒雋歪著腦袋想,「嗯……是個梟雄,大概就是改朝換代開天闢地的那一類吧。」

  「那好累哦。」

  「就是,累得很。」

  走了一段,她又開口道:「舒雋,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嗯?是告訴我你這個月過得很好,把自己吃成小肥豬了?那是挺好的……」

  「不是,其實……我懷孕了。」

  「懷孕啊,那確實挺好的……什麼?懷孕?! 」

  有人栽倒在地,好像一時半會兒還爬不起來。有人在笑,有人在叫,有人跳,有人鬧,最後一切都歸於寂靜,只剩舒雋略微顫抖的聲音在響。

  「明天就把小南瓜提回來,你給我穩住,別慌。」

  好像最慌張的是即將做爹的舒某人。

  伊春哈哈直笑,趁機抬手揉亂他的一頭長髮,將他明明驚惶失措、六神無主、喜到極致卻偏要故作鎮定的腦袋摟在了懷裡。

-------------------------       正文完       ---------------------------



番外   《一寸金》

  前兩日廚房做了一頓紅燒肉,伊春貪嘴吃得太多,拉了兩天肚子。

  因兩天未曾練劍,師父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他素日積威,伊春見到他的黑臉也難免膽戰心驚,顧不得肚疼腿軟,隔日就背著木劍上了一寸金台。

  師父正在台上指導楊慎練劍,墨雲卿和文靜兩人遠遠地被打發在角落裡,偷偷握著手不知說什麼悄悄話。

  伊春貓腰一溜小跑到師父身邊,拱手不敢吭聲。

  師父給楊慎細細講述握劍的力道與技巧,只拿眼角兒瞥了瞥她,隔了半日方道:「你身子好了?」

  伊春趕緊點頭:「都好了,和鐵打似的!絕對沒問題。」

  師父便說:「我想也是,你平日裡風吹雨打慣了,比不得那些侯門貴族小姐,以後少來那種嬌滴滴的模樣,我很不待見!」

  伊春連連點頭稱是,一個字也不敢反駁。

  師父又說:「一寸光陰一寸金,這一寸金台的名字就是從此而來。你們不趁著年輕力壯的時候努力,等光陰溜走再後悔也遲了。你閒了兩日未練功,我算你輸給楊慎兩場,今日你二人當著我的面拆招,你若不能把兩場贏回來,就給我繞山跑五圈,晚上不給吃飯。」

  伊春心裡連連叫苦,回頭看看楊慎,他面無表情地回望過來,淡淡說一句:「師姐,承讓了。」

  這孩子才來了不過一兩個月,先前是有些武功底子的。

  第一次上一寸金台的時候,師父為了測他的功底,先讓他和墨雲卿過招,兩人拆了百八十招,最後還是墨雲卿急了,連拽頭髮咬胳膊抱腰擰的無賴招數都用上,硬是沒能把他掰倒,被師父罵得狗血淋頭。

  從此墨雲卿把楊慎也給恨上了,以前還偶爾與他說兩句話,大抵有拉攏他到自己的圈子裡,排擠伊春的意思,後來乾脆把他當作空氣。

  說到正式跟楊慎拆招,這還是頭一遭,原先不過小打小鬧而已,伊春有些不安。

  一寸金台寸草不生,盡數用青石長板鋪成,每日都有下人悉心將台上青苔刮去,省得練劍的時候滑倒傷了筋骨。

  伊春拿腳在石板上蹭了蹭,拿穩木劍捏個劍訣,凝神定氣。

  忽聽對面楊慎把嗓子壓得低低地,說:「就這麼無緣無故比試怪沒意思的。師姐我們來賭錢,這兩場你贏了,我給你十文錢,你輸了給我十文,打平就互不相欠,如何?」

  伊春登時傻了,抓抓頭髮奇道:「什麼?」

  「你不反對就是答應了!」楊慎不等說完,當頭就是一劍劈下來,伊春哇呀怪叫急忙接住:「你……你耍賴!」

  奈何對方攻勢猛烈,伊春再也顧不得說話,卯足了勁和他拆招。

  因他學減蘭山莊劍法的時間不長,耍著耍著就變成了亂七八糟她從未見過的招式,伊春縱然身手靈巧,到底實戰經驗不足,居然節節敗退,眼看著就被他迫到了檯子邊緣。

  一想到自己如果輸了就得繞山跑五圈,還不能吃晚飯,伊春急壞了,遠遠望著師父的臉色高深莫測,她顧不上腿軟,先跳進台中再說。

  肚子裡忽然一陣絞痛,她的臉頓時白了,捂著肚子朝揮劍而上的楊慎連連叫嚷:「等等等等!我……我肚子……」

  楊慎一劍擊下,正停在她鼻尖前,輕輕笑了起來:「師姐,我贏了。」

  伊春急得兩腳亂蹬,丟了劍衝下台去找茅廁,回來的時候師父看也不看她一眼,用手指著台上:「再比一場。」

  她差點哭了。

  想當然耳,她這兩場輸得相當徹底,拆不到一半就著急找茅廁,那慌張模樣惹得文靜在後面捂著嘴偷偷笑。

  師父哼了一聲,拂袖而去,只丟下一句話:「你自己知道怎麼辦!」

  伊春大氣也不敢出,掉頭就開始繞山跑,其餘的人說的說,笑的笑,也都散了。

  楊慎回到自己的小屋子,又練了一套拳法,打水沖了一把,看看天色,應當晚飯時分了。從廚房拿了一兜饅頭,他坐在門檻上就著生水吞進肚裡去。

  非到過年過節,他跟伊春是沒資格與山莊主人一同吃飯的,文靜有些不一樣,大家心知肚明也不用說。

  眼看著太陽沉到山底下,晚霞像傾倒在宣紙上的顏料,鋪開老大一片,艷艷紅光把山石都染成了淡淡橙色。兜裡還剩兩個饅頭,楊慎本是放到嘴邊打算咬下去的,不知為何想到了伊春,到現在還沒見她回來,難不成真的照師父說的,繞山跑五圈?

  他索性把饅頭一收,起身走了。

  一直走到半山腰,不遠處一個人影晃晃悠悠朝這裡跑,看上去隨時都會倒在地上似的。楊慎站在路邊,等她跑到近前,就見伊春渾身上下像被水淋了個濕透,全是汗,臉上更是一道黑一道白,髒的嚇死人,還帶了一股酸酸的汗臭。

  他說:「師姐,師父早就回莊裡了,也沒人看著你,不必跑了吧?」

  伊春累得只能喘氣了,勉強搖搖頭,繼續拖著凌亂的步子前進。楊慎跟在她後面,從懷裡掏出兩個饅頭:「師姐,你要吃點東西麼?」

  她還是一言不發地搖頭。

  楊慎一時覺得尷尬,只當她跟自己賭氣,差點甩手走人。到底還是忍不住回頭再看看她。平日裡總聽師父誇她學得快又好,將來必定是個厲害角色,但此時此刻拼盡全力朝山上奔跑的背影看起來和普通女孩子並沒什麼區別。

  餘暉籠罩在她身上,影子被拖了很長,雙肩快要垮下去一般,只撐一口氣倔強地挺著。

  楊慎心裡一動,腳下不由自主追回去,隨著她爬上山頂。山頂東面有一座活泉,小瀑布自上傾瀉而下,夏天的時候他們最愛來這裡玩水乘涼。

  伊春跑到水潭前,全身脫力似的,「噗通」一聲整個人直接砸在潭子裡,水花噼裡啪啦炸開,下雨一般濺了楊慎一頭一臉。

  他也不惱,抹了一把也跟著坐在潭邊,舀水洗臉,一面說:「天還沒很熱,師姐小心著涼。」

  她整個人沉在水底,過了老半天才扶起來,挺屍一樣漂在水面上,隔了一會兒才把身子轉過來,嘴裡吐出一口水,長歎:「真涼快……」

  話剛說完,就見兩顆饅頭送到了自己面前,楊慎別過臉去不看她,只望著遠方尚未褪色的晚霞,聲音裡有一種故作自然的平淡:「快吃吧,沒人知道的。」

  伊春大為感動,捏著饅頭吸了吸鼻子:「……剛才好不容易不拉肚子了,吃下去會不會又開始拉啊?」

  楊慎回頭看她一眼,忽然笑了笑,道:「你稍等一下,我馬上回來。」

  他一溜煙跑了個沒影,過了片刻又跑回來,兜裡裝了一捧野草,碧綠的葉片,上面結著紫色小果子。

  「我家鄉有個治拉肚子的秘方,所幸山莊裡也有這味藥草。你把果子摘了,只拿葉子熬湯,早晚喝一碗,保管你不會再拉了。」

  他將藥草放在潭邊,見伊春抬手來拿,他立即一攔,露齒笑道:「雖說是師姐身體不佳才讓我僥倖得勝,但勝就是勝,師姐欠我十文錢來著。咱們既是同門,我也不會讓你吃虧,給我十文錢,這藥草就算我賣給你的,還會教你怎麼熬製。」

  伊春和他接觸不多,這孩子平時看著可老實了,實在想不到他居然貪財到這種地步,不由瞠目結舌。

  楊慎見她半天沒反應,就把藥草一收:「不要就罷了。」

  就聽「嘩啦」一聲水響,伊春早已跳起來掩住藥草,急道:「好好,我給你錢!」

  她濕噠噠地站在潭子裡,在破舊的衣服裡掏了半日,才掏出兩個銅板來,塞給他:「我身上只有兩文錢,你先拿著吧,剩下的錢等我回家拿了再給你。你得了錢財也別和守財奴似的死存著,多買點好東西吃,把自己養胖點。回頭短了什麼,就告訴我,我替你張羅。」

  楊慎捏著那濕漉漉的兩文錢,聽見她這麼一串絮叨,不由又笑了。

  「師姐,你跑了幾圈?」他半躺在水潭邊,靠著石頭把藥草拿在手裡反覆的玩。

  「還差一圈。」

  「你不是還打算繼續跑完吧?」

  「為什麼不跑完?」伊春對他這個問題感到很奇怪。

  楊慎笑著說:「反正也沒人監督你,只跑一圈師父也不知道。何苦這樣折騰?若是我,只怕早就回屋睡覺了。」

  伊春搖了搖頭:「我不會這麼做。」

  楊慎便轉頭看著她:「人活著都不懂變通,你再這樣下去,會很累。」

  伊春還是搖頭:「和變通沒有關係。我只是想,很快我就要十五歲,該下山歷練了。江湖上只怕再也不會有人叫我繞山路跑五圈,山上這些景色,也再見不到了。」

  他居然不知該搭什麼話,總之是沒想到她會這樣說。

  楊慎突然有些好奇,這看上去傻乎乎的師姐,平時腦子裡都想些什麼稀奇古怪的道理?

  入了江湖,不會有人再每日催你練武,不會有人因為你劍法不精勃然大怒。以前覺得無比痛苦憤恨的責罰,到後來只會變成甜美略澀的回憶。

  確實,與叵測的人心相比,這些事情又能算得什麼?

  伊春就著潭裡的水把頭髮拆了洗。天快要熱起來,她只穿了一件破舊的外罩,看著像是她父親的舊袍子,一浸水就全貼在身上,透過那暗灰色的料子,能見到裡面蓮青肚兜的帶子。

  被她握在手裡的一蓬青絲往下滴著水,細小的漣漪一圈一圈繞開,從她纖細的腰身旁掠過。

  像是第一次看到她真容的模樣,楊慎先沒注意,跟著又一怔,等反應過來的時候,直覺地把眼光別開了。

  她頭髮濕透了貼在耳後,露出整張臉來的樣子,並不難看,和那個髒兮兮又邋遢的葛伊春看著不像一個人。

  楊慎忽然有點心慌,從耳根那裡覺得發燙,自覺眼前的情景尷尬的很,應當趕緊離開,偏還有些捨不得。

  伊春把洗好的頭髮編成一條長辮子,一面又說:「咱們在山上的日子不多了。師父不是說一寸光陰一寸金麼?師兄弟們在一處練武學習,這種日子以後也不會有了。」

  楊慎飛快站起來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只說:「晚了,我走了。你繼續跑吧。」

  伊春在水裡朝他招手:「別走呀!你來都來了,咱們一起跑不好嗎?都說一寸光陰一寸金了!」

  他只是發笑,自己也不明白的,從心底湧上許久不曾有的寧靜歡愉,像兩根小鉤子,勾著他的唇角往上提。

  他說:「我才不要,你自己跑。」

  話沒說完伊春早就從水潭裡跳上來,濕漉漉地來抓他:「師姐命令你一起跑!」

  楊慎拔腿就奔,她就緊緊追在後面不放,大叫:「一起啦!」

  那時光像黃金的碎屑一般,細細密密落下,終有一日要將這清脆的叫聲覆蓋。

  但那也沒什麼,現在這樣就很好了。

  有風,有樹,有月,有山,有一個還算秀氣的母夜叉在後面窮追不捨。

  已經很好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36:41

番外   《孕中》

  午後略帶了些熱氣,院裡白花花一片日光,池塘裡的荷花都奄奄一息地耷拉著腦袋,偶有鮮紅的蜻蜓停留片刻,也很快躲在荷葉下面納涼。

  伊春午覺醒來,背後全是汗。因已有了四個月身孕,動作笨拙了許多,吃力地從床上坐起,還沒開口,舒雋早已從窗下走過來,拿著扇子替她扇風。

  「熱得厲害麼?」他替她把頭上的汗擦乾淨,又將亂髮撥到耳後去。

  伊春喝一口茶,臉上有點泛紅,摸了摸腦袋小聲說:「呃,我好像……又餓了。」

  睡覺前她可是吃了很多東西,再這麼下去,不等孩子生出來,她就要變成豬了。

  舒雋一點兒都不介意她吃成豬,巴不得她多吃點,柔聲問:「想吃什麼?」

  伊春咳了一聲,有點不好意思:「想吃鹼麵。」

  她自有了身孕後,飲食行動上和別人還不一樣,尋常人的孕吐她是半點也沒有,尋常人有了身孕,大多喜吃酸甜之物,她喜歡的偏是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比如鹼麵,比如胡瓜拿來拌糖,再比如把雞胸脯用水煮了,白白的蘸醬吃。

  舒雋立即回頭高叫:「小冬瓜!」

  很快就有一個眉目清秀的小男孩從外面跑了進來,看著年紀也就十一二歲,比小南瓜的機靈慧黠不同,他看著十分老實。

  這孩子是他倆在滇地遇上的,因為村裡鬧饑荒,父母只能忍痛把他放在外面買,換些柴米油鹽,剛好他二人路過,小南瓜又不在身邊,便把他買了下來當作小廝。

  他雖然不如小南瓜伶俐,卻老實體貼,自有了新屋安頓下來之後,每日打掃,屋裡屋外都乾淨清爽,舒雋十分信任他。

  「主子有啥吩咐?」小冬瓜對二人十分恭敬。

  「去外面買一碗鹼麵,要最好的。」

  小冬瓜微微一愣:「鹼麵?主子,這東西都一樣,沒什麼好壞。我都會做呢。」

  伊春饞得厲害,趕緊說:「那你來做吧,多加點豬油和大蔥,其他的別放。」

  小冬瓜手腳麻利,很快就給她端了一碗香噴噴的鹼麵來。

  伊春拿了筷子正要挑,舒雋忽然起身走到門邊,輕道:「好像有客人來了。」

  說著便走出去,過了片刻,伊春忽然聽見庭院裡有爹娘的說話聲,驚喜交加地跑出去,果然見她那一家子三口都來了,正對著院子裡新長出的冬青樹指指點點。

  「姐!」二妞最先看到伊春,驚訝極了,「你怎麼變這麼胖?簡直像顆球!」

  舒雋笑嘻嘻地引著岳父岳母進屋,小冬瓜早已利索地去廚房燒水煮茶了。伊春娘一見女兒,眼圈便泛紅,攥著她的手連聲道:「姑爺把你養得真好,胖了這許多。日子過得還順心吧?孩兒有沒有鬧你?」

  她母女三人到了裡屋說悄悄話,舒雋便陪著伊春爹在外間聊天。

  且說當日伊春帶了楊慎回家過年,陪老爺子下了幾場棋,自那之後老爺子就對楊慎念念不忘。得知女兒要成親,還是懷了身孕才成親,老爺子對舒雋的惡感簡直滔滔不絕,見到他就沒好臉色。

  這次婚後第一次來親家看女兒,伊春爹見房舍嶄新,裝幀舒適,倒也挑不出什麼刺,只板著一張臉,一個字也不說。

  舒雋毫不在意,小冬瓜剛上了茶,他便含笑道:「伊春曾和我說,岳父最愛喝老君眉。這是今年的新茶,還請岳父品茗。」

  伊春爹哼了一聲,端起杯子只輕輕一嗅,登時為那清香傾倒。

  他素來要強,不肯示弱,嘴裡胡亂說:「茶也就這樣罷了!並不出眾。」

  舒雋還是笑,正要說話,忽見伊春爹皺眉盯著對面桌上一碗鹼麵,問他:「那是什麼?」

  舒雋眼珠轉了轉,並沒回答,倒是旁邊的小冬瓜好心說:「女主子害喜挑嘴,想吃鹼麵,這是我剛下好的,還不及吃老爺太太就來了。」

  老爺子勃然大怒,跳起來指著舒雋的鼻子大吼:「我家閨女就給你這樣糟蹋!她懷了身孕你只給她吃鹼麵?!」

  本來坐在裡屋聊天的母女三人聽見叫嚷,不知何事,趕忙跑了出來勸解。

  老爺子還在痛心疾首:「大妞在家裡也沒吃過半點兒苦!家裡雖然窮,還不至於給她吃鹼麵!你把屋子弄那麼好看有什麼用?連雞湯都捨不得給她燉?她肚子裡不是你的孩子?」

  伊春急忙解釋:「爹,是我想吃鹼麵。雞湯我都吃得膩死了,還有什麼鴿子湯烏魚湯王八湯……天熱,我想吃點清淡的嘛!」

  老爺子越發怒了:「我家閨女還好心替你辯解!王八湯是個什麼湯?!聽名字就不是好東西!」

  伊春急了,她老爹對舒雋惡感太強,做什麼事都往壞處想,她張大嘴還要說。

  舒雋咳了一聲,朝她使個眼色:這事兒我來。

  他笑著柔聲道:「岳父岳母來得正好,伊春自有了身孕便常說想吃家裡的飯菜,二老不如就在這裡住段日子。岳母比我細心,伊春自然也歡喜。」

  伊春娘正拽著老伴的衣服朝他丟白眼,聽這樣說,急忙點頭答應。

  她對這個女婿就挺滿意的,俗話說,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歡喜。這孩子品貌舉止,比楊慎強了許多,處世也老練,對自家女兒也萬般體貼的好,她要再不滿意,天底下哪裡還能找出更好的呢?

  何況,楊慎已經去世了。總念著個死人也沒意思。

  「小舒啊,你岳父來的時候灌了幾兩酒,瞎說胡話呢,你別往心裡去。這會兒青天白日的,你一定也有事情要忙,先去忙你的吧。」

  伊春娘忙著給舒雋台階下。

  舒雋起身道:「既如此,晚輩就先告辭了,失禮。」

  他又朝伊春丟個含笑的眼神,逕自出門,也不知忙什麼去了。

  伊春爹餘怒未消,嘰嘰咕咕也不知說些什麼,伊春娘打了他一下,嗔道:「女兒明明過得歡歡喜喜,你老摻和什麼?非搞得女婿心裡厭煩了,對大妞冷言冷語的,你才開心?」

  她爹也說不出話,只好端著茶猛喝。

  伊春娘拉著女兒的手,又去到裡屋,小聲問她:「大妞啊,你上回說姑爺家裡是做生意的,可我怎麼看他大白天還賴在家裡?做的到底是什麼生意?」

  伊春心裡暗笑,他做的是高利貸生意,手裡握著大筆沒收回來的款子,自然不用出門。但這種事不能和爹娘說,否則她爹真要把這裡給拆了。

  她胡亂說了個名頭,然後岔開話題,說到腹中的孩子,家人的注意力很快就被轉移了。

  俗話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伊春跟舒雋住了些日子,好歹也學了點滑頭,應付爹娘還是沒問題的。

  到了晚間飯點,舒雋帶了個盒子回來,飯後朝伊春爹溫言:「前幾日有一位世交送晚輩一套棋,據說棋子是碧玉瑪瑙所制,棋盤乃千年紫檀木刻就,晚輩於這方面所知甚淺,不懂鑒賞,還請岳父幫忙過目。」

  伊春爹最愛下棋,一聽說有這麼高級的棋子棋盤,早就迫不及待想要見識,但少不得臉上裝出「你個小子果然不行」的神色來,故意冷冰冰的說:「送什麼棋!好好的棋到了俗人手上也俗了。拿來,我看看!」

  舒雋連忙請他去到書房,打了簾子讓他進去,回頭看一眼伊春,她正用手刮著臉皮笑話他投機取巧鬼靈精怪。

  他做個「你放心」的手勢,氣定神閒地進了書房。

  據說後來他倆下了一夜的棋,第二天早上伊春爹出來的時候,鄙夷已經完全變成了佩服,一掃先前的憤懣,竟拍著舒雋的肩膀大讚他:「後生可畏啊!不過我還未拿出全部實力,今晚再來一局。」

  舒雋連連點頭:「自然,輸了那幾局,晚輩不服氣的很。」

  匆匆兩個月過去,伊春的肚皮和吹氣球似的越來越大,請了大夫來診,說是孿生子,喜得一家人又慶祝一番。

  因著爹娘家裡還有事,不能久留,老兩口萬般不捨地打點行李要告辭了。

  與來的時候不同,伊春爹和舒雋好得簡直恨不得稱兄道弟,完完全全算得上是忘年交了。

  臨走的時候,他拍著舒雋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我那閨女別的還好,就是脾氣倔,小舒平日裡要多擔待著些了。不過女人總有不聽話胡攪蠻纏的時候,不用顧忌,儘管給她幾耳光,馬上就老實了……」

  話未說完,胳膊上就被伊春娘狠狠揪了一把,他趕緊改口:「做做樣子嚇唬她就行,可別真打。小夫妻還是和和美美互相謙讓為上。」

  舒雋笑得像隻狐狸,溫柔無比:「岳父放心,晚輩死心塌地,至死不渝。」

  眼看著馬車漸行漸遠,伊春把他袖子輕輕一拽,說:「沒想到這麼快就被你哄好了,我爹他真是個老小孩。」

  舒雋嗯哼一聲,攬住她的肩膀,低頭在她額角吻了一下,低聲道:「我倒是能理解為人父的心。倘若將來我有個女兒像你這麼胡來,被野小子欺負了,瞧我不打斷那小子的腿。」

  伊春哈哈笑了起來:「野小子?你說誰?說你自己?」

  他也跟著笑,眼見馬車再也看不見了,兩人這才回屋,房門輕輕合上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36:59

番外   《教子》上

  馬車在崎嶇的山路上搖搖晃晃前行,那雪山極為險峻,時常有危崖斷巖阻路,加上危險之處被冰雪覆蓋,稍有不慎便會摔落深淵。

  小冬瓜揮著馬鞭神態輕鬆地駕車,反正這條路他一個月要走上五六趟,給兩個大主子和兩個小主子並一個小南瓜大哥買他們愛吃愛玩的,他閉著眼睛也不會摔下去。

  且說當日伊春生產十分順利,自腹痛至兩個孩子呱呱墜地,前後不過一刻,回頭伊春娘趕來照顧,伊春早累得睡過去,一面還咕噥:「是吃壞了肚子吧?這會兒倒不疼了……」惹得老太太哭笑不得。

  從此便添了兩個小主子,還是十分罕見的龍鳳胎。

  剛生下來的孩子渾身紫紅,皺巴巴的像個肉團,根本看不出面目輪廓,舒雋卻喜得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一手抱著個小孩兒,見人就說:「這是我兒子閨女,果然長得與我一般花容月貌吧?」

  兩個孩子出生到世間第一聲啼哭,便是在老爹寵溺狂喜的臂彎裡——因嫌他一個勁大呼小叫,叫了一晚上不給人睡覺。

  後來兩個小主子漸漸長大,小冬瓜終於能分辨出小女主子長得像舒雋,真正是花容月貌,小主子長得卻像伊春,花容月貌四個字,大抵是分配不到他腦袋上的。

  為了孩子取什麼名兒,伊春爹和舒雋再一次鬧得驚天動地,老爺子堅持要叫舒心舒展,這倆名字卻被舒雋嗤之以鼻,他打算取名舒爽舒服,被老爺子痛罵是給人耍著玩兒的爛名字。

  最後這四個名字統統被伊春否定。

  因孩子是出生在早春,故男孩取名舒揚,盼他日後成人能活得自由自在,像春風一樣無拘無束。

  女孩取名舒和,望她溫柔和善,如春日陽光令人感到溫暖。

  等孩子到了三歲上,能滿地亂跑亂叫人了,小南瓜也歷練歸來,舒雋便帶了一家老小,辭別岳父岳母,回到了雪山頂上。

  疼孩子歸疼孩子,要想磨練身體意志,還是需要找個僻靜艱苦的地方。

  眼看再繞過一個小懸崖便到莊子,小冬瓜揮起馬鞭「刷」一聲響,一面回手揭開簾子,大聲道:「小主子,已經一個時辰啦!」

  車廂裡有個虎頭虎腦七八歲上下的小男孩,眉目與伊春有七八分相似。他獨自一人在搖晃不停的車廂裡蹲著做馬步,外面冰天雪地,他身上卻只穿了一件薄褂子,熱得滿頭大汗。

  因聽小冬瓜這樣說,他依然一動不動,只等馬車繞過懸崖,遠遠能見到莊子了,這才老氣橫秋地收勢,緩緩吐出一口氣。

  「冬瓜哥哥,我幫你拿東西。」馬車停在莊前,舒揚見小冬瓜一個人提三四個大包袱在雪地上滑行不穩,立即自告奮勇。

  他人雖然小,力氣卻不小,獨抱了給伊春和妹妹買的零嘴衣服小玩具,臉憋得通紅,噌噌朝莊子裡跑,急得小冬瓜在後面一個勁吼:「慢點慢點!萬一摔倒了可怎麼辦?」

  舒揚和他娘一個類型,摔斷腿也能一聲不吭的,往常要是不小心做了錯事,舒雋也會拿出父親的威嚴來訓斥,女兒舒和是個鬼靈精,抱著一頓撒嬌也罷了,舒揚卻打死不出一聲,倒像是把妹妹的過錯一股腦也撈過來扛在自己身上似的。

  就是這種脾氣,倒讓舒雋哭笑不得,常說:「怎麼生出個悶葫蘆來了,到底像誰呢?」

  舒揚跑了幾步,到底人小力弱,腳下一滑,險些摔倒,手上冷不防一輕,包袱被人接走了,小南瓜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我的小祖宗,你又在逞強了,也不看看自己才多大呢?」

  舒揚抬頭正要說話,小南瓜早把狐皮大氅罩在他身上,一把抱起,又笑:「你冬瓜哥哥呢?」

  舒揚指了指後面,果然小冬瓜提著三四個包袱,走得艱難。

  他不像小南瓜跟著舒雋學過武,本來伊春打算教他一點防身功夫的,奈何他天生骨骼不佳,不是個練武料子,摸爬滾打大半年也沒搞出什麼進境來,只能放棄學武,專心做家務服侍他們一家子。

  正在雪上走得亂七八糟,忽然手上東西被人搶走大半,緊跟著舒揚咯咯一笑,被塞進自己懷裡,小冬瓜趕緊抱住了,小南瓜說:「仔細著,要是摔斷腿,主子又要怪我欺負人。」

  小冬瓜艷羨地看著他提了一堆東西,健步如飛地在雪地上行走,趕緊抱著舒揚追在後面,急道:「南瓜大哥,前兒你教我的那套拳,我一天練好幾遍,覺得進益不少,你幫我看看吧?」

  他雖然不適合練武,卻是個武癡,伊春舒雋兩人不教他,害他傷心好久,後來小南瓜歸來,閒的無聊就拿老實的小冬瓜開涮,說要教他打拳,不過把在外面學得雜七雜八的胡亂拳法亂教一通罷了,小冬瓜感激不盡。

  小南瓜眼珠子亂轉,他本來就是鬧著玩的,畢竟幾年沒見到主子,剛回來才發現主子居然找了個新小廝來服侍,心裡難免不是滋味,又見小冬瓜老實憨厚,便忍不住要耍耍他,誰知道他居然當真,練得無比勤奮,縱然那拳法練得伊春和舒雋連連搖頭,只要他小南瓜說一句:有進步了。他就能繼續沒日沒夜沒命的練功。

  時間久了,那原本的戲弄就變成了愧疚,縱然小冬瓜的拳法真的爛到不能再爛,小南瓜難免要違心說一句練得不錯,打擊人的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他只得回一句:「好咧!你練好了,我再教你更高級的。」

  小冬瓜簡直把他當做天下第一好人。

  舒揚不耐煩被人抱,走兩步就跳下來自己跑,剛拽著小冬瓜跑到門前,伊春就從裡面走出來了,他叫一聲「娘」,衝過去畢恭畢敬匯報:「孩兒今天蹲了一個時辰的馬步,不敢偷懶,冬瓜哥哥可以作證,南瓜叔叔也知道的。」

  小南瓜歎道:「和你說多少遍,憑什麼他是哥哥,到我這裡就成叔叔了?硬生生把我喊老,小子不會是故意的吧?我才不替你作證,我是什麼也沒看見的。」

  小冬瓜趕緊說:「我作證我作證!小主子在馬車上蹲了一個多時辰的馬步,沒有偷懶!」

  伊春笑了一下,摸摸兒子的腦袋,溫言道:「你這樣最好,安心練武,以後做個頂天立地的大人,別和你爹學,鑽進錢眼裡,以後放高利貸叫人笑話。」

  舒揚點點頭,忽然老氣橫秋地歎了一聲:「可是爹昨天和我說,叫我飯後找他,要教我賺大錢的法子呢。」

  伊春皺眉道:「你別理他,只管練武功去。」

  舒揚繼續歎氣:「但是爹說,叫我和妹妹別總聽娘的話,成天練武,以後只能做莽夫愚婦,沒一點生活情趣,下山了會叫人笑話。」

  伊春不由大怒:「胡扯!不許聽他的!」

  話音剛落,裡屋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舒雋的聲音從後面懶洋洋傳來:「好小子,你聽我的絕沒錯,別理你娘,她成天只會舞刀弄槍,粗魯的很,以前在山下沒少被人笑話過,你別成她那樣,太失敗了。」

  舒揚急忙叫一聲爹爹,奔過去打算行禮,卻被舒雋笑吟吟地一把抱起舉老高,他一點兒也不喜歡被人這樣抱來抱去,不是男子漢行徑,故而難受得一個勁扭。

  「滿脖子的汗,臭烘烘的,準是你娘又叫你蹲馬步。這麼大冷天她還叫你山下山上亂跑,真是個壞娘親,咱們不理她。」

  舒雋摸了摸他的腦袋,把他放下來,經過伊春身邊,兩人都哼一聲,互相怒視,不言不語地擦身而過。

  小南瓜最機靈,趕緊跑去廚房打算避過主子鬧矛盾的風頭。

  自有了孩子,他倆就沒一天安生的,這個說要把孩子培養成一代大俠,那個說大俠都是粗魯之輩,不如做個富貴的江湖散人來得逍遙。這樣吵啊吵啊,吵到孩子都七歲了,還沒吵出個結果來,最近更是發展成見面就互相怒目的程度了。

  還是閃躲為妙。

  眼見小冬瓜還傻乎乎地要勸,他暗罵一聲傻瓜,拽著他的袖子就走,剛沒走兩步,只聽房門又是「吱呀」一聲,一個小小的身影倚在門邊,低低軟軟地喚道:「小南瓜小冬瓜,我要的東西呢?」

  小南瓜聽見這位小祖宗的聲音背後就發毛,急忙回頭笑道:「東西在這裡,馬上整理了給姑娘送去。」

  舒和生下來的時候就體弱,請大夫看過,說是先天的心臟毛病,小小的練功還可以承受,若是像舒揚那樣成日外面亂跑,風吹雨打的蹲馬步練劍,肯定受不起,所以舒雋夫妻二人都難免多寵她一些,誰知把這位天生嬌貴的小姐寵得越發會折磨人了,大冷天的想吃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小冬瓜小南瓜每趟下山,大多是為了她跑腿。

  她和小南瓜有些不對付,時常變著法子想折騰他,奈何小南瓜油滑得好似泥鰍,幾次聞得小姑娘犯饞,便先找個借口躲遠,讓小冬瓜滿足她,把這位小姐氣得夠嗆。

  外面搓棉扯絮似的,又開始飄雪,舒和只披著藕色小襖,靠在門框上。她長得有七八分像舒雋,修眉烏髮,加上長期體弱,小小年紀竟有一種嫵媚秀美的神態,連舒雋也常歎息,摸著她的頭髮說:「長成這樣,以後爹爹可得多擔心。千萬別叫外面的壞小子給騙了。」

  小南瓜偏見了她就害怕,硬把小冬瓜扯走了,老遠地叫道:「天氣冷,姑娘快進去歇著,晚會兒我就把東西給姑娘送來!」

  舒和從鼻孔裡哼一聲,沒搭理他。

  舒雋見了女兒便把兒子丟在腦後,過來輕輕把她抱起,柔聲道:「乖女兒要吃什麼下回告訴爹爹,別總和小南瓜鬥氣,最後還不是苦了小冬瓜。」

  舒和伸出軟軟的胳膊抱住他的脖子,輕道:「他一點也不盡心,看著好討厭。爹你就會寵他,怎麼不寵寵女兒?」

  舒雋笑道:「爹還不夠寵你麼?再這麼寵著,你娘的乾醋就要喝一海子了。」

  舒和也笑了,唇邊露出兩點梨渦來,悄悄的說:「你騙我呢,明明肚子裡最在乎娘。對了,昨天你叫我看的書,我已經看完了,還有新的麼?」

  舒雋心裡略有些吃驚,女兒生來比兒子聰明些,他是知道的。舒揚外面看著乖巧憨厚,其實和他娘一個德性,內裡倔得要命。

  人要一倔,特別是那種沒頭沒腦的倔,就很難懂得變通精巧,舒揚就是個典型。

  叫他看書識字講做人道理,他只會認準一個死理,其他意見相左的一概當作沒看見,這樣的孩子,並不適合做逍遙悠閒的江湖富貴散人,他也明白。

  女兒舒和卻不一樣,她的性子既不像伊春,也不大像自己。說她聰明,確實聰明,小小年紀教會她識文斷字,她便一本接一本的看書,看得極快。

  舒雋以前擔心她囫圇吞棗,便故意抽了一本書問她裡面的內容,她居然倒背如流,這等聰明伶俐委實罕見。

  奇的是她看完還會說出一套自己的理論,竟好像看不上書裡的道理,世人都是愚蠢的,獨她一人聰明清醒。這種狂態令人擔憂。

  加上她素來體弱,偏又有一種與眾不同的犟,與父母家人有了摩擦,一個字也不辯解,先是溫溫婉婉地看著你,若還不心軟,她就會折騰自己了,比如天寒地凍地只穿著單衣偷偷出門,凍得臉色發紫,叫別人來心疼自己。

  她待自己如此刻薄,竟也毫不在乎,舒雋這麼百般靈巧的人,也不曉得要怎麼教導她,時常頭疼的很。

  「昨天給了你三本書,一下子都看完了嗎?」舒雋將她額前的亂髮撥開,問。

  舒和點頭笑道:「簡單的很,說來說去都是那些氾濫可陳的道理。爹你還不如教我怎麼斂財,這還有趣些。」

  舒雋看了看她,溫言道:「小和,世上的人都是一樣,先要學會做人的道理,再去學一些自己擅長並喜歡的。你看那些道理氾濫可陳,但心裡知道和自己能做到卻是兩回事。斂財之類的都可以先放放,反正爹也從來不指望你和你哥哥來養家。爹和娘都希望你們做個頂天立地的人,這樣心裡才歡喜。」

  舒和摸摸自己的小肩膀,還是笑:「爹讓我去頂天立地,不怕我被壓碎了麼?」

  舒雋笑了笑,也不知怎麼接口,只好抱著她進屋去翻看零食玩具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37:14

番外   《教子》中

  隔日舒揚剛起床就被伊春拉走,在一個挖出來的大雪坑裡練拳法,舒和身體弱,就站在坑邊上隨便練練馬步。

  「手要這樣擺,別由著你的性子亂出拳。每個動作都有它存在的意義,你先學的時候覺得耍著不習慣,那是你還沒練開,等真正練成了,自然而然會明白這些動作怎麼連接。」

  和以前減蘭山莊的師父相比,伊春簡直是算極其和善了。

  她生產前後將近一年多沒有練武,整個人發胖的厲害,誰知生了孩子之後居然慢慢又瘦了回去,重拾起以前的功夫倒覺得比以前更順手些,若不是兩個孩子需要人照顧,她早想下山實現做大俠的夢想了。

  舒和最悠閒,蹲一會兒馬步就找了塊乾淨地方,用手絹鋪了坐在上面吃零食。

  舒揚最忙,一邊練拳一邊默默背誦昨天舒雋教他的斂財秘訣,一腦門子的汗。

  伊春聽他口中唸唸有詞,一本正經的模樣,倒憋不住笑了:「下午你爹陪你,那會兒再背不行麼?」

  舒揚連連搖頭:「不成,下午我一邊聽爹講書本,一邊還要練拳的。」

  伊春大是驚奇:「你這是何必?」

  舒揚說:「爹和娘總為了些小事鬧來鬧去,看著真不耐煩。我又不是笨蛋,怎麼就不能一邊做大俠一邊斂財了?爹總說武功不靠譜,我看他功夫就比娘好,要不是他功夫那麼高,錢也不會白白進他口袋。我以後偏要武功高又家財萬貫,還要娶個和娘一樣好的老婆,絕不輸給他。」

  伊春愣了半天,忽然聽見雪坑上面有細細的笑聲,抬頭一看,果然見舒雋父女趴在坑邊朝他倆笑,舒和的糕點屑子落了舒揚滿頭。

  舒雋嘖嘖歎了幾聲,撐著下巴似笑非笑道:「小葛,兒子都發話了,他覺得你無理取鬧呢。」

  伊春瞪他一眼:「你得意什麼?你就不無理取鬧了?說什麼會武功的都是莽夫愚婦,你才是最莽的那個莽夫!」

  舒雋還是笑:「我是莽夫,你就是愚婦。破鍋配爛蓋,倒也生了個絕頂的兒子。」

  伊春被他氣笑了,從坑裡跳出來,落在他身旁,把袖子一拽:「來來來,舒雋大俠。我已有些年頭沒與你過招了,如今再試試,好定下誰是莽夫誰是愚婦。」

  舒雋也許久沒與老婆大人活動筋骨,索性順著她的意思,與她走到平坦之地,含笑問:「那咱們比武,總要有個賭注。輸了如何?贏了如何?」

  伊春與他夫妻多年,一見那骨碌碌亂轉的眼珠子就曉得他打鬼主意,肚子裡不知想些什麼小九九。

  她心裡突然起了警惕之意,瞪圓眼睛看他。

  果然舒雋後面的話沒說出口,只朝她露齒一笑,一付「等下就與你好好算賬」的模樣。

  伊春一腳踹向他面門,下一刻腳踝就被他輕輕握住了。

  舒揚早就爬出坑,和舒和肩並肩坐在地上看爹娘大打出手。沒一會兒小南瓜也聽到動靜,拽著小冬瓜來看熱鬧。

  伊春如今不比少女時候喜歡做男人打扮,長期在家相夫教子,早已習慣了襦裙珠花。

  她動作輕盈快絕,燕子似的飛來飛去,眾人只能看清她耳邊一朵寶藍珠花,在風中搖曳不休。

  小南瓜低聲說:「姐姐如今雖比以前厲害了許多,總還是不及主子的,這場肯定輸。」

  舒和離他最近,聽他這樣說,就淡道:「你怎麼知道我娘比不過我爹?我娘什麼時候成你姐姐了?成天就愛套近乎。」

  小南瓜一點也不惱,笑瞇瞇地回話:「姑娘還不知在何處的時候,我就管姐姐叫姐姐了呢,說起來,倒比姑娘認識姐姐的時間長。小主子叫我叔叔,也有些淵源。」

  舒和眉頭一皺:「誰和你沾親帶故的?一天到晚留在山上就會偷懶耍嘴,一點正事不做,爹白寵你了。」

  她因看不慣小南瓜,說話分外尖酸刻薄,舒揚聽不下去,趕緊拽拽她的袖子,一面和小冬瓜打岔:「誒,我怎麼看著像是爹快輸了?冬瓜哥哥你看呢?」

  這可難煞了小冬瓜,他眼睛都看花了,根本分不出誰是誰,只好乾笑著應付:「是啊是啊,像是主子要輸的樣子……」

  小南瓜才不吃舒揚這孩子的人情,他還是嘻嘻哈哈的笑,只說:「我給主子辦事的時候,姑娘還在睡覺呢。姑娘身體不好,冰上坐久了小心受涼,還是快回屋吧?」

  舒和還想說,因見舒揚拚命地拉扯自己,一會兒看看爹娘一會兒看看自己,她也知道他的意思,因為自己的壞脾氣,爹娘有些時候很不喜歡,特別是娘,曾狠狠責備過自己。她微微一笑,把後面的話吞下去了。

  對面伊春一時不察,稍稍落後半招,下一刻便被舒雋把耳旁珠花輕輕摘下了。

  他將珠花往懷裡一塞,笑道:「小葛,珠花送我吧。」

  伊春和他比了半天,明顯發現他在相讓,這樣比下去也沒什麼意思,她素來爽快,輸就是輸,從不耍賴,於是說道:「好吧,算我輸了。你愛說我是愚婦就說,反正我也不在乎。」

  舒雋走過去把她肩膀一攬,只是笑:「還和以前一樣孩子脾氣。你輸了,就得聽我一件事,你答不答應?」

  伊春點頭:「好啊,你說。」

  她以為舒雋是說以後舒揚的教導他來負責,誰知舒雋在她耳旁低聲說了一串,伊春愣了半天,忽然反應過來,把兩隻眼睛瞪得像貓似的,隔一會兒,忽然問:「你確定要去?」

  舒雋挑眉看著她,大有「就看你去不去」的意思。

  伊春把他一推,縱身就朝莊外跑去,舒雋哈哈一笑,回頭吩咐:「今兒晚上不回來吃飯,你們自己解決。」

  說完飛快追了上去。

  舒揚低聲問妹妹:「小和,你說爹和娘怎麼突然不比了,要去哪裡?」

  舒和平時聰明絕頂,這件事偏偏不曉得,她還愛逞強,裝出一付「我什麼都知道」的模樣,一本正經地告訴他:「是給我們找弟弟妹妹去呢。」

  舒揚大吃一驚:「弟弟妹妹是用找來的嗎?那我們……我們是爹娘從哪裡找到的?」

  舒和嘻嘻笑了起來:「我不知道自己,至於你,肯定是爹爹從糞坑裡挖回來的,一天到晚臭烘烘。」

  舒揚低頭聞聞自己身上,還真是一股汗臭,很是不好意思地摸著腦袋笑了,心裡卻隱隱擔憂自己莫非真是爹從糞坑裡撿來的,那豈不是糟糕之極。

  小冬瓜在後面聽見他倆的孩子話,不由暗暗發笑。

  說到伊春和舒雋去了哪裡,在場還真只有他才知道,連小南瓜只怕也莫名其妙。

  那會兒伊春剛有身孕,一兩個月的時候別的都不想吃,只想喝酸梅湯,舒雋不放心外面賣的,小冬瓜又不會做,他少不得找了廚師來虛心請教,自己忙了一晚上,做出一碗湯來給老婆喝了。

  自那以後,兩人遇到吵架摩擦的時候,總有一人會說:「要不要去喝酸梅湯下下火氣提提神?」

  那時再有天大的火氣也煙消雲散,舒雋會帶著伊春到處找客棧酒館,借用他們的廚房做幾碗酸梅湯,大家喝了降火氣。

  至於喝完之後要做什麼,那就是個秘密了。

  自從上了雪山之後,這還是他們第二次下山去找客棧做酸梅湯,舒雋討了個老婆,別的沒學會,只把個酸梅湯做得出神入化,比經典老鋪子味道都好。

  兩個主要人物走了,小南瓜也機靈得趕緊要跑,剛轉身就聽見舒和在後面吩咐:「小南瓜,我要吃櫻桃,你下山替我買。」

  他暗暗叫苦,回頭笑瞇瞇地說:「姑娘,現在冬天,外面沒有櫻桃賣。你再忍幾個月,等櫻桃上市了我幫你買一車回來。」

  舒和把嘴一撅:「我可不管它上不上市,反正我要吃,你給我弄來。」

  小南瓜有些磨牙,抓抓頭皮,笑道:「那好,姑娘等著,我這就下山去探探。」

  還是下山躲到主子們回來再說吧,這任性刁蠻的丫頭,他委實不想招惹。

  舒和哼了一聲,回頭又居高臨下地吩咐小冬瓜:「我餓了,你去給我做點吃的。」

  小冬瓜比較老實,答應一聲趕緊奔去廚房了。

  舒揚拉著妹妹的手,搖頭道:「小和,冬瓜哥哥和南瓜哥哥都比咱們大,你怎麼這樣不客氣?回頭讓爹娘知道,又要責怪你。」

  舒和笑道:「才不會,他們本來就是下人,下人就是給人使喚的,不然白養他們嗎?爹才不是那種好心人。何況這兩人都笨死了,什麼都不懂,我叫小冬瓜唸書給我聽,他好多字都不認識。讓小南瓜給我講書裡的故事,他也講得磕磕巴巴,比我們大又怎麼了?樣樣不如我,連我一個小孩兒都要看不起他們。」

  舒揚老氣橫秋地搖頭:「話不是這麼說,又不是誰認得字多知道的道理多,就比別人強了。而且,冬瓜哥哥和南瓜哥哥都不是外人,更不是下人,你別這樣說。」

  舒和把手一甩:「你也是個笨蛋,我懶得和你說。我只聽爹娘的教訓,幹嘛要聽你的!」

  她回到自己屋內,左等小南瓜也不來,右等小南瓜還不來,隔了一會兒倒是小冬瓜把飯菜做好了給她端上來,她一看菜色就皺眉頭:「我最討厭吃蘿蔔!你怎麼總做這個?人生得笨也算了,連眼色也不會看,有你這麼做下人的嗎?」

  小冬瓜被罵得連連摸頭,只好問她:「姑娘想吃什麼?」

  「我要吃菱角,還有蜜汁藕。」

  小冬瓜為難了:「可現在是冬天,哪裡來的菱角和藕……」

  「這都是借口。」舒和平日裡倒是不會這麼張揚,只不過今天爹娘不在家沒人管她了,竟然囂張了無數倍,「我們養你又不是為了要聽你說這個沒有那個沒有,我要是自己能弄到,何必來吩咐你?你的本職就是替主子辦事呀。」

  她說話的時候偏偏和風細雨,好像一點都不生氣,裡面也沒有含刺,叫人連火也發不出來。

  小冬瓜愣了一會兒:「姑娘那麼聰明都弄不到,我一個笨蛋怎可能把菱角和藕買來?」

  說完居然不理她,轉身就走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37:24

番外   《教子》下

      舒和氣了半天,心口隱隱發疼。

  她從小因為身體不好,舒雋和伊春只怕她激動起來傷身體,但凡有任何能達到的要求都盡量滿足她,故而竟把女兒寵得無法無天。夫妻倆在家她還乖些,在父母面前也討喜柔順,一旦他倆出門了,這孩子便蹦上了天,以前還能指使小南瓜,後來小南瓜都不搭理他,現在發展成小冬瓜也不搭理她了。

  她體弱便容易多疑,加上為人聰明,看了許多書,認定旁人都不如自己機靈,更容不下半點忤逆,想到自己倘若健健康康的,和舒揚一樣能在風雪裡蹲馬步練拳,他們必定誰也不敢這樣對自己。

  因為心臟不好,有時候想和舒揚一起下山玩耍都不行,只有她一人孤零零的,被大家排斥。

  想到傷心的地方,她便開始大哭。

  哭著哭著居然慢慢睡著了,恍惚中覺得有人把自己輕輕抱起來放在床上蓋好被子。

  她軟軟地揪住那人的袖子,喃喃道:「娘……」

  伊春以為自己動作不夠細緻弄疼了她,便小心摸著她的腦袋安撫:「睡吧,天還沒亮。」

  舒和一肚子委屈,這會兒醒了哪裡還能睡著,當下眼淚橫飛,窩在伊春懷裡訴苦:「我叫小南瓜幫我買零嘴,他賭氣走了居然不回來。後來我餓了讓小冬瓜給我做飯,因我不喜歡那個菜色讓他換,他居然拿話堵我!娘,你把他們趕走嘛!討厭死了!」

  伊春倒是知道自家女兒一貫的德性,這話從她嘴裡說出來,起碼要翻個個兒,再仔細琢磨琢磨,才能明白真相。

  她說:「不要說什麼趕不趕的,他們都是我們的家人。你難道要把家人趕跑?」

  正說著,舒和忽見門外人影一閃,是小南瓜的身影,他略帶擔憂地朝裡面看了一眼,見她無事,便轉身走了。

  舒和心頭火起,怒道:「才不是家人!他們只是下人罷了!下人不聽話,難道不該趕出去嗎?」

  伊春驚愕地將她放開,看了好半天,才低聲道:「這些話,你從哪裡看來的?」

  「本來就是這個道理呀,誰會把下人當家人?」

  伊春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把她一抱,飛快走出門。

  舒和不曉得她要做什麼,抬頭見她難得臉色凝重,嘴唇微微抿著,像是有些怒氣,一時竟有些害怕。

  舒雋向來寵她,舒和倒不怎麼怕他,全家她唯獨怕伊春,哪怕伊春是她素來最看不上的——只會打架不懂道理的莽夫愚婦。

  外面天剛濛濛亮,雪色映得滿目皆白。

  伊春一直提著她走到不遠處一個山頭,然後將她往地上一丟,淡道:「你看對面那個小山坡,能看到什麼?」

  舒和冷得一個勁發抖,眼淚凝在腮邊,顫聲道:「娘……我冷,我冷……」

  伊春並不理她,只指著前方:「你仔細看,前面是什麼?」

  舒和無法,只得凝神朝前面的小山坡上看,卻見有幾枚紅點,想來應當是山上紅梅開了,十分艷麗。她小聲說:「是紅梅,很漂亮。娘,你是來帶我摘紅梅的嗎?」

  伊春聲音平淡:「你喜歡紅梅,為什麼不自己去摘?」

  舒和心裡明白她是在生氣,可她偏生出一股倔強勁頭,自覺所作所為所言沒有一點錯誤,當下冷道:「娘你也不用來教我什麼。世上的道理我雖然不下山卻也知道,我自己摘不到紅梅,難道我就沒辦法得到它了嗎?我可以喊別人來摘,最後還是我的。能有本事驅使別人辦事,為什麼事事必須親歷親為?」

  伊春笑了一聲,朝她肩上輕輕一推,舒和站立不穩,立時撲倒在雪地裡。

  「你自己也說了,要有本事驅使別人。那我問你,你自己又有什麼本事叫別人替你辦事?你爹從小艱苦練武,錢財也是一點一滴靠自己本事賺來的。你娘跟著師父學武,一日不敢懈怠,一人走遍江湖。你呢?我問你有什麼本事敢叫別人來替你辦事!」

  舒和冷得說不出話,心裡不肯認輸,只好無聲的哭,癱在雪地裡不動彈,甚至惡意地想著自己凍死了,伊春會不會後悔。

  「你覺得你是爹和娘的女兒,生來衣食無憂,有人照顧,便是高人一等了。將來爹娘老了,死了,你還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嗎?舒和,我告訴你,想讓別人聽從自己,靠任何人都沒用。你想讓別人替你摘到紅梅,就必須自己先能摘到它!你身體不好,不能練武,成日只能在屋子裡悶著,我也明白。但要讓別人服氣,難道只有靠自己的功夫?你讀了許多書,看得都是什麼道理?連這個也不懂?」

  伊春說完,縱身朝前奔跑,不過片刻功夫,便摘了兩枝紅梅回來。

  「小南瓜小冬瓜都能摘到,你能嗎?小南瓜江湖上有無數好友,人脈廣泛,你有嗎?小冬瓜自知沒有練武資質,卻並不放棄,每日堅持,你能嗎?」

  舒和此時已經萬般後悔,自知理虧,然而要低頭認錯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她脾氣高傲,仗著自己聰明,在父母面前討盡歡心,養成了目下無塵的狂態。今日被伊春這樣嚴厲的指責,她雖想認錯,但話從嘴裡出來卻變成了賭氣:「我並不覺得自己錯!我知道你們都嫌棄我身體有病,你乾脆把我在這裡凍死好了,反正不愁還有弟弟妹妹討你喜歡!」

  伊春大怒,冷道:「好,那你就待在這裡吧。」

  她居然真的轉身走了,把女兒一個人留在冰天雪地裡。

  舒和先時還犟著縮在雪地裡不肯動,等了半日不見爹娘來接,她這才真的慌了,起身跑了一通,只覺心臟撲通亂跳,渾身都癱軟無力。

  她驚得一個勁哭叫:「娘!娘!我知道錯了!你快帶我回去呀!」

  這時候又開始下起雪來,她嬌軟的嗓音一下子就化在風中,杳無蹤跡。

  舒和如今才真叫後悔,哭得差點暈過去,漫天風雪打下來,像是要把她吞噬似的,冷得徹骨。

  不知過了多久,舒和以為自己被拋棄在風雪裡,很快就要死了,忽然一張狐皮大氅蓋了下來,然後她整個人被抱起,一個溫暖又熟悉的懷抱將她環住了。

  舒和登時開始大哭,哭得哽咽難言,只會叫:「爹!爹!娘她……」

  舒雋抱著她坐在避風處,將她濕漉漉的腦袋塞進懷裡,用手去捂她冰冷的臉頰,一面柔聲說:「小和,你娘說得沒錯。小南瓜小冬瓜都是爹和娘的家人,爹也不喜歡你這樣對待他們,爹很生氣。」

  舒和的眼淚全浸在他衣服上,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是我錯了。娘說的對,我什麼都不會,根本是個廢物……」

  舒雋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輕道:「你身體不好,爹娘都不會叫你練武。但你有優點啊,你聰明得緊,書看一遍就全會背了,這個可難得,爹爹小時候也不行呢。所以你怎麼能是廢物?」

  舒和畢竟年紀小,一時有些迷糊:「可是娘她說……」

  舒雋笑道:「小和,做人不光是要學武,做人有很多道理。有的人天生力大,有的人天生會讀書,這些就是天賦了。你有個聰明的天賦,怎麼不會用呢?做人要揚長避短,你成天在家裡嬌蠻任性就厲害了?」

  舒和略明白了一點,倚在他懷裡不吭聲。

  舒雋又說:「比如那個紅梅,你喜歡,可是你自己拿不到,這會兒又沒本事指派別人去拿,你可以將它畫下來,再大些,還可以寫詩去詠它,豈不比折花來得清雅?」

  他見女兒不說話,顯然有了悔意,便不再多說,只抱著她一起看肆虐的風雪。

  「做人要頂天立地,爹可不是叫你真的去頂著天踩著地。人這一生,總要活得有意義,有些自己真正的尊嚴,叫別人不把你看輕。你覺得爹說的對不對?」

  舒和輕微地點了點頭。

  舒雋抱她站起來往回走,又道:「那你回去之後要怎麼辦?」

  舒和悶了半天,才帶著哭音說:「……我給南瓜哥哥冬瓜哥哥道歉……」

  舒雋笑了,將她抱得更緊一些:「這才是乖孩子。」

  正午風雪散去,舒雋帶著舒和回到了莊子裡。

  舒和帶著五分尷尬三分羞赧兩分悔意,給小南瓜道歉:「南瓜哥哥……你、你別生我的氣……還有冬瓜哥哥也是……」

  小南瓜笑吟吟地把她抱起來,捏了捏她的臉,柔聲道:「我的小祖宗,誰會生你的氣?改天倒是教教我怎麼把書倒背如流才是正經,這功夫我佩服得不行,比功夫秘笈還想學呢!」

  說得舒和終於笑了,心裡感激他這麼寬容,對他頓時生了不少好感,把臉靠在他臉上半天不說話。

  舒雋在旁邊鬆了一口氣,攬著伊春的肩膀小聲道:「這次紅臉白臉唱的總算有了效果,不枉你狠下心腸。」

  伊春揪住他手背上的肉:「你怎麼那麼遲才去接她?萬一把身體弄得更糟怎麼辦?」

  舒雋索性握住她的手,與她五指交纏,輕道:「我不也是體諒你教女辛苦麼?若去得早了,沒有效果你又得怪我。說起來,這次急急忙忙趕回山上,我都沒……」

  伊春笑了起來,老夫老妻了,耳根這會兒居然有點發紅。

  她見小南瓜他們都和舒和舒揚說話打趣兒,便悄悄的說:「咱們再偷偷下山好不好?這次待三天。」

  舒雋皺眉齜牙,扶著脖子晃了晃,伊春笑得去踩他的腳,冷不防他拉著自己的手從窗戶偷偷跳了出去,笑說:「娘子的吩咐,小的自然赴湯蹈火。來,娘子請。」

  他二人又偷偷溜下山,不知幹什麼勾當了。

  舒和在小南瓜懷裡靠了半日,忽然說:「南瓜哥哥,我還是想吃櫻桃。」

  小南瓜怔了好久,心裡像打雷閃電似的,苦得猶如黃連。果然主子們一走,小丫頭又開始故態重萌,這番費心教導,根本沒用嘛!

  正在心驚膽戰,卻聽舒和嘻嘻笑道:「你怕什麼?以為我要叫你去買?」

  小南瓜乾笑兩聲,因見她秀美的臉上掛著熟悉的笑,這種笑他一點也不陌生,略帶了些嬌態與孱弱,像是先對人示弱似的,其實肚子裡不知盤算什麼鬼主意。

  舒和低聲說:「你幫我磨墨,我畫幾顆櫻桃解饞。」

  小南瓜樂得趕緊滿口答應,抱著她就去磨墨,跑得比兔子還快。

  舒和又輕輕笑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5 17:37:43

零碎番外

  《調琴》

  某日,因舊的三弦壞了,舒雋便買了一把新的三絃琴,閒來無事便坐在那裡調音。

  伊春在床上睡覺,時不時聽他「噌噌」彈兩下,彈得她心頭煩躁,乾脆起來坐到他身邊瞪著琴發呆。

  舒雋慢悠悠地調著琴弦,一面說:「睡不著?」

  伊春點頭:「調琴怎麼要調這麼久?」

  舒雋不免把唇角勾起,笑道:「調情這事,自然要久一些,否則情未動,心不動,如何能察覺其中趣味?」

  伊春絲毫沒聽出話裡的意思,還在揉著眼睛埋怨:「別調啦,我都睏死了。」

  他於是把琴放下,反將她摟進懷裡,輕笑:「那我便不調這把琴,來調你這個情好了。」

  那晚之後,伊春便再也不抱怨他「調琴」時間長,一點也不敢抱怨了。

  《背》

  某日,伊春不小心踩中碎瓦片,把腳底給扎破了,疼得沒辦法走路。

  舒雋樂得過來相助:「我背你吧?別像只獨腳雞似的跳來跳去了。」

  伊春因他近來手腳總是不老實,便故意沉著臉:「你要背人就專心的背,別總搞些亂七八糟的,讓人不放心。」

  舒雋一把將她背在身後,雙手把她的手按在胸前,笑道:「好,你抓緊了我的手,看好了,別叫它們亂動。」

  伊春忍不住笑了,規規矩矩地靠在他背上,兩人倒是相安無事走了一段。

  因舒雋半天不說話,她有些奇怪:「你怎麼不說話?我重嗎?是不是累了?」

  舒雋歎了一口氣:「是啊,某人比豬還重,我腰都快斷了,偏偏還壓著我的手不給動,好生命苦。」

  伊春笑道:「你就會說謊,其實又打什麼鬼主意吧?」

  「手都按著了,我還能做什麼?再說你都受傷了,你也把我想的太禽獸。」他趕緊給自己辯白,彰顯自己坐懷不亂的高尚情節。

  伊春使勁攥著他的手,用腦門子抵在他後腦勺上蹭了兩下:「不許亂說,快跑!」

  他學馬匹叫了一聲,當真邁開步子就朝前飛奔,伊春被顛得哈哈直笑,繼續用腦袋頂他:「停停停!」

  說停就停,他釘在路邊動也不動。

  伊春一時沒防備,鼻樑撞在他腦袋上,疼得哎喲一聲,頭上的簪子也掉了,滿頭長髮披下來,擦過他的臉頰。

  像是一陣風擦過去,帶著一點皂角的清香,還有一星熟悉的汗味。

  真的有風起,從後面吹過來,將她身上的味道一一送進鼻子裡。舒雋停了一會兒,忽然開始慢慢往前走,又不說話了。

  伊春揉了一會兒鼻子,才發現自己沒按著他的手,他居然沒動,規規矩矩的。

  「你在想什麼?」她湊過去,快要貼上他的臉頰,輕聲問。

  舒雋只是笑,隔了很久,才輕聲說:「我聽得見你的心跳。」

  他們靠得這樣近,心臟也因此而互相貼近。伊春伏在他背上,細細去聽,果然感到胸前有震動,是他的心跳。

  跳得很快,又急又猛,像是被人追了三千里一般。

  可是他明明沒有被人追。

  伊春收緊胳膊,抱住他的脖子,將臉貼在他頭髮上,慢慢地把眼睛閉上。

  耳邊似乎只剩下他又急又快的心跳,一直迴旋一直迴旋,像一首唱不完的歌。

  《花解語》

  池塘裡的荷花開了大半,舒雋每日就坐在池塘邊上撈著花自言自語。

  偶爾小冬瓜見他這樣,倒嚇一跳,急著問:「主子是有不舒服的地方嗎?」

  舒雋搖搖頭,沒說話。

  偶爾伊春見了,便捂著四個多月的肚子笑話他:「孩子還沒生呢,你別這麼緊張。」

  舒雋繼續搖頭。

  丈母娘見了,晚上便疑神疑鬼地來找伊春:「姑爺是有什麼心事?一個人對著荷花說話?」

  伊春搖頭不知。

  岳父見到了,倒樂呵呵地笑了起來,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表示理解。

  第二年早春,兩個孩子順利出生。

  池塘裡出現奇景,一隻白荷不畏寒風,在早春的時節開花了。

  舒雋摸著那荷花笑道:「開得好,果然是花解語。」

  等孩子到了三歲的時候,伊春忽然想到這件事,趕緊去問他:「那年你在池塘邊跟荷花絮絮叨叨說什麼呢?怎麼早春就開花了?」

  舒雋還是笑,一個字也不說。

  倒是小冬瓜回頭偷偷告訴伊春:「我聽見主子那會兒天天對著荷花說什麼母子平安,兒女夫妻長命百歲,白首到老之類的話,還偷偷往池塘裡倒東西,結果第二年早春荷花就開了。」

  伊春恍然大悟,不由捂著嘴偷偷笑。

  這個人,對荷花許願,提了那麼多美好願望,卻又怕老天不開恩自己沒面子,居然用藥物來催荷花春天開花。

  若非花解語,他這番孩子氣的苦心,便只有付諸東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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