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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渺渺]攝政王妃[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9 01:33:01     標題: [渺渺]攝政王妃[全文完]

渺渺 - 攝政王妃

陰間使者勾錯魂,
卻只給她兩個選擇:重生或轉世投胎,
且是即刻抉擇。
她,做出了決定……
怎麼也沒想到她選擇的重生竟是這般——
一醒轉過來,她的身分即變成了個奇跡生還的官家小姐,
且被指婚給攝政王當側妃。
她,豈是那種認命的個性!當然是逃啦!
只不過,她的運氣實在背得讓人牙癢。
據說這皇朝正因宮中權斗,局勢詭譎難測而戒嚴中,
她根本出不了城!
更背的是,她不得不幫那個跩得二五八万的刺客逃脫,
以致被臨時下榻同家客棧的攝政王叫去問話……
他,應不認得自己未過門的側妃吧?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9 01:33:19

楔子·陰錯陽差

    她,死了嗎?

    看著眼前的情景,宋婕心里打了個問號。她只記得當時溺水后腦袋一片空白,等有了意識后人已在奈何橋前,一眾人排隊等著過橋,當然也包括她;橋的另一邊一右一右站著兩名使者,她被半推半擠地上了橋;被迫向前移動時,她看見橋下的悠悠忘川河,水流極為緩慢,慢到讓人有種以遙控器定格慢轉的錯覺。

    過程中鴉雀無聲,前面過橋的人點頭或搖頭,接著便飲下孟婆湯,輪回轉生去了。

    終于輪到她了,不想死得不明不白的她于是問使者:

    “我怎麼死的?”

    使者看著她,面露詫異。

    右使者在左使者耳邊說了句:“怎麼辦?她會說話。”

    左使者則回答:“會說話,表示沒死透。”

    右使者快速翻了翻手中的名冊。“弄錯了。”

    “我真的死了嗎?”她又問了一次。

    “……”左右使者兩人皆不語,一臉心虛狀。

    “該不會……鉤錯魂了吧?”

    此話一出后,左右使者立刻交頭接耳討論了起來,最后丟了兩個選擇給她。

    “一是予你重生,二是予你輪回。”

    重生?意思是讓她起死回生,然后再繼續過宋婕的人生是嗎?

    “如不做選擇,那便直接進輪回吧!”左右兩人催促著。

    “重生!我選重生!”她情急之下決定。

    “切記,重生后你記憶仍在,凡事莫聽莫管莫理,不要試圖去改變什麼,記住了。”

    說罷,兩人振臂一揚,她便身如柳絮般被扇出了橋外,漸飄漸遠。

    一切彷如南柯一夢。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9 01:33:34

第一章

    睜開眼睛,宋婕茫然地望著床頂,至今仍想不透這麼荒謬的事情是如何發生的。

    顯然他們對于重生的認知有很大的落差。她以為重生是繼續過著宋婕的人生,而不是如眼下這般借屍還魂;這便也罷,還來到這麼不文明的年代。

    正出神之際,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房門被推開來,進來的是這家的主人,眼下她必須喊他一聲爹的男人——歐陽賢;在他身后的則是這家的當家主母,涼氏,她的母親。

    涼氏此刻神情看上去十分焦急,眼眶里滿是淚光。

    發現氣氛好像不大對勁,原本想起身的“歐陽芸”索性閉上眼睛繼續裝著昏睡。

    “老爺,此事万万不可,芸儿這才剛從鬼門關走了一遭,怎可選在此刻婚配,妾身不答應,老爹您可別犯糊涂了。”

    歐陽賢卻恍若未聞,逕自走到裝睡的歐陽芸面前,嘆道:“女儿啊,這回要委屈你了。”

    “老爺……”

    聽到歐陽賢這聲感嘆,涼氏越發著急了,才想接著說什麼,卻聽聞歐陽賢厲聲斥道:“你個婦道人家懂什麼!先帝駕崩,朝堂上一夕風云變色,藺初陽攝政后第一個要做的事興許便是肅清所有的政敵,我歐陽家曾多次聯合朝中大臣在先帝面前誹議他,此事早已傳開來;更何況婚事乃少帝御賜,君無戲言,豈容推拒。”

    原來朝堂上分成左右兩派,右派當初為了阻擋藺初陽攬政,曾聯合上書參了他一本,怎知先帝對這個同父異母的手足堅信不疑,就連彌留時下的三道遺詔之一,便是授予他攝政之權,要他輔佐少帝直至弱冠方可釋權。

    她大概聽明白了。原來歐陽賢是想將她許配給某個達官顯貴,因為涼氏不贊成這門親事,這才有了眼前的爭執。

    她默默在心里嘆了口氣,想來這歐陽一門也算是顯貴中的顯貴了,歐陽賢要攀的這門親事無疑是皇親了。

    接下來几天,歐陽芸被下人們好生伺候著,聽下人們說,出事那天她本是前往皇靈寺參佛,卻不知何故失足跌落寺廟后方的池塘,被撈上來時已經沒了脈搏,正當眾人以為她香消玉殞之際,她卻又奇跡似地回了氣。昏迷的這段期間,同時也是鳳國皇帝駕崩之際,緊接著上位的攝政王便以御賜婚姻為由派人上歐陽家下聘,國喪期間選立側妃之舉,實令人不解。

    歐陽賢吩咐醫員寸步不離地照料她,讓她想繼續裝病也裝不成了,眼下只好起來面對現實——

    她的終身大事。

    原來,歐陽賢要把唯一的女儿許配給自己的政敵,也就是現今的攝政王藺初陽當側妃。本來盲婚啞嫁就已經讓她很反感了,更別說還只是當個側妃,這種事她是絕對無法接受的。

    于是當天晚上,歐陽芸便收拾細軟逃離歐陽家。

    逃出來后,才知道由于皇帝剛駕崩的緣故,舉國哀悼,此時此刻的帝都設有宵禁,辰時過后便不准閑雜人等在街上游蕩,違者一律按律嚴懲。

    她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只能先找家客棧投宿,以防万一。歐陽芸事先備好一套男服,喬裝后的她便以男儿身投宿,以免東窗事發后被歐陽賢循著客棧線索找著她。

    “店家,給我來間上房。”話甫說完,歐陽芸隨即察覺周圍氣氛不太對勁。怎麼……這麼安靜?

    她方才並沒多想,只覺得這家店燈火通明,看起來格外有安全感便走了進來,沒料到里頭竟是這番冷肅的氣氛。

    她先是一愣,過去曾是大近視的她一時間改不了眯眼的習慣,快速地將周遭掃視過一遍,驚覺有好多雙眼睛正打量著她。

    她內心一震,心想該不會這麼快就東窗事發了吧?

    “那個……小二,還有房間嗎?”她壓低音量小聲地問,刻意保持低調。

    店小二面有難色,回頭看了看站在樓梯口的男子,然后點了點頭。

    裝作沒看見兩人互動的她硬著頭皮說道:“那……帶路吧。”

    上樓時,她隱約聽到樓下的人在竊竊私語──

    “……不是交代不讓人打擾嗎?”

    “廢話!這小子看上去挺古怪的,自然不能放他出去。”

    “……”鎮定鎮定!她什麼都沒聽見什麼都沒聽見。

    “這倒也是。他方才眯眼打量四周的舉動是有些詭異。”

    “……”冤枉啊!她那是近視養成的習慣,自然反射動作、反射動作好嗎!

    “興許這廝是鳳陽王派來的刺客,要是自投羅網更好,省得爺我好找!”

    聽到這句話,歐陽芸心都涼了,兩腿發軟踉蹌了下,后面他們接著說了什麼,她聽不真切也無心聽了,此時此刻的她內心哀鴻遍野——

    完了完了完了,看來不是東窗事發,而是不小心卷入什麼麻煩的事件中了。

    這夜,歐陽芸輾轉難眠,想來是被稍早的對話弄糊了心情,睡不下的她索性起身點了燈。本來想,既然睡不著,那便趁此機會規划規划逃跑路線也好,卻不料驚見一道白光自門縫中間閃了閃,喀啷一聲,門栓被由外而內推開,在她目瞪口呆之際,一抹黑影快速閃了進來。

    “刺刺刺……”刺客?!歐陽芸張口結舌地看著眼前的不速之客,不敢相信自己運氣竟然這麼背;而更令她毛骨悚然的是,自門外傳來的騷動聲此刻正愈來愈接近。

    歐陽芸暗呼不妙,忙用手勢暗示黑衣男躲起來,比划了半天,也不知男人是看不懂她的意思還是怎樣,居然文風不動。

    男人雙手交叉環在胸前,好整以暇看著眼前急成一團的矮小子,覺得可笑。

    見男人不為所動,歐陽芸當機立斷上前揪住男人的衣領,將人半拉半拖至浴桶之后,指著眼前的浴桶說道:“來,快躲進去。”

    “什麼?”男人不敢置信地瞪向歐陽芸,伸手試了試水溫,咬牙道:“有沒有搞錯,這水是涼的。”

    “你少啰唆,別說是涼的,就算是冰的你也得給我進去,快進去、進去!不准出聲聽見沒?!”狗急跳牆,歐陽芸也不知哪來的神力,揣著男人的衣領將他往浴桶里壓去。

    “你——”男人不甘心地露出一顆頭,似乎想說些什麼,但外頭早已傳來急促的拍門聲,歐陽芸哪還有心思聽他抱怨,不由分說用力一壓,滅了他的未竟之語。隨即再踢開床邊的鞋子,這才前去應門。

    “誰啊,三驚半夜的,還讓不讓人睡啊!”佯裝驚醒的她語氣甚是不悅。

    “房里只有你一個人?”問話的同時,男人快速掃視房內一遍,並無發現有何異狀。

    “在下只身投宿,房里自然只有在下一人。”語畢,不忘打個呵欠。

    男人沉默,看她一臉睡眼惺忪,又見她打著赤腳,儼然一副慌亂之中前來應門的模樣,便不疑有他地掉頭走人;才走沒几步,男人身形突地一滯,將信將疑地旋過身問:“不是已經睡下了,那為何屋里頭燈還亮著?”

    “不就是聽到外頭有動靜,這才起身點的燈嘛。”歐陽芸面色一沉,決定先發制人的她語氣甚是不悅:“雖說是國喪期間,但天子腳下還有個攝政王,你們這般擾民,眼里可還有王法麼?”

    此話一出,只見那問話的男人面色一陣青紅,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

    小心翼翼地拴上門,確定人都走遠了后,歐陽芸這才如釋重負地吁了口氣。

    轉過身,瞧見那害得她這般戰戰兢兢的男人正好整以暇地覷著她,歐陽芸沒由來地怒火中燒。

    “小子,拿套干淨的衣服給本爺我換上吧。”男人徐徐跨出浴桶,皺了皺眉頭,一身濕衣似乎頗令他嫌惡。

    “不要。”回答得斬釘截鐵。

    “你知不知道從來沒有人敢拒絕我?”別以為幫了他,就可以這麼放肆。

    “我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你要干淨的衣物是吧?那你聽好了,我的答案是──不、給!”她那只包袱里除了銀兩外,其余裝的全是姑娘家的東西,有些還是私密的貼身物品,她哪好意思拿出來見人。

    那些拒絕的言語聽著雖然有些刺耳,但男人倒也沒太在意,隨口問道:“我叫鳳無極,你呢?”念在他有恩于己的份上,鳳無極便不再指使他替自己備衣,逕自拿起床上的包袱就要打開來。

    歐陽芸見狀,立馬衝上前制止,怎奈衝得太急,一個踉蹌重心不穩,反而從后面將對方扑倒,雙雙往床鋪跌了去。

    鳳無極一愣,隨即發現壓在他背上的身板似乎不怎麼有份量,忍俊不禁調侃道:“嘖嘖嘖,你這副身板這麼瘦弱也好意思叫做男人?”這小子平日里都吃了些什麼,居然這麼輕!他府里養的那些個寵姬恐怕都還比他來得豐腴。

    “關、關你什麼事!你自己也說我這副身板瘦弱,那我的衣服你肯定穿不下,你拿了也沒用。”歐陽芸一邊說一邊手也沒停著。

    她搶,用力搶,使勁的搶,在把搶回的包袱攢在胸前壓得嚴實后,才從他背上跳開。

    “這倒也是。”鳳無極慢條斯理地坐了起來,對于自己一身濕的窘態雖有不悅,但也只能無奈接受了。

    歐陽芸方經歷逃婚加上一夜無眠,連番折騰下的她終于忍不住抱怨:“你們干刺客的保命要緊,還管什麼衣服濕不濕的。再說了,他們要是搜到你換下的那身濕衣怎麼辦?我豈不百口莫辯了!我好歹也幫了你一回,你是這樣回報我的嗎?”

    鳳無極被她一席話堵得啞口,沉思一會儿后,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好吧,累得他得這般戰戰兢兢確實是他不對,鳳無極只好先留下姓名,日后再尋機會報恩便是了。

    聞言,換歐陽芸沉默了。

    見他不回答,鳳無極索性換個問法:“我能問問,你究竟是什麼來頭麼?”

    鳳乃皇姓,方才當他說出自己名諱時,這人面上竟無半點詫異之色,這反令鳳無極有些生疑。加上他那張嘴挺能言善道的,面對皇族侍衛的盤問也是應對自如,換作是尋常百姓豈能如此鎮定?

    “還能有什麼來頭?”歐陽芸沒好氣地覷了他一眼,四兩撥千斤道:“如你所見,再尋常不過的住宿客,就是今儿個倒楣了些碰到你罷了。”

    倒楣?鳳無極倒還是頭一次聽見這麼不識抬舉的話,想高攀他鳳無極的人多到數也數不清,這小子算是長了他的見識了。

    “臭小子,少給本爺我裝傻,這間客棧不是隨隨便便什麼人都能進來的,你知道麼?”聽探子回報,攝政王在巡城途中突然眼疾復發,就近找了間客棧下榻,周遭戒備森嚴,這小子能住進來,想必多少攀點親帶點故。

    “你不也進來了?”歐陽芸反問。

    “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趁本爺我好好說話時,自己老實招來。”這小子算是幫了他一回,他這人向來有恩必報,日后再找個機會把人情給償了。但前提是他必須先知道他要報恩的對象是誰。

    “好了啦,大家相識便是有緣,你問我的名字若只是方便日后酬謝的話,那大可不必了。大丈夫施恩不望報,這點小事我不會放心上的,你也別在意了。”歐陽芸瀟灑地揮了揮手。

    “我有些乏了,想眯會儿,你請自便吧,等天一亮,我們就分道揚鑣。”面露疲憊的她行動緩慢地欲爬上床,怎知鳳無極突然握住她的腳用力一拉,害她以極為狼狽的姿態掛在床沿。

    “你、你有病啊你!”歐陽芸睡意全消,秀美的臉龐此刻顯得有些驚慌。

    反觀鳳無極卻顯得十分得意,答得曖昧:“既然你不肯透露,那為了方便我日后好找人,只能在你身上留下記號了。”

    他長年駐守邊關,期間多的是細作混進軍營刺探軍情,有時因應戰略需要,在細作身上點上記號以便后續追蹤的事情也是常有。但鳳無極就是沒料到,這點小心機竟會用在一個萍水相逢的小子身上,起因還只是因為對方不願承他的情。

    “放心,你有恩于本爺,本爺絕不會加害于你,這不過是能讓本爺不費吹灰之力找到你的東西而已,對人体無礙的。”鳳無極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證。

    歐陽芸卻像是恍若未聞,只覺得一陣異樣自頸間散溢而來,酥酥麻麻,還有些冰冰涼涼的。可惡!這流氓在她身上抹了什麼東西?

    “你、你有毛病啊你!”萍水相逢,這樣惡搞她對嗎!

    “臭小子,別得了便宜還賣乖,本爺我向來不喜歡欠人情,這回算是便宜你了。”

    “好說。其實我方才也不過是順手壓了你的頭……”一道凌厲目光朝她射過來,嚇得她連忙改口:“舉手之勞而已,何足掛齒。”

    “剛才你對本爺無禮的事便算了,下不為例。一會儿你出去大喊有刺客,成功替我引開門前的皇族侍衛后,這才算是真正幫了我。”語氣甚是理所當然,好像他說的是件再稀松平常不過的事情;可在歐陽芸聽來,這可是會害她丟小命的危險任務啊。

    “什麼?!”這人瘋了嗎?她一個逃婚的人,自己都顧不上了,哪還有余力幫他引開什麼狗屁皇族侍衛呀!

    “放心,事成之后,本爺我定會重重有賞的。”

    雖然重金之下必有勇夫,但此時此刻的歐陽芸絲毫不為所動,她扇了扇手,不甚在意道:“算了吧,你們干刺客這行營生也挺不容易的,好意我心領了,賞賜就免了吧。”傻子才去替他引開侍衛,這坑爹的任務她才不干。

    “怎麼?你還不信我言出必行麼?方才在你身上抹的東西,那是專屬于爺我的印記,光憑這點,爺我就一定能夠找到你。”以往他只要金口一開,誰人敢不從?偏生這個石頭腦袋臭小子,任憑他說破嘴,這小子仍不願點頭幫忙。

    問題不在于他能不能找到她,而是她歐陽芸不想蹚這渾水好嗎!

    “我不妨老實跟你說好了,我剛從家里逃出來,這會儿府里上上下下怕是已經發現我逃婚了,眼下實不宜再節外生枝,我同情你的處境,但我也有我的難處,請恕在下愛莫能助。”

    “逃婚?你今年才多大便要娶親?這麼矮小,該不會你的媳婦儿都長得比你高吧?你是自卑才逃婚的麼?”鳳無極看著那身瘦小身板,腦中浮現洞房花燭夜的畫面,直覺得可笑。

    “關你什麼事!你管得著嗎你!”

    “也是,確實不關本爺的事。”鳳無極不以為意地聳聳肩,只得再轉回正題,說道:“其實幫我,也等于是幫你自己。”

    鳳無極一席話,正說中了歐陽芸心坎間,原本打算袖手旁觀的她緩緩將目光移向鳳無極,問道:“這話是何意?”

    “方才確實有人撞見我了,他們逐間搜了個遍后沒有結果,肯定會再回過頭搜索一次,難保第二次會跟第一次一樣幸運,還是你覺得賭他一回也無妨?”

    無言,歐陽芸徹底無言,面色一片慘澹,不知為何,她有股想一頭磕暈自己的衝動。

    確定她不會再拒絕后,鳳無極很快向她說明了整個聲東擊西的計畫。說白了,就是由她替他引開滿屋子的皇族侍衛,而他再趁隙脫身。

    果然是件坑爹的任務!歐陽芸恨恨地瞪著欲將自己推往火坑的鳳無極,瞧著他那春風帶笑的臉龐實在氣惱。

    不就是逃個婚而已,過程至于弄得這麼驚心動魄的嗎?

    “記住了,我叫鳳無極。”說罷,鳳無極便將她推了出去。

    “……”鳳、無、極!你個混蛋啊啊啊啊啊啊!

    看著她又驚又怒的表情,鳳無極忍俊不禁地笑了聲,得意地喃喃自語:“臭小子,總算記住本王的名字了。”

    轉身,鳳無極頭也不回地走了,由得她獨自去面對欲來的風雨。

    “鳳陽王那邊可有動靜?”一身素雅白衣的攝政王藺初陽坐在書案前,額上几縷發垂落,掩去面上的表情;只是,聽著那說話的語氣,流露出淡淡的倦意。

    鳳陽王以勤王名義,率五万精兵包圍帝都,此事早已傳得沸沸揚揚,如今帝都內人心惶惶,生怕同室操戈的戲碼一旦上演,那將是何等的腥風血雨。藺初陽連日來大動作巡城便是想借此穩定民心,孰知途中眼疾復發,是以才就近克難地下榻客棧。

    “據探子回報,鳳陽王親率的五万精兵已在城外十里處駐扎,但奇怪的是,鳳陽王自扎營后便不曾再露面,因此也有傳聞說是鳳陽王已輕裝潛回帝都了。”

    “哦?”藺初陽挑眉,沉思了一會儿,“也許傳聞是真的也說不定。”

    只身潛回帝都,確實極符合鳳無極的行事作風。

    “王爺是否以為,昨晚的刺客是鳳陽王所派?”隨侍的燕青直覺問道。

    刺客?藺初陽心里打了個問號。目光不經意落在窗外的庭院,看著那滿院的金燦,雙眼卻是隱隱泛疼,這便收回了視線,意味深長地說:“本王看著不像,興許昨晚只是巧合罷了。”

    昨夜里,他因眼疾復發才被迫就近下榻客棧,此情況來得突然,難以預料,如若鳳無極輕裝潛回帝都的傳言是真,那他倒是覺得這不過是誰先來、誰后到的問題而已,如此想來,也許問題便簡單多了。

    “聽說昨晚有人看見那名刺客?”

    燕青聞言一怔,有些心虛地回答:“……是。”

    藺初陽蹙了蹙眉,“本王還以為,昨晚除了本王外,再無其他閑雜人等。”語氣中並無怪罪之意,但聽的人卻是身形一矮,單膝拄地。

    “王爺恕罪!燕青絕非有意抗令!”燕青一臉焦急,低著頭解釋道:“客棧外豎著皇旗,一般老百姓諒是不敢進來的,那廝不但闖進來,一雙眼睛還不安分地四處打量,屬下瞧著挺有古怪,這便作主張讓他住下了,心想若是鳳陽王派來的細作,諒他插翅也難飛。”

    “也罷。將人帶上,本王要親自問話。”語畢,藺初陽緩緩閉上眼,薄唇輕輕抿著,心緒復雜流轉。

    不多會,人便已帶到。

    “昨夜是你喊的刺客麼?”清冷的聲音幽幽划破寂靜的室內。

    作夢也想不到千方百計逃離的婚姻對象就在眼前,歐陽芸低著頭,兩眼緊盯著地板,恨不能鑿個地洞躲起來的她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應答:“回王爺,正是小的。”

    “那名刺客的臉你可有看清?”藺初陽垂下眼,眸光停在地上那抹單薄的身影,心中漾起了一陣莫名。

    “回王爺,當時小的已准備就寢,黑燈瞎火的,自然是什麼也沒有看清。”也許是因為心虛的緣故,歐陽芸自始至終都低著頭,連抬起頭來偷瞄一眼的勇氣都沒有,盡管她對聲音的主人充滿了好奇。

    聽不出有任何破綻的回答。藺初陽沉吟了半晌,神思流轉間,忽然說道:“把頭抬起來。”

    “……啊?”歐陽芸聞言愕然,語氣間諸多猶豫:“王爺乃千金之軀,小的不敢冒犯……”話未完,便聽見“無妨”二字如春風般輕輕傳來。

    歐陽芸緊咬著唇,呼吸不由自主急促起來,心髒仿佛快跳出喉嚨口,在擂鼓躁動的心跳聲下,在隨行侍衛燕青的催促下,她緩慢地抬起頭──

    兩人四目相接的剎那,氣氛突然一凝,壓抑的氣氛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藺初陽眯起眼,那對波瀾未興的眸子里,隱隱透出三分墨色,“你……可還記得本王?”溫潤俊雅的面容有著一掠而過的驚疑。

    一旁的燕青從未見過藺初陽這等反應,心里直覺得有古怪,卻看不出個所以然來。

    映入眼簾的是一襲白衣翩然素雅,這般清逸脫塵之姿,彷若自潑墨畫中走出的謫仙。歐陽芸瞧著瞧著,竟一時神思恍惚,恍若未聞,直至燕青隱隱挾怒的低喝聲在耳邊響起,方才回神。

    “發什麼愣,王爺問你話呢!”燕青不耐煩地催促。

    頃刻回神的歐陽芸兩頰滾燙,連忙搖了搖頭,“回王爺,小的不曾見過您,又何來記得?”

    聞言,藺初陽抿唇不語,那看似平靜無瀾的臉龐底下卻是覆上了一層疑霜,若有所思地。

    沉默了一會儿后,藺初陽這才似笑非笑地低吟:“是麼……”浸了墨的俊眸流光迸射,“如若本王說,本王可是牢牢記著你的臉,你信麼?”

    “王爺、王爺莫要說笑了。”歐陽芸不知他話中何意,只覺得他那熠熠眸光令她有些不知所措,一字一字慢慢地澄清:“王爺,小的今日是第一次看到王爺。”說罷,兩眼不知該往哪里看的她只得再把頭低下,卻掩不住兩頰早已臊燙的事實。

    她初來乍到,能識得的也就歐陽府里的那些人,如若像是面前這般清逸之姿,她見了豈會不留印象?除非……除非藺初陽早已見過歐陽芸,是以才會說了這番話?可她又聽聞歐陽賢與藺初陽是政敵,歐陽賢在朝堂上處處掣肘,處心積慮不讓死對頭攬權,依照兩人勢同水火的關系,藺初陽卻還是依舊對政敵的女儿留了心;不僅留了心,甚至連改換妝容女扮男裝也照樣能一眼認出,這……符合常理嗎?

    歐陽芸愈想頭愈疼,心想過往的歐陽芸是養在深閨之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溫室花朵,只消她不認得便行了,至于藺初陽那席話興許只是巧合,聽聽便算了,不往心里去。

    藺初陽定定看著她好一會儿,然后輕嘆一聲,“既然如此,也罷,下去吧。”

    “……喔,好。”歐陽芸雖然穿越到古代,但本性原就是大剌剌地,不知道面對這等大人物退場的時候是該要端出怎樣的態度才算適當,她咻地一下便站了起來,三步迸成兩步地奪門而出。

    倒是一旁的燕青瞧著她這般不懂得尊卑,嘴里直犯嘀咕。

    藺初陽沒仔細聽他在嘀咕什麼,目送那抹瘦小身影離去后,心思才轉入正題,道:“派人捎個信息給歐陽公吧。”

    燕青聞言一愣,當下不明所以。

    只見藺初陽好看的薄唇微微彎起,牽動眉目如沐春風,說道:“就說他家閨女逃婚了,讓他親自來本王這里領人吧。”

    燕青聞言面色大變,不敢置信,“王爺,她是歐陽家的……”

    歐陽芸?!

    “那她適才是裝的麼?”

    那女子剛剛也裝得忒鎮定了!料想不到歐陽賢那個食古不化的老頑固竟能養出這等狡滑的小狐狸。

    藺初陽也不明所以,那日的記憶太過血淋淋的鮮明了,一般人諒是怎麼也忘不掉。

    藺初陽沉默了許久,才道:“本王看著不像。”一向識人果斷的他此刻心底竟也蒙上層疑云,有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不斷在藺初陽胸口翻攪。

    “王爺,夜長夢多,不如讓燕青──”

    藺初陽揚起手,打住燕青未竟的話語,知道他想重演當日之事,眉間露出一抺豫思。

    藺初陽蹙了蹙眉,最后只淡淡說了句:“無妨,就靜觀其變吧。”

    歐陽芸,你當真不記得本王了麼?

    還是……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9 01:33:48

第二章

    三個月后。

    時值盛夏,白天里日頭曬,歐陽芸便躲在聽云閣里練琴,直到傍晚天上的云霞都染上了五彩斑斕,她才一手抱琴,一手捧著點燃的熏登往小院走去。

    才剛擱下熏燈,抬頭便看見貼身侍女喜儿神情焦急,三步並成兩步地朝她的方向跑來。

    “小姐,不好了!”

    “何事慌張?!”她問,接著把琴擱好,順手撥了几根弦,試了試音后,這便開始彈奏起來。

    自逃婚被捉回后,她就被限制了自由,鎮日關在深院大宅里無所事事,雖然涼氏偶爾會過來陪她說說話,然而每次總帶著女紅來,她硬著頭皮學了几回后,實在覺得枯燥乏味,又不好明著推拒,這便對涼氏說下個月歐陽賢壽宴她想獻上一曲作為壽禮,隨后便開始卯起來練琴。

    “老爺下了朝后,沒有打道回府,反而直接前往刑部領罰!”

    “這是為何?”撥弦的手慢了下來,本就不怎麼流暢的琴音此刻顯得更加滯礙了。

    “喜儿聽說,今日朝堂上一票大臣拱著要攝政王當眾宣讀先帝遺詔,攝政王大發雷霆,當眾罰了一干人等。”

    “那與我爹有何關系?”她停下來,撫琴的興致全失。

    “聽說這事便是老爺起的頭。”

    歐陽芸默默嘆了口氣,心想這歐陽賢又是何苦呢?

    這些日子相處下來,歐陽賢的性子她倒也有几分了解。看上去雖然嚴肅不

    苟言笑,但其實是個稱職的好父親,就是太看重君臣倫理這個缺點吃了大虧,

    只怕是還看不慣年幼的君王被一名外戚所操控,心里遲遲過不了這個坎,才會

    有心人一拱,他老人家便義無反顧地衝上了浪頭。

    “那是攝政王不肯當眾宣讀遺詔,所以惱羞成怒罰了我爹?”

    “不,攝政王當眾很爽快地宣讀了。”喜儿又是搖頭又是點頭地。

    “那這又是為何?”喜儿這答案倒是出乎她意料了。

    “因為大臣們后來又說要驗詔書,攝政王才會動了肝火。”喜儿娓娓說出症結點,群臣嚷著要驗遺詔才是主要導火線。

    “那……諒此事也是我爹起的頭,是麼?”

    “不是。老爺這回只是附和,說要驗詔書的是聞太傅。攝政王說了,宣讀詔書自然是沒有問題,但如若是驗詔書,那便是對先帝不敬以及對他個人的誣蔑,唯獨此事他絕不寬貸,當下便把一干人等全懲戒了。”

    “原來是連坐法啊。”聽完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歐陽芸頗為無奈地嘆了口氣。易地而處,換作她是藺初陽,也是會大發雷霆的。

    “喜儿,有件事我始終不明白,為何這天下是鳳姓的天下,可朝堂上攝政的卻是藺家?我朝難道一向由得外戚干政麼?”

    “小姐,這喜儿也不是很清楚,喜儿只知道攝政王並非外戚,他是正統的皇家血脈,只是不知道什麼原因,打從一出生就被太祖皇帝另外賜了藺姓,弱冠之前未曾踏進過帝都半步。”如喜儿這種下人們,對像藺初陽這種謎般的人物總是特別上心,主子們一旦問起話來,一個個几乎都能夠侃侃而談。

    “居然有這等事。”聽到這個答案,歐陽芸頗為詫異,莫名地又想起那日藺初陽初見她時所問的話,不免有些耿耿于懷。

    “對了,喜儿,我以前見過攝政王嗎?”

    喜儿認真回想了下,搖頭。“沒有。”

    “那還是攝政王曾在某處見過我?比方說,遠遠地在池畔旁、橋頭邊什麼之類的地方?你可有印象?”

    喜儿噗哧笑了一聲,道:“小姐,攝政王患有眼疾眾所皆知的,太遠的距離怕是看不清楚呀。”

    “……喔,原來如此。”歐陽芸訕訕地應了聲,臉紅了。突然覺得問出這個問題的自己很愚蠢。

    “老爺與攝政王向來不合,除非公事必要,否則私下根本沒有往來。且喜儿聽說攝政王出了名的淡寡,就算殷勤送上了請帖,多半也是禮到而已。”換句話說,要在這種權貴之間的場合偶然相遇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

    “小姐是否想問,攝政王為何挑在國喪期間前來求親?”雖說是少帝賜婚,但這多半是攝政王的意思。

    “就是有些……好奇而已。”歐陽芸有些難為情地撇過頭,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莫名地在意了起來。

    “小姐,其實您對攝政王的事上心也好,畢竟再過些時日您就要嫁過去了。”

    “喜儿,這婚事我還沒答應呢。”歐陽芸悻悻然打斷喜儿的話。

    “可老爺答應了呀。”喜儿立刻補上一句。

    “喜——儿——”

    見自家小姐一臉惱火的模樣,喜儿忙轉了話題:“對了,奴婢想起一事,小姐落水的那天,攝政王正巧也在皇靈寺,興許攝政王便是在那里對小姐一見鐘情了也說不定呀。”

    “你這丫頭又胡說八道些什麼!”可惡的丫頭,敢情故意尋她開心。

    “是小姐自個儿問喜儿的呀。”喜儿撅著嘴喊冤,沒一會又指著天上的鷹驚呼連連:“哎呀!小姐,這只鷹最近怎麼老是在上面盤旋?看著怪可怕的。”

    歐陽芸也注意到了,點點頭。“是呀,有好些天了。會不會它家的雌鷹落到咱們家的屋檐上了?你吩咐下人這几日留意一下,若是有見到受傷的雌鷹,千万別傷害。”

    主仆二人才說上一會儿話,天色便已暗了下來,算算時間也該到了用膳的時間,歐陽芸突然想起那名正在受罰的老人,心中難免有些不忍,便問道:“喜儿,我爹在何處受罰?”

    “小姐,大人被罰在青龍門外跪著,約莫還要一個時辰才領罄呢。”

    歐陽芸輕輕頷首,接著道:“喜儿,備好轎子,隨我去接我爹回家吧。”

    青龍門是百官入宮議政的主要通道,也是官眷們最接近皇宮的地方,過了這扇門后,便是一重又一重的朱紅高牆,冷冷地圍住了牆里面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

    歐陽芸提一盞琉璃燈,緩步走在石砌階梯上,左右兩側的扶梯雕著栩栩如生的蟠龍,龍身蜿蜿蜒蜒地很是逼真,歐陽芸看著有些驚嘆。

    石階盡頭便是青龍門,金漆雕龍的大門緊閉著,兩相對照之下,門前下跪的身影顯得更加凄愴蕭索。

    看到這一幕,歐陽芸眉頭一皺,輕聲喚:“爹。”

    “芸儿……你怎麼來了?”歐陽賢愕然,眼下這狼狽模樣實不願讓人看見。

    “女儿來接爹回家。”歐陽芸提著琉璃燈緩步上前,燈火熠熠,映照出她搖曳的身姿。

    聞言,歐陽賢難為情地啟口:“還有一刻刑罰才領罄……”

    “那剩下的這一刻便由女儿陪爹一同吧。”

    “胡鬧!”歐陽賢還未來得及阻止,便見歐陽芸順了順霓裙跪下,沒有絲毫猶豫。

    父女倆都沒有說話,便只是這般靜靜地跪著。

    良久,歐陽芸打破沉默。“爹,女儿有一句話想問爹,不知當問不當問?”

    歐陽賢“嗯”了一聲,沒有拒絕。

    “爹可願告老還鄉,從此閑云野鶴不問政事?”

    “先帝驟逝,少帝年幼登基,朝政大權全落入攝政王手中,如若那廝狼子野心,那新皇豈不危矣?”

    “那依爹之見,藺王爺在攝政期間可曾做出危害國家社稷、殘害忠良之舉?”

    歐陽賢聞言,一陣默然,思忖了許久,方緩緩開口:“這倒沒有。”

    人性真的很奇怪,人們一旦不同道后,便無時無刻希望對方能行在有悖道義的道路上,好落實自己口中的大逆不道。

    “既然沒有,那爹何妨信他一回,只要藺王爺心系社稷,行事不偏仁道,那麼是否獨攬大權又有什麼關系呢?!”

    “可陛下年幼——”

    “陛下再年幼,終究會長大,爹是想當一回賢臣,還是權臣呢?”前者,為君為國為百姓,胸躬盡粹死而后已;而后者便只為爭權奪利,至死方休。

    歐陽賢深深嘆了口氣,只道:“也罷,也罷。”

    父女倆難得談心,歐陽賢趁機問了問:“芸儿,你怨為父答應這門親事嗎?”

    “說不上怨,就是有些不喜歡罷了。”

    “為什麼?因為藺王爺是為父死對頭的緣故嗎?”

    “倒不是。”歐陽芸搖搖頭,“因為這名未來夫君不是女儿自個儿找的。”

    “為父倒不知道我家的芸儿這麼有主見。”

    “爹,女儿本來就很有主見的,是爹疏忽了。”

    “呵呵呵……”

    父女倆一同跪在青龍門前這一幕,全收進了觀景樓台上那一雙隱著莫名心思的眸。或許是距離遙遠,又或許是夜色朦朧,任憑眸光如何輾轉流轉,卻是怎麼也看不清那張清麗的臉,只余心間對這父女同跪的溫情畫面的震撼。原來,再怎樣冷情的人,見著這畫面,內心也會不由自主生了羨慕。

    待責罰領罄之時,天地間已經升起了一輪明月。

    歐陽芸來的時候想得不周到,只乘一頂轎子;眼下歐陽賢跪了一晚也乏了,于是便讓他先乘轎回去。

    歐陽芸許久未出來透透氣,便隨意在附近走走,只見遠處觀景樓台上站著一人,她一眼便認出正是那日理万機的攝政王。那人猶如那日所見,如畫中謫仙般淡雅脫塵,一頭黑得發亮的長發披在身后微微飄揚,可惜這樣的距離看不清表情。

    目光遲遲無法移開,歐陽芸不自覺朝那樓中影躬了躬身,心想那人未必會看見自己,便站在原地怔怔望了許久。

    她從不知道,僅只是這般遠遠望著樓台上的身影竟也能夠失了神。

    興許是看得太入神,才未發覺有人朝自己走來。

    “歐陽小姐。”

    “你是?”歐陽芸狐疑地看著來人。

    “奴婢是藺王爺身旁的侍婢。”

    答話的侍女向她躬身后,便緩緩說明來意:“王爺說夜冷風寒,擔心小姐受涼,讓奴婢送件披風來給小姐。”

    “藺王爺怎知道是我?王爺的眼睛不是不好使嗎?”話說得有些心虛,生怕方才自己怔望樓台的舉動教那人察覺了。

    “今儿個王爺雖然罰了一票大臣,但在青龍門受罰的就只有歐陽大人一人而已。王爺看著納悶,于是問奴婢和歐陽大人並肩跪著的人是誰,奴婢認得小姐,便回答王爺說是小姐您了。”

    “原來如此。”歐陽芸笑著接過披風,鳳紋錦織的披風上頭還留有余溫,暖了手也暖了心,“請代我向藺王爺說聲謝謝。還有……”頓了頓,嬌美的臉頰添了絲靦腆,“就說,夜深露重,也請王爺多多保重。”

    “奴婢會如實轉達。”

    歐陽芸抬頭望向樓台上的人,隱約覺得那人像是也正朝這里望,她心一驚,立即轉移視線,不敢再看,慌亂地將披風裹上肩頭,連來時提的琉璃燈也忘了拿,便急匆匆地走了。

    于此同時,駐扎在帝都十里外的鳳陽王大軍營地內。

    “王爺,攝政王當眾宣詔了。”一接到消息,大將軍秦力便立刻前往主帥營帳中報告。

    “意料之中的事。”端坐在元帥椅上閉目養神的鳳無極眼睛抬也沒抬一下,問道:“驗詔書一事進行得如何?”

    “聞太傅起了頭,引得其他大臣紛紛附和,但被攝政王拒絕了。”豈止拒絕而已,當下還懲戒了一干人等,此事在朝堂引起一陣軒然大波,任誰都想不到這新上任的攝政大臣這麼快就尋隙替自己樹威,在議政大殿上逐一把眾家大臣們洗了臉,作風可謂非常强悍。

    “王爺,看來傳聞不假,攝政王手上的詔書確實有古怪。”

    先帝遺詔中,一道宣布繼位人選,一道授予藺初陽攝政大權,但根據先帝身邊伺候的太監透露,先帝其實總共擬了三道詔書,如若那名太監說的屬實,那麼第三道詔書至今恐怕還握在藺初陽手里,可惜那名太監早讓人滅了口,要不興許還能從他身上探得一些蛛絲馬跡。

    “秦力,本王聽說父皇是在皇靈寺擬的詔書?”鳳無極若有所思地問。

    “回王爺,此事秦力已向皇靈寺的住持打探過,確實不假。”

    “那便派人再探探吧。”

    “王爺是否還在為先帝詔書內容感到納悶?王爺戰功彪炳,屢屢為國建功,為何先帝最后卻是傳位給六皇子……”

    鳳無極嗤之以鼻,“你當真以為本王會稀罕?”那把龍椅?呸!

    “秦力,別再讓本王聽到你認為本王覬覦那把龍椅的話,本王沒那個心思。”

    秦力愕然,低聲應了“是”,便接著問道:“王爺,請恕秦力愚昧,王爺既然無心于此,為何大費周章命秦力調查詔書之事?甚至不惜只身潛回帝都密會聞太傅,還讓他煽動百官向攝政王施壓驗詔?”

    秦力跟在鳳無極身邊多年,知道他行事一向難捉摸,可這回還真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了。這個理應離龍椅最近的人,居然說對那把椅子不感興趣!

    “本王縈心詔書,那是因為本王不容許任何人褻瀆先皇遺詔。何以先皇身邊的太監才不小心說溜嘴,不久后便遭人滅口?他是遭了誰的毒手?又是誰這樣急欲掩蓋第三份詔書存在的事實?”

    答案,昭然若揭。所有矛頭全指向一個人——當今的攝政王,藺初陽。

    “本王偏要瞧瞧那第三份詔書究竟寫的什麼內容,這麼見不得人。”他偏要揭開那重重黑幕瞧個明白。

    朝堂上的事鳳無極不感興趣,那些大臣們要怎麼斗得你死我活也與他無關,但他就是對藺初陽那人獨攬大權有些看不習慣,那人與他同年,他卻得喊他一聲皇叔。第一次見面時,鳳無極恭恭敬敬地對他行了叔侄之禮,怎知藺初陽只淡淡應了聲“嗯”,連個客套的場面話也不說半句,冷淡得揚不起一絲情緒變化;從那之后,有好一陣子宮里都在傳高高在上又驕傲無比的鳳陽王被自家皇叔當眾下馬威,此后,只要他倆一同在公開場合出現,這樁陳年舊事便會被掀出來說嘴一次,雖然只敢在私底下竊談,但這些蜚短流長聽在鳳無極耳里就是覺得不痛快。說白了,弱冠之前的藺初陽不過是個被太祖皇帝流放在外的落魄皇子,他憑什麼?

    攝政之后,那人便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鳳陽王再如何尊貴,在文武百官面前仍得尊稱他一聲攝政王,私底下碰著面也還是得喊聲皇叔,更別說小六那個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到頭來還不是只有任由人擺布的份?

    高高在上的鳳陽王,手握天下兵權的鳳陽王,又豈能任人擺布?

    “王爺,詔書之事恐非一時三刻能解,王爺何不直接興兵進城逼攝政王交出大權?”又或者是那份可能存在的第三份詔書?用絕對的武力優勢逼對手就范也未嘗不可。

    秦力的心思,鳳無極都了然于胸,只是他不認為那生性冷淡疏離的皇叔會毫無防備。他搖了搖頭,道:“不妥。本王那位自命清高的皇叔手上握有詔書,本王師出無名,還未興戰便已先落人口實,弄不好栽個逼宮的叛逆大罪,本王豈不賠了夫人又折兵?”

    高高在上的鳳陽王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要他背個叛逆罪名的黑鍋在身上,鳳無極自然是說什麼都不肯的。

    “秦力,本王這里有三件事情要你去辦妥。”鳳無極朝秦力勾了勾手指,早想好了應對之策以打破這波瀾不興的局面。

    “是。”秦力應聲走上前聽取任務。

    “派人傳個話給攝政王,就說本王要回帝都恭賀新皇登基,不日進宮面聖。”鳳無極一派自若地說,好像那些錯綜復雜的政治因素統統不存在似的,說回便能回。

    秦力聞言一愕,面有難色。“王爺,若攝政王問起駐扎在十里外的五万大軍,屬下該如何應對?”不是五百、五千,而是聲勢浩大的五万兵馬,挾著勤王名義而來的浩蕩軍容,一時之間恐怕很難自圓其說吧?一想到此,秦力不禁冷汗直流。

    “這便是本王要你做的第二件事了。傳本王軍令,命大軍即刻拔營起程,退回邊關駐守。”

    其實,鳳無極憑恃的不過一點,那便是他與藺初陽誰都不願做那敲山震虎的第一人,撤回大軍無疑是形式上的示軟,同時也給了對方一個台階下,這步棋他閉眼睛都猜得到他那位皇叔會怎麼下。

    “……是。那還有第三件事情是?”

    “吩咐下去,把第三份詔書的訊息散布出去,本王倒想看看我的那位好皇叔,要如何面對排山倒海而來的悠悠眾口。”

    “是,秦力這就去辦。”說罷,秦力轉身往外走,走到一半,突然想起還有事情未稟報,便又折了回來,說道:“王爺,疾風回來了。”

    “哦?”鳳無極頗微訝異地將劍眉一挑,“那本王要找之人?”

    “回王爺,已經找到了,屬下也前去確認過,應是王爺要找的人無誤。”

    “人現在何處?”鳳無極接著問。

    “歐陽公家的府邸。”

    “歐陽公?你說的是朝堂上那個歐陽賢?”鳳無極恍然大悟,嘴角不自覺微微上揚,“原來那小子是歐陽家的公子啊。”

    “那個,王爺,您說錯了,歐陽大臣膝下無男丁,只有一女,名喚歐陽芸。”秦力吶吶地糾正自家王爺。

    鳳無極掛在嘴角的笑意驀然凍結,不可置信地道:“竟有此事?”

    難怪那日向他討取衣物時他死都不肯,原來,原來……

    是個假小子啊。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9 01:34:15

第三章

    未央宮,攝政王寢殿內。

    藺初陽端坐一方榻上,榻中間擺著小方桌,桌上擱著一只藥箱子,散發出淡淡藥味。

    “太醫,本王雙眼如何了?”一泓清水似的聲音打破滿室的沉默,俊逸溫雅的面容因連日來眼疾痛症所擾而顯得蒼白。

    “這……”太醫面有難色,忌憚什麼似的,支支吾吾答不上話來。

    “無妨,你直言便是。”

    “回王爺,微臣不敢隱瞞,王爺雙目恐怕已是藥石無功,若再繼續這樣操勞下去,只怕不日便要廢了。”

    尋常人聽到自己眼睛就要瞎了,即便沒嚇得從椅子下跌下來也是坐立難安,哪能像他這般沉得住氣,僅僅只是“嗯”了一聲的云淡風輕,好像被太醫宣判眼睛要廢了的那個人不是自己。

    “王爺,微臣一會兒下去開副舒緩痛症的方子,還請王爺務必按時服用。”太醫收了收藥箱子,退下前忍不住再次叮嚀:“王爺莫怪微臣多嘴,王爺眼疾雖非絕症,但藥石無功也等同是不治之症,還請王爺多多保重,切勿過度操勞了。”

    藺初陽點點頭,“本王知曉了,下去吧。”不治之症是麼?唇畔隱約牽起一絲苦笑,轉眼便又消失在那張波瀾不興的面容中。

    太醫離開的時候,正巧和有急事上報的燕青錯身,瞥見燕青手里那一迭厚厚折子,便一臉憂心忡忡地又是搖頭又是嘆息地走了出去。

    “王爺,燕青有事要奏。”

    燕青將事情一件一件上報,說著鳳陽王命人傳來消息,說不日將回京面聖,又說著鳳陽王駐扎在帝都十里外的五万大軍已經連夜拔營離開,再說著鳳陽王私下派人至皇靈寺打探……

    此間,小廝端來剛沏好的茶送至藺初陽面前,小心翼翼地擱好茶盅之后,便默默退了出去。

    待諸多要事奏完,已經耗去了不少時間。

    藺初陽聽完之后,並沒太大的反應,只淡淡說了句“手上握有兵符的人,行事倒像個小孩子。也罷,他要回來便讓他回來吧。”

    聽到自家主子那一句“要回來便讓他回來”的燕青不免一陣錯愕,不解地問:“鳳陽王以勤王名義擅自調兵圍城,王爺難道不治他的罪嗎?”此等行為形同逆反,即便不是治個謀逆大罪,也不能這麼輕易就饒恕了。

    “燕青,你覺得本王手上可用的兵馬較之鳳陽王的五万大軍如何?”

    燕青當下便聽懂了藺初陽的意思,答道:“回王爺,自然是遠遠不及。”

    雖然明白個中道理,但語氣仍是有諸多不甘。

    鳳陽王憑恃手中兵符驕橫行事,丟出一句勤王便帶兵圍城,朝堂上大臣們無人敢公開議論此事,生怕事情一揭開便落實了勤王之實,屆時事情將再無轉圜;這件大事便在眾人皆心知肚明的情況下,一直壓著不去提起,以致近日朝堂上總彌漫著一股沉重的氣氛;這便是政治的殘酷之處,手握大權的人無兵可用,而兵多將廣的人卻沒有實權,也正因為如此,眼下局勢才更顯得詭譎莫測。

    “王爺,近來謠言四起,有心人在城里四處放話,先皇第三份詔書一事怕是已經傳開來了。”燕青一臉憂思。

    藺初陽端起桌上的茶盅,喝了几口,說道:“那便去傳吧。”就只說了這云淡風輕的几個字,心思全掩在那張蒼白的臉龐下,連燕青也猜不透。

    “王爺,倘若……倘若歐陽公的千金再攪進此事,那又當如何是好?”對于此事,燕青一直耿耿于懷。那歐陽芸前后判若兩人,也不知是真不記得了,還是只是為了保命而偽裝?他原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的,偏偏主子不肯。

    那日事發突然,先皇身邊的太監張德之竟然暗中盜走詔書,藺初陽察覺后命燕青追上時,那名太監已經身亡,然而屍体上卻未發現詔書的蹤跡,當下只得再命燕青回頭查探是否慌亂之中落在某處。燕青沿途搜查皆是無功,最后在皇靈寺后院的池塘邊撞見歐陽公的千金,赫然發現她手里拿著先皇遺詔,正低著頭神情專注地讀著遺詔里的內容,似乎不知大禍臨身。

    過程中,藺初陽只是默默地看著一切事情發生,看著那名女子臉上的表情從起初的疑惑不解慢慢轉變成害怕驚恐地逃到他身邊來,猶如驚弓之鳥地求他伸出援手;原以為抓到救命稻草的她,在一次又一次的苦苦哀求后才終于看清事實,原來手里緊握不放的不是救命稻草,而是致命的罌粟。

    自始至終,藺初陽未置一詞,一徑地任由她希望破滅地沉入水里,唯她雙眼蓄著悲憤驚惶又怨慰不甘的神情,深深印在他腦海中。

    原以為事情就此便告一段落了,孰知更令人震驚的事實緊接而來,自歐陽芸手上取回來的詔書居然只是副本,真正詔書下落不明。

    藺初陽沉思片刻,才緩緩說道:“她自鬼門關前走了一遭,興許已將那日發生之事全忘了。”上天予她重生機會,如若全忘了,倒也是件好事。

    這番推論倒也合情理,然而燕青心里卻很矛盾,掙扎許久,終還是諫言:“王爺,請容燕青斗膽一言,歐陽芸身上存在太多變數,眼下雖然記不得了,難保日后不會突然記了起來,更何況她也許知道真正的詔書落在何處,王爺不得不謹慎。”

    “嗯。”燕青一片殷殷諫言,藺初陽僅淡淡一字回應,這個話題便打住了。

    藺初陽閉上雙眼,聽著燕青又彙報許多要事,轉眼又耗了不少時光,蒼白臉上漸漸添上一絲倦意。

    “王爺,太醫剛才離開的時候面色凝重——”

    “不礙事。”藺初陽打斷他的話,轉而問道:“還有其它事要奏麼?”

    燕青想了一會,說道:“歐陽公派人送來請柬,下月初壽宴請王爺務必賞光。”

    自家主子私下鮮少與大臣們來往互動,以往這類宴會邀請多半以捥拒作結,燕青正想下去差人回復,孰料主子的聲音自身后傳來:“好。”

    不輕不重的,就單單一個字,燕青卻是大大地吃了一驚,正欲跨出門檻的那只腳絆了一下,差點摔出去。

    再過几日就是歐陽賢壽宴,歐陽府里的仆役們正為此事忙得不可開交,平日里跟在身邊伺候的喜兒也讓劉管家調到前廳幫忙,歐陽芸自告奮勇要在壽宴彈上一曲,此時此刻自然也沒閑著,白天在聽云閣練琴,到了傍晚就移到后院,點盞熏燈,繼續練。

    “這一手爛琴藝,倒是教本爺見笑了。”

    身后無預警地響起一道男聲,正埋頭苦練的歐陽芸一楞,抬頭便瞧見熟悉的身影倚在欄杆前,由著不羈的笑在臉上蔓延。

    “你你你……”兩眼盛著驚訝的歐陽芸有些結巴地看著倚在欄杆前的人。

    沒想到這人還真的找著她了,刺客軍團的情報網果然不容小覷呀。

    “你叫歐陽芸是吧?”鳳無極徐徐朝她走去,嘴角噙著笑,襯上那張俊美臉龐,便是一句話不說,身上亦是散發出張狂不羈的氣質。

    歐陽芸“嗯”了一聲,點點頭。

    說實話,她還真好奇他是如何神通廣大地尋來這里,突然想起那日他不知在自己身上抹了什麼東西,歐陽芸臉色丕變,美眸流露驚疑。“你、你該不會是用什麼蠱啊蟲啊之類的東西追蹤我吧?”

    鳳無極聞言皺了皺眉,沒好氣地覷她一眼,語氣無比驕傲:“從來本爺要找的人,沒有找不到的。”

    言下之意,他鳳無極要找到她歐陽芸簡直易如反掌。

    “你說的什麼蠱、蟲,爺我聞所未聞。”即便有所聽聞,驕傲如他也不屑以此道尋人。見她一臉疑惑未減,便說道:“是我家疾風找到你的。”

    “疾風?”

    歐陽芸納悶之際,只見鳳無極對空吹了聲口哨,不一會兒工夫,遠處飛來一只大鷹,在天空中振翅飛翔盤旋。

    歐陽芸見著此大鷹,恍然大悟道:“原來這鷹兒是你養的,我還納悶它最近怎麼老在附近盤旋,還以為它愛慕的雌鷹落到我家的屋檐上了。”

    “愛慕的雌鷹呀……”真是有趣的解讀。

    鳳無極笑呵呵地,愈看愈發覺得眼前人甚是有趣;也不知為何,這張稱不上絕世傾城的容顏就這樣輾轉停在心間,輕輕烙了印。

    “你這般瞅著我做甚?”歐陽芸抬眼就看見他釘子般的視線。

    “不做甚,只是在想,當日客棧之中相遇的矮小子竟然是名女子。”鳳無極未曾料想到,那個舉止大刺刺、還百般刁鑽不配合的臭小子,原來是這般清麗秀美的姑娘。

    “女子怎麼了?女子便入不了你的眼是嗎?”若非她這名小女子幫忙,只怕他早讓人抓去扒了層皮,哪還能活跳跳站這里跟她說話!

    “即便你不是女人,本爺也已經將你牢牢記住了。”

    那日,從秦力那里得知他要找的人居然是女兒身時,鳳無極當下不只訝異,內心還隱隱有絲喜悅,說不上來那是怎樣的情緒翻騰,就是覺得高興。

    鳳無極這席況味不明的話歐陽芸聽得是迷迷糊糊,直覺地抬杠:“那此刻小女子我應該感到榮幸嗎?”若還是為了報恩那件事,那她佩服他的鍥而不舍。

    “聽聞大戶人家的閨秀十之八九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剛才聽你彈奏,才知事實和耳聞有所出入。”鳳無極訕笑。

    別以為她聽不出他拐著彎損她。

    一絲絲窘迫漫上臉龐,歐陽芸黑著臉,悻悻然:“要、要你管!”

    她問過喜兒她的琴藝如何,喜兒當時回答一句“甚是奇特”,那時她還以為喜兒說的是她挑的曲子特別,沒想到那丫頭竟是不好意思明說她彈得不好,才會這般迂回又含蓄地暗示她。

    “這等琴藝本爺自然是管不著,只是好奇你打哪生來的好興致,都彈了個把時辰了還這麼興致盎然?”就沒見過像她這樣埋頭苦練的,若彈得好那便罷,偏就是彈得不好才更教他不忍心打擾。畢竟這年頭如她這般知曉勤能補拙的人不多了,教他如何忍心打斷?

    “我練曲自然有我的用意,說了你也不明白。”歐陽芸挫敗地嘆了口氣,回想他方才話意,似是已來了一陣子,便轉了話題:“我說你這名刺客日子倒是過得挺愜意的,放著買賣不做,專程跑來看我練琴?”

    哼,明明要她好好記住他的名,結果到頭來她依然只記得“刺客”二字。

    鳳無極皺眉,“何以你認為我是刺客?你有見過像我這麼光明磊落的刺客嗎?”開口刺客,閉口刺客,他可不記得他有這麼介紹過自己。

    光明磊落?歐陽芸狐疑地看他一眼,豈會不知要進到這深宅后院怎麼說也得由仆役們帶路,眼下卻連個通報都沒有,料想這人是趁隙潛進來的。

    “我問你,你方才如何進來的?”好啊,看你如可再勸!

    “那自然是……翻牆。”那俊美又驕傲的臉首次浮現一絲窘迫。

    聞言,歐陽芸噗嗤笑了聲,杏眼兒彎彎直覷著他,那表情儼然是在說“還真是光明磊落”呀。

    “你笑甚!怎麼進來不是重點!”

    “那你說什麼才叫重點?”歐陽芸從善如流地問,憋住不斷漫上來的笑意。

    鳳無極哼了一聲,俊美臉上恢復一派驕傲自若,道:“本爺我言出必行,一有你的消息,便專程尋你報恩來了。”

    如若表情不是那麼驕傲,如若態度不是那麼高高在上,興許歐陽芸會很感動的,只因有個人心心念念惦記著那微不足道的恩情。

    “拿著。”鳳無極突然從懷里拿出一塊雕刻精致的玉牌遞給她。

    “喔,給我此物是何意?”歐陽芸沒有多想,順手就接了過來,好奇地拿在手中打量,看了許久才瞧出那玉牌中間原來刻了一個“鳳”字,還未來得及深思其義,就聽見鳳無極用驕傲又帶點施舍的口吻對她說:“憑此玉,你可向本爺討個願望,算是還你當日相助之情。”

    討個願望?這話聽起來比較像施舍耶。

    歐陽芸真沒見過像他這麼驕傲的人,明明說是來報恩的,可那姿態又高高在上得不可一世,活脫脫就是紈绔子弟的言行舉止。

    “好吧,此物我收下了,這樣咱們算是兩清了,省得你老是惦記著要報恩。”說罷,歐陽芸即將東西收妥放好。

    鳳無極聽著她說那句“省得你老是惦記著要報恩”,臉色微微一沉。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賞賜,只有她敢收得這樣勉為其難,真是不知好歹的笨女人。

    鳳無極也不知自己哪來的好脾氣,便是眼下這女人如此不識好歹,他竟是覺得無所謂,徑自轉了話題,問:“那日好像聽你提到逃婚,怎麼?是我累得你逃婚失敗麼?”

    歐陽芸聽出他話中帶有一絲歉意,倒沒有苛責什麼,只是輕輕聳了聳肩,說道:“這不怪你。”

    “你若真不願嫁,此刻便可以玉牌向我討願。”鳳無極目光沉沉地望著她,神色堅定。

    歐陽芸不知鳳無極說的是真是假,就是看著他那副信誓旦旦的神情莫名地有些感動,張口原想說些什麼,最后卻是搖了搖頭什麼也沒說,笑笑地走回梨花琴前。

    交淺言深,他有這份心意便足夠了。

    “怎麼,還打算接著練?”鳳無極詫異地問,眉頭深深皺起。

    歐陽芸嗯地應了一聲,道:“反正天色還早,我閑著也是閑著。”一頓,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問:“剛才聽你之言,莫非你懂音律?”

    “不懂。”簡潔有力。

    聞言,桃花般的眼兒瞪圓了,不敢置信道:“那你適才還好意思說我彈得一手爛琴?”就他這個門外漢,還敢大言不慚地說她呢。

    “不懂便是不懂,需這般大驚小怪麼?”

    見他又露出那種驕傲又跩跩的表情,看得歐陽芸直搖頭,心中那點小感動消失殆盡。

    “你彈的和我平日里聽的那些確實不一樣啊。”鳳無極訥訥地想解釋什麼,可惜歐陽芸根本懶得聽,徑自坐回梨花琴前,打算用土法煉鋼的方式繼續埋頭苦練,反正距離壽宴還有好些天,她不信在此之前自己連首象樣的曲子都彈不出來。

    “其實,練琴就和練武一樣,講求循序漸進,就你那樣瞎練,几時才能成事?”見她不搭理,鳳無極輕嘆一聲,而后道:“今日便宜你了,本爺陪你練習一會兒。”說罷,鳳無極彎腰拾起地上枯枝,縱身躍入院中。

    歐陽芸本不想理會他,卻沒忍住好奇心,抬頭看見他手里拿著地上撿的枯枝,颯爽地在院中舞劍,身姿甚是飄灑輕快。

    歐陽芸怔望好一會兒,明白他是想以劍舞引她琴音入境,便不疑有他地撫琴跟進,隨著劍舞而奏,原本總停滯的段兒意外地變得流暢許多。

    鳳無極離開前,這麼對歐陽芸說:“歐陽芸,我們很快會再見面。”

    歐陽芸不明白,便問:“什麼意思?”

    “就是,很快會再見面的意思。”鳳無極未再多做解釋,任由她一臉疑惑,轉身笑著離開。

    壽宴當天,賓客絡繹不絕,歐陽府的小廝們忙著接待貴客人座,端茶倒水奉果子點心一樣不缺,期間不時見到歐陽賢伉儷穿梭其中與遠道而來的賓客打招呼;這廂客人說一句“歐陽公真是老當益壯啊”,那廂主人家便回一句“托您的福,尚可尚可”,逐一逐個寒暄上兩三句,再招來小廝領貴客入座,如是往來回復之間,賓客便也差不多都到齊了,唯獨剩下東家旁邊的大位還空懸著,正感到納悶之時,小廝匆匆跑到身旁說:“大人,鳳陽王來了!”

    來不及做出反應,抬頭便見一向鮮少參加宴會的攝政王姍姍來遲,在他之后,是不請自來的鳳陽王,兩人像是約好了似,一前一后到來。歐陽賢見狀,立刻上前迎接,照例寒暄了几句后,便命小廝迎兩位貴客入席。

    東家左右兩側皆備著大位,鳳無極偏不入席,一徑走到右側的桌子前,對著那位子上的人笑意晏晏:“聞太傅,本王與藺皇叔許久未見,想坐近些好說些話,不知聞太傅可願成全?”

    一向目中無人的鳳陽王几時這般有禮過了,上回在大殿上帶頭說出驗詔書的事便是鳳無極掐住他的把柄才勉强去做的,手段比起攝政王可絲毫不遜色,聞太傅自然不敢得罪。

    “鳳陽王金口既開,老臣自當配合。”聞太傅起身拱手作了個揖,便另尋位子入席去了。

    “久未見面,皇侄依舊這般我行我素。”藺初陽淡淡說了一句,聽不出是調侃還是閑話家常。

    “也是。小侄一向如此。”鳳無極也不否認,看著歐陽府的小廝們手腳俐落地將原先用過的酒器撤了,重新換上一套新的后,這才入座。

    一坐定,身邊的奴婢立刻上前斟酒,鳳無極拿起酒杯湊到唇邊抿了一口,目光瞥向身旁的藺初陽,“倒是小侄聽聞皇叔向來深居簡出,今兒個怎麼有興致走這一遭?”

    “嗯,正好得空。”藺初陽沒多做解釋。

    期間奴婢湊過來為他斟酒,他順勢執起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酒器中瑩瑩流轉,還未飲,清冽酒香已扑鼻而來。

    “本王記得,皇侄與歐陽公過往並無私交?”藺初陽問道,終是將酒器湊到唇邊輕抿一口,入口味道清冽甘醇,滑入喉下齒頰留香,后韻卻是泛起一陣甜膩。

    他平日滴酒不沾,對酒性涉獵不深,卻曾聽聞酒韻帶甜者后勁最是强烈,便放下不再飲用。

    歐陽府指派來伺候的丫頭也機靈得很,見他不再碰,便默默將酒器撤到一旁,隨后換上一套手繪紅梅茶海釉骨玉瓷茶具,以上等蒹葭白露茶侍奉。

    “那有什麼辦法,誰叫這里有小侄想見的人哪。”鳳無極絲毫不掩飾,說到“那人”時面露一絲期待。這份不欲隱藏的心思,藺初陽全看在眼里。

    “皇侄欲見者,想來是那日客棧中助皇侄之人了。”藺初陽話中無半分試探,言簡意賅地指出當日眾人口中所喊的刺客便是他。

    當時鳳無極引兵圍城,帝都內進入戒嚴狀態只出不進,再對照后來大臣們要求驗詔一事,便不難猜到鳳無極只身潛回帝都為的是什麼;又碰巧他眼疾復發,倉卒中就近下榻,想來他倆便是這樣陰錯陽差地遇上了。

    “可不是。”鳳無極一點驚訝的表情也沒有,語氣猶是自然:“那日皇叔臨時下榻客棧,小侄碰巧也在,就不知哪個不長眼睛的白眼狼喊的一聲刺客,竟把侄兒我當成刺客抓拿喊殺。”

    “下人們有眼不識泰山,教皇侄受委屈了。”藺初陽端起剛沏好的骨玉瓷茶盅,清澈茶水映出不沾半點情緒的雙眼,“只是難得偶遇,皇侄那日怎不過來敘敘舊?”

    “小侄也有想過,可聽聞皇叔眼疾復發正在休養,怎好過去打擾,原先想悄悄離開,怎知前腳才踏出就被當成刺客了。”

    “想不到竟是這般曲折。”

    藺、鳳兩人都是明白人,彼此試探的話也就省了,當日之事竟也能端出來聊,還聊得這般閑話家常又自然,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他們了。朝堂上的紛紛擾擾明爭暗斗,眼下兩人也都很有默契地不去提,然而繞開這些事情不說便也很快就沒有話題了。

    席間,藺初陽默默品茗,一貫的云淡風輕,波瀾不興。

    歐陽家的一場壽宴辦得別開生面、熱鬧非常,平時形象嚴肅的大臣,几杯黃湯下肚后,個個換了個人似;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人開始滔滔不絕地說天道地,管他什麼時勢詭譎難測,且把万般不如意盡付酒液中,眼下一朝傾瀉。

    “攝政王,微臣敬您一杯。”早前還一副正經八日的聞太傅歪歪斜斜地走來朝他敬酒。

    “嗯。”藺初陽點點頭,以茶代酒。

    聞太傅敬了這廂,又搖搖晃晃地走到另一邊,道:“鳳陽王難得回京一趟……來,微臣也敬您一杯。”

    只見聞太傅起了頭,大臣們紛紛過來輪流敬酒,也不知輪了几巡,酒愈喝,話題也聊得愈廣愈百無禁忌,就突然聽見有人說道:“鳳王爺也到而立之年,實該討個媳婦兒成家立業了。若不嫌棄,微臣明日派人送上小女畫像,不知王爺意下如何?”

    此話題一開,眾臣群起而上,一個個爭相奉上自家閨女畫像。

    遭人點名的鳳無極卻是將劍眉一挑,“本王的皇叔也尚未娶親,怎就不見你們這般殷勤勸進、毛遂自薦?”

    此話一出,眾人先是面面相覷,而后哈哈大笑。

    猶不知緣由的鳳無極納悶地蹙起眉頭,“怎麼?本王有說錯麼?”

    手里執著酒杯,走路歪斜的兵部尚書湊上前來說道:“看來鳳王爺尚不知攝政王早已定下側妃人選。”

    “哦?”這答案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一杯酒湊到唇邊欲飲不飲,好奇問道:“哪位大臣家的千金?”

    “可不正是歐陽公家的千金麼!”眾臣們異口同聲。

    聞言,鳳無極執酒的手一松,酒器掉落在地,磕出一聲清脆碎裂聲響。伺候的奴婢見狀,趕緊再遞上一只新杯,迅速將地上的碎片收拾干淨,仿佛剛才的一切都不曾發生。

    眾臣未察覺哪里有異,仍是一口一個毛遂自薦,轉眼間又是酒過三巡,聊天話題兜兜轉轉換了又換,卻不曾有人發現那雙闐黑的眼眸早在聽聞答案的瞬間覆上一層霜,仰頭將手中酒一飲而盡。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徑猛灌酒的鳳無極終是有些不勝酒力,本欲作壁上觀的藺初陽見眾人猶不知進退執酒勸進,便淡淡丟了句話:“本王聽說鳳陽王酒品甚差,酒醉后六親不認,諸位愛卿可要見識見識?”說罷,便交代伺候的奴婢去給鳳無極弄些醒酒的茶湯來。

    此話一出,勸酒的人便都識相地散去了,唯一不變的是,那個向來自視甚高、總是一副高高在上、驕傲得不可一世的鳳陽王,此刻仍一徑提酒猛灌,不知道的人看了,指不定還以為他受了什麼打擊。

    席間不時有歌舞表演助興,兩眼又開始隱隱泛痛的藺初陽早已無心觀看,面額泛出一層薄汗,耳邊傳來陣陣喧鬧聲響,一股煩躁之意油然而生,饒是最沉得住氣的藺初陽終于也耐不住地起身。

    自家主子一起身,燕青直覺就要跟上,藺初陽卻道:“本王隨意走走,不必跟來。”

    前廳熱鬧哄哄,光聽聲音就知道來了不少賓客。

    隨著上場獻藝的時間愈來愈接近,歐陽芸也愈發焦躁地在院中來回踱步,一聽見回廊傳來腳步聲,當下想也沒想就快步走上前。

    “喜兒是你嗎——”聲音很快消失在入眼的震驚之中。

    背著光的臉龐教人看不清表情,只知在四眼對望里,對方似乎也和她一樣驚訝。

    歐陽芸下意識向后退了一步,再定睛一看,映入眼簾的便是那日在青龍門外所見的風姿神俊,然而此刻卻顯得有些蒼白。

    “你……參、參見王爺。”當下不知楞住多久才回神的歐陽芸動作僵硬地朝他福了福身。

    藺初陽輕輕頷首,沒說什麼,靜靜站在廊檐下看著天上的月亮,一身鳳紋錦織白衫讓人有種很不真實的感覺。

    一時間氣氛沉默尷尬,歐陽芸原先就在擔心上場獻藝的事情,如今兩人又一直沉默無語,心神不由得更慌亂,于是主動揀了話題閑聊:

    “王爺不是在前廳與眾臣們飲酒同歡麼?”

    “覺得有些悶,隨意走一走。”

    “王爺身子不適嗎?可要我去喚人過來?”

    “不必。”藺初陽推拒,跨出廊檐走到院中,來到她放置梨花琴的石桌前,桌面上點著一盞熏燈,飄出淡淡花香味。似是突然想到了什麼,藺初陽略微一頓,撇過頭看身邊之人,問:“本王可有打擾到你?”

    “不會。有人作伴也是好的,陪著說話剛好可以分散注意力……”察覺自己好像失言了,歐陽芸連忙搖了搖頭,解釋道:“一會兒要在壽宴上給父親獻曲,眼下有些緊張,還請王爺莫要笑話我語無倫次才好。”

    “原來如此。”藺初陽微微一笑。“那麼,較之當眾獻藝和與本王單獨相處,何者更令你緊張一些?”

    “這個……”歐陽芸微愕,芙蓉面頰漫上一絲羞赧,有些難以啟齒:“自然是當眾獻藝較為緊張一些。”

    她那一首“花好月圓”都練了不止百千回了,至今還不成氣候,當日信誓旦旦說要在壽宴獻藝的雄心壯志此刻已磨到只剩一腔悔恨。早知如此,當初涼氏過來找她閑聊,順便讓她一起學做刺繡,她便安安分分跟著學就是了,再怎樣耐不住性子,做針線活總比現在如坐針氈好呀。

    她的回答頗令他訝異。眾人皆說他冷情疏離難以相處,在朝堂與之議事無不小心翼翼,哪怕他只是沉吟一聲半句話未說,也足以教人沉掉一顆心,滿朝中敢與他獨處又能泰然自若者少之又少。

    猶記得初時剛回京時,眾人摸不著他脾性,只知他年過弱冠尚未娶親,于是爭相將自家閨女的畫像往他府里送,哪怕只盼得一席側妃之位也能含笑九泉。日子久了,送來的畫像漸漸少了,他不必喚人來問話也知道,是這副天生淡漠疏冷的性子教人打了退堂鼓。轉眼間,十年光陰流逝,當年那些畫中女子一一嫁為人婦,而他依舊淡漠冷情難以親近。

    “竟是如此。”藺初陽嘴角微微上揚,說不出的淡淡喜悅融入心間。

    “王爺為何有此一問?”歐陽芸一心懸著表演,對她而言,他的問題不過是輕緩之分罷了,與他相處一開始雖有些尷尬,閑聊開了便也知道沒什麼好不自在的,如真要說哪里別扭的話,就是這一襲身姿太過神俊奪目,教她不太好意思一直盯著他瞧。

    “沒什麼,好奇而已。”藺初陽搖頭,一抹清淡笑容掛嘴角,目光掃過桌面的梨花琴,“此琴是你所用麼?”

    梨木制琴音質純而不噪,音色柔美清朗,最適合初學者,然而,堂堂歐陽府千金的琴藝竟只是初學?

    “正是小女子專用。”大概猜到他在想什麼的歐陽芸大方承認,在他若有所思的目光下,款款走到石桌前坐下,抬頭便問身側之人:“王爺如若不嫌棄,可否充當一回聽眾?”

    除了那名尋她報恩的刺客外,整首“花好月圓”反復練習至今便只有喜兒這一名聽眾。喜兒不懂音律,能給的意見有限,每次問她意見總是支支吾吾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雖然涼氏也來聽過几回,卻也不說好壞,便只是用關愛的眼神告訴她盡力便好,弄到最后歐陽芸索性不問了。

    未料她竟有此提議的藺初陽面露一絲訝異,竟讓他一時間答不上話來。

    見他沉默不語,歐陽芸還以為是自己的邀請唐突了他,便很有自知之明地說道:“王爺若不願意,可以拒絕無妨。”

    “歐陽姑娘,本王願做一回知音人。”

    說罷,藺初陽便入座,兩人僅一椅之隔,夏夜清風揚起桌案熏燈煙絲裊裊,略顯生澀的音律幽幽自那雙白晰纖美的指尖流瀉而出。

    歐陽芸專注撥弦,眼角余光不經意掃過身側之人,就見他雙目微斂,正專心聽曲,略帶蒼白的面容溫潤淡雅,熠熠星光映得一襲白衣若謫仙,是那樣神俊奪目。歐陽芸不敢久視,迅速收回目光。

    曲子將末之際,腦海中突然浮出聽琴賦的歐陽芸,竟學起那騷人墨客幽幽念道:

    琴聲清,琴聲清,雨余風送曉煙輕,

    琴聲奇,琴聲奇,落花風里杜鵑啼,

    琴聲幽,琴聲幽,十里蘆花鴻雁洲,

    下指彈須易,人來聽卻難。夜靜瑤琴三五弄,清風動處夜光寒。

    除非只是知音聽,不是知音不與彈。

    “除非只是知音聽,不是知音不與彈……是麼?”聲音極淡,仿若一聲輕嘆。

    本作斂目狀聽曲的藺初陽緩緩抬眼,目光沉沉望向身側之人,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款款自他嘴角浮起。

    察覺到他投射而來的目光,歐陽芸沒來由地一陣心慌,最末几個小節頻頻出錯,本就生澀的琴聲便就在這陣失緒的心跳聲中結尾。

    一曲彈畢,藺初陽足足沉吟片刻之久,方才開口:“姑娘之琴音似是初學?”

    自知藏不住拙的她大方承認:“王爺果然是聰明人,小女子確實是臨時抱佛腳。日前有人笑話小女子琴藝甚差,當時心中甚是不服氣,想來還真被那人給說中了。”那個神出鬼沒的烏鴉嘴,丟了塊玉佩給她后便不見蹤影,也不知道都干些什麼去了,還口口聲聲說尋她報恩呢。

    “本王見你撥弦生澀,故才有此疑問。本王能問姑娘件事麼?”

    “王爺是否想問,歐陽芸身為大家閨秀,理應是自幼學習琴棋詩賦,怎如今彈起琴來竟像初學者生澀?”

    她,竟猜到他內心疑惑?從未見過如她這般聰敏女子的藺初陽微怔,道:“本王願聞其詳。”

    “王爺有所不知,小女子先前曾失足落水,雖然僥幸大難不死,前塵往事卻是忘盡,過往所學如今正一切從頭開始。”

    早先逃婚把歐陽府上下一干人等嚇得不輕,加上蘇醒后性情大變,較之從前的懦弱優柔寡斷,喜兒都說她變得開朗又勇敢果決,卻也說這樣的轉變教涼氏很是擔心,是以每次過來看她時總是一臉憂思。喜兒說的這些,歐陽芸自然都明白,但她卻是什麼都不能說,一切只能順其自然。

    從未料想她會主動提起皇靈寺落水一事的藺初陽眸光有一瞬間的動搖,“你當真什麼都不記得了?”

    眼前之人,面若桃花,清艷如花照水,翩若驚鴻,卻是一片率直坦蕩,面對自己時亦無半點膽怯,未曾想過竟會出現這樣一人闖入心間,藺初陽思緒不由自主復雜起來,記憶中那張驚惶無助的臉再次浮現,她們……怎可能是同一人?

    “既然王爺提起,那歐陽芸也有一事想請教王爺。那日在客棧,為何王爺一眼便能看穿我的身分?”男女之間的事,歐陽芸不作它想,料想多半是感情因素居多,就不知這羈絆到底有多深便是了。

    “如若本王說,本王和你之間有著千絲万縷糾纏不清的關系,你信麼?”不答反問地試探。

    “……”歐陽芸一時語塞。唉,沒想到還真被她猜對了。

    “本王在你昏迷期間登門求親,你道,這是為什麼?”他問,淡然平穩的語調中多了几分試探。

    “……”

    果然,好奇心會殺死一只貓,她不該自不量力地在他面前提起此事。過往他們之間是如何如何的糾葛她一概不知,如若他說是她歐陽芸對他死纏爛打苦苦追求,那她豈不自取其辱?

    一句話都答不上來的歐陽芸面露窘色,從前那些風花雪月,她之前沒參與過,現在也不想深究,索性四兩撥千斤道:“那個,王爺……我想,我大概明白您的意思了。如果不介意,咱們換個話題可好?我看我還是向王爺請教琴藝就好……”繼續自我催眠,若無其事地說:“還請王爺不吝指點一二。”

    不待他說好或不好,歐陽芸徑自起身,一臉殷勤,笑意吟吟地將梨花琴挪至他面前,擺明了强迫中獎。藺初陽倒也出乎意料地配合,揚手便是撥弦成調。只是在近身置琴之時,她隱約聽見他近乎嘆息地說了句“不記得也好”,至此,話題打住,不再繼續。

    歐陽芸默默退至一旁。

    他的琴藝實在令她驚嘆,卻也令她的信心大受打擊。同樣一首曲子,換個人彈,竟有云泥之別。

    待他一曲終了,歐陽芸款款走上前,語氣有些哀怨道:“王爺,歐陽芸真不該請您賜教的,聽過王爺琴聲后,便知何謂云泥之別,小女子這手琴藝,一會兒要如何登台獻藝。”信心崩潰,徹底崩潰啊。

    “本王想起第一次入殿議事時,當時也如你現在這般忐忑不安。”

    “王爺當時如何因應?”每個人舒壓方式不同,歐陽芸心想向他尋個說法當作參考也好。

    “不如何因應,便是一直故作鎮定罷了。”

    “啊?”沒想到答案這麼簡單,原先還有些期待的歐陽芸楞了一下,“王爺果然表里一致呀……”倘若能夠故作鎮定,那她便不需要在此發愁了。

    未料到自己這樣說她便信了,藺初陽莞爾,“歐陽姑娘,本王逗你的。”

    “啊?”歐陽芸又是一楞,還真沒想到這謫仙般的人原來也會開玩笑呀,更沒料到這人笑起來竟是這般好看,實在教人舍不得移開眼光了。

    “本王自幼居宮外,直到太祖皇帝駕崩后才被先皇召喚回宮,入宮時孑然一身,身上便只帶了此物。”

    歐陽芸看著他所示之物,是一對晶瑩通透的白玉戒指,戒身雕著精致的雄鳳雌凰紋,兩只戒指並在一塊便是一對鳳凰,雌雄兩鳥緊系相依,乍看似交頸鴛鴦,別具深意,尤其戴在修長的手指上更顯出其高貴氣質。

    然而歐陽芸卻不明白他出示此物用意為何,于是便問:“此物于王爺有何意義?”

    “此白玉對戒乃本王年幼時母妃所贈,當時此物于母妃的是寸寸相思,到了本王手里卻是截然不同的意義。剛進宮時內心仿徨無人傾訴時,唯有藉此物解愁。”

    對于一個一無所有的人來說,哪怕只是一丁點小念想也會變得彌足珍貴,稱不上有多珍貴稀奇的戒指,在他內心仿徨時,默默照亮一方前路。

    “此物能解我憂愁,但願,也能解你的。”

    來不及深思他話中之意,藺初陽便已摘下其中一枚戒指,猶感納悶的她,見他將摘下的戒指徐徐朝她遞來,這才總算明白了意思。

    當下既震驚又錯愕的歐陽芸直覺搖頭推拒,“王爺,如此貴重之物,我不敢收。”

    “無妨。此物只是暫時借予你,壽宴結束之后你再還本王便是。”藺初陽拉過她的手,將觸感沁涼的白玉戒緩緩套進她的手指。

    再無法推辭,蔥白柔荑傳來他的溫度,戒指套進手指的瞬間,歐陽芸仿佛有種幸福的錯覺。

    剎那寂靜,兩人相視而立。

    就在此時,回廊處傳來急促步伐聲,正是先前被調去前廳支援的喜兒,伶俐的丫頭人未到聲先到?

    “小姐,夫人讓喜兒來通知您……”

    正巧撞上這一幕的喜兒倏然噤聲,整個人僵在廊檐下,好些時間才緩過神來。

    “奴、奴婢參見王爺!”喜兒趕緊上前施禮。

    藺初陽淡淡瞥她一眼,“方才是你伺候鳳陽王麼?”

    “回王爺,正是奴婢伺候鳳陽王。”

    “鳳陽王還醉麼?”

    “回王爺,鳳陽王適才喝了些醒酒茶湯,酒意已經褪得差不多了。”喜兒恭恭敬敬地回答,微轉過身,再對自家小姐說道:“小姐,夫人讓喜兒過來問小姐准備好了嗎?夫人說,小姐若是准備好了,那便趕緊到前廳,莫讓賓客們久等。”

    在壽宴上給自家爹親彈首拜壽曲,本來是件稀松平常的事,偏偏這位千金大小姐日前才指婚給了攝政王當側妃,多少人眼巴巴想看這兩人的互動,于是堂堂歐陽千金登堂獻藝,便成為一件引人注目的事情,招來眾多期盼的目光。

    “嗯,知道了。你去告訴夫人,我這就過去。”

    喜兒得令,匆匆退下。

    “王爺,看來歐陽芸得慷慨就義去了。”她苦笑,話中頗有苦中作樂的意味。

    “不知王爺是否願再做一回知音人?”想起那枚套在指間的戒指,芙蓉面頰還暈染一抹嫣紅未褪的歐陽芸,再做邀請時語氣不自覺輕柔許多。

    “再做一回又何妨?”

    說罷,兩人很有默契地一同移往前廳。

    前廳一片熱鬧喧騰景象,歐陽賢很快領她見過眾人。歐陽芸逐一施禮,表現得落落大方;最后來到雙王面前,抬頭便是溫潤俊雅掛著淡笑的臉龐,她含笑翩然施禮,再過來,一熟悉面孔映入眼簾,令她一時愕然。

    “你……”歐陽芸張口欲言,卻不知從何說起,在她驚訝未定之際,耳畔傳來歐陽賢殷殷介紹之聲,告訴她眼前之人乃“鳳陽王殿下”,並要她趕緊施禮。

    “歐陽芸,本王說過我們很快會再見面的。”高高在上的鳳陽王嘴角掛著抹譏笑,似乎很滿意她一臉驚愕的表情。

    這人擺明樂看她一臉驚呆的表情。

    歐陽芸默默嘆口氣,恭恭敬敬地向他施禮,“小女子歐陽芸,見過鳳陽王殿下。”

    他是鳳陽王?就是那個陳兵在外,和攝政王對著干的鳳陽王W那他扮刺客是故意尋她開心嗎?不對,他從沒說過自己是刺客,打從一開始便是她會錯意了。

    客套施禮過后,歐陽芸便在眾多目光注視下登台獻藝;一首曲子彈下來,只有小瑕疵,並沒有出太大的紕漏,比她預期中好很多,也慶幸眾人醉翁之意不在酒,打從她一出現開始,大臣們的目光便不停在她與攝政王之間打轉,敢情是因為方才兩人一同出現的緣故?

    宴后,歐陽芸本欲將鳳凰玉戒物歸原主,怎奈卻遍尋不著戒指主人的蹤影,后來才聽下人說起,攝政王不小心多喝了兩杯,有些不勝酒力,所以提早離席了。

    倒是鳳陽王在離去前,還特地過來問歐陽芸是否准備好怎麼用給她的那枚玉佩了,令她當場無言,再加上心里多少有點氣他隱瞞身分,當下只說了句“暫無頭緒”便將那高高在上的鳳陽王晾在一邊,頭也不回地走了。

    當眾讓鳳陽王碰了記軟釘子這一幕不少人都看到了,為此,歐陽賢事后還說了她兩句。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9 01:34:29

第四章

    夏日炎炎,歐陽芸一片愁云慘霧地倚坐在窗前,看著院里瓊花正盛,心里只覺得煩躁的她,扭過頭對一旁正給自己拓風的喜兒問道:

    “喜兒你說,怎麼就突然喝多了呢?”

    “哎呀小姐,你都問喜兒好几回了,喜兒又不是攝政王,怎知攝政王有沒有喝多,倒是喜兒聽伺候的小翠姐姐說,攝政王好像飲不慣咱們府里的酒,只抿了一口就沒再碰了。”

    “既然飲不慣咱們府里的酒,那你說他怎麼還會醉呢?”歐陽芸又問。

    喜兒動作略微一頓,被問得啞口。自家小姐今天不知是怎麼了,老在相同的問題上打轉。

    “攝政王日理万機,指不定突然有什麼事要處理,小姐您今兒個老把攝政王掛在嘴邊,是不是有什麼喜兒不知道的事?”昨晚撞見那一幕當下就覺得有古怪了,加上自家小姐今天又不斷問起攝政王,喜兒便是再遲鈍也知道事情不尋常。

    “能、能有什麼事?我就是好奇問一問而已。算了算了,不與你說這些了。”心事遭人說中的歐陽芸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岔開話題,起身往外走去。

    “小姐您上哪去啊?”喜兒見狀,連忙跟上去,一雙拿扇的手仍非常盡責地扇呀扇。

    “小姐是要去練琴嗎?”喜兒摸不著頭緒地跟在后頭。

    一徑往聽云閣方向小徑走去的歐陽芸,在兩條岔路中間停下腳步,轉頭一臉笑意吟吟,“喜兒,我們出去轉轉如何?”

    這項提議可把喜兒嚇慘了,喜兒連忙搖頭。“不成啊小姐,因為上次的事,小姐還給禁足中呢。”

    “都几個月前的事了,你不說我都給忘了。”根本就打定主意非出門不可的歐陽芸自動跳過禁足一事,說道:“放心吧,我們從后門出去,日落以前回來,肯定不會被發現的。”

    “要是夫人突然去找小姐說話怎麼辦?”絲毫不知自己正被牽著鼻子走的喜兒接著問。

    “我娘今天已經來過兩趟了,剛剛聊天時我故意打盹兒,晚膳以前估計是不會再過來了。”換句話說,她有一兩個時辰的時間可以自由活動。

    “故意打盹兒?所以小姐您根本就事先預謀好了對不對?”喜兒總算會意過來。

    “是啊,我事先計畫好了,誰讓你們一個個把我看得那麼嚴實,若不耍點小心機,能出得了門嗎我!一句話,你到底跟是不跟?”歐陽芸毫無悔意地招了。

    “跟!當然跟!喜兒是小姐的貼身侍婢,自然得寸步不離跟著小姐,万一要遇上什麼事,喜兒還可以保護小姐呢。”與其待在府里眼巴巴算著她什麼時候回來,喜兒寧願跟著一起去。

    “你們怎麼把出門這件事想得這麼嚴重?不就是出去外面轉轉而已,有必要這麼大驚小怪麼?”

    “小姐您就有所不知了,一般大戶人家的閨女們通常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平時這出門都是前兩天就事先安排好的。”喜兒的字典里不存在臨時起意這四個字。

    “該不會我以前也是這樣?”歐陽芸不可思議地指著自己。

    “是啊,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喜兒理所當然地點點頭。

    “難道,我就從來沒抱怨過?”那只指著自己鼻子的手指突然之間變得有些顫抖。

    “小姐一直是規規矩矩的,不曾有過半句怨言。”以前是這樣,現在可就不一定了。

    “我的天哪!”她仰頭長嘆,已經不敢再問從前的歐陽芸過的究竟是什麼樣的生活了。

    為符合大眾心目中大家閨秀的形象,她已經很努力在壓抑本性了,然而喜兒的一句“規規矩矩”卻有如當頭棒喝,令她清楚明白自己不是離真正的歐陽芸還有一段距離,而是,她永遠都不可能成為那種樣子的歐陽芸——那個溫溫順順、逆來順受的名門閨秀……腦子里突然竄出一個念頭,難道藺初陽當初便是看上歐陽芸這點?一想到這里,隱隱有股罪惡感在她心里蔓延。

    “小姐,您先讓喜兒准備一些出門要用的東西……”

    “不用那麼麻煩,只需帶把傘遮陽便可。”

    “可是小姐……”總該帶點銀兩出門吧?

    “你再嘮叨下去,我便不讓你跟了。”耐性快被磨光的歐陽芸下最后通牒。

    “小姐,您等等喜兒,喜兒去去就來!”非常堅持不能什麼都不帶的喜兒迅速回房拿了手帕、錢袋,再快速追了上去。

    京城熱鬧繁華,沿街盡是小販叫賣的聲音,各行各業的商販逐一挨個排成滿整條街,各式各樣的物品教人看得眼花撩亂,喜兒整日跟在歐陽芸身邊伺候,也跟個井底之蛙沒兩樣,主仆二人像是沒見過世面似地見著什麼都覺新奇,上一攤還意猶未盡,便又接著逛過下一攤,沿路嘴饞吃了不少也買了不少。也不知逛了多久,瞧見前面有個攤位生意特別好,挨不住好奇的主仆二人也湊上前看熱鬧。

    一群人站在算命攤子前圍觀,為人算命的是一名年約六旬的白發老人,桌案上簡單擺著筆墨紙硯和一只鐵板算盤,不一會兒就有人坐下來說要算命,簡單寫下姓名生辰八字便遞給算命的老人,現場一片寂然,只剩下鐵板算盤撥得答答作響的聲音;當最后一顆鐵珠向上敲定后,表示塵埃落定結果出爐,那人聽完之后,也沒說准或不准,便只是帶著不可思議的神情離去。如此來來去去數回,只見那些坐在上頭被算命的人一個個起身離去時的表情或開心或憂慮或驚異,教人看得嘖嘖稱奇。

    “喜兒,我們也去算上一算。”其實她並不是存著什麼砸人招牌的頑劣心態,就是有些好奇這名算命仙是如何批算她歐陽芸的命格罷了。

    “小姐,江湖术士的話怎麼能信,太陽快下山了,我們還是早點回去,免得回去晚了被發現就糟了。”喜兒苦口婆心地勸阻。

    歐陽芸想做的事,喜兒哪里攔得住,她話還沒說完,歐陽芸就已經穿過人牆來到算命桌前,劈頭就問:

    “老人家如何與人算命?”

    白發老人抬頭看歐陽芸一眼,將紙筆遞到她面前,道:“有勞姑娘寫下姓名和生辰八字。”

    “老人家請過目。”她將寫有姓名和生辰八字的紙遞了過去。

    白發老人接過后看了一眼,不發一語,埋頭專心撥起算珠,卻仿佛沒算過這麼棘手的命格似地,一只鐵算盤一再地划齊重撥,一次又一次,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抬頭,仿佛生平從未踢過鐵板的老人用不可置信的神情看著歐陽芸。

    “怪哉,怪哉。”白發老人百思不解地搖著頭。

    “有何怪?”

    “容老夫冒昧問一句,姑娘可有給錯生辰?”

    歐陽芸微楞一下,拉著喜兒問道:“喜兒,我有寫錯嗎?”

    喜兒搖搖頭表示沒有,彎腰附在歐陽芸耳邊小聲說道:“小姐,這老頭子八成是神棍,算不出來便推說小姐生辰給錯。”

    “老人家,小女子這生辰並無錯漏。”

    白發老人沉默片刻之久,郁郁說道:“老夫一生算命無數,可說是鐵口直斷從無差錯,獨獨姑娘這副生辰老夫怎麼算都想不明白。”

    “老人家有話直言無妨,小女子也想知道,小女子這副生辰究竟哪里出了錯,竟教人這般為難。”方才這名白發老人給人批命時鐵口直斷毫不猶豫,怎麼輪到她就欲言又止了?

    白發老人長嘆一聲,“既是如此,老夫便與姑娘說一說這副生辰的命格。”

    “小女子願聞其詳。”

    “姑娘一生富貴榮顯,可惜命數過短,最多不過二八,一生僅應一劫難,此劫將令姑娘在二八年華之時殆盡命數,照理說是春末的事情,可老夫觀姑娘面相卻不似應劫之態,若非錯算,那料想姑娘是另有奇遇了。”

    白發老人一字一句說得堅定,歐陽芸卻是愈聽愈覺得毛骨悚然。老人家說得分毫不差,“歐陽芸”的確已經應劫命盡了,那日她神魂游蕩縹緲無依,便順口問左右使者她真的死了麼,陰錯陽差下才有了現在的歐陽芸。

    回想那日所經歷的一切,至今仍覺得不可思議,不真實得恍如南柯一夢。

    “你這老頭子瞎說什麼!我家小姐曾失足落水沒錯,可又大難不死活了過來,什麼命數殆盡!呸呸呸,少觸我們家小姐的霉頭!”喜兒聽到這番見解,不由得氣得跳腳大罵。

    聞言,白發老人好像突然明白了什麼似地,放聲朗朗大笑,反復說著“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姑娘既得此因緣來此,他日必也因緣盡而歸。老夫奉勸姑娘,閑事莫管、莫理、莫聽,還請姑娘諸事順其自然,凡事三思而后行,勿因一己之念而妄動妄為,冥冥中皆有定數,姑娘不在定數之中,于旁人就是變數,變數將打亂原有定數,吉凶難料。”

    話至此,歐陽芸已經渾身起雞皮疙瘩了。

    “昨日種種已于昨日死,從今以后,姑娘便只是歐陽芸而已,姑娘聰慧,必能明白老夫之意。”

    過去種種如夢幻泡影,早已于重生后的那一刻,世上再不存在宋婕,只有歐芸陽而已,她,明白的。

    “多謝老人家指點,小女子聽明白了。”歐陽芸勉强擠出一絲笑容道謝,起身付了錠銀后便離開。

    已經失了游玩的興致,歐陽芸茫然走在回去的路上,此時已將近日落,偶有夏風拂來,從頭到腳皆已涼透的歐陽芸更是打從心底泛起一陣惡寒。那名白發老人雖然沒有明言,但言語中諸多暗示,分明已經參透個中緣由。

    突想起曾在佛經上看過的一句佛憩:一切隨緣,緣起緣滅,自隨天命,莫强求,真的莫强求。

    真的……莫强求麼?

    一切隨緣,緣起緣滅,自隨天命,莫强求,真的莫强求。

    紙鎮上壓著一迭厚厚宣紙,紙上一行行寫的就這麼几個字。

    自那日之后,歐陽芸便顯得郁郁寡歡,不是待在聽云閣彈琴,就是在接近日落之時移往小院練字,桌案上照例擺上一盞熏燈,空氣中彌漫淡淡香味,聞著很是舒服,貼身侍婢喜兒在一旁伺候磨硯、換紙遞紙,突然一道人影翻牆而入,正好抬頭舒舒頸項的喜兒見著這一幕嚇得不輕,手上的硯也給抖掉了。

    “怎麼了?”歐陽芸納悶地問。

    “小姐,是鳳鳳鳳鳳鳳鳳……”堂堂鳳陽王殿下居然不走正門?!

    鳳……鳳陽王?那個鳳無極又翻牆?!

    歐陽芸抬頭看了一眼,臉上沒太多驚訝神色,只輕輕“喔”了一聲,看喜兒驚呆在原地,便說道:“喜兒,你先下去吧。”

    “可是小姐……”喜兒有些猶豫,雖說來者是身分尊貴的鳳陽王殿下,但畢竟未經通傳,兩人單獨相處的事若傳出去,恐怕有損自家小姐清譽,更何況小姐還是個有婚約在身的人,自然得避嫌。

    “不礙事的,我與鳳陽王殿下算是舊識,先下去吧。”喜兒的擔憂歐陽芸一目了然,然而清者自清,她倒也不怕會傳出什麼不好聽的閑話來。

    “是。”喜兒不敢再堅持,恭恭敬敬向來人施禮后,就退下了。

    “你家的丫頭怕本王吃了你不成?”語氣有些不悅。

    “話不能這麼說,王爺以這種姿態突然到訪,任誰見了都會嚇一跳的。”她話中有話,擺明了暗諷他翻牆的行徑。

    鳳無極又豈會不知她話中之意,不以為然地撇撇唇,道:“歐陽芸,你見了本王也不施禮,有你這麼放肆的大家閨秀麼?”不見她上前施禮便算了,居然還敢低頭寫字?高高在上的鳳陽王是可以讓人這麼對待的麼?

    聞言,歐陽芸只好放下筆,款款上前施禮,“歐陽芸見過鳳陽王殿下。”

    這樣總行了唄?

    “哼!”這還差不多。“想好怎麼用那枚玉佩了麼?”

    歐陽芸瞪圓了眼,“王爺便是專程來問此事?”他的行徑已超過她所能理解的范圍了。

    鳳無極挑眉斜睨她一眼。“不然你以為本王閑著沒事干麼?”

    “呃……”在她看來,確是如此沒錯。哪有人專程翻牆過來就為了問這檔事?這家伙腦袋浸水了不成?

    “鳳陽王殿下允小女子一諾,這麼難得的機會,小女子當然得仔細仔細琢磨一番。”

    鳳無極臉色微沉,咬牙道:“狡滑的東西。”

    “謝王爺誇獎。”才不管他臭臉的她照單全收。

    “也罷,本王過兩日再來問你。”

    “王爺請留步……”

    “怎麼?這麼快就想好了?”

    “不是,小女子是想說,王爺三天兩頭往我這翻牆妥當麼?”眼角眉梢皆噙著令人惱火的笑意。

    “哼!”頭也不回地走了。

    翌日,鳳無極再來,劈頭就問:“想好了嗎?”

    正舒舒服服躺在貴妃竹榻上淺寐的歐陽芸睜開眼睛,一張狷狂俊朗的臉正居高臨下地與她對視,她略微一楞,語氣有些敷衍:“王爺,小女子十分佩服王爺鍥而不舍的精神,但小女子今日依然毫無頭緒,王爺請先回吧。”

    接下來的日子,鳳無極几乎天天都來問上一回。起初歐陽芸還會恭恭敬敬地施禮,到最后連禮節都省了。照樣彈她的琴、寫她的字,偶爾和他閑聊几句,或聽他說朝堂上發生哪些事,故意當她的面臭罵攝政王,又或者說邊關傳來戰事……等等,日復一日,轉眼已是夏末。

    “你手上這枚戒指本王看著有些眼熟。”

    正低頭專注寫字的歐陽芸頓了一下,放下手中之筆,假裝若無其事地將手往后擺,笑道:“王爺方才說什麼呢?”

    “皇叔給的?定情戒?”鳳無極根本不把她故作鎮定的伎倆放在眼里,徑自走上前拉來她的手看個仔細。

    聞言,歐陽芸險些扑地,有些吃力地掙開他的手,“才、才不是什麼定情戒。”

    鳳無極一雙黑眸狐疑地眯起,“不是定情戒你這麼緊張做什麼?”分明心里有鬼。

    “那日在客棧是誰說要逃婚來著?怎麼現在人家給你戒指你就收下了?”繼續不死心地向她套話兼逼供。

    “這戒指是藺王爺借給小女子的,並非王爺所贈。”絲毫未覺已落入圈套的歐陽芸仍極力撇清。

    “所以真是皇叔給的?”還敢說不是定情戒!如若他沒記錯,戒指是一對的,這几日上朝總見藺初陽有意無意摸著手上的戒指,想不到竟是這層涵義。

    “借來的。”歐陽芸再次更正。

    “借來的?”壓根就不信此番說法的鳳無極懶懶一哂,“既是借,理當奉還。除下,本王幫你拿去還給皇叔。”

    什麼?!覺得心髒開始有些無力的歐陽芸干笑兩聲,客氣地推拒:“區區小事怎敢勞煩鳳陽王殿下替小女子跑腿,小女子自行處理即可。”

    “本王偏要幫你。”鳳無極豈由得她說不,走向前作勢抓人,歐陽芸嚇得沿桌逃竄。

    哪有這麼無賴的人啊!歐陽芸簡直傻眼。

    “王爺……王爺!我爹親剛下朝回來,目前正在前廳歇著喝茶,王爺可要我‘大聲喊’他老人家過來與您喝茶聊天?”

    鳳無極臉色倏變,瞪向她,“你敢!”

    “小女子不敢,但如若王爺再這麼……熱心的話,那小女子我也只好報之以瓊琚了。”她本來想說“强人所難”的。

    高高在上的鳳陽王日日翻牆而來,料想這事應該不會想讓朝中同僚知道,歐陽芸這一著無疑是掐住了他軟肋。

    “本王與你爹素來沒有交情。”鳳無極毫不猶豫地拒絕,兩人算是達成共識了。

    “哼,說到你爹歐陽賢近來倒是轉性子了,與我那皇叔竟然連成一氣,本王見了便不舒服。”

    “大家一起共事,和平共處豈不是很好?”她强烈懷疑高高在上的鳳陽王被同濟排擠了。

    “和平共處?你說得倒輕巧。”鳳無極嗤笑一聲,“你可知他倆連成一氣意味著什麼?”

    歐陽芸沉默。兩個站在權力頂端的人連成一氣,不是好上加好,便是物極必反,這道理她豈會不明白?可她卻不願去揣測背后復雜的因素,因為真相往往非常不堪。

    “你爹身為三朝元老,在朝中有一定的聲望,如若連他也靠向皇叔,你道我家小六作何感想?”

    小六,本名鳳冬青,乃當今聖上乳名,因排行第六,故取六喚之。鳳無極長鳳冬青十余歲,因而一直以來皆以小六稱之。

    將心比心,如果她是鳳冬青的話,龍椅都還沒坐熱權力就被架空,若連三朝元老這根中流砥柱也傾向另一邊,應該會恨得牙癢癢吧?

    自古皇家多血腥,姑且不論藺初陽是否有二心,即便沒有,這般樹大招風也容易招忌,弄不好只怕又是一場腥風血雨的奪權斗爭了。

    “敢問王爺,當今陛下几歲?”

    “十六。”

    十六歲,正值青春叛逆,看來攝政王也不是那麼好當的,既要主持朝中大局,又要避免年輕的少年皇帝對他心生忌憚,只怕那人也是如履薄冰啊。

    這問題后續還長得很,便是讓她全想明白了又如何,那名白發老人的告誡言猶在耳,凡事莫聽、莫理、莫管啊,她正努力朝這境界邁進。

    不想再繼續上個話題的她索性轉移話題,問道:“王爺,今天朝堂上還有沒有什麼新鮮事?”

    鳳無極沉吟了一會兒,“新鮮事沒有,跟你息息相關的事倒是有一樁,要聽麼?”

    “王爺請說。”她不過是一介臣女,能跟她扯上邊的事也只有一件了。

    她與攝政王的婚事。

    “今日大臣們拱著讓皇叔把納妃的日子訂下。”剛毅的面容掠過一抹黯淡。

    “喔。”已事先料到的歐陽芸反應平淡地點了點頭。

    這算什麼反應?

    鳳無極訝異地睨了她一眼,“歐陽芸,本王一直覺得納悶,你怎甘心屈就側妃之位?你爹歐陽賢也算是個人物,怎也不知要替你爭個正妃的名位?要知道正室和側室待遇天壤之別,一旦有了子嗣后那就更不用說了。”

    “多謝王爺替小女子打抱不平。但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歐陽芸不敢違背。”有些言不由衷的她神色黯然地垂下眼睫,那白發老人的殷殷告誡猶如張無形巨網般將她緊緊束縛住,令她不敢輕舉妄動,只能無奈地順著現實洪流走。

    “你這麼說本王倒是有點看不起你了。”按理說,高高在上的鳳陽王說這番話時神情理應充滿鄙夷的,然而掛在嘴角的笑卻顯得無比凄涼。“歐陽芸,本王后悔那日在客棧碰到你,如若不是本王,興許你的人生便不會如此了。”

    不曾相遇,便不會心生憐惜;不曾心生憐惜,便不會有眼下這說不出口的。

    從未見他有過這般神情,那寫在臉上的愁思明顯帶絲遺憾,歐陽芸內心有些震愕,無法給予任何回應她的只能一笑,道:“王爺不必自責,人生際遇本就無常,昨日因,明日果,便是側妃又如何?歐陽芸照樣能活得逍遙自在,王爺無須替小女子擔心。”

    鳳無極聞言豁然開朗,“歐陽芸啊歐陽芸,本王一直以來都太小看你了,你的性子真教本王開了眼界,就連適才與你說起一眾大臣拱著讓皇叔把納妃的日子訂下,你竟然也不問問本王結果到底如何,難道你一點都不好奇麼?”如此聰慧美麗又開朗灑脫的女子,他竟然要錯過了,一句堵在胸口說不出的心衷壓得他心口隱隱作疼。

    “王爺願與我說嗎?”

    “大婚的日子已經訂下,就定在中秋后。”鳳無極緩緩開口,聲音有些沙啞。

    “中秋……后?”這麼快?她喃喃低語,美眸掠過一抹驚訝。

    現已是夏末,距離中秋只剩下三個月。

    “歐陽芸,本王今日乏了,便不與你糾纏玉佩之事,來日你想好了再對本王說,你……”張口似欲說些什麼,最后全化作一聲輕嘆,道:“你好自為之吧。”

    “謝王爺提點。”歐陽芸笑著說謝,望著那抹離去的身影,忽然道:“王爺,下回請走正門吧。”

    沒有下回了,大婚日子一旦訂下,按照皇室迎親嫁娶的規矩,皇室遴選出來的妃子將在大婚前進宮學習皇家禮儀,應該就是這几天的事了。

    轉眼已經入秋,院里的瓊花逐漸雕謝,入眼一片蕭索,似為離別伏筆。

    鳳陽王捎來訊息沒多久,宮里便派人來傳話,不日將迎她入宮學習宮廷禮儀,作為攝政王之側室,地位雖不比正妻來得顯赫尊貴,但該學的禮儀一樣都不能少。大婚日子訂在中秋后,轉眼將至,是以才這般緊促迎人。

    入宮前一晚,歐陽賢難得過來找她聊天,不擅言詞表達的老爹親牽著她的手,有一句沒一句說著她小時候的事情,說到有趣的地方時老人家便呵呵笑了几聲,歐陽芸只是靜靜聽,聽著那些不屬于她的記憶,最后說到她即將入宮待嫁時,她看到一名慈父的擔憂全寫在臉上;就在那個時候,她恍惚發現眼前這名老人瞬間蒼老了不少,忍不住一陣鼻酸。

    翌日,母親涼氏和喜兒哭得唏哩嘩啦,父親歐陽賢强忍淚水送別,眼睛也是紅腫的,怕是前一晚哭過的緣故。她故作堅强拜別父母上了宮轎,在簾子放下的瞬間,淚水潰堤。

    那是她第一次作為歐陽芸哭得那麼慘,原來不論是宋婕還是歐陽芸,在離別的面前都一樣脆弱。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9 01:34:48

第五章

    進宮第一天,負責生活起居的董姑姑便與她解說宮中寢殿配置,別的旁枝末節不說,后庭主要分成一殿二宮,中間為太和殿,陛下一整個早上都被安排在此處作功課,攝政王自前庭下朝后便過來一旁監督功課,午后再繼續與眾臣議政;左右兩側分立未央宮與永樂宮,前者為攝政王藺初陽之寢殿,她目前所居住的地方,便是隸屬于未央宮范圍內的綴錦閣;右側為永樂宮,現今住在里面的正是少帝鳳冬青。

    負責她生活起居的董姑姑,同時也是負責教她新婦禮儀的人。她才來的第一天晚上,就聽見綴錦閣伺候的奴婢們暗地里說董姑姑是出了名的嚴格,只怕她日子以后不好過。歐陽芸當下聽了眉頭皺也沒皺一下,脫了鞋倒床就睡,儼然一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灑脫。

    翌日一早,董姑姑只排了些簡單的功課讓她學習,中間還會撥出一些時間讓她休憩;這一整天歐陽芸便在這樣游刃有余的情況下度過了。

    第二天,遠遠就看到一迭厚厚書本堆在涼亭內石桌上的歐陽芸內心隱隱覺得不妙,正感納悶之時,董姑姑便指著那一迭厚厚的書,告訴她日落之前必須將里面的內容熟記下來,回頭她會過來驗收成果。離開前,董姑姑還不忘以慈祥的口吻跟她說,要她不用太有壓力,只須盡力就好,實著令人安心不少。

    于是,歐陽芸盡力了,但盡力的另一個解釋,就是她並沒有達到董姑姑的標准,所以董姑姑罰她抄書,抄完后才准晚膳,這一天,歐陽芸是拖著疲憊的身子就寢的。

    到了第三天……到了第三天,歐陽芸終于明白為什麼第一天會過得這麼爽快了。她强烈懷疑董姑姑是先禮后兵,由于前一天效果不彰的緣故,所以董姑姑一早就開宗明義訂下游戲規則,歐陽芸除了必須將昨日落下的課功補足外,另外還得學習四德。女子四德以“婦功”為首要基礎,婦功含義甚廣,上至針黹烹飪、出入問安揖拜,下至個人的言行儀態皆屬此列,學習至此,歐陽芸已經有些吃不消了。

    第四天,歐陽芸是咬牙硬撐過來的。

    到了第五天……已經徹底領教何謂高壓教育的歐陽芸覺得自己快被眼前這名負責教導自己的女官生吞活剝了,當下有股想一頭敲昏自己的衝動,也慶幸到了第六天她是真的病了,董姑姑見她一副病懨懨可憐兮兮的模樣,就放她一天假讓她好好休息。

    想家的人心靈本來就特別脆弱,歐陽芸這一病病得不輕,腦袋昏昏沉沉的,不斷地作夢,夢里有宋婕也有歐陽芸,兩張年輕又相似的臉龐卻困擾著她,她不知道此刻自己究竟是宋婕還是歐陽芸,場景突然變換,過往如剎那驚鴻地自眼前掠過,或悲或喜,或哀或樂,分不清究竟是誰的記憶,相似的人影卻又殊途同歸地一同沉陷,激動處落淚時,隱約似乎有只手覆在她的眼睛上,溫潤如甘霖的嗓音在她耳畔輕輕響起,聽不真切那聲音對她說了什麼,便只是聽著這聲音就覺得踏實不少。也不知到底昏睡了多久,歐陽芸終于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

    床邊靜靜坐著一人,手里拿著一本書,神情專注,偶爾皺起眉頭,歐陽芸怔怔看了許久,不敢出聲驚擾。

    似乎是察覺到她的目光,藺初陽款款自書頁中抬眼,迎上她略顯慌張的視線,淡淡一笑。

    “醒了麼?”溫潤的嗓音和她夢中聽到的一樣溫暖。

    “……嗯。”喉眬又干又啞,歐陽芸緩緩點頭,撐著身子想起來,無奈卻一點力也使不上來。

    這是她入宮以來第一次見到這人,沒想到會是在這種情況下,她全身都還在泌汗,微濕的發絲貼著臉頰,樣子肯定狼狽極了。

    “醒了就好。”他笑了笑,隨著一聲如釋重負的嘆息后,忽然把手伸過來貼在她略涼的額頭上,沉默許久才開口說道:“燒好像已經退了。”

    “王爺……怎會在此?”他的手還貼在她額上,自他掌心傳來的溫度令她有些困惑,方才見他低頭專心看書,分明是已經來了好一陣子。

    “聽說你病了,本王放心不下,就過來看看。”語氣中似有淡淡的憐惜。

    “讓王爺為我擔心,小女子真是過意不去。”歐陽芸又試著想起來,被褥向下滑動露出白晰纖細鎖骨,未察覺身上僅著內衫的她才坐起一半就遭他出聲制止。

    “躺著休息就好,別起來。”半命令式的口吻此刻聽起來竟是有些緊張,原先貼在她額上的掌心不知何時移到她肩膀,輕輕地將她按回床上躺好后,再替她拉來被子蓋好。

    “喔。”一頭霧水的歐陽芸依言乖乖躺了回去。

    在他替她蓋好被子后,歐陽芸這才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全身上下褪得只剩一件薄薄內衫,剛剛貿然想起身的舉動想必是驚擾了他,一想到這里,兩頰不禁發燙了起來。

    一時之間,兩人皆因尷尬而無言,沉默片刻之后,藺初陽忽然說道:“是本王的疏忽,把你迎進宮數日卻不曾來探望你,讓姑娘委屈了。”

    歐陽芸望著他略帶歉意的神情,當下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怎麼說她也是按照宮禮迎回的准嫁娘,身為未來夫婿的他卻一直未來探望,下人們嘴里不敢明著議論,但多半是以此作為衡量她這名側妃在攝政王心中的份量;既非正妻又遭未來夫婿冷落,奴才們自然也不會將她這名主子放在眼里,他說的委屈便是指此。

    不過她既然都能以歐陽芸的身分活下來了,那麼換地方生活適應不過是早晚的問題,若真要計較委屈的話,那大概就是她在這里沒有半個可以說貼己話的知心人。前面几天她還真是非常懷念喜兒那丫頭在一旁嘮叨說這不行、那,不可以的,然而隨著董姑姑丟下來的功課日益加重,最后讓她連懷念的氣力都沒有了,每日睡覺前還惴惴不安想著今日落下未完的功課以及隔天要學習的新進度,直到第五天休息時董姑姑給她送來一盒點心,說是她母家那邊讓人送來的。她捧在手里怔怔望了好久,打開后里面滿滿都是她愛吃的雪白酥,她拿起一塊小心翼翼嘗了一口,吃到最后竟然淚流滿面。

    “王爺言重了。王爺日理万機又身負教導新皇之責,理應以國家大事為重。”

    “你這樣說倒是生疏了,看來本王得檢討了。”他唇畔有抹苦笑。

    “王爺,小女子已無大礙了,王爺如有要事可……”

    歐陽芸原是想說自己已經沒有什麼大礙,如果他忙的話就不必刻意待在這里陪她了,孰知他竟然說道:“我再看一會兒書,你若乏了,就再睡一下。”他不動如山,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王爺……”歐陽芸咬著唇,欲言又止,忍不住偷瞄他一眼,他當真又低頭看書了,神情專注而淡雅,每當他皺起眉頭時,她竟有種想伸手去揉開他眉頭的衝動。

    就在這一瞬間,歐陽芸很快意識到,他待在這邊,她根本睡不著!

    “王爺?”管不往雙眼不去偷瞄他的歐陽芸忍不住又喚,縱使身子還覺得疲憊,但眼下睡意全無。

    “嗯?”藺初陽眼睛雖然盯著書本,卻仍然在聽她說話。

    “王爺,剛剛小女子……”歐陽芸頓了頓,拿掉生疏的稱呼,繼續說道:“王爺,剛剛我作夢了,夢到什麼都忘記了,只記得夢到難過處好像哭了,然后有只手輕輕覆住我的雙眼,接著有人在我耳邊說了些話,王爺可知道那人說了什麼?”最后那句話說得極輕,試探中又帶點期待的意味。

    她本來以為那只手是要為她擦拭眼淚,現在她卻不這麼認為了。遮住她雙眼的用意其實是避免她突然睜開眼睛,看到那人附在她耳邊說話時的神情吧?

    看書的眼緩緩抬起,迎上她期待的美眸,語氣波瀾不興:“我不知道。你願與我說麼?”

    “我……”掀了掀唇,美眸覆上一絲驚訝,沒想到他竟會裝傻的歐陽芸一時語塞,良久,才說道:“我、我沒聽清楚。”

    “那可惜了。”他失聲笑了。

    他這句可惜了分明帶點慶幸的意味。可惡啊,他愈是此地無銀三百兩,她就愈想知道他究竟對她說了些什麼。

    “我已經吩咐下去,明日不做功課,讓你再好好休息一天。”

    “多謝王爺!”她感動得都快流淚了。

    雖然她强烈懷疑他是故意轉移話題的,但也無所謂了。對于一名生病的人,總希望能盼來顆糖吃,他的這顆糖對她而言實在太珍貴了。

    翌日一早,就有驚喜。

    歐陽芸看著伺候的盥洗丫頭,除了目瞪口呆,還是目瞪口呆。

    喜兒?!

    最令她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喜兒見到她居然一點都不激動,這真是那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丫頭嗎?

    歐陽芸揉揉眼睛,仍然處于震驚之中的她半信半疑地開口:“喜、喜兒?真是你嗎?”

    “小姐,是王爺讓喜兒來伺候您的。”

    喜兒表情嚴肅地向她遞過漱口杯,接著又遞了條帕子給她,一邊伺候她盥洗一邊說:“小姐,那日你離開時半滴眼淚也沒掉,害喜兒難過慘了。小姐都不知道前一天晚上喜兒和夫人哭得多慘,小姐真沒良心,小姐是這樣當的麼!”

    聞言,歐陽芸噗哧笑了出來。原來喜兒是在為這事兒生悶氣。

    那天,她是强忍淚水故作堅强好嗎!當時喜兒和母親涼氏已經哭成一團了,若再加上她,三個女人抱在一起,那都不知要哭成什麼樣子了。

    “笨喜兒,我若不難過,又豈會才來短短几天就病了。”歐陽芸沒好氣地看她一眼。嘴巴上雖然不說,但心里其實感動得很。

    “老爺和夫人聽到小姐生病的消息可都急壞了。小姐現在還好嗎?要讓大夫再過來看一下嗎?”喜兒又開始嘮叨了。

    “你瞧我這樣子還像病著嗎?一覺睡醒病就好得差不多了。”她哪有那麼弱不禁風,昨天睡一整天又出了一身汗,一早醒來她便知道自己已經好得差不多,只是難得沒有董姑姑在一旁鞭策,這才小小放縱地賴了會兒床。

    “還是再讓大夫來看一下比較妥當吧。”喜兒不放心地說。

    不理會在一旁嘮叨的喜兒,歐陽芸徑自穿鞋下床,“不用了。”

    她才沒那麼傻,若大夫看完后交代她要好好躺著多休息,那她難得偷來的一天假豈不白白浪費了?

    “喜兒,你可有把我平時慣用的東西帶過來?”坐在梳妝台前整埋儀容的歐陽芸邊梳理邊問,看著鏡中美人銀裝素裹,脂粉未施,看上去竟也有几分出塵的韻味。她從未仔細端詳過鏡中的自己,歐陽芸在世俗眼里是個標准的美人胚子,旁人再多的贊嘆都不如眼下這清純秀麗的模樣;她很喜歡這樣的自己,喜歡這樣的歐陽芸。

    喜兒立刻點頭,說道:“喜兒把小姐平日愛點的熏燈和平時慣用的琴跟文房四寶都帶來了。”

    聞言,歐陽芸徐徐別過頭,一雙美眸光彩炫目,嘴角更是浮現一抹令喜兒捏把冷汗的詭異笑容,慢慢說道:“喜兒,咱們今天去外頭轉轉吧。”

    喜兒聞言差點暈倒,忙不迭上前抓住自家小姐,激動道:“小姐,這里可是皇宮耶!”

    “唉……”歐陽芸無奈地搖了搖頭,也懶得解釋了。

    其實,歐陽芸說的轉轉,也就是在這皇宮里四處轉轉的意思,是喜兒自己會錯意了。

    出了綴錦閣的歐陽芸在未央宮四處閑逛,聽奴才們說這座未央宮的主人真正待在未央宮的時間並不多,大部分的時間都在太和殿和眾臣議政,上午督促陛下功課時會一邊批閱奏折,直到中午才會稍作休息。算算時間,也快是接近晌午的時候了,歐陽芸一邊想一邊朝太和殿的方向走去,也不知道自己走來這里要做什麼,就算到了她也不見得有勇氣進去找人。

    想了想,還是決定往回走,才轉身,差點就和迎面而來的侍女撞個正著。

    “我、我沒撞到你吧?!”歐陽芸一臉驚魂未定,幸虧對方手腳俐落閃得快,要不真要迎頭撞上了。

    相較之下,侍女倒顯得鎮定,徐徐對她施禮:“奴婢巧蓮,見過歐陽姑娘。”

    “……我們見過嗎?”歐陽芸覺得來人眼熟,卻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上回在青龍門外,攝政王曾讓奴婢送披風去給姑娘。”

    “我想起來了,原來是你。”頓了頓,看到巧蓮手里端著一只黑漆雕木花綴金紋圖樣的盤子,盤上擺了几道口味偏清淡的食物,問道:“這些是要送去給王爺的麼?”

    “是的,奴婢正要給王爺送午膳。”

    “能讓我送去嗎?”歐陽芸有些難為情地問。

    當下聽到她的請求時巧蓮微微楞住,隨后好像意會了什麼地對她笑了笑,點頭道:“有勞姑娘了。”

    歐陽芸羞赧地接過午膳,明白自己那點心思怕是教人給看穿了。

    羞啊。

    來到太和殿時,殿內空空蕩蕩,不見半個小廝奴婢來迎,歐陽芸掃視殿內環境,最后目光停在殿中那抹專注身影。

    藺初陽正坐在案前批閱奏折,聽到腳步聲,頭也沒有抬就直接說:“擱著吧。”

    歐陽芸默默將午膳擱下,心想她好不容易才鼓起勇走進來,就這麼走出去實在不甘心,便站在一旁看他批閱奏折。

    他看奏折時的神情非常專注,偶爾提起筆在一旁圈划注解,也不知墨水都快用完了,一徑地專心批閱。

    見硯台墨水見底了,歐陽芸默默走上前添了些水,接著便輕輕磨了起來。

    旁邊多了個人,藺初陽也沒好奇地抬起頭來看看是誰,理所當然地任她在一旁伺候。

    她發現,她喜歡看他神情專注的模樣,每當他皺起眉頭時,她就有股想伸手將他眉頭揉開的衝動。那一晚在青龍門外見他一身白衣宛如潑墨畫中的畫中仙,那恍若謫仙的模樣至今依舊印象深刻,只是相較那晚神姿豐俊的光彩奪目,她更喜歡眼前的他;專注淡然,溫雅從容,便是一句話都不說也能緊緊攫住她的目光。

    替他磨墨的時候,她偶爾分神東張西望,瞧見一旁的小桌子上擺著一碗藥,似乎放著有一段時間,藥都涼了。

    他是哪里不舒服嗎?

    疑問才起,便聽見他放下筆的聲音,緩緩自奏折中抬頭,那雙移到她身上的眼明顯掠過一絲訝異。

    “你……來多久了?”

    “從王爺說‘擱著吧’那時候開始的。”歐陽芸心虛地放下墨條,也不知她這樣不請自來他會怎麼想。

    “特地放你一天假,便是這麼利用的?”藺初陽稍作舒展,起身欲往飯桌走去,發現她還站在書案前,就順手牽起她的手一同走了過去。握在掌心里的小手偏涼,令他眉頭不自覺蹙起,瞥見她一身輕簡秋裝,清艷動人的臉蛋銀裝素裹,還真是隨意到了極點。

    “我一早先在綴錦閣附近逛了一圈,然后也去過未央宮。他們說……他們說王爺在太和殿……我有點好奇,就過來看看了。”他突如其來的牽執動作令她有些不知所措,垂擺在身側的另一只手緊抓著裙擺,因用力過度,手指掐得都有些泛白了。

    原來,她是專程來找他的。

    藺初陽唇畔笑意立現,說道:“你來了也好,陪我用午膳吧。”

    “可是飯菜都涼了……”

    “無妨。”

    “王爺都是這麼晚才用膳麼?”

    “一時看得太入神,就忘了時間,現在倒真覺得有點飢腸轆轆了。”

    歐陽芸跟著坐下,目光不經意又掃到那碗似乎刻意被擺放在角落小桌上的藥,隨口說道:“王爺,那碗藥好像涼了。”

    “嗯。”藺初陽淡淡應了聲,避談那碗藥。

    未察覺到他神色有異的她隨口又問:“是王爺剛剛看奏折看得太入神,忘記喝了是麼?”

    “嗯。”藺初陽不置可否,拿起筷子夾菜入口,依然避談藥的事情。

    “那我幫你拿去熱一熱,一會兒用完午膳就可以喝了。”

    才起身,手就突然被拉住,歐陽芸微怔,回過頭看見他用她從沒見過的困惑表情說道:“太醫開的藥……很苦的。”

    “……很苦?”有點訝異這番話竟然從他口中說出,那帶點耍賴又似抱怨的口吻令她忍俊不禁笑了出來。

    “原來王爺怕喝藥呀,可藥本就是苦的,王爺怎能因為藥苦就不喝呢?”

    藺初陽眉心微微打了個皺褶,“本王沒說不喝,先擱著吧,一會兒想到再喝。”

    想到再喝?分明是拖延戰术。

    歐陽芸好笑地看著他耍賴的樣子,也不戳破他,沉思了一會兒,提出一個折衷的方法,道:“我房里有些雪白酥,滋味甜著呢,我去取來讓王爺配著藥吃可好?”

    “……便依你吧。”

    “那我這就回去拿,去去就回。”起身便往外走,仍不忘叮囑:“王爺可不許趁我不在的時候把藥倒掉。”

    “嗯。”應允的聲音淡淡的,聽起來似乎有些愉悅。

    折回太和殿的時候,已經有大臣在殿內議政,歐陽芸也不急著離開,就站在殿外看了一會兒。

    只見兩名大臣站在攝政王面前,一左一右似乎起了爭執,比手划腳指責對方的不是,兩造爭吵不出個所以然來,忙不迭請攝政王幫忙定奪是非對錯;藺初陽在兩造夾擊下神色依舊淡然,嘴唇動了動,不知說了什麼,聲音過小她聽不真切,視線再往旁邊一移,一名少年坐在桌案前,單手拄著頭,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斜眼覷著一旁議事的几人,表情略顯不耐,身旁伺候的太監戰戰兢兢,又是端茶倒水又是遞紙筆,最后那少年仍不耐煩地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出去,攝政王瞄了一眼,並沒有阻攔。

    如此驕縱傲慢的少年,莫非是……

    歐陽芸猛然回神,意識到少年出來的方向,想到要回避時已來不及。

    “哪里來的丫頭這麼不長眼睛?!”竟敢擋他的道!少年吃了炸藥似的口氣甚是不悅。

    “我……”歐陽芸正要開口,少年突然指著她手里的東西問:“什麼東西白呼呼的?吃的?能吃麼?好吃麼?給我嘗一口。”

    也不等她說好或不好,少年捻了一塊雪白酥就往嘴里送,吃了一口,似乎不合他口味,當下便吐了出來,惱怒道:“呸!什麼東西做的這麼甜?難吃死了!”

    “你……該不會就是小六吧?”這種跩到令人無語的行為,不禁讓她聯想到某人,這種如出一轍的“優良基因”讓她不作二人想。

    “你知道我?該不會事先就探聽好了,故意站在門口裝作與我不期而遇,然后好順勢勾引我再立你為妃是吧?”

    “……”歐陽芸非常確定,他就是小六鳳冬青沒錯。

    跟他那個高高在上的老哥鳳無極比,少帝鳳冬青除了很跩之外,還有點自戀。

    “你站在這里做什麼?”鳳冬青挑眉問道,俊秀臉龐掩不住那天生的頑劣精光,看上去就是個不好伺候的主子。

    “我在等攝政王。”她有問必答。

    “攝政王的貼身侍女不是巧蓮麼?几時換人了?”

    “我不是王爺的侍女,我是——”

    “算了!攝政王換了侍女關本帝什麼事,哼!”少帝鳳冬青哼了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措手不及的歐陽芸。

    望著那抹離去的身影,歐陽芸內心只有一個想法——

    十六歲,果然是青春叛逆期啊。

    回到綴錦閣的時候已接近傍晚,美好的一天就這樣過了大半,歐陽芸捧著雪白酥發呆,懷疑自己收假症候群上身,想到明日還要跟著董姑姑學做功課,又想到一連落了兩天的功課,不知道董姑姑會不會要她把落下的進度趕上,不禁打了個冷顫。

    “小姐出去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回來就變得悶悶不樂了?”

    “喜兒你不知道,我難得的一天假就要沒了。”感嘆時光太匆匆的歐陽芸此刻正趴在桌案上無病呻吟。

    “小姐整日悠閑,有沒有放假都一樣的是吧。”對于喜兒而言,放假這種事情是勞動者才會介意的事。

    唉,她就知道喜兒不會懂的。喜兒今日才剛到,沒見過她被董姑姑調教的樣子,她懶得現在解釋,反正明日自然分曉。

    “喜兒,你有喜歡的人麼?”趴在桌上看喜兒做針線活的歐陽芸突然蹦出這一句。

    “喜兒整天跟在小姐身邊,怎麼可能會有喜歡的人。”喜兒正在繡牡丹,這也是董姑姑交代的功課之一,那日她才繡一半就病了,好在現在有喜兒幫忙接著繡,著實讓她安心不少。

    “也是。你整天伺候我,哪有什麼機會認識異性。”她深表贊同地點了點頭,又接著問:“喜兒你說,喜歡一個人是不是會一直想著他?”

    “應該是吧。”喜兒點了點頭,隨口問道:“小姐一直想著王爺嗎?”

    “我……我怎麼可能一直想著他,我才沒有!我就是無聊隨便問問而已。”反應有些大的她立刻直起身子反駁。

    “小姐這是害相思了。”喜兒徑自下了結論。

    “我?害相思?”歐陽芸以指尖指了指自己,接著將那根手指移至喜兒面前搖了搖,“我怎麼可能會害相思?我才沒害相思,你別瞎猜。”

    “喜兒聽人說害相思便是像小姐這樣,老纏著身邊的人問東問西,給說中了心事又不承認。”

    “……我、我哪有這樣!”好啊臭喜兒,居然敢調侃她!心事遭人說中的歐陽芸惱羞成怒,便不再與喜兒抬杠了,起身就往外走。

    喜兒見狀連忙擱下手中針線活,追上前問:“小姐才回來又要上哪去?”

    “我去涼亭練字。”練字可以訓練專注力,不僅有助思緒厘清,還可以修身養性、陶冶性情。

    她才沒有害相思,絕對沒有!

    “小姐又要寫佛偈嗎?”寫來寫去就那一句——一切隨緣,緣起緣滅,自隨天命,莫强求什麼的,看得她一頭霧水。

    歐陽芸現今所居住的綴錦閣是隸屬未央宮的一部分,座落在未央宮深處一隅,閣與宮之間並無特別划分,僅以一段古拙風雅的木橋作為區隔。橋上踏板暗藏巧思,行經路過不時會發出悅耳的音律,過橋后再經一小段翠綠竹徑,郁郁芽枝似唱秋愁,添上一抹新黃,小徑上鋪滿小碎石,小徑盡頭處是一座涼亭,亭中石桌上燃著熏燈,擱著文房四寶以及一壺茶,茶壺下方有炭爐煨著保溫,避免茶湯放久過涼。

    歐陽芸正低頭專心練字,偶爾寫累了就停下筆休息,若口渴就捧起茶湯湊到嘴邊一小口一小口淺啜,如是反復再反復,倒也不失風雅愜意。也不知寫了多久,再抬首復見天地時,天際已降下黑幕,涼檐下的燈亦不知是何時被掛上的,壺中的茶原已快見底,此刻竟又是滿滿一壺了,料是喜兒那丫頭悄悄給添上的。

    還不想回屋的歐陽芸,一邊捧著茶輕啜,一邊整理桌上的紙,一張張滿滿的全是相思之意。她微微一楞,這才發現自己竟重復寫著秋風詞,滿桌子的相思攤在眼前著實震撼,她竟然不知不覺寫了這麼多?

    唉,還說不害相思,這入眼的相思分明都成災了。

    歐陽芸輕輕嘆口氣,小心翼翼地將一張張相思壓在紙鎮下,依然還不想回屋的她,只手托腮,坐在亭內發呆,人一放空,睡意立刻襲來……

    不遠處,藺初陽手執一盞宮燈慢慢向她走來,見她睡得正甜,不忍驚擾的他本欲直接掉頭離開,卻瞥見紙鎮下壓著一迭紙,一時好奇便上前抽出一張來看。

    一看,藺初陽震愕不已。

    滿滿的,竟全是……

    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

    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

    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如當初不相識。

    藺初陽怔怔看著紙上娟秀的字跡許久,不禁莞爾。

    “誰?”似乎察覺到周遭異狀,只是稍作淺寐的歐陽芸立刻驚醒,而更令她震驚的是,她發現自己居然被人騰空抱起來,抱她的人正是那個害她傾瀉一地相思的藺初陽。

    “是我,不用怕。”他說道,一貫清冷的聲音。

    “王、王爺……”不敢抬頭的她只敢將目光鎖定在他下巴之處,視線稍微大膽地往上移,發現他嘴角此刻竟然是上揚的,他正在笑,而且是笑得非常愉悅的那種;突然有點好奇這人完全笑開是什麼樣子,應該是有別于謫仙那樣超凡脫俗的上等春色吧?而這樣的他,就近在咫尺,近到她不禁要懷疑自己是否在作夢了。

    “夜冷風寒,在那邊睡會著涼的。”

    不是作夢,他清冷中帶暖意的聲音將她拉回現實。

    從涼亭到屋里有一小段距離,這一路他呼吸平穩不見半點喘息,若非她太單薄,便是他有些底子。

    “我有分寸,只是稍微淺寐一下而已。”話勢微微一頓,透過窗子剪影看見丫頭正在里頭忙,眼見就要進屋了,突然有些心虛的她連忙說道:“王爺,放我下來吧,讓我自己走便可。”讓人撞見他抱著她進屋,那多難為情啊。

    “無妨,就快到了。”察覺懷中人的不安,藺初陽略微施力將她往懷中帶得更深些。

    這個動作卻讓歐陽芸身子一僵,几乎已經不留間隙的兩人無疑只能緊貼在一塊,她不敢再亂動,任由他將自己抱進屋子。

    “……小姐。”沒想到自家小姐竟是被攝政王抱回來的,喜兒驚訝之余,不忘上前施禮。“奴婢參見王爺。”

    禮數做足后,喜兒掩不住慌張地挨到歐陽芸身邊,語氣焦急:“小姐您這是怎麼了?哪不舒服了麼?”

    緩緩自某人懷中抬頭的歐陽芸捂著發燙的臉頰,面對喜兒焦急的探問支支吾吾,“喜兒,我、我沒事,我……”沒臉見人了啦。

    看到自家小姐這副嬌羞模樣,喜兒便是再遲鈍也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小姐,那喜兒先下去了。”終于明白是什麼情況的喜兒連忙改口說道:“王爺,奴婢告退。”半刻都不敢再多作逗留,說完便匆匆忙忙退下。

    藺初陽終于將她放下,讓她坐在床緣,目光沉沉。

    歐陽芸一雙美眸心虛地左顧右盼,不願對上他此刻專注得令她心慌的眼神。

    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他在等她先開口。

    歐陽芸內心雖有疑問,卻不做那先開口的人,便也沉默不語。

    也不知過了多久,藺初陽依然無言,意志力較為薄弱且不想再與他繼續僵持下去的她終于打破沉默:“王爺是否有話對我說?”

    她從未見過他這種神情,印象中他總是一派云淡風輕,沉穩內斂,可如今在她眼前的他卻是連隱藏都不隱藏,赤裸裸得教她一眼就能望穿。

    “本王依言把那藥喝了,卻苦盼不到那說好的雪白酥,你說你該當何罪?”他緩緩開口,聲音依舊一貫清冷,但語意聽來卻像是抱怨。

    僵持這麼久,便是為了問這事?歐陽芸微微一楞,解釋道:“我去了,你正在忙,就沒進去打擾了。”

    那兩人在里頭吵得不可開交,她在那節骨眼捧著點心進去,不被轟出來才怪。

    “說好要給本王的雪白酥,結果你卻讓小六先嘗了。”語氣由抱怨轉為吃醋。

    “王爺都看到了麼?那是陛下自己拿的,我沒說要給的。”她沒有聽錯吧,他居然在跟她計較雪白酥?

    他第一次提起雪白酥的時候,她只覺得這話怎會從他嘴里說出;當他第二次提起,她確定他真的非常在意到嘴的雪白酥被人捷足先登了。

    “我本來想,如果你進來的話,便可以借口把他們打發走,沒想到你竟然直接打退堂鼓了。”他說道,俊雅臉龐覆上一絲惱意,歐陽芸此刻正留心著他的每個表情,自然也將這抹惱意收在眼底。

    她想,她大概明白他在惱什麼了。原是滿心期盼她的到來,結果來了兩名程咬金不打緊,還一徑地纏著他主持公道,一折騰就是几盞茶的時間,換作是她,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可知他二人在爭吵什麼?就那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好意思鬧到本王這邊來,連小六都受不了地走了,本王卻只能靜靜坐在那里聽他們發牢騷。”

    歐陽芸實在很難想象,謫仙一般的人物居然也會抱怨,真沒想到他也有這麼可愛的一面,簡直可愛到讓她忍不住想笑。

    “王爺怎不開口制止?”她明知故問。

    藺初陽微怔,俊顏難得漫上一抹窘色,“本王當時……正在看你。”便是因為分神留意她,才不知那兩人究竟為何而吵,起因不明,他便已錯失插話先機,到最后也就索性不制止了,由著他們吵去。

    “對不起,原來是我害王爺分心了。王爺若不嫌晚,現在嘗一塊雪白酥可好?”

    她笑意盈盈地問,起身往放置點心籃的櫃子走去,走沒几步手突然被拉住,下一個動作,身子就被轉了過去。

    將她轉過來與自己面對面的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聲音沙啞:“我現在不想嘗什麼雪白酥了。”說完,俯首吻住她的唇。

    他的吻就如同他的人一般,細致而綿長。她沒有拒絕他的索吻,只是在他緩慢地轉為深吻后,慢慢閉上雙眼,握緊的雙手逐漸放松,然后,一只手伸過來與她交握,兩人手上戴著那對鳳凰戒指,交握時戒指輕碰發出一陣輕響,清脆悅耳。

    他俯首聞著她的發香,順著發絲親吻她的臉頰,一吻,再吻,然后又順理成章地含住了她的唇,繾綣數次后,吻勢最后停在她發間。

    “一樣的味道。”他貪戀地嗅著她的發香,聲音沙啞:“每次靠近你時,你身上總散發一股有別于胭脂香粉的香氣。”

    “王爺說的是熏香,我平日里有燃熏的習慣。王爺若是喜歡,明日我送一些過去給你可好?”她平時用的熏香一貫是樨子花瓣風干碾碎研磨而成,此花味道高雅濃郁,她聞習慣了,便也沒有想過要換掉,久而久之身上便都是這股淡雅花香。

    “不用了。”他笑了笑。

    “為什麼?王爺不是喜歡麼?”歐陽芸不是很明白他的意思。

    “本王喜歡這味道,是因為這味道是自你身上散發出來的。”他露骨地說,笑得靦腆。

    “王爺今日真是……坦白啊。”不只坦白,還很熱情。

    一想到這里,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唇,還沒來得及仔細回味,眼尖的她就注意到他另一只手里拿的東西,“王爺,你手里拿的是什麼?”

    “你說呢?”藺初陽笑笑地將紙張折好收妥。

    隱約有種不祥預感的她一雙美眸狐疑地眯了起來,“那該不會是……”該不會是她剛剛在涼亭寫的那些字句吧?

    “正是你寫給本王的相思。”他干脆宣布答案,直接證實她心中所想。

    “王爺千万別誤會,我沒別的意思。”那些相思是因他而起沒錯,可她現在還沒打算和他分享好嗎!

    “你的心意,本王收下了。”藺初陽徑自下了結論。

    歐陽芸簡直目瞪口呆了,這人竟然當著她的面耍賴?這是她認識的那個人嗎?那個高風亮節、不食人間煙火的攝政王?

    正當她內心哀號之際,他突然轉移話題:“明日中午過來一起用午膳好麼?”

    她聞言,心里一陣甜,本想直接說好,忽然想到明日一切得照舊了,便不是很確定地說:“好是好,可我明日得和董姑姑學做功課,可能不得空,你別抱太大期望。”

    “也是。功課不能落下,你若沒來,我便自己先用飯了。”他沉吟一會兒,表情略顯苦惱,“要不這樣吧,明晚我再抽空過來看你。”

    “王爺總是忙到這麼晚麼?”她皺起眉頭。

    看他樣子就知道他是自律又規律的人,要他把事情留著明天再做,恐怕是怎麼也不肯吧。

    “嗯,今日事今日畢才好。”他正經八百地說。

    好一個今日事今日畢,果然是非常有原則的人,難怪他今日跟她糾纏這麼久,想來是心里起了什麼盼頭,非得往她這里尋個答案不可。

    翌日中午,歐陽芸果真抽不出時間,于是只好差喜兒送了些雪白酥過去給他,讓他中午用完飯可以配著藥吃。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9 01:35:07

第六章

    “皇叔還沒下朝麼?”正以紫毫筆謄寫治國賦的鳳冬青突然抬頭問,白紙黑字上一字字寫得端端正正整整齊齊,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人如其字溫良端正。

    “回陛下,奴才剛剛打聽過了,聽說邊關有戰事,攝政王此刻正和鳳陽王商議著此事。”小太監恭敬回答。

    “哦?”一雙劍眉挑了起來,年少俊朗的臉龐掩不住叛逆精光,說道:“那便是說皇叔今日不得空,不會過來監督本帝功課了是不?”

    “回陛下,恐怕是如此。”

    “不早說!”鳳冬青將筆隨手一丟,伸了個懶腰后起身往殿外走去,正巧與侍婢巧蓮錯身的他步伐一頓,挑眉,“又是這個?”惡嫌的語氣自那張微翹的嘴唇飄出。

    少帝鳳冬青皺起眉頭,眉目清秀的臉上卻總橫著一股頑劣。

    一連數日,他總看見巧蓮在午時前端來一盤白呼呼的糕點,最令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他那不食人間煙火的皇叔看見糕點時神情總帶些愉悅,眉眼舒開,是他不曾見過的笑容,這令他很是費解。

    “皇叔吃不膩麼?”他之前在殿外嘗過一口,滋味便只是甜,哪有什麼美味可言!

    “回陛下,王爺很喜歡姑娘做的點心。”

    少帝鳳冬青聞言挑了挑眉,語氣滿是驚疑,“姑娘?哪個姑娘?”

    “回陛下,正是王爺即將迎娶過門的歐陽姑娘。”

    “你說的是歐陽公的女兒?”鳳冬青眼底掠過一抹訝然。

    “回陛下,正是歐陽公的閨女,歐陽芸姑娘。”

    “那麼,上回有名女子端著一樣的點心站在太和殿外,敢情那就是歐陽芸了是麼?”

    那女子就是歐陽芸?鳳冬青垂下眼,平日里總是蓄著頑劣精光的雙眸此刻添上了几許詭異。

    “回陛下,奴婢沒親眼見到,不敢肯定,但十之八九應是歐陽姑娘沒有錯。”巧蓮看他抿著唇不發一言,當下以為他已問完話,就福了福身向他告退,“陛下,奴婢先告退了。”

    “等一等。”鳳冬青突然開口喚。

    “陛下還有何吩咐?”

    “派人傳話給那個歐陽芸,就說本帝要在永樂宮召見她,讓她過來面聖。”

    “敢問陛下,可是現在麼?”

    鳳冬青語氣轉為不耐,“便是現在,快去!”

    巧蓮應了聲是便退下。

    “姐姐,陛下為何突然召見我?”突然接到召見通知的歐陽芸一頭霧水地問。

    從綴錦閣到永樂宮這段路程,巧蓮皆不發一語,歐陽芸沿路走來實在納悶得緊。早就聽聞少帝鳳冬青是個喜怒無常的人,那日在太和殿短暫交談便知其人與傳聞相去不遠,這種麻煩人物歐陽芸能避則避,避不了就只能自求多福了;但願那正值青春叛逆的少年召見她只是一時興起。

    “這奴婢不知。”巧蓮搖頭推說不知。

    “前面就是永樂宮,有勞姑娘在此處稍候,奴婢先去通傳一聲。”

    “不必通傳了。”正自外頭歸來的鳳冬青與歐陽芸錯身而過,步伐一頓,頭也不回地朝她勾勾手指,道:“你,跟本帝進來。”

    這個叛逆少年!歐陽芸眯起美眸,算准那顆驕傲的腦袋不會回頭,便狠狠瞪了他几眼。

    入殿后,歐陽芸正式向他拜見施禮。

    “臣女歐陽芸見過陛下。”

    “歐陽芸,本帝很早就耳聞過你的名字。聽說你曾在皇靈寺落水,結果大難不死,在你昏迷的這段期間,你父親歐陽公將你許配給皇叔對麼?”

    “陛下對歐陽芸還真是……關心哪。”她原先想說他很八卦的。

    這些上流社會的顯貴們都沒其它八卦可說了麼,連半年前的事都拿出來說。

    “聽說你醒來后便失憶了,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

    “當真什麼都不記得了?”再次確認的口吻。

    “不記得了。”

    面對如鳳冬青這般刁鑽的人物,便是對方問一句,她再答一句,方為明哲保身之道。

    然而,鳳冬青卻好像看穿她內心盤算,毫不客氣地對她頤指氣使:“本帝渴了,倒茶。”

    身邊伺候的小太監會錯意,以為是在喚自己,早了一步上前伺候。

    鳳冬青見狀,神色丕變,怒道:“誰讓你動手的?!”

    “陛下不是讓奴才給您倒茶麼?”小太監一頭霧水。

    “不是讓你倒,是讓她倒,下去!”鳳冬青怒斥。

    “是、是,奴才知錯,奴才告退。”小太監嚇白了臉,磕頭又告罪。

    真是……喜怒無常又驕縱蠻橫,果然是青春叛逆期啊。歐陽芸默默嘆口氣,不等鳳冬青開口指使,便識相地上前倒茶。

    “陛下,請用茶。”歐陽芸恭敬地遞上茶。

    鳳冬青突然抓住她的手,問:“歐陽芸,你可知自己是如何落水的?”

    歐陽芸面不改色掙開他扣在自己腕上的手,回答道:“臣女不知。”

    她本想問一句再答一句,興許話題就此打住,怎知見他一雙閃爍叛逆光彩的眸子還一直盯著她看,儼然一副要她接著繼續說的樣子,無奈之下只好再作補充:“事后聽家父提起,好像是不小心失足跌落池塘。”

    “失足?”鳳冬青嗤笑一聲,不以為然道:“你可知皇靈寺里里外外也就這麼一個池塘,池塘周遭有石砌護欄過腰,尋常人要攀過護欄還得費點勁,你一個弱女子要跌下去又豈是件容易的事,不覺得有蹊蹺麼?”

    聽他這麼一說,還真是覺得有些古怪,她沒有任何皇靈寺的記憶,也從未想過再回去事故現場看看。若他所言屬實,那她好端端地要跌下去的機率很低,因此不排除是人為因素造成。但,會是誰害她落水呢?如真是人為造成的意外,那麼事后怎會不曾聽人提起?歐陽家又豈會不追究責任?最后僅僅以不慎失足落水作為總結?正當思緒百轉千回,腦海中忽又竄起白發老人告誡之語,當下立刻打消追根究柢的念頭。

    “興許真的只是意外,陛下莫要多慮了。”

    管他什麼蹊蹺不蹊蹺,既然大家都說她是失足,那她就當是失足好了,太復雜的事輪不到她來想,也由不得她去想。那名老人說了要她閑事莫聽莫理莫管,眼下她便什麼也不想,她只想安安分分做她的歐陽芸,安安分分的與那人廝守便足矣。

    “既然你這麼無知,那我再說件事——”

    自動略過無知二字的她大膽打斷他的話,“陛下,過去之事臣女已無記憶,也請陛下莫再追根究柢了。”

    鳳冬青恍若未聞,繼續說道:“先皇身邊有名太監,名字叫張德之,那日也在皇靈寺,巧的是他竟也在那天遇劫,但他卻沒有你幸運,讓人一刀刺穿了心口當場斃命,案子至今還沒破。”

    這樁案外案,她倒是不曾聽人提起過,卻不像是刻意回避不提的樣子,想來是案子被壓下來了,除此之外,她不作它想。

    張德之是跟在皇帝身邊的太監,勢必得照料其生活起居,與皇帝關系密切不用說,甚至可能還知道許多外人不知道的秘辛,想來是因此而惹來殺身之禍;只是,竟與她是同一天遇劫,時機點未免太過湊巧了點。別說鳳冬青不信,連她這名當事者都不禁要懷疑當中是否有什麼關聯了。

    歐陽芸默默嘆口氣,强迫自己終止推理。唉,思路太清楚便是有這個壞處,很容易一個不小心想得太清楚,到時還得花心思隱藏情緒,與其如此,她寧願一開始就不去想。

    “陛下召見臣女,便是為了說這事?”她也不管鳳冬青到底想暗示她什麼了,直接左耳進,右耳出。

    見她又是一副打太極的閃避態度,鳳冬青面色一沉,“歐陽芸,你記得也好,不記得也罷,本帝說的這些事都與你息息相關,先皇駕崩后留下三道詔書,至今只公開兩道,僅剩的最后一道詔書目前握在誰手里?”

    “臣女聽說第三道詔書現正由攝政王保管……”等等!他方才是以問號作結,表示他不認為東西在攝政王手中,盡管這是眾所皆知的事情,他之所以能這麼篤定,只有一個可能。

    他知道第三道遺詔在誰手里。

    又或者……

    第三道詔書根本就在鳳冬青的手里!

    不小心將事實想通的歐陽芸表情震愕地望向鳳冬青,默默計算著自己被滅口的可能性有多大。

    只見鳳冬青唇邊划開一抹笑,徐徐把臉湊了過來,附在她耳邊低聲說:“歐陽芸,本帝今日召見你,只是想確認一件事。”

    “陛下欲確認何事?”全身已然泛起顫栗的她勉强擠出這几個字。

    “確認你有沒有看過第三道詔書里面的內容。”

    當下她聽到這句話時既震驚又害怕,慶幸鳳冬青說完這句話后便放她回來了。

    她終于明白當日鳳無極在擔憂什麼了。那名正值青春叛逆的少年並不若外表那樣的單純叛逆不馴,他的心性遠比他人想象中來得深沉可怕,這樣的心性怕是即使循循善誘也未必能夠匡正。想到這里,她不免替藺初陽擔憂,那人這般光彩奪目的存在看在鳳冬青眼中只怕是更加刺眼。

    回綴錦閣的路上,歐陽芸邊走邊將事件重新串連起來。

    張德之的死十之八九與遺詔脫不了關系。

    攝政王則是眾所周知握有第三道詔書的人,直到半刻前,她也是這麼認為的,但鳳冬青一席話等于間接推翻了這個說法。

    再來,便是她了。從鳳冬青話中大概可推敲出她可能也和遺詔扯上了邊,再較之她失足落水之說,整起事件疑點重重;然而,這三者有一個共通點,便是他們三人皆出現在皇靈寺,並且間接或直接與遺詔扯上關系。

    推想至此,她已經明白根本就沒有什麼巧合,所謂的巧合不過是為了掩飾真相罷了。

    結束一天的功課后,一天又將過去。

    算算時間,攝政王應該快要回來了。歐陽芸先回綴錦閣換了套衣裳后,

    便提著一只紅漆竹簍小籃前往未央宮等他。來的時間如果過早,她便拿出籃里未繡完的鴛鴦邊繡邊等他回來,有時繡累了就在附近走動走動,几盞茶時間過去,突然有小廝匆匆忙忙過來通報,說今日前殿事多,攝政王怕是要在太和殿忙通宵了。

    小廝離去沒多久,就見攝政王身邊的侍衛燕青手拿一迭折子進來,看起來似是要將折子捧進攝政王的書房。歐陽芸見他走來,便上前問道:

    “燕侍衛,王爺還在前殿忙麼?”

    燕青見到她,表情似有一瞬間的詫異,道:“姑娘,王爺今天得忙到很晚,姑娘若有事找王爺,恐怕得等到明日了。”

    聞言,歐陽芸表情有些失落,淡淡應了句:“知道了,謝謝。”

    “若無其它事情吩咐,燕青先告退。”說罷,即捧著折子往書房走去。

    “燕侍衛請便。”歐陽芸輕輕點頭致意,也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燕青對她有諸多防備,她不記得自己曾得罪過這人。

    待人走遠后,歐陽芸默默嘆口氣。明明住在同一屋檐下,見面卻變成一種奢望,難以抑制心中那股想念盼頭的她,雙腳不由自主地朝太和殿方向走去。

    太和殿內燭火熠熠,今晚怕是有人要挑燈夜戰了。

    殿內只留巧蓮伺候,巧蓮見她到來,正欲上前相迎,歐陽芸卻是對她搖了搖頭,悄悄比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巧蓮見狀頷首致意,也沒說什麼,就默默退下了。

    “來了麼?”正執筆批閱文書的藺初陽突然開口。

    歐陽芸一臉疑惑,回頭看了看身后,不確定他在對誰說話。

    “看來董姑姑今日對你手下留情了,居然讓你還有精力過來我這邊轉?”

    她訝然,“王爺頭都沒抬怎知道是我?”

    “我記得你身上的味道。”他說道,放下筆,拿起墨跡未干的折子吹了吹,然后輕輕闔上。

    “原來是這一身熏香害我無所遁形了。”她笑容中洋溢著一抹幸福。

    藺初陽抬頭看她一身錦絨雪色衣裙,一頭青絲隨意地綰起,几縷未理好的發絲塞到耳后,總是這樣隨性自在。青絲綰起后的臉蛋更顯精致小巧,脂粉未施的臉頰暈紅一片,應該是在來的路上給風寒凍著的。

    看到這里,藺初陽眉頭輕皺,走上前拉來她的手,自她掌心傳來的溫度果然如他預料一般是涼的,眉頭不禁皺得更深了,“來的路上沒凍著吧?”

    “謝王爺關心,沒有。”她一路走來心里只惦著他,根本沒有心思管天候涼不涼的。

    藺初陽定定看著她一會兒,語氣有些無奈,“今日恐怕無法陪你了。”

    “無妨,王爺便忙王爺的,我自行打理即可。”手上的紅漆小籃擱著未繡完的鴛鴦,本來就是在未央宮邊繡邊等他打發時間的,眼下正好又派上用場了。

    “那便隨你了,只是明日爬不起來做早課可別賴在本王頭上。”

    “是,我知道,一切后果自負,王爺無需為我擔心。”

    于是,他埋首公務時,她便在一旁繡鴛鴦,偶爾見硯台墨水快沒了,就默默上前替他研磨,又或者在他茶杯快見底時給他添上新茶,待這些事都輪過一回后,才又回到椅上安靜地繡鴛鴦。也不知過了多久,突然有一雙手從后面輕輕抱住她,下巴抵在她肩膀上,溫暖的身軀隔著衣服送上一股暖意。

    她側過頭迎上他近在咫尺的俊顏,表情有些困惑。“王爺這麼快就忙完了?”不是說要忙到很晚?現在頂多才過半個時辰而已。

    “還沒。”他苦笑,沒多作解釋,在她耳邊廝磨一陣,然后,俯首輕吻。

    她靜靜任由他的唇在她唇上纏綿,時輕時重,並在吻勢終結前轉為細細吮吻,沿著她的眉心慢慢吻落,眉毛、眼睛、鼻尖,最后再覆上她的唇,輾轉深吻許久后才放開。

    自從那日收了她的相思之后,他的舉止就愈來愈大膽,已經慢慢習慣他總是毫無預示吻她的歐陽芸在掩過心緒后,調皮地侃調他:

    “王爺現在算是苦中作樂麼?”眉眼全染上笑意的她,美得讓人驚心。

    相較之下,藺初陽卻顯得有些苦惱,說道:“你在一旁,本王無法專心。”

    “原來是我擾得王爺心神不寧,那我還是先回去好了。”聽他這麼一說,歐陽芸倒有些不好思意了。她本意只是想默默陪他,倒不曾想過會令他分心,想來是她太一廂情願,若是因此擔誤正事就罪過了。

    “既然來了,就待在這里陪我吧。”

    “可我不是害王爺分心?”

    藺初陽長嘆一聲,“分心就分心吧,反正今日是處理不完了。”

    “難得王爺今日這麼豁達。”

    “你呀,你便繼續調侃我吧。”他抬起她的下巴,對著她的唇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敢了。”歐陽芸連忙開口告饒,她還想他怎麼由得她放肆呢,原來早想好法子欺負她了。

    嘻鬧一陣后,藺初陽便又坐回案前繼續批閱折子。她發現,他反反復覆都在看同一本折子,有時眉頭輕皺,有時若有所思,一出神就是几盞茶的時間。

    “王爺,這折子究竟寫的什麼,竟讓王爺如此費神?”發現他思緒又遠揚的她終于忍不住發問。

    回神后的藺初陽微怔,沉吟了一會兒,說道:“今日邊關傳來捷報,說西戎大軍已被我軍打退。”語氣不見半點欣喜之意。

    這事她曾聽鳳無極提起,但說的都是些與西戎各部的零星戰事,兩邊的將領打打殺殺便完事,無須上奏到朝庭這邊來,如若驚動到朝庭,那必定是規模不小的戰事。

    “聽起來應該是好事。”

    “是好事沒錯,而且使臣送來議和書,願與我國締結互不侵犯盟約。”

    “王爺,締結盟約一事怕是有個但書或者前提吧?”

    她聽說西戎八部一向擾民,若能達成互不侵犯協議,于兩國邊境居民皆是莫大福音,但就怕白紙黑字的約束力還不夠,自古以來皇室成員的婚姻大事多半被犧牲作為政治聯姻一途,議和書上的但書多半與此事有關。

    藺初陽不置可否,說道:“議和書上寫著,西戎八部首領願將公主下嫁于我國,作為兩國友好之見證,滿朝文武無人反對此事,只有一人堅持反對。”

    “王爺說的那人可是鳳陽王?”

    “鳳陽王得知此事,執意掛帥出戰,不願議和。”

    她聽出症結點了。此一提議,只有兩個結果:要嘛不同意,繼續打下去;要嘛同意簽定休戰議和,然后各派一名分量夠的皇室成員與對方和親。但問題難就難在先皇是名自律不耽溺聲色的人,所以這代鳳氏一脈人丁單薄,先皇膝下僅六名子女,男女各半,三位公主皆已出嫁數年,三個皇子當中,一個出生后沒多久便夭折,一個還未成年,還有一個……不用說了,剩下的那個絕對不可能答應和親的。

    鳳無極八成是知道最后可能會推他出去和親,才堅持掛帥出戰,寧願在戰場上流血,也不願出賣自己的終身幸福,的確很符合他的行事風格。

    她終于知道王爺為什麼煩惱了。如果鳳無極不肯妥協,堅持要以戰敉戰,那麼即便是身為攝政王的他恐怕也拿他沒辦法;誰教鳳陽王手上握著天下兵符,他確實是有本錢囂張的。然而戰事一旦爆發,便不得不將現實面納入考量,兩國交戰必定造成生靈涂炭,首當其衝者乃兩國邊界百姓,更別說龐大的軍用勢必造成國庫吃緊。兩相權衡,確實沒有什麼比和親更好的辦法了,難怪滿朝文武無人反對。

    他行事一向留有余地,諒是不想把鳳無極逼得太緊,眼下才會這般苦惱。

    如果鳳氏皇脈皆無人可用,那麼便只能退而求其次把人選指向眾家親王了。鳳氏親王寥寥無几,年紀多半皆已過半百,眼下符合條件就只剩一人了……

    思及此,歐陽芸忽然說道:“王爺,我贊同鳳陽王出征!”

    藺初陽聞言一怔,見她面色覆上一抹擔憂,當下會意過來她是為何有此反應的他不禁莞爾。

    “王爺,我是認真的,婚姻大事豈能兒戲,我、我同情鳳陽王的處境。”

    后面那句話她說得有點心虛。

    “芸兒,你與鳳陽王也算是有些私交,站在他的立場替他想,本王可以理解。”

    她怎麼覺得他這句話隱約帶著些許醋意?

    “芸兒,本王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你擔心本王會身先士卒是麼?”

    “我、我沒這麼說。”心事遭人說中的她心虛地否認,又實在想聽他親口宣布答案,便咬了咬唇,有些難為情地問道:“那,王爺會麼?”

    “本王會什麼?”藺初陽劍眉略微一挑,唇畔漾著淺笑。

    “王爺明知故問。”在她惱羞地轉過身背對他后,“不會”二字幽幽自她身后傳來,那聲音極輕極淺,她卻聽得分明仔細。

    歐陽芸當下心頭一震,恍惚中有一只手緩緩伸過來與她交握,語氣云淡風輕:“不會。”

    鳳氏一脈向來單薄,歷代有個不成文規定,皇室男子娶親向來只立側室,正妻之位多半留作與邦交國作政治聯姻用途;他雖被摘去鳳姓跟從母姓,但到底還是皇室成員之一,身為攝政大臣且貴為皇親的他又豈能隨意悖逆傳統,他那一句“不會”說得云淡風輕,只怕背后得承受千斤壓力。

    這個話題在此打住,兩人又閑聊一陣后,歐陽芸忽然說道:“王爺,陛下今日召見我了。”

    “嗯,我聽說了。”

    原以為他會問陛下召見她做什麼,然而他卻不發一語,歐陽芸只得再說道:“陛下一直追問我記不記得落水前的事情。王爺,我不記得了,這樣不好嗎?那日王爺曾說你與我有著千絲万縷的關系,當時我便猜如若不是我先傾心于王爺,那便是王爺先傾心于我;但不管從前如何糾葛,在我睜開眼睛的那一刻起,那都是過眼云煙了。王爺,我們從頭來過好麼?”

    藺初陽內心一震,沒說好或不好,交握的手悄悄收緊,一字一句堅定說道:“芸兒,不管從前如何,從現開始,你只要記得,是本王傾心于你便可。”

    話至此,兩情相悅已是盡在不言中。

    數日后,西戎八部議和一事最后在鳳陽王堅決不肯退讓的情況下宣告破裂。鳳陽王承諾會速戰速決,百日內如若無法敉平戰事,屆時將無條件交出手中兵符,任憑攝政王處置。這是鳳陽王的自信,也是賭注;這場風波,至此,暫時落幕。

    遠遠就看見鳳冬青身后跟著一列太監宮女浩浩蕩蕩地走來,歐陽芸直覺要繞道避開,卻聽見鳳冬青開口喊了她名字。

    “歐陽芸!”

    裝作沒聽見的歐陽芸加快腳步欲轉入假山之中,此時彼方再次傳來鳳冬青挾著怒氣的聲音,令她無法再充耳不聞。

    “歐陽芸你給本帝站住!”

    這下不能裝作沒聽見了,歐陽芸默默嘆氣。

    身形僵在假山前的她徐徐轉過身,慢慢走上前,然后再緩緩對鳳冬青施禮:“臣女參見陛下。”

    “下次本帝喚你,你再敢裝作沒聽見試試看!”鳳冬青狠狠瞪她。

    “臣女不敢。”嘴上立刻服軟的她,料想鳳冬青此刻必定是怒目相向,便含蓄地撇開視線,巧妙避開他的瞪視。

    “哼,諒你不敢!”鳳冬青沒好氣地再看了她一眼便把視線移開,問道:“歐陽芸,那日本帝與你說之事,你回去之后可有好好琢磨琢磨?”語氣趨緩的他這番話聽起來頗像是閑話家常。

    歐陽芸頓了頓,不太想再延續上回話題的她緩緩開口:“回陛下,臣女回去后並未再想,不知陛下想要臣女琢磨什麼?”想不出其它應對方法的她也只能先裝傻了。

    “……你?!哼,你便繼續裝蒜吧。”瞥見她手里提著食籃,鳳冬青眉頭一皺,唇邊似有一抹譏笑,“怎麼,又送糕點給皇叔了麼?你天天做的那什麼雪白酥,就不能換換口味做點別的麼?皇叔不膩,我看著都膩了!”說到最后,鳳冬青干脆受不了地朝她搖搖頭。

    “謝陛下提醒,臣女下回改進。”她虛心受教,見他身后跟著一列太監宮女,又想起剛剛藺初陽冷著臉詢問底下的人少帝上哪去了,便順口問道:“臣女剛自太和殿那邊出來,正好聽見攝政王問底下人陛下今日怎麼沒過去做早課,陛下現在可是要過去麼?”

    “哼,要你多管閑事!”他今日不想聽課不行麼?鳳冬青揚一眉,又問:“你這方向是回未央宮麼?”

    “臣女正欲回綴錦閣。”

    鳳冬青點點頭,說道:“嗯,那你走吧。”

    居然這麼干脆?歐陽芸內心微訝,還以為叛逆少年百般刁難后才會放人,想來是她多心了。

    歐陽芸再次施禮后就先行告退了,然當兩人錯身時,鳳冬青卻故意絆了她一下,歐陽芸一時沒留意就著了道,還來不及驚叫,就重心不穩地向前傾倒,眼看就要扑地,幸好一只手及時穩住她,抓著她手臂的手將她略微往旁邊一帶。

    “多謝。”站定后,驚魂未定的歐陽芸忙開口道謝,豈料入眼的竟是——

    “鳳王爺?”

    歐陽芸美眸蓄著錯愕。自那日一別后,她已許久沒見著鳳無極了。

    原先等著看好戲的鳳冬青一見有人出手相助,臉色立刻沉了下來;若換作是他人多管閑事,他早就黑著臉開罵了,偏偏來的是誰都不看在眼里的鳳陽王,鳳冬青小時候可沒少挨過他的揍,當下硬是把話吞了回去。

    “鳳冬青你干的好事!”鳳無極面色鐵青地瞪向鳳冬青,不敢相信他居然這麼幼稚。

    “是她自己不長眼睛,關我什麼事?”鳳冬青一副事不關己的口吻。

    “本王明明看到是你故意絆倒她。”臭小子,還好意思狡辯!

    “那便是皇兄看錯了。”鳳冬青將頭一撇,下巴揚得老高,死不認錯。

    “……”他大錯特錯了,臭小子不只狡辯而已,還學會了睜眼說瞎話。

    這兩人劍拔弩張怕是要吵起來的樣子,歐陽芸見情勢不對,便想上前緩頰,豈料鳳冬青居然故伎重施,這一次當真是讓在場所有人措手不及,歐陽芸整個人朝鳳無極跌了過去,重重地跌進那片寬敞的胸膛里。

    几乎在同一時間,現場響起一陣抽氣聲,太監宮女們個個噤若寒蟬,連口大氣都不敢喘,氣氛頓時變得有些論異,只有撞成一團的鳳無極、歐陽芸兩人猶未反應過來。

    始作俑者鳳冬青卻是在一旁幽幽說道:“方才是皇兄看錯了,這次,皇兄可沒有看錯,便是我故意絆倒她的,呵呵。”語末,是一串輕笑。

    頑劣,當真是頑劣至極!歐陽芸不僅無言,也為眼下這形勢捏一把冷汗。

    方才那一席話無疑是在鳳無極心火上澆油,她非常懷疑高傲如鳳陽王還能隱忍多久,也明白鳳無極忍著不發作,多半是顧及鳳冬青的面子,堂堂一國之君若在眾目睽睽下被自家兄長給揍了,那叫他面子往哪里擺,最后遭殃的還不是底下伺候的人。

    “鳳冬青你活膩了是麼?”鳳無極一字一句說得極為緩慢,一字字皆透出一股沁人寒意,根本無力阻止的歐陽芸只好默默將自己融入空氣之中,垂眸對著眼前的胸膛發呆……等一下!她現在……她現在……被他摟在懷里?!

    “王、王爺……”

    這邊歐陽芸結結巴巴欲開口提醒,一旁鳳冬青卻幽幽說道:“皇兄,別怪皇弟我沒提醒你,皇兄懷里抱著的可是攝政王的女人哪,大庭廣眾之下,又這麼多雙眼睛看著,嘖嘖嘖……”那些沒說出口的話盡付一聲輕笑。

    聞言,鳳無極心頭一震,面色覆上一抹窘色的他立刻松開了手。他竟然不自覺……可惡的鳳冬青!

    “二位慢慢敘舊吧,本帝先走一步了。”說罷,再一陣輕笑飄出。

    “臭小子給本王站住!”

    “哼。”鳳冬青長袖一拂,頭也不回地走了。

    “臭小子,回頭看我怎麼收拾你,別以為當了皇帝本王就不敢揍你!”鳳無極氣得牙癢癢,只見揚長而去的少年身形稍稍抖了一下,又裝作若無其事地繼續走。

    見到這一幕,歐陽芸噗哧笑了出來。

    “你還笑得出來?”

    “我還是頭一次見王爺這樣氣急敗壞。”並且明白那名叛逆少年其實也不全然是沒有克星的,在鳳陽王說出那句“回頭收拾你”后,那略微一滯的背影,泄露了少年心虛害怕的情緒。

    看到這里,歐陽芸不禁由衷希望鳳冬青僅僅只是單純的叛逆不服管教,但,可惜了,那少年心思沉得不能再沉。

    有弟如斯,能不氣急敗壞麼?有苦難言的鳳無極嘆口氣,也懶得多作解釋了,目光落在她身上,語氣不自覺柔軟許多:“你沒事吧?”

    “沒事。王爺剛才不是扶住我了麼。”她搖搖頭,語氣自然。

    他原是想問剛才抱住她的舉動是否有嚇著她,也不知她是真會錯意,還是故意會錯意,既是如此,鳳無極便不再提了。

    “你……”鳳無極張口欲說什麼,掙扎過后,卻只問道:“在宮里住得還習慣麼?”

    那日別后,鳳無極內心懊悔過也掙扎過,那些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堵得心口隱隱作痛,總想著下次再見面時將心意挑明,可如今再見她,千言万語卻全化為客氣的問候,因他知道,打從一開始,他就已經喪失了說出口的資格。

    那日在歐陽賢壽宴上,當他得知她已經指了婚時,內心既震驚又失落,尤其當他知道與她結總的對象是藺初陽時,心里更是憤怒,感到前所未有的羞恥;是他太自信,天生驕傲性格使然,讓他自信地以為可以輕易將她自他心里抹掉。隨著時間流逝,這股沉在心底的念想卻愈發强烈,這一切,都是他自作自受。

    “謝王爺關心,一切尚可。”她臉上掛著心滿意足的笑,初來時的仿徨不安如今已被幸福取代。

    “也是。你這爽朗的性子,到哪里都能很快適應的。”鳳無極目光落在她身上,有瞬間的失神。

    眼前之人是那日客棧廂房中相遇的假小子,是瓊花小院里那名與他抬杠的官家千金,來日更是……攝政王之妃。

    他,是該放手了。

    “王爺太抬舉我了。”歐陽芸笑得靦腆,見他一臉豫思,以為他正為前方戰事憂心,遂問道“不知王爺何時起程?”

    “三日后。”他說道,垂眸瞥見她指上還戴著那只玉戒,一陣陣酸楚涌上心頭,再張口時語氣多了分艱澀,“歐陽芸,不日就是中秋了,本王怕是趕不回參加你與皇叔的大婚,你可有想要什麼禮?本王先讓人給你准備一份。”

    “多謝王爺美意,可我不缺東西的。”她笑著推拒。

    他輕楞,隨即苦笑。“也是。你想要什麼跟皇叔開口便是了,本王多此一舉了。”身外之物她不缺,心意太重的她又承不起,既是如此,又何必徒增彼此困擾。

    “王爺此去務必多加珍重,歐陽芸先在此預祝王爺凱旋而歸。”

    “那是自然。本王還欠你相助之情未償。”

    “王爺還記著這事啊。”想起那些日子這人隔三差五就過來問她想好怎麼用給她的那塊鳳玉時,歐陽芸不覺莞爾。才一轉眼,竟是几個月前的事了,都不禁要感嘆時光太過匆匆了。

    “歐陽芸,你記住,本王予你的承諾永遠有效,來日你若有需要,盡管跟本王開口。”

    “王爺一諾千金,歐陽芸銘記在心。”她向他點頭致意,注意到他手里拿著折子,又見他前往的方向,這才恍然大悟,問道:“王爺是要前往太和殿麼?”

    “嗯。”

    “那我就不妨礙王爺,先行告退了。”說罷,施禮告退。

    “嗯。”鳳無極點點頭,錯身而過時,心房狠抽了一下,痛得難自抑。

    其實,他早就看到她了,在她提著一只食籃朝未央宮方向走時,他就看見她了;他看到她一邊走一邊嘴角噙著笑,像遇到什麼開心事似地,她臉上掛著他不曾見過的笑容,沾了蜜似的甜,清艷臉蛋美麗得令人屏息,卻也教他的心疼得不能自抑,然后,看見她一見小六時急欲閃躲的慌張無措,再到面對小六刁難時的從容自若,這一切他都默默看在眼里;直到她被小六故意絆倒,他當時想也沒想就一個箭步衝上前去,伸手穩住她身体的瞬間,他心跳如擂鼓,不知費了多少心神才將這股悸動壓了下來。

    三日之后,于青龍門前舉行誓師大會,滿朝文武百官列陣相送,鳳陽王一身戎裝,艷紅戰袍點綴皇室御用祥鳳圖紋,氣勢有如雄獅。

    歐陽芸登上觀景樓目送他出征,悄然送上祝願,願他此行一切平安順遂,凱旋而歸。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9 01:35:24

第七章

    轉眼就是中秋了,宮里上上下下籠罩在過節的氛圍之中。

    各宮廊檐下早掛滿了燈籠,六角宮燈一字排開,壯麗燦爛奪目。宮燈底部綴著流蘇,流蘇下再系上一串小鈴,走到哪都可聽到清脆的鈴聲,更加增添熱鬧氣氛。

    一早董姑姑就讓喜兒送來新訂制的衣裳,說是讓她穿著赴中秋家宴,又說這只是尋常的家宴,要她放寬心應對,不必太過緊張,赴宴的大概就是几名親王、鳳冬青和攝政王……再加上她。

    雖然董姑姑沒有明說,但這場家宴的目的,大概就跟丑媳婦出來見公婆的意思沒兩樣,說不緊張是騙人的。

    換好衣裳,妝點好妝容,一頭青絲綰起結成一個漂亮的髻,對著鏡子再三確認無誤后,歐陽芸便動身前往宴席所在。

    歐陽芸來得太早,結果先碰上鳳冬青;她原是要和藺初陽一起過來的,孰知邊關突然傳來八百里加急文件,攝政王一時走不開,就讓她先過來了。

    人還沒走到,遠遠就看見鳳冬青正在刁難伺候的太監宮女,也不知道他在挑剔什麼,嘴角動了動,就見太監宮女們一個個跪倒在地,那頭磕得一個比一個響,卻不見他少爺臉上表情有任何松動。

    看到這里,歐陽芸已經不太想往前走了,這會兒過去肯定免不了受到波及,然而鳳冬青已經看見她了,此時掉頭意圖太明顯,便只能故作鎮定地繼續向前了。

    “臣女見過陛下。”

    這些日子經過董姑姑這名嚴師的調教,歐陽芸的舉止几乎和宮里女人沒什麼兩樣了;鳳冬青見她這副規規矩矩恭恭敬敬的模樣,似乎覺得無趣,不輕不重地“嗯”了聲,便當她是空氣似地直接無視她的存在。

    歐陽芸也樂得被他漠視,鳳冬青刁難一干太監宮女時,她就走到旁邊賞花;聽到他指著誰誰誰大罵時,她便來到池塘邊看錦鯉,看得正入神,不知道為什麼身后突然沒了聲音,她納悶回過頭,一抬眸就看見一張橫著頑劣表情的少年臉龐,她嚇一跳,向后退了兩步。

    “誰讓你這麼悠閑的?”

    “……”她賞花看魚兼發呆也礙到他了?

    “陛下教訓奴才,臣女怎好打擾。”

    “說得也是。本帝教訓奴才哪有你插話的余地,算你識相。”鳳冬青下巴揚得老高,端出不可一世的跩樣。

    “那陛下請繼續吧,無須理會臣女,臣女便在一旁看看錦鯉打發時間。”

    才轉過身,就瞥見鳳冬青悄悄把腳伸了過來,已經有兩次被絆倒經驗的她默默嘆了一口長氣,面不改色地跨過去。

    伎倆遭人識破的鳳冬青臉頰倏然一紅,突然喊:“皇叔!”

    聞言,歐陽芸立刻回頭,見身后除了几名太監宮女外,空蕩蕩一片,儼然是一場騙局,心情不由得沉了下來,這時耳邊傳來鳳冬青的譏笑。

    “嘖嘖嘖,真不害矂。”

    這笑聲可讓歐陽芸打從心底怒了起來,本想忍一忍就過去了,孰知鳳冬青又幼稚地想故伎重施,這次歐陽芸真是生氣了,在他伸過腳來絆時,她用力踢了一下,鳳冬青立刻痛得收了回去,抱著痛腳在原地跳啊跳的,一個沒站穩,身子向前扑飛——

    嘩啦啦水花四濺。

    鳳冬青落水了。

    死屁孩,喝水吧你!歐陽芸在心里直呼痛快,看他在水里濺起水花的狼狽模樣,嘴角不禁上揚。

    一旁的太監宮女見鳳冬青落水,一個個呼天搶地喊得凄厲至極,震得她都耳鳴了。

    “怎麼了麼?”她對著其中一名太監問。

    “陛陛陛陛下……”

    “喝几口水死不了的,讓他自己游上岸吧。”打定主意讓他自力救濟的她扭頭就走。

    “姑娘,陛下不諳水性啊!”回話的太監急得都快哭了。

    歐陽芸步伐猛然一頓,回頭問:“你說什麼?”

    “陛、陛下不諳水性啊!”

    聞言,歐陽芸不禁焦急了起來,“那、那你們還楞著干嘛?!還不快下去救人!”

    “姑娘,奴才們也都不諳水性啊!”就是這樣才急死人啊。

    今日是尋常家宴,沒有侍衛站崗,而她和鳳冬青都來早了,身邊几個太監宮女全不諳水性,歐陽芸懊悔不已,早知道就由得那臭小子霸凌算了。

    只見鳳冬青在水里掙扎几下,很快就沒了反應;歐陽芸不顧眾人驚訝的眼光,脫了鞋便往池里跳……

    她會游泳的,當她還是宋婕的時候,她是會游泳的,雖然不管是宋婕還是歐陽芸都曾在水中遇險甚至賠上性命,但她終究跳下水救人。

    鳳冬青被拉上來的時候已經沒了意識,奴才們一個個急得臉色都白了,嘴里不斷念著祖宗保佑什麼的,只差沒把祖宗十八代都念個遍。

    歐陽芸顫抖地把手移到鳳冬青頸動脈之處……

    已經摸不到脈搏跳動了。

    這個事實令她當場癱坐在地,腦中先是一片空白,然后本能地對他進行急救。

    “鳳冬青!快睜開眼睛!睜開眼睛!”她激動地喊,先是按壓他的胸部,然后再口對口輸入空氣,一次又一次重復著相同的動作,連身旁圍觀的人變多了都沒發覺;也不知道做了多久,做到人乏了,手沒勁了,卻還是堅持不肯放棄。

    終于在她氣盡力竭癱軟在地時,鳳冬青突然吐出一攤水,奇跡似地回了氣。

    “鳳冬青你沒死!太好了,你沒死,你沒死。”霎時緊繃的情緒全化作淚水宣泄而出,歐陽芸又哭又笑。

    “歐陽芸你搞什麼鬼?!居然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鳳冬青瞪著面前的丑女,懷疑自己看錯了。

    “我以為你淹死了。”

    淹死?思路逐漸清晰的鳳冬青想起了前因后果,立刻向她興師問罪:“你剛剛居然敢踢我?!”

    “誰讓你耍我。”他不把她惹毛她會踢他?

    “哼,歐陽芸你完蛋了——皇叔?!”鳳冬青臉色倏然大變。

    “還來?鳳冬青你幼不幼稚……”歐陽芸一邊說一邊循著鳳冬青的視線看過去,然后,也驚呆了。

    現場氣氛一度緊繃,攝政王身后的陣仗太可觀了,除了一票上了年紀的親王外,還有眾家親王的眷屬……是誰告訴她這只是尋常的家宴而已?

    “王、王爺,我、我……”不知道怎麼解釋眼前情況的歐陽芸因心虛而支支吾吾,連句完整的話都擠不出來。

    追根究柢,是她害鳳冬青落水沒錯,然而此時此刻她卻沒有勇氣向他坦白,只一徑地站著,全身濕漉漉狼狽不堪地站著不動,虧董姑姑還特地做了套新衣裳給她,這下全給打濕了,難得梳上的漂亮發髻也亂了,臉上妝容想來也是慘不忍睹,堂堂攝政王之妃竟然這般狼狽,肯定讓眾人笑話了。

    沒想到參加一場中秋宴竟把自己弄得這樣狼狽,一陣陣酸楚涌上心頭。藺初陽抿著唇一句話都不說的樣子更是令她難過,垂落兩側的手悄悄緊握起來,似乎正隱忍著什麼,卻依然沒能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

    鳳冬青見她這副可憐兮兮的模樣,心口莫名一窒,開口道:“皇叔,不關她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跌下去的。”

    藺初陽不發一語地看著她,目光透寒,平靜得教人猜不透他的情緒。他徐徐走上前以大拇指拭去她臉上的淚水,最后指腹停在她唇上,語氣波瀾不興,“來人,送陛下回去。”

    一場好好的中秋家宴,就這樣隨著鳳冬青的落水事件匆匆划下句點。

    這一天,是歐陽芸入宮以來,最狼狽,同時也是最難過的一天。

    當天晚上回去后,歐陽芸哭得唏哩嘩啦,任喜兒怎麼勸說都沒用,哭累了,就直接趴在桌上睡著了。

    恍惚間,仿佛有人將她抱起來。是她太累了,才會產生這樣的錯覺吧?

    眼睛都哭腫了,根本睜不開,也懶得睜開,任由身体慢慢騰空再緩緩沉落;然后,一人不斷以指腹輕撫她的唇,傾身在她耳邊說了些話,最后,兩片熾熱的唇瓣落了下來,封住她不斷囈語的小嘴,時而溫柔時而粗暴,溫柔時便如春風過境輕輕在她唇上細細舔吮,粗暴時便是强勢勾來她的舌糾纏,吻得她几乎無法喘息。一整夜,那人便不斷這樣與她廝磨糾纏,直到她深深沉入夢里,仍感覺得到鼻間有股熱氣不斷襲來。

    翌日醒來,她的眼睛當真腫得不能再腫,喜兒端著洗臉水進來的時候,她便問喜兒:“喜兒,昨晚我是在桌上睡著的麼?”坐在梳妝台前的歐陽芸對著鏡子若有所思,伸手摸了摸有些紅腫的唇,內心微微納悶。

    “小姐昨天哭累了,就直趴在桌上睡著了,后來王爺來了,就把小姐抱上床去睡。”

    歐陽芸嚇了一跳。原來不是作夢,昨晚真的有人來過,而且還不斷……她摸摸唇,唇邊綻放一抹笑花,昨日里的心酸委屈難過此刻全一掃而空了。

    “小姐,王爺待了好久才走。”喜兒在一旁嘀咕。

    “多久?”

    “小姐醒來之前一直都在。”

    歐陽芸聞言怔忡了下。那他昨晚不就在她這里過夜?

    “王爺在休息麼?”

    “姑娘,王爺天亮才回來,剛剛睡下而已。”

    “我能進去看一下麼?姐姐請放心,我會靜悄悄的,不會吵到王爺。”

    巧蓮笑了笑,也沒說好或不好,便悄悄推開門讓她進去。

    一進房,一股淡淡藥味先扑鼻而來,視線往兩旁移去,桌上果然擺著一碗藥,想是他嫌苦便擱著不喝。

    看到這里,歐陽芸忍不住莞爾,昨日眉目里全是寒意的人竟也有這麼可愛的一面。

    睡著后的他眉目不再顯得清冷,不會給人一種疏離淡漠的感覺,五官俊美得讓人舍不得移開視線。

    悄悄坐在床緣,微彎下身,青絲垂落與他的發交迭,她微驚,怕驚動他似地小心翼翼把頭發攏至一側,露出白雪纖頸,隔著空氣仔細描繪他的五官,先是眉毛,接著是眼睛,再接著是鼻子……最后來到他的唇,指腹輕輕勾勒著他的唇形,想到昨晚有人不斷以這雙唇向她索吻,兩頰不禁發燙起來。

    驀地,藺初陽伸手握住她懸在半空描畫他五官的手,掌心略微施力,將她往前一帶,讓她整個人跌入他懷里。

    “啊……”滿室寂靜,連驚呼聲也顯得壓抑,歐陽芸眸里蓄著驚慌,“王、王爺沒睡麼?”

    “睡了。”聲音淡淡的。

    “那,是我吵到王爺了麼?”她略略掙扎著起身,卻被他摟得更緊。

    他沒有回答,側身將她整個帶進床榻上,兩具面對面的身軀貼得很近,他眸未張,俯首埋在她頸窩間,貪戀著眼前的女香。

    昨夜里抱著她本是一夜無眠,最后便是埋在她頸窩間聞著她身上淡淡的花熏味才稍稍得以淺寐。她身上氣味令他感到安心,每當她靠近時,她身上的香氣總是先扑鼻而來,藺初陽便是不睜開眼睛也能感受到她的存在。

    “芸兒,別再挑戰本王的自制力了,昨夜里我費了好大的心神才克制住,如今你又自投羅網,你道,我該拿你如何是好?”一向溫潤如玉的嗓音此刻變得有些嘶啞低沉,有壓抑,也有無奈。

    歐陽芸聽著他含意不明的曖昧話語,耳根子都紅了,緊咬著唇一句話也答不上來;不一會兒,聽見他濃重的呼吸自耳邊傳來,她身子一僵,語氣不由得慌張起來:“王爺,讓我起來吧……”

    “別怕,本王只想象昨晚那樣抱著你。”

    “嗯。”她輕輕點頭,身子逐漸放松不再緊繃。

    “王爺今日不監督陛下早課麼?”出門時已過辰時,推算時間現在應該是剛下朝往太和殿督監鳳冬青功課的時候。

    “嗯,今日乏了。”聲音舒懶且帶著倦意。

    “王爺還惱我害陛下落水麼?”

    昨天的事說她不耿耿于懷是假的,畢竟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出丑,她那樣狼狽不打緊,就怕人家笑話他攝政王選的妃子竟是如此不堪。

    “嗯,惱。”聲音停頓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道:“惱你將這只歸本王所有的唇獻給別人。下次,不許再這樣了。”說話同時,指腹移到她唇瓣間,流連許久才移開。

    “王爺……”

    “芸兒,你再說話,本王可真要忍不住欺負你了。”

    貝齒立即咬住唇,不敢再出聲了。

    沒多久,耳邊就傳來他均勻的呼吸聲,平穩而規律,怕是真的入睡了。

    歐陽芸聽著聽著,睡意也跟著襲來。當她醒來的時候,藺初陽已經不在榻上了。

    “姑娘醒了?”巧蓮上前探問,撩起床幔,扶她下床。

    “嗯。”

    “王爺讓奴婢轉告姑娘,說今晚帶姑娘出宮賞花燈,讓姑娘今天別忙其它的事。”

    “王爺當真說要帶我出宮?”臉上難掩欣喜之情,還以為得一直待到大婚的前几天才會被放回歐陽府待嫁。歐陽芸開心地點點頭。“嗯,我知道了。”

    一向話不多的巧蓮忽然道:“姑娘,王爺近來不太按時服藥,還請姑娘幫忙督促一下。”

    “王爺都在服什麼藥?”她之前就覺得好奇了,只是一直擱在心里沒問出□。

    “太醫開的治眼疾的藥。”

    “眼疾?”她喃喃重復著,隨即恍然大悟。

    唉,她真糊涂,居然給忘了,之前便一直聽人提到攝政王患有眼疾,兩人初遇時也是因為他眼疾復發臨時下榻客棧,她怎麼都給忘了!這些日子就這樣看著他日日挑燈夜戰,埋首在似乎永遠都批閱不完的措子堆里,她應該幫忙勸著的。

    歐陽芸向巧蓮問了攝政王用藥的時間后,就回綴錦閣了。

    回到綴錦閣時,感覺氣氛似乎不太一樣,遠遠就看到喜兒朝自己奔來,臉上表情慌慌張張,也不知是發生了什麼事。

    “怎麼了?”

    “小姐,陛下來了,正在里頭坐著。”

    “喔,知道了。”歐陽芸聽到鳳冬青到訪也不驚訝,直覺猜想叛逆少年應該是來興師問罪的。

    “喜兒,等一下不用你伺候了。”里面那尊可不是個好伺候的主子,她可不想自家的丫頭被那尊惡意刁難。

    一進屋,即聽見鳳冬青劈頭就問:“歐陽芸你一早上哪去了?”

    “我——”

    “你的丫頭說你一早就去找皇叔,皇叔今天也沒來監督我早課,敢情這段時間你們是膩在一起了?你還真不害臊,就這麼急巴巴地投懷送抱。”

    “不知陛下大駕光臨有何指教?”不想好心情這麼快就被破壞殆盡的她直截了當地問。

    鳳冬青端起桌上的茶盅喝了一口,道:“也沒什麼,就想找你確認一件事。”

    “陛下今日又想確認何事?”居然不是來興師問罪的?

    鳳冬青低頭再抿一口茶,語氣甚是自然,“昨日,聽說是你跳下水將我拉上來的,你諳水性?”

    歐陽芸聽他語氣不像是在問罪,倒像是閑話家常,一時沒了防備,就點點頭,“自救沒問題。”

    “既是如此,那皇靈寺落水的便不是你嘍?”

    這家伙在套她的話?歐陽芸臉色驀然一變,驚覺時為時已晚。

    “那個,我……”

    “你也不必急著解釋。那日我問過你,是否還有皇靈寺的記憶,如今我若再問一次,你的答案依舊麼?”少年眼里依舊橫著頑劣精光,只是表情比平時要嚴肅些。

    這一席話,聽來像是要再給她一次翻供的機會。

    歐陽芸臉上掛著無奈的笑,語氣無半點遲疑,“不記得便是不記得了,不管陛下問几次,我的答案依舊不變。”

    鳳冬青眼底掠過一抹忿然,嘴角卻是勾起了來,“很好,那我便來幫你重溫一下那日的事情。”

    鳳冬青取出一只雕花木盒遞到她面前,下巴揚了揚,示意她打開來。

    “這木盒里……是何物?”她的聲音有些顫抖。

    “你打開看看不就知道了。”

    這,分明是挖洞給她跳,看了便當真要和皇靈寺事件糾纏不清了;若不看,鳳冬青便會認定她是因為心虛才不敢看。

    她,進退兩難了。她一直想置身事外,偏偏人不染紅塵,紅塵自染人,万般諸事又豈能盡如人意?

    見她猶豫不決,鳳冬青挑眉覷向她,“怎麼,不敢看?”

    “陛下何苦一再相逼?”

    如今鳳冬青不斷迫問皇靈寺一事,所示之物料想和當日事件脫不了干系,她又豈能打開來看?盒子里的東西絕對不能看!

    鳳冬青唇邊的笑意轉為狠戾,他道:“歐陽芸,我本來以為你是真的忘記了,可我現在卻覺得你在裝蒜。也是,你得假裝失憶才能保住一命,也算是有點心計了。”末句,不知是贊揚還是調侃了。

    “……”真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不知如何解釋的歐陽芸只能睜著眼百口莫辯。

    “歐陽芸,我不管你究竟打什麼主意,皇靈寺事件沒有你想的那麼簡單,如果你內心有什麼盤算,勸你最好打消。”

    她哪里有打什麼主意,她根本什麼想法都沒有,她只想存著好心情留到晚上出宮賞花燈,由始至終都是他鳳冬青一直追著她問好嗎!

    “陛下,歐陽芸只想置身事外。”不想再浪費唇舌和他解釋些什麼的她緩緩說出心衷。

    “若想置身事外,你昨日便不該救我。”

    “如若不救你,你便沒命了。”

    他說得倒輕巧,一條生命就在她一念之間,又豈能見死不救?然而救便是救了,她並不后悔,只是隱約覺得,眼前這名少年即將掀起滔天巨浪。自古皇室權斗總是殘酷血腥,真不知要有多少人輪為波臣了。

    “那你現在是后悔了麼?”

    “不,不后悔。”她嘆息,云淡風輕的一句“不后悔”,鳳冬青卻聽得格外分明,眸光不由得一緊,唇邊那抹戾笑逐漸軟化。

    到最后,歐陽芸干脆沉默。他心中已有定見,現在說什麼他也不會信。

    “你知道麼?先皇三道遺詔原來是個天大的笑話,居然有兩道是假的。你看過那張真的詔書了吧?哈,哈哈……”笑聲聽起來格外凄涼。

    聽到這里,歐陽芸慢慢垂下眸,知道自己已經無法從事件中抽身了。

    “皇叔為什麼娶你,你自己也心知肚明吧,恐怕他認為張德之前把詔書的下落告訴了你,可你倒好,裝作什麼都不記得了。你既然諳水性,那溺水肯定也是裝的是吧?攝政王那麼精明的人,居然也讓你給騙了,歐陽芸,你真是狡猾!”

    鳳冬青說的這一切,皆是建立在歐陽芸並未失憶的前提下,換句話說,他已經認定她的失憶是裝的,而且正在和她談當日之事。

    歐陽芸不發一語,被迫聽著當天的事情,不自覺順著脈絡慢慢拼湊出真相……最后,滿腦子竟只剩下一個想法:她不希望攝政王牽扯過深,然而,鳳冬青卻在下一刻敲碎她的期盼。

    “想知道你為何落水麼?不對,你都知道的。怎麼?皇叔身邊那個侍衛見到你可有嚇一跳?”他的語氣轉為戲謔。

    ……侍衛?他說的是燕青?

    原來,那日是燕青下的手,難怪燕青見到她時眼里總有抹防備,想來也是和鳳冬青一樣,對于她的失憶抱持著諸多揣測。

    原來,這才是事實。

    原來,根本沒有什麼誰先傾心于誰,全都是她一廂情願的推測。多麼可笑又該死的一廂情願啊!如今想起自己當初說那番話時的表情,現在都覺得羞恥。

    她予他一片真心,他呢?可有半點真心?

    滿腔凄涼中,又聽見鳳冬青繼續說道:

    “鳳陽王也在暗中調查遺詔,上次便是他驅使聞太傅拱著眾臣逼攝政王驗詔,可惜西戎八部戰事將令他無暇分身,后續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她該慶幸鳳陽王才是真正置身事外的人嗎?那人若也攪和進來,那掀起的恐怕就不是滔天巨浪,而是腥風血雨了。

    隨著事件逐漸拼湊完成,歐陽芸的臉色也愈來愈蒼白,全身力氣被人抽干似地,得扶著桌子才能勉强站著。

    如若那份未公開的詔書才是真的,那麼,立鳳冬青為帝是假?欽點藺初陽為攝政王也是假?那究竟什麼才是真的?

    她將眸光移向桌上的木盒,不禁苦笑。又何須費神去猜?只要揭開盒蓋,一切疑惑終將解開,不是麼?

    歐陽芸顫巍巍地伸出手,眸光驀然一沉,毅然決然將木盒推回到鳳冬青面前。

    “若陛下還念著那點救命之情,那便請收回此物。”

    聞言,鳳冬青眸光瞬黯,說道:“這東西我便留下了,隨便你愛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我不過問。”

    在他執意將燙手山芋留下后,歐陽芸勉强擠出一句話:“陛下為何告訴我這些事?”

    他垂下眸,低聲道:“因為,有些事情憋著太痛苦。歐陽芸,你知道麼?我在這宮里沒什麼可以說話的人,我想,我之后若有心事或許可以找你傾訴……”話鋒突然一轉,又道:“既然你都看過內容了,我也不怕攤出來和你討論。你裝傻裝得這麼徹底,想必也是知道其內容的嚴重性,這事你我心照不宣,如今你也算是與我處在同一條船上了。”

    唉,說來說去,就是他認定她已經看過詔書內容,所以才找她討論舒壓的是吧?這……真是美麗的誤會。

    “陛下對任何人都是不屑一顧,很少有過好臉色,卻唯獨對攝政王恭恭敬敬說一不二,陛下當真那麼畏懼攝政王麼?”

    “你說呢?”

    這個問題,鳳冬青以笑帶過,未正面回答。

    三道遺詔,一道真,兩道假。

    立鳳冬青為帝是假。

    欽點藺初陽為攝政王也是假。

    那麼,真相在——雕花木盒里?

    歐陽芸對著面前的燙手山芋發呆,如今不管她有沒有看,她都難以抽身了。

    正想得出神,喜兒端著茶水進來說道:“小姐今天和攝政王出宮看花燈,喜兒現在幫小姐梳妝吧。”

    歐陽芸抬頭看看窗外,“天色還早呢。”

    “不早了,現在都過申時了,離攝政王酉時下朝沒剩下多少時間。”喜兒擱好茶盤后,便拉著自家小姐到梳妝台前坐下,拿起梳子輕輕梳到底。

    “攝政王也真是有心,昨天中秋宴見小姐受委屈了,今天就特地安排時間帶小姐出宮賞花燈,王爺對小姐真好。”

    “是麼?”歐陽芸垂下眸,內心五味雜陳。猜忌的種子一旦種下,又豈能再裝作若無其事?

    “是啊,王爺對小姐可上心了。小姐剛入宮不久,王爺就遣人來府里問小姐平日有沒有特別喜歡吃什麼,讓廚子跟著學做几道回去。上次送給小姐的雪白酥就是王爺讓喜兒做的。”

    “……”歐陽芸抿著唇,不發一語。

    她都不知道那人原來默默做了這些事,聽喜兒說著這些事,心里又豈會沒有一絲感動?然而,隨著皇靈寺事件輪廓逐漸明朗,她還能隨著心衷走嗎?

    “陛下究竟和小姐說了什麼,喜兒看小姐整個下午都心不在焉的。”

    歐陽芸深深嘆口氣,“不是什麼省心的事,你最好別知道。”

    “小姐,這紫檀木盒是陛下送的麼?”喜兒看著桌上的雕花紫檀木盒,眼睛都亮了起來。

    “紫檀木?”

    “咦!小姐不知道麼?紫檀木是我朝皇帝御用的木材,尋常百姓很少有機會見識的。”

    “小姐,里面裝了什麼?”喜兒好奇間。

    “我沒打開來看。”里面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東西,她哪有心思打開看。

    “小姐沒看?陛下都走一對時了,小姐怎麼不看?喜兒幫小姐看看里面裝的是什麼——”

    見喜兒走上前伸手欲打開,立刻被歐陽芸喝止:“不能開!”

    喜兒聞言一楞,便不敢妄動。

    歐陽芸沉思一會兒后,當機立斷道:“喜兒,一會兒趁四下無人,找個地方偷偷把紫檀盒燒了。”

    “這麼珍貴的東西要燒掉?”會不會太浪費了?

    “別問,照我吩咐去做便是。”這種危險的東西,擺在身邊真不知會生出什麼事端來,燒了一了百了,至于里面的內容,不看也罷,既然鳳冬青都一口咬定她裝傻了,那她便裝個徹底吧。

    看過跟沒看過的差別,就在于她可以理直氣壯地應付他人的質問。

    此時,屋外傳來一陣女聲。

    “姑娘准備好了麼?”巧蓮在屋外問。

    “記住,千万別讓人看見。還有,這盒子千万不能打開。”離開前,歐易芸再三耳提面命。

    “……喔,喜兒知道了。”

    雖說已過中秋,但城里仍籠罩在節日余韻中,街上熱鬧繁華,人潮熙熙攘攘,不出三五步便有一家賣花燈的攤販,一對對才子佳人駐足在攤販前挑選花燈,經過時聽見攤販口若懸河地說,只消將心願寫下系在花燈上便能心想事成;又說,燃盞天燈升空,心願就能上達天聽,包准是有求必應的,再不就是拱著公子給姑娘買盞花燈題首定情詩。沿路走來,所見所聞皆是這樣再簡單不過的幸福,教人看了好生羨慕。

    他話本就少,平時相處總是她說話而他傾聽,然而今□她話也少,兩人一路走來皆是無言。似乎察覺她的心不在焉,藺初陽默默將交握的手慢慢變成十指緊扣,掌間微微施力。

    察覺他指間收攏的力道,歐陽芸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他正看著前方並未回眸,她便靜靜看他側臉。他嘴角微勾,心情似乎不錯,原是有點心不在焉的她,看著看著,心思竟不自覺全落在他身上。

    又漫步一小段,他終于開口,“你今日心不在焉,有心事麼?”

    “……嗯。”她誠實地點點頭。

    “願與我說說麼?”他腳步未停,邊走邊問,兩人牽手行在路上的模樣倒真像是一對小夫妻。

    她搖搖頭,“不能跟王爺說的。”

    “你這坦白倒是教我傷心了。”他苦笑,“也罷,你願與我說時再說便是,不勉强。”

    兩人行到一處花燈攤販前,歐陽芸突然停下步伐,問道:“王爺喜歡我麼?”

    她原以為他倆是彼此情投意合,可如今她卻不確定了。雖說那日是燕青下的手,但如若沒他授意,燕青又豈敢擅作主張?正因無法詢問當事人厘清事實原貌,所以才得更加費神去猜測;一旦猜忌的種子萌芽,再純粹的感情也會變質,她不願意她的感情因猜忌而無疾而終,是以更加迫切需要一個肯定的回答,一個能讓她放下一切猜疑,義無反顧去愛的答案。

    藺初陽表情微訝,目光落在她身上,“本王表現得還不夠明顯麼?”

    她定定看他,語氣堅持,“我想聽王爺親口對我說。”

    她累了,不想再耗費心神去揣測他當日的動機,她只盼得眼下這一刻的答案,其余一切就如她先前所說,只是過眼云煙,都不重要了。

    藺初陽側首看她一眼,似有些訝異她的堅持,片刻后,唇畔徐徐漾笑,眸光溫暖,“嗯,喜歡。”

    歐陽芸怔望著他說喜歡時的側臉,嘴角勾得比平時更深,連眼睛似乎也彎起來,偶爾側首回眸看她時,他眸光脈脈流轉,那情動無法自抑的模樣,她之所以清楚,那是因為她看他時便是如此,再無法漠視他攤在她眼前赤裸裸的情意,一瞬間,歐陽芸只覺得自己可笑,竟然如此輕易就讓猜忌遮蔽心衷,哪還需要問?一切已全寫在那雙深情脈脈的眼里了。

    頓時,壓在心口的郁郁全數在那雙愛意橫溢的眼眸消泯,她低首含笑,語氣嬌軟,問:“王爺……喜歡我什麼?”才聽他說一句喜歡,便又想聽他再說一句為什麼喜歡,愛情,讓人變得貪得無厭了。

    藺初陽沉默一陣子,這個問題顯然困惑他了,不一會兒,他唇邊又勾起笑,似是想通了什麼。

    “不知道。便是喜歡。”他之回答,不是什麼詞藻華麗的真情表白,更不是什麼山盟海誓海枯石爛的陳腔濫調,便只是一句再簡單不過的——不知道。

    便是喜歡。

    “王爺,這回答不作數。”她嗔道。

    “怎麼不作數了?那好,同樣的問題,本王也問問芸兒。芸兒,你喜歡本王什麼?”

    歐陽芸張口欲接話,卻是語塞,“我……不知道,就是喜歡了。”

    此話一出后,歐陽芸隨即錯愕地發現,她的答案其實和他的大同小異。

    喜歡一個人哪有那麼多為什麼,便就是喜歡了。他是想通了才這麼回答她的,她真是傻瓜,這麼簡單的道理竟然掛在嘴邊問。

    羞赧漫上心頭,歐陽芸羞怯地捂著雙頰,又是懊惱又是沾沾自喜地抿嘴竊笑,表情生動可愛,令他莞爾。

    他伸手撫上她的臉,語氣充滿眷戀,“你笑了,本王喜歡看你笑的樣子。”

    一路走來,她未展笑顏,他看出她有心事,卻未强迫她說出;如果她要的只是默默陪伴,他便做那個靜靜相守的人。雖然他明知她的心事來自于鳳冬青刻意的接近,但即便如此,他仍不願過問,甚至當她告訴他鳳冬青召見她問了有關皇靈寺的事情時,他當下亦無太大的反應,他不想再將當日之事掀出來,不想她再被牽扯其中,甚至,恨不得能徹底抹掉那段回憶。

    弱冠前,他被縛于宮外,形同軟禁,皇姥姥派來監視他們母子的人卻被先皇身邊的妃子收買,多次設陷計殺;他一路走來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為求生存,長期處在勾心斗角的環境中,心早已麻痹,不曾想過有一人會走入心間,剎那間就奪去他的心魂,如今他只想與她攜手共度此生,不離不棄。

    神思遠揚間,一旁的燈販突然熱情招呼道:“公子,買盞花燈送你家漂亮媳婦兒吧。”

    媳婦兒?

    聽見那小販說的話,又聽見藺初陽不置可否低低一笑,歐陽芸霎時紅了臉,羞怯地推拒:“不、不用了。”

    “小娘子,中秋節人人都要來上一盞應應景的,便讓你家相公給你買一盞可好?”

    “可中秋都過了。”

    “中秋是過了,可您瞧今兒個花好月圓的,誰人手上沒來個一盞?公子,你家媳婦兒害臊了,便由你替她拿個主意唄。”

    “那便來一盞吧。”

    “好咧!”燈販趕緊遞上花燈,又交遞一張系著紅線的紙條和筆。

    藺初陽接過后,便看向歐陽芸,“芸兒,寫什麼好?”

    “王爺作主便是。”

    藺初陽又是淡淡一笑,低頭在紙上寫了几個字。

    “公子,前面的鵲橋下有條月老河,兩位可以到那里放下心願。”

    “多謝。”藺初陽把筆遞還給燈販后,就牽著歐陽芸的手朝月老河走去。

    月老河畔前熙來攘往,人們雙雙對對,兩人挨著人群尋到一小方空曠處,站定后,藺初陽將花燈捧在手上,然后將紙條交給她,讓她親手系上的意思。

    其實,他還有另一個含意,便是故意讓她看他寫了什麼。

    歐陽芸低首看著紙條上的字,芳心為之蕩漾,桃腮杏臉盡顯嬌羞之態,朱櫻噙抹笑,笨拙地將紅繩系在花燈上,眼角不時瞄著紙上的字,偶有風吹來,便將紙條吹得獵獵翻揚,教人模糊了視線。

    將紅繩系上后,兩人攜手放下花燈,歐陽芸卻是一臉舍不得,多想將那紙條留下來當個紀念啊。

    念頭剛過,就聽見他俯首貼在耳邊低聲說道:“你若舍不得,回去,我再寫一張給你便是。”

    她低頭含笑,未語。

    此時,不遠處的天燈冉冉升空,一盞盞乘載著人們心願祈福的天燈愈升愈高,最后在天際划出一片炫爛奪目的紅,隨著人們的驚呼聲緩緩沉落。

    回去之后,他果然守諾寫了張字條給她,她收下后,小心翼翼收進匣子里。

    幸福,不過如此簡單而已。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9 01:35:38

第八章

    清晨起來晚了,平時喜兒都會過來喚她起床,但那丫頭今天好像也睡晚了。本來起來的時間就已經偏晚,加上少了喜兒在一旁幫手,歐陽芸也就沒用早膳,匆匆梳理后便前往董姑姑那邊早課。

    中午時仍不見喜兒蹤影,歐陽芸先前往喜兒住的廂房確認人在不在,推門進去后,發現榻上被褥整齊未動,內心微微納悶,便在綴錦閣繞了一圈,見人便問有沒有見到喜兒,答案皆是沒有。

    傍晚結束功課時還是不見喜兒蹤影,此時歐陽芸已經無法以平常心說服自己喜兒只是一早事忙,忙到忘了回來這麼簡單而已。喜兒向來事事以她為先,若有事情耽擱,也會事先向她報備,絕不會一聲不響地跑不見。身邊丫頭不見了,這種事也不好驚動王爺,歐陽芸只能逐個見人就問,從綴錦閣問到未央宮,再從未央宮問回綴錦閣,最后回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丫頭們送來的晚膳她一口都沒動。

    她神情茫然地坐在亭中,想著昨晚回來就不見喜兒過來伺候,那時她以為是自己回來晚了,也就沒多想,直到今早仍不覺有異,直到現在……

    閉眸,思緒開始回溯,她最后一次見喜兒是出宮賞花燈前,那時她交代喜兒將紫檀盒燒掉——回想至此,歐陽芸心頭猛然一跳,內心有不祥預感襲來,怕是,她害得喜兒失蹤。

    念頭剛過,就有小廝慌慌張張跑來通報:“姑娘!大事不好了,喜兒丫頭投井了!”

    聽聞惡耗,歐陽芸几乎連站都站不穩,腦筋一片空白,小廝比手划腳地在她面前說了什麼她根本聽不分明,好不容易回過神,滿腦子都是無法置信,張口便斥道:“你胡說什麼!喜兒好端端地怎會投井?!”

    “這……小的真沒胡說,姑娘要不信,就自己過去看。”說罷,通報的奴才讓出一條道讓她走過。

    喜兒並未被送回綴錦閣,宮里頭忌諱喪氣,所以將人放在通往綴景閣的橋頭前等待她前去做確認后便要移去它處。

    歐陽芸人還未走到,一具白布覆蓋的大体便先映入眼簾;入眼這一幕令她身子當場頹軟几乎支撐不住,身后的奴婢見她搖搖欲墜,趕緊上前去扶。

    來到橋頭,人還未站定,雙手便顫抖地去拉下白布,一點一點慢慢地,喜兒失去血色的臉孔緩緩映入她眼簾,再將布簾往下拉,赫然發現喜兒胸口有大片血跡,看到這里,眼眶一陣酸澀,淚水奪眶而出。

    投井?怎會是投井?這豈會是投井!

    痛心疾首間,有人走過來欲將放置屍身的薄板抬走,歐陽芸見狀,勃然大怒,厲聲斥道:“你們做什麼!”

    “姑娘,這死人穢氣,宮里面忌諱,奴才們要抬出去。”負責清場的奴才身形一僵,不知如何是好時,有位年紀較長的奴才挨過來說道:“姑娘請高抬貴手,莫讓奴才們難做啊。”

    歐陽芸凄涼一笑,身軀終于支撐不住滑落,眼淚滴在地上,滿腔悲涼間,有人將一只木盒遞到她面前,她神思恍然、淚眼蒙蒙,根本瞧不真切;而后,那人又將一只鐲子送到她眼前,在她耳邊說道:

    “姑娘,說句不中聽的,您可別見怪。奴才們覺得喜兒丫頭可能是……可能是畏罪自殺。”

    畏罪自殺?在說笑麼?歐陽芸面無表情,視線逐漸對焦,靜靜聽著那人繼續說道:“您瞧這瑪瑙鐲子,喜兒丫頭被撈上來時手上還緊握著鐲子,奴才們在井邊撿到這紫檀盒,您可別說您不知道這紫檀是陛下御用的東西,喜兒丫頭哪來的這東西?這分明是……欸,您就看開點節哀順變吧。”

    分明是什麼?向她暗示喜兒偷東西麼?人都這樣不明不白死了,還落得一個偷竊東西畏罪自殺的污名,當真令她無言了。

    視線落在眼前的木盒,果然是鳳冬青給她的紫檀盒無誤。原來,里面裝的根本不是詔書,就只是一只瑪瑙鐲子而已,她應該打開來看的,如若她不這麼小心翼翼的話,早就發現鳳冬青和她開了一個玩笑,一個天大的玩笑。她怎能不懊悔?是她害了喜兒,她不應該把東西交給喜兒,是她太輕率,才害得喜兒賠上一條命。

    想著喜兒遇害時該有多驚恐,歐陽芸心痛如絞,痛得几乎不能呼吸。昨日下午里還殷切拉著她梳頭的丫頭就這樣沒了,教她怎能不懊悔自責?

    那丫頭根本毫不知情,昨日喜兒定是照她吩咐做事,喜兒平日活動的范圍也僅止于未央宮,她若要找個隱密的地方將東西悄悄化掉,那必定也是不出未央宮。她沿路遇見了什麼人?又是什麼人見到她手里的紫檀木盒便起了殺機?

    喜兒是在未央宮內遇害的,那麼想來凶手必也經常在未央宮里活動,嫌疑最大者當屬攝政王身邊的侍衛燕青。是他嗎?真是燕青下的毒手嗎?是否有人授意?

    紫檀盒……詔書……便是為此起了殺機吧?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話!早知如此,她應該向鳳冬青問來一觀的,看看那詔書里究竟寫了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竟讓人如此草菅人命。先是張德之,后是喜兒,那麼,接下來是否又要輪到她這個已經死過一次的人?

    拒絕旁人的攙扶,歐陽芸搖搖晃晃站起來,此時攝政王正好聞訊趕來,上前欲扶,卻被她甩開。她抬眼看他,唇邊緩緩勾出一笑,眼神虛幻中透出一絲決絕,淚水漸干,語氣平淡不悲不喜,說道:

    “王爺,歐陽芸今日乏了,恕不相陪。”

    說罷,毅然決然轉身,一步步蹣跚艱難地走過回音橋,橋上木板顫顫,顫顫聲響撕心裂肺,一整天未進食的她胃里翻騰不已,才走一半便“哇”一聲吐一地,身体再也强撐不住滑落,傾倒前有人疾步上前接住她的身体。

    一眾奴才見狀忙上前去扶,全數被藺初陽厲聲斥退。

    “都退下!”

    說罷,他將失去意識的她抱回屋子。

    意識半夢半醒,全身燙得厲害,身子卻一直被人緊摟著,掙扎著想動,那人反而將她收得更攏,她無力抵抗,最后只能由著那人抱著沉入夢鄉。

    第二日醒來,昨晚摟著她不放的人已經不在,歐陽芸躺在床上,臉色蒼白憔悴,身体虛軟使不上勁,期間陸續有人來看她,誰問話她都不理,只是兩眼空洞地看著床頂,眼淚不停自兩頰滑落。傍晚的時候,母親涼氏竟然也來了,涼氏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勸她放寬心別再胡思亂想;她無動于衷,一句話都聽不進去,最后涼氏似乎是急了,上前握住她的手,眼巴巴地哀求她應個聲,她緩緩嚅動雙唇,說道:“喜兒沒了,都是我的錯……”語畢,又是一串淚水滑落。

    如今說什麼都無法改變喜兒是因她的粗心而喪命的事實,說什麼都是多余了,不是麼?

    夜里,那人又來了,總是不發一語的他,習慣性地將她攏進懷里抱著。

    她的背貼著他的胸膛,在滿室寂靜下,兩人的心跳聲音顯得分外清晰。事發至今,她一句話未說,而他也未問,她一直納悶,他為何不像其他人那樣叫她放寬心想開點,甚至連那些安慰的話語也是在她半夢半醒間,才聽見他在她耳邊輕聲訴說,生怕她碰著、磕著似地,小心翼翼將她捧在手上細細呵護,用心用情至此,教她好几次話到了嘴邊又收回去。

    然而,事已至此,情再深又有何用?如果真相注定那樣不堪,那便讓她痛痛快快地揭開吧。

    眼睛又酸又痛,意識卻很清楚,不自覺眼淚又滑下來,眸光一緊,已然做下決定的她緩緩嚅動雙唇,聲音沙粗,問道:“是你讓……燕青下的手嗎?”

    身后抱著她的身軀微微一震,頃刻將她摟得更深更緊,聲音不再清冷的他有些艱澀地啟口:“第一次,是。”

    第一次?她困惑了。

    他語氣微顫地在她耳邊說:“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個錯誤。邵時先邊的太監張德之將詔書偷天換日盜走。詔書,事關重大,我不能讓它落入他人之手。燕青追上時,張德之已經被人滅口,而他身上的詔書也下落不明,于是我再命燕青沿路搜查,追查至靈皇寺后方時,見一名女子站在池塘邊,手拿詔書正低頭觀看,當下立刻讓燕青上前取回……並且,並且善后……”

    ……善后?原來,這就是當初歐陽芸落水的原因,真是無妄之災啊。

    “那名女子便是我麼?”已經知道答案的她語氣不見半點驚訝。

    他垂下眸,“是。”

    “所以,當日是燕青推我落水的?”她做最后的確認,不知為何,在揭開一切后,反而有如釋重負之感。

    “是。”他依然承認,不自覺將她攏得更緊,生怕一松懈她便會自他懷里消失一樣。

    他將她摟得太過嚴實,歐陽芸略感不適地皺起眉頭,正想掙扎,又聽見他在耳邊幽幽說道:“但,便只有那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自那之后,他不曾有過傷害她的念頭。

    她背對著他,看不到他的表情,卻能從他狂亂的心跳聲辨出他的心緒,只怕這像謫仙一樣的人,此刻臉上正掛著她不曾見過的無助神情。

    她緩緩垂眸,他的心意令她遲疑了,如今已經不是相不相愛的問題了,在一條無辜生命被牽扯進來后,她便不能這麼自私地只想順從心衷,至少,她該還喜兒一個公道。

    “那,喜兒呢?不是你讓燕青下手的麼?”說到喜兒,歐陽芸語氣不由得激動起來。

    “喜兒之事與我無關。”

    “那,究竟會是誰……”她低喃,思緒翻騰,又問:“張德之呢?張德之難道不是燕青殺的?”

    “燕青追上張德之時,他已經被滅口,胸口一刀斃命。我讓仵作驗過喜兒的屍身,並無其它明顯外傷,只有心口上的致命刀傷,研判應是短刃近身刺入,遇害方式與張德之雷同。”

    身上無明顯外傷,表示遇害之時並未掙扎,行凶者定是喜兒相識之人,如此一來,范圍便縮小許多,但也不排除是凶手刻意誤導,聽說張德之事件最后仍不了了之,她不希望喜兒事件也是如此。

    “王爺,我本欲置身事外的,可如今賠上喜兒一條命,我便不能坐視不管。我不知道那詔書對你們究竟有何重要,我只知道你們都太草菅人命了,既然是你們種下的因,便得由你們來善后,王爺該給我還有喜兒一個交代。”

    “這是自然。”即便她不要求,他也不會放任凶手逍遙自在;那人離他們太近,喜兒的事情提醒了他,她其實暴露在危險之中,如若今天凶手針對的是她,那麼恐怕死的便不喜兒而是她了,他該慶自己醒悟得不算晚嗎?!

    “芸兒,你願信我麼?”

    “我只信我自己的心。”事情未明朗前,任何人都不可盡信,她只相信自己,她甚至懷疑鳳冬青早就知道張德之的死與攝政王無關,卻故意語焉不詳誤導她;人心復雜至此,還談什麼信不信?能信者,唯心而已。

    他低低一笑,“那也無妨。”至少她的心此刻仍是願意相信他的,這便足夠了。

    “王爺是否已經知道遺詔的下落?”

    “嗯。”

    “那為何王爺不積極取回?”較之先前的汲汲營營跟現在的按兵不動,他的做法真令她困惑了。

    “因為,小六不會將遺詔公諸于世。”他語氣肯定。

    聞言,歐陽芸長嘆一聲。果然,他早就知道詔書在鳳冬青手上,按兵不動,怕是另有盤算吧?

    “王爺是何時知道詔書在陛下手上的?”

    “從你告訴我,小六問你還記不記得皇靈寺的事情時,我便猜到了,只是一直沒去證實。”

    “所以,三道詔書中,當真是兩道假,一道真?”

    藺初陽聞言內心一震,“你……憶起當天的事了?”只有看過真的人,才能窺破這項秘密。

    “沒有,是陛下說的。他以為我失憶是裝的,所以便肆無忌憚在我面前說了這事。”藉由他人口中拼湊出的事實,跟她有沒有想起其實也沒有差別了。

    想到此,歐陽芸再嘆口氣,心煩意亂的她直覺欲起身,然而他卻將臉湊了過來,下巴抵在她肩上,緩緩在她耳邊低語:“芸兒,本王與你說個故事好麼?”

    不待她回應,他繼續說:

    “海外有一島國名喚渤海,先父太祖皇帝曾游歷至此,驚見該國公主傾城容貌,强娶而回。那時公主正值雙十年華,然而太祖皇帝卻已逾耳順之年;公主被迫遠嫁后,終日郁郁寡歡,那時正逢先皇剛被太祖皇帝立為儲君;某日,先皇與公主在御花園中偶遇,兩人年紀相當,相談甚歡,最終日久生清,甚至珠胎暗結……”

    話勢略微停頓,他低低一笑,笑聲有几許悲涼,聽得她內心微微一慟,片刻,他才又接著說:

    “太祖皇帝得知后非常震怒,下令封口同時,並對所有知情的人進行屠殺,再下令以毒酒賜死渤海公主,並且廢掉先皇儲君之位。先皇母妃得知后便苦苦哀求太祖皇帝手下留情,太祖皇帝念及父子之情便將此事按下,本欲過几日再行處置;豈料三日后太祖皇帝突然駕崩,先皇順理成章登基為帝。先帝后所下的第一道詔,便是將渤海公主放出宮,且對外宣稱渤海公主懷有太祖皇帝遺腹子。”

    聽到這里,她恍然大悟了。

    太祖皇帝的駕崩,只怕是先皇為求自保先下手為强,既能保住儲君之位,又能保住愛人的性命,然而先皇做了這麼多,卻依然不能與心愛的人廝守,背后應是有人從中阻撓;而能牽制一國之君又知道事件真相者也只有先皇母妃了。

    渤海公主,就是攝政王的母妃。

    攝政王與先皇居然不是兄弟……而是父子!

    難怪總聽人說,先皇疼愛這位同父異母的手足勝過自己的親生骨肉,想不到竟是這番曲折。

    從古至今,皇室的斗爭又何曾手軟過?他輕描淡寫說的這些往事,于當年不知是何等的驚心動魄。

    “為何有太祖皇帝賜姓一說?”聽到這里,她大致都明白了,就是太祖皇帝賜姓一說時間點好像搭不起來。

    “那是皇姥姥的意思。她說,先皇得位不正,罪其一;罔顧人倫弒君弒父,罪其二。皇姥姥心里有氣,卻又狠不下心來大義滅親,只好轉頭將氣出在母妃和那時還尚未出生的我身上,摘去鳳姓跟從渤海母姓,終身不得踏入帝都半步;偏不巧,當時正逢渤海內政動蕩,奪謫斗爭也在渤海如火如荼進行。大事底定后,渤海竟是面臨無人繼位大統的困境,渤海皇太后輾轉得知長公主藺瑤被放出宮,又得知長公主遺腹子未被納入鳳氏宗籍里,即派使節欲迎回長公主與其子,皇姥姥得知后,遂下令我母子二人終身不得離開鳳國境內半步。”

    先皇母妃也真是做絕了,此舉分明是要藺氏母子至死都只能是個沒有根的浮萍。

    “先皇難道沒有阻止?”她有些訝異先皇怎會無動于衷。

    “先皇舍不得放我母子二人離開,默許了皇姥姥的做法。”

    先皇這份愛真是自私啊,一句舍不得造成了多少人的遺嘁,人心也早就被磨蝕殆盡了。

    她聽他的語氣波瀾不興,最多參雜一絲淡淡無奈,不知是放下了還是早已麻痹?

    思及此,她突然翻身與他四目相對,未料到她有此舉動的他一怔,眼里的脆弱情緒來不及掩藏,剎那間全教她看分明了。

    無意間看見這一幕的她,目光不避不閃,定定看著他說道:“所以,詔書里寫的是王爺的身世,還有先皇身后繼位大統的人選對麼?”

    答案,昭然若揭。先皇欽點的大統人選就是他,藺初陽。

    藺初陽不置可否。

    難怪他說鳳冬青不會公開詔書,也難怪當時鳳冬青會說詔書是個天大的笑話;至今,她總算是完全解開了詔書之謎。

    那份詔書,根本是一名父親對孩子的彌補,臨終前將自己所擁有的一切都留給他,包括鳳氏江山,此詔一出,勢必震驚朝野。

    可她卻覺得那位父親的愛太過沉重,也太過自私了。

    她望著他,心有戚戚焉。

    二十歲以前,他過著被軟禁的生活,然而世上又豈有不透風的牆?先皇將一生的愛都給了渤海公主藺瑤,愈是無法相守愈是刻骨銘心,只怕這份深情早已成為他成長路上最大的絆腳石。在皇太后嚴密監控下、在先皇妃子虎視眈眈環伺下,可見他一路走來並不容易,他這疏離淡漠的性格怕就是這樣養成的。

    二十歲以后,也就是先皇母妃一死,先皇隨即將他召回宮,封王拜侯,卻無人問過他的心衷。也許,他要的不過是能歸隱田園的平凡生活;而事實也證明,他確實無心名利追逐,否則就不會大費周章地以兩道假詔書混淆視聽。以現實面來說,立鳳冬青為帝,日后他全身而退的機率較大,他早就在為日后退隱鋪路;這是好事,可她仍不免擔憂鳳冬青這個變數,那個少年真會照他的期望而走麼?

    “王爺,如果陛下最終與王爺的想法背道而馳呢?”猶豫好久,終于還是問出口。

    連她都看出來鳳冬青的心性恐怕不容易匡正,更何況是他?

    鳳冬青,十六歲即登基為帝,其實是照著他的意思走。說白了,那名叛逆少年是他為自己能全身而退所做下的准備;現實是殘酷的,他是下棋者,而少年是棋,棋子落下前,誰都不能輕易斷言結果。

    他深深望她一眼,“你希望我如何做?”

    “真要有那麼一天,希望王爺能夠手下留情。”她不求皆大歡喜,只盼他行事能留有余地,勿在鳳氏史冊上再添一筆血腥。

    “嗯,我盡量。”他點頭,突然攬過她的纖腰將她重新摟回懷里,“你這兩日都沒好好睡上一覺,就算睡不著,眯一下也好。”充滿憐惜的語氣。

    她輕輕應了聲嗯,忽然想到了什麼,又道:“王爺,如今我疑惑盡釋,待喜兒的事情水落石出,我願隨王爺天涯海角。”不想那些煩心的事了,一切隨心衷而走吧。

    “你……”他聞言一怔,片刻后,唇邊勾抹暖笑,“好,一言為定。”

    喜兒事件后,一切似乎都照舊,唯一改變的,就是攝政王似乎變得更加忙碌了,一整天都在前殿和大臣們議事,以前他們晚上還能聚在一起說上些話,現在他們就連一起用膳的時間都是勉强騰出來的;有時候吃一頓飯才說沒几句話,就有人來報說有緊急事件得立刻處埋,到最后她也干脆不邀他一起用膳了,兩人便這樣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只是每當夜深人靜時,她想起喜兒的事情,還是會忍不住掉眼淚。說是一切照舊,又好像什麼都變得不一樣了,身邊少了說話的人,當下有了什麼開心的事也無法分享,許多事情只能往心里擱,漸漸地,人也變得愈發安靜了。

    中秋后,她與他的婚事本該舉行的,但隨著與西戎八部的戰事陷入膠著,大婚之事便一直這麼按著,轉眼竟也來到了冬天。

    一早,天方蒙蒙亮,就有傳令捎來緊急軍機,說是西戎八部有南夷援軍來相助,戰勢頃刻逆轉,一向戰無不勝的鳳陽王似乎陷入苦戰。前方戰事吃緊的消息傳回帝都,全國都籠罩在一股緊張不安的氣氛中,朝議上更是屢屢為此事爭執不休,一向反對攝政王的右派人士便說,當初攝政王就不該放任鳳陽王興戰,如今前方戰事難靖,攝政王身為監國難辭其咎,理應負起相當責任,而一向只在一旁聽政、從不發表意見的鳳冬青,竟在眾家大臣上書身為監國的攝政王該為此事負責時,冷不防說了一句:“攝政王監國不力,形同瀆職,著應革職查辦,不知諸愛卿以為如何?”

    此話一出,全場嘩然。正當眾人不知該如何接話時,被點名的攝政王卻波瀾不興地說道:“本王監國不周,實屬罪過,但鳳陽王執意興戰,其更是罪罄竹難書,這便命人讓鳳陽王繳出兵符,限期回京受審。”

    鳳冬青憤然拍桌。“百日之期未到,現在論罪言之過早!”

    此話一出后,鳳冬青無疑是自打嘴巴。

    此會,是鳳冬青第一次在朝議上發表意見;而這個第一次,便是公開反對攝政王,此舉看在右派人士眼里,實乃天大的好消息;會后不久,右派大臣私下覲見鳳冬青,兩方交談甚久,談了什麼,無人知曉。

    接下來的日子,歐陽芸生活規律,新來伺候的丫頭叫阿碧,年紀和喜兒差不多大,一張嘴也是嘰嘰喳喳的,像是經過刻意挑選。

    外頭冷風刺骨,阿碧一手捧午膳一手推門而入,冷風順勢灌了進來,教人冷得直打哆嗦;外頭還站著一個人影,那是燕青。喜兒事件后,燕青奉命保護她,几乎成了她的貼身保鑣,雖然藺初陽承諾會給她一個交代,但凶手至今仍未落網,心里不免耿耿于懷。

    “姑娘,用膳了。”

    “嗯,先擱著吧。”歐陽芸看了阿碧一眼,便繼續對著窗外發呆。

    “姑娘,阿碧剛剛在廚房遇見巧蓮姐姐了。”阿碧將午膳擺放整齊,轉身取來茶爐將茶壺放在上面煨著。

    “哦?”這時候巧蓮應該也是要給攝政王送午膳的。

    想到攝政王,歐陽芸心里不免覺得自己委屈,好几次去找他,他皆因事忙而將她冷落在一旁;較之于他,她簡直閑得發慌。人一閑就開始胡思亂想,胡思亂想便會鑽牛角尖,于是她便賭氣不主動去找他,實在真想得不得了,就翻出他當日寫給她的字條出來看,再不行,也會偷偷跑去太和殿外偷瞄几眼。

    “阿碧聽巧蓮姐姐向廚娘問說有沒有魚腥草,攝政王好像染了風寒。”

    “讓太醫看過了麼?”她皺眉。

    “這個阿碧沒問,不過好像聽說太醫開的藥攝政王都沒按時服用,今早起來風又寒,攝政王鼻塞好像挺嚴重的,也不知巧蓮姐姐有沒……”

    聽到這里,歐陽芸直接起身走去櫃子前,櫃子內擺放整齊,收著一只木匣子和一件雪絨滾邊鳳紋披風,她取出披風攏在身上,就出門了。

    前往太和殿的路上卻碰著鳳冬青了。

    歐陽芸一見鳳冬青迎面而來,二話不說掉頭就往回走。

    鳳冬青看見她未過來施禮拜見,神色瞬間抹上忿然,瞪著她背影許久,吩咐身邊的太監把她叫過來問話。

    “歐陽芸,上次送你的紫檀盒你最后如何處置?”鳳冬青問。

    歐陽芸眸光一緊,臉上有抹薄怒,咬牙道:“陛下又何必明知故問?難道陛下不知為此我付出了什麼樣的代價嗎?”

    “歐陽芸,我几次三番要你打開觀看盒中之物,是你疑心太重不肯打開。當日盒中裝的根本不是什麼先皇詔書,便只是我要送給你的鐲子,你不領情就算了,也不該隨意踐踏我的心意,我贈予你的東西,又豈由得你隨意轉贈他人?”

    轉贈?她真是無語了。若是轉贈便也罷,偏偏喜兒身后還為此背了條偷竊的污名,她雖極力澄清,但信的人寥寥無几,她一人又如何堵得過悠悠眾口,那些莫須有的事一再地被以訛傳訛,最后竟也成了事實,教她如何不氣憤?

    “陛下這份大禮,還真教臣女永生難忘。”如今說什麼都是多余的,她亦懶得再與他爭論,遂轉移話題:“聽聞陛下近日也開始親政了,想必政務繁忙,臣女便不打擾,先行告退。”

    “嘖嘖嘖,原來你也會關心我的動向,我還以為你眼里除了皇叔以外什麼人都沒有了。”

    說話這麼尖酸刻薄,是想尋釁麼?歐陽芸抿唇不語,打算忍一忍便過去了。

    鳳冬青見她無動于衷,再道:“攝政王監國不周,致使國家陷入危機,我身為一國之君豈能坐視不理?”

    監國不周?歐陽芸身形略微一滯,“陛下真是雷厲風行,方才親政便將這麼大頂帽子扣在攝政王身上,臣女今日算是有幸見識到陛下的手腕了。”

    “你不必拿話挖苦我,你心里向著誰我難道不清楚麼?我原以為你會是我鳳冬青心里一個特別的存在,只可惜你眼里從頭到尾就只有攝政王一個人,這樣不把我把在眼里的你,我也不需要了。”

    他曾說過,他在這宮里沒什麼說話的人,原以為她會是一個可以安心傾訴心事的對象,可當他發現她將他贈予她的鐲子轉贈給身邊的丫頭時,他覺得自己當下好像被人掮了一記耳光似,比起他知道自己這個皇帝的位置是撿別人不要的時候還要難堪。

    他自小就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他的誕生,于皇父,是為鳳氏血脈添丁,是責任,于母妃,是鞏固自己在后宮的地位,是爭寵的工具;所以,他只能用叛逆來吸引旁人對他的注意力,用囂張跋扈來宣示自己的存在感,看到人們戰戰兢兢伏在他面前時心里才覺得痛快。直到后來有一天,那個怎麼輪也輪不到他坐的龍椅竟然平白從天上掉下來,那時他突然覺得父皇其實待他不薄,生前與他不親,身后卻以這種形式來彌補他,雖然他從未奢望過那個位置,但心里仍然是開心的;但到后來,他才發現那只是他一廂情願的想法。父皇到死之前都不曾將他放在心上,父皇心心念念的就只有那對藺氏母子;詔書里言辭懇切地為他正名,這些年積極讓藺初陽涉政,也是為了日后做准備,費盡心思便只為了彌補自己心中的遺憾。

    那時,他握著遺詔狂笑不已。

    而后,狂笑過后的他,便不再是他了。

    “你父親歐陽賢本也是右派人士,可如今卻因為你的關系而傾向攝政王,什麼三朝元老、國之棟梁,簡直是笑話!人一旦和權力沾了邊便什麼都忘了,歐陽芸,既然你不承我的情,那我也無須再念著那點救命恩情了。”

    “你曾問,我對任何人都是不屑一顧,很少有過好臉色,卻唯獨對攝政王恭恭敬敬說一不二,問我當真那麼畏懼攝政王麼?這個答案,我現在就回復你!”

    鳳冬青說,不是怕,是隱忍;一直以來,他皆在伺機反扑。

    鳳冬青又說,既然給我這個位置,那便干脆一點,握著權柄不放教人看了不痛快。

    鳳冬青再說,誰擋了我的道,我便收拾誰,連你也不例外。

    至此,她已經明白那個叛逆少年再也不是她認識的那個人了,現在的他猶如滿弦的弓,蓄勢待發,只能進不能退了。

    而他手上的弓,現正瞄准一人,攝政王。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9 01:35:52

第九章

    腊月初八,距離鳳陽王承諾的百日之期僅剩下十天,朝議上又是硝煙彌漫,滿朝似乎都在等著看,看攝政王如何負起監國不周之責。

    在鳳冬青有意無意的推波助瀾,以及右派大臣的礎礎進逼下,面臨多方施壓的攝政王最后只淡淡說了句:“百日之內,鳳陽王若無法平定戰事,本王將自行請罪交出攝政大權,不知陛下以為如何?”

    此話一出,滿朝文武皆愕然,眾卿家面面相覷地將目光移到兩眼同樣蓄著錯愕的鳳冬青身上。

    只見鳳冬青抿著唇不發一語,表情激動而壓抑,片刻后,嘴角徐徐上揚,“那便依皇叔之言吧。”

    散會后,大多數的人都認為,距離攝政王交出攝政大權的日子指日可待了。

    歐陽芸輾轉得知此事后,內心不免感到擔憂。她知道,鳳冬青遲早要反的,只是万万沒想到這天這麼快就來臨了。

    沉思之際,歐陽芸將視線調至窗外,透過窗欞看見外頭緩緩降下初雪,白絮飄飛,她臉上卻無半點驚喜,心境猶如覆上一層冰霜般,怎麼也暖不起來。

    聽阿碧說,攝政王今日回來得早,歐陽芸聽到后便立刻前往探視,心里總惦記著他日前染上的風寒一直沒有好,如今又日夜操勞國事,真怕他吃不消。

    有一回,她聽見太醫語氣凝重地告誡他,再這樣操勞下去,眼睛恐怕真要廢了,她在一旁聽得膽戰心驚,眼淚直掉;自那天后,她一有空就會過來監督他服藥。

    來到寢殿外,碰見正欲端藥進去的巧蓮,歐陽芸詢問后,索性便由她接手端了進去。

    “王爺,該喝藥了。”

    “嗯,擱著吧。”他淡淡應了一聲,眸未抬。

    “王爺,喝完藥再繼續忙。”她半命令式的口吻。

    “嗯。”

    “王爺!”她嗔道。

    藺初陽默默嘆口氣,“怕你了,我喝便是。”苦笑著接過她遞來的藥碗,在她的監視下,有點不干脆地將藥喝完。

    見他這般孩子氣的模樣,歐陽芸忍不住掩嘴笑了笑,“王爺樣樣都好,便只有在喝藥這件事上還像個小孩。”

    正說笑著,看見桌案上攤著一張軍事布置圖,隨即臉色微沉,“王爺擔心鳳陽王未能如期平定西戎八部麼?”

    如今他二人的命運緊系在一起,百日期限一到,一得交出兵權,再讓出攝政大權,她不敢想象兵、權同時在握的鳳冬青會做出什麼樣的驚人之舉。

    兩人皆沉默之際,燕青神色匆促來報。

    “王爺,貴客到了!”語氣略顯激動。

    貴客?原來他今天提早回來是因為有客來訪。

    “嗯,知道了。”

    燕青下去時瞄到桌上的空碗,神色愕然。“王爺,您將藥喝了?”

    “嗯,不礙事的,走吧。”

    離開時,看到她露出失望的表情,藺初陽伸手摸了摸她的頭,似乎覺得還不夠,便俯身在她臉頰親了一下,說道:“今晚又得忙通宵了,你若困就先睡,別等了知道麼?”

    最近兩人聚在一起的時間不多,他從太和殿忙完后便會繞來綴錦閣看她,那時候她通常已經睡下了。有一次她作惡夢驚醒,發現他竟然就在旁邊,自那之后,她便時常熬夜等他。

    她點點頭,目送他離開時,隱約聽見燕青語氣焦急地問道:“王爺,真不礙事麼?那藥……”

    聲音漸漸遠了,后面說了什麼她聽不真切,只是隱約覺得他們好像有什麼事情瞞著她。

    腊月十六,距離鳳陽王承諾的百日之期倒數第三天。

    昨夜里一場大雪,下到前一刻方歇,地上積著厚雪,入眼處,一片銀白皚皚。歐陽芸趁雪停走到戶外透透氣,一邊走,一邊聽阿碧說著邊關傳來惡耗,鳳陽王大軍被西戎、南夷前后包夾,現在被圍在渭水關動彈不得,清況危急……

    靜靜聽著一切,歐陽芸面色凝重,不發一語,心里想著一別不過數月,事情竟有如此轉變,不禁感嘆世事無常。

    然而,雪上加霜的事還不止這一樁。

    才踏進寢殿,就察覺到氣氛不同于以往的凝重。

    太醫正在收拾藥箱,燕青面色鐵青站在一旁,攝政王則淡然坐在榻上,一手靠在小方桌上拄著頭,眼眸斂著未張,除了臉色略顯蒼白外,看上去與平時無異。

    歐陽芸一臉狐疑,不明所以地走上前問:“太醫,怎麼了麼?”

    太醫只是嘆氣,搖了搖頭,便一句話也沒說地退下去。

    “燕侍衛,太醫說了什麼?”太醫不答,歐陽芸只得轉而問燕青。

    燕青看著她的目光帶著怒意,咬牙反問道:“這便是姑娘要的結果麼?”

    她要的結果?她做了什麼嗎?不知燕青為何如此質問的歐陽芸心里更加納悶了,正欲問個明白,卻聽聞藺初陽略帶倦意說道:

    “燕青,不得無禮。”

    接著,歐陽芸看見他眼睛睜開,可是視線卻局限在面前的小方桌,心里覺得古怪,忙上前確認——

    “王爺?!”

    話語瞬間全鯁在喉嚨的歐陽芸,被映入眼簾的景象給震懾住了。

    “王爺,你的眼睛……”看不見了嗎?聲音已然顫栗不已的她不敢將話問出口,生怕得到的答案一如眼前的殘酷。

    不敢相信眼前所見的她顫巍巍地向他伸出了手,不斷發抖的手掌在他眼前划了划,一聲聲輕喚:“王爺?王爺?”

    沒反應,他的眼睛一點反應都沒有!

    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歐陽芸無力地垂下手,淚水不斷涌出。

    聽見她低聲啜泣,藺初陽循聲撫上她的臉頰,溫柔安撫她:“別怕,沒事的,便只是看不見而已。”

    他一句云淡風輕的“便只是看不見而已”,更令她的心都揪了起來,心痛得快不能呼吸了,他怎還能反過來安慰她說沒事?明明都看不見了,怎麼會沒事?!

    眼淚簌簌狂墜,歐陽芸不知所措地問:“王爺,我、我是不是做錯什麼了?”

    “姑娘沒錯,姑娘一點錯都沒有,姑娘便只是一心為王爺好,又豈會有錯?”

    燕青字字句句都充滿怨懟諷刺,歐陽芸覺得莫名所以,卻又隱約覺得自己好像真的陰錯陽差做錯了什麼。

    “燕青,退下!”

    藺初陽一聲厲斥,燕青便不再多說半句,面色鐵青地退下去。

    眼淚不斷奪眶而出,歐陽芸語氣滿是驚慌:“王爺,燕侍衛為什麼那樣說?我是不是闖禍了?王爺,你跟我說說到底怎麼一回事好嗎?”

    藺初陽只是沉默。

    歐陽芸心里本就恐慌,加上他一直不正面回答問題,當下放聲大哭,“王爺真看不見我了麼?”一邊哭一邊問。

    “芸兒,別哭了,本王眼睛就算看不見,也能知道我的芸兒在哪里。”話落,藺初陽伸出手精准地將她摟進懷里安撫。

    后來,無論歐陽芸怎麼問,藺初陽始終沒有正面回答她的問題。

    這個疑問,便一直壓在她心上,一直到兩日后她被送回歐陽母家,橫在心頭上的疑問依然無解。

    腊月十八,攝政王眼盲的事情終究瞞不住了。

    消息一傳出,震驚朝野,此時距離鳳陽王百日之期還有一天,但鳳冬青已然等不及對外昭告攬權的決心,趁著攝政王抱恙未上朝期間,以其心有余而力不足為由,當眾宣布削去其攝政大權且暫時圈禁于未央宮內,不日再追究其監國不周之罪;接著又再命人帶著議和書前往渭水關請求休戰,雷厲風行一連頒布數道御令。

    當奪權斗爭如火如荼進行之際,原也身處風暴之中的歐陽芸卻早在前一天就被人護送回歐陽府,徹底被隔絕在宮闈斗爭之外。

    回到歐陽府已經數日,歐陽芸至今搞不清楚那座皇宮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宮里也不曾有消息捎來,問父親歐陽賢他也不肯說,所有的人似乎都在刻意對她封口。

    歐陽芸坐在亭中看著小院里的一切,昔日院里滿牆的瓊花早已雕零,入眼處,銀妝素裹,景物全非;以前總笑古人愛悲春傷秋,如今才知人心的滄桑便是這樣消磨出來的。

    “我至今想不明白,為何事情演變至此,王爺不與我說,你也不能跟我說麼?”她忽然開口問身邊站立之人。

    身邊之人,便是燕青。燕青奉攝政王之命保護她。

    沒有回應。歐陽芸再接著說:“燕侍衛,我自認不曾與你有過節,你討厭我,總得讓我明白是為什麼吧?”唇邊有抹苦笑。

    燕青垂下眸,終于緩緩說道:“太醫開的那些藥,以往王爺總會佯裝喝掉,然后再由我伺機倒掉,可后來,姑娘天天盯著王爺喝藥。”

    “那藥……不是治眼疾的麼?”已經聽出端倪的她語氣不自覺輕顫。

    “那是毒藥!”燕青語氣轉為激動,“姑娘天天讓王爺喝的藥里被摻了微量的鴆毒。”

    歐陽芸臉色瞬間蒼白,“太醫被收買了?不對,難道是……”

    “是巧蓮。”燕青平淡地公布答案,證實她心中猜測。

    燕青又道:“巧蓮是當初皇太后派來監視王爺的。”

    “王爺知道巧蓮是細作麼?”

    “王爺從一開始就知道了。王爺說,與其打草驚蛇,不如放在身邊還能知己知彼。皇太后死后,巧蓮倒也安分,雖然偶爾會捎出消息給右派,但那都是王爺故意默許的,直到近來為少帝所用后,才又開始變得不安分。”

    將一名細作擺在身邊十几年,攝政王的沉穩當真無人能及了;而巧蓮在皇太后死后依然堅守初衷,貫徹其命令的意志也著實令人錯愕。

    “巧蓮的事一旦揭開,勢必得牽扯出上面指使的人;背后指使的人是誰,想必姑娘也猜到了。王爺本來可以直接廢掉少帝的,可王爺說,姑娘希望王爺手下留情,所以王爺一直按兵不動。”

    “姑娘可知道,王爺本可以不動聲色避開那些毒藥的,便是因為姑娘的自以為是,打亂王爺原先的計畫。王爺曾說,姑娘是他最大的變數,王爺事事洞悉先機,殺伐果決不曾猶豫,可姑娘的一句話卻讓王爺動搖了。”

    變數?歐陽芸如被當頭棒喝一般,腦海里再次浮現當日白發老者說的那番話。

    “姑娘既得此因緣來此,他日必也因緣盡而歸。老夫奉勸姑娘,閑事莫管、莫理、莫聽,還請姑娘諸事順其自然,凡事三思而后行,勿因一己之念而妄動妄為,冥冥中皆有定數,姑娘不在定數之中,于旁人就是變數,變數將打亂原有定數,吉凶難料。”

    至此,她總算明白自己干了什麼蠢事,一陣惡寒自腳下竄升,沿著背脊直竄腦門,本就蒼白的臉此刻更是失了血色,此刻她心里只余滿腔寒冷以及悔不當初。

    “如若姑娘不曾說過要王爺手下留情,事情又豈會演變至此?”燕青話里的怨慰,將她向深淵又更推近一些。

    歐陽芸總算明白燕青為什麼討厭自己了,只怕在燕青眼里,她就是紅顏禍水。

    她是曾過說要他手下留情,當時她根本就認定了鳳冬青不可能會是這場斗爭的贏家,未曾想過自己無心的一句話竟令事態演變至此。

    “是我做錯了,我不該多管閑事的。”她懊悔不已。

    “燕侍衛,我始終想不明白,陛下不過才十六歲,為何他之心性會如此偏激?進宮這些日子以來,未曾見過王爺有過迫害之舉,如果按照王爺的打算,最多再兩年就會完全交出攝政大權,當真連兩年都等不了麼?難道,生在帝王家便注定該這麼血淋淋麼?”

    “少帝雖年少,卻非純善之人,喜兒的前車之鑒,姑娘應該已認清事實了才是。”燕青意有所指。

    他這麼說就表示喜兒的死是鳳冬青造成的!

    “原來,當初指使張德之盜走遺詔的人是陛下,派人滅口的也是陛下,喜兒的死,也是陛下所為是麼?”

    鳳冬青從頭到尾都在誤導她,她一直以為喜兒是因為遺詔的事而被誤殺,原來不是,便只是因為他以為她不願承他的情而將盒中之物轉贈予喜兒,居然為了這麼無聊的原因殺人,作為一切始作俑者的他在她面前竟表現得如此理所當然,人命在他眼里究竟是什麼?竟比螻蟻還要不值了。

    “姑娘總算明白了。”燕青嘆氣。

    是啊,她早就知道鳳冬青心性難以匡正,那個少年是個自尊心極强的人,相對也反應出他內心的自卑。一個內心孤獨又自卑的人,縱使有赤子之心,那也早被啃噬得一點不剩了,是她太低估歲月光陰消磨人心的能耐了,身處在權力核心中的人又豈能不變?!

    再回想,那個少年曾經試著對她敞開心房,可她卻因不想再與遺詔有任何牽扯而選擇了逃避;然而她的逃避卻間接造成喜兒的死亡,加速少年的叛逆,累得藺初陽眼盲。這一切便只因為她的自私逃避?

    又或者,當初在中秋宴上她便不該救落水的鳳冬青,那麼一切是不是就會不一樣了?

    一步錯,步步錯,再回首,已是瘡痍滿目無法挽救;她一直小心翼翼,卻不知這般小心翼翼到頭來還是無法置身事外。

    “燕侍衛,我知你怨我婦人之仁,我犯下的過錯,我難辭其咎,但我只求你告訴我,王爺如今是否安然無恙?”錯已鑄下,歐陽芸現在什麼都不奢求,她只想知道藺初陽是否平安無事。

    “姑娘,王爺如今眼盲又被圈禁在未央宮里,情況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燕青這番話無疑是雪上加霜。

    歐陽芸得知藺初陽的處境,感到前所未有的絕望,眼淚無聲地滑落面頰,聲音顫抖:“當真沒有轉圜余地了麼?”

    燕青原是不願透露半點有關宮里的消息,見她一張臉慘白憔悴,當下不禁也心軟了,便又說道:“王爺行事一向留有備手,既然王爺不願姑娘牽扯其中,那姑娘便請放寬心等待吧。”

    聞言,歐陽芸心里再度燃起一絲希望,籠罩頭上的濃濃烏云頓時散開。

    她是不是該慶幸燕青留在這里,那便意味著藺初陽行事還游刃有余?

    歐陽芸默默垂眸,如今她也不去想宮里是否斗得天翻地覆了,只祈求這場斗爭能夠盡快落幕。

    自那日之后,燕青便徹底封口,不再說出只字片語有關于皇宮的事情,而歐陽芸也不再主動問,只是近日發現燕青離開歐陽府的次數變得頻繁,直覺告訴她,她所期盼的事情應該已經有結果了。

    歐陽芸揣想著,至今未曾有惡耗傳來,那便表示結果應該是符合她所期待的。

    然而,等待卻讓時間變得漫長。

    涼亭內燃著熏,桌上擺著慣用的文房四寶和一架梨花琴。

    天氣冷,歐陽芸讓阿碧在一旁多放置几個暖爐,雖然天寒地凍,但思緒卻異常清晰,心情也較早前平靜許多,比起整日關在屋子里胡思亂想來得好太多了。

    “姑娘,咱們進屋子練字吧。”阿碧在一旁勸著。

    “你要冷的話便進屋子去,我一個人待著便行了。”

    “這不行,這樣阿碧會挨罵的。”

    見阿碧凍得直打哆嗦又不肯進屋去,歐陽芸只好道:“要不你再去幫我燒壺熱水來。”

    阿碧忙答應說好,捧著茶壺便下去了。

    阿碧走后,歐陽芸便繼續專心寫字,中間阿碧來換過几次熱茶,也不知過了多久,聽見院子里傳來一陣騷動,歐陽芸直覺抬頭看——

    “鳳王爺?!”她怔住。

    鳳無極一如既往翻牆而入,一身錦紋黑裘黑發看上去較之前清瘦許多,臉上多了几道刀劍傷疤,嘴角的傷口才剛剛結痂,一副甫自戰場征伐而回的模樣。

    “歐陽芸,你這副驚呆的表情夠叫本王日后再三回味了。”他嘴角有抹譏笑。

    歐陽芸不理會他的調侃,語氣激動:“見王爺平安歸來,真是太好了!”

    “別一副本王平安歸來是多麼難得的事。”鳳無極不太滿意她的反應。

    “這不能怪我呀,我最后一次聽到王爺的消息,是王爺被困渭水關,情況危急。”

    彼時正值內外交迫之際,每回傳來的消息都是每下愈況,一直到后來眾人全面對她封口后,她便再也探不到相關訊息。

    “情況危急?原來帝都內是這麼傳本王的事,本王配合演這場戲犧牲可真不小啊。”鳳無極不開心地哼了一聲。

    歐陽芸聽出了端倪,問:“難道傳聞和實際有出入?”

    “總之,一言難盡。先不說這事了,本王這次來,想向你問個事。”

    “王爺欲問何事?”

    鳳無極定定看著她,沉默了一會,才緩緩說道:“歐陽芸,本王這次出征攻打西戎八部,好几次陷入九死一生的境地,那時本王便在想心中是否還有什麼遺憾,心里浮現的竟然是你歐陽芸這個人。想起第一次在客棧遇見你時,本王覺得你這小子甚是有趣,后來知道你是女兒身時,本王居然覺得很開心,一直到那天你父親壽宴上聽大臣們說你已經許給攝政王,本王便只感到失落與氣惱,失落的是你已經許婚了,氣惱的是對象竟然是本王最看不順眼的攝政王。

    可盡管如此,本王依然對你上了心,很多事情明明已經知道答案,但如果不問,本王會抱憾終生的。”與其說是找她問個明白,不如說,他是來尋她斷了心中的念想。

    “對不起,我不知道王爺的這些心思……”他的坦白令她有些不知所措。

    “不怪你,是我從未有過表示,你不知情也是理所常然。”他輕嘆,似有一絲后悔。

    “如今本王只問,倘若我一開始就向你表明心跡,今日在你心里可會有我?”

    他的坦白令她心驚,卻容不得她逃避。

    “王爺想聽實話麼?”經過一番掙扎后,她神情嚴肅地問他。

    “這是自然。”如今他圖的便是個答案,哪怕答案是殘酷的也得聽個明白。

    “王爺可曾想過,為何我與王爺相處時從不覺得拘束不自在?那是因為王爺于我是談得來的朋友;彼時王爺天天來尋我問玉佩的事,那時我便覺得王爺是個大孩子,偶爾甚至覺得王爺煩人,一時沒穩住性子便與王爺拌嘴;可盡管如此,心里卻未曾有過半點男女之間的情思,我與王爺的互動,一開始便建立在友誼基礎上,一旦筑起友誼的橋梁,便很難再延伸出其它的了。所以,王爺方才問的那些,我從未曾想過。”

    雖然早料到會是這種結果,然而聽她親口說出時,鳳無極的心仍不免一陣抽痛。

    “你的心意,本王明白了。”聲音有些沙啞。

    歐陽芸靜靜望著他不知何時悄悄抹上酸澀的臉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無法安慰他,而他要的也不是她的安慰。

    “歐陽芸,今日是本王最后一次以鳳陽王的身分來見你,你的這道牆本王以后興許沒機會翻了。”背對她離去的高大身影,此刻顯得無比落寞。

    “王爺請留步!”她突然喚。

    “嗯?”鳳無極回頭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大概猜到她想問什麼的他索性替她起了話頭:“你想問攝政王的事麼?”

    “是。王爺可有攝政王的消息?”

    “有。”他爽快地說,見她面露喜色,冷不防又說道:“可本王不想跟你說。”

    “王爺……”她愕然。

    歐陽芸正想軟言求他透露相關消息,卻聽聞驕傲的鳳陽王不改其惡質本性,輕哼一聲,說道:“誰叫你今日讓本王傷心了,哼。”

    “……”這算是報復她拒絕他嗎?

    歐陽芸怔看著他離去的身影,突然覺得鳳冬青那一骨了的頑劣性格,有一半是來自于鳳無極的影響,根本是有樣學樣嘛。

    鳳陽王都回來半個月了,朝堂上也已換天了,鳳冬青卻不知何故突然宣布禪位,而接位者正是那高高在上的鳳陽王。大事皆已底定,唯有攝政王依然一點消息都沒有。

    歐陽芸思念的情緒已然在崩潰邊緣,她忌憚著白發老人的告誡,導致她諸事處于被動不敢躁進,心想著人家讓她等待,那她便乖乖等。然而這一等卻是教她等出心火來了,她就想不明白,有什麼事情可以忙到連向她說一聲的時間都沒有?

    “阿碧,我們走!”

    “姑娘要上哪去?”阿碧不明所以地問。

    “進宮!”丟下這句話后,歐陽芸毅然決然往大門方向移動。

    “姑娘,一般官眷沒得允許是不能隨意進出宮的。”阿碧追上去提醒。

    歐陽芸步伐一頓,回過頭道:“我不是官眷,我是攝政王未過門的媳婦兒。”眸光燦燦,一字一句堅定而自信。

    然而,歐陽芸進宮后才發現自己扑了空。

    “你……說什麼?”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麼的歐陽芸遲疑地拉長語調。

    “姑娘,王爺現在不在鳳國境內。”燕青再次重申。

    “不在鳳國境內?”她不自覺拉高音調,“為何無人告知我?”

    “王爺離境的事極為隱密,只有兩人知情。”燕青解釋。

    “兩人?一個是你,那另一人是誰?”她隱約猜到問題出在哪里了。

    “另一人是鳳陽……”燕青頓了下,改口再道:“另一人是當今陛下。半個月前陛下前去找姑娘時,王爺順便托他帶了口信給姑娘,難道陛下沒跟姑娘說麼?”

    “他一個字都沒跟我提!”可惡的鳳無極,心眼也太小了,居然用這種方式報復她。攝政王離境這麼大的事居然沒跟她提,害她平白多煎熬了半個多月。她可是眼巴巴等著人家給她梢來攝政王的消息,他受人之托,居然這麼敷衍了事……不對,他根本就是故意的!

    “王爺可有說几時回國?”歐陽芸挫敗地問,只能接受自己遭人擺道的事實。

    “這不好說。從帝都到渤海國境來回少說得兩個月,王爺受限于雙眼,可能會再遲些,姑娘便放寬心再等等吧。”末句,燕青說得有點心虛。

    也就是說,他們最少最少得再兩個月才有可能見上面。

    還要煎熬兩個月啊,她覺得自己快相思成災了。

    歐陽芸有些哀怨地瞪他,問道:“王爺怎會挑在這時候去渤海?”

    “這事與先皇遺詔有關,細節姑娘日后再自己問王爺吧。”燕青說。

    “你就不能現在替我解惑麼?”她內心有太多疑問未解,怕到時候見到蘭初陽時不是傾吐相思之苦而是變成解惑大會了。

    “要不姑娘去問陛下吧。”燕青提議。

    “不必了。”歐陽芸斷然拒絕。

    她現在一點都不想看到那個害她錯過機會的家伙。

    兩個月是吧?

    她等便是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9 01:36:07

第十章

    半年后。

    未央宮,攝政王書房

    一人坐在桌案前。正低頭專心寫字,奴婢拿著一只紅漆雕花木盒進來,走到身邊輕喚:“姑娘。”

    歐陽芸抬頭,“我要的東西呢?”

    “已經制好了,阿碧照姑娘吩咐,讓人將紙箋裁制成姑娘要的大小。”說罷,阿碧打開木盒,再次確認:“這是姑娘要的大小麼?”

    “嗯,是我要的。”歐陽芸滿意地點點頭。

    “姑娘,紙箋裁成這般大小寫不了几個字呀。”阿碧納悶道,心里想著這般上等昂貴的紙箋被裁制成竹片的大小實在可惜。

    “我自有用途。”歐陽芸笑了笑,沒解釋什麼。

    “姑娘最近都不叨念攝政王了。”阿碧隨口說道。

    “腳長在他身上,他不回來我也沒辦法。”語氣不悲不喜,似乎已經接受他逾期未回的事實。

    她最近除了寫字、彈琴還兼看書,這間書房儼然就是間小書庫,書房主人的藏書非常驚人,几次她閑來無聊翻出几本來看,才發現他涉獵的書籍很廣,几乎無所不看,頗令她驚訝。

    她拿出一張紙箋,提筆寫下几個字后,便放到一旁等待墨水干。

    接著又一連寫了數張,阿碧在一旁看得都快打瞌睡了,便悄悄退下。

    全數寫好后,轉眼已經耗去三盞茶的時間。

    墨干需要一段時間,于是歐陽芸便只取出一張七八分干的書箋夾在未看完的書頁里,其余皆放在桌上等待墨干,接著她伸伸懶腰,起身回綴景閣。

    “姑娘,攝政王回宮了!”阿碧忙來報訊。

    “此事千真万確麼?”才剛從攝政王書房回來的她臉上除了錯愕外,還有抹言語無法形容的欣喜。

    “千真万確。阿碧剛才親眼見到攝政王回宮了。”阿碧忙點頭。

    “那王爺現在何處?”她激動地問。

    “書房。”

    歐陽芸聞言,臉色大變,心中喜悅瞬間被羞窘取代。

    那些書箋——

    完蛋了!

    匆匆趕到書房后,便看見一人如謫仙般坐在桌案前,容貌俊雅脫塵,一手拄著頭,雙眸未張,似在等人。

    腊月政變至今,一別竟是半年。

    再見瞬間,滿滿的相思之情早已被酸楚的淚意取代。

    歐陽芸曾揣想過兩人再見的情景,或許驚訝万分,或許欣喜若狂,卻都不如眼前的真實震撼。原來相思盡處,竟是連半句話也說不出來,只余熱淚盈眶代為傾訴思念之苦。

    察覺她的靠近,藺初陽突然伸手將她往懷里帶;突如其來的動作令歐陽芸當下反應不及,回過神時已被他抱在懷里深擁。他的擁抱激動而壓抑,像是恨不得將她嵌進身体、融入血液里似的激烈。

    “芸兒,我想你了。”久別重逢的第一句話后,他俯首,自懷里探尋她嫣然的櫻唇,然后深吻。

    是太久未曾感受他的吻了麼?他的吻激烈得令她驚心,探進口中糾纏的舌吮得她舌頭發疼,每一次深吻都引得她忍不住發出細碎的嚶嚀。

    意亂迷情中她水眸半掀,發現他眸未張,忽然想起他雙眸已殘的她難過地向他出手,在兩片唇瓣作短暫分離時輕聲說道:“王爺的眼睛……”

    手,突然定格在四眸交接時。

    一雙清澈得不能再清澈的眸底映著她錯愕的臉龐,眸光炯炯有神,晶瑩流轉,閃爍著熠熠光彩。

    “已經好了。”他柔聲道,指腹輕輕划過她的唇,滿意地看著她唇上留有他肆虐過的痕跡。

    “真的……都好了麼?”她不敢置信地再確認。

    “嗯。”

    她又驚又喜,忍不住又熱淚盈眶。

    “怎麼又哭了?”他眉輕皺,為她拭淚。

    “不是哭,是喜極而泣。”她又哭又笑的,伸手撫摸他的眼,突然覺得,為眼前的這一刻,半年的相思都值得了。

    再哭笑一陣后,逐漸收住淚意的她忽然指著桌案問道:“王爺,桌上的書箋你看了麼?”奇怪,她離開前明明將書箋放在桌上等墨干,怎麼不見了?

    “什麼書箋?”困惑的語氣。

    “沒事,沒看到就好,沒看到就好。”她喃喃低語,猜想應該是阿碧折回來替她收拾放妥,便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王爺既已回宮,為何不來看我?”誰去見誰不是重點,重點是她有些不滿意老是她主動。

    “我去了。你不在歐陽府,也不在綴景閣,便只好先回來稍做休息。”他無奈地解釋。

    原來,他先繞去歐陽府和綴景閣尋過她了,那時她正在他的書房制寫書箋,想不到居然就這樣陰錯陽差錯過了。

    “王爺累麼?”她心疼地看著他略帶倦意的臉龐。

    “見到你便不累了。”輕輕搖頭,一貫清冷中帶暖意的聲音。

    “半年不見,王爺嘴巴變甜了。”她調侃他,唇邊漾著心滿意足的笑容。

    “是啊,半年不見,本王真是想你了。”他毫不掩飾地向她表明心跡。

    這已是他第二次說想她了,歐陽芸聽得心花怒放,眉開眼笑。

    見他若有所思,唇邊勾抹笑,歐陽芸好奇之下便問道:“王爺在想什麼呢?”

    “我在想,我家芸兒的詩經是不是背錯了。”眉目難得全染笑的他,此刻竟然笑得有些不懷好意。

    那些書箋,分明是被他收走了!

    當下立刻明白他話中之意的她,惱羞成怒道:“討厭!王爺明明看了!”

    藺初陽不置可否,徐徐念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翩翩君子,淑女好逑。”

    “哎呀!王爺你別念了。”她羞窘得無地自容,伸手欲捂住他的嘴,卻被他拉開。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翩翩君子,寤寐求之。”

    “別念了別念了……”抗議無效,歐陽芸索性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依然被他制止。

    將她一雙手按在胸前的他,語焉不詳地向她暗示,“想讓本王不念可以,那你便想辦法堵住本王的嘴巴。”說罷,又繼續接著念。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她的雙手遭他收壓在胸前動彈不得,阻止他繼續念便只剩下一個法子——

    以吻封緘。

    想到那唯一可行的辦法,歐陽芸耳根子不禁都紅了。在他將終句念出之前,怯怯地把唇湊了上去,四片唇瓣一交迭,藺初陽立即接手主導加深吻勢,理所當然地延續方才那意猶未盡的一吻。

    謫仙一般的人物固執起來其實也挺恐怖的,在他執意向她索吻的過程中,她只能束手任他為所欲為,透過時而粗暴時而溫柔的激吻傳遞這半年來對彼此的思念,那些言語無法表達的心衷,此刻唯吻能代為傾訴。

    他習慣在吻勢終結前將臉埋在她頸窩間,輕嗅她發間的香氣,再以啄吻方式一點點掠過她雪白的頸項,溫柔烙下他專屬的印記。

    恍惚間,她聽見他如嘆息一般地在她耳邊低喃:“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翩翩君子,琴瑟友之。”

    頓時神清意明的她,杏眼圓瞪。

    這個謫仙一般的男人,不只把她吃干抹淨了,而且得了便宜還賣乖!

    兩人又嘻鬧一陣后,歐陽芸想起心中有許多疑惑未解,索性便將問題攤出來問。

    “王爺,當初鳳陽王真的被困渭水關嗎?”

    “為何你會這麼問?”藺初陽略感詫異。

    “因為當日還是鳳陽王的陛下曾說,配合王爺演戲的代價不小,我聽他話意好像是不太滿意被困渭水關這一說法,所以才有此疑問。”她說出心中困惑。

    “鳳陽王是在渭水關與敵軍苦戰沒錯,但情況並沒有那麼糟,一切都還在掌控之中。小六向我下毒后,我便派人聯絡鳳陽王,問他願不願意和我打個賭。”

    “王爺和鳳王陽打賭什麼?”

    “賭小六會不會覬覦鳳陽王手上的兵權。當然,這一切還是得以鳳陽王的百日之諾為前提,如若當日鳳陽王不曾立下百日之誓,我便無法順勢布計。”

    “渭水關一役時,正值百日之期倒數第三天,當時的鳳陽王已是勝券在握,將敵軍圍而不殲的用意是怕敵軍戰敗的消息太快傳回帝都,消息一旦傳開,小六便會心生忌憚,我與鳳陽王之間的打賭便無法繼續。”

    打賭?這兩人居然還有心情打賭?若將時間往回推算,那時攝政王眼盲的消息剛傳開,而鳳冬青也雷厲風行地進行奪權削職,滿朝上下風聲鶴唳,包括她也陷在一片愁云慘霧之中,結果身為當事人的人正忙著打賭?

    “所以,西戎八部和南夷結盟一事是捏造的?”她提出合理的推論。

    “此事並非捏造,西戎、南夷兩國結盟是事實。”他搖頭,推翻她的說法。

    “既是如此,鳳陽王如何能在兩國夾攻下扭轉劣勢?”她眼里閃爍佩服光芒。

    見她因他人而喜形于色,藺初陽面色微沉,淡淡地糾正她:“鳳陽王僅陷入苦戰,未曾居于劣勢。”

    未曾居于劣勢?這句話是否可以解讀成,鳳陽王在西戎南夷兩國結盟下,不僅沒吃過敗仗且還穩操勝券?

    那個鳳無極,果然有驕傲的本錢。

    “那帝都內所傳,甚至朝廷所得到的消息……”她沉吟,思緒在此略為糾結。

    “皆與事實相反。”所有的消息皆被他封鎖,台面上釋出的不過是依照他的布計在走。

    她總算見識到什麼叫做只手遮天了,滿朝文武乃至全國上下皆被他二人騙得團團轉。

    “難道王爺眼盲一事也是假的麼?”當時為了此事,她的眼淚可沒少掉過。

    “小六借你之手向我施毒,此事我雖順勢而為,但眼盲一事卻非我所能掌控。”若說有什麼百密一疏的話,眼盲一事的確不在他意料中。

    言下之意,他當時的確是看不見了。

    想起當時的心境,歐陽芸至今仍余悸猶存,她激動握著他的手問:“王爺現在都好了麼?”

    “如你所見,本王都好了。”他反手握住她微顫的手,十指慢慢交握。

    心中的憂慮頓時一掃而空,疑惑未解的她又再說:“王爺,我又想起一事。”

    她今日問題真多。藺初陽苦笑,依然有問必答,“嗯,你問吧。”

    “當日王爺會面的貴客是否與王爺后來離開鳳國到渤海一事有關?”

    他臉上有抹詫異,“芸兒,你這過目不忘和串聯始末的本事倒是教本王吃驚了。”

    “王爺別調侃我,只管回答便是了。”她嗔道。

    “是。”他輕嘆一聲,語氣頗為無奈,“本王未入鳳氏宗籍,所以嚴格說起來,本王算是渤海流落在外的王儲,這几年渤海女帝積極派人勸說本王回歸,先皇知道后便也著手布局,這才會衍生出后來的遺詔風波。”

    “先皇怕王爺回歸渤海,為了與渤海搶人,所以便先下手為强以遺詔為王爺正名?”

    “算是吧。”

    先皇本就有意傳位于他,后因渤海女帝的介入致使事件加速進行,至此,歐陽芸總算全弄明白了。

    “那,王爺此番前去渤海究竟是為何?”

    “女帝知我眼殘,派人將我帶回渤海醫治,當時群醫皆束手無策,我便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去了趟渤海,也順便感受一下母妃的家鄉是怎樣的風土民情。”他淡淡說著,語氣不悲不喜。

    “王爺怎沒想過帶我一起去?”她有些不滿地問。

    “本王不能讓你冒這個險。女帝盼我回歸是事實,此次雖以治病為由,但多半盤算著如何說服我留下,如若帶你前往,豈不讓女帝有可利用的籌碼了?”知她為此事氣惱,捧起她的臉蛋輕輕一琢,眸光瞬露一絲期待光彩,“本王的芸兒千思万盼見著我,便只為了說這些?”

    心事全遭人看透的她頓時臉紅,支支吾吾:“我……自然還想對王爺說些別的。”

    “你說,本王聽著。”聲音帶點期待。

    “我……想……”語焉不詳。

    “嗯?”略揚的語調加深了期待意味。

    “我……很想你。”她害羞地囁嚅著。

    他嘆息,“我聽不清楚。”

    最后,在他盛滿期待的目下光,歐陽芸干脆豁出去大聲道:“王爺,我說,我想你了!”

    “我也是。”他溫柔回應,俯首再次吻住她說著想念的嘴,糾纏的舌吮得她嬌喘連連。

    “王爺……與陛下的打賭……最后誰贏了?”糾纏的唇舌短暫分離時,她趁隙問,唇瓣在他來來回回肆虐下顯得紅腫。

    他未回答,專注在她兩片唇上攻掠。

    “唔……既言打賭,那,賭注是什麼?”她依舊不放棄地問。

    “芸兒,你今日問題真多。”再次俯首,以咬懲罰她此刻的不解風情。

    接著,謫仙一般的男人化身豺狼虎豹,狠狠封住她喋喋不休的小嘴,讓她再也問不出只字片語。

    他倆的婚事訂在中秋后,大婚前數日,返回歐陽府待嫁的歐陽芸心里不由生出几分膽怯來,似期待又害怕,總覺得眼下的幸福太過不真實,正所謂待嫁女兒心便是如此吧?

    一年前,一年后,如若真要說有什麼遺憾,那便是喜兒的無辜枉死,鳳冬青的叛逆流放,還有曾經是鳳陽王的身不由己。聽說那人也要成親了,對象是燕南國的長公主。曾經是那麼驕傲的人,曾經死都不願以終身大事作為籌碼的人,居然也不得不向現實低頭。一年前出兵與西戎八部一戰雖大獲全勝,卻也令鳳國元氣大傷,如今西戎南夷結盟已是實事,眼下鳳國和西戎南夷兩國也只是短暫休兵,難保日后戰事不會再起,而再也不是從前那個恣意妄為的鳳陽王,在他坐上那把人人稱羨的龍椅后,身為九五之尊的他為顧全大局,只能選擇向現實妥協與燕南國連橫,迎娶燕南國的長公主,盼兩國永結秦晉之好,集兩國兵力共同抵御外敵。

    “姑娘,阿碧聽說陛下派去燕南國迎親的隊伍已經回來了,現在宮里肯定熱鬧了。”可惜這几日要陪姑娘留在府里待嫁,要不肯定也能去湊湊熱鬧。

    “嗯,我聽說了,王爺這几日正忙著操辦此事。”昨日燕青才捎來口信,說攝政王這几天恐怕不得空,抽不出時間過來看她,要她安心待在府里別胡思亂想。

    “對了姑娘,夫人今天早上差人過來說,晚點要帶姑娘回皇靈寺還願。”

    差點把這事忘記的阿碧忽然說道。

    “我娘可有說什麼時候出發?”歐陽芸淡問。

    “應該就是這會兒吧。”阿碧不確定地應著。

    才剛說完,立馬就有人前來催促。

    涼氏身邊伺候的雙兒喘吁吁地跑來問:“小姐准備好了嗎?夫人和馬車已經在外面等著了。”

    歐陽芸輕輕應了一聲,點點頭,便起身往外走。

    來到皇靈寺后,先與涼氏一同給大佛參拜上香,在涼氏拿著求來的簽詩找住持開解時,歐陽芸便隨意地在皇靈寺附近走動,興許是兩年前落水事件猶令眾人心有余悸的緣故,涼氏即便人走開,仍不忘交代阿碧須寸步不離地跟著她,就怕舊事再重演。

    不知不覺走到皇靈寺后方的歐陽芸若有所思地望著眼前的池塘,心想一切似乎就是從這里開始的,從死亡到重生,多麼不可思議的陰錯陽差,緣分將橫跨不同時空的他倆緊緊系在一塊,最終也到了開花結果的時候。

    每回想到這,心里總不禁生出几分喜悅。正出神時,不期然一轉頭,自佛堂里走出來的身影令歐陽芸微微一楞。

    是他!鳳無極。

    “姑娘,那人好像是陛下……”阿碧忙上前說道。

    “阿碧,咱們到前面和我娘會合吧。”假裝什麼都沒看見、也沒聽見的歐陽芸說完便要離開,只是背后傳來的聲音遠比她想象中還要快。

    “歐陽芸,見到朕有那麼令你害怕麼?”她的舉動令鳳無極打從心里生出几分不悅。

    自佛堂出來便看見她站在池塘邊,鳳無極當下又驚又喜,只覺得是福至心靈,因他不久前才在大佛面前許下相見的願望,卻不想,她看到他的反應竟是避之唯恐不及,即便知道她無法接受他的感情,卻還是不希望被她徹底拒于心門之外,她的舉動無疑令他心房狠狠抽痛了起來,當年被敵軍將領一箭射穿肩膀時亦不曾如此深刻疼痛過。

    頃刻間,鳳無極便已來到她面前,他冷冷看了阿碧一眼,示意她退下去。

    “你就這麼害怕與我獨處?”鳳無極心里因她而起怒火,在看見她臉上的不知所措后,隨即被洶涌而來的心酸取代。

    “我……”歐陽芸垂眸,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不是害怕,而是尷尬,尤其在知道他不日將與燕南公主成親后,她更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曾經向她表明心跡的他。因她知道他的選擇不是他想要的,而他眼下需要的也不是她的安慰,因那太過矯情,他倆都心知肚明彼此之間橫著一條難以跨越的鴻溝,她不知道該以何種心態面對他,才不致教他看穿她的故作鎮定,如同她還清楚地明白他依然將她放在心間不曾放下一般,如今要他們再像從前那樣相處,對現在的他倆而言,都太難了。

    似是看穿她內心的掙扎,鳳無極主動打破沉默問道:“兩年前你就是在這里落水,怎麼,可有想起些什麼?”

    歐陽芸笑了笑,搖頭道:“一點印象也沒有。”

    只是,在說完這話后,她便又沉默了,而鳳無極卻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兩人就這樣站在池塘前,曾經相處自若侃侃而談的他倆,如今卻都無言。心思各異的兩人在經過一陣冗長的沉默后,歐陽芸忽然抬頭看他,問道:“陛下此刻不是應該在宮里准備大婚的事麼?”

    悵然神色從鳳無極臉上一閃而過,他淡淡一笑,“那些事有皇叔操辦即可,輪不到朕操心。”

    鳳無極定定看著她許久,而后小心翼翼地問,“你還在生朕的氣麼?”

    “什麼?”不知他為何有此一問的歐陽芸眉間籠上一抹困惑。

    “半年前朕故意對你隱匿皇叔的行蹤。”鳳無極語氣淡淡,臉上似有絲歉意。

    歐陽芸淡淡笑了笑,道:“那件事我早就不放心上了。”

    鳳無極曾想過她會因為這件事而惱他、氣他,卻不曾想,她居然只是一句云淡風輕的“早就不放心上了”,從頭到尾便只有他還將這事惦在心上。登基后這些日子以來他忙于朝政,自半年前一別后,他便不曾再私下與她有過互動,几次見她不是匆匆一瞥就是只能遠遠眺望,而他亦不可能再像從前那樣一時心血來潮便往她家的牆翻,連想見她一面都得祈求老天爺賞臉;可如今就算見了面又如何?在她心里依舊不曾有過他,早在半年前她就明明白白告訴過他了,一直是他放不下。多麼悲哀又卑微的一廂情願,高高在上的鳳陽王又几曾如此狼狽過?

    “看來是朕多想了。”鳳無極悵然一笑,幽幽說道:“你與皇叔不日也將大婚了。”

    歐陽芸微微一楞,在他帶著些許哀傷的目光下,緩緩點了點頭。

    “歐陽芸,一年前朕曾問過你可有想要什麼新婚之禮,還記得麼?”又再次重提舊事的他看她的目光變得悠遠而漫長。

    “陛下,我現在很好,什麼都不缺的。”對于現況很是滿足的她不敢再貪心奢求什麼。

    “即便你什麼不缺,可朕卻還是想送你一份大禮。”鳳無極不容拒絕地說。

    歐陽芸怔望著一臉堅定的他,他的盛情令她心里不由生出几分惶然,眼下的她什麼都不求,只求能與所愛之人廝守一生,再多的榮寵加身于她就只是錦上添花而已。

    “昔日給你的那塊玉佩,你還沒想好怎麼用是麼?”他又問。

    “嗯。”歐陽芸點了點頭。其實,她曾經想過要用的,就在她得知攝政王離開鳳國前往渤海時,她曾想拿著玉佩要求他不顧一切將她送至攝政王身邊,可她終究沒有那麼做,她最終還是選擇留在鳳國等待,所幸蒼天不負,終是讓她盼到苦盡甘來的一天。

    “既然如此,也無妨,朕送你的這份大禮,無需你動用玉佩來抵。”

    歐陽芸垂著臉,心中有些納悶,卻半晌無言。

    “歐陽芸,眹會讓皇叔用八大轎迎你入門,讓你堂堂正正做皇叔的攝政王妃,而非一介側室。”針刺般疼痛的承諾,一字一字再清晰不過地自他的口中說出。

    他這又是何苦?歐陽芸怔怔看著他良久,片刻后,眼眶有些澀然的她訥訥地開口:“陛下……”

    只是歐陽芸的話尚未說完,鳳無極便徑自說道:“歐陽芸,不要用那種悲憫愧疚的眼神看朕,朕拿得起放得下,朕為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朕心甘情願的,朕不要你受半點委屈,朕要你好好的,一生一世都這麼幸福快樂,即便……即便在你的心里不曾有過朕,朕亦無悔。”說完這句話后,鳳無極忽然朝她伸手。

    似乎明白了鳳無極想要做什麼,歐陽芸微微變了臉色,卻不敢有半分拂逆舉動地僵在原地,眼看手就要撫上她的臉,卻不知為何,硬生生地打住了。

    停在半空中的手似有些顫抖,最終慢慢地垂放下來,鳳無極定定望著她,目中壓抑著痛苦,最后全化作一聲長嘆,道:“罷了,你走吧。”

    “是。”歐陽芸隨即朝他福了福身,收拾起心中那股澀然的她旋身喊了一聲阿碧,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承不起的情,不該碰,也不該有回應,也許這般決絕果斷,對他而言,才是最好的。

    回歐陽府途中,歐陽芸心情一直都是郁郁的。鳳無極確實是送了一份大禮給她,雖然她嘴巴上不說,但她心里其實挺在意名份這件事的,尤其在她不可自拔地愛上攝政王,兩人又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之后,她怎可能對那始終懸缺的正妃之位無動于衷。偏偏鳳氏一脈人丁單薄,正妻之位多半留作與邦交之國作政治聯姻用途,皇室男子娶親向來只立側室的陋習又行之有年,就算她心里在意,卻也不敢明說,鳳無極送這份大禮無疑是送進她心坎里了,也正因為如此,心里難免覺得有所虧欠,因他所給予她的,她還不起。

    歐陽芸沿途都若有所思,就連馬車已經停下好一會兒了猶未察覺,忽然有人將車簾掀開,似受到驚擾的她眉頭微微一皺,隨即抬頭一看,楞住。

    “王爺……今日不是不得空麼?”怎麼過來了?

    剛剛才在皇靈寺遇見鳳無極,在馬車上又胡亂生出亂七八糟的想法,以致現在看見他時,竟莫名其妙心虛起來。

    藺初陽笑了笑,沒說什麼,徑自牽著她的手,半牽半扶地將她帶下馬車。

    “王爺怎突然過來了?”歐陽芸納悶看著他牽著自己走的方向。這方向是要往城里大街去的,歐陽芸直覺便抬頭看了看天色,不期然又看到街道上高掛著一排大紅燈籠,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今日是中秋。

    “本王剛剛才知道今日是中秋。”

    “王爺放下手邊的事,特地出宮陪我賞花燈?”雖說籌備陛下大婚的瑣事用不著他親力親為,但中秋佳節,身為攝政王的他怎麼也得代陛下盡一盡地主之誼才是,將燕南國那些隨行的使節晾在一旁,自己卻出宮賞花燈,這般任性又隨意,實在不像他一貫的作風。

    “芸兒不願意與本王一起賞花燈麼?”

    看著藺初陽略帶苦惱的神情,歐陽芸眉目立即染笑,微微頷首。“我自然是願意的。”在說完這句話后,方才的抑郁似乎也一掃而空。感情不就是喜歡或不喜歡這麼簡單而已,那些她承不起的,她又何苦自尋煩惱?

    京城埶仙鬧繁華一如往昔,沿街都是賣花燈的攤販,兩人牽手走在人群之中,仿佛回到一年前。

    “王爺,我剛才在皇靈寺遇見陛下了。”她邊走邊說。

    “嗯。”

    “陛下說要送一份大禮給我。”她又說,只是這次她的視線落在他那張波瀾不興的臉上。

    “是麼?”藺初陽回眸看她一眼,語氣淡淡的。

    “王爺不好奇陛下要送什麼大禮給我麼?”歐陽芸皺了皺眉。

    “你說,本王聽著。”回應她的,是一如往常的波瀾不興。

    歐陽芸有些挫敗地嘆息,便直接向他說了鳳無極方才承諾她之事。

    藺初陽聽完之后,神色並無太大變化,只是淡淡地說了句:“陛下對你真好。”

    正當歐陽芸以為答案只有這樣時,卻不想,他清冷的聲音再度幽幽自身旁傳來。

    “芸兒,就算陛下不主動提起這事,本王也不會委屈了你,卻不想,本王想做的事倒是被陛下搶先一步了。”

    “王爺可是吃醋了?”自他話里嗅出一絲惱意的歐陽芸饒富興味地問。

    “芸兒這麼希望看到本王吃醋麼?”一向神色自若的人眉心微微蹙了起來。

    “王爺就是嘴巴不老實。”明明就是吃醋了,卻老愛吊她胃口,還好她也算是有些了解他,才不致被他模棱兩可的態度給騙了。

    歐陽芸主動加深十指交握的力道,笑靨如花道:“王爺吃醋,表示王爺心里有我,而我希望王爺吃醋,便也表示我心里是在乎王爺的。如此一來一往,芸兒與王爺兩情相悅已是無庸置疑的事實,王爺還需要這般計較陛下為我做了什麼麼?”

    藺初陽兩眼微微眯起,“你……”才起了頭想說什麼,卻是語塞。片刻后,藺初陽不禁失笑,“本王的芸兒何時變得這般能言善道了?”

    歐陽芸低低笑了笑,“王爺謬贊了。”

    小兩口就這麼邊走邊聊,差不多走到大街中間時,一旁燈販招呼的聲音忽然變得格外熱絡,在他倆猶不自覺繼續向前行進時,燈販忽然把手伸了過來攔住他們。

    “嘿,這位相公、小娘子,小的跟您二位可真有緣哪,怎麼著?二位去年許下的願望可有實現?”燈販笑呵呵地問,也不管人家是不是還記得他。

    小兩口相視而笑,答案不言而喻。

    “瞧您二位這笑得,那肯定是准的是吧,今年可要再來盞燈許個生個胖娃什麼的願望?指不定明年再來就心想事成了。”

    生個胖娃?歐陽芸交握的手突然顫了下,當下直覺反應欲抽走,卻被早已看穿她心事的他緊緊握住。

    藺初陽似笑非笑看她一眼,然后轉頭徐徐對燈販頷首,道:“好,就來一盞。”

    “好咧,給。”燈販將花燈和紙筆遞給藺初陽時忍不住轉頭對歐陽芸多嘴了几句:“小娘子,你明年可要給你家相公生個胖娃啊!”

    被燈販這麼一說,本來就有些臉紅的歐陽芸,此刻自她面上綻放的紅霞更是一路延燒到耳根子。

    “呦,小娘子這是咋啦?害羞了?”燈販打趣地問。

    “我家娘子臉皮薄,小哥莫要大驚小怪。”說罷,藺初陽牽著歐陽芸移往空曠處,避開后方擁擠的人潮。

    “王爺真想許生胖娃的願望?”在藺初陽拿著紙筆若有所思時,她忍不住好奇地問。

    藺初陽看她一眼,“你說呢?”

    又是這種模棱兩可的回答,壓根不知道如何應對的歐陽芸立刻紅著臉低聲咕噥:“這……這種事又不是我一個人可以決定的。”

    藺初陽卻是難得開懷地笑了起來,俯首貼在她耳邊輕聲說道:“那便一同努力吧。”

    歐陽芸微楞,不太真實的曖昧話語鑽入心間,在她猶感詫異之際,那張笑得如沐春風的臉龐緩緩朝她湊上來,羽毛般地輕輕在她芳唇上印下一吻。

    而后,他們來到當初許願的月老河下,虔誠地放下心願。

    在河畔邊看著潺潺流水送走盛滿心願的水燈后,他倆相視而笑,交握的十指傳來彼此掌心里的溫暖,但願年年如此,與所愛之人白首相偕,永不分離。

    中秋過后,攝政王以八大轎迎娶新妃入門,大婚當日,新娘子一襲紅燦燦炫目的霞光嫁衣,艷絕無雙。

    在婆子的攙扶下,歐陽芸緩緩將手交付給他,在藺初陽握住她的同時,那對套在他倆手上的白玉戒指發出清脆聲響,合攏並在一起真好似一對纏綿的交頸鴛鴦。

    這一生,他倆就如同套在彼此手上的白玉戒指一樣,注定要做一輩子的鴛鴦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9 01:36:19

尾數

    成親之后,藺初陽便以身体抱恙為由辭去攝政王一職,眼下正忙著做最后交接;歐陽芸也陸續開始整理行囊,她帶走的東西不多,便只有一只木匣子,和平時慣用的隨身物品。匣子內放著彼時他倆在一起的回憶,那時兩人分隔兩地時,看著這些回憶,心里是酸澀的,如今事過境遷了,眼下怎麼看,心里便只覺得甜蜜。

    匣子里放著一件鳳紋錦織披風,當時在青龍門外偶遇時,他命巧蓮送來給她的。

    還有一張小紙箋,去年中秋他們出宮賞花燈時,他寫在紙條上的心願,當時紙條隨花燈放走了,他看出她舍不得,事后回宮便再以紙箋方式寫了一張給她。上頭寫著“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她一直小心翼翼地收藏著。

    當然也收著她當初洋洋灑灑寫下的相思,以及后來為了打發漫長的等待時間,她親手制寫的書箋。想不到苦盡甘來后,再回首看這些事物,心境也截然不同了。

    她笑吟吟地取出一張來看,笑容頓時凍結。

    “阿碧,王爺動過匣子里的東西麼?”

    “是啊。”阿碧點頭。

    “不是交代不讓人碰的麼?”她懊惱。

    “王爺要看,阿碧怎攔得住。”阿碧一臉無辜。

    除了被她改寫的詩經外,她其實還寫了許多,比如其中一張書箋便寫著——

    王爺,我想你了,你快點回來好嗎?

    翻過背面,有人好事地在上面注寫:好

    還有——

    王爺,今日鳳陽王向我表明心跡,被我拒絕了。

    翻過背面,某人又在上面注寫:很好

    再有——

    王爺,你再不回來,我便拿玉佩請求陛下解除我倆的婚事。

    翻過背面,依然有人注寫:不准

    然后——

    王爺,我今日去見過小六了,他要被放出宮了,我對他說我放下了,讓他也別執著,放下吧。離開時小六眼角濕潤,好像哭了,唉。

    翻過背面,這次字比較多:乖芸兒,你做得很好,回去后犒賞你

    又還再有——

    王爺,我投降了,拜托拜托快回來吧。

    某人注寫:嗯,回去以后,我們再也不分開

    然后,還有還有……咦!剩下的怎麼不見了?成親之后,她閑來無聊時又再制寫了一些,有時一時興起,便百無禁忌地將閨房之事也寫了上去,眼下不翼而飛的正好都是那些尺度有點寬的書箋,不用想也知道東西被誰拿了。

    正感懊惱之際,謫仙一般的男人自外而回,一雙浸墨似眼眸沉沉盯著她看,然后問道:“芸兒有東西不見麼?”

    “呃……”雖然百分之一百肯定東西是被他沒收,但歐陽芸一點都不想追究,她轉移話題:“王爺交接的事都辦妥了麼?”

    “嗯。”他點頭,看著木匣子沉思了一會兒,然后開口:“芸兒,匣子內的書箋——”

    “王爺!”一點都不想跟他討論有關書箋一事的她,在他一開口便忙打斷他的話,“我東西都收拾好了,咱們何時起程?”大婚后,辭去攝政王的他請求回封地,而她自然是夫唱婦隨。

    他輕嘆一聲,執意把話說完,“芸兒下次有什麼疑問直接問我便是,不必寫下來。”

    又說:“你說,你的初夜給了本王,問本王是不是也是?本王現在回答你,是。本王人生中很多第一次都給了你,第一次喜歡人,第一次牽姑娘的手,第一次親吻,第一次和喜歡的人肌膚相親——”

    “王爺說這些都不害臊呢。”她面紅耳赤地打斷他的話。

    “這些事本王只說給你聽。”他微微一笑。

    “王爺,那些書箋?”她忽然問。

    “本王沒收了。”理所當然的口吻。

    “還給我吧。”她在一旁哀求著。

    “……”藺初陽笑而不語。

    一整個下午,歐陽芸便一直纏著他索討書箋。

    當天晚上,他抱她的時候異常激烈,激烈到令她不禁懷疑,他是不是以行動來對書箋上寫的事進行澄清?

    “芸兒?”他喚,吹拂在她面上的氣息燙得嚇人。

    “……嗯?”水眸半掀,看著他同樣染上情欲的黑眸。

    “以后,可不許再說本王力不從心了。”說罷,几個細碎的吻落在她臉上,由上而下掠過她肌膚每一寸。

    聞言,歐陽芸立刻神清意明。她就知道!她就知道一切都是書箋惹的禍!

    那時,她在書箋上寫:新婚初夜,王爺似乎力不從心,草草了事。

    “王爺……”張嘴欲作解釋,才張口,他的舌尖便長驅直入探了進來,身下的動作未曾停歇,她無力地攀著他的頸項,他激烈的動作引得她發出陣陣嚶嚀,一聲聲嚶嚀聽在歐陽芸耳里只覺得羞赧万分,臉紅得都快滴出血來了。

    她想,以后再不敢亂寫一些有的沒的了,因為謫仙一般的男人事后澄清時,体力遠遠超乎她的想象。

    忽然明白,他初夜不是力不從心,而是心疼她第一次才有所節制……

    唉,真的,不敢再亂寫了。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9 01:36:37

終幕·曲終人散

    昔日的鳳陽王站在觀景台上,居高臨下俯瞰一切,看那漸行漸遠的馬車逐漸在視野里縮小,最終模糊成一點,再不復見。

    “陛下。”身邊的太監喚。

    “嗯?”視線未移,仍落在馬車離開的方向。

    “攝政王妃讓奴才將這封信交給陛下。”太監說道,忙呈上歐陽芸所轉交之物。

    “呈上。”鳳無極訝異地接過信,打開里面只有一張信紙以及當日他交給她的玉佩。

    他眸光瞬黯。她,終于打算跟他開口討賞了麼?

    彼時他日日到她府上問她想要什麼賞賜,可如今他卻不希望她以此玉佩向他討賞,該說的她當日都說明了,當她說對他並無半點男女情思后,他們之間便只剩下眼前這最后一點的羈絆;此諾兌現過后,他與她之間當真便再無瓜葛了。

    眼下她想要的都有了,他還真想不出來她在臨行前打算用玉佩跟他討什麼賞。

    他百思不解,緩緩抽信來讀,信上寫著:

    鳳王爺:

    小女子歐陽芸別無所求,只求天子腳下,我夫妻二人能安穩度過余生,永不遭受迫害,唯一此願,還請鳳王爺盡力周全。

    這個歐陽芸,心里當真除了藺初陽外再也沒有其他人了!她是怕小六事件再次重演,所以才以此玉佩向他討個承諾是麼?

    怔望著信中所寫,鳳無極內心一陣陣酸楚。

    然而酸澀過后,他依舊還是那個驕傲得不可一世的鳳陽王,他對著馬車離開的方向毅然做下承諾:

    “歐陽芸,你的請求,朕,允了!”

    ——全書完
作者: 大頭寶珠    時間: 2016-3-19 01:36:54

後記 渺渺

    寫完這個故事時,其實還有點意猶味盡,總覺得好像還有什麼未交代完;然而在重新潤完稿后,又似乎覺得這樣就夠了,再多些什麼,反而畫蛇添足了,于是便這樣爽快地將稿子伊去給出版社了。

    故事中的攝政王是作者內心童話的一部分,因為個人好喜歡的緣故,所以鳳陽王在一開始就設定領了好人卡,即便在故事結束前,這個想法仍不曾動搖過;因此,書中人物的戚情觀也很純粹,沒有模棱兩可猶豫不決或三心二意,只有簡單的兩情相悅和單方面的一廂情願。

    現實生活中想必也是如此,如鳳陽王這般愛不到固然覺得遺戚可惜,卻也因為有了遺憾,所以才顯得這份經歷的寶貴,無論是初戀或者單戀、那份“最初”總是最刻骨銘心的;當事過境遷后回首這一切時,也才能夠用更加釋懷坦然的角度去審視過往的這一切,不管是多麼痛徹心肺的情傷,時間永遠是最好的療愈處方,不是嗎?

    相信無論男女老少,每個人心中都還是會有屬于自已的一份夢想,或許隱藏起來,或許勇于追求,也或許在編織夢想過程中跌跌撞撞遭遇挫折,不管是以何種方式呈現,皆不可否認生命中因為有了這些期盼,生活才變得更加多采多姿。套用一句俗話:有夢最美。

    順便一提,作者隱居在純朴的蘇澳小鎮,如果某日在路上看到有個女人牽著一條黑色柴犬在街上閑晃,那很有可能就是我了。

    最后,預祝各位看書愉快,有機會,咱們下回再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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