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標題: 風光 -【嗜錢帳房(主子的剋星之一)】《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3-29 08:55:40     標題: 風光 -【嗜錢帳房(主子的剋星之一)】《全文完》

風光 - 嗜錢帳房【主子的剋星之一】

拜這凶神惡煞似的儲氏商行大當家所賜,
她總算知道爹為何要鬧失蹤,
全是因儲氏商行的帳房真不是人能做的呀,
唉,早知道就不要露她那手算帳的好本事,又被他利誘,
也不會害自己得拚命解決這山一樣高的帳冊,
不過這男人雖然很會使喚人,卻也意外的溫柔,
把累到走路也能睡的她抱回房,
知道她嗜吃,能吃到好料的場合都會帶上她,
被他寵到她腦袋都不太對勁了,
就像現在光聽到他找名妓作陪談生意,心底就莫名發酸,
再聽見大當家的弟弟要求把歌伎或她讓出手,
他毫不猶豫選擇把她讓出去,更是心痛到想哭,
原來,她早不想只當能夠隨時拱手讓人的帳房……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3-29 08:56:09

挑戰古代稿 風光

這是風光第一次挑戰古代稿。

其實在一開始,風光並沒有打算寫古代稿,但在主題確定後,再加上風光最近看了很多歷史劇,突然覺得來寫寫古代的故事也不錯,讓讀者在看風光的書時,也能覺得有點新意。

比起現在稿而言,古公稿有著天馬行空的好處,讓風光寫來覺得十分有趣。

在寫現代的故事時,常常要考慮某些橋段:男女主角這麼做符合法律規範嗎?這樣寫是不是符合專業?那樣發展有沒有違背常理?因為現代的事大家都知道,萬一內容太離譜,在編輯那裡就先被打槍,更不用說讀者看了會如何的大皺其眉。

但古代稿就好玩多了。雖然要查些史料典籍比較費事些,可是只要符合背景時代,注意不要出現代用語,其他諸如角色的言語、人物的行為等寺,都是比較不設限的。

比如家大業大的主角可以大刀一揮,砍下敵人的頭,官府還當做沒事,但這個情況在現代大概沒兩天就會被抓去關;又或者主角可以玩一些伎倆,欺騙老百姓,古時民風淳樸很容易就受騙了,可是同樣的橋段搬到現代,由於現代人被詐騙集團騙到都精了,主角的花招使出來,可能還是會落得個被抓去關的下場。

所以挑戰古代稿對風光來說,不僅僅是轉換一下心情,也算一個突破。

這系列預計會有三本,都是發生在京城的故事。

本書男主角雄才大略,女主角則有些小奸詐,嗜錢如命,這兩人碰在一起會迸出什麼火花?其實風光在撰寫時,原本想好的劇情隨著他們的個性不斷的在轉彎,轉到我頭都暈了,幸好最後還是順利完稿,他們的故事得以呈現在大家眼前。

風光在動筆寫這本《嗜錢帳房》時,正是寒流侵襲最厲害的時候,每天天氣都陰陰暗暗,要不就下雨,出門都有快被凍僵的感覺。

希望這本書出版時,天氣能放晴,大家可以在暖洋洋的春陽下,欣賞風光的第一個古代作品。(P.S.如果還是冷颼颼,躲在被窩裡看也不錯啦!)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3-29 08:57:00

楔子

「我養你們這群人,是專門用來吃飯的嗎?個個都是飯桶!」儲孟孫直直地瞪著站成一排的屬下,表情不怒自威。

被他瞪著的一群人,則是個個汗流浹背,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眼前的這位儲大當家,年方二十即接掌了儲氏商行,短短數年便讓商行的規模擴大了好幾倍。而他除了能力卓越,脾氣更是卓越,當他生起氣來,吼人的聲音可以從巷口傳到巷尾。

儲氏商行供銷各種食材,從最尋常的南北乾貨到稀有的天山雪蓮,應有盡有。在京城裡人人都知道,無論是什麼山珍海味,只要出得起價,到東市找儲孟孫,他就有辦法替你弄到。

可是當儲氏商行大當家御用的帳房秋老,莫名其妙趁著儲孟孫出遠門時告老還鄉,一切就都亂了套。

幾個分行的帳到了總行,全成了一團爛帳,貨不是送錯就是缺貨,收取貨款時有人硬是拿下等粟米要換上等時鮮,三七分帳成了七三分帳,種種怪事齊出籠,每個人都是苦不堪言。

沒預期到這種情形的儲孟孫,知道自己過去太倚重秋老了,以至於少了他一個,就讓商行亂成一團。然而就算想重新整頓,培養幾個管帳人才,也是緩不濟急,最妥適的法子就是將秋老請回來暫時先頂著。

「鄭元!」儲孟孫的目光鎖定了東市總行的管事,「各家還差多少?」

「寧王府的都補齊了,幾斤鹿茸欠了那麼久,已經去賠過罪;威武將軍府又追加了一百斤冬菇,說是夫人小姐們愛吃,但漕運的船遲了,一時給不了那麼多;福昇客棧要的獐子肉、鹿肉等山產全沒給,因為他們想用絹布交易,和當初說定的不同;王員外那兒偷偷地在問鹽呢……」

儲孟孫深吸了口氣。這麼瑣碎的事,如今也得他來解決?大手用力地往桌上一拍,「果然是飯桶!這點事都辦不好?」

年近六十的鄭元嚇了一跳,抓下帽子抹了一把汗,「其實總歸一句,就是上個月的帳沒弄清楚,所以進出貨的事就大亂了,當家的您上個月正好不在,這、這沒人做主,咱們也不敢隨便支錢啊,尤其這些都是大戶……」

「寧王府那再送幾隻熊掌過去,說是我的心意;將軍府就有多少先送多少,跟他們說,夫人小姐一定也吃不了那麼多,冬菇放久了會生黴,我們分批給;跟福昇客棧的掌櫃講,我們只收銀錢不收絹帛,給不起以後就不供貨;至於王員外……」

明快地下了命令後,儲孟孫的眼一瞇,兩道濃眉也攏成一座小山,有種令人不寒而慄的氣勢。「鹽?叫他吃屎吧!朝廷抓私鹽正抓得凶,縣令先前才來找我談這事。肯定有人指使王員外這麼做,先別回覆,給我盯緊他,看看是誰這麼有種,趁機想捅我一刀?」

冷冷一笑,笑得底下人心裡發涼。當家的看來粗獷,事實上心細如髮,生意上有一絲不對勁的事,都能很敏銳地察覺,而犯到他的人,從沒有好下場,如果王員外真想趁人之危,那他美輪美奐的府邸大概很快得拆了。

揮揮手指示所有人各自去辦事,只留下貼身隨侍,儲孟孫的表情才稍見緩和。

手指輕輕敲著桌面,凝視著滿桌帳冊,他突然若有所思地開口,「大餅,秋老趁我不在,自個兒拎著包袱就跑了?」

名喚大餅的隨侍冷俐地端上一杯茶,「是,不過他帳目交代得還算清楚,也沒有私自帶走什麼東西,是因為上個月您不在,所以沒人敢接下他的工作,才會一團亂。」

「他不必帶走什麼東西,光是他本身對我們商行而言,就是最重要的東西!」儲孟孫沉下聲。

大餅頓時訕訕然住了嘴。秋老平時和他也頗有交情,依他看那麼老實的人,不可能做危害商行的事,所以即便秋老這回走得倉卒,造成了麻煩,他還是想替他說幾句話,只是才一開口便踢了塊大鐵板。

「去找人了嗎?」又問。

「找了找了!」大餅急忙答覆,他可是很清楚自家主子有多沒耐心,「可秋老家沒人應門啊!」

「是沒人在還是沒人應門?」儲孟孫犀利的挑出重點。

「不知道。」苦笑浮上大餅的臉龐,「我們早中晚都挑時間去過了,但不管怎麼喊,就是沒人應門,不過看門口台階乾乾淨淨,不像沒人進出的樣子吶……」

「秋老家裡還有些什麼人?」心裡著實納悶這位老帳房何以無預警求去,但箇中實情,還是得等找到人才能弄清楚。

「秋老的妻子早就過世了,只有一個獨生女。」幸好都查了清楚。大餅一邊應答,一邊慶幸自己還算機靈。

一個獨生女?儲孟孫別有深意地望了大餅一眼,讓後者直替秋老一家捏了一把冷汗。

「當家的,他那獨生女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應該什麼都不知道的……」

大手一舉,止住了大餅的多言。

「你都說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了,哪裡還會有沒人在這回事?」

儲孟孫緩緩地笑了,大餅只能苦著臉陪笑,不由得擔心起秋老女兒的安危。看來秋老不管是為什麼原因離開,這下都非得回來幫忙不可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3-29 08:57:23

第一章

名聞遐邇的儲氏商行,總行就位於京城東市裡,平時熱鬧滾滾、生意熱絡。

儲氏商行在天下各大交通樞紐都設有分行,每月向總行報帳,而這些帳款向來由秋老一人整理記錄,再上交儲孟孫。

記帳的工作繁雜,又牽扯到各分行的營運,雖有其他帳房協助,但重要的部分仍需經過秋老。

儲孟孫也知道由秋老一個人負責這些著實吃重,也想過要多請幾個人來分擔,但一方面是心腹難培養,另一方面他自己也忙得沒時間,這問題只好擱置下來,孰料,他才去了一趟西南,回來秋老就不見了。

俗話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做事不喜拖泥帶水的他決定親自走走一趟秋家一探究竟,就算逮不著人,得到一些下文也是好的。

秋家位在京城昭國坊中段,是個一進的小毛,外頭黑色木門樸實無華卻不顯陳舊,由圍牆看進去有個小院子,有幾隻雞在那兒跑來跑去。窗明几淨、擺設簡單。多虧儲氏商行的月俸給得豐厚,秋老才能在寸土寸金的京城裡攢下這麼一間房。

可是眼下他卻趁著當家不在,寧可捨了這間房也要跑得不見蹤影,這就顯得十分詭異。不過畢竟老人家沒做過虧心事,連逃跑,都跑得不是太乾淨。

「沒人在?」儲孟孫淡淡一笑,「還餵著雞呢,能跑到哪裡去?給我開門。」

遣人「開門」,而不是「叫門」,顯然這回是想硬闖了。

兩名大漢二話不說一個一腳踹開門,另一個則大手推開另一面,讓主子能大搖大擺地進去。

附近的街坊都見到了這一幕,只是誰也不敢多管閒事,大街上在沉點須臾後,又恢復了喧鬧。開玩笑,儲孟孫是什麼人?京城裡誰不知道他?背後的靠山比石頭還硬,可沒人願意捋虎鬚。

逕自走進屋內,儲孟孫環顧了四下一圈。除了桌椅櫥櫃等基本傢俱,最值錢的大概就是案上那只普通的白瓷花瓶,裡頭插的還是菖蒲,足見秋老這幾十年替商行辦事,確實是不貪不求,身無長物。

但這麼老實的人,為什麼會說走就走呢?

儲孟孫摸了摸桌上的茶壺,水還是溫的,便向隨從們使了個眼色,讓他們分頭找人,自個兒則大大方方地坐了下來,倒了一杯荼。

果然沒一會,他一口茶都還含在嘴裡,屋後已經傳來吵吵嚷嚷的聲音。

「別抓我!你們是誰?想做什麼?怎麼隨便闖進別人的家?我告訴你們,縣令是我爹世姪的拜把兄弟,寧王爺是我爹好朋友的朋友,威武將軍世子還是我表嬸的堂哥的表弟呢……」

一道清脆的女聲由遠及近,朝著儲孟孫而來,待他看清楚屬下手中揪著的年輕女子,不禁冷冷一笑。

「看來你們家交遊廣闊,京城裡叫得出名號的人,全是妳的三親六眷?」他接下她的話頭問。

「不過這些三親六眷應該跟大爺您比較熟,所以我就不多說了。」一眼看到這個男人,即使本來不知道他是誰,見到這種氣勢也猜得到大概,秋聲懶得再跑,哼了一聲掙開抓著她的人。

這女孩雖稱不上國色天香,但眉清目秀的,倒也長得討喜,尤其是那靈動的大眼十分吸引人,膚白剔透,中等身材,頭髮結成雙髻,穿著普通的淺黃窄袖襦裙--這幾乎是在街頭遇見,他不會多看一眼的類型,可她顯然不怕他的態度,卻勾起了他的興趣。

「妳知道我是誰?」他習慣性地瞇起眼。

「那個人,」她指著他身後的大餅,「三天兩頭就來我家門外叫嚷,至於另外那兩人,」指著大餅旁邊那兩個外型剽悍的大漢,「好幾次都快把我家門敲垮了,今天居然來了個能夠指揮他們的人,我想不知道您是誰也不行。」

正眼回到他身上,秋聲擠出一個假笑,「儲氏商行的大當家,是吧?」

儲孟孫眉頭一挑。這女孩還挺有趣的,連秋老都不敢像她這樣直視著他侃侃而談,她倒是膽大。「妳知道我是誰,那妳應該也知道,我來這裡做什麼。」

她聳聳肩,「你派人照三餐來找我爹,這回肯定也不例外,但我真不知道他在哪裡。」

「妳不知道他在哪裡,何必接連幾天都躲著不開門?」他一針見血地指出她的心虛。

秋聲卻是一臉無奈,「我一個姑娘家,看這麼多個彪型大漢天天敲門,嚇都嚇死了,哪敢開門啊?」

「好。」難得和一個人囉唆這麼久,連他都覺得自己今天耐性特好。「妳不知道秋老在哪裡,那總該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吧?」

「儲大當家,麻煩您聽我說一句。」秋聲突然露出一副可憐兮兮的表情,襯著那白白淨淨的小臉,還真有點說服力。「我爹每天寅時就出門去上工,要到酉時才回家,您見著他的時間,遠比我見著他的時間多,您都不知道他去哪裡、啥時回來了,我又怎麼會知道?」

「小丫頭好冷牙俐齒。」他發現自己一向震懾得住屬下的威嚴,在她面前一點用都沒有。她真的不怕他,那就只能來硬的。「妳說不出秋老的去向,恐怕我就得請妳去我那兒走一趟了。」

「走一趟?」秋聲警覺地退了一步,「去哪裡?去多久?」

「妳去了就知道。」儲孟孫理所當然,大氣不喘口。「至於去多久……端看秋老什麼時候回來。」

她死瞪著他,想瞧這在光天化日下強搶民女,冷臉冷心的臭男人,會不會感到慚愧。

不過她顯然高估了他的良知,在她的瞪視下,儲孟孫連眉頭都沒稍動,決定要做的事,無論透過什麼手段他都會辦到。

知道當人質的事已成定局,一股委屈油然而生,秋聲扁起嘴,由櫃子上撈來父親常用的算盤,劈哩啪啦地在儲孟孫面前撥打起來。

「我爹月俸是五兩銀子,相當於一個九品官,我沒他那麼能幹,所以一天算你一百文錢;你方才踢壞我家大門,人工加材料算你十文錢;還有我這院子裡的雞,沒人餵鐵定餓死的,一隻就算兩文錢賣你吧!你喝了我一杯茶,加上這些日子以來姑娘我受的驚嚇……這樣林林總總算你個總數,先給個半貫銅錢!」

嫩白小手就這麼伸了出去,在儲孟孫面前攤開來。

她豁出去了!就算要當人質,也得撈點好處!

大餅和一干隨從全聽得目瞪口呆,一方面佩服她的膽識,一方面更打從心底擔憂起她的安危。他們當家的…一名聲拿出去都可以鎮壓盜賊了,她一個沒錢沒勢還沒美色的小丫頭,肯定會被當家的修理一頓。

但大出他們意料的,怒極反笑的儲孟孫居然拿出一貫銅錢,放上秋聲的手心。

「把人給我帶走!」

「你們究竟要帶我去哪……咦?」秋聲愣守地抬眼望著上方儲氏商行的匾額。

方纔他們一群人將她扔上了馬車,就往東市直駛,害得她一驚一乍地,生怕那個鐵石心腸的臭男人將她賣給人口牙子,她就一輩子見不著老爹了。想不到馬車繞得她暈頭轉向,到最後居然是來到儲氏商行的門口。

「該不會要把我放在這兒當商品待價而估吧?」她不禁低聲咕噥。

「妳放心,我是賣食材的,不賣人,再說妳全身上下才幾兩肉,不值幾個錢,我沒必要浪費時間。」儲孟孫耳尖地聽到了她的嘟囔,忍不住譏諷兩句。

「你儲孟孫只要能吃的什麼都賣,誰知息你賣不賣人肉呢?」害她心驚膽戰一整路。她牙尖嘴利地頂了回去。

已經好久沒人這麼跟他說話了,在這東市裡,不管是賣東西還是買東西的,哪個人不是對他必恭必敬?儲孟孫很意外她的反應,微微揚了揚眉,「小丫頭,妳當真不怕我?」

「有什麼好怕的?橫豎就是命一條,況且你還需要我爹幫忙,若把我怎麼了,不僅對你的名聲有損,我爹也會恨死你,一輩子都不會幫你!」嘴裡雖這麼說,但說她真不怕還是假的,只是在這個臭男人面面,她就是不想示弱。

「既然如此,那妳還嘀嘀咕咕什麼?」直指她的矛盾,儲孟孫突然覺得好氣又好笑,真是口愛逞強的小姑娘!

「只是想要要被你們關起來,心裡氣悶罷了。」她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

「我是請妳來這裡坐坐,只要妳說出秋老去了哪裡,等我們找到了他,妳自然可以回家。」難得這麼有耐心地解釋一件事,老實說,連他也不懂自己的心態。不過他知道,在身邊的人大都對自己唯唯諾諾時,自己挺喜歡和她說話,還有看她說話滔滔不絕時那生動的表情。

「所以這陣子,我要住在這裡?」她有些瞠目結舌地看著眼前的店面。琳琅滿目擺滿了各式山珍海味,甚至有一堆她從來沒見過的東西。

「後院有幾間廂房,在秋老回來前,妳就先在那裡待著。」他對後頭的大餅招了招手。「大餅,帶她到後院去,整裡一間廂房讓她住下。」

「是,當家的。」

大餅搓了搓手,俐落地就要帶人到後頭,想不到此時秋聲突然出了聲。

「等一下!」明亮的大眼轉了轉,她突然露出了一個別有深意的笑。「儲大當家,你方才說,請我來這裡坐坐對吧?」

「沒錯。」

「那……我應該算是你的客人嘍?」她指著自己鼻頭。

「算是。」沉聲回應後,儲孟孫有些戒備地瞪著她,「妳在打什麼鬼主意?就算是客人,我也不許妳隨意離去。我說過……」

「等我老爹出現你才放我走嘛!我知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秋聲也懶得和他再囉唆。這個男人很有壓迫感,她總覺得再和他對峙下去,自己那點小心思會被他看穿。她趕緊把目光轉向大餅。「好了。這位小哥,我們可以走了。」

大餅用目光向主子徵詢,直到儲孟孫點了頭,才莫名其妙地領著她往後院走。

直到遠離了前堂,秋聲才開始不著痕跡地套起話。

「小哥,你跟在大當家身邊很久了?」

「我從小就跟著大當家了。」

「那是你專職負責大當家的衣食住行?」

「何只,商行裡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專長,像我,我可是在塞外邊關練了一口流利胡語,有時到西市和胡人交易,大當家還得靠我翻譯呢!」大餅頗為自得。

「喔?你不是自小就跟著大當家了?怎麼大當家不會說胡語,你反而會?」

「這……就不便多言。」

大餅乾笑了兩聲,似乎不願再說,但就這幾句話,秋聲已摸透他是個老實人,而她期待的也就是他的老實,這對她日後在商行的生活有莫大的助益。

到了後院,轉進一條長廊,大餅帶她來到盡頭的一間小廂房,替她開了門。

她往裡走了步,快速將環境打量了一圈,「小哥,今兒個後,我就住這裡?」

「是啊。商行裡的房間,主互是提供從遠方來做生意的商人過夜用的,而且當家的也時常在這留宿,平日都有人整理,不會有什麼怪東西的。」大餅以為小姑娘怕些蛇虺蚊蚋的,便好心向她解釋。「泙了,妳叫我大餅便得了,小哥聽起來怪彆扭的。」

不過秋聲的打算可不是那麼簡單,小臉微抬,她用下巴努了努外頭,「好吧,大餅,方纔你們大當家的說,我算是這裡的客人吧?」

「是啊。」大餅愣愣地回應。

「所謂待客之道呢,就是要讓客人過得舒服吧?」她又問。

「呃,是這麼說沒錯……」

「那就對了!」她雙手一拍,笑嘻嘻地道:「這房間呢,大小格局是可以了,不過被子能不能幫我換成錦被或蠶絲被?順便添個香爐,這裡久沒人住,空氣悶著呢!還好,你們硬把我請來作客,我中午什麼都沒吃,肚子正餓,剛好你們這裡吃的多,幫我準備幾個肉包子來吧……順便再弄壺熱茶。」

「啊?」這……人質還這麼多要求?大餅有些傻住。

「我是客人哦!」她再次強調。「萬一我住得不舒服天天鬧,惹得你們大當家的不高興,你們這群人就慘了!若我鬧到外面店舖去,這做不成生意的話……」

「好好好,錦被或蠶絲被是吧?香爐和吃食是吧?」大餅很是無奈。「我替妳準備,姑娘請稍待一會。」

秋聲滿意地一笑。「那就謝謝你了。我還要在這裡住一陣子,就請大餅你多多指教嘍!」

大餅苦著臉,轉身去張羅東西。當家的請了個年輕姑奶奶住到商行來,重點是還一點都不怕人,看來這陣子商行裡鐵定熱鬧了!

七天過去,秋聲在儲氏商行,過的是如魚得水。

仗著儲孟孫一句她是來作客的,她便吃好喝好睡好,偶爾還會到店裡晃晃,看著人來人往,看著南北貨交易,日子過得好不愜意。

說穿了,她這算是因禍得福,儲孟孫想拿她要脅老爹才硬帶她回來,難得有機會過好日子,她當然得把握拚命享受,這樣哪天被攆了出去,回家喝糙米粥時,還能安慰自己曾經享過福。

不過在這裡才住幾天,她就發現儲孟孫還真不是普通的忙,果然是做大生意的人,七天裡她都沒見過他一面。但因為在商行裡,人人提到當家的都是豎起大姆指,在她面前把他誇成天上地下少有的卓越男子,害她即使沒見著他人,也覺得他無所不在似的。

「儲孟孫真有那麼好嗎……」

他……有兩道很濃的劍眉,鼻樑高挺,嘴唇略厚,唇畔還有一道小小的疤,加上目光銳利,構成了一張極具威嚴的臉,可是在面對她時,他眉頭就會不自覺地鬆開些,也比較不那麼令人難以親近,所以他應該不討厭她的吧……

想到這裡,秋聲一張白皙小臉就紅了起來。她這麼仔細地記得一個男人的臉做什麼?要被人知道,豈不羞死人了!那傢伙……那傢伙明明是把她擄來的惡人,她應該要恨死他才是,這究竟是怎麼了?

拍著自己紅通通的臉蛋,她啐了一聲,「他頂多就是長得體面了些,體格也壯實,但那又怎樣?哼,還不是從小吃好用好來的!」

像是賭氣似的,她喝了口桌上的銀耳蓮子甜湯,那入口滑溜清甜的滋味,稍稍滅了心裡那股奇怪的熱湯。

「要是我從小也吃那麼好,一樣能長得傾國傾城,還不迷死那臭男人了!」

然而第二口甜湯還沒入喉,久違的渾厚男聲突然由門口傳來。

「妳倒過得挺舒適的。」儲孟孫打量了下她喝的東西,再看了眼房內的擺設。哼,睡的被褥比他還好呢!

「咳咳咳……」突來的聲響,害她一口甜湯梗在喉,頓時劇烈咳了起來。「儲大當家,你嚇死人了!你怎麼突然冒了出來?」

「我已經站在這裡好一陣子了。」也聽著她又褒又貶地不斷提起他,聽久了連他心裡都不覺有些異樣。

「什麼?」秋聲拔高了聲音,差點沒尖叫,身上原隱了些的熱度又熊熊燒了起來,將她的雙頰湯得緋紅。「你你你……你聽到了什麼?」

「聽到妳一直提我的名字。」彷彿看出她有些不自在,他不禁勾起唇角,「提到都像在害臊了。怎麼,對我這麼有興趣?」

「啐!我才對你沒興趣呢……」她本能地反駁,但一會意過來自己說了什麼,又急忙改口,「我是說,我是在想你的事,但這跟對你有沒有興趣沒關係……哎!我才沒有害臊呢!」

想他?這下連儲孟孫都有些不自然的輕咳兩聲。「妳想我做什麼?」

「我……」長這麼大從沒這麼尷尬過,她恨不得挖個坑把自己埋進去。為了掩飾自己的不自在,只得訕訕地道:「我在想,你商行裡的人好像都很服你,每每說起你來,就與有榮焉似的。」

「這是應該的。」他驕傲地昂首。

「那、那跟我說做什麼呢?又不是,又不是在……」作媒!害她一見到他,整個人都不對勁了。

儲孟孫聽出她的言下之意,忍不住大笑,「放心吧!我要妳來,講白了就是當人質,妳這種小丫頭片子還入不了我的眼。」

「有什麼好笑的?我又不是很糟!」比起平康坊那些粉白黛綠的,她要是多抹些粉,可也沒差多少……呸呸呸,她怎麼拿自己和平康坊那些倌人比呢!都是這臭男人,害她鎮日胡思亂想!

「所以妳很希望被我看上嗎?」他抓住她的語病,笑得更大聲。

「臭美!誰希望被你看上?是希望你趕快放了我才對!」她惱羞成怒,別過眼不想看他。

這真是使性子了。儲孟孫突然很無言。照兩人的立場來說,她應該怕他,向他求饒才是,現在反倒是她大聲起來,這究竟是哪門子的道理?

不過她居然能讓他發笑,連他自己都不記得有多久沒笑得這麼開懷了。看在這一點上,他不再逗她,把話導回正題上。

「只要妳告訴我秋老到哪裡去了,我就放妳。」還是老話一句。

「你這傢伙怎麼說話像打水漂兒似的,要連跳好幾遍?我說過了我不知道!」她嬌哼一聲。

「秋聲,妳要知道妳的身份,我讓妳住在這裡,不是來享受的。」

由方纔的輕鬆,他的語氣一轉為凌厲,眨眼間的變化令秋聲很不能適應。

「那你要我怎麼樣?你請我來,又沒說要我做什麼。」她的語氣有些悻悻然。

「看來不讓妳吃些苦頭,妳不會學乖了。」

瞇著眼打量她,都已經說到這份上,她清秀的臉蛋上還是沒出現一絲懼意,反而有種委屈的倔強。

儲孟孫察覺自己有些心軟,以往遇到這情形,拖下去打一頓就得了。然而這回他不能這麼做,因為她是秋老的女兒,不能讓秋老因此反彈;因為他欣賞她的勇氣,所以手下留情;更因為他發現,自己真的不可能對她做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他寧可在她澄澈的大眼看到不馴,也不想看到憎恨。

「妳之前不是說,妳爹月俸五兩,妳沒他那麼厲害,所以一天算我一百文錢,還先支了我半貫錢。」

可他左思右想,還是覺得不能讓她這麼好過,眼下也只有這個辦法了--

「那妳就得工作!」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3-29 08:57:48

第二章

儲孟孫一聲令下,秋聲馬上從睡好吃好的貴客,貶為商行裡的一名幫工,舉凡灑掃庭院、洗衣劈柴、招呼客人、整理貨品……等等,通通都有她的份。

不過秋聲可不是個軟柿子,會甘心被儲孟孫隨意擺弄。俗話說,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他想以此逼她說出老爹的下落,那可是門都沒有。

因為她,真的不知道。

「鄭伯,我肚子餓了……」

「好好好,馬上替妳張羅吃的去。晚上妳想吃什麼?今兒個店裡進了一批不錯的山藥,給妳燉個湯喝如何?」

「好啊,那就燉個湯吧!對了,大當家還交代我,後院的柴要劈一劈呢!」

「劈柴妳這種小姑娘怎麼做得來?我找人替著妳去。」

「啊!大夥兒的衣服我還沒洗……」

「甭洗甭洗,我們自個兒用腳踩一踩就得了。」

「那個西邊的倉庫裡,不是有些貨明天要出嗎?」

「沒關係,我去就好。小姑奶奶,妳只要好好地坐在這兒,我老鄭就千謝萬謝了!妳手頭上的事很重要,千萬別分了心啊!」

秋聲露出一絲微笑,很滿意管事鄭元的回答。喝了口剛斟好的熱茶,口中茶香的餘韻還未絕,一旁已經有人端上幾樣小糕點讓她充飢。

有得吃有得喝還有人服侍,簡直比剛來儲氏商行時,雖然生活無虞,卻被晾在一旁的光景要好太多了!這一切,還得歸功於儲孟孫那道要她工作的命令。

拿起算盤,纖手迅速地撥弄幾下,再用筆在帳簿寫幾個字--瞧,這不就在工作了嗎?

回想前幾天剛被叫到商打雜時,什麼瑣碎的體力活全落在到她頭上,第一個晚上她腰疼到都快直不起來。但到了第二天,她察覺到這商行裡的夥計包含管事,記帳的功夫都差到了家,她就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

打算盤這檔子事,對她而言就像上茅房那麼簡單,於是她在進貨時,就故意拿起算盤,在鄭管事面前露了一手,從此以後她便不需要再勞動,只要乖乖地坐在桌後幫商算帳就好,其他事皆有人效勞!

不過,這種混水摸魚的事,總是不能讓儲孟孫知道,否則那傢伙不知道又會想出什麼損人的法子來奴役她。

「秋聲姑娘!秋聲姑娘!」一個夥計突然急急忙忙闖進來,「當家的來了!」

「什麼?」秋聲急忙從椅子上跳起來,像隻無頭蒼蠅般亂竄,「怎麼辦?快快快,幫我把桌上的食物全收起來……還有這茶給倒了!帳簿也……」

「當家的正在下馬,怕是來不及收了!」夥計也是一臉驚慌。

豎耳一聽,果然聽到外頭廳堂喧鬧的聲音,她不禁緊張地左顧右盼,忽而眼睛一亮,二話不說衝出門到那個正在劈柴的長工身旁,一把搶過他的柴刀。

「去去去!我來我來,你們當家的來了,還不快走!」她急急和他使著眼色。

那長工也是個機靈人,聽到前堂傳來的腳步聲,便忙朝著反方向離開。他才剛走沒多久,秋聲連一刀都還沒劈下,一臉嚴肅的儲孟孫已經來到她面前。

「瞧什麼?姑娘我正在努力工作呢!」她沒好氣地嘟囔著。

凝起目光,儲孟孫朝著她不馴的小臉看了許久,突然伸出手抬起她光潔如班的下巴。

「你做什麼?」秋聲的粉頰倏地紅了,瞪著明眸看他。

骨節分明的手指慢慢地往她唇角劃了下,他皺起眉頭,「妳劈柴歸劈柴,吃得倒挺不錯的?」

心裡一驚,她連忙拉開他的手。「我……客人吃剩的,我拎一點吃不行嗎?」

忽然,儲孟孫另一手快速地反手抓住她的柔荑,讓她的手心攤了開來。「妳既然劈了這麼多柴,怎麼手卻不顯髒呢?」用手抹了一下她的指間,他若有所思地望著她,「……反倒是沾了墨?」

「那、那柴上沾了墨不行嗎?你這人真囉唆,沒誤了你的事就好,幹嘛偏要找我的碴?」被他摸到的地方,幾乎是炙人的火燙,秋聲羞到都快鑽進地底了,便有些口不擇言,「你……你有正事不忙,跑來這裡對姑娘動手動腳的算什麼?」

「妳心虛了?」覺得嬌羞的她相當有趣,他遂故意道:「在在儲氏商行裡的東西,都是我的,我愛怎麼碰就怎麼碰,甚至是這樣子……」

大手突然一拉,另一手放開她的臉,轉而勾住她的纖腰,一下便將她窈窕的身子摟到胸前,只剩一寸不到就能和她身體相貼。「只要我想,我就可以!」

四目相對,兩張臉之間的距離極近,秋聲從沒有被男人這麼抱住過,縱使他的身子沒有真的碰到她的,但她幾乎可以感覺到他呼出的熱氣,鼻間充滿他的味道。這對一個妙齡少女而言,著實是太大的刺激,也太過份了!

氣勢上就先輸了,加上她兩腿發軟,就快要站不直,益發讓她體認到自己的軟弱,只覺得一股委屈。「你怎麼能這麼欺負人……」她腳一跺,「又摟又抱的,你不能巴我當成平康坊裡的姑娘!」

「我沒有。」在他眼中,她是很有趣的姑娘,他知道自己對她有些另眼相待,也喜歡和也相處,但絕沒有輕賤她的意思。「我只是在告訴妳,不要試圖挑戰我的權威。」

「那你也不能用這種方式啊!」

「我覺得這樣挺不賴的。」他並沒有胡說。姑且不提手中柔軟的觸感,能夠逗得這滑頭小妮子害羞,對他而言,有種難以言喻的趣味。先前故意想找她麻煩的意圖,倒是去了大半。

「可是……可是……」她嘴一扁,彷彿就要哭了一樣。

這副可憐樣,讓儲孟孫終於放開手。他發現自己似乎特別在乎她的反應,過去多少人在他面前痛哭求饒,他都沒眨一下眼,但就是她,他不希望看到她真的被弄哭了。

難道……他對這小妮子動心了?

微搖了下頭,他對自己這念頭嗤之以鼻。秋聲之於他只是新鮮有趣,所以他才會這麼在意,絕沒有其他的想法。

「給妳一粘刺激,妳才記得牢,在我這裡做事,別存著想偷懶的心!」他的話聲嚴厲起來。「這柴劈得這麼俐落,一看就不像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劈的;還有現在才辰時,妳不可能劈了一大堆柴還能洗好後院那些衣服……看來妳挺有本事的,還找得到人幫妳?」

「那是我的本事!」望著他的眼眸出現水霧,兩隻玉手伸得高高的,像等著挨打。「不然你懲罰我好了。」

「妳……」皺眉瞪著她細白的雙手,他無法想像上頭多了幾條傷痕會是什麼樣子。有些厭惡地別過頭,他往後叫道:「鄭元!」

早在後頭偷看老半天的管事,訕訕地走上前。「是,當家的。」

儲孟孫指著秋聲,「鄭元,你應該知道我現在最需要的是什麼!我不希望有人陽奉陰違,秋老一天不回來,她就得工作一天!」

不再多說,他怕自己看了她委屈的眼神又心軟了,轉身甩頭就走,鄭元見他往書房去,投了個歉意的眼神給秋聲,便急忙跟上。

對著儲孟孫的背影,她做了一個大大的鬼臉,長吁了口氣。

「呼……幸好採哀兵姿態對他有用……只是他為什麼、為什麼要對人家做那種事……」秋聲心底一陣五味雜陳,剛才被他濃濃氣息包圍的感覺還十分清晰,光是用想的,她又感到腳軟了。

突然,她看到儲孟孫的隨侍大餅正要舉步跟上,忍不住把他叫住。

「大餅!」她確定那男人進屋了,才有些扭捏地低聲問道:「你們當家的,是不是很喜歡欺負女人?」

「沒有哇?我在商行工作了十幾年,從沒看過當家和哪個女人牽扯不清,他可是非常潔身自愛的。」大餅幾乎是拍胸脯保證。

「可他明明……明明很會戲弄姑娘家!」要她自己說出這種話,實在太羞人,芳心不自禁再次跳得飛快,芙頰發起燙來。

「怎麼可能?當家的那麼嚴肅的人……我看他到目前為止話說過最多的姑娘、唯一比較親近的姑娘,應該就是妳吧,真的,甚至我還沒看過當家的,對哪個姑娘笑呢!」掛記著自個兒的工作,大餅不敢再耽擱,「秋聲姑娘,我得跟上去了,沒人替當家的沏茶呢!」

望著大餅離去的背影,秋聲兀自琢磨著他說的一番話。

儲孟孫從未和姑娘有什麼曖昧,那他毫不避嫌地摸她又抱她,是存著什麼心呢?

該不會……

越想,越覺得不自在,甚至她幾乎想為自己的猜想而尖叫起來。即使她一再告訴自己別作夢了,但心裡那一股異樣,卻久久揮之不去。

進到屋內,儲孟孫一眼便看到桌上記錄到一半的帳本和一個食盒。

眼神犀利的掃了下鄭元,他只能苦笑一下,卻無法開口解釋書房裡一團亂的原因。

儲孟孫也不問他,逕自走到桌前,先打開食盒,揀起一塊松子酥在鼻間聞了聞後,又放了回去,接著目光移到帳冊旁的硯台,對未乾的墨水若有所思。

最後,他坐了下來,慢慢翻起帳冊,從這個月的第一天開始審閱,一旁的鄭元看得冷汗直流,不知道當家會怎麼評論。

「鄭元。」閱畢,儲孟孫深深地望了一眼這名老管事,「這個月的帳,做得不錯。」

「是啊,是啊。」鄭元喘了口氣。看來似乎過關了,回頭得去感謝秋聲那小女娃。

「但這個月的帳能做得這麼漂亮,為什麼上個月的會亂七八糟?」他心裡有某個答案,卻又想把它推翻。「我們應該還沒聘到新帳房,商行裡有這麼一個能人,我怎麼不知道?」

「這……」原來還是露了餡。鄭元無奈地垂下肩頭,「當家的,這帳……是秋聲姑娘做的。」

「真的是她?」他訝異地濃眉微揚,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居然是真的。

「呃,是啊,她看大夥兒對帳務很苦惱,剛好又遇到進貨,所以她就幫了一下忙……」

「然後你就把她當菩薩供著,要吃有吃要喝有喝,還找人替她的工作,只求她專心致意地把帳做完,是嗎?」

鄭元苦笑再苦笑,當家的太精明,對這些他們底下的人來說,也不是好事一件啊!

「想不到她還有這才能,我倒是小看她了。」儲孟孫沉吟著。之前確實見過她撥算盤,不過想不到她連帳也做得這麼好,該說是家學淵源嗎?

或許先培養她當帳房,會比無止境也等待秋老回來要來得有效率,何況若是秋老真的回來了,他儲孟孫是不是捨得放那有趣的小姑娘去,他自己都拿不準。

瞧當家思忖不語,鄭元以為他想著要怎麼懲罰他們這干膽大包天的下屬,居然把帳給一個外人看,便支支吾吾地道:「當家的,秋聲姑娘也是好心幫我們,是我們太沒用了!您千萬別……別怪罪秋聲姑娘,我看您挺喜歡她的,可別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啊……」

言下之意,就是他硬著脖子想將這件事頂了!不過出乎他意料的,儲孟孫不但沒有生氣,反而一臉意外地揚起眉。「你怎麼會認為,我喜歡那丫頭?」

「您剛才不是抱了她嗎?」鄭元一愣。

「抱她就是喜歡她?那我喜歡的玩可多了。」他直覺就是嗤之以鼻。

「但我也只看過您抱她一個啊……」鄭元忍不住喃喃道:「當家的,如果您喜歡秋聲姑娘,那也是美事一樁,只是若有朝一日您想將椈聲姑娘迎回家,老夫人她容得下秋聲姑娘嗎?」

思及自己勢利驕傲出了名的祖母,儲孟孫心情便是一沉。

「我做事何須問過她?」即使是親奶奶,但他自己的事,他說了算!

「所以當家的您對秋聲姑娘真有那種心思?」鄭元自以為是地推論。

話說到這個份上,儲孟孫突然接不下去了。他還不曉得這位老管事原來這麼會套話,三兩下就能得出這種結論,他以為只有自己知道他對秋聲是特別的。

難得他也有感到不自在的時候,這種被看透的感覺,與他一向給人的莫測高深印象大相逕庭,讓他相當地不舒服。

「算了,你去叫秋聲來這裡。」

「當家的,您是想……」鄭元面色一喜。

「我是想和她討論這帳冊,又不是想和她有什麼,你少胡思亂想!」

「您別急著撇清,如果您能和她有什麼,而秋聲姑娘又不反對的話,屬下倒是樂觀其成呢……」

「鄭元,你話越來越多了!叫你去找人就快去……」被說得有些惱羞成怒的儲孟孫瞥見食盒,他不禁又叫住要走出門的管事。「等等!我問你,姑娘家都喜歡吃這種點心嗎?」他比了比桌上的食盒。

「我不知道,不過秋聲姑娘喜歡甜食,尤其是夾果餡兒糕餅,還有蜜餞類的,所以我想,姑娘家該是喜歡這類點心的吧?」鄭元想了一想,這商行裡除了燒菜煮飯的大嬸,也只有一個姑娘,只能拿她做例子了。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儲孟孫便有些不自然地揮揮手指示鄭元出去,免得有一雙利眼的老管事待下去,他過往嚴厲冷漠的形象全破功了。

「記得,叫了秋聲之後,你再去吩咐廚房現做一盒來,這都冷了!」

「這帳……是妳做的?」待秋聲一進門,儲孟孫便單刀直入,拿著帳簿問她。

「千真萬確!」小小的下巴抬了起來,她有些得意地說。

「我不嘵得妳還會算帳?」

「你不曉得的事還多著呢!」

「那妳還會什麼?」

「我還會……」會什麼?秋聲愣了一下,琴棋書畫她一竅不通,頂多只能說識字;女紅裁縫她完全不行,曾試過替爹補衣服,補到最後只能拿去當抹布,要說自己還會什麼,她一時還真想不出來。

「所以妳只會算帳撥算盤。」她的答案早在意料之中,儲孟孫逕自幫她下了結論,「在我這商行裡,人人依專長各司其職,妳也不能例外,若我要妳以後替我管帳呢?」

「不要!」她立即反對。

「為什麼?」

「你不知道,你那堆帳多麻煩啊!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我爹天天都早出晚歸,累得頭髮都白了,工作卻還做不完,難怪他要跑嘛!」說到這個,秋聲氣不打一處來,她指控起他,彷彿他虐待了她爹。「上個月的帳亂七八糟,還是我勉強理出一個頭緒,才能繼續做這個月的帳,這麼吃力不討好的事,我才不幹呢!」

「如果我免了妳其他的工作,讓妳專門管帳呢?」

「我本來就沒做其他工作……」她有些心虛地嘟嚷著。

自認有些明白她心性的儲孟孫,突然眉頭一揚。「現在秋老行蹤不明,妳家裡沒了收入,我就算放妳回去,只怕妳得喝西北風。妳先前說一天一百文錢,要不我加妳月俸?先前秋圴是一個月五兩,比照辦理如何?」

秋聲原本堅不妥協的臉蛋出現了一絲鬆動。沒辦法,她的死穴就是錢,價錢談攏了,什麼事都好說。可是他儲氏商行的帳空了一個多月,整理起來可不是一件簡單的工作……

還在猶豫?儲孟孫唇角一彎,「再加一兩。」

「成文!」像是怕他後悔似的,秋聲二話不說便應承下來。

一個月六兩,六兩呢!她一個月可以吃多少隻雞、做多少件新衣、替爹打多少斤酒啊!只是做個帳,而且像之前一樣吃好穿好有人服侍,那為什麼不要呢?怎麼想,她都覺得這是件天上掉下來的好差事。

只不過……眼前這男人笑的樣子,看起來有些不懷好意,讓人心裡不太舒坦就是了。

達到了目的,儲孟孫不再浪費時間,由桌前起身欲走,秋聲卻突然拉住他的衣袖。

「等等,你要走了?」她莫名想留住他。

「怎麼,捨不得我走?」覺得她孩子氣地拉住他衣袖的模樣十分逗趣,他好心情的逗著她。

「才不是呢,你臭美!」臉一紅,沒好氣地回嘴,「我榮膺本商行新任帳房,你兩句話就打發我了?不用跟大夥兒宣佈一下?」

「妳還沒通過我的測試,等通過了再宣佈不遲。何況,大夥兒都認識妳,不用特意介紹也無妨。」

撂下這話,儲孟孫一手拎開她抓著他衣袖不放的小手,瀟灑地走了,留下呆住原地的秋聲,愣愣地想著他的言下之意。

測試?那是什麼意思?

半晌,有人推開了門,寒風灌了進來,才將她由神遊中冷醒。打了個寒顫後,她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過去她一樣在這書房裡算帳,他沒出現便罷,現在他出現了,又在她面前消失,這書房似乎顯得特別冷清空虛。

推開門的人是大餅,他抱著一疊帳冊進門,笑吟吟地道:「秋聲姑娘,當家的交代,這些就麻煩妳了。」

秋聲定睛一看,桌上那堆得小山一樣高的帳冊,差點讓她尖叫出聲。

「這麼多?」她瞠目結舌,眼角不停地抽動著。這就是他所謂的「測試」?

沒瞧出她的異樣,大餅放下帳冊後,笑著續道:「這是這兩個月的帳冊,包括各分行和總行的,當家的說,請妳幫忙審查一下有無出入及遺漏些的項目,三天之內交給他。」

他一說完轉身即走,直到門關上了,秋聲還咬牙切齒地瞪著那堆足以壓垮她的帳冊。

儲、孟、孫!

那臭男人一定是故意的!

他一定看不慣她在商行裡吃香喝辣,比他還受眾人擁戴,所以才想出這種陰損的方式來惡整她!

正當她咬牙切齒時,門又再度被推開,大餅捧著一個食盒拎著一壺茶,一併擺到桌上。

「對了,當家的還說,妳想吃什麼、喝什麼,隨時交代廚房,都會馬上替妳做來。」說完,又出了門。

秋聲瞪著桌上的食盒,一邊打開它,一邊叨唸著,「哼!黃鼠狼給雞拜年!想看我出醜才是真的吧?只不過一盒食物就想收買我,門都沒……」

接下來的話,她一句訑說不出來。食盒裡,不僅有她先前吃到的松子酥,還多了好幾樣,更重要的,全都是熱騰騰的。

能夠這麼快送過來,想必是儲孟孫一到商行,就馬上命人準備了吧?

在商行裡,喜歡吃這些東西的也只有她,要說這不是特別為她做的,那絕對是在騙人。

但轉頭再看到桌上那一堆帳冊,一張粉臉又苦了下來,腳丫恨恨地跺了兩下。這男人真是討厭中的討厭,讓她一顆心又甜又酸又苦的,氣煞人也!

三天后。

「秋聲三天都沒踏出門過?」

「是的。秋聲姑娘除了上茅房,真的沒踏出來過,連飲食和沐浴用的熱水,都是叫人送進去。」

「你說,我給她的工作,真的有那麼吃力嗎?若是換成秋老,應該是輕而易舉吧?」

「當家的,這……秋老那時帳目清楚,而且他做熟了,自然得心應手,但這會帳目混亂,秋聲姑娘又是新手,難免……」

這「難免」兩字接下來的話,儲孟孫不用想也知道。他承認自己是有些刁難了她,想趁此機會說服自己,他才不心疼那小妮子。然而真看到她這麼眠不休的努力,他卻又不禁後悔起這種幼稚的行為。

「出來了、出來了。」鄭元突然叫出了聲,喚回當家的注意力。

書房的門慢慢打開,儲孟孫看著秋聲低頭垂肩,像隻鬼似的慢慢飄到他身旁,而後她抬起頭看著他,臉上憔悴的程度令他結結實實嚇了一跳。

「帳……弄好了。」她無力地指了指房內,「我沒有騙你,你可以去看看。」

儲孟孫瞧著她眼眶下深深的黑影,原本清澈的大眼佈滿血絲,紅嫩的唇有些乾裂,臉色也由粉白變為蒼白。他的眉頭不由得緊擰著,甚至他的心,也跟著緊擰起來。

「妳可以休息一下,沒人叫妳這麼拚命。」十分難得的,他說出叫下屬休息的話,這句話連在儲氏商行工作了幾十年的鄭元都沒聽過。

「還不是你!」她控訴地看著他,可或許因為累了,語氣有些撒嬌的味道,整個人看起來楚楚可憐。「你要人家三天做那麼多帳!三天耶!要是我多睡了幾個時辰,誤了你的事,你扣我月俸怎麼辦?」

「……」儲孟孫無言了。打從出生以來,他還沒看過像她這麼愛錢的。

「我不行了……」在說這話的同時,她眼皮幾乎要闔上。「先讓我睡一下……噢,不,睡一天,你再跟我說話。」

語畢,她轉身朝他身後的廂房走去。

儲孟孫一回頭,就看到她搖搖晃晃,果然一個踉蹌,就要跌倒在地。

離她最近的大餅伸出手想接,一旁的鄭元也跑了兩步想幫忙扶住,然而他們兩人都沒有儲孟孫的動作快,只見一道黑影由眼前閃過,沒有聽到預期中秋聲的驚呼聲,等他們定睛一看,人已經被當家的橫抱在手上了。

「當家的……」兩人看得目瞪口呆。

「小聲點,她睡著了。」儲孟孫有些好氣又好笑。他第一次見識到有人走路能走到睡著,若不是他動作快,她這白嫩的肌膚上不多幾處傷口才怪。

鄭元若有所思地望著當家的表情變化,但隨即反應過來這情景被人瞧見,對兩位當事人的名譽都不好,連忙道:「我去叫幾個大嬸過來幫忙好了,當家的您別這樣抱著秋聲姑娘……」

「要不我來好了,當家的,這種工作用不著您親自出手。」大餅沒想那麼多,只覺得這事是下人該做的。

「不!你們都別碰她,我抱她回房。」想到有別人像他這樣抱著她,儲孟孫本能的厭惡,抱著她頭也不回地就要進廂房。眼角餘光瞄到他們還想跟上來,便冷冷拋下一句,「全都別進來!」

砰!門闔上了,鄭元和大餅也只能乾瞪眼,希望他們當家的別趁人家姑娘睡著一時衝動,幹下什麼天理不容的壞事。

儲孟孫小心翼翼地將她安置在床上,還替她蓋好被子,原本想就這麼離開,卻又被她的睡容給留了下來。

「留下來,到底對不對呢?」第一次,他對自己的決定產生猶疑。

因為他察覺到對她的感情似乎不若想像的簡單。這女子讓他破了太多例,也讓他完全不像個獨斷獨行的大當家。她無懼他的威嚴,挑戰他的權威;卻又在看到他時會嬌羞、被他逗弄會害臊,他都不知道究竟該如何釐清兩人的關係。

他缺一個帳房,卻不缺一個女人,然而她卻同時以這兩種身份接近他,牽動他的心,讓他發覺自己原來不只在獲利豐碩時會動容,也會被一個人的喜怒哀樂而影響。

便如此刻,即使睡夢中的她看起來憔悴不堪,卻又有一種莫名的吸引力,讓他情不自禁伸出手,輕撫她無瑕的臉蛋;而她那蒼白的雙唇,更令他想用自己的唇,替她印上血色……

當兩人的面孔距離不到一寸,他像是突然驚醒,硬是打住逾矩的動作,慢慢地直起身。

她居然讓他險些失控,她甚至什麼都沒有做!

儲孟孫閉上了眼,緩緩平復氣息,當他再睜開時,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清明。

只不過,在那深不見底的眸底,多了一些難以辨認的情緒。

「會是妳嗎?」他神色複雜地輕揉了下她的唇,直到唇色稍微紅潤。「我希望是,但也希望不是。否則妳要面對的一切,對妳而言太沉重了。」

語畢,他默默地出了房門,而門內的人兒依挈睡得香甜,不知道因為他,她的人生即將天翻地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3-29 08:58:14

第三章

秋聲接下帳房一職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幾個腦袋清楚的人,教授他們簡單的記帳方法,讓他們彙整好零散的帳目交到她這裡,再由她統整後讓儲孟孫過目。

因此,她便多了很多空閒時間,且受到眾人禮遇的程度,讓她在商行裡只差沒橫著走路,偶爾還能跟儲孟孫談生意順道吃點豐盛的。那三天不眠不休的做帳讓她怕到了,發誓絕不讓那情況再出現第二次,也絕不像她爹一樣,把事全攬在自己身上,最後受不了逃了。

儲孟孫對這種情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她不亂來,並準時把帳做出來,他不計較她的手段。何況她的安排也正合他的心意,若將來她和秋老一樣突然跑了,商行裡也不到一下大亂。

這天,他要大餅備馬,到京城一間知名酒樓宴客,結果這道命令不巧,就被耳朵犀利的秋聲給聽到了。

「龍鳳酒樓?你這回談生意,要到龍鳳酒樓?」她瞪大了眼。

「沒錯。」

「是東市那間每天座無虛席,號稱全京城最美味的龍鳳酒樓?」

「沒錯。」

「是有著好吃醬燒肘子和酥炸鮮魚,還有八寶飯和十珍鮮果的龍鳳酒樓?」

「沒錯。」

「是那間有著又甜又香果子酒的龍鳳酒樓?」

「沒錯,不過我不是禁止妳喝酒,妳怎麼知道果子酒又甜又香?」他很明白她的企圖,卻不說破,硬是繃著一張臉,天知道他憋笑憋得肚子都疼了。

這……就上次趁他不注意偷喝了點嘛!秋聲連忙轉移話題,「那不重要啦!重要的是,你能不能帶我去?我可以幫你的忙。」

「帶妳去?妳有什麼本事?」

「我本事可大了!上回你和胡人談胡酒時,就是帶了我去,他們因為我豪爽,才爽快和你做生意的!」她有些得意地仰起頭。

「那是因為妳一個人就喝掉他們一大盅的羊奶酒!」儲孟孫又好氣又好笑。整個商行裡也只有她,敢用這種耍賴似的方式和他邀功。

「那……還有那次不是來了餘姚的商人?他們想和你做太湖水產的買賣,是我提出漕運部分由我們負責,他們才又讓價的……」

「他們恐怕是被妳一人吃掉一條大黃魚的樣子給嚇到了吧?」儲孟孫簡直拿她沒辦法,卻又對她發不了脾氣。

「你……總之我想去嘛!龍鳳酒樓呢!不是平時能吃到的!何況帶著帳房在身邊,總是有利無害……」利誘不成,她開始可憐兮兮的動之以情,彷彿沒讓她吃到龍鳳酒樓,就是天大的罪人似的。

此時儲孟孫身後的大餅看不過去了,替主子緩頰道:「秋聲姑娘,不是當家的不帶妳去,著實是因為這回不方便!」

「有什麼不方便的?」不就是吃吃喝喝嗎?就算另外闢小桌,讓她一個人坐著吃,她也開心啊!

「這回是和東北商人討論進貨特產的事,瞭解他們的喜好後,主子特地請了平康坊有名的柳飛紅姑娘做陪,所以妳去不太方便……」

「柳飛紅?」秋聲思索一下,突然想起她是平康坊裡有名的女冷,以美貌和歌舞聞名,不禁聲調稍微拉高了些。「柳飛紅!當家的,你要請柳飛紅一起去?」

「是的,妳不認為在這件事上,她比妳更有用處嗎?」她過度的反應,倒是引起儲孟孫的好奇。

「你……你……」她退了步打量起他,只見他身著藏青色的圓領對襟長袍,外披同色披風,披風上還繡著隻鷹,立在駿馬旁,風一吹來,更顯得英姿煥發,她不由得心一急。「那我就更要去了!」

「為什麼?」他略帶興味地望著她。

「我怕你……怕你……總之,你一個人和她在一起不好!」她想不出理由了,只好胡謅。

「還有那群商人及大餅,鄭管事在,不只是我一個人。」

「可是、可是,就是不好嘛!」她跺了跺腳,不依地望著他。

她也不明白自己是什麼心態,只是他身邊的女子一向就是她,一想到要換個人和他並肩站在一起,她就滿心的不舒服。

即使別人都很怕他,即使別人都批評他冷酷無情,但這陣子兩人相處以來,她清楚感受到他對她的縱容,他的好她點滴在心頭,而她不希望別的女人也發現到他的優點,甚至得到他的另眼相看。

何況,那些有名的女冷都才藝出眾、美貌非凡,這麼迷人的女子,萬一把他迷走了怎麼辦?

「秋聲,妳該不會擔心我會看上了柳飛紅……」儲孟孫一語道破她女兒家的心思。「然後眼裡就容不下妳了吧?」

「我、我才不是那種心思!」彷彿內心的祕密被看穿,她飛紅了臉,不依地轉身。「不去就不去嘛!」

話落,當真賭氣地舉步就走,只是步伐出奇的慢,彷彿在等著身後的男人回心轉意。

儲孟孫盯著她的背影許久,也看出她的作態,就在她的耐性幾乎到了極限時,突然出了聲叫住她。

「秋聲!」語氣有些無可奈何。

「做什麼?」腳步甫停,她便飛快地轉身,即使心裡因他的叫喚而雀躍,臉上表情也不能露出一點。

「去換件衣服,上馬車吧。」因為察覺了她的心情,他似乎也沒那麼排斥讓她跟著,說不定還能釐清心裡千頭萬緒的情感。

秋聲聞言一喜,急忙回房去更衣打扮,而從頭聽到尾的大餅和鄭元,默默地交換了會心的一眼。看來這陣子在京城裡流傳關於當家的和某位姑娘的風言風語,將更甚囂塵之上了。

東北一向是珍稀食材藥草的產地,雪蛤、人蔘、靈芝等,不僅品質奇佳,價值也因稀而貴。若是能和東北這一線往來的商賈合作,相信儲氏商品的規模及名氣,將更上一層樓。

「所以關於東北食材的批售,我儲氏商行能夠比別家提供三成以上的優渥利潤……」

儲孟孫和三名東北來的大商賈,在龍鳳酒樓的雅間裡談著生意,一適柳飛紅彈著箏,桌上菜餚豐盛,本是秋聲最喜歡的熱鬧場景。然而姑且不論究竟談得如何,她今日卻是悶著頭直喝酒,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哼!那柳飛紅彈箏便罷,一雙媚眼直往儲孟孫瞟做什麼?還以為沒人看到呢!還有她頭上的金步搖晃呀晃的,鮮紅的袒領半臂搭在肩上,露出半片豐腴的胸部,更襯得膚白似雪,令人氣悶!誰不知道男人最喜歡的就是這類型的女人?

秋聲低頭看看自己月牙白的衣裙,站在玉屏風前幾乎都快看不見了,怎麼比得過人家?

唉!還是喝酒吧!

「儲老闆,我們還要想看看!」

「我相信,不會有人開的價比我的更好了。」

已經談了老半天,狀況仍是僵持不下,儲孟孫暗自朝柳飛紅使了一個眼色,後者知機地自然停下箏音,來到桌旁勸酒陪客。

「來來來,幾位老爺來到京城,都還沒能好好嚐嚐龍鳳酒樓出名的果子酒,讓奴家替幾位斟一杯。」

「好!柳姑娘不僅琴藝出眾,連說話也合人心脾。」三人暫且收起了談判的態度,涎著笑臉捧起她斟的酒,一飲而盡。「可惜我們不知道儲老闆會邀妳一起來,沒多帶禮物。」

「方纔幾位送給儲當家的雪白貂皮,飛紅就眼紅得很呢!這麼珍貴的東西穿戴在身上,該有多麼貴氣……」她順勢給眾人戴了頂高帽子。

「那貂皮可是難得的東西,幾年來也才得這麼一件,妳要是喜歡,就向儲大當家討去。」東北商人受用的呵呵一笑。

柳飛紅拋給儲孟孫一記媚眼,他但笑不語,不過好像也沒有拒絕的意思。兩人的眉來眼去,讓秋聲極度不高興,故意偎向了儲大當家。

「妳幹嘛一直擠過來?」儲孟孫沒好氣地看著她孩子氣的行徑。

「我……有點冷不行嗎?」她替自己找了藉口。

「喝那麼多酒,還會冷?」顯然不接受她的理由,他硬是把她扳正,才想訓斥她兩句,一抹豔紅色的身影突然由眼角一閃而過,像是不小心失足,他眼明手快地將險些跌倒的柳飛紅接住,抱了個滿懷。

「儲爺,豔福不淺啊!」東北來的商人們語帶曖昧地調侃。原本他們也也秋聲有點興趣,但自從看到柳飛紅後,秋聲這蝶小菜就自然而然被他們晾在一旁,完全不值一睇。

「儲當家,抱歉了。方才一陣風吹來,我一下受寒,才會不小心跌倒。」柳飛紅滿臉歉意,眼角卻故意瞥了眼氣到腮幫子都鼓起來的秋聲。

「小心點,妳身子骨單薄,受不得寒。大餅!」儲孟孫手一揮,他原本穿的那件披風,轉眼就披到她身上。

她肯定是故意的!秋聲氣極,但又不好當場發作。一眼瞥見桌上的醬燒肘子,她便學著柳飛紅的樣子,夾起一塊,嬌滴滴地放在他碗裡。

「當家的!我看你都沒吃什麼,來一塊肘子吧!」

儲孟孫還沒反應,柳飛紅又插話進來。

「不,這果子酒,就要搭配我們渭水的水產才對味。」她夾了塊魚肉放到他的碗裡。

這下成了兩名姑娘在較勁了,人人饒富興味的看著儲孟孫要怎麼處理,只見他抿了抿嘴,警告似地望了望秋聲,最後夾起了魚肉,放到自己嘴裡,至於碗中的肘子,他則遞回她碗裡。

這種結果,讓秋聲深感委屈,當他將那口魚吃下去的剎那,她覺得自己的心都跟著痛了起來,差點沒紅了眼眶。

「偏心……」她低低的抱怨,聲音被坐在她旁邊的儲孟孫聽到,然而他卻充耳不聞,把注意力再次投向席間。

談生意時,她若成不了助力,就是干擾,他沒必要太重視她的心情!

縱使這麼告訴自己,但他接下來說的話,卻又不知道是為了誰。

「三位,聽說你們也帶來了上好的食材讓我們嚐鮮?」東北的山珍海味都是京城裡平民百姓難得吃到的,當然他自己是吃到沒興趣了,就當是給某人開開眼界好了。

「沒錯沒錯!我們交給廚房了,就是不知道你們中原的廚子手藝如何了!」一被提醒,東北的商人們馬上想起來。「掌櫃的!把我交代的東西端上。」

片刻後,數碗甜品送上桌,遠遠地就聞到甜香四溢,讓秋聲的心情稍微平復了些,她好奇嚐巖一口,卻無從分辨碗裡究竟是什麼東西。

原想問問儲孟孫的,只是半碗都下肚了,他還是看都不看她一眼,讓她頓覺惆悵,這不知名的甜品,吃起來也食之無味了。

「秋聲姑娘,這碗裡可是上等的雪蛤,宮裡娘娘都愛吃的,據說還能養顏美容呢!」柳飛紅瞧她有些下不了台,便好心地解釋。深深感受到來自她的敵意,倒也覺得這坦率的女孩相當有趣,才會一再地逗她。

「我當然知道!要妳來告訴我?」她可不領這個情!

「但聽說雪蛤,是青蛙身體裡……」柳飛紅突然附至她耳邊說道。

秋聲臉色一變,吃下去的雪蛤像是造反似的,讓她肚裡都翻騰起來。

「不敢吃了?」柳飛紅掩嘴一笑。

「哪裡不敢?雪蛤,不就是青蛙肚裡的東西嘛!」一種困窘的感覺頓時將她包圍,也有些不服氣,她便轉向東北的商人們,藉著酒意暢所欲言,「告訴你們,要說到蛙,我們京城裡就一大堆了!不管是林蛙、水蛙、田蛙還是牛蛙,只要你說得出,我們就捉得到,而且價錢只要你們那什麼雪蛤的一成不到!」

「真有那麼容易?」三大商人面面相覷,「那為什麼京城裡的人還特地要我們關外的雪蛤?」

「因為……因為名氣大啊!」她頭一次知道自己還挺有瞎謅的天份,說得臉不紅氣不喘的。「其實就算我們拿其他東西來代替你們東北的雪蛤又如何?誰吃得出來呀?燕窩都比這好吃,雪蛤只是新奇罷了!所以你們抬價抬得真沒道理!」

其中一名商人臉色一變,直覺秋聲說得有理,儲氏商行名聲響亮,就算拿其他的貨頂替,也沒人敢說是假的。

「儲大當家,你的意思呢?」他連忙問向正主兒。

「咳,我也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儲孟孫只覺得好笑,卻又得肅著一張臉,認同秋聲的看法。瞧一旁的柳飛紅,要不是有水袖掩著,早被瞧出她笑瞇了眼。

原本怕秋聲酒醉壞了事,想不到她胡言亂語,還唬住了這群東北佬,眼見他們動搖的模樣才硬生生附和著秋聲的話。

「秋聲姑娘是儲當家的……帳房,她說的話,可是有憑有據的。」柳飛紅也半捻酸半附和地說了一句。

秋聲可不領情她幫腔,才想反駁回去,卻讓儲孟孫摀住了嘴。

三名商人沒有注意到這頭,只顧著頭頂頭地用東北話小聲地商議一番,最後其中一個站了出來,為今天的會面做了結論。

「儲大當家,你方纔的條件我們姑且接受,我們三個代表東北行會,明天會到貴商行,和你們擬定討論合作的條約!」

東北來的商人們走了,雖然意外地替儲孟孫促成這筆生意,但秋聲卻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柳飛紅靜靜地坐在一旁,美得就像一幅畫,但那眼神卻略帶笑意的往秋聲身上瞟,因為儲大當家正凜著一張臉,定定地瞪著她。

「妳知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他厲聲道。

錯在壞了你和柳飛紅的好事吧?秋聲賭氣地想。

「叫妳別喝那麼多酒,妳不聽便罷了,居然酒後失態成這樣,這樁生意,差點就因為妳而搞砸了!」儲孟孫一拍桌子,幾道菜都因他的力道跳了起來,嚇了眾人一大跳。唯獨秋聲不知是習慣了他的脾氣還是怎的,一點害怕的意思都沒有。

「明明生意就談成了……」她不服氣地小聲嘟囔,卻沒有勇氣大聲頂回去。

「那是瞎貓碰到死耗子!」知道自己不該對她那麼凶,但他必須給她個教訓,因為不可能天天都這麼好運。「早知道就不該帶妳來!萬一妳得罪了他們……」

「可是根本就沒有啊!你怎麼能因為一件沒有發生的事指責我?」她抬起頭直視他,小臉上很是不滿,「是你自己說的,做事不擇手段,只求達到目的。就算瞎貓碰到死耗子又怎麼樣?現在達到你要的結果不就好了。」

「妳……」難得儲孟孫居然被她堵到說不出話來。

正想喝斥她的無禮,雅間外突然傳入一番話,同時間被無預警地打了開來。

「說得好、說得好,這位姑娘真是有膽識吶,竟敢和儲氏商行的大當家這麼說話?」進來的是一位年輕男子,頭上綰了個文士髻,身著寶藍色長衫,腰間別了塊玉,若不是眼神飄來飄去有些不太正經,否則完全是一位翩翩公子的形象。

「儲仲孫,你來做什麼?」儲孟孫瞇起眼,不悅地瞪著自己的弟弟。

「今日我上平康坊找飛紅姑娘,聽聞她被邀請至龍鳳酒樓,我還想不知是何方神聖這麼大面子,請得動飛紅姑娘……原來是大哥你呀?」

儲孟孫之下還有兩個弟弟,儲仲孫和儲季孫,皆是儲家正室所出,反倒他這個大哥,其實是庶子。然而儲季孫腦袋不夠聰明,便唯儲仲孫馬首是瞻,而這儲仲孫則吃喝嫖賭無一不精,又成天想著爭權奪利,盼望著從家中產業撈點好處,因此精明的儲老爺在死後並未將商行傳給嫡子,反而留給了庶子。

「我請飛紅姑娘來,是協助談生意,比你總是尋花問柳,或成天泡在賭場要好得多了。」他冷哼一聲,早看不慣這弟弟成天往花街柳巷或賭場裡鑽,正經事卻沒一樣做得好。

「大哥,你怎麼這麼說呢?這花街柳巷是為怡情養性,賭場裡來往的都是達官貴人,甚至有王爺府或將軍府裡的人,我也只是拓展人脈呀,這還不都是為了我們儲家著想!」儲仲孫大言不慚,環視了在場眾人,最後眼光停在秋聲身上。「最近東市裡傳得沸沸揚揚,說大哥你現在談生意,身邊都多了個女子……我想就是這位姑娘吧?瞧她和你說話不卑不亢的,膽識過人啊!」

「她只是商行的帳房。」儲孟孫淡淡帶過,不想讓他太過注意她。

「帳房?那敢情好。能讓大哥帶在身邊的,想必有兩把刷子,我西市那家小店舖,帳正亂著呢!要不我跟大哥你借人,讓我用幾天,看我那小鋪子的生意,能不能蒸蒸日上啊?」他不懷好意地觀察著秋聲和儲孟孫的表情,只要這兩人有一絲曖昧,總能讓他看出端倪。

「我的人是你可以指使的嗎?」儲孟孫面色波瀾不變。

「別這麼說。我那店舖小歸小,卻也是儲家的產業之一,向你借個帳房也不算過份。要不,你把飛紅姑娘借我,我也需要她……嘿嘿,替我談生意呢。」他再出一招,非得逼出儲孟孫和秋聲的關係。

方纔他進雅間前,兩人由於沒有降低音量,說的話他全聽到了。若不是大哥特別看重的紅粉知已,怎敢這樣和儲氏商行的大當家說話?

而奶奶,最重視的就是門當戶對,若是知道了大哥和一個普通人家的女子曖昧不清,肯定反對到底,屆時鬧個不可開交,就有他儲仲孫出頭的機會了!

「你的意思是,要不秋聲,要不飛紅姑娘跟你走?」儲孟孫仍然不慍不火,但後頭的大餅和鄭元都知道,這回當家的恐怕氣壞了。

「是啊!總不能好處都讓大哥你佔了。」他這句話語帶雙關。當初儲氏商行,完全由大哥繼承,他們大房居然一個子兒都沒撈到,雖然商行後來是由大哥發揚光大才有今日的光景,但同是一家人,處處受貶抑的感覺總是不好受,因此他早就懷恨已久。

一旁的秋聲皺眉聽著兩兄弟的對話。她不知道這對兄弟有什麼嫌隙,然而眼下兩個女人選一個的局面,她卻是非常清楚。

儲孟孫……會選她吧?畢竟她跟著他也有一陣子,他又對她那麼特別,柳飛紅口是個女冷,原本就是在伺候客人的。雖然她也覺得讓柳飛紅跟那儲仲孫走,有些暴殄天物,但她更不希望自己是被帶走的那個。

因為她的心早已繫在他身上了,如果今天才告訴她,她只是儲孟孫手下一枚可有可無的棋子,隨便就能夠轉送給別人,她會很難過很難過,甚至難過到死掉都有可能。

儲孟孫看了眼處變不驚的柳飛紅,又望了望表情緊張的秋聲,突然冷冷一笑,大手一揮,「大餅,替飛紅姑娘備車,送她回平康坊。」

大餅馬上動作了,秋聲卻如遭雷擊似地呆立當場,不敢相信他做的選擇。

所以她像個貨物一樣,被儲孟孫遺棄了?她以為自己在他心中總該有一席之地的,想不到都是她在自作多情。

一股空洞感赫然襲上,她突然不知道自己站在這裡做什麼。明明三個月前,她還在昭國坊的小院落裡,餵雞燒飯,這些都和她沒關係,為什麼一轉眼,她必須成為他們兄弟鬥爭下的犧牲品,為什麼她必須承受儲孟孫的無情?

「哈哈哈!大哥,所以你這小帳房,是要讓給我嘍?」儲仲孫伸出手去,想摸摸秋聲白淨的臉蛋。「妳叫秋聲啊?真是好名字……」

然而儲孟孫的一句話卻讓他的手硬生生停在空中。

「是借,不是讓。秋聲是我培養出來的人,只負責管帳,和你那些女人不同,她和你去,是幫我看看你那小店舖的情況。我希望你的帳都清清楚楚,要是被我查出其中有做手腳的地方,你那間店我恐怕得收回來!」他冷冷地附了但書。

「你……」儲仲孫氣得咬牙切齒。本以為小勝一回,能帶走秋聲挫挫大哥的銳氣,想不到這傢伙居然反過來咬他一口,打算用這種方式查他的帳?「唉,大哥,我只是開開玩笑,秋聲姑娘當然還是跟大哥離開。否則總行少了帳房怎麼成呢?」

他用盡力氣擠出一個假笑,否則怕自己當場失控,會衝上去揍人。可悲的是,從小到大,他沒打贏過儲孟孫。

「我先走一步了。」給了自己一個台階下,儲仲孫轉身就要離開,葳在袖中握得死緊的拳頭顯示他有多不甘心。他絕不會讓大哥和那小賤婢這麼好過的!

一場風波暫息,儲孟孫皺眉看著弟弟離開,才轉向留下來的秋聲道:「該回去了!還站在這裡做什……」

話聲戛然而止,看清了秋聲的表情,他竟是一個字也接不下去了。

因為即使家裡被他綁架,被他恐嚇了上百次,甚至操勞了三天三夜都沒哭的她,現在居然淚流滿面。

雅間裡一片寂靜,儲孟孫從來沒見過有姑娘在他面前哭得那麼慘的,又或許在還沒哭之前,他就叫人拖下去了,而秋聲的眼淚,竟讓他有些不知所措。

「鄭元。」他轉頭看了看身後的其他人,「你們先退出去,注意別再讓人靠近這雅間。」

「……是,當家的。」鄭元本想說些什麼,但轉念一想,小倆口的事,還是得由他們自己解決,旁人再多嘴,也只是徒勞無功,便領著一干下屬退出門外。

房裡僅剩儲孟孫和秋聲,卻沒有人先開口,好半晌,他終於按捺不住了。

「妳哭什麼?」他應該沒打她也沒弄疼她吧?對於姑娘家的心思,他真是摸不透。

嗚咽了老半天,秋聲終於說得出話了。「嗚……你偏心……嗚嗚……」

「我偏什麼心了?」他完全搞不懂她的意思。

「你偏心柳飛紅……」豁出去了,哪怕他會生氣要趕她走,不讓她再當帳房也罷,她不要再一廂情願跟在他身邊,卻得不到一點回應了。「你花了重金請她來,她也不過彈了幾首曲子,甚至連瞎貓碰到死耗子,替你談成生意都沒有,你偏偏不去罵她,反倒來罵我?」

越想越委屈,秋聲哭得更大聲,「明明就是偏心,還一副公正無私的樣子,嗚嗚……」

「那是因為她的職責就是娛賓,既然她做到了,我有什麼好怪罪她的?」何況依柳飛紅的地位,非王公貴族很難請得動,她願意賞光已經算給面子了,他根本沒有怪罪的理由。

然而秋聲不知道這些,她只知道儲孟孫對柳飛紅比對她好。

「你明明就偏袒她!一樣是畏寒,她就可以穿你的披風,我卻要被你推開,連菜都只吃她夾的,我夾的你就不吃!」她哭得眼睛都腫了,像核桃似的。

儲孟孫大可不必理會她的任性,甚至不必面對她的質問,因為他才是主子。然而她的泣訴,卻讓他心裡悶得難受,他知道如果今天沒把話說清楚,這雞腸鳥肚的女人肯定會恨死他,而他絕不想得到這種結果。

「她穿的是薄紗,妳穿的是棉襖,連這妳都要計較?」他哪可能看不出來,她當時只是捻酸,根本不是真的怕冷。「至於我吃了誰夾的東西,又有什麼差別?我只知道妳不吃魚,所以我吃了,而醬燒肘子是妳喜歡的,所以我留給妳!」

是……是這樣的嗎?從沒想過這個可能性的秋聲突然怔住,哽咽地問:「可是剛才你選了柳飛紅,你弟弟差點就要把我帶走了……」

「說妳傻妳還不承認。」他覺得自己真會被她氣死,可他居然有這個耐心替她釋疑,只因心疼她掛在眼眶那未乾的淚。「妳沒聽到我對他說的?妳是我的人,他要敢帶走妳,才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何況,柳飛紅是外人,她得罪不起仲孫;但妳可以,因為妳有我疪護,所以我才讓她先走。」

「我是你的人……柳飛紅是外人……」秋聲用袖子胡亂抹了抹淚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什麼,原本難受到發疼的心,彷彿重生般,有力又雀躍地跳動起來。「所以我在你心裡,真是特別的吧?」她黑白分明的晶眸閃爍,就不知道是因為喜悅,還是淚水。

「是!特別愛錢,特別貪吃!」儲孟孫沒好氣地道,他才不會承認這種事。

「才不是這樣!你喜歡我對不對?」她非得問出個答案。

「小姑娘,我什麼時候說過這話了?」他就是不承認,她又奈他何?

「明明就有!」秋聲話聲頓了頓,而後才像豁出去般脫口問:「否則你為什麼要趁我睡著時親我?」

親她?儲孟孫的思緒回到她做帳累倒那一晚。難道她發現了?

「我什麼時候做過這種事了?」他急忙撇清。

「那晚,我是累倒了,但我知道是你抱我回房的!只是你這男人心懷不軌,將我放上床後還不走,甚至靠過來想親我,你不知道這麼做是輕薄嗎……」

「我沒有親到妳!」他脫口而出,卻隨即懊惱自己被她套出了話。

「那你就是有做嘛,只是沒有得逞!」奸計得逞的她,突然露出一個壞笑。

哭完後的笑容,看起來醜到極點,儲孟孫卻覺得可恨之餘又有些可愛。她這點小心計使得他又好氣又好笑,想不到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幹的壞事,居然讓正主兒抓個正著!耍也也不若他所想的那麼傻,竟能忍了這麼久才質問他。

「妳很遺憾我沒有得逞嗎?那我現在得逞給妳看!」

話聲甫定,大手便將她摟進懷中,惡狠狠地印上一吻。這麼粗魯的動作,卻沒有弄痛她,只是吃足了豆腐,像要補償這陣子看得到吃不到的氣悶。

她瞪大了眼,呆呆地讓他偷去一個吻,還不知道怎麼反應。

「秋聲,我儲孟孫從不和人解釋什麼,但妳不一樣,不過我也只說這一次,所以妳要聽清楚了。」他突然拿出方才東北商人送的貂皮圍脖,圍住她的脖子。「我確實喜歡妳,但我不希望妳因此任性、胡亂猜疑,我不可能做出任何對妳不利的決定,以後不管面對什麼事,妳只要相信我就好,明白嗎?」

她只能紅著臉點點頭,愣愣地撫著脖子上溫暖又滑順的貂皮。此刻她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只知道這貂皮他沒有給柳飛紅,卻給了她。

愣愣的卻帶著滿足,秋聲吃吃笑了起來,方才被淚浸濕的雙眼水光流轉,顯得更晶瑩動人了。

終於搞定了她,儲孟孫沒好氣的一笑,心滿意足拉著她的小手正想走時,她突然止步,扯了扯他的衣袖。

「又怎麼了?」他揚起眉回頭。難道她覺得親不夠,還想再來一次?

可惜他料錯了,秋聲的反應,往往不能以常理來推斷。

「剛剛只顧著生氣,那些菜……我都沒吃進幾口呢,能不能打包幾道讓我帶回去慢慢吃?啊!再順便打一壺果子酒好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3-29 08:58:39

第四章

儲仲孫一回到家裡,便聯合了弟弟儲季孫,來到祖母儲老夫人居住的院落。

身為嫡子沒能繼承家業,只能眼巴巴看著明明是庶子的哥哥鴻圖大展,心中早已嘔到極點,因此只要能給儲孟孫添亂的事,他什麼都幹得出來。

大哥護著那個叫秋聲的女人,還以為他不知道,那他就讓他得不到那女人;大哥說那女人是帳房,那更好,收前儲氏商行少了秋老,已亂過一陣,現在再讓大哥少一次帳房,就不信他儲仲孫找不到機會出頭!

在婢女錦繡的通報後,兄弟倆進了屋,逕自來到偏廳。一入門便見祖母坐在雕花椅上,喝著新沏的信陽毛尖,臉上讓人瞧不出情緒,襯著後頭深色柴檀木的雕花桌椅和長櫃,顯得十分肅穆。

每次看到大房這兩兄弟,她的心境就很是複雜。身為儲家輩份最高的人,她最寄予期待的自然是嫡出的孫兒儲仲孫和儲季孫,然而這兩個小子請安送禮的功夫是做足了,偏偏做事不長進,只能分個小店舖打理,且大的愛鑽妓院賭場,小的呆頭呆腦,儲家反倒全靠儲孟孫在撐著,即使她無法打從心裡真正認同這個庶出的孫子,但他事業確實做得有聲有色,無從挑剔。

可是情份上,天天見面噓寒問暖的這兩兄弟,又佔了是嫡孫的優勢,比起幾乎以商行為家,一個月難得見一次面的儲孟孫,確實是要親近得多了,他們說的話,她也比較聽得進去。

「奶奶!仲孫和季孫來向您請安了。」儲仲孫欲上前磕頭,眼角餘光瞥見弟弟還愣著,便暗自拐了他腰際一記,示意他一同跪拜。

「免了免了!早上不是請過安了?沒事你不會來找我,說吧,這回你們倆又惹出什麼事了?」儲老夫人心想,如果又是闖了禍要賠錢之類的事,數目小就著著他去,數目大的再找人擺平便是。

「奶奶,這回不是我們的事,是大哥的事!」儲仲孫不再嘻皮笑臉,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

「孟孫?他會有什麼事?」三個孫子裡,最不需要操心的就是他了,她完全不覺得會有什麼大事。

「近,東市裡都在講,大哥和一名女子走得很近--」

「那有什麼了不起?」儲老夫人不耐地打斷他,「你天天和平康坊的姑娘混在一起,誰能近得過你?」

被這一訓,儲仲孫有些拉不下面子,便使個眼色給弟弟,儲季孫這才訥訥地開口,「不,不是這樣的,奶奶,那女子不是平康坊裡的冷伎,而是個普通人家出身的姑娘,她和大哥相當曖昧,言語曖昧,動作親密,這都是二哥親眼看到的,不會有假!」

「有這回事?」儲老夫人皺起了眉,「我可是看中了你們黃世伯的大千金,他若是玩玩也就罷了……」

「不是玩玩啊!」儲仲孫連忙加油添醋。「那女子將大哥迷得團團轉,大哥甚至讓她當總行的帳房,連出門談生意都帶著她。奶奶,妳說萬一大哥昏了頭,讓儲家這麼大的基業都落到那女人手裡怎麼得了!」

這番話直接切中要點,令儲老夫人心一驚,用力拍了下刻著雀鳥的扶手,「這怎麼可以?不行!儲家讓庶出的子孫掌權,已是違反祖例,要是被人騙走還了得?我得阻止這件事!」

「可是大哥和她正打得火熱,恐怕不是奶奶妳傳句話就能阻止的呀!」見祖母信了,儲仲孫打鐵趁熱。

「那你說怎麼辦?」雖說自己老伴一手建立的商行,是在孟孫手上茁壯的,但畢竟是家業,最後也不見得要讓他的孩子繼承,更由不得他因一個女人就忘了自己的責任!

「奶奶,孢兒倒是有個方法。」早就擬好的計策,儲仲孫不慌不忙的提出,還頗有些得意。「下個月中恰好是奶奶您的壽誕,要不就以此為由,邀請一些人到家裡來作客……」

「我明白了。」儲老夫人也不是省油的燈,一點就通。想到那天可能出現的情況,臉上不禁浮現冷笑。「就讓我來會會那姑娘吧!」

輕掃黛眉,唇點朱紅,額間貼著桃花鈿,梳著望仙髻,還簪著朵牡丹,身著粉紅羅紗大袖禮服的秋聲出現在儲孟孫眼前時,那耀眼的光采,讓他驚豔得險些忘了呼吸。

所謂佛要金裝、人要衣裝,這千古名言用在秋聲身上貼切到了極點。

一旁的隨侍及管事們見到這平時樸素調皮的女娃,在換了一襲衣服後居然能有這份派頭,也是嘖嘖稱奇。

儲孟孫覺得再多的言語也無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便一語不發攜著她的手助她上了馬車,自己也跟著上了車,然他的反應卻讓秋聲誤會了,令她直至馬車起程前往儲府了,還是坐立不安。

「我這樣……很奇怪嗎?」她不自在地摸摸額間的花鈿。不知道有沒有貼歪?

「不會。」他簡單回答。

「那你為什麼都不說話?也、也不看我,害我、害我很緊張。」穿著這身衣裳讓她覺得自己彷彿也高貴起來,連呼吸都不敢太大力,怕壞了這份優雅。

他望著她理所當然地說:「因為妳今天的打扮很美,讓我看了就想使壞,為了不弄壞妳的妝,我還是眼觀鼻、鼻觀心為妙。」

「你……這人真壞!」臉上浮現飛紅,襯得她更為嬌豔,讓儲孟孫心更癢了。

「你說,你祖母會喜歡我這身裝扮嗎?」她心裡總是存著擔憂。

「妳穿這樣,原來不是為了取悅我,而是為了取悅她?」他故意逗著她。

「唉,今天是你祖母的壽宴,打扮莊重一點,也是想給她留點好印象啊!」她微嗔著。這男人總是很霸道地以為她做什麼都是為了他……討好他祖母也算是吧,但他卻拿這取笑她,有夠可惡的。「儲老夫人……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在商行裡「威風凜凜」的凶樣早已深植她腦海,讓她不由得猜測起儲老夫人應該也很嚴肅,才會教出這樣的孫子吧?

「我和奶奶不太親,不過她從守寡後就一肩擔起儲家內外事務,算是有手腕的人吧!」提起祖母,他頓時皺起眉頭。「也不知是否因為從年輕苦過來,她對權勢利益看得極重,我雖是儲家長子,卻是庶出,如果不是我有經商的頭腦,或許現在窩在西市的小鋪子裡,像隻喪家之犬的就是我了。」

「那我小戶人家出身,沒權勢又沒錢財的,豈不是……」秋聲有些臉色發青,開始感到前途多舛。

儲孟孫沉默了半晌,突然肅了臉色,輕握著她的肩,直視她的眼。「秋聲,我奶奶不是好相處的人,我那兩個弟弟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但請妳相信我,我一定會保護妳,不會讓妳受傷害。」

這幾乎是承諾了,她被他眼中的誠懇震懾,只能怔怔地點頭,然後在她凝視著她的眸底,忽然看出某種熟悉的熾熱光芒,她不禁低下頭來,不敢再看。

儲孟孫卻沒給她逃避的機會,再也顧不得會弄花她的妝,抬起她的下巴便印上一吻。自從吻她吻上了癮後,只要兩人獨處時,他都會找機會和她親熱一番。

說他是欺她青澀不解人事也好,說他血氣方剛不懂壓抑也罷,橫豎他儲孟孫看上的,到最後一定是他的人。

這一吻纏綿了許久,秋聲幾乎要喘不過氣了,只得將他推開。「別!馬車都停了!」

「到了儲府大餅會叫我們。」他還不過癮,想再偷個香。

「可是已經停下一陣子,你別過來……看看外頭到了什麼地方,我可不想被人笑。」她不依地避開他的唇。

屬下倒是指使起主子來了?儲孟孫沒轍,微微掀開車簾,發現馬車早已到了儲府側門,賀禮也卸得差不多,而大餅一直守在馬車邊,與探出頭的他大眼瞪小眼。

「到了怎麼沒叫我?」他皺眉問。

「咳,原本是想叫的。」大餅清了清嗓子,表情有些古怪,「但當家的和秋聲姑娘……呃,正忙著呢,所以小的不敢叫。」

這下換儲孟孫語塞,咳了兩聲後,裝作若無其事。「下回你敲敲馬車,我就知道了。秋聲,下車吧!」

「咦?這麼快就能下車?秋聲姑娘不用整理一下衣裳什麼的……」大餅本能地咕噥著。看來車裡的「戰狀」沒有他想像的那麼激烈嘛。

「囉唆!」為了面子問題,儲孟孫喝斥他一句,親自牽了秋聲下車。

原本兩人就要由偏門進儲府,突然大餅又像想起什麼,喚住了他們。

「噢,對了,當家的和秋聲姑娘請等一會。」他由懷裡掏出一個小盒子,遞給了秋聲。「這是商行裡新聘的老嬤嬤給我。她今天看了妳的打扮,又看到當家的捨駿馬不騎而和妳共乘一車後,臨時要我帶著,說妳可能用得上。還有這個……」他拿出一條帕子遞給了主子,「嬤嬤說,這是給當家的。」

秋聲接過一看,發現竟是一個用來補妝的胭脂盒,頓時差得從頭紅到腳,幾乎不敢見人。而儲孟孫一眼瞥見,也意會過來那小盒子裡裝的是什麼,再看看手上的帕子,分明是讓他拭去唇上秋聲留下的胭脂所用,臉上表情也顯得有些不自然,生平第一次有想逃避眾人的衝動。

想來是這陣子他們兩人同進同出,太過親密惹人側目,新來的老嬤嬤才會那麼有「先見之明」吧!

在宣陽坊這個住滿王公貴族的地方,偌大的儲府卻一點也不顯得遜色,觔便不是雕樑畫棟、金碧輝煌的,但掩在厚實沉重的黑色榆木大門內的古樸建築、別緻園林,反而獨樹一格。

今日因為儲老夫人的壽宴,這道大門敞開,來共襄盛舉的賓客,大都是衝著儲氏商行的面子。誰不知道儲孟孫生意做得大,甚至皇宮裡的食材也有許多都靠他供應,結識的達官貴人無數,因此受到邀請的人莫不引以為榮。

由於賓客絡繹不絕,在等待宴客之前,儲老夫人索性先待在偏廳裡見客,因此儲孟孫帶著秋聲先至那裡問安。

到了廳內,秋聲只覺所有人都對她投以好奇的眼光,而當中有些甚至是不友善的,令她益發不安。

不過為了不丟儲孟孫的臉,她努力保持著大方的儀態,隨著他盈盈一拜,天知道先前她先學這些禮數,就險些閃了腰,更別說眼下穿著這身華服任人打量有多彆扭。

「奶奶,孫兒來向您賀壽了。」儲孟孫行了一個禮,臉上卻面無表情。

他和儲家的其他人始終不親近,由於他的母親只是一名侍婢,身份不高,本就不受寵,又在生他時難產過世了,因此即使是長子,庶出的他卻從未受過重視。兩個弟弟接連出生後,奶奶更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全家人的注意力全在大房的兩個男丁上,他的童年,就在眾人的冷落和白眼中成長。

父親對他十分嚴格,動輒打罵,他眼看著兩個弟弟受盡寵愛,幾次表現好想邀寵,卻總是被喝斥,之後他便深深明白,在儲家他只能靠自己。

因此他開始拚命吸收各種知識、學習武藝,甚至溜進商行裡學做生意;及至長大,父親見兩個嫡子著實不成材,而他卻異常出色,才把心思放到他身上來,回心轉意在臨終前將事業交給他,不管奶奶是多麼的反對。

奶奶一直對他心有芥蒂,即使他也姓儲,還是長孫,在她心中卻也沒有什麼份量,頂多,就是替儲家賺錢的工具而已。

但他儲孟孫是這麼好利用的嗎?他在心底冷笑。

心思回到眼前,祖孫兩人目光交會時,彼此都感受到對方的淡漠。他雖與奶奶不親,但禮數還是得做足,「給奶奶的賀禮,我已命人先搬進庫房……」

「罷了罷了。」他送的東西絕對不是俗物,根本無須過問,她在乎的,還是孫子身邊的那名女子。「你有這份心就好了。至於這位姑娘是……」

「她是我的帳房,名叫秋聲。」兩人在沒有名份之前,他也只能如此介紹她。但既然這回要她盛裝前來,便是有意讓家裡人知道,雖說是帳房,秋聲的地位卻不只是如此。

「她就是你那帳房?」儲老夫人彷彿不太有興趣的咂咂嘴,「家裡做什麼營生的?」

「她爹就是秋老。」儲孟孫替她回了話。

「秋老的女兒啊……」她這才正眼打量起秋聲。

長相是過得去,身段也還可以,笑起來挺怡人的,如果不是因為孟孫的關係,對這丫頭她不會有厭惡感。

然而方才見她衣著華麗,還以為有些家底,結果居然是秋老的女兒。區區帳房的女兒能有這般行頭,足見孟孫在她身上下了不少功夫。看來這次仲孫那兩兄弟沒誇大,孟孫確實對這丫頭有幾分認真。不過在她看來,要解決這麼個沒錢沒勢的女人,也不是什麼難事。

「孟孫,她一個姑娘家,和你同進同出的,聽說連談生意都跟了去,成何體統?你該注意些!」儲老夫人意有所指嚀了他一句。

但儲孟孫不知是沒聽懂,還是裝糊塗,不以為意地答道:「她是帳房,和我一起出門談生意是自然之事,何來不成體統?」狀似閒散地回了話後,他的眼神突然變得犀利,「只是奶奶,妳怎麼知道秋聲和我一起出門談生意?難不成妳在我身邊安排了眼線?」

他自然知道是誰告的密,這麼問,只是想警告奶奶,別妄想刺探他的事!

「我是你祖母,關心你也不行嗎?」儲老夫人有些動氣,但她知道自己的脾氣嚇得了儲仲孫兄弟倆,對長孫卻是一點效果也沒有,便勉強按捺了下來。「好了,今兒個賓客多,你也去幫忙招待客人吧!至於秋聲這娃兒,先留在我這裡,替我做個幫手。」

秋聲早感受到他們祖孫間的斂拔弩張。她怎麼可能傻得留在這裡當箭靶,自己不被射個萬箭穿心才有鬼!求救的眼神連連投向儲孟孫。

他也知道奶奶不懷好意,便找個了藉口推託,「她是帳房,不是婢女,能幫上什麼忙?」

「我有用得到她的地方就是了!總不會吃了她吧?」對這個孫子無計可施,讓儲老夫人更是不悅。

自己的母親在祖母手上吃了多少苦頭,儲孟孫從下人口中也有所耳聞,而他並不願意讓秋聲也遭受到那種對待,便又道:「秋聲是帳房,沒做過雜事,我怕她笨手笨腳毀了奶奶的壽宴,早令她見過妳後就乖乖在我後頭待著,免得惹妳生氣。再說今兒個是奶奶妳的壽宴,萬事不必操勞,坐著享受便是,外頭的事若人手不夠,我會另外遣人幫忙。」

說完他也不囉唆,領著秋聲及自己的人便走,不用看也知道現下背後祖母的臉色,恐怕陰沉得恐怖。

退出偏廳,一直走到後院的涼亭處,儲孟孫和秋聲才止了步。

宴會地點在前院大廳,賓客們不會來到這裡,相形之下比較清靜。

「看來,老夫人我是得罪定了。」秋聲長吁了口氣。到現在她還在緊張呢!

「何需管她怎麼想?妳本份做到即可,不必特意討好她。」儲孟孫的語氣有些僵硬。

瞧出他面色帶點陰翳,再想想方才廳裡他的表現,秋聲忍不住問:「當家的,我覺得你和老夫人間的氣氛……呃,你們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沒有誤會。我很清楚她從來不是真心疼愛我,她只重視嫡出的那兩個孫子,只是因為仲孫他們不爭氣,她才不得不妥協,依照我爹的遺言讓我當家。」他冷笑道。「她的壽宴我願意來,也只是不想讓人說話,否則光是她對我娘親種種苛刻的行為,這儲府大門我早就不屑踏入。」

秋聲瞧他說得冷酷,卻也知道這種冷酷源於從小到大不被重視的陰影,心不禁替他痛了起來。「當家的……老夫人不疼愛你,還有我疼愛你呀!」

不是當事人,她不會唱高調的勸他別怨恨老夫人,她的眼中只有他,他的喜怒才是最重要的。

「妳要疼愛我?」心裡那道堅硬的牆,彷彿被她撞碎一小角,儲孟孫冷厲的眼神慢慢柔和下來,直瞅著她道:「妳要怎麼疼愛我?」

「我可以……呃,我可以在天冷的時候幫你添衣、泡熱茶、燒開水……還有、還有……」還有什麼?這些大餅都會做,她還能替她做什麼?想到這裡,秋聲不免有些氣餒。早知道小時候姑娘家該會的事多學著些,才不會現在要用了卻一樣也不會。

儲孟孫聞言朗笑起來。她果然很有逗他笑的本事。「這些彷彿都是新嫁娘做的事,妳已經準備好要嫁我了嗎?」

「你臭美!」直覺就先反駁的她跺了跺腳,但想清楚了他的話後,又是一陣害臊。「等一下,你……你說的是真的嗎?」

「妳問的是哪一句?」他逗她。

「就是……就是……」要她問出這句話,簡直讓她的粉臉都燒了起來。「就是你要娶我那句嘛!」

「那就看妳的表。」儲孟孫哈哈大笑。

兩人打情罵俏,情趣正濃時,突然一道殺風景的聲音介入。

「大哥好興致,和秋聲姑娘躲到這兒談情說愛了?」儲仲孫領著弟弟走過來,「奶奶交代我,請大哥到大廳一趟,寧王府的世子到了。」

「李初到了?」和寧王府世子頗有交情的儲孟孫,立刻帶著秋聲想走。

「等等。」沒攔住他,卻攔住了秋聲。「世子只希望大哥你一個人過去,說是有要事相談。」

「這……」李初有事單獨和他談,是有可能的,然而他卻不放心讓秋聲一個人在這裡和儲家的其他人相處,旅是他喚來了大餅。「你帶秋聲到我以前住的院落等我,我去去便回。」

話落,他便和儲仲孫離開。

秋聲著實想跟上,卻也知道自己去了只是讓他為難,畢竟人家世子擺明了想跟他一個人單獨談話。

跟著大餅,她原想應該沒自己的事了,不料儲老夫人由後院的另一頭走過來,身後跟著幾個婢女和長工,臉色之凝重讓她不由得豎起寒毛。

這,確實是衝著她來的吧?

儲老夫人領著一群人來到涼亭,開口便道:「季孫,帶大餅到前頭去幫忙!」

儲季孫領命,僮仲孫原也就是為了這個作用,才把他給留了下來。

當他死拖活拉的和幾個長工一起把大餅架走,留下秋聲一個人,她頓覺大難臨頭。

「妳……」儲老夫人厲眼瞪著她,「我也不拐彎抹角了,我問妳,妳和孟孫,不只是帳房和主子的關係吧?你們到什麼程度了?」

「什麼程度?」她不太懂對方的意思,不過仍是據實回答,她認為自己和儲孟孫的來往正正當當,又沒有偷雞摸狗,何況儲老夫人遲早要知道這事。「我和當家的確實在一起,但我沒並染有做出逾矩的事……」

她越說越不自在。孟孫私底下常對她做的那些羞人的事,不知道算不算逾矩?

「是嗎?」儲老夫人譏誚地一笑,「妳都叫他當家的了,難道不明白自己的地位,還妄想麻雀變鳳凰?」

「不!我沒有這個想法!」秋聲心一驚,「我不是因為這原因才喜歡他……」

「我們孟孫的條件好,喜歡他的女孩,可以從朱雀門排到明德門,若是挑都不挑,我這儲府可會讓人說笑話的!」搖了搖頭,儲老夫人說得語重心長,卻是字字帶刺。「媳婦我早就替他選好了,孟孫有個在山西經營汾酒生意的世伯,他的閨女黃亭兒年方十六,賢淑貌美,和我們又是門當戶對,本想過兩年等她大些,再讓孟孫迎進門,但現在出了妳這樁事,說不定要提前了。」

「當家的說,他會娶我的……」秋聲在心底替自己打氣,她要相信孟孫!

「他能不能娶妳,還得看我的意思!」儲老夫人拿出氣勢,要把這丫頭壓到說不出話來。「妳拿什麼和黃家的閨女比?說外貌沒外貌,說背景,人家和我們還是世交,妳有什麼?不過是個帳房的女兒,根本配不上孟孫!」

她朝後頭的婢女示了意,婢女由懷裡掏出一張銀票,遞到秋聲面前。

「算妳也陪了孟孫一陣子,這一百兩銀票子妳收了,今後離開京城,有多遠走多遠,我不希望再看到妳和孟孫糾纏!」儲老夫人不容置疑地決定了兩人的未來。

秋聲深深地覺得被羞辱了。她的真心真情,在儲老夫人的眼中,是拿錢就可以打發的嗎?

原看對方是長輩還維持著尊敬的她,也不想再裝模作樣下去,基於對儲孟孫的感情,她的語氣也強硬起來。

「不!我不收。老夫人,我不管您相中了哪家女兒,除非當家的親自趕我,否則我都會相信他的承諾。」

「即使和我作對,妳也不離開他?」

「當家的說他會保護我的!」她相信他,即使眼下只有她一人,她也能憑著這份信心和儲老夫人抵抗。「何況,孟孫的感情在您的眼中,只值一百兩嗎?他是您的親孫子,您何不親自問問他的想法……」

老臉一沉。「夠了!我活了這把年紀,還不用妳這黃毛丫頭來教訓!」

見秋聲倔得像頭驢子,儲老夫人哼了一聲,同來時一般,浩浩蕩蕩地領著一干婢女拂袖而去,只是臨走前,還扔下一句讓她感到很不妙的話。

「妳好好想想我說的話,否則妳會後悔的!」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3-29 08:59:02

第五章

儲府的廣場前搭起了戲棚,高唱著八仙碧天賀壽,酒席一路由大廳擺到前院,差點連桌子都擠不下。

儲老夫人終於坐到大廳,接受賓客們的賀壽,而三個孫子則站在她身旁,一字排開,威風凜凜的威風凜凜,風流倜儻的風流倜儻,替老人家做足了面子。

來者非富即貴,連寧王世子李初,威武將軍的兒子都獻上賀禮,足見儲家人脈廣闊,影響力非凡。

當然這一切得歸功於儲孟孫的交際手腕了得,這也就是為什麼儲老夫人千方百計想把這個孫子控制在手裡,卻是不得要領,還弄得他索性以商行為家,讓她一個人在府裡獨大。

而這絕非儲老夫人要的結果,就算庶出的孫子再怎麼強悍厲害,家業始終要回到大房手裡方是正統。今天的壽宴正是個好機會,當她看到心裡期待的那兩個人終於過來賀壽時,臉上的笑紋更加深了些。

來人是個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衣飾華貴,身後還帶著一個面貌姣好的年輕女孩,兩人施施然地走到壽星面前,由那男子先道了一串賀詞。

「黃員外,不好意思,老身的壽宴,還勞您大老遠從山西趕來……」儲老夫人客套著。

「豈敢豈敢。先不說我們兩家多年的交情,老夫人親自來信邀請,我怎麼可能不到呢?」黃員外搓著手,在大冷天裡,那福泰的臉上卻彷彿熱得快滴出油似的。「尤其是您信上提到那件事--」

「是了。」儲老夫人不疾不徐地打斷他,很自然地改變話題,「你身後這位,想必就是令千金了?」

「沒錯。」提到琴棋書畫皆經過特意栽培的女兒,黃員外不免得意。「亭兒,過來拜見老夫人!」

黃亭兒聞言,嫋嫋婷婷地往前一步,略微福了福身,態度落落大方,不若一般十六歲的閨閣千金。「見過老夫人,願老夫人青春永駐,事事順心。」

「好!」聽到這賀詞,儲老夫人眼都笑瞇了。「這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聽多了,怕自己都活成了隻老烏龜,若能如黃姑娘所言,青春永駐,事事順心,這活得長久才有意思啊!妳這賀詞真是別出心裁,只是我都已這把年紀了,還真有些不好意思……」

「老夫人,您就叫我亭兒吧!您這年紀有的睿智與美麗,又豈是我們這種見識淺薄的黃毛丫頭比得上的?」黃亭兒輕輕巧巧地奉承了回去。

這番妙答,不僅儲老夫人聽了欣喜,全場賓客也都跟著笑了,連儲孟孫都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只有站得老遠的秋聲臉色有些僵硬,只因她很清楚這是場相親,搞不好還是老夫人特意做給她看,想逼退她的。

孫子的反應未逃過儲老夫人的利眼,便狀似隨意開口的道:「孟孫,你過來見見亭兒,瞧她長得多好,又有教養……」拖長語氣的同時,還不忘瞥了一眼遠處默不作聲的秋聲。

秋聲只覺背脊傳來一陣涼意。看來不僅僅是衝著她來的,而且來意還相當不善吶!

沒注意到她們的「隔空交戰」,儲孟孫上前一步,先和黃員外打了聲招呼,然後便對著儲老夫人說:「奶奶,黃家與我們是世交,又和商行有汾酒生意的往來,上回到山西與世伯談合作時,我就見過了亭兒小姐了。」

「如此甚好。」老人家面露喜色。這倒少了她不少事。「這麼好的姑娘,我還怕你錯過呢!」

「亭兒小姐精通琴棋書畫,還能吟詩作對,才女之名早在山西遍傳,孫兒走遍大江南北,還沒見過才情勝於亭兒小姐的。」儲孟孫這番話半真半假,一般人聽了或許會認為是恭維客套,但聽在秋聲耳中卻有些失落,再加上儲老夫人若有似無的鄙夷眼神,總有種被比下去的感覺。

她自己也知道普通人家教出來的女兒,畢竟和富貴人家的千金不同,然而她就是無法釋懷。和孟孫認識這麼久,甚至兩人都這麼親密了,他卻從沒誇過她一句。

「儲大哥取笑奴家了,奴家哪有你說得那麼好呢?倒是儲大哥聲名遠播,帶領儲氏商行生意蒸蒸日上,才教人景仰。」黃亭兒有些羞澀地道。

「好好好,看來你們兩個對彼此都仰慕已久。」儲老夫人和黃員外交換了一個眼神,「外頭賓客人多,亭兒是大家閨秀,不適宜拋頭露面。孟孫,你就帶她到後院走走吧!」

「這……」儲孟孫對黃亭兒並無惡感,只是他擔心留下秋聲一人會令她吃虧,不免猶豫了下。

儲老夫人何嘗不知道他在顧忌什麼,故作開明地笑道:「當然,帶幾個丫頭去也好服侍亭兒……唔,就那個秋聲,和我的大丫頭吧!錦繡,去廚房拿個食盒,再沏壺茶,妳們倆拎著,免得餓著了黃姑娘。」

秋聲眉一皺,本想辯解自己並不是丫鬟,但在眾目睽睽之下,又不好頂撞老夫人,只好硬生生嚥下這口氣。何況,她確實也想跟著,因為黃亭兒是老夫人中意的對象,而孟孫似兒印象也不壞。

因為他不僅沒有反駁,甚至連看都沒有看她一眼,目光就專注在黃亭兒身上。

再者,身為主子的孟孫對他奶奶把她當丫鬟都沒有說話了,她是他底下的人,又能說些什麼?他若不維護她,在儲府裡,她根本連根草都不如。

站在這群達官貴人之中,她顯得毫不出色,要不是有一身華服撐著,甚至可以說是寒傖,根本沒人管她是帳房還是丫鬟,有誰會相信儲氏商行的大當家會捨黃亭兒這樣的大家閨秀,反而鍾情於她這個普通丫頭?說出去都笑死人。

初冬的寒天,似乎又更冷了。

來到後院,儲孟孫和黃亭兒走在前,而綿繡有意無意地拖著身旁的秋聲,落在了後頭。

「咱們做丫鬟的,就要認命,別成天想著要巴上主子!瞧妳這身行頭,還不都是靠大少爺才撐得起來。我告訴妳,就算能硬扮成孔雀,怎麼也變了不鳳凰,這身衣服剝了,也不過是隻雉雞……」

錦繡叨叨絮絮,句句帶刺,但秋聲充耳不聞,只是有些發怔地望著前方登對的兩人。

他們站在方才孟孫對她做下承諾的涼亭裡,黃亭兒就位於她曾站過的位置上。那時自己也同樣笑得那麼甜蜜,但現在或許是腦子凍壞了,她幾乎想不起和孟孫依偎、被他擁抱的渭暖感覺。

這不是幾步路的距離,而是貧與富的差距。

「還不快過去!這食盒裡的點心萬一涼了就不好了!」錦繡催促著,不管秋聲有些恍惚的神情,硬是拖著她一塊到涼亭裡。

兩人把食盒放在桌上後,趁著儲孟孫和黃亭兒說笑的空檔--

錦繡笑道:「黃姑娘,這些點心是廚房為了老夫人的壽宴特地準備的,外頭都還沒吃到呢,就先拿來給妳品嚐。」

「老夫人真是太疼我了。」黃亭兒嬌美地朝儲孟孫一笑,看了食盒裡的點心,而後眉頭微皺。「啊!這幾樣酥餅是包肉餡的,我不敢吃呢!」

「亭兒小姐茹素,沒注意到這些也太不應該。」他搖了搖頭指示,「去換些點心來!」

錦繡用手肘頂了頂秋聲。她深深望了儲孟孫一眼,但他卻未說些什麼,她只得暫時忍住氣,又拎著沉重的食盒到廚房去了。

好半晌,她辛辛苦苦地提著食盒回來,見到涼亭裡一團和樂融融,她不禁覺得這裡似乎不是自己該踏進的地方。

「怎麼這麼慢呢?」錦繡瞥見她,沒好氣地催促,「萬一餓著黃姑娘,我們擔待得起嗎?還不快點把東西拿過來!」

要比地位,錦繡一個丫鬟還沒資格對她大聲小叫,然而在錦繡背後撐腰的是儲老夫人,就和皇太后寵信的太監一樣,百官都要奉承巴結。秋聲懶得和她計較,直接將食盒擱上桌子。

錦繡俐落地將食盒打開,又指使她泡茶。秋聲將茶具擺定,正要將滾燙的熱水倒進茶壺裡時,錦繡卻偷偷撞了她一下,熱水就這麼淋上她的手臂。

「啊!」她不禁驚呼了一聲。

「妳怎麼笨手笨腳的,連一點事也做不好?」錦繡不滿地指責,但眼底卻略帶著得意。

「妳太不小心了!倒個茶都可以燙到自己。」見到她燙著,儲孟孫心裡一抽,責備一句後,不捨地便執起她的手細看。「有沒有怎麼樣?」

黃亭兒將這一切盡收在眼底,原本清亮的雙眼略微黯了下來,但隨即又恢復正常。「沒燙著吧?茶灑了沒關係,我不介意的。儲大哥你也別責怪她了,她可能做丫鬟沒多久吧?我身邊的丫鬟也是教了好幾年,才學會怎麼做事的……」

這女人並不關心她的傷勢,反而明著說得好聽,暗裡貶損她笨手笨腳,終於讓她忍無可忍了,不由得反駁了句,「我不是丫鬟,尤其不是儲家的丫鬟!」

「妳不是丫鬟?」黃亭兒一臉驚訝。「那妳是……」

「我是帳房!儲氏商行的帳房!」秋聲心一橫,把茶水食盒什麼全擱下,不管了。「所以我根本不需要學做這種事!」

「帳房?」她愣了一愣,「不好意思,秋聲姑娘,我原就納悶,妳身著這身華服,怎麼做著丫鬟的事……」

「秋聲身上的衣服,是大少爺幫她添置的,來替老夫人賀壽,總不能寒酸。」錦繡酸溜溜地插入一句,「否則一個小小帳房,哪能這麼氣派?」

「原來如此。」黃亭兒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面帶歉意地對秋聲道:「因為方才大家看妳的樣子,還有儲大哥的態度,都讓我以為妳是個丫鬟呢!怎麼妳做帳房做到來拎食盒?」

這話無異是說,在儲府裡,大家就視她是個丫鬟,連孟孫都一樣。無論這黃亭兒的話是有意或是無意,都傷到了她的心。

「那妳就要問他了!」她有些賭氣地望了眼儲孟孫。

「秋聲!妳太無禮了!」雖然她燙著手,讓他有些心疼,但這並不代表她有資格對客人不禮貌。

尤其黃世伯是他商場上重要的合作對象,幾乎山西一帶的酒都得要靠黃世伯供應,所以他才會對黃亭兒另眼相待,想不到秋聲竟在此時使起性子!

「我……」她瞪著他,好半晌才硬是吞下這口氣,不想在錦繡和黃亭兒面前跟他起爭執。

在這偌大儲府裡,她在乎的就只有他,她不想因為自己的一時之氣,讓他難做人,也丟了他的面子。

「好了好了,不過是茶沒倒好,這麼丁點事,就算了吧!」幾句對話之間,黃亭兒已然有些瞭解秋聲和儲孟孫之間的古怪氣氛。但她可是山西出了名的才女,才貌兼備,怎麼說也壓得下一個區區的帳房吧?

從山西的家出發前,爹已千交代萬囑咐她,儲孟孫現在掌權,儲老夫人似乎也有意聯姻,要她好好地在儲孟孫身上下功夫,若能得他的青睞,依現在儲氏商行欣欣向榮的景象看來,未來他們黃家也能分一杯羹,搞不好還能將儲家的事業整個吃下來。

「秋聲姑娘,既然妳不是丫鬟,那些事就別做了吧!我倒是對妳這個女帳房很有興趣呢!」黃亭兒不動聲色地走到秋聲和儲孟孫之間,打斷了他們膠著不放的視線,天真爛漫地笑著。「能夠當上儲氏商行的帳房,想必秋聲姑娘一定有過人之處吧!」

「我不過會打幾手算盤,其他實在端不上檯面。」秋聲沒好氣地道。這黃亭兒有些虛偽的客套,令她很不舒服。

「怎麼可能?妳不要嫌虛了,就憑秋聲姑娘住在京城,人文薈萃,而我自山西窮山惡水而來,從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光是見識,就是亭兒所比不上的了。」黃亭兒婉約一笑,「好比這城南一隅的曲江,據說水光瀲豔、林木蔥鬱,亭兒慕名已久,卻無緣前往,這份美景,秋聲姑娘不知能不能和我說說……」

「曲江畔是達官貴人閒暇遊覽的名勝,我們這種平民賺錢溫飽都沒空了,哪裡去過曲江賞景呢?」秋聲很是無奈。這不是擺明了欺負她沒錢沒閒嗎?

「喔?那真是可惜了。不如擇日請儲大哥帶我們前往一遊,說不得我們還能一邊遊江,一邊彈曲助興……」黃亭兒高興地一拍手。

「我不會彈琴。」

「或者對弈幾局……」

「我也不會下棋。」

「那就對著美景吟首詩,或者畫幅山水也不錯……」

「我只粗通文墨,吟詩作畫是不懂……」

「夠了!秋聲。」她只是道出平民生活的無奈,但在他聽來,對黃亭兒的提議敷衍一下即可,如此一句句的頂回去,倒是拂了人家的好意。

「沒關係的,儲大哥,秋聲姑娘不會這些,也不是她的錯呀!」黃亭兒出言緩頰。

然而這番打圓場,卻令儲孟孫也察覺到她暗裡的貶損,臉色有些難看起來。

「亭兒姑娘想遊曲江,我再另行安排。至於秋聲琴棋書畫都不精,吟詩作對更是為難了她,就不必去了。」他淡淡的一句將此事帶過,不想再聽黃亭兒拿秋聲的出身作文章。

所謂另行安排,不代表他就得出席,而秋聲和黃亭兒顯然不對盤,自是不必勉強她做陪,尤其黃亭兒似乎不若他想像的那麼單純。

然而在秋聲聽來,他的安排,簡直不給她面子,要她瞧清楚自己的斤兩,俗人就不必學別人附庸風雅了。

她再也受不了,深吸了一口氣。「既然如此,我還是先離開,免得擾了兩位的雅興!」微微點頭示意,她挺直背脊,在錦繡譏諷的目光中轉身離開。

「秋聲!」儲孟孫語聲有些嚴厲地喚住她,他終於發現到,秋聲似乎誤會了什麼,因為她最後投給他的眼神,沒了過去的熱烈,反而帶著些受傷。

可是秋聲只是停頓了下,便繼續往前走,耳邊依稀迴盪著錦繡嘲諷過她的話。

就算能硬扮成孔雀,怎麼也變不了鳳凰,這身衣服剝了,也不過是隻雉雞……

儲老夫人的壽宴結束了,一直到賓客場去之後,秋聲沒再出現過。

這麼一個不起眼的存在消失了,自然沒人注意,倒是儲老夫人見陪在長孫旁邊的人成了黃亭兒,心情似乎大好,眉開眼笑的,連黃員外也多喝了兩杯。只有儲孟孫從頭到尾面無表情,不時地凝視著後院方向,若有所思。

忙了一整天,他才憋著一肚子氣回到房裡,果然一整天令他牽腸掛肚的人兒,正凜著小臉坐在桌前,百無聊賴地數著桌上的瓜子。

「妳太沒禮貌了!就算再怎麼不喜歡黃亭兒,也不能掉頭就走!」瞧她一副賭氣的樣子,儲孟孫不由得微惱。

「為什麼不能?我不想留在那裡讓人譏諷!」想到黃亭兒那種明褒暗貶的說話方式,還有這儲府裡的人看她的不屑神情,她十足後悔踏入這裡。

「黃亭兒只是天真了些,她從小錦衣玉食,又受眾人吹捧,或許不知道自己的話傷到了妳……」

「你真的這麼認為?」她不相信他沒聽出黃亭兒話裡的貶損。「如果是這樣,那我也無話可說。只是我原以為你會替我說句話,結果你卻什麼也沒說,好像我不能做好一個丫鬟該做的事,是我的錯;我不會那些琴棋書畫,也是我的錯!但我就是家裡窮,學不起不行嗎?你比較喜歡她,就明說嘛!何必貶低我來襯托她?」

連這也要計軟!儲孟孫聽了相當無奈。「黃員外是我重要的合作夥伴,檯面上我自然會多維護一下黃亭兒,這不代表我對她有什麼男女之情,妳吃這種飛醋大可不必……」

「這已經不只是吃醋了!」他仍是沒能明白她的意思,秋聲直搖頭。「你對別人永遠比對我好,像上回的柳飛紅,像這次的黃亭兒,她們要不比我美,要不比我有才情,所以到了你眼中,我什麼都不夠好,事事都應該被批評!」

說到後來,想到自己被譏刺卻只能忍耐的一肚子委屈,不禁有些忿忿不平。

「既然如此,你何苦給我承諾?就讓我當個單純的帳房就好,還能得到你的善待!」

她這番話,無疑是在質疑他對她的感情,儲孟孫不免生起火氣。「胡說!不管是柳飛紅還是黃亭兒,都只是顯出妳做事不夠圓滑,很容易便得罪人,對我而言,她們都只是生意上對我有助益的人,我並沒有對她們有特殊心思。」他罵她是為了她好,也是不想讓人再批評、拿她的出身作文章。難道她不懂嗎?

「少來!別以為我不知道,老夫人都說了,黃亭兒根本是你未過門的妻子,老夫人幾年前就決定的對象!既然你已經有了未婚妻,為什麼還要來招惹我?」秋聲確實不明白他的苦心,她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什麼?」儲孟孫對此消息也相當訝然。「黃亭兒的事,我根本不知道!就算知道了,我也不會改變對她的態度,我知道自己要的人不是她!」

「可是大家都認為她是未來的儲當家夫人,而我是半途殺出的程咬金,所以我進了儲府,處處受到攻擊。你知道錦繡怎麼說我的嗎?她說,我硬扮成孔雀也成不了鳳凰,這身華服剝了,也不過是隻雉雞!」說到這裡,她幾乎都要哭了。有幾個人忍受得了這種譏諷?她窮歸窮,也是有自尊的,憑什麼要因為他,被人損成這個樣子還無法反擊?

儲孟孫臉色一變,他不知道她竟被批評得這麼難聽。「有人這麼說妳,妳不會來告訴我嗎?」

「告訴你又如何?沒有老夫人授意,錦繡有膽這麼說嗎?現在我告訴你了,你還不是只會罵我?那我說與不說又有什麼差別?」他的反應才是最令她傷心的。他並沒有站在她這邊,他眼中只有生意、利益,為了這些,他可以犧牲她的感覺、她的自尊。

「我說過我會保護妳……」儲孟孫相當生氣,氣她也氣自己。早知帶她回儲府會害她遭受眾人攻擊,他就不這麼做了,然而事情發生時,她卻沒有向他求助,甚至把他也當成加害人之一。

難道在她眼中,他竟是如此不堪?他自認對她已經夠好了,她卻完全體會不到嗎?

「那為什麼我還是這麼難過?我明明不需要承受這些的!都是因為你給了我承諾,又以生意為由,一次次的讓我受傷、被諷刺!」她恨恨地拔下頭上的金步搖,扔到桌上,「就像這個,這根本不適合我,我是窮人家的女兒,硬戴在身上只是顯得可笑!」

「秋聲,注意妳的態度!」一向高高在上的他,如何能忍受一再被指責?更別說她還是他手下的帳房!若兩人沒有特殊關係,她連跟他平起平坐的資格都沒有!「別因為我寵妳就侍寵而驕!我們關係不同,不代表妳能不可理喻,能對我大呼小叫!妳給我記得妳的身份!」

她一聽心都涼了。或許他是對的,他畢竟還是主子,操有她的生殺大權,她就算吃虧了、受傷了,甚至被欺負,都只有忍氣吞聲的份。

這段感情,從一開始就是不公平的啊!

「我明白了。」她原本因怒火而生氣勃勃的清亮大眼,突然黯了下來,話聲也變得冷情無波。「你要我記得我的身份,我會記得,也請當家的要記清楚。」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3-29 08:59:27

第六章

在儲老夫人壽宴那天,寧王世子李初和儲孟孫談妥了一樁買買。年本寧王準備置辦一些珍稀食材,做為獻給皇太后的賀歲禮。聽聞皇太后重養生滋補,故儲孟孫最近和東北商人談妥的生意,便派上了用場。

基於和李初的交情,他甚至拒絕了別人同樣的要求,打算全力供應寧王府,這份人情令李初感念不已,也顯示出兩人有著匪淺的交情。

於是儲氏商行陷入了忙碌,因為冬季東北珍稀食材的產量不多,一方面積極向東北方面聯繫之外,另一方面還得向其他同行收購,或尋找替代品。但除了忙得不可開交,儲氏商行內的低迷氣氛,才是眾人最近都苦著臉的主因。

儲孟孫原就霸氣,最近脾氣更是加倍的大,以往還有秋聲去緩頰,現在連她都總繃著一張小臉,兩人的冷戰讓人人自危,做事都提心弔膽的,生怕哪裡做不好,又觸了當家的逆鱗,要面對的可是比過去更可怕的怒氣。

「秋聲姑娘,當家的找妳呢!」大餅一臉苦相地來傳達,想必剛才受了儲孟孫不少氣。「記得帶著帳本,當家的可能會問到目前採買的情況。」

「我明白了。」秋聲面無表情的收拾起帳冊。

以往聽到儲孟孫叫她,她鐵定是滿臉欣喜地飛奔過去,但現在情況不同,他要她記得自己的身份,那她會深深地記得,下人是沒資格和主子調笑的!

大餅和她一同步向議事廳,沿途的寂靜終於讓他受不了了。

「秋聲姑娘,妳和當家的究竟要冷戰到什麼時候呢?我們都快被搞瘋了。當家的成天發飆罵人,妳也陰陽怪氣的……唉!」

「大餅,是當家的要我記得自己的身份,所以我如何能逾矩?」秋聲也說得極哀怨。光想到見他時的那份心痛,她就不太願意去見他,即使是為了公事。「我都開始懷疑,我是否應該繼續留在商行。過去是因為缺了帳房,但現在陸續請的幾個帳房都能獨當一面,有沒有我都沒差了。」

大餅聽了很是無奈,他知道兩人吵架的來龍去脈,雖十分同情秋聲,根本是硬被捲入儲家的渾水,然而他在當家的身邊也待了十幾年,更清楚主子扛的擔子有多重,不可能細心的隨時顧慮到身邊女伴的想法。

「秋聲姑娘,我只勸妳一句,儲家本是是非之地,當家的背負的責任和凶險,更不是我們底下的人能夠想像的。若妳要和當家的在一起,就要有這種認知,否則不僅當家的難做,妳也會很辛苦。」

議事廳到了,大餅的話也到此為止,秋聲若有所思地走了進去,原有些被說動了,但看到儲孟孫冷冽的神情後,整個心又冷了下來。

哼!擺什麼譜呢?她又沒做錯事!

從那日壽宴後兩人不歡而散,儲孟孫已經好些天沒好好的和秋聲說過話,就算見著也頂多是匆匆一瞥,可想不到,他備受思念的煎熬,她看起來卻是如此的古井無波,不禁讓他暗自氣悶。

「我們的貨進了多少了?」他對秋聲說話的口氣不禁不甚好。

「報告大當家,山蔘的部份已收購完成,共十五支都是上等的老蔘;至於其他的食材,燕窩也已備齊,至於肉品都是進最好的……」她公事公辦地回答,「最後只等東北的貨了。」

「不是應該還有百年的何首烏?」

「啟稟大當家,正由四川那兒運來。」

「海鮮呢?」

「大當家明察,蘇杭一帶的儲氏分行正在努力收購。」

「妳……」她左一句大當家、右一句大當家,不苟言笑的樣子,甚至帶著點冷漠的神情,讓他很不能接受。這麼多天不見,只有他有思念,她都沒有嗎?「還有什麼話想跟我說?」

「稟大當家,屬下沒有話要說了。」秋聲直直地盯著他,用力埋藏住自己的哀怨和霍過。

「公事以外的事呢?」還自稱屬下,恭敬到虛偽的程度,這是在挑戰他的忍耐極限來了?

「您沒有交代的事,屬下不敢多說。」她低下頭,狀似恭敬的回答。

儲孟孫被她頂得一把火無處發。確實,是他要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但當她照實遵照,率先受不了的竟然是他。她應該知道他要的不是這種冰冷疏離的上下關係,他只是習慣了威風,只是希望他的女人,就該乖乖的待在他身邊,他可以容忍她偶爾任性,卻不能任由她放肆。

「妳什麼時候也有不敢的事了?」他怒極反笑。

「自從上回大家家教訓後,屬下很清楚自己的地位,不該說的不會多說。」她退了一步,完全的恭敬馴服。

這不是他認識的秋聲,她根本是存心氣他!儲孟孫心火一動,用力地一拍桌子道:「沒事就出去!」

秋聲頷首領命,行個禮後,便像其他面見他的人一般,默默的退下,連關門都沒發出一絲聲音。然而在她離去後的議事廳裡,空氣似乎更加的凝結,人人背後都流下了冷汗。

儲孟孫沉默了好一陣子,臉色幾乎可說是鐵青,當他揮手叫大夥全退下時,一群人只差沒跪下謝恩,全加快了腳步離開。

「你說,她這不是針對我來的嗎?」他突然冷冷地開口。

唯一留下的大餅自然知道主子所指的「她」是在說秋聲,便小心翼翼的回道:「啟稟當家的,您和秋聲姑娘的事,小的不敢亂發表意見……」

「你說話可以不要拐彎抹角的!什麼時候你也跟秋聲一樣了?」大餅的態度和秋聲如出一轍,讓他越看越煩躁。

「當家的,屬下一直是這樣,是最近秋聲姑娘的態度變得和屬下一樣,不是我學她……」大餅真是有苦說不出。

「她實在不該那副恭敬疏遠的態度,明明我和她的關係不同。」儲孟孫還是嚥不下那口氣。

「一開始,當家的不就是被秋聲姑娘不怕您的勇氣給吸引了?」夾在他們兩人之間,他叫苦不迭吶。「後來您卻為此對她發脾氣,現在她對您必恭必敬了,您又不開心。當家的,您究竟希望秋聲姑娘如何,讓屬下去對她直說吧?」

儲孟孫聽了他的話不禁臉一沉。所以反覆無常的是他?「明明是她太恃寵而驕了……」

大暗暗自嘆了口氣。果然旁觀者清。「在屬下看來,她是您的人,也是您的屬下,在身份上原就已經公私不分。所以當您因為生意上的事忽略了她,甚至讓她吃虧受了委屈,身為屬下她可以忍氣吞聲,但身為女人,當她忍無可忍向您訴苦時,您卻為此責怪她,無怪乎她寧可選擇當您的屬下,也不當您的女人了。」

「我說過我會保護她!」儲孟孫粗聲粗氣地道。

「當家的!並不是身體受了傷才是受傷,有時候心裡的傷,才是最難復原的。否則當家的您現在怎麼會這麼生氣呢?」大餅不是站在秋聲那邊,只是就是論事,「秋聲姑娘或許莽撞,或許不識相,這些都可以慢慢開導,但眼下當家的事若不解決,您和秋聲姑娘之間,永遠會綁著個死結。」

「你是說黃亭兒的事?」他的眉頭皺得比山谷還深。

「沒錯。當家的,您只要把立場倒過來就明白了。如果今天是秋聲姑娘有個未婚夫,而她又護著這個未婚夫事事和您吵,您不砍了那個人才怪!如此便不難猜想秋聲姑娘為何會對黃姑娘的事如此難以釋懷了。」

「黃亭兒這未婚妻根本是莫須有,我會查明這件事。」儲孟孫思忖起來。

或許他真忽略了她的感受。打從在商場上闖蕩到現在,秋聲是第一個令他動了真情的女人,他承認自己根本不知道女人在想什麼,更不知道女人這麼纖細,會為了另一個女人把自己的雞腸鳥肚打上千百個結。

既然如此,他就排除一切障礙,讓秋聲沒話說,看她還有什麼理由對他若即若離、不理不睬的!

「當家的,您可能要加快腳步了。」

好不容易勸開了主子,但大餅還來不及鬆口氣,又提心引膽地報告另一件事。

「秋聲姑娘方才跟屬下說,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該繼續留在商行裡幫您,聽起來是萌生去意了……」

儲孟孫的心為這句話整個揪了起來。

帳暫時理清了,但秋聲並沒有閒下來,在商行的大嬸們煮午膳時炙又在一旁幫忙。

是儲孟孫說的嘛,要她記清楚自己的身份,她是個下人,自然不能偷懶。

商行裡的大嬸除了原來的幾個,幾乎都是新聘的,頂多只做了幾個月,是儲孟孫為了她這位新帳房所安排的,就怕她處在一堆男人裡不自在。因此,大嬸們對她都很有好感,彼此處得相當融洽。

「聽說,今天黃員外的女兒……那個亭兒姑娘,又來訪了?」頭戴藍花布的大嬸隨口提起,一邊揀著手裡的豆莢。

另一個炒菜炒得正火熱的大嬸,刻意望了望秋聲,大聲回道:「是啊!不過一樣教鄭管事擋了下來,說當家的不在。」

「已經擋了兩、三次呢!那亭兒姑娘也算有心,可惜妹有意郎無情啊……」

「不僅僅是亭兒姑娘被擋了,那柳飛紅知道嗎?平康坊最有名的伶伎,派人送了花箋來,邀當家的到曲江畔飲宴,一樣被回絕了!」

「不是我說,當家的可真是難得的好男兒,不迷戀女色,事業又這麼成功,難怪一堆女人仰慕他,讓他看上的閨女啊,真是上輩子燒了好香……」

眾人的目光不禁望向一直不出聲的某人。

聽到大嬸們的談論,秋聲心中雖然對儲孟孫拒絕了黃亭兒和柳飛紅感到高興,但表面上仍一副漠然的樣子,不願讓人瞧出她的喜悅。

頭戴藍花布的大嬸見她默不作聲,索性單刀直入的拉高了嗓門,「秋聲啊,妳究竟要和當家的嘔氣到什麼時候?」

「我哪裡是和他嘔氣呢?我只是……只是氣不過他說的話!還有,他……他對我也沒有特別好,反而為了他的生意,讓別的女人踩我損我,我被欺負也不幫我說話,那被他看上又有什麼好?」她越說越不甘心。

眾人自然都從大餅或鄭管事那兒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一方面怨當家的不解風情又死要面子,另一方面也嘆秋聲閱歷尚淺、太過直率。

「男人吶,就是好面子。」一個大嬸一副過來人的口氣勸著,「當家的大位坐久了自然有霸氣,他又沒有討好過女人,怎麼知道女人要什麼、想什麼?自然會把生意的事擺在前,忽略了妳的想法。」

「是啊!他如果什麼事都能細心地顧及到妳的需求,那他就不是大當家了!當家的脾氣妳又不是不知道,火,一上來就吼得人耳朵發疼,要是他不疼愛妳,依妳的態度,換成別人早被他攆出商行了!」炒菜的大嬸將菜餚起鍋,口裡還不稍停。

「所以我就要忍嗎?看著他對別的女人好,任他隨意貶低?」秋聲可不依了,她雖然不是什麼尊貴的出身,但也沒有奴籍,可不必委屈自己去討好或巴結誰。

「唉,秋聲,妳想想當家的鐵了心要妳,必須面對多麼大的壓力,黃姑娘還是老夫人看上的人呢!如此一想,妳便會覺得自己稍退一步不算什麼了!」另一名大嬸也加入勸說。

「是啊,妳和當家的都是硬脾氣的人,但感情的事可不能硬碰硬的!妳長得水靈清秀,這副模樣最惹人憐了!女人最厲害的招式妳都還沒用呢?」頭戴藍花布的大嬸見她還在嘔氣,又氣又好笑。

「什麼招式?」秋聲瞪大了眼。母親早逝,從小由爹一手帶大,可沒人和她說過這些。

「要當一個讓男人喜愛的女人,尤其是當家的這種硬脾氣的男人,千萬不能一哭二鬧三上吊,所以秋聲妳一開始就用錯了法子。」這位大嬸也在大戶人家做過事,看多大戶人家的妻妾是如何爭寵,自然有一番心得。「女人要適時的撒嬌,想要些什麼的時候,楚楚可憐的流幾滴眼淚,男人自然會聽妳的。」

撒嬌?流淚?秋聲挑起眉稍努力地思索起來。

這流淚她是試過,好像真的在將哭未哭之際,儲孟孫比較會聽她的,而當她大哭指控他時,他反而跟著發脾氣。

撒嬌她倒沒經驗,不過大嬸們的話很有道理,可是她現在一口怨氣悶在肚裡,要她向儲孟孫撒嬌,她做得到嗎?

眾人見她皺眉苦思,也不吵她,整辦好午膳後,頭戴藍花布的大嬸突然拿起一個食盒,交到她手上。

「這本來應該請大餅送的,不過正好讓妳試試,去見當家的吧!」

「可是……」她猶豫不決,內心想見他和不想見他的思緒打著架。

「妳或許一時無法釋懷,可是這回,當家的可是先拉下了面子,否則他不可能拒見黃亭兒,畢竟她可是汾酒大盤商黃員外的女兒。」那大嬸提醒著她,「妳要是一直硬著身段,久了可會變成得了便宜又賣乖,這其中的分寸妳要懂得拿捏。」

秋聲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拎著食盒前往儲孟孫的書房。

到了書房門口,大餅顯然對她拎著食盒前來有些驚訝,不過略微一想也就明白了,便曖昧地衝著她一笑。

「妳直接進去就好了。」想必從今以後,大夥提得高高的心,可以稍放下些了吧?

看大餅的臉色就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秋聲微窘地睨了他一眼,便拎著食盒走進書房。

才進門,便見到滿臉鬍碴、不修邊幅的儲孟孫。她知道這些天他忙壞了,因篤寧王府採買的項目繁雜、數量眾多,累得他好幾天都沒能好好闔眼、好好吃飯,無怪乎成了現在這副模樣。

老實說,她有些不捨,但還不都他自找的?太重視生意的後果,就是被生意牽著鼻子走,還拖累她受委屈。想到這裡,那種又怨又氣的情緒又油然而生。

「你……不吃點東西嗎?」已經盯著他半晌的秋聲,瞧他仍埋首公務,忍不住提醒了一聲。

「是妳?」聽到她的聲音,儲孟孫身子微震,難以置信地抬頭望向她。

「那個……」她想盡量表現得自然,但他的反應卻令她有些侷促。「你從早上到現在都沒吃東西,先別管公事了,吃一點吧?」

「妳還記得要關心我?」他原有些迷惑,轉念一回到兩人的鬥氣,口氣微微尖銳起來。

「我哪裡不關心你了?」被他一激,她又不高興了,不過想到大嬸們的交代,她忍住不發。「這不是服侍你用膳來了嗎?」

所以她還是愘遵她屬下的本份來找他,而不是示好來著?這番推論令儲孟孫不禁板起了臉。「那還不備膳?」

秋聲直覺他還在生氣,心想男人果然好面子,尤其是他這種愛擺架子的霸道男人,便更加認同大嬸們的說法。

她放好菜餚和碗筷,儲孟孫也由書案後移駕過來。看她呆呆地站在那裡也不會勸膳,不由得又想找她碴。

「茶都冷了,不會去重新泡?」他口氣不善。

默默地拎走茶壺,替他沏了新茶。她要忍。

「還有,我桌上那堆東西替我整理一下。順便替我找出上半年的帳冊。」

秋聲聽話地離開了書房,抱來一堆帳冊,爾後立刻回到書案邊,替他整理起上頭堆了一個早上的公務文件。

她必恭必敬的小媳婦模樣,儲孟孫是怎麼看怎麼不順眼。明明下人就是用來使喚的,可是當他真使喚起她,看她乖乖做事,卻是無比的彆扭。

「算了,別做了。」想想才剛至午時,她鐵定也還沒吃,他就硬不下心來刁難她,「妳還沒用膳吧?」

秋聲搖搖頭。

「那就過來一起用!這還要我教嗎?」儲孟孫的語氣依舊不太好,但已經沒有那麼衝。

一開始還使喚她,結果才做沒兩件事他又後悔,足見他畢竟是心疼她的,秋聲如今細細觀察,才發現他果然是太過傲氣,對她的好不會用嘴巴說出來,行動上卻是做足十全十。

心裡好像有什麼被融化了,她察覺自己不再對他生氣。其實他也只是虛長她幾歲,但在感情上,兩人根本都還在摸索,幼稚的程度幾乎一模一樣。

秋聲就這麼靜靜地坐在他對面用膳,好半天都沒再吭聲。最後是儲孟孫先沉不住氣,開口打斷這種不自然的靜謐。

「今天怎麼是妳來送飯,大餅呢?」他隨口找了個話題,卻也是他真的疑惑的問題。

「我在廚房裡聽到了些事……」她踟躕了下,想著怎麼開口,「想問問你,所以就順道送膳來了。」

「什麼事?」

「那個……」她忸怩了半天,「聽說黃亭兒今天上門,你又拒絕見她了?」

「沒錯。」

「為什麼?」她用盡全力,臉色通紅,才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不那麼像往自己臉上貼金。

「因為……」這下換儲孟孫不自在了,筷子夾了塊雞肉,就這麼懸在半空,最後沒好氣地落在她碗裡。「還不是為了某個雞腸鳥肚的女人,見不得我對人家好!光聽到一件什麼未婚妻的蜚言流語就對我發脾氣……」

「我才沒有雞腸鳥肚!」秋聲忙不迭抗議,「何況我聽到的,是儲老夫人親自證實,才不是蜚言流語。」

「所以妳承認了?」和她之間的冷戰,彷彿在這當下破冰了,儲孟孫終於心情大好,也有心思調笑了。「我和別的女人多說句話都不行,這醋吃得可凶了!」

「才不是那樣!你和她說話我不管,但你讚她、誇她又承諾帶她去遊湖……」她當下拿出大嬸們所教的招數,語氣聽來又委出又哀怨,「這些你都沒有對人家做過!我也很想像她那種知書達禮啊,可你都不疼人家,我被她暗損了,也不替人家說話……」

她要是大聲和他吵,他還能喝止,現在來這種軟磨範,他可受不了。「行了行了,我誇她是客套,妳是自己人,計較這些幹嘛?要遊湖,我隨時可以帶妳去。至於那勞什子未婚妻,我根本聽都沒聽過,妳這醋算白喝了。」

「那你會不會因為拒見黃亭兒,而得罪黃員外?」她突然想到不禁有些擔心,冷靜下來也是知道他有他的立場。

「我並不怕黃世伯,只是得罪了他,對我在山西的勢力會有影響,比較麻煩罷了。」他瞧她似乎心情轉好,氣不過地捏了一下她的俏鼻。「我還得替妳這個麻煩精,去解決未婚妻那件事呢!」

「我真是麻煩精,也是你自己要的啊!」她不好意思地嬌嗔。

「行了,我為了妳做了這麼多事,還要受妳的氣,總該領點報酬吧?」兩人看來是雨過天青了,儲孟孫決定把自己這陣子損失的全討回來。

「什麼報酬?」秋聲不解。

他但笑不語,只比了比自己的唇。

她恍然大悟,臉也紅了起來,見他一副吃定她的樣子,心知肚明他想大吃豆腐的算計,可她偏不想讓他得逞。

於是她慢慢地湊上去,極嬌羞、極溫柔地在他唇上飛快的一啄,在他還沒反應過來前馬上離開,起身就要往外跑。

這古靈精怪的小妮子!儲孟孫哭笑大得地喚住她,「等等,我聽大餅說,妳曾提到妳杺要走了?」

「呃?」想起自己先前的喪氣話,秋聲才不承認自己那麼沒用,回頭朝他做了個大鬼臉,而後笑著逃離。「除非你對我不好,否則我賴定你了!」

儲老夫人壽宴過後的半個月,儲孟孫回了儲府一趟。

黃員外回山西了,卻把黃亭兒留了下來,其心昭然若揭。然而他多次拒絕與她接觸,姑娘家面皮薄如何受得了?因此在奶奶的怒氣下,他不得不回去露個面。

當他和大餅進到偏廳,卻只見黃亭兒一人待在裡頭,雙目帶著幽怨直睇著他,他便知道祖母的心思了。

也好,趁著這個機會和她說清楚。

「你終於願意見我了嗎?」她楚楚可憐地開了口。

「是奶奶要我回來,我想是她安排的。」他嘆了口氣,「亭兒小姐,妳是個好姑娘,儲某先前對妳的讚美也都是真的,是儲某配不上妳。」

「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麼不喜歡我?」她經乎要哭了,就像風雨中的小花般,羸弱嬌嫩。儲氏商行裡大嬸們所說的手段,她倒是使得很不錯。

「是我們沒有緣份。」不想傷害她,所以他話說得婉轉。「何況我們之間並沒有承諾,都是上一輩自作主張的安排,妳也未必真的喜歡我……」

「你不是我,怎知我不喜歡你?」早在儲老夫人安排之前,她在山西第一次見到儀表堂堂的他時,她就暗許芳心了。「你喜歡秋聲姑娘,也給了她嫁聚的承諾,是嗎?」

「是的。」提到秋聲,儲孟孫正色起來。「立寔我和妳之間的事,秋聲只是無辜被捲了進來。」

「看來你真的很喜歡她,忙著替她說話呢!」黃亭兒氣苦,她自小心高氣傲,怎受得了被人比下去。「我只是不懂,秋聲詩書不通,琴棋不懂,言語動作粗俗又長相平庸,也不過是個帳房,你怎麼會喜歡她……」

「住個!」聽到她批評心上人,儲孟孫頓感不悅。「光憑妳如此批評她,妳就比不上她了!秋聲雖在意我奶奶的任意安排,卻從沒說過妳一句不是!」

「你……」不是作戲,黃亭兒是真的悲從中來了,他態度一變,她的眼淚便落了下來。

同樣是落淚,對於她,儲孟孫卻是狠得下心。「亭兒姑娘,總之我和妳是不可能的,為免妳名譽有損,妳還是盡早起程回山西,未婚妻這件事,就當它沒發生過吧!」

「嗚……」受到如此的刺激,黃亭兒沒臉再待下去,摀著臉哭著往外跑。

她才一離開,他便沉聲向外頭道:「都進來吧!有什麼好躲的?」

語畢,儲老夫人在錦鏽的攙扶下拄著枴杖走了進來。

「你……你簡直是胡來!」一開口,她便先罵人了,「讓亭兒如此傷心難過地離開了,就不怕得罪你黃世伯?」

「我從來不怕他,少了他頂多生意難做些,但我禁得起。」儲孟孫表情僵硬,「反倒是他才該怕我,我儲氏商行不買的貨,誰敢買!」

「哼!我雖然不管事,但也不能看你如此亂來,不但置商行的利益於不顧,還要娶一個普通人家的丫頭,壞了儲家的名聲!」儲老夫人怒哼一聲。

「儲家的名聲?」也好,就趁此機會讓老人家明白一下,這個家是靠誰才撐起來的。儲孟孫定定地看著祖母,「奶奶,儲家的名聲是因為我,還是因為『儲』這個姓氏?」自幼不受重視,加上娘親的遭遇,讓他實在沒法尊敬這個他在這個世上最親的長輩。

「你敢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就算他說得對,她也不會承認,誰教他只是庶出!「我還是儲家裡輩份最高的人,你不怕我收回儲氏商行,讓你什麼都沒有!」

連這種話都說了?他冷笑,「奶奶有辦法的話,儘管拿去。」

她一怔,確實儲氏商行不能沒有孟孫,再說,他已經經營了太多年,除非他自己願意放手,否則她根本動不了他。

「真是造孽!氣死我了……」儲老夫人氣得身子都在顫抖,直瞪著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錦繡,扶奶奶回房。」他淡淡地掃了一眼祖母房裡的大丫頭,沒忘記她也曾對秋聲加以貶損。

錦繡大氣都不敢喘一下,連忙攙著儲老夫人離去。

儲孟孫望著她們的背影,知道今兒個算是跟祖母撕破臉了。多年的恩怨一旦揭開,或許就是個沒完沒了的局面。未來他和秋聲,對面儲府,恐怕還有一場硬扙要打。

一個自嘲的苦笑。選黃亭兒不簡單多了,自己偏要秋聲,選了條最難走的路。

但誰說危機不是轉機,何況他是儲孟孫,沒有他害怕的事!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3-29 08:59:52

第七章

拒絕了黃亭兒,儲孟孫和秋聲也恢復了過往甜蜜,可惜因為寧王府的賀歲禮,兩人忙得不可開交,有時甚至連同在商行內,都無法見上一面。

一個月後,東北商人貨物備齊、商隊出發的信件終於到了,在多日的忙碌後,儲孟孫覷了個空,摒退了大餅等隨侍,帶著秋聲同遊曲江,算是遂了她的心願。

曲江,位於京城東南隅,岸邊花團錦簇,風光明媚,薦蓉園、大雁塔等名勝在此,加上年關將近,時是遊客如織。江上畫舫穿梭,江面上不時傳來絲竹之聲,替冬日的曲江添上一股熱鬧的氣息。

儲孟孫單騎載著秋聲,至一株梅樹旁停下,此時已有一艘畫舫停在岸邊相候,他便牽著她上了船。

湖光山色,畫舫裝飾著輕紗,舫行紗曳,給人出塵飄逸之感。在珠簾後的樂伎彈奏著悠揚的小曲,還有一個丫頭服侍著,秋聲品嚐著桌面上的清茶及乾果,突然有感而發。

「原來那群達官貴人、騷人墨客是這般享受的?」她不禁感嘆。

「妳不也跟著享受起來了?」儲孟孫挑起一邊眉。難道她不滿意?

「那不同。他們心中有的是意境,我這種俗人差遠了。」或許是由極端忙碌中突然閒了下來,秋聲有不少感慨。「瞧瞧人家出口成章,我就只能談些市井俗事;人家見到那梅樹就能繪成一幅畫,我卻只能想到這梅子能賣多少錢……」

「哈哈哈……」儲孟孫恍然大悟。這妮子在心裡笑自己俗了,或許先前被黃亭兒刺激不少,讓她有了自卑的心態。「妳想學那文人風花雪月,我們就來試試看又何妨?」伸手招來畫舫上的丫頭,他問道:「你們這船上可態琴棋書畫?」

丫頭連忙點頭,「可以可以,許多文人雅士點我們的船,自然都有備齊。」

一會,她取出一個雙陸棋盤及幾枚棋子,在他們面前擺定,而後退到一邊。

秋聲面色有些古怪,儲孟孫也很是凝重,兩人相視久久不語,且都沒有動手去碰棋子一下。

好半晌,他揚了揚眉,「這棋子可是用彈的?」

「她觀察了下棋盤,「不過這棋盤上有線和圖案,要怎麼彈?」

儲孟孫振振有詞地道:「自然是用手指將棋彈過線,彈進圖案裡,彈得最準、最遠的人為勝……」

「可是……」秋聲有些猶豫,「這棋子是用玉石做的,萬一彈破了……」

丫頭在一旁聽得下巴都快掉下來。雙陸用彈的?她在舫上服侍了這麼久,還沒見過人用彈的玩雙陸,虧她看這兩人打扮不俗,才拿出最好的棋,結果他們居然是虛有其表。

為免自家小姐珍藏的棋被彈壞了,丫頭假笑著湊過去,「公子、姑娘,奴婢看這雙陸不適合眼下的氣氛,奴婢替兩位換樣東西吧?」

秋聲不置可否,反正也不知道怎麼玩,儲孟孫則是大方地讓她撤下棋盤。

瞧這兩人放棄了「彈」雙陸,丫頭忙不迭把棋子收起,旋即她到了簾後,音樂聲突然歇止,一看,她居然抬了把琴出來。

「公子、姑娘,我們小姐得知兩位有意撫琴,便叫奴婢把琴抬了出來,洗耳恭聽兩位的琴藝。」這把爛琴是小姐不要的,彈壞了也無妨,順便趁這兩人彈琴時,小姐還能休息一下。

琴擺到了兩人眼前,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直到秋聲終於垮著臉低聲道:「當家的,你明知道我不會彈琴……」

「妳不會彈琴……」儲孟孫沉吟了下,最後把琴扳向自己。「那我來彈吧!」

「你會彈琴?」她驚喜的雙眼圓睜,「你要彈什麼?」

「總之妳聽著就是,包管我的琴聲會讓妳覺得繞樑三日,不絕於耳。」

儲孟孫很有氣勢地舉高手,一旁的丫頭及簾後的樂伎都豎起耳朵,想聽聽這發下豪語的男人琴藝究竟是如何高明。

終於,他手落下了,在拔尖的第一聲後,驚人的樂音如驟雨急打而來,轟得在場三位女性有些不知所措。他的琴聲完全離弦走板,調不成調、曲不似曲,節拍和音律都和一般人的認知大不相同,說他亂彈嘛,姿勢卻又有模有樣;說他獨特嘛,確實也沒人能像他把琴彈得快斷了的樣子,總之這一切只能用恐怖兩字形容。

秋聲聽得冷汗直流,可看他投入的樣子,卻又不好意思打斷他,頭一次感受到什麼叫魔音穿腦。早知道他的琴藝如此「突出」,還不如她隨便撥兩下了事,省得大夥一起受折磨。

好不容易一曲既結束,秋聲已經快虛脫了,丫頭則是臉色蒼白,趁著空檔急忙上前道:「公子……公子好琴藝,奴婢和小姐真是……真是領教了。不過……不過您的彈法……呃,太傷元氣,要不要休息一會,讓奴婢替您和姑娘備上紙墨,瞧這湖光山色,吟詩作畫豈不樂哉?」瞧她一臉心有餘悸,就知道儲孟孫那一曲究竟有多厲害。

秋聲忙不迭點頭附和,「好好好,當家的,我們……吟詩作畫吧!就不要彈琴了。」

「既然妳們都這麼說,那我就從善如流了。」他也不堅持,讓丫頭撤下琴。

簾後樂聲再次響起,雖然聽起來有些有氣無力,但至少和方才比起來可說是仙樂了。丫頭由後頭拿來紙筆墨硯,在桌上鋪好後,又乖巧地退到一邊,暗自鬆了口氣。

作詩畫圖就算再吵,也吵不過方纔那首曲子吧?

才這麼想著,她便眼尖地看到兩人已在紙上畫下一些東西。那位姑娘畫的東西她還能看懂,雖然筆法比小孩還拙劣,卻依稀可以看出山水的輪廓,然而那位公子的畫,任憑她拉風脖子左瞧右看,甚至頭都橫了過來,還是看不出他想表達的東西吶。

圖案是一些黑點,又有些歪歪斜斜的線條,還有個大大的「呆」字寫在一旁,可謂玄之又玄。

「當家的,你書的這是什麼東西?」秋聲也納悶的直瞧。

「我本想畫這畫舫上的小姐,卻可惜見不到小姐芳容……」儲孟孫目光瞥了下簾後,琴聲此時突然落了一拍,旋即又恢復正常。

丫頭也聽到他說的話,心裡興起期待。小姐躲在簾後觀察客人,本就是故意營造神祕感。就她看來,小姐比眼前這個叫秋聲的美多了,這位公子顯然對小姐起了興趣,雖然琴彈得可怕了些,但那氣勢及穿著看起來非富即貴,若是能被他看上,不也是美事一樁?

她正這麼打著如意算盤,又聽到儲孟孫的聲音續道:「既然看不到小姐,那只好畫珠簾了。」

這一點一點歪七扭八的是珠簾?丫頭聽得嘴差點跟著歪了。隨即又聽到秋聲開口,「那珠簾旁的這個『呆』字是什麼意思?」

「這不是一個字,我畫的是一個人。」儲孟孫正經八百的糾正。

「畫的是誰?」她愣住。

「誰站在珠簾旁,畫的自然就是誰嘍!」

秋聲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到站在珠簾旁的丫頭身上,只見對方臉色忽青忽白,卻是敢怒不敢言。再看儲孟孫一臉若無其事,彷彿不知道自己得罪了人。

天知道他正在心裡冷笑。他方才一曲既畢,便看到那丫頭一臉鄙夷,而方才秋聲作畫時,她的白眼幾乎都要翻上天了,不給她點教訓怎麼成?

此時畫舫也差不多在湖上繞了一圈,儲孟孫乾脆地付了錢後,帶著無言以對的秋聲上岸,兩人回到繫馬的梅樹邊。

她瞪著他好半天,瞧他泰然自若的樣子,她一個忍不住便笑了出來,這一笑久久不能停止,讓他也隨著她彎起嘴角。

「你……我懷疑你根本是故意惡整那畫舫上的丫頭!」想到那個呆字,她更是笑不可抑。

「我像那種人嗎?」儲孟孫聳了聳肩,一點也不見慚愧,「我不過是展現我琴棋書畫的功力……」

秋聲在大冷天裡,笑得臉都紅了,「你根本不會!」

「妳也知道我不會?」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所以現在妳明白了嗎?」

「明白什麼?」她的笑容戛然而止,換上的是一臉迷糊。

「琴棋書畫,對我而言都是狗屁!我不是個成天風花雪月的人,妳會又何妨,不會又何妨?會了之後,儲氏商行會擴大一倍嗎?所以根本不需要去羨慕別人,我喜歡上妳的時候,妳就是這樣子的妳了!」

「原來你……」秋聲感動地摀住嘴。原來他不怕出糗,胡搞一通,是為了讓她明白,她對於黃亭兒的羨慕、自卑,根本都是不必要的!

因為她就是她,他打從一開始喜歡的就是什麼都不會的她,她何苦要鑽牛角尖自找苦吃?

秋聲完全釋懷了,心頭一熱不禁投入他的懷中。

儲孟孫也順勢一摟,在冷冷的湖畔,相互依偎的兩人心裡都是暖呼呼的。

正當濃情蜜意之時,一陣噠噠的馬蹄聲由遠而近,逼得不想放開彼此的兩人不得不分開。

他皺著眉望向來人,卻看到一臉沉重的大餅翻身下馬,心頭閃過一絲不妙。果然大餅趨前說的話,讓他的眉皺得更深了。

「當家的!咱們東北那批貨,出事了!」

再一個月就是與寧王府約好的交貨期,但居然在這關鍵時刻出了事,儲孟孫的震怒可想而知。

商隊莫名地被扣在代州,而代州位於河東道,是東北至京城必經之途,他自忖沒有得罪過代州的任何人,會衝著儲氏商行來的人,必然有其背景及不得不為的原因,否則不敢如此妄動。

要是換了一個人,箇中真由約莫就要石沉大海,這口鳥氣也只能吞了。然而他是儲孟孫,他要做的生氣沒有做不成的。可藉著關係去打聽的結果,居然大大的出乎他意料之外。

從中作梗的,是個他幾乎不認為能威脅到他的人--黃亭兒。

原來代州刺史與她曾有一面之緣,十分心儀她,然而她因對方年紀與自己爹親相仿,又不願委屈做二房而拒絕。但這次他拒絕她,嚴重打擊了她的自尊,故她答應嫁給代州刺史做妾,交換條件便是要代州刺史不計代價攔住東北來的商隊。

因此,無辜被捲入這場風波的幾名東北商人,就以竊盜的罪名被關押起來,那批重要的貨物,自是以賊贓處理。

「明天就要起程了……此番前去險阻重重,你……」一想到他將要面對的是地方大官,自己卻無法跟去,秋聲心就懸得老高,一臉憂慮,因此即便天色已晚,她還是依依不捨地賴在他房裡,坐在床沿替他整理行囊。

儲孟孫倒是十分鎮定,「放心,就算這次的對手是代州刺史又如何?只怪他不長眼,扣住的可是寧王府要送皇太后的賀歲禮,想來黃亭兒並沒有告訴他這個。希望他能有個好理由,否則後果可能不是他所承擔得起的。」

「黃亭兒是挾怨在報復我能理解,但她又怎麼知道我們和東北商人的買賣及路線呢?」她偏著頭,百思不得其解。

「妳說到要處了。」他眼神一凝,「只怕,我們商行裡出了內奸。」

秋聲倒吸抽口氣,「會是誰?」

「不知道。」他也很乾脆地聳肩,「不過商行的老班底是信得過的,所以應該會從新來的開始查起……」

新來的?她愣愣地指著自己,「我算不算新來的?」

「笨蛋!」儲孟孫又好氣又好笑。「哪有人指著自己的鼻頭硬想當內奸的?」

「我很不安嘛!」她苦著臉拉他也坐在床沿,偎進他懷裡。

感受到她的憂慮,他便緊緊抱著她,兩人間的情濃於此時無聲勝有聲。然而他是個血氣方剛的男子,懷裡的秋聲又因房裡炭爐燒得熱,衣著單薄,凹凸有致的曲線畢露,令他不免有些心猿意馬。

「你怎麼了?」她昂起頭,不明白他為什麼扭來扭去的。

「秋聲。」他微沉著聲。「妳要不房了?」

「不要!」她抱得更緊,「你明天就要走了,我要多抱會兒。」

低頭望著她一臉堅決,心思卻又那麼無邪,儲孟孫因腦子裡亂七八糟的綺想而在心裡罵著自己禽獸,但也已克制不住慾望,手開始不規矩地在她背脊滑動起來。

「妳再不走,可是會後悔的……」他的眼神充滿了某種渴望,令他的氣息侵略性十足。

秋聲敏銳地察覺到了,但當她望進他比平時還闇黑的雙眸時,就像被吸住了一般,移不開視線。「我不會後悔……」經乎是本能的,她喃喃地道。

既然她都這麼說了,那他就不客氣了。他低頭輕輕地吻住她,輾轉汲取她誘人的甜蜜,大手也由她襟口探入,放肆地探索無瑕嬌胴的每一處。

她根本無力招架,被他挑逗得暈糊糊的,儲孟孫很想住手,但理智早就離他遠去,手上的動作只是依循本能,慢慢地開她的衣裙。

分離在即,似乎怎麼溫存都不足以填滿內心的空虛,彼此都想從對方身上得到更多,那不足是慾望,更多的是情感上的安慰及滿足。

「當家的……」秋聲承接著他的吻,光裸的身軀才剛覺得冷,馬上又被他熾熱雄壯的覆上,「我們是不是……在做什麼不好的事?」

「不……這件事……非常之好……」他輕咬了下她的辱瓣,「都已到這個地步了,妳還叫我當家的?」

這個地步是什麼地步?秋聲似懂非懂,只知道兩人做的事十分親密,幾乎超過她所能忍受的。然而腹中生起的熱氣,讓她越是偎向他需索,越是不能控制自己的情慾。「孟……孟孫……」

聽她親暱地喚了他的名字,就像什麼隔閡被突破了,儲孟孫將床帳一扯,掩住濃濃的春光,帳裡只有他和她,還有兩人間濃到化不開的深情。

「秋聲,妳是我的人,永遠是我的。」

「孟孫,從你要我的那一刻起,秋聲已經是你的人了……」

一大清早,儲孟孫就起程了。他沒有吵醒海棠春睡的秋聲,仍讓她沉沉睡著,希望她的美夢裡,沒有兩人的分離。

秋聲是被一陣嘈雜聲吵醒的。

當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儲孟孫床上,衣衫不整,心思還有些恍惚。然而被窩裡有他濃濃的氣味,讓她馬上回想起昨夜發生了什麼,不禁羞得把自己又埋回被子裡,只露出水靈靈的一雙眼。

他昨夜是那麼熱情、那麼投入,幾乎讓她神魂顛倒。她終於明白兩人昨夜進行的,是夫妻之間才能做的恩愛敦倫,而他難得的溫柔也讓她明白,即使已經到了裸裎相見的地步,他還是守住了最後一道防線,沒讓她徹底成了他的人。

這是他對她的疼惜。秋聲忍不住甜甜地笑了。

外頭吵嚷的聲音似乎漸漸地往這方向接近,把她由綺想中喚醒。當然想起自己現下這模樣不能見人,又想起昨夜宿在儲孟孫房裡是多麼於禮不合的事,一時也顧不得天冷,拉開被窩跳了起來,急急忙忙地穿好衣服。

當她簡單地梳了條辮子,也把昨夜穿來一進儲孟孫房裡就脫掉的雪白貂皮圍脖圍上後,門突然砰的一聲被人打了開來。

「你們……」秋聲嚇呆了,怔怔地往著門口看去。

來人是儲季孫,身後領著一幫壯漢,其中甚至還有衙門捕快,手裡拿著棍棒,擺明就是來滋事。而鄭元站在他身邊,表情很是慌亂,應是想攔卻攔不住。

「來人啊!這女人果然在這裡,給我抓起來!」儲季孫二話不說,便指使身後的壯漢和捕快拿下她。

這是第二次莫名其妙的被抓住了,秋聲掙扎著,力氣卻抵不過一群男人,不禁對著他叫道:「你想做什麼?真當目無王法,天子腳下能任你隨意抓人嗎?」

「是啊是啊,二少爺,您抓走秋聲姑娘做什麼?」鄭元緊張得汗都飆出來了,「大少爺要是知道,會不高興的……」

「哼!我可不是沒憑沒據抓她!沒看到連官府的人都來了嗎?」聽到大少爺這三個字,儲季孫壓抑已久的一股不滿便冒了上來。他可是嫡出,就算是次子,地位也應該比儲孟孫高,卻總是被他比下去。這回有機會了,還不顯顯威風!

「這秋聲姑娘,也沒犯什麼法啊……」鄭元苦口婆心地勸著,目光暗示著門外的幾名小廝快去叫人來。當家的在出發前才要她好好照料秋聲姑娘,萬一人被帶走了,他可擔不起後果。

「怎麼會沒犯法?」儲季孫重哼一聲,把哥哥儲季孫教他的話說一遍,「儲氏商行要交給寧王府的貨出了紕漏,這可是會降罪的大事!秋聲身為帳房,卻監督不周,當然要好好的審問一番!」

「你這分明是欲加之罪!」秋聲怒瞪著他,「我連那批貨都還沒看到,何況當家的已經親自去調查了,審我能審出什麼東西來?」

「誰知道妳做了什麼手腳?」他本就是渾脾氣,管她說什麼,人抓走就對了。不過他突然靈光一閃,硬是加了條罪名在秋聲身上。「睢妳還待在大哥房裡呢!說不定妳就是靠著這種下流伎倆,迷得大哥暈頭轉向,連生意都不顧了。總之妳別再囉唆,妨礙衙門的人辦事,小心又吃罪一條。」

能想出這種理由,儲季孫自己都覺得得意。然而鄭元當然不能任乙就這麼把人帶走,於是他急忙讓方才調集的人馬,擋在儲季孫眾人之前。

儲氏商行生意做得大,為防有人生事,自然商行裡的守衛不容小覷,可今天隨儲季孫來的還有衙門的人,這就棘手了。

果然捕頭開口了,「鄭管事,今天不僅是儲府的事,也是衙門辦案,你真要阻攔?」

「周捕頭,我們當家的和縣太爺也有幾分交情,你就這麼把人帶走,我對當家的交代不過去啊……」

「拿個下人算什麼?」

周捕頭只知今日要來提個下人,而且是儲家兩位少爺來要求幫忙,想著橫豎這也沒什麼,還能做個人情給儲家,故他沒稟告縣令就獨斷行事。

他還一副老練的樣子對鄭元道:「何況鄭管事,你都說儲大當家和縣太爺有交情了,還怕人到了我們手裡會不見嗎?我們也只是秉公處理啊!來人!把人帶走,別囉唆了。」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儲仲孫在他面前所編造的理由,包含這件事是儲孟孫默許的,為的是抓出商行裡的內奸等等全都是謊言,於是他自以為是的讓儲季孫硬是把秋聲架走,鄭元礙著官威,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離去。

急得直跺腳,他忙找來兩個身手俐落的小廝,對著其中一個吩咐,「你給我聽著,馬上去追大當家,今兒個發生的事,你要一字不漏的轉告他!」

交代完,他又轉向另一個小廝。

「你立刻去寧王府找世子,如果見不到世子,就找他的隨從,總之要讓他知道秋聲姑娘出事了,依他和當家的交情,他會幫忙的。」

兩個小廝匆匆地走了。

鄭元憂慮地望著門外,只能在心裡直嘆氣。

「怎麼就在這節骨眼發生這種事呢?三少爺怎麼會趁著當家的前腳才離開就來抓人,還連捕快都帶上了,根本是早有預謀……」自言自語的話音戛然而止,他老眼猛地一睜,突然想通了這其中究竟有什麼蹊蹺。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3-29 09:00:14

第八章

十天後

秋聲從來不知道,原來儲府還有這麼不見天日的地方。

神智恍惚間,她隱約記得在儲老夫人壽宴那天,她見識了儲府的清雅幽靜,然而現在她所處的這個小房間清靜是夠清靜了,人煙罕至不說,連個蟲鳴鳥叫聲都聽不到,只能聽到自己喘息或呻吟的聲音迴盪在四周。

她還有印象,儲府的亭台樓閣都古樸典雅,可這個房間裡,沒有任何的裝飾,甚至連窗都只有一小扇,面對著府裡最陰暗的角落。

而這房裡唯一的擺設,是釘在牆上栓著她的鎖鏈,還有一副桌椅。

桌椅,是給來處罰她的奴僕們坐的,當他們打累了,罵渴了,就在椅上坐下,等到她由極度的痛楚和虛弱緩過氣了,再繼續下一波處罰。

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他們幾乎是毫無理由的拖以私刑,卻很巧妙地只讓她痛苦而不至死亡,但對她而言,處在這樣的人間煉獄裡,不如死了快活。

支撐她活下去和酷刑抗爭的信念只有一個,她相信孟孫,深信他會回來救她!

咿呀……門被打開了,進來的是儲仲孫與錦繡。前著陰沉著一張臉,後者則是臉色蒼白,手裡還拿著飯菜。

他來到她面前的椅子坐下,確認雙眼闔上的她其實是清醒,便冷冷地問:「妳還是不願意離開?」

儲家提出的條件,是要秋聲走得遠遠的,並發誓一輩子不見儲孟孫,還要將儲氏商行總行的帳冊交給儲仲孫,但即便被施了再重的刑罰,她仍是嘴硬不願鬆口。

「不可能!」好一陣沉默後,她睜開眼,死瞪著他,「我偏要留下,看當家的回來後,他怎麼整治你們!」

錦繡聞言退了一步。她不知道二少爺會毒打秋聲至此,即使有老夫人撐腰,但她畢竟只是個丫頭,一旦大少爺知道這件事,她肯定吃不完兜著走。

然而儲仲孫卻沒這種顧忌,能讓儲孟孫傷心痛苦甚至後悔的事,做什麼他都不會計較後果。「妳認為等他回來,還見得到妳嗎?」

「我會等,他一定會回來救我!」秋聲的目光雖因虛弱而沒了以往的清亮,但她目中的厲色卻是更逼人三分。「只要我不走,我就見得到他!我知道你們不敢殺我,因為寧王府的人在外頭看著,對不對?」

那日她從商行被抓回儲府後,立即被關進這個隱密的小房間,即使如此,她還是聽到了外頭的吵吵嚷嚷。那是寧王府的人來到儲府,要儲家人交出她,但儲仲孫極力狡辯半路就把人放了,並沒有見到她,還願意開放儲府讓他們搜查。

想當然耳,最後搜查一無所獲,她才還在這,但她心想,依儲府人的手段,逼不走她,卻又不敢殺死她,恐怕是寧王府的人日夜府在儲府外,看他們會有什麼動靜。

儲仲孫也想起了大門外那幾個衛兵,不由得皺起眉頭,「妳還挺聰明的。不過我告訴妳,寧王世子李初根本不在京城,寧王府的人頂多也只能杵著。妳再堅持下去,只是多受皮肉之苦,沒有用的!要讓妳神不知鬼不覺消失的方法多得是,妳最好識相點自己走人!」

秋聲很想冷笑,卻咳出了幾口血。「咳咳……那我們就試試看。」

知道這回的威嚇又告失敗,儲仲孫怒吼一聲,拂袖而去,在離開之前,還不忘交代錦繡要好好教訓她一頓。

在他走出門外後,秋聲冷冷地瞧著錦繡,瞧得她有些心怯。

「看什麼?我早驚告過妳了!麻雀別想變鳳凰!眼下……眼下這景況,還不是妳自找的?妳早答應老夫人離開不就好了?省得被二少爺派人……派人教訓!」說出的聲音甚至有些發抖。

秋聲從她的話裡聽出些端倪,不由得想笑,但因為太過虛弱,只是微微抽動了下臉皮。「我明白了,便如儲仲孫所說,他要讓我消失的方法多得是,門外的衛兵只要沒看到我的屍體也是莫可奈何,我想他會留我至今,是因老夫人根本沒打算讓我死,否則何必還派妳來送飯給我吃?」

錦繡有些心驚。她說的八九不離十了!自己跟在老夫人身邊多年,右道老夫人頂多耳根子軟又偏心大房,雖然重視派頭和權勢,卻不至於到惡毒的地步。人抓回來時,老夫人只要二少爺消微嚇嚇她,讓她知難而退即可,並沒有要人將她打得半死不活的。

如今秋聲卻是渾身血淋淋地在她面前瞪著她,這麼恐怖的畫面,她是第一次看到,雖說二少爺方才交代她教訓秋聲,她還真不敢下手。

秋聲見她膽怯,又加了一句恐嚇,「錦繡,我不會死的!你們沒收了我的貂皮圍脖,就該知道那東西有多珍貴,當家的連那都給了我,足見我在他心裡的地位!妳敢對我做什麼,等當家的回來,我會一五一十的告訴他,妳在這段期間,是多麼的『照顧』我!」

「妳、妳如此多舌做什麼?」被她說得怕極了,錦繡不禁腳一跺,「妳那貂皮又不是我拿走的?還有精神胡言亂語,我看妳精神挺好的嘛,那飯也別吃了!」

反正二少爺的話她不敢不遵行,乾脆就餓秋聲一頓,也算有達到二少爺的交代了吧?

錦繡頭也不回地將食物帶走,那慌那急忙的姿態倒像在逃難似的。

秋聲見她離開,居然有種想苦笑的念頭。每回都是下人餵她吃飯,就算只有幾口也夠解飢,現下錦繡被她嚇走,雖說躲過一次皮肉之苦,但她飢腸轆轆的肚子,又怎麼辦呢?

不知道幾天過去了,秋聲的身體愈來愈虛弱,幾乎是依靠鎖鏈支撐才能站立,也因此她手腕與鏈子摩擦的地方,全是一片潰爛。

她知道自己撐不了幾天了,對疼痛已經幾乎沒了知覺,渾沌的腦子裡只想著,如果寧王府都派人來了,那孟孫也早該接到消息,為什麼他還沒來救她呢?

秋聲覺得自己快崩潰,不管是精神上或是肉體上。雖然她對孟孫的信念始終屹立不搖,但有時候情勢不是人力所能控制,她怕自己還來不及看到他,就要一命歸陰了。

半昏半醒的她,隱隱約約覺得自己的魂魄離開了身體,穿過這個小房間,來到儲府後院。在那少有人走動的隱蔽小徑裡,錦繡似乎拉著一個老者,偷偷摸摸的來到她所在的小房間門外。

錦繡對著老者急急地不知說了什麼,她離得近了些,卻在看清老者的臉龐時,眼淚就落了下來。

那是爹,儲氏商行找了大半年的秋老,棄她而去,行蹤成謎的老父。

他要來救她了?可是,她還要等孟孫回來啊……

淚滴熱燙燙的,滑下她的臉頰,這是她這陣子以來唯一能感受到溫熱的時候。在爹的輕喚中,她迷迷糊糊的睜開眼,這才發現自己不是作了一場夢。

「秋聲啊!我的秋聲……」見到女兒的剎那,他以為她死了,直到戰戰兢兢地試圖叫醒她,在見她恢復神情時,才跟著熱淚盈眶。「妳怎麼會變成這樣呢?爹走的時候,妳還活蹦亂跳的,成天嚷著要在晚餐多加一顆饅頭……」

秋老半張著嘴,唇瓣一動一動,整張臉的皺紋疊在一塊,再也說不下去,眼淚幾乎要和鼻涕混在一起。他不敢相信才大半年沒見,自己的寶貝女兒就成了這副奄奄一息的模樣。

他自責、他後悔,他應該帶著她一起走。他以為她一個人能過得很好,把房子都留給她了,她可以餵雞賣雞蛋過活,院裡還有個小菜圃讓她種菜,甚至街坊鄰居也會照應著。

他以為自己躲一陣子再回家,父女倆又可以過著平靜的生活,她頂多氣呼呼地指著他,說他出去那麼久也沒多賺幾兩錢口來……

太多太多的以為,折磨了他的女兒。他心愛的秋聲,老伴留給他唯一的寶貝,已經被打得不成人形了呀……

秋聲暈糊糊地瞧著爹親痛哭失聲。她也好想哭,可乾渴的喉嚨讓她聲音粗嗄,每說一個字,都是折磨。

「爹……你回來了……」她知道自己嚇到老父了,然她實在無力自理,只能幽幽地望著他。

「對,我回來了,我從鄰居那兒一直問,問到儲氏商行,一直找到儲府來,是錦繡姑娘偷偷帶我進來。」他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幫他,不過他知道她這麼做,也是擔了很大風險的。「爹來帶妳走了,我們搬到京城外去,妳不用再受苦了……」

鼻頭一酸,她眼淚更是流不停。「爹,我要等當家的……我撐了這麼久,就是要等……等他……我怕他找不到我……」

「大當家!」說到儲孟孫,秋老整個怒氣就升上來了。他到商行找人時,鄭管事告訴他,當家的和自家女兒的情事,如今再看到女兒因他落得如此慘狀,教他如何不恨?」妳不用再等了!妳以為當家的會為了妳和儲家鬧翻嗎?」

秋聲用盡最後的力氣搖著頭,「他承諾過會保護我的……」

「他保護妳?他若能保護妳,妳還會成了這副樣子嗎?」秋老氣得聲音都大了起來,「事情過了這麼多天,他人呢?如果他要保護妳,早就回來了!我們不是什麼名門望族,他只是貪新鮮,根本不是真的在乎妳,妳醒醒吧!」

醒醒吧!

爹的話,像一道驚雷擊碎了秋聲在連日折磨下變得脆弱的信念,她一直憑恃著的依靠彷彿瞬間失去了,這令她一下陷入極大的痛苦中,張開嘴哭不出來,睜大眼也看不到未來,她已經不知道該相信什麼了。

一時胸中氣血翻騰,一口血噴了出來,而後頭一歪便不省人事。

秋老嚇得直喚她的名,直到外頭的錦繡急急忙忙地推門進來。

「鑰匙拿來了!」見秋聲昏厥過去,她也是一震,確認仍有氣息後,連忙解開秋聲手上的鎖,讓秋老能把她帶出去。

「錦繡姑娘,謝謝妳的大恩大德……」秋老雖直想叩謝,卻讓她給阻止了。

她神情複雜,也不知自己這麼做,究竟會引來什麼後果。

「我願意幫你,並不是同情秋聲,我只是為了自保,也保護老夫人……唉,我偷聽到外頭寧王府的守衛在說,世子昨日已經回京,大少爺也兼程趕回,已經快到了,我真不敢想像他看到秋聲的樣子會做何反應?你若真要感謝我,就帶她離開到一個大少爺找不到的地方吧!」

砰!

儲府的大門被粗暴地推開了,厚重的榆木門居然有些搖搖欲墜的樣子,可以想見來人力道有多強。下人們還來不及通報,儲孟孫已像風一般地捲入門內。

儲仲孫急忙迎來,裝作若無其事地笑道:「大哥,你這麼快就回來了,也不先跟家裡說一聲……」

「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麼事。」他表情陰冷地問:「秋聲呢?」

「秋聲姑娘不在府裡啊。」儲仲孫還是陪著笑臉。

「是嗎?」儲孟孫重哼一聲,二話不說便往院內深處走去。

跟在他後頭的儲仲孫提心引膽,生怕他發現什麼蛛絲馬跡。秋聲昨兒個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還沒來得及找人,甚至是毀掉一切證據,儲孟孫就趕回來了,他心裡的忐忑可想而知。

但他還沒反應過來,儲孟孫已一臉陰沉地站在秋聲被囚禁的小房間門口。

「大哥,這裡面沒人啊……」儲仲孫心一驚,正想阻止,他已大臉一踢,房間便應聲倒地。

房裡很是陰暗,他沉著臉往後看一眼,大餅便知機地點燃了油燈,當一切清楚所有的景像在在顯示曾經待在這房裡的人,遭到怎樣的酷刑。

儲孟孫握緊了拳頭,覺得自己不受控制地顫抖著,他用盡所有理智,才能不掐死身後表情難看的儲仲孫。

「人呢?」他轉過身,一手揪住儲仲孫的領子,大吼道:「人呢?你有種從商行把秋聲帶走,你就得還我一個完整的人!我告訴你,就算你勾結縣令,我一樣有辦法把縣衙翻過來!」

「放開你的手!」一道威嚴而略顯沙啞的聲音傳入,儲老夫人率先走了進來,見到這房裡的一切,是皺了皺眉。

而她後頭,還跟著錦繡和儲季孫,兩人也因這房內的景象而大皺其眉。前者是不明白二少爺怎麼還沒處理掉這些刑具;後者則是在把秋聲抓回來後,從頭到尾不知道二哥在搞什麼鬼,現下才發現事情嚴重了。

仲孫這孩子做得確實有些過份了!儲老夫人暗忖。她只是想略微教訓、嚇嚇秋聲那小丫頭,想不到他居然把人打得不成人形,要不是錦繡暗自通報,她還被蒙在鼓裡!

不過理智上這麼想,情感上她仍是護短的,所以在聽到長孫闖進府裡興師問罪時,她還是不分青紅皂白地趕來救寶貝嫡孫。「你想對仲孫做什麼?」

「妳放心,我不會殺了他。」儲孟孫怒極反笑,笑得有些殘酷,「在我找到秋聲之前,他還不會死。」

「你真要為了一個不值一提的丫頭片子,傷害你親弟弟?」儲老夫人火氣升了上來,「橫豎那丫頭都不見了,一切就當告一段落,還有什麼好吵的?」

「這就是妳公正的裁決,奶奶?」面帶譏諷的他冷冷地掃了這房內的人一圈,再次感受到儲府根本不是他的家,他們的眼中只有功利,只有自我!「儲仲孫叫儲季孫從我的商行裡,擄走了我心愛的女人,妳要我當做沒這回事?」

「什麼你的商行?商是儲家的!」儲老夫人喝斥他。

「很好,妳也知道商行是儲家的,那妳知不知道這次寧王府的貨為什麼會被代州剌史扣住?就是因為妳選的好對象,黃亭兒以自身做籌碼,寧可做代州剌史的二房,也要整垮我們儲氏商行!」

儲孟孫說得咬牙切齒。眼前這群明明是親人,卻只讓人感到陌生、感到憎惡!

「而買通商行裡的人,洩露出我們和東北商人的交易內容和路線的,就是妳最疼愛的孫兒--儲仲孫!妳說,儲氏商行真的是儲家的?」

儲老夫人聽了臉色大變,難以置信地望向嫡孫,「仲孫,你太糊塗了,怎麼能做這種事?」

儲季孫也不滿地嚷嚷,「二哥!你怎麼沒有告訴我,商行的樓子是你捅的?還叫我去抓人,結果抓回來讓你凌虐,你不是說稍微嚇她一嚇而已?唉!你這不是故意陷害我嗎?」

一下成了眾失之的,儲仲孫面子拉不下來,索性就豁出去,把這幾年累積的怨氣全發洩出來。「我為什麼不能?我是儲家的嫡孫,儲氏商行應該是我的!是妳這老太婆老糊塗,聽從爹的遺願把商行交給儲孟孫,我不服氣,我偏不讓他好過!至於季孫,你只要好好聽我的話就好,囉唆那麼多做什麼?」

這番表白,令儲老夫人一口氣差點喘不上來,倒退了好幾步,幸好有錦繡在後頭扶住;而儲季孫更是不滿。原來自己從頭到尾,都是二哥爭權奪利的棋子!

儲孟孫冷眼看著他們窩裡反,突然覺得簡直就是一場鬧劇,他對這群人已經心灰意冷。

「你很想要儲氏商行?」他冷笑問。「好,我把它給你!把它還給儲家,我儲孟孫從不希罕那些,也從來不是靠那些成就今天的我!從今以後,我和儲府兩不相干!」

每個人都在意他不是嫡出,每個人都在意他和秋聲並非門當戶對,那他就門當戶對給大家看!他可以捨棄一切榮華富貴,反正他最愛的女人都不見了,留著那些又有什麼意思?

他要找回秋聲,不顧一切。

他走到儲仲孫面前,凜凜地瞪著他,「我只問你,秋聲呢?」

儲仲孫大笑起來,笑裡有種悲憤的味道。「我告訴你,我不知道!她昨天晚上突然不見了,人不是我放的,不過依她那樣的身體,恐怕也撐不了太久了吧!哈哈哈……」

他的笑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聲悶哼,接著整個人飛到牆壁上,重重地撞了一下之後,砰然落了地。

儲孟孫賞了他一記拳頭,便二話不說轉身離開。

儲府,已經沒有值得他留戀的地方了!

半個月後

儲孟孫策馬來到咸陽附近的一處鄉間,因為不眠不休地趕來,待他到後,正是天濛濛亮的時候。

當天他離開儲府,便立即趕到寧王府,據鄭管事說,秋聲出事那天雖找上寧王府求援,但不巧當時李初不在,所以救不了人。但他很清楚李初一定知道秋聲在哪裡,於是想都沒想就尋了去。

可恨李初那促狹的性子,回答得遮遮掩掩,害他疲於奔命了好幾天,最後才像施恩似地提示他,因此他才能找到咸陽的鄉間來。

從李初口中,他知道秋老帶著秋聲倉卒的逃離了京城,甚至來不及回去一超昭國坊小宅收拾東西。他不管他們為什麼逃走,但他回來了,他不會讓任何人再有機會傷害秋聲。

儲孟孫下馬,牽著韁繩慢慢走到一處竹屋前。放眼望去,這方圓幾里內也只有這麼一戶。屋子算不上新,甚至可以說是破舊,籬笆倒得亂七八糟,屋頂還有破洞未補。他揪著心,希望能在這裡找到秋聲,卻又不希望傷重的她,真的住在這種地方。

在他猶疑著敲門時,門突然咿呀一聲打開,當他看清走出的人,就是許久未見的秋老時,整顆心都提了起來。

秋老也看見他了,可是那張老臉的表情沒有變,甚至連皺紋都沒有動一下,逕自提著水桶,到附近的小溪汲水,連一句話也沒有和他說。

儲孟孫跟在他身後,見他吃力地提起裝滿水的桶子往回走,想伸手幫忙,卻被他閃過,也只能默默地隨他回到竹屋前,直到他準備進屋時,才終於忍不住攔住他。

「秋老……」他吸了口氣,「我要見秋聲。」

「你憑什麼見她?」秋老面無表情地瞪著他。

「我……秋老,你既然到商行和儲府走了遭,就該知道我和秋聲的關係……」

「你和秋聲的關係?你敢跟我說你和我的女兒有什麼關係?」提到這個,秋老整個火氣都上來了,「如果你真的珍惜秋聲,為什麼會讓她遭受那種對待?」

「是我的錯,我應該更注意。我以為商行的人足夠保護她,但我沒料到儲仲孫勾結了捕快……」他心裡的悔恨,不是一句話可以道盡。

「那都是藉口!栱豎我當初突然離開,造成了商行的損失,現在我女兒用命來抵了,我們秋家欠你的,全還清了!」秋老已顧不得眼前的人在過去他有多敬畏,他只知道自己的女兒,差點被這人害死!「至於你和秋聲之間……對不起,我們高攀不起。」

「不!」儲孟堅決地堵在門口。無論秋老如何責怪,他都要見到秋聲!「秋老,你恨我、怪我都是應該的,但拜託你給我個機會向秋聲解釋、認錯,我對她的心沒有變,我不希望她永遠存著一個我背棄她信任的心結,我要告訴她,我真的愛她!」

話已經說得如此明白了,秋老盯著他,彷彿想看出他有多少誠意。半晌,秋老譏諷地露出一抹笑。

「好!你要看她,我就讓你看!我倒想知道你的話,她聽不聽得進去!」

儲孟孫沒聽出他話中有話,急忙要他領路。秋老帶著他,來到竹屋的最裡間,然而簡陋的房裡即使擺滿炭爐,還是抵不住冬日的寒意。

幾乎是僵直著身子走到床前,他癡癡地望著躺在床上的人兒,她原本紅潤的臉變得蒼白,臉頰都凹陷了,嘴唇乾涸得出現了白色的裂紋,虛弱到好像快變成透明的,他手一碰就會消失一樣。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望見她的當下,他的心都碎了。

「怎麼會這樣……」在這一刻,他恨儲家的每一個人,更恨自己,而且是恨到想殺了每一個傷害她的人。

「你知道嗎?當我找到秋聲時,她已在你們富麗堂皇的儲府裡奄奄一息,差點就要走了!」秋老像沒看到他的表情,掀起被子的一角,露出一小截秋聲的纖手,再拉起她的衣袖,整條臂上赫然傷痕纍纍。「這是你們儲家人做的,就算她已被打得這樣了,在我要帶她走時,她還是想留在儲府等你,因為她相信你會來找她。」

「可你就是這麼保護她的?只要想到她受了這麼多天的折磨……」回想起當時的情景,他又是老淚縱橫,幾乎泣不成聲。「我這個做爹的有多自責、多後悔你知道嗎?我應該帶走她的!但你為什麼要把她帶到商行?為什麼要讓她捲入儲家的風暴中?」

儲孟孫無言以對,眼眶不由得泛紅,平時強健的雙臂,甚至有些發抖。

這是他的錯,是他的錯!

他當時日夜兼程趕至代州,所以商行的小廝找到他時,他已在代州待了兩天,並著手處理東北商隊的事。他以為李初會替他照顧好秋聲,他以為自己盡快的處理這事,還來得及回去接她。

太多的以為,讓他差點失去了她。

排山倒海的恐懼頓時襲來,差點讓他站不住腳,脫力地坐在床沿上。他多希望那些傷痕是刻印在他身上。

平時不小心有點傷口就哇哇叫的她,如何承受得了這些?

讓她支撐著熬了下來,就是因為她信任他啊!但他卻太過自以為是,而背棄了她,辜負了她的信任,他究竟算什麼男子漢?有什麼資格說愛她?

秋老見他似乎快崩潰,卻沒有任何報復後的喜悅,只是哀嘆這世上利字傷人,情字更是傷人。

用手指沾了些水,濡濕女兒乾裂的唇,他平緩了下心情才道:「她虛弱到只能喝一點稀粥,硬一點、濃一點的東西只要一吃就吐。要不是有寧王世子的幫忙,我連大夫都請不起……」

儲孟孫再也聽不下去了。他該為自己的自大受千刀萬剮,秋老不原諒他是應該的,秋聲如果恨他更是情有可原。在他得到兩人的諒解之前,他連站在這屋裡的資格都沒有。

他站起身來,退到一邊,突然間雙膝跪下,無聲地向秋老磕了三記響頭。

這不是示弱,而是愧疚、是道歉、是悔恨,是永生難忘的痛楚。

沒料到他會這麼做,秋老不禁愣了下,但儲孟孫沒有再多說什麼,極溫柔地替秋聲蓋好被子後,隨即轉身離開了竹屋。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3-29 09:00:37

第九章

秋家破落的竹屋旁,多了一間茅屋。

數日後,竹屋外的籬笆搭起來了,雖然看起來不太整齊,但至少山上若下來幾隻野狼狐狸的,應該還擋得住;竹屋破掉的屋頂已經修復,窗戶繫補得一點風都吹不進去,甚至連牆壁都用糯米和著土,給填得密密實實、穩穩當當,竹屋再也不是一開始那彷彿一推就倒的膽弱模樣。

每隔幾天竹屋的門口都有人擱著些獵物,有時是山鼠,有時是溪魚,總之千奇百怪什麼都有,有時還會放幾包滋補的藥材,也虧得送獵物的人在這大冷天的,還能打到東西。

院旁堆滿了砍好的柴薪,一旁的小炭爐呼呼地燒著熱水,門外放了個大水缸,一個穿著深青色棉布衣的粗壯男人,正由小溪提來一桶桶的水,欲將水缸注滿。

這是儲孟孫,一個認為自己萬死都不足以贖罪的男人,那天他看見秋老辛辛苦苦地提水進屋,便自動自發地攬下這個工作,還放了個水缸讓秋老能方便取水--應該說,他攬下了所有工作,讓秋老能無後顧之憂,專心地照顧秋聲。

接近過年的大冬天裡,儲孟孫卻忙得揮汗如雨,黝,的面容上透著紅,不知是被凍著還是熱著。突然間,他感到自己被人注視著,往竹屋的方向一看,果然看到秋聲房間的窗戶大開,她站在窗邊,瘦弱得好像快被風吹走般,一雙大眼幽幽地看著他。

他放下水桶,大步地走向她,很想出口責難她大冷一不關窗會凍著自己,但那些話卻像梗住了喉,怎麼也說不出口。

「妳……」他在窗前停下,不敢出手碰她,怕一碰她就要碎了。「身子好些了嗎?」

秋聲一聽,眼神微黯,只是默默地點點頭。

「還有傷口沒結痂的嗎?我再去找大夫要點藥?還是想吃些什麼、喝些什麼,我去幫妳張囉?」他又問,語氣有些艱難。

她搖頭,從醒過來之後,她從沒和他說過一句話。

儲孟孫只能苦笑,他不確定秋聲是在等著他說些什麼,或是壓根已不想和他說話了。然而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他就會繼續為她付出,直到兩人之間的感情重新恢復。

「我今天在溪裡抓了條魚,擱在門口,雖然妳不喜歡吃魚,但那補身,妳多少吃些。」他找著話題,「妳若還不舒服,我便再去抓副藥。」

望著他的眼眸,有些濕潤,秋聲再次無聲拒絕了他的提議,這次甚至慢慢地把窗戶關上,隔絕了兩人短短的接觸。

當看不見他的那一瞬間,她以為自己已流乾的眼淚,又再次滑落眼眶,心頭糾結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為了不讓外頭的爹發現,她急忙擦掉淚水,試圖裝作若無其事。

其實,她不想看到儲孟孫像個長工般幫她做東做西,她更不想聽到他以帶著歉疚的語氣和她說話。她只希望他告訴她,他並沒有辜負她的信任,他一直都想來救她;甚至他只要能像以前那樣霸道地抱住她,說任何人都不準搶走她,包括死亡,包括她爹、包括勢力龐大的儲家,她就會再一次心甘情願的為他等待、為他死。

可是他,一次次的讓她失望,他做的一切好像間接在告訴她,他在生意和她之間,捨棄了她,所以他要贖罪。

「既然關了窗戶,就不要再站在那兒了,妳怎麼看,也看不穿窗板的!」秋老無奈地出現在她後方,端著一碗魚湯放在桌上。「來,趁熱喝!妳身子還很虛弱,別站太久。」

秋聲嘆了口氣,走到桌邊坐下。「我不想喝。」

「不想喝就別喝,我倒了。」秋老作勢要將碗拿走。

「別……」一出聲她就後悔了,或許是從小省吃儉用的習性使然,又或許明白這是儲孟孫的心意,她無法就這樣看著爹將魚湯倒了。「先擱著吧!我……等涼一點再喝。」

「妳呀,真沒用!」在心裡嘀咕著女大不中留。「那男人稍微示好,妳就捨不得糟蹋了他的心意。別忘了,他可是為了生意丟下妳,讓妳在儲府受盡折磨……」

她即使有怨,也聽不太進去別人詆毀儲孟孫。「爹,你敢說別人呢,你還不是丟下我跑了?害我被他給抓了去。」

「我的情況不一樣。」想到當時的情景,秋老無奈地搖頭,「我會走,是二少爺……就是儲仲孫派人傳話,要我走得遠遠的不准再幫儲孟孫,若我選擇留在商行裡,大概過一陣子,屍體就會漂在曲江上。」

「你怎麼不告訴大當……告訴儲孟孫?」秋聲聽得心驚。那儲仲孫居然如此處心積慮想扳倒他大哥。

說到這個,秋老冷冷一哼,「告訴他有什麼用?我只是個小小帳房,他怎可能幫我?我在儲氏商行那麼多年,很清楚他是什麼樣的人,他是個唯利是圖的商人,我曾看過他為了生意,連從小就跟著他的隨侍大餅都可以抵押在邊荒,只因為他看上了胡人的稀有商品!」

「邊荒?大餅曾經告訴我,他一口流利的胡語,就是在塞外學的,臉上還頗有得色……爹,你確定儲孟孫將大餅留在邊荒,只是為了利益嗎?」依她對儲孟孫的瞭解,他應該不可能做到這種地步,即使他曾讓她失望,她也堅信他此舉一下另有所圖,絕不可能只是為了利益。

「哼!妳不要再替他說話了!」要不是儲孟孫,他有必要跑出京城躲那麼久?要不是儲孟孫,他的女兒會被打成這樣嗎?秋老越想越生氣。「儲孟孫那傢伙不是個好人,妳不要被他騙了!」

「但你還不是一直承受他的情,讓他幫忙補屋頂、修籬笆的,他提來的酒、抓來的獵物,你也都吃了呀……」秋聲囁嚅著。

「那是他欠我們的!」秋老也是錙銖必較的人,「妳被他害得這麼慘,還沒有覺悟嗎?」

「爹,其實我不恨他。」她的目光又幽幽地望向窗戶,「只要他告訴我,他並沒有辜負我的期望,只是來得晚了,我願意再相信他,也不會再怨了……」

「哼!我告訴妳,他就是生意至上,才會讓妳吃那麼多苦,妳別笨了!否則他何必像個奴才一樣贖罪?」秋老還是一肚子火氣。

「可這也是因為他還重視我,對不對?」她突然淡淡地笑了,只是笑得有點苦澀。「否則我沒錢沒勢,無利可圖,他是做大事的人,卻為我留在這個鬼地方,做著下人做的事,所為何來?」

「妳……」秋老眉一皺。難道儲孟孫對女兒的心是真的?那他為什麼不及早趕回京城,讓秋聲在儲府被凌虐得不成人形?

即使心裡已有些動搖,他仍是嘴硬,而且身為人家爹的他,也不能接受女兒看個男人看得這麼重,連他這個爹的話都不聽了!

「或許他只是缺個帳房吧?」秋老沉下臉,端起魚湯往外走。「哼!我才不相信他有這麼情深意重!妳等著看吧,再過幾天下大雪,他那茅屋垮了,他鐵定待不住了!」

秋老的話一語成讖,沒過幾天,天空就飄起雪,而且一天比一天大。

儲孟孫這下除了要做竹屋那裡的活兒,還得替自個兒的茅屋除雪,幾乎忙得不可開交。

然而,他還是能感受到竹屋那裡射來的幽怨視線。兩人之間像存在著一道無形的鴻溝,他前進,她就會後退一些,所以他只能默默地做,希望能在兩人之間搭起一座橋樑,使她願意再一次讓他牽她的手。

今兒個的雪特別大,儲孟孫在清理完秋家竹屋頂上的積雪後,自己的小茅屋已被雪壓得快要垮下。為了避免今晚必須露宿在雪地,他急忙又回頭,小心翼翼地用長梯爬至茅屋頂邊。

下著漫天大雪,秋聲幾乎要看不見他了,但她還是怔怔地望著茅屋的方向,忽然聽到轟的一聲,她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才發現儲孟孫的茅屋塌了。

「不!」驚叫一聲,不顧自己身上只有單薄的衣服,她飛快的衝出房間,推開竹屋的門,便往他那裡跑去。即使儲孟孫在竹屋和茅屋間清出一條路,她還是因路面的冰滑倒幾次。

可是身上再痛,也比不上心裡的痛,她幾乎是掙扎著到了茅屋邊,赤著雙手就往雪裡亂挖。

「儲孟孫?你在哪裡?快點出來!別嚇我了!」她凍得雙手發疼,淚水也在臉上結了霜,但她不放棄地一直挖,也不管自己虛弱的身體根本禁不起受涼。「儲孟孫!你出來,不要嚇我,我原諒你了,我原諒你了好不好,快出來……」

她的哭號被淹沒在大雪中,聽起來就像動物受傷後的悲鳴,是那麼模糊不清、那麼哀傷欲絕。就在她不知所措之際,雪堆裡突然動了一下,接著儲孟孫由裡頭探出頭來。

「秋聲!」聽到她悲痛的聲音,他不顧壓在自己身上幾十斤重的雪和沾濕的茅草,也不管手臂被木屑劃傷正流著血,他費盡全力爬了出來。

在看到她一身單薄時,他急忙脫下身上的棉布,將她兜頭一罩,緊緊地抱在懷裡。

「你……」她先是一呆,接著放聲大哭,「你嚇死我了,你嚇死我了!我以為你被雪壓住出不來了……」

「我才真要罵妳。妳……」他本想責備她不顧自己的身子,就這樣在風雪中跑出來,但明白這全是基於對他的關心,他便捨得得讓她更傷心了,只能用身體的熱度來告訴她,他還活著。「妳真傻,我被埋了就被埋了,我寧可自己受苦,也不想再看妳有什麼閃失。」

秋聲用力搖著頭,泣道:「我不要!我……我並不想看你受苦……你這陣子一直為我和爹做著各種雜事,我都看在眼裡,但我不要這樣……」

「秋聲,那妳告訴我,妳希望我怎麼樣呢?妳要怎麼樣,才會不恨我了?」他想,就算她要他在這種天氣裡跳進河裡,他也會二話不說的照做。

「我從來不恨你呀……」他會有這種誤解也是理所當然,畢竟她從來沒向他解釋過。「我只是怨,怨你為什麼不跟我解釋,你一直埋頭做苦工,只會讓我覺得你是故意不來救我,是心中有愧,為了利益捨棄我……」

「秋聲,我不是故意晚回來的。」他緊皺著眉頭,想到她為此備受煎熬,心裡就極為難過。「事情發生那天,我兼程趕到代州,而妳被抓走後,鄭管事派來的小廝即使快馬加鞭,也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在代州找到我。但當時我走不了,我只要一走,那群東北商人就死定了,貨品也會石沉大海。

「我以為憑寧王府的威勢,儲仲孫不敢動妳;我以為他們會怕我秋後算帳,頂多只是軟禁你。我不知道他會做得如此過分,我也不知道李初會不在京城……」

說到這裡,又想到氣息奄奄的她,他幾乎快說不下去了。

「所以,確實是我的自以為是讓妳受苦,確實是我的錯,是我太晚回來,我做什麼都不足以贖罪。」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秋聲覺得心頭掛著的那把鎖,像在瞬間被他打開了,她覺得自己又有勇氣愛他了。「你知道嗎?我一直都相信你,只要你早些告訴我原因,你就不用在這種下大雪的日子裡做苦工,也不用被雪埋了……」

「妳真的太傻、太執著了!」儲孟孫回想起秋老說的話。她一直是相信他的,即使在自己快要失去生命的情況下。

面對這樣的癡心,即使剛強如他,鼻頭也湧起一陣陣酸意。

「妳何苦這麼相信我?我並沒有做到我的承諾,我沒有保護好妳,妳應該要恨死我,應該要讓我徜比妳更重、更重的折磨才對……」

「不要,我不要!」想到那些天在儲府裡受到的對待,要是事情重來一次,她寧願被抓去毒打的人還是自己,不要是他。「你不知道那有多恐怖,他們把我吊在牆上,用細細的皮鞭抽我,我暈倒了,就用水把我潑醒。他們要我離開你,要我交出帳簿,我不願意,他們就繼續打。他們要把我打得全身沒一處完整,卻又不讓我死,我當時好痛、好怕,全是因為相信你會來救我,我才能撐下去……」

聽到那個死字,儲孟孫呼吸一窒,眼眶也隨之泛紅。她受的苦不是他可以想像的,為什麼她這麼輕易就原諒他了?明明是他把她捲入這場紛爭中,明明一切都是他的錯。

「秋聲,我的秋聲……」他哽咽了。她身上的鞭痕他看過,是那麼椎心刺骨的痛,硬生生的在他的心上劃下同樣的痕跡。即使她的傷有好的一天,他的心,仍會為她的傷痕而淌血。

好半晌,他只能流淚卻說不出半句話,這段時間裡,他經歷了她所有的痛,這麼深刻又尖銳的感覺,令他不由得在她耳邊立誓,「秋聲,我儲孟孫發誓,會用一輩子補償妳、用一輩子愛妳,如果我再讓妳受到那樣的傷,我就天打雷劈,永世不得超生!」

秋聲已經泣不成聲了,又是點頭又是搖頭的。她知道自己的心復活了,卻心疼他要立下這樣的立誓。

兩個有情人在雪地裡相擁而泣,但不遠處將一切都聽入耳中的秋老,縱然也是感動得熱淚盈眶,但有些話,他還是不得不說。

「你們兩個傻子!冰天雪地的抱在一起哭什麼哭?還不快進屋去!」

竹屋內,炭爐嗶剝嗶剝地發出聲響,經過儲孟孫的修補,再掛上幾盞他送來的油燈,已不像先前進門時的陰寒,反而顯得溫暖明亮。

秋聲早已換下濕衣,還被告誡要穿上棉襖,儲孟孫則換上一套秋老的衣服,讓她在身上擦著藥,雖然尺寸不合的衣服穿在他身上有些可笑,但至少能保暖蔽體。

「你們兩個是凍壞腦子了嗎?這麼冷的天,有什麼話不能進來講,非得把自己凍成冰棒,就算是唱戲也太投入了吧?」秋老仍喋喋不休地嘮叨著。

「抱歉,秋老,我只是……只是……」儲孟孫心裡的激動還未平復,所以不知該怎麼表達。「我只是一時忘情,因為秋聲終於和我說話了。我以為她一輩子都不準備理我,我之前犯了那麼大的錯……」

「算了算了,秋聲都原諒你了,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省得好像我老頭子很愛計較似的。」秋老揮了揮手。他心裡雖然還是不太舒服,但見到女兒一看儲孟孫出事,就不顧自身安危的奔進雪地裡,他也只能強迫自己釋懷了。

「謝謝秋老。」他很清楚泙方仍有疑慮,不過比起先前的敵視,眼下已經好太多了。

「倒是你也該回去儲氏商行了,在這荒郊野地裡和我們父女混了這麼久,其他人肯定著急,且再沒幾天就是過年,商行一定忙碌不堪,少了你怎麼行呢?」這件事秋老一直掛在心裡,畢竟他以前曾是儲氏商行的帳房,總不希望看到它發生什麼問題。

儲孟孫沉吟一下,接著淡淡一笑,「那已經不是我的事了。」

此話一出,秋家父女全瞪大了眼,尤其是秋聲,親眼見識過他為了商行的事,不管怎麼奔波勞碌、不眠不休都不以為苦。現下他竟如此雲淡風輕地說出這種話?

「你不是才把東北那批貨追回來?」秋老忍不住問。女兒為此付出了那麼多代價,他怎說得輕描淡寫!

「代州刺史已為此付出代價,黃亭兒即使嫁進去,也做不了官家婦了。」儲孟孫略去詳情不說,「東北商人基於感激,還承諾了商行很多好處,貨個也及時送至寧王府,至少在這方面我不需要再操心了。」

「那不就得了!」秋聲又想到先前住在商行時,大夥都對她很好,不禁替其他人叫屈。「如果你把事都丟給鄭伯或大餅處理,他們會忙死的!而且很多人是衝著你儲孟孫的名頭來的……」

「不是這樣的,秋聲。」他大手收緊一下,安撫她的情緒。「在出發來找妳之前,我已經把商行還給了儲家。」

「什麼?!」秋家父女再一次目瞪口呆,以為自己聽錯了。

「因為儲氏商行,所以我的對象必須見鬼的門當戶對;也因為儲氏商行,我可能一輩子都必須面對來自兩個異母弟弟的明槍暗箭;更因為儲氏商行,我甚至保護不了自己心愛的女人,既然他們這麼想要,那我就還給他們!」提到這個,儲孟孫的臉色不由得一沉。

「是因為我……」秋聲抬起頭,難以置信地望著他,「是我的緣故,害你必須拋棄商行的一切嗎?他們怎麼逼你的……」

「是我自願的。」如果不是秋老在場,他真想給她一個親吻或是擁抱,但最後他只是緊緊牽住她的手。都這時候了,她還是事事替他著想。「妳怎麼不說我不愛江山愛美人?」

美人?秋聲粉臉忍不住微紅,為受傷以來蒼白的臉色添了點好氣色。

「妳放心,我敢這麼做,就代表我有足夠的自信讓妳不跟著我受苦。」他志得意滿地一笑,「我儲孟孫從來就不是靠儲氏商行才有今天,反倒儲氏商行還是靠我才能如此欣欣向榮。」

秋老聞言,即使心中仍對他存有芥蒂,也不得不承認他的自信是有道理的。儲氏商行在他年輕剛進去時,還只是東市的一家大商行,哪有現在遍及天下各交通樞紐的規模?他看著儲孟孫年經輕輕一肩扛起商行,再將它壯大至今,確實和儲氏商行打交道的人,幾乎是衝著儲孟孫這個人,而不是衝著儲家的招牌。

「不過,你既然離開了儲氏商行,未來怎麼打算?」知道他不是個瞻前不顧後的人,但自己總要替女兒打算。「沒有未來的人,可不許牽我女兒的手。」

他其實早覺得小倆口手握在一起刺眼極了,這儲孟孫大膽到在他面前還這麼放肆,真以為他姓秋的老了,沒力氣修理他?

儲孟孫聞言,不僅沒放手,反而握得更緊。「秋老,你當真認為我會讓那些得罪過我的人那麼好過?這只是個開始。」雖然話是對著秋老說,但他的目光卻是溫柔地望向秋聲,「我的未來,無論有沒有和儲氏商行掛上勾,我都會讓秋聲過著衣食無缺的日子。」

她低下頭,羞澀地笑了,不過也沒有因在老父面前而害臊的推開他的手。

因為這隻手,是要牽著她一輩子的。

默默將兩人的濃情蜜意看在眼裡,秋老想起儲孟孫在雪地裡立的誓,更清楚無論貧富貴賤,他這個女兒這輩子都認定了儲孟孫,於是只能輕嘆口氣。

「那你就握緊一點吧!千萬別放手了。」

爆竹一聲除舊歲,幾天的大雪後,終於迎來新年。

鄉野裡沒有熱鬧的市集,也沒有來來往往的人潮,但是為了迎接新的一年,儲孟孫還是不顧秋聲的阻止,到山裡去獵了一些獵物為年夜飯加菜,而秋聲也拿著他至咸陽城買來的紅紙,磨著老父寫了幾副春聯,將竹屋妝點得喜氣盎然。

今晚就是除夕夜,秋聲從一早就在廚房裡忙著,此刻陣陣香味飄了出來,儲孟孫終於忍不住尋了過去。

「今天煮什麼好吃的?」他可沒什麼「君子遠庖廚」的觀念,大搖大擺地走近一鍋肉湯,伸出手就想去撈塊肉吃。

秋聲眼明手快地拍掉他的手。「別吃,還沒好呢!到時候燙了你的手。」

「但我餓了。」他很老實地道。從早上砍柴燒水還得除雪,中午只吃了幾顆饅頭,他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

「就快吃年夜飯了,你再忍一會。」見他耍賴的樣子,她不禁啼笑皆非。

「唉,我能不能先吃點點心?」儲孟孫直盯著她,突然眉頭一挑。

「你想吃什麼?」秋聲其實也捨不得他挨餓,在心裡直盤算著有什麼能先給他墊墊肚子。

可惜這男人一肚子壞水,大手一伸就把發愣的廚娘給撈進懷裡。

「我想吃妳。」語畢,不待她發嬌嗔,儲孟孫低頭吻住了她。

好久沒有這麼親密了,不僅秋聲一下就淪陷,連他都幾乎忘我的享用著她的甜蜜,至使本來就有些熱的廚房,因為他們的激情讓熱度彷彿又升高一些。

儲孟孫好想就這麼一輩子抱著她不放開。然而廚房外突然傳來腳步聲,接著是踢翻軓罐的聲音,兩個黏得緊緊的有情人,連忙分了開來。

不過轉眼,秋老進來了,恰恰看到他們一人彈向一邊的情景。尤其女兒酡紅的雙頰,幾乎不言而喻方纔這小倆口做了什麼。一瞪眼,他哼了一聲。

「還不快煮菜,鬧個什麼勁?等會年夜飯要不能準時開飯,就讓你們到雪地裡去守歲!」

撂下一句一點狠勁都沒有的威脅,秋老搖頭晃腦地離開了,走遠了才想起方才進來是想倒杯酒喝,直在心裡慨嘆自己真的老了。而儲孟孫和秋聲望著他的背影,不由得噗哧一笑。

秋老口頭上說歸說,卻仍留下讓小倆口獨處的空間。看來,他先前的反對不過是做做樣子,他們不必再擔心了。

不過,秋聲和儲孟孫也不敢再鬧,一個連忙繼續煮菜,另一個到前頭幹活去。過了一個時辰,天色已暗,好菜也一道道擺上桌。

只有三個人的圍爐,其間卻笑語不斷。秋老放下了心中的芥蒂,儲孟孫少了以往做大當家的威勢,變得隨和,加上秋聲不時的打諢插料,賣嘴料舌,小小的竹屋裡和樂融融。

儲孟孫吃了一大塊滷肉,忍不住眼睛一亮讚道:「好吃!完全不輸給龍鳳酒樓的大廚!原來妳真的會做菜,還以為妳只會吃呢!」

秋聲不依地睨了他一眼。「明明只會吃的是你!這幾天不都是我煮的菜?也沒見你少吃一碗,現在還來調侃呢!」

「所以先前妳在商行裡稱這不會那不行的,全都是裝的?」儲孟孫趁機揭她的底。

「哪能說是裝的呢?」她不僅不愧疚,還洋洋得意地揚起小巧的下巴。「是我夠聰明,懂得收斂鋒芒!」

聽著小倆口拌嘴,秋老不禁呵呵一笑,「妳這些小聰明,當真以為別人看不出來?商行裡每個人都是老經驗了,鄭管事更不是省汨驚燈。還有那大餅,外人還當他老實,但他可是扮豬吃老虎的高手。」

「什麼?原來大餅一點都不老實?」秋聲瞪大了眼。「好啊!難怪我做什麼事孟孫都知道,看來一直壞我好事的就是他!以後有機會見到他,我一定好好的罵他一頓!」

「大餅會講十幾種胡語,還有各省方言都會一些,妳確定自己罵得贏他?」儲孟孫打趣道。

「我……」她一聽,馬上擺出可憐樣,又逗得另外兩人哈哈大笑。

儲孟孫愛極了眼下的氛圍,瞧秋聲在賭氣之際,還不忘替秋老和他布菜,而秋老也不時招呼他喝酒,不由得令他有感而發。

「其實,我很羨慕你們家的氣氛,還有這些酒菜,是我打出生以來,吃過最好吃的一頓……」

「少來了!儲府那麼氣派,餐桌上的東西會差到哪去?」秋聲壓根不信。

「這是一種感覺。」儲孟孫搖搖頭,「在這裡,只有我們三個人卻和樂輕鬆,但在儲府,除夕時雖圍了一大桌子人,卻是各懷鬼胎,每年回去過節時,我都很不舒服,菜餚再精緻也食之無味,所以我才會乾脆以商行為家。」

話說到此,他突然若有深意地望向秋老。

「秋老,突然提起這個或許很冒昧,但我想請求你,能不能讓我每年都和你們一起過年?」

聽出他話中有話,秋老便狐疑地確認,「你的意思難道是……」

儲孟孫一言不發的離座,在他面前跪下,慎重地一拜。「我儲孟孫,只拜天地君親師,第一次我向您下跪,是我有愧於秋聲;這一次,我是向您求親,請您將秋聲許配給我。」

沒料到他會突然有此一舉,秋聲驚訝地摀住嘴,感動的淚水瞬間盈眶。

他真的要娶她了?不管有多少人說他對她只是一時興起,他的承諾只是戲言,她都告訴自己和別人,她相信他。直到他真的求親了,她才發覺自己對他的信任,也是築在強大的不安及害怕之上。

可從今以後,她不必再擔驚受怕了,天大的事有他頂著,他寬厚的臂彎,將是她專屬的。

極大的喜悅和驚詫,令秋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然而狂喜之中,爹的反應卻讓她有些七上八下。

細細觀察著儲孟孫,秋老並不質疑他的真心,他擔心的,是另外一件事。「當初秋聲和你相愛,便受到儲家百般阻攔,之後甚至還被抓進儲府,險些把小命也給丟了。如今情勢並沒有改變,你甚至不是儲氏商行的大當家了,我怕同樣的事會再重演……」

「情勢沒有改變?不,秋老,這些天和你們待在這裡,我可不只是幹活和打獵這麼簡單。」儲孟孫並不多解釋,反正時候到了,他這陣子做了些什麼,他們就會明白。「總之,你也知道我的個性,我不會讓自己一直處在不利的情況下。」

「是這樣嗎?」他仍遲疑著,望向女兒。「妳……」

「我不怕!」秋聲連忙表明,但一開口就察覺自己太過急切,不禁微紅了臉。

秋老見狀,感慨的搖搖頭。他本想問問女兒意思,結果她倒是直接以行動表明了心跡吶。

儲孟孫也覺有些好笑,但現在不是笑的時候,而且他要的可不只是私訂終身而已,而是能受到眾人的祝福與承認。

「秋老,為了讓你放心,我儲孟孫保證,絕對用八人大轎,風風光光地將秋聲抬進儲府大門。而且,我會讓儲家的每個人,心悅誠服地承認她為當家主母!」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3-29 09:00:59

第十章

元宵過後,來了幾個不速之客。

正在劈柴的儲孟孫,看到駛至竹屋前那輛華麗的馬車時,眉頭馬上一皺,扔下斧頭便走了過去。

不出他所料,不一會,馬車上下來了儲季孫,接著是錦繡,最後則是雍容華貴的儲老夫人。

他望著他們不發一語,也沒有招呼他們進屋的意思,幾個人就這麼對峙著,突然間,竹屋的門打了開來,聽聞馬車聲而走了出來的秋老和秋聲,怎麼也料不到找上門的會是這些人,不禁雙雙一怔。

空氣詭譎的凝結著,秋老知道他們必是來找儲孟孫的,而且連儲老夫人都出馬了,只怕原因不單純,只不過他對儲家人著實沒有好感,冷哼一聲又轉身回竹屋。

儲孟孫也轉身進茅屋,壓根就是不想理會他們的樣子,令儲老夫人不禁氣結。

「瞧瞧他們那是什麼態度!」她氣得捏緊了手絹。

「奶奶,別忘了我們今天來是做什麼的。」儲季孫提醒她。

儲老夫人頓了下,隨即斂了幾分凌厲,逕自走進了茅屋,此時儲孟孫正坐在桌前,她也不客氣地讓錦繡清理了下他對面的座位,坐了下來。

環顧了下周圍環境,她一臉鄙夷。「這種地方,也能住人?」

「沒人請你們來。」他淡淡地回道。

「我會來,是看在我們還有些祖孫情份。」有求於人,儲老夫人即使不悅他的態度,但並未當場發作。「你先前一時衝動離家,這陣子應該吃足了苦頭。我這回可以不和你計較,接受你回來儲府,繼續在儲氏商行做事……」

彷彿聽到什麼荒膠的提議,儲孟孫譏諷地一笑,「當初是我不想留,現在我也並不想回去。別以為我待在這裡,就不知道京城發生了什麼事,恐怕是你們有事求我,才會紆尊降貴到這個地方來吧?」

被他一堵,儲老夫人語塞,一張老臉因為惱怒都漲成了豬肝色。

儲季孫知道要威風一世的祖母向個小輩低頭,著實也為難了她,而他橫豎也叫儲孟孫一聲大哥,既然有事相求,又有什麼拉不下臉的,便老實地道:「大哥,事情是這樣的。自從你走了之後,二哥接下了商行,但很多分行的管事都不幹了,商行裡一片混亂,沒人要聽二哥的。」

「依儲仲孫的個性,他應該馬上換了自己的人馬不是嗎?」儲孟孫冷笑。

「是這樣沒錯,可是……」胞兄的作為,連他都羞愧到難以啟齒,支吾了下,才選擇性的回答,「二哥換上的那批人,簡直都是飯桶,做不好事也就罷了,成天想佔商行便宜。已經很多人退了商行的貨,寧可賠錢也不和商行做生意了。」

「那是儲仲孫沒本事,你們來找我做什麼?」

自己一手壯大的商行被搞得烏煙瘴氣,他儲孟孫居然還能氣定神閒!

儲季孫也有些急了,索性攤開來講,「因為大家只想跟大哥做生意啊!二哥在外頭的名聲太臭,沒人要相信他,而且二哥在接下商行後,變本加厲的花天酒地,誰的話都不聽,甚至奶奶勸他,他還相打她……」

聞言,儲孟孫不由自主地往祖母的方向看去,只見她有些難堪地別過頭,本能地迴避了他的視線。

話講到這個份上,他認為也到了談判的好時機。其實這些天來,商行發生些什麼事,他是一清二楚,之所以不動聲色,只是想看儲仲孫究竟能胡來到什麼程度。而儲家人會來求他,也在他意料之中。

「你們要我回去可以,但我有條件。」他這就看看,奶奶是要商行敗在儲仲孫手上,還是同意他的條件。「第一,我回去主持商行後,你們任何人都不准再干涉商行的事。第二,我要明媒正娶秋聲進儲府,婚禮的排場,不能比當年爹娶正室時還小。」

「那怎麼可以。」儲老夫人直覺就想反對。

儲孟孫聞言,冷冷一笑。「那就請回吧。」

說完他也不囉唆,起身便走出茅屋,回到院內繼續劈他的柴。

屋內三人全都傻了眼,想不到他會完全不講情面,不過憶及過去他們如何對待他,甚至如何對待秋聲,三人都百感交集地說不出一句話。

好半晌,儲毛夫人嘆了一聲,帶頭離開了茅屋,儲季孫及錦繡則是默默跟在後頭。然而才出茅屋,映入眼簾的一幕又不禁令他們駐足細看。

儲孟孫才劈了一會柴,額際已冒出汗水,一旁的秋聲拿著條帕子,溫柔細心地替他擦去汗珠,而秋老此時由竹屋走出,端著一碗冒著熱煙的東西,要他喝下去,他接過碗,露出一個燦爛的笑。

「其實大哥住在這兒也不錯……還有人這麼照顧著他……」儲季孫不禁脫口而去,語氣有些羨慕,然而一出口便知自己說錯了話,連忙又閉上嘴巴。

儲老夫人將這一切全看在眼裡,不禁回想,她曾這麼照顧過長孫嗎?而他,曾在她面前這麼笑過嗎?

沒有,一次也沒有。在她的印象裡,似乎只顧溺愛著仲孫和季孫,至於孟孫,她幾乎沒付出過幾次關懷。

突然間,儲老夫人心底五味雜陳,覺得這個地方她待不下去了,便示意儲季孫和錦繡攙她上馬車,一行三人緩緩離開。

儲家人來拜訪後沒幾天,這日儲孟孫突然直盯著秋聲看了大半晌,接著拎她上了馬,往京城的方向直奔,弄得她一頭霧水。

「我們要……去哪裡?」坐在馬上,秋聲被風颳得面頰生疼,連話都不好說。

「妳瞧瞧妳這身衣服穿多久了?我今兒個帶妳去添點新衣服!順便幫秋老也置辦些。」儲孟孫邊說,邊把她的頭按進懷裡,免受風吹。

過了未時,他們終於回到京城,草草吃了點東西後,他便帶著秋聲來到東市裡最有名的雲織坊,準備替她好好地挑幾件新衣。

然而兩人才走進去,什麼都還沒說,老闆早已眼睛一亮,慇勤地迎了過來。

「儲大當家?您這陣子究竟哪裡去了?」老闆也是個嘴碎的性子,一見到人便說個沒完。「唉,自從儲氏商行換了當家,最近都沒人敢跟商行做生意嘍!前陣子隔壁飯館的掌櫃說,他去商行批的山伏苓,居然有一半以上都長了黴!哪有大當家您在時的水準呢?」

一旁有幾個儲氏商行過去的客人,聽到老闆的抱怨,又看到了儲孟孫,急忙擠過來附和,「是啊是啊,少了儲大當家的商行,還有誰要去呢?尤其是新接大位的儲家老二……不是我要批評,大當家呀,您家那個老二……真不是個好相處的人,常常出爾反爾,要不就胡亂開價,這、這誰敢跟他做生意?」

「而且聽說您家老二,昨兒個鬧出事了?」雲織坊的老闆突然壓低了聲音。

那位客人也跟著說:「對呀,天大的事吶!不知道縣衙敢不敢辦他?」

秋聲聽著這些蜚言流語,有些疑或地用眼神詢問著儲孟孫,後者只給了她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沉穩的模樣彷彿他早就知道這些消息似的。

才說到這個話題,突然街上傳來鼓噪聲,幾名捕快押著一個人經過,後頭還浩浩蕩蕩地跟著一串人,鬧烘烘地討論。

秋聲也好奇地往外看,一瞧立即倒抽了口氣。「大當家……啊,不,孟孫,那被押著的犯人不是……不是儲仲孫嗎?」

儲孟孫淡淡地撇去一眼,恰恰和某個捕快的目光對著正著,他凌厲地給予一個眼神後,又若無其事地轉了回來。「別管,妳去試試這件衣服。」

他拿了一件湖水綠的織錦襦裙,硬塞給秋聲,雲織坊老闆也機靈,連忙叫出女裁縫,帶著她進到裡間換衣服。

喧鬧的人潮經過了,店裡的人繼續招呼的招呼,購衣的購衣,沒人再提起方才看到的情景。可惜雲織坊老闆想息事寧人的願望終究落空,縣令突然帶著幾個捕快上了門。

老闆急忙挨過去,陪笑地道:「縣太爺何事光臨?要買衣還是製衣?」

「走開,我們不是要找你!」其中一名捕快將老闆給推開,又對店內其他人吆喝。「全都離開,大人有事要辦……」

「夠了!」儲孟孫突然冷冷地開口,所有人都為之噤聲,包含身上還穿著官服的縣太爺。「老闆,這群人是來找我的,能否闢間內室讓我們詳談?」

「當然、當然!」老闆冷汗都飆了出來,連忙叫夥計清了房間,把這群人給送了進去。

儲孟孫和縣令一進門,其他人立刻退了出去在外頭等。

原本站得直挺,一臉剛正不阿的縣令突然哈腰,一臉尷尬地笑道:「大當家,方才捕快告訴我看到你在雲織坊裡,我案子都還來不及辦,就先趕來找您了。」

不發一語,儲孟孫人是淡淡地盯著他,讓縣令的冷汗更是直流。

「實是因為……因為……當初捕頭到商行去提人的那樁事,真是我對不起您啊!這……那名捕頭是新來的,搞不清楚狀況,隨隨便便就聽見了儲仲孫的話,才會發生那種事。如今那名捕頭已補我革職了!希望您大人有大量,別和我計較。」

沒多理會他的道歉,因為儲孟孫早對情況瞭若指掌,他在京城甚至各道建立的情報網,可是出乎任何人想像的嚴密。「儲仲孫被你們抓了,他犯了什麼事?」

不知道他是明知故問,縣令急忙回道:「他在青樓裡和人發生衝突,因為對方不和他做生意,結果打死人了,而那人還是望族之後……唉,商行還是得由大當家您來主持才行……」

「夠了。」儲孟孫制止他繼續給他戴高帽。「他會被判什麼刑?」

「偯照律例,殺人者償命……」

「即使他是儲家的二少爺?」

「啊?」縣令一愣,馬上反應過來。「但若是情有可原,或許可以判個流放之刑,這刑期……二十年您說如何?」

「縣太爺辦案自是秉公處理,何須問我這升斗小民。」儲孟孫微微一笑。

他估計儲府馬上就會有人來找他了,放過儲仲孫一條命,是看在過世父親的份上,否則儲仲孫傷了他心愛的女人,該是千刀萬剮都不足以謝罪。

縣令又寒暄了幾句,便急忙趕回縣衙去處理儲仲孫的案子,而儲孟孫一回到店裡,才發現秋聲早已換好新衣等在那兒。

他眼帶欣賞地小了過去。「很漂亮,很適合妳……」

「少來!」她沒好氣地橫了他一眼,「你剛才應該又『忙』了不少事吧?我懷疑你帶我回京城,根本是另有目的,而不是特意為了替我添置新衣。」

「秋聲,我發覺妳越來越聰明了。」儲孟孫失笑,「我方纔,可是替妳報了大仇,還完成了妳的心願。」

「什麼仇?什麼心願?」她覺得自己又被他推入五里霧中。

才這麼想著,外頭又有馬車停下的聲音,在秋聲瞪大的雙眼和儲孟孫篤定的冷笑中,儲老夫人和錦繡下了馬車。

奶奶一向很注重儀態,六十多年紀仍保養得如五十許,然而他注意到奶奶原本染得墨黑的髮絲幾乎在幾天之內變得斑白,臉上皺紋遍佈,呈現出他從沒見過的憔悴老態。

他的冷笑慢慢收起來了,眉間也越來越擰,心中浮起一股難以解釋的窒悶。

沒多說廢話,儲老夫人筆直走到他面前,先是深深地看了秋聲一眼,接著長嘆了口氣,用著沙啞無力的嗓音道:「孟孫,我答應你所有的條件,你回來吧!」

儲孟孫回到儲氏商行後,短短十天,先前不願在儲仲孫手下做事的管事及夥計們紛紛歸位,商行流失的生意,也慢慢地回籠。

至於秋家,也從咸陽的鄉間搬回昭國坊裡,原本秋聲並不想再和儲孟孫以外的儲家人打交道,但為了拿回她遺失在儲府的雪白貂皮圍脖,她還是隻身來到儲府。

儲老夫人也打量著她,經歷了這麼多事,雖然對秋聲稱不上多喜歡,然而也存不了什麼惡感,畢竟因為自己的疏忽,讓她在儲府受了許多苦,而她卻沒有圖撓孟孫回來。

「妳……」示意錦繡將貂皮還給秋聲後,她才若有所思道:「挺有勇氣的。畢竟這裡給了妳那麼慘痛的陰影,我以為妳永遠不會再踏進儲府了。」

「其實,我還是很怕。」她老實地回答,「但我還是要來。因為這圍脖是孟孫送我的第一樣東西,我不想失去它。何況,這裡是孟孫出生、成長的地方,我想和他一輩子在一起,就要試著接受,總不能永遠害怕。」

儲老夫人苦澀地一笑。「那孩子送過我午百種貴重禮物,比起來,妳那件貂皮算不得最貴重,但相較之下,妳卻比我這個老太婆更懂得珍惜他的心意,是我對他們母子的錯待,讓他徹底對我這個奶奶失望!」

一直到了今一灰她才想通一些事,她也知道若不是孟孫施了些力,仲孫恐怕不只流放,而是要被拖到午門斬首了。

「今天如果孟孫送我的是顆石頭,我一樣會來,我在意的,從來不是貂皮的價值。」秋聲強調。她雖然愛錢,卻也知道金錢並非萬能,真心更是拿錢也買不到。

「我過去講求門當戶對,並非真的那麼嫌貧愛富,只是怕財勢不能匹配的人,看中的是儲家的財勢……」儲老夫人有感而發。

「但山西黃家那麼有錢,還不是暗中陷害孟孫和商行?所以窮有窮的志節,富有富的不肖,不能以貧富一概而論的。」

這番話說得有些直接和失禮,但秋聲只是單純地想說出自己的心聲。

「我喜歡的,從來只有孟孫這個人,不管他今天是什麼地位。其實,和他在咸陽鄉間那一段生活,是我最嚮往喜歡的,但我不能讓他為我折斷羽翼,他該是凌空飛翔的大鷹,所以就算他最後仍選擇回到儲氏商行大展拳腳,我依然會陪著他。」

聽到這番出自肺腑的話,儲老夫人沉默下來。想當年,她嫁進儲府,雙方都不是富貴人家。陪著丈夫胼手胝足建立儲氏商行那段日子,她也是無怨無悔,是以秋聲這番話引起了她很大的共鳴。

不忍見老人家神情黯然,秋聲不禁語重心長地道:「老夫人,我知道當初將我關在儲府裡時,日夜施虐傷害我,是儲仲孫的意思,妳也被他蒙在鼓裡。」

有些訝異她會提起這個話題,儲老夫人抬眼直視著她。

「我逃出去之後,也想了很久。」她篤定地回視。事實上,她接下來要說的,也是她有勇氣在沒有人保護的情狀下,敢隻身回到儲府的原因。「錦繡朝夕陪在老夫人身邊,不可能離開太久老夫人還不知道,當初她幫著我爹救我出去,其實是老夫人默許的,對吧?」

沒有搖頭,沒有出聲,儲老夫人默認了秋聲的猜測。當初她聽到錦繡轉述秋聲被仲孫凌虐的慘狀時,就開始後悔讓他抓人回來,然而錯已鑄成,她又不可能揭發孫子的惡行,只能睜隻眼閉隻眼讓錦繡去把人放了。

想不到秋聲居然機靈到連這點都猜到了?她發現自己似乎越來越能接受這樣一個孫媳婦。

只是……孟孫雖然回來接掌儲氏商行了,但他還會認她這個奶奶嗎?

「老夫人,如果我猜對了,我只能說,您包庇儲仲孫雖然情有可原,卻顯得太過偏心。孟孫一樣是您的孫子,您為什麼不能多疼愛他一些呢?」秋聲忍不住替儲孟孫抱屈。

儲老夫人長嘆了口氣,「經歷這一切之後,難道我還看不透嗎?現在是孟孫那孩子不接受我,就算我試著想親近他,也太晚了。是我自己不明事理,讓仲孫給蒙蔽,又太名著嫡出庶出的差別。」

「現在想想,不都是自己孫子嗎?他們會有今天不和的情況,仲孫會弄到被流放,其實都是我的愚昧和錯誤造成的。我猦後悔,秋聲,我真的很後悔……」

說著說著,她眼眶都紅了,在那頭斑白頭髮的襯托下,落下的淚顯得更淒涼、更心酸。

秋聲沉默了。她不知道該怎麼安慰老夫人,因為解鈴還須繫鈴人,令老夫人後悔的是難以修補的祖孫情,自然必須由孟孫來解套,但依孟孫的硬脾氣,恐怕他真的會恨老夫人一輩子。

偏廳內幾人相對無言,儲老夫人靜靜地讓錦繡拭著眼淚。此時,偏廳的門突然無聲地被推開,儲孟孫大步走了進來。

所有人的眼光都望向他,只見他走到秋聲身旁,看都沒看自己祖母一眼。

「怎麼到儲府也沒告訴我?走了,該回去用膳了,伯父在等著呢!」他口中的伯父自是她的父親秋老了。

秋聲還看著儲老夫人,手卻已被他牽起,整個人踉踉蹌蹌地被拖著走。

在兩人就要走出門外時,儲孟孫突然停步,頭也不回的淡道:「奶奶,儲仲孫被流放,妳剩下的唯一嫡孫,我已經在商行替他安排了適合的位置,能不能做好就看他自己了。」

儲老夫人的眼中突然冒出一絲光亮,但這絕不是因為嫡孫有了出路,而是她感受到長孫若有似無的善意。

「另外……」儲孟孫帶著秋聲離去前,又輕輕地撂下一句,「您有空的話,改天一塊用個膳吧,儲府太冷清了。」

小倆口走遠了,在這外表宏偉古樸的儲府裡,一個悲喜交加的老人家和丫鬟,不由自主地淚流滿面。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3-29 09:01:21

尾聲

儲府要辦喜事了!

儲家的大少爺儲孟孫,即將迎娶前帳房秋老的女兒秋聲。婚禮辦得風風光光,光是聘禮就裝了十二輛馬車,由儲孟孫領著來到秋家迎娶。

八名身強體壯的轎夫抬著一頂華麗的轎子,將新娘子秋聲迎入轎,接著儲孟孫駕馬在轎邊繞了三圈,循著古禮先回了儲府,新娘子的花轎才浩浩蕩蕩起程。

來到儲府,光是完成繁瑣的禮節,就讓兩個新人暈頭轉向,不過在場的眾人顯然不在乎,難得可以取笑儲大當家,也難得可以見到如此多的達官貴人齊堂祝賀,盛況比之儲老夫人的六十大壽時有過之而無不及,尤其是儲老夫人簡直比自己過壽還開心,一身大紅衣袍,顯得容光煥發,一掃之前的陰霾。

終於,兩個新人被送入洞房了,秋聲聽從商行裡大嬸們的教導,乖乖地坐在喜床前不動,但等了兩個時辰,她渾身痠麻,幾乎要受不了了。

豎起耳朵仔細聽,新房靜悄悄,好一會,還是沒有人進來的聲音,她心一橫,決定把紅蓋頭取下。

就在她小手剛摸上紅蓋頭邊時,門咿呀的一聲被推開,嚇得她連忙坐正,紅蓋頭都歪了一邊。

進門的儲孟孫看得想笑。「妳似乎想自己揭下紅蓋頭?這麼迫不及待想當儲夫人嗎?」

「呼!商行裡的僕婦教我動也不能動,累死我了,人家也不想嘛。」秋聲嬌聲抱怨著。

搖著頭,儲孟孫好心地取來秤桿,替她揭去紅蓋頭,紅撲撲的臉蛋化著精緻的妝,在已略有酒意的他看來,格外動人。

不過秋聲完全不明白他的心思,坐了一晚她渴得要命,看到桌上用葫蘆飄裝著水,便想舉起來喝。

「等等,這些東西不是讓妳牛飲的。」儲孟孫「滿腔熱血」全讓她無心的動作打散,只覺好氣又好笑。「這可是我們的合巹酒,必須一起喝的!喝完時,我那一半還不能和妳一起放著,必須倒過來才行!還有這桌上的果子也要一起吃,千萬別覺得餓就一個人吃了……」

「你為什麼知道那麼多?」聽他叨叨絮絮地說著,一副很熟練的樣子,秋聲不見好奇起來。

「誰像妳試穿嫁衣像在玩,大嬸們教妳時在打瞌睡,難怪妳都不懂!」他沒好氣地輕捏她的頰。「所以我只好替妳聽全了!」

秋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跟著他將禮數做全了,才不解地繼續方纔的話題。

「不過我總覺得那些大嬸裡,多了一些新面孔,有一些人卻不見了,是去哪兒呢?」畢竟曾相處過一陣子,都有感情的。

「妳知道當初我為什麼那麼乾脆地放棄了儲氏商行?」儲孟孫意味深長的神祕一笑,「把我們行商路線外洩的,是儲仲孫買通的內奸,但我不想隨便懷疑商行裡的人,便主動放棄讓儲仲孫接手,這麼一來,誰是忠於我的,誰是他安插在商行裡的人,便一目瞭然,所以自然有些熟面孔不見了。」

「我以為你當初放棄商行,是真的寧要美人不要江山的!」秋聲瞪大了眼,氣到腮幫子都彭了起來。

「噢,當然,我為了妳可以放棄一切,儲氏商行算什麼?」他自知失言連忙補救,不過看這樣子,新娘子恐怕氣得不輕,唯今之計只有來那招了。

不待秋聲再多言,他一把將人摟過來,深深吻住她,另一手撫摸著她的窈窕嬌軀,只可惜她的大紅嫁衣盤釦繁瑣,費了他一番心力,不過一番繾綣與交纏,也令兩人氣喘吁吁,意亂情迷。

終於,兩人的衣衫落了地,秋聲心知這一回自己真要成了他的人了,儲孟孫一手解開了她的髮髻,將她抱上喜床,就要掩上喜帳的,她羞答答地拉起錦被遮住自己,紅著雙頰問道:「你不吹熄花燭嗎?」

「這花燭要燃一整晚的!象徵著我們婚姻長長久久,也象徵著妳相公我日後生意發達,這樣妳還要熄嗎?」儲孟孫半真半假地扯著。雖說花燭真要燃一整晚,箇中原因他卻不甚瞭解,堅持不吹熄,只因他想看清她每一寸雪膚、每一個表情。

秋聲不再多言了,藕臂一伸,將自己獻上。

喜帳放下,從今而後,他們將迎接的,是相互扶持的全新人生。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屬於有情人的幸福未來,才正要開始。

--End--




歡迎光臨 SOGO論壇 (https://oursogo.com/) Powered by OURSOGO.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