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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喬安 -【相思一點點】《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4 00:24:51     標題: 喬安 -【相思一點點】《全文完》

喬安 相思一點點  
   
「你是從海裏來的嗎?」小女孩問。「我坐大船來的。」男孩回答。
那年,她五歲,認定了他是世上除了娘之外,惟一真心真意呵護她,待她好的人。
那年,他十四歲,就這樣不經意地讓這個女孩闖入了他冰封多年的心。
曾經,她擁有他見過最純真無邪的笑靨,牽引著他的心。
而今,再踏上這塊土地,迎接他的卻是一雙無悲無喜的眸子??
他心疼,他不舍,擁她柔弱的嬌軀入懷,方驚覺自己的心已被她攻陷。
原先的點點相思,在不知不覺中,早已蛻變成為愛意纏綿??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4 00:25:20

追想起……


  清康熙六年(西元一六六七年)安平

  點點船影,在日暮斜暉的映照下,緩緩收帆入港。

  海堤邊,一名身形纖細柔弱的年輕少婦牽著年約五歲的小女孩,靜佇在落日殘霞之中,癡癡地凝望海面!等待著——

  「娘娘,我們還要等多久?」

  「再一會兒。」

  小女孩低下頭,以腳尖撥玩著一顆小石子.嘴角朝下劃出一道失望的弧度。「爹爹……到底什麼時候會回來?」

  「漲潮時,就回來……」撫過垂掛胸前的十字形項鏈.少婦眼底流瀉出淡淡的輕愁。

  「什麼時候漲潮?」小女孩抬頭問。

  「就快了……」

  看著母親的視線落在似遠又近的大海彼端,始終未曾離開,小女孩安靜地又垂下眼瞼——這些話,她天天問,而娘娘的回答也從未變過,但,為什麼就是不見爹爹回來?

  海風吹亂了小女孩一頭紅褐色的長髮,也弄擰了她純稚、心靈裏似懂非懂的殷殷期盼。畢竟,在她僅有的稚齡歲月中,生活裏唯一的倚賴就是陪著娘來海邊,傻傻地等著、盼著那個她未曾謀面的親爹……

  「娘娘,那裏有貝殼……」海岸邊,被夕陽襯得閃閃亮亮的小東西吸引了小女孩的注意,她指著貝殼天真地提議道:「我們去撿來送給爹爹,好不好?」

  仰起小臉,見母親仍然沒有反應地凝望著海面,小女孩明亮的褐眸如向晚的陽光般,再度悄然黯下……輕輕抽出被牽握的小手,她開始悶頭沿著海邊撿拾那些被浪沖上岸的殘貝,一個、兩個、三個……

  小小的足印歪歪斜斜地烙在沙灘上,孤單瘦小的身軀專注浸沉在獨自的天地中,純稚的心靈當然有再多疑惑,也只能付諸陣陣浪花,隱埋心海深處。

  她唯一懂得的——除了等,還是等。

  小女孩低蹲著,嫩白的小手忙碌地搜集沙地上所有美麗的貝殼。正當她繞過停擱在沙灘上的舢舨時,倏地,她僵住了所有的動作。

  有人……

  小女孩捧著貝殼楞怔原地。

  除了母親之外,她很少和人接觸,也懼怕和人接觸!

  她知道村裏的人不喜歡她,看見她不是怒聲咒?,便是出言嘲笑,有時,甚至會用石頭丟她……她不明白為什麼,但,離得遠遠的總是沒錯。

  幾乎是出於直覺,小女孩起身就要逃開;可才跑了兩步,即突然收住腳,怯怯地回頭望向那抹躺在沙地上、動也不動的人——

  他……怎麼不會動呢?

  眨了眨褐色淺眸,小女孩破天荒地主動折回,並躡手躡腳地趨蹲上前;她偏著頭,天真又帶點疑懼的大眼直勾勾地打量著那個人。

  他……是不是睡著了?還是……

  小女孩轉頭看看大海、看看手上的貝殼,最後,再定眼看向那個躺在沙灘上的人,突然間,她心裏似乎有了那麼一點明白——沙灘上共有三樣東西,既然舢舨、貝殼都是海裏來的,那麼,是不是代表躺在沙灘上的「他」也是海裏來的呢?

  出乎意料地,她伸出手,輕輕碰了碰對方的手臂——沒反應!

  第二次,她稍稍用了點力……

  驀地,對方睜開了眼,並猛然坐起身。

  「啊!」小女孩嚇了一跳,整個人往後一跌,手上的貝殼立刻四散一地。

  「做什麼?」粗啞的嗓音自十四歲男孩口中冷冷迸出,他皺著眉.全身充滿防備,年少青澀的臉上有著一雙超齡的蒼冷黑眸。

  儘管一身粗衣補丁,他仍然散發出一股不容侵犯的傲強氣勢,就像海裏的刺蝟。

  小女孩瞪大雙眼,瑟縮顫抖,她以為他要打她——就像村裏其他人一樣。

  「走開。」他粗嘎道,靠著舢舨船又合上了眼,但中途被打斷的睡眠一時之間已難銜上,半晌,他煩躁地又睜開眼。

  他知道她還沒走。

  甩了甩頭,男孩正想開口說些什麼,才赫然發現眼前的小女孩發紅眸淺、皮膚白晰,輪廓分明、五官深刻,看起來……根本就像洋人的模樣!

  洋人?怎會像洋人呢?

  蹙緊眉峰,他唐突地伸手撩起小女孩的一撮頭髮,凝神細看是夕陽映照的錯覺,還是他真的睡眠不足?此時,攤在他掌中的發絲,確實是紅褐色的!

  「你、起來。」壓抑著突來的情緒激動,男孩沈聲說道,但只見小女孩縮縮脖子,一雙骨碌的大眼仍驚駭萬分地直瞅著他瞧。

  看來……她是怕極了他。

  冷邃的眼中閃過一絲柔色,男孩拉著她的手臂,又說道:「起來。」這回,他不由自主地放軟語氣。

  小女孩楞望著他,不禁有些迷惑起來……

  他沒有打她……也沒有咒?她……而且除了娘娘之外,她從來沒聽過有人用這麼「舒服」的聲音同她說話……

  感覺上,就像是海的聲音……

  「海……」逐漸褪去心裏的恐懼,小女孩開口說道。「你是……從海裏來的嗎?」

  「我坐大船來的。」他指著停泊在港邊的一艘商船說道,並沒深思她何以會問這樣的問題。

  殊料,小女孩眼睛倏地一亮。「大船?那那……你認不認識我爹爹?」

  「你爹?」

  小女孩拚命點頭。「娘娘說爹爹會坐大船來接我們……」

  「是嗎……」男孩若有所思地低喃,記憶中一張塵封已久的童顏冷不防的浮現腦海,和眼前小女孩天真無邪的面容相迭交錯——

  「嗯,是好大好大的船哦!」小女孩逕自展開雙臂,煞有介事地比劃著。「娘娘還說啊,爹爹和我一樣,有紅紅的頭髮,所以很好認得——」

  聞言,男孩抬眼望向堤岸上女孩母親的身影,一顆心卻猛地被揪了下。

  以小女孩這般酷似洋人的容貌,她們母女所會受到村民何種的歧視對待,已經是可想而知了……

  「嗯……你想起來了沒?有沒有見過我爹爹?」小女孩仍然執著地追問。

  「沒見過。」收起心裏無用的憐憫,男孩強迫自己再度戴上冷漠的面具。

  就算知道她的處境又如何?他自己都居無定所、三餐難圖溫飽了,哪還顧得了她?景況再堪憐,那也都是她的命啊!

  「拿好!別再掉了。」蹙著眉,他一一拾起散落的貝殼放入小女孩懷中,見她寶貝兮兮地捧著,他忍不住問道:「你喜歡貝殼?」

  「嗯。」她用力點頭表示喜歡。「我還要撿好多好多送給爹爹——」說完,她又開始在沙灘上「尋寶」。

  遠方,停靠港邊的大船上,有個人正朝著他的方向不斷揮手,男孩看了小女孩一眼,即轉身朝大船邁步而去。

  「啊——你要走了嗎?」小女孩稚氣的嗓音拉住了他的腳步。

  回過身,男孩對上的卻是她那雙依依不捨的褐眸。「我該回船上幹活了。」

  「幹活?」她偏著頭,雖然不是很瞭解他的意思,但這可是她第一次和娘娘以外的人說這麼多話呢!她心裏……自然有些捨不得的……

  「那你……什麼時候會再來玩?」她直接問出心中最真的期盼。

  男孩擰著眉,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回答她的問題。

  他只是一個供人差使的小役,早已習慣為掙食而隨船漂泊的日子,船隻航向哪里,他就到哪里,根本沒有特定目標——就像他的人生!

  對他而言,在失去家人之後,生活中已經沒有什麼是特別值得他去追求的了,他連自己明天會在哪里都不知道……

  「這個……送你!」小女孩走向他,將貝殼高高捧在他面前。「下次你再坐大船來的時候,我就會撿更多了。」

  她朝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燦爛笑容。

  她年齡小得根本什麼都不懂,但她的笑——就這樣毫無預警地闖入他封寂已久的心,使他無法強迫自己將目光從她充滿信任的無邪笑顏中移開……

  看著男孩面容嚴肅,始終緊鎖雙眉,小女孩漸漸斂起笑容,怯怯地收回手,有些失望地俯視手上的貝殼,語氣落寞。

  「你……不喜歡這些貝殼嗎?」這是她唯一可以送他的東西呵!

  「不……太多了,我帶不走……」男孩沖口而出,不假思索地從眾多貝殼當中隨手挑了一個。「這個就好!」

  天,他到底在幹什麼?竟然這般「安慰」起一個小女孩來了!

  小女孩看著他手裏又小又不起眼的貝殼,似乎有些不滿意。她偏著頭,想了想,隨即又掛上一抹純然的笑靨。「沒關係,下次我會再撿更大、更大的送你。」

  「不用,這個就好。」

  男孩也跟著揚起嘴角,即使是笑,他年輕俊朗的臉上仍然難掩孤獨——他幾乎已經遺忘被人期待的滋味……

  「我真的該走了。」拍拍她的頭,他刻意忽略她的笑容,轉身就要離去。

  「你還會再來嗎?」她追上前,又問。

  男孩再度停下腳步,回首望向她佇立在沙灘上的嬌小身影,倏地,某種決心和衝動迅速攻佔了他。

  「你會等我嗎?」他忍不住問。

  「嗯,我和娘娘天天都會在這裏……」小女孩天真又單純地直點頭。

  他蹲下身,撫過她揚風的發絲,決定靠自己的雙手抓住這份「期待」。

  「有一天,我一定會再來的——而且是坐自己的大船來。」離去前,他許下承諾。

  「一定哦!」小女孩開心地回道,並朝男孩的背影猛揮手,頓時,她手上的貝殼又掉了一地。「啊……」

  輕呼一聲,她反射性蹲下身去撿拾貝殼。

  夕陽西沈,男孩已走遠,整個沙灘再度只剩下嬌小孤單的身影,沒有玩伴、沒有交談,只是靜靜地撿著貝殼——這是屬於她的天地,一個保護自己不受傷害的天地……

  「哇!紅毛番!紅毛番!」

  捧著滿滿的貝殼,小女孩正想站起身,突然,一群村裏的小孩將她團團圍住。

  「我不是紅毛番……」她擰著臉,不依地反駁。

  「是!你就是!我爹娘都說你是!」其中個頭較高的男孩鬼叫道,並伸手抓住她褐紅色的頭髮。「紅毛番!紅毛番!」

  「我不是!」小女孩甩著身體想要掙脫,手裏的貝殼散落一地,其他小孩見狀立刻攏上前搶走貝殼。「我的貝殼!那是我的貝殼!」

  她扭動掙紮,頭髮卻反而被扯得更緊、更痛。

  「紅毛番!小雜種!紅毛番!小雜種!」孩子們圍住她,像耍猴戲般喧嚷起哄。

  委屈的淚水已在眼中打轉,儘管疼,她仍然固執地堅持著。「把貝殼還給我!」

  「好啊,還你!」其中一個小孩不懷好意地叫道,拿著貝殼就朝她身上丟去,其他小孩立刻紛紛仿效。「還你!還你!」

  眾多貝殼如帶刺的暴雨般,一個個朝她砸來,躲都躲不掉,身上、手上、腿上,都疼!

  冷不防地,其中一個尖鋸狀的貝殼筆直朝她眼睛飛來,小女孩尖叫一聲,反射性緊閉雙眼,接著,另一陣痛迅速自她的眉心擴散開來……

  「啊——流血了!」其中一個小孩叫著,而原本扯著她頭髮的大男孩立刻鬆手。「別碰到她的血,會變瘋子!會死掉!會變瘋子……會死掉……」

  小孩們紛紛丟了貝殼,一邊嚷叫一邊鳥獸散,僅一眨眼的工夫,海灘又恢復了寧靜,仿佛什麼事都不曾發生過。

  小女孩撐起疼痛的身軀,感覺一股濕熱的液體正沿著她小巧高挺的鼻樑緩緩流下滴上了她的衣裳。

  血……紅色的血……她的臉流血了!

  小女孩渾身發抖。她討厭看到紅色的血!她不明白這是不是就和村人討厭看到她紅色的頭髮一樣?

  拾起一地殘留的貝殼,小女孩難過地折回少婦身旁——在這世上,大概只有娘是真心喜愛她紅色的頭髮,也只有娘會撫著她的頭髮輕聲安慰她……

  「娘娘……」抹了抹鼻樑上的血液,在見到母親的?那,仍是忍不住哭了出來。

  少婦幽幽地從海平面收回視線,伸手撫過女孩柔細的發絲。「點點,怎麼哭了?」意外地,她漾出一抹淺笑。「別哭別哭……今天沒等到爹爹,明天娘再帶點點出來……」

  無視于小女孩眉間深長鮮紅的傷口,少婦只是逕自微笑著,儘管這是她每天都會說的話,但此時此刻,這淡淡柔柔的嗓音卻像一把利刃,直捅入小女孩的心口。

  才五歲呢,她卻已真真實實地感覺到「痛」的滋味。

  「娘娘……」她輕輕扯著母親的袖子,又驚又懼地望進帶笑的美眸深處。

  娘在笑呢!真的在笑呵!

  「別哭了,只要漲潮,爹爹就會回來了……」少婦甜甜一笑,眼光悠遠深長,彷佛正透過小女孩深邃的五官,和自己的記憶進行對話。

  漸漸地,小女孩停止了抽泣,怔怔看著母親幸福的表情,而眉間滲出的血代替了她的淚,緩緩滴落——

  她的悲喜、她的期待,已經都不重要了,如今,深深烙印在她心中的,只剩下眼前母親絕美的笑容……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4 00:26:00

第一章

  十三年後——安平

  「大家動作快點!」

  海岸邊,人聲吆喝,強勁的海風高卷狂浪,猛烈地拍打著停泊入港的船隻。

  「起風了!雲老闆,您要不要先到客棧落腳?馬車已經都給您準備好了——」

  迎著吹跑人不償命的強風,蔡添順圓胖的身軀戰戰兢兢地跟在一位眼神精銳、氣勢懾人的偉岸男子身後,兩手交握,鞠躬哈腰——

  眾所皆知,自從國姓爺鄭成功趕跑了那些紅頭髮的荷蘭蠻子之後,多年來,安平鎮穩定繁榮,商船往來絡繹不絕,各行各業皆迅速發展……

  只是,由於海盜、倭寇猖獗,海上航行始終不安全,為求自保,各家生意紛紛成立行會,期望集合眾人力量,以保護夥計和貨物的安全。而眼前這位大家口中的「雲大老闆」,就是由各行會共同推舉選出的最高負責人,他不但擁有仲裁一切的權力,亦負有協助海防、平匪、賑恤、捐金……等義務.地位之崇高、責任之重大,絕非一般人所能勝任。

  身為「迎來客棧」的掌櫃,對於接待「雲大老闆」這樣一位具分量的大人物,蔡添順自然是不敢輕忽怠慢。

  抹抹額上被風吹都吹不幹的冷汗,蔡添順扭著十指說道:「呃……雲老闆……這個……風浪越來越大了……」

  「等大夥兒把船上的貨全卸下之後,我再走。」

  許是被這位「克盡職責」的客棧掌櫃跟得礙手礙腳,雲晨風一個俐落旋身,衣擺隨風揚起,傲然挺立的身形散發不容反駁的氣勢。

  「可是……這風……這浪……」

  「怕被卷走就先回去,等我把事情安頓好,自己過去。」雲晨風擺擺手,隨即轉身繼續指揮眾人。

  聞言,蔡添順臉上的血色赫然褪去。「那……那怎麼行?我……我當然是在這裏等您忙完……」開玩笑,他又不是不想混了,哪敢「丟下」雲大老闆先回去啊!

  「我說大哥啊,這裏有我在就行了,你還是先到客棧休息去吧!」

  站在船首前方,一位皮膚黝黑、眼角有著明顯笑紋的年輕小子對著雲晨風振臂喊著,但隨即被身旁另一位拿煙管的中年男子狠狠敲了一記。

  「別說大話了!快做事!」

  對雲晨風的領導,他們向來都是心服口服,尤其在此暴風雨前夕,他們更是清楚地知道,雲晨風不會放下他們一船的弟兄不管——若想讓他早點到客棧落腳休息,那就先安頓好所有的事情再說吧!

  看著船上一個個行動迅速、做事俐落的船工,蔡添順不由得打從心裏好生佩服——早已耳聞雲大老闆旗下的船隊人員素質精良、訓練一流,如今果然是百聞不如一見。

  不過,想想也真是奇怪,儘管「雲大老闆」向來赫赫有名.任何一個從事貿易、航運的商家都知道他.但卻沒有人真正清楚他的來歷——他從何而來、家鄉在哪……完全無人知曉!

  大夥兒僅知他發跡於南洋,長年行船於南洋諸國和泉漳之間,並且以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之姿,崛起于海洋貿易,不但擁有強大的商業主導實力.他專屬的船隊更具備獨立的武力,儘管是單船行走,都能抵抗外來的劫掠。

  傳聞中,「雲大老闆」行動飄忽、不易親近,安平的事務向來都是由他的副手打理,這次,若不是因為各行各會力邀他來此共商大事,而他這個小小的客棧掌櫃又剛好是負責「接待」,否則,以他蔡添順這種背景與分量,哪可能有福氣看到「雲大老闆」的真面目啊!

  呵呵!想到此,蔡添順忍不住在心裏竊笑不已,只要「雲大老闆」曾經住宿「迎來客棧」的消息一傳開,以後,源源不絕的生意就會跟著上門來,到時,還怕不會有白花花的銀子嘩啦啦地進袋嗎?

  所以,話又說回來,一刻不完成接人任務,他還真一刻都不能安心呢!

  「喂喂,你們大家看!那個女的不會是想自殺吧?!」

  正當眾人忙著將船上貨物運送進倉庫的同時,剛才那名年輕人突然遙指著海堤彼方驚聲大叫,霎時,所有人紛紛停下手邊的工作轉頭望向同一個方向——

  遠方,確實有個身形纖弱的年輕女子,背上正馱著某樣東西,逆著強風、舉步維艱地在浪高拍岸的海堤上行走。

  「哦——是她呀!」蔡添順撇撇嘴角,毫不掩飾眉宇之間自然流露出來的輕屑和鄙夷。「別管那對母女了,全都是瘋子。」

  「瘋子?」雲晨風眉峰一凜,語氣僵冷。

  「是啊!她們母女倆可有名了!」蔡添順拚命點頭,自動以「地主」的身分繼續為眾人補充說明。「你們是外地來的,當然有所不知,這兒距離遠,瞧不清楚那姑娘的長相,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們,她呀可是那些‘紅毛番’留下來的孽種哦!長得‘番模番樣’不說,她那個娘啊更是什麼人都不認得,年紀一大把了還會妝點得像十八歲少女一般,天天到海邊等人呢!」

  「等人?誰啊?」

  見眾人「很有反應」,蔡添順變本加厲地嘲譫道:「還會等誰?當然是等她那個姦夫啊!嘖,也不想想現在是什麼年代了!那些紅毛番早被咱們國姓爺給趕回家找娘去了,她還真以為他會回來啊?真是笑死人了……」

  放下手上的貨物,年輕小子捺不住一股熱心血腸,道:「可是,現在風浪這麼大,她站在那裏還是很危險,萬一被浪卷走……」

  「那正好,挺省事的!」蔡添順說著風涼話,態度惡劣又勢利。「她們母女倆一天到晚像鬼魂一樣站在那裏,看了礙眼不說,還真丟咱們安平鎮的臉……」

  「你說完了嗎?」雲晨風從齒縫中冷冷迸出一句,目光森冷。

  「嘎?」蔡添順膛目結舌,不明白「雲大老闆」何以突然變了臉色。事實上,連整船的兄弟都沒料到雲晨風會有此反應。

  「說完就閉上嘴。」這次聲音更冷。

  「呵呵……」蔡添順尷尬地笑了笑,正想開口化解僵局時,即被雲晨風掃射過來的銳利眼神給嚇得縮了脖子。

  好……好可怕!他相信只要他再多說一個字,雲晨風就會毫不考慮地將他給丟下海了,怎……怎會這樣呢?

  就在氣氛緊凝的同時,那個年輕小子突然又叫了出來:「喂喂,她好象在看我們耶!」

  「被看又不會少一塊肉,有必要像個娘兒們似地大聲嚷嚷嗎?」一旁的中年男子又拿煙管敲著年輕人的頭,道。「還不趕快去做事!」

  摸著後腦勺,年輕小子咕咕噥噥地搬起貨物繼續工作,怎麼搞的,說一下話都不行?他又不像那個口上缺德的蔡掌櫃!

  「餘默。」雲晨風轉身喚道,中年男子立刻趨上前,聽候指示。

  只見雲晨風面無表情地對餘默附耳說了幾句後,遂在眾目睽睽之下,揚袖而去。

  「咦?雲老闆……」一見雲晨風移步離開,蔡添順直覺以為他要回客棧了,反射性的想要跟上去時,才發現好象不太對勁。「呃……馬車是在這邊才對啊……」

  不行!基於「職責」,他有必要追上去「提醒」雲老闆「正確位置」!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跟上去。」餘默誠心建議道。

  蔡添順煞住腳,縮頭縮腦地問道:「我……是不是說了什麼惹雲老闆不高興了?」他根本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招惹了誰!

  「是啊是啊,他應該沒有講什麼會惹到大哥的話吧?」船上其他人也十分不解——不過就是講一個女孩子而已嘛!而且還是個素昧平生、和他們大夥兒都不相干的人啊!真是太奇怪了!

  「喂喂,大哥朝那個女的走去了!」年輕小子指著海堤,大驚小怪地狂叫。

  「大夥兒有眼睛!不用你說。」余默拿著煙管往他頭上就是一敲。

  「喂喂!會痛耶!」可惡,每次大哥一不在,這中年老頭就變本加厲欺負他。

  「怕痛就不要良叫鬼叫。」餘默故意掏掏耳朵,其他人則不約而同哄堂大笑。

  不過,蔡添順可就沒啥心情開玩笑了,此時此刻,他只想弄清楚一件事——

  「這個……雲老闆該不會‘剛好’認識她們吧?」他吞咽口水,緊張兮兮地問道。雖然明知道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但他還是感覺膽戰心驚的。

  餘默聳聳肩,攤開雙手,慢條斯理說道:「認識也好、不認識也罷!總之,咱們‘雲大老闆’說了,在他回來之前,我們必須把這些貨全部搬下船,大家動作快點。」

  宣佈完畢,眾人一哄而散,各歸其位,只留下蔡添順一人獨怔原地,驚惑不已……

  拜託誰來告訴他,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

  在狂風巨浪的威脅下,點點喘著氣,踩著沉重的步伐,以蝸行般的速度朝海岸線緩慢前進,纖細的身子像是隨時要被風吹散似的,顫抖不已。

  「娘……今兒個風大……看來……只能在這裏等了……」點點對著背上孱弱的婦人輕聲說話,卻更像在喃喃自語。

  一在海堤上站定,她立刻將婦人從背上卸下。

  「娘……您瞧……有大船來了……」

  迎著強勁的海風,她以一條破舊的薄被摟裹著婦人就地坐下,平靜的語氣嗅不出一絲喜悅之情。

  側首瞧見母親仍像睡著似地緊閉著眼,點點幽然地逸出一聲歎息。

  「有好多人呢……或許……今天就能等到爹了……」她柔聲道,輕輕撥開覆於母親頰上的發絲,記憶中,母親的頭髮是她最羡慕的黑色,曾幾何時,竟已絲絲斑白……

  「點點……」

  一聽到婦人低喚自己的名字,點點馬上附耳上前。「娘?」

  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婦人掀了掀深垂的雙睫,緩緩睜開眼,氣若遊絲地問道:「見著……你爹了?」

  「等會兒……也許就會看到了……」點點的表情十分沉靜。

  「你……千萬要……仔細看……」婦人倚靠在點點身上,虛弱的身體因說話而喘息不已。

  「會的,我會很仔細地看著……」

  凝望著停泊在港灣的大型商船,點點心裏其實十分明白——今天,就如同過去的日子一般,是不可能會等到人的……

  多年來,等待的心情早已從她身上褪去,她現在唯一關心的,是娘的病……

  「娘!您會冷嗎?」她輕拍婦人枯槁的面頰問道,後者只是靜靜閉著眼,沒有反應。

  娘已經臥病好些日子了,若不是娘堅持要天天出來等爹,說什麼她都不會挑這種有風有雨的日子背娘出門。

  「我好象……看到……你爹了……」婦人如夢囈般喃喃道。

  點點微蹙顰眉,心想母親八成又夢到爹了。

  將目光重新移回港口,驀地,人群中一抹高大的身影抓住了她的視線——

  那個人……似乎正朝她的方向而來……

  點點不安地挪了挪身體,左右張望。海堤上,除了她和娘之外,並無他人……那麼「他」真的是朝她們而來?

  看著對方邁著堅定的步伐逐漸逼近,點點靜凝的眸中閃過一絲少見的驚慌。

  對於一時興起而存心挑釁她們母女的村人,她是見多了,雖然能力有限,但她還是會盡己所能保護母親不受這些村人的騷擾。

  「娘……我們……該回去了……」她急急起身將虛弱無力的母親背起,想趁這個男人到達之前先行離開海堤,可才跑了三、四步,她的手臂即被人從後面一把拉住。

  「等等!」

  冷沉的男性嗓音如狂浪般席捲她全身的感官知覺,隱隱的恐懼加速侵佔心頭。點點悶著聲,奮力掙開他,卻又被他追上前拉住;在這一拉一扯之間,她腳底一滑,整個人遂踉蹌地撞入他堅實的胸膛。

  「放……放開我……」點點顫聲道,拚命扭動。

  雲晨風扣著她,同時注意到她背上面色蒼白的婦人。「你娘……病了嗎?」他脫口問道。

  點點倏地停止掙紮,倉皇不安的褐眼冷不防對上他那雙清澈深邃的黑眸。

  「她看起來病得很厲害,你應該帶她去看大夫,而不是來這裏吹風淋雨——」雲晨風皺著眉,再度打量了她孱弱的母親一眼。

  聞言,點點深懼的褐眸迅速蒙上一抹防備,她戒慎地盯著他,似乎為他的「關心」感到有些……驚恐?

  看著她自然流露出的反應,雲晨風感到一股難言的悸動悄然撫過他內心深處某個記憶的角落,他知道自己急躁唐突的行為已經嚇著了她,但……

  隔著絲絲斜飄的雨幕,他目不轉睛地打量她靜美細緻的臉龐,冷銳的眉宇間悄悄顯露出少有的柔色;此時,他注意到的是她頭上那支以樹枝自製的簪子上,所附有的幾個造型簡單的小貝殼——

  「你還是每天撿貝殼?」他柔聲道。

  面對他的「詢問」,點點渾身一僵,驚愕極了。

  從小到大,她根本鮮少與母親之外的人接觸,她不記得自己曾經見過這個男人,但為何他的面容卻讓她感覺似曾相識……

  「你……是誰?」她嚅聲問道,心裏的不安恐懼開始蔓延擴大。

  她震顫地眨動雙眼,小心翼翼地觀察著眼前高大挺拔、軒昂不凡的雲晨風。

  這個人絕對不會是她爹!她知道的……

  畢竟,他看起來太年輕,模樣也不同于娘所形容的那般……那麼,他究竟是什麼人?

  「‘我坐大船來的’,記得嗎?」雲晨風指著停在港邊的商船說道,眉頭不禁緊鎖起來。

  難道……她真的已經完全忘了他?

  雲晨風發現自己確實在意她全然生疏的態度和反應。

  「我……該算是你的‘朋友’吧!」他粗嘎地補充道。

  「朋友?」點點咀嚼著這兩個陌生的字眼。

  她根本沒有朋友呵!

  隨著暴風雨侵襲的腳步,雨勢開始加大,點點眨了眨泛濕的羽睫,突然用力掙脫他的箝制。

  「可……我不認識你!」她搖著頭,不帶感情地丟下一句,隨即背著婦人跑離海堤。

  風浪驟起,海堤上,雲晨風目送她倉皇而逃的身影,未再舉步追上。他自嘲般地扯動唇角,為心裏強烈升起的失落情緒感到有些可笑——

  她的記憶裏,根本沒有了他。

  你還要再坐大船來哦!我和娘娘天天都會在這裏……

  當年,他就是為這樣一句天真無邪的童語所震動。

  十多年的歲月,他都忙著為自己爭取往上爬的機會,就是想實踐年少歲月間曾經許下的諾言。

  可如今,他真的坐大船來了,而她——也一如她的「承諾」,天天來海邊等候……

  只是,這卻殘酷地代表了她仍然沒有等到她的爹!

  十三年,不算短的歲月!

  他怎能奢望她記得當時的事情呢?

  又或者,他只是真的嚇著了她……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4 00:26:11

第二章

  不對勁!事情太不對勁了!

  任憑一整夜狂風暴雨的肆虐,都比不上眼前他們所面臨的事兒來得嚇人。

  「迎來客棧」裏,十來名壯漢圍桌聚集,個個面色深凝,試圖為他們所看到「異象」找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餘大,你說,為什麼大哥昨天從岸邊回來之後.整個人就變得非常陰沉,一直板著臉?」

  大夥兒不約而同地將目光掉向在場唯一有「能力」回答的「資深船工」余默身上。平常大家習慣稱他「餘大」,乃是因為他是船上年齡最大、也是和雲晨風認識最久、最深的人,雲晨風的事他是最清楚不過的了。

  「這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他從以前不就老是板著」張臉嗎?」餘默持著長煙管,氣定神閑地吸了口煙,嘴角噙著吊人胃口的淺笑。

  「胡扯,那可大有不同!」眾人之中,一個身材較為矮壯,名為鄭得兄的男子跳出來叫道。

  「哦?有何不同,你倒是說說看!」餘默一臉興味盎然。

  鄭得兄點點頭,以手比了比嘴角,認真道:「大哥以前板臉嘴角是一直線,可他昨晚的嘴角是下垂的。」

  「你觀察得倒是挺仔細的嘛!」餘默笑道,輕輕朝鄭得兄臉上呼了口白煙。

  一經稱讚,鄭得兄粗獷的臉上立刻現出無比得意的神情;信心大了,膽子自然也跟著壯了起來,咳了兩聲,他決定鬥膽提出自己的想法。

  「你們想——大哥會不會因為太缺女人了,才會如此反常?」他曖昧地笑道。「不如我去請蔡掌櫃幫忙張羅幾個漂亮的姑娘來給大哥消消火……」

  「消火?」余默聳高眉,忍笑道。「你如果想試試‘火上加油’的威力,不妨一試!」

  聞言,眾人忍不住一陣訕笑,鄭得兄則是有些尷尬地瞪了每個人一眼。

  「你自己想嘗鮮就說一聲吧!幹啥把大哥給搬出來?」人群裏身材最為高瘦的鄭得弟出聲嘲笑道,自己親生胞兄的個性他還會不瞭解嗎?

  「嘿,話可不是這樣說!」鄭得兄不平地大叫。「昨天大哥當著我們的面去找那個紅毛番女說話,並且被‘拒絕’,這是咱們大夥兒都親眼見到的事實啊!」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雖然當時大夥兒忙著將貨搬下船,但眼睛也沒「閑」著,實際情形他們可是全「看」得一清二楚了。

  「我說大哥一定是‘受辱’太深,一時之間無法平復,心情才會如此低劣——」

  「噓——」

  一聽鄭得兄毫無忌憚地大放厥詞,眾人忍不住齊聲制止。

  「小聲點,大哥正在隔壁廂房談事情呢!你是不是嫌他的臉繃得還不夠嚇人,非要說得人盡皆知?」鄭得弟低聲提醒他那口沒遮攔的親生胞兄。

  「可是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實在憋不住了,不如我們直接找上那個女的,查一查她的來歷……」鄭得兄「急中生智」道,卻反而惹來眾多白眼。

  「去,難道昨天蔡掌櫃講得還不夠詳細嗎?」鄭得弟率先擺明瞭不贊同。

  以他「護主心切」的立場來看,他是絕對不希望雲大哥和那個有洋人血統的女子產生任何「牽扯」,以免影響了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信譽和聲望。所以,只要雲大哥不要再去找她,他們這些做屬下的也沒有必要去增加「接觸」的機會。

  「餘大,你認為呢?這件事到底需不需要我們插手‘關心’一下?」鄭得兄仍不死心地問向餘默。

  「你們……真的很‘關心’?」餘默仍慢條斯理地在旁抽煙。

  「當然!我們當然關心大哥的事!」在場壯漢異口同聲地道。

  「那——你們就得有心理準備隨時接受‘改變’。」

  「改變?什麼改變?」大夥兒不約而同地攏上前。

  餘默笑而不語,仍是一臉莫測高深。

  實在是等不及了,鄭得兒只好第一個拍胸脯大喊:「放心,我這個人最能接受‘改變’了!任何‘改變’絕對都嚇不倒我!」

  「是嗎?」鄭得弟不以為然地斜睨著鄭得兄,還故意打了個大呵欠。「昨晚不曉得是誰因為大哥板著比平常更嚴肅的一張臉,就急得在那兒叨念跳腳了一整夜……」

  「閉嘴!」被親生弟弟一糗,鄭得兄顏面上多少有些掛不住,他跎起腳吃力地揪住鄭得弟的衣襟,吼道:「你這小子,就會拆你老哥的台!」

  「咦?我又沒說是你。」鄭得弟以其占了優勢的身高俯視著未及他肩膀的胞兄,邪氣又賴皮地笑著。

  鄭得兄被激得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忍不住揚起拳頭,咬牙切齒道:「我現在也‘絕對’不是要打你,只是‘心疼’你昨晚沒睡好,想免費讓你一覺到天明……」說著,他不甘示弱地就要補上一拳……

  「你們——是打算拆了這家店嗎?」

  雲晨風赫然出現的嗓音讓鄭得兄羞憤的拳頭暫態凍結在半空中。

  「大……大哥……」鄭得兄僵硬道,恨不得馬上和那高高舉起的手臂「脫離關係」。

  唉,誰叫雲晨風向來都是禁止他們有任何「暴力」行為,這下又被現逮……

  「我在隔壁談事情就直聽到你們的聲音。」雲晨風面無表情地說道,並隨意挑了個位子坐下,眾人立刻在他面前一字排開。

  見狀,一群和雲晨風同時走出廂房的各行會負責人紛紛自動鞠躬告退。「那麼,咱們先走了,一切就有勞雲老闆費心關照了……」

  雲晨風微微頷首,目送這群人離開之後,才轉回注意力,公事公辦地問道:「港口那邊的情形去看過了嗎?被暴風雨襲擊損害的程度有多少?」

  大夥兒回首一望,自然是把這個問題丟給了餘默。

  「已經去看過了,沒什麼損害。」余默搖著煙管說道。事實上,今早在港邊另外有一件「不大尋常」的事,他正在考慮是否要告訴雲晨風……

  「很好。」聞言,雲晨風頷首道。「再過一天咱們就得動身離開。」

  「一天?這麼快?」鄭得兄驚訝道,他們很少會在一個地方待這麼短時間。

  「一切都談妥了嗎?」餘默出聲問。這次,各行各會的人都極力將雲晨風請出馬,證明瞭事情頗為棘手,難道一次密談就全解決了?

  「事情始末我已經大致瞭解,剩下的——不是待在這裏就能解決的。」雲晨風沉聲道,肅然的臉上似乎有些煩躁。

  餘默不動聲色地抽著煙,靜靜觀察雲晨風的一舉一動。

  他的心情不好!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一直以來,在眾兄弟眼中,雲晨風是個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不僅對屬下要求嚴謹,對自己一樣不容松懈怠情;他做事向來有其一套步驟和手段,鮮少在人前表露自己心裏真正的想法……可現下,他繃著一張直讓兄弟們「坐立難安」的臉,說他心裏真的沒有「心事」,有誰會信?

  「還有,你們剛才在談什麼?需要這樣‘動手動腳’、吹鬍子瞪眼睛的?」不經意地瞄了眼客棧外仍然傾落不停的大雨,雲晨風隨口追問道。

  「談什麼?當然是擔心大哥……嗚!」

  鄭得兄衝動的大嘴被鄭得弟及時由後頭搗住,只見鄭得弟眯眼乾笑,機警地逕自接話。

  「是啊,我們實在擔心那些商行的老闆們會為難大哥呀!」鄭得弟擠著笑容說道,偏過頭便給了拚命搖頭的鄭得兄一記大白眼。

  真是,有些話他們兄弟私下說說就算了,幹啥要老實到在雲晨風面前招認啊!

  「為難我?」雲晨風揚揚眉,漠然的黑眸更加深冷。「是你們對我沒信心,還是我太高估了自己?你說呢?得兄。」

  既然雲晨風「指名」回答,鄭得弟不得已,只好將手從鄭得兄嘴上移開。

  「呼——」鄭得巳誇張地大籲口氣,理整理整衣服之後,才慎重其事地開口說道:「這個嘛!誰管那些商行的老闆啊!我們擔心的是……」

  「喂喂,我剛才聽到一個消息——」

  冒雨從客棧外奔進門的年輕小子猛地打斷鄭得兄的話,一見大夥兒全在,他更是激昂地大聲嚷道:「聽說昨晚那個在岸邊的姑娘,她……啊!大哥?」

  一走近眾兄弟,年輕小子才後知後覺地看見雲晨風正端坐在人前,頓時,他驚訝地張口結舌,將準備和大夥兒「分享」的小道消息硬生生地給倒吞了回去。

  「大……大哥,你……你怎麼也在?」年輕小子乾笑著,眼角的笑紋洩漏了心虛的秘密。還好!還好!他什麼都還沒說,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善哉!

  「我不能在嗎?」雲晨風面色一沈,原已肅然的臉龐更顯陰驚。「把你剛才要說的話繼續說完。」他沉聲命令。

  「啊,我嗎?」

  鄭得兄指著自己的鼻子,正想介面說話時,雲晨風右手一揚,阻道:「阿邦,你說!」

  「我?」年輕小子嚇了一跳,發現其他人正不斷對自己搖頭使眼色,聰明如他者,也知道此刻是絕對不宜在雲大哥面前提到任何關於那個紅毛姑娘的事情。「我……沒什麼要說的啊!」

  「快說!」雲晨風不耐地喝道。

  許廷邦怔仲了下,猶豫地瞟向餘默。

  「要你說就說吧!」餘默習慣性拿著煙管敲許廷邦的頭。

  「喂喂,你幹啥老是打我的頭啊!」他大叫。

  怪了,明明就是餘默派他去「探聽消息」,並且「再三強調」先別告訴雲大哥,怎麼這下又裝得像是沒事兒人似的?

  「你這小子,到底要吊人胃口多久?」其他人紛紛出聲催促道。「你想讓大哥等到睡著嗎?」其實應該是自己等不及了吧?

  許廷邦輕咳兩聲,鄭重道:「事情是這樣的——話說今兒個一早,我和餘大去港口檢查船隻被風吹毀的情形,結果情況很好,沒什麼損壞,證實了我們的船隻品質優良,又堅固又耐用,不像其他商隊的船……」

  「嘖,我們都知道我們的船有多好,請快進入重點好嗎?」鄭得兄急得吼叫。

  許廷邦咽咽口水,似有顧忌地偷瞄雲晨風.才又道:「然後,正當我們下船準備去倉庫的時候,就看到……昨天在堤防上的那個姑娘……」

  「怎麼?她又站在海堤上看海了嗎?」

  鄭得弟語帶輕謔,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反正,蔡掌櫃不也說過,那對母女最大的「嗜好」就是每天到海邊等人,而且「風雨無阻」!

  「不,她這次是站在岸邊看著我們的船。」許廷邦鄭重澄清。

  「看我們的船?」雲晨風眉峰一緊。

  「是呀!而且站了很久。」許廷邦點頭道。「起先我也覺得很納悶,後來聽村人說,她昨晚背著她娘在村子裏挨家挨戶敲門,吹風淋雨了一整夜……」

  這可是他奉餘默之命,到處打聽才得來的結果。

  「去,昨晚風大雨大的,她還到處亂跑,我看她們八成真如蔡掌櫃所說的,母女全是瘋子。」鄭得弟輕諷道,毫無任何同情之意。

  「才不是這樣哩!聽說她整夜在找大夫給她娘看病,但就是沒有一個人肯幫她。」許廷邦不平地拍桌大叫,忍不住想起那些村人們在談論這件事時,那副「毫無悔意」的嘴臉。

  「哎呀呀!邦弟何必這麼義憤填膺又咬牙切齒的?她又不是你什麼人……」鄭得弟取笑道,眼前阿邦老弟就是太熱血心腸,不懂「現實狀況」。

  「可是我生平最痛恨那種‘見死不救’的人。」許廷邦冷哼道,不敢相信和他「同一條船」上的兄弟,竟然會說這種風涼話!

  鄭得弟以他「高人一等」的優勢,故意哄小孩似地伸手摸他的頭,笑道:「不錯嘛,年紀雖小,人格很崇高哦——」

  「我不小,我已經十七歲了!」許廷邦不服氣地大叫。他討厭鄭得弟摸他的頭,就像他討厭餘默敲他的頭一樣。

  再下去,他的頭總有一天會被大家玩笨!

  「她……現在人呢?」頂著一屋子的喧鬧,雲晨風低低問了句,聲音不大,但卻足以使這一來一往的意氣之爭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呃……不曉得……後來就沒看到她了……」許延邦說道,差點就忘了正事。

  「該死!」

  雲晨風冷拳一握,重重擊向桌面,巨大的聲響讓在場的每個人都怔楞住,只除了餘默他仍在一旁悠哉地抽著煙。

  「有事懸在心裏,是會生病的。」他吐口煙。

  雲晨風緊握拳,半晌,突然站起身,道:「你們可以動手去補給乾糧用品了。餘默,你和我出來一趟。」

  「我很樂意。」餘默露出耐人尋味的微笑。

  一到門口,雲晨風頓住腳步,想起什麼似地回身說道:「阿邦,你去找蔡掌櫃一起來。」語畢,頭也不回地步入雨幕之中。

  「啊,是是。」雖然不知道雲晨風想做什麼,又為什麼要找蔡掌櫃,但,許廷邦仍是二話不說,立刻辦事去也!

  ※※※※※※※※※※※※※

  「雲……雲老闆,您……您確定要去?」蔡添順畏首畏尾道,額上滿布的水滴已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汗珠。「那對母女……還是別接近的好……」

  「喂喂,我家大哥高興去哪里就去哪里,哪來那麼多廢話!你儘管負責帶路就是了。」許延邦英挺的劍眉顯示出他個性的爽朗與正直。

  他們一行人已經離開村子走了好一段路,這裏——幾乎沒有任何人煙了。

  「朝……朝這條小路直走到底……就是了。」蔡添順指指矮林彼端。「說好了,我……我可不進去……」開玩笑,要真和那對母女「碰頭」,只怕他以後也會被人「另眼相看」了,不行不行,說什麼他都不會靠近那屋子一步!

  「真是,什麼烏龜德性!」許廷邦翻翻白眼,實在對蔡添順的行為看不過去。

  「無妨,你就在這裏等著。」雲晨風對蔡添順說道。事實上,他也不打算讓蔡添順出現在她們母女面前。

  「雲老闆……」此時,一位跟在蔡添順後頭、留著山羊胡的男子也出聲了。「那我……是不是也可以……」

  「不行!」雲晨風毫不猶豫地一口回絕,兩手交握在背,逕自朝小徑深處而去。

  此時,餘默走向這位和他年齡相去不遠的中年大夫身旁,「熟稔」地搭上他的肩膀,說道:「聽好,你是大夫,誰都可以不進去,就屬你不行。」

  「可是……」廖大夫神色迥異,宛如見到瘟神一般。「她們母女倆……」

  「喂喂,有病不醫、見死不救,你還配稱大夫嗎?」熱血小子許廷邦又說話了,這次他的口氣更加氣憤。

  「阿邦,人家可是大夫,別那麼凶——」

  餘默晃晃手上的煙管,眯眼一笑。這口氣、這神態……不慍不火,卻讓許廷邦不得不開始同情起這位「不識相」的大夫來了——

  因為通常只要餘默以這種「異常親切」的口氣說話時,就表示……

  「我說廖大夫,您懸壺濟世、醫術不凡,如果再有上等藥材可開單配方,想必您診起病來會更‘得心應手’吧?」

  「呃……那是當然的……」廖大夫唯諾道,一時之間沒聽出他話裏的涵義。

  餘默又是一笑。「那麼——最近您鋪子裏的藥材可還足夠?需要補貨嗎?沒有藥材可是很麻煩的。」

  「這……」廖大夫一驚,驟然明白他的弦外之音。

  在安平鎮.許多生活物資尚需仰賴各商船的運載供給,尤其是那些漢藥材,更是必須從中國內陸運來;換言之,一旦「惹毛」這位掌控各航商的雲大老闆,無疑就是自行「斷糧」的行為。

  沒錯,這個滿面笑容的男人就是這個意思!

  「我……我明白了……」廖大夫喟歎一聲。

  「這就對了,做大夫就要有做大夫的樣兒嘛!」許延邦拍拍大夫的肩,手指並有力地「扣」著他,促其加快腳步跟上雲晨風。

  步入小徑,揚過一個曲折,他們終於看到一排東倒西歪的矮籬柵,很顯然地,那是前晚狂風暴雨下的傑作。

  移開橫倒在路中的棚門,雲晨風舉目所及儘是一園子的斷枝殘幹、損菜折葉,滿目瘡痍的景象,令人觸目驚心。

  「大哥,你看!」許廷邦驚呼出聲,指著大樹後一楝已被風吹得沒了屋頂、半傾半倒的小草屋。

  見狀,雲晨風心一沉,臉色乍變,連忙三步並作兩步奔進草屋內——

  沒人!

  望著一屋子的淩亂,雲晨風緊鎖住眉頭。難道她們沒有回來?

  雨,仍綿綿地下著,窄小的內室裏,除了一張破舊的桌子和椅子之外,就只有一張矮床……

  床?

  雲晨風一驚,視線頓時停在床上微隆的被褥之上,裏頭似乎有人……幾乎是毫不猶豫地,他迅速移步上前,一把掀開已被雨打得半濕的被子——

  「大夫!」雲晨風放聲低吼,廖大夫立刻抱著醫箱踉踉蹌蹌地趨近床邊。

  矮床上,面色枯槁的婦人雙目緊閉、全身僵冷,但她乾裂的唇角卻出人意料之外地掛著一抹微笑,看起來像是安詳地睡著了……

  「還不快給她瞧瞧!」雲晨風直覺情況不對。

  大夫縮縮脖子,顫抖地執起婦人的手腕把脈,接著便重重地倒抽口氣……

  「這……這……」他放下婦人的手,改探她的鼻息。

  「她到底怎麼了?」許廷邦性急地大叫。

  「她……她已經死了。」廖大夫囁嚅說道。

  「死了?」雲晨風厲聲道,親自上前查看婦人的情況。

  許廷邦則一把抓住大夫的衣領,叫道:「死了?你竟然說得出口!要不是你昨晚讓她們在外吹風淋雨,人家怎麼會死?」他激動地搖晃著大夫,已顧不得什麼「敬老尊賢」了。

  「這……這……不關我的事……」廖大夫慌忙劃清界線,倒不是因為心生愧疚的關係,而是擔心自己會活活被這暴怒的小夥子給「搖」得「魂飛魄散」。

  「‘她’如果有個萬一,我會再回頭找你!」

  雲晨風狠瞪了廖大夫一眼,急切的身影如旋風般席捲而出。

  萬一?這是什麼意思?廖大夫驚愕地望向床上的婦人,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招了

  誰、又惹了誰?「她」明明就已經「萬一」了呀!為什麼雲老闆會說……

  「哼,大哥說得太客氣了。」許廷邦仍抓著廖大夫的衣領,不平地道。「換作是我,就把你的骨頭給拆下來做中藥材!」

  「阿邦,人家好歹是大夫,別那麼凶,快放開他。」餘默第二次提醒道,口氣仍顯平和。

  「哼!」心不甘情不願地鬆開手,許廷邦轉身對餘默說道:「我不放心大哥,先跟出去瞧瞧了!」語畢,頭也不回地奔出大門。

  「年輕人脾氣就是衝動,大夫可別介意。」待許廷邦身影完全消失在門外,餘默才又緩緩開口道。

  「真是,年紀輕輕,口氣這麼狂妄——」廖大夫如釋重負地扭動脖子,嘴裏不住地咕噥道。現在想想,還是眼前這位年齡和他相仿的男子看起來比較「和藹可親」,至少,他剛剛還替自己「說話」了……

  「口氣雖狂,不過這一次他倒滿有‘見解’的——」餘默吸著煙,想起許廷邦的威脅。

  「什……什麼意思?」廖大夫忽覺頸項一涼。

  餘默再度眯眼一笑,溫和上揚的唇角隱泄著邪氣而難捉摸的詭譎。

  「您的鋪子裏很缺藥材吧?」他以一貫「和藹可親」的語氣,一字一句道。「如何?需要來些‘龍骨’嗎?」

  ※※※※※※※※※※※※※※

  沖出草屋,雲晨風掃視整座菜園,依然不見點點的蹤跡。

  放著已去世的母親,他相信她不會離開太遠……但,他必須確定!

  確定她真的「安然無恙」!

  無暇顧及自己內心難抑的翻騰情緒,雲晨風沿著園中小路繞過草屋,意外地,他看到了另一番有別於前園的景象……

  這裏種滿了花……當然,那是在風災發生之前!

  但,儘管殘花雕盡,卻不難想像這裏原來簡樸細緻的風貌;就像眼前散佈一地的?小貝殼,它們本來應該是被鋪排在小徑兩旁的吧……

  基於某種直覺.雲晨風沿著散有貝殼的小路朝屋後的林子走去;透過林間悉牽的風聲、雨聲,他隱約還聽到斷斷續續的細微響聲。

  加快腳步循聲而去,果然,他看見她纖瘦的身影孤獨地隱現在林間深處,四周儘是迷蒙籠罩——

  她低垂蟯首,蹲蜷著,正專心於重複某種同樣的動作。

  雲晨風蹙攏雙眉,不由得放輕腳步。雨,綿綿輕泄,她也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絲毫沒有察覺到他的接近,那專注的模樣,恍若與世隔絕的雛花,潔白、脆弱,卻不容侵犯。

  慢慢地,雲晨風看清一切,而他的心,也猛然抽動——

  她在挖土!

  無鋤、無鏟,只用她的雙手,認真而執著地挖著!

  「別挖了!」雲晨風粗嘎道,直覺伸手攫住她瘦不盈握的手臂。

  點點輕震了下,緩緩抬頭,濕覆額前的發絲不斷滲滴著水。她眨眨濕濡的雙睫,既驚愕又困惑。

  「起來。」他放柔語氣,輕拉起她。此情、此語,似曾相識。

  「你……」又眨眨眼,她認出了他。「你是……坐大船來的……那個人?」她訥訥問道,聲音細碎。

  「我是,現在你認識我了。」雲晨風扯扯嘴角,伸手拂開她額前沾水的劉海,這才發現有一道細長的淺疤橫過她的眉心中央。

  反射性格開他的手,點點偏過頭刻意避開他的注視,此時,許廷邦已喘著氣跑進林子。「大哥——」

  許延邦的闖入嚇著了點點,只見她原本已無血色的面容更加蒼白。雲晨風以眼神示意許延邦別靠近,但他並沒有注意到,仍逕自對著點點熱絡地自我介紹。「姑娘別怕,我們是來幫你的,我叫許延邦,大家都叫我阿邦,你呢?叫什麼名字?」

  「我……」骨碌碌的大眼儘是戒慎恐懼,點點不自覺地退靠在雲晨風身後,恍若他是可用來遮風避雨的一堵牆。

  「我……不認識你……」她顫聲對許廷邦說道。

  「不認識我?怎麼會?」許延邦指著自己的臉,試圖喚起她的記憶。「我們早上才見過的,記得嗎?你還背著你娘站在港邊看我們的船呀,我當時就在甲板上……」

  「阿邦!」雲晨風出聲制止許延邦,他顯然已經「親切」過頭了。「你先去外面找蔡掌櫃。」他肅著臉命令道。

  「找蔡掌櫃?作啥?」許延邦撇撇嘴,根本不想再搭理那個勢利又無同情心的掌櫃。

  「幫忙找人收殮。」他直接說道,感覺她身子微微震動了下。

  「收……哦!」許延邦頓悟,可又想起那些冷漠的村人。「可是……」

  「無論用什麼方法,只要辦成這件事。」

  簡單一句話,許廷邦頓時明白雲晨風看待這件事的重要性,他相信大哥之所以如此「重視」這位孤苦無依的姑娘,絕對不只是單純的「伸出援手」而已!她之於他,應該還有別的意義吧!

  「大哥你放心,交給我絕對沒問題。」信誓旦旦的保證完全宣告了辦事的決心,許延邦未再多作停留,即飛步離去。

  雲晨風轉回視線,看見點點又打算蹲下身繼續執行未完成的工作,遂擰眉阻止道:「你該進屋休息的。」

  他拉著她,眉峰之間更顯陰鷙。是錯覺嗎?為什麼他不斷感到一股異常的溫熱正透過她濕薄的衣衫傳透到他的掌心?

  「我自己可以安葬我娘……不需要村人的幫忙……」點點低啞道,忍不住渾身輕顫。村人們的態度,她非常清楚!

  「可是你渾身都淋濕了。」雲晨風拉近她,冷不防伸出大掌覆上她的額頭。

  好燙!

  點點被他的舉動嚇了一跳,反射性想撥開他的手,卻反而被他牢牢地扣住身子,動彈不得。

  「放……放手……」除了娘之外,她不習慣和人如此貼近。

  「為什麼不讓我幫你?」雲晨風粗聲道,將她緊攫在胸前。

  「我可以自己安葬我娘……」她仍然執著,眼神顯得有些渙散。「不需要……」

  「我不是村裏的人!」他打斷她,為她的「拒絕」感到有些惱怒。

  相依為命的親娘死了,她該是傷心欲絕的,不是嗎?

  孤立無援,既病且累,她也該是惶恐無助的,不是嗎?

  可為什麼濡濕她面頰的只是這場下不停歇的雨水,而非止不住的淚水?曾經擁有純真笑靨的小女孩,如今卻是這般的無喜無悲——

  難道她的心,真封閉得如此徹底?

  思及此,雲晨風整顆心莫名地緊揪起來。明知不該再在意她的,卻還是無法放下,此時此刻,無論她的記憶裏是否有他,他都決定帶她離開這裏!

  深吸口氣,他儘量平穩地說道:「你可以拒絕讓我幫你,但可別拒絕你爹的心意。」

  「我爹……」點點怔怔地抬眼望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是她聽錯了嗎?抑或是頭昏產生錯覺,他剛才似乎提到了爹……

  「你認得……我爹?」她迷惑道,努力想集中混沌的思緒。

  「別忘了我是坐大船來的。」他答得似是而非。編造謊言不是他所擅長,但或許這是唯一能接近她的方法。

  「是爹……讓你來的?特地來接娘的?」她顫聲問,空洞的眼中卻反而看不出一絲欣喜。

  雲晨風收緊雙臂,將下巴擱在她的頭頂上,表情深不可測。

  「當然還有你。」他暗啞道,帶她離開的心意更加堅決。

  點點倚貼著他的胸膛,感覺到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她突然有種如釋重負的解脫感。她不曉得自已是不是該相信他,但,他渾厚的嗓音聽來是那麼舒服,感覺上,就像是海……

  「可是娘……已經……等得很累了……」她閉上眼低喃道,任憑熾燠的熱逐漸侵佔全身。

  她的話,讓他心驚!

  雲晨風環抱著她熱燙的身子,沒去深思自己狂跳的心究竟代表什麼意義,他只知道——他的雙臂會緊緊地擁著她!

  因為,她真的累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4 00:26:29

第三章

  在深不見底的大海之中載浮載沉,點點甚至沒有試著掙紮……

  她似乎飄了好久……

  冰涼的海水不斷沖卷著,但她並不覺得冷……

  黑暗中,有股濃濃的溫暖包圍著她,一點一滴,消融她的疲憊與倦意……

  她不知道自己將要飄往何方,卻只想私心地攫護住這暖暖的源頭……

  良久,當她以為自己就要這般無止無盡地隨波漂流之後,她終於在黑暗中抓住一道突來的光亮——

  睜開眼,望進一屋子的陌生,點點頓時有種記憶錯置的感覺——這是哪里?

  她又為什麼會在這裏?

  撐起虛弱無力的身體,她極度困惑地掃視空無一人的房間,屋裏氣派精緻的陳設,是她這輩子從未見過的。

  她在作夢嗎?還是……

  驀地,雨裏的一幕重回她的腦海,她想起由日己應該正在和「他」說話才對,怎會……

  心一驚,匆忙掀開棉被,點點正想起身下床,才發現自己身上不知何時已換上一件乾淨的單衣——至此,她更加驚惑了!

  陌生的環境加上陌生的景況,使她心慌得直想離開這裏。

  點點吃力地拿起置於幾上的衣物開始著裝,儘管仍有些頭昏目眩,她還是完成了這項工作。而就在她執著細帶想紮綁頭髮時,房門外赫然傳來了說話聲引起了她的注意——

  「呃,我說雲老闆啊……這個……她已經昏迷三天了,是死是活也沒個准……萬一……」

  「大夫說她醒來之後就會沒事。」

  低沈的嗓音毫不遲疑地打斷對方的疑測,接著,又聞一句低低的咕噥——

  「問題就是怕她醒不來呀……」

  「你說什麼?!」微慍的話語有著嚴厲的警告意味,這聲音……她認得!

  點點慌忙地紮好頭髮,起身走向房門,想確定「他」是不是真的就在門外,但,接下來的對話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住腳步。

  「雲老闆!您別生氣……我可沒別的意思……只是……她住在這裏……真的不妥啊……」誠惶誠恐的話裏難掩嫌惡,那種輕蔑的口吻是點點再熟悉不過的。

  「怎麼,你這客棧不能住人?」那人壓著嗓,散發的卻是明顯的怒氣。

  「當然不是……可好歹也要看是什麼人……」蔡掌櫃的戒慎畏懼依舊,但為了日後著想,他仍是鼓起勇氣說道。「實在是她們母女的身分太‘麻煩’……如果讓村裏的人知道她住在我店裏……只怕以後生意難做哪……」

  「如果——我現在就‘直接’讓你關門大吉呢?」

  很直接的威脅,再笨的人也聽得出來!

  「這……雲老闆,您……您別開玩笑了……」蔡掌櫃乾笑兩聲。

  「我向來說到做到,從不開玩笑。」

  很明白的宣告,再蠢的人也知道他真的不是開玩笑!

  房裏,點點屏氣凝神地傾聽門外傳來的一字一句她早已習慣別人對她冷淡嫌惡的態度,因此對於蔡掌櫃貶人的言詞倒也沒多大感覺,真真正正令她感到驚詫的反而是雲晨風的反應。

  「他」在為她說話?是嗎?

  一股陌生且異樣的感覺緩緩流過她的心頭,點點撫著胸口,細細體驗夢裏那股熟悉的溫暖逐漸由夢幻而真實。

  這經驗,是嶄新的。

  畢竟,自小到大,從沒有一個人會主動為她說話,更別提是維護她了……甚至……連娘都不曾有過……

  娘……

  猛地,點點想起埋葬娘的事情。三天了……如果剛才她沒聽錯的話,她似乎已經昏迷三天了,這怎麼可能?

  情急之下,她沖上前拉開門扉,即見到雲晨風高大的身影矗立眼前,深峻的五官正不悅地緊擰著,而蔡添順則是被她突然開門的動作給嚇了一大跳。

  「你醒了?」雲晨風轉過身,聚攏的眉頭在見著她的?那不自主地舒展開來。

  「嗯。」點點縮縮身子,低下頭,但仍然瞥見了蔡掌櫃眼中的鄙視。「我……」

  「你醒來是最好不過的了。」蔡添順對著點點冷哼道。「我這客棧可不是什麼人都能住的,像你……嘖,要不是雲老闆……」

  「閉嘴忙去,我要離開的時候會通知你。」雲晨風隨手彈了一錠銀子到蔡添順的懷裏,口氣寒凍懾人。

  「離……離開?」蔡添順怔住,他沒有要雲老闆離開的意思啊!

  「要我再說一次?」很嚴厲的警語。

  「不不……我瞭解、我瞭解……」蔡添順收起銀子,識相地躬身退場。

  他被迫去找人幫忙安葬那發了瘋的女人一事,早已傳得全村皆知,現下她那洋模洋樣的女兒又住在他客棧裏,儘管心裏百般不願意,但礙於雲晨風的身分和影響力,他又不敢不接受。

  傳聞中,雲晨風做事向來不按牌理出牌,他商隊的手下也是亦正亦邪,無論是面對海盜或官府的人,聽說都十分吃得開……原本,他對這些說法是有些不信的,但後來他被雲晨風身邊那個十來歲的年輕小夥子威脅著去找人來替那瘋女人入殮之後,他才算是真正見識到他們的「行事作風」。

  不過,他還不是最不幸的,因為聽說那個廖大夫所受到的「威脅」比他更大,已經不敢再對她們母女有任何意見了……

  想到這裏,蔡添順也只好摸摸鼻子,自行想想該找什麼理由來和她們撇清關係——總歸一句,他還想在這安平鎮上繼續混日子呢!唉!

  待蔡掌櫃一離開,雲晨風即刻走向點點,並伸出大掌覆上她的額頭,問道:「感覺如何?頭還會昏嗎?」

  瑟縮了下,點點反射性連退兩步,她沒料到他會突來這種舉動。

  「我……病了?」她疑惑道。「很久了嗎?」

  「已經三天了。」雲晨風蹙著眉,儘管對她刻意疏遠的反應感到在意,他仍然進一步拉著她走進房裏,說道:「再躺著休息一下吧!大夫一會兒就來——」

  「可是……我娘……」

  「你不用擔心,我已經找人安葬了。」雲晨風注視著她蒼白無血色的臉龐。這場病,讓她原本已經瘦弱疲憊的身子更顯單薄,仿佛他稍微一用力,她就會散了似的。

  「安葬?」點點喃喃重複著這兩個字,似乎不敢相信他真會為她打點一切。

  雲晨風拿起溫在爐上的茶壺,倒了杯水遞給她,繼續說道:「就在你原先選的地點——那個看得到海的林子裏。」

  點點接過水,低頭慢慢啜飲著。

  溫熱的水沾潤她乾裂的唇,緩緩滑下她的喉間,那股暖意隨著水的流動逐漸在她體內擴散——

  對於他,她心裏是有些感覺的。

  至於是什麼樣的感覺!她說不上來!也許是他「友善」的態度,讓她覺得他和別人是很不相同的……尤其在他為她伸出援手之後,她更是不曉得如何面對自己心裏這種陌生的感覺……

  是該道謝吧!

  但,她又不確定該如何啟口,因為她從沒向人道謝過……

  猶豫半晌,她終於還是鼓起勇氣,怯怯地從口中吐出一句:「謝……謝……」

  「謝什麼?」雲晨風端起她小而尖的下巴,沉聲問。

  「謝……謝你所做的一切。」她細聲道。

  「沒什麼好謝的,我說過——這是你爹的一番心意。」雲晨風不動聲色地說道。「我只是做我該做的。」

  「但是……」

  「有些回憶,還是早點結束得好,從今以後,你該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才是。」他不容反駁地說道,事實上,她該休養的不只是她的身體,還有她的心呵!

  點點蠕了蠕唇瓣,似乎想再說些什麼,此時,許廷邦正巧帶著大夫走進房裏。

  「啊,你醒了?」許廷邦毫不掩飾自己的驚喜,三、兩步來到她面前,朝她擠出一個大大的笑容表示親近。「我叫阿邦,你還記得我嗎?」

  點點看著許廷邦眼角的笑紋,輕輕點了點頭。

  「嘎?大哥,她還記得我耶!」許廷邦興奮地轉向雲晨風,仿佛什麼天大的發現。

  「那——你叫什麼名字?」接著,他又轉回頭問她。

  遲疑了下,點點悄悄抬眼看向雲晨風,才答道:「我叫……點點。」

  「點點?好特別的名字!」許延邦驚呼一聲,大剌剌地又問:「那你姓什麼?」

  「姓?」點點困惑住,不是很明白「姓」是什麼,娘從來沒告訴過她。

  「每個人都有姓啊,像我姓許,大哥姓雲,你呢?」

  「阿邦!」雲晨風出聲制止許廷邦忘形的言語。

  許廷邦一僵,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雲晨風臉色迥異,不過他還是聰明地立刻轉換話題。「呃……大夫來了,還是先診視一下點點姑娘的病吧!」

  「是!診病是很重要的。」跟在許廷邦身後的廖大夫哈腰道,態度畢恭畢敬。

  自從先前被餘默「教訓」之後,他即深深體悟到「明哲保身」的重要,無論如何,雲大老闆插手那對母女的事情,已經傳得人盡皆知,他在無法撇清關係的情況下,自然是選擇不要和雲老闆作對。

  「點點姑娘,請你到床上躺著,我好替你把脈。」廖大夫嘴上禮貌有加,但他的眼睛仍然刻意避開她。

  聞言,點點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她並不習慣和人相處,甚至,她是怕「人」的!就像她初見到雲晨風和許廷邦時,所表現出來怯懦怕生的模樣,根深柢固。

  「別擔心,我不會離開的。」望著她無助的雙眸,雲晨風走上前拉起她的手,安撫性地帶她在床邊坐下。「我在這兒陪你。」

  他沉穩的保證,如同先前那杯溫水一般,讓點點不安的心立刻平復下來,生平第一次,她發現自己竟然對人產生了依賴。

  「雲老闆……這不妥吧!」廖大夫支吾道。他為姑娘家診病,一個大男人還待在房裏,成何體統啊!

  「無所謂,你可以開始了。」雲晨風說道,沒有離開床邊的打算。

  廖大夫喟歎一聲,只好乖乖閉嘴行事。須臾,他撫著下巴,點頭說道:「這個……身子是虛了點,但燒退了,人也清醒了,只要再調養個幾天,應該就可以痊癒。」

  「是嗎?太好了!」許廷邦舉手叫道.這下大哥總算不必再板著臉了。「那咱們什麼時候可以動身離開?」他欣喜道,已經迫不及待想重回航海的日子。

  雲晨風沉默地打量點點蒼白的臉龐,不發一語。儘管已經超過預定離港的日子兩天,他仍然希望等到她身體好一點之後,再動身離開……

  「你們……要離開了?」點點輕聲問道,褐色雙眸翦翦盈望,似有濃濃的失落。

  「嗯!等你身體好了之後……」

  聽見雲晨風的回答,點點頓感心頭一悶,這感覺……

  「帶你一起。」他語氣堅定地說道。

  「嘎?」她怔住,不確定自己聽到的。「我?」

  「你不願意?」他謹慎探問,神色認真。

  點點眨了眨眼,不曾被撩動的心湖頓時泛起陣陣漣漪,一圈又一圈的奇特感受接踵襲來,讓她既悸動又困惑。

  離開這裏……這是她從沒想過的……

  不!該說是——這些年來,她的心思全放在照料母親身上,至於爹何時回來接她們,對她來講已沒有太大意義,只要母親的期盼不落空,一切都好。

  如今,眼前這位人稱「雲老闆」的男人似乎知道爹爹的下落,跟著他,或許她真能跟娘等著、盼了一輩子的爹爹見上一面……不為別的,只想轉達娘的思念。

  但,真能離開嗎?真的要離開嗎?

  看著雲晨風深執的黑眸,點點幾乎是有些顫抖地反問道:「你……真的願意……帶我一起離開?」

  聞言,許廷邦立刻插嘴道:「你放心好了,我們不是壞人,絕不會把你帶去賣掉的!你可以不相信我,但是你絕對要相信雲大哥。」

  見許廷邦努力拍胸脯兼人格保證,雲晨風不禁揚起嘴角,對著點點柔聲問:「如何?相信我嗎?」

  「嗯。」點點毫不考慮地點了點頭,突生一股莫大的勇氣。

  娘死了,此後,孤單如她,已沒有多餘的事可供牽掛。

  自小,她從未為自己決定過什麼,可現在,她想為自己決定另一種生活方式——

  她想離開這裏,跟著他……

  凝望著眼前偉岸不凡的雲晨風,點點越來越堅定自己的想法。

  將來,無論發生什麼事,那也都是她的決定。

  她絕不後悔!

  ※※※※※※※※※※※※※※※

  翌日,風大的海港邊,所有人皆為著啟航預做準備——忙碌、積極,但卻一肚子疑惑。

  奇異的氣氛籠罩盤繞,全為了一個即將來臨的「改變」。

  「搞不懂!真是搞不懂啊!」

  終於,鄭得兄憋不住了!他放下扛在肩上的木桶,雙掌擊拳大叫,在他身旁的鄭得弟嚇了一跳,肩上的貨物差點掉下來砸到自己的腳。

  「喂喂,沒事兒不要突然大叫,想謀殺親弟啊!」鄭得弟惡狠狠地白了親生哥哥一眼。

  「我真的完完全全搞不懂大哥在想什麼!」鄭得兄率先發難,粗黑的臉上呈現極度的困惑與不解。「他該不會……真要帶那位什麼點點姑娘上船吧?」

  「我想大哥已經‘表示’得夠明白了。」鄭得弟哼道。

  這幾天來!雲晨風的行為大夥兒看得很清楚,卻理解得很模糊。

  除了他不顧旁人異樣的眼光,強勢地插手那對母女的事情之外,對於他的用意,大家確實全然無知;再加上今兒個一大清早,雲晨風在下達了準備啟航的指令之後,即帶著那位點點姑娘不知去了何處,至今仍未現身,也難怪此刻船上人心浮動,人人兀自悶頭猜測了。

  畢竟,對眾兄弟而言,這景況……從未發生過!所以無法理解。

  「難道……這就是餘大所說的‘改變’?」鄭得兄認真地搔頭思索,隨即轉向一旁的餘默,大聲說道:「可是——我說餘大啊,大哥昏了頭也就算了,怎麼連你也摻一腳?你為什麼不阻止呢?大哥或許會聽你的……」

  「喂喂,這種事沒什麼好阻止的,你們也太大驚小怪了吧!」

  此時,許廷邦也放下自己手上的貨物,忍不住擺出一副教誨眾生的姿態說道:「你們也不想想,咱們這一船兄弟,哪個不是大哥‘收留’來的?現在大哥只不過又多‘收’了一個,沒什麼大不了的嘛!」

  「可……可是,這次是個女的……」一旁有船工耐不住地補充。

  「女的也是人生父母養的啊!」許廷邦失聲吼道,略嫌稚氣的臉龐因為看不慣眾人對點點的排斥、畏懼而激動通紅。

  「話是這樣說沒錯啦,但——」鄭得弟細長的雙眼轉了轉,高於一般人的視線往下落在眾兄弟身上。「你們也聽蔡掌櫃說過,那姑娘實在古怪得可以……」

  鄭得兄點頭贊同。「是啊,不是聽說她相依為命的娘死了,她竟然連一滴眼淚都沒掉,你們說——這不奇怪嗎?」

  眾人一陣交頭接耳。「嗯,真的很怪……」

  「喂喂,你們……」見狀,許延邦連忙揚聲制止。「你們什麼時候也變得喜歡道人長短了?嘖,點點姑娘才不像你們想的那樣,她不過是話說得少,外加怕生了點,其實她的性子很好,很單純的……」

  「聽聽,咱們阿邦小子什麼時候和人變成‘手帕交’啦?這麼瞭解!」鄭得弟伸手摸摸許廷邦的頭,故意調侃。

  「你什麼意思?!」許廷邦奮力格開鄭得弟捉弄的大掌。

  他生平最討厭別人碰他的頭!

  「耶?小鬼生氣了?」鄭得弟笑道,更加「得寸進尺」地將手肘「擱」在許廷邦的頭上,斜靠支撐。

  「你說誰是小鬼?」許廷邦氣得臉更紅了。他不甘示弱地旋身以手肘襲向鄭得弟的肚子。

  「看吧,天底下就女人和小兒最難搞定。」鄭得兄大聲歎息,對鄭得弟的肚子投以無限同情的一眼後,繼續道:「偏偏咱們船上除了小鬼之外,又要多一個女人……唉!」

  「你再說一句試試?!」許廷邦大吼。

  雖然他在船上年齡最小、也最常被捉弄,但這次他是真的生氣了——因為,沒有人可以這樣平白輕視點點姑娘,她已經夠可憐的了!

  「好了好了,你們別再逗他了。」

  終於,一旁的餘默開口勸阻,難得這次他「很有良心」地沒有加入調侃取笑的行列——當然,許延邦也注意到了這一點。

  只是,他的「驚喜」顯然無緣持續太久。

  因為就在他兀自感動餘默替他說話的同時,只聞餘默不疾不徐的嗓音接著又說道:「待會兒他要是‘卯’起來!跑去向你們大哥‘哭訴’,你們可就真難搞定嘍!」

  什麼啊……這愛欺負人的中年老頭……許廷邦的臉色乍青乍紅,心裏亦不住地咒?,他早該料到餘默是不會放過任何欺負他的機會的。

  「說得也是,咱們可不能傷了阿邦小弟‘幼小’的心啊,你們大家說是吧!」鄭得弟壞壞地說道,惹來其他人哄堂大笑。

  「你們這些人……」

  許廷邦氣得跳上前,正想扭住鄭得弟時,突然有人指著碼頭一端大叫道:「大哥來了!」

  霎時,所有人立刻以風般的速度各歸其位元元,假裝工作,但他們的眼睛可都沒放過雲晨風身旁那抹嬌小的身影……

  畢竟,那才是他們真正關注的「重點」所在——一個令所有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重點」!

  沒多久,雲晨風果然帶著點點登上船。

  儘管心頭憋得緊,但除了餘默和許廷邦之外,每個人都各自埋首自己的工作,沒打算「正眼」瞧看點點。

  「小心點,船上東西多,容易絆倒。」雲晨風扶穩點點的身子,道。

  點點微微瑟縮身子,努力想排除身處在人多的環境中所產生的不適應感。

  儘管她已看慣港邊來來往往的船隻和人群,但當實際身處其中時,那種面對「人」才會有的壓迫感,再度真真實實地籠罩著她,讓她感到非常不自在。

  「是嘛是嘛,你身子單薄,萬一再摔著就不好了——」故意不去理會眾人揶揄的餘光掃射,許廷邦熟稔地趨上前,並熱絡地說道:「來來,我幫你拿行李。」

  大哥也真是的,竟然不懂得要幫姑娘家拿行李,嘖!

  許延邦一面在心裏嘀咕著,一邊就要伸手拿過她手上的包袱。點點被他的動作嚇了一跳,反射性以雙臂緊緊護住她唯一的所有。

  「不……不用了……」她慌顫道。

  「哎喲,咱們又不是第一次見面了,你客氣什麼——」完全不容她拒絕自己的盛情,許延邦仍是一把搶過她的包袱。「哇!你這裏面都裝些什麼?這麼有分量!」他輕呼一聲,以手掂了掂重量。

  「這……」點點有些無助地仰望雲晨風,她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眼前的狀況。

  「阿邦的熱心腸你是見過的,他就是這種個性,別擔心。」雲晨風伸手拂開她頰上的發絲,嘴角露出一記令人安心的淺笑。

  他知道她心頭的不安,也瞭解她對人群的恐懼,但這只是她跨出過去的第一步,他相信,只要時間一久,她多跟「人」有所接觸,自然就不會再如此怯懼了。

  況且,既然已決定帶她在身邊,他就不會允許有人傷害她。

  「我說點點姑娘,這裏頭到底是什麼東西?透露一下嘛!」許延邦提著包袱,猶不死心地追問,臉上寫滿好奇。

  「那是點點最重要的東西!你好好拿著就是。」回過身,雲晨風以保護者的姿態替點點回答。

  許廷邦捧著包袱,心裏更加好奇得緊。「是什麼樣重要的東西?」他心直口快地問道。

  「你呀,拿個行李哪來那麼多廢話!」餘默走上前,習慣性的又以煙管敲了許廷邦的後腦勺一記,算是制止他不識相的追問。

  「喂喂,你幹麼又打我?」許廷邦吼叫著瞪向餘默。

  「就是看不慣你那一臉殷勤樣。」餘默故意糗道,跟著自己也上前面對點點,現出一抹「殷勤」的笑容。「我是餘默,你還記得我吧?」

  「嗯。」點點怯怯地回應。她雖然才和餘默見過兩、三次面,但她知道有關娘的後事他也幫了不少忙。

  「你以後可以和其他人一樣,叫我‘餘大’。」餘默親切道,歲月在他臉上留下的痕跡隱約可見。

  此時,許廷邦不甘示弱地反駁道:「喂喂,你說我,你自己還不是一個樣兒。」

  嘖,笑得比他還噁心,根本活像是要誘拐良家婦女的中年色老頭嘛!

  「我能做的不代表你也可以,你乖乖拿著行李就是。」餘默以老賣老地說道,順手又要往阿邦頭上敲去。

  幸虧這回許廷邦已有心理準備,早機靈地閃過突襲。「嘿,沒打到。」他得意地賊笑。

  餘默不慌不忙地揚了揚嘴角,突然,又一個抬手打算襲擊阿邦時,點點出人意料地欄上前,輕顫道:「對不起……包袱……我可以自己拿……請您……別再打他了……」

  什麼?餘默和許廷邦一打一跑的動作同時停住,兩人皆露出一抹訝異的表情。

  「這……阿邦只是要幫我……」點點鼓起勇氣向雲晨風求情道。「可不可以不要‘處罰’他了……」

  「處罰?」雲晨風輕挑眉梢,似笑非笑。他拍拍她纖細的肩膀,安撫道:「這不是什麼處罰,他們倆常常這樣打來鬧去,不要緊的。」

  「就是,我不是真的要打他的,是不是啊?阿邦!」

  面對點點單純而認真的反應,餘默一時也不忍讓她再「憂心」下去,只好收起揶揄人的習慣,朝許廷邦眨眼示意。

  「是啦是啦!我們只是打著好玩的。」許延邦迭聲配合澄清,他壓根兒也沒料到點點會單純得看不出他們是一群「好兄弟」——她甚至還替他求情呢!

  真是太令人感動了,不是嗎?許廷邦思忖道,至少,每每餘默在「欺負」他時,也不見船上哪個兄弟開口替他說話過,他們不聯手捉弄他就謝天拜地嘍!

  「打著好玩?」點點困惑地看看餘默,又看看許廷邦,她從來沒聽過打人還分真的、假的,況且,打人就是打人,怎會有打著好玩的呢?她不懂!

  還有,餘默看起來並不像壞人,他又為什麼要常常打著阿邦玩呢?這樣阿邦不是很可憐嗎?思及此,點點不禁開始同情許廷邦的處境。

  「真的沒事嗎?但……看起來好象很痛呢!」她不放心地細聲問道。

  倏地,甲板上假裝幹活的眾兄弟裏,突然有人插進一句:「沒關係,阿邦有鐵頭功,越敲越耐用。」

  話出,立刻引來一陣訕笑。而點點似乎沒料到其他人會突然「回應」她的話,她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你別理那些人,他們就是嘴壞。」許廷邦撇唇噴氣,儼然是第二保護人的姿態。「倒是你,應該快進船艙休息,以免又著涼了。」

  「唷——有小美人求情,人也變得有‘魄力’嘍!」有人開始怪叫起哄。

  「少囉嗦!」許廷邦啐道。

  點點身世特殊又不懂人情世故,很容易被人欺負,所以打從點點站出來為他求情的?那,他便已在心中立誓,他絕對會和雲大哥一樣保護她包括杜絕一切言語上的「騷擾」。

  可就在許延邦拚死力抗其他「勢力」時,雲晨風早帶著點點轉身朝船艙的方向而去,遠離舌戰區的炮火。

  「他們……真的沒事嗎?」點點忍不住回頭張望,他們聽起來像是在吵架。

  「他們是越吵感情越好。」雲晨風伸手撫順她迎風飛揚的發絲,露齒朗笑,心情看來頗為愉悅。

  「越吵……感情越好?」點點喃喃咀嚼著這句話。

  她確實不能想像這是怎樣的一種情感,但或許,這一船子人真有她所不瞭解的生活方式,而那,正是她未來所會接觸到的。

  「放心,你以後就會習慣了。」像是看穿她的心思一般,雲晨風柔聲說道,並揚手提醒拿著包袱的許廷邦跟上他們的腳步。

  事實上,他很高興點點為阿邦說情,那代表她會開始注意並關心旁人的事情;對她而言——這算是一個重生的開始吧!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4 00:26:47

第四章

  倚枕床畔,點點始終無法合眼休息。

  很難相信自己已經踏上大船,離開了安平鎮。這一切,恍若是一場夢——一場醒來便會頓失所有的夢。

  從未興起想要擁有什麼的念頭,可此時,她卻私心地想要留住這片刻的好……

  這算不算是一種非分的冀望呢?

  輕輕挪身側躺,點點的視線緩緩在不算大的艙房裏流轉——這原本該是雲晨風的房吧!但他卻讓給了她,並堅持她必須好好休養補眠。

  事實上,她已病癒泰半,只是今晨起了個早,在登船前到娘墳上和娘話別許久,所以感覺有些疲倦罷了……

  她其實沒有他想像中纖弱,但她卻拒絕不了他的堅持。

  從唇畔輕逸出一聲歎息,點點決定起身做些事情來轉換心中異樣的情緒激動,可才掀開床褥,半撐起身,她隨即感到一陣暈眩。

  這船,似乎晃動得很厲害。

  勉強下了床,點點扶著牆面走向另個角落,拿起她的包袱準備攤開,倏地,隨著船身一個劇烈起伏,半啟的袱巾裏立刻傾瀉出許多大大小小、形狀不一的貝殼。

  「啊。」點點輕呼一聲,連忙席地跪坐,小心翼翼拾起散落一地的貝殼。

  這些都是她從小到大,細心撿拾挑選,預備要送給爹的見面禮.也是她唯一僅有的財產,她珍視著,自然不願見到它們有任何毀壞。

  拾回大小散貝一一檢視,點點突然想起幫她提包袱進艙房的許廷邦,之前為了這個包袱害他「被打」,她心裏一直過意不去——

  也許她該挑個好貝殼送他,以聊表她的歉意。

  主意一定,點點毫不遲疑地埋首在眾多貝殼中,打算選出一個她認為最適合許廷邦的……

  可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天氣太熱,也許是艙房太悶,漸漸地,她開始感到有些不舒服。哪里不舒服?她說不上來,只知道自己不斷冒汗,而且整個人沉甸甸的。

  深吸口氣,點點強打精神想繼續手上的工作時,冷不防喉間一陣蠢動欲嘔。

  怎麼回事?

  點點心一慌,撫著胸口欲壓下那股想吐的衝動。

  她的病明明已經好得差不多了,為何還會如此不舒服?難道,真如雲晨風所言,她該好好躺在床上休息……

  強捺住再度襲來的暈眩作嘔,點點勉強收起滿懷的貝殼,起身走回床鋪,但一陣又一陣酸惡的感覺不斷自她喉間湧上,讓她還來不及躺下,已急忙又在床前蹲了下來。

  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從未有過,甚至,隨著船身的每一次波動,那股想吐的衝動就越加強烈。生平第一次,點點起了開口求援的念頭,可一想到又要給雲晨風添麻煩,她便強忍了下來。

  也許只要休息一下就會好了吧!

  顧不得額際間不斷滑落的汗水,點點合著眼癱坐在地,螓首垂倚床沿,但難過的感覺仍然沒有消失.反而更加張狂地侵噬她全身的知覺……

  暈眩之中,她彷佛聽到有人輕敲艙門……

  無力去確定真實,直到一襲高大的黑影快速攏向她,她才明白一切並非錯覺。

  「點點?」

  急切粗啞的低喊來自雲晨風,他一進門就看見點點軟癱床側,褐發覆顏,模樣煞是嚇人。

  「你怎麼了?」雲晨風情急迫問,略帶薄繭的長指撥開她臉前的發絲,卻赫然見她面色蒼白、冷汗涔涔。是摔下床了嗎?

  「我……」點點嚅嚅乾燥的嘴唇,冷不防喉間又是一嘔。

  「想吐?」雲晨風扶住她,心裏瞬間有譜。他輕拍她的背,伸手橫過她的身子。「忍著,我帶你出去透透氣。」

  點點愣然一怔,沒料到他會突然將她橫抱起,她全身僵直,不習慣這過度的親近。

  「閉上眼,感覺不會這麼糟。」他說道,果決地抱她朝艙外走去。

  觸及他近在咫尺的一雙深眸,點點心慌地緊合雙睫,相處多日,她已經不再怕他,但現下這種莫名的慌亂所為何來?她不明白。

  許是病得不輕,亂了腦子……

  點點閉眼思忖,直到她感覺海風陣陣拂面、陽光的熱度籠罩全身,才又緩緩睜開眼……天,有人在看她!

  不,該說是一船子的人都在看她。

  點點微喘口氣,被甲板上一雙雙直射而來的目光嚇得不知所措。她和雲晨風所經之處,所有人都停下手邊的工作望向他們,眼光是同等驚愕與困惑。

  她窘極了,想叫雲晨風放下她,卻又不知如何啟口,情急之下,只好將視線掉向海面,豈知這一看,情況反而更糟——晃動的船隻加上波浪層層的海面,一時之間,她有種會被大海吸入的錯覺。

  她的頭更暈了。

  「我……放我……下來……」她喉頭一酸,意欲作嘔。

  雲晨風仍強勢地抱著她,直到船邊才放下她。點點憋著氣,還未來得及站穩,她嬌小的身軀已在下一刻被整個壓向船舷。

  「大哥?!」偷瞄的眾人同時倒抽口氣,被雲晨風這「謀財害命」的舉動給嚇到。

  敢情大哥是後悔帶這姑娘上船,想直接推人下海了?

  但……好歹也別這麼「眾目睽睽」吧!人命關天,到時官府若問起話,他們這些「目擊者」也脫不了幹係啊!

  「惡——」

  此時,點點應聲而來的嘔吐清楚地傳進在場每個人耳中,霎時也打破了所有的疑慮與猜測。眾人只見她的肚子抵著堅硬的木板,上半身懸在船身之外,垂向海面,模樣虛弱而狼狽。

  原來是暈船了,早說嘛!

  人群中,有人暗暗籲氣,有人偷偷撫心,為的都只是慶倖自己脫離「欺負良家婦女」的嫌疑——是嘛,人家姑娘家嬌小又柔弱,就算性情孤僻古怪了些,但如果就這麼眼睜睜看著她被雲晨風「丟」下海,他們這幾個大男人怎麼都說不過去,良心會不安哪!

  可話又說回來,他們幹啥這麼注意「她」的一舉一動啊?!

  反正要生要死,都不關他們的事,是大哥將她弄上船的,本就該負全責,自己還是乖乖幹活最重要!

  為撤清關係.每個人又連忙低頭假裝工作,以證明自己根本「不在乎」她的存在……

  「好些了嗎?」在點點接連幾聲幹嘔之後,雲晨風拉起她的身子,沉聲詢問。看著她蒼白無助的臉龐,他緊揪自責的心更是難以平復。

  他早就該想到她會有暈船的可能!

  「好多了……謝謝……」她倚靠他的手臂,喘著氣。

  「初次搭船總會如此,習慣就沒事了。」雲晨風以手袖拭去她唇角的殘漬,並在甲板上選了迎風的位置讓她坐下,道:「你在這兒坐著,我先離開一會兒。」他輕柔地撫順她的發絲。

  雲晨風毫不掩飾的關切,點點全收在眼底,儘管知道他的體貼只因「受人之托」,她仍是感動的。

  但——她並不想增加他的負擔。

  「我沒事的,可以照顧自己……」

  「待著,我馬上回來。」他逕自霸道地宣稱,隨即舉步離去。

  點點順了順氣,默默望著他挺拔俊碩的身影,突然有種既熟悉又遙遠的感覺,似乎……她也曾這樣望著某個人的背影遠去……

  「點點姑娘!」

  一聲叫喊驀地拉回點點飄遠的思緒,抬眼,只見許廷邦疾步朝她奔來。

  「聽說你吐了?」他剛聽夥頭小哥說的。

  「這……」

  點點怔住,全沒想到消息會傳得這麼快,並且還引起他如此「巨大」的反應,而許延邦則將她的怔楞視為憂慮,他拍拍胸脯,一副老馬識途的模樣,說道:「別怕別怕,這不是什麼大問題,想當初我剛來的時候,吐得更厲害,早也吐、晚也吐,一餐一小吐,兩餐一大吐,最後連五臟六腑都吐了出來,差點成了沒心沒肝的人,你說慘不慘?哈哈!」

  許延邦笑得樂開懷,點點卻只是靜靜偏頭望他,一臉困惑。

  她心想,吐成這樣想必已十分難受,他為什麼還能說得這麼開心?彷佛那是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不幸……

  「對了對了,其實還不只是我這樣哦——」

  見點點「聚精會神」地聽著自己說話,許延邦興致更加高昂,他賊兮兮地左右張望,接著便壓低著嗓說道:「聽說大哥當年也是這樣——照吐不誤哦!」

  「雲……雲大哥?」點點撫著胸口,微愕。她實在無法想像雲晨風生病的模樣,感覺上,他就像山一般剛強挺立,可靠又讓人安心。

  「如何?很難想像吧!不過這是餘大那老頭告訴我的,所以絕對錯不了,只要是關於大哥的事,問他最清楚了。」

  聽者認真,說者當然也不能丟臉。

  基於幫助點點更快「熟悉環境」的原則,許延邦獻寶似地又抖了幾個雲晨風年少時期的饃事和「個人喜好」——毫無疑問地,那也是從餘默那兒聽來的。

  「你說……雲大哥怕海?」點點驚訝於方才所聽聞的一切,幾乎忘了自身的不適。

  她不懂,如果雲晨風真的怕海,又怎會選擇一個和海密不可分的工作呢?

  「與其說大哥怕海,倒不如說他討厭海……」

  「討厭……海?」她無法理解當中緣由。

  海,是她幾乎看了一輩子的東西,怎麼也沒想過對它的感受!

  只覺得,海之於她,是個深不可測的龐然大物,既親近又遙遠,它總是帶來各種形形色色的人,包括娘一生等待的爹爹,包括雲晨風……

  而他——討厭海?為什麼?

  「對了!這件事你千萬不要在大哥面前提起,更別說是我告訴你的,我怕他會……呃,‘承受不住’……」許延邦有些心虛,但一瞧兒點點若有所思地沉默不語,他馬上又拍著胸脯保證。「不過別擔心,如果你還想知道細節,等我去問過餘大之後,再來告訴你,好不好?」

  「我就不信你有那個膽!」

  一句不以為然的冷哼從點點身後傳來,回過頭,即見鄭得兄手插著腰,斜眼睨視兩人。

  「什麼意思,你瞧不起我嗎?」許延邦挺身上前,不甘示弱。

  鄭得兄撇撇嘴,以大拇指比向大船後端,不慌不忙道:「別急,你的機會來了,餘大找你,你剛好可以乘機問個夠——當然,只要你不怕被大哥丟下海的話。」

  「我……我當然不怕!」許廷邦嘴硬道。他咽了咽口水,轉身朝點點不好意思地乾笑兩聲。「這個……既然余大有找,我先去瞧瞧,待會兒再過來看你。」

  「不用麻……煩……」話未落盡,許廷邦早已一溜煙跑出她和鄭得兄的視線之外。

  「哼,明明就怕得要命,還死鴨子嘴硬!」鄭得兄咕咕噥噥地扛著網具就要從點點面前走過,忽地,他意識到她注視的目光,遂停住腳步,轉身粗聲問道:「怎麼,你有什麼意見嗎?」

  他不和善的口氣讓點點怔了下,她睜著疑惑的美眸,有些無措。

  她……做了什麼嗎?

  「我先聲明,我忙得很,沒空對你……噓寒……問暖……」鄭得兄不耐的大嗓逐漸隱沒在她無辜的注視下,他頓楞著,心裏突生一股罪惡感。

  搞什麼鬼啊!不過只是一個眼神而已,為什麼他竟會有種欺負良家婦女的感覺?

  難道大哥也是被她的這種眼神給騙了,才會執意帶她上船。

  不成不成,他還是少和她「接觸」為妙,萬一不小心被「歸類」為和許延邦那小子「同一夥」,他豈不是會被其他兄弟給「看扁」了!

  他可是有原則的!

  兀自嘀嘀咕咕了幾句,鄭得兄擺擺手,撇清關係道:「算了,你就當我從沒和你說過話。」

  他踱步到她斜前方兩步之遙處坐下,並將肩上的網具刻意放置在兩人之間,以劃清「楚河漢界」。

  面對鄭得兄極力和她保持距離的態度,點點心裏倒是沒有太大的感覺;別人冷漠、甚至厭惡的目光,她早已司空見慣,反正已經習慣獨處,就算是一整日未開口說話,對她而言也並非難事。

  悄悄移開視線,點點安靜地望著壯闊波瀾的海面。沒多久,即聽到一陣咒?傳來——

  「可惡,這該死的東西!就會和老子作對!」鄭得兄扯著網具上的繩索不住抱怨著,語氣之激烈,引起點點的注意。

  這個人的耐心似乎有些不足!

  這是點點對鄭得兄的唯一印象。依她看,他手上的繩索只是多纏繞了幾圈,慢慢解開便可,但他急躁的性子顯然正在壞事之中……

  像是察覺到點點的打量,鄭得兄突然抬起頭來,眼光「兇惡」地掃了她一眼;而點點也為自己「偷瞄」的行為感到有些不好意思,遂連忙掉開視線。

  此時,鄭得兄又是一陣低咒。

  忍著二度暈眩的不適感,點點強迫自己只能「目不斜視」地盯著海面,但隨著鄭得兄接踵而來、越來越大的火氣,不由得,點點又望向他——

  他的繩索已經糾成了一團死結!

  「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吧!不要欲言又止的,看了真令人生氣!」鄭得兄發誓自己的耐心已告用罄,他丟下那團惱人的混亂起身直言.完全忘了先前曾立下「不接觸、不談話」的原則。

  「我……該說些什麼嗎?」她莫名所以地開口問道。

  「我怎麼知道你要說什麼?!」鄭得兄撇著嘴,哼道。

  他明明就很注意她的一舉一動,可偏偏卻又得裝出一點都不在意的樣子,真是彆扭又難捱。

  點點看了眼地上糾纏不清的繩索,思索著是不是該把剛才心裏想的說出來,但……一時之間,她又不曉得該從何說起。

  「算了算了,你就當我沒問!」鄭得兄揮著手,自行結束話題轉身離開。

  凝視著始終自說自話的鄭得兄離去,點點突然覺得這個人很怪,一會兒硬要她說話,一會兒又不讓她說,現下,還留下一堆亂七八糟的繩索沒處理完——許是被這些繩索搞得心浮氣躁了吧!

  生平第一次,點點起了主動幫忙別人的念頭,她想,這或者會是認識他們的第一步。

  克服過心理的障礙之後,點點移身向前,試圖以自己的方法幫鄭得兄解開那團糾纏不清的繩索,可船身隨浪劇烈的起伏,讓她幾乎無法站穩腳步,好幾次她都差點連人帶繩地「沖」向船舷,直接下海。

  經過數回的「掙紮」,終於,她抓住了某種可配合船隻波動的肢體節奏,但先前那股被強壓而下的欲嘔衝動卻也再度浮現——

  「你這是在做什麼?」

  最後,當她還是如願地理順了那捆繩索的同時,她的耳畔驀然響起雲晨風低穩的詢問。

  「這……」她回首凝望,張口欲言,卻猛然感到喉間一緊,胃裏翻騰的酸氣直湧而上。

  「是誰要你工作的?」雲晨風問道,順手為她被上他特地取來的斗篷。他冷然的臉上閃過一絲慍色,但手上的動作卻極為輕柔。

  「沒……」她想解釋,可又壓不住喉間的那股騷動。

  「誰敢指使你做事,直說無妨。」他不希望她在他的船上受到半點委屈。

  點點拚命搖頭,原本已無血色的臉看來更形蒼白,而雲晨風則將她的反應視為害怕無助。

  「你若不想說也沒關係,我自會查清楚。」

  雲晨風冷峻的神情裏有著些許肅殺的氣息,儘管單純如點點這般不解人情世故,也察覺到情況的不對勁。

  他顯然是誤會了!

  「別……」她情急地抓住他,不想因自己的多事而牽連到其他人。「是我……自己……」話未完,她終於忍不住喉間的蠢動,嘔了出來。

  此時,拿著另一組網具重回工作崗位的鄭得兄正好目睹了這一幕——

  他驚杵在原地,不知所措。

  這姑娘……竟然……說吐就吐!

  並且……還在他的「工作地盤」上……直接而準確地……吐在大哥身上?

  「這……大哥……這……這不關我的事……」鄭得兄撇清關係道。望著甲板上條理分明、收捆整齊的繩索,他更迷惑了——

  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為什麼他的繩索自動解開了?點點姑娘又吐了?而他的大哥,看起來則像是要殺人了!

  他到底是做了什麼?或者——是少做了什麼?

  但,他明明什麼都沒做啊!

  ※※※※※※※※※※※※※

  悠悠轉醒,點點發現艙房內燭影搖曳。

  天黑了?她又睡了多久?

  揉著眼,她無意瞥見固定的桌案前有抹高大熟悉的身影。他在?

  透過微弱的燭光,點點看見雲晨風正單手倚案支頤,濃密的睫毛緊閉著,看來像是睡著了……

  他似乎總是有許多事情要做,難道真連夜晚都不能好好安睡嗎?

  或者——是因為她占了他的床……

  驀然驚覺到這項事實,點點連忙起身下床,心裏非常內疚,她真的給他添了不少麻煩,不是嗎?

  望著雲晨風熟睡的面容,一時之間,她不確定是否該喚醒他,只好拿起床邊的斗篷,躡手躡腳地輕移上前;正想為他披上時,他突然睜開了眼——

  「啊……吵醒你了?」她扭著手上的斗篷,尷尬地向後退了兩步,遲疑著是否該繼續為他披衣的動作。

  恍若看穿她的心思似地,雲晨風站起身,跨步向她。

  「給我的?」他微挑眉,順手取起她手上的斗篷,見她點頭,才又道:「但現在你顯然比我更需要它。」說著,他反而將斗篷披在她身上。

  知道她會主動關心他,已讓他感到滿足與驕傲——至少,那表示她已不再封閉自己,她是可以親近人的!

  點點怔了下,心中頓時溢滿濃濃的溫暖;只是……他待她的好,她能受得起嗎?

  「對……對不起……」低著頭,她嚅聲道。

  向來,她都是獨自一人在照顧著娘,可為何在遇上他之後,她反而成了處處需要被照顧的一方?

  「為什麼道歉?」雲晨風蹙起眉。

  「我總是在麻煩你……像今天,不但吐了你一身,還占了你的床……」

  「那麼現在呢?感覺如何?」他支起她的下巴,強迫她直視著他。

  「嘎?」她不解。

  「好些了嗎?可還會作嘔?」他只問他想問的,對她多餘的顧忌絲毫不以為忤。

  她垂下眼瞼,悄悄在心底咀嚼這份細膩的溫情。「呃……已經好多了。」

  「想不想吃點東西?」雲晨風問道,將事前溫好的茶水遞到她面前。她已經一整天都沒吃東西了!

  她捧著暖暖的杯子,輕輕啜了口茶,搖頭道:「吃了,怕又會嘔。」

  「你今天確實吐了不少。」他輕笑出聲,修長的手指憐惜般地撫過她的髮鬢。

  點點受蠱惑般地看著雲晨風的笑容,不由地,她想起許廷邦曾提過有關他也吐過的事……

  「怎麼了?」他警覺道,沒有放過她細微的表情變化。

  剛才……他彷佛在她眼底瞧見了一抹……好奇?

  「你想說些什麼嗎?」他問。

  「沒……沒什麼。」她有些心虛地搖頭,臉頰不自主地微熱了起來;就算雲晨風真有什麼她所不瞭解的過往,那也不是她該探問的。

  「你的臉——突然看起來‘有血色’多了。」雲晨風語帶調侃地說道,兩手交叉胸前,細細審視她微微泛紅的臉頰。

  她在臉紅?可能嗎?

  「我……」點點反射性的摸上已然脹熱的雙頰,殊不知自己這困窘的舉動在他眼中倒顯得有幾分傻氣。

  雲晨風噙著笑,一手拉下她的柔荑,一手輕輕撥弄她額前的劉海。

  可當她意識到他的拇指正遊移在她居間的那道粉色淺疤時,點點慌忙地側身避開,肩上的斗篷也應聲滑落——

  雲晨風俐落地穩住她,同時攫住她手上差點掉落的杯子。

  他沒料到她會有此劇烈的反應。

  「對!對不起。」點點顯然也被嚇到。她回過頭,既倉皇又愧疚地看著他被水濺濕的大掌。「有沒有燙到?」

  雲晨風不語,只是瞅著她。

  半晌,他才緩緩伸出手,再度以指輕畫過她的眉間——

  「當時流了很多血吧?」他粗嘎地開口,深刻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沒有這道疤的存在。

  「我不記得了。」她別開臉,想避掉這個話題。

  曾經,她介於華人與洋人之間的長相、以及這道傷疤,是所有村人厭惡的焦點,她也早已習慣了那些離棄的眼光,可如今,她就是不想讓他清楚瞧見她那道「異于常人」的標記。

  察覺到某種自卑的情緒似乎正悄悄在她心裏擴大,雲晨風心弦一動,伸手將她攬人懷中——

  「你以為我會因為你的外在而討厭你?那麼——你是看輕我了。」他低語。

  點點渾身一震,掙紮著推開他想說些什麼,他反而更加摟緊她,繼續說道:「不管你臉上有沒有傷,我在乎的是你心裏的傷,它癒合了嗎?」

  難抑的情感自他的言行中不斷傾瀉,他不只是想照顧她而已,他更想讓她快樂!

  甚至,他私心地期望有一天,她能夠再露出那抹記憶中純摯的笑容——只為他。

  倚著他寬廣厚實的胸膛,點點的心亦是悸動的。

  雲晨風的「坦白」確實嚇著了她,但也震撼了她,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這番深刻入骨的話……她是唯一!

  她該如何處理這種感覺?

  既慌且亂的情緒佔據心頭,點點不再試圖掙紮,只是柔順地貼靠著他,靜靜聽著耳際傳來的沉穩心跳,慢慢地,她感覺自己的心也漸漸緩了下來……

  「好暖……」良久,她終於開口說道。

  「嗯?」

  「靠著你……好暖……」她偷偷將小臉往他頸項窩去,想多貪戀這一刻的美好。

  雲晨風揚扯唇角,大掌輕撫過她的發絲,說道:「如果喜歡,你可以一直這樣靠著,我不介意。」

  「我……可以?」她驚訝地仰首望他。

  「我允許你可以。」他承諾道,深邃的眼中溺滿溫柔。

  他對她的在乎,超過他自己所想像。

  點點羞赧地垂下視線。她不明白男女之間可能存有的情愫,更沒有體會出他剛才對自己許下了什麼樣的承諾,她只是深刻地明白——他是一個好人。

  一個待她極好的好人!

  遇上他,讓她幾乎相信上天還未遺棄她,與他相處,總令她心安;若說這輩子娘是她的唯一,那麼,從今而後,雲晨風無疑就是另一個她願意傾她所有去關心的人。

  從唇畔逸出一聲輕歎,點點合上眼,細聲說道:「謝謝你。」

  「這種事沒什麼好謝的。」雲晨風攬著她,輕笑出聲,更加決心要以自己的雙臂守護她單純之心。

  聽著一陣陣從他胸膛傳來的低沉笑聲,點點安心地將自己置於他的氣息之中。

  如果……她是說「如果」,能夠聽著這般舒服的聲音過一輩子,那就是上天對她最大的恩賜了。

  她這麼深信著。

  深沈的夜晚,闐黑的海上,兩顆原本各自封閉冷凝的心,正如兩盞未曾燃燒的新燭,因緣點燃,逐漸照亮、溫暖了彼此……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4 00:27:03

第五章

  當第一道光亮從頂窗灑進艙房,夜已遠離。

  點點醒來時,雲晨風已經不在房裏。

  前晚,她是聽著他的心跳聲沉沉入睡的,至於她是如何回到床上,而他又是否有留在房裏過夜,她全然無知。

  但,由枕畔間殘留他的氣息看來,她相信他是在接近曙白時才離去的。

  對此,點點頓感心頭極暖。

  她從沒和男人同室過夜,亦不明白世俗對此的看法,可她卻深深地感到滿足,因為那讓她覺得自己並非孤單一人,她也是可以有依靠的!

  下了床,她迅速簡單地理好儀容,正猶疑著是否該鼓起勇氣走出艙房時,突然敲門聲響。

  「早啊,點點姑娘。」才開了門,許廷邦如陽光般的笑容即展現眼前。

  「你早。」生平首次與人道早安,她感覺到十分奇特。

  「瞧,這是大哥特地命我端來的早餐。」他捧高手上的託盤,笑得十分燦爛。「如何,昨夜睡得可好?」

  「很好,謝謝。」不曉得為什麼,一見到許延邦的笑容,她便跟著輕鬆起來。

  「不必謝我,應該都是大哥的功勞吧!」許廷邦曖昧地眨眨眼,他可是把她當作大哥的寶貝在小心侍候著。

  「還是謝謝你。」她堅持道,隨即想起一件始終懸在心裏的事情。「對了,這個送你。」她從包袱裏取出一個手掌大小的螺旋狀貝殼。

  「送我?」許廷邦受寵若驚地接過貝殼。「這要送我?」他不可置信地怪叫。

  「你幫了我很多……而我身邊又沒有什麼東西……如果你不喜歡,那我……」她打開包袱,重新檢視自己所有的「財產」,想再挑個好一點的貝殼送他。

  「喜歡、我當然喜歡!」情急之下,許廷邦連聲喊著;他捧高貝殼,由衷道。「說真的,我跑船這麼久,從沒見過這麼精緻美麗的貝殼,你確定真的要送我?」

  點點輕輕頷首,許延邦立刻眼眶泛紅,一臉感動。

  「你對我真好——」

  從來沒有人主動送他東西,她是第一個,教他怎能不感動!

  「你也對我很好。」她坦誠道。

  「這倒是實話。」許延邦大言不慚地直點頭。「我的好妹妹,想不到你這麼瞭解我——一由於感動過度,他竟然主動改以兄妹相稱,殊不知他的年齡根本還小了點點一歲。

  點點既驚又喜地看著許延邦捧著貝殼在她面前又蹦又跳,她從沒想過送一個人東西竟然會讓對方這般開心,只不過是一個貝殼而已……

  「你真的喜歡?」

  「喜歡,這是點點妹妹送的嘛!」他寶貝兮兮地用袖子對貝殼反復哈氣擦拭。

  「我這裏還有很多,你要不要?」她大方地獻出她的包袱。

  許廷邦走向前,伸出雙手搭上她的肩,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我說點點妹妹,你真是太、太、太可愛了!」他加強語氣道,發現自己真的和她很投緣呢!「這些都是你的寶貝不是嗎?你給我一個,我已經很高興了,其他的你就好好保存著,或者,你也可以送幾個給大哥……噢!」

  語末落盡,許延邦突然大叫一聲,接著,他搭在點點肩上的雙手便被人硬生生地扯了開來——

  「放開她!」雲晨風冷沉的嗓音如風般竄來。

  「痛……痛!」許廷邦哀呼著。「大哥,你殺人啊!」

  「你以為你有幾隻手?」雲晨風冷哼,將點點強勢拉靠在身側,他一進門便看見許延邦對她「毛手毛腳」。

  「幾隻手?就兩隻嘛!」許廷邦甩著差點被折斷的手臂,一臉無辜。怎麼大哥的眼神看來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剝似的?

  「別跟我打馬虎眼。」聲音依舊森冷。

  「沒打馬眼、也沒打虎眼!倒是大哥你——差點把我這貝殼給弄壞了。」舉高手上的貝殼,許廷邦難掩興奮地炫耀道:「瞧,這是點點妹妹送我的,很特別吧!」

  「點點……妹妹?」他挑高眉。

  「呃……我是說點點姑娘啦!」大哥看來快要吃人了,還是快識相地改口得好。

  「真是你送的?」雲晨風轉身詢問點點,見後者點頭表示同意,雲晨風的臉色頓時變得更加冷黯。

  「出去!」他冷聲命令道,臉色難看至極。

  點點怔住,察覺到雲晨風不對勁的情緒,而許延邦亦發現事態不尋常,遂反射性的替點點說話。「大哥……你怎麼突然趕人了呢?這樣會嚇到點點姑娘的……」

  「阿邦,你出去。」

  咦?原來是在趕他啊!這回反輪到許廷邦被嚇到。

  「好好,我這就出去,但是大哥……你可別……」

  「快點!」

  「是是……」許廷邦縮縮脖子,閉嘴退場。識時務者為俊傑,雖然他不明白到底是哪里惹惱了大哥,怛此刻情況有異,他還是去向餘默求援比較妥當。

  人一閃,房裏立刻陷入異常的靜默。

  「先吃吧!」半晌,雲晨風率先打破沉默,他拉她坐到桌案前,將竹箸遞給她。

  儘管沒有胄口,點點仍是聽話地舉筷夾菜。她不明白氣氛為何驟變,只知道雲晨風臉上常有的淺笑不見了,而她,想再見到他的笑容……

  「放心吃吧!待會兒就要靠岸,你有充分的時間到客棧休息,不會再吐了。」見她遲疑,雲晨風專制地將菜直往她碗裏夾,但臉色依舊深沉。

  「找吃不了那麼多……」她嚅聲拒絕,卻仍阻止不了碗裏不斷堆高的菜肴。

  從他強迫她進食的舉動看來,她知道他仍是關心她的。

  「你要不要也一起吃?」

  「我吃過了。」他只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點點放下了竹筷。每當有人對她不好時,雲晨風總是會露出這種隱怒的表情,現下,她猜想他可能誤以為許廷邦欺負了她,所以才會……

  「阿邦他……對我很好……」她嘗試為許廷邦說情。「所以……」

  「所以——你就送貝殼給他?」他介面道,眉毛挑得半邊高。

  「嗯。」點點單純應道,沒發覺他迥異的神色。想起什麼似地從懷裏取出一個小巧的繡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遞到他面前。「其實……我也準備了一份要送你……」

  雲晨風神情嚴峻地緊盯繡袋,沒打算伸手承接。

  點點猶疑著慢慢縮回橫在半空中的手,自行從繡袋裏取出白紫相間的螺旋狀貝殼,再度鼓起勇氣遞至他面前。

  「這是……送你的。」她重申。

  這個貝殼雖然比送給許廷邦的那個小巧許多,但卻是她個人最鍾愛、同時也是帶在身邊最久的一個。

  她真心想將它送給他!

  「送我?是因為我待你好?」雲晨風想起她小時候第一次送他貝殼時的情景。

  「嗯。」點點不假思索地回道。他待她極好,這是事實!

  「這麼說不管對方是誰,只要待你好的,你都會送貝殼給他?」他聲音粗嘎地問。

  點點輕蹙著眉,思索著他的話——她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可到目前為止,他和許廷邦都待她很好,而她也確實送了他們兩人貝殼……

  遲疑了一會兒,她答道:「嗯!應該的。」

  按捺住不斷湧升的在意情緒,雲晨風偏過頭,強迫自己不去正視她的眼睛。

  猶如當年,她的單純沒變,眼中期待也沒變!

  但,為何他的心情卻變了?

  前晚,他明明才在心裏承諾著要守護她,可現在他卻連她的「好意」都無法坦率接受;只要思及剛才許廷邦興高采烈的得意樣,他的心底便生起一股難以克制的怒意。

  他以為——在她心裏,他該是不同的!

  「我說過,我並不需要你的道謝,更不想要你因感激而饋贈的貝殼。」他鐵著心說道。「況且,我身邊已經有一個最寶貴的了。」

  最寶貴的?

  點點將貝殼牢牢握在手心,褐眸中有抹退縮的神情。

  是了,這就是他不接受她貝殼的原因了!

  早該想到以雲晨風的身分和地位,所有東西應該都是不虞匱乏的,而她這些撿來的貝殼,對他當然也不會有任何實質作用……她真傻!

  低著頭,點點默默收妥貝殼入袋;殊不知她這無言的舉動,反像一把利刃直捅入雲晨風壓抑的心中——

  他惱她的「無私」,更惱自己的「自私」!

  轉過身,帶著濃濃的自責,雲晨風以極度克制壓抑的語氣說道:「快吃吧!等會兒靠岸時,我再來找你。」

  他簡單地交代完,隨即頭也不回地舉步離去,獨留點點一人面對滿室的失落——

  她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赤誠的心蒙上一層淡淡的憂慮。除了娘之外,她從未去深入接觸過一個人。

  想瞭解雲晨風,卻又不明白他的想法;人與人之間究竟該如何真心相處,她真的不懂……或許,還是要先體認對方的心意吧!

  但,她又該如何去觸及他的想法呢?

  捏緊手中的繡袋,點點不由得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

  蒼勁的海風護送著滿載貨物的船隻順利駛向繁忙的商港。

  收起船帆,下錨停泊,甲板上每個人皆為了卸貨而忙碌著。

  穿過雜遝喧擾的人群,點點嬌小的身形隱隱佇立在一旁不起眼的角落,但由於她的身分和外型實在太過「特殊」,因此甲板上忙碌的船員還是很難「忽略」她的存在。

  「我說點點妹妹,你……還好吧?」趁著眾人一片忙,許廷邦乘機偷閒趨至她身旁,他有些擔心她。

  「嗯。」點點輕應道,眼睛悄悄地在人群裏搜尋雲晨風的身影——自從他帶她離開艙房之後,她便一直沒有看見他。

  「那個……大哥沒有罵你吧?」自從早上被大哥轟出房之後,他就沒敢再踏入房裏一步。

  現下,大哥把她一個人丟在這裏「不聞不問」,他實在不能「視而不見」。

  全船的人都知道大哥「心情不佳」,個個避而遠之,而他卻始終搞不懂大哥到底是哪里不對盤……企圖找餘默幫忙「瞭解狀況」,結果他卻一副擺明不插手管事的閒逸態度,讓他真是又氣又急。

  算了,求人不如求己,他已經豁出去了!

  「別怕,如果有人欺負你,你儘管告訴我,我一定替你討回公道,呃……就算那個人是大哥也一樣!」

  「沒有人欺負我。」她搖頭道。「只是……」她忽地頓住。

  「只是什麼?」他的眼睛閃閃發亮。

  「沒……沒什麼。」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她只是因為獨自面對一船的人,而雲晨風又不在身邊,所以感到很不安而已。

  「有事不要自己煩惱,說出來讓別人一起分擔,不然你以為朋友是用來做什麼的?」打從點點第一次為他說情開始,他便真心要當她的朋友,有事他都願意替她擋著!

  「分擔煩惱的朋友?」這……她從沒想過。

  許延邦給她一記鼓勵的笑容。「能互相瞭解,彼此幫助,才算是真正的朋友,除非……」他停住,故意皺了皺眉.道。「除非——你根本不把我當作朋友。」

  聞言,點點急忙搖頭。「不會的,你當然是我的朋友。」

  「這就對了嘛!」許廷邦大笑,隨即發現自己的笑聲似乎太過張狂,已引來其他船員的側目,遂連忙收住笑,放低音量對點點說道:「這樣吧!我先去幹活,等會兒下了船之後,我帶你去玩,這裏可是我的地盤哦!」

  「我……」

  「就這麼說定了!」不容點點拒絕,許廷邦立刻飛也似地工作去。

  原來……這就是有朋友的感覺!點點思忖道,她從未想過自己也能擁有朋友,而許廷邦的真心誠意確實打動了她,此時此刻,她迫切地想將這份難得的欣喜和雲晨風分享但,殷殷期盼的視線在甲板上卻始終望尋不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點點揪著衣角,正移步張望時,冷不防腳邊絆到一捆粗重的繩索;而就在她腳步跟蹈不穩時,突然,一雙強而有力的臂膀由身後扣住了她。

  「這麼迫不及待地想找人?」雲晨風冷冷出聲。

  從剛才他就看見她和阿邦熱絡交談,甚至,在阿邦離去之後,她的視線還「依依不捨」地在人群裏「流連」,這讓他很不舒服!

  「我正在……找你。」」看清身後的來人,點點忍不住脫口說道。

  「找我?」他微挑單眉。

  「嗯,我想告訴你,剛才阿邦他說……」

  「抱歉,那小子說了些什麼我沒空知道,我們現在要準備下船了。」他殘忍地阻止了她興致高昂的陳述,事實上,他根本是「不想」知道。

  「哦……」點點低應。看著他刻意閃避自己的雙眼,不知為何,她突然明顯感受到他內心難熬的情緒。

  他不開心?為了什麼?

  「港口人多,下了船緊跟著我。」雲晨風儘量不帶感情地說道,見點點微點了下頭,才背過身去。「走吧!」

  點點無言地跟在雲晨風身後下船,才剛踏上陸地,即看見餘默早已叼著煙管站在港邊等著他們。

  「人都到齊了?」雲晨風對著餘默開口問。

  「就等著你了。」餘默答道,眼角則瞟向雲晨風身後的點點。當然,這個細微的動作並沒有逃過雲晨風的雙眼。

  「我們走吧!」悶悶地丟下一句,他率先邁開步伐往前走去,點點則立刻快步跟上。

  「阿邦他們……不一起走嗎?」她問,不時回首眺望,甲板上還有好多人呢!

  「我們先走。」一聽到她開口閉口都是阿邦,雲晨風的心情更是惡劣到了穀底——難道她真這麼在乎許廷邦?

  而意外看見雲晨風對點點如此「冷淡」的態度,餘默著實有些驚訝,他一直明白點點對雲晨風具有某種程度的影響,但卻沒料到竟會是如此,想起許廷邦先前來找他「求救」,說是雲晨風吃了炸藥……

  看來,這情景還真值得深究!

  吸口煙,餘默刻意緩下腳步和點點並行。

  「別擔心,距離客棧才幾步路,阿邦他們做完事就會跟上我們了。」說完,他徐徐吐煙。

  「別靠她那麼近,你的煙會嗆到她。」突然,雲晨風停下腳步,回過身霸氣地將點點與餘默拉開些距離。

  「是是——我疏忽了。」帶著笑,餘默躬身連退兩步。「兩位先請。」他故意作揖道。

  冷眼射向餘默不懷好意的笑容,雲晨風轉身繼續前行,點點則低著頭順從地跟著他,不過餘默發現走路步伐向來大又快的雲晨風,這回倒是刻意放緩了腳步。

  雖然生著悶氣,他還是挺體貼人的嘛!

  愉快地走在兩人後頭,餘默以看戲的心態準備看待後續發展;可相對的,點點就沒他這麼自在了。

  由於雲晨風疏遠的態度,讓她相信他「不開心」的原因的確出在她身上,再加上走出港口轉入市街之後,沿路漸有民眾對他們投來注目的眼光,使點點原本低垂的視線更是不敢逾越半點。

  因為她明白,這些驚愕又帶點鄙夷的注視.全是因她的外貌而來——皙白似雪的肌膚、挺直高聳的鼻樑,以及如琥珀般淡褐的發眸,都是別人對她懼而遠之的因素。

  平心而論,她並不在乎這些眼光,或者該說是——她已經習以為常了吧!

  但此刻,她卻不由自主地害怕起來……

  她害怕雲晨風會在乎!

  這些以異樣眼光看待她的人,是否也會以同等異樣的眼光看待和她走在一起的雲晨風呢?

  答案顯而易見。

  人們的交頭接耳、指指點點,已證明瞭她的憂慮——她想,他現在應該後悔把她帶在身邊了吧!

  隨著越來越強烈的退縮心態,點點開始放慢腳步,漸漸拉開她和雲晨風之間的距離。她不敢和他走得太近,怕突顯了兩人外型上的不協調……

  而就在她和雲晨風「漸行漸遠」的同時,突然,在她前方數步的雲晨風停下了腳步,旋身走向她。

  悄悄抬起眼,點點被他突來的舉動嚇到,在未意會他的用意之前,他已在眾目睽睽之下,以十足保護者的姿態牽起她的手,態度堅定地拉著她繼續向前走。

  「走路要抬頭挺胸。」他語氣深沉地說道,兩眼固執地直視前方,但溫暖的手掌仍緊緊包裹著她的。

  他……不在乎?

  點點仰望他剛毅的側臉,有些受寵若驚。是嗎?他真的不怕承受其他人異樣的眼光,願意和她走在一起?

  一陣微風迎面拂來,吹動她輕柔的褐色發絲,半露出她眉間那道向來不願示人的細長淺疤,此時,路人的任何反應對她來講都已不重要。

  只要知道他仍待她好,這就夠了!

  暖暖的激動在被包握的手中醞釀,跟隨他強勢的氣息,點點柔靜地任他帶領穿過巷弄,走往人潮更為聚擁的市集——

  「就是這兒了。」

  在一處名為「泉漳會館」的店口前停步,餘默出聲提醒道,帶笑的眼不斷來回打量兩人。

  「我知道。」雲晨風頷首。「你先帶她去客棧吧!」他若無其事地鬆開她的手,舉步就要走入會館。

  「等等——」情急之下,點點拉住他,像個即將被丟棄的孩子般,問道:「你要去哪兒?」

  看著她略帶倉皇的眼眸,雲晨風頓感心頭一緊。她在依賴他?

  這是否代表他在她心中還是存在某種地位?

  或者——她只是害怕單獨面對人群?

  「我有事必須處理,你先去客棧休息。」他忍不住伸手攏順她頰邊的發絲。

  此時,會館裏走出一群顯然正等著雲晨風到來的商家負責人。

  「我……可以留在這裏等你嗎?」點點鼓起勇氣說道,她想待在雲晨風身邊。

  「我處理事情可能需要一些時間。」

  「沒關係,我可以等的。」點點強調,等人對她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她很習慣「等人」了。

  雲晨風蹙起眉,道:「你需要休息。」處理行會間的紛爭所需時間很難掌握,他不想讓她傻等。

  「可是,我不累……」她緊張地望了眼那位恭立于一旁的商家負責人。

  「說的也是,我看點點姑娘的氣色挺好,出來透透氣也不錯。」餘默插話道,明顯是站在點點那一方。「其實,在屋裏悶久了反而會生病的,不如——」

  瞄見正朝著他們跑來的許廷邦,餘默突然念頭一轉,見機說道:「不如就讓阿邦帶她到市集裏去逛逛。」

  「逛市集?」雲晨風揚聲道。

  餘默微笑點頭。「既然點點姑娘不想先去客棧,而你又不願意讓她等你,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如此。」

  雲晨風的煩躁,他多少有些明白;心裏明明想讓點點多「親近人」!但又怕她和人「太過親近」……這種矛盾,恐怕真要下猛藥才解得了!

  「你的意思呢?想逛市集嗎?」雲晨風轉身詢問點點的意思。

  「我……」

  「逛市集?好啊好啊!」才剛跑來加入他們的許廷邦沒頭沒腦地聽了一句,即高興地大叫附和,他特地趕著做完工作,就是為了要帶點點去玩的。

  「我不想逛市集……」她只想留在原地等他。

  「哎喲,這個地方的市集很有看頭的!絕對保證不虛此行。」許廷邦再三強調。大哥忙得無法「理」她,不代表他也是如此。「嘿,點點妹妹,你是不是不相信我啊?」

  「不是的,我當然相信你!只是……」

  「那就對了,走吧走吧!」許廷邦性急地就要拉點點離開。

  「你這小子,別說風就是雨的,問過大哥的意思了嗎?」餘默拿煙杆敲了阿邦的腦袋一記,也算是把事情瞧出了端倪——想不到這笨小子竟然真能引起雲晨風強烈的……敵意?

  不,該說是「醋意」較為恰當吧!

  許廷邦揉著腦袋,斜睨了餘默一眼,才小心翼翼地問道:「如何,大哥,我可以帶點點去逛逛嗎?」

  看著點點和許廷邦兩人「熟稔」的模樣,雲晨風心裏確實很不是滋味,但他——

  「隨你們的意思。」握緊拳,他言不由衷道。「餘大,我們走吧!」語畢,隨即與其他人步入會館,不再看她一眼。

  餘默搖搖頭,拍拍許廷邦的肩膀,笑著說道:「好小子!就繼續保持你這鈍腦袋,你大哥的幸福全靠你了!」

  有趣,真是太有趣了!借著這笨小子的「刺激」,或許真能幫助雲晨風更坦率地去面對自己內心的感覺吧!

  叼著煙,餘默一路愉快地盤算著走進會館。

  「什麼跟什麼啊,不過是逛個市集,扯到哪里去了?」許廷邦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完全不瞭解狀況。

  怎麼大家都怪怪的?

  聳聳肩,許廷邦決定還是按照自己的計畫——帶點點散心去也!

  「算了,點點妹妹,咱們還是……自己……去……玩……」

  咦?人呢?

  許廷邦眨眨眼。

  一陣風過,他身後除了過街的人群,早已不見點點的身影……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4 00:27:20

第六章

  人潮熙攘,許廷邦一瞼慘白地穿過市街,奔向隱在石獅旁的嬌小人影。

  「點點妹妹,你想嚇死我啊?要走也不通知一聲!」他急叫道,差點沒被她嚇出滿嘴膽汁。「還有,你坐在這裏做什麼?」

  「等雲大哥。」她恬靜地回答。

  這兩座立在會館對街的石獅子正好提供她一個屏障,讓她可以清楚看見會館出口,又不至於太「引人注目」。

  許廷邦翻翻白眼,以掌擊額,哀道:「哎喲,我的好妹妹,你別因為大哥擺了張臉,就害怕成這樣,大哥不是說了——‘隨我們的意思’,就是我們可以去逛市集的意思。」

  「我以為他的意思是我可以在這裏等他。」畢竟,這才是她心裏真正的「意思」。

  「呃……話也是可以這樣說啦,只是,我們不是說好要去玩的嗎?」事實上,這全是他個人一廂情願,點點從沒允諾過。

  「我想留在這裏。」點點兩眼眷望著會館的大門。

  「不騙你,這裏的市集真的很好玩,錯過會後悔哦!」他努力哄道,可點點依然不為所動。

  玩,對她而言,本身就是陌生而遙遠的,要以玩樂為餌引起她的興趣,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絞盡腦汁、費盡唇舌,外加哄誘拐騙,許延邦依然未能說動她半分,終於,他投降了!

  「唉,你真不是普通的死心眼哪!」他兩手高舉大歎,並認命地在石臺上坐下。

  點點覺得有些愧疚,她真的無意絆住他。「我一個人沒問題,你不用顧慮我……」

  「笑話!我怎麼可能丟你一個人在這兒?」她可是他的責任呢!

  「但是……」

  「所以我說我們先去隨便逛逛,等回來的時候,大哥差不多也把事情處理完了,你說好不好?」他不死心地再度建議。

  點點搖頭,堅定道:「我想在這裏等雲大哥。」她的視線重新凝落會館大門。

  等待,不是件難事,重要的是等待時的心情。

  和過去十八年相比,至少,此刻的等待不會是漫漫無境的,雲晨風就在她眼前的這棟建築物裏,她知道他會從裏頭出來……

  有了這份期待,她便有勇氣等待,這和陪伴娘等待爹爹的心情是不同的。

  許廷邦籲口氣,徹底沒轍,他拗不過這個意志堅定的女人!

  陪著她,百般無聊地看著來往穿梭的人群,偶爾回瞪幾個「好奇」的目光,不到一刻鐘,他已開始覺得「坐立難安」。

  「我說點點妹妹啊,你不會覺得無聊嗎?」終於,許延邦受不了地開口。

  「無聊?」她收回凝望的視線,轉頭看他。

  「是呀,就這樣一直坐著等,你不會覺得無聊、想睡覺嗎?」他已經打了好幾個呵欠。

  「我在等人,不會無聊。」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沒注意到這點。

  「可是我好無聊哦!不如——我們先去吃個東西好不好?」許延邦又燃起無比鬥志,想到吃,他的精神便振奮不少。

  「我不餓……」

  「哎喲,誰說一定要餓了才能吃東西?」他徹底被她的「直率」給打敗。「我們可以吃些精杷、花糕之類的小東西,啊!對了對了,我知道街尾有個小鬼,他賣的糖葫蘆很好吃,我……」

  倏地,許延邦高昂的興致僵結在半空中,見點點並沒有流露明顯的「興趣」,他了然地垂下肩。

  「算了,看樣子你是不可能離開這裏的……」他撇下嘴角,正打算放棄,突然又想起什麼似地拉住她,急問:「你‘絕絕對對’不會離開這裏的,是吧?」

  「嗯。」她點頭,雖然不懂他問這句話的用意。

  「那好,你在這等著,我馬上去找那小鬼買糖葫蘆——」既然她不肯離開,那他去買回來給她吃不就得了!許廷邦得意地想著,嘿嘿,他真是太聰明瞭。

  「你保證絕不亂跑哦!」離去前,他又提醒了一次。

  「我會一直在這兒等著。」她保證道,見許廷邦完全隱沒在人群之後,才收回注意力,繼續她的等待。

  大街上,陣陣輕風拂過,帶著海的味道,勉強吹散了烈日燠陽的熱氣。

  這是在此陌生的城鎮中,唯一熟悉的感覺。

  自唇畔間悄然逸出一聲歎息,點點取出懷裏的繡袋,將原本打算送給雲晨風的螺狀貝殼放至掌心,兀自沉思起來——

  雲晨風說過不要她的感激,但,她並非是因為「感激」才送他貝殼的,她喜歡他,就像她也喜歡阿邦一樣……

  不不!不對!點點甩了甩頭,更正內心的想法——事實上,她喜歡雲晨風的感覺和阿邦是不同的!

  可究竟是哪里不同呢……

  「嘿!瞧瞧,有個小姑娘一個人在這裏煩惱呢!」

  陌生的聲音在她頭頂上方驀地響起,點點驚動了下,反射性抬起頭來,才發現身前不知何時多了兩名衣衫襤褸的壯漢。

  「喲——不得了了!還是個小番妞呢!」一見到點點的面容,另一名酒氣較重的男子立刻露出猥褻的笑容。

  「你酒醉啦!她不是番妞,只是個紅毛小雜種而已。」話雖譏諷,但色迷迷的眼裏則透露了不懷好意的念頭。

  一名落單的混血女子會有何種下場,可沒人敢擔保!

  點點握著貝殼的小手緊撫胸口,她倉皇起身,想離開兩人的包圍。

  「哎,走那麼快幹麼!有什麼煩惱說出來聽聽,讓咱們哥兒倆幫你排解排解」進犯的大手一把抓住她纖細的手臂。

  「放開……」她立刻扭動掙紮起來。

  「哦!好凶哦!想必等一下的‘叫聲’也很火辣吧!」兩名壯漢淫笑著,毫不掩藏赤裸的欲念。這鎮裏什麼都有,就是女人少了點!這小妮子與眾不同的長相,確實激得兩人心癢難耐。

  但光天化日之下,這兩人的行徑未免太過倡狂。

  點點驚恐萬分,正想大聲呼救時,才發現大街上來來往往的過路人,並不是沒有人目睹這兩人的惡行,可他們一個個不是加快腳步走過假裝沒瞧見,便是以看熱鬧的方式袖手旁觀。

  人心是冷漠的至少對待她是如此。他們不願與她沾上半點關係!

  就像以前的村人一樣,任憑她背著病重的母親在風雨裏求助無門,他們依然可以視若無睹。

  在遇上雲晨風之前,這樣的欺侮冷落,她早習以為常,但為何剛才有那麼一?那,她竟然會傻到去「期待」這些人來幫她?

  被人騷擾的恐懼、與被歧視的失落感在她心裏交雜堆積成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緒——一股讓她想反抗的情緒!

  此刻,她能依靠的,只有她自己!

  「放開我!」點點放聲叫道,難言的憤怒使她不斷湧出更強的反抗力道。

  「原來是個悍妞兒,人小力氣倒是不小嘛!」原本抓著她的壯漢口頭輕鬆,但已有些招架不住,另一名酒意較濃的大漢見狀連忙上前幫忙抓住她。

  「別白費力氣了,識相的就乖乖配合咱們兄弟倆啊!」

  見到路人個個避之唯恐不及的反應,兩人更是肆無忌憚地狂笑,淫穢的大手開始進襲她的衣襟,他們兄弟倆今天可有得享受了。

  濃重難聞的體味加上熏人的酒氣,讓點點意欲作嘔,憋著氣,她使勁反手一揮,在她正前方的那名壯漢忽然應聲呼痛,搗著臉連退數步。

  「該死,她有暗器!」

  一聲低咒外加狀況來得突然,另一名壯漢連帶慌了手腳;點點趁著兩人分神之際,掙脫箝制跑過大街,企圖沖向會館門口。

  「想跑?」回過神,兩人一前一後包夾她,其中一人更是當街抱住她,硬將她拖往偏僻的巷弄。

  點點使勁尖叫,慌亂中,她不確定自己究竟叫了些什麼,只知道要用盡全身的力量不斷反抗、反抗……

  「再叫?看我打爛你的嘴!」

  剛才被點點以貝殼「偷襲」的壯漢,這下已酒意全消,只見他滿臉是血地沖上前,氣憤地朝她摑了一掌;霎時,所有聲音同時抽離,除了一聲震天大吼——

  而當昏眩的黑暗隨掌落下,點點隻記得眼前的一片鮮紅——

  ※※※※※※※※※※※※※※※

  「雲老闆!您可得替咱們評斷評斷,這樣下去實在不是辦法……」

  「是啊,咱們都是靠做生意吃飯的,不能確保貨物來源,那還用混嗎?」

  「說得沒錯,還有……」

  「我明白了!」

  偌大的主事廳內,坐於上位的雲晨風舉手制止眾商家的喧騰,而他明顯心浮氣躁的態度立刻讓眾人噤聲不語。

  「受害的商家總共有多少?」深吸口氣,雲晨風緊皺眉頭問道,強迫自己無視腦中那抹揮之不去的倩影,專心於眼前棘手的問題。

  「除了雲老闆您和陳家之外,全都無法倖免。」說話的商家亦苦皺眉頭。

  「陳家?」雲晨風微挑單眉,以指輕敲桌面。

  近來,往來於漳泉、本島之間的商船紛遭海盜洗劫,導致貿易秩序大亂不說,更嚴重影響民眾的日用品供需;不僅各商會紛向他投訴求援,連官府都希望能藉助他的力量解決此事。

  但陳家……

  雲晨風蹙攏眉峰。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陳家莊是以載運瓷器、絲絨起家,但始終只是小規模的商號,未占該行業的主導地位,尤其在三個月前,陳家主事老爺去世之後,便呈群龍無首的狀態,營運情況也不甚穩定,這種背景……他不認為有足夠能力獨自對抗海盜的劫掠!

  真是幸運逃過,還是……另有隱情?

  身為眾商會遴選而出的領導人,雲晨風知道自己勢必在短時間解決這個問題。

  「陳家所有進出港的貨品現在都是由誰簽字核過?」撫著下巴,雲晨風沉聲問道。不知道為什麼,他老覺得心神不寧,似乎有事就要發生,難道——真是眼前的事情太過棘手?

  「據聞最近主事者是陳家二夫人。」其中一個米商代表說道。

  「二夫人?為什麼是二夫人?」此時,在雲晨風身旁的餘默開口問道。

  「這權力之事,不就這麼一回事嘛!聽說陳老爺去世之後,陳大夫人便一直臥病在床,再加上陳老爺老年得子,唯一由二夫人所生的兒子今年才六歲,所以自然是由二夫人在掌權當家。」

  「那麼,你們有誰見過陳二夫人?」餘默追問,霎時,大夥兒你看我、我看你,這才發現在場竟然沒有一個人真正見過陳二夫人的廬山真面目,全部的消息來源都只是「耳聞」而已。

  「反正不管陳二夫人長得啥樣,他們的船沒遭打劫是事實,現下咱們的生意都快被搶光了。」眾人大吐苦水,一片愁雲慘霧。

  自從眾家商船遇劫以來,不僅瓷器、絲絨生意全給陳家獨攬,近來,就達米、糖等用品的運送生意也全轉向陳家,這對他們這些遇襲的船商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更加苦不堪言。

  因為以往在各行的交易中,儘管有某家勢力特別龐大,好歹也維持了商業上的利益平衡,可如今,進出港的貨物全由一家獨佔,除了許多小型商號紛傳關門,市售民需用品的價格更如脫韁野馬般,高興漲多少就漲多少……

  「雲老闆,您說現在該怎麼辦?」

  眾人個個急如熱鍋上的螞蟻,但見雲晨風始終深思不語,餘默遂機警地介面安撫道:「別急,這事咱們自有打算。」

  「可是我們……」

  「一個月。」雲晨風突然起身截斷緊接而來的抱怨,雙手撐著桌面,以不容置疑的語氣說道:「一個月內,我會使一切恢復常軌。」

  「一個月?」眾人不約而同地倒抽了口氣。

  他是瘋了不成?光是追查海盜的身分,都不止這個時間。

  「如何,各位還有什麼問題嗎?」雲晨風凝神掃視,確定在場所有人已「無異議」,隨即袖袍一揮,勢欲離開。

  「那麼,剩下的事就交給你了。」他面無表情地朝餘默交代道。

  「是!我會處理。」餘默噙著笑意,不動聲色地回答,早已看穿雲晨風的「心情」——他終究是放不下點點姑娘的!

  因為,打從雲晨風撇下點點姑娘逕自踏進會館開始,就一直心不在焉;現下,貨物有沒有被搶已不重要,他心裏真正擔心的是點點姑娘,怕她一個不小心真被許廷邦那楞小子給「搶」了。

  但——儘管想急著離開,也不能亂下允諾啊!

  一個月?這也太誇口了吧!別說眾商家難以置信,連他都忍不住要質疑……

  算了,就當讓他出去「清醒」一下也好!

  「去吧去吧!這裏交給我就行了。」餘默拍拍雲晨風的肩膀,反過來促他離開。

  雲晨風頷首,正準備向眾人辭退時,大門外隱約傳來一串尖聲叫喊。驀地,雲晨風冷下臉,在眾人的訝異注視中,箭步如飛地沖出大門。

  「怎麼回事?」商家們面面相覷。

  「沒事沒事,咱們繼續討論。」餘默若無其事地道,從容地接手一切狀況。

  「但是……」

  外頭又傳來一聲尖叫。

  「到底發生什麼事?」大夥兒紛紛從椅座起身,一個個爭先恐後地朝門外擠去。

  人的好奇心真是可怕!竟然可以讓一群原本「愁雲慘霧」的人變得這麼「生龍活虎」!

  餘默以手撐額,搖了搖頭,無法阻止這群好看熱鬧的人。

  只是——這下雲晨風的「心事」,恐怕真要「眾」所皆知了。

  ※※※※※※※※※※※※※※※

  他絕沒聽錯,的確是她的聲音!

  焦躁不安的思緒瞬間爆發,雲晨風以疾風般的姿態穿越前庭,南跨出會館,即看見——

  一名面容猥瑣的男子正揚起手臂,辣狠狠地摑向點點的面頰——

  「該死!」

  一句粗喝,在雲晨風狂怒上前之際,從另一處突然竄出的鄭得兄已先行一步撞開了這兩名厚顏無恥的蠢漢。

  「點點!」雲晨風趕至,正好應聲接住點點。

  「啊,昏過去了?」鄭得兄驚瞪著眼,被這意外的情況給嚇到。

  這下可好,他又成了「嫌疑犯」了!

  剛結束船上的工作,正打算先去客棧等待其他人,卻撞見這兩人當街對點點姑娘不規不矩……

  本來,他是想假裝沒看見的,可眼前這女人的身分卻讓他無法「視而不見」,如果她真在他的「視線範圍」內有個「萬一」,他肯定有十層皮都不夠大哥剝。

  但,他萬萬沒料到他出手相救的結果,反像是他把她給撞昏似的!

  「大哥,這……這可不關我的事啊!」他連忙澄清,不明白何以每次她有事都會讓他碰上。

  「我知道。」雲晨風冷聲道。盯著點點紅腫的左頰及帶血的嘴角,他有股殺人的衝動。

  「哼,這位老兄,我勸你少管閒事——」狼狽的兩人從地上爬起,仍不甘示弱地叫著。「那可是我們兄弟倆看上的……啊!」

  又一聲慘叫!

  霎時,只見這兩名蠢漢同時搗著左頰,一臉吃驚地瞪著散發懾人氣勢的雲晨風,醉意全消;他們根本無從明白——明明雙手抱著人的雲晨風,是如何讓石子離開地面襲向他們的?

  「好啊,來陰的?」其中一人哼道。

  「喂喂,嘴巴放乾淨點!我大哥可是正大光明地教訓你們,只怪你們自己眼力太差!」鄭得兄握拳道,一副忠心護主的模樣。「大哥,收拾這兩個人渣不需要你親自動手,你還是先帶點點姑娘去給大夫瞧瞧吧!」

  「壞我好事還想跑?沒那麼容易!」當街被羞辱的這口鳥氣如果不報,他們兄弟倆就枉稱為人!

  雲晨風冷眼掃向兩人,朝鄭得兄定定丟下一句。「給我留活口。」語畢,即漠然地抱著點點轉身離開,完全不把兩人的叫囂放在眼裏。

  「喂喂,有膽管閒事,就別給我開溜——」

  「閒事?你當大家都像你們一樣閑著沒事幹啊?老子我們可忙得很!」鄭得兄阻在兩人面前,露出挑釁的表情。「況且,殺只雞哪需要用到什麼牛刀?憑你們也配浪費我大哥的時間?」

  「別以為你只有一個人,我們就會放過你,老弟,上!」

  壯漢使勁叫陣,全力猛攻上前,但鄭得兄壯碩的身軀卻異常靈活地閃向一旁,讓兩人頓時撲了個空。

  「等等!誰說我是一個人?你以為天底下就你有兄弟嗎?我鄭得兄什麼沒有,偏偏就有個‘高人一等’的弟弟!」鄭得兄不以為然地啐道,並對著兩人的身後方向大喊:「喂!還不出來!想賴多久?」

  「唉,搞什麼?明明靠你一個人的蠻力就綽綽有餘了,幹麼硬要拖我下水?」

  鄭得弟打個呵欠,意興闌珊地現身眼前,他鶴立雞群的瘦高身材確實給人一種莫名的壓迫感。

  對仗的兩名蠢漢各吐了口痰,以壯大自己的聲勢。「一對一?也好!以免人家說咱們兩兄弟‘欺負人’。」

  「哈!欺負人的人竟然還怕人家說‘欺負人’!笑死人了!」鄭得兄咧嘴道。

  「哼,廢話少說,老弟,上!」兩名蠢漢再度揮拳。

  「等等——」

  憤怒的粗拳戛停空中。「又怎麼了?」其中一人不耐煩地大吼。

  等等,不對!似乎……沒人開口啊!

  「你們在做什麼?」許廷邦手持兩串糖葫蘆,夾雜在看熱鬧的人群中,疑惑地望向鄭氏兩兄弟——大哥明明規定,不得在外與人衝突鬥架,怎麼他們……

  「喏,你的點點妹妹剛剛被這兩個無賴給欺負了。」鄭得弟兩手交叉胸前,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什麼?」許延邦大驚,慌忙環顧四周——果然不見點點的身影!

  「別找了,大哥把她帶走了。」鄭得兄指指泉漳會館。

  「可惡!真是你們兩個欺負人?」許廷邦氣得沖上前。

  兩名蠢漢斜眼睨視,擺明瞭不把這乳臭小子擺在眼裏。「是、又、怎、樣?」

  「不怎麼樣!」許延邦咬牙道,兩串糖葫蘆順勢從他手裏飛出,不偏不倚地砸上那瞧不起人的雙眼。「只是手有點癢!」

  紅豔豔的棗子粘呼呼地從壯漢臉上滑落,使原本已佈滿血漬的面容留下另一條新的「血痕」。「臭、小、子!」

  粗喝一聲,兩人立刻與許廷邦扭打成一團。

  「好了!這下我們兩個可以休息了。」鄭得弟拍拍哥哥的肩膀說道。現在,他只需在旁觀戰即可。

  「想不到阿邦這小子幹勁十足啊!」

  鄭得兄點頭附和,和鄭得弟兩人退向一旁。突然,他又想起什麼似地轉過身,朝當街奮戰的許廷邦喊道:「喂喂,下手輕點,大哥說要留活口啊!」

  ※※※※※※※※※※※※

  「雲老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眾商家代表全擠在門口,看著雲晨風急衝衝地抱著一名混血女子折回會館。

  「借房一用。」不理會眾人驚愕的眼光,雲晨風腳步堅定地直接走向西廁廂房。

  「雲老闆,這……不妥吧!」

  不由自主地跟著雲晨風移動腳步,人們開始竊竊私語。之前耳聞雲老闆在安平鎮上,曾公開為一名混血女子出頭;姑且不管他們之間「關係」如何,和這樣一個女子牽扯上,橫豎都是會影響雲晨風在同業中的聲譽和地位。

  「有何不妥?」停下腳步,冷然的臉上帶著怒氣。

  「因為……」些許戒慎、些許防備的眼光,不約而同地瞟向他懷中的點點。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她也是跟在我身邊的人,難道沒有資格進這會館?」雲晨風微慍道,對大夥兒排拒點點的態度感到十分惱怒。她不該受到這般對待的,他不允許!

  「這……」

  「餘大,麻煩去請個大夫來。」逕自朝站在一旁的餘默交代道,他仍是丟下了一片愕然。

  他決心要做的事,沒有任何人可以阻止!

  轉進西廂,踏進房,順勢勾上門扉,雲晨風將點點抱往床榻,傾身要放下她的同時,突然間,她呻吟出聲,悠悠轉醒——

  「雲大哥……」

  看清了他,點點反射性的抬起手臂勾住他的頸項,渾身不住顫抖。

  「別怕,這裏很安全。」雲晨風輕聲安撫,沉穩的嗓音近在咫尺。

  他想拉下她環著他的手臂,但她卻反而摟得更緊,仿佛怕他會就此消失。

  「點點,我必須檢查你的傷勢。」他哄她鬆手,但她卻死命搖頭,堅持不願放開他。

  她這般倚賴的舉動,對他,是第一次。

  旋身端坐床沿,雲晨風摟她坐上他的大腿,讓她可以繼續倚著他——

  「那兩個人……」點點嚅聲顫道,小臉依然深埋他的頸窩。

  她不斷顫抖的身子,揪痛的是他的心呵!

  雲晨風輕拍她的背,自責懊悔得恨不得殺了自己!他不該對她生氣,更不該讓她遭遇這種險境……

  他該死的到底做了些什麼!竟然因為嫉妒而失去了判斷能力。

  似乎感受到他深刻的情緒,點點緩緩抬起頭,凝視他緊繃的側臉——

  「對不起……」她微微瑟縮。

  「為何道歉?錯不在你。」雲晨風蹙眉,摟著她的手臂不由得縮緊。「還有,阿邦那小子跑哪去了?為何把你一個人丟在那裏?」他沉聲問。

  倏地明白他的怒氣從何而來,點點連忙道:「是……是我堅持留在那裏的,阿邦他……他只是去買東西給我吃,你……你別怪他……」

  「別急著為他說話。」雲晨風伸手制止她的求情,神色依然嚴肅。「是他的責任就跑不掉。」

  「不,和他沒有關係,是我……」

  「你真這麼擔心他受罰?」

  「嘎?」她怔住。

  拂開發絲,雲晨風輕柔地審視她略顯紅腫的臉頰,語氣深重地問道:「對你而言,他真這麼重要?」

  只要一想到這個可能性,他心裏便如火燒般難熬。

  不管他過去如何看重這群與他同生共死的弟兄、如何共用財產資源,但唯有她,他沒有辦法做到無私,他想要的是全然的獨佔!

  「阿邦人很好,他是我交到的第一個朋友。」點點誠實地說道,她喜歡阿邦,他很親切。

  「是嗎?那我呢?不算是你的朋友?」他擰起眉。

  望著他冷沉的雙眼,點點忍不住伸手撫過他眉間的皺折。

  「你……和阿邦不同。」她開始模仿他的動作,輕輕撥弄他散落額前的一撮發絲。

  他是不是她的朋友?應該也是吧!

  只是,他和阿邦帶給她的感覺終究不同,她一直把他放在心裏的另一個位置——一個有別於眾人的位置!

  雲晨風按住她的手,口氣有些急切。「你覺得我和阿邦不同?」

  「嗯。」她點點頭。「他說他是能和我‘分擔煩惱’的朋友!但是對你……我想不只是分擔煩惱而已……」

  感覺到雙頰驀地竄熱,她低下頭,有些不好意思地繼續說道:「我希望能一直在你身邊,儘管只是看著你工作,或是聽你說話,都好……」

  「這——真是你心裏的想法?」雲晨風捧起她的臉,強迫她迎視他;沒料到她會如此坦白,他驚喜不已,這表示她願意對他敞開心了嗎?

  望向他灼熱的黑眸,點點覺得自己的臉似乎就要在他的注視下燒了起來,而她的心也同時飛快地鼓動著——

  她不知道自己剛才是否說錯了什麼,否則他為何會以這樣炙人的眼神瞧她?

  但——那些確實都是她此刻的想法啊!

  「我……我不知道自己這樣的想法到底好或不好……我只是……」

  她的話語驀地消失在他的氣息之中。

  在點點還未來得及說清一切感覺.雲晨風已經情不自禁地俯身攫住她那兩片柔軟的唇瓣——

  這突來的舉動震驚了點點,但她並沒有試圖掙紮;相反的,在他輕柔的攻勢下,她逐漸軟偎在他懷裏,承受著他雙唇的溫暖。

  是了,他在親她……

  一點一滴的,慢慢攻佔她全身的知覺。

  攀附著他寬闊的肩膀,點點並不懂得該如何回應,她只能閉著眼,放任自己跟隨著他,沉浸一切——

  須臾,當所有熱力從唇上漸漸褪去,她睜開眼,才發現不知何時,她已經仰躺在床鋪上,而雲晨風正俯在她的上方,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我……」她抿了抿被吻得紅潤的雙唇,問:「你……喜歡我嗎?」

  「心疼你。」她問得傻氣,他倒也答得乾脆。

  搖了搖頭,點點毫不遲疑地說道:「可我喜歡你,所以想待在你身邊。」

  在世俗的眼光中,男女之間應守的教條與分際她並不瞭解,此刻,她只知道她不想隱藏這種喜歡的心情。

  「很高興聽你這樣說。」他扯出一抹微笑。

  無數的船隊與財富,都比不上她真切的一句話——原來,他也是個「虛榮」的男人!

  「那表示……你不再生我的氣了?」她想起他先前的冷淡。

  雲晨風撫著她的劉海,自責又內疚。「我不該對你凶的,你並沒有做錯什麼,問題在我——是我的心變小了。」

  「你的心……」

  「除了我之外,你有權得到更多人的關愛才對,阿邦從十歲就跟著我,我知道他是真心待你好——」他俯下身,以額頭抵著她的,嘎聲道。「只是——我的心並沒有我以為的那麼寬大。」

  抬手圈著他的頸項,點點拚命搖頭。「不,你是我見過心最大、最好的人,你可以不理會我的,但你卻一直待我好……」

  「和阿邦比起來,誰好?」他似笑非笑地問。

  「嘎?」

  「很難回答嗎?」他的語氣有些捉弄。

  「阿邦他……」點點顯得有些為難。他待她好,阿邦也待她好,但兩種好對她的意義不同,根本無從比較……

  「好了!別花太多時間想這個問題,大夫馬上就來,你還是先休息一下吧!」

  他輕輕在她唇上印下一吻,正要起身,點點隨即收攏手臂扣住了他。

  「等一下……」她純亮的褐眸深處閃過一抹戒懼與依賴。「你……可不可以留下來陪我一會兒?」

  「我就坐這裏,不離開。」他拍拍床側,拉下她環著他的手臂,這才赫然發現她沾血的手裏仍緊緊握著一隻螺狀的貝殼。「這?」

  點點緩緩遞高貝殼,有些悵然若失。「這原來是要送你的……」

  「沒關係,給我。」雲晨風道。

  她怔了下。「可是,它沾染了那個人的血……」

  「所以它更沒理由留著。」他取過貝殼,並撩起衣角為她拭去手上殘留的血跡。

  「啊,髒了……」點點驚呼道,沒料到他會有此舉動。看著原本乾淨的布料就此沾上一團汙漬,她心慌得直想抽回雙手。

  「別動。」他扣住她,執意要為她擦去血污。

  點點停止掙紮,默默看著他細心擦拭的動作,心頭暖極。如果說她註定會選擇一個人付出真心,那麼,這個人無疑就是眼前的男人了。

  曾經,看著娘無悔守候一顆付出的真心、為一段短暫的愛戀傾注一生等待,她無法理解,也不想理解。可如今,她的心竟也能感受這股情潮悸動!

  她想……她不只是喜歡他而已……

  或許,就如同當年娘和爹爹一般,她也是愛上了眼前這個男人……

  「雲大哥……」

  「嗯?」

  「等你帶我見到爹爹之後,你是不是就會馬上離開了呢?」她細聲探問。

  雲晨風神色一凜,抬起頭望進她的深眸。當初,為了帶她離開安平鎮,他不得不順水推舟,佯稱認識她爹,以取得她的信任,可事實上,這個情況根本是不可能發生的……

  「為什麼突然問這個?」他警一覺地問道。

  「沒什麼,我只是想……」

  倏地,敲門聲響。

  「大夫來了,這個問題以後再說吧!」雲晨風拍拍她的手,起身前去開門。

  毫未察覺他迥異的神色,點點乖順地待在床上等著大夫。

  她決定,等見到爹爹、傳達了娘的思念之後,她會選擇跟隨他,無論天涯海角。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4 00:27:40

第七章

  理好衣裳,點點拉開門,走出客棧的房間。

  經過一夜的休息,她已平靜許多,除了些微抓傷及擦傷之外,她身上並沒有其他嚴重的外傷,但雲晨風不放心,堅持要她在房裏多休息。

  不過,有件事情一直讓她十分掛心。

  因為從前日事件發生之後,她便沒有再見到許廷邦,她很擔心他會被責罰。她必須再向雲晨風澄清一次——那件意外,真的不是許廷邦的錯。

  甫踏出房門,點點即看見鄭得兄壯碩的身形正百般無聊地杵在回廊的柱子邊。

  「你……你要上哪去?」鄭得兄「盡責」地上前,表情不甚自然。

  他並不習慣和她打交道,若不是因為她對大哥「顯然」十分重要,他哪來的閑功夫在這裏守門啊?

  「我想去找雲大哥。」

  「大哥正在忙,有什麼事告訴我也一樣。」大哥交代,要讓點點姑娘多休息,他正盡力而為。

  「這……」點點頓了下,突然認出鄭得兄。「你……是救我的那個人?」

  她記起昏倒前一刻,曾經有個人奮力衝撞那名打她的壯漢。

  「救?」鄭得兄楞了一下,忙揮著手,連退數步。「我我……可沒做這種事。」

  「謝謝你。」點點誠摯道,絲毫不受他「否認」的影響。

  「喂喂,我可沒要你謝我哦!」鄭得兄不打自招。「況且,我只是撞了那該死的傢夥一下而已,真正拚命的是阿邦那小子!」

  「還是要謝謝你。」她依然執著。

  「嘖!有什麼好謝的。」鄭得兄粗聲粗氣道,黝黑的臉上竟然出現不好意思的彆扭表情。「算了算了,就算咱們扯平了吧!」

  點點偏著頭,張著疑惑的大眼望向他。她不懂他是為了何事要和她「扯平」?

  「你上次幫我把繩子理好,這樣我就不欠你人情了。」他一副說了就算的模樣。

  「繩子?」那只是隨手做的一件事,她壓根兒沒有想到他會掛意。「那沒什麼,是我應該做的……」

  「你應該做的?這話什麼意思?」鄭得兄失聲道,他可不認為有什麼工作是她「應該做的」。

  見他大驚小怪的樣子,點點反倒有些手足無措。「我只是幫忙……」

  「幫忙?那可不必,你只要待在大哥身邊,別讓大哥操心就夠了。」

  他這可是真心話,因為大傢夥兒都是第一次看到雲晨風如此在乎一個女人,非同小可呀!

  「況且,我們船上不缺人手幫忙,大哥帶你上船也不是要你來做事的,你懂嗎?」他再三強調。

  「懂了懂了,你還真愛替大哥瞎操心耶!」鄭得弟驀地從回廊轉入,插進兩人的對話之中——

  「守個門能這麼多話,看來你也滿會聊的嘛!」他照例調侃他多事的兄長。

  「去你的,我又不是阿邦!」鄭得兄冷哼,下巴像只驕傲的公雞般高高揚起。被當場逮到對點點姑娘「熱絡」,面子上總有些掛不住。

  「是呀,你就沒有人家的‘拚鬥’精神。」又一句椰榆。

  「真是,要換班就快,廢話那麼多!」

  鄭得兄看來有些惱羞成怒,他擺擺手,隨即鼻孔噴氣地離開現場,留下點點和鄭得弟兩人。

  「你們倆輪流……守在這裏?」

  鄭得弟聳肩道:「大哥交代的。」

  點點覺得有些過意不去,這樣好象太勞師動眾了。「其實不用這麼麻煩……」

  「大哥的心意,你該覺得高興才對。」他打斷她,首次仔細打量眼前這個大哥徹底呵護的女子。

  前日,大哥當眾護著她的行為已在商會間傳開,據他所知,有些商家代表對大哥與這樣一個混血女子有所牽扯很不以為然,搞不好還有些人會藉此大作文章,以取代大哥的總舵地位。

  但,她深深牽動大哥的一言一行,卻是不爭的事實。

  至於他們這些跟隨雲晨風多年的兄弟,想法當然只會有一個——那就是只要能忠心對待大哥的人,就是他們全力支持的一方。

  「那我現在……方便去找雲大哥嗎?」

  「大哥正和余大在談事情。」

  她沉默地點點頭,過了會兒,又問:「那麼,阿邦呢?」

  「阿邦啊!他現在可‘沒臉’見你。」

  「為什麼?」她不解。

  「當然是和你遇險的事有關啊!」鄭得弟說道,忽然逕自猛笑。「他呀——第一,怕嚇到你;第二,覺得對不起你……所以,現在正忙著接受‘處罰’。」

  「既然這樣,你為什麼還笑得出來?」點點蹙起了眉,感覺有股情緒正悶悶地從心底深處醞釀出來。她不懂,如果他們真是同船兄弟,為什麼阿邦面臨這種情形他還能笑,得如此開懷?

  人與人之間到底該如何相處,她或許並不十分瞭解,但她清楚那種被人嘲笑的滋味並不好過。

  「如果你們是因為我的關係而嘲笑阿邦……那就請對著我一個人來……不要連累到他……」她忽然揚高音量,顫聲說道。

  話才出口,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

  她從來沒有用如此強硬的態度說話過!

  「你、這是在替阿邦出頭?」鄭得弟兩手交迭胸前,居高的視線刻意往下睨視她,似乎對她的反應產生莫大的興趣。

  「因為阿邦……他是我的朋友。」許廷邦曾對她說過,他把她當「朋友」,所以如果她受欺負,他會替她「討回公道」……同樣的,如果有人對阿邦不好,她也該盡力幫他才對……

  「哦?」鄭得弟以一種怪異的眼神打量她,沉默半晌,才道:「看不出你還挺講義氣的嘛!」

  點點輕搖頭。「我不瞭解什麼叫義氣,但是我不喜歡會欺負人的人。」

  「我可沒要你喜歡我。」他聳聳肩,甩了甩衣袖,突然轉身道:「走吧!」

  「嘎?」

  回過頭,鄭得弟瘦高的身影矗立在回廊正中央。「你不是要找大哥?」

  「是……是呀。」

  「那就走吧!趁我還沒改變主意之前……」語畢,隨即兀自轉身走去。

  回過神,點點立刻以小跑步的方式跟上他毫不停留的大步伐。

  她心想,儘管身材不同、長相不同,但這個人和之前壯碩的鄭得兄在某方面的性格,其實還滿類似的。

  ※※※※※※※※※※※※※※※※

  「陳家的事情可有眉目了?」雲晨風坐在桌案前,面不改色地問著甫進門的餘默,手上仍忙著批寫文件。

  餘默噙著笑,手持煙管大剌剌地在他正前方的椅子上坐下。

  「有點意思了。」

  「說來聽聽——」雲晨風不疾不徐地說道!目光始終停留在案上的檔。

  餘默緩緩抽著煙,慢條斯理道:「陳家有靠山。」

  「我想也是,對方是誰?」

  「泉州趙府。」

  雲晨風驀地停下寫字的動作,抬眼看向餘默,語氣高揚道:「趙府?」

  「沒錯!就是你心裏想的那個‘趙府’……」餘默輕吐白煙道。「那個你曾經待過的‘趙府’。」

  泉州趙府早年是以運送內陸的絲綢布帛、器具雜貨到海外起家,擁有多艘大型船隻和船工人員,曾享有一時榮景,只可惜趙老爺去世之後,唯一繼承人趙事川行事莽直,大量擴充勢力,得罪眾多商家,結果卻反陷入資金調度失衡,幾近破產的窘況。

  後來,趙事川雖然勉強撐過危機,但近年來,趙府的規模和聲勢已不如從前,若說陳家是靠趙府的勢力才躲過海盜的襲擊,根本就是言過其實的說法。

  「不過,我覺得比較耐人尋味的是陳家——」餘默眨眼道。

  「別賣關子了,快說。」

  「我想——陳家恐怕是‘扮豬吃老虎’,沒外界想得那麼不成氣候吧!」

  「哦?何以見得?」雲晨風的興致可來了。

  「我在調查陳家進出港貨物的情形時!無意中發現從陳老爺臥病期間至今,陳家不但沒像外傳那麼‘群龍無首’,反而私底下積極買進或佔有大筆土地,總價值不容小覷。」

  「土地?難道他們也想自行種植生產,徹底壟斷一切?」雲晨風挑眉道。

  「恐怕是的。」

  如果陳家從種植到運輸買賣真的全部一手包辦,其他商家被排擠的情形就會更加嚴重了。

  「而在泉漳一帶比趙府更大的商家多的是,但陳家卻偏偏和趙府過從甚密,這當中……」雲晨風思索道,習慣性以指輕敲桌面。

  「你以前是否聽過趙府老爺和陳家有過交情?」餘默問道。

  雲晨風搖頭。「一直以來,這兩家給人的感覺根本八竿子打不在一塊兒,會有什麼交情?」

  「這就怪了——」餘默大歎一聲。「現在你打算怎麼做?」

  「官府方面對劫掠的事也很著急,希望我們能儘快協助解決這件事——」

  「可是我總覺得這不是一件單純的海盜搶劫事件。」餘默插話道。

  「這我當然知道,所以‘打蛇隨棍上’,按照原定計劃,我們還是前去泉州,買運大量內陸用品——」

  「然後把消息放出去,引誘上門?」餘默有默契地接話,見雲晨風點頭,他即刻從座椅上起身,笑道。「就這麼辦吧!好久沒活動筋骨了……呃!」

  「有什麼不對嗎?」見餘默突然收口,雲晨風警覺地問。

  笑意自臉上隱去.餘默一改往常的戲謔態度,正經地問道:「那……你打算怎麼安置點點?帶她一起去泉州?」

  「嗯。」

  「這太冒險了。」餘默不表贊同。「不如先把她留在這裏,等我們……」

  「我不會丟下她一個人的。」

  「你放不下她,我可以明白!但是你卻寧願讓她暴露在危險之中?」

  「放心,去泉州的路上,我們根本沒有東西可以被搶。」雲晨風扯扯嘴角,執起筆,低頭繼續批寫檔。「況且——在真正行動之前,我會先把她交給‘海’。」

  「‘海’?你打算把點點交給他?」餘默露出驚訝的表情。

  「那裏是最安全的地方。」

  「話是這樣說沒錯,但他是——」

  叩!叩!

  輕巧的敲門聲打斷了餘默接下來的話語,雲晨風丟出一記莫測高深的微笑之後,氣定神閑地應道:「進來。」

  「雲大哥……」點點從半啟的門扉中探進身。「啊,對不起……你們在忙嗎?」

  「已經談完了,進來吧!」雲晨風微笑道,放下手中的毛筆,立刻起身上前。

  餘默翻翻白眼,丟給他一記「差別待遇」的表情,接著便叼著煙說道:「新人進,舊人出,‘老奴’該退場辦事去也!」

  「對,就照我們剛才決定的去做。」

  雲晨風牽著點點進門,對餘默的調侃不為所動,反而還一副想趕人的模樣。

  「別忘了還要去大肆宣告咱們的路線和行程。」

  「是是,‘老奴’這就去。」

  餘默笑得曖昧退場,留下一臉茫然的點點。

  「他為什麼要自稱‘老奴’?」她單純而直接地問。餘默雖然是他們當中年齡最大的,但她並不覺得他老。

  雲晨風朗笑道:「他高興怎麼叫就怎麼叫!」

  他撫著她柔軟的發絲,挪了張椅子讓她坐。

  「我……沒有打擾到你們吧?」

  他搖了搖頭,逕自問:「怎不在房裏休息?一個人來的嗎?」

  「是我要求鄭二哥帶我來的。」

  「鄭二哥?你說的可是個子很高的那個?」他猜她說的是鄭得弟。

  她點頭,認真地答道:「他說他是鄭大哥的弟弟。」

  「看來你又認識了不少人,如何?感覺並不可怕吧!」多和人群接觸,對她或許真有好處。

  「嗯!大家都很好,我感覺還滿自在的。」點點由衷道,至少每個人見到她都不會像其他百姓一樣露出驚恐厭惡的表情。

  仿佛看穿她心思一般,雲晨風接著說道:「大夥兒接觸洋人慣了,各式各樣的人見得多,自然不會大驚小怪的。」

  「原來……」輕輕點了點頭,她隨即想起找他的目的。「呃……」

  「怎麼了?想什麼直說無妨。」

  「我……有點擔心阿邦……」她不自在地扯著衣角,神色戒慎。「因為一直沒看到他,所以……」

  「你就是為了這個來找我?」他定定地望著她。

  「我怕他會……」她驀地怔住。「你……生氣了?」否則為什麼用這麼「專注」的眼神直盯著她?

  「不,我沒有生氣。」他揚起嘴角。「事實上我很高興。」

  「高興?」為了什麼?

  「至少——你來找我,而不是直接去找阿邦。」

  他的大掌撫上她粉嫩的雙頰,她可以明顯感覺到他掌心中的薄繭摩擦過臉頰的感覺。

  「我聽說他在接受‘處罰’……」

  「我既然答應過你,就不會責罰他。」

  「可是為什麼……」

  「別擔心,阿邦沒事,他只是太愧疚了。」雲晨風捧起她的臉,俯視著她。「他算是有責任感,才會想要懲罰他自己……」

  聞言,點點拚命搖頭。「我沒有怪他啊……」

  「但他覺得有義務為這件事負全責。」

  「那……我什麼時候會再看見他?」她真的覺得好抱歉,她不希望有任何人為了她而不快樂。

  「等開船的時候,自然就會見到了。」他柔聲說道,彎身在她額上輕輕印下一吻。「現在,開心點,別再為這種事煩心,不然我真會‘怪罪’阿邦了!」

  「我沒有不開心……」她慌忙地解釋。

  「那麼你能為我笑一個嗎?」雲晨風吐出心中最深切的期盼,或許,他的要求是太難為了她,但他是真的想找回她失去的笑容。

  點點睜著盈盈剪瞳,有些不知所措。

  笑……對她而言,是既遙遠又陌生,她不知該如何表達這種情緒;儘管在他身邊,她總是感到滿足與恬靜,卻仍然沒有辦法對他展顏而笑——

  「我這樣……是不是很奇怪呢?總是不笑……」她幽幽問道。

  雲晨風緩緩搖頭。「你只是暫時把它遺忘在某個角落罷了,試著去把它找出來——」

  「找?」

  「為了我,也為了你自己。」他溫柔地觸摸她的發絲,心中的渴望是難以言喻的,但他知道自己必須要有耐心,絕不能心急。「我希望你快樂。」他沉聲道。

  「我很快樂。」她保證,似要讓他安心。

  「那麼——我等著你的笑容。」語畢,他俯身覆上她紅潤的雙唇,並在她如玫瑰花瓣般的唇上烙印下他專屬的愛意與承諾。

  濃烈炙熱的情,穿越她的唇齒,迅速通染全身,從來沒有像此刻一般,點點感覺自己是被真心呵護、細心寵溺的。

  這樣一個專制又溫柔的男人.徹底改變了她——

  改變了她的生活,亦改變了她的心!

  「雲大哥……」良久,當他終於放開她的唇,攬著她靠向他時,她輕喚出聲。

  「我發現一件事。」她悄聲說道。

  「什麼?」他習慣性撫著她柔順的發絲。

  「你——似乎很喜歡摸我的頭髮。」

  雲晨風怔了下,隨即高高揚起嘴角。「是呀!」

  「除了娘之外,你是第二個摸我頭髮的人。」一般人都害怕她那褐色的頭髮。

  「我喜歡你的頭髮。」

  「你喜歡?」

  「我喜歡。」

  他想起十三年前初見到她時,他撩起她秀髮?那的震撼;而她的人,亦如同她的發——特別,且惹人憐惜。

  點點倚在他懷中,細細感受著他的手指穿過她的發間,緩緩移動——

  驀地,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突兀的敲門聲便打破了室內恬適的寧靜氣氛。

  「什麼事?」雲晨風粗氣道,被打擾的不悅盡寫臉上。

  「大哥,有人找你。」通報的人戰戰兢兢。

  「誰?」

  「是……陳二夫人。」

  「陳二夫人?」雲晨風挑眉,思索了下,才道:「帶她進來。」

  「那我……先回房了。」點點掙開他的擁抱,她不想打擾到他處理事情。

  「留下來,無所謂。」雲晨風仍握著她的手,不打算讓她離開。他的事情,沒有什麼是她不能聽的。

  「可是!」

  話未盡,房門已被推開,倏地,一抹纖麗秀影閃進了門內——

  「雲哥哥?」

  「趙芮?」雲晨風驚訝道。

  「果然是雲哥哥。」進門的女子驚喜出聲,直接撲向雲晨風的胸膛,硬是將點點擠至一旁。

  「這是怎麼回事?!」他蹙起眉,迅速拉開懷裏五官嬌美的女子。

  「之前我聽到其他人提起‘雲老闆’時,還一直不敢相信就是你。」趙芮眨了眨滿泛淚光的美眸,模樣嬌柔。「好久不見了。」

  「你是……陳二夫人?」

  怎麼都沒想到「陳二夫人」竟然是自己認識的人?

  「這麼多年了,許多事情都是會改變的。」趙芮熟稔地再度偎向他,略帶世故的臉上淡淡流露出一絲年少青澀的表情。「你和以前也大不相同了。」

  「是呀,托你們趙家的福。」雲晨風冷下臉,面無表情地拉開與她的距離。

  而望著這突來的一切,一時之間,點點不知該作何反應,只能退站在旁,怔楞楞地看著顯然和雲晨風「相識甚久」的女子。

  此時,趙芮也注意到她了。

  「我有話要對你的主人說,你先退下吧!」趙芮揮著手,以習慣命令的口吻說道。

  「她不是我的婢女,別命令她!」雲晨風板起臉,口氣十分不悅。他看得出趙芮鄙視的神情。

  「呃……我還是先回房去……」刻意略過趙芮充滿打量的視線,點點急忙想要退出。

  她知道自己並不喜歡看到剛才那一幕,那讓她……很不自在……很不舒服!

  「點點。」雲晨風拉住她,注意到她發白的臉色。

  「我有些累了……」

  「我送你回房休息。」他面露憂色,已顧不了一旁久末見面的趙芮。

  「沒關係,鄭二哥會在外頭等我……」點點顫聲道,幾乎是有些慌忙地奪門而出。

  待她的身影跑遠,雲晨風立刻掉回視線,臉上不見絲毫笑容。

  「你嚇到她了!」他冷聲道。

  「雲哥哥挺關心她的——」趙芮嬌嗔道。「她可是雲哥哥目前心儀中意的女子,」

  「這恐怕和你無關吧!‘陳二夫人’!」雲晨風走回案前坐下,一副公事公辦的態度。「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嚇人,別突然這麼嚴肅嘛!」趙芮撫著胸口,嬌呼出聲。

  雲晨風眼中閃過一抹警覺,他的直覺告訴他——這位他多年未見的女子之所以突然出現,絕對不會只是單純地和他寒暄?舊。

  以她目前「敏感而特殊」的身分,他相信有事情正要醞釀發生……

  「人都來了,有話就直說吧!」他直言道。

  既然已經知道「陳二夫人」就是他所認識的泉州趙府千金,那麼——整件事情似乎就變得有趣了起來。

  他等著靜觀其變。

  望著雲晨風冷峻英挺的面容,趙芮不由得露出一抹充滿柔美風韻的淺笑,道:「想請你幫忙一件事,可以嗎?」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4 00:27:55

第八章

  對所有的人而言,這可是件不得了的大事——繼點點姑娘之後,又有一個女人要登船了!

  照往例.開船前大夥兒再度聚集甲板,針對這項突來的消息議論紛紛。

  而真正令大家意外的是,這位貴客不但是雲晨風的舊識,更是眾商家口中那位「神秘的」陳二夫人。

  「怪了!陳家不是有自己的船嗎?幹啥還要來搭咱們的船啊?」鄭得兄蹙著臉,十分不解。

  況且這個女人不只一個人登船,她竟然還「大張旗鼓」地帶著丫環!也就是說這次泉州之行,他們船上會有三個女人……

  天啊,三個女人!直接掐死他比較痛快!

  「他們陳家到目前為止還沒遇劫,並不代表以後不會,女人們膽子小,既然和大哥有交情,當然是選搭咱們的船要來得妥當嘍!」鄭得弟說道,單沖著大哥和「海」的交情,他相信沒有人會傻得敢來惹他們的。

  「不行,說什麼我都不會認同這種做法的。」沈默許久的許廷邦開口說話了。

  連日來,他雖然愧疚得不敢和點點碰面,可並不代表他不關心她的事。他看得出「陳二夫人」的出現已對點點造成不小程度的影響。

  「我想點點心裏一定很在意!否則她不會悶悶不樂的——」他可是隨時隨地都在注意她呢!

  「呃——她本來就不常笑啊!」有人丟出一句。

  「不不,她是根本就沒笑過!」鄭得兄大嗓糾正道。「說,你們誰見她笑過的?」

  眾人面面相覷,接著便紛紛搖頭——

  「她恐怕連在大哥面前都沒笑過呢!」

  「咦?沒想到你們也都很‘注意’她嘛!」鄭得弟取笑道。

  近日因為被雲晨風指派的關係,他和鄭得兄必須天天輪流「注意」她,但沒想到其他人也是如此「熱中」。

  「喂喂,我可沒有特別注意她哦!」鄭得兄大力撇清。「那是因為職責所在,而且……她曾經幫過我的忙……」

  「對對,她幫我縫過衣服。」其中一個船工突然附和。

  「哎!她也幫過我耶!」另一人亦叫道。

  「是呀,她的手很巧呢!任何需要花時間的細功夫,到了她手裏絕對沒有問題——」

  接著,陸續又有人七嘴八舌地一一「招認」;像他們這群無家室的粗人,平常衣服破了,都是自己隨便遮遮補補的,可沒想過點點來了之後,竟然毫不吭聲地各自幫了他們的忙……

  「等一下!這是怎麼回事?」終於,許延邦受不了了,他激動地叫道。「你們這群人竟然這樣‘集體虐待’她!」天啊!難不成她縫了全船人的衣服?

  「喂,冤枉啊!東西不是我們主動拿去的,是他……」

  驀地,所有的人不約而同地望向在一旁賊笑的鄭得弟——

  「是他說點點姑娘可以的!」大家同時指向這個「始作俑者」。

  「我說阿邦小弟,你也別這麼激動嘛!」鄭得弟故意「倚高賣高」地拍拍許廷邦的頭。

  「你們把點點姑娘當成了什麼?下人嗎?」許廷邦一把揮開鄭得弟的手,情緒激憤。「別忘了,她可是大哥的女人耶!」

  「這我當然知道,但那是點點姑娘自己願意的——」鄭得弟聳肩,仍然嘻皮笑臉。「因為大哥保護過頭,點點姑娘哪兒都不能去,她每天不是獨自待在房裏.就是陪在大哥身邊,老聽些枯躁又聽不懂的公務事,你想她不會覺得無聊嗎?」

  「所以你才會替她‘招攬’可以打發時間的手工活兒?」

  「我沒想到她真的會全部做完,而且手工還十分精巧。」鄭得弟道。說真的,連他都出乎意料!

  「話雖如此,你們也不能乘機‘壓榨’她呀!」許延邦依然不平。

  「哎喲,別把話說得這麼嚴重嘛!瞧你心疼的——」

  「總之,點點性子單純,容易吃虧,我不會允許你們同著外人一起欺負她的。」

  許廷邦說得義憤填膺,其他人只好配合點頭安撫道:「放心啦,我們又不是那種‘欺善怕惡’的人。」

  「最好如此。」許延邦仍然激動得鼻孔直噴氣。雖然他還未真正見過那位陳二夫人,但他卻比點點來得更有「危機感」。

  他直覺她遲早對點點會是個「威脅」。

  「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麼!別擔心,到時我們會站在我們認為的那一邊。」鄭得弟拍拍許延邦的肩,似笑非笑道。

  「哪一邊?」鄭得兄猛搔頭,根本聽不出個所以然。

  眾人齊翻白眼,一副被徹底打敗的樣子,正想取笑鄭得兄時,突然有人出聲說道:「噓——有人來了!」

  心一驚,這群圍在一起閑嗑牙的男人立刻沿著甲板一字排開,全體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等著迎接登船的一行人。

  「雲哥哥,我走不上去啊!」

  頂著不算強的海風,趙芮刻意揚高的聲音傳進在場每個人的耳裏。大夥看得很明白,這位陳二夫人正嬌貴地站在港岸上,眼睜睜地看著雲晨風當眾撇下她,先扶點點上船。

  「陳夫人不嫌棄的話,餘默願意效勞。」餘默掛著笑,上前伸出手臂。

  儘管心裏不舒服,趙丙也不好意思當著眾人的面發作,她伸出手,輕搭著餘默的前臂,只好跟在雲晨風和點點之後,移步上船。

  甫登上船,點點一眼就看到站在人群之中的許廷邦;幾乎是毫不思索地,她出聲喊他——

  「阿邦。」才走近他,點點不禁倒抽口氣。「你的臉……」

  「如何?他的臉很‘精彩’吧!」鄭得兄笑道。

  「怎麼會這樣?」她焦急地望向身旁的雲晨風。

  為什麼許廷邦的眼角是青的、嘴角是腫的,而臉……更是歪的?

  「所以才說他‘沒臉’見你。」雲晨風語帶輕鬆道,看得出點點真被嚇到了。

  「難道是為了……」

  「沒什麼,我是活該!」許廷邦低著頭,滿是愧疚。他甚至像個做錯事的小孩一般不敢看點點的眼睛。「我不該丟下你一個人的,這是我應得的報應,大哥說得對,我必須為自己的疏忽負責。」

  「這事不能怪你……」

  「當然怪我。」許廷邦捶著胸。「不過你放心,那兩個不要臉的人渣已經被我揍得再‘沒臉’出來做壞事了!」

  哼,要不是大哥堅持親自處置他們,他早把那兩個人當街打死了。這點小傷——算得了什麼!

  「算了,別提掃興的事了,我幫你拿行李吧!」

  見點點一臉擔憂,許廷邦馬上「忍痛」恢復以往的開朗笑臉,不顧雲晨風可能「不悅」的危險,硬是上前拿過她的包袱。

  殊料,此時趙芮也走了過來。

  「順便把我的行李也提過來。」她理所當然地說道,但許廷邦卻不為所動。

  「我沒有手了。」管她是不是雲晨風的座上客,許廷邦也回得很理直氣壯。他明明就空著一隻手,但那又怎樣?他就是看不慣她命令人的態度。

  趙丙被毫不客氣地回絕,嬌麗的容顏整個冷沉下來。

  生為泉州趙府的千金,儘管後來家道中落,不得已下嫁陳家做二姨太,可好歹也是個有身分地位的人。從小到大沒遇過這樣難堪的對待,現下,竟被一個小鬼如此「瞧不起」,教她怎忍得下這口氣?

  「難道,傳聞中‘雲大老闆’訓練精良的手下,就是這般對待客人的?」她語中帶刺地說道。

  「因為確實‘訓練精良’,所以我們只聽大哥一個人的命令。」

  鄭得弟率先「表明立場」,終於明白許廷邦為何擔心點點會遭到欺負;因為這位養尊處優的貴夫人,恐怕還真不容易相處。

  聞言,趙芮的臉色更是「陰晴難定」。

  「雲哥哥,你都是這樣放任你的手下侮辱客人的嗎?」她悶著氣,決定找雲晨風討回公道。

  「我從不限制他們的言論。」雲晨風淺淺一笑,他早該料到他這群弟兄們會把趙芮給惹毛。他們排斥女人上船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想當初點點剛上船時,除了阿邦之外,大家也沒給過什麼好臉色,卻沒想到這樣的「漠視」,在點點眼中反倒成了「可以親近」的指標,至少大家不會對她「另眼相看」,這就足夠了!

  但趙芮可不同,她是絕對無法忍受這樣的「漠視」。

  「我自己拿著就行了,阿邦,你去幫忙芮姊姊吧!」感受到氣氛詭凝,點點連忙取回自己的包袱。

  「妹妹果然心腸極好,肯替姊姊我說話——」趙芮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挽著點點的手臂,還算熱絡地道:「看來我們會相處得很好,你說是不是?」

  「嗯。」點點輕點頭。

  她們能不能相處得好,她並不確定……可至少,初次見到趙芮時的那種不適感,現在並沒有出現,或許她們是可以成為朋友的……

  「雲哥哥,開船前你們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忙吧!那我就請點點妹妹陪我嘍!可以嗎?」

  收拾好「受辱」的心情,趙芮重新換上另一張親切的臉孔。

  雲晨風頷首,接著神情溫柔地對點點說道:「你先下去休息也好,如果開船後再有任何不舒服,千萬別自己憋著,要記得叫人。」

  「好了好了!點點妹妹又不是三歲小孩,咱們姊妹倆會互相照應的——」

  雲晨風對點點的「呵護備至」,趙芮看得心裏著實不是滋味。

  果然,她先前是有些小看了這位叫點點的姑娘,不過,現在「挽救」也來得及!

  主意拿定,趙芮便拉著點點,帶著自己的丫環,儼然以一副女主人的姿態,大方地往艙房而去——

  ※※※※※※※※※※※※※※※

  艙房內,一片沉默。

  進房後,趙芮對點點的熱絡明顯地冷卻下來;她慵懶地斜倚床上,百般無聊地看著她的丫鬟忙碌整理她一箱箱的衣物。

  而對她忽來的冷漠,點點倒不以為意,她翻出一些未縫補完的衣服,安靜地挑了個不會阻礙丫環走動的位置,開始全神貫注地工作。

  原本,趙芮以為點點只是故作姿態,沒多久便會好奇地對她這位「陳二夫人」問東問西,甚至,會進一步追問她和雲晨風之間的關係與交情。

  但,一刻鐘……兩刻鐘……已經半個時辰了,為何她仍無動靜?

  任何一個正常人只要遇上這種氣氛,早就開口打破沉默了,可她實在是安靜得可以!讓她不禁開始懷疑她是否可以一整天都不開口說話?!終於,趙芮忍不住了。

  「你知道雲哥哥去泉州打算做什麼嗎?」

  點點仍低著頭縫補衣服,沒有會意到趙芮正在同她說話。

  「我家夫人在跟你說話呢!」丫環春蕊停下手邊的整理工作,口氣不是很和善。

  點點怔了下,抬起頭來,才發現趙芮正托著腮,等待她的回答。

  「我……我不知道雲大哥去泉州做什麼……」她誠實地道。

  「不知道?怎麼可能?」她睜大眼,擺明不相信。

  「那……很重要嗎?」

  「當然重要——」趙芮脫口答道,隨即發現自己似乎太過急切了,遂連忙緩下口氣。「難道你都不會想問嗎?」

  「不會。」

  沒轍了!怎會遇上一個怪人?

  趙芮抿著嘴,仍不死心。「那你們在一起都談些什麼?」

  談什麼?點點從未思索過這個問題。

  她的話少,雲晨風的話也不多,通常,她都是在他身旁靜靜地陪他處理公務,或者,他會陪她去看海,彼此話雖不多,卻也不覺得無聊……

  「還有,你對雲哥哥的過去,又瞭解多少?」

  「不靠言語溝通,你真的可以清楚他的想法嗎?」

  面對趙芮一連串的追問,點點發現自己竟不由得心慌意亂起來。

  是呀,她對雲晨風的過去確實一無所知——

  她知道他沒有家人,但為什麼?她卻從未想去追問過。

  她知道他靠行船貿易在南洋一帶崛起,但在這之前,他待過哪些地方、做過些什麼?她也是全然無知。

  她喜歡和他在一起時那種寧靜分享的感覺,但他呢?他也喜歡嗎?

  明明自己表明了喜歡他的心意,但卻從末真正將「心」放在他身上,難道……她只是貪戀他的好,自私地想霸住他專有的呵護?

  點點深吸口氣,先前那種胸口悶窒的感覺再度出現,她必須出去透透氣、好好想一想。

  「喂喂,你的臉色很難看,是不是要吐了?」春蕊機警地道,反射性搬開距離點點最近的一隻衣箱。「小心,別吐在我家夫人的衣服上。」

  「對不起……我出去吹吹風。」放下手上的針線,點點的恬靜自持不再,她幾乎是有些狼狽地逃離了趙芮的視線範圍。

  待她一離開,春蕊隨即轉身面對自己的主人,神情嚴肅木然。

  「小姐,你是不是‘認真’錯了方向?」她語冷氣平,略帶責備的語氣完全不像個下人所應有。「可別忘了我們此行的目的,少爺還在等‘好消息’呢!」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趙芮也冷下臉。

  「最好如此。」春蕊面無表情地繼續整理行李。

  心煩意亂地結束談話,趙芮似有顧忌地看著眼前這位跟隨她多年的丫環。

  春蕊與她同年,是她從趙府一起帶嫁進陳家的丫環;她的冷靜理智、忠心聽話是當年哥哥趙事川選中她陪嫁的唯一理由,換言之,她根本就是哥哥特地派來監視她的。

  說實話,她是有些怕春蕊的。

  怕她的冷酷無情、怕她的不擇手段,為了主人的利益,她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可話又說回來,這些年若不是因為有春蕊在旁獻計打點,她是絕對無法在陳家掙得今天這一席地位的……

  畢竟,當年她的婚嫁進行得十分低調,沒有像樣的迎娶儀式、沒有外人的祝福,只有哥哥和陳老爺的金錢交易,為的是挽救趙府搖搖欲墜的事業根基。

  那年,她才十七歲,她心裏其實也是害怕的她怕趙家破敗,她怕過苦日子,所以,她貪圖了陳家所能給予的一點保障……

  可如今,陳老爺死了,她帶著一個六歲的兒子,成為地方上最年輕、最有錢的寡婦,但那又如何?她的年輕歲月全賠給了那個老頭!

  她不甘心呵!所以,在哥哥要她想辦法接近雲晨風時,她的心確實動搖了!

  怎麼都沒想到當年被爹收留的一個小船工,會在離開趙府後十二年,搖身一變為人人敬重的商業總舵。

  他的俊朗外表及傲人財勢深深吸引著她,可眼前,她卻敗在一個無依無靠、無任何身家背景的小孤女手上……

  如此無趣的女人,雲晨風到底是看上她哪一點?

  趙芮喟歎一聲。「哥哥要的東西,我自然會想辦法弄到手,但我想要的呢……」望著天花板,她喃喃自語。

  舂蕊停下手上的工作,轉身瞧著趙芮,以絕對自信的口吻說道:「小姐請放心,只要小姐能順利取得少爺想要的東西,春蕊自然也會替小姐‘打點’好一切。」

  ※※※※※※※※※※※※※

  「點點,你怎麼了?臉色這麼蒼白,又暈船了?」

  一見到點點走上甲板,雲晨風立刻放下手邊的工作,箭步上前。

  點點沉默地直搖頭,混亂的心情在觸及雲晨風略帶焦急的眸子時,終於還是忍不住化為衝動的擁抱。

  「點點?」雲晨風驚訝道。

  當著甲板上多雙好奇的目光,她的行為相當反常。

  「抱得這麼緊,這下我可跑不掉了——」他故意輕鬆說道,心裏實在對她擔心得緊。她到底怎麼了?

  「我……好象總是讓你很擔心……」她悶悶地說道,整張臉傻氣地埋進他懷裏。

  他的好,讓她理所當然地想永遠待在他身邊,可剛剛她才發現那全是她單方面的想法,現在,她幾乎已經沒有這個自信了。

  「怎麼了?為什麼突然說這個?」他摟著她走向後側船舷,其他人見狀立刻識相地走避,獨留一方天地給兩人。

  「我喜歡你,喜歡你們大家……」她喃喃道。

  「這我知道。」雲晨風將下巴輕擱在她頭上,聞著她身上散發出的淡淡馨香。

  「但我卻不曉得該如何去喜歡你們,我總是照自己以為的方式去做……」

  「那就繼續照自己的意思。」

  「可是……」

  「你的用心大家看得見。」雲晨風微笑道。「你要相信自己是獨一無二的,是別人永遠無法取代的。」

  「我……沒有你說的那麼好。」她心虛地將他環抱得更緊,她不認為自己夠「用心」。

  「在我眼裏,你已經做得夠好了,至少,你活得比我以為的還要勇敢。」雲晨風摟著她。心想,他近日確實太忙,有些忽略了她,所以才會導致她的不安吧!「別想太多,到了泉州之後,等我將所有事情處理完畢,我帶你去一些好玩的地方。」

  「泉州……」她想起趙芮的話。「在泉州,真有事情這麼重要?」

  「這個你就不用擔心了。」

  「是和芮姊姊有關嗎?」她突然問。

  「趙芮?」雲晨風挑高眉,頓時明白她不安的原因了。

  「芮姊姊似乎知道很多你的事情……」

  「那又如何?不過是認識比較早罷了!」他十歲被趙老爺收留時,趙芮才七歲。「況且——」

  他頓了下,才道:「我認識你也不晚啊!只是你不記得了——」

  始終無法忘懷稚幼的她,獨自蹲在海邊撿拾貝殼的模樣,這十三年來,也就是這抹剪影不斷鞭策著他,讓他不斷往上爬、努力變得更強,因為,他嘗過現實的殘酷,見過人心的冷暖,他必須有足夠的權勢和地位,才能保護她不受傷害。

  「感情的事很難用一個標準去衡量,它不是比較出來的!也沒有所謂先來後到的問題,重要的是——」雲晨風的大掌突然覆在她跳動的心上。「它能讓你的心牽掛多少。」

  「心……」

  「喜歡一個人多少,就會牽掛多少,儘管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我喜歡你,你卻不讓我為你‘牽掛’?」她仍然悶悶不樂。「這似乎……不太公平。」

  「我並非不讓你‘牽掛’我,只是不想你為那些惱人的世俗紛爭煩心,但如果你以為我是因此而減少喜愛你幾分,那對我恐怕才是真正的不公平——」

  雲晨風低沉和緩的嗓音如海風般拂過她的耳,緩緩地,他從袖口裏抽出一條木雕項鏈,在她未察覺前,輕柔又專制地套進她的頸項。

  「這……」

  「若不是你仍在服喪期間,我會用我的方式讓你真正成為我的人——」

  他的表白坦率而直接,點點雖不是十分明白他的意思,卻也明顯感受得到他強烈執著的熱情。

  他真的愛她?如同她愛他一般?

  從來,她只懂得倚靠自己,也只屬於自己。

  成為他的人……這是何等陌生又悸動的想望呵!

  「你真的……願意要我?」她紅著臉,嚅聲問。

  她的心,是不安的。

  儘管感情的事很難用一個標準去衡量,但,他是如此高高在上、如此意氣風發,卻願意將心給她……給她這樣一個毫無所有的人。

  雲晨風習慣性撥開她的頭髮,在她的眉宇之間印上一吻。「我不只要你的人、你的心,我也要你的過去和未來。」

  好一個霸氣的宣告!

  不管他是真心也好、假意也罷,點點並不在乎;只要知道他有過這樣的心意,便已是她此生最大的滿足了。

  因為,他給了她從末有過的幸福感,讓她知道自己可以是不孤獨的。

  這就夠了!悄悄握住垂在胸前的木雕項鏈,點點也悄悄握住了他的真心。

  雲晨風微笑著,伸手將她細白的柔荑和木雕緊緊包裏在他的大掌中,說道:「這塊小木雕雖然不是什麼金銀珠寶,但卻是我生平最重要的東西,現在,我把它送給了你,也代表我對你的保證。」

  「什麼保證?」她眨眨微熱的雙眼。

  「我絕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的。」他語氣堅定地說道。

  點點低下頭,感動地看著躺在她和他掌中的褐色小木雕——

  從木頭的磨痕看來,可知它已具有相當的年歲,而且,似乎代表了雲晨風極為重要的一段過往。

  「這上面寫的是什麼?」

  點點以指輕撫過木頭上蒼勁有力的雕刻凹痕。她從未有機會讀書認字,所以,自然是不認得上頭的兩個字。

  「予風。」

  「予、風?什麼意思?」

  雲晨風指著木頭上的兩個字,柔聲解釋道:「這是我父親刻的,‘予’是‘給’的意思,‘風’是取我名字的最後一個字,當年,我爹刻了一對,一個給我、一個給我妹——」

  「那……他們人呢?」

  「死了。」他平靜地說道。「船難死的。」

  「對不起……」

  「沒關係,那已經是十八年前的事了。」時間,會沖淡一個九歲男孩的悲傷。

  「十八年前……」點點喃喃說道。「剛好是我出生那年……」

  迎著海風,雲晨風緊緊摟住她。

  「所以,你註定是上天要特別送給我的禮物——一個讓我重新面對人生的禮物。」

  十三年前的偶遇,註定了他今生執著的守護——是她的期待,讓他重新有了生活的動力!

  「可這個木雕既然是你和家人間僅有的聯繫,你若送給我……」

  「就代表著你絕不孤單。」他揚扯嘴角,給了她世上最溫柔的笑容。「願意將你的未來交給我嗎?」

  望著他深情的黑眸,一時之間,點點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依循著內心最真的感覺,悄悄踮起腳尖,主動將唇印上他的……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4 00:28:09

第九章

  當晚,大夥兒照例在甲板上一起吃飯。

  只是,所有人似乎都察覺到點點有些不同了。

  究竟是哪里不同呢?一時間也難說出個所以然,反正給人的感覺就是不一樣——

  當然,趙芮也注意到了。

  她不解,白天短暫的一番問話明明讓彼此、心裏都不甚舒服,可為何在短短時間內,點點不但能恢復往日恬靜的氣息,渾身更自然地散發出一股動人的光彩……

  不得不承認,點點確實有股吸引他人目光的特質——無關乎長相,是一種無法刻意偽裝的感覺!

  而那種感覺,竟讓她更加不安與煩躁……

  「怎麼了?,飯菜不合胃口?」正準備夾食給點點的雲晨風停下手上的動作,抬眼望向一臉暗沈的趙芮。

  「還好。」趙芮擠出一絲笑容,心裏其實很不是滋味。

  「出門航行在外,粗餐簡食的,你就委屈點吧!今晚順風又順潮,明日晌午就會到泉州了。」雲晨風說道,順手將食物遞到點點面前。

  「晌午?這麼快?」趙芮一驚。

  「快?你不是趕著回家探望趙兄,才搭我的船?」

  「是……是啊,早點到也是好的,不然別說是點點妹妹,恐怕連我都想吐了,你說是不是啊?點點妹妹。」

  趙芮當著所有人的面露出她有生以來最親切的笑容,而始終安靜聽著別人對談的點點,一聽到話鋒轉向她,則立刻放下食物,認真答道:「我現在已經好很多了。」她是有些不好意思的,事實上,她根本已經完全忘了自己會暈船的事。

  「是嗎?難怪看來氣色不錯!」趙芮眯眼一笑,口氣酸溜。

  此時,圍坐在另一圈的鄭得兄突然插話道:「既然不會想吐,就多吃點吧!省得大哥一個不注意,你就被海風吹走了。」

  「不會的,我對海風很適應,吹不走我的。」點點轉向鄭得兄,認真說道。漸漸地,她已能感受到來自其他人的關心了。

  「還是多吃點吧!這餅可是阿邦特地做的。」雲晨風柔聲道,順勢又遞了一塊烙餅給她。

  「真的?這是阿邦做的?」點點有些驚訝地望向阿邦。像阿邦這樣一個大男孩竟會做餅?真厲害!

  「這也沒什麼啦!以前和余老大學的,填填肚子倒可以,稱不上多美味。」點點「崇拜」的眼光反倒讓許廷邦不好意思了起來。

  「不會的,我覺得很好吃呢!」點點十分捧場地連咬兩口,並以眼光尋求雲晨風的認同。

  「吃慢點,等會兒吐出來可就麻煩了。」雲晨風拍拍她的背,遞了一杯水給她。

  她富有「義氣」的行為讓他感到心疼又好笑,或許,阿邦真的比他適合逗她開心。

  「說得對,你如果因為吃餅吐了,阿邦會難過的去跳海!」坐在趙萬旁邊的餘默拿起一塊餅,慢條斯理道。

  「喂,你別隨便嚇唬點點,哪有那麼誇張?」

  許廷邦在旁大叫,只見餘默仍然不疾不徐地咬著餅,逕自說道:「到時——我這個教人做餅的人,就會受到莫大的良心譴責,從此……唉!」餘默故意重重歎口氣,十足吊人胃口的模樣。

  「從此如何?」鄭得兄已耐不住地追問道,其他人亦好奇地豎起耳朵。

  「從此——」餘默環顧眾人,慢慢將嘴裏的一口餅咽下,才鄭重其事地宣佈道:「?不、再、吃、餅!」

  「噗!」全場一陣噴飯。

  「去!我的命就值一張餅?」許廷邦啐道。

  點點來回看著全體「激動」的反應,覺得大家的模樣既新鮮又奇特,是她從未見過的。

  「阿邦,你真的會像余大哥說的……去跳海嗎?」點點認真問道。

  雲晨風含笑撫著她的發絲,說道:「餘大是關心你,剛才說話的重點其實只有一個——就是不希望你再吐了。」

  「不,不會再吐了。」點點搖頭保證。如果事情真有可能發生,說什麼她都會忍著不吐的,因為她不希望阿邦再為了她而自責不已。

  「如果真想吐,忍著也是不好的。」雲晨風柔聲說道,寵溺的神情表露無遺。

  在旁的趙芮看著眼前一片「和樂」的景象,頓時覺得胃口全失,尤其是見到雲晨風對點點毫不掩飾的關心與在乎,更是令她心裏不甚痛快。

  先前,在眾商之間即盛傳雲晨風迷戀上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女,並多次為她出頭……對此,趙芮原本是抱持著質疑的態度。

  因為,從她七歲見到雲晨風開始,她便認定了他是個絕對冷情的人他這輩子不會為任何人瘋狂,甚至包括他自己。

  她記得,十五歲以前的雲晨風,對許多人幾乎是不屑一顧的,儘管當時他只是個為口飯吃而不得不為趙府賣命的小船工,他仍有他的傲氣,對待她這位趙府唯一的千金,亦是一視同仁。

  他甚至連個笑容都不曾有過。

  但如今……

  看著雲晨風對待點點時,所流露出的溫柔神情,怎不令她心裏嘔極?

  難道說十多年來的歷練讓他徹底改了性子?既然他能夠為點點這樣的一個女子心動,是不是代表著他「也可能」會對她趙芮動心?

  只要她付出努力的話……

  思及此,趙丙不由得燃起一股強烈的獨佔念頭,面對點點,她的優勢不是沒有——論姿色,她不會比點點少;論財富,她自認可以配得上雲晨風。儘管曾經嫁為人婦,她仍對自己深具信心。

  更何況,她還有春蕊可以幫她……

  「芮姊姊!你覺得不好吃嗎?」喧鬧之中,點點注意到趙芮已經停下用餐的動作。

  「我已經吃飽了。」趙芮根本不想賣阿邦任何面子。「我怕吃多了會暈船想吐。」

  「這樣啊……」點點覺得有點可惜,她真的覺得味道挺不錯的。

  「對對,吐了就浪費了,還是少吃點比較好。」許廷邦冷言道,年輕的臉上完全藏不住個人的喜惡偏好。

  而遭此輕言蔑視的趙芮,臉色還算維持得不錯,可在她身旁的春蕊可就很「難看」了。畢竟,自己的主子連續兩次遭受無禮的對待,已是忍無可忍的事,更何況欺負人的還是一個跑船的毛頭小子。

  她站起身,正想開口教訓許邦廷,為自己的主人爭回一口氣時,突然,趙芮一把拉住她,道:「對了,春蕊,你去把我們帶上船的那幾瓶好酒拿來。」

  「酒?那不是要給少爺的……」

  「沒關係,你去拿來。」趙芮對春蕊使個眼色。

  「是。」春蕊沉著臉,回瞪許廷邦一眼,才依言走往艙房的方向。

  「我說啊——一個女人值不值得娶來當老婆,眼神很重要。」鄭得兄揚起手臂,高聲發表自己的言論。「太凶的女人我可不敢娶!」

  「現在,你覺得女人和小鬼,哪個比較難纏?」鄭得弟笑著問。

  鄭得兄毫不遲疑地回道:「惱羞成怒的小鬼和心胸狹窄的女人,最最難纏!」語畢,全場一陣訕笑。

  而像是要證明自己並不在「條件」之內,趙芮堆著笑容,故意揚聲對點點說道:「對了,到泉州之後,點點妹妹你可要來趙府找我哦!」

  「這……」點點遲疑了下,反射性的望向雲晨風。她從未去過泉州,自然是不認得路的,除非——

  「你可以讓雲哥哥帶你來,他跟咱們趙府可是很熟的。」她建議。

  「你確定趙兄會樂意見到我?」雲晨風沉聲道,不願意點點接近趙府的意思其實十分明顯。

  「哥哥一直為當年的事感到很內疚。」趙芮刻意緩下聲調,以增加她說法的可信度。

  當年,趙老爺留雲晨風在船上做事,雖然派予他的工作繁重吃緊,但總認為他能吃苦,又有過人的毅力,對他自然會有某些期許。豈知,這卻引來趙老爺唯一的兒子趙事川的強烈不滿,他痛恨趙老爺老是拿雲晨風來提醒他,該付出更多的努力,才有能力繼承家業。

  因此,當趙老爺一死,第一個被趕出趙府的,便是雲晨風。

  趙事川的肚量不比宰相,自然是不能撐船!

  當年,他既然趕雲晨風出趙府,也就不會有多大的意願再見到他!趙芮思忖道,但是為了完成自己的某種目標,或許趙事川會願意「降下」自己的身段,見見目前地位比自己更有影響力的雲晨風。

  「如果真如你所言,我或許會考慮再見見趙兄。」雲晨風扯了扯嘴角,算是給了一個「善意」的回應。

  至少,他也很想「確定」這對兄妹到底在打什麼主意。

  「那太好了,哥哥也說想找個機會和你當面‘談談’的……」趙芮越說越投入,彷佛趙事川真的曾經說過那樣的話。「還有,關於最近海盜出沒的情形,他想知道你有什麼想法?」

  「我的想法?」雲晨風聳高眉,似笑非笑的眼神給人莫大的壓迫感。

  趙丙怔仲了下,察覺到自己的「問法」有些失當,遂連忙補充解釋道:「我的意思是……你不是承諾要在一個月內解決此事嗎?現在只剩半個月了,大家……當然都很想知道……你要怎麼逮那幫海盜?」

  雲晨風和餘默對看一眼。「我不打算逮那幫海盜。」他的口氣有些懶洋洋的。

  「不逮海盜?」趙苑驚訝道。「那你打算逮誰?」

  「別急,到時候你自然會知道。」雲晨風說道,給了趙芮認識以來的第一個笑容。

  但這抹笑——卻令趙芮不由得背脊發涼……

  「你們說的海盜……就是大家傳言會殺人搶東西的海盜嗎?」拉了拉雲晨風的衣袖,點點輕聲詢問。「會有危險嗎?」

  她看趙芮臉色發青,心裏也擔心起來。

  「不用擔心,隨便聊聊,沒事的。」雲晨風將她的手握在掌中,開始後悔在她面前談及此事。

  「可是……」

  「哎喲!吃飯時,別說那麼嚴肅又乏味的事嘛!」

  許廷邦機靈地跳出來岔開話題,他看得出大哥並不想讓點點碰觸這種煩心的事;當然,他也不想!尤其這個話題又是由「陳二夫人」所挑起……

  「我們來說說笑話!如何?得兄大哥,你先說吧!」阿邦點名道。

  「我?」

  鄭得兄差點被正要入喉的餅噎到,他指著自己的鼻子,怎麼都不明白矛頭怎會突然轉向自己?

  「為什麼是我?」

  「因為你本身就是個笑話。」鄭得弟解釋說明,引來全體一陣狂笑。

  「什麼跟什麼!」鄭得兄咕噥道,別開臉表明自己絕對不是個笑話。

  「算了算了,我年紀最小,吃點虧,我先說好了!」為了趕緊引開點點的注意力,許廷邦卯足全力抖了幾個包子與麵條的笑話,聽得大夥兒是拍案叫絕、笑聲連連,現場立刻又恢復先前的熱鬧氣氛。

  談笑間,雲晨風的視線不時落在點點身上,他知道點點正沉浸在這種開朗歡笑的氣氛當中,她是真心喜愛和他的弟兄們相處;但,儘管她是這般恬靜地聽著大夥兒說說笑笑,可她的臉上仍然不見半點笑容……

  悄悄抬手撫過她垂在身後的發絲,雲晨風的感覺仍是心疼的。他該如何才能讓她真心地展顏而笑?

  各式光怪陸離的笑話在船員們的口中輪番上陣,每個人的情緒也逐漸向上攀到高點,最後,許廷邦乘勝追擊,決定拖雲晨風「下海」。

  「大哥,你也講個笑話來聽聽吧!」

  「是啦是啦,大哥也講一個給點點姑娘聽吧!」

  趁著氣氛高漲.大夥兒的膽子也大了起來,開始集體慫恿雲晨風說笑話,只見雲晨風向來沉峻的臉上,出現難得一見的為難表情。

  「你……想聽嗎?」雲晨風柔聲詢問點點。

  「嗯。」她點了點頭,眼裏的期待不容置疑。

  雖然從剛才一路聽來,她並不是真的很瞭解大家所講的笑話到底哪里好笑,但,她發現自己很喜歡目前這種氣氛和感覺。

  那讓她的心情十分放鬆。

  「瞧,點點想聽!這下可推不掉了吧!」大夥兒又是一陣鬧。

  雲晨風鄭重咳了兩聲,現場立刻安靜下來。接著,便見每個人聚精會神地屏氣聆聽。

  「記得兩年前,有一批從泉州出港的貨物,第一次放單讓鄭得兄全權負責押船,結果‘某人’‘雄心壯志’地想效法先賢,故意放著羅盤不用,嘗試以天上的星辰來斷定位置,最後,原本要往南洋的船,竟然一路航到了琉球,差點被扣在當地回不來,最後還是送出了全船的貨物和全部人的衣服,才換來回航的食物——」

  雲晨風一口氣講述完畢,可全場卻依然鴉雀無聲,一片愕然。

  沒有人料到自己會聽到這樣「出乎意料」的「笑話」,如果它也能算是個笑話的話!

  「大哥,你也幫個忙,好歹配合一下!我們是要你講笑話,不是講公事耶!」鄭得兄率先爆發道。毫無疑問地,他便是剛才話題裏的那個「某人」!

  雲晨風撇撇嘴角,仍是一本正經。「但——那是我航海做生意以來,所碰過最大的笑話。」

  語畢,現場一陣靜默之後,接著,便爆出如雷的狂笑。

  「哈哈哈,說的也是呀!」

  「大哥不說,我還真差點忘了這件事,我那時還打算用這件事來告誡我以後的兒子千萬別做這麼可笑的事呢!」鄭得弟大笑道,毫不給親哥哥一點面子。

  「喂喂,你們也笑得太囂張了吧!」鄭得兄的臉色乍青乍白,雙頰更是氣得鼓脹起來,但他的抗議,卻反而引來更劇烈的大笑。

  點點偏著頭,來來回回地瞄著表情各異的每個人,突然覺得這個景況十分有趣,不由地,她揚扯嘴角,興味十足地問道:「那個……南洋和琉球……相差很遠嗎?」

  「遠——當然遠!」許廷邦勉強止住笑,回答她的詢問。「不僅遠,簡直就是天南……地北……的遠……」倏地,他的聲音凍結在半空中。

  而其他人反射性順著許廷邦瞪得發直的視線望去,也同時收住笑,紛紛倒抽口氣,個個表情訝然;連氣得不知東西南北的鄭得兄,也是一副被雷劈到的驚愕模樣。

  「我是不是氣得……頭昏了……」鄭得兄喃喃問道。

  「我看是我笑到……眼花了……」許廷邦愣愣回答。

  點點她……笑了?

  真的笑了!

  「點點?」雲晨風柔聲輕喚,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她眼角、唇角,像是在碰觸一件易碎的物品般,連呼氣都不敢用力,他怕自已一不小心,便會把她臉上淺淺的笑意給嚇跑了。

  「怎麼了?」點點仰著頭,迎視雲晨風專注的眼神,根本沒有察覺到自己的「轉變」。「我是不是……問了什麼不該問的?」

  「沒有,你問得好極了,每個人都樂意回答你。」雲晨風溫柔一笑。

  想像過各種她展顏而笑的模樣,卻從沒有任何一個比眼前所實際呈現的更懾人心魂、更令他震撼不已。

  他的點點笑了!

  這令他感到深深的滿足,再多的財富與權勢,都比不上看到她此刻的快樂。

  「果然,還是大哥講的笑話有效!」許廷邦佩服道,這算是真正看清雲晨風的「功力」了。

  「廢話!」鄭得兄激動地敲了阿邦一記,他實在是高興得忍耐不住,心裏感動得一塌糊塗!

  許延邦撫著被「偷襲」的後腦勺,轉身朝向鄭得兄,但卻意外地沒有生氣。「今天看在點點的面子上,不跟你計較,可是下次不可以再敲我的頭了。」

  「哦?是嗎?那我也把握一下機會。」才說完,餘默立刻很順手地以煙管敲了下去。

  頓時,只見許廷邦啞口無一言地瞪著賊笑不已的餘默,其他人則哄堂大笑。

  「大哥心情好,我想喝一杯!」

  鄭得兄站起身,興奮地朝高掛明月的夜空振臂狂喝,向來粗魯慣了的船員們,也被眼前溫馨美好的細緻情緒所感動。

  隨著夜晚的海風,笑聲再度傳散開來,每個人都沖著點點開心而笑,只除了一個人之外——

  當然,那個人就是被徹底遺忘了的趙芮。

  ※※※※※※※※※※※※※※

  「真是嘔死人了!不過是笑一笑而已,有什麼了不起的?何必大驚小怪成那樣?!」

  艙房裏,趙芮正咬牙切齒地大發牢騷,悶了一晚上的氣,她開始覺得這一船的人個個都有病,簡直是莫名其妙到了極點!

  笑,誰不會!當年她還不是靠著甜美的笑容,迷得陳家老爺為她神魂顛倒的,豈知,這一船的粗人竟然完全不懂得欣賞,不但對她先前施展的笑功「視若無睹」,後來甚至還當著她的面,對點點「趨之若騖」……

  任何一個正常人,都絕對無法忍受這樣的對待!

  不過,她還算很有「修養」地沒當著雲晨風的面將滿腔的憤妒爆發出來,她為此感到無比自豪。

  「小姐,與其氣惱傷身,不如多花點腦筋替趙家、替少爺的未來想想——」春蕊一邊替趙芮去除外衣,一邊面無表情地說道。

  「難道我替哥哥想的還不夠多嗎?」趙芮委屈道,一股腦兒地將所有的怨氣傾瀉而出。「不然你以為我為何甘願成為一個擁有六歲兒子的年輕寡婦?而現在又為什麼會在這艘船上?掌著陳家那些家產,我還不是為了哥哥和趙府……」

  「小姐可別把所有責任推到少爺身上,難道小姐自己沒有私心?」春蕊冷冷說道。

  「就算有私心,那也是我應得的。」趙芮激動道。

  她不曉得哥哥究竟給了春蕊什麼承諾,讓春蕊可以死心塌地的一心向他。

  但她趙芮的後半輩子算是賠了一半,而雲晨風是她的機會——一個她追求真正幸福的機會。

  她相信以雲晨風的身分和地位,再結合陳家目前「吃香」的情勢,一定沒有人敢對

  她這位陳二夫人改嫁的事有意見……

  「別說傻話了,趁著他們還在喝酒慶祝,咱們應該想想下一步該怎麼做才對。看時辰,藥效就要開始發生作用了……」

  「藥效?你在酒裏下毒?」趙芮驚道。她先前只是想送個酒,討好一下眾人,全沒想到要來這招。

  春蕊搖頭。「只是動了點手腳,讓他們睡得沉一點而已。」她再笨也不可能去毒死雲晨風這一幫人,難逃官府的追究啊!

  「那——我們現在該怎麼做?」

  「這艘船的位置我已大致摸熟了,最慢明天中午以前,東西一定要弄到手才行——」

  「沒問題嗎?」趙芮咽了咽口水,反倒有些退卻。「我覺得……」

  「有什麼是我春蕊拿不到的?」春蕊自信滿滿。「只要少爺日後取代雲晨風,成為新的商業總舵,到時,還怕雲晨風不向小姐你低頭嗎?」

  「我看沒那麼容易,只要有點點在……」趙芮不以為然。

  她還算是有點瞭解雲晨風。目前,點點已占住雲晨風全部的心思,若要以外在金錢權勢來逼迫雲晨風,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點點?那就讓她自己‘知難而退’不就行了!」春蕊說道。

  「說得容易,怎麼做?」

  「硬的不行,來軟的一定可以。」春蕊視線一轉。「我倒有個兩全其美的主意。」

  「什麼主意?」

  「我們可以……」春蕊附上趙芮的耳邊,悄聲獻上一計。

  泉州,畢竟還算是她們的地盤。只要到了泉州,一切就好辦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4 00:28:34

第十章

  翌日清晨。

  點點被一連串細碎的聲響給吵醒,她睜開眼,即見到同房的趙芮和春蕊兩人在房裏走動的身影。

  「找不到?怎會不見了呢?」趙苑微顫的聲音略有泣意。

  「小姐,你別急,東西不會掉,再找一下……」春蕊輕聲安慰,仍持續在房裏翻箱倒筮。

  「你們在找什麼?」點點坐起身,揉揉雙眼。

  通常她天未亮就會起床,但昨晚她和雲晨風他們在甲板上聊天聽笑話,直到夜深才回房睡下,所以,看來她今天是起晚了。

  「沒……沒什麼,抱歉把你吵醒……」趙芮壓著嗓說道,但仍難掩哽咽。

  「沒關係。」點點出了被窩,披上外衣,走上前問:「需不需要我幫忙找?」

  「不用了,只是在找一個盒子。」趙芮以纖纖玉手抹去頰上的淚水,視線仍來回在房裏各個角落穿梭。

  「盒子?什麼樣的盒子?」被趙芮焦急的情緒一感染,點點的眼睛也跟著緊張地搜尋著。

  「一個裝有章印的盒子,裏頭還有臨出門前小少爺送給小姐的東西。」春蕊接話道。「馬上就要到泉州了,不找到不行……」

  「那一定是挺重要的東西。」點點可以體會那種感覺。

  「看來是沒有在這裏了,春蕊,你想會不會是放在另外的幾口箱子裏?」

  「有可能,我這就去找找——」春蕊贊同道,可才至門邊,又折了回來。

  「怎麼了?」趙芮疑惑道。

  「我突然想起來,我們另外的幾口箱子不是擺在另一側的艙房裏嗎?而那個艙房是……」春蕊支吾道,面有難色,而趙芮則是一副「我明白了」的表情。

  「是什麼?」點點不明白。

  趙芮歎口氣,沮喪道:「那間艙房現在是雲哥哥休息的地方,以我們的身分……恐怕不太方便……」

  「那我去幫你們找找。」點點熱心道。她其實不太瞭解何謂身分上的不方便,但她想只要和雲晨風說明一下,他會諒解的,說不定他也會幫忙一起找。

  「你真願意幫我們找?」趙芮驚訝地握住點點的手,一臉感動。

  「嗯,那盒子長得什麼樣子?」

  「什麼樣子……」趙芮頓了下,回過頭看了眼春蕊。

  「應該是……一個檜木盒子。」春蕊補充道,其實她根本也不確定。

  「檜木盒子?」點點思索了下,她根本不知「檜木」是什麼樣的木材,但反正是個木頭盒子就對了。「我知道了,我這就去幫忙找……」她說著迅速地披上外衣,準備走出艙房。

  「等等,請你手腳輕點,別吵醒了雲哥哥才好——」趙芮提醒道。「我不想因為這一點小事打擾到他……」

  點點點了點頭,說道:「我會儘量不吵醒他的,你們也繼續分頭找吧!」

  「真是太謝謝你了。」趙芮滿臉的感激,在點點步出房門之後,立刻換上一抹壞心眼的笑容。

  「利用她的好心腸!做這種借刀殺人的事,還真有點過意不去呢!」嘴上雖這麼說,但心裏不免還是慶倖事情進行得比想像中順利。

  惱了一晚,現在心情上總算有了點「報復」的快感。

  「同情她,就是對自己殘忍,小姐也不希望她成為你的絆腳石吧!」春蕊冷言道,她心裏真正在乎的是點點能不能順利地拿到那個盒子。

  「反正我們就坐在這裏等她回來再說嘍!」趙芮癱坐在床上,伸著懶腰。「好累,害我還起了個大早——」

  而另一方面,點點在走出艙房之後,發現天仍未全亮,風平浪靜的海上,籠罩著一層厚厚的晨霧,而甲板上異常安靜的情況卻也讓點點感覺有點不太對勁——

  應該有人在負責掌舵守夜才對,怎麼這樣安靜?

  攏了攏衣領,沒再細想,點點移步來到後側甲板的艙房人口,正想敲門時,突然憶起趙芮交代的話,遂連忙停手輕推——

  沒闔上?

  輕輕推開門板,點點躡手躡腳地走入房內,卻意外發現裏頭根本沒人。

  雲晨風呢?怎沒在房裏休息?還是已經起床了?

  正在疑惑之餘,冷不防眼角瞄到房裏角落塞置的幾口衣箱,點點立刻毫不猶豫地趨靠上前。

  她隨手試了幾個箱子,全是鎖上的。

  點點旋過身,打算試試另外一口箱子時,突然在一旁的臥榻旁,看到一個木盒。會是那個嗎?

  為了確定,點點毫不猶豫地打開盒子,果然在裏頭看見一個方型蓋印。應該就是了!

  不疑有他,點點捧著盒子返身就要走回艙房,由於順利地找到盒子,她有些微興奮,所以完全沒注意到晨霧之中正有一抹人影朝她而來——

  「點點?」雲晨風刻意壓低的嗓音似乎十分驚訝。「你為什麼會在這裏?」他就近將她拉進房裏,並迅速掩上門。

  「我來替芮姊姊找個東西。」她沒料到雲晨風會突然出現,也嚇了一跳。

  「趙芮?」雲晨風順勢將斗篷披在她身上。

  「她在找一個放有章印的盒子,可能就是這個了。」點點舉高了手上的木盒,沒注意雲晨風迥異的臉色。

  「她讓你來替她找?」雲晨風撫著下巴,問道。

  「她和春蕊姊姊在房裏找,我來這裏幫忙找。」

  「是嗎?」雲晨風點了點頭,瞭解她的說法後,繼續說道:「但你也該加件衣服再出來。」他邊說邊將斗篷攏緊,真怕她著涼了。

  「我該回去了,芮姊姊一定還在著急……」點點低下頭,感受到斗篷上的餘溫正暖暖在她的周圍擴散。

  「你確定這真是她要找的盒子?」他神情認真地問。

  「我也不確定,所以我想拿回去給她確認一下。」

  雲晨風頷首道:「既然如此,是該問問她的——」他倒很想知道趙芮的反應。「對了,別跟人說你遇到了我。」

  「嘎?為什麼?」她不懂。

  「只要告訴我——你會做到嗎?」

  望著雲晨風的黑眸,點點不再詢問任何原因,只輕輕地點了點頭。

  「沒問題,但是……」她卸下身上的斗篷.踞起腳尖將其重新技回雲晨風的身上,細心道:「既然沒遇到你,自然身上就不會有你的披衣。還有,你起得這麼早,也千萬不能著涼了……」

  聞言,雲晨風強勢地將她一把摟進懷裏,以唇貼近她的耳畔,輕喃道:「有你在身旁,我還能再求些什麼呢?」

  點點一手捧著盒子,另一手回勾住他的脖子,也以同樣溫柔的語氣說道:「我也是——」

  雲晨風情不自禁地傾首攫住她柔軟的雙唇,將心裏的感動熱烈地傳達給她知道。

  她的心,因他而變得溫暖了。

  她懂得笑、懂得關心人、懂得學習和人相處,而最令他心喜的是——她也懂得愛他了!

  「我該回去了……芮姊姊還在等我……」良久,當雲晨風終於依依不捨地放開她時,點點微喘著氣說道。

  當她轉出艙房,步上甲板後沒多久,餘默的身影便從容地自晨霧中出現,似笑非笑。

  「東西取走了?」

  「竟然假借點點的手來拿。」雲晨風沉聲道。

  「但也總算知道她們登船的真正目的了。」餘默壓著嗓說道。「還好我們兩個早有警覺,沒喝酒。」

  「只可惜——」雲晨風輕笑一聲,從懷裏拿出一個外表一模一樣的蓋印,道:「現在,該是準備收網的時候,去通知‘海’,我們即將到達泉州。」

  餘默淺淺一笑,始終交迭在背的手往前一伸,只見他晃著手上的鳥籠子,語高氣昂地說道:「這傢夥已經關很久了——」

  ※※※※※※※※※※

  「你找的是不是這個盒子?」一走回艙房,點點立刻捧高手上的木盒問道。

  趙芮和春蕊同時起身走向她,神情興奮地接過木盒,一看見裏頭的章印,即連忙點頭道:「是了,我們就是在找這個。」

  「那太好了。」能幫上忙,點點覺得心裏很高興。「只是,裏面除了這個大印章之外,沒有看見其他東西了……」

  「哦,你說那個……」趙芮輕呼一聲,從袖子裏拿出一隻小小的草蚱蜢,解釋道。「我剛剛才發現我兒子送我的東西在這裏。」

  「原來——」點點瞭解道。「能找到真是太好了。」

  「是啊,我們原以為是被偷走了呢!」春蕊接過木盒道。「小姐,這還是交給我保管吧!」她使了使眼色。

  「真是太謝謝你了,點點妹妹。」趙芮抓住點點的手,感動地抹了抹眼角的一滴淚水。「我剛剛真的快急死了!你也知道的,自從我家老爺去世後,我也只有這麼一個兒子最貼心了,這次出遠門不方便帶著他,心裏已經很過意不去了,如果又把他送我的草蚱蜢弄丟了,那真是——」

  「幸好全都找到了。」點點安慰道,她知道那種相依為命的感覺。

  「還有,你知道我為什麼也急著找這個章印嗎?」

  點點搖頭。

  「那當然也是和我這次來泉州大有關係。你知道雲哥哥為什麼也來泉州嗎?」

  點點又搖頭,趙芮則偷偷以眼神「徵詢」春蕊的反應後,繼續說道:「那是因為眾商打算發動重新改選總負責人……」

  點點安靜地聽她說話,卻沒有主動追問的意思,趙芮只好又自己問道:「你知道為什麼大家要重選總負責人嗎?」

  點點還是搖頭。

  她還真不是普通的沉得住氣,趙芮思忖道。「那是因為——」她故意拉長語氣。「你。」

  「我?」

  「對!你!」趙芮強調道,滿意地看著點點終於比較有「反應」了。「因為你的關係,所以大家決定重新思考雲哥哥總舵身分的適用性。」

  「是因為我跟著他的關係嗎?」點點蹙著眉,突然明白這個可能性。

  趙芮歎了口氣,眉頭也跟著擰得好緊。「你也知道,人心啊——總是害怕自己不熟悉的東西。不瞞你說,原本我也是有些怕你的,可現在知道了點點妹妹的好,便不再擔憂,但別人可不同啊,他們沒有和你相處過,對你不瞭解,再加上你的‘外在樣子’呃……比較特別一點……所以自然會……」

  「我知道你的意思——」點點低下頭,悶聲說道。她早該想到跟在雲晨風身邊會為他帶來某方面的不便,甚至是……阻礙。「如果改選……對雲大哥會有什麼樣的影響?」她雖然不是很瞭解這些生意上的事,但她真的想知道。

  「這……很難說……」趙芮支吾道,臉色「非常」為難。

  「是不是……大家也對雲大哥‘另眼相看’?」甚至……會瞧不起他?

  「這個嘛……」

  「不用想也知道一定會的。」見趙芮始終「狠話」不出口,春蕊連忙接手說道:「到時,不只雲老闆會失去商業霸主的地位,生意落敗,就連整船人的生計都會受到拖累。」

  「真的?」

  「當然!」蠢女人,真是好騙!春蕊在心裏嘲諷道。

  若雲晨風真這麼容易「解決」,趙家少爺也就不用如此大費周章,還得卑屈地聯合陳家和日寇的勢力。

  「有沒有辦法可以避免呢?」點點擔憂道,急欲尋求趙芮的幫助。

  「辦法是有……只是,恐怕需要你的配合……」趙芮說道。

  「什麼樣的……配合?」點點心裏已猜到了七八分。

  「在泉州,有很多很有分量的商家代表,我想在這段期間……你最好還是先避開雲哥哥,別太跟著他進進出出……等事情過去之後再說……」

  「你是說離開雲大哥?」

  趙芮露出一副凝重的表情。「暫時而已,這是我所能想到最好的法子了。你有沒有什麼可以投靠的人?」

  點點先是搖頭,接著才想起一件事。「我爹……」

  「你爹?」

  「當初雲大哥帶我上船,就是為了來找我爹……」點點落寞道,並沒有因為可能將見到盼了十八年的爹這件事而感到欣喜。

  「那你爹在哪兒?」春蕊順勢問道。

  「我不知道,我沒見過他。」她誠實道,雲晨風堅持不願事先透露。

  春蕊翻了翻白眼,耐著性子又問:「你有可以找出你爹的方法嗎?」

  「嗯……」點點從衣領里拉出兩條鏈子,一條是十字形項鏈,另一條則是雲晨風送她的木雕項鏈。「這是娘留給我,爹爹的東西。」她挑出那個十字項鏈。

  「有了這個就好辦多了。」趙芮微笑道,可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另一條項鏈。

  她認得那個小木雕,是雲晨風堅持不離身的寶貝,竟然會在她身上!

  「我知道可以在哪里找到你爹。」望著那個十字項鏈,春蕊斬釘截鐵地說道。

  「你知道?」

  「我從小在泉州長大,對這裏很熟,可以帶你去找你爹。」春蕊熱心提議,但點點卻顯得猶豫不決。

  她想留在雲晨風身邊,可是卻又沒有把握可以承擔她執意留下的後果,如果真如春蕊所言,這關係的似乎就不只是雲晨風一個人的問題。

  「今天下船之後,我剛好會替小姐去港西的胡同辦點事,那裏有很多的洋人,你爹一定在那裏!」

  春蕊說完,趙芮接著繼續煽動道:「其實,你是不必立刻下決定的,但是,我們女人有時應該主動為自己心愛的男人著想才是,一到泉州之後,各路人馬會為了大大小小各種事情全湧向雲哥哥,此時,若是他仍要分心看顧你,影響了工作,那麼其他人就會更認定雲哥哥沒有能力擔任商業總舵的身分……」

  「這……」

  見點點信心開始動搖,趙芮和春蕊互相交換了然的眼神之後,又再乘勝追擊地說道:「我想你也知道這東西對雲哥哥很重要吧!」她突然伸手執起點點胸前的木雕項鏈。

  「芮姊姊也知道這個?」點點訝異道。

  「當然!這可是他的寶貝。」趙芮說道。小時候她曾經無意間在雲晨風身上看到這個木雕,便想盡辦法索討,甚至還跑去跟爹撒嗔,希望能以主子的身分逼他送她,豈知雲晨風的態度比誰都強硬。

  如今,看到那個木雕掛在點點身上,更加深了她挑撥點點離開雲晨風的決、心。

  「我想——你應該也知道雲哥哥從小就失去家人,而這又是他唯一和家人有所‘聯繫’的東西,所以,他今天願意將它送你,就表示他真的挺喜愛你的,或許……你讓他想起他妹妹……」

  「妹妹……」點點喃道。妹妹?會嗎?他真把她當妹妹嗎?

  「聽說雲哥哥祖上原是權貴之家,後來家道中落,他爹娘才決定要渡海尋找新生活,結果卻不幸發生船難,留下雲哥哥一個人……」趙芮重歎口氣,開始以半揣測的方式說道。「所以雲哥哥才會誓言建立屬於他自己的權勢和財富——」

  「這些……是雲大哥告訴你的?」她完全都不曉得。

  「對。」趙芮面不改色地直點頭。事實上,這些都是她以前從爹那裏聽來的。

  因為她爹在病重時,曾勸趙事川將來一定要重用雲晨風,但當時雲晨風即向她爹表示自己絕對不會一輩子留在趙家,因為他要靠自己的努力擁有自己的船隊。

  「當時大家都認為雲哥哥在空口說白話,畢竟一個沒勢力沒背景的小船工不靠主子拉拔,哪有可能成功?可是他後來真的做到了,大家都對他很佩服,但現在……」

  「因為我的關係……所以大家反對他?」點點的心在隱隱作痛,她只會沉浸在自己對雲晨風的情感之中,完全沒有顧及到現實的情況。

  「沒有眾商的支持,雲哥哥很難維持現有的商業優勢,我也是不忍心見到雲哥哥辛苦建立的基業就此垮臺……」趙芮努力使眼眶中閃爍幾滴淚光。「可是要點點妹妹受委屈……」

  「沒關係!我能瞭解。」點點的心情緊擰糾結。「只要能找到我爹……」

  「當然,春蕊一定會帶你找到你爹的,絕對沒問題。」趙萬以「大姊」的身分保證道。「而我,也會留下來盡力幫助雲哥哥的。」

  以身為女人的直覺,點點知道自己並不希望趙芮和雲晨風走得太近,但如果真要讓其他商家繼續擁戴雲晨風做領導,芮姊姊確實是比她有能力的。

  「那……我現在就去跟雲大哥說一聲,讓春蕊帶我去找我爹就行了……」

  「不行!」趙芮和春蕊同時失聲喊道。點點則被她們激動的反應嚇了一跳。

  「這事兒……絕不能事先讓雲哥哥知道……」趙芮阻止道。

  「為什麼?」點點疑惑道。開始覺得大家今天似乎都有些奇怪,為什麼雲晨風和趙芮皆不約而同要她保密事情?

  「既然雲哥哥都已經答應要帶你去找你爹了,你想他會答應你就此離開嗎?」

  點點搖了搖頭。根據過往的經驗,雲晨風會為了她而不顧其他人的反對意見,更別提答應她離開的事了。

  「你放心吧!等下了船,我會替你轉告雲哥哥的!萬一沒有找到你爹,你還是可以回來……」

  思索了下,點點也覺得頗為可行。「也好。」

  「那就這麼說定嘍!」趙芮揚聲道,和春蕊偷偷相視而笑。

  ※※※※※※※※※※※※※※※

  「呼——總算把人給送走了。」望著趙芮優雅地坐進停在碼頭上的豪華馬車,許廷邦扯著眼皮,對身旁的鄭得兄說道:「可是……為什麼沒有看見她的丫環?」

  「哦!你說那個沒有表情的丫環啊!」鄭得兄打了個大呵欠。「她呀——剛才已經押著她家小姐的所有行李,先離開了。」

  「原來——」許廷邦也跟著打了個大呵欠。奇怪,前晚明明就睡得很熟,為什麼已到了晌午,還是忍不住呵欠連連。

  「走啦,幹活去了,大夥兒今早都睡死了,該卸下的東西都還沒卸下,等會兒餘大又要叨念人了。」鄭得兄揮揮手,率先離開船舷。

  看了眼飛馳遠去的馬車,不知怎地,許廷邦並沒有真正「如釋重負」的感覺。

  剛才他聽到這位陳二夫人對大哥提起點點因為前晚太累了,所以還在房裏睡覺,不必特地喊她起床道別,但——

  揉了揉一直跳個不停的眼店,許廷邦就是無法安下心來。

  倏地,他念頭一轉,決定還是先去確定點點的情況比較放心……沒想到他進了房間卻沒發現她的人影,他又神色慌張地直沖上甲板,並一頭撞上了剛送走趙芮、正回頭想去叫醒點點的雲晨風。

  「大哥?大哥!」他鬼叫道。

  「做什麼?橫衝直撞又大吼大叫的!」雲晨風皺起眉,瞅著臉色發白的許廷邦。

  「那個、那個——點點妹妹不見了!」

  「什麼?」

  「我剛才在房裏看到這個——」阿邦遞上手上的一封信,此時,甲板上的人也全聞聲聚集過來。

  雲晨風攤開信,在眾人的爭相目睹之下,急切地流覽上頭的一字一句。

  「點點離開了?」鄭得弟個子最高,以絕對的「視野」首先「瞄」到了信的內容。

  「怎麼會?好端端的幹啥不告而別?」眾人驚呼,開始議論紛紛。「信上還說些什麼?」

  「她說要自己去找她爹!」鄭得弟再度「轉述」道。

  「找她爹?」餘默驚道,連忙轉向雲晨風,問:「你告訴她真相了?」

  雲晨風搖頭,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這件事發生得太突然,而且吊詭!

  「真相?什麼真相?」眾人又吵成一團。

  「我知道了!」阿邦突然恍然大悟地叫道。「點點常說大哥會帶她去找她爹,難不成——大哥是騙她的?所以點點生氣,留書出走!」

  「不對,事情不該是這樣的。」雲晨風說道,就算他真隱瞞了她,但他不說,她是不可能會知道的。況且,今晨看到她時,她明明還好好的……

  再度看了眼躍于眼前的娟秀字跡,雲晨風突然低咒一聲,毫不考慮地將信給徹底撕毀。

  「大哥!」慘了,大哥氣瘋了!

  「該死,點點根本不會寫字。」雲晨風忍聲點出事實。

  「什麼?那這是誰寫的?」眾人驚叫。

  「現在,每個人分頭去各船艙找,先確定點點真的不在船上再說。」雲晨風冷靜下令道,大夥兒立刻四散開來,逐一搜尋船上的每個角落。

  沒多久,大夥兒紛紛失望回報。

  「完了,點點真的不見了!」許廷邦焦急道,他的眼皮跳得真准。

  「奇怪,除了陳二夫人和她的丫環之外,沒其他人離開這艘船啊!」鄭得兄也有些急了。

  「不,還有陳二夫人的行李也下了船。」其中一個船員提醒道。

  「難不成點點是跟那女人一起走的?」阿邦不可置信地喊道。「不可能,那她一定是被綁走的!」

  「大家別急,先冷靜下來。」餘默出聲制止大夥兒浮動的心情,並對雲晨風說道:「只要點點在泉州,就不怕找不到人,我看,還是先連絡上‘海’,一切就比較好辦了!」

  「不用連絡,人已經來了。」

  驀地,一聲冷沉的嗓音夾雜在喧鬧聲中,只見一名全身黑色勁裝的黑衣人不知何時已登上船,正站在船尾處,像個黑神般散發懾人的氣勢。

  「才多久沒見,怎麼雲老闆帶人的秩序越來越亂了?」黑衣人低笑道。

  「我們是亂中有序,看不出來嗎?」餘默也露出一抹笑,比其他人明顯鎮定許多。既然「海」出現,就表示事情已解決了一半。「還有,他的女人不見了。」他指向雲晨風。

  「你的女人?」黑衣人挑高眉,目光定在雲晨風身上。「難怪你的臉色這麼差!」

  「找個人,你估計要多久時間?」雲晨風走上前,逕自問。

  「今晨收到你的飛鴿,我的人便已經布好一切,找誰都行——」黑衣人的口氣很狂。「如果事情是和剛才離開你船上的那兩個女人有關,那就更沒問題了!」

  黑衣人眯起眼,表情莫測高深。

  「因為,打她們兩人先後分別下船,我的人便已經各自掌握了她們的行蹤——」

  ※※※※※※※※※※※

  「你在這裏等著,我去找紅姊出來,她幾乎認識這裏的每一個洋人。」

  「春蕊……」點點不安地喚道,但春蕊已丟下她,逕自走進一間裝飾花俏的樓房裏。

  點點獨自站在街角,好奇地打量街上來來往往的每個人。

  老實說,她從未見過別人口中所謂的「洋人」,但在這裏來來往往的許多人中,確實有許多人的長相「非常熟悉」——就像娘當初形容爹爹時的模樣。

  只是,為什麼這些人同樣是以一種很奇特的眼光在看她呢?

  「哦,你就是點點啊!」一位抹著濃妝、穿著鮮豔的女子從樓房裏走了出來,直盯著點點瞧。「嗯——不錯!挺有風味兒的,肯定兩面吃得開,進來吧!」她朝點點勾勾手指頭。

  「春蕊呢?」

  「她把你托給我,已經先離開了。」紅姊冷豔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有話進來再說。」

  點點跟著紅姊走進大門,隨即看見更多的姑娘在廳內,而最令她訝異的是,有許多人的長相甚至跟她一樣,是介於漢人和洋人之間的長相。

  「我什麼時候可以去找我爹?」跟著紅姊走進一間廂房,點點終於忍不住問道,她不明白為何春蕊會放下她先行離開,但這裏的氣氛實在怪異,她覺得渾身不舒服。

  「別急——咱們這裏的姑娘,哪一個不是一天到晚都在‘認爹’呢!」紅姊紅袖一揮,掩嘴就是一陣嬌笑。那神情語氣,竟讓點點不自覺地打起冷顫。

  怎麼回事?

  「你瞧你,穿得這樣寒酸怎麼見人?你先在這裏休息,我叫人拿幾件像樣的衣服過來給你。」說著,不等點點有所反應,紅姊即匆忙地走出房間。

  點點一個人坐在房裏,兀自發楞著。

  房外,隱隱傳來幾陣嬌笑,但點點卻絲毫沒有任何快樂的感受。

  想念,是怎樣的一種滋味?想念一個人,又會是什麼樣的情景?

  她以為這輩子她不可能會有這種情緒,可現在,她發現自己已經開始想念雲晨風、想念起每一個人了……

  是後悔嗎?她不知道!

  但能夠如此思念人,也是一種幸福吧!她想,這也是為什麼娘可以癡心等候著爹,十幾年如一日……

  因為,在娘的心裏,有著她與爹爹曾經有過的美好,點點滴滴的回憶,皆足以支撐日後每一個孤單的晨昏。

  但——她能嗎?她也能像娘一樣,靠著和雲晨風短暫的美好回憶,來度過往後每一個沒有他的日子?

  一段深刻的過往,真抵得了強烈的相思嗎?

  而她擅自離開的行為,是否也讓雲晨風陷入如她一般難熬的情緒當中?

  她自以為對他最好的方式,或許未必如此!她只是對自己沒有信心罷了……

  思及此,點點突然有股衝動——她想,無論如何,她都不該不告而別,她的任何決定,都應該親口告訴雲晨風才對。

  主意既定,點點立刻起身準備離開。才拉開門扉,一位年約十一、二歲,五官漂亮精緻的女孩捧著一迭衣服走了進來。

  「你要上哪兒去?」女孩警覺問道。

  「我想回去了。」點點誠實道。

  「回去?你想回去?」突然,女孩輕笑出聲,略顯稚氣的眼中竟閃過一絲深沉的悲哀。「進來這裏之後,是沒有人回得去的……」

  「什麼……意思?」

  「你認為我長得如何?」女孩突然將臉湊向點點,問。

  「嘎?」

  「我眼睛的顏色很淺吧!」女孩放下衣服,早熟地說道。「像我們這種身分出生和別人不同的人,還是認命點,能靠自己的身體賺錢算是幸運的了……」

  「靠自己的身體……賺錢?」點點仍未搞懂她的意思!

  「陪男人啊!」女孩以奇怪的眼神看她,不明白她是真懂,還是假懂。「像我是因為年紀小,所以紅姊留我在這裏做些雜工,但我知道,等到我滿十三歲的那年,我就必須像其他姊姊一樣,開始學習侍候男人,尤其是那些洋人……」

  女孩停頓了下,看著點點一臉驚愕的表情,才又說道:「看來你是真的不曉得,帶你來的那個女人已經把你賣給紅姊了。」

  「春蕊?你說春蕊把我賣了?」怎麼會這樣?點點被攪糊塗了,但直覺告訴她這裏真的不是久待之地。

  「認命點吧!賣了就是賣了,如果你真想離開……喂!」

  女孩話未說完,點點已如一陣風般地奪門而出,她順著記憶的路線,企圖按原路出去,但才轉過一角落,三、四名又高又壯的男子突然從四方湧出,堵住所有的出口。這下,點點終於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

  點點回過身,毫不遲疑地往反方向跑去,但由於對環境不熟悉,很快地,她便被從另一方冒出的壯漢給抓個正著。

  「放開我!」點點掙紮著,正想一口咬下那人的手臂時,突然,一聲哀叫,箝住她的手臂立即鬆開。

  「走這裏。」從房裏拿著瓷壺出來救她的女孩,將手上破了一半的壺把子丟向壯漢,拉著點點往另一個方向跑去。

  「謝……謝謝你。」點點喘氣道。

  「現在可不是道謝的時候,想離開就趁現在,跑快點!」

  女孩的態度比她還堅決,沒多久,她們便從後側灶房的小門跑向大街。

  「好了,接下來就靠你自己了,走吧!他們馬上就會追上來了。」

  「你幫了我,你會不會有事?」點點問道,同時已看到五、六名壯漢正朝她們奔來,情急之下,點點反射性拉了女孩就跑。

  「喂喂,你為何拉著我一起跑?」女孩喊道。「我還得回去洗衣服。」

  「我認識一船子的人,保證衣服多得洗不完。」點點邊跑邊說道,雖然有人在後追趕,但她心裏的思緒卻越來越清晰——

  回憶雖美好,但相思更蝕人,她想擁有更多與雲晨風共度的日子。

  她想回到他身邊,靠自己的力量……

  「船?那你跑錯方向了……」女孩「老馬識途」地指出。「去港口要往那裏!」

  點點在聽從指示轉向時,女孩因為跟不上腳步,踉蹌地跌了一跤。

  「啊——」點點停住,正想返身回去扶她時,追兵們已將她們團團圍住。

  「還想跑?要命的就給老子乖乖回去!」其中一名壯漢叫道,並揪住女孩的手臂道。「咱們小巧是怎麼了?竟然吃裏扒外了起來,還敢放走紅姊的人?」

  「放開她!」點點沖上前,已顧不了心裏的害怕,抓住壯漢的手臂便狠狠咬下。

  「臭婊子!」壯漢揚臂一揮,力道之大,讓點點整個人彈了出去。

  紅色的血,自點點嘴角緩緩流下。此刻,她體會到這群人和那些當街調戲良家婦女的地痞無賴是人不相同的,他們是妓院的打手保鏢,個個出手都是狠辣無情的——

  儘管如此,她也絕不退讓。

  小巧和她都有洋人血統,如果小巧被抓了回去,她的未來只會更慘!

  心一橫,點點立刻從地上爬起來,想再撲上前去,霎時,從四面八方竄出更多的蒙面黑衣人,將她們連同五、六名壯漢團團圍住。

  「好呀,竟然有接應的人!」其中一名保鏢吹了聲口哨,倏地,從妓院裏又紛紛跑來更多的人馬。

  點點被眼前的情景給嚇到,她不明白事情為何會演變至此,但有兩派人馬在她面前一觸即發卻是事實。

  「把人交出,一切好說。」為首的黑衣人開口說道。

  「作夢兼放屁!」保鏢啐道。

  「‘屁’字收尾,看來你們選擇了‘屁滾尿流’這樣的結局。」黑衣首領正經說道。「兄弟們,還客氣什麼!」

  一聲令下,雙方人馬立刻陷入一片混戰。

  趁亂,點點看見小巧低著身,正企圖以爬行的姿態逃離現場——

  「小心。」點點沖上前,在其中一人揮掌攻向小巧時,以自己護住她嬌小的身軀。

  而就在她緊閉著眼,等待劇痛襲來的同時,她猛地聽到一聲低吼,接著,點點便感到自己和小巧正被另一雙有力的臂膀緊緊護住。

  「雲……」睜開眼,點點還是認出了那雙熟悉的黑眸。

  「有話回去再說。」雲晨風拉下蒙面布巾,心疼地以指抹去點點唇邊的血跡。「我們先離開這裏。」

  他牽起點點,正想護住她離開時,突然,兩名壯漢同時沖向他們。

  「小心——」小巧喊道.反射性擋在兩人之前。而雲晨風動作更快,只見他一個旋身,直接以身體為小巧和點點擋下這突來的偷襲——

  「雲……」驚愕的喊叫隱沒在持續的打鬥當中,所有思緒被瞬間抽離。

  點點隻清楚看見——

  從雲晨風嘴裏吐出的那一口鮮血……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4 00:28:48

之後……

  「真是!才剛到泉州,就把場面鬧得這麼大。」

  房裏,人聲喧騰,黑衣人的嗓音則顯得格外獨特清晰。

  「是誰堅持場面必須要有‘嚇阻’作用的?」餘默翻翻白眼。「現在可好了,外面的人都在傳——雲大老闆一到泉州就被一幫前來‘尋仇’的海盜盯上,受了重傷。」

  「反正外人又不知道堂堂雲大老闆和我這令人聞之喪膽的大海盜是結拜兄弟。」黑衣人沉笑道。「還好我的人跟蹤技術一流,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到救人,否則,一命嗚呼的就會是雲老闆心愛的小女人了。」

  「可是現在人受傷了,要逮趙氏兄妹和日寇勾結搶船的計畫,恐怕要延後了——」餘默抽著煙,大皺眉頭。

  「不必延後!就是要現在!」黑衣人說道,發出一陣低笑。「雲老闆宣稱在這個月內逮出行搶商船的幕後主使人,眾商皆知,如今,受傷的事正好讓他們以為雲老闆至少會休養一陣子,但我們卻仍按原計劃出擊,抓他個措手不及。」

  「聽起來很令人振奮!」鄭得兄和鄭得弟兩人十分贊同按原定計劃行事。

  「但以他的情況,恐怕……」餘默擔心地朝內室望了眼正在接受大夫診療的雲晨風。

  黑衣人噙著笑,語氣堅定道:「雲老闆是‘生意人’,只要懂得動腦計畫,至於抓人這種事,交給我們就行了。」

  「交給你們?我怕會弄一堆屍體回來。」餘默不敢苟同道。

  「屍體倒不至於,不過……」黑衣人又露出沉笑,眼中有抹捉弄的意味。「誰叫那幫人用那麼‘蹩腳’的方式行搶,還敢‘栽贓’給我們——」

  「總之,官府要物證,也要人證。」餘默說道。「趙事川身上有偽造的章印,現下就剩出海去誘他們上鉤——」

  「到了海上就是我的天下了。」黑衣人自通道。此時,幫雲晨風看診的大夫正好從內室走了出來。

  「傷勢如何?」眾人追問。

  眼前這位所謂的「大夫」也是一襲黑衫,而更令人吃驚的是,他有一雙常人所沒有的銀魅眸子。

  「那一掌下手不輕,如果是打在一般女子身上,恐怕……」黑衣大夫從袖裏取出一張處方單子,道:「不過,雖傷了內臟,只要按這藥方安心調養就沒問題了。」

  「我們也該行動了。」黑衣人站起身,披上斗篷,遂和銀眸大夫走向門口。「把這裏讓給外頭那可憐的小女人吧!」

  「說得也是,點點肯定急死了。」所有人很有默契地退出房,須臾,點點嬌小的身影便急切地出現在門口,直奔內室。

  「雲大哥?」

  一進房,點點即看到雲晨風赤裸著上身,靠坐在床上,閉目養神。頓時,所有的擔憂與焦急,立刻化為一股難以遏抑的熱,直沖進她的眼眶

  雲晨風緩緩睜開眼,看向站在床邊的點點,猛地,他的心被狠狠揪起——

  「你哭了?」他伸手拉過她,不可置信地撫過她頰上的濡濕。

  她哭了?為了他?

  「我以為……」她抽噎著,十多年來未曾流過的淚水,此刻,正如斷線的珍珠般,一顆顆滴落於他的掌心。「我以為……你就要像娘那樣……丟下我了……」

  她永遠無法忘記他口中的血噴向她的那一幕……

  抹去她的淚水,雲晨風輕輕執起她胸前的木雕項鏈。

  「我說過不會丟下你一個人。」他蹙起眉。「倒是你……竟然狠心丟下我。」

  「對不起……對不起……」

  聞言,點點的淚水更是不受控制地奔流,雲晨風輕歎口氣,稍稍挪動身子,讓她可以倚著他。

  「打開它——」從床臥內側,雲晨風拿出一隻木盒給她。

  點點怔了怔,順從地打開木盒,霎時,一隻她先前拿給趙芮的章印和一個小巧簡單的貝殼赫然躍於眼前。

  「這是……」

  「趙芮假借你的手取走章印,又慫恿你離開,無非是想讓造成你‘心虛潛逃’的假像來嫁禍給你,但真正的章印還在我這裏,她拿走的是假的。」

  「對不起……我什麼都不知道……」

  「不怪你,但你該對我有信心的,怎能因別人的挑撥就這樣狠心離開我?」雲晨風輕撥她的發絲,眼底的心疼與深情表露無疑。「但,我就是愛你的真、愛你的無染,別人的心思對你而言都太過複雜,也難怪你無從判斷——」

  「對不起……我不是真心想離開你的……我離開之後……才發現……我根本……不想靠回憶來過日子……」

  點點哽咽得無法成語,雲晨風拿出木盒中的貝殼,柔聲道:「還記得這個嗎?」

  點點愣住,搖頭。

  「這是十三年前你送我的。」

  「我?」

  雲晨風點頭。「還記得我曾說過身邊有一個最寶貴的貝殼嗎?就是這個!」

  點點細細打量這個看起來相當普通簡單的貝殼,仍無法喚起任何她曾送他貝殼的記憶。

  「當年,就是因為你,讓我重新有了被人期待、被人信賴的感覺,你答應過我會在港邊等我回去找你,而我也承諾你會乘著一艘屬於自己的大船來接你——如果我建立的王國裏沒有了你,那麼,我空有頭銜和權勢,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抹去她的淚,以無比溫柔的語氣說道:「關於你爹的事,我很抱歉騙了你,但我保證——只要你願意,我會帶著你遊遍各地,直到找著你爹為止——但,答應我,別再輕易離開我。」

  點點搖頭,又點頭。

  「有沒有找到爹,對我並沒有太大的意義……我不靠與爹的回憶過日子……但我希望……以後的每個回憶裏都有你……」

  「你是我這輩子永不放手的回憶,我保證每個明天,都會有屬於我們今天的回憶。」雲晨風摟著她,好緊、好緊。

  點點停止抽噎,也回抱著他,感覺自己的心逐漸完整。

  原來……一心一意愛著一個人的滋味是如此美好,隨著他的喜而喜,跟著他的憂而憂,眼裏、心底都只有他一個人,只要能待在他身邊,彼此相守到老,就是幸福吧!

  「點點……妹妹……」

  就在雲晨風和點點兩人沉浸在對彼此的甜蜜氣氛之中,許廷邦的聲音輕而細地在門邊響起,只見他有些畏縮地探頭探腦——

  「什麼事?」雲晨風粗聲道。阿邦這小子真是會湊熱鬧!

  「那個……點點妹妹帶回來的小巧,該怎麼‘處理’?」阿邦頭痛地問道,因為全船的人公推他和小巧年齡「最相近」,所以自然是他的「工作範圍」。

  「處理?她可不是什麼小貓小狗!」雲晨風有些啼笑皆非。「當然是留下她。」

  「這我當然知道,只是……」阿邦又為難地道。「只是……她堅持要洗全船人的衣服!」

  「那你就去幫她洗——」雲晨風揮揮手,隨口建議道。「我正在忙,這點小事就不用來問了你自己擺平吧!」

  待許廷邦苦著臉,狼狽地消失在門邊時,點點忍不住愧疚道:「我好象老是給阿邦帶來麻煩……」

  「有他忙才好,以後他就不會三天兩頭地跑來‘粘’著你,看得我心煩!」雲晨風壞壞地說道,順勢就在她唇上印下一吻。

  「心煩?原來你不喜歡我跟阿邦說話!」她現在終於有些明白他為何老是會在她和阿邦面前擺臉色。

  「或許,等你有了完整的姓氏之後,我就不會那麼在意了。」他又偷親她。

  「姓?我沒有姓……」她不明白他的意思,難道他是指找到她爹之後?

  「只要你點個頭,就會有了。」雲晨風拐彎抹角道。

  「點頭?」點點更糊塗了。

  只要點個頭,就會有姓氏?這道理她不懂!

  雲晨風嘴角高高揚起,捧起她疑惑的小臉,以無比鄭重又輕鬆的語氣說道:「想做雲家的媳婦嗎?」

  「雲……」

  「如何?這個姓氏還不錯吧!」

  點點望著雲晨風,細細咀嚼這三個字——雲點點,她仿佛從這個名字中,看見了一個全新的自己。

  一個不再孤單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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