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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簫樓 -【青山接流水】《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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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09:27
標題:
簫樓 -【青山接流水】《全文完》
青山接流水
作者:簫樓
【
內容簡介
】: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古往今來,這是不是一個難以實現的願望呢?
鷓鴣天
室人降日,以此奉寄
[元]魏初
去歲今辰卻到家,今年相望又天涯。一春心事閒無處,兩鬢秋霜細有華。
山接水,水明霞,滿林殘照見歸鴉。幾時收拾田園了,兒女團圞夜煮茶。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0:16
第一章 驚馬
五月,剛下過一場細雨,徽水河邊的綠楊垂垂重重,在南風中輕搖淺擺,榴花妖豔,在道旁湧起一帶紅雲,明媚驚心。
藍徽容一襲天青色長袍,走在桐蔭道上,她望著徽水岸邊嘈嘈人群,想起去年今日,扶著母親在這道上淺笑低訴,悵然若失。
母親,又是一年賽舟節了,曾幾何時,容兒以為您能年年帶著我來這徽水邊,擺脫那深宅大院的陰霾,只有我們兩個人,在那乘風閣上觀棹影斡波,鼓聲劈浪。母親,您為什麼捨得丟下容兒呢?
她在翠葉橋邊停下腳步,望向橋對面的乘風閣,雕欄畫棟,斗栱飛簷,陽光照得江心明晃晃一片,投射到那個熟悉的位置,滿眼生花。
藍徽容靜立片刻,終邁步上橋,此時橋上橋下,河邊岸旁,已是人頭攢動,熙熙攘攘。
每年五月初一是容州城最盛大的節日賽舟節,加上今年聽說有潭州小侯爺親來參賽,引起容州轟動。此時已是巳時初,賽事即將開始,百姓們傾城而出,早早便在徽水河邊搶佔有利位置,只為一睹聲斐朝野的小侯爺的風采。容州府衙更是在開闊處搭起了彩台涼棚,達官貴人們也耐住初夏的一絲炎熱,簇擁而坐,遙望指點著江面十幾條彩旗龍舟。
藍徽容含笑望著在翠葉橋上蹦跳玩耍的幾個幼童,從懷中掏出銅板,從小販手中接過幾串棉糖,彎腰遞給那些小童。
「藍哥哥,莫爺爺說你很久沒到他那裡去了,叫我們看見你,同你說一聲,要是有時間,就過去一趟。」一個女童接過棉糖,仰頭說道。
藍徽容輕撫了一下她的額頭:「小葉子乖,藍哥哥知道了,去玩吧!」
小葉子清脆地應了一聲,轉身向橋那頭奔去。
一陣驚呼聲傳來,馬蹄聲勁響,一道白影由橋對面官道激起一片譁然,疾馳而來,馬上之人左右搖晃,大聲驚呼:「讓開啊!」
眼見那匹驚馬就要奔上翠葉橋,馬蹄就要踏到受驚倒地的小葉子身上,藍徽容身形疾閃,如一道青煙,籠住小葉子輕滾於一旁,同時右手運力於白駒過隙間扯住馬尾,清喝一聲,驚馬前蹄高高揚起,馬上之人大聲驚呼向後躍起,再向一旁倒落。
藍徽容鬆開馬尾,左足在橋面一點,縱身過去,抱住在空中狂叫的落馬之人,右足急點上橋邊石柱,青影挾著一襲緋紅在橋上如一道霞光,悄然落地。
此時,橋上橋下圍觀群眾才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事,一陣沈默過後,爆發出轟然的叫好聲。
藍徽容見引起眾人圍觀,恐有熟人認出自己來,忙低頭斂眉,將懷中落馬之人鬆開,讓她倚住橋邊石柱,轉身急往橋下行去。
「啪」聲勁響,藍徽容因急於脫身,猝不及防,右肩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忍不住回過頭來,只見那落馬之人,正手持馬鞭,怒視著自己。
那是一個約十五六歲的少女,容光照人,粉嫩的臉不知是因為驚嚇還是狂怒,紅如榴花,她嘴唇輕顫:「你這狂徒,小賊,就想這樣逃走嗎?」
藍徽容一時愕然,正待開口,十數騎由大道如風捲怒雲,疾馳至橋頭,有人高呼:「在這裡了!」紛紛躍下馬來。
那少女轉頭見那十幾人邁上石橋,忽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奔過去揪住其中一人衣襟:「辰哥哥,快拿下這個小賊!」
那人一襲月白色錦袍,腰纏玉帶,身形高大,藍徽容一眼望去,正好對上他冷竣的眼神,心頭一跳,只覺這青年公子氣勢逼人,難以直視。
那青年公子冷冷掃了藍徽容一眼,低頭道:「惠兒,怎麼了?」
「辰哥哥,這小賊,害我跌下馬來,又,又對我無禮,你快幫我把他拿下,好好懲治於他!」那少女惠兒仰頭嬌聲道。
藍徽容輕輕搖頭,向橋下走去,幾名錦衣大漢迅速攔在了她的身前,藍徽容冷冷道:「怎麼,想以多欺少嗎?」
少女惠兒大聲道:「將他拿下!」
錦衣大漢們齊應一聲,欺身上前,藍徽容提氣縱身,在幾人身形之間如穿花拂柳,青影閃動,那大漢們竟一時捕捉不到她的身形。
青年公子在旁看著,忽然輕輕『咦』了一聲,正待開口喝止,藍徽容清笑一聲,右手如風擺楊柳,在空中一一拂過,錦衣大漢們臉上肩上齊聲『啪』響,蹬蹬後退,藍徽容已微笑著負手立於橋柱之旁。
錦衣大漢們正待再次撲上,青年公子喝道:「住手!」
他緩步走到藍徽容身前,細細打量了她幾眼:「是你對我家妹子無禮嗎?」
藍徽容直對上他的眼睛,只覺他幽邃的眼神中似有猛虎要撲將出來一般,微愣後淡然一笑:「這位兄台,你就是這樣縱容令妹當街縱馬,踏人行兇,忘恩負德的嗎?」
青年公子不由怔住,回頭望向惠兒:「惠兒,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這時,圍觀的群眾有些憤慨,大聲喧譁起來。
「這小姑娘也真是的,人家救了她,她還這等胡攪蠻纏!」
「就是,這種鬧市縱馬,傷了人可怎麼辦?」
「也不知是哪裡來的野丫頭,這般沒教養,差點傷了小孩子,還居然對恩人這般無禮,真是世風日下啊!」
藍徽容淡淡笑著,看著那青年公子微慍面容:「這位兄台,若是沒其他的事,在下可要告辭了。」輕拂青衫,她舉步下橋,向乘風閣步去。
少女惠兒被眾人說得有些惱怒,見藍徽容在眼前飄然而過,手中馬鞭再度高高舉起,那青年公子右手急伸,奪過她手中馬鞭,冷聲道:「惠兒,若再胡鬧,你明天就給我回京城去!」
藍徽容卻未再理會這對兄妹,她步入乘風閣,拾級上樓,岳掌櫃見她進來,忙跟了上來:「您來了,給您留著呢。唉,夫人她------」說著眼眶有些濕潤。
藍徽容心中一酸:「岳伯伯,多謝您了。」
她緩緩步到閣內正臨河面的那熟悉的楠木桌前,右手輕撫著桌面,南風吹來,薰人欲醉,藍徽容閉目片刻,面向河面,坐於桌前,輕聲道:「母親,容兒雖不知您為何要年年賽舟節來這兒飲上幾杯,但容兒以後每年都會來的,都會替您灑下一杯『青葉酒』,會替您看賽舟節上誰拔頭籌的。」
『蹬蹬』的腳步聲響起,十來個人步上乘風閣二樓,岳掌櫃忙迎了上去:「各位客官,這邊請!」說著將他們引向藍徽容右首的一張桌子。
「辰哥哥,我要坐那張桌子!」一個清脆的聲音響起,藍徽容秀眉輕蹙,怎麼又會是這對兄妹?
簡璟辰望向惠兒指著的那張楠木桌,那桌子靠於窗下,正臨河面,河上河邊一切風景盡收眼中,一個青影坐於桌前,背對眾人,持杯輕飲。那一抹天青色,襯著閣外透入的夏陽,河邊輕擺的楊柳,閣前豔麗的榴花,如青煙朦朧,又似繁花瀉地。
簡璟辰認出背對自己之人正是先前在橋下的那個清冷如菊的青年,此刻見他身形如煙如柳,一時有些發怔。惠兒卻步了上去,手中馬鞭輕敲桌面:「喂,你讓一下!」
藍徽容覺這少女無禮野蠻,目光投向河面粼粼波光,並不理會。
岳掌櫃忙趕了上來:「小姐,這桌子是這位公子已經訂下的,您還是到這邊這桌吧。」
惠兒卻已看清藍徽容面容,想起方才就是他害得自己跌落馬下,還將自己抱在了懷中,羞怒再度湧上:「他出多少銀子,我十倍給你,你叫他讓開!」
岳掌櫃陪笑道:「小姐,小店規矩,這桌子每年五月初一,由這位公子包下,不管多少銀兩,不管是什麼人,都不能坐這個位置的。」
惠兒柳眉一豎,還待再說,簡璟辰步了過來,拉開惠兒,輕撩錦袍,意態瀟灑地在藍徽容身邊坐下,藍徽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這位兄台,在下不喜與人同桌。」
簡璟辰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忽然輕笑拱手道:「這位公子,先前是舍妹不對,在下這廂賠禮,並謝過公子相救舍妹之恩。」
藍徽容微微一愣,先前在翠葉橋上見此人冷竣威嚴,如臘月寒冰,眼中神光更如洪水猛獸一般懾人心魂;此時這人忽然輕笑,軟語賠禮,又似春回大地,冰雪消融,溫雅和潤。兩種矛盾的氣質集於一身,心中不禁暗暗警惕,知此人非一般世家公子,遂淡淡笑道:「萍水相逢,何足言謝。只是在下不喜與人同桌,還請兄台讓開,不要擾了在下觀舟雅興。」說著仰起頭來,將手中『青葉酒』一飲而盡。
簡璟辰見她仰頭飲酒,一抹細淨的白色劃破眼簾,直衝心間,眼神一亮,再細細地望了藍徽容幾眼,嘴角輕勾,輕拂衣袍,飄然立起:「既是如此,在下就不擾公子雅興了。」說著帶著那惠兒在藍徽容身側一桌坐了下來,惠兒還待噘嘴再說,被他目光一掃,嚇得低下頭去。其餘錦衣大漢束手立於二人身後。
簡璟辰視線正對藍徽容側面,他輕酌淺飲,不時望向藍徽容,嘴角笑意越來越濃,只是想起這人先前在橋上的身形,心底又隱隱有些疑惑。
號角聲響,河邊岸上一陣如雷歡呼,閣下道上行人紛紛湧向河邊。
「小侯爺來了!」
「在哪裡?讓我看看,小侯爺真的到咱們容州來了?!」
「是啊,說起來,慕王妃對咱們容州可是眷顧有加啊,不但請慕王爺免了咱們三年錢糧,還讓小侯爺今年親來主持賽舟大會,這可真是我們容州百姓之福啊!」
「聽說慕王妃出身咱們容州,自是要對容州百姓好一些的了。」
閣下眾人議論之聲隨風飄來,藍徽容卻似沒有聽入耳中,她輕抿著杯中之酒,遙望著閣前河面彩舟,腦中儘是母親那溫柔清美的笑容。
鼓點如暴風驟雨般將藍徽容驚醒,耳聽得身側一桌,惠兒激動興奮地大聲呼道:「辰哥哥,快看,琮哥哥出來了!」
藍徽容向河面望去,遙見河邊府衙搭起的彩臺上,一身形俊朗的青年正寬去身上錦袍,露出貼身勁裝,由於隔得較遠,看不清他的面目,只知他額頭束著金帶,在麗日下閃閃發光,他舉步走到彩台邊緣,如飛鴻掠波,穩穩地落在數丈開外的彩舟之上,四周頓時爆發出一陣如雷的叫好聲、喝彩聲。
惠兒猛然站起身來,衝到藍徽容桌前,探身向外,大聲呼道:「琮哥哥加油!」
藍徽容見她直喇喇衝到自己桌前,擋住了自己的視線,不由眉頭輕皺,抬眼見閣外桐葉輕搖,微微一笑,右手束於袖中,微不可聞的『呲』聲響過,惠兒『唉呀』一聲,後退幾步,揉搓著雙眼,口中嘟嚷道:「店家也是,不將這長到閣內的樹枝給砍了,可迷了我的眼睛了!」
旁邊桌上,簡璟辰面上笑意愈發濃重。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0:38
第二章 賽舟
徽水岸邊,萬頭攢動,人聲鼎沸。十幾條彩舟打橫排開,列如雁陣,輕漾著停在起點綵綢前。
各條彩舟皆裝飾華麗,尤以正中間那條更是氣勢恢宏,前安龍頭,後置鳳尾,雲旗獵獵。容州城太守在彩台之上親頌祭文,以祈求今年容州城風調雨順,境泰民安。
炮聲響處,萬眾齊喝,一時間,河面鑼鼓鏗鏘,飛槳劈浪,去渡如飛,十餘條彩舟直撲向東風橋終點。
岸上,萬千民眾隨著彩舟放步追趕,高聲吶喊,瞬間便已到了乘風閣前。
藍徽容端坐於桌前,放眼望去,見那頭束金帶的小侯爺正立於最中間那條彩舟之上,親操擊鼓,手中鼓槌如疾風暴雨,與舟上眾漿手『唉嗨』聲配合,極富韻律,在震天的鑼鼓聲和吶喊聲中傳入藍徽容的耳中,她不禁稍稍偏頭,眉梢輕揚,似在那小侯爺的鼓點聲中聽到金戈之音,隱如刀劍鏗鏘,又似有大漠悲風,捲起戰馬嘶鳴。
鄰桌,惠兒緊緊揪住木窗一角,極力探頭,小臉漲得通紅,放聲高呼:「琮哥哥加油!」眼見小侯爺彩舟與其右邊的一條彩舟齊頭並進,雙足急跺,恨不得直衝上彩舟替那琮哥哥助上一力方好。
簡璟辰透過窗角望向河面,目光卻凝聚在了小侯爺彩舟舟尾的那名舵手身上,只見他在這激烈時刻,端坐舟尾,意態悠閒,手腕也不見如何用力,便搖動大漿,雖是勁裝打扮,卻好似衣袂御風,月華當空。
簡璟辰不由暗暗訝異:世琮到哪裡找來這麼一位高手,似是未曾見過。
眼見小侯爺彩舟在水面上微微一斜,似是舵手用力不勻,電光火石間旁邊那條舟便超出了半個舟身。惠兒『唉喲』一聲猛拍窗框,跺腳道:「琮哥哥哪裡找來的舵手,這般無用!」
簡璟辰卻看得清楚,微微一笑,眼角餘光瞥見鄰桌那青衫公子也是微微一笑,眼中如有寶石生輝,瞬間眼簾垂下,光華斂收。
簡璟辰見他眼力如此高明,想起這青衫公子先前在橋上的身法及招式,心底疑惑越來越重,一時忘了去看河面賽事。
眼見東風橋已不過數丈距離,那舵手忽然仰起頭來,一聲勁喝,握住舵漿的手如蒹葭臨風起伏,舟頭輕擺,舟行如飛,藉著後面彩舟湧來的水波之力,瞬間衝過了對手,勁湧的水浪還將對手沖得向右偏去,小侯爺的鼓點也恰如此時暴然激烈,其餘漿手放聲齊喝,彩舟猶如水上流星,在岸上萬眾的歡呼聲中,瞬間便衝至東風橋前。
彩舟舟頭堪堪衝至東風橋下,那小侯爺身形原地拔起,飄逸難言,探手摘下橋上綵球,又在空中輕輕轉身,落於彩舟舟尾,與那舵手並肩而立,麗陽映著波光,襯得二人如天神一般。
這扣人心弦的一幕看得岸邊萬眾群情激動,『小侯爺』之聲震天動地,那少女惠兒更是手舞足蹈,興奮得無以言狀。
藍徽容默然看著那小侯爺彩舟蕩至岸邊,飄然上岸,萬眾簇擁,忽然心頭一酸:母親,今年是潭州來的小侯爺拔了頭籌,您看見了嗎?母親,您放心吧,我自會替您灑上一杯『青葉酒』的。
薰風由窗間鼓了進來,帶來一陣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閣下路上行人紛紛向翠葉橋湧去,惠兒依在窗前,大笑著回頭:「辰哥哥,琮哥哥過來了!」
小侯爺慕世琮此時換回紫色輕袍,卻已取下頭上金帶,任被河水濺濕的烏髮在南風中飛揚,輕策身下白駒,面色冷森傲然,在容州太守的陪同下過了翠葉橋。
「小侯爺,那處就是乘風閣了。」郭太守陪笑望著這位清冷的小侯爺,縱是豔陽高照,也覺如臥寒冰,瑟瑟不安。
容州賽舟節,本是民間賽事,卻不料今年這以文才武功、孤傲絕世之名聲震東朝的小侯爺親來參賽,著實讓他捏了把汗,幸好今日小侯爺拔得頭籌,不然自己可要寑食難安了。
慕世琮在道側群眾的熱烈歡呼聲中策馬到了乘風閣前,稍稍抬頭,閣前匾上那幾個溜金大字『乘風閣』撞入眼簾,心中微微一動,正待細看,頭頂傳來一個清脆興奮至極的聲音:「琮哥哥!」
慕世琮抬頭望去,眉頭輕皺:她怎麼會在這裡?一時有些猶豫,還要不要上這乘風閣。忽見惠兒身側,青袖在空中揮過,一杯清酒於窗前灑下,又倏然收了回去,卻見不到執酒之人身形面目,只是這一袖一灑之姿態,令慕世琮心頭一驚。
他迅即跳下馬來,隨從之人忙紛紛下馬,湧入乘風閣,當前驅散圍觀人群,簇擁著他上了二樓。郭太守更是親帶衙役在樓下擋住如潮人流,維持秩序。
見他上樓,惠兒嬌笑著迎了上來:「琮哥哥,恭喜你,真是太威武了!」
慕世琮看都未看她一眼,直奔窗下桌前,已不見了方才那道青影,只餘一個月瓷酒盞,散發著冷洌的『青葉酒』香,桌上兩碟冷菜,正是『青梅酥爪』與『荷葉香絲卷』。
他目光急掃向閣內,一個青影正沿樓梯而下,慕世琮忙追了過去,忽聞身側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世琮,多日未見了。」
慕世琮停住腳步,面上冰雪消融,淡淡笑著轉過身來:「四------哥,您怎麼也到這容州城來了,也不通知小弟一聲。」
簡璟辰微笑道:「我也是今日方到,一來就見世琮你大顯神威,實是給了四哥我意外之喜啊。」
慕世琮一面走向簡璟辰,一面望向樓梯,那道青影已悄然消失,他忙向簡璟辰微微拱手:「四哥,您稍等片刻,回頭咱們再敘話。」說著匆匆追了下去。卻見樓下人頭攢動,眾人皆以崇敬仰慕的目光看著他,早已不見了那個青色身影。
慕世琮只得轉身上樓,走至簡璟辰身側坐下,側頭望向窗前桌上擺著的兩碟冷菜和一杯清酒,心中漸湧疑雲。
簡璟辰右手輕擺,止住惠兒欲說話之勢,含笑道:「世琮,在看什麼呢?」
「四哥,方才坐於那桌之人,您可曾看清楚?」
「似是一青年公子,面貌如何,我也未曾看清。怎麼了?」簡璟辰不由有些訝異。
慕世琮轉過頭來,恢復清冷神態:「沒什麼,可能只是巧合罷。」他正顏道:「不知四哥到這容州城來,可是有何要事?」
簡璟辰眼中閃過冷冽之光:「沒事,只是在京城呆久了,帶惠兒出來走一走,世琮你呢?今年怎麼有這等閒情雅興來參加這賽舟節?」
「四哥您還不知,我豈是願意這般行事之人,只是父王吩咐,不得不從罷了。」
想起父王臨行前的吩咐,他緩步至窗下桌前,執起酒壺,聞了一下,正是『青葉酒』香,他斟滿月瓷酒盞,靜靜灑於窗前,默立片刻,又走回至簡璟辰身旁坐下。
簡璟辰想起一事:「對了,世琮,四哥正要問你,今日助你那舵手是何許人,身手似是相當不錯,可是你府中新進之人?」
藍徽容見那小侯爺下了翠葉橋,策馬往乘風閣而來,便舉起酒杯灑下『青葉酒』,心中默念道:母親,今年這杯酒我替您灑下了,明年,我會再來的。
心事已了,她聽得樓下喧譁之聲,不願再待在這處,站起身來,見數十名隨從打扮之人蹬蹬上樓,忙從鄰桌那十幾名錦衣大漢身後悄然而過,乘眾人紛亂之際下樓而去。
她輕分擁擠人群,出得乘風閣,轉入了水井巷,想起先前小葉子所言,也覺太久未到莫爺爺處,便穿街過巷,向城西步去。
行得一陣,她心中暗起警惕,借低頭整理腰間佩玉,眼角餘光掃見一名錦衣大漢若即若離跟在身後,正是先前在橋上與自己交手數人之一。
藍徽容憶起鄰桌那青年公子氣度雍容威嚴,惠兒又口口聲聲稱那小侯爺為『琮哥哥』,知他們來歷不凡,想起母親生前勸誡,心中暗凜,雖不知那青年公子為何要派屬下跟蹤於自己,卻也知來者不善,稍稍思忖,便轉入了紫衣巷。
紫衣巷是容州城青樓集聚之地,此時尚是正午,青樓女子仍在擁被高眠,巷內一片冷清,藍徽容行到巷中一扇紅漆大門前,舉手輕拍,過得一陣才有一人掩嘴探頭:「什麼人,這麼早找姑娘?」
待看清門前所立之人,忙彎腰道:「公子,是您啊,快請進來,月媽媽正在唸著您呢。」
藍徽容剛轉過前堂,一個綠衫美婦迎了上來,拉住她的手笑道:「容兒,剛從乘風閣回來吧,快進來陰靜一下,別曬壞了。」
藍徽容與她在小花廳坐下,凝望著她略顯疲倦的面容:「月姨,嵐兒也不小了,您又不缺銀子,趁早收手吧,母親她,臨走前十分放心不下您和嵐兒。」
「唉,容兒,三夫人的心意我領了,但容兒,當年蒙你將月姨救出煉獄,月姨便曾發誓,要戲盡天下負心男子,也要幫助被逼至絕路的可憐姐妹,明月樓一日開下去,這幫姐妹便一日有容身之處,明月樓若是不在了,這幫可憐的姐妹無處可去,又要散入其他青樓,你想想,豈不是又要將她們推向火坑?」明月輕嘆道。
藍徽容默然不語,過得片刻輕聲道:「月姨,是我們藍家對不住您。」
明月忙輕拍她的雙手:「容兒,你切莫這樣說,雖說是藍家的大老爺和大夫人將我推入火坑的,但如果當年沒有你偷出家裡的值錢字畫將月姨贖了出來,又暗助月姨買下了這間明月樓,月姨哪有今天,這條路是月姨自願走的,你不用擔心了。倒是容兒你,三老爺和三夫人都不在了,你孤身一人呆在藍家,那幫子勢利眼們又不待見你,你到底有何打算?」
藍徽容輕嘆一聲:「月姨,我有武功,不怕她們欺負,只是母親臨終前千叮嚀萬囑咐,說當年落難時蒙藍家收留,父親又對她有再造之恩,叫我千萬不要負了藍家,又說外面世事險惡,不如做一個規規矩矩的世家小姐,安安份份地嫁人,我不是不想離開藍家,可一想起母親這番話,便又留了下來。」
「夫人說得也有道理,只是容兒,你學得一身武藝,心性又素來高潔,藍家那缸子污水豈是你長留之處,再說了,前幾日月姨聽到一些不好的傳聞。」
「哦?月姨請說。」
「前幾日,藍家那花花三少,你那三堂兄在我這處留連,醉酒後說出大老爺和大夫人正商量著將你嫁給新州太守做二房。」
藍徽容面色微寒:「他們敢?!」
「容兒,從理字上來說,他們所做無可指責,你現在是孤女,父母雙亡,自然是由大伯父來決定終身大事,他們為奪你父親遺產,想的便是要儘早將你嫁出去,到時只需稍稍打發點寒薄的嫁妝,三老爺的田產和古董字畫便會盡數歸於他們了。」
藍徽容心中稍稍有些煩亂,明月知她所想,取過桌邊琵琶,纖指輪飛,如輕雲暗湧,又似薰風入弦,碧紗窗下泉水叮咚,濃蔭林間藤蘿滴翠,藍徽容頓覺神清氣爽,待明月一曲彈畢,燦然一笑,站起身來:「月姨,您放心,容兒自有應對之法,總不能讓他們把我欺負了去,容兒正想去蒼山霧海,塞外大漠去看一看呢!」
明月含笑凝望著她:「好容兒,月姨相信你,當年你才十歲,便有勇氣來救月姨,又豈是尋常女子。真有那麼一天,只望容兒多多珍重,時常捎個信給月姨,再尋個知心的人,好好的過你任情灑脫的人生,月姨便心滿意足了。」
兩人執手相視一笑,藍徽容道:「月姨,門口有個來歷不明的人跟了我很久,我從後門出去,您幫我到前門拖住他。」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1:02
第三章 再遇
藍徽容從明月樓後門出來,轉過幾條小巷,已覺察不到跟蹤之人,放鬆下來,行得一陣,便到了城西柳家巷。
她輕輕推開巷尾一扇木門,一隻大黃狗伸著大舌頭撲到了她的身上,藍徽容調皮心起,一個起躍便攀上了院中的葡萄架,大黃狗急得在架下轉圈,仰起頭來哼叫著,似是奇怪她為何不像往常一樣與自己嬉戲。
一個蒼老的聲音略帶笑意:「容兒,別鬧了,你這麼久不來,小四好不容易盼到你,你還要這樣戲弄它。」
藍徽容微笑著從葡萄架上落下,輕撫著小四的頭,走至院角一個正在編織竹簍的老人面前行禮道:「莫爺爺,很久沒來看您了,是容兒不好。」
「容兒,你母親過身也已經半年多了,你得多出來走一走,老是悶在那藍家大院內,又有何趣味。」莫爺爺十指如飛,片片竹蔑在他手中如青煙嫋嫋,又如纖雲飛舞,來回穿梭,帶上無言的節奏與韻律,藍徽容瞧得有些呆了。
莫爺爺收住最後一片竹蔑,微微一笑:「容兒,記住了嗎?」
「多謝莫爺爺!」藍徽容細細的咀嚼著莫爺爺方才的動作,俯身拾起一根竹棒,手腕輕振,在院中騰挪輕移,身形翻舞,化作一道道青影,麗日映照下,酣暢淋漓中盡顯悠閒從容。
莫爺爺含笑看著她收住棒勢:「容兒悟性極高,爺爺也沒有什麼好教你的了,你只切記,在外遊歷,不要任意行事,莫輕易伸手,要知世情複雜,人心險惡,看事看人不能只看表面,要三思而後行。」
他又仔細端詳了藍徽容幾眼:「不過容兒素來機敏,這麼多年你出了藍府就扮作男兒,扮得很像,爺爺也沒什麼不放心的。」
藍徽容蹲到他的身邊,小四喘著氣在兩人之間穿來穿去。藍徽容略略有些惆悵:「莫爺爺,您真的決定要離開容州了嗎?」
「是,你母親一走,爺爺在這容州便沒有什麼牽掛了,爺爺知道你是遲早要離開藍家的,會有你自己的人生,而且爺爺也還有自己的一些私事要了,過了這個月你父親的祭日,我就要離開了,如果爺爺還有命回來,會到明月那裡留下聯絡方式的,容兒,你自己要多保重!」
藍徽容將頭依上莫爺爺的左膝,十分的不捨,卻又說不出一句挽留的話,只是左手輕撫著小四的頭,一下一下,如同體內那顆惆悵跳動的心。
她站起身來:「莫爺爺,您還沒吃中飯吧,我去給您做!」
未時一刻,藍徽容帶著小四出了容州城,正午的太陽曬得小四舌頭伸得老長,藍徽容卻仍是悠然愜意,輕笑道:「小四,你又要跟著我出來,又熱成這樣,是不是莫爺爺成天把你關在院子裡,想出來透透風啊。你也會跟莫爺爺一起離開我嗎?」
小四卻只是搖著尾巴在她腳邊竄來竄去,似是極為歡快。
不多時,藍徽容便帶著小四上了會昭山主峰,會昭山脈位於容州城西,山高林密,秀麗幽深,溪澗縱橫,溝壑密佈。時值夏日,林木深茂,飛流潺潺,小四似也感覺到了絲絲涼爽,跑得更加歡快,時而在密林中兜上一圈,時而去小溪裡竄上幾下。藍徽容含笑看著小四撒歡,感受著這山間的陰涼,想起以往每年都是與母親一起沿著這山道上那結廬亭,清寧中便帶上了幾分悵惘。
沿著主山道上了一條碎石路,向上攀延,結廬亭隱約可見,藍徽容立住腳步,回身望向山下的容州城,坊巷縱橫如星羅棋佈,青瓦房舍似珠落玉盤,山風吹來,心境豁然開朗,忽然想道:不知那蒼山霧海、塞外大漠又是何等風光,又能給自己帶來何等意境?
呆立片刻,她轉過身來,繼續向半山腰的結廬亭行進,快到亭下時卻不見了小四,藍徽容不由有些著急,畢竟這處遠離城中,一旦小四走失,可不一定能夠找回莫爺爺的院子。
她向四周張望,左右皆是密林,不見小四蹤影,她慢慢走向左首密林,喚道:「小四,小四,出來!壞傢伙,去哪裡了?!小四!」
簡璟辰在幾名錦衣大漢的簇擁下坐於結廬亭中,遙望著山下的容州城,心中暗道:怪不得父皇說容州是兵家必爭之地,由徽水可直下東南本朝腹地,過了這會昭山脈又可北上霧海,直插漠北草原,也怪不得多年來慕王爺不願將此地轄權交歸朝廷,看來今趟來容州確是大有收穫。只是為何臨行前父皇會吩咐自己來這結廬亭灑上一杯清酒呢?
正在沉思之際,耳中隱隱傳來『小四,小四』的呼喚聲,他心頭劇跳,疑入夢中,猛然跳了起來,用心傾聽,像是在亭下不遠處傳來的呼聲。
他面色煞白,衝出亭中,望向亭下山路,卻不見人影,但那『小四,小四』的呼聲卻縹縹緲緲,幽幽蕩蕩傳入耳中,撞入他的心間。
「小四,你在哪裡?怎麼到樹上去了,這樣危險,快下來!」
「小四,不要再和璟文爭了,他是皇后親子,你爭不過他的,聽姐姐的話,這樣吃虧的只是你自己。」
「唉,小四,你又這樣了,聽姐姐話,你得多忍著點,誰讓咱們的母妃是亡國公主,誰讓咱們身上流著李氏的血,父皇和朝臣們對你有戒心是自然的,你得多忍著點。」
「小四,聽著,母妃是被她害死的,現在她又要來害姐姐了,要逼姐姐嫁到那見不得天日的地方,小四啊,你要好好的活著,不管用什麼方法,你要好好的活下去。」
「小四,姐姐要出塞了,要為東朝獻出自己的一生了,小四,姐姐以後再也見不到你了,可憐的小四,姐姐捨不得你啊,誰再來保護你啊!」
簡璟辰眼前浮現皇姐那淒婉的笑容,哀絕的眼神,遙望北方,心頭隱痛:姐姐,是你在呼喚小四嗎?你在塞外還好嗎?小四時時想著你,你得撐住,總有一天,小四會踏平漠北,將你接回來的。
「小四,快出來!」輕柔的呼聲再度傳來,這回簡璟辰聽得十分清楚,向山路旁的密林望去,只見一個青色身影悠悠步出密林,站在山路上四處張望呼喊。
簡璟辰失望中又帶上了一分驚喜,認出這青色身影正是上午在翠葉橋和乘風閣遇上的那個青年公子,先前聽手下回稟說這青年公子進了明月樓後便不見蹤影,他還悵然若失,又懷疑自己先前的猜測是錯誤的,不料竟又在這結廬亭前得見,實是有些意外之喜。只是他為何此刻會在這處出現,並呼叫『小四』呢?
藍徽容在左右密林尋得一番,未見小四蹤影,心中焦急,想起先前小四似是跑在自己前面,便邊喚邊向山上行去,忽然心頭一驚,抬頭望去,只見結廬亭前,一個月白色身影正含笑望著自己。
藍徽容暗暗驚訝:怎麼今天總是與這青年公子相遇,翠葉橋,乘風閣,現在又到了結廬亭,真是有些怪了。只是見簡璟辰此時面色和善,不復先前在橋上的威嚴之勢,便也微微點了點頭,繼續四處張望,喚著『小四』。
簡璟辰聽她輕呼『小四』,呼聲中帶著幾許寵溺,幾許擔憂,幾許嗔責,心中隱隱一動。步至藍徽容身邊,拱手道:「這位公子,咱們又見面了!」
藍徽容微微還禮:「兄台客氣了。」她不欲與這身份貴重之人打交道,側過頭去。
簡璟辰見她面色冷淡,身形卻清雅難言,看在眼中說不出的舒坦,不由笑揖道:「公子,在下簡寧,自京城而來,今日我們三度相逢,足見有緣,既然在這碰上了,不如請公子到這亭中,對著這秀山麗景,飲上兩杯,簡某也正想找一名容州本地之人討教一番,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藍徽容見他執禮甚恭,語出真誠,又不見那刁蠻惠兒在側,加上遲遲不見小四出來,在此處等候自是最佳,便微微點頭:「簡公子太客氣了,既是如此,恭敬不如從命。」
簡璟辰見她應允,心中竟有一絲莫名的欣喜,兩人在亭中坐定,身後錦衣大漢上來在亭中石桌上擺上兩個酒盞,幾碟冷菜。
藍徽容見他們訓練有素,所用器物又是十分珍貴的『定窯瓷』,而且到這荒山野嶺來還諸物備妥,便知這簡公子定是京城王公貴族子弟,雖說先前在橋上有所爭執,卻也怪不得他,後來兩度相遇,他恭謹謙和,溫文爾雅,便將對他的戒心去掉了幾分。
簡璟辰微笑著替藍徽容斟滿眼前酒盞,舉盞笑道:「不知公子如何稱呼?」
「在下姓藍,名容。」藍徽容持杯微笑。
「藍公子,相逢即是有緣,今日簡某得見公子風采,又蒙公子相救舍妹,在此一杯水酒聊表謝意!」
藍徽容見他談吐清雅,又先幹為敬,此時已近申時,暑意漸消,山風輕拂,美景當前,便將那對他的最後一分戒心悉數拋去,微笑著舉杯一飲而盡。
藍徽容望向簡璟辰:「簡公子,怎麼不見令妹呢?」
「藍公子,看樣子簡某癡長兩歲,不如叫你一聲藍兄弟,你便稱我簡兄吧。舍妹惠兒遇到了一位舊友,隨他而去了。先前在橋上對藍兄弟有所誤會,實在是抱歉。」
藍徽容忙道:「一場誤會,簡兄不必放在心上,再客氣就顯得藍某心胸狹窄了。」
兩人相視一笑,前嫌盡釋,再飲得兩杯,漸漸熟絡,簡璟辰一一向藍徽容詢問容州風土人情,民風世俗,藍徽容也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又由容州聊到京城,由民風而談詩詞,兩人漸感投契,不知不覺中便已近黃昏時分。
此時夕陽西下,落霞滿天,霞光從亭外透入,映在藍徽容白玉般的面容之上,閃著一種絢麗的緋紅,她濃密修長的睫毛不時輕閃,襯得雙眸宛如寶石在桃花叢中熠熠生輝,又似幽深的清泉在麗陽下暗吐清香。
簡璟辰注視著她的面容,心中暗驚:也未飲得幾杯,怎麼似有些渾身暖洋洋,著不上力的感覺呢?
藍徽容似有些感覺到他的目光,抬起頭來,簡璟辰忙垂下眼簾,藍徽容頓覺如寒劍入鞘,光華盡收,此時方醒覺竟與這人談了個多時辰,忙推盞起身,拱手道:「簡兄,今日一會,相談甚歡,只是藍某還需將家中小四尋得,儘早回城,他日有緣,再與簡兄相聚。」
簡璟辰好奇心起:「不知藍兄弟口中的小四是何許人也?」
藍徽容正待作答,狗吠聲由遠而近,她慧黠一笑:「我家小四來了!」說話間,小四已由山頂氣喘吁吁地跑來,撲入了她的懷中。
簡璟辰看著她帶著寵溺的微笑將那大黃狗摟入懷中,輕柔地梳理著它頸間毛髮,愕然半晌,終不可自抑地仰天大笑。
藍徽容一時怔住,只見簡璟辰笑著站起身向自己走來,她此時是蹲於地上,這一望竟覺這簡公子是如此的高大威嚴,氣度雍容。
簡璟辰笑著在藍徽容和小四身邊蹲了下來,伸手輕撫上小四的頭頂,小四也不抗拒,在二人的撫摸下微眯雙眼,顯得極為愜意,簡璟辰凝望著藍徽容笑道:「為何喚它小四?」
「哦,它生下來時我就守在一邊,知道它是排行第四,而且它尾巴上有四個小白點,你看,就在這裡,所以就一直喚它小四了。」藍徽容揚起小四的尾巴側頭向簡璟辰展顏而笑。
簡璟辰的笑聲漸漸窒息在了胸中,和著那顆早已不堪重負的心呯呯跳動,沉沉欲墜。
小四卻似是因藍徽容抓住了它的尾巴有些不安,猛然竄了起來,狂聲大吠,藍徽容不由有些訝異:「小四,你怎麼了?」
破空的風聲響起,寒光滿天,簡璟辰面色一變,猛然伸手,抱上藍徽容肩頭往石桌下滾去。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1:23
第四章 逃生
漫天的強矢伴著嗡嗡的弓弦聲震破黃昏的寧靜,呼嘯著飛向結廬亭內,簡璟辰摟著藍徽容躲入石桌下,堪堪避過第一輪箭雨。原本立於他身後的錦衣大漢們瞬間倒下了兩個,其餘幾人閃身躲讓後紛紛抽出腰間兵刃,左躲右格,架開不斷射來的利箭。
簡璟辰接過手下擲來的一把長劍,擎出利劍,塞入藍徽容手中,自己則手持劍鞘,沉聲道:「藍兄弟,等下你緊跟我後面,往山下衝。」
藍徽容望望手中長劍,又看看他手中劍鞘,利箭如流星般在身側飛過,這一瞬間,她竟有微微的失神。
箭勢稍歇,數十名黑衣蒙面人從山頂急縱而下,殺向亭中。一名錦衣大漢高喝:「主子快走!」和身邊幾人迎了上去。
簡璟辰喝道:「走!」身形迅如輕煙,向山下逸去,藍徽容急忙跟上。耳聽得身後慘呼聲傳來,十幾名黑衣人衝破錦衣大漢們的攔阻,迅即趕了上來。
兩人堪堪躍出數丈,道旁密林裡又殺出十幾名黑衣蒙面人,攔在了二人的前面。
簡璟辰心頭暗驚:難道她就真的敢這般行事,將成年皇子置於死地嗎?由不得他細想,黑衣人們已前後夾攻,圍了過來。
藍徽容一聲清喝,劍舞游龍,銀光閃爍不斷,衣袂飄風,生死搏殺間竟似翩然起舞,意態悠閒,偏偏與對手劍刃相交時又如雷霆相擊,氣勢驚人。
簡璟辰雖早知這位藍兄弟武藝高強,卻未料到他劍術如此高明,迅即放下心來,手持劍鞘,與幾名黑衣人拚力廝殺。
藍徽容一直想著這位簡兄手持的是劍鞘,便慢慢退至他的身邊,替他架住不斷攻來的招數。兩人相倚相靠,抵擋著敵人如潮水般的進攻。
簡璟辰越戰越是心驚,這些黑衣人身手高明,招數詭異,有些竟似不是東朝武學流派,到底是來自何方的人馬?又為何會在這容州城突然出現,置自己於死地呢?
慘呼聲接連傳來,亭中數名錦衣大漢先後倒下,與他們纏鬥的十幾名黑衣人又迅速向二人圍攏。
簡璟辰手上招式不歇,於身形交錯間嘆道:「藍兄弟,是我連累你了!」
藍徽容心頭一愣,她見這些黑衣人個個武藝高強,雖說自己單打獨鬥都能勝出,但現在對方人多勢眾,下山之路被封死,若想突出這幾十人的追殺逃下山去實是難於登天。
她心念急轉,清喝一聲,雪亮的劍芒自手中迸出,攻退敵人的近身圍攻,貼住簡璟辰低聲道:「簡兄,往右邊山上走!」說著右手長劍橫掃如閃電劃破長空,將攻上來的十數人逼了開去。
簡璟辰不及思考,向右首山頭縱去,藍徽容迅即跟上,不時回身迸出劍氣縱橫,不久便有兩名黑衣人倒於她的劍下。
其餘黑衣人見她劍勢強盛,一時倒也不敢過分逼近,又見二人並不往山下逃逸,反往山頭縱去,便也不再強攻,只是死死地追在二人身後。
二人在山間縱身飛掠,不多時便攀上山頭,簡璟辰見藍徽容似是胸有成竹,便緊緊跟在了她的身後,掠過數個山丘,藍徽容停住了腳步,簡璟辰凝目一望,不由愣住,只見兩人身處之地竟是一處懸崖邊,此時天色已漸昏暗,崖下雲遮霧繞,黑沉陰森。
他抬起頭來,望向藍徽容,藍徽容卻只是微微一笑:「簡兄,你信不信我?」
說話之時,那數十名黑衣人已趕了上來,看清二人位於懸崖邊,便停下了腳步,四散開來,呈扇形將二人圍住。
為首一名黑衣人桀桀笑道:「簡老四,這下看你往哪裡逃?」
簡璟辰面色森寒,喝道:「是姓楊的派你們來的嗎?!」
為首黑衣人仰天大笑:「簡老四,你到了地府去問閻王爺自會知道的了!」說著手一揮,眾黑衣人緩緩向二人逼近。
簡璟辰轉向藍徽容,見她淡定從容地望著自己,昏暗暮色裡眼神流轉,這一瞬間竟忽然想起皇姐那雙明澈動人的眼睛,他心頭一熱,衝口而出:「我相信你!」
藍徽容燦然一笑,手中利劍擊碎暮靄,帶著破空之聲,將圍攻之人逼退幾步,輕聲道:「簡兄,伏到我肩上來,抱緊我!」同時將長劍塞入簡璟辰手中。
簡璟辰電光火石間心念數轉,身子卻毫不猶豫地撲上了藍徽容的肩頭,一剎那間,如撲入了柔軟蕩漾的碧藍湖水中,眼前光明黑暗疊閃,暴喝聲響起,風聲在耳邊呼嘯而過,越來越幽深的黑暗中,整顆心如閃電般炸開,肩頭卻猛然一痛,『啊』的一聲呼了出來。
藍徽容雙手用力拽住崖壁上的數根青藤,雙足抵住崖壁,低聲問道:「簡兄,怎麼了?」
簡璟辰此時才驚覺這藍兄弟竟已負著自己跳下了懸崖,崖下十分昏暗,只知他與自己懸在半空,山風勁拂,兩人身軀悠悠蕩蕩。
簡璟辰感覺到肩頭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咬牙道:「中了暗器了,不過不要緊,是在肩上,沒有大礙。」
藍徽容心頭一鬆:「那就好,簡兄,你速速將頭上那幾根青藤砍斷,免得他們循滕下來!」
簡璟辰就著崖下僅餘的一點光線望去,才發現這絕壁之上竟層層疊疊長著許多粗細不一的青藤,而藍兄弟此刻正拽住數根青藤,足抵崖壁,穩住二人身形於半空之中。
他左手摟住藍徽容肩頭,右手持劍將頭頂數根青藤一一砍斷,藍徽容輕輕一笑:「簡兄,離地面還有很遠,你準備好了,我下一段,你就砍一段!」
簡璟辰輕應一聲,二人一路循藤而下。藍徽容肩負一人,要不斷尋找粗可承受二人重量的青藤,又要雙足落在崖石之上可落腳之處,心無旁騖。簡璟辰卻如在天地之間飛翔,肩頭疼痛難忍,但胸前卻溫熱無比,一陣陣幽香不斷滲入心頭,如晨風輕湧花馨,又似夜霧暗卷月華,如虛如幻,心神漸漸迷離。
他只是下意識地揮動著右手長劍,將青藤一一砍落,兩人下落速度漸漸加快,終踩在了濕軟的泥土之中。
藍徽容長吁了一口氣,正要開口說話,陡覺背後之人傾壓過來,一個趔趄,兩人齊齊倒於地上。
耳聽得簡璟辰口中發出呻吟之聲,藍徽容忙俯身將他扶起:「簡兄,撐得住嗎?我們得快些離開這裡。」
簡璟辰靠在藍徽容肩頭喘道:「撐得住,我們走吧!」
踩著崖底濕軟的泥土,藍徽容扶著簡璟辰走出數百步,停了下來,輕聲問道:「簡兄,你身上有火摺子嗎?」
簡璟辰左手摸索著取出火摺子遞給了藍徽容,火光閃破黑暗,藍徽容環顧四周,輕笑道:「還真沒記錯,就是這處了!」說著放開扶住簡璟辰的左手,讓他倚住石壁,上前兩步將山岩上的一堆灌木叢撥開,側頭向簡璟辰笑道:「簡兄,請進吧。」
如潮的黑暗與如星的火光交替,簡璟辰腦中漸漸迷濛,勉強隨著藍徽容在山腹中走過一段,終支撐不住坐落於地。
藍徽容忙蹲於他身側,點燃一根樹枝,細細看去,才發現他嘴唇發烏,額頭大汗淋漓,心中一驚,急道:「暗器有毒!」右手疾點,封住簡璟辰肩頭數穴,同時用力撕開簡璟辰錦袍,就著火光看去,倒吸了一口涼氣。
簡璟辰迷迷糊糊中聽到藍徽容輕柔的聲音:「簡兄,你忍著點!」
一聲大叫,簡璟辰疼得清醒過來,這才驚覺藍兄弟正手持利劍將自己肩頭的倒勾鏢剜出,黑血噴湧,藍徽容十指如飛,封住他傷口周圍數穴,眼見傷口仍是黑血不斷,猶豫片刻,想起先前在亭中他遞給自己長劍而留下劍鞘的那一瞬間,心中一橫,俯下身來,嘴唇吮上了簡璟辰的肩頭。
簡璟辰四肢麻木,心神疲倦,這一刻竟好想昏昏沉沉地睡去,只有肩頭傷口處傳來的一陣陣溫熱將意識留住,他的身軀似在潮水中起伏,遙遠岸上的火光攝人心魂,引著自己向前漂去。
不知漂了多久,他逐漸清醒過來,全身也感覺不再那麼麻木無力,轉頭抬眼望去,才驚覺那藍『兄弟』正俯在自己肩頭傷口處替自己吸吮著黑血。
簡璟辰腦中轟的一聲,勉力向旁移去,喘道:「你別這樣!」
藍徽容扶正他的身軀,按住他雙肩,仍是俯身下來,輕聲道:「別動,一會就好!」
「別動,一會就好!」輕柔的話語傳入耳中,簡璟辰心中一酸,恍恍然中似回到了幾年前的尚德宮。
尚德宮內,少年氣盛的他一臉憤憤坐於錦凳之上,皇姐手握藥瓶,按住他的雙肩,解開他的衣襟,替他肩上背上的傷口輕輕地擦塗著藥粉,口中責道:「小四,姐姐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叫你不要去招惹璟文,你就是不聽,又弄得一身傷痕回來了,要是母妃還活著,不定會怎麼傷心!」
「姐姐,不是我想招惹他,是他欺侮於我!」他一臉憤怒,便欲站起身來。
皇姐纖細皓白的手腕將他按回凳上,愛憐的聲音嗔道:「別動,一會就好!」
「別動,一會就好!」
「別動,一會就好!」
「別動,一會就好!」
這聲音不停在他耳中迴響,他呆呆地任藍徽容吸吮著傷口的黑血,任她撕下身上衣襟將傷口包紮住,任她替他掩上長袍,任她扶著自己穿過山腹地道,蜿蜒前行,直至聽到隱隱約約的泉水聲,才猛然驚醒過來。
藍徽容眼見熟悉的清泉出現,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笑道:「總算到了這處了,應該安全了,簡兄,你———」
身側,微弱的火光中,簡璟辰的眼眸迷濛而又清亮,閃爍著莫名的光芒。
藍徽容略略有些心驚,鬆開扶住他的右手,退後兩步,在泉邊架起小小火堆,俯身於清泉中將口中餘血漱淨,在一塊大石之上坐了下來:「簡兄,歇歇吧,這處應是安全了,他們找不到的。」
簡璟辰緩緩走到她身側石上坐下,水聲淙淙潺潺,逐漸舒緩著他的神經,沈默片刻,輕聲問道:「藍兄弟,你是怎麼知道這處的?」
藍徽容環顧四周,笑道:「如果我說我的輕功就是在剛才那懸崖上下攀援青藤練出來的,簡兄你相不相信?」
「我信。」簡璟辰凝望著她,低聲道:「你說什麼我都相信。」
藍徽容一愣,旋即笑道:「也幸得簡兄相信我,才能逃出生天,不瞞簡兄,我自小便隨著莫爺爺在這處練武,輕功也確實是在那懸崖上下練出來的,莫爺爺第一次將我帶下懸崖時,我嚇得半天都說不出話,可不像簡兄今日這麼冷靜鎮定。」
她側過頭來:「對了,簡兄,那些人是什麼人,個個身手不錯,為什麼要追殺你?」
「我也想不出他們是哪路人馬。」簡璟辰輕輕搖頭。想起那些人的身手,他陷入沉思之中。是誰知道自己今日上了會昭山?又是誰派出了這數十名身手詭異的高手?如果不是她,難道是他?可這是他的轄境,自己如果在他境內遇刺,只怕朝中會起軒然大波,他怎會行此下策?
見他眉頭深鎖,藍徽容嘴角輕勾:「簡兄,你有傷在身,體內餘毒未清,不宜思慮過度,想不出就不要去想了,不管是哪路人馬,總不過是為了爭權奪利而已!」
簡璟辰一愣,將她這句話細細咀嚼一番,笑道:「藍兄弟說得很精闢,不管是誰,總不過是爭權奪利之人!藍兄弟將世情看得很透啊!」
想起方才驚險瞬間,他眼中閃過冷冽的光芒:「不過,他們既要爭權奪利,可得準備著付出慘痛的代價!」
見他眉目間殺氣隱現,言語淩厲逼人,藍徽容暗嘆一聲,不再說話,只是低頭撥弄著石邊的小小火堆。自己一時衝動,救下他來,到底是對是錯呢?
簡璟辰肩頭麻痛漸消,過得一陣,右臂已可稍稍運轉,腦內也逐漸清醒,他站起身來,環顧四周,藉著火光,看清是位於一個十分狹長的峽谷之內,三面皆是懸崖峭壁。此時天已全黑,四周蟲聲噥噥,泉水叮咚。
「藍兄弟,這處出去可否直到容州城?」簡璟辰回頭問道。
「從右首那塊巨石下鑽出去,有條小徑,翻過一個山頭,便可到我們先前上山的地方,但我估計此刻那些殺手們正在山間搜尋於你,還是不宜輕舉妄動。」藍徽容將松枝撥開數根,僅餘十分微弱的火光。
「他們一擊不中,應該已經逃逸,我留在山腳的手下此時也應該調了人馬上來尋找於我,不然,豈不是白養了這幫酒囊飯袋。」簡璟辰冷聲道。
藍徽容施然起身,拍去身上泥土:「既然簡兄如此自信,那咱們就出去吧。」說著擎起一根燃燒的松枝向右首步去。
走得數十步,她漸感腳下有些不對勁,彎腰細細望去,『唉呀』一聲喚了出來。
「藍兄弟,怎麼了?」簡璟辰一時未收住腳步,險些撞上她的身子。
「前幾天下過暴雨,山泥傾瀉,將出路堵住了。」藍徽容回頭道:「這是唯一的出路,出不去了。」
簡璟辰略略沉吟:「如果我們折返來路呢?」
「那也只能回到那懸崖下面,青藤已砍,你又肩部有傷,這黑夜,目不視物,很難攀上去的。」
「那看來,我們今夜只能在此歇上一宿了,明日天亮再作打算。」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1:34
第五章 靜夜
不知從哪處吹進來的風帶來一股松香,峽谷內幽遠而寧靜,微弱的火光跳動,映得三面的峭壁如同黑色的大屏風,厚重雄渾,卻又襯得石壁下的清泉又白又亮,水霧縹緲。
簡璟辰坐於泉邊石上,仰望一線夜空,竟如身處深邃的湖底,滌淨了心中的浮燥與虛空,掙扎與堅忍。
他閉上眼來,享受著這份難得的靜謐與清幽,偶爾崖間傳來風鳴鳥語,蟬歌蟲喃,反而讓他的心更為寧靜,幼年的得失與憤懣,多年的隱忍與幽思,一瞬間消失在這峽谷的夏夜裡,相忘於這會昭山的清風中。
藍徽容看著他的神情,不由笑道:「簡兄,可是從來未曾在這樣的山間野宿過?」
「那倒不是。」簡璟辰睜開眼來,望向藍徽容:「只是從來未曾這樣,沒有俗世中的人相隨,沒有紛亂骯髒的俗事所擾,這樣靜靜地享受過夜色。」
藍徽容輕笑出聲:「簡兄說得好像我不存在似的,我可也是俗世中人。」
簡璟辰見火光照映下,藍徽容的腮邊如同抹上了絢麗的胭脂,憶起先前伏在她肩頭柔膩溫香的感覺,忽然一陣衝動:「藍兄弟你當然不是俗世中人,你定是這會昭山的仙人,來拯救於我的。」
藍徽容聽他言中似是有所指,心中一慌,臉上紅暈被火光一襯,更為豔麗:「簡兄真是說笑,我若是仙人,便不會和簡兄困在這處,此刻也不會感到饑腸轆轆了,看來,我這個俗人還是得先解決了肚皮問題才行。」說著站起身來,擎起一根燃燒的樹枝,向一側崖下行去。
簡璟辰有些好奇,跟了過來:「藍兄弟,這處竟有可吃的東西嗎?」
藍徽容回轉頭來,得意一笑:「簡兄定是自幼錦衣玉食,不如我今夜讓你嘗嘗這會昭山的特色野食,定能讓簡兄大快朵頤、銘記於心的。」
此時簡璟辰已行到她身後,見她回眸輕笑,俏語淺侃,眼波如畫,雙唇吐出梨花般的清香,一時全身酥麻,再也抬不動雙腳。
藍徽容卻未覺察,她蹲下身來,細細地尋找了一番,開心笑道:「找到了!簡兄,你可真有口福啊。」說著將右手擎著的火枝向後遞出:「簡兄,幫我拿一拿。」
半晌不見動靜,她回轉頭來,見簡璟辰靜靜立於身後,訝道:「簡兄,怎麼了?幫我拿一拿。」
簡璟辰這才清醒過來,伸手接過火枝,蹲於藍徽容身後,只覺自己的一顆心跳得十分洶湧,見她用長劍在崖下鏟出一大堆泥土,柔聲道:「這是什麼?」
藍徽容捧著手中泥土,跳躍著奔向火堆,簡璟辰忙跟了過來。
藍徽容輕輕剝開泥土,將一團黑黝黝、形如山薯似的東西捧在手中,簡璟辰愈發好奇,問道:「藍兄弟------」
藍徽容猛然回頭,右手食指豎在唇前:「噓———」
簡璟辰初始以為谷外有人行近,用心聽得片刻,未聞聲息,又見藍徽容面上笑意盈盈,方知是她故作玄虛,調皮心起,便也用雙手摀住自己嘴唇,眼睛瞪大,一副驚恐模樣,藍徽容臉上笑意更濃,只是始終不發出任何聲音。
見她用劍輕輕將那團山薯的外殼剝開,一股濃郁的清香沁入脾間,簡璟辰緩緩放下雙手,接過藍徽容遞過來的一塊似白玉一般的『山薯』放入嘴中,片刻後喟然一嘆,肩頭傷口處的疼痛悉數消失,多年來的疲倦盡皆忘卻,五臟六腑說不出的舒爽愜意。
藍徽容將手中另一半『山薯』放入嘴中,咬上一口,拍著胸口喘氣笑道:「好了好了,可以開口說話了!」
見她朗笑出聲,簡璟辰也裝出如釋重負的樣子,兩人笑成一團,簡璟辰笑問道:「藍兄弟,這到底是什麼?如此美味,你還如此神秘?」
藍徽容靠上泉邊大石,邊吃邊道:「這是會昭山的特產『玉首烏』,鮮美多汁,清新可口,只生長在會昭山的懸崖峭壁之下,而且自古相傳,這『玉首烏』是會昭山的山精魂魄自幼生長寄託之處,所以要想領略其真正的風味,在吃第一口之前便不能開口說話,一聽到人說話,那山精的魂魄便會瞬間逃逸,這『玉首烏』便會化作一堆泥土了。」
說著她閉上眼來,輕嘆道:「唉,我也是很久未吃過這『玉首烏』了,上一次到這峽谷來還是兩年前的事情,時光過得真快啊!」
簡璟辰將手中『玉首烏』吃完,依於她身側石上,凝望著她面上惆悵神情,又望向夜空,也是微微一嘆:「是啊,時光過得真快,若是,能將想留住的時光留下來,該有多好。」
藍徽容聽他言語中略帶傷感,不由細細地打量了他兩眼,見他皺著入鬢的飛眉望著北方深沉的天空,眉目間離愁黯黯,心中一動,輕聲道:「簡兄,可是想起親人來了?」
「是。」簡璟辰悠悠道:「我姐姐,她嫁到北邊很遠很遠的地方,已經五年了,我不知道她到底過得好不好,她託人送回來的書信中,總是說過得很好,叫我不用擔心,但我總於那歡快的言辭中看到她的淚水,回想起幼時被姐姐呵護的時光,真想永遠不要長大才好。」
「那你可以去那邊探望她啊,親眼看看她到底過得好不好,這樣不就成了。」藍徽容側頭道。
簡璟辰沈默片刻,搖了搖頭:「我現在去不了。」
「為什麼?」
簡璟辰心中一痛,忽然伸手拍上身邊大石,低聲道:「總有一天,我要衝破阻攔,到那塞北大漠,接回我的姐姐!」
聽他言語中似有千軍萬馬洶湧奔騰,藍徽容的心輕輕一跳,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充溢胸間,忽覺這位簡兄的身影如山間松柏般挺拔高大,在黑暗中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此時萬籟俱寂,只餘風聲蕭蕭,兩人默然不語,沉浸在各自的心事中,靜謐在山間蔓延開來。
不知過了多久,崖頂傳來一聲鳥兒的鳴叫,聲震峽谷,如同銀瓶乍破,一波一波在峽谷內迴響,兩人同時驚醒,眼見火堆將滅,不由同時『唉喲』一聲,搶了過去,卻又齊肩撞在了一起。
簡璟辰『唉呀』一聲,摀住肩頭傷口蹲了下來,藍徽容忙俯身過去:「怎麼了?快讓我看看,可別碰裂了才好!」
簡璟辰感覺到她柔軟的身軀傾斜過來,幽香入鼻,一剎那間心旌動搖,強自控制住向旁挪去,勉力笑道:「沒事,這點傷,這點毒,我還禁受得住。以往,還有比這更重的傷,更濃烈的毒,將來,只怕也少不了!」
藍徽容心中悚然一驚,想起這位簡兄可能有著非同尋常的身份,不由悄悄後退兩步,坐於石上,重新架起火堆,不再說話。
簡璟辰似是知她所想,暗嘆一聲,坐於她身邊,輕聲道:「藍兄弟,你我今日一見投緣,又蒙你捨身相救,簡寧銘記於心,不管將來如何,或者我是何種身份,我都希望你只把我看成今日的簡寧。」
聽他語出真誠,藍徽容灑脫性情發作,抬起頭來微微一笑:「那是自然,簡兄,在我心中,你就只是今日的簡寧,再說到了明日,我們便會無緣再見,你是何人,何種身份,我也不想知道。」
「不。」簡璟辰急道:「藍兄弟,簡寧還要謝過您的大恩,也想能時時與你對酒暢談詩詞風月,還望藍兄弟不要嫌棄我才是。不知藍兄弟住在容州何處,望能告知於我,他日我好登門拜訪致謝。」
藍徽容淡靜而笑:「不瞞簡兄,我在這容州城可能也呆不了多久了。」
「為何?藍兄弟不是容州人氏嗎?」
「但我就要離開容州了,我想四處走走,到一直想去而沒有機會去的地方看看。」
「藍兄弟想去哪裡?」
跳躍的火光中,藍徽容眼中閃著奪目的光彩:「我想去蒼山霧海、塞外大漠去看一看,自幼只聽母親說起那些美景,神往不已,這一生,一定要親眼去瞧一瞧的。」
說起母親,藍徽容心中傷痛難忍,閉上雙眼,傾聽著峽間的風聲,忽然想起幼時母親在自己床前唱的一首小曲,心緒飄搖,輕輕吟唱出來。
「山間青煙嫋,我自拈花笑,凝望煙水寒,明月來相照,前事盡往矣,夢魂幾時消,恩怨難計算,情義隨風飄。」
她輕吟低唱,憶起母親慈愛面容,憶起昔日一家人恬淡幸福的生活,淚水終忍不住自眼角悄然滑落。
眼見她哽咽難言,無法再吟唱下去,忽然間,一個低沉厚重而又略帶顫抖的聲音接著她的歌聲迴蕩在峽谷內:「林風捲松濤,你在梅間笑,低迴皓雪冷,霜重萋萋草。前塵湧如潮,魂牽何曾消,昨日容顏老,今生情難了!」
藍徽容無比驚訝地抬起頭來,見簡璟辰也是同樣驚訝的神情望向她,兩人同時道:「你怎麼也會---」
「這是我母---親常常吟唱的,我自幼便熟記於心,藍兄弟,你怎麼也會這首曲子?」簡璟辰只覺自己的心跳得十分厲害,聲音也微微有些顫抖。
「這首曲子我也是自幼聽母親唱慣了的,曾經問過母親,她說這是,是二十多年前曾經流行於和國宮廷的一首詩曲,我母親是和國人,所以識得吟唱。難道簡兄的母親也是和國人不成?」藍徽容疑道。
簡璟辰輕嘆一聲:「原來藍兄弟的母親也是和國人,不錯,我的母親也是和國人,唉,和國被滅,已是二十五年了,昔日和國舊民皆已為東朝子民,和國皇室均已化為塵土,這徽水河邊十二州也早為東朝國土。我本以為,再也覓不到識得這首詩曲之人,不料今日竟能聽藍兄弟吟唱此曲,藍兄弟,你我實是有緣啊!」
藍徽容見他目光灼熱地望著自己,靜夜裡,聽到自己那顆心『卟通卟通』,似馬上就要躍出胸腔,情急下將頭轉了過去。
空靈的星光恰於此刻自峽谷上方的一線天空灑落在藍徽容身上,將她籠住,整個人流動著一種虛幻輕盈的美。
簡璟辰血流洶湧,再也控制不住,猛然伸出手來,扯落藍徽容頭上雲巾,帶下她髮間黑纚,青絲在夜風中起舞迴旋,又如鶴落平沙,悠然委於藍徽容肩頭。
藍徽容驚呼回頭,青絲被山風吹拂撲上她的面頰,更襯得她膚白如玉,唇如桃紅。
「藍兄弟------」簡璟辰低頭凝望著她,聲音如虛如幻:「喚你容兒吧,容兒,你是這會昭山的花神,還是天上落下來的仙子,告訴我,你究竟來自何方------」他聲音漸漸迷離,低不可聞。
他溫熱的氣息撲入藍徽容心頭,見他揭破自己女兒之身,她一時心慌意亂,忽覺站立不穩,眼見他面容越來越近,不禁仰身靠上背後巨石,急道:「簡兄,你———」
「四爺!」「四哥!」隱隱約約的呼聲自谷外飄入,若有若無,微不可聞。
聽這些呼聲中飽含擔憂與急切,似是在尋找某人,藍徽容一喜,正待開口,簡璟辰右手輕捂上她的嘴唇,伸足將火堆踢滅,湊到她耳邊低聲道:「別出聲,說不定是那些殺手。」
藍徽容心中暗驚,不敢再出聲,過得片刻,忽聞身側之人喉中發出低沉的悶笑聲,二人身軀又靠得極近,忽然明白過來,羞怒下抬起腳,用力踹向簡璟辰右腿,簡璟辰猝不及防,疼得彎下腰去,右手卻一帶,抓住了藍徽容的長衫。
藍徽容向旁縱去,『啪』聲一響,如玉石擊甌,清脆迸裂。
藍徽容就著月色望去,『啊』地一聲驚呼,急蹲於地,拾起石上碎成兩塊的玉珮,淚水急湧出來。
見她哭泣,簡璟辰腦中漸漸清醒,忙蹲於她身側,取過她手中玉珮,正待放於月光下細看,藍徽容猛然伸手,簡璟辰避讓不及,風聲響過,兩人一人手持一半玉珮,默然而立。
谷外的呼聲漸漸淡去,終消失在夜空之中。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1:48
第六章 脫險
此時尚是初夏,夜涼如水,白日裡的些許炎熱皆化於山夜的清涼之中,簡璟辰卻仍覺有些悶熱,見藍徽容默默地綰起青絲,恢復男兒裝扮,見她轉過身去背對自己靠於大石之上,心中一陣愧疚,終上前長揖道:「藍兄弟,是我孟浪,還望藍兄弟恕罪。但我對藍兄弟的一片仰慕之心,確是發自肺腑,毫無虛假,望藍兄弟能夠體諒。」
藍徽容默然片刻,靜靜地伸出手來。
簡璟辰將手中那一半玉珮捏了又捏,卻始終捨不得將其遞入她的手中。
藍徽容抬起頭來,平靜地直視著他:「這玉珮是我母親遺物,簡兄無心之失,我並不怪簡兄,但望簡兄奉還。」
簡璟辰愧意更甚,正要將那一半玉珮放入藍徽容手中,忽聞一陣極輕微的『窸窣』之聲,簡璟辰迅速執起石旁長劍,閃身於藍徽容身前,喝道:「什麼人?!」
一個黑影從二人先前過來的山道內探頭出來,蒼老的聲音響起:「容兒?!」
藍徽容大喜,推開簡璟辰,奔了過去:「莫爺爺!」
莫爺爺長吁一口氣鑽了出來:「果真是在這裡,容兒,可讓莫爺爺擔心了!」
藍徽容悄悄吐了吐舌頭:「莫爺爺,你怎麼知道容兒在這處?」
「小四回家,一個勁狂吠,又要往院外跑,我便知道有些不對勁,跟了過來,才知會昭山發生了刺殺事件,漫山遍野的官兵,小四奔到懸崖邊便不再動,我就猜測你可能在下面,容兒,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簡璟辰收起手中長劍,走上前去行禮道:「簡寧見過莫爺爺!」
「簡寧?!」黑夜中,莫爺爺眼神炯炯盯著簡璟辰上下看了幾眼,忽然爆出淩厲的光芒,瞬間又平靜下去:「容兒,你怎麼會和這人在一起?」
藍徽容聽他語氣不善,只道他和母親一樣,不欲自己和王公貴族之人來往,忙道:「莫爺爺,這位簡兄和容兒也是萍水相逢,只不過遇人刺殺,容兒也同時遭殃,順便將他救到這處來了。」
莫爺爺再看了簡璟辰幾眼,輕哼一聲:「萍水相逢就好,隨我來吧。」說著折返身向山道走去。
藍徽容和簡璟辰忙即跟上,簡璟辰悄悄將手中那一半玉珮塞入懷中。
三人沿山道走回懸崖之下,莫爺爺用手在崖壁上摸了摸,回過頭道:「簡家小子,你先上吧。」
簡璟辰走上前去,接過繩索,忍住肩頭疼痛,迅速攀援而上,莫爺爺仰望著他身形消失在黑暗之中,冷哼一聲:「他倒算是有膽之人,也不擔憂上面有人暗算於他,就上去了。」
藍徽容一愣,道:「莫爺爺,這位簡兄雖是富貴中人,但卻沒有那些世家公子哥的壞習性,先前遇險之時,他還將長劍讓給容兒,自己用劍鞘。」
莫爺爺沈默片刻道:「容兒,看人不能只看表面,也不能只憑一兩件事情下定論,以後再莫與此人見面了。你先上吧,爺爺殿後。」
藍徽容輕應一聲,攀上繩索,猱身而上,不多時便攀到了懸崖邊上,卻見星光下,簡璟辰面帶微笑,蹲於崖邊,向自己伸出手來。
藍徽容猶豫一下,終將右手遞至他手中,簡璟辰輕輕將她扯上崖頂,望著她如幽蓮般的身影,心中歡喜無限,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嗚哼聲響起,藍徽容笑著將撲過來的小四摟入懷中,搓揉著它頸間毛髮:「小四,乖小四,辛苦你了。」
不多時,莫爺爺也緣繩而上,輕拍身上泥土,解下樹上繩索,轉身向山下行去:「容兒,我們走吧。」
藍徽容輕應一聲,向簡璟辰拱拱手,和小四跟了上去。
簡璟辰大急,忙跟上喚道:「容兒!」
莫爺爺倏然回頭,右手急速揮出,風聲勁響,簡璟辰呼吸一窒,向後倒退兩步,心中大驚:這位莫爺爺內力深厚,似堪與父皇相比。父皇本是前莊國武將,執掌天下兵馬,戰功赫赫,終黃袍加身,逼得莊國末帝遜位,又和慕王爺聯手滅了強盛一時的和國,創立了強大的東朝帝國,其武功更是傲視宇內,鮮有敵手,今日見這莫爺爺身手內力,似與父皇內力不相上下,世間還有如此奇人麼?
夜色裡,莫爺爺淩厲的眼神向簡璟辰逼來:「容兒是你能夠叫的麼?!」
簡璟辰心中暗凜,卻不再退讓,直視莫爺爺坦然道:「莫爺爺,在下與藍兄弟一見投緣,言談甚歡,又蒙他捨身相救,感恩在心,只願能得知藍兄弟家居何處,也好他日登門致謝。」
莫爺爺盯著他看了片刻,忽然冷笑,語氣森然:「簡寧?寧王爺?!」
見藍徽容驚呼著掩上嘴唇,簡璟辰心中一沉,卻並不慌亂,拱手道:「正是簡某,簡璟辰見過莫爺爺。」說著又走到藍徽容身前揖道:「藍兄弟,先前有所隱瞞實是情非得已,在下簡璟辰,俗號寧王,還望藍兄弟能記住先前崖下所說之話,只把我看成結廬亭中的那個簡寧。」
藍徽容雖知這位簡兄是京城王公貴族子弟,卻也未料到他就是當今聖上的第四子寧王,想起這一日與他的三度見面,同抵強敵,峽谷相處,一時說不出話來。
莫爺爺走上前來,冷聲道:「管你簡寧也好,簡璟辰也好,日後莫再糾纏於我家容兒,容兒,走吧!」
見簡璟辰還待相攔,莫爺爺回頭厲聲道:「簡家小子,今日看在阿唐面上,饒你一命,你若再來糾纏,莫怪我不客氣!」說著拉過藍徽容右手,風聲颯颯,二人身影片刻消失於夜色之中。
夜風吹拂著山林,松濤呼嘯。簡璟辰呆立於崖頂,恍如一場大夢醒來,良久方將右手手指捏於口中,哨聲驚破黑暗,迴蕩於山間,不多時,嘈雜的呼聲伴著繁星似的火光由遠而近。
「在這處了,王爺!」
「四爺,是您麼?!」
「四哥!」
簡璟辰手放於懷中將那玉珮捏了捏,終負手含笑轉身:「世琮,辛苦你了!」
慕世琮奔近,見簡璟辰意態從容,便也淡然一笑:「四哥客氣。」
惠兒大哭著奔過來,揪上簡璟辰胸前衣襟:「辰哥哥,嚇死惠兒了,你沒事吧。」
簡璟辰手輕撫上她的頭頂:「沒事,嚇著惠兒了吧。」
說話間又有一大群人湧了過來,跪了一地,為首之人顫聲道:「卑職容州太守郭敬德,見過寧王殿下。卑職治境無方,害殿下受驚,卑職罪該萬死!」
「都起來吧。」簡璟辰淡淡道:「也怪不得你們,刺客身手高強,不是本地之人所為。」
慕世琮輕哦一聲,與簡璟辰並肩向山下走去:「四哥,可是已知刺客是何來歷?」
見他二人並肩而行,其餘之人忙後退幾步跟隨。
「有一點眉目,世琮不必多慮,四哥知你憂心所在。」簡璟辰微笑道:「以世琮你之性情,能為四哥如此憂切,多謝了。」
慕世琮輕哼一聲:「四哥,我可不是為你擔憂,只是想著你如在容州遇刺,我恐怕只能提著腦袋去見皇上了。」
簡璟辰大笑點頭:「是,世琮說得極是。」
「對了。」慕世琮停住腳步:「四哥,聽重傷的隨從說,還有一人與四哥同時突破刺客重圍,那是何人?」
簡璟辰眼前浮現藍徽容長髮落下轉頭那一瞬間的清麗嫵媚,有微微的失神,片刻後轉過身來:「郭太守。」
「卑職在。」
「本王想勞煩郭太守,幫本王尋找一人下落。」
一行人踏破夜空的寧靜,下到山腳,一騎疾馳而來,馬上之人翻滾於地,大聲道:「啟稟侯爺,西狄國入侵,王爺讓侯爺速速趕回潭州!」
簡璟辰與慕世琮對望一眼,均由對方眼中看到憂慮之色:西北戰事又起風雲了麼?
藍徽容被莫爺爺牽著由小路下了會昭山,她悄悄回頭望了一眼黑暗中的山巒,想起峽谷中簡璟辰那灼熱的目光與迷離的話語,似剛從一個遙遠的世界回來,恍惚難言。
莫爺爺側頭見她面上神情,猛然停住腳步:「容兒,那小子可是已知你是女子?」
藍徽容低下頭去:「是。」
「那他還知道了些什麼?」莫爺爺厲聲道。
藍徽容聽他言語中焦慮之意甚濃,忙抬起頭來:「沒有了,莫爺爺,我只告訴他姓藍名容,其餘的,他一概不知了。」
莫爺爺鬆了口氣:「那好。聽著,容兒,三日之後,你和爺爺一起離開容州,這幾日你將諸事安排一下,三日後的巳時,我們在你母親墓前相會。」
藍徽容微感訝異:「莫爺爺,這麼快就要離開嗎?容兒也要隨您一起走嗎?為什麼?」
「是,容兒,你先別問那麼多,你回去收拾收拾,將安心安意找個地方安置好,再將你父母的遺物妥善處置,離開藍家吧。」莫爺爺邊行邊道。
「是,容兒知道了。」
兩人疾行不久,便進了容州城,在柳家巷口,莫爺爺停住腳步,轉頭道:「容兒,你母親有幅《寒山圖》,你記著帶上,別落下了。」
藍徽容細想了一下,眉頭輕皺:「莫爺爺,母親遺物中似是未曾見過有什麼《寒山圖》啊?」
「哦?」莫爺爺目光閃爍:「可能是爺爺記錯了吧,既是如此,說不定是你母親早就將其賣掉了也說不定,那就算了,你先回去吧。」
靜夜中,藍徽容悄悄翻過藍家大院的後牆,穿過後花園,在園西的一處小樓前停住腳步,細心察看一番,知四周無人,身形輕聳,右足勁點,躍上小樓二層。
推門入室,室內燭影昏暗,環珮叮咚,兩名俏麗侍女迎了上來:「小姐,你可算回來了,今日大夫人和容華小姐來了數趟,我們可是好不容易才擋住的。」
藍徽容微笑著寬下身上長袍,換上二人遞上來的薄衫,輕飲一口清茶,倚於榻上,瞬間放鬆下來,看著青瓷杯中上下沉浮的茶葉,靜靜道:「你們怎麼打發她們的?」
「我們只說小姐身子不舒服,一時寒一時熱,怕是過人之症,她們聽了,才不敢入室來查看。只是小姐,你這樣長年裝病,也不是個辦法。」年紀稍長的安心過來遞上一濕巾,藍徽容接過擦去面上汗跡。
「不會再這樣了。」溫熱的毛巾貼上臉,藍徽容憶起峽谷中簡璟辰呼到面上溫熱迷離的氣息,心神再度恍惚,直到安心喚了數聲,才面色潮紅,清醒過來。
安心細細地盯著藍徽容看了幾眼,嘻笑道:「小姐臉紅了,是不是今日在外面遇到心上人了?」安意從旁嬌笑著過來,兩人望著藍徽容笑成一團。
藍徽容面上紅意更濃,將手中毛巾擲向二人:「小丫頭們滿嘴胡浸,看我怎麼收拾你們!」說著趕上前去,輕呵淺擰,安心安意忙不迭閃避,三人一時鬧得不可開交。
藍徽容輕笑著躺於床上,靠住床頭:「安心,安意,鬧夠了,說正經話,我馬上要離開藍家了,你二人有何打算?」
安心安意停住笑聲,對望一眼,齊齊跪於床前:「小姐,不管你去哪裡,安心安意都要跟隨你。」
藍徽容忙將二人扶起:「安心,安意,你們切莫如此,你們也知,我自幼便將你們視為親生姐妹,我也不願與你們分開,但現在形勢有變,莫爺爺要我隨他離開容州城,雖不知究竟所為何事,但勢必不能帶你們同行,我得找個地方安置好你們,待異日回到容州城再與你們相聚。」
見她言語甚為堅定,安心安意對望一眼,垂下頭去,落下淚來。
藍徽容細細想了一番,抬頭道:「這樣吧,郊外蘇家莊,父親曾置過一所宅子,藍家無人知曉,你們先去那裡落腳,我還得將一些父親母親的遺物放在那處,就勞煩二位妹妹幫我守著,待我回到容州,咱們再作打算。」
她目光投向牆上那幅母親親繪的《雪梅圖》,輕嘆一聲,眉梢眼角儘是離別的惆悵。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2:01
第七章 驚變
晨光隱現,清風撲上小樓,和著疏疏細雨灑進窗來,與碧紗窗下香爐中升騰的嫋嫋輕煙激起絲絲清涼。藍徽容很早便醒轉來,心中似是極不安寧,將諸事想了又想,總覺得莫爺爺有什麼事情在瞞著自己。
她自幼便被母親送到莫爺爺處習武,但至今她也不清楚莫爺爺與父母究竟是何關係,只知母親對其十分尊敬,便也視他如自己的親爺爺一般。莫爺爺為何要急著帶自己離開容州城,又為何對簡兄那般排斥,昨日發生的事情太多,紛至遝來,讓她一時有些理不清頭緒。
她又將安心安意之事想了想,覺得如果貿貿然帶她們離開藍家,安置在蘇家村,萬一讓藍家之人得見,只怕會誣她們攜財私逃。她將安心安意喚來商議了一下,早飯時三人便演了一場戲,假裝安意伺侯不周到,燙了藍徽容的手,在眾多趕來的婆子面前,哭鬧一番,丟下賣身契,將安意攆了出去。
見大院內的眾僕婦漸漸散去,藍徽容與安心相視一笑,關起門窗,開始收拾父母的遺物。
藍徽容輕撫著母親留下來的諸多書畫,憶起幼時母親執著自己的手在院中細繪滿樹梨花,父親在樹下撫笛而笑,當時只道是尋常,卻不知梨花轉瞬凋謝,春光一去不返,那溫馨的天倫之樂這一生終不可求了。
靜默的父親,溫婉的母親,總是在眼光交會時輕輕一笑,繾綣深情盡顯眸中。兩人都不愛說話,卻都能明白對方的心思,雖然未能相守白頭,但他們必定是感到幸福的吧。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也必定是他們心中的渴望吧,但體弱的父親終拋下母親撒手而去,母親餘下的那幾年時光雖始終在自己面前輕柔而笑,但她的心呢?是否想跟隨父親而去,只是因為自己才留了下來?
往事粼光碎影,點滴浮上藍徽容心頭,她將母親的藏畫一幅幅展開,又逐一捲上,不知不覺已是正午時分。
眼見箱底只剩最後一卷畫,卻仍未見莫爺爺所說的《寒山圖》,藍徽容不禁有些淡淡的失望,雖然莫爺爺語氣輕鬆,但她也隱隱聽出他十分在意那《寒山圖》,自己受他訓育多年,總希望能找到他所說的畫卷,以報授藝之恩。
細雨灑上碧紗窗的沙沙聲響起,藍徽容緩緩展開手中最後一幅畫卷,畫卷微黃,筆墨濃淡相宜,一青袍男子策騎而行,衣袂帶風,身形如松,傲骨錚然,眼神凜然中帶著幾許溫雅,他身後青山如煙如霧,淡淡數筆,似有三人騎馬遠遠相隨,面目看不清楚,但畫中那四人結袂而行、縱騎馳騁、笑傲青山之意呼之慾出。
藍徽容被畫中之意所感,一時瞧得有些發呆:這青袍男子是誰?這畫明顯是母親所繪,筆端墨間,作畫之人對那青袍男子的敬仰崇慕之意也是一目瞭然,為何從來未曾聽母親提起過此人?
正在冥想之際,腳步聲響起,安心領著一個十三四歲的秀麗少女撲了進來:「容姐姐,快去莫爺爺那看看,只怕是出事了!」
藍徽容急忙換上男裝,隨著嵐兒匆匆由後門出了藍府,邊行邊問:「到底怎麼回事?」
「今天官府來人,將母親喚過去問了一通話,母親回來之後面色不對,便要嵐兒來找姐姐,誰知嵐兒一出明月樓,便見到滿街的官兵在找一條尾巴上有四個白點的大黃狗,嵐兒聽著像是在找小四,一時好奇,便去了莫爺爺家,誰知一進院子,發現裡面不對勁,母親趕過來看,便讓嵐兒來找姐姐了。」嵐兒口齒伶俐,藍徽容聽得分明,心中慢慢湧起疑團:難道是他?
入得柳家巷尾小院,藍徽容心驚不已,只見滿院狼藉,刀劍之痕遍佈,血跡斑斑,顯是曾在這院內發生過一場極慘烈的搏殺。是誰與莫爺爺這般廝殺?莫爺爺身手高強,又是誰能令他失蹤?他又去了哪裡?可還平安?
藍徽容在院中細細察看一番,初步斷定莫爺爺應是與二十人以上的高手對招,而且使出了渾身解數,斃了數人,只是結果如何,她猜測不出,也不敢去想,蹲在院中心亂如麻。
明月聽得動靜,從屋內出來:「容兒,情形實是有些不對,莫爺爺這處只怕發生了大變故,容兒,月姨問你,官府為什麼要尋找於你?」
藍徽容呆呆抬起頭來:「官府尋找於我?」
「是,郭太守早間派衙役將我傳去問話,說昨日午間有位藍公子入了我明月樓,問我是否知道你的真實姓名和住處,我託辭回掉了。但官府找你顯而易見,今天滿街又都是找小四的官兵,我已經將小四藏起來了。容兒,到底是何人所為?」明月蹙眉道。
藍徽容愣得片刻,身軀陡然拔起,向院外撲去,她心中激憤,也顧不得此刻是在大街之上,又是正午時分,提氣疾行,於路人的驚呼聲中不多時便到了太守府外。
太守府外衙役見她踏上石階,撥出刀劍攔於門前:「大膽刁民,竟敢擅闖太守府?!」
藍徽容負手冷冷道:「去告訴郭太守,我就是他要找的人,叫簡璟辰出來!」
衙役們聽得他就是太守竭力尋找之人,忙有一人奔了進去,不多時,微胖的郭太守喘著氣跑了出來,上下打量了藍徽容幾眼,疑道:「你就是寧王爺要找之人麼?」
「簡璟辰呢?叫他出來!」藍徽容想起莫爺爺下落不明,不由有些激動。內心深處,她還有一些疑惑,那簡兄似不是會做出如此行徑之人,會不會是自己猜錯了呢?
「大膽!」郭太守喝得一聲,轉瞬想起寧王臨行前叮囑要對此人善加禮遇,且不明這青年公子與寧王究竟是何關係,忙又收起怒容:「這位公子,寧王爺已於今晨啟程回京城了,臨行前吩咐本官尋找於公子,不知公子------」
「柳家巷之事是否你們所為?」藍徽容冷冷打斷了他的說話。
郭太守一愣:「柳家巷?什麼柳家巷?!」
藍徽容見他面色不似作假,倏然轉身,郭太守還不及呼出聲來,她身形已消失在官道盡頭。
藍徽容心急如焚,直奔至明月樓,解下後院馬繩,牽出自幼騎慣的『青雲』,與趕回來的明月匆匆點頭,自東門出了容州城,縱馬揚鞭,直往京城方向趕去。
細雨霏霏,淋濕了藍徽容身上的長袍,她心頭充塞憂慮,憤懣,疑惑,又有淡淡的傷心,到底是不是他所為?難道那個與自己在結廬亭中把酒言歡、於峽谷對火而歌的簡寧真的只是一場了無痕跡的夢?難道那溫潤謙和的外表下真的有他淩厲狠辣的另一面嗎?
她知簡璟辰既已挑明身份,且剛剛遇刺,必定不會再像昨日那般微服而行,定有大隊人馬相隨,也當會歇在各處驛站。她放騎而行,塵路蜿蜒,風聲嘯嘯而過,終於夜色深沉時趕到了雙水橋驛站,遙見驛站外數隊官兵來回逡巡,駿馬嘶鳴聲此起彼伏,她暗暗鬆了口氣,跳下馬來,將『青雲』繫於驛站外樹林內,手持佩劍,趁著夜色向驛站潛去。
細雨過後,斜月如鉤掙脫陰雲掛於夜空。夜半時分,簡璟辰坐於窗前,挲摩著手中那半邊玉珮,一時想起邊關戰事再起,自己趕回京城後不知要面對何種局勢,一時又想起她那燦麗的眉眼,清冷的神態,凝重與溫柔在面上交替呈現。
藍徽容避過驛站內巡守官兵,在驛站內細查一番,未發現莫爺爺蹤跡。便潛至主屋窗下,窗開細縫,燭光朦朧,她悄悄探頭,入目卻見簡璟辰正坐於窗下,長眉輕鎖,深邃的目中光華隱現,日間高束的黑髮披於肩頭,竟有一些微卷,平添了幾分溫和之意。
待看清他手中正持著自己那半邊玉珮,藍徽容禁不住心神微亂,手中佩劍擦上牆身,發出微不可聞的輕『呲』聲。
見簡璟辰猛然抬頭起身,她提氣推窗入室,手中長劍嗆然而出,抵住簡璟辰胸口。
簡璟辰輕閉上雙眼,又睜了開來,夜風從窗中吹入,幾縷長髮蒙上了他的雙眼,一時間如墜夢中,片刻後終不可自抑地嘴角輕勾,眸中溢出驚喜的笑容。
「容兒------」低沉的聲音剛剛響起,藍徽容向他逼近一步,冷冷道:「你把莫爺爺怎麼樣了?他在哪裡?!」
簡璟辰瞬間清醒過來:「莫爺爺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你別裝了,不是你叫郭太守四處尋找於我嗎?莫爺爺只不過對你言辭不敬一些,你就對他下那等狠手?!」藍徽容想起莫爺爺生死未卜,話中便帶上了幾分恨意。
簡璟辰愣得片刻,忽然仰起頭來輕笑幾聲,又猛然向前踏去,藍徽容本能往後急退,手中長劍仍是抵住他的胸膛,只是握劍的手卻不聽控制地輕輕顫慄。
簡璟辰凝望著她面上掙扎神情:「容兒,你就是這般看我的為人麼?」
燭影搖曳,藍徽容輕咬著下唇,眸中漸漸透出猶豫不決。
簡璟辰本是一腔被屈的憤懣,此時見她竟露出小女兒神態,忽然心中一軟,柔聲道:「容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你坐下來慢慢說。」
藍徽容垂下眼來,緩緩收起手中長劍,簡璟辰望著她修長睫毛投在細密肌膚上的陰影,聽著她將事情敍述完畢,也覺頗為怪異。
他思忖片刻,直視藍徽容道:「容兒,不管你信不信我,我只請郭太守幫助尋找於你,我受你之恩,怎可能對莫爺爺下此狠手?再說了,莫爺爺身手高強,我豈會因幾句不敬的言辭而輕易斷送手下之人性命?」
藍徽容低頭默然良久,也覺他言之有理,何況並未在驛站中發現莫爺爺蹤影,銀牙暗咬,抬起頭來:「簡兄,是我多疑了,向你賠個不是,我還要趕回去尋找莫爺爺,就此別過。」
簡璟辰迅速攔在了她的面前,見她眉彎目灼地望著自己,一時說不出挽留的話,遲疑良久方道:「容兒,你一人勢單力孤,不如我來幫你,尋找莫爺爺,可好?」
藍徽容心中千回百轉,驛站外駿馬嘶鳴聲傳來,她忽然想起父親和母親相視而笑的情景,再想起面前這人的身份,終沉靜下來,淡然笑道:「簡兄,你我萍水相逢,不敢勞煩於你,就此別過,他日有緣再聚吧。」身形輕擰,青影在窗間閃過,磊落中帶著一縷嬌媚,消失在簡璟辰的視線之中。
簡璟辰急追出驛站,隱約聽得驛站一側林內傳來馬蹄之聲,正欲解下坐騎韁繩,一名隨從匆匆奔來:「王爺,府中有急信傳到了!」
簡璟辰暗嘆一聲,展開書函,就著火光細覽,眉頭不自禁的深鎖起來,片刻後他抬頭望向黑沉夜空,雙手籠於袖中,手中玉珮斷裂處硌得皮膚隱隱有些疼痛,這疼痛慢慢勾起他眼中淩厲之色,終跺跺腳返身進了驛站。
天空露出一抹魚白時,藍徽容趕回了容州城,她定下心神,重新回到柳家巷尾小院,在院內屋中細細的查看了一番,卻始終沒有發現什麼線索。
在院中悵立半晌,她無奈向院外行去,卻在院門口停了下來。
她蹲下身來,自院門的勾縫處拾起一塊麻布細細看了一陣,由於經常過來幫莫爺爺洗衣做飯,她認得這不是他衣衫上的碎布,而且這麻布入手粗糙,似也非容州人所慣用,想得片刻,她匆匆向大街上行去。
「公子,這麻布俗稱『水麻』,東朝並不產這種麻布,是西狄國人用來包住頭髮所用,也只有西狄國人才會使用這種粗麻的。」
從布鋪出來,布鋪掌櫃的話迴響於耳中,藍徽容怔立於街上,難道,莫爺爺的失蹤竟與西狄國人有關麼?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2:16
第八章 遺命
藍徽容在街上怔立良久,怎麼也想不明白莫爺爺的失蹤竟會和遙遠的西狄國人有關,直至看到幾名差役疑惑著向自己走來,心呼不妙,知那郭太守仍在滿城尋找自己,忙穿街過巷,擺脫那幾人的跟蹤,潛進了明月樓。
進得明月樓後閣二樓,明月迎了上來:「容兒,月姨正急著找你,你昨日去哪裡了,一夜未歸,這裡有封信,只怕是莫爺爺留給你的。」
藍徽容大喜:「莫爺爺回來了嗎?」
「不是。」明月道:「昨夜一個小乞丐找上明月樓,說昨天早上有一個老頭在北門旁邊一個小巷內給了他一串銅錢,讓他把這封信送到明月樓交給我,老頭趕著出城走了,這小乞丐得了銅錢就忘了這事,玩了一天,直到晚上才想起來。我想了想,會不會是莫爺爺讓他送的信,容兒你快看看。」
藍徽容抽出信箋,只見上面空無一字,不由一愣,轉瞬醒悟過來,向明月道:「月姨,麻煩你幫我打一盆鹽水來。」
「無恙,勿念,有緊急事要辦,暫不回容州。容兒速離容州,去新州無月庵見無塵師太。」藍徽容看著信箋上漸漸顯露的這幾句話,放下心頭大石,但又有些疑惑:莫爺爺既然無恙,為何不帶自己一起離開容州?這無塵師太又是何人?為何要自己前去見她?
「容兒,你的玉珮怎麼了?!」明月一聲驚呼,視線投向藍徽容的腰間。
藍徽容一愣,腦中浮現簡璟辰撫佩沉思模樣,這才想起自己竟忘了向他索回那半邊玉珮,淡淡的惆悵掠過心間,以後,大概再也不會見到這人了吧?那半邊玉珮,只怕也永遠不能索回來了。
風老鶯雛,新蟬乍鳴,雨垂纖草,風聚落花。藍徽容牽著青雲立於新州西郊,望著遠處微茫青山,看著微風吹過田間初長小荷,竟無由的有些恐懼,不敢上那無月庵。
那日收到莫爺爺的留書,藍徽容思忖再三,終決定還是到新州無月庵見那無塵師太。她和明月合演一齣戲,當著藍家眾人的面將安心賣給了明月樓,暗地裡又將賣身契毀掉,將安心送到蘇家莊與安意會合,趁著夜色,幾人又將藍徽容父母遺物運到了蘇家莊宅子。
諸事處理妥當,與月姨等人揮淚告別後,藍徽容依然是男裝打扮,騎著青雲出了容州城,一路東行,不過數日便到了新州城外。
她向當地人打聽,才知那無月庵是在新州西郊的煙溪山上,庵堂不大,庵內僅十來個姑子,香火也極清淡。藍徽容問清路途,行到煙溪山腳,竟有些猶豫起來。
青雲在枝繁葉茂的槐樹下不耐煩地踢躂著蹄,似是有些不明了主人為何會在這處遲遲不動。藍徽容思忖再三,終沿著山路而上,行得小半個時辰,已是極狹窄的碎石道,她只得將青雲繫在林中,孤身而上,到了無月庵前。
無月庵並不大,依山而建,掩映在綠樹修竹之中,山谷泉水之側,玲瓏別緻中透著安詳寧靜。
藍徽容拍開庵門,出來一位老尼姑,瞅了一眼,冷冷道:「這處是尼庵,恕不接待男子。」又呯地一聲將門關上。
藍徽容這才省起自己是男裝打扮,忙將束髮之物取下,再次敲響庵門,那老尼姑盯著她看了一陣,語氣稍稍緩和:「看來你是女子,是進香還是祈福?」
藍徽容行了一禮:「師太,小女子藍徽容,來自容州,求見貴堂無塵師太。」
「你要見無塵師太?!」那老尼姑一臉訝然。
「是,還望師太通傳。」藍徽容輕聲道。
老尼姑再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幾眼:「等著吧,無塵師太可從來不見外人的,我只幫你送個信,見不見可與我無關。」
不多時,老尼姑出來將藍徽容引到庵後一處禪房前,臉上驚奇之色甚濃:「師太說讓你進去。」
輕輕叩上禪房門,一個清雅的聲音響起:「進來吧。」
藍徽容在門口躊躇一瞬,終推門入室,室內光線昏暗,陳設極其素淨,一光頭緇衣的中年尼姑正靜靜地注視著她。這尼姑約四十來歲,眉目清雅中略顯華貴氣息,神情平靜中似帶著一絲激動。
藍徽容施佛禮道:「容州藍徽容見過無塵師太。」
「你就是容兒?」無塵面上似有暗流洶湧:「可有信物?」
藍徽容微愣,她只知莫爺爺要自己來無月庵見無塵師太,可這無塵究竟是什麼人,與自己是什麼關係,為何要來見她一概不知,又何曾有什麼信物?
見她怔愣,無塵微笑道:「我是問,你母親有沒有什麼遺物留給你,可以證明你是容兒的?」
藍徽容『啊』了一聲,想了想,從懷中取出那半邊玉珮,遞了過去:「母親遺物存放於某處,容兒僅隨身攜帶這玉珮。」
無塵接過玉珮,默然不語,良久方抬頭道:「怎麼只剩半邊了?」
藍徽容面上一紅:「師太,出了小小變故,摔碎了,那半邊,尋不到了。」
無塵手指輕摩著那半闕玉珮,望著牆上的觀世音畫像,表情淡然,也不知在想些什麼,禪房內陷入一陣寂靜。
前堂佛鍾輕敲,無塵方重新注目於藍徽容:「你長得不太像你母親,倒是像你父親多一些。」
「是,自幼旁人皆有此言,容兒相貌隨父親。」藍徽容聽她言語,似是與父母極為熟識,便越發恭敬肅穆。
「是不是莫師傅讓你來找我的?他人呢?」
藍徽容一時有些猶豫,不知是否該將諸事告知於她,見她猶豫,無塵淡淡一笑,從榻上站起身來,步至觀音畫像前,掀開畫像,用手在牆上輕輕一按,竟是一處暗格,她取出一個雲檀木盒,從中取出一封信函,遞至藍徽容面前:「容兒,你自己看吧。」
輕輕抽出信函,母親那一手熟悉的楷書如驚雷般撞入藍徽容眼簾,如戰鼓般敲擊著她的心靈。
「徽容吾女:如你得閱此函,吾定已隨汝父而去,而汝,也勢必不能再續昔日之平靜生活,是吾拖累於汝。吾不願汝得見此函,但汝若因形勢所迫,得見無塵師太,得閱此函,當遵吾遺命:汝之一生,一切當聽從無塵師太吩咐,不得違逆。一切前因後果,師太自會告知於汝。母丁卯年九月絕筆。」
藍徽容雙手不自禁的顫抖,舉眸望向無塵師太,見她眼中滿是慈憐之意,雙膝一軟,跪落於地:「求師太告之容兒前因後果。」
無塵從容平靜的臉上也滿是掙扎與不忍:「容兒,終要把你拖上這條路,你母親不忍,我也不忍。」
「這封遺書是你母親去年九月知壽不長久後,來新州見我時留下的。她與我約定,我未了的心願由你來代她完成。但我之心願,又因某人是否還存活於世來決定。所以,她說,如果她死後,莫師傅尋到那人下落或有了那人的消息,便會帶你來見我,也由你來完成我的心願;如果永遠尋不到那人,那麼你,也永遠不會來見我,自會過完你平靜的一生。」
「容兒,我知你是個好孩子,我不忍將你拖進這個漩渦之中,但現在莫師傅既然要你來見我,定是已有了那人還存活於世的消息,而我勢必也要有所行動,我來問你,你可願遵從你母遺命,一切事宜聽從我的吩咐?」無塵眼光中漸顯清冷淩厲之色,望向跪於身前的藍徽容。
藍徽容心亂如麻,她未料到母親竟會留下一封這樣的遺書在無塵師太處,也未料到母親竟對自己的一生作出了這樣的安排,到底是為了什麼?難道是母親欠了這位師太的情義嗎?難道自己的一生就真的要聽從面前這人的安排和驅使嗎?
母親臨終前那複雜的眼神於此際浮上腦海,她那瘦骨伶仃的手緊緊地攥著自己的手:「容兒,如果有一天,母親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情,你要原諒母親。」當時只道是母親臨終時意識模糊,思維混亂,原來,她指的竟是此刻,竟是手中這份沉甸甸的遺命。
掙扎猶豫中,一時隱見那青山大漠,水闊天高,自由的風聲,呼嘯過江海,一時又是母親清瘦面容,憐愛的笑容,無言的疼惜。藍徽容沈默良久,終用盡全身的氣力磕下頭去:「容兒願遵從母親遺命,自今日起,一切聽從師太吩咐!」
無塵師太將她扶了起來,忽然仰天笑了數聲,笑聲中竟飽含凜冽之意,藍徽容心中一驚,似從她的笑聲中看到了荊棘密佈、波瀾叢生的前路。
無塵閉目坐於榻上,藍徽容將莫爺爺失蹤及留書之事一一說出,卻略去了前一日與簡璟辰相遇諸事,不知為何,想起曾曲解於他,她內心便有一絲歉疚,也不願再提起他來,只想把這事壓在心底最深處,再也不要想起。
聽到在莫爺爺院中找到西狄國人所用水麻,無塵猛然睜開眼來:「西狄國?難道莫師傅竟去了西狄國不成?現在慕少顏不是正與西狄國交戰嗎?」
「慕少顏?」藍徽容一怔,旋即道:「師太所說是不是那個潭州的慕王爺?」
「慕--王--爺!」無塵以緇衣掩住面容,似嘆息,又似啜泣,又如咆哮,身子還有些微微的發抖。
藍徽容自應承她謹遵母親遺命聽她吩咐之後,便對她有了一種奇怪的情緒,似將她看成了自己的長輩一般,忙上前扶住她,低聲喚道:「師太!」
無塵伸出手來,輕撫著藍徽容的秀髮,慢慢道:「容兒,你可知慕王爺是何來歷?」
藍徽容在榻邊坐下:「容兒曾聽市井坊間傳言,說慕王爺二十多年前,本是和國將領,仁義無雙,戰功赫赫,後來卻被和國其他將領誣罪陷害,和國末帝殺了其家人,適逢當今聖上攻打和國,慕王爺被逼無奈下便降了東朝,助今上滅了和國,又被今上賜了徽水河邊十二州作為其屬地。慕王爺一向愛民如子,頗有仁政,多年來又嚴守西北防線,力抗西狄國入侵,民間口碑極好。」
無塵怔怔地聽著,面容慘澹,握住藍徽容的右手冷得似冰雪一般,藍徽容漸漸有些心驚,不敢再往下說。
「那容兒你,有沒有聽說過葉天羽這個名字?」無塵顫抖著問道。
「沒有。」藍徽容想了一下,搖頭道。
無塵仰起頭來,忽然冷笑:「也怪不得你沒聽說,簡南英滅了和國後,容州城屠城三日,昔日和國舊民死傷殆盡,他又從東朝遷民至容州,試想現在容州城內,還有幾人是和國舊民!」
無塵所述這段屠城史藍徽容倒也曾聽說過,一時默然不語。
「你聽著,容兒,二十五年前,和國被滅,真相遠不是民間傳言這樣,當時和國的兵馬大元帥是葉天羽,他是一代傑出的將領,卻被他的得力手下慕少顏出賣,與和國太子皓被大火焚於棋子嶺。」
「當年之事,我現在不想全告訴你,我現在命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慕少顏身邊,不管用什麼辦法,取得他的信任,從他那處取回一個『鐵符』。」無塵逐漸平靜下來,語氣也緩和了一些。
「鐵符?」藍徽容疑道。
「是,等會我將那『鐵符』的模樣繪出來,你記在心中,不管你用什麼身份,什麼辦法,不管是多長的時間,你都一定要將那『鐵符』取回來。最好一併調查一下當年棋子嶺兵變真相及太子皓的下落。」
「太子皓當年八歲,如果現在還活著,應該是三十三歲,他肩頭有一粒紅痣,你需細心查探,他當年到底有沒有得逃大難,莫師傅現在應該也是有了他的線索,才命你來找我。」
無塵轉頭望向藍徽容:「容兒,我知你現在肯定心底疑惑於你母親的身份來歷,但我現在不能告訴你,一旦你知舊事,在面對慕少顏時恐會露出破綻。你只記住:你母親從小訓育於你,又請莫師傅授你武藝,為的就是這一天,希望你能體諒她。」
她將目光投向清幽的禪院:「現在,也只有你能去做這件事了,二十五年過去,慕少顏也想不到,還會有舊人惦記著他吧。」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2:30
第九章 從軍
隨著一路北上,夏日炎熱氣息愈發濃重,蟬聲漸厚,暑氣蒸得藍徽容全身一陣陣潮熱,因為心中有了打算,她故意將面容袒露在烈日之下,不過數日功夫,原本的清麗漸漸隱去,白晳的肌膚帶上了一層英爽的黝紅。
她找來布條,將胸前緊緊束住,刻意將鬢邊的頭髮修成了東朝男子流行的飛雲鬢,背著個簡單的行囊,顯得頗為爽利。路途上風塵撲面,也不加洗拭,走路又學男子般粗豪,待到得潭州城外,溪邊臨水自照,她不禁啞然失笑,心想:這樣下去,只怕再過一段時日,就是安心安意也會不認識自己了。
藍徽容入了潭州城,打聽一番,才知前線戰事緊張,慕王爺與小侯爺已帶著飛鷹軍精銳親臨蓮花峰一線作戰,聽說與西狄國主力戰得十分激烈,正處於拉鋸狀態。
藍徽容思忖再三,還是騎著青雲出了潭州城,往蓮花峰方向行去。
蓮花峰是祈雲山七十二峰之一,五座山巒形似蓮花,故此得名,因處於由西狄國南下東朝的要道,戰略地位極其重要,故自兩國開戰以來,在此處的爭奪戰便上演得十分的激烈,西狄軍固然驍勇善戰,但慕王爺的飛鷹軍也是名聞天下,始終力守蓮花峰,將西狄軍拒於蓮花關以北。
雖然西狄軍未能越蓮花峰南下,但因為戰事緊張,自潭州北上,藍徽容鮮少看到人跡,倒是由前線退下來的傷兵隊伍不絕於道。
這日,藍徽容行至一處山坳,眼見連日趕路,青雲也似是有些疲倦,又時值正午,她便跳下馬來,將它牽至道旁濃蔭之下,看到遠處山坡下有條小溪,流水潺潺,便將青雲綁至樹上,有些心疼地撫摸它頸中皮毛,輕聲道:「好青雲,乖青雲,真是對不住你了,你先歇歇吧。」轉身向山坡下行去。
俯身掬飲幾捧溪水,絲絲涼意沁入心間,藍徽容輕拭額頭汗珠,蹲於溪邊,眯眼望向遠處茫茫高山,輕輕掀動著身上長袍,驅散胸口熱意。側頭瞥見溪邊竟長著密密麻麻的『鋸喉草』,心中一喜,她正愁自己嗓音過份清雅,若是按計劃投到慕少顏軍中,只怕會惹人懷疑,而這『鋸喉草』性辣無比,其葉子若大量吞食可使人一段時間內喉部乾澀,聲音沉啞。
她伸出手來,摘下數十片『鋸喉草』,放入口間咀嚼,只覺苦澀異常,喉間湧起一股辣意,直嗆口鼻,強忍著吃完了手上綠葉,眼角都快滲出淚來。
藍徽容輕咳著站起身來,向坡上走去,堪堪走到道邊,聽得一陣風聲,抬頭望去,只見一個人影從道邊另一側的山坡上衝下,身形極為矯健,一個縱躍,便落在了青雲旁邊。
眼見這人手中長劍光華一閃,馬韁斷裂,藍徽容心呼不妙,嘶啞著聲音喝道:「小賊休得偷馬!」閃身撲了過去。
那人大聲呼道:「兄弟,借你馬一用!」同時蜂腰輕擰,縱身上馬,劍鞘用力戳中青雲後臀,青雲吃痛,一聲嘶叫,衝向前去,藍徽容忙提氣疾追,無奈青雲吃痛下奔得極快,轉瞬便到了前方山路轉彎處。
眼見追趕不及,藍徽容將手指撮入唇間,呼哨聲衝破雲霄,青雲聽得主人呼哨,一聲長嘶,前蹄陡然縱起,馬上之人卻不慌亂,身形在馬上騰空,手中韁繩卻左右緊收,青雲被勒住脖頸,後臀又被劍鞘刺痛,無奈下只得繼續向前奔去。
藍徽容在後看得清楚,心疼青雲,也知追趕不及,只得大呼道:「你別傷它!」
那人回過頭來,伸出左手在空中打了個響指,朗聲笑道:「多謝兄弟了,放心吧!」麗陽下,藍徽容看得清楚,那人面上笑容爽雋清朗,配著他響指姿態,灑然脫略中有一種說不出的陽剛之勁,她不由微微一愣:這人似在何處見過似的。
『啪』聲響起,藍徽容低頭望去,一錠銀子落於腳前,再抬起頭來,山道盡頭已不見了那一人一騎。
藍徽容俯身拾起銀兩,在心中暗咒幾句,又擔憂青雲,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徒步行進。
沒了座騎,藍徽容又想保持體力,行進速度便不是特別快,直行到日落時分,方到得一處山谷,谷口立碑為『方家村』,暮色深沉,村中沉寂無聲,杳無人影,想是村人知西狄軍南侵,怕蓮花關失守,兵連禍結,戰事一起,便舉村南遷了。
藍徽容見天色已黑,知需在此村歇上一宿,就著最後一點餘光步入村中,敲上幾戶木門,皆不見回應,便知村中確是已舉村搬移了。她猶豫片刻,正待推開一戶人家的木門,忽然聽到一陣微弱的呻吟聲,側頭細聽,發現是從隔壁一個小小院落中傳出來的。
藍徽容緩緩步過去,輕叩柴扉,不見回應,倒是院中屋內的呻吟聲若有若無,聲音還似十分蒼老。她心中一動,推開柴門入室,一股黴臭難聞的氣味撲來,室內昏暗無比,呻吟之聲已可聽得十分真切,顯是一名老婦人躺於床上輾轉痛吟。
藍徽容忙點亮火褶子,環視屋內,找到一節殘蠟點亮,持燭望去,見室內一床一幾,破舊不堪,一名白髮老嫗躺於床上,雙目凹陷,骨瘦如柴,口中若有若無地吐出混濁難聞的氣息,伴隨著每一次吐氣喉頭便是一陣咕嚕之聲。
見她這等情形,藍徽容便知她年老病重,無力逃生,唯有躺於病榻之上垂垂待斃,不由心下惻然。
眼見這老嫗喉頭咕嚕聲不斷,一口氣接不上來,藍徽容忙俯身過去,將她扶起,右手在其背門運氣輕拍,老嫗漸漸緩過氣來,昏濁的眼睛望向藍徽容,忽然緊緊攥住她的右手,喘氣道:「阿松,你回來了,回來看娘來了?!」
藍徽容一愣,那老嫗忽抱住她放聲大哭:「阿松啊,你怎麼把娘丟下不管了,阿松啊,娘快餓死了啊!」
藍徽容知她年老昏邁,錯認自己,聽她哀哀欲絕,便也任她抱著,並不將她推開。
聽得老嫗哭泣聲漸歇,藍徽容知她體力不濟,忙將她放平躺下,道:「婆婆,你先歇著,我去給你做飯。」這一開口,才發覺自己聲音越發的嘶啞,知那『鋸喉草』藥效已慢慢發作。
那老嫗仰面向天,微弱地『啊』了一聲。藍徽容舉燭步入灶間,才發現米缸內僅餘一捧碎米,房內再無其他食物,她心中更是難過,生起柴火,細心熬了一碗米粥,端至老嫗床前,待得餵那老嫗用完米粥,方察覺到自己肚內已是十分饑餓。
由於天氣炎熱,她所帶乾糧不多,路途上便已用盡,此刻見這老嫗家裡毫無餘糧,想了一下,便欲推門出去,到別戶人家家中尋找糧食。
手剛觸到木門,她的視線凝聚在了右側土牆一幅發黃的畫像之上,只見畫中青山翠巒隱現,蜿蜒的小河邊,一勁裝女子正倚馬而立,河風吹得她青裾飄揚,由於畫像年代可能太過久遠,這女子面目模糊,但她那英姿勃發,颯爽豪邁之態瞬間充塞藍徽容心頭。
畫像前還擺著一龕台,龕臺上立著一個木牌,藍徽容走近細看,發現那木牌上刻著『恩公清娘子長生』八字。
藍徽容看得片刻,轉身推門到別戶家中尋得一些餘米和乾菜,卻發現這幾戶人家中也都掛著那勁裝女子畫像,同樣設著長生牌位,她不禁暗暗訝異:這清娘子究竟是何許人,竟讓這整村人供奉其長生牌位?
她返回老嫗屋內再熬得一碗菜粥,填飽了肚子,已是夜色深沉,濃郁的黑暗和可怕的寂靜彌漫整個山村。
藍徽容收定心神,坐於老嫗床前,見她已昏睡過去,執起她黑瘦左手,忽然想起母親臨終時的模樣,那依依不捨的目光,心中一酸,母親,您為何要拋下容兒,為何要留下那樣一封遺書?
自打出了無月庵,藍徽容便下了決心要遵從母親遺命,聽從無塵師太差遣,這一路行來,她將諸多疑問壓在心底,此刻身處於這寂暗的山村內,不可自控地將諸事反覆細想,心潮起伏,難以入眠,直至半夜,方依在老嫗床邊睡了過去。
天明時分,藍徽容猛然驚醒過來,感覺到手中老嫗之手冰涼僵硬,細探其脈搏,心中一沉,轉頭望去,見老嫗面色發青,便知她終因年老病重,於昨夜睡夢中悄然離開了這個塵世。藍徽容不由有些傷心,轉瞬又想開來,這兵荒馬亂的邊塞,能於平靜中死去,對這老嫗來說,也許已是一件幸事了。
由於不知老嫗是否還有親人,將來是否會返家中,藍徽容想了一陣,到側屋尋來一把鋤頭,步至院中,挖出一個深坑,尋來一塊草蓆裹住老嫗遺體,埋入坑中,推土入坑,壘起一座土墳,又在墳前豎上一塊木牌,正待蹲下身來刻上數位,忽聞馬蹄聲席捲而來,撕破山村晨間寧靜。
耳聽得鐵蹄聲在身後院外驟然而止,藍徽容心中暗警,並不回頭,蹲在地上,裝作拍著身前土墳,卻用心聽著身後動靜。
「唏律律」馬嘶聲此起彼伏,大隊人馬湧入村中。
「岳將軍,這處就是方家村嗎?」
「是啊,唉,我也是多年未來這處了,看來已是人去屋空了啊。」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響起。
「那是自然,西狄軍南下,這些村民自然是要提前向南逃離的了。」另一個粗豪的聲音道。
「岳將軍,咱們還是儘快趕路吧,誤了時辰,王爺怪罪下來,可不是好玩的。」
藍徽容心中一動,知這批人馬定是慕王爺手下,趕去前線作戰的,她本就是想前往軍中,伺機得近慕王爺,知機不可失,心念急轉,站起身來,奮力用手中鐵鏟拍打著墳堆。
聽得聲響,便有諸人喝道:「什麼人?!」迅即有數人步入院子來。
藍徽容緩緩轉過身去,只見數名士兵將自己圍住,而院門口,一名中年將軍裝扮的人和幾名低一級的將領正帶著審視的目光望著自己。
那中年將軍面目清瘦,身量中等,顎下幾綹長鬚,甚為儒雅,眼神卻銳利如刀,盯著藍徽容上下看了幾眼,又將目光投向她身邊土墳,不由一愣,目光漸轉柔和,步到藍徽容身前,問道:「小兄弟,是你家剛有人去世嗎?」
藍徽容眼眶微紅,輕輕點頭,繼續用力夯實著土堆,那中年將軍似對她起了興趣,問道:「你為什麼沒有離村南下啊?」
藍徽容停住手中動作,指著土墳,嘶啞著聲音道:「奶奶,病重。」
「哦。」中年將軍眼中露出讚賞之意:「倒是個孝順孫子。」他不再看向藍徽容,轉身推門步入室內,藍徽容忙裝作焦急模樣趕了進去。
入室就見那中年將軍目光呆滯,愣愣地望著牆上那幅勁裝女子畫像,神情似有淡淡的哀愁,又似在緬懷某位故人,一名將領見那將軍模樣,趨近道:「岳將軍,雖是故地,也不可久呆,為免王爺怪罪,還得儘早趕到邊關。」
那岳將軍再愣得片刻,發出若有若無的嘆息聲:「唉,走吧,咱們這批老將,終有一日,要埋在那邊關之上。」戰袍帶起風聲,步出院落。
藍徽容見他們欲離去,心中焦急,猛然『啊啊』大叫,追了上去,那岳將軍聽得叫聲,轉過頭來,藍徽容奔到他面前,跪於地上,磕下頭去。
岳將軍與隨從將領互望一眼,俯身將她扶了起來,和聲道:「小兄弟,有何事啊?」
藍徽容望向他清瘦面容,嘶聲道:「求將軍收小人入軍中,小人兄長死於西狄人刀下,奶奶又已離世,小人再無牽掛,願從軍殺西狄人,替兄報仇。」
岳將軍一愣,旋即爽朗笑道:「好!小兄弟又孝順,又有志氣,我岳鐵成收下了,梁飛!」
「屬下在!」
「這位小兄弟就交給你調教了!」
「屬下遵命!」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2:43
第十章 旗風
藍徽容化名方清,投入了那岳鐵成軍中,這名她也是臨時取的,因見自己是冒充的方家村人,又無端想起那清娘子的畫像,便替自己取名方清。
藍徽容從新州出發後便反覆想著如何行事,她知那『鐵符』對慕少顏來說極為重要,要想潛伏到他身邊,探查出此物的下落,並成功偷將出來,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辦到的,左思右想,還是決定投入軍中後再相機行事,所以才女扮男裝,也適時抓住機會迂迴投入岳鐵成軍。
可她萬萬沒有想到,要面臨的戰爭竟是這樣的殘酷,而軍旅生活又是如此艱苦。岳鐵成軍甫到蓮花關以南十餘裡處,便接到軍令前往洛門峽作戰,藍徽容因是半路投軍,也未接受任何新兵訓練便投入了戰場。
從洛門峽到和風渡,再由和風渡到花石鎮,岳鐵成軍連日奔波作戰,有時夜深時還在野地行進,普通軍士們根本不知自己要去何方作戰,要面對的又是西狄國哪方人馬,只知疲倦地不停奔波,不停與敵人廝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眼見同營的士兵一個個在戰場上離去,岳鐵成軍也由最初的三萬人馬剩下萬餘人,藍徽容心頭沉重無比。
多日來的風吹日曬,多場的生死搏殺,使藍徽容的面容變得粗糙,也使她的心變得更加的堅硬,每日,都有前幾個時辰還嘻哈調侃的同營軍士倒在血泊之中,她已由最初的傷心變得漸漸麻木。是啊,又能做些什麼呢?難道灑幾滴眼淚、哀嘆幾聲就能阻止這場戰爭嗎?就能挽回這些年輕的生命嗎?就能消除掉西狄國王勃勃的野心嗎?
在這壯烈的戰場上,藍徽容也日益感覺到自己的渺小,同生共死的士兵們都是為了身後萬千平民百姓的安寧生活在犧牲,而自己呢?只是為著一個沉重的承諾,為著一個不知何物的『鐵符』,為著隱隱猜到的驚天圖謀,但那圖謀之後,又將犧牲多少人的性命?想到這些,她就寧願死在這疆場之上,埋屍於青山之中。
由於自幼母親便曾授過她兵法,她用心觀察這段時間的戰況,總覺慕少顏採取的是一種消耗迷惑戰,而這種消耗迷惑戰的犧牲品便是岳鐵成部,而且她感覺到慕少顏的網在越收越緊,應該再過數日到岳鐵成部兵力消耗殆盡時,便是他集中全力與西狄軍主力最後一戰的時候。
藍徽容為不暴露女子身份,在營中甚少說話,睡覺時也是遠離眾兵士,縮在營帳一角,雖然那些士兵們每夜的粗言穢語讓她心中難堪,也充耳不聞,忍耐了下來。她作戰時勇猛無比,身手高強,不多久便博得了梁飛梁副將的賞識,請示過岳鐵成後,提為校尉,管束五百兵士。
她手下這五百名兵士起初欺這方校尉個頭不高,身形單瘦,又沈默寡言,有些不服指令,藍徽容趁一日沒有戰事,挑出其中個頭最大的十名士兵,以一敵十,數招內將他們打倒在地,這才立了威信,訓練和帶領這五百人作戰也逐漸得心應手。
這日天未亮,全營將士便被集合出發,寂肅而行,穿過數座山峰,於黎明時分趕到了一處山谷,掩於密林之中,藍徽容細觀不遠處岳鐵成神色,再聯想近日來作戰情形,心陡然一緊,知終到了最關鍵的一戰。
她回頭看了一下身後的手下士兵,那一張張年輕鮮活的面孔,心中暗嘆一聲,終沒有說話,又轉回頭去。
日頭從東邊山巒之後噴薄而出,夏日的早晨已是十分炎熱,照得伏於地上的藍徽容汗流浹背,多日未曾洗浴,她覺渾身黏膩無比,這一刻她忽然想到:如果自己就在這一戰陣亡了呢?是否可以去九泉之下與父母相會,是否就不用背上那沉重的承諾,再世為人,是否就可以追求自己想過的自由自在的人生?
遠處山路盡頭,鳥群衝天而起,藍徽容心道:終於來了!密集的馬蹄聲驚天動地,煙塵滾滾,明晃晃的弓弩刀劍在朝霞照映之下熠熠生輝,這批西狄軍竟有數萬之眾。
待那數萬西狄軍悉數入得山谷,岳鐵成陰沈著臉,右手向下一沉,冷喝一聲:「上!」
鼓聲如雷,震耳欲聾,雕弓強矢,漫空而過,一輪箭雨過罷,谷下西狄軍稍稍慌亂,卻也未陣形大亂,顯是訓練有素的精兵。眼見岳鐵成身側旗牌官令旗一揮,進攻號角吹響,藍徽容心一橫,輕嘯一聲,喝道:「兄弟們,跟我上!」
這一場狙擊戰前所未有的激烈,山谷內迴蕩著死亡與絕望的氣息,陽光依然燦爛,青山依然蒼翠,只是山下的小溪卻漸漸腥紅,水面也似乎沸騰起來。
萬眾咆哮,震得山谷隱隱顫抖,西狄大軍被岳軍一沖,分散開來,但不久又重新聚合,屍體逐漸堆積在山谷之中,雙方互不相讓,層層搏殺。
藍徽容手持利刃,在陣中前衝後突,同時注意呼集手下五百兵士,經過她數日訓練,各人互攻互補,聚合在一起,倒也所向披靡,在數萬敵軍中如颶風般,殺出條條血路。
不久,西狄軍中吹響號角,西狄軍漸漸有序後退,數千人馬從陣後穿梭向前,掩住後面主力,火箭向岳軍密密麻麻射來。
岳軍猝不及防,瞬間倒下了多人,許多士兵身上著火,滾於地上呼叫哀嚎。
眼見西狄軍主力就要撤出山谷,岳鐵成面色陰沈,大喝道:「拚死力戰,不能讓他們出谷!」
藍徽容輕嘯一聲,踏蹬上馬,接過手下遞過來的弓箭,直衝入陣中,十餘支長箭如流星般射出,無一虛發,轉瞬將敵軍十餘名火箭手斃於箭下,同時身形在馬上馬下騰移,避過敵軍火箭,待得衝到敵軍陣前,右手擎過馬側長劍,氣貫劍尖,橫掃而過,瞬間將敵軍前排火箭手殺伐殆盡。
西狄軍一片譁然,火箭攻勢略緩,岳鐵成已親率全軍殺到,這一輪血戰令天地闇然失色,藍徽容漸感疲倦,身邊兵士也接連倒下,眼見己方只剩下約三千人馬,忽然殺聲震天,西狄軍後部陣腳大亂,藍徽容鬆出一口長氣:援軍總算趕到了。
此時岳軍已是疲憊不堪,眼見援軍趕到,逐步向旁散去,藍徽容率著手下活下來的百餘名士兵本已廝殺至谷口,便將他們集攏過來,靠於谷口一塊大石邊暫作歇整。
正在喘氣之際,身邊士兵一陣歡呼:「小侯爺來了!」
藍徽容心一跳,眯眼望去,谷口處,黑色飛鷹大旗下,曾在容州城賽舟節上見過的那小侯爺慕世琮正銀盔烏靴,英挺頎長的身形肅然坐於馬上,面沉似水,五官似雕刻出來一般俊朗,眼神凜冽森寒,默默地注視著前方戰場。
藍徽容正細細打量於他,忽聞身邊士兵驚呼:「岳將軍危險!」
她抬眼望去,只見山谷小溪對面,岳鐵成與身邊數百親兵被數千西狄軍團團包圍,形勢危殆,而小侯爺率來的援軍正與西狄軍主力在溪澗上游作戰,無法前去援助。
藍徽容心中焦急,不知為何,她對那岳將軍有著莫名的好感,覺他就似自家長輩一般可敬,多日來,又親見他愛護手下士兵,與士兵同甘共苦,現在眼見他處於生死存亡之際,便『嗖』地一聲站了起來。
她持起長劍,正欲回頭招呼手下士兵跟上,這才發覺眾人都是身上帶傷,歇得一陣以後又皆顯疲態,就這百餘名殘兵能救得出岳將軍嗎?
眼見岳鐵成身邊親兵紛紛倒下,藍徽容腦中一熱,直衝至谷口慕世琮馬前,慕世琮身側精兵呼喝聲中,藍徽容單膝跪地,低頭大聲道:「侯爺,請您派兵馳援岳將軍!」
慕世琮一愣,注視著馬前之人,見只是一名普通校尉,冷冷道:「調兵之事豈能由你區區校尉發號施令!」
藍徽容抬起頭來,急道:「可再不派兵救援,岳將軍性命堪憂!」
慕世琮未料到這普通校尉竟敢與自己頂撞,不由仔細看了藍徽容一眼,平靜道:「我身後這些人馬可是要留著做最後一擊的,你休得多言,退下吧。」
藍徽容心中激憤,一股熱血直衝大腦,猛然站起身來,眸中射出痛恨之色,大聲道:「小侯爺就是這樣對待為你賣命的將領麼?豈不讓人寒了心?!」
慕世琮沒料到竟被這小小校尉喝斥,未及反應,藍徽容已轉過身去,揚起頭來,喝道:「不怕死的弟兄們,跟我來!」
她手下那百餘名士兵見頭領雖身形瘦弱,立於風中卻威風凜凜,傲骨錚錚,眼神更是明朗清亮,喝聲又鏗鏘有力,人人為之豪氣所感,心中氣血上湧,紛紛站起來聚攏到她身後。
藍徽容側頭向慕世琮冷笑一聲,身形突然拔起,寒光乍閃,慕世琮本能下身軀後仰,藍徽容已踏上其身側駿馬,右手急探,取過他身後飛鷹大旗,右足急蹬上馬背,在空中一個漂亮的迴旋,落於數丈開外,清嘯一聲,帶著百餘士兵殺入戰場之中。
待慕世琮挺正身軀,已只見那校尉左右呼捲著飛鷹大旗,一路披靡,身邊西狄軍紛紛倒下,不久便衝到了敵陣中心。
慕世琮看得片刻,忽然一笑,悠然道:「這小子,倒是個不怕死的。」他微微側頭,向身後一人和聲道:「孔瑄,你帶些人去接應一下,這小子有些意思,可得留著好好玩一下。」
他身後一名黑衣男子輕應一聲,縱馬出列,帶著上百人奔向戰場之中。
藍徽容左右揮捲著大旗,旗面呼揚,旗桿尖銳,西狄軍一時不敢攖其鋒,紛紛避讓,竟讓這上百人殺出一條血路,直衝過溪澗,到得岳鐵成身側。
岳鐵成此時已是血染盔甲,汗濕戰衣,正在哀嘆天亡我也之際,忽聞一聲大喝:「岳將軍,抓住!」他抬頭望去,一面黑鷹大旗如祥雲壓頂,意識模糊中伸手抓住旗桿,藍徽容暴喝一聲,身形下蹲,雙手用力向後揚出,旗桿帶著岳鐵成身軀向溪澗對面安全地帶飛去。
岳鐵成在空中竭力穩住身形,眼角餘光掃到上百人驅騎趕到,為首之黑衣將領從容甩出馬鞭,喝道:「岳將軍,接住!」岳鐵成身形下墜,探手握住鞭尾,那黑衣將領輕吠一聲,順勢卸力,將他輕輕帶落於地。
岳鐵成在黑衣將領馬前立穩身形,看清來人,笑道:「多謝孔郎將了!」他回轉身,這才發現救自己出戰場的方校尉已陷入重圍之中,焦慮下正待開口,那孔瑄已驅騎如風,跨越溪澗而去。
藍徽容將岳鐵成送出戰局,正待轉身殺出去,又有上千名西狄軍湧來,將她團團圍住,她雖竭力左突右擋,終因勢單力孤,無法殺出重圍。
正在汗流浹背、體力透支之時,卻見圍住自己的西狄軍人馬一方有些慌亂,顯是被人從後方攻來,她知機不可失,力運右臂,全身勁旋,手中大旗橫掃數圈,將最靠近自己的數十名敵軍掃落開去,趁敵軍陣腳稍亂,她將旗桿猛力戳向地面,身形騰空飛向有人攻來的那一方。
她手中旗桿抵住敵人砍來的刀劍,足尖在空中連踏,有如踏歌,氣力將盡時又將旗桿戳向地面,數下之後便出得重圍,眼見本方一黑衣將領驅馬趕到,索影閃爍,本能下伸手抓住他甩來的馬鞭,一股大力傳來,身形在空中矯健颯爽,輕輕落於那黑衣將領身後。
黑衣將領回頭朗笑道:「兄弟,身手不錯嘛!」
藍徽容坐穩身形,正好望上他明亮的雙眸,烈日薰蒸下,竟讓她有微微的失神,殺伐聲中,她眼角瞥見身下駿馬,赫然正是青雲,不由大聲道:「是你這偷馬小賊!」
黑衣將領勒轉馬頭奔向大軍,修韌的脖頸微微扭向後方,輕笑道:「正是在下!」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3:02
第十一章 虎翼
此役飛鷹軍大捷,西狄軍損兵折將,退至蓮花關以北二百餘裡處的月牙河一帶整飭,蓮花關危機暫解。當日,飛鷹軍將士回到中營,慶祝回雁谷勝利,歡聲雷動,興高彩烈。
而藍徽容隨岳鐵成殘部回到中營後便被小侯爺慕世琮的虎翼營士兵綁了起來,岳鐵成出面阻攔,來者卻出示了王爺權杖,說藍徽容以下犯上,於戰時強奪本方中軍大旗,擾亂軍心,不服上司命令,王爺有令,綁其示眾三日,三日之後再杖軍棍四十。
由於有慕王爺權杖,岳鐵成無奈,只得眼睜睜看著藍徽容被綁到了轅門之外的木樁上。
此時尚是未時,日頭正烈,暑氣蒸騰,藍徽容從戰場上下來本就疲憊不堪,身上還有數處傷口,被綁上木樁後更是全身酸楚疼痛。額上汗水沿著面頰流入嘴角,苦澀難言,她眯眼望向天上烈日,苦笑一聲:若是這樣被曬三日,只怕自己這條命就要喪於此處,那樣也好,不用再想『鐵符』的事情了,又自我慶倖,幸虧沒有被處鞭刑,不然軍衣破裂,女子之身可就無法遮掩了。
她晨間在戰場之上身先士卒,威風凜凜,戮力殺敵,又拚死營救岳鐵成,岳軍將士都看得十分清楚,欽佩敬重於她,對慕王爺此令皆憤憤不平,但均知慕王爺治軍極嚴,只得圍在中軍轅門之外,瞅著看守士兵不備,偷偷替藍徽容送上一些清水,幾次過後,便有虎翼營士兵過來將眾人驅散,一個時辰過去,藍徽容被曬得眼冒金星,唇乾舌燥,傷口疼痛,漸感不支。
中軍大帳內,慕王爺端坐於案前,意態雍容,神情淡然,目光卻如一泓冰水,注視著眼前的岳鐵成和慕世琮。
這位名動宇內的王爺此刻雖已屆五十,但仍顯得面目清雅,氣度從容,可以想見當年必定是一個風神俊朗、秀逸無雙的美男子。
岳鐵成略顯激動:「王爺,方校尉是中途入伍,未經訓練便投入戰爭,奪侯爺身後中軍大旗是無知之舉,並不是有意擾亂軍心,是末將訓練不力,與其無關,末將願代其受罰,請王爺恕過方校尉。」
慕世琮卻軒眉輕佻,冷冷一笑:「岳將軍,那小子縱是不知我身後乃中軍大旗,也知我是侯爺,這以下犯上之罪總是確實吧。再說了,他今日敢奪我大旗,他日就敢行刺於我,現在若不懲治於他,再往後將會有更大的犯上之舉,那時,岳將軍再想護他可就難了。」
岳鐵成一窒,卻對慕世琮之言無從辨駁,一時急得額頭沁出汗來。
慕世琮面色冰寒,嘴角微微上翹,帶著些冷酷的意味,岳鐵成看在眼內,知面前這位小侯爺向來心狠手辣,冷酷嚴森,又是少年心性,孤傲無比。此次方校尉趁他不備,當著他面奪去中軍大旗,抹了他的面子,只怕性命堪虞,心內更是焦慮。
孔瑄立於慕世琮身側,將二人表情看得清楚,嘴角輕勾,似笑非笑,偏過頭去,目光正投向遠處轅門平臺木柱上綁著的藍徽容,遙見她耷拉著頭,身上軍衣略略扯開,露出後頸,燦陽照映下,那處的線條柔和優美,晃入眼中,竟讓他再也移不開目光。
岳鐵成眼中神光逐漸暗淡下去,猶豫半晌,忽然咬牙道:「侯爺,麻煩您先出帳,我有些話要私下對王爺稟告。」
慕王爺卻淡淡一笑:「有什麼話就直說吧,不用避著世琮和阿瑄。」
岳鐵成猛然抬起頭來,行到案前,單膝跪地,沈默一瞬後低聲道:「慕三哥!」
慕王爺眼皮一跳,瞳孔陡然收縮,複雜的眼神挾著淩厲的光芒射向案前的岳鐵成,慕世琮從未見過父王這等神情,不禁也心神一驚,屏住氣息,帳內一片可怕的寂靜。
慕王爺盯著岳鐵成看了片刻,放鬆下來,修長的手指輕敲著長案,悠然道:「鐵成,有什麼話,你就說吧。」
岳鐵成將心一橫,低聲道:「慕三哥,方校尉是我來邊關途中在方家村收入軍中的,當年,清姐出生入死才救得方家村全村老小,今日得方校尉救鐵成一命,在鐵成心中,便如同是清姐救了我一般,求慕三哥看在清姐份上,饒過方校尉,鐵成願辭去軍職,解甲歸田。」說著他將頭上盔帽取下,捧在手中。
慕王爺輕敲長案的手指在岳鐵成提到『清姐』二字時便倏然停住,嘴角微微抽搐,面上神情似如冰雪霜凍,又如有烈火燃燒。慕世琮看在眼內,不由大為好奇:這清姐究竟是何許人?能讓一向穩若磐石、喜怒不形於色的父王這般激動,怎麼自己從來沒有聽說過?
大帳內寂然無聲,似有暗流洶湧,孔瑄也感覺到了一絲異樣,將目光自遠處的藍徽容身上收了回來。
慕王爺閉上雙眼,手背上青筋暴起,眼角突突直跳,岳鐵成提及的『清姐』二字如同火藥的引線,將他的心轟然炸開一個大洞,模糊的舊人與往事尖叫著呼嘯而出,在腦中如颶風般盤旋怒吼,良久方抑制住那洶湧的波濤,慢慢平靜下來。
他緩緩睜開雙眼,悠然嘆了口氣,望向慕世琮:「世琮,那方校尉冒犯的是你,你看著辦吧。」
聽慕王爺口氣大為鬆動,岳鐵成一喜,懇切的目光投向慕世琮,慕世琮心中得意,口中卻淡淡道:「既然父王有意放過那小子,我也就給岳叔叔面子,放過他算了,但有個條件。」
「什麼條件?侯爺請說。」岳鐵成站起身來。
「那小子戾氣太盛,鋒芒畢露,又不懂軍規,我想調他到我虎翼營,好好訓誡於他,不知岳叔叔可願放人?」慕世琮望著岳鐵成冷冷道。
岳鐵成思忖片刻,知別無他法,只得低頭道:「一切聽從侯爺安排。」
慕世琮淡淡一笑,向慕王爺輕施一禮,與孔瑄步出大帳,行得十餘步側頭輕笑道:「這老傢伙,果然上當,總算把這小子要過來了,去,把他帶到我帳內來。」
孔瑄聽他言語,如同小孩子尋到了一件新鮮刺激的寶貝,不由一個寒噤,望向遠處的藍徽容,暗嘆了一口氣。
慕世琮行得數步,回過頭來:「對了,孔瑄,傳令給飛鴿組,著他們秘密調查一下岳叔叔所說方家村的陳年舊事,看看有沒有一個叫清姐的人,還有,那個小子的來歷,也給我好好查一查。」
孔瑄道:「侯爺懷疑那小子嗎?」
慕世琮遙望遠處被綁著的藍徽容,冷聲道:「這小子能當著你我之面奪去中軍大旗,戰場上又那般身手,絕不在你我之下,豈是一個小小山村的村民,岳叔叔也是老糊塗了。」
帳內,慕王爺默默地注視著低頭束手而立的岳鐵成,冷峻的目光漸轉柔和,良久方低聲道:「鐵成,邊關平定後,你便回蒼山老家去吧。」
岳鐵成喉頭哽咽:「是,多謝慕三哥成全!」
慕王爺輕嘆一口氣,望向帳外遠處群山,目光漸漸有些迷濛,語氣也帶上了些許疲憊:「鐵成,不瞞你說,我也是十分想念清娘,不知她是否還活在這世上,唉,若是能倒退三十年,回到蒼山霧海,快意遊俠的生活,這王爺,不當也罷。」
藍徽容被綁於轅門平臺木樁之上,曬至昏昏沉沉,正在心中猶豫,要不要運氣掙斷繩索,逃離軍中,可抬眼見身邊數十名虎翼營士兵如狼似虎,便知這個想法不太實際,更何況剛到軍中,連慕少顏的面都沒有見到,便輕言放棄,實是心有不甘。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忽聞沙聲輕響,一雙黑色布靴立於身前臺下沙地之中,她緩緩抬起頭來,只見那偷馬之人正立於面前,雙手抱胸,神情懶散,似是一副對什麼事都滿不在乎的意味,嘴角卻微微向上,漆黑明亮的眼眸帶著幾分笑意幾分玩味,上下打量著自己。
藍徽容輕哼一聲,傲然道:「偷馬小賊,有什麼好笑的!」
孔瑄右手輕擺,虎翼營士兵齊齊退了開去,他縱身坐上轅門平臺,躺落下來,雙手枕於腦後,悠悠嘆道:「唉,太陽多麼豔麗,空氣多麼清新,人生是這麼美好啊!」
藍徽容不知他弄什麼名堂,輕啐道:「似你這等不告而取之人,怎還好意思立於光天化日之下,坦然面對我這位失主。」
孔瑄望著她哈哈大笑,翻身坐起來,頗感興趣地道:「喂,小子,你身手倒是挺不錯的,居然能當著侯爺的面奪去大旗,誰教你的?」
藍徽容板著臉回敬道:「喂,小子,你偷馬的本事倒是挺不錯的,居然能從我這裡將青雲偷去,誰教你的?」
聽她針鋒相對,孔瑄更是笑得十分開心,站起身來,見藍徽容嘴唇乾裂,取下腰間水囊,湊到藍徽容嘴邊。
藍徽容微愣,但見他嘴角含笑,神情似有幾分真誠,又實是十分乾渴,終低聲道:「多謝了!」就著皮囊咕嘟飲下幾大口水。
見她飲得甚急,孔瑄伸手拍上她的右背,藍徽容見他如此善意,正待吞下最後一口水,開口言謝,卻聽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慢點喝,這可是你這輩子喝的最後一口水了!」
藍徽容心中一驚,猛然嗆住,劇咳一陣,轉頭喘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孔瑄湊到她耳邊冷冷道:「王爺有令,你以下犯上,罪無可恕,即刻處斬,以儆傚尤!」
藍徽容大驚:「哪有這等不講理的王爺!」
孔瑄望著她淡淡道:「這話,你到了陰曹地府去和閻王爺說吧。」說著拔出腰間長劍,眼中寒光一閃,驚雷破空之聲響起,藍徽容不及運氣掙斷繩索,本能閉上眼來,心中暗嘆:我命休矣!
藍徽容緊閉雙眼,感到劍氣森寒,自身上劃過,卻未有疼痛,不由訝異,片刻後聽到身邊之人大笑,心知被他戲弄,睜開眼來,見身上繩索被他長劍整齊割斷,而劍氣竟未劃破自己的軍衣絲毫,一時歎服,忍不住讚道:「好劍法!」
孔瑄戲弄於她,本待聽到她憤怒之言,不料卻得她讚一聲好劍法,笑聲便堵在了喉間,怔了一瞬,眸中趣意更濃:「小子果真有些意思,難怪侯爺看中於你,隨我走吧。」
藍徽容輕揉發麻的雙臂,跟著他跳下木台,問道:「去哪裡?」
孔瑄立住腳步,回過頭來,正待開口說話,不料藍徽容剛得解脫,腳步虛浮,一時收不住,撞上了他的胸口,她額頭正對孔瑄下顎,孔瑄也是沒有提防,竟被她這一衝之勢磕住下巴,牙齒咬住了自己的舌尖,痛得彎下腰來,含糊道:「你這小子,存心報復我是吧!」
慕世琮的營帳在大營西側,藍徽容隨著孔瑄步入帳內,見他正坐於案後,右手執著一把匕首,冷冷地注視著自己。
藍徽容在容州賽舟節上遙見他風采懾人,乘風閣下眾星捧月,回雁谷戰場上冷靜鎮定,此時正面望向他清澈眉眼,覺他目光深邃冰冷,壓得自己有些難受,又想起可以借他接近慕王爺,終行了一禮,恭謹道:「後軍校尉方清見過侯爺!」
慕世琮並不說話,盯著藍徽容看了一陣,目中神光一斂,右腕勁揚,匕首如閃電般向藍徽容射來。
白駒過隙之間,藍徽容心念數轉,終巍然不動,任那寒氣逼人的匕首自耳邊擦過,她側頭望向右肩上掉落的一縷黑髮,伸出手來,輕輕撣落於地,直視慕世琮平靜道:「侯爺,先前戰場之上,小人心急救人,多有冒犯,是小人之過,請侯爺按軍法處置,實不必如此戲弄小人。」
慕世琮一愣,忽覺面前這人雖身形瘦弱,卻氣度雍容,文弱外表下似有著凜冽的傲氣,心中疑雲更重,輕聲『哦』道:「原來你叫方清啊,倒是有些膽量。竟敢趁我不備,取去中軍大旗,令我在部屬面前失了面子,方校尉,你說,這筆帳我該如何同你算啊?」
藍徽容怔住,見他面色冰冷,眼中波瀾不興,一時猜測不到他的想法,又想起自己重任在身,思忖片刻,終咬牙道:「是方清的不是,要殺要剮,聽憑侯爺處置!」
慕世琮一臉淡漠,緩緩道:「我倒也不是要殺你剮你,只是想委屈方校尉在我這虎翼營中做一名親兵,也好讓弟兄們能時刻領教方校尉高強的身手。」
藍徽容心一緊,醒悟到自己因急著救岳將軍,激憤行事,露出了破綻,引起了這位小侯爺的懷疑。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3:19
第十二章 暗探
藍徽容知面前這人對自己的身手起了疑心,腦中快速飛轉,面上神情卻鎮定從容:「方清既入軍中,一切聽從調令,久聞侯爺虎翼營乃精銳之師,方清有幸得入,不勝榮幸。」
慕世琮站起身來,負手行至藍徽容身邊,細細打量於她。此時二人隔得極近,藍徽容這才驚覺他長身玉立,比自己高出許多,他冷靜地審視著自己,目光奕奕有神,雙眉斜飛入鬢,長得竟是極為英俊。
藍徽容曾隨母親學過相術,細心觀察於慕世琮,見他鼻隆挺直,知此人性情堅毅果敢,嘴唇微薄,看來也有些冷酷無情,只是那雙眼睛又無比清澈,藏著些許柔和。
她知若要接近慕王爺,入這小侯爺的虎翼營實是個難得的機會,現在這精明的慕小侯爺既對自己的身手起了疑心,如果再行示弱,只會更引猜疑,索性放開心神,以強抗強,或許還能釋其疑心。
見藍徽容目中毫無怯意,與自己從容對望,慕世琮頗覺有趣,眼角掃見孔瑄從帳外進來,微微點頭,遂悠然道:「既然方校尉願留在我虎翼營,孔瑄,他歸入你轄下,你帶他去營帳歇息,明日訓練時再讓諸兄弟向方校尉討教絕招吧。」
孔瑄輕應一聲,藍徽容向慕世琮行禮後隨他步出營帳,想起一事,趕至孔瑄身側道:「孔兄,請問------」
「方校尉。」孔瑄轉過頭來,語氣帶上了一絲嚴厲。
藍徽容瞬間領悟過來,身形一挺,正顏道:「是,郎將大人。」
孔瑄滿意地點了點頭:「嗯,很好,方校尉是聰明人,以後我就是你的上司,上司問你話了,你回答就是,上司沒問你話,你不要多嘴。」
藍徽容心掛青雲,還待再說,他已灑然轉身,向東首一營帳走去。藍徽容見他這轉身之態爽朗瀟灑,配著他高挺的身形,有著一種說不出的從容舒展,不由一怔,猛然想起曾在何時見過此人,原來這孔瑄就是那日容州賽舟節小侯爺彩舟上的掌舵手。
這一刻,她忽然對自己此次軍中之行生出了一絲不自信,單是今日所見小侯爺和這孔郎將身手都不亞於自己,小侯爺更是精明之人,不知那久經沙場、蜚聲宇內的慕王爺慕少顏又是何等風采與城府,該如何才能取得那『鐵符』呢?
孔瑄在一處營帳前立住腳步,轉身向藍徽容輕輕揚了揚頭,示意她進去,藍徽容正待舉步入帳,心頭忽起警戒。自幼莫爺爺為訓練她的警覺性,經常在會昭山的幽谷暗道中偷襲於她,故此她能察覺到此時帳內竟似有絲絲殺氣,想起坊間對小侯爺孤傲品性的傳言,知自己當眾奪旗,抹了他的面子,他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她心中暗嘆一聲,面上神色不變,向孔瑄微微一笑,步入帳去。
孔瑄見她這一笑,淡定自若,偏又神采飛揚,污濁的面上似有流光溢彩,毫無畏縮遮掩之態,忽然為帳內那幾十人擔憂起來,卻又有隱隱的興奮,笑著轉身走向立於遠處的慕世琮。
藍徽容伸手撩開帳簾,心中一凝,感覺週遭的空氣如起了漣漪似的輕顫了一下。她早有準備,氣運全身,右足勁點,避過當頭澆下的一盆污水,斜掠著飛向帳內一側。
黑影襲來,瞥眼間見一大布袋當頭罩下,藍徽容已預到此著,早取下束腕布帶,勁力甩出,纏上帳中木柱,身軀借一牽之力在空中轉向,橫飛向木柱,手持布袋從空中躍下的數人不見了目標,不由齊齊愣住。
眼見再有十幾人向自己撲來,使出的竟是摔跤招數,欲將自己壓在身下,藍徽容心頭火起,撇開自己身份真假不談,這慕世琮這般行事,挾隙報復,實是過份。她清嘯一聲,身子向後縱出,右足蹬上帳中木柱,大力推動下飛向營帳另一側。
帳內諸人正紛紛向她原來立身之處撲來,均撲了個空,不及收勢,疊摞在了一起。藍徽容已乘機竄至帳角,掀帳出營,同時右足急掃向營帳支柱,木柱喀的一聲斷裂,大帳瞬間傾斜,帳內諸人猝不及防,暴喝出聲。
藍徽容知反正自己身手已露,再行遮掩徒遭猜忌,又恨小侯爺為人行事,更想到那小侯爺公然將自己調入虎翼營,應不敢太過明裡懲戒於自己,怕落下報復之名。索性放開膽來,身形急掠,掃斷另幾根營帳木柱,大帳完全坍塌,將帳內諸人悉數壓在了下面。
她聽著帳內一片驚怒喝罵之聲,緩緩站起,輕拍身上灰塵,臉上浮現一抹得意的笑容。
遠處,慕世琮與孔瑄負手看著這一幕,孔瑄得意大笑,伸出左手:「侯爺,我說了這小子不會示弱,你輸了。」
慕世琮瞪了他一眼:「你就是贏了也不用這麼得意吧。」
孔瑄卻只顧去解他腰間玉扣:「難得贏侯爺一次,可得好好向弟兄們炫耀一番。」
慕世琮見那方清立於帳前,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覺得有些刺心,語氣中卻帶上了一絲興奮:「這小子,越來越有意思了,孔瑄,你瞧著他像哪一方派過來的?」
「不好說。」孔瑄輕掂著手中玉扣:「他行事做風與一般暗探截然不同,令人難以猜測。」
慕世琮冷冷一笑:「管他是哪方派過來的,入了我虎翼營,遲早叫他露出真面目,我絕不能讓流火谷之事重演。」
孔瑄聽他提及流火谷,手中動作頓住,眸中神光一黯,笑容也有些僵硬。
「孔瑄,當年我如何試探於你,你還記得吧。」
孔瑄神情恢復正常,微笑道:「孔瑄記憶猶新。」
「那好,你去調他入你營帳,與他同食同宿,盯緊一些。估計這幾日無戰事,照常操練,你對他稍微示好,讓他放鬆警惕,過得一段時間,再給我一一試探於他。」
慕王爺大軍駐紮之處位於蓮花關西側,這處本是青山綠水,戰爭陰雲暫散,夜幕降臨,月光透著白玉般虛幻的光澤,籠罩著接天的營帳,夏風雖然悶熱,但夾雜著一股青草的味兒,清新遼遠,撫平了將士們多日來的緊張情緒。
藍徽容隨著孔瑄步入一小小的營帳,眼見帳內只鋪著兩床草蓆,心頭一跳,退後兩步,低頭恭敬道:「郎將大人,小人職位低微,還是和同級軍士一起歇宿吧。」
等得片刻,未聽見孔瑄回答,她輕輕抬起頭,卻見孔瑄正寬下身上黑衫,露出他精壯偉岸的上身來。
藍徽容雖前一段時間在岳軍內與士兵們同帳見慣了這等情形,但那畢竟是多人同帳,此時與他獨處一帳,無端地竟有些害怕,但知眼前這人深得慕世琮信任,非等閒之輩,怕被他看出破綻,遂不再多言,平定心神垂下眼簾,行至一草蓆前躺下,雙臂交叉胸前,闔目而睡。
耳聽得他在帳中來回走了幾趟,似是窸窣著自何處摸出什麼東西,又聽得輕不可聞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在自己身前停住,一股溫熱的氣息撲入鼻中,藍徽容忍不住睜開眼來,只見那孔瑄正蹲於身前,似笑非笑地望著自己。
帳內燭火明亮,藍徽容視線正好落在他厚實裸露的胸肌上,本能下閉上雙眼,轉瞬覺得不妥,又睜了開來。
孔瑄被她這一閉一睜晃得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怎麼覺得似有一隻受驚的小鹿,帶著怯弱和戒備自眼前閃過,欲細看時又只見一泓清水,波瀾不驚。
見藍徽容平靜地望著自己,孔瑄伸出握住瓷瓶的右手,和聲道:「你身上還有一些傷口,雖不深,卻也得上些藥。」
說著便欲俯身抬起藍徽容的左臂,藍徽容倏然坐起來,輕輕取過他手中瓷瓶,垂下眼簾,語氣生冷:「不敢勞動郎將大人,小人自己來吧。」話說出口又覺拂了人家的美意,頓了頓道:「多謝郎將大人。」
孔瑄眼中閃過一絲笑意,聳聳肩:「我可不是關心你,你的傷口若是惡化,小命不保,岳將軍還會以為是侯爺下的黑手,你自便吧。」站起身吹滅帳內燭火,行至另一側的草蓆上躺了下來。
帳外,戰馬的嘶鳴聲間或響起,山間也偶爾傳來幾聲鳥語,孔瑄逐漸放鬆緊張了一天的神經。聽得那方清正撥出瓶塞,摸索著在傷口上塗抹著藥膏,不知是否傷口疼痛,偶爾發出輕微的抽氣聲,又恐自己聽見,壓得極低,似一隻受傷的小獸,於靜夜中,默默地舔著身上傷口,不想嚎泣,卻又於孱弱的喘息中渴望著母獸的愛撫。
遙遠的記憶忽然破空襲來,多少年前,自己也是這般,默默地忍受著身上傷口的疼痛,躲於陰暗的角落中,任黑暗替自己療傷,待到那處黑紅了,結痂了,再走到陽光下面,再面對生命中難以承受卻又不得不承受的那份煎熬。
藍徽容在黑暗中塗抹著藥膏,聽著那孔瑄的呼吸聲悠長而舒緩,也慢慢平定下來,摸索著將身上傷口處理完畢。藥膏清涼如水,撫平了她的焦燥不安,沒有了每夜充耳的汙言濁語,遐思漸漸湧起,月姨和安心安意可還安好?莫爺爺究竟去了哪裡?母親又到底是何身份?為什麼要自己踏入這個漩渦之中?
「方校尉。」孔瑄的聲音自幽暗中傳來,似一縷不經意的夜風。
「是,郎將大人。」藍徽容沈默一瞬,低聲應道。
「侯爺自幼尊貴,又是要強心性,被你抹了面子,自是有些放不下。那幫子弟兄敬重他,行事過了一些,你不用放在心上。」孔瑄的聲音平靜如水:「你既入了虎翼營,就安心呆在這裡,日子久了,你會知道,侯爺並不是那等不能容人之人。」
藍徽容睜開眼來,望向靜謐的黑暗,良久方低聲道:「多謝郎將大人。」
天微亮,藍徽容便聽到集合的號角,迅速爬起來,投入到虎翼營的訓練之中。
慕世琮立於旗台之上,肅然靜默,未著戰甲,一身黑衣勁裝,腰繫織錦武士巾,腳蹬黑緞鞋,豹子一樣閃爍的眼神望著台下操練的虎翼營精兵。
孔瑄悄無聲息的走到他身後,遙望台前那一個瘦弱的身影,輕聲道:「聽夜間呼吸聲,他的內家功夫也很不錯,路子很正,不似西狄國那邊的路數。」
「相貌瞧著不像西狄國人,但也很難說,西狄國現在的左都司不就是出身東朝嗎?他到軍中的時機又這麼湊巧,總而言之,盯緊了,他若是暗探,我要讓他死得比那狗賊更慘。」慕世琮眯眼冷冷一笑。
孔瑄神色不變,眼中卻收縮了一下,遲疑片刻輕聲道:「侯爺,聶將軍去了也有兩年多了,你不用再責怪自己了。」
慕世琮嘴角一顫,猛然回過身來,右拳狠狠地擊在了孔瑄的腹部,孔瑄彎下腰去,單膝跪地,慕世琮右手一甩,不再看他,蹬蹬蹬下臺而去。
孔瑄按住腹部,緩緩站起身來,望著慕世琮略顯孤寂的黑色身影,眼中閃過一絲憐憫之色,輕輕搖了搖頭。
藍徽容立於佇列之中,騰挪轉身中正好瞥見他二人這一番暗流,小侯爺面上痛苦神情與孔瑄憐憫之色也都收入眼內,她手上動作不減,心中暗自訝異:這孔瑄與小侯爺到底是何關係?
集中操訓結束,便是士兵們捉對廝練時間,沙場內拳風颯颯,刀光劍影,藍徽容自昨日大鬧營帳之後,又有奪旗威名在前,無人再敢與她比較身手,便閒閒地立在了場邊。
她細觀虎翼營士兵身手,雖不是個個高強,卻也都是驍勇之輩,而且訓練也頗為得法,縱是對那小侯爺印像不佳,也在心中暗讚他統軍有方。
正在靜默之際,眼見校場上諸兵散立於場地周圍,遠處箭鵠架起,數十人擁著一魁梧青年走了過來,見他們手中持著勁弓,藍徽容心內一嘆,知這些人終不服氣,身手上比不過自己,要在弓箭上一較長短。
她冷冷看了眾人一眼,也不多話,輕靈轉身,取過一人手上精弓,扣箭,弦響,三箭傾力而出,翎影劃空,白羽輕顫,她將精弓擲入箭壺之中,轉身立於場側,不再看眾人一眼。
校場最遠處,二百步外的箭靶上,一箭正中紅心,另二箭皆剖為兩半,落於沙地之中,校場內一時鴉雀無聲。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3:30
第十三章 青雲
接下來的幾天風平浪靜,西狄軍在月牙河以北休整,未再有移軍跡像,慕軍也就平靜收於大營之內。
虎翼營士兵不知是被藍徽容箭藝武技所懾,還是上司發了命令,不再挑釁於她,間或有對擊之機,也都抱著坦誠請教的態度,藍徽容與眾人漸熟,因其言語不多,下手時又頗留情面,眾人對她好感日深,也不再像先前一樣敵視於她。
藍徽容這幾日一直與那孔瑄同帳歇宿,數日下來,倒覺得這孔郎將頗好相處,話語不多,並不刁難於她,偶爾開開玩笑也是點到即止,藍徽容見那小侯爺也未再為難自己,慢慢放鬆下來。
只是她為防孔瑄看出自己的女子身份,行事小心翼翼,諸事皆感不便,憋得十分辛苦,時值夏日,曬至汗流浹背,更是苦不堪言,每日看著那些士兵們赤祼著上身在營地內晃來晃去,看著他們成群結隊去山間溪流洗浴歸來,藍徽容便鬱悶至極點,只能趁著孔瑄偶爾不在營帳的時間,打盆清水草草應付一下。
多日下來,藍徽容漸感疲倦,精神壓力日益沉重,夜深人靜之時,她難以入眠,自己現在這樣做到底是為了什麼?母親為什麼要給自己套上一個這麼沉重的枷鎖?那海闊天空、山高水遠難道真的只能是一場虛幻的夢嗎?何時才能擺脫這種桎梏呢?
這一夜,輪到藍徽容隨孔瑄巡營,夜色碧青,星光燦爛,藍徽容默默地隨著孔瑄在大營內巡視數圈,檢查過值夜軍士,正欲回到營帳,忽然聽到一陣若有若無的馬兒嘶鳴之聲。
藍徽容心頭一跳,忍不住停下了腳步,孔瑄聽得清楚,回過頭來:「方校尉。」
藍徽容忙應了一聲,快步跟上,心中卻盤算起來。
回到營帳,剛剛睡下,孔瑄猛然想起要去小侯爺帳中稟報一些事情,匆匆而去,藍徽容心念青雲,難以入睡,權衡再三,終按捺不住,爬了起來。
她依著先前所聽聲音方位一路伏行過去,不多時便聞到馬兒腥燥的氣息,細心探查一陣,知馬廄周圍並無值守軍士,只有兩盞氣死風燈在夜風中搖曳。她貓腰閃過前排馬廄,輕聲喚道:「青雲,青雲!」
青雲那熟悉的打噴聲傳來,藍徽容大喜,就著燈光躍過去,將青雲的頭攬在了懷中,愉悅萬分:「青雲,乖青雲,你受苦了!」
青雲乍見主人,也是頗為歡喜,馬尾輕甩,將頭伸在藍徽容懷中輕輕廝磨。
一人一馬相依良久,藍徽容方放開青雲,從馬廄一頭抱過一堆草料,依在木欄之上,看著青雲歡快地嚼著草料,用心察探並未有人跟蹤自己,四周也無旁人,徹底放鬆下來。
夜空中一彎初升的新月與滿天星光交相閃爍,藍徽容望著青雲淺淺而笑,輕言軟語:「青雲,實在是對不住你了,你忍一忍,遲早我會將你要回來的。」
她轉過身靠住木欄,仰望蒼穹,呼出胸口積鬱多日的悶氣,任夜風拂上自己的面頰,想起這段時間以來發生的一切,心緒如潮,低聲道:「青雲,說真的,我很想回去,待在這種地方,每天看到的是一些血腥殘暴的場面,實在憋得難受。可是青雲,你說,哪裡才是我的家呢?青雲,要不我帶你到蒼山霧海去走一走,看哪裡水草多,咱們就在哪裡定居下來,好不好?」
青雲輕輕地噴鼻,似在回答她的說話,藍徽容輕笑著回轉身來,撫上青雲的頭:「知道了,會說話算話的。你可得放聰明些,上了戰場,見了刀劍流箭什麼的要躲著點走,小命要緊,你是馬兒,沒人會笑你是膽小鬼的。」
夜風似在某個方向凝滯了一下,空中瀰漫的青草香也似乎混上了一絲溫熱的氣息,青雲輕噴一聲,似笑非笑,藍徽容猛然跳將起來,在馬廄周圍探查了一番,又未見人影,心神漸漸有些不安,依依不捨地撫上青雲:「青雲乖,我得空再來看你。」
她悄無聲息地潛回帳內,孔瑄仍未歸來,半個時辰後他方輕輕入帳,不多時便聽得他呼吸聲悠長而有節奏地響起,顯是已經熟睡。
帳內一片寧靜,藍徽容仰望黑暗,感覺不再似昨夜那般苦悶,心中的積鬱稍得緩解,嘴角慢慢露出一絲笑容,悠然睡了過去。
第二日清晨,藍徽容很早便醒轉來,帳中卻已不見了孔瑄的身影,她想起昨夜那依稀的感覺,有些心疑,但轉瞬一想,自己好似也未透出什麼底細,大不了就是個私探馬廄,何況青雲本就是自己的,遂也拋開了那一分擔憂。
她得見青雲,如同見到親人一般,多日來悶在心裡的話稍得傾訴,精神便覺清爽了很多,訓練時興致高昂,還與同組將士用心切磋,身手俐落,博得眾人一片叫好之聲。
旗臺上,慕世琮與孔瑄並肩而立,霞光投在二人身上,清新而溫熱。
「飛鴿組剛有傳信回來,方家村村民悉數南遷,暫時未能找到村民瞭解當年之事和那小子的底細,不過他們去岳將軍手下提及的那個院子看過,確有一座土墳,裡面確有一具老婦屍體,死亡時間吻合。」
「嗯,岳叔叔倒是未說假話。」
「是,村子裡各家各戶都供著一幅清娘子的畫像和長生牌位,已找了一幅清晰些的畫像送回來了,侯爺請看。」孔瑄伸手遞過一幅畫卷。
慕世琮接過畫卷,慢慢展開,看得片刻,眉頭輕皺:「怎麼看著似有些眼熟?像在何處見過此女子似的。」
「既是王爺的故人,可能王府內也存著她的畫像,侯爺曾偶爾見過也說不定。侯爺如果實在感興趣,回潭州後再細細找找。」
慕世琮卻不答話,視線投向遠處正與軍士較量槍法的藍徽容,嘴角輕輕上勾:「孔瑄,這幾日你去探查月牙河地形,帶上這小子,把那青雲發還給他吧,也不需盯得太緊,盯緊了他怎會露馬腳,回來後我自有計較。」
孔瑄也微微而笑:「這小子,倒是個愛馬的,對了侯爺的脾性了。」
慕世琮聽他提及馬兒,忽然來了興致:「孔瑄,當年我們爭『驚雷』時,就未分勝負,現在再來一場如何?」說著右拳猛然擊出。
孔瑄大笑著閃身:「侯爺如有興致,孔瑄奉陪到底。」
慕世琮不再多話,順手抄起台側的一桿長槍,迅雷般的槍勢向孔瑄擊來,臺上頓時風影滾浪,熱氣翻湧,孔瑄微微搖動身軀避過第一輪槍勢,執起長劍,翻身下臺。
慕世琮緊追而下,槍勢時而雷霆萬鈞,時而輕靈飄忽,槍尖銀光在朝霞印襯下如漫天流星,籠罩住孔瑄全身,孔瑄卻並不驚慌,劍勢緩慢,但劍氣卻慢慢凝重,劍尖輕輕顫抖,隱隱發出龍吟之聲,封住慕世琮一波又一波的槍勢。
虎翼營士兵見二人忽然激戰,興奮不已,知這是難得的機會,得見主帥和軍中第一高手較量,紛紛停下手中動作,散圍在較場四周觀看。
藍徽容也立在場邊細看,覺那小侯爺槍勢如迅雷驚風,而那孔瑄劍氣則靜逸自如,一動一靜,一急一緩,卻正好鬥個旗鼓相當,再看得數招,便知二人當不分勝負。
慕世琮與孔瑄再鬥得數十招,知又是勝負難分,眼角瞥見那方清立於場邊,面上神情淡漠,不知怎地,心頭火起,與孔瑄身形交錯時使了個眼色,孔瑄會意,劍勢自上而下,鋒利光芒挾著霞光劃破晨霧,慕世琮倏然後飄,孔瑄急追而上,槍劍相擊,慕世琮借力在空中轉向,手中長槍雷霆萬鈞,擊向場邊的藍徽容。
藍徽容在慕世琮轉身瞬間便察覺到一絲異樣,眼見槍影以轟山之勢向自己擊來,向後急退幾步,身形側轉,手中長槍擊上慕世琮長槍中部,借勢卸力,又在這股大力的推動下,身軀於空中急轉數圈,衣袂飄飛,霞光灑在她的身上和槍尖上,竟如一朵金蓮在校場中央緩緩盛開,濃麗炫目。
慕世琮被那光華所感,抬起頭來正好對上藍徽容略帶倔強的眼神,黑深的瞳仁中,竟似有隱隱光華,冷冷地注視著自己。他不由眯了一下眼睛,迅即揉身輕縱,再度攻來,藍徽容無奈只得見招卸招,身形變幻,卻始終不與他正面交鋒。
過得數十招,藍徽容知這小侯爺槍勢強盛,自己終是女子之身,氣力不能長久,若是用劍,可能還能與他鬥個平手,可偏偏長槍是剛猛之兵器,不適合女子使用,如果再鬥下去,只怕會被他瞧出自己氣力不足的破綻。
她心中有了計較,於慕世琮新招未出,舊招力盡之時,假裝用力過猛,槍桿凝神刺入慕世琮槍影之中,『轟』聲響起,藍徽容長槍脫手,蹬蹬蹬後退幾步,面色蒼白,嘴角滲出一縷血絲,苦笑道:「侯爺高明,小人甘拜下風!」
場邊,圍觀將士們見侯爺取勝,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藍徽容細細聽來,眾將士對這小侯爺的敬慕之情倒是出自肺腑,十分真誠。
慕世琮緩緩站直身軀,盯著藍徽容看了片刻,只見這方清受重擊後面白如玉,頰側卻有一抹因激烈運動後留下的暈紅,淡麗得如透明一般,襯著他瘦弱身形,朝霞下似一顆明珠隱放光華,他眯起雙眼,片刻後方冷冷道:「方校尉果然好身手。」
藍徽容被他複雜的眼神看得有些忐忑不安,低頭向後退去,慕世琮輕撣身上灰塵:「方校尉。」
「是。」藍徽容停住腳步,恭聲道。
「你輕功身手都不錯,不用再跟著他們訓練了,這幾日隨孔郎將出去執行任務吧。」慕世琮閒閒道。
「是,小人遵命。」
遠處,慕王爺輕裝便服,負手而立,看著場中一切,沈默良久,微微側頭:「去問一下,與世琮交手的是什麼人。」
藍徽容用過早飯,回到營帳,卻撞見那孔瑄在換衣裳,她忙低下頭來,正待轉身出帳,孔瑄溫和的聲音響起:「方校尉。」
「是,郎將大人。」
「快換了這身衣裳,隨我出營。」孔瑄邊說邊披上一襲淡青色長衫。
藍徽容順著他手指望去,只見草蓆上擺著一套尋常百姓衣衫,心中一驚:「這是------」
「王爺打算採取誘敵之計,趁著西狄軍現在休整,你隨我去查探一下月牙河的地形及敵軍的動向,快換衣服吧。」孔瑄扣上長衫,望著藍徽容面無表情的模樣,奇道:「方校尉,怎麼了?」
藍徽容心中嘀咕:我總不能當著你面換衣服吧,可這話也只能在肚子裡說說,她彎下腰來,捧起衣衫,『唉喲』一聲,捂著肚子道:「只怕是昨夜受了涼,拉肚子,郎將大人,等我一下。」急急衝出了營帳。
孔瑄見藍徽容捂著肚子衝得極快,不由輕笑著搖了搖頭,將衣衫扣好,攏著頭髮束了上去,卻不知想起了什麼,修長的手指在髮間停住,片刻後又輕輕搖了搖頭。
藍徽容躲於林間換過衣裳,回到營帳,只見孔瑄頎長的身形立於帳內,他此時一襲長袍,烏髮輕束,舒展從容,顯得清朗瀟灑,偏又有一種說不出的陽剛之勁,藍徽容低頭道:「郎將大人。」
孔瑄轉過身來,輪廓分明的臉上略帶笑意:「方校尉,雖說是在月牙河以南探查,為防萬一,我們得裝作平民,出了這個營帳,你就稱我一聲公子,你和另一位同行的崔校尉,都是我的隨從,就叫阿清,阿放吧。」
藍徽容正待應答,一人掀簾進來,聲音略顯稚嫩:「崔放見過郎將大人。」
藍徽容側頭望去,只見那崔放個頭還矮過自己,一副圓圓面孔,唇紅齒白,眉間偏還有一點紅痣,像極了年畫上的善財童子,她不料在軍營之中能見到這種粉雕玉琢的少年,又見他面上一副嚴肅神情,眼中便帶上了幾分笑意。
崔放顯是見慣了別人這等神情,瞪了她一眼:「方校尉,在營中你我同是校尉,出了營帳你我也都是公子的隨從,請你尊重於我。」
藍徽容眸中笑意不減,面上神情卻極嚴肅:「是,崔校尉,你我就戮力同心,同為公子效犬馬之勞吧。」說著向崔放伸出右手。
崔放略略遲疑了一下,孔瑄大笑著走了過來,執起崔放右手覆上藍徽容之手:「不錯不錯,都為本公子效犬馬之勞吧!」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3:46
第十四章 崔放
出了營帳,孔瑄帶著二人走向營後,馬鳴聲漸漸清晰,藍徽容側頭見孔瑄略帶微笑,便有些心情雀躍,待得見他將青雲牽出來交至自己手中,終忍不住開顏而笑,輕撫著歡快刨蹄的青雲,轉頭正待說聲多謝:「公子,多———」
瞬間她又覺得有些不服氣,急忙改口:「多少算你還有些良心,沒有虐待我家青雲,也知道將它發還舊主。」只是她臉上由欣喜神情迅即轉為嘲侃神色,未免有些滑稽,崔放看在眼內,嘻地一聲輕笑出來。
孔瑄見藍徽容面上神情由愉悅轉為輕嘲,極為俏皮生動,倒與平時那個沈默寡言、面色冷清的方校尉頗為不同,忍不住細細看了她兩眼,藍徽容忙收眉斂目,縱身上馬,孔瑄愣得一瞬,輕輕搖了搖頭,也縱馬出了軍營。
出得軍營,孔瑄便自馬側取下一頂竹帽戴在了頭上,躲過毒辣的日頭,他輕扣韁繩,任身下駿馬奔馳,身軀巍然不動,意態悠閒,多數時間還閉目養神,似睡非睡。
藍徽容看在眼內,微感訝異,崔放卻好似見慣了孔瑄這等形狀,不久也從行囊中取出一頂竹帽,戴在了頭上,而且也學著孔瑄模樣,悠然自得。
藍徽容見狀笑了一笑,行得一陣,看見路邊山上生長著大蒲葉,飛身下馬,摘了幾片下來,坐回馬上,用葉筋穿住,也繫在了頭上。
「你倒是學得挺快的嘛。」崔放笑道。
「既然你我都是公子的隨從,自當統一行動了。」藍徽容將大蒲葉頂在頭上,嘴裡咀嚼著順手摘下來的青羅葉,一股清甜沁入舌尖,滲至五臟六腑,忍不住輕嘆了一口氣。
崔放在旁看著,圓臉上露出豔羨的神情:「方校———,啊不,阿清哥,你手上是什麼好東西?」
藍徽容自騎回青雲,又出了軍營,渾身輕鬆,見這崔放粉雪可愛,忽然想起了二伯父的小兒子藍文容,那小子大概算是藍家唯一沒有被勢利和庸俗所污濁的孩子,也是崔放這般年紀,也是這般討人喜歡,儘管別人都看不起自己這個孤女,他卻總是得空就黏著自己,談天說地,也不知他現在怎麼樣了,有沒有想著這個無端失蹤的堂姐?
曾幾何時,因被堂兄堂姐們取笑父親沒有兒子,自己是那般渴望有一個這麼可愛的親弟弟,便纏著母親,要她再為自己生一個弟弟,母親卻撫著自己的面頰含笑說:「容兒,母親有你一個足矣,你雖是女兒身,卻勝過男兒百倍,你要記住,這世間,有多少男兒不如咱們女子的。」
見她有些發怔,崔放將嘴一撇:「小氣樣,有什麼了不起的。」
藍徽容掌不住笑了出來,將手中青羅葉悉數遞到崔放手中,崔放也不客氣,塞入嘴中,不一會也輕嘆了一口氣:「唉,真是好東西。」
藍徽容見他甚是得趣,又躍身下馬,去山邊摘了一些刺兒果趕上去遞給崔放,崔放眉開眼笑,收入懷中,卻驅騎趕到前面孔瑄身邊,獻寶似的將青羅葉和刺兒果遞了一些給他,見孔瑄收下,極是開心,策馬奔到了前面,嘴裡還唱起了小曲。
孔瑄回過頭來,輕拋著手中刺兒果:「謝了!」
藍徽容輕挾馬肚,青雲歡快撒蹄,趕到了孔瑄身邊,不知是受崔放感染,還是出了軍營渾身自在,見孔瑄吃那刺兒果吃得極是坦然,藍徽容忽然促狹心起,眯著眼吟道:「投我賊盜,報之瓊漿也」。
孔瑄愣了一下,片刻後笑將起來,越笑越是得意,清俊的面容上波瀾起伏,盪氣迴腸,藍徽容慢慢醒悟過來,面上一紅,知自己圖一時痛快,譏諷他偷馬,卻沒想到這首詩的後兩句。
孔瑄得意笑著,一邊咬著刺兒果,一邊搖頭晃腦大聲吟道:「匪以為報,永以為好也!」
崔放聽得他的聲音,撥轉馬頭回來,笑問道:「公子,又是哪位姑娘要和你永以為好啊?」
「多著呢,不但有姑娘,還有俊小子。」孔瑄瞥了一眼藍徽容,笑得極為狡黠。
崔放一愣:「公子這話說得,天香館的兔兒爺們不是已讓侯爺和您打得兩個月起不了床嗎?哪裡來的俊小子?」
孔瑄笑得雙肩直抖,聲音悶在了胸腔內,藍徽容恨不得在他那臉上揍上一拳,強自忍了下來,不再說話,板著面孔跟在了孔瑄馬後。
崔放小孩心性,說過就丟,轉瞬又跑到了二人前面,藍徽容見他稚氣模樣,不禁搖了搖頭,卻聽得溫和的聲音響起:「阿清。」
藍徽容側頭望去,只見孔瑄已收起笑容,專注地望著自己,忙應道:「是,公子。」
「那日盜你馬兒,實是情非得已,有緊急軍情趕著送至王爺手中,所以需抄山路,從山上下來正好見到青雲,一時情急,還望你諒解。」孔瑄正顏說道,眼神澄淨而又明亮。
藍徽容控制住自己心跳,平靜道:「阿清胡言亂語,也望公子莫放在心上。」
孔瑄微微一笑,不再說話,藍徽容遲疑片刻輕聲喚道:「公子。」
「嗯。」
「阿放這麼小年紀,怎麼也入了伍,還當上了校尉,他家人就不擔心於他嗎?」
孔瑄凝望著崔放那單薄的身形,沈默一陣方道:「阿放是十歲就入伍了的。」
駿馬疾馳之中,孔瑄溫和而又清朗的聲音清晰傳入藍徽容耳中:「五年前,王爺與西狄軍曾有過一次直接交鋒,侯爺那時就帶著虎翼營上了戰場,在交戰的一個村內救了阿放,當時阿放全家都死於西狄人的刀下,他因被他母親壓在身下,僥倖活了下來。」
「侯爺見他可憐,便把他帶在了身邊,自然就成了咱們虎翼營的一員。他眼見親人死在面前,有點神智不清,侯爺那時年紀也不大,卻像大人似的照顧他,夜夜帶他入睡,又請了大夫給阿放診治,他這才慢慢恢復了正常。」
「所以在阿放心中,侯爺便是他親哥哥一般,他跟隨侯爺五年,侯爺處處護著他,極少讓他上戰場,他卻是一心想殺西狄人,也立過幾次功勞,所以小小年紀便當上了校尉。」
藍徽容望向崔放雀躍的身形,輕嘆了一口氣:「為什麼不把他留在潭州,要帶到這修羅場上來?」
孔瑄微微一笑:「阿放有個特長,他在潭州王府內曾被一位先生看中,授了他堪輿地理之術,加上他有這方面的天賦,只要是他走過的地方,便可繪出極精細的地形圖來,實是從軍不可多得的人才,所以現在只要有需查探地形的任務,必得請出他來才行。」
「所以,此次任務你我都只是負責保護阿放的安全,真正的執行任務者,應該是阿放。」
日照青山,紅豔似火,藍徽容與崔放隨著孔瑄一路向北,馳往月牙河。
由於兩國戰爭,月牙河臥龍灘以南二百餘裡直至蓮花關都杳無人煙,三人一路北行,只在幾處東朝哨所見到一些哨兵,直至夕陽西下,趕到臥龍灘前軍聶葳軍營外,才得見兩軍沿河對峙、人馬鼎盛的情景。
孔瑄在聶軍營後的小山丘上默立良久,撥轉馬頭向西行去,藍徽容與崔放忙即跟上,崔放打馬追上孔瑄:「公子,你不去聶將軍營中一敘嗎?聶將軍要見到你,會很高興的。」
孔瑄眉宇間似有淡淡的憂傷:「還是不去了,聶將軍就是只剩一口氣,也會守住這臥龍灘的。西狄軍只有另闢蹊徑過月牙河,我們得抓緊時間,好好看一下這臥龍灘的上游下游各處地形才是。」
崔放嘴張了幾下,終沒忍住:「侯爺怕見聶將軍我還能理解,公子你咋也怕見聶將軍?當年要不是你背著聶老將軍出了流火谷,聶將軍和蕤姐姐只怕都沒辦法見他老人家最後一面,這份恩德,他們記著呢。」
孔瑄清喝一聲,駿馬飛奔下山丘,向臥龍灘上游而去。
崔放嘟起嘴來:「一個這樣,兩個也是這樣,你們倆倒是有一個給句明白話,免得蕤姐姐苦等啊。」
藍徽容略感好奇,笑問道:「蕤姐姐是誰啊?」
崔放眼中放出光芒:「蕤姐姐就是聶將軍的妹妹,去了的聶老將軍的女兒,也是咱們潭州城第一美女,凡是見了她的男子,沒有不為她傾心的,不過,她只看得上侯爺和公子兩個人,潭州城還有人下賭注,賭她喜歡的到底是侯爺還是公子呢。」
藍徽容笑了起來:「那到底她喜歡的是誰呢?」
崔放搖了搖頭:「不知道,勝負未分,這賭局還繼續著呢。」
見他面上悻悻之色,藍徽容忍不住取笑道:「看來阿放也是仰慕者之一吧。」
崔放頓時漲紅了面頰,大聲道:「你這話說得無禮,我可是以嫂嫂之禮對待蕤姐姐的。」
藍徽容連忙道歉:「好了,算我胡說八道,阿放快莫生氣了。」
崔放瞪了她一眼,不再理她,打馬追了上去。
藍徽容越來越覺得這阿放可愛至極,微笑著搖了搖頭,也追了上去。
月牙河由西面霧海而來,蜿蜒曲折,至臥龍灘時,彎成一個半圓,像極了初升的弦月,故此得名。
時值盛夏,晚霞照映下,河邊草地與密林綠意蒸騰,河水晶瑩圓潤,光影霞色氤氳著天空,燦麗無比。
三人沿著河岸而行,崔放左顧右盼,目光凝重,神情嚴肅,一掃先前活潑形狀,有時還左右前後奔跑細量,顯是極有經驗。藍徽容曾隨母親學過一些堪輿地理之術,也默默將沿河地形記在了心裡。
直行至暮色深深,視物不清,三人方離開河岸,在河邊一座小山谷歇腳休息。
這座小山谷樹木繁茂,甕鬱蒼翠,水流潺潺,空氣清新。三人奔波一日,孔瑄和藍徽容尚好,崔放小臉上已是有些疲倦之色,孔瑄見狀奔上一側小山坡的密林內,不多時便聽到林內傳來一陣『古哇古哇』的鳴叫聲。
崔放咧嘴而笑:「哈哈,就知道跟著公子,一定有口福!」
過得一陣,孔瑄拎著只褐色野雞步出樹林,崔放跳了過去,接過野雞,掏出匕首向溪邊奔去。
藍徽容見狀架起火堆,道:「公子學得很像嘛。」
孔瑄坐落於地,微笑道:「天黑之時,野雞不敢輕易挪動,只要用叫聲逗引它們出聲,身手快些,一抓準著。」
崔放手腳極是麻利,一會兒便拎著野雞奔回火堆邊,藍徽容向他伸出手來,崔放愣了一下,藍徽容輕笑道:「阿放,讓我來烤,保你滿意。」
崔放猶豫片刻,見火光映照下藍徽容笑容甚是可親,便將野雞遞給了她。
藍徽容將野雞架於火上翻烤,又不時用匕首在雞身上劃上幾刀,手法俐落,不多時空氣中便瀰漫著一股濃香,崔放小臉上神情極為興奮,躍躍欲試,躺於地上的孔瑄也耐不住這股香氣的誘惑,坐了起來。
見二人一副垂涎欲滴的樣子,藍徽容忍不住微微而笑,孔瑄坐得極近,正好看得清楚,不由眯起雙眼,若有所思。
藍徽容將烤好的野雞撕下一邊遞給了崔放,叮囑道:「小心些,別燙著了。」又將另一半遞給了孔瑄。
孔瑄伸手接過,將雞腿撕下遞給藍徽容,藍徽容正待推讓,那邊崔放『唏律』著抽氣嚷道:「阿清哥,你真是太棒了,居然還有鹹味!怎麼弄出來的?」
「你拜我為師,我就教你。」藍徽容推掉孔瑄手上烤雞,起身從馬側取出乾糧細嚼起來。
崔放大口啃著雞肉,嘴裡含混不清地說道:「我已經有師傅了,不能再拜你為師,要不,我把蕤姐姐介紹給你認識,你教我這手藝好不好?」
孔瑄猛然嗆住,咳了起來,伸手拍上崔放額頭:「你個小鬼頭,知道出賣你家蕤姐姐了。少廢話,吃你的吧,還要辛苦好幾天,吃飽了才有力氣。」
眼見崔放吃完手中烤雞,孔瑄輕舒長臂,將他摟了起來,崔放開心大叫聲中,被他丟進小溪裡,藍徽容抬起頭來,正見孔瑄也脫去身上長衫,跳入溪流,與崔放打水而戲。
藍徽容心頭一跳,裝作撥弄火堆,低下頭去,視線所及,卻見一隻雞腿被樹葉包著,靜靜放於自己的身邊。
她拾起雞腿,慢慢吃著,遙見那二人在溪水中鬧得正歡,心中豔羨無比,想起自己這數日來憋得十分辛苦,不由有些愣怔。
孔瑄眼角瞥見藍徽容面上神色,湊到崔放耳邊悄悄說了句話,崔放哈哈大笑:「阿清哥,下來一起洗啊!」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3:58
第十五章 夜沐
火光照映下,藍徽容見孔瑄似笑非笑,斜睨著自己,心頭微微一沉,面上卻保持鎮定,應道:「好啊!」說著便站起身來。
她手停在腰間,裝作正在解開衣裳,腳後跟卻輕輕一磕,一粒石子悄無聲息地彈向繫於林邊的一匹馬兒,那馬吃痛,嘶鳴一聲,前蹄高高揚起,青雲和另一匹馬兒受驚,也十分不安,原地跳騰著。
藍徽容『啊』了一聲,回頭向林邊奔去,她裝作安撫受驚的青雲,卻悄悄地解開了青雲的韁繩,青雲向前急奔,藍徽容忙呼叫著追了上去。
崔放也未放在心上,轉頭激起一大片水花,又和孔瑄鬧在了一起。
待二人盡興回到火堆旁,藍徽容方牽著青雲轉了回來,將它重新繫於樹上。崔放衣衫全濕,大笑著將衣服脫下掛於樹枝上,盡餘貼身褻褲。
孔瑄披上長袍,坐於火堆旁微眯雙眼,似在打盹,藍徽容卻總覺有一雙銳利的眼睛在盯著自己,幸得她已及時調整好心態,坦然望向崔放幾近赤祼的身軀,淡定笑著,神情自若,片刻後,孔瑄將頭轉開,和崔放猜起拳來。
夜漸漸深沉,山谷脫去日間的蒼翠與蔥蘢,幽靜地釋放著深邃與純真,星月淡淡,一切景物顯得輕盈、靈動,野蛙聲聲,鳥鳴陣陣,在夜色裡,這些聲音清幽而遙遠,讓人的心慢慢沉靜下來。
藍徽容靠在一棵樹前,聽著不遠處孔瑄與崔放有節奏的呼吸聲,見孔瑄的手枕在崔放頸下,清剛的男子與俊秀的少年並頭而眠,忍不住微微而笑。
這是她自從軍以後第一個過得如此靜謐、如此悠閒的夜晚,她遙望星空,手卻無意中撫上胸前那半邊玉珮,這一刻,忽然想起在會昭山與簡寧相處的那夜,淡淡苦笑,那時的自己只想著天高海闊、遊俠江湖,怎麼也不會料到多日後會在這戰場之上,承受這份苦楚吧。這真的就是自己的命運嗎?
她的心在輕輕呼嘯,那蒼山的雲,霧海的風,呼捲著衝入她的心間,她只想騎著青雲,追著這自幼的夢想,長奔而去,不顧一切世俗與束縛,不顧一切艱難困苦、恩怨榮辱。
可天上的星星,為何那麼像母親的眼睛?默默地注視著自己,淡淡的懇求著自己,母親,為何你教會容兒灑脫與率真,卻又給容兒戴上這沉重的枷鎖?
她低下頭來,晶瑩的淚珠悄悄滑落,她用手指輕輕抹拭,放入唇邊,苦澀激上心頭,這一刻,她竟有一種豁出去的衝動,站起身來,悄無聲息地走向溪流的上游。
黑夜中,孔瑄的眼睛悄悄睜了開來,凝望著她迷濛難辨的背影,又望向臂間酣睡的崔放,眸光閃爍良久,終又合上了雙眼。
藍徽容先前追趕青雲時,瞥見溪流上游似有一小小湖泊,在星光下反射著淡而飄渺的白光。她依著先前所記路線行得一陣,便到了那小湖旁邊。
湖不大,依於兩座山峰之間,細小狹長,夜色下透著晶瑩的光亮,似一顆掉落塵世的星星,藍徽容一路前行,知那孔瑄並未跟蹤自己,放鬆下來。她在湖邊靜立,呼吸著清新的風霧,一股靜謐的傷感淡淡襲上心頭。
悵立良久,她緩緩解開衣衫,將自己投入到那悠遠深沉、委婉細膩的湖水裡,如同投入了母親溫柔的懷抱,又如進入了一個久遠的夢幻。幽然的白影在湖水中淺遊搖曳,湖水是如此清涼而透徹,星光灑落下來,飄飄蕩蕩,流動著難已言說的神秘氣息。
藍徽容將頭沉入湖水之中,內息在體內不停地循環往復,身軀在水底如一條銀魚輕輕擺動,與世隔絕之中,她的心漸漸寧靜,腦中也慢慢由迷濛而清醒,不管怎樣,已經選擇了這條道路,已經答應了無塵師太,總是要勇敢走下去的,那『鐵符』要拿,太子皓要找,以後,可能還會有更艱難的事情,既然不願讓母親在天之靈失望,那麼,只能坦然去面對這一切吧。
銀光飛濺,她『譁』地一聲從水中高高躍起,呼出一口長氣,如從夢中醒來,環顧四周,山影朦朧,湖光渺渺,她於夜色之下,靜靜地洗滌著多日的塵埃,蕩盡了身心的污垢。
遠處山間,傳來大鳥『嗚哇』的鳴叫聲和『撲楞』的展翅聲,藍徽容悄然上岸,著上衣衫,將長髮打散下來,坐於湖邊,讓風吹乾著滿頭秀髮。
微弱的火光閃爍,輕不可聞的人聲傳來,藍徽容一驚,如暗夜魅影,飄至湖邊林內,她輕輕地將頭髮束起,腳步聲越來越清晰,有數人由西而來,隱隱約約的對話也傳入耳中。
她凝神細聽,心中驚駭,這些人的步伐沉穩堅定,顯是身具武功的高手,口音竟似是西狄國人,耳聽那些人越走越近,竟是要往先前三人所處山谷而去,藍徽容斂氣屏神,提氣疾行,奔了回去。
孔瑄由沉睡中驚醒,微眯雙眼,盯著黑暗中那纖瘦的身影疾奔至身邊,正待開口,一股帶著水霧的清幽撲面而來,他的話便堵在了喉間。
藍徽容並未察覺他的異樣,見他眼神閃爍望著自己,俯到他耳邊,低聲道:「有西狄國人過來了,八個,身手都不錯。」
孔瑄倏然坐起,抓起身邊長劍,搖醒崔放,沉聲道:「你先帶阿放把馬牽遠些,不要離阿放左右。」
「是。」藍徽容與迅速清醒過來的阿放牽著三匹馬向林間深處走去,青雲自幼受訓,另兩匹也是久經訓練的戰馬,二人輕拍著它們的頸部,馬兒不嘶一聲,靜默地隨著二人向密林深處而行。
二人將馬繫於樹上,對望一眼,心意相通,藍徽容解下馬側長劍,拉過崔放右手,又悄無聲息地潛了回去。
只見密林邊,孔瑄高挑的身形掩在大樹之後,二人悄悄潛到他的身邊,孔瑄有些不悅:「怎麼又回來了?」
藍徽容壓低聲音道:「聽腳步,那些人武功不錯,如果要動手,得我們二人聯手才行。」
孔瑄回頭看了一眼崔放,藍徽容伸出手指向樹上指了一指,孔瑄會意,兩人托住崔放腰間,將他向樹上拋去,崔放也不驚慌,就著二人一拋之勢穩穩坐於樹杈上,將身軀躲在了樹冠之中。
腳步聲由遠而近,幾個人影由溪流上游而來,藍徽容湊到孔瑄耳邊嘴唇微張:「要不要動手?」
孔瑄強忍著耳際那麻麻癢癢的感覺,輕輕搖了搖頭,藍徽容這才驚覺自己隔他太近,悄悄地拉開了一些距離。
人影漸行漸近,從二人前方而過,孔瑄手中松子悄無聲息地彈出,擊中一塊石頭,正是其中一人將要踏足的地方,石頭滾動,那人『唉呀』一聲,眾人停了下來。
「怎麼了,撒爾木?」正是西狄人口音。
「見鬼了。」撒爾木輕罵道:「居然會崴了腳。」
其餘人爆出一陣嘲笑:「撒爾木,你平時不是自命阿爾善郡第一高手嘛,怎麼還會崴腳啊。」
一個厚沉的聲音響起:「撒爾木,還能不能走?還得趕去向都司大人報告,不要拖累了大家。」
撒爾木站直身軀:「沒問題,走吧。」
黑暗中,孔瑄輕輕拉過藍徽容的左手,清靈溫潤的感覺讓他一愣,旋即在那手上輕劃了幾個字,藍徽容會意,反叩了一下他的手掌。
孔瑄猛喝一聲,二人同時撲出樹林,孔瑄如騰龍出水,直奔前方四人,而藍徽容則如翔風當空,長劍蜂鳴,森森劍招將後四人捲入光影之中。
西狄眾人猝不及防,瞬間便有兩人倒在劍下,其餘人暴喝聲起,嗆聲不絕,躲過二人第一輪截殺,與二人戰在了一起。
藍徽容知這些西狄國高手冒險過河,必有重要任務,說不定關係到慕軍的安危,下手絕不留情,使出的都是一擊必中的招數,劍聲錚然,劍芒層疊地幻出,若流光溢彩一般,團團飛舞,將兩名對手的兵刃格開,身形變幻間,右腳猛然踢出,正中另一人胸腹,那人猛然後退,藍徽容長劍忽然變換方向,從自己肋側閃過,刺入從後面撲來的一人胸中。
她手握劍柄,帶著身後之人向前衝出數步,身形旋轉,將劍猛然撥出,灑出一蓬血雨,劍尖劃過後退那人的腹部,轉得數圈,正好避過最後一名對手的刀風。
這最後一名對手武功顯要高出同伴許多,刀風老辣而沉穩,舞動間隱有風雷之聲,藍徽容與他纏鬥數十招,雖佔著優勢,卻一時無法取勝,移動間瞥見那孔瑄好整以暇,籠著手站在一邊,他的對手皆倒在了地上,想起他先前試探自己,竟無端地有些氣惱,格鬥時漸漸向孔瑄退去。
眼見對手勢大力沉的一刀騰空掃來,藍徽容雙足釘於地上,腰板向後急彎,刀風從空閃過,直掃向她身後的孔瑄。
孔瑄微微一笑,手中長劍架住這威猛的一刀,一纏一繞,藍徽容仰於半空之中,手中長劍急出,孔瑄道:「留活口!」
藍徽容輕應一聲:「得令!」手腕轉動,長劍在空中盤旋,劍柄戳上那人腰間穴道,又轉回到她手中,只是她因身軀後仰,又中途變招,真氣不繼,腰一軟,便往地上倒去。
正在閉眼祈求後腦不要碰到石頭之時,卻覺一隻腳勾上自己的背心,托住即將倒地的身軀,她睜開雙眼,只見一雙如寶石般閃亮的眼眸正在頭頂,靜靜地與她對望,眸中略帶笑意,笑得意味深長。
藍徽容借孔瑄一勾之力躍了起來,輕聲道:「多謝公子!」
孔瑄重新點起火堆,將被點住穴道的那人拖了過來,踏上他的前胸,慢條斯理地道:「虎翼營中有十八種酷刑,相信你聽過吧。」
那人身子一抖,眼中露出恐懼之色,嘴唇卻閉得很緊,將頭扭了過去。
孔瑄拔出匕首,想了一下,向藍徽容道:「你帶著阿放去把馬牽回來。」
阿放早從樹上滑下蹦了過來,興致勃勃地道:「公子,我要看十八酷刑,侯爺老不讓我看,說我是小孩子,沒勁。」
孔瑄卻只是望著藍徽容,藍徽容見他眼神漸轉嚴厲,忙上前拖住崔放:「阿放,這是軍令,快走吧。」
崔放無奈只得擎起火把,跟著藍徽容向林內走去,走不多遠,便聽到夜空中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藍徽容對敵時毫不畏懼,此時卻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崔放見她面上神情,將嘴一撇:「阿清哥,你殺敵時不手軟,怎麼此刻倒心慈起來了。」
他一句話解動藍徽容心事,想起這段時間以來造下無數殺孽,便有些悶悶不樂,崔放似是知她心事,邊行邊道:「阿清哥,西狄國人個個該殺,他們殺我們東朝人還殺得少嗎?我們村子的人,便是------」
藍徽容知他想起慘死在西狄軍刀下的親人,握住他的左手,輕聲道:「阿放,我不是對他們心慈,只是想著,你年紀還小,就跟著侯爺征戰沙場,見慣這些血腥之事,不好。」
崔放卻不以為然:「能跟著侯爺,是我崔放修來的福份,咱家侯爺武功又高,人長得俊,打仗又在行,就是心慈了些。」
藍徽容笑了出來:「你家侯爺還心慈啊,坊間可是說他心狠手辣,孤傲絕塵。」
「那是他們不瞭解侯爺。」崔放大聲辯道:「侯爺懶得和那些庸俗之人打交道,才裝出一副冷酷的樣子,他對我們虎翼營的弟兄,不知有多好,你看看那些弟兄多敬重他。」
兩人邊說邊行,不多久便將馬兒牽回原地,只見孔瑄悠閒地坐在火堆邊,地上眾西狄人已不見了蹤跡。
藍徽容一愣,問道:「那些人呢?」
孔瑄揚了揚下巴:「丟到那邊灌木叢裡了。」
「他們過來做什麼的?」
孔瑄側頭想了一下,沉吟道:「有些奇怪,他們是從霧海一路下來的,說是西狄國左都司派他們去容州擒拿一位老者,卻失了手,死了數人,還被那老者反追蹤,他們一路逃到霧海,擺脫了那位老者的追蹤,沿月牙河而下,要去與他們的左都司會合,卻不知我軍已將西狄大軍趕回了月牙河以北,又正好撞上了我們。」
藍徽容心頭一跳,忍不住輕聲驚呼,孔瑄望了她一眼:「怎麼了?」
藍徽容攝定心神:「沒什麼,只是覺得那老者武功肯定很高,有些好奇。」
她心頭怦怦直跳:這些人去容州要擒拿的老者是不是莫爺爺?為什麼西狄國的左都司要派人捉拿莫爺爺呢?如果莫爺爺一直跟蹤這些人,那是不是也會來到這月牙河邊?自己心中所有的疑惑,是不是可以得解呢?
孔瑄托著下巴道:「難道西狄國的左都司也來到前線軍中了嗎?真是怪了。」
「公子,有什麼奇怪的?」崔放好奇問道。
「西狄國的左都司在他們國內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地位僅在西狄國王之下,聽說此人出身東朝,姓仇,西狄國這些年國力漸強,內政平穩,國土擴張,據說都是此人之功,但此人一直不統領軍務,怎麼此次也會來前線軍中呢?」孔瑄再想得片刻,抬起頭來:「我們得抓緊時間,勘探好地形,趕回去將此事向王爺報告才行,仇都司親到軍中,這一仗,只怕會非常艱苦。」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4:17
第十六章 火蓮
第二日清晨,三人早早起身,繼續沿著河岸前行,過河灘,爬險峰,涉溪谷,藍徽容一路看來,覺這月牙河邊多為險峻的山峰,溝壑縱橫,植被豐茂。行到險竣處,馬兒無法前行,三人只得將馬放於林間,徒步前行。
經過那夜的合力殺敵,藍徽容與孔瑄漸漸熟絡,不再似先前在軍營之中那般疏離,話題也由軍旅生活聊了開來,藍徽容這才發覺這孔瑄學識也是非常豐富,她曾於言語中想套出他的出身來歷,卻總是如隔紗觀花,迷濛而又神秘。
崔放一路觀測地形,一路和二人說笑,三人談笑風生,十分融洽。藍徽容越來越是喜歡這個阿放,對他照顧得無微不至,還經常用母親以前教過的方法弄出些小玩意,逗得阿放眉開眼笑,孔瑄在一旁看著,望向藍徽容的眼神也漸漸複雜起來。
三人在臥龍灘上游探查了兩日,又返身尋回駿馬,向臥龍灘下游而行。
這日,行到距臥龍灘約百餘公里處,三人勒馬於河邊,孔瑄輕皺眉頭:「怎麼這幾日來,水位不斷下降,難道今年又要大旱麼?」
藍徽容指向河中幾處露出來的小洲:「如果真是大旱,可得防著西狄軍乘河床暴露,從這些淺灘處突襲過來。」
崔放看了幾眼,道:「這倒不妨,即使他們從此處上岸,後方為險峰,馬兒不能直接南下,還得沿河岸過聶將軍軍營,咱們前軍三萬將士可不是吃素的。」
孔瑄微微頷首:「嗯,阿放說得有理。」
藍徽容仔細看了看附近地形,不再說話,三人繼續打馬前行。
這日天黑,行到臥龍灘下游三百公里處的一個峽谷內,三人用過晚餐,依於溪邊大石邊,夏風送來濃濃花香,山溪泉水叮咚作響,勞累了一天,崔放很快便進入了夢鄉。
自從那夜偶遇西狄人之後,孔瑄和藍徽容便輪流值夜,藍徽容不慣早睡,主動承擔起了上半夜值守的任務,耳聽得孔瑄和崔放睡了過去,她靠於石邊,微眯雙眼,傾聽著峽谷內嘈嘈的蛙鳴聲,啾啾的鳥啼聲,想起這幾日與這二人相處的時光,嘴邊帶出一絲微笑來。
微不可聞的『絲絲』聲傳來,藍徽容心中一驚,聽清楚聲音是從崔放身後約丈餘處發出的,側頭就著火光一望,大駭下持劍撲了過去。
剛撲至崔放身邊,右手長劍來不及揮出,一個黑影如巨石壓頂,將她壓在了身下,一股大力扼住她的右手,長劍脫手,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要做什麼?!」
藍徽容側頭望向崔放,急呼出聲:「蛇啊!」
孔瑄心一驚,從藍徽容身上滾落,撲向崔放,可是一條花斑蛇已咬上了崔放的左臂。
孔瑄拾起長劍,寒光一閃,蛇斷作兩截,在地上扭了數圈,不再動彈。
他回過頭來,只見藍徽容正撕下崔放衣袖,右手急點傷口處穴道,左手匕首在傷口處劃了個十字,黑血噴濺而出,待第一股黑血噴出,藍徽容俯身將嘴湊至傷口處,替他吸吮毒血。
孔瑄知形勢危急,忙將崔放扶起,只見他已昏迷過去,正在內疚之時,藍徽容抬起頭來喝道:「快紮住他肩頭!」孔瑄清醒過來,忙撕下布條將崔放傷口上方用布條緊緊紮住,見藍徽容微微喘氣,忙道:「我來!」
藍徽容也覺舌尖有些麻木,閃過一旁,孔瑄繼續替崔放吸吮著毒血,藍徽容過得一會,將那布條輕輕解開一陣,不久又捆了起來。
兩人輪流替崔放吸毒,心都跳得十分厲害,直至傷口處不再流出黑血,崔放也呻吟出聲,方才鬆出一口長氣,這時,兩人才發覺均是大汗淋漓,幾近虛脫。
孔瑄伸手點住崔放胸口穴道,翻看了一下他的眼睛,知已無大礙,回頭見藍徽容委頓於地,面色慘白,急忙將她扶了起來,藍徽容卻只覺雙足無力,怎麼也無法站立。
孔瑄心中焦慮,俯身把她抱起,急奔至溪水邊,將她放落於地,藍徽容迷糊中湊到溪水中漱淨口中黑血,孔瑄用力拍上她的背部穴道,一陣嘔吐過後,兩人都躺於地上喘著粗氣。
這一番驚險,實比二人過去所經歷的所有陣仗都要令人恐慌,靜夜中,只聽得『呯呯』的劇烈心跳聲,二人靜靜地對望著,孔瑄眼中閃過一絲愧意,站起身來:「你看著阿放,我去尋些草藥。」
孔瑄舉著火把在山間尋找良久,方在一處石壁邊找到治癒蛇毒的草藥虎杖草,他跨過溪澗,彎下腰去,將虎杖草連根拔出,一股清新的草味撲面而來,綿綿的,糯糯的,像極了先前將那方清壓在身下的感覺。他愣了一下,嘴角輕輕勾起,眼中露出愉悅之意,轉身回到崔放身邊,將草藥細細嚼碎,敷於他傷口處,又幫他包紮起來。
崔放呻吟著睜開眼,見孔瑄與藍徽容守於自己身邊,面上儘是關切之色,有些茫然道:「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孔瑄將他摟入懷中,輕聲道:「沒什麼事,你睡吧。」
崔放輕應了一聲,閉上眼,又沉沉睡去。
見藍徽容面色不佳,孔瑄低聲道:「你也睡吧,我來守著。」
這一夜,藍徽容睡得心驚肉跳,整夜都夢見母親冷冷地甩開自己的手,驚醒過來,總見那孔瑄深沉的眼神望著自己,只得又合目睡了過去。
第二日清晨,崔放便恢復了正常,看到自己手臂上的傷口,渾然不知昨晚發生了何事,孔瑄與藍徽容也閉口不提,只說是被一條小蛇咬了一下而已,崔放聽過就算,也未放在心上。
三人餐風露宿,晨起夜營,配合也日漸默契,孔瑄不時從山間打來野味,藍徽容則負責燒烤,崔放直呼這幾日不同往日堪查地形,大快朵頤,享盡了口福。
每當看到他一副滿足的樣子,藍徽容與孔瑄便相視一笑,笑過以後,總是一個低下頭去,另一個則若有所思。
將臥龍灘上游下游數百公里地形查探完畢,三人打馬趕回了蓮花關大營,回到營中,已是夜幕降臨。
孔瑄吩咐藍徽容回營帳休息,自己則帶著崔放直接進了慕王爺的大帳。
見二人進來,立即有人在案上擺好紙墨,崔放全神貫注,將沿河地形細細繪了出來。
慕世琮在旁細看了崔放幾眼,笑道:「阿放這幾日倒還長胖了,是不是偷懶了?」
崔放頭也不抬,嚷道:「我可沒偷懶,辛苦著呢,只是吃得太好了,有些虛不受補。」
滿帳的人掌不住大笑起來,一貫嚴肅的慕王爺也忍不住微笑:「看來阿瑄任務完成得不錯,不但護得阿放周全,還將他養胖了。」
孔瑄淡淡一笑:「這可不是我的功勞。」
崔放邊畫邊點頭道:「是得謝謝阿清哥,他可是一手好廚藝,也怪了,不放鹽,他也能將雞肉烤出鹹味來,濃淡正好,我還想學上這門手藝,將來萬一侯爺成了親,不要我跟著了,我就到王府門前賣烤雞去。」
岳鐵成一口茶沒吞下,悉數噴了出來,慕世琮笑駡道:「就知道你跟上孔瑄幾日,回來保證沒好話。」
岳鐵成瞧了慕王爺一眼,笑道:「阿放是沒福氣試試王爺的燒烤手藝,絕對讓你不想再吃第二個人烤的東西。」
「這我可不敢。」崔放放下筆來,躍到慕世琮身邊:「畫好了。」
眾人圍了上去,細觀那沿河地形圖,帳內一時寂靜無聲。
崔放呆得一陣,略覺無聊,取出腰間囊內藍徽容織給他的棕葉蚱蜢,擺弄起來。慕王爺伸手去取案側茶壺,眼角瞥見,面色微變。
「父王,怎麼了?」慕世琮抬頭問道。
「阿放,把你手上的東西拿過來。」慕王爺沉聲道。
岳鐵成聽言望向崔放手中物事,也是面色一變,大步過來從崔放手中拿過棕葉蚱蜢,翻轉來細細看了幾眼,身軀微晃,慕王爺伸手奪過,眯眼看了一陣,緩緩問道:「阿放,這是誰織給你的?」
「阿清哥,就是方校尉。」崔放見慕王爺面色凝重,語氣中帶上了幾分忐忑。
見慕王爺有些疑惑,慕世琮忙解釋道:「父王,阿放說的就是我從岳伯伯軍中要過來的那個方清,這次我派他出去保護阿放了。」
「方清?是不是那日晨練時與你比試槍法的那個?」
「正是,父王,那日您也見著了?」
慕王爺恢復冷清神態,將那棕葉蚱蜢收入袖中,平靜道:「都仔細看看地形圖,回去想一想這一仗如何打吧。」
聽他此話,孔瑄想起一事,忙將那夜在山谷中殲滅西狄國武士之事說了出來,慕王爺聽罷,思忖片刻,道:「仇都司來了西狄軍中嗎?前一段與他們交手似看不出有此跡像?聽說此人作風詭異,行事狠辣,愛行險著,如果真是他來主持西狄軍作戰,可得小心應付了。」
眾人議得一陣,前後出了營帳,岳鐵成走在最後,猶豫片刻,回轉頭來道:「王爺,可能只是巧合吧,當年蒼山出來的人,會這麼織蚱蜢的很多,雖說死得差不多了,但總有人傳出去的。」
慕王爺從袖中取出那棕葉蚱蜢,輕輕搖了搖頭,眼中露出迷茫之色:「鐵成,你看,這收尾的這處,世上只有清娘才會這樣打結,當年我笑過她很多次,她總是不改,還反笑我------」
遙遠的往事襲上心頭,慕王爺的手竟有些顫抖,岳鐵成沈默良久,道:「王爺,你早些歇著吧,方校尉那處,我明日會去詢問於他。」
「不。」慕王爺逐漸平靜:「先不要驚動他,我自有打算。」
岳鐵成行禮退出大帳,帳簾擺動之間,一股潮濕而燥熱的風吹了進來,帳內燭火閃爍,將慕王爺投射在帳上的身影拉得時長時短,似一隻孤獨的飛鷹,在空中盤桓鳴叫,叫聲淒厲而冷森。
慕世琮與孔瑄前後出了營帳,立住腳步:「孔瑄,覺不覺得父王和岳叔叔有些奇怪?」
孔瑄微微一笑:「王爺和岳將軍是幾十年的交情,自有一些往事,是我們後輩所不知曉的。」
慕世琮道:「那小子怎麼樣?」
孔瑄低頭望向腳下的青草,沈默片刻,道:「很正常。」頓了頓又道:「挺好的。」
慕世琮斜睨了他一眼,不再說話,帶著崔放回了營帳。
藍徽容躺於草蓆上,一直未能入睡,聽得帳外有『沙沙』的腳步聲傳來,又在帳門外停住,良久都不再移動,不禁有些好奇,忍不住爬將起來,伸手掀開帳簾,卻不料孔瑄也正好掀簾進來,兩人便撞在了一起。
孔瑄捂著下巴苦笑道:「方校尉,我這下巴跟你有仇是吧。」
藍徽容面上一紅,幸虧帳內沒點燭火,不虞被他看到,轉身在草蓆上躺下,淡淡道:「誰讓郎將大人回自己的營帳像做小賊似的,不過,這帳內可沒有馬兒讓你偷。」
孔瑄嘴角抽搐了一下,仰面躺落於草蓆上,許久都不能入眠,聽得藍徽容的呼吸聲也是時長時短,輕笑一聲,悠悠道:「原來也有人和我一樣,在野外睡了幾天,回到這營帳內反而不習慣了。」
藍徽容索性坐了起來:「是啊,覺得悶得慌。」
孔瑄忽然來了興致:「方校尉,不如我們去林中較量較量,放鬆放鬆筋骨,回來興許能睡個好覺。」
藍徽容一直沒有和他正面交過手,又曾聽聞他是慕家軍中第一高手,也來了興致:「好啊,郎將大人有此雅興,方清自當奉陪,只是軍規規定夜間不能離營的。」
「管他的,我們就當還在外執行任務未歸好了。」孔瑄笑得有些賊嘻嘻:「以前侯爺想溜出去玩,也是藉口要和我出去執行任務,那任務有時可能只是一隻野豬,或者是某某樓的一位姑娘。」
藍徽容聽他將野豬和青樓姑娘連在一起,忍俊不禁:「原來在郎將大人的眼中,姑娘們都是野豬啊。」
孔瑄但笑不語,兩人出了營帳,走到大營門口,值守士兵大聲道:「參見郎將大人!」
孔瑄神情肅穆:「嗯,夜裡得打起點精神,雖說西狄軍暫時未過來,也不可鬆懈。」
「是!」士兵們齊聲應道,一為首軍官笑道:「這麼夜了,郎將大人還要出去啊?」
「是,有緊急任務,開門吧。」孔瑄正顏說道。
藍徽容強忍住笑,隨他出了大營,避過眾守衛的視線,進了大營南面一片有空地的樹林,孔瑄點燃幾根松枝,藍徽容蹲於他身邊,正待開口,孔瑄忽然執起一根燃燒的松枝,向她攻來。
藍徽容身軀急向後仰,右足挑起一根松枝,半空中火光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藍徽容探手接過,架住孔瑄一波又一波的攻擊。
孔瑄邊攻邊笑道:「我們來個別緻點的,誰的火把先熄滅,誰就算輸了。」
藍徽容知如果要在激烈打鬥中讓火把保持不熄滅,實需將內力運轉得十分嫺熟圓潤才行,她好勝心起,朗聲應道:「就是如此。」
藍徽容曾見過孔瑄與慕世琮比試,知他劍招舒緩沉穩,靜逸自如,內力應當也是極為綿長的,她腦海中浮現當日莫爺爺編織竹簍時的悠閒從容,這一瞬間,忽然對那其中的劍意有了更深一層的體會,身形輕舞,騰挪側閃,手中火把在身邊翻飛,架過孔瑄一波波攻勢,卻始終不曾熄滅。
孔瑄朗笑道:「方校尉果然好身手!」
藍徽容圍著孔瑄遊走,微笑道:「郎將大人不愧為軍中第一高手。」
二人招式越來越快,火光在空中盤旋飛舞,遠遠望去,如兩顆流星從空中冉冉劃過,又似兩朵火蓮於靜夜幽幽盛開。
鬥至激烈處,二人均覺酣暢淋漓,孔瑄胸中似有激流洶湧,氣運全身,長袍隨風輕鼓,身形忽然一側,閃過藍徽容攻向其右肋的一招,手中火把自身後在空中一個迴旋,擊向藍徽容面容,藍徽容不料他竟將火把脫手擊來,眼見火光逼近,不由身軀後仰,腳下卻被孔瑄一勾,站立不穩,向後倒去。
孔瑄探出左手接住火把,擊落藍徽容手中松枝,右手如海底撈月,摟上藍徽容後仰的身軀,低頭悠然笑道:「方校尉,承讓了!」
藍徽容感覺到他摟住自己腰間的手滾燙而有力,看著他那雙如寶墨石般的眼睛,心中有些慌亂,面上卻依然保持鎮定,微微一笑:「郎將大人果然高明,小人服輸了!」說著便欲挺直身軀。
孔瑄面上笑容不減,身子慢慢下俯,逼得藍徽容再度倒回他的手中,溫熱的氣息撲近:「方校尉,你怎麼這麼喜歡在我面前躺倒呢?」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4:33
第十七章 夜聚
眼見著孔瑄的笑容在面前逐漸放大,他呼出的氣息帶著夏風的潮熱,撲入全身每一個毛孔,腰間的手滾燙地灼燒著每一寸肌膚,藍徽容竟使不出一絲力氣,心慌意亂,情急下閉上了雙眼。
「太好了,阿瑄哥贏了!」崔放爽朗的笑聲響起,孔瑄笑容收斂,右手一鬆,藍徽容失去依託,倒於地上,『啊』的一聲輕喚出來。
崔放笑著走近:「侯爺說得對,阿瑄哥一定會贏。」
孔瑄緩緩站直,鬆開左手松枝,拍了拍身上塵土,轉過頭來悠然道:「侯爺怎麼找到這裡來了?」
慕世琮冷著臉從黑暗中走近:「我倒不知你還有深夜比武的習慣。」
藍徽容已從地上迅速爬起,低頭行禮道:「末將參見侯爺!」
慕世琮負手在她身邊轉了一圈,又踱到孔瑄身邊,湊到他耳旁低聲道:「我現在覺得,天香館那幫兔崽子被打得實在有些冤。」
孔瑄愣了一下,旋即大笑起來,慕世琮瞪了他一眼:「笑什麼?我還沒問你擅離軍營之罪呢。」
孔瑄笑著盤腿坐於草地上,將火堆架起,慢條斯理的道:「既然都來了,就一起治罪吧。」
崔放蹦到藍徽容身邊:「阿清哥,我同侯爺誇了你的手藝,侯爺想試試,你可得給我掙面子,免得侯爺說我誇口。」說著揚起右手中一隻野兔。
藍徽容伸手接過,看了面無表情的慕世琮一眼,默默走到火堆邊架枝燒烤起來。
「明天吳夥頭又會抱怨營中進了賊了。」孔瑄笑道。
崔放拉著慕世琮在二人身邊坐下,賊嘻嘻地從懷中掏出一壺酒來:「還有這個呢,老吳頭在營中私藏烈酒,他絕對不敢聲張的。」
濃郁誘人的香氣在林間散開來,崔放眉開眼笑,擠到了藍徽容身邊,不停地與她說笑,孔瑄也坐了過去,偶爾和崔放打鬧一下,藍徽容被他二人一鬧,也忘記了先前被孔瑄戲弄的不快。
慕世琮坐於三人對面,臉色陰沈,盯著孔瑄和藍徽容看了一陣,冷冷道:「方校尉人緣不錯嘛。」
「是啊,阿清哥人很好的,他什麼都會,不像那些笨笨的人。」崔放大大咧咧道。
「是嗎?」慕世琮目光閃爍:「方校尉。」
「是,侯爺。」藍徽容忙應道,同時將手中烤好的野兔子撕了一片遞給崔放,孔瑄見狀作勢撲了過去,崔放不依,兩人滾落到草地上。
藍徽容又撕下一片兔肉低頭奉到慕世琮面前,慕世琮伸手接過,送至嘴邊,欲待說話,卻被手中烤肉的香氣熏得一窒,輕咬一口,要說的話便吞進了肚子裡。
孔瑄和崔放鬧得兩下,便放開他,坐回到藍徽容身邊,從她手上接過兔肉,輕聲道:「多謝了。」
慕世琮忍不住又抬頭看了他一眼,取過崔放身邊酒壺,仰頭灌了一口,拋給了孔瑄。
孔瑄探手接過,輕飲一口,嘆道:「真像回到了潭州城。」
崔放聽他提起潭州城,邊吃邊道:「阿瑄哥是不是想起蕤姐姐,長夜難眠,所以跑到這裡和阿清哥比武來了。」
「要你多嘴。」孔瑄恨恨道,眼角瞥了藍徽容一眼,手中的酒壺在空中停頓片刻,又遞回給了慕世琮。
慕世琮奇道:「方校尉不飲酒嗎?哪有男人不飲酒的。」
藍徽容本就為先前孔瑄隱含試探意味的話語有些驚疑,聽慕世琮這樣一說,忙伸手接過酒壺:「多謝侯爺。」說著學他二人模樣仰頭喝了一大口。
酒一入喉,如刀割一般,竟是極為烈性的酒。藍徽容自幼便會飲酒,但都是飲的極淡的清酒,即使那日與簡寧在結廬亭所飲,也是不太烈的雕酒,從未飲過這般烈性的酒,感覺就要劇烈咳嗽,她強自憋住,酒氣悶於胸中,面上頓時變得飛紅。
燦爛星空下,四人圍著篝火,吃肉飲酒,劃拳猜令,慕世琮也拋開了先前心中有的一絲莫名的不快,和崔放、孔瑄笑鬧在了一起。藍徽容坐於一旁,默默地看著,忽然很羨慕這三人,情同手足,雖有身份之別,卻無貴賤之分,崔放天真,孔瑄爽朗,就是那小侯爺慕世琮,也漸漸能夠看到他冷傲外表下率真的一面。
意興正濃之時,孔瑄猛然道:「別出聲!」慕世琮和藍徽容迅即踢滅了火堆。
罵罵咧咧的聲音隱隱傳來:「奶奶的,誰半夜三更烤肉吃,弄得老子們睡不著覺。」
「應該是在那邊,去看看,嘴裡淡得出鳥,半夜還得聞這香氣,還讓不讓人活了。」
「哪個小兔崽子,偷了我的兔子肉,讓我逮到非把他醃乾了不可。」
四人相視一笑,慕世琮低聲道:「老吳頭來了,快走!」說著牽起崔放的手,向林外奔去。
藍徽容忙站起身來,不料飲多了幾口烈酒,猛然間站起,覺得有些頭暈目眩,正要伸手撫上額頭,孔瑄伸手過來,握住她的右手,輕輕一帶,藍徽容跟著他發足急奔。
四人由馬廄翻欄回到大營,慕世琮立住腳步,喘氣道:「還好,沒被抓個正著。」面上儘是得意之色。
崔放捧著肚子一陣悶笑:「明天老吳頭肯定會鬱悶得很,弟兄們可又得抱怨菜裡面沒放鹽了。」四人忍不住大笑,卻又怕人聽見,笑聲都悶在了肚內。
藍徽容這才發覺孔瑄仍握著自己的右手,輕輕抽了出來,慕世琮正好看見,眼神閃爍,忽道:「方校尉。」
「是,侯爺。」
「聽阿放說你頗為細心能幹,我帳內正好缺一名這樣的親兵,從今夜起,你就到我帳內歇宿吧。」慕世琮悠悠道。
藍徽容一愣,孔瑄嘴張了幾下,還未出聲,慕世琮已轉身而行。
孔瑄急追了上去,湊到慕世琮耳邊低聲道:「侯爺,此人身份可疑,放他入您帳中太危險了。」
慕世琮停住腳步,斜睨著孔瑄,片刻後湊到他耳邊平靜道:「我就是想試探於他,你放心,我自有防範。」回過頭來向藍徽容道:「走吧,方校尉。」
藍徽容心神忐忑地隨著慕世琮步入他的營帳,她本就有些酒意,急奔之下經夜風一吹,醉意上湧,入得帳內,覺得有些昏眩,強自撐著道:「侯爺,末將粗手粗腳,怕給您帶來不便,我還是回孔郎將帳中歇宿吧。」
慕世琮轉過身來,盯著藍徽容看了一陣,眼中夾冰帶霜,狠聲道:「倒瞧不出你有這能耐,孔瑄本是最厭惡男色的,卻讓你亂了心神,你聽著,我可不能讓他為你走了邪道,蕤兒還等著他回去娶她,你給我老老實實呆在這裡,以後,不許和孔瑄走得太近。」說著拂手步入屏風之後。
藍徽容懷疑自己醉酒聽錯了話,嘴張得老大,愣在了當場。良久方回過神來,苦笑之餘,又感覺實在醉得厲害,摸到一張竹蓆上躺倒,不久便酣睡過去。
第二日清晨,聽到晨練的號角聲,藍徽容爬了起來,感覺頭痛欲裂,甩了甩腦袋,見慕世琮一身勁裝從帳後步出,忙迎了上去:「侯爺!」
慕世琮冷冷地望著她:「也不見你有多會伺侯人嘛,還比不上天香館的小子,昨夜我要飲水,喚了你數聲,沒聽見嗎?」
藍徽容覺他言語辱人,心頭火起,迎上慕世琮的眼神,正顏道:「侯爺,末將入伍是為了殺西狄人,不是來伺侯人的,更無那等齷齪習性。侯爺對末將和孔郎將有所誤會,實是有辱郎將大人的為人,也有辱您和他之間的情誼。」
慕世琮被她噎住,飛眉一挑,正待再說,孔瑄打簾進來,看見二人橫眉怒目的樣子,微笑道:「侯爺,弟兄們都集合好了。」
慕世琮冷哼一聲,將手一甩,出帳而去,藍徽容瞪著他的背影,悶頭跟上,孔瑄搖了搖頭,也跟了上去。
晨練結束,用過早飯,慕世琮便和孔瑄去了慕王爺大帳,參加每天例行的軍事會議,藍徽容職位低,不能進入,又不需隨普通士兵進行操練,便閒在了慕世琮帳內。
她默默坐於帳內,感覺仍有些頭痛,想起吃苦這麼久,連慕王爺的面都未見到,現在又落到這冷傲孤僻的慕世琮帳中,極難相處,不由有些沮喪。不過她心志較為堅定,過得一陣便調節過來,自我安慰道:好歹也隔慕王爺近了一步,成功的機會又多了一分。
這樣一想,她心情豁然開朗,抬頭見慕世琮帳內一片淩亂,顯是沒有人幫他收拾,知這些男子不拘小節,暗嘆一聲,站起身來,將帳內整理乾淨。
剛剛清理完畢,崔放掀簾進來,愣了一下,疑道:「這是侯爺的營帳嗎?」
藍徽容見崔放進來,心中高興,笑道:「阿放,啊不,崔校尉,快進來。你不用去操練嗎?」
「侯爺說我年紀小,不用跟著他們操練,反正他也不會讓我上戰場。」崔放笑嘻嘻地靠近,伸手遞過幾片棕葉:「方校尉,麻煩你再給我織一個蚱蜢,好不好?」
「我給你織的那個呢?」藍徽容伸手接過棕葉。
「讓王爺給搶去了,他官大壓死人,我可沒辦法。」
藍徽容心中掠過一絲不安,她直覺母親與那慕王爺之間必有一些恩怨,慕王爺為什麼要拿走區區一個小玩意呢?
她十指靈動,不多時便又織了一個蚱蜢遞到崔放手中,崔放咧嘴而笑,伸出右手架上藍徽容肩頭,拍胸道:「方校尉,以後你就是我的哥們,在這軍營中,我罩著你,誰敢欺負你,你就告訴我。」
慕世琮打簾進來,見崔放黏著藍徽容,心中不爽,眼睛一瞪:「你罩著誰呢?今天的功課做好沒有?」
崔放吐了吐舌,湊到藍徽容耳邊道:「我回頭再來找你。」說著彎腰溜出了營帳。
慕世琮莫名的覺得一股酸意直湧心頭,這三人只出去了幾天,回來就這般親密,倒好似將他撇開了似的,昨夜在林間見孔瑄對這方清那般形狀,今日又見崔放與他這般親密,他越想越是不爽,輕哼一聲,行至案前坐下。
他剛坐下,便覺案頭上整潔異常,一愣間,藍徽容已將泡好的茶端了過來,卻不說話,靜靜地立於案側。
慕世琮側頭望了她一眼,將手中地形圖展開,細細地看著,過得一陣,一名軍官進來:「侯爺,王爺叫您過去一趟。」慕世琮匆匆出帳而去。
藍徽容見他離去,將案上地形圖小心地捲了起來,放於案旁,見圖下還有一本《兵策》,正是母親以前授過的,伸手撫上書冊,想起母親的音容笑貌,便有些傷心難過。
孔瑄掀簾進帳,正見陽光投射在藍徽容略帶悽楚的面容上,似星空朗月,秋霜冬霧,流動著淺淺的傷感,他正恍惚間,藍徽容已抬起頭來,傷感收斂,平靜道:「郎將大人,侯爺去了王爺帳中了。」
孔瑄輕『哦』一聲,踱了進來,見藍徽容的手撫在《兵策》上,眼神微暗,低聲道:「方校尉,觀你言行,應當也學過這本《兵策》吧?」
「是,曾學過一些,但學得不好。」
「那你知不知,這本《兵策》是何人所著?」
「這倒真是不知。」藍徽容略覺好奇:「請教大人,這《兵策》是何人所著?」
孔瑄並不回答,在帳內轉了一圈,問道:「在這可還住得習慣?」
藍徽容不知他是何用意,又總覺他那雙眼睛銳利無比,淡淡道:「既入了軍營,一切聽從軍令,在哪都是一樣的。」
「侯爺人很好,就是脾氣傲了些,你順著他些,日子久了,他自會把你當兄弟一般看待。」
聽他語氣甚為誠懇,藍徽容低聲道:「是,多謝郎將大人。」
孔瑄微微一笑,走至帳門口,又停了下來:「侯爺每日都要陪王爺一起吃晚飯,用過晚飯後,王爺還要考較他的功課,沒有一個時辰不會回帳中的,這段時間你可以到處走走,放鬆一下,這附近林木幽美,山泉甚多,人跡罕至,不去領略一下實在可惜。」說著出帳而去。
藍徽容覺他這話講得甚是奇怪,坐於椅間細細想了一下,『啊』的一聲站了起來。
大帳內,慕世琮看完手中的密報,面色凝重,抬起頭來:「父王,京城形勢劇變,我們該如何應對?」
「依你之意呢?」慕王爺靠於椅中,悠然問道。
慕世琮知父王在考較自己,細想了一下,答道:「皇后和太子因巫蠱案被廢,表面上看是行巫蠱之事敗露,實際上應是后族權勢太盛,威脅到了皇權,皇上忌憚,恐逼宮之事重演,先下手為強。」
「嗯。」
「這中間有一個最關鍵的人不可忽略,就是簡四哥寧王,他雖長期受皇后和太子一系打壓,但其為人堅忍,又頗有心計,在朝中經營多年,口碑甚好,諸皇子中,最似皇上的就是他,估計此次太子被廢與他脫不了干係。」
「嗯,繼續說。」
「皇上先奪趙氏一族兵權,再下詔廢后廢太子,應是已對朝中形勢有了足夠掌控後才下的手,現在趙氏一族覆滅,剩下的皇子中二皇子成王身有殘疾,三皇子允王生性懦弱,只有寧王堪當重任,但皇上要立寧王為太子,有一個很大的顧忌。」慕世琮說著偷看了慕王爺一眼。
「你不用避諱,說下去。」慕王爺閉眼道。
慕世琮猶豫一下,道:「寧王的生母是前和國公主,他的姐姐又和親突厥,如果立寧王為太子,皇上的顧忌便是父王您。」
見慕王爺面色平靜,他續道:「父王您本為和國人,寧王身上又有和國皇室之血脈,如果寧王為太子,在朝中勢大,您又因和國之故支持於他,再加上塞外其親姐的勢力,三方聯合起來,皇上可不得不忌。」
「那我們現在應當怎麼辦?」慕王爺似是詢問,又似是自言自語。
「當務之急,還是與西狄國的作戰,如果我們大勝,皇上只會更忌憚於父王,只怕撤藩削權之事馬上就會進行,如果我們大敗,讓西狄軍攻佔我藩領土,只怕也傷了我們自己的元氣和根基。所以,我們得想想辦法,形成一個不勝不敗之局,既讓皇上要用我們來抵禦西狄軍,不便對我們下手,又讓西狄軍不能長驅直入,攻戰我藩領土。如能將這種戰局拖至入冬,西狄軍暫退,便能緩過氣來,憑父王在朝中多年的經營,再加上簡四哥的權謀,應當可以解開現在這種危局。」
慕王爺臉上慢慢浮現一絲笑容,睜開眼來:「世琮有長進,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如何形成這不勝不敗之局吧。」
慕世琮輕應一聲,行禮後便欲退出大帳,慕王爺忽道:「聽說你把那個方清調到你帳中了?」
「是,這人來歷有些可疑,我想就近監視於他。」慕世琮束手答道。
慕王爺沈默片刻,道:「不要為難他,你去吧。」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4:45
第十八章 兵策
一整日,藍徽容都坐立不安,孔瑄臨走時說的話讓她想了又想,難道他真的看出什麼來了嗎?她細細回想與他相處的每一件事,想著他面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語帶雙關的言談,越想越是確定,他應當已看破了自己的女兒身份。
想起曾與他同帳共宿的日子,藍徽容便面上一紅,有些怕再見到此人,一整日都縮在帳內,沈默寡言,那慕世琮倒也未再刁難於她,直至黃昏時分,慕世琮去了慕王爺大帳,她再細想孔瑄話中含義,終微微而笑,偷偷溜出了大營。
她從昨夜比試的那片樹林穿林而上,攀峰越溝,果見山峰疊翠,曲徑通幽,鳥語花香,水流潺潺,將近天黑之時,她尋到一處極偏僻的清溪,輕解衣裳,黑髮悠垂,借這清澈嫵媚的溪水洗盡了身心的重負。
披上衣裳,在溪邊石上而坐,藍徽容將雙足伸入溪水之中,任夜風吹乾著濕髮,幾條小魚從腳旁遊過,她略覺麻癢,開心笑了出來,這一刻,是她自從軍以來最為輕鬆愜意的時候,心中便對那孔瑄多了幾分好感。
這一刻,她忽然把所有顧忌拋在了腦後,慕王爺也好,『鐵符』也好,太子皓也好,她都暫時選擇了忘卻,也許,下山後還需要繼續面對,但這一刻,她決定做回那個無拘無束、自由真實的藍徽容,而不是這個心事重重、百般遮掩的方清。
至於下山之後,盡力吧,如果能完成師太的任務,達成母親的心願,自己努力去做就是,如果做不成功,那麼也無遺憾,畢竟,自己的人生,總不可能永遠為他人而活,自己的夢想,總得去勇敢的追求。
內心深處,她還隱隱覺得,母親是絕對不會害自己的,她應該清楚師太要自己做何種事情,母親那麼深愛自己,怎麼會忍心將自己置於危險的境地呢?
她黑髮輕揚,仰望夜空:母親,您會保佑容兒的,是嗎?
眼見時辰差不多,夜色深深,她掏出火摺子點燃火把沿著來路下了山峰,走回至昨夜與孔瑄比武的空地,燒烤的痕跡清晰可見,啃剩的兔子骨頭也仍在地上,她不由輕笑出聲。
「你應該為這隻兔子默哀的。」孔瑄略帶調侃的聲音傳來,藍徽容心跳陡然加快,好不容易平定下來,轉過身望向抱臂斜靠在大樹上的孔瑄,盈盈笑道:「郎將大人又擅離軍營,就是來悼念這隻兔子的?」
「那倒不是,我是為今天吃了一天淡菜的全營將士來討一個公道。」孔瑄慢慢走近,低頭望著兔子骨頭,搖頭晃腦道:「兔子啊兔子,因你之不幸,虎翼營全體將士忍受了一天無鹽之苦,你若泉下有知,當可安息了。」藍徽容忍俊不禁,兩人相視大笑。
藍徽容笑罷直視著孔瑄,道:「多謝你了。」
「謝我什麼?」孔瑄淡淡笑著,走到藍徽容身邊,盯著她看了一會,忽然伸手撫上藍徽容的耳際。
藍徽容一驚,正要閃頭躲過,孔瑄低聲道:「別動!」輕輕替她將散落下來的一綹長髮攏了上去。
藍徽容面泛微紅,忙伸出手來:「我自己來吧。」
「記住,下次偷了腥,得把嘴擦乾淨。」孔瑄接過藍徽容手中火把,望著她低頭攏髮時露出的白淨柔美的脖頸,語氣便慢慢由嘲笑轉為了柔和。
藍徽容聽他說到那個『偷』字,心頭一跳,抬起頭來:「郎將大人,你為什麼不當著侯爺的面拆穿我是女子?」
「拆穿你做什麼?」二人向營地走去,孔瑄邊行邊道:「你是女子又何妨?軍中又不是沒有女子從軍的先例。你這身手,這豪氣,軍營中及得上你的男兒也沒幾個。」
「哦?」藍徽容大感好奇:「軍中以前也有女子嗎?」
孔瑄話語低沉:「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女子還當過將軍,英爽豪俠,忠肝義膽,七尺男兒見了她都自慚形穢,不過,現在人們都已經將她給忘了吧。」
藍徽容立住腳步,抬頭望向孔瑄黑邃的眼眸:「郎將大人,你就不怕我身份不明,是奸細暗探之類的嗎?」
孔瑄呵呵一笑:「你不是。」
「為什麼這麼相信我?那夜你不是------」
「一個暗探,絕不可能為了岳將軍那般不顧性命,奪旗救人,侯爺是心中有傷痕,所以才看不到這一點。我也是那夜誤會你,險些害死阿放之後,才想到這一點的。」孔瑄淡淡道。
見藍徽容面上有感動之色,孔瑄怪笑道:「當然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藍徽容奇道:「什麼原因?」
「任是哪方,派出女子打探情報,好歹也得選個有幾分姿色、溫柔如水的,絕不會派出像你這般彪悍的女子。」孔瑄靠近藍徽容悠悠說道。
藍徽容猛然一掌擊出,孔瑄大笑著閃開,兩人追打著回到營後,翻欄回到大營之中。
藍徽容悄悄溜回帳中,剛剛坐定,慕世琮便匆匆進來,拿起案上的地形圖又匆匆出去,藍徽容一時無聊,取過案上那本《兵策》,坐於椅中細細看了起來。
書已有些陳舊,頁角微微捲起,藍徽容慢慢讀來,彷彿回到家中院內的梨樹下,母親將只有十歲的自己抱於懷中,輕聲地教自己背著《兵策》,父親於一邊作畫,作好之後便會含笑抱怨母親不該教自己讀殺伐之氣這麼濃烈的書,害得他的畫中也多了幾分肅殺之意。
母親當時是如何回答的?藍徽容輕皺眉頭努力地回想著,遙遠的記憶一點點清晰,母親微笑著回答父親:「兵者,仁器也,可止殺伐,拯萬民,仁器之魂,在於仁心,你終是仁心不夠,所以才會感到殺伐之氣。」
藍徽容輕聲唸著,經過一段時間戰場的磨煉,她忽於此刻,理解了母親當年說這句話的含義,母親,當年你到底是怎樣的奇女子,才有這樣非凡的見解?
「兵者,仁器也,可止殺伐,拯萬民,仁器之魂,在於仁心。」一把清朗中略帶滄桑的聲音在藍徽容身邊響起,她一驚,抬起頭來,只見一著淡青儒衫的中年人,負手立於身前,平靜地望著自己。這人年約四十來歲,相貌清雅,身軀修長,氣度雍容,眼睛更是十分有神,睿智中含著幾分溫和。
她忙站起身來:「請問您是------」
「你就是方校尉吧?」那中年人並不回答她的問題,微笑問道。
「是,您是來找侯爺的吧,他剛剛出去了。您是------」藍徽容省起這人進帳步至自己身前,自己竟然毫無察覺,不由心中一凜。
「我是王爺帳中的文書,姓言,來找侯爺的。」中年人含笑答道。
藍徽容見他負手在帳後察看了一番,忙跟了上去:「言文書,您還是在前面等吧,侯爺不喜別人進內帳的。」
那言文書細細地看了她幾眼,踱到前帳椅中坐下,拾起那本《兵策》,翻開看了一下,問道:「方校尉也學過這本《兵策》?」
藍徽容斟上茶來:「幼時學過一些,學得不精。」
「那剛才你念的那段有關兵者仁器也的話,是誰教你的?倒是挺有見解的。」言文書閒閒問道。
藍徽容平靜答道:「這倒是忘了,好似不是師傅教的,是在何處聽過,心有所感,就念了出來,至於是誰說過的,想不起來了。」
言文書再將那句話輕念了一遍,微不可聞的嘆了口氣,抬起頭來望向藍徽容:「方校尉是哪裡人?」
「蓮花寨方家村人。」
「今年多大了?」
「虛歲二十。」
「哦。」言文書微笑道:「比小侯爺小上一歲。家中還有何人?」
藍徽容不知這言文書問自己這些話是何用意,但覺他笑容可親,面目慈善,眼神中似還有幾分疼惜之色,稍稍放鬆下來:「家中親人都不在了,我現在是孤身一人。」想起父母先後離自己而去,藍徽容語調便稍稍有些淒哀之意。
言文書聽得真切,眼中閃過一絲痛意,沈默一陣,站起身來:「方校尉一表人才,我一見如故。你安心呆在這裡,若是有什麼難處,可到王爺帳中找我,我自會幫你。」不待藍徽容回答,掀簾而去。
藍徽容側頭想了一陣,覺這人有些怪異,但終究對自己是一片好意,如果真是慕王爺帳中的文書,是不是可以借他接近慕王爺呢?不及細想,慕世琮回到營帳,她便也將此事暫時擺在了一邊。
接下來的幾日,藍徽容與慕世琮倒也和平相處,只是很少說話,她細心周到,慕世琮帳內諸事打點得十分妥當,茶水衣物,文書筆墨,竟讓慕世琮挑不出一點毛病,感覺比在潭州王府內還要舒適,他又覺這方清不多言,不生事,自己有什麼需要,他總是想在了前面,備得妥妥噹噹,自己想安靜的時候,他也縮於帳角,不發一言,竟是十分的貼心如意。
慕世琮也曾幾次暗自試探於他,基本排除了他是京城派來的暗探,若不是仍懷疑他是西狄國奸細,倒有些想時刻將他帶在身邊的想法。
他每日忙於操練兵務,研討戰策,在帳中的時間不多,藍徽容也覺輕鬆,崔放每日都過來玩耍,與藍徽容其樂融融,有時慕世琮撞見,倒未再氣惱。
藍徽容仍舊每日乘著黃昏溜出兵營去山間沐浴,夜色深深時下山回營,每日也都見孔瑄守於林間相候,她知他是一片好意,防有營中士兵偷溜上山,撞見自己,於上山處替自己把風,心中感激,便與他日益熟絡,兩人每日一路回營,仿似結交了多年的好友,說說笑笑,有時比試一番,給枯燥的軍營生活添了幾分樂趣。
見藍徽容老是稱呼自己為『郎將大人』,孔瑄渾身不自在,便要她在無人時稱自己為『孔兄』即可,藍徽容卻哈哈大笑,孔瑄領悟過來,笑言二人之姓連起來可就是『孔方兄』,實是怪異至極。
這日早晨起來,藍徽容便覺天氣有些反常,十分悶熱,天一直陰沈沈的,雲層漸厚,累積成嚇人的烏青色,但雨卻始終沒有落下來,汗意從每個人的額間背心透出,軍營中流動著一股難聞的濕燥之氣。
慕世琮的臉色也如天空一般陰沈,自早上起便不發一言,藍徽容為他端上茶水,他冷冷地盯著她看了一陣,直至孔瑄打簾進來才拂袖而去。
孔瑄見狀苦笑一聲,向藍徽容輕聲道:「今天萬事小心一些。」
「怎麼了?」
「今天是聶老將軍的忌日,別人還好,你得躲著他些。」說著匆匆追了上去。
藍徽容也曾聽崔放隱隱提起過聶老將軍的事情,知是慕世琮誤信西狄國暗探,累得聶老將軍慘死流火谷,具體經過並不得知,但知這是慕世琮心中最深的一道傷口,經過幾天的朝夕相處,她覺得這小侯爺倒也不似先前認為的那般孤傲,偶爾還可見他天真率性的一面,想起他始終無法治癒這道傷口,輕輕搖了搖頭,轉回帳中替他將戰袍細細疊好。
至黃昏時分,雨終於大點大點地砸落下來,越下越大,仿似天上開了個大口子,傾盆而下。藍徽容見雨勢甚大,便打消了去山間沐浴的念頭,坐於帳內,望著帳外沉肅的大雨,兩個時辰過去,都未見慕世琮回來。
想起他今日的神色,她便隱有擔憂,等到亥時末,仍未見他回轉,藍徽容終按捺不住,披上蓑衣,奔到孔瑄營帳。
孔瑄剛剛睡下,聽得藍徽容在門口輕喚,忙披衫出來,見狂風將藍徽容的蓑衣高高揚起,她纖細的身軀似就要隨風而去,忙將她拉入帳內:「怎麼了?」
「侯爺是不是還在王爺大帳?」
「沒有啊,王爺知侯爺今日心情不佳,晚飯後的功課也未考究了,侯爺在我這處待了一會就走了,怎麼了?還沒回營帳嗎?」
兩人對望一眼,孔瑄也迅速披上蓑衣,取過一盞氣死風燈,兩人匆匆出了大營。
在大營內外細尋一番未果,孔瑄有些焦慮:「前年和去年今日都是在潭州,還有蕤兒鎮著他,他不敢亂來,今年在這軍中,只怕他非將三年來的積鬱狠狠渲洩出來才肯甘休,現在是非常時期,若是有個差池,可------」
藍徽容卻比他鎮定,想了一下道:「我們分頭找,雨勢這麼大,拖久了不是個辦法。」孔瑄點了點頭,兩人約定每半個時辰,回那日比武的林間碰頭,便分頭上了山。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5:00
第十九章 賭局
暴雨傾洩,山間泥濘難行,藍徽容即使披了蓑衣,也是全身漸濕,手中氣死風燈搖曳閃爍,微弱的燈光照映下,她在山間尋找良久,仍未見慕世琮身影,心中憂慮之情漸盛。
她與慕世琮雖從一開始便交惡,也甚少說話,但從崔放和孔瑄的口中,從全營將士崇敬的目光中,她也知他是個重情重義之人,並不是那等刻薄寡恩、冷血無情之徒。
她記得母親曾說過,看一個人不能只看表面,也不能單從他的言行舉止去判斷,而需從長期的相處,多方面、多個人口中去瞭解他,所以,經過一段時日的相處,她漸漸能夠看到慕世琮冷酷外表下也有著一顆純善的心。
單從他始終放不下聶老將軍之死一事,藍徽容便對慕世琮有幾分敬意,一個人知道自己做錯事,並勇於承擔這份責任,便是一個真正有勇氣的人,他身為侯爺,屬下在軍事行動中陣亡本也是正常之事,但他沒有推卸責任,有自責的勇氣,便不是一般的王侯貴族之流所能做到的。
眼見風強雨盛,山路難行,藍徽容就著依稀的燈光摸索著進了一片樹林,林間漆黑一片,她舉著燈籠看了一圈,未有發現,正待轉身出林,忽然停下了腳步。
林中黑暗處,一個孤獨的身影靠住大樹,風雨將他襯得如黑夜中獨行的狼,又如蒼穹下落單的大雁。藍徽容抬眼望去,又似見到了沙場之上,血河蜿蜒,浮雲遮蓋四方,只有他沉重的背影迎風而立,鋒稜盡出後蹣跚而行。
藍徽容慢慢走近,慕世琮緩緩抬起頭來,風雨中燈火搖曳,悠悠天地承載著最深的記憶,一瞬間,藍徽容看到了他眼眸底處的血腥和戾氣,心猛然一驚,來不及反應,慕世琮已撲了上來,右手緊緊的扼住了她的喉嚨。
燈籠掉落於地,藍徽容舉手相抗,卻被慕世琮左手扼住腰腹,使不出內力,喉間力道漸緊,也無法呼出聲來。
慕世琮將她推至樹上,藍徽容看得清楚,他的眼中閃爍著傷痛與絕望,濃烈的酒氣撲入鼻中,顫抖的聲音在風雨中清晰傳來:「說,你是不是西狄賊人派來的暗探?!你這次又想來害誰?你說啊?!」
藍徽容微弱地搖著頭,想擺脫他的扼制,卻在他越收越緊的手中漸漸無力,鮮血直衝腦後,強自撐著對慕世琮綻出一個悲憫的笑容,一道閃電劈過,映得她的笑容格外淒婉。慕世琮被閃電一驚,覺這笑容如盈盈夏水淌過他的心,週遭萬籟俱寂,風雨之聲遠去,涼意透胸而出,他稍稍鬆手,藍徽容緩過氣來,急運內力,右肘擊上他的胸前,將他擊出數步之外。
慕世琮從地上爬起來,愣愣地望著藍徽容,眼前一片迷濛,數個影子重疊拉近,一時是這個來歷不明的方清,一時是那個恨之切齒的白塵,一時又是蕤兒伏在聶伯伯身上痛哭的情形,他眼中射出仇恨的光芒,喘息也漸漸變得粗重。
藍徽容見他原本英俊的五官都似有些扭曲,略起憐惜之意,又想起母親以前說過,似這等鬱積於胸之人,必得讓其有所發洩方能治其心病。
想到此點,她冷冷地道:「你在這醉酒淋雨又有何用?有種就帶兵去殺西狄人啊,將西狄軍趕回去,這樣方能告慰聶老將軍在天之靈。」
慕世琮狠狠撲了過來,吼道:「不用你這個暗探在這裡假惺惺的!說,誰派你來的?!」
藍徽容身形急閃,避過他第一輪攻擊,嘲笑道:「你想知道誰派我來的,好啊,你與我決鬥,你贏了我就告訴你!」
慕世琮本就醉得糊塗,被她言語激怒,大喝一聲,撲了上來,招式如暴風驟雨,擊起漫天雨霧,藍徽容知他內心傷痛,憐他悲苦,全力躲閃,偶爾接上他一招半式,卻始終沒有還擊。
慕世琮腦中逐漸迷亂,只是下意識地出招,不停怒吼:「我要殺了你這個西狄賊人,我要替聶伯伯報仇!」
林中,兩個身影糾纏閃爍,喘息怒吼,誰也沒有停歇,時間悄然流逝,慕世琮喉嚨漸漸嘶啞,狂怒悲憤之情漸得渲瀉,又經過半夜風雨侵襲,漸感氣力耗盡,招數慢了下來,藍徽容見時機已到,清喝一聲,右足迴旋踢出,慕世琮身形減緩,不及避讓,被她踢倒於地,濺起一大片泥水。
藍徽容撲了過去,急點上他胸前穴道,癱坐於他身邊,耳聽得慕世琮壓抑著呻吟,她喘氣道:「我若是暗探,你此刻早已死了,你百般防範於我,為何還要這樣將自己置於險地?你就不知,這樣行事,會讓王爺和全營將士擔心嗎?你這樣折磨自己又有何用?聶老將軍就能活轉來嗎?還不如多想想如何殺西狄人,如何替他報仇才是。」
慕世琮氣力散盡,仰面躺倒,良久之後忽然抽搐而笑,笑聲充滿無奈與悲憤:「你知道什麼?!我現在就是有心有能力殺光那些西狄人,也不能下手,不能勝也不能敗,你說,我又怎麼替聶伯伯報仇,又有何顏面回去見蕤兒?!」
藍徽容不知他這話是何意思,但也聽明瞭他話中傷痛之情,冷聲道:「那難道你這樣就可以替聶老將軍報仇嗎?只會徒令大家擔憂,擾亂軍心而已,不能勝也不能敗,那也是需要大智慧的,戰爭本來就沒有常勝或者常敗的,只要你盡力就行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躲起來折磨自己。」
慕世琮漸漸迷糊,再也說不出話。藍徽容見他由全身顫慄而慢慢平靜下來,不再動彈,低嘆一聲,伸手拂上了他的昏穴。
她支撐著站起來,這才覺身上被慕世琮擊中的地方疼痛不已,俯身將他背上肩頭,踉蹌著摸索著向山下而行。
風雨中不知行進了多久,慕世琮數次由她肩頭滑落,她又忍著疼痛將他背了上來,好不容易支撐到與孔瑄約定的林中,兩人齊齊跌落於地。
見慕世琮全身濕透,藍徽容解下蓑衣,替他披上,孔瑄的聲音傳來:「找到侯爺了嗎?」
藍徽容鬆了口氣,坐落於泥水之中,孔瑄撲近,將她挽起,遞過手中燈籠,又將身上蓑衣解下披於她肩頭,俯身背起慕世琮,急往大營奔去。
藍徽容勉力跟上,仍從馬廄外翻欄而入,奔回慕世琮營帳。
入得帳來,藍徽容從銅壺中打來熱水,端入內帳,猛覺有些頭暈,一個噴嚏,孔瑄回過頭來:「你快到我營帳去,將濕衣服換下,這裡我來就行。」
藍徽容一個哆嗦,也知淋雨太久,又在雨中激烈打鬥,被慕世琮擊中數下,傷了元氣,忙拿起乾淨衣服奔到孔瑄帳中換好,擦乾頭髮,又回到慕世琮帳中。
孔瑄見她進來,腳步虛浮,忙過來相扶,手剛碰到藍徽容左臂,藍徽容『嘶』地吸了一口涼氣,孔瑄將她衣袖捋起,這才發覺她手臂上竟有傷痕,他猛然抬頭:「怎麼受了傷?」
藍徽容坐於椅間,望向榻上的慕世琮,輕聲道:「他積鬱於心,總得讓他渲洩一下,幸好他醉酒之後,身手不及平時,不然,我還真沒辦法擊倒他。」
孔瑄將手一甩,出了營帳,不多時拿了些傷藥膏回來,蹲下身來,替藍徽容擦上藥膏,眼見手中托住的胳膊纖秀柔美,偏又讓人感覺傲骨錚錚,責備的話到了嘴邊又嚥了回去。
他站起身來:「身上還有沒有傷?」話一出口,兩人同時面上一紅,孔瑄回過神來,自嘲道:「我還真是把你當兄弟了,你自己解決吧,下次莫再這樣了,他要怎樣,就隨他便好了。」說著將藥瓶丟給了藍徽容。
藍徽容伸手接過,看著他替慕世琮擦乾頭髮,細細回想他剛才所說之話,一股暖意湧上心頭,走了過去:「我來吧,你也濕透了,回去換身乾淨衣裳才行,總不能三個人全部病倒。」
帳外大雨仍在不停的下著,肅殺的雨幕籠罩著整個軍營,換過乾淨衣服的孔瑄與藍徽容靜靜坐於慕世琮身邊,聽著帳外的風雨之聲,沈默無言。
不知過了多久,孔瑄忽輕聲道:「阿清。」
「嗯。」
「你有沒有很傷痛的往事?像侯爺這般鬱積於心的。」
藍徽容搖了搖頭:「我本是平民百姓,不像侯爺,身繫國家之安危,出生入死,悲痛自是要比我們常人來得激烈一些。」
孔瑄點了點頭:「是啊,他是這等身份,一個命令,便是上千上萬條人命,他又本是善良之人,不似那等心狠手辣之徒,壓力也實在太大了。」
他抬頭望向帳頂:「當年流火谷,和聶老將軍一起陣亡的還有八千將士,侯爺一直認為是他之過錯,也一直攬著這份責任,確是積鬱太久了。」
藍徽容嘆道:「人人都只當王侯將相富貴榮華,風光無限,卻不知這權勢背後的艱辛與痛苦,還不如我們平民百姓,麻衣素服,粗茶淡飯來得痛快自在。」
孔瑄忽然來了興趣:「那你為什麼要從軍?不要告訴我你是想殺西狄人。」
藍徽容慧黠一笑:「我從軍,自有我的理由,若有一日,我走了,也自有我的打算。」
孔瑄覺她這話灑脫率性至極,為其所感,低頭吟道:「征衣風塵化雲煙,江湖落拓不知年。」
藍徽容漸感不支,靠在椅上低低應道:「東風吹醒英雄夢,笑對青山萬重天。」
孔瑄沈默良久,抬起頭來,只見藍徽容已沉沉睡去,他俯身將她抱了起來,放至竹蓆上,望著她的眉眼,低聲道:「若真能像你說的這般灑脫,該有多好。」
雨下了大半夜,慢慢止住,晨間便有些清風委婉,涼意習習,提醒著人們已經進入了夏末,清風拂過山間,傳來陣陣婉轉悅耳的鳥鳴聲。
藍徽容迷糊中聽得號角聲響,掙扎著坐起來,仍覺四身疼痛,頭也有些昏昏沉沉。
孔瑄從後帳出來:「感覺好些沒有?」
藍徽容一愣:「你昨晚沒回去歇著嗎?」
「你們兩個,一個醉,一個昏,我怎能放心。」
藍徽容正想說話,喉間難受,咳嗽起來,孔瑄忙俯身湊到她面前細看,伸手撫上她的額頭:「臉色不太好,是不是淋雨著涼了?」
慕世琮步出後帳,見孔瑄手撫在藍徽容頭上,兩人面容湊得極近,十分親暱,昨夜之事朦朦朧朧浮上腦海,他只記得自己似喝醉了酒,去了山間,後來似還被這可惡的小子擊倒,難道是他把自己帶回來的?
想到竟被這小子看到自己醉酒模樣,還被他擊倒,慕世琮心中極不舒服,冷下臉來,眼神如數九寒冰,輕哼一聲,孔瑄站起笑道:「侯爺早!」
慕世琮看也未看藍徽容一眼,甩手出了營帳,孔瑄與藍徽容相視一笑,慕世琮正好回頭看見,愈發氣惱,冷冷道:「孔郎將。」
孔瑄轉過身來,面上已是嚴肅神情,二人隨著慕世琮往較場而去。
一整日,慕世琮都黑著臉,對藍徽容視而不見,藍徽容遞給他什麼東西,他也只是漠然接過,眼角都不瞥她一下,藍徽容見他竟如小孩子一般賭氣,有一絲好氣又好笑的感覺,直忍到黃昏時分,慕世琮去了慕王爺大帳,才放聲笑了出來。
崔放正好打簾進帳,見藍徽容笑得極為開心,忙蹦了過來:「方校尉,什麼事這麼好笑,說給我聽聽。」藍徽容但笑不語,崔放心急,便欲撲上她肩頭,藍徽容忙閃躲開來,兩人在帳間追逐打鬧,孔瑄進來,笑道:「怎麼鬧成這樣了?」
藍徽容閃過崔放的追擊,欲躲到孔瑄身後,忽覺一陣頭昏,身軀輕晃,往前一栽,孔瑄見狀,急縱一步伸手將她摟入懷中。
慕世琮卻不知何故又折返營帳,正見孔瑄將藍徽容摟在懷裡,心頭火起,猛然將孔瑄一拉,怒道:「你還真迷上這小子了?!」
孔瑄被他向後猛拉,猝不及防,雙手一鬆,藍徽容便直直地倒落於地。
她額頭砸在地上,劇痛下清醒過來,掙扎著坐起,見慕世琮對自己怒目而視,茫然道:「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孔瑄大步走來,俯身將藍徽容抱起,冷冷地看了慕世琮一眼:「侯爺,昨夜之事,你就真的想不起來了嗎?」不等慕世琮回答,抱著藍徽容出帳而去。
崔放張大嘴看著這一切,喃喃道:「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藍徽容不及反應,已被孔瑄抱著出了營帳,走得幾步,見帳外士兵來來往往,她清醒過來,忙掙扎著落地,低頭道:「我沒事,你不用擔心。」
孔瑄卻握住她的右手,直拉著她回到自己帳內。藍徽容見他面無表情,倒也未再表示異議,順從地到草蓆上躺下,孔瑄仔細替她把了把脈,道:「我去軍醫那拿點藥來,你在這休息。」
「可侯爺那------」想起他方才對慕世琮的冷臉,藍徽容便有些替他擔心。
「不用理他,大不了和他再打上一架。」孔瑄笑了起來:「這幾年,打的架還少嗎?」說著出了營帳。
藍徽容見他離去,感到鼻中壅塞,頭昏腦脹,看來確是昨夜雨中激鬥,又挨了慕世琮的擊打,內傷外寒,積在一起發作了,她全身疼痛,漸感不支,睡了過去。
睡得迷迷糊糊時,感到有人將自己扶起,睜開眼,見正依在孔瑄胸前,他手中還端著一碗草藥,忙撐起身來,接過孔瑄手中藥碗,一飲而盡。
孔瑄笑道:「你喝藥倒是像個男子般俐落,不像蕤兒,一碗藥得哄上半天。」
藍徽容忍住苦意,微微一笑:「你就把我看成男子就是,在這軍營之中,有時我還真忘了自己是個女子。」
孔瑄聽言將手中藥碗一撂,俯下身來,藍徽容見他面容越湊越近,近得可以從他那黑亮的眸中看到自己略帶慌張的表情,她竟說不出話來,雙手撐在席上,上身漸漸向後仰倒,著魔似的閉上了雙眼。
眼見她身軀因後仰角度太大,雙手支撐不住,就要躺倒於席上之時,孔瑄的手摟上藍徽容頸間,將她輕輕帶起,促狹的笑聲在她耳邊響起:「方校尉,要想裝好一個男子,可得改變這經常躺倒的習慣。」
藍徽容氣惱下一拳擊出,孔瑄笑著向後一閃:「還有,你這拳略帶嬌氣,男人的拳頭可是虎虎生風的。」
藍徽容也不說話,躍起來,雙拳急出,如驚風暴雨向孔瑄攻去,孔瑄或閃或縱,或仰或俯,避過她的招數,口中笑道:「拳風是有了,還少些男人的氣勢。」
藍徽容微一咬牙,合身而上,雙手發力,勾轉挑抹,將孔瑄逼得在帳內遊走閃避,數十招過去,孔瑄身形一仰,如魚躍龍門,倒於長案之上,神情悠閒地看著藍徽容的右拳在自己面前半尺處停住。
「怎麼不下手?男人可沒有這麼遲疑不決。」孔瑄雙手環胸,笑道。
藍徽容忽然笑了起來:「說得也是,郎將大人,對不住了。」腕間一振,孔瑄嚇了一跳,忙疾伸手架住藍徽容右腕,正顏道:「不要打臉,明天還得見人的。」
藍徽容肅容道:「得令。」右拳緩緩收回,孔瑄正鬆一口氣,藍徽容卻猛然左手一抹,點上他胸前穴道,笑道:「郎將大人,你就在這好好歇著,養好精神,明天出去見人吧。」說著步向帳外。
孔瑄仰面向天躺於案上,嚷道:「喂喂喂,方校尉,你回來,你可不能這樣丟下本大人不管啊!」
藍徽容出了營帳,站於帳外,呼吸著夜空中淡淡的青草香,聽著身後帳內孔瑄大呼小叫聲,終搖頭笑了笑,入帳將孔瑄穴道解開,見他面上略顯得意之色,低頭道:「孔兄,謝謝你了。」
孔瑄身形一翻,側躺於案上,右手支頭,凝望藍徽容略帶羞怯的神態,輕笑道:「又謝我什麼啊?」
藍徽容伸手抹了抹額頭的汗珠,平靜道:「已經發出一身大汗了,你不用再費心思引我動手,起來吧!」
孔瑄聽到她最後一句『起來吧』,看著她垂下眼簾時的靜秀之姿,心中一蕩,澀澀笑道:「方校尉身手厲害,打得我起不來了,得勞煩你扶一把才是。」
藍徽容聽他話中隱有調戲之意,臉一沉,瞬間又盈盈一笑,伸出手來:「郎將大人,起來吧!」說著雙手伸向孔瑄腰間頸下。
孔瑄見勢不妙,忙自己蹦下案來:「好了好了,不敢勞動方校尉了。」
藍徽容得意一笑,轉身向帳外走去,孔瑄跟了上來:「你先別回侯爺那,我敢打賭,他等會一定會到我這處來。」
藍徽容停住腳步:「你就這麼肯定?不怕他氣惱於你?」
孔瑄行到席上盤腿坐下,搬過棋盤,淡淡道:「我敢和你打賭,不信,咱們先下棋,邊下邊等。」
「好啊。」藍徽容久未下棋,也來了興致。
孔瑄仰起頭來,口中唸唸有辭,手指輕掐,藍徽容不禁好笑:「孔半仙,你在算什麼?」
「我敢打賭,一局棋的時間,侯爺必會來此,你願不願意和我賭?」
藍徽容算了算時間,知此時慕王爺正在考較慕世琮的功課,應該沒有那麼快過來,遂點頭道:「好,你說賭什麼吧!」
孔瑄想了想道:「就賭輸者要為贏者做一件事情,不得以任何理由推捼拒絕。」
藍徽容心中感激他為自己所做之事,雖隱隱感到有一絲不妙,也點頭道:「好,就依郎將大人所言。」
孔瑄見她面色漸好,心裡高興,口中卻笑道:「方校尉,今晚我再教你一個乖,那就是:女人千萬不要輕易和男人打賭。」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5:13
第二十章 再鬥
大帳內,慕世琮食不知味的用完晚飯,立於慕王爺身側,看著父王親書給皇上的奏摺,心中卻在不停回想: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他與孔瑄不打不相識,一見投契,多年的交情,又一起出生入死,孔瑄名為自己的下屬,實際上卻如親兄弟一般,實是肝膽相照、生死與共的知交好友。
兩人結識於江湖,義氣相交,他從未把孔瑄身份看得輕於自己,孔瑄雖敬他讓他,也未曾把身份之別放於心上,但總還是對自己保持著一份謙和,像今日這般冷顏相對,實是從未有過的事情。難道,自己真的做錯什麼了嗎?
該死的昨晚到底發生了些什麼?怎麼腦中一片模糊?那可惡的小子到底有什麼好,讓孔瑄這般維護於他?
慕王爺書完奏摺,回頭瞄了他一眼,深邃清冷的眼中閃過不悅之色,道:「去,寫一個忍字。」
慕世琮『啊』了一聲,回過神來,忙收定心思,轉到書案前,勁展腕力,緩緩寫了一個『忍』字,輕輕吹乾,奉到慕王爺面前。
慕王爺看了一下,微微點頭:「倒是比之前沉穩了一些,沒有了那股子戾氣。只是稍顯用力不足,怎麼,有心事嗎?」
「沒有。」慕世琮低頭答道。
慕王爺靠於椅中,閒閒問道:「昨晚和阿瑄還有方清去了哪裡?是不是又喝醉酒打了一架回來了?」
慕世琮一驚,低聲道:「父王怎麼知道的?」
慕王爺輕哼一聲:「你那點心思,別人不知道,我這做父親的還不知道?子時初我派人去你帳中,發現你們都不在,子時末又都回來了,孔瑄還去軍醫那裡要了些傷藥,是你傷了還是他傷了?」
見慕世琮發愣的樣子,慕王爺更是不喜:「看你這樣子,定是阿瑄傷著了,你不要事事任著性子,阿瑄那是見你傷心積鬱,讓你發洩發洩,處處讓著你,真打,只怕你還不是他的對手。」
慕世琮跳了起來:「父王,容孩兒先告退。」草草施了一禮衝出帳去。
藍徽容和孔瑄正下得難分難解,盤中棋勢呈膠著狀態,同時聽到帳外有腳步聲急急奔近,卻在帳門口停了下來,兩人對望一眼,心中都猜到是何人,相視一笑,孔瑄更是十分得意,悠悠道:「方校尉這一著果然高明,灑脫深刻,頗有大將之風。」
藍徽容雖輸了賭約,也不著急,笑道:「郎將大人過獎了,大人棋力才是浩然煙波,大氣縱橫。」
兩人正謙讓間,慕世琮面無表情,掀簾進來,也不說話,盤腿坐於一旁。孔瑄也未理他,仍是閒閒地落著子,與藍徽容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
慕世琮本是斜睨著棋盤,漸漸被盤中局勢所吸引,坐正身軀用心看了起來。眼見藍徽容落了一子在平五路上,忙拾了起來,放在平七路上:「孔瑄狡猾得很,你別上他的當,這處才有活路。」
孔瑄將手中棋子往棋盒中一丟,不悅道:「侯爺,我與方校尉這局棋可是有綵頭的。」
慕世琮將藍徽容一擠:「我來,綵頭就綵頭,我認了。」藍徽容被他一擠,碰到左臂傷痛處,『啊』了一聲,挪動身軀,讓出位置給他。
慕世琮眼皮一跳,假裝未聽到,兩人繼續廝殺,纏鬥幾十手,終是孔瑄佔了上風,最後贏了兩路,哈哈大笑,站起身來。
慕世琮也不生氣,神色反而比入帳時淡靜許多:「說吧,什麼綵頭?」
孔瑄得意一笑:「我與方校尉賭的是輸者要在虎翼營全體將士面前唱首歌跳支舞,弟兄們要是知道侯爺親自一展歌喉,親舞一曲,保證睡了的也會馬上爬起來的,侯爺,請吧!」
慕世琮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拍拍手,站了起來,雖輸了棋,卻似胸中歡暢,笑道:「先記著,現在父王盯著,不能造次,等戰事結束了我一定履行!不早了,你歇著吧。」
他提步往帳外走去,掀開帳簾,回頭道:「方校尉。」藍徽容忙應了一聲,向孔瑄微微一笑,追上慕世琮而去。
藍徽容低頭隨慕世琮回到營帳,慕世琮猛然轉過身,伸手向她胸前抓來,藍徽容大驚,急往後退:「侯爺,你做什麼?!」
慕世琮面上略顯不耐:「快,把衣服脫了!」
藍徽容熱血直衝大腦,心『呯呯』劇烈跳動,雙手漸漸捏成拳頭,冷冷道:「侯爺,你這是何意思?!」
慕世琮覺她眼中寒光四溢,奪人心神,微微一愣,道:「你不把衣服脫了,我怎麼知道你身上到底傷成怎樣?」
藍徽容略略鬆了口氣,但仍是警戒地望著慕世琮:「侯爺,不勞您費心了,時候不早,您歇著吧。」說著行到竹蓆上坐下。
慕世琮卻猛地撲了過來:「我非得看看不可。」藍徽容往後一滾,避了開去,喝道:「侯爺,你再這樣我可不客氣了!」
慕世琮拗性發作,咬牙道:「是我弄的傷,我來負責,大不了昨夜我打你幾下,你打回我好了!」
藍徽容知他性子有些執拗,忙道:「也沒傷到哪裡,就是胳膊有點輕傷。」說著解下綁帶,將袖子拉起,又快速放下。
見慕世琮還待再說,藍徽容拉下臉來:「侯爺,您若覺得過意不去,就請您讓末將早些休息,這樣方是養傷之道。」
慕世琮見她話說到這個份上,甩甩手進了內帳,坐於榻上想了一陣,還是忍不住衝了出來,藍徽容本就有些警惕,如野兔一般跳起,後退幾步,恭聲道:「侯爺,還有何吩咐?」
慕世琮見她在孔瑄和崔放面前言笑不禁,隨和親切,唯獨在自己面前冷若冰霜,越想越不是味道,步到案前坐下,也不說話,攤開宣紙,執起羊毫筆,緩緩寫了一個『忍』字,心頭慢慢寧靜下來,和聲道:「方校尉。」
「是,侯爺。」
「你來看看,這個字寫得怎樣?」
藍徽容慢慢走近,看了一下,道:「侯爺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慕世琮睨了她一眼:「真話如何?假話又如何?」
藍徽容微微一笑:「假話嘛,自然是說侯爺這字莊重中不乏灑脫,遒勁中透出飄逸,沈著中變化無窮,宛若天成,如有神助。」
慕世琮俊美的臉上露出一絲淺笑:「真話呢?」
「侯爺這字沉穩是差不離了,但缺了力道,顯是心中有事,遲疑不決。」藍徽容靜靜道。
聽她這評論與父王所說一致,慕世琮一愣,忽然站起,向藍徽容行來,藍徽容緩緩後退,冷聲道:「侯爺如沒吩咐,末將先去歇著了。」
慕世琮步步走近,將她逼至帳角,俯望她冷清面容,低聲道:「那你再來告訴我,方清是你的真名還是假名?」
藍徽容抬起頭來,目光沉靜冰冷,語氣不起一絲波瀾:「侯爺,末將還是那句話,末將入伍,是為了殺西狄賊人,侯爺有心思來琢磨末將姓名的真假,不如多想想如何與西狄人作戰吧。」
這句話她說得甚輕,卻如半空中一道閃電劈過,慕世琮眼前一亮,昨夜之事終慢慢清晰,雨中對打,自己盡情渲洩,方清閃躲,後來將力盡的自己擊倒,又坐於身邊相勸,記憶一點點回歸,他蹬蹬退後幾步,忽然伸手拍了一下額頭。
藍徽容慢慢向旁走了幾步,拉開一些距離,慕世琮看見,衝了過來,藍徽容雙拳架於胸前,冷冷道:「侯爺,是不是還要再打上一架?」
慕世琮俊臉微沉:「打就打,還怕了你不成!」說著猱身而上,藍徽容心頭火起,也不避讓,想起這人太過任性,內力運至九成,帳內一片拳風掌影。
藍徽容越打越是酣暢淋漓,招式嫺熟,慕世琮卻不知何故,身手比平時慢了幾分,數次被藍徽容擊倒在地,又爬了起來,繼續與她對打。
藍徽容心中漸漸明白,招式慢了下來,慕世琮卻不肯罷手,兀自纏鬥不休,卻始終在拳頭要擊上藍徽容身軀時收回或擊空,藍徽容微微一嘆,收手後退,道:「侯爺,你昨夜擊我十拳,方才我已擊回十拳,咱們扯平了,不用再打了。」
慕世琮心中歡喜,眼光清澈猶如秋水明月,望向藍徽容,藍徽容一愣,首次感覺這小侯爺倒也不是那般任性可惡,低頭道:「侯爺,您早些歇著吧。」
慕世琮卻將她的手一拉:「先別睡,來,你來幫我一起想想,如何和西狄人打這不能勝也不能敗的一仗。」
藍徽容仰起頭來:「侯爺,你就不怕我是西狄國的暗探嗎?」
「你不是。」慕世琮搖頭道。
藍徽容奇道:「侯爺何出此言?昨夜我雖沒有乘機暗算於你,可說不定有著更大的圖謀啊。」
慕世琮似是因想通了某事,極為暢快舒心,負手轉到案前坐下,靠於椅中,看著藍徽容悠然道:「這一點我也是才想通的,我不是相信你,我是相信孔瑄。」
「郎將大人?」
「是,既然孔瑄這般相信你維護你,那你定不是西狄國的暗探。」
「侯爺就這般相信郎將大人?」
「除了父王母妃,若說這世上還有一人值得我相信,定是孔瑄無疑。當年,我就是因為沒有信他,才被那賊人------」慕世琮語調稍稍頓住,續道:「才鑄成大錯,他看人的眼光絕對強過我,他既認為你不是暗探,你必定不是。」
藍徽容聽他說到『鑄成大錯』四字時語調平穩,心中一動,走到案前,取過另一幅宣紙,輕輕研墨,將筆遞給慕世琮:「侯爺,末將斗膽,勞煩您再寫一個『忍』字。」
慕世琮接過筆來,凝神靜氣,用筆沈著,一個既渾厚凝重又灑脫隨意的『忍』字躍然紙上,藍徽容讚道:「恭喜侯爺,不再怕心頭上的這把刀了。」
慕世琮放下筆來,看著這個『忍』字,低聲道:「是,它要割就隨它去割吧。」他看得片刻,側頭與藍徽容相視一笑,感覺此刻與這方清十分投契,又打開了幾年來的心結,實是從未有過的歡暢。
藍徽容見他這一笑,仿似冰山融化,如陽光衝出雲層一般燦爛,漆黑的眼眸中露出清泉般純淨的溫柔,與平日那個小侯爺大不相同,愣了一下,低頭將宣紙捧起,輕輕捲上。
慕世琮視線投向她的手臂,發現她右手腕間綁帶還鬆著,伸手過來,道:「到底傷成怎樣,讓我看看。」說著捋起她的衣袖。
藍徽容疾抽右手:「侯爺,時候不早了,您歇著吧,末將身體不適,累了。」
慕世琮還待再說,被她清澈目光一掃,竟有一瞬間的恍惚,正待細看,一名近衛進來稟道:「侯爺,王爺召集了全體將領,叫您過去一趟。」
夏末的夜清風委婉,軍營中除去偶爾傳來的戰馬嘶鳴聲,極為安靜,中軍大帳內雖站了一地的將領,卻都是屏氣斂神,看著慕王爺在地形圖上畫著各類作戰符號,進行著新一輪戰鬥的部署。
慕王爺放下筆來,面上雲淡風輕,眼中卻頗有淩厲之色,掃了一眼帳中的將領:「聶葳剛傳來軍報,敵軍有準備渡灘攻擊跡像,現在月牙河水位不斷下降,為防敵軍乘水位下降後從別處淺灘過河,我軍得誘其先頭部隊從臥龍灘上岸,再派一支精銳由下游這處渡河攻其大本營,燒其糧倉,兩面夾擊,各將領都看好自己所轄兵營如何行事,有什麼問題,現在說吧。」
眾人望向他手指指向的月牙河下游某處,岳鐵成眉頭稍稍皺起:「王爺,這處河灘末將多年前曾去過,如果要以戰馬渡河,只怕水位深了些。」
「崔放前幾日勘查地形回來,那處水位已降了許多,昨日聶葳又派人去看了一次,現在水流平緩,如果乘夜拋入一些沙包,戰馬過河應當不成問題。」慕王爺平靜道。
眾將紛紛點頭,其中一名卻似有些憤然:「王爺計策是好,可為何每次這種既刺激過癮又能立功的任務都派給虎翼營,也未免有些循私,不公平。」
數人笑了出來:「馮先鋒,你現在出去和侯爺再打一架,打贏了,王爺自會派你上了。」
慕世琮冷竣幽黑的目光投向那馮先鋒,馮先鋒挑釁地望了回來,眾人覺得氣氛陡然緊張,想著可能又要有一場龍爭虎鬥,均是興奮中又有一絲不安,默默地看著二人。
慕王爺也不發話,神情漠然,只是眸中偶露的精光透出一絲玩味與審視。
慕世琮與馮先鋒對望片刻,眼中寒光忽然收斂,輕輕一笑,帳內諸人眼前一亮,感覺這一刻彷彿有清涼的風輕輕拂過面頰,又如有夏夜的露水悄悄地沁入了心間。
眾人皆張大嘴,看著慕世琮平靜地走到案前,淡定地低頭看著地形圖,那馮先鋒愣得片刻,眼中憤意漸漸消去。
慕王爺也低頭望向地形圖,嘴角慢慢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5:32
第二十一章 搶渡
燦爛無垠的星空下,虎翼營精騎輕甲,風馳電掣,夜風中,將士們悄然無聲,只聞馬蹄疾響,氣氛凝重而又肅穆。
經過兩天的調度,柳葉灘已被聶葳派出士兵連夜投入大量沙包和石塊,而臥龍灘的誘攻戰也已準備就緒,虎翼營終從大營開拔,趕往柳葉灘。
經過半日的急行軍,亥時初,虎翼營到達了臥龍灘前軍駐營處,為防馬蹄聲驚動對岸西狄軍,騎兵們皆下馬牽轡而行,於子時趕到了柳葉灘。
慕世琮負手立於河邊,只見月牙河在星光下如一條白綢,靜臥於廣褒大地,而柳葉灘狹長幽遠,兩岸相距極近,確是一處搶渡的好地方。
他回過頭來:「孔瑄,下令全體休整,待臥龍灘那邊火起,我們再過河。」
孔瑄下令後轉過頭來:「侯爺,如果西狄軍在對岸設了巡哨,可有些麻煩。」
「你先帶一些人潛過去,幹掉那些巡哨的,現在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個多時辰,你在對岸等我們。」慕世琮眼神投向月牙河對岸,閃閃生輝,雖知即將面對的是一場殘酷而又危險的戰爭,他心神卻十分平靜,如井中水月,不起一點波瀾。
眼見孔瑄帶同上百人下河潛向對岸,消失在黑暗之中,慕世琮回過頭來,見藍徽容牽著青雲立於一旁,身形清瘦,卻如即將出鞘的寶劍,眼中有一種清朗的光芒,神色如河水般平靜,她身旁的青雲卻似有些不安,頭不停地輕甩搖晃。
慕世琮走過去輕拍了幾下青雲的頭,青雲漸漸安定下來,藍徽容微笑道:「看來侯爺還是馴馬高手。」
聽到馴馬,慕世琮心情更為放鬆:「我馴了幾匹好馬,『追風』給了孔瑄,等戰事結束了回潭州,你再選一匹。」
「多謝侯爺,不過這青雲是我自幼養大騎慣了的,捨不得換。」
兩人正說話間,隊伍後方傳來一陣小小的騷亂,慕世琮有些不悅:「深夜行軍的規矩忘了嗎?」
幾個人拉著一個瘦小的身影走來:「侯爺,是崔放這小子,悄悄跟了來。」
崔放噘著嘴走近,看到慕世琮陰沈面色,不敢出聲,慕世琮冷冷地看著他:「你越大越出息了,竟敢偷偷跟了來?!」
崔放隱有懼意,強撐著道:「侯爺,我也不小了,你老是不讓我上戰場,我想殺西狄人都想瘋了。求求侯爺,就讓我上吧。」
慕世琮斷然道:「不行,這是軍令,趁著戰事沒開始,你即刻回大營。」
「來都來了,侯爺可別趕我回去,我一個人,行夜路會怕的。」崔放做了個鬼臉,旁邊的士兵輕笑出聲。
藍徽容有些好笑:「崔校尉上戰場不怕,走夜路倒怕起來了?」
崔放向她吐了吐舌頭,卻眼巴巴地望著慕世琮。
慕世琮目光在崔放身上流轉,微風清涼,拂過面頰,他忽然想起那年在死屍堆裡將只有十歲的崔放抱起的感覺,他的小手緊緊抓住自己的戰袍,眼中全是驚恐之色,那時的自己還是那驕傲張揚卻又心地慈軟的小侯爺,五年過去,血與淚將自己的心變得日益冷酷,只有看到崔放,才能隱隱看到當年那個縱情而善良的自己。
靜默良久,慕世琮平靜道:「方校尉。」
「是,侯爺。」
「你送阿放回大營。」
藍徽容一愣,卻也聽出了慕世琮堅定之意,不容違抗,她上前拉了拉崔放,崔放滿面委屈之色,可看到慕世琮面如寒鐵,只得轉身牽馬,眼淚卻止不住地掉了下來。
藍徽容牽著青雲走出幾步,轉過身來,輕聲道:「侯爺,多保重!」
夜色中,慕世琮的盔甲隱隱反射著銀光,他頭盔下的面容如雕像一般沈著穩重,雙眸中灼灼光芒穿透黑暗,射向月牙河之北。
河岸一片寂靜,全營士兵連呼吸聲都壓得極低,或坐或站,等待著即將開始的血戰,天地間平和靜謐,河風中還流動著淡淡的草香,怎都無法想像,再過一會這月牙河兩岸將變成殺伐的戰場。
微不可聞的號角戰鼓聲傳來,西首方向火光爆上半空,慕世琮知臥龍灘誘攻戰已開始,認蹬上馬,揮手道:「渡河!」一夾馬肚,當先衝過柳葉灘去。
馬蹄聲如山洪,又如驚雷,濺起河中片片銀白水花,河床都似在隱隱顫抖,不多時,虎翼營便已全體渡過柳葉灘,到達月牙河北岸。
北岸是一片密林,慕世琮當先沖上河灘,孔瑄率眾從林中迎上:「侯爺,有一隊巡防兵,已經幹掉了,下一隊估計還得過些時候,我們抓緊時間,可以直衝敵軍大本營,不給他們防範的機會。」
慕世琮回頭見已全體上岸,將手一揮:「全速前進!」催馬急行,身後,虎翼營緊緊追隨,如一條巨龍,呼捲夜風,怒吐狂濤,襲向西狄軍大營。
月牙河以北也多為險竣山峰,偶有開闊地多為灘塗,慕世琮率虎翼營沿河岸疾馳至距西狄軍大營以東約數里處,這處有一小小石峰聳立於河邊,需從其右方一處山谷繞道而過,由於崔放早已於河對岸高山上眺望對岸地形,圖上繪得極為清楚,慕世琮毫不猶豫,輕撥馬頭奔進右方山谷。
山谷內石礫遍地,馬兒行進速度放慢,崎嶇處需下馬而行,孔瑄這時發覺方清未在慕世琮身邊,略覺驚訝,邊行邊問:「侯爺,方校尉呢?」
「崔放那小子,偷偷跟了來,我讓方清送他回大營了。」
孔瑄想像著崔放鬱悶的臉色,搖頭笑了笑:「侯爺,阿放也不小了,你老是這樣護著他,也該讓他上戰場歷練歷練,你在他這個年紀早就統領虎翼營了。」
慕世琮語調中帶著幾分固執:「不行,他們村子只剩他一個人活著,若不是為了查探地形,我必會將他留在潭州。」
孔瑄未再說話,大隊人馬在山谷內寂肅而行,夜風漸大,在山谷的峭壁間低嘯,樹葉『唦唦』聲與馬蹄的『踢躂』聲此起彼伏,慕世琮隱有一絲不安,眼見將出山谷,距西狄軍大營已是不遠,便將那絲不安壓了下去。
慕世琮當頭步出山谷,縱身上馬,見後面眾人緊緊相隨,心頭稍安,輕吁了一口氣,擎過馬旁銀槍,與孔瑄相視一笑:「老規矩,輸了的回潭州陪蕤兒三天!」
孔瑄不知想起了什麼,『嗆』地抽出長劍,發狠道:「這回,我非得贏你不可!」
藍徽容帶著崔放輕策馬兒沿河岸向西而行,崔放磨磨蹭蹭,不時回頭望向柳葉灘方向,憤憤道:「都來了還不讓我上戰場,分明是不把我當男人看嘛。」
藍徽容笑道:「崔校尉,誰敢不把你當男人看?你可是堂堂的校尉大人。」
崔放臉上滿是鬱悶之色:「方校尉,不是我說你,這麼好的殺敵機會,你就不眼紅?送我回去,不用上戰場殺敵,你還挺高興是吧,我看你才不像個男人。」
藍徽容也不氣惱,淡淡一笑:「殺敵固然好,保著咱們崔校尉的命更好,何況這是軍令,軍令要你幹什麼你就得幹什麼。」
崔放嘴裡嘟嘟囔囔,二人一路西行,猛然聽得前方遠處隱隱傳來戰鼓號角之聲,天際也可看見一線火光,知臥龍灘誘攻戰已經打響,崔放心癢難熬,卻也無法,只得繼續前進。
再行得小半個時辰,距臥龍灘已不過里餘路程,前面殺聲震天,戰況似是極為激烈,藍徽容笑道:「咱們還是從山谷中走吧,前面打得正兇,為了保護你這條小命,咱們得避一避。」
崔放聽言更加氣惱,下得馬來,飛腳踢起一塊大石,石頭直落河中,藍徽容下意識望向河面,猛然停住了腳步。
崔放向山谷走出幾步,回過頭來:「方校尉,怎麼了?」
藍徽容嘴唇微微顫抖:「阿放,你快看看河面,只怕大事不妙!」
崔放聽她話音都有些顫慄,急奔向岸邊,舉起手中火把低頭一望,『啊』地一聲叫了出來,兩人對望一眼,俱看到恐懼和驚嚇之色。
崔放急得眼淚瞬間迸了出來:「糟了!上了西狄人的當,只怕是上游決了河圍了,怎麼辦?侯爺他們可怎麼回來?」
藍徽容最初的驚慌後,迅速鎮定下來,道:「一定是有內奸,將作戰計畫洩露給了西狄人,針對的就是虎翼營,斷侯爺他們的退路,阿放快別慌,咱們得想辦法救他們。」
「怎麼救?水位漲得這麼快,水流又這麼急,我們也過不去啊!」崔放急得原地轉圈。
藍徽容縱身上馬:「阿放,我到前軍大營去找些東西,你在這處等我,千萬別走開了!」說著打馬狂奔向前方臥龍灘前軍大營。
天上的星辰突然暗了一下,漫山遍野的火光接連而起,一暗一明,仿若地獄之花衝破黑暗,咆哮著在人間吸吮著光明和鮮血,步出山谷不遠的虎翼營將士齊齊一驚,望向前方的大隊西狄軍。
慕世琮心頭一緊,面上神色不變,傲然抬頭,挑起一抹冷笑,目光利如刀鋒,望向數十步開外的一名西狄軍將領。
那西狄軍將領年約三十五六,體格雄壯,一臉虯髯,相貌粗豪,笑聲卻極清雅:「慕小侯爺,在下秋蒙,在這恭候多時了!」
孔瑄勒住身下駿馬,輕聲道:「有內奸,形勢不妙,得趕緊撤。」
慕世琮低聲應道:「你帶著後面的弟兄先走,我掩後。」
「不,侯爺,你先走,我掩後。」
兩人對望一眼,慕世琮忽笑道:「還講這些廢話,要上一起上!」
孔瑄大笑揚頭:「正是!」催動身下駿馬,瞬間就衝至敵軍陣前,身形如大鵬展翅般從馬上掠起,雙足急踏馬頭,手中長劍寒光乍閃,西狄軍不及反應,便已被刃數人,鮮血尚在空中飛濺之時,他已轉身追上『追風』,策騎回到虎翼營前。
虎翼營將士一陣歡呼,先前因中伏而有的一丁點恐慌消失不見,西狄軍卻一片譁然,秋蒙眉頭輕皺,右手高舉:「弓箭手準備!」
「慢著!」一個聲音從他身後黑暗處響起。
秋蒙回過頭去:「那公子,請問有何指示?」
那公子的聲音冷靜得如同一塊堅冰:「仇大人要拿慕世琮這小子的命去換一個人,記住:得捉活的。」
秋蒙眉頭輕皺,但也知這那公子的話違逆不得,遂高喝道:「活捉慕世琮!」打馬率先衝向虎翼營,西狄軍見主將衝出,震天的吶喊聲響起,向虎翼營攻過來。
虎翼營眾將士卻不慌亂,在慕世琮的帶領下紛紛打馬迎了上去,兩軍廝殺在了一起。虎翼營均是久經訓練的精兵,為慕王軍中的精銳之師,人數雖遠少於西狄伏兵,卻靠著勇猛善戰與敵軍一時戰成平分秋色。
慕世琮槍舞游龍,寒光凜冽,奔走如風,與孔瑄在敵軍陣中衝前突後,擋者披靡,兩人身形交錯間,孔瑄大聲道:「侯爺,不能戀戰!」
慕世琮也知作戰計畫洩露,只怕臥龍灘那邊也有變數,他知今晚可能是從軍以來最為嚴竣的一仗,眼見圍過來的西狄軍越來越多,遂高呼道:「結隊,撤往柳葉灘!」他身邊士兵聽到命令,齊齊高喊,將命令傳了開去。
虎翼營士兵訓練有素,聽到主帥傳令,迅速結隊糾合在了一起,以數人為一組,互相呼應,慢慢向山谷退去。西狄軍緊追不放,雙方如同一盆被狠狠頓起的清水,波起波落,你來我往,一時西狄軍攻進數十步,一時虎翼營又攻回數十步。山谷入口到處是士兵和戰馬的屍身。
慕世琮見西狄軍追得極緊,己方退得很慢,回頭找到孔瑄身影,喝道:「孔瑄,一起上!」孔瑄明他用意,大喝道:「好!」身形拔起,踩著數人肩頭邁向慕世琮,慕世琮早有準備,銀槍掃落前方西狄眾兵,大喝一聲,左掌擊向孔瑄足底,孔瑄借他一擊之力,在空中飛出甚遠,手中長劍如劈波斬浪,一路劃過,西狄軍紛紛倒下,慕世琮隨後殺上,孔瑄力盡落地,兩人並肩而立,身邊倒滿了西狄士兵。
兩人這番聯手,殺得西狄軍略略有些心驚,圍攻的氣勢便弱了幾分,虎翼營乘勢退入山谷,慕世琮與孔瑄發聲喊,提起真氣,轉身狂奔入山谷。
黑暗中,那公子微微而笑:「這小子,武功倒真是不錯,不過,我倒要看看,你們怎麼渡過月牙河?!」
秋蒙大聲下令:「全速追擊,將他們殲滅在柳葉灘!」
黑暗中,崔放牙關打戰,茫然四顧,前方是震天的喊殺聲,顯然西狄軍已經趕在決圍之前搶渡過了臥龍灘,與慕軍主力戰得正兇,身邊,咆哮的河水急流而下,水位一點點上漲,幾天前還平靜無波、清可見底的河面似有一個個惡魔湧出,要將他拉入其中。
偌大的天地間,雖然殺聲、河水聲震耳欲聾,崔放卻似聽不到任何聲音,想起被猛然上漲的河水阻攔在對岸的虎翼營和侯爺,忽然間嚎啕大哭,正抽噎難抑之時,藍徽容疾馳過來:「東西找齊了,快,阿放,快回柳葉灘!」
崔放全身無力,怎麼也爬不上馬,藍徽容側身一拎,將他丟上駿馬,兩人狂抽身下駿馬,奔向柳葉灘。
夜風中放馬急奔,兩人心中憂慮,好不容易趕到柳葉灘,均出了一身大汗,翻落馬來,藍徽容從青雲身上取下數捆繩索:「快,阿放,幫手把這些繩索連起來,得連牢實點。」
崔放見藍徽容語氣鎮定,還有一股無可抗拒的威嚴,也慢慢平靜下來,兩人飛速將繩索牢牢打結,繫於岸邊一顆大樹之上,藍徽容取下馬旁一張大弓,將繩索的另一頭用細麻繩牢牢地綁在一支長箭的箭尾,又將在箭頭上塗上一些油脂,見諸事備妥,藍徽容道:「阿放,養好精神,等下侯爺他們回到對岸,我們倆一起用力拉弓,將這箭射過去。」
崔放眼望對岸,隱帶泣音:「侯爺他們不知能不能順利回到對面啊?!」
藍徽容到岸邊小樹林裡拾來一些枯枝,掏出火摺子,點燃三堆篝火,靜坐於地,見崔放仍在岸邊焦急徘徊,平靜道:「阿放,別急,侯爺他們會回來的!」
她轉向西側,輕嘆了一口氣:「臥龍灘那邊戰事只怕有些不妙,阿放,如果事有不測,你記著:保命要緊。」
崔放張大嘴:「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
藍徽容心情沉重:「應該是出了內奸,洩露了作戰計畫,還早引了敵軍上了岸,再決河圍,斷侯爺退路,看來那個仇都司,確實非同一般。」
虎翼營邊戰邊退,陣形雖極力保持穩定,但在敵人如潮水般的進攻之下,傷亡漸漸增多,人數也越來越少,慕世琮與孔瑄二人率一部分悍將斷後,沿河岸慢慢退向柳葉灘。
西狄軍步步緊逼,雙方殺得十分激烈,慕世琮與孔瑄戰衣浸染鮮血,呼吸也變得有些沉重。眼見柳葉灘在望,殊死搏鬥中,孔瑄隱覺身邊河水聲似有些不對,眼角餘光望去,心向下一沉,拚力殺到慕世琮身邊:「侯爺,你看河面!」同時替他擋住攻來的數十名西狄軍。
慕世琮聽言望向河面,只見波濤洶湧,急流翻滾,也是心中一沉,知被西狄軍斷了後路,他手中槍勢不減,心中狂叫:到底是誰洩露了作戰計畫?臥龍灘那邊戰事戰成怎樣了?
此時,先退到柳葉灘岸邊的虎翼營士兵們也發現了河水的異常,俱明白發生了何事,一時有些慌亂,慕世琮將手中銀槍一頓,大喝道:「是男人的就不要怕,站直了,結陣,與西狄人決一死戰!」將士們也知今夜將背水一戰,見主帥毫不畏懼,俱是豪情上湧,結陣列隊,齊齊呼道:「決一死戰!」
此時,西狄軍也略緩攻勢,散圍在河岸上方的樹林前,那秋蒙打馬列於陣前,大笑道:「慕小侯爺,你還乖乖束手就擒吧,免得連累了你身邊的弟兄們!」
慕世琮眉間似有烈火燃燒,傲然道:「想要活捉我慕世琮,你秋蒙還不夠份量,叫你們仇都司過來說話!」他微微側頭向孔瑄道:「派兩個弟兄下水,看能不能泅過去?」
孔瑄搖了搖頭:「不行,水流太急,遊不過去。」
那邊秋蒙哈哈大笑:「小侯爺啊小侯爺,你還不知道吧,咱們仇都司此刻與你的老爺子鬥得正歡呢,你想見他,可也不夠份量!」
慕世琮心直往下沉去,知臥龍灘那處戰事不妙,他將牙一咬,猛然掀掉頭上盔帽,朗喝道:「秋蒙,廢話少說,我們來一場決鬥吧!」
正在此時,孔瑄猛然聽得河對面隱隱傳來『嗚啊嗚啊』的呼叫聲,似是崔放的聲音,他回轉頭來,只見對岸三堆火光,心中一喜間,又見一支火箭衝天而起,劃破黑暗的夜空,孔瑄喜道:「侯爺,有救了,快,叫弟兄們散開,護著前方!」
慕世琮傳令下去,虎翼營士兵頓時列成弧形,與西狄軍再次戰在了一起。
激烈的戰鬥中,孔瑄立於河岸,將手圍在嘴邊,『嗚啊嗚啊』的呼喝聲遠遠傳了過去,片刻後,一道如流星般的光芒越過河面,如月華當空,又似星光耀目,帶著生的希望和光明冉冉飛了過來。
孔瑄喝道:「侯爺,助我一力!」慕世琮搶身過來,孔瑄高高躍起,踏上他的肩頭,慕世琮用力將他一托,孔瑄飛向半空,探手接過那支火箭,身形在空中幾個迴旋,急落於地,看清手中火箭後繫住的繩索,與慕世琮相視一笑。
慕世琮知時間緊迫,傳令精銳盡全力擋住敵軍攻擊,不讓敵軍搶過來割斷繩索。孔瑄則迅速將繩索繫於岸邊樹上,用力拉了拉,回頭道:「侯爺,你先過!」
慕世琮搖頭道:「不,弟兄們先過,我們斷後!」
孔瑄將他往河邊一推:「他們的目標是你,沒聽見要活捉嗎?你不過河,弟兄們是不會過的!」
兩人身邊虎翼營士兵齊聲道:「侯爺,你先過,你不過,我們也不過!」
慕世琮知此時推讓純粹是浪費時間,也知孔瑄言之有理,當機立斷,喝道:「好!我先過,按平時操練順序,虎風隊殿後!」將手中銀槍一拋,身上盔甲卸去,抓住繩索,撲向激流洶湧的河水之中。
他攀著繩索向對岸急遊,火光中隱見孔瑄殺入敵陣之中,心中一片悵然,猛然抬頭大喊:「孔瑄,我等著你,有種的一定要回來!」
孔瑄見慕世琮援索投入河中,心中一鬆,朗笑一聲,長劍如風,殺入西狄軍中,耳邊隱隱聽得慕世琮的呼聲,嘴角微露笑容,手中長劍劃破圍攻數人的咽喉,心中暗道:侯爺,這樣也好,我不再欠你的了!
他衣袂如風,身形如魅如影,在陣中來回斬殺,西狄軍不敢輕攖其鋒,其所到之處,紛紛避讓。
秋蒙眼見慕世琮下了河,其後虎翼營精兵也一個個援索而去,心中發急,下令手下強攻,孔瑄卻如戰神一般,率著虎風隊死士擋住西狄軍一波又一波的攻擊。
時間悄悄流逝,岸邊積屍成堆,血水滲入河中,又瞬間被巨浪狂濤捲走。虎翼營士兵們也不慌亂,按著順序,都知繩索不能承受太大力量,遂拉開一定距離,一個個援繩投入激流之中。
眼見突圍而出的大部分士兵已隨慕世琮過河而去,孔瑄心中輕鬆,只是他身邊的虎風隊死士們也越來越少,被西狄軍步步逼到了岸邊。
秋蒙知今夜活擒慕世琮已是無望,功虧一簣,心中惱怒,見只有孔瑄和幾十名虎翼營士兵拚死力鬥,緩緩舉起手來:「前方士兵退下,弓箭手準備,將他們給我全射殺了!」
「慢著!」那公子冷清的聲音再度響起。
「又怎麼了?那公子,這人可不是慕世琮,又是慕家軍中一員大將,此時殺他正是時候。」秋蒙略顯不悅。
那公子面目隱在盔甲之下,眼中卻射出熠熠精光,冷冷看了秋蒙一眼,又望向前方持劍而立、血染戰衣的孔瑄:「這小子的命,得留著,反正今晚是不能活捉慕世琮了,回吧!」說著閉上眼來。
秋蒙眼中閃過一絲恨意,卻也無奈,只得將手一揮,下令收兵。
孔瑄已是十分疲憊,強撐著率最後數十名虎風隊士兵守於繩索之前,正待做最後一戰,卻見西狄軍收兵號角響起,如潮水般退去,不多時便退了個乾乾淨淨,馬蹄聲遠去,喧囂不再,河邊只餘己方這數十人於夜風中持刃而立,面面相覷。
慕世琮提起真氣,手攀繩索,任身下激流洶湧,迅速渡過河來,堪堪到得對岸,兩個人撲了過來,將他從水中提起,崔放大哭著將他撲倒在地:「侯爺,可嚇死我了!」
慕世琮喘著粗氣,拍拍崔放,爬了起來,撲到岸邊,眼望對岸仍在火光中廝殺的兩軍,目光凝重,崔放則繼續爬到岸邊,將隨後而來的士兵一個個拉上。
藍徽容悄悄走到慕世琮身邊,輕聲道:「侯爺莫急,郎將大人會過來的。」
慕世琮壓下心中擔憂,側過頭來,見藍徽容面容在火光照映下閃著玉石般的光芒,心中一陣激動,忽然伸手攬上藍徽容肩頭:「是,孔瑄一定會回來的。」
藍徽容身軀一僵,欲待擺脫他的右手,卻又覺得太著痕跡,正猶豫間,慕世琮已鬆開右手,望向她道:「方校尉。」
「是,侯爺。」
「幸虧是你,也幸虧不是你。」慕世琮低聲道。
藍徽容明他言中之意,微微一笑:「侯爺,末將並非內奸,也非暗探,至於今日所做之事,全是托阿放洪福,您可得多謝他。」
眼見突出重圍的士兵一個個上岸,眼見對岸西狄軍一步步逼向河邊,慕世琮與藍徽容的手心都滲出汗來,眾人立於河邊,默默看著對面,正在萬分焦慮之時,卻聽號角聲響,敵軍如潮退去,皆感驚訝。不多時,河對岸剩餘的幾十人拉開距離,慢慢援索而來,一個個爬將上岸,最後一人探出水面,正是孔瑄。
慕世琮與崔放齊齊撲了過去,將力竭的孔瑄從水中提出,慕世琮抱著孔瑄在地上滾了幾滾,兩人同時仰倒在地上,呵呵大笑,孔瑄喘氣道:「侯爺,多時未見,一切可好?」
慕世琮笑得極是歡暢:「托郎將大人洪福,還活著!」
兩人身側,數百名虎翼營士兵爆出一陣歡呼,雖傷亡慘重,大部分士兵未能活下來,雖個個筋疲力盡,渾身濕透,卻如同打了一場勝仗歸來,心中充滿了劫後餘生的喜悅。
藍徽容卻知形勢緊急,她持劍砍斷繩索,走到慕世琮和孔瑄身邊,道:「侯爺,臥龍灘那邊形勢只怕不妙,我們得趕緊趕回蓮花關。」
慕世琮腦中瞬間清醒,和孔瑄站起,見身邊只剩下約三百多名士兵,心中十分難過,這一仗實是虎翼營成立以來最為慘烈的一役,幾乎全軍覆沒,他望著河對面,咬牙道:「秋蒙,這筆帳我遲早得找你算!」
他將手一甩,轉過頭來:「保持佇列,注意肅靜,先去臥龍灘!」
除了藍徽容和崔放尚有座騎,其餘人都是徒步而行,藍徽容見孔瑄身上有傷,便將他托上了青雲,孔瑄累極,也不推託,伏於青雲背上,昏昏沉沉,藍徽容牽著青雲,與慕世琮並肩而行,道:「侯爺,我先前去前軍大營中尋繩索弓箭之時,見那處戰鬥十分激烈,西狄軍似有伏兵早早過岸,埋伏在山谷之中,只怕是聶將軍營中有內奸,引過來的。」
慕世琮心中一痛:「聶葳不知能不能逃過此劫,他若是有個好歹,可------」
他轉過身來,掃見一人,道:「蘇校尉,你迅速潛往臥龍灘,探明情形,回來稟報。」那人接過崔放手中馬繩,翻身上馬,疾馳而去。
激戰一夜,天空慢慢泛出魚白色,精疲力盡的三百餘人到達了距臥龍灘約數里處,慕世琮下令在岸邊密林中歇整,眾人眼望奔騰之勢漸漸減緩的河水,想起之前的驚險情形,俱是心有餘悸,看向藍徽容和崔放的目光中便充滿了感激之意。
直等到黎明時分,那蘇校尉打馬趕了回來,慕世琮迎出密林,蘇校尉翻身下馬:「侯爺,大事不妙,寇副將和楊副將均投敵叛變,引了西狄軍提前過河設伏,前軍慘敗,聶將軍被俘,王爺大軍被逼回蓮花關了。」
慕世琮身形一晃,似是不敢相信:「聶葳被俘了?!寇叔叔和楊叔叔都是跟隨父王幾十年的老將,怎麼會叛變呢?」
東朝開元二十五年,七月十九日夜,慕王軍與西狄軍於月牙河激戰,前軍副將寇公修與楊盛叛變,大將聶葳被俘,慕王軍慘敗,主力退至蓮花關內。 七月十九日夜,西狄軍決月牙河上游河圍,慕王軍虎翼營沒於月牙河以北,小侯爺慕世琮不知去向。
七月二十五日,西狄軍十萬大軍攻破蓮花關,慕王軍再度慘敗,退至蓮花關以南、潭州以北的安州城,據城死守。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5:52
第二十二章 鐵牛
時值夏末秋初,白天雖還有些炎熱,但夜晚已是比較涼爽,特別是山間,不知是否今年的桂花開得特別早,空氣中還隱約傳來一縷沁脾的桂花初香,雖是在逃亡途中,也令眾人心曠神怡,暫時忘卻了戰敗之痛。
藍徽容的心卻一直沉浸在放棄青雲的痛苦之中,由於臥龍灘至蓮花關的路途全部被西狄軍控制,這倖存下來的虎翼營三百多號人不能由官道返回蓮花關,只能從月牙河以南的崇山竣嶺中繞道而行,翻山越嶺,徒步穿越,自是不能帶上青雲,藍徽容在山谷入口沈默良久,終忍痛取下青雲的韁繩轡頭,抱著它的頭輕聲道:「青雲,你自己要多保重,我一定會回來找你的。」
慕世琮與孔瑄對望一眼,齊齊走了上來,孔瑄勸道:「你別傷心,等攻回這處,我們一定會幫你找回青雲的。」
藍徽容見青雲黑圓的眼中似也要掉出淚來,更是難過,想起與青雲自幼相處的點點滴滴,眸中隱有水光流動,她不欲別人看到,轉過頭去,低聲道:「青雲,你要多保重,見著戰火一定要逃遠些,下游水草較肥,你去那邊吧。」
她輕咬下唇,終硬下心來,在青雲後臀用力一拍,青雲長嘶一聲奔了出去,奔得一段,許是感覺到主人未在背上,又回轉而來,藍徽容眼淚再也忍耐不住,溢出眼眶,怕被身邊之人察覺,不敢望向疾奔而來的青雲,猛然發力,奔入山谷中去。
身後,青雲略帶悲慼的嘶鳴聲漸漸淡去,藍徽容頓住腳步,雙手撐膝,俯下身,看著晶瑩的淚珠滴落在腳下的青石之上,浸洇成一團灰濛之色,心情格外沉重。
上次雖因孔瑄之故,她曾與青雲分開了一段時間,卻不知道怎麼回事,當時似對那盜馬之人十分信任,覺得他可以很好的照顧青雲,而這一刻,將青雲放逐荒野,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放下心來。想起昨夜的戰爭,想起葬身對岸的數千虎翼營將士,她更是喉頭哽咽,心中悄悄地問著自己:到底是為什麼,自己要上這個戰場,要面對這些生離死別?
聽得身後腳步聲越來越近,沉穩中透著謹慎的關切,藍徽容悄悄擦去眼淚,面色恢復平靜,轉過身來微笑道:「侯爺,你昨夜可說了,回潭州讓我選一匹好馬的。」
此時正是黎明時分,明霞照在藍徽容的臉上,她挺秀的鼻側,淚痕依稀可見,輕彎的唇邊,笑容明朗中略帶淒然,慕世琮從未見過虎翼營的弟兄們誰曾有過這般神態,嘴唇動了動,勸慰的話到了嘴邊又嚥了回去。
崔放從後趕了上來,伸手攀上藍徽容的肩頭:「方校尉,你放心,侯爺親訓的那幾匹馬都和我是哥們,你看中誰,我就給你介紹。」
孔瑄伸手將崔放的手打落,不著痕跡的擠入二人中間,口中笑道:「別聽崔放這小子的,他去年想騎逐月,還被逐月摔下地,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個月。」
崔放被孔瑄擠開,又聽他揭了自己的糗事,心中不悅,輕哼一聲,走回慕世琮身邊,望著孔瑄高大的背影嘟囔道:「有了新朋友,就不顧老朋友面子,真是喜新厭舊!」
慕世琮卻不說話,眼神閃爍地望著前面並肩而行的孔瑄與藍徽容,一個高大挺拔,一個清瘦俊秀,兩人就連走路的步伐都是一致,他心中忽想道:什麼時候開始,孔瑄身邊之人不再是自己,而換成這個方清了?
由臥龍灘至蓮花關,官道二百多里路程,輕騎快馬大半日便可趕到,但這三百多號人由崇山竣嶺中徒步翻越,卻是行得十分艱難。
這蓮花山山脈由北至南延綿數百里,峭壁懸空,陡峰連天,山勢險峻,奇峰突兀,若是閒暇時光登山望遠,不失為一好去處,但對於這逃亡的三百多人,這險竣的山峰便成了最大的阻礙,許多人身負有傷,行走得十分緩慢,又因為昨天是夜間奔襲,均未帶乾糧,只能在山間打些野味,採些野果聊聊應付。
更要命的是,西狄軍似是估到慕世琮會穿過這片山脈潛回蓮花關,派了大量人馬在靠近官道的一側搜尋,為避搜捕,眾人只得往更險更深處躲避,雖有崔放識得觀星之術,不致迷失方向,但在山間直行了五日,還未能到達蓮花關。
眼見身邊傷員們傷勢日益嚴重,幾日均靠野果和有限的野味充饑,士氣也是十分低迷,慕世琮與孔瑄漸感焦慮,傷員們的傷勢漸漸惡化,雖有孔瑄與藍徽容略識草藥,替他們採了草藥來敷上,但終究還是不斷有人中途倒下。
這幾日的逃亡,對藍徽容來說如同一場噩夢,她寧願去面對戰場上的血腥與激烈,也不願這樣一邊忍饑挨餓,躲避追捕,一邊看著戰友們一個個倒斃於荒山之中。
剛有傷員離去的時候,眾人還有力氣幫他們挖個坑,草草埋葬,可幾日過去,眾人的心漸漸麻木,氣力耗盡,也只能任他們曝屍荒野。
這日正穿過一片茂密的森林,孔瑄回頭見隊伍拉開很遠,行到慕世琮身邊道:「侯爺,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得想法子鼓舞一下士氣才行。」
慕世琮點了點頭,正待說話,隊伍中間忽然傳來一陣小小的騷動,二人行了過去,見藍徽容正蹲於地上,努力想把一名氣息奄奄的傷員扶起。
這傷員藍徽容認得,最初幾日在虎翼營訓練時,他便經常和藍徽容站在一起,後來又經常向藍徽容請教武藝,由於他總是一副憨厚的笑容,為人又極老實,眾人都叫他『老憨』,他也不生氣,還應得十分愉悅。
眼見他倒於樹旁,左肋下的傷口已近腐爛,全身滾燙,臉上卻還掛著那憨厚的笑容,藍徽容心中絞痛,想起他曾悄悄地告訴自己,他是容州人,家裡已給他說了一房媳婦,等這次戰事結束之後便可回去成親,當時他那甜蜜得咧嘴而笑的模樣似就在昨日,而現在,他卻再也無力回到蓮花關,回到容州了。
一想到容州,藍徽容猛咬牙,伏身下去,向崔放道:「阿放,扶他到我背上來!」崔放應了一聲,便欲伸手扶起老憨。
「放手!」慕世琮冷竣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崔放縮回手去,藍徽容抬起頭:「侯爺!」
慕世琮緩緩蹲下身,仔細看了看老憨的傷勢,知無可挽回,心中一嘆。老憨卻於此刻稍稍清醒,咧嘴而笑,喘氣道:「侯爺,求你,送我一程吧,能得侯爺送一送,老憨下輩子也能投個好人家的。」
慕世琮眼中閃過一抹痛苦之色,片刻後輕聲道:「好!」俯身從藍徽容腰間抽出長劍。
藍徽容一驚,縱身上前:「侯爺,不行!」
「你讓開!」慕世琮眼中已不再見痛苦之色,冷靜如冰。
藍徽容心裡也明白,要想背著老憨翻過高山實是不可能的事情,而將他棄於荒野只會徒增他的痛苦,還不如一劍了結,讓他在瞬間離去,對老憨來說,這才是最好的結局,但她卻無論如何都硬不下心來,一想到老憨的笑容,一想到他在容州的家人,她怎麼也無法提動腳步。
孔瑄輕輕搖了搖頭,走了過來,握住藍徽容的右手,用力一拉,藍徽容無奈下跟著他急奔數十步,聽得身後隱有嘆息和哀泣之聲,心中一痛,猛然將孔瑄的手一甩,卻也不再回頭,默默向前走著。
「你終究心慈了些。」孔瑄行在她身邊,輕聲道:「我雖不知你為何一定要以女子之身從軍,但既然來了,這些事總得見慣。」
藍徽容沈默片刻,低下頭去:「我知道。」
「其實最痛苦的人,是侯爺。」
「我知道。」
「其實------」
藍徽容抬起頭來,神色已變得十分平靜:「我都知道,你不用再勸了。」
孔瑄愣了一下,忽然笑了起來,眼中似有熾烈的光芒,湊到藍徽容耳邊輕聲道:「其實,你這樣偶爾像一個女人,更讓我------」
腳步聲走近,孔瑄一驚,收住話語,二人回過頭去,慕世琮微帶疲倦之色,將手中長劍遞給藍徽容,藍徽容默默接過,劍尖上還隱見血跡,她閉上眼來,輕輕還劍入鞘。
劍身輕擦之聲在藍徽容耳邊長久的迴響,她慢慢品嚐著戰爭的殘酷與痛苦,也終於這殘酷與痛苦之中慢慢讓自己的心寧靜下來。
這日黃昏,仍未能走出蓮花山脈,慕世琮見天色漸黑,下令於一處林間休息。孔瑄帶人去高處打尋獵物,藍徽容則與崔放帶著數人去林間摘了一些野果,回轉時見一處峭壁下隱露黑褐之色,心中一喜,躍了過去,用劍挖出一大堆泥土,奔回宿營之處。
慕世琮正架起一堆篝火,見她捧著一堆黑色泥土回來,微感訝異:「方校尉,難道這也能吃嗎?」
藍徽容一笑,也不說話,輕輕將那堆泥土捏成幾個泥盆,又將細樹枝穿過盆耳之處,不多時,那黑泥漸轉暗黃,土質也開始發硬,藍徽容提起樹枝,將其架於火上燒烤,烤得一陣,提將下來,望著這幾個泥盆欣然而笑。
慕世琮與崔放看得大為讚嘆,崔放嘖嘖連聲:「咱們方校尉這手就是巧,好了,現在可有吃東西的盆碗了,只是沒有飯菜可盛啊!」
藍徽容側頭道:「阿放,方才我們在林間看到什麼了?」
崔放想了一下,大笑著奔入林間,藍徽容恐他有失,忙也跟了過去,慕世琮好奇,也隨後趕了進來,見二人正貓腰在林間採摘野菌,不時打鬧比劃一下,笑得極為燦爛,這一瞬間,他似於林中感覺到了一絲特別的溫暖氣韻,因戰敗而壓在他心頭多日的烏雲悄悄散去。
待孔瑄與士兵們提著獵物歸來,數鍋鮮菌湯已是熱氣騰騰,雖然人多湯少,卻也是這幾日來第一次飲到熱湯,泥盆在將士們的手上傳遞,雖無油鹽,那鮮味也讓眾人讚嘆不已,多年以後,倖存下來的人,總還記得,這一輩子喝過的最鮮最美味的湯,就是那一年的那一夜,在蓮花山逃亡過程中,那一鍋未放任何調料的野菌湯。
再在群山中轉了兩日,一行人終於走出蓮花山脈,立於最高處,已經隱見蓮花關雄姿,眾人望著山下巍巍雄關,皆長吁出一口氣,崔放等年輕人更是喜上眉梢,孔瑄卻似覺得有些不對,行至慕世琮身邊道:「侯爺,情形似有些不對,我先去探查,你們在這處等我。」
個多時辰後,孔瑄急奔了回來:「侯爺,蓮花關失守,王爺退回安州了!」
他這句話甚輕,卻如晴天霹靂般在眾人頭上炸響,數人腳一軟,就坐在了地上,大家均未想到,歷盡千辛萬苦,潛回蓮花關,卻要面對蓮花關失守、慕王軍慘敗的現實,由蓮花關前去安州還有三百多里,這些殘兵,又如何能突破重重敵軍,回到安州呢?
慕世琮面沉似水,眸中閃動的卻是堅忍的光芒,他與孔瑄對望一眼,斷然道:「我們得趕去安州,但蓮花關前往安州,高山較少,多為平闊地帶,不能再這樣全體一起,必須得分散開來,有不願前往安州,想回老家的,現在就說出來,我絕不勉強,任大家選擇。」
山風呼嘯而過,山頭一片死水般的寂靜,誰也沒有出聲,就是先前坐落於地的那幾人,也悄悄站了起來,人人皆是堅定地望著慕世琮。
慕世琮心中稍得安慰,語調冷冽而從容:「現在以五至六人一組,大家分頭潛往安州,但是記住:保命要緊,如果遇到緊急情況,可轉道往潭州。」他頓了一頓:「虎翼營的弟兄還等著咱們替他們報仇,大家可得把小命留好了,不管是到安州還是回潭州,總有一日,要討回這筆血債!」
夏末秋初,蟬聲漸低,山銜落日,青山漸染。慕世琮、孔瑄、藍徽容帶著崔放及另一名校尉蘇琅繞過蓮花關駐守的西狄軍,換過普通民眾的衣服,晝伏夜行,悄悄潛往安州城。
一路上,西狄軍的大隊巡哨兵往來不休,由蓮花關至安州城三百多里路,五人走了數日,所到之處,民眾因避戰禍悉數南遷,那些靠近官道的村莊更是被焚燒殆盡,顯是曾遭受過戰亂的洗劫。
五人越走心情越是沉重,由種種跡像看來,這場敗仗對慕王軍來說,實是從未有過的慘痛,藍徽容更是眼見路有屍骨,村舍空寂,田園荒蕪,心中說不出的難受,之前她雖經歷戰爭,但總是在戰場之上,鮮少見過這種被戰火毀滅、民不聊生的景象,這一刻,她連帶對自己都感到厭倦和痛惡,為什麼要上這個戰場?為什麼要親歷這些痛苦?
這一日午時,五人終於趕到了安州城北門外的小山坡上,放眼望向山下安州城外,只見營帳連天,煙塵滾滾,安州城被西狄軍圍個水洩不通,城下黑沉沉一片鐵甲,明晃晃遍地刀槍,千軍萬馬正在激烈的廝殺之中。
崔放倒吸了一口涼氣:「媽呀,這可如何是好?殺得這麼激烈,怎麼進城啊?」
孔瑄卻輕輕搖了搖頭:「現在正是進城的好機會,趁王爺派了兵出城廝殺,還有機會趁亂進城,一旦我方死守,城門緊閉,咱們再想進城可就困難了。」
慕世琮點頭道:「孔瑄說得有理,現在是我們唯一的機會,只是如何突破山下這西狄軍的大營倒是個為難之處。」
藍徽容笑著側頭道:「郎將大人,不如我們去一趟西狄軍大營,請你再做一回小賊,如何?」
孔瑄哈哈一笑:「有方校尉陪我做一回小賊,真是不勝榮幸!」兩人相視一笑,飛身下山而去。
崔放撇了撇嘴:「這兩人,越來越好,倒似他們才是兄弟,我們倒是外人了。」
慕世琮不悅,瞪了他一眼,只是他看著那二人遠去的身影,心中也略略覺得不是滋味。
不多時,孔瑄和藍徽容捧著幾套西狄軍軍衣和數件兵刃奔了回來,五人迅速將西狄軍衣罩在身上,悄悄的潛至山下軍營之後,見西狄軍陣容齊整,雖前方與慕王軍廝殺正酣,後方大營卻井然有序,五人好不容易才穿過大營,靠近了城牆下的主戰場。
崔放猛然低聲叫道:「天啦,那是個女人!」
眾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只見西狄軍陣前,一女子烏髮飄揚,紫帶束額,淡青衣衫,明眸星目,顧盼神飛,身下銀騅駿馬,手中一桿長槍,左擋右衝,竟是格外的勇猛,帶同她身後的上千西狄軍,殺得慕王軍陣形有些慌亂。
慕世琮大感訝異:「怎麼西狄人還派了女子上戰場了?真是天大的笑話。」
藍徽容輕輕笑了笑:「侯爺這話,可是瞧不起女子了,難道女子就不能從軍嗎?」
慕世琮斜了她一眼:「至少我慕家軍就不會讓女子上戰場。真要出了個這樣的女子,豈不讓人笑話我東朝沒有男人了?!」
孔瑄忙道:「別說閒話,咱們趕緊突過去吧!看樣子,王爺就要收兵了。」說著當先擎過長劍,衝了出去。
四人護住崔放,一路向戰場中央穿行,西狄軍正與慕王軍廝殺,也未留意他們五人,都以為是自己這方的士兵,不久便讓二人衝到了戰場的中間,眼見己方人馬的刀劍齊齊向自己攻來,五人忙迅速除下身上衣物,慕世琮身形數個迴旋,手中長槍橫掃向身後西狄軍,大喝道:「慕世琮在此,西狄人休得張狂!」
他這一聲大喝,如驚雷一般,其餘四人護在他身邊,五人立於戰場中央,一瞬間的沈默之後,慕王軍爆出震天歡呼:「侯爺回來了!侯爺回來了!」
自從臥龍灘慘敗,虎翼營覆沒於月牙河以北,小侯爺下落不明,慕王軍中士氣低沉,人人為慕世琮的安危擔憂之餘,也因虎翼營的敗亡而對這次與西狄軍的作戰產生了動搖之心。
及至蓮花關失守,全軍敗退至安州死守,更是軍心沮喪,今日雖因需營救聶葳被迫出城應戰,實是無奈之舉,鬥得也是少了幾分銳氣,現在忽然見到生死不明的慕世琮重現戰場,且如昔日一般意氣風發、睥睨千軍萬馬,頓時士氣大振,原被西狄軍壓住的陣形也瞬間反攻,將慕世琮等人護於陣前。
城牆之上,青袍玉帶、面色微帶疲倦的慕王爺衝前兩步,凝望著城下的慕世琮等人,閃過激動之色:「不愧是我慕少顏的兒子,果然回來了!」
岳鐵成立於他身側,遙見慕世琮身邊藍徽容正在拚力搏殺,身形似熊熊烈火,又如脈脈秋水,眼眶突然有些濕潤,輕聲道:「那孩子也回來了,真是越看越像。」
慕王爺視線投向藍徽容,片刻後道:「是,雖然相貌不太像,但這身形,講話的神態,和清娘相差無幾,鐵成!」
「是,王爺!」
「你帶些人馬出城接應一下,營救聶葳的事先放一放,把這幾個孩子接回來再說。」
城下,那西狄軍青衫女子見慕世琮等人殺入戰場,激起士氣,將己方壓了回來,將手中長槍一頓,喝道:「慕世琮,可敢與我娜木花一戰?!」
慕世琮長槍一揚一挫,又有幾名圍攻之人倒於他槍下,笑道:「我堂堂大好男兒,豈能與你小女子較量,你還是回家找你的郎君比試去吧!」
慕王軍中一片哄笑,娜木花氣得面上湧起兩團紅暈,越發襯得她膚白如玉,眉彎目秀,她緊咬下唇,一夾馬肚,率著身後數千西狄軍直向慕世琮衝來。
孔瑄忙道:「侯爺,不要戀戰,回城見王爺要緊。」
正在此時,城門大開,岳鐵成率著數千人馬疾奔而出,擁至慕世琮身側,大聲道:「侯爺,王爺有令,速速回城!」城頭號角聲響,正是撤軍回城信號。
慕世琮大笑道:「娜什麼的,咱們若是有緣,他日再會吧!」翻身上馬,往城門疾馳而去,孔瑄忙隨後跟上。
藍徽容縱身回到己方陣形之中,正待奔向城門,忽然發現身邊崔放不見了蹤影,她心中一沉,放眼望去,見他正在一側隨一批將士與西狄軍殺得正酣,臉上一副憋足了勁的樣子,顯是要逮住這個好不容易得來的機會多殺幾個西狄人。
藍徽容忙劍舞銀光,如電如風,一路攻向激戰中心,到得崔放身側,長劍刺穿一名騎馬衝來的敵手的腹部,搶過他身下戰馬,左手將崔放一拎,丟於馬上,正待翻身上馬,卻被隨後而來的數名西狄軍纏住,她右足後踢,正中戰馬後臀,那馬嘶鳴一聲,向城門方向奔去,崔放兀自在馬上大呼小叫,已被己方之人接入陣中,等他再回頭望向陣中,不見了藍徽容身影。
慕世琮和孔瑄奔到城門之下,也發現了情況不對,又奔了回來,卻被眾將士擋住:「侯爺,你先回城。」
眼見密密麻麻的西狄軍之中,一個清瘦的黃色身影時而輕縱,時而閃身,時而倏忽不見,如天上雲雀般灑脫自在,又如水底魚兒般淺翔低遊,但劍鋒迸出的殺氣像黑雲壓頂,與上百名西狄人殺得難分難解。
慕世琮皺眉道:「孔瑄,我們得去接應方清一下。」
二人正待拍馬衝入陣中,卻被身邊將士拚命攔住,陣前的岳鐵成早已看得清楚,心中焦慮,率人打馬攻向藍徽容所在之處。
藍徽容陷入敵人重重包圍之中,也知到了危險時刻,自己雖武藝高強,但在這萬千軍馬的洪流之中,如不能爭取氣勢上的主動,只怕會命在頃刻。
她腦中閃現莫爺爺曾教過她的救命劍招,目光中隱有風雲急湧,手中長劍抹過眉睫,一汪寒意晃映盈盈秋水,全身真氣運行周天,如蒼鷹展翅般原地縱起,劍光淒烈,劍鋒連綿,劃破長空,一閃間已是數名西狄人愴然倒下,她未等落地,足尖蹬上身前倒斃敵人,又是再度一縱一閃,又傷多人。
她這番招數一出,對手有些措手不及,圍攻之勢便稍弱了幾分,西狄軍中軍大旗下,一人本是團膝而坐,被這數下寒光一驚,『咦』了一聲,身軀稍稍挺起,凝目望向藍徽容。
城頭上,慕王爺也被這數下寒光映亮了眼眸,微不可聞的嘆道:「清娘,又見『寒水秋波』,真是你的孩子嗎?」
娜木花看得真切,她正為慕世琮譏諷之言有些氣惱,見這名慕家軍人身手如此高強,迅速取過馬旁弓箭,端肘,拉弓,開氣吐聲,弦鬆,白羽長箭如連珠雨般射向閃縱之中的藍徽容。
藍徽容聽得破空之聲,心呼不妙,無奈知這招『寒水秋波』真氣不能鬆懈,只得手中長劍氣勢不減,借閃縱之機避過前面數箭,但娜木花箭勢不絕,後面數箭眼見是要避不開了。
正在此時,岳鐵成驅馬衝了過來,手中槍勢迭出,將這數箭擊落,俯身望向藍徽容:「孩子,快上馬!」向她伸出手來。
藍徽容聽他叫自己孩子,話中滿是慈愛關切之意,不由一愣,迅即回過神來,攻退身後之人,縱身上馬,坐在岳鐵成身後。
岳鐵成見她上馬,急撥轉馬頭,就在這一撥之時,娜木花的數支長箭再度破空襲來,藍徽容正左右擋住攻來的槍劍,不及出手相擋,這數支長箭悉數射入了正急於撥轉馬頭的岳鐵成身上。
藍徽容大驚,伸出左手攬住岳鐵成搖搖欲墜的身軀,猛夾馬肚,劍尖一路橫掃,衝向城門,這時,慕世琮和孔瑄也率眾搶到了陣前,替她擋住追來的敵兵,且戰且退。
娜木花眼見藍徽容策騎就要衝入城內,心有不甘,再度彎弓,白翎破風,勢如破竹,直追向藍徽容身影,但勁聲傳來,一支利箭由後追至,『當』的一聲將她白翎箭擊落在地,娜木花面露疑惑之色,回轉馬頭,奔回中軍大旗之下,跳下馬鞍:「義父,為什麼不讓我射殺那小子?」
大旗下,一人面目隱在銀色面具之下,低沉的聲音威嚴冷竣:「看看再說吧,傳令,收兵!」
藍徽容心中焦慮萬分,扶住身前的岳鐵成,打馬直衝入城門,放聲大呼:「快叫軍醫!」
一入城門,忙有人迎了上來,接過岳鐵成,放於城門一側的地上,數名軍醫模樣的人也迅速圍上,藍徽容滾下馬來,見岳鐵成身邊圍滿了人,她緩緩坐落於地,耳邊不停回想著岳鐵成那聲充滿慈愛的呼喚,眼前儘是他打馬而來關切的眼神和伸出的那隻溫暖的手。
不知過了多久,孔瑄熟悉的聲音響起:「你不要太擔心了,岳將軍會沒事的。」
藍徽容強撐著站起,正待說話,城頭上奔下數人,眾人紛紛行禮道:「王爺!」
藍徽容心一驚,省到這是自己初次見到這位名震四海的慕少顏慕王爺,她抬目望去,耳中『轟』的一響,只見那眾人圍簇著的,正是那位曾與自己親切交談的言文書。
她力拚強敵,又使出耗盡真氣的招數,早已疲倦難支,岳鐵成為救她身負重傷已讓她難以承受,此刻見到這慕王爺竟是那言文書,一股強烈的不安席捲全身,雙腳一軟,又再度坐在了地上。
紛亂間,城門匆匆閉上,岳鐵成被迅速抬往太守府,藍徽容也被孔瑄扶起托上馬,隨著慕王爺進了太守府。
她腦中一片混亂,全身無力,神情木然地坐於室內一角,看著軍醫們忙亂地替岳鐵成撥出長箭,看著眾人來來往往,看著慕王爺坐於岳鐵成身邊,複雜的目光偶爾掠過自己的面容。
慕世琮見她面色有些異常,拉了拉孔瑄,湊近低聲道:「方清可從未這樣失色過,有點不對。」
孔瑄眼中閃過一絲憂慮:「想來他是十分重情義之人,岳將軍是為了救他,只怕他-----」
室內嘈雜人聲漸漸淡去,只餘慕王爺、慕世琮、孔瑄、藍徽容和一名軍醫。
軍醫行到慕王爺身邊行禮,語調有些沉重:「王爺,箭上有毒,又正中心肺之處,岳將軍他只怕------」
藍徽容痛苦地閉上雙眼,淚水奔湧而出,難道,這位可親可敬如自家長輩一般的岳將軍,就要為了救自己而去嗎?
慕王爺也是身形輕晃:「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軍醫輕輕搖了搖頭:「王爺,看岳將軍還有什麼話要交待,儘快吧!」
慕王爺面帶悲慼,閉上眼來,片刻後緩緩睜開,行到榻前,凝望著微睜雙眼,喘著粗氣的岳鐵成,輕聲道:「鐵成,是三哥對不起你!」
岳鐵成目光迷離,似在找尋什麼,微弱喚道:「那孩子呢?」
慕王爺心中一嘆,回過頭來:「方校尉!」
他這聲呼喚如靜水生波,藍徽容猛然驚醒,掙扎著走到榻前,跪於地上,望著岳鐵成,淚水成串滑過面頰,哽咽呼道:「岳將軍!」
「孩子,別哭,我想求你一事!」岳鐵成的聲音如從地獄中傳出,如噩夢般飄渺,在藍徽容心頭絞結纏繞。
藍徽容心頭劇痛,撫榻泣道:「岳將軍,您說,我定要做到。」
「孩子,在我死之前,你能不能,能不能唱首歌給我聽?」岳鐵成雙目圓睜,望著屋頂,眼神更是迷離。
藍徽容不停搖頭又不停點頭:「您不會死的,您要活下去。」見岳鐵成目中隱現哀求之意,她泣不成聲:「您想聽什麼歌?我唱給您聽。」
岳鐵成雙唇顫抖,喉間隱有歌聲發出,藍徽容聽不清楚,忙俯身過去,只聽岳鐵成喉間顫抖著反覆唱道:「鐵牛鐵牛,我家有只大鐵牛------」
驚雷在室中炸響,狂濤捲起,風聲呼嘯過藍徽容的耳邊,她再也支撐不住,面色煞白,跪坐在了地上。
「鐵牛鐵牛,我家有只大鐵牛,牽著一隻大黃牛,遇到一隻大水牛,鐵牛黃牛和水牛,哪只才是真的牛?」
遙遠的童年,母親抱著自己,輕聲哼唱著這首如童謠般的歌曲,似是想起了什麼,淡淡而笑,笑中似還有一絲寵溺。
「母親,黃牛和水牛我知道,鐵牛是什麼牛啊?!」
「鐵牛啊,他不是牛,是一個人。」
「是什麼人?為什麼叫他鐵牛?」
「他是母親的弟弟,因為名字中有個鐵字,脾氣又倔得像頭牛,所以大家都叫他鐵牛了。」母親微微而笑。
「是您的親弟弟嗎?那就是我的親舅舅了。」
「不是,他不是母親的親弟弟,卻比親弟弟還要親。」母親遙望著北方,悠悠說道。
「那他現在在哪裡,容兒想見他。」
母親搖了搖頭:「容兒不能去見他,他可能已不認得我這個姐姐了。」
藍徽容心亂如麻,原來,原來岳將軍就是鐵牛舅舅,原來,他們早已猜到了自己的來歷,原來,慕王爺那日假裝成文書竟是來試探自己的。
她暗罵自己:怎麼那麼愚笨?慕王爺假裝成言文書那日,進帳直至行到自己面前悄無聲息,自己毫無感覺,分明是當世高手,他又那般氣度,他的眉眼與慕世琮還有幾分相像,自己怎麼就沒有想到?
他拿走了自己織給崔放的蚱蜢,他早知自己是方清,那日又隱瞞身份盤問自己的身世,考較兵策,他是不是早就察覺到了什麼?現在,岳將軍又要自己唱出這首歌,分明是已猜到自己與母親有關,這歌,一旦唱出,將進一步證實自己的來歷,而如果不唱,又如何面對眼前這人哀盼的眼神,如何面對他那聲飽含疼愛的呼喚?
這歌,到底是唱還是不唱呢?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6:06
第二十三章 青衫
「鐵牛鐵牛,我家有只大鐵牛,牽著一隻大黃牛,遇到一隻大水牛,鐵牛黃牛和水牛,哪只才是真的牛?」
藍徽容帶著哽咽的歌聲在室內低沉地迴響,她緊緊握住岳鐵成的手,眼淚如珍珠般掉落下來,這一刻,她想起母親唱到這首歌時的淡淡笑容,想起岳鐵成打馬過來的那聲呼喚,想起他關愛的眼神,這一刻,她忘記了身側坐著的慕王爺,也忘記了無月庵中的無塵師太,更忘了母親的那封遺書。
淚水湮濕了她的面頰,淌入她的頸中,為什麼?為什麼要面對這麼殘酷的生離死別?為什麼剛一知道誰是鐵牛舅舅,就要眼睜睜看著他為救自己而死?母親,你為什麼要送我來經歷這一切,為什麼要我踏入這個痛苦的深淵?
慕王爺仰起頭來,閉上雙眼,修長的十指卻在緊緊摳住楠木椅的扶手,青筋暴起虯結,似有滾滾巨浪要破膚而出。
慕世琮與孔瑄對望一眼,難過之餘,心頭疑慮漸漸湧起:這方清,到底是何來歷?
歌聲散去,藍徽容伏於岳鐵成身邊,望著他唇邊勉強露出滿足的笑容,更是傷心難言。
「孩子,這首歌,是誰教你的?」岳鐵成聽完歌,卻似有了些精神,喘氣問道。
藍徽容見他面色泛紅,雙目隱赤,隱隱覺得他是迴光返照,痛苦襲上心頭,熱血流湧,她低頭輕聲道:「是我母親教我的。」
「你母親她,她的左手腕內側,是不是有一道寸許長的胎記?!」岳鐵成反手緊緊攥住藍徽容的手,努力著想抬起頭來,睜大眼睛,帶著極度渴求的神色望著她。
藍徽容到了這時,將心一橫,豁了出去,點頭泣道:「是。」
隨著她這聲輕到不能再輕的應答,岳鐵成長籲出一口氣,眼神漸漸渙散,原本緊緊握住藍徽容的手慢慢變得無力,藍徽容伏於榻前,痛哭失聲。
哭聲中,立於榻側陰影處的孔瑄悄悄向後退了一小步,慕世琮回頭看了他一眼,眸中閃過驚訝之色。
慕王爺緩緩站起,俯身將藍徽容扶起,又坐於榻前摟住岳鐵成身軀,低聲喚道:「鐵成!」
岳鐵成似是聽到他的呼喚,微睜雙眼,見慕王爺眼中隱有淚水,又閉上眼睛,斷斷續續道:「三哥,你不用傷心,我終於可以,可以回蒼—山—了—」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黃昏時分,院中流動著濃濃的哀慟,藍徽容呆呆坐於廊前臺階之上,任淚水不停湧出,任心劇烈的疼痛,她不敢再回到身後室內,不敢再望向那似已平靜睡去的鐵牛舅舅。
她在心底一聲聲的呼喚著母親,母親,您最疼愛的鐵牛舅舅為了救容兒,就要來見您了,母親,您在天之靈能看到嗎?母親,您能不能告訴容兒,到底因為什麼,您要容兒過這樣的人生?
容兒不想看到戰爭,不想殺人,不想面對生離死別,容兒只想縱馬江湖,只想快意人生,只想去看看您說的蒼山霧海,塞外大漠,只想尋一個知心之人,過幸福而簡單的生活,為何,您要給容兒套上這麼沉重的枷鎖?到底是為了什麼?
輕輕的腳步聲響起,兩人一左一右,在藍徽容身側坐了下來,沈默良久,終是慕世琮澀聲道:「你不要再哭了,男兒有淚不輕彈,這可是咱們虎翼營的規矩。」
孔瑄卻不說話,帶著疑惑的眼神靜靜地凝望著藍徽容,右手輕扯著廊下雜草,帶起一股泥土和灰塵,迷濛晦暗。
藍徽容不願被他們看到自己淚流滿面的樣子,將頭埋在膝間,待淚水漸漸止住,才抬起頭來,卻見慕王爺正立於自己身前,平靜地望著自己。
藍徽容緩緩站起來,與慕王爺默然對望,良久,慕王爺輕嘆一聲,和聲道:「你叫什麼名字?」
藍徽容本不欲回答,卻見他射向自己的目光並無惡意,竟與岳鐵成打馬衝來望向自己的眼神一般無二,心中一動,猶豫片刻,低聲道:「母親喚我容兒。」
「容兒?容州城的容嗎?」
「是。」
慕王爺嘴角一顫,負手在藍徽容身前走了數個來回,仰頭望向天際一彎新升的弦月,低低吟道:「二十年來墮世間,霜風雪雨下蒼山。皆為意氣豪情故,一聲彈指出容州。」
「容兒。」慕王爺轉身望向藍徽容。
藍徽容也不應答,神色清冷地看著他。慕王爺望了望她身邊的慕世琮與孔瑄,面色漸轉平和:「容兒,你先住在這裡,等戰事結束之後,再決定去留吧。」說著飄然而去。
慕世琮好奇的看了看藍徽容,轉身跟著慕王爺步向前院。
藍徽容呆呆地坐落下來,慕王爺究竟是何意思?他分明已知自己來歷,應該也能猜到自己的來意,他會如何處置自己?母親與他到底有何恩怨?如果真有滔天的仇恨,為何母親疼愛的鐵牛舅舅會這麼死心塌地追隨於他?
想起岳鐵成,她心內又是一陣疼痛,眼眶再度濕潤,恍惚間,一隻溫潤的手伸了過來。
藍徽容略帶疑惑地望向孔瑄,孔瑄遲疑片刻,咬牙道:「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
夜空中,弦月微斜,寒星閃爍,涼風輕拂,藍徽容默默隨著孔瑄在安州城內悠悠行走,她不知孔瑄要帶自己去往何處,但只要能遠遠離開那個太守府,離開那令人窒息的傷痛,便是陷阱,便是牢獄,她也心甘情願。
孔瑄也不說話,在城中東拐西橫,穿過數處街巷,最後在一個小小宅院前立住腳步,他輕輕拉起藍徽容的手,微微一帶,二人躍上牆頭,落入院中。
院落不大,房舍也僅東西各兩間,卻收拾得十分簡潔,院中藤蘿輕垂,葡架帶翠,架下幾張青石板凳,凳前一帶雙葉蘭,靜吐芬芳。星月光輝透過竹架輕輕投在雙葉蘭花之上,迷濛中流動著淡淡的溫馨。
孔瑄拉著藍徽容在院中青石凳上坐下,二人也不說話,靜靜地聞著空氣中的花香,感受著月色下的迷濛和清涼,藍徽容的心慢慢平靜下來,勇氣重新回到胸中,她唇邊漸湧決然之意:娜木花,你等著,明天我藍徽容就要來會會你!
孔瑄似是感應到了她的心情,忽然笑道:「你等著。」說著翻牆跳了出去。
不多時,他又翻牆進來,衣襟中似捧著什麼東西,藍徽容有些好奇,問道:「這是什麼?」
孔瑄將一堆落花生抖落於石凳之上,又閃身入屋,拎了兩壺酒出來,撥開酒塞,聞了聞,嘆道:「姚嫂做事就是細緻,是我最愛的青葉酒!」
藍徽容愈發好奇,接過孔瑄遞來的酒壺:「這是哪兒?主人呢?」
孔瑄神秘一笑,坐於藍徽容身邊,仰頭飲了一口酒,剝了一粒花生丟入口中,輕聲道:「這是我家。」
藍徽容飲了一口酒,也學孔瑄的樣子剝了粒花生丟入口中,孔瑄笑道:「你學得倒是挺快的嘛!」
青葉酒入喉,甘醇清香,藍徽容壓下心中傷痛,感激地望向孔瑄:「謝謝你,不過我們這樣翻牆而入,會不會對這處主人不敬?」
孔瑄湊近一笑:「你就真的不相信,這是我家?!」見藍徽容睜大眼睛看著自己,他略略坐正,再飲一口,輕聲喚道:「容兒!」
藍徽容心神微顫,低下頭去,只聽孔瑄悠悠道:「原來你叫容兒,你是容州人嗎?」
「嗯。」
「你姓什麼?」
藍徽容猶豫片刻,輕聲道:「藍。」
「藍容?」
「嗯。」
「很美的名,藍容。」孔瑄拍拍手站了起來,微微側頭:「藍小姐,小生孔瑄,歡迎小姐光臨寒舍,如藍小姐不嫌棄,請入舍一觀。」
藍徽容隨著孔瑄在房內院中慢慢走著,時而輕飲一口青葉酒,暫時忘卻了院外的世界和剛經歷的痛楚,二人回到葡萄架下,均有了微微的醉意,藍徽容唇角微抿,雙目灼灼,望著孔瑄。
孔瑄在青石凳上躺下來,雙手墊於腦後,仰望星空:「你是第一個在我家做客的人,我這個家,連侯爺都不知曉。」
藍徽容在他身邊坐下,問道:「你的家怎麼會在這安州城?」
「我本來就是安州人士,這是我家的老宅,我雙親去世得早,自幼被師傅收養,在別處長大,這宅子就空了下來,我出師以後,闖蕩江湖,又遇上了侯爺,一直住在潭州王府內,去年路過安州,才請人休整了舊舍,雇了姚嫂常來打掃,我想著,要是等哪天我娶了媳婦,就讓她住在這裡,不用跟著我四處奔波。」孔瑄悠悠道。
藍徽容覺他這話不便接腔,默默無語,四周夜深闌寂,只聽院內蟲兒低鳴。孔瑄忽然翻身坐了起來,望向藍徽容,藍徽容覺他眸色深深,如有星光閃耀,令人無法直視,低下頭去。
孔瑄見她低下頭,目光閃爍,眉間隱有掙扎,良久方笑道:「好了,我都告訴了你我的事情,為公平起見,說說你吧。」
「我現在也是孤身一人。」沈默許久,藍徽容方艱難開口。
「你雙親呢?」
「都不在了。」藍徽容輕輕搖了搖頭,孔瑄眼中閃過心疼與疑惑:「看先前情形,你母親似與王爺還有岳將軍是相識。」
「應該是吧,但我也不清楚,母親從未與我說過。」藍徽容話語漸多:「母親很少和我說起以前的事情,我也只是隱知她與慕王爺是舊識。」
孔瑄緩緩問道:「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藍徽容醉意上湧,忽然冷笑道:「能怎麼辦?現在被困在這安州城內,我就是想走也走不了,慕王爺要怎麼處置我,隨他便好了。不過,他若是不處置我,等我做了我該做的事情,城圍一解,我可便要離開這裡,四處遨遊了。」
她站起來,仰望星空,將手圍在嘴邊,大叫一聲,淚水悄然滑落,哽咽道:「我早就不想過這樣的日子了,憋得難受,讓一切見鬼去吧!這本就不是我的事情,為什麼要讓我來做,為什麼要讓鐵牛舅舅為了我而死,為什麼?!」
「容兒。」孔瑄似喟似嘆:「你不要再難過了,看得出,王爺對你似是並無惡意,你就留下來吧。」
藍徽容跌坐在石凳之上,眼神漸漸有些迷濛:「留下來做什麼?王爺已知我為何而來,他縱是不處置我,難道還要我留在軍中看這血淋淋的戰爭嗎?」
孔瑄心中千回百轉,終輕輕扳過藍徽容的雙肩,眼光滾燙,燙入藍徽容的心底:「容兒,留下來,住在這處,可好?」
藍徽容被他眸中滾燙之意灼得有些難受,有些慌亂,又有一絲難以言說的甜柔,她怔怔地望著孔瑄,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
孔瑄聽著她細細而稍急促的呼吸聲,望著她漸轉柔和羞澀的眼神,心頭如被鍾撞,猛然間鬆開雙手,捶了一下藍徽容的肩頭,大笑道:「雖說這處宅子是我為我娘子備下的,但你與我兄弟一場,現在借你一住,也是無妨的。」
不待藍徽容反應,他笑著步入房中,又拎了一壺酒出來,不再望向藍徽容,大口飲酒,不多時,便醉醺醺躺於石凳之上,沉沉睡去。
藍徽容也不再說話,靜靜坐於一旁,待自己的心跳動得不再那麼激烈,待全身血脈奔騰得不再那麼洶湧,方略帶迷傷神色,望向已酣醉過去的孔瑄。
這是她第一次這樣毫無顧忌地看著這個男子,藉著架下點燃的燈籠,她默默地、細細地打量於他。
他的肌膚堅韌中透著柔和,額角飽滿而充滿陽剛之氣,鼻樑高鋌而清爽,嘴角微勾,似是又在戲謔輕笑,卻因他的笑容總是帶著一份陽光般的燦爛,並不讓人著惱,最讓人印像深刻的便是他那雙眼睛吧,現在的他是緊閉著雙眼的,若是睜開,那黑深如墨、閃亮如星的眼神,是否能像那自由的夢一樣吸引著自己?是否能承載夢中那灑脫逍遙的無邊江海?可為何,他方才望向自己的眼神也有著幾許猶豫與掙扎呢?
藍徽容緩緩站起來,從室內拿出一床薄被,蓋在孔瑄身上,默立良久,輕聲道:「你說話總是真真假假,你的心裡也有痛苦與不安吧。不管怎樣,謝謝你了,我終是不能留下來,明日,若我能活命歸來,定會再與你飲上幾杯,若是喪身於陣前,你也不必再記住我這個人了。」
她環視院內,寧靜而清馨,微微流動的酒香更讓這處多了一絲生動的氣息,她深深呼吸,終提氣躍上牆頭,在夜色深沉的安州城內遊走。
她在城中穿行良久,尋到一處似是官宦之家的大宅,見宅外宅內一片漆黑,從後院處翻牆而入,細聽片刻,院內毫無聲息,院中也頗多被丟棄的細軟,可以想見,當慕王軍敗退,安州城被圍之前,這處宅子的主人便已南下逃生去了。
她尋到似是女眷居住的院子,院中還有一口水井,她心內一喜,入室點燃燭火,只見室內頗為清雅,簟展雲紋,薄紗美繡,磚鋪錦毯,還隱有檀香雅淡,只是細白瓷花瓶中插著的玉簪花早已凋謝發黃了。
她從院內井中打來井水,倒入內室木桶之中,緩緩除去衣衫,忍住那透骨的清涼,任這清涼冰鎮住內心那團熾熱的烈火,也任這清涼激起骨間那抹高傲的決然。
她打開衣櫃,只見櫃內薄紗雲綃,鵝黃淡綠,淺緋流紅,顯然這屋子居住的曾是一位大戶小姐,她的手在衣物上沙沙劃過,最後停在了一件青色長裙上。
她坐於繡凳上,攬過臺上銅鏡木角,輕輕梳著烏雲般的長髮,楠木桌上簪釵輕橫,步搖蒙塵,她凝望著銅鏡中那張太久沒有細看過的女兒妝顏,一股愴涼的熱血直湧心頭:母親,容兒無法完成師太交予的任務,也無法完成你的遺命了,那慕王爺不知會如何對待容兒,但容兒不願去想了,安州城被圍,鐵牛舅舅已逝,容兒要為他報仇,要去與那娜木花決戰,母親,容兒要以本來面目,要以女子之身,要用您十多年來的悉心栽培,去做這最後一件事,母親,您保佑容兒吧!
日色破曉,孔瑄濛濛醒了過來,身上薄被滑落於地,院中酒香猶存,雙葉蘭上露珠輕滾,架下卻已不見了那個清瘦的身影。
他猛然跳將起來,奔入室內,又奔回院中,默立片刻,忽然苦笑:「你若就這樣走了也好,只是我真沒想到,竟會是你。罷罷罷,當我從來不曾知道吧。」
他回望小院一眼,感覺過去的這夜如同一場傷感壓抑的夢,夢醒痕跡依稀,淡淡悠悠,嫋嫋散於晨光之中,他終提氣躍過牆頭,奔回太守府。
剛入府內,慕世琮背著手踱了出來,冷目中隱有不悅:「你昨夜帶著方清去哪了?他人呢?父王去城樓前還在問呢。」
孔瑄淡淡一笑:「見他傷心,帶他飲酒去了,倒是我先喝醉,早起便已不見了他。」
慕世琮還待再說,一名將領匆匆奔了進來:「侯爺,西狄軍押著聶將軍叫陣了!」
慕世琮與孔瑄急趕至城頭慕王爺身側,俯視城牆之下,西狄大軍鎧甲生輝,刀劍耀目,戰馬驃容,陣形齊整,陣前一人披頭散髮,被關於囚籠之中,仰頭之間,二人看得清楚,正是聶葳。
慕世琮熱血上湧,便待轉身,可一觸及慕王爺清竣的目光,似有寒冰沁膚,腦中浮現那個『忍』字,又停下了腳步。
城下囚籠旁,娜木花一襲白衫,未著盔甲,只是將昨日輕束的長髮織成兩個大辮,垂於胸前,一通戰鼓擂罷,她打馬上前,大聲呼道:「慕少顏,素聞你戰功赫赫,原來也是只縮頭烏龜,難怪當年會臨陣叛變,謀害結義兄長,出賣主子了!」
城頭上,慕王軍將士心內憤然,長箭如雨,射向娜木花,娜木花燦然一笑,策馬輕縱,回到囚籠旁。
慕王爺面色不改,神情肅穆,眼神卻投向了西狄軍中軍大旗下那挺馬而坐、戴著銀色面具的素袍之人。
慕世琮知父王二十五年前的舊事是慕王軍中的忌諱,也是慕王府中人人噤聲的話題,忙向孔瑄使了個眼色,孔瑄會意,道:「王爺,要不我帶人馬出城打個快攻戰,看能不能將聶將軍搶回來。」
慕王爺搖了搖頭:「不行,他們押聶葳上陣就是為了激我們出城應戰,趁亂攻城,昨日能退回城中實屬僥倖,不能為聶葳一人壞了守城大計,我早已上書給朝中,只要能撐過一段時日,東面援軍趕來,便可度過危機了。」
慕世琮隱有不安:「父王,朝中若派軍前來,縱是能解我們的危機,只怕這以後,軍權被奪,我們的日子也不會好過,定得想想辦法,我們自己將西狄軍擊退才好。」
他望向城下囚籠中的聶葳,話語隱有傷痛:「父王,還是讓孩兒出城應戰吧,蕤兒沒了聶伯伯,若是再沒有了兄長,我怕她------」 「不用再說了,誰都不准出城,做好死守準備。」慕王爺斷然道。
「慕王爺,讓我去吧。」清雅而淡定的聲音在三人身後輕輕響起。
三人回轉身來,只覺天地倏忽之間一暗一明,晨光下,彤雲緩緩在城頭上流過,遠處的青山巍峨蜿蜒,極遠的風景似一幅圖畫,畫中,一個青衫女子腰佩長劍,靜然而立。
她的眉秀麗婉約,如遠處青峰;她的眸澄淨剔透,似風中流雲;她的唇淡施輕紅,若燦爛朝霞;她烏雲般的長髮並無半點珠翠,僅用絲帶挽起額際青絲,髮梢微微捲起,如蒼山奔騰不息的瀑布;她身著青色閃緞長裙,舒捲中隱顯媚麗,窈窕綽約,揮袂如仙。
她靜靜地站在那裡,像一朵怒放的玉蘭花,高潔皎美,更像一株秋霜下的青菊,淡雅出塵。她的人是那樣柔和,但眼光又是這般堅韌,她默默地看著三人,卻又似對三人說出了千言萬語。
慕王爺身形搖晃,後退兩步,倚在城牆之上,往事如迷離的光影,流轉無聲,那年,那時,那人,恍又站在面前,她爽朗的笑聲,她盈盈的眼波,她那懾人的風采,在心中風起雲湧。
孔瑄的眼睛有一瞬間的慌亂,卻又漸漸明亮,他幾乎可以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體內似有什麼東西要破繭而出,多年來冷靜無波的心湖,彷彿春風乍起,吹破層層漣漪。
慕世琮輕『呀』一聲,薄唇微微嚅動,卻再也無法出聲,他愣愣地望著眼前之人,這眉眼分明就是那個英挺俊秀、呼嘯沙場、傲骨錚錚的方清,就是那個奪旗救人、與自己在雨中對打、臨危不亂救回虎翼營的方清,可為何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會是一個這般清麗驚塵的女子?!
城牆之上,悄然無聲,就連城下的西狄軍都見到,城牆上慕王軍將士們的頭都扭向同一個方向,人人不由在心中揣測:安州城頭,到底發生了何事?
藍徽容眼神掠過孔瑄和慕世琮,行到慕王爺身前,襝衿施了一禮:「慕王爺,城下叫陣之人是西狄女子,自當由我東朝女子來應戰,請慕王爺允我出城應戰,替岳將軍報仇。」
慕王爺緩緩挺直身軀,凝目望向身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如同凝望著一場做了二十多年的夢,良久,他方搖頭道:「不行,你不能去。」
藍徽容微微一笑:「慕王爺,我本不是你軍中之人,我為何而來,你也當知大概,你我之間,並無尊卑之分,我雖不知你與我母親有何恩怨,但總敬你是長輩,知會一聲,只是鐵牛舅舅這仇,我是非報不可。」
慕王爺臉色黯淡下來,冷聲道:「眾將聽著,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放她出城!」
藍徽容眉目之間隱有寒意,看了慕王爺一眼,不再說話,眼角瞥見城牆一側有一塊用來投石的木板,她將木板拋向空中,右足勁力踢出,爆裂聲起,木板斷為兩截,藍徽容伸手接住。
她輕盈走到孔瑄和慕世琮面前,口角含笑:「不知侯爺和郎將大人可願助我一臂之力?」
孔瑄與慕世琮看了看慕王爺,再對望一眼,均伸出手來,一人接過一塊木板。慕王爺嘴唇輕顫,卻也未再說話。
藍徽容朗笑道:「好!不枉我們曾共過患難,多謝二位了!」
她步到一名士兵身前,輕聲道:「這位大哥,可否借你弓箭一用?」
那士兵似是魂遊體外,張大嘴,怔怔地望著藍徽容,藍徽容輕輕取過他手中勁弓長箭,淡淡一笑,縱身躍上城跺,力運雙臂,懷抱滿月,清喝道:「西狄娜木花聽著,東朝藍容前來應戰!」
弦作金聲,藍徽容數箭連發,黑翎箭破空疾射,如流星般瞬間就到了娜木花面前,娜木花一驚,左躲右閃,避過前面四箭,眼見最後一箭就要射向自己扣於馬蹬上的右腿,無奈下翻身落馬,那箭擦著馬身而過,馬兒受驚,前蹄高高揚起,娜木花只得再向旁一滾,白衫上盡沾灰塵,再站起來時已是稍顯狼狽。
藍徽容拋下手中弓箭,回頭微笑:「侯爺,郎將大人,送我下去吧。」
此時,她立於城垛之上,身上裙裾被微風吹動,衣袂飄飄,溫暖的陽光映在她的臉上,白晳中泛起淺緋,她雙目晶瑩,如寶石流光,笑容嫵媚,似落英繽紛,她再看了慕王爺一眼,真氣充盈體內,身形一縱,悠悠落向城牆之下。
慕世琮與孔瑄勁喝一聲,手中木板一前一後猛力拋出,藍徽容身形落至半空,慕世琮所拋木板正好拋至她足下,她右足輕輕一點,卸去一部分下墜之力,青裙起舞,如蝴蝶翩飛,再落一程,孔瑄拋出的木板剛好送到,她再運力一點,如鶴落平沙,花影搖曳,飄然落地。
城上城下,寂然無聲,人人皆張大嘴看著這個青衫女子以這樣一種方式飄下城頭,以這樣一種風采遮住了漫天朝霞。
多年以後,這一幕仍然是在場所有將士們心中最難以忘懷的一幕,他們永遠都記得那一年的那一個清晨,那千軍萬馬之中,這個青衫女子飄然而落,如一道閃電劃破沉寂的烏雲,如一陣清風拂過了廣褒的森林。
藍徽容緩緩前行數步,抽出腰間長劍,劍身反射霞光,映亮她的面容:「娜木花,東朝女子藍容前來應戰,請賜教吧!」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6:20
第二十四章 都司
遼遠空曠的風越過重重鎧甲徐徐吹來,藍徽容亭亭而立,劍橫胸前,靜靜地望著面容由驚訝逐漸恢復正常的娜木花。
娜木花最初的驚訝過後,冷冷一笑:「東朝柔弱女子竟敢來與我娜木花決戰,好,今日就讓你領教我西狄女子的厲害。」她將槍一頓,身形前縱,槍尖順勢捋出,彈往半空,化出萬道槍影,攻向藍徽容。
一團劍芒由藍徽容胸前暴起,化作長虹,帶著滿天劍花,割碎如雲槍影,『鏘』聲不絕,氣勁將塵土激得狂飛旋舞,籠罩住二人身形。
槍聲劍氣間,白影英爽勁朗,青影秀美纖柔,閃挪騰移,如虛如幻。
槍勢如虹,雷霆萬鈞,劍氣如潮,滾滾洶湧,槍劍相擊之聲如春雷乍響,又似雨打芭蕉,幻出萬千光點,城上城下,萬眾齊喑,看得目眩神迷。
鬥得數十招,藍徽容知這娜木花竟是天生神力,超越了一般女子體質的極限,所以才能將這霸道至極的兵器長槍之攻勢發揮到極限,若像先前認為的耗盡她體力,再行攻擊,只怕並不可行。她身形有如輕煙,迅速移動,閃躲著娜木花滔天巨浪般的進攻,心中有了計較,於娜木花一槍刺出,舊力剛消,新力未生的剎那間,身形突然後飄,收劍而立。
娜木花不意她忽然收劍,正是真氣斷續之時,這一愣神,便稍稍喘了一下,藍徽容聽得清楚,寒水般的劍身微微平晃,朝陽燦爛的光芒投在劍刃上,又反射入娜木花的眼中,娜木花目中一眩,心內一驚,藍徽容已身形暴起,長劍化出千道寒芒,萬點光雨,聲如龍吟,勢如嘯風,以奔雷逐電的速度,激射向娜木花。
娜木花一瞬間的失神後,心呼不妙,擼起手中長槍本能地擋住藍徽容第一波的襲擊,但終究氣勢已失,真氣不順,槍勢便弱了幾分,藍徽容知機不可失,劍刃順著娜木花一擋之勢沿著槍身疾往前推,娜木花被她真氣壓住槍身,無法拔出,只得急往後退。
藍徽容一路推進,猛然間一聲清喝,娜木花不由看了她一眼,只見對手面容靜若沉淵,眼眸如深邃大海,冷清肅殺之氣乘娜木花意志減弱的空隙,直擊她的心靈,娜木花被藍徽容氣勢牽引,手上一軟,藍徽容長劍一絞一帶,長槍嗆然落地。娜木花不及後退收手,劍尖已順著她右手腕一路挑上,她一聲慘呼,蹬蹬退後幾步,跌坐於塵埃之中。
藍徽容右足在地上勁點,青裙舞動,如風捲滿池青荷,荷間一朵潔白的蓮花衝破一池碧波,綻放在娜木花身側,寒劍如盈盈秋水,架在了她的頸前。
揚塵輕落,旭霞耀目。藍徽容面上恬靜淡雅,眼簾微垂,聽著安州城頭爆出驚天的喝彩聲,冷聲道:「娜木花,你殺我親人,我要你以命相還!」
森森劍鋒帶起一抹殷紅,娜木花感到手腕劇痛,顯是手筋已被挑斷,而劍氣又正一分一毫滲入自己的肌膚,眼中閃過痛苦、絕望與恐懼,西狄軍前排數千人齊齊大喝,踏步上前,彎弓搭箭,對準了藍徽容。
戰鼓擂起,安州城門大開,慕世琮與孔瑄率大隊人馬急急衝出,兩軍轟然對峙,漫天刀槍劍戟如萬點寒星,將藍徽容和娜木花圍在了戰場中央。
風輕輕吹過,藍徽容感覺到劍刃下的身軀顫慄不已,她抬起眼簾,見娜木花白衫委地,面無血色,緊咬下唇,托著血流不止的右腕,眼神絕望中又隱有一絲倔強與柔弱。
這一瞬間,藍徽容稍有迷茫,劍下這人,也是一位正當妙齡的女子,她也有如花的面容、張揚的青春,也許,在家裡,她還是一個孝順的女兒,在她的國家,她還是一位巾幗英雄,為何,戰爭要讓她和自己的雙手都沾上血腥?
清風拂過戰場,捲起藍徽容的裙裾,似有一朵青菊在戰場中央傲然盛開。所有人都凝望著她澄靜的面容和手中森寒的長劍,戰場上一時鴉雀無聲。
慕世琮與孔瑄對望一眼,二人均將真氣運到極致,如一張拉得繃緊的弦,只待藍徽容長劍劃下,便上前替她擋住西狄軍瘋狂的進攻。
藍徽容靜立良久,腦中浮現岳鐵成臨終前的面容,耳邊迴響他那聲慈愛的呼喚,終冷聲道:「娜木花,我要用你的鮮血,祭鐵牛舅舅在天之靈!」她將牙一咬,手腕輕振,長劍便欲割入娜木花的咽喉。
「慢著!」一個冷竣中略帶沉悶的聲音越過西狄軍,如風拂青山,空寂悠遠,清晰傳入藍徽容的耳中。
藍徽容心中一動,腕勢稍頓,真氣流轉全身,緩緩轉頭望向來人。
只見那一直穩坐於西狄軍中軍大旗下的銀面素袍人輕策身下座騎,越眾而出,在藍徽容身前數步處勒住駿馬,犀利的眼神從面具之後透出,細細打量著藍徽容。
片刻之後,他悶聲道:「藍小姐,你放了娜木花,我就放了聶葳,你隨我走,我絕不傷害於你,還退兵百里,休戰十日。」
他這句話說得較輕,但陣前的慕世琮與孔瑄都聽得清楚,兩人面上同露驚詫之色,齊齊呼道:「不行!」
孔瑄急奔至藍徽容身側:「不能隨他走!」
慕世琮也躍了過來:「前面的條件可以答應,後面絕對不行,大不了和他們決一死戰!」
面具人淩厲的眼神掃過慕世琮與孔瑄,又望向藍徽容。孔瑄握住長劍的右手青筋漸漸暴起,凝目看著面具人。
藍徽容面容沉靜,明晰的陽光投在她的鼻側,幻出夢一般的光芒,她手中長劍紋絲不動,清冷的目光迎上面具人,緩緩道:「你是何人?」
「我乃西狄國左都司仇天行。」面具人略顯沉悶的聲音有一股威嚴的氣勢:「也是西狄南征軍大元帥,我身後數萬大軍都聽我一人指揮,陣前絕無戲言,藍小姐,請你考慮我的條件。」
藍徽容心中一驚,原來這面具人就是那神秘的西狄國左都司,只是,他為何不惜退兵百里,休戰十日,也要自己隨他而去呢?
慕世琮目中寒光大盛,身形從容而起,縱到藍徽容身前,手中銀槍帶出肅殺之意,指向仇天行,傲然道:「仇都司,我東朝男兒豈是要用自己的姐妹來換取苟安之人,娜木花可放,換聶葳,但容兒絕不能隨你走,我慕家軍誓與你們血戰到底,兄弟們,你們說是不是?!」
慕家軍將士熱血上湧,齊齊喝道:「是,血戰到底!」這數千人齊喝之聲在曠野中遠遠的傳開去,大地為之震了一震,天上的彤雲似也被這呼喝之聲震得飄散開來。
仇天行身形穩坐於馬上,靜靜地聽著這震天的呼聲,待餘音沉沉散去,他冷冷笑道:「東朝所謂的熱血男兒原來只會這樣憐香惜玉,倒是叫仇某長了見識了。」
慕世琮也是冷冷一笑:「仇都司,今日就讓你長長見識,知道我東朝男兒不是弱小之流。賜招吧!」說著槍鋒擊碎長空,發出熾熱的光芒,攻向仇天行。
仇天行哈哈一笑,白袍隨風而舞,身軀如一片枯葉般從馬上向後輕飄,避開慕世琮槍影,悄然落地。
慕世琮正待再攻,藍徽容清雅的聲音響起:「侯爺請住手!」
慕世琮緩緩收起槍勢,轉向藍徽容:「容兒,我絕不能讓你隨他而去。」
藍徽容心中千回百轉,她本是一腔激憤,一心殺娜木花為岳鐵成報仇,可當長劍挑斷娜木花手筋、架於她頸間,看到娜木花毫無反抗之力的柔弱之態之後,藍徽容便心軟了幾分,好不容易硬下心腸,要狠下殺手了,這仇天行又提出如此條件,她知聶葳性命對慕世琮和孔瑄而言,有著特殊的意義,而西狄軍若能退兵百里,休戰十日,更是解安州危機的大好機會。
她昨夜在安州城遊走良久,也知城內糧食短缺,士氣低迷,最受苦的還是那些不及逃離的平民百姓,若援軍不能及時趕來,安州城再被圍上一段時日,只怕城還未破,大量百姓便會因缺乏糧食藥物而悽慘死去。
她心中豪氣漸湧,反正師太的任務是完不成的了,反正自己是絕不可能再呆在慕王軍中了,若真能讓西狄軍退兵休戰,我藍徽容就是隨這仇天行而去,又有何妨?就是為安州城的百姓送上這條性命,又有何妨?相信鐵牛舅舅在天之靈,也不會怪自己不殺這個武功已廢的娜木花的。
她更想到,就是這個仇都司派出人馬去容州城捉拿莫爺爺,而莫爺爺也正在追查這人,如果隨他而去,說不定還有機會找到莫爺爺,心中許多疑團便能得解。
想到此節,藍徽容眼中神光四溢,決然道:「好!仇都司,我答應你!你放人退兵,我隨你走!」
仇天行眼中露出喜悅之色,大笑道:「好!不愧是------,是勝過男兒的巾幗英雄!」
慕世琮將槍一橫:「不行!我不答應,你是我的下屬,不能擅自行動。」
藍徽容見慕世琮如此回護於自己,心中感動,面上卻極冷清:「侯爺,我入你軍中本就不懷好意,我與你父王之間也有仇怨,今日與娜木花決戰只是為了鐵牛舅舅,我並不是你的下屬,所以,也不必聽你的命令,你請回吧!」
慕世琮緩緩走到她身邊,低頭凝望著她清冷面容,眸中似有烈火燃燒,怒極反笑:「方校尉,你說不是就不是啊,我不管你是為什麼而來,也不管你與我父王有何恩怨,你入了我虎翼營,就生死都是我虎翼營的人,弟兄們都還欠著你一條命,你若是走了,我們找誰去還啊?!」
風捲起松濤,山間落花墜地,天空中不知名的鳥兒飛過,在地上投下一道黑影,迅速移動,如逝去的似水年華。
藍徽容靜靜地看了慕世琮一眼,眼神如一江秋水,慕世琮彷彿看到碧綠的江水間,一片帆影乘風而過,週遭萬籟俱寂,屏峰漸遠,水流之下的是她眼中堅定的決心,他胸口一窒,再要說的話便堵在了喉間。
藍徽容收回目光,望向仇天行:「仇都司,請你先放人,撤軍。」
仇天行點了點頭,忽然將手中馬鞭指向默默立於一旁的孔瑄:「你是孔郎將吧,聽說你是慕王軍中第一高手,如果你們擔憂藍小姐的安全,我也應允不傷你性命,就由你護送藍小姐去我軍中吧。」說完他將手一揮,大聲道:「放人,拔營,後軍變前軍,退往茶恩寺!」
囚籠開解,聶葳被送回城中,鎧甲輕擦,明晃晃遍地刀槍撤走,黑沉沉滿眼大軍漸退,西狄軍井然有序地拔營、離去,顯是訓練有素,陣形不給對手任何可乘之機,個多時辰後,僅餘萬人留在陣前,簇擁著仇天行。
藍徽容將委頓的娜木花推給兩名上前的西狄士兵,回轉身來,正待說話,慕軍將士紛紛避讓,慕王爺策騎而出。
清風委婉,陽光明媚,慕王爺與仇天行默然對望良久,仇天行忽然呵呵一笑:「慕王爺,十日之後,仇某再來討教。」
慕王爺眼神銳利如刀鋒,似要割破那張銀色面具,看到仇天行的真實面目,神情卻極從容,微笑道:「仇都司,本王自會恭候大駕,只望你信守承諾,不要傷害容兒。」
仇天行仰天大笑:「慕王爺放心,藍小姐是我的貴客,我怎會傷害於她,仇某只是想請她盤桓數日,若是哪天她在仇某那處呆膩了,我自會讓孔郎將送她回來的。」
慕王爺微微點頭:「如此甚好。」他望向藍徽容,沈默片刻,以一種極低的聲音說道:「容兒,日後你若是願意回到我這處來,我自會告訴你某人的下落。」
仇天行眼睛瞬間眯起,精光暴漲,又慢慢淡去,他輕揚馬鞭,緩緩道:「藍小姐,請吧!」
藍徽容還劍入鞘,縱身上馬,眼光徐徐掃過慕軍將士,眾人見她這一望之勢,襯著她清麗雍容的眉眼,頗有睥睨天下之風采,不禁都生出自慚之意。慕世琮軒眉輕揚,踏前兩步,卻又在藍徽容的目光注視下停了下來。
藍徽容又靜靜看向孔瑄,孔瑄神情似有些苦澀,緩緩步將過來,躍上慕世琮身邊戰馬,回頭道:「侯爺,多準備幾罈好酒,等我們回來吧。」
流雲自安州城頭捲過,城上城下,上萬慕軍將士極目遠望,看著那道青影嫋嫋遠去,消失在悠悠天地之間,如同一曲盪氣迴腸的戰歌奏罷最後一弦,餘音纏繞胸間,欲語還留,又似一幅靜美出塵的山水畫斂收最後一筆,青墨悄然劃過,欲說還休。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6:33
第二十五章 棋子
麗陽高照,藍徽容與孔瑄跟在西狄大軍之後,緩緩策騎而行,那仇天行似也不擔憂於藍徽容落在後面,任他二人遠遠綴在隊末。
初秋的陽光和煦而爽朗,萬千鐵蹄在前方踏起漫天灰塵。藍徽容面色從容,時而閉目靜養,聽著馬蹄的踏踏之聲,想起個多時辰前的生死搏鬥,十萬大軍的摧城壓境,恍如隔世,忍不住輕輕嘆了一口氣。
孔瑄聽得清楚,輕聲道:「在想什麼呢?」
藍徽容睜開眼來,悠悠道:「我在想,若是方才我落敗了,喪命於陣前,下了陰曹地府,見到閻王爺,閻王爺問我,藍容啊藍容,你可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我又該如何回答。」說完她擺出一副苦思模樣,片刻之後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她的笑隱藏著幾許調皮,又包含著幾分豁達,孔瑄望著她笑起來秀麗的鼻側微微皺起的細緻肌膚,還有仰頭時脖間露出的那一縷杏仁般的白淨,心怦然跳動。
清晨,這個女子如星辰般自城牆上飄落,如青菊般在沙場綻放,那般的風華驚世、動人心魄,而此時,她又猶如山間清泉,不沾一點塵垢,默默淌過他的心間。
他喉間湧上一股強烈的辛冽之氣,胸中卻似有一團溫潤的纏綿氣息,將他的心輕輕的拉扯著,揉搓著,他猛然間仰頭大笑起來,藍徽容略覺好奇,側頭道:「什麼事這麼好笑,說來聽聽。」
孔瑄笑聲漸歇,面上裝出柔弱嬌怯的樣子,細著嗓子說道:「閻王爺啊閻王爺,小女子藍容,確有未了的心願,那就是在這世間走了一遭,還未曾找到一個如意郎君,過幾年卿卿我我的日子,就不幸又回到這奈何橋邊,豈不是辜負了我這如花的容貌?」說著右手手背托住下巴,擺出一副自憐的姿態,望向藍徽容。
藍徽容不意勾出他這番話語,好笑之餘又有些許羞澀,輕瞪了他一眼,孔瑄覺她這一眼若嗔若喜,似怨還羞,直望入自己的心底,將那顆劇烈跳動的心拚命的擠壓,熱血湧入五臟六腑,衝向喉間,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
藍徽容笑道:「看,遭報應了吧,誰讓你這般油嘴滑舌。」
孔瑄順過氣來,又裝出一副嚴肅神情悶聲道:「既是如此,本閻王爺就恩准你重回陽間,找一個如意郎君,過幾年你儂我儂的日子再到我這處來吧。」
藍徽容面上緋紅,再也掌不住,手中馬鞭勁甩,孔瑄輕伸右手拽住鞭梢,見藍徽容似有一絲著惱,忙正顏道:「好了好了,算我胡說,你說給我聽聽,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藍徽容將馬鞭一拋,正中孔瑄右肩,看著他愁眉苦臉地揉著肩膀,先前因前往敵軍而有的一絲茫然和恐懼消失不見,心情也豁然開朗。
她遙望西北方向,身軀隨著馬蹄聲輕輕搖晃:「我就想著有一日,能遠離這些是是非非,恩怨情仇,放馬江湖,去母親說過的蒼山霧海,塞北大漠,走一走,看一看,過那種灑脫逍遙的生活。」
孔瑄靜靜地聽著,將手中馬鞭折來折去,沈默良久,忽然朗笑道:「容兒,我唱首歌給你聽好不好?」
秋陽下,鐵蹄踏起漫天塵雲,籠罩四野,飛揚的塵土中,一首高亮清朗的歌破空而起。
「憶昔少年逐日遊,蒼山霧海向東流,千杯青酒何辭醉,故人如夢路悠悠。聚難久,歡難留,雲煙踏碎別容州,千里清秋塞上月,從此江海寄扁舟。」
歌聲直入雲霄,灑脫如風,藍徽容凝望著孔瑄雋爽面容,朗朗身形,忽覺前路縱是揚塵如霧,卻也不再是那般迷濛。
正午時分,藍徽容與孔瑄隨著這萬人大軍,終到達了安州城以北百餘里處的茶恩寺。
茶恩寺位於一帶青山綠水之間,東風送爽,桂花飄香,濃峰翠蔭之下,佛殿相望,僧舍比肩,是一處極宏偉的寺院。由於茶恩寺歷代曾出過幾位禪宗名僧,也供奉著靜惠佛祖的舍利子,故此,香火一直極為鼎盛,只是在這戰亂之時,大部分僧侶已逃寺南下,僅餘幾名老邁的僧人木然看著如狼似虎的西狄士兵如潮水般湧進,佔據了整個寺院,冷眼看著西狄大軍在寺前安營紮寨,人馬鼎沸。
仇天行在茶恩寺前立住腳步,眯眼看向寺院山門上那幾個大字,忽然冷笑一聲,側頭道:「藍小姐,你說這世上到底有沒有佛?」
藍徽容淡淡而笑:「仇都司,我倒是覺得,人心中有什麼,看這世界就是什麼,大人若是心中有佛,看這世上自然就是有佛有慈悲的世間,大人若是心中無佛,那這世間就只有殺伐與罪孽了。」
仇天行聽她譏誚之言,也不生氣,反而似是極為開心,眼中更有一絲莫名到令人心驚的光芒:「藍小姐果然蘭心慧質,仇某此行,能遇到藍小姐,實是意外之喜。」
藍徽容冷眼看著仇天行在大殿奉上清香,心中一嘆,又將目光投向端然而坐的佛像,眼中露出虔誠悲憫之意。
仇天行奉罷清香,轉過頭來,正見藍徽容仰目望著金身佛像,眼中光華流轉,溢著聖潔的光輝,如大地一般廣袤無垠,如天空一般高曠深遠。她輕揚的下頷帶著清風與明月,捲起烈焰與炙火,撲面而來。
他面具之下的眼神漸漸帶上一絲迷茫與狂亂,不知不覺中抬步走向藍徽容,孔瑄緩緩上前幾步,立在了藍徽容身側。兩人目光相觸,如有潮水在殿內起伏,暗流洶湧。
藍徽容感覺到了殿內詭異的氣息,側頭看了孔瑄一眼,又平靜望向仇天行:「仇大人,請恕我無法越過內心對佛祖的敬意,不能宿在這寺院之內,還望仇大人另作安排。」
仇天行眼中神光逐漸收斂,不再看向孔瑄,呵呵一笑:「既是如此,就請藍小姐宿在大帳之內吧。」
仇天行命人將藍徽容和孔瑄帶至大帳內休息,便未再露面,用過午飯,閒了下來,藍徽容取了棋具,要與孔瑄續那夜未完之棋局。
想起那夜被慕世琮打斷的棋局和隨後慕世琮略帶孩子氣的表現,藍徽容便嘴角輕抿,微微而笑,孔瑄見她欲語還笑,眼睛微眯,憑生一種嫵媚之態,心中一陣恍惚,忽然將手中棋子一放,站起身來。
藍徽容抬頭凝望著他:「怎麼了?掛唸著侯爺嗎?」
孔瑄閉上眼來,片刻後猛然單膝跪在藍徽容面前,執起她的雙手,凝望著她的雙眸,一字一句道:「容兒,隨我離開這裡,好不好?」
藍徽容感覺到他的手似火一般滾燙,他的眼神中有憐惜,有仰慕,有溫存,還有一團說不清道不明的熊熊火焰,他仰面看著自己,自己能聽到他略帶紊亂的鼻息聲,能感覺到他略略加速的心跳聲,他雖是單膝跪在自己面前,頎長的身軀內卻似有一股凝定的力量在柔柔地圍住自己,擋住了帳外的漫天風雨。
她感覺到自己的心似要跳出胸腔,手中拈著的棋子啪然落地,頰邊飛起一抹潮紅,微微側過頭去,良久方低聲道:「總得把他們在這處拖上十天才行。」說著輕輕將手抽了回來。
孔瑄默然片刻,拾起地上棋子,緩緩坐回榻上,唇邊慢慢湧起一抹笑容,執起黑子輕輕放於棋盤之上,平靜道:「是,我倒是忘了,這棋還沒下完,棋子怎能離局。」
藍徽容轉過頭來,面色也恢復了寧和,應了一子,輕聲道:「我雖不明這仇都司為何一定要我隨他而來,但也可以猜到,必與我母親有關,在戰場之上,他是聽到我說出『鐵牛舅舅』四字之後才出言阻止我殺娜木花的,娜木花的性命於他而言並不重要,所以你不必擔心他會報復於我。而我也還需通過他尋找某位失蹤的親人的下落,只是不知郎將大人可願與我一起,將他在此處拖上十天,好讓王爺能從容佈署,等待援軍前來。」
孔瑄再落一子,也不回答她的問題,面上似笑非笑:「我喚你容兒,你卻稱我郎將大人,這可算怎麼一回事?」
藍徽容一愣,也覺有些好笑,側頭道:「那我該如何稱呼於你,孔郎將?」
孔瑄面上浮現得意之色,雙肘撐在棋盤上,湊到藍徽容面前低聲道:「也不用多麻煩,就去掉一個字,好不好?」
藍徽容也不著惱,落下一子,笑道:「這將軍的名號可不是能夠說不要就不要的。」
孔瑄坐正身軀,閒閒道:「容兒錯了,這些俗名,恰恰是能夠說不要就不要的,只有人心裡的某些東西,才不是能夠輕易放棄的。」
藍徽容想了一下,點了點頭:「也是,倒是我想偏了。」兩人相視一笑,都讀懂了對方言中之意,兩人相識以來,經過患難,共過生死,也曾共同擁有秘密,卻是此刻,覺得最為投契,心中都湧起知己之意。
一局下來,兩人竟是和局,望著棋盤上黑白之子互相咬合之勢,孔瑄笑道:「下次侯爺再死拖著我下棋的話,就讓你上陣,再贏他一回綵頭。」
藍徽容搖了搖頭:「這處事了,我也不會再回慕王爺那裡了。」
孔瑄正待再說,帳外響起一個清雅俊賞的聲音:「藍小姐。」
「請進吧。」藍徽容與孔瑄對望一眼,淡淡道。
帳簾微掀,一人緩緩步了進來,此人年紀甚輕,身姿雍容,眉眼清澈,唇邊一抹微笑溫潤謙和,只是他的眼內似閃著一種碧玉似的光芒,讓人隱有魅惑之感,他入得帳來,長揖道:「在下那元禮,見過藍小姐。」說著抬起頭來,直視著藍徽容。
藍徽容望著他那雙碧玉似的眼睛,壓下心頭莫名的一絲恐慌,微笑道:「請恕我不知閣下真實身份,不便稱呼。」
那元禮見藍徽容淡定從容,眼中閃過一絲詫色,道:「在下並無官職,只是受義父仇都司差遣,前來請藍小姐過去一敘。」
藍徽容站起身來:「既是如此,煩請那公子帶路。」
孔瑄也站了起來,那元禮卻微笑道:「義父只請藍小姐一人前去敘話,孔郎將還是在此處歇著吧,義父說了,藍小姐是他的貴客,絕不會傷害於她,還請孔郎將放心。」
孔瑄神色不見半點波瀾,淡淡道:「仇都司太看得起孔某了,這千軍萬馬之中,孔某一人也護不得容兒周全,倒是都司大人一句承諾,才能令孔某放心。」
藍徽容隨著那元禮在軍營中前行片刻,便到了中軍大帳之前,那元禮掀簾恭謹道:「藍小姐,義父在裡面等你,請進吧。」
藍徽容抬步入帳,帳簾在身後輕輕垂下,一股微風襲來,她心中一驚,身軀急往後仰,勁風再點她腰間,她將身一擰,如燕子穿雲般縱向一旁,再有一道勁風襲她右肩,她將牙一咬,真氣逆行,如鯉魚躍龍門一般腰身向上一挺,帶動整個身子在空中疾翻,裙裾在空中捲起一團青風,飄然落地。
開心而帶著激動的笑聲響起:「看來真是清姐的女兒!」
藍徽容凝目望去,只見身前立著三人,一人銀面素袍,正是那仇天行,另外二人將領模樣,年紀都在四十來歲,面上均有激動欣喜之色。
藍徽容聽他們所言,心中湧起疑雲,面上卻不動聲色,微微行禮道:「藍容見過都司大人。」
仇天行身側一面目稍顯粗豪的中年將領上前一步,聲音略略有些顫抖:「你叫藍容?清姐現在何處?」
藍徽容稍稍退後一步,平靜道:「不知這位如何稱呼?您口中的清姐又是何人?」
仇天行呵呵一笑:「這兩位一位是寇公修將軍,一位是楊盛將軍,均是你母親的故人,也是你的長輩。」
藍徽容凝目望向寇公修與楊盛,冷聲道:「原來就是二位洩露軍情,引西狄軍過河,致使虎翼營覆沒,我東朝國土淪陷,百姓流離失所的。」
寇公修與楊盛二人面上均閃過一絲慚色,仇天行卻哈哈大笑,負手走到案前坐下,悠悠道:「容兒,坐下來說話吧。」
藍徽容行至椅前坐下,眼光在寇公修與楊盛面上掃過,見他二人眼神激動中透著些許慈愛與關懷,竟與岳鐵成目光相似,心中一動,忽然間,從未有過的一個想法模模糊糊浮入腦海:如果母親真的事先知道師太要自己去做何事,為何,她和莫爺爺教會自己的一切,都讓她的舊識能輕易看破自己的來歷呢?
她壓住心底疑問,平靜望向仇天行,輕聲道:「仇大人,不知您為何要請我到您軍中,也不知各位口中的清姐究竟是何許人?」
她此言一出,帳內一片沉寂,仇天行眯起眼來,緩緩道:「原來清娘竟未曾和你說過以前之事,那你為何會在慕少顏軍中?又為何會喚岳鐵成為鐵牛舅舅?」
藍徽容心頭暗起警戒,想起與無塵師太分別時她所說的一番話:「容兒,你這一去,千萬切記,不得讓人知道你父母的姓名及居住之地,再危險的情況下也不能說出你母親的遺物在何處,更不能讓人知道是我派你去的,不然就會有滔天大禍,殃及無辜。」
她面上神情不變,微笑道:「仇大人,我雖應允到你這處做客,卻也未曾答應過你,要對你推心置腹,坦誠相見,我連你的真實面目都未曾見過,僅憑你一句與我母親有舊,怎能讓我信服?」
此時,有隨從奉上茶來,仇天行端起茶盞,笑道:「容兒說得也有道理,我們這些做長輩的,乍見故人之女,心急了些,我的面目不方便讓你見到,怕嚇壞了你,只是前塵往事,我可以詳細告知於你,不知容兒可願聽一段故事?」
藍徽容心中有一絲緊張,又有幾分好奇,自從見到無塵師太,踏入這個漩渦以來,她便總是糾纏在母親的往事之中,而她卻對這些往事一無所知。
在她的記憶裡,母親是一個溫柔如水、淡靜如菊的女子,她並不懂武功,自己所學皆是莫爺爺所授;她精通天文地理,兵法諸策,但在藍家眾人面前卻總是裝出一副愚笨模樣;她琴棋書畫,樣樣皆精,卻很少說及自己的師承來歷;她的心態似是經歷了世間所有風霜雨雪,卻從不曾告訴過自己隻言片語。
在以前的藍徽容看來,母親只是一個才情出眾的女子,卻不知她與世上這麼多豪傑人物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當年的她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她的真實姓名又是什麼?她經歷了怎樣的往事?又為何要安排自己走上這樣一條道路?
藍徽容眼中泛起一絲漣漪,站起身來,向仇天行襝衿行禮,輕聲道:「請仇大人詳述。」
仇天行笑得極為開心,走到藍徽容身邊,凝目看了她片刻,側頭道:「小寇,小楊,你們看,她這番神態還真與清娘如出一轍。」
寇公修微笑道:「是,相貌只有三四分相像,但這神態,講話的語氣倒是差不離。」
藍徽容見他們話語中透著疼憐及喜悅之情,心頭湧起一股暖意,先前的戒心也漸漸淡去,望向三人的眼神便柔和了幾分。
仇天行慨嘆道:「唉,二十五年過去了,清娘的音容笑貌,時時在我們這些人的夢中浮現,容兒,你母親當年的風采,又豈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所能忘懷的?」
見藍徽容詢問的目光看著自己,他微笑道:「這帳內憋得很,走,我帶你去外面走走,跟你詳細說說你母親的事情。」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6:47
第二十六章 清娘
茶恩寺附近群山環抱,湖面如鏡,樹影婆娑,空氣清新,藍徽容隨著仇天行在山間靜靜行走,不多時便到了半山腰的一處涼亭。
仇天行負手而行,身形從容,藍徽容晨間在戰場上見他閃過慕世琮槍勢時一飄之姿,知此人武功高強,自己恐怕還不是他的對手,他究竟是何人呢?
兩人立於涼亭之中,遙望山下接天的營帳,仇天行輕聲道:「容兒,你母親的左手腕內側,是不是有一道寸許長的胎記?」
藍徽容遲疑了一下,知眼前這人已看破自己來歷,遮掩無益,點頭道:「是。」
仇天行眼中閃過激動欣慰之色,踏前一步:「容兒,那你母親,現在何處?」
藍徽容輕輕後退兩步,拉開與他的距離,低頭道:「仇大人,請恕我不能回答你這個問題。」
仇天行一愣,目光中隱有探究之意,緩緩道:「容兒,你母親,當真就未和你說過以前之事?」
「是,母親不曾說過,如蒙仇大人告知,藍容不勝感激。」
仇天行默然片刻,轉過身去,望著山下軍營,悠悠道:「容兒,不知你對我軍駐營之勢有何看法?」
藍徽容面色沉靜如水:「是『八行陣』,取八方呼應,行雲流水之意,可防敵人突襲,也能在最快速度下拔營起行,可攻可守,乃《兵策》中上上之陣。」
「那容兒可知,《兵策》一書是何人所著?」
藍徽容心頭一跳,依稀記得孔瑄也曾問過自己同樣的話,不過當時他並沒有告訴自己答案,她輕輕搖了搖頭:「請大人告知。」
仇天行的目光迷離而傷感:「《兵策》一書,是由當年和國的兵馬大元帥葉天羽和你母親合著的。」
藍徽容驚道:「《兵策》竟是由我母親所著?」
「是。」仇天行遙望天際,眼前浮現那個多年來時刻纏繞於夢中的倩影:「你母親,是當時和國末帝親封的霓裳將軍,她的真名叫做玉--清--娘。」
山風輕輕吹過,藍徽容喃喃念道:「玉—清—娘?」這是母親的真實姓名嗎?怎麼會覺得有些熟悉呢?像是在何處聽過似的?
雲雀鳥低低飛過,婉轉歌唱,似與其相和,松樹上偶有秋蟬低鳴,吟歎著秋天的到來,藍徽容腦中一閃,想起在何處聽過清娘這個名字,她猛然抬頭問道:「仇大人,請問玉清娘可就是清娘子?」
仇天行轉過頭來:「哦?你也知蒼山的百姓對你母親的尊稱?」
「不,我是在蓮花寨方家村見過清娘子的畫像和長生牌位,但那畫像年代太久遠,畫中女子面目看不甚清楚,我並不知,那就是我的母親。」
「唉,方家村全村老小的性命都是你母親一力救回來的,那一年方家村疫症流行,當時的和國朝廷派兵前來封村埋人,你母親不忍見全村老小皆被活埋,便立下軍令狀,奔波千里,找來隱居多年的醫聖子,又歷盡千辛萬苦找齊所需藥物,才解了方家村的疫症,救了全村人的性命,所以,方家村村民才會家家戶戶立下她的長生牌位。」
空山寂靜,仇天行目光悠遠,如煙的往事隨著他慨嘆之聲在藍徽容耳邊幽幽迴響,在她心中劇烈撞擊。
「當年在蒼山,居住著一位自號『天機子』的老人,沒人知道他的真實姓名,也無人知他的來歷,但人人皆知他天文地理,文韜武略,樣樣精通,甚至當時的和國皇帝也曾親上蒼山,請他出山授業皇子,卻被他婉言拒絕。」
「他不入京城授業皇子,卻在蒼山附近的普通百姓之中,選了三位資質超群的孩童,承其衣缽,這三人一名葉天羽,一名慕少顏,另一位就是你的母親,玉清娘。」
藍徽容驚訝之餘略有疑問:「葉天羽與慕少顏不是結義兄弟嗎?怎麼又是師兄弟呢?」
仇天行道:「這天機子個性有些怪,不讓三人稱他為師傅,所以三人也不便稱師兄弟,便以結義兄妹相稱,本來慕少顏年紀長於你母親,可你母親當時性子極為要強,一場比試,硬是勝過了慕少顏,逼得慕少顏自甘老三,後來蒼山的兄弟們便都稱他為『慕三哥』。」
「三人之中,葉天羽居長,文采武功自是最出色的,天機子去世以後,三人便結伴在蒼山霧海遊歷,由於愛打抱不平,又屢行劫富濟貧之事,三人在平民百姓中享有盛名,被稱為『蒼山三英』,而你母親,更是因性情豪爽、善良仁義,又是那等風姿絕世,被百姓尊稱為『清娘子』。」
「三人在蒼山行俠仗義,由於清娘心地善良,慢慢收了一大批無家可歸的流浪兒相追隨,還授他們武藝,岳鐵成、寇公修、楊盛等人都是其中之一。那時的蒼山,便是我們這些人任意遨遊的天地,清娘帶著我們呼嘯於蒼山霧海,而她那時,其實也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小姑娘。」
仇天行似沉浸在了往事之中,語氣幽然:「那時,你母親,如天上的明月一般,高潔美麗,性情又是那般的豪爽明慧,心地更是善良無比,她待我們,如同自己的親兄弟一般,說句實話,當年蒼山出來的兄弟,個個都把清娘看作是天上的仙子一般愛慕。」
天空中一片白雲輕輕捲過,仇天行彷彿看到那年那時,那個美如明珠、笑如朗月、眸如清泉的少女,騎在駿馬之上,手中馬鞭指著自己:「葉天鷹,你這個膽小鬼,葉大哥怎麼會有你這麼一個弟弟?」
那時的自己,青澀而又倔強,被她一語相激,面上赤紅,追上了那匹野馬,卻被那野馬顛落地上,足足躺了半個多月,卻也是她,守在自己身邊,替自己熬湯煎藥,與自己閒聊解悶,想來在自己的一生之中,只有那半個月,才覺得清娘是屬於自己一個人的。
藍徽容靜靜聽著,遙想著母親當年的風采,心潮起伏,眼眶逐漸濕潤,母親,原來當年你在蒼山霧海,過的是這般灑脫逍遙的生活,難怪你唸唸不忘那處,難怪在容兒的心裡,那裡就是世上最美的地方。
良久,不見仇天行說話,藍徽容側頭輕聲喚道:「仇大人,後來呢?」
仇天行從回憶中驚醒:「哦,後來,唉,後來蒼山來了一個人,就是這個人,給我們帶來了毀滅性的災難。」
「誰?」
仇天行眯起眼來,一字一句道:「就是你們東朝的當今皇帝,簡—南—英。」
「簡南英出身於前莊國武將世家,他自幼野心勃勃,暗中想著顛覆莊國,吞併和國,那一年他來和國遊歷,到了蒼山,與葉天羽一見投緣,由於他表面裝得極為仁俠豪義,也受到了兄弟們的喜歡,便在蒼山住了一年,也就是在這一年之中,他搏得了葉天羽的信任,將天機子留下來的諸策百書都看了一遍,達到了他到蒼山的目的。」
「一年之後,他與大家辭別,說要前往當時和國的京城容州,清娘聽言卻突發奇想,說老是在蒼山霧海遊玩,有些膩了,想藉著送簡南英之機,去容州看一看,大家自是不願拂她之意,便於那一年的四月下了蒼山。」
「到得容州,正好是容州一年一度的賽舟節,清娘不知從何處弄來一條龍舟,兄弟們齊心協力奪了那年的頭名,而恰恰那年,和國末帝微服看了賽舟節,得知葉天羽、慕少顏與清娘竟是天機子的傳人,十分欣喜,便將他三人招入朝中,恰逢當時西狄入侵,為解國難,葉天羽便帶著弟兄們上了戰場,屢立戰功,直居兵馬大元帥一職。」
「而清娘,在與西狄最激烈的一戰中,白衣飄飄,一劍守關,天下揚名,被末帝封為了『霓裳將軍』。」
藍徽容悚然一驚,原來孔瑄說過的軍中曾有女子當過將軍,說的竟是母親,難道他也知母親當年之事嗎?
「就在與西狄交戰的那兩年,鄰國莊國發生了驚天巨變,簡南英執掌兵權,黃袍加身,逼得莊國末帝遜位,消息傳來,葉天羽便知形勢不妙,他深知簡南英天縱奇才,雄心勃勃,只怕和國也會有難,無奈當時西狄直逼和國北境,他疲於應付西狄軍,只能眼睜睜看著簡南英興兵攻打和國,邊境四處燃起烽火。」
「由於北境西狄壓得緊,葉天羽抽不開身,便讓慕少顏去東線與簡南英作戰,慕少顏苦苦支撐了半年,簡南英見久攻不下,便使了離間之計,和國末帝聽信謠言,以為慕少顏投敵叛變,便命人上蒼山,將慕少顏的族人悉數抓走,淩遲處死了。」
藍徽容聽到此處,輕聲嘆道:「原來坊間傳言,竟是真的。」
仇天行輕哼一聲:「慕少顏一怒之下,便投了簡南英,引敵入境,攻破了容州,末帝身亡,清娘恰於當時奉葉天羽之命趕回容州,拚死護著太子皓及昭惠公主逃到了北境葉天羽軍中。」
「簡南英和慕少顏率大軍追來,與葉天羽在棋子坡一番決戰,葉天羽與太子皓死於大火之中,清娘下落不明,昭惠公主被簡南英抓走,和國就此滅亡。」
微風拂過山崗,幽幽渺渺,天空中白雲舒捲,藍徽容仿似看到母親那恬淡的笑容,明亮的雙眸,隨著清風白雲,訴說著她一生的傳奇。母親,您的一生,真的是這樣跌宕起伏、波瀾壯闊嗎?那一年,您是怎樣逃離戰火的?您為何會失去一身武功?又是怎樣遇上父親的呢?當年的真相,真的是這樣的嗎?
她默然良久,凝目望向仇天行,緩緩道:「敢問仇大人,您是何人?」
仇天行負手望向天邊,沉聲道:「我姓葉,名天鷹,是葉天羽的親弟弟,是你母親在蒼山的兄弟之一,也是當年棋子坡兵難的倖存者。」
他轉身望向藍徽容,伸出手來,緩緩摘下臉上面具,陽光自涼亭上方斜照進來,投在他的臉上,藍徽容忍不住掩嘴驚呼,身形輕晃。
呈現在她面前的是一張天仙與魔鬼交彙的臉,這張臉一半是海洋,一半是火焰。這張臉的左半邊,飛眉入鬢,眼神炯炯,肌膚溫潤,嘴角含笑,雖然上了年紀,卻也可以想見,年輕時定是一位溫宛俊美的翩翩公子;但這張臉的右半邊,卻似被放在熔爐中熊熊燃燒過似的,已分不出眼鼻耳唇,入目皆是黑褐色的肉疙瘩和黏連的皮膚。
仇天行緩緩戴回面具,望著藍徽容含著淚水的目光,眼中充滿了憐愛之意:「容兒,當年我落入懸崖,僥倖逃得性命,聽得兄長遇難,你母親失蹤,這心中的痛苦整整煎熬了我二十五年,這麼多年來,我隱姓埋名,遠走西狄,又經過重重磨難,終於成為了西狄國的左都司,掌握了軍政大權,我就想著,有一日能攻回容州,能找到你的母親,能將慕少顏和簡南英斬於劍下,報這血海深仇。」
他語調漸顯激動,踏前兩步,俯視著藍徽容:「容兒,快告訴我,你母親現在何處?」
藍徽容為他面容所驚,更為他所述往事所感,淚水悄然滑落,哽咽道:「我母親她,已於去年冬天去世了。」
仇天行身形搖晃,踉蹌幾步,倚於涼亭竹欄之上,俯首而泣。
藍徽容心中更是難過,上前輕輕扶住他的左臂,柔聲道:「葉叔叔,逝者已矣,您別傷心了。」
仇天行的眼淚滴落在地面,泣不成聲:「清娘,你為何不等我?為何不看著我為兄長和你報仇雪恨?為什麼?你不在了,我做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
他的聲音漸轉狂怒與憤恨,又飽含傷心與痛楚,藍徽容無言相勸,默默立於一旁,憶起去年母親剛剛離去時自己的悲傷之情,更是酸楚難當。
仇天行忽然直起身來,緊緊攥住藍徽容的雙臂,目光渴切:「容兒,你母親葬在何處?快告訴我,我要去她墳前致祭。」
藍徽容望著他渴切的目光,緩緩道:「我母親是---」就在這一瞬間,她忽然想起了岳鐵成臨終時的目光,心中莫名一驚,遲疑了一下,續道:「我母親和我父親葬在了一起,至於葬在何處,母親有遺命,恕容兒不便相告。」
仇天行眼中閃過濃郁的失望之色,慢慢鬆開雙手:「容兒,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藍徽容忙道:「葉叔叔,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母親確有遺命,容兒不敢違逆。」
仇天行似是慢慢恢復了正常,呵呵一笑:「倒也是我太激動了,容兒,既是你母親有遺命,我就不再強求,只是今日能見到你,我實是非常高興,從今日起,我要將你當成我自己的親生女兒,替你母親來照顧你,你就留在我這處吧。」
藍徽容想起一事,忙問道:「葉叔叔,我母親既出於蒼山,那蒼山,可還有我母親的親人?」
「沒有了。」仇天行緩緩搖了搖頭:「當年天機子收的三人之中,只有你母親是孤女,孑然一身,再無親人。」
星月清輝,灑滿大地,藍徽容漫步於茶恩寺邊的樹林中,想起下午仇天行所述往事,心緒紛紜,難以安寧。
初聽往事,她心潮澎湃,如波濤起伏,見那仇天行悲傷情切,更是心起敬慕和親近之情,可不知為何,她總覺心中有幾個疑點,無法得解,特別是一想起岳鐵成臨終前的目光,她便更是有所疑慮。
如果事實真如仇天行所言,當年真是慕少顏助簡南英害死了葉天羽,逼得母親隱姓埋名,為何鐵牛舅舅會一意追隨於慕少顏?母親是那麼疼愛鐵牛舅舅,而鐵牛舅舅為救自己而死,如果一切真的是慕少顏的錯,鐵牛舅舅怎還會那般死心塌地的跟著他?
還有,莫爺爺又是何來歷?為何仇天行閉口不提他?明明是他派人前往容州捉拿莫爺爺,為何他卻不提此事?他為何要捉拿莫爺爺呢?
無塵師太的真實身份又是什麼?母親為何要自己聽命於她?為何要自己不得向任何人洩露父母的姓名和居住之地?為何說不得告訴任何人有關她的事情?
這種種的疑問,盤桓於藍徽容的腦海,她在林中長久地徘徊,直至夜深露重,都無法撥開眼前這層迷霧。
輕笑聲傳來,孔瑄抱胸依於松樹前:「這位仙子,請問是否迷路了,小生雖是凡夫俗子一名,卻也十分願意替仙子指點迷津。」
藍徽容知他見自己心事重重,夜深還不回營,擔心自己的安危,前來尋找,心中湧上一絲暖意,微笑道:「小女子藍容,迷路於這密林之中,還望仙人指點一二。」
孔瑄慢慢走近,目中閃著很輕淡的笑意,看著月華星輝透過樹梢灑在藍徽容青裙之上,瑩光渺渺,清絕出塵,她秀麗的面容微微仰起,慧黠的眼神中帶著一絲眷戀,靜靜看著自己,林中清風吹過,她身上有一股溫柔的氣息,令自己剎那間心旌搖動。
孔瑄低頭看著藍徽容,輕聲道:「敢問仙子,因何迷路?」
「這林間樹木太密太多,迷住了我的眼睛,擋住了我的視線,我看不清路在何方。」
孔瑄沈默一瞬,忽然牽住藍徽容的右手,她的手是如此細膩柔軟,纖細婉轉,指間隱有一股涼意,讓人恨不得將這手貼在胸口燙熱了,捂暖了,一輩子都不放開。
藍徽容靜靜地看著孔瑄,感覺到他的手在微微地顫抖,似一塊烙鐵似的,將自己涼涼的手烘得滾燙滾燙,帶著烈火直撲入心間,驅散心頭的重重烏雲。
孔瑄低頭望著藍徽容,柔聲道:「你閉上眼,讓我帶你出去,可好?」
藍徽容輕輕閉上雙眼,黑暗中,手上腰間,兩股大力傳來,耳邊風聲掠過,蹬蹬之聲響起,蓑草氣息漸漸淡去,清風拂面,身軀悠悠蕩蕩,她緩緩睜開雙眼,夜風中,樹林竟在自己的腳下,孔瑄牽著自己的右手,立於最高的大樹之巔。
「何必去理有多少樹擋住了你的視線,跳出來,站於大樹之上,你就看得清路在何方了。」孔瑄望著廣褒的夜色,悠悠說道。
藍徽容心有所悟,低低道:「是啊,何必去理眼前的迷霧,跳出來就是了。」
孔瑄嘴角含笑,側頭望著她:「不知仙子可願與小生一起,飛出這片樹林?」
藍徽容抿嘴一笑,孔瑄心中欣喜莫名,體內血流洶湧,真氣充盈全身,右手輕輕一帶,二人如驚鴻掠波,在林梢飄然而過。
星月銀輝映照茫茫大地,夜風之下萬木隱嘯,兩個空湛靈動的身影如夢如幻,朦朦朧朧,宛如秋空中的一輪明月,又似靜夜裡的一縷清風,自萬木之巔悄然滑過,悠然落於林外青青草地之上。
「你看,不用再想路在何方,已經出來了,」孔瑄低頭望著藍徽容,輕聲道。
藍徽容回頭看向樹林,低低嘆道:「是啊,出來了,原來就是這麼簡單。」
孔瑄覺得握住的那纖柔皓腕漸漸轉暖,卻怎麼也不捨得放下,心中千回百轉,忽然笑道:「我再帶你去一處地方,可好?」
「嗯。」藍徽容慢慢低下頭去,輕嗯聲脈脈婉轉。
孔瑄見她此刻這般的靜如秋蘭,柔如碧水,晨間戰場上那錚錚的傲骨似都化成了萬千柳絛,將自己的心緊緊纏住,牢牢鎖緊,他再也忍不住內心的喜悅之情,牽著藍徽容的手發力疾奔,不多時便翻牆而過,到了茶恩寺的大殿之前。
「我們到那上面去,這樣可以看得更遠,可好?」孔瑄指向宏偉大殿的屋脊,側頭問道。
藍徽容稍有遲疑:「可這處供著佛祖,這------」
「容兒,佛祖在哪裡?」
藍徽容瞬間醒悟,微笑道:「是,佛祖並不在這殿裡。」
「對,你的心在哪裡,佛祖就在哪裡。」兩人相視一笑,騰身而起,攀住屋簷斗栱,翻轉而上,不多時,便立在了大殿最高的屋脊之上。
遙望夜色中前方連天軍營,兩人靜默片刻,緩緩坐了下來,都不再說話,任夜風拂過,聽鳥兒低鳴,藍徽容的心漸漸平和,倦意襲來,她將頭依在孔瑄右肩,沉沉睡去。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7:00
第二十七章 魅瞳
東方的天空露出一抹魚白,藍徽容抿著嘴,唇角帶著稍顯羞澀的淡笑,偶爾側頭看看一副愁眉苦臉的表情、不停揉搓右肩的孔瑄,兩人靜靜地走在回西狄軍營的路上。
想起昨夜竟依在他肩頭睡了大半夜,藍徽容便面上飛起彤雲,自相識以來,兩人似兄弟,如朋友,卻從未像昨夜這般,這一刻,她竟怕再看孔瑄那明亮的眼睛,怕面對他眼中那溫柔的笑意,偶爾觸及他的目光,也是飛快地轉了開去。
回到大帳,藍徽容收起如絲心緒,兩人靜靜用過早飯,那元禮含笑走了進來。
雖然心中尚存疑點,但既知仇天行是母親的故友,藍徽容連帶對這那元禮的印像也好了一些,覺得他眼內閃爍的光芒不再是那麼令人心驚。
那元禮一襲青玉色衣衫,益發顯得他長身玉立,姿容出塵,他唇邊仍是掛著謙和的微笑,凝望著藍徽容微微行了一禮:「藍小姐,義父怕藍小姐在這軍營之內悶得慌,他老人家忙於軍務無法抽身,命在下前來相陪,藍小姐若是不嫌棄,在下願陪小姐在這附近遊玩一番。」
「那公子太客氣了,只是我素喜清靜,不愛遊玩,就不勞煩公子了。」
那元禮面上笑容不減:「藍小姐不愛遊玩,喜歡清靜,那定是極擅琴棋書畫之道,那某不才,想向小姐討教一二。」
藍徽容見他溫潤謙和,彬彬有禮,又是母親故友之義子,她又一心想將西狄軍在這處拖上十日,倒也不好太過拂他面子,便與他或對弈,或聯詩,或論畫,那元禮談吐文雅,於文詞詩畫一道頗為精到,偶發妙論,倒也讓藍徽容心中隱生才子之嘆。
每日晚飯,仇天行也必派那元禮過來請藍徽容過去與他和寇公修、楊盛一起用餐,席間,他三人追憶往事,慨嘆不已,寇公修與楊盛得知清娘已經去世,淚灑當場,藍徽容相勸多時才止住二人傷痛之情。
藍徽容聽著三人敍述當年往事,母親的過去在心中漸漸清晰明朗,她傳奇的一生如一幅畫卷般慢慢展現在藍徽容面前,藍徽容越是瞭解母親的過去,心中的疑雲就越重,以母親的慧心與才情,當不會不知,自己一旦踏入這個漩渦,會被這些故友一個個看破來歷,她和無塵師太為什麼會這麼安排呢?
想起無塵師太的叮囑,在與仇天行等人交談時,藍徽容便存了幾分警惕之心,始終沒有透露母親歸隱後的情況。只是這樣一來,她也不好明著打探有關莫爺爺的消息,只能將這事悶在了心裡。
這樣忽忽過了數日,眼見十日之期將到,藍徽容與孔瑄冷眼旁觀西狄軍訓練和調動情況,知大戰一觸即發,均在心底有些憂慮,不知安州城那邊是否已經調配妥當,也不知城中百姓是否已借這十日之機南下躲避戰火。
自那夜二人獨處之後,孔瑄與藍徽容交談並不多,日間總是那元禮過來相陪,只有每日晚飯過後,孔瑄才與藍徽容在林中並肩漫步,兩人也只有在這個時刻,才能放下心中的緊張與憂慮,才會忘記身處西狄軍營之中。
兩人有時興起,也會偶爾比試一番,藍徽容固是全力以赴,孔瑄卻也不相讓,多數倒是孔瑄勝出,藍徽容頗是欠下了幾筆東道。
這日晚飯,藍徽容依然過仇天行中軍大帳,想起明日就是十日屆滿,用過晚飯後,端起侍從遞上的清茶,她終按捺不住,站起身來,在仇天行面前盈盈拜倒。
仇天行眼中閃過訝色,放下手中茶盞,上前將藍徽容扶起:「容兒這樣大禮,定是有緊要事情,你就直說吧,只要我能辦到的,一定替容兒達成心願。」
藍徽容心中有番言語,這數日來早已在心中想了無數遍,她低頭猶豫片刻,終靜下心來,抬頭望向仇天行:「容兒今日想求葉叔叔,以蒼生為念,止息兩國干戈,退兵回西狄。」
仇天行緩緩坐回椅中,面具之後的目光陰晴不定:「容兒何出此言?難道你就不想我替兄長和你母親報仇雪恨嗎?難道故國滅國之恨就不應該報嗎?」
藍徽容將心中想法略略整理了一下,輕聲道:「葉叔叔,當年諸位長輩間的恩怨情仇容兒不想多言,是是非非,都是過眼雲煙,母親既不曾與容兒談起這些,容兒便不想置身其中。今日這般來求葉叔叔,一來是為萬千平民百姓而言,二來也是為了葉叔叔您而言。」
仇天行輕輕『哦』了一聲:「你說是為萬千百姓而言我能理解,你像你母親,心地仁善,不忍見戰火紛飛,黎民塗炭,當日你也是為了安州城百姓考慮,才答應隨我前來,你為這點來求我罷息戰爭,我能理解,可為何會說是為了我而言呢?」
藍徽容話語沉靜從容:「葉叔叔,您當年得逃大難,好不容易才得登西狄國左都司之位,執掌軍政大權,自是經歷了一番磨難,才有今日的成就。但現在對東朝這一仗,您並不是有必勝之把握,一個不慎恐還有喪身滅國之憂。」
「容兒這話說得嚴重,願聞其詳。」
「葉叔叔,當年簡南英能得登大寶,吞併和國,固有個人因素,也有其歷史必然性,原莊國皇權長年旁落於武將一系,國政腐敗,民不聊生,簡南英天縱奇才,借趙氏一族之力,黃袍加身,登上皇位,其武功固是功彪於世,文治也毫不遜色,其施政雖稍嫌殘酷,但總的來說較為清明,因此在其國內,是民心所歸,大勢所趨。」
「當年的和國,北有西狄之擾,東有東朝相逼,內有宦官之禍,末帝性情懦弱多疑,才會聽信謠言,逼反了慕少顏,其內政更是千瘡百孔,內憂外患,各種矛盾激化,縱有葉天羽等人竭力支撐,但從當時的形勢看來,和國滅國只是遲早的問題。」
「簡南英吞併和國,建立大一統的東朝之後,出於政治方面的考慮,施政清明,勵精圖治,這二十多年來,東朝內政平穩,百姓安居樂業,他又知人善用,利用慕少顏守住北域十二州,多年來力守北線不失,抵住了西狄軍的數次入侵,這才有了『開元之治』。」
「現在,不僅是原莊國,就是原和國臣民,也都漸漸遺忘了故國皇室,在百姓的心目之中,莊國與和國本就是由以前的大趙分裂而來,兩國本就是一國,兩國的人民也屬於同一民族,東朝一統南方江山,又給百姓帶來平定的生活,時至今日,若還有人打著為和國復辟報仇的旗幟興起戰亂,是不得民心的。」
「而西狄,為遊牧民族建立的國家,其國內民族矛盾較多,葉叔叔位居左都司一職,自是比容兒更為清楚,此番與東朝交戰,相信也有轉移國內矛盾的目的。」
「而東朝這邊,雖說慕少顏敗退至安州,但其軍力並未受太大損傷,而且現在簡南英是想借西狄之力消耗慕少顏的兵力,削其兵權,一旦慕少顏再敗,危及到潭州以南,簡南英必會出手,那時,西狄要面對的就是他一手創立起來的東朝精銳軍隊,孰勝孰敗就很難說了。」
「一旦戰事不能速戰速決,拖至入冬,糧草跟繼不上,西狄軍便會成為一支孤軍,國內矛盾再一激化,請問葉叔叔,那時,您可仍有把握獲得西狄國君的信任?可還能平定國內紛亂局勢?」
「西狄還有一大隱憂,就是漠北塞外的突厥國,突厥國王隱有野心,又聯姻東朝,如果其與東朝相呼應,由西北夾擊西狄,只怕西狄到時不但不能攻佔東朝領土,其自己的國土能否保得周全尚是未知之數。」
「葉叔叔,與其打這一場沒有任何把握的仗,令百姓蒙難,不如將私人仇怨暫放一邊,明哲保身,退兵回國,止息干戈,相信葉元帥和我母親在天之靈,也會希望您這麼做的。」
藍徽容語調清澈動人,燭火下眼光似靜水漣漪,帶著希冀的心情望向仇天行,仇天行靜靜聽著,不置一詞,看向她的眼神中卻多了幾分複雜的意味。
藍徽容說罷,帳內一片沉寂,仇天行閉上雙眼,靠於椅背,也不知在想些什麼,帳外,不斷有戰馬嘶鳴,人聲喧騰,藍徽容面色平和,淡淡微笑。
良久,仇天行方睜開眼來,悠悠道:「容兒,你不要回慕少顏那裡了,隨我去西狄,可好?」
藍徽容一愣,未料到他思慮良久說出的第一句話竟是要自己去西狄,聽他話中疼憐之意極濃,心中感動,垂下頭去,低聲道:「葉叔叔,容兒不會再回慕少顏那裡,也不想去西狄,容兒只想去蒼山霧海,去母親以前住過的地方走一走。」
仇天行聽言,輕嘆一聲:「是啊,我都想回蒼山去看一看,奈何以現今之身,又豈能自由行事,罷罷罷,既是如此,我也不強留於你,只是這十萬大軍,恐怕並不是我一人能夠決定去留的,形勢所迫,明日重新開戰,容兒你還是不要捲入其中,有多遠就走多遠吧。」
他站了起來,負手行到藍徽容身邊,眼中隱有悲傷:「容兒,能見到你,與你相處十日,我十分高興,你若是能體諒葉叔叔這一番情意,便替我到你母親墓前,灑下一杯青葉酒,代我向她致祭吧。」
藍徽容心中傷感,盈盈跪於他面前:「容兒代母親謝過葉叔叔,還望葉叔叔三思。」
仇天行將她挽起,話語略帶哽咽:「容兒,我這番作戰,正如你所言,勝負難定,說不定會戰死沙場,我有個未了的心願,不知容兒可否答應於我?」
藍徽容低頭道:「葉叔叔請說。」
仇天行目光投在藍徽容身上,複雜莫名:「當年我與你母親曾有戲言,說道願結為兒女親家,多年來我一心復仇,並未成家立室,也無親生兒女,膝下僅有一義子那元禮,此兒文采斐然,雖說武功差了些,配容兒你也稍顯遜色,但葉叔叔一片私心,總希望能實現當日與你母親之約定,元禮這幾日與你相處,早已傾心於你,只是不知容兒你意下如何?」
藍徽容不意他竟提出這樣一個要求,心神一震,一瞬的沈默後,她沉靜道:「葉叔叔,容兒並不想因長輩之間的一句戲言而輕易決定終身大事,而且容兒現在孑然一身,浪跡江湖,不願談定終身,那公子文采出眾,身份高貴,還是請葉叔叔為他另選良配吧。」
仇天行默然良久,似是極為失望,嘆道:「唉,元禮這孩子,不知道要多麼失望,他一顆心,全在你身上了。」
藍徽容避開他的話頭,俯身拜了下去:「葉叔叔,既然戰事不可避免,還請葉叔叔珍重,容兒明早便會離開這裡,就不來向您辭行了。」
「容兒,這終身大事,你既不願,葉叔叔當然不便強求你,只是先前元禮曾和我說,如果你不應允,他想單獨為你彈奏一曲,為你送行,不知容兒可能答應他的這個小小請求?」
茶恩寺西側有一小小禪院,是歷代高僧閉關靜修的地方,由於全寺僧侶逃寺南下,這數日來那元禮便一直住在此處,這夜已是八月十二,月華正濃,寺內外桂香暗湧,靜謐中流動著輕馨。
那元禮面上隱帶傷感與不捨,團膝坐於軟榻之上,癡癡地望向藍徽容,藍徽容覺他目中瑩光甚濃,心頭莫名的一陣不舒服,但又不便轉開頭去,輕聲喚道:「那公子。」
那元禮身軀一震,依依收回目光,悵然道:「藍小姐,明日一別,你我不知何時方能再見,還望藍小姐他日若是遊歷到了西狄,能來金州,也好讓我稍盡地主之誼,也能再見小姐芳容。」
藍徽容稍稍欠了欠身,含笑道:「那公子太客氣了,如果兩國戰事平息,我自會有機會到金州探望葉叔叔的。」
那元禮輕嘆一聲:「這曲嘆離別,不足以表達我此刻的離愁,只願藍小姐此去,善自珍重,也願你我終有再見之日。」
室內一角,香爐中微微吐著極淡的青煙,香氣纏繞入鼻,藍徽容竟有一刻的恍惚,『錚』的一聲,琴音悠然而起,洋洋流暢,婉轉輕揚,清麗澄明,藍徽容覺這那元禮琴技可臻大家境界,正自暗讚之時,忽覺琴音倏然一變,弦轉低音,靡靡然,幽幽然,似真似幻,琴音淙淙中竟隱有金魔之音。
藍徽容心中微驚,卻又漸感疲倦,體內似有一股力量在壓制住自己的真氣,四肢慢慢倦怠無力,覺這室內暗香流動,琴音飄搖,說不出的朦朧恍惚。
她心呼不妙,急提體內殘留的一縷真氣,撐著站起身,欲往室外奔去,卻眼前一陣眩暈,又跌坐回軟榻之上。
那元禮輕笑著站起身來,緩緩行到藍徽容身前,碧玉似的眼睛如魔如幻,閃動著詭異的光芒,牢牢鎖住藍徽容的視線,藍徽容眼神漸轉癡呆,愣愣地望著那元禮。
朦朦朧朧中,藍徽容覺得自己仿似站在一個深不見底的湖泊之前,母親溫柔的笑容灑在碧藍的湖面之上,隨著水波輕漾起伏,靜靜地望著自己。
她心神一陣激動,緩緩伸出手來,喚道:「母親,是您嗎?是您回來看容兒了嗎?」
母親的笑容越發真切,聲音卻似在九天雲外一般飄緲:「容兒,是,是母親回來看你了,容兒,你還記得母親嗎?」
「母親,容兒日夜思唸著您,您為什麼要丟下容兒?為什麼要讓容兒做這些事情?」
「容兒,母親也時刻掛唸著你,你有沒有保管好我的遺物?有沒有到我墳前上香致祭?」
「母親放心,您和父親的遺物我都妥善安置好了,清明我還和莫爺爺去了您的墓前致祭。」
「嗯,容兒做得很好,那母親留下的那幅《寒山圖》,你有沒有收好啊?」
「《寒山圖》?母親,您的畫我都收好了,只是未曾見過什麼《寒山圖》啊。母親,容兒正想問您,您為什麼要容兒聽從師太的吩咐?」
「師太?師太現在在哪裡啊?」母親的聲音幽幽渺渺,細不可聞。
「母親不記得了,師太是在------」室外忽然傳來一聲鳥鳴,藍徽容心中一震,有一瞬間的清醒,眼前母親慈愛的面容剎那間變成了那元禮邪笑著的雙瞳,她心中大驚,知中了這人的魅瞳之術,無奈身中迷香,又被琴音催眠,真氣無法提聚,怎麼都無法擺脫那雙碧玉似的眼睛的控制。
視線越來越迷濛,心神越來越恍惚,藍徽容用僅存的一絲清明,提聚全身氣力,猛然咬向自己的舌尖,血腥之氣激湧,她奮力噴出一口鮮血,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那元禮面色一變,眼中神光收斂,輕哼一聲:「這丫頭,倒是心志堅強,害我功虧一簣。」
他慢慢俯下身,凝望著藍徽容雙眸緊閉的嬌弱之態,垂落於榻上的如雲秀髮,腦中浮現那日清晨她飄下城牆的懾人風姿,眼中閃過癡迷之色,喃喃道:「我雖是奉義父之命接近你,卻也不枉,哪怕你來日怨恨於我,我也------。」說著他緩緩伸出手來,顫抖著探向藍徽容的衣襟。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7:14
第二十八章 債主
藍徽容悠悠醒轉,感覺月色下,夜風在耳邊呼嘯而過,自己似是伏在某人身上,被他負著在山間疾走。
她腦中迅速清醒,憶起先前在禪房內的一幕,心中驚恐,強自掙扎一下,這才發現自己四肢無力,只能微微地顫抖。
熟悉的聲音在身前響起:「你醒了?」
聽到這熟悉而溫和的聲音,透著無限關懷和憐惜,藍徽容心頭一鬆,彷彿找到了世上最溫暖的地方,軟軟地伏在孔瑄肩頭,無力道:「謝謝你了。」話一出口,她才覺舌尖疼痛無比,聲音也有些含混不清。
孔瑄的身形在山間如暗夜幽靈般疾奔,勁風中,他的聲音有些飄忽,也含著幾分心疼:「你為什麼要這樣傷著自己?日後若是變成大舌頭了,怎麼嫁得出去。」
藍徽容伏在他的背上,感覺這身軀堅毅厚實,如此溫暖,如此安逸,夜風拂過,還隱有一絲令人心顫的溫熱氣息,她的心漸漸寧靜,閉上雙眼,低聲道:「你怎麼知道他們會對我不利?你什麼時候趕到的?」
孔瑄輕笑一聲:「不早也不晚,那小子想對你無禮時,我正好趕到。」
藍徽容面上通紅,心中湧上感激,勉力抬起右手輕輕捶向孔瑄右肩:「你既知我有難,為何不早些趕到,害我變大舌頭。」
孔瑄『啊』了一聲,身軀微微抖了一下,藍徽容忙道:「怎麼了?」
「沒什麼。」孔瑄笑道:「我是想著,你真變了大舌頭,別人不敢娶你,倒是幸事一樁。」
「又來風言風語。」藍徽容喘氣道:「我們現在離西狄軍營多遠了?」
孔瑄咳了幾聲:「轉過兩個山頭了,怕他們追過來,沒有往安州方向走,我們得在山裡躲上一夜。」
藍徽容聽他說話似是真氣虛浮,奔走的腳步也越來越沉重,想起先前自己捶上他右肩時的那聲輕呼,急道:「你是不是受傷了?快放我下來。」
孔瑄再咳了幾聲,輕喘道:「沒事,一點輕傷,和仇天行對了幾招,他也不會比我好過。」
藍徽容愈發焦急,她知那仇天行身手高強,自己還不是他的對手,何況又是在萬千敵軍之中,孔瑄這話說得輕巧,只怕是千辛萬苦才將自己救出來的,她掙扎道:「你快放我下來!」
孔瑄口中還在強笑,腳步卻越來越踉蹌,再奔得一段,終於支撐不住倒在地上。藍徽容從他肩頭滑落,奮起爬到他的身邊,竭力將他扶起,入手處濕漉一片,藉著月色一看,竟是滿手的鮮血,她驚駭下眼淚迸了出來,俯身細看,只見孔瑄右肋下一道長長的劍傷,鮮血仍在不停向外滲湧。
山下隱隱傳來戰馬嘶鳴之聲,藍徽容最初的慌亂過後,知徒驚無益,眼見孔瑄已昏迷過去,她定下心神,盤膝而坐,慢慢凝聚起絲絲真氣,驅散迷香之力,漸漸感到體力有所恢復,而人聲也越來越近,隱見火光閃爍,她忙站起身來,奮力將孔瑄拖至一處樹叢之中,坐於地上,將他摟在懷中,屏住呼吸,眯眼望向樹叢之外。
腳步聲踏破山間寧靜,火光接踵而來,人聲喧騰。
「放仔細些搜了,不要放走了他們!」
「敢傷仇大人,這兩人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揪出來可得千刀萬剮!」
「說得倒是,不過他們會不會往這邊逃啊,他們應該會逃往安州才是。」
「雖說不一定往這邊逃,也得搜仔細了,媽的,明天還想著可以直攻到安州,仇大人這一受傷,又得往後拖了。」
「哈哈,海老六,你是一心想著多立些軍功,多搶些東朝女人吧。」
「海老六是身手高強,我可只想留著這條小命,打不打安州,與我無關。」
「你這個膽小鬼!」
藍徽容屏氣斂神,默默看著一眾西狄士兵沿山路過來,揮舞著刀劍細細搜尋,眼見他們越來越近,知這藏身處並不太隱蔽,只怕很難躲過他們細密的搜尋,而自己真氣只恢復了一二成,無法勝過這麼多如狼似虎的西狄兵。
她腦中急轉,靈光一閃,悄悄撿起地上一顆石頭,奮力向前方擲去,『啪』聲勁響,西狄軍齊齊呼喝:「誰?!快去那邊看看!」
藍徽容見他們自樹叢前方掠過,知時間緊迫,力運雙臂,將孔瑄負上肩頭,直往那些西狄士兵方才沿路過來時已搜過的一處樹叢竄去,堪堪在樹叢中掩定身形,那群士兵急奔回她先前藏身之處。
「從這處扔出來的,媽的,差點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快往這邊追。」數十人紛紛擾擾向藍徽容先前藏身之處的後方追去。
聽得人聲漸遠,火光消失,藍徽容心頭略鬆,但也知身處險地,不宜久留,她負起孔瑄,藉著月色,咬了咬牙,將裙裾挽起,向右首一處荊棘叢中走去。
荊棘叢並不高,僅及她的膝蓋,卻尖刺橫生,她背著孔瑄,不便俯身撥開荊棘,不多時,雙腿便被尖刺掛出道道血痕,疼痛難當,藍徽容知這是唯一能逃生的道路,強自忍住,待得雙腿血跡斑斑,方通過那一片荊刺叢。
她感覺到身後孔瑄越來越沉重,而他的呼吸聲微不可聞,心中焦慮萬分,仿似覺得自己的生命也在一點一滴的流失,仿似又有了母親去世的那一日,看著親人在眼前離去的那種心痛,她雙眸漸漸迷濛,強自將淚水收住,高一腳低一腳往前走著。
夜空中黑雲捲過,遮住了清清朗月,山風漸大,捲起藍徽容的裙袂,她提盡全身氣力,負著孔瑄,也不知在山間走了多久,終尋到一處峭壁,壁前隱有山溪潺潺,才停了下來。
她將孔瑄放於峭壁下的石縫裡,見他仍是昏迷,而自己也已筋疲力盡,無力再負他前行,想了一陣,咬緊牙關,拖過數塊石頭,塞住石縫入口,掩住孔瑄身形,轉身往溪邊走去。
她知大山的溪澗旁,必生長著可以止血的草藥,只是沒有火把,月色昏暗,無法視物,她只得俯下身來,用手逐一觸摸,用鼻輕嗅,尋找良久,方找到數株『紅花草』。
藍徽容捧著紅花草奔回石縫,將草藥嚼碎敷於孔瑄腰間,指尖觸及,那道劍傷長達數寸,深入腹中,可以想見當時搏殺的激烈,她眼淚再也止不住,珍珠般地往下滴落,低聲飲泣著撕下裙邊,替孔瑄包紮起來。
孔瑄慢慢醒轉,迷濛中聽到藍徽容的吞泣之聲,輕咳幾下,喘道:「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嗎?」
藍徽容正自傷心難過,聽得他出聲,喜道:「你醒了?」心中又是一驚,摸上他的額頭:「可別是說胡話。」
孔瑄輕輕握住她覆上自己額頭的手,喘氣笑道:「虎翼營勇猛無敵的方校尉哭得這麼傷心,我還以為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呢。」
藍徽容見他這時候還有心情開玩笑,心中更是難過,卻也不再流淚,讓孔瑄依在自己身前,緊緊握住他的雙手,柔聲道:「我們得在這裡躲一躲,你得熬過今夜,記住,我還欠著你一件事情沒做,還欠著你數頓東道,你可不許就這樣走了。」
孔瑄腰間劇痛一陣疼過一陣,唯有依住的藍徽容體內傳來絲絲溫柔的力量,撐住他沉重的眼皮,他聲音越來越低:「你放心,我這人最小氣了,定要收回這些欠債,才會去見閻王爺的。」
這一夜,孔瑄時而清醒,時而昏迷,藍徽容靜靜的攬著他,真氣逐漸恢復,又逐一輸入孔瑄體內,直至破曉時分,她感覺到孔瑄體內有了些許真氣流轉,呼吸也漸轉平穩,才稍稍合了闔眼。
寂靜而又喧鬧的夜終於過去,霞光悄然透入石縫,藍徽容感覺到孔瑄似動彈了一下,睜開眼來,卻見他明亮的雙眸正靜靜地望著自己,忙問道:「好些了嗎?」
孔瑄依依不捨地收回目光,淡淡一笑:「我這人太過貧嘴,閻王爺也受不了,又把我踢回來了。」
藍徽容心頭一鬆,輕笑出聲:「原來貧嘴還有這般好處,看來我也得向郎將大人學一學了。」
兩人相視一笑,均覺滿天烏雲漸漸散去,終熬過了最艱苦的一夜,孔瑄雖仍傷勢嚴重,無法行走,但也不再昏迷,而藍徽容功力也恢復了一半,兩人商量了一下,覺得一動不如一靜,西狄軍只怕已在山下設下了重重關卡,防止二人逃往安州,現在一人重傷,一人功力未複,還不如在山間躲上幾日,避過風頭再說。
藍徽容細心探過峭壁附近無人,鑽到林間摘來一些野果,又尋來一些草藥,二人靠於石縫之中,任陽光一寸寸自崖前滑過。
看著孔瑄閉目運氣療傷,藍徽容靠於石壁前,心緒略略有些紛亂:看來仇天行圖謀的竟是那自己也未曾見過的《寒山圖》和師太的下落,所以才會戰場上帶走自己,才會刻意示好,才會在沒有套出自己的話之後設下這等奸計,現在看來,只怕那日他所講的往事也是真真假假,並不可信。
可那《寒山圖》究竟在哪裡?母親的遺物自己曾一一整理,並未見過這幅畫,還有,師太究竟是何來歷?這後面到底隱藏著什麼秘密?為何讓仇天行不惜費這麼大力氣也要得到呢?當年之真相,又究竟是怎樣的呢?
孔瑄漸覺能提起一二分真氣,慢慢睜開雙眼,望向身邊的藍徽容,石縫內光線略顯昏暗,卻也可看到她長長的睫羽在輕輕的顫動,眼中流轉著淡淡的憂傷,他心頭一痛,輕聲道:「在想什麼呢?」
藍徽容回過神來,又想起一事,凝目望向孔瑄:「我想問你一事。」
孔瑄見她神色有些認真,心微微一沉,笑道:「什麼事,說吧。」
「你曾與我說過軍中曾有女子做過將軍,也曾問過我可知兵策一書是何人所著,這些事情,你是怎麼知道的?」藍徽容平靜地望著孔瑄,眸中的那一點光似夢裡的星星,閃爍著絢麗的色彩。
孔瑄捂著腰間傷口,咳了幾聲,道:「慕家軍中有許多老將,都是以前和國的將領,一直跟隨著王爺的,我是聽他們說的,怎麼了?」
藍徽容轉過臉去,望向石縫外正午燦爛的陽光:「那個女將軍,霓裳將軍,玉清娘,就是我的母親。」
孔瑄輕『咦』一聲,低聲道:「難怪岳將軍會那般拚命救你,也難怪王爺會那般待你,原來你母親竟是霓裳將軍。」
藍徽容嘆道:「這仇天行也是我母親的故人,卻只怪我太過輕信於他,才連累了你。」她低下頭去:「昨夜你若是有個好歹,我可------」 她不敢再往下說,默默咬著下唇,眼簾微閃,心中湧過愧疚之意,卻不知自己的這種神情看在孔瑄眼裡是何等的溫婉靜孌,柔情脈脈。
孔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緩緩伸過手去,握住藍徽容的右手,心中似空空蕩蕩,又似洋洋溢溢,他眼光鎖定在藍徽容如水眼波之中,低聲喚道:「容兒。」
「嗯。」
孔瑄喚她一聲,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只覺胸口憋得慌,良久方笑道:「昨夜我若是有個好歹,你倒是可以慶倖少了一個債主了。」
藍徽容忍不住瞪了他一眼,正待說話,山風隱隱送來一陣呼喚之聲。
她一驚,忙俯身將石塊壘好,擋在石縫前,孔瑄凝神聽了一陣,忽然拉住她的右臂:「你聽,好像是侯爺的聲音!」
秋陽明媚宜人,灑落於山間樹林,光影斑駁,天上白雲輕湧,像靜靜流淌的江間暗濤,雖不洶湧,卻漂出一片生天。
慕世琮一身戎裝,立於樹蔭之下,喉間血氣翻騰,面上卻笑得極為輕淡,看著藍徽容撐扶著孔瑄從峭壁下鑽出,竣峭清剛的男兒手撫腰間,朗朗而笑,清麗皎潔的女子鬢髮微亂,裙衫微破,狼狽中卻有著一份從未見過的嫵媚與纖柔。
他大步走了過去,將藍徽容的手輕輕拉開,扶過孔瑄,兩人相視大笑,孔瑄牽動傷口,咳道:「難怪閻王爺不收我,原來竟是侯爺駕臨,貴氣太重,將他嚇住了。」
慕世琮似是見到多年未見的友人,眼中暖意騰騰:「原來我這虛銜還有這等功效,倒是不枉。」
他凝目看了一下孔瑄的傷口,微皺了一下眉頭:「你是我們慕家軍第一高手,傷成這樣,可難見人啊。」
他又側頭看了藍徽容一眼,猶豫了一下,笑道:「總算找到你這個債主了。」
藍徽容微微一笑,也不說話,將鬢邊散髮攏了上去。
孔瑄見他突然率兵出現在這敵營附近的大山之內,知事有變化,問道:「侯爺怎麼會找到這處來了?」
慕世琮面上似有不悅:「你們兩個人,一個一劍退敵百里,一個則更厲害,將西狄十萬大軍直接趕回去了,你們說說,我還能做什麼,只能來找你們了。」
孔瑄和藍徽容齊感驚訝,孔瑄道:「西狄大軍退回去了?!」
「是。」慕世琮將孔瑄扶上士兵抬過來的藤架,一行人往山下走去。
慕世琮邊走邊道:「我一直派了探子在西狄軍附近打探你們的情況,昨夜探子趕回來說,西狄軍營中似發生了驚天的事情,派了很多士兵搜山,我知定與你二人有關,就帶著人馬趕過來了,誰知快到茶恩寺,探子再回報,說西狄軍開始撤往月牙河以北,我想辦法抓了幾個西狄兵來審問,才知仇天行被你刺傷,傷勢嚴重,無法再指揮作戰,已經下令全軍撤退回西狄了。」
藍徽容望向藤架上的孔瑄,兩人目光相觸,眼內均有劫後餘生的喜悅和溫暖的笑意,慕世琮側頭看著二人神色,腳步稍稍左移,擋住藍徽容視線,遲疑了一下,輕聲道:「容兒,父王要我請你回安州,他有話想和你說。」
藍徽容立住腳步,百般思量,又看向前方被士兵抬著的孔瑄,抬頭道:「侯爺,我-----」她話未說完,慕世琮面色一變,手伸向她的下頷:「你舌頭怎麼了?!」
藍徽容見他的手就要托住自己的下巴,急往後退,裙裾卻被路邊灌木勾住,露出纖細的小腿,昨夜被荊棘掛傷的地方血痕斑斑,慕世琮看得清楚,面如寒霜,眼沉似水,猛然上前,藍徽容功力未完全恢復,避讓不及,慕世琮已扣住她腕間穴道,也不管她掙扎,將她負在身後,大步向山下走去。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7:33
第二十九章 清譽
藍徽容被慕世琮負在身後,心中有些羞澀,想掙扎下來,可不知慕世琮是有意還是無意,竟牢牢扣住她腕間穴道,讓她提不起氣力,掙脫不開。眼見前方藤架上孔瑄輕笑表情,藍徽容面上一紅,湊到慕世琮耳邊輕聲道:「侯爺,我自己能走,你放我下來吧。」
慕世琮卻不放手,語氣有些不耐:「你背過我一回,我背回你,互不相欠。」
藍徽容微感惱怒,冷言道:「侯爺,男女授受不親,讓別人看見了,可有損我的清譽。」
慕世琮冷哼一聲:「清譽?要清譽,你就不要女扮男裝入軍營。你看看你做的這些事,哪裡像一個女子!」
藍徽容又好氣又好笑,索性也不再說,任慕世琮負著自己沿山路而下。
慕世琮略感得意,加上尋回二人,放下心頭大石,一路行來,腳步暢快輕鬆,覺得今年的秋陽實在是燦得耀目,美得驚心。
快到山腳,見下面大批士兵,慕世琮將藍徽容放了下來,也不看她,逕自走到孔瑄身旁,藍徽容搖了搖頭,跟了上去。
到得山腳,軍醫對孔瑄傷口進行了簡單的處理,士兵們找來馬車,眾人將孔瑄抬上馬車,藍徽容感到有些疲倦,又不放心孔瑄,也坐了上去。
馬車往安州城方向前行,藍徽容見有些顛簸,恐震裂孔瑄腰間傷口,便坐在他身邊,將他輕輕托住,孔瑄本是閉目昏睡,許是感到身軀不再震動,睜開眼來,輕聲道:「你也一夜未睡,不用管我,眯一下吧。」
藍徽容正待說話,慕世琮從後方打馬過來挑開車簾,看了一眼,不一會兒他也鑽進了車內,從藍徽容手中將孔瑄接過攬到懷中,牢牢托住他的身子,孔瑄覺得平穩至極,傷口不再疼痛,不多時便沉沉睡了過去。
藍徽容倚住車窗,看著窗外徐徐而過的青山綠水,想起昨夜發生的事情,恍如做了一場大夢,只是夢醒之後,真的要回到安州嗎?真的又要去見慕王爺嗎?真的不能跳出這個漩渦嗎?
她默默看了一眼慕世琮懷中的孔瑄,心中暗嘆一聲,終將要離去的念頭輕輕壓了下去。
馬車搖搖晃晃,馳往安州城,藍徽容一夜不曾安睡,又筋疲力盡,靠在車壁上昏然而睡。
慕世琮一時看看孔瑄,一時看看藍徽容,彷彿覺得自己失去了十日的左膀右臂終於又長回到了雙肩之上,冷竣的面容上終露出一絲微笑。
車入安州城,直駛至太守府前,早有士兵趕回來報信,府前人頭湧動,群情興奮,看著孔瑄被抬下馬車,蒼白的面上微露笑容,藍徽容清麗的身影跳下車廂,人群爆發出如雷的歡呼之聲。
那日清晨,藍徽容一襲青裙,一柄寒劍,擒伏敵將,退敵百里,又慷慨傲然,以身赴險,親眼目睹的慕家軍和部分百姓早已將事蹟傳遍了整個安州城,在安州城的百姓心中,她便如同降落凡間的仙子,拯救了全城人的性命,人人皆為她祈福禱告,只願她能平安歸來。
現在又聽得她和孔郎將一起重傷敵方主帥,逼得西狄退軍,戰危得解,再無失城喪命之憂,這感激之情更是無以言表,見她下車,人們歡呼著圍了過來,卻又皆在她身前數步處停住腳步,似是生怕隔得太近,褻瀆了這位如星辰般美麗的女子。
不知是誰,點燃了炮竹和煙花,『劈啪』之聲震天而起,煙花冉冉升空,百姓與士兵們滿城歡呼,藍徽容靜靜地環視著這一切,眼眶竟有些濕潤,這一刻,她忽然想起母親輕柔的話語。
「容兒,不管以後你走到哪裡,碰到什麼樣的人,過什麼樣的生活,你要記住,世上最公道的還是人心,你不要輕易的相信人心,更不要輕易地否定人心。」
恍惚中,一個人影直衝到她的身邊,哽咽道:「阿清哥,我------」
藍徽容微笑著拍了拍崔放的肩膀,抬起頭來,正望上府前臺階之上微笑看著自己的慕王爺。
她緩緩步上臺階,默然片刻,微微屈膝行了一禮,輕聲道:「藍容見過王爺。」
慕王爺眼中有欣慰,有傷感,更多的是喜悅,只是神情鎮定,淡淡笑道:「容兒辛苦了,趕快進去休息吧。」
掌聲、歡呼聲、喝彩聲中,藍徽容遲疑片刻,終輕提裙裾,邁過那道高高的門檻,步入太守府中。
藍徽容靜靜地坐於窗前,看著軍醫們替孔瑄清理傷口,敷上最好的傷藥,細細包紮妥當離去以後,才站起身來,行到床前,俯身道:「感覺好些了嗎?」
孔瑄微皺了一下眉頭:「一個小傷口,這麼多人看來看去,傳出去,真是有損我第一高手的名聲。」
崔放蹦了過來,笑道:「阿瑄哥,放心吧,你名聲好得很,現在城中軍中到處傳得神乎其神,說你和仇天行大戰數千回合,鬥得天崩地裂,星月無光,萬獸齊喑,狂魔亂舞,終將他重創於劍下,嚇得西狄十萬大軍屁滾尿流,你現在可是大英雄,大豪傑,人人都恨不得來對著你這道傷口來朝拜磕頭呢。」
聽他那張嘴嘰嘰呱呱說得有趣,室內眾人撐不住都笑了起來,慕世琮反手拍了一下他的頭頂:「我看以後你也不用賣烤雞,去雲來閣說書倒是一把好料。」
話一說完,他似是突然想起了某事,衝出房門,不一會握著個小青瓷瓶子衝了進來,直奔到藍徽容身前,蹲了下去。
藍徽容瞬間醒悟,急忙伸手將他手中瓷瓶奪過,後退兩步,輕聲道:「多謝侯爺。」
慕世琮愣了一下,站起身來,面上神情極為不悅,傲然道:「也是,你自己上藥吧,免得又說我壞你清譽。」
藍徽容見他當著眾人之面說出這話,哭笑不得,轉身向孔瑄道:「你先歇著,我等會再來看你。」不再看向慕王爺和慕世琮,出房而去。
望著她盈盈消失的背影,孔瑄慢慢合上雙眼,眾人見他疲倦,方才也聽得軍醫說傷勢並無大礙,放下心來,除崔放執意要守在他身邊,其他人都悄悄退了出去。
慕王爺出得房門,步出數步,沉聲道:「各地的駐軍都安排好了嗎?得防西狄人殺個回馬槍,他們這兵退得有些詭異。」
「都安排好了,孩兒晨間觀西狄軍退兵情況,似是決意全線撤退,並不留回兵之機。」慕世琮恭聲答道。
「嗯,不可鬆懈,你傳信給徐文,看看朝廷屯在東線的那幾萬精銳有什麼動向,給我盯緊了。」
「是。」
慕王爺停住腳步,神情不悅,冷聲道:「還有,以後不許你在容兒面前耍性子,不得欺負她。」
慕世琮應了一聲,待慕王爺行開,面容一冷,低聲道:「我還欠著她的,怎麼會欺負她。」
藍徽容出得房門,早有侍女迎了過來,將她引至太守府後院一處小閣樓內,梳洗換衫,又將傷藥塗於腿上傷口,想到終逃離險境,孔瑄傷勢也無大礙,感覺神清氣爽,分外舒暢,不多時,太陽西沉,便有侍女過來,說王爺請藍小姐過去共進晚餐。
藍徽容一路回到安州,也已打定主意,待孔瑄傷勢好轉,便要離開慕王軍,她身份已露,無法完成師太交予的任務,內心深處也不願再身陷於上一輩的恩怨情仇之中。
不知是何原因,她總覺得慕王爺絕不會像仇天行那樣傷害於自己,所以聽得他相請,藍徽容也心情坦然,隨著侍女進了東花廳。
廳中並無他人,僅慕王爺在座,藍徽容坐於下首,二人靜靜用過晚飯,侍女們奉上茶來,藍徽容也不說話,斂眉低目,靜待慕王爺開口。
慕王爺面上雲淡風輕,默然注視著眼前的這個女子,她的眼睛好似清澈見底的小溪,她的眉眼又似脈脈疊翠的青山,她有她母親的清麗和英爽,卻又比她母親多了一份沉靜與剛毅。
他無法忘記那日清晨,她女裝出現在自己面前,毅然飄下城牆與敵決戰,傲然縱身上馬前往敵營,那一幕幕,這十日來一直在他腦中,與二十多年前的往事相糾纏,相重疊。
她的相貌並不似清娘,但又讓人覺得清娘就在眼前,她不及清娘美麗,但她的風姿卻比清娘更勝一籌,這一刻,他莫名的一陣煩悶,忽然想道:她的父親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清娘當年逃脫簡南英的追捕後到底去了哪裡?又過著怎樣的生活?清娘,真的不在人世了嗎?
這種種疑問盤桓在他的腦海,卻怎麼也沒有勇氣向她詢問,縱橫沙場、高居王位、名震宇內二十多年的他,在這個年輕的女子面前,竟感到一絲軟弱與無助。
良久,慕王爺方語調滯澀道:「你母親她------」
「已於去年冬天過世了。」藍徽容平靜答道。
隱隱知道但又不想面對的事實像狂風般怒吼,大哥、清娘、鐵成還有那麼多蒼山的兄弟悉數離去,曾經的慕少顏終孑然一身,孤獨地活在這個世上,也許,慕少顏也早已死了,活在這個世上的只是這個可憐可悲、悔恨無窮的慕王爺而已。
二十多年的時光原來過得這麼快,蒼山的快樂彷彿就在昨日,曾經的單純與稚嫩,為什麼要變成勾心鬥角的殘酷與陰沈,曾經的意氣少年為什麼要鬢生白髮、心力交瘁?
藍徽容聽得慕王爺端住茶盞的手在微微顫抖,抬起頭來,對上的是一雙悲傷絕望的眼睛,她心內惻然,站起身來,行到慕王爺身前盈盈跪落:「王爺,您曾經是我母親的結義兄弟,按理我應該稱您一聲舅舅,只是容兒經過這些天來的考慮,不想再介入長輩們的往事之中,您就當從未見過我,我也不會再告訴您有關母親的一切事情,待孔郎將身體康復之後,我便會離開,您是朝中重臣,護國柱石,身份尊貴,以前的人和事,就請您都忘了吧。」
不等慕王爺開口,她已站起身,翩然步出花廳。慕王爺凝望著她的背影,手中的茶盞輕抖幾下,猛然迸裂。
藍徽容在慕王爺面前說出這一番話之後,感覺無比輕鬆,雖然覺得有些對不住無塵師太,也未能遵從母親的遺命,但她卻好像卸下了一個沉重的包袱,展現在自己面前的也不再是遍地荊棘。
只是內心深處,她總覺得有絲絲莫名的情緒在輕扯著自己的五臟六腑,叫她無法下定決心,就此飄然離去,除了因為孔瑄為救自己而受傷,情理上不能就此離開,到底還有什麼原因呢?
她輕輕推開房門,藥香撲鼻而來,崔放正端著一碗濃濃的草藥送至孔瑄床前,藍徽容忙行了過去,將孔瑄扶起,孔瑄接過藥碗一飲而盡,笑道:「原來受了傷,有人服侍的感覺這麼好,看來以後得多挨幾劍才是。」
崔放沉下臉來:「阿清哥,咱們出去,讓他嘗嘗亂說話,沒人服侍的滋味。」說著將藥碗一頓,甩門而去。
藍徽容與孔瑄相視一笑,孔瑄躺回枕上,悠悠道:「總算把這小子激走了,老是在我耳邊聒燥,又不去吃飯,強得像頭牛。」
藍徽容見桌上還放著一碗粥,似是已經涼了,忙問道:「怎麼?吃不下東西嗎?」
「那些軍醫,死腦筋,憑什麼受了傷只能吃清淡的東西。」孔瑄忽然笑了起來,望向藍徽容:「你欠我幾頓東道來著?」
「三頓,怎麼,怕我賴帳啊?」
孔瑄眼睛微眯,有些討好似地笑道:「要不,你弄只烤雞給我吃,算請我一頓,可好?」
藍徽容將臉一沉:「看來阿放還真沒說錯,得讓你嘗嘗沒人服侍的滋味。」說著往屋外走去。
「容兒。」身後傳來孔瑄一聲溫柔的輕喚,藍徽容心跳竟似有一刻的停頓,她緩緩轉過身來,只見孔瑄笑得無限眷戀,望著自己。
她莫名的覺得一陣心慌,默默走了過去,坐於床邊木凳之上,孔瑄慢慢合上雙眼,輕聲道:「容兒,不要走,陪我一會。」
藍徽容輕應了一聲,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是低頭靜靜地看著裙邊上繡著的蝴蝶蘭,任自己的心幽幽蕩蕩,伴著略帶緊張的呼吸聲在這靜室內徘徊。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不見孔瑄說話,抬起頭來,才發覺他已沉沉睡去,唇邊還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
藍徽容呆望著他清朗的面容和這絲微笑,再度覺得有一種柔如柳絲的情緒在體內翻湧,纏繞住她的心,一層又一層,她靜默片刻,替孔瑄將被子掖好,慢慢走了出去。
八月十三的月兒已近圓朗,秋風輕淡,太守府後院內種滿了海棠,嫣紅一片,院外,城中百姓的慶祝之聲此起彼伏,仍有人在燃放著喜慶的煙花,藍徽容在木欄上坐下來,深深呼吸,平定著那顆紛亂的心。
夜色迷濛,月灑清輝,濃霧捲過滿院的海棠花,慢慢捲上她的裙角,也漸漸湮濕了她的秀髮。
更深露重,藍徽容直到子時三刻,才轉身回到房內,坐於孔瑄床前,良久地注視著熟睡中的孔瑄,這一刻,她覺得比當初決定遵從母親遺命時更為徬徨,她依在床邊,柔腸百轉,心緒紛紜,直至快天亮時才迷濛睡了過去。
清晨,急促的腳步聲將她和孔瑄同時驚醒,崔放推門奔了進來,圓臉上滿是焦慮,嚷道:「不好了,侯爺不見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7:46
第三十章 去留
藍徽容按住要爬起來的孔瑄,問道:「怎麼回事?」
崔放急得快要哭了出來:「侯爺昨天下午誰都沒帶,一個人出了城,在北門口撂下一句話,說去去就回,守城的士兵們以為他去城外兵營之中,誰知到現在都不見人影,先前王爺派人去附近的軍營找了一遍,都說沒見過他,這西狄人才剛退走,萬一有個伏兵啥的,可怎麼辦?」
孔瑄與藍徽容對望一眼,孔瑄道:「阿放你別急,侯爺不是那等魯莽行事之人,再說他的身手,只要不是千軍萬馬,自保逃難總是可以的。」
崔放聽他說得有理,略略心安,藍徽容站起身來:「阿放你留在這,我去找找。」
藍徽容騎著馬向北門而去,一路行來,百姓和士兵們皆對她極為恭敬,還不時有人上前向她行禮,她面上始終保持著淡淡的微笑,由於她那日是在晨霞下一劍退敵,自此,安州城的百姓便皆稱她為『藍霞仙子』,藍徽容聽到這個稱呼,也只是微微一笑。
她打馬出了北門,一路往茶恩寺方向尋找,由於西狄大軍剛撤,路上皆是調動往來的慕王軍,卻始終不見慕世琮身影,尋了大半日,眼見已近黃昏,她又掛念孔瑄傷勢,只得回了安州城。
太守府內,東花廳之中,諸官吏將領正在細稟戰後安置事宜,慕王爺面色陰沈,眾人皆有些心驚膽顫,小侯爺失蹤,藍小姐又單獨出了城,在這敏感時刻,著實讓人替他二人捏了一把汗。
待侍從來報,說藍小姐已回到府中,慕王爺面色才緩和下來,眾人也皆鬆了一口氣,見藍徽容從廳前迴廊飄然而過,步往後院,也不進來見禮,慕王爺輕嘆一聲,道:「都散了吧,那小子也不用去找了。」
孔瑄和崔放一整日悶在房中,又不見二人回來,正有些焦慮,見藍徽容推門進來,皆長舒了一口氣,崔放急道:「找到侯爺了嗎?」
藍徽容搖了搖頭,見孔瑄已能下床行走,柔聲道:「雖好些了,還是多躺著的好。」
孔瑄微笑道:「我這人,能站著絕不坐著,能坐著絕不躺著。」
急促的腳步聲響起,一人一陣風似的捲了進來,三人齊齊轉頭望去,只見慕世琮滿頭大汗,塵土滿面,神情卻極興奮,直衝到藍徽容面前,拽住她的左手便往外走,口中說道:「快跟我來!」
孔瑄和崔放還來不及出聲,他已拖著藍徽容出了房門,孔瑄忙對崔放道:「快去看看,怎麼回事。」
藍徽容被慕世琮大力拽著往府門口疾走,她急運內力,將慕世琮的手甩開,停住腳步,冷冷道:「侯爺,你------」
「青—雲。」慕世琮微微側頭,眼中透著得意的笑容,輕輕吐出兩個字。
藍徽容『啊』了一聲,眼晴一亮,身形如乳燕投林,穿庭過院,直奔到太守府大門口。
到得門口,藍徽容縱身上前,抱住被繫於門前石柱上的青雲的頭頸,喜極而泣,青雲乍見主人,也是極為興奮,不停地甩著馬尾,將頭在藍徽容懷中輕輕廝磨。
藍徽容輕撫著青雲光亮的鬃毛,顯見是已用心洗刷過,想起青雲當初是放逐在月牙河畔,而由這安州城到月牙河畔足有數百公里,慕世琮一日一夜間竟將青雲尋了回來,又是在敵軍剛退之際,不知是何等的奔波與勞累,她凝望著他滿面的灰塵和汗水,心中感動,低聲道:「侯爺,多謝你了,當初我入你軍中確是別有目的,實在是對不住你。」
慕世琮輕咳一聲,淡淡道:「不用謝我,雖說你是不懷好意而來,但你救過我一命,我幫你找回青雲,正好扯平,好了,欠你的債,我還清了。」說著拍拍身上塵土,揚長而去。
藍徽容望著他的背影,笑了一笑,回轉身來,早有士兵恭敬地帶著她將青雲牽往馬廄。
她將青雲繫於木欄之上,輕輕地替它梳理著鬃髮,見四周無人,低低道:「青雲,你說,我現在該怎麼辦?到底是走還是不走?」
青雲仰起頭來,長長地嘶鳴了一聲,藍徽容笑著拍上它的頭頂:「知道了,會走的,我記得答應過你,帶你到蒼山找水草最美的地方,放心吧,我不會食言的。」
片刻後,她眉頭微蹙:「可是青雲,我還欠著他一件事情沒做,還欠了好幾頓東道,是不是得還清了再走啊?」
青雲輕輕噴鼻,將頭甩了一甩,藍徽容有些好笑,也覺自己如孩童一般,竟在這與青雲一問一『答』,決定人生大事,未免太過幼稚,不過這樣一來,徬徨的心情也略得放鬆,她抱過草料放至槽中,轉身走向後院。
天色漸晚,藍徽容到廚房端了一碗粥,走進孔瑄房內,慕世琮和崔放正與他說笑,見她進來崔放忙上前接過粥碗。
看著孔瑄老老實實將粥吃完,卻吃得愁眉苦臉,藍徽容柔聲道:「等你傷勢好一些,軍醫說可以了,我再弄只烤雞給你吃。」
崔放大喜:「那有沒有我的份?」
藍徽容笑道:「我可只負責烤,這雞嘛,得是野雞才烤得出美味,阿放你負責去抓來。」
崔放拍胸脯道:「放心吧,包在我身上,等過幾天回了潭州,我帶你去小寒山遊玩,那裡野雞多得很,順便捉它幾隻回來,讓王府裡的人都見識見識你的手藝。」
慕世琮也來了興致,笑道:「不錯,回潭州,我帶你到處去玩一玩,泛舟、打獵、賽馬還是鬥犬,隨你選。」
藍徽容見他二人說得熱烈,微微一笑,輕聲道:「多謝二位,不過,我不會去潭州,過幾天,我就要離開了。」
室內一片寂靜,慕世琮的笑容漸漸冷卻,面上如罩了一層寒霜,冰稜子似的眼神盯著藍徽容,冷冷道:「你要去哪裡?」
「看著吧,還沒想好,想到處走一走。」藍徽容被他銳利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舒服,轉過頭去。
崔放大失所望,哀聲道:「阿清哥,啊不,容姐姐,你就真的不能留下來嗎?」
藍徽容聽他語氣哀哀,也覺有些捨不得,強笑道:「等日後有了機會,我自會到潭州來看你們。」
慕世琮目光如尖錐一般,行到藍徽容面前,俯視著她狠聲道:「方—校—尉,你當我虎翼營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啊?你聽著,你若是敢擅自離開,我就以逃兵之罪處置你!」說著甩手出了房門。
崔放見他發火,吐了吐舌頭,也跟了上去。
天色已黑,藍徽容沈默片刻,站起身來將燭火點燃,回過頭卻見孔瑄正靜靜地望著自己,眼中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她走到床前坐下,艱難開口,卻覺得自己的聲音似是遠在天際:「你的傷勢好一些,我就要走了,這麼多日子,多謝你的照顧。」
孔瑄默然無語,良久方道:「真的一定要走嗎?」
藍徽容一陣心亂,也說不出話來,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孔瑄心內暗嘆一聲,閉上雙眼,輕聲道:「也好,你還是不要留在這裡,遠遠地離開這些是是非非,去蒼山霧海,過你夢想中的生活吧。」
藍徽容似有千言萬語,喉頭卻似有無形之物堵住了一般,眼中漸漸浮上水影,寂靜的室內,她可以清楚地聽到自己紛亂的心跳聲,和孔瑄時輕時重的呼吸聲。
月華由窗上一分分的透進來,清幽渺然,藍徽容覺得自己的心彷彿也融在這月色之中,揉合著淡淡的憂傷與離愁。
院外傳來『梆梆』的更鼓聲,藍徽容站起身,聲音如飄在雲端:「你早些休息吧,我明天早上再過來。」
「嗯。」孔瑄也不睜眼,低低應道。
藍徽容輕手帶上房門,孔瑄慢慢睜開雙眼,眸中漸湧濃郁的離愁。
藍徽容出了房門,走出幾步,腳下竟微微踉蹌,胸口似有什麼東西絞住了一般,透不過氣來,她緩步走到院中石凳上坐下,長髮隨風而拂,遮住她的雙目,迷亂了她的心神。
一個黑影緩緩步近,藍徽容抬起頭,慕王爺正負手立於她的面前。
藍徽容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望著他,月華照映下,慕王爺看到她的眼神,就如多年前清娘聽說簡南英要離開蒼山時的眼神一樣,令他傷痛難言。
他在藍徽容身邊坐下,溫和道:「世琮是不是欺負你了?」
「沒有。」藍徽容輕聲道:「侯爺心地仁善,怎會欺負我。」
慕王爺淡淡一笑:「他那性子,像我年輕的時候,以後,他若是有什麼得罪你的地方,你和我說。」
藍徽容平靜道:「以後,我也不會再和侯爺見面,王爺的憂慮倒是多餘了。」
「容兒。」慕王爺沈默片刻,沉聲道:「你隨我去潭州,我帶你去見一個人,見到那個人,你自然就知道一切,也能得到你想要的東西。」
藍徽容心頭一跳,冷靜下來,坦然望向慕王爺:「王爺,我不懷好意而來,蒙您優待,十分感激,但您也不必再費心思找到容兒身後那人,仇天行騙不出的,您也騙不出。」
慕王爺眉頭微皺,苦笑一聲:「你身後何人,我能猜到,仇天行是誰,我也已想到了,只是真沒料到,葉天鷹當年竟然沒有死。」
藍徽容心中暗凜,低下頭去,不再出聲。
「容兒,你還是不要輕易決定離開,我現在說什麼,你都會有戒心,不敢相信,你隨我回潭州,去見那個人,只有他說的,你才會相信。」慕王爺望向天邊一輪圓月,悠悠道:「也只有你,才能替我告訴你母親在天之靈,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藍徽容心中一陣悵然,低聲道:「我母親她,從未和我說過以前的事情,我也知仇天行對我說的,必定不是事實,但您說的,我也不會全信。」
慕王爺沈默片刻,身子微微傾向藍徽容的耳邊,極輕的聲音直衝入她的心中:「那你就隨我去見那個人,他說的,你必定相信,這個人,今年三十三歲,右肩上有一粒紅痣。」
藍徽容一聲輕呼,慕王爺已站起身來,飄然而去。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藍徽容驚訝、徬徨、迷惑,種種情緒襲上心頭,慕王爺說的是真的嗎?隨他去潭州,真的可以見到太子皓嗎?如果真是如此,自己還要不要離去呢?
月光灑在滿院的海棠花上,洇出一片瑰麗的紅,極淡的花香在空中徐徐嫋繞。秋夜的微風,透著清涼,夾著輕寒,拂過藍徽容的面頰,她轉頭望向孔瑄房中那一點朦朧的燭光,嘴角慢慢湧起一絲笑容。
只是,真的是為要見太子皓而留下來的嗎?藍徽容整夜都這樣問著自己,卻有些怕去面對那個真實的答案。
第二日是中秋節,敵兵已退,家園得保,安州城內喜氣洋洋,百姓們推舉德高望重的夫儒向慕王爺請願,說是王爺等人即將回潭州,安州城的百姓們要趁中秋佳節,在城東紫玉橋前舉行秋宴,一來慶祝佳節,二來為眾人送行,最重要的是表達安州百姓對慕王爺、小侯爺、藍霞仙子、孔郎將及全體慕家軍將士們的感激之情。
崔放聽說晚上有盛宴,自是興奮得手舞足蹈,不時跑到紫玉橋前,又跑回來大肆渲染,說百姓們正將紫玉橋前佈置得花團錦簇,流光溢彩,孔瑄與藍徽容聽了都只是微微一笑。
慕世琮卻一整日都寒著臉,只是偶爾和孔瑄說說話,目光掠過藍徽容,稍作停留,便轉了開去。
孔瑄身強體壯,內力渾厚,傷勢好得極快,除了不能運力提氣,已能正常行走。日暮時分,藍徽容幫他換上一襲天青色錦袍,眾人簇擁著慕王爺和慕世琮往紫玉橋而去。
紫玉橋畔一帶綠水,橋邊數顆高大的槐樹,槐樹下青石廣場上擺開上百桌宴席,正對著紫玉橋的東首則搭起了一座彩台,披紅掛綵,燈火輝煌。
眾人一路行來,街巷上圍得水洩不通,好不容易到得紫玉橋邊,鄭太守恭敬地將眾人引到台前首席坐下,慕王爺自是坐了上首,他含笑招呼藍徽容坐在他的左側,孔瑄坐於他的右側,崔放欲擠到藍徽容左邊坐下,卻被慕世琮拎於一邊,只得嘟囔著跑到孔瑄身邊坐下,諸官吏將領均知他深得王爺和侯爺寵愛,倒也不去與他計較。
慕世琮在藍徽容身邊坐下,瞥了她一眼,想起她昨日說要離去時的平靜神態,莫名的一陣煩悶,藍徽容似是感應到了他的目光,抬頭向他輕輕笑了一笑,慕世琮見她笑得極是輕鬆,更覺剜心般的難受,冷冷道:「要走就早些走,反正我欠你的已經還清了。」
藍徽容見他賭氣,頗覺有趣,抿嘴笑道:「我本是想走,可又怕你把我當逃兵抓回來治罪,這可怎麼辦呢?」
慕世琮一愣,轉而大喜,猛然伸手握住藍徽容的雙肩,大聲叫道:「你不走了?!」
他聲音極大,眾人聽得清楚,上千道目光投射過來,孔瑄手一抖,眼神略帶憂慮,望向藍徽容。
藍徽容有些羞澀,身形稍稍後仰,掙脫慕世琮的雙手,冷聲喚道:「侯爺!」
慕世琮這才醒覺自己失態,見身邊各官吏將領皆張大嘴望著自己,面色一寒,冷冽的目光掃過眾人,眾人一陣心驚,不敢出聲,低下頭去。
正在有些尷尬之時,金鑼敲響,絲竹傳音,彩臺上雲袖曼舞,歌聲嫋嫋,眾人忙重新熱鬧寒暄,氣氛迅速恢復正常。
慕世琮心情大好,俊目生輝,一輪酒罷,便有了些微醉意,他終忍不住湊到藍徽容耳邊輕聲道:「為什麼又不走了?」
藍徽容見眾人均嘴角含笑望著自己和慕世琮,似在看著一對佳偶,孔瑄卻一直低著頭,心中莫名的一慌,將身軀稍稍右移,微諷道:「侯爺,不是您說要治我逃兵之罪的嗎?」
慕世琮見父王淩厲的眼神投來,悻悻道:「我哪敢?」說著轉頭望向彩台之上。
藍徽容有些惱他,看著臺上正在輕歌曼舞,想起一事,促狹心起,拈起桌上一粒花生擲向孔瑄,孔瑄抬起頭來,藍徽容微笑著做了一個下棋的手勢,又向慕世琮擼擼嘴,孔瑄會意,點了點頭,藍徽容得意而笑。
慕世琮自是不知道他二人這番暗流,心中正在莫名欣喜之時,耳聽得孔瑄喚道:「侯爺!」
「啊?什麼事?」他轉過頭來。
「值此全城喜慶,共祝秋節之際,末將想請侯爺履行一下您的諾言。」孔瑄閒閒說道。他聲音稍大,眾人都聽得清楚,十分好奇,紛紛轉過頭來,想知道小侯爺究竟許下過什麼諾言。
慕世琮一愣:「什麼諾言?」
孔瑄悠悠道:「侯爺不是曾經下棋輸給末將,應允要在眾人面前唱首歌,跳支舞的嗎?現在就請侯爺上臺,履行這個諾言吧。」
他這話一出,崔放率先拍手叫好,眾人雖有些畏懼慕世琮素日冷威,但見今日確是喜慶日子,也一哄而起,有那等坐得遠的將士和百姓聽得侯爺親獻歌舞,千載難逢,紛紛往彩台方向擁來。
慕世琮愣得片刻,眼神一黯,默默起身,向彩台走去。
藍徽容看得清楚,心中一沉,知慕世琮是想起了那夜沒於月牙河以北的幾千名虎翼營將士,當初輸棋時他曾應允要在虎翼營的兄弟面前唱歌跳舞,可現如今,大多數兄弟已經不在了,他定是時時想起來,黯然神傷吧?
這一刻,她十分後悔讓孔瑄提出這個要求,不由望向孔瑄,兩人目光相觸,都明瞭對方之意,齊齊站了起來,孔瑄喚道:「侯爺!」
慕世琮停住腳步,轉過頭來,卻不說話。
「侯爺,我們來為您伴奏和歌一曲《望青山》,就以此曲獻給虎翼營和慕家軍中的死難兄弟吧。」孔瑄輕聲道。
慕世琮看看他,又看了看藍徽容,眼中漸湧暖意,微微點了點頭。他與藍徽容伸出手來,架住孔瑄,三人飛身上台,孔瑄取過鐵綽板,藍徽容執起銅琵琶,慕世琮接過崔放遞來的三尺青鋒,紫玉橋畔,一時鴉雀無聲。
月華當空,綵燈生輝,秋風吹來陣陣桂香,滿天馨雲流動。琵琶聲起,鐵綽板響,金戈鐵馬之聲激昂鏗鏘,慕世琮身形矯健,隨著悲壯的樂聲劍舞游龍,鋒爍寒光,意如素霓,颯遝如風。
空氣似乎在這一剎那凝結,千萬雙眼睛隨著慕世琮舞劍之姿心馳神搖,仿見蒼茫大地狼煙四起,壯士悲歌縱馬沙場,人人心中豪氣上湧,血脈賁張之時,狂放的男子歌聲與婉轉的女子低吟以一種奇怪而又極和諧的韻律起轉承合,雜相糅之,直衝夜空。
「滄浪濯纓,風雷激盪,寒劍映雪,月照松岡。壯士策馬渡懸崖,悲歌一曲望北疆,不為仇怨不為恩,縱死也留俠骨香,揚鞭四海笑生死,月牙河畔看蒼茫。俱休矣,青山處處有滄桑。」
這一夜,紫玉橋畔,鐵板琵琶,劍氣縱橫,慷慨豪傑,颯爽英姿,三人齊歌這曲《望青山》,明月秋風之下,醇釀佳餚之間,飲醉了無數男兒,傾倒了多少兒郎。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8:02
第三十一章 表白
八月二十,晨風輕拂,慕王爺一行率著萬名精銳啟程離開安州,一路馳回潭州。
經過這幾日來的調配,慕家軍主力駐紮在邊境各地,以防西狄軍再度來襲,孔瑄傷勢大好,只是依然不便騎馬長途奔波,便與崔放、藍徽容一起坐於馬車之內,行不多遠,慕世琮不甘獨自騎馬,也爬了上來,四人言笑晏晏,藍徽容便暫時將因去往潭州而帶來的一絲不安悄悄壓了下去。
一路上,秋光明媚,景色宜人,大戰初歇,行人漸多,大軍所過之處,百姓們皆夾道歡迎,四人之中,崔放最是興高采烈,慕世琮也滿心歡暢,孔瑄與藍徽容雖各有心思,但受他二人感染,不多時,也放下那些思慮,這一路行來,歡歌笑語,樂意融融。
潭州是慕王爺駐府之地,自是繁華之城,房舍高低錯落,琉璃彩繪,生動而精緻,街道縱橫交錯,青磚鋪路,古樸而大氣。聽得慕王爺率軍歸來,潭州百姓傾城而出,夾道歡呼,人人均想一睹傳說中的藍霞仙子風采,藍徽容縱是一貫從容淡定,聽得車外呼叫之聲,不由也有些赧然。
孔瑄難得見到她有這等羞怯神態,身子微微右傾,貼近藍徽容耳邊,輕笑道:「怎麼,你這藍霞仙子還有怕見凡人的時候?」
藍徽容側頭望著他俏皮而笑:「我這仙子哪有郎將大人威武,一劍可抵十萬雄師。」
慕世琮坐於二人對面,看得清楚,猛然俯過身來,將藍徽容左手一扯:「你讓開,我和孔瑄有話要說。」
藍徽容被他大力一扯直撲向對面座位,馬車一陣輕晃,她瞪了慕世琮一眼,轉頭與崔放輕掀車簾,見車外人頭湧湧,還有許多人跟著車馬而奔,兩人急急將車簾放落下來,吐舌而笑。
孔瑄等得一陣,不見慕世琮說話,訝道:「侯爺,你不是有話要和我說嗎?什麼事?」
慕世琮『啊』了一聲:「什麼事來著?我也忘了。」
崔放拍著車壁大笑:「侯爺也會忘事,可有些稀罕,若說您會忘了某位小姐,我倒是相信。」
慕世琮滿臉不悅,冷聲道:「阿放你坐規矩些,老是動來動去的,成何體統。」
慕王府位於潭州城東,紅牆磚道,彩繪琉璃,赫赫府第門前懸掛著黑底金邊匾額,上書端嚴肅穆的三個大字『慕王府』。
此時王府中門大開,官道上,將士們沿街排開,攔住蜂湧而至的人群,王府大門前,數十名環珠戴翠的華服婦女簇擁著兩位女子靜然而立,當前一位年約四十,一襲紫羅鳳裙,柳眉杏目,氣質文雅中透著一絲華貴,雖已上了年紀,但仍可見年輕時的秀麗,立於她身後的一位年輕女子年約十七八歲,玉肌雪膚,眉似青黛,目如秋月,雪腮之上梨窩淺綻,身形婀娜,望之恍如神仙妃子。
見慕王爺策馬而來,中年秀麗女子當先迎了上去,慕王爺縱身下馬,她盈盈行禮:「王爺辛苦了!」身邊諸人紛紛跪落於地,『王爺』『王妃』的呼聲充塞於街道上空。
慕王爺微微點頭:「王妃也辛苦了!」夫妻二人相視一笑,慕王妃似是有些激動,往街道盡頭看了一眼,目中滿是期盼之色:「那孩子呢?你不是傳信說她會隨你一起回來的嗎?」
慕王爺輕聲道:「孔瑄不能騎馬,她在車中陪著他,一會就過來了。」
慕王妃似喜似悲,哽咽道:「真的是清姐的女兒嗎?清姐她,真的不在了嗎?」
慕王爺盯著她看了一眼,她才猛然醒悟,所幸周圍的人隔得較遠,未聽清她的說話。慕王爺悵然望向街道盡頭徐徐馳來的馬車,壓低聲音道:「你先別和她說以前的事情,這孩子,與清娘有些不同,我們先把她留下來再說。」
馬車緩緩在王府門前停住,慕世琮當先跳落車來,看向慕王妃喚了一聲『母妃』又轉過身去,慕王妃身後那絕色少女呼得一聲『侯爺』,上前兩步,見慕世琮恍若未聞,面上閃過詫異之色,默然停住腳步。
車門輕啟,崔放扶著孔瑄下了馬車,三人同時將手伸向車內,藍徽容微覺好笑,掃了三人一眼,三人又同時將手收了回去。
藍徽容輕縱下馬車,剛一抬頭,香風襲來,慕王妃將她摟入懷中,潸然淚下,慕世琮雖知藍徽容的母親與父王是故交,卻未料到母妃看到她竟是如此激動,不由十分訝異,喚道:「母妃!」
藍徽容這才知抱住自己的竟是慕王妃,她感覺到王妃的身子在輕輕顫慄,哭泣之聲飽含思念與傷悲,心中訝異,緩緩抬起手來撫住慕王妃雙肩,柔聲喚道:「王妃!」
慕王妃這時才細看向她的面容,依稀找到當年那個對自己呵護備至的金蘭姐姐的影子,悲從中來,低頭飲泣。
慕王爺緩步過來,沉聲道:「都進府再說吧。」
慕王妃這才醒覺是在府門前,千百雙眼睛正看著自己,實在有失王妃的尊嚴,忙收住淚水,緊緊握住藍徽容的左手,引著她向王府內走去。
慕世琮與孔瑄對望一眼,隨後而入,那絕色少女輕喚一聲『阿瑄哥』,二人也未聽見,眼見二人飄然而過,她面上詫異之色愈濃,一把將崔放拖住:「阿放,侯爺和阿瑄哥怎麼了?」
崔放有些摸不著頭腦:「蕤姐姐這話什麼意思?什麼怎麼了?」
藍徽容被慕王妃牽著步入正廳,只見廳內陳設典雅,華貴中不乏清致,廳內鋪錦展簟,瓶插鮮卉,流動著馥鬱的清香。
慕世琮這才步到慕王妃身前正式行禮,慕王妃也不理他,只顧拉著藍徽容的手輕撫她的面容,泣道:「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藍徽容知這慕王妃必與母親有舊,見她眼中慈愛之意甚濃,話語中又飽含深情,心中感動,盈盈行禮道:「藍容拜見王妃!」
慕王妃見她落落大方,氣質端凝,更是喜愛,一個念頭升起,轉頭向慕王爺道:「王爺,我想與您商量一事。」
慕王爺坐於椅中,端過下人奉上來的清茶,微笑道:「我也正想與你商量此事。」
慕王妃一喜:「原來王爺和我想到一塊去了,那就這樣定了。」她轉過身來,見廳中已無外人,拉住藍徽容道:「容兒,我與你母親是金蘭姐妹,現在既然你母親不在了,我想替她照顧於你,不如,你做我的女兒好不好?」
藍徽容一驚,未及說話,慕世琮冷著臉道:「不行!我不同意!」
廳內諸人齊感訝異,望向慕世琮,慕王妃嗔道:「琮兒怎可如此無禮?不許你這樣,這個女兒我收定了。」
慕世琮急切下呼出聲來,可又不知自己為何要反對母親將容兒收為義女,見眾人目光複雜地看著自己,面容微寒,冷冷道:「她是我虎翼營的人,如果變成了我的妹子,我以後可怎麼指揮她,反正我就是不同意。」說著甩手而去。
聶蕤凝望著他的背影,目中閃過複雜的光芒,又看了一眼藍徽容,悄悄出廳,追向慕世琮。
藍徽容退後兩步,向慕王妃襝衿施禮,輕聲道:「容兒謝過王妃厚愛,但容兒乃王府過客,並不會在此長住,此間事了便會離去,與其到時惹王妃思念,還不如現在淡然相處為好,還請王妃見諒。」
慕王妃還待再說,慕王爺站起身來:「既是如此,強求不來,容兒你先住下,其他事情到時再說吧。」
慕世琮心神不安地回到書房『墨月閣』,坐於案後,俊眉微皺:自己到底為什麼反對母妃將容兒收為義女呢?自己不想她離開,如果她真的成為了義妹,豈不是更有理由將她留下?
一雙柔若無骨的手輕蒙上他的眼睛,慕世琮將那纖手扳開:「蕤兒別鬧了!」
聶蕤美麗的笑容僵在了臉上,緩緩收回雙手,步至一旁坐下,細看慕世琮面色,心神鬱鬱。
為什麼,短短的四個月時間,侯爺變化這麼大?雖說,她心裡也清楚,侯爺待她好,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為了父親因他而去世,他心中暗懷愧疚,所以才會讓王妃將她接入王府中居住,但以前他何曾向她用過這種語氣,難道,竟是為了那個並不是十分美麗的女子嗎?
兩人默默無語,各想各的心事,目中俱是驚疑之色。
孔瑄雙手抱於胸前,倚住門框,細看二人神色,笑道:「怎麼了?剛回來,才一見面,就又鬧彆扭了?」
慕世琮跳了起來,拉住孔瑄的手往外走去:「孔瑄,走,我們請她吃飯,請她遊玩,快些把欠她的給還清了,她要走就隨她走好了!」
藍徽容被慕王妃安置在東偏院住了下來,本依著王妃意思,便要她住於正院暖閣之內,也好就近照顧,但藍徽容言道自己素喜清靜,不願驚擾王爺和王妃,慕王妃無奈,才命下人打掃好東偏院,換上嶄新的鋪陳,一應物事準備停當,更撥了十來個婆子侍女過來服侍。
藍徽容見這富麗堂皇的陣勢,倒也不驚不乍,坦然處之,言語中有意無意透露自己練功不能讓旁人看到,慕王妃忙又將眾婆子侍女收了回去。
藍徽容覺這慕王妃待自己如親生女兒一般,心中感動,但也備感煩憂,自己一心想跳出這個漩渦,為何又要隨慕王爺前來潭州呢?難道真的是為了見到太子皓嗎?
現在,慕王妃這般優待於自己,顯是傾注了全部的母愛,若不及早離去,越陷越深,他日,自己還能狠得下心,提得動這腳步嗎?
當晚,慕王府花廳內擺下家筵,一來慶祝王爺與侯爺榮歸,二來歡迎遠道而來的藍小姐,除了慕王爺一家和孔瑄、藍徽容,在座的還有聶蕤。
慕王爺此時已換回便服,渾身上下並無華貴飾物,但自有一股雍容氣度,他見藍徽容垂下眼簾,靜默無語,冷靜中透著疏離,心中暗嘆,慕王妃知他所想,忙向慕世琮使了個眼色。
慕世琮已知藍徽容拒絕了母妃想收其為義女的提議,心情愉悅,端起酒杯舉到藍徽容面前:「方--校--尉,我敬你一杯,以謝你救命之恩!」
聶蕤嬌笑道:「侯爺,你怎麼還叫容姐姐為方校尉啊?」
慕世琮瞥了正舉杯輕抿的藍徽容一眼,悠悠道:「她本就是我虎翼營的人,自然得依軍銜來稱呼了。」
聶蕤也端起酒杯,行到藍徽容面前,皓腕微露,如月光一樣潔白,她盯著藍徽容細細地看了幾眼,柔柔笑道:「容姐姐,蕤兒也敬您一杯,謝過您相救兄長之恩,以後還得請容姐姐多多照顧蕤兒才是。」
藍徽容忙站起身來:「聶小姐太客氣了,聶將軍吉人天相,並非我一力相救,而且,我也不會在潭州久住,照顧之言實不敢當。」
「容姐姐不在這裡久住嗎?那侯爺可會失望了。」聶蕤妙目望向慕世琮。
慕世琮面上神情淡漠,冷冷道:「她愛住不住,隨便好了。」聽他此言,聶蕤眼中閃過得意之色,輕盈地回到座位之上。
藍徽容淡淡一笑,也不理他,側頭見孔瑄望著酒杯,一副垂涎神色,不免覺得好笑,湊近他耳邊,低聲道:「你傷未痊癒,今天就不要喝酒了,過兩天我烤隻雞給你吃,再好好陪你飲兩杯。」
慕世琮將筷子『啪』地拍於桌上:「我吃飽了,要去碧沙湖泛舟,你們誰要一起去?要去就快些。」說著起身步往廳外。
慕王妃與慕王爺對望一眼,驚道:「這孩子,怎麼了?!」
碧沙湖位於潭州城南面的小寒山腳下,因湖中隱有碧血色的沙石而得名。秋月照映下,湖面如鏡,岸邊遍植垂柳,微風輕拂,令人心曠神怡。
因為碧沙湖風景優美,特別是在星月交輝的時候,湖中小島會發出晶瑩迷濛的淡紫色光芒,宛如人間仙境,所以每夜,都有大量百姓前來遊玩,泛舟湖上,其中不乏文人墨客,才子佳人,更有那等風月畫舫,笙歌曼舞,引來無數風流公子,將碧沙湖變成了一處聲色犬馬的繁華處所。
藍徽容與孔瑄並肩步於湖邊青石道上,望著前方慕世琮、聶蕤、崔放和十餘名隨從的身影,兩人默默而行,靜靜感受著秋風的清爽與周圍的美景。
「容兒。」孔瑄輕聲喚道。
「嗯。」
「你為什麼要來潭州?先前不是決定要離開的嗎?」孔瑄遲疑片刻,終開口問道。
藍徽容心頭一跳,是啊,為什麼要來潭州,這個問題,幾日來,自己不知道在腦海中問過多少遍,可那答案卻讓自己柔腸百轉,難道真的能對身邊這人說出那答案嗎?
她良久方澀澀笑道:「你傷還沒好,總得等你傷好了,我再走。」
孔瑄半晌低聲一嘆:「這潭州城,慕王府,都不是適合你呆的地方,我的傷好得差不多了,你還是早些離開吧。」
藍徽容心中一痛,立住腳步,溫柔的目光看向孔瑄,說出來的話卻有些清冷:「郎--將--大--人,你就這麼盼著我離開嗎?」
孔瑄眼中有些慌亂:「不是,容兒,我---」
藍徽容微微仰頭,傲然道:「我還欠著你一件事情沒做,還欠著你數頓東道,總得還清了才能走,我藍容可不是欠債不還之人。還請郎將大人早日吩咐下來,要我做何事吧。」說著猛然轉身追向慕世琮等人。
眾人行至湖邊,早有隨從準備好了一艘畫舫,雕欄畫窗,彩帷碧簾,富麗氣派。
藍徽容倚於畫舫甲板的花梨木欄桿之上,任湖風吹過面頰,秋天的夜風已有些寒意,她借此平息著心中的紛亂。自登上畫舫之後,她便未再看向孔瑄,望著迷濛的湖面,靜靜地體會著「舟行碧波上,人在畫中游」的美好意境。
慕世琮坐於艙中,眼角卻不停看向藍徽容的背影,正待提步過去,聶蕤卻伸手將他拉住,今日她著一身杏黃長裙,腰束月白色絹帶,烏髮挽成垂馬髻,益發顯得她儀態萬千、翩若驚鴻,她如水秀眸似含情脈脈望著慕世琮,柔聲道:「侯爺,您此次出征前可是答應了蕤兒,回來後要與蕤兒一起譜完那曲《如夢令》的。」說著也不等慕世琮回答,將他拉到琴前坐下。
藍徽容聽著身後傳來的清越琴音,心漸漸平靜,腳步聲由遠而近,孔瑄倚於她身邊,探頭過來看了看她的神色,微微一笑,背靠欄桿,悠悠長嘆了一聲。
藍徽容將頭扭向另一邊,也不搭理他,孔瑄又長嘆了一聲,自言自語道:「唉,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藍徽容知他素日性情,後面必是調侃自己的話,輕哼一聲,並不搭腔,可過得半天,都不見孔瑄道出後話,終忍不住扭過頭來,嗔道:「怎麼,吃了啞藥了?」
孔瑄見引得她與自己說話,心中得意,正待開口,一艘畫舫徐徐駛來,一人立於船頭,大聲呼道:「侯爺,孔兄,可逮著你們了!」
兩艘畫舫靠攏,四人躍過船來,皆是世家公子裝扮,或文雅,或俊秀,或英挺,與慕世琮、孔瑄笑著打鬧在了一起,一名身形較高、容顏俊秀的公子笑道:「知道侯爺與孔兄回來了,兄弟們就說要請二位和蕤兒妹妹來這碧沙湖泛舟,可溫老二說二位剛征戰回來,定要多休息幾日,才未能過府相邀,這可好,倒是相請不如偶遇。」
他眼睛四下溜了一圈,湊到慕世琮面前賊笑道:「侯爺,聽說那藍霞仙子也隨您回了潭州,住進了王府,可否代兄弟們引薦一下,也好讓我們一睹仙子風采。」
慕世琮望向靜靜立於船舷一側的藍徽容的背影,喚她過來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只得微笑道:「容兒素喜清靜,我們還是不要打擾她吧。」
那些世家公子微感訝異,從未見過一向眼高於頂、孤傲絕塵的小侯爺這般為一個女子著想,愈發感到好奇,那俊秀公子更是按捺不住,輕搖摺扇,以一種極為瀟灑的姿態步至藍徽容身側,長揖道:「藍霞仙子在上,在下乃潭州四大公子排行第三的賀知秋,這廂有禮了!」說著抬起眼來望向藍徽容。
藍徽容早已將他們的對答收在耳中,她不欲與這些世家公子打交道,此時更是對此次潭州之行有了一些懊悔,她微微退後一步,將面目隱於船壁陰影之中,平靜道:「賀公子多禮了,只是我觀公子並非知秋之人,可有些名不符實。」
孔瑄忍不住笑出聲來,慕世琮也是悶頭而笑,那賀知秋愣得片刻,方才醒悟過來,尷尬萬分地將手中摺扇隱於身後,乾笑兩聲,走了回來,其餘公子見他吃了個癟,哄堂大笑,卻也不敢再來驚擾藍徽容,又均將目光轉向聶蕤,擁在她身邊,步入船艙中去,不多時,船艙中便傳來他們喝酒行令的笑鬧之聲。
藍徽容愈發覺得氣悶,直欲下船而去,奈何船在湖心,一時不得靠岸,正在有些煩憂之時,孔瑄步到她身邊,望著迷濛的碧沙湖,默然片刻,輕聲道:「我說了,你不適合這裡,這小小的碧沙湖豈能與廣闊的霧海相比,這小寒山又豈能與巍峨的蒼山相比,你的天地在那裡,而不是在這潭州。」
藍徽容覺他這話直講到自己的心靈深處,忍不住微微而笑,轉頭凝望著孔瑄,見他眼中滿是疼憐之意,心頭一陣激動,憋了多日的話終衝口而出:「那你呢?只怕這小寒山、碧沙湖也不是你所想要的吧?我若去蒼山霧海,你、你可願意與我同行?」說到後面,藍徽容的語聲幾不可聞,暈紅雙頰。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8:17
第三十二章 落水
她這句話說得極輕,話一說完,覺得週遭一切聲音慢慢淡去,自己的心似船下碧波一般,光影迷離,在天地之間悠悠蕩蕩,眼晴卻定定看著孔瑄,一刻都不能移開。
孔瑄嘴角仍是掛著一抹淺笑,但那笑容卻有些僵硬,藍徽容的雙眸就像磁石一般,將他的目光牢牢地吸住,再也挪動不開,但他的嘴唇卻似被針線縫住了一般,心底的話到了喉間,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
眼前這泛著紅暈的面容透著勇敢熾熱的光芒,如一首醉人的曲子,醉了唱歌者,也醉了傾聽者,這是怎樣的一個女子,這般靜美如星辰,灑脫如長風,勇敢如飛鷹,她的身軀內似有無窮的魅力與力量,吸引著人不顧一切地向她飛翔,讓人忍不住要去瞭解、疼惜和愛護那顆勇敢而又溫柔的心,心甘情願地為她擋住世間一切風雨。
艙外,兩人默默地對望著,艙內,聶蕤略帶疑惑的眼神不停掃過二人,笑鬧聲、行令聲、船櫓的『唉矣』聲、湖心隱隱傳來的笙歌曼舞聲,都似在九天雲外般飄搖。
良久的沈默過後,藍徽容面上紅霞退去,嘴角湧上一抹淺嘲的微笑,緩緩退後兩步,淡淡道:「三日之後,藍容便會離開,郎將大人的救命之恩,藍容沒齒難忘,就此謝過。」說著垂下頭來,手橫腰間,盈盈行禮。
孔瑄有些慌亂,手未及伸出相扶,藍徽容已轉過身去,走至船頭,傲然而立,湖風捲起她的裙裾,體態嬌怯,卻又讓人不敢直視。
孔瑄仰頭向天,深深呼吸,彷彿要自這夜風中找到以往的信心與勇氣,要尋回那個灑脫自信的自己,藍徽容所問之話給他帶來的震撼依舊在他心中不停撞擊轟鳴。
原來,她也瞭解自己的心,原來,她也願意交出她的心。只是,真的可以嗎?自己現在不知多想放下這一切,陪她去那蒼山霧海一起遨遊,去過那簡單而又幸福的生活,可一年之後呢?接受了這顆美麗的心,但若不能陪她一生一世,豈不是徒令她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裡傷心難過?
可此刻,自己的沈默無言,只怕也在她的心頭狠狠地劃了一刀吧,不然,她的身軀怎會在微微的顫抖,她的頭怎會這樣昂揚?她的心,為何自己一想到她受傷的心,就會這般疼痛難言?那夜,自己心甘情願選擇了用生命去守護她,就是不願看到她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可為何此刻,卻又是自己重重地傷了她的心呢?
艙內傳來一陣轟笑聲,他才悚然驚醒,萬分沉重地提動腳步,走至藍徽容身側。船頭並無欄桿,他長久低頭注視著船下的湖水,艱難開口:「容兒,不是我不願,是我不能。」
「為何不能?!」藍徽容猛然轉身盯著他,語氣激動中帶著些許傷心:「你為了救我受那麼重的傷,可以說是不顧性命,難道,那些放不下的東西就比你的性命更珍貴嗎?!」
「不。」孔瑄急急否認,可接下來的話他卻無法說出,只能在心裡默默的想,默默地銘刻,容兒,我放不下的,不是別的,而是你,是眼前這個敢愛敢恨、熱烈至令人眩目的你。
藍徽容直望入他的心裡,忽然有一種豁出去的衝動,她一字一句道:「我要你明白的告訴我,既非不願,為何不能?!」
孔瑄聽她言中有著前所未有的決然,偏又是深情無限,心頭熱血激湧,激動道:「容兒,我------」
「阿瑄哥,容姐姐。」聶蕤笑容燦若春花,盈盈步了過來。
孔瑄話語頓住,僵硬著轉身望向湖心,藍徽容暗嘆一聲,神色漸轉平靜,看向聶蕤。
聶蕤體態輕盈,笑靨如花,紅唇嬌豔欲滴,腮旁酒窩似盛滿了甜蜜,藍徽容縱是心事滿懷,也不由感嘆上天如此珍愛於她,賜她這般傾國傾城之色。
聶蕤嬌柔笑道:「容姐姐,蕤兒輸了酒令,必須和這舫上各位一一對飲一杯,不知容姐姐可願賞蕤兒一個面子?」
藍徽容見她言語謙和親近,笑意可人,只得伸手取過她手中酒盞,正待仰頭一飲而盡,船身忽然一陣劇烈的搖晃,聶蕤站立不穩,直撲向藍徽容的胸前,藍徽容猝不及防,左手還握著酒杯,只得伸出右手將她扶住,卻覺她撞來之力極為迅猛,心中隱隱一動,不及卸掉這股力道,船身又是一陣搖晃,藍徽容只得向後退了兩步,卻忘記身處船頭,一個踏空,掉落下去。
聶蕤穩住身形,一聲驚呼:「唉呀,容姐姐掉水裡了!」
孔瑄本是側身望向另一邊,船身搖晃之時正運力穩住身形,聽得聶蕤呼叫,心中一驚,便欲跳下船頭,聶蕤伸手急將他拉住:「阿瑄哥,你身上有傷,不能下水。」說著回轉頭大聲嬌呼:「快來人,容姐姐掉水裡了!」
她正呼叫間,孔瑄卻忽然省起並未聽到有水花濺起的聲音,蹲下身去,探頭看向船下,只見藍徽容正雙手扳住船側橫木,身子懸掛在船外,望著他眨了一下眼睛,微微而笑,孔瑄心中漸漸明白,面上漸湧笑意,柔聲道:「別調皮了,快上來,吊久了手會酸的。」說著伸出手來。
藍徽容聽他這話中憐惜、疼愛、寵溺之意甚濃,心尖隱有一股蜜意湧上,這一瞬間,先前孔瑄沈默給她帶來的傷痛慢慢消失,她似乎看到了孔瑄的心,他的心定也如自己的心,只是,他有什麼苦衷吧。她望向孔瑄柔和的笑容,終將右手遞入孔瑄手中,兩人相視一笑,先前的激烈與不快似消失不見。
正在這時,一人由孔瑄身邊如魚躍龍門,快似疾風,『撲嗵』一聲跳入湖中。
慕世琮與四公子在艙內猜拳行令,正有了幾分醉意,船身劇烈搖晃之時,手中之酒灑在身上,不免有些不悅,正待開口說話,忽然聽到船頭傳來聶蕤的呼叫之聲:「快來人,容姐姐掉水裡了!」
他腦中轟的一聲,將手中酒杯一扔,猛然跳將起來,直衝向船頭,縱身躍入湖中。
湖水寒冷,他心頭卻如有一團烈火炙烤,這一刻,他甚至都不能正常思考,就想不到容兒身具上乘武功,內力深厚,縱是落水,也必然無恙。他只是茫然在水中尋找數圈,不見那時刻縈繞於心的身影,心中焦慮萬分,鑽出水面,放聲大呼:「容兒,容兒!」
四週一片迷濛,黑夜與燈光交彙的迷濛,他眼光掃過湖面,呼叫的聲音隱隱帶上了一縷悲傷:「容兒,容兒!」
清澈的聲音從船頭上方傳來,藍徽容略帶訝異俯視著水中的慕世琮:「侯爺,我在這裡。」
船頭,孔瑄若有所思,聶蕤俏臉慘白,崔放張嘴結舌,四公子面露訝色,齊齊呆望著水中一臉焦慮之色的慕世琮。
慕世琮愣得片刻,猛然一聲大叫,鑽入水中,半天才重新浮了上來,伸手抓住崔放遞過來的竹篙,飛身上船,帶起一大串銀白色的水花,也帶上一股冷冽至極的寒風。
他面上如數九寒天,全身的水滴也如結成了冰稜,眼中卻似要噴出火來,他大步逼近藍徽容,咬牙切齒道:「很好玩是吧?!有種你就真的跳下去啊!」
藍徽容見他淩厲逼人,退後兩步,卻只是平靜地凝望著他,也不說話,慕世琮將欲上前說話的孔瑄一把推開,胸膛劇烈起伏,似有衝天怒火,偏在藍徽容寧靜目光的注視下,悉數憋回體內,終冷哼一聲,將身上外袍迅速除下,狠狠摔落在地,衝回艙內。
慕世琮怒氣衝衝坐於內艙之中,隨從們趕緊遞上乾淨衣物,他不發一言,感覺全身都在劇烈顫慄,只是究竟是為被戲弄的憤怒還是為剛才那一瞬間隱隱察覺到的真心,他也說不清楚。
四公子擠眉弄眼的步入內艙,賀知秋賊笑嘻嘻,湊近慕世琮:「侯爺,怎麼了?!你竟喜歡上這藍霞仙子不成?」
另一人嘻笑著介面:「就是,侯爺可從未這般緊張過一個女子的。」
慕世琮『騰』地站了起來,將四人用力推出內艙,怒道:「胡說八道!你們若敢造謠生事,毀人家清譽,休怪我翻臉無情!」
他『呯』地一聲關上艙門,卻覺好像全身氣力洩盡,頹然坐於椅中,怎麼可能?自己怎麼可能會喜歡上她?論美貌,她不及蕤兒,甚至還不如這潭州城中的某些世家小姐,論性情,她哪有恭謹溫柔,彪悍勇猛倒是不差,論親厚,她才與自己相識三個月而已,恢復女兒身才不過短短二十來天,自己怎麼可能會喜歡上她?傳出去豈不是會讓全天下的人笑壞了大牙?!
可為何?自己竟會時時刻刻想見到她?為何看到她與孔瑄那般親密會莫名的不舒服?為何聽到她落水會這般焦慮這般衝動?究竟是為什麼呢?
自出生以來,他從未像此刻這般心亂,從來,他都是那個眼高於頂,以文才武功傲視東朝,除卻蕤兒,不願多看其他女人一眼的小侯爺,何曾這般怕一個年輕女子寧靜的眼神,這般時時記掛著她,時時想見到她微笑的面容,自己到底是怎麼了?
艙外再度傳來一陣驚呼,艙門被震天拍響,崔放急呼:「侯爺,不好了,容姐姐真的跳下去了!」
慕世琮『啊』的跳了起來,拉開艙門,衝到船頭,眼見前方水中藍徽容正沉沉浮浮,不及思考,騰身而起,再度跳落湖中。
冰涼的湖水中,慕世琮奮力游到藍徽容身邊,正待一吐胸中怒火,藍徽容喜道:「侯爺,快來幫忙。」
他凝目細看,這才發現藍徽容身邊還有一年輕女子,似是因溺水而昏迷,被她拖住右臂往畫舫遊回,他忙遊近,拖住那年輕女子左臂,兩人齊齊遊回畫舫旁,早有隨從跳落水中,接過那溺水女子,又將二人拉上船來。
上得船來,藍徽容抱過那溺水女子,將她平放於船板上,不停擠壓她的胸口,那女子卻面色慘白,毫無反應。眾人這才看清這落水女子歌妓裝扮,顯是從剛才擦舟而過的那艘風月畫舫上跌落水中的。
藍徽容正焦慮間,孔瑄步將過來,兩人配合,一人壓其前胸,一人拍其後背,齊齊運力,數下之後,那女子『哇』的一聲吐出數口渾水,呻吟一聲,四肢微微顫動。
藍徽容放下心頭大石,籲出一口長氣,這時方覺濕衣沾身,有些涼意。孔瑄忙握住她的右手,輸過一股真氣,輕聲道:「快運氣,別凍壞了。」
藍徽容朝他微微一笑,坐於船板之上,運氣驅散身上寒意。慕世琮披上隨從遞過來的披風,靜靜地凝望著藍徽容,目中怒火不再,漸漸湧上的是無盡的溫柔。
聶蕤見孔瑄和慕世琮面上神色,心中一酸,低聲道:「這等煙花女子,救她上來,髒了侯爺的手!」
聽她此言,藍徽容想起遠在容州的月姨,心中一痛,猛然睜開雙眼,站起身來,冷冽的目光望向聶蕤:「聶小姐,煙花女子也是人,青樓裡也有許多世家小姐,因家道敗落,或父兄獲罪,而被迫淪落風塵,還望聶小姐莫忘記了這一點。」
聶蕤被她這話嗆得花容失色,欲待反駁,卻被她清冷目光望來,張嘴結舌,吶吶無言。
這時,藍徽容立於船板中央,濕衣黏在身上,曲線畢露,玲瓏有致,眼見那四位世家公子目不轉睛地凝望著她,慕世琮心頭火起,解下肩上披風,猛然罩上藍徽容身軀,藍徽容眼前突黑,未及反應,已被慕世琮攔腰抱入內艙之中。
藍徽容也不掙扎,待慕世琮將她放落於軟榻之上,方輕輕掀開披風,攏在胸前,望向慕世琮,正待說話,卻見他面上儘是溫柔神色,定定地望著自己,眼中的光芒讓人心驚,藍徽容心中似有所悟,也不慌亂,淡定地回望著他。
慕世琮被她淡定的目光看得有些難受,沈默片刻,轉身走向艙門,靜靜走了出去。
經此一擾,自也無法再繼續泛舟,畫舫靠岸,隨從們速將馬車調至岸邊,藍徽容擁著披風,也不再看向眾人,離船上岸,坐入馬車之中。
孔瑄跟著登上馬車,細看她的神色,微笑道:「今日你這藍霞仙子可再度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怎麼還這麼悶悶不樂?」
藍徽容將頭靠上椅背,半晌後輕聲道:「孔瑄,我很累。」
孔瑄聽她直呼自己的名字,心頭一跳,兩人自相識以來,她從未這般喚過自己,總是以軍職相稱,此時卻這般喚著自己的名字,有幾分依戀,幾分軟弱,還有幾分傷楚,他見她面上疲倦之意甚濃,心湧憐惜,坐於她身側,將她的頭輕輕扳過放於自己右肩,柔聲道:「累就好好睡一覺,睡醒了就好了。」
藍徽容輕嗯一聲,閉上雙眼,片刻後低低道:「孔瑄,三日之後給我答覆吧。」孔瑄低頭無語,默默握住她的左手,真氣輸入她的體內,替她驅散濕衣帶來的涼氣。
這時,聶蕤面無表情登上馬車,見二人這般情形,也不出聲,默默坐於對面,緊咬下唇,將頭扭向一邊。
慕世琮待隨從們牽過馬來,本欲縱身上馬,卻不放心車內的藍徽容,掀開車簾,望向車內,雙足便如被定住了一般,再也提不動腳步,孔瑄與他長久地對望,誰也沒有說話,直至崔放在旁輕呼『侯爺』,慕世琮方猛然將車簾放下,躍身上馬,清喝一聲,當先疾馳而去。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8:32
第三十三章 名僧
第二日清晨,下起了濛濛細雨,秋雨淅淅,如絲如線,打在屋簷上,滴落溝渠之中,濺起一片片白茫茫的水花。
藍徽容早早起來,靜候於東花廳之中,辰時初,慕世琮當先從廳後步出,玉冠錦袍,頎挺身形,說不出的英俊偉岸,他微笑著望向藍徽容,正待說話,慕王爺錦袍金帶,清貴雍容,步了出來。
藍徽容上前行了一禮,也不說話,慕王爺明她用意,沈默良久,道:「今日我有公務,明日如果有時間,再帶你去見他吧。」
藍徽容見他言中拖延之意甚濃,也不氣惱,低頭輕聲道:「王爺,三日之後,不管能不能見到那人,我都會離開。」
慕王爺輕嘆一聲,不再說話,出廳而去。慕世琮盯著藍徽容看了一眼,緊追幾步,跟上慕王爺,恭聲道:「父王,孩兒有些事實在好奇。」
慕王爺沈默片刻,道:「有些事,你不知道比知道了要好。」
慕世琮猶豫了一下,沉聲道:「父王,只要是與容兒有關的事情,孩兒一定要知道。」
慕王爺眉頭一跳,立住腳步,銳利的眼神投向慕世琮,慕世琮雖心中有些惴惴不安,卻也不退縮,面上神情甚是堅決。
良久,慕王爺微微而笑,和聲道:「你可想清楚了?」
慕世琮抬頭望向父王,眼中有熱烈的光芒,這一刻,慕王爺忽似看到年輕時的自己,也曾為某個人這般迸發出耀目的光采。
「父王,不用想。」慕世琮一字一句,緩緩而又堅決道:「如果要反覆思量,定不是真心。」
慕王爺愣了一下,仰頭大笑,笑得極為欣喜:「是,世琮倒是比父王聰明得多,好,父王便告訴你一切,由你來打開容兒的心結,你可不要讓我失望!」
藍徽容陪慕王妃用過早飯,便藉口昨日落水未曾好好休息,回了東偏院,雖知孔瑄因傷未痊癒,沒有隨慕世琮出府,但她也不想前去他所居住的『靜廬』,整個上午便安靜地呆在房中。
正午過後,雨漸漸的停了,藍徽容打坐一陣,步至窗前,見院中有一棵高大的桂花樹,八月末,仍是花香濃濃,她忽然想起容州藍家大院內的那棵梨樹,又想起父母在那樹下作畫彈琴的幸福時光,現在,那個小院是由誰來居住呢?如果是華容妹妹或小堂弟文容,那還好些,若是被那幫子堂兄佔了,父母在天之靈看到,也會心疼的吧。
她又忽然想起了曾在母親遺物中發現的那幅四人策騎同行的畫,現在想來,那四人中的三人定是葉天羽、慕少顏和母親了,還有一人會是誰呢?是簡南英還是葉天鷹?那遠在京城的東朝當今皇帝簡南英,又究竟是個怎樣的人?那溫和而又隱露威嚴的寧王,可像他的父皇?
想得一陣,她搖頭而笑,自己還想這些無關的人做什麼,不過這時她倒是來了興致,見室內文房之物齊全,索性攤開畫紙,憑著記憶,一點一滴地將那幅四人同遊圖慢慢畫將出來。
院門被輕輕推開,一人緩緩步了進來,藍徽容落下最後一筆,抬起頭來,透過木窗望去,慕世琮正站在窗外,默默地凝望著她。
他的眼神比昨夜更加溫柔,他的神情比昨夜更為令人心驚,藍徽容與他對望片刻,暗嘆一聲,悠悠道:「侯爺既然來了,為何不進來?」
慕世琮推門入室,步至畫案前,細細看了幾眼:「這人是誰?」
他此言一出,藍徽容便知母親畫中那青袍男子定是葉天羽,如果是當今皇帝簡南英,慕世琮不會不識,她淡淡道:「是我母親和你父王的結義兄長葉天羽,不過我也是憑一面之憶畫出來的,畫得不像。」
慕世琮方才已得父王告知他一切前塵舊事,正是心潮澎湃、又難過又激動之時,聽得藍徽容這樣一說,控制不住,猛然捲起那幅畫,抬頭望向藍徽容:「容兒,我帶你去見他。」
藍徽容吃了一驚:「誰?!你說葉天羽?!」
藍徽容隨著慕世琮出了潭州城東門,見所去方向正是小寒山。小寒山是位於潭州城東的一座名山,山並不高,風景卻十分秀麗,更因山的南麓有著聞名東朝的萬福寺而出名,萬福寺中的玄亦法師,年紀雖輕,但佛理精深,在民間享有極高威望,每月逢一、五、九的法會,由其親講佛法,更是吸引了大批善男信女前來參聆。
慕世琮帶著藍徽容和十餘名隨從在小寒山北麓山腳下了馬,吩咐隨從於山頂守候,不要放閒雜人等上山,當先沿著一條崎嶇的山路向山頂進發。
一路上,他默然無語,藍徽容也不發問,她隱隱感到真相就在眼前,自己所需要做的就是靜靜的聆聽而已。
到得山頂,慕世琮遲疑了一下,向右方行去,行不多遠,一座孤墳呈現於藍徽容面前。
墳是土墳,長滿雜草,墳前並未立碑,慕世琮跪落於地,恭敬地三叩首,又掏出火褶子,將藍徽容畫的那幅畫焚於墳前,抬起頭來,話語帶著幾分悲傷:「容兒,葉伯伯在這裡,你來給他見禮吧,他要是見到你,會很高興的。」
藍徽容早聽得仇天行敍述往事,又親感母親畫中對葉天羽崇敬之情,在她心目之中,這人便如同自己的親舅舅一般,聽得他就葬在此處,心緒陡起波瀾,強自抑住,行到墳前,恭敬地叩首行禮,想起一代名帥葬身於此,墳前淒涼,眼眶漸漸有些濕潤。
已過中秋,小寒山的風帶著幾分寒意,藍徽容與慕世琮並肩坐於葉天羽墳前,靜靜地聽他訴說。
「我自懂事起,只要沒有戰事,父王和母妃每年清明節都會帶著我到這裡來祭拜,父王每次都會痛哭一場,母妃要勸很久才能勸住,我也不知這墳中之人究竟是誰,父王也從來不肯告訴我,卻總是嚴厲的警告我,不要告訴別人。」
「今日,父王對我說了以前的事情,容兒,不管你相不相信,父王他,確實是做錯了事情,但他是身不由己的。」
慕世琮轉頭望向藍徽容:「容兒,你能不能先告訴我,你知道的,是怎樣的往事?」
藍徽容避開他熱烈的目光,低頭用平緩的語氣將仇天行所述往事輕聲講述。
慕世琮冷冷一笑:「葉天鷹果然堪稱小人,其實當年之事,一切罪因都是他。」
「當年我父王與簡南英作戰,同行之人還有葉天鷹。眼見戰事不利,父王差葉天鷹回京城向和末帝請求派兵支援。」
「簡南英曾在蒼山呆過一年,知道葉天鷹是卑鄙無恥的小人,於此時收買了他,葉天鷹返京城之後,向和帝誣告,說我父王有意投向簡南英,和帝大驚,就派人上蒼山將我慕氏族人抓了起來,卻也並未處斬,只是要葉天鷹回邊關傳信,以此威脅我父王。」
「葉天鷹回邊關後,卻向我父王說,和末帝已將慕氏族人悉數處以淩遲之刑,父王他,哀於數百族人之死,一怒之下,便投了簡南英,引了東朝軍入關。這也導致了我慕氏族人的真正滅亡。」
「及至東朝軍攻破容州,你母親帶著太子皓和昭惠公主逃亡,陣前怒斥父王投敵,父王便有了幾分悔意,簡南英因抓不到你母親,怒而屠城三日,百姓死傷無數,父王看在眼裡,想起自己因一己之仇而造下這般罪孽,更是痛悔莫名。」
「無奈此時,父王已是身不由己,只得一路隨著簡南英攻向北境的葉伯伯,葉天鷹此時奉簡南英之命又假裝逃回葉伯伯處,哭訴我父王叛變投敵,取得了葉伯伯的信任,更因此,他得知了一個驚人的秘密。」
慕世琮目光深邃,望向遠方蒼翠如洗的碧空:「當年大趙強盛一時,皇室聚積的財富更是一筆驚人的數目,在趙國滅亡之前,趙國的皇室便將這筆數百年累積下來的財富埋在了一個隱密的地方,埋藏的地點就繪於《寒山圖》中,而開啟寶藏機關的鑰匙便是你此次前來,想要求得的鐵符。」
經過仇天行一事,藍徽容已隱隱猜到這個秘密,她想到,仇天行那等小人,處心積慮想要得到《寒山圖》,其中涉及的必定是驚人的財富,此時聽慕世琮這般講述,忍不住悠悠嘆了口氣:「原以為均是義氣中人,卻原來抵不過富貴如山!」
慕世琮也嘆了口氣:「容兒,那是你不知道那寶藏的意義,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以當前之政局,如果讓簡南英得到這筆寶藏,他便可以一掃朝廷財政捉襟見肘的頹勢,再造一支精銳之師,以狂風之勢攻破西狄,而如果讓西狄得到這筆寶藏,東朝便岌岌可危。」
「趙國滅亡之後,《寒山圖》和鐵符落在了和國皇室手中,但幾十年來,和國皇室一直沒能參破《寒山圖》中的秘密,這筆寶藏也一直未能尋得。和末帝身死之前,便將此圖和鐵符分別交予了昭惠公主和太子皓。」
「當時,你母親帶著太子皓和昭惠公主逃到葉伯伯處,葉伯伯知簡南英不日便會攻來,而當時北境軍力不足,便讓你母親帶著昭惠公主向西邊的唐寧唐將軍處求援。」
「為穩妥起見,昭惠公主便將《寒山圖》帶在了身邊,葉天鷹將此事密告了簡南英,簡南英決定由他親帶精兵前往追捕你母親一行,而由其胞弟簡南雄與我父王前去棋子坡攻打葉伯伯。」
「父王他得知此事,猶豫再三,終決定前往棋子坡,因為他知道,你母親她。」慕世琮遲疑了一下,望了一眼藍徽容:「你母親,與簡南英有著不尋常的關係,簡南英雖誓要抓到你母親,卻絕對不會傷害於她。」
藍徽容靜靜地聽著,心中暗嘆,母親當年,真的與那簡南英有著不尋常的關係嗎?可為何,她在與自己評點東朝時事之時,每逢講到當今皇帝,語氣卻是那般的冷靜無波?
「父王到了棋子坡之後,假意率部與葉軍激戰,想辦法調走了簡南雄,趕到葉伯伯處,卻終到遲了一步,葉伯伯已被葉天鷹那個小人暗算,生命垂危,父王到時,葉伯伯正拼盡全力,將葉天鷹擊落懸崖。」
「當時形勢十分混亂,父王向葉伯伯懺悔,求得他的原諒,葉伯伯也知大勢已去,又恐西狄趁亂入侵,便於臨終時叮囑父王,簡南英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西狄人,畢竟那是不同的民族之間的矛盾,而簡南英,所想的是要統一南方,結束數十年分裂的局面。」
「更重要的是,葉伯伯想保全當年由蒼山一起下來的那幫兄弟和太子皓,便要我父王忍辱負重,真正降了簡南英。」
「父王想辦法除了簡南雄,一把火燒了棋子坡,造成葉伯伯與簡南雄同歸於盡的假像,將太子皓藏匿起來,適逢當時西狄軍趁亂南下,他又帶著和國舊部力拒西狄軍於蓮花關前。」
「簡南英知父王手中兵馬雖不足以與他抗衡,卻也一時難以拿下,又要借父王之力抵抗西狄,便與父王達成協定,封了西北十二州給父王建藩,這才保全了和國舊將和蒼山的兄弟。」
「至於簡南英當初率兵追捕你母親和昭惠公主,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你母親是生是死,父王百般打聽,都得不到任何消息。」
「昭惠公主被簡南英抓去,封為和妃,生下了常寧公主和寧王之後,便因病去世,她身處深宮,我父王想法派人入宮向她打聽,卻得不到任何回應。」
「這麼多年,父王一直在暗中尋找你母親的下落,他知她誤會極深,長夜思及,都是難以入眠,這也一直是父王心頭大痛。」
「容兒,父王他,能見到你,不知有多高興,他要我將這些事情告訴你,希望你能在你母親靈前,告訴她真相。」慕世琮轉過頭來,熾熱而誠懇地望向藍徽容:「容兒,我所講的,你信不信?」
藍徽容被他熱烈而略帶求索的目光看得呼吸略略一窒,下意識地點頭:「我信。」話一出口,她都有些吃驚於自己的不冷靜,那日仇天行所講,她並未輕易全信,可為何今日慕世琮這番講述,她卻深信不疑。
慕世琮眉間一片舒展,望著藍徽容微微而笑,秋風中,他的笑容捲起陣陣熱浪,撲面而來。
藍徽容轉過頭去,半晌後方輕聲道:「那太子皓,現在何處?」
萬福寺,香霧蒸騰,禪音陣陣,玄亦法師端坐於臺上,清朗的聲音在殿內迴響,數百名僧侶與信徒滿面虔誠之色,靜靜聆聽著他論經講佛。
藍徽容隨慕世琮步入大殿,在眾人身後輕輕跪坐於蒲團之上,她目光投向臺上的玄亦法師,隱見其雖年紀甚輕,不過三十來歲,但寶相尊嚴,清俊的面容上不沾絲毫塵垢,那眉眼卻又有些眼熟,竟與無塵師太有三分相像。她漸漸明白過來,望向慕世琮,慕世琮微微點了點頭,藍徽容低嘆一聲,磕下頭去。
能託身佛門,又參透佛理,成為一代名僧,也許,是他這個亡國太子最好的結局了吧。這一瞬間,藍徽容也猜到了無塵師太的真實身份,只是,當年被簡南英抓去封為和妃的如果不是真正的昭惠公主,又會是誰呢?
禪房內,慕世琮與藍徽容跪於玄亦身前,玄亦充滿慈悲的眼神望著二人,和聲道:「玄亦乃出世之人,二位不必如此大禮。」
「世琮以前不知大師身份,今日方得父王告知前塵舊事,這位是玉清娘的女兒,前來拜見太子。」慕世琮低聲道。
玄亦低頌一聲佛吶:「貧僧玄亦,以前之名皆如前世之夢,夢醒之後了無痕跡,二位不必再提。」
藍徽容遲疑片刻,恭聲道:「大師,我是奉人之命前來,求取一物,那人,和您有三分相像,應是昭惠公主。」
慕世琮一驚,難道,寧王的生母竟不是真正的昭惠公主嗎?
玄亦面上波瀾不驚,目光靜如止水:「昭惠,玉清娘,皆是前世之人,再與玄亦無關,至於施主前來所求之物,也是前世之物,早已化為塵土。」
他垂下眼來,不再看向二人,低低吟頌:「稽首歸依大悲主,願力宏深相好身,千臂莊嚴普護持,千眼光明遍觀照。真實語中宣密語,無為心內起悲心,速令滿足諸希求,永使滅除諸罪障———」
輕頌聲中,藍徽容抬頭望向玄亦面容,隱見他的禪心如月光一般流轉於面容之上,他低垂的眉眼又如映顯世相的那顆琉璃寶珠。他幼年曾貴為太子,卻又遭逢滅國、逃亡之痛,一生跌宕,終於這佛門之中找到了靈台的寧靜。
現在,他的心中只有令他神往的弘法事業,再無和國之念,他用他的虔誠和高潔,洗去了身上的塵垢,換來了心靈的新生。
此時此刻,還要向他求取鐵符嗎?還要打破他的禪心嗎?縱是無塵師太親來,只怕也會悄然而退吧。
低沉的梵音中,藍徽容與慕世琮再輕輕磕首,悄悄地退出了禪房。
此時,已是黃昏時分,兩人坐於萬福寺旁的樹林前,藍徽容沈默良久,柔聲道:「侯爺,謝謝您,現在諸事了結,我也再無掛念,後天,我就會離開,多謝你一直以來的照顧。」
慕世琮晨間聽她言道要離開之時,就已下定決心,他猛然轉身,伸手握住藍徽容雙肩,手微微有些顫抖,話語卻是十分堅定:「容兒,我想過,要是我不告訴你這一切,不帶你來見太子皓,是不是你就不會走,可我,我這顆心,又不能忍受對你有一分一毫的隱瞞。我現在已沒有什麼將你留住的理由,我只能求你,求你留在王府,讓我來替父王,還欠你母親,欠葉伯伯的債。」
藍徽容自昨夜對慕世琮的心思隱有所悟之後,便對如何與他相處有些矛盾。此時聽他這話講得極癡,竟不敢望向他,輕輕掙脫他的雙手,站起身來,遙望萬福寺,低聲道:「謝謝你告訴我真相,我自會在母親墓前相告。王爺並不欠誰的,當年的事,誰對誰錯,又怎能講得清楚,而這些更與你我無關。多謝你的好意,只是我,是不會留在潭州的。」
慕世琮仰頭望著藍徽容的身影,遠處的天極藍,近處的松濃翠,而她的身形如煙如霧,自己與她之間仿似隔著一層朦朧而神秘的輕紗,近在咫尺卻不能觸及。
「容兒,告訴我,要怎樣,你才肯留下來?」慕世琮覺得藍徽容的身影離自己越來越遠,而自己此刻,竟如同一個無助的幼兒,他將頭埋在手中,傷感難言。
藍徽容心中也隱隱有些傷感,自相識慕世琮以來,雖有過誤會,有過衝突,但他卻始終是一片單純之心,只是,自己這顆心,已給了別人,那個人又是他視之如親兄弟一般的人,能明白告訴他嗎?如若自己三日後孤身離去,豈不是徒傷了他們兄弟之情?
林中,一片長久的沉寂,只聽到啄木鳥『得得』的啄木之聲,像慕世琮體內那顆劇烈跳動的心。
不知過了多久,他猛然跳起,衝到藍徽容面前,直視她的雙眸:「容兒,你要去哪裡?我和你一起去。」
「侯爺。」藍徽容稍稍退後一步,語氣略帶責怪:「我若流浪江湖,難道你也隨我去不成?你有朝廷封爵,又有父母高堂———」
慕世琮俊眉一挑,再逼近一步,眼中有著決然的光芒:「這侯爺,我早就不想做了,你便是天涯海角,我也要跟著你。」頓了頓他忽然有些發狠:「你是我的債主,我沒還清欠債之前,都要跟著你。」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8:51
第三十四章 十日
藍徽容聽得有些心驚,輕聲道:「侯爺,你不欠我什麼。」緩緩向後退去,慕世琮眼中卻只有她清麗的面容,情不自禁的步步逼近,話語卻極溫柔:「不,我欠你的,一輩子也還不清。」
藍徽容退得幾步,身軀抵於一棵樹上,眼見已退無可退,又向旁避開,不料她披散的秀髮卻被矮樹的樹技掛住,『啊』地低喚出聲。
慕世琮愣了一下,這才清醒過來,忙上前替藍徽容解開被掛住的秀髮,誰知那頭髮與樹枝纏得極緊,半天都無法解下。
此時,他緊依於藍徽容身側,藍徽容稍稍側頭,正見他如雕刻出來的俊秀側面,飛眉星目,薄唇微抿,神情溫柔而又專注,急於替自己解開秀髮,卻又有些怕扯疼自己,以他之能,額頭居然還沁出微微細汗。
她莫名地覺得一陣心虛,倒覺自己似欠了他許多許多,當初不懷好意入伍,欺他瞞他,現在無端惹他情思,卻又鍾情於他的兄弟,這團亂麻該如何解開?
她輕嘆一聲:「侯爺,借你匕首一用。」
慕世琮並不抬頭:「不行,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豈可輕毀。」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侯爺當知此話。」藍徽容平靜道。
慕世琮聽她話中有話,心中一亂,有些氣惱,從靴間抽出匕首,也不看向她,橫手遞過來,冷聲道:「斷吧,你斷了,它還會長出來的,倒是我白擔心了。」
藍徽容接過匕首,極堅決地揮出寒光,被扯住的烏絲如漫天飛舞的細雨重新落於她的肩頭,她頭也不回,出了樹林,縱身上馬,清喝一聲,青雲四蹄如飛,向潭州城馳去。
馳不多遠,慕世琮打馬追了上來,胸中悶成一團,卻又不敢一吐為快,生怕惹藍徽容說出決然的話,再無轉圜的餘地。
藍徽容一路馳回王府,暗下決心,既然太子皓之事了結,便應搬離王府,縱是想等孔瑄的答覆,也不必住在王府之內,眼見慕世琮情意日濃,若不及早避讓,只怕終會傷人傷己。而慕世琮一片單純之心,是她萬萬都不想傷害的。
誰知一返王府,便得知慕王妃病倒了,慕王妃身子本就弱,前段時間日夜擔心慕王爺和慕世琮出征安危,後又見了藍徽容,心神激動,加上昨夜著涼,上午開始有些胸悶,到了下午,病勢竟十分兇猛,待二人回府時已是發起高燒,神智也有些迷糊不清。
慕世琮與藍徽容急奔入內室,趨近慕王妃床前,聶蕤正手捧藥碗,細細地餵王妃服藥,無奈王妃似有些抗拒喝藥,眼神也有些茫然。
慕世琮忙上前將王妃扶起,喚道:「母妃!」
慕王妃聽得兒子呼喚,稍稍清醒,目光正好掃見立於床前的藍徽容,一陣激動,坐直身軀,緊緊握住藍徽容的雙手,顫抖著道:「清姐,你回來了!」
藍徽容一陣心酸,緩緩在床沿坐下,反握住慕王妃的雙手,想起她對自己的一片拳拳照顧之心,哽咽道:「王妃,您先把藥喝了吧。」
慕王妃再清醒了一些,看清面前之人,淚珠滴落:「容兒,你帶我去見你母親,好不好?這二十多年來,我時刻想著她,當年若是沒有你母親,只怕我早已是孤魂野鬼,我想給她上炷香,想問她,為什麼活在這個世上,卻不來找我這個妹妹?!」
藍徽容淚水悄然滑落,伸手欲接過聶蕤手中藥碗,聶蕤遲疑了一下,望了一眼慕世琮,將碗遞給藍徽容。
藍徽容忍住淚水,哄道:「王妃,您先把藥喝了,總得等您身體好了,我才能帶您去見我母親,母親地下有知,會很高興見到您的。」
慕王妃聽她這話,似是十分欣喜,順從地將藥喝完,躺落下來,卻怎麼也不肯放開藍徽容的手,喃喃道:「容兒,王爺說你要走,琳姨求你,不要走,留下來,不做女兒,就做我的媳婦吧。」
聶蕤面色微變,眼神在慕世琮與藍徽容尷尬面容上凝望良久,悄悄退了出去。
藍徽容傷感中又帶著煩憂,握住慕王妃的雙手,低頭沈默。室內寂靜,只聞窗外偶爾傳來的婆子低咳聲和慕世琮略帶沉重的呼吸聲。
聽得慕王妃呼吸漸轉平靜,藍徽容輕抽出手,將她的手塞回被內,轉身正望上慕世琮期待而又溫柔的目光,她又轉頭看看慕王妃略帶憔悴的睡容,辭府而去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只得默默回了東偏院。
秋天的夜空純淨而高遠,藍徽容依於窗前,癡望著窗外的夜色,下意識地梳理著長長的秀髮,楊木梳滑過黑墨般的長髮,在髮梢頓住,她用手輕摸先前被匕首割斷的那處,感覺自己的心也似這芊芊髮絲般紊亂。
她沒有想到,自己剛從母親的恩怨往事中跳了出來,卻又跳入了情感的漩渦之中,這恩怨情仇,真的是必然要經歷的嗎?真的不能瀟灑轉身離去嗎?
房頂傳來輕微的『哢嚓』聲,藍徽容心一驚,悄悄握住案旁的長劍,聽得房頂青瓦被輕輕揭起,夜光透下,她眯眼望去,一隻修長的手握著個酒葫蘆在屋頂悠悠搖晃。
她忍不住『卟哧』一聲笑了出來,鬆開長劍,縱身躍出窗外,勾住屋簷,翻身上到屋頂,只見孔瑄坐於屋脊上,目光中深情無限,望著她從容而笑。
藍徽容忽覺自己的心『呯呯』跳得極快,竟不敢望向他的笑容,奪過他手中酒壺,在他身邊坐下,嗔道:「你傷未痊癒,這酒,我收了。」
孔瑄從身後拿出一樣東西,打開紙包,竟是一隻烤雞,他望著藍徽容央求道:「看在我初次學你烤雞的份上,你喝三口,我只喝一口,可好?」
藍徽容聽他此刻語氣如同一個幼兒撒嬌一般,心一軟,卻板起臉道:「不行,我五口,你一口。」
孔瑄湊到她耳邊輕聲道:「那等會如果你喝醉了,我可不負責將你抱下去。」
「那你好好的大門不走,跑這屋頂來做什麼?」藍徽容撕下一塊雞肉,遞至孔瑄手中。
孔瑄伸了個懶腰,仰躺於屋脊之上,雙目微眯,望向無垠的夜空,繁星點點,月色流水,他輕聲道:「容兒,你說,人是不是有宿命,就如天上的星星,總有自己的位置,千古都不能轉移。」
藍徽容聽他這話說得有些傷感,觸動自己心事,抬頭望向星空,良久方道:「我不相信宿命,所謂宿命,就是要用來打破的,正如這酒,是用來喝的一樣。」說完,輕飲了一口酒。
孔瑄聞得酒香,『啊』地一聲張開嘴,藍徽容哭笑不得,只得將酒葫蘆湊到他唇邊,輕輕滴下數滴酒入他口中。
孔瑄輕啜了幾下,面上神情極為懊悔,搖頭道:「早知道這樣,我一個人偷偷躲起來喝就好了,還非得飛簷走壁尋一個約束之人,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也。」
藍徽容將手中雞腿猛地塞入他的口中,笑道:「侍衛們沒把你當飛賊抓起來,你就要謝天謝地了,還在這胡說八道。」
此時,她低頭俯視著孔瑄,孔瑄正好對上她無盡柔和的眼波,溫煦而略帶俏皮的笑容,在這笑容的注視下,他心中的傷痛與迷茫瞬間消失,緩緩伸出手來,取下口中雞腿,翻身坐起,長久地凝望著藍徽容。
藍徽容漸覺唇乾舌燥,面泛紅暈,心仿似就要跳出胸腔,嬌羞地低下頭去,眼光瞥見孔瑄的雙手在空中頓了幾下,心猛跳間,已被他輕輕擁入胸前。
他的胸膛如此厚實,如此熾熱,他的心也跳得如自己一般激烈,但他的手卻似抱著世上最珍貴的東西,生怕稍一用力,便會毀掉了這珍寶。
他溫熱的氣息撲入自己的耳中,清和的聲音喃喃道:「容兒,你等我十天,十天後,我們一起離開。」
藍徽容被他擁在胸前,全身無力,聽他這話,想掙扎著撐起身,稍稍一動,感覺他滾燙的雙唇掃過自己的面頰,『啊』地一聲,再度倒回他胸前,雙手發軟,顫慄著道:「你昨夜不是說不能嗎?為什麼又可以?」
孔瑄長久地沈默,只是輕柔地擁著她,良久方低聲道:「你說的,宿命是用來打破的,現在,我找到了改變我命運的人。」說完,他雙手漸漸用力,將藍徽容擁緊,嗅著她秀髮上傳來的陣陣清香,直浸入自己的骨子裡。
藍徽容的身子縮了縮,彷彿要在孔瑄懷中找到最舒適的一個位置,在他心中找一個最柔軟安全的地方躲起來,要忘掉這幾個月來的艱辛困苦,徬徨迷惑,要避開命運給自己帶來的傷痛與折磨,這一刻,她不再是那個淡定堅強、呼嘯沙場的藍徽容,她只願做一個柔弱無依的容兒,躲於他的懷中,任他替自己擋住一切風風雨雨。
孔瑄似也感覺到了她此刻的柔弱,聽到她漸轉沉重的呼吸聲,心中一痛,身子卻漸漸沸騰,他右手顫抖著撫上藍徽容的秀髮,低聲道:「容兒,相信我,十天之後,我們一起去蒼山。」
藍徽容隱隱有些擔心,強自平靜,掙開孔瑄的擁抱,直望著他的面容:「這十天,你要做什麼事?」
孔瑄雙手一空,彷彿心尖那一塊被撕扯下一般,勉強笑道:「你把我這個郎將大人拐跑了,我總得替侯爺做一件事情,方對得住他。」
藍徽容更是憂心,握住他的雙手,看入他的眼睛:「孔瑄,你告訴我,到底是什麼事情?我不希望你瞞著我。」
孔瑄避開她的目光,輕輕抽出手取過酒壺,仰頭喝了一口,眯眼望向遠方,沈默片刻,低聲道:「這潭州城和慕家軍中,有一些人,打算對王爺和侯爺不利,我盯了他們很久了,走之前,想替侯爺除掉這些人。」
「那侯爺知道嗎?」
「不知,容兒,你先別告訴他,大概十日,我便可把這些人全部摸清楚,到時再一舉擊破。」
藍徽容將手覆上他的右手,柔聲道:「那會不會有危險?我要和你一起做這件事情。」
孔瑄伸手將她攬入懷中,笑聲在她頭頂響起:「知道你勇猛彪悍,萬夫莫敵,但現在,只需要將他們引出來,到時再請侯爺派人,一舉殲滅就是了,可不敢勞動你這個藍霞仙子。」
藍徽容心中似有一團火在熊熊燃燒,眼前若明若暗,擁著自己的這個男子有著明淨的溫柔,卻又似有著隱晦的憂傷,偏他略帶威嚴的語氣又讓自己無從抗拒,也罷,就讓自己在以後的歲月裡,再來慢慢融化他吧,只要他此刻,願意這樣擁住自己,願意與自己一起去追逐那心中的夢想。
她將頭埋在孔瑄肩頭,聲音極輕極柔:「孔瑄,你萬事小心,我等你,會一直等你。」
這一夜,藍徽容喝得醉意朦朧,又依於孔瑄肩頭睡了過去,醒來時已是第二日的辰時,只見自己躺於床上,身上還蓋著薄被,想來是被孔瑄抱下屋頂的,她坐著想了一陣,面上悄悄飛起兩團紅暈,轉瞬又有些為孔瑄擔憂,但她素知他之能,又瞭解他要去做這件事的決心,自己所需做的,就是靜靜的等待吧。
她心掛慕王妃病情,梳洗之後,便趕到王妃居住的正閣,迎頭碰上了慕世琮。
慕世琮正向父王母妃請安出來,見母妃病情依然嚴重,十分憂慮,跨出房門,碰上藍徽容由迴廊過來,她的腳步好似比昨日輕快許多,捲起一股清新的風,她秀麗的容顏似也煥發著熱烈的光彩,不由一愣,覺得她與昨日有所不同,但究竟不同在什麼地方,偏又說不上來。
藍徽容恭敬地行了一禮:「侯爺!」
慕世琮欲待將她扶起,她已盈盈起身,他的手便停在了半空,輕揮兩下收回身後,半天方憋出一句話來:「容兒,你多呆幾天,等母妃病好一些再走,可好?」
藍徽容微笑道:「是,侯爺。」提步邁入房去。
慕世琮未料她答應得這般爽快,愣了一瞬,喜悅湧上心頭,忍不住跟在她身後又進了內室。
慕王妃見藍徽容進來,便有了幾分精神,她本是賣唱女出身,流落於容州街頭,十五歲那年受惡霸欺淩,眼見就要被賣入青樓,幸得清娘相救,結為姐妹,其後兩年二人朝夕相處,情義極深,無奈命運捉弄,二十多年來,自己貴為王妃,金蘭姐姐卻生死不明,這心中難過愧疚之情一直無從抒解。
待見到藍徽容,她便將滿腔母愛傾注在了她的身上,可聽丈夫說容兒執意要離去,心中難過,病便有些沉重,她也隱隱知道了兒子的心思,眼見藍徽容因自己生病而守於床前,暗中有了打算,這病,便連病數日,反反復複,都不見好,藍徽容果然也不再提離去的事情,日日過來陪伴於她,頗讓她有些小小的得意。
不知不覺中數日過去,藍徽容未再見著孔瑄,自那夜後,他也未再來找她,她只從崔放或聶蕤的口中知道他日日早出晚歸,也不知在忙些什麼事情。
藍徽容對孔瑄有著十分的信心,便安心每日呆在慕王妃身邊,伺候她飲食起居,慕王妃竟再也離不開她,兩人之間,如同親生母女一般,藍徽容想起數日後就要離去,心中難過,卻也無法說出口。
倒是守在慕王妃身邊,讓她避過了慕世琮,慕世琮恐她著惱離去,不敢再來找她,向慕王妃晨昏定省時,也只是用那濃烈的眷戀目光看上她幾眼,彷彿只要每天能見到她,就心滿意足,原本冷傲的臉上也時時浮現溫和的笑容,崔放等人直呼侯爺自戰場歸來,便轉了性子,實是有些怪異。
這日已是八月二十八,藍徽容正陪慕王妃說話,僕婦來稟,監察使黃儒敏的夫人,朝廷二品誥命黃氏前來拜見王妃。
慕王妃聽稟一愣,她性子柔弱,雖貴為王妃,但甚少與這些官宦貴族家的夫人交往,若是別家夫人,便待不見,但她知這監察使是朝廷派駐藩邦的重臣,負責在朝廷與藩邦之間聯絡往來,也負責監察藩王動態,實是得罪不得,忙命人請了進來。
香風陣陣,彩錦珠佩,黃氏踏入房中,行到慕王妃床前,俯身行禮:「妾身黃氏,拜見王妃。」
慕王妃忙命僕婦將她扶起,和聲道:「黃夫人切莫如此大禮,我有病在身,不便相扶。」
黃氏三十出頭,頗有幾分麗色,口音圓潤:「妾身聽得王妃染恙,便一直說要來探望,又恐驚擾王妃,今日知王妃病情好轉,便來略表問候之意。」
她目光在室內掃了一圈,看見藍徽容靜靜立於床尾,眼睛一亮,起身行過來,握住藍徽容的手:「這位就是藍霞仙子吧,真是標緻靈秀,好一個巾幗不讓鬚眉的仙子。王妃也不讓她出府,夫人們可都想一睹她的風采。」
藍徽容輕輕抽出雙手,行了一禮,卻不說話。慕王妃微笑道:「倒讓夫人見笑了,這孩子素喜清靜,我又在病中,她時刻陪伴於我,待我大好了,自會帶她出去走走的。」
黃氏笑著轉過頭去,向她隨行的婆子吩咐道:「快快回府,準備一些表禮過來,與藍小姐初次見面,可不能失禮了。」
此時,東花廳內,監察使黃儒敏正與慕王爺閒談,慕世琮立於一側。
慕王爺知這黃儒敏深得皇帝信任,也有著直奏天聽之權,這西北十二州的一舉一動只怕都是通過他直達朝中,見他今日來訪,說的卻是些閒話,不知是何用意,面上保持淡淡的微笑,心中卻在快速地思忖著。
不多時,一名隨從步入廳來,湊到黃儒敏耳邊低低地說了句話,慕世琮俊眉一挑,似是聽到了一個『藍』字,黃儒敏已呵呵笑著站了起來,笑完面容一肅,長喝道:「聖----旨----下!」
慕王爺與慕世琮同時心驚,這聖旨來得蹊蹺,黃儒敏似有備而來,兩父子對望一眼,早有侍衛大開中門,抬過長案,鋪上錦綢,二人站起身來,面朝東南而立。
黃儒敏卻不慌不忙,笑道:「聖旨是下給藍容藍小姐的,還請王爺喚藍小姐出來接旨吧。」
慕王爺額頭隱有汗珠沁出,手背上青筋暴起,緩緩道:「黃大人,實在抱歉,藍小姐昨日便已離開潭州了。」
黃儒敏呵呵一笑:「王爺這話說得,我家夫人此刻可正與藍小姐閒敍家常,剛才還差人要我準備表禮呢。」
慕世琮的心漸漸往下沉去,容兒的來歷,只有父王母妃與自己知曉,難道,皇上竟知曉了她是清娘的女兒不成?
黃儒敏悠悠道:「王爺,可沒有聖旨等人的先例,還請王爺速速傳藍小姐出來接旨吧。」
慕王爺望了一眼慕世琮,慕世琮會意,微微點頭,轉身向廳後走去,轉過錦屏,急奔往正院內室,見一貴婦人正與母妃和藍徽容絮絮叨叨,面不改色走了過去,道:「容兒,你隨我來。」
黃氏嬌笑著站了起來:「唉喲,我倒是忘了,外子今日要來王府頒旨,聽說聖上有旨意下給藍小姐,藍小姐,咱們一起出去吧。」說著拉住藍徽容的右手。
慕世琮大急,劈手奪過藍徽容的手,往外疾奔,藍徽容瞬間明白一切,回頭望望慕王妃驚恐的面容,心中暗嘆,在院中頓住腳步,輕聲喚道:「侯爺!」
慕世琮滿頭大汗,急道:「容兒,事情不妙,你快走!」
「不。」藍徽容搖了搖頭:「侯爺,事已至此,不能連累了你們,再說,也不一定就是想的那樣子。」
慕世琮還待再說,黃氏已步了過來,含笑道:「藍小姐,請吧。」
藍徽容見慕世琮面上神情漸漸有些嚇人,略帶責怪的眼神望向他,平靜道:「侯爺,王妃身子不適,您還是在此陪著她吧。」說著轉身步向前廳。
慕世琮拳頭握緊了又放鬆,放鬆了又握緊,回頭看著母妃出了房門,倚著門框喘氣,一陣心痛,跺跺腳也跟了上去。
藍徽容一路往正廳而行,心中思忖:皇帝為什麼會有旨意下給自己?他縱是知曉自己戰場退敵之事,應該也不知道自己就是清娘的女兒啊,可方才瞧黃氏這些作派,便知有怕自己逃匿之意,難道,自己的來歷真的洩露出去了嗎?
她緩步行入正廳,也不看向慕王爺擔憂的目光,低首行到案前跪下,輕聲道:「民女藍容,恭聆聖諭。」
黃儒敏得意一笑,高聲喝道:「請----聖----諭!」
王府中門外,數十名帶刀侍衛魚貫而入,身上錦袍式樣竟是皇上親屬侍衛隊所著紫袍,慕王爺一聲長嘆,眼見慕世琮神情激動,向他緩緩搖了搖頭。
侍衛們在院中肅然而立,一頂八抬大轎被抬入院中落下,錦簾輕掀,一人身形雍容舒展,步下轎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9:04
第三十五章 賜婚
這人蟒袍金冠,高華的面容上帶著溫文的笑意,幾步行來,身形頗有威嚴之勢,他向慕王爺和慕世琮略略頷首,目光停在了低首跪於案前的藍徽容身上。
他的眼中湧起一絲溫柔,還帶著幾分欣喜和慶倖,他從容地負手而行,在藍徽容身前停住腳步。
慕世琮稍鬆了口氣,覺既是此人前來,說不定還有轉機,他俊臉如秋陽般燦爛而笑,疾行幾步:「原來是四哥到了,怎麼也不先通知小弟一聲。」
寧王簡璟辰將目光從藍徽容身上收回,行到慕王爺身前,二人同時俯身,簡璟辰謙和笑道:「侄兒見過慕叔叔!」
「寧王客氣。」慕王爺微笑道。
藍徽容低首跪於地上,心頭一跳,來的竟是寧王嗎?這一刻,五月初一賽舟節那天發生的事情悉數湧上腦海,柳葉橋初起衝突,乘風閣再遇,結廬亭把酒暢談,會昭山同逃追殺,他揭破自己女兒之身,拿走了自己的半塊玉珮,此時,他又帶著聖旨出現在自己面前。
這一刻,她忽然醒悟,皇帝應是已經知曉了自己的真實來歷,那半塊玉珮既是母親的遺物,無塵師太認得,只怕與母親有著特殊關係的皇帝簡南英也認得,自己在安州城一劍揚名,皇帝派在慕家軍中的暗探肯定早已將此事詳細上奏,寧王這一來,究竟會帶來怎樣的風雨?
簡璟辰拍拍慕世琮的左肩,行到藍徽容身邊,和聲道:「容兒,快起來吧。」說著俯身將藍徽容拉起。
慕世琮眼皮一跳,聽寧王這口氣,難道他與容兒竟是舊識不成?!
藍徽容緩緩起身,又垂頭行了一禮,淺聲道:「民女藍容,拜見寧王!」
「容兒,幾個月不見,怎麼與我這般虛禮客套了!」簡璟辰似是有些無奈地笑道。
慕世琮按捺不住,面上笑容不減,行過來道:「怎麼?四哥竟認識容兒不成?!」
「世琮可還記得賽舟節那日我在會昭山遇刺之事?」簡璟辰見藍徽容並不抬頭,眼中閃過一抹失望之色,轉向慕世琮道。
「自是記得,那夜讓四哥受驚了。」
「那夜,我便是得容兒相救,才得逃大難,說起來,容兒可是我的救命恩人。」簡璟辰從懷中掏出半塊玉珮,微笑道:「容兒,每次見到這玉,我都會想起你相救之恩,今日能再見你,實是高興。」
慕王爺望向那半塊玉珮,模糊的記憶湧上腦海,那玉珮,不是當年簡南英上蒼山時貼身佩戴的嗎?兄弟們與他暢遊霧海之時,個個都曾見過,也知是他祖母所遺,原來,他將這玉珮送給了清娘,清娘又給了容兒。他的心漸感沉重,簡南英,肯定已知曉容兒來歷,現如今,寧王突然到來,帶來的是怎樣的旨意呢?昨夜邊境急報,難道與寧王此行有關嗎?
簡璟辰微笑著望向藍徽容,見她已緩緩抬起頭來,那曾縈繞於心的清麗面容終呈現於自己面前。
這是簡璟辰首次見到藍徽容正式以女裝出現,她青衣落落,烏髮輕垂,靜美的五官似比幾個月前褪去了一些青澀,多了幾分成熟,身形也似比幾個月前少了一些嬌柔,多了幾分沉靜。
他與她一日內三度相遇,已覺有緣,又蒙她相救,深夜獨處,漸感傾心,無奈因時局變化,再也未見,本以為失之交臂,時時想起,扼腕感嘆。
其後他經歷重重險阻,風波雲詭中終將皇后和太子扳倒,繁忙的政事中,他漸漸淡忘了她,就如淡忘了一場美夢一般,卻不料,二十多日前,從前線暗探飛鴿傳回的密報中,他看到了她的名字。
是她嗎?他甚至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但遙想那一劍退敵、從容赴難的風采,怕也只有她才有吧。
他在御書房內看著那份密報,撫摸著那半塊玉珮良久的發呆,不料卻被父皇看到,他無法忘記父皇見到那半塊玉珮時震驚的表情,那個在他心目中如神祇一般的父皇,何曾那般失態過?
他奉父皇之命,將諸事詳述,將她的容顏細細描繪,待她長髮飄然落下、受驚回頭那一剎那的面容躍然紙上,他才發現,原來,他一直沒有淡忘她,她一直都在他的心底深處。
父皇長久地望著那幅畫像發呆,長久地緊攥著那半塊玉珮,他後來從值守太監口中得知,那夜,父皇也長久地輕呼著一個女人的名字,是那個傳言中父皇最愛的女子嗎?她,是那個女子的什麼人呢?
其後數日,前線暗探將她的一言一行細細蒐集,飛鴿傳報,當得知她平安回到安州,他懸著的心終放落下來,而父皇,也似有了一絲笑容。
當父皇問他可願娶她為太子妃之時,他驚訝到無以言語,父皇威嚴的目光凝視著他,語氣卻是未曾有過的和悅:「去,你去把她帶回來,娶她為妻,我就冊封你為太子。」
他欣喜到無以復加,心中的兩個夢想能夠同時實現,這世上,還有比他更幸福的人嗎?
可父皇接下來的話卻讓他有些忐忑不安,原來,她的母親竟與父皇有這樣的恩怨情仇,原來,從她身上可以追查到那個巨大寶藏的下落,難怪那夜那莫爺爺對自己那般敵視,只怕,她是不會輕易隨自己回京的吧,想來,慕王叔也定不會輕易放手。
當他按父皇的指示在藩邦邊境佈置好精銳軍隊,秘密到達潭州,當他令黃儒敏夫婦探得她就在王府之中,當他從容出轎,看到她的那一瞬間,他的心才漸漸安定,他是一定要將她帶回去的,她只能是自己的太子妃,絕不能讓她再一次溜走。
可此刻,他也隱隱感覺到她對他的淡漠,感覺到她眼中的蒼涼之意,她的心中,究竟還有沒有他的影子?他想的,究竟是她這個人還是那太子之位呢?
院中空氣似有些凝滯,慕世琮在簡璟辰眼中看到了不尋常的意味,心慢慢收緊,正待說話,藍徽容施了一禮:「民女藍容,恭聆聖諭,還請王爺頒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有容州女子藍容,秀外慧中,寬仁慈孝,賢良淑德,英武明睿,智勇退敵,殊立戰功,朕心甚悅,欽封為『英秀將軍』,並冊為皇四子寧王正妃,命即刻進京,擇吉日良辰完婚,欽此。」
黃儒敏宣旨的聲音甚是清朗圓潤,卻如一個個驚雷滾過,慕世琮面泛青白,雙拳緊握,若不是慕王爺上前攥住他的右手,他就要直衝上去,將那份聖旨奪過,狠狠地撕碎。
藍徽容的心悠悠蕩蕩向深淵中沉去,她良久低頭跪於地上,雙腿漸漸有些麻木,眼前浮現孔瑄的笑容,雙肩忍不住微微而動,似要尋到他那溫暖的懷抱,在他身上尋求一些勇氣與決然。
簡璟辰將她這個細微的動作收在眼中,他的心也漸漸下沉,感覺此刻的她,身軀內隱有一股狂風,就要衝出來,粉碎自己的一切希冀與夢想。
眼見藍徽容身形微動,他搶先一步,俯身將她攙扶起來,柔聲道:「容兒,父皇很想見到你,你隨我回京吧。」
藍徽容輕輕掙開他的手,抬起頭來,正望上靜立於王府中門邊的孔瑄,他不知是何時站立在那裡的,兩人之間似隔著千山萬水,卻又似緊緊依偎。他的眼中儘是疼憐與安撫,也有著一些決然的意味。
藍徽容閉上雙眼,又猛然睜開,身軀淩空一躍,縱至一名帶刀侍衛身邊,抽出那侍衛腰間佩刀,傲然望向簡璟辰。
數名侍衛便欲抽刀而上,簡璟辰一聲怒喝:「都不許動!」
慕世琮眼中似要噴出烈火,欲掙脫慕王爺的箝制,慕王爺右手如風,點上他數處穴道,慕世琮動彈不得,又無法言語,眼中慢慢淌下淚來。
藍徽容緩緩將刀架於胸前,執起一綹秀髮,輕輕割落,佩刀嗆然落地,她將落髮放於聖旨之上,坦然望向簡璟辰,語氣平靜無波:「寧王爺,我願隨你去京城,見皇上,但婚姻之命恕我不能相從,藍容孤苦之身,漂泊之命,此生也無婚姻之念,萬萬當不起王爺厚愛。」
說完,她不再看向簡璟辰,轉身向府門走去,身後卻突然傳來一聲顫抖的呼喚:「容兒!」
藍徽容轉過身來,走向被聶蕤攙扶出來的慕王妃,投入她的懷抱,低聲道:「琳姨,容兒不能再陪伴您,您要多保重。」
她湊到慕王妃耳邊以極輕的聲音快速道:「母親葬在會昭山煙雲谷,碑上刻名莫青琳。」
她伸手抹去慕王妃臉上的淚水,想起這些時日來她對自己如母親般的照顧,心頭傷痛,在她心中,慕王爺一家便如同自己的親人一般,她萬萬不願因為自己,而讓他們背上違逆的罪名。
看今日寧王這陣仗,名為賜婚,實為逼行,簡南英不但知曉了自己的真實身份,而且對自己是勢在必得,以他之能,肯定也做好了充分的準備,誓要將自己強逼進京,如果慕王爺執意相護,只怕藩邦與朝廷之間會徹底決裂,自己又怎能因一己之故而陷百姓於戰火之中。
逃,只怕也逃不了,不說寧王帶來的這近百名御前帶刀侍衛武藝高強,自己總不能在慕王爺藩境內逃走,那樣只會連累於他,而只要一出藩境,等著自己的恐怕就是更多的押解者。
但要她在孔瑄的注視下接下那份賜婚的聖旨,卻無論如何都無法辦到,她的心給了他,就是再被逼到絕境,她也不願有絲毫對不住他,這一刻,她不再冷靜退讓,她只願自己像烈火般熊熊燃燒。
這一刻,她湧起如潮傲氣:簡南英,你當年追捕我母親,令她武功盡失,隱姓埋名,早辭人世,今日又來強逼於我,你圖謀何在!我倒要與你會上一會,只要能保這院內之人平安,我藍徽容縱是被你千刀萬剮,又有何妨!
藍徽容掙開慕王妃無力的雙手,目光在慕王爺與慕世琮面上掠過,強迫自己不去看慕世琮眼中絕望之意,毅然步向府門。
孔瑄凝目注視著她,高大的府門映著他挺直的身軀,微微秋風由門外捲入,融融秋陽灑於二人身上,藍徽容與他擦肩而過,眼神交彙間,似訴說了千言萬語,跨過了千山萬水。
藍徽容的身影迅速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之中,沉重的王府中門『吱呀』關上,捲起一股陰暗而蕭瑟的風。
待院中再無外人,慕王爺伸手解開慕世琮的穴道,慕世琮跳起來向外衝去,慕王爺迅速移動,攔在了他的面前,淩厲的目光盯著他:「你忘了皇上是怎樣的人嗎?!」
慕世琮哀求地望向他:「父王,我不管皇上有多厲害,我不能讓他帶走容兒。」
慕王爺從袖中掏出一封書函,擲於慕世琮胸前:「你看看吧,昨夜我就覺得事有不對,皇上陳兵十萬於邊境,他早已準備好了,難道,你真的想造反嗎?!」
慕世琮咬咬牙,將手一揮:「反就反了,當初,若不是他,我們慕氏族人也不會冤死,父王也不用背上叛國之名!」
慕王爺猛然一個耳光甩於他的面上,怒道:「你就沒看清皇上的意圖!他一為求清娘下落,二為求取那件物事,三是想逼我們與寧王反目成仇,若逼得我們真反,只怕更合他意,我們慕家軍剛與西狄交戰,元氣大傷,怎敵得過朝廷的精銳,你怎能這般不冷靜!」
慕世琮踉蹌退後幾步,輕輕搖頭:「可容兒她,她要怎麼辦?」
「她沒事的。」慕王爺恢復冷靜神態:「皇上不會傷她性命,我們慢慢再想辦法救她。」
孔瑄穩步過來,行了一禮,平靜道:「王爺,侯爺,我想辭去郎將之職,軍中除名。」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9:20
第三十六章 協定
簡璟辰手腳發涼,腦中迷亂,呆望著藍徽容出了王府大門,下意識提動腳步追出,只見藍徽容縱馬而去的背影,他翻身上馬,一行人急追向藍徽容。
藍徽容似有滿腔憤恨,出了東門,沿著官道打馬疾馳,任狂風捲起自己的衣袂,平息自己心中的怒火,耳聽得身後近百匹駿馬追來的聲音,兩行清淚緩緩淌落,她不敢再回頭望向潭州城,想著出府門時孔瑄的眼神,只是在心中默默地呼著:孔瑄,你不要來,千萬不要來!
簡璟辰坐騎是大內名駒,不多時便趕上了藍徽容,藍徽容斷髮抗婚帶給他的衝擊與震撼令他頭腦一片迷茫,被狂風一吹更添瘋狂,他兜頭拉住藍徽容的馬韁,攔在了她的馬前。
簡璟辰迎上藍徽容冷漠的目光,見她面上隱有淚痕,心中一軟,複又一酸,冷聲道:「是誰?!」
藍徽容心一凜,也不答話,也不願意看向他,頭扭向右方,漠然望著遠處的村莊。
侍衛們也皆趕了上來,見二人情形不對,均在數丈外勒住座騎。
簡璟辰將心中憤恨之情壓了又壓,終無法抑制那被當眾抗婚的羞辱,他是皇子,自幼尊貴,雖在打壓中長大,卻也未曾被一個女子這般蔑視過,何況這女子,是他心心唸唸,時刻思著想著的那人,更何況這女子,是父皇親自為他冊定的太子妃人選。
他未料到幾個月不見,她竟有了如此大的變化,她不再是那個與自己暢談詩詞、把酒言歡的藍兄弟,也不再是那個不計生死、不避男女之嫌救自己於危難之中的容兒,這一刻的她,是如此陌生,如此高不可攀,他真切地感覺到自己已經失去了她,從踏入慕王府大門的那一刻起,永遠地失去了她。
可他,又絕對不能失去她,她必須要成為他的太子妃,他,絕不能放過她。他在心中憤憤地想道:好吧,不管你如何抗旨,如何羞辱於我,你只能做我的太子妃,你的一生,再無第二條路可走,你恨我也罷,不理我也罷,我也一定要將你帶回去,將你變成我簡璟辰的女人!
簡璟辰漸漸鎮定,細想先前在王府內藍徽容的一舉一動,每一個眼神,結合以前密探傳回來的資訊,他隱有所悟,忽然冷笑數聲,躍下座騎,又縱到藍徽容身後,藍徽容右肘急向後擊出,簡璟辰側身避過,冷冷道:「是慕世琮還是那姓孔的小子?!」
藍徽容一驚,擊出的左肘便停了一下,簡璟辰乘機點住她腰間穴道,藍徽容身子一軟,已被簡璟辰環腰抱住,他輕夾馬肚,馬兒緩緩前行,他貼到藍徽容耳邊悠悠道:「不管是哪個,你不想他們兩個人中的任何一個有什麼不測,你就老老實實隨我回京,安心做我的太子妃,你逃不掉的,父皇要找的人,就是把全天下都翻一遍,他也一定會找到的。」
藍徽容被他看穿心事最初的慌亂過後,迅速冷靜下來,她也感覺到簡璟辰貼著自己的身軀漸漸發熱,心內急轉,緩緩道:「我既答應隨你回京,便不會逃,如果你不想帶著我的屍身回去,就放開我。」
簡璟辰聽她說得如此決然,心中劇痛,知二人之間再也無法挽回,眼前寸許處就是她細嫩的面頰,他卻再也沒有勇氣靠近,馬蹄聲如鼓點般擊打著他的心,猶豫良久,他終伸手解開藍徽容的穴道,卻捨不得躍下馬,稍稍拉開一些與她的距離,輕聲道:「你就寧願死也不願意嫁給我?!」
藍徽容也不願再與他起激烈衝突,恐連累孔瑄和慕世琮,任馬兒馱著二人前行,半晌後方道:「你與你的父皇,心中只有皇權與天下,我想要的不是這些,我們,根本就不是同一條路上的人。」
「那你想要什麼?你告訴我,無論你想要什麼,我都滿足你。」簡璟辰似看到一絲希望,顫聲問道。
藍徽容傲然一笑:「我要的,你給不了,你一生下來,就註定給不了的。」
「那你到底想要什麼?」
「我想要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讓你自由,成婚以後,你想去哪裡,想做什麼,我都不會干涉你。」
「不是這種自由,我想不受任何名份、權利的約束,或遊遍天下,或尋一山青水秀的地方平靜地生活,再也不願捲入你們那些骯髒的鬥爭之中,這樣的生活,作為皇子,將來要當皇帝的你,能給我嗎?」
簡璟辰長久的沈默,是啊,這樣的生活,自己能給她嗎?曾幾何時,在宮中憋屈的他也嚮往著這樣的生活,但那皇位,那權利,將自己逼成了現在的這個寧王,眼見太子之位就在眼前,自己還能放手嗎?自己都沒有資格擁有那種自由,又怎能給她?
兩人不再說話,直行到黃昏時分,到達驛站,簡璟辰默然跳下馬來,自有隨從安排好一切,藍徽容面色平靜,簡璟辰與她一起用餐,她也淡然應付,但始終不曾正眼看他。
這樣行了數日,出了慕王藩境,早有上千精兵在邊境處等候,藍徽容見這陣勢,知再也無望逃走,更在心中暗暗禱告,孔瑄與慕世琮等人千萬不要魯莽行事,前來營救自己。
再行幾日,到達了葉城,葉城有一處行宮,當夜,簡璟辰、藍徽容與眾侍衛便歇在了行宮之內,其餘人馬於行宮外紮營相守。
第二日,簡璟辰卻一反常態,並未早早起行,而是在行宮內靜靜停留了一日,藍徽容瞧在眼裡,覺得有些奇怪,隱隱有些擔憂。
這日晚飯過後,她正在房中閉目打坐,聽得簡璟辰腳步聲響,睜開眼來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重新合上雙目。
簡璟辰在榻前坐下,長久地凝望著藍徽容,此刻的她,隱有一種聖潔高華的光芒流轉於面上,這些日子的相處,儘管她冷顏相對,他卻覺得自己越來越放不下她,明知她已心有所屬,明知她恨著自己,也還是覺她如一個巨大的漩渦,吸引著自己心甘情願地往下跳。
如果那時不為了扳倒太子之事趕回京城,而是與她一起回容州尋找莫爺爺,如果自己不聽從父皇的強令,而是誠心誠意地來潭州相請於她,兩人之間,是不是就不會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
一邊是太子之位,一邊是她要自由飛翔的心,難道要自己放下一切嗎?可皇姐還在塞外,自己以前的堅忍也還歷歷在目,那個寶座唾手可得,怎能於此刻放棄?
藍徽容氣收丹田,睜開眼來,冷清道:「王爺,時候不早了,你該回房歇息了。」說著便欲下榻。
她原本盤住的雙腿自榻側伸下,身軀自有一番玲瓏之姿,簡璟辰一股熱流上湧,他本是血氣方剛之年,多日不近女色,眼前之人又是勢在必得的女人,不禁向藍徽容俯過身來。
藍徽容一直暗有戒備,右拳擊出,簡璟辰伸出左手相格,藍徽容借他一擋之力,在榻上急滾,剛一落地,簡璟辰雙拳如風,攻了過來。
藍徽容身軀未及挺直,只得左右躲閃,好不容易避過他第一輪的襲擊,挺身而起,兩人激戰在了一起。
見簡璟辰步步相逼,且他身手較幾個月前大有長進,與自己不相上下,藍徽容怒道:「簡璟辰,你們父子都是無恥小人!」
簡璟辰手中攻勢不減,微笑道:「我父皇再無恥,也是你母親傾心之人,你這套拳叫『蓮台拳』吧,當初你母親使這套拳,可就輸在了我父皇手下。」說著他拳風一變,所使招數竟似能隱隱克制住藍徽容的拳勢,藍徽容早聽說過簡南英武功睥睨天下,簡璟辰現在所使只怕就是他所親授,專門用來對付自己的。
她邊鬥邊往後退去,退得數步,已近床前,簡璟辰雙拳如刁鷹一般,迅猛攻出,藍徽容為避他強攻之勢,不得不再往後退了兩步,腳彎觸到床沿,上身稍稍搖晃,簡璟辰雙拳攻至,正中她胸前穴道。
簡璟辰微笑著摟住她後仰的身軀,再點她數處穴道,將她放至床上,俯身凝視她悲憤面容,輕聲道:「容兒,早晚的事,你不用怕,我會很溫柔的。」
藍徽容羞憤交加,便欲咬上自己的舌根,簡璟辰一笑,右手急伸,錯了她的下巴,藍徽容緊閉雙目,淚水滾滾滑落。
意識混亂中她隱隱聽到房門被輕輕推開,過得一陣也未感覺到簡璟辰有進一步的動作,睜開眼來,只見簡璟辰面上帶著得意的微笑,望著房門口面如寒霜的慕世琮。
簡璟辰得意一笑,推回藍徽容的下顎,拉過被子蓋上她的身軀,拍拍手站了起來,從容行到桌前坐下,微笑道:「世琮昨日就到了,為何不直接來見四哥我,要這般偷聽我們夫妻的閨房私話。」
慕世琮眼中神光暴漲後複於平靜,靜默良久,沉聲道:「四哥,我們談談。」
簡璟辰悠悠道:「好啊!我也正有些事要與世琮談談,不過,先請世琮將你帶來的人都撤了吧,免得傷了我們兄弟的和氣,再說,傳到父皇耳中只怕對世琮不利。」
慕世琮將手指撮在口中,尖銳的哨聲三長兩短,餘音散去後,他穩步坐於簡璟辰對面,轉頭看了藍徽容一眼,眼光中充滿無奈與憐惜,強自克制住,冷靜地望向簡璟辰。
簡璟辰執起桌上茶壺,斟了一杯茶遞給慕世琮,道:「世琮有何話,四哥我洗耳恭聽。」
慕世琮握起茶杯仰頭一飲而盡,狠狠將杯子頓於桌上,盯著簡璟辰道:「四哥,如若有一日,你需要我慕藩助你一臂之力,與塞外令姐勢力相合,逼宮謀位,你可願答應我一個條件?」
簡璟辰眯起眼來,半晌方緩緩道:「我只要與容兒成婚,父皇便會封我為太子,又何需逼宮謀位?!」
慕世琮冷冷一笑:「璟文太子被廢就是上個月的事情,皇上年歲漸高,愈發多疑猜忌,但他又武功高強,內力深厚,只怕會春秋壽長,我看四哥這個太子即使做得下去,也要做上那麼三四十年了!」
簡璟辰被他這番話語觸動最隱秘的心事,不禁閉上眼來,細細考慮,聽得慕世琮續道:「四哥當也知,皇上此番派你前來帶走容兒,隱有讓我們反目成仇之意,他定是忌你勢大,恐你我聯手。只要四哥答應我的條件,我們可以表面上裝作不和,待時機成熟,我自會助您坐上那個寶座。」
簡璟辰睜開眼來,微笑道:「可你若要我放了容兒,只怕不行,我得將她帶回去,與她成婚,才能登上太子之位。」
慕世琮咬了咬牙,道:「我不是要四哥放了容兒,只請四哥護她平安,她若不是真心嫁你,你便不得,不得像今日這樣強逼於她。」
簡璟辰一愣,瞬即仰頭哈哈大笑,笑完後盯住慕世琮冷冷道:「世琮就這般傾心於容兒嗎?!」
慕世琮面上神色不改:「四哥,皇上與我父王,都欠容兒的,我只想著能為她做一些事情,好贖我父王的罪孽。」他轉頭望向默默看著他的藍徽容,見她眸中儘是溫柔感激之意,心中絞痛,半晌後輕聲道:「四哥,看得出,你也傾心於她,你若強逼於她,你與她之間,又怎能有幸福?!」
簡璟辰微微一笑:「倒瞧不出世琮是個情種!枉費了惠兒一片癡心,也罷,四哥我就答應你,你就放心回潭州去吧。」
慕世琮行到床前,與藍徽容四目相望,良久輕聲道:「容兒,我只能為你做這些,你若見了皇上,不要太執拗了。」藍徽容啞穴被點,說不出話來,只是用感激的眼光靜靜地看著他,愈發讓他心傷,聽得簡璟辰步近,狠下心來,猛然轉身,出門而去。
待腳步聲遠去,簡璟辰坐於床前,見藍徽容扭過頭去,輕嘆一聲:「容兒,我不是存心冒犯你,世琮跟了我們很久了,不把他引出來,秘密解決這件事情,我怕他魯莽行事,到時豈不連累了慕王叔。」
他也不望向藍徽容,也不去想她啞穴被點無法與他對話,只是抬頭望著帳頂流蘇,悵然道:「容兒,我時時在想,那日我若是不回京城,我們是不是就不會變成這樣?錯過了一時,就真的錯過了一世嗎?」
「我知道你現在恨我,我也不知道自己何處做錯,我身為皇子,有命中註定的責任和抱負,我母妃死得早,幼年與皇姐相依為命,可為了這社稷江山,為了保萬千百姓平安,她以嬌弱少女之身和親塞外,遠嫁蠻夷,這些年來,我時時想著的,就是能踏平西狄,掃除突厥,將她給接回來。」
「我父皇,是得趙氏之助才謀得皇位,趙氏對我,十多年來一直極力打壓,那日與你分別,也是為了趕回京城,對他們做最後一擊,現如今,我的政敵已清除殆盡,父皇又允我,只要與你成婚,就冊我為太子,你說,這個時候,我還能夠放棄嗎?」
「即使我願放棄,這麼多年來,在我周圍,聚攏了一大批的官員與下屬,他們能放棄嗎?牽一髮而動全身,我身處這權力漩渦的中心,根本就是無法抽身的。」
「父皇一直想對慕王叔下手,一來無藉口,二來朝廷財力不足,我與世琮能達成方才的協定,造成表面不和的假像,也能安父皇之心,保他父子暫時的平安。」
「所以容兒,你若想保慕王叔一家平安,你只有隨我回京,與我成親,我既答應了世琮,就不會強逼於你,我簡璟辰,不想逼迫自己所愛的女人,我會等著你願意的那一天,等著你與我並肩站於那皇宮的最高處。」
細若遊絲的風自窗間吹進來,燭光隱隱跳動,簡璟辰轉過頭去,望著藍徽容平靜的面容,感覺自己與她就好似兩個世界的人,有緣相遇,會有緣相守嗎?
他暗嘆一聲,俯下身來,將藍徽容上身扶起,緊緊地擁住她,良久都不願放手,喃喃道:「容兒,我是真心喜歡你,你就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他將頭埋於藍徽容的頸窩中,那股清香與馨柔,多像幼年時母妃的懷抱,又像皇姐的如水眼波,他忽然有種想哭的衝動,為什麼,要讓他最愛的人一個個離他而去?到底是為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他戀戀不捨地鬆開雙手,將藍徽容平放,解開她的穴道,默然走了出去。
藍徽容躺於床上,側頭靜靜看著他的身影被燭光映照,投在門框之上,門開之時,長長的黑影伸至廊下,隨著他走動之勢,如幽靈般飄閃。房門『吱呀』關上,黑影消失,屋內複於平靜與安寧。
再行數日,到了距耒江不遠的花石鎮,眼見天色已近黃昏,聞得前方官道被大雨引起的泥石流堵塞,得兩日功夫才能將山泥清走,簡璟辰決定在花石鎮停留兩日,同時派出一部分士兵前往助當地村民清理山泥和巨石。
花石鎮是一鄉間小鎮,一無驛站,二無客棧,聞得寧王到來,里長嚇得顫慄多時,終將眾人迎至鎮上最富裕的肖財主家中安宿,肖財主一家老幼自是早已被趕至別處。
自那夜後,藍徽容與簡璟辰甚少說話,卻也平和相處,她覺得他有些可憐,卻又有些可悲,也許,生為皇家人,是他的不幸吧。
她心中也清楚,進京見簡南英,是勢在必行,只是見了以後,如何化解逼婚的危機,如何了結母親與他之間的恩怨,實是令她備感煩憂,想了幾日,她也索性不再去想,進了宮,見了他,再決定如何行事吧。
肖財主家雖為花石鎮首富,宅子卻也不大,陳設也頗為鄉土氣息,簡璟辰皺眉看了一圈,別無他法,只得命士兵和大部分侍衛在別處歇息,他與藍徽容及少量侍衛宿在了肖宅之內。
簡璟辰得與慕世琮達成協定,放下心頭隱憂,知他不會再來營救藍徽容,又見這幾日藍徽容不再是冷顏相向,心情愉悅,用過晚飯,見室內有棋具,微笑道:「容兒,長夜無事,我們對上一局如何?」
藍徽容一愣,忽然想起在軍營中與孔瑄那局未下完的棋,那時的他,對自己百般照顧,她又想起在西狄軍營中與孔瑄那局和棋,那時的他,用生命守護著自己,他此刻,到了哪裡?
離開慕王府的那一剎那,看到孔瑄的眼神,她知他一定會隨自己而來,只是,他現在到了哪裡?又會在何時出現呢?他是穩重之人,沒有十足的把握,應當不會草率行事,只求老天保佑,他不要貿然出手,不要連累到慕王爺才好。
簡璟辰見藍徽容面上神色,溫柔中帶著一絲傷感,似是想起了什麼遙遠的人或事,心中莫名一酸,負手行到她面前,望向她的眼內,語氣帶上了一絲威嚴:「告訴我,你在想什麼?!」
藍徽容收定心思,退後一步,正待說話,忽覺有些頭暈,心中漸漸迷糊,朦朧中見簡璟辰似身軀搖晃,撫額倒於地上,心感詫異時,窗外跳入十幾個黑衣人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9:36
第三十七章 漂泊
這十幾個黑衣蒙面人身形皆十分高大,跳入房中之後,迅速圍在藍徽容的身邊,其中一人蹲下去看了一下簡璟辰,抬頭道:「頭,要不要趁機除了這小子?!」
托住藍徽容搖搖欲晃身軀的黑衣蒙面人悶聲道:「不能除,這小子,說不定有一天能引起東朝內亂,那樣大人才有可趁之機。」
蹲於地上之人輕嗯一聲,笑道:「頭說得極是,行了,大功告成,我們趕緊撤吧。院內的人雖都中了迷藥,可別處的那些官兵還好好的,遲恐生變。」
他正待站起身,躺於地上的簡璟辰忽然睜開眼來,身軀猛挺,扼住那人的咽喉,奪過他手中長劍,圍於藍徽容身側的十餘人受驚,除數人留在她身側外,其餘人紛紛抽出兵刃,攻了上去。
簡璟辰數聲長嘯,手上劍式如潮,擋住這十餘人的進攻,喝道:「你們是什麼人?!」
黑衣蒙面人們也不說話,一味合攻,過得十餘招,簡璟辰想起其中某人所使招數及他們先前所說之話,面色大變,怒喝道:「你們是西狄人?!」
黑衣人們見被他識破來歷,加緊圍攻之勢,其中一人笑道:「寧王爺,我們仇大人想請藍小姐到金州做客,實在對不住了。」
另一名黑衣人喝道:「廢話少說,外面那些官兵就快到了,頭,你帶著藍小姐先走!」
簡璟辰再是數聲長嘯,未見院內侍衛趕來,知他們皆中了迷藥,而自己因為一直身處於暗算與陰謀之中,幼年時皇姐便經常給自己服用一些抗毒抗迷藥的藥物,所以在察覺到有些不對時,他便假裝暈倒躺於地上,只是他未料到,來的這些人個個身手都十分高強,而院外的官兵聽到自己的呼嘯趕來只怕尚需時間。
正在思忖與搏鬥間,眼見數人架著藍徽容出門而去,他心中焦慮,猛然一聲大喝,劍起寒光,立斃一人,和身撲了過去,無奈與他搏鬥的那十來人十分兇悍,死纏不放,刀光劍影間,他眼睜睜看著藍徽容與那數名黑衣人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藍徽容一直處於半昏半醒之間,迷迷糊糊中被一名黑衣人背在身後,說來也有些奇怪,雖知負著自己的人是仇天行派過來的,自己只不過從一個險境到了另一個險境之中,但她卻好似十分的安心,也不掙扎,任那人負著自己穿過鎮邊一片樹林,再翻過一座山頭,繞行十餘里,停在了耒江邊。
這夜星月暗淡,週遭十分黑暗,這幾名黑衣人在江邊停住腳步,點燃一堆細小的柴火,負著藍徽容的那人將她放於岸邊地上,一聲哨音,不多時,船櫓聲『欸乃』響起,一條小木船劃破黑暗,緩緩靠岸。
船上之人跳上岸來,笑道:「大功告成了?」
一名黑衣人笑道:「寧王那小子,倒是有些扎手,不過弟兄們正將他纏住,藍小姐請出來了。」
搖船之人捬掌而笑:「還是頭聰明,想辦法用山泥擋住他們的路,調開一部分士兵,又算到他們會住在肖老摳家,投迷藥入水井,這回立了大功,仇大人肯定會重賞我們的。」
先前負著藍徽容的那名黑衣人首領悶聲道:「廢話少說,老萬,你去來路看看弟兄們有沒有突圍而來?」一名黑衣人愣了一下,迅即轉身往來路行去。
此時,江邊僅餘藍徽容和七名黑衣人,夜風拂過,又躺於冰涼的地上,藍徽容稍稍清醒,只是依然無法提起真氣。她環視著身邊之人,心中忽然湧起一絲強烈的不安和惶恐,但這感覺,又不像是因為被仇天行派來之人擄走而引起的,是什麼呢?
等得一陣,搖船之人道:「頭,我們還是先撤吧,呆久了恐有變化,弟兄們都是長期潛伏東朝之人,只要不被當場擒住,自有脫身之法。」
那黑衣人首領輕嗯了一聲,彎下腰來,欲待扶起藍徽容,忽然『咦』了一聲,另六人齊聲道:「頭,怎麼了?!」圍了過來。
一道奪目的寒光如閃電般劃破夜空,一蓬鮮血噴濺而出,一名黑衣人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捂著咽喉緩緩倒下,另五人疾滾於地上,抽出兵刃,怒喝道:「頭,你什麼意思?!」
黑衣人首領也不說話,森寒的殺氣自他手中長劍燦然迸出,暗淡的火光下,六人身形在怒喝中糾結閃騰。
藍徽容見他們居然發生了內鬥,大感訝異,依於土堆前細細看來,見六人皆是身手高強之輩,那黑衣人首領以一敵五,更是武功出眾,越看,她越感到一陣陣寒意襲上心頭,先前那股強烈的不安和恐懼牢牢鎖住她的五臟六腑,攪得她直欲嘔吐。
戰得一陣,黑衣人首領手中劍招忽然變得輕靈飄忽,劍氣卻似與黑暗融為了一體,無處不在,將五名對手籠罩其中,奪目的光華如層層波浪在最激烈的兵刃相擊中湧出,數聲悶喝後,二人頹然倒下。
另三人暴喝一聲,聯手攻上,嗆聲不絕,黑衣人首領因先前劍勢太盛,不及變招,被對手圍攻,腳下一個踉蹌,顯見已中了一招。
那三人急急逼上,那首領卻於踉蹌後身形一個疾翻,手中長劍在空中絞了數個劍圈,鮮血在空中一路灑下,對手中的兩人仰面倒落。
最後一人見情勢不妙,發聲喊便欲轉身逃走,那首領捂著胸口急急追上,手中長劍如流星逐月,清遠絕塵,射向逃走之人,一蓬血霧騰空而起,又灑灑落下,微弱的火光中,那首領手撫胸口,抽出長劍,在倒地的六人身上又各補了一劍,咳嗽著轉過身來。
藍徽容直愣愣地望著他步步走近,他胸前黑色衣襟被鮮血染得如一朵墨梅,面上頭罩下的眼神讓她手腳一陣陣發涼。
黑衣人首領在藍徽容面前默立片刻,蹲落下來,微眯的眸子似有些不敢直視她愣愣的眼神,正靜默間,藍徽容一聲驚呼:「小心!」
詭異的刀光自他身後搖晃襲來,那首領在藍徽容驚呼聲發出一瞬便已劍橫身後,架住這必殺的一招,借力轉身,只見那先前離去的黑衣人老萬目光陰沈,森然道:「仇大人傳信要我們提防於你,果然不差,你這小子,是活膩了吧。」
那首領也不答話,劍光霍霍,全力而擊,他知這老萬是所有黑衣人中武功最為高強的,雖不及自己,但如果和另幾人聯手,自己便勝少負多,所以先前才藉口將他支走,不料他卻中途返回,自己先前與那六人激戰已受了劍傷,觸動舊創,功力大減,現在實是到了危急關頭。
纏鬥數十招後,他一聲輕嘯,口中噴出一口鮮血,隨著那鮮血噴出,他手中長劍發出的殺氣隱然成形,令黑夜空氣都為之一凝。
老萬見勢不妙,知他正用咬舌之術,不惜巨損真氣,使內力激至最強點,急急避開,無奈慢了一著,手中兵刃僅架住他第一波襲擊,卻在第二波劍浪中被絞得粉碎,千百道寒芒射入老萬體內,老萬倒地前睜大雙眼,奮力將手中斷刃遞出,狠狠地插入那首領的左肋。
那首領摀住左肋,力竭倒地,身形幾個扭曲,再也不曾動彈。
藍徽容看著這驚心動魄的一番激鬥,目瞪口呆,心頭的驚疑如颶風般越卷越大,無奈手腳無力,縱是想爬至那首領身邊,扯下他的頭罩,也無法移動一步。
江邊一片死亡般的沉寂,僅聽到江水輕輕拍打著岸邊岩石的聲音。不知過了多久,那首領蠕動了幾下,撐著站起身來。
他似傷得很重,踉蹌走至藍徽容身邊,隱見他前胸及左肋鮮血淋淋而下,藍徽容顫聲道:「你,你的傷———」
那首領默不作聲,忽然伸出手來,將藍徽容的衣襟解開,將她的外衫外裙緩緩除下,藍徽容的心一時下沉,一時飄浮,她腦中一片迷亂,眼見自己被他脫得僅著單薄的褻衣躺於地上,卻怎麼也發不出聲來。
那首領又踉蹌著步向江邊一處高大的灌木叢,鑽了進去,不一會兒,從那灌木叢中拖出一具屍體。
那是一具女屍,藍徽容看得清楚,女屍臉上已被爆得血肉模糊,她終忍不住一聲輕呼,只見那首領摸索著除下女屍身上的衣裙,將從藍徽容身上除下的衣物穿到那女屍身上,又轉過身來,抱起藍徽容的上身,替她穿上從女屍身上除下的衣物。
藍徽容眼中漸漸落下淚來,顫抖著道:「你———」那首領身軀一硬,猛然伸手輕輕點上她的啞穴,也不望向她悲傷的面容,靜靜地替她將衣裙穿好,將她抱至那艘小木船上。
小木船在江水的推動下輕輕搖擺,那首領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倒出一粒藥丸塞入藍徽容口中,遲疑片刻,悶聲道:「一會兒你手腳就可以動彈,你速速劃船離開,一刻鍾後你的內力便會恢復,你逃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
他又從懷中掏出數錠銀兩放入藍徽容懷中,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藍徽容淚水洶湧而出,不停地搖頭,無奈說不出話,眼見他奮力將木船推離岸邊,眼見木船被他一推之勢直入江心,隨著江水向下游飄浮,眼見岸邊火光下那身影跪落於地,隔自己越來越遠,她覺得如在煉獄中煎熬打滾,心被生生的撕成千條血絲,疼痛至無法呼吸。
夜色下,木船沿耒江向下游急速飄去,藍徽容漸感四肢可以動彈,但依然無法提起內力,只是可以如一個普通人般劃動船槳,她忍住淚水,奮力將船調頭,向先前入水的方向劃去。
無奈這晚江風甚急,又是逆水而行,眼見無法迅速趕回岸邊,藍徽容心一橫,想起莫爺爺以前所授,咬上自己舌尖,鮮血自她口角緩緩流下,她血流速度加快,藥效發作,不一會,便感恢復了兩成內力,她提起內力,急衝向大椎穴,真氣在那處迴旋數圈,激起體內全部生氣,終將解藥效力瞬間提至最高,雙臂運力,漿櫓如飛,迎風破浪,向來路劃去。
只是這種強提真氣之法頗傷身體,她漸感胸口一陣悶痛,但再痛,她覺得都沒有心中那股絞痛令她窒息,驚疑、震悚、恐懼、痛苦、徬徨、不捨齊齊攫緊著她的心,她恨不得插翅飛回先前所在岸邊,揪起那人,扯下他的頭罩,問個明明白白。
靜謐的黑暗中,藍徽容隱見岸邊那一點火光還在微弱跳動,心頭稍鬆,奮力劃了過去,船未完全靠岸,她便撲入水中,衣裙濕漉著爬將上岸。
只見先前躺身的地方,那具女屍手執長劍,橫於土堆之前,身前幾名黑衣人的屍體橫亂雜陳,一名黑衣人手中還握著似『暴雨梨花針』的暗器。乍一望去,仿如自己奮力搏殺,與那些黑衣人同歸於盡,卻被黑衣人臨死前射出的暗器爆糊了面容。
藍徽容的眼淚如珍珠斷線般掉落下來,是他,一定是他。
他利用西狄人救出自己,又不顧性命將這些西狄人殺了滅口;他早已準備好這具女屍,造成自己與西狄人同歸於盡的假像,這樣既能夠讓自己遠走高飛,又不連累到慕王爺,更能讓仇天行和簡南英等人不再追捕自己。
可他,為何會是西狄人的首領?他,為何先前那般不顧性命搏殺?更重要的是,他,為何不與自己一起逃走?
他受了那麼重的傷,送走自己,安排好這一切,他還有力氣逃嗎?他到底去了哪裡?為什麼,為什麼不和自己一起走?!
藍徽容深深呼吸,冷靜下來,執起火把,迅速在周圍尋找一番,卻未見那人身影,耳聽得遠處似有大隊馬蹄聲疾馳,知可能是寧王派人搜尋而來,她心急如焚,卻又無法出聲,聽得馬蹄聲越來越近,忽然靈機一動,直撲先前那藏著女屍的灌木叢,灌木叢又深又高,黑暗中她向前走了十餘步,腳下終踢上一人冰冷的身軀。
她淚水直流,彎下腰將他緊緊的抱在懷裡,迅速拖出灌木叢,抱至船上,此時,馬蹄聲就在數十丈外,她運起十成內力將船推向江心,縱身而上,迅速劃動船槳,黑暗中,船在江風和波浪的推動下,如出弦的利箭一般向下游而去。
身後的岸邊,人聲喧譁,上百人接踵而來,驚呼聲不斷響起。
「不好了,藍小姐身亡了!」
「快快回稟王爺!」
江邊黑影濃重,星月皆躲於烏雲之後,藍徽容在黑暗中奮力將船劃出十餘裡,知已脫險境,此時又是順流而下,她平定心神,鬆開雙漿,緩緩轉過身來。
那黑色夜行衣下的身軀僵硬如冰,那黑色頭罩下的雙眼緊緊而閉,他仿如已經死去,已好像正在沉睡,他胸前肋下的傷口仍在滲著鮮血,藍徽容只要伸手,就可以拉下他的頭罩,看清他的面目,可此時的她,卻鼓不起一絲勇氣。
靜默一陣,藍徽容點上他傷口處穴道,鮮血漸漸止住,又從他懷中掏出數個藥瓶,一一拔開聞了一下,知其中一瓶是傷藥,就著江水泛出的一點微光,替他將藥粉敷於傷口,撕下自己的裙裾包紮妥當,又伸手按上他胸前大穴,源源不斷地往他體內輸入著真氣。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有了一絲反應,呻吟著動彈了一下,慢慢睜開眼來,藍徽容一喜,他正好望上她如寒星般的眼眸,意識逐漸恢復,他伸手摸上自己的面頰,見頭罩還在,猛然用力掙脫藍徽容,『卟嗵』一聲翻入江中。
藍徽容本能的身軀一擰,電光火石之間隨後撲入江中,右手一撈,剛好來得及拽住他的衣襟,她用力將他拖回,波浪推湧間,游回船邊,眼見他還要掙脫,情急下『啊』了一聲,這才發現自己啞穴已被衝開,她長嘆一聲,貼到他耳邊輕聲道:「孔瑄,你若死了,我也不會獨活。」
岸邊,數百支火把映得天空一片通紅,簡璟辰呆立於那具面目模糊的女屍身前,雙手不停的互絞,是她嗎?真的是她與敵同歸於盡了嗎?
那身形,那衣裙,恍如就是她躺於自己面前,讓自己如割心般的疼痛。可那血肉模糊的面目,卻讓自己感覺到還有一絲生機,到底是不是她?
江風越刮越大,火把騰騰而閃,數百人靜然而立,無一人敢發出半點聲息。良久,簡璟辰冷冷道:「唐文,傳附近最好的忤作,將這幾具屍體從頭到腳,每一根毛髮都不放過,給我仔細的驗。」
一名手下應了一聲,轉身而去,簡璟辰又道:「尚力,你帶人馬沿耒江展開搜尋,記住,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容兒給我找出來。」
他負手望向耒江上空無垠的黑暗,心中漸湧狠決之意:容兒,如果你沒死,我就是踏平西狄,翻遍東朝,也要將你給找回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19:52
第三十八章 命運
九月二十,澄陽城外五十餘裡處,衛明山腳,楊家村。
村子北面靠近衛明山有一戶人家,家中僅餘一個六十多歲的殘疾老頭,其數個兒女皆於青壯年時患病離世,而他,雙耳已近全聾,僅靠在山後種著幾塊蕃薯田得以生存。
這日下起了大雨,楊老頭見雨勢甚強,恐雨水和著山泥流入屋後那口地窖,那裡面收著的可都是自己今冬和來春的救命蕃薯,一旦發霉,只怕這把老骨頭將熬不過這個冬季。
他披上破舊的蓑衣,在地窖口撐起一塊大木板,推開地窖木門,沿木梯下到窖底。
地窖並不深,裡面堆著數堆蕃薯,楊老頭在窖底看了一圈,見乾燥如昔,滿意地點了點頭,正待出窖,忽見一堆蕃薯後似露出一片衣角,他想起自己眼力不太好,是不是花了眼,走過去正待細看,一石粒淩空飛來,正中他背後穴道,他眼前一黑倒於地上。
藍徽容從地窖口下來,將昏迷不醒的孔瑄從蕃薯堆後抱出,凝望著他憔悴的面容,悠悠嘆了口氣:「又得換地方了,孔瑄,你得快些醒過來才行,我怕我撐不下去了。」
那夜,藍徽容將孔瑄從江水中撈出,爬回船上,沿耒江放船而下,行不多遠,便聽到岸上疾馳的馬蹄聲,她知是簡璟辰疑心自己並未身亡,派人追來,她只得抱著早已昏迷的孔瑄跳入江中,游至江邊,也不上岸,躲於岸邊的蘆葦叢中,聽著那些人馬追著那艘木船而去,四周恢復平靜,方悄悄上岸。
她心憂孔瑄傷情,急於找到一個大一點的村鎮替他抓些藥,無奈靜夜中行來,到處可聞急促的馬蹄聲,可見映天的火把,她知簡璟辰在這附近展開了細密的搜尋,好不容易避開一撥又一撥的官兵,一路向西逃匿。
孔瑄自被她撈上來之後便一直昏迷不醒,他的傷口在江水中浸泡多時,血倒是止住了,卻開始有些腫爛,數日來,藍徽容負著他白日尋地方藏匿,只有夜間才敢出去尋些食物和草藥,又不停替他運氣療傷,累得疲憊不堪,若不是孔瑄還有一絲氣息,支撐著她,她恐怕早已倒下了。
一路行來,到處可見自己的畫像,也到處可見成群的官兵,對每一個人進行著詳細的盤查,她不敢在人前露面,生怕留下蛛絲馬跡,她更不敢在一個地方停留超過兩日,唯恐暴露行跡。
前日逃到這楊家村,尋到這處地窖,倒是頗為理想的一處藏身之所,她又於衛明山上尋得一些療傷效果極好的草藥,孔瑄傷勢漸漸有所好轉,雖仍處昏迷之中,但呼吸已恢復正常,傷口處紅腫消去,開始結痂。
不料今日被這楊老爹撞見,藍徽容不忍傷他性命,只得再次負起孔瑄,等雨勢停歇後,於夜色深深中離開了楊家村。
她負著孔瑄行走在泥濘的山路上,秋末的夜風寒涼入骨,孤寂、傷心、痛楚,種種感覺襲上心頭,她就著一點星光緩緩向前而行,感受著孔瑄胸前存留的那團溫熱,眼眶慢慢濕潤:「孔瑄,你快些醒過來,是個男子漢的話,你就不要這樣賴著不醒,老是要我一個女子來背你,像什麼話?!」
「我知道你有很多事瞞著我,你說話也總是真真假假,但我知道你的心,不管你是什麼人,我看得到你的心,你若心中無我,你不會這樣捨命來救我,替我安排好一切。」
「你與仇天行是何關係,我等著你和我說清楚,所以你要快快醒來,把一切說清楚,然後兌現你的諾言,你說過的,要和我一起去蒼山,孔瑄,我現在背著你去蒼山好不好?」
淚水滑入她的嘴角,鹹鹹的,仿如在她心口一刀又一刀地割著:「孔瑄,我求求你,快些醒來,大不了以後,以後比武或下棋,我都輸給你就是了。」
「那你豈不是一輩子都得聽我的了?!」微弱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藍徽容再行數步方反應過來,身軀似幻化為石柱,呆立良久,『啊』的一聲驚呼,迅速將孔瑄放在一顆樹前,跪於他身側,看著他微眯的雙眼,喜極而泣。
孔瑄吃力地抬起手,替她拭去眼淚,眼中閃過愧疚之意,轉而微笑道:「我受一回傷,你就哭一回,倒好像你前世欠了我的似的。」
「是,我欠你的,你是我的債主。」藍徽容一陣激動,伸出手將孔瑄的頭抱入懷中,兩人緊緊相依,良久,藍徽容柔聲道:「孔瑄,你別急著說話,那些事,我們回頭再說。」
孔瑄輕嘆了一聲,任她將自己摟在懷中,徹底地放鬆下來,多年的隱忍生活,知道真相時的痛苦,這些時日來的辛苦籌謀,悉數在她溫柔的懷抱裡化為雲煙。
那夜,他辛苦安排她脫身離去,布下假局,已是強弩之末,掙扎著隱身於灌木叢中,想著她已順流而下,從此天高海闊,任她馳騁,他再也感覺不到傷口的疼痛,有的只是欣喜和愉悅,終於,這條殘命可以換取她的自由,可以讓她實現心中的夢想,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情。
終於,他不再是被父親遺命牽著的木偶,不再是仇天行謊言下的一顆棋子,也終於能為她做上這最後一件事情,他只覺滿心歡暢,帶著微笑昏迷了過去。
不料醒來,卻見她就在眼前,她知道是自己了嗎?她若帶著傷重的自己逃亡,又如何能夠走遠?情急下,他翻身躍入江中,只求能夠不拖累她,不讓她面對曾被欺騙的真相,能夠讓她在日後漫長歲月裡,想起他時只有溫柔的笑。
可當她將他拖回,在他耳邊說出那句『你若死了,我也不會獨活』時,他才知道自己錯得是多麼的厲害,她又豈是尋常女子?她的心交給了自己,自己怎能不說清楚就將她丟下?讓她一個人在猜測與痛苦中度過餘生?
長久的昏迷中,他似從雲層之巔落入萬丈深淵,又從萬丈深淵飛上雲端,他只想尋到她的身影,求得她的原諒,若是她還願意,這條殘命就陪伴她上蒼山,遊霧海,陪她度過盡情歡笑的一年好了。
孔瑄握住藍徽容抱著自己的手,默默感受著她的體溫,覺得胸口一陣疼痛,忍不住輕咳數聲。
藍徽容恐是自己將他抱得太緊,忙鬆開雙手,孔瑄將她輕輕一拉,兩人並肩而坐。
「借你的肩靠一靠,可好?」孔瑄靠上藍徽容的肩頭,平定著體內的疼痛,慢慢提起真氣,運行數週天,藍徽容感應到他正在運功療傷,試探著將自己的真氣輸入他的體內,兩股真氣漸漸融合,通過孔瑄周身經脈與穴位,又歸於丹田。
孔瑄漸感精神,收住真氣,兩人十指相交,默默聽著夜風拂過青山的聲音,良久,孔瑄輕聲道:「容兒,我父親,曾經是和國軍隊中的一名普通士兵,在某次作戰中被葉天羽元帥救過一命,成了他的親兵。」
藍徽容欲待說話,孔瑄手指稍稍用力一握,她收住話音,靜靜地聽他訴說。
「當年棋子坡兵亂,我父親恰好被派了出去,不知真相,只知是葉元帥與簡南雄同歸於盡,慕少顏滅了葉軍,他躲過兵亂之後,想起恩人葬身火海,心有不甘,又回到棋子坡,卻在一個懸崖下救出了葉天鷹。」
「他不知葉天鷹才是罪魁禍首,只知他是葉帥的親弟弟,聽得葉帥確已身亡,自是將滿腔報恩之心放在了葉天鷹身上,便將重傷的他帶回了安州老家。」
「葉天鷹傷癒之後,便說要替葉帥報仇,離開了我家。到我七歲那年,葉天鷹又突然出現在安州,恰逢我父親病重,便將我託付給了他,讓我拜他為師,長大後替葉帥報仇,就這樣,葉天鷹便成了我的師傅。」
「葉天鷹把我帶到西狄一個隱密的地方,和一些小孩一起進行了殘酷的訓練,我一心遵從父親遺命,視葉天鷹如父,卻不知道,他早改名換姓,成了西狄國的左都司仇天行。他知我父親因葉帥之故,一貫仇恨西狄人,也從不在我面前暴露那重身份。」
「數年之前,我武藝大成,是那幫小孩中武功最高的,葉天鷹便派我潛伏到慕少顏身邊,著我打探鐵符和你母親的下落,說這才是能夠替葉帥報仇的最佳方法。葉天鷹並不知他落下懸崖後,慕少顏向葉天羽懺悔並隱匿起太子皓的事情,他以為鐵符是落在了慕少顏的手中。」
「我想法和侯爺成為好友,也取得了他的信任,可這麼多年來,我一直沒辦法得到鐵符和你母親的任何消息,也不見葉天鷹與我聯繫,我與侯爺情義日深,又深感王爺並不像忘恩負義之人,正是愧疚與徬徨之時,你卻突然出現。」
「那日戰場之上,仇天行的出現,讓我透體冰涼,沒料到自己的師傅竟是西狄國的左都司,他將你帶走,讓我相隨,有一夜,為了他利用西狄人攻打東朝之事,我與他發生了激烈的爭執,我便知他可能要對你不利。」
「第二夜,那元禮運用魅瞳之術想誘你說出《寒山圖》所在,我只能躲於窗外用鳥叫聲喚醒你,其後他想對你無禮,我衝入室中,與他打鬥時,仇天行隨後趕到。」
「我知自己還不是他的對手,又日益感到當年之事有所蹊蹺,隱隱覺得父親可能受了仇天行的欺騙,便向他假言提議,你對我似有情愫,如果讓我假裝將你救離險境,自能哄你說出《寒山圖》所在,又告知他,簡南英的精銳軍隊早已佈置妥當,只待西狄軍與慕家軍鬥至兩敗俱傷,便會出手,讓他不如裝作被我刺傷,退兵歸去。」
「仇天行聽了之後大為意動,便採納了我的建議,卻在我肋下劃了一劍,以求得你的信任。」孔瑄低下頭來,心中一陣難過,欲抽出與藍徽容互握的右手,藍徽容卻緊緊握住,不肯放手,柔聲道:「累了就明天再說。」
「不。」孔瑄提起精神,續道:「容兒,我知道自己欺騙了你,所以後來你,你問我可願意和你一起去蒼山時,我只能拒絕了你。直到第二天,我暗中跟蹤你和侯爺,在葉帥墳前偷聽到了你們的說話,才知道了當年的真相。」
「原來,罪魁禍首竟是我一直以來的師傅,我父親也是在謊言的欺騙下給我留下了遺命,後來,我又在你們離開萬福寺之後去見了玄亦大師,確認了事情的真相。」
「玄亦大師得知我的來歷後,勸我要脫離仇天行的控制,不要再為虎作倀,那日,我不知自己是怎麼掙扎過來的,直至後半夜去找你,才下定決心,要與你一起離開。」
「仇天行在撤軍離去之前,因為信任我,告訴了我,慕家軍和潭州城中有他派駐的高手,可以在關鍵時刻助我一臂之力,我既得知他的真面目,便想在離去之前替侯爺除掉這些人,所以才要你等我十日。」
「我摸清那些人隱於何處,正想將他們聚齊,一網打盡,卻逢皇上賜婚,寧王將你帶走,我索性將那些人彙集起來,說奉仇天行之命要營救於你,我有仇天行給我的信物,他們自是深信不疑,便聽我吩咐,合力將你從寧王手中救了出來。其後的事,你便都親眼所見了。」
一片長久的沈默之後,藍徽容轉頭望向孔瑄,盯著他的眼睛,緩緩問道:「我想問你,為什麼丟下我一個人,不和我一起走?!」
孔瑄心頭劇跳,不敢望向藍徽容的雙眸,側過頭去,半晌後輕聲道:「容兒,是我錯了,我欺騙了你,無顏面對你,只想著能將你救出,讓你去過自由的生活,我,是沒有資格再陪伴你的。」
他心底還有一句話,卻無論如何都不能說出:「容兒,我已不能陪伴你一生一世,又怎能誤了你的終身。」
藍徽容感覺到他的手在劇烈的顫抖,體會到他此刻內心的痛苦,所有的疑問得以消除,她心中一痛,猛然再度將他抱住,喃喃道:「不,你沒錯,從一開始就是仇天行欺騙了你的父親,也欺騙了你,你也沒有對不起我。我和你,都是這些瘋狂的人手中的棋子,都是被他們利用的工具。」
她緊緊地抱住孔瑄,想起自己這幾個月來因母親遺命而被操縱的命運,經歷的種種艱難困苦、生離死別,這身不由己的痛楚,欲跳出漩渦的苦苦掙扎,藍徽容忍不住落下淚來。
孔瑄將臉埋在她的肩頭,心神激動,想起這十多年來的錯誤人生,對慕世琮兄弟情義的愧歉之情,對眼前深愛之人的欺騙,而她,此刻卻不計一切地擁抱著自己,終抑制不住,失聲痛哭。
兩人長久地相依,為過去身不由己的命運而痛哭,卻也都有著一絲逃脫這種命運的喜悅,這一刻,兩人終不再是別人手中的棋子,兩人的命運也不再被別人所操控。
這一刻,兩人都感覺心靈高度契合,他瞭解了她的心,她也理解了他的痛苦,兩顆曾經為身不由己的命運而徬徨掙扎的心,在黑夜中慢慢靠近,又慢慢融合在了一起。
藍徽容擔憂孔瑄傷勢,鬆開抱住他的雙手,不停向他體內輸著真氣,眼見他精神漸好,心中喜悅,面上露出無限欣愉溫柔之色。
孔瑄看得清楚,心中的傷痕漸被撫平,勇氣重新回到他體內,他緊握藍徽容的手,輕聲道:「容兒,謝謝你。」
藍徽容輕輕搖頭:「不,是我要謝謝你,一直以來,都是你在明裡暗裡保護著我,就是當初你欺騙我,也是為了救我。」
孔瑄心中激動,咳嗽數聲:「你就這麼相信我?」
藍徽容抬頭望向夜空,過去的事情點滴湧上心頭:「這些天來,我想得很清楚,你若是對我有所圖謀,你就不會三番四次勸我離去,也不會,不會那般拒絕於我,更不會這般不顧性命救我,又不與我一起逃走。」
她轉頭望向孔瑄,有一種獲得新生的喜悅:「孔瑄,我們不要想從前的事情了,那些恩恩怨怨,爭權奪利,以後再也與我們無關,我們,一起去蒼山吧。」
孔瑄伸手將她攬入懷中,仰頭而笑,笑聲恢復從前的爽雋,更有著擺脫殘酷命運的欣喜:「好,容兒,我們這兩顆棋子,一起上蒼山,是生是死,我們都不分開。」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20:05
第三十九章 蒼山
「歌兮,有山赫名蒼,有海雲霧長,飛歌幾萬里,不能越北疆。」
「十月上蒼山,一地雲黃,天之闊,地之廣,海之遠,路之長,寒風迷霧,夜夜望故鄉。」
這是流傳在蒼山山脈的兩首歌謠,吟唱的就是以迷濛之美、蒼茫之境、雄偉之意而聞名的蒼山霧海之景。
蒼山位於東朝西北境,是一條長約上千公里的大山脈,猶如一條遨遊蒼天的神龍,高聳巍峨,雄偉壯觀。
蒼山山脈中部,有一大湖泊,湖中的水都是由蒼山上的冰雪融化而成,由於地勢較高,位於終年雲霧繚繞之處,一年中大半時間湖面上都隱有雲霧蒸騰,故此被稱為『霧海』。
這日已是十月中旬,冬日漸深,太陽早早西斜,掛於高山的巔峰之後,那一塊的天穹似被燃燒了一般,天宇壯麗,但又空靈開闊。藍徽容與孔瑄共騎一乘,勒馬於望蒼峰山腰處,看著遠處夕陽由濃而淡,緩緩落入山巒之後,暮藹悄悄湧起,籠罩大地,四周安靜如水,寂廖無言。
藍徽容依於孔瑄身前,二人同時感覺在這大自然的雄美景觀之前,人是何其渺小,但又似感覺只要二人緊緊相依,天地之大,也可任人遨遊。
「容兒。」
「嗯。」
「過了這望蒼峰,我們便進入蒼山境內了。」
「我們真的到蒼山了嗎?」
「是,我們真的到了。」
藍徽容眼眶逐漸有些濕潤,她環顧四周,暮藹下的山峰、草甸、森林,迷濛幽靜,她仿如進入了一場美夢之中,那想茲念茲的蒼山,真的到了嗎?
那夜之後,孔瑄的傷勢一日好過一日,由於外面的搜尋官兵將注意力都放在年輕女子身上,藍徽容索性再度扮成男裝,與孔瑄扮成了一對兄弟,待孔瑄能正常行走,諸事皆由他出面,二人雇了一輛馬車,向西而行。
過得十來日,孔瑄傷勢大好,又已出皇帝勢力範圍,進入了慕王藩境,也不再見搜尋的官兵,二人漸感脫離險境,便換了一匹駿馬,共乘一騎,穿過容州邊境,一路行往蒼山。
從容州邊境穿過之時,藍徽容猶豫再三,終按下對月姨和安心安意的思念之情,決定不回容州,她不願再面對從前的人和事,她只想灑脫地告別過往,與孔瑄去追逐那個長久以來的夢想。
勒馬於山腰,孔瑄坐於藍徽容身後,見她長久地凝望著容州方向,柔聲道:「要不要回容州看一看?」
「不。」藍徽容搖了搖頭:「容州城內我親人眾多,我雖甚少以女裝和真實姓名在外人面前出現過,可也怕留下線索。」
她想起一事,有些赧然:「孔瑄,有件事情,我一直沒有告訴你。」
「你想說就說,不想說,我就當不知道。」孔瑄和聲道。
藍徽容回過頭來,望上他明亮的眼睛,也能感覺到他面頰的熱意,忽覺有些害羞,忙又望回前方,輕聲道:「我的名字,是徽容,藍徽容。」
「徽容?徽水河的徽嗎?」
「是。」
「藍徽容,藍容。」孔瑄細細地讀了兩遍,呵呵一笑:「管你是藍容還是藍徽容,從今以後,你只是我的容兒。」
藍徽容聽他說到『我的容兒』四字,心猛然一陣劇跳,再也不敢回過頭去,身子有些發軟,便靠在了孔瑄胸前,孔瑄也是唇乾舌燥,長袍下的身子熱了起來,情不自禁地環住她柔軟的腰肢,二人呼吸漸感急促,心兒都撲通急跳,偏又都說不出一句話。
幾名行人經過,見二人這副模樣,驚訝的目光中帶上了一絲不屑,孔瑄清醒過來,想起此時藍徽容尚是男子裝扮,不由笑道:「得,又一次讓人誤會你是兔兒相公。」
藍徽容羞紅了臉,強撐著坐直身軀,聲音細如蚊蚋,嗔道:「還不都是因為你。」
孔瑄從後看得清楚,她脖頸處都已通紅,不禁起了促狹之心,貼到她耳邊悠悠道:「因為我什麼?」
藍徽容耳際麻癢直鑽心窩,忍不住輕『啊』一聲,再度向後一倒,孔瑄又待摟住她腰肢,腦中一道閃電劃過,一陣傷痛襲來,手便停在了半空,半晌方提住馬韁,猛挾馬肚,馬兒載著二人向前疾行。
藍徽容未感覺到他這番異常,馬兒馳出一段,放慢速度,她才漸轉清醒,從孔瑄懷中坐直,將鬢邊散髮塞入青帽之中,二人靜靜而行,穿過容州邊境,日夜兼程,直奔蒼山,終於這一日黃昏趕到瞭望蒼峰。
眼見天色已黑,今夜無法翻過望蒼峰,二人決定在山間歇上一宿,夜寒霜重,縱在地上鋪上了斗篷,藍徽容仍覺有些涼意,想起孔瑄傷勢剛好,只怕也禁受不住這高山寒意,她爬了起來,握住斗篷,悄悄地走到他身邊,正待替他披上,卻見他明亮的眸中滿是笑意,望著自己。
孔瑄接過藍徽容手中斗篷鋪於身側,將她的手輕輕一扯,二人並肩而臥,仰望星空,聽著彼此甜柔的呼吸聲,誰也沒有說話,也許是覺得徹底擺脫了以前噩夢般的生活,也許是知道蒼山就在眼前,藍徽容的心格外安逸,不知不覺中便睡了過去。
等醒過來時,只見孔瑄的斗篷覆於自己身上,他卻已不見了蹤影。藍徽容一陣莫名的心慌,猛然站起,大聲呼道:「孔瑄!」呼聲中帶上了一絲焦慮之情。
孔瑄正在林內練劍,聽得她的呼喚,急奔了過來:「容兒,怎麼了?!」
藍徽容心頭一鬆,也覺自己有些好笑,如同一隻尋找母鹿的幼鹿一般,臉上泛起紅暈,轉過身去:「沒什麼。」
孔瑄漸明她心思,走了過來,將她擁入懷中,輕嘆一聲:「容兒,你放心,今生今世,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我會一直陪著你。」
懷中的人兒柔軟而嬌怯,他迷醉中卻再度有一陣傷痛襲來,心中默默道:容兒,我會一直陪著你,用這最後的時光陪著你,只求你將來,不要恨我,不能給你更多的時光。
二人翻過望蒼峰,日行夜宿,向西而行,這一路走來,經過了高山、草甸、湖泊、河流,雖已入冬,草甸枯黃,湖水冰寒,滿目皆是蒼茫之色,藍徽容卻看得興致盎然,在她心中,這段旅程便如同一場甜美的夢,有時,看到一處景緻,與母親描述相符,她便會驚喜地呼叫,興奮地拍打著孔瑄的手。
天高雲闊,風兒都帶上了甜美的氣息,孔瑄從未見過這樣的藍徽容,如同一個小女孩一般,渾身上下閃著奪目的光彩,或驚呼、或大笑、或嬌縱,或輕柔。
她看到草甸上若是還有某些花兒在迎著寒冬的風傲然開放,便會尖叫著撲過去,然後很溫柔地注視著那朵花兒,長久才肯站起身來;她看到牧民的牛羊經過,也會很開心地跟上十里八里,有時還嬌憨地學上幾聲牛兒哞鳴,然後笑得前仰後合;她看到美得不像人間的大小湖泊,便會鬆開他的手,直撲水中,掬起水來灑向他的面容,卻不顧那冰寒的湖水已將她的裙裾濕透。
他這才知道,她並不總是只有溫柔的笑容,淡定的性格,她也有這般任性嬌蠻的時候,她若是高興時,可以如春花般燦爛,她若是使起小性子來,卻又如小牛犢般執拗。
嬌弱時,她可以在寒風細雨中縮入自己的懷抱;堅強時,她也可以於長夜默默替自己蓋上斗篷,燃起火堆;溫柔時,她會靜靜地依靠著自己,一言不發,聽著彼此的心跳。
以往的他,只是看到了她的某些方面,這段時日的朝夕相處,沒有任何往事的干擾,他看到了更豐富的她。他的心中,滿滿噹噹,裝著的全都是她,他的骨子裡,絲絲縷縷,沁著的也全都是她。
而藍徽容,也感覺自己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孔瑄,他像高山,替自己擋住風雨,他像和風,輕輕地包容著自己。開心時,可以向他撒嬌發嗔,靜默時,可以依於他懷中聆聽心跳,他也會經常嘲笑調侃著自己像小女孩般的行徑,話語中更多的卻是無盡的寵溺。
這樣遠離過去的生活,瀟灑如風的時光,甜得像蜜,濃得像酒,美得像詩,讓二人浸入其中,誰也不願意提起以前的人和事,誰也不願意從這場美夢中醒來。
只是,藍徽容始終沒有覺察到孔瑄眼底深處的那一絲憂傷,始終沒有覺察到他在與自己耳鬢廝磨到一定程度時強自控制的怪異行為,她只是羞澀地暗自想著,等有一日,二人安定下來,正式成親以後,自己便可以真正成為他的容兒了。
這日,二人行到了蒼山山脈中段,孔瑄向村民打聽才知道到了翠姑峰,翠姑峰山高入雲,因長滿了翠綠的雲杉,山巒形狀似一姑娘的髮髻而得名。
眼看寒風越刮越勁,孔瑄笑道:「容兒,看來我們的旅程得告一段落了。」
藍徽容有些不捨,無奈道:「我還想趁著下第一場雪前趕到霧海呢,看來是不成的了。」
「不怕,等雪下定,霧海冰封了,我們再去,說不定更有一番意味。只是我們現在得找個地方安定下來才行,今冬第一場大風雪看樣子再過幾天就要到了。」孔瑄安慰她道。
藍徽容也知他所說不差,二人商議了一下,驅馬到幾十里外的集市上購來了一應工具物品和部分食糧,又趕回翠姑峰下。
藍徽容曾聽母親說過,翠姑峰頂有一溫泉,即使是冰雪封山的季節,泉水仍是熱意騰騰,溫泉下方有成片的雲杉林,林間有一空地,是極好的安家所在,只是因為一路到山頂都是陡峰連天,極難行走,沒有一定的輕功是很難上到峰頂的,故此人跡罕至。
她向孔瑄一說,二人興致高揚,一致決定將過冬的地方安在那處,孔瑄出面將那匹陪伴了二人一個多月的馬兒賣掉,換來一些衣物和過冬物品,二人負著數包東西上了翠姑峰。
二人施展輕功,過險峰,越陡壁,沿著山峰的走勢一路攀援而上,終在精疲力盡、大汗淋漓之時,到達了翠姑峰頂。
接下來的幾日,二人趁著暴風雪未到,齊心協力,伐木為屋,鋸杉為床,這日黃昏,眼看著寒風颳過木屋旁的雲杉林,風雪欲來,而孔瑄也終於將小木屋的最後一根木榫敲入,藍徽容忍不住開顏而笑。
孔瑄直起腰來,二人長久地微笑對望,慢慢伸出手來,相牽著走入木屋之中。
木屋僅前後兩間,孔瑄在前面一間搭了一個小小的灶台,造了一張簡陋的木桌和幾把木凳,擺了一張木榻。後面一間則擺了一張小小的木床和木台,再無他物。
這木屋是如此簡陋,有些地方甚至還有著未曾剝落的樹皮,邊邊角角也並不齊整,但在二人眼中,卻如同進入了世上最華麗的宮殿。
這夜,藍徽容下廚,菜式僅一樣----菜干煮鹹肉,孔瑄不知何時偷偷帶了一壺酒上山,見他傷已痊癒,藍徽容倒也未反對,二人各飲數杯,意興濃濃時藍徽容突然放下筷子,臉上露出驚喜的神色:「孔瑄,你聽!」
孔瑄聽了一陣:「容兒,你聽到什麼了?」
「下雪的聲音。」藍徽容站起身來,拉開房門,奔了出去。
這時,風小了很多,潔白的雪花星星點點,自未完全黑透的天空灑灑而下,宛如一朵朵梨花,在空中冉冉盛開,又似一隻只白鳥,在風中自由地飛翔。
藍徽容眯起眼,伸出手來,讓那雪花落於自己的手上,灑於自己的眉間,孔瑄默默走到她的身後,隱隱聽到她竟在低聲飲泣,他從後面環住她,輕聲道:「怎麼哭了?」
藍徽容靠上他的胸膛,喃喃道:「孔瑄,到現在,我才確信,我不是在做夢。」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20:20
第四十章 霧海
聽她這句話說得傻到極致,孔瑄將環住她的雙手漸漸收緊,在她耳邊輕聲道:「容兒,對不起。」
「為什麼說對不起?」
「我應該早些和你到蒼山來。」
「現在也不遲啊,你看,我們正好趕上今年第一場雪,孔瑄。」
「嗯。」
藍徽容卻不再說,孔瑄等了一陣,探頭過去看了她一眼,見她似正在羞澀地想著什麼,他的鼻息漸轉粗重,眼前的嬌軀似水一般融化了他,卻又似火一般燃燒了他,他扳過藍徽容的身子,柔聲道:「想說什麼?」
藍徽容眼波如畫,微微一笑,低下頭去:「不說了。」
孔瑄伸出手,輕輕抬起她的下顎,眼前的這面容煥發著異樣的光彩,她的眉梢髮間還掛著雪花,但眼神卻是那般熾熱。
他似讀懂了她那眼波中的心事,心神蕩漾間,他慢慢俯下頭去,印上她那像一汪清泉般的紅唇。她的唇齒有一股清香,瞬間迷醉了他的身心,而他的氣息有著濃烈的醇厚,剎時佔領了她的靈魂。
由輕柔到熱烈,宛轉承就間,藍徽容慢慢伸出手來,攀上他的脖頸,孔瑄腦中一熱,忽然將她打橫抱起,藍徽容雙眸緊閉,呼吸急促,右手緊緊攥住孔瑄的衣襟,說不出一句話來。
孔瑄將她抱入內室,輕輕放於床上,撫摸著她滾燙的雙頰,終忍不住覆於她的溫柔身軀之上,再度吻上她鮮豔欲滴的紅唇和那嬌嫩的面頰。
室內一片纏綿悱惻,焦渴與燃燒中,孔瑄的手已撫到了藍徽容的腰側,顫抖著解開了她的衣襟。可就於此時,他的腦中忽有一道閃電劃過,傷痛的感覺再度襲來。
他的雙手忽然停住,心如刀絞般的疼痛,猛地抽身離開那令自己迷醉的溫軟的身體,額頭汗珠滾滾而下,他喘著氣看著床上緊閉雙眼面色緋紅的藍徽容,喉間發出一聲壓抑的低吼,奮力奔了出去。
藍徽容本是腦中一片迷亂,感覺到他的手沿自己身軀而下,他的熱度灼燒著她,也熔化著她,正是慌亂中帶著一點點害怕,又隱有絲絲甜蜜之時,卻覺身上一輕,熱力散去,朦朧中聽到他的腳步聲遠去,全身無力躺於床上。
半晌,她才覺心跳恢復正常,坐在床沿,待感覺到雙足不再疲軟,才慢慢繫好衣襟,走了出去。
她安靜地收拾著外間桌上的碗筷,那絲絲甜蜜的感覺讓她嘴角含笑,他這般愛惜她的貞潔讓她心生感激,但她又隱隱有些悵然若失。
她伸手拍了拍自己依然滾燙的面頰,看來,等過了這個冬天,得和孔瑄去他父母墓前正式拜祭,稟告二位老人家之後再正式成親了。
門外,夜色下,山頭已覆上了一層薄薄的雪,孔瑄手執長劍,快如閃電,動似光影,激起一團團雪霧在空中飛舞,飛雪於劍影間灑上他的面容,落入他的頸間,冰凍著他激情的心,熄滅著心頭那股騰騰烈火。
身形騰挪間,他瞥見藍徽容立於室內的清麗身影,那嬌柔模樣更讓他為之心傷,他猛然一聲暴喝,長劍直射入屋旁雲杉之中。
藍徽容聽得他的暴喝聲,從冥想中醒過來,擔憂於他,奔到門口,孔瑄不敢望向她,呆立半晌,輕聲道:「我去溫泉那裡泡個澡,你先歇息吧。」說著大步奔入黑暗之中。
夜色深深,藍徽容躺於內室床上,聽得孔瑄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聽得他在外間榻上睡下,才合上雙眼,嘴角帶著一絲甜蜜的笑容沉沉睡去。
後半夜,雪越下越大,待黎明初現,藍徽容聽得屋外『啪啪』的聲音,睜眼一看,窗外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她忙著好衣衫,奔出門外,忍不住『譁』的一聲驚呼,只見整個山頭,銀妝素裹,林間高大的雲杉層層疊疊,皆為白雪覆蓋,遠處,迷濛的雪霧縹縹渺渺,雖是寒風凜冽,她卻如同進入了一個夢幻般的白色世界。
孔瑄回頭含笑看著她:「容兒,我們倆比一下,看誰先堆出一個雪人!」
藍徽容好勝心起,笑著奔了過去,猛地將他身前那已堆起的半個雪人踢散:「這個不算,我們得公平比試。」
兩人相視一笑,同時奔了出去,孔瑄力運雙臂,一路將積雪堆積,藍徽容卻先奔到屋後,找來昨日造屋剩餘的一塊長木板,再奔回屋前,借木板推擋之力,不多久便積起了一大堆雪。
她眼角瞥見孔瑄身前積雪不及自己的深厚,得意笑著將積雪堆實,造成雪人形狀,又找來兩塊碎石和一塊碎木條嵌入雪球當中,見孔瑄那邊雪人剛剛成形,她調皮心起,猛地取下孔瑄頭頂裘帽,覆於自己的雪人頭頂,拍掌大笑:「你輸了!」
孔瑄無奈地直起腰來,望著她嬌憨的笑容,覺得自己若是能天天都輸給她,該有多好,他苦笑道:「輸就輸了,你說吧,要我做什麼?」
藍徽容小小的得意過後,也知他是故意讓著自己,微笑著走了過去,二人合力將另一個雪人堆好,望著屋前這兩個並肩而立的雪人,孔瑄悄悄伸出手來,握住藍徽容的右手,過得一陣,二人同時喚道:「容兒!」「孔瑄!」,見對方都有話說,又同時收住話語。
「容兒,你先說!」孔瑄笑道。
「不,你輸了,你先說!」藍徽容俏皮笑道。
孔瑄苦笑一聲,左手揉了揉鼻子,清了清嗓子,半天方輕聲道:「容兒,我想等到來年,一切平定下來了,再帶你去安州,拜祭一下我的父母。」
藍徽容的臉慢慢紅了起來,心中隱有一絲驚喜,又有些害羞,低下頭去,輕『嗯』了一聲。
孔瑄眼中閃過一絲愧意,見她半天都不說話,俯身由下而上笑著望向她羞紅的面容:「你想和我說什麼?」
藍徽容平定心神,抬起頭來,直望著孔瑄的眼睛,話語溫柔而又堅定:「我也想等一切平息下來了,和你回一趟容州,正式拜祭我的父母。」
孔瑄輕輕地將她擁住,喃喃道:「好,容兒,等來年一切平息下來了,我們再下蒼山。」
這個冬天,風雪不斷,高山嚴寒,木屋簡陋,但在藍徽容和孔瑄的心中,卻是有生以來過得最美最開心的一個冬季。
孔瑄每隔十來日便下山採購一些食糧和日常用品,他又擅捕獵之術,制了一些弓箭和捕獸夾,藍徽容與他攜手游於翠姑峰連綿的山巒之巔,野豬、山雉等自是不在話下,有一回還獵了一隻老虎回來,眼見醃製的肉掛滿了屋簷之下,多餘的獵物又被孔瑄拿去山下集市上換回一應物品,藍徽容笑言這翠姑峰的飛禽走獸定是前世欠了孔瑄的,遭這無妄之災。
孔瑄將虎皮剝下風乾,放於藍徽容床上,藍徽容則將山雉的灰翎慢慢收集起來,製成了一件灰翎大氅,披於孔瑄肩頭。
兩人自那夜後,縱是親暱,也不再那般衝動,藍徽容時時暗自想起等明年一切平定下來,便可與孔瑄去他父母墓前拜祭後再正式成親,總是會泛起幸福而期待的笑容。
而一段時日過後,兩人也不再諱及往事的話題,這時,他們才真正的將前塵舊事輕鬆的放下,而不是一味逃避。只是,孔瑄每當想起慕世琮時,便有些心情鬱鬱,倒是藍徽容勸解於他,畢竟他並沒有真正做過傷害慕世琮的事情,若是將來有機會時,再想辦法求得他的諒解吧。
兩人也曾商量過,要不要想辦法傳個信給慕王爺和慕世琮,以免他們擔憂,但又恐簡南英和仇天行在慕王府中設了暗探,終打消了這個念頭。
不知不覺已是十二月中旬,雪停了三四天,孔瑄見天高雲朗,知近幾日內不會再有大風雪,便向藍徽容提議,趁著天氣較好,不如二人花幾日時間去看看霧海冰封的美景,順便購些過年的物事回來。
藍徽容聽了自是極為興奮,二人施展輕功,艱難地下了被冰雪封住的翠姑峰,往霧海方向而去。
一路行來,皆是白茫茫的一片世界,深冬季節的蒼山,有時行了整日都不見人影,所幸二人乾糧帶得較足,又帶上了禦寒的虎皮和大氅,倒也不虞忍饑挨餓。
藍徽容以往的每個冬日,都是在容州城的藍家大院內,燃上一盆炭火,靜靜地守於院中看書習武,甚少見過這般空曠無垠的雪景,壯麗而又蒼涼,遠處的雪峰和近處的平川似融為了一體,白色的靜謐與博大瀰漫在廣袤的大地上,將一切世俗與塵埃濃濃蓋住。
這日,二人在一座山峰下踏雪行進,藍徽容瞥見前方高山上有一塊巨石,如被斧頭劈砍過一般,在皚皚白雪的覆蓋下更是光滑如鏡,她興奮地拍上孔瑄的手臂:「霧海!我們到霧海了!」
孔瑄帶著寵溺的微笑看著她:「你怎麼知道的?」
「那是開天石,攀上那座山峰,便可以見到霧海了!」藍徽容興奮地向前急奔,孔瑄忙跟了上去,牽住她的右手,二人運起輕功,在茫茫雪原中如兩隻雪鹿一般,飛縱跳躍。
當二人大汗淋漓地站於那開天石側,視線投向前方,同時發出『譁』的驚嘆,只覺人生至此,死而無憾。
只見前方山腰,一片無垠的白直延伸至天際,與湖邊的高山渾然一體,湖面的冰在陽光下反射出耀目的光彩,絢爛逼人,聖潔中帶著嫵媚;遠處的高山,閃爍著銀輝,峰巒如刀削斧砍,巍峨高聳,雄竣中飽含蒼涼;而湖邊的萬樹銀花,在冬風的吹拂下,潔白的雪浪此起彼伏,偶爾群飛的鳥恰似片片驚鴻,翩然而舞。
大風捲起二人身上的大氅,誰都沒有感覺到寒冷,對望一眼,齊聲歡呼,奔向那夢想中的冰雪世界。
當太陽西沉時,意猶未盡的孔瑄笑著摟過正在冰面上滑來滑去的藍徽容:「不早了,我們得趁著天未黑找個地方歇宿才行。」
藍徽容揚頭一笑:「我知道有個好地方。」孔瑄知定又是她母親告訴過她的,二人攀上霧海西面與開天石正對著的一座山峰,藍徽容細細辨明方向,沿著山的東側一線巨石而行,找了數遍,才終於找到母親敍述中的那個石洞。
此時天色已黑,孔瑄點燃一根枯枝,擎著火把彎腰鑽入那個石洞,經過一段長長的狹窄的石縫,步入了一個巨大的石洞之中。
二人在石洞內看了一圈,找到一塊較平整的地方鋪上虎皮和大氅,點燃火堆,用過乾糧,絮絮叨叨地說了會話,正待安睡,藍徽容忽然拉住孔瑄的手臂:「你看!」
孔瑄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石洞上方一根垂下來的石柱上似隱隱刻著一些字,二人好奇心起,站起身來,無奈石柱較高,光線昏暗,看不清楚,藍徽容來了興致,靈機一動,笑道:「你用力把我拋上去,我去看看。」
「好!」孔瑄摟上她的腰肢,右足在地上旋轉數圈,隨著急轉之勢,奮力將她拋上半空,藍徽容身子飛到那石柱前,可那石柱較為光滑,並無可攀援之處,恍然間看清了數個字,又落了下來。
孔瑄笑道:「看來得多拋幾次!」正待再次將她拋上,卻見她俏臉煞白,怔怔無語。
「怎麼了?」孔瑄這段時日來從未見過她這等神色,不禁有些擔憂。
「簡—南—英!」藍徽容緩緩道:「上面的字,是簡南英刻下的。」
孔瑄心一跳,忙拉過她:「我們不看了。」
藍徽容最初的驚悚過後,反而慢慢坦然下來:「不怕,不看並不代表超脫,反正我們與那些往事再無糾葛,我倒是很想看看他到底刻了些什麼。」
孔瑄爽朗一笑:「容兒此言甚合我意。」步上前來,再次將她拋上,數起數落後,藍徽容一聲長嘆,執起柴枝,在地上的塵土中緩緩書下一行字:「我簡南英立誓,若有負清娘,定遭天譴,永墮輪迴。」
想起一生為情所苦,為愛人所負,背負國仇情恨,痛失結義兄長,武功盡廢的母親,藍徽容的眼眶漸漸濕潤,孔瑄明她心思,上前擁住她,柔聲道:「你母親際遇再坎坷,至少後來與你父親在一起的時光是幸福的,你們一家三口,相守的這麼多年,那種平淡的幸福是任何權勢都給不了的。」
「是啊!」藍徽容依依嘆道:「母親曾說過,經歷過一切風雨之後的平淡才是真正的幸福,當時我不明白,現在才知道她是有感而發。」
她依於孔瑄胸前,輕聲道:「自古權勢害人,簡南英負我母親,害人無數,就為了那個皇權寶座,只是不知他午夜夢迴時,可曾感到片刻的歡樂?」
她忽然來了興致,仰頭望向孔瑄:「孔瑄,我們也在這處刻上一行字好不好?冥冥中羞死那簡南英。」
孔瑄望著她興奮的雙眸,微笑道:「好,我拋,你刻!」
火光跳動間,孔瑄不斷將執著匕首的藍徽容拋上半空,裙袂起舞,石屑飄飛,待二人精疲力盡時,那一行字終刻於石柱一側。
二人靜靜躺於虎皮之上,孔瑄將藍徽容摟於肩頭,輕聲道:「告訴我,刻了句什麼話?」
藍徽容合上雙目,緩緩吟道:「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孔瑄心中又甜蜜又傷楚,喃喃道:「是,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20:35
第四十一章 抉擇
對潭州城的人們來說,今冬印象最深刻的,除了這鋪天蓋地的大雪,便是那一早一晚,縱馬疾馳在潭州大街上,如冰山一般散發著冷冽氣息的慕小侯爺。
潭州城的人們漸漸都知道,小侯爺自藍霞仙子被寧王帶走,與西狄賊子同歸於盡的消息傳來以後,便再也未曾笑過,加上他的好友孔郎將神秘失蹤,現在的小侯爺,無人敢靠近他的身邊,就是曾經被人們看成與他是天生一對的聶蕤聶小姐,也只能默默地在遠處看著他。
小侯爺重建了虎翼營,早出晚歸,在城外訓練著新兵,他在校場上的聲音依然洪亮,卻從不說一句多餘的話,他整日冷面注視著訓練的士兵,以近乎嚴酷的標準要求著這些從慕家軍各部抽調來的精兵。
誰也不知道他心中在想些什麼,誰也不敢去問他什麼,縱是慕王爺和一直纏綿病榻的慕王妃,也只能從每日的晨昏定省中得到他簡單的幾個「好」字而已。
每日和小侯爺最親近的,朝夕相處的,便是他身下那匹駿馬,聽說那馬是藍霞仙子留下來的,小侯爺每日都是騎著這匹馬去軍營,每夜又騎著它回王府,他不准別人碰它一下,就是餵草洗涮等事都是他一手包攬。
這日,慕世琮仍騎著青雲早早出了城,虎翼營的新兵們經過近兩個月的殘酷訓練,也基本能讓他感到滿意,只是,這震天的呼喝聲中,少了那兩個熟悉的身影,眼前就是雄兵百萬,又怎敵得過心中的寂廖與痛苦?
雪夜中,他緩緩策馬回到王府,到父王母妃處請安之後,慢慢向王府後的『靜廬』走去。
自孔瑄留書離去之後,『靜廬』便由崔放居住,一來不致荒廢,二來也盼著孔瑄若有一日悄悄歸來,這園子能有點生氣。
崔放見慕世琮進來,也不復以前的跳躍,他安靜地接過慕世琮手中的雪氅,到銅壺中倒了熱水,擰了熱巾遞給慕世琮。
慕世琮將熱巾敷於面上,身子如玉柱傾倒,仰面躺於木榻之上,面上溫熱的感覺和心中冰寒的痛楚讓他忽然有種想哭的衝動,忍了許久方悶聲道:「阿放,你先出去吧。」
聽得房門被輕輕帶上,崔放的腳步聲遠去,他緩緩將面上的熱巾取下,用力地攥在手中,水滴自指間滲下,浸濕了他的衣袍,他卻渾然不覺。
濃冽的酒香中,慕世琮將院中石凳之上的積雪用力拂去,不顧那刺骨的冰寒,躺於其上,此刻,他不想再裝作一副冷靜鎮定的樣子,他只想借這烈酒、借這嚴寒來麻醉自己那顆痛楚的心。
容兒,你到底還有沒有活在這個世上?如果死了,為什麼寧王的人還在明裡暗裡尋找於你?如果沒死,你又去了哪裡?你說想遊歷江湖,現在的你,到了哪裡?
孔瑄,你到底去了哪裡?你是去救她了嗎?如果一切真是你安排好的,那些西狄人又算怎麼回事?
你們兩個人,是生是死,身在何方,為什麼不給我一句明白話?為什麼要把我一個人丟下?我的身邊若沒有了你們,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醉意朦朧間,輕柔的腳步聲響起,他莫名的覺得一陣煩燥,猛然坐起身來,也不看向正悽楚望著他的聶蕤,欲大步邁入房去。
聶蕤將他右臂拉住,柔聲道:「侯爺,我有話想和你說。」
慕世琮並不回頭,半晌後輕聲道:「蕤兒,時候不早,你還是回去歇息吧。」
聶蕤聞到他身上刺鼻的酒味,眼中閃過絕望的光芒,潔白的貝齒似要將紅唇咬出血來,她遲疑再三,終狠下心來,揚頭恨聲道:「侯爺,你別再想著她了,她已經死了。」
這是三個月來,首次有人敢在慕世琮面前正面提起藍徽容的生死問題,慕世琮猛地將聶蕤的手甩開,轉過頭來,盯著她的如花面容,冷冷道:「她沒死!」
「她若是沒死,為什麼不回來找你?」聶蕤迅速恢復了正常,面上反而露出甜美的微笑:「侯爺,你就面對現實吧,她要麼就是死了,要麼就是已經和阿瑄哥遠走高飛了,總而言之,她是不會再回到你的身邊的。」
慕世琮將手中酒壺捏了又捏,面上卻深沉似水,漆墨似的眸子望向夜空,良久方低聲道:「蕤兒,我已經和母妃說好了,過幾天,她會正式收你為義女,並請求朝廷冊封你為郡主,我的心,沒辦法再給你,不能誤了你。」
聶蕤身子一晃,俏臉慘白,緩緩向後退去,慕世琮眼中閃過一抹愧意,終沒有再看向她,步入房中,輕輕地關上了房門。
除夕,晨,翠姑峰。
藍徽容數著在柱子上刻下的日痕,興奮地回頭道:「孔瑄,今天是除夕了!」
孔瑄正坐於桌前刻著一個木雕,抬頭看了看藍徽容,微微一笑:「以往每年除夕,你是怎麼過的?」
「也就是全族人在一起吃頓飯,我很不喜歡那種喧鬧的場合。只有吃完飯了,和父母回到我們自己的小院子,才能感到過年的溫馨氣氛。」藍徽容在他身邊坐下,探頭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木雕:「你到底在刻什麼?」
孔瑄似是想起了什麼好笑的事情:「我在刻方校尉勇奪軍旗!」
藍徽容面上一紅,想起幾個月前的軍營生活,恍如隔世,笑道:「那改天我就刻一個孔郎將厚顏偷馬。」話音一落,她想起還在慕王府中的青雲,笑容就沒有那麼燦爛。
孔瑄自是明她心思,道:「你放心,侯爺一定會照顧好青雲的,他本就是愛馬之人,更何況,還是青雲。」
藍徽容撐住下巴,靜靜地看著孔瑄刻著木雕,半晌輕聲道:「孔瑄,有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過你。」
「我知道。」
「你怎麼知道我說的是什麼事?」藍徽容奇道。
孔瑄放下手中木雕,包住藍徽容的雙手,凝望著她的面容,語氣帶上了幾分感激與疼憐:「容兒,我自幼父母死得早,在葉天鷹的非人訓練下長大,又過著多年的隱晦生活,我真的沒有奢望過,能得到你的傾心。」
「侯爺喜歡你,我都看在眼裡,我也想過,若是你接受了侯爺,是不是比跟著我這個身份不明的人漂泊江湖要好很多。但我也看得清楚,慕王府並不適合你,再說,簡南英一直想向王爺下手,只怕將來會陡起風波,我實在是不想看到你陷入那種風波之中。」
藍徽容隱有憂色:「孔瑄,我有些擔心王爺和侯爺,這心中,總是有些不踏實。」
孔瑄嘆了口氣:「只希望王爺能早些準備好退路,該放棄的,希望他能及時放棄才好。」
見孔瑄也甚是憂慮,藍徽容忙勸道:「也不用太擔心了,簡南英縱是想對王爺下手,也不是一年半載就能夠籌畫妥當的,明年,我們回安州時,再秘密去一下潭州,勸王爺激流勇退好了。」
孔瑄也將擔憂放於一旁,湊到藍徽容面前笑道:「你已經把我這個郎將拐跑了,現在又要勸王爺放棄王位,你是不是天生和王侯將相有仇啊?」
藍徽容右拳捶向他的肩頭,孔瑄大笑著閃開,二人由室內追到屋外,踏起雪浪,搖動雲杉,開心的笑聲中,藍徽容拽住孔瑄的衣襟:「孔瑄,你不用讓我,我想真正抓著你一次。」
孔瑄笑道:「我可沒讓你,你是威風凜凜的方校尉,怎麼會要我讓呢?」
「那你的輕功可退步了,看來這段時間有些偷懶,得多練練才是。」藍徽容鬆開他的衣襟,笑著向屋內走去。
孔瑄腳步頓住,眼神漸漸暗淡,聽得藍徽容在屋內喚他,嘆了口氣,滿面笑容走了進去。
時光流逝,冬去春來,當翠姑峰頂的積雪慢慢融化,當屋前屋後的雲杉脫掉素裝,山間某些不知名的野花也悄然含苞待放,藍徽容站在屋外,感到迎面撲來的山風都帶上了絲絲春天的氣息。
是啊,嚴冬過去,春天已經來了,還有什麼比這更美好的事情呢?
見孔瑄脫掉灰氅,一身素袍,準備下山去買些米糧,藍徽容忽然閃上一個念頭,奔了過去:「孔瑄,我想和你一起下山!」
「你還是呆在家裡吧,下山路途難走,要買的東西我一個人負得起,不用你再跑這一趟了。」
藍徽容神秘一笑:「我想去買些東西,只能由我親自去買。」
孔瑄見她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心一軟:「好吧,不過這是去集市,不是去冰天雪地的霧海,你換上男裝吧。」
翠姑峰下幾十里外有一個較大的集市,方圓百里的人們每逢五、十便會在此集中進行貨物交易,這一日,集市上人頭攢集,十分熱鬧。
藍徽容一身天青色長袍,帽簷壓得較低,與孔瑄並肩走在集市上,見要買的東西差不多齊了,又實在是有些口渴,二人便尋到一處茶肆,在角落坐了下來。
正低頭飲茶時,一大群人湧入茶肆,見人多眼雜,藍徽容面裡而坐,並不抬頭。
數人在二人身邊桌子坐下,其中一人重重的將數包東西頓於桌上,另一人驚道:「老于,你膽子也是包天了,居然敢用官府的告示包東西。」
一個粗豪的聲音滿不在乎:「別的告示倒也罷了,這告示,一貼一個多月,天天換,到處貼,撕下來的滿大街都是,個個都看膩了,管他的呢。」
另一人接口道:「老于說得是,除了這窮鄉僻壤的,整個東朝,誰沒見過這告示。」他壓低聲音道:「唉,你們說,皇上令全東朝都貼上這告示,一天一換,到底是啥意思?第一條我明白,也就是令小侯爺進京為質子,可這第二條,那容州藍氏一族,到底犯了什麼罪,要全族押解進京,還要這般日日昭告於天下?!」
「咚」的一聲,藍徽容面色煞白,手中茶杯跌於桌上,『咕嚕』滾了幾圈,茶水沿桌面淌下,淋濕了她的青袍。
孔瑄的心也往下沉去,他看著藍徽容失色的面容,握住她的手,低聲道:「容兒,我們走吧。」
藍徽容心亂如麻,良久方搖頭道:「孔瑄,我想看看那告示。」
夜色深深,翠姑峰頂,小屋內。
二人呆坐於桌前,眼神似悲涼似哀傷,望著桌上的那份官府告示。
良久,藍徽容語調滯澀,苦笑道:「孔瑄,簡南英定是查出來我並沒有死,知我借死遠遁,他想將我逼出來。」
「是。」
「他知王爺和侯爺於我有情有義,所以令侯爺入京為質子,引我出來,又可威脅王爺。」
「是。」
「簡璟辰知我是容州人,定是已將容州所有人都徹底調查了一遍,找到了藍家。」
「是。」
「他們都是我的族人,以前再對我不好,也還是我的親人,是我的伯父、叔父、叔伯兄弟姐妹,縱有不成器的,可罪不至死,何況還有數個年幼的弟妹及侄兒,華容妹妹還有文容弟弟更是純善之人。」
「容兒。」孔瑄見她語調哽咽,心中一陣難過,站起身來,將她的頭擁入胸前:「容兒,不管你如何決定,我們都在一起。」
「我縱是不屑於藍家大多數人的為人,不想呆在那個家裡,可他們還是與我流著一樣的血,都是我的族人,我怎能看著他們因為我的原因,而遭受這滅族之災,如果藍氏滅族,我怎有面目去見九泉下的父親。」藍徽容眼中漸漸落下淚來。
孔瑄一聲長嘆:「是,我們必須走這一趟,侯爺入京為質子,只怕也是凶多吉少,我們怎能置他於不顧。」
藍徽容緊緊攥住孔瑄的衣襟,失聲痛哭:「可是孔瑄,我捨不得,我真的捨不得這裡,我真的不想離開這翠姑峰,為什麼我還是要去面對那一切,為什麼?!」
孔瑄伸手撫上藍徽容的青絲,感覺到她的身子在劇烈戰慄,一股悲涼之意攫緊著他的心,難道,命運也要開始對她殘酷起來了嗎?為什麼,自己已經願意用一生來換取她的幸福,為什麼老天爺還是這樣的無情?!
藍徽容哭得一陣,悲傷之意漸去,憤恨之情隱生,這一刻,她切齒地痛恨著那個高高皇座上的簡南英,他毀掉了母親的一生,難道,還要毀掉自己的一生嗎?
她收住淚水,掙脫孔瑄的懷抱,只覺心頭似有一股烈火要噴湧而出,她取下壁上長劍,奔出屋外,身軀在那股憤恨之情的驅動下淩空疾舞,劍氣如奔雷閃電,如斧如斫,包著她青色的身影,如一片青雲,夾著暴風雨轟然而至。
一股熾熱的勁力隨著她迴旋之勢從劍尖迸出,『啪』聲巨響,院中一根枯木斷成數截,藍徽容身形頓住,鬆開手中長劍,右手緩緩淌下血滴。
孔瑄默默走了過來,撕下袍襟,蹲下身子,輕輕替她將震裂的虎口包紮好,握住她的手,仰頭望著她憤然的面容:「容兒,你已經決定好了嗎?」
藍徽容緩緩點頭,決然道:「是,於情於義,我們躲不過這一劫,我們就去會一會那簡南英,看看他到底想要怎樣!」
她眼中忽然閃爍著耀目的光彩,拉起孔瑄,凝望著他俊朗面容,輕咬下唇,彷彿在做著什麼重大的決斷。
孔瑄似感應到她所想,心怦然劇跳,迷濛間,藍徽容撲入他的懷中,緊緊摟住他寬厚的胸膛,輕聲道:「孔瑄,我們成親吧!」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20:49
第四十二章 出鞘
孔瑄的手臂緊緊地將藍徽容鎖在懷裡,他的眼睛正好望上天邊的明月,這夜的月兒幾近全圓,皎潔如玉。
清冷的風帶著一絲春夜的氣息,自孔瑄耳邊掠過,他的心中有兩個聲音在競相呼喊。
「答應她吧,成親吧,你還有何求?是生是死,你的心都是她的,她的心也都是你的,人生本就短暫,前路艱難,何不抓住這片刻的歡愉,償她這一腔似海深情?!」
「不行,孔瑄,你不能誤了她,她還有幾十年的人生,她還要過著子孫滿堂,舉案齊眉的幸福生活,而這些,是你給不了她的,你要做的,只能是陪著她過完這最後的幾個月,去化解這驚天的危難,你怎能讓她在日後的幾十年裡背著一個空名,夜夜獨守寒窗?!」
他的心在糾結中劇痛,又在劇痛中糾結,縱是這般相愛,卻不能給她永恆。得她之愛是大喜,終要讓她傷苦卻是大悲;兩人攜手是大幸,命定之厄卻又是大難。大喜大悲,大幸大難,為何,要讓懷中這個純善溫柔的人兒經歷這一切?
他長久地沈默著,欲哭無淚,欲訴無言,只能緊緊地將她擁在懷裡,緊緊地貼住她的如雲秀髮。
藍徽容被他用力的抱住,良久不見他回答,他擁著她的力道讓她感受到如火般的激情,但他的沈默又讓她有一絲恐懼與不安。
「孔瑄。」她的話語有著輕微的顫抖,卻也有著堅定的決心:「我怕,怕到了京城後被逼婚,怕入那深宮再也不得出來,怕終要以死去與他們抗爭,今生今世,我只能,只能做你的妻子。」
她最後這句話說得極輕,卻如烙鐵般燙痛了孔瑄的心,擊得他站立不穩,他痛苦地閉上雙眼,良久方輕聲道:「容兒,我也怕,怕這一去京城,萬一我有什麼不測,誤了你的終身。」
藍徽容未聽出他話中深意,仰起頭來,他的唇正好貼上她清涼的額頭,那馨柔的感覺讓他傷痛難禁,忍不住鬆開藍徽容,向後退了一步。
藍徽容卻攥住他的手,面容似煥發著火焰的熱情:「那若是我有個不測呢?孔瑄,前面等著我們的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危難,說不定什麼時候我們中的一個就要離開,我不想帶著遺憾離去,也不想你帶著遺憾離去,我們,天堂一起上,地獄一起下吧。」
「我們,天堂一起上,地獄一起下吧!」
「我們,天堂一起上,地獄一起下吧!」
「我們,天堂一起上,地獄一起下吧!」
這句話如巨雷般在孔瑄頭頂炸響,在他耳邊反覆地轟鳴,她都這般說了,自己怎能,怎能再拒絕她,讓她失望?自己怎能辜負這驚天的情意?!
他的呼吸漸漸沉重,這一刻,他只想放縱自己的慾望,釋放心中的激情,像她這般敢愛敢恨,如她所說不要帶著遺憾離去。
他心意激盪,劇烈的喘息著,終鼓起勇氣,猛然上前再度抱緊藍徽容:「好,容兒,我們------」
可也就在這一刻,他的腦中卻忽然閃過一張戴著面具的臉。他的心忍不住微微一抖,似在害怕著什麼,又似在躲避著什麼。
「記住,我可以放過她,但你別給我耍心機,這藥吃下去以後,你如果想保自己的小命,就在一年之內,找齊寒山圖和鐵符,否則,就是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你。」
幼年的痛苦記憶接踵而至,殘酷的訓練,嚴森的教育,他視那人如父,再艱難,再痛苦,他也忍了下來,只想著藝成那日,就可以達成父親的遺願,也報那人的撫養之恩。
可他萬萬料想不到,原來,自己的人生就是在錯誤和謊言中浸淫的人生,當真相得到證實的那一刻,當玄亦大師告訴他鐵符早已毀掉的那一刻,他頹然坐於禪房之中。
玄亦大師悲憫的眼光看著他:「可憐的孩子,不管他是你的仇人,還是你的恩人,你憑著你的一顆善心去行事吧。」
可不管那人是仇人,還是恩人,始終是撫養自己長大的人,自己再憑著一顆善心去行事,沒有了鐵符,更不可能從容兒那裡去騙出寒山圖,又怎能從那人手中拿到解藥?自己武功不如那人,怎能逼他給出解藥?即使武功勝過他,難道真要與撫養自己長大的人決一死戰嗎?
他在痛苦與絕望中掙扎,眼前只有她的笑容,她的雙眸,罷罷罷,就與她一起走吧,躲開這一切是非恩怨,用這條殘命陪她去蒼山吧,陪她度過盡情歡笑的一年,償她一片情意吧。
軍營的相處,點點滴滴,他的心中早已悄悄有了她的影子;安州城她恢復女裝那一日,他的心就徹底的交給了她;西狄軍營中的十日,他不願見到她受半點傷害,才在那夜毅然地吞下了那顆毒藥;得知真相後,他極力掙脫對那人的恐懼與負疚,設計將她從寧王手中救出,又被她深情所感,與她遠遁蒼山。
他從不後悔自己的選擇,這個冬天,帶給他的是從未有過的幸福,他也更不願意告訴她真相,怎能讓她為自己再踏入那個骯髒的世界,再去經歷危難與痛苦,更何況,要去面對的是對自己有撫育之恩、手狠手辣的那個人。
他只想,讓她遠離那些恩怨情仇,靜靜地陪她度過這一年,守護著她,僅此而已。
孔瑄的心反反復複,掙扎徬徨,痛苦糾結,現在,該怎麼辦呢?難道真要誤了她的終身嗎?他反覆地問著自己,反覆地捶打著自己那顆痛苦的心。
藍徽容被他緊緊抱住,聽到他說出「好,容兒,我們------」時,有一剎那的喜悅,可等了半天,都不再見他說話,心慢慢下沉,他,到底怎麼了?
他對自己的情意,自己看得明白,感覺得到,分明是比海深,比山高,可為何,自己以女兒羞澀之心,講出了那般驚世駭俗的話,他卻還不答應呢?
藍徽容正在心神疑惑之時,孔瑄忽然溫柔地吻上她的額頭,在她耳邊輕聲道:「容兒,我的心,你自是知道的,我也想與你成親,可我有些害怕。」
藍徽容掙脫他的懷抱,抬頭望著他明亮的眼睛:「你害怕什麼?」
孔瑄遲疑了一下,再度將她擁入懷中,不讓她看到自己臉上的痛苦與不忍:「我們現在成親,萬一,萬一有了孩子,怎麼辦?」
藍徽容身軀一僵,面上通紅,但腦中卻漸漸清醒,是啊,成了親,萬一有了孩子,怎麼辦?現在這個時候,難道要帶著腹中的胎兒一起去赴那生死之難嗎?難道要帶著孩子一起拚殺、逃亡嗎?若是被那些人逼至絕路,又該如何護得孩子的平安?!
孔瑄暗嘆一聲,撫上她的秀髮,柔聲道:「容兒,此去京城,若有命歸來,我們再---」
藍徽容漸漸平定著心頭的激情,柔柔地靠在他的胸前:「好,此去京城,若有命歸來,我們,我們再成親。」
見她這般溫柔婉孌,孔瑄心中一陣難過,湧上如潮的愧疚,卻也在這一片愧疚與自責之中,他忽有一股決然的豪情湧上心頭,自己這般有愧於她,此去京城,不但要護住她的平安,更不能像以前那般逃避,總得想法子將身上之毒解了,陪她一生一世才好。
仇天行再可怕,再對自己有撫養之恩,可為了償容兒這片深情,自己怎能這般輕視生命?!不管他願不願意給解藥,待救出容兒的族人之後,自己總要去試一試,總要和他做一個了斷。
他忽然仰頭笑了起來,笑聲中有著陽光般凜冽的燦爛,更有著想通某事的喜悅,藍徽容抬頭望向他的面容,只覺此刻的他,臉上鋒稜盡出,如一座青山般堅實,又如一把隱隱跳躍、即將出鞘的寶劍。
孔瑄握住藍徽容的雙肩,直望著她的雙眸:「容兒,此去京城,我和你,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都一定要平安活著,等所有事情解決了,我,要堂堂正正,明媒正娶,娶你做我的妻子。」
藍徽容望著他慨然神情,心中無限喜悅和敬慕,輕聲道:「是,不管遇到什麼事,我們一定要平安地活著。」
兩人不再說話,相依相偎,聽著週遭的風聲、蟲鳴聲、偶爾的鳥叫聲,只覺得心裡是從未有過的平安喜樂,寧靜祥和,渾然忘卻了太陽再度升起後就要面對的危難。
三月二十,京城,寧王府。
當今皇四子,漸掌大權的寧王的府邸,自是壯麗華軒,飛簷斗栱,氣派非凡。
簡璟辰一身便服,立於拾文齋窗前,窗側案幾的羊脂白玉瓶內插著數支淡白的梔子花,他望著窗外院內滿眼的春色,執起一支梔子花到鼻前輕嗅了一下,那雅淨的香,素淡的白,讓他心頭泛起一個倩影,自己為什麼越來越忘不了她呢?
「王爺!」師爺左端成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進來吧。」
簡璟辰並不轉身,看著院內數隻雀兒在樹上縱躍:「什麼事?」
「稟王爺,孟豪飛鴿傳書,藍小姐露面了。」左端成恭聲道。
「哦?!」簡璟辰手一緊,梔子花花瓣在他手中迸出數縷花汁,他緩緩將花擲回瓶中,聞著手中的那抹花香,轉過身來:「她現在在哪裡?」
「據孟豪上稟,藍小姐於這個月初二出現在容州城藍宅,未作任何掩飾,也未有躲避行蹤,孟豪依王爺吩咐,並未驚動於她,藍小姐在家中停留了半個時辰,其後一路往京城而來。孟豪他們一直跟著,傳書時已到了衛陽府。」
「她是一個人還是另有人同行?」
「藍小姐孤身一人,未見有人同行。」
簡璟辰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容兒,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父皇說不用滿天下找你,只要查到你的族人,將他們請來,你就一定會出現,玉清娘的女兒,又豈是貪生怕死、不顧情義之輩!容兒,我等著你,等著你回到我的身邊!
他沉聲道:「傳令府內之人,按迎娶正妃之禮準備好一切!」
左端成應了一聲,又輕聲道:「王爺,還有一事。」
「說。」
左端成湊近簡璟辰耳邊輕聲說了幾句,簡璟辰眉頭深皺:「怎麼會這樣子?現在父皇盯得緊,戶部那邊也挪不出這十幾萬兩來。」
左端成垂下頭去:「可再拖下去,只怕會壞事。」
簡璟辰沉吟半天,抬起頭來:「先將安平府那兩處莊子想辦法賣了,記著,得秘密地賣掉,待過了這一關,我自會想出辦法來的。」
他望向窗外明媚的春光,容兒,我現在,可真的放不開你了,你,只能做我的太子妃了。
藍徽容一人一騎,行往京城,想起暗中跟隨的孔瑄,時常微微而笑。二人心意相通,自是都明瞭,誰也不會退縮,誰也不會獨行,若是能救出侯爺和藍家眾人,二人還能死在一起,也不枉此生了。
但二人也清楚,此去京城實是險難重重,畢竟,要去面對的,是這萬里江山至高無上的君王,是號稱宇內第一高手的簡南英,兩人不可能憑一腔激情殺到京城,更不可能憑微薄之力將那麼多人救出來,還不受皇帝日後的追捕,這一去,只能智取,不能力敵。
孔瑄與藍徽容細細商量,決定下蒼山後,兩人一明一暗,藍徽容在明處,獨自一人,自容州往悠州,經直望府,衛陽府,安平府,往京城而去,孔瑄則一路暗中相隨,到京城後先設法與質子府中的慕世琮取得聯繫,再決定如何行事。
經過容州時,藍徽容回了一趟藍宅,也立即感覺到了被人盯梢跟蹤,她知定是簡南英派駐藍宅監視的人,她也坦然不懼,反正他們的目的就是要把自己逼上京城,索性在空寂無人的家中小憩了一陣,才飄然出城。
這日正午行到衛陽府城外一處茶寮,藍徽容覺得有些口渴,入茶寮飲過一壺清茶,正待重新上路,眼角瞥見從容州一路跟蹤而來的那幾人正在茶寮不遠處裝作歇腳休息。
她略覺好笑,又見自己從蒼山購來的那匹馬兒疲態盡顯,調皮心起,索性負手走了過去。
跟蹤她的那五六人見她過來,互望一眼,紛紛站了起來,藍徽容嘴角微勾,悠悠道:「你們幾個人,誰是頭?」
一名三十來歲的漢子知她已識破己方的身份,忙賠笑道:「寧王屬下孟豪見過藍小姐。」
藍徽容冷冷一笑:「我那馬跑不動了,去給我找匹好馬來。」
孟豪一愣,忙點頭道:「是,是!」迅速將自己的座騎牽過,藍徽容接過馬韁,不再看向他們,揚長而去。
正是春光濃到極致之時,京城郊外,碧空的天襯著青山綠水,一片鵝黃翠綠,姹紫嫣紅,簡璟辰一襲素袍,坐於『遠望亭』中,目光悠遠地望著西邊的官道。
亭外,早有王府侍衛隨從封路清道,繞路而過的百姓只知今日寧王爺要在此迎接一名貴客,不禁紛紛在心中揣測:能讓權傾朝野、極有可能是未來天子的寧王這般恭迎並早早等候的貴客,究竟是什麼人呢?
眼見已是巳時,一名侍衛驅馬由西而來,大步奔入亭中,跪落稟道:「稟王爺,藍小姐已到三里之外,小的不慎被她發現行跡,藍小姐要小的回稟王爺,她馬上就到,請王爺稍安勿燥!」
簡璟辰右手手指輕敲著亭中石桌的桌面,不可抑制地微笑,容兒,你這般聰明,這般惹人相思,我越來越放不下你了,可怎麼辦呢?
藍徽容越近京城,心情反而越是輕鬆,這由蒼山至京城的遙遠路程,對她來說,好似一場心靈的磨煉,剛下翠姑峰時的不捨,對未知危難的恐懼,對強大對手的痛恨,皆於這一路明媚的春光中慢慢歸於平和。
想這世上之人,或為名,或為利,熙熙攘攘,奔波一生,甚至爭權奪利,互相殘殺,又有幾人是為了情義二字而活。自己與孔瑄,心靈相通,情之一字,此生足矣,此去京城,為的是成全一個『義』字,若能求得其全,又何必在乎這副軀殼的生死榮辱?!
她悠然策動座騎,算著此刻孔瑄應已悄悄入了京城,笑容中便帶上了一絲溫柔之意,飴蕩的春風拂過她的衣裙,如同他輕輕的擁抱,更給她添了幾分信心。
她轉過一個彎道,視線盡頭,綠柳長亭,亭中一個白色身影,靜然而坐。
藍徽容微微一笑,這一刻,覺得這簡璟辰是如此的可憐可嘆。相識之初,他溫文和雅,但又威嚴隱現,雖感其身份貴重,卻也覺平易近人,曾於危難時救過他,也與他相談甚歡,但她也清楚,以他之身份,終只能是在自己心頭偶爾掠過的一陣風,不可能為自己而停留。
只是她也未料到,再見他,他竟成了自己的牢籠,而此時,他更如一個巨大的漩渦,將自己的一生捲入其中。
但此刻,她也沒有了恐懼與仇視,她想著的,只是怎樣巧妙地化解這場危機,怎樣能從這些人的瘋狂中安然而退。
藍徽容神色平靜,輕躍下馬,緩步步入『遠望亭』中,在簡璟辰對面坐下,執起茶杯,微啜幾口,淡淡而笑。
簡璟辰長久地凝望著她,嘴邊勾起一絲欣慰而又疼惜的笑容,輕嘆道:「容兒,你瘦了!」
藍徽容迎上他的目光,微笑道:「王爺可還是風采如昔!」
簡璟辰大笑著起身,聲極愉悅:「容兒遠道而來,辛苦了,請吧,府內一切都準備好了!」
藍徽容冷冷一笑,猛然將茶杯反過來扣於桌上,緩緩道:「我的族人呢?現在何處?!」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21:07
第四十三章 今上
京城的巍峨城牆透著一種赭石色,暗暗的紅,堅實厚重;京城的道路青磚鋪道,細細夯實,平整而黏實。道旁,青樓朱舍,行人商販,熙熙攘攘,一派繁華景象。
東朝立國已有二十餘年,在今上的勵精圖治下,國力漸盛,這京城本就是六朝舊都,自是繁極一時。藍徽容與簡璟辰緩緩策騎於青石大道上,漠然看著前方開道的侍衛與路邊屋簷下跪落滿街的普通民眾,暗中嘆了口氣。
簡璟辰卻心情極好,側頭望著藍徽容清冷的面容,笑道:「容兒,待我們大婚時,只怕這京城民眾會傾城而出,到時,可是難得的盛況。」
藍徽容並不答話,眼光掠過街旁一座酒樓的二樓窗側,有一瞬間的停留,又飄然而過,面無表情的望著前方。
她的心中卻在溫柔地笑著,她見到了孔瑄,他一頂笠帽,僅露出半邊臉來,還黏上了假鬚,但她一眼就認出他來。他坐在那酒樓二樓的臨街窗邊,衣衫敝舊,卻身形朗朗,她看不到他的眼睛,卻能感應到他的眼神。
眼見馬兒就要從那酒樓下經過,藍徽容忽道:「王爺!」
簡璟辰見她主動呼喚自己,莫名的一陣欣喜,笑道:「容兒,何事?」
藍徽容轉過頭來,微微而笑,她期待著樓上的孔瑄能看到自己笑容中的溫柔之意:「王爺,你為什麼就這麼篤定,我一定會嫁給你?!」
簡璟辰一愣,笑容凝結在了臉上,藍徽容盈盈眼波再次掠過酒樓上方,策騎而去。
孔瑄將二人對話收在耳中,望著藍徽容漸漸遠去的身影,陽光投在他的身上,如此溫暖,他終忍不住燦然而笑。
簡璟辰帶著藍徽容在城東一處青簷瓦、白粉牆的屋舍前停了下來,藍徽容眯眼看著大門門匾上的『藍宅』二字及門前沿牆一排官兵,冷冷一笑:「王爺倒是費心了,不但替我族人建了這大宅子,還親派官兵來看家護院。」
簡璟辰也不著惱,他本就是頗善隱忍之人,此刻還覺得與她說話頗有趣味,別具一番挑戰性,溫和笑道:「我這不是怕委屈了容兒的親人嗎?畢竟他們以後也算是我的親人。」
藍徽容抬步邁過門檻,院中早黑壓壓的跪滿了一地的人,眼見那些身影都是自己從小到大朝夕相見的人,雖與他們中的大多數人相處並不融洽,也看不慣他們的所作所為,可當此刻,這些族人跪於自己的面前,她還是難過不已。
「草民等拜見王爺,王爺千歲千千歲!」領頭一老者顫抖著伏地呼道。
藍徽容暗嘆一聲,上前將那老者扶起,輕聲喚道:「大伯!」
藍大老爺抬起頭來,看清眼前之人,愣了一陣後,猛然又伏於地上,呼道:「草民等拜見王妃娘娘,娘娘千歲千千歲!」
藍徽容轉頭瞪了簡璟辰一眼,簡璟辰呵呵笑著走近:「我也沒說什麼,就是告訴他們你不日將歸來,到時還請他們出席婚禮。」他轉向院中之人:「都起來吧!」
藍家眾人顫抖著站了起來,卻不敢抬頭看向簡璟辰,偶爾偷看一眼藍徽容,各自的心中,或震驚,或害怕,或驚奇,或暗喜,複雜莫名。
三個多月前,年關將近時,藍氏一族,忽接聖旨,全族人悉數押解上京,誰也不知道犯了什麼罪,要受到何種懲罰,戰戰兢兢來到京城,被軟禁在這所大宅內,生活用度一應不差,卻始終不能出這院門一步。
正是舉族惶恐不安之時,威權赫赫的寧王卻忽然到來,還笑著說出一個令舉族震驚卻又狂喜的消息:藍家已故三老爺家那個失蹤的小姐被聖上冊為寧王妃了。
一直以來,那個默默無言、體弱多病的藍徽容在眾人心中,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她的父親是個孱弱多病的書生,在家族中地位不高,她的母親來歷不明,沈默寡言,而她,似也是從小體弱多病,是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弱質女子。
藍大老爺一直想著,要將這位侄女草草打發出門,若能攀上一門好姻親,如給新州太守做個二房,便是燒香酬佛,心中更是盤算著將這侄女嫁出後,就能名正言順地將三弟留下來的田產和古董字畫佔為己有。
不料大半年前,這侄女竟莫名失蹤,古董字畫也不翼而飛,是遭劫了還是被人拐跑了,誰也不知,藍家顧及名聲,也未向外張揚,反正田產還在,失蹤的又是一個外人誰也不知的深閨女子,過了數日,這事也就平息下去了。
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家的這個深閨小姐,竟然就是民間傳說中的藍霞仙子,她不但武藝高強,救國於危難之中,更被寧王一見傾心,被聖上冊封為寧王正妃。
震驚之餘也是狂喜,原來藍家竟出了個王妃娘娘,還極有可能是未來的皇后,原來藍家也成了皇親國戚,各大老爺們更是興奮得幾天幾夜都未曾安睡。
可日子一天天過去,這王妃侄女卻一直未曾露面,眾人聯想起被押解上京前一段時日,官府派人上門索要族中女子名冊,並曾將僕人一一傳去問話的事情,又想法子打聽,才知這位王妃侄女竟是拒婚而去,徹底失蹤了,才知這全族人成了寧王手中的人質,以求逼這位藍大小姐自動現身。
他們心中暗自咒駡著這個不識大體、愚笨至極的侄女,同時也為自己的小命擔憂著,若是這個大小姐不顧族人性命,一直不出現,全族人豈不是要被她連累,命喪黃泉?
今日,見到她淡然立於眾人面前,各人都不約而同的鬆了口氣,慶倖小命得保的同時,也悄悄地、好奇地偷看著這位未來的寧王妃,都感覺她就是自家的那位藍徽容小姐,可又感覺不太像,那風姿、那氣度,是三老爺家的那位孤女嗎?
藍徽容環顧宅院,倒比容州的藍家大院還要寬綽幾分,知簡璟辰並未虐待於自己的族人,由此可知,皇帝依然有著賜婚的想法,這是最令她感到頭疼的事情,如何才能讓皇帝放過藍家眾人,且不再為難於他們呢?
自決定下山以後,她與孔瑄商量如何行事之時,都想著同一個問題:簡南英,為什麼一定要自己與簡璟辰成親呢?而且不惜答應授簡璟辰太子之位,他打的究竟是什麼主意?若說是為寶藏,他已經富擁天下,寶藏再大,應該也還不在他的眼內。
她的目光在院中假石山上掠過,這一瞬間,她忽然想起了霧海邊那個石洞,想起與孔瑄作出的種種揣測,心中隱有所悟。
一個纖瘦的身影慢慢靠近,怯弱弱的聲音響起:「姐姐!」
藍徽容將藍華容摟在懷中,輕聲道:「好妹妹,是姐姐對不住你!」
藍華容見這位王妃姐姐還如昔日一般與自己親近,輕吁了一口氣,與藍徽容有幾分相似的俏臉上露出如花笑容,偷偷瞄了簡璟辰一眼,湊到藍徽容耳邊輕聲道:「姐姐,你真要嫁給他嗎?」
藍徽容牽住她的手,轉身正待說話,卻見一名侍衛匆匆步入院中,在簡璟辰耳邊以極輕的聲音說著什麼,簡璟辰眉頭微微一皺,又瞬間恢復正常神色。
他微笑著望向藍徽容:「容兒,父皇要見你。」
京城北面五六里地是皇家山林---玉泉山,山並不高,卻是濃蔭翠峰,飛泉流溪,山腰處的石燕湖,湖水清澈,碧波蕩漾,湖邊遍植翠竹垂柳,鵝雁翩躚,風景秀美。
藍徽容隨著簡璟辰在玉泉山腳下了馬,沿濃蔭蔽天的山道蜿蜒而上,林間的鳥兒在春光下婉轉地歌唱,陽光透過參天古樹,一路灑在二人身上。
藍徽容神色平靜,不發一言,簡璟辰不時側頭看看她恬淡的面容,偶爾陽光閃過她的睫羽,撲閃中灼痛了他的眼睛,心中似有些話要說,又只能收了回去。
行至山腰處,視線豁然開朗,一片綿延的草地過去就是波光粼粼的石燕湖,數名侍衛從林間行出,給二人行禮後,束手立於一旁。
簡璟辰遙望著湖邊巨石上的灰色身影,輕聲道:「容兒,我只能帶你到這裡,你自己過去吧。」
藍徽容將腰間佩劍解下,遞給侍衛,也不看向簡璟辰,從容平靜地走向湖邊,走向那個巨石上的灰色身影。
腳下的草地軟軟的,帶著盛春的清香,迎面撲來的湖風有著垂柳的委婉,湖面一片明亮的緋紅,滿眼皆是明媚的春光,卻在那個灰色身影的襯映下透出無限孤寂之意。
她輕步踏上湖邊巨石,在那灰色身影後立住,他不曾回頭,她也沒有言語,只是平心靜氣地望著湖面。
這位東朝帝國至高無上的君王一襲灰袍,坐於竹椅上,手執釣桿,似是在假寐,又似是在享受著拂面的湖風。他每隔一段時間便將魚食投入水中,鉤線落處,成堆的魚兒爭相搶食,他卻始終不曾起桿。
他的背影,有著一種肅穆的威嚴,雖是隨意而坐,卻淵亭嶽峙,如高山般沉穩,更有一種天下在他足底有如塵埃的氣勢。
他的身形似有一種無言的魔力,可以與天地抗衡,又似已融入到這天地之中,無處不在,讓萬物億民默然伏首在他的面前。
藍徽容靜靜立於他的身後,春日下的石燕湖清澈動人,她卻想起了翠姑峰頂的小木屋,那白雪覆蓋下的木屋才是自己的天地和歸宿,這春光下的石燕湖再美,也終是別人的世界。
「你母親喚你容兒?」當今皇帝簡南英的聲音並不似他的身形那般威嚴,反而清朗中帶著一絲淡漠。
「是。」藍徽容輕聲道。
「二十年來墮世間,霜風雪雨下蒼山。皆為意氣豪情故,一聲彈指出容州。」他悠悠吟道,藍徽容稍稍有些訝異,這首詩,當初自己身份初顯時,慕王爺便曾吟過,有什麼典故嗎?
皇帝似是感應到了藍徽容所想,嘆道:「這首詩是你母親所作,也就是那年一出容州,朕與她,終成陌路。」言語中隱有悔恨與惆悵之意。
藍徽容越發證實了心中的揣測,想起下翠姑峰時與孔瑄商定的計策,心中漸漸有了主意,她靜默片刻,淡淡道:「母親與皇上之間的往事,容兒並不知曉。」
皇帝將釣桿慢慢收起,藍徽容看得清楚,鉤線盡頭,竟沒有魚鉤,只是一根細直的鐵絲。
皇帝並不回頭,悠悠道:「容兒,你說說,朕這是何釣魚之道?」
藍徽容微微一笑,視線投向遠處燦麗的湖面:「皇上意不在釣魚,意在俯視眾生,為了這區區食鉺趨相爭奪罷了!」
皇帝大笑著起身:「容兒倒是比朕的兒子還要瞭解朕的心意!」
他舒展從容地轉過身來,灰袍在湖風的吹拂下微微而鼓,他淡淡地看著她,眼中有著威嚴與智慧,也有著滄桑與冷酷。
藍徽容並不心驚,淡然地回望著他,他的五官,與簡璟辰有幾分相似,只是眉眼更為開闊,多了幾分豪飛之意,他的眼神,也比簡璟辰多了幾分威嚴肅殺之意。
湖風吹得二人的衣衫簌簌作響,皇帝的眼神凝在藍徽容身上,良久,方呵呵一笑:「果然是清娘的女兒,這麼多年,再沒有人敢這樣與朕對望了!」
藍徽容淡然一笑:「連個可以對望的人都沒有,那皇上這麼多年,豈不是十分寂寞?」
皇帝步下巨石,負手而行,輕嘆道:「是啊,這麼多年,沒人敢和朕對望,沒人敢和朕並肩而行,更沒人敢和朕縱情歡笑,實是有些寂寞啊!」
藍徽容步於他身側,悠悠嘆道:「誰讓皇上坐的是這個註定要稱孤道寡的寶座呢!」
她這話說得十分踰矩,皇帝卻也不以為忤,反而似是極為開心,帶著她在湖邊慢慢走著,偶爾問問她小時候的一些事情,藍徽容一一詳答,二人倒似久未見面的親人,互敘寒暄,長輩表達對晚輩的關愛之情,而晚輩則恭敬地執禮相答。
皇帝視線掠過遠處林邊相候的簡璟辰,和聲道:「容兒,你看我這個兒子怎麼樣?」
「容兒對寧王殿下不太瞭解,不好回答皇上的這個問題。」藍徽容漠然道。
「我?看來,你是鐵定心不願嫁給他了,為什麼?不是聽說你曾與辰兒相處甚歡嗎?」皇帝立住腳步,轉頭望向藍徽容。
藍徽容與他對望片刻,望向西北方向碧藍的天空,輕聲道:「皇上,母親曾教過我一首歌,我唱給您聽,可好?」
「女兒意,塞外約,千里心相繫;
家國恨,英雄氣,烽火燃幾季;
少時白衣勝雪,逐月追星,笑問春柳向誰依;
到如今,驀然回首,紅塵寂寞,遠巒鐘聲長相憶;
莫如乘風遠去,不問人間情與意,夢初醒,埋首不沾名與利。」
春風中,藍徽容婉約的歌聲在石燕湖畔悠然飄揚,皇帝負手立於湖邊,垂柳依依,翠竹青青,滿眼春光,大好江山就在他的腳下。可此刻,聽著這歌聲,他只想卸掉這沉重的冠蓋,回到二十多年前的青山綠水,回到那縱情歡歌的遊俠歲月,尋回這一生曾擁有過的,後來再也未曾得到過的的那一份癡情真意。
這一刻,他也終於面對那個事實:終其一生,再富擁四海,子民億萬,卻始終只有一個人,才是曾經對他真心真意的。那種真情,那種快樂,其後的漫長歲月裡,再也沒有人給過他。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21:19
第四十四章 少年
歌聲中,皇帝深遠的目光投向西北方的天際,那處的天碧藍,那方天空下的山雄偉壯麗,那山巒之間的湖泊迷濛縹緲,仿如年少輕狂時的自己,有著驚天的雄心壯志,也有著如歌的少年情懷。
這二十五年來,他以為自己能夠忘掉她,卻於午夜夢迴時,總是呼喚著她的名字,妃嬪如雲,卻無一人能填滿心中的空虛與寂廖。
初次相遇,十六七歲的她一襲紅裙,熱辣如火,策馬如風,臉上有著因劇烈運動後而泛起的紅暈,襯著白嫩圓潤的肌膚,宛如熟透的蘋果,其後的歲月裡,他再也沒有見到過哪個女子能煥發出那樣的光彩,能有那般的活力。
她策騎疾馳而來,將火場中的牧民們一一救出,見到同樣在救人的他,朗聲而笑:「外鄉人,不錯嘛!」
烈火將她的裙邊燒得焦黑,她用手抹去額頭的汗珠,卻留下一抹抹黑印,在那一剎那,他的心中,覺得她是自己平生見過的最美的女子。
二人合力將火場中的一個孕婦救出,又親眼看著那新生命在廢墟上降生,她看著那新生的嬰兒,竟悄悄地落下淚來,表情是那般的豐富生動,或哭或笑,短短的時間內迷醉了他的心。
直到她打馬離去,從牧民們的呼聲中,他才知,她就是自己要找的『天機子』的弟子,『蒼山三英』中的玉清娘。他狂抽身下駿馬,追了上去,那倩麗的身影進入眼簾,也同時聽到了歡快入雲的歌聲。
她悠悠揚著馬鞭,秀髮在風中輕揚,歌聲如天上的雲雀在婉轉啼鳴,那般歡悅,哪像剛經過烈火的生死考驗,仿似剛從郊外踏青歸來的少女。
他策馬追了上去,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只能默默地跟在後面,她發覺後策馬疾奔,他卻緊緊相隨,一灰一白,兩匹馬兒,在蒼山的草原上追逐了整整半日。
她被他追了半日,似是十分羞惱,終於漫天星光下抽劍與他激鬥,當她怒駡 『登徒子』時,他發現她發怒的樣子也是如此可愛。她的身手並不及他,他期待著能看到更多更豐富的表情,總是在要勝出的那一剎那稍稍收招,待她大汗淋漓時,才輕輕點上她的穴道。
她的淚水如珍珠般晶瑩,神情卻有著小牛犢一般的倔強,盡所知道的話語來罵他,罵聲都是那般嬌蠻可喜。
他微笑著,嘴裡說著調侃的話掀開了她的裙裾,眼見她羞憤得要暈過去,卻從懷中掏出傷藥輕輕地替她敷上先前腿上被烈火灼燒的傷痕。
她的罵聲漸漸低了下去,眼中也閃過感激的光芒。他又替她手臂的燒傷處敷上傷藥,眼見那脖頸處似也有燒傷的印跡,便待拉開那衣衫。
葉天羽和慕少顏卻於那時趕到,以為他欲行不軌,三人展開了激烈的決戰,他以一敵二,自是落於下風,她穴道得解,笑吟吟地站於一旁,直到他狼狽不堪,屢受輕創,方才出言制止了兩位結義兄長的瘋狂攻擊。
這一戰,他與『蒼山三英』惺惺相惜,結為知己,四人帶著一群少年,在蒼山縱橫馳騁,放馬青山,暢遊霧海,行俠仗義,劫富濟貧。
長於武將世家,自幼受到嚴酷訓練,野心勃勃,志在天下的他這才知道,原來也有這樣縱情歡歌的快意人生,原來青春歲月也可以這般激情飛揚。
他漸漸感覺到,她看著自己的目光與看其他人的目光有些不同,她在別人的面前可以嬌縱野蠻,但唯獨在他的面前卻總是有些羞澀無語。
他也漸漸感覺到,自己竟時時刻刻都想看到她,想看到那或笑或哭或嗔或羞的種種表情,自己,真的是喜歡上她了嗎?
但他始終都沒有忘記自己到蒼山的目的,自己的心,不可能永遠留在蒼山,他有驚天的理想與抱負,千瘡百孔、一分為二的國家在等著他,對他抱有極高期望的簡氏家族也在等著他。
半年過去,他終取得葉天羽的信任,將『天機子』留下來的兵法諸策都細閱了一遍,並在心中暗自警惕:看來日後,若要得這天下,只怕葉天羽將是最強的對手,而蒼山這幫兄弟們如若放到戰場上,更是一員員猛將,若是齊心協力,定會天下無敵。
他觀察了很久,巧妙地在葉天鷹與慕少顏等人之間製造著矛盾,埋下了日後令這些人決裂的種子。
只有在與她相處時,他才能放下一切心機,二人徜徉在林間,馳騁在草原上,靜靜地聽她歌唱,默默地看著她情意日濃的雙眸。
那年的四月,他終向葉天羽等人提出要辭別而去,她淒迷的淚水洇濕了面頰,身形奔入大雨之中,消失不見。
弟兄們都不知道她為何這般,他的心中卻漸漸明白。大家分頭尋找,終讓他在霧海邊的那個石洞中找到了默默飲泣的她。
四目相對,不需要更多的語言,他讀懂了她的心,她也明白了他的情意,少女情懷,男兒血性,二人在那石洞中呆了三日,三日的海誓山盟,三日的繾綣癡纏,她把自己交給了他,他也憑著絕頂輕功,在那石柱上刻下了最重的誓言,還將祖母遺下的玉珮贈給了她。
激情過後,她求他不要離去,留在蒼山,那目光是那般不捨,差點就動搖了他的心,可他,終選擇要轉身離去,只能給她一個諾言:待回家稟明父母后再回蒼山接她。
她只得去求葉天羽,說想送他到容州,順道去看看容州風光。葉天羽對她極是寵愛,自是一口答應,就這樣,這群意氣風發的熱血男兒連袂下了蒼山,從此一入紅塵,再無一人能回到那青山綠水,回到生於斯長於斯的故鄉。
容州一行,葉天羽等人竟被和國皇帝看中,招入軍中,他知大事不妙,如不趁著葉天羽尚未掌控和國軍權,先行實施自己的大計,只怕會再無一統山河的機會。
他決意早早離去,卻被她苦苦癡纏,萬般無奈下,二人在會昭山結廬亭對天而拜,結為夫婦,他好言勸慰於她,道家規森嚴,需先取得家中原諒後再來接她,方掙脫牽絆,趕回莊國。
未料回到莊國,病重的父親就要他與趙氏聯姻,趙氏是與簡氏同掌莊國兵權的武將世家,只有與趙氏聯手,才有可能實現簡氏家族奪權的夢想。為了理想與抱負,為了一統山河,他終將她的身影壓下,迎娶了趙氏為妻。
正在簡趙兩氏籌畫逼宮大計之時,她卻出現在自己的面前,也帶來了一個讓他欣喜萬分又頗覺為難的消息:她,有了他的骨肉。
趙氏善妒,她又性格剛烈,他不敢說出自己已成婚的事情,只得將她安置在了另一處地方,不料被趙氏得知,帶著人馬逼上門來,他怕功虧一簣,不敢得罪趙氏,只得命人煎了一碗墮胎藥端到她的面前。
他期盼著她能乖乖地將那藥喝下,因為那藥,並不是真正的墮胎藥,只是能令她流一點點血而已,他想著這樣能瞞天過海,先將趙氏哄走。
但她的眼神是那般空洞絕望,竟不看向自己頻頻使出的眼色,她的嘴角滲出奪目的鮮血,那淒厲的叫聲讓他心驚膽顫,眼睜睜看著她血染青裙,殺出重圍,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更令他萬萬想不到的是,多日之後,他竟收到了一份特殊的『禮物』:一個已近成形的死胎,她竟還在信中冷冷地告訴他,這個死胎就是他的第一個兒子,是她用木棒生生擊打腹部流下來的。
她怎能這般烈性?他再不對,她怎能這樣對待他的孩子?他幾近瘋狂,切齒地痛恨著她,卻也於這一刻,發現自己竟然是深深的愛著她。
接下來的一年多時光,他將愛與恨埋在了心底,奪權、逼宮、登基,終率領大軍向和國進發。
他也知在這段時日,她逃回和國,回到葉天羽軍中,從軍、抗敵、激戰,在與西狄人的戰鬥中一劍守關,被和帝封為『霓裳將軍』,他聽到她的消息,總是冷冷一笑,只想著有朝一日能踏平和國,將她擒獲,問問她,為什麼要那般狠心對待他的孩子?!他還想著要將她永遠地鎖在自己身邊,為自己生兒育女。
當成功逼反慕少顏,兵臨容州,她於烈火中出現在容州城頭,他卻發現,她好像已經忘掉了自己,她痛斥著自己,似在痛斥著一個毫無瓜葛的人,她的目光掠過自己,卻不起一絲波瀾,難道,她竟真的將自己忘記了嗎?
他不甘心,立誓一定要將她抓住,問個明明白白,不料她竟突破重圍,帶著和國太子與公主逃走,他一怒之下,終屠城三日,血洗容州。
當聽到她帶著昭惠公主前往龍城求援,他明知慕少顏可能有問題,仍置葉天羽大軍於不顧,親自帶著幾萬精兵去追捕於她。
龍城一番血戰,她和昭惠公主被逼至絕路,她渾身是血,將那幅《寒山圖》投於烈火之中,並冷冷笑道她已參破畫中玄機,如想得到寶藏便來追她,她是想保昭惠公主吧。他自然是要追捕她的,昭惠算什麼,他的目標是她。昭惠,自有手下去追的。
他親手將她擒獲,但她傲然不屈,看向自己的眼神竟是那般不屑與蔑視,這讓他怎能忍受?!他只想看到她向自己求饒,重新回到自己的身邊,怕她再次逃走,他終狠下心來,親手廢掉了她的武功。
那一夜,她得知葉天羽死訊後,假裝暈厥,趁人不備,逃了出去,他追到懸崖邊上,眼見她決然要跳下去,恐懼萬分,那一刻,他發現自己是多麼的捨不得她,多麼的深愛著她,他苦苦地求她不要跳,求她原諒自己,還承諾要讓她做皇后,可她,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說了一句:「你會遭天譴的。」便縱身跳落懸崖。
黑夜裡,她的身影瞬間便消失在他的視線中,從此,他永遠地失去了她,從此一個人孤獨地活在這個世上,做著這個寂寞的帝王,用寂廖的眼神俯視著芸芸眾生。
二十五年來,他做著他的帝王,平定局勢、開疆拓土、勵精圖治,終使這東朝帝國國力漸盛,他也經歷了數次政變與宮鬥的危難,將一個個潛在的謀逆者剷除殆盡,並最終將在心底痛恨著的趙氏連根拔起,雪了當年被逼之恨。
將趙皇后賜死的那一夜,他仰望夜空,清娘,你看到了嗎?拆散我們的人,我終將她除掉了,為什麼,你要那樣決然離我而去?為什麼不再給我一次機會?
趙氏已除,內政漸穩,他卻愈發覺得孤單與寂寞,後宮妃嬪,皇子公主,都是帶著諂媚的笑望著他,雖然都是他的親人,卻無一人似她那般真心待他,再無一人,帶給他如那段歲月的快樂與幸福。
他也日漸感覺到自己正在老去,慕藩未撤,繼承人一事也猶豫不決,外憂西狄未除,他感覺有些厭煩和疲倦,這個寶座坐得這般的累而無趣,當初,為什麼要放棄那麼美好的東西來換取這個寶座呢?
可再煩再累,他還得撐下去,自己總不能拱手將這片江山讓給別人,也不能在晚年再遭受政變與宮鬥,他冷眼看著慕藩與西狄決戰,冷眼看著辰兒費盡心機謀取那個太子之位。
午夜夢迴,他也時時在想,若是時光倒流,歲月重來,自己又會做出怎樣的選擇?皇陵建成的那日,他站在紫極門前,忽然發現,原來人死後,不管貴為帝王,還是賤如草民,再無分別,都是躺在冰冷的地下,佔著那小小的一方土地。
他也忽然很羨慕那些平民百姓,恩愛夫妻,死了之後還可同葬一穴,永世相伴,自己死後,會有誰相伴呢?在他心目中,她才是自己的結髮妻子,是真正願意生同衾,死同穴的人,可是卻屍骨無存。自己生前寂寞,死後也是孤家寡人,難道這就是上天對自己的懲罰嗎?
直至那日,看到辰兒握著的那半方玉珮,問清一切來龍去脈,他才知,她竟得逃大難,她當年是如何活下來的,後來又去了哪裡,嫁給了怎樣的一個人?她現在是真的死了還是依然活著?她的女兒為什麼會出現在慕少顏軍中呢?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21:35
第四十五章 夜會
藍徽容的歌聲嫋嫋散去,皇帝仍負手而立,目光悠遠,整個人如癡呆了一般,默然無語。
良久,他方輕嘆一聲,轉過身來,凝望著藍徽容,和聲道:「只要你嫁給辰兒,以後將會是這東朝帝國的皇后,你還不願意嗎?」
藍徽容直視皇帝面容,輕聲道:「皇上,也許皇后這個位子是世間許多女子嚮往和追求的,但絕不是容兒所想要的。」
皇帝看著她面上堅定之意,忽然想起清娘跳落懸崖前那冷冷的一眼,這個孩子相貌只有三四分像她的母親,但骨子裡的那份剛強、性格中的那份倔強卻與她母親如出一轍。
她與她的母親,竟都是這般不屑於這個皇后之位,自己辛苦謀來的萬里江山,在她們眼中都如糞土一般,皇帝忽然有些憤恨不平,緩緩逼近兩步,淩厲威嚴的眼神直逼向藍徽容:「朕這都是為了你好,你就這般不領情?!」
他這兩步逼來,藍徽容頓覺如同巨浪濤天,狂風撲面,浩浩蕩蕩,沛然無匹。她早知皇帝武功傲視宇內,卻也只是聽說,這一刻,親自感受到他的內力如同無邊無際的巨網,將自己牢牢的罩住,毫無逃脫的可能,才知自己的武功與他相差太遠,就是慕王爺和莫爺爺,只怕也不及他。
她索性放開心神,不去與這巨浪抗爭,豁了出去,話語平靜無波,卻直刺皇帝心窩:「皇上,容兒敢問您,不問過我的心意,強行賜婚,逼我上京,現又扣我藍氏族人,這就是為我好嗎?!皇上賜恩於人,就從不管那人是否願意接受這恩賜嗎?!」
「皇上賜恩於人,就從不管那人是否願意接受這恩賜嗎?!」
藍徽容這句話說得並不重,但皇帝卻感覺如同有把尖刀直刺心窩,他威嚴的面容漸漸有些失色,罩住藍徽容的內力也為之一鬆。
那一年,她目光空洞絕望,看著那碗墮胎藥,淒厲的聲音令他心驚膽顫:「多謝你的恩賜啊!」
那一夜,他親手廢掉她的武功時,她疼得在他懷中劇烈顫慄,面上卻只是冷冷笑著:「多謝你的恩賜!」
一直以來,他有著顯赫的身份,卓絕的武功,驚世的才華,他傲視群雄,睥睨天下,除卻她,除卻葉天羽,再無一人能入他眼,他行事做人,只問己心,從不去管他人如何想,可今日被藍徽容這樣一問,他隱隱覺得,原來自己認為對的,並不一定就是對的。
湖風依依吹拂,二人一片長久的沈默,一隻白鷺從湖邊掠過,皇帝袖中忽然發出一道勁氣,倏然不見,白鷺哀鳴一聲,落於湖面,撲騰掙扎幾下,垂頭倒於水波之上。
藍徽容有些不忍,可也知此刻不可示弱,淡然一笑:「皇上好內力!」
皇帝盯著她看了一陣,仰頭大笑:「有趣,有趣!朕可是很久沒有這樣開心過了,容兒,你就進宮陪陪朕吧,嫁不嫁辰兒,朕給你一段時間考慮!」
藍徽容心念急轉,微笑道:「那還請皇上放了我的族人吧,容兒願意進宮陪伴皇上。」
皇帝呵呵一笑:「朕看你的族人住在那裡倒是挺愜意的,只怕,你現在想讓他們回容州,他們還不一定願意回去。」說著向林邊走去。
藍徽容跟在他身後,想起藍家眾人諂媚之相,略覺煩心,忍不住輕聲念了一句:「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皇帝大笑著道:「朕倒是知道,這魚嘛,只要有餌,是一定會來上鉤的!」
「皇上錯了。」藍徽容微笑道。
「我?!」皇帝立住腳步,轉過頭來,頗覺有趣:「朕倒想聽聽,朕錯在何處?」
藍徽容經過前面一番試探,心中有了計較,面上露出悵然思念的神情:「母親曾和容兒說過,魚兒縱是會被魚餌所誘,但只有水,才是它存活的根本,為了餌,而離開水,魚兒必會喪命。就像人,為了一時之利,而放棄根本的恩情道義,遲早會自食惡果,遭到天譴的。」說到最後一句,她緩緩而又有力地念出『天譴』二字。
皇帝雙手微抖,藍徽容這話直擊他心靈最脆弱的一處,更何況這話,又是由清娘所說。
他年輕時,從不相信違背誓言必遭天譴之類可笑荒唐的話,可年紀越大,在這孤獨的皇位上坐得越久,長夜寂廖時,凝望自己那雙沾滿血腥的手,他竟越來越有一種恐懼,害怕自己會受天譴。他夢中時常出現清娘跳落懸崖前那冷冷的一眼,那冷冷的一句『你會遭天譴的』,驚醒後,縱是內功精深如他,也要冒出一身大汗。
所以,在得知清娘還有個女兒後,他就想著要讓她做太子妃,隱隱地,他也覺得這是在贖自己的罪孽,只是知道慕少顏可能不會放人,而清娘的女兒只怕也視自己為仇,所以才讓辰兒施計強行將她帶回京城。
未料她竟借死脫身而去,他心中有許多疑問未解,自是不甘心,尋到藍氏一族,終將這孩子逼上京城,站在自己的面前,可這一刻,他又發覺,這孩子竟比當年的清娘還要難以收服。
片刻的沈默之後,皇帝開心地笑了起來,笑聲中有著一種寂寞高手尋到堪與自己過招的敵手的喜悅。
他不再說話,笑容滿面,帶著藍徽容走到林邊,簡璟辰迎了上來:「父皇,容兒說了什麼,讓您這麼開心,讓兒臣也樂一樂。」
「你們兄弟幾個,二十多年都沒讓朕這麼開心過。」皇帝瞥了他一眼:「聽說你在王府內為容兒準備好了住處?」
「是,父皇,兒臣按正妃之制安排好了。」簡璟辰看了一眼漠然的藍徽容:「兒臣想著,容兒與兒臣之間似有些誤會,就近住著,也好讓容兒瞭解兒臣,消除誤會。」
皇帝淡淡道:「不必了,容兒入宮陪朕,按公主禮制,住在嘉福宮。」
簡璟辰一愣,皇帝已拂袖而去,藍徽容也不看向他,跟了上去,簡璟辰凝望著二人的背影,袖中十指隱隱作響。
京城城西有座歸鶴橋,沿歸鶴橋南面而行是有名的『美人巷』,顧名思義,這裡便是年輕子弟們尋歡作樂的冶遊之所。
這夜月掛高樓,美人巷朱樓高閣,暗香浮動,浮光虛粉,迎來送往。
一片嘰喳歡笑聲中,一人踉蹌著從『玉媚樓』中步出,眼見他就要跌倒在地,門口的老鴇龜奴忙上前將他扶住:「侯爺!」
慕世琮醉眼朦朧,將老鴇龜奴的手甩開,早有隨從過來,將他扶上馬車,輕喝聲中,馬車消失在巷口。
玉媚樓門口,人來人往,喧囂熱鬧,眾人自是將這一幕收在眼內。
「唉,小侯爺成了質子後,咋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是啊,京城現在誰不知道他夜夜泡在這玉媚樓,什麼文才武功,孤標絕世,都是過去的事嘍!」
「看小侯爺這個頹廢樣,皇上是不是真的要撤藩了?」一人壓低聲音道。
「噓,莫談國事,還是快進去吧,小玉鳳還在等著咱哥倆呢!」笑駡聲中,玉媚樓恢復了正常的熱鬧場景。
馬車內,慕世琮靠於椅背上,雙眸緊閉,感覺心中說不出的空茫難受,這樣的日子,何時才是個盡頭?這一刻,他是這般痛恨著自己的身份,若是自己不是侯爺,不在這個污濁的圈子裡掙扎,縱是流落江湖,只怕也比現在快活許多。
馬車緩緩停住,「侯爺。」隨從梅濤在車外小心翼翼地呼道。
慕世琮俊眉微皺,暗嘆一聲,仍舊醉眼醺醺地下了馬車,在梅濤的攙扶下步入侯府內。
侯府並不大,是皇帝臨時撥給慕世琮居住的,作為質子,他除了不能輕易離開京城外,行動倒也未受限制。
進門後順迴廊穿過正院,便是內院正房,踉蹌著入了正房,慕世琮推開梅濤的手,沉聲道:「吩咐廚房弄碗醒酒湯,就說我喝醉了,確定那些人離開了,回稟一聲。」
「是,侯爺。」梅濤恭聲退了出去。
慕世琮在臨窗的一張木榻上躺下,感覺先前雖是裝醉,但畢竟也當著眾人之面飲了那麼多杯,不免有些頭暈,拿起本書翻了兩頁,便感支撐不住,昏昏欲睡。
迷迷糊糊中聽得梅濤輕輕推門進來,稟道監視之人已經撤走,慕世琮到院中洗了個冷水臉,稍稍清醒,步至案前,將這段時間以來京城的動態用藏頭文的形式寫於信箋上,正書寫時,梅濤匆匆推門進來,急奔至案前:「侯爺,藍小姐今日午間隨寧王進了城!」
慕世琮手一抖,墨蹟成團掉落信箋上,他騰地站了起來,酒意全消,急問道:「可曾探聽真切了?!」
「確實,剛才老遊過來稟報,藍小姐是被寧王接進城來的,先是去了藍家人被軟禁的地方,後又隨寧王去了玉泉山,聽說今日皇上去了玉泉山,應是去見皇上了,後來,皇上聖駕又回了宮。老遊本急著回稟侯爺,無奈脫不開身,此時方才偷溜出來的。」
「那容兒呢?現在是在寧王府還是入了宮?!」慕世琮得到藍徽容確實還活著的消息,巨大的喜悅湧上心頭,這半年來的徬徨和痛苦一掃而光,懸著的心放落於地,臉上慢慢綻出俊美的笑容。
「應是入了宮,寧王府中咱們的人未曾見著藍小姐。」梅濤是久隨慕世琮之人,見他喜悅神情,不由也替他感到高興。
「容兒已入宮了?!」慕世琮愣了一會,心中又喜又憂,原來她真的沒死,可她又真的被逼了出來,容兒,你怎麼這麼傻呢?!
梅濤退出,輕輕帶上房門,慕世琮心情複雜,負手在室內走來走去,喜悅、憂慮、失落種種情緒讓他再無半星酒意,正在極度亢奮與不安之時,忽然面色一變,身形疾閃,躍至榻上,酣然而臥。
二更鐘鼓於此時響起,一個黑衣人從屋脊悄然無聲的落於院中,緩步行到正室門口,似是有些遲疑,聽得室內傳來慕世琮醉酒之後的酣睡聲,方輕輕推開房門,寂然立於榻前。
室內案上燭火仍隱隱跳躍,慕世琮面帶酡紅,鼻中發出深沉的呼吸聲,黑衣人默立良久,輕嘆一聲,轉身從床上抱起一床薄被,輕柔地蓋於慕世琮身上。
黑衣人步至花黃梨木椅中坐下,從身後拿出一個酒壺,拔開壺塞,仰頭飲了一口,醇冽的酒香溢滿室內,慕世琮嘟囔著翻了個身,似在說著夢話,轉向牆面繼續酣睡。
黑衣人嘴角勾起一絲笑容,斜靠在椅背之上,翹著二郎腿,足尖還閒適地一抖一抖,再飲數口,輕嘆道:「唉,好不容易偷來的『玉泉液』,卻無人陪飲,真是一大憾事。」
慕世琮心情複雜,恨不得即刻跳起來,揪住他問個明明白白,卻又隱隱有些害怕他說出真相後自己無法承受,正在極度猶豫之時,黑衣人施施然站了起來,走至榻前,悠悠道:「侯爺,酒我給你留下了,此次一別,不知何年方能相見,你善自珍重吧!」說著轉身向屋外走去。
慕世琮急縱起身,躍向黑衣人身軀,將他撲倒在地,恨聲道:「少給我來這一套,今天你不把話說明了,休想走!」
孔瑄笑著反轉身來,慕世琮咬牙再度撲上,扼住他的咽喉:「聽著,我問,你答,不許說廢話!」
孔瑄倒於地上,仰面向天,喘氣笑道:「只要侯爺不對我用十八種酷刑,我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慕世琮鬆開扼住他的雙手,寒著臉站了起來,步至桌前坐下,孔瑄拍拍身上灰塵,到架上取了兩個酒杯,坐到慕世琮對面,斟滿酒杯,苦笑道:「侯爺開審,若是覺得小人的回答令您滿意,就賞小人一杯酒好了。」
慕世琮瞄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和容兒一起進京的?」
「是。」
「你為什麼不攔著她?你就忍心看著她進宮,不怕寧王對她,對她------」慕世琮想起藍徽容此刻身處險地,看著孔瑄面上平靜的神情,不由有些憤恨不平,心底深處,更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酸澀。
自接到聖旨上京為質子,又得知容州藍氏一族被押進京,慕世琮便知藍徽容十有八九還在人世,更隱隱猜到是孔瑄將她救出,想到容兒能逃離皇帝之手他從心底感到高興,可一想到她終是選擇了孔瑄,又有著無法啟齒的酸楚和傷心,而且這麼多事情後隱藏著的真相,更讓他有著恐懼與不安。
孔瑄見他神情複雜,心中湧上愧疚,面上卻仍是掛著微笑:「托侯爺那夜相救,讓容兒得知了寧王有逼宮謀位之心,適當時候,她會適當地提醒寧王,以寧王之隱忍性格,當不會因小失大的。」
「那皇上呢?皇上若是相逼,又該怎麼辦?!」
孔瑄平靜道:「如果我和容兒猜測不錯,皇上那處,反倒沒有太緊迫的威脅,以容兒之聰慧,當能拖上一段時日。」
慕世琮斜著眼看了他一會,面無表情地將酒杯推到他面前,孔瑄微笑道:「多謝侯爺賞酒!」執起酒杯一飲而盡。
慕世琮雙拳在袖中捏了又捏,終放鬆下來,斟上一杯酒,緩緩道:「那夜是你將容兒救走的?」
「是。」
「容兒假死也是你安排好的?」慕世琮話語中慢慢帶上一絲淩厲。
「是。」
「那些西狄人也是你安排好的?!」慕世琮抬頭盯著孔瑄冷冷問道。
孔瑄心跳稍稍加快,眼神有些黯淡,遲疑一下,點頭道:「是。」
慕世琮耳中『轟』的一聲,四肢漸漸冰涼,半天方強自抑制住心中的激恨與憤怒,冷聲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孔瑄望著慕世琮眼中漸濃的憤恨之意,沈默片刻,苦笑道:「我,是仇天行的弟子。」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21:49
第四十六章 逼鬥
慕世琮臉上的肌肉似乎不受控制地跳了幾下,身軀卻如僵硬了一般,眼色深沉,死死地盯著孔瑄,室內雀寂無聲,半晌,他的呼吸由急促慢慢轉為平和,冷冷一笑,將酒杯推到孔瑄面前,寒聲道:「看在你坦白的份上,賞你一杯酒。」
孔瑄微笑道:「多謝侯爺!」仰頭飲盡。
他放下酒杯,輕聲道:「侯爺,我---」
「你別說!」慕世琮忽然打斷他的話,轉過身去,俊臉側面輪廓如刀劈斧削般犀利:「我來問你,當年,你與我小歲坡相遇,為爭『驚雷』大鬥一場,可是你精心安排的?」
「我為接近您,跟了您很長一段時間,爭『驚雷』是覺得時機已到,適時出現,並非精心安排。」孔瑄低頭斂目,聲音極輕。
慕世琮劍眉微挑,略帶自嘲地輕笑一聲,手指撫過杯口,隱見顫抖,孔瑄心中愧疚難過,垂眼望著杯中醇酒,也不知如何開口。
慕世琮心中如墮冰窟,又如熱油火煎,忍了又忍,終將白瓷酒盅一頓,身形拔起,如鶴沖九天,直撲向孔瑄。
孔瑄本能下身形微仰,又停頓住,電光火石之間,已被慕世琮右拳擊中面頰,坐立不穩,往後一倒,慕世琮將他緊緊壓在身下,揚起拳來,見他全無抵擋之意,越發憤懣,眼中似要噴出火來,怒喝道:「為什麼不還手?!像當年那樣打一架,將我打敗啊,你打啊!」
孔瑄眼前發黑,卻仍嘴角含笑:「這一次,是我欠侯爺的,欠了這麼多年,欠得我自己也難受,還請侯爺成全。」
慕世琮方才一拳帶著滿腔的憤懣擊出,實是含了九成內力,眼見孔瑄面頰瞬間高高腫起,嘴角鮮血直流,這一刻,想起那年小歲坡兩人初識,大鬥一場,又大醉一場,從此結為知交,引為莫逆,這些年來形影不離,情同手足,他伴著自己度過了最激揚的青春歲月,也陪著自己走過戰場的血腥風雲,點點滴滴,於這刻湧上心頭,被欺騙被愚弄的憤恨佔據了他的頭腦,更覺滿腔怒火,大叫一聲,將孔瑄拎起,狠狠地甩過肩頭。
孔瑄被他甩於地上,骨頭喀喀作響,背心劇痛,噴出一口鮮血,朦朧中見慕世琮又撲了上來,勁風襲面,知他這一拳傾盡全力,如再不躲閃只怕性命難保,縱是有心讓他發洩怒火,也不得不急速翻滾,慕世琮的一拳便擊在了青石地磚上,『轟』的一聲,青磚斷裂,地面凹下去一個大坑。
慕世琮大吼道:「有種的就打啊,躲著算什麼男子漢!」雙拳疾揮如風,再度撲向孔瑄。
孔瑄見他此時似獵豹般憤怒懾人,傾盡全力向自己攻來,眼前浮現藍徽容的微笑,只得暗嘆一聲,竭力躲閃,慕世琮正在暴怒之中,內力如酷陽烈日,如影隨形,逼得孔瑄步步後退,室內人影翻動,桌椅橫飛。
「侯爺!」梅濤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想是聽到動靜趕過來的:「侯爺,出什麼事了嗎?」
慕世琮手上招式不減,面容抽搐,大喝道:「沒你們的事!沒我吩咐不要再過來!」
梅濤略帶疑惑地應了一聲,腳步聲遠去,慕世琮一套掌法大開大合,將孔瑄身形牢牢罩住,眼中恨意橫生,咬牙道:「你有種就不要躲,和我打一架!」
孔瑄見突不出他的掌風,只得壓下喉頭血腥,提起內力,雙掌自肋下翻出,插入慕世琮連綿掌影之中,架住他的攻擊,腳下猛退一步,喚道:「侯爺!」
慕世琮卻不答話,再度撲上,掌風四起,孔瑄不得不十招內接上他三四招,方能保住不被他淩厲的掌風擊中。
數十招過去,慕世琮越打越是激烈,孔瑄縱是提起全部內力,也屢被他擊中,腑臟猶如千針亂刺,心血翻騰,說不出的難受,卻也只能強自撐住。
眼見慕世琮身形迴旋中右肘橫擊過來,孔瑄欲提氣閃開,忽覺全身經脈一陣收縮,真氣稍岔,腳下一個踉蹌,慕世琮右肘擊在他肩頭,肩胛骨暴裂之聲響起,孔瑄再噴一口鮮血,蹬蹬退後幾步,仰面倒於地上。
慕世琮被孔瑄噴出的那口鮮血閃迷了雙眼,愣了一瞬,耳聽得孔瑄躺於地上劇烈咳嗽,眼中恨意漸消,神色卻依然冷漠陰寒,轉過身來盯著孔瑄:「我不要你讓,你今日既然敢來見我,就和我打一架。你好好和我打一架,我就聽你解釋,你若再有退讓,就永遠不要出現在我的面前!」
孔瑄越咳越是厲害,身形彎曲,彷彿全身被什麼巨大的力量在拉扯著,他的額頭滲出一顆顆黃豆大小的汗珠,慕世琮漸露疑惑神色,正待緩步上前,孔瑄已掙扎著爬了起來。
他按住胸口,笑道:「侯爺既然這樣說,小人就不客氣了!」抬手飛身,如一片黑雲向慕世琮當頭罩下。
慕世琮冷冷一笑,身形一閃,迅忽之間,二人已交手數招,孔瑄飄忽的身影似秋天的落葉,慕世琮卻如巍峨的青山,任秋風拂過山巒,渾厚凝重,不給對手任何可乘之機。
二人再鬥數十招,孔瑄的動作慢慢有些緩滯,慕世琮於此時身形一閃,如驚風暴雨般的拳勢將孔瑄的雙拳牢牢鎖住,四拳不停相擊,孔瑄如被重鎚狠狠敲打,喉頭發甜,眼見又要噴出血來。
慕世琮心中疑雲更重,身形交錯間托上孔瑄下巴,孔瑄口中鮮血便又嚥了回去,他眼前一陣眩暈,隱見慕世琮右手揮來,無力地抬起左手,已被慕世琮點中胸前穴道,仰面而倒。
慕世琮默默立於孔瑄身前,凝望著他慘白的面容,胸前衣襟上成團的血跡,眼神閃爍,複雜莫名,良久方緩緩蹲落於孔瑄身邊。
孔瑄正是意識有些模糊之時,隱隱覺得慕世琮的手探上自己的脈搏,內力直鑽入自己的奇經八脈,心頭一驚,拚力掙扎,慕世琮右手卻死死扣住他腕間穴道,面上神色由冷竣漸轉驚疑。
孔瑄心呼不妙,面色一冷,話中便帶上了幾分諷刺之意:「侯爺,你不是要我和你打一架嗎?點我穴道做什麼?是不是怕打不贏我?我欺騙了你,你還是和我決一死戰吧。」
慕世琮寒著臉看著孔瑄,忽然伸出左手,點上了他的啞穴。
室內恢復一片寧靜,僅聞孔瑄粗重的呼吸聲,慕世琮鬆開扣住他的手,走到床後,取出一個白玉匣子,打開匣蓋,從裡面取出一根數寸長的銀針和一個細白瓷瓶子。
孔瑄瞥見慕世琮手中拿著銀針向自己走來,無奈穴道被點,爬不起來,又說不出話,眼中閃過自傷之意,心中暗嘆一聲,索性閉上了雙眼。
慕世琮嘴唇抿成如鐵一般堅硬的線條,神情嚴肅,將銀針狠狠地紮入孔瑄右臂,又抽了出來,將銀針放入那細白瓷瓶中,眼神卻是一直冷冷地盯著他。
孔瑄再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慕世琮望著他的側面,望著他頸間因劇烈咳嗽而暴起的青筋,還有那額頭上滾滾而下的汗珠,只覺先前的滿腔怒火漸漸消去,一種強烈的不安悄然襲上心頭。
片刻後,慕世琮緩緩抽出那根銀針,凝目細看,手一抖,銀針從手中落下,他怔怔地跌坐於地,呆望著孔瑄,良久,方伸手解開了孔瑄的啞穴。
孔瑄睜開眼來,輕聲道:「侯爺,我此次前來,是想把話和您說清楚,我------」
「誰下的毒?!」慕世琮忽然打斷了孔瑄的話,他望著孔瑄咳嗽後眼中泛起的一層水霧,心中一陣絞痛,忽然想起有一年,自己遭人行刺,身中毒箭,就是眼前這人,毫不猶豫地替自己吸出毒液,又背著自己疾行數十里趕回潭州,方救下自己這條命來。
孔瑄知他性子執拗,迴避不了,沈默片刻,低聲道:「是仇天行。」
「可有解藥?!」
「有。」
「為何不服解藥?你不是他的弟子嗎?你這毒,已滲入經脈之中,你的內力已開始受損,不能再拖。」慕世琮聲音漸漸有些顫抖。
孔瑄將他言中憂切之意聽得真切,心中愴然,只覺胸口殘留的那口氣悠悠蕩蕩,若斷若續,強自撐著喘道:「仇天行要我拿鐵符和寒山圖換解藥,我去見過玄亦大師,鐵符早已毀掉,聽容兒口氣,她也不知寒山圖究竟在何處。」
慕世琮呆望著他,聽他說起『容兒』二字,整顆心忽然痠軟了一下,沈默良久,慢慢伸出雙手,將孔瑄上半身緊緊地抱入懷中。這一瞬間,他的心滾燙得如岩漿一般,無法平息,卻又於這灼烈的火焰中,猛然發覺,自己再怎麼受騙,再如何蒙欺,都不願眼前這人就這樣死去。
他的眼中逐漸濕潤,低吼道:「你說,統統給我說出來,你反正是要死的人了,我要你把一切都說清楚!」
東朝皇宮佔地極廣,重重朱門,深深宮闕,飛簷雕龍,鎏金寶頂,金碧輝煌,瑰麗無匹。
藍徽容隨皇帝聖駕回到皇宮,便被安置在了離正泰殿最近的嘉福宮內,直至入夜,方有太監過來宣她過正泰殿陪皇帝用膳。
正泰殿是皇帝日常起居之所,除卻每日早朝在太極殿外,其餘議政、批折、召見臣子諸事皆於此殿內進行。皇帝數年之前便已不再納妃,趙皇后被廢之後,也未冊封新后,這正泰殿便成了他每夜歇宿的地方。
藍徽容邁過高高的門檻,見皇帝正負手立於東首窗前,似在遠眺浩瀚夜幕,又似在默默佇立。
藍徽容行到他身後,皇帝轉過身來,見她行禮之姿落落大方,微笑道:「以後沒有外臣,容兒可以不用行禮。」
二人靜靜用過晚膳,皇帝埋頭批閱奏摺,藍徽容未得他發話,不便離去,慢慢飲著手中清茶,低頭望著盞中氤氳茶氣,思緒飄至遙遠的翠姑峰,過去的這個冬季,生活艱苦,與孔瑄總是飲粗茶清水,也甘之如飴,此刻,飲著這極品梅雪清露銀尖茶,卻如嚥著黃連,苦澀難當。
他,此刻應該要去見侯爺了吧,侯爺會諒解他嗎?這幾個月來,他似是有些心事,定是想著愧對侯爺,心中積鬱,看來這幾日,自己探得皇帝的真實想法後,總得想辦法出去一趟,見見侯爺才好。
皇帝抬起頭來,視線凝在藍徽容身上,此時她身邊的宮燈正好將她低頭沉思的樣子照得纖毫畢現,她有著清娘沒有的沉靜秀美,是像她的父親吧,皇帝心中一酸,這奏摺便再也看不下去,將筆一丟,站起身來,緩步走至窗前。
不知何時,外面已下起濛濛細雨,雨氣撲在窗櫺之上,殿前白玉石臺階在燈光下反射著一種濕潤的米色,有太監和宮女過來,欲關上窗戶,皇帝揮手令他們退去,凝望著黑蒙的蒼穹,那一夜,也是下著這樣的細雨,她的秀髮濕成一縷縷,他甚至還清楚地記得她縱身跳落懸崖時頭髮揚起的那一蓬白色的水花,二十多年,一直閃現在他的眼前,令他無法忘懷。
雨越下越大,皇帝默立良久,轉過身來,見藍徽容正神情恭敬地立於身後,心中縱有許多疑問要解,也知不能強逼於她,反正她已入宮,有的是時間慢慢誘她說出來,遂恢復了一貫的威嚴與冷靜,淡淡道:「你先退下吧,明日隨朕去圍場行獵。」
人皆道春雨綿綿,這夜的雨卻是越下越大,夾著東風,鋪天蓋地席捲整個京城,雨水打在屋簷上,順著簷溝淌下,雨大時如瀑布傾洩,雨細時如泉水淙淙,和著春夜的溫暖氣息,本是一片詩情畫意,但此刻,聽在慕世琮的耳中,卻是那般的揪心和難受。
他怔怔地坐在地上,望著身前的孔瑄,那慘白高腫的面容,不復從前的俊朗,唇邊雖竭力保持一抹笑容,也不再是那般雋爽,他的胸口如同被什麼碾軋了一般,疼痛如絞。
屋外一陣春雷滾過,方將他從沉思中驚醒過來,他將孔瑄抱至床上,撕開他肩頭衣衫,用手摸了摸那處,知肩胛骨已被自己一肘擊裂,神思一陣恍惚,猛然伸出左手,擊了一下自己的右腕,孔瑄微笑道:「侯爺打它做什麼,我倒還要感謝它。」
慕世琮沈默一瞬,也泛起笑容,只是這笑容中略帶一些苦澀:「我打它,是讓它們都記住,這是最後一次,以後不能再打了。」
孔瑄心中感動,低聲道:「侯爺,你就這般相信我說的?」
慕世琮傲然一笑,側過頭去:「我不是相信你,我是相信我自己,這幾年,我相信你沒有做對不起我的事情。」
他的心底還有一句話,卻不能說出口:我也相信容兒,你若真是西狄奸細,容兒怎會願意隨你遠走蒼山,你若真是奸邪小人,她怎會捨我而取你!
他怕孔瑄看到自己逐漸濕潤的眼角,轉過身去,到架上取過傷藥,一切包紮妥當,又將梅濤喚過來,命人煎了一碗藥,待孔瑄服過藥躺下,已是後半夜,雨漸漸的小了,屋外的滴水聲也漸漸轉緩,似一曲悠揚的琵琶曲。
慕世琮坐於床前,握住孔瑄的左手,不停向他體內輸入真氣,孔瑄知他性情,掙得兩下,索性便隨他去。
直至感覺到孔瑄體內真氣充盈,慕世琮方停住內息,但依然緊握著孔瑄的手,低頭沈默一陣,終艱難開口道:「你中毒的事,容兒她知不知道?」
孔瑄微笑道:「她不知,侯爺若是見到她,不要告訴她。」
「為什麼?!」
孔瑄仰望著帳頂,輕聲道:「她現在要救她的族人,我們必須把皇上拖上一段時間,總不可能現在讓她為了我,去找仇天行。更何況,關鍵時候,可能還需要找出寒山圖來救藍家人。得把藍家人的事情解決了,我再去找仇天行拿解藥。」
慕世琮一股怒氣上衝,猛地將他的手一甩:「那如果藍家人一直被皇上扣著,就讓容兒看著你死不成?!」
他越想越是氣悶,心中還有一股難言的酸意,終忍不住揪住孔瑄胸前衣襟,將他拎起,恨聲道:「你既然帶她走了,就不要再讓她回來,既然回來,為什麼不告訴她實情,你讓她回到這骯髒的地方,又要讓她失去你,你不覺得,對她太殘忍了嗎?!」
他的嘴角微有抽搐,還有一句話差點就脫口而出:她既選擇了你,你就得為她好好活著,你若是讓她傷心難過,我絕不會放過你!
孔瑄忍住肩頭疼痛,直望著慕世琮憤怒中帶著酸楚的面容,平靜道:「所以,我們需要侯爺您的幫助,只有我們三個人合力,才有希望儘快解決藍家人和侯爺您的問題,然後我再去找仇天行拿解藥。」
帶著春雨清新氣息的夜風自窗外撲進來,冰鮹紗帳被捲得高高揚起,藍徽容久久不能入睡,索性坐了起來,披上衣衫,步至窗前,凝望著窗外的濛濛細雨,想起孔瑄此刻應已與慕世琮會面,他們,還能像從前那樣嗎?
她靠在窗邊,憶起一年之前,自己還在藍家大院內,沉浸在失去母親的痛苦之中,而這一年之中,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先是莫爺爺的失蹤,無塵師太的出現,自己入慕王軍,經歷這種種磨難,現在竟然站在了皇宮之中,這就是上天給自己的命運嗎?為何,要在讓自己剛剛品嚐幸福的滋味時,又要面對痛苦與磨難?!
她忽然覺得一陣軟弱與無助,這一刻,她是如此渴望孔瑄就在身邊,不需要說話,不需要安慰,只需要靜靜地靠在他的懷裡,汲取一些力量,來面對這危機重重的局面。
曾幾何時,自己練功很累很煩時,總是希望擁住母親瘦弱的肩膀,看著她寵溺的微笑,聽著她平靜的話語,便能安下心來,恢復勇氣和信心。
母親和他,都是自己的精神支柱,母親已經不在了,他,會一生一世都陪著自己嗎?藍徽容忽然有一種莫名的不安,彷彿有什麼珍貴的東西要從自己的指間悄然流逝,縱是面對威嚴的皇帝,她都未曾這樣不安過,到底是怎麼了?!
慕世琮眉頭微蹙,陷入沉思之中,院外傳來梆鼓更聲,雨漸漸的止了,他站起身來,關上窗戶,又將屋內打鬥過後橫七豎八的桌椅扶正,眼見孔瑄帶來的那壺酒滾落於地,俯身撿了起來。
他坐回床前,將手中酒壺拋上半空,又輕輕接住,孔瑄知這是他在思考時的習慣動作,也不說話,平靜地看著他。
良久,慕世琮接住酒壺,轉過頭來,沉聲道:「你和容兒所想的,應該八九不離十,法子雖然險了些,也無十分把握,但現在也想不到更好的辦法。」他漸漸有些興奮:「不管怎樣,先給寧王下幾劑猛藥再說,這小子,陰險得很,要是真當了皇帝,只怕父王的日子更不好過。」
孔瑄微笑道:「飛鴿組以前蒐集到的那些密報現在都可以派上用場了。不過再下一步的行動,如何令皇上消除對侯爺的戒心,放您回去,得等容兒探過皇上的真實心意之後再行開展。」
「嗯,我覺得你們猜的應該不差,臨來京城時,父王也同我說過了,皇上對容兒,應該不會下狠手。」
「是,容兒會盡力試探皇上的真實想法,所以過幾天,她一定會想法子和侯爺您見上一面,告知結果。」
慕世琮彷彿回到了在軍營中與孔瑄形影不離、萬事有商有量的日子,滿心舒暢,笑道:「倒也不用過幾天,明日皇上會去春獵,定會讓容兒相隨,我可遞摺子請求參加春獵,想法子與她見上一面。若是------」
他忽然停住話語,眼睛盯著地面,似是愣愣出神,孔瑄等了很久,忍不住喚道:「侯爺!」
慕世琮『啊』的一聲回過神來,腦內忽然靈光一閃,拍了一下大腿,手中酒壺眼見就要滾落於地,他彎腰一抄,將酒壺抄在手中,拔開壺塞,仰頭飲了一口,笑著看向孔瑄:「孔瑄,反正是要大幹一場,不如我們同時把你的問題給解決了吧!」
作者:
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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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4-15 22:22:06
第四十七章 暗流
每年的三月底至四月初,是皇族春獵的日子,簡氏以武立國,極重騎射,春獵是一年一度僅次於春節祭祀的隆重節日,皇帝、眾皇子、再加上宗室、重臣侍從及隨行者數千人,浩浩蕩盪開往京城以北四百餘里地的寶鼎山圍場。
這一日,皇帝命身有殘疾的成王留守京城,旌旗招展,車扈接天,往寶鼎山而去。藍徽容奉旨伴於皇帝身側,自是坐在了龍輦之中。
皇帝是輦駕離開城門後才宣藍徽容過來的,侍衛稟奏後掀開車簾,藍徽容躬腰入龍輦時,他正接過跪於地氈之上的宮女手中的茶盅。車簾一掀一放,一道青影令他猛然抬頭,瞳孔瞬間收縮,手中茶盅竟未端穩,滾落於地氈上,嚇得宮女全身顫慄,跪伏於地。
藍徽容今日刻意挑了一件青色勁裝,窄袖長靴,顯得英氣勃勃,神采精華,腰間流蘇和鬢邊一支小小玉釵又為她添了幾分嫵媚,妝容上她也花了一番心思,雖看上去極為素淡,卻將原本稍彎的秀眉微微上挑,腮邊淡勻地抹上一些胭脂,顯得清秀的面龐豐潤了不少。
她這般打扮自是有一番想法,看在皇帝眼中卻是如同利錐鑽心,眼前的這個孩子,容貌本不似其母親,可這襲青色勁裝,這逼人的英氣,又是一個活生生的清娘立於面前。
藍徽容盈盈跪於地氈之上:「容兒叩見皇上!」
皇帝半晌方回過神來,揮手令宮女下輦,低聲道:「容兒起來吧。」
藍徽容微微一笑,起身坐於皇帝側面,見輦內物事一應俱全,站起身來,重新將小銅壺架在茶爐上,待壺中清水沸騰,溫了紫砂茶具,舀出適量茶葉置於茶盅中,緩緩注入沸水,過了初道,手姿輕柔持重,銅壺以鳳凰三點頭之勢注水入茶盅之中,少停片刻,方雙手奉於皇帝面前。
皇帝目光複雜地接過茶盅,她又轉過身去,取過一個織錦靠枕,微笑著墊於皇帝身後,輕聲道:「路途煩悶,容兒斗膽,想與皇上下幾局棋。」
皇帝昨日初見藍徽容,覺她從容鎮定,隱有傲骨,不由起了要將她收服之心,今日再見,先是覺她英姿颯爽,恍若故人,此刻又溫婉如水,似比親生女兒還要貼心百倍。
他自失去與清娘的孩子之後,於子息之事極為淡漠,四子七女,都未享受過他的父愛,他還隱有一種恐懼,每次見到繈褓之中的子女,清娘送來的那個『死胎』便浮現眼前,令他多年來始終不曾親手抱過自己的孩子。
那些皇子公主們,懾於他的威嚴,在他面前不是卑躬強顏,便是戰戰兢兢,何曾像藍徽容這般平靜中帶著體貼,溫柔中又不失風骨,他本是寂廖之人,忽得藍徽容伴於身側,竟是莫名的愉悅,欣然與她對弈,十局中倒也還能輸上那麼三四局,更是十分開心,不知不覺中,便是黃昏時分,到達了預定紮營的三和鎮。
待大隊人馬紮營妥當,皇帝進駐皇帳,寧王簡璟辰和允王簡璟睿已守於帳內,跪地請安。
藍徽容立於一旁,因早存了心思,便細心的打量了那允王一番,允王以性格懦弱聞名在外,但身形容貌上卻不比簡璟辰差多少,只是略顯單薄一些,舉止之間也稍嫌陰柔。
待二人給皇帝請安完畢,藍徽容上前向二人行了一禮,眼神卻不望向簡璟辰,在允王身上停留了一下,復又站於皇帝身側。
簡璟辰自皇帝命藍徽容入宮,以公主禮制居於嘉福宮後,便有些煩憂,隱隱覺得事情正向自己控制不住的方向發展,此時卻也只得壓下這煩憂,面上保持恭謹溫和的笑容:「父皇有些偏心,只令容兒相陪,兒臣本想時刻陪於父皇身邊,也好替父皇解解悶,不過容兒替兒臣盡孝,也是一樣的。」
皇帝取過快馬送來的各地摺子,邊看邊悠悠道:「朕看你並不是想陪朕,倒是怪朕不該霸了你的容兒,也罷,你不用陪朕了,你們小倆口出去說說貼心話吧。睿兒留下。」
藍徽容寒著臉出了皇帳,簡璟辰緊跟在她身側,見她似是有些氣惱,柔聲道:「容兒,我------」
藍徽容猛然轉過身來,面帶薄怒:「寧王殿下,我來問你,你究竟是真心真意待我,還是只想謀那太子之位?!」
簡璟辰一愣,不過他也是久經風浪之人,瞬間恢復正常,直望藍徽容冷冽的眼神,誠聲道:「容兒,我自是真心待你,你我相識之時,你不知我是寧王,我也不知你是父皇故人之女,不也相處甚歡嗎?」
藍徽容似是被他此言觸動,沈默片刻,輕聲道:「王爺心意,容兒不敢有忘,只是,王爺以族人性命相逼,此事令我難以釋懷。」
簡璟辰踏前一步:「容兒,你聽我說,我並不想這樣做,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還平安活著,便於願足矣,但父皇他,他一心要找到你,要冊你為太子妃,他還有很多話要問你,所以才出此下策,還望容兒諒解。」
「皇上有話要問我?」藍徽容秀眉微蹙,疑道:「可今日這一路上,皇上並未與我提及別的事情啊。」
簡璟辰微微一笑:「日子長著呢,父皇自是不急在一時,但他是真心想冊你為太子妃,也算是稍補對故人的一番歉疚之情。」
藍徽容似是平和了許多,柔聲道:「看來皇上對我倒是一番好意。」她如水星眸帶著懇切的目光望向簡璟辰:「王爺,我對我母親與皇上之間的往事一無所知,王爺可知一二?」
「去潭州前,聽父皇提過一些。」簡璟辰猶豫了一下,終抵不過藍徽容的懇切神色,輕聲道。
藍徽容盈盈下跪行禮,簡璟辰忙將她扶起,手中托住的柔荑溫潤秀美,令他一時不願放手,藍徽容也不掙脫,柔聲道:「王爺,不知您可否將往事告知容兒,也好打開容兒的心結。」
自二人潭州再見以來,藍徽容從未這樣柔聲與簡璟辰說過話,簡璟辰縱是疑心於她態度的轉變,也抵不住這番溫柔給自己帶來的衝擊,腦中一陣迷糊,心神悠悠蕩蕩,牽住藍徽容的手走到小河邊,二人在草地上坐了下來。
「父皇是在蒼山遊歷時認識你母親的,二人情投意合,便私訂了終身,對了,當初我弄壞你的那塊玉珮便是父皇贈給你母親的定情之物。父皇本想回家取得父母的同意後再與你母親正式成親,恰逢我祖父病重,嚴命他娶趙氏為妻,父皇不忍讓他帶著遺憾離世,便娶了趙氏,卻被你母親誤會,離我父皇而去,似是,也失去了當時腹中的孩兒。」
「後來父皇登基,想一統江山,自是要攻打和國,而你母親的結義兄長葉天羽又是和國的兵馬大元帥,戰場再遇,便成了敵人,他心痛不已,一心想與你母親重歸於好,還想立她為后。無奈戰爭殘酷,你母親不聽父皇解釋,一心逃跑,失足掉落懸崖,生死不明。父皇這麼多年來,一直在尋找她,也想求得她的諒解,所以得知你是她的女兒,便想著要立你為太子妃,他想對你好的心是真的,只是方法可能欠妥了些,還望容兒理解。」
天色漸暗,藍徽容的心中洶湧如大海狂濤,面上卻鎮定如水,簡璟辰雖是儘量挑著為其父皇開脫的話來敍述他所知道的有限往事,她卻也能將整件事情還原成本來面目,她覺得自己的雙手在隱隱顫抖,強自抑住,見簡璟辰正眼神灼灼地望著自己,微笑道:「多謝王爺相告,我既知當年之事是一場誤會,皇上對我又是一片好意,便不會再視您為仇人。」
簡璟辰滿面誠摯,握住藍徽容的雙手:「容兒,我對你的一片心意,天地可鑑,只希望你能給我一次機會。」
藍徽容低下頭去,慢慢抽出雙手,輕聲道:「王爺,我的性子,向來是不喜受人強逼,所以上次皇上強行賜婚,我才會那般牴觸。你若真心待我,便不要逼我,我若是感受到了你的真心,自也會真心待你。」
簡璟辰聽她這樣說,心中滿是歡暢,看這夜色下的小河清澈動人,天邊的一彎新月鮮明透亮,微笑道:「容兒,我絕不會逼你,我不是早就答應過世琮嗎?」
他腦中慢慢清醒,似是想起一事:「對了,我還要找世琮算帳,我既答應了他,他怎麼還不信任我,還要弄那些圈套將你帶走,又裝模作樣說與他無關。」
藍徽容淡淡一笑:「不關侯爺的事,那晚西狄人不知為何起了內訌,我趁機將他們都殺了,正好西狄人中有個女子,我就想了那個脫身之計,不料還是被你們看破了。」
簡璟辰微笑道:「容兒真是聰慧,害我還傷心了好一陣子。」
一名侍衛匆匆奔了過來:「王爺,皇上宣您過去。」
藍徽容望著簡璟辰的身影遠去,坐於河邊,癡癡地望著夜色下幽幽的河面,想起母親跌宕起伏的一生,想起自己現在面對的勾心鬥角,滾滾暗流,只覺心頭千回百轉,無法寧靜。
正是神思恍惚之時,唏律律的馬聲響起,藍徽容心一驚,猛然站了起來,只見星月光輝下,一人沿河邊疾馳而來,蹄音如雨,頃刻間便到了藍徽容面前,馬蹄高高揚起,嘶鳴聲中卻是充滿了歡悅。
藍徽容疑入夢中,緩緩伸出手去,將歡快刨著蹄子的青雲抱住,淚眼朦朧地望著跳落於地的慕世琮,無語凝噎。
慕世琮俊臉含笑,雙眸深邃,手中馬鞭輕輕揚起,朗眉一挑:「我可是幫你養了半年的青雲,這筆帳,該如何算?」
藍徽容『卟哧』一笑,眼淚卻掉了下來:「依侯爺意思,又該如何算?」
慕世琮這半年內,積了千言萬語,可此時見到藍徽容含淚帶笑,立於面前,卻一句也說不出來,抬眼見數名侍衛束手立於不遠處,知是皇帝命令時刻監視藍徽容的,面上不由閃過憤恨之意。
藍徽容回頭看了看,醒覺過來,忙道:「侯爺怎麼過來了?可有旨意?」
「我雖是質子,可也還是有著朝廷封爵的侯爺,隨皇上春獵的資格還是有的。」慕世琮傲然一笑:「今早我就入宮遞了摺子,皇上也准我隨駕參加圍獵,想著要見你一面,可你老是在御輦之中,陪著那老狐狸,不覺悶得慌嗎?」說到最後兩句,他的聲音極輕,湊到了藍徽容耳邊。
藍徽容放下心來,側頭笑著輕聲道:「在御輦中是陪老狐狸,要是出了御輦,又得陪那隻小狐狸,反正是入了狐狸窩了,不如先將老狐狸馴服了再說。」
慕世琮放聲大笑,意態張揚,這半年來,他從未如此刻這般愉悅,原來,自己只要看到她活著,看到她如從前般清麗灑脫,便是如此滿足。
藍徽容感激地望著他,柔聲道:「侯爺,多謝您了!」
慕世琮明她言中之意,礙於侍衛在旁,只得拍上青雲頭頸:「你這匹馬雖然開始有些不聽話,不過後來倒是挺馴服的,我已將它視為自己的手足一般,片刻離不得它,要將它還給你,可是有些捨不得。」
藍徽容心中喜悅,眼波流轉:「侯爺若是喜歡它,還是將它騎去,它能得侯爺一片真心,容兒無以為報。」說著正容行了一禮。
慕世琮忙將她扶起,四目相視,都明瞭對方言中深意,微微而笑,聽得侍衛的腳步聲漸近,藍徽容眨了眨眼睛,道:「侯爺,皇上待我極好,與我之前想的一樣,自會有好馬賜我,青雲我就贈給侯爺,還望侯爺多加照拂。」
慕世琮笑道:「好,我來本是想將青雲歸還故主,你既如此說,我就不客氣了,你若是想它了,就來我府中探望吧。」
「得侯爺相邀,我一定會過府探望青雲的,只是青雲自幼便有一套特別的馴養之法,不知侯爺可知道?」
慕世琮拍了拍青雲的頭:「自是知道,你的馴養之法非常好,放心吧,我定會依照你的法子,不會虧待青雲的。今日我就弄了你以前說過的那種草料給它食用。」
藍徽容笑道:「多謝侯爺了!」
慕世琮縱身上馬,朗笑道:「好了,青雲的事交代清楚了,我先告辭,咱們春獵時再見!」
簡璟辰喜慮參半,踏入皇帳,迎面卻擲來一本摺子,帶著風聲砸在他臉上,火辣辣地疼痛。
他心呼不妙,忙趨前幾步,跪落於地:「父皇!」
皇帝眉目間隱有衝天怒意,卻冷冷一笑:「朕生的好兒子!朕還沒死呢,你就急著敗朕的家當了!」
簡璟辰腦中『轟』的一聲,撿起地上摺子快速看了一遍,面色青白,汗如雨下,叩頭下去:「父皇,兒臣冤枉!」
皇帝冷笑一聲:「冤枉?!朕來問你,戶部這上千萬兩的銀子難道自己會飛不成?朕將戶部交給你整治,怎麼你越整治,這銀子倒越來越少了。」
簡璟辰咬緊牙根,只是一個勁磕頭,揚頭間掃見允王立於一側,心中『咯噔』一下,難道,這個素來懦弱的兄長也要與自己來爭這太子之位不成?
皇帝將他眼神看得清楚,氣不打一處來,手中茶盞向他飛了過來,簡璟辰不敢躲避,茶盞正中額頭,鮮血直流,所幸皇帝並未使上內力,不曾震裂骨頭。
皇帝見他額頭鮮血汩汩而下,心中一軟,怒火便洩了幾分,又見旁邊允王一副惶恐神色,想起留守京城的成王,不由生出幾分無力之感,廢太子早已流放海州,成王身有殘疾,允王又難當大任,只有寧王尚有幾分才幹,他在心中暗嘆一聲,平緩了語氣道:「朕再給你一段時間,將戶部虧空給朕理清了,該追的追,該繳的繳,你若再令朕失望,小心朕將你發到海州去陪你的兄長!」
藍徽容得從寧王口中套出皇帝的真實想法,又見到了慕世琮,暗通了訊息,知他終原諒了孔瑄,也已開始依計畫行事,滿心歡暢,挑簾進來,正見這一幕,心思急轉,也不說話,重新沏了一杯茶,端至皇帝案前。
皇帝看了她一眼,心情頓時平和了許多,靠上椅背,道:「你們兄弟倆,都出去吧。」
簡璟辰與允王應了一聲,恭謹行了一禮,退出皇帳,皇帝看著帳簾放下,禁不住輕嘆了一聲,這一瞬間,他忽然想道,若是與清娘的那個兒子能存活於世,是否自己就不會有現在這般煩惱?
藍徽容替皇帝整理著案頭淩亂的奏摺,輕聲道:「皇上切莫煩憂,寧王殿下縱是做錯了事情,也終是您的兒子,也還得由您來慢慢訓導於他。」
皇帝此刻滿心無奈,也未想到與一女子談論國事實為不妥,嘆道:「朝廷財政本就緊張,他還給朕鬧出上千萬兩銀子的虧空,萬一有個戰事或者天災,叫朕如何應對。」
藍徽容微微一笑:「容兒在民間只聽說所謂敗家子,定是吃喝嫖賭才敗了家業,沒想到連堂堂皇子,也可以敗家,容兒還以為身為皇子,不管做什麼事,想用就用,從不愁沒銀子花呢。」
皇帝眼中神光一閃,看了藍徽容一眼,見她神色平靜無波,毫無異色,又收回目光,靠於椅背,陷入沉思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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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冰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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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4-15 22:22:56
第四十八章 相爭
藍徽容見皇帝面上隱有煩憂之色,輕聲命宮女取過香餅,投到薰爐之中,不多時,帳內散發著帶著藥草清芳的淡淡薰香。她又取過五絃琴,弦起低音,漸轉悠揚,琴音清澄明淨,皇帝眯著眼靠於椅背上,漸覺心神如洗,眉宇也慢慢舒展。
一曲終了,餘音嫋嫋散去,皇帝睜開眼來,悠悠道:「容兒,你的琴藝,是你母親教你的吧。」
「是,容兒一切技藝,皆是母親所授。」藍徽容接過宮女手中的木叩,坐於皇帝身邊的小凳上,輕輕地替他捶腿。
皇帝眼中閃過精光:「你的武功也是你母親所授?!」
藍徽容心中一跳,想起自己初識簡璟辰時,曾對他說過莫爺爺授藝一事,但當此際,她也不能坦承,手上動作不停,點頭道:「是。」
皇帝猛地俯過身來,扣住藍徽容手腕,藍徽容覺他的內力渾厚凝重,瞬間已從自己脈間滲入,在體內探查一圈,又收了回去。
她知皇帝在查探自己的內力武功,但知躲他不過,索性直視著皇帝威嚴的目光,坦然無懼。
皇帝本是猛然間想起一事,來查探藍徽容內功的,卻似發現了什麼令他疑惑的事情,輕『咦』了一聲,再查一番,看了藍徽容一陣,鬆開扣住她的手,肅然道:「容兒幼年曾遭大病嗎?」
藍徽容不知他是何用意,想了想,搖頭道:「未曾聽母親提過。」
皇帝站起身來,負手在帳內走了幾圈,又回過頭來盯著藍徽容看了許久,眼神閃爍,藍徽容漸感不安,帳內流動著沉滯的氣息。
這時,內侍進帳稟道晚膳已備好,皇帝方收回目光,藍徽容相陪,用過晚膳,才歸帳休息。
次日藍徽容依然在龍輦中陪著皇帝,皇帝與她對弈,言談甚歡,似是對她極為關懷,屢屢問及她小時候的事情,藍徽容小心回答,總感覺皇帝在套自己的話,難道,是為了莫爺爺不成?
一局棋罷,皇帝勝了三手,見藍徽容將棋子拈回盒中,端起茶盅,悠悠道:「容兒昨日與世琮見面了?」
藍徽容面色平靜道:「是,我的馬兒青雲一直留在潭州,侯爺將它帶至京城,本想還給我,我又入了宮,索性便將青雲贈給侯爺了。」
「青雲?!」皇帝低聲念道:「是你母親給那馬取的名字吧。」
「皇上怎麼知道?」藍徽容微笑道。
「你母親以前在蒼山的座騎,就叫青雲。」皇帝似是想起了什麼遙遠的往事,茶盅便停在了半空。
半晌,皇帝回過神來,緩緩道:「容兒,朕有一事問你。」
藍徽容見他正容問話,忙跪落於地氈之上,聽得皇帝威嚴的聲音響起:「聽藍家人說,你母親是去年冬天過世的,之後你便是個孤女,是誰,讓你去慕王軍中的?」
藍徽容早知皇帝一定要弄清此事,而自己為什麼會去慕王軍中,牽扯到無塵師太,是斷不能讓皇帝查出來的。
她早已想好說辭,垂頭輕聲道:「沒有人派容兒去慕王軍,只是母親臨終前,說起慕王妃是她的金蘭姐妹,情義極深,可惜命運捉弄,不得相見,是平生一大憾事,又說起,說起曾與慕王妃有過約定,願結為兒女親家。容兒在賽舟節上得見侯爺,便,便動了好奇之念,跟到潭州,恰逢侯爺往前線作戰,容兒便女扮男裝入了軍營。」說著面上飛起兩團紅雲。
「哦?!」皇帝飲了口茶,悠悠道:「看來,容兒的意中人是世琮了?」
藍徽容垂下頭去,並不作答,皇帝呵呵一笑:「世琮年輕才俊,容兒眼光倒是不差,難怪要拒絕朕的賜婚,只是,辰兒也不會比世琮差吧,他是堂堂皇子,又是朕心目中的太子人選,你為何看他不上?」
藍徽容遲疑片刻,抬起頭來,滿面彤紅,眼中卻煥發著堅定的神彩:「皇上,情之一字,並不是以一個人的身份或地位來決定的,寧王殿下胸懷大志,他的心中裝的是江山和萬民。而容兒此生,只想求一知心人,白首不離,容兒的性子,實在不適合當皇后,主理後宮。」
皇帝眼神閃爍,似是被藍徽容話語觸動,想起了什麼,也未再提這個話題,過得一陣,依舊與她對弈歡談。
這一日御駕行得較快,申時初便到了寶鼎山行宮,隨駕而來的幾千禁軍,早已將行宮附近細細搜了一遍,休整一晚後,春獵於翌日正式開始。
淄河兩岸沃野千里,河邊的寶鼎山群山連綿,丘巒層疊,密林眾多,森森莽莽。
皇帝於辰時在淄河邊主持了開獵祭典,祭典過後,皇帝親披銀甲,帶著藍徽容及諸皇子和宗室親貴,號角齊鳴。早有侍衛從四處將獸禽逐步趕入圍場,眾人縱馬追逐,彎弓搭箭,頓時萬箭齊飛,喝聲震天。
皇帝內力深厚,直到兩個多時辰後才罷獵,清點收穫,自是他獵得最多,寧王居次,藍徽容只是伴在皇帝身側,未曾出手,其餘宗室親貴也都有斬獲,倒是允王,空手而歸。
皇帝看著允王一副怯懦樣子,不禁有些氣惱,斥道:「你看看你自己的樣子,哪一點像簡氏子孫!」
眾臣見皇帝著惱,皆屏氣斂神,不敢出聲,允王瑟縮了兩下,話都不敢答。藍徽容眼光掃見慕世琮立於諸臣之中,微微點了點頭,上前溫柔笑道:「皇上,允王殿下也是一片仁心,不忍殺生,容兒看寧王殿下善武,允王殿下又善文,皇上文武雙全,豈不美滿?」
皇帝被她說得一笑,也就丟開了這事,允王看向藍徽容的眼神便多了幾分感激之色。諸臣子見藍徽容竟能將一貫威嚴肅穆的聖上說動,這兩日又見她一直陪伴聖駕,不由紛紛打聽她的來歷。有知道的,便說她就是安州城一劍退敵的藍霞仙子,是聖上為寧王親選的正妃,但又有人傳出內幕消息,說她是聖上欲收為公主的義女,已按公主禮制賜住嘉福宮,一時紛紛擾擾,遍起疑雲。
三日的山獵過後,需休整幾日,再進行田獵。這幾日,藍徽容伴著皇帝居於行宮之中,每日與他說話解悶,彈琴下棋,相處越來越是融洽,皇帝除去宿寢時間,竟是片刻都離不得她。
只是這幾日,皇帝似是為著什麼事情,情緒極為不佳,與眾臣議事時更是面色冷竣,動輒喝斥,嚇得眾人惶恐不安,唯獨在見到藍徽容時,他才能稍稍露出一絲和顏悅色來。
這日黃昏時分,藍徽容沐浴過後,換過一襲青裙,身姿婀娜,往皇帝所居正閣行來,剛一邁入門檻,聽得內間嘩啦一陣巨響。藍徽容奔了進去,只見跪落了一地的宮女太監,屋中桌椅被掀翻在地,皇帝正氣得面色發青,負著手在屋內快速來回走著,手上還攥著一本似是密報之類的摺子。
眾宮女內侍見藍徽容進來,都鬆了一口氣,藍徽容揮手叫她們退出去,盈盈行了過來,扶住皇帝的右手,勸道:「皇上,再大的事,都比不上您龍體安康重要,切莫氣壞了身子。」
皇帝怒極反笑:「朕可真是生了個好兒子啊!」
藍徽容心下明白,知慕世琮與孔瑄已有所行動,將以前飛鴿組秘查出來的一些關於寧王隱密行為的線索,通過允王之手揭了出來,而這些線索涉及到寧王挪用戶部庫銀,與突厥秘密往來,更有跡象顯示其私自豢養軍隊。皇帝這一知曉,只怕立寧王為太子的念頭得放一放了。
她一臉淡靜,將被掀翻的桌椅扶起,柔聲道:「皇上的家事即是國事,容兒不便插嘴,還請皇上保重龍體,這天下萬民,可還都仰仗著皇上。」
皇帝最初的怒氣過後,也迅速恢復了冷靜,他本是靠奪權逼宮才登基為帝,對謀逆之事極為在行,也自是最為忌諱,當初除掉趙氏一族和廢太子,就是忌憚趙氏挾太子逼宮。自戶部庫銀虧空一案曝露後,他便上了心思,命人密查寧王,竟查出寧王在海島上豢養軍隊,與突厥古汗王一直密信往來等事,雖說尚不成氣候,可若不及早設防,只怕自己老邁之後,會落個淒涼的下場。
他再沉思片刻,知此事不宜宣揚,也不宜操之過急,只是宣了幾位重臣進來,不著痕跡地佈置了一番,晚膳後,寧王和允王進來請安,他還和顏悅色,誇讚了幾句寧王辦事得力、深得朕心之類的話。
待眾人退去,已是夜色深沉,藍徽容接過宮女奉上的熱巾,侍候完皇帝洗漱,正待行禮退去,忽聞皇帝喚道:「容兒!」
「是,皇上。」
皇帝揮手令宮女退出,走至藍徽容面前,長久地凝望著她秀麗的面容,和聲道:「容兒,你真的不願嫁給辰兒嗎?」
藍徽容心思急轉,知時機已到,裝作皇帝逼得太近,微微後退兩步,身形搖動間,裙邊掉下一樣東西來。
皇帝看得清楚,面容一變,俯身將從藍徽容身上掉下來的半邊玉珮撿起,緩緩從懷中取出另半邊玉珮,合在一起,往事一一湧上心頭,眼中漸露哀傷之意。
皇帝望向藍徽容,顫聲道:「這是你母親留給你的?給你的時候,她說了些什麼?」
藍徽容面上露出惆悵悲傷的神情:「回皇上,這是母親臨終前給我的,說是她珍愛之物,叫我好生帶在身邊,見珮便如見她,切莫遺失。」
皇帝聽了這話,再也抑制不住,閉上雙眼,將玉珮緊緊地攥在手中,無力地後退兩步,身軀隱見顫慄。
藍徽容看在眼內,知機不可失,跪落於地:「容兒斗膽,想求皇上一事。」
「說吧。」皇帝沈默片刻,睜開眼來,柔聲道。
「容兒知道皇上是一片好意,容兒也不是一定不願嫁給寧王殿下,但實不願意在被逼的情況下無奈而嫁,容兒只求皇上,給侯爺一次機會,給容兒一段時間,若是寧王殿下和侯爺能公平競爭,容兒願意重新作出選擇,求皇上成全。」藍徽容言中充滿懇切之意,說到最後一句,抬起頭來,眼中帶著淚花,望向皇帝。
皇帝看著藍徽容,不發一言,手中的玉珮如同一把匕首,戳向他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良久,他方閉上雙眼,低聲道:「朕知道了,看看再說吧。」
經過幾日的休息,這一日便是田獵,田獵需在野外紮營,並不以獵獸為主,而是主要考較諸皇子、宗室子弟及武將們的騎射之術,最後勝出者由皇帝親賜寶珠金冠,有那等武將欲出人頭地,便會在這種場合內展示技藝,以求一鳴驚人,引起皇帝的注意。
淄水東岸營帳連綿,旌旗似海,皇帝的皇帳位於中央,其餘諸臣的營帳如眾星環月,作其屏衛,更有數千禁軍,在周圍設營,遙護著整個營地,頗似戍邊放哨。
這日辰時末,田獵較藝正式開始,皇帝坐於營地的高臺上,望著前方設有馬欄的場地,看著眾人比拚騎術,射箭練劍,又有藍徽容陪在一旁,倒也興致盎然。
經過數輪比試,最後勝出的十人被帶到了台前,藍徽容抬眼望去,正見簡璟辰和慕世琮都在其列。慕世琮此時身著軟甲,一襲白色披風,更襯得面如冠玉,英姿挺拔。
慕世琮見藍徽容目光掃過自己,眼睛眨了三下,不由嘴角微勾,二人皆在心底微微一笑。
皇帝和聲表揚了眾人一番,令他們再分組比試,再過數輪,場上便只剩下了簡璟辰和慕世琮二人。
眾人見要進行最後對決的竟是寧王和小侯爺,這二人,一人極有可能是未來的天子,另一人則是向來以文才武功傲視東朝的侯爺,兩人聲震朝野,卻未直接交鋒過。想起能看到他二人的對決,群情激動,縱是礙於皇帝威嚴,也都慢慢向校場中央靠攏。
皇帝也來了興致,凝目看了簡璟辰和慕世琮一陣,和聲道:「世琮是首次參加春獵,若是能贏得寶珠金冠,倒也能慰你父王之心,也好全朕與他兄弟之義。」
慕世琮心中冷笑,面上卻是隱帶擔憂之色,恭聲道:「稟皇上,臣蒙聖恩,能參與此次春獵,無限榮幸,寧王殿下千金之軀,身份尊貴,臣萬萬不敢與他對決。」
簡璟辰微笑道:「世琮這麼說可是瞧四哥不起了,四哥久仰世琮威名,一直無緣討教,今日難得有機會,世琮可不能退讓。」
皇帝呵呵一笑:「辰兒說得是,世琮只管放手一鬥,更不必相讓,朕眼睛還沒瞎,瞧得出誰優誰劣。」
慕世琮面上露出躊躇之色,望望皇帝,又望望簡璟辰,咬咬牙,一撩披風,跪落於地,朗聲道:「皇上聖恩,微臣定當全力以赴,但微臣斗膽,若是微臣今日勝出,並不要那寶珠金冠,只想求皇上一事。」
皇帝眯起眼來,悠悠道:「世琮有什麼請求,就說吧。」
慕世琮遲疑了一下,抬起頭來,大聲道:「微臣若是勝了,想求皇上收回將容兒賜婚給寧王殿下的旨意,由容兒在寧王殿下和微臣之間自主擇婿。」
他這句話一出,場地內一片肅靜,眾人皆張大嘴看著他和簡璟辰,目光又齊齊投向臺上的皇帝和他身邊的藍徽容。
簡璟辰腦中『轟』的一聲,他做夢也未料到,慕世琮竟然選擇在這個場合提出這等請求,不由踏前一步,怒道:「世琮,你太大膽!」
慕世琮傲然道:「四哥不顧容兒心意,世琮怎能相讓!莫非,四哥是怕比不過世琮不成?!」
簡璟辰心念急轉,不明白原本進京後一直頹廢度日,與自己有著秘密協定的慕世琮怎麼像換了個人似的。他目光掃過臺上的藍徽容,見她正含情脈脈地望著慕世琮,一股酸意直衝心頭,大聲道:「好,我就與你鬥上一鬥,定要讓你輸得心服口服!」
皇帝接過藍徽容遞上來的茶盅,正好望上她懇求的目光,胸前的玉珮喀得他心中一軟,又見台下簡璟辰與慕世琮怒目相視,如仇人一般,觸動那件時時梗在心頭、頗為忌憚的大事,眼中閃過玩味之色,大笑道:「好,世琮,朕很欣賞你這點膽色,朕就允你,只要你今日能勝出,就先收回賜婚旨意,但容兒能不能嫁你,可得看你和辰兒日後的表現再定。」
慕世琮大喜,朗聲道:「微臣謝皇上聖恩!」他站起身來,將肩上披風一解一扔,傲氣衝天:「四哥,請吧!」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23:04
第四十九章 龍虎
長風拂來,旌旗獵獵作響,校場四周圍滿了前來觀戰的王公貴族,重臣侍從。若不是軍規森嚴,只怕營地四周戍守的禁軍皆會蜂湧而至,來觀看這一場難得的龍爭虎鬥。
簡氏以武立國,軍功尤盛,二人比試自是先比騎射,寧王為尊,便先行上陣。
簡璟辰縱是被慕世琮突然之舉攻了個措手不及,卻也迅速平定了心神,解去軟甲,露出裡面一身皂色勁裝,腰繫織錦武士巾,金冠束髮,越發顯得身形高大挺拔。他躍身上馬,場邊寧王府中的侍從親衛們一陣歡呼,氣勢逼人。
他勁喝一聲,一挾馬肚,駿馬沿場地邊沿疾馳,奔動間,吐氣拉弓,『颼』聲連響,三支勁箭連珠迸發,正中二百步外箭靶紅心處。圍觀的數千人,爆起一陣喝采聲。
簡璟辰面色依然沉靜肅穆,駿馬奔馳間,再喝一聲,取過三支長箭,夾在指隙處,三支勁箭,有先有後,向箭靶流星逐月般電射而去。當第一支箭命中紅心時,另兩支箭又分別命中前一箭的尾端處。全場短暫的一瞬沈默後,采聲雷動,久久不竭,連向來威嚴肅穆的皇帝都露出了一絲讚許的笑容。
簡璟辰淡淡一笑,策馬奔回台前,俯視著慕世琮,悠悠道:「世琮,你久經沙場,自是箭術極精,可得讓四哥我開開眼界才行。」
慕世琮雙眸奕奕生輝,越發襯得他笑容俊朗無雙,他向皇帝行了一禮:「皇上,容兒曾是微臣虎翼營中一員,與微臣素來配合無間,微臣想請容兒助一臂之力。」
皇帝早聽說過藍徽容軍中風采,卻未曾親眼見過,不由笑著轉向藍徽容:「容兒,你就去吧。」
藍徽容行了一禮,解下外袍,露出裡面青色勁裝,悠然而又迅捷地飄落台下,身姿綽約中不失英爽。她接過侍衛遞過來的勁弓,躍上馬鞍,向慕世琮盈盈一笑:「侯爺,是『三星逐月』嗎?」
『三星逐月』是虎翼營中箭法達到最高境界的一種射箭之法,旁人卻未曾聽過,不由都大感好奇,不知這『三星逐月』究竟是何路數,又為何需要二人相配合,一時場內鴉雀無聲。
慕世琮朗聲笑道:「不錯!正是三星逐月,方校尉,請吧!」
二人相視一笑,同時驅動身下駿馬,馳往場地不同方向,又同時撥轉馬頭,向回疾奔。身形交錯間,藍徽容一聲嬌喝,三支利箭如同一彎新月,向箭靶電射而去。
她手中箭矢剛剛射出,正好與慕世琮錯身而過,慕世琮於她身影閃過的一瞬間,閃電般出手。三支長箭如流星一閃,恰在藍徽容的三支利箭將要射中箭靶紅心時追上,『叮』聲之後又是『噗』聲,慕世琮射出的三支白翎利羽恰好破羽而入,釘在紅心之內,而藍徽容射出的三支黑翎利箭都破成兩半,掉落於草地之上。
全場一片肅靜,眾人瞠目結舌。凡是習過武,射過箭的人都知道,像簡璟辰那般一支破一支的射箭之法已是箭技之極至,極為難練,但像慕世琮與藍徽容這等射箭之法,卻是聞所未聞。
要知道,掌握自己的力度和手法,破自己的箭勢,只要練得得法,應該還比較容易掌控。但像慕藍二人這般,疾馳間還要掌握到別人的力度和箭勢,一一破羽,可就是神乎其技,難如登天了。
良久,全場方爆出一陣如雷的喝采聲,縱是有人想到此時喝采未免有得罪寧王之嫌,可當此驚駭與歎服的情緒驅動下,加上群情激動,便也未顧及這些了。
簡璟辰面無表情,控制住心中如潮的憤怒,冷冷一笑:「世琮果然是久經沙場,四哥佩服!」
慕世琮拱手微笑道:「四哥,承讓!」
藍徽容喜孜孜地向慕世琮笑了一笑,下馬躍回高臺之上,立於皇帝身邊,星眸再望向慕世琮,竟是一瞬都不離開。
簡璟辰瞧在眼內,雖也知可能是他二人故意這般形態,激怒自己,卻也抑制不住滿腔的憤懣,抽出馬旁長劍,身形拔起,落至場地中央,喝道:「世琮,來吧!」
皇帝將簡璟辰憤怒之態收在眼內,嘴角慢慢勾起,意態悠閒地向藍徽容道:「容兒,你與他二人都交過手,你看誰勝算大些?」
藍徽容見皇帝龍袍束帶有些歪斜,彎腰替他輕輕理正,柔聲道:「寧王殿下武功乃皇上親授,自是高出一籌。但他畢竟是千金之軀,吃虧在實戰經驗不足,定不及侯爺狡詐多變,誰勝誰負,還真是不好說。」
皇帝忍不住笑道:「容兒說得透徹,這兩小子,從前交情不錯,現在為了你,倒成了仇人了。容兒,你這可真是讓朕為難啊。」
兩人正說話間,場中二人已激戰起來。簡璟辰所學武功,乃皇帝親授,而皇帝的武功,走的是剛猛一路,自是仗劍搶攻。
自璟文太子被廢之後,由於皇帝有意立簡璟辰為太子,這大半年來,便用心授了其武藝,簡璟辰武功一日千里,竟隱隱有壓倒慕世琮之勢。慕世琮由於沒有使用慣用的威猛長槍,劍法承襲了慕王爺的輕靈飄忽,便以迅捷的身法靈動閃躲,避開簡璟辰的第一波搶攻。
到簡璟辰換過一口氣,再度攻上時,慕世琮才猛喝一聲,仍是只守不攻,但劍勢已漸密集,撥開簡璟辰如狂風暴雨般的劍招。
簡璟辰幾輪攻罷,心中怒火慢慢消去,恢復了一貫的冷靜,知慕世琮是在消耗自己的體力,遂漸收攻勢,稍稍改變打法,長劍如排空巨浪,不停湧向慕世琮。慕世琮則採取遊斗方式,在場內繞著圈子,步法穩重,絲毫不懼。
場邊眾人看到精彩之處,目眩神迷,如癡如醉,齊聲喝采。
再鬥得數十招,慕世琮身法瀟灑從容,劍走奇招,劍人合一,猱入簡璟辰的劍圈內。簡璟辰見他竟是這等不要命的打法,有一剎那的猶豫,畢竟他曾與慕世琮有著秘密協定,心底的那件隱密之事若要實施,如果沒有慕藩的配合,只怕局勢難定,與慕世琮翻臉爭奪藍徽容本不在他計畫之內,在眾目睽睽之下傷他性命更非明智之舉。
就是這一剎那的猶豫,慕世琮已突到他的身前。簡璟辰心念電轉,知再不下狠手,只怕敗在頃刻,他心中狠狠道:世琮,休怪四哥手辣,只怪你逼人太甚!
他身形如閃電般後飄,長劍化作一團幻影,罩住如影隨形的慕世琮。眼見他劍勢大盛,劍尖已近慕世琮前胸,慕世琮卻突然以極輕的聲音說道:「裝作不和。」
簡璟辰不禁一愣,想起曾與他約定在父皇面前裝成不和,他到底是真心與自己搶奪容兒還是藉機假裝不和呢?可他即刻又反應過來,慕世琮只怕是借假裝不和之名來行奪容兒之實。
然而就是這一剎那的猶豫,慕世琮手中利劍已順勢撩上,簡璟辰急運內力於劍刃上,二人長劍相擊,『嗆』的一聲,齊齊折斷,斷劍掉落於地。
二人皆是反應迅猛之人,長劍落地瞬間,左手同時伸出,又同時按上對方前胸。一聲悶哼後,二人身形不移,依舊保持著互按對方前胸的姿勢,嘴角卻都溢出一縷鮮血來。
他二人由比劍瞬間轉為比拚內力,就是一眨眼間的事情,眾人驚呼聲中,已見他們各自受傷,但還在拚死搏鬥,這當口,實是已到了生死關頭。
皇帝一聲冷哼,身形如大鵬展翅,瞬間飛落高臺,袍袖一拂,從簡璟辰與慕世琮之間拂過,一陣狂風捲起,簡璟辰與慕世琮齊齊倒退十餘步,方穩住身形,各自再吐出一口血來。
皇帝肅然看著如鬥雞般怒目而視的二人,怒道:「荒唐!胡鬧!」
慕世琮狠狠地瞪了簡璟辰一眼,手撫胸口,跪落於地:「皇上恕罪!微臣斷不能將容兒相讓,四哥若是不能收手,就讓他將微臣殺了好了!」
簡璟辰踏前一步,又在皇帝冷竣的目光下停住腳步,皇帝負手在場內走了幾步,悠悠道:「這一場比武,算你二人平手,世琮先前騎射勝出,朕就准了你的請求,收回賜婚旨意,容兒花落誰家,你二人日後各憑本事,各顯神通吧!」
慕世琮俊臉天朗風清,向躍下臺來的藍徽容眨了眨眼睛,大聲道:「微臣謝聖上隆恩!」
簡璟辰面沉似水,眼中閃過痛恨之色,知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不發一言。
皇帝轉過身來,正好對上藍徽容感激的目光,這段時日以來,藍徽容縱是在他面前恭謹溫柔,他也知她心中對自己頗有怨恨。但這一刻,他在她的眼內看到的是自然流露的感激,發自真心,毫不虛假,他心情大好,感覺如同為清娘做了一件令她喜悅的事情一般,十分歡暢。
只是他這歡暢背後竟出奇地浮上一絲愧疚,畢竟他這番旨意的主要目的卻還不是為了藍徽容著想,自知寧王隱有謀逆之心後,他時刻想著的便是如何令寧王與慕藩決裂,慕世琮出面爭親正中他下懷,而讓這二人為藍徽容反目,爭鬥不休,更是他預防寧王聯合慕藩及突厥逼宮的最佳手段。
這絲愧疚之情湧上,皇帝微笑道:「傳朕旨意,封藍徽容為思清郡主,按公主禮制,賜住嘉福宮。「他頓了頓道:「並准其自由出入禁宮之權。」
這番風雲變幻的比試,看得場邊數千人心潮起伏,瞠目結舌,各自感嘆開了眼界的同時,也不由都在背後悄悄議論,小侯爺與寧王因美結仇,這梁子可是結大了。眾人也不免感嘆聖上對那思清郡主寵愛之情溢於言表,自是削尖了腦袋打探她的來歷。
藍徽容見今日這一戰之後,得解逼婚危機,消除了皇帝對寧王與慕藩聯手謀逆的顧慮,為皇帝放慕世琮回去走好了第一步,心情實是無比歡暢,陪著皇帝回到皇帳內,笑意盈盈。
皇帝望著她如花笑靨,腦中浮現另一張嬌美笑容,忽覺無比失落空虛。原來,自己真是親手扼殺了那般美好的真情,親手將自己置於無邊無際的寂廖之中。
三日之後,聖駕春獵一行起程還京,成王率留守臣子於城門伏地迎接天子迴鑾。皇帝回京後,自有一番紛擾,他又掛著數件大事,便未再宣藍徽容隨侍。藍徽容早得聖旨,可以自由出入皇宮,見皇帝未再約束自己的行動,便出了禁宮,往慕世琮居住的質子府而去。
剛出皇宮不遠,她便感覺到了有人在跟蹤自己,皇帝有藍家人在手,又收回了逼婚旨意,應該不怕自己溜掉,而他若要派人跟蹤,便不必賜自己自由行走之權,看來,定是寧王的人。
藍徽容想了一想,覺慕世琮也是剛剛回來,只怕孔瑄也未在府中,便轉頭向城東走去,不多時便到了藍族人居住的宅子。
藍家眾人見她前來,慌做了一團,叩頭的叩頭,請安的請安,藍家大夫人更是一副諂媚之相,拉住她的手嘮叨個不停。藍徽容頗覺心煩,想起現在逼婚危機雖解,但如何讓皇帝放了藍家人,且日後不再追究,卻還未想出萬全之策。她將臉一寒,撇開眾人的糾纏,帶著藍華容獨自進了後花園。
兩姐妹清清靜靜地說了會話,藍徽容撫上藍華容秀氣的額頭,看著她那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俏麗面容,柔聲道:「妹妹,你想不想回容州?」
藍華容靦腆地笑了一笑:「姐姐,在我看來,回容州和在京城倒是差不多,說不上哪兒更好。」
「哦?為什麼?」
「我不像姐姐,有一身武藝,能自由行走江湖,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我即使是在容州,也是被關在深宅大院內,在京城,也是在這宅內,都是沒有自由,過著這枯燥的生活,看不到自己的幸福在哪裡。」藍華容微仰起頭,眯眼望著藍天白雲,悠悠說道。
藍徽容將她攬入懷中,嘆了口氣:「是啊,身為女子,有著太多的約束,多少人一生都困於這深宅之中。」
藍華容靜靜依於她懷中,片刻後,似是想起了什麼,面上一紅,輕聲道:「姐姐,你什麼時候與王爺成親?」
藍徽容苦笑一聲:「妹妹,不瞞你,我是死也不會嫁給他的。」
「為什麼?!」藍華容面上露出詫異和不解之色,坐正身軀:「寧王殿下,他,他很好啊。姐姐是不是怪他把我們押到京城來,其實他,一直對我們很好的,經常過來看看我們住得好不好,還帶過文容他們出去遊玩。」
藍徽容眼光望向滿園盛開的玉蘭花,嘆了口氣:「妹妹,看人不能看表面,有時人家對你好,是別有目的的。」
藍華容抿嘴一笑:「他當然是有目的的,就是想著姐姐能嫁給他啊,看來他對姐姐倒真是情深似海。」
藍徽容略覺煩心,但知與她多說無益,遂岔開話題,笑道:「妹妹,我帶你出去遊覽一下京城,如何?」
藍華容喜上眉梢,藍徽容帶著她出了大門,監守的士兵見她只帶了一個弱質女子出來,又懾於她的威名,倒也未上前阻攔。
這也是藍徽容進京後首次上街遊玩,一路上行人接踵,店舖林立,一派繁華景象,兩姐妹游得興起,不知不覺中便是正午時分。
見前方有一酒樓,樓前一帶夾竹桃開得正豔,綠樹紅花,襯著酒樓的雕花木欄,頗顯雅緻。二人拾級上樓,坐於窗前,命小二沏上香茗,點了兩碟點心,又叫了幾份素菜,感受著窗外吹來的清風。二人說說笑笑,藍徽容也暫時丟開了先前的煩憂。
正在說笑之時,腳步聲輕響,藍華容面向樓梯口,看得清楚,面容一驚,復又一紅,站起身來。藍徽容轉過頭去,見簡璟辰正含笑走到二人桌前。
藍徽容站起來,微笑道:「王爺怎麼這麼有空,也學我們閒逛?」
簡璟辰笑道:「我想起你們是首次逛京城,總得盡盡地主之誼,也稍補將你強請進京的愧疚之情。」他轉向跪落於地的藍華容道:「起來吧,不必如此多禮,你姐姐可從來不與我講這般禮數。」
藍徽容見他依然是一副溫和模樣,絲毫不因前幾日輸於慕世琮之手而有怨懟情緒,知他心機愈發深沉,只怕背後的手段也會愈加厲害,淡淡一笑:「多謝王爺美意,我還正愁無人指引,不能令我妹妹見識京城的繁華之處。」
簡璟辰自輸於慕世琮之手,皇帝收回賜婚旨意之後,便知事情不妙,總感覺在某些環節上出了問題,可又想不出問題究竟出在何處。皇帝對於戶部虧空一案又追得緊,讓他焦頭爛額,愈發惦記著那件事情,心裡明白還得從藍徽容身上下手,聽得屬下稟報她帶著妹妹在街上遊玩,便跟了過來。
二人皆是面帶笑容,卻各懷心機。唯有藍華容一片天真純善,覺姐姐風姿卓然,這未來的王爺姐夫溫文爾雅、和煦可親,又是首次在外遊玩,實是有些興奮。
用過午飯,簡璟辰帶著二人在京城四周遊玩了兩個時辰。藍徽容倒沒有什麼,藍華容本是深閨女子,走了這麼久,又屢被眾人注目,便覺有些吃不消。藍徽容見她面色不好,忙向簡璟辰道別,將她送了回去。
她將藍華容送入內室,正要轉身離開,藍華容卻突然想起一事,喚道:「姐姐!」
藍徽容回過頭來:「妹妹,何事?」
藍華容揉著痠痛的雙腿,抬頭道:「姐姐,有件事我忘了告訴你,我們上京前一日,大伯被官兵押著去了藍家祖墳,指認嬸嬸墳墓,但後來聽大伯回來說,官兵們挖開墳墓,嬸嬸墓中空空如也,姐姐可知是何緣故?」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23:21
第五十章 華髮
藍徽容出了藍宅,站在門口,望著門前一排綠柳,心緒紛亂。皇帝究竟是何用意?為何要派人去挖出母親的棺木?母親為何又似已事先預料到這一著,臨終前囑咐自己瞞著藍家人偷偷將她的棺木遷往會昭山煙雲谷?
當時自己滿腹疑慮,不明母親為何要這般囑咐,卻也還是依她遺言,於某一夜將她的棺木遷往煙雲谷母親指定的地方,這才發現母親竟早已在那處準備好了墓室,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這段時間以來,藍徽容總是想著如何化解眼前的危機,救出藍家人和侯爺,卻未曾靜下心來想過母親生前一些奇怪的舉動。今日得知皇帝竟派人追查母親棺木,這才覺疑雲重重,皇帝究竟是想得到母親的棺木還是想著通過這個來找到寒山圖呢?
她立於垂柳之下,信手折下一根柳條,長久地思考著,眼前有一層迷霧,無法撥開,更有一團烏雲,濃濃地罩在心頭。
極輕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她心頭暗起警戒,猛然將手中柳條往後一甩,慕世琮的笑聲響起。藍徽容一喜,轉過身來,見他正立於身後,手中抓住自己甩過去的柳條,鬢若刀裁,眉如墨畫,嘴角依然是那稍帶冷傲的笑容,眼中卻滿是溫柔之色,似有話要說,卻又似有些躊躇與猶豫。
「侯爺怎知我在這處?」藍徽容見他眼中溫柔之意,心中不禁湧上一絲淡淡的歉意。
「你現在全城聞名,四哥帶著你們走了一圈,不到一個時辰,所有人都知道了,個個都等著看我二人如何爭你這個思清郡主。」想起自己與簡璟辰都是失意之人,卻還要在人前演戲,慕世琮不由有些心酸。
與她重逢在河邊那一刻,他滿懷欣悅,覺得只要看到她活著,就於願足矣。可此後二人配合行事,前所未有的默契與暢快,此刻再見她清麗的面容,發覺再如何灑脫和克制,自己還是忍不住會心悸,情不自禁地想向她靠近。
二人並肩而行,一人清俊挺秀,一人英颯脫俗,又都已成為京城知名人物,引來眾人紛紛注目。
藍徽容見慕世琮帶著自己往城南而行,而不是去往城北的質子府,不由有些詫異,還有淡淡的失望。慕世琮將她面上神情看得清楚,心中閃過一絲酸楚,但瞬間又恢復正常。
二人和梅濤等幾名親衛在城南轉了一圈,天色已黑,眾人步入一座酒樓,梅濤等人在走廊守候,慕世琮則帶著藍徽容推開一雅間的房門,雅間由屏風隔成內外兩間,藍徽容看著他略帶促狹的笑容,心跳加快,面上一紅,步入內間。
此時夕陽已墮,皓月初升,一片清光,從窗格透進來。月色下,燭光裡,孔瑄微笑而坐,藍徽容雙眸一亮,心神飄蕩間,慕世琮已悄然退至屏風後的外間。
四目相會,二人都如癡呆了一般,只是愣愣地看著對方,誰都沒有移動一下,也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只是二人的眼神中,卻似交流了千言萬語,透出了無盡的關懷與思念。
她的眼中隱有倦怠與無助,他的面上也隱有奔波與辛勞,卻都只是默默地看著對方,唇角的笑,傳遞著無限溫潤纏綿之意。
十多日的相思與擔憂,盡在這默默的對望與微笑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也各自於這對望之間找到了勇氣和希望。
慕世琮坐於外間,猛然仰頭飲下一杯清酒,酸澀、傷感中又隱有欣慰。正心情複雜時,孔瑄將屏風移開,將他一把拉了過去:「侯爺怎麼將我們撇下,一人飲酒,可太不厚道。」
藍徽容微笑著看著二人笑鬧,取過三個酒杯,執起酒壺,微青色的盞,玉白色的酒,美酒甘中帶烈,烈後餘香。三人執杯而浮,愉悅而笑,都暫時忘卻了虎狼環伺,危機重重的局面,也各自忘卻了心頭的執念與隱傷。
正說笑間,藍徽容忽然輕聲道:「別動!」孔瑄一愣,她已將頭湊過來,細細地看了一下,溫柔的聲音中略帶疑惑:「孔瑄,你是不是這段時間太操勞了,怎麼有白髮了?!」
孔瑄自服下毒藥後,又屢受重創,身體受損,前幾日便發覺鬢邊隱生白髮,知毒藥有提前發作跡像。慕世琮發覺後,也是大感焦慮,無奈風聲放出去不久,一時等不到仇天行前來,也無計可施。
二人視線相交,慕世琮嘴唇微張,可上午與孔瑄的對話浮於腦海,他心中一凜,別過臉去,悶頭喝酒。
「孔瑄,還是告訴容兒吧。」
「現在還不是時候,仇天行若真的前來京城,不僅是容兒,你都不能直接出面。他身份敏感,萬一讓皇上和寧王的人發覺,只怕會扣王爺一個與西狄勾結的罪名,又會追查當年事情的真相。到時不但容兒和你脫不了身,恐怕還會引起滔天戰火。再說,不管他如何待我,總是我師傅,也是撫養了我十多年的人,我與他之間,尚有師徒之義、撫育之恩需得了結,你和容兒,切不能插手。」
藍徽容一心看著那幾根白髮,未察覺到二人的異樣神情,雖覺慕世琮在旁,有些羞澀,還是伸出手來,想替孔瑄將他鬢邊白髮扯掉,孔瑄忙微微閃身,藍徽容以為他礙著慕世琮,便也未再執著,放下手來。
孔瑄溫柔地看了藍徽容一眼,微笑道:「你們在人前演戲,我總要在後面做些什麼才行。不過,讓那些情報通過允王之手,不著痕跡地給皇上的人查到,還真是費了一番心思。」
聽他此言,藍徽容心思轉回正事上,沉吟道:「現在我們只是做好了第一步,下一步如何行事,還得想周全一些。」
「是,皇上雖初步消除了對侯爺的猜忌,但如何令他放了藍家人,放侯爺回去,還真是有些難辦。」孔瑄見她不再關注自己的白髮,暗暗鬆了一口氣。
慕世琮道:「看來容兒得想辦法把寒山圖找出來才行,清姑姑定將寒山圖藏在了某處。」
藍徽容搖了搖頭:「現在看來,皇上的心思不單是指向寒山圖,我還得再試探一下他的真實想法。倒是寧王,現在被我們這麼一攪,為了戶部的事情,只怕他心中想的念的,就是要從我這裡得到寒山圖。」
三人商議片刻,見時候不早,慕世琮道:「容兒,我先送你回宮,改日再來找你。我那侯府外滿是監視之人,怕引起皇上和寧王懷疑,孔瑄不便露面。他現在住在玉媚樓,那裡是父王早年設下的一處暗樁,若有緊急情況,你就去找玉媚樓的晴芳姑娘。」
藍徽容站起身來,望著孔瑄,二人目光膠著在一起,難分難捨,慕世琮眼神一黯,走了出去。
藍徽容靜靜地走到孔瑄身前,凝望著他略顯憔悴的面容,眼中儘是癡戀與不捨。孔瑄伸出手來,替她將鬢邊秀髮攏到耳後,見她眼中隱有淚花,手指輕輕勾了一下她的鼻尖,略帶調侃道:「虎翼營的規矩,不能掉眼淚的,忘記了?!」
藍徽容側頭一笑,眼淚卻啪啪地掉下來,怕孔瑄看見,將臉埋在了他的肩頭。孔瑄將她緊緊抱住,感覺到她的淚水洇濕了自己的衣衫,她的心在勃勃跳動。想起她孤身一人在宮中與豺狼為伍,想起自己不知是否能順利拿到解藥,陪她一生一世,心中憂痛交纏,騰騰如沸。
他將頭低下去,貼到藍徽容耳邊,輕聲道:「容兒,答應我,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你都不要哭,要照顧好自己。」
藍徽容覺自己的淚水就要控制不住,洶湧而出,但又不願讓孔瑄擔憂,低低地『嗯』了一聲,柔聲道:「你也不要太過操勞了,寧王不是那麼好對付的,你雖在暗處行事,也要萬事小心些。」
她知寧王的人此時肯定在這酒樓外監視,又絕不能讓寧王知道孔瑄也來到京城,怕他狠下殺手,終勉力從孔瑄懷中退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猛然轉身出了房門。
回到宮中,已是月掛高樓,藍徽容先去了正泰殿,見皇帝還在批閱奏摺,案邊桌上擺著一桌御膳,卻都涼了。
經過十多天的相處,藍徽容知皇帝雖心狠手辣、薄情寡義,卻也不失為一個稱職的帝王,勤政克己,生活也頗為儉樸,而且聽宮女們背後議論,皇帝似是從幾年前便已少近女色。此時望著這清冷的正泰殿,望著燭光下這個孤獨的身影,縱是對他有著深刻的仇恨,卻也在心中湧上一絲憐憫之意。
她輕聲命內侍將冷菜撤去,內侍有些猶豫,怕被皇帝責駡浪費,但見藍徽容堅持,便依言撤去。藍徽容親到御膳房弄了兩個熱菜和一樣點心,端入正泰殿。
早有內侍過來用銀針試毒,皇帝聞到誘人的香氣,抬起頭來,望向沙漏,方知已到了定昏時分,他放下手中羊毫筆,站起身來,微笑道:「容兒今日去了哪裡遊玩?」
藍徽容將菜式點心擺到紫檀桌上,柔聲道:「皇上再勤於政事,也得愛惜身體,還請皇上以後按時進膳。」
皇帝聽她語出至誠,微微一愣,目光投向桌上菜餚,只覺胸口一陣空荒,定窯粉彩碟裡,一碟糟香三絲,一碟翡翠雞丁,一碟松花栗子糕,菜式極普通,卻都曾是他最愛的。當年的她那般聰慧,廚藝高超,卻為了他,讓蒼山的兄弟吃了整整半個月的翡翠雞丁。那時的情景浮上心頭,皇帝握著藍徽容奉上來的玉箸,忽然想道:若是自己沒有成為帝王,而是和她在蒼山過著平淡的生活,又有一個這般可心聰慧的女兒,會不會比現在要快樂許多?
心情複雜地用罷晚膳,皇帝再度回到案後批閱奏摺,由於春獵,積累了大量的奏摺,直到子時末,他方停歇下來。抬頭一看,藍徽容已依在一旁的椅中,睡了過去,想是不忍打擾他看摺子,又沒得到他發話,不便離去。
他站起身來,走到藍徽容身前,長久地凝望著她睡覺時恬淡的面容。不顧宮女們驚訝到極點的目光,抱過一床薄被輕輕蓋於藍徽容的身上,坐在她身邊,望著殿外蒼茫的夜色,目光深沉而悠遠。
藍徽容迷迷糊糊,覺得自己好像在一處深山中奔跑,母親的身影就在前面。依稀可見,自己彷彿還是一個三四歲的孩子,被深山老林中的怪獸嚇得號啕大哭,拚命地向前跑著,想拉住母親的手,可無論她怎麼奔跑,怎麼呼喊,母親都不曾回頭。一陣迷霧湧來,母親的身影消失不見,山中傳來一聲虎嘯,她驚出一身大汗,猛然坐起。
睜開眼來,正望上皇帝關懷的目光:「怎麼?做噩夢了?」
藍徽容攝定心神,忙站了起來:「皇上,請恕容兒無禮。」
「夢見你母親了?!一直在叫她。」皇帝站起身來。
「是。」藍徽容垂下頭去,心思還有些飄搖不定:「父親在容兒十三歲那年就過世了,其後幾年,我與母親相依為命,朝夕不離,母親去年冬天走了之後,我整晚整晚都睡不著,後來才慢慢好些。」想起母親,藍徽容話語漸漸有些哽咽。
皇帝負手在殿內長久地徘徊,這一刻,他真切的感覺到足下的沉重,也真切地感覺到這正泰殿的空曠。殿內白玉雕就的雲龍似在嘲笑著他,她至少過了二十多年的幸福時光,享受了天倫之樂。她死後,有這麼聰慧的女兒朝夕思念,而他呢,只怕那幾個兒子時刻盼著自己早日歸天吧。他生前寂寞,難道死後也要做一抹孤獨的遊魂嗎?
一股憤然之情湧上心頭,皇帝忽然轉過身來,盯著藍徽容,緩緩問道:「容兒,你母親,葬在何處?!」
藍徽容一陣激靈,鎮定心神,垂下眼去,輕聲道:「回皇上的話,母親自是葬在藍家祖墳。」
皇帝冷冷一笑:「你母親就你一個女兒,你不會不知,藍氏祖墳你母親的墓內空空如也吧。」
他行到她面前,淩厲的氣勢壓得藍徽容有些難受:「告訴朕,她葬在何處?!為什麼不與你父親葬在一起?!」
藍徽容抬起頭來,言中憤恨之意甚濃:「皇上,您是九五至尊,為何要行這等掘人墳墓之事?!」
皇帝冷哼一聲,袍袖一拂,一股勁氣讓藍徽容呼吸為之一窒。他盯著藍徽容緩緩道:「她是朕的妻子,朕要將她葬於皇陵,待朕歸天之後,要她日夜陪伴於朕。」
藍徽容大驚,覺皇帝這話說得有些瘋狂,但被他如天風海雨般的氣場壓住,眼神不能移開半分。她又噩夢初醒,意志力正是薄弱之時,眼見就要被皇帝氣勢壓倒,心神即將崩潰,她用力咬上了自己的舌尖。
皇帝面色一變,疾伸出手,點上她的穴道,但藍徽容的嘴角已滲出血來。皇帝望著她慘澹中充滿倔強的神情,眼神中飽含的憤恨與鄙夷,終不忍再強逼於她,沈默良久,解開她的穴道,轉過身去,低聲道:「你先退下吧。」
嘉福宮中,花香嫋嫋,薰煙細細,藍徽容摒退宮女,一人獨坐於窗前,心緒難寧。
不多會,有宮女奉上皇帝派人送來的『九靈丹』,想是見她咬破舌尖,心神受驚,用來鎮定安神的。
藍徽容服過九靈丹,覺心頭漸複清明,凝神思考:現在看來,皇帝執念頗深,竟是要將母親的棺木遷往皇陵,這是她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其得逞的。可皇帝又是個不達目的誓不甘休的人,只怕不得到母親的棺木,藍家人始終不得釋放,現下又該如何是好?
她原本想著先化解逼婚危機,消除皇帝對慕世琮的猜忌,再找出寒山圖來,換取藍家人和侯爺的平安,再另想計策脫身。可現在,皇帝的目的直指向母親棺木,而且根據蛛絲馬跡來判斷,皇帝似是猜到了自己身後有人。若是讓他知道了莫爺爺與無塵師太的存在,發現當年事情的真相,一路追查到玄亦大師,又會連累到慕王爺。到時,若是朝廷與藩鎮陡起戰火,自己豈不是罪孽深重?
直到月兒西沉,黎明隱現,藍徽容都沒有想到萬全之策,只得悵然伏在榻上睡了過去。
寧王府,東暖閣內。
天空隱現一抹魚白色,閣外侍女們靜立廊下,寂肅無聲,閣內卻是一片風流溫存,暖玉生香。
簡璟辰喘息著躺平身軀,片刻的歡愉之後卻感覺到有些空空的失落。他凝望著碧紗帳上隱現的蝴蝶蘭紋,腦中浮現那個清麗脫俗的面容,為何,她會離自己越來越遠呢?
滑若凝脂的手撫上他的胸口,側妃鄭氏明媚鮮妍的臉上紅若朝霞:「王爺,是不是有心事?要不就是嫌妾身侍候得------」
簡璟辰眼中閃過一絲厭倦之色,猛然將她的手拂開,鄭妃的笑容凝結在了臉上。想起昨日聽到的坊間傳言,心中酸澀,卻又懾於他的威嚴,只得默默地起身,披上衣衫,命侍女們進來侍奉簡璟辰洗漱,著上朝服。
簡璟辰任侍女們替自己著上朝服,腦中卻儘是那個清麗的身影,正神思悵悵時,閣外急促的腳步聲響起,左師爺惶恐喚道:「王爺!」
簡璟辰心一緊,左端成跟著自己多年,為人向來穩重,從未有過如此驚慌的時候,何況又是在這個時辰出現在內院。他將侍女的手大力推開,冷聲道:「都出去!」
左端成見閣內閣外再無旁人,湊到簡璟辰耳邊快速說了幾句話,簡璟辰瞬間失色,蹬蹬倒退幾步,腳一軟,坐於椅中。
他額頭漸漸沁出汗來,唇乾舌燥,良久方低聲道:「你看現在該怎麼辦?」
左端成輕聲道:「王爺,劉公公是昨夜才找到機會偷看到密摺的,根據密摺歸檔的時間來看,建陽島那邊暴露已有幾日了,皇上到現在不動聲色,暗中還不知做了什麼安排。恕屬下說句大膽的話,王爺原指望著與藍小姐成親後,便可被立為太子的想法,只怕已不可行。」
簡璟辰漸漸恢復冷靜,思忖一陣,冷哼道:「父皇那日允了慕世琮那小子的請求,我便知事情不妙,現在想起來,建陽島的事只怕就是慕世琮在搗鬼。」
左端成點頭道:「王爺說得不錯,慕世琮這回與您爭親,又恰恰是在這些事情被皇上的人查到之後,實在有些蹊蹺。」
簡璟辰緩緩道:「父皇那裡既然沒有即刻發作,就還有轉圜餘地,畢竟現在適合繼承大統的人就只有我一個。趁父皇還沒下手,建陽島的人,馬上給我化整為零,散到各地的莊子裡去,到時就來個死不承認。現在怕就怕慕世琮和三哥繼續給我下藥,戶部那窟窿也得趕緊補上才行。」
他停頓一下,續道:「對了,你備一份厚禮,悄悄送到劉公公那裡,日後關鍵時候,咱們還得倚仗他。」
他站起身來,在室內來回走動,想起慕世琮與藍徽容之間種種情狀,再憶起藍徽容詐死脫身前後諸事,腦中一道閃電劃過,猛然轉身:「你加派人手去日夜盯著慕世琮,我懷疑慕少顏在京中另有據點。還有,那個孔瑄,恐怕已在京城內,傳我的命令,一旦發現他的蹤跡,不管付出什麼代價,一定要將他拿下,但記住要捉活的,我得用他去換一樣東西。」
左端成應聲退下,簡璟辰再在室內徘徊片刻,抬頭望向窗外明亮的朝陽,十指關節掐得喀喀作響。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23:42
第五十一章 真假
華燈悅目,香風拂人,美人巷紅袖紛招,珠翠亂搖,一片繁華奢靡景象。
慕世琮從馬車上下來,玉媚樓老鴇琴香忙迎了上去,將他引至後院一座小閣樓前,掩嘴笑道:「侯爺去春獵,與寧王爺爭奪美人,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我還以為侯爺再也不會到我們這玉媚樓來了呢。」
慕世琮見樓下隱有人影來往,順手摘下琴香鬢邊簪花,軒眉輕揚:「人不風流枉少年,他寧王姬妾成群,也有資格與我爭奪美人,我就不能來看看晴芳嗎?」
琴香抿嘴一笑,慕世琮已上樓而去。
四月中旬的天氣已有些熱,慕世琮寬去外袍,斜睨著躺於榻上的孔瑄:「你倒是挺自在的,枉我為你擔著心。」
身量豐腴,柳眉杏眼的晴芳接過慕世琮手中外袍,笑道:「侯爺倒是冤枉孔爺了,他可是剛剛才回來,茶都沒喝上一口。」
慕世琮在孔瑄身邊坐下,細心地看了他幾眼,眼中閃過憂慮之色:「吃了冰露丹,有沒有好一點?我都不敢再帶容兒來見你了,怕她看出破綻。」
孔瑄微笑著從懷中掏出一張信箋,慕世琮接過,展於燈下細閱,面色由輕鬆漸轉嚴竣,看到最後,猛然將信箋揉成一團,冷哼道:「就知道他不懷好意,父王也說過,這小子,比他老子更陰險。」
孔瑄將他手中成團的信箋接過,放於燭上燒燬:「怕寧王查覺,他的原信我沒動,這是抄錄的,侯爺得通知王爺,早做防備的好。依此信中寧王與古汗王的約定,他若是登基,穩定局勢後,只怕我們慕藩西北面大半國土要淪於突厥之手了。」
「那信使沒有察覺吧?」
「應該沒有,我下的是無色無味的藥,他只會覺得自己打了一個盹而已。」孔瑄躺回榻上,閒閒道。
晴芳在旁抿嘴一笑,正待說話,窗外傳來一陣輕微的『撲楞』聲,她面上一喜,急奔過去,捧過落於窗臺上的鳥兒,取下鳥足上的竹管,交到慕世琮手上。
慕世琮展開細看,一抹笑容展現,猛然向孔瑄撲了過去,孔瑄閃身滾下木榻,慕世琮笑著仰倒在榻上:「孔瑄,你有希望了!」
孔瑄眼中喜憂參半:「仇天行真的過來了?」
「是,老伍說,風聲放出去之後,仇天行便向西狄王上了丁憂表,西狄王依例奪情,只准了他半年的丁憂。當天他便已出發,往南而來,到現在已有十日了。估計以他的腳程,半個月後應該可以到京城,老伍在想辦法跟著他。」慕世琮十分得意:「孔瑄,你這些天養好精神,我再想法子弄幾粒冰露丹來,先讓你的毒發作速度緩一緩,等仇天行快到京城了,你再出面。」
過得片刻,他搔了搔頭,有些煩惱:「只是容兒那裡,這樣子瞞著她,我都有些怕見她了。」
孔瑄笑道:「明天萬壽節,你想不見都不行。」
慕世琮向後一倒,哀嘆道:「又得做戲,老狐狸盯著我,小狐狸仇視我,真恨不得不做這個侯爺才好。」
聽他此言,孔瑄沈默片刻,輕聲道:「侯爺,我有一言相勸。」
慕世琮眼睛一瞪:「不用勸我,我心裡明白,這侯爺我也當得不勝其煩。若不是父王捨不得他那些部下,又恐失了兵權後皇上秋後算帳,我早勸他激流勇退了。」
這日是萬壽節,城內燈火通明,城北月秀湖還燃放煙火,火樹銀花,十分熱鬧。
皇宮內,人影憧憧,歌管細細。皇帝烏冠珠耀、龍袍奕奕,坐於長壽殿中央,接受過百官朝拜後,宴擺大殿,寧王與允王、成王陪於身側,父子一派雍雍睦睦、承歡膝下、兄友弟恭的溫馨景象。
藍徽容自那夜被皇帝相逼之後,便很少與他說話,皇帝宣她過去,她便過去,皇帝問話,她便淡然相答,卻不肯多說一句話。皇帝覺這樣的她,越發顯得堅韌,恨不能即刻將她收伏,可又不忍對她下狠手。這幾日沒有了她的貼心服侍,更覺少了什麼東西似的,隱覺失落。
藍徽容素妝淡容,坐於大殿一角,冷眼看著皇帝父子,只覺說不出的厭煩與疲倦,如何才能跳出這個骯髒的圈子,才能不用看這些人勾心鬥角、爾虞我詐?
一道溫暖的目光投在她身上,她隱有所感,抬起頭來,望向大殿一角的慕世琮,二人皆是微微一笑。
簫鼓之聲大作,《聖壽樂》響起,藍徽容聽著這阿諛奉承之曲,終忍受不了,趁無人注視自己,悄悄退出大殿。
天上微雲渡月,星光點點,她站在殿前園中大樹之下,眼前浮現孔瑄的笑容,禁不住溫柔地嘆了口氣。
慕世琮悄無聲息地行到她身後,本想嚇她一跳,但聽她這聲嘆息,溫柔中飽含思念與擔憂,有著說不盡的癡戀纏綿之意,一時竟呆立原地,再也挪不動腳步。
藍徽容默立良久,聽身後殿內傳來的聲音,知大臣們正在退去,皇帝只怕轉眼就會發現自己不在殿內,遂轉過身來,剛邁出腳步,就撞在了慕世琮身上。
慕世琮急退後兩步,眼角餘光掃見退出長壽殿的官員們正偷眼望著自己二人,嘴角勾起得意的笑容,低聲道:「容兒,縱是演戲,你也不用這般投懷送抱吧。」
藍徽容瞪了他一眼:「侯爺好的不學,和孔瑄學得油嘴滑舌。」
慕世琮靠近她耳邊:「那你又怎麼看上孔瑄的油嘴滑舌了呢?」
二人這般形態,看在不遠處的眾官員眼中,自是郎情妾意,私語綿綿,人人會心一笑。有些和慕世琮交好的官員更是一副『繼續繼續,不用管我們』的表情,竊笑著而過。
藍徽容略覺有趣,瞥見簡璟辰步出殿門,而殿內皇帝深沉的目光正遙遙投向自己,索性仰頭向慕世琮溫柔而笑。慕世琮雖知她是假裝,也覺她笑中溫柔之意儘是為自己而發,心頭如遭鼓捶,忍不住退後一小步,喃喃道:「容兒,你別這樣,你再這樣,我會分不清真假的。」
藍徽容心中一凜,也覺自己有些過份,湧上愧意。正待說話,腦中閃過慕世琮最後那句『我會分不清真假的』,眼睛一亮,猛地抓住慕世琮的手:「侯爺,我想到辦法了!」
慕世琮還未答話,簡璟辰已走近二人身邊,看著藍徽容抓住慕世琮的手,眼中閃過忌恨之色。
藍徽容微微一笑,暗暗掐了一下慕世琮的手,從簡璟辰身邊悠悠而過。
簡璟辰望著她邁入殿中的背影,低聲道:「世琮,我想與你談一談。」
漪瀾園在寧王府的西面,深深夜色的遮掩下,簡璟辰帶著慕世琮步入漪瀾園的西閣,二人默然對坐。
簡璟辰斟了一杯茶,推至慕世琮面前,慕世琮嘴角輕勾:「四哥,你這樣,世琮可承受不起。」
簡璟辰嘆了口氣:「世琮,我與你,又何必鬧到今日這種地步。」
慕世琮心中冷笑,面上卻極鎮定:「四哥,不要怪我話說得直,容兒的性情,任何人都逼不來的。縱使皇上不收回賜婚旨意,她也必定不會嫁你,與其逼她走絕路,雞飛蛋打一場空,不如這樣放開。你我還可以在皇上面前形成不和的局面,四哥是做大事的人,又何必囿於兒女私情?」
簡璟辰盯著慕世琮看了一陣,撣了撣身上長袍:「世琮,你不用和我這般耍心機。四哥我今日索性跟你把話挑明了,你若是助我,異日我心願得成,必將徽水東岸八州也劃歸你慕藩管轄!」
閣內一時沉靜,一根針掉在地上也聽得見似的。慕世琮想起昨夜看到的簡璟辰寫予古汗王的密信,背脊骨湧上一股涼意,又瞬間恢復冷靜,沉聲道:「四哥提的條件倒是十分誘人,只是不知四哥要我如何助你?」
簡璟辰聽慕世琮語氣稍有鬆動,微笑道:「我要世琮你助我從容兒那裡套出寒山圖中寶藏所在地,我自會想辦法讓父皇放你回去。異日若有變故,世琮在潭州與我相呼應,一旦大事得成,這徽水東岸八州便是世琮囊中之物!」
慕世琮靜靜地望著簡璟辰,良久方低聲道:「那容兒呢?你打算怎樣待她?」
簡璟辰緩步走到慕世琮身前,俯下身來:「世琮,你是明白人,是等著被撤藩還是要地盤,世琮你自己選。至於容兒,她若是肯嫁給我,我定會好好待她,她若是選擇了你,只要大業得成,我自會將她送到你的懷裡。」
慕世琮面上波瀾不興,沈默片刻,輕拂紫袍,昂然起身:「四哥,蒙你坦誠相待,我定會好好考慮,幾日後,我再給四哥答覆吧。」
「好,希望世琮不會讓四哥我失望。」
城北月秀湖邊有一酒樓,名為『雙月閣』。若是每逢月圓之時,坐於二樓欄前,俯望湖心,月色搖曳,波光瀲豔,與天上明月遙相襯映,其情其景,嫋嫋然,朗朗然,素有『一湖雙月映清波』之譽。
這夜,一貫熱鬧的雙月閣一樓的樓梯口處守上了幾個錦衣大漢,閒雜人等一概不能上樓,有那好事之徒打聽,才知今夜小侯爺在此樓會請思清郡主,對月吟詩,以顯其風雅之才。
城中百姓早已對寧王與小侯爺爭思清郡主一事傳得沸沸揚揚,聽得今夜二人在這雙月閣上相會,不免都想一睹究竟,只是礙於那幾個侍從,不得上樓,未免讓人掃興。
藍徽容坐於竹簾後,嘴角含笑:「倒未料到侯爺這麼大陣仗,這不明擺著叫寧王難堪嗎?萬一引起他疑心───」
慕世琮抬起臉,傲然一笑:「寧王那小子,想著登基後和突厥聯手滅了我藩,又假心假意來收買我,不讓他難堪一下,我心中不爽。再說了,他昨夜剛和我談了條件,正在等我的答覆,不會疑心什麼的。」
孔瑄微笑著低頭飲茶,藍徽容望望他,再望望慕世琮,心頭說不出的滿足,更對自己昨夜想出的計畫多了幾分信心:「昨日我得侯爺一言啟發,倒是想好了後面該如何行事,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孔瑄取過一個茶杯,斟了一杯茶遞至藍徽容面前,藍徽容向他眨了眨眼睛,輕輕啜了一口,道:「我現在大概能摸清皇上的真實意圖,他一來想得到寒山圖,二來想找出我身後之人,三來,就是想將我母親的棺木遷往皇陵。」
慕世琮前幾日曾聽藍徽容說過皇帝與其母親之間的舊事,冷冷一笑:「生前無情無義,死後來虛情假意,皇上未免太過好笑。」
藍徽容喟然一嘆:「皇上派人去挖了藍家祖墳中我母親的墳墓,所幸母親似是早預料到此著,她去世後不久,我便將她的棺木遷到了會昭山。我一直想著的是怎麼不讓皇上得逞,其實倒沒想到,現在皇上想要的兩樣東西,他是分不出真假的。」
「對啊。」慕世琮眼睛一亮,正容坐到了藍徽容身邊:「寒山圖是真是假,只怕這世上無人能知,依父王所述,皇上似是未見過真正的寒山圖。皇上想得到圖,更大的目的只怕是想將其毀掉,不讓它落於我父王或者寧王手中。只是清姑姑的棺木,皇上不派人親眼看著你啟出,是不會相信的。」
孔瑄漸漸明白藍徽容的意思,沉吟道:「容兒莫非是想留在京城,將皇上穩一段時間。讓我先去容州,將伯母棺木先行遷出,弄一具假的進去,索性把假的寒山圖也放進去,再和皇上談妥條件,帶皇上的人前去啟墓?」
慕世琮一拍桌面:「不錯!像簡氏父子這樣假心假意的人,我們就用假的來對付他們。」
藍徽容從碟中夾了一塊牛肉放於孔瑄碗中,盈盈笑道:「所以,現在得勞煩郎將大人跑一趟容州了。」
慕世琮笑道:「孔瑄這段時間倒是沒閒著,跑一趟容州也------」他話語猛然頓住,與孔瑄四目相會,二人皆想起仇天行半個月後便會到京城,還得依計從他手中奪取解藥。若是孔瑄這一去容州,沒有一個月的時間斷不能趕回京城,而這替清娘移遷棺木之事,又不能委於他人之手,該如何是好呢?
藍徽容見二人半天都不說話,不由抬起頭來,左右看了一看,訝道:「怎麼了?都吃了啞巴藥似的。」
孔瑄見她滿面茫然之色,心中湧上愧疚,不知該如何開口,揉了揉鼻子,垂下頭去。藍徽容知這是他有難解之事時的習慣性動作,不由盯著他,柔聲道:「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
慕世琮猛然拍了一下桌子,『啊』了一聲,藍徽容回過頭來,慕世琮的手在空中揮了幾下,迸出一句話來:「容兒,咱們得緩一緩。」
「為什麼?」
「因為,因為-----」慕世琮憋了半天,急中生智,道:「因為寧王昨夜和我大談條件,我總感覺他背後有什麼大動作,恐怕要對父王不利,所以我想讓孔瑄先查清這件事再去容州。」
見藍徽容面上隱有疑惑之色,他續道:「容兒放心,大概只需半個月的時間,半個月之後,把寧王這檔子事查清楚,孔瑄再去容州。」
藍徽容側頭想了一下,微笑道:「倒也不急在這半個月,太快應承皇上了,也容易引起他的疑心。」她轉向孔瑄溫柔道:「你暗中行事,得千萬小心,寧王做的是謀位的大事,一旦發現你在查他,只怕會下殺手的。」
孔瑄伸出手來,揉了揉她的頭頂,眼中滿是疼惜之色:「放心吧,我這條命,還得留著回翠姑峰,不會這麼輕易讓別人拿去的。」
慕世琮呆望著二人片刻,猛然喝下一杯酒,愴然一笑:「是,容兒你放心,孔瑄這條命,沒那麼容易讓別人拿去的。」
夜色深深,孔瑄隱身在圍樑上,透過竹簾縫隙望出去,見慕世琮與藍徽容的背影沿月秀湖遠去,放鬆身軀躺於樑上。待雙月閣燈火熄滅,複於一片寧靜,方飄身落地,趁著黑暗翻到閣後小巷中,正要穿出巷口,忽然腳步一頓。
他自幼受著暗人的訓練,感覺原就比一般人為靈,此時前方巷口雖是漆黑一片,靜寂無聲,他卻已覺四周隱有殺機。他用心感受一瞬,知巷口和巷邊高牆上皆是埋伏之人,似只有後退回雙月閣才是唯一的活路。
孔瑄心念急轉,身形忽然一閃,竟直往巷口撲去。圍擊之人本就是故意讓他發覺有埋伏,想將他逼退,雙月閣下自有埋伏在等著一舉將他擒獲,不料他突然衝向巷口,皆是愣了一瞬。就是這一瞬的空隙,孔瑄已衝出巷口,剎那間,刀光劍影,照破黑暗,齊齊向他襲來。
孔瑄身形一弓,蹬上突襲之人的劍刃,借這一擊之力,急速往後飄飛。本在高牆上伏擊的人正攻向他原本立身之處,不料他竟斜飄,都不及收招,孔瑄已躍上右邊牆頭。手中長劍擊出,一道血水飛上半空,一人從牆頭栽落,孔瑄急提一口氣,掠向數米外的另一面院牆。
堪堪踏上牆頭,一股勁風以雷霆之勢擊向他的胸前。孔瑄驚覺這迎面攻來之人武功極高,仰面避過這一劍之勢,翻身躍落院中。正待向院裡的屋後縱躍,火光大亮,數十人從黑暗中湧出,將他圍在了院子中央。
孔瑄緩緩抬起頭,望著從牆頭躍下的那人,瞳孔陡然收縮,又即刻平靜下來。他受仇天行殘酷訓練,對於暗殺伏擊極為精通,知此時徒慌無益,真氣提至極致,腦中迅速思索著該如何脫身。
簡璟辰由牆頭躍下,面上隱帶得意之色,盯著孔瑄看了一陣,笑道:「孔郎將,多時不見,別來無恙?」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24:00
第五十二章 追逐
孔瑄面上帶笑,意態悠閒,向右踏了微微一小步,簡璟辰及圍攻之人不由都握緊了手中的兵刃。眾人皆聽聞孔瑄為慕王軍第一高手,知他一旦突圍,將會是一場血戰,見他身形微動,都提聚起全身真氣,準備作雷霆一擊。
孔瑄卻又穩住身形,朗笑一聲:「多時不見,王爺風采如昔,還這般客氣來迎接小人,實是折煞小人了。」
圍攻之人本待出手,卻被他這一攪,氣勢為之一鬆。簡璟辰仰頭大笑:「孔郎將不愧為容兒心儀之人,本王從前倒是小覷你了。不如請郎將大人到本王府中暫作休息,讓本王略盡地主之誼,如何?」
孔瑄面色一冷,身形再度微動,圍攻的數十人真氣湧動,眼見就要攻出。孔瑄左手卻忽然揉上自己的太陽穴,狀似極為煩惱,苦笑道:「王爺盛情難卻,看來小人不得不走這一趟了。」說著雙足踏踏,向簡璟辰走來。
他面上帶笑,身形舒展,灑然前行,渾不似被重重包圍的樣子。簡璟辰與圍攻之人被他兩度牽動氣機,已是稍有鬆懈,見他施然前行又都有一瞬間的遲疑。
孔瑄知時機稍縱即逝,暴喝一聲,身形陡然拔起,一閃一晃,人如飄飛一般向右側院牆躍去。簡璟辰眼中暴出一道精光,劍隨身動,鏗然射向孔瑄身影。
這一道刃芒映月,如石火飛濺。孔瑄中毒之後,功力逐步衰退,若是去年此時,尚能閃過這招,再掠上那道高牆。可當此際,他堪堪避開簡璟辰這招,距離牆頭僅一尺之遙,真氣已不夠綿長,身形下墜,只得雙足在牆上急點,再度攀上,可其餘的圍攻之人已攻了上來。
他暗嘆一聲,借足尖在牆上一點之力,身形急轉,手中長劍在空中攪出如雨劍圈,鏗鏘之聲不斷響起,血雨紛飛,數人中劍後倒。孔瑄雙足落地,正要再度躍起,簡璟辰已撲了上來,劍勢如潮,牢牢將他鎖住。
兩人激鬥數十招,其餘圍攻之人知主子有意將孔瑄活捉,又見二人身形飛閃,插不進招,索性圍在院子四周,防著孔瑄逃逸。
孔瑄與簡璟辰激戰片刻,知他武功與自己從前相差無幾。自己功力衰退之後,想要在他手中逃走只怕極為困難,何況還有虎視眈眈的數十人。他心思急轉,手中長劍架住簡璟辰橫削過來的一招,身形一晃,向牆邊退出一小步。
簡璟辰再度攻上,孔瑄似是架得極為吃力,步步後退。
自慕世琮公開爭親,簡璟辰不是沒有懷疑過他與藍徽容的真實關係。他也早查出孔瑄自去年九月辭去軍職後便人間蒸發,隱隱覺得孔瑄才是真正將藍徽容救走,並和她雙宿雙棲的人。可藍徽容自露面後,孔瑄始終不見蹤影,慕世琮又一力相爭,才讓他把這個念頭壓了下去。
建陽島一事暴露,讓他心中陡起警戒。慕世琮十餘日來一直隨聖駕春獵,如要在背後動作必是得力手下而為,而梅濤等人又一直守在慕世琮身邊,未曾離開,這讓他不由想起孔瑄來。將種種線索和跡像一一分析,他已能確定諸事皆由孔瑄所為。
他命手下時刻監視慕世琮,並不見慕世琮與孔瑄相會。轉而想到藍徽容若要與孔瑄相會,必得通過慕世琮。故昨夜與慕世琮談判,其實是真中帶假,以求放鬆慕世琮的警惕。
今夜聽得手下稟報慕世琮與藍徽容在雙月閣會面,他便猜到孔瑄必在其中,這才在雙月閣後設下埋伏,以求將孔瑄生擒,來迫使藍徽容交出寶藏,並嫁給自己。
他既知藍徽容已與孔瑄雙宿雙棲,便知自己要想奪得她的心已是癡心妄想。可愈是如此,他愈是放不下她,明知她心有所屬,明知她恨己入骨,卻還是想著能夠將她留在自己的身邊。只是這想法究竟是真心愛她還是只是為了得到她,他也說不清楚。
激戰中,簡璟辰想起眼前這人才是容兒真正心儀之人,而他又在背後行事,讓自己吃了大虧,失去眼將到手的太子之位,恨意橫生,面上戾色一閃,劍勢加密。孔瑄似是一劍用得太過,不及收招,被簡璟辰長劍掃過左腿,鮮血迸濺,痛哼一聲,單膝跪落於地。
簡璟辰停下身形,眼光凝聚如針,盯著按住傷口的孔瑄冷冷道:「本王一片好意相請,孔郎將卻不領情,真是得罪了。」
見孔瑄只是垂著頭劇烈喘息,簡璟辰將手一揮,數名手下緩步上前,便待將孔瑄擒下。
孔瑄微微搖晃了幾下,圍攻之人不由都頓住腳步,防他暴起傷人,可等得一陣,見他搖晃著倒於牆根之下,便又都慢慢圍了上去。
院中一時靜極,時間都似有剎那的停頓。待眾人圍上,厲芒忽作,孔瑄手中長劍如九天瀑布般由上而下轟出。眾人皆後退一步,手中兵刃或斬或削或擋,攔住他這一招,孔瑄已借兵刃撞擊之力,如壁虎般遊上牆頭,翻牆而過。
簡璟辰一聲怒喝,身形拔起,一撲而上,也於瞬間閃過牆頭。眼見孔瑄已逸出數丈之遠,就要投入黑暗之中,急怒下一招『沃野流星』,長劍寒光一閃,擲向孔瑄。
孔瑄正是全力飛逸之時,聽得風聲,真氣急轉,身形向右微移,長劍自他左肩呼嘯而過。只是他這一移,真氣不繼,雙足落地,再待提氣急奔,簡璟辰已追了上來。
孔瑄知已無法脫出簡璟辰真氣範圍,心念電轉下急速轉身,手中長劍橫上了自己的脖頸。
簡璟辰本能下頓住腳步,他的目的是要生擒孔瑄,用來暗地脅迫藍徽容。若是將孔瑄逼死,不但拿不到寶藏,得不到藍徽容,還勢必要和她及慕世琮徹底決裂,再無挽回餘地。藍徽容現在正受皇帝寵愛,慕世琮又身繫慕藩十餘萬大軍,這兩人,都是他所不能輕動的。
此時碧月溶溶,清風習習,長街上卻再無行人,一片死般的沉寂。
孔瑄面色蒼白,嘴角卻仍帶著滿不在乎的笑容,望著面沉似水的簡璟辰,悠悠道:「王爺,實在是不好意思,小人得先到侯爺那處作客,再到王府給您請安。」
簡璟辰冷冷道:「如果我一定要請孔郎將過府一敘呢?」
孔瑄心中暗暗測算了一下,緩緩向左移了兩步,手中長劍卻始終不離脖頸,微笑道:「王爺,不知我犯了何罪,要勞動王爺親來捉拿於我?還望王爺明示。」
簡璟辰面色鐵青,無言以對,他縱是猜到諸事是由孔瑄在背後搗鬼,偏又不能宣之於口,更無半分理由和證據來問罪於孔瑄。
正沈默間,那數十名手下已趕了上來,圍在他的身邊,其中一人貼近他耳邊輕聲道:「王爺,得快些決斷,若讓禁軍巡夜的人撞見了,傳到皇上那,可就------」
孔瑄見簡璟辰眉頭微皺,知他正稍有分神,身子再向左邊移動一點,臉卻向右邊望去,露出驚喜的神色,喚道:「侯爺!」
簡璟辰心中一驚,猛然扭頭,手下之人皆受他影響,齊齊向左邊望去,在這瞬間,孔瑄已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地躍上左邊民宅的屋頂,沿著屋脊向西急掠。
簡璟辰向左邊望去,只見漆黑一片,頓時醒悟上當,拔身而起,也隨後躍上屋脊,手下之人齊齊跟上。
數十人如飛鳥般在城中接踵的屋脊上掠過,孔瑄在前左移右閃。簡璟辰追得一陣,猛然醒悟又中了孔瑄之計,自己這數十人在京城之頂這般追逐,只怕巡夜的禁軍即刻就會發現。雖說禁軍礙於自己不會追究什麼,但若是傳到父皇耳中,那就說不清楚了,萬一孔瑄借勢一鬧,還會後患無窮。
想到此,他奔勢不減,將手一擺:「你們都留下,我一個人去追。」說著將內息運至頂點,追向孔瑄。
孔瑄沿城中屋脊向西急奔,左腿劍傷劇痛,內息漸亂,毒藥引起的筋脈痙攣症狀在此刻竟隱有發作跡像。
風聲呼嘯過耳邊,茫茫黑夜之中,奔逃之時,他忽然想起與藍徽容相識以來的種種情景,也想起與慕世琮這麼多年的朋友之義,隱隱地,童年艱難的記憶也浮了上來。生死之戀,朋友之義,撫育之恩,欺騙之恨,種種情緒糾纏在他的心頭,胸口如有巨鼓擂響:孔瑄,你一定不能夠倒下,更不能讓寧王擒住。與仇天行的恩怨得了結,與侯爺的情義得成全,與容兒的相守,更不能放棄!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與容兒,就好像大海中的兩葉扁舟,一路上驚濤駭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現下未到彼岸,絕不能拋下另一個獨自漂泊,更不能因為自己而讓另一個遭受滅頂之災。
念及此點,他心中一暖,筋脈似也有些暢通,腦中也漸達到極度的清醒與聰靈。他辨明方位,思忖一瞬,聽得簡璟辰越追越近,靈機一動,身形忽然向右折去,不多時便踏上一處院落後牆牆頭,從容地轉過身來,望著隨後而來立於牆頭的簡璟辰。
簡璟辰冷眼望著淡定自若、嘴角含笑的孔瑄,忽有一種感覺:眼前這人雖身份低微,此時又身負有傷,面色蒼白,卻如高山大海,深邃無邊,讓自己無法興起輕視之念。
孔瑄朗朗一笑:「王爺,以您之能,估計要多少招可以拿下小人?」
簡璟辰心中一凜,眼光逡巡一圈,臉色微寒,並不作答。
孔瑄笑意更濃:「王爺,您素來與我們侯爺交好,小人實不願與您對決,但王爺若是執意相逼,小人接上那麼二三百招還是可以的,只是若是驚動了這處的主人,小人可不負責。」
簡璟辰雙拳緊握,恨不得即刻撲上去將這人擊倒,但也知孔瑄所說屬實。沒有二三百招,他無法將其擒獲,而一旦孔瑄鬧將起來,驚動了這院子的主人───監察司御使秦如海,可就後果堪虞。
秦如海其人,向來以英明剛直、鐵面無私著稱於世,他從不趨炎附勢,即使是在皇帝面前,也是直言不諱,屢屢冒死進諫。偏偏他之言行,讓人抓不到一點把柄,縱是皇帝,經常被他氣得惱怒至極,卻也拿他沒轍,事後還得誇他乃朝之棟樑,國之柱石。
這樣的一個人,如果半夜被打鬥聲驚醒,起來發現當朝寧王殿下竟在大半夜與人在自家牆頭展開生死博鬥,他不出面制止、查個水落石出、直奏天顏是絕不會甘休的。想到這個後果,簡璟辰面寒如鐵,心中明白自被孔瑄使詐由雙月閣後巷逃脫,便已失去了擒拿他的最佳時機。
孔瑄看著簡璟辰面色,哈哈一笑:「王爺,小人失陪,改日再到王府作客,後會有期了!」說著縱身跳入秦如海宅院之中,迅速隱入秦宅之內。簡璟辰身形如被定住,看著他消失在黑暗之中,眼神如寒冬一般沈鬱,良久方轉身離去。
慕世琮身為質子,並無每日上朝議政的資格。但其又是有著朝廷封爵的侯爺,逢初一、十五的大朝會,他還是必須前往太極殿,給皇帝三叩九拜後方可退出。
這日辰時三刻,慕世琮散朝後從正華門出來,梅濤等人牽過馬車。慕世琮彎腰而上,放下車簾,馬車緩緩前行。他閉上眼,想起仇天行半個月後就要到達京城,該如何才能暗助孔瑄從他手中拿到解藥呢?
正思慮間,車底忽然傳來輕輕的叩擊聲,慕世琮面色一變,用心聽來,竟是虎翼營的慣用暗號。他面色恢復正常,用足跟在車底輕叩了幾下。
馬車一路前行,到得質子府門前,慕世琮掀開車簾,低聲道:「把車趕到後院去。」
梅濤一愣,迅速反應過來,馬車繞入質子府後巷,由後門駛入院中,梅濤等人訓練有素,關上院門,確定再無監視之人,方掀開車簾。
慕世琮跳落於地,俯身鑽到車底,將面色慘白的孔瑄抱出,急奔入房中,梅濤見孔瑄左腿血跡斑斑,忙取了傷藥過來。
孔瑄昨夜隱入秦御史宅中,知寧王必不甘心,定會在秦宅外設下重重埋伏。他知自己行跡已露,不宜回玉媚樓,免得那處的暗樁被寧王得知,連累晴芳。眼下情形,寧王已知一切,只有回到質子府,索性光明正大地出現在慕世琮身邊,寧王可能還不敢公然下手。
清晨秦御史上朝,孔瑄便隱身在了他的官轎下,到得正華門側官員的轎子和馬車集體停放的地方,他又找到慕世琮的馬車,隱於車下,這才得以順利回到質子府。
只是他左腿處劍傷失血較多,熬得這一夜,已是面色煞白,昏昏欲墜。
慕世琮面色冷峻,看著梅濤替孔瑄清理傷口、上藥包紮,恨聲道:「是寧王下的手?!」
「是,看來他早已有所察覺,昨夜才在雙月閣後設伏。咱們這下子沒辦法再繼續揭他的底了。」孔瑄覺梅濤包紮的手法有些重,眉頭輕皺了一下。
慕世琮將梅濤推開,蹲下身來,解開紮帶,看了一下傷口,又輕手替他包好,悶聲道:「那小子,還假心假意找我談判,實在是太陰險!都怪我太大意!」
孔瑄在榻上躺了下來:「寧王既知是我們在行事,暫時是不能查他的了,反正已造成他們父子不和,希望能給王爺一段緩衝時間。眼下之計,只有依容兒所說,以假亂真,只是這半個月───」
慕世琮坐於他身邊:「這半個月你不能離我左右,寧王再怎樣,也不敢公然拿你。真要鬧起來,皇上那一關,他過不了的。」
孔瑄的劍傷並不是太重,只是失血稍多,以他之體質,本應迅速好轉,但過得三日,傷口處仍不見明顯好轉,鬢邊也再度隱現白髮。
慕世琮看在眼裡,知孔瑄體內毒發勢頭越來越快,只怕拖不到一年之期。他心中焦慮,卻也無計可施,每日陰沈著臉,憂沸交煎。
倒是孔瑄,知多想無益,只有等仇天行到來方能解決此事。見慕世琮臉色不佳,還強打精神,屢屢和他嘻鬧,分解他的憂思。過得幾日,慕世琮被孔瑄逗得不勝其煩,也轉過念來,丟開心中煩憂,二人如同回到在軍營中的時光,嘻笑怒駡,調侃打鬧。倒讓慕世琮覺得這幾日是自去年孔瑄和藍徽容離開之後,過得最舒暢的時光。
慕世琮恐藍徽容不知寧王已看破三人的行動,被他矇騙,自己又不好丟下有傷的孔瑄去與她見面。只得命慕王爺早年設在宮內的暗線偷偷傳信予藍徽容,告訴她寧王已知一切,著她提防寧王,這半個月內最好不要與寧王見面。為免她擔憂和傷心,便沒有告訴她孔瑄被伏擊和受傷一事。
這日辰時,二人正在房內下棋,孔瑄見慕世琮苦思棋路,等得不耐,一時酒癮發作,跛著腳取來一壺酒,欲待淺飲慢酌。慕世琮見他傷口未好,自是不喜,便欲伸手奪過。
孔瑄上半身後仰,持著酒壺的右手在空中一個迴旋,一股酒箭直入喉中。慕世琮有些氣惱,手底用上內勁,直擊壺底。孔瑄未料他如此氣惱,不及收手,酒壺迸裂,醇酒化出大團細密水霧,一時屋內酒香四溢。
正打鬧間,屋外廊下隱約傳來梅濤的聲音:「藍小姐,侯爺他───」
二人同時色變,對望一眼,慕世琮將孔瑄用力一推,孔瑄單足躍到床上,慕世琮順手放下紗帳,剛及轉身,藍徽容已步入房中。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24:19
第五十三章 決裂
藍徽容得一內侍暗中傳信,這幾日便一直呆在宮中。說也奇怪,不但慕世琮不見人影,連簡璟辰也未曾來找過她,她日日在正泰殿陪著皇帝,頗覺無聊。
這日皇帝召了幾位重臣入內閣密議,藍徽容便退出正泰殿,想起多日未見孔瑄,濃郁的思念之情壓得她有些喘不過氣來,又不好直接去玉媚樓,便出宮來到質子府。
她踏入房來,被濃烈的酒氣薰得一窒,嗔道:「侯爺,大清早的,弄得一屋子酒氣做什麼?!」
慕世琮站在床前,尷尬一笑:「心裡悶,喝酒解解悶。」
聽他這話,藍徽容只當他是因為被迫呆在京城作質子而心中憋悶,她早把慕世琮當成自家兄弟一般看待,不由柔聲道:「侯爺,您再忍忍,聽皇上口風,似是有意放你回去,用來牽制寧王。」
見地上滿是酒壺碎片,她以為是慕世琮煩悶時摔了酒壺,心中暗嘆,蹲下身撿起那些碎片。
慕世琮忙蹲下來,拉住她的手便往外走:「不用管,會有人收拾的,我們出去說。」
藍徽容被他拉得一個踉蹌,右足大力踩在一塊碎瓷片上,『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慕世琮急道:「怎麼了,有沒割著?!」
孔瑄在帳內聽得清楚,忍不住要衝出帳外,聽得藍徽容道:「沒事。」又定了下來。
藍徽容正彎腰取出鞋底碎瓷片,聽得床上輕微一響,不由抬起頭望向床邊,慕世琮情急之下攔在了她的面前。
藍徽容有些詫異,愣了一下,面泛微紅,嘴角帶笑,輕聲道:「侯爺,是我魯莽了。」說著便欲退出房去。
眼見她就要邁出房門,慕世琮猛然醒悟,她竟是誤會自己室藏有美,禁不住『啊』的大叫一聲,藍徽容回過頭來。
慕世琮不願藍徽容知道孔瑄受傷而傷心擔憂,本想瞞著她,直至孔瑄傷好,這才本能下要孔瑄藏起來。可當此際,被藍徽容這般誤會,他又焦慮萬分,望著藍徽容略帶笑意的眼神,急擺手道:「容兒,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樣。」
藍徽容嘴角笑意更濃:「侯爺,我下次一定會記得先讓梅濤通傳的。」
慕世琮手足無措,愣得一陣,煩道:「我不管了,你們自己說清楚吧。」說著甩手出門,還將房門重重關上。
藍徽容心中漸起疑雲,慢慢走到床前,帳簾掀開,孔瑄苦笑著下床,伸手擁住她:「容兒。」
藍徽容乍見他俊朗面容,心頭一跳,腦中一片迷糊,也忘了問他怎麼會出現在質子府中。相思得償,心中說不出的歡喜,慢慢偎入他的懷中。
她覺自己一投入這個溫暖的懷抱,多日來緊繃的神經立刻得到放鬆,心中無比安寧。聽著他怦怦的劇烈心跳,感受著他漸漸轉熱的體溫,想到終是在這質子府中,面上一紅,撐著從孔瑄懷中退出,抬起頭來。
孔瑄正待說話,藍徽容右手撫上他的鬢邊,輕聲道:「怎麼又長出白頭髮了?」說著將孔瑄按在床邊坐下,孔瑄牽動左腿傷口,差點就痛哼出聲。
藍徽容將他髮髻打散,默默地替他將數十根白髮一一扯落,又默默地替他將髮髻攏好。蹲到孔瑄身前,望著他明亮的眼眸,一字一句道:「孔瑄,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孔瑄沈默片刻,握住藍徽容的手,將她拉到自己身邊坐下,微笑道:「寧王知道了一切事情是我們在與他作對,那晚從雙月閣回去,他帶人設伏,想擒住我來威脅你。我受了點傷,怕你擔憂,沒讓侯爺告訴你。」
藍徽容一驚,忙俯身過來仔細看著他:「哪裡受傷了?!」
「沒有大礙,就是這裡被劍割了一道小口子。」孔瑄輕拍了一下自己的左腿。
「快讓我看看。」藍徽容伸手過來,便欲撩開孔瑄的長袍下襬。
孔瑄的傷口在大腿處,自是覺得不便讓藍徽容看到,忙往旁移了一下,尷尬道:「容兒。」
藍徽容明白過來,面上飛起彤雲,可又覺得不親眼看看那傷口,總是放不下心。她沈默一瞬,微微側過頭去,聲如蚊蚋:「你去年受傷昏迷那段時間,我都───,我,心中早已視你如夫君───」說到最後一句,已是輕不可聞。
孔瑄腦中『轟』的一聲,這時他方想起去年自己將藍徽容救出之後重傷昏迷了很長一段時間,她帶著自己逃亡,替自己處理傷口,運氣療傷,只怕那等難於啟齒的貼身服侍等事也是她一力所為。
他正在發愣間,藍徽容已蹲下身來,掀開他的長袍下襬,將內裡長褲輕輕捋上,解開紮帶看了一下,皺眉道:「傷得這麼深,還說沒有大礙。這藥也得勤換才是,傷口好像有點膿腫。」她環顧室內,見架上擺著傷藥,忙取了過來,重新上藥,又找來乾淨的紮帶輕柔地替孔瑄紮好。
她輕垂著頭,手上動作不停,柔聲道:「為什麼要瞞著我?這樣我不喜歡。縱是怕我擔憂,也不應該。我希望你以後事事都與我說,不管什麼事情,我們一起面對。」
孔瑄只是愣愣地坐著,任她而為,慢慢伸出手,撫上她的秀髮,心神激動:容兒,不是我不願意和你一起面對,你在宮中與豺狼為伍,步步艱辛,我怎能再讓你負荷纍纍的心壓此重擔?你若是知道了我是為你而中毒,我又怎能再看到你明媚的笑容?
藍徽容將傷口包紮好,站了起來,肅容道:「孔瑄,我要去一個地方,做一件事情,你在這裡等我。」
孔瑄從傷感中驚醒,見藍徽容面上隱有決然之色,忙將她拉住:「容兒,你要去哪裡?」
藍徽容竟難得地湧現一絲傲氣:「你和侯爺瞞了我這一次,我也瞞你們一次,打個平手。從今以後,我們不得再互有隱瞞。」說著甩開孔瑄的手,往門外走去。
孔瑄急追上來,藍徽容聽得他腳步聲一輕一重,忙轉過身,嗔道:「你給我老實待著,否則我,我───」
孔瑄等了半晌,見她終說不出狠話,那咬唇輕嗔的模樣還格外可愛,不由哈哈大笑,攬她入懷,伸手在她鼻尖輕輕一彈。又微微低頭,抵住她的額頭,輕聲道:「我若是不老實待著,你會怎樣?」講完這句,他忍不住悶聲而笑。
二人氣息糾纏,藍徽容漸覺心神迷醉,站立不穩,一時也忘了自己要去做什麼。見孔瑄悶笑,不甘心被他這般調侃,偏又說不出狠話來,面上羞惱、微嗔種種神情展露無遺。
孔瑄看得清楚,倒也不忍心再調笑於她,雙手捧住她滾燙的面頰,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低聲道:「容兒,你放心,我會老老實實待在你的身邊,絕不會亂跑的。」頓了一下又笑道:「若是你不放心,就把我綁在你的裙帶上好了。」
藍徽容聽他前一句深情款款,正自情思湧湧,聽得他後一句話,不禁又有些羞惱,一拳擊出。孔瑄大笑著往後一閃,拉動左腿劍傷,一個踉蹌,藍徽容忙將他扶住。
經此一鬧,藍徽容一時忘記了因孔瑄白髮而引起的些許疑慮。二人相依相偎絮絮地說了會話,藍徽容囑他多加靜養,又去前廳見過慕世琮,方依依不捨地離開了質子府。
四月下旬的正午,麗陽和煦中帶上了一絲炎意,春末夏初的風,也有了幾分濕熱的氣息。
寧王府拾文齋是簡璟辰養神靜思的地方,齋外園中亭台精緻,錯落舒緩,繁花濃蔭,靜日生香。
簡璟辰負手立於窗前,神情漠然。自那夜被孔瑄逃脫,他知與慕世琮和藍徽容之間終徹底決裂,惱怒之餘更多的是心傷,為什麼,會與她有緣無份,甚至要成為仇敵呢?這一切,究竟是他的錯還是她的錯呢?
稍帶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他的沉思,他眉頭微皺,侍從肖正垂手道:「王爺,思清郡主在府門口,說請您出去見她。」
簡璟辰心情複雜的步出王府大門,只見麗日彩輝下,藍徽容從容而立,微風拂過她的衣裙,衣上繡的墨菊脈脈流動。
簡璟辰幾日不見藍徽容,忽然見到她,心頭不免一跳,愛之輾轉、求之不得的情緒充塞胸臆,立在藍徽容面前,一時說不出話來。
王府門前,本就是繁華熱鬧所在,聽得思清郡主在王府門前指名要寧王爺出來見她,百姓們大感好奇,雖礙於王府侍衛之嚴不敢上來圍觀,都散在街道四周遠遠地注視著藍徽容與簡璟辰。
兩人默默地對望片刻,終是簡璟辰輕咳一聲,輕聲道:「容兒───」
鏘的一聲,藍徽容抽出鞘中長劍,光芒一閃,劍尖指向簡璟辰前胸,圍觀眾人一片驚呼,王府侍衛齊齊踏步上前。
簡璟辰右手輕擺,止住侍衛們圍攻之勢。他神色未有絲毫改變,只是靜靜地望著藍徽容,不發一言。
藍徽容冷冷一笑:「王爺,時至今日,你我之間不必再強顏作戲,您若再執意相逼,我們定如此劍,誓死不從。」說著力貫劍身,寒芒暴起。簡璟辰眉頭一皺,侍衛們齊擁上前,卻聽得『嗆啷』之聲,藍徽容手中長劍斷為數截。她傲然抬頭,將劍柄擲落於地,不再看向簡璟辰,轉身而去。
簡璟辰長久地凝望著她遠去的身影,眼中閃過悲傷絕望之意。他慢慢俯身拾起一截斷刃,清冷的手指撫過劍刃,殷紅的血珠由指尖如珍珠般滾落,他心中有個聲音在哀嘆:無可挽回了!
圍觀的人群漸漸散去,簡璟辰仍呆立原地,腦中一片迷茫之際,一匹駿馬由北面長街疾馳而來,馬上之人滾落於地:「王爺,公主有加急信到!」
簡璟辰面色一變,劈手奪過那人手中信函,抽出信箋細閱,雙手劇烈顫抖,瞳孔隱見赤紅,躍身上馬,勁叱一聲,向皇宮馳去。
藍徽容見孔瑄受傷,心痛之餘對簡璟辰恨之入骨,一時激憤,尋上門去,與他公開決裂。
以她之清冷穩重性情,本不是這般行事之人。但她心痛孔瑄之傷,又知簡璟辰已看破己方行動,也不願與他再強顏作戲,索性撕破面皮,出了一口多日來積在胸口的悶氣。
她心情稍好,剛走到正華門口,聽得馬蹄聲急響,轉過頭來。見簡璟辰滿面倉惶之色,也不理宮門口的侍衛,打馬狂奔入正華門。不由大為訝異:寧王他怎麼了?!
她好奇心起,又恐寧王再起什麼歹念來對付自己三人,忙提起真氣,急奔向正泰殿。
堪堪行到殿門口,隱身在殿外大柱之後,聽得殿內傳來額頭觸地和簡璟辰帶著哭腔的聲音:「父皇,求您了,兒臣求您了!」
皇帝冷峻的聲音響起:「你不必多說,常寧既嫁到突厥,便當依從當地風俗。古汗王若是駕崩,她依俗改嫁於其長子,也沒什麼不好的,還可照樣當她的閼氏,照樣為我朝與突厥的和平盡她之力。」
簡璟辰似是磕頭不已,泣道:「父皇,皇姐她深受我東朝禮教教儀,似這等父死子襲其妻的蠻夷風俗,她是萬萬不能接受的。古汗王現在病重,皇姐憂心如焚,已告知兒臣『若改嫁,毋寧死』,若是真的要她改嫁給古汗王的長子,以皇姐的性情,只怕真會走上絕路。現在只有父皇您出面,才能將皇姐接回來,兒臣求父皇了!」
皇帝冷哼一聲:「別說小孩子的話!因為常寧和親突厥,我朝才能借突厥之力來牽制西狄與慕藩,保得這麼多年的安寧。若是將常寧接回來了,與突厥交惡,你想到這個後果了嗎?」
簡璟辰泣道:「父皇,您就另在宗室中選取郡主嫁與突厥好了。皇姐她吃了這麼多年的苦,已為我朝社稷安危犧牲了她自己的青春。現在既然古汗王因病重即將離世,正是接她回來的時候,求父皇看在兒臣面上,接皇姐回來吧!您若不接她回來,她會死的!」
「死?!朕倒要看看她如何個死法!朝廷錦衣玉食養了她十幾年,別說只是要她改嫁,就是要她的性命,也沒什麼過份。朕倒是想看看她是不是這等薄倖寡情之人!」
「父皇!」簡璟辰話語中帶上了幾分驚怒:「父皇,皇姐她是您的親生女兒啊!難道您忍心將她逼上絕路嗎?您,您這樣,怎能做一個父親?!」
皇帝似是勃然大怒,幾本摺子帶著風聲擲向簡璟辰:「父親?!你們一個個又何嘗把朕當成你們的父親了!你們一個個巴不得朕早日歸天,璟文謀逆,你也要學他那等行徑嗎?!」
簡璟辰癱坐於地,良久方急速爬到皇帝身前,抱住他的雙腿大聲哭泣:「父皇,兒臣絕不敢有謀逆之心。兒臣不要做太子了,兒臣什麼都不要,兒臣這個王爺也不做了。只求父皇,求父皇將皇姐接回來,父皇,兒臣求求您了!」
皇帝將簡璟辰輕輕震開:「不用多說了,朕還沒死,由不得你作主。皇室子女,生當為江山生,死也應為社稷而死。常寧她也不能怪朕,怪只怪,她自己命苦,生在了帝王之家!」
「父皇!」
「休得再說,朕意已決,你退下吧!」
正泰殿內一片死般的沉寂,簡璟辰雙足發軟,撐著站起身來,踉蹌著步出大殿,又踉蹌著走出幾步,抬起頭,正好對上藍徽容略帶憐憫的眼神。他沈默一瞬,忽然冷冷一笑,眼神漠然掃過藍徽容,投向西北方遙遠的天際,喃喃道:「你們都逼我,一個一個的逼我!」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24:34
第五十四章 故人
藍徽容默默望著簡璟辰踉蹌著遠去,良久方轉身入殿。
皇帝正負手立於窗前,聽得她的腳步聲響,轉過身來,見她面上神情,心中明白她已聽到自己父子間的對話。他正是傷心無奈之時,不由嘆了口氣:「容兒,你說,朕這個父親,是不是當得很不好?」
藍徽容默然片刻,單膝跪落於地:「皇上,常寧公主是您的親生女兒,現下只有您能救她,請皇上三思。」
皇帝嘆道:「是朕對不住她,可她既然生為朕的女兒,是這東朝的公主,生下來註定就是這樣的命運。」他走到藍徽容面前,將她拉起:「朕七個女兒,三個早夭,常寧和親突厥,兩個嫁給邊關守將,還有一個尚未成年,常佳若是成年,也得一樣為這江山社稷而犧牲。」
藍徽容心中傷感,柔聲道:「皇上,您不僅是一個帝王,也是一個父親,還是將常寧公主接回來吧。寧王殿下只有這一個親姐,公主若是能回來,一來可以全他姐弟之情,二來可以全皇上父女之情,更可全皇上父子之情。」
皇帝被她最後一句觸動心事,他雖對簡璟辰起了警戒之心,但諸子之中,始終只有他才是最適合繼續大統的人選,也只有他才是最似自己的。這也是他縱知簡璟辰有謀逆之心卻一直沒有下狠手的原因。
他未給過子女父愛,自然也未能從子女身上得到過真正的敬慕孝悌之情,倒是藍徽容進宮的這段日子,還能讓他隱隱然體會到一絲天倫之樂。也讓他開始反思,作為一個父親,他是不是有些地方做錯了?
藍徽容見皇帝沈默,也覺有些難過,低低道:「子欲養而親不在,容兒現在,不知多想回到一家人開開心心的日子,多想父親母親能夠活轉來。這種感情放在父母的身上也是一樣,若是常寧公主真有個不測,容兒怕皇上有一日會後悔的。」
她悠悠嘆了口氣:「母親以前和容兒說過,任何人和事,千萬不要等到失去了再來後悔,容兒還請皇上三思。」
皇帝十指隱隱顫抖,良久方低聲道:「真的要把常寧接回來嗎?容朕想想,再想想。」
天氣漸漸炎熱起來,這日清晨,藍徽容聽得宮女說起今日是五月初一,一時愣住。想起去年的今日,一日之內得見簡璟辰、慕世琮與孔瑄,當時的自己,怎麼都未料到其後的一年裡竟會與這三人愛恨交纏,風波迭起,更未料到一年之後的今天會站在這皇宮,面對這重重的艱難困苦。
她愣得一陣,忽然有些興奮,換過一套勁裝就出了宮門,直奔質子府。
孔瑄這幾日傷勢漸漸好轉,正與慕世琮在後院練劍,見藍徽容興沖沖地跑進來,不由收住劍勢,笑道:「什麼事這麼高興?」
藍徽容衝他笑了笑,轉向慕世琮道:「侯爺,這京城可有劃船的地方?」
「劃船?月秀湖就可以啊,容兒問這個做什麼?」
藍徽容腦中浮現二人去年賽舟節上的風采,莫名的臉上一紅,抿嘴笑道:「我想去劃船,紀念一下去年今日大發神威的某些人。」
慕世琮與孔瑄同時一愣,又不約而同笑了起來,慕世琮笑道:「原來容兒去年賽舟節上就見過我們了。」
藍徽容見孔瑄額頭隱有汗珠,忙掏出絲巾替他擦去,輕笑道:「我是坐在乘風閣上看的,還與侯爺擦肩而過呢。」
慕世琮怔住,轉而指著藍徽容大叫:「啊,原來是你!在乘風閣上灑清酒致祭的是你!」
藍徽容也是一愣,二人同時醒悟過來,當年葉天羽等人就是因為在賽舟節上拔得頭籌,才被和末帝看中,收入軍中,也導致這些人走上了不歸之路。清娘或是慕王爺,只怕想起來都是心有慼慼焉,這才會於賽舟節這日命兒子或者帶著女兒到乘風閣上灑下一杯清酒,以祭故人吧。
二人不由都有些唏噓,慕世琮也來了興致:「好,我們去劃船,就去月───」話未說完,梅濤奔了過來,見藍徽容在場,躊躇了一下,湊到慕世琮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
慕世琮眉頭一皺:「這麼快,就到了?!」
孔瑄眼皮一跳,與慕世琮對望一眼,慕世琮『啊』了一聲,向藍徽容苦笑道:「容兒,我們今日不能去劃船了。」
「出什麼事了嗎?」
「啊,也沒什麼大事,我和孔瑄需得去拜訪一個故人,你還是先回宮吧。」慕世琮不敢望向藍徽容清澈的眼神,假借將劍擺在兵刃架上,轉過頭去。
藍徽容怏怏地回到宮中,總感覺事情有些不對勁,侯爺和孔瑄似有什麼事情在瞞著自己,到底是什麼事呢?
她剛走到嘉福宮門口,皇帝的貼身太監劉內侍匆匆跑了過來,喘氣道:「郡主,您總算回來了,皇上找您半天了!」
藍徽容步入正泰殿,見簡璟辰正站在皇帝身邊,二人在細心看著案上擺著的似是畫像的東西。皇帝面上神情似喜似悲,簡璟辰則在一旁帶著恭順的微笑,渾不見幾日前劇烈衝突後的不快。
皇帝抬頭見藍徽容進來,忙招手道:「容兒,快過來!」
藍徽容行了一禮,步到皇帝身邊,目光投向案上並排展開的兩幅畫,忍不住『啊』的一聲掩嘴驚呼,淚水奪眶而出。
左邊的一幅畫上,一中年女子倚欄而立,眉目極秀麗卻較瘦削,身上一襲綠羅裙,腰肢不盈一握,裙袂飄飛,似就要乘風而去,整個人溫婉中透著一股纖弱之態。
藍徽容的眼淚直掉下來,緩緩伸出手,輕撫著畫像上的中年女子,喃喃喚道:「母親!」
皇帝身形一晃,右手撐住案頭,閉上雙眼。良久方睜開眼來,低聲道:「容兒,你再看看這幅。」
藍徽容淚眼朦朧望向右邊的那幅畫,只見畫中一位紅衣少女,輕揚馬鞭,爽朗而笑,她雙頰飽滿,星眸生輝,身材矯健中帶著如許豐潤,整個人洋溢著青春燦爛的氣息。
藍徽容看了良久,不禁掩唇泣道:「這是───」
「是,這是你母親年輕的時候,朕當年認識她的時候,她就是這樣子。」皇帝顫抖著伸出手撫上清娘年輕時的畫像。
藍徽容看看母親年輕時的畫像,再看看她中年時的畫像,都有些不敢相信,這竟然是同一個人。但仔細看來,兩幅畫中的人五官絲毫不差,只是一個比另一個看上去瘦了二十來斤,面容也刻上了二十多年的滄桑。
藍徽容想起母親坎坷的一生,又想起自己懂事以來這十餘年,她孱弱的身體,溫婉的笑容,低沉而壓抑的咳嗽之聲,淚水洶湧而出。這一刻,她對身邊的這個皇帝湧上如潮恨意,但轉頭看著他也是滿面悲慼,憤然的話到了嘴邊又說不出來。
皇帝卻似激動傷悲之情不可抑制,猛然攥住藍徽容的手,逼近她的面前:「容兒,快告訴朕,你母親到底葬在何處?是朕對不住她,朕要將她遷到皇陵,朕要她回來做朕的皇后!」
藍徽容含淚帶泣,怒道:「皇上,您傷害我母親還不夠嗎?還要讓她死了以後也不得安寧,我是絕不會告訴你的!」
皇帝如受重擊,愣愣地鬆開手,又轉身望向那兩幅畫,慢慢坐於椅中,一時撫摸著左邊那幅,一時又輕撫著右邊那幅,神情木然。
簡璟辰上前扶住皇帝的右臂,恭聲道:「父皇,請父皇保重龍體,莫要太過憂傷。兒臣找來楊大師畫這兩幅畫,本是一片孝心,若惹得父皇傷心,倒是兒臣之過了。」
皇帝微微搖了搖頭,低聲道:「不,辰兒,你做得很好,好好打賞那位楊大師吧。」
藍徽容淚水漸止,欲向皇帝討要這兩幅畫,見皇帝神情,知他必不會允,猶豫片刻,也不行禮,默默步出正泰殿。
她神思恍惚,剛步下正泰殿的白玉石臺階,簡璟辰追了上來:「容兒!」
藍徽容不想理他,腳步不停,簡璟辰拉住她的衣袖:「容兒!」
「你放手!」藍徽容本就心情不快,轉頭怒道。
簡璟辰鬆開手,見藍徽容又轉身前行,忙道:「容兒,你別傷心,你若是思念母親,我讓楊大師再給你畫過一幅好了。」
藍徽容頓住腳步,沈默一陣,冷冷道:「不用了,我自己會畫。我不像皇上,在痛悔中活著,母親在我心中,自有她的模樣。」
簡璟辰輕嘆一聲,也不說話,默默地跟在她身後。藍徽容隱隱覺他今日行為有些怪異,但她此刻剛憶起亡母,心神激盪,便未放在心上。
嘉福宮在望,藍徽容腦中漸漸清醒,想起一事,猛然轉過身來:「楊大師沒見過我母親,怎麼會畫出這兩幅畫來?」
簡璟辰微微一笑:「楊大師有項專長,能根據別人的描述,畫出一個素未謀面的人。你母親年輕時的樣子,自是聽父皇所述。至於她後來的模樣,是聽藍家人描述的。」
「藍家的人?是誰?!」
簡璟辰眼神閃爍,遲疑了一下方答道:「是華容妹妹。」
初夏的京城郊外,天空中雲彩微微帶些雨意,卻不太濃,只是空氣中的濕熱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
京城北郊樂霞山腳,是一處小小的集鎮,鎮上有一家宋家客棧,略顯鄙舊,但也算是齊整。由於這集鎮位於京城北郊官道上,來往人員較多,帶得這家客棧十分熱鬧,車馬不絕。
這日巳時,客棧的宋掌櫃正縮於櫃檯後盤點帳冊,隱覺有人步入客棧,忙抬起頭來:「客官───」
一身形修長,頭戴竹笠的人立於櫃檯前,左手手指在櫃檯上輕敲了幾下,宋掌櫃面色一變,瞬即點頭笑道:「客官是住店啊,快快樓上請!」
宋掌櫃帶著這人步入二樓天字型大小房間,探頭見廊外無人,迅速將房門關上,跪於那人身後:「宋六見過主子,主子怎麼親自來了?」
仇天行解下竹笠,露出死氣沈沈的臉,聲音低沉:「我命你查清孔瑄那小子的近況,怎麼樣了?」他說話之時,面上肌肉似都不曾扯動,原來竟是戴了張人皮面具。
宋六垂頭道:「小的查清楚了,孔瑄一直在慕世琮身邊,而藍小姐基本上每日都要去一趟質子府。」
仇天行呵呵一笑:「這小子,還真不愧我在他身上花了那麼多心思。」
宋六站起身,替仇天行斟了一杯茶,仇天行忖思片刻,道:「你想辦法傳個信給孔瑄,讓他來見我。還有,那人有沒有回音?」
宋六點頭道:「有,小的正想和主子說這事。」
宋家客棧後有片紅柳林,入暮時分,最後一縷殘陽鋪在林間,林梢雁兒低迴,東首星月隱出。
孔瑄立於斜陽餘暉下,衣衫和神情都顯得有些落寞。他望著林前坡下尚未掌燈的宋家客棧,眉間三分躊躇、三分隱忍、三分決然,還有一絲苦痛。
黃昏的風吹來一份平和的氣息,孔瑄輕嘆了口氣,撫上鬢邊白髮,容兒,你再等我幾日,霧海邊的誓言我不敢忘,這一生,唯有與你不離不棄,才對得住你如海情意。容兒,給我勇氣吧。
他將短劍籠入袖中,輕輕撣了一下長衫上的草屑,終抬起頭直視著宋家客棧二樓那扇輕開著的窗戶,緩步向坡下行去。
宋六將孔瑄引到二樓,輕叩房門,仇天行嚴竣的聲音響起:「進來吧!」
孔瑄眉梢輕皺了一下,本能地想往後退,卻又定住心神,慢慢伸出手來,推門而入。
房門輕輕關上,仇天行戴著人皮面具的臉轉過來,孔瑄心中血氣一湧。眼前這人,在父親離世之後,攜著年幼的自己北上西狄,戴著的就是這樣一張人皮面具。那時的自己,沉浸在喪父之痛中,是他,夜夜抱著自己入睡。如果,他永遠像那時那樣慈愛,而不是像後來那般嚴酷;如果,他從來不曾做下那些事情,該有多好。
仇天行銳利的目光投過來,孔瑄並不迴避,這時他的神情,因為想起了往事,有敬畏,有孺慕。仇天行看得分明,眼中也多了一絲溫和之意。
孔瑄跪落於地:「師父!」
「你倒是還記得我是你師父!」仇天行冷冷一笑,步至桌前坐下。
孔瑄垂下頭,沈默不語,仇天行飲了一口茶,悠悠道:「你在我面前總是這麼不愛說話,現在師父命你說,想看看你如何解釋?!」
孔瑄望著膝下微微泛黃的松木地板,不發一言。仇天行望著他垂頭的模樣,也不由想起他小時候的樣子。這孩子的資質是他見過的最好的一個,所以他才將他帶到西狄,對他進行嚴酷的訓練,又怕他知道真相,多年來一直遮掩著自己的身份。他也不負自己的期望,成為所有弟子中最出色的一個,正因為他不明真相,自己才會將他派到慕少顏身邊,去求取那令自己念念不忘的東西。
不料安州相逢,自己卻再也看不懂這個弟子了,更未料到的是,他竟還置生死於不顧,除掉了自己多年來設在慕藩的內應,帶著清娘的女兒離世避隱。愛情,真的可以讓他不顧性命嗎?
孔瑄長久地沈默著,仇天行眼神掃過他鬢邊白髮,冷笑道:「我還當你是唸著師父的撫養之恩才回轉心意,原來,還是愛惜你這條小命啊!」
孔瑄默然片刻,磕下頭去:「師父撫養之恩,徒兒並不敢忘,容兒一片癡心,徒兒也無法相負。徒兒這大半年來,也一直活在痛苦之中,深感有負師父重恩。現下徒兒命在頃刻,只求師父放過徒兒,師父想要的東西,眼下都在這京城內,徒兒必當為師父求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24:49
第五十五章 對錯
藍徽容一整日心緒不寧,孔瑄與慕世琮顯是有事瞞著她,皇帝那也不便前往,她便呆在嘉福宮中,總覺得自己忽略了什麼重事的事情。心中千回百轉地想著,深夜都無法入睡。
次日正午,用過午飯,藍徽容倚於木榻上小憩,窗外蟬棲樹梢,斷續嘶鳴,她更覺心煩,終按捺不住,出宮來到質子府。
質子府中寂廖無聲,不但慕世琮與孔瑄不見人影,連梅濤等人都不在府中,只餘兩名看門的親衛,對於眾人去了何處,皆搖頭不知。
藍徽容悵然若失,孔瑄和侯爺究竟去了哪裡?現下寧王盯得這麼緊,又看破了己方行動,他們會不會有危險?為什麼要瞞著自己呢?
她在府門口呆立半晌,見時候尚早,想起多日未去看望藍家人,便向城東走去。
藍家眾人慌不迭地齊聚大廳,一番紛擾之後,藍徽容四顧未見藍華容身影,望向藍二夫人:「華容妹妹呢?是不是身子又不舒服,我去看她。」
二夫人偷看了藍大夫人一眼,似是有些尷尬,大夫人忙賠笑道:「華容她,她───」
藍徽容漸感不安,面色一冷:「華容到底怎麼了?!」
「前幾日,王爺到來,將華容帶走了,至今尚未將她送回來。」大夫人話音漸低,眾人皆垂下頭去。
藍徽容短瞬的一怔後,頭腦一片空白,迷糊中記起昨日簡璟辰所說,母親中年時的畫像是據華容妹妹所述來畫。當時她並未放在心上,這時想起簡璟辰當時的神色,覺事情不妙,她呆立原地,手腳一片冰涼,氣得嘴唇直顫。
大夫人賠笑上前,扶住藍徽容的右臂:「三小姐切莫氣惱,若真是如此,也算是藍家有幸,出個正妃娘娘,再出個側妃娘娘,將來東宮西宮,姐妹共譜一段佳話,也未嘗───」
藍徽容急怒下『啪』地一聲用力扇上大夫人面頰,運起輕功,便往屋外奔去。
初夏的正午已有些炎熱,簡璟辰一襲月白色綢衫,溫潤的嘴唇輕抿著,帶著一絲和悅的笑容,望著滿面彤紅的藍華容。他緩步走到她身後,環住她的身子,輕輕握住她執筆的右手,和聲道:「你的字是極不錯的,但缺了一點力度,所謂鐵劃銀鉤,你雖是女子,也得練習一下手勁。」
他的頭慢慢低下來,貼近藍華容的面頰,藍華容唇乾舌燥,哪還有心思練字,身子一軟,向後倒去。簡璟辰輕笑一聲,左手摟上她的纖腰,低頭含上了她的耳垂。
正是一片旑旎風光之時,閣外傳來紛亂的腳步聲和打鬥聲。
「郡主,郡主,讓小的先通傳啊!」
「滾開!」
刀劍之聲響起,簡璟辰先是面色微變,瞬間恢復正常,嘴角還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藍華容卻俏臉慘白,惶恐不安的揪上簡璟辰胸前衣襟:「王爺,姐姐她,她───」
簡璟辰輕輕將她的手扳開,將衣衫扯平,柔聲道:「不妨,你在此等著,我去與她說。」
他正要邁出房門,一道寒光如蛇信般向他咽喉襲來,簡璟辰腳定如松,身形後仰,右手一推一送,藍徽容手中長劍一個迴旋,借勢從腰後遞至左手,橫削向簡璟辰右肋。
簡璟辰左腳足尖勁點,身形拔起,落於藍徽容身側,右手疾拍向她左臂。藍徽容此時左手執劍,劍勢未收,只得右掌擊出,『膨膨』連聲,藍徽容向後退出兩步。簡璟辰右手橫於胸前,微笑道:「容兒,大熱天的,消消火,氣壞了身子,可不值得。」
藍徽容面色雪白,手中長劍隱見顫抖,她盯著簡璟辰看了片刻,再緩緩轉頭望向瑟瑟縮於一旁的藍華容。傷痛、後悔、自責種種情緒糾結於心頭,身形微晃,眼前的人影漸感模糊,急怒下內息漸岔,嘴唇一張,吐出一口血來。
簡璟辰笑容凝住,縱身上前扶住藍徽容搖晃的身軀:「容兒!」藍華容早已嚇得目瞪口呆,良久方撲上來:「姐姐!」
藍徽容緩緩抬起頭,用力推開簡璟辰的手,聲音淒然中帶著憤恨:「王爺,你就真的不能收手嗎?為何要累及無辜?!」
簡璟辰對上她淒冷的目光,胸口一窒,轉而微笑道:「容兒,你這話我可聽不明白。」
他步至椅中坐下,悠悠道:「是容兒你自己拒絕與我成婚,你既不是我的正妃,難道我收個姬妾也要得你同意不成?再說了,我們做不成夫妻,做做姻親也是好的。」
藍華容早已哭得小臉煞白,見藍徽容嘴角隱有血絲滲出,急切下跪落於地,抱住藍徽容的雙腿泣道:「姐姐,姐姐你怪我吧,不關王爺的事,是我不好,是我做錯了。」
藍徽容又是一陣眩暈,心中絞痛,俯身將藍華容扶起,喃喃道:「妹妹,是我對不住你。」
藍華容哭泣漸止,緊咬嘴唇,回頭看了鎮定自若的簡璟辰一眼,猛然仰起頭來,大聲道:「姐姐,你不用這麼說,是我對不住你。我是自願的,我是真心喜歡王爺,為奴為婢,我都心甘情願。」
藍徽容看著滿面激動決然之色的藍華容,如遭重擊,胸口氣血翻湧,一時說不出話來。
簡璟辰微微一笑,走了過來,向藍華容輕聲道:「你先出去,我和你姐姐有幾句話說。」
藍華容猶豫片刻,終低頭走了出去,輕輕帶上了房門。
簡璟辰見藍徽容似吐息都有些艱難,眼中閃過疼惜與不忍,伸出手來。藍徽容眸中寒光一閃,長劍橫在胸前,冷冷地注視著他。
簡璟辰悻悻地收回手,沈默片刻,輕聲道:「容兒,正如你那日所說,時至今日,你我不必再強顏作戲,你既不願與我走同一條路,也就沒有資格來指責我無情無義。」
藍徽容左手撫胸,倚在牆上,神情木然,不發一言。
「容兒,我不覺得我做錯了什麼,我可沒有強迫華容。華容她也沒有錯,她真心喜歡我,願意和我在一起,難道有錯嗎?我身為皇子,追求皇位是理所當然的,我皇姐在塞外受苦受逼,我要將她接回來,這也有錯嗎?!」
簡璟辰慢慢靠近藍徽容的耳邊:「容兒,你不要認為你自己做的就是對的,不要總是以正義的姿態來指責我!你們合力毀了我的太子之位,我收你一個妹妹,又有何錯?不要怪我心狠,是你們逼我這樣做的。從今天起,本該屬於我簡璟辰的東西,我要一樣一樣的拿回來,包括你!遲早有一天,我要你心甘情願地回到我的身邊!」
他越講越是激動,額頭青筋突突暴起,猛然仰頭得意大笑:「不過容兒你放心,華容她甚合我意,只要你不再與我作對,我自會待她好的。」
藍徽容手中長劍鬆落於地,她呆望著有些瘋狂的簡璟辰,緩緩搖了搖頭,踉蹌著步出房去。
簡璟辰凝望著她遠去的身影,臉上笑容漸收,眼中卻浮起得意的光芒:「容兒,你們不要再枉費心機了。你逃不掉的,孔瑄命在頃刻,慕世琮也逃不脫的。總有一天,我要讓你乖乖地做我的皇后!」
藍徽容雙足無力,緩緩步出寧王府,立於王府的石獅子前,雙手還在劇烈顫抖。熱辣辣的陽光灼痛了她的眼睛,她眯起眼,望向亮得發炫的天空,孤寂無依的感覺襲上心頭,默默轉身向質子府走去。
庭院寂寂,屋舍靜靜,仍不見孔瑄和慕世琮歸來。藍徽容坐於質子府後院的地上,終忍不住將臉埋在膝間,痛哭失聲。
真的是自己做錯了嗎?自己一心想護著藍家人的平安,卻未料親手將華容推上這條道路。自己想讓皇帝放侯爺回去,卻又將寧王逼上絕路。現在的事態,與她之前想的已經大不相同。是非對錯,究竟誰能說得清楚?
她心中也明白,華容未必不是真心喜歡寧王,也應是心甘情願跟著他,到今天這步田地,也不可能再將華容從寧王手中接回來。
但她一想到華容的柔弱性格,便無法不替華容擔憂。她那纖弱如水的妹妹,怎能在王府或是皇宮這等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生存?寧王本就是利用她來報復自己,她癡心一片,將來如何面對被利用被矇騙的真相?!
想到終是因為自己而將華容推上了這條道路,藍徽容心痛難言。想起下翠姑峰來經歷的一切,她疲倦不堪,一直緊繃著的心弦似就要斷裂,胸口一陣陣絞痛。此時此刻,她只想依在孔瑄肩頭痛哭一場,發洩心頭的傷痛之情,她只想縮於他的懷中,閉上眼,再也不要看到這個骯髒的世界。
孔瑄,你到底去了哪裡?藍徽容在心底默默呼喚,陽光一寸寸西移,時光一分分流逝。胸口絞痛漸漸加劇,呼吸都似有些不暢,她雖處於迷糊之中,也漸覺自己的身體有些不對勁,掙扎著站起,眼前發黑,暈倒在地。
城郊,宋家客棧。
孔瑄拿起酒罈,垂著眼慢慢斟滿眼前的杯子,仇天行坐於對面,默默地注視著他。
孔瑄將酒杯奉至仇天行面前,沈默一瞬,端起自己面前酒杯,低聲道:「師父,多日未見,弟子先敬您一杯,謝過您多年的養育之恩。」仰頭一飲而盡。
仇天行呵呵一笑,端起酒杯輕抿一口,悠悠嘆道:「阿瑄,你不要怪師父心狠,你是所有弟子中最出色的,師父怎都不忍心將你置於死地!當年那麼多孩子,能熬過來,活下來的不多,每一個師父都捨不得,尤其是你!」
「弟子知道。」孔瑄垂下頭,話語似有些哽咽。
仇天行將杯中酒飲乾,隱隱有些傷感:「師父承認,當初對你們是狠了一些,讓你吃了很多苦,也未享受過童年之樂。但是阿瑄,師父要做的是大事,如果不把你們訓練成出眾的人才,師父怎麼去實現平生的理想!」
孔瑄再度替仇天行將酒杯注滿,輕聲道:「師父,以前,你從未對徒兒說過這樣的話。」
仇天行似是被他一言觸及心事,站了起來,負手走到窗前,望著窗外夜色,嘆道:「阿瑄,時至今日,你既選擇了回到師父身邊,我也沒必要再瞞你,相信你也多多少少知道了一些。當年之事,一切皆是師父在暗中所為,慕少顏是我配合簡南英逼反的,我,也背叛了自己的兄長。」
孔瑄手一抖,酒水濺到桌面,仇天行並不回頭:「師父之所以做下這種種事情,是因為師父心中有個宏偉的志願。師父在蒼山之時,就想著,要一統南方河山,踏平西狄,收服突厥,建立一個強大的帝國,就像後來的簡南英一樣。
只是我空有這等抱負,卻一直不得實現,和國已是窮途末路,我那死腦筋的兄長卻不肯聽我相勸,逼宮奪位。簡南英才是明智之人,抓住機會得以登基。他既找上我來,願與我協作,又答應劃一片江山給我,我怎能不抓住那等機會?!」
孔瑄默默地聽著,再飲數杯,口中苦澀難言。縱是他已聽慕世琮講過當年真相,但此時得仇天行親口承認,才消除了殘存在心底深處的最後一絲疑慮。他想起抱憾而逝的父親,想起自己多年來受到的欺騙,心神激盪,從胸腔中迸出一串劇烈的咳嗽。
仇天行面上仍是僵硬無比,轉過身來,抓起孔瑄右腕,片刻後略帶關切道:「阿瑄,你這毒可不能再拖了,比師父想的發作得要快一些。師父也不忍看著你死,你既答應師父找齊寒山圖和鐵符,就儘快吧,只要這兩樣東西到手,師父一定會給你解藥的。」
孔瑄再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好不容易平定心神,抬起頭望著仇天行,雙眼通紅:「師父,這寶藏,對你來說,真的那麼重要嗎?!」
仇天行鬆開他的手腕,湊近他的面前,冷聲道:「當然重要。阿瑄,師父歷盡千辛萬苦,方坐到今日這個左都司的位子上。西狄國主昏庸,我已漸漸掌控了西狄國內局勢,終有一天,我會登上那個王位。但西狄國國力較弱,財力不足,若是能尋到趙國大寶藏,充實國庫,以師父之能,定可以訓出一支踏平東朝的精銳之師來。到時,慕藩便是我囊中之物,東朝,我也終有一日要將他滅掉。這是關係到師父我平生抱負能否實現的關鍵,阿瑄,你說,師父怎能放手?!」
孔瑄與他對望片刻,面上神情木然,緩緩舉起酒杯。仇天行伸手接過,仰頭飲盡,盯著孔瑄道:「阿瑄,你毒解之後,也呆在師父身邊吧,做我的得力助手,與我一起打下這片江山。師父沒有後人,若是你全心協助,將來大業得成,師父定會將這片江山傳予你的!至於容兒,你一樣的可以和她在一起,她要是能做你的媳婦,師父只會替你高興的。」
聽仇天行說起藍徽容,孔瑄眼中浮起溫柔之色,望向仇天行:「師父,今日蒙您與徒兒推心置腹,徒兒不甚感激。徒兒也不圖日後之功名,只要能與容兒平安度過後半生,便於願足矣。」
仇天行愣了一下,哈哈大笑:「阿瑄倒真是個深情種!罷,以後之事現在言之過早,眼下救你性命要緊,你還是快些將寒山圖和鐵符拿回來吧!」
孔瑄默默飲下杯中之酒,抬起頭來:「師父,寒山圖不是問題,只要我開口,容兒自會給我,眼下主要是要拿到鐵符。」
「嗯,鐵符是在慕世琮手中嗎?」
「是,據我所知,因慕世琮上京為質子,慕少顏為保他的周全,將鐵符放在了京城一個秘密所在。萬一皇帝有意對慕世琮下殺手,便讓慕世琮用鐵符來交換其性命。」
「哼,慕少顏只這一個寶貝兒子,自是要緊。」
「徒兒這段時間在旁觀察,可以斷定鐵符並不在質子府中,而是在慕少顏早年在京城置下的一處秘宅中。」
仇天行眼中閃過得意之色:「阿瑄定是已知這秘宅所在了?」
「是,徒兒暗中探過幾次,但那宅中隱有五行八卦之術,而且守衛森嚴,都是慕少顏一手訓練出來的暗衛。徒兒不敢冒然下手,只想著等師父前來,和徒兒合力,方能將鐵符拿出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25:05
第五十六章 師徒
京城紅杏巷與流沙井交彙之處,有幾處宅院,居住的大多是年老退致的翰林院翰林。此時三更已過,城中一片寂靜,只有偶爾傳來的梆鼓聲和間或的狗吠聲。
孔瑄與仇天行靜靜伏在一處宅院的西首廂房上,望著對面那一處不大不小的宅院。 仇天行細心觀察了一陣,冷冷一笑:「慕少顏設這陣式唬唬外人還差不多,想攔我,除非我兄長再生!」
孔瑄遲疑了一下,輕聲道:「師父,弟子多日觀察,看上去似是正屋中守衛最為森嚴,但弟子有種奇怪的感覺,西廂房中才是殺氣最濃的地方。」
仇天行眼中精光閃爍,凝目細看:「嗯,阿瑄說得對,那處氣息有異,雖看似沒什麼埋伏,但實是深不可測,鐵符定在西廂房中。」
他思忖一陣,道:「瑄兒,你去將守衛之人引開,我去破西廂房的陣式。記住,東邊那棵槐樹才是整個陣法的活眼,你將人引到那處,借那些假山樹石,可抵得一陣。我若得手,會長嘯一聲,你從那道月門脫身,我們再回宋家客棧會合。」
孔瑄取出黑巾蒙上面容,點頭道:「師父,我去了!」背脊一挺,如狸貓般輕靈地落於前方院中。
他甫一落地,陣式便已發動,殺勢叢生,數個黑影撲了上來,其中一人厲聲喝道:「什麼人?!」
孔瑄也不答話,往東邊槐樹旁退去,守衛之人齊齊逼上,孔瑄身形一晃一迷,已隱入假山之後,瞬間又出現在樹木旁邊,守衛人等左追右逐,一時鬥得十分熱鬧。
仇天行看得片刻,冷冷笑了一笑,身形如鬼魅般自屋頂飄落,全無聲息,直撲向西廂房。
一陣簌簌聲響,地上塵土似被什麼捲起,仇天行的身軀左撲右閃,落如鴻雁,飄如沙鷗,頃刻間數個起落,終到了西廂房門前。
他手震上房門,輕微的『喀』聲後,房門洞開,一股帶著漩渦的風撲面而來,仇天行身子如旋風般順著這股力道隱入黑暗中去。
此時星光忽亮,院中如有大風颳過,孔瑄身形飄飛,立足於假山之上,耳聽得西廂房內喀喀連響,手中長劍緩緩垂下,輕嘆一聲:「師父,房中的機關陣式是葉元帥臨終前傳給王爺的,你今日就擒於你兄長陣下,他在天之靈,也當安息了!」
他擰身而下,扯下蒙面黑巾,梅濤等人扮演的守衛之人笑著迎了上來:「郎將大人,大功告成!」早有人將院中燭火點亮。
孔瑄望著西廂房,沈默片刻,擺手道:「你們都趕快離開,這是我與他之間的事情,萬一寧王或是皇上發覺,後患無窮。」
梅濤躊躇了一下,轉過頭,望向身後一人,孔瑄驚道:「侯爺,你怎麼也來了?!」
慕世琮大笑著從黑暗中走出:「這等好戲,我不親自來看看,怎能放心?!我從正午起就在這裡守候了!」
孔瑄將臉一沉:「侯爺快走,寧王現在盯我們盯得緊,你切不能出現在這裡。他已陷入機關之中,數個時辰後我便可和他了結恩怨,侯爺還是不要插手其中。」
慕世琮並不理他,轉頭向梅濤道:「你們先撤,分頭回侯府,注意不要暴露了行蹤。」梅濤等人齊聲應是,迅速分頭撤出宅院。
孔瑄正待張口再勸,慕世琮走至院中石凳上坐下,拍了拍石凳:「孔瑄,來,反正要等上兩三個時辰,我們喝兩口,說說話。」
孔瑄知現在仇天行已陷入機關之中,機關內設的特製迷藥正在無聲無息滲出,但以仇天行的功力,也得兩三個時辰後方會見效。他將長劍插回鞘中,在慕世琮身邊坐下:「侯爺還是速速離開吧,我一人在這裡守著就是。我總覺得,寧王這幾日有些反常,居然沒有派人再跟蹤我們和容兒,會不會另有什麼陰謀詭計?」
慕世琮並不理他,取過酒壺仰頭猛灌了幾口,擦去嘴角酒漬,輕聲道:「孔瑄,若是能拿到解藥,你,馬上就要去容州了吧?」
「是。」孔瑄漸明他的心思,接過他手中酒壺,喝了一口。
「即使能以假的寒山圖和棺木令皇上放我回去,放了藍家人,你和容兒,又該如何脫身?!」慕世琮轉過頭來:「只怕皇上,不會輕易放了容兒吧?若是他發現破綻,又該怎麼辦?!」
孔瑄微微一笑:「我們會再想辦法的,當務之急,是侯爺你必須回到潭州。王爺經過這段時間的佈置,皇上又得利用你來牽制寧王,應該不敢再輕易動藩的。藍家人回到容州,將來也得靠侯爺庇護於他們。」
「我是問你們,你們怎麼辦?!」慕世琮不依不饒,盯著孔瑄道。
孔瑄移開眼神,望向漆黑的夜空,半晌方輕聲道:「容兒想好了,若是皇上執意不放她,她便在宮中呆上幾年,她呆多久,我便等她多久。皇上既執意要將伯母棺木遷入皇陵,以皇后之禮葬之,總不會害容兒性命的。」
「那如果皇上一直不放她呢?」
「一直不放,我們就一直等。」孔瑄見慕世琮面色漸轉沈鬱,笑著捶上慕世琮的右肩:「你放心好了,以容兒的聰慧,總有一天會讓皇上放了她的。」
慕世琮冷冷道:「你們想得倒美,變著法把我支回潭州去。我不管,我也要留在這裡,你們不走,我也不走!」
孔瑄哭笑不得,心知他是說氣話,也不理他,身形一翻,躺落於院中地上,雙手枕在腦後,遙望星空,還哼起小曲來。
慕世琮惱得一陣,知事情已成定局,縱是萬般無奈也別無他法。索性不再想,撲了過來,按住孔瑄胸口就往他嘴裡灌酒。孔瑄笑著躲閃,直至被灌得劇烈咳嗽,慕世琮方才罷手。
二人得順利擒住仇天行,心懷舒暢,飲完酒又小憩了一會。待天空隱現晨光,估算時辰,迷藥應已發揮作用,慕世琮與孔瑄站起身,緩緩步至西廂房門前。
慕世琮左手撫上窗臺下第三塊青磚,向下運力一按,屋內傳出『喀喀』聲響。二人相視一笑,孔瑄道:「還好這一個月,工匠們沒偷懶。」
慕世琮得意道:「也幸虧父王有先見之明,早傳了我這機關之法。」
二人推開房門,此時屋內光線已夠明亮,孔瑄望向癱倒於屋角的仇天行,神情漸轉複雜,似有些不忍。但轉念想起這人才是一切前塵恩怨的罪魁禍首,縱是他有恩於自己,也抵不過殺葉元帥之仇、欺騙父親及傷害自己之恨,終平定心情,緩緩走至仇天行身邊,蹲落下來,點上了仇天行的數處穴道。
望著仇天行那張人皮面具,孔瑄心中百味雜拜,半晌都不再動彈。
慕世琮見他只是呆呆地蹲在那裡,心中不耐,衝了過來。他蹲下身在仇天行身上摸了一陣,掏出數個瓷瓶,回頭道:「孔瑄,你看看,哪個是解藥?」
孔瑄伸手接過瓷瓶,一一拔開細聞了一下,皺眉道:「好像都不是,沒有七葉花的香氣。」
慕世琮有些著急,一扯仇天行的衣襟,口中道:「他應該是將解藥隨身帶著才是。」
孔瑄正拔開最後一個瓷瓶的瓶塞,忽然背後寒毛一豎,莫名的覺得一陣恐慌,感覺到身周有種危險的氣息在流動。本能下,他身如星火,疾撲向慕世琮,堪堪將他推出一尺多遠,『嘭』聲響起,仇天行重重的一掌擊在了他的左肋。
孔瑄眼前一黑,心知到了生死危急時刻,他雙臂下意識揮出,趁仇天行未挺腰而起,迫住他的起勢。右足急勾尚未反應過來的慕世琮,向房門口大力甩出,慕世琮身如飛雁,待到屋外,他也反應過來,挺身立住。
孔瑄暴喝一聲:「你快走!」拼著雙足受傷,雙拳猛力擊出,一力壓住仇天行挺身之勢。
慕世琮卻無絲毫猶豫,再度掠入房中。眼見仇天行右足蹬向孔瑄腹部,慕世琮順勢抄起先前放落於地的長劍,寒光凜冽。仇天行怪嘯一聲,一股真氣湧起,身形如陀螺般在地上旋轉,激起一股勁風。孔瑄與慕世琮齊齊退後一步,仇天行已飛起身來。
慕世琮知孔瑄已中一掌,手中又無兵刃,飛身撲上。孔瑄則知仇天行武功高強,得合自己二人之力才能贏得生機,也是強壓下左肋劇痛,猱身向前。
三人片刻間便已過了上百招,仇天行被他二人聯手招式逼住,固是無法取勝,孔瑄與慕世琮也一時脫不出他的掌風。
只是三人交手之間,都控制著不發出太大聲響,而且都不出房門一步。孔瑄越鬥越是憂心,自己能不能逃脫仇天行之手尚是其次,他唯恐激鬥聲引起左鄰右舍的注意,給慕世琮惹來殺身之禍。
正憂切間,仇天行忽桀桀一笑:「阿瑄,小侯爺,我有幾句話說。」
孔瑄與慕世琮心意相通,慕世琮手中長劍劃出一道銀圈,護住赤手空拳的孔瑄,二人齊齊後退一步,身形一凝定,一剛勇,冷冷望著仇天行。
仇天行眼神深晦,在慕世琮與孔瑄面上看了一陣,又環顧屋內,笑道:「沒想到我兄長還留下這一手,倒是讓你們算計了一回。只是可惜你們不知,我早預料到你們可能會下迷藥,所以帶了這樣東西。」說著他從腰間掏出一塊玉珮模樣的東西來。
慕世琮面色微變,寒聲道:「貎龍佩?!」
仇天行梭摩著那塊貎龍佩,得意笑道:「不怕告訴你們,這可以辟百毒的貎龍佩是西狄國君送與我的,那昏君雖不甚合我意,送的東西倒是不錯。」
孔瑄左肋越來越痛,呼吸也有些不順暢,知不能讓仇天行看破自己傷勢,強自忍住。
仇天行瞄了他一眼,笑道:「我們現在徒鬥無益,我現在給你們兩個選擇,若是合了我的意,我自有解藥拿出來。」
慕世琮劍橫胸前,冷冷道:「什麼選擇?!」
仇天行意態從容,悠悠道:「第一個是小侯爺交出鐵符,容兒找出寶藏所在地,我便給出解藥。」
慕世琮一愣:「寶藏所在地?!」
仇天行仰頭而笑:「看樣子,你們還真是不知,寒山圖早被清娘燒燬了。所以阿瑄昨夜說寒山圖在容兒手中,我便知有詐。只是以清娘的聰慧,她既早已參透寒山圖的秘密,也必定會將寶藏所在地以一種不為人知的方式留下來。現在能不能救阿瑄的性命,就要看容兒夠不夠聰明,能不能找到她母親留下的線索了。」
慕世琮心漸往下沉,冷聲道:「那第二個選擇呢?」
「第二個是給阿瑄的。」仇天行銳利的眼神投向面色蒼白的孔瑄:「阿瑄,你雖然屢次背叛於我,但師父我還是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孔瑄默然片刻,忽然一笑:「師父,你不用多說,我是不會答應你的。」
「我?!」仇天行注目於慕世琮臉上,嘆道:「這人,就值得你用生命來維護他?」
「是,他是我的朋友,是我的兄弟,我絕不會讓你傷害他分毫。」 孔瑄避開慕世琮清澈的眼神,聲音略帶乾澀,卻極堅定:「更何況,你要害他,目的是挑起王爺與朝廷之間的戰爭,好讓西狄漁翁得利,連累萬千無辜之人死於戰火,來實現你所謂的抱負。我,是寧死也不會讓你得逞的。」
他心神激動下一陣咳嗽,慕世琮心中百感交集,伸出手來相扶。孔瑄卻猛然奪過他手中長劍,踏步上前,護住他身形,眼神如月光一般寒冷投向仇天行:「師父,我也最後稱您一聲師父,你引狼入室,顛覆舊國;你殺害我父親的恩人、自己的親兄長葉元帥;你欺騙我的父親,欺瞞我多年;你讓我過了那麼多年殘酷的生活,又逼我服下毒藥。這種種惡行,已讓我無法再認你為師父!」
他眉鋒一挑,臉上充滿決然之色,劍意騰騰,劍刃輕彈,割下鬢邊一綹長髮,拋落於地。平時清朗的聲音此時銳利如刀劍:「你撫養授業之恩,我自用性命來還,解藥你不給也罷。但寶藏,我決不會讓它落在你的手中,侯爺,我也決不會讓你傷害他一分一毫。」
仇天行良久地與孔瑄對視,昔年那個天真幼稚的孩童的記憶終完全褪去,立於自己眼前的,是這個鐵骨錚錚、卓然朗潔的熱血男兒。曾幾何時,自己也有這樣的一幫手足兄弟,一起馳騁,一起高歌,卻都在殘酷的歷史中化成了過眼雲煙。
仇天行本就戴了人皮面具,此時更看不出是何神色,他沈默許久,方呵呵一笑:「看來今日,我們只能如此罷手。你們固留不下我,我也拿不下你們,雙方都投鼠忌器。不如這樣吧:阿瑄,小侯爺,我再給你們三日時間考慮,三日之後,我在宋家客棧等你們的答覆。」說完他不再看向二人,飄然出門,由後牆縱身而去。
宅內恢復可怕的寧靜,慕世琮自孔瑄說出那番話後,便一直面無表情,呆立原地,眼前一時是與孔瑄初識時的場面,一時是多年來的生死與共,一時又是容兒恬淡的笑容。
他的心頭似壓得滿滿噹噹,卻又似是極為空荒,去年藍徽容『死亡』噩耗傳來時的撕心裂肺的疼痛再次湧上。正在極度茫然之時,人影一閃,他的手本能下伸出,將昏倒的孔瑄抱入懷中。
藍徽容悠悠醒轉,被窗外明亮的陽光照得眼睛一眯,強烈的光線下,一個高大的身影俯到她的面前:「你醒了?」
她眯眼半晌,腦中方恢復幾分清醒,『騰』地坐了起來,又覺一陣眩暈,撫上額頭,強自忍住,低聲道:「皇上!」
皇帝探上她的脈搏,眉頭微皺:「好像厲害了一些。」
藍徽容不明他言中之意,努力回想昏倒前的事,這才憶起自己因華容一事,在質子府後院中痛哭,終至昏厥。又想起孔瑄與慕世琮整整一日沒有歸來,不由湧上濃烈的憂慮之情。
正思忖時,皇帝站起身來:「看來朕得給你派幾個貼身侍從才行,你昏倒在質子府後院,直到晚上那些蠢驢才發現。世琮去了哪裡?你為什麼會一個人在質子府?!」
藍徽容這才醒覺自己竟昏迷了一整夜,難道孔瑄他們晚上都沒有回來嗎?她恨不得即刻飛到質子府,又怕皇帝察覺到什麼,淡淡道:「不怪侯爺,我前日說好了,這兩日不去他那處的,他可能出去遊玩了吧。」
皇帝靜靜望了她片刻,和聲道:「容兒可是受了什麼刺激?」
藍徽容心一驚,抬起頭來,皇帝面上隱有疼惜之色:「朕上次探你脈搏,就覺你心脈似是幼年未長齊全,後被人以高深內力和極罕見的靈藥接續起來,你又修習了蒼山內家心法,才得保這麼多年的健康。但現在又隱有病發之勢,得再尋靈丹妙藥才行。」
藍徽容一時怔住,怎麼自己從未聽母親提起過此事呢?
皇帝和聲道:「容兒不用擔憂,朕自會命人配方尋藥,再難求的,即使是『九闕丹』,朕也要想法子給你找來。」
藍徽容垂下頭,低聲道:「謝皇上!」
皇帝見藍徽容醒來,放下心,便起駕離開了嘉福宮,藍徽容也未將他說的自己病情的話放在心上,沒有洗漱換衣便直奔質子府。
剛邁入府門,繞過影壁,梅濤迎了上來,大聲道:「藍小姐!」又急問道:「藍小姐昨天怎麼昏倒了?守門的小子們直到晚上不見您出來,去了後院才發現的,現在沒大礙了吧?!」
藍徽容正容道:「梅濤,侯爺和孔瑄回來了嗎?」
梅濤撓了撓頭,為難道:「還沒。」
「你告訴我實話,他們到底去了哪裡?這兩天到底在忙什麼?!」藍徽容盯著梅濤,帶上了一絲央求的口氣。
梅濤心中極度為難,但面上仍是鎮定自若:「我也不清楚,藍小姐還是親自問侯爺吧,他們等會應該就會回來了。」
藍徽容怔怔地步入孔瑄房中,坐於床邊,心神難寧,一種強烈的不安攫緊了她的心,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何,自己會有一種隱隱的恐慌,會不安至難以呼吸?!
發愣間,她的視線凝在了枕上,心尖驀然一痛,一股無端的寒意自那痛處湧上來,瀰漫她的全身,五臟六腑皆似被針紮一般,又似被無數的剉子在不停的挫著。她眼中泛起血絲,慢慢地、顫抖著伸出手去。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25:27
第五十七章 掙扎
流沙井旁的宅院內,東廂房。
孔瑄坐於榻上,調運內息,漸感左肋處疼痛減輕,睜開眼來。見慕世琮呆呆坐於一旁,臉卻不望向自己,只是向另一側擰著,輕笑道:「侯爺,脖子這樣擰久了,會變成歪脖子,可有損你東朝第一美男子的形像。」
慕世琮心中難受,不忍與他辯言,轉過頭來,低聲道:「現在該怎麼辦?」說話間,他的視線落在孔瑄身上,不由一聲驚呼。
孔瑄見他異樣神色,心微微一沉。他伸手將自己髮髻解散,握起一把長髮看了片刻,輕嘆一聲:「每受一次傷,這毒發作便快些,又白了這麼多頭髮,看來我真的拖不了多久了,也不能再見容兒了。」
慕世琮覺孔瑄鬢邊的白髮似刀子一般在剜著自己的心,他猛然攥住孔瑄的手:「孔瑄,我們告訴容兒吧,現在只有找出寶藏,才能救你了!」
孔瑄看著手中那黑白間雜的頭髮,面上表情波瀾不興,沈默許久,低聲道:「侯爺,您先出去一下,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慕世琮漸感恐懼,看著孔瑄那從未有過的漠然神情,口張了幾下,終緩步退出東廂房。
他覺自己的腳步前所未有的沉重,再無以前的意興飛揚。他默默地坐在院中的槐樹下,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過了多久,腳步聲響起,他抬起頭來,這才發現自己已是淚痕滿面。
孔瑄默默地看著慕世琮,慕世琮覺他眼神竟是這段時間從未有過的平靜無波,心中漸湧不安的感覺,囁嚅道:「孔瑄,你───」
孔瑄在他身邊坐下來,低聲道:「侯爺,你想過沒有,仇天行當日是在棋子坡重傷墜崖的,後來也一直是要我找寒山圖,今天他怎麼又會改口說寒山圖早被伯母給燒燬了?」
慕世琮一愣,好半天腦中才恢復素日的冷靜,想了想,『啊』了一聲:「難道皇上也───」
「仇天行具體從誰口中知道的,我們不得而知。但想來必定是事實,當年最後追捕伯母的是皇上,那麼,皇上也必定知道這件事情。」
慕世琮一顆心如墜入了冰窖之中,雖是夏日,也覺如有冰寒沁骨的風雪撲面而來。
孔瑄嘆了口氣:「也幸好容兒現在還沒有去與皇上提用寒山圖和棺木換人一事,否則皇上一聽,便知有假。」
慕世琮忽然靈光一閃,大叫道:「是寧王,一定是寧王告訴仇天行的!」
孔瑄覺左肋火燙,四肢冰冷,咳得幾聲,點頭道:「是,我也估著是寧王,寧王應是從皇上口中得知此事的。他顯然已知我們與仇天行之間諸事,又想利用仇天行來要脅我們找出寶藏,好漁翁得利,所以這幾天都沒派人跟蹤我們。現在東南三州水患嚴重,只怕皇上那處,也是等著容兒提出條件,尋到寶藏,才會放了您和藍家人。」
慕世琮的手放在膝間握緊了又鬆開,鬆開了又握緊,嘴唇輕輕顫抖,半天方冷笑一聲:「原來這些人,都是在冷眼看著我們苦苦掙扎。」
孔瑄一陣咳嗽,慕世琮忙扶住他,孔瑄微微一笑:「沒事,這回傷得不重,我與仇天行內息相同,能化掉他一部分掌力。」
他閉目運氣,待內息稍穩,方重新睜開眼睛:「先不說寶藏能否順利找到,即使找到了,還有寧王和皇上在旁邊虎視眈眈。更何況,這寶藏還得───」他柔和的眼神望著慕世琮,不再說下去。
慕世琮心頭如被刀紮,猛然間站了起來,揮手吼道:「我不回潭州了!我早說過,你們不走,我也不走,寶藏就讓仇天行得到好了,只要他拿出解藥來!皇上要撤藩,由他撤去!」
「那藍家人呢?他們都是容兒的親人。」
「藍家人自有藍家人的造化,我們管不了這麼多。」
「那兩國的百姓呢?我慕家軍的兄弟呢?!」
慕世琮一窒,揮著的手停在了半空。
孔瑄咳道:「仇天行若是得到寶藏,西狄國有力南侵,首當其衝的便還是我慕藩,死傷的還是我慕家軍。」他的眼中閃過悲慼之色:「侯爺,我自從知道自己的師父就是害死虎翼營數千兄弟的元兇,這大半年來,一直原諒不了自己。現在若為我一人之故,再讓仇天行的狼子野心得逞,我───」
慕世琮手在半空停了許久,卻再也說不出反駁的話,連吸了幾口氣,頹然坐於地上,垂頭掩面道:「我不管,我管不了這麼多,我只要你活著,只要你能活下來!」
孔瑄心中一熱,喉間湧起火辣辣的苦澀。這一刻,他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像是一團曾熊熊燃燒的烈火,即將熄滅,只餘一堆灰燼,再也無法照亮眼前這人和那個在宮中的深愛之人。
他靜靜地看著慕世琮,顫抖著伸出手,握住他的左手,慕世琮被他指間的寒意刺得一哆嗦,強自將哭泣聲壓在了喉間。
他反過手來,緊緊握住孔瑄冰冷的手,絕望的眼神望向孔瑄:「那容兒呢?你若是死了,容兒怎麼辦?!」
孔瑄面色漸轉蒼白,想起容兒,想起那霧海邊的誓言,翠姑峰的小屋,過去的那個如夢一般的冬季,他的胸口便疼痛至難以呼吸。 他的眼前一片恍惚,容兒,我終要負了你,終要將你一個人拋下,終不能陪你一生一世了。
恍惚中,這一年來的往事,悉數湧上他的心頭。
麗陽下,他奪了她的青雲,回頭向男子裝扮的她送上一個笑容和一個響指,那一回頭,就是他與她緣份的開始;
戰場上,他將手持大旗的她從戰場中救出,她落在他的身後,他回頭向她朗朗而笑,那一回頭,他與她,再也無法分離;
軍營同營共宿,朝夕相處,他雖開始沒有看破她的女兒身份,卻也覺她與眾不同,她清冷的眼神總是那樣安靜地望著他,平和的話語中總是透著錚錚傲骨。
察探地形,讓他發現了她的女兒身,驚訝之餘更多的是欽佩,原來,世間真有如玉清娘一般的女子,真有這般不輸於任何男兒的巾幗英豪。
他的心暗暗的,不自覺的向她靠攏,為她遮掩,為她守護,照顧生病的她。不為別的,只為能繼續看到她淡淡的笑容,那笑容,似也能給糾結在恩與義之間的他一絲勇氣和希望。
當她女裝出現在安州城頭的那一刻,他發覺,自己的心徹底地交給了她,交給了這個如青菊一般美麗綻放的女子,再無半分猶豫,再無保留的空間。
他是多麼幸運,能得到她如太陽一般熾熱的愛,與她同生共死,與她度過如詩如夢般的那個冬季。但他又是何其不幸,不能陪她一生一世,不能再為她擋住風風雨雨。
為何,命運要這樣殘酷的對待自己,對待那麼善良、純淨的她。自己是多麼的想為她而活下去,可如果活下去的代價是付出千萬人的性命,那活著豈不是比死了更痛苦千萬倍?
可如果自己真的在她面前死去,又讓她情何以堪?讓她如何面對愛人因己而死的真相?!
他的手指輕輕撫過鬢邊的白髮,容兒,我怎能讓你看到我現在的模樣?!我寧可一個人孤獨的離去,也不願讓你看到這樣的我,不願你的餘生活在自責與痛悔之中。
孔瑄平靜地望向滿面淚痕的慕世琮,緩緩道:「侯爺,我想求你一事。」
慕世琮的心在無邊的黑暗中沉沉浮浮,看不到一絲光明,他不敢望向孔瑄,顫抖著搖頭:「不,你不要求我,我不會答應你的,我只要你活下去。」
孔瑄微笑著搭上他的右肩,輕輕搖晃了幾下,嘆道:「侯爺,我們認識幾年了?」
聽不到慕世琮回答,他仍是微笑著沉入回憶之中:「我們認識有六年多了吧。那時,我們都還是意氣少年,你爭強好勝,從不肯低頭認輸,我呢,雖是有目的地接近你,卻也總是被你激怒。我們倆,打過多少回架,怕是誰也記不清的了。」
慕世琮悶聲道:「那是你總讓著我,我心裡清楚的。」
「是我不好,不該讓著你,我心懷不軌,有負於你的情義。」
「別說了!」
「不,侯爺,你聽我說,一直以來,是我對不住你,能得到你的原諒,是我孔瑄三生有幸。但我今天,還是想求你這件事,望侯爺看在我是將死之人的份上,答應我。」
慕世琮五內堵塞,硬生生把淚逼回心口,死死地盯著眼前的塵土,不發一言。
「侯爺,我走之後,容兒,就拜託給你了。我相信,侯爺一定能護得她的平安。」孔瑄的聲音如在半空中飄浮:「我求侯爺,不要告訴她真相。你就說,說我在海州的舅舅找上門來,我隨他去辦一件很緊要的事情。等一切風波平息,她重獲自由了,求侯爺到安州城郊象形山南的三顆並排的松樹下,我的墳前告知一聲。那處是我父母的墳墓,我會想法子和他們葬在一起的。」
慕世琮喉間痠痛難言,猛地用力甩掉孔瑄的手,吼道:「你不要和我說這些,我死都不會答應你的!」
孔瑄微笑道:「侯爺,我還有一言相勸,我藩兵力不足,終不能與朝廷對抗,撤藩是遲早的事。如果王爺能夠緩一段時間後,安排好退路,還是勸王爺激流勇退吧。侯爺您的性子,實在不宜與皇帝或是寧王這樣的人爾虞我詐、勾心鬥角。我,真的不想你再遇到什麼風險。」
他淡淡地笑著,站起身來。慕世琮雙目圓睜,緊拉住他的手:「你要去哪裡?!你不許走!你讓我如何去見容兒,你為什麼不親自去和她說?!」
孔瑄輕嘆一聲:「侯爺,我現在這個樣子,還能去見她嗎?」
慕世琮急道:「那我這樣去說,她會相信嗎?她,她那般癡心,怎麼可能被這漏洞百出的謊言瞞過?!」
「她不相信也罷,滿天下找我也罷,但總比看著我為了她頭髮全白、面容枯竭、在她面前呻吟著死去要好。如果我真在她面前死去,只怕她會隨我而去,但我若只是失蹤,她為了找到我,便還有活下去的希望。更何況,她現在還要救她的族人,她那麼堅強,會熬過去的。」
慕世琮緊抿著嘴唇,卻始終不放手。孔瑄看著他如雕刻般的額頭,輕聲道:「侯爺,若是現在,你是我這般處境,你會怎麼做?」
慕世琮的面色漸轉慘澹,本能下想跳起來將孔瑄死死拖住,但孔瑄的這句問話又將他死死地釘在了原地。
燦爛炙熱的陽光從樹枝間灑下,樹梢,鳥兒撲愣著閃過,街道上車馬的喧囂聲和小孩子的打鬧聲隱隱飄來。慕世琮與孔瑄對望良久,終緩緩地,緩緩地鬆開了握著他的手。
他狂笑著雙手掩上面頰,淚水由指縫淌落,孔瑄慢慢跪落於地,將他緊緊抱住,低聲道:「侯爺,你多保重!我們來世,再做兄弟吧!」
五月下午的陽光曬得人有些昏昏沉沉,藍徽容坐在質子府後院廊下,望著空曠的院落,怔怔出神。心尖處的疼痛一陣陣傳來,是自己真的病了,還是發生什麼事情了?他們,怎麼還不回來?!
她呆呆地望向手中的十幾根白髮,這是她從孔瑄枕上發現的。他,到底是怎麼了?他肯定有什麼事在瞞著自己,為什麼不告訴自己?!
梅濤等人都有些怕見到她似的,遠遠的躲在前廳。院中靜寂無聲,這無言的寂靜中卻又有股暗流,每隔一刻,便讓藍徽容湧起恐懼與不安。
慕世琮面無表情的踏入府門,梅濤如逢大赦,迎上前低聲道:「侯爺,藍小姐在後院,她好像察覺到了什麼。」他又望了望門口,疑道:「孔郎將呢?」
慕世琮眼皮一跳,輕輕的話語中疲倦不堪:「你們該幹什麼幹什麼,若是容兒日後問起孔瑄,你們記住,就說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
慕世琮在院門口默立良久,低聲一嘆,修眉俊目,終在極度的痛苦後平靜若水。落日餘暉下,他腳步輕鬆地步入院中。
藍徽容猛然抬起頭,驚喜一瞬後又有著掩不住的失望,慕世琮含笑道:「容兒怎麼這個時辰還在這裡?」
藍徽容跳了起來:「孔瑄呢?他怎麼沒和你在一起?」
慕世琮步到院中水井前,猛力拽拉井繩,打出一桶水,借冰涼的井水平息心頭激湧的痛苦。邊擦臉邊笑道:「容兒與孔瑄可真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這麼凶巴巴的問我要人。」
藍徽容攥緊了手中的白髮,緩步走到慕世琮面前,直盯著他水珠流淌的面容:「告訴我,孔瑄在哪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慕世琮面色不變,將面上水珠抹乾,走至廊下竹椅中坐下,微笑道:「孔瑄在海州有個舅舅,不知從何處知曉他的消息,昨日找上門來,似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孔瑄隨他去了,說辦完那事後,就會回來。讓我轉告一聲,免得你擔心。」
「海州的舅舅?」藍徽容眉頭輕蹙,依稀記得孔瑄似是說過他母親是海州人,但他母親嫁得遠,又去世得早,似與娘家親戚沒有什麼來往,怎麼突然冒出一個舅舅來了?而且還在這個時候,竟然不與自己說一聲,就隨那人去了?
她正愣神間,慕世琮輕唉一聲帶著竹椅向後一倒,靠上牆壁,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唉,累死我了,今天陪劉相的二公子打了一天的馬球。容兒,我要去休息了,你也早些回宮吧。」說著站起身往屋內走去。
綠影一閃,藍徽容攔在了他的面前,神情是他從未見過的嚴肅:「侯爺,我要你和我說實話,孔瑄到底去了哪裡?」
慕世琮閃身擠入房門,笑道:「容兒怎麼不相信我說的話,孔瑄忙完那事就會回來的。」說著便待將房門關上。
藍徽容用力將房門一推,跟了進來,慕世琮瞪眼道:「容兒,你已和孔瑄有了婚姻之約,我和他是兄弟,你可得注意一下我的清譽。」
見藍徽容只是靜靜地望著自己,慕世琮漸漸有些慌神,心氣浮動,不忍看她的眼眸,語氣中帶上了一絲央求:「容兒,你先回宮吧。」
藍徽容雙目灼灼,盯著慕世琮:「侯爺,你也知道我與孔瑄有婚姻之約是吧?」
慕世琮將心一橫,寬去外袍,露出僅著短褂的上身來,藍徽容本能下閉上眼睛。慕世琮強笑道:「我當然知道,所以你現在速速給我出去,乖乖地回宮,免得壞了你我的清譽。」
藍徽容羞惱下漲得滿臉通紅,卻又睜開眼來,一步步向慕世琮逼近。
慕世琮手足無措,一步步後退,被她逼到桌前,退無可退,急道:「容兒,你這樣,可不像話。」
「侯爺,我想告訴你一句話。」
「什麼話?」
藍徽容仰起臉,聲音極低極沉靜,卻讓慕世琮覺得有著一股自己承受不住的力量:「侯爺,我想告訴你,孔瑄若是就這樣不明不白的走了,我在這世上,也沒什麼值得留戀的了。」
慕世琮心一沉,雙腳一軟,癱坐於凳上。藍徽容將手伸至他的面前,那十幾根白髮如飄飛的柳絮,從她指間悠悠落下,她一字一句道:「侯爺,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25:44
第五十八章 星光
天色慢慢的黑下去,屋內卻無人掌燈,只窗間透下些斜陽餘暉,靜,十二分的靜。
慕世琮腦中轟轟作響,耳邊似清楚地迴響著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將諸事細述完畢,他再也沒有勇氣望向坐於對面的藍徽容。
藍徽容顫抖著伸出手,拈起先前飄落在桌上的一根白髮,纖長的指尖血色褪盡。那根白髮像一把利刃,一刀刀地在她心頭割著,血從心尖處湧出來,又結成寒冰,再湧出來,再結成寒冰,凍得她瑟瑟發抖。
慕世琮良久聽不到藍徽容的動靜,不由抬起頭來:「容兒!」
藍徽容只是不停地將那根白髮在指間纏繞著,平日清澈明淨的眸子,再無半分神采,木然地轉動著。
風自敞開著的窗子徐徐吹進來,慕世琮極度恐懼,抓住藍徽容的手。那手指涼得瘮人,讓他一哆嗦,再對上她虛無的眼神,心中如沸水翻騰,又唯恐刺激了她,不敢再發出半點聲響。
藍徽容覺那根白髮將自己的心割得血肉模糊,以往的一幕幕,孔瑄一個個奇怪的舉動,他一句句飽含深意的話語,皆從那傷口處呼嘯著湧出來。夾著血腥,夾著絕望,夾著痛悔,直湧上喉間,她『哇』地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慕世琮大驚失色,搶上來扶住她的身子:「容兒!」
殷紅的血自藍徽容嘴角滑落,如白雪覆蓋下的一株紅梅,紅得炫目,耀得驚心。她低弱地一笑,話音極慢,幽幽地,如從黑夜中飄來:「他,現在去了哪裡?」
慕世琮的胸口脹痛難忍,側過頭,輕聲道:「我也不知道,不過他說,要葬在他父母墳邊,想來───」
藍徽容的五指攸然間張開,纏在指間的那根白髮斷裂開來。她縱身而起,卻又雙足麻痺,腳一歪,跌了一跤,慕世琮衝過來扶住她左臂,她又跳起來,衝出房去。
慕世琮手中一空,呆蹲在地上,空虛後輕鬆的感覺蔓延到全身,他忽然苦笑一聲:放下了,終於可以放下了。
最後一縷金色斂入西邊的厚雲,微風拂過,暑氣漸消,藍徽容狂抽青雲,馳出京城北門。
弦月漸升,馬蹄疾響,風呼嘯過耳邊,揚起她的長髮。眼前的官道在黑暗中如同通向天堂或地獄的路途,只是前方等著她的,究竟是天堂,還是地獄,她也無法得知。
她的心如同她的身子,騰在馬背上,騰在半空,沒有著落。青雲被她手中的鞭子抽得奮力向前奔跑。她的眼中無淚,心底卻在大聲哭泣:孔瑄,你等等我!你怎能這樣走掉?你怎能把我一人拋下?!
週遭的一切漸漸淹沒在黑沉的夜色中,天空如洗,繁星點點,弦月如鉤。
勁風中不知馳了多久,藍徽容這才發覺已到了京城西北面百餘里處的楓葉坡。官道在這裡延向三個方向,兩條是陸路,皆可通往安州,另一條是去往楓葉渡,在那裡乘船沿湲水北上也可到達安州。從侯爺所述時間來推算,他若是騎馬,應早已過了這處路口,但他,走的會是哪條路?他若是真的躲著自己,茫茫人海,自己又怎能找到他?!自己即使真能找到安州城他父母的墳墓,可如果等來的是他的───
青雲不安地刨著蹄子,似是不明白先前還狂抽自己的主人為何此刻安靜如水,再無聲息。
藍徽容呆呆地望著眼前的三條道路,條條都如巨蟒般,盤旋於她的心頭,天黑得沉了,前方的道路和身旁的青山潑墨似的,靜謐而又透著些陰森。
她的淚水終洶湧而出,發瘋似地跳下馬,仰面向天,淚水滑入頸中,手中的鞭索將地上的塵土抽得漫天而起,淒厲的聲音衝破層層黑暗:「孔瑄!孔瑄!」
天空中漸漸有了些流雲,時近半夜,星光燦爛,月色熹微。徐徐的山風中,藍徽容全身麻木,任青雲馱著自己由右邊的一條道路往前走。
她的心似一直在向深不見底的崖下墜落,又似一直在飄渺無際的空中飄浮。茫茫然中也不知走了多久,一陣輕風拂過,帶來滿面花香,藍徽容猛然想起在翠姑峰時與孔瑄的一段對話。
「孔瑄,你看,這處我們可以開一個花圃。等明年春天,去買些花種來,月季、海棠、青蘿、玉鍾花、雪梅,我們每樣都種一些。這樣,一年四季,我們的屋子都可以聞到花香了,好不好?」
他從後面擁住她,在她耳邊輕聲呢喃:「好,當然好,明年春天我們撒下花種,以後年年季季,我們都能聞到花香。」
藍徽容淚流滿面,跳落馬來,踉蹌著步下路邊的山坡。在花香的指引下,穿過一片小樹林,站在了一片盛開著不知名的野花的田野中。
她緩緩跪落於地,草香花香撲鼻,盈騰於她的周身。她掩面而泣:「孔瑄,孔瑄,你別丟下我,你說過的,要陪我一生一世,你為何說話不算數?為什麼要對我這麼殘忍?!」
身後林間傳來鳥兒『吱吱』的叫聲,藍徽容哭得雙肩顫抖,宛如夜風中瑟瑟綻放的一朵野花。
風自原野吹過,一片花瓣似不堪風的侵襲,捲著撲上藍徽容的面頰。藍徽容一驚,猛然抬起頭,眼中光芒一閃,淚水漸止,慢慢站了起來。
她默立片刻,忽然轉過身,身後,還是那片小樹林,和無垠的夜色。
她心頭激憤傷痛難言,向著那樹林,向著那夜色,大聲道:「孔瑄,我知道你跟著我,你一定在跟著我,你出來!」
她的聲音在原野中遠遠地傳開去,回答她的卻是無邊無際的沉靜。
藍徽容向前行出幾步,憤然道:「你不要再躲了,我知道你在這裡。你,怎麼可能不見我一面再走?!你再絕情,再如何殘忍,也不可能不遠遠見上我一面再走的!」
「你出來吧,孔瑄,我求求你,你再不出來,我,會恨死我自己的。」
她的淚水再度滑落:「孔瑄,我恨你,但我更恨我自己。我太天真,太幼稚,我竟然會相信你,相信仇天行當初會那麼輕易地放過你。是我不對,是我將人心想得太簡單,我從沒有用心去瞭解你的苦痛,你的掙扎,是我對不起你。孔瑄,都是我的錯,我恨我自己,你如果就這樣走了,我會將我自己恨死的!」
先前還飄浮著的流雲似也被她悲傷的話語驚走,夜空如黑琉璃般空淨。藍徽容望著滿眼星光,心頭的火焰騰騰而起:「孔瑄,你這個膽小鬼,我恨你,你給我出來!你怎麼能夠這樣丟下我,你膽小,你不守承諾,你違背誓言,我恨你,我會恨你一輩子的!」
她的身子在田野中慢慢地轉著,聲音漸轉淒厲:「你出來啊!你答應過我什麼?答應要陪我一生一世的,答應要做我的夫君的!你這個騙子,你欺騙了我這麼久,你從不曾把我當成你的妻子看待,你這個大騙子,你出來啊!出來給我說清楚啊!」
她的聲音漸漸嘶啞,回答她的卻仍然只有無邊的沈默。藍徽容心尖疼痛,一口氣接不上來,無力地再度跪落於地。
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跳了起來,從懷中掏出一個瓷瓶,拔開瓶塞,倒出一粒藥丸,顫抖著大聲道:「孔瑄,你聽著,我手上的是斷情丹。你也知道,這藥服下去一個時辰後必當喪命,無藥可救。你,若是再不出來見我,我就死在你的面前!反正你也是死,要死,我死在你前面好了!」
「我數三下,你再不出來,我不會猶豫的!你聽著,一,二,三───」藍徽容眼中閃過濃烈的絕望之色,她閉上雙眼,仰起頭來,顫抖著將那藥丸送至唇邊。
低沉的嘆息聲若有若無,飄飄渺渺,藍徽容的手停在了唇邊,睜開眼,望向從林中緩緩步出的那個身影。
孔瑄在她身前十餘步處停住,低嘆道:「容兒,你這是何苦?」
藍徽容身子瑟瑟發抖,猛然彎腰拾起先前丟落於地的鞭索,衝了過去。孔瑄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手中的鞭子夾雜著憤怒與瘋狂,重重地落在自己的身邊,一下,一下,鞭打著他本已痛苦不堪的心。
藍徽容不停抽向孔瑄身邊的花草,怒道:「你這個懦夫,你這個膽小鬼,我恨你!恨你!」
孔瑄默默地看著她渲洩著心中的憤怒與傷痛,待她筋疲力盡,方緩步上前,將她輕輕地擁入懷中,柔聲道:「容兒!是我對不住你!」
藍徽容無力地鬆開手中的鞭索,揪上孔瑄的衣襟,放聲大哭:「你這個騙子,你是個大騙子,你為什麼對我這麼殘忍?!我恨你,恨你!」
孔瑄撫著她的秀髮,哽咽道:「是,容兒,我是騙子,都是我的錯,從一開始,就是我欺騙了你,你,放了我吧。」
藍徽容一個激靈,發瘋似地將孔瑄一把推開,冷冷而笑:「你這算什麼?騙了我就想逃?我告訴你,我不會讓你得逞的,你想死是吧,好啊,我們一起死吧!」她冷冷地看著孔瑄,忽然仰頭,將左手中的藥丸送入口中。
孔瑄腦中轟的一聲,疾撲了過來,雙手顫抖著掐住藍徽容的下頷,急得聲音強烈變調:「快吐出來,容兒,求求你,快吐出來啊!」
藍徽容卻忽然溫柔而淒然一笑,淚水和著這淒美的笑滴落下來。她雙手迅速攀上了孔瑄的脖子,重重地、發瘋似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孔瑄情急下想將她口中的藥丸吮吸出來,她卻只是堵住他的嘴唇,片刻後,他終於叩開她的唇齒,卻被她的柔舌闖入了他的口中,而那藥丸已不見了蹤影。
那絕望的淚水,流淌在眉間眼底的無限深情,瘋狂的唇齒相叩、舌底糾纏,還有她這般不顧生死的決然,讓孔瑄瞬間陷入極度的歡愉和迷茫之中。
他的心中一陣迷糊,雙臂漸漸用力擁住她,她也緊緊地抱住他,糾纏中呢喃道:「我死都不會放了你的,要死,我們死在一起吧。」
「我死都不會放了你的,要死,我們死在一起吧。」
「我死都不會放了你的,要死,我們死在一起吧。」
孔瑄天旋地轉,心跳似都已停頓,體中熱血『騰』的一聲燃燒,燒得他腦中漸漸一片空白。懷中人兒的身子滾燙似火,她的手插入他的髮間,她的唇舌帶著溫柔與癡纏,摧毀了他的一切防線,他脆弱的偽裝於一瞬之間轟然坍塌。
他抱著她的身體倒落於草地之上,泥土和著草的清新、花的甜美,還有,她特有的女子沁香,徹底瓦解了他的意志。風兒吹過田野,滿地花海泛起層層漣漪,如同他小腹處那股熱流,燃燒,蔓延------
星空下,花香中,二人糾纏著,翻滾著。她的身子在他漸漸瘋狂的吻中如水般融化,而他的身子卻在她越來越激烈的喘息中堅硬如鐵,將她灼得無處可去,也讓他再也無從逃避。
二人的喘息聲越來越重,生死、恩怨、禮教,這一瞬間都已悄然消失。剩下的只有漫天的星光,滿懷的花香,只有這原始的慾望。如混沌初開的世界,如洶湧而起的快樂,極度絕望之後湧起的真正的快樂。
她的衣衫漸漸散落在原野之中,她的目光迷離如夢,整個人都在輕輕顫慄。他也逐漸釋放了自己的焦渴,多日以來的渴念與壓抑都化作了一波又一波溫柔中略帶粗暴的侵入。她用力的撕抓著他的後背,在這一波一波的侵入中,在這飽含絕望和痛楚的快樂中一次次揚起,又一次次落下。
這一夜,如流星一瞬,又似一生般悠長。星光漸暖,兩顆心在這星光的默默注視下,在無限的繾綣纏綿中,終融合在了一起,再無一絲縫隙,再無一分距離。
在激情的巔峰,他們緊緊相擁。她的手顫慄著撫過身下的花兒,抬起眼,看見幽藍的天幕上星光閃爍,如母親溫柔的注視,雖然隔著天,隔著夜,依然投撒著溫暖的光輝。藍徽容不禁含淚微笑,淚水從眼角滑落,落入他和她糾纏的髮間,滲進花間,滲入泥土。
整個世界漸漸遠去,餘下的,是徹底融合之後的無盡滿足,是交頸相歡之後的無限溫柔------
「容兒。」
「嗯。」
「你騙我,那不是斷情丹。」
「是,我騙你,可你也騙了我,我們,扯平了。」
她的手撫上他的鬢邊,星光下,她的髮黑如漆墨,他的髮夾雜著點點雪色。她躺於他的臂彎中,輕柔地將二人的長髮在胸前纏結起來,握在手中,再也不願鬆開。
「容兒。」
「嗯。」
「是我錯了。我───」他的唇瞬間已被她堵住,她手中的髮絲拂過他的耳邊,麻癢的感覺令他再度洶湧,猛然用力將她壓在身下。
她無力地抬起雙手,攀住他的身軀,眼神溫柔而專註:「孔瑄,以後,不准你再騙我,不准丟下我,不准───」
他又封上了她的嘴唇,這一吻讓她窒息,卻又於這窒息中安下心來。這一吻,超越了所有山盟海誓,勝過了一切甜言蜜語。
在她滿面通紅,喘不過氣時,他放開了她,又輕柔地吻上了她的眼,低聲道:「不會了,再也不會了,你是我的妻子,我們再也不分開。」
她滿足的輕嘆一聲,忘卻了曾有的和仍將要面對的一切磨難,任他以保護和佔有的狂熱再度融入她的生命之中。
星光漸淡,天色漸青,田野上吹來的風帶上了露珠的清新氣息。藍徽容靜靜地替孔瑄將髮髻攏好,看著手中那黑白雜間的長髮,眼眶逐漸濕潤。
孔瑄沒有回頭,反手將藍徽容按到他的背上:「容兒,我來背你!」
藍徽容眼角有淚珠輕輕滑落,卻緊緊環住他的脖子,放聲而笑:「好,你背我,我要你背我回去!」
孔瑄直起身來,背著她在原野上慢慢地走著,走出幾步,笑道:「容兒,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
藍徽容依在他的頸邊,聽著他爽朗的歌聲,感受著他堅定的腳步聲,一種難以言述的安適感包裹著她的全身。多好的感覺,他就在她身邊,他會一輩子這樣背著自己,再也不會丟下自己,再也不會分開。
她在心中微笑:真好,孔瑄,再也沒有什麼,能夠將我們分開了。
歌聲悠然散去,她貼近孔瑄的耳邊:「孔瑄,我要你以後,天天背著我,天天唱歌給我聽。」
「好,娘子有命,夫君我一定遵從。」
「若是做不到怎麼辦?」
「若有違背,任娘子處置。」孔瑄輕笑道。
「你哪天沒做到,我就咬你一口。」藍徽容笑著咬上他的頸間。
孔瑄朗聲大笑,卻帶起一波咳嗽。藍徽容心中一痛,卻別無他法,只是緊緊地環住他的脖子,待他咳嗽平息,低低道:「孔瑄,帶我去見仇天行。」
孔瑄頓住腳步,藍徽容輕聲道:「孔瑄,我想到了,一直以來,我們都忽略了一個人。」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26:03
第五十九章 周旋
孔瑄將她放下來,轉過身執住她的雙手:「誰?」
「我母親。」藍徽容輕聲道。
孔瑄默想了片刻,握住她的右手,二人慢慢地在原野上走著。
「孔瑄,昨天,皇上和我說了件事情。」
「什麼事?」
「他把過我的脈,說我幼年時曾遭大病,似是心脈未長齊全,後來被人用高深的內力和極罕見的靈藥接續起來,又修習了蒼山內功心法,才保得了這麼多年的健康。但這件事,我一直沒有聽母親提起過。」
「也許伯母是覺得你病已經好了,沒有必要再告訴你。」
「不。」藍徽容頓住腳步,望著孔瑄:「我的病,現在有復發的跡像。」
孔瑄手一緊,心跳到半空,又輕輕落了下來。藍徽容知他所想,依到他的懷中,抱住他堅韌的身軀,輕聲道:「母親醫術頗精,她不會不知,我這病成年後會有復發的可能,但她從未和我提過這事,我覺得很奇怪。聯想起以前很多事,才覺得我們一直忽略了母親的存在。」
「孔瑄,一直以來,我們只是想著如何化解眼前的困境,卻沒想過這些困境是因何而起的。如果沒有母親的遺命,沒有無塵師太的吩咐,我不會踏入這個漩渦之中,那麼,就不可能發生今日這麼多的風波。現在,我及我身後的寶藏,成為了各方勢力爭奪角鬥的目標,也隱隱激化了各方的矛盾。」
孔瑄漸漸有些明白,點頭道:「是,以伯母的聰慧,及她對這些故人的瞭解,她既然給你留下那樣一封遺書,不可能不預見到你要面對的這一切。」
「是,母親深愛著我,肯定是有什麼不得已的原因才將我置於今日這種地步,但我相信,也有這種感覺,她應該做了相應的安排。」
「你是說───」
「相信我,孔瑄,我們先回容州,再去新州見無塵師太,那裡一定會有答案的,也一定能找到辦法,解決這一切問題的。最壞的結局大不了一個死字,反正現在你中毒,我病發,如果真到了無路可走的時候,我們,就死在一起好了。」
孔瑄緊緊地抱住她:「好,容兒,從今天起,我們生在一起,死,也在一起。」
他聞著藍徽容身上傳來的縷縷清香,想起剛剛過去的這一夜,宛如再世為人,頭腦忽然極度清醒,竟是自去年中毒以來從未有過的清醒。一個想法湧上心頭,他微笑道:「容兒,如果伯母真預見到這一切,並留下了線索,好讓我們能順利尋到寶藏的話,不如我們……」
京郊,宋家客棧後的紅柳林內。
仇天行手持紅柳枝,皂色身影在林間騰挪輕移,化作一道道光影,酣暢淋漓中不失悠閒從容。林間微風伴著這無言的節奏與韻律捲起片片樹葉,遙遠的往事居然在這一刻於翻飛擊舞中湧上腦海。
「葉天鷹,你這個膽小鬼,葉大哥怎麼會有你這麼一個弟弟!」
「葉天鷹,你不要再跟著我,我不想再見到你。」
「葉天鷹,少顏礙著你什麼事了,你要害他被大哥罵!」
「簡大哥有什麼不好?你倒是說啊,你不要這樣酸溜溜的,有本事,你幹出一番大事業讓我瞧瞧,不要老是做大哥的跟屁蟲!」
「你不要說了,天鷹,你的心意我知道,但我的心早已死了,這輩子是不會再嫁人的。我現在只想幫大哥撐起這片河山。天鷹,大哥對你有很高的期望,你不要辜負他才是。我們,永遠都做兄妹吧。」
不甘的冷笑二十多年後居然再度湧上他僵硬的面容,為什麼,自己永遠只是葉天羽的弟弟呢?
腳步聲響起,宛如多年前她甩手而去的聲音,他憤然一嘯,身形如颶風般捲起漫天草屑,手中柳條如利劍般脫手而出,向林邊飛去。
宋六張大嘴,雙腳顫慄,卻不敢挪動半分,柳條自他耳邊呼嘯而過,震得他耳膜隱隱生痛。
仇天行拍了拍衣上草屑,冷冷道:「什麼事?」
「主子,孔瑄帶著藍小姐過來了。」
仇天行一怔,旋即哈哈大笑,邊笑邊走向林邊,順手拍上宋六的肩膀:「去,按原定計劃,放信出去。」
仇天行笑著邁進房,走到桌前坐定,握起茶杯飲了口茶,正待開口,視線卻凝在了孔瑄與藍徽容緊緊相握的手上。
他的眼皮一跳,眼中神光複雜莫名,長久地看著眼前這一對執手而立的後輩。少年時的夢衝破遙遠的歲月呼嘯而來,自己精心培養的徒兒,能握住她的女兒的手,這是不是上天對自己一種別樣的補償呢?
藍徽容上前襝衿行了一禮:「葉叔叔,我們來,是想請你兩個月後到容州城的乘風閣與我們會面,我自會將寶藏所在地告知於你。至於鐵符,早已被毀掉,能否破解機關,開啟寶藏,得靠葉叔叔自己了。」
「鐵符早已被毀掉了?!」仇天行一愣。
「是,葉叔叔,你相信也罷,不相信也罷,我們到了現在,沒有必要再騙你,要是真有鐵符,早就拿出來交換解藥了。孔瑄體內的毒發得越來越快,不知能否拖過這兩個月。還請葉叔叔先替他解一部分毒,緩一緩,待尋到寶藏,您再替他解餘下的毒好了。他若是在尋得寶藏前毒發身亡了,葉叔叔會什麼都得不到的,還請葉叔叔三思。」
仇天行默然良久,眼光掠過孔瑄平靜的面容,藍徽容清澈的眼神,緩緩點了點頭,從腰間取出一個瓷瓶:「這裡面的藥,能將他的毒暫時壓住,但要徹底解他的毒,還是得用七花丹,希望兩個月後,你們能讓我感到滿意。」
「春日隴上梅,少年踏歌行。流光隨日度,梨花捲東風。
歷歷青山外,無雨亦無晴。巧笑在溪邊,桃李幾度春。」
皇帝神情惆悵,執筆在清娘畫像上書下這首詩。畫中的紅衣少女,巧笑倩兮,讓他長夜難以入眠的心在這些日子稍稍得到些慰藉。
他放下筆,良久地注視著畫中之人,轉過頭來:「容兒,你昨日一夜未歸,去哪裡了?」
藍徽容神情肅然,一拜而倒:「皇上,容兒想求您一事。」
皇帝看著拜伏於地的藍徽容,輕輕擺手,殿中執事人等皆悄悄退了出去,殿門『伊呀』關上。皇帝步至椅中坐下,飲了口茶,輕聲道:「你這般鄭重,定是要事,起來說吧。」
藍徽容站起身,又行到皇帝身前盈盈跪落:「容兒想求皇上,放了侯爺和藍氏族人。」
「我?!」皇帝呵呵一笑:「等到現在,容兒總算開口了。朕倒想聽聽,你用什麼來求朕?」
「容兒願意找出前趙國寶藏所在地,並告訴皇上母親葬在何處。求皇上看在母親份上,能夠答應容兒的請求。」藍徽容垂頭道。
皇帝原本嚴肅的面容湧起一股淡淡的笑意,使他那平日看上去總是有些嚇人的雙眉也有了些許柔和。他再飲口茶,悠悠道:「東南三州水患正深,這寶藏嘛,倒可以解朕的燃眉之急;若是能將你母親遷至皇陵,也可以了朕一大夙願,容兒提出來的條件倒是挺誘人的。藍家人放與不放沒什麼關係,只是放不放世琮,朕得再想想。」
藍徽容知藩鎮歷來為皇家心腹大忌,皇帝雖初步消除了對慕世琮與寧王聯手的顧忌,但畢竟侯爺是王爺的獨生子,只怕皇帝再沒有了顧忌,還是不會輕易答應放侯爺回去。來正泰殿之前,她便將此事想了又想,此刻聽皇帝果真如此說,遂咬了咬牙,磕下頭去:「皇上,容兒願意以人換人。」
皇帝笑得更是暢快:「說來聽聽。」
「容兒斗膽,想求皇上收容兒為義女。」
「你要做朕的女兒?」
「是,容兒願意終身不嫁,在宮中陪著皇上。皇上若是寂寞,容兒就陪皇上說話解悶。說句大不敬的話,皇上若是龍體染恙,容兒願意衣不解帶,侍奉湯藥。容兒願意像親生女兒一樣侍奉皇上,求皇上成全。」藍徽容深深的磕下頭去。
皇帝握著茶盞的手停在半空,面上神色漸漸有些複雜。寶藏固是他急需用來救災的,要與清娘合葬也是他多日來想著唸著的,但藍徽容最後這段話更擊中了他的軟肋。
他一生寂寞,稱得上是一個真正的孤家寡人。他本就不喜談笑,在妃嬪子女和大臣面前更是威嚴肅穆,有些內侍和宮女見到他就會嚇得瑟瑟發抖。這幾十年來,他找不到一個可以輕鬆說話、開心而笑的人,正因為覺得活著的時候太孤單,所以他才會想著要與清娘合葬,實是深恐自己歸天之後還是孤家寡人。
自藍徽容進宮後,他才逐漸有了些笑容,也享受到一些天倫之樂,感覺不再是那麼孤單與寂寞。她既誓死不願嫁給辰兒,那麼,讓她做自己的女兒,也是個不錯的主意。若是真能將這孩子永遠留在身邊,是不是,這皇帝做得也不是那麼難受了呢?
藍徽容見皇帝良久地沈默,知他已有所觸動,再度磕頭道:「皇上,有容兒在宮中,侯爺他必定事事聽從皇上的旨意,決不敢有半分違逆,還請皇上三思!」
皇帝注目藍徽容片刻:「容兒很聰明啊,不愧是清娘的女兒。」
他站了起來,行至案前,眼中露出溫柔之色,望著畫中的紅衣少女,慢慢伸出手,撫摸著那多年來不斷出現在夢中的面容:「你像你母親一樣的聰明,寶藏、夙願、孤獨,你樣樣都說到了朕的心裡。好,朕就允你,朕現在就下旨,封你為思清公主,等你尋到寶藏,朕就放了藍家人和世琮。只是,你現在可以告訴朕,你母親葬在何處了吧?」
藍徽容站起身,也行到案前,望著母親的畫像,眼淚洶湧而出,泣道:「皇上,要將母親棺木遷出,容兒實是不孝。容兒需得到她墓前,求得她的原諒之後,再親自護送她進皇陵,絕不能讓別人碰她的棺木一下,請皇上體察容兒的苦衷。皇上若不放心,墓室開啟之時,再請皇上派人守著容兒就是。皇上若是不答應,容兒寧死不從。」
皇帝轉過頭看著她倔強的神情,晶瑩的淚珠,再回頭看看畫中之人,二十多年來,她那不屈的神態仍歷歷在目。他心底深處隱隱一痛,輕嘆了口氣:「好吧,朕答應你。」
藍徽容再次伏拜於地:「容兒謝父皇隆恩!」
這聲『父皇』呼出,皇帝手一顫,俯身將藍徽容拉了起來,握著她的手,良久都不願鬆開,如果,她真是自己與清娘的孩子,該有多好。
藍徽容回到嘉福宮,早有禮部官員及內侍宮女等送來公主的一應禮服和用器。藍徽容的手撫過那織金緞公主禮服上的片金顯花,暗地裡嘆了一聲。忽然想起遠在突厥的常寧公主,當日她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卻要為這公主的虛名付出青春和一生,如果讓她重新選擇一次,她還會不會願意生在這帝王之家呢?
「啟稟公主,寧王爺說想見您一面。」宮女輕言稟道。
藍徽容轉過身,簡璟辰已微笑著步入房門:「皇妹,四哥給你道喜來了!」
藍徽容微微一笑,屈膝行禮:「容兒見過四哥!」
簡璟辰隨意地挑了把椅子坐了下來,接過宮女遞上的茶盅,笑道:「容兒,你現在既是我的皇妹,又是我的姨姐,這關係,可越來越複雜了!」
藍徽容冷冷一笑,望向窗外。晴空下,雕樑畫棟折射出金碧輝煌,甚至亮得有些耀眼,院中吹不進一絲風,這高牆內的悶熱與翠姑峰上的空爽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愈發讓她思念分開才半日的那個人。
簡璟辰坐於一側,注視著她輕眯的雙眼,心彷彿都漏跳了一拍,難道,她真的是自己永遠都追逐實現不了的一個夢嗎?
藍徽容轉過頭,平靜道:「四哥,有話您就直說吧。」
簡璟辰站了起來,走到她身邊,視線也投向窗外燦爛的晴空,片刻後低聲道:「容兒,我想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放棄孔瑄,藍家人我可以保他們平安,世琮,我也可以放他回去,只要你願意回到我的身邊。」
藍徽容笑了一笑,輕聲道:「四哥,你到過塞外嗎?」
不等簡璟辰回答,她悠悠道:「塞外的草原上有一種雕,從來都是一雌一雄在一起捕食,一起飛翔。若是其中一隻先死了,另一隻,就會叼著伴侶尋一處絕壁,撞崖而死。所以,這種雕兒,草原上的人從來不會去捕殺它們,人們把它們稱做『雙翅雕』,翅膀,總是不能折斷其中一翼的。」
簡璟辰的手不可抑制地輕顫了一下,像是身上的某處傷口被不經意地刺痛,他沈默了許久,微笑道:「既是如此,還望容兒此去容州,一路順風!」
他從袖中掏出一個繡工十分精美的荷包,遞到藍徽容面前:「這是華容繡的,要我轉交給你。她說有愧於你,如果你能原諒她,就將她繡的這個荷包帶在身邊,若是回了容州,請你在荷包裡放上一點家鄉的土,也好了她思鄉之意。」說完將荷包塞到藍徽容手中,轉身向屋外走去。
「王爺!」藍徽容輕喚道。
簡璟辰頓住腳步,卻不回頭。
「王爺,不管我們有何恩怨,還請王爺善待華容。」
簡璟辰嘴角微一抽搐,冷冷的眸光似刀刃般閃了一下,拂袖而去。
麗日東昇,晴空無雲,炎夏的清晨,藍徽容牽住青雲的轡繩,與慕世琮並肩走在往北門的路上。
「侯爺,一直以來,都是我們對不住你───」
「容兒,你不要這麼說。你是清姑姑的女兒,與我也算是兄妹。我們既然是一家人,沒有誰對不住誰的說法。」
藍徽容轉過頭望著慕世琮,他黑深的眼眸中有著濃濃的暖意,這種暖意,似與他從前那熾熱的眼神有所不同。二人對望片刻,藍徽容收回目光,望向前方的城門,溫馨而笑。
慕世琮撫上青雲的鬃毛,冷傲的五官皆在日光下化為溫柔與牽掛:「你們萬事小心,現在各方雖然都答應等你們尋出寶藏後再行事,但必定會派人暗中跟蹤你們的,尤其是寧王,他必定在背後有大行動。你們,若是解毒之後,能夠不回京城,就不要回來了吧。」
藍徽容微微一笑,縱身上馬:「侯爺,您的恩情,容兒無以為報,等我們回來,再把酒言歡吧!」說著,她勒轉馬頭,勁喝一聲,青雲長嘶,歡快撒蹄,疾奔如風,捲起一片塵雲,片刻便消失在了慕世琮的視野之中。
慕世琮立於城門,靜靜看著那人影遠去。日頭漸漸移動,不多時,移到他所立之處,灼熱的陽光讓他下意識的伸手遮了一下,眯眼望向天空,良久方轉身離去。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26:17
第六十章 放下
藍徽容緩緩而行,算著日子行路,當暑氣濃濃時,她終到達了容州城。
黃昏時分,落霞灑在城牆、堤柳、街巷上,像歲月虛華的影子。藍徽容恍惚想起去年此時,自己因母親一紙遺命往潭州而去,現在,終於回到這生長的故鄉,來尋找這遺命之後的真相。
她牽著青雲,緩步走在容州大街上,穿過大半個容州城,到了城南王婆巷。王婆巷中,有兩家客棧,一家『悅來』,一家『六福』,藍徽容看了片刻,在『悅來客棧』前停下了腳步。
小二熱情地迎了上來:「這位小姐,是要住店嗎?快裡面請!」
藍徽容將馬繩交給小二,步入店堂,客棧掌櫃見她氣度從容,衣飾貴重,忙迎上來將她引至客棧後院,笑道:「小姐,我們客棧,這後院清靜些,一般有了女客,都是住在這處,只是房錢稍───」
藍徽容平靜道:「帶我去月字號房。」
掌櫃的一愣,瞬即笑道:「不知小姐從何處來,往何處去。」
「我從梅邊來,往柳邊去。」藍徽容微笑道。
掌櫃笑意更濃,點頭道:「小姐請隨我來。」
藍徽容隨掌櫃的步入後院東首第二間房,掌櫃的退了出去,關上房門。藍徽容放下包袱和長劍,坐於榻上閉目運氣調息。
當窗外夕陽漸漸淡去,夜色悄然而起,藍徽容聽到房中床下傳來輕輕的叩擊聲,笑著奔了過去,將床用力移開,孔瑄頂著塊木板鑽了出來。
兩人含笑對望,同時伸出手來,緊緊相擁,雖是短短二十多日的分離,卻如同過了數個春秋。藍徽容抬起頭,癡望著孔瑄略顯憔悴的面容,輕聲道:「身體好些了嗎?」
回答她的是一個濃烈到令她窒息的激吻,待她的臉上一片潮紅,孔瑄摟住她的腰,低聲道:「你有沒有再發病?」
藍徽容搖了搖頭,雙手緊緊環住他的脖子:「你哪天到的?」
孔瑄微笑道:「我日趕夜趕,十天前就到了,按你說的悄悄和月姨聯繫上,她出面買下了這兩家客棧,又挖了這條秘道。不過一切皆是月姨出面,寧王的人盯我盯得緊,我天天不是上街閒逛,就是躺在隔壁那家客棧睡大覺。」
「不知是皇上派的人,還是寧王的人,也有一些高手在跟著我。」
藍徽容見天色已黑下去,返身點燃銀燭,又故意舉著燭火在窗前走了幾個來回,將銀燭放在窗下,走回床邊。孔瑄早已下到地道口,藍徽容將床移回原位,縮身而入,二人將地道口蓋上,迅速沿著黑暗的地道往前行,不多時由王婆巷尾一處荒宅中鑽了出來。
夜色掩護下,二人見再無人跟蹤,迅速趕到城西明月樓,由後院翻牆而入。甫一落地,狗吠聲響起,藍徽容一愣,旋即笑著輕喚道:「小四!」
小四叫得兩聲,分辨出了藍徽容的聲音和氣息,嗚嚥著撲了上來,前爪搭在藍徽容身上,尾巴搖個不停。
藍徽容笑著撫上小四的頸毛,明月早聽得聲音,迎了過來:「容兒!」伸手將藍徽容摟入懷中,珠淚漣漣。
孔瑄看著二人飲泣,低聲道:「月姨,容兒,還是進去說話吧。」
明月帶著二人在閣樓坐定,拉著藍徽容的手道:「怎麼發生了這麼多事情,可憐的孩子!」
藍徽容替她將眼淚抹去,柔聲道:「月姨,沒事的,一切會好起來的。對了,莫爺爺有沒有回來過?」
「沒有。」明月邊拭去淚水邊搖頭道:「一直不見他的蹤影。倒是安心,去年十月時,有一夜悄悄來過,說如果你回容州了,讓你馬上去她們那裡一趟。不過她也說了,讓你悄悄地去,不要讓任何人知道了,那丫頭,有些神神秘秘的,不知是什麼事情。」
藍徽容一愣,她本想見過月姨,先去新州見無塵師太,問明一切真相後再去蘇家莊見安心安意,到母親遺物中尋找寶藏的線索。現在安心急著找自己,有什麼要事嗎?
和明月說了會話,明月安排了兩頂轎子和兩位姑娘,姑娘們裝作出城去與恩客遊湖,二人隱於轎下,悄悄地出了容州城北門。
孔瑄牽著藍徽容的手,靜靜走在往新州的路上。聽著田間傳來的蛙鳴聲,聞著夏夜獨有的濃烈草香,想到終於成功擺脫了各方人馬的跟蹤,二人心情舒暢。孔瑄笑著望向藍徽容:「容兒,小時候,我父親帶我捉過田蛙,你捉過沒有?」
藍徽容嬌笑著搖了搖頭,正待說話,忽然輕『咦』一聲,停住了腳步。孔瑄順著她眼光望去,只見前方路上,一個黑影凝重如山,背對二人,悄然而立。
孔瑄將藍徽容往身後一扯,滿懷戒備望向那人。那人呵呵而笑,轉過身來,月色下,藍徽容看得清楚,驚呼出聲,撲上去拉住那人的衣襟,喚道:「莫爺爺!」
莫爺爺微微而笑,輕輕拍了拍她的手:「容兒,你受苦了。」
藍徽容如墜夢中,怎麼也未料到莫爺爺竟會在此時於這路上相候,激動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孔瑄穩步上前,行了一禮:「孔瑄見過莫爺爺!」
莫爺爺點頭笑道:「好孩子,都是好孩子!」
見藍徽容只是緊緊地拽著自己的衣襟,莫爺爺笑道:「容兒,為防萬一,我們趕緊換個地方說話。」
孔瑄過來握住藍徽容的手,二人隨著莫爺爺一路向西,藍徽容漸漸平定,看莫爺爺所走道路,竟是往蘇家莊而去,驚訝之情更盛。
亥時初,三人翻牆跳入院落,輕叩房門,安心安意直撲入藍徽容懷中,放聲大哭。藍徽容一手摟著一個,淚水難禁,轉頭望向莫爺爺:「莫爺爺,到底是怎麼回事?」
莫爺爺卻不回答,望向從屋中走出的另一人,跪落於地:「公主!容兒帶回來了。」
藍徽容鬆開安心安意,默然片刻,走到那人身前跪落:「師太!」
無塵師太文靜秀氣的眉眼間略帶悲傷,將藍徽容拉起,和聲道:「容兒,讓你受苦了!進去說話吧。」
安心安意斟上茶,站在藍徽容身邊,不時打量著她身邊的孔瑄,都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只是礙於無塵師太的威嚴,不敢笑出聲來。
藍徽容無心理會二人的調笑眼神,低頭飲了口茶,平定一下心神,再度走到無塵師太身前跪下,輕聲道:「求師太告知容兒真相。」
無塵師太仰起頭,似是陷入沉思當中,良久方低聲道:「我吩咐你的事,你辦好沒有?」
藍徽容平靜道:「容兒已見過太子皓,至於鐵符,已被太子毀掉了。」
無塵師太『騰』的站了起來,俯下身緊緊握住藍徽容的雙肩:「你真的見到太子皓了?他真的還活著?他在哪裡?!」
藍徽容抬起頭:「容兒敢問師太,您,是不是昭惠公主?」
『昭惠公主』四字一出,無塵神色似喜似悲,前塵舊事糾纏在心頭,曾經的榮華富貴,曾經的亡命天涯,現在的光頭緇衣,寒窗孤燈,讓她心頭一片茫然。她苦笑著跌坐於椅上:「是,我是昭惠,是那個可憐的亡國公主。」
證實了心中的猜測,藍徽容輕嘆一聲,道:「那宮中的那個和妃,寧王的生母是───」
「是我的表妹,阿唐。」無塵面上隱有慚悔與不忍:「是當時鎮守龍城的唐寧唐將軍的女兒。她的生母,與我的母后是同胞姐妹,她與我長得有幾分相似。當年龍城血戰,唐將軍陣亡,你母親引開簡南英,但預料到仍會有人來追捕於我,阿唐挺身而出,冒充我被簡南英的部下擒住,莫總管則帶著我逃離了戰場。」
「莫總管?」藍徽容轉過頭望著莫爺爺。
「莫松華,當年和國的侍衛總管,也是當時和國四大高手之一。另三個是你母親和她的兩個結義兄長。」無塵平靜道。
藍徽容知真相正一個個在自己面前揭露,索性不再出言相詢,只是靜靜的望著無塵師太。無塵卻不再說,坐於椅中冥想了一陣,略帶疲倦道:「容兒,你先在這裡好好休息一晚,明日帶我去見我皇弟,見了他之後,我才能告訴你一切。」
藍徽容還待再說,無塵已閉上雙眼,仿若已經入定,莫爺爺向她使了使眼色,眾人悄悄退了出去。
藍徽容趕上兩步,喚道:「莫爺爺!」
莫爺爺轉過身,慈憐的眼神望向藍徽容,抓起她的左手,探上她的脈搏,片刻後皺眉道:「果然要發作了!」
他伸手撫上藍徽容的頭,和聲道:「容兒,公主不發話,我也不便告訴你一切,還是等見過太子之後再說吧。」
這一夜,藍徽容與安心安意睡在了一張床上,三人久別重逢,自是有說不完的話。藍徽容縱是滿腹疑雲,但知多想無益,索性將別後諸事一一講述,聽得安心安意盪氣迴腸,一時驚呼,一時落淚。這一夜,在三人的淚水與歡笑聲中悄然而逝。
次日天濛濛亮,莫爺爺便找來了一輛馬車,藍徽容扶著無塵師太和孔瑄坐在了馬車內,莫爺爺趕著馬車往潭州進發。
幾日的路途,無塵沈默寡言,總是在靜靜打坐,偶爾說話,也只是簡單的幾個字。她的面容似平靜如水,但藍徽容卻看出她眼底有暗流洶湧,也從她那清秀美麗的五官上看到了憔悴與滄桑,更看到了幾分緊張與不安。想起她要去見這世上唯一的親人,想起這姐弟二人,身世坎坷,由高位跌落塵埃,又都寄身佛門,也是感慨萬千。
孔瑄知她所想,見她面露惆悵和悲傷之時,便靜靜地握住她的手,每當這時,二人相視一笑,都在心中同時想著:我們,能在這塵世中相遇相守,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情,縱是生命短暫,也可如流星般燦爛。
月色朦朧,小寒山側,暗色湖光映著寺院僧舍,萬籟俱靜。夜風拂過湖面,吹動無塵的緇衣。無塵眉宇間有著濃烈的悲傷,望著萬佛寺高峨的寺門,泣道:「皇弟他,居然也入了佛門!」
藍徽容上前扶住她的左臂,無塵用力掙脫開來,踉蹌著步向萬佛寺。藍徽容與莫爺爺對望一眼,疾縱上前,點住無塵穴道,二人扶著她隱於萬佛寺邊的樹林內。不多時,孔瑄挾著被點住穴道的玄亦大師奔入林中。
藍徽容點燃小小火堆,孔瑄則於林邊警戒。莫爺爺伸手點開姐弟二人穴道,玄亦睜開雙眼,還未及醒覺身在何處,已被無塵痛哭著摟入懷中。
聽著摟住自己之人聲聲『皇弟』的呼喚,玄亦低嘆一聲,垂下頭,任無塵的眼淚滴上自己的僧衣,任她顫抖的雙臂緊緊摟住自己的身軀。
林中青松疊翠,鳥鳴蟲噥,玄亦目光下垂,抱著他的無塵已哭得喘不過氣來,他卻突然輕聲誦起了《法華頌》。
「六萬餘言七軸裝,無邊妙義廣含藏,白玉齒邊流舍利,紅蓮舌上放毫光,喉中甘露涓涓潤,口內醍醐滴滴涼,假饒造罪過山嶽,不須妙法兩三行。」
無塵的哭泣聲漸止,她愣愣地聽著懷中之人的誦經之聲,良久方鬆開雙手,藉著火光,望向這二十多年未曾見面的幼弟。
眼前之人,不再是那個遙遠記憶中的粉團似的孩兒,他與父皇有幾分相似的容顏讓她激動不已,但他的寶相尊嚴更讓她震撼心驚。那慈悲的眉眼,華嚴的寶相,那高德的風貌,越過二十多年的時光,越過重重的悲歡離合,越過生死榮華,劇烈的撞擊著她脆弱的心靈。
清月一輪,星光偶閃,梵誦聲迴響於林間,藍徽容默默聽著,慢慢跪落下來。塵世間,何為真,何為幻?何為生,何為死?何為榮,何為辱?她的心間越發真澈,默默向佛祖祈祝:願拋卻一切生死榮辱,只求守護著相愛之人,守護著心底的那一份真情,走過這如塵埃般的一生。
無塵愣愣地聽著誦經之聲,忽然撲上去將玄亦的僧衣拉開,看上他肩頭那顆紅痣。玄亦卻閉著雙眼,任她擺佈,口中經聲不絕。無塵尖叫一聲,發瘋似的揪住他的僧衣,怒道:「住口,不准念了,你給我住口!」
玄亦的身軀在她手中搖擺,《法華頌》仍像一波又一波浪濤重重拍打著無塵的心。她忽感疲倦無比,鬆開手,跌坐於地上,喃喃道:「皓兒,你睜開眼,看看姐姐,我是你的姐姐,是你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啊!」
誦經聲被她這一句滿含深情的話語驚斷,玄亦緩緩睜開雙眼,如水中朗月的眼神望向悲傷絕望的無塵。良久,他跪在無塵身前,向她磕了一個頭,又站起身來,向她行了一個佛禮。
無塵悲痛欲絕,坐於地上。火光照映下,眼前的親人,用他的誦經聲,用他的佛禮向她宣告著與凡塵的徹底斬絕,也宣告了她二十多年牽掛與期盼的徹底破滅。
她在心中默唸著這人生的殘酷與無常,一種憤然與不甘的情緒漸漸湧上。心神激盪下,她站起身來,望著玄亦冷笑道:「我不管你是何高僧,不管你如何佛法高深。我只知道,你是我的皇弟,是要承擔我和國複國重任的人,這是你生下來就必須要走的路,你逃不脫的,這是你的責任,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過你。」
她轉向莫爺爺冷聲道:「莫總管,帶上他,我們回容州!」
莫爺爺躊躇不已,眼前的二人,都是他要效忠的舊主,當這二人劇烈衝突時,他又該聽從誰的呢?
玄亦輕嘆一聲,平靜地望向無塵:「姐姐,塵世間一切榮辱,都已是前生之事,所謂責任,更非玄亦所能承擔。姐姐既受佛祖光輝所佑,也應慈悲為懷,萬勿再以舊國為念。要知,家國仇恨,是這世間一切惡的根源,也是一切人心痛苦的孽因。」
無塵的淚水早已不可控制,搖頭泣道:「不,皓兒,你忘了慘死的父皇和母后了嗎?你忘了死於簡南英手上的親人了嗎?你怎能這樣拋棄一切,置他們的深仇於不顧,姐姐絕不會讓你這樣的。你跟姐姐走吧,做你該做的一切吧。姐姐求你了!」說著她在玄亦身前直直地跪了下來。
玄亦凝望著她憔悴悲傷的面容,良久方低聲道:「姐姐,若能復國,你要我做什麼?」
「自然是做皇帝,復我和國雄風,揚我李氏族威,傳承我李氏萬年社稷。」
「我李氏族人,可還有人存活於世?」
「當年容州大屠殺,李氏族人,悉數滅絕,再無人存活於世。」無塵悲痛難禁,憤聲道:「所以,你現在是我李氏族人傳承香火的唯一希望,所以姐姐才一定要你還俗,要你承擔起這份重任啊!」
玄亦輕誦一聲『阿彌陀佛』,行至莫爺爺身前,忽然抓起莫爺爺的手在自己下身一拂而過。莫爺爺如遭雷擊,蹬蹬退後幾步,面上露出極度驚駭的神色。
無塵的心漸漸往下沉去,玄亦走到她面前,輕聲道:「姐姐,多年之前,慕王爺也曾這樣相逼過我。我一心向佛,不願世間再因為我而起戰火。所以,我當著慕王爺之面揮劍自宮,也早已將鐵符融於鏹水之中,斬斷了與這塵世的一切牽連。我早已與和國無關,與李氏無關,今日得見姐姐一面,了卻最後一點孽緣,望姐姐早日看破恩怨榮辱,我姐弟二人同揚佛法,造福蒼生。」
他不再看向眾人,慢慢向林外走去,人間所有的重濁負累在他的頌經聲中轟然遠去,餘下的,是月光照耀下他清華出塵、佛光環繞的背影。
無塵身形凝如鐵石,神情木然。朦朧迷糊間,這一生在她心中如光影般掠過,心底的一切妄念、執著纖毫畢現,此時看來,皆是那麼的可憐、可悲。她的嘴角漸湧笑容,似欣然,似苦笑,靜默良久,她低聲道:「我們走吧!」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26:32
第六十一章 母親
盛夏,驕陽似火。寧王府拾文齋卻因院內的藤蘿疊翠、流水潺潺而有了幾分清涼之意。
閣內,簡璟辰正手執畫筆,含笑望著坐於窗下的藍華容。藍華容雖早已被他納為良娣,但仍脫不了少女嬌羞的模樣,每當簡璟辰抬頭向她微笑時,面上便會湧起兩團紅暈。
簡璟辰笑意愈發濃烈,索性丟開畫筆,招了招手,藍華容輕輕地走了過來,依於他身側。簡璟辰環住她的纖腰,在她耳邊低聲道:「看看,畫得像不像你?」
藍華容望向案上自己的畫像,忍住耳邊的麻癢,神態溫孌可人,柔聲道:「王爺所畫,自是極像的。」
簡璟辰與她貼得很緊,聞著她身上清香,不由有些意亂神迷,雙手開始有些不安份,在她耳邊喃喃喚道:「容兒。」
藍華容面色微變,全身肌肉一僵,旋即放鬆下來。再望向案上那幅畫,那容貌,自是與自己一般無二,但那風姿,是自己嗎?
她閉上眼,心中暗嘆一聲,面上神情似悲似憐,任簡璟辰將自己攔腰抱起。
正在這時,屋外響起左端成的輕呼聲:「王爺!」
簡璟辰微笑著將藍華容放下,撫了撫她滾燙的面頰,輕聲道:「你先回房,我晚上再來看你!」藍華容嬌羞笑著退出房去。
簡璟辰步到案前,凝望著桌上那幅畫像,聲音恢復了平靜:「進來吧。」
左端成聽著藍華容的腳步聲遠去,躬身道:「王爺,飛鴿回報,人都跟丟了!」
簡璟辰冷冷一笑:「自然是會跟丟的,若是讓那些飯桶一直跟著,他們還怎麼有下一步行動?!仇天行動靜如何?」
「仇天行已於前日往容州而去,據我們的人回報,容州這段時日,似是來了許多生面孔的高手,有的顯是西狄那邊的路數,只怕仇天行的手下正往容州集結。」
「嗯,看來我也該去鬆鬆筋骨了,端成。」
「在。」
「替我備份厚禮送到劉公公和淩王那裡。」
左端成一愣:「淩王?王爺是說您的堂兄淩王爺?」
「是,如果我估得不錯,到時,得請我這個堂兄幫我演一出大戲。」
藍徽容一行四人離開潭州,回到容州蘇家莊的宅子,無塵在屋內靜坐了半日後,將眾人喚入房中。
這幾日的回程,藍徽容將一切事情詳細告知了無塵師太,也一直在細心地觀察著她。無塵的眼神漸漸平靜,原本憔悴的面容也漸漸有了些神采,她的聲音再也聽不到以往的那份尖銳,變得淡淡的,透出幾分清靈空潔。藍徽容看在眼裡,知師太終放下了那等執念,頗感欣慰。
無塵默默注視著藍徽容,片刻後慈祥地一笑,從身側的一個木盒中取出一個瓷瓶,遞給藍徽容。
藍徽容肅容接過,輕聲道:「師太,這是───」
無塵柔聲道:「這是『九闕丹』,是治療你心疾的唯一藥物。你今年將滿二十,心疾將再度發作,唯有服下這九闕丹,再由莫總管替你運功疏通心脈,方能保你一生康健。」
孔瑄面容湧上濃烈的歡喜,藍徽容轉過頭來,與他癡然對望。眼神糾纏間,二人默默地交流著。
「真好,容兒,快服下吧。」
「不,孔瑄,你的解藥未拿到,我們說過,死,要一起死的。我要等你服下解藥,再服下這藥。」
「傻瓜,我們說過,只要有一線生的希望,便不能放棄,更不用分什麼先後。生死與共,放在心裡就好了,快服下吧。如果我拿不到解藥,我們再一起走好了。」
藍徽容眼中隱有淚花閃爍,在孔瑄溫柔目光的注視下,終微微一笑,仰頭將『九闕丹』送入口中。
無塵與孔瑄面色平靜,坐於院中青藤架下,安心安意則不停看著西首廂房,焦慮之色溢於言表。孔瑄微笑道:「二位妹妹,坐下來吧,老這麼站著,腳會酸的。」
安心安意吐了吐舌頭,在孔瑄身邊的小木凳上坐下,安心巧笑道:「姑爺,你就不擔心小姐安危嗎?現在可是運功療疾的關鍵時刻。」
孔瑄被她一聲『姑爺』叫得微微一怔,他在心底反覆咀嚼著這個稱呼,爽雋的笑容滿溢溫柔。安心安意看得清楚,眼中均閃過欣慰之色,剛見孔瑄時因他黑白相間的頭髮而引起的些許不快早已悄然不見。
孔瑄執起紫砂茶壺,替無塵師太斟滿茶杯,輕聲道:「師太,多謝您了!您的恩情,孔瑄惟有銘記於心,無以為報。」
無塵垂下眼,低嘆一聲:「不,是我對不起她們母女,不該起了妄念,不該將容兒送入虎窩狼群之中。」
房門『吱呀』開啟,藍徽容扶著滿頭大汗的莫爺爺步了出來,孔瑄忙上前將莫爺爺扶至椅中坐下。
他與藍徽容對望一眼,二人在無塵與莫爺爺身前跪落,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無塵俯身將二人拉了起來,拍著藍徽容的手,撫上她的面頰,柔聲道:「容兒,是我對不起你。從今日起,你不必再遵從你母親的遺命,你更不要怨恨你的母親,其實,她是深愛著你的。」
青藤架下,光影斑斑,眾人靜靜地聽著無塵師太略帶疲倦的聲音追憶著往事。
「當年,因為鎮守龍城的唐將軍是我的姨父,葉元帥讓清娘帶著我到龍城去調兵求援。那時皓兒年紀尚幼,為防萬一,我便將《寒山圖》帶在了身邊。因為皓兒身邊有葉元帥相護,我便帶上了莫總管。
我們一行人日夜兼程趕往龍城,一路上清娘對我照顧得無微不至,我也傾於她的風采,我們如姐妹般相處。我知她聰慧過人,那時又急著找出寶藏來重整軍隊,便讓她和我一起參詳《寒山圖》。
龍城血戰,姨父陣亡,姨母殉夫,我表妹阿唐便成了孤女。我們一起被簡南英逼到了東水渡。為了保我,清娘決定引開簡南英,她告訴我,她早已參破了《寒山圖》中的秘密,便當著簡南英的面將圖燒燬,又將他引開。同時她也估到簡南英的部下可能仍會來追捕於我,阿唐在這時挺身而出,冒充於我。她二人各奔一方,才保住了我的性命。
莫總管帶著我逃離戰場後,聽聞清娘和阿唐均被簡南英擒住。莫總管潛入簡營,讓清娘借暈厥麻痺防守之人,又助她依定好的路線逃往一處懸崖。清娘當著簡南英的面跳下懸崖,方得逃魔掌。其實,莫總管早已在那處懸崖下設好了退路,將清娘悄悄帶走。
我三人本還想回去救阿唐,無奈看守嚴密,清娘又武功全失,終沒有成功。阿唐她,就這樣入了深宮,成為仇人的妃子,想來是鬱鬱而終的。
清娘自逃出生天后,似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她說她已看破一切恩怨,勸我放下過去,隨她隱居。我自是不甘心,向她逼問寶藏下落,可清娘說如果尋到寶藏,再興戰火,只會令蒼生蒙難,也會令我更痛苦,一直不肯告訴我。
我三人一路回到容州,這時,葉天羽已死,皓兒葬身火海,和國已滅,我終明白大勢已去,即使尋到寶藏也再無李氏男兒來重振河山,便心灰意冷,削髮為尼,入了無月庵。莫總管為了保護我,隱為農夫,居於無月庵附近的鄉村,清娘則選擇隱居在了容州。」
說到這裡,無塵仰起頭來,望著頭頂青青藤蘿,低低地嘆了口氣。藍徽容握上她的左手,無塵轉頭望向她,眼中露出疼憐之意。
「就這樣平靜地過了幾年,你母親遇到了你父親,二人情投意合,結為了夫妻,又生下了你。
你母親以為,能夠這樣平平安安地度過後半生。誰知天不從人願,到了你三歲的時候,她才發現,因為她以前曾屢遭重創,身體孱弱,連累到你先天心脈不全。她曾與醫聖子有過兩個多月的相處,學了一些醫術,知道要救你,唯有用九闕丹護住你的心脈,再由有極高深內力的人運功替你將心脈續上,你才有活下去的希望。
『九闕丹』為世間靈藥,極為難求,但正巧的是,當年我和國皇室便存有幾顆,這幾顆一直在我的手中。你母親自是抱著你找上了莫總管,又與莫總管一起上了無月庵,向我求藥,求莫總管替你接續心脈。
唉,偏偏此時,莫總管卻打探到了一些當年棋子坡兵難的消息,竟有當年逃脫大難的士兵說太子皓有可能尚在人世,他便告訴了我這個消息。我聽到後欣喜若狂,存了找到皇弟、興兵復國的希望,看著你母親抱著你站在我面前,便起了妄念。」
蒼涼的嘆息聲響起,藍徽容轉頭望向莫爺爺,這位幼年來諄諄授業的慈祥長輩,此時正帶著一絲愧疚和憐愛望著自己。
「當時,我提出來要你母親說出寶藏所在地,並助我興兵復國,才肯拿出九闕丹來救你。你母親左右為難,她既要救你,又不忍世間再起戰火。萬般無奈下,勸了我多日,最終與我達成協定:我拿出九闕丹救你性命,由莫總管負責尋找太子皓的下落。如果太子皓尚在人世,你母親便交出寶藏,助我復國,如果一直沒有皓兒的下落,便放你母女過平平靜靜的生活。
要替你續接心脈,需得是玄天內功心法,而莫總管原先所練,並非正宗的玄天內功心法。你母親便將蒼山內家心法口授給了莫總管,挽救了你的性命。
你的命當時是保住了,但你母親替你探脈又發現,你二十歲時這病將有復發的可能,到時還需要九闕丹和莫總管來救你性命,便求我再給一粒丹藥給她。
當時,我看著還是幼兒的你,想起你母親與簡南英和慕少顏之間的種種往事,一個奇怪的想法湧上心頭,唉,就是這個想法,把你推進了虎窩狼群之中。」
藍徽容漸漸明白了無塵的想法,想起自己這一年來所經歷的一切,想起如今的局勢,不由嘆了口氣,輕聲道:「世間諸事,並不是我們所能夠輕易掌控的。師太想將我放到慕王爺身邊,引起當今皇上與他之間的猜忌,用寶藏來挑起他們之間的矛盾,您卻不知,當年保了太子皓的,是慕王爺。」
「是,我不知道皓兒托佑於慕少顏的庇護才得以活下來,也不知道罪魁禍首竟是那葉天鷹,所以這個想法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
我本想著,讓莫總管授你武藝,讓你母親授你各種藝業,然後將不明真相的你派到慕少顏身邊。你母親的這些故人肯定能看破你的來歷,而且個個都會想從你的身上找到寶藏的下落。這樣,勢必會引起各方的爭奪,便能夠造成他們的矛盾激化。到時我再想辦法在中間推動一下,如果天下大亂,你母親又將寶藏交出,招兵買馬,我復國就會有一線希望。
當年,你母親苦苦哀求我再給一粒九闕丹給她,可我,硬著心腸就是沒有答應,反倒還提出來要將你訓為我復國的工具。我不念你母親救命之恩,反而恩將仇報,實是不配做佛門弟子,也對不起你和你的母親。」無塵雙手掩上面頰,哽咽難言。
藍徽容與孔瑄對望一眼,在無塵面前蹲下,握住她的雙手,輕聲道:「師太,我不怨您,我母親也不會怨您的,如果沒有您給出九闕丹,我也不可能活到現在。您對我,是有救命之恩的。」
無塵抬起頭,將藍徽容摟入懷中,淚痕滿面,二十多年的執念一旦放下,才發覺活著是這麼的輕鬆,這麼的寧靜。
「你母親跪在我面前三天三夜,求我不要把你捲入風波之中,可我一意孤行。你母親無奈之下只得答應我,先按我說的訓練於你,如果在你二十歲之前都沒有太子皓的下落,我便拿出九闕丹救你一命。但如果你二十歲之前有了太子皓的消息,你便必須為我所用。
就這樣,你母親從小訓育你各方面的技藝,而她將蒼山武功心法口授給了莫總管,再由他來傳你武藝。
前年九月,你母親病情惡化,自知將不久於人世,便上了無月庵。我與她做了最後的安排,她便留下了那封遺書。
當時,我要她先交出寶藏,她卻對我說,寒山圖,她原樣畫在了她的遺畫之中,如何參破其中奧秘,也留下了線索。她說這世上,只有你一人才能看破她留下的線索,從而尋到寶藏。
她走之前求我,如果一切沒有變化,讓莫總管拿藥去救你一命,但不要告訴你任何前塵舊事,放你過自由而簡單的一生。
去年五月,你奉莫總管之命來無月庵見我,我便知他定是有了確切的有關太子皓還活著的消息,也終於,將你逼上了這條道路。
你走之後,莫總管有一日也到了無月庵,他並未打探到確切的皓兒的消息,但說你已入了慕王軍。我知你身份暴露在即,恐你無意中透露了我的存在,便和他一起離開了無月庵,來到這蘇家莊,和安心安意生活在了一起。」
藍徽容不由轉頭望向安心安意,安心安意對望一眼,跪在了她的面前,安心泣道:「小姐,是夫人走之前悄悄吩咐我們的。說小姐如果有一日離家而去,定會將她的遺物委託給我們保管,也會將我們妥善安置好。她讓我們在你離開後上無月庵見師太,並一切聽從莫爺爺和師太的吩咐。」
藍徽容百感交集,這一刻,母親的音容笑貌宛在面前。她慈愛的眼神,淺淺的微笑,溫柔的話語,一年多來經常出現在自己的夢中。
想起母親臨終前拉著自己的手,喘氣說出的話語:「容兒,母親將來,要是做了對不起你的事情,你要原諒母親。」她的淚水緩緩滴落:母親,您是為了救我才這樣安排的,您沒有對不起我,母親,要是現在您還在容兒身邊,該有多好!
孔瑄伸過手來,替她將淚水輕輕拭去,又握住她的手,無言的動作給了藍徽容無法形容的溫暖和力量,她淚水漸止,向孔瑄溫柔微笑。
無塵悄然拭去眼角淚水,輕聲道:「你入慕家軍,退西狄軍,直至後來被簡南英賜婚,被寧王帶走,莫總管一直在暗中盯著。只是他不可能時時都跟著你,你被西狄人帶走出乎他意外,他也不知你見到了太子皓,更未料到,孔瑄設計將你救走,一時失去了你的消息。
我們心急如焚,如果一直找不到你,萬一你病發,豈不是枉害了你的性命?我們只寄希望於你能記住莫總管以前對你的叮囑,在你父母的忌日時能夠回到容州。我更沒想到,簡南英竟然找上了藍氏一族。這時,我已有了一絲悔意,不該因妄念而殃及你的族人。
你被逼了出來,我們鬆了一口氣,莫總管便上了京城。也知因為你的存在,成功挑起了慕藩與寧王的矛盾,索性便沒有出面,準備看看形勢,等你快滿二十歲時再出現。到你被封為公主,出了京城,往容州而來,他知你定是被皇帝要脅,回來尋找寶藏,所以便趕在你前面回到容州。知你定要與明月取得聯繫,便及時出現,將你們帶了回來。
容兒,是我對不起你,將你捲入這無窮的風波之中,讓你吃了這麼多苦,還累及孔瑄,累及藍家眾人,我實是有愧於心。
容兒,從今日起,你便是自由之人,我也要真心皈依佛門,徹底放下前塵舊事。那寶藏,你若能找到,就拿去救人吧。」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26:50
第六十二章 同穴
月兒掛上樹梢,清風吹動藤蘿,院角草叢中,流瑩明明滅滅,結群飛舞。
安心安意開心笑著在院中點燃燈籠,擺上了一桌豐盛的飯菜,慶祝藍徽容心疾得愈。雖知前路漫漫,困難重重,見她二人這般高興,孔瑄與藍徽容也靜靜微笑,眾人像一家人團聚似的,開開心心的吃了頓飯。
席間,藍徽容才知,當初莫爺爺因四處打探太子皓的消息,竟被仇天行知道了他的存在。仇天行知莫松華當年隨昭惠公主而行,有可能知道清娘及寒山圖的下落,便派出人馬假借太子皓的名義來誘捕於他。
莫爺爺看破他們詭計,一番激戰,得以脫身。但因為那些人拿出了太子皓當年的隨身物品,莫爺爺斷定太子皓應該還在人世,便留書讓藍徽容到新州見無塵師太,才有了後面的這一系列風波。
晚飯後,安心安意將當初搬過來的清娘的遺物取出,藍徽容將母親的遺畫一一展開。無塵早已悉數看過,搖頭道:「我早看過了,沒有一幅與當年的寒山圖有相似之處。容兒你仔細些,想想你母親當年有沒有說過什麼特別的話。」
一幅幅畫卷展開,藍徽容也回憶起諸多粼光碎影般的往事。一些細微之處此時回想起來,母親皆是含有深意,而她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挽救自己的生命。藍徽容撫上這些畫卷,心潮難平。
她伸手取過一幅畫,慢慢展開,面色微變。畫中葉天羽身著青袍,策騎而行,衣袂帶風,身形如松,身後三人相隨,縱騎馳騁,正是那幅四人笑傲青山圖。
孔瑄見她面色有異,湊過來看了一眼,嘆道:「這位就是葉元帥?」
無塵將畫軸接過,神情似喜似悲,良久低聲嘆道:「一代奇才,卻為親生兄弟所害。唉,清娘當時也和我說過,覺得棋子坡的事情不是外面所傳的那麼簡單,不料真被她說中了。」
待所有畫卷看過,都不見有與寒山圖相似的,而藍徽容也看不出任何特別之處,眾人皆感失望。清娘,究竟將寒山圖以一種什麼樣的方式留下來了呢?
藍徽容再將所有畫軸一一細看,努力回想母親以前的話語。孔瑄見她撐著頭,秀眉深蹙,有些心疼,湊到她耳邊輕聲道:「明天再找吧,別想壞了腦子,我可不要一個白癡娘子。」
藍徽容一笑,眉頭舒展開來,正待說話,孔瑄所說『白癡』二字迴響於腦海,心中一動,『啊』地一聲,急速俯身查看每一幅畫。
藍徽容再將每幅畫看了一遍,將其中一幅拿了起來。眾人探頭望向她手中畫卷,正是那幅四人笑傲青山圖。見藍徽容將那幅畫先是擺正,又將畫倒過來,又橫過來凝神細看,都不敢出聲,唯恐驚擾了她的思緒。
藍徽容的嘴角慢慢湧起笑容,將畫攤平放於案上,輕聲道:「你們仔細看看,這畫中畫的是什麼?」
眾人圍過來,看了良久,無塵前後左右看了一回,道:「這是一幅很普通的遊樂圖,與原來的寒山圖相差太大,我倒沒看出什麼異樣。」
孔瑄想了想道:「是不是這後面的山,喻示著什麼?」
莫爺爺搖了搖頭:「這山畫得太朦朧,而且是遠景,不像。」
安心拉著藍徽容的衣襟搖道:「小姐,你就別賣關子了,快說吧。」
藍徽容微笑著望向那幅畫:「任何人第一眼看畫,必然是看這畫紙上,畫了什麼東西。」
「那是自然。」
「任何人要看這畫上畫了什麼,必定是看向畫上落筆有色的地方。」
孔瑄輕『啊』一聲,無塵也反應過來,眯起眼再看向那幅畫,過得片刻,雙眉輕抖,顫聲道:「不錯,正是這幅,這就是寒山圖!」
見莫爺爺等人還不明白,藍徽容笑道:「莫爺爺,您別總是看有色彩落了筆的地方,你就看那些空白的地方,而且,倒過來看。」
無塵伸手撫上畫卷:「是,這幅畫倒過來,空白處正是原來那幅寒山圖的輪廓。寒山圖我記得清楚,多年來也重畫過許多次,但一直未能參透秘密,我還以為是在畫紙或畫軸中藏有秘密,看來,還是在這畫中本身。容兒,你看出什麼來了嗎?」
藍徽容望著畫的左上角母親題的那首詞,輕聲念了出來:「少年紅塵踏歌行,煙雨看平生。莫問夢斷何處,雲空天自清。青山魂,谷草新,林間翠。簫聲悠悠,流水隱隱,笑書晚晴。」
藍徽容將這首詞再讀數遍,眼中逐漸露出悲傷之色,她將畫舉起來,對著燭光,細細地看著,喃喃道:「原來,寶藏竟是在那裡!」
夏夜,銀河迢迢,蛙聲陣陣,孔瑄牽著藍徽容的手在蘇家莊田間小路上慢慢走著,流螢在二人身邊翩然飛舞,宛如星光點點。
孔瑄見藍徽容隱有哀戚之色,左手在空中揮抓,將拳頭伸至藍徽容面前,藍徽容溫柔地瞪了他一眼,嗔道:「好好的,捉它們做什麼?快放了!」
孔瑄一笑,拳頭鬆開,幾隻瑩火蟲一閃一閃地在二人頭頂飛舞。藍徽容抬起頭來,滿天星光與幽幽閃閃的螢火蟲布成一張無邊無際的網,隱約網住塵世中人千百年來不可預知的命運。她低嘆一聲,已被孔瑄摟入懷中。
「在想什麼?」
「想母親。」
「我們明天就去將伯母棺木遷出來。」
「不用了。」
「為什麼?」
「因為寶藏的入口,就是母親的墓室。」
孔瑄一愣,牽住她的手在一處草地上躺了下來。夏夜的鄉間是這樣的美,二人頭挨著頭,仰望著綴滿寶石般星辰的天幕,享受著這難得的寧和。
「小時候,莫爺爺帶著我在會昭山練武,母親便會守在一旁,她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我。莫爺爺授藝時對我很嚴苛,稍有不滿他便會呵斥於我。我那時年紀還小,總以為可以躲到母親的懷裡哭,可母親這種時候從來都不理我,只是靜靜地看著我,看得我感到羞愧了,又重新去練功。
我那時還暗地裡抱怨母親,為什麼讓我一個女孩子去學武功,學兵法,而不是和堂姐妹們一起玩耍。我現在才知道,母親當時心裡是如何的痛苦,她為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在保護我,在挽救我的生命。
她知道,我極可能有一天會踏入這風波之中。她希望我多學點技藝,希望我變得堅強,這樣將來活下去的機會就越大。她將她會的一切都教給了我,就連皇上當年送給她的玉珮,她囑咐我帶在身邊,其實也是為了能在關鍵時候保護我。
那首詞,中間隱著六個字『煙雲谷,莫青林』,正是她的墓室所在。畫中葉伯伯髮髻所指向的地形,與煙雲谷一模一樣。她既然吩咐我將她的棺木遷往那處,必定已做好了周全的準備。
孔瑄,我相信,母親此時,一定在天上看著我們,她會保佑我們的。」
孔瑄伸出手,輕輕替她將眼角淚珠拭去,柔聲道:「既然伯母在看著你,那你就別哭了,笑一個,讓她放心。」
藍徽容望著點點星光,聆聽著身邊之人輕輕的呼吸聲,悄悄伸出手,握住了孔瑄的手,笑容如水波般蕩漾開來。母親,容兒明天就會帶著他來見您了,您一定會保佑我們的,是嗎?
容州城西會昭山脈,山高林密,秀麗幽深。煙雲谷位於會昭山脈的縱深處,更是林木深茂,飛流潺潺。
次日天未亮,藍徽容與孔瑄便由會昭山脈北巒而下,穿過數處險峰,於辰時末到達了煙雲谷。
煙雲谷內,空廖寂靜,四面山崖緊仄,光線幽暗,偶有鳥雀鳴叫,也帶著幾分落寞之意。
藍徽容與孔瑄在那青邊黑底的墓碑前齊齊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下頭去,長久地以額抵地,林間的鳥兒也停止了啼鳴,似在默默看著這對小兒女長跪於墓前。
一陣山風拂過,藍徽容站起身來,她伸手撫上墓碑,手指運力摩挲著『莫青琳』三字,來回數遍,『喀喀』之聲響起,石墓西側的石獅柱以一種極慢的速度下沉,露出一個黑黝黝的洞口。
藍徽容向孔瑄溫柔一笑,跳入那個洞口,孔瑄隨後跟入,只覺眼前一黑,下墜了約兩丈高,腳方踏到實地。聽得藍徽容在前方似動了什麼機關,頭頂洞口透下來的一點光亮消失不見。
『嚓』聲輕響,孔瑄點燃火褶子,二人沿甬道前行,走出數十步,藍徽容按上右邊的一處石壁,軋軋聲過後,左側石門開啟,再前行十餘步,到了一約五丈見方的石室。
石室內,一具黑色棺木擺放在一側石壁之前的石台之上,棺前有一小小楠木供案,藍徽容接過孔瑄手中火褶,走過去將供案上的白燭和石室四方的長明燈點燃,室內漸漸明亮。
藍徽容長久地凝望著母親的棺木及供案上擺著的靈位,泫然欲泣,孔瑄將她的手一拉,二人走到供案前,再度拜伏於地。
想起過去二十年的點點滴滴,母親的音容笑貌,藍徽容既傷心又惆悵。正在心中追思亡母之時,孔瑄忽然緊緊握住她的手,抬起頭朗聲道:「伯母,我,孔瑄,安州人氏,乙巳年六月十六辰時生,至今未曾正式娶妻。」
藍徽容本是靜靜地望著他,聽他說到『至今未曾正式娶妻』時,明他心意,雖已與他有了夫妻之實,仍不免嬌羞地低下頭去。
「伯母,我在這裡給您磕頭,求您將您的女兒許配於我。我們今日在您靈前成親,不求榮華富貴,只求生死與共,攜手白頭。求伯母成全!」孔瑄向清娘棺木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又望向藍徽容。
藍徽容明他心意,雖說現在能找到寶藏,但能否順利從仇天行手中拿到解藥尚不可知。他是希望與自己在母親靈前成親,不要任何禮教儀式,不要任何他人旁證,只要母親看著二人,看著他和她終結連理,從此生死不離,今生再無遺憾。
她眼中含淚,溫婉一笑,不知從何處湧進一縷風,室內燭火齊齊一跳,明明暗暗中,藍徽容似看到母親正微笑望著自己和孔瑄,彷彿看到她正將自己的手輕輕地放於孔瑄手中。
石室中,燭光下,孔瑄與藍徽容跪於靈前,孔瑄仰頭道:「天地為媒,母親在上,我孔瑄,今日與藍徽容結為夫婦,生生世世,至死不渝。」
藍徽容望向那黑色棺木,輕聲道:「天地為媒,母親在上,我藍徽容,今日與孔瑄結為夫婦,生生世世,至死不渝。」
二人對著棺木靈位而拜,室中燭火似也於這一刻亮了許多,映得藍徽容腮邊的紅暈燦若朝霞。二人站起,眼神交彙,似訴說了千言萬語,都帶著甜蜜的微笑緩緩對拜。
孔瑄拉過藍徽容的手,凝望著她略帶害羞的笑容,將她輕輕擁住。這一刻,兩人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聽著彼此的心跳,一下一下,由輕柔而熱烈。
藍徽容依在孔瑄胸前,內心說不出的滿足、平和與喜樂,一年來的往事歷歷在目,她忽然卟哧一聲笑了出來。
孔瑄大感好奇:「容兒,你笑什麼?」
藍徽容笑著搖頭道:「我不說。」
孔瑄板起臉來:「從現在起,你已正式成為我的妻子,出嫁從夫,現在夫君命令你說出來。」
藍徽容心頭甜蜜無比,摟上孔瑄的脖子,湊到他耳邊輕笑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自然是我們成親的日子。」
藍徽容笑得更是開心:「也是某小賊偷馬的日子。」
孔瑄一怔,他沒想到藍徽容竟將這日子牢牢地記在了心裡,心神激盪下,低下頭深深地、熱烈地吻上了她的紅唇。
藍徽容被他吻得喘不過氣來,雙腳發軟。待他稍稍放鬆,撐上他的胸口,感覺到他漸漸膨脹的激情,不禁面頰滾燙,低聲道:「我們還是快找一下寶藏的入口。」
孔瑄見微漾的燭光下,她眉梢眼角皆是灩灩的笑意,不禁心醉神迷,強自克制住,笑著鬆開手來。二人在室內看了一遍,但石室內除去清娘的棺木和供案及幾盞長明燈,便再無一物。石室四壁也是堅硬的麻石,用力擊敲都不見一絲空音。
孔瑄想了一下,問道:「容兒,我們進來的那個甬道似是不夠棺木通行,當初,你是怎麼將母親的棺木運進來的?」
「母親告訴我,墓碑後有一墓門,可以運進棺木,但只能開啟三次。三次之後,機關便自動失效,再也無法從那處出入,只能從這獅柱下的甬道進入。所以我才想著將母親的棺木運出去後,將那機關發動兩次,讓墓室徹底封閉。皇上只有派人來毀墓才能啟出棺木,便不會疑心我們換過了棺木。」
「嗯,母親想得極周全,只是這墓室,究竟是寶藏原來就有的機關,還是母親後來修建的呢?」孔瑄托住下巴沉思起來。
「當初我進來安置棺木時,室內就只有這張石台,供案是我後來擺上的,不過這些長明燈,倒是室中本來就有的。」
孔瑄視線望向石室四周那些長明燈,與藍徽容不約而同地眼睛一亮,這八盞長明燈仔細看來,正是依照五行八卦的方位而設,其中定有玄機。
二人都學過五行八卦陣術,而二人所學又皆是源出蒼山天機老人,片刻後,同時將目光投向了正對石台的那盞長明燈。
孔瑄拉著藍徽容的手走到燈前,二人同時運力,將那盞燈左右旋轉,聽著燈座下發出的喀嗒之聲,不停調整轉的力度和方向。片刻後,聽得身後『轟轟』之聲響起,藍徽容回過頭,面色大變,只見擺著母親棺木的石台正緩緩下沉,石台下的地面正露出一個巨大的石坑來。
藍徽容擔心母親棺木損毀,急撲了過去,孔瑄一把將她拉住,搖頭道:「沒事。」
藍徽容也定下神,凝目細看,這才發現石台雖往下沉,但極平穩,不多時,便沉到石坑中央。待石台停住下沉之勢,石坑右方又是一陣轟響,片刻後露出一條青石地道來。
二人對望一眼,舉起燭臺,跳入石坑,沿著石坑右方的青石地道緩步向下而行,地道極長,陰森濕冷,不時有水珠自地道邊的石壁上沁出,墓外雖是盛夏,這處卻涼如深秋。
二人走了一盞茶的功夫,方走出這條地道,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比上方石室稍小一些的石室,石室中央,並排擺著兩具黑色的棺木。
藍徽容與孔瑄大感好奇,均未料到下方石室中竟還擺有棺木,是誰的呢?二人走上前去,只見左首一具棺木前擺有供案及靈位,右首棺木前方卻空無一物。
藍徽容舉起燭臺湊近細看那靈位上所刻之字,不由驚呼一聲,淚水奪眶而出,在左首那具棺木前緩緩跪落。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27:02
第六十三章 解藥
孔瑄看向靈位,只見上面刻著『亡夫藍公實仁之位』八字,他恍然醒悟,忙跪於藍徽容身邊,與她一齊磕下頭去。
抬起頭來,藍徽容哽咽道:「原來母親早已將父親的棺木遷到了這裡,我還一直想不通,為什麼母親不與父親葬在一起,原來,她早就已經有了安排了。」
孔瑄望向右首那具無牌無位的棺木,疑道:「那這具是───」
藍徽容心中漸漸明白了母親的心思,她站起身來,雙手按住右首棺木一角,手上運力,棺蓋便有所移動。孔瑄也走了過來,二人齊齊運力推開棺蓋,棺蓋下方竟是一層木板,木板上方,擺著數封書函,最上一封函面上寫著『容兒親啟』。
藍徽容顫抖著拿起最上一封書函,抽出信箋細閱,淚水如珍珠般掉落。孔瑄從後面擁住她,二人靜靜地讀著清娘留下的這封信,彷彿看到那個慈愛的母親正在天上含笑看著他們,微笑著對他們輕聲細訴。
容兒,我深愛的女兒,母親實不願讓你看到這封信,如果你一直不找到這處,不看到這封信,過你平靜的一生,那將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情。
容兒,希望你能原諒母親,把你推入危險的困境。但母親是沒有辦法,為了救你性命,無奈之下才答應了昭惠公主。
母親一直希望,你過著平凡而幸福的一生,更希望你能遇到一個知心之人,心靈相通,白首不離,而不是像母親一樣,前半生命運多舛,坎坷辛酸。
母親無法預知,你被昭惠公主派到慕少顏身邊後會遭遇何種危難,你的出現,又會引起怎樣的風波。母親只能盡己所能,做好多種準備,只求能幫到你,讓你跳出困境,從此平平安安。
寶藏機關,母親早已破解,無需鐵符,信中另有圖解。
昭惠公主那處,你的心疾若能蒙她賜藥得以痊癒,她又放下了家國仇恨,你當事她如母,奉其天年。
她若尋到太子皓,執意要得到寶藏才賜藥救你,母親已將寶藏分為一大一小,你按圖解將小的寶藏啟出交給她。但如果之後她執意復國,挑起戰火,你不必再遵從母親遺命,本著你的善心去行事吧。
另一處大的寶藏,留著給你應對其餘人,若是求寶藏者,是為了黎民百姓,你就讓他拿去。
若是求寶藏者,是要挑起戰火,令眾生塗炭,母親也已設下機關,你就讓他為寶藏付出生命的代價吧。
母親的故人,可能會有那等心存執念者。你可將我的棺木移到這處石室,再將這具假棺封死後移到上方石室,依圖解發動機關,我與你父便可長眠於此,生生世世,再不分離。
母親另留幾封書函,分別寫予幾位故人,你可將信交予他們。這些故人可能有的已經過世,有的還活著,母親只能這樣做萬全的準備,希望他們能夠善待於你。
容兒,乖孩子,母親多麼想看著你心疾得癒,看著你平平安安,看著你嫁一個如意郎君、生兒育女。可母親命不久矣,不能再陪著你了,容兒,你原諒母親吧。你一定要平安幸福地活下去,像母親從小訓育你的那樣,做一個善良而平凡的人吧。
燭火輕微地跳動了一下,石室內光影隨之微微閃爍,恍惚如急匆匆的光陰。
藍徽容轉過身來,伏在孔瑄懷中長久地痛哭,孔瑄輕柔地撫著她如綢緞般的長髮,也是哽咽難言。
原來,清娘早已安排好了一切,她做了種種預測,也做了各種安排,就連皇帝想求她的棺木,她也預料到了。
她那般聰慧英朗,卻遇人不淑,半生坎坷。她那般仁善俠義,卻兄友離喪,命運多舛。她想平靜度過後半生,卻還要為她的女兒耗盡心血。她默默地承擔著一切痛苦,默默地安排著這一切,都是為了她深愛著的女兒。
孔瑄仰起頭,緊緊地抱著藍徽容,母親,您放心吧,從今天起,容兒由我來守護,我會護她一生平安幸福的。
盛夏午後,沒有一絲風,徽水岸邊,柳樹上的蟬沒完沒了的嘶鳴,蜻蜓偶爾掠過水面,驚起漣漪,又在熱浪和烈日中複為平靜。
柳葉橋畔,乘風閣內,仇天行眯著眼,坐於窗前,望向波光粼粼的徽水河,彷彿聽到河面鑼鼓鏗鏘,看到眾兄弟飛槳劈浪,多少年了?自那一年的賽舟節,那些兄弟們一個個離去,自己也一步步走上這條無法回頭的道路,可真是無法回頭啊!
手中白瓷光潔,茶湯如碧,他淺飲慢酌,一個穿淺藍色衣衫的少女抱著琵琶怯怯地走到了他的桌前。
「這位老爺,聽聽曲吧。」少女膚色極白,眉清目秀,聲音嬌嬌柔柔。
仇天行輕輕擺了擺手,心中依舊在思忖著:約定的日子到了,那小子怎麼還不出現?自己的人雖說潛匿在容州各處,但拖久了只怕不是辦法,寧王的人又盯得緊,總得先確定寶藏在何處,才好安排下一步的行動。
「老爺,聽聽曲吧,我什麼曲都會唱的,只要十文錢就可以了,老爺,就聽聽吧。」少女拉上他的衣襟,哀求道。
仇天行有些不耐,手輕輕一拂,聲音帶上了幾分淩厲:「不聽,到別桌去!」
少女身子嬌弱,自是不經他這高手一拂之力,腳一趔趄,雙手撐到仇天行胸前,又跌倒在地。眼中淚水直轉,又不敢哭出聲來,強忍著爬起來,往別桌而去。
仇天行眼神閃爍,再坐片刻,丟下一錠碎銀子,下了乘風閣。
他沿著徽水河悠悠向前走著,又不時拐入河邊小巷,似在欣賞著容州城的美景。直至日落時分,他方慢慢步上雙水橋,立於橋上,仰望天邊晚霞。船櫓之聲由遠而近,一艘木船從遠處駛來,慢慢駛過雙水橋的橋洞。
仇天行一振長袍,身形如鶴沖九天,從橋面跳落,輕輕落在木船之上。待他雙足落定,劃船之人突然發力,船如離弦之箭,沿河而下,不多時便消失在了暮色之中。
岸邊,一身形高大的人望著木船遠去,沈默良久,冷聲道:「仇天行帶來的人都摸清了吧?」
「是,基本都能確定隱藏在何處。」他身後一人恭聲道。
「嗯,開始行動吧,記住,該留的活口都給我留著。還有,傳令給盛興,今夜子時,著他帶齊人馬在那處等我。」
孔瑄將船劃入河邊一蘆葦叢中,帶著仇天行從河邊一處沙灘穿過,繞過幾處樹林,乘著月色往會昭山而行。
仇天行與他並肩而行,淡然道:「你怎麼知道有人在跟蹤我?」
孔瑄面帶笑容:「難道您不覺得自己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裡的那隻螳螂嗎?」
仇天行哈哈大笑:「寧王那小子,還想做黃雀,他也太小看我了,還得向他老爹再學上幾年才行。我看你是想將我的手下甩掉,才讓那賣唱女傳信將我引開的吧。阿瑄啊阿瑄,你心裡想什麼,我清楚得很。不過天下之大,還沒有我仇天行不敢孤身前往的地方,你們還是不要白費心機了。」
孔瑄微微一笑,依然帶著仇天行往北而行。行得一陣,仇天行冷不丁和聲道:「身體感覺怎麼樣?」
孔瑄一怔,低頭輕聲道:「還好,沒有加劇。」
「那就好。」仇天行輕嘆一聲:「阿瑄,你還是回到師父身邊來吧。」
孔瑄默不作聲,仇天行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與他傾談:「雖然你已不認我為師父,但我還是想把你當成我的弟子。今日你若讓我得償所願,我自然會保你性命。師父我一生坎坷,也無後人,說實話,只有當初帶著你由安州北上金州那一個多月,才體略過一些天倫之樂。在師父眼中,你是最適宜承我衣缽之人,你還是回來吧。」
孔瑄頓住腳步,望著仇天行平靜道:「如果您能放棄寶藏,放棄你想為王為帝的執念,退隱江湖,我願意事您如父,奉養天年。」
仇天行默然良久,輕輕搖了搖頭,孔瑄眼神黯淡下去,兩人不再說話,一路北行。
月上中天,二人終到達了煙雲谷。藍徽容執著火把,靜立在谷口,夜風拂過,火光跳躍,照在她的臉上,皎如明珠。
見仇天行走近,藍徽容行了一禮:「葉叔叔!」
仇天行環顧四周:「這就是寶藏所在地嗎?」
藍徽容輕聲道:「還請葉叔叔信守承諾,賜我們解藥。」
仇天行呵呵一笑:「我連寶藏的影子都未看到,這解藥嘛,自然還得再捂上一陣。」
藍徽容沈默一瞬道:「既是如此,葉叔叔,我想請您先見一位故人。」說著轉身向谷內墓室走去。
仇天行眼神閃爍,跟在她和孔瑄身後,看著她開啟機關,露出洞口,不由問道:「這是───」
「是我母親的墓室,我母親她,便長眠於此。」藍徽容垂下頭,輕聲道。
仇天行『啊』的一聲,跟在藍徽容身後跳入甬道,大步踏入墓室之中,燭光下,那具黑色棺木如同靜夜中的一道閃電,瞬間劈入他的心頭,令他身軀輕輕顫慄。
他長久地立於棺木前,望著棺前那刻著『亡母藍門玉氏清娘之位』的靈位,再望向案上平放著的那幅四人笑傲青山圖。畫中,那與自己骨肉至親的兄長,傲骨錚然,眼神凜然中帶著幾許溫雅,默默地注視著自己。
仇天行喉間發出輕輕的『啊』聲,雙膝隱見顫抖,強自鎮定住,伸手撫上棺木,泣道:「清娘,二十六年前一別,你我再見,不料已是生死殊途,是我對不住你!」
孔瑄與藍徽容默默地看著他,待他情緒稍穩,藍徽容遞過一封信函:「葉叔叔,這是我母親臨終前寫給您的信。她覺得您可能尚在人世,說如果我能見到您,就將這封信轉交給您。」
仇天行怔了一瞬,伸手接過信函,展開細閱,眼中一時歡喜,一時悲傷,一時愉悅,一時又惆悵無比。
看罷信,仇天行對著棺木長久地發呆,忽然低聲吟道:「回首來時蕭瑟意,黃泉碧落存兩處。兩鬢微霜無人識,望斷故園無歸路。」他的聲音隱透著一絲意興闌珊,伸手輕撫著棺木,目光漸漸變得有些柔和。
錯了,清娘,確實是我錯了,但現在,我還有退路嗎?當日走出了那一步,我早已沒有退路了。你今日再來勸我,又怎能挽回兄長的性命,怎能讓所有的弟兄都活轉來,怎能讓我不再背負這份罪孽?!既然已造下了這惡果,我便只有繼續往前走了,不然怎麼對得起我這二十多年的辛苦籌謀?怎麼對得起這滔天駡名?!
不過清娘,你放心吧,你既記得住當年我對你的好,你的女兒,我自會將她當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般看待的。但這寶藏,你勸我放棄,我可得違逆你一次了!
他自嘲似地一笑,眼底閃過針尖似的一點寒光,緩緩抬起頭來:「寶藏在何處?」
孔瑄在心底暗暗嘆了口氣,垂下眼簾,藍徽容不由握上他的手,覺他十指冰涼,知他見仇天行一意孤行,心中失望,卻終不忍將撫養自己之人送上絕路。她暗暗捏了一下孔瑄的手心,聲音卻平靜無波:「葉叔叔可將解藥帶在身上?」
仇天行冷笑著從袖中取出一個瓷瓶,拔開瓶塞,一股馨香溢滿了整個墓室,藍徽容望向孔瑄,孔瑄微微點了點頭。
藍徽容笑著舉起燭臺:「葉叔叔,請隨我來。」
藍徽容在前,仇天行居中,孔瑄在後,三人沿著開啟機關後露出的一條青石甬道向下而行,約摸走了半盞茶的功夫,前方竟是一塊石壁,再無去路。
藍徽容回過頭:「葉叔叔,按我母親所示,這石壁背後就是寶藏所在地,但我和孔瑄找了很久,都找不到機關,正想請葉叔叔一起參詳。」
仇天行行到石壁前,運上內力按上石壁,片刻後搖了搖頭:「機關不在這處。」
他轉過身來,在甬道裡來來回回走了十餘趟,眉頭緊鎖,忽然『咦』了一聲,蹲下身來。藍徽容忙將燭臺放低,仇天行低頭細細地數著腳下青磚,身形忽然舞動起來,衣袂飄飛,飛動間腳尖貫注真氣,不時踏上某處的青磚。他的身形越轉越快,終猛呔一聲,右足急蹬上石壁正前方第三塊青磚,轟隆之聲響起,石壁以一種極緩慢的速度向旁移去,露出一個石室來。
仇天行額頭隱有汗珠,長吁一口氣,站直身軀:「不愧是趙國寶藏,『玄機妙手』的機關都用上了。」
藍徽容笑著將手伸到仇天行的面前,仇天行淡淡道:「進去再說。」
藍徽容面色一變,冷聲道:「葉叔叔莫非是想反悔不成?!」
「容兒莫急。」仇天行呵呵笑道:「只要見到寶藏,解藥我是一定會給的。」
藍徽容輕哼一聲,舉著燭臺當先步入石室,三人舉目而望,石室中空無一物,藍徽容顯是極度失望,喃喃道:「難道母親弄錯了,這處沒有寶藏?」
仇天行卻不慌不忙,負手在石室中看了數圈,笑道:「容兒,這機關之學,日後有機會,葉叔叔再教你幾招。」
藍徽容撇了撇嘴:「不敢勞煩葉叔叔,還望葉叔叔趕快破解機關,找到寶藏,也好早日替我夫君解毒。」
「夫君?!」仇天行一愣:「你們成親了?」
「是。」藍徽容與孔瑄執手相望,微微而笑。
仇天行心中複雜莫名,慢慢走至石室中央,低下頭去:「容兒,你可知那鐵符是何模樣?」
藍徽容搖頭道:「容兒未曾見過。」
孔瑄行到仇天行身邊,順著他的視線望去,只見石室中央的地面上凹進去一小塊,輕聲驚呼:「難道這處就是嵌放鐵符,開啟機關的地方?」
仇天行點了點頭,藍徽容縱身上前:「葉叔叔,既然已看到了這處,證明我們沒有騙你,沒有鐵符,與我們無干,請您先賜解藥,機關如何開啟,我們不想置身其中。」
仇天行卻不理她,從懷中掏出磁石模樣的東西,俯下身去,將那磁石放於凹處,又將耳貼於地面,不時移動磁石。
良久,他方站起身來,冷聲道:「你們讓開些。」
仇天行一聲長嘯,身體在石室中如鬼魅般閃移,雙手化出漫天拳影,勁氣迸出,『轟』地一聲擊上凹陷之處左方第二塊青磚,又迅速擊上凹陷之處右方第三塊青磚,碎屑飛濺中,他又拔身而起,迅速移至右方石壁前,喝道:「阿瑄快來幫忙!」
孔瑄縱身而上,二人手掌緊貼石壁,齊齊運力,軋軋之聲響起,石壁緩緩後退,光芒大盛,三人一時不能適應,齊齊伸手遮住雙眼,片刻後視線恢復正常,望向前方,不由齊齊『譁』了一聲。
呈現在三人前面的,是一個巨大的寶庫,珠光閃爍,珍氣流動,讓人為之目眩神迷。
仇天行喃喃道:「終於找到了!」緩步向前。藍徽容一把拉住他的衣袖:「葉叔叔!」
仇天行愣愣地望著眼前夢寐以求的珍寶,從袖中取出解藥,順手遞給藍徽容,看也不看二人,向著那驚世的財富和夢想走去。
孔瑄面上閃過不忍之色,猛然喚道:「師父!」
仇天行一頓,片刻後回過頭,看著孔瑄,忽然縱身過來,扣住他的手腕,冷冷道:「你和我一起過去。」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27:17
第六十四章 黃雀
藍徽容大急,握著解藥的手隱見顫抖,卻不敢出聲。
孔瑄一時心軟,喚住仇天行,被他醒覺,落於他掌控之中,不由也有些暗悔,只得用眼神安撫了一下藍徽容,隨著仇天行走向那滿室珍寶。
藍徽容知仇天行警覺性極高,若是一直扣著孔瑄不放,機關無法發動,二人只怕仍逃不脫仇天行之手。眼見仇天行扣著孔瑄走出十餘步,已踏足在機關之內,她情急之下,靈機一動,喚道:「葉叔叔,有些不對!」
「我?!」仇天行頓住腳步,回過頭來。
「葉叔叔你看,那些珍珠,埋在地下上百年,怎麼可能還這麼亮澤?而且那光芒,有些不對,只怕有假。」
仇天行用心看了片刻,點了點頭:「嗯,容兒說得有理。」
他也恐前方有機關傷人,更想弄清楚這寶藏是真是假,才好進行下一步的行動。他想了一陣,將孔瑄往前一推:「阿瑄,你過去,拿一些珍珠過來。」同時身形退後兩步,站在了孔瑄與藍徽容的中間,以防二人逃脫。
孔瑄呆立半晌,聽到後方藍徽容有意稍稍加重的呼吸聲,終暗嘆一聲,緩步向前。他走至一個打開的木箱前,彎下腰去,拿起十餘串碩大的珍珠,又轉身走向仇天行。
快近仇天行身前,他手中暗暗用力,幾串珍珠串線斷裂,珍珠散滿一地。他急『啊』一聲,俯身去拾,腳底踩上數粒珍珠,身子往後一倒,手中剩餘的數串珍珠拋向仇天行。
仇天行眼前珠光閃耀,珍氣流動,下意識地伸手去接。就是這一接的時間,孔瑄已借珍珠的一滑之勢迅即衝向藍徽容所立方向。藍徽容早有準備,在孔瑄身形衝出機關範圍的一剎那,右手在石門右邊半尺處急速按下。
頃刻間,仇天行立足之處轟然裂開,他此時已接下半空中的珍珠,心中也醒悟過來,即刻察覺,身形迅速拔起。不料頭頂又有幾塊巨石轟隆壓落,他在半空中不及閃躲,只得猛嘯一聲,雙掌向上一翻,堪堪托住巨石,石壁兩邊嗖嗖之聲響起,數百支利箭以流星之勢對射而來。
仇天行此時上托巨石,下無依著,欲待借力斜飛,前後左右忽然閃出幾張巨網,眼見所有生路斷絕,心中一慌,利箭已至。他急吼一聲,爆起一團真氣,護住全身,利箭射上他的身體,如遇銅牆,紛紛跌落地洞。
仇天行震落第一批利箭,身軀已被巨石壓著眼見就要跌入地洞之中,他右足急踏上前方巨網,欲待勾上網洞,免去跌落無底巨洞之厄。誰知右足甫一勾上巨網網絲,一股刺痛由足尖傳入,剎那間直攻他的心脈,原來那巨網上竟是裝有利勾,而勾尖顯是塗有極烈性的毒藥。
他來不及運功驅毒,已是大半身麻痺,真氣渙散,石壁兩側又有數百支利箭射出,他再也無力躲閃,頃刻間已被利箭射中,穿心而過,淒叫數聲,身形急速掉落於地洞之中。
孔瑄背對地洞,聽著身後傳來的轟隆嗖嗖之聲和仇天行的嘶吼與慘呼,心情複雜莫名,閉上雙眼,緩緩跪落於地,輕聲喚道:「師父!」
聽著地洞內傳來的淒厲回聲,藍徽容如釋重負,卻也有些許不忍,轉而望向手中裝著解藥的瓷瓶,濃烈的喜悅瞬間驅散了其他一切。她臉上綻開如花笑容,按上機關,地面軋軋移回原處,地洞消失不見。
她急縱至孔瑄身前,見他仍跪落於地默默垂淚,不由蹲下身來,與他緊緊相擁,她自是喜極而泣,而孔瑄卻心情複雜,悲喜交集。
燭光下,藍徽容眼波流轉,看著孔瑄服下解藥,欣喜之情無法抑制,投入他的懷中,輕聲喚道:「孔瑄。」
孔瑄輕應一聲,下巴抵在她的髮間,聽著她劇烈的心跳,也漸漸淡去了因仇天行身亡而有的失落與悲痛。他想起自服下毒藥後的種種痛苦與掙扎,心潮激動,低聲道:「容兒,讓你受苦了。」
藍徽容在他懷中猛然搖著頭,卻說不出其他話,只是不停喚著:「孔瑄。」
孔瑄心中感動,更有死裡逃生的極度喜悅,忽然抱起藍徽容,將她拋向半空,又輕輕將她接住,朗聲笑道:「容兒,從今日起,我要你喚我夫君。」
藍徽容悠悠醒來,睜開雙眼,燭光下,孔瑄正靜靜地看著她,她不由暈生雙頰:「你早醒來了,也不喚我。」
孔瑄吻上她的額頭:「見你睡得香,好像還在做著美夢,夢見什麼了?」
「夢見一個偷馬賊。」 藍徽容吃吃笑道。
孔瑄苦笑道:「看來我這個偷馬賊的名聲,得背上一輩子了。」
藍徽容著好衣衫,道:「什麼時辰了?」
「應該是辰時,我們將機關封好,也該出去了。」
「嗯,孔瑄,我有一事與你商量。」
孔瑄面容一板:「喚我什麼?」
藍徽容嬌笑道:「夫君,我想與您商量一事。」
「娘子請說。」
藍徽容正容道:「寶藏,我想全部交給皇上。」
孔瑄握住她的手:「好,現在東南三州水災嚴重,百姓受苦,就讓這寶藏取之於民,又用之於民吧。」
二人相視一笑,將各處機關封好,又向早已長封於地下數丈深處的父母棺木遙遙磕頭,沿甬道而上,躍出地面。
山間的清晨,鳥兒婉轉啼鳴,露水清新之氣撲面而來。二人立於墓前,眯起眼來,深深地呼吸,宛如獲得新生,只覺這一刻,天地如此美好,人生這般歡樂。
正是心曠神怡之時,『唦唦』的腳步聲響起,竟似有上百人正從四面八方湧出。孔瑄面色一變,將藍徽容一扯,二人並肩望向前方,只見簡璟辰藍衫玉冠,從林間步出,意態從容,溫雅而笑:「容兒,孔兄,我可等了你們一夜了!」
他將手一揮,身後數十名侍衛押著幾個人走了過來。
晨風吹過山谷,藍徽容面色大變,心向無底深淵沉去。
孔瑄望著被侍衛押上來的玄亦大師、無塵師太、安心安意及滿身血跡的莫爺爺,握著藍徽容劇烈顫抖的手,望向簡璟辰:「寧王爺,你想怎麼樣?!」
簡璟辰笑吟吟地行了過來,在二人身邊轉了一圈,輕輕搖了搖頭:「唉,孔兄,想起你剛脫毒藥之困,又要陷於滅頂之災,我實是替容兒不忍啊。」
藍徽容面寒如冰,冷冷道:「四哥,我已求得父皇同意,寶藏我可以交出,母親的棺木我也願意護送至皇陵,你為何還這等勞師動眾?!」
簡璟辰也不看她,負手走至墓前,伸手撫上墓碑,嘆道:「原來霓裳將軍就葬於此處,唉,以後我是不是該稱她一聲故皇后呢?」
藍徽容眼光掃過玄亦等人,心神大亂,強自定住,冷聲道:「四哥,勞你親自來啟棺,實是不敢當。」
簡璟辰嘖嘖搖著頭走到她面前,輕聲道:「容兒,華容繡的那個荷包,你是不是隨身帶著啊?」
藍徽容面上漸失血色,痛悔不已,喃喃道:「你太無恥!」
「哈哈,容兒,我承認我是無恥。沒有那裡面暗藏的『千里香』,我還真想不到寶藏竟在這偏僻的山谷。若不是為了讓你們替我除去仇天行,我又怕墓裡有機關,也不用等到今日再下手了。」簡璟辰笑容燦爛至極,十分得意。
見藍徽容面色慘白,嘴唇隱隱顫抖,簡璟辰莫名地心尖一疼,笑容稍斂:「容兒,你也不用過分自責,你即使不帶那香囊,我也早知道這些人躲在哪裡了。華容早告訴我,你有兩個情同姐妹的侍女,我就想著,你母親的遺物你沒有隨身攜帶,又不在藍宅,必是有人替你保管,你又不像是將侍女趕走或賣到青樓之人。我讓華容將她二人相貌繪出,再派人在容州附近細細搜尋。不瞞你說,你回容州之前我就盯上她們了,只是想等你尋出寶藏,現在才動手而已。」
孔瑄捏了捏藍徽容的手,藍徽容逐漸恢復冷靜,淡淡一笑:「王爺說得好笑,我本就要請皇上派人來毀墓啟棺,您勞師動眾,拿我的丫頭做什麼?還怕我不交出寶藏不成?我族人在皇上手中,我怎麼敢不交啊?」
簡璟辰嘴角勾起一抹充滿嘲諷意味的笑容,走到滿身血跡的莫爺爺身前,悠悠道:「莫松華,前和國侍衛總管,為何會和容兒你的侍女們住在一個院子呢?莫總管身手還真是不錯,本王甘拜下風。但您老要保護這位師太的安全,可就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對了,這位師太,為何不在庵堂靜修,也會和你們住在一起呢?這位大師,又為何與你們夜半相會呢?」
他轉過身來:「容兒,莫松華當年名滿天下,號稱和國四大高手之一,你不會想不到,父皇會不知道這個人吧?!
我早就想到,你身後有人,也知道你回容州,必要與這些人見面。你以為你成功甩脫了跟蹤,其實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可笑那仇天行,一心想得寶藏,看來,定是已死於你二人的算計之中了,枉他還調了那麼多手下來,都成了我東朝階下之囚。也好,倒也可以為我做一做人證。」
他緩步走到無塵身前,凝望著那與宮中畫像中的母妃有幾分相似的容貌,眼神略略有些柔和:「請問師太,我該如何稱呼您呢?」
無塵知已無可倖免,眼中閃過悲憫之意,輕嘆道:「孩子,我是你的表姨,你母親,是我的表妹阿唐。」
簡璟辰冷冷一笑:「是嗎?我只知道我母妃是出身高貴的昭惠公主,怎麼又有了個名字叫阿唐了?!」
玄亦慈憐的目光投向他稍稍扭曲的面容,輕輕搖了搖頭,合什誦道:「阿彌陀佛!」
簡璟辰冷笑數聲,猛地轉過身來,喝道:「來人,將私通西狄及前朝餘孽、投敵賣國的孔瑄給我拿下!」
藍徽容急閃在孔瑄身前,怒道:「簡璟辰,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也是當朝公主,他是我的駙馬,我們已經成親,你不能動他!」
簡璟辰聽她說到『成親』二字,瞳孔陡然收縮,放在身後的左手緊緊捏成拳頭,片刻後冷笑道:「我?!容兒,你說他是你的駙馬,我怎麼聽宋掌櫃的招供,他是西狄國仇都司的親傳弟子呢?聽說,仇都司這回帶來的人馬中,還有幾個是孔兄的師兄弟啊!」
孔瑄卻已於二人對話間,猜透了簡璟辰的全部用心,腦中浮現慕世琮及慕王爺的面容,暗嘆一聲,輕輕一拉藍徽容,踏步上前,行了一禮:「王爺,一切皆是孔瑄一人所為,與他人無關,我願隨王爺進京,任憑處置。」
藍徽容也瞬間明白,心不斷下沉,腳卻無法移動一步。簡璟辰斜望著她,微笑道:「容兒,你找的這個駙馬還真聰明。我也知道,一切與你無關,你是受他矇蔽,你還是父皇的好女兒。只是你這駙馬,身後是否有人指使,我可得好好審審了!」
他緩步走到墓前,撫上墓碑:「容兒,你若是不想看到這幾人血濺當場,還是請你先啟出寶藏,交出你母親的棺木吧。他們不比藍家人,我可是說殺就殺,絕不會心慈手軟的。」
藍徽容緊咬著嘴唇,正猶豫間,簡璟辰冷笑一聲,抽出腰間長劍,寒光一閃,架在了安心的脖間。眼見安心脖間鮮血緩緩滲出,藍徽容急道:「你收手,別傷害她們!」
刑部地牢是令許多人聞之色變的人間地獄,但沿著地牢的石階下到最深處,卻是一處乾淨清幽的密室,室內一應物品齊全,通風透氣,不像是刑部密牢,倒像是一間精緻的書閣。
簡璟辰與孔瑄微笑著對坐,桌上美肴佳釀,二人輕飲慢酌,如同執壺談心的多年知交。
簡璟辰嘴角含笑,替孔瑄將面前酒杯斟滿:「孔兄,說實話,我還真是敬佩於你。」
孔瑄呵呵一笑:「孔瑄一介草民,蒙王爺盛讚,實是愧不敢當。」
「孔兄,我以前還真想不明白,容兒怎麼偏偏就會傾心於你。現在看來,孔兄倒真是個聰明人。」簡璟辰悠悠道:「只是孔兄這聰明,是用在害自己的性命,保別人的性命之上,實是讓人有些費解。」
孔瑄飲了杯酒,平靜道:「王爺,我早已向刑部認供,一切事情皆是我與我師傅仇天行所為。他乃前和國舊將葉天鷹,命我騙容兒、尋寶藏、潛伏在慕家軍中、尋找莫總管,容兒和侯爺都是被我矇騙,更與慕王爺無關,還請皇上明鑑。」
「我?是嗎?你說容兒和世琮是被你所矇騙,那這二人應該很恨你才是。可容兒為什麼跪在正泰殿前兩天兩夜,求父皇放過她的夫君呢?世琮怎麼又會連上奏表請求削其封爵為你求情呢?!」簡璟辰湊到孔瑄耳邊輕聲道。
孔瑄不由眯了下眼,心尖處一陣銳痛,淡笑道:「王爺說笑了,容兒她少女天真,為情所蔽,過得一陣,自會想通的。至於侯爺,他就更是性情中人,一時衝動而已。」
簡璟辰夾了塊牛肉慢慢咀嚼著,含糊道:「孔兄,不瞞你說,現在刑部、監察司、大理寺已抽調了精銳,會審此案。由已故德王、我叔父的長子,淩王爺主審,孔兄當知,淩王的父王,死在何人手中吧?」
「德王爺當年與葉天羽葉元帥戰場交鋒,同歸於盡,這我自是知道的。」孔瑄平靜道。
簡璟辰哈哈大笑:「孔兄還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實話對你說吧,我堂兄早對他父王當年在棋子坡的死存有疑慮,只是苦於抓不到慕少顏的證據。父皇也早就想撤藩,苦於沒有藉口。現在好了,世琮已被父皇軟禁,他的好兄弟、你這個慕王軍中第一高手又是西狄國左都司的弟子,更妙的是,你們又與前和國餘孽糾集在一起。你說,我堂兄怎麼會放過他的殺父仇人?我父皇現在寶藏到手,怎麼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撤藩的機會呢?對了,孔兄,不知你能不能告訴我,那個無塵師太和玄亦大師,究竟是何身份?!」
孔瑄冷冷道:「王爺,他二人是何身份,我也不知曉,我只知道,他們都是一心向佛的良善之人。」
「哈哈,孔兄,你不招供沒關係,你一力扛下來也不要緊。莫松華、無塵、玄亦,還有那兩個丫環都在你頭頂的大牢裡呆著呢,他們中總有一個會說的。刑部那些人正閒得慌,讓他們審審這起藩王勾結西狄與前朝餘孽之案,倒也不錯。」
他撣了撣紫袍,笑著站起身來:「孔兄,你是聰明人,當知目前形勢,不容你一力扛下所有罪名,還望孔兄早日想通。本王也知道,你只是一個小卒,若是能將幕後之人招供出來,本王可保孔兄平安,也可全本王與容兒兄妹之情。本王言盡於此,還望孔兄三思。」
天光燦爛,已是夏末秋初,酷日卻仍早早地炙烤著蒼茫大地。
藍徽容跪於正泰殿前,兩日來皇帝不曾召見她,她將母親留下的信函遞了上去,也不見回音。
她從幸福的頂點一下子墜落於無底的深淵,不停地在心中痛恨著自己太過大意,不但連累到玄亦大師、無塵師太和莫爺爺等人,更將夫君親手推入地獄之中。
她已無計可施,被押回宮後,她便失去了自由出入禁宮之權。慕王爺設在宮中暗線傳來的消息,孔瑄及玄亦大師一案已鬧上刑部,當年死於棋子坡的簡南雄之子淩王正對此案窮追猛打,慕世琮也早已被皇帝軟禁在了質子府中。
她所能做的,只是希望皇帝在看到母親留下的那封書信後,能手下留情。但她也知,自古無情是帝王,他寶藏已得,現有藉口,這撤藩的大好機會,皇帝會放過慕王爺嗎?
更何況,現在事情已鬧上刑部,案件更由淩王親審,孔瑄他又不能連累到慕王爺,肯定會一力擔下勾結西狄及前朝餘孽等所有罪名。玄亦大師等人,肯定也不會將慕王爺招出來,他們,能逃過此劫嗎?以前還能以寶藏或母親的棺木來與皇上做交易,現在自己還能拿什麼來救他們呢?!
幾個宮女替她撐著旌蓋,遮擋住陽光。劉內侍步出殿門,見藍徽容依然跪於臺階之下,不由輕輕搖了搖頭,步下臺階,輕聲道:「公主,皇上讓您先回嘉福宮,現在淩王爺、譽王爺、文王爺等皇族重臣正在殿內議事,皇上也不便召見您。」
藍徽容一驚,先前她見十餘名王公大臣進入殿內,還以為是普通的召見,不料簡氏皇族成員悉數到齊,難道是為了孔瑄和玄亦大師的案子?簡南雄當年被慕王爺設計滅於棋子坡,只怕他的兒子淩王,是絕不肯善罷甘休的吧。
她覺形勢越來越嚴竣,心中焦慮,額頭汗珠滾滾而下。她本就兩日兩夜水米未進,又心力交瘁,胸口一陣煩悶,直欲嘔吐,腦內眩暈,身形微晃。劉內侍見狀,忙向宮女們喝道:「還不快扶公主回去?!」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27:31
第六十五章 王妃
黃昏時分,嘉福宮中,藍徽容四肢無力,伏於榻上。她也知自己此時應該堅強,可擺在眼前的是一條絕路,是比以往任何時候更艱險的困境。只要想到孔瑄與莫爺爺等人此刻身處刑部大牢,不知受著何種折磨,她便心如刀絞。
屋外,宮女內侍們跪地呼聖聲大作,藍徽容騰地跳了起來,皇帝已踏入房中。
皇帝在椅中坐定,複雜的眼神看著跪在身前的藍徽容,見她原本清麗的面容憔悴不堪,想起清娘信中所托,心生憐惜,不由嘆道:「容兒,到現在這種地步,朕也幫不了你!」
「父皇。」藍徽容泣道:「父皇,是容兒的錯,容兒欺騙了您。求父皇看在母親份上,放過他們,孔瑄他是被仇天行矇騙的,仇天行派他做下這種種事情,他是身不由己的。師太和大師,也都是化外之人,根本對您構成不了威脅的。」
皇帝靠上椅背:「容兒,你與孔瑄要承擔下一切罪名,朕可以理解。不是朕一定要治慕少顏的罪,現在事情已非朕所能夠掌控。你也知,我簡氏一族,武將輩出,皇族其餘成員兵權極盛,現在淩王聯合其他諸王逼朕審清當年棋子坡一案及孔瑄一案。朕只能盡力保你,說你是受人矇蔽,但孔瑄,他是慕家軍中郎將,人證皆言他與仇天行關係特殊,他又利用你與前朝餘孽會面,如不能供出主使他的是慕少顏,朕看他是保不住的了。」
藍徽容心悠悠下沉,怔然半晌,伏地叩首:「父皇,寶藏我已交出,母親棺木也已遷入皇陵,父皇曾答應過容兒,要放了侯爺的,請父皇信守承諾。玄亦大師與無塵師太均是化外之人,更與此案無關。至於莫爺爺,他是容兒授藝恩師,若說勾結前朝餘孽,當是容兒勾結,容兒與孔瑄一齊認罪便是。」
皇帝眼睛一眯,冷聲道:「容兒這是以死來威脅朕嗎?!」
藍徽容眼中含淚,仰起頭來,皇帝視線正望向她已顯瘦削的下巴,竟與她母親那幅中年畫像中的下巴如出一轍,皇帝心尖不由隱隱一痛。
這段時日,他日夜對著那兩幅畫像,卻不太敢看清娘中年時的那幅畫像,只是時刻撫著她巧笑倩兮的少女模樣,追憶往昔。在他的心中,她永遠都是那初見時的蒼山的玉清娘,是自己即將要冊封的故皇后,而不是後來嫁人生子的那個藍莫氏。
可她,留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脈卻不是自己的孩子,每念及此點,他就會湧上如潮的妒憤。他既將這孩子當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般寵愛,卻又忍不住想要暗暗為難於她,不放她的族人,不放她自由。所以,當簡璟辰向他奏請利用她剷除慕少顏時,他也默許了兒子的行動。
寶藏到手,她也終於能永遠陪在自己的身邊了,可她的女兒,卻又陷入了深淵之中,看著面前這痛苦的面容,皇帝想起清娘信中所言,不由有了一絲悔意。
清娘的信,這兩日,他不知覽閱了多少遍,信中的一言一句,他也早已銘記於心。在信中,她的純真熱烈,她如梔子花般的初戀,她對自己的恨,皆如天上雲煙,隨著她的逝去,消失在這塵世之中。
原來她對自己,早已沒有了恨,她的心中,早已平靜如水。但她,也始終未曾忘記自己,忘記那段美好的時光。自己在她心中,也始終是那個初見時的簡大哥,而不是後來愛恨糾纏的孽緣人。
更讓他震驚和痛悔的是,原來當年,那個死胎是她故意找來刺激和報復自己的。他的長子,她並沒有狠心扼殺,她逃回和國以後,將那孩子生了下來,只是因為她逃亡途中過度傷心,又屢受輕傷,孩子是不足月就生下來的,生出來不到一個時辰就夭折了。
清娘,當初,你為什麼不告訴朕實情呢?如果朕知道這一切,我們就不會走到那一步了。你懇求朕放過你的女兒,朕早已將她冊封為公主,朕也願意真心將她當親生女兒一般寵愛。可現在,她的夫君又被捲入朝廷與藩邦的紛爭之中,而且事情越鬧越大,牽扯的各方勢力越來越多,你讓朕如何幫她呢?
藍徽容不知皇帝心中所想,只是直直地、哀求地望著他,皇帝被她看得有些心軟,同時也於她的眼中看到了決然之意。再沈默片刻,語氣放緩和道:「容兒,要想保孔瑄,你們就得放棄保慕少顏,只有孔瑄成為人證,朕才能赦他一命。」
藍徽容淒然一笑,搖了搖頭:「父皇,容兒和夫君的性命,本就是撿回來的,若是父皇執意相逼,我與他,一同去見母親便是,我們也不用再在這世上苦苦掙扎了。」
皇帝見她如此倔強,心中一陣惱怒,忽覺氣息不順,劇烈咳嗽起來,藍徽容忙站起身,替他輕捶著後背,又端過一杯清茶。
皇帝慢慢呷著杯中之茶,清新茶氣直衝肺腑,他氣惱漸平,轉頭望向藍徽容,和聲道:「容兒,明日朕會召見孔瑄,朕想瞧瞧,能令你這般生死相隨的男兒是何模樣。朕也會讓你們見上一面,有什麼話,你就好好同他說吧,最好再勸勸他。」
他站起身來,走至門口,輕嘆道:「容兒,你莫怪朕,朝廷的紛爭,有時朕也沒辦法完全掌控。孔瑄之罪,如果這樣強下去,是無法開脫的,慕少顏,也不是你們想的那麼容易就保得住的。」
黃昏時分,彤霞佈滿皇宮西面無垠的天空,襯得巍峨殿宇金碧輝煌。宮中漱玉池的一湖青水,在夕照下波光瀲灩,綠樹紅花在風中枝葉拂動,暗湧清香。
孔瑄在數十名侍衛的押解下穩步登上白玉石臺階,在內侍的引導下,邁入正泰殿,於丹墀前十餘步立住腳步,稍稍猶豫,拜伏於地。
皇帝轉過身來,一擺手,殿中宮女內侍都退了出去。皇帝盯著孔瑄拜伏於地的身形看了良久,注目在他鬢邊的白髮之上,眯眼片刻,開口道:「你起來回話吧。」
孔瑄站起身來,緩緩抬頭,皇帝與他視線相觸,但覺眼前這年輕人雙眸漆黑明亮,眼神坦然無懼,鋒華內斂,雖是面對九五至尊,處於絕境之中,也不見有絲毫畏懼與瑟縮。
皇帝負手從丹墀上走下,孔瑄望著他由高處而下的身影,忽覺他的身影竟似有些佝僂,他的腳步也有些沉重,這將萬里河山踩於足下的帝王,只怕真是做得很辛苦吧。
皇帝凝望著孔瑄不卑不亢的神情,和聲道:「你可想清楚了?」
孔瑄微一躬身:「罪臣願認罪伏法,還求皇上不要誅連無辜之人。」
皇帝冷聲道:「無辜之人?!慕少顏是否無辜,不是你一個區區郎將能夠置詞的,你不要以為你們不認供,朕就不能治他的罪!」
「皇上,罪臣有一言,伏請皇上聆聽。」
「說吧。」
「皇上,治國根本為綱常禮法。撤藩與否,皇上可獨力裁斷,但能否治慕王爺的罪,只怕需得依朝廷律法而為。若是壞了律法,敗了綱常,皇上您親手拓出的疆土、親自打造的朝綱恐有紛亂之虞。若是興起戰火,百姓受苦,國之根本更將受損。慕王爺和侯爺並非眷戀富貴之人,玄亦等更已是世外之人,若皇上能將此案在罪臣處了結,而不牽涉他人,並承諾不秋後算帳,放慕王爺一家平安隱退,罪臣相信,慕藩能撤,天下可定,還請皇上三思。」孔瑄平靜道。
皇帝沈默片刻,道:「依你所說,這前朝餘孽朕就放過不成?!」
「皇上,前和國之事,早已平淡下去,百姓們也早已忘了前朝,若是於此時翻出來大做文章,又逼反慕藩,只怕弊大於利。更何況,現在西狄國左都司身亡,西狄國本就是他一力支撐,正是我朝收伏西狄的大好時機。如果因此案引起慕藩叛亂,慕藩雖弱,皇上要拿下卻也非一年半載所能為,屆時西狄國緩過氣來,重振國力,又於我朝內亂時出手,只怕後果堪虞。罪臣請皇上三思。」
孔瑄說完靜靜地望著皇帝威肅的面容,皇帝與他長久對望,忽然呵呵一笑:「你說得倒是有些道理,不過你可知,現在的形勢,已不是朕說收手就能夠收手的了。朕是可憐容兒,想留你一命,你若執意求死,容兒也不能怪朕。你去與她見上一面,兩個人好好商量一下吧。」
月色淡淡,清風細細,夏末的夜晚,暗沉而漂渺。
藍徽容伏在孔瑄膝上,孔瑄右手一下一下地梳理著她的黑髮,二人默默無語,嘉福宮內,一陣令人窒息的寧靜。
感覺到藍徽容在壓抑著抽噎,孔瑄伸出左手,輕撫上她的眉間,笑道:「這兒皺得像隻貓,可就不好看了。」
藍徽容鼻子發酸,喉嚨苦澀,一直在強自壓抑,才沒有痛哭出來,聽孔瑄這般說,哪還能夠忍住,眼淚啪啪掉落。
孔瑄一陣心疼,將她抱起坐到自己的膝上,輕輕吻上她掛滿淚珠的面容,哄道:「別哭了,你以前那麼堅強,現在怎麼這麼愛哭?以前我中毒,你有病時,也沒見你這麼哭過。」
藍徽容的心像灌了鉛般沉重,縮在孔瑄懷中,緊緊握住他的手,泣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段時間這麼愛哭。孔瑄,是我太大意,害了師太和莫爺爺他們,也害了你。母親她什麼都安排好了,我卻毀了一切,都是我的錯。」
孔瑄也不說話,只是不停吸吮著她的淚水,待藍徽容漸漸平靜,他忽然一笑,將頭埋在她的脖間。藍徽容一陣麻癢,但心中又正是難受之時,兩種極端的感覺讓她全身繃緊,正迷糊間,孔瑄已將她抱起放至床上,藍徽容心中百般滋味千種傷楚,一時話都說不出來。
孔瑄坐在床邊,伸出手將她的雙眼合上,柔聲道:「容兒,你睡吧,等你睡著了我再走。我不能呆久了,外面大幫人在等著,你趕緊睡著吧。」
藍徽容睜開眼,不停搖頭,緊緊攥住他的手,眼眸似籠上了一層霧氣,死死地望著孔瑄,甚至不敢眨一下,生怕一眨眼,就會再也看不到他。
孔瑄的手自她的額頭而下,輕撫過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似要將她的容顏永久地鐫刻在自己的心中,他的手指最後停留在了她的嘴唇之上。兩人長久地對望,彷彿要於這一望之中,攜手走過這一生,再也不用分離。
藍徽容癡望著他明亮中略帶憂傷的眼睛,感覺到他壓在自己唇邊的手指在微微顫抖,心中傷痛難言,忽然張口咬住了孔瑄的手指。孔瑄任她由輕而重,咬得自己手指生疼生疼,面上始終溫柔笑著,暖如春風。
藍徽容忽然起身,從後面緊緊地摟住他,低聲道:「我要你背我。」
嘉福宮庭院內,月色朦朧,星光漸盛,孔瑄背著藍徽容慢慢地走著,彷彿回到了那一個清晨,回到二人傾心相融的那個星光之夜。
藍徽容伏在他的背上,依在他頸邊,低聲道:「我會求皇上,將我們葬在一起的。」
孔瑄輕嗯了一聲,片刻後,又搖了搖頭,藍徽容雙手用力環緊他的脖子:「你休想丟下我一個人活在這世上,上天入地,黃泉碧落,我都要跟著你,你休想投胎後,再娶別的女人。」
孔瑄腳步頓住,正待說話,宮門被輕輕敲響:「公主,時辰到了,侍衛大人們在催了。」
二人長久地沈默,待敲門聲再度響起,孔瑄暗嘆一聲,欲將藍徽容放下,藍徽容卻死死地環住他不放。孔瑄心中難過,閉上雙眼,慢慢地、用力地扳開她的手,轉過身,捧住她的面頰,輕輕地、溫柔地吻上她的眼:「容兒,聽話,這裡不許再掉眼淚了,我不會丟下你的,我們生生世世,都是夫妻。」
藍徽容拚命地點頭,又拚命地搖頭,孔瑄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狠下心來,鬆開手,向宮門走去。藍徽容向前追出幾步,又停住腳步,呆呆地看著他拉開宮門,看著他邁出高高的門檻,看著他始終不曾回頭,在眾多侍衛的圍擁下消失在了茫茫夜色之中。
「孔瑄,我絕不會讓你丟下我的。」藍徽容聽著院中風兒吹過樹梢的簌簌聲,緩緩閉上雙眼,輕聲道:「我聽你的話,再也不會掉眼淚了,只求你等著我, 我們一起走。」
潭州,慕王府。
雖然遙遠的京城風雨滿天,王府內,卻仍是幽靜無比,只是王府主人臉上的陰霾和深鎖的眉頭,讓人感到了一絲沉窒。
慕王妃躺於榻上,被思子之情折磨至憔悴不堪的她憂慮地望著立於窗下的慕王爺,他眉宇間的愁思不停攪動著她病入膏肓的身心。
她一陣劇烈的咳嗽,將慕王爺從沉思中驚醒。他走了過來,揮手摒退侍女,扶起慕王妃的身子,讓她依在自己胸前,輕輕替她撫著胸口,和聲道:「你不要老是想著世琮,他會沒事的。皇上不準備萬全了,不會輕易動他的。」
慕王妃眼角落下淚來,咳道:「王爺,這次,真的是沒有辦法了嗎?」
慕王爺輕嘆了一聲:「我也沒料到寧王竟在我眼皮底下抓走了玄亦大師,只怕我們慕藩是在劫難逃了。」
「王爺,皇上要撤藩,咱們就讓他撤吧,只要他將世琮放回來,我們一家人,找個地方,過平平靜靜的生活好了。」
慕王爺搖了搖頭:「如果真的只是要撤藩,我們能平安脫身,我早就不做這個王爺了。自古藩王被撤後,沒有幾個有好下場的,更何況,淩王知道他父親死在我手上,恨我入骨,我們只要失了兵權,只怕即刻就會被押解進京,受盡折磨。」
見妻子眼中露出絕望之意,慕王爺忙道:「你不用多想,孔瑄那孩子,正一力扛著所有罪名,玄亦大師是有德高僧,更不可能將我供出來。沒有證據,皇上也不敢輕易問罪於我。我已派了大批死士進京,想法子將世琮從京城強行救出來,他是我唯一的親生兒子,我怎也要將他救回來,再與皇上決一死戰的。」
「真的只有這條路了嗎?」慕王妃顫聲問道。
「是。」慕王爺沈默片刻,輕聲道:「朝廷與藩鎮之間,永遠只有一個勝者,只是我們兵力較弱,現在準備又不充分,真要與朝廷決戰,只怕勝算不大,但總比被削藩賜死要多一線希望。」
慕王妃聽他言中之意,淚水成串掉落。她閉上眼睛,良久方狠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唇,睜開眼來,虛弱道:「王爺,我們做夫妻多少年了?」
慕王爺一怔,道:「有二十多年了吧。」
「王爺,不,三哥,我現在叫你三哥,可好?」
「好,琳妹,我們現在不是什麼王爺王妃,你有話,就和三哥說吧。」慕王爺緊緊抱住妻子,心痛不已。
「三哥,我知道,這麼多年來,你一直忘不了清姐,你是因為她的緣故,才娶我的。」慕王妃苦笑道。
「不,琳妹,你不要這樣說。你今天是怎麼了?」慕王爺急道。
「不,三哥,你聽我說,能與你做這麼多年的夫妻,我不知是哪輩子修來的福氣。你心中有我也好,沒我也好,我的心中,都始終把你看成自己的夫君,我還給你生了個那麼好的兒子。更何況,你心中的那個人,是清姐,是將我從火坑中救出來的姐姐,要是她現在還活著,該有多好!」
「琳妹,你不要說了。」慕王爺覺妻子有些不正常,漸漸感到一絲不安。
「三哥,清姐和你,都是我的恩人。我是一個弱女子,一直靠你們保護,卻不能為你們做什麼,我這身子,是活不久的了。現在,我要去做一件事情,報答三哥和清姐的恩情,求三哥不要阻攔我。」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27:42
第六十六章 長子
夜過二更,正泰殿內仍是燈火輝煌,藍徽容靜靜立於皇帝身側,為他磨墨遞茶,聽著更漏之聲,面容雖平靜如水,內心卻焦慮徬徨。
自與孔瑄那日相會之後,二人便已於廖廖數語中約定攜手赴難。只是她的心中,總存著幾分希望,她不能出宮,無計可施下,只有日日來陪伴著皇帝,希望他能看在母親的份上,放過孔瑄及莫爺爺等人。
在陪伴皇帝的這些時日,藍徽容見淩王等人不時上表請求鎖拿慕王爺進京,她也看出皇帝正在加緊佈置兵力,朝廷與慕藩之間劍拔弩張,形勢越來越嚴竣。若不是皇帝顧念自己,有意給孔瑄時間來轉圜,只怕早就下旨定罪了。
雖知希望渺茫,她仍然做著努力,服侍皇帝比以往更盡心盡力,一段時日下來,她的臉日漸瘦削,眼眸也失去了幾分神采。
更漏聲滴嗒,一滴,又一滴,聽在藍徽容的耳中,說不出的難受,她胸口煩悶,眼前一陣眩暈,伸手撫上額頭。
皇帝放下筆,轉過頭,見藍徽容面色寡淡,也生出幾分憐惜之意,嘆道:「容兒,你先回去休息吧,你給朕一段時間,若是慕少顏自動認罪,朕再想辦法看能不能饒孔瑄一命。」
藍徽容一低眉,心中難過,慕王爺若是認罪,侯爺必不能保,孔瑄他,又豈會苟活?!她暗嘆一聲,施了一禮,邁出正泰殿,回到嘉福宮。
她接過宮女們遞上的熱巾擦了把臉,怔怔地坐在窗前,孔瑄和莫爺爺他們,現在怎麼樣了?有沒有受刑?如何才能解開這個危局呢?
宮女素雲輕輕走過來,端上一碗蓮子燕窩羹:「公主,您可得保重身子。」
藍徽容也覺有些肚餓,順手接過,將湯匙送至口邊,忽覺這羹湯腥氣濃烈,胸間難受,猛然俯身嘔吐起來。
素雲驚慌失色,忙接過藍徽容手中湯碗,拍上她的背心,急道:「公主,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
藍徽容嘔得幾下,想起一事,恍然醒悟。她推開素雲,緩緩坐直,伸手撫上小腹,驚喜中又隱有悲傷:難道,在這生死時刻,自己竟有了他的骨肉了嗎?!真是天可憐見,讓他血脈得續嗎?
她清瘦的臉上漸漸舒展開如睡蓮般的笑容,猛然跳了起來,直衝出去。
堪堪拉開院門,入目是那宮燈下照映著的褚紅色的高高宮牆,還有那宮牆上方黑沉沉的蒼穹。一股悶悶的風吹起她的裙裾,她頓住腳步,扶住宮門,淚水成串掉落。
天氣漸漸轉涼,晝縮夜長,城外的楓樹也染上了一絲暗紅,在風中簌簌搖響,讓人嗅到了秋天的氣息。
京城北門,人馬川流不息,這日巳時,一輛錦篷雙轅的馬車在十餘人的護衛下緩緩馳入城門。
馬車輕搖著穿過直衢大街,駛向皇宮,正華門在望,馬車停住,一人彎腰道:「主子,到了。」
繡錦車簾輕掀,兩名侍女跳落下來,又回身將青衣素裙、滿面慼容的慕王妃扶下馬車。
慕王妃環顧四周,又眯眼望向巍峨宮門,默然良久,悄無聲息地嘆了口氣,推開侍女的攙扶,緩步走向正華門。
正泰殿內,皇帝面色沉肅,閱罷手中幾份奏摺,抬起頭來:「辰兒。」
「兒臣在。」簡璟辰恭聲道。
「慕世琮可看緊了?密慎司回報,京城內似是多了一些江湖人士。」
「回父皇,質子府內,兒臣派了一百名內廷侍衛,由趙德文統一調度,質子府外還有三千禁軍輪流值宿,力求萬無一失。」
「孔瑄還沒認供嗎?」
「回父皇,孔瑄沒有認供,兒臣顧著容兒,囑咐了淩王不能對他用刑。不過兒臣認為,孔瑄那種人,用刑估計也沒用。」
「另外幾個呢?」
「回父皇,都沒有招供,淩王性急,刑部的人又手狠,有個丫頭已經熬不住刑,斃命了。」
皇帝眉頭微蹙,沈默半晌,道:「辰兒,將藍家人放了,讓你那良娣,多進宮來陪陪容兒,朕看她是下決心要走絕路,嘉福宮的人也都換了,看緊些。」
簡璟辰神情不變,聲音恭順:「是,兒臣這就去辦。」
皇帝揉了揉眉間:「你等等,朕問你,郭仁布在喬家寨一帶的那三萬人馬,可是你下令調至中路鋪的?」
「啟稟父皇,此事非兒臣所為,郭將軍乃叔王舊將,一直受淩王節制。兒臣認為,淩王也是一片忠心,防慕少顏狗急跳牆,與朝廷決戰,而且現在慕少顏也確有調兵跡像。兒臣只是按父皇您的意思,將北邊尚林的五萬人馬往西邊風城調動。」
「嗯,佈置得倒是妥當,辰兒此次辦事,頗合朕的心意。」皇帝難得地浮上一絲微笑。
簡璟辰惶恐地低下頭去:「兒臣謝父皇盛恩。」
皇帝輕咳兩聲,簡璟辰忙上前兩步,關切道:「父皇,可是有哪裡不舒服?」
皇帝搖搖頭:「朕還沒老,你不用這麼緊張。你這次能辦妥寶藏和故皇后遷陵之事,又藉機剷除慕少顏,朕心甚悅。從明日起,你就住在交乾殿,幫朕處理軍機政事,也歷練歷練。」
簡璟辰眼中閃過驚喜之色,垂頭跪落於地,泣道:「父皇,兒臣以往,有負父皇的教誨,父皇這般聖恩,兒臣實是───」
皇帝伸手將他拉了起來,和聲道:「只要你是用心辦事,並無二心,朕自會知道,朕───」
「啟稟皇上。」劉內侍尖細的聲音在殿門響起。
「什麼事?」
「稟皇上,朝廷一品誥命,慕王妃,在正華門跪地請求面聖。」
簡璟辰眉梢輕揚,皇帝微一皺眉,冷聲道:「這個女人,居然跑到京城來了,想救兒子想瘋了,不見!」
劉內侍微一猶豫,懷中慕王爺早就差人送上的萬兩銀票終讓他大起膽子,低頭道:「啟稟皇上,慕王妃說她有一言,皇上聽過後,必會召見她。」
皇帝『哦』了一聲,端起碧瓷茶盞,低頭飲茶:「奏吧。」
「稟皇上,慕王妃說,一個叫景琰的人還活著,她知道其下落。」
皇帝冷哼一聲:「什麼景琰───」他話語頓住,片刻後猛然抬頭,手中茶盞滾落於地,急站了起來,厲聲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稟皇上,慕王妃說,一個叫景琰的人還活著,她知道其下落。」劉內侍跪於地上,戰戰兢兢道。簡璟辰望著皇帝失常模樣,眉頭一皺,眼中隱有疑惑之色。
皇帝全身如僵硬了一般,半晌才回過神來,身形一晃,頃刻間便到了殿門口,簡璟辰急喚道:「父皇!」
皇帝頓住腳步,右拳緊握,揚了幾下,顫聲道:「快!宣她進來!」見劉內侍有些愣怔,皇帝一腳踹上他的右肩:「快去!」
劉內侍從未見過皇帝這般失常,嚇得全身顫慄,勉力爬起,直衝向正華門。
皇帝負手在殿內急促地走動,不時抬頭望向殿外,這二十多年來,他是第一次如此焦慮,如此以九五至尊之身來迫切等待一個臣婦的覲見。
簡璟辰的臉隱在蟠龍石柱的陰影之中,望著皇帝焦慮的神情,眼神閃爍。
一盞茶的時間悄悄流逝,輕碎的腳步聲響起,慕王妃瘦弱的身軀在殿內跪倒:「臣婦慕王正妃叩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此時已平靜了一些,克制住心頭的濤天巨浪,低聲道:「平身吧。」
「謝皇上!」慕王妃站起身來,垂頭而立。
皇帝正待開口,眼角餘光瞥見簡璟辰仍在殿內,穩步走至案後坐下,道:「辰兒,你先退下,所有人,都給朕退出去。」
簡璟辰恭聲道:「兒臣遵旨。」他躬腰退出殿外,見殿內宮女內侍齊齊退出,劉內侍伸手將殿門掩上,將右拳抵住嘴唇,輕輕咳嗽了一聲。劉內侍轉過身來,正對上簡璟辰淩厲的眼神,不由微微點了點頭。
待殿門吱呀關上,皇帝聽得簡璟辰的腳步聲遠去,恢復了一貫的冷靜。威嚴的目光緊盯著垂頭而立的慕王妃,口氣平淡道:「你要見朕,有什麼事情,奏上來吧。」
慕王妃十指互絞,猶豫片刻,細細地吐了一口氣,終從袖中掏出一個肚兜和一塊長命金鎖,神色寧靜地步至皇帝身前,躬腰遞上。
皇帝右手隱見顫慄,從她手中接過那嬰兒肚兜和長命金鎖。只見紅底的嬰兒肚兜上,繡著一個憨態可掬的魚娃,魚娃的右下方,用黑線精緻的繡著『璟琰』二字。
皇帝被這兩個字刺得閉了閉眼睛,又睜開來,望著那長命金鎖,金鎖上刻著的『璟琰』二字,攜著遙遠的往事,衝破模糊的記憶,呼捲而來。
那一年,她尋到莊國,站在了他的面前,她含羞帶笑,在他的耳邊輕聲細語,讓他又喜又驚,她,有了他的骨肉。
他為防趙氏發覺,將她安頓在城外的一處秘宅,即使是軍務忙碌,也每日都去看她。
她雖性情豪爽剛烈,在他的面前,卻總是那般嬌羞溫婉。他也最喜歡將她抱在懷中,與她喁喁細語。只有在那種時候,他才能忘卻身上所背負的重任,忘卻那些爾虞我詐、勾心鬥角。
她總是喜歡在躺在他懷中時,將他的長髮纏繞在指間,脈脈的眼波凝在他的面上,一刻也不肯移開。
「南英,你喜歡兒子還是喜歡女兒?」
「都喜歡,只要是我們的孩子,我都喜歡。」
「可我喜歡有個兒子,我要為你生個兒子,將來像你一樣的威武。」
「好,清娘,我們生個兒子。」
「南英,你為他取個名字,好不好?」
「嗯,讓我想一想。對了,我們簡氏,到他這一輩是璟字輩,就叫他璟琰好了。」
「璟琰?嗯,好名字。南英,我們的長子,就叫簡璟琰。」她的笑容是那樣甜蜜與滿足,讓他的心跳情不自禁地加快數拍,將頭埋在她的頸中。
她嬌笑著推開他:「南英,我看別人的孩子都是一出生就戴著長命金鎖,你去給我們的孩子打個長命金鎖,將他的名字刻上,好不好?」
「好,我明天就去找人打,保佑我們的兒子生下來後健健康康,將來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他高聲笑著,將她抱了起來。
這刻著『璟琰』二字的長命金鎖,第二日他就放在了她的掌心,可她,那傾心愛過他的女子,卻在數日之後,決然地逃離了他的身邊,從此與他由愛結仇,從此再也不曾回頭。
皇帝癡立原地,二十多年的輾轉想念,二十多年的痛悔懊惱,這一刻,都撞入他的心中,他原本威嚴肅穆的面容流露出一絲哀傷與溫柔來。
他緩緩轉頭望向慕王妃:「你說吧,朕聽著。」
慕王妃微微抬頭,眼圈漸紅,眸中含淚,低聲道:「那一年,清姐從莊國逃回來,已有五個月的身孕,她怕葉大哥和三哥知道真相後忍受不了而去找你尋仇,便躲在了容州一處宅院之內,身邊,只有我相伴。
她一路逃亡,心碎神傷,又屢受輕創,即使她自己懂得醫術,服了很多安胎藥,也不見效,在七個多月時,孩子便生了下來。由於生得突然,當時來不及找穩婆,是我替清姐接生的,生下來的是個男孩。
孩子生下來後,清姐很高興,說不會再嫁人,要獨自將孩子撫養成人,讓他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可是天不遂人願,因為早產,一個時辰之後,孩子便沒了氣息。
清姐產後極度虛弱,幾經努力沒把孩子救活,傷心欲絕,她將這金鎖放在繈褓之中,哭著要我尋個地方好生將孩子埋葬之後便暈了過去。
我因為急著救醒清姐,便將孩子的屍身放在了另一間房內。等我找來大夫,替清姐煎好藥,服侍她喝完藥躺下睡著後,才想起要去將那孩子入土安葬。
我抱著孩子走到郊外,正要將他埋入黃土,卻突然發現,他雖然沒了氣息,但胸口似是還有一團餘熱。
因為大夫曾叮囑過,清姐有血崩的預兆,不能再受任何刺激。在不能確定孩子是否能救活的情況下,我想了又想,抱著孩子回轉容州,尋到當時城內最好的大夫,將孩子放在他那處,又丟下了許多銀兩,便回到了清姐身邊。
當時清姐身子極為虛弱,時刻有血崩的危險,我為防她情緒激動,便瞞下了此事。我想著,萬一孩子救不活,不說出來是免得清姐有了希望後再次絕望,可如果孩子救活了,我再給她一個大大的驚喜。
當時我心中還有著一個癡念,清姐曾說不再嫁人,我卻不忍她因為你的負心而終身不嫁,獨自撫養兒子。我想著,你既負了她,又沒了孩子,清姐說不定就會選擇三哥,等他們成親了,我再將孩子的事情說出來,三哥也必定會接受那個孩子,清姐也能重新過幸福的生活。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日,那孩子始終是半死不活,我去大夫處看過許多次,大夫都說不一定能救活,我便一直瞞了下來。
清姐休養二十餘日後,因為邊關與西狄的戰事緊張,她又怕失蹤太久,讓葉大哥和三哥擔憂疑慮,便拖著病體上了邊關。我一直跟在她的身邊,因為不知道遠在容州的孩子是否倖存下來,自是也無法將此事道出。
直到你發兵攻打容州,清姐帶著我趕回容州,她因急著護送太子皓和昭惠公主逃離,戰火之中便與我分散了。我記掛著那個孩子,趕到那大夫處,才知孩子性命得保,讓那大夫給救活了。
我抱著璟琰,趁亂逃離了容州,兵荒馬亂,我好不容易才逃得性命。聽聞葉大哥和清姐身亡,我悲痛欲絕,想著要找三哥問明真相,便將璟琰託付給了一農家夫婦撫養,孤身一人尋到潭州。
到我與三哥成親後,我又不願讓三哥知道真相,不願他看到那個孩子而想起清姐,便一直將璟琰寄在那農家撫養,只是每隔一段時間便去看望他一次。
清姐已不在人世,我本也不想將這事說出來,只想讓璟琰平平安安地度過一生,也算對得起清姐在天之靈。若不是,不是皇上您這次逼人太甚,我,也不會說出來的。」
慕王妃講到這處,淚珠成串滑落,嚶嚶而泣。
皇帝愣愣地聽著,握著長命金鎖的手緊緊攥成團,巨大的震驚後,心底湧起狂烈的驚喜:璟琰,自己的長子,自己最愛的女人所生的兒子,真的還活在人世嗎?
他望向殿內一側掛著的那幅清娘少女時的畫像,畫中之人,向他笑著,南英,我們的兒子───璟琰,還活著,他在等你這個父親去把他接回來呢。
皇帝沈默良久,忽然厲聲問道:「這些事,都是你一人所為,除了這金鎖,你還有何證據,證明你說的那人就是璟琰?」
慕王妃淒然一笑:「皇上,只要你見到他,你就會相信,他是你的兒子。他與你當年,長得一模一樣,不需要任何證據的。而且,他的右掌,和清姐一樣,是斷紋之掌。」
她頓了頓道:「還有,當年救活璟琰的那個容州大夫,姓郭,他也有幸逃脫了當年容州的三日屠城,輾轉來到這京城,後因醫術精湛,又入了太醫院,正是現在太醫院的醫正郭慕陶。為了救璟琰,他耗費了一年的心血,曾對我說過,璟琰是他花費心力最多的一個病人。皇上可傳他問話,他雖不知我和璟琰的真實身份,但應還記得當年之事。」
皇帝身形微晃,猛然步至慕王妃面前,滔天的氣勢壓得慕王妃險些站立不穩,他緊盯著慕王妃怯弱的面容,緩緩道:「璟琰,朕的兒子,現在何處?!」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27:54
第六十七章 風雨
慕王妃低眉順目,退後兩步,垂頭不語。
皇帝盯著她看了片刻,冷哼一聲:「你是想要脅朕嗎?!」
「臣婦不敢。」慕王妃話雖輕柔,卻極堅定。
皇帝拂袖轉身,背對慕王妃,冷聲道:「什麼條件,你說吧。」
慕王妃面色漸轉蒼白,咳嗽數聲,雙眸卻忽然迸發出異樣的神采,她抬起頭直視著皇帝的身影:「臣婦斗膽,想請皇上放了琮兒、容兒、孔瑄及玄亦大師等人,並下詔,只要您在位一日,便不得撤藩。」
殿外透進的陽光在這瞬間似暗了一暗,皇帝袖中雙拳緊捏,冷聲道:「就憑著你這麼空口一說,和一個朕根本未曾見過的人,你以為,朕會答應你嗎?」
慕王妃此時已完全鎮定下來,雙頰透出一種病態的潮紅,微笑道:「皇上,要不要接回璟琰,答不答應臣婦的請求,您自有聖斷。但對臣婦而言,總是要救回這些人,才能夠將璟琰交出來的。臣婦既然來到京城,自是做好了萬全的準備,這世上,只有臣婦一人才知道璟琰的下落。臣婦只有一個兒子,皇上若是不答應,臣婦與兒子死在一起便是了。」
正泰殿內一片死般的寂靜,皇帝緊握著手中的長命金鎖,望著清娘的畫像,良久,方緩緩道:「朕可以答應你的條件,只要你將璟琰的下落告訴朕。但朝中現在局勢複雜,朕得拖上一段時日,安撫各方勢力後,再放了這些人。」
慕王妃微微一笑:「那臣婦就等上一段時日,皇上什麼時候下詔放人了,臣婦就什麼時候帶著璟琰來見他的父皇。現在,就請皇上恩准我去見見容兒和我的兒子吧。」
皇帝面上閃過一絲惱怒,思忖片刻,道:「你既說世上只有你一人才知璟琰下落,朕可不能輕易放你自由。你若是死了或逃了,朕豈不是永遠都找不到璟琰。從現在起,你住在宮中,由密慎司的人貼身保護。」
慕王妃身子一顫,她也聽過,密慎司是東朝最神秘的一個機構,只奉皇帝詔命行事,執行皇室最隱密的任務,同時暗中監察百官,其成員武功高強,行事狠辣,縱是以自己丈夫那等能耐,講起密慎司來仍是懼畏三分。
她垂下頭去:「皇上如此安排,臣婦也無話可說,但既是住在宮中,求皇上允臣婦去見見容兒。」
皇帝望著慕王妃身影退出大殿,在幾名密慎司暗使的護送下往嘉福宮方向而去,揚聲道:「來人。」
「奴才在。」劉內侍從殿外躬身進來。
「速傳太醫院醫正郭慕陶。」
簡璟辰離開正泰殿,緩步往正華門走去,不時回頭看看正泰殿緊閉的殿門,心中不停思忖:景琰是何人?為何父皇聽到這個名字會如此失態?慕王妃此時上京,並以此消息來見父皇,難道───
他再回頭看了看遠處的正泰殿,遙見劉內侍青衣皂帽的身影立於殿外一角,略略放下心來。他知劉內侍雖是閹人,外表膽小怕事,似對皇帝忠心耿耿,卻實是深藏不露。此人由當年莊國皇宮的一名小太監成為今日東朝的總管太監,實有過人之處,他選擇為自己效力,應是在為其日後有個安穩的退路而早做籌謀。
簡璟辰回轉頭,卻見允王迎面而來,似笑非笑:「四弟,這麼捨不得那正泰殿啊,一步三回頭的。」
簡璟辰嘴角微揚:「三哥也挺惦記著這正泰殿的嘛,這不正要去嗎?」
允王揚了揚手中的國書,微笑道:「我是給父皇送這突厥國新王的國書的。四弟你也知,三哥我分管禮部事宜,這國書───」
簡璟辰全身一震,踉蹌向後退了兩步,又猛然躍前,劈手奪過允王手中國書,展開細讀,雙手直抖。
他耳中一陣轟鳴,隱約聽到允王湊近來略帶嘲笑道:「四弟,古汗王駕崩,三哥我還要恭喜四弟你即將有一個新姐夫。聽說突厥新王威武蓋世,與常寧姐姐倒是十分相配。雖說子襲父妻,未免與我朝禮法不符,但那是蠻夷之邦,四弟你也不必太在意。新王可在國書中說了,待三個月的熱孝期一過,就要封常寧姐姐做小閼氏了呢。」
簡璟辰面寒如鐵,右拳忽然揚起,允王一驚,來不及躲避,正慌神間,簡璟辰的拳勢卻在他面前半尺處生生停住。
允王忙擺手道:「四弟息怒,三哥和你開個玩笑而已,可別傷了咱們兄弟感情。」
簡璟辰將拳緩緩收回,額頭青筋跳了又跳,臉色略見蒼白。待自己的喘息不再那麼粗重,他恢復平靜神態,將國書遞還給允王,冷冷道:「父皇現在有要事,不便見你,三哥不必去自討沒趣。這國書,早一天晚一天遞上去都不礙事。」
說著不屑地看了允王一眼,轉身提步。
允王見他這一眼掃過來,充滿了蔑視之意,心中十分不爽。長期壓抑著的憤懣和嫉妒之情湧上,加上今日所知之事實是令他有些得意,不由揚聲道:「四弟,我這還有突厥左屠耆王的密函,是不是也等明天才遞上去呢?聽說裡面所述之事十分重大,怕是耽擱不了的。」
簡璟辰頓住腳步,眼神愈發冷漠陰寒,淡淡道:「這是禮部事宜,是三哥職責所在,我怎能多言,三哥你自己看著辦吧。」袍袖一拂,往正華門而去。
陽光自窗櫺透進來,照在藍徽容苦澀的面容上,泛著淡淡的光澤。她依於窗前,心中千回百轉,傷感難言。
她自察覺到自己懷有身孕之後,便不太敢去正泰殿服侍皇帝,唯恐被皇帝或寧王看出端倪,害了腹中的胎兒。皇帝雖不會害她,但寧王已被妒恨沖昏了頭腦,實是不得不防。
她心中又歡喜又傷悲,歡喜自己有了孔瑄的骨肉,能讓他血脈得以延續,傷悲的是這孩子竟在他父親處於生死關頭的時候來到人世,分明是要讓他的父母生生分離,無法同生共死。
窗外,陽光底下,桂花慢慢沁著芳香,嘉福宮中極為安靜。藍徽容漸感睏倦,腦中猶在想著如何讓皇帝答應放自己去大牢探望孔瑄,將自己懷有身孕的事情悄悄告訴他。她也惦記著莫爺爺等人,不知他們是否受刑,是否受苦。
正昏昏沉沉時,宮門吱呀開啟,細碎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藍徽容聽著不似素雲等人的腳步聲,抬頭一看,驚喜呼道:「琳姨!」
慕王妃將她一把摟入懷中,痛哭失聲,藍徽容忙輕拍著她的後背:「琳姨,您怎麼來了?!」
慕王妃哭了良久,方放開她來,撫上她的面容,見她的臉瘦了一大圈,血色全無,不由泣道:「容兒,你放心,琳姨一定會把你們都救出去的。」
藍徽容漸感不安,緊握住慕王妃的手,急道:「琳姨,皇上怎麼會允你來這嘉福宮的?您怎麼上京來了?您要做什麼?!」
慕王妃卻不回答,回頭看了一眼,藍徽容這才注意到她身後數步處立著幾名青衣女子,均帶著人皮面具,卻身形矯健,站姿挺直,一望便知是武藝高強之人。她心中暗驚,慕王妃已拭去淚水,平靜道:「容兒,皇上已經答應了我,會放了你們的,所以你不要太過憂慮,安心等上一段時間,別急壞了身子。」
藍徽容覺慕王妃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知她有話要與自己密談,遂輕聲道:「琳姨,您來了我就放心了,我們這麼久沒見,容兒十分想您,有些話想和您說。」
她扶著慕王妃向內室走去,那幾名青衣女子跟了上來,藍徽容面色一寒,掃了這幾人一眼,冷聲道:「敢問這幾位姐姐是何方高人?」
一名青衣女子行了一禮:「公主殿下,我等奉皇上旨意,保護慕王妃。」
藍徽容並不理她,將慕王妃扶入室內,猛然抽出案上長劍,縱身躍到房門口,英氣勃發,橫劍當胸:「琳姨入了我嘉福宮,便由我來保護,你們誰敢踏前一步,休怪我不客氣!」
夜晚的風帶著幾分涼意,吹入琅翠樓中。藍華容微笑著端著一套薄胎白瓷的茶具,上到琅翠樓的閣樓。簡璟辰正倚欄而坐,眉頭深蹙,藍華容有意將腳步放重,他也不曾回頭。
藍華容沏茶入盞,香氣飄渺,輕輕奉至簡璟辰面前:「王爺,這是我用從城外莊園中采來的夏荷,曬乾後製成的『清荷茶』,清心肺,去虛火,再好不過的了。」
簡璟辰本是倚欄望著月薄星稀的夜空,想著遠在塞外被逼至絕境的皇姐,痛楚難言。他順手接過茶盞,抿了一口,感覺茶湯入口馨柔沁肺,心情稍好,淡淡道:「倒是難為你有這個心思,她們服侍得都沒你這麼用心。」
藍華容溫婉一笑,慢慢依入他的懷中,輕聲道:「王爺,我不是想著要服侍好您,我的心中眼中,本就只有王爺您一個人。」
簡璟辰聽她這話說得極癡,心中也有一絲感動,手上用力,將她環住,把頭埋到她的髮中,聞著她髮間的清香,漸漸舒緩緊繃著的神經,輕聲道:「容兒,我很累。」
藍華容愣了一下,反手將他摟住,心中湧起疼惜之情。一直以來,這個男子,在她眼中,總是那般溫和中透著一絲威嚴,讓她仰慕,讓她崇敬,卻從沒有像此刻一樣,讓她感覺到他也有脆弱無助的時候。
她的視線越過他的頭頂,望向黑沉的夜空,輕聲道:「王爺,累就停下來,好好睡一覺,睡醒了就不累了。」
簡璟辰微微搖了搖頭,苦笑道:「容兒,你不知,我睡不著的,我怕睡著了就再也醒不來。我也停不下來的,停下來,只怕連你,我都沒有辦法留住了。」
他似是找到了一個可以傾訴的物件,閉上雙眼,喃喃道:「容兒,我也很想停下來,可是他們不讓我停下來,一個一個的逼我。為什麼,我會活得這麼累?我得不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人,也不能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為什麼,我不是站在最頂峰的那個人?!」
他靠在藍華容纖瘦的肩頭,聲音漸漸縹緲:「容兒,我其實並不想去爭那個位置,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多累,父皇他這一生,也沒多少快樂可言。我要是能做一個閒散王爺,皇姐也不用遠嫁塞外,我們兩姐弟過點平平安安的日子,該有多好。
你知道嗎?去年我帶著惠兒微服去容州的那段日子,是我這一生過得最輕鬆的日子。不用面對趙氏的苦苦相逼,不用看父皇的面色行事,我只是簡寧,而不是現在這個寧王。我還,還認識了你的姐姐,要是一切沒有變,能回到那個時候,我,寧願不要現在的一切。
我從容州回來,才知道翠姨因為一件小事觸怒了廢太子,被他活生生的打死了。你知道翠姨是誰嗎?她是母妃的貼身宮女,是從小把我抱在懷裡,看著我長大的人。母妃走後,是她將我一手帶大,在那吃人不吐骨頭的宮中,只有她和皇姐才是我的依靠。可她,因為我的緣故,被廢太子下了狠手處死,他的目的,只是想向我發出警告,我經常在想,究竟是我害死的翠姨,還是那個皇位害死的翠姨?!
容兒,他們一步步的逼我,非要將我逼上絕路不可,你告訴我,我到底該怎麼辦?!」
藍華容怔怔地聽著,耳畔的墜子瑟瑟而顫。她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來,只是輕柔地將他抱住。聽得簡璟辰的呼吸聲越來越重,話語也越來越悲傷,心尖疼痛難言,想著要令他高興一些,想起日間那事,面上一紅,在簡璟辰耳邊低低地說了句話。
簡璟辰猛然抬頭,湧現驚喜之色:「是真的?!」
藍華容含羞帶笑低下頭去,簡璟辰愣了一瞬,緊緊將她抱住,輕聲道:「容兒,你真好,這實在是個好消息,我終於要做父親了。」
藍華容見簡璟辰如此高興,眼中也迸出幸福的光芒。簡璟辰子息艱難,雖有側妃姬妾十餘名,卻無一人為他誕下一兒半女,也曾有姬妾受孕,卻又都不慎流產。自己肚中的這個,如果順利誕下,將會是他的第一個孩子。想到將為自己所愛之人生下孩子,藍華容雙頰暈紅,朦朧的月色下,如院中的海棠般楚楚動人。
簡璟辰心中高興,也一時忘記了重重心事,抄手將藍華容抱了起來,大步向房內走去。
藍華容嬌羞地環住他的脖子,聽憑他將自己放在床上,感覺到他輕柔地親吻著自己,由眼至面頰,溫熱的氣息撲入耳中,他迷醉的聲音喃喃喚道:「容兒!」
藍華容聽他這聲『容兒』的呼喚,與他先前呼喚自己時截然不同。竟飽含著徹骨的思念與糾纏、不捨與迷離,不由心頭一顫,眼中閃過悲憫妒恨之色,仰望碧紗帳頂,痛苦地閉上了雙眼。
睡到後半夜,風勢漸大,下起了入秋以來最大的一場雨,鋪天蓋地。
藍華容被暴雨擊打屋簷的聲音驚醒來,正待坐起,卻發現身邊空空。她忙披上衣衫,趿上繡花鞋,輕手輕腳走至門口,正待拉開房門,外間的對話聲穿透風聲和暴雨聲傳入她的耳中。
「你說什麼?!」他的聲音是那般焦慮,還帶著幾分絕望。
左端成的聲音響起:「王爺,劉內侍剛才是冒雨偷偷出宮來告知我這個消息的。他聽得清清楚楚,皇上的長子,當年和思清公主的母親所生的那個孩子,叫璟琰的,並沒有死,是慕王妃將他藏起來了。現在慕王妃以此為要脅,要皇上放了慕侯爺和思清公主等人,皇上已經答應慕王妃了。看得出來,皇上他十分看重這個未見過面的兒子,王爺還是早做準備為好。」
藍華容被這驚天的秘密嚇得呆立原地,迷糊中聽到簡璟辰如困獸般在外間走來走去,聽到他憤恨的聲音與風聲雨聲糾纏在一起:「父皇真是老糊塗了,就憑那個女人所說,置撤藩大計於不顧,鬼才知道那個女人說的是真是假!」
「王爺,慕王妃去後,皇上即刻傳了太醫院郭醫正問話。據郭醫正回憶,當年確實是大費心力救了一個奄奄一息的嬰兒,皇上命人畫了慕王妃的畫像讓他辨認,郭醫正基本能夠確定當年正是慕王妃抱著那個嬰兒求醫的,經皇上提醒,他也依稀想起那嬰兒的面貌似與皇上十分相似。劉內侍在旁觀察,皇上像是已相信了慕王妃所言。若真是如此,皇上將您的長兄接了回來,王爺您看───」
簡璟辰冷笑數聲:「接回來又怎樣?他始終無名無份,是個來路不明的野種,一無玉碟,二無記檔,難道父皇還要將他立為太子不成?!皇室宗親、文武大臣們會答應嗎?!」
「王爺說得在理,但世事難料,以皇上對玉清娘的感情,又已將其冊封為故慧莊皇后,立故皇后所生之子為太子,也───」
簡璟辰似是十分狂怒,將一榻凳踹翻在地:「不行,絕不能讓父皇將那野種接回來。父皇心中只有玉清娘,對不是他親生的容兒都那麼好,反倒對我皇姐不聞不問。真要是將那野種接回來,即使不立為太子,這宮中,也無我立足之處了!」
「王爺,既是如此,您得早做決斷才是,可現在慕王妃住在宮中,已被密慎司的人保護起來了,只怕不好下手。」
簡璟辰在房中走來走去,良久方道:「父皇既派了密慎司的人保護慕王妃,只怕是起了戒備之心,我不能自尋死路。」
「是,王爺,但現在這事也不能再拖,常寧公主那處可拖不起,只有三個月的時間了。恕小人說句掉腦袋的話,那東西,算算時間,應該差不多了。」
屋外風雨越來越大,藍華容漸漸有些聽不清外間二人所說之話,但斷斷續續傳入耳中的話語仍讓她面無人色,四肢麻木。
怔愣間她不知站了多久,聽得左端成告退聲響起,慌忙脫掉繡花鞋,將鞋拎在手中,赤腳在地磚上悄無聲息的掠過,躺回床上。
她控制住自己強烈的心跳,好不容易平定下來,聽到簡璟辰推開房門,聽到他沉重的腳步聲在房中長久的徘徊,而他的嘆息聲又是那般痛苦與掙扎。
雨聲漸小,藍華容聽到簡璟辰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在床前停住,心中一陣恐慌,緊閉雙眼。
一隻冰涼的手撫上她的頭頂,輕撫過她的身子,她不可控制地顫抖。簡璟辰冷笑一聲,貼了過來,從後面抱住她,在她耳邊輕聲道:「容兒,你在夢中聽到了什麼?可不可以告訴我呢?」
藍華容渾身直抖,說不出一句話來。簡璟辰的手自她胸前輕撫而下,停在了她的腹部,語氣稍稍柔和:「容兒,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這裡,可還有我的長子呢。只是你可得乖乖的,不該聽的不要聽,不該說的不要說,你若是聽我的話行事,我明天就會將你的族人放了的。藍家上下,幾十條人命,可都在你這張嘴上掛著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28:12
第六十八章 仇讎
這日早朝,皇帝御臨太極殿,百官依序立於丹墀下,三跪九叩,山呼萬歲。
劉內侍尖細而含著真氣的聲音迴蕩於殿中:「諸臣有本啟奏,無事退朝。」
簡璟辰立於最前,眼角瞥了瞥身側著紫色王袍的淩王,淩王會意,微微點頭,往殿中斜踏一步,躬身道:「臣有本啟奏。」
皇帝看著立於丹墀下的這個侄兒,和聲道:「淩王有本,就奏上來吧。」
「臣斗膽,奏請陛下即刻下旨鎖拿慕少顏進京,以查清其隱匿前朝餘孽、勾結西狄、謀害我父王一案。」
皇帝眉峰微微一蹙,旋即微笑道:「璟仁不必著急,關於慕藩一案,尚有隱情,朕已命密慎司徹查此案,待密慎司有本回奏,再行決斷。」
淩王抬起頭來:「皇上,慕藩一案,證據確鑿,不需再勞動密慎司。此案已拖了這麼久時日,慕藩已有叛逆之心,不能再拖,還求皇上顧念我父王死得不明不白,速速決斷,也好為他報仇雪恨,以正法紀。」
皇帝眼神一冷,淩王看得清楚,心中一驚,垂下頭去,皇帝冷竣道:「淩王是信不過朕,還是信不過密慎司?!」
淩王聽皇帝這話說得極重,面上失色,跪低叩首:「微臣惶恐,微臣不敢,微臣一片孝心,想及早告慰亡父在天之靈,還請皇上恕微臣不敬之罪。」
皇帝站起身來,冷冷道:「慕藩之事,朕自有決斷,諸臣工休再多言。故德王是朕的手足,朕自會還一個公道給他。今日就都散了吧!」說完他一拂袍袖,離座而去。
待皇帝身影隱入殿後,明晃晃一片紫袍綬帶閃過,百官輕聲議論著步出太極殿。簡璟辰猶豫了一下,追往殿後,遙見皇帝往正泰殿而去,忙追至他身後,恭聲道:「父皇,密慎司的人什麼時候派出去的,怎麼會要出動他們?」
皇帝頓住腳步,淩厲的眼神投過來:「你這話,是臣子的語氣嗎?!你莫非也想學淩王,來逼朕不成?!」
「兒臣不敢。」簡璟辰慌忙低下頭去:「兒臣是因父皇前日言道命兒臣住進交乾殿,幫父皇打理軍政要事,兒臣恐有失職,所以才───」
皇帝猶豫了一下,聲音中不起一絲波瀾:「朕想命工部翻修一下交乾殿,你過段時間再進來吧。」
皇帝的身影遠去,簡璟辰仍呆立於原地,身後大殿內,紫銅香爐中散發出來的嫋嫋輕煙自窗格中飄出,薰得他一陣頭暈。
正迷糊間,允王從他身邊而過,微笑道:「四弟,在這發什麼愣啊?昨日被四弟勸住,不敢觸父皇的霉頭,我現在正要將你姐夫的國書遞上去,四弟何不與我一齊去見父皇?」
簡璟辰與允王一起步入正泰殿,皇帝正斜靠於椅中,右手撐額,似是有些疲倦,聽得二人進來,抬起頭。允王從袖中掏出國書,躬身遞給皇帝,皇帝伸手接過,看了一遍,皺眉道:「這個突厥新王,倒是不容小覷。」
允王又從袖中掏出一封簡函,奉給皇帝:「父皇,這是左屠耆王差人送來的密函,兒臣不敢擅覽。」
皇帝抽出信函,迅速掃了一遍,忽然冷笑數聲,抬起頭來:「允王先出去。」
允王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容,恭應一聲,退了出去。待他的身影不見,皇帝淩厲的眼神望向簡璟辰,簡璟辰垂下頭,木然不語。
皇帝怒極反笑:「你倒是姐弟情深,竟答應人家用西北五州換常寧回來,難怪你這麼急著撤藩。只是,這東朝輪得到你作主嗎?!」
簡璟辰沈默片刻,跪落於地,深深磕下頭去:「父皇,兒臣迫於無奈,兒臣再次懇求父皇,將皇姐接回來。三個月熱孝期一過,她就要被逼改嫁繼子,求父皇看在故去的母妃份上,看在兒臣份上,救皇姐一命。」
皇帝將那信函擲在簡璟辰身前,怒道:「你不要提你母妃!她欺騙朕那麼多年,將朕視為仇人,生出來的兒女也是這般不爭氣!改嫁繼子又怎麼了,她還是照樣當她的閼氏,沒用的東西!」
簡璟辰緊盯著膝下的地氈,聽到自己的心譁然裂開的聲音,愴然一笑,抬起頭,直視皇帝:「父皇,我們在您心中,就真的連一個不是你親生的容兒都不如嗎?您有沒有把我們看成您的兒女?您的心中,就真的只有那個女人嗎?!」
皇帝何嘗聽過兒女臣子這般語氣與自己回話,怒氣勃發,抬足踹向簡璟辰。簡璟辰不敢運力抵抗,身形直飛出去,撞上殿中石柱,滾落於地,嘴角沁出一絲血跡,他卻仍是抬頭,愣愣地望著皇帝。
皇帝忽然一陣劇烈的咳嗽,視線掠過一側的清娘畫像,腦內有些眩暈,狂怒之情難以遏制,指著簡璟辰厲聲道:「剛看著你好一些,你就這樣忤逆。你心中想什麼,朕都知道!你不要以為朕只有你這一個好兒子,不要想著那太子之位遲早總是你的!朕還沒死,你就安份一些,不要逼朕收拾你!你給朕滾出去!」
簡璟辰緊咬牙關,盯著皇帝看了一陣,慢慢平靜下來,爬起來給皇帝磕了一個頭,輕聲道:「父皇息怒,是兒臣的過錯,求父皇寬恕兒臣,兒臣再也不敢了,兒臣告退!」
他掙扎著爬起來,拭去嘴角的血跡,再給皇帝行了一禮,緩步退出正泰殿,走了數十步,立於宮牆之下。良久,他才發現自己竟在打著冷戰,一股從未有過的絕望與決斷之意自心中湧出,令他渾身劇烈顫抖。
時近中秋,京城連著下了數日的秋雨,夾著狂烈的秋風,似是深秋提前到來,天地間一片肅殺之意。
皇帝這幾日頗為心煩,淩王等皇族諸王雖為他威嚴所懾,不再上表相逼,但如何令這些掌著部分軍權的皇族們息事寧人,著實有些令他頭疼。
他更時刻掛唸著自己的長子璟琰,愧疚之情一日濃過一日,恨不得即刻將他接回宮、好好補償於他才好。可他也知慕王妃是存著必死之心來的,如不能滿足她的條件,只怕當世,再也無人知曉自己的長子身在何處。
偏這日政事又頗繁雜,皇帝堪堪忙定,六部尚書一一召見完畢,已是日沉時分。皇帝有些疲倦,靠上椅背,輕揉著眉間,感覺自己這段時間以來似是有些精力不濟,縱是內功精湛,也常浮起無力之感,是政事太忙碌了,還是自己真的老了?
有人輕步邁入大殿,皇帝睜開眼,只見簡璟辰步了進來。
這幾日,簡璟辰似是淡忘了那日兩父子之間的激烈爭執,說話辦事十分恭謹,絕口不提常寧一事。皇帝心中也有些暗悔,那日不該情緒失控,對他大動肝火。
他再惱怒,心中也清楚,接回璟琰可以,對他百般寵愛萬般補償也行,但要立這個突然出現、未入過宗譜的長子為太子卻是絕不可行,單是皇族宗室那一關,就絕對過不了的。想來想去,還只有眼前這個兒子才是最適合接位的人選,是不是真的要考慮一下他的感受,將常寧接回來呢?
簡璟辰恭順笑著走近案前:「父皇,顏放回報,五百萬兩的賑災銀子已順利放出去了,東南三州民心穩定,也未發生大的疫情,兒臣特來回報。」
皇帝心情略好,點了點頭:「顏放為人沉穩,你舉薦的這個人不錯。」
簡璟辰躬身道:「父皇,還有一事,兒臣想求父皇恩准。」
「說吧。」
「今日是容兒的生辰,兒臣的良娣想接她姐姐回藍府,為她祝生,她的族人們也都想著要為她辦一個熱鬧一點的壽宴。兒臣想著,讓容兒出去走一走,和族人聚一聚,也許能開解於她,緩解一下她的憂思。」
「我?今日是容兒的生辰?」皇帝想了一下:「辰兒考慮得倒是周到,朕准了,要是她與族人相處融洽,今夜你就不必送她回宮了。」
「謝父皇。」簡璟辰躬身行禮,面上露出溫順的微笑。
藍徽容自那日與慕王妃會面之後,便安下心,聽她的囑咐,抑住擔憂和思念之情,呆在嘉福宮內,偶爾去一去正泰殿服侍皇帝。
她雖不知琳姨究竟有何計策可以救出眾人,也不知她囑咐自己的那番話是何意思,但見她似是極為淡定自信,還可以不時來探望自己。皇帝這幾日已將孔瑄一案壓下,還不時和顏悅色要藍徽容不必心急,寧王和淩王等人也不再對慕王爺死咬不放,她便放下心來。
雖然滿心思唸著孔瑄,也無法去探望於他,但既知他性命能保,更時時想起腹中孩兒,她心中實是有種絕處逢生的歡喜。
這日黃昏時分,藍徽容見雨勢稍歇,欲去正泰殿陪皇帝用晚膳。剛打開宮門,只見一人往嘉福宮而來,一襲藕荷色裙子,身形纖柔,正是堂妹藍華容。
這幾日,藍華容有了聖諭,可以自由出入禁宮,也來嘉福宮看望過藍徽容幾次。藍徽容雖對她十分不滿,但現在孔瑄等人既能保命,她又時時想起終是因自己的緣故,華容才走到這一步,便對她再恨不起來。只是兩姐妹也無法回到以前融洽相處的境地,總是說不到幾句話,華容便紅著眼圈告辭而去。
藍徽容見藍華容走近,細雨中,她面色蒼白,怯弱之態如風中殘荷,又想起過段時日後兩姐妹再也無法相見,而她也只不過是被寧王蒙在鼓裡利用而已,心內嘆息。上前握住她的手,只覺她十指冰涼,柔聲道:「妹妹今日怎麼這個時辰進宮來了?也不多穿件衣裳。」
藍華容似是有些緊張,手微微一抖,勉強笑道:「今日是姐姐的壽辰,妹妹想接姐姐回家。大伯、伯母、父親母親都說要好好為姐姐辦一個壽宴,文容也嚷著一定要見見姐姐。我已求王爺去求了皇上,皇上恩准姐姐今日出宮,和家人好好聚一聚,姐姐今夜可以不必回宮的。」
藍徽容一愣,這才想起今日竟是自己的生辰。她正待推辭,藍華容眼中含淚,攀住她的左手,泣道:「姐姐放心,今夜就是我們藍家人在一起聚一聚,與王爺不相干的。姐姐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一切都是做妹妹的錯,姐姐若是不原諒我,我也無顏再活在這個世上。」說著緩緩跪落下去。
藍徽容忙將她拉起來,見她這話說得決絕,淚水漣漣,面色慘白,心中一軟。又想起離京之前終要去見族人們最後一面,而族人們日後還得靠眼前這個妹子相護,皇帝又難得放自己出宮,暗嘆一聲,道:「妹妹,姐姐並不怪你,你不要多心,我也想見見文容,你不要再哭了。」
紛亂鬨鬧的壽宴結束後,已是夜色深沉。窗外,秋雨越下越大,還夾雜著以往在秋季難見的閃電驚雷。
藍徽容正待回宮,剛邁出花廳門,藍華容撐著把傘追了上來:「姐姐,雨太大,你在家裡歇上一晚,明日再回宮吧。」
藍徽容搖了搖頭,返身向屋外走去,藍華容急拉住她的衣袖,被她一帶,『啊』的一聲跌倒在地。
藍徽容忙將華容扶了起來,見她緊咬著下唇,額頭沁出黃豆大的汗珠,右手緊按著小腹,心中一緊,急問道:「妹妹,你怎麼了?!」
藍大夫人和二夫人呼著擁了過來,眾人將藍華容扶入內室,藍華容躺於床上,伸出手來:「姐姐!」
藍徽容俯身握住她的手,藍華容勉力笑了笑:「姐姐,我沒事,只是有了身孕,身子又弱,倒讓姐姐擔心了。姐姐,你別回宮,在這陪陪我。」
藍徽容一愣,倒沒想到華容也有了身孕,她總是將華容看成一個不懂事的少女,此刻聽得她有了寧王的孩子,縱是對寧王恨意滔天,也有些替她感到高興。
見她似是極不舒服,又懇求自己,藍徽容也不便離她而去,默默坐於床邊。待藍家眾人退出,藍徽容見華容目光閃爍,似是不敢直視自己,暗嘆一聲,握著她的手,輕聲道:「妹妹,你在王府,過得可好?」
「很好,不勞姐姐掛念。」藍華容輕咬下唇,頓了頓道:「王爺他,對我很好,我很知足。」
藍徽容心情複雜,見華容眉宇間仍有一縷愁容,不由在心中暗暗揣測:華容她今日有些反常,究竟出了什麼事?
正思忖間,一陣大風吹得窗戶『呯呯』直響。藍華容似是受驚,猛然轉頭望向窗外。
她怔然片刻,掙扎著下床,走至窗前,凝望著窗外的蒼茫夜色和漫天大雨。一道閃電劃過,將她的臉映得蒼白無比,她輕聲道:「姐姐,今晚的雨,會下得很大呢!」
時近子時,正泰殿內,皇帝仍在埋頭批閱奏摺,秋風鼓入殿內,他輕咳數聲,宮女們忙遞上外袍,皇帝也不理會。正忙碌間,劉內侍輕手輕腳進來:「皇上,寧王求見。」
「這個時辰,他來做什麼?讓他進來吧。」
簡璟辰提著個食盒邁入殿中,行禮道:「父皇,這麼晚驚擾您,實是兒臣之過。」
皇帝抬起頭來:「辰兒有什麼要緊事嗎?」
「回父皇,沒什麼要緊事。」簡璟辰恭聲道:「只是今日藍府壽宴,容兒在席間想起故慧莊皇后,一時興起,做了幾樣故皇后經常做也十分愛吃的點心。兒臣見了,竟也是父皇愛吃的,便一樣取了一點,想著父皇深夜勞碌,特來獻給父皇。」
「我?」皇帝本就在時時想著清娘與璟琰一事,聽著來了興致,丟下手中之筆:「取出來瞧瞧。」
皇帝看著簡璟辰將一碟月牙卷,一碟春玉酥和一碟姑嫂餅從食盒中取出,心情大好。正待伸手,又停住,劉內侍忙步了過來,取出試毒的銀針,一一插入點心,又每樣夾起一點,放入口中,片刻後取出銀針,並未變色,彎腰道:「皇上,可以用了。」
皇帝放下心來,執起玉箸夾起一塊月牙卷細細咀嚼,片刻後微笑道:「容兒廚藝倒是與她母親不相上下。」
簡璟辰在旁微微而笑,待皇帝用過點心,宮女們將食盒撤去,他行禮道:「父皇要保重龍體,早些安寢,兒臣先行告退。」
皇帝揮了揮手:「去吧。」
簡璟辰彎腰後退,在劉內侍身前稍稍停了下腳步,出了正泰殿。
皇帝再回到案前,批閱了一些奏章,漸感有些頭昏,放下筆來。劉內侍見皇帝似是有些睏倦,上前輕聲道:「皇上,夜深了,還是早些歇息吧。」
皇帝輕『嗯』了一聲,站起身來。洗漱過後,劉內侍揮手令眾內侍宮女退出殿外,替皇帝寬去外袍,又熄去殿內部分燭火。皇帝舒展了一下雙臂,抬步走至殿後寢室,正待上床,忽覺一陣頭暈,身形竟有些站立不穩,體內真氣似是消失殆盡,他四肢無力,踉蹌走出數步,倚著床柱緩緩坐落於地。
皇帝心中大驚,急提內力,卻發現自己內力消失得無影無蹤,連一根手指頭都抬不起來。他久經風雨,知中了暗算,腦中迅速想到只怕是簡璟辰在那點心中做了手腳,急怒下欲大聲呼人,卻又發現自己的聲音堵在了喉間,連勉力發出的『啊啊』之聲都輕不可聞。
他一直自恃武功高強,寢殿中並無暗衛相護,只殿外才安排了值守侍衛,此時自己發不出聲音,若是謀逆之人進殿來行刺於自己,只怕性命危矣。
他驚怒之下又是一陣恐慌,難道,自己真要死在親生兒子的算計之下嗎?自己逼宮奪位,難道又要被別人逼宮奪位嗎?
窗外,一道閃電劈過,狂風大作,暴雨傾盆,皇帝於這漫天風雨聲中感覺到陣陣驚悚,漸漸陷入迷亂之中。
迷糊掙扎間,一個人影慢慢走近,在他身前蹲了下來,從他腰間摸出一串銅匙,皇帝更知不妙,欲攥住那人,卻使不出一分力氣。
他迷糊中聽到那人按上了殿內一處機關,從機關內取出一個盒子,用那銅匙打開盒子,知大勢已去,心內悲嘆,軟軟地倒於地上。
那人從盒中取出天子虎符和數塊權杖,輕『咦』了一聲:「奇怪,玉璽怎麼不見了?」
那人從皇帝身前飄然而過,步至殿外,將手中一塊權杖舉起,高聲道:「皇上有旨,今夜值守侍衛統統撤回宿機處,明日辰時之前,任何人不得在這正泰殿百步之內出現,違旨者殺無赦。」
隨著他的話音,正泰殿四周人影湧動,不多時所有人便退得乾乾淨淨。殿外,黑沉的夜色下,只餘遮天的雨幕,似要將這世間一切沖刷得乾乾淨淨。
那人得意一笑,回過身來,步入殿內,將殿門吱呀關上,走到皇帝身前蹲下,將他揪起,尖細而冷冽的聲音響起:「玉璽在哪裡?!」
皇帝眼睛掙扎著睜開一線,模糊中終於看清這人面目,竟是那一直恭謹服侍了自己二十餘年的劉內侍。他急怒下輕啊數聲,劉內侍伸手點上他胸前一處,皇帝感到可以發出輕微的聲音,顫抖著道:「你這亂臣賊子,好大的膽子,不怕誅九族嗎?!」
劉內侍聽皇帝這話,仰頭笑了起來,他尖細的聲音在殿內如夜梟悲鳴:「九族?!哈哈,簡南英,我的九族,早就讓你給滅了,今日再來說滅我的九族,你不覺得太好笑嗎?!」
皇帝驚道:「你,你究竟是什麼人?!」
「我是什麼人?!」劉內侍逼近皇帝面容,眸中射出仇恨的光芒:「簡南英,你可還記得當年你逼宮篡位時,在正華門射殺的震北侯成不屈?!」
皇帝聲音顫抖:「你是───」
「不錯,我就是震北侯的幼子。當年你為逼宮奪位,射殺我父侯,滅了我的九族,我因貪玩,當時正離家出走,才逃得一命。我就想著,一定要親手殺了你,為我族人報仇雪恨。可我當時年幼,怎能與你這當世高手相抗,我想來想去,知道要為族人報仇,非得隱忍個十年八載不可。
我思前想後,終咬牙淨了身,偷偷地入了宮,將當時宮中的一個小太監暗中殺死,頂替了他。當時你剛入主皇宮,宮中大亂,誰還會在意我這麼一個小太監,我就頂著那人的名字在這宮中呆了下來。這麼多年,我一步步向上爬,曲意逢迎,終成為了你的貼身內侍。簡南英,你想不到吧,你這個天下第一高手,竟然會死在我這個太監的手上。哈哈哈哈,我那慘死的族人們,我終於可以為他們報仇雪恨了!」劉內侍壓低的狂笑聲帶著得意之情直衝皇帝心肺。
皇帝一直在試著提聚內力,可始終沒有絲毫反應,心中悲嘆,知今夜無可倖免,他哀嘆一聲:「是辰兒指使你的嗎?」
劉內侍笑得更是得意:「是,是你的好兒子指使我這麼做的。他只道我是貪圖日後的大富大貴,卻不知我也是有著自己的目的,我們,就算是互相利用了。」
他面色一冷,用力扇上皇帝面頰:「老匹夫,快說,玉璽在哪裡?!」
皇帝嘴角滲出鮮血,此時也鎮定下來,恢復了一貫的冷肅神態,聲音雖仍微弱,但帶上了一絲威嚴:「逆賊,你妄想!」
劉內侍面容扭曲,揚起手來,正待再度扇上皇帝面頰,殿門被輕輕推開,簡璟辰負手步了進來,冷聲道:「我父皇,是你能打的嗎?!」
劉內侍鬆開揪住皇帝的手,微笑著站起身,回轉頭:「王爺倒是來得快!奴才幸不辱命,只是玉璽沒找著。」
他將天子虎符和那數塊權杖遞給簡璟辰,恭聲道:「王爺,您得趕緊出宮調動兵力才行,遲恐生變,這處就交給奴才吧,奴才一定會將玉璽找出來的。」
簡璟辰微笑著接過,和聲道:「一切倚仗總管大人了,本王日後絕不會虧待於你的。」
劉內侍謙恭一笑,回轉身,正待彎下腰再向皇帝逼問。一股大力悄無聲息地襲上他的後背,他縱是內力精深,也來不及運功抵抗,眼前一黑,噴出一口鮮血,向前一撲,倒於皇帝身邊。
一道寒光閃過,他急速翻滾,簡璟辰緊逼而上,袖中短劍如雷霆萬均,又似映月生輝,將劉內侍逼得步步後退。劉內侍已受一掌,功力大減,數十招過後,終慘呼一聲,短劍自他喉間劃過,他雙目圓睜,氣絕倒地。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28:29
第六十九章 天譴
雨,撲天蓋地,越下越大,狂風將殿門吹得隱隱作響,如同地獄中傳出的催命號鼓。
皇帝冷眼看著這一幕,冷眼看著簡璟辰將短劍上的血跡緩緩拭去,轉身走向自己,忽然笑了起來,笑聲微弱:「你果然是所有兒子中最像我的啊!」
簡璟辰跪於皇帝身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直起身來:「父皇,請恕兒臣不孝,兒臣也是被逼無奈,還請父皇速告知兒臣玉璽收在何處。父皇若將玉璽交出,兒臣便留父皇一命。」
皇帝怒道:「朕要是將玉璽交出來,你豈不是就要弒父了?!」
簡璟辰冷聲道:「父皇,你不交玉璽,兒臣便只有強行逼宮奪權,你性命難保。你交出玉璽,讓兒臣名正言順登基,兒臣還可以讓父皇留條殘命,以養天年。」
皇帝沈默片刻,呵呵笑了起來:「辰兒啊辰兒,你還願意留父皇這條命,倒見得你還天良未泯。罷罷罷,這個皇位,朕遲早是要傳給你的。你去將我床頭下方那塊雕著麒麟的木格用力向下按,裝玉璽的機關就會打開的。」
簡璟辰慢悠悠地站起來,走到床前,右手輕撫著床頭的雕花木格,回頭看著皇帝,忽然仰頭而笑。
皇帝的心一沉,只聽簡璟辰笑道:「父皇啊父皇,你就不要指望密慎司的暗衛過來救你了!這警鈴,劉公公早已將它割斷了!再說,一個時辰前,劉公公奉您的旨意送了一些點心過去,這警鈴即使拉響了,只怕也無人能趕過來的!」
皇帝面色蒼白,此時,他漸覺體內的毒藥正快速滲入所有經脈之中,而且他也感覺到,這毒,無藥可救。看來眼前這個兒子,竟是非要將自己置於死地不可。
簡璟辰走回皇帝身邊,貼近他的耳旁,冷笑著,笑聲宛如毒蛇嘶氣:「父皇,是你把兒臣逼到今日這一步的。你不要怪兒臣,要怪就怪你自己做得太好,兒臣的武功是你所授,這逼宮篡位,自然也是向父皇學來的!」
他越說越是激動,面容有些扭曲:「父皇,兒臣那般求你,求你將皇姐接回來,可你就是不允。現在又要將那個不知在哪裡的野種接回來,父皇,你不覺得你這樣做,是要將兒臣逼上絕路嗎?!」
他忽然伸手指向殿內掛著的清娘畫像,恨聲道:「那個女人有什麼好?讓你這麼多年唸唸不忘?!這賤人所生的雜種,你從未見過,竟想著要將他接回來立為太子。父皇,你睜大眼睛看看,我也是你的兒子,皇姐更是你的親生女兒,為何,你要這樣對待我們?!」
皇帝聽他辱及清娘和璟琰,腦中一陣狂亂,怒道:「孽障,你住口!」
皇帝話語雖無法高聲,但自有一股威嚴,懾得簡璟辰習慣性的一縮,他瞬即反應過來,哈哈大笑:「父皇,到現在這種地步,你還想嚇住兒臣嗎?!密慎司的人已被放倒,這正泰殿百步之內再無旁人,您積威之下,明日辰時之前,無人敢靠近這正泰殿半步,再也沒有人來救你了。父皇,你可知,你武功天下第一,那點心用銀針試過並未下毒,為何你今日會遭了我們的暗算?你可知是何原因?」
皇帝心中正對此事想不明白,又急需拖延時間來提聚真氣,遂冷冷道:「是何原因?!」
簡璟辰站起身來,走向一側,伸手取下那兩幅清娘的畫像,又走回皇帝身邊,望著手中畫像,嘖嘖搖頭:「父皇,你還真是個情癡,這麼多年都忘不了這個女人。兒臣就想不明白,你既對她情深至此,當年為何又要將她逼上絕路?難道在你心中,皇權寶座永遠都是第一位的嗎?可你為何事後又會後悔呢?難道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嗎?!」
皇帝恍然醒悟,顫抖著抬起右手,指向簡璟辰:「你,你這孽障,在這畫中───」
「不錯,父皇,這畫像所用顏料,兒臣在裡面摻了一點點『散功粉』,這一點點的份量,父皇是查覺不出來的,但又剛好可以令日夜撫摩面對著這畫像的人功力逐步衰退。更妙的是,這『散功粉』中上一段時日之後,一旦遇上『荳蔻香』,就能令中者短時間內失去全部功力,全身痠軟,最終毒發身亡,就像父皇現在一樣。所以,兒臣今夜就在那點心中摻上了一點點『荳蔻香』,『豆寇香』並非毒藥,那銀針自然是試不出來的。」
簡璟辰得意道來,眼見皇帝癡望著畫像中的清娘,如潮恨意湧上,手中用力,將畫像狠狠撕碎,擲於皇帝身前:「父皇,你負了她,今日又因為她的原因死在兒臣手上,也是你的報應!
父皇,我本不想取你性命,原本還想等你在『化功粉』的磨蝕下慢慢死去。但皇姐她等不起了,又只有這種混毒才能算計於你。父皇,你反正是一死,若不想看到自己一手打下的江山陷於內亂之中,又想兒臣將你風光大葬於皇陵,與這女人朝夕相對的話,就請父皇速將玉璽交出來吧!」
他多年積怨,壓在心底深處,這一刻,縱是知形勢緊急,而皇帝知道必死無疑後更不會交出玉璽。但他仍忍不住一吐為快,似要將這麼多年來的積怨和憤懣悉數發洩,要看著眼前這人在自己面前陷入絕望的深淵。
一道閃電自窗外驚過,映得皇帝面容慘白無比,他呆望著身前被撕碎的畫像,正見清娘微笑的嘴角。這一瞬間,一生的謀算、背叛、殺戳如窗外的閃電般自他心頭閃過,他耳中彷彿聽到震天的殺聲,眼前彷彿看到清娘跳崖前那冷冷的一眼,更彷彿看到在容州屠城三日中枉死的十餘萬百姓的幽靈在殿中飄浮。他的腦中漸轉迷亂,『散功粉』與『荳蔻香』的混毒慢慢散入他的奇經八脈,令他逐步陷入瘋狂之中。
他忽然嘶吼一聲,聲音依然微弱,卻噴出一大口鮮血,同時身形躍起,撲向簡璟辰。
簡璟辰大驚,不意皇帝竟在功力全散的情況下還能垂死掙扎,急速翻身滾開。皇帝再撲了上來,簡璟辰大駭,欲待拔出袖中短劍相抗,轉念一想,又收了回去,電光火石間,與皇帝『嘭嘭』對了數招。
幾招下來,簡璟辰覺皇帝內力不濟,只有以前的一二成,顯是強行提起,作最後一搏。他放下心來,從容將皇帝逼住,悠悠道:「父皇,兒臣還是勸您不要做困獸之鬥,兒臣可不想父皇遺體有何損傷,若是讓王公大臣們瞧出父皇死於非命,兒臣這罪過可就大了!」
皇帝咬上舌根,不惜借這一咬之力震斷三分心脈,才提起這二分內力,本是抱著死前與逆子同歸於盡的想法。拼得幾招,知不是兒子對手,心中極度狂怒與不甘,再憤嘶一聲,震斷四分心脈,掌風大盛,攻向簡璟辰。
他多年餘威之下,簡璟辰心中一慌,本能地提起十成真氣架開皇帝雙掌,直轟上皇帝前胸。皇帝口中鮮血狂吐,身形直往後飛去,撞上殿中長案,滾落於地,身形扭曲數下,微微抽搐,片刻後,終歸於平靜。
簡璟辰呆立原地,怔怔地看著自己的右掌,良久,一陣狂風捲著斜飛的暴雨撲上窗紙,唦唦作響,將他驚醒過來。
他撲至皇帝身前,將皇帝上半身扶起,眼見皇帝眼神渙散,僅餘一口殘氣,急道:「父皇,快,玉璽在何處?你快說啊!」
皇帝臉上露出一絲譏諷的笑容,不知是在嘲笑自己,還是在嘲笑簡璟辰。他提起最後一口氣,微弱道:「辰兒,玉璽,朕是不會告訴你放在何處的。你,你若真是像父皇一般厲害,就自己平定局勢吧。朕,朕要睜大眼睛瞧著,看沒有遺詔,沒有玉璽的你,如何坐上這個皇───位。」
簡璟辰急怒下將皇帝拎起擲於地上,憤然道:「你臨死還不讓我過安生日子,你───」話未說完,他發覺皇帝已吐出最後一口氣,闔目而逝。驚悚下,他緩緩跪落於地。
他顫抖著伸手探上皇帝脈搏,確認他已薨亡,一直高度緊繃著的神經放鬆下來。以往對皇帝複雜的感情,摻雜著仇恨的敬慕之意,不被疼愛重視的憤懣之情,悉數於這一刻衝入他的心間。他落下淚來,顫抖著磕下頭去:「父皇,您寬恕兒臣吧,兒臣是逼不得已的。」
他行事之前,並未料到以劉內侍對殿內機關的熟悉,竟未能找到玉璽,這才下了必死之藥。但現在皇帝已經殞命,別無他法,他迅速在殿內尋了一圈,未見玉璽蹤影,也冷靜下來。思忖片刻,知皇帝薨逝的消息若是傳出,自己沒有玉璽,沒有傳位遺詔,只怕允王等人不會善罷甘休,一旦局勢不能平定,東朝還將陷入內亂之中。
現下玉璽一時不能找到,當務之急是持天子虎符和權杖奪過宮中和城內禁軍的指揮權,換上自己的人馬,並急調開守衛在京城外沿的提軍營,放自己早暗中調至四方坡的烈風騎進城。爭取在天明之前控制住與自己不和的王公大臣,以防局勢大亂。
他看了看皇帝的遺體,咬咬牙,將皇帝搬到殿後一角的一個大櫃後,凝望著皇帝僵冷面容,冷笑道:「父皇,你就睜大眼看著兒臣如何坐上那個皇位吧!」
他將天子虎符和權杖揣入懷中,拉開殿門,身形如鬼魅般,迅速隱入撲天蓋地的大雨之中。
藍徽容睡得極不安穩,夜半時分,驚醒過來,坐起身,卻覺身邊的藍華容全身都在瑟瑟發抖,驚道:「妹妹,你怎麼了?!」
她披上衣衫,下床點燃燭火,伸手探上藍華容的額頭,覺入手冰涼,並非發燒,更覺華容今夜極為反常。想了一下,將藍華容扶起,坐於床前,緊握藍華容的手,正容道:「妹妹,快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藍華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似在寒風中飄搖,極度的恐慌與擔憂之後,忽然是極度的平靜,她長吁出一口氣,緩緩望向藍徽容:「姐姐,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藍徽容望向沙漏:「已過了子時了,妹妹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到底出什麼事了?」
藍華容怔然片刻,喃喃道:「過了子時了啊,應該行了吧。」
院外,一陣馬蹄聲響起,顯是有大隊人馬正從院外的大街上疾馳而過。藍華容猛然跳了起來,衝到窗前,望著窗外的潑天大雨,片刻後轉過身來,望著藍徽容,緩緩道:「姐姐,我有話想問你。」
藍徽容平靜地看著她:「妹妹,你想說什麼就說吧。」
「姐姐,你的心中,可有王爺?他,他若是逼你嫁他,你可會答應?!」藍華容躊躇一瞬,低聲問道。
藍徽容嘆了一口氣:「妹妹,我早和你說過,我對寧王無半分感情,他逼人太甚,還將我夫君等人逼於絕境,我與他之間,只有仇怨,沒有絲毫情義。」
「是嗎?」藍華容垂下頭,低低道:「可王爺的心中,只有姐姐你一個人呢,我在他心中,只不過是姐姐的影子而已。」
藍徽容心中暗嘆,上前握住藍華容冰冷的雙手:「妹妹,你現在有了身孕,就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藍華容垂頭不語,沈默良久,抬起頭來,眼中迸出令人心驚的光芒:「姐姐,你走吧!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再也不要出現在王爺的面前!」
藍徽容一愣,心中湧起恐慌,急道:「你這話是何意思?!」
藍華容似是豁了出去,緊握住藍徽容的手,快速道:「姐姐,宮中今夜有大變,你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藍徽容漸漸明白,驚道:「難道寧王他───」提起真氣疾往室外奔去。
「姐姐!」藍華容急喚道:「太遲了!」
藍徽容頓住腳步,回過頭來,藍華容輕輕搖頭:「姐姐,一切都太遲了,皇上此刻,只怕已歸天了!」
藍徽容身形搖晃,面上血色全無,喃喃道:「難道,寧王竟敢弒父不成?他可不是皇上的對手啊!」
藍華容愴然一笑:「姐姐,王爺既敢邁出這一步,自是做了周全的準備。你聽,外面的戰馬聲,定是王爺已經得手,正在調動兵馬。姐姐,你還是快走吧,先找個地方躲起來,等風聲過了再出城,走得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
藍徽容最初的震驚過後迅速冷靜下來,搖了搖頭:「不,我不能走,孔瑄和侯爺他們還被關著,我怎能一人逃生!」
藍華容眸中湧上妒恨之色,猛然上前推了一把藍徽容,喘氣道:「你這個笨蛋,你快走啊!你若不走,王爺平定局勢後,就會派人來押你。他心中只有你,肯定會逼你做他的皇后,你不做皇后便只有死路一條。我不能看著你死的,姐姐!」
見藍徽容仍呆立原地,她憤聲道:「姐姐,你賴著不走,難道是想做皇后嗎?你若不走,王爺他,他豈會再看我一眼?!」她情緒激動,說到後面一句,已是上氣不接下氣,倚住桌子,淚水成串滑落。
藍徽容默然片刻,心中有了計較,面上露出愕然和傷悲的表情:「我若這樣走了,王爺怪罪於妹妹,怎麼辦?」
藍華容搖頭泣道:「不怕,我有了他的骨肉,他子息艱難,不會對我下狠手的。姐姐,我求求你,快走吧。你走了,王爺他,才會是真正屬於我的。」
藍徽容也落下淚來:「妹妹這樣說,姐姐再不走,豈不是無恥小人。罷罷罷,我這就走,從此再不出現在寧王的面前,妹妹放心便是。」
她走過來將藍華容攬入懷中,輕聲道:「多謝妹妹今日救姐姐一命,姐姐這就告辭,你自己多保重。」她放開藍華容,轉身向屋外走去,藍華容急道:「姐姐,王爺派了人在宅外看守,你這樣子是出不去的。」
她取過一把油傘,上前拉住藍徽容的手:「你隨我來!」
藍徽容點上外間兩名丫環的睡穴,與藍華容輕手輕腳走到屋外。寒風吹得藍華容一個冷戰,她緊緊握住藍徽容的手,走到東偏門前。
雨此時已稍小了些,院中黑漆陰沈,藍華容從袖中掏出一塊權杖,放在藍徽容的手中,壓低聲音道:「這是自由出入禁宮的權杖,也可用來自由出入城門,是前幾日我領了聖諭入宮探望姐姐時,王爺給我的。姐姐出去後,找個地方躲起來,等過幾天,一切平定了,你再用這權杖出城。現在我到門外吸引看守者的注意力,這右邊的圍牆,與對面陳府的院子圍牆僅一丈的距離,以姐姐的輕功,應可躍過去。姐姐,你看準時機,走吧!」
她忽然伸手抱了藍徽容一下,又將她一推,頭也不回,向院門走去。藍徽容看著她纖瘦的背影,有一瞬間的惆悵與隱痛,但她也知形勢危急,迅速冷靜,悄無聲息地掠到右首牆下,攀上牆頂。
聽得藍華容拉開院門,聽得她與外面看守的侍衛們對話爭執,聽得她似是爭執中跌倒於地,外間巷中值守的侍衛不是擁過去就是轉頭去看。藍徽容將真氣提到極致,身影如暗夜幽靈,在雨中一掠而過,落入對面宅院之中。
她趁著夜色,在陳宅中迅速穿過,由其南面的圍牆躍了出去,落足之地正好是陳家巷與京衛直大街的交叉之處。
藍徽容在黑暗中默立了片刻,腦中急速思忖:現在宮中形勢不明,皇帝凶多吉少,寧王只怕已奪過禁宮的守衛權,他一旦掌控大局,篡位登基,孔瑄等人必是死路一條,再無活命的餘地。她越想越是焦急,一時竟不知該往何處而去。
正呆立時,急促的馬蹄聲響起,藍徽容急忙隱入黑暗之中,只見大隊人馬自直大街衝過,街邊的燈籠映得清楚,這批官兵所著服飾竟是烈風騎的軍服。烈風騎向來為寧王所統轄,一直以來只在京城以西四百餘里地的文城駐紮,此時竟能出現在這京城街頭,看來華容所言不差,寧王早已準備妥當,此刻只怕已經得手了。
她額頭汗珠滾滾而下,再想了片刻,強自鎮定,藉著夜色的掩護,往允王府方向奔去。
暴雨初歇,天空中飄著的是濛濛細雨,藍徽容的頭髮和衣衫漸漸濕透,沁骨冰涼,但她的心中卻如數團烈火在焚燒,焦慮如炭。
她在夜色細雨中疾速奔行,還要不時躲過成隊的官兵,好不容易穿到城北允王府前,隱在小巷內探頭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允王府前,馬鈴甲冑聲叮噹作響,大批人馬正疾馳至王府門前,呼喝聲中,上千官兵團團將允王府包圍妥當。不多時有王府的侍衛出來查看,只聽得為首將領大聲道:「奉皇上旨意,允王暫禁於王府之內,所有人等,不得出府半步,違者殺無赦!」
允王府的侍衛似是與官兵們起了爭執,那將領掏出一塊金色盤龍權杖,王府侍衛大驚,不敢再多言,縮回府去。
藍徽容遠遠望去,認出那金色權杖正是代表皇帝敕令的金龍牌,見牌如見聖上,可用來代替皇帝手諭。她心中更驚,知簡璟辰已弒父成功,並拿到了天子虎符等物。
她知已不可能借允王之力來抵抗簡璟辰,要想憑自己一人之力救出孔瑄、琳姨和侯爺等人更是癡心妄想,一時間,急得五內俱焚,六神無主。
時間一分分流逝,藍徽容呆立於巷內,全身麻木,現在,該如何行事呢?該如何救出一眾人等呢?自己縱有權杖,縱是能返回皇宮之內,看到的只怕是皇帝的屍身吧!現在京城內已無人能與簡璟辰相抗衡,一到天明,他控制住局勢,等待孔瑄他們的就只有死路一條了。
「死亡」二字在她腦中不斷盤桓吼叫,她身軀隱隱顫抖,面色蒼白,一陣寒風颳過,她忽然眼睛一亮:對,現在只有這一條路可走了,不管成不成,總得試一試!
雨漸漸的止了,空氣清澈明淨,藍徽容的心也逐漸淡定下來。在這生死關頭,她的心中反而一片空靈沉靜,真氣盈動於體內,如一隻翩然掠過沙洲的絲鷺自城北直奔皇宮。
待奔到皇宮偏西南宮牆根處,她探頭見正華門前人來人往,戰馬嘶鳴,大隊禁軍穿插調度,正華門前一將領正在持令大聲呼喝。藍徽容認得此人,正是簡璟辰手下的頭號將領段之林。
她看得片刻,咬咬牙,沿宮牆西面彎腰前行,不多時便到了皇宮西北角的一個小偏門,這偏門平常為運送皇宮污穢之物的驢車出入,守衛之人並不多。
見門前站著數名禁軍侍衛,藍徽容想了一下,從袖中取出一把匕首,力貫左臂,向遠處拋去。鐺啷之聲迅速引起了值守侍衛的注意力,大部分人往聲響地擁去,僅餘一人立於門前。
藍徽容再丟出一粒石頭,吸引這名侍衛向前走去細看,她悄悄掩近,提聚十成真氣,如九天鳳翔悄然落於他身後,右手食指和中指駢發,正中他腰間穴道,侍衛不及呼出聲來,已被藍徽容點住昏穴,迅速拖至黑暗之中。
她以極快的速度從門前一閃而入,內息運轉,迎風縱躍,直奔向正泰殿。
藍徽容自西華門經漱清宮,過承直門,穿過御花園,一路上遇到巡守禁軍,便往柱後或樹間一隱,輾轉多時,終到了正泰殿。
正泰殿四周,靜悄悄地沒有一絲人聲,藍徽容在心中暗暗祈求上蒼保佑,簡璟辰急於佈防兵力,來不及轉移,皇帝的屍身還在殿內。
她在殿外停住腳步,用心聽了一陣,殿內外寂靜無人,只聽到院中樹葉在寒風中唦唦搖動的聲音。
她呼出一口長氣,懾定心神,推開殿門。殿內,只餘兩盞燭火,光線極為昏暗,藍徽容在殿內急尋數圈,未見皇帝屍身,心中大急,雙足發軟,正要轉身,忽聽得殿後一角的大櫃後傳出輕微至難以聽聞的聲音。
她心中一動,急奔至殿後,移開大櫃,入目正見皇帝身軀僵硬,面如黃紙,橫倒於地。
藍徽容伸手探上皇帝鼻間,覺他氣息全無,心中一涼。咬咬牙,將皇帝從櫃後拖了出來,搬至殿中,跪於他的身邊,望著他僵冷的面容,心情複雜莫名。良久長嘆一聲,給皇帝磕了一個頭,低低道:「父皇,您說,這是不是報應?」
她直起身來,輕聲道:「父皇,實是對不住您了,容兒得借您這軀殼一用。能不能保他們的性命,就要看寧王敢不敢冒損毀您遺體之險,他要掩人口實,總不能讓文武百官們看出您是死於非命。父皇,您雖將我們逼入絕境,但您一直對容兒甚好,容兒今日被逼無奈,您在天之靈,保佑容兒吧。」
見皇帝身軀斜倒,她伸手探向皇帝雙肩,欲將他放正,剛觸及皇帝肩頭,忽然又聽到輕微的嘶嘶聲。她初始以為是殿中的老鼠在掠過木樑,可再聽片刻,又不太像。她低下頭去,心中驚駭,只見皇帝右手的中指正在地上微弱地抓撓著,一下一下,極為緩慢。
藍徽容不料皇帝氣息沒了後中指還能移動,猛然想起曾聽莫爺爺說過,武林高手的內功高到一定程度後,在氣絕之前能下意識封住一小部分內力於丹田之中,以求絕處再生。難道,皇帝此時也是如此嗎?
她心中大喜,知此時,皇帝實是眾人能活命的唯一希望,她想了一下,努力回憶莫爺爺以前所授,取下頭上金簪,力注簪尖,狠狠刺入皇帝丹田之中。
金簪深入皇帝丹田之中,藍徽容感覺到一股微弱的力量自金簪向外一洩,激得她身軀輕輕一震。正震悚間,聽到皇帝似是輕輕地吐出一口氣來,驚喜下抬眼望去,正見皇帝微微睜開雙眼。
藍徽容急按住皇帝胸前大穴,向他體內輸入真氣,皇帝眼睛漸漸睜開,意識有所恢復,看清面前之人,嘴唇微張,藍徽容急俯下身去,隱約辨出皇帝說道:「刺-我-大-椎──」
藍徽容忙將金簪自皇帝丹田拔出,用力刺入他大椎穴中,皇帝身軀一震,吐出一口長氣,原本僵硬的面容漸漸有了一絲血色。
藍徽容大喜,忙扶起皇帝上身,喚道:「父皇!」
皇帝聲音極為微弱:「容兒,朕對不住你!」
藍徽容欲將皇帝扶起,道:「父皇,現在寧王正在調度兵力,您得趕緊出去才行。」
皇帝微抬了一下左手,孱弱道:「容兒,你聽朕說。」
藍徽容急道:「父皇,遲恐生變,寧王此時若是進來,你我危矣!」
皇帝輕輕搖了搖頭,喘道:「容兒,朕的心脈早已被震斷七分,雖存了這一口真氣,但一盞茶內必將氣絕身亡。到時,你尚未帶朕走出宮門,只怕還得背上弒君的罪名,時間不多了,你現在用心聽朕說。」
聽得皇帝命斃在即,藍徽容最後一線希望破滅,跌坐於地,泣道:「父皇,容兒聽著,您說吧。」
皇帝正待說話,眼神忽然瞥見先前被簡璟辰撕碎擲於地上的清娘畫像。他心中大慟,顫抖著伸出右手,指著畫像,藍徽容忙過去將畫像拾起,遞到皇帝手中。
皇帝右手緊緊攥住畫像,喘息著,痛悔著,眼角終緩緩落下淚來。他這一生,輝煌燦爛,親手打下了這萬里江山,創立了不朽的帝業。他縱橫沙場數十年,一身藝業更是天下無敵,他飽經風雨,歷經迭變,心志始終堅如磐石,從來不曾掉過眼淚。就是當年清娘當著他的面跳落懸崖,他也只是心痛,卻沒有掉過眼淚。此刻,面對自己即將終結的生命,面對這個被親生兒子弒父篡位的淒涼結局,他終痛悔難言,愴然落淚。
他將畫像緊緊地抱於胸前,哽咽道:「容兒,是朕做錯了,朕對不住你的母親,對不住你,更對不住朕的兒子!這是朕的報應,是朕遭了天譴,朕就要去見你的母親了。清娘,你原諒朕吧!璟琰,父皇見不到你了,兒子,你到底在哪裡?!」
藍徽容聽他情緒激動,意識似有些混亂,生怕他一口氣接不上來,忙將他扶住,右手源源不斷向他體內輸著真氣。
皇帝喘泣聲漸低,感覺到自己即將氣絕,撐住最後一絲清明,提起最後一口氣,微弱道:「容兒,你放心,朕一定要將你們救出去,你仔細聽著───」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28:48
第七十章 烈焰
這一夜的京城,雨勢由驟而緩,百姓們在秋雨中或安睡,或被震天的馬蹄聲驚醒。只是誰也不知,這一夜之間,京城乃至整個東朝發生著驚天巨變,誰也不知,如雷如霆的人馬縱橫之後,政局風雲變幻,寶座悄然易主。
簡璟辰持著天子虎符和各權杖冒雨奔出正華門,奔至京衛直大街東頭,左端成早率一眾人等在此處等候。
見簡璟辰過來,渾身濕透,左端成撐過油傘,簡璟辰迅速將手中權杖一一發出。
「段之林,你率禁軍第八營的人持此牌去接手皇宮防衛,記住,正泰殿百步內,任何人不得靠近半步。違者誅九族!」
「尚誠,你持此牌在西門守候,待我將烈風騎的人馬放入城中,你即刻帶著他們換上禁軍服飾,去將允王、成王及左相、兵部尚書這四人的府邸圍住,就說皇上有旨,命他們暫禁府內,不得出府門半步,違者殺無赦!」
「其餘人,隨我來!」簡璟辰躍上駿馬,馬鞭狂抽,帶著大隊人馬直奔向京城西門。
馬蹄震破秋夜的寧靜,踏起漫天雨霧。簡璟辰率眾奔至西門,將手中權杖一舉,值守官兵認出是金龍權杖,持令者又是當朝寧王,忙屁滾尿流地打開城門,簡璟辰一馬當先,衝了出去。
京城內外的兵力中,禁軍負責護衛皇宮及京城內的安全,而提軍營則戍守於京城外沿,一旦發生緊急情況,隨時可以進城救援。
簡璟辰知提軍營將領死忠於父皇,要想順利控制局勢,非得將其調離京城外沿不可。他打馬狂奔,直驅而入提軍營大營,馬蹄聲將提軍營大將步順驚醒,他奔出營帳,見寧王端坐於馬上,身後還有上百人相隨,正要開口相詢,簡璟辰緩緩舉起手中天子虎符。
火光下步順看得清楚,忙跪落於地,呼道:「吾皇萬歲萬萬歲!」
簡璟辰冷聲道:「皇上有旨,命提軍營即刻拔營,在明日巳時之前趕到西北風城,不得有誤!」
步順一愣,簡璟辰將手中虎符一擲,步順伸手接住,從懷中掏出另一半虎符,絲絲合扣,辨認無誤,忙雙手遞還給簡璟辰。回轉身,大聲道:「傳令下去,全體拔營,趕往風城!」
簡璟辰見最強兵力的提軍營終被調開,略略放鬆,又縱身上馬,帶著一干人等奔至四方坡。
四方坡下,大將肖達正率著約萬名烈風騎悄然靜候,見簡璟辰趕到,籲出一口長氣。簡璟辰此時已感到終將局勢掌控於自己手中,寶座在手,忽然湧上一股豪氣,環顧四周,面上有著殺伐決斷的威嚴,高聲道:「眾將聽著,京城內現有叛亂,皇上有旨,命爾等進京勤王,一切聽本王調度。如有立功者,加官進爵,重重有賞!」
雨終於停了,京城內卻仍是喧譁衝天,燈火通明。
待簡璟辰趕回正華門前,不斷有親信回報,京城各處,全部換上了自己這一系的人馬。而成王允王及左相等人,也被烈風騎持金龍牌禁於府邸之中,他緊繃著的神經逐漸舒緩,面上也慢慢湧現一絲志得意滿的笑容。
這時,他才發現,自己渾身濕透,不是被雨水淋的,而是被汗水浸濕的。而自己的雙足,此刻竟有些發軟,隱隱還有些顫抖。他不由自嘲似地笑了一笑:簡璟辰啊簡璟辰,都走到這一步了,你還怕什麼呢?!
晨曦初現,喧譁聲漸漸淡去,天地間一片清灰冷素。左端成悄然走近,微笑行禮道:「恭喜王爺,大局已定,成了!」
簡璟辰與他相視而笑,俱有極度緊張之後的極度喜悅。他望向晨藹中濛濛的天空,想起一事,道:「端成,你派人去藍府,將容兒帶回來,她若有抵抗,你就以孔瑄性命相逼。」
他心掛玉璽及正泰殿,轉過身正待進正華門,段之林匆匆從門內奔出,湊到他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話。
簡璟辰面色大變,呼道:「怎麼會這樣?!」
暴雨之夜後的黎明,天地間籠罩著一層霧氣,飄飄緲緲,清冷素淨。
藍徽容青裙飄飄,眉間有著超然決絕的氣勢,右手持著一盞燭火,靜然立於正泰殿門口,冷冷地看著簡璟辰緩步走近。
簡璟辰走至白玉石臺階前十餘步處,藍徽容冷聲道:「王爺請止步。」
簡璟辰停住腳步,微微仰頭,望向臺階之上的藍徽容。晨霧中,她像傲然綻放的青菊,更如同一場他永遠也無法觸及的美夢。
他輕嘆一聲:「容兒,你放棄吧,現在京城內局勢已全為我所掌控,你這是徒勞掙扎而已。容兒,你回到我的身邊來,我們忘記以前的一切,你做我的皇后吧!」
藍徽容眼神清冷,淡然道:「王爺,容兒敢問您,您可有傳位詔書?」
簡璟辰搖了搖頭,微笑道:「玉璽總在這宮中,我有的是時間,就是掘地三尺,總要找出來的。」
藍徽容將放在身後持著玉璽的左手舉起,簡璟辰眼晴一亮,衝前兩步,藍徽容喝道:「王爺止步!若不想我和玉璽同歸火海,你就退後!」
簡璟辰一愣,嗅了兩下,面色大變。正泰殿四周,正被一股濃烈的硫磺與硝油之氣所包圍。他抬眼望去,殿前廊下,青石地磚都被掀開,地磚之下,竟似埋藏著一些東西。
藍徽容望著他面上緊張神情,微笑道:「王爺,您有所不知,這正泰殿下,埋著大量火藥,我已將其外護層撤去,只要我將手中燭火擲下,這正泰殿將片瓦不存。王爺,還請您退後幾步,我們也好繼續說話。」
簡璟辰冷汗浹背,他冒著奇險弒父篡位,也知弒父之後,要想順利登基,令允王等人臣服,不至橫生內亂,必須拿到玉璽,造出傳位詔書。更不能令皇帝遺體有所損傷,以免入殮時,皇族百官瞧出端倪。
他先前分配人馬去控制相關人等,也一直是假藉著皇帝旨意,更不允許任何人靠近這正泰殿半步,實是不願再讓旁人知道是自己弒父篡位。
想起父皇遺體還在殿內,玉璽也在藍徽容手中,這兩樣東西,都是關係到他能否名正言順登基、令百官臣服的關鍵所在,絕不能令之毀掉。而在他的內心深處,更不願看到眼前這深愛之人葬身火海,想到這些,他終緩緩向後退了數步。
他慢慢控制住焦慮的情緒,冷靜下來,負手而立,望著藍徽容沉聲道:「容兒,你想怎樣?!」
藍徽容笑意盈盈:「容兒斗膽,請王爺將慕王妃、侯爺、孔瑄、玄亦大師、無塵師太、莫總管還有我那兩個丫頭帶到這裡來。」
簡璟辰略有遲疑,藍徽容面色一寒,冷聲道:「王爺,皇上已逝,你若登基,無人能相護於我們,我已存定必死之心。既然總是一死,我若不能見到這些人,也必讓你得不到你想要的東西,王爺就等著應付文臣武將的質疑討伐,在史書上留下千古駡名吧!」 說著將燭火高高舉起,眉間冷冽決然之氣讓人望之心驚。
簡璟辰深知藍徽容雖外表清冷中不失柔和,但骨子裡實是剛烈無比,決計不會屈服於自己。他想了又想,終咬牙道:「好,你等著,我這就命人將他們帶來!」
時光悄然流逝,藍徽容與簡璟辰默然對望。此時,她已完全鎮定下來,這一刻,她忽然想起翠姑峰上的小木屋,那如夢般的生活,真的離自己不遠了嗎?
紛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藍徽容嘴角含笑,看著孔瑄等人帶著驚訝的神色被數十名侍衛押著站於簡璟辰身側。她的目光自慕世琮等人身上掠過,停在孔瑄略略憔悴的面容上,二人相視而笑。
微笑間,藍徽容忽然察覺到少了一人,冷冷道:「王爺,安意呢?」
簡璟辰尷尬間,安心已放聲大哭:「小姐,安意她,她已經───」
藍徽容心中劇痛,踉蹌著退後一小步,恨意狂湧。但她也知現下實是不宜情緒激動,以免被簡璟辰趁機反攻。她抑住眼中淚水,平靜道:「王爺,請你讓他們過來。」
簡璟辰將手一揮,侍衛們鬆去眾人身上木枷及腳鏈,慕世琮扶著慕王妃當先,孔瑄等人殿後,緩步邁上白玉石臺階,擁在了藍徽容身邊。
慕世琮大清早被侍衛們自質子府押至宮中,見到母妃,已讓他深感驚訝,此刻更見藍徽容這般行事,實是摸不著頭腦,急問道:「容兒,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藍徽容緊盯著遠處的簡璟辰,輕聲道:「侯爺,你們入殿看看,就會明白了。」
片刻後,慕世琮等人從殿內奔出,又驚又喜又是憂慮,孔瑄低頭看到廊下火藥,恍然醒悟,忙也取過一盞燭火,與藍徽容並肩而立。
簡璟辰已命眾侍衛離去,晨霧中,他一人立於殿前院中,靜靜望著藍徽容。
良久,他嘆道:「容兒,你們總有一人逃不脫的,又是何苦呢?你交出玉璽與父皇遺體,我自會下旨放了你們,你若實在不願意跟我,我也不會再相逼於你。」
藍徽容哂笑道:「王爺,您說的話我實是不敢相信。這樣吧,我與王爺您做筆交易,如何?」
「容兒請說。」
「我想請王爺放王妃、侯爺等人離去,我與孔瑄留下。待他們回到慕藩境內,我再將玉璽和皇上遺體交出,那時,我與孔瑄也任由王爺處置。」藍徽容緩緩道。
慕世琮大急:「不行,容兒,絕對不行,要死,我們死在一起。」
藍徽容將玉璽遞給孔瑄,左手放在身後,打出幾個手勢,孔瑄看得清楚,領悟於心,悄悄拉了一下慕世琮。
慕世琮側頭望去,見藍徽容打出的手勢正是虎翼營的暗號。她再重複幾遍,他又轉頭看向廊下的火藥等物,恍然大悟,歡喜之情不可抑制,又恐被寧王看出端倪,硬生生轉過身去,佯怒道:「我說不走就不走!」甩手入殿,孔瑄向莫爺爺使了個眼色,二人隨後跟入。
簡璟辰木然而立,心中狂怒滔天,卻也別無他法,正猶豫間,藍徽容道:「王爺,我們是存了必死之心的。侯爺和王妃若是死在這處,你剛剛登基,政局不穩,就要與慕藩為敵,恐非明智之舉。王爺今日放侯爺他們離去,與慕藩和好,借慕藩之力來壓制不服你的諸王臣子,又保得玉璽和皇上遺體,豈不兩全其美?」
簡璟辰十指在袖中喀喀作響,良久,森聲道:「好,容兒,只要你肯留下,我就答應你!」
藍徽容燦然而笑,此時慕世琮等人也步了出來。慕世琮面上慼然,似是極為哀傷,上前扶住慕王妃:「母妃,我們走吧,總不能讓您死在這裡。」
簡璟辰想了想道:「他們趕回慕藩境內,最快也需得七八日的時間,現在局勢雖被我穩住,但恐怕遮掩不了這麼久。再說了,容兒你如何得知他們平安到達藩境呢?」
孔瑄手持燭火,踏前一步,微笑道:「這個不勞王爺掛心,我們自有通信之法。至於這七八日,我們會用玉璽造出幾道聖上手諭,王爺就用這個來拖延時間好了。」
藍徽容見孔瑄與自己心意相通,不由側頭向他笑了一笑。簡璟辰看在眼中,十分妒恨,卻也別無他法,斷然喝道:「好!就是這樣,容兒和孔瑄留下,其餘人等,速速離去!」
藍徽容目光在眾人身上掠過,眼中隱有淚花閃爍,深深行了一禮,泣道:「琳姨,侯爺,莫爺爺,師太,大師,你們一路珍重!琳姨,安心就麻煩您照顧了!」
安心不明事後關節,見藍徽容捨身相救眾人,靠上她肩頭痛哭失聲。莫爺爺上前扣住她的手腕,將她拉開。轉身時向無塵與玄亦使了個眼色,玄亦低誦一聲,垂下頭去。
慕王妃被兒子暗中捏了幾下左臂,知道事有隱情,她深知兒子既答應離去,定是容兒已有了萬全之計。她轉頭望向藍徽容,顫抖著伸出手來,將她抱入懷中,低低飲泣。飲泣間,她湊到藍徽容的耳邊,嘴唇微動,似在叮囑著什麼。
藍徽容面上漸漸露出無比驚訝的神色,身形輕晃。慕王妃放開她,撫上她的面頰,柔聲道:「容兒,琳姨相信你,一定能得逃大難的。」
藍徽容仍沉浸在慕王妃方才相告之事的震驚之中,愣愣地說不出話來。慕王妃再抱了她一下,終放開她,在慕世琮的攙扶下,緩緩步下臺階。
眾人在臺階之下停住,又都轉過身來。藍徽容含淚帶笑望著眾人,慕世琮與她長久對望,又看向她身邊的孔瑄,眼神交接間,訴盡珍重之意,終狠下心,猛然轉過身,扶著慕王妃,一行人消失在宮牆盡頭。
藍徽容遙望著眾人身影遠去,淚水模糊了雙眸,孔瑄悄悄伸過手,握住她的左手,望著遠處正欲掩近的簡璟辰,朗笑道:「王爺,還請您稍安勿燥,等上七日八日吧!」
這日天明時分,百官擁於正華門前,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均覺今日朝中實是有些怪異。正華門前的禁軍們竟不准任何人入宮上朝,而朝中重量級人物,允王成王左相等人也不見蹤影,聯想起昨夜震天的人馬聲,許多人在心中驚疑無比:到底發生了何事?
正紛擾時,寧王簡璟辰由正華門內緩步而出,面容威嚴沉肅,舉起手中聖旨,高聲道:「眾臣聽旨!」
百官們忙紛紛伏於地上,轟然道:「臣等恭聆聖諭!」
簡璟辰展開聖旨,高聲誦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身體微恙,需靜養宮中,現罷朝十日。特命寧王居交乾殿,一應軍政事宜,由其持金龍權杖代朕處理。百官見權杖如見朕,不得有違。欽此!」
百官們偷偷互望幾眼,均覺皇帝這病來得蹊蹺,令皇子代為持政更是前所未有之事。正猶豫間,簡璟辰將聖旨遞至右相朱岳華面前,朱岳華仔細看罷,玉璽之印絲毫不差,他又與寧王素來相處融洽,忙伏身於地,高聲呼道:「臣遵旨!」
他這一呼,百官們忙都山呼道:「臣等遵旨!」
簡璟辰冷眼掃了眾人一眼,道:「諸臣工不必驚慌,父皇這病雖來得突然,但他老人家內力精深,想來並無大礙。諸位各司其職,總要將份內之事辦妥,不讓聖上病中操心,這才是盡我們做臣子的本份。」
百官們面上堆笑,轟然應是,慢慢散去。簡璟辰看著眾臣散去,默立片刻,轉回正華門內。
正泰殿廊下,藍徽容與孔瑄各自手持一盞蠟燭,為防簡璟辰射襲,有個策應,二人一外一內,隔著門檻靜靜而坐。手中的燭火均用絲帛燈罩圍護住,朦朧晨霧中,燭影搖曳,燈下兩人的面容也如夢如幻。
藍徽容一夜未睡,又極度緊張,此時放鬆下來,漸感有些疲倦。孔瑄握緊她的手,多日的相思與煎熬終於化為相見的欣喜與愉悅,柔聲道:「容兒,真是辛苦你了!」
藍徽容輕輕搖了搖頭,低低道:「你在獄中,才是真正受苦。」
她抬起頭望著孔瑄,看著他俊朗的面容,嘴角雋爽的微笑,這一刻,實是發自內心的滿足與喜悅,又想起腹中孩兒,面上一紅,欲說還休。
孔瑄看得清楚,微笑道:「容兒有何話,快些說出來!」
藍徽容嬌羞笑著搖了搖頭,眼角瞥見簡璟辰身影出現,笑容淡去。孔瑄望著簡璟辰在遠處站定,握住藍徽容的右手:「容兒,我們一起熬過這幾日,我們一定可以逃出去的!」
藍徽容感覺著他手中傳來的溫熱,輕聲道:「是,我們一起熬過這幾日,我們一定可以逃出去的!」
自那夜震天的秋雨之後,是連著幾日的放晴,麗日融融,秋風送爽,京城遍地楓樹,也終於紅透了樹梢。
簡璟辰負手立於交乾殿內,雙手籠於袖中,眉頭微蹙。這幾日他竭盡心力,方將局勢穩住,又封鎖住正泰殿四周,不准任何人靠近半步,只安排了大量自己的親信在週邊日夜巡守。此時想起在那殿前生死相依的二人,實是愛恨交纏,難以自拔。
他也曾數次試圖拿下孔瑄和藍徽容二人,但那二人極為機警,一人在殿門口持火而坐,另一人必定在殿內門後相護,輪流值守,不曾有絲毫鬆懈。正泰殿內尚有少量水糧,他們也不吃自己送至殿前的任何食物。這二人武功又都不錯,只要有一瞬的閃失,就會殿毀人亡,他終不敢冒這天大的風險,只能按捺下來耐心等候。
左端成輕步邁入交乾殿,見殿內並無旁人,輕聲道:「王爺,已是第八日了,允王等人每天都吵著要入宮面聖,現在雖被咱們的人強行關於府中,但再拖下去,只怕將來後患無窮。再說,咱們雖已送了棺木和防屍身腐化的物事過去,但屆時允王等人若是提出驗殮,可還是會露出破綻。」
簡璟辰皺眉道:「算算腳程,慕世琮應該也回到藩境了,只是我有些想不通,他們如何互通資訊?」
左端成嘆道:「那二人意志堅定,輪流相守,咱們毫無可乘之機,只得繼續等下去了。只是王爺,日後如何處置這二人,不讓他們說出真相,您可想妥當了?」
簡璟辰目光投向殿外晴朗無雲的天空,默然不語,良久方輕聲道:「到時再說吧,唉,我也不知,該如何處置他們。容兒,你───」他聲音漸漸低下去,微不可聞。
左端成立於他身後,心內暗嘆,輕輕搖了搖頭,躬身退了出去。
天既放晴,日暮時分,美人巷便是華燈初上,風流之客,紛擁而來。
『玉媚樓』老鴇琴香踏上閣樓,推門而入,見晴芳懶懶地坐於窗前,癡望著窗外夜色,回轉身將門掩上,走至晴芳身後,低聲道:「還沒到嗎?」
晴芳搖了搖頭:「算算日子,應該要到了,姐姐,我這心,可一直是揪著的,侯爺他們───」
琴香擁住她豐腴的雙肩,勸道:「妹妹不要過份擔憂,侯爺吉人天相,會順利到達的。」
晴芳倚上琴香肩頭:「姐姐,這事若是順利了結,報過王爺的大恩,咱們回新州吧。侯爺傳來的信中也說了,讓我們兩姐妹收手,不必再做這暗樁。」
琴香嘆道:「好,妹妹,我們回新州,只願王爺王妃和侯爺能平平安安───」
窗外,『撲愣』之聲響起,二人面上狂喜。晴芳急伸手將那鳥兒捧過,取下鳥足上綁著的小小竹筒,抽出信箋展開快速看了一眼,緊緊抱住琴香,泣道:「姐姐,行了,侯爺和王妃已回到藩境,王爺早派出人馬在邊境接了他們,咱們放煙火吧。」
日暮時分,落日的最後一絲餘暉鋪在宮牆和殿簷之上,鋪上一層慘澹的金色,又隨著光陰的流逝,漸漸轉為灰暗的暮藹色。
藍徽容坐在正泰殿門前,秀容憔悴,四肢倦怠。這幾日,她與孔瑄輪流值守,二人均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又不敢吃簡璟辰送至殿前的任何食物。所幸正泰殿內的銅壺中尚有清水,還有少量曾為皇帝準備的點心,這幾日,她與孔瑄便是靠這少量的水糧充饑解渴,實是疲倦不堪。
過得四五日,殿內的燭火燃盡,他們只得劈開桌椅,點燃火把相守。藍徽容有了身孕,更是身心俱疲,為免孔瑄擔憂,又未脫險境,她也一直未告訴他自己身懷有孕之事。
孔瑄持著火把從殿中步出:「容兒,你進去歇會吧,這裡,我來守著便是。」
藍徽容搖了搖頭:「我睡不著,侯爺他們應該已經到了,怎麼還不見───」
正說話間,一個人影飄然而近。簡璟辰金冠王袍,立於臺階之前,目光炯炯,盯著二人看了一陣,又望向二人身後殿內那黑色棺木,揚聲道:「容兒,孔兄,這可是第八天了,我耐心有限,局勢複雜,不能再拖,你們還是速速出來吧!」
孔瑄拉著藍徽容的手,左手則緊握著火把,微笑道:「王爺,八天您都等了,也不急在這一天兩天,您就放心,我們是您砧上魚肉,逃不出您手掌心的。」
簡璟辰卻只是愣愣地望著藍徽容,見她面容憔悴,秀髮蓬鬆。這一刻,忽然想起去年賽舟節那夜與她在山谷中獨處的情景,想起她相救之恩,更想起她秀髮飄然落下、驚然回頭那一份美麗。他目中漸湧柔情,柔聲道:「容兒,你們是逃不出去的,我現在再給你一次機會,你做我的皇后,我就饒孔瑄一命。」
藍徽容淡然一笑,依入孔瑄懷中,望著簡璟辰漸轉憤怒的神情,正待說話,忽然抬頭望向遠處天空,雙眸生輝。
簡璟辰不由轉過頭去,只見西面天空,昏沉的暮色中,炫目的煙花直衝天際,如飛流銀瀑,星光四濺,映得城西半邊天空絢爛絕美。
簡璟辰再回過頭見那二人面上驚喜神情,恍然大悟,憤聲道:「他們既已平安逃回去了,你們就交出玉璽,出來吧!」
藍徽容向他一笑,轉過頭望向孔瑄:「你先進去,我有幾句話想和王爺說。」
孔瑄用力擁了一下她的右肩,靜靜地看了簡璟辰一眼,轉身邁入殿內。
藍徽容用心聽得他腳步聲在殿內某處停住,後退兩步,倚住殿門,望著簡璟辰,平靜道:「王爺,我們認識多久了?」
簡璟辰一愣,旋即嘆道:「容兒,去年賽舟節我們初識,又蒙你相救,我時時記在心中。我只恨自己,不能回到那一日,不能再與你把酒言歡!」
藍徽容低低地嘆了口氣,悵然道:「王爺,這一年多來,你可曾感到真正的快樂?你這般行事,難道不累嗎?」
簡璟辰被她一語觸動心事,默然片刻,聲音中透出幾分寂寥與追悔:「容兒,時至今日,再來說這些又有何用?我若不做這些事,又豈能安然立於你的面前。」
他漸有些激動,踏前兩步,仰起頭來:「容兒,你回到我身邊來吧,以前的事,我們統統忘卻好了。孔瑄,我也可以放他離去,只要你肯回到我的身邊,做這東朝未來的皇后!」
藍徽容聽得身後殿內傳來約定的叩擊之聲,知孔瑄一切準備妥當。面上露出一絲微笑,望著臺階之下的簡璟辰,緩緩舉起左手中的玉璽,輕聲道:「王爺,請你善待華容吧!」
簡璟辰自她神情中看到幾分決然之意,心中大驚,正待踏前幾步,藍徽容忽然輕喝一聲,手中玉璽在空中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閃出一道微白色的光芒,直飛向簡璟辰身後數十步處。
簡璟辰唯恐玉璽有所損壞,身形急速後扭躍起,撲向那微白色、像徵著至高無上的皇權的光芒。
他身形如箭,撲上地面,堪堪接住由空中落下的玉璽,低頭望向手中那夢寐以求的皇權之印,他下意識地一笑。忽聽得身後轟隆之聲大作,碎石夾著火星橫飛,他感覺到漫天的熱浪衝來,急提真氣,向前飛縱,倒於銀杏樹下。翻滾間回頭望向火光衝天、烈焰翻滾的正泰殿,面上血色瞬間褪盡,一顆心悠悠沉沉,向無底深淵墜去。
火光,衝天的火光,耀眼的火光。
這一夜的京城,絢麗的火光直衝雲霄,劈開昏暗的夜色,映得整個皇宮上空亮如白晝。
這一夜的京城,人們皆擁上大街,注目於皇城上空的那一團火紅,看著那團火紅夾著滿天煙霧,在夜空中翻滾,在秋風中呼嘯。
這一夜的皇宮,簡璟辰癱倒於銀杏樹下,怔怔地望著衝天烈焰吐著狂亂的火舌,吞沒了屋簷殿角,吞沒了他的父皇,也吞沒了那個清麗的身影。
東朝定元二十六年八月二十日夜,皇宮正泰殿忽起大火,烈火直燒了兩天兩夜,正泰殿片瓦無存。聖威武肅德帝因罹患重病,逃離不及,薨逝於大火之中。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29:28
第七十一章 煮茶
月朗星稀,山籠寒霧。京城西面二三里地的鳳竹山,樹影幢幢,秋風吹過,沙沙急響,似有萬千幽靈乘著秋風倏然而過。
鳳竹山北面有一片野墳,據說葬著的都是死於二十多年前逼宮事件中的冤魂。夜半時分,墳地邊的林間還會傳出陣陣嘯聲,如有孤魂野鬼在林間遊蕩咆哮,故此處人跡罕至,入夜後更是見不到一個人影。
這夜戌時末,野墳堆中,偏西北角一座石墳的無字墓碑以一種極慢的速度向左移動,半炷香功夫過後,墓前露出一個地洞來。
藍徽容與孔瑄一前一後由地洞中鑽出,站於墓前,吐盡地道中的濕穢之氣,呼吸著林間的清新與幽寒,片刻後,二人深情互望,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
死裡逃生的喜悅、從無窮困境中脫身的輕鬆、終可攜手歸隱的暢快,讓二人均喜極而泣。孔瑄將藍徽容緊擁入懷,尋上她香軟清甜的紅唇,她宛轉相就,直到二人都氣喘微微,方額頭相抵,又再度緊擁在一起。
月光照得藍徽容的笑容份外嬌媚,孔瑄望入她眼眸深處,低聲喚道:「容兒。」
「嗯。」藍徽容將臉埋入他胸前低低應道。
「容兒。」
「嗯。」
「容兒,容兒,容兒。」孔瑄忽然一連串的呼喚,雙手將藍徽容抱了起來。藍徽容摟上他的脖頸,孔瑄抱著她不停轉圈,二人喜不自抑,灑下一串歡快的笑聲。
旋轉中,藍徽容瞥見遠處京城方向隱隱可見的火光,笑聲漸歇,輕拍上孔瑄的肩頭。孔瑄將她放落,牽住她的手,二人望向東面彤色的夜空,藍徽容輕輕嘆了口氣。
二人心意相通,同時跪於地上,向著那火光的方向磕了個頭,站起身來。孔瑄見藍徽容眼中隱有淚花,勸道:「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皇上遺體當著寧王的面入了棺,又放了這幾日,我們無法將他從暗道中帶出來的。他葬身於正泰殿,也算是他這一生皇權霸業的最終歸結了。」
藍徽容低低道:「雖說是因皇上我們才陷入困境,但他一直對我很好,又救了我們一命。若不是他告知我玉璽藏在何處,又告訴我正泰殿下有暗道,讓我用玉璽和他的遺體來相逼寧王,燒燬正泰殿後借這暗道逃生,我們只怕永遠都無法脫離困境。」想起之前的絕處逃生,想起未能將皇帝遺體從火場帶出,她唏噓不已。
正泰殿,藍徽容見簡璟辰後撲,急速後退,閃至暗道入口。孔瑄早已在暗道口相候,急速將她一拉,她縱身而入。孔瑄見她隱入暗道之中,鎮定如松,控制好手中力道,手中數支火把擲向殿前廊下的火藥之中。
火把脫手,孔瑄迅速滑下,頃刻間便已落到底處。這時,藍徽容早已落到地底,見他落下,用力按下機關,轟隆聲響,二人頭頂暗道入口瞬間便被巨大的麻石封住。
也就在此時,二人身軀微震,隱隱聽到頭頂傳來巨大的爆炸聲,知正泰殿廊下埋著的火藥已被燃爆,這火藥份量恰到好處,可迅速將正泰殿燃於大火之中,卻不會危及已逃至地底之人。
二人提起全部真氣,迅速沿地底暗道前行,這暗道逐步向地底延伸,行得片刻,頭頂的轟隆之聲和輕微的震感慢慢消失,二人知終大功告成,均在黑暗中微微而笑。
這正泰殿下的暗道是皇帝奪位登基之後,防自己被人逼宮奪位,設下的最後逃生之路,暗道長達十餘里,出口便是在這鳳竹山的野墳之中。暗道之事,只有皇帝一人知曉,二十多年來,政局穩定,他又自恃武功高強,從未想到居然有要用到暗道的一天,而且也未想到,這暗道竟然不是用來幫自己逃生,而是用來幫清娘的女兒從自己兒子的手中假死逃生。
藍徽容想起眾人最後竟是靠皇帝相救,又想起他竟死於自己的兒子手中,心中惻然。想起以前死在皇帝手中的無數百姓,隱覺天理迴圈,報應不爽,更覺冥冥之中,終還是母親救了自己一命。
想起母親,她不由伸手撫上腹部,溫柔而笑。孔瑄側頭間看得清楚,覺她此刻容顏如畫,溫情脈脈,月色下,腮邊的一抹緋紅竟是前所未有的馨柔與安詳。
孔瑄大感好奇,摟住藍徽容腰間,在她耳邊輕聲道:「容兒,喚我。」
「孔瑄。」藍徽容低低喚道。
「什麼?!」孔瑄話語中帶上了一絲嚴肅與氣惱。
藍徽容覺他手漸漸有些不安份,笑著要掙開來。孔瑄卻用力握住她的腰,她更覺笑癢難止,喘氣道:「夫君,夫君大人,好了好了,我記住了,下次只叫夫君大人。」
孔瑄卻不放手,悠悠道:「那夫君大人現在命令你,有何事瞞著我,老老實實說出來!」
藍徽容紅了紅臉,伸手攀住孔瑄脖子,伏在他耳邊,話到嘴邊卻又停住。
孔瑄更覺心癢難熬,索性將她抱了起來,笑道:「你再不說,我就把你丟出去!」說著作勢要將藍徽容拋出。
藍徽容本能下眼睛一閉,死死抱住孔瑄不放,瞬即清醒過來,捶上孔瑄肩頭,嗔道:「從今日起,你可不能再把我拋來拋去的,我倒是沒事,另外一人可受不了!」
孔瑄一愣:「另外一人?誰啊?」
藍徽容只是溫柔地笑著,眸中無限深情,見孔瑄仍是一頭霧水,右手撫上腹部,側頭而笑。
孔瑄全身震了一下,恍然醒悟,顫聲道:「容兒,是,是真的嗎?你不是哄我的吧?」
藍徽容哭笑不得,瞪了他一眼:「還不快放我下來!」
孔瑄的一顆心似要從胸腔中迸出,偏偏此時又說不出一句話,仰頭間望見天上明月,只覺自己抱住了世間最瑰麗的珍寶,哪裡還肯放手,恨不得將懷中這人捧在手心才好。
藍徽容見他激動之色,心中感動,柔情湧上,靠上他肩頭,低聲道:「孔瑄,我很歡喜。」
孔瑄半晌後終於能說出話來,眼眶濕潤,哽咽道:「容兒,我也很歡喜。」
夜風中,月色下,孔瑄抱著藍徽容長久站立。這一刻,身後的青山是如此安靜而清澈,二人覺天地間一切像靜止了似的,耳邊、眼中、心裡,都只有對方,都只有這無盡的歡喜,歡喜。
德州,位於容州以北,潭州以南。德州城外三十餘里處的杏子嶺,青山含黛,雲霧縹緲,山下河流蜿蜒曲折,漁舟野渡,深秋季節,風光極美。
晨曦初現,鳥兒在朝陽下盤旋,杏子嶺深處的杏花峰半山腰,是一個小小的村莊。村裡約二十來戶人家,均是背天面土,以農林為生。
孔瑄與藍徽容立於半山腰的一棵古樟之下,望向前方古樸靜謐的小山村,遙見村前空坪處的一棵大樹下,一群兒童正與一身形高大的人在跳躍玩耍,藍徽容幽幽嘆了口氣。
孔瑄頗覺奇怪,二人那夜自暗道逃生,潛出京城,連夜向西北而行,稍稍喬裝打扮,日夜兼程,數日內便趕到了慕藩境內,脫離了寧王的勢力範圍。
二人曾分析過,寧王雖親見二人葬身火海,那爆炸與大火之力足以讓任何人屍骨無存,而封閉暗道的麻石厚達丈許,且封閉後與原來的殿基融為一體,很難發現。但難保他不會心存疑慮,派人四處搜尋於他們。為安全起見,二人還是決定暫時不回翠姑峰,那裡畢竟是清娘等人的故地,等過得幾年,局勢完全平定了,再回那處。
依孔瑄之意,自是要帶著藍徽容回一趟安州,在父母墓前拜祭之後,再尋一處青山綠水過那夢想中的田園生活。
但在安州拜祭過孔瑄的父母之後,藍徽容便提出要到德州走一趟。孔瑄數次問她緣由,她卻只是面露傷感,始終不言。孔瑄知她定有心事,又因她有身孕,一路上倍加體貼,呵護備至,二人自成婚以來,迭遭變故,只有這段路程方體會到了新婚之樂。
藍徽容凝目望著正與幼童們玩耍的那身形高大之人,輕聲道:「皇上臨終之前,曾說過一句話,我當時,還以為他是臨死前神智混亂。誰知,竟是真的───」
「什麼話?」孔瑄輕輕握住她的右手。
「皇上說,我還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哥哥,叫璟琰。讓我一定要找到他,不要讓他落入寧王之手,不要讓他陷入皇權之爭。我來不及問明白,他便嚥了氣。」藍徽容想起皇帝臨終前的遺言,想起他最後時刻的善心善言,眼眶逐漸濕潤。
孔瑄隨著她目光望去,訝道:「難道他就是───」
藍徽容哽咽道:「是,他就是我同母異父的兄長,琳姨入宮時給我講過一個故事,故事便發生在這個小山村裡,是一個傻瓜哥哥的故事。不過這山村的地名她是用虎翼營的暗語說出來的,她還給了我半塊玉玦,要我出宮後到這裡看看,我當時都沒想明白。原來,這裡就是她將我兄長寄養的地方。
當年,琳姨救下我兄長一命,戰亂中抱著他走到這裡,便將他寄養在了一個農家,三年之後,她回來看望兄長,卻發現了一個殘酷的現實。
兄長他,是早產兒,是大費周章才救下來的。一兩歲時還看不出,可到了四五歲時,琳姨便發現他不對勁,他,可能是因為早產的緣故,竟是個呆子。」
孔瑄心中一痛,伸手替她拭去淚水,柔聲道:「快別傷心了,他能活下來,你能多個兄長,是母親在保佑你們。」
「是,我又多了個兄長,多好!」 藍徽容點頭泣道:「琳姨她,發現兄長是個癡兒之後,痛苦難當,覺得對不住我的母親,更無法向王爺說出真相,只得繼續將兄長寄養在這裡,更不可能告訴皇上真相。她是存了必死之心入宮救我們的,她並不想將兄長交還給皇上,她想著等我們回藩境,讓王爺帶著我們隱匿起來,她再───。但她不想沒有人再繼續照顧璟琰,所以以那種隱晦的方式告訴了我這個地方,那天她臨走前,才告訴我,故事中的那個傻哥哥,就是我的親兄長,讓我───」說到這裡,她哽咽難言。
孔瑄不由拉起她的手,大步往前方空坪樹下走去。
高槐下,那身形高大的青年一身農夫服飾,蓬鬆的頭髮用一根木簪草草綰住,少量落下來的鬢髮遮擋了他的眼睛。幼童們正與他玩著踢石子的遊戲,眼見他一腳將石子踢至遠方梯田之中,幼童們不依不饒,紛紛圍上去追打於他,他卻更是開心,呵呵而笑,笑容憨厚無邪。
藍徽容與孔瑄在他面前數步處立住,望著他那酷似皇帝的面容,望著他沒有一絲塵垢的笑容,俱是心潮難平。
藍徽容慢慢地走了過去,慢慢地伸出手來,將高出自己太多的璟琰抱入懷中,想起母親,失聲痛哭。璟琰初始似嚇了一跳,後又似感覺到這美麗女子的擁抱是那般溫柔,他不再掙扎,反而呵呵笑著,伸出手來,輕拍著藍徽容的頭頂,似在哄著一個孩子。
正在這裡,從大樹西北方向的一個木屋中走出一個老婦,睜著混濁的雙眼,顫聲喚道:「小琰啊,別玩了,回來吃飯了!」
璟琰開心笑了一笑,掙開藍徽容的手,往老婦蹦去。藍徽容擦去淚水,走到老婦身前,深深向她行了一禮。
老婦驚訝間,藍徽容從腰間掏出半塊玉玦,遞至老婦手上。老婦舉起玉玦,湊到眼前細看,半晌嘆了口氣,望向已蹦入屋中的璟琰:「總算到了這一天了,我老頭前年就走了,我也快不行了。我還想著,你們再不來接他,要是我一閉眼去了,誰來照顧他啊!」
東朝定元二十六年八月二十日夜,聖威武肅德帝薨逝於正泰殿大火之中。其生前已立下遺詔,詔令皇四子寧王簡璟辰繼承大統。
但由於正泰殿大火起得實在太過突然與神秘,肅德帝臨終前幾日始終未有臣子在其身側,均是寧王一人持令當政,故此朝中民間疑雲四起,謠言迭生。
肅德帝遺命中,命皇二子成王、皇三子允王交出各自兵權,在新皇登基後分別遷居東南嶽州與松州。成王、允王及左相等人對遺詔的真實性提出質疑,言語間更直指寧王弒父篡位。
百官於朝堂數日激辯,分為兩大陣營。寧王急調西北風城尚林的五萬人馬駐於京城週邊,城內民心惶惶,局勢大亂。亂局中,掌握著八萬精騎的淩王在沈默數日後,於朝堂上公開表明支持寧王繼位,終一鎚定音。寧王於九月十五日登基為帝,改元禎和,史稱武帝。
禎和元年,成王遷居嶽州,不到兩月,溺水身亡。允王發佈檄文,歷數武帝弒父篡位、謀殺成王之罪,聯合海州廢太子及軍中趙氏舊將,在松州舉兵起事,東朝陷入內亂之中。
允王及廢太子之亂,持續三年,淩王也死於戰事之中。直至禎和三年十一月,武帝方平定戰亂。
禎和四年,武帝詔令處死廢太子,幽禁允王於皇陵。
禎和五年,武帝頒佈詔令,對府兵制度進行重大調整。諸王不再享有兵權,皇帝直接掌握軍隊的建置、調動和指揮大權,各軍府聽命於十二衛,十二衛直接隸屬於皇帝。自此,武帝結束東朝建朝以來軍權為簡氏各王分掌的弊狀,收回全部兵權。
禎和六年,武帝立長子簡昭旻為太子,大赦天下。
禎和七年,西狄二十萬大軍再度南侵,與慕藩全面開戰。戰事陷入膠著狀態,武帝詔令,西北線尚林十萬人馬,緊急馳援慕軍。
這夜子時,蓮花關上空風雷大作,烏雲急湧,星月消失不見。
閃電劈過,焦雷炸響,中軍大帳內,慕王爺眉頭一皺:「雨下成這樣,明天這一戰可不好打。」
慕世琮立於一旁,面容冷峻,望向帳外潑天大雨。也曾是這樣的季節,也曾是這樣的大雨,同樣是這個軍營內,她將酒醉的自己背回營中,他細心守護於自己的身邊。他們,現在可好?可曾像自己時時想起他們一樣,時時想起自己?
他的目光漸轉幽遠,那意氣風發、豪情歡笑的少年時光,終一去不復返了,剩下的,只有這個苦苦支撐著藩國繼承大業的慕侯爺而已。
慕王爺的雙鬢已見花白,面容也比幾年之前蒼老許多,轉頭看著兒子惆悵神情,喚道:「世琮!」
慕世琮仍沉浸在回憶中,渾然未覺,慕王爺提高聲音道:「世琮!」
慕世琮驚醒,行禮道:「父王,有何吩咐?」
「你在想什麼?」
慕世琮眼神一黯,沈默片刻後道:「父王,皇上此次命尚林堅守東線,只怕不懷好意。他前幾年剛剛登基,又打了幾年內戰,根基不穩,方忍了我們慕藩這麼多年。現在他兵權在手,朝政漸穩,我怕他這一回會耍什麼陰謀詭計。」
慕王爺站起身來,走至帳門口,望著遮天雨幕,嘆道:「我也有這個感覺,但現在,當務之急還是得擋住西狄的這次進攻,總不能將這十二州拱手讓給外族。皇上再陰狠,在這關鍵時候,總不至於冒疆土淪喪之險。」
慕世琮神情茫然中隱見痛苦,目光卻在這瞬間亮得駭人,踏前一步道:「父王,等這一戰結束後,我們歸隱吧。什麼王爺侯爺,我們統統都不做了,誰愛做誰做去,父王,我們一家人找個地方過點平平靜靜的日子吧!」
慕王爺愴然一笑:「世琮,你道父王是留戀這王爵嗎?自你母妃走後,我早已生無可戀。但我若是甩手不管,這慕王軍上下十萬將士該怎麼辦?我慕藩這十二州的百姓又該怎麼辦?多年來,我藩稅賦一直遠低於朝廷,若是朝廷收回藩境統轄權,推行皇上制訂的『丁稅法』,百姓們的負擔,會加重很多啊!」
慕世琮憤然道:「皇上他野心甚大,這丁稅法只怕還是為日後收服西狄和突厥做準備。我們慕藩,遲早會是他砧上魚肉,如果不趁著現在他未下手時離開,我怕日後───」
慕王爺將手擺了擺:「世琮不用多說,先集中精力打好這一戰。霍成剛才有信回報,尚林已成功將西狄左軍拖在定城。你明日依原定計策,帶虎翼營和前軍的人馬去紫雲谷設伏,我們就爭取這一戰重創西狄,一勞永逸。」
這種濕熱的季節,身負鎧甲實是有些難熬。慕世琮卻仍淡定悠然,立於紫雲谷頂,遙望西首方向,前軍大將聶葳走近,躬身道:「侯爺,一切佈置妥當了。」
慕世琮輕嗯了一聲,看著天空漸厚的雲層,俊眉微皺:「只怕馬上就會是一場暴雨,西狄軍不知會不會如我們探得的那樣,由此處突過。」
「只要霍成信中不假,尚林拖住西狄左軍,王爺那處將西狄後軍拖住,西狄中軍必要從這處突圍,我們以逸待勞,勝算極大。」
慕世琮正待說話,雨點啪啪地打了下來,他移至樹下站定,偶有雨點淋上他的盔甲,俊挺的身影更顯凜冽。
雨越下越大,天地間漸漸陰沈,視線所及,一片灰白。慕世琮漸感不安,心頭如壓了一塊大石般沉重,正焦慮間,幾道人影濕淋淋地撲上山頭來:「侯爺,大事不好了,王爺他───」
雨勢初歇,孤星半點。慕世琮狂抽身下駿馬,將大隊人馬遠遠拋在身後,蹄下濺起翻滾如雲的泥水,他周身濕透,心中如有山洪肆虐,又如有烈焰飛騰。
蓮花關前,一片悲雲慘霧,人人面上慼然。慕世琮一路馳來,將士們紛紛轉過頭去,他更是驚慌,從未有過的驚慌。
他滾落馬鞍,踉蹌著奔入大帳,如同一道閃電,慕王爺躺於榻上僵青的面容讓他瞬間崩潰。他不敢望向父王胸前那幾個箭洞,強逼著自己閉上雙眼,雙足無力,眼見就要跪落,大將杜常等人上前將他攙住,扶至榻前。
慕世琮跪於榻前,撫上慕王爺僵冷面容,愴聲喚道:「父王,你醒醒,你醒來看看兒子啊,父王!」
可無論他如何呼喚,慕王爺卻始終不曾睜開過雙眼,再也沒有用那冷峻中略帶疼愛的眼神看著他,再也不曾用責備中飽含憐惜的話語訓斥於他。
他的心中陣陣縮痛,縮痛之後是一片茫然。這荒涼的雨季,這慘澹的戰爭,讓他一次次經歷天人永隔,讓他一次次看著身邊至親之人撒手而去。他的心中撕心裂肺的痛,彷彿這世間一切,全都離他遠去,他無力的伸出手來,想在半空中抓住什麼,卻終無力地落下。
父王母妃已去,這王位,這藩土,這沙場,還值得自己留戀嗎?還要這樣費盡心機防備明槍暗箭、苦苦掙扎、步步驚心嗎?
禎和七年七月十四,慕軍與西狄軍主力決戰於蓮花關前,慕軍中西狄反間計,留守三萬人馬被西狄十萬主力強攻,慕王爺身中數箭,慘死於蓮花關前。
禎和七年八月初二,慕世琮於戰前接任藩王,接印當日,率慕家軍八萬將士血戰一日一夜,將西狄軍壓至月牙河東線一帶。
禎和七年八月十二,慕王軍與東線尚林所率十萬人馬聯手對縮於月牙河東線的西狄主力發起進攻。激戰三日,戰況慘烈,終將西狄大軍擊潰。西狄元帥秋蒙率三萬殘部向北逃竄,慕世琮與尚林合力追趕,途中,秋蒙回擊,東朝大將尚林死於秋蒙刀下。
秋蒙繼續率殘部向北逃竄,慕王慕世琮不顧將領們勸阻,率數千虎翼營將士策騎如風,奔如閃電。憑一腔血氣驍勇和壯士豪情,深入西狄境內千餘里,終在漠連山流沙谷追上秋蒙殘部。
黃昏的斜陽吐著最後的餘烈,照亮著西狄最後兩萬將士兇狠如狼的面容,也照亮了虎翼營數千將士如虎的驕容。
空落落的暮風吹得慕世琮的戰袍獵獵作響,他冷著臉端坐馬上,劍眉星目,卓然絕塵。他緊抿的薄唇冷峻剛毅,他炯炯的目光如一隻黑豹,不動聲色地望著退入流沙谷中的西狄殘軍。
西狄元帥秋蒙血染戰袍,橫刀策馬,立於谷口,與他長久對望。漠連山峽谷內的風越刮越大,奇偉嵯峨的高山上有幾隻飛鷹掠過,似在盤旋觀看著這場生死之戰。
兩人都不曾開口說話,兩人都如同靜守獵物的虎豹,等著獵物鬆懈的那一刻。
天空中的飛鷹急掠而下,啄上先前激戰中死去的將士屍身,激起一片暗紅的血霧。秋蒙被那抹輕淡的暗紅迷了一下眼睛,慕世琮看得清楚,大喝一聲,秋蒙手微微一抖。慕世琮手中舞起的槍光已明麗如烈陽普照,刺破重重夕陽,飛向他的胸前。
煙塵滾滾,殺聲漫谷,鐵馬馳騁,戰旗翻飛。虎翼營與西狄軍於流沙谷展開了最慘烈的一場拚殺。
夕陽下,馬兒嘶鳴,屍河蜿蜒。蒼涼的峽谷靜靜地看著這一場大廝殺,看著死亡的陰影逐漸瀰漫整個峽谷,又慢慢向西努河移動。
已將秋蒙刺於槍下的慕世琮立於流沙谷一側的西努河畔,手扶長槍,喘息著,輕蔑地斜睨著周圍不斷蜂擁而來的敵人。
身後,西努河咆哮著,奔騰著。他雪白的征袍上濺滿了鮮血,金色的殘陽,照耀在槍尖上,晃的人睜不開眼睛。這個俊美如天神的男子,雖然滿身疲憊,但眼中身上散發出來的凜冽的殺氣,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慕世琮環視四周,只見虎翼營的戰士,以寡敵眾,已經所餘無幾,剩下的,也幾乎人人身帶重傷。但所有人均是一臉慨然赴死的神情,沒有一人後退。他心中一痛,知道此次帶來的所有戰士均不能倖免於難,鐵血男兒此時也不免有瞬間的黯然。他提起真氣,朗聲大叫:「虎翼營的弟兄們,我們今日畢命於此,好男兒為國捐軀,雖死何憾!慕世琮願與諸君同命!」剩下的虎翼營將士齊聲高呼:「願與王爺同生死!」聲震山谷,回音轟然。
慕世琮縱聲長嘯:「好兄弟!我們便一起殺個痛快!」他身形暴起,如朝陽蓬勃,又如閃電劃破,手中長槍如怒海驚濤勢不可擋,將身邊的敵人一個個刺倒掃落。
越來越多的鮮血濺上了他的白袍,廝殺中,他的左頰新添了一道深深的傷痕,他卻像感覺不到疼痛似的,手中長槍絲毫沒有停頓,橫掃豎挑,遇神殺神,遇佛殺佛。西狄士兵望著這個面容俊美但神情兇狠冷酷的殺神,不禁心膽俱裂。
時光悄然掩面而過,殘月如鉤,漸漸爬上乾冷的夜空。慕世琮手中的銀槍如風雷激盪,在月下光點閃閃。西狄軍最後數百名將士將他逼得步步向西努河退去。
退至洶湧奔騰的西努河邊,慕世琮深吸了口氣,凜冽大笑,如洪流激上巨石,長槍迴旋,在空中掃過一道道銀色的光芒,又將十餘名西狄兵掃於黃沙之中。
西狄兵懼他勇猛,紛紛後退幾步,數十人取過鐵矢,箭勢如雨,密密麻麻向他飛來。他在河邊巨石上輕靈轉身,避過一波波箭雨,但箭勢竟始終未歇,不多時,一支利羽襲入他的左肩,鮮血蓬起。這箭穿過他的身體後餘勢未減,強大的衝力帶得他身形直往後墜,就在跌落的一瞬,他奮力將手中銀槍擲出,正中西狄軍餘下這數百名將士中一名大將的前胸。
夜空中,秋風急颯,流雲翻滾。漠漠蒼穹冷眼看著那白色戰袍在空中舞出一道孤傲的光芒,悠悠墜入西努河滾騰咆哮的河水之中。
這一役,史書上稱之為『流沙谷之役』,慕藩八千虎翼營將士死鬥兩萬西狄軍,與敵同歸於盡。
這一役後,西狄入侵的二十萬大軍悉數被殲滅,西狄自此一蹶不振,一年後滅於東朝鐵蹄之下。
而東朝,慕氏父子血灑沙場,大將尚林陣亡。消息傳回京城,武帝大慟,下旨追封慕少顏為顯忠王,慕世琮為勇烈王,建祠立廟,永享配祭。
又是一年深秋季節,落霞山脈,林灑秋霜,層楓盡染。
落霞山位於新州以南百餘里處,山脈綿延兩百餘裡,將新州與德州連接起來。落霞山山勢高聳而不失秀麗,其主峰鳳凰峰則山勢險峻,常年籠於雲霧之中。
這日,晴空如洗,山腳碧雲溪畔,十餘名山村姑娘媳婦們洗衣浣紗,不時歌上一曲,婉轉清脆的歌聲引得行者紛紛駐足。姑娘們則被行人熾熱的目光看得羞紅了臉,卻又互相取笑,溪邊,一片歡歌笑語。
笑鬧間,一位圓臉少女忽然推了推身邊的同伴:「快看,那人身形好俊!」
同伴轉頭望去,只見溪旁的山道上,緩步走來一位青年男子,一襲天青色長袍,其面容遮於竹笠之下,但身形俊朗,望之傲骨凜然,讓人心儀。
圓臉少女紅了紅臉,忽然大聲唱了起來:「對面的青年郎唉,你抬眼望一望唉,妹妹我有句話唉,要問你來自何方唉!」
溪邊浣衣的姑娘媳婦們哄然大笑,齊齊望向山道上的青年男子。竹笠下,慕世琮嘴角勾起一抹笑容,聽著這純甜的歌聲,呼吸間山間清新的空氣,他微微抬起頭,望向雲霧籠罩下的鳳凰峰,俊目生輝。
孔瑄,容兒,你們還住在那裡嗎?我,終於不當什麼王爺了,我替父王報了仇,借秋蒙之手殺了尚林,我又殺了秋蒙,全殲了西狄軍。我得逃大難,撿得一命,終於可以無愧於心地從沙場隱退,終於可以不再為世俗名利所累,來這落霞山看望你們。你們,都還好嗎?
他沿著山路而上,鳳凰峰上雲霧繚繞,山崖陡峭,漫山藤蘿,虯梅傲立。
直行了近兩個時辰,慕世琮方攀上鳳凰峰頂,他記起三年前收到的孔瑄留下的暗記,轉入一處古樟林。在林間,他身形左突右轉,依著陣勢步步前進,不多時穿出林間,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片茶園。
此時是深秋季節,茶園一片呈黃。茶園旁,幾間木屋,數棵大樹,一帶竹籬,竹籬下遍栽秋菊,紅黃綠青,在秋風中傲然綻放。
他緩步穿過茶園,在竹籬院門前停住腳步。這一刻,竟覺心跳加快,手心也有些出汗,暗記中所說,就是這裡嗎?自己真的能見到他們嗎?
他推開籬門,卻聽到低低的幼童嗚咽聲,側頭望去,只見一名約六歲左右的男童坐於院中樹下,面上淚痕隱現,低低抽噎。
慕世琮望著他那酷似孔瑄的眉眼,喜悅不可抑制,慢慢蹲下身來,和聲問道:「你哭什麼啊?」
那男童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繼續低下頭去抽噎。
慕世琮伸手將他臉上淚珠擦去,輕聲道:「你是男子漢,怎麼能夠哭呢?快告訴叔叔,為什麼哭?是不是你不聽話,父親責駡你了?」
男童抬起頭來,略帶憤然:「才不是,我是乖孩子,父親從來不責駡我的。」
「那你為什麼哭呢?」
男童覺眼前這叔叔格外可親,停住淚水,道:「妹妹她總是欺負我,父親又不責駡她,我覺得有些委屈。」
慕世琮覺他說話格外可愛,又聽他說竟是為了妹妹欺負他而哭泣,不由哈哈大笑。正笑間,一個小小身影從二人頭頂樹上躍落,清脆的聲音響起:「羞羞羞!花臉貓還學會告狀了!」
慕世琮笑著望向身前這個約四五歲的小女孩,只見她紮著兩個沖天小辮,如蘋果般粉嫩的臉上兩個大大的酒窩,正伸著右手食指不停在臉上刮著,羞得那男童漲紅了臉,氣惱下,便欲上來推她。
慕世琮忙上前將二人分開,眼睛一瞪,望著那女童:「你為什麼要欺負你哥哥啊?這樣可不好。」
女童嘴角一撇,斜睨著慕世琮:「你是什麼人?為什麼會到我家來?」
慕世琮蹲下身,微笑道:「我是你們的叔叔,也是你們的舅舅,來看你們的。」
女童將手一揮:「少來騙人!我舅舅跟著父親上山打獵去了,我叔叔,還在前線與西狄人作戰呢!」
慕世琮一愣,女童似是想起什麼憤憤不平的事情,走過去,右手一揮,在那男童頭上拍了一記:「都是你了,叫什麼名字不好,非要叫孔思琮!為什麼我只能叫孔瑩,不能思念琮叔叔,你就可以天天思念琮叔叔!你快和父親母親去說,我們換個名字!」
慕世琮呆立於原地,鼻間漸有些酸意,眼角也有些濕潤。他忽然俯身,將孔思琮與孔瑩一手一個抱了起來,放聲大笑。
孔瑩在他手中尖聲而叫:「母親快來啊,來了個怪叔叔啊!」
「瑩兒,你又在胡鬧了!」一個清麗的身影從屋後走出,淺嗔薄怒。她手中還端著一個竹簸,抬起頭來,正對上慕世琮微笑的俊容。她嘴唇微張,手中竹簸掉落,茶餅灑滿一地。
日暮時分,孔瑄負著幾隻野雞,帶著璟琰沿著山路回到茶園,聽到屋內傳來女兒咯咯的笑聲,如銀鈴一般,嘴角不由帶上一絲寵溺的微笑。
璟琰今日隨他在山間玩得極為開心,聽得孔瑩的笑聲,跳入房去。孔瑄將野雞放在門口,踏入屋中,笑道:「什麼事讓瑩兒這麼高───」
他腳步頓住,望向屋中將自己一雙兒女抱於膝上的那人,二人目光相接,俱是微微而笑。
孔瑄大步走了過去,將兒子和女兒一把拎開,捶向慕世琮肩頭,慕世琮向後一翻,孔瑄隨後跟上,二人身形翻飛,竟在屋中激鬥起來。
孔思琮、孔瑩有些驚慌,藍徽容將二人摟入懷中,笑道:「要打,你們到外面打去,別嚇壞了孩子們!」
慕世琮燦然大笑,身形一縱,躍至院中,孔瑄急躍跟上,二人在院中越戰越快,激鬥中,孔瑄大笑道:「痛快痛快!很久沒有這樣痛快了!」
慕世琮笑道:「看來你身手也沒再退步嘛!還接得住我這麼多招!」
二人同時開懷而笑,同時收手,又大力擁抱在一起。藍徽容牽著孔思琮與孔瑩,含淚帶笑望著二人:「打夠了沒有?打夠了,就可以吃飯了!」
皎潔的秋月下,孔思琮與孔瑩打鬧著在慕世琮身邊穿來穿去。孔思琮數次想爬到慕世琮的身上,都被孔瑩揪了下來,他自是不服氣,轉頭與她追打,又被孔瑄數次分開,攪得孔瑄與慕世琮這酒未免喝得有些不盡興。
見藍徽容入屋,孔瑄向慕世琮擠了擠眼:「明天我帶你上山,我們再喝個痛快,容兒現在管我管得緊,自生了瑩兒後,她再不陪我喝酒了!」
慕世琮心中無比暢快,大笑道:「好,明天我們不醉不歸!」
月掛樹梢,藍徽容從屋內端出紅泥小爐,紫砂茶壺,將茶餅敲成小塊,再倒入碾缽碾碎,輕聲道:「這是我們自己的茶園採出來的茶葉烘製而成的,茶湯清純,餘香綿長,水也是取自山後的碧泉水,世琮你試試。」
夜色空濛,竹籬菊下,眾人圍爐而坐。聽著風吹過茶園的聲音,聞著夜空中交織繾綣的茶香與菊香,看月上中天,看花隨風舞,看一雙兒女在院中追逐、嬉戲、打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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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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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29:56
番外一 一世人
曠野長天,雲彩脈脈流動,大片青草平原,無邊無際地延伸出去。牛馬點綴其間,白雲似的羊群在綠海中遊動。
秋季草原上的陽光極濃烈,耀得常寧的眼有些睜不開來。遠處,祭壇下人來人往,悲歌聲陣陣,直唱入她的心底,令她愴然。
她站在帳門口,眯眼望著天上展翅翱翔的雄鷹,天高地闊,為什麼自己不能像那鷹一樣自由飛翔於天地之間呢?
她幽幽地嘆了口氣,轉身回到帳內。從東朝帶過來的貼身侍女明畫見她似有些無力,上前將她扶住,輕聲勸道:「公主,皇上會將您接回去的,您不要太過憂慮了,不是還有兩個月的時間嗎?您這樣下去,身子會撐不住的。寧王殿下可還等著您回去呢。」
聽到『寧王殿下』四字,常寧的眼淚如潰堤般落了下來。皇弟,那記憶中的倔強少年,與自己多年相依為命的小四,他可好?他收到自己的信後,會是何等的焦慮,父皇他,真的會派人將自己接回去嗎?
幾年前,那威嚴肅穆、不苟言笑的父皇,那從來沒有抱過自己、高高在上的父皇,一道旨意,就將自己送到了這塞外草原,大漠陰山。從此,自己就為了所謂社稷,為了所謂和平,埋葬了青春與夢想,遠別了皇弟與故土,在這陌生的地方日夜體會著孤獨和淒涼。
常寧側臥於狼皮氈毯上,怔怔地想著,淚痕依稀。正幽思間,帳外傳來腳步聲,一個煦煦然如暖陽的聲音響起:「公主,我可以進來嗎?」
常寧一驚,猛坐了起來。她認得這個聲音,雖然她從來沒有正眼看過這個人,這個令她膽顫心驚、兩個月後就要令她含羞蒙辱的人。
這個人,在草原上有著傳奇般的經歷,人們歌唱著他的故事,吟誦著他的驕傲。他,是一個女奴所生的孩子,身上又流著這草原上至高無上的古漢王的血。他,自幼便像草原上的雄鷹,陰山上的野豹。他能馴服最烈的野馬,也能唱出最動人的歌聲。
他自幼不被古漢王重視,也始終受同父異母兄弟們的歧視與排擠。十一歲那年,他帶著一百名少年遠走西庭,在那裡逐草放牧,在那裡紮根生基。
十五歲那年,他帶著五千名少年,縱騎如風,奔襲上千里,將山嵯國兩萬騎兵斬於馬下,逼得山嵯國向突厥稱臣納貢,自此聲震草原。
十八歲那年,他帶著兩萬如狼似虎的猛騎,一路東行,折服了草原上的人們,也俘獲了無數草原少女的芳心。他挾著雷霆之勢回到王庭,他的父汗,對他刮目相看,讚他為最似自己的雄鷹。
他替他的父汗東征西戰,令突厥日益壯大,與西狄分庭抗禮。就是強如東朝,也不得不將最高貴的公主送到王庭,送到他父汗的大帳之中。
他就像這草原上最燦爛奪目的陽光,人們爭相匍伏於他的腳下。當年老的古漢王終於嚥下最後一口氣,他毫無爭議地成為了新一任的汗王,即使是最桀驁不馴的左屠耆王,也不得不低下他高傲的頭顱。
明畫等人驚慌不已,常寧看在眼中,反而平靜下來,站起來走到軟毯上坐下,鎮定道:「請進來吧。」
帳簾輕掀,不知是帳外透進的陽光,還是進來之人的面容,常寧微微閃了一下眼。進帳之人挾著渾厚的氣勢,卻又帶著溫和的微笑,右手橫放於胸前,行了一禮。常寧微微欠身,始終不敢仔細打量這位繼子,輕聲道:「大王多禮了!」
新任突厥王離勒微微一笑,盤膝坐於常寧對面,如烈日般的雙眸緊盯著這位高貴的東朝公主。常寧被他的目光灼得低下頭去,轉念間傲氣湧上,猛然抬頭直視離勒,略帶憤然:「大王,未亡人不便讓您久留,有何事,您請說吧。」
離勒一口東朝話說得極為字正腔圓,悠悠道:「未亡人?呵呵,你們東朝的話倒是有些意思。難道你們東朝的女子,不管多大年紀,死了丈夫之後便是活死人一個嗎?這樣豈不是將人活活地關於墳墓之中?!」
常寧身子微微有些顫抖:「我朝禮儀,自非你們蠻夷之邦所能相比的。更不會有你們這等子襲父妻的蠻荒野俗。」
她鼓起全部勇氣,直望向離勒略帶譏嘲的微笑:「大王,常寧今日跟你把話說明白了,要我改嫁於你,除非日頭從西邊升起,除非烏闕河水枯竭,除非伊射山的積雪全部融化!」
她倏然站起身來,冷冷道:「兩個月後,汗王入土之日,便是我常寧魂歸故里之時,大王請回吧!」說著一拂衣袖,背對離勒而立,努力控制著顫慄的身軀。
離勒坐於地氈上,仰起頭來,正好望見她後頸中那一抹白淨,就像伊射山常年的積雪,純淨晶亮。這高貴的公主,她的身子在顫抖,她的耳墜也在輕微地晃動,這一瞬間,晃得他有些心軟。
這也是他首次與這位公主近距離接觸,她深居簡出,即使是在突厥王族的重大宴會上,她也始終是輕紗蒙面,不發一言。他一直以為,她就像他所知道的東朝女子一樣,怯懦膽小,他從來不知,她也有如此烈性的時候,這烈性讓他微感心驚。但這烈性之後的強行控制著的怯弱,卻又讓他的心尖有一剎那的疼痛。
他沈默片刻,從容站起身來,沉聲道:「公主,本王今日如有冒犯之處,還請公主見諒。本王今日來,實是有件要緊的事情,不得不告知公主,還請公主節哀順變。」
常寧臉色唰地變得雪白,轉過身來,顫聲道:「你說什麼?!什麼節哀順變?!」
離勒不忍直望她毫無血色的面容,雙目微垂,低聲道:「您的父皇,東朝聖威武肅德皇帝,於八月二十日夜,薨逝了。」
常寧眼前一陣眩暈,他在說什麼?父皇薨逝了?那永遠如神祇一般的父皇,那天下無敵的父皇,怎麼會───
她呆呆地望向離勒,這人面上的神情,真誠中帶著坦然,還有一絲疼憐,她眼前一黑,直直地向後倒去。
明畫等人的驚呼聲尚未出口,離勒已搶上一步,將常寧抱入懷中。
常寧悠悠醒來,腦中一片迷糊,還未來得及想起自己身在何處,已見一雙熾熱的眼眸緊盯著自己。她一驚,身子向氈內急縮,同時想起暈倒之前的悲訊,眼淚奪眶而出。
離勒自十五歲那年揚威草原以來,有過無數女人,草原上的女子,如朝陽,如烈火,一個個爭相進他的大帳,為他獻上最熱烈的情愛。從未有過一個女子,像眼前這人這般柔弱淒然,讓他情不自禁地想去瞭解她,去保護她。
見她惶悲之態,見她淚如雨下,哭得就像草原大雨後風中搖曳的馬蓮花,他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輕柔:「公主,請您節哀順變!」
常寧沈默良久,垂頭低聲道:「大王,請您出去!」
離勒悵然半晌,不再說話,稍稍欠身,退出帳門。
常寧伏於氈上,失聲痛哭,父皇,您真的薨逝了嗎?您真的丟下受苦受難的女兒不管,就這樣走了嗎?您若是不在了,誰來替女兒作主,誰又能震懾住這離勒,讓他放女兒回去呢?
明畫等人上來相勸,常寧甩開她的手,泣道:「你們都出去!」
聽得眾人退出帳門,她抬起頭來,面上有著絕望與決然,她緩緩從袖中掏出一把短劍,這是古漢王病重之後,她便隨身攜帶的。
她向東南方向磕下頭去,心中默念道:父皇,常寧不孝,不能再為我東朝社稷犧牲奉獻了,父皇,常寧就來見您了!
她坐直身軀,淚眼模糊:小四,姐姐不能再見到你了,你自己要多保重,不要再像從前一樣倔強,不要再魯莽行事,我們,來世再見吧!
她緊咬下唇,閉上雙眼,高舉手中短劍,狠狠向心口刺去。
一顆石子飛來,『嗆』地一聲擊落她手中短劍,她身軀一震,未及睜眼,右手已被一人大力攥住。狠狠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原來你們東朝的女子是這般沒用!只會自尋死路嗎?!」
常寧並不睜開眼睛,低聲道:「請大王放手!」
離勒卻攥得更緊,他伸出另一隻手,輕撫上常寧秀氣的雙眉,感覺她在自己手下劇烈顫慄,是生氣悲憤到極致的顫慄。他忽然有種快感,貼近她耳邊悠悠道:「你聽著,你不用自尋死路,現在,你的親兄弟,東朝的寧王殿下,為了那個皇位,正與他的皇兄們鬥得熱火朝天。你若是不想他功虧一簣,想讓我們突厥支持於他,而不是趁機聯合西狄攻打東朝,你就乖乖的,留著這條命,做我離勒的女人吧!」
他將常寧用力往地氈上一推,高大的身軀壓了過去。常寧正沉浸在他所說話語的震驚之中,來不及閃避,被他重重的壓在了身下。
離勒壓住她的雙臂,吻上她光潔細密的額頭,那股馨柔,沒有一絲突厥女人的羶氣,讓他瞬間迷醉。他情不自禁地呻吟了一聲,正待掠上她的紅唇,卻忽然面色一變,疾伸手扼住她的雙頰,望向她悲涼絕望的眼神,眼角洶湧而出的晶瑩淚珠,他忽然有些洩氣,從她身上離開,靜靜地坐於一旁。
常寧不可自抑的劇烈顫抖,欲待撿起身邊短劍,卻使不出半分力氣。良久,離勒站起身來,柔聲道:「是我不對,冒犯於你。從今以後,不會再這樣了。你不用再行這等愚蠢之事。你若是想看著你的皇弟登基為帝,想我突厥與東朝世代交好,你就好好留著你這條命。」
他頓了頓道:「只是突厥習俗不可因你一人而廢,我突厥更需一個東朝公主來做閼氏,以震懾西狄。你,必須做我的閼氏。但你放心,我不會強逼於你,我離勒,不願強逼於任何一個女人,我會等著你心甘情願的那一天!」
常寧聽得他的腳步聲遠去,頹然坐於氈上。最初尋死的勇氣過後,是極度的迷亂和茫然,皇弟他,真的可以登上那個皇位嗎?他若是得登大寶,自己是不是就可以回歸故土?如果自己現在死了,離勒盛怒之下支援允王他們,自己豈不是拖累了皇弟?!離勒他說的話可信嗎?他是不是真的,不會再強逼於自己?!
草原上的夜晚,天幽深高遠,星星很亮,亮得讓躺於草地上的常寧捨不得坐起身來。
秋風拂過原野,她覺得有些寒冷。她伸手撫上胸前那一封密函,露出欣慰的笑容。小四他,終於成為東朝至高無上的帝王,終於要派人來接自己回去了。那記憶中青澀如欖果的少年,現在穿上皇袍,坐於龍座之上,會是什麼樣子呢?
一人悄然走近,她慄然滾開,那人呵呵而笑:「公主,您不用這樣,我離勒說話算話,絕不會碰你一下!我們,就好好說說話吧,夜色如此美麗,若是仇恨相見,豈不是大煞風景?!」
他在草地上躺落,不看向滿面警戒之色坐於一旁的常寧,雙手枕於腦後,望向夜空中的點點繁星,輕聲道:「小時候,我和公主一樣,特別喜歡這樣躺在草地上看星星。總想著自己是哪一顆星星,為什麼會墜落在這草原之上,為什麼要生在這王族,為什麼要背負許多自己不願背負的重任!」
常寧心中一動,身軀慢慢放鬆,稍稍向旁挪了一下,並不作聲。
「公主,其實說起來,我們都是可憐之人,用你們東朝的話說,就是『長恨生在帝王家』!可恨也沒用啊,既然上天給了我們這種命運,我們便只有坦然面對。便要成為這帝王之家最強大的人,讓其他人都臣伏於我們的腳下,讓這大地都為我們而顫抖!」
離勒的話語漸轉逸興豪飛,他猛然轉過身,側臥在草地上,盯著常寧恬靜的面容:「公主,不知您可願意和離勒一起,做這草原上最強的王者,帶著這草原上的人們縱橫馳騁,永保康寧?!」
常寧被他熾熱的眸光嚇住,身子微微後縮,囁嚅道:「大王,我,我皇弟他───」
離勒微微一笑:「我知道,武帝陛下就要派人來接您回去,他在國書中也對我說了此事。但是公主,我想問您,我若是一定要您做我的閼氏,不放您回去,您又當如何?!」
常寧一驚,怒道:「大王,你就不怕與我東朝為敵嗎?!」
離勒哈哈大笑,身子向常寧傾過來。常寧被他逼住,身形後仰,鼻中呼入年輕男子溫熱的氣息,與那年邁的古漢王腐朽的氣息截然不同。她有一刻的迷亂,瞬又痛駡自己,怎麼會在這種時刻還有這些胡思亂想!
正迷亂間,離勒在她耳邊輕聲道:「我是怕與東朝為敵,可你們東朝,你的皇弟,現如今,更怕與我為敵!他根基不穩,允王已有叛像,慕藩態度不明。在這關口,我若是強留你不放,你說你的皇弟,會為你冒險越過慕藩,越過西狄,來向我要人嗎?!」
常寧默然不語,欲離開離勒的氣息,向後一仰,細柔的腰肢一軟,倒在草地之上,頭正磕上草中的一塊石子,『唉喲』一聲喚出聲來。
離勒心尖一疼,忙俯身將她拉起,不顧她的掙扎,攬她入懷。替她輕揉著腦後,感覺到她欲掙離自己的懷抱,用力將她箍住,柔聲道:「別動!你別怕,我不會傷害你的。」
懷中之人漸漸停止掙扎,呼吸也變得有些急促。離勒卻只是溫柔地替她揉著腦後,手心摀住她的如絲秀髮,感覺到懷中之人炙熱的體溫、柔軟的芬芳氣息,心醉神迷,低低道:「公主,您給我三個月的時間,給我一次機會。三個月之後,您若是還不願留在我的身邊,我一定放您回去,也不會與您的皇弟為難,我離勒對著草原發誓,決不食言!」
草原的冬季,風雪肆虐,常寧整日呆在帳內,沈默寡言。
那夜過後,離勒態度強硬地拒絕了東朝使者的要求,堅決不放她離去。只說三個月後再給武帝陛下一個答覆。而一個月後,她便收到了皇弟的來信,允王與廢太子叛亂,他處於極度困境之中,他在信中苦苦哀求皇姐,不要輕易求死,要皇姐忍下恥辱,再等上一段時間,等他平定叛亂之後,定會來接她。
而這兩個多月,離勒日日過來看她,陪她下棋,陪她作畫,與她煮茶聯詩。他對東朝文化的瞭解,他對詩詞歌賦的精通,讓她刮目相看。原來草原上的蠻夷之族,竟也有這樣的風雅之才。他是何時,又是如何接觸東朝文化的?他雄偉的軀殼下,為何也有著如東朝男子一般的溫柔與儒雅?
明畫挑簾進帳,帶進一股寒風,見常寧怔怔神色,抿嘴一笑:「公主,今天可有些怪,大王怎麼還未過來?」
常寧面上一紅,略感羞恥。曾經的自己,想到要改嫁繼子便覺生不如死,怎麼此刻,竟會在心底深處時時記掛著那人呢?皇弟若是知道自己這樣沒有禮節廉恥,又會如何看待在他心目中高貴典雅的皇姐?!
一股風捲進帳內,離勒烏帽雪裘撲了進來,抓住常寧的手就往帳外走去。常寧奮力掙扎:「大王,你要做什麼?!」
離勒面上含笑,猛然俯身將她抱起,大步出帳,不顧她的掙扎,將她放於馬鞍,自己隨即縱上。他想了想,解開雪裘,將她圍住,大聲道:「坐穩了!」輕喝一聲,駿馬在風雪中的草原踏出一線白霧,消失在明畫等人的驚呼聲中。
這日的雪下得並不大,但風極猛烈,刮得常寧睜不開眼來,只得大聲道:「大王,你要帶我去哪裡?!」
離勒不答,風雪中忽然高聲歌唱,歌聲高亢透亮。
「我心中有一個姑娘,她是草原上最美麗的姑娘;
她有烏黑的長髮,如小馬駒秀麗的鬃毛;
她有嬌豔的紅唇,如小馬駒俊美的下巴;
她有忽閃的雙眸,如小馬駒倔強的眼神;
我要將她帶回家,我的姑娘喲,
如果你不聽話,我要將你像小馬駒般輕輕責打!」
常寧雙頰紅透,這歌聲這般火辣撩人,讓她竟冒出一身大汗,這風雪之中的上百里路,在她眼中心中,竟一閃便過去了。
馬兒在一處高崖前長嘶著停住,離勒跳下馬來,將常寧抱下馬鞍。看著她紅暈的雙頰,熱血上湧,輕聲道:「你在這裡等我!」
常寧不及回話,他已擰身向高崖之上攀去。常寧大急,呼道:「離勒,你要做什麼?!」
風雪吞沒了她的呼喊,離勒的身影越來越小,消失在漫天風雪之中。她怔怔站於原地,他,冒著風雪,冒著生命危險,要攀上那積冰的崖頂做什麼?他若是有個好歹,可───
風雪中她不知站立了多久,直到雙足麻木,才見那人由崖上緩緩而下。峭壁上積冰滑溜,他數次踏不住腳,眼見就要跌落,讓她一陣陣驚呼,他又穩住身形。這數次險況,讓她的心一時飛天,一時入地。茫茫然間,她的眼中心裡,再也沒有這漫天的風雪,再也沒有突厥與東朝,也沒有禮義與廉恥,有的,只是眼前這人。
淚眼朦朧間,離勒躍落於地,奔到她的面前,滿頭大汗,卻仍微笑著將一朵潔白的雪蓮捧到她的面前。他的手在微微顫動,平日從容威嚴的他,此時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常寧伸手接過雪蓮,珍珠般的淚水滑落,一滴,一滴,滴在雪蓮花上。離勒不由慌了心神,手足無措:「公主,你,快別哭了!是不是我離勒做錯了什麼事,你打我罵我便是,快別哭了!」
見常寧哭得雙肩直顫,他更是心疼:「公主,我只是想帶你出來走走,你老是悶在那帳中,對身子不好。這草原,廣闊無垠,你得多出來走走,才知道草原美在哪裡,才會願意留在我身邊的!」
常寧放聲大哭,突然撲入他的懷中,雪蓮掉落在雪地之中。她緊緊抱住他厚實的胸膛,緊緊貼在他的胸前。離勒身形微晃,幸福的感覺來得如此突然,如此濃烈,讓這草原上的雄鷹也有瞬間的不適應。
他顫抖著伸手捧住常寧的面頰,火熱的眼神看得她情不自禁的閉上了雙眼,他用最輕最柔的聲音問道:「不回東朝了,留在我的身邊,好嗎?」
她長長的睫毛輕輕抖動,片刻後低不可聞的嗯了一聲,他的嘴角慢慢蕩起滿足的笑意,將她緊擁入懷,將她唇齒之間的芬芳狠狠的攫入自己的生命之中。
東朝禎和七年,慕氏父子死於沙場,慕藩十二州收歸皇廷。
禎和八年,東朝鐵騎於當年十一月攻破金州,西狄國滅亡。
禎和九年,東朝二十萬精騎,再度北上,正式與突厥開戰。
五月的京城,潮濕悶熱。皇宮內,更是吹不進多少風,高高的宮牆下,流動著一股難聞的濕穢之氣。
交乾殿內,武帝任宮女們替自己扣上天子戰袍,冷峻的面容,不起一絲波瀾。
細碎的腳步聲響起,藍貴妃肚子微微挺起,慢慢走近,接過宮女手中的火紅皮牟,輕輕替他攏上,柔聲道:「皇上,此去突厥,路途遙遠,戰事激烈,還望皇上珍重。臣妾會日夜在佛祖面前祈福,保佑皇上大勝歸來!」
武帝微微低頭,正見藍貴妃輕垂的眼簾,那睫羽撲閃之間,竟讓他忽然想起一人。多少年了,那沖天的烈火仍不時在他的眼前夢中閃現,那清麗的身影,仍不時縈繞於他的心頭,難道,真是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嗎?
眼前之人,像她,卻又不是她。多年來對自己悉心伺候,宛轉承歡,自己也因有愧於心,對她格外寵愛,也冊封了她的兒子為太子。可為何,這麼多年,自己就是不肯立后呢?難道,自己也會像父皇一樣,幾十年都忘不了一個女子嗎?
武帝忽然湧上一陣憤然,對這樣的命運有些不甘,他猛然將藍華容摟入懷中,重重地咬上她的耳垂。藍華容忍住疼痛,淚水正在眼眶內打轉之時,武帝輕聲道:「容兒,等朕回來,等朕把皇姐接回來了,我們一家人,好好過日子,朕要立你做朕的皇后!」
藍華容呆立原地,多年的念想,多年的癡等,今日終於有了回報嗎?
武帝將她環住,柔聲道:「容兒,你在宮中,也要多加保重。你是有身孕的人,不要過份思念於朕。現在前方戰事順利,若無意外,朕在你臨產之前能趕回來的。朕這次是非去不可,朕一定要親自將皇姐接回來。雖然這麼多年,皇姐在信中總是說她過得尚好,朕卻總是擔憂於她,朕一定要將突厥踏於腳下,要一雪皇姐被逼改嫁之辱!」
禎和九年七月,東朝武帝親征突厥,詔令突厥王交出常寧公主,突厥王離勒將使者斬於刀下,誓死不從。
禎和九年八月,東朝精銳與突厥王騎會戰於陰山,血戰三日,東朝武帝親率數萬精騎突破突厥防線,由陰山東面而入,直奔王庭。
突厥王離勒大驚,率數萬騎兵急速追趕,中武帝埋伏,數萬將士死於火箭之下。離勒在數千死士的護衛下,堅守於白雲谷,箭盡糧絕。
中軍大帳內,武帝眉頭微蹙,望著手中那張信箋。信中所說,是真的嗎?難道皇姐她當年改嫁於離勒,竟非被迫,而是自願?可為何之前數年,她都不向自己說明真相呢?這信,到底是皇姐真心所言,還是被突厥留守王庭的人脅迫所寫?
如果她是真心嫁於離勒,自己現在是不是就要放離勒一條生路?可如果她是被迫而寫這封求赦信,那自己多年的隱忍圖謀,自己統一天下的雄心大志,豈不是要止步於這青雲谷前?!
他站起身來,長久地在帳內徘徊,信中哀求的言辭,讓他的心一陣陣緊縮,可眼前這即將到手的戰果,這皇圖霸業、一統天下,又讓他雙手攥緊,將那封信緊緊揉成一團。
帳內燭火跳躍,大將陸棟躬身而入,行軍禮後恭聲道:「皇上,據星士所言,明後兩日可能會有大風沙,微臣覺得,離勒死守這幾日,想的就是要借這風沙來逃匿,微臣懇請皇上早做決斷!」
武帝長久的沈默,陸棟跪落於地,磕頭道:「皇上,時機稍縱即逝,今夜若再不強攻,離勒逃回王庭,我朝征服突厥大業將功虧一簣。請皇上速速決斷!」
武帝抬頭望向帳外蒼茫的夜空,良久,眼中閃過狠決之色,低聲道:「傳令下去,全軍強攻白雲谷!離勒若有反抗,不必留他性命!」
八月草原的清晨,本是露水清新、鳥兒蜿轉,可這日的清晨,風沙漸湧,血腥之氣瀰漫在原野之中。
常寧打馬狂奔,懷中的幼兒哇哇啼哭,她卻渾然不覺。還來得及嗎?皇弟他,真的要對離勒下狠手嗎?他為何要這樣,為何會變得這樣心狠?為何不肯聽自己信中的苦苦哀求?!
武帝立於白雲谷前,他的身後,是離勒身中數箭的遺體,離勒死前憤然的笑聲在他耳邊迴響:「小子!你和你姐姐說的不一樣嘛,哪是一個稚嫩的少年,倒比我還要兇狠!」
他怔怔地立於晨霧之中,馬蹄聲疾響,他轉頭望去,十多年來思念於心的皇姐滿面倉惶與憤怒,策馬而來。
武帝心中大喜,疾奔上去,大呼道:「姐姐!」
常寧看都不看他一眼,滾落馬鞍,踉蹌數步,跪於離勒身前。她眼中無淚,顫抖著伸出雙手將離勒上半身抱起,不顧懷中幼兒的悲啼,將離勒奮力拖起,顫聲道:「大王,快,你快起來,快隨我走!」
武帝的心悠悠向下沉去,緩緩走至常寧身前,看著她悲慼之態,雙足痠軟,跪落於草地之上,低低道:「姐姐,朕來接你回去!」
常寧卻只是奮力拖著離勒沉重僵硬的身軀,無奈她力氣微弱,筋疲力盡下猛然伸手將武帝一推,淚水洶湧而出:「你,為什麼要殺他?為什麼?!我恨你,恨你!」
武帝倒於草地之上,抬起頭來:「姐姐,你被逼嫁與他,朕是要替你一雪前恥,朕要將你接回東朝,這也有錯嗎?朕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姐姐啊!你,為何還要恨朕!」
常寧不停搖頭:「不,我不是被逼嫁他,我是心甘情願嫁他。我在信中已對你說得清清楚楚,我求你放過他,我以為你會看在姐姐的面上,放他一條生路,你為何要這樣狠心?!」
武帝面色蒼白:「姐姐,為何之前數年,你在信中從來不提你是真心嫁他。朕一直以為,你是為了不給朕添麻煩,見朕根基不穩,不願朕與突厥為敵,才被迫改嫁於他。」
常寧痛悔不已,泣道:「小四,姐姐是怕你瞧不起姐姐,在心中認為姐姐是不知羞恥、不顧禮義道德之人,所以才沒有及早對你說出真相。可姐姐在最後一封信中,已說明真相,又那般哀求於你,你,為何還要下這狠手?!」
她望向頹然坐於地上的武帝,冷冷道:「小四啊小四,你問問你的心,你是真的不相信姐姐所言,還是不甘心放棄即將到手的一統天下?你問問你自己的心吧!你,早就不是從前姐姐認識的那個小四了!」
她將懷中幼兒放落於地,緩緩跪於離勒身前,輕撫著他那似熟睡過去的面容,眼前儘是他的柔情,他的豪笑,他的歡歌。這一刻,她忽然想起那一年風雪之中的那朵雪蓮,她將離勒緊緊抱於懷中,唱起歌來:
「我心中有一個姑娘,她是草原上最美麗的姑娘;
她有烏黑的長髮,如小馬駒秀麗的鬃毛;
她有嬌豔的紅唇,如小馬駒俊美的下巴;
她有忽閃的雙眸,如小馬駒倔強的眼神;
我要將她帶回家,我的姑娘喲,
如果你不聽話,我要將你像小馬駒般輕輕責打!」
晨陽漸升,而常寧的歌聲卻逐漸微弱,終慢慢歸於無聲,她軟軟的倒於離勒身邊。武帝大驚,搶上前去,只見她胸前一把短劍,僅見劍柄,他抱住常寧漸漸冷卻的屍身,仰頭悲嘯:「姐姐!」
九月的天空,萬里無雲,碧藍湛潔,武帝神情木然,坐於馬上。身後,是綿延十餘里的數萬大軍,是皇姐躺在其中的黑色棺木,是她嗷嗷啼哭的幼兒。
他眯眼望向前方,京城在望,這天下,也終皆臣服於他的足下。他完成了父皇當年未能完成的霸業,將慕藩、西狄、突厥一個個征服,將東朝的版圖成倍擴大,可此時,他的心中沒有一絲欣喜與愉悅,有的只是苦楚與悵然。
他望著遠處疾馳而來的人馬,依稀認出是宮中侍從的服飾,忽然心中一暖:是,自己還有華容,還有昭兒。皇姐已去,她們母子便是自己最親近的人,只要有了她們,自己便不會像父皇一般孤單寂寞,便不會再傷心了!
馬兒馳近,馬上侍從滾落於地,顫聲稟道:「皇上,奴才冒死稟奏,藍貴妃,她───」
武帝躍落於馬,揪住那侍從衣襟,厲聲道:「容兒她怎麼了?!」
「啟稟皇上,藍貴妃,昨夜忽然臨盆,卻因難產,薨逝了!」
夕陽下,秋風中,武帝踉蹌著步入淑清宮,撫上那黑色棺木,痛哭失聲。多年以來,這是他第一次這樣痛哭,為何,最親近的人,要一個一個離自己而去?!
他長久地撫棺痛哭。三十年的時光,時光中的人,時光中的事,在他眼前一一飄過。父皇臨終前悲憤的面容,那個女子將玉璽拋出那一刻決然的眼神,廢太子被鳩酒毒死時蠕動的身體,皇陵地底允王幽恨的神情,皇姐自盡前悲涼的歌聲,逐一沖入他的心底,讓他的意志漸漸崩潰,讓他雙足無力,跌坐於地。
一個瘦小的身影緩緩靠近,柔軟的手輕輕替他將淚水拭去。他睜開模糊的雙眼望去,昭兒正怯弱地立於一旁,輕聲道:「父皇,請父皇節哀!」
武帝凝望著太子清秀的面容,慢慢伸手將他摟入懷中,望向殿外如火般燃燒的晚霞。忽然想起那一年的那一個黃昏,那一場大火,不由仰天悲泣,太子被他的悲泣聲震住,面容蒼白。
武帝緊抱著太子,這一刻,萬里山河,盡在他的腳下,他卻再也沒有力氣站直;皇圖霸業,他也終全部實現,心底卻沒有一絲快樂。有的,只是這無盡的悲傷,綿綿的絕望。
他目光漠然,望向天際,再也看不到一絲陽光,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響───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15 22:30:20
番外二 千江月
又到了五月初一,可今年的容州,沒有舉辦賽舟節,往年今日熱鬧喧譁的徽水河邊一片死般的寂靜。
我坐在乘風閣的二樓,望著天空漸厚的雲層,茫然舉起右手。風從我的指間滑過,起風了,就要下雨了,心底的某個地方,也隱隱作痛了。
這樣的時辰,這樣的天氣,乘風閣內,沒有一個客人。岳掌櫃走上樓來,輕聲道:「莫姑娘,看樣子今天沒什麼客人,你辛苦了這麼久,今天就休息一天吧。」
我走在去會昭山的路上,我要到那裡坐一坐,要將心頭的傷疤再度揭起,讓那隱隱的疼痛,來麻木另一種撕心裂肺的疼痛。
暴雨傾盆之前,我終於站在了結廬亭中。我望向烏雲籠罩下的容州城,這個曾毀於戰火中的前和國京城,這個埋葬了十多萬無辜百姓的地方,將是我心頭永遠的痛。
這兩年多來,我一直在問自己:為什麼要住在容州?為什麼不回蒼山?天下之大,沒有我玉清娘能夠安然生活的地方。我無顏回蒼山,回到那裡,我無法面對大哥和弟兄們留下的點點滴滴。我只有留在這容州,留在這個因我的原因而添了十餘萬冤魂的地方,我必須日夜面對這份愧疚,用錐心刺骨的痛苦來提醒自己,我所犯下的罪孽。
雨,終於打下來了。打在結廬亭的挑簷上,打在亭外的泥地裡,也打在我的心裡。
我坐在結廬亭的木欄桿上,一口一口地喝著手中的青葉酒,這是葉大哥最愛的。不在軍營的日子,他總是拖著我們喝上幾斤,總是大家都醉了,他還清醒著,然後又一個一個把我們抱回房去。
玉清娘啊玉清娘,說好不再哭的了,為什麼還要掉眼淚呢?是想起葉大哥溫暖的懷抱了嗎?怪老頭師父去世後,他便如同我的父親、兄長。我與少顏吵架,他總是責斥少顏;我若是離家出走了,也總是他將我尋回來,哄得我開顏而笑;我想要什麼,想做什麼,他從來不說一個不字。
小的時候,我還一直以為自己長大後會嫁給葉大哥,嫁給這個如父兄一般的男人,卻從未想過,居然會在這結廬亭中───
我仰頭大笑起來,曾經年少,曾經輕狂,曾經有過最美好的時光。總以為不過是兩個人的事情,卻將自己的兄弟們送上絕路,讓他們踏入紅塵,再也不能回頭,也讓這容州城的十餘萬百姓枉死於屠刀之下。
為何,上蒼還要留我一命呢?是讓我在這冤魂衝天的地方,來日日接受良心的責問嗎?
有人從山上下來,走進亭中。我不想回頭,不管什麼人,看到一個女子這般手持酒壺,又哭又笑,定會以為是個瘋癲之人吧。
這人卻在我身後停住腳步,又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我也感覺到這人的目光凝在我的臉上。我不喜歡這種自以為是、窺探別人的人,可我也不願挪開,是我先坐在這裡的,憑什麼叫我挪開呢?
我不想理這人,這人卻忽然將我手中的酒壺奪了過去。我的手中一空,愣了一下,這種空空的感覺又讓我想起葉大哥來。帶著琳兒回到前線後,我總是一個人偷偷躲起來喝酒,幾次被葉大哥找到,他也總是這樣奪過我的酒壺,看著我輕嘆一聲,然後不顧我的掙扎,將我抱回軍營。他已經知道我的事了吧,只是他從來不說,從來不問,直到我帶著昭惠離開,我與他天人永隔,他也從來沒有問過我。
我轉頭望向那人,我認得他,好像是什麼藍家的三公子,經常到乘風閣的。他喜歡一個人坐在靠窗的那個位置,點上兩碟點心或小菜,卻從來不喝酒。聽岳掌櫃說,他身子弱,喝不得酒。岳掌櫃對他很尊敬,說他學識豐富,待人謙和,又是世家公子,是很不錯的一個人。
我冷冷看了他一眼,依稀記起有一次,他點了一份白玉翡翠粥,我那天心情好,便在粥中加了幾顆銀杏,結果害得他全身起了疹子。岳掌櫃要我去給他道歉,他卻不惱,只是看見我的時候好像愣了半天。我與他以前從未見過,我瘦了這麼多,現在的相貌也變了許多,那些故人們見了都不一定能認出我來,他為什麼會那樣發愣呢?
我冷冷向他伸出手,只恨自己現在也是柔弱之身,不能從他手中將酒壺奪回來。他不慍不火地笑著,我這才發現這人的眼神很清澈,他的聲音也很好聽:「莫姑娘,你這酒,是偷拿出來的吧?」
我略略紅了紅臉,岳掌櫃人極好,收留了我在乘風閣幫廚,工錢也厚道。他知我身子弱,便不准我飲酒,這青葉酒,還真是我偷偷拿出來的,只不過我也會在他的櫃檯下偷偷放上幾個銅板以作酒錢。
藍三公子笑了起來,我卻不想再理他,轉過頭去。過得片刻,酒癮湧上,只得再回轉頭,卻見他正悠閒自在地喝著壺中之酒。
我不由有些氣惱:「你這人,不問自取,又喝女子喝過的酒,倒是枉讀聖賢書了!」
他但笑不語,再喝了幾口,我想起岳掌櫃說過他身子弱,滴酒不沾的,怎麼此刻竟會這樣?
眼見他越喝越快,我倒將自己的心事放在了一邊,冷冷道:「我可不想背上謀殺藍三公子的罪名,還請公子將酒還給我。」
三公子卻不再看我,望著大雨下的容州城,輕聲道:「雨下得這麼大,莫姑娘要是醉在這結廬亭,我藍實仁一介文弱書生,沒辦法將你背回去的。」
我愣了一瞬,細細回味他這話,原來他喝酒,竟是為了阻止我再喝酒。他以為他是我什麼人,我會心疼他的身體嗎?
我冷冷一笑,站了起來,一步一步走到大雨之中,雨水頃刻間將我淋濕。我仰起頭來,彷彿回到那個雨夜,彷彿重新聽到那個噩耗,彷彿重新站在那個懸崖上,冷冷看著那人在我面前苦苦哀求。
真是好笑,你當我玉清娘是什麼人,你既無情我便休,從你背叛誓言的那一刻起,我與你,便是陌路,你又有何面目留我在你的身邊?!你殺了我的兄長,殺了這容州城十餘萬百姓,你用這麼多人的鮮血換來了那個皇位。十萬生靈的沖天怨氣 ,負義殺兄的駡名,只怕,那個寶座,你也是坐不安寧的吧?!
雨水從我的額頭滑落,滲入我的口中,和著口中殘餘的酒香,甘苦難言,讓我喉頭哽咽,想放聲大哭,卻無法出聲。
一個人影悄然靠近,這個藍三公子,他真是瘋了,我淋雨與他有何相干!我冷冷看著他的淡青儒衫被雨水沖洗成烏褐色,冷冷看著他略顯清瘦的面容上滿是雨水。但他仍是帶著一絲溫潤的笑意,滿天風雨對他而言,仿似並不存在。
這人,唉,良久,我終跺跺腳,轉身進了亭中。
果然,他也跟了進來。我頹然在亭中坐下,他也在我身旁坐下,從懷中掏出絲巾,半濕半乾的,遞到我面前。
我並不接。
他淡淡一笑:「莫姑娘,你可有親人?」
我並不答。
他仍是微笑:「實仁一介路人,姑娘都不忍見我淋雨醉酒,姑娘若是有親人,看到姑娘這般折磨自己,又該是如何的心痛!」
他的聲音很清澈,與葉大哥渾厚的聲音截然不同,這一刻,卻讓我想起葉大哥來。我帶著昭惠離開那一天的清晨,葉大哥和我站在軍營後的山上,他看了我許久,揉了揉我的頭髮,深深的嘆氣,卻什麼也沒說。他為什麼不說呢?為什麼不責備我呢?那樣的話,也許我現在就不會這樣難過了。
三公子忽然咳嗽起來,越咳越重,原本白晳的面上紅得有些嚇人。我忙上前拍上他胸前穴道。
他笑了笑:「不礙事,倒讓莫姑娘見笑了。」
一股涼風吹來,濕衫貼在我的身上,我不由也咳了幾聲。他一愣,與我同時笑了起來,他搖頭晃腦:「看來今天城裡的藥鋪又要多兩個主顧了。」
我略湧愧意:「藥錢,我來出吧。」
「好。」他回答得極乾脆。又道:「藥錢你出,這藥,你也得煎好,我再喝。」
這人,倒不像外表看上去的那麼老實,我白了他一眼:「我在乘風閣煎好藥,再送到藍府,只怕藥早涼了,藥效也失了大半,這可───」
他微微一笑:「那你就去我府中幫我煎藥,我獨處一院,身邊又沒有丫頭伺候,你總不能讓我這個書生自己動手煎藥吧。」
他是何用意?我警戒地望了他一眼,他卻只是微笑,這微笑,讓我的心一軟,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藍三公子的小院確實是小院,一座小小閣樓,兩丈見方的庭院,院中一株梨樹,一帶蝴蝶蘭,幾叢修竹,倒與這三公子的氣質相合。
他的身子果然極弱,我都好了幾日,他的咳症仍不見好。這半個月,害得我天天要往藍府跑,所幸岳掌櫃知道後倒也沒說什麼。
有一日見他仍咳得厲害,我惱怒起來,將藥碗往桌上一頓:「我與你毫不相干,你為何要多管閒事?」
他咳得氣喘吁吁,卻仍是笑著:「莫姑娘見諒,實仁本也不是多管閒事之人,那日也不知是怎麼了,姑娘若是嫌煩,明日便不用再來了。」
他從櫃中取出一些碎銀子,走到我的面前,他舉止斯文,身上有股淡淡的藥香,還有股淡淡的茶香。
他隔我極近,我不由退後兩步,他俯身將我的右手拉起,他的手極涼,我一時不忍掙開。他將銀子放於我的手心:「這是藥錢,這半個月,辛苦莫姑娘了。」
我未及說話,他已轉過身去,回到案前,不再看我,用心作畫。
我默立良久,悄悄地將銀子放在桌上,悄悄地退了出去。
五月,竟未再下雨,我也再無心情去會昭山。也許,三公子說得對,葉大哥正在天上默默地看著我,我不能讓他去得也不安心。縱是醉酒,縱是淋雨,也挽不回葉大哥和十餘萬百姓的性命。
三公子的咳症直拖了二十多天才見好轉。這段時日,我與他稍稍熟絡,他恭謹守禮,話語不多,總是淡淡的,只是看我的眼神中,總有一種複雜的情緒夾雜在其中,讓我隱隱有些心驚。
見他服下最後一付藥,我暗暗鬆了口氣。回小廚房將藥碗藥爐收拾好,正待上閣樓向他道別,他卻步入廚房來,作揖道:「莫姑娘,這個月真是辛苦你了,實仁想帶姑娘去一個地方,以報姑娘煎藥之恩。」
五月的風,有些濕悶。我的額頭漸漸沁出汗來,一隻白晳的手悄悄遞過一方絲巾。我側頭望去,三公子清秀修長的眉毛微往上挑,見我仍不接,淡淡道:「孩子們不喜歡汗味,擦擦吧。」
他帶著我出了容州城,向北而行,不多時便到了一處小村莊。在一所青瓦白粉牆的屋前停住腳步,微微笑著,笑中竟充滿了寵溺的意味。他從袖中掏出一個竹哨,輕輕一吹,屋中歡聲大作,湧出一群大小不一的孩子來。
他將手中的竹籃放下,孩子們歡呼著一擁而上,從籃中取出各式點心和紙筆玩物。有幾個三四歲的幼童擠不進去,他便俯身將他們一一抱起,親上他們的面頰,又將籃中的點心餵於他們的口中。
我愣愣地看著這一幕,待孩子們歡呼著跑開,他抱著一個三歲左右的幼兒轉向我,輕聲道:「這些孩子,親人都死於兩年前的大屠殺,他們僥倖活了下來。實仁沒多大能耐,只能與幾位知交,在這裡修了義學,收留這些孩子。」
我的眼前一片茫然,感覺到自己面上血色褪盡,自己的雙唇在隱隱顫抖。他似帶著憐憫之色的面目漸漸模糊,我猛然跑開,跑入一片竹林,俯身嘔吐起來。
那時,那人,那話語,如錐子一般鑽著我的心。
「玉清娘,你若再不投降,若敢逃跑,朕就殺光這容州城的人!」那人在城牆下怒喝。
「是你,是你讓朕下這狠手的!你若不是這般無情,朕也不會下令屠城,你若不是那樣狠心,朕也不會下毒手對付你的兄長。你怎有資格來責怪於朕!」那人廢掉我的武功時,在我耳邊恨聲連連。
是我嗎?真的是我連累了這容州城的十餘萬百姓和兄長嗎?我只是想把孽緣徹底斬斷;只是想一刀揮去感情的毒瘤,從此與那人再無瓜葛;只是想從此兩兩相忘,山高水長,後會無期。卻未料他會如此執念,會如此偏狂,會將這滔天罪孽歸結在我的身上。
究竟是我,還是那野心,害了這麼多無辜的性命?!
腳步聲響起,唦唦唦,如他的人一般輕柔。
我直起身來,搶先道:「我沒事,可能中午吃壞東西了。」
他仍淡淡:「沒事就好。孩子們要玩老鷹捉小雞的遊戲,你是做母雞,還是做老鷹?」
「我要做母雞!」我衝口而出,他笑意漸濃。我瞪他一眼,他笑得越發開心,挺直的鼻樑兩側笑得有些微皺,我不由也笑起來。
孩子們的笑鬧聲瞬間將我的心事沖淡,我張開手奮力閃躲著,不讓『老鷹』捉到身後的孩子們。有一次我身後的三歲男孩險些被他抓到,幸好他腳下一個踉蹌,我才護得了『小雞』們的周全。
不多時,我與他,都是一身大汗,可孩子們震天的笑聲,讓我們停不下來。見他腳步虛浮,我不由慢下腳步,他的目光望向我,仍是溫和笑著,我不由也衝他一笑。
他一愣,移動間雙腳相絆,直向我倒過來。我忙伸手相扶,卻被他一撲之力一帶,和他同時倒於地上。
他大半身軀壓在我的身上。他身上的氣味很好聞,淡淡的,如我仰頭望向的藍天;他不慎貼在我面上的嘴唇很溫潤,如拂過我身上帶著清雅竹香的風。
孩子們拍掌大笑著圍在我們身邊。
「哈哈,老鷹捉到母雞囉!」
「藍先生捉到媳婦囉!」
「藍先生快將媳婦背回家啊!」
他舉止容雅地從我身上翻身站起,眼睛一瞪,孩子們哄笑著跑回屋去。我略覺好笑,他已伸手過來,我大方地將手放入他的手中,他將我用力拉了起來。
回容州城的路上,我們不再說話,我偷眼旁觀,他的面上竟時不時紅上那麼一下,原來,他也不是表面上裝的那麼若無其事啊。
我心情無端地好起來,也漸漸忘卻了先前的痛苦與掙扎。
從這日起,我每日下午都去義學看望孩子們。我工錢不多,身無長物,只能每日幫孩子們洗衣、煮飯、劈柴,陪他們玩耍,才能稍稍減輕心中的罪惡感。
我也經常在義學碰到三公子,他每逢雙日便來給孩子們上課,講解論語,同時教孩子們作畫。他的畫極精妙,讓我也自愧不如。
我與他,各去各的,但總是在夕陽中結伴回城。我是要趕在晚飯前回到乘風閣幫廚,他也總是在那個時辰才上完課,總是在我邁出義學大門時,氣喘吁吁地趕上來。
從義學回容州城,一路上要經過田野、竹林、溝渠。鄉間夏日的黃昏,我與他靜靜地並肩而行。到道路狹窄處,他總是側身一讓,微笑看著我,讓我先行。而到溝渠處,他卻總是先躍過溝坎,然後伸出手來,將我輕拉過去。
這樣的男子,君子誠方,品淡如菊,如清風,如靜水。他的眼神,他的微笑,我漸漸讀懂。但我,曾經有過『玉清娘』這個名字的我,曾經滄海磨難、命運多舛的我,又怎配得起這纖塵不染、溫潤如玉的君子呢?
我不再在下午去義學,而是改在黎明時分去,再頂著毒辣的日頭在中飯之前趕回城。我知道,他的課都在下午,也許,過上一段時間,他,就會把我給忘了吧。
這一日,我的身子有些不舒服,武功被廢、經脈被截的後患逐日加重。這種身體上的痛楚,時時提醒著我,逼我想起發誓要忘卻的人,要忘卻的事。這種糾纏著的掙扎與痛苦,何時才能真正忘卻呢?
我勉力支撐著從義學出來,盛夏的日頭極濃烈,金黃的稻田熱浪翻滾。前方的竹林像是越來越遠,我大汗淋漓,終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孩子們嘰喳的聲音將我驚醒,我睜開雙眼,孩子們『呼』地一聲圍在床邊。小麻雀般的聲音吵得我有些頭疼。
「莫姑姑,你可醒了,先生可急壞了!」
「莫姑姑,你再不醒,先生也要暈過去的!」
他端著藥碗進來,眼睛一瞪,孩子們嬉笑著跑了出去,又都在門外探頭探腦。他放下藥碗,走過去將門關上,轉過身來,眼中儘是關切之意。
孩子們的笑聲漸漸淡去,窗外濃烈的陽光烤得我有些睜不開眼。他微笑著走近,將我扶起,我順從地喝完他手中的藥。正待躺下,他卻不放手,將我摟於他的胸前。我欲掙開,他在我耳邊輕聲道:「別動!一下就好了!」
我一愣間,他已在我脖中掛上了一樣東西,我垂頭望去,是一隻玉蟬。通體透亮,玉質溫潤,貼在我的肌膚上,冰涼清澈,讓我身心為之一靜。
我欲取下,手被他按住,他修長的手貼在我的手上,剛好將我的手覆住。他的手,在這夏日,仍是那麼冰涼,我不由有些囁嚅:「這玉,太貴重,我───」
他將我放下,轉過身去,低聲道:「你若執意在這大暑天的中午回城,就戴上這玉蟬,能解幾分暑意。要不,你就改在下午來,黃昏時分和我一起走。」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我低低地嘆了口氣,掙扎著坐起來,待感覺好一些,輕輕解下脖中玉蟬,輕輕地放在了枕上。
我仍是每日上午去義學,也仍是每日正午回城。過得兩日,他也改成每日上午來給孩子們上課,然後再在烈日下陪著我回城。
眼見他原本白晳的面容在烈日的炙烤下變得有些黝黑,他原來清涼無汗的額頭也大汗淋漓,我又好笑又無奈。終有一日,他在我身後默默跟著,我猛然回過身:「三公子,你就只會這一招嗎?」
他但笑不語。
我有些氣惱:「我喝酒,你也喝,我淋雨,你也淋,我在烈日底下走,你也不甘落後。你還真以為你是我什麼人,我會心疼於你?!」
他仍笑不語。
我拿他沒轍,氣惱下猛然轉身,大步向前走去。不料前方有一小土溝,右腳踏空,眼見就要跌倒,他撲了過來,我正好倒在他的身上。
聽到他壓抑著的呻吟聲,我忙爬了起來,見他抱著右腳,滿面痛苦之色。
我心頭火起,怒道:「你當你是武林高手啊,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還想著要來救我,你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吧!你一個文弱書生,逞什麼強!我跌倒是我的事,從今以後,我的事,不用你管!」
他掙扎著站起來,不知是疼痛還是被我罵,面容略有些蒼白。他一瘸一拐向前走去,走得幾步,又回過頭來看著我。我被他的目光看得心慌難受,恨不得即刻將這人趕回藍府,眼不見心不煩才好。
烈日下,我扶著他一瘸一拐地走著,誰也不曾說話。他沒有甩開我的手,我看著他蒼白的面容,也終沒有再責怪於他。
我將他扶回藍府小院,將他扶至房中坐下,向他行了一禮,輕聲道:「三公子,您的一番心意,莫清心領了。但莫清乃漂零之身,孤苦之命,不敢當公子厚愛。公子人品高潔,身世清白,當另尋良配。從今日起,莫清不會再去義學,也不會再出現在公子面前,請公子善自珍重!」
我不再看他,向屋外走去。身後卻傳來椅子倒地的聲音,我轉過身,他和著椅子跌倒於地,似是暈了過去。
我一慌神,撲了過去,奮力將他扶起。他的身子很輕,輕得不像一個男人的重量,我心尖莫名的一疼,手卻突然被他緊緊攥住。
「公子請放手。」
「不放。」
「公子,莫清並非姑娘,是守寡之人。」
「我知道。」
我抬起頭來,驚訝地望向他。他仍是淡淡地笑,那笑容,襯著他蒼白的面容,攪得我的心,竟有些生疼。
「公子,莫清心如死灰,不會再有嫁人之念。」
「我瞭解。」
「公子,莫清身世飄零,來歷不明,非公子良配。」
「我不這麼認為。」
過去二十年,我見過很多當世奇男子,有如葉大哥之穩重寬厚,如少顏之俊秀孤傲,如那人之威武沉肅,卻從未見過這般不慍不火,淡如修竹的男子。
我一時有些惱怒,不知為何,曾經認為自己不會再動怒、不會再衝動、不會再在任何男子面前激動,這一刻,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忍不住對他怒目相視:「公子,莫清乃不祥之身,恐給公子帶來災禍,請公子放手!」
他卻忽然笑了起來,他笑的時候,眼角微微上挑,他輕聲道:「可巧了,實仁出生時,也有相士批我乃不祥之人,命中帶煞,所以自幼便被父母寄養在佛門。這樣說來,我們,豈不是天生一對?」
我沈默良久,左手指著自己的心口,望著他,一字一句道:「我,這裡,已經死了。」
他與我默然對望,良久,嘆了口氣,又似是想起了什麼,眼睛漸漸發亮,看得我低下頭去。
他的聲音仍然很輕:「清──,莫清姑娘,實仁腳腿不便,但急著去一處地方,你帶我去,可好?」
我與他到了會昭山南麓的一條溪澗上游,他在前一瘸一拐,我漠然跟著他。
他站在溪邊一塊大石上,向我伸出手,我不理他,自己站了上去。
他在大石上坐了下來,在身邊拍了拍,我著魔似的,坐於他身側。
「你閉上眼睛。」
我遲疑了一下,閉上雙眼。
「你聽到什麼?」
「流水的聲音。」
「還有呢?」
「風的聲音。」
「還有呢?」
「鳥兒的聲音。」
他不再說話,我也不再說話。我漸漸明白他的用意,但我不願起身離去,這天地間的聲音是如此美好,縱是再心如死灰,這一刻,我也沉醉在這清風流水裡。
當年在蒼山,我縱情任性,揮灑歡笑;下山後,我為情所苦,痛苦掙扎;戰場上,我拚力殺敵,血染霓裳;隱居後,我獨處斗室,心如死灰。我從沒有這樣靜下心來,聆聽過這風、這流水、這鳥鳴的聲音。從沒有一刻,如此時這般身心融入天地之間。
這一刻,過去二十年的縱情、掙扎、生死、仇恨,一一在眼前閃過,又漸漸在心中淡去。
雲淡風輕,花開花落。
我,忽然微笑。
我改在每日下午去義學,他也改在下午授課。我們,仍是每日結伴回城,卻誰也不再提那日的話題。
這次以後,我們便經常一起聽風、賞月。有一天晚上,對著無限幽藍的夜空裡的一輪皎潔明月,他忽然說了一句佛偈:「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雲萬里天。」
我一愣,問道:「什麼意思?」
他笑笑說:「千山皆有月,千山同一月,何須執著。姑娘是聰明人,當明白:放下,也就是放過的道理。」
他溫和地注視著我,眼睛裡的光芒卻比天上的明月還要耀眼。我低下頭,不敢直視他。他幾乎覺察不到地輕嘆一聲,再也沒有說什麼。我細細地咀嚼著他的話,心裡某個塵封銹蝕已久的角落,忽然好似也被這明月透射出一絲光芒。
每逢日朗風清的上午或是月明之夜,他便會到乘風閣前默默等候。岳掌櫃看見他的身影,便會到後院向我眨眨眼睛,我竟然也會如少女一般臉紅一下,然後快步跑出去。
我與他,話語始終不多,都只是靜靜地坐於石上,靜靜地呼吸著林間清新的風,聆聽著溪水流過岩石的聲音。
夏去秋來,秋去冬至。我在溪邊石上靜坐的時候,越來越少想起前塵舊事,即使偶爾想起,也是淡如清風,一拂而過。
當今年第一場雪飄飄落下,我,也終於在前塵往事掠過心頭的時候,不再心悸,不再心痛,不再心傷。
這場雪越下越大,撲天蓋地,北風勁朔。乘風閣的生意也冷清了許多,我無聊地坐於閣樓,他已經三天沒有來了,是下大雪不便出門,還是有事牽絆住了?
第四日,我步出乘風閣,在閣前徽水岸邊徘徊了半個時辰,又轉身回了閣樓。
第五日,我踩著積雪,走到藍府所在的棋盤巷,在巷口徘徊數圈,終低頭轉身。
第六日,我站在他的小院門外,大雪在我身邊唦唦地下著,我的手腳凍至麻木,卻始終沒有敲響那扇木門。
第七日,我站在院門前,半個時辰後,院門吱呀開啟,他披著狐裘,劇烈咳嗽,咳得滿面通紅,靜靜地看著我。
我上前扶住他,他的手滾燙,燙得嚇人。我將他扶到床上躺下,正待轉身去看爐內之藥,他忽然伸手將我拉住。
我在床前錦凳上坐下,他始終沒有放手。他似是有些疲倦,雙目緊閉,握住我的手在微微顫抖。
「我以為,你會在第三日便過來。」
我垂下頭去。
他落寞地笑了笑:「不過也不錯,你總算是來了。」
他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你肯來就好,來了就好。」
「吃藥了沒有?」我低聲道。
「上午那道吃過了,第二道,等著你來替我煎。」
「為什麼不讓前院的小廝或丫頭替你煎藥?要自己動手?」
「他們手笨,煎出來的藥,我不愛喝。以後,我只喝你煎的藥好了。」他忽然如孩子般撒起嬌來。
「想喝我煎的藥,你就乖乖地睡一覺,睡醒了,藥就煎好了。」我的心中,漸湧一種柔情,從未有過的柔情。沒有從前的激烈,沒有從前的洶湧,卻也令我的心,在微微顫抖。
他果然聽話,不多時,便睡了過去。
我抽出被他握住的手,緩緩將手放於唇間,那股溫熱,讓我心中一暖。
將藥煎好,他也剛好醒了過來,我扶住他的身子,他皺著眉將藥一飲而盡,我不由笑道:「看來我煎的藥,你也不愛喝。」
他咂了咂舌:「不是不愛喝,是太好喝了,不敢相信以後都能喝到你煎的藥。」
我臉一紅,不敢看他熾熱的眼神,轉過頭去,見畫案上有些零亂,站起身,走到案前。
我將案上之畫一一捲起,他的目光似一直停在我的身上,我抬起頭來,向他笑了一笑。
我低下頭,正待捲起最後一幅畫,忽然怔住。
那幅畫上,容州城頭,我白衣素裙,長髮在風中高揚,滿面決然之色,彎弓搭箭,對準城下一人。
他不知何時站到了我的身後,輕輕將我環住。他的身上,仍是淡淡的藥香,也混著淡淡的茶香和墨香。
「你,早就認出我來了?」
「是,你雖瘦了許多,大致相貌卻沒變。學過作畫之人,對人物的眉眼口鼻向來觀察得仔細,你第一次因銀杏之事向我道歉時,我便認出你來了。」
「你是如何認識玉清娘的?」
「我以前是王慎成將軍家的西席。當年容州被圍,王將軍力抗強敵,我為他豪情所感,雖是文弱書生,也上了城頭。你在城頭痛斥簡南英,他在城下威逼於你,我都看在眼中。」
三年來,我是首次聽到有人直提那人的名字,但奇怪的是,我的心,竟不再起一絲波瀾,也再無絲毫仇恨。
他的手越環越緊,在我耳邊輕聲道:「我一直以為,你已經死在了沙場之上,不料能在乘風閣見到你,又於會昭山遇到你。我不知多感謝上蒼,讓我,在你由驚才絕豔的霓裳將軍變為溫婉沈默的莫清莫姑娘後,再與你相識。」
我沈默不語。
「知道嗎?當年的你,在我心中就像一朵牡丹花,雍容高貴,絢麗不群,濃豔到極致,也烈到極致。只是,你可知,牡丹都是在盛期凋謝,一陣清風,便會忽然整朵整朵地墜落,讓人驚心動魄,心生壯烈惋惜之感。」
「那現在呢?」
他的右手輕撫上我的面頰:「你現在,就像一株寒梅,鐵骨冰心,風姿秀雅,披風迎雪,歷經劫難,傲然開放。」
他手上的熱度讓我情不自禁地將面頰向他手心靠了靠,他將下巴磕在我的左肩,輕聲道:「以前的你,我能很輕鬆地下筆,但現在的你,我卻不敢畫,不敢落筆。」
我沈默片刻,忽然一笑,伸手將案上之畫捲起:「這是玉清娘,不是我,我要你,用心地替我畫一幅寒梅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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