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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華甄 -【冥府花嫁(七月鬼丈夫之一)】《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23 10:12:41     標題: 華甄 -【冥府花嫁(七月鬼丈夫之一)】《全文完》

華甄-冥府花嫁【七月鬼丈夫之一】

古立恆是則傳奇──他以文人之身,搖身變成上海富賈。
但一場大火毀去他的容貌,更無人敢靠近古家大宅!
眾人都稱古宅為「冥府」,他就是冥府中的「鬼王」……
可冰冷的心在乍見如陽光燦爛的她時,只想抓住這抹光芒。
雖然她和眾人一樣怕他,自己卻無法克制親近她的渴望──
就在他以為她也動心的時候,她的「未婚夫」卻出現了!

韓漪蓮因被流氓追趕,而誤入一個恍如仙境的庭園,
沒想到這竟就是眾人口中的「冥府」!害怕之下,
她被迫留在古宅一個月,卻發現鬼王不過是個傷心人……
他的憂鬱、他的傲氣,讓她不知不覺深陷情網──
但不行!她怎能忘了,自己早就沒有愛他的資格!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23 10:13:02

楔子   

  「大爺,求求您放了我,我不是故意闖進來的……」

  半明半暗的房間裡,一名垂髫少女跪在屋子中央低聲哀求。她身前站著一個身穿長衫上了年紀的男人,身後是兩個身著黑衣的大漢。

  老人似乎沒有聽見她的哀求,只是注視著房間的一角。

  令人窒息的低氣壓充斥於室內,厚重的窗簾阻隔了空氣與陽光,房間更顯得陰森森。

  「大爺,放了我吧……」女孩再次哀求。聲音在幽靜的房間裡迴旋,更加顯得淒惶無助。

  「那妳為何進來?」

  驀地,一個冰冷而低沉的聲音從她身側角落發出。女孩一驚,她根本不知道那裡有人。回頭往那裡看,可除了黑暗,她什麼都沒看見。

  他是誰?為何不現身?難道、難道他就是大家口中那個極醜的鬼?!女孩心驚地想。

  「我……我同家人走散,被流、流氓追逐至此……」她哆嗦著,交握的雙手十指扭絞得死緊。

  房間裡一片靜默——除了女孩更加急促的喘氣聲。

  「知道這兒是哪裡嗎?」面前的老人問。

  「剛、剛知、知道……求大爺行行好放了我,離去後我絕對不會將這裡看到的說出去。」女孩仰頭看著他,聲音中帶著哭腔。

  還是靜默。

  黑暗中的寂靜生出一種令人四肢發麻、心膽俱裂的壓力。

  「我……發誓不、不是……故意闖進來的。」女孩在寒冷與恐懼中顫抖。

  「庭園美嗎?」屋角再次傳來冰冷而不帶一絲起伏的聲音。

  「美,它很美麗。」儘管害怕,女孩還是說出實話。

  靜默,沉寂而冗長的靜默!

  冰冷的汗水涔涔而下,女孩覺得自己快要被恐懼淹沒了。

  就在恐懼感漸漸摧毀她的意志時,冰冷的聲音宣佈:「妳有兩個選擇。」

  「是、是什麼?」女孩無法再繼續承受靜默的壓力,壯著膽子問。

  「一是死!二嘛……」低沉的聲音頓住。

  「什、什麼?」女孩絕望地喊。

  「陪我一個月,就饒妳不死!」鬼王的一句話,令女孩大抽一口氣。

  「陪、陪你?一……一個月?」

  「沒錯!」

  想起可怕的傳說,女孩跌坐在腳後跟上。「那、那讓我死吧……」

  「好!」冰冷的聲音更趨冷酷。「妳叫什麼名字,家住何處?」

  女孩猶豫了一下,這是在交代後事嗎?「韓、韓漪蓮,家住青浦。」

  「妳的白骨會被送回家。」鬼魅般的嗓音平淡而懾人心魄。

  「白、白骨?!」女孩大驚失色。

  角落裡傳出刺耳的冷笑。「魔鬼吸了妳的血,吃了妳的肉,還將妳的骨骸送還妳家人,夠公平吧?」

  公平?這也叫公平?!

  想到自己血肉被吃盡,只剩一副白骨的模樣,女孩崩潰了。「不要,不要吃了我,我答、答應陪、陪你……」

  「一個月!」

  「是……」

  「想好了?」

  「是……」

  無人說話,房間再次陷入靜謐,甚至聽不到女孩的呼吸。

  稍頃,角落裡的聲音再起,帶著戲弄:「那麼妳是不是該見見妳要陪的人?」

  「……要、不……要……」因為驚恐,韓漪蓮的牙齒發出「咯咯」的碰撞聲。

  「主子!」老人急欲阻止,可是太晚。

  話音剛落,巨大的窗簾已被揭開,一道明亮的光柱籠罩角落的男人。

  幾乎與光明同時降臨,一聲驚恐萬分的驚呼聲,淒厲絕望地響起。

  「啊——鬼!」

  韓漪蓮緊繃多時的神經終於斷裂,緩緩暈倒在地……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23 10:13:26

第一章   

  自元朝中期起,為適應江海航運發展的需要,上海從一個不起眼的,由農民、漁民、鹽民交錯相居的村落漸漸成為海運船舶的集散地,又因冷鐵技術的進步,為造船業的發展帶來了契機,這裡出現了船作坊林立的景象,其地位日顯重要。到明、清時已成為國家的手工業製造中心。康熙年間又在此設立了海關,從此上海迅速發展起來,成為重要的港口和商業中心。

  然而,近來最為上海人——無論商場巨賈、官場權貴還是販夫走卒都津津樂道的——不是上海空前繁榮鼎盛的景象,而是江南青年俊彥古立恆買下位於江邊尖沙灣那塊風水寶地,修建了一處不是天堂卻勝似天堂的豪華巨宅——「悅園」。

  說起古立恆,那可是官場商場都赫赫有名的人物。他在弱冠之年科舉考試連中三元(解元、會元、狀元),因此聲名大振。中狀元後,乾隆皇帝親賜其「狀元」匾,授都察院左都御使職,從此在京城做了大官,可謂是年輕得意,官運亨通。

  可是令所有人大惑不解的是,正當他志得意滿之時,竟辭官回鄉,繼承了家族的絲綢生意,隨後為了掌握運輸主動權,又自辦船廠,創立商船隊。短短數年,便以一介文人搖身一變,成為令人刮目相看的商業鉅子。

  他本身就極富傳奇般的色彩,而如今修建這座豪宅,更令人對他將事業重心移往上海,在當地拓展事業的前景充滿了期待。

  整座豪宅建築不僅所用工匠全是從無錫老家帶來,而且整個工地被先建好的圍牆嚴密包圍著,建造過程中始終不許人隨意進入,更令這個建築充滿了神秘感,引起百姓的好奇。

  直到有一天,當那座位置最高、美輪美奐的「迎風閣」傲然秀出圍牆,展示在人們眼前時,眾人以斑窺豹,終於見識到這座庭園建築之奇妙。

  可是,一個月淡星晦的悶熱夏夜,江邊、巷道間納涼的人們被尖沙灣天邊那道突兀而怪異的彩霞吸引,人人翹首望去。

  「嚇,真是天下怪事多,怎麼這麼晚了,還有晚霞呢?」有人納悶地說。

  「啊,不是晚霞,是火——著火啦!古家大宅著火啦!」當人們發現天邊的殷紅不是霞光,而是令他們驚羨不已的「迎風閣」燃起的熊熊大火時,紛紛驚叫。

  「快點,救火去呀!」

  「不好呢,火燒過牆頭了!」

  好心的人們蜂擁而去。

  圍牆上的木門被衝開,人們終於見到了在夜色火光中美若仙境的庭園,可惜那座精美絕倫的八角樓正在烈焰中崩裂、坍塌。

  如此美如仙境的地方,被大火吞噬多可惜啊?

  無暇欣賞夜色中美麗的庭園,就著池塘裡的水,大家傳遞著木桶,試圖撲滅無情的烈火。

  然而,在那燃燒的斷木殘椽中,突然出現了一道渾身冒火的身影。

  「滾!我古立恆無須他人救援!」

  那挺立於火焰中的身影,發出猶如來自地獄的吼叫。

  只見他身形高大,著火的頭髮在空中散亂地飛舞,臉似烏金,兩顴高聳。在獵獵火焰的映襯下,騰騰煙霧在他週身環繞上一層詭異的五光十彩,白色的身上是耀眼的火苗在跳躍,漆黑的面容上有紅色的火龍在奔騰,銅鈴似的雙目彷彿冒著金紅的岩漿……

  「啊,鬼耶!冥府鬼王——」

  不知是誰首先大喊一聲,人們隨即齊聲驚呼:「快跑啊,鬼火冥宅啊!」

  一人吶喊,十人呼應,一時間盛滿水的桶子盆子紛紛落地,人們驚慌地四處逃散。幾個膽大的將木桶、銅盆往那個「火鬼」砸去,卻不料被他手中燃燒著的木棒狠狠打個正著。

  火焰迅速在這些人身上蔓延,一聲聲慘叫響起,恐懼的人們奪路而逃。

  「主子!」一群漢子趕來,用浸透水的棉被劈頭蓋臉包住神似鬼魅的身影,更多的人忙著撲救大火,阻斷其向四周擴散。

  火勢漸弱,終至熄滅,只留下遍地狼藉、滿目瘡痍。精美的樓閣,轉眼間已變成斷壁殘垣,在青煙濃霧中呻吟。

  從此,關於「悅園」是冥府鬼宅、大宅主人古立恆是長相奇醜無比、個性凶殘冷酷的冥府鬼王的流言,傳遍了整個上海。

  傳說越來越邪門、越來越誇張,可是沒有人想去考察真偽,因為人們寧願相信這是真的,否則人間俗世怎可能有那種美麗絕倫的幽雅景色?凡體肉胎的人又怎會生成那等醜陋之貌,並能手持「火棒」與烈焰同燃呢?

  面對傳言,主角只是沉默,彷彿一切都與他無關。

  傳言也增加了好奇者的冒險之心。不少無懼鬼神之說的人或自願或打賭地前往「悅園」探險,以求一窺古立恆及豪宅之真貌。

  然而,前來探險的人要不因不得其門而入無功而返,要不翻牆越壁進來後,也是被五花大綁地塞在木箱裡,扔在大街上,任其在驕陽曝曬、風吹雨打中哀號,直至有人聞聲而來將箱子打開放出他們。

  於是人們更加確信「悅園」有世上最美的風景,古立恆是世上最醜惡的魔鬼。

  可是「鬼」的魅力依然無窮,八年來,到「悅園」探險的人從未間斷。



  這日,在秋高氣爽的午後,寂靜的「悅園」又來了一個大膽的闖入者。

  身穿綠色綢裳、粉色羅裙的妙齡少女,拽著園外那株大樹延伸的枝椏跳落在高大的牆頭,再攀著牆上的籐蘿跳進園內。

  落地後,女孩即被滿園美景吸引。

  「哇,仙境!」她瞪著一雙美目讚歎著,摸摸那一棵棵鱗葉密生、高大青翠,像圓柱似地環繞著庭園的龍柏,看看整齊排列在牆下的青石花台,腳步不停地在花紅柳綠的園林間穿行,當看到那一池碧水時,嬌美的臉上現出更多驚喜。

  「這豈是凡間景色?」她在園中奔跑,駐足在清清的碧水旁放眼四處。

  幽靜的園內壘石成山,引水為池,平台曲室,有幽有曠;整體結構曲折、陳設古雅,富麗而不失書卷氣。假山在北,池塘在中,看似住宅的宏偉樓宇在南,其間有縱橫交錯的小徑。假山玲瓏秀雅,花木搖曳生姿,水池清澈碧綠,環池小道全以瓦石鋪裝,紋似水波粼粼,與池水相映成趣。

  而那幢三層樓的住宅建築更是外觀氣勢奇偉。其屋頂鋪了彩色鱗瓦,並以陶塑的怪獸、翹起的屋角作裝飾。相鄰兩坡屋簷之間的角椽向上高高翹起,屋頂中直線和曲線巧妙地組合,形成向上微翹的飛簷,增添了建築物飛動輕快的美感。其南有走廊左通轎廳,右達亭榭。

  此地幽美的景色令她完全忘記了自己身處何境。

  她俯首嗅花香,忘情地掬一捧池水驚擾滿池魚兒,無憂無慮的笑聲打碎了園內一貫的幽靜。

  可是突然,彷彿受到驚嚇似地,她的笑聲頓在喉嚨口,腳步滯澀,雙目圓睜地瞪著前方一塊刻寫著「古氏悅園」四個字的巨大石碑。

  「老天!」她用手摀住口驚喊出聲,但這次絕非因為迷人的美景所致。

  她實在沒有想到為了躲避惡徒的糾纏,自己費勁地爬樹越牆,竟闖進了這個令上海人聞之色變的「冥府」,更沒想到這裡果真如傳言般美若仙境!

  原來那幾個追她的流氓說的是真的!

  當他們威脅她不許再跑,否則就進「冥府鬼窟見鬼王」時,她以為那是嚇唬她的,於是只顧著朝這條唯一沒被他們堵住的路上跑。現在她才明白為什麼他們突然不再追她,而由著她跑進這條幽靜的小道並爬上樹,原來他們害怕!

  「這下怎麼辦?!」她轉身看著那幢森然屹立的樓房,心臟猛然緊縮,突然覺得漂亮的窗戶後有一雙魔鬼的眼睛注視著自己。

  頓時,彷彿有千萬根針帶著刺骨的寒氣紮在她身上。

  「真是自投羅網!」此刻的她再也無心欣賞美景了。「趕快逃吧!」

  她毫不猶豫地轉身穿過寂靜的庭園,往來路退。

  可是她才走了幾步,眼前就出現兩個身穿黑衣的男人。

  「你們是誰?」她倉皇地問。

  「請隨我們來,主人要見妳。」其中一個語氣溫和但態度強硬地說。

  「主人?!」女孩一驚,臉色蒼白地脫口而出:「冥府鬼王!」

  她轉身想跑,可身形才動就被兩個護院左右架住,二話不說往主樓走去。

  驚惶失措的她哪裡知道她剛才的感覺完全正確,華麗的樓窗後果真有雙冷漠的眼睛注視著她。她的一舉一動早在她跳上悅園牆頭時就落入那雙銳目之中,她又如何跑得掉呢?

  秋風帶著夏末的酷暑從江上暖暖吹來,太陽散發著亮晶晶的光,照在主樓多格的雕花窗戶上。遠遠看,光彷彿是從裡向外發出的。

  然而屋內卻截然相反,晦暗而陰寒。

  厚重的黑色布簾將美麗的風景擋在窗外,卻拒絕不了明媚的陽光透過織物細密的纖維,進入這令人感到不舒服的空間。

  窗簾後,一雙陰鬱的黑眸透過細小的縫隙注視著外面的庭園,也注視著那個輕盈奔跑嬉戲的「闖入者」。

  當護院報告園外有人爬樹試圖闖入時,他就一直佇立在這,以他特有的方式觀察著她。

  「帶她上來!」此刻他命令道,冷冷的聲音沒有起伏。

  「是。」

  儘管主子今天對這個闖入者的態度與以往大有不同,不僅沒有立即將來者綁進木箱送走,反而一直站在那裡觀看,現在又要將她帶來,這實在出人意料。但護院還是毫無異議地執行命令。

  「……少爺,留下她試試,但請不要傷害她……」說話的是個清瘦的老人,他站在較為明亮的屋中央。

  「好吧,留她一個月,看她是否夠膽!」陰冷的聲音不帶任何情緒。

  「她有勇氣。」老人肯定地說。「少爺需要這樣的女人。」

  「哼,你何不說古家需要繼承人?!」黑暗中看不見他的表情,但冷漠的口氣裡充滿了不屑。看來他們已經討論過這個話題多次,而他很不以為然。

  很快,那個「有勇氣」的女孩被帶來了,但從走進這間屋子起就哆嗦個沒完。

  看著大喊一聲「鬼」後便被嚇暈了的女孩,老人沒再開口。

  「哈,勇氣?!」古立恆冷笑一聲,俯身抓起那軟綿綿的身子。



  韓漪蓮漸漸清醒,發現自己已不在那個掛滿黑色窗簾的房間,而是躺在一間舒適並透著明亮陽光的臥室內的木床上,先前見過的老人正用一塊潔白的毛巾替她擦拭額頭。

  於是她想起了那個醜陋的鬼王,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見她醒來並面帶懼色,老人溫和地說:「不要害怕,我是這裡的總管勞伯。」

  「鬼……那個鬼……」漪蓮虛弱地呻吟。

  「不,這裡沒有鬼!」老人不悅地說。「我家主人不是鬼,他是人,一個很好的人,只是他被大火燒傷……」

  「他是人?可他說要吸我的血吃我的肉……」聽了總管的話,漪蓮半信半疑。

  老人面上露出笑容。「妳信他?」老人的笑容真誠而慈祥,神態也很自然。

  唉,自己真成了膽小鬼啦。漪蓮不好意思地想,但是想起那張臉,她依舊又驚又怕地說:「對、對不起,我真的被嚇壞了。」

  知道她並未完全相信自己的話,總管不語,收拾好東西出去了。

  等總管走後,屋內陷入寂靜中,漪蓮再次陷入那種令人出冷汗的恐懼感中。

  她坐在床上抱緊自己,不敢閉上眼睛,怕那張斜眼吊眉的面孔又來糾纏,然而無論怎樣做,她都無法克制由心底發出的陣陣顫慄。

  「他是人,不是鬼?」她低聲念著,反覆地說服自己。

  是的,總管不會騙人,那個醜八怪應該是人,不是鬼,因為鬼是不可能出現在陽光下的,可是她分明看見窗簾拉開的瞬間,陽光照在他臉上……

  嗚,就算他是人,他也一定是個冷酷無情的人。

  想起他說話的語氣,漪蓮發愁著這一個月要怎麼熬。

  她靜靜地打量著房間,她從未見過這麼華麗貴氣的房間,這樣典雅的房間和美麗的庭園實在很難令人相信這會是眾人口中的「冥府」。而她也很驚訝那麼醜的人竟有如此高雅的審美觀。

  他真的很醜!想到那張臉,她又是一陣驚悸。

  他很瘦很高,面上一道醜陋的疤痕如同蚯蚓般從他左額角穿過鼻樑,橫到右耳下,破壞了原本完美的臉型﹔因灼傷而外翻的右眼瞼露出鮮紅的皮肉,嘴唇同樣因燒灼而萎縮變形,露出潔白的牙齒。

  這樣一付齜牙咧嘴、瞪眼翻鼻的相貌,不怒不笑時已經令人恐懼驚駭,一旦發怒或大笑時其兇惡貌不難想像。

  難道他就是因為被大火毀了容貌而心性大變,變成一個冷酷無情的人嗎?

  她聽說過有關古立恆的傳說,知道他三元及第,才學很高,可是今天見到的他是如此醜陋和冷酷,要在這裡陪他一個月簡直是難以想像!

  可是,如今她能怎麼辦呢?

  儘管知道他是人不是鬼,可她還是覺得很害怕、很擔心。



  傍晚時分,總管送來飯菜。

  「為什麼是您給我送飯,府上沒有丫鬟嗎?」漪蓮奇怪地問。

  「沒有,府上沒有女人。」

  「那您告訴我規矩,讓我自己打理吧。」

  「姑娘府上沒丫鬟嗎?」老人將飯菜一一擺出。

  「沒有,我家是小戶人家,只有廚娘。所以我可以自己照顧自己。」

  老人點點頭,若有所思地看她。

  「好吧,明天一早我來帶妳去認認地方。」他終於同意。

  看到老人和藹的面容,漪蓮心裡踏實了許多,她邊吃飯邊問:「勞伯,如果我不答應留下,他真的會殺了我嗎?」

  「……」

  不回答等於默認,漪蓮心裡一沉。

  「他為什麼要我陪他一個月?他難道沒有別的事情做嗎?」

  「……」

  「你說他受了火傷,可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我看到他的傷口還很明顯,你都沒有替他找大夫看看嗎?」

  「……」

  「你為什麼都不回答我呢?」

  「……」

  漪蓮無奈地看著剛才還與她相談甚歡的總管,知道只要問到有關他主人的事,他一定三緘其口,於是她也不問了。

  總管安靜地坐著,等她將飯菜吃完後,收拾好碗筷,離開前只說了聲:「姑娘早點歇著吧,明早見。」

  看著老人的背影,漪蓮不由歎息。唉,真是個怪老人!

  她挑亮了桌上老人為她點上的燈,無法忍受滿室的幽靜,走到前廊上。

  透著暑熱和陰冷的夜晚漸漸降臨。

  坐在前廊的圍欄前,她看著被月光籠罩的庭園。即使受了驚嚇,她仍然不得不讚歎這裡的景致美麗非凡,不管白天還是夜晚,同樣令人眩目。

  微風中樹木花草輕搖緩擺,在夜色裡盡展獨特的風姿。

  月光如水,池面同鏡,無論明暗陰晴、星光月色,都在水面上曲折反射,呈現出五光十色、變化多端的光影,是波濤洶湧的江海無法比擬的。

  隨著夜的加深,她思念起家人。長這麼大,她還是頭一次獨自在外過夜。

  不知鳳生哥回去了嗎?他送完貨發現自己不見時一定急死了,不知道他會不會先回家去,還是傻傻地在城裡尋找她?

  想到疼愛自己的鳳生哥哥四處尋找的樣子,和爹娘得知自己失蹤時不知會有多著急時,她的眼淚滾下面頰。

  都怪自己貪玩,非要跟著鳳生哥哥來送貨,又沒有聽話在貨棧等他卸完貨,私自跑出來玩,才會遇到流氓無賴,被他們追到此地,又鬼使神差地掉進這個仙境似的豪宅,被迫留下來。

  是的,都怪自己的任性貪玩!

  她又急又悔地趴在圍欄上哭起來。

  而就在她傷心哭泣時,她的頭頂上有兩雙眼睛正注視著她。

  「少爺,你不該這樣對她。」

  「是你要我留下她,這不正合你心意嗎?」冰冷的聲音依然不帶感情。

  「留下她是希望少爺與她彼此熟悉……可少爺不該那樣嚇她。」蒼老的聲音裡透著無奈和不滿。

  「連我的臉都不敢看的女人,能留下嗎?」他的聲音帶著怨氣。

  「讓她慢慢適應。」

  「那就替我看好她!」

  黑色窗簾被重重摔下,屋內陷入無光無影的黑暗。

  「唉!老僕無用……可她是個實心眼的小姑娘,不要傷害她……」老人幽幽地說著,走了。

  「別哭了!」

  傷心的漪蓮只顧著哭,沒想到一塊手帕塞進她手中,耳邊傳來低沉且不耐煩的聲音。

  她抬起頭,看到一抹瘦高的身影站在陰暗裡,看不見他的臉,但她知道是古立恆,陰冷的聲音是他的招牌。

  想到那個醜陋的鬼王正站在她面前,漪蓮身上的血液凝固了。

  「幽……古、古……」她垂下頭不敢看他,結結巴巴地不知該如何稱呼他。

  「立恆,古立恆。」他接上她的話。

  「我、我想寫個信告訴爹娘,你、你可以幫我送信嗎?」她抽噎地問。

  「妳會寫字?」聲音裡第一次有了起伏——那是驚訝。

  「嗯……」

  「寫什麼?」聲音再次恢復冷漠。

  「就說我在、在朋、朋友家玩……一個月後就回去,行嗎?」

  月色裡,她長長的睫毛上沾著晶瑩的淚珠,梨花帶雨的小臉上佈滿哀傷,古立恆的心無由地一抽。

  「妳寫吧,筆墨在屋裡,明天早晨會有人來取。」他說完,如同來時一樣沒有腳步聲,靜靜地消失在黑暗中。

  聽到他這麼爽快就答應替她送信,漪蓮很詫異。看來他並不像外界傳說的那般冷酷無情。

  她展開塞在她手心的手帕,擦了擦眼淚進屋去。

  當信寫好後,她的心情似乎不再那麼難過,倒在舒適的大床上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漪蓮在晨光中迷迷糊糊地醒來,看到身上的絲被和眼前華麗的大床,不由一驚,四下張望,隨即想起這是「鬼王」的家,立即清醒了。

  她吹滅亮了一夜的燈,穿好衣服走到前廊上,感受清新的空氣和明麗的陽光,心情不再像昨天那麼沮喪。

  趴在欄杆上四下看看,她發現她所住的臥室正位於主樓的第二層,是間有露台的華麗房間。

  同樓內其他房間一樣,這裡所有門窗都是木雕鏤空的紅木,並懸掛著令人不快的黑色窗簾。

  陽光給了她勇氣和自信,她走回房間「唰唰唰」將遮住視線的所有布簾統統拉開,卷掛在牆邊,她可不要讓自己也變成黑暗中的幽靈!

  一個月!她得盡量讓自己這一個月好過一點!

  當她打開房門時,看到總管已經依言而來,正站在走廊上等她。

  總管看到她身後明亮的房間,並沒發表意見,臉上出現淡淡的微笑說:「姑娘初來乍到,就由老僕引路吧。」

  漪蓮沒說話,因為她剛剛鼓起的那點勇氣和自信,在看到眼前陰冷黑暗的走廊和廳堂時,開始消褪了。

  她跟在總管身後小心地下樓,看到幾個身影模糊的僕人正在樓裡打掃,不由驚訝地問:「這麼暗,他們怎麼看得見呢?」

  「習慣了就能看得見。」總管簡單地說。

  「習慣?!」

  漪蓮注意到總管在黑暗中腳步穩定,行走自如,不像她東摸西探、行走緩慢。

  看來他們都習慣了在黑暗中行走與做事。

  她心裡暗自想著,對古立恆更多了股不滿。身為主人的他喜歡黑暗,竟然也迫使下人們習慣這種不正常的生活方式,多不合理啊!

  總管並沒有帶她走正門,而是沿著樓梯轉入一條更黑的走廊,來到一個稍微亮一點的房間,細看後,她認出這裡是昨天她被架進來時經過的小廳。

  他們剛走近,門就被打開了。那兩扇木門在陽光下閃動著紅色的光芒,令漪蓮一下子不能適應如此強烈的光線而瞇起雙眼。

  她費了點勁才看清幽暗的門後分別站著兩個粗壯結實的男人,他們全身都罩在黑暗裡,只有兩隻眼睛閃動著精光。

  面對強悍的他們,她頓時心生怯意,不由停住腳步,靠近總管。

  「不用怕,他們是主人的護院,不會傷害妳的。」勞伯帶她出了門。

  她快走幾步追在勞伯身邊,餘悸猶存地問:「為什麼我們不從正門出入,要走這道側門?」

  「主人定的規矩。」勞伯淡淡地說。

  「為什麼?」明知問了勞伯也不會回答,但漪蓮實在很不喜歡走陰暗的側門,故而還是追問。

  沒想到勞伯這次沒有緘默,他回頭看了看主樓。

  「唉,主人的心結一日不解,正門就一日難開哪!」勞伯的歎息飽含著無限的擔憂,臉上的皺紋在陽光下顯得更加深刻。

  漪蓮不再問,但她決心既然要留在這裡,她就不要像只小老鼠似的只能由幽暗的側門進出!



  這天勞伯一直耐心地陪著她,告訴她廚房、廁所、洗衣房等生活場所的位置和在這裡生活要注意的事情。其間有個黑衣人來找她,說主子叫他來拿信。

  「你要幫我送信回家?」鬼王果真守信!漪蓮心喜地想。

  那個男人點點頭,算是回答。

  漪蓮高興地將揣在懷裡的信取出交給他,心頭懸著的事終於放下了。

  總管的陪伴安撫了她惶恐不安的心,但她知道總管的事很多,在陪她時,她已經看到他還得不斷處理一些瑣事,因此自己不能總拖著他。

  吃過晚飯後,她向好心的總管保證:「勞伯,明天您不用再來陪我,這一個月我會照顧好自己的。」

  這個晚上,因為白天與勞伯相處愉快,加上古立恆沒有出現,又給家裡報了平安,漪蓮睡了個安穩的好覺,而且今夜的她沒再讓燈火亮通宵。

  可是在她睡熟後,幽靜的房裡出現一道瘦長的身影。

  床邊垂落地面的帳幔被修長的手撩開,一雙在黑暗中閃動著熠熠光芒的眼睛注視著她嬌艷的面容。那雙眼中流露出時而憂慮、時而欣喜、時而困惑的情緒。

  良久,房裡傳出一聲悠長的歎息,不知是發自於床上睡人兒,還是床邊的不速之客。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23 10:13:45

第二章   

  第二天一早,當總管在廚房見到漪蓮時,果真看到她已經將自己打理好,連早餐都吃過了。

  「勞伯,你看我是不是很能幹?我還幫忙沙大叔洗碗呢。」見到總管,漪蓮高興地指著佝僂著脊背,正忙著的廚師羅鍋沙表功。

  「是啊,這位天仙似的姑娘可幫我不少忙。」羅鍋沙樂呵呵地說。

  總管僅以點頭表示贊同,提著羅鍋沙準備好的食籃走了。

  「勞伯跟他主子一樣,對人愛理不理的,還是沙大叔好。」漪蓮對總管的背影做了個鬼臉。

  羅鍋沙可樂了。「姑娘嘴真甜,但姑娘的話不對。勞伯可是大好人一個哪。」

  「那個陰陽怪氣的古立恆呢?」漪蓮聽他替總管說話,不由想知道更多。

  羅鍋沙眉頭一皺,不笑了,嚴厲地說:「姑娘可不要對主人不敬!咱主子曾是京城響噹噹的御使大人,只因膩煩了才辭官歸鄉。想當年大人出門時前有鳴鑼開道的差夫,後有護轎守衛的役從,那威風妳可沒見過!」

  「你就見過?」漪蓮更好奇了。

  「那當然。」羅鍋沙將手中的鐵鍋放下。「那時候我在京城開菜館,一個大雪夜被一幫混混砸了店流落街頭。因身帶殘疾,無人僱用,尋思著這條爛命就要喪於街頭時,遇上了辦事回府的主子。主子救了我一命還留我在府上掌勺,自然看過主子的風光……唉,這一晃眼都十來年了。」

  「當真?」沒想到他曾經那麼俠義,漪蓮對古立恆的懼怕在這一刻淡了不少。

  「那還有假?」羅鍋沙眼一瞪,挺起無法挺直的身軀。「不光是我,咱主子救的人可多啦。」

  漪蓮還想再問,但這時幾個黑衣男子走進來,他們都是古立恆的護院。

  他們走近時,漪蓮看見昨天為她送信回家的那個男人,忙過去問道:「這位大哥,你有幫我送信回家嗎?」

  那人點點頭,逕自去用飯了。

  與羅鍋沙一番交談後,漪蓮對古府內這些人的沉默寡言已不太在意了,想想也是,「有其主必有其僕」嘛。

  她沿著迴廊往主樓走,她得去看看家裡有沒有按她信上所說的讓護院給她帶衣服來,她實在需要換掉身上這套染了樹汁及泥土的衣服。

  看到傲立在朝陽中的主樓,想到自己今晨做的事,她的腳步有幾分遲疑。

  今天早晨下樓時,為避開那陰森恐怖的黑暗,她突然決定不走後堂,而是沿著樓梯直接下到主廳,將擋在門窗上的布簾扯下後,打開正門,從那裡走出來。

  當時她是憑著一時衝動做的,可是令她吃驚的是居然沒有人阻止她,連護院看到她由正門出來時也沒說什麼。

  但此刻,她不知道古立恆會有什麼樣的反應,畢竟這壞了他的規矩。

  「他現在應該已經知道了吧?」她看看主樓依然如她離開時敞開著正門,不安地走了進去。

  穿過寬敞的廳堂,她鬱悶的心情隨著眼前的景色而改變。

  「這座房子實在漂亮!」她欣喜地讚歎。之前一心只想著驅走那些黑暗,她沒來得及好好看清屋內的擺設。此刻一走進充滿陽光的寬大廳堂,她即刻被它的富麗堂皇所吸引,忘記了不安。

  這是幢典型的抬梁式樓宇,頂高間深,樓梯設置在大廳的後部。室內天花板上有精美的彩繪,牆壁和樓廊上裝飾了不少造型獨特的石雕與木雕。那些雕像大多飾以金箔,故日光燈火下顯得金碧輝煌。前廳大門後,還增設了一道頗具官家威儀的中門,總管告訴過她,最初設計那道門時,是專為在重大喜慶之日或貴客光臨時開啟,但至今從未使用過。

  她輕輕撫摸著扶手上的獅首木雕,手指滑過光潔的扶手,僕傭們將這裡維護得非常好,所有的傢俱物品都完美如新。

  漪蓮邊欣賞著邊緩步上樓回自己房間,一進門,果真看到床上有一個包袱,她急忙跑去打開,欣喜爹娘的仔細。

  可是包袱打開,她眼睛卻越張越大。裡面是各色漂亮的衣服,可那不是她的!因為這些全是新衣服,而且講究的料子和式樣也不是她通常穿的。

  她一呆——莫非古立恆沒有叫人送信回家?否則為何娘沒有按信上的要求捎回她平日穿的衣服?

  不行,我得去問他!

  她跑出房間,先在一樓的東廂、西廂、書房和小廳尋找,都沒看到古立恆。

  難道他又將自己關在那間該死的黑房間裡了?

  站在二樓通往三樓的樓梯上,漪蓮看著昏暗的走道及一道道相似的房門,心想有這麼多房間,該到哪裡去找他?

  那天因為她太緊張,只知道被人架上樓進了那間陰暗的房間,卻沒留意那是幾樓?在什麼位置?

  而這裡每層樓都分前樓後樓,起碼有十幾個房間,要她在昏暗中一間間找,那要找到什麼時候?

  於是又急又躁的她忘記了害怕,站在樓梯上大喊:「古立恆!古立恆!」

  「什麼事?」古立恆冰冷的聲音由頭頂傳來,但聽不出準確的方位。

  漪蓮急切地問:「你沒有派人將信送去我家?」

  「有。」

  「那我的衣服呢?這些衣服哪來的?」漪蓮舉起手中的衣物。

  「給妳買的。」

  「為什麼?為什麼買這麼貴的衣服?」

  「既然要妳留下,當然要安排好妳的生活。」聲音依然冷漠。

  「不要,我不要穿別人給我的衣服。」

  「隨便妳……」聲音消失在黑暗中。

  「古立恆!你等等!」漪蓮急忙叫他,可他再也沒有回答。



  次日,當她不得不換下身上的髒衣服,穿上新衣服時,才發現自己有多麼喜歡那些漂亮又高雅的新衣。她驚訝買衣服的人居然將她的身材掌握得那麼好,大小剛好,長短正合,尤其是配這些衣裙的鞋襪腰帶都考慮得仔細周到,令她有一種被重視的感覺。

  早餐後,她在廚房前的井邊洗衣服,並不時跟在一旁忙碌的羅鍋沙聊天,同偶爾走過的傭人打招呼。

  現在她已經知道廚房前面的房舍是傭人房,後面是地倉、貯藏室、馬廄,旁邊則是護院房。樹木是分隔區域的標誌,長廊則連接每座庭園。

  悅園真的很大很美,誰能想到住宅也能建造得這麼雅致雋秀?相信她在這裡逛上一輩子也不會膩。漪蓮邊洗邊想。

  就在她剛把衣服洗完時,一個黑臉護院走來。「姑娘,主人有請!」

  「古立恆?!他找我幹嘛?」漪蓮驚訝地問,但沒人回話,只有羅鍋沙對她投來哀怨一瞥。

  漪蓮知道那是因為他不滿自己對主人不敬的態度。

  但她無暇解釋,匆匆將衣服晾在竿子上後,跟隨護院而去。

  到了主樓前,她固執地拒絕隨護院走側門,而是從正門進去。護院只是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便一言不發地跟著她進門。

  漪蓮納悶他為何不反對,但並沒有問。一則知道不會有答案,二來踏上樓梯後隨之降臨的黑暗,令她不得不亦步亦趨跟在護院身後。

  這次她留了個心眼,注意到護院是將她帶到三樓轉左,那間位於她房間正上方的房間。

  喔,原來他住得離自己這麼近!她心裡暗想。

  「進來!」護院敲門後,裡面發出冷冷的指令,漪蓮聽出是古立恆的聲音。

  她依稀看見一個身影閃動,門開了。

  是那天那間屋子嗎?怎麼好像更黑暗了?

  她茫然地不知該怎麼走。

  就在她發愣時,一隻大手有力地托住她的胳膊帶她走了幾步,將她按坐在一張椅子上。

  房門同時傳來被關上的聲音。

  房間又陷入寂靜,漪蓮努力睜大眼睛,可是眼前依然混沌一片。

  「妳怕我嗎?」古立恆的聲音在幾步之外響起,仍像第一次聽到時那樣冰冷。

  「有、有點。」彷彿大熱天被冰塊擊中,漪蓮身子一抖。

  沉默了一會兒,古立恆又問:「還認為我是鬼嗎?」

  「不、不是鬼。」漪蓮趕緊申辯,並無聲地張嘴說道:「但比鬼更可怕!」

  「妳是在罵我嗎?」冰冷的聲音令漪蓮一驚。

  「沒有!沒有!」她一邊說著一邊做了個鬼臉,無聲地罵道:「真是鬼!黑呼呼的他怎麼可能看見?」

  可她眉眼還沒歸位,就聽到冷冷的聲音再次響起。

  「妳的鬼臉是在表達對我的不滿嗎?」

  啊?!連這個他都能看見?!

  漪蓮驚呆了,不敢再有動作,只是用力將眼睛閉上再睜開,可是眼前還是漆黑一團。

  難道自己瞎了?她用力揉揉眼睛。

  「不用擔心,妳沒瞎。」

  嚇,這下不驚都不行!他居然在黑暗中能看見她臉上的表情,還會讀心術耶!他到底是人還是鬼啊?漪蓮僵硬地坐著,連大氣都不敢出。

  「放輕鬆,妳不怕憋死嗎?」

  哇,真是見鬼啦!漪蓮悄悄吐口氣,不敢動也不敢言,安靜地坐在黑暗中。

  頓時,房裡安靜得好像根本沒有人。

  過了好一會兒,漪蓮聽到一陣細微的聲響,好像是瓷器碰撞的聲音,再一會兒又聽到紙張的沙沙聲,接著一切歸於平靜。

  寂靜無聲中,「鬼王」似乎將她遺忘了。

  「你要我來這裡幹嘛?」百無聊賴,她賭氣地問。

  「陪我!」

  「陪你?!」漪蓮大叫。「黑不嚨咚地傻坐著?」

  「是妳自己答應的。」古立恆的聲音毫無溫度。

  「呃,老天,我怎麼知道是像這樣陪?每天坐在黑漆漆的房間裡,不到一個月我准因無聊而死!」漪蓮大聲哀歎。

  古立恆沒說話,黑暗中漪蓮也看不到他在幹嘛,只得無可奈何地將身子往寬大的座椅後一靠,雙腿曲起抱在胸前,讓自己舒服一點。

  房間裡的寂靜令她受不了,她將下巴擱在膝蓋上問:「你每天把自己關在這裡做什麼?」

  沒有回答。

  「你不覺得悶嗎?」

  沒有回答。

  「為什麼不把窗簾拉開或者是點一盞燈?」

  還是沒有回答。

  「唉。」漪蓮長歎一聲,歪頭靠在膝蓋上,在黑暗中想:他一定是因為自覺太醜,又不想讓人看到他臉上的疤痕,才這樣關住自己。

  想到這,她的同情心油然而起,便自顧自地開導他:「其實只要你自己不在意臉上的傷疤,還是可以好好生活。你那麼有學問,又在皇上身邊做過大官,見過市面,而且現在你的生意做得多大啊,連我爹爹和鳳生哥哥的鐵鋪都常為你們船廠打船釘、做鐵錨呢。」

  見仍無反應,她繼續說:「你臉上的傷疤是有點駭人,不過天下有傷疤的人又不光是你,我鳳生哥哥手上就有一道很明顯的傷疤,那是初隨我爹爹學打鐵時被火烙的,很醜,可是他從來不當回事,也沒人看不起他,大家都喜歡他,稱讚他手藝好,他已經學到我爹爹的七、八分手藝了呢……如果你脾氣好一點,讓大家知道你受過火傷的話,大家都會接受的,也不會有人再把你說成是鬼,更不會看不起你、躲避你……」

  「妳給我閉嘴!」

  就在她興趣濃厚、滔滔不絕地說著時,前邊傳來極其克制的冷然喝聲。

  「怎麼了?我說錯了嗎?」她驚訝地抬頭看著那道淺淺的身影,被他突然的壞脾氣弄糊塗了。「你要我陪你,我說說話不行嗎?」

  此刻,她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可以看到一點影像了。

  「我叫妳閉嘴!」古立恆再次命令。他真沒想到這個女孩的嘴巴這麼碎!這哪裡是「陪」,根本就是煩嘛!

  漪蓮生氣地說:「不准動,又不准說話,那你要我坐在這裡發呆啊?」

  沒想到那個鬼男人居然立刻回答:「沒錯!」

  「那多無聊!而且這麼黑,我會睡著的。」

  「那妳就睡!」古立恆的頭好痛,這個女孩實在聒噪!他懷疑自己留她下來是不是哪根神經不正常。

  「可是我不想睡覺!這樣的話你何不放我去花園?」

  沉默,寂靜中凝結著隱忍的怒氣。

  可是由於黑暗中看不見對方的怒氣,那冰冷的聲音也因聽習慣了,而對她失去威脅作用,再加上剛才那番自言自語的自我想像中,她已經將古立恆塑造成一個值得可憐與同情的悲劇角色,所以當沉默降臨時,漪蓮並不覺得害怕,她根本忘記對面這男人是街坊口中最危險的「鬼」。

  「或者你放我回家,我就不會煩你了。」她依然說個不停。

  「我叫妳閉嘴!」壓抑的咆哮聲靠近,隨即漪蓮的頸部被一雙冰冷的手掐住,她猛力想呼吸,喉嚨發出「咕咕」的怪聲。

  「我要死了!」她在心裡驚叫著,雙手抓住掐在自己頸子上的手。

  當碰觸到那雙手時,漪蓮感覺到它們的顫抖,並帶著一股涼氣直侵她的心。

  難道他也害怕?她在窒息前,一個念頭突然冒出。

  力量的懸殊和對他無緣由的同情,令漪蓮放棄了掙扎,她無力地垂下雙手、閉上眼,任他將怒氣發洩在自己頸上。

  可是就在她垂手閉眼時,頸上的力量突然消失,那雙欲置她於死地的手輕柔地撫摸著她的細頸。

  「漪蓮!韓漪蓮!」冰涼的聲音第一次有了起伏。

  漪蓮睜開雙眼,看到眼前的白色身影,甚至看到那抹焦慮的目光。

  然而那雙手在她睜開眼睛時隨著白色身影飛快後退,動作敏捷如狸貓。

  而令她驚訝的是,房內擺設連同疾速撤離的身影都像剪影一般呈現在她眼前,雖然不完全清楚,但已能看清輪廓。

  對面窗前站著的人影一定就是古立恆。他的身側是一張帶頂但沒掛帷幔的四柱大床,床頭有一片陰影,想來是個立櫃﹔而在屋子中央靠近自己的地方,是一張長形檯子,上面有艘巨大的船模型。

  「你……你在做……做船……」她沙啞地問,心裡充滿了驚喜,這個鬼男人並不是躲在這裡發呆,而是在做模型,在工作!

  這個發現令她好開心,可是她說不出完整的話,因為一陣突然爆發的咳嗽阻礙了她。

  「出去!滾出去!」

  隨著他的狂叫,門開了,一個黑衣人閃入,不容分說將她拉出房間。

  幾乎就在她跨出房門的同時,門板「砰」地在身後被摔上了,接著又是一聲巨響,好像是什麼東西摔在地上碎了。

  「但願不是那艘木船模型!」漪蓮心裡暗自祈禱。

  房內的古立恆顫慄地看著自己的雙手,依然為剛才發生的事驚悸不已。

  「我差點殺了她!我差點要了她的命!」

  他低喃著,頹然倒在椅子上。

  他向來是個冷靜克制的人,除了爹娘弟弟去世時曾失常外,他從不失控,可是這個絮絮叨叨的女孩輕易就激起他的脾氣。

  這個貌似柔弱膽小的女孩!

  他看著自己的手,這雙剛才掐在纖細頸子上的手,心裡再一次顫抖。看來總管的看法是對的,她有勇氣!否則她怎敢擅自將正廳大門打開,拆了那些窗簾?怎敢在他面前暗咒他,對他做鬼臉?

  想到之前還對他怕得要死的女孩,今天居然敢用毫不掩飾的同情與訓誡口吻對他說話,他在惱怒之餘也對她生出新的興趣。

  她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女人?愚蠢還是勇敢?!她那樣碎碎念嘴不會酸嗎?



  那天剩下的時間,古立恆沒有再找她。

  漪蓮想,一定是自己把他惹毛了。

  但這並沒有影響她的好心情。

  摸著依然隱隱作痛的頸子,回想在他房裡發生的事,她耳邊彷彿再次響起他急切擔憂的呼喚,感受到頸上冰涼而顫抖的手,和那份冰涼穿透肌膚,直抵心臟時所引起的悸動。

  他絕對不是心狠手辣的「魔鬼」,絕對不會無故傷人!她堅定相信並為發現「鬼王」仁慈的一面而興奮。

  自從知道他就住在自己的樓上,只要在屋內,她總會不自覺留意樓上的動靜。

  尤其是夜裡,她更會下意識豎起耳朵傾聽;即使在庭園中,她也會不時注視著三樓那扇雕花窗戶,腦裡盤桓不去的是古立恆孤單又瘦削的身影,總是一遍又一遍地想:「那麼黑,那麼安靜,他怎麼能一個人獨自待在那裡呢?」



  這天更深夜靜,躺在床上的漪蓮仍毫無睡意。

  她聽到樓上的他來回踱步和偶然東西落地的聲音,不由納悶地想:「他在忙什麼呢?」

  就在她開始有點睡意時,忽然一記開門聲驚醒了她。

  在寂靜的夜晚,門板的「咯吱」聲顯得尖銳而清晰,接著聽到一串輕微的腳步聲伴著地板的聲響從頭頂的房門口延續到走廊和樓梯上。

  「這麼晚了,難道他要出去?」帶著疑問,她從床上跳起來拉開門往外看,可是他是從側門出去的,所以她無法看見他。

  於是她急忙跑到前廊往下張望。

  果真,一輛黑色寬篷馬車正停在側門前,總管勞伯站在車旁。

  身著白衣的古立恆走出主樓,二話不說彎腰上了馬車,護院為他關上門。車伕一揚鞭,馬車往園門駛去。兩個護院坐在車後板架上,另一個坐在車伕身邊。

  「這些護院倒是很忠心,可是這麼晚了他要去哪裡?」漪蓮想著。

  她悄悄走到門邊側耳聽聽,外面沒有任何聲音。她很想上樓去看看古立恆的房間,去看看那個模型。當然,她最想知道的,是他整天將自己關在那個不見天日的黑房間裡幹什麼?

  她小心地點著燈,輕輕地將門打開。

  探頭往外看,黑呼呼的什麼也沒有,不過感覺到冷颼颼的,有點可怕。

  「唉,不怕不怕,這裡沒有人,不要自己嚇自己喔。」

  她對自己說,邊輕手輕腳往三樓走去,同時不由自主地祈禱:老天爺保佑,不要讓人看到我,我只是想看看他房間裡的那艘船……

  老天爺聽到她的禱告,一路平安無事地讓她進入古立恆的房間。

  在明亮的燈光下,這間曾嚇過她、困過她,這幾天又迷住她的房間清晰地展現在她眼前。

  房間大小與她住的那間差不多,但簡單的傢俱使它似乎大一些,屋裡沒有什麼華麗的裝飾,只有幾件平常實用的傢俱,其中最顯眼的就是那張位於正中央的長形木台和靠在床邊的巨大書架。

  長形檯子上放著不少處理過的木塊,一艘很大的木船模型顯眼地放在中央,旁邊還有一些漪蓮叫不出名字的工具。

  她走過去,將燈放在檯子上,欣喜地摸著那艘她在模糊中看見的大船模型。

  這是艘雙層底的大木船。她伸手摸,木材很薄也很光滑,製作得十分精細。

  可是為什麼是這麼寬的平底船呢?她翻起船底好奇地想。

  「啪」一聲脆響嚇了她一跳。仔細一看,原來是船上的一截桅桿掉出來了。她趕緊把船放好,想將那根船桅放回原處,可是看了半天也不明白這小玩意兒該放在哪,只好隨意插放在某處。

  不料她剛縮回手,胳膊又碰到一個瓷瓶。瓶子倒在一張圖紙上,她一驚,急忙扶起瓶子,還好瓶口是塞住的。打開瓶塞一看,裡面裝的是桐油。

  喔,好險!幸好瓶子口被塞住,不然禍就闖大了!她撫胸暗歎。

  小心地將瓶子放好,她看到一個沒蓋的大罐子,這次她沒敢動手,只是往裡看了看,原來是半罐白石灰。

  這東西用來幹嘛的?她好奇地想,趴在那張線條有粗有細的圖紙上看了半天,隱約看出上面畫的正是眼前這艘模型船,不過多了很多線條和陰影。

  看了一陣,她不甚明白,想想時間晚了還是回去吧,免得被人發覺又生事端。

  舉起燈,她輕輕走出房間,臨出門前,沒忘記看了看那張和她的床幾乎一模一樣,只是少了繡幔等裝飾物的大床,及床邊那個排滿書的書架,心想他果真是個讀書人。

  漪蓮回到房間,在床上躺了很久依然毫無睡意,眼前全是那清冷而簡樸的房間。她不明白身為悅園主人,家財萬貫的古立恆為什麼對自己那麼苛刻,連件好傢俱都沒有。

  「唉,他一定很孤獨寂寞,才要我陪他一個月。可是一個月後呢?」

  夜深了,悅園內寂靜無聲,懷著對神秘的古立恆的好奇與同情心,累極的漪蓮終於沉入夢鄉。



  第二天她向勞伯打聽古立恆晚上去什麼地方,勞伯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說主人是去視察產業。

  「為什麼要晚上去呢?啊,我明白了。」話剛問出口,她立即想到古立恆的容貌,於是趕緊改口。「我是說他經常晚上出去嗎?」

  勞伯微微一笑,對她的善解人意十分欣喜。他和藹地說:「是的,少爺常常晚上出去,古氏有很多產業都需要他打理。」

  漪蓮點了點頭,對古立恆的處境更多了分同情,轉而又想起那張圖紙,便不掩好奇之心地問:「他房間裡有艘大船模型,那是他做的嗎?」

  「沒錯,那是少爺花了很多年心血研究的沙船,船廠正試著把它造成真船。」勞伯的聲音充滿了自豪。

  勞伯的話令漪蓮明白古立恆並不是每天關在房間裡發呆,他白天研究新船,晚上出去巡視,真的很辛苦啊!她不由在同情中又增加了幾分欽佩。

  「可是他房裡不點燈,也不開窗簾,他怎麼看得見呢?」

  勞伯苦笑道:「可能是習慣了,也可能是天賦異秉。」

  以後的兩天,古立恆仍然沒有找漪蓮,但她反而時常想起他。她不知道那晚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也不知道他這幾天在忙什麼,只能從他的走動聲裡知道他每天很晚了還沒睡。

  他真的很努力,一個人獨自支撐古氏龐大的家業,身心尚帶著巨大的傷痛,還被人誣為「鬼」。

  想起過去常聽人們議論有關「冥府鬼王」的種種惡性和醜陋,她覺得實在是誇大其詞,對古立恆很不公平。



  這天,她在水池邊與池裡的金魚玩耍一陣後,沿著小徑穿過西側的假山,看到池水那頭依然聳立,只剩下頹牆敗樓的「迎風閣」。陽光下殘缺的屋頂依然發出五彩光芒,漪蓮知道這是琉璃瓦的特色。

  她沿著小徑走,驚訝地發現又一處院落——更幽靜美麗的內院。

  原來前幾天逛過的悅園僅是它的外院,而實際上還有這座內院。

  內院位於悅園後部,這裡院牆高兀,上有漏窗數處,乍看以為是圍牆。院內有花園、觀魚舫、讀書室和專門遊戲用的「秋風閣」。

  院內廣植修竹、竹樹茂密,層次重迭,優美的構造彌補了空間狹窄的不足。

  「哇,這麼多竹子!」漪蓮歡叫著穿梭在她最鍾愛的翠竹中。柔軟的青竹在她的歡笑中搖曳,回應著她的欣喜,涼涼的竹葉落在她臉上,對她表示歡迎。

  她嘻笑著、奔跑著,再帶著欣然的心情緩步走進秋風閣。

  站在方形建築的台階前,看見門楣上懸掛書有「秋風閣」三個大字的匾額時,她想起外院池水旁的「悅園」石碑及其他各處的題字,似乎均屬同一風格,她不由斷定這些題字出自同一人之手,而且一定就是曾為狀元郎的古立恆。

  她端詳著筆力遒勁、恣意灑脫的大字,心想娘常說「字如其人」,書法如此飄逸俊秀的他,在燒傷前定是個翩翩美少年吧?!

  想到這,她不由為他的破相而感到惋惜。

  推門入室,眼前又是黑呼呼的一片。

  她煩悶地借助門外的光線,將緊閉的窗戶推開,房間頓時亮了。

  這是一間寬敞舒適的房間,中間放了一張刻著棋盤的大理石方桌,桌邊延伸出的木架上整齊地排著一些五顏六色的骰子、骨牌和棋盒。

  在靠牆的地方有兩匹一大一小精美的彩色木馬,旁邊是一個長長的木架子,其上懸掛著各式各樣的木製玩具兵器,還有一盒晶瑩剔透的彈珠。

  她伸手撫摸著那些彈珠,不明白這裡為什麼有小孩子玩的東西。

  砰!

  窗子突然被猛烈關上,房間裡驟然變暗,只剩下門外透進來的淡淡日光,漪蓮被嚇得驚跳起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23 10:14:10

第三章   

  「不准碰那些東西!」古立恆冰冷的聲音帶著寒氣響起。

  「你幹嘛老是嚇我?」驚魂未定的漪蓮看著矗立在窗邊黑暗中的身影埋怨。

  見對方並沒有解釋或回答的意思,她又說:「你不用藏起來,我已經見過你的臉,而且我不怕!」

  「不怕為什麼會暈倒?」古立恆波瀾不興的聲音裡有一絲譏諷。

  想到自己曾經被嚇得暈倒的事,漪蓮的臉發燙,暗自慶幸他將窗子關上,而且他們倆都站在陰影處,昏暗的光線下他看不到自己臉紅。

  她逞強地說:「那是因為太突然,又那麼黑……現在再看到你的臉,我是絕對不會暈倒的。」

  「嗤!」古立恆嗤鼻冷笑,表示他一點都不相信。

  「我真的不怕你,如果我撒謊,願遭天打雷劈。」漪蓮發誓。但說完「願遭天打雷劈」時,她不由心虛地回頭眺望門外的一小片天空,確定外頭晴空萬里時,才放下心來。

  古立恆卻有趣地想,這丫頭忘性大,忘了他有一雙能穿越黑暗、透視人心的眼睛。此刻她竭力掩藏的羞愧和不安,就如那天他抓到她做鬼臉時一樣清楚落入他眼中,他再次被她的天真頑皮吸引。

  然而多年來他已經習慣掩飾自己真實的感情,於是他沉默地注視她臉上任何一點細微的表情。

  忽然,就在他這樣近距離地看著她、欣賞她時,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穿過他的心房,帶給他全新的感受——快樂與平和。

  隨即他意識到這些天來,自己的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追尋著她,正是為了攫取這份新感受時,他心中一驚:難道這個年輕的女孩真有這麼大的力量,啟發他心底封存的熱情?!

  哦,不!這領悟令他猝不及防,他本能縮回自己的世界,尋求安全庇護。

  可是單純的漪蓮並不這樣想,她的世界簡單明朗,聽出他依然不相信自己時,她急於證明自己似地勇敢走向他。

  「我是說真的,不信你過來。」

  「以後不要到這裡來!」古立恆沒等她走近,便生硬地閃身越過她出了門。「也不要再動我的東西。」

  啊,原來他知道自己偷偷去過他的房間,並動過他的船模型呀!

  漪蓮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我只是想看看那個模型……它真的很好看。可是為什麼船底是平的呢?那些桐油和石灰是用來做什麼的?」

  她的問題出乎古立恆意料,女人也關心這些嗎?

  已經走出房門的他停住腳步,背對著她淡淡地說:「北方沿海多沙灘,平底沙船不管順風逆風都能航行。桐油和石灰攪拌後塗抹在船身可以防止滲水,也可以增加船身的抗沉性……妳為何對這個有興趣?」

  他的解釋簡潔明快,一聽就懂,可是他的突然一問將她問住了。

  漪蓮瞪著眼睛想了半天,扯著髮梢說:「我也不知道,就是好奇嘛。」

  「以後不要隨便進我的房間。」古立恆重複,邁開大步離去。

  看著他修長挺拔的背影,漪蓮再次為他不幸的遭遇感到不平,而他對自己的不理不睬也讓她覺得很失望。

  「喂,古立恆,既然你不要我陪,又不想理我,那就讓我回家去吧!」她衝著他的背大喊。

  「不可能!妳答應過陪我一個月。」聽到她的話,古立恆立即停住了腳步,身子僵硬地站著。

  「是你逼我答應的,我在這裡好多天了,跟你見面不過數次,這算什麼?」

  「那妳要怎麼陪?」古立恆慢慢轉過身子,面對著她。

  終於激他站在陽光下了!漪蓮在欣喜的同時,心臟依然因恐懼而難以控制地狂跳,但她勇敢地抬起頭來面對那張駭人的面孔。

  還是那張佈滿疤痕的醜陋面龐,還是那樣白牙森森……

  可是令她詫異的是今天面對他,她不再像初次看見時那樣驚恐,反而深切地感覺到他的痛苦。

  想想看,平時自己不小心被滾燙的水濺到都會覺得疼痛難忍,而他經歷的是被炙熱的烈焰燒灼皮肉,那該有多痛?!何況他不僅得忍受被火燒傷的疼痛,還要忍受人們的誤解和中傷。這樣的遭遇,無論是誰遇上都不會有好脾氣。

  「那時你一定很痛吧?」漪蓮輕聲問,對他又多了層理解。

  她充滿同情的眼神令古立恆渾身一顫。對他來說同情和憐憫是傷害他最深的利劍,於是他凶狠地說:「收起妳的同情心,不要用那樣的眼神看我!」

  說完他掉頭往主樓走去。

  漪蓮沉浸在自己的感情世界裡,根本沒有注意到古立恆態度的改變,還大步追著他問:「你為什麼沒有馬上去找大夫呢?馬上醫治的話應該可以……」

  古立恆捺著性子打斷她。「已經很久了,我忘了。」

  「為什麼……」不識相的女孩還步步進逼,終於突破他忍耐的底限。

  他猛地轉身,雙手抓住漪蓮的肩膀用力搖著吼道:「不要再問了!我說過我忘了!忘了,妳懂不懂?」

  身高只及他頸部的漪蓮被他的猛力搖晃弄得頭暈目眩,眼前有好幾個像戴著鬼面具的人頭在晃動,她幽默地想:還好,有進步,這次不是掐脖子。

  「少爺!少爺!」總管的聲音穿透古立恆的耳膜,他猛然住手,瞪著面色赤紅的漪蓮。

  半晌後,他猛地甩開她轉身大步走開,心裡忿忿地嘀咕。

  為什麼?為什麼這麼個乳臭未乾的小丫頭總能引爆他強烈的情緒?為什麼她總是那麼多嘴?為什麼她要強佔他的心、吸引他的注意力?!

  「嚇,好大的脾氣!」漪蓮搖搖頭、晃晃肩,看著那道修長的身影不滿地說。

  總管陪她走到前院,擔憂地說:「姑娘不要惹主人生氣……」

  「我沒有惹他生氣,只是希望找到一個神醫幫他治臉上的傷。」

  「為什麼想治好主人的傷?」老人深沉的目光看著她。

  「為什麼?」漪蓮像聽到一個怪問題似地看著總管。「勞伯,古立恆是你的主人,你難道不想治好他,讓他恢復容貌,恢復自信心,不再躲在黑暗的房間裡,光明正大地好好做人嗎?」

  「妳是真的關心主人,不怕主人了嗎?」老人再次看著她。

  漪蓮搖搖頭,從水池邊的樹上摘下一片葉子把玩著說:「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他很可憐。自己承受痛苦,還被人當做鬼,那滋味一定很不好受,所以他才會將自己關在黑房間裡不見天日。您沒看到他有多瘦,而且臉色有多蒼白嗎?」

  總管無語,靜默地看著她。然後深長地歎了口氣,道:「謝謝妳,姑娘!」

  「謝什麼?我可什麼都沒做。」

  「謝謝妳不再懼怕主人,也謝謝妳肯陪伴他。」老總管臉上出現笑容。

  剛才,當他看到八年來除了因為工作,從未離開房間的少爺竟然出現在陽光明媚的後園時,實在非常驚訝。

  多年來少爺對一切事物均冷漠以待,即便處理產業也只是為了責任。可從這女孩出現後,他一再被她激得失去冷靜,由此可知這女孩對他的影響有多大。

  身為古家的忠誠老僕,他渴望看到少爺走出陰影,開始新生活,讓古家的香火延續下去。漪蓮是他挑的,他希望自己沒有看錯人!

  「不用謝我。」漪蓮笑道。「其實他並不像外面傳的那麼凶狠,只是性格有點古怪罷了。」

  老總管臉上的笑容褪去,憂慮地看著池塘裡漫遊的金魚。

  「哦,對了,那間遊戲室有小孩子的玩具,那是……」漪蓮問道。

  「那是主人為他小弟準備的。」

  「他的弟弟?」

  彷彿下定了決心,勞伯問她:「妳可想知道主人怎麼受傷的嗎?」

  「想,當然想。」漪蓮連連點頭。

  「走,去那兒坐坐。」老人指指走廊,率先過去坐下,漪蓮坐在他的身邊。

  「這座大宅子是少爺用一片孝心所築的。」總管神色凝重地說。

  「當年少爺辭官歸鄉繼承家業,為報答爹娘養育之恩,他花巨資買下這裡興建豪宅,本想以此取悅雙親,讓他們安享晚年,故取名『悅園』。

  可惜大宅竣工前,一場橫行江南的瘟疫卻奪去老主人夫婦和小少爺的生命。驟然而至的變故令少爺深受打擊,安葬親人後,他要我留在無錫老家,獨自回來。不料次日我接到噩耗,說主人夜裡放火欲與剛完工的豪宅玉石俱焚,幸得護院僕人們及時拉住。」

  「他就是在那場大火中受的傷?」漪蓮明白了,原來那些關於「鬼火」的傳說全是無知的人們臆斷的。

  「沒錯。」勞伯點頭拭淚。「那時少爺因過於悲傷一時失態,在狂怒中失手打傷了幫忙救火的鄰居和路人,他滿身的傷還有那時的壞脾氣嚇著了大家,從此關於他是惡魔的傳言就流傳至今。」

  老總管說到這已是老淚縱橫。「那時少爺傷得很重,我們請來最好的大夫,可他求死的決心阻礙了治療……在他生死關頭,即將過門的未婚妻解除了婚約,另嫁他人。」

  慘痛的往事令勞伯無法繼續說下去。

  漪蓮深有感觸地說:「是您讓主人活下來的,對吧?」

  「是的,還有其他人。」勞伯不否認。「我每天對不願醒來的少爺說,如果他死了,古家就斷了香火,先祖們的心血將付之東流,老爺與夫人在天之靈也會永不安寧,他也無顏見古氏祖先……最後少爺雖然活了下來,將古家的事業打理得很好,可是從此性情大變。」

  「成了一個孤僻乖戾的暴君。」漪蓮流著淚道。「這就是為什麼這座美麗的豪宅這麼陰森淒冷的原因,也是人們傳言他是惡魔的原因。而他乾脆就按照人們的描述將自己變成一個鎖在黑暗中的冥府鬼王。」

  老人唏噓道:「其實少爺這幾年一直親自打理產業,為了不驚擾百姓,他從來不在白天出現。如果沒有他,古家就真的完了!」

  漪蓮不再說話,她的心仍被古立恆的遭遇所糾纏。半晌後她問道:「那是什麼樣的女人?我是說他的未婚妻。」

  「一個大家閨秀。」

  「古立恆很喜歡她?」

  「呵呵,我可不知道。」看到她慍怒的神色,總管淚痕未乾的臉上竟有了笑容,眼裡閃過一道詭光。「不過,那時少爺為她專門設計了『迎風閣』。」

  「就是他燒燬的那座八角樓?」

  「沒錯。」老人似乎有點後悔告訴她,立即補充道:「妳千萬不要在少爺面前提那座樓,那是少爺的大忌,八年來他從未去過那裡。」

  漪蓮點點頭,回頭看看屹立於假山間的半座樓宇,對老人說:「勞伯,他真的很可憐,我們應該幫助他改變。」

  老人聞言,總是半閉的眼睛頓時大開。「怎麼改?」

  漪蓮用手指輕叩下唇,仰頭想了想說:「我也不知道,不過剩下的時間我一定要做點事,您只要支持我就行。」

  「好,我支持妳。」她慧黠頑皮的樣子令老總管心情愉快,同時也感覺到少爺幽靜的生活將要成為歷史,但他還是毅然點頭表示對她的支持。



  然而才第二天,總管就開始擔心支持她會不會反而害了她?

  那天一早,漪蓮下樓時看到兩個陌生男子在總管的陪同下正從正廳大門進來。

  自從她將正廳大門打開後,除了古立恆和護院,打掃的傭人和總管都從這裡進出了。而古立恆不知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反正從來沒有表示過不滿。

  漪蓮覺得這是個可以改變他的好兆頭。

  「勞伯,有事嗎?」見他們匆匆上樓的樣子,漪蓮擋在樓梯口。前幾天她也曾見到總管帶人上樓去見古立恆,但今天她不想置之不理。

  「是啊,這兩位是船廠主事,應主子的召喚來談點事。」老總管回答,示意她讓道。

  可她只是笑咪咪地說:「各位大爺請到書房坐,主人會在那裡見各位。」

  勞伯一愣。書房?主子可是從園子建成後,就從來沒用過那間書房。

  不理總管的驚訝,漪蓮堅持要他們到書房等候,並轉頭對站在門口的護院說:「這位大哥,麻煩您去給主子報個信,就說船廠的人來了,在書房候著。」

  不明真相的護院應聲而去。

  總管和兩位船廠主事則在她的半邀請半強迫下來到書房。

  「書房?」當樓上的古立恆聽說這事時,驚訝的神態跟總管如出一轍,但隨即而來的反應則激烈得多。「那個女人是不是瘋了,居然敢管到我的頭上!」

  他怒氣騰騰地衝下樓,卻在看到乾淨整潔又保持部分昏暗的書房時愣住了。再看到笑盈盈地為他端茶設座的漪蓮時,他的怒氣更加無法發作。

  「妳搞什麼名堂?」他態度惡劣,火力不足地瞪著她。

  「臥房是用來睡覺的,不是用來辦公的。」惹事精若無其事地推他坐下,輕描淡寫地說:「你的信件和公文我替你挪到這裡了。」

  聞言古立恆猛地站起身。「原來是妳搞的鬼,我就說怎麼找不到文件了!我警告過妳……」

  「別,先別生氣。客人有急事找你商談,反正我跑不了。」

  秀美小臉上無辜而純真的笑容,令心腸最硬的人也無法漠視。

  古立恆咬牙切齒地說:「妳出去!」

  「是!」漪蓮笑著對總管和兩位主事微一欠身。「各位慢慢聊。」然後輕巧地離開,還體貼地替他們將房門關好。

  「啊,成功的第一步!」靠在門邊的牆上,漪蓮欣喜地想。

  其實剛才她緊張得要命,她不知道古立恆究竟能容忍她多久,但她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在冒險,可是她得試試,她不想看著那頭受困的雄獅繼續在黑暗中孤獨地生活。

  「起碼,我得將他從黑暗中拖出來!」她對自己說。

  她還有很多計畫,反正他說過她得留在這裡一個月,在剩下的時間裡,她得抓住一切機會改變他!



  幾天後,勞伯帶著欣慰的心情看著那個精力旺盛的女孩,將他固執暴躁的主子一點一點地改變。

  現在的古立恆似乎已經接受在書房辦公,也不再計較漪蓮將他的書信「攔截」到書房去。

  有了小小的成就,漪蓮的信心更大了,做得也更多。



  幽暗的房間,晨光、朝陽、輕風、花香,統統被阻隔在厚重的窗簾外。

  古立恆站在老地方,如以往那樣避過光線,從狹窄的窗簾縫隙往外望。

  晴朗的秋色在窗外延伸,一直伸展到天邊,從遠遠的地平線上淡去。

  當他銳利的黑眸凝視著在密集的船舶中顯得十分突兀的高大船桅時,閃過一道亮如星辰的精光,卻轉瞬熄滅。

  那是他即將下水的新船,可惜他又得錯失目睹揚帆起航的重要時刻!

  突然他身後的門開了,一道靈活纖細的身影飄進來。

  「妳又要幹什麼?」

  問話方落,就見眼前一亮,半扇窗簾居然被拉開了。他倏然回身,看著那個膽子越來越大的女人,勃然大怒。「住手!滾出我的房間!」

  鬼王的咆哮果真不同凡響,震得四壁迴響。他面上虯結的疤痕因憤怒而顯得更加猙獰恐怖。

  早有準備的漪蓮,面對他的狂怒仍被嚇得心驚肉跳,但她力持鎮定地看著他,手裡緊抓著拉開一半的窗簾。

  「出去!」古立恆克制著心頭的怒火命令道。

  這幾天他真的被她煩死了!老天知道他克制得有多辛苦,有時候他真想一腳將她踹進木箱裡綁出去扔了!

  數天前,她攔截他的重要信件和找他談論公事的下屬,統統領入書房,逼迫他將辦公地點改到書房,為此他認了。

  原因一,在書房處理事情和交代下屬工作似乎感覺還不錯。原因二,他得承認實在拗不過比他更固執又時間多的她。當他將所有東西再搬回臥室後,不出一天,所有的東西又會原封不動地回到書房,罵她吼她都沒用,她彷彿樂在其中,徒然弄得自己不勝其煩,於是便也懶得再與她玩那累人的遊戲了。

  可是這個女人得寸進尺,居然在三天前無視他的權威,不經許可強行拆了走道裡所有窗簾,讓陽光肆無忌憚地侵入他獨享的王國,還神氣地宣佈:「要把黑暗趕出去!」

  對此他也認了,因為是他強行將她留下,總不能逼她跟他一起過黑暗的日子,大不了不出房間就是了。

  可是兩天前,她竟敢阻止勞伯和護院們送飯給他,還對他大表關切地說:「去飯廳跟大家一起吃吧,那樣才香,而且有助消化。」

  對這,他還是認了,反正總有人送食物給他。這裡是他當家,那個乳臭未乾的丫頭想控制他?做夢!

  「你看月色多美,我陪你到花園走走,活動活動對你的身體很好的……」

  昨天晚上她這樣說,闖進他的書房強拉他出去散步。雖然他為了阻止她的聒噪,而跟她到花園裡走了一圈,但仍不得不承認她的誘勸確實極富魅力。

  然而,他的一再忍讓竟令她得寸進尺!

  今天她乾脆大膽妄為到直接「殺」入他的私人領域——臥房,企圖將他最後一塊屏障拆除。

  那明天呢?她是否打算將他的生活徹底打亂?!

  過分,實在太過分了!她以為她是誰?!

  「滾出去!不許動我的東西!」他再次對這個固執地抓著他的窗簾與他對視的女孩怒吼。

  漪蓮突然一笑:「哈,終於爆發了。我還很好奇你的壞脾氣幾時才發作呢!不錯,忍了這麼久,進步不少喔!」

  「閉嘴!」被她調侃的言詞一激,古立恆更加憤怒。「妳給我聽清楚,不許動我的東西!不許進我的臥室!出去!」

  漪蓮不理他一連串的「不許」,反而用力將抓在手中的窗簾往下一拉,本想將窗簾拽下,可是窗簾只是被拉得更開,並沒有落下。

  她有點意外地看看高處的掛鉤,真恨自己身高不夠、力氣不夠,否則她一定要將這該死的窗簾連布帶桿整個扯下來。

  她略感洩氣地說:「我每天都在碰你的東西,如果不讓我碰,那你就打開大門讓我走。」

  「休想!」古立恆看出她因沒能拽下窗簾而感到失望,不由得意地說:「妳休想把我變成妳想要的模樣!」

  「哼,做點改變有什麼不好?你不覺得整天將自己關在像老鼠洞一樣的黑暗角落很無趣嗎?你以為躲起來就會變漂亮嗎?」

  這話觸動了古立恆的心結,他突然生氣地衝到她眼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腕,逼她不得不放開窗簾。

  他低頭盯著她,咬牙切齒地說:「妳給我聽好,妳要是再敢管我的事,我就將妳大卸八塊扔出去餵狗!」

  儘管他的醜臉就在眼前,但經過這麼多天的衝突和私底下的較量,漪蓮已經知道他只是樣子凶狠,並不會真的傷害自己,對他的懼怕早已不似當初。

  此刻她注視著那對恐怖肉色疤痕下的明亮雙眸,竟產生了一個錯覺——眼前這張臉並不是真的!

  這個發現令她心跳得有如擂鼓,根本沒有在意他的威脅,只是集中精神在那張表情僵硬的面孔上搜索,試圖找出產生這種感覺的原因。

  「妳在發什麼愣?沒聽到我說的話嗎?」古立恆依然在狂叫。

  明亮的陽光照在他臉上,當他憤怒時,雙眼明顯跳躍著憤怒的火焰,可是他的面部肌肉卻沒有動。再來從見他第一眼起,他的表情從來沒有變化過。以前他說話不帶感情,態度平淡冷漠,所以他的表情也無可疑之處,可是今天,他如此狂怒時面部依然平靜,這就奇怪了。

  為什麼會這樣?

  她緊張又急切地沿著那張臉的輪廓細細搜索……她發現了!

  「古立恆?」她猶豫地喚他。

  「不要叫我,甜言蜜語對我沒用,妳給我出去!」古立恆拖著她往門口走。

  「等等!」就在他轉頭時,漪蓮突然不顧一切撲到他身上,緊緊抱住他的頭,用雙腿夾住他的腰,將他往下壓。

  沒想到她會有如此舉動的古立恆被她猛烈一撞,自然鬆開了她的手,身體控制不住地倒下。

  在這極短的時間裡,騎在他身上的漪蓮摸上他的臉,探到他耳後飛快一拉——竟揭下一張醜陋的面皮。

  「妳……該死的女人!」震驚莫名的古立恆大掌一揮,將漪蓮掃到一邊。

  漪蓮跌倒,頭猛地撞在門板上,但那鑽心的痛沒有轉移她的注意力。

  「噢,我的老天!」她看著醜陋面具下真實的臉,不禁屏住了呼吸,極度震驚之餘只能說出一句話。

  天哪,迄今為止她從來沒見過、甚至沒有想過世上居然有這麼俊美的男人!雖然他面部左側,從眉梢到顴骨仍有一條白色傷疤,由於憤怒,這條傷疤此刻呈現淡淡的紅色,但絲毫沒有破壞他的俊美,反而為他增添了一絲粗獷的狂野之氣。白淨方正的臉龐上,鼻樑高挺,濃眉似劍,嘴唇輪廓分明,更有一對深得如同秋水似的眼睛。

  注視著這對眼睛,漪蓮渾身一震,趕快移開目光,彷彿看著這雙眼睛,靈魂就會被吸進深不可測的秋潭,溶化在熾熱的火裡。

  她的臉色似乎比最初見到自己的「鬼臉」時還要蒼白,古立恆雖然覺得奇怪,但他不想探究。

  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塵,朝她伸出手。

  漪蓮以為他想扶她站起來,於是也伸出手,心裡有絲溫暖。

  可是他卻避開她伸出的手,衝她另一隻手喊:「拿來,把面具還給我!」

  他的口氣極冷極厲,聽在漪蓮耳裡很不舒服,她奮力站起身對他說:「惡人就是惡人,長得再好看也是白搭!」

  然後她轉身往外走,可是胳膊卻被抓住。

  「妳說什麼?」古立恆的聲音顯示出他的憤怒。但是漪蓮不在乎,此刻她的憤怒不比他少,她心裡有一種被人戲弄的感覺。

  自己是那麼地同情他,想幫助他,可他壓根不是什麼醜八怪,反而俊美無儔。想到世人都被他騙了,不由得生氣。

  「我問妳,剛才妳說什麼?」古立恆語氣間有很濃的脅迫意味。

  胳膊上的劇痛提醒了漪蓮,眼前這個男人雖然俊美,但仍是一頭隨時會吃人的猛獸,憤怒卻令她忘了危險。

  「我說你是個惡人,專門會欺負弱小的惡人!」

  「妳找死!」古立恆猛力一推,她再次重重摔倒在地上。

  「少爺?!」聞訊趕來的勞伯一看到古立恆沒戴面具,又怒氣衝天,立即明白事情不好,一定是女孩將他逼急了。

  「韓姑娘,妳還好嗎?」他趕緊扶起漪蓮,看著她額頭紅紅的腫塊關切地問。

  「沒事,我沒事。」

  「還給我!」古立恆厲聲大喝。

  「行,我還給你!」漪蓮不知哪兒來的勇氣,竟大膽地將緊攥在手心的面具用力撕成碎片,往樓下拋去。

  「臭女人,我殺了妳!」古立恆瞪著血紅的眼睛撲向她,氣勢十分駭人。

  「少爺!冷靜點,不可以……」總管用力抱住狂怒的古立恆,對呆立在門口的漪蓮喊:「妳走吧,快下樓!」

  漪蓮毫不示弱地大喊:「讓他殺了我啊,我不走!我能走到哪去?」

  「姑娘!」老總管這下可後悔到家了,他真不該支持她來撩撥少爺,現在少爺沒有被改變,倒是她自己的小命快玩完了。

  她的氣勢和她的話卻奇跡般令古立恆狂躁的心冷靜下來,他看著她因為憤怒而漲紅的面頰,看著她頭上的傷,頹然靠在門板上不再掙扎。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23 10:14:25

第四章   

  這件事過後整整三天,漪蓮沒再出現,甚至不再像前陣子那樣在樓裡大呼小叫,跑來跑去。

  一句話,那個麻雀一樣聒噪的女孩變安靜了!

  如願清除了她的「騷擾」,古立恆終於得到所要的清靜。

  他又恢復了要人送飯、將自己關在黑暗房間裡的習慣。唯一不同的是他沒有了可以藏匿真實面目的假面具,除此之外,他的生活重歸幽靜。

  令他極度懊惱的是,他的心卻渴望聽見那霸道又不失天真的聲音;他的雙眼總是難以克制地追尋那道纖麗的身影,夜晚,他會身不由己地佇立正窗前,探望樓下的前廊。

  他不明白,前幾天自己煩透了她的糾纏,可如今她不再出現在他面前,不再命令他做這做那時,為什麼他會失望、煩躁?

  此刻,光是看著她在水池邊自在地餵魚,他的心竟充滿了祥和。

  凝視著這個嬌小靈活、滿頭鳥發的女孩,他想起最初看見她時的震撼。那時的她站在院牆的牆頭上,模樣真真切切如水做一般,嬌柔清麗,像極了因受巫山美景吸引而留連忘返、誤落塵間的王母之女瑤姬,渾身透著與凡塵不符的爛漫與純真。

  如果說強留她一個月的理由,是要懲罰她私闖「悅園」及順應勞伯的話,還不如說是由於他被她的天真率直所吸引,渴望留下她、得到她的陪伴更恰當。

  之後他看到她像個精靈似地與竹林山水融為一體,快樂無比地歡笑奔跑,他的心彷彿注入一股清泉,整個人都活了起來。儘管他竭力漠視心底氾濫的感情,但是那濃烈的情感已經深深竄動在他血液中,啟動了他沉寂已久的心。

  她是那麼年輕,卻能理解他的痛苦,並急於拯救他。

  她用言語刺激他,將他趕去書房會客辦公,逼他到餐廳用餐,強拉值在月光下散步,任性地改變他的家。她做這些違背他的事時心裡明明很害怕,卻依然做了,是什麼讓她如此勇敢?

  他很想瞭解這個令人困惑的女孩,可是,他是不是已經將她嚇跑了?

  又過了兩天,漪蓮還是沒有來找他,這下古立恆真的坐不住了。他變得很不踏實,似乎每天的日子越來越難熬。

  秋風吹過,窗簾一角拂過他的面頰。

  用手撩開窗簾,夕陽映紅了他的眼。抬頭看著保護他多年的屏障,他漸漸意識到自己正在改變,陽光已經無法阻擋地照射著他的身心。

  「我為何還要躲藏呢?」

  他輕撫著似乎已成為多餘之物的黑布,再看看樓前那個女孩,突然眉頭一動,有了主意。



  五天來,漪蓮依著勞伯的吩咐,沒再去招惹古立恆,甚至與他保持距離,可是她的心裡卻時時想著他。

  不知這幾天他的火氣降下沒有?他會不會又找個更醜的面具戴?

  她真的很後悔自己一時衝動,毀了他的面具,觸犯了他的禁忌。

  那天離開古立恆的房間後,她依然很生氣,覺得受了騙。

  勞伯明白她的感受,將她帶到花園裡,講了許多古立恆不為人知的痛苦經歷,漪蓮終於明白古立恆並沒有騙人。

  八年前,他確實傷得很重,不僅臉上的疤痕比面具上的還多,而且身上也有很嚴重的燒傷。而他即將完婚的未婚妻選擇那個時候改嫁他人,對他也是一個殘酷的打擊。

  當他身體逐漸恢復,可是臉上及四肢的傷疤無法平復時,他受到世人的鄙棄、妒罵和侮辱,更將他的自尊心傷得體無完膚。於是他選擇放棄,他不再在白天走出房間;除了忠心不二的下屬,不再與人接觸。他將自己封閉在一個不見天日的孤獨世界裡,消極地生活。

  後來受一位曾與古家有緣的山野奇人的幫助,花了數年時間才用異法奇術治癒了他身上所有的疤痕,他的面容終於恢復了往日的俊美。

  可是恢復容貌後的他早已「惡名」在外,加上對人情冷暖的感悟,便托高人仿造他受傷時的模樣,製作了一副人皮面具,以此掩蓋自己恢復的面容。

  在他心裡,丑與美已經不再有區別,他活著只是為了將古家傳承下去,以告慰爹娘在天之靈。

  想到他曾經忍受常人難以想像、身體與精神兩方面的痛苦,以至傷癒後寧願戴面具扮丑也不願讓人看見他的心情,漪蓮更加內疚。

  不能去找古立恆,她就跑到廚房去纏著羅鍋沙,講古立恆在官場時的故事。

  羅鍋沙很高興有個熱心的聽眾,於是毫無保留地將他知道或聽說的故事都講給她聽。因此她知道古立恆不僅少年得志,而且還是個性格耿直、不喜逢迎拍馬屁的好官,可惜只做了二年官,就因厭惡官場黑暗而請辭。

  隨著對古立恆好感的增加,對他的歉疚也越深,她更不敢去見他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她的迴避正好給了古立恆一段緩衝時間,讓他得以冷靜地思考自己各種強烈反應的原因,並真實面對自己的心。



  晚飯後,她從廚房回來,先在池塘邊逗逗魚兒,然後回房。

  一進門就呆住了。大廳的正門敞開,桌前站著一個優雅頎長的男人。

  當他聽到腳步聲轉過身來時,漪蓮的眼睛不由張大。

  「古立恆?」

  「沒錯,是我。」古立恆平靜的回答。面對她,他的心情如同夕陽下溫暖的海潮。他目光閃爍,臉上出現抑制不住的笑意。

  「你、你怎麼會在這裡?」他的笑容伴著晚霞照亮了大廳。

  漪蓮沒有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他,因為他從來不走正廳。

  「這裡是我家,我為什麼不能來?」古立恆對她的反應覺得很有趣。

  「不……不是。」漪蓮不知該說什麼了,她低頭絞著手指。

  想起那張面具,她又鼓足勇氣抬起頭來看著他。

  「對不起!」

  「對不起!」

  她跟他的聲音同時響起。

  聽到對方說跟自己完全同樣的話,兩人都一愣,接著不約而同笑了起來。

  這一笑,化解了兩人間的不自然。

  「妳為什麼道歉?」他問。

  「我不該弄壞你的東西,還、還罵你……我沒有權利這麼做。」漪蓮說。

  古立恆的目光在她柔嫩的臉上徘徊,他更明白感情是無法迴避的。

  這幾天他的失落和空虛都因這小女人而起,他已經習慣了她的笑聲和嘰嘰喳喳聲。只要她在身邊,時間和空間都變得無足輕重,名利和傷痛也如過眼煙雲,有她在,就有快樂。這樣的女人不正是他一生尋覓的嗎?

  他的心因確認而顫抖,以至於他無法回答,只能靜靜站在那裡看著她。

  見他不說話只看著自己,漪蓮以為他還在生氣,急忙說道:「如果你不肯原諒我,我也能理解,是我太多事……」

  「我原諒妳!」古立恆快速打斷她。

  漪蓮一喜。「啊,你肯原諒我?」

  「沒錯,我原諒妳。」

  「太好啦。」漪蓮高興地說,心裡懸著的石頭終於放下了。「可是,你為什麼也道歉呢?」

  古立恆面色一暗,看著她恢復平滑的額頭,窘迫地說:「我不該動粗。妳肯原諒我嗎?」顯然他不是個慣於道歉或解釋的人。

  「當然,我原諒你。」想到冥府鬼王竟向自己認錯,漪蓮笑開眼。

  「那麼,妳願不願意幫我把窗簾拆下來呢?」

  「什麼?!」漪蓮以為聽錯了,笑容僵在臉上,驚訝地看著古立恆。

  對自己造成的效果似乎很滿意,古立恆對她伸出手。

  「幹嘛?」看著他的大手,漪蓮又是一愣,想起幾天前他也曾向她伸出手,卻是為了要東西,不由瞪著美目看著他。

  古立恆輕笑。「既然誤會消除,那我們和平相處吧?」

  看到他的笑容,漪蓮開心極了,伸出手爽快地說:「從今天起,我們化敵為友!」

  立恆點頭,握緊她的手。「走吧,幹活去!」

  當他溫暖的大手將自己的小手包住,俊美的臉上出現她從未見過的快樂時,漪蓮的心忽然怦怦亂跳,雙耳發燙、熱血沸騰。

  「我做到了!他真的被我改變了!」她的心在歡呼雀躍。

  擔心他們再起衝突而暗自跟隨的勞伯,看到他倆合力將古立恆臥室的黑布一一拆下,又手拉手到庭園裡散步時,含淚笑了。

  身為古家老僕的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受盡痛苦磨難的少爺能恢復。如今這個女孩替他做到了,他焉能不喜極而泣?

  「老爺、夫人、保佑少爺吧!」

  他對著明月作揖長拜,衷心祝福少爺!

  庭園中的漪蓮同樣很快樂,她充滿成就感地看著身邊高大俊朗的男人,雖然他臉上沒有明顯的笑容,但此刻的他神態安詳,眉宇間有一種滿足和平靜。

  是我讓他變成這樣的嗎?她自問,隨後確信是,並為此而高興。

  「你不會再變回去吧?」她轉身倒退走,邊走邊問。

  「什麼變回去?」看著她毫不規矩的行走方武,古立恆小心拉著她的手問。

  「就是明天早上醒來,你又變成冷漠無情的『鬼王』。」

  「妳想要我變回去嗎?」看著她飛揚的眼神和笑容,古立恆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竟有了開玩笑的衝動。

  「不要!我喜歡你現在這個樣子……哎喲!」腳下絆到一塊石頭,她趕緊抓住古立恆,古立恆也本能地將她往身上一帶。

  由於力量過大,她倒在他懷裡。古立恆抱著她,不願放開手。

  第一次如此親暱的靠在一個男人懷裡,漪蓮的心似乎要跳出胸腔,而她體內同時竄過一道陌生的熱流,血液直往頭部沖,令她頭腦發暈,卻也體會到一種從未有過的甜蜜。

  她驚慌地仰頭看著他,不知該推開他還是抱緊他。

  而古立恆的心同樣的狂亂跳動。他低頭注視著漪蓮在月光下更顯嬌美的面容,見她雙瞳點水、唇紅齒白,烏黑的雲發披在晶瑩的頸旁,娉婷如出水芙蓉、娘娘似當風楊柳,光潔無瑕的面龐上帶著少女天真無邪而又驚惶失措的笑靨……

  心頭一熱,未及細想,他俯身,壓上她微啟的雙唇。

  霎時,歡悅的細流變成奔騰的浪潮,席捲他們全身。

  靜謐降臨,周圍一切不復存在,他們用生命擁抱著對方。



  漪蓮第一次失眠了。

  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無法合眼,她的心頭、眼前全是古立恆侵略性卻又極其溫柔的眼神,還有他火熱的胸膛和熾熱的雙唇。

  她心裡充滿了惶惑,她不知道為什麼當她被他抱住,當她的嘴與他相接時,她會享受到從未有過的快樂和甜蜜,同時又陷入從未有過的虛弱與慌亂呢?

  她伸出雙臂抱緊自己,感到肌膚上仍有他溫熱的掌印;伸出舌頭舔舔,唇角依然能品嚐到他的味道。但她明白,他留在她身上的不僅僅是溫度和味道,而是永恆的烙印,是她一生中最甜蜜的烙印!

  同時她也感到羞恥,因為她居然渴望再次得到他甜蜜的烙印!

  第二天一早,當漪蓮走出房間時,驚訝地看到古立恆正站在房門口,靠在欄杆上看著她。

  「立恆!」她想都沒想,笑著奔向他的懷抱。

  清晨的陽光下,身著綠色衣裙的她格外清新美麗。像她這種年齡的女孩子,本來就像花一般鮮嫩,加上情竇初開,更加美艷動人。

  古立恆抱著她,心裡充滿了激情與感動。

  昨晚他同樣度過一個難眠之夜,將漪蓮送回房間後,他心裡感到幸福又擔憂。他好害怕事後她會因為後悔而躲他,會為昨晚的事怪他,甚至哭著說要離開他……

  如果她真的那樣,他不知道自己會是什麼反應。

  幸好她沒有!他看得仔細,當她開門看見他的那一瞬間,她的眼裡只有快樂和驚喜,她燦爛的笑容美麗得如同迎春初綻的花蕾。

  她的喜悅是那麼明顯地寫在臉上,全然的安心與幸福感令他覺得虛弱,他只能靠在欄杆上,展開雙臂迎接那奔向自己的柔軟身軀。

  再次碰觸到她時,他激盪於心的感情得到了釋放。

  「瞻彼淇澳,綠竹漪漪……」那天在內院青竹前見到她時的感動再次撞擊著他的心,他情不自禁地低誦著《詩經》裡讚美秀竹風雅高潔品性的詩句,親暱地呼喚她。

  「漪漪!漪漪!」

  如漪蓮所渴望的那樣,他將溫潤的唇印在她的額頭、面頰和雙唇上,他有力的雙臂緊緊摟住她。

  他溫柔的呼喚和碰觸挑動了漪蓮心底從未被人開啟過的情網,那縷縷情絲纏繞著她的心靈,使她失去了理智,忘記了世俗的羈絆。她癡迷地以更加誘惑的聲音呼喚著他的名字,回應著他的親吻。

  慾望與激情彙集成一道熱浪,湧動於他們心間,擴散到四周。她緊緊抱著他,感覺他的身體繃緊、堅硬,肌膚和她一樣熾熱。

  「這樣不行……」古立恆首先衝破這道熱浪抬起頭。

  「為什麼不行?」雙腮嫣然,目光氤氳的漪蓮失望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何要這麼說。

  「因為再這樣繼續下去,我會被妳融化。」古立恆克制心頭的衝動,拉下她套在他頸子上的胳膊,在她噘起的小嘴上快速親了一下。「走,我們用早膳去。」

  「真的?」他主動到飯廳用膳成功轉移了漪蓮的注意力。她驚喜地說:「你真的願意?」

  「沒錯,只要有妳。」古立恆深情地說。「早飯後我帶妳去個地方。」

  「去哪裡?」漪蓮驚訝地問。

  「去船塢看看。願意嗎?」他牽著她的手下樓。

  「願意,當然願意!那天我就是想到船塢去,才被流氓追,逃到你這裡來。」漪蓮興致勃勃地跟著他走出正廳。

  看到她神采飛揚的樣子,古立恆很高興,同時也不忘提醒她。「船塢那一帶是最亂的地方,妳以後千萬不可以獨自去那裡。」

  「知道了,我已經受到教訓了。」

  想起初遇的那天,古立恆看看院牆再看著她,很難想像地問:「妳怎麼敢爬那麼高的樹呢?」

  聽他這麼問,漪蓮笑了。「平時我恐怕也做不到,可那天真是被逼急了,不是有句話說『兔子急了會咬人』嗎?我是『姑娘急了能上樹』。」

  聽到她調侃自己,古立恆也笑了,稍後正色道:「以後妳不要獨自出門,要去哪裡的話告訴我,我帶妳去。」

  「說話算話?」漪蓮搖搖他的手,伸出另一隻手看著他。

  「說話算話!」立恆也伸出手,與她擊掌立誓。

  「那好,剩下的日子我可得想一些好玩的地方!」有了他的承諾,漪蓮自然很高興。雖然很快就要離開他,心裡感到很悵惘,但她畢竟年輕,感情的事還懵懵懂懂,也看不了那麼遠,所以只想到眼前有玩的機會盡情玩就是了。

  古立恆可不這麼想,看著身邊貪玩的女孩,他知道自己的情路還很長。

  但已經有了開始,必有未來。他滿懷信心地想。

  看到眉目開朗的主人相甜美的韓姑娘手牽手而來,羅鍋沙可是笑咧了嘴。勞伯雖沒那麼張揚,但滿臉的喜色也可看出他心裡的高興。

  「嘿,沙大叔,你幹嘛笑得像傻子似的?」漪蓮幫羅鍋沙端早餐時好奇地問。

  「當然,大叔我本來就是傻子嘛。」看看主子不說話,羅鍋沙也不敢這次,只好打哈哈,心裡頭直罵小丫頭遲鈍。

  但接下來,主子的話令他和總管驚喜萬分。

  「勞伯,等會我會親自去船塢。」

  「主子,現在是白天,您真的要去船塢嗎?」羅鍋沙聲音顫抖地問。

  總管則是緊張又期待地看著他。

  他們的神態提醒漪蓮,他已經將自己封閉多年,他這個決定自然對他本人和整個「悅園」,有非同一般的意義。

  「沒錯,我親自去。」

  總管問道:「老僕跟您前去吧?」

  「不了。」古立恆看著為古家操勞近一輩子的忠僕,歉疚地說:「過去幾年讓你吃苦了!」

  總管眼睛紅了,連聲道:「老僕樂意效勞,只要少爺光大祖業,延續香火,古家列祖列宗即可含笑於九泉!」

  乘馬車去船塢的路上,漪蓮真正體會到有錢有勢的人家與普通人家的不同。

  前有車伕開道,後有護院跟隨就不說了,光是豪華的馬車在大街上一出現,路上的車馬行人等立即紛紛讓道,令漪蓮深感不自在。

  「幹嘛要驚擾百姓,馬車減速不好嗎?」她皺眉問坐在對面陰影裡的古立恆。

  從坐上馬車那刻起,她就無所顧忌地撩起布簾往外張望,害古立恆只能退到車裡死角,但他的眼睛卻一刻也無法離開漪蓮的臉。

  因為興奮,她的臉上綻放著快樂的光芒。和她在一起,可以時時感染到她的活力和熱情,他不知道天下還有什麼事情是不能引起她的興趣的。

  此刻見她興致勃勃的臉上佈滿了陰影,古立恆深感遺憾地說:「沒有用。我是『冥府鬼王』,記得嗎?當『鬼』出現時人們必定聞風而逃,就算放慢速度也無濟於事,還不如早早過去算了。」

  聽出他語氣裡的無奈相憤懣,漪蓮很為他不平,她輕撫他放在膝上的手,以示安慰。

  他翻過手掌,將她的手包在掌心裡。「妳不用同情我,我罪有應得。」

  「不要那樣說。」漪蓮知道他對自己曾傷了人一直很內疚,便放下窗簾,傾身靠向他。「你那樣做有你的理由,別人不應該不瞭解內情就譭謗你。」

  她的勸慰對古立恆是種安慰,他無言地將她拉過來坐在身邊。

  漪蓮將頭靠在他肩膀上,遺憾地說:「如果那時我就認識你多好,我一定不會讓他們亂說的!」

  聽到她稚氣的話,古立恆既高興又好笑。「妳現在認識我也不晚。」

  「不晚嗎?」漪蓮聽了他的話:心裡突然「咯登」一下,覺得很不踏實。

  到了船塢,古立恆不許她再撩起窗簾往外看,說這裡很亂,人也雜,女人不該在這種場合拋頭露面。

  於是她安靜地坐在車上,聽著外面的喧鬧聲,其中有人聲、金屬敲擊聲、鋸木聲和船舶的鳴笛響,顯得十分熱鬧。

  她終於還是忍不住偷偷從車門縫往外看,果真見外頭有很多人在搬運貨物,而且那些人看起來都十分粗野,於是她明白古立恆不准她掀開窗簾的意思了。

  幸好馬車很快就駛進古氏船廠,這裡安靜多了,古立恆也不再反對她掀開窗簾往外看。她看到一艘艘大木船停泊在船塢裡,許多人正在上面忙碌著。

  「他們在幹嘛?」她拉著他問。

  「造船和修船。」

  此刻馬車已停進一個小院子裡,古立恆將她抱下車,隨口回答。

  漪蓮站穩後,看到這是個以磚木為主要建材的四合院,樓房的風格與「悅園」相似,但只有兩層樓。整個院子不大,佈置得井然有序。

  隨同而來的護院們分散在四周,其他兩輛馬車沒有進來。

  「古爺?!」幾個男人快步走出來迎接他們。其中兩人正是那日被漪蓮引進書房的主事。

  這幾個船廠主事看到主人白天出現,並且面貌恢復俊美時都大吃一驚,但世故的他們並沒有多問什麼,而古立恆也沒有解釋,只是簡單交代漪蓮幾句,要護院陪她去船塢走走,自己就往裡面走去,主事們緊隨在他身後。

  漪蓮在兩個護院的陪同下去船塢參觀,玩得不亦樂乎。

  可是看到那些船工們用的鐵釘、鐵鉚時,她的心情變得很低落。

  當辦完事後準備離開的古立恆找到她時,她正坐在碼頭邊的木樁上,看一艘艘木船在江面上停泊、起航,而兩個護院則忠實地站在她身後看護她。

  回去的路上,漪蓮反常地變得很安靜,也不再趴在窗前。

  「怎麼啦?累了嗎?」古立恆握著她的手,關切地問。

  「沒有。」漪蓮玩著他修長的手指,悶悶地說:「以後你還會帶我出來嗎?」

  「當然會。」他摟著她保證。「不要不開心,我會經常帶妳出來的。」

  不知是他的話起了作用,還是與他在一起消除了她心頭的不安,漪蓮的心情漸漸開朗起來。

  她想起在船塢看到的東西,便問道:「為什麼你船塢裡的船有密封隔艙,而且都是雙層底的平底船?」

  「很細心。」古立恆讚賞地說:「妳要是個男人,一定是個做大事者。」

  「那當然,我要是個男人的話,我一定要跟你做兄弟,這樣就可以跟著你的船隊到處去玩了。」

  一聽她還是惦著玩,古立恆笑著輕點她的頭。「沒出息,才誇妳可成大器,原來只惦記著玩呢!」

  漪蓮一把抓住他的手。「沒辦法,我這人天生好玩。快回答我的問題啦。」

  古立恆笑容不減地告訴她。「裝水密隔艙和建雙層底,是前人早有的經驗,我們不過是發揚光大罷了。採用這種技術,即使航行中出現漏水,船也不會沉沒。至於平底船,我已經告訴過妳,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因為北方沿海多沙灘,平底沙船不管順風還是逆風都能航行,對吧?」她複述幾天前他說過的話,得意地看著他。

  「不錯,妳是個好學生!」古立恆衷心表揚她。

  聽到讚揚,漪蓮的鼻子都快翹上天了。「那你呢?是誰教你這麼多知識的?」

  「書,還有就是有經驗的工匠。」

  「啊,難怪你房間裡有那麼多書。」漪蓮說著,頭一仰、嘴巴一噘,做出私墊先生授課的樣子,搖頭晃腦地說:「孺子可教也!」

  「漪漪!」她逗趣的樣子惹古立恆笑出了聲。

  「為什麼你要這樣喊我?」聽到他飽含激情的呼喚,漪蓮心裡很甜蜜。

  「因為我喜歡這樣叫妳。」他摸著她光潔的面頰。「漪漪,這個好聽的名字是誰取的?」

  「是我娘。我小的時候,娘也這麼叫過我。」

  以此看,她娘應是出身書香門第才對,怎麼會成了鐵鋪掌櫃的夫人呢?他納悶地想,但也沒有多問。

  接下來的日子,漪蓮帶給古立恆更多驚喜和快樂。

  每個人都感到不僅悅園變得富有生氣,而且主人也有了令人欣喜的變化。他不再冷漠,不再憤世嫉俗,也不再將自己隔離起來,漸漸恢復正常的起居生活。

  面對這樣的變化,最高興的人自然是總管,他打從心底喜歡將主人從黑暗中拯救出來、給古家帶來希望的漪蓮姑娘。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23 10:14:40

第五章   

  早晨,古立恆在書房裡辦事,突然聽到外面傳來吵鬧聲,這可是奇事。而更令他驚訝的是,他聽到有個男人正高聲喊著漪蓮的名字。

  於是他站起來往窗外看,可是只看到幾株龍柏樹在搖晃,他立即往外走。

  「主子,有人硬闖。」一個護院剛好來報告,同時漪蓮和勞伯也匆匆走來。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為何那麼吵?」漪蓮一見到古立恆便抓住他的手問。

  「沒事,只是有人闖入而已。」古立恆回握她的手安撫她,對護院說:「打開大門讓他走就是。」

  「可是那人一直在喊……」護院遲疑地看了看漪蓮。「姑娘的名字。」

  「喊我?」漪蓮驚訝地問。「那我去看看。」

  可是古立恆拉住她,不讓她去。

  「立恆?」漪蓮回頭看著他,看到他眼裡的擔憂,便安慰他道:「我不會有事的,要不,你隨我一起去吧。」

  古立恆想了想,拉著她往龍柏樹後走去。

  繞過樹林,他們看到一個身材魁梧的男人被塞著嘴,四肢捆起躺在地上,他身邊有四五個黑衣護院守著。

  那男人呼呼地喘著氣,怒氣衝天地瞪著最靠近他的護院。

  「你這小子夠種,一身勁不用在正道,擅闖他人宅院算什麼好漢?!」護院罵著邊踹了他一腳。

  「不要打他!」漪蓮突然大喊,掙脫古立恆的手跑了過去。

  她突如其來的喊聲和動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大家都震驚地看著她,古立恆更是僵立當場。地上的男人在看到漪蓮的瞬間,眼裡的怒氣轉為欣喜,他掙扎著坐了起來。

  「快放開他!他是我哥哥!」

  聽到漪蓮說那人是她哥哥時,大家都驚訝地看著她。

  漪蓮將那些護院推開,蹲在那男人身邊解開他身上的繩索,一邊問:「鳳生哥哥,你怎麼會到這裡來?」

  手一恢復自由,鳳生立即扯下嘴裡的布,關切地抓著漪蓮。「為了找妳啊。蓮兒妳沒事吧?鬼王沒把妳怎樣吧?」

  「沒有,我很好。」他的話提醒了漪蓮,她趕緊回頭看看站在護院中間的古立恆,又回頭說:「你怎麼如此莽撞呢?受傷了嗎?」

  「沒有!」鳳生一躍而起,將身上的繩子抖掉,回頭看看那些護院,狠狠地罵道:「他奶奶的,這群看家狗倒是厲害,不過單打獨鬥的話,我可不怕他們!」

  漪蓮一聽他的粗言穢語,急忙拉著他說:「你快回家去吧。」

  「不行,我得帶妳一塊回去,要不是前天看到妳坐在冥府鬼車上,我還找不到妳呢……快走,隨我回去。」鳳生抓住她的胳膊。

  「你先回去,我再過幾天就可以回去了。」漪蓮掙脫他的手。

  「什麼意思?」鳳生急問。「是不是那個惡鬼給妳下了咒,妳得聽他的?」

  「不是,你不許亂說!」漪蓮輕斥著將他擋在身後,回頭對古立恆說:「鳳生哥哥脾氣不好,你剛才說『打開大門放他走』,現在我能送他出去嗎?」

  古立恆眼光撲朔迷離地看著她,再看著一臉不服但不再開口的鳳生,半晌後才對身後的護院說:「開門!」

  護院應聲而去,漪蓮拉著鳳生走開,可是鳳生還不甘心地問:「那人是誰?鬼王的隨從嗎?」

  「你不要亂說話!」漪蓮不讓他把話說完,回頭對古立恆抱歉地笑笑,將大塊頭的鳳生拉走了。

  然而他們的對話依然在風中飄蕩--

  「妳為什麼不隨我回去?那個小白臉到底是誰?」

  「管好你的嘴巴!我答應要陪他一個月。」

  「他?他是誰?」

  「這裡的主人,一個好人!」



  鳳生走了,可是漪蓮的情緒卻變得很消沉。

  儘管古立恆事後並沒有盤問她,照常陪她到處跑,但她依然感到惶惑不安。

  當她看到鳳生的剎那,她才意識到在悅園的這段日子,除了第一天曾想起他以外,其餘的日子她竟然一次都沒有想過他。

  她忘記從她兩歲起就陪伴著她、逗她高興、替她分憂的哥哥,細心守護著她、一心一意疼愛她的哥哥,她曾經以為一生都注定不分開的哥哥!

  一個月的期限就要到了,再過幾天她就要離開了。

  按理說離開這裡,回到爹娘、鳳生哥哥身邊應該高興才對,可是一想到要離開古立恆,以後再也見不到他,她的心裡竟充滿了難過悲傷,甚至有流淚的衝動。

  「我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忘記鳳生哥哥,滿腦子都是立恆的身影呢?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她痛苦地責問自己。

  可是越接近離開的日子,她越加明白她不想離開古立恆!她喜歡和他在一起,他那麼知識淵博又有耐性,聽他講話、看他做事都是一種幸福。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古立恆對她有這麼大的吸引力?!

  她知道原因,但是她不敢正視,也不敢想未來,現在她只想--逃避!

  前廊拂過一陣風,帶著清寒的涼意直襲她心底。她下樓走到水池邊,看著自由自在的魚兒,心裡感到悲哀。

  「怎麼啦,大清早就這麼無精打采的?」古立恆關切的聲音傳來,接著他溫暖的手托起她低垂的臉。

  「唉,我好希望自己也能變成一條魚。」

  「為什麼?」古立恆好奇地看著她。

  漪蓮沒回答,只是將視線轉向寂靜深長的天空。

  「我認識的漪漪可不是這麼多愁善感的人喔。」古立恆逗她。

  漪蓮突然抱住他,將頭埋進他肩窩,消沉地說:「立恆,以後,我還能回來看你嗎?」

  聽了她的話,古立恆明白她的愁緒,心裡一熱,在她額上輕柔地吻了一下。「當然,妳當然要回來。」

  可是聽了他的話,漪蓮的情緒反而更加低落,抬起頭看著他說:「為什麼我覺得很不安,好像會發生什麼事似的。」

  「別胡思亂想,來,我陪妳去園裡走走。」古立恆拉著她的手往長廊走去。「想去內院嗎?」他知道她最喜歡長滿竹子的內院,不料她卻搖頭。

  「那妳想去哪裡?」她的反常令古立恆愕然。

  「陪我去看看『迎風閣』吧。」漪蓮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這麼殘忍,居然要他帶她去他最不願意見到、甚至想起的地方。

  前幾天她就一直想去那裡看看,可是每次都被別的事打斷。現在她知道了,她是故意沒去成,因為潛意識裡她不願看到那座曾經美麗的樓宇。

  「『迎風閣』?」聽到她的提議,古立恆一愣。「那裡只是半座殘樓……」

  「殘樓也要去!」漪蓮任性地說。

  古立恆是何等聰明之人,看著她眼裡漸漸燃起的挑釁火焰,明白了。

  「好吧,我陪妳去。」他拉著她轉一個方向,往西邊的假山走去。

  「它真的很美!」

  當他們來到只剩下半座危樓的廢墟時,漪蓮撫摸著被煙熏得焦黃發黑的窗欞門戶,發出真心的讚歎。

  陽光下,沒被火舌舔噬過的彩色琉璃瓦閃動著五彩波光,殘存的屋頂依然舒展如鳥翼,從它完好的部分可看出宮廷式的大氣和讀書人的清高淡雅。

  「這就是你為她--你的未婚妻設計的?」漪蓮踏著搖搖晃晃的樓梯往上走。

  「漪漪,不要上去,危險!」古立恆想拉她,但她已經上去了,他只好跟著,樓板在他們腳下發出危險的聲音。

  「妳真淘氣,這裡有什麼好看的?」到了頂樓,他終於抓到漪蓮。

  韓漪蓮沒有回答,她走過已經被清理過的空房間,木柱磚石上仍殘留著火焰肆虐過的痕跡,空氣中仍有燒焦的味道,可是無論再滿目瘡痍,仍可看出它當初的精美豪華。

  想到這是他為另一個女人建造的樓閣,她的心裡充滿了複雜的感情。

  「這是你專門為她建的嗎?」她再次問,眼睛看著那繪著飛禽的殘垣。

  「是。」古立恆的回答彷彿一聲歎息。他放開她的手,走到樓邊。

  眼淚突然湧出漪蓮的眼眶,她問:「你很愛她嗎?」

  「愛?」立恆的聲音恢復冰冷。「妳會愛一個只見過一面的人嗎?」

  「騙人!那你為何要為她費這麼大的力氣?」

  「漪漪?」古立恆詫異地回頭,不懂她今天怎麼如此難相處。「妳怎麼了?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而且我壓根就不記得那女人的樣子……」

  他的話在看到她眼裡的淚水時斷了。

  「喔,漪漪!」他將她拉過來抱在懷裡,不知該怎樣解釋。

  漪蓮也知道自己在無理取鬧,可是她就是忍不住。

  這幾天她心裡積了太多鬱悶和罪惡感,她想發洩,最好讓他恨她、罵她,像以前那樣討厭她。那樣,她是不是就可以走得輕鬆一點?

  漪蓮依偎在他肩頭,雙手緊緊抱住他,手指摩挲著他的背,眼淚止不住。「對不起!我不知道自己怎麼了。」她喃喃地說。

  「沒關係,我明白妳的感受。」古立恆捧起她的臉,為她擦去淚水,柔聲說:「很小的時候爹娘就為我訂了親,我只在八、九歲的時候見過她一次。在妳之前,我不知道什麼是愛。

  可是我遇見了妳,是妳讓我明白一個男人對喜歡的女人的感情,那才是愛……妳難道看不出來我愛妳?」

  「立恆,不要!不可以……我不可以,怎麼可以呢……」他的愛語正是她最想聽的,可是當他真的說出來,漪蓮卻害怕了。

  她捂著耳朵,眼淚不斷湧出。

  她痛苦的樣子和她的話令古立恆如墜雲霧中。

  他抹去她滿臉的淚水,急切地問:「為什麼?為什麼不可以?」

  「因為她只愛我!」一個宏亮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來。

  「鳳生哥哥?!」漪蓮驚呼。

  「你怎麼進來的?」古立恆震驚地看著他。

  「你不用管我是怎麼進來的。」鳳生看他一眼後對漪蓮喊:「蓮兒,過來!」

  「不,你下去!」漪蓮看出鳳生在生氣,不願他在這個危險的地方鬧事。她的手下意識緊緊握著古立恆的手,看在外人眼裡卻像古立恆抓著她。

  「放開她!」鳳生大聲吼。

  古立恆冷冷注視著他問:「你憑什麼命令我?」

  鳳生大步走近,對他大吼道:「憑我是她的未婚夫!」

  「未婚夫?」古立恆全身一僵,低頭看著身側的漪蓮。「他說的是真的嗎?」

  「……是。」漪蓮淚流滿面。

  古立恆的目光霎時變得暗淡,眼前一片白霧,一場危險的風暴正在形成。他站在那兒,就因漪蓮說的話,他的世界在頃刻間顛覆,往日的傷痛席捲全身,剛剛清除的陰霾再次沉重地罩上心頭,他的內心充滿了強烈的無助與彷徨。

  他看著這個嬌小美麗的女孩,他剛向她打開心扉獻愛,可才一眨眼,他竟發現自己的愛是「偷」來的,是她不要的!

  老天,怎麼會這樣?!

  他從來不對人吐露心事,那樣只會讓自己受到傷害。可是自從這個女人突如其來闖進他的生活,一切都失去了控制,沒有一件事是對的!怒火因失望而燃起。

  他的轉變令漪蓮淚水漣漣。

  此刻的古立恆看不見她的悲傷,他喉嚨抽緊,渾身僵硬,極度的痛苦讓他失去了控制。他用力推開漪蓮,她摔倒在地上。

  沒有一絲憐惜,他俯身向她,雙手箍住她的肩膀,怒瞪著她,眼底帶著恨意,像受傷的野獸般低吼:「他是妳的未婚夫,那我是誰?!我是妳的什麼?玩遊戲的對象嗎?」

  「放開她!」鳳生猛地撲過來抓住古立恆。

  他雖然身高略比古立恆矮,但他體型魁梧,打鐵使他臂力過人。

  當他抓住古立恆時,古立恆也豁出去了,反身與他扭打在一起。

  脆弱的殘樓因承載不了激烈的動作而發出驚人的嘎嘎聲。

  「不要打,你們不要打,都是我的錯……」漪蓮大叫著想拉住他們,當她看到鳳生的鐵拳就要打到古立恆身上時,她不顧一切擋在古立恆身前。

  「鳳生哥哥,不要打他,你打我吧!」

  「蓮兒,妳走開!一定是這小子將妳關在這裡的,看我怎麼收拾他!」

  「不是,不是這樣的!」

  「妳走開!」鳳生伸手推開漪蓮,不料用力過大,漪蓮踉蹌後退,踩在一塊腐朽的木板上,木板應聲而斷。

  「立恆!」漪蓮大喊一聲,從木板斷裂處掉落。

  「漪漪--」古立恆大叫著撲過去,看到漪蓮摔落在一根懸空的橫樑上,情形十分危急。

  「別動,我來救妳!」他大聲說著也跳了下去。

  橫樑再次受到衝擊而搖搖欲墜,嚇得漪蓮大叫。

  「別怕,慢慢站起來。」古立恆向她伸出手。

  漪蓮見他不再生氣,一心只想救她,不由向他伸出了手,淚水盈眶地說:「立恆……原諒我……」

  「別說話,快站起來。」古立恆抓住她的手,拉著她慢慢站起來。

  他們腳下的木頭發出駭人的聲響。

  「小心,主子!」聞聲趕來的勞伯和護院們看到殘樓搖搖欲墜的樣子,都十分擔心。

  鳳生趴在上面伸手叫喊:「蓮兒,快把手給我,我拉妳上來!」

  可是漪蓮個兒小,根本構不著。

  見狀,古立恆小心地靠近她,將她抱起來。

  「喀嚓」一響,木層往下墜落,大家都屏息斂氣,大氣不敢出地注視著他們像踩高蹺似地在大樑上搖搖晃晃。

  古立恆知道大梁就要斷了,他抱住漪蓮的腰,猛地將她舉起來,對頭頂上的鳳生喊:「快……拉住她……」

  漪蓮的手終於摸著鳳生伸長的手。

  「我抓住了!我抓住她啦!」鳳生用力一拉,漪蓮被拖倒在他身上。

  然而幾乎就在同時,一聲巨響,橫樑垮了,整個殘樓都在抖。

  「少爺!」

  「主子!」

  樓下喊聲一片,樓上灰塵飛揚,那根斷裂的大梁帶著古立恆墜落地面。

  「立恆!」濃厚的土氣嗆入口鼻,灰塵中傳來漪蓮的哭喊。

  「主子!」護院們齊聲喊著飛身撲救,用他們的身體分擔了古立恆撞擊地面時的部分衝擊力。

  「少爺!」勞伯驚慌地命令人去請大夫,又跪在他身邊呼喊。

  護院們雖然盡全力想接住主人,可是他在下墜途中撞到另一截突出的木樁,於是當他落入眾護院的臂彎中時,內臟已受了重創,胸口的鬱悶使他無法緩過氣來。

  「漪……漪……」一口鮮血隨著他的呼喊湧出,浸透了他白色的衣襟。

  「我、我在這裡……」滿身塵土的漪蓮跪在他身邊,緊緊握住他的手。

  「妳……沒事?」他艱難地問。

  「我沒事,是你救了我,可是我……是我害了你……」漪蓮抽泣地說。

  立恆抽出被她握住的手,想坐起來,可是沒能如願。

  他看著被護院抓住的鳳生,忍住胸口的疼痛,說:「放了他,趕他走……」

  護院不快地為鳳生鬆了綁,半拖半架地將他趕出大門。

  「蓮兒,快過來,跟我回去!」不理護院們粗魯的動作,鳳生對漪蓮喊。

  「鳳生哥哥……」跪在古立恆身邊的漪蓮看著他被推走,身子沒動。

  古立恆看著滿臉是淚的漪蓮,喘息地說:「妳……不、不要走……」

  「不,你讓我走吧……」漪蓮哭著說。「我不能留下來!」

  「為什麼?」灰塵堵住他的肺部,古立恆輕咳著,卻不敢咳得太用力,身上到處在痛,喉嚨有血的腥氣在翻騰,他空洞地說:「妳真的要離開我嗎?」

  「是!你放我走吧……」她顫抖地哭著,感情上的矛盾衝擊著她。她知道鳳生絕對不會容忍她背叛,就是拚死他也要她回到他身邊。

  而她更清楚自己的心已經落在古立恆身上,如果不走,她一定會給古立恆帶來更多災難和紛擾。她不能,也不願剛剛擺脫黑暗的古立恆再受到傷害。

  「妳……妳真的這麼殘忍?妳就不怕我殺了妳?」古立恆氣急。

  「是的,我很殘忍,請你殺了我……」漪蓮哭著,她的心在看到古立恆墜落時已經徹底崩潰了,此刻她什麼都不想要,讓她死了吧,就讓她死在他身邊吧!

  看到她決絕的神態,古立恆心裡一慟,身體裡傳來一陣一陣劇痛。那是緩慢、冰冷、硬生生撕裂般的劇痛,彷彿五臟六腑都被挖了出來,身子裡空蕩蕩的,只有黑漆漆的空洞。

  他靜靜地望著她,漸漸平靜。

  「好,我讓妳回家。」他的臉上沒有表情,發白的唇角滲出鮮血,望著她,雙眼空茫。「等我死後。」

  鮮血!一股一股的鮮血從他唇角湧出,蒼白的肌膚、刺眼的殷紅,他淡淡地笑著。

  「我死了,妳就不用留下,我也不再困住妳。」鮮紅的血滴落他倨傲的下巴,落在曾經雪白的衣服上,他望著她,眼裡充滿失望和寂寥。

  「立恆,你不能死!」漪蓮驚駭地叫著,淚水不斷流淌。

  大口鮮血從他口中湧出,總管和護院們慌張地想將他抬進屋裡。

  「滾開……」

  古立恆忽然咆哮著掙扎,隨著他劇烈的動作,鮮血不斷從口中湧出。

  眾人茫然無措,護院們試圖硬將他抬走。

  「滾開!」古立恆再次顫抖地吼叫,他白著臉猛咳,任鮮血如流淌的河蔓延至身下的石徑。

  「不行,快救救他!立恆,我求你!」漪蓮驚慌的淚水瘋狂地流下面頰。

  「既然妳執意要離開,那、何必在乎我的死活?」古立恆喘息地說。

  「不、不……」漪蓮大哭。

  「為什麼?妳既然不喜歡我為什麼要招惹我?為什麼要對我好?!」她的拒絕令他痛徹心扉。

  風帶著秋日的寒意,穿過每個人身上。

  眼淚成串往下掉,漪蓮的視線一片模糊,紅紅的血、轟轟作響的耳膜、絕望的情感,她大聲地哭著:「我、我喜歡你……可是我不可以喜歡你……」

  大家被她的話怔住了。古立恆痛苦地急喘,嘴唇鮮紅。

  「我沒有招惹你,開始時是同情……想幫助你,可是……」她哭著說。

  「慢慢地,我也、也……不知道,我喜歡你……是的,我喜歡上了你,不管是醜陋的你還是俊美的你,我……不知道為什麼……可是……我就是喜歡你……」

  古立恆僵住,染血的嘴唇顫抖不已。

  漪蓮絕望地哭著:「但是那是錯的啊!我已經訂了親,你不是我的未婚夫,你根本不是……我怎麼可以喜歡上你!不可以喜歡你!我只可以喜歡他!絕對不可以喜歡你……我怎麼可以背叛自己對爹娘和他的誓言,怎麼……可以……我怎麼可以喜歡上你……這是不對的……」

  古立恆顫抖著,眼底閃動濕潤的光芒。「妳還沒嫁給他……」

  她哭著低喊:「可是……我、我辜負了鳳生哥哥,我居然喜歡上你……我也對不起你,因為我永遠不可能嫁給你……我該怎麼面對鳳生哥哥、怎麼見爹娘?!我該怎麼辦……求求你告訴我……該怎麼辦……」

  他對她伸出手。陽光中,他的手顫抖著。

  她渾身顫抖著拚命地搖頭,如同瀕死的小動物般。她絕望地喊:「來世,來世讓我再遇見你!」

  「不!漪漪……我不求來世,只要今生!」

  他急喘、大喊,殷紅的血大口地從嘴裡湧出。如果他再掙扎,會流更多血,並因此而亡。

  「天哪,你不要再說話了……快來人救救他!」漪蓮大喊,撲倒在他身上。

  「大夫來啦!」有人喊。

  總管拉開漪蓮,兩個壯碩的護院按住掙扎著要拉回漪蓮的古立恆,不顧他的低吼相反抗,堅決將他抬走。



  夜,清冷的秋夜。

  房裡的燈昏黃地散發出柔和的光,漪蓮坐在床邊看著熟睡的古立恆。這是他受傷後的第四天,他已經不再吐血,大夫說他正在康復中。可是他的臉好蒼白,吃得也很少。

  撫著緊握著自己的那隻手,漪蓮嘴角揚起一抹微笑。

  沒想到被外人傳為惡魔的鬼王,也有孩子氣的一面。

  從他開始治療起,他就要她陪在他身旁,不准她離開半步,否則他就不吃藥,不讓大夫靠近。

  為了讓他及早康復,勞伯和沙大叔求她答應他。

  立恆,你知道嗎?就是你不說,我也不會在此時離開你的。

  知道他怕她私自離去,她暗暗在心裡對他說。

  看著陳設依然簡樸,但多了不少藥罐的房間,漪蓮心裡頗不平靜。

  就是在這個房間,她與他相遇,他粗暴地扣留了她。

  也是在這個房間,她揭開了他臉上的假面具,發現他真實的面容。

  同樣在這個房間,她掀開了那層籠罩著他的黑幕,看見了他被掩藏在黑暗中的真性情。

  而從一開始,他的狂暴與陰鬱、孤獨與冷漠就像磁石似地吸引著她。

  她對他的關心和愛慕來得那麼突兀,他的熾熱情愛更如驟降的狂風暴雨,令她措手不及,但又深深被他吸引。

  她體驗到她從未經歷過的情感,那是她與鳳生十幾年的未婚夫妻關係中從不曾有過的心心相印。

  理智上她知道她該愛鳳生,可是感情上她卻愛著古立恆,而令她高興的是,古立恆同樣深愛著自己。

  想起危樓上他的表白,她心裡充滿了甜蜜。

  理智與感情卻將她的心切割成碎片,她不知道該怎麼辦。

  尤其當看到古立恆為了救自己而身受重傷時,她又怎麼能一走了之?可是繼續留下來的話,鳳生又怎麼辦?他是自己的未婚夫,而且那麼愛自己,那樣的男人,誰忍心傷害他?

  面對這兩個男人的愛,她該怎麼選擇?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23 10:14:57

第六章   

  「漪漪……」

  低沉的嗓音,沒有初遇時的冰涼,充滿了綿綿情意。

  「你醒了?」漪蓮微微一笑。「你餓嗎?」

  古立恆搖搖頭,撫摸她佈滿憂慮的小臉,輕輕吟道:「綠竹漪漪,我心萋萋,敢問佳人,琴瑟合兮?」

  見他毫無血色,還在竭力逗自己高興,漪蓮禁不住流淚。

  古立恆替她擦去淚。「別哭,這可是我做過最好的詩喔,妳別不領情。」

  漪蓮就著他的大手擦去臉上的淚,輕聲說:「好好一首詩被你改成這樣。」

  「那妳念原詩給我聽。」古立恆孩子氣地要求,其實想化解她的傷心。

  漪蓮點點頭,背誦道:「瞻彼淇澳,綠竹漪漪;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號僩兮,赫兮晅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

  「妳真不簡單,連《詩經》都學過。」古立恆愛憐地看著她被淚水浸染得更加晶瑩的眼睛。

  漪蓮羞愧地說:「可是我並不完全明白其中的涵義,你可以講給我聽嗎?」

  古立恆笑笑,將她的手握在手中,緩緩地說:「這首詩講的是為人之道。做人當像青竹般高風亮節,如美玉般禁得起切磋琢磨,真正有道德修養的君子不靠宣揚吹捧來成就自我……」

  見他臉色愈加蒼白,喘氣急促,漪蓮急忙阻止他。「你不要多說話,等你好了再講給我聽吧。」

  「那妳不要再哭了。」他喘息地說。

  『好,我不哭。」漪蓮強忍著淚扶起他,餵他喝水。

  「跟我說說妳讀書的情形。」喝過水後,他覺得好一點,便要求道。

  漪蓮苦著臉說:「我很調皮,沒有好好讀書,現在會的這點是娘逼出來的。」想起總管曾說他自幼習文,不由讚歎道:「你才是有才氣,三歲能讀詩,七歲能行文,弱冠之年就高中狀元,官拜四品御史。」

  古立恆淡然一笑,轉移話題道:「說說妳的家庭。一

  漪蓮想想,說:「我家沒什麼好說的。爹爹家前幾輩也出過舉人,可惜後來家道中落,爺爺開了鐵鋪,傳給爹爹。我姥爺家在揚州,是讀書人家出身,可是逃難到了青浦,姥爺姥姥病了,是我爺爺和爹爹收容他們,後來娘就嫁給了爹爹。爹說我機靈,就讓娘敦我讀書寫字。」

  「那鳳生呢?」

  「他呀?」漪蓮笑了。「自小大人們就說鳳生哥哥是我自己撿回來的姑爺。」

  「是妳撿的姑爺?」古立恆臉色灰白。

  「那年我才兩歲,哪知道什麼是姑爺?」漪蓮搖著他的手,說:「鳳生哥哥姓張,叫張鳳生,自幼沒爹娘,在街上乞討。鳳生哥哥說,我是可憐他,怕他餓死才將他拉進家門的。」

  「那怎麼成了未婚夫呢?」

  「前年我滿十五時,爹娘那麼說的,還要我們點香拜祖。」

  「妳喜歡他嗎?」

  「喜歡。」感覺古立恆的手在顫抖,漪蓮輕捏他的手,繼續說:「鳳生哥哥比我大八歲,從小就對我好,特別護著我,我很喜歡他。」

  說到這,她停住了,眼裡流露出迷惑痛苦。

  古立恆的心臟彷彿壓著沉重的巨石,又緊又痛。

  漪蓮未察覺他的變化,一味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他從未對我大吼大叫,也不會凶我,更不會嚇我。可是你會,你嚇我、吼我,還想掐死我,可是……」她的眼睛再次溢滿淚水。「可是我偏偏喜歡你。以前我以為這輩子就跟鳳生哥哥在一起了,可是現在我……」

  「妳怎麼樣?」古立恆小心地問,他明白她的苦惱了。

  「我想跟你在一起……」淚水流下她的臉龐。

  古立恆舉起手抹去她的淚水,輕聲說:「妳怎麼可以同時喜歡兩個男人呢?」

  「我不知道--可是,我喜歡你跟喜歡鳳生哥哥不一樣,喜歡鳳生哥哥是從小的習慣,離開他的這些日子我還是可以高興地玩、開心地笑;可是離開你,我要怎麼活?我想跟你在一起,可是我爹娘怎麼辦?鳳生哥哥怎麼辦?」

  她將臉埋進古立恆的手中,聲音消失在啜泣裡。

  古立恆無言地輕撫她的頭頂,感受她滾燙的淚水浸透自己的手心。

  明白她的心後,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他絕對不會放走這個已深植他心底的女孩!

  是的,他絕不會放走她,無論要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他一定要得到她!



  滿天彩霞映紅了西邊的天際,帶著初冬寒氣的冷風從江面上吹來,使美麗的夕陽餘暉略顯淒涼。

  漪蓮坐在最大那扇窗前,趴在窗台上眺望著悠悠江水。

  這裡高出地面很多,因此放眼望去,滿眼風光,毫無障礙。屋內窗戶雖多,但就屬這扇窗戶的視野最為開闊,難怪古立恆喜歡從這裡眺望四周。

  從這不僅可以看到整個「悅園」,還可以看到遠處的船塢、碼頭和滔滔江水,不時聽到船塢傳來的熱鬧聲響。

  這幾天她已經習慣待在三樓,只有守在古立恆身邊她才能安心。因此她每天很早就上來,很晚了才回樓下房間休息。

  看著他一天天好起來,她既高興又憂慮,她留在這裡已經超過一個月了,可是她不想離開,儘管她知道她必須離開,古立恆好了以後,她沒有理由再留下來。

  「面對這麼美的景色,幹嘛愁眉苦臉的?」古立恆的聲音從身側傳來。

  漪蓮直起身子,回頭看見他站在自己身側。

  他果真好多了,臉色不再那麼蒼白,嘴唇也恢復紅潤。

  「勞伯找你有什麼事?你覺得怎樣?」她關切地問。

  「只是生意上的小事,我很好……」他在她身邊坐下,看到她眼裡的淚水時,心痛地摟著她,逗趣道:「怎麼又流淚了?我希望妳是因為看到這麼美的風景而動情流淚。」

  漪蓮閉上眼睛,將臉埋在他胸前,讓淚水自行消化。

  「快來看,『三夾水』在夕陽下可是最美的喔,錯過了多可惜。」古立恆溫柔地說,試圖轉移她的情緒。

  「三夾水?!」漪蓮一聽,果然立即將臉抬起來,這可是最有名的勝景。

  「正是,妳快看--」古立恆輕輕擦去她睫毛上的淚滴,將她的臉轉向窗外。「往遠處看。」

  漪蓮依言極目遠眺。目力盡處是沙船漁舟密佈、客輪貨船雲集的吳淞口,那裡是黃浦江與長江的匯合處,也是長江的入海口。

  此刻夕陽下,她真的看到青灰色的黃浦江水從城裡流出,匯入長江翻騰激湧挾帶泥沙的黃水後,再共同融入藍色的海水,三股顏色不同、涇渭分明的水流,齊頭並進流入大海,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真是『三夾水』!我剛才怎麼沒有看見呢?」面對這樣的奇景,漪蓮暫時忘了心裡的煩惱。「我總聽爹爹說,可是從來沒有看過這麼美的『三夾水』。」她欣喜地說。「是這個位置好,看得夠清楚,對吧?如果站在碼頭上看,是看不清的,是不是?」

  久久聽不到回應,漪蓮猛地回頭,發現他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自己,不由輕拍他的肩膀。「喂,你好景不看,看著我幹嘛?」

  古立恆笑著緊抱住她。「我正在看啊。妳就是好風景,是我一生中看過最美麗的風景!」

  「你真傻,我怎麼能跟風景比呢?」漪蓮嬌憨地靠著他的肩膀:心裡卻甜蜜蜜的。「不過能成為你一生中最美麗的風景也好,那樣你就不會忘記我了!」

  「我當然不會忘記妳,妳呢?」古立恆低頭親吻她的額頭。

  「我也不會忘記你,永遠不會!」漪蓮宣誓般地回答,並主動揚起臉來迎接他的親吻。

  「我不會讓妳忘記我!」她的主動引爆了兩人間克制多日的激情。

  古立恆將她抱入懷中,俯身嚴密覆蓋她的唇,漪蓮熱情地接受他熾熱的唇舌之邀,拋開往日的羞怯與拘謹,盡情與他遨遊情愛的海洋中,直到覺得自己快要因無法呼吸而窒息,才不得不抽離他富有魔力的嘴,倒在他懷裡劇烈喘息。

  天哪,我在做什麼?居然如此大膽、如此放蕩?

  漪蓮驚於自己的主動。

  可是如果說這樣做是不對的,那麼她為什麼又感覺到特別的甜蜜和幸福?別的女人對她們喜歡的男人也會這麼做嗎?爹爹和娘親從來沒有這樣做過,她跟鳳生哥哥也從來沒有這樣做過,有時候鳳生哥哥會親親她的額,可是她從來都不會有什麼感覺,也從來不會想親鳳生哥哥。可是為什麼立恆只要一碰到她,她的心就怦怦亂跳,而與他每次親吻後,她都渴望他再次碰觸和親吻。

  她不得不承認,她非常喜歡與他接觸時的感覺,為什麼會這樣呢?

  「立恆,我們不該這樣的,我是有婚約的人……可是,和你在一起,我就……就……你、你一定會認為我很放蕩,是嗎?」

  聽到她的話,古立恆先是一愣,心裡很不是滋味,但體會她的心情,他克制了心頭的不快。

  他用手捧著她藏在自己胸前的臉,可是她頑固地拒絕抬頭。

  「是不是嘛?」胸前再次傳來她沮喪的詢問。

  「漪漪,抬起頭來。」

  他口氣嚴厲,漪蓮不知所措地抬起頭來。

  夕陽早已落下,黃昏的微光被黑夜吞噬,新月第一道銀光逸入窗口,照亮了她的臉龐。

  忍住再次吻她的慾望,古立恆捧著她的臉問:「和鳳生在一起時,妳也是這樣想嗎?」

  「不,從來沒有。」漪蓮搖搖頭。「可是、婚約……我不該……」

  「不,妳不放蕩。」古立恆截斷她的話,努力說服她。

  他的話令漪蓮的眼睛發亮。

  「我們彼此相愛,會有這樣親暱的動作是很正常的。」他耐心地說。

  「彼此相愛?」情竇初開的漪蓮懵懵懂懂,混亂的心一點就通。

  古立恆忍不住在她半啟的嘴上親了一下。「沒錯,難道妳不愛我嗎?」

  「愛!」漪蓮展開雙臂抱古立恆的頸子,確認道:「我真的好愛你!可是,我得回家了……」

  「妳已經在家裡了,這裡就是妳的家,除了這裡妳哪兒都不能去!」他霸道地說,將她摟抱得更緊。

  星辰投影在江裡,彷彿銀河傾洩在地上。停泊在江邊的大小船兒也點起串串星火,把一艘艘船兒映飾成銀河裡的星船。

  在這星月交輝的夜晚,漪蓮明白了自己的心--她愛這個被傳為魔鬼的男人!

  看著眼前俊朗的面龐,她激動地想:能和這樣的男子相愛,即使天涯海角,自己也會緊追不放。

  聽到她終於說愛,古立恆心裡充滿複雜的感情,既欣慰又傷感。他把臉埋在她頸肩間,低沉地說:「漪漪,謝謝妳愛我!」

  「我也謝謝你愛我!」漪蓮偏頭親吻他的面頰。

  他抬起頭注視著她。她感到他微微顫抖起來,於是她再次親吻他。

  他將她珍愛地抱緊。「過去好幾年來,我常常坐在這裡看著外面的風景。人人都讚美這裡是神仙妙境時,我看到的卻是荒涼的池塘和死寂的庭院。」

  他沒有感情起伏的聲音令淚水湧入漪蓮眼中,但她沒有打斷他,只是傾聽著。

  他轉向她,吻去她眼裡的淚水,臉貼著她的臉。

  他的聲音是發自靈魂深處的審慎輕語。「失去家人後,我曾經呆坐在這裡茫然不知為何活著,只能望著升起的太陽在天空中移動,直至紅日西沉,暮色降臨--夜與日融合,昨天與明天相接……那時的我,活著的唯意義就是讓古家基業不致斷送在我手中。」

  他的聲音因為過去遭遇的各種痛苦孤獨的記憶而發抖。他喉嚨哽塞,她的心因為他所受的痛苦而扭曲。

  「直到那天,一個美麗的仙子從天而降,落在我的院牆頭……」他的視線轉向西邊那堵高牆。

  漪蓮的目光追隨著他,心裡充滿柔情。

  「仙子來到我身邊,用她的熱情和勇氣戰勝了冥府鬼王,將黑暗驅逐出這塊土地,拯救了我的靈魂。被拯救的靈魂如何能不愛美麗的仙子?」

  他的目光轉回來,落在漪蓮掛滿淚水的臉上,而他的眼裡同樣溢滿了淚水。

  「漪漪,妳說過離開了我,妳不能活。同樣的,離開了妳,我也必將死亡--再一次死亡,永無復活之期……」

  「你不要再說了!」漪蓮抱著他,哽咽地說:「我不會離開你,不會!」

  古立恆抬起頭,認真地看著她,懇求道:「漪漪,嫁給我好嗎?」

  漪蓮怔怔地看著他,淚水垂腮。「我想嫁給你,永遠不離開你……可是,鳳生哥哥……」

  「妳不要擔心,讓我來處理這件事吧。」不忍看到她難過,古立恆安慰她。

  「要怎麼處理?」漪蓮仍不放心。

  他用手指抹去她面頰上的淚水。「先說服妳爹娘和鳳生解除你們的婚約,然後再提我們的事。」

  「可是我爹爹很固執,鳳生也一樣……」漪蓮臉上舊的淚跡未乾,新的又出現了。

  她一把抱住古立恆的腰。「要不你帶我走,我們走得遠遠的……」

  古立恆意外地看著她。「妳真的願意離開妳的爹娘跟我走?」

  漪蓮淚水狂湧,但仍點點頭。「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麼都願意。」

  古立恆激動地抱緊她。他知道她有多愛她的爹娘和鳳生哥哥,可是為了他,她居然願意拋開一切。

  不,他不會讓她背負不孝女的罵名,更不能毀了她的閨譽。他要正正式式用六禮儀式、精緻花轎將她風風光光娶進門!

  月光下,她緊鎖的黛眉如凝霜柳葉般沉重,盈盈眼眸裡飽含淚水,他心裡很是不捨。

  輕輕吻去她不斷湧出的淚,他安慰她:「讓我試試,等他們知道我們是真心相愛時,他們一定會接受我的,因為,他們也像我一樣愛妳。」

  「我希望他們也能像我這樣愛你!」漪蓮對未來並沒有太大的把握。

  古立恆沒有說話,唇覆上漪蓮顫抖的唇瓣,將自己的信心傳達給她。

  漪蓮緊緊抱著他,彷彿一鬆手他們就會被拆散似的。

  皎皎明月從開啟的窗戶漫入尚未點燈的屋內,將窗前激情擁吻的戀人投影在袤廣深邃的天穹,星光月影為他們陪襯,秋風江潮幫他們和聲。

  在這個清冷的夜晚,兩顆相通的心緊密地連在一起,他們的擁抱是那麼真誠專一,他們的親吻是那樣心醉神迷,生命中的枯枝在那一刻獲得新生,充滿希望的花蕾在彼此心中怒放,所有的綠葉帶著光亮伸展,在月光中熠熠生輝,令人暈眩、迷醉的芳香充滿美麗的愉悅花園。



  然而,隨之而來的事實令古立恆希望落空。

  韓家並不接受解除鳳生與漪蓮婚約的請求,更不能接受他--一個被世人判定為「魔鬼」的鬼王!

  風輕雲淡的下午,書房內,看著被退回的千兩黃金和各色絲綢品,以及那封他親筆寫給漪蓮爹娘的信,古立恆心情鬱悶。

  「沒有一點通融的餘地嗎?」他看著窗外的庭園,知道漪蓮正在「秋風閣」看園丁整理竹林。她旺盛的好奇心總能將他從煩惱和憂慮中解救出來。也許這是令他傾心的一個原因。

  「看起來很難。」代表他與漪蓮的爹爹韓風交涉的總管,神情略帶沮喪。

  「我還是親自去一趟吧。」

  「千萬不可!少爺不宜親自出面。」勞伯激烈反對。他絕對不能讓他敬愛的主子去看韓家人的臉色,聽他們不堪入耳的咒罵。

  古立恆看出老人的心思,淡淡一笑。「既是搶人女兒、奪人未婚妻在先,挨點罵,甚至挨點打,也是可以理解的。」

  「不行,少爺絕對不能去!這也於禮不合!況且少爺與韓姑娘是兩情相悅,並非『搶奪』!老僕願再次前往……」老總管急欲阻止他。

  古立恆也不再堅持,目光轉向窗外。



  隔天早上,古立恆與漪蓮正在用早膳,門房來報,說有人登門求見。

  「求見?!」古立恆和總管都大吃一驚。這幾年來,從沒人敢上門拜訪,如今怎會有客人?

  古立恆接過拜帖一看,臉色微變,合起拜帖站起身,對漪蓮說:「漪漪,妳慢慢吃,我去一下。」

  「沒關係,你有事就去忙吧,反正我也要看園丁整園。」漪蓮對他說。她確實要去找園丁,昨天在內院玩時,她無意中發現觀魚舫後面的牆腳長了許多難看的灌木。她已經跟園丁說過,他答應今天早上去修整。

  古立恆對她微微一笑,往前廳去,總管也跟隨他。

  「奇怪,這裡從來沒有訪客的。」羅鍋沙邊收拾碗筷邊憂慮地說。

  他很熟悉主子,很少見他像今天接拜帖時變了神色。那帖子是誰送的?為何在主子剛恢復一點生氣時來打擾他?

  漪蓮不知道羅鍋沙的心思,也不明白古立恆見到拜帖時臉色微變的原因,只以為那是他生意上的客戶。

  她安慰羅鍋沙:「沙大叔,你別擔心,一定是立恆的哪個客戶來求見他,我爹爹只不過開了一間鐵鋪,也經常有人到家找他,立恆生意這麼大,自然找他的人也多。」

  「也許。」羅鍋沙點頭應著,心裡還是覺得不妥,但也沒法子。

  隨後漪蓮也往內院去。

  路上,她看到遠處有幾個身穿衙門卒服、帶兵器的男人,想起古立恆的訪客,便好奇地問附近的巡園護院。護院告訴她是知縣大人來訪。

  「知縣大人?」漪蓮覺得怪怪的,立恆不是已經不與官場來往了嗎?為何縣太爺會到悅園來?

  想起立恆接到帖子時臉上的沉重,她疑慮地往長廊另一頭去,她得去瞭解一下他是否有麻煩。

  可是當她繞到正廳後門時,看到有幾個護院守在那裡,她不可能不驚動裡面的人進入。

  「唉,要怎麼樣才能溜進去,或者靠近窗戶呢?」她坐在假山邊,注視著牆壁想。這裡是個死角,並沒有人守著,十分安靜。

  「哈,有了!」當她看見那扇敞開著的窗子時,主意來了。她走過去,可惜窗子太高,她伸長手臂也摸不著窗沿。但這可難不倒她!

  她退後數步,將裙襬紮在腰上,深吸一口氣後猛地往窗下跑,借助那股衝力騰地躍起,雙手同時伸抓,就這麼上了窗台,並立即縮身角落。

  見裡面沒有動靜,她探頭瞇眼往裡一看,有點黑,但十分安靜,已經有過多次進「黑屋子」經驗的她判定裡面沒人。於是她伸腿探身,悄悄順著牆壁溜進屋,落地後,她才發現原來這裡是一條狹窄的過道,一頭連著後門,一頭應是通向正廳。

  調勻呼吸後,她解開裙襬,略微整理一番後,往正廳走去。

  剛轉過彎,就見一道巨大的屏風擋在眼前,同時也聽到廳裡傳來的說話聲。

  哈,不錯,這道屏風正好可以掩護我。漪蓮得意地想著,挨了過去。

  「……依古大人的說法,青浦韓家的狀子多有不實,是這樣嗎?」

  一個陌生但威嚴的聲音令漪蓮一涼,青浦韓家?該不會是我家吧?

  她立即豎直耳朵。

  「正是。」這是她熟悉的聲音。

  「那麼本府想請教古大人一個問題。」

  「文大人請講。」古立恆的聲音又是沒有起伏的冰冷腔調了。

  「剛才本官已將韓家狀告大人劫持其女之事完整陳述,可大人至今只言並非事實,那麼可否請大人據實以告,讓本府公正斷案,也可安撫韓家思女之心?」

  啊,原來是爹爹到縣衙門去告狀了?一定是鳳生哥哥回去亂說的!漪蓮心裡大驚,既氣爹爹莽撞,又恨鳳生哥哥明明見過自己,還要瞎告狀!

  這時她聽見古立恆的話,不由心裡上了火。

  「好吧,文大人不嫌無趣,古某就實話實說了吧。那日有人私入本宅,此人正是狀子所言的韓姑娘。我令人將她捉住,問她為何私闖?韓姑娘回答……」

  「知縣大人既然問的是我,那能否容小女子自己回答呢?」

  漪蓮的聲音令正在交談的兩個男人大吃一驚。

  「漪漪,妳……」一向冷靜的古立恆失態地站了起來。「妳怎麼在這裡?快出去!」

  漪蓮對他說:「對不起,我一直在這裡,見兩位大人進來,本想迴避不出的,可是聽到知縣大人提及民女,這才不得不現身。」

  古立恆焦急地看著她。「快下去,這裡沒有妳的事!」

  漪蓮卻恍若未聞,逕自對年約半百、身著七品麒麟服,端坐一旁打量她的文大人俯身一拜。「求知縣大人寬宥,並非民女有意冒犯,實是民女不得不澄清。」

  文大人撫摸白鬍子微微一笑,說:「這裡不是衙門,本府也沒在辦案,只是私人拜訪,姑娘請起來說話。」

  漪蓮謝恩後起身,站在大廳當中。

  「姑娘有何事想要澄清呢?」文大人問。

  「民女韓漪蓮,今年十七歲,家住青浦鎮……」

  於是漪蓮將自己隨哥哥送貨,因貪玩私自離開貨棧、被流氓調戲追逐,爬樹後跳入悅園的經過詳細講了一遍,不過卻將為何留下的情節做了修改。

  「妳說是妳求古大人讓妳留居一個月的?沒錯嗎?」文大人聽完後問她。

  「沒錯。不然好不容易進來,見到這麼美麗的地方,都沒有玩夠就離開,多可惜啊?」漪蓮的眼眨都沒眨地看著文大人。

  「可是,依古大人的名聲,妳難道……呃,古大人,抱歉……」文大人突然頓住話頭,對古立恆尷尬地說。

  古立恆揮揮手,表示他不在意。

  他確實不在意,此刻他的全副心思都在漪蓮身上,她那麼坦然面對官儀威嚴的縣太爺,不僅不怕,還侃侃而談,那分鎮靜實在令他驚訝。

  漪蓮接著文大人的話說:「民女明白大人是要問什麼。其實民女是後來才知道這裡就是傳言中的『冥府』,那時民女也曾害怕過。可是等見到傳言中的『鬼王』後……」

  說到這裡她笑了,俏皮地問知府:「大人見過這麼英俊的『鬼』嗎?看著他,大人您會覺得害怕嗎?」

  文大人被她的反問逗樂了,展眉笑道:「呵呵,姑娘說的是、說的是。」又對坐在一邊的古立恆說:「古大人,你是因為韓姑娘的風趣才同意她留下的?」

  古立恆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那麼姑娘為何給家裡寫信時不言明呢?」

  「那是因大人剛才提到的原因和那些傳聞。大人想想看,如果我是被劫持的,還能送信回家、要家人送衣服來嗎?」

  文大人微微點頭,端起茶輕呷一口。

  漪蓮垂首站在他面前說:「大人還有疑問嗎?」

  「本府沒有問題了,姑娘請自便。」

  於是漪蓮俯身對知府和古立恆分別行禮,從屏風後的後門離去。

  出了客廳,她終於深深地吐出口氣。

  哦,那個縣太爺的眼睛像針一樣刺人!但願自己的說辭沒有破綻,但願立恆不會有麻煩!

  她忐忑不安地想著,卻感覺到這裡有一種緊繃的氣氛。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23 10:15:14

第七章   

  漪蓮快步穿過竹林,一剛轉過觀魚舫石碑,就看到兩個護院站在園丁身邊,牆邊的灌木雜草已經清理完了。

  不過令漪蓮驚訝的是清理後的牆腳,居然露出一個不大不小的洞。

  「哇,大叔,這裡怎麼有個洞啊?」她大聲問園丁。

  「我也不知道,剛才發現的。」園丁說。

  「哦,真是奇怪!」

  「是很怪,這些灌木雜草並非長在這裡,而是被人挪來遮掩這個洞口的。」園丁指著腳下的灌木雜草說。

  漪蓮聽他這麼說,便蹲在洞口查看,震驚地說:「大叔,這些碎磚石都落在院裡,說明洞是被人從外面鑿開的,而且時間不久,你看,這磚面還很新呢……」

  「不錯,觀察很入微。」古立恆爽朗的聲音傳來。

  漪蓮焦慮地喊:「立恆,你快來看,這裡被人鑿了個洞!」

  「我已經知道了。」古立恆走到她身邊蹲下,估量了一下洞寬,撿起一塊碎磚石看看,對園丁說:「沒事,你將這個洞補上,以後牆腳不要留植物。你們--」他目光轉向跟他進來的護院。「以後記得留意每個地方。」

  「是,主子!」眾人紛紛應承。

  「好啦,我們走吧。」古立恆回頭對還在琢磨的漪蓮說。

  「你好像一點都不擔心,為什麼?」見他若無其事的樣子,漪蓮納悶地問。

  古立恆抓起她的手,拍去上面的泥屑,輕鬆地說:「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反正總有人想法子進來探險,我也習慣了。」

  「你知道是誰,對嗎?他會傷害你嗎?」漪蓮不讓他敷衍過去,盯著他問。

  現在她更明白為什麼悅園要有那麼多護院,一個被太多人好奇和覬覦的地方實在不安全!

  古立恆對她敏銳察知他的心思感到吃驚,於是拉著她往外走,一邊說:「我也許知道他是誰,他傷害不了我。」

  「他是誰?你得將他交給官府,不然他一定會傷害你的!」漪蓮急切地說。

  見她著急,古立恆看她一眼說:「我還不太確定他是誰,但我會查明。」

  「你一定要查清楚喔。」聽他這麼說,漪蓮稍感放心。

  接著她又想起剛才拜訪他的客人。於是問他:「那位縣太爺走了嗎?」

  古立恆臉色一整。「走了,可是妳剛才的行為實在膽大!」

  漪蓮急忙問:「怎麼啦?我給你惹麻煩了嗎?」

  古立恆沒講話,拉著她往外走。

  「唉,我出來後就一直在擔心,可是那時候如果我不出面解釋,你肯定會說實話的。」漪蓮沮喪地說。「躲在屏風後聽你講話,我都快急死了。」

  「說實話有什麼不對?」古立恆看她滿臉不安,好笑地問。「文大人為官清廉耿直,我不想騙他。」

  「喂,你是真傻還是裝傻?」漪蓮站在他面前不走了,抬頭看著他埋怨道:「我爹爹告你,衙門在查你,你說實話的話,他們會放過你嗎?」

  「我要是被抓進大牢,妳會送飯給我嗎?」古立恆半真半假地問。

  「你真糊塗!大牢是好玩的地方嗎,這麼想去?」漪蓮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以為自己真的說了不該說的話。「你快告訴我結果怎麼樣?我進去晚了,沒聽見你們前半段談什麼,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露了破綻?」

  見她急了,古立恆也不再逗她,手指在她緊皺的眉心點了一下,寵愛地說:「妳是做錯了,妳不該爬窗子進屋、偷聽別人講話、擅闖衙門官吏公堂,更不該不顧後果把自己置於危險之中……不過,妳今天確實幫了我。」

  他的話將漪蓮帶進時而驚訝、時而自責的情緒中,但他最後一句讓她驚喜。

  他話才說完,她便撲到他身上,高興地說:「你說我幫了你,那麼縣太爺信了我的話,不會再找你麻煩了?」

  古立恆抱著她,笑道:「妳那言之鑿鑿的樣子,誰不信?」

  「啊,太好了,這樣你就不會有事了!」

  「可是妳爹會不高興的。」

  「沒關係,我回家去跟爹爹解釋清楚吧。」

  「不行,我不能讓妳離開我,現在還不行!」古立恆立刻抱緊她反對。

  「可是已經一個月了,我總得先回家啊。」漪蓮也不想離開他,可是她知道自己得去面對爹娘,還有鳳生。

  想到那些事,她的心情很沉重。

  古立恆知道總管一直有與韓家聯絡,因為一時沒有更好的辦法,他只有冀望時間能改變他們的態度。

  他牽著她的手往前走,並問道:「妳怎麼知道是縣太爺來訪呢?」

  知道他想轉移話題,漪蓮悶悶地說:「我看見那些衙役。」

  「不要擔心,會否極泰來的。」看她依然悶悶不樂,古立恆鼓勵她。

  被他的信心感染,漪蓮也不再擔憂那麼多,她本來就是個開朗的女孩。

  「你怎麼知道我爬窗子進去的?」想起他先前的話,她好奇地問。

  古立恆看了她的裙子一眼。「喏,妳的裙子告訴我的。」

  漪蓮連忙低頭審視自己的裙子。「沒有啊,乾乾淨淨的。」

  「這是什麼?」古立恆拉起她的腰帶,上面有細細的灰塵。

  「喔,你眼睛也太厲害了,這麼點都能看出來。」漪蓮拍去塵土,心想難怪勞伯說他能在黑暗中視物,真是「天賦異稟」。

  進了主樓,古立恆放開漪蓮的手往書房走。

  漪蓮看他臉色不太好,便擔心地說:「你又要工作嗎?你身上的傷才剛剛好一點,不要太辛苦。」

  她的關心溫暖了古立恆的心。他微笑道:「不要擔心,我沒事。」

  「那我陪你工作,好不好?」

  「陪我?」古立恆眉毛一挑。「妳不會覺得枯燥無聊嗎?」

  「不會!」漪蓮急忙說。「我喜歡看你做事,我保證閉緊嘴巴不吵你!」

  她的話令他們同時想起不久前,她被迫到黑漆漆的臥室裡「陪」他所惹出的麻煩,兩人不禁心有靈犀地相視一笑。

  「只要不是黑黑的地方就行。」漪蓮抓著他的手,搖晃著補充道。

  他立刻承諾:「再也不會了!」

  然後他們一起進了書房。

  那天古立恆一直忙到很晚,他養傷的這段時間積下來的事情確實很多,需要他花很多時間處理。漪蓮始終陪著他,不時為他研墨展紙、端茶倒水。當然,也免不了逮著機會就問東問西,以滿足自己的好奇心。

  她發現他真是知識淵博,無論什麼問題都難不倒他,而且他的解答總是言簡意賅,讓人一聽就懂。

  這次以後,連著幾天漪蓮都到書房陪古立恆,知道古家事業實在很大,而且跨足多個行業,光是上海一處,在米、布、茶、木、絲綢、顏料等行業中都佔有極重要的地位。

  雖然他已多年不與官場來往,但生意上仍不時與衙門有交集,多由手下出面。

  而他做事俐落,交代事情清楚簡潔,儘管因傷臥床多日,但對產業情況瞭如指掌,彷彿所有事情都在他計畫和控制之中。

  漪蓮深深敬佩他卓越的管理能力,及他下屬的盡職與忠誠。

  同時,她也被他在工作時表現出來的另一面深深吸引,既沒有與她初見時的冷漠,也沒有與她相熟後的親切幽默,而是穩重果斷而又頭腦清醒。

  只有在這時,他的力量和魄力才充分顯露。

  「難道所有的大生意人都像他那樣嗎?」她自問。

  她從來沒接觸過有身份地位的人,更沒有看過他們與人交談或做事的樣子。

  以前她看最多的,就是那些到鐵鋪來買賣或加工改制鐵器的,就算是古立恆這樣的大東家去她家鐵鋪訂購物品時,派去的人也多是工頭之類的。因此他們的談吐大都直率粗魯,沒有斯文氣。而古立恆則相反,他有原則、口氣強硬,但在任何時候都輕聲細語。

  這天,看他事情忙得差不多時,她憐惜地說:二址恆,你一個人要管那麼多的事,會不會覺得很辛苦?」

  「不會,有那麼多手下幫我做事,怎麼會只有我一個人呢?」古立恆輕笑著將她拉到身邊,打趣地說:「怎麼,妳在心疼我嗎?」

  漪蓮輕輕摸著他臉上的疤痕,毫不避諱地說:「我是心疼你,而且也覺得很不好意思,你這麼辛苦,我卻什麼事都不會做,只知道玩……我好像是個白吃白喝的廢物喔。」

  她的話將古立恆惹笑了,他握著在他臉上摩挲的小手。「妳在家會幫忙嗎?」

  漪蓮想了想。「好像也沒幫。爹娘都很疼我,做飯有廚娘,縫紉有娘親,爹爹跟鳳生哥哥都不准我去鋪子,說那裡不適合女孩子,說我去了只會幫倒忙……」

  看她苦惱的樣子,古立恆安慰她:「妳不需為此煩惱,妳看,妳給這裡帶來了生氣,妳讓人笑、讓人高興,這就是幫忙啊。我想妳在家裡也一定是這樣將快樂帶給大家的吧?」

  「是啊,爹爹總這麼說。可是,這樣真的有幫到忙嗎?」漪蓮不信地問。

  古立恆正色道:「當然。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帶來快樂和歡笑,所以妳是我們最需要的人。」

  他的話安慰了漪蓮,她開心地說:「那我要怎麼做才能讓你更高興呢?」

  「做妳自己就好,不要改變,就像這樣。」古立恆看著她單純甜美的笑容,真的希望她能永遠這麼快快樂樂!



  「沙大叔,我來了。」

  今天立恆要到城裡的商號去,不在家用早膳。於是漪蓮一大早起來後沒有去找他,而是直接跑到廚房來找羅鍋沙。

  「韓姑娘來得真早。」羅鍋沙很喜歡這個活潑開朗的女孩。

  「今天不是送菜的日子嗎?我是來幫你的。」她知道今天是附近菜農送新鮮蔬菜來的日子,於是她想來幫忙。

  「呵呵,上次沒把妳累壞嗎?」羅鍋沙開心地說。

  「沒有,那點活怎麼會累倒我?」漪蓮得意地說著,往後門走去。「我去看看人來了沒有。」

  「好哩,我隨後就到。」羅鍋沙快樂地喊著,看著已經消失在樹後小徑的靈巧身影,笑嘻嘻地點點頭。

  漪蓮來到後門,見門已經打開了,一個護院扶著門讓一輛木板車進來。拉車的是個十五、六歲的男孩,車上放了兩大筐綠油油的新鮮蔬菜和一竹籃肉,還有一罈酒。車身較沉,輾過門檻石階時發出「喀喀」的聲音。

  「啊,今天來得比上次早。」漪蓮走近,看著沉重的板車。

  男孩費勁地將板車拉進門後,似乎已經沒勁了,漪蓮急忙走到車後幫他推車,可是車輪只是壓在碎石小徑上,就是不往前走。

  「還是我來吧,姑娘替我看著門吧。」護院說著將後門關攏,但沒有上鎖。

  「沒問題,我在這守著。」漪蓮滿口答應,讚歎地看著護院絲毫不費力地幫那男孩將車推往廚房。

  突然,關著的門被撞開,漪蓮尚未反應過來,就覺呼吸一窒,口鼻被人摀住,身子也離開了地面。

  「嗚……嗚……」她拚命掙扎,可是她面朝外,被那人緊緊夾在胳膊下,看不見來人的臉。她奮力用手捶打、掐捏那條緊勒在她腰上的手臂,可是好像碰到牛皮似的,打不動、掐不進,氣得她只能乾瞪眼。

  那人抱著她一路狂奔來到江邊,上了一條早已等著的烏篷船,進到艙裡後才放開她。

  她立即坐起身,回頭看這個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膽綁架她的惡棍。

  可是當她看清這個可惡的綁架者時,她大大抽了一口氣。

  「鳳生哥哥?怎麼會是你?!」

  「沒錯!不然妳以為是誰?有誰敢在老虎口裡拔牙?從冥府鬼王手中搶人?」鳳生滿頭大汗,顯然這一路奔跑累死他了。

  「可是,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漪蓮氣急敗壞地問,想到立恆一旦知道她失蹤,不知會擔心成怎樣時,她就焦慮難安。

  鳳生狠狠地說:「我不這樣做還能怎樣?我費力在牆上鑿的洞被封了,除了這種方式,我還能怎麼帶回妳?」

  原來那個洞是他弄的?

  「你怎麼能挖人家的牆腳呢?」她生氣地問。

  「還不是為了妳。」鳳生的語氣裡有許多情緒。「我不來帶妳走的話,妳會自己回家嗎?」

  漪蓮聽出他語氣裡的怨忿不甘,看到他眼裡的血絲和痛苦的神情,愧疚地說:「鳳生哥哥,是我對不起你……可是--」

  「不要說對不起,也不要說可是!」鳳生激動地說:「妳是我的未婚妻,妳必須嫁給我!不管他用什麼樣的方法,我都不同意退婚!更不會要他的臭錢!」

  「錢?什麼錢?」漪蓮呆了,鳳生從來沒有用這樣的態度跟她說話,可今天他怎麼這麼生氣?

  「就是冥府的鬼錢!」鳳生忿忿不平地說。「他派人送來金銀珠寶,可是我不會把妳讓給他的!」

  漪蓮知道了,立恆一定去過她家,請爹娘解除她與鳳生的婚約,結果不但被拒絕了,還惹爹爹生氣,到縣衙門告狀。

  爹娘是怎麼對待立恆的?立恆有沒有被鳳生粗暴的對待呢?

  想到爹爹的脾氣,她心裡七上八下,再也無法安坐,站起來往篷外走。

  「妳想去哪裡?」

  「我不能這樣一聲不吭地走掉,我得回去……」

  「回去?回去哪裡?」鳳生一把抓住她,痛苦地說:「難道妳已經把那座冥府當成家了嗎?是不是那個邪惡的鬼王迷惑了妳,用這些好衣服套住妳的身子改變了妳的心?難道妳忘記了妳是屬於我的?!」

  「不,他不是鬼王,我也不屬於你,放開我!」被他抓痛的漪蓮同樣大聲地叫道。

  「漪蓮!」鳳生被她的口氣激怒了,他更用力抓住她的肩頭,憤怒地說:「妳真是這樣水性楊花的女人?!」

  「不!我不是……」他的話擊中漪蓮心中的痛,她淒慘地否認。「我不是那樣的女人,我愛他,他是唯一我想嫁的男人……」

  「不許妳這麼說!」鳳生的心被撕裂了,他不顧一切將她猛地推開。

  漪蓮哪經得起他這一推,連連後退倒下,背撞在船艙上,痛得她眼淚直流。

  「蓮兒……」看到她流淚倒在那裡,鳳生的心更痛,他俯身抱起她,痛苦萬分地問她:「為什麼,為什麼妳要拋棄我?我們在一起時妳不是很快樂嗎?難道跟我在一起十幾年,竟比不上跟他在一起一個多月?!」

  他的痛苦深深刺痛漪蓮的心,可是她無法欺騙他,那樣只會更傷害他。

  「鳳生哥哥,你聽我說。」她勉力坐起來,掙脫他的擁抱。「我是很喜歡你,如果沒有遇見立恆,我會嫁給你,與你快樂地生活。可是我遇見了他,於是我明白了,我喜歡你是因為你是我的哥哥,是個好人。我並不愛你,我愛的是他,所以我只想嫁給他……」

  「少給我說這些肉麻的話!」鳳生厲聲制止她。「我不管妳什麼愛不愛,我只知道我愛妳,我們有婚約,我就一定會娶妳!」

  「可是……」

  「沒有可是!妳是我的,誰也搶不走!不管他是人還是鬼我都不怕,就算他有官府護著我也不怕,只要我活著,誰也別想搶走妳!」

  結果,船才一停靠青浦碼頭,漪蓮即陷入一片混亂之中--她被岸邊等候她的人群包圍了。那些人大多是她家鄰居,其中也不乏聞訊趕來看熱鬧的外鄉人。

  「漪蓮,妳沒有被鬼王傷害吧?」

  「那鬼王長什麼樣子?真的是青面撩牙,專吃人心肺嗎?」

  「哇,漪蓮在冥府一個多月,好像更漂亮了呢?」

  「……」

  這些亂紛紛的問題和議論令毫無準備的漪蓮退縮,她狠狠瞪了鳳生一眼,十分惱怒他將她的事宣揚得這麼徹底。

  鳳生自然明白她那一瞥的意思,立即將圍住他們的人推開,拉著漪蓮往前走。

  可是過於熱情的人們依然緊跟不捨,各式各樣的問題不斷向她拋來。

  「各位鄉親,懇請讓道!」一聲響如洪鐘的鏗鏘之聲傳來,人們趕緊讓開。

  「爹爹!」漪蓮看到發話之人時,激動地撲到他身上。

  「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妳娘老惦記著妳呢……」韓風臉上露出寬慰的笑容,輕拍愛女肩頭,又對人群說:「小女日前遭到挾持,深受驚嚇,今日回來,還望各位多行方便,不要再提讓小女驚駭之事。」

  「韓掌櫃說得是,能平安逃出冥府已是大幸,不要再驚擾那孩子啦。」一個年長的男人說。

  「正是,那醜鬼鬼王一定將她嚇得不輕。」

  「可是鬼王怎會如此輕易放過她呢?」

  人們應和著,不再向漪蓮提問,但仍有不少人在咒罵著冥府鬼王。

  漪蓮很想對這群圍在她身邊咒罵古立恆或竊竊私語的人們抗議,可是看到那些無知又害怕的面容時,她改變了主意。

  跟隨爹爹身後往家中走去,她為自己不能制止這些信口開河而感到遺憾難過。人們已經將古立恆定了位,自八年前的火災後,儘管從沒有人看過他作惡害人,但在他們眼中,他就是最醜陋凶殘的魔鬼。這真不公平!

  然而見到分別多日的爹娘,漪蓮還是滿心歡喜。靠在娘溫暖的懷裡,她多想將自己在悅園發生的一切都告訴娘,讓娘親分享她的秘密!

  可是,她沒有機會。

  才回到家,爹爹的一番話便打散了她見到親人後的快樂。

  「蓮兒,妳這次鬧得太不像話了!」將跟來的鄰居們一一辭退,關上院門後,韓掌櫃開始訓斥女兒。

  「從小爹娘是怎麼教妳的?初落魔窟時讓人捎來的那封信只報『平安』,其他隻字不提,爹尚可理解,那是為人所迫不得不然;可是後來鳳生好不容易找到妳,妳居然一心只護著那千夫所指的魔鬼也不願回家,還與那惡鬼廝纏,助他逃脫衙門的追查,我韓家可從未出過這麼不知廉恥的子孫!」

  「不,爹爹,不是這樣的,立恆他不是鬼……」

  「住口,在我的屋簷下,不許提那鬼的名字!」女兒的頂嘴激怒了韓風,他一聲大喝令漪蓮瑟縮了一下。

  她自幼受寵,他們從來沒有瞪過她,更別說這樣大聲吼叫,可是雖然害怕,她還是堅定地看著爹爹。

  「鳳生哥哥見過他,他根本就不是鬼,是他救了我……」

  「可也是他囚禁妳,不讓妳回家!」

  對這,漪蓮無話可說。

  見她說不出話,韓風既是氣憤又是失望地看著她,不無懊惱地說:「若非看妳成天只知道玩,我相妳娘早在去年就將妳與鳳生的婚事辦了。」

  見漪蓮叛逆地盯著他,韓風生氣地問:「說實話,妳還是清白之身嗎?」

  韓風此言,不僅令屋內的韓夫人和鳳生大吃一驚,更令漪蓮瞬間變得蒼白無血色,進而又因憤怒變得赤紅。

  「爹爹怎可如此懷疑女兒?!」

  「因為那裡是冥府!」韓風冷然道。「如果不是鳳生出手,妳恐怕還不想回來呢。」

  爹爹無情的話令漪蓮眼裡充滿淚水,她不敢相信自小疼愛她的爹爹竟如此殘忍和陌生,難道就因為古立恆被人傳為是「鬼」嗎?

  對她的眼淚,韓風並不動搖,他轉向呆立在一邊的鳳生。「鳳生,這婚事你還要嗎?」

  鳳生早已被漪蓮含冤帶屈的淚眼弄得心神不寧,在他的生命裡,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看到漪蓮流淚。他真想上前去安慰她,告訴她不要難過,可是礙於義父的權威,他不敢動。此刻一聽義父問他,急忙點頭。

  「那好,你們的婚事就在這幾天辦了吧!」

  「不!我不要嫁給鳳生哥哥!」漪蓮猛地站起來大喊。

  她的話震驚了爹娘,也震碎了鳳生的心。

  「蓮兒,妳忘了我們說好要永遠在一起,要做我的新娘的?」他痛苦的神情碾壓著漪蓮的心,可是她心裡藏著一個她更無法放棄的身影。

  「鳳生哥哥,對不起……我不能嫁給你……」

  「放屁!」猛然從紛亂中醒來的韓風一拍桌子,對女兒喝道:「妳是不是中邪了?滿口胡言!」

  「蓮兒,妳不是一直很喜歡鳳生的嗎?」韓夫人也淚眼迷離地問女兒。

  漪蓮看看青筋暴露的爹爹,再看看滿臉淒惶的鳳生和失望傷心的娘,心裡被罪惡感和無力感糾纏。

  她哭著說:「是,我喜歡鳳生哥哥,在他身邊,我覺得安全快樂,以前我一直以為那樣就夠了,可以一生一世相守。可是自從遇見立恆,我、我才明白什麼是一生一世的愛,我對鳳生哥哥的感情就像妹妹對哥哥一般,可是我對立恆--」

  看到爹爹攥緊了拳頭,她停頓了一下,還是咬牙繼續說:「我對立恆的感情才是愛,我要嫁給他……」

  韓風喝斥道:「妳休想!我看妳是被鬼迷了心竅,正常女孩有誰會願意嫁給鬼的!」

  「不,立恆不是鬼!他是世上最善良的男人!爹爹,我愛他啊,除了他,我誰也不……」

  啪!她的話被一耳光打斷,強大的衝擊力使她跌倒在地上。

  漪蓮驚呆了,韓夫人與鳳生驚呆了,就連揮出這一掌的韓風也愣住了。

  「夫君!」韓夫人驚愕地看著失去理智的丈夫。

  「蓮兒!」鳳生心痛地扶起地上的漪蓮。

  漪蓮擦去嘴角的血,對疼了她十七年的爹爹說:「爹爹,我長這麼大以來,你第一次打我。可是不管怎樣,我還是愛立恆!我的心裡只有他,除非你將我的心挖出來!」

  「沒有女人可以自己決定丈夫,妳也不例外!妳只能嫁給鳳生!」

  漪蓮哭著說:「我不會嫁給鳳生哥哥,因為今生今世我只會嫁給一個男人,他就是--」

  「妳敢說?!」韓風威脅地走向她,卻被夫人攔住。

  漪蓮毫不遲疑地說:「我要說!我要嫁的人只有古立恆!」

  「妳真的瘋了!如此忤逆!是被那個鬼王吃掉心肝了嗎?」看著女兒更加堅定的神態,韓風失望痛心之餘對鳳生吼:「鳳生,去!把她關在閣樓裡,直到你們拜堂成親!」

  「把我關起來也沒有用,立恆會找到我的,他一定會來的!爹爹,求求你試著聽他解釋吧!」

  漪蓮絕望地對摔門而去的爹爹大喊,可是韓風頭也不回地離開。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23 10:15:38

第八章   

  就在韓家鬧得不可開交時,上海的悅園內也頗不平靜。

  「她到底去了哪裡?」

  古立恆急切詢問著幾乎全被召集來的護院和僕傭,總管和羅鍋沙自然也在其中。

  中午他從城裡回來後就一直沒見到她,以為她又溜到哪個新發現的亭閣玩,可是到了下午也沒有聽到她開朗的笑聲和輕盈的腳步聲,這下他覺得不對了。找人來問,才知她連午飯也沒吃,而家裡所有人都說沒見到她。

  追根究柢,發現最後見到她的人是守廚房後門的護院。

  護院急忙將早上發生的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最後說:「韓姑娘答應會在門口看著,可是等屬下回去時,並沒有見到韓姑娘,還以為韓姑娘離開了,所以也沒在意。」

  「你送菜時,後門有鎖上嗎?」古立恆問。

  從一些跡象上,他敏感地察覺事情不對,如果漪蓮答應要替護院看門,就絕對不會私自離開,而且也不會這麼久了都不回來。

  「沒有,因為屬下很快就回去了……」護院垂著腦袋慚愧地說,他真的沒有想到一轉身的時間也會出事。

  古立恆沒有責怪他,只是說:「你馬上去找那個男孩問問,他送菜來時是否看見可疑的人?」

  「是,屬下這就去。」

  太陽落下時,護院回來了,並帶來那個送菜的男孩。

  「主子,這孩子說在送菜來時確實看到一個男子。」護院說。

  當男孩知道眼前英俊出眾的男人就是人人口中的「鬼王」時,當場臉色發白,小腿哆嗦得幾乎站不住。

  看到這個瘦弱的少年怕成那樣,護院只好一再安撫他,最後他戰戰兢兢地將路上遇到一個人的事說了一遍。

  「……他、他幫……我推車,後、後來到了門口……不見了。」

  「今天為何是你來送菜?」勞伯奇怪地問。

  「我、呃、我爹他……他病了。」

  「他長什麼樣子?」為了不嚇到如驚弓之鳥的男孩,古立恆刻意將聲音放得很輕,沒將急切的心情露出半分。

  「長、長得很魁……魁梧高大,模樣挺俊的,穿藍布短襖……」

  從男孩簡單的描述中,古立恆已經知道是誰了,他一揮手叫護院送走男孩,然後起身往門口走。

  「少爺,這麼晚了,不能去。」熟知他的總管急忙跟在他身後阻止他。

  「可是誰知今晚漪蓮會發生什麼事!」

  「少爺別忘了,那是她的家。她的爹娘還有那個張鳳生都很愛她,韓姑娘是不會有事的。況且我們即便此刻動身,到那裡也是深夜了,驚擾眾人畢竟不妥……」

  「你不用說了,我拂曉前動身,走陸路!」

  「走陸路?可那會花更多的時間啊。」勞伯不明白為何少爺放著船不用,要捨近求遠走陸路。

  看出勞伯的疑惑,古立恆說:「一艘掛滿風帆的檀船會吸引所有船家和沿岸商旅的注意,韓家聽到風聲一定會將漪蓮藏起來。」

  勞伯一想果真如此,古家的船都氣派宏大,很招人注意,而馬車要容易隱蔽改裝得多。

  於是他當即點頭,道:「老僕這就去安排馬車,拂曉前陪少爺一同前往。」

  「不。」古立恆擺擺手。「你不用跟著我,這次我自己去就行。」

  「不可以!」勞伯堅決反對,這段時間為了說服韓風與張鳳生,他去過青浦多次,親眼見過、接觸過那些對少爺成見極深的人。

  深知多年的謠傳已將少爺完全妖魔化,沒有人相信古立恆是正常的人。如今他要是突然出現在那些人面前,不是將他們嚇跑,就是遭到那些人傷害。

  想想看,早已被謠言蠱惑的人們一旦逮著他落單,還不群起而攻之,殺之而後快嗎?他絕對不能讓少爺去冒險!

  「不僅是我得跟著去,護院們也都得跟著!」他堅決地說。

  見總管十分罕見的驚慌神色,古立恆倒笑了。「你不用緊張,我只是去求親,又不是去找人打架。」

  「不行,求少爺讓老僕和護院們跟著去,那些人是不會跟你講道理的。」勞伯依然堅持。

  古立恆只好說:「好吧,你隨我去,護院去兩個就可以了。不要讓人覺得我們是在炫耀財富或是去挑釁的,對方畢竟是我未來的泰山大人。」

  「只帶兩個不夠。」勞伯看出主子沒意識到事情的棘手程度,便提醒他道:「少爺別忘記,韓家是不會輕易將韓姑娘交給你的,他們可以不顧及女兒的聲譽到衙門去告你,將事情鬧大,想必那些左鄰右舍都被說服,相信了他們的說詞,因此我們此番前去在輿論和道義上都處於劣勢,少爺要格外留意啊!」

  「我懂,正因如此,我們才要放低姿態,帶太多人手只會壞事。」

  古立恆明白老總管的苦心,但不希望事態惡化。「放心吧,漪蓮的爹娘之所以激烈反對我,是因為他們沒有見過我,傳言早嚇壞了他們。想想看,有誰願意將自己唯一的女兒嫁給鬼呢?我早該親自去見他們……何況,現在我也沒有別的選擇,我一定要要回漪蓮!」

  知道無法說服他,勞伯只好默默地安排。

  然而,心急如焚的古立恆並沒有等到拂曉。

  對漪蓮的擔憂令他無法等待,也忽略了自身的安全。他喚來兩名護院,叫醒馬車伕,在三更時便上了路。



  天快亮了,秋露霜重打濕了窗前的籐蘿。

  被關在閣樓裡的漪蓮儘管疲倦,但整夜都清醒無眠。她坐在窄小的床上,從那扇唯一的小窗口望著寂靜的天空。

  黑夜未盡,朝陽未出,但東方天際已經泛起一線白光。

  撫摸著昨天被爹爹打傷的臉,依然腫脹疼痛。

  整夜,她的心情一直都很沉重,她在希望與絕望的矛盾中浮沉。她相信立恆會來救她,可是她又擔心固執的爹爹和那些愚昧的人們會傷害他。

  昨天娘一直陪著她,直到夜深了才離開。

  令她好奇的是娘並沒有指責她,也沒有如她想的那樣對她講「三從四德」之類的女子操守,只是勸她順從情勢,服從爹的安排。

  娘還告訴她,爹爹跟鳳生哥哥以「劫持民女」為由到縣衙告古立恆,但縣太爺卻袒護古立恆,草草結了案,還警告爹爹不許再無理取鬧,如果無憑無據再瞎告的話,就要以誹謗之罪將爹爹入獄。

  聽了娘的話,漪蓮想起那日在悅園看到縣衙士卒的事,那一定就是縣太爺因這個案子而去見立恆。

  娘走後,漪蓮整夜不停地想著立恆,回憶他們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想著自己由怕他到恨他,再到愛上他的每一步。

  但是越想他,她就越沮喪,特別是他不在身邊的時候,她更加抑鬱不樂,她覺得離開了他,她就像失去陽光的花朵,沒有了活力。

  「立恆,你在哪裡?你知道我在想你嗎?你想我嗎?」

  看著初升的太陽照亮窗口,看著窗外的籐蘿被清涼的晨風吹得飄蕩,她心裡充滿憂傷?她不知道如何才能讓立恆知道她的下落,又要如何才能獲知他的情況,她的心因思念而疼痛。

  「蓮兒--」

  由於太過專注,她沒有聽到門鎖被打開的聲音,直到娘親擔憂的呼喚在耳邊響起,她才驚覺天已大亮。

  「蓮兒,妳一宿沒睡嗎?」看著床上整齊的被褥,韓夫人心痛地說。

  漪蓮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廚娘手中的餐盤,知道今天自己也離不開這小小的閣樓,不禁更加悲傷。

  廚娘放下食物,憐惜地看看漪蓮,就出去了。

  韓夫人坐在女兒身邊,替她擦去臉上的淚水,看著青腫的面頰,既心痛又生氣地說:「蓮兒,妳這是何苦呢?妳鳳生哥哥是這一帶最好的年輕人,你們從小青梅竹馬,相處和睦,他對妳又那麼百依百順,妳為什麼還不滿足,非要自找苦吃呢?快將心收回來吧!」

  聽了娘的話,漪蓮淚流得更多了,她看著窗外哽咽地說:「收回?如何收回?『滿汀芳草不成歸,日暮,更移舟向甚處?』」

  聽到女兒用宋人姜夔《杏花天影》的詞句表明心志,韓夫人只有晞噓。

  漪蓮抹去眼淚,悵然若失地間:「娘,妳愛爹嗎?」

  「啊?」韓夫人被她的問題問住,一愣之後紅了臉,往女兒身上輕輕一拍,斥道:「死丫頭,妳真是被鬼附了身!才一個多月就變得如此放肆!」

  漪蓮不管娘的反應,固執地問:「妳愛爹爹嗎?」

  被她瞪得受不了的韓夫人,無奈地說:「有什麼愛不愛的?不都是這麼回事,有個知冷知熱的人守著妳,還不知足嗎?」

  「那麼娘當初依姥姥、姥爺的安排嫁給爹時高興嗎?這麼多年來妳幸福嗎?」漪蓮不屈不撓地問。

  韓夫人不語,起身走到女兒身後,梳理著女兒散亂的長髮。

  「娘,請妳告訴女兒……」

  韓夫人幽幽地說:「不要說傻話。妳爹爹一家是我們家的恩人,如果不是他,妳姥姥、姥爺將曝屍荒野,而娘恐怕早就淪落風塵了……」

  見自己的任性引起娘的傷心回憶,漪蓮也很難過,於是她稍稍改變了話題。「難道人的命真是天注定的嗎?當初如果不是姥爺的詩文得罪了權貴,而被判刑沒收家產的話,娘恐怕也不會流落到此而嫁給爹爹。」

  「是的,每個人的命都是由天定的,不能埋怨他人。」

  「就因為姥爺的遭遇,所以娘不想讓女兒學詩作文,是嗎?」

  韓夫人細心地替她盤好髮髻,說:「正是,若非妳爹爹見妳聰明伶俐,要娘教妳識字斷文,娘可不想妳去學那些惹禍的東西。

  看吧,當初妳姥爺因為文章致禍,最後客死異鄉;如今那些勞什子又害妳犯了迷糊,娘不求妳什麼,只要妳平平安安過一生就好,別再跟自己過不去,聽妳爹的安排吧,爹娘只有妳這個寶貝,還會害妳不成?」

  娘的話可謂苦口婆心,可是漪蓮一想到今後不能再見古立恆,心就像被人剜了一刀。她回身抱住娘哭說:「可是,女兒心裡住著另外一人,怎麼能嫁給鳳生哥哥呢?」

  看她痛苦的樣子,韓夫人也很難過,她輕撫著女兒柔軟的髮辮。「忘記他,等嫁給鳳生後,他會使妳忘記那個人的,過一陣子妳就不會這麼難過了。」

  「不!我不要忘記他!我不要!」漪蓮突然推開娘親站起來,淚流滿面地說:「我愛他,我不能忘記他!」

  「蓮兒!」韓夫人不忍地喊著,可這時門響了,滿臉憔悴的鳳生走了進來。

  看到漪蓮的淚,他的臉色更加陰鬱。他對韓夫人說:「娘,爹叫妳下去。」自從被韓家收留後,他一直按韓風的要求稱他們夫婦為爹娘。

  韓夫人看了女兒一眼,歎息道:「蓮兒,妳好好跟妳鳳生哥哥說說話吧。」

  看著房門在娘身後關上,隨即是一串落鎖的聲音。

  在那金屬鏗鏘的響聲中,漪蓮情不自禁打了個哆嗦。她看著眼前她再熟悉不過的男人,心裡悲哀地想:曾經那麼親密的人,今天為何感到如此陌生?

  「蓮兒……」鳳生輕喊,向她走近一步。

  「不要!你不要過來!」漪蓮往後退去,流著淚阻止他,她不想要他靠近。「我已經跟你道歉了,是我對不起你,我不要嫁給你……」

  「為什麼?」

  「因為我愛他。」雖然心痛他的憔悴,漪蓮仍明白地重申自己的感情歸屬。

  心頭怒火燃起,可是面對他愛了一輩子的女孩,他無法發作,他只感到失望,無邊無際的失望彷彿要將他吞沒,眼裡有滾燙的液體在奔流。他咬緊牙關重複著他說過的話:「難道我們十幾年的感情竟敵不過跟他在一起的一個多月嗎?」

  「是的,敵不過……」

  「可是妳也愛我,不是嗎?」他固執的問,任熱淚在眼眶裡滾動。

  「是的,可那是妹妹對哥哥的愛,不是一個女人對男人的愛啊!」

  「為什麼引女人都這麼善變嗎?」眼淚終於衝破阻隔,奔流而出。

  他強烈的痛苦瀰漫在小小的閣樓裡,與漪蓮的痛苦融合在一起,形成一道無形的利劍,切割著他與她的心。

  「鳳生哥哥--」無法承受那劇烈的痛苦,漪蓮跪在鳳生面前,哀傷地請求:「解除婚約吧,今生今世就讓我做你的妹妹,你是我最愛的哥哥,來生……來生我再還你今生的情,好嗎?」

  「為什麼?這到底是為什麼?」看到她跪在自己面前,滿臉是淚地哀求他,鳳生的心碎了。

  他的蓮兒,他從十歲起就深深愛著的蓮兒,那個只會笑不會哭,總是黏在他身邊的快樂女孩,為什麼短短的日子裡就變成這樣?!

  他猛地跪在她對面,雙手捧著她淚濕的面頰,淒涼地問:「為什麼妳突然變成這樣?告訴我,他到底有什麼魔力,竟然將妳的心吃得一乾二淨?妳真的愛他至死不悔嗎?」

  「是的。」漪蓮哭道:「鳳生哥哥,求你放過我們吧……」

  「妳怎可如此狠心?!」鳳生在絕望中揚起了手掌。

  漪蓮望著那只如蒲扇般的大手,沒有退縮,反而揚起了臉。

  可是看到昨天韓風留下的青紫手印時,鳳生的手顫抖著,他如何能下得了手,打他用生命愛著的女孩引

  「蓮兒,求妳回來……」含悲帶泣的吶喊從魁梧粗壯的男人口中發出,他絕望地抱住漪蓮,不顧她的疼痛,用力吻住她蒼白無血色的唇。

  認識她十五年來,多少次他渴望這樣親近她,可是因為珍惜她,等待她長大,他克制著,直到今天他終於吻了她,可是他沒有一絲激動,只有絕望!

  在他的擁抱和親吻中,除了痛,漪蓮沒有任何感覺,她心裡充滿了對鳳生的憐憫和歉疚。

  她的麻木和僵硬讓鳳生猛地抬起頭,注視著那雙淚光盈盈的眼睛。「他是不是也這樣親妳?」

  「是……」

  無形的利劍刺穿了他的心,他艱難地問:「妳喜歡他親妳?」

  「是……」

  「那妳喜歡我親妳嗎?」

  「不……喜歡。」

  沒有遲疑的回答引爆了鳳生心頭的怒火。「妳這個賤貨!」他終於失去了理智,將她一掌擊倒在地上。

  剛猛的一掌正中漪蓮心窩,她應聲往後翻倒,一口氣被憋住無法喘息,原本青白的臉孔漲得通紅。

  「蓮兒,原諒我!」方出手就後悔的鳳生急忙撲過來抱起她,讓她靠著自己站直,並不斷輕拍她的後背,嘴裡喃喃著歉疚。

  漪蓮漸漸恢復了呼吸,她推開鳳生,虛弱地走到窗前的木椅坐下,看著滿臉愧色的鳳生說:「你不用自責,我不怪你。」

  鳳生陰鬱地問她:「妳說跟在我的身邊,妳覺得安全和快樂,可是妳卻不想嫁給我,那麼跟他在一起,妳是什麼感覺?」

  漪蓮怔然地看著他,不知該如何回答。

  「妳照實說吧,我只是想知道他有何過人之處。」

  「和他在一起,除了安全和快樂,還有一種想把自己變得更美的衝動。」

  「蓮兒……」

  鳳生正想再說,可是門上的鎖響了,門打開後,韓夫人匆匆地對他說:「鳳生你下去吧,我會陪著蓮兒。」

  鳳生看看疲憊不堪的漪蓮,神情沮喪地離開閣樓。

  「蓮兒,妳這是怎麼回事?」韓夫人來到女兒身邊,看到她散亂的頭髮和凌亂的衣服時,大吃一驚。

  漪蓮沒有說話,她的身體仍因剛才鳳生那一擊而疼痛。

  「鳳生打妳了嗎?」韓夫人再次為她梳好頭髮,這次沒再費事盤成髻。

  漪蓮搖搖頭。

  此刻,窗外傳來的吵雜聲吸引了她們的注意。

  只見樓前的竹林小道上,一群人正吆喝著奔來,漪蓮認出其中大部分是附近的鄰居,也有爹爹鐵鋪裡的雜工。

  令漪蓮納悶的,他們每人手裡都抱著東西,或長凳、或納涼用的竹椅、甚至還有木柵門。

  「娘,他們要幹什麼?」她頭也沒回地問娘。

  「娘不清楚他們要幹什麼,但肯定是來幫助妳的。」韓夫人說著握住了女兒的雙手,輕輕摩挲著。

  「那他們為什麼要帶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此刻那些人已經來到韓家院子前那片空地上,正大聲嚷嚷著什麼,可惜太吵,她聽不清楚。

  漪蓮站起身想把窗戶推開,雙手突然一緊。她低頭一看,驚駭地看著母親:「娘,妳這是做什麼?」

  韓夫人臉色平靜地說:「娘是怕妳做傻事,不得不先把妳綁起來。」

  「為什麼?我已經被關在這裡了,我還能做什麼傻事?」看著被娘親用麻繩捆在一起的雙手,漪蓮並沒有反抗,只覺得悲哀。

  連自己最親的娘都不能理解她,她還能指望誰?於是她沉默地垂下頭。

  看到女兒的樣子,韓夫人也很難受,溫和地開導她:「蓮兒,妳是訂了婚的女人,不能憑自己的心性做事。」

  「可是我只把鳳生當哥哥看,怎麼能嫁給他呢?」漪蓮還想說服娘親。

  可是韓夫人並不聽她的,將繩子打了死結後,對她說:「妳不要恨爹娘,我們也是為了妳好,長痛不如短痛,忍過這幾天,妳就沒事了。」

  漪蓮不語,她覺得根本不可能讓娘明白她的心。

  窗外的騷動再次引起她的注意,她往下看,只見院子前的人越眾越多。

  他們到底要幹嘛?她奇怪地想。

  突然一輛黑色馬車進入她的眼簾,那熟悉的馬車將她的心揪得緊緊的。

  「立恆?立恆來了!」可是很多人堵在他的馬車前。

  她張嘴想喊他,卻被一件異物塞住了口。

  她瞪著眼睛看著娘。

  韓夫人眼裡流著淚,重複著那句話:「不要恨爹娘,要恨,就恨那個不該招惹妳的鬼王吧……」

  她的手彷彿生氣似地用力將那方布巾塞進女兒嘴裡,塞得她欲嘔。

  手不能動,口不能言,她只能瞪著眼淚汪汪的眼睛看著娘。

  「不要那樣看著娘。」女兒幽怨的目光令韓夫人心痛難忍,可是想到丈夫的囑托,她又不能不狠下心。「蓮兒,妳已經長大了,該明白娘的心啊!娘不想看到妳受傷害,更不願讓妳背負不貞的罵名……而且娘還得顧忌韓家門風,不能讓妳的行為惹人詬病,妳爹爹還要做人!」

  說著她攙起漪蓮,想將她帶到床上。「妳一宿沒睡,現在睡會兒吧,等妳醒來一切就過去了……」

  可是漪蓮扭動著身子,不肯往床邊挪,掙扎著往窗前走。

  韓夫人將窗子關上,並狠心地用鐵鎖鎖上。

  看著那把鐵鎖,漪蓮叛逆地想:真不愧是打鐵之家,到處是鎖。可是這樣的鎖又怎能鎖住她的心?

  可是眼下她無暇與爹娘計較,因為從窗格中,她看到古立恆的馬車已經停在院前的空地上,不知他是如何衝破那些阻撓的。

  令她震驚的,那些無知的人們竟然用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在她家門前搭成了一條「九曲路」,那彎彎曲曲的蛇形路直抵她家院門口。

  當明白這些人的用意時,她的血液冰冷,在心裡呼喊:他們怎麼能這樣羞辱立恆?!

  韓夫人看著這一幕,輕聲歎息道:「多此一舉!如果他真是鬼,就不會出現在這裡了。」

  「夫人!夫人!」廚娘從門口探進頭來,對韓夫人說:「老爺請妳下去。」

  韓夫人皺著眉看看滿臉淚水的女兒,不放心地說:「他又有什麼事?」

  廚娘搖搖頭,看看被束縛住的漪蓮,黯然道:「妳還是快下去吧,老爺說不能讓來人知道蓮兒回來了。」

  韓夫人無奈地對漪蓮說:「妳好好待在這兒,想想娘說的話吧,娘馬上回來陪妳。」說完將門鎖上,跟著廚娘走了。



  古立恆早已料到此趟拜訪不會順利,可是沒想到會遇到如此刁難。

  他們先到鐵鋪,才報出名字說要拜見韓掌櫃,那些人就開始敷衍他,說韓掌櫃不在。

  因他走得急,忘了向總管問明韓家位置,使他不得不忍受那些人的無禮。

  最後在兩個護院的威逼下,其中一個鐵匠才指給他們韓家的位置,卻與韓家南轅北轍。

  幸好他對青浦這地方不陌生,及早發現了問題。

  當車伕按鐵鋪夥計指引的方向駛出不遠後,古立恆就發現不對而叫馬車停下。他仔細觀察那人指的方向,發現是一片河灘及低矮木屋,雜有大柳樹和柏楊,而當他眺望另一個方向時,看到剛才他們去過的鐵匠鋪後面,有一片鬱鬱蔥蔥的竹林和青瓦白牆的樓房。

  於是他果斷地要馬車回頭,直接往竹林去。

  當馬車繞過鐵鋪後,看見一條竹林小道,沿其而入,青竹葉的芳香直撲鼻間,看著那一蓬蓬翠綠的修竹,古立恆更加肯定這裡就是漪蓮出生成長的地方,她的名字正應了這秀雅的景致。

  可是當前方出現那座青瓦白牆的樓房時,一群看似普通百姓的人突然從竹林裡竄出來堵住他的路。

  令他奇怪的是這班人不說話也不動手,只是擋住馬車。

  古立恆是來提親,自然不想惹事,因此他不露面,也要護院以靜制動。

  於是雙方誰都不說話,對峙半晌後,那夥人突然散開讓馬車通過,卻仍不放棄地跟在車後。

  那些人雖沒帶武器,也不似會武之人,但兩個護院都不敢掉以輕心,因為他們知道「雙拳難敵眾手」,何況主子已經交代今天不可傷人,如此一來,他們就更得留神了。

  馬車停住了,因為只夠兩人並行的「九曲路」擋住了去路。

  「主子,路給堵住了。」車伕輕聲對車內的古立恆報告。

  「知道了,我在這裡下車。」

  早將一切看在眼裡的古立恆輕鬆地說著,離開了車廂。

  車伕替他打開車門。

  四周突然一片死寂,圍在「九曲路」兩邊等著看鬼現形的人們,個個往陽光最明亮的地點擠去,因為他們都知道鬼不會走彎路,只能走直線,且鬼是不能見陽光的。

  古立恆彎腰下了車,兩個護院警戒地守在他身邊。

  當他直起高大的身子,搖動手裡的折扇時,四周響起一片驚呼聲。

  「哇,他是誰?長得可真俊!」一個懷裡抱著孩子來看熱鬧的婦女抽氣驚呼。她聲音不大,但因為四周太靜,她的聲音顯得格外突兀。

  更多吸氣聲響起,沒人說話,人人都睜大了眼睛,看著眼前卓爾不群的男人站在馬車前,拱手高喊:

  「在下古立恆,拜見韓掌櫃!」

  他的聲音清晰醇厚,直震每個人的耳膜。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23 10:16:13

第九章   

  「古立恆!」

  一聽來人竟然是古立恆時,當即有人驚呼:「老天,冥府鬼王來了!」

  可是,眼前這個哪裡是傳說中的什麼冥府鬼王、醜八怪?分明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公子。

  見他身著一襲白袍白靴,就連手中那把扇子也是銀柄雪穗,全身一色潔白,本來略顯單調的顏色穿在他身上,偏能顯出翩然若仙的神氣。那張俊美出塵的臉,縱是與女子相比也毫不遜色。

  此刻他佇立在馬車前,傲然面對眾怒卻悠然自得的模樣,更是十足十的豪爽。

  就在眾人議論紛紛時,一個男人站在院門口喊道:「要見韓掌櫃,就走過這條九曲路!」

  人們認出他是韓掌櫃的二徒弟。

  「哈哈哈,在下正有此意!」古立恆大笑著跨步向前,卻被護院攔住。

  「主子,讓我等先行。」

  「不可,要見我師傅就得獨自來!」二徒弟毫不含糊地說。

  古立恆揚眉一笑,揮手示意護院退下,大步走上明媚陽光下的「九曲路」。

  他從容瀟灑,步履穩健,臉上始終帶著溫文爾雅的微笑,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更使他渾身充滿不可褻瀆的威儀。

  人們看呆了,就連擋在院門口的二徒弟在他走到面前時也忘了阻止他,只是傻傻側身讓他大搖大擺地進了院子。

  「站住,這裡不歡迎你!」粗暴的大喝聲驚得屋簷下的鳥兒「撲撲」飛走。

  古立恆看著這曾見過兩次面的男人,想到他劫走漪蓮,不由火氣驟升。

  為了漪蓮,他仍壓抑著火氣,耐性地說:「張鳳生,悅園也不歡迎你,可你數次潛入我的私宅,甚至挖牆鑿洞,毀我物產。不過我不跟你計較。我知道你同我一樣愛著漪蓮,如果漪蓮愛你不愛我的話,我一定會走開,絕對不會逼迫她。我願意用金錢補償你……」

  「誰要你的臭錢?!」鳳生不屑地說。

  古立恆不以為忤地淡然一笑,說:「我與漪蓮真心相愛,我知道這個事實於你很難接受,我再次請你放棄漪蓮,我可以當眾發誓,願意用所有財富地位補償你,請你高抬貴手,放過漪蓮。」

  「你的財富地位?哈哈哈……」鳳生發出一陣帶著絕望的大笑。「你的財富令人不能不羨慕,你的地位令人不得不服,可是你的名聲可沒人敢恭維!所以如果你真要補償我,就當著眾人的面發誓,將你來生的所有財富地位都給我!」

  「可以!」古立恆毫不猶豫地答應,並立即轉身,對著天空和圍觀的人群,雙拳合抱大聲說:「我古立恆,今日當眾對天發誓,願以來生所有財富地位來補償張鳳生今世損失!若違背此誓,將遭天打雷劈!」

  他的誓言擲地有聲、宏亮清晰,鳳生驚呆了。

  鳳生不敢相信地看著他,這個男人真的為了漪蓮瘋狂,連自己的來生來世都不要了!

  對他錯愕不已的表情,古立恆只是淡淡地說:「請代為通報,在下古立恆拜見韓掌櫃、韓夫人!」

  他的誓言同樣震撼了屋內的韓氏夫婦及閣樓裡的漪蓮,甚至院子裡的所有人。當眾發那樣的毒誓,可不是兒戲!

  「拜見就免了,老夫在此,有話但說無妨。」韓風的聲音響起,鳳生身後的門被打開了,韓風和韓夫人雙雙站在廳堂前。

  古立恆看著韓氏夫婦,感覺到韓風是個敢做敢為、脾氣執拗的人,而他的夫人則內斂羞怯,十分溫順。他不由驚歎漪蓮擷取了她爹娘身上的長處,既有她爹爹機敏靈活的個性和深刻明朗的五官,又有她娘親的纖細白皙和苗條身材。

  這樣的父母應該是通情達理的才對,他心裡想著。

  但很快他就看出他們無意讓他進屋,雖然失望,但他仍雙手抱拳俯身對他們行了個大禮,朗聲說:「晚輩古立恆早想登門求見,但恐未獲允諾而驚擾二老,今日倉促而來,還望二老接納。」

  韓風冷聲一哼道:「既知未獲允諾,今日為何執意驚擾?」

  古立恆聽出他對自己成見頗深,但為了漪蓮,他決心放棄尊嚴,不再繞圈子。於是他再行一禮,誠懇地說:「今日特為令嬡……」

  韓風粗魯地打斷他的話。「你不用多說,我早已經對府上總管說明白了,我們小戶人家不想高攀貴府,況且小女早已有門當戶對的未婚夫婿。」

  古立恆瀟灑一笑。「這稍後再談。今日晚輩前來,想先探望令嬡是否平安,畢竟留居本府的貴客,本府自當善始善終,怎能由人擄掠,嫁禍於己?」

  聽他將話點明,韓風立刻氣惱地說:「還來找漪蓮做啥?她不是已經被你扣留府上多日嗎?我不找你要人,你倒惡人先告狀,跑來找我要人,這是何道理?」

  古立恆沒想到對方居然否認漪蓮已被擄回,不由心中有氣,但他不想將事情弄僵,便語氣平淡、用詞尖銳地說:「令嬡是否回來,二老心中有數,今日晚輩來此就是把話說明白,過去的是是非非並非三言兩語能解釋清楚,兩位若有意,晚輩願等請出令嬡後一起講明白。」

  聽他說話得體,態度誠懇,韓風實在無法惡語相向,只得悻悻然說:「那就等漪蓮回來後再說吧,你先請回……」

  「砰!砰!喀嚓!」

  就在這時,兩聲巨響伴著斷木的聲音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他們不約而同地抬頭,幾塊碎木屑從天而降落在院中,其中一塊正好打在鳳生頭上,所有人都注視著韓家的閣樓窗口,那裡正有一個身子懸掛著。

  當看到熟悉的衣裙飄揚在閣樓的狹窄窗口時,古立恆不顧一切地放聲大喊:「漪漪,危險,快進去!」

  那綠色身影不但沒有進去,反而跳出窗口,落在翹起的屋脊上,扯下嘴裡的布巾喊道:「立恆,我在這兒--」

  她沙啞的聲音、青腫的面頰和披散的頭髮揪痛了古立恆的心。

  「漪漪,是誰打妳的?」

  聽出他聲音裡壓抑的怒氣,漪蓮急忙搖手,眼淚卻不聽使喚地墜落。



  被關在閣樓裡的她看見眾人對古立恆的侮辱,聽見他對天發的毒誓,也聽到爹爹與他的對話,更感受到他為了她的忍讓謙卑,她為此而心痛。

  古立恆,這個鐵錚錚的男人,生意場上呼風喚雨的強者,居然在她家的小院子裡忍受淺薄人們無理的刁難羞辱,她不能容忍他們這樣對待他!

  於是從娘走後,她就設法掙脫手上的束縛。

  費盡千辛萬苦終於掙脫一隻手後,她來不及將嘴裡的布巾拔出,就舉起椅子,狠命砸向阻隔她與古立恆的窗子。

  她知道她必須一擊就中,不然立恆會有危險。

  可是她整整一天都沒有吃東西,沒有睡覺,又受爹爹掌摑和鳳生推打,此刻的她身上到處都痛,渾身虛弱。猛力一擊後只敲破半邊窗,幸好第二下窗子就整個散開,落了下去,於是她踏著椅子爬上窗口。

  她要自由,她要去立恆身邊。

  然而爬出窗外落在屋脊後,她才發現距離地面是這麼遠,而且下面還有一樓伸出的屋簷,如果她跳下去沒有摔在那道屋簷上,也會落在院中……

  她沒有勇氣跳下去,她不想血肉模糊地躺在深愛的人面前。

  雖然很失望,但她還是很開心,因為她又聽見立恆呼喊她的聲音,看見他的面容。

  為了將他看得更仔細一點,她拉掉嘴裡的布巾,走到屋脊邊蹲下。

  看著瘋了似的對她焦急大喊、要她回到屋裡去的古立恆,她含淚說:「立恆,你來了……我知道你會來,見到你我就滿足了……」

  當聽見她喊他時,古立恆焦慮的臉同時也透出喜悅,他抬頭看著她,此刻心裡沒有其他人,只剩下她和對她的憐惜。

  而當古立恆站在她面前時,漪蓮也忘了所有的痛,她眼裡只有他,只看見讓她愛上他的一切,包括所有人都拒不承認的那一面--仁慈、溫柔與善良!

  此刻他們四目相對,他曾有的疏離與冰冷消失了,只有關切與憐憫。這就是真正的古立恆,是她有生之年都深愛不棄的男人!

  「漪漪,不要嚇我,妳先進去,我上樓找妳……」古立恆哄勸著。知道她挨了打,他的心彷彿被撕裂,可是他更憂心的是她現在的狀況--險險地站在傾斜的屋脊上,失魂落魄地看著他。

  才一天,他可愛的快樂女孩竟被折磨得如此憔悴。

  他多希望自己生出一對翅膀,飛上屋頂將她擁入胸懷……

  突然屋頂有動靜,漪蓮轉向身後大聲說:「你不要過來,否則我就跳下去!」

  「好,我不過去……蓮兒,求妳回來!」鳳生的聲音含著哀求,可是漪蓮不為所動,只是往後退。

  「別後退!」古立恆急忙提醒她。

  站在樓下的韓風氣惱地罵道:「死丫頭,妳要跳就跳,反正韓家祖宗八代的臉都被妳丟光了!妳今天就算不摔死,也得被家法打死!」

  「夫君,不要再逼她了!」韓夫人的哭聲顯得軟弱無力。

  韓風的話顯然刺激了漪蓮,她渾身一震,看著古立恆淒然一笑。「立恆,當初你為什麼不帶我遠走高飛呢?今生今世我們注定有緣無分……」

  「漪漪……我說過我們今生今世必定相屬,我說過的!」古立恆高聲對她說,害怕她做傻事。

  韓風聽到他的話,立即大聲罵道:「姓古的你閉嘴!無論你是人是鬼都改變不了事實--你終究是一個被所有人咒罵的魔鬼,我就是看著我女兒死在這裡,也絕不會將她嫁給像你這樣的鬼丈夫!」

  「爹爹,你不可以這樣說!」漪蓮真想跳下來堵住她爹的嘴巴!

  「瞧,漪蓮一定是鬼迷、心竅了……」

  「就是,跟鬼在一起太久怎能不迷?」

  「你們看,她的相貌都變了耶,昨天下船時還如花朵般漂亮,今天怎麼就像鬼一樣……」

  古立恆終於爆發了。韓風的詛咒、人群的議論如同火苗引燃了他心裡被壓制著的大火。

  他可憐漪蓮的無辜、悲傷圍觀者的愚昧、痛恨身為漪蓮親爹的韓風在這時還要對自己女兒落井下石!同時他更恨自己的無能,竟不能保護漪蓮免受今日這樣的恥辱。

  怒火令他失去了耐性,他想大開殺戒!

  「住口!」他狂吼一聲,唰地將手中的扇子甩開又合攏,怒視著所有人,陰冷至極地說:「我本非鬼,無奈爾等定要我做鬼,那麼,我今天就成全你們,做一回惡鬼!護院!」

  「在,主子!」不僅原先跟他來的兩個護院跪在他身前,而且一下子不知從哪裡冒出更多的黑衣男人,整齊地跪在他面前。

  古立恆知道是總管跟來了,不由鬆了口氣,厲聲命令道:「再敢對漪蓮姑娘口出惡言者,不管是誰,殺!」

  「遵命!」護院起身轉向人群。

  院內霎時充斥著一片肅殺之氣。人們被他凌厲的氣勢所鎮,無人敢再多說話。

  只有韓風深感不快,他同樣是血性漢子,見誘拐他寶貝女兒的魔鬼居然敢在他的地盤上為所欲為,不由惱怒的逼視古立恆,說:「你連我也要殺嗎?」

  「沒錯!」古立恆寒聲道:「漪蓮臉上的傷該是你所為吧?」

  不服氣的韓風緊握雙拳。「老子打不聽話的女兒,此乃天經地義,你管不著!況且,我早該連你這誘拐無知少女的惡賊一併收拾了!」

  韓風憤怒地大聲吼叫,揮拳往古立恆打來。

  不料他的手才揚起,立刻被一塊碎木屑擊中肘部穴道,整條胳膊當即麻軟地癱下。

  「誰?!」他驚訝地四處看看,並未發現異狀。

  他再次看著古立恆,本來他確定這不是古立恆動的手,因為他沒看見他有任何動作。可是四下看看,又沒發現任何異樣,不由惱羞成怒:「是你!是你點了我的穴道對不對?你這人鬼同體的東西……」

  啪!罵聲末絕,一塊木屑打在他臉上,看似不重,但他感到整個臉都麻了。

  「見鬼啦!」他一聲狂叫摀住臉,徒弟夥計們都圍在他身邊。

  就在火藥味猛增時,閣樓裡的鳳生見漪蓮全神貫注於院內,立即跳出窗口,不料隨即被漪蓮發現。

  「你不要過來!」漪蓮起身往後退。

  「蓮兒,站住,別退……」鳳生話音未落,就傳來漪蓮的叫聲。

  「啊--立恆,救我……」

  事情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眾人只來得及抬起頭,看見鳳生站在屋頂上,一道綠色身影伴隨斷瓦墜落!

  「漪漪!」古立恆痛呼。

  「蓮兒!」鳳生與韓夫人一上一下同聲疾呼。

  「啊--」圍觀的人群發出驚呼。

  各種聲音充斥於小小的院落,就在眾人以為漪蓮這次注定香消玉殞時,幾個黑色身影騰起,轉眼之間已經將漪蓮接著,紛紛躍回院中。

  「漪漪?」古立恆接過護院手裡的漪蓮,看她除了受驚嚇外並沒有受傷時,懸著的心才放下。

  「立恆!」漪蓮緊緊抱住他不肯放開。

  古立恆心痛地解開那依然掛在她手上的繩索,撫摸著她青腫的面頰,千言萬語都在溫柔的撫摸裡。

  在他的懷裡,呼吸著他散發出來的成熟男子氣味,漪蓮再次感覺自己的生命又充滿了活力。

  「漪蓮,過來!」看到末出嫁的女兒在眾人面前,與令他顏面掃地的男人毫不避諱地卿卿我我,韓風真是氣炸了,厲聲對女兒喝道。

  聽到爹爹的吼聲,漪蓮哆嗦了一下,但古立恆鼓勵地捏捏她的手,輕聲說:「我們一起去,有我在,他無法傷害妳。」

  漪蓮才稍微放心地走向父親。

  看著他們手拉手走來,韓風更加惱怒,狠狠看了女兒一眼,對古立恆說:「我想私下跟漪蓮說幾句話。」

  古立恆看看漪蓮緊張的樣子,說:「不管你要說什麼,我都得陪著她。」

  「那就來吧。」韓風面無表情地轉身往無人的角落走,古立恆牽著漪蓮跟在他身後,韓夫人也不放心地跟著。

  剛走到院角,韓風突然抓起牆腳的木杵劈頭就往漪蓮打去。

  「不要啊!」韓夫人的慘叫並沒有阻止那根木杵落下。

  只不過這重重一擊並沒有落在漪蓮身上,而是落在在千鈞一髮之時挺身護住漪蓮的古立恆頭上,他霎時頭破血流,令人心驚。

  「立恆!」漪蓮看著殷紅的血從古立恆額頭流下,驚恐地撲向他,完全忘了保護自己。

  已被氣得失去理智的韓風並不關心受傷的古立恆,一心只想將不聽話的女兒打一頓。於是他根本沒有給妻女說話的機會,再次掄起木杵向漪蓮打來。

  「漪漪!」

  眼睛被血擋住,頭暈目眩的古立恆模糊地看見眼前有大棒揮來,本能地抱住漪蓮轉身,用自己的身體擋住那兇猛的一擊,於是木杵結實地打在他背上。

  舊傷未癒又遭重創的古立恆只覺得胸口一陣劇痛,一股腥熱湧上喉間,一口鮮血從他口中噴了出來,染濕了漪蓮綠色的裙子。

  「立恆!」漪蓮慘叫一聲,抱住搖搖欲倒的古立恆。

  古立恆感到胸口血湧氣翻,喉嚨辣辣地痛。他怕韓風再對漪蓮下毒手,想帶她逃遠點,可是他的雙腿如有千斤重,他連提腳的力氣都沒有。

  最後他只能費力抱住漪蓮,將她護在安全的胸前,直到看見總管和護院向他們跑來,才將漪蓮推到他們手裡。「保、保護漪……漪……」

  又一口鮮血湧出,他終於倒下,在漪蓮的哭喊聲中失去了意識。

  「快,把馬車和大夫帶進來!」勞伯蒼老的聲音與漪蓮悲慘的哭聲,在寂靜無聲的院子裡迴響。

  「立恆!」漪蓮哭著撲到他身上,擦拭著他頭上、臉上的血。「不要死!」

  韓風手裡帶血的木杵落在地上。面對那用生命保護他女兒的男人,他醒了。

  「如果他死了,我自會去衙門認罪!」他倔強又淒涼地說。

  看著古立恆蒼白得可怕的臉色和口中不斷湧出的鮮血,漪蓮決絕地說:「如果立恆死了,我也不獨活!」

  絕望的她看著站在四周看熱鬧的人,再看看狠心的爹娘,傷心欲絕地說:「為什麼要這樣對他?你們有誰真的認識他?你們說他是鬼,你們才是鬼--冷酷黑心的鬼!」

  這時馬車過來了,還有漪蓮見過面、前不久才治療過古立恆的大夫。

  圍觀的人群自動讓道。

  總管扶起漪蓮,讓護院們小心地抬起古立恆,將他安置在舒適的馬車裡,大夫隨即上了馬車。

  看著華麗的大馬車,人們又開始竊竊私語。

  虛弱至極的漪蓮悲憤交加地說:「停止你們的議論!立恆不是鬼,他是最有才華和最慈悲的男人!

  八年前他家逢大難,悲傷令他一時失性,才有了那場你們說的『鬼火』,大火中他受了傷,留下疤,從此成了你們口裡的『鬼王』。可是你們有誰見過他害人?對那些一再去他家探險尋奇的人,他也僅是抓住扔到大街上,而不是扔到江裡或僻靜處……為什麼你們要那樣對他?」

  院子裡沒有人說話,有的女人在抹淚。

  漪蓮的心為古立恆八年來所受到的不公待遇而痛,她轉身看著爹娘。

  「爹、娘,為什麼要那樣對他?難道愛有罪嗎?!」

  韓風看著女兒滿是血污的衣裙,青腫的面頰上淚珠混合著古立恆的鮮血,開始懊悔自己的魯莽。

  當古立恆一再護衛漪蓮而承受毆打,並喊著「保護漪漪」倒下時,韓風就後悔了。可是傷害已經造成,他該怎麼辦呢?

  他本不是一個嗜血的人,現在看著一個活生生的人因為他的暴力倒在一片血泊中,他真的感到惶恐。

  這時,一直未吭聲的鳳生突然走到韓風和韓夫人面前跪下。「爹、娘,請成全他們吧!」

  他的話令所有人大驚,因為青浦人都知道鐵鋪最靈巧的鳳生愛慘了義妹漪蓮。

  鳳生看著愣住的義父母和漪蓮說:「請爹娘作主,解除我與蓮兒的婚約吧,從此往後,我、我會把蓮兒當親妹妹看……」

  說到這,豆大的淚珠沿著他稜角分明的臉往下落。

  看到剛強的硬漢流下晶瑩的淚水,韓風和韓夫人無聲地哭了。

  虛弱的漪蓮跪倒在鳳生面前,流著淚說:「鳳生哥哥,謝謝你的成全。是我辜負了你,對不起你……」

  「不要說那種話!」鳳生阻止她,抹去淚水道:「不要以為我好心。我愛妳,但我更愛我自己。我解除婚約是因為我明白,有時候深愛一個人,反而被她所諛,傷害了自己,也傷害了自己愛的人。現在我放棄了妳……我會少受些傷害。」

  「鳳生哥哥……」漪蓮哭著,對他俯身磕了個頭。

  滿面是淚的韓夫人上前摟住他們,輕拍著他們的肩膀,激動地說:「鳳生,娘一直當你是我親生兒子,你永遠是娘的兒子!」

  勞伯走過來,站在他們面前,對韓風和韓夫人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道:「主人傷好之後定會親自到府上,以三書六禮之儀迎娶令嬡。」

  韓風無言,韓夫人默默點頭。

  勞伯看著似乎快要暈倒的漪蓮。「姑娘好好保重,老僕改日再來……」

  「不要!帶我回去,我要陪著立恆,如果他死了,我也要隨他去!」聽出總管無意帶她走,漪蓮又急又氣地哭叫著站起來。

  韓夫人急忙扶起快撐不住的女兒。「蓮兒,妳可以嗎?」

  「可以……讓我去……十幾天內他為我受傷兩次,流了那麼多的血……讓我去照顧他!」漪蓮含淚說。

  「讓她去吧,在這裡她也無法安心。」一直不言不語的韓風開口了,說完就轉身進屋。

  漪蓮憂慮地看著他的背影:「爹爹……」

  韓夫人輕輕擦去她的淚水,說:「不要擔心,去吧。」

  在總管勞伯的扶持下,漪蓮上了馬車,看到大夫已經為他包紮好頭上的傷。

  一看到昏迷不醒的古立恆,漪蓮的淚就止不住地流,都是她害他這樣的,如果不是為了保護她,他就能避過爹爹的棒擊。

  她跌坐在他身邊,握起他的手,發誓永遠不再離開他!

  馬車動了,圍觀的人們讓出路,侮辱人的「九曲路」也已經撤走了,車子平穩快速地離開了青浦鎮,往上海奔去……

  漪蓮不在意人們的議論,也沒注意爹爹已經走出屋子站在人群後,也沒注意四周的人們已經不再用仇恨、鄙視或恐懼的眼光看著古立恆。

  此刻她全部心思都集中在昏睡不醒的古立恆身上,她一心一意只希望古立恆醒來!

  但是勞伯注意到了,他心裡有安慰也有憂慮。

  今天這些人親眼目睹古立恆的鮮血,關於古立恆是鬼的謠言將不攻自破,畢竟天下有會流鮮紅色血的鬼嗎?少爺豁出性命才換來人們一點改變,可是他目前的狀況實在令人擔憂!

  他安靜地上車坐在漪蓮身邊,大夫則將手搭在古立恆脈眼上,仔細觀察他的任何變化。

  馬車啟動了,在寂靜和緊繃中踏上返家之途。所有護院都騎馬守護在車邊。

  轆轆輪聲、踢躂馬蹄雜沓地迴響在石板路上,給這支壯觀的車隊上了一層落寞而憂傷的色彩。

  車子每一次顛簸都令古立恆濃眉深眾,顯然顛簸令他的頭更痛。

  不顧勞伯的反對,漪蓮坐在車廂地板上,將古立恆的頭抱到腿上,護在胸前,減少顛簸帶來的痛苦。

  時間在流逝,漫漫長路似乎沒有盡頭。

  古立恆一直未醒,漪蓮的淚水一直未干,帶著沉重壓抑的氣息,在殘陽如血的薄暮中,他們回到了「悅園」。

  離開不過一天,對漪蓮來說卻恍若隔世。



  夜,深沉昏暗;風,蕭蕭淒涼。

  漪蓮守在古立恆床邊,凝視著他平靜而瘦削的臉,摩挲著曾帶給他無數痛苦的傷疤。此刻那傷疤在燈下泛著白光,摸上去光潔平滑,並沒有凸出。

  「漪漪……」

  迷糊中,她聽到呼喚她的聲音,熟悉又親切的聲音由遙遠的地方傳來,牽動著她的心。她驀然驚醒,發現自己正趴在古立恆的手上打瞌睡。

  她抬起頭,看到古立恆張開了眼睛,正深情地看著她。

  「立恆,你醒了?!」她驚喜地喊著,眼淚似山泉奔湧而出。

  「漪漪,對不起,從我們認識以來,我總是讓妳流淚……」古立恆聲音雖小但言詞清楚,他注視著漪蓮的眼裡同樣淚光閃動。

  聽到他的話,漪蓮緊緊抱住他,任眼淚盡情宣洩。「十天了,你已經昏迷了十天,我以為你醒不過來了……」

  「若我死了,妳還守在這裡幹嘛?」元氣尚未恢復的古立恆虛弱但不失幽默地問。

  他的聲音就像耳語,但漪蓮聽得明白。

  她哽咽地抱緊他。「你要是真死了,我也會守著你,一直到我也死了,然後化為子歸鳥,每時每刻圍著你的魂魄喊『魂歸來兮』,把你煩得從墳墓裡跳出來!」

  她孩子氣的話令古立恆感動又好笑。

  他好想抱她、親吻她,可是他連舉手的力量都沒有,只能輕聲喚她。「漪漪,抬起頭來……」讓我好好看看妳……」

  漪蓮將埋在他胸前的頭抬起來,張著盈滿淚水的眼睛看著他。

  「妳瘦了。」古立恆憐愛的目光使她更加淚水漣漣,但也滿心柔情。

  「你也瘦了。」她說著,將唇慢慢貼到他唇上,彷彿怕驚擾他似地,輕輕輾轉碾壓著。

  她的親吻給了他力量。他移動雙臂,將她緊緊抱在胸前,在她的滋潤下,他的唇變得柔軟飽滿,他張開嘴回應她。

  在充滿激情的擁抱和親吻中,他們深刻感受到對彼此永世不悔的愛戀和癡情。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4-23 10:16:26

尾聲   

  整整三個月後,古立恆才徹底恢復,並快樂地迎娶他心愛的人。

  在這三個月裡,勞伯將他總管兼長輩的功能發揮到了極致。

  首先,他請來上海最有名的媒人,由提親、訂婚約到婚期都由媒人出馬,穿梭於上海和青浦之間。並如他承諾的那樣,古立恆認真地按繁複六禮辦事;納采、問名、納吉、納徵、請期及迎親,每一道都不馬虎,做得一絲不苟,還不忘關照所有鄉里。

  這些排場給足了韓風面子,也滿足了青浦鄉親們的虛榮心,可謂「鳳鳴鸞合,皆大歡喜」。

  婚禮前唯一不高興的是兩位准新人。按照禮法,漪蓮被總管強迫送回家,等待花轎迎娶。幸好只短短三天,不然光看古立恆的怒目和漪蓮幽怨的眼神,勞伯恐怕還有得受呢!

  為了隆重熱鬧的婚宴,「悅園」第一次打開大門迎接四方朋友、八方來客,古立恆背負多年的惡名終於放下。

  花園大廳裡,賓客散盡;雙囍燭台上,燭火輕舞。

  溫馨華麗的新房內,苦盡甘來的新人緊緊相擁。

  「漪漪,現在我們終於不用擔心被強迫分開了。」激情歡愛後,古立恆抱著他的新娘感慨地說。「我愛妳,沒有妳的日子就像地獄!」

  漪蓮用同樣的力量回抱著他。「我也愛你,直到生命結束的那一刻。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就什麼都不怕。」

  他將她抱得更緊。「我會永遠在妳身邊,我會陪妳玩、陪妳笑、陪妳到老……我要帶妳去見我爹娘和小弟,他們一定會喜歡妳。」說到這裡,他的聲音顫抖。

  漪蓮愛撫著他,深情地說:「我一定會喜歡他們,我願意跟你到任何地方。」

  「是的,從今往後,我們就是一個整體。永遠不分開。」

  「可是我覺得很對不起鳳生哥哥,今天爹爹、娘親都來了,而且他們也接納你了,只有鳳生哥哥沒有來,他一定還不能原諒我。」

  「對鳳生,我也覺得有一點罪惡感。」他親吻她噘起的嘴。「可是只有這件事我不向罪惡感屈服,無論是誰或是什麼理由,我都不可能讓出妳,我只能用來生所有的財富地位補償他。」

  「你說得沒錯,愛情是無法轉讓的。」漪蓮被他的吻迷惑。「算了,不想了,今天是我們最快樂的日子,你還得繼續教我……」

  「沒錯,妳是個聰明的好學生。」

  「那你看看我學得怎樣--」漪蓮笑著翻到他身上,用她熾熱的小嘴再次點燃激情的火焰,讓她的老師見識她的學習能力有多強。

  新房傳出歡樂的笑聲,屋外數百個紅燈籠與天上明月交相輝映,照亮「冥府」每一處奇木異石、名花靈草,也將刻著「漪園」兩字的石碑和修竹蓊鬱的美景,映照得如仙境般清艷迷人。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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