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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priest -【大戰拖延症】《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10:28     標題: priest -【大戰拖延症】《全文完》

大戰拖延症 作者:priest

內容簡介】:

  資深拖延症患者葉子璐,一直在這個「忠實的好朋友」的糾纏、折磨和慰藉下湊合活著。

  直到床頭的舊布熊被一個車禍中撞成植物人的倒霉漢子附體,而那以後,霉運就好像傳染病一樣,開始悠悠地飄在葉子璐的頭頂上,終於,湊合活著也活不下去了。

  腫麼辦呢……戰拖吧少女!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10:47

第一章:姑娘何許人也

  葉子璐睡前不小心打碎了床頭櫃上的一個玻璃鏡框。

  這個重度拖延症患者只是嘆了口氣,隨便用拖鞋把碎片撥了撥,湊成一堆,對自己說明天早晨起來再打掃,就把床頭的小熊擺在了鏡框的位置,躺在床上就著床頭燈,盯著掉出來的相片出了會神。

  那是她中學畢業的時候和同學的合影,那時候她還是傻乎乎的二貨柴禾妞一隻,穿著那身要時刻把手插在兜裡,以防褲子掉下去的大碼校服,露出額頭上俏皮的三顆青春美麗嘎巴痘,對著鏡頭笑得見牙不見眼。

  即使是水仙花,看著這玩意也激不起什麼自戀的情緒,葉子璐打了個滾,閉眼睡覺。

  結果她就夢見了高中時候的事。

  信德高中是龍城最好的中學,市重點,龍城十二個市區的初中生及其家長們每年中考時仰望的終極目標,每年都有無數小崽子們玩命地削著自己的腦袋,期望把自己變成一個“尖子生”,透過人山人海殺出一條能進信德中學的血路。

  穿著信德的校服,在學校門口買煎餅,老闆娘能多抹一刷子醬。

  想當年葉子璐也是輝煌過的人,在信德三年,大考小考全算上,進過一次年級前三名,多次在年紀前二十名內徘徊,班級一姐的位置除了個別情況之外,很少有人能撼動,高三第一次模擬考試更是了不起,直接考進了全市前十,被樓下高二班特意請去做勵志演講,當時她媽已經拿著清華的學校宣傳資料給她挑專業了。

  不過剩下的最後一哆嗦——高考的時候,她不幸掉鏈子了。

  最後上了一個……嗯,怎麼說呢,好歹算個一本吧,錄取分數線勉強過重點線,不過說出來,非本地人民群眾都沒聽說過的大學。

  當然啦,雖然母校沒混上國家“985”,但好歹也抓住了“211”的尾巴,也是有不少人羨慕嫉妒恨的,但人和人目標不一樣,這個結果對於葉子璐來說,就像一盆涼水,在她毫無心理準備的時候,哐噹一下給扣在腦袋上了,當時整個人都給砸二百五了。

  也許就是從那以後,葉子璐開始慢慢變成了一個真正的二百五。

  在信德高中的三年,逢年過節走親訪友的時候,她的期末成績單都是各種親友們扎堆討論的焦點問題,無外乎“這孩子就是清華北大的料子嘛”“就算不上清華北大,全國前五也跑不了的”“瞧瞧人家這孩子怎麼養的”“也沒見怎麼特別刻苦,一定是天生聰明嘛”。

  於是還是咱老祖宗聰明,發明了那麼個詞,叫“捧殺”。

  唉,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雨。

  從高三到現在,六七年的時間過去了,葉子璐已經從親朋聚會上被挑出來表彰的“溫拿”,徹底淪為了被拎起來批判的“盧瑟”。

  而那些少數對她依然抱有希望、準備看著她在大學奮起,然後在考研戰場上一血前恥的人,也都在前年失望了。

  葉子璐完美地充當了分母的角色,考了個狗屁也不是的分數,距離複試分數線有十萬八千里的距離,歡歡喜喜地抱著她最高文憑本科學位證和畢業證,加入了一畢業就失業的大軍。

  葉子璐大學四年,沒拿過一份獎學金,沒拿過一份除了每個參加的人都有的“優秀志願者”證書之外的獎狀,她貫徹著“一天學習十八個小時,一學期學習一個星期”的光榮傳統,仗著大學考試水份大,每每混一個擦邊分數,低空飛過。

  成績單上滿目瘡痍。

  在截止日期前一宿通宵趕論文什麼的是家常便飯,連當年考研繳費都差點因為一拖再拖而錯過日期。

  無數次在最後一秒鐘趕上火車,無數次面試現場一路狂奔著趕去。

  她就好像個無事忙一樣,整天都覺得自己像死狗一樣的累,可是細想起來……也沒幹什麼事嘛。

  大把的時間就在無所事事地發呆,鼓搗一些用不著的東西,刷論壇或者看網絡小說裡度過了。

  這些東西構成了她蒼白的青春。

  在信德的時候,葉子璐以為自己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成為某一個領域的專家,賺大錢之類,她一直忐忑地期待著老天給她的大獎,可是現在她把禮盒拆開了,發現裡面還是一個盒子,拆了一層又一層之後,葉子璐終於明白,老天什麼也沒給她。

  她沒有成為三次元的專家,甚至連二次元的“磚家”都沒有,她沒有甩開大臉讓人拍的勇氣,也沒能賺大錢——畢業在家待了半年以後,她成為家離家不遠處的一家小私企的行政專員。

  在龍城這種一線城市裡,每個月拿三千塊錢,花兩千塊錢在郊區租了間一室一廳,想要以此獨立……可惜還是沒獨立成。

  那點工資不夠同事紅白喜事應酬的,存款更都是浮雲,幾乎每月都要父母給貼個幾百塊到幾千不等的零花錢。

  換句話,她是時下流行、並且被人不屑地稱為“啃老一族”的年輕人。

  半夜醒來,葉子璐翻身起床,被一個別人崇拜地叫著她“葉子姐”,拿著試卷問她問題的夢給弄失眠了,抱著被子在床上發呆,看著地上一堆碎渣,她心裡想:“掃了吧?”

  然而下一秒又覺得自己有神經病,哪有大半夜不好好睡覺打掃衛生的?

  於是她抱起自己的腿,蜷縮成一個球,把床頭的手機翻出來,找出存儲的短信,翻到最近的一條。

  “我一直覺得像你這麼聰明的女孩,應該明白我的意思,等著你自己說分手,可是拖了整整兩個月,你也像是沒事人一樣,於是我就明白,在你心裡,我壓根不算什麼,我看我們不如各自走各自的路吧,葉子,祝你幸福。”

  這條短信太長,分了兩頁才說清楚,葉子璐翻來覆去地看,通訊錄裡顯示短信來源是個未知號碼——因為她已經把這傢伙從通訊錄裡刪除了。

  這個決定做得倒快。

  她面無表情地擺弄著手機,自己也說不清心裡是個什麼滋味,然後又習慣性地刷上了手機網頁,在微博上逛了一圈,人人網上晃了一圈,豆瓣上轉了轉,又把常去的論壇刷了兩遍——已經凌晨三點了,除了時差黨,大家都睡了,連網上都不熱鬧。

  她做完這些毫無意義的事,就好像完成了個什麼儀式一樣,再一次躺回了被子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難過。

  並不是為了和前男友分手難過——她早知道對方對她沒感情了,再二百五的女人也知道別人喜不喜歡她,等著她先提出分手已經算發揚風格了。

  她也不是故意耽誤人家……只是習慣性地一拖再拖。

  葉子璐難過,是因為突然覺得自己一事無成。

  只有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會回想自己怎麼會變成這麼一個平庸的人,沒有夢想,沒有方向,沒有未來。

  日復一日都那麼重複地過著,談不上有事業,交際圈子極狹小,二十多歲的大姑娘了,還經常被人指責不會做人、不會說話。

  剛被男朋友甩了,現在前途一片慘淡。

  “我的人生不應該這麼下去。”她想,用被子角抹去眼淚,“明天我要開始做一個不一樣的人,明天開始!”

  她在這樣奮發圖強的心情裡終於昏昏沉沉地睡去了,可是庸人常立志,床頭櫃下面一堆碎片還靜靜地在那裡躺著。

  葉子璐,二十四歲,普通城市居民,獨生女,非富二代也非窮二代。

  中等身材,五官擺放正常,說不上好看,一般情況下好歹拾掇一下,也不會影響城市精神文明建設。

  收入偏低,屬性宅,愛好上網。

  特長:頭髮。

  成就:無。

  而顏珂,他是個通常意義上的精英男,早在還念大學的時候,就從自己老爸那裡弄了點錢,開了一家小廣告公司,結果沒想到一來二去,還真在業內混出了點名堂,這些年他們“新豐廣告公司”接了好多大公司的合作,甚至經手捧紅了幾個小模特。

  他收入不菲,青年才俊,形象不錯,家世良好,以及……不可避免地人無完人,有些變態。

  平時喜歡吹毛求疵,嘴賤舌毒,兼脾氣暴躁,愛臭顯擺和沒事窮講究,並以傷害別人的自尊為樂。

  真是人如其名。

  這天顏珂趕著應酬,臨出門之前,給公司馬上要出的新廣告女主角把關,這是個剛入行沒多長時間的小歌手,出了一兩張專輯,唱功談不上,好歹不跑調,所以沒唱出什麼名堂,所幸形象不錯,頗有時下受歡迎的“清純少女風”,於是娛樂公司有意讓她通過廣告多上上鏡。

  顏珂挑剔地看著這個兩眼水汪汪,腦門上寫著“我很清純”的小歌手,一邊披上助理給拿來的外衣,一邊不高不低地說:“這是誰給梳的埃及艷後頭?嫌她那大餅臉還不夠平是不是?哦對了,還有您那粉底,哪個地攤買的破玩意?一笑就往下掉粉,跟鮮肉月餅似的,怕嚇不死觀眾是吧?”

  小明星和公司的形象設計一起臉色由青轉綠。

  顏珂意猶未盡:“那衣服……哎喲,我都不忍心說什麼,那誰,梁驍?梁驍人呢?”

  梁驍在一邊翻了個白眼,感覺自己那邊新產品的廣告壓根不應該交給這貨。

  “你看,你給的廣告費不夠吧,我跟你說啊梁驍,大家熟人一場,打折是打折,訂金什麼的也快點到位,幹什麼啊這是,看我們化妝師小氣的,都捨不得那點眼影粉底了——哎那誰,我說你就給人家姑娘畫道溝能怎麼的,真不費什麼,快別讓她擠了,再給擠個心肺畸形什麼的,算不算工傷啊您這個?”

  梁總抬頭看天,低頭看地,避開小明星那一臉泫然欲泣的表情。

  “行了我有事走了,看不下去了,明天讓她洗乾淨了上我那去——那誰,老梁你自便。”顏珂一臉慘不忍睹地搖搖頭,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助理趕緊點頭哈腰地向梁總表達歉意,飛快地追了上去。

  梁驍沉默良久,怎麼也想不出來該怎麼評價顏珂其人,憋了半天,終於暴躁地吐出了三個字:“他媽的!”

  也許是梁總怨念感動……啊呸,驚動了上蒼,這天晚上就成了顏珂的受難日。

  他正在車子後座上閉目養神,迷迷糊糊地快要睡著了,結果突然身體猛地往前傾去,還沒清醒過來,就一陣劇痛……然後徹底不用清醒了。

  第二天龍城早報娛樂版頭條——《XX街轎車司機酒駕引發連環車禍,新豐掌門人顏珂重傷昏迷生死未卜》。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11:00

第二章:熊成精了

  顏珂慢慢恢復意識的時候,就驚悚地發現感覺不到自己的四肢了。

  難道是沒有英年早逝成,但是從此缺胳膊短腿了?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就驚悚了——他是被一隻手拍醒的。

  迷迷糊糊中,一陣手機鬧鈴的聲音在旁邊連震動再炸毛地響了起來,然後一個爪子摸啊摸啊摸,就摸到了他的腦袋上,還使勁往下一按!

  那一瞬間,顏珂睜大了眼睛,想要看看哪個醫院的缺德護士這麼膽大包天,竟然把傷病員的腦袋當鬧鈴按。

  然後他就看到了一個巨大的手機——字面意思,不是十五年前風靡大街小巷、那種礦泉水瓶子一樣的大哥大,而是一個……足足有他半個身體那麼大的手機!

  顏珂的目光直了一下,然後木然地慢慢往上移動,看見了按在他腦袋上的那隻手。

  雖然說不上多好看,但是也能看出來是一隻女人的手,然而它卻能輕而易舉地包住他的整個頭,遮蓋他頭頂一片小小的天空。

  尼……瑪……

  這是徘徊在顏傷員腦子裡不肯離去的兩個大字。

  手機的鬧鈴越來越響,對於此時的顏珂來說幾乎是地動山搖了,手的主人終於罵罵咧咧地摸準了手機的位置,利索地把鈴聲按掉,翻了個身繼續睡。

  從這個角度,顏珂看清了這個“女巨人”。

  目測她腦袋的直徑絕對有一米以上,呼吸吹過來的就像三級風,頂著一頭在枕頭上蹭得雜草一樣的毛,大半張臉埋在枕頭上,悶頭大睡。

  太傷眼了!顏珂心裡痛苦地想,即使是女巨人,這也太傷眼了!

  他想默默地扭過頭去,這才發現,自己渾身上下,連一個手指頭都移動不了。

  “我被綁架了。”顏珂絕望總結了一下自己目前的狀況,“被一個巨人國的女人!”

  當然,從邏輯以及常識上推斷,顏珂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很快聯繫前因後果,得出了另外一個看起來接近科學的結論——他被車禍撞壞了腦子,所以產生了可怕的幻覺。

  “巨人”在床上磨蹭了五分鐘,等到了另外一個鬧鈴,按掉繼續睡。

  顏珂在一邊默默地數著,發現五分鐘一個的鬧鈴被足足按掉了六個之後,“巨人”這才拖拖拉拉、目光呆滯地從床上坐起來,臉上帶著一種迷茫的掙扎,然後身體在半空中晃了晃,眼看就要一頭倒下再睡一覺……

  在一邊看著疑似腦子撞出了問題的傷患都忍不住說話了。

  顏珂說:“如果你也要上班的話,我覺得現在應該快遲到了。”

  葉子璐感覺自己還沒睡醒,因為就在她搖搖晃晃地想要倒回去再眯下一個五分鐘的時候,她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在房間裡響起來,內容非常應景——說她快遲到了。

  葉子璐那堪比大腿一般粗壯的神經沒跟上趟,以至於她呆了兩秒鐘之後,下意識地反問:“嗯,幾點了?”

  顏珂覺得這個幻覺夠真實的,還挺有意思,於是非常好心地掃了一眼自己旁邊的鬧鐘,告訴她說:“八點半了。”

  “哦。”葉子璐坐在床邊,打著哈欠用光裸的腳丫在地上趟著找鞋,然而她的哈欠打到一半,突然頓住了,目光突然變得清醒無比,“嘎啦嘎啦”地扭過頭去,目瞪口呆地盯著她床頭上擺的那隻醜兮兮的歪耳朵小布熊。

  她她她竟然聽見了那玩意說話了!不光說話,還會看表?!

  葉子璐覺得自己在小布熊塑料做的眼睛裡看到了某種類似活物的光!

  媽咧!

  葉子璐顫顫巍巍地問:“是……是你在說話?”

  顏珂:“不然呢?”

  他看著女巨人整個激靈了一下,臉上冒出了一個如同見鬼表情,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這幻覺也太細節化了,這女的那表情跟個真人似的。

  然後一聲氣衝雲霄的慘叫直接穿透了顏珂脆弱的耳膜——葉子璐這一哆嗦不要緊,一光著的腳丫子正好踩在了昨天晚上沒打掃的玻璃碎片上,頓時血流成河,險些成仁。

  這聲慘烈的尖叫驚動了住在另一個臥室裡的室友王勞拉,勞拉小姐正在上睫毛膏,手一哆嗦,差點戳進眼睛裡,急忙跑過來露出個頭:“怎麼了?怎麼了?”

  葉子璐抱著一隻流血的腳丫子翻滾在床上,痛苦地說:“熊、熊成精了……”

  王勞拉茫然,沒能領會精神。

  “媽呀,我的腳!”葉子璐說到了重點。

  勞拉小姐的目光這才落到了她那隻壯烈的腳丫上,早晨本來血壓就沒上來,面對如此淋漓的現實,她倒抽一口涼氣,頓時有點暈血,在墻上撐了一把,小臉煞白地問:“你你你沒事吧?用用用……用不用我給你打120?”

  葉子璐對她露出一個扭曲的笑容:“我被人用分筋錯骨手挑斷了腳筋……勞拉,我要是武功全廢,你會拋棄我麼?”

  “你就算練成了葵花寶典我也想把你扔出去!”王勞拉發現了地上的罪魁禍首,火速拿來掃帚把碎片給掃了。

  葉子璐還在後面囑咐她:“找東西把碎片纏起來再扔,網上有人說了,別讓撿垃圾的無產階級兄弟們割破了手!”

  王勞拉說:“你別把無產階級兄弟的智商都拉到跟你一樣的水平線上。”

  趁著室友去倒垃圾的機會,葉子璐這才從“重傷”中緩過神來,她的臉色沉下來,用帶著殺氣和眼屎的眼睛掃了一眼床頭的歪耳朵布熊,壓低聲音質問:“呔,你是何方妖孽!”

  顏珂正在風中凌亂著。

  他在見到王勞拉的一剎那,就覺得這個女人有點眼熟,從一片兵荒馬亂的記憶裡仔細找了找,他終於想起來,這個姑娘是梁驍他們公司的一個員工,曾經到廣告公司送過合同!

  他就知道,有什麼事情……真不對勁了。

  幻覺?憑空幻覺出一個認識的人?好吧,就算是幻到認識的人,那起碼也應該來個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好歹也得是夢中情人親朋好友什麼的,也不能是個只見過一兩面,差點沒印象的路人甲吧?

  除非是我對她一見鍾情從此開始暗戀……我暗戀她麼?顏珂拷問著自己的內心。

  可是天地良心,真沒有啊!

  顏珂回過神來,艱難地對葉子璐說:“能麻煩你……給我找個鏡子來麼?”

  葉子璐打開床頭櫃上的隱形眼鏡盒,裡面帶了個丁點大的小鏡子,不過照此時的顏珂是足夠了。

  她發現自己竟然沒覺得有多害怕,反而很有些激動——那小熊還是她當年上高中的時候買的,已經在她床頭櫃上定居了好多年了,上面落了一層灰。

  大概葉子璐認定了,就衝這個東西的慫樣,哪怕真修煉成精,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顏珂一眼看見鏡子裡自己的尊容,就差點一口氣沒上來。

  一隻熊?還是一隻那麼醜、那麼髒、看起來那麼廉價的小布熊?眼睛一隻大一隻小也就算了,連耳朵都是歪的……

  巨大的震驚讓顏珂有一瞬間,成功地操控了小熊充滿黑心棉的身體,竟然完成了一個向後倒去的動作,直挺挺地摔在了葉子璐的床頭櫃上,圓潤的後背還滾了幾下。

  這時王勞拉回來了,帶著不知道從哪弄來的創可貼和濕巾,葉子璐立刻閉嘴,裝作什麼也沒發生過。

  “這可怎麼辦?”王勞拉舉著她找來的急救用品,卻束手無策地問,“我看你還是先趕緊給你老闆打個電話請假吧——你覺得創可貼行麼?要不然還是去醫院吧?”

  大概是沒睡醒,葉子璐保持著某種接近鎮定的茫然,她呲牙咧嘴地把腳上的玻璃碎片清理乾淨,然後單腿穿上拖鞋:“扶我一把——電話我一會再打。”

  王勞拉歪歪扭扭地架住她的胳膊,幫著她一蹦一跳地衝向衛生間衝腳,一邊順口數落:“別一會了!馬上就打,萬一您老人家遲到時間再打電話,你讓人老闆怎麼想?他肯定覺得這姑娘是早晨起晚了,乾脆不來了,有沒有點組織紀律?”

  葉子璐“嗯嗯”地答應著,依然沒有行動。

  王勞拉看著葉子璐的腳折騰了一會就不流血了,又貼好了創可貼,這才急急忙忙地穿上外套:“真沒事,那我可走了啊,上班要遲到了。”

  葉子璐像個招財貓似的,攥著拳頭衝她揮手:“拜拜。”

  王勞拉都換上了高跟鞋,又大步流星地走回來,拎起葉子璐的手機塞到她手裡:“對了,忘了這碼事了,快給你老闆打電話,我監督!”

  “不著急,還沒到……”

  “別廢話,快打!”王勞拉橫眉立目,一起住了大半年,她實在知道自己這室友是個什麼玩意,屁大的事都能拖個十天半月。

  葉子璐縮了縮脖子,當著她的面把電話撥通請完假,王勞拉這才放心地飛奔去上班了。

  做完這一切,葉子璐把手機丟到一邊,盤起退坐在床上,一臉正色地面對著那隻床頭櫃上“成精”的小布熊。

  “作為你的主人,”她語重心長地說,“歪歪同志,我認為你在我不知道的情況下,吸收日月精華,以至於偷偷摸摸地修煉成精是不對的!萬一哪天要渡劫,哐噹一下,來個天雷把我們這個樓劈了怎麼辦?那麼多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你負責?我說你也積點德好不好?睜眼第一句話就把你主人我弄成了個瘸子!這月全勤又泡湯了。”

  顏珂心裡的苦逼簡直一言難盡。

  “說說你是怎麼回事?”無所事事的葉子璐同學開始她的發散式思維,“既然成精了,你能穿墻麼?會飛麼?點石成金?好歹也變個帥哥來看看吧?”

  “……你能把眼屎擦擦麼?”顏珂終於忍不住說了出來,感覺好像吐出了喉嚨裡卡著的那根鯁。

  “……”葉子璐沉默了一會,抬手揉了揉眼睛,然後一本正經地威脅說,“歪歪同志,再用那種欠拍的口氣說話,我就把你的毛都給烤了,把你衣服扒了,讓你光著屁股吊在窗戶外面供各路仙魔參觀。”

  顏珂本來還想要求她把臉洗了,但聽了這話,他決定形勢比人強,偶爾還是可以變通一下的——於是他移開了目光,看著泛黃的天花板,滄桑地說:“我是個人。”

  葉子璐驚,腦子裡開始腦補各種神話傳說——白娘子與許仙,織女和牛郎,七仙女和董永……那不都是神魔仙妖的,談戀愛談得一時腦殘了,就開始幻想自己是個人了麼?她覺得歪歪這隻呆毛布熊精想得有點多,它都還沒練出那身美女或者帥哥胚子呢。

  “我真是個人。”顏珂看著她嘴角冒出的猥瑣的笑容,無力地說,“我昨天晚上出了車禍,一醒來就發現到了這裡,還不知道怎麼回事。”

  葉子璐眯著眼睛打量著他寄居的小熊。

  “真的,我叫顏珂,身份證號是XXXXXXXXX,家住龍城二環內水源小區,不信你去查,我沒事騙你幹嘛?”

  說得有鼻子有眼的,葉子璐想了想,拎過小床桌上,打開筆記本電腦,搜索起顏珂的名字。

  關於車禍的新聞就跳出來了。

  “哇!”葉子璐發出一聲感嘆。

  切,還以為是個修仙故事,原來是俗到爆的離魂啊!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11:14

第三章:放我出去!

  葉子璐看完了新聞、感嘆了一聲以後……就沒有以後了。

  她淡定地關了網頁,開始自顧自地上起網來,登企鵝,圍觀了一會別人在聊什麼,發現話題不大感興趣,就一句話也沒插關上窗口,接著瀏覽起自己收藏的小說的更新。

  顏珂發現自己就這樣被遺忘了,於是認定了這女的腦子一定有些問題。

  正常人難道不應該稍微大驚小怪一下麼?就算她是個淡定帝不大驚小怪,難道不應該思索一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麼?就算她也不是學術帝,那正常人難道不應該對這種怪力亂神的現象表現出一點不知所措麼?

  最重要的是,一個陌生男人莫名其妙地進了她一個姑娘的臥室,正常人難道不應該把他審問清楚後,把這隻該死的小熊扔出去麼?

  難道她毫不介意,自己房間裡的這雙陌生男人的眼睛,正看著她穿著睡衣、牙也不刷,臉也不洗地上網麼?!

  就算她不介意,男人的狗眼也很介意啊!

  終於,二十分鐘以後,顏珂沒有發現任何葉子璐想搭理他的跡象,就忍無可忍了。

  然而鑒於自己人在矮檐下,顏珂畢竟還是識時務的,他在心裡默默叮囑了自己三遍“要冷靜”,逼著自己使用了最溫和最無害的口氣,對葉子璐開口說:“不好意思,姑娘,我能知道你叫什麼麼?”

  葉子璐的目光沒從電腦上移開,隨口說:“葉子璐。”

  多清純的一個名字,散發著某種文藝青年的氣質——怎麼就安在這麼個女二逼的腦袋上?

  “哦……葉小姐。”顏珂絞盡腦汁地想把話題繼續下去,“我想問一下,我現在還在龍城,對吧?”

  “嗯。”葉子璐終於施捨了他一個眼神,想了想覺得他也怪可憐的,就把這裡的地址報給了他,問,“你要找你以前的親友接你回去麼?”

  顏珂沉默著思考這個提議的可能性。

  葉子璐小姐下一刻就冷靜地用言語打破了他的幻想:“沒用,他們不會相信的。”

  顏珂:“……”

  過了一會,他沮喪地說:“我要出去。”

  “嗯。”葉子璐點點頭,表示贊同。

  顏珂想要皺皺眉,可是他發現這個簡單的動作並沒有那麼容易——毛絨玩具的身體是如此不靈活:“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葉小姐,我需要你的幫助,我們要先想個辦法。”

  “好啊,”葉子璐關掉一篇小說,順著收藏夾的順序又打開了另外一篇,“等你想好了告訴我一聲。”

  顏珂:“……”

  這女的一定不正常!

  “姑娘,”顏珂換了一個親切一點的稱呼,試圖說服她和自己一起努力,“你看,我是個男的,以前也不認識你,雖然我現在在一隻……好吧,這挺匪夷所思的,但是你不覺得一個陌生人在家裡瞅著你,這很讓人沒有安全感麼?”

  葉子璐迷茫地用她那雙沒來得及戴眼鏡的近視眼看了“小熊顏珂”一眼,思考了一會,緩慢地點了點頭:“有道理。”

  顏珂鬆了口氣:“所以……”

  “所以我一會把你放到客廳裡。”葉子璐想出了一個解決辦法,還囑咐說,“哎對了,我有個室友,膽子不大,晚上她下班回來,你可別突然說話嚇著她。”

  顏珂真想給她跪了。

  ……可惜沒長膝蓋。

  又相對無話地憋了十分鐘,顏先生終於忍無可忍了,他深吸一口氣咆哮了出來:“放我出去!”

  葉子璐被他突如其來的爆發嚇得手一哆嗦,鼠標不知道點到了哪,筆記本屏幕上瞬間彈出一個“老婆不在家時玩的遊戲”,乒乒乓乓響個不停。

  顏珂又叫喚:“放我出去!”

  葉子璐轉過頭,陰郁地盯著床頭的小熊。

  可惜她的目光裡沒有王八之氣,別說殺人,連殺隻歪耳朵布熊都十分艱難,顏珂頂著她幽幽的目光,毫無壓力地繼續嚷嚷:“快——放——我——出……呃……”

  一張沒有洗過,微微泛著油光,掛著兩個煙燻出來一樣的黑眼圈的臉突然在他面前放大,葉子璐咬牙切齒地說:“冤有頭,債有主,又不是我把你關進去的!”

  “我知道,姑娘你發發善心,求求你想個辦法把我弄出來啊。”顏珂立刻從善如流地讓自己的口氣軟下來。

  “你一看就是個心地善良的姑娘。”一般長得不怎麼樣的女的也就剩心地善良這一條優點了,你不會連這也沒有吧?

  “我知道你肯定特別樂於助人、肯定特別富有同情心!”瞧您這造型就比雷鋒少一個“鋒”字,麻煩您像偉人靠攏一下啊!

  “想個辦法放我出去吧,一個大男人怎麼能呆在一隻笨熊的身體裡,樹在個女孩子床頭呢?太不像話了吧!”除了“女孩子”三個字,這句話其他都是真心的。

  葉子璐被他煩得不行,盤腿坐在床上,手肘撐在床桌上盯著他看了一會,然後把小熊拿過來:“這娃娃後面有一個拉鎖,可以拆開,我試試拆開能不能把你放出來。”

  她還沒來得及往下拽,顏珂的慘叫聲就響了起來:“不!不!壯士,別!”

  葉壯士:“又怎麼了?”

  顏珂顫顫巍巍地說:“我我我有種馬上要皮開肉綻、被你開膛破肚的感覺,麻煩您悠著點,上演十大酷刑之前也先來個三堂會審啊。”

  葉子璐只好把小熊放回原位,煞有介事地評估說:“明白了,我看你是俯身在這上面了,用物理方法是弄不下來了。”

  顏珂:“……你要往我身上潑硫酸麼?雖然我看起來是一隻狗熊,可本質還是個人,保留人權的。”

  葉子璐決定求助搜索引擎,她在谷歌上打出“靈魂附在物體上怎麼辦”,首先跳出來的是一堆奇幻小說,然後各種怎麼降服厲鬼、怎麼招魂怎麼驅鬼的不靠譜介紹。

  她口無遮攔地問:“哎,我說,你死了沒?”

  顏珂心裡的凄涼泛濫如海:“不知道啊。”

  葉子璐:“臥槽!行不行啊大哥,你是死是活給個準主意啊!”

  “……”顏珂沉默了一會,“你一個大姑娘怎麼能隨口說髒話?”

  葉子璐翻了他一眼,表示不跟不知自己死活的人一般見識,她飛快地翻著網頁,然後突然翻到了一個網友關於“離魂應該怎麼辦”的回答,說是給念《地藏經》試試。

  “要不然試試?”葉子璐開始在線查找《地藏經》原文,又問顏珂,“你信佛麼?”

  顏珂說:“沒大研究過……”

  “哦,那就是不信。”葉子璐抓抓頭髮,“嘶”了一聲,“那怎麼辦,我可告訴你,我也不信來著,你說就咱倆這樣的,無事不登三寶殿,遇到事才去拜,連果籃都不記得拎一個,佛祖管不管?”

  顏珂情緒低落地說:“佛祖管不管我不知道,反正要是我,肯定得把你打出去。”

  “找著了,”葉子璐說,“我給你念念哈,權當死馬當成活馬醫。”

  顏死馬:“……”

  這丫頭到底會不會說人話?

  葉子璐清了清嗓子,對著屏幕上的經文開始念:“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在……在……在什麼利天,哎喲,這字不認識啊!”

  顏珂頓覺前途一片慘淡。

  葉子璐把鼠標往下拖,掃來掃去,無辜地轉過頭來對他說:“一大篇,好多字不認得,怪不得想出個家都得要求研究生學歷呢,這怎麼辦?”

  顏珂木木地說:“網上有念經的音頻。”

  “有道理。”葉子璐摸摸他的熊腦袋,“腦袋大就是聰明。”

  五分鐘以後,筆記本電腦裡開始循環播放佛經,顏珂緊張地感受著自己身體的變化,葉子璐卻怡然自得地開了其他的爬論壇裡的樓,放眼一望,各種“婆媳鬥”“鬥小三”鬥叔鬥姨鬥丈母娘……

  顏珂怒:“這還放著佛經呢,你能心誠一點麼?”

  葉子璐理所當然地說:“又不是我的魂掉出來了,你自己心誠一點就得了。”

  顏珂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冷靜——他還是頭一次見到這麼“奇特”得讓人蛋疼的女人。

  聽著朗朗的佛經,顏珂心裡慢慢安靜了下來,可惜靈魂依然和這隻小布熊配套得不行,沒有一點打算飛回去的意思。

  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顏珂依然有種自己在做夢的感覺,可是這個夢也太真實了。

  如果世界上真有靈魂,而他的靈魂在這裡,那麼他的身體會怎麼樣?昏迷?變成了植物人?還是……他們認為他已經死了?

  雖然說顏珂多少借了一些父輩的庇蔭,可是自認為,大部分的成就都是他多年努力得到的,像他這個年紀的人,每天想的都是怎麼樣讓自己更成功一點,而不是有一天會死。

  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輝煌,怎麼能就這麼死了呢?

  還有只有他一個獨生子的父母……這讓他們老了怎麼辦呢?

  老年喪子,再牛逼的人也得落個晚景凄涼,早知道這樣,老兩口還不如當年就沒把他生下來呢。

  他從前覺得自己天不怕地不怕,此時卻突然畏懼起來——他還有那麼好的人生,還有那麼多的親人和朋友,還有那麼多沒做完的事,還沒有結婚……甚至他在後悔,為什麼沒有多騰出點時間來陪陪父母。

  如果以後就陪不到了,那可怎麼辦?

  顏珂突然喉頭髮緊,他想求葉子璐幫他在網上搜索一下關於“顏珂”的信息,哪怕只是本城新聞裡的只言片語:“葉……”

  可是他一抬頭,發現葉姑娘已經在佛光普照下,鑽回被子裡睡回籠覺了。

  顏珂:“……”

  他也想罵“臥槽”了。這姑娘是真的忘了他還在旁邊,還是壓根不在乎?

  世界上怎麼有這麼想得開的人!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11:27

第四章:榜樣

  意外受傷,本月全勤沒了——這對於一般人來說,顯然都不是什麼好事,但葉子璐就沒受什麼影響,她就好像小學生似的,早晨起床發現自己生病了,頓時樂不可支,催促著爸媽給老師打電話請假,有種“白來一天假期”的心理。

  她心安理得地開著電腦,在一片循環播放的波光普照下睡了個四腳朝天。

  等葉子璐回籠覺醒過來以後,已經是中午了,小布熊正直勾勾地蹲在床頭盯著她。

  葉子璐抬手在他面前揮了揮:“回去了麼?”

  顏珂:“沒有。”

  葉子璐:“那怎麼辦呢?”

  顏珂坐在這個狹小而采光不好的臥室裡,以半身不遂的坐姿思考了一整個上午的人生,此時反而冷靜了下來:“其實……我有個不情之請。”

  這四個字讓葉子璐的腦袋像蒸熟了的發麵饅頭一樣,猛地膨脹了一圈——她終於意識到,自己作為這個事件中的一個圍觀群眾,好像被麻煩波及到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整天在家裡宅著,除了上班之外不大出門和人交流的緣故,葉子璐的生活一直都在一個非常狹小的圈子裡,久而久之,她就變得不那麼精通人情世故,看起來總是顯得有些冷漠。

  大概由於不善交流,對於麻煩別人幫她做事,葉子璐總有一種深深的牴觸心理,遇到什麼都喜歡自己一個人偷偷解決,解決不了就放著……反正不會死人。

  同時,當然也不喜歡別人麻煩她。

  “別人不會相信這種事發生的。”顏珂思路很清楚,他能求助的只有這個看起來不大靠譜的女人,“我求你幫一個小忙,以後會報答你的,真的。”

  顏珂雖然平時一張嘴能把人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但自己闖蕩多年,總是知道看人下碟和分場合的,這一句懇求,他把聲音壓得低低的,聽起來幾乎有點低聲下氣,配上他這一副鼻子眼睛嘴沒有一個地方不歪的小熊形象,就有點可憐了。

  葉子璐終於有點心軟:“怎麼幫?”

  顏珂說:“你的室友是我一個發小的公司的員工,我現在得先知道我那邊出了什麼事,你明天能想個辦法,讓她把我放包裡,帶到公司裡去麼?我想通過這層關係打探打探,也許能知道點事。”

  葉子璐直言不諱地說:“你打算讓王勞拉那個臭美大辣椒……在她那時裝包裡裝個你?這任務實在太光榮而艱巨了吧?”

  顏珂沉默了一會,對她的直爽很有點無言以對,最後終於有些自嘲地套了一句TVB台詞:“我現在長成這樣,大家都不想的。”

  軟磨硬泡讓葉子璐答應下來,沒想到她還真把這事給辦妥了。

  晚上王勞拉一回家,就看見客廳的小茶几上有一袋吃完了的外賣盒子,頓時氣沉丹田,大吼一聲:“葉子璐!”

  葉子璐:“臣在!”

  王勞拉指著那堆垃圾,用質問的眼神盯住她。

  葉子璐做兔斯基狀,沒骨頭似的趴在了臥室的門板上,懸著一隻受傷的腳,氣如游絲地說:“臣已年高,受沉痾宿疾之擾,恐難以服侍主公,望主公日後以社稷為重,萬不可……”

  王勞拉擺擺手,放下包鞋都沒來得及換:“得得,我怕你了,看在你今天是傷員的份上,我給你倒出去,下不為例聽見沒有!”

  葉子璐抬起睡衣袖子抹著不存在的眼淚:“嚶嚶嚶,大恩大德無以為報,他日定當結草銜環、當牛做馬……”

  王勞拉暴躁的聲音從樓道裡傳來:“你又看了什麼亂七八糟的小說了!”

  吃晚飯的時候,終於在顏珂幾次故意把她床頭櫃上的東西碰出聲音,以表達提示、威脅以及催促等等複雜情緒的時候,葉子璐才磨磨蹭蹭地跟王勞拉裝神弄鬼地說:“我看你臉色不大好啊,眼角都出紋了,今天出門是不是遇到什麼麻煩事了?”

  “最近天太乾,保濕不到位,跟麻煩事有什麼關係?”王勞拉雖然這麼說著,卻毫不遲疑地放下了筷子,隨手從褲兜裡摸出一面小鏡子來,開始對著燈光仔細地觀察自己的眼角。

  王勞拉其實本來叫王小花,後來她自己嫌名字太土,硬是給改了個洋的。她是本城某大專畢業,後來自強不息地通過考試,升了本科,然後進入了一家私企工作,成了一名都市小白領,由於非常努力,現在混得也還不錯。

  王小花……呃,不,王勞拉小姐身高一米六八,龐兒說不上多靚,關鍵是條兒順,長得腰是腰屁股是屁股,即使後來她不幸攤上了一個死宅的室友,也依然磨滅不了她熱愛逛街熱愛購物的女鬥士天性。

  平時沒有什麼其他的愛好,唯有兩樣——臭美和上進。

  葉子璐抓著她其中一個死穴,繼續裝神說:“相書上說了,眼角有魚尾紋的人容易招爛桃花……”

  “都跟你說了是保濕不到位,你才魚尾紋呢!”

  “是是,是保濕不到位,保濕不到位的時候,就容易招爛桃花,我跟你說啊勞拉,這個爛桃花的事,可大可小,有的當然拒絕一下,自己回來噁心噁心也就過去了,可要是萬一遇上個把變態、個把偏執狂、個把自戀貨以為你是欲擒故縱的呢?來個糾纏不休,你可就有麻煩了。”

  顏珂聽著她順口胡謅,突然苦中作樂地想:這丫頭要是改天混不上飯吃了,說評書倒是不錯。

  王勞拉卻臉色一正,半信半疑地看著葉子璐:“真的假的?”

  葉子璐搖頭晃腦地叼著一根一次性筷子:“信則靈,不信則不靈。”

  “跟你說正經的,別扯淡。”王勞拉想了想,放下鏡子,重新拿起筷子,在飯上碰了碰,又放下,心事重重地說,“還真讓你說中了,上回我不是跟你說過一個人……嗯就是姓宋的那個。”

  “哦哦!”葉子璐燃起了八卦之魂,“就是那土大款麼!”

  “天天晚上下班把車停我們公司門口堵人。”王勞拉靜心修過的柳葉眉一皺,“再這麼下去,我看我離報警不遠了。”

  葉子璐一拍桌子:“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他想幹嘛?下回甭躲他,上去抽丫一頓,讓他知道知道馬王爺有幾隻眼——跟你說就有這種臭男人,有幾個破錢不知道怎麼好了,家裡有一個還老在外面尋摸……”

  “哦,這倒沒有。”王勞拉說,“聽說那人單身。”

  葉子璐的咒罵聲就卡在喉嚨裡,她眨巴眨巴眼,聲音驟降八度:“嗯?單身啊……單身,哦,那這個可以有。”

  王勞拉怒了:“可以有你自己怎麼不去啊?”

  葉子璐無辜地聳聳肩:“人家又看不上我。”

  王勞拉憤怒地指著衛生間的方向說:“等你不把衣服扔在盆裡一泡泡一個禮拜,就有男人看得上你了!你自己聞聞去,都臭了!”

  葉子璐吭吭哧哧地說:“瞎說,我還每天換水呢。”

  您用不用再順便養兩條魚呢?

  顏珂在屋裡終於聽不下去了,對葉子璐其人在外面竟然好意思上女廁所這件事,表示非常不能理解——眼看著這是出口千言離題萬里,他努力地調動著自己不怎麼聽使喚的身體,再次不倒翁一樣地撲向了葉子璐放在床頭的手機,這回“碰”一聲,手機掉地上了。

  葉子璐一激靈。

  王勞拉問:“什麼東西?”

  葉子璐傻笑兩聲遮掩過去:“哦哦,沒事,估計是我床頭上的書沒放好,吃完再撿。”

  她乾咳一聲,正襟危坐地對王勞拉說:“這個吧,我倒有個破解的辦法。”

  王勞拉等著她說。

  “首先,你要除皺……”

  “滾!”

  “不不,是要保濕。”葉子璐說,“其次,還要在身上帶齊五種顏色的東西,這個叫‘五色去衰運’,是有道家學說支撐的,紅黃藍綠黑一個都不能少。”

  王勞拉皺起眉:“你的意思是,我明天得穿得跟奧運五環似的出門?”

  “當然不是,就是你隨身帶著某種湊齊了五種顏色的東西就行,比如你帶一個奧運五環的吉祥物。”

  葉子璐知道王勞拉非常有少女情懷,藏品裡斷然沒有這種大紅大綠的東西。

  果然,王勞拉想了想,搖搖頭:“我好像沒有。”

  “等著哈,我給你找找。”葉子璐一瘸一拐地走進臥室,呲牙一樂——上鉤。

  她故意翻騰了半天,才捏起顏珂,塞給王勞拉:“你看這個怎麼樣?”

  王勞拉臉上露出一個蛋疼的表情,遲遲不肯伸手接。

  “難道你想繼續被爛桃花糾纏?”

  王勞拉想了想,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於是默默接了過來。

  “記得塞包裡藏好,可千萬別讓人看見!”葉子璐囑咐。

  最後一句,不用她說王勞拉也會遵循的……

  葉子璐一想到自己就這麼把顏珂給打發了出去,就自覺自己這吃了睡、睡了吃的一天過得實在是驚心動魄,又小有成就感,於是心安理得地把整個晚上的黃金時間用在了上網刷論壇、打遊戲和看小說上。

  王勞拉倒垃圾的時候經過,看見她那一副爛泥糊不上墻的模樣,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哎,小葉子,你不是還要跟我去考公務員呢麼?忘啦?可就剩不到仨禮拜了,你買回來那書拆開了麼?”

  “明天開始看,今天太累了。”“操勞”了一天的葉子璐,眼睛壓根沒從電腦上移動下來,她好像解釋什麼似的順口說,“其實我也就陪你報的,到時候就是給人當分母去的,肯定考不上的,看也不管用。”

  王勞拉討了個沒趣,嘀咕了一句“理解不了”——是呢,誰理解得了呢?聽她這意思,壓根沒打算考上,那她還花哪門子錢報名買書呢?

  畢竟大半年的室友,交情是有,沒那麼深,王勞拉也不好怎麼教訓她,匆忙地洗了個澡,就鑽回房間裡敷面膜看書了。

  王小姐實在忙得很,不光報名了公務員考試,還報名了一個多月以後的一門外語水平考試,以及兩個多月以後的全國研究生統一考試,她是個有心計、懂得往上爬的姑娘,一直知道自己學歷不行,要趁年輕記得住,拼命給自己攢些資本,非常有計劃。

  ……當然,在葉子璐看來,她也實在有點太有計劃了,簡直要把自己弄成一個超人。

  可是有超人的心,她真有超人的本事麼?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11:39

第五章:庸人常立志

  第二天,顏珂藏在王勞拉的包裡,滿懷著一顆惴惴不安的心,跟著走了。

  葉子璐也不能因為腳上劃了個小口子,就一直不上班,請了一天假已經算是很不像話了,第二天還是要面對殘酷的現實的。

  怕自己的腳早晨行動不方便,她還特意把鬧鐘往前提了半個小時。

  小時候總覺得大人們自由得要命,總是可以隨時請假,上廁所也不用跟老師打報告,無組織無紀律,自己作為一個小蘿蔔頭,卻每天都要上學,受學校裡那群常年坐著的大屁股老太婆們的管束,簡直太不人道了,做夢都想一夜之間長大。

  直到有一天真的變成大人,才明白世界上還有“全勤”“別人的臉色”和“保住工作”這些麻煩的東西需要顧慮。

  葉子璐用她那受傷了的腳底想一想也知道,因為她一天沒去,辦公室裡那位更年期婦女今天不定又得給她什麼臉色看呢——於是頓時更不想去了。

  可人總得生活,哪怕葉子璐是個廢柴的啃老族,她也想盡量自己多動動,少啃一點——當然,這聽起來並沒有讓她顯得出息一點。

  結果鬧鈴提前半個小時響了,不但沒讓她成功地度過一個有條不紊的早晨,等她匆匆忙忙地從床上下來的時候,反而比平時還要晚十分鐘。

  十分鐘只能看半集動畫片,只有在早晨,它才顯得那麼彌足珍貴。

  對於每天追在那江湖救急的公交車後面,跑一站地才能勉強擠上去,驚險地踩著點打卡的上班族來說,那簡直就是致命的。

  葉子璐果斷決定,奢侈一把,打車!

  然後坐在小車上,看著那些摩肩接踵地叼著早飯擠公交擠地鐵的人,她不但沒有感覺到優越感,反而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厭惡裡。

  早晨總是伴隨著低血壓、低血糖等等不良身體反應,一想到上班,她就有種說不出的低落和暴躁,對自己的一天毫無期待。

  坐上出租車的那一剎那,葉子璐的自省按鈕就被按亮了:“都快考試了,昨天一天都在家裡,怎麼就沒抓緊時間看看書呢?就這麼給荒廢過去了。”

  她不就是厭倦了在私人小企業裡,幾十年如一日地給人打雜,才想給自己找一個寬廣的前途麼?

  昨天晚上王勞拉勸她看書的時候,葉子璐還以一種瀟灑極了的態度回絕了她,也許在王勞拉心裡,她瀟灑得讓人羨慕:典型B型人格【注1】,家境雖然稱不上優越,但顯然也比外地姑娘王勞拉強了,吃飽昏天黑,每天的生活簡單而自在。

  可是每天早晨她一個人插著耳機坐在車上,看著城市的樓房和街道一個一個地往後退,心裡都會很難過——好像有人在她身上放了一把火似的,誰也看不出來,這個看起來像是在發呆似的姑娘心裡是怎麼樣的焦躁。

  龍城這麼大,可是人人都只顧上自己的昏昏欲睡。

  那是一種說不出的、介乎現實和妄想之間的焦灼感,如果非要形容的話,就好像八九歲剛剛開始對自然科學感興趣、懂得思考的小孩一樣,會鑽牛角尖地想一些“我為什麼是我”“宇宙外面是什麼”或者“死是什麼樣的,我死了怎麼辦”之類的問題時候,那種得不到答案也想不開的、天真的焦躁和矇昧的擔心。

  有時候想著想著還會哭出來。

  葉子璐已經比三個八歲都老了,所以她不會哭出來,她只會在短暫的焦灼之後,就開始漫無邊際地想一些不靠譜的事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比如想像自己一覺醒來,重新回到高中了,或者乾脆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才兩歲,還是可以走不動路,就張手要抱抱的年紀,她想入非非地計劃著穿越人生——那一定是要及早展示神童天賦,大殺四方,做一個讓全天下人都羨慕的人生贏家。

  然後有時候,想著想著,她就會發現,自己還是自己,早過了求抱抱的年紀。她會再次陷入情緒的低谷中,在一片平靜裡,心情周而復始、上躥下跳——從車窗上看見自己平靜的臉,就覺得自己好像個神經病。

  有時候她幻想得實在太過入神,不知不覺中就到公司了,她會小小地怨恨一下,為什麼這段路這麼短,還沒從在自己的世界裡意淫夠呢。然後她也只得痛苦地從幻想中轉入現實,慢吞吞打著哈欠走進辦公室,勉強自我鼓勁說——沒關係,我才二十來歲,還年輕呢,現在開始努力也不晚啊!

  她的光陰就在這種不停地和自己較勁中過去了……可是沒有人知道她在和自己較勁,也沒有人知道,她其實也有些野心,也是一個敢於夢想自己是人生贏家的人。

  別人沒有透視眼,無法看穿她那波瀾起伏豐富多彩的內心世界,在他們眼裡,她還是一個不上進、不努力、不知道著急、踹一腳往前蹭兩步、有點爛泥糊不上墻的懶孩子。

  因為她什麼也沒做過。

  少年們總是容易被小說上那些關於“靈魂”的詞句吸引,好像只有“靈魂”才是有內涵,所有“肉體”都是膚淺粗鄙的。他們每個人都自認為有一個獨一無二的靈魂,這樣中二地長大了以後,才發現自己那顆天生閃閃發光的靈魂,始終被囚禁在這一副形容可鄙的肉體裡,在日復一日的蹉跎裡慢慢變得麻木,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葉子璐肉疼地付了車錢,一邊一瘸一拐地往辦公室走,一邊在心裡盤算著這一天的工資,除去基本的生活費用之外,還夠不夠支撐她一大清早打出租這麼奢侈的行為。

  辦公室的老女人果然又是一通冷嘲熱諷——公司最近要開一個招商會,策劃文案工作不少,行政這頭需要在幾個部門之間四處協調,還經常要給人幹一些打雜的事,忙得爹都不認識了,葉子璐居然還臨陣脫逃了一天。

  老女人認準了她是拈輕怕重,事多的時候故意請假,所以一見面就開始陰陽怪氣。

  “哎喲,”她嘖嘖地說,“我看看,還真瘸了啊?”

  “真”字拖得老長,就差指著鼻子對葉子璐說:“一屋子都是女人,你給誰裝柔弱呢?”

  葉子璐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可不麼,夜路走多了,沒遇上鬼,也得踩碎玻璃碴子上——也幸虧是我這樣年輕力壯的,頂多瘸兩天,像您這種林姐姐型的,估計得見馬克思去了。”

  老女人橫眉立目:“葉子璐,你會不會說人話?”

  葉子璐故作驚詫:“哎喲,您瞧我這張嘴,呸呸呸,童言無忌哈童言無忌,我這人就是直,沒壞心眼,您多擔待。”

  行政組其他兩個人抬起頭看了她們倆一眼,見怪不怪,眼觀鼻鼻觀口地該幹什麼幹什麼。

  本來麼,原來協調這一塊只有老女人一個人在管,那時候每天看見她踩著高跟鞋虎虎生風地在樓道裡走來走去,頤指氣使地對著催各個部門交本周計劃和上周總結,後來約莫是覺得自己這麼重要的人物,公司每月就給這麼點錢,實在說不過去,就開始拿喬抱怨自己事多人忙,還往自己抽屜裡放了一瓶速效救心丸,動不動就做弱柳扶風狀抱怨自己心臟不舒服。

  瞎說,明明頭天還有人看見她在超市裡,因為一罐子打折的醬油跟人差點揪吧著打起來呢,戰鬥力絕對爆表。

  不過不管別人信不信,反正領導是信了,唯恐把她累出個好歹來,公司還得給按工傷報銷醫藥費,於是人事部門大筆一揮等了招聘啟事——不到一個禮拜,就把葉子璐給招來了。

  這回甭說加薪了,工作被分擔了,連獎金也被分擔了。

  老女人一直覺得,葉子璐的出現是搶了她的飯碗。

  一個更年期尖酸刻薄地每天找茬,一個少不更事心無城府,有脾氣直接發,每天在辦公室裡上演各種刀光劍影你來我往,實在熱鬧非凡。

  葉子璐冷笑著越過老女人,一邊打開自己的電腦查看工作日程,一邊心裡想,他媽的今天晚上回家老娘就好好看書去,三個禮拜以後打死也要考上公務員,打死也不在這種破地方受這種貨色的鳥氣。

  掙的那一壺醋錢還不夠彌補精神創傷的。

  那一刻葉子璐身上爆發出來的強烈怨念,都影響到旁邊的小張了,小張飛快地看了一眼,發現老女人沒注意,就輕輕碰了葉子璐一下,從抽屜裡摸出一塊小點心給她,小聲說:“昨天我從家裡帶來的,你沒在,我特意給你留了一塊,挺好吃的。”

  然後她瞟了瞟老女人的方向,對葉子璐擠擠眼:“大清早的,別生氣。”

  葉子璐笑了笑接過來,心裡的怨氣卻一點也沒少——她二百五了點,但是不傻啊。

  小張就是那種隨時隨地都在背地裡安慰你、給你小恩小惠,時刻暗示她的屁股始終是牢牢地和你坐在一條板凳上的,可是呢……其實她的屁股坐得板凳實在太多了,對誰都這樣,別人真衝突起來的時候,她永遠是老神在在坐山觀虎鬥的那一個。

  小人。

  葉子璐在心裡評價著,然後毫無心理障礙地把“小人”給的點心塞進了嘴裡,以慰問沒來得及吃早飯的五臟廟。

  “今天晚上回去一定要好好學習,總有一天,我葉子璐要出人頭地,要脫離你們這群小人和潑婦!”葉子璐有志氣地想。

  她當時確實是有這樣的氣性的,這種時候,葉子璐就會覺得自己和受胯下之辱的韓信一樣,忍人所不能忍,然後積攢著這種能量,等著厚積薄發。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這種能量還沒來得及“薄發”,卻總是會先慢慢蒸發,短短的一天,就散盡了。

  晚上葉子璐回家的時候,早把早晨的“胯下之辱”給忘了,又像沒骨頭似的,往屋裡一癱,開始把微博刷了一遍、人人刷了一遍、豆瓣刷了一遍、天涯又刷了一遍……然後糾結了一下自己晚上是看劇還是看小說,最後津津有味地打開了一篇五六十萬字的網絡小說,就把這個晚上給打發了。

  至於公務員考試復習資料……還默默地躺在墻角裡積灰。

  上了一天班,怪累的,明天再看吧。葉子璐這樣安慰著自己,就一個晚上,看也看不了多少嘛。

  然後王勞拉進來,把小熊還了回來,順帶撂下一句:“我要是再相信你的鬼話,我就是個二百五!”

  葉子璐才來得及問一問這位倒霉蛋的情況。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11:50

第六章:湊合活著

  顏珂和梁驍是開襠褲的感情,即使後來隨著他們慢慢長大,一個越長越變態,另一個越長越裝逼,也沒有能破壞掉這種曾經物以類聚的感情。

  平時沒有業務往來的時候,他們也喜歡往一起湊湊,顏珂在梁驍的地盤上算得上半個熟人。

  所以當他厚顏無恥地躲在王勞拉的包裡,偷聽了一整天姑娘小夥子們的八卦,還是得到了一些自己的信息。

  他確實出事了,看來還很嚴重——他的狐朋狗友梁驍到醫院盯場子去了,好幾天沒在自己的公司裡露過面了,但是好消息是,他還沒死。

  至於其他更深入的信息,他們也扒不出來了。

  顏珂心裡很感動——他覺得自己現在的幸福指數特別低,都已經到了只要還沒死,就怎麼著都成的地步了,頓時覺得生活又有了希望,好歹自己現在這狀態不算孤魂野鬼了。

  他於是心裡又開始活泛了,開始琢磨著拿更多的事“麻煩”葉子璐。顏珂想著,後面要讓她幫忙的,就不只是往室友包裡塞只熊這種程度的了,所以自己一定要態度和口氣都好一些,爭取和眼下這位“衣食父母”搞好個人關係。

  方便求她辦事。

  顏珂這麼想著,一邊簡短地描述了一下他還沒死的這個事實,一邊吃力地打量著葉姑娘的房間,以企圖從蛛絲馬跡裡推斷出她是個什麼樣的人,爭取對症下藥。

  作為一個姑娘的房間,這屋裡實在是太亂了,葉子璐一個人睡一個雙人床,床上竟然還是被各種雜物堆得滿滿當當的,被子整天整天地不疊也就算了,旁邊攤著的還都是沒洗的衣服、看完了隨手扔在一邊的閒書雜誌、床桌、零食和零食包裝紙、以及電腦……包羅萬象,夠個微型床上沃爾瑪的級別了——剛好在巨大的雙人床上剩了一個人勉強能躺下的空間,算是她的窩。

  顏珂旁邊擺著一個一碰就掉灰的檯燈,還有一本台歷,他定睛一看,台歷上面花花綠綠地用不同顏色的筆做了好多計劃安排,單看這個,還得以為這是一位多麼熱情洋溢熱愛學習的姑娘,除了……

  顏珂疑惑地問:“你這台歷怎麼還在上個月呢?”

  葉子璐百忙之中抬頭看了一眼:“哦,這個月剛開始,等過兩天再翻。”

  這個月都過去十二天了好嗎姑娘……

  顏珂看了一眼台歷備註上歪歪扭扭地寫著的“公務員考試復習最後衝刺計劃”,沒話找話地說:“你也要考公啊,快了吧?”

  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呢——葉子璐:“嗯。”

  顏珂和顏悅色地問:“看得怎麼樣了啊,肯定能考上的吧?”

  肯定考不上吧,要是人民公僕都是這路貨色,廣大人民群眾還能指望什麼啊?

  葉子璐抓住小熊的肩膀,把他轉了個身。顏珂的視野轉換,就看見墻角一堆沒拆開塑料包裝的參考書,上面落了一層灰。

  顏珂知道自己應該說“那肯定是非常有把握了”這種客套話,可是話到了嘴邊,愣是拐了個彎,變成了:“你連書也不看就考試,這是要調戲判卷子的麼?”

  葉子璐就嘆了口氣,頗有些自嘲地說:“本來想看來著,拖啊拖啊就拖到了現在,你沒看網上說麼,艾滋病和癌症是一部分人的絕症,拖延症是全人類的絕症。”

  “什麼症?”顏珂沒聽說過。

  “拖延症,就是什麼事總趕著最後一秒才做,像我,當年本科畢業論文就是三天趕出來的,平時不聽課不做作業,臨考試前一晚上硬背了一本六百多頁的英文教材的事都幹過,沒想到第二天還真讓我過了。”葉子璐說著說著,居然還就有點不要臉地洋洋得意起來,“大四的時候考研繳費,我一直拖到了最後一天,差點給忘了,還在外面,室友臨時打電話叫人,我騎自行車一路狂奔,半個小時橫跨了半個區,終於在系統關閉前最後一點時間,趕回寢室上網把錢交了。”

  顏珂說:“呵呵,挺驚險,你肯定天資不錯。”

  “呵呵”二字喚回了葉子璐的注意,她瞅著一臉熊樣的顏珂,頗有些懷疑地說:“我怎麼覺得你在笑話我是傻X呢?”

  顏珂大感欣慰——沒錯,就是這個意思!

  對於顏珂來說,一個不用加班、不用應酬的安靜的晚上,是非常難得的,這個新世紀的上進好青年會抓緊一切時間充實自己,再不濟還能反覆琢磨一下未來一段時間的計劃和方向呢。

  他從來不知道,一個這麼年輕的人,晚上回家以後這六七個小時的大好空白時光,竟然就能讓她給心安理得地蹉跎過去,還居然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衣食父母”四個字,終於壓抑不住顏珂那顆吹毛求疵的心了,他鄙夷地看著葉子璐對著那怎麼也翻不到尾的小說“嘿嘿”傻笑,終於忍不住說話了:“不看書不做題是考上的,不是所有的東西突擊一下就能過去的——比如你考研考上了麼?”

  葉子璐:“……”

  感覺中了一箭。

  顏珂繼續說:“你看是吧,所以,就算天上掉餡餅,砸得也都是仰著脖子等著接的人,你連眼皮都不抬,我看踩狗屎的概率還高一點。”

  葉子璐頭頂一大坨怨念,轉過頭來看著他。

  顏珂用那雙黑溜溜的塑料眼毫無壓力地跟她對視:“本來就是這個道理,我看你照這樣,也就是給人當分母的,考試那天也別去了,大老遠挺費勁的,還要搭交通費。”

  葉子璐思考了一會,終於默不作聲地爬起來,單腿蹦躂到墻角,終於拆了塑料包裝,拿過一根熒光筆,把書放好,正襟危坐在她的小床桌前,帶著狗熊顏珂賭給她的一口氣,打算要好好學習了。

  顏珂看著她,心裡升起一種道德上的滿足感,好像自己剛剛拯救了一個失足少女似的,開始在心裡幻想:要是在我的鞭策下,她萬一踩了狗屎運考上了,那我不就是恩人了?到時候讓她給我跑跑腿算什麼呢?認我當乾爹都沒問題啊!

  然而理想是豐滿的,現實是骨乾的。

  很快,顏珂就發現,這個“失足少女”並沒有那麼容易被拯救。

  葉子璐也發現,踏下心來好好學習,實在是個人生路上的大挑戰。

  一想到這不是考試前的最後一個晚上,她那點小小的志氣,在前言還沒看完的時候,就消散得差不多了。

  顏珂眼睜睜地看著她坐在那老實了沒有五分鐘,就開始不自覺地抓耳撓腮,四處蹭蹭,然後跑出去給自己拿了一瓶酸奶一包零食,吃了。

  好吧,這也勉強算是熬夜學習之前補充體力。

  然而又過了不到五分鐘,她又刷開了沒關的網頁,把她那每天固定功課似的“四小件”——微博、人人、豆瓣、天涯刷了一遍,耗時十五分鐘。

  做完了這些事,她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書,拿起筆來寫了倆字,摳著筆發了一會呆,大概自己也覺得自己有點不在狀態,於是又重複了一遍前面的動作,再次臨幸“四小件”……這回不幸,途中讓她找到了兩篇感興趣的小清新寫的長文章,一點進去就看了四十多分鐘。

  然後葉子璐如夢方醒一般地想起自己還在復習,又把注意力挪回到了自己的書上,這回堅持的時間稍微長了一點,大概是剛剛上網上夠了——她看了十分鐘。

  看著看著,眼睛圓睜就變成了半睜,然後半睜又變成了一條縫,最後筆尖在書頁上劃下了一個長長的弧線——她快睡著了。

  筆從她手裡掉下去了,葉子璐吧嗒了一下眼皮,驚醒,伸了個懶腰,抬頭看看,從打開書開始到現在,居然已經快兩個小時了。

  她驚詫自己居然“學習”了那麼久,決定今天晚上努力得差不多夠了,於是滿意地放下書本,快樂地去洗澡,準備休息一下腦子,上上網就睡覺。

  目睹了這一切的顏珂,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直到葉子璐洗完澡回來,鑽進被子裡,抱著電腦開始快樂地看方才那部沒看完的小說時,顏珂才顫顫巍巍地問:“你這這這就看完啦?”

  葉子璐理所當然地說:“是啊。”

  顏珂:“你看了幾個字啊姑娘?數數十個手指頭用得完麼?”

  葉子璐不耐煩地擺擺手:“把自己逼那麼緊幹嘛?我也不是背水一戰必須要考上的,差不多得了,自己努力五分,剩下的要看命。”

  什麼?您已經努力了五分了!這是這算了千分號之後的數字麼?

  顏珂提出了王勞拉一直以來的疑問:“那你幹嘛要報名呢?”

  葉子璐:“嫌現在的工作不好唄。”

  顏珂還以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切入口,就諄諄善誘地說:“既然嫌這個工作不好,你就更應該好好學習,難道甘心考不上回來做不好的工作?”

  結果葉子璐用一句話就秒殺了顏先生,她風輕雲淡地說:“那就湊合活著唄!”

  顏珂:“……”

  葉子璐甚至還非常有愛心地安慰了一下他:“我知道你現在也挺不好受,誰遇上這種事也好受不了,我看你啊,跟我一樣想開點就好了,你想啊,在人身上也是活著,在熊身上不也是活著麼——放心,你現在是黑心棉做的,也沒熊膽,我肯定是不會虐待你的。”

  顏珂目光呆滯地看著她,覺得自己很是長了些見識——他還從來不知道世界上有人居然能當廢物當得如此津津有味。

  可是有句老話說:要想人前顯貴,必得人後受罪。

  果然是至理名言。

  那天晚上,葉子璐算是在啞口無言的顏珂面前“顯貴”了一回,於是沒過多久,她就“受了罪”了。

  她才明白,有些時候,不是你想湊合活著,就真能湊合著活下去的。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12:01

第七章:天有不測風雲

  公司上個月推出了一個新的績效考評系統,細則還是葉子璐複印以後發到各個辦公室的,上面要求大家“仔細研讀”,但是誰沒事幹會看呢……反正葉子璐是沒看。

  在葉子璐看來,人事的那幫傢伙除了招聘季以外,基本一年四季都閑得蛋疼,他們搞出來的屁話除了減輕人食慾有助於減肥之外,沒有任何用處。

  哦……唯一的好處是,評績效的時候有一個同事互評,她終於得到了給老女人打差評的機會。

  雖然葉子璐心知肚明,老女人也一定給她打了差評。

  於是坑爹的事就來了。

  第二天,葉子璐打著哈欠來到辦公室的時候,突然得知了一個人心惶惶的消息——部門合併,公司要改組。

  什麼市場部和銷售合併了,策劃獨立出來了,財務行政總務等等後勤部門要精簡啦。

  整個上午誰都無心工作,全都在議論紛紛,葉子璐坐在那裡空當接龍,眼觀四路耳聽八方,莫名地眼皮直跳。

  以至於午休的時候,葉子璐的閨蜜一號胡芊打電話約她出去玩,都被她推了。

  胡芊是葉子璐的高中同學,讀書那會成績不錯,很自然地,兩個優等生慢慢混到了一塊。

  但是胡芊高考的時候比葉子璐出息多了,畢業後工作了兩年,現在正在準備英語考試,打算申請北美某名校的商學院。

  不過雖然生活層次不一樣,高中老同學的友誼倒是意外地保存了下來。

  葉子璐先是哎喲哈喲地抱怨了一通她意外受傷的事,最後用她時靈時不靈的第六感點了一下題:“大仙兒我跟你說,我現在有種不祥的預感,感覺我的飯碗正被掃到飯桌的邊上,搖搖欲墜中。”

  胡芊說:“掉就掉,你那破工作早該辭了。”

  葉子璐炸毛了:“怎麼破工作了?怎麼就破了?好不容易找的!”

  胡芊毫無誠意地說:“行吧。”

  葉子璐“嗷嗷”嚎叫了一番:“我要是失業了怎麼辦?”

  “沒事,”胡芊豪氣沖天地說,“姐養著你。”

  這才是患難之交啊!

  可是葉子璐還沒來得及兩眼淚汪汪地感動一番,胡芊就繼續說:“養肥了把你一賣,本錢也回來了。”

  “胡愛卿,朕真是看錯了你了!”葉子璐咬牙切齒。

  “喲,怎麼著?皇上您還要把我推出午門斬首示眾啊?”胡芊哈哈一笑,“得了,我下午出門辦點事,辦好了去你家,看看你那受傷的蹄。”

  葉子璐掛了電話,可是心裡的惆悵一點也沒減少,她重複了昨天白天的思維方式:要是頭晚上把書多看幾頁就好了。

  即使她和胡芊真的是很好很好的朋友,葉子璐也真的不是嫉妒朋友,但……她有時候看著胡芊還是會困惑。

  明明那時候她們倆的學習成績一直差不多來著,胡芊看起來比她還要用功一點,這說明她智商應該比胡芊高啊,可為什麼才五六年的光景,轉眼就已經走到了兩種人生路上了呢?

  她現在前途茫茫,瀕臨失業,沒有未來、沒有方向、連夢想都早被下飯吃了。

  胡芊呢,名校理工科出身,大企業兩年工作經驗打底,只要英文成績差不多,申請材料稍微潤色一下,這個背景申請學校就有九分以上的把握了,等一兩年以後,她再拿個碩士學位,搖身一變成個海龜,就變成一個正經八百的精英了。

  葉子璐覺得她們現在感情很好,可是總有一天,生活層次相差太遠,別人說得話題她沒聽說過,她知道的東西別人不感興趣,這份友誼除了偶爾遇見,一起回憶一下青春期時候的崢嶸歲月,也就真的沒有什麼繼續存在的紐帶了。

  難道高考在人的生命中起的作用真的有那麼大麼?

  難道現在這個社會,真的是一考定終身,連給人一個翻本的機會都沒有麼?

  這麼想著的時候,葉子璐不可避免地有些怨念,好在她心胸寬闊,很快就把這件事給忘了。

  然而總有人讓她想起來的,這天快下班的時候,葉子璐和老女人先後被叫到了大老闆那裡。

  平時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大老闆難得和顏悅色,先是拉近感情,再是交流思想,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中心思想就是一句話:不好意思這位同志,您被裁了。

  這一年市場不好,很多企業都在裁員,可是葉子璐沒有想到會輪到自己身上,她想盡可能爭取自己的權益,可是勞動合同和公司章程上都寫得清清楚楚——績效考評不合格的員工,公司有權裁撤。

  績效考評結果發到葉子璐手裡,老女人巨大的差評橫陳在她面前,其他各個指標也寫得清清楚楚。

  葉子璐明智得覺得,她要是再掰扯下去,就不要臉了。這時候二話不說乖乖走人,大老闆看在合作的份上,還能秉著散買賣不散交情的原則,多給一點遣散費。

  葉子璐離開大老闆的辦公室,聽著後面進去的老女人爆發似的大聲嚷嚷,心裡想,再也不用和她鬥智鬥勇了。

  那天因為腳傷請假的時候,她還因為不用上班樂得打滾,這天就真的再也不用來了。

  葉子璐有種麻木的解脫感,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走到樓道裡的時候,覺得自己好像跟做夢似的。

  這就是失業了?

  這就變成無業遊民了?

  那她……以後幹什麼去呢?

  葉子璐在半路上先給她爸媽打了個電話。

  葉媽媽一句重話也沒敢說,生怕刺激到她,連連安慰,並且當即表示下個月開始生活費會暗時打到她卡里,讓她放心慢慢找新工作,不會缺錢花的。

  其實她心裡沒那麼難受,就是很茫然。

  她游魂一樣地回到家,王勞拉當然不在,胡芊也要晚上才來,葉子璐無所事事地轉了一會,從冰箱裡拿了個布丁,回到自己房間裡坐在電腦前吃了,可是咽下去也不消化,平時總是能吸引她注意力的網站居然一個字也看不進去,總覺得心裡像是堵了一團什麼似的,吃著吃著,她就吃不動了,然後莫名其妙地哭了起來。

  顯然,她忘了屋裡還有個別“人”,以至於顏珂突然說話的時候嚇了她一跳,顏珂問:“你怎麼了?”

  葉子璐一哆嗦,抽抽噎噎地問:“你……你還沒回去哪?”

  顏珂感覺自己的靈魂在菜湯裡洗滌著,如果熊臉也能變的話,一定是一臉菜色的:“我也想啊!”

  他讓自己聽起來稍微有誠意了一點,又問了一遍:“到底出什麼事了?”

  葉子璐擤了把鼻涕,帶著濃重的鼻音說:“我失業了……”

  “哦。”自覺已經看透生死、其他都是雞毛蒜皮的顏珂剛說了一個字,正打算勸她看開點——他這都全身不遂靈魂出竅了,這又跟誰說理去呢?

  結果沒想到,葉子璐突然“嗷”一嗓子哭了出來,跟剛才那種成年人的、自己坐在那掉眼淚式的哭法不一樣,她這回是歇斯底裡的嚎啕大哭起來了。音量之大、表情之投入,比專業嚎喪人員還有過之而無不及,把顏珂嚇了一激靈——如果他激靈得起來的話。

  葉子璐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能哭得這麼驚天地泣鬼神。她自認為其實沒什麼委屈的——工作確實就是混日子,跟同事關係一般,上班的時候乾私事,還被上司逮著過幾次,完全沒有什麼成績。

  她就是個幹啥啥不行,吃啥啥沒夠的貨,裁員不裁她裁誰呢?

  哭什麼呢?可就是停不下來。

  顏珂從來沒見過一個大人可以這麼哭,臉都憋紅了,看起來好像要出點什麼事似的。他經常看見電視裡的人哭著哭著暈過去,然後一大幫人上來叫掐人中、掐這裡掐那裡,頓時有點擔心,萬一葉子璐也哭出點什麼毛病來,他別說把她掐醒了,就是撥急救電話都沒手。

  “哎,我說,算了吧,你看我,我多倒霉啊,”顏珂試圖安慰她,“行啦行啦,別哭啦,你說我一沒喝酒二沒駕車,好好地在後排座上打了個盹,得罪誰了?一醒來就發現成這德行了,我找誰哭去啊?你丟個破工作有什麼了不起的,有我嚴重麼?我把人都丟了。”

  他感覺自己最後一句話好像有點不對勁,於是乾咳一聲:“也不對,我倒是沒丟人,我就是把身體丟了……哎,你說這都哪跟哪啊?看著我,你就覺著心裡平衡點了吧?”

  葉子璐沒感覺平衡,她更傷心了。

  她嘴裡嗚嗚咽咽地說了句什麼,顏珂半天才聽明白,她說:“我覺得我這輩子一事無成。”

  “可不是麼?”顏珂對這句話頗為贊同,“不過你還是有優點的,比如你現在就很有自知之明。”

  “我覺得我特失敗……”葉子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都快二十五了,什麼都沒有,連工作也沒有了……跟個行屍走肉似的……”

  她哭得更厲害了,直打嗝。

  她就這麼沒完沒了、顛三倒四地來回說這幾句話,哭得肝腸寸斷。

  顏珂自己也很苦逼,被她哭得有點悲從心來,沉默地為自己默哀起來。直到半個多小時以後,他回過神來,才發現葉子璐哭得沒力氣了,趴在床上,臉埋在枕頭裡,一動不動。

  顏珂問:“喂,還活著呢麼?”

  葉子璐沒理他,忙著倒氣。

  顏珂說:“要是活著呢,給爺動一動啊!”

  葉子璐應聲而起,就像詐屍一樣地從床上坐了起來,紅腫的眼睛裡閃著詭異的光。

  “我要改!”她抽風一樣、擲地有聲地這樣宣布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12:13

第八章:第一張計劃表

  葉子璐在這樣悲恨相續的心情下,看了一個半小時的書。

  有些事的工作量通過想像,是不可能完全明白的,只有開始做了,才知道剩下沒乾的有多少,葉子璐抬頭看看那些還沒來得及拆包的參考書,習題冊、真題集,以及手裡這一本最大最厚的,頓時覺得前途渺茫——就好像數學考試的時候,發現最後一道題目死也做不出來,只能幹著急地看著時間一點一點過去的那種焦灼感。

  葉子璐雙目無神地往床上一躺,對顏珂說:“我看這回我還是放棄吧,看不完的,明年再戰得了。”

  顏珂淡定地預測:“明年你還會這麼說的。”

  “我現在看也是無用功。”葉子璐爭辯,“人不能做沒有意義的事。”

  顏珂涼颼颼地說:“你當然不做沒有意義的事,你只是不做事。”

  葉子璐啞然了一會,用兔子一樣的眼睛偏頭瞪了顏珂一眼:“我看出來了,你肯定是個特別不討人喜歡的人。”

  顏珂坦然地說:“對啊,那又怎麼樣?我自己是老闆,再不討人喜歡,也沒人敢當面提出來。”

  “老闆”這個詞提醒了葉子璐,她想起那天看的新聞,驟然想起這傢伙別看一臉熊樣,其實還是個有點名堂的富二代,於是馬上換上一臉諂媚:“那啥……老闆,我祝你早日康復,然後看在咱倆這段孽緣的份上,你收了我去給你打工去怎麼樣?絕對當牛做馬、保管吃苦耐勞。”

  顏珂自覺已經看透她了,沉默了一會,一針見血地說:“我開的是廣告公司,先不說我沒在你身上發現一顆名叫‘吃苦耐勞’的細胞,就算真有……你這形象也不大合適。”

  “我這形象怎麼了?又不影響市容!”誰都不願意被說成長得難看,葉子璐炸了,“出門逛街還老有人管我叫小美女呢!”

  顏珂平平板板地說:“咱們中國人的說話習慣,正事之前先客氣客氣,你自己要是也沒有自知之明,就不好了。”

  葉子璐:“……”

  顏珂看了她一眼:“我就是陳述個太陽打東邊升起的事實而已,現在早不興一言堂了,你別給我弄個熊身攻擊啊。”

  葉子璐壞水亂濺地說:“嘴這麼欠,我看你肯定是個萬年老光棍。”

  這一槍中了,顏珂捂住傷口,沉默了一會,絕地反擊:“難道你不是?”

  葉子璐蔫了,她盤腿坐在床上,手指無意識地摳著自己的小腿,嘟囔說:“剛讓人甩了。”

  那哥們兒可真是太有眼光了!顏珂幸災樂禍地想。

  然而葉子璐的情緒卻突然低落了下來,她意識到,自己好像正處於某個危險的狀態裡。

  “如果我就做一輩子小人物,像這個世界上的很多人那樣默默無聞,做一份隨時可能被人代替、毫無技術含量的工作,每天生活在小小的圈子裡,嫁給一個同樣普通的男人,時間長了,晚上回家兩個人連話都沒什麼好說,一個看球,一個看電視劇,慢慢地蹉跎著歲月,成為一個毫無特色的庸俗女人,過這樣一輩子,可以麼?”葉子璐自言自語。

  “平凡和平庸是兩回事。”顏珂嗤之以鼻。

  葉子璐卻沒聽見他說了什麼,她被自己描述出來的未來嚇呆了。

  雖然很多人說什麼只要自己快樂就好,可是那種生活帶來的,到底是真快樂,還是麻木呢?

  萬一有一天,家裡出了什麼意外,需要很多錢,或者需要某種門路才能解決,她想不出任何辦法,只能四處賠笑,四處求人,卑微得讓人連看都不忍心看,怎麼辦呢?

  萬一有一天,她自己的小孩長大了,也想像胡芊一樣出國留學,接到了錄取通知書,她卻發現自己供不起……怎麼辦呢?

  一輩子這樣過,甘心麼?

  葉子璐一時呆呆地回不過神來,她慌張地想著自己的出路,可惜因為總是泡在各種影視劇和小說的劇情裡,總是看著那裡面不凡的角色們走的路,久而久之,她早已經忘記了自己的路。

  她沒有顯赫的出身,想來個宅鬥宮鬥都沒人跟她鬥,別人圖她什麼呢?

  她也沒有讓人眼前一亮的本錢——開玩笑是開玩笑,葉子璐自己知道,她的模樣充其量、往好裡說,也就是個清秀,老天沒給她指望皮相吃飯的本錢。

  她也不是什麼天然呆的高智商分子,還是個膽小鬼縮頭烏龜,看個鬼片都要捂眼睛,混黑幫什麼的更是完全扯淡……更不用說葉子璐乖乖女當了這麼多年,連小混混都沒見過幾隻,更不用提傳說中的黑社會了。

  綜合她看小說多年的經驗,大概只剩下邂逅高富帥這一條路了。

  這個倒是有,她還真的離奇地邂逅了一個高富帥——可惜那貨就只會嘲笑她沒人要,以及千方百計地想著要回去。

  看來不是所有的高富帥……都有腦殘的審美觀的。

  我該怎麼辦?

  這問題當年高考成績下來,發現自己考砸了時,葉子璐這樣問過自己一遍,大學畢業以後找不到工作,在家待業的時候,她又問過自己一遍。

  這是第三遍,可依然沒有人能給她答案。

  “人生”兩個像一塊重重的石頭,壓在了她的心上。葉子璐隱約覺得,有什麼東西正日復一日,蠶食鯨吞著她的生活,要毀了她。

  先是夢想、然後是生活,最後是她整個人。

  這天晚上,正好胡芊臨時有事失約了,葉子璐自己把自己關在房間,寫了一份周詳的一周計劃表出來,然後強買強賣地塞到顏珂的鼻子底下。

  “你得幫忙,監督我嚴格執行自己的計劃,”她理直氣壯地說,“你看,你好歹這麼大一個人了,不能白住我家對吧,我可以讓你以這個抵房租——先給我看看,這計劃表寫得怎麼樣?”

  顏珂趁機討價還價說:“我幫你可以,有個條件,你得想辦法,找機會帶我去我住院的地方,幫我穿回去。”

  葉子璐:“成交!”

  葉子璐的計劃表乍一看做得非常詳細,把一整天要做的事都給嚴格限定了,從早晨七點半到晚上十一點,精確到分鐘。

  顏珂只看了一眼,就說:“這個不行,你肯定做不到。”

  什麼“七點半點到七點四十,洗臉刷牙,七點四十到七點四十五,上廁所”——那您要是便秘了,這一整天都完不成任務了?

  剛做的口頭交易,顏珂本著商人以誠為貴的心態,還有幾分耐心地跟她說:“軍訓都沒有把時間掐得這麼死的,做計劃得符合你的實際水平……”

  葉子璐不耐煩地打斷他:“符合實際水平我還做什麼計劃啊?直接寫‘早晨十一點起床,吃飯,上網,吃飯,上網,睡覺’,就沒了。”

  顏珂還想再發表點意見,可葉子璐已經一把搶走了她那密集程度堪比考試小抄條的計劃表,夾在床頭的台歷上:“算了,不用你評論了,明天照這個監督我就行了。”

  顏珂問:“有懲罰機制麼?”

  “懲罰機制?”葉子璐愣了愣,打量了一下他那不到三十釐米的五短身材,“你也乾不了什麼,我看語音提醒就行,如果我不聽,你可以一直念叨。”

  顏珂認為這件事挺新鮮,有種自己充當了別人人生導師的感覺。

  不過人生導師走馬上任的第一天,就發現自己遇到一塊朽木。

  葉子璐打算七點半起床,於是鬧鈴是從六點半開始響的,一開始十分鐘一次,最後五分鐘一次,顏珂目睹了她無數次重起、重起失敗、再重起、再重起失敗……最後葉子璐竟然真的堅強地爬起來了。

  ……只是她那臉上表情痛苦得彷彿不是起了個床,而是受了個刑。

  她拖著僵屍般沉重到沉痛的步速,緩緩地走去廁所,一聲巨響,就撞在了衛生間的門上。

  顏導師看熱鬧撿笑話的同時,默默地給她掐算著時間——果然,葉子璐把那十五分鐘之內刷牙洗臉上廁所的限定給忘了,等她一臉犯困地從衛生間走出來的時候,已經差五分鐘八點了。

  顏導師盡忠職守地提醒:“你再不快點,早飯時間就被擠沒了。”

  葉子璐一激靈,小跑著鑽進廚房,從冰箱裡拖出一盒牛奶一袋麵包,連熱都沒來得及熱,直接拖到自己的房間裡,大口大口地往嘴裡塞著,當中還差點習慣性地叼住牛奶盒子,把罪惡之手伸向電腦。

  “嗯哼!”顏導師偏頭對照了一眼計劃表,指出,“早晨沒有開電腦上網這一項,你需要在八點之前吃完早飯,然後八點到九點半做一個半小時行測習題,標注是至少一套真題,後半個小時對照答案訂正。”

  這個也是絕不可能完成的——顏導師預測著。

  葉子璐被乾麵包和涼牛奶噎得胸口疼,她以超人的速度,五分鐘解決了自己的國計民生問題,然後大馬金刀地坐下來,抽出行測試卷,在計劃表上把“刷牙洗臉和吃早飯”什麼的這些雜事勾去,開始做題。

  她知道,自己的精神很容易就被分散,所以特意挑了早晨剛開始的時候做題,一般人做整套試卷的時候,通常會比看書的效率高一些。

  可葉子璐已經不知道多久沒在八點以前起過床了,加上完全沒有準備過,不會的題目又比較多,看著看著,選擇題的選項就看串行了,然後眼前的字跡開始模糊,開始上躥下跳晃來晃去……

  顏珂眼睜睜地看著葉子璐眼皮慢慢垂下,然後頭好像小雞啄米一樣,點來點去,搖搖欲墜了兩分鐘,最後哐噹一聲,撲倒了。

  顏導師望著窗外冉冉升起的旭日,感到無話可說。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12:26

第九章:拖延症的真面目

  葉子璐用她的實際行動,給顏珂演示了一番,什麼叫做:計劃趕不上變化。

  等她從桌子上醒過來的時候,發現做卷子的計劃時間早就已經過了,葉子璐看著真題集上面的一灘可疑的液體,第一反應就是憤怒地質問顏珂:“你怎麼不叫醒我?”

  顏珂正在練習怎麼控制這個軟綿綿、布縫的身體,聞言木然地看了葉子璐一眼:“你又沒給我裝備麥克風,我叫得醒麼?”

  葉子璐有點心虛。

  “我看你也別復習了。”顏珂冷哼一聲,低頭繼續著他的訓練,吃力地扭著他那基本叫人看不出來的小短脖——他發現自己和這個布熊身體的同步率越來越高,以至於這些動作做起來彷彿都比前一陣子要容易得多,儘管他很難判斷這個變化究竟是好是壞,仍然在為了自己能多一點自主能力而不斷地鍛煉。

  當然,顏珂還不忘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寒磣了一下葉子璐:“也還是別看書了,要是你這樣的都能考上,母豬都能上樹了。”

  葉子璐叫喚起來:“我高中的時候一直是我們班第一好不好?我智商很高的!”

  “第一?”顏珂冷笑一聲,“原來你上的是特殊兒童教育中心?”

  “只是因為還沒到快考試的時候,我感覺不到壓力,所以動力不足,每次臨到考試的壓力來了的時候,我的潛力都會一下爆發出來的!”

  “你昨天才說過時間不夠,”顏珂一針見血地指出,“今天就美其名曰沒壓力了。從你身上我終於感受到了一點稀有的女性特徵:女人都是善變的。”

  “我……”

  葉子璐正要反駁,這時候,放在一邊的手機短信提示音響了,她拿起來一看,是銀行賬戶變動的提示——有人往她的賬戶裡打了八千塊錢。

  接著葉媽媽的短信就來了,先是問她錢收到沒有,後來又安慰了她一下,說工作慢慢找,這點錢先花著,不夠了隨時找媽媽要。

  葉子璐本來有點嬉皮笑臉的表情頓時彷彿被吹上了一層灰,心尖最柔軟的地方好像被人用指甲捏住掐了一下似的,酸酸鈍鈍的疼。

  “怎麼了?”顏珂問。

  “我爸媽給我把生活費打來了。”葉子璐悶悶地說。

  昨天才打電話抱怨了失業,今天生活費就到賬了,葉子璐想,一定是她媽上午特意請了假,去銀行給她轉了賬,好像晚一天她就開始挨餓了似的。

  顏珂毫不留情地鄙視說:“沒見過你這麼廢物的,我大學那會兒就自己賺學費和生活費了。”

  “你幹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了?”葉子璐心情低落地隨口問,“讓你爸媽斷你經濟來源?”

  “你爸媽才斷你經濟來源呢——我那是把父母給的錢都攢起來了,大學畢業以後正好夠我創業的啟動資金。”顏珂長說完,看著葉子璐嘆了口氣,“我本來覺得,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自己沒什麼了不起的——不過跟你比起來,看來我總還算是對國家和社會有貢獻的了。”

  葉子璐不說話了。

  她的此刻的感受非常複雜,一方面無論是顏珂的冷嘲熱諷、還是這件事本身,都讓她覺得很難過,她都已經大學畢業一年半了,按說早該經濟獨立了,卻還在靠父母活著,實在有點丟不起這個人。

  可另一方面……她又覺得,心裡好像一下子松快了不少——她又有錢了,又可以無憂無慮地過一陣子了,彷彿失業和即將到來的考試壓力都顯得不那麼大了,她就像個超齡兒童似的,感到自己又有倚仗了。

  在這種複雜的心情下,葉子璐開始做一件事——修改她的計劃。

  把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從計劃表上刪除,一天的安排砍去了一些,做每一件事的時間放寬了一點,再一次給顏珂過目,這一次得到了顏老師的首肯,他說:“差不多。”

  可惜,“差不多”三個字是以正常人的評判標準來的,葉子璐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不算很正常——比如她是個非常嚴重的拖延症患者。

  顏珂就發現,時間充足的結果不是讓她踏踏實實、按部就班地完成計劃,而讓她打開了電腦,刷起了她的“四小件”。

  於是第二份計劃的完成情況如下:

  顏珂:“你怎麼又上起網了,不是要做真題麼?”

  葉子璐:“真題我留了三個小時的時間,兩個小時能做完,剩下半個小時訂正也夠了,還剩半個小時呢,可以適當放鬆放鬆。”

  顏珂哭笑不得:“你怎麼知道你兩個小時能做完?萬一再睡著了呢?再說,假設你可以,你就不能先做完後休息麼?”

  先休息還是先做題,這大概就是拖延症患者和非拖延症患者的主要分歧。

  最後,處於半身不遂狀態的顏導師有心無力,還是沒能約束住葉子璐,就看著她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無所事事地刷網頁,刷網頁的結果是找到了一個她感興趣的視頻,她掃了一眼時間,發現視頻只要半個小時,於是二話不說,拖出計劃表,把所有的計劃往後拖延了半個小時,心安理得地坐在那看了起來。

  到此為止,顏珂不再說話了——因為覺得她已經無藥可救了。

  可想而知,第二份計劃的下場和它的先輩一樣——被卷吧卷吧,丟進了垃圾桶。

  葉子璐就這樣度過了她的失業第一天:毫無成效、充滿悔恨。

  她的悔恨是真的悔恨,焦慮也是真的焦慮,只是這種焦慮和悔恨直到接近半夜零點的時候才爆發出來——當葉子璐意識到,日曆又被翻了一頁,這一天永遠地過去了的時候。

  這一次她都快哭了,可是顏珂也並沒有安慰她,並且他本來有的一點同情心,看來此時也已經給磨光了。

  顏珂覺得葉子璐這種人就是自找的,所以決定拋棄這個滿口嚷著要改過自新、但是看不見一點誠意的傢伙。

  他認為,如果一個人真心想做什麼事,哪怕遇到天大的困難,也會絞盡腦汁千方百計地想辦法去解決的。他根本看不出葉子璐想改正的信念……甚至他在她身上就完全看不到有“信念”這種東西。

  顏珂活動著小布熊笨重的身體——經過了一整天的鍛煉,他已經能控制四肢做一些簡單的動作了,能在小範圍——比如葉子璐的床頭櫃上走一圈,雖然很累,但是看似成效還不錯。

  顏珂大概覺得葉子璐實在靠不住,所以準備要給自己留一條後路,實在不行,他還能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想辦法“走到”醫院去!

  葉子璐無意中在網上搜索了一下“拖延症”三個字,一個關於拖延症的視頻就跳了出來。

  “拖延症,就是逃避一些事情,就是無法開始做事……”

  四分多鐘的視頻,葉子璐看到短篇裡的棺材“砰”一聲合上,好像從生到死的一輩子就這樣茫然而無所得的過去;看到視頻裡的小人不斷地列清單,不斷地刪改,再不斷地列,周而復始著不肯開始做任何事……她的眼淚就“啪嗒啪嗒”地掉下來了。

  她發現這種感覺沒有辦法對任何人表達。

  就像有人掐著她的脖子,堵著她的胸口,卡住她的氣管。就像她整個人被泡在泥漿裡,粘稠的液體讓她無法呼吸,也無法逃離,越是掙扎,陷得就越深。

  她無法描述它們,也無法取信於別人。

  誰也不會相信的——比如顏珂。葉子璐看得出來,顏珂已經不想理會她了,大概在他心裡,在他們心裡,她已經成為了一個好吃懶做、渾渾噩噩的人。

  葉子璐能想像出別人在背後會怎麼議論她。

  失敗者、啃老族、沒前途、沒出路……哪怕她踩了狗屎運嫁給有錢人,都會有人酸溜溜地計算著她什麼時候被人拋棄。

  然而她自認為自己不是那種菟絲花一樣的性格,她並不認同那種生活方式,同時又有著非常脆弱的自尊心,兩廂矛盾讓她痛苦極了。

  很久以前葉子璐就知道“拖延症”這個詞,很多網上的好友似乎都有這個毛病,每天都有人在微博上嚷嚷著自己沒狀態、拖延症、應該做的事又沒做。

  可是這些彷彿只是一種常態的抱怨,雖然說話的人不至於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但肯定也多少有些若無其事的態度在裡面,才能這樣輕鬆地自我調侃。

  葉子璐不清楚別人和她是不是一樣的,她也能用輕鬆的口氣對別人說自己有拖延症,並且舉出自己曾經是怎麼拖延到最後一分鐘,又是怎麼樣以一種超人的狀態險險過關的——好像談起了一回很了不起的歷險似的。

  可是直到這個時候,她才意識到,自己這是生病了。

  那個一直陪伴在她身邊,偶爾調皮搗蛋但無傷大雅的“朋友”,終於不知道什麼時候,長成了一個面目猙獰的怪物,已經對她亮出了鋒利的獠牙……

  可悲的是,如果不是意外失業,葉子璐竟然沒有意識到。

  顏珂練習著四肢的配合,並且企圖“拿”起什麼東西,可惜“手”太軟,總是掉,他試了很多次,找不到竅門,有些懊惱,但是依然不屈不撓——等他終於感覺到累了,打算休息一下明天繼續的時候,才發現已經是半夜一點了。

  而葉子璐就像個小幽魂一樣坐在床上,眼睛睜得大大的,雙目無神,在那悄無聲息地已經不知道哭了多久。

  顏珂才終於意識到,好像出了什麼問題。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13:55

第十章:艱難的第一步

  顏珂覺得,這個姑娘就像個精神病一樣,心情指數總在兩級之間跳來跳去——傍晚的時候還在那裡沒完沒了地看視頻,笑得前仰後合,這才過了多長時間,她又傷心得肝腸寸斷了。

  她心裡好像就沒有個主次,沒有個大事小事的分別。不管多大的壓力當頭拍下來,她的注意力都能被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牽走,可又不是真的心胸寬闊——因為雖然牽走了,但是走不遠,一會還會給牽回來。

  當拖拖拉拉已經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習慣,當一個人已經對它產生了焦慮甚至絕望的情緒時,它可能就不再是一種壞習慣……而是某種心理疾病了。

  此時已經是萬籟俱寂了,顏珂把聲音放輕了一點,他問:“你到底怎麼了?”

  到底怎麼了?葉子璐說不出來。

  她只是覺得自己的生活陷入了一種怪圈,除了床頭的一畝三分地,哪裡都是讓她不安,她站在那個小圈子裡,拼命地想逃出去,卻不敢邁出一步。

  葉子璐不吱聲,抱著抱枕靠在床頭,目光呆滯,臉色蒼白,披頭散髮地身影在昏暗的床頭燈下,領口露出一截突兀的鎖骨,看起來就像個瘦骨伶仃的女鬼。

  顏珂一不小心左腳絆了右腳一下,五體投地地摔在了葉子璐的床頭櫃上,因為背部太圓潤,還滾了滾,他爬了半天未果,只得趴在床頭櫃上,氣喘吁吁地建議說:“其實你可以從最簡單的計劃做起——比如規定自己每天早晨起床以後做一套行測的卷子,之後願意怎麼玩就怎麼玩,每天就早晨起來的時候需要這一點意志力,你總不可能連這也做不到吧?”

  葉子璐慢慢地抬起頭,她眼睛本來就比別人大一點,哭得紅腫了,顯得又比平時還大了一圈,看起來年紀小了不少,就像個無助的小動物。

  有那麼傷心麼?顏珂那顆對別人和對自己一樣苛刻的心突然軟了一點,他把聲音放柔了一點,繼續建議說:“要不這樣,你可以先試一個星期,就在枕頭旁邊放一個小記事本,每天早晨起床的時候拿出來,寫你上午要做的事,做完了就把本收起來,然後你這一天就自由了,你看怎麼樣?慢慢的就會好的。”

  葉子璐其實哭了一場,已經好很多了,她從來情緒來得快走得也快,認真想了想,覺得顏珂說得挺有道理,於是乖乖地點點頭,還非常好心地把床頭櫃上半天翻不過身來的小熊給扶了起來,手掌蹭過小熊的毛,有意無意地抱怨了一句:“我以前不高興的時候都是抱著小熊睡的……”

  顏珂一聽,頭皮都炸起來了。

  隔著棉花和布做的身體,都能摸出他的僵硬來。

  “還喜歡掐小熊的臉和屁股。”葉子璐說。

  顏珂覺得自己剛剛那一點同情心瞬間從地球上蒸發了,寶貴的感情被浪費了!

  “行吧……你在這,我會盡量克制的,將來你應該還是清白的。”葉子璐這沒心沒肺的貨以這句話作為總結陳詞,就這麼迅捷無比地關燈睡了。

  剩下顏珂一個人……一隻熊,默默地坐在黑暗裡。

  靈魂換了身體,即使還保持著天黑休息的習慣,但沒有生理上的拖累,他彷彿已經不需要睡眠。顏珂突然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從高中畢業一直到現在,他好像一直都很忙碌。

  顏珂的外公曾經是龍城市市長,傳到他父母這一輩人,漸漸從最開始依靠老人的關係,到慢慢走出自己的路、打拼出自己的事業,而他外公,也慢慢從“老市長”變成了“顏靖明的岳父”。

  顏珂本人,從小到大,一直被人以心照不宣地表情提起:“這位是顏先生的兒子。”

  他小的時候,也曾經為此沾沾自喜過,小學一年級和同學打架,那同學也是個小孬種,打不過就哭哭啼啼地說:“回家告訴我爸,讓我爸找你來!”

  顏珂年幼不懂事,知道的詞彙基本來自於電視劇和廣告,還大多非常一知半解,不知道怎麼的,張口就說了一句:“找你爸有什麼用?你爸不就是個臭賣菜的麼?”

  “賣菜的”就算了,還“臭”賣菜的——那個時代,人們好像沒來得及從計劃經濟的思維中走出來,對小商販和個體戶依然保持著某種警惕而輕蔑的態度,這些小孩是不懂的,可是經常聽別人議論,也隱約有了階級的概念。

  比如他會知道,自己的鉛筆盒比別的同學用的都貴,自己的書包是別的同學父母一個月的工資。“別人沒有,自己有”,這就是什麼都不懂的小朋友們在集體生活中,最開始找到自己位置的坐標。

  不巧,那次打架正好被聞訊而來的老師聽見了,並且如實轉達給了顏珂小同學的家長。

  那一回顏珂遭到了有生以來最可怕的懲罰,連例行的批評教育都沒有了,他爸爸乾脆和他單方面的冷戰了整整一個星期,把小顏珂完全當空氣,一個字都不和他說,連一向非常好說話的顏媽媽都不管他了。

  顏媽媽對還沒滿七周歲的顏珂說了一句非常重的話,她說:“你在向同學炫耀的東西,和你有什麼關係?那是你爸爸的本事,你有什麼?你連菜都不會賣。”

  有生以來第一次挨罵,第一次遭到冷暴力,在顏珂心裡的印象比任何人想像得都要深,以至於他開始有些矯枉過正起來,甚至過了十來歲升入中學的時候,他連零花錢都不肯主動開口要了。

  而隨著年齡的增長,顏珂也開始越發反感別人提起他爸爸。他想,自己的名字明明只有兩個字,怎麼別人非要捨近求遠,給他安一個“顏先生的兒子”這麼長的字號呢?

  父輩慢慢成了他的負擔、成了籠罩他生命裡的一道陰影,拼命地逼著他往前走。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覺得自己這些年活得就像一個一刻不停運轉著的發條。

  他每天都想著很現實的問題,以至於突然有時間停下來思考一下的時候,竟然發現自己一閉眼,想起的還是他媽媽還年輕的那張臉,板得沉沉的,有些陌生,甚至可怕,像一個審判者那樣居高臨下地給了他一個非常無情的評價。

  和你有什麼關係?那是你爸爸的本事,你連菜都不會賣。

  顏珂變成了一個完美主義者,他用了將近二十年的時間,好像都在執著地證明,他能做到比賣菜技術含量更高的事,可惜顏珂他媽估計早就忘了那麼多年前教訓小兒子隨口說出的一句話了。

  現在,他的身體和靈魂離奇地分開了,顏珂其實比葉子璐更迷茫,在他看來,葉子璐站在一個停滯不前的生活的拐角處,而他自己,正站在生與死的交點。

  有些人遇到的挫折大,有些人遇到的挫折小,可是有時候挫折其實沒有大小之分,它只有“過得去”和“過不去”兩種。

  顏珂覺得自己有些被葉子璐傳染了,好像也患上了那種離奇的、之前沒有聽說過的“拖延症”。

  明明應該和她說自己想去醫院看看,原裝配套的靈魂和身體總該有吸引力,明明他就是相信著,只要能有機會靠近自己的身體,他一定就能回去,醒過來、好起來。

  可是他幹了什麼呢?

  在這個傻熊的身體裡練習走路,以及用了一整天的時間嘲笑一個年輕女孩的意志力不堅定。

  “她只是個小姑娘而已。”顏珂用那種慣常的、苛刻的口氣質問自己,“你自己呢?比她高明到哪裡了呢?”

  害怕自己就這麼死了,或者永遠醒不過來了,怎麼甘心呢?

  他的思路在黑暗裡清晰得驚人——那麼多年,他一直那麼努力地活著,難道就是為了早死的麼?所以這一會他被嚇壞了,以至於連確認都不敢確認,潛意識想著逃避,一直在說服自己,葉子璐不可靠,自己要為自己做好各種準備,甚至為了能邁著五釐米長的小斷腿走到醫院去,從現在開始練習走路……

  估計等他練成了,早不知道是猴年馬月的事了,到時候那個叫“顏珂”的恐怕屍骨都寒了。

  小時候念課文,《蘭亭集序》裡有一句話,顏珂到現在都記得:“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小男孩都覺得這句話很拉風,可是現在想起來,你沒有死過,怎麼能知道活著的意義呢?

  沒有在生死一線的地方拼命掙扎過,怎麼能說“死生”不是大事呢?

  顏珂藉著窗簾縫隙裡射進來的一點微光,看了看已經熟睡的葉子璐,心裡想:如果她明天早晨能做到小本上寫的事,我怎麼也要去醫院看一次。

  第二天早晨,葉子璐果然照著顏珂的建議,在本子上寫:要做一套習題。

  “就做一套題而已,一天就幹這麼一件事,”顏珂說,“你就想,做完以後想幹什麼都行,越早做完,你解脫得就越快,你就拿它當一副藥,雖然可能有點苦,但是吃完這幅藥,你這一天就解脫了,晚上不用焦慮了,也不用抱著被子哭了,你試試,肯定管用。”

  葉子璐做完真題的時間比預期長了半個小時,中間停頓幾次,幾次都想扔下筆去上個網,都被顏珂打斷,男人用低沉平緩的聲音提醒她:“還剩半碗,喝完它,喝不完不管用。”

  這天上午差十分鐘十一點,葉子璐終於做完了整套真題,她肩膀僵硬,並且做錯了一多半,這似乎是個令人沮喪的結果,但她卻一點也不覺得不高興,好像真的像是喝了一副藥一樣,渾身都很輕鬆。

  “做完了事”,“這一天再沒有別的安排”,這兩件事讓她的心情飛了起來——和平時無所事事地在網上找樂子不一樣,那時候她雖然笑了,精神上卻依然隱隱地壓抑著什麼,知道自己有些事不能想,一想就會不要醒,心裡被壓了一塊石頭。

  而現在,那塊石頭奇跡般地感覺不到了。

  至此,葉子璐才終於算是走出了她的戰拖第一步。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14:04

第十一章:醫院裡的男人

  顏珂終於也履行了他前一天晚上對自己做出的承諾——跟葉子璐提了自己想去醫院的事。

  其實葉子璐很難把顏珂當一個人看……當然這不是罵人,鑒於顏珂目前的形象,並不是每個人都有豐富的想像力,可以整天對著物品擬人,做夢都想怎麼讓自己魚缸裡養的兩隻小烏龜變成帥哥攪基的。

  所以葉子璐先是愣了一會,才突然想起來,這個會說話會罵人、還會把自己絆倒的物件,並不是那個陪了她好幾年、不高興了可以任意蹂躪的小玩偶,它裡面裝了一個真正的人。

  “可以是可以。”葉子璐抬頭看了一眼外面晴朗的好天氣,她還處在完成了一整天任務的飄飄然裡,“不過你知道你自己在哪一家醫院麼?”

  顏珂很快報出了一個醫院的名字——那家醫院有父母的老熟人,他又在王勞拉的辦公室裡聽見了一些只言片語的八卦,綜合推斷一下,八九不離十。

  其實顏珂連自己會住在哪個住院部心裡都有數——只要他下定了決心去。

  正巧他們倆都是龍城本地人,路線熟悉,很快就到了,葉子璐穿了一件有大連衣帽的衣服,把顏珂放在了自己的帽子裡,在他小聲指揮下,進了醫院。

  “我又不認識你,突然進去,別人會不會覺得我是變態啊?”葉子璐低聲問。

  顏珂說:“沒事,你趁著沒人的時候混進去,有人逮住你就說是走錯了——哎哎,麻煩你正常點行麼姑娘?好好走路。”

  葉子璐跟他說話的時候把頭壓得低低的,還欲蓋彌彰地拉起衣服領子擋住自己的嘴,探頭探腦,那叫一個鬼鬼祟祟,回頭率已經接近百分之百了。

  葉子璐:“我我我我我緊張……你覺得這麼說真行麼?會不會給抓起來?”

  顏珂隨著她邁步的頻率在兜帽裡一跳一跳地,趴在她肩膀上,小聲說:“我還沒說什麼呢,你瞎緊張什麼?放心,你這樣的,一般沒人把你當壞人,眼神真誠一點,動作別那麼猥瑣,挺胸抬頭!”

  葉子璐長得比同齡人都嫩一點,穿著休閒衣服的時候,簡直就像個十來歲的高中生,非常具有欺騙性,有一陣子龍城地鐵查得嚴,要過安檢,結果葉子璐每次拎包就過,保安從來都是看她一眼就放行,也不知道是不是把這看起來很傻很天真的姑娘當成了未成年。

  “葉子?”

  就在葉子璐踟躕不前的時候,有人疑惑地叫了她一聲,葉子璐一回頭,發現是胡芊拎著東西,正站在不遠處對她招手。

  胡芊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不大好接近。

  有江湖謠言說,她中學的時候就整天戴著五萬塊的表上學,每天有司機來接。高中時候,很多女孩子們拉幫結夥的方式以及消遣,就是一起上廁所一起放學回家,胡芊這個人,行程跟大家就不一致,又不是很樂意和別人一起嘰嘰喳喳,再加上是個優等生,所以整個人看起來就不大接地氣,在廣大人民群眾心裡,總像一朵難以攀折的高嶺之花。

  她是怎麼和葉子璐結下了孽緣一樣的友誼,這至今都是未解之謎。

  “大仙兒!”葉子璐狂招手。

  “你認識她?胡芊?”顏珂低聲問。

  “高中同學,閨蜜。”葉子璐說。

  “太好了,跟著她。”顏珂當機立斷,“她們家跟我們家是世交,我估計她是來看我的,你想辦法跟著她,就能混進去。”

  真是剛想睡覺就有人給送枕頭,胡芊其實跟顏珂本人倒不算熟,主要是她爸在外地趕不過來,她替父探病,沒等葉子璐要求,胡芊就主動拉著葉子璐陪她,正好探完病可以一起出去坐一坐。

  不成人形的顏珂和葉子璐就這樣有驚無險地混進了病房。

  這是葉子璐第一次見到真正的顏珂。

  病床上的男人閉著眼,還在昏迷中,儘管憔悴,卻仍然能看出他醒著的時候,應該長得很是人模狗樣。葉子璐難得看在帥哥的份上,對他起了一點憐惜,把帽子裡的小熊拿了出來抱在懷裡,讓他能離他自己的身體近一點。

  如果不是胸口還有微微的起伏,顏珂簡直就像一具毫無生命力的屍體——可能和屍體也差不多吧,他魂都跑出去了。

  葉子璐聽著胡芊和顏媽媽的小聲交談,顏珂他媽媽是個非常優雅的女人,但是即使她極力掩飾了,臉上還是有哭過的痕跡,病房裡的氣氛有些壓抑。

  葉子璐心裡胡思亂想著,伸手捏了捏小熊的身體,可是他一點反應也沒有。她不知道他能不能通過這個機會回到自己的身體裡。

  這幾天她最痛苦的時候都被這隻突然之間會說話的小熊看到了,他雖然說話很欠揍,但是也真的出了些靠譜的主意,幫了好多忙,葉子璐覺得,如果小熊恢復成以前那個呆呆傻傻不會說話的樣子,她居然會有點捨不得。

  直到胡芊盡到了禮貌,要離開的時候。葉子璐從病房出來往外走,這才發現,小熊的脖子扭了一下,她側過身,發現那雙烏黑的塑料眼睛正盯著顏珂媽媽的方向,顏珂的媽媽對她們表示了感謝,把她們送了出來,可她們一轉身,她就回過頭去,看她的兒子,眼圈又紅了。

  葉子璐覺得,如果小熊也能哭,他說不定已經快忍不住了。

  胡芊感嘆說:“你說這不是無妄之災麼,好好地坐車也能出車禍,萬一有點什麼事,才這麼年輕……唉,看見他,我頓時就覺得平衡了,即使每天回家要沒完沒了地背英語,從早到晚地跟我那後媽鬥智鬥勇,也挺幸福的了——你呢,腳怎麼樣了?”

  “腳好了。”葉子璐悶悶地說,“就是失業了。”

  胡芊沒想到開玩笑的話竟然成真的了,愣了愣:“啊……真的呀?”

  葉子璐撇撇嘴:“算了吧,反正我現在也平衡了,丟工作可以再找,丟了小命就找不回來了。”

  小熊版本的顏珂不能說話,只是憤憤地偷偷用自己的大腦袋磕了一下葉子璐的手——你們倆這是把自己的平衡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麼?厚道點行不行啊!

  就在剛剛,顏珂發現了一件非常嚴重的事,他在和自己的身體兩步遠的地方,卻別說是回去,連自己身體的吸引力都感覺不到。

  最糟糕的、他最怕的情況發生了。

  他真的會死麼?真的會變成個植物人麼?

  可不知道為什麼,或許是冥冥間,顏珂已經有了接受這種情況的心理準備,又或許是因為葉子璐的手一直放在他頭頂上,顏珂反而詭異地冷靜了下來。

  事情已經這樣了,還能再壞麼?他這樣想著,只要他自己一天沒有魂飛魄散,一天沒有徹底告別這個世界,事情就有轉機的。

  顏珂覺得,自己大概一輩子都忘不了那隻放在自己頭頂的掌心的溫度。當他突然發現,世界上只有葉子璐一個人知道他是誰的時候,就對這個混得慘兮兮的姑娘產生某種……好像相依為命一樣的感覺。

  葉子璐一直把小熊拿在手上,沒把它放回兜帽,她覺得這傢伙怪可憐的,當的好好的高帥富,哐噹一撞,愣是給撞成了個窮矮醜了……光是窮矮醜也就算了,還是個窮矮醜的非人類。

  “去我家玩麼?”葉子璐隨口問。

  胡芊猶豫了一下:“你室友在家麼?”

  不知道為什麼,胡芊跟王勞拉就是氣場各種不合,聽見葉子璐說王勞拉晚上有約才答應,結果等兩個人到了家,驀地發現,佳人有約的王勞拉竟然提前回來了。

  王勞拉看見胡芊,明顯愣了一下,隨後露出一個假客氣的笑容:“來了啊?”

  “嗯,哎?勞拉你比我上回見你時候瘦了哎。”胡芊也笑眯眯地跟她寒暄。

  王勞拉的笑容真誠了一點:“真的啊?謝謝,可能是最近復習考試累的,無意中減肥了。”

  胡芊:“別啊,你都已經這麼漂亮了,還是稍微胖點號,也給我們留點活路嘛,復習得怎麼樣?哎,不用問,肯定沒問題的——那行,我跟葉子坐一會就走,不多打擾你們。”

  王勞拉表示各種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葉子璐吐了吐舌頭,她覺得光看表面,絕對看不出,這倆女人在背後一提起對方的名字就一臉噁心,那甜言蜜語你來我往的……真像現代版的金枝欲孽。

  果然,等胡芊跟葉子璐一關門,胡芊的臉就撂下來了,掐了葉子璐一下,小聲說:“你不是說她不在家麼?”

  葉子璐表示無辜。

  胡芊對這個二貨很無力,於是憤憤地往門外掃了一眼,嘀咕說:“就這種腦子都長在胸上,連四則運算都算不利索的女人還什麼都想考,狗攬八泡屎,也不照照鏡子看看她是什麼德行,我聽人說她還報了A大的研究生?切——她要是也能考上,我就給她跪了。”

  這時候,葉子璐還天真地認為,王勞拉和胡芊唯一的交集就是自己,剩下完全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人,她一直沒弄明白,她們倆到底是怎麼結了這麼大的仇的……當然,後來她才明白,這裡面是很有一些內情的,不過是後話了。

  葉子璐已經沒有心情管別人到底考得上考不上了,她自己的考試也如期而至。

  這一段時間,因為準備考公,她沒有去找別的工作,每天按顏珂說的,堅持在自己的床頭本上寫一件事,慢慢地,一件事加到了兩件。

  而習慣是潛移默化的,等到考試前的一天晚上,葉子璐回想起來,發現自己最近一周已經基本可以安排整天的生活了。

  她這大半個月過得無比充實,充實到讓葉子璐幾乎以為,自己已經完勝拖延症了……然而就在臨考前,她心裡卻升起了某種隱隱的不安。

  就跟她高考前的那種不安一模一樣。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15:25

第十二章:一巴掌

  王勞拉簡直瘋了,顏珂作為一隻熊,都被她這可怕的考前綜合症給嚇著了。

  考試前一天晚上,王勞拉小姐神神叨叨地在葉子璐屋裡待到了十一點半,對話的內容基本如下。

  王勞拉:“哎,你說我要萬一考不上怎麼辦啊?”

  葉子璐懶洋洋地說:“不會的,你不都準備了大半年了麼,要對自己有信心。”

  王勞拉想了想,覺得也有道理,於是一本正經地點點頭:“是,考試之前應該對自己有信心,這樣心態好,才不容易失常……對,我就想,我一定能考上,肯定能考上。”

  葉子璐的目光回到方才打開的地圖路線查詢上,王勞拉就在旁邊一邊念叨著“一定能考上”,一邊在屋裡沒完沒了地走來走去。

  五分鐘以後,勞拉小姐又哭喪著臉,伸手捅了捅葉子璐:“可是我沒光專心準備考這個啊,我同時還準備著考研,還要整天背英語,準備明年三月份的商務英語,萬一心不夠誠,考不上怎麼辦啊?”

  葉子璐:“……”

  王勞拉大概只是想抒發一下自己很緊張的情緒,壓根沒打算聽葉子璐的回答,她說完想了兩秒鐘,又自言自語地說:“那我也很用功了,習題做了好幾大本,申論那本指導書都背下來了,肯定沒問題,肯定沒問題。”

  葉子璐乾脆不理她了。

  之後王勞拉就出去了,削了個水果,倒了杯牛奶,葉子璐本來以為她消停了,可沒想到轉了一圈,她又回來了:“葉子,你說我要是考不上怎麼辦啊……”

  得,她又想起來了。

  在這一次公務員考試之前,葉子璐本來以為,自己的人生會有這樣的兩種經歷。

  她拖延症根深蒂固,每次都臨時抱佛腳,所以一般成功和失敗的機率參半。對此,她也自有一套理論,認為這和她臨考試時的生理心理狀態有關係,如果狀態好,那就能發揮出她所謂的“潛能”,最後安全過關,那麼她會十分沾沾自喜一下——別人付出了一個月兩個月乃至半年的努力,她一個晚上通宵,居然也能得到一個差不多的結果,不是說明她天賦異稟麼?

  或者狀態不好,她得到了一個讓大家都非常不想看到的結果——這當然也沒什麼,一分耕耘一分收穫,葉子璐雖然心裡仍然會難過,但她覺得這個結果也是可接受的,她會給自己找另一次彌補的機會,並且幻想,下一次自己就會發奮努力,讓所有人都大跌眼鏡。

  然而這個世界事情發生的概率,它並不是離散的,而是連續的。

  當葉子璐得知自己落榜的時候,她足足呆了十分鐘,才知道,原來什麼都是有可能發生的——比如努力了,依然沒有一個好的結果。

  當年上高中的時候,她總會非常可憐班裡那些明明學習很用功,但是成績還是上不去的同學,卻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和他們一樣,明明投入了努力,結果顆粒無收。

  從理智上,儘管誰都知道這種事會發生的,葉子璐當然也明白,所以更確切地說,是她潛意識裡不願意接受這個結果。

  每年考公的大軍裡落榜的比考上得多得多,儘管每天晚上下班回來刻苦學習的王勞拉和她一樣沒有結果,但這些都不能安慰葉子璐。

  她的自尊被自己刺傷了。

  對此,顏珂倒是覺得她考上了才不正常,於是非常漫不經心地“安慰”她說:“行了哈,沒考好自己反省一下,差不多就得了,你智商不高,情商一般,難道連逆商也不高麼?這點挫折都受不了,你還能幹嘛呀?”

  葉子璐不搭理他,頭上頂著一層陰雲,縮在墻角裡,就像一朵蘑菇。

  顏珂正在練習用他的熊掌控制鼠標,笨拙地拿葉子璐的電腦打開了財經新聞網頁,接著說:“說真的,之前我就知道你考不上,過去估計也就是體驗體驗生活——看仨禮拜的書,你就想跟全國人民競爭啦?你當中國人民智商平均值都跟小布什似的麼?”

  “我跟你說,我認識一個哥們兒,智商特別高,人家正經是最牛逼的大學裡出來的最牛逼的人,玩似的把公務員考下來了,那也是提前一個多月做了兩大本真題,外加自己琢磨過的,你以為你是霍金還是牛頓啊?”

  顏珂說話是無心,然而卻無意中戳中了葉子璐的內心深處,她那被刺傷的自尊心,竟然神奇的、迅速地自己愈合了!

  對啊,她雖然比以前都努力,但是確實只看了三個禮拜不到嘛,王勞拉看了半年,不是跟自己一樣麼?

  顏珂一句無意的話,讓葉子璐重新回到了自己慣常的思維模式裡——看,她做的那些努力,其實根本不是為了考公務員,當時開始看書的時候就知道已經來不及了嘛,那些都只是為了克服她的拖延症而已,現在,她自覺拖延症已經克服了,那自己的未來難道不是一片明朗麼?

  回到了安全的心理區域,葉子璐只用了一秒鐘,就把自己治愈了,腦袋頂上的陰影忽地一下散了,她又樂觀而且陽光燦爛了起來。

  重新振作的葉子璐很快恩將仇報,把顏珂從自己的電腦前面捉走:“閃開閃開,我要看小說!”

  顏珂:“……”

  他看著葉子璐以光速恢復了精神,在熟練地刷了她的四小件之後,居然樂顛顛地開始上常逛的小說網站搜索更新內容了!頓時感覺自己真是又長見識了,並且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讓你嘴欠!讓你安慰她!

  一次考試結果,兩種不同的反應。

  王勞拉從那天以後開始進入了某種更加癲狂的狀態,甚至跟葉子璐鄭重聲明,自己晚上要準備考研,看書看到十二點半,不是著火地震的事絕對不能去打擾她。

  葉子璐呢,她進入了另一種極端。按說考試結束了,她的生活本該回歸正軌,本該去找一份新的工作,甚至在等待考試結果的時候,她也為此努力過,然而就在結果出來的第二天,顏珂眼睜睜地看見葉子璐早晨起床後,在本子上寫下:“今天要投十份簡歷,準備一個面試。”

  她卻從早到晚都沒有做這件事,直到晚上臨睡前,她彷彿才想起自己的日程本,可惜已經到休息時間了,於是這一天的目標只得計入“沒有完成”裡。

  第一天沒有完成,第二天依然沒有完成,然後是第三天、第四天……

  顏珂發現,之前那些努力竟然白做了,葉子璐又回到了先前那混吃等死的生活狀態裡。

  “你屬蛤蟆麼?”顏珂已經和葉子璐混熟了,說話越發不客氣,“蹦一蹦還要歇三歇?”

  葉子璐背對著他打在線連連看,這技術她已經練得出神入化,上手連找都不用找,簡直是山呼海嘯、炮火連天,橫行網絡,險遇敵手,她“嗯嗯”兩聲,說:“等我放鬆一會。”

  “你每時每刻都在放鬆好嗎?”顏珂挑剔地看著她,“姑娘,照個鏡子吧!看看你那形象,蓬頭垢面,坐得小肚子都出來了——你媽給你打了幾個月的生活費了?你還要點臉面不要了?我看你乾脆申請個五保戶得了,一般社會對殘疾人都會特殊照顧。”

  “你才殘疾人呢!”葉子璐在遊戲間隙裡回頭瞪了顏珂一眼。

  “我當然殘疾了,現在還在醫院躺著不會動呢,”顏珂自嘲一笑,“可是咱倆還真不一樣,我起碼身殘腦不殘,不像你,從頭到腳,只有頭髮絲和腳趾甲能勉強能達到人類水準。”

  葉子璐:“……”

  顏珂繼續數落她:“本來我們現在社會結構,人口老齡化程度就在加劇,再加上有你這樣的蛀蟲,國家前途簡直堪憂啊!葉子璐同志,你說你這種人,幹啥啥不行,吃啥啥沒夠,你竟然還不知道著個急、自個卑、抑個郁、焦個躁,這心理素質是得多好啊?嘖,跟別人比起來這也算個優點,果然老天還是挺公平的。”

  葉子璐“啪”一摔鼠標:“我心情不好放鬆幾天不行啊?咱倆多大仇啊?你就那麼見不得我舒服?”

  顏珂早知道她就是個紙老虎,冷哼了一聲:“我聽說,人家別的女的週期都一個月輪一回,您這個可長,股市都從熊市轉牛市又從牛市轉熊市了,您老人家那心情居然還沒挪一屁股的窩——我說葉子璐你其實是屬史前生物的吧?三千年翻個身,五千年挪動一釐米?”

  葉子璐讓他攪合地沒了玩的心情,氣哼哼地關上了遊戲:“誰說我不幹正經事!”

  顏珂坐在小床桌上,等著看她被激將法激得奮起,努力找工作……結果葉子璐刷開了微博。

  顏珂:“……”

  葉子璐愣了一下:“順手了,我這個不是故意的哈。”

  她一邊說著不是故意的,一邊還把頁面往下拖了拖。

  這時,一個別人轉發的微博跳進了葉子璐的眼睛。

  “內心篤定,從不慌亂,無論世事如何起伏,與她並無瓜葛,並不依賴,也並不落寞,過自己的生活,不論別人怎樣詆毀,走自己的路,幾經修煉,自我而遺世獨立,這就是內強大而美好如植物的女子了。”

  這種狗屁也不通的話,一般源自於某些小清新,又因為營銷微博的存在而被廣為轉發,每天洗禮著人民群眾的眼球——誰的關注裡面沒有個把喜歡有事沒事傷個春、悲個秋的文藝貨呢?

  平時葉子璐也是不看的,可是這一天,不知道怎麼的,這句話就觸動了她。

  她彷彿突然找到了生活的論據一樣,轉過頭來,輕蔑地對顏珂說:“再說了,什麼是正經事,什麼不是?有界定麼?其實你只是被主流價值觀洗腦了而已。只要你內心強大平靜,過什麼樣的生活又有什麼關係呢?你們這種人,都太在意別人的眼光,俗。”

  顏珂被她噁心得不行不行的。

  葉子璐覺得自己說完這句話以後,一瞬間就遺世獨立了,彷彿開闢了一片新的天地,和所有這些世俗中掙扎的凡人們劃清了界限,心靈都受到了洗滌。

  所以接著,她動手把自己的狀態改成了“世事跌宕起伏,與我有甚瓜葛”。

  至此,顏珂終於覺得她已經不要臉到一定境界了。

  “你帶著一肚子好吃懶做的心肝肺,每天遊手好閒,連無聊地刷網頁這點誘惑都抵制不了,連這種別人隨便編出來的屁話也奉為金科玉律——哦,敢情毫無意志力,吃飽混天黑,就叫內心強大啦?”顏珂忍無可忍地說,“呸,哪那麼多便宜事都讓你趕上了?”

  什麼是內心強大?那是心裡有一條明確的路,除了自己手裡提的燈,任何人、任何事都無法阻止他的腳步,所有的反對、質疑、嘲諷他都能充耳不聞,他能抵擋世界上一切的誘惑,能忍受別人無法忍耐的痛苦。

  甚至幾十年如一日,哪怕踽踽獨行也絕不回頭、絕不後悔。

  別說思維,連自己的行為都控制不了的人,還好意思把自己上升到神馬“靈魂”的境界上?

  顏珂對此提出總結陳詞:“所以說,廢柴之所以永遠是廢柴,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連這點自知之明都沒有。”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15:37

第十三章:一口鴉片

  顏珂有一張神一樣的嘴。

  只能說天意弄人,這樣一個大好的教導主任人才竟然年紀輕輕地就從了商,不然該有多少青少年在他的諄諄叫罵下回頭是岸呢?

  反正葉子璐是都被他罵傻了。

  顏珂本來有三分的火氣,說著說著,被自己說成了十分——就是看她不順眼,各種不順眼。

  他突然就偏激了,幾乎不受控制地突然冒出一句:“我就不明白了,怎麼活著的都是你這種喜歡浪費時間的人呢?”

  不是用隨口數落、或者開玩笑的口氣,連顏珂都聽得出自己語氣裡的那種陰沉沉的怨氣,被自己嚇了一跳。

  話音一落,兩個人都愣住了。

  顏珂立刻就知道自己說錯話了。

  其實這麼多天,他被困在小熊的身體裡,葉子璐成了唯一能跟他交流的人。葉子璐把他當成自動鬧鐘、自動計劃表、自動拖延症治療器,然而同時,不可避免的,顏珂對她也產生了某種隱約不明的依賴心理。

  這種異常情況下飛快發展起來的親密,讓他一時沒注意,口無遮攔了。

  他真的不是話裡的那個意思,只是儘管極力壓制著讓自己平靜等待,他還是不可避免地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把事情往壞裡想,壓力實在太大了,才一時不注意出口傷人地順出了負面情緒。

  可道歉的話到了嘴邊,顏珂卻怎麼也抹不開這個面,就是卡在喉嚨裡說不出口,他心情複雜地看著葉子璐在呆了片刻以後,表情一下子就冷了下去,然後一聲也不吭,帶著冷淡的漠然轉過了身去。

  葉子璐雖然很容易相處,但也從來不是沒脾氣的人,不然在原公司的時候也不至於和老女人鬥成那樣,她總是覺得自己很倒霉,顏珂也很倒霉,他們倆有點同病相憐,尤其即使顏珂嘴很賤,也其實真的幫了她不少,她覺得這個人很不錯,甚至葉子璐一度認為,即使顏珂有一天回到他自己的身體裡了,他們倆說不定也能因為這段共患難的孽緣而成為很好的朋友。

  可是直到剛剛,葉子璐才發現,原來在顏珂眼裡,像她這種人就是不配活著的。

  原來在顏珂這種所謂的“社會成功人士”心裡,他們這種失敗者都是壓根不應該浪費糧食浪費空氣,她應該慶幸,幸好這個“社會成功人士”還在幼生期麼?幸好他除了有些錢以外,還沒有掌握在這個世界上的發言權麼?

  萬一有一天他成了什麼大人物,會不會頒布一條法令,讓所有沒用的人都去死呢?

  葉子璐感覺自己被扎了一下,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在顏珂心裡就是這麼一個一無是處的廢物……然而最讓她難過的是,當她本能地想要反駁他,打算舉出自己有哪些優點的時候,她居然一件也想不出來。

  葉子璐一眼也不想再看到顏珂,穿上外套拿起錢包和鑰匙,轉身就出門了。

  天已經很晚了,王勞拉大概和什麼人有約,沒有回家,葉子璐把顏珂一個人扔在家裡,自己漫無目的地走在了大街上,整個城市都是忙忙碌碌的下班族,公交車站後面排起了大長隊,幾個小白領下班以後三五一群地去逛街,各自拎著帶著金光閃閃的名牌的袋子。

  學生們放學回家,路口拿著花的男人等著他的約會對象。

  大家都很忙,每個人的生活都在循著一條固有的軌跡,規律而自然。

  除了她自己。

  突然,走在街角處,葉子璐的腳猛地往回一滯,接著,她好像個小賊似的,飛快地縮回了路口。

  街角小精品店的櫥窗擋住了她,葉子璐站在那裡半晌,才鼓足勇氣,探出個頭來,面無表情地看著離她不遠的地方的那對男女。

  女的穿著漂亮的連衣裙,正笑眯眯地仰著臉,和男人說著什麼。

  男人衣冠楚楚,抬手捋過女人落在腮邊的頭髮,動作自然而親密,看得葉子璐心裡一跳——那是程績,她的前男友。

  櫥窗上模糊地倒映出她的倒影,葉子璐看了一眼,卻突然低下頭,轉身就跑,好像有個大怪獸在身後追她一樣,她就這樣,慌不擇路地衝進了一家咖啡廳,直到服務員迎上來,問她想要點什麼,葉子璐的大腦裡還是一片空白。

  “小姐,小姐?”服務員奇怪地看著這個沒頭沒腦一頭闖進來的人。

  葉子璐直眉楞眼地看著她。

  “請問您需要點什麼?”

  葉子璐呆了一秒鐘,隨口說:“呃……嗯……麻煩給我上一份牛肉飯吧。”

  服務員的額角上小青筋跳了一下,以為葉子璐是專門來調戲人的。

  直到服務員把菜單塞到葉子璐鼻子底下,她跑飛了的魂才回來,葉子璐看著那血貴血貴的菜單,一咬牙一跺腳,就給自己點了三份冰激凌。

  她小時候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喜歡給自己買一杯冰激凌,不過大概因為那時候困擾她的,多半是些雞毛蒜皮的小破事,本來就沒什麼大不了的,所以吃完甜的,血糖一上來,立馬就什麼煩惱都沒有了。

  她不知道,現在它們還能不能給她帶來平靜,如果不能平靜下來,她要怎麼來面對這個失敗得一塌糊塗、形容可鄙的女人……就是她自己的事實呢?

  晚飯時間,周圍很清靜,葉子璐靠窗坐著,吃到第二份,就感覺五臟六腑都被凍住了,果然感覺自己平靜……好吧,其實是麻木了一些。她習慣性地用手機上起了網,慢慢地沉浸在了虛擬世界的寫手編出來的故事裡。

  耳邊是舒緩的音樂,冰激凌的味道也對得起它的價錢,這些讓葉子璐生出了某種……彷彿自己很幸福的錯覺來。

  這篇手機小說的作者寫作技巧不錯,故事編得很引人入勝,題材也很流行——講的是一個失敗的人,發生了一場意外,結果回到了自己少年的時代,在一切壞事都沒有發生、一切好事都可以重新策劃的時候,主角一點一點地修正著自己的人生軌跡,最後功成名就的故事。

  葉子璐看著看著,就入迷了,儘管她以前也看過很多這種“重生題材”的小說,但從來沒有這樣觸動過。

  所謂代入感,大概就是當她吃完三份冰激凌,飛快地看完了這大半本小說之後,心情奇跡一般地好了起來的效果——好像剛剛讓她萬分難過的場景從來沒有發生過、或者已經突然不再重要了似的。

  葉子璐精神百倍地買單回家,坐在車上,腦電波不知道已經飄到了哪個詭異的波段上,她於是開始無法抑制地開始想像:如果自己的生命可以重活一遍的話,她想要回到哪個年紀呢?

  高中?

  對,她人生的污點就是從高中開始的,回到高中,她就會彌補自己高考的遺憾,和胡芊一樣升上名校,不浪費一分鐘的光陰,考出一大堆證書,讓得的獎把房間都堆滿了,然後順理成章地出國,得到一份人人羨慕的好工作。

  不……或許回到初中更好一些,如果回到初中,她的精力完全不用放在學校那點事上,可以在別人學初等代數的時候就自學起英語日語法語德語,然後藐視眾生地輕輕鬆鬆地升上重點高中,練就一口能跟八國聯軍對罵的絕技。

  或者更早,比如小學——她可以在中國大陸剛剛聯起互聯網的時候,就自學計算機,跳級,從小學一年級直接跳到六年級,甚至她還可以寫書,成為一個神童,也混個少年班上上。

  不然,乾脆眼睛一閉,發現自己才被媽媽生出來也不錯,發現自己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四處亂竄地傻玩傻淘,還有無限可能的美好的未來。每當她表現出一點和別的孩子不一樣的地方,就會被所有的大人們交口稱讚,以她一出生就二十五年的人生閱歷,一定會是個天才。

  葉子璐越琢磨越高興,樁樁件件都有鼻子有眼的,就差寫一份完整的“重生計劃表”出來了,好像她晚上睡一覺,明天就會變成個小朋友,真的能從頭再來似的……她想得太認真了,以至於坐過了站都沒注意,結果公交車一直把她拉到了龍城火車站,售票員才特意過來提醒她下車。

  葉子璐的精神被充了滿格的電,絲毫也不懊惱,飄飄然地下了車,嘴角還掛著一絲可疑的笑容,愣是走了六站地,自己走回家了!

  她還從來不知道自己的體魄竟然有這麼強健。

  在家門口的時候,葉子璐正計劃這晚上回家再找幾本同類的小說看時,就撞見了王勞拉。

  王勞拉正在那裡被一個男人糾纏。

  那男的看起來有三四十歲,目測身高不足一米六五,長得也不怎麼樣,一笑一口黃牙板,大概是臉稍微有點不對稱,怎麼看怎麼彆扭,憑空讓人生出某種這傢伙十分獐頭鼠目的感覺。

  “這可是專門給你買的,我特意託人從國外帶來的,你要是不要,我一個大老爺們兒,也不能拎著女包上街啊!”葉子璐聽見那個男人一邊這麼說,一邊把一個皮包往王勞拉手裡塞,走近一點,葉子璐看清了那個其貌不揚的小破包上的牌子標誌。

  她頓時明白了,這就是傳說中每天晚上在王勞拉公司門口堵人的那個暴發戶,哪裡是送包,分明是送人民幣嘛!

  我們勞拉小姐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一個幾萬塊錢破包又怎麼樣?她才不會要這麼難看的玩意呢,葉子璐一邊慢慢騰騰地往回走,一邊好整以暇地想。

  果然,王勞拉好像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一樣,憤怒地把包塞回男人手裡,聲音近乎尖利地說:“宋成梁!我警告你,再糾纏我我就報警了!誰稀罕你的破玩意?”

  宋成梁一愣,別人告訴他女人都喜歡這個牌子的包,怎麼到王勞拉這就不管用了呢?

  他忍不住脫口說:“你是不是不識貨啊?這包的錢都夠買輛車的了,怎麼是破玩意?”

  這話更加激怒了王勞拉:“誰要你的臭錢?我想要不會自己買啊?!”

  宋成梁傻乎乎地實話實說:“這個你可買不起……”

  “呸!”王勞拉用高跟鞋狠狠地踩了宋成梁一腳,“滾!”

  然後大步上樓了。

  宋成梁一臉無辜地站在樓下,懊惱而茫然地看著她的背影,好像不知道自己又是哪裡激怒她了。葉子璐仔細端詳了他一翻,暗自搖搖頭,心說這位長得也實在是太抱歉了些,別說送個包,就算送個別墅送個大樓,王勞拉那個愛情至上的浪漫主義者都不一定會看他一眼。

  她慢騰騰地經過宋成梁上了樓,又想起了前男友程績。

  如果她回到了小時候,肯定就不會考上那個破大學——葉子璐的思維又照著詭異的方向奔跑而去,也就不會遇上那個衰人,也對嘛,她一路天才著光輝萬丈地長大,誰會在意那種小人物呢?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15:47

第十四章:冷戰

  葉子璐平時挺宅的,失業以後尤其,除了補充存貨以外很少出門,沒想到一走就是一晚上。

  很小的臥室裡少了個大活人,瞬間變得空曠了起來,顏珂沿著葉子璐的小床桌走了一圈又一圈,心想,怎麼還不回來呢?

  他在鍵盤上踩了幾下,連打開電腦的興致也沒有了。

  真有那麼生氣麼……

  葉子璐的筆記本常年放在床桌上,吃的喝的都喜歡對著電腦,上面除了灰塵之外還有各種食物的殘渣,顏珂實在是閑得無聊,就拖動著肥碩的小身板,吭哧吭哧地爬上床頭櫃,騎在對他而言非常巨大的紙巾盒子上,像拔蘿蔔一樣努力地從裡面抽出了一張紙巾,然後又拖著長長的紙巾吭哧吭哧地爬上了小床桌,賣力地擦起葉子璐的電腦來。

  這麼髒,還有臉生氣!

  顏珂憤憤不平地想著,擦完鍵盤擦屏幕,擦完屏幕擦鼠標,最後連床桌桌面都沒有放過。

  半個小時以後,顏珂擦完了桌子,可是葉子璐依然沒有要回來的跡象,他看了一眼外面暗下來的天色,終於再也坐不住了,在屋裡滾來滾去,最後連葉子璐扔在椅子上和床上的衣服都給撿起來疊了。

  顏珂就像個勤勞的小精靈,把葉子璐亂成一團的床收拾了,書放在一邊,電腦和床桌推到一邊,吃完了的零食包裝扔到屋子角落的垃圾堆裡,沒吃完的統一放在床頭櫃上,把被子裡卷進去的各種小玩意挨個揀出來,排排坐放在床頭……

  他就像個布熊小超人一樣上躥下跳。

  最後……顏珂不幸被一個隱藏得很深的胸罩絆了個大馬趴。

  好巧不巧,葉子璐就是這時候推門回來的。

  顏珂那張長滿了毛的臉如果有變紅的功能,估計早已經紅得發黑了。

  葉子璐一推門,就看到了顏珂那個異常猥瑣的造型,喉嚨裡“變態”以及變態的各種近義詞此起彼伏跳來跳去,就等著脫口而出,然而這時,葉子璐突然想起來,他們倆還在冷戰呢,所以她一滯,之後乾脆利落地把話都給咽回去了。

  她粗魯地拎起顏珂的後脖頸,幾乎用扔到把他丟在了床頭櫃上,一言不發地撿起自己的內衣,扔到衛生間裡找了個盆子泡了起來,然後準備回到自己的小窩看完那篇文。

  直到這時,葉子璐才發現,自己那評得上“髒亂差先進集體”的小窩,竟然被人整改了!

  她猛地回過頭去,小熊顏珂就坐在床頭櫃上,正眼巴巴地瞅著她。

  小熊做工實在不甚精良,兩條“胳膊”短極了,兩隻爪子放下來,中間還要被凸起的、塞滿了黑心棉的圓滾滾的肚子給隔開,活像被生生分開的白娘子跟許仙,日日害相思病,怎麼也湊不到一塊。

  歪鼻子歪眼歪耳朵,讓人看起來怎麼都難以和那個醫院裡躺著的、消瘦而英俊的男人聯繫在一起。

  顏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等她說點什麼,可葉子璐卻面無表情地扭過頭去——就是不理你,就不理你!

  她一言不發地上起網來,一心一意地把那篇沒看完的小說讀完了,作者果然給了主角一個好結局,葉子璐意猶未盡,按照關鍵詞展開搜索大法,一瞬間搜出了七八本同類小說,看個通宵都足夠了。

  顏珂沒想到她竟然是這樣一個冷戰高手,沒有一點打算和好的意思,頓時沮喪得連圓圓的耳朵都耷拉了下來。

  唯一一個和他說話的人也不吱聲了,他十分無聊,坐著坐著,整夜整夜不睡覺的顏珂,竟然奇跡般地在葉子璐的床頭櫃上睡著了。

  接著,他隱約聞到了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非常刺鼻,周圍有人說話,但是不知道是聲音壓得很低,還是因為他的聽力出了什麼問題,聽得不那麼清楚,好像隔著一層什麼似的。

  有人輕柔地把手放在了他的額頭上,嘆了口氣。

  顏珂瞬間就聽出來了,這是他爸,他連心都提起來了,拼命地想要回應一點什麼,可是身體並不受他的控制,他無法睜眼,連手指頭也動不了一下。

  “爸!爸!我在這!”顏珂在心裡拼命地叫著,可是誰也聽不見他的聲音。

  女人的哭聲在旁邊響起來,顏珂呆了呆,那是他媽。

  他聽見她斷斷續續地小聲說:“以後別逼他了,咱麼誰也別逼他了,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哪怕是變成個紈褲子弟,整天不務正業,四處招貓逗狗,也比現在這樣強啊……”

  顏靖明什麼也沒說,只是又嘆了口氣。

  顏珂安靜了下來,他覺得自己像是被困在身體裡的一小縷幽魂,彷彿有一層看不見的薄膜在擋著他。

  過去那些忙忙碌碌的日子,忽然好像恍如隔世一般,顏珂想起他剛剛在小熊的身體裡醒過來的時候,曾經那樣的焦灼,那樣怕自己真死了,甚至半夜三更的時候胡思亂想,擔心完父母擔心公司,然而時間長了,那些擔心也慢慢地離他遠去了。

  他有時候會產生某種錯覺,好像那二十多年的人生都如同浮生一夢,其實只是一隻小布熊的幻想而已。

  他聽著父母模糊的對話,意識又慢慢地模糊了起來,再一次清醒過來,就聽見客廳裡王勞拉和葉子璐的談話。

  已經是早晨了,葉子璐不知道怎麼抽風,竟然起了個大早,正跟梳洗打扮的王勞拉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王勞拉問了她一個微積分問題,可惜葉子璐大學學的東西早就還給老師了,完全不明所以。

  王勞拉就嘆了口氣:“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你說公務員考不上,研究生要是也考不上,那該多丟人哪。還找不著對象,嫁不出去……唉!”

  葉子璐有時候覺得,王勞拉的人生真是非常的混亂,一方面,她準備公務員考試,做出打算發展自己事業的模樣,然而同時又報名了D大的研究生,還是全日制的那種,又好像是想要深造,可是呢,她看起來既不滿足於事業,又不滿足於學業,在做著這些事的時候,又總在三心二意地想要找個對象——不是為了談戀愛,而是以婚姻為前提的那種。

  據葉子璐所知,她甚至還去婚介所登記過。

  葉子璐實在不明白她到底想要怎麼樣,在她看來,王勞拉就像個疲於奔命的花蝴蝶,這朵花上停兩分鐘,急急忙忙地又飛到了下一朵花上,人生路線完全做布朗運動,沒個準主意。

  一個人哪來那麼多的精力呢?

  葉子璐就隨口說:“不是有好幾個人追你呢麼?”

  “誰啊?”王勞拉翻了個白眼,“昨天晚上那個?”

  “對啊,你還別看不起別人,電視上那相親節目裡,這種男人很受追捧的。”

  “我去,誰愛要誰要,反正我不要,”王勞拉細心地吹著自己剛剛上了指甲油的指甲,“長太醜也就算了是吧,我們倆壓根沒有共同語言,根本不是活在一個世界裡的人,一個人將來要是不打算離婚,就最好一次到位,有錢,錢能買到一切麼?這種臭男人,就知道花錢買個破包來忽悠人,將來能對你好麼?”

  葉子璐點點頭,覺得在這方面,王勞拉還是非常有主心骨的,雖然她自己沒什麼錢,但是也絕對不會為了錢出賣自己:“你成天讓人給你介紹對象,也不說自己要找個什麼樣的。”

  “我要求真不高,身高長相正常人類範疇,大眾款的就行,吃飯的時候對著別倒胃口。也不用太有錢,知冷知熱,知道對我好就行,可就是找不著啊。”王勞拉憂鬱地說。

  這句話提醒了葉子璐,她想起來了:“對了,還有那個誰……上半年的時候天天上咱家來的那個男的,小平頭的那個,叫什麼來著?”

  “趙志輝。”王勞拉興趣缺缺地說。

  “對,那個後來怎麼樣了?”

  王勞拉精細的眉皺了皺:“那人問題挺多的,不大聰明,沒什麼主心骨,最可怕的是還沒什麼上進心,整天就知道做飯煲湯,要他還不如自己多賺點錢,將來請個鐘點工划算呢。”

  葉子璐奇怪了:“可是我看那個就挺符合你的要求的,長得也還行,比普通大眾款還強點呢,而且多知道疼人啊,你大姨媽來的時候肚子疼人,人家一宿沒睡給你熬湯,怕涼了抱著給你送過來。”

  “沒有上進心的男人都是垃圾股。”王勞拉慢吞吞地說,“一輩子綁在這種人身上,虧不虧啊?”

  果然……大部分女人說的“不要求他什麼,只要對我好就行了”,都只是客套話而已。

  葉子璐穿上外套,認為王勞拉的生活軌跡和她的擇偶標準一樣混亂。

  她跟王勞拉打了招呼,出門急急忙忙地面試去了——人家王勞拉混亂是混亂,好歹一直在努力,可是她呢?

  葉子璐覺得生活真是一團糟,她連那混在一團的線頭都找不到。

  但願面試能過……一定能過,要對自己有信心!葉子璐在心裡這樣給自己鼓勁,她好像已經完全忘了,頭天晚上看了一宿的小說,今天的面試連屁也沒準備。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16:04

第十五章:意外連連

  大凡主管招聘的人力資源部門工作人員,在做招聘這項工作的時候,會有一種詭異的優越感,就好像代替老師考試的學生一樣——儘管大家都是打工的,但是是我把你招進來的。

  所以一般來說,面試的時候,基本上他們最不喜歡見到的一種求職者,就是那種一問三不知,連公司是做什麼的沒弄明白,一看就知道是海投簡歷,逮住哪家面哪家的。

  比如葉子璐。

  她從面試辦公室出來以後就知道自己沒戲了,感覺最後面試官臉都綠了。

  葉子璐穿著侷促的職業裝走在大街上,心情低落得渾身發冷。當她仔細思考的時候,就發現這件事很奇怪,她好像無法對自己做出一個客觀準確的評價。

  葉子璐發現她很難描述自己——她到底漂亮不漂亮?聰明不聰明?擅長什麼?不擅長什麼?

  什麼事都沒有開始做的時候,葉子璐就總會覺得自己無所不能,好像任何事情,一旦她真正下定決心開始做了,就會一往無前,只有成功沒有失敗似的,然而她就這樣拖著拖著,拖到了不能再拖的時候,面對自己毫無努力的結果,葉子璐對自己的評價又會急速下落。

  好像她是個什麼都不行、什麼都辦不成的廢物。

  等地鐵的時候,葉子璐耳朵裡插著耳機,裡面傳來混合著周遭嘈雜人聲的音樂,她貼著黃線,站在站台上。昏暗的地下和年代久遠的地鐵,彷彿有種異常陰沉的感覺,葉子璐看著黃線,有那麼一瞬間,走火入魔地想:“如果車來的時候從這裡跳下去,會不會死得很快呢?”

  也許顏珂是對的,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的話,神大概也會犯錯誤,把那些應該屬於某些有用的人的位置留給了那些庸庸碌碌一事無成的人。

  葉子璐的腦子裡不由自主地回憶起頭天晚上看了整整一宿的小說,然而隨著一個又一個大同小異的結局,那些幻想開始慢慢地離她遠去,她無法再把自己代入到其中的角色裡,一個聲音在她腦子裡響起來——人是不能回到過去的。

  所有發生過的事,都無法再修復。

  她快二十五歲了,仍然沒辦法養活自己,在這個她從小長大的城市裡無法立足,買不起房子,買不起車子,沒有存款,也沒有一技之長。

  如果她不幸掉到了地鐵腳下,除了她的父母之外,沒有人會傷心。

  也沒有人愛她。

  誰會愛她呢?她連自己都不愛自己。

  即使程績不提出分手,葉子璐也不認為他們能走多遠,當年剛剛高中畢業,不再有家長耳提面命著不讓早戀,他們只是出於對成人世界的好奇和一點懵懂,而草草湊在一起的姻緣,怎麼能長久呢?

  又怎麼能一輩子呢?他們壓根不相配。

  葉子璐從巨大的廣告櫥窗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她是個看起來有些瘦小的姑娘,穿上鞋才勉強到一米六,體重至今也沒超過九十斤,如果不是那身顯得有些厚重的職業裝,她依然看起來像一個沒長大的小姑娘。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她自己總數得清那些逝去的年華,她看著它們,萬分焦慮,卻始終是追不上的。

  有人說,當你想明白了自己真的想要做什麼的時候,說明最艱難的部分已經過去了。

  從她上了那個自己不喜歡的大學開始,葉子璐就一直卡在這個最困難的環節裡,她一直沒有方向,一直不知道自己想幹什麼,握著雖然看似大把大把、卻每天都在貶值的青春,葉子璐只能一邊站在原地安慰自己還有時間,還不著急,一邊焦慮得如同一隻困獸,拼命地折磨著自己的心。

  這大概只是最近幾十年人們才會有的病,放在幾千幾百年前,人一輩子接觸到的信息總量也沒有這個信息爆炸的時代一個月接觸到得多,他們父母之命媒妁之約,每天男耕女織,過得簡單而平靜,心無旁騖,活在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上,好像一隻坐在井底的青蛙,不知天高地厚,但是卻平靜而幸福。

  那時候生活節奏還沒有那麼的快,人們的腳步還沒從地面上浮起來,胸口的那顆心,也還不是躁動的。

  她為此看過很多人寫的人生感悟,有一篇別人寫的文章說:你要坐在那裡,一個小時或者兩個小時,拿出一張紙,想到什麼就寫什麼,寫那些你想要的東西,直到寫到自己哭出來為止,那就是你生命的意義了。這一兩個小時,可以改變你的整個一生。

  葉子璐嚴格地按照作者說的話做了,可是腦漿都想乾了,人都想得麻木了,也沒寫出個所以然來。

  可見再多的人生感悟,都是別人的,想偷個懶找人生秘籍,那是白日做夢。

  就在葉子璐的心情越來越低落,整個人也越來越烏雲罩頂的時候,突然,一個人從身後狠狠地撞了她一下,彷彿有人拽了一把她的耳機線,一瞬間,一隻掉了,另一隻還卡在她的耳朵上,葉子璐的耳機線是插在手機上的,她幾乎立刻就意識到,遇到小偷了,掏走了她的手機!

  她猛地轉過身,只見一個穿得灰不溜秋的中年男子正拿著她的手機,也看見那不幸地連著的耳機線和猛地轉過身來面色不善的年輕女孩,小偷大概也頓時覺得自己真是倒霉透了,他不再遲疑,一把把手機上的耳機線拉掉,轉身就跑。

  葉子璐簡直氣炸了,她都看見了,這死小偷竟然還敢跑!光天化日之下,這跟明搶有什麼區別?

  她明明正在那裡專心致志地自怨自艾自憐,滿腔傷春悲秋的迷茫情緒,心裡就像汪著一汪酸溜溜的水,怎麼也吐不出來,正把她的五臟六腑都泡得怪難受的,結果被這根導火索一點,腎上腺素頓時井噴了。

  那一刻,葉子璐的腦子裡絕對沒有想到什麼“這些小偷都是有團夥的”,“他們勢力很大,警察抓不著,連小販看見了都不敢管”,“有的小偷身上有刀,一旦被發現了就從偷變搶,聽說有退伍軍人抓住了小偷,失主竟然都不敢出來認領自己的財務”之類的事。

  她整個小宇宙發生了連環大爆炸——我都這麼倒霉了、我都這麼傷心了,你個死小偷竟然偷我手機!

  弄死!沒商量,必須弄死!

  旁邊昏昏欲睡的群眾們就聽見一聲歇斯底裡地尖叫:“操你大爺的!給老娘站住!”

  然後那個小小的、看起來頗有些弱不禁風的姑娘竟然就像個炮仗一樣,殺氣騰騰地衝了出去。小偷好像也沒想到她竟然還敢追上來,在前面撒丫子跑了起來。

  葉子璐本來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不知道怎麼的,突然被滿腔憤懣激發了生命的潛能似的,踩著一雙細細的高跟鞋,竟然跑得飛快,一臉肅殺,分明是要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再加上這個時間地鐵裡人流量比較大,前面總是有人擋路,小偷反而不如人小會鑽縫的葉子璐有優勢。

  眼看著就要被追上,小偷一著急,把葉子璐的手機給扔了出去,大喊一聲:“還給你!不要你這破玩意了,行了吧?”

  可是葉子璐一路追殺,早已經殺紅了眼了,壓根也沒顧上她那平時用得非常精心的手機,彎下腰脫下高跟鞋,流星錘似的一下砸了過去。

  多年宅在床上,遠程往垃圾箱裡扔果皮鍛煉出來的準頭終於沒掉鏈子,那尖細的高跟正中小偷的後腦勺。

  葉子璐周圍的群眾們全體閃開,爭相圍觀這個憤怒到彪悍的姑娘。

  小偷頓時給這巨大的暗器砸傻了,一個沒留神,從樓梯上踩空,摔了個大馬趴,臉撞在了台階上,臉上頓時血淚齊下,好像牙還掉了一顆。

  這軒然大波終於驚動了地鐵保安和乘警,小偷就這樣被救……咳,不,抓住了。

  乘警先生嘆為觀止地撿起了那隻高跟鞋:“這誰的鞋?啊?哪位英雄的鞋啊?”

  然後一個膀大腰圓的漢子壯著膽子撿起了葉子璐的手機,小心翼翼地用一根手指頭戳了戳她,輕聲細語、近乎戰戰兢兢地說:“姑、姑娘……你的手、手機……”

  葉子璐拿回了鞋和手機,例行公事地去做了筆錄,在廣大公安同志們歡送打虎壯士一般的目光中,挺胸抬頭地走了。

  結果,她心裡的郁結竟然就這樣被神奇地橫掃一空了。

  甚至她連自己正跟顏珂生氣的事都給忘了,回家揪住了小熊,連氣都不喘一聲的,一股腦地把這段傳奇的經歷給描述了一遍,把顏珂聽得一愣一愣的。

  說完以後,葉子璐這才一屁股往旁邊一坐,倒了一大杯水,一飲而盡,這才想起來,眨巴眨巴眼睛,直眉楞眼地來了一句:“哎,我好像正跟你冷戰呢,怎麼說話了?”

  顏珂:“……”

  這事竟然就這麼給揭過去了。

  顏珂看見她披頭散髮的模樣,忍不住問:“他要是萬一有刀呢?”

  葉子璐給了他一個凌厲的眼神:“捅死丫的。”

  顏珂打了個寒戰,顫顫巍巍地問:“那……他要是萬一有同夥呢?”

  葉子璐陰惻惻、一字一頓地說:“一起捅死。”

  顏珂往床頭櫃上縮了縮,生怕她也給自己來個開膛破肚,頗不放心地說:“那……咱倆算和好了麼?”

  葉子璐:“哼!”

  顏珂立刻就坡下驢:“我錯了,我童言無忌,我口無遮攔,我承認,我道歉。”

  葉子璐擺擺手,不知道從哪裡弄出一個本來,擼胳膊挽袖子地往桌子上一摔,大馬金刀地坐下來:“其實你說得也對,我是有點萎,不行,從現在開始,我要振作,我要重新制定計劃……奶奶的,老娘連小偷都給砸暈了,還有什麼玩意能嚇著我!”

  顏珂默默地挪到了墻角,跟她保持一米以上的距離。

  只見葉子璐雙手叉腰,對天大吼一聲:“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哈哈哈哈哈哈!”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16:15

第十六章:拖延症的詭計

  來,讓我們一起來回憶一下,中學語文裡面節選自《左傳》的一篇《曹劌論戰》。

  老曹說:“夫戰,勇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就是說,勇氣這玩意,第一頓鼓響,大家都能憋住了一口氣,個個都彷彿大肚子蛤蟆似的,跳得高高的;可這口氣撐不了多久,第二鼓,他們就都腳軟腰酸易推倒,衰了;等到第三鼓,基本上已經吹燈拔蠟踹鍋台,歇菜了。

  這概括得真是縱橫古今,相當有水平。

  有人說:“老不讀《三國》,少不讀《水滸》。”

  大抵是年輕人容易衝動,就連泥人也有三分土性,像葉子璐這麼窩囊的小丫頭給逼急了,都能當街上演生死追殺,乃至於心狠手辣,叫人血濺三尺。

  誰看到那種“路見不平一聲吼”的情節,都知道喊一聲“爽”。誰都能被幾句話或者一件事影響得雞血橫流,彷彿萬丈高樓馬上就要在自己手中平地而起似的。

  從來人們傳誦的都是那些斷腕的壯士,慷慨赴死的英雄,嚮往大開大闔、跌宕起伏的人生,然而大多數講故事的人都不會說,其實真正難的,並不是一時的勇氣和決定,而是持之以恆、從一而終。

  人最大的敵人不是別人,而是自己和時間。

  一秒鐘不礙事,一分鐘不礙事,甚至一個小時、一天一個星期一個月……都不礙事,然而日積月累,水滴石穿,慢慢地,就在自己也不知道的情況下,成了一個面目全非的人。

  世上還有比“潛移默化”更叫人後脊發冷的詞麼?

  那天之後,葉子璐藉著自己追殺小偷的豪氣,著實雞血了幾天。

  她每天清早就起床,一整天都在屋裡上躥下跳,查資料,學英語,讀面經,甚至她又報了個職業技術資格的考試,信誓旦旦地弄回了一堆參考書,把大大的計劃表貼在了墻上,做完一項劃一項,每天沉浸在這種神聖的成就感裡。

  有一次顏珂糾正葉子璐英文發音的時候,他們倆都太認真了,沒聽見門響,被不巧正好回家的王勞拉給聽見了,王勞拉還以為家裡來客人了,被葉子璐滿頭大汗地以“我新買的自動糾正口語的軟件”給搪塞過去了。

  幸好勞拉小姐是個電白,不知道人工智能這玩意還只存在於大家的幻想中。

  不用查資料查郵件或者網申的時候,葉子璐的電腦就讓給了顏珂,表示自己從良,顏珂沒事用她的電腦看最新的財經信息,每天都能瞧見一個胖乎乎的小球,在對他而言無比碩大的筆記本電腦前面滾來滾去,頗有喜感。顏珂很快發現,用“手”敲鍵盤是不現實的,慢慢地,他開始練就了腳踩鍵盤的絕技,還是盲打——因為當他站在鍵盤上的時候,圓滾滾的肚子總會遮住他的視線,只能靠感覺。

  葉子璐的屏幕保護和電腦桌面都換成了她自己PS的,“每天早晨叫你起床的,不是鬧鐘,而是夢想”這句近些年突然變得很紅的勵志名言。

  儘管葉子璐的夢想還略微有些虛無縹緲,但她毫不在意,她覺得“把自己變成一個更好的人”,就是她現階段的目標了。

  一切都似乎在往好的方向發展著。

  ……似乎。

  葉子璐的“第一鼓”在一個禮拜以後結束了,起因是每個月例行折磨的大姨媽。

  顏珂早晨把葉子璐喊起來的時候,就發現她臉色很難看,她勉強在椅子上坐了一會,一直捂著肚子,過了一會,連坐也坐不住了,總是有不由自主地往一團蜷的趨勢。

  她連說話的聲音都低了好幾度,甚至上午的時候,葉子璐看著看著書,突然毫無徵兆地站起來,衝到衛生間,吐了,然後冷汗涔涔地扶著墻爬回來,鑽進屋子裡,哆哆嗦嗦地把自己裹進被子裡。

  顏珂嚇了一跳,問:“怎麼了?生病了?”

  葉子璐痛苦地搖搖頭,倒了杯熱水,輕車熟路地從床頭下面摸出止痛片吃了,抱著暖水袋目光呆滯地縮在一邊。

  顏珂也不傻,立刻就明白了,由於怕她尷尬,於是不再追問,只是把電腦讓出來,讓她隨便玩點什麼轉移一下注意力。

  這一天的計劃,自然而然地,就因“病”擱淺了。

  葉子璐的痛經癥狀雖然算是比較嚴重的,但其實持續的時間只有半天到一天,第二天早晨起來的時候,那種五臟六腑連在一起,已經不知道是哪裡疼的感覺就已經基本沒有了,只是小腹有些酸,稍微有些提不起精神來。

  她於是決定要對自己好一點,把頭一天的計劃表撕下來,這一天就什麼都沒寫,踏踏實實地在家裡上網看片,窩在被子裡叫外賣。

  第三天,葉子璐已經連屁事也沒有了,睡不醒和易疲勞都消除了,恢復了生龍活虎的一個人,可她早晨起來的第一件事竟然仍不是去寫計劃表,而是開了電腦。

  拖延症就像一群可惡的、無孔不入的病毒,稍微有縫隙,就會爭先恐後地跑進人的身體裡,肆虐不休。

  顏珂看著她翹著二郎腿看視頻,笑得前仰後合,沒有一點嬌弱的模樣,就提醒她說:“你下禮拜不是有個面試麼,外資公司恐怕要考察你的英語水平,準備過了麼?”

  “哦……”葉子璐的眼睛沒從屏幕上移開,心不在焉地拿出她的計劃本,了草地寫了一行字,“等我把這個看完的。”

  時隔一周,顏珂一聽見這句熟悉的話,頓時就有點不詳的預感。

  果然,葉子璐正式進入了“再而衰”的階段。

  祥林嫂第一次跟別人說起孩子叫狼叼走的事的時候,也有很多人聽了感到很同情,甚至掉眼淚的,可是好幾遍好幾十遍以後,這個故事就變味了。

  人的感情敏感而異變,同時也有一種奇怪的功能——比如它會對某種東西變得麻木。

  再潸然淚下的勵志語錄和勵志作品,大多也只能管個幾天的用處,像葉子璐這樣堅持了一個星期的,其實已經挺不錯的了。

  顏珂不知打所謂的“拖延症”到底是個何方神聖,怎麼比癌症復發得還可怕呢?他一臉嚴肅地爬到了床桌上,試圖用他圓圓的大腦袋擋住葉子璐的屏幕,嚴厲地說:“上禮拜你是怎麼說的來著?就這點出息?冬不練三九、夏不練三伏,逢年過節大災小病請假不算,什麼事都沒有了,還在那看什麼片?”

  他充滿鄙夷地扭頭看了一眼電腦上的女主角:“你要是照這女的這樣長,將來說不定也沒準有個男的腦袋讓門夾了,二百五得連是圓是扁都分不出來,就能看上你了。”

  葉子璐還沒從美好的、灰姑娘與王子的愛情故事裡面清醒過來,得瑟地說:“萬事皆有可能,沒準呢。”

  顏珂:“是啊,那你還不快去買彩票?”

  葉子璐:“……”

  終於,她被顏珂攪合地看不下去了,磨磨蹭蹭嘟嘟囔囔地拎過自己的計劃本,摳著手指甲,咬著筆頭磨磨蹭蹭地寫了一些不痛不癢的計劃。

  顏珂在一邊盡職盡責地提醒:“還要看一篇文章,背一頁單詞,另外你上禮拜不是說報名了那個什麼職業資格證麼?第一章書看完了麼?題做了麼?”

  葉子璐皺著眉掃了他一眼:“我今天不想看英語,也不想看那個書。”

  顏珂靜靜地問:“那你想幹嘛?”

  她想……

  她想看電視,想看幾部小說,打一會遊戲,當然,葉子璐知道,這些話如果說出來,一定會引發顏珂對她智商情商各種商的無差別攻擊。

  “都要累死我了。”葉子璐為了自己的耳根清淨,不清不遠地屈從了顏教導主任。

  結果就是,她這一整天都沒有任何效率。

  背單詞,她在紙上把那些單詞抄寫了二十來遍,神不知道跑到了哪,一次都沒過腦子,不到五分鐘,就又忘了。

  看參考書,花了一個小時的時間,看了三頁,只感覺那些字在眼前跳來跳去,就是不進腦子。

  葉子璐煩躁了,把書往旁邊一扔:“我今天狀態不好,大概是進入瓶頸期了,需要調整。”

  股市上午快收盤了,顏珂開始點開財經新聞看,漫不經心地說:“調著調著你就不知道自己該幹啥了。”

  這句話是建立在對葉子璐同學歷史數據的真實觀察結果上的,顯然非常準確。

  葉子璐不服氣:“我都努力了一個禮拜了,什麼事都沒拖過,說明現在沒有拖延症了,只是想休息一下。”

  顏珂涼颼颼地看了她一眼:“看來你的自知之明都被狗吃了。”

  葉子璐讓他噎得夠嗆,她獨自坐在那裡生了一會悶氣,叫了起來:“不行!這日子還一點自由都沒有了呢!快還我電腦!我要看電視劇!”

  顏珂淡定地扭過頭去,穩如泰山地坐在電腦面前,就是不動屁股。

  葉子璐決定使用武力,用手去抓顏珂。

  顏珂已經熟練了自己這個笨重的身體,甚至使用頗為得當,立刻輕巧地躲開了,並且使用了秘密武器,在她手上咬了一口。

  葉子璐“嗷”了一聲,震驚地看著手上的一排小牙印,眼睛都睜圓了:“你什麼時候連牙都有了?”

  顏珂得意洋洋地張開嘴,小熊布的嘴裡,竟然歪歪扭扭地被粘了一排細碎的塑料方形珠子!

  “你抽屜裡有一條散了的手鏈。”顏珂為她解惑,“我撿了幾個大小差不多的,自己粘的,看來對付你還不錯。”

  我嘞個去了!這貨是已經無聊到什麼地步了?!

  葉子璐直砸床,感覺真是第一次認識顏珂。

  就在這時,王勞拉打來了救命電話:“葉子,下午有事麼?沒事啊,太好了,今天不是周五嘛,下午我這有個活動,可以帶個人,我心裡怪沒底的,你出來陪陪我行麼?一起過來唄。”

  葉子璐連活動內容是什麼都沒問,就一口應下了,得意洋洋地看著顏珂說:“姑奶奶有事出門了,你在家裡自行玩耍吧,啦啦啦。”

  然後不等顏珂有什麼反應,她就飛快地收拾好了自己,臭美地出門去了。

  葉子璐感覺自己就像是被顏珂和那個小計劃本囚禁的犯人,現在她終於自由了!

  無自由,毋寧死啊啊啊!葉子璐踩著輕快的腳步,哼著歌走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16:28

第十七章:憤世嫉俗的王勞拉

  人活著,難道不是就為了快樂麼?葉子璐邊走邊這樣想著。

  她和顏珂聊過不少,知道他那份讓人嘆為觀止的簡歷——像顏珂這樣的人,應該算是有本事的了吧?

  家境好,自己爭氣,事業有成,以葉子璐的主管評判來看,長得也十分不錯。

  可他又比自己顯得高明在了什麼地方呢?

  也許距離才能產生美,不管多牛逼哄哄的人,一旦混熟了,也就覺得沒什麼了不起的了。

  比如葉子璐隱隱約約地,從顏珂的字裡行間感覺到了他的壓抑。

  葉子璐閒來無事,用來思考的時間總是很多,她就想,每天那麼多人出車禍,有些死了,有些醒過來了,為什麼只有顏珂獨一份的特別,這麼長時間了,一直不死也不活,魂附在她的小熊身上不肯走呢?

  儘管顏珂看起來非常急切地想回去,每天惦記著他的公司、父母、朋友和員工,但是葉子璐冷眼旁觀,覺得他這些焦慮都並不是真心的。

  顏珂身上有種極深刻的矛盾,他彷彿還活在過去的慣性裡,一方面對這種每天無所事事的日子感到焦慮和不習慣,一方面又在暗暗享受著。

  這猜測並不是沒有根據的,葉子璐曾經想像過,如果顏珂這件事發生在她身上,她會怎麼做呢?也許嚇壞了,也許哭一場,但總而言之,絕對不會這樣安安分分地呆在一個陌生人家裡。

  她會第一時間想辦法聯繫父母或者朋友,哪怕這種離奇的事他們一開始不相信,她也會想方設法讓他們相信。

  說一兩件只有她知道的私事,這總可以吧?自己的生日個人信息乃至銀行卡賬號和密碼,總可以用來取信於人吧,再不濟還能告訴她媽,她最後一次尿床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但顏珂並沒有這麼幹,他連偷偷回去看自己的身體,也要藉助自己的幫助,甚至藏在她的帽子裡,偽裝成了一隻真正的玩具小熊。

  葉子璐覺得這一刻,她無比了解顏珂那樣做是為什麼。

  顏珂也在逃避,覺得自己這樣昏迷著,那些所有的煩心事,壓力就可以一推二五六,心安理得地交給別人去惦記。

  她從他的只言片語裡想像了一下顏珂以前過得那是種什麼日子,又跟自己現在這種被一張計劃表困住的感覺做了對比,最後十分阿Q地得出了一個結論——太強的上進心並不是好事,顏珂就是一個很好的反例。

  為什麼每個人都要削減了腦袋往上鑽?怎麼就不能學學先賢往聖,說一句“萬鍾於我何加焉”呢?

  葉子璐這樣想著,感覺自己好像看透了什麼似的,異常滄桑、並且感慨萬千地嘆了口氣,上了一輛出租車,趕到了和王勞拉約好的地方。

  然後她就知道王勞拉為什麼非要讓她陪著,還那麼緊張了。

  這天下午,他們公司為單身男女青年組織的一次集體相親的聯誼活動。

  眾所周知,這種半社交性的都市男女聯誼,成功率有,但是比較低,尤其是挑花了眼的情況下,很難經過一頓飯以後就確認下自己的目標。

  很多人都是抱著擴大自己的交際圈子、增加人脈來的,只有王勞拉,她作為萬花中的一朵奇葩,是真的打算專心致志地相一場親的。

  “要不是因為這個,我早回家看書了。”王勞拉是這麼說的,她在衛生間裡揪住了葉子璐,指著自己的眼眶緊張兮兮地說,“給我看看,黑眼圈明顯麼?我這樣遮得住麼?要不然我再上一點遮瑕膏吧?”

  “再上你就成日本藝妓了,臉白得跟墻皮一樣。”葉子璐打了個哈欠,她對一切正常的社交活動全都興趣缺缺——這大概就是每天沉浸在自己世界裡的缺點,她心知肚明自己感興趣的東西別人都沒聽說過,偏偏性格又是這樣,唯恐自己討人嫌,所以越發不知道該怎麼和別人引起話題、怎麼溝通。

  所以即使是半隻腳邁進社會裡的人,葉子璐有時候依然像個懵懵懂懂的學生妹,一見到陌生人就蔫,跟熟人倒是能口若懸河,兩相對比,真可謂是一個靜如病貓,一個動如瘋狗。

  王勞拉聞言,認認真真地端詳起自己的妝容,並在百忙之中抽空瞪了葉子璐一眼:“你懂什麼?人家說了,女孩子要時時刻刻保持自己最美的狀態,你永遠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命天子在什麼地方。”

  葉子璐打了個哈欠給她。

  這一刻,葉子璐明白了胡芊為什麼一直看不起王勞拉——這種每天只知道為眼前一點事奔波、從不看書充實自己的精神、以至於連這種屁話也能當成金科玉律、雷點暴低的姑娘,她們的內心世界真的是簡單到近乎貧瘠的。

  王勞拉怒:“葉子璐!”

  “挺好的挺好的,至少我看不出來了。”葉子璐隨口說,“你最近每天看書都看到幾點?我記得你以前沒有黑眼圈來著。”

  “一兩點吧,早晨六點還得起來背單詞。”王勞拉暴躁地說,“就是記不住,我基礎實在太差,現在想起來,都是那破高中毀了我。”

  又來了……葉子璐絕望地想給自己一巴掌:叫你嘴賤,叫你又引起敏感話題。

  果然,王祥林嫂開始了她第不知道多少次的抱怨:“我們老家那種小地方跟龍城肯定沒法比,教學質量不是一般的差,稍微有點本事的老師也往大城市裡走了,剩下的每天就知道填鴨似的硬塞硬慣,照本宣科,可是水平就在那擺著,好多東西老師自己都不會,上課都能講錯了,我們有什麼辦法?像我這樣考個大專出來自己升本科的,都已經算拔尖的了,哪像你們這裡,光市重點就能數出十多個,還有各區重點,好像是個人都能混個重點上上……教育水平高就算了,機會也比我們多,每年光是自主招生,龍城就占了多少名額?”

  以王勞拉的智商,就算自主招生,也不會有哪個名校瞎了眼會看上她的。

  王勞拉這人,生活上沒什麼毛病,從不找麻煩,即使兩個人不在一個房間住,基本門一關誰也打擾不到誰,但如果王勞拉要早出晚歸或者帶客人回家,也還是會提前跟葉子璐打招呼,另外她還很會照顧人,愛乾淨,並且喜歡按時打掃衛生。

  實在是給非常理想的室友。

  但唯一的毛病,就是她十分喜歡抱怨自己的出身。

  “投胎真是個技術活。”看,到最後,每次她都會以這樣一句讓人非常不舒服的話結尾。

  叫她說得,葉子璐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個既得利益者了——好在她雖然是龍城人,但是家裡不是什麼官二代富二代,像胡芊那樣的,已經被王勞拉私下裡鄙視了不是一兩回了,如果不是葉子璐高中就認識胡芊,知道這是個多麼努力認真的姑娘,她都快被王勞拉洗腦了,好像胡芊身上的一切光環都是她那財大氣粗的老爸給買的。

  這時衛生間的門被人敲了敲,一個姑娘在外面問:“勞拉,你在裡面嗎?”

  “哎,在!”

  “一個姓宋的先生在外面等著你,還給你帶了束花,正被大家圍觀呢,你快點啊!”

  對方飛快地說完,就踩著高跟鞋走人了。

  王勞拉氣得抬手就把粉餅盒給摔出去了,葉子璐嚇了一跳,趕緊給她撿起來,扯了一張紙巾心疼地擦了擦:“幹嘛啊這是,都摔出縫來了,別生氣別生氣,乖啊,不喜歡他咱們就說清楚,以後躲著不就行了,氣壞了多不值當啊,快別生氣了。”

  “我說清楚了!說了多少遍了,外國人不懂中國話都應該通過我的肢體語言聽明白了!我告訴你說葉子,我最討厭的就是這種不知天高地厚的暴發戶!有錢了不起啊?有本事他也弄十萬歐元買張船票啊!哪個要給他當地主婆?怎麼不撒泡尿照照他那張臉?”

  王勞拉氣性大,臉皮漲得通紅通紅的,葉子璐趕緊好言好語地勸著,還給她順著氣,心裡卻對這位室友感到萬分無奈。

  瞧,她鄙視官二代,鄙視富二代,鄙視龍城本地人,鄙視不求上進的廢柴,鄙視窮人,現在……得,連自己奮鬥、白手起家的富一代也被納入了她的鄙視範圍之內。

  葉子璐為她的求偶之路感到深深的憂慮——因為細細一算,她覺得全國人民都是王勞拉小姐的仇人。

  對比完把自己弄得那麼壓抑的顏珂,再對比憤世嫉俗的王勞拉,葉子璐感覺自己真是心有天地寬的典範了。

  然而……她也並沒有寬很久。

  這天晚上,因為不想回去面對那一堆沒念的英語書和沒完成的計劃,儘管覺得無聊,葉子璐還是全程跟王勞拉參加完了這個聯誼,在快要離開的時候,有個人叫住了她。

  “葉子……你是葉子嗎?”

  葉子璐回頭一看,叫她的是個男的,長得高高大大、一副寬肩窄腰的標準身材,戴副眼鏡,看起來挺斯文,面相……有點眼熟。

  她打量了他好一會,恍然大悟地認了出來:“哦!你是陸程年對不對?不好意思,實在不好意思,你這變化實在太大了,我都沒認出來。”

  陸程年是她的高中同學,印象裡,是個微微發福的胖小子,沉默寡言,成績算個中上游,運動也不是很出彩,事隔多年,葉子璐竟然一時沒能把這個帥哥跟她記憶裡的陸程年聯繫在一起。

  她一時有些尷尬……鑒於,這位帥哥,青春期不帥的時候,還追過她。

  可惜想也知道,那位不善言辭的小胖子很快被當時高高在上的“葉子公主”踢出局了。

  陸程年笑了笑:“你倒是沒怎麼變,乍一看跟十五六歲那會兒沒什麼區別。對了,我大學去了外地,有五六年沒回來過了,最近才剛剛調回龍城,好長時間沒見你了,現在過得怎麼樣?”

  怎麼樣……

  實在不怎麼樣。

  要是這位老同學是別人,葉子璐一定會揪住對方大吐一番苦水,再沒有比高中同學更親切的了……可是這個是陸程年,是當年曾經那麼費盡心思討好過她,還被好多人笑話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陸小胖。

  這……葉子璐絕對抹不開這個面子,她只得乾笑了兩聲:“混著唄,湊合活著。”

  陸程年以為她說客氣話,並不在意,還拿出了一張名片遞給她:“我的聯繫方式,也給我一張你的名片吧,前兩天碰見咱們班班長,他還提起想組織老同學們聚個會呢。”

  葉子璐接過來,掃了一眼,立刻就覺得,那金光閃閃的某知名審計公司經理一行字刺痛了她的眼睛,她裝模作樣地伸手在包裡翻了翻,然後一臉抱歉地說:“喲,你看,實在對不起,不巧了,我今天是被我朋友臨時拉過來的,身上就帶了兩塊錢,連手機都沒裝……”

  陸程年好脾氣地笑了笑,伸出手:“不要緊,把電話寫在我手背上吧。”

  葉子璐:“……”

  逼人太甚了兄弟,真的逼人太甚了!

  她裝模作樣地思考了一會:“等我想想啊,有點記不清,可別給你寫錯了……”

  陸程年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抓耳撓腮的模樣:“你怎麼還跟以前似的,好像什麼都不上心,連自己的號碼都記不住。”

  葉子璐乾笑一聲,吭吭哧哧地、三番兩次停下來假裝思考,故意把自己電話的第五位和第六位數,第七位和第八位數給寫顛倒了,然後跟陸程年草草寒暄了幾句話後,落荒而逃。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16:42

第十八章:被確診的拖延症

  葉子璐當然撒謊了,她手機是常年裝在身上的,以備隨時隨地上網聽歌用。

  其實在王勞拉公司裡的時候,她就感覺到自己包裡的手機在震動了,可惜剛說完瞎話,做賊心虛,生怕陸程年看見,於是草草地跟王勞拉打了個招呼,頭也不回地就跑了。

  直到坐上地鐵,葉子璐才鬼鬼祟祟地翻開自己的手機,看見胡芊給她的三條未接來電以及一條內容簡短、語氣急促的短信:你在哪,速回電話。

  胡芊的申請材料準備得差不多了,上回聯繫的時候據說正找人幫她做第三次修改,好像英語考試也臨近了,最近正在做最後的考前準備,按說非常忙,也不知道因為什麼事給葉子璐打了一連串的電話。

  葉子璐往地鐵角落裡靠了靠,回撥過去:“大仙兒,出什麼……”

  胡芊上來就問:“你人在哪呢?”

  葉子璐隨口說:“二號線上,正打算回家,怎麼了?”

  “你們家以前在麗山公園門口對吧?那地方你熟麼?熟得話馬上到麗山公園來一趟,盡快,盧秀秀出事了。”

  電話那頭傳來呼呼的風聲,葉子璐隱約聽見,胡芊旁邊似乎有人在大聲喊盧秀秀的名字,她愣了愣:“怎麼了?”

  盧秀秀是胡芊的大學同學,本來和葉子璐沒什麼交集,因為胡芊的原因才互相認識,一起玩過幾次,勉強算是熟人之一。

  胡芊向來心高氣傲,在葉子璐看來,跟她關係不錯的人,除了自己之外,都是非常有才的牛人。

  盧秀秀給葉子璐的第一印象就是漂亮,不是那種讓人仔細打量一番,才能得出結論說“這姑娘長得不錯”的漂亮,而是千萬人中,一眼就能看到的那種漂亮,據說書法寫得也非常好,好像還是龍城書法協會的,大學的時候就給時尚雜誌寫專欄,甚至還出版過一本散文集。

  “她媽今天從她房間裡搜到一封遺書,現在人不見了,”胡芊飛快地說,“具體我也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反正據說有人看見她傍晚的時候進了麗山公園,你要是地方熟趕緊過來救命!這會都在找她呢。”

  葉子璐不敢耽擱,立刻在下一站下了地鐵,打了輛出租飛快地趕了過去。

  她父母直到現在也一直住在麗山公園附近,葉子璐小時候是在這里長大的,對這一片地方非常熟悉,她背著小挎包,上氣不接下氣地跑到了公園裡,連她爸媽也叫了出來一起幫忙。

  葉子璐她爸想了想,說:“麗山公園後面有個人工湖,挺深的,平時很少有人往那走,你們說,她不會自己跑那去了吧?”

  胡芊平時鍛煉不足,在偌大的公園裡逛蕩了半天,都快分不清東南西北了,一邊說一邊喘:“葉叔叔,我們剛才找了半天,沒看見您說那湖,您能帶我們過去麼?這女孩說要自殺,她要萬一跳湖裡怎麼辦啊?”

  此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他們一大幫人浩浩蕩蕩地在葉子璐她爸的帶領下往麗山後面的湖走去,期間有人報警,很快,一隊警察也加入了他們,麗山臨近郊區,位置有些偏,裡面的小山算是龍城的小景點,可惜治理得不算好,除了附近居民很少有人來玩,公園非常大,在有熟人帶路的情況下,竟然還走了將近四十多分鐘。

  最裡面的路燈已經全壞了,只能靠幾個手電照亮。

  就在他們感覺靠近湖邊,冰冷的水汽充斥在周遭的空氣裡的時候,突然,胡芊發出一聲尖叫。

  她一把攥住葉子璐的胳膊,手指甲差點掐進她的肉裡,短促的尖叫之後,她立刻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壓低了聲音指向遠處的湖面:“那……快看那,那是有個人麼?”

  她眼神不錯,那地方確實有個人,水已經沒到了那人的胸口,她卻還好像丟了魂似的往前走。

  這天晚上一片兵荒馬亂,有指揮撈人的,有大聲喊話勸她不要再往前走的,還有盧秀秀她媽在一邊失控一樣地哇哇大哭,以及別人安慰她的聲音,最後連120也給叫來了,這片荒涼的人工湖邊上難得燈火通明。

  葉子璐只覺得好多好多的聲音包圍著她,腦子裡嗡嗡直響,也不知道前面救人的到底怎麼樣了,只能探頭看一眼,安慰安慰盧秀秀的媽,可惜她除了“沒事”,“這麼多人肯定能救出來”之外,也實在說不出什麼別的來。

  好在人多力量大,最後盧秀秀還是被撈出來了,葉子璐連人也沒看見,據說直接被救護車拉走了。

  反正還是活的,一晚上折騰也算有點成果。

  她很長時間沒回家了,正好天也晚了,於是叫上胡芊一起去她家住一宿。

  到了家裡,葉子璐她媽特意給她們一人煮了一碗姜糖水,這才聽胡芊說起了盧秀秀的事。

  “嚇死我們了,你跟她不太熟,可能不知道。”胡芊哆哆嗦嗦地抱著姜糖水的碗,寒冬臘月地在外面凍了一晚上,胡芊臉都白了,“她其實大學那會,就一直定期去六院的。”

  六院的全名是龍城市第六精神康復醫院。

  胡芊嘆了口氣:“神經衰弱,失眠,抑鬱……毛病多了去了。”

  葉子璐她媽驚訝地說:“這麼年輕的小女孩,怎麼就想不開了?”

  “阿姨,不是她想不開。”胡芊說,“她們家有遺傳的,她奶奶就是自殺死的,還有她奶奶的一個表弟……應該叫什麼來著?哎不知道,反正也是自殺未遂,她小姑,六院常客,隔一段時間就得進去住幾天。”

  “這還能遺傳麼?”葉子璐她媽對於各種心理疾病的認識,還停留在“想不開”這個淺顯的層面上。

  “媽,這都是生理性的,並且跟DNA有關係,”閒書小天後葉子璐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地賣弄說,“是內分泌的問題,需要吃藥,是跟自己DNA做鬥爭的過程。”

  “不光是抑鬱症。”胡芊順口接話,“其實我記得咱們高中那會,班主任動不動就罵誰心浮氣躁,踏不下心來學習之類的,有時候也不是出於本意的,像ADD之類的,也有可能是遺傳因素引起的。”

  “A什麼?”葉子璐一愣。

  “就是注意力缺陷症,咱們班二哥,你還記得麼?”胡芊說,“當時不是天天被班主任拎到辦公室修理麼?我覺得他就有點那個癥狀,你看他那麼大人了,總是坐不住,當時我坐他後邊,就發現他上課的時候明顯神遊太虛,都講到下一頁了,他那書還停留在二十分鐘以前呢,別人都做練習題,就他在那做一道就摳摳筆,天天丟三落四。”

  葉子璐的父母很有興致地跟胡芊聊這些話題,葉子璐聽到這裡,卻覺得膝蓋隱隱作痛。

  胡芊的話好像一支箭,筆直地戳到了她膝蓋上。

  沒事神遊太虛,做一道題就摳摳筆,天天丟三落四。

  葉子璐回憶起那位高中被人起外號叫成“二哥”的同學,突然間覺得,自己若干年後,好像成了“二哥”的翻版。

  那其實有個名字,叫做……注意力缺陷症麼?

  晚上胡芊住在了葉子璐的房間裡,她們一起讀書的時候週末也會這樣串家住,非常熟了,葉家甚至還留著胡芊做客的時候穿過的拖鞋,葉子璐卻一直心煩意亂。

  等胡芊睡著以後,她才偷偷地爬起來,鑽進書房裡,打開電腦,在網上查“ADD”這個名詞解釋,查完了“ADD”,又開始查“拖延症”。

  她看著看著,當那些癥狀一條一條地和自己的行為心情對應上的時候,反而異常地冷靜下來了。

  那一瞬間,葉子璐像是在茫茫的雪地上走了不知道多遠、早已經迷失了方向的人,卻突然找到了她那個命中註定的敵人一樣。

  “就是無法開始做任何事,哪怕終於開始做了,注意力也極度容易被分散,事後常常伴隨自責傾向,產生嚴重的焦慮和負罪感,以及自我否定等等。”

  葉子璐小聲地念出了那行字,覺得好像有人在她頭頂上照了一盞燈,把她從一片漆黑裡抓了出來,一把推到了鏡子前面,對她說:“看,這就是你了。”

  我是個拖延症患者——葉子璐終於真正地明白了這句話。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16:53

第十九章:扒掉那層皮

  王勞拉去上考研培訓班了,葉子璐都沒來得及問她集體相親活動的後續,就直接殺到了顏珂面前。

  她實在太有傾訴慾望了,也許是因為顏珂在她眼裡一直不大像個人的緣故,葉子璐覺得,在漫長的同居生涯裡,她已經什麼話都能和顏珂說得出口了。

  她顛三倒四地從遇到了陸程年開始,一直描述到他們大半夜地跑到湖邊救人的種種經歷。顏珂沒想到,在自己無所事事地待在葉子璐房間上網時,她竟然把他一個人丟下,出去度過了這麼驚心動魄的一天。

  最後,以超強的理解能力,顏珂終於從她亂七八糟的敘述裡聽出了她想表達的意思:“所以也就是說,你昨天回家一趟,突然有了一個神秘大的發現——自己那些臭毛病都是不存在的,是基因決定的,對吧?”

  葉子璐狂點頭。

  顏珂以一種憨態可掬的形象坐在那裡,嘴裡的話卻異常刻薄:“哦,那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你好吃懶做的廢柴行徑完全是天生的,完全是你父母給你的,你呢,完全是個受害人小可憐,自己也沒辦法控制,是這意思吧?嘶——葉子小朋友,叔叔問你哈,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叫‘長得醜不是你的錯,但是出來嚇人就是你不對’呢?”

  “我這是病!”葉子璐爭辯說,“書上說了,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行為頑症’!”

  顏珂耐著性子問:“對,是病,所以你打算怎麼辦呢?”

  咦?

  葉子璐還沉浸在“發現自己有病”的三觀都被顛覆的巨大震動裡,沒來得及思考這個問題。

  她眨眨眼,理所當然地說:“那就治病唄。”

  顏珂又問:“那怎麼治呢?”

  葉子璐想了半天,吭吭哧哧也沒能說出個所以然來——橫不能去六院找醫生開藥吧?

  顏珂就以一種非常平靜的口氣說:“來,我告訴你該怎麼治,你應該把要做的事都列出來,然後一件一件地做完了,比如你昨天荒廢了一天,今天就應該把英語單詞背了,把書看了,而不是整個一下午磨磨蹭蹭地在網上看電影,還跑出去參加什麼……什麼玩意來著?”

  葉子璐:“聯誼大會。”

  “喲,恭喜,都會搶答了。”顏珂翻了個白眼,“趕緊過來,寫今天的計劃,然後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葉子璐就不知所措了。

  頭一天晚上,她彷彿發現了新大陸的哥倫布一樣,自己給自己確診了拖延症,明白了這並不單純是一種壞習慣,而是一種心理疾病。

  然而它雖然是病,可顯然沒有藥。

  理智上,葉子璐清楚得知道,顏珂說得話有道理——只有按著計劃,一點一點地做事,才是克服這個不管是心理疾病還是壞毛病的拖延症的唯一的方法,但是……

  那不是和以前……一樣了麼?

  葉子璐茫然地坐在桌子前,拿出自己那個被蹂躪過了很多次的小計劃本,下意識地摳著筆發呆。當她第一次看見拖延症用那樣學術的語言解釋出來的時候,心裡甚至是歡欣鼓舞的,好像發現了病根,立刻就能痊愈似的。然而當她此時坐在書桌前,想起自己還有英語要學,還有職業資格考試的參考書要看,還有工作要找時,那股熟悉的、厭倦得想要逃避的感覺,卻再一次從她心裡生出來。

  顏珂看著她那迷茫的臭德行,冷笑一聲:“我說,你是不是還覺得自己‘有病’這事挺了不起啊?”

  葉子璐瞪著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憤怒地看著他:“你放屁!”

  顏珂吭哧吭哧地,好像個拉纖的船夫一樣,拖著葉子璐隨手扔在床上的包慢吞吞地走過,打算把它放好,不過這種重體力活完全沒有耽誤他嘴上說話:“我也想放屁,可惜現在沒那功能了——你摸著良心自己說,是不是知道什麼叫‘所謂的拖延症’以後,突然特別如釋重負?”

  葉子璐覺得自己被他的話戳了一下。

  她回過頭去,就看見顏珂被床單絆倒了,手裡還拽著她的包帶,在床上滾了一圈,然後肉蝸牛一樣地拱啊拱地爬起來,竟然從肚子底下掏出了一卷錢,目測金額有個幾千,顏珂感慨:“哎喲喂,這還有人民幣!葉子,你那包可真是聚寶盆,就是聚寶級別低了點,要是這錢隨倒隨有,拖延症算什麼呀,你就是有精神病,都夠混一輩子了!”

  葉子璐知道顏珂在諷刺她,一把把錢搶過來:“滾!”

  錢是誰偷偷塞她包裡的,不用想也知道,果然,葉子璐翻開手機,就發現有一條未讀短信,她爸告訴她,給她塞了四千塊錢零花錢,讓她去包包的小兜裡找,還說怕她生活費花完了不好意思和父母要,眼看冬天到了,自己買幾件衣服穿,別凍著。

  “擔心你不好意思開口要?”顏珂站在床頭櫃上,居高臨下地看著葉子璐的手機屏幕,晃了晃小熊那不成比例的大腦袋,“唉,你爸想得也太多了。”

  葉子璐抬手在他腦門上彈了一下,把顏珂彈了個屁股蹲。

  顏珂坐下就沒起來,繼續感嘆:“我發現,跟你父母比起來,我簡直就不是我爹媽親生的。”

  “那是為了防止把你養成一個紈褲子弟危害社會,我們普通人家的孩子,再慣著,充其量也就能養出一個我這樣的廢柴,最大的惡果也就是危害危害自己。”葉子璐抿抿嘴,把錢收了起來,狠狠地抓了抓頭髮,“我要治病!”

  顏珂嗤笑一聲。

  葉子璐惡狠狠地瞪他:“有什麼好笑的?再笑縫了你的嘴!看你下回還從哪偷拿我的珠子當牙粘。”

  顏珂似乎企圖把自己拗成一個世外高人的造型,可惜硬件不匹配,腿太短,連個普通的二郎腿都說什麼也抬不起來,只得挫敗地往桌沿上靠了靠,讓兩條圓柱形的小胖腿垂下來吊在空中。

  “我實話實說,你可別炸毛,”顏珂清了清嗓子,準備指點江山似的深吸一口氣,“你這個人吧,本來就是個思想上的巨人、行動上的矮子,沒有理論指導的時候,還知道偶爾自我懺悔一下,現在好了,竟然讓你發現世界上還有專門描述你這種癥狀的‘病’——於是特放鬆了是吧?以後你再辦不成事該賴誰呢?拖延症啊!那拖延症又賴誰呢?誰也不賴,那是病,天生後天共同因素造就的,沒藥,治不好,也沒辦法,對不對?”

  葉子璐聽他說第一句話的時候,就伸出手去,打算掐顏珂的脖子,可是聽見他下面的話,卻愣住了。

  旁觀者清,何況這個旁觀者,還是一個顏珂這樣精明的男人。

  顏珂繼續說:“所以你就解放了唄,別人問起,你就可以像個小白菜似的,好像老天對待你多不不公平,讓你攤上這個病,讓你長了一身懶骨頭,讓你一事無成,現在特別心安理得是吧小葉子同學?”

  葉子璐:“……”

  顏珂一針見血地諷刺她說:“你還真想治病啊?我看不見得吧?這要是我,我就不治,由著它去,反正這病也不像抑鬱症什麼的,怎麼也死不了人,帶著它,以後你要是萬一有什麼事成功了,就可以跟別人說,瞧,我是多麼多麼優秀的一個人啊,連心理疾病都不能埋沒我的光輝,但是萬一失敗了呢,那更方便,屎盆子隨便往拖延症頭上扣,它反正沒有代言人,扣多少得接多少,你多輕鬆啊。”

  葉子璐無言以對。

  “你說我怎麼能那麼了解你呢?”顏珂說完,搖頭晃腦地感慨著,從桌子邊緣上笨拙地爬起來,嘴裡還賤兮兮地說,“哦,對,千萬可別拿我當藍顏知己哈,這要是再整個以身相許什麼的,不就砸我手裡賣不出去了麼?”

  他向來以損人為樂,說完狂笑,結果還沒等葉子璐報復,顏珂就樂極生悲,一腳踩空,“撲噠”一下掉在地上,還皮球似的彈了一下,接著就地十八滾骨碌到了墻角,“碰”一下撞了,撞得他七葷八素的,半天沒起來。

  “媽的,”被戳中了心事的葉子璐憤憤不平地想,“活該!”

  她受了顏珂這樣一通刺激,總算是把職業資格考試的參考書給翻了出來,坐在那看了一個多小時,雖然效率不高,但是最後好歹還是看進去了一些。

  之後,葉子璐伸了個懶腰,從包裡拿出回來的路上新買的《拖延心理學》,打開,以一種虔誠的信徒讀教義經典一般嚴肅的心態,逐字逐句地讀起來。

  她就看到了這樣一段話:“我們認為,人們之所以產生拖延的不良習慣,是因為他們害怕。他們害怕如果他們行動了,他們的行為會讓他們陷入麻煩。他們擔心如果展示了自己真實的一面,會有危險的結果等著他們。在所有無序和拖拉的背後,他們其實在害怕他們不被接受,以至於他們不僅躲開這個世界,甚至還躲開他們自己。雖然要忍受自責、自輕和對自己的反感是相當痛苦的,但是比起去看清真實的自我所帶來的脆弱和無地自容,這樣的感受或許更能夠被承受得起,拖延是保護他們的盾牌。”

  這段話像是一道雷,筆直地劈在了葉子璐的頭頂上,叫她幾乎七竅生煙起來。

  她彷彿感覺到某種真相正在蠢蠢欲動著,以至於葉子璐飛快地合上了手裡的這本書,感覺有點透不過氣來。

  而她的室友王勞拉,就像個救苦救難的觀音菩薩一樣,正好踩著這個時間回來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18:54

第二十章:我接受不了

  王勞拉上的考研班偶爾會組織模擬考——在葉子璐看來,這就是讓請的老師少上幾門課,減量不減價。

  只有王勞拉這樣的傻狍子還以為是考試班的售後服務。

  “怎麼樣啊王學術?”葉子璐又一次下意識地逃避了呼之欲出的真相,每次她不想做什麼事情的時候,總是能給自己找一些別的事,而這一天,王勞拉就成了她的“另一件事”。

  她以一種“關心室友”的“善良”心態逃離了那本讓她心驚膽戰的書,做出一副毫無壓力的快樂模樣,大聲問候著才進門的王勞拉。

  王勞拉不負眾望地循聲走進她的房間,一屁股坐在了她的床上,大大的眼睛紅了眼圈,表情越來越委屈。

  “喲,怎麼了?”葉子璐問。

  “葉子,你懂古董麼?”王勞拉沉默半晌,在葉子璐的一再追問下,終於沒頭沒腦地說出了這麼一句話。

  “懂……懂懂什麼玩意?”葉子璐眨眨眼,感覺她們倆的對話有點串台。

  “古董,就是那些瓷器啊……書畫之類的東西。”一泡眼淚就在王勞拉的眼鏡裡晃啊晃。

  葉子璐翻了個白眼:“你覺得我長得像古董麼?”

  她說話的時候還嬉皮笑臉的,本意是逗逗對方,結果沒想到,王勞拉聽了這句話以後,“嗷”一嗓子就哭出來了。

  那哭聲真是相當之歇斯底裡,剛從墻角爬起來,準備在不驚動“外人”的情況下默默躲起來的顏珂讓她嚇得心肝一跳,結果一頭撞在了葉子璐臥室角落的衣帽架上。

  那缺了一條腿、落了灰塵無數,被某個深度拖延症患者一直選擇性無視的衣帽架,就這樣轟然倒塌了。

  顏珂僵住了。

  葉子璐當時心跳都停頓了一下,回過神來立刻狠狠地瞪了顏珂一眼。

  “看看,”葉子璐裝作若無其事地說,“孟姜女當年就是這麼哭倒長城的。”

  她一邊打著圓場,一邊七手八腳地把衣帽架扶起來,然後撿起了小熊顏珂,把他抱到了自己膝蓋上,以防他再弄出什麼動靜,兩隻手泄憤似的掐住顏珂的熊臉,把他的臉一會捏圓一會捏扁。

  可憐顏珂一聲也不敢吭,只能僵硬地頂著一副呲牙咧嘴的熊樣,傻乎乎地坐在那。

  “到底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葉子璐小心翼翼地問。

  王勞拉哭。

  “唉……凡事都想開點,難道是你沒考好?”葉子璐問,“模擬考沒考好有什麼關係?你就想,這都是替真正的考研攢人品呢!”

  王勞拉不理,繼續哭。

  “哎喲喂,你到底怎麼了?”葉子璐腦袋一歪倒在床上,打了個滾,顏珂差點被她壓得口吐白沫,苦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要麼你就別對著我哭了,要麼你就說說好不好?這不是折騰我玩麼?勞拉大美女,勞拉妹子,勞拉姑娘,勞拉美眉……”

  可是王勞拉只知道哇哇大哭,肝腸寸斷的,無論葉子璐怎麼問、怎麼安慰、怎麼絞盡腦汁地逗她笑,王勞拉都毫無反應。

  她的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著,很快把葉子璐的床單都給打濕了,眼看就要水漫金山。

  葉子璐終於氣沉丹田,衝著王勞拉的耳朵大吼一聲:“王小花!”

  驟然聽見那個有個性的曾用名,王勞拉呆了一下,打了個哭嗝。

  葉子璐接著說:“老娘失戀又失業,還沒這麼肝腸寸斷呢!你到底遇上什麼倒霉事了,說出來,咱們倆互相娛樂一下,明天太陽依舊紅嘛!”

  王勞拉被她的王八之氣震懾,愣了好半天,才游魂似的冒出一句:“葉子,你知道龍城那個著名的古董街麼?我也想去看看……”

  葉子璐肩膀一垮:“看屁啊,還古董——你去問問,把咱倆買一送一地賣了,買不買得起人家漢武帝用過的尿盆?”

  顏珂差點沒忍住破功笑出聲來,沒想到葉子璐竟然是這樣的有自知之明。

  王勞拉呆呆地坐在那裡,目光黯淡,好像覺得自己的人生沒有指望了似的,過了良久,她才小心翼翼地拉了拉葉子璐的衣角:“你是不是經常在網上買書,給我買幾本書行不行?”

  葉子璐一邊開電腦登陸自己的賬戶,一邊問:“買什麼?”

  “關於古董的書……”王勞拉湊過來,在一片書籍列表裡,艱難地挑選著,“要這個,這個,這個還有……再加一本這個。”

  葉子璐偏頭看了她一眼:“你買那麼多幹啥?”

  “我要學習。”王勞拉鼻音濃重地說,在葉子璐肩膀上推了一把,“再給我查查字帖,我要字帖……那個寫字的書法家叫什麼來著?明什麼文什麼的……”

  智能搜索這時候管用了,“文徵明”三個字跳了出來,王勞拉發現新大陸一樣捅著葉子璐說:“哎對,就是他就是他,給我買一本這個,我還要……”

  葉子璐眨眨眼:“等會,我說,你不是要考研麼?”

  王勞拉又抽噎。

  葉子璐:“好好說話!”

  “光會讀書有什麼用?”王勞拉突然爆發起來,歇斯底裡地嚷嚷說,“我都這麼大年紀的人了,難道還要讀出個書呆子麼?學歷高能改變命運麼?在別人眼裡,我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鄉下土丫頭!”

  “……”葉子璐坐遠了些,以防被唾沫星子沾上,小聲說,“沒用……沒用就沒用唄,那啥,你還要哪本來著?我一起給你買,乖啊,別嚷嚷了。”

  王勞拉神色陰郁地坐在一邊,目光從葉子璐的屏幕上移開了,直直地盯著小熊,嚇得葉子璐和顏珂都以為她發現了什麼,一人一熊都被她盯成了兩具形態各異的僵屍。

  不知過了多久,王勞拉才開了口,聲音沙啞地說:“葉子,人就是分成三六九等的,出身不好的,是次一等的人,學歷不高的,是次一等的人,長得不夠好看的,也是次一等的人,乃至於沒見過世面的、什麼都不懂的,又是次一等的人。你說,一個人要是把這些每一項都占全了,他還活著幹嘛呢?”

  她說這話的時候,聲音輕輕柔柔的,葉子璐從沒聽過她用這樣溫柔的語氣說過話,一時間竟然有些毛骨悚然起來。

  “我不甘心……”王勞拉的頭髮散下來,遮住了半張臉,配上她哭花了的臉,簡直就是一隻女鬼,“我一想到,我一輩子都是比別人次一等的人,那還不如乾脆死了算了。”

  媽咧……

  葉子璐的眼睛睜圓了,她哆哆嗦嗦地說:“小花……咱有事好商量行麼?別要死要活地行麼?”

  王勞拉輕輕地笑了一聲,搖搖頭:“你不懂。”

  葉子璐:“我我我是不懂,那……那……那那你給我解釋解釋唄?”

  王勞拉深吸了一口氣,手指插進濃密的頭髮裡,輕輕地揉了揉,臉上突然疲態盡顯:“我其實喜歡過一個人,沒跟你說過吧?”

  葉子璐飛快地搖了搖頭。

  王勞拉心情處於一種極度不穩定的狀態,說話的時候手裡下意識地想摳點東西,於是她選上了看起來非常柔軟的顏珂。

  “我沒跟別人提過——那個人是我們公司的,用你們的話說,就是個高帥富,聽說我們公司就是他爸送給他的禮物。”

  顏珂一激靈,感覺那個人好像他認識……自己貌似聽到了不該聽到的東西。

  葉子璐的目光落到被捏扁了頭的顏珂身上,後槽牙一陣漏風,試探著伸出手去,幾次三番沒能把他從王勞拉的魔爪裡弄回來,絞盡腦汁地想著,怎麼把這傢伙拿走,動作還得自然一點呢?

  “我們之間,就是雲泥之別。”王勞拉目光看向別處,這麼說著,“我曾經想像過,有一天,我會考上D大的研究生,也成為高級知識分子,也成走進這個社會上的精英人群裡,有一天在大街上和他相見的時候,會怎麼樣呢?他會多看我一眼麼?會欣賞我麼?”

  王勞拉的指甲把小熊的肚子給擠得凹了進去,葉子璐的臉跟著一起扭曲了一下。

  “可是我今天看見他了,在路邊,我考完試出來買了杯奶茶,坐在路邊休息一下,他正好跟別人在另一條路的長椅上,沒發現我,跟旁邊的人相談甚歡——也是個漂亮女人。”王勞拉終於把小熊放下了,“他們說的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懂,我背對著他們,就好像一個偷聽地球人說話的外星人一樣……葉子你知道麼?我從來沒覺得自己那麼……那麼的……”

  葉子璐連忙用腳尖勾住顏珂小熊身上的衣服,迅速把它拉扯到自己這邊,救他脫離了苦海,迅雷不及掩耳地遠遠地擺在了窗台上:“其實這個也沒什麼吧,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不一樣的,古代人不是說什麼傳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麼?他們說的你不懂,你懂的他們還不一定懂呢?”

  “那不一樣。”王勞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懂,那不一樣,他們知道什麼樣的瓷器是哪個朝代的,哪個人的字寫得比哪個人好,我呢,我知道怎麼養豬,怎麼和飼料,這就是上等人和下等人的區別。”

  葉子璐弱弱地說:“革命工作不分貴賤。”

  王勞拉把她的話當成放屁,她深深地吸了口氣:“你先把書給我買了吧,回頭讓我貨到付款就行——葉子,我接受不了,你懂麼?我自尊心疼,我接受不了我不如別人,接受不了我天生就比別人差,接受不了我天生就是個鄉下人、窮人!我寧可一頭磕死也接受不了!”

  葉子璐連忙飛快地點點頭。

  王勞拉愣了一會,彷彿覺得自己說這些沒意思,整個人的眉目間都籠上了一層說不出的灰敗,她終於沒興趣再和葉子璐說下去了,低低地道了聲謝,轉身就離開了葉子璐的房間。

  王勞拉人走了,可她那句“我接受不了”,卻一直在葉子璐腦子裡打轉,晚上睡覺前,她躺在床上,終於再次摸出了那本《拖延心理學》,打開看了起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19:06

第二十一章:不能接受的自己

  半夜三點的時候,葉子璐突然從床上翻了起來,扭開了床頭燈。

  顏珂被她晃得一陣眼睛疼,忍不住開口說:“你詐屍啊?”

  葉子璐他這麼突如其來的一聲嚇了一激靈:“你怎麼沒睡著?”

  顏珂不耐煩地哼哼了一聲:“我沒那個生理需求。”

  他雖然白天也沒什麼耐心,可一到晚上就更暴躁了。

  長時間的不能入睡,讓顏珂的那始終活躍著的精神產生了條件反射似的疲憊,一開始他也試著清空自己的腦子,休眠一下,然而那一次和葉子璐吵架後他差點飄回到自己身體裡的經歷,卻讓顏珂意識到,小熊的意識必須始終是活躍的,一旦中斷,讓他產生諸如“睡著”或“昏迷”的錯覺,他的意識就會飄回到他自己的身體——也就是說,他還是睡不著的。

  葉子璐呆呆地坐在床頭,傻了片刻,突然不自在地把被子往胸前提了提,扭扭捏捏地說:“不……不睡覺你幹嘛?一整宿一整宿地坐在我床頭?哎呀聽起來好變態。”

  “一馬平川的遮什麼遮?”顏珂陰郁地掃了她一眼,“放心,我不是每時每刻都能意識到你是個人類的。”

  葉子璐就把顏珂的臉按在了書上,獰笑了一聲:“顏少爺,您知道什麼叫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麼?”

  顏珂憤怒地看著她。

  “咬我啊,”葉子璐把一根手指伸到他面前晃來晃去,“來啊來啊,咬啊。”

  顏珂深吸一口氣,扭過頭去,拼命告訴自己鎮定,二百五又不傳染。

  他不理人了,葉子璐也就沒什麼好挑釁的了,她的情緒好像漲潮落潮一樣,忽然來了,忽然就沒了。

  顏珂過了好一會都沒聽到她的聲音,忍不住又回過頭去,發現葉子璐呆呆地坐在那裡,露出一截細瘦蒼白的胳膊,搭在膝蓋上,垂著眼,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魂已經不知道飄到哪去了。

  這麼看,她還有點像人樣——顏珂刻薄地想。

  “顏珂,書上說,人會得拖延症,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逃避,和不能接受自己,你說什麼叫‘接受自己’呢?”葉子璐突然開口,有些茫然地說,“你看,我知道我是誰,知道我多大年紀,平時對自己也挺好的……當然,有時候對自己是有點太好了,可怎麼就是不能接受自己了呢?”

  原來她是要討論一個心理學和哲學範疇的問題,顏珂認為自己天生有二逼青年的潛質,和文藝青年之間有著難以逾越的鴻溝,於是沒理她。

  通常葉子璐說話,沒人理她,她就會自動轉成自言自語。

  果然,葉子璐接著說:“我也沒像王勞拉那樣,整天歇斯底裡地仇恨這個仇恨那個,大聲嚷嚷著我不接受、我就是不服氣什麼的……來啊,顏珂同學,給我說說,我知道你最有智慧、最一針見血了!”

  很多刻薄的人,都會認為自己這只是“鞭辟入裡”,習慣“一針見血”而已,顏珂也不能免俗,他雖然沒什麼憐香惜玉的好品質,但大男子主義還是稍微有點的,尤其葉子璐這個二貨竟然能放軟聲音,難得一見地央求了他。

  於是顏珂想了一下,問:“那你覺得你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這個問題一提出來,葉子璐就來神兒了,開始滔滔不絕地掰扯,把自己翻過來調過去地鞭笞,羅列了一大堆罪狀:“我覺得我挺失敗的,就目前來看,兩樣東西不會——這也不會,那也不會。狗屁能耐沒有,別說幹什麼實事,連念個書、考個試都能不通過,我還好吃懶做、意志力薄弱。對,我還不擅長跟人溝通,脾氣暴躁,也不會為人處世,沒有能拿得出手的技能,幹什麼都沒計劃……”

  顏珂沒想到她對她自己竟然能這樣的深惡痛絕,當即愣了一下,感覺葉子璐的批評和自我批評工作實在太到位了,到位得他都能從中聽出了一點不對勁。

  就聽葉子璐接著說:“你看,我現在還在靠父母生活,簡直就是社會的一個大蛀蟲,活著,一天到晚就是浪費糧食,很定有好多人看著我覺得特費勁,我就是那個先天發育不良,後天還玩兒命地往歪里長的典範!全人類的反面教材!”

  “你看,我又醜又笨,再過幾年,恐怕還要再加個‘老’,可竟然還恬不知恥地活著,沒有一點打算自我了斷的苗頭,也就從側面證明了,其實我這人臉皮也挺厚實,這要是在古代,說不定還能為守衛城墻做出一定的貢獻。”葉子璐兩手一攤,露出一個自嘲地苦笑,“得,您還有什麼要補充的麼?”

  顏珂沉默了一會,他從第三人的視角上觀察,其實覺得這個叫葉子璐的姑娘的條件,在全國所有人裡面,應該還勉勉強強算是中等……甚至偏上的。

  客觀來說,她的長相當模特當明星或許不夠,但小時候在班裡,應該也算是比較可愛、起碼背後會有男生討論、給她寫小紙條的女孩子,她也不笨,起碼耍貧嘴的時候嘴皮子就很利索,另外即使高考大失水準,她畢竟也讀了一個一本學校——那讓她鬱悶了四年的地方,其實也是很多人的目標。

  雖然她這個人說不上有多見多識廣,但以她的年紀和閱歷,看她平時寫的小評論小段子,也算是有點歪才,相處起來並不讓人覺得乏味,腦筋……也算清楚。

  只是人懶了些,雖然總是支支動動、撥撥轉轉,但顏珂自認為比她大了兩歲,總覺得她的心態有點像沒長大的小孩,遇到一點低谷,就被打擊得受不了——其實世界上比她慘的人不是很多麼?

  葉子璐見他一直不說話,就可憐兮兮地扁扁嘴,拽了拽小熊的衣角,結果鴕鳥依人地差點把顏珂拽個大馬趴。

  “呃……對不起,手勁大了,”葉子璐吐吐舌頭,“你就罵我吧,這回怎麼罵我都聽著,真的,我保證!”

  顏珂平時本來是有條件要損她,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損她的,這回卻一反常態地什麼也沒說,他用那雙烏溜溜的熊眼睛看著葉子璐,平靜地說:“我怎麼罵你?該說的你都自己說完了,是需要我用精簡的語言重複一遍、或者概括一下段落大意麼?”

  葉子璐:“呃……”

  顏珂短促地笑了一聲,恢復了他尖酸刻薄的語氣:“哎,我說葉子,你能不能給我解釋一下你們這都是怎麼想的,我前女友也跟你一個德行,有事沒事讓我罵她、鞭策她,每次我罵完了鞭策完了,她都兩眼淚汪汪,好像被怎麼精神虐待了一樣,然後該怎麼樣還怎麼樣。你說你們,既然沒打算改,幹嘛又整天央求著別人罵?這是抖M呢?還是抖M呢?還是抖M呢?”

  葉子璐摳著自己的胳膊肘:“我打算改的……”

  “喲,恕我眼拙。”顏珂不客氣地說,“我問你啊葉子同學,你今年多大了?”

  “……快二十五了。”葉子璐蚊子一樣地哼哼說。

  “哦,二十五了啊?”顏珂說,“那這麼著,咱就算你晚熟一點,別人一兩歲斷奶,讓你五歲斷奶,到現在,也該斷了二十年了吧?那你這是還跟誰撒嬌呢?”

  葉子璐伸出手指戳著床單,心裡淚流滿面,感覺自己半夜找顏珂說話的行為,真是純屬沒事找抽——他每次都能不走尋常路地說出比她預期的更嚴厲更苛刻的話,這該是多麼強大的創造力啊!

  然而想到這裡,她突然愣了一下,夜晚比白天安靜,有的時候,人們的思維反而會比白天更清楚,那一瞬間,葉子璐敏銳地抓住了自己心裡的聲音。

  什麼叫做“比她預期的”呢?

  也許……顏珂說得對,她想聽到的,不過是對方把她對自己的評價重複一遍,儘管那些話在她看來,已經算是非常狠、非常戳人的了,可是如果顏珂真的那麼說了,她會有被像現在這樣,被扎了一針的感覺麼?

  這時,顏珂再一次開了口,他像是嘆了口氣。

  男人的聲音實在很好聽——低沉、磁性,聽起來很有安全感,很吸引人。如果他去當老師,光憑著這個聲線,就能非常受歡迎,只可惜他說話的內容一般都很讓人難以接受,於是這一點美好的特質就總是被忽略。

  顏珂說:“葉子,你自己想想,你剛才說的那個人是你自己麼?你看你室友說到自己的時候,她那是個什麼反應,你呢?”

  “她那才叫切膚之痛,你這是……完全是不痛不癢——你問我什麼叫不能‘接受自己’,你這樣的就是不能接受自己,數落自己的時候像數落別人一樣,你壓根沒有真正接受,‘葉子璐’,你,就是這麼一個人。”

  顏珂看著她,那塑料的眼睛裡射出的目光像一支箭一樣,彷彿能輕易就洞穿葉子璐那單薄的胸口,他不讓她喘一口氣,飛快地自己接了下去:“你潛意識裡,並不覺得你剛才說的那個廢物就是自己,或者你可能覺得這就是暫時的,將來總會好的。你雖然嘴上說自己沒有未來,沒有夢想,但是你潛意識裡,就是覺得有一天你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睥睨眾生的,讓所有人都仰望你、誇你、崇拜你、羨慕嫉妒恨你、喜歡你、迷戀你,對不對?”

  葉子璐立刻張口反駁:“我又沒打算當女皇武則天,我……”

  “你自己想想,你看那些YY小說的時候,是不是特別爽?”顏珂打斷她,“得了別解釋,不爽你還看屁啊?我知道你爽在心裡,就是不敢說出來,也不敢非常明目張膽地把自己代入進去,那是因為你還有點理智,知道你自己究竟是個怎麼回事,知道意淫的跟真實的這倆形象之間差得也太遠了點。所以別人問你未來想幹什麼的時候,你自然而然地就迷茫了,因為你清楚那些意淫都是假的,但看見真實的呢,你又覺得不甘心。”

  葉子璐呆呆地看著他。

  顏珂總結說:“雖然你給我扣了頂大帽子,但是我也不是什麼專家,不過在我看來,這就是‘不能接受自己’的意思,怎麼樣,你覺得我說得有道理麼?”

  葉子璐突然很想把他從窗口扔出去,因為她感覺顏珂扒開了她的皮肉,挖開了她的骨頭,把她三魂七魄全都給挖出來,放在了高倍顯微鏡底下,妖魔鬼怪,全部無所遁形。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19:17

第二十二章:“生死時速”

  王勞拉每天早晨五點半準時起床大聲念英語,葉子璐平時知道這種情況,所以每天睡覺都是關著門的。

  這一天,王勞拉照常迷迷糊糊地把自己從床上挖了起來——她的人生不管如何混亂,起碼這點意志力還是值得嘉許的,每天按時起床,風雨無阻。

  她簡單洗漱後,隨便翻了點東西吃,就拿出自己的外語書,用朗讀讓自己迅速清醒起來,一邊念一邊在屋裡走,走著走著,才發現不對勁——王勞拉一回頭,發現葉子璐房間的門是開著的。

  王勞拉苦孩子出身,雖然時有偏激,但是比較在意別人的感受,立刻閉了嘴,探頭探腦地往葉子璐那邊看了一眼,有點疑惑,她記得明明昨天晚上看見葉子璐關了門的?

  王勞拉躡手躡腳地走過去,想合上葉子璐臥室的門,這才發現,她竟然已經起來了。

  葉子璐半夜被顏珂用足了力氣“扇”了一個大耳光,整個人腦子都懵了,她聽了顏珂的分析,二話不說,利索地關燈蓋被一頭栽在枕頭上,再一次逃了……哦,對,在逃跑之前,她打開了自己房間的門,計劃著要跟著勵志帝王勞拉保持同一作息。

  她只睡了兩個小時多一點,整個人暈暈乎乎的,處於一種極度的低血壓狀態裡,王勞拉小心翼翼地看著她說:“我把你吵醒了吧?對不起啊……”

  葉子璐本能地想對噪音源發火,然而下一刻,又想起門是自己開的,也是自己要早起的,只能在僵硬鐵青的臉上硬生生地擠出了一個笑容,猙獰得活像剛從老墳裡爬出來、五百年沒吃過人肉的。

  王勞拉感覺她就如同一隻大號香菇,頭頂開出一朵黑幽幽的怨氣,嚇了一激靈。

  只見葉子璐就像夢遊一樣地從床上爬起來,氣如游絲地說:“沒事,沒事,你以後天天都叫我啊,我也要早起的。”

  然後她就被床單絆住了,腿別在了床上,上半身著了地,活像個吊死鬼,一聲巨響,把自己拍在地上了。

  顏珂:“……”

  他覺得葉子璐之前很可能是個天才一樣的人物,老這樣磕磕絆絆,把腦子摔壞了,就成了個普通人。

  王勞拉驚恐地瞪大了眼睛,而葉子璐憑藉著她的鋼筋鐵骨銅腦殼,竟然沒有被摔暈,她保持著大頭朝下的造型,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竟然還對王勞拉風騷地招了招手。

  然後她終於像個肉蟲子似的,拱啊拱地把自己從被子裡弄了出來,頭暈腦脹地扶著床邊站起來,兩行鼻血就像歡快的小溪一樣,從容不迫地流了下來。

  “好麼,”顏珂默默旁觀,心裡想,“開門紅!”

  雖然葉子璐只睡了兩個小時,起床的姿勢不對,還被摔出了鼻血,但她還是像被打了雞血一樣,一大清早,顏珂就聽見屋裡兩個姑娘互相開著房門,一高一低、此起彼伏地念書的聲音。

  他看著葉子璐那專心致志地把書念出聲音來的側影,心裡猜她這一回能堅持多長時間。

  早晨八點一刻,王勞拉收拾了書本,花了十五分鐘給自己化了個妝,美美地出門上班去了,葉子璐換上運動服,在屋裡扭了幾下,感覺早起就是讓人耳聰目明,像是有人給她扎了一針興奮劑,她把顏珂塞進了自己上衣的兜帽裡:“走,我們出去運動。”

  顏珂掙扎未果,只得有氣無力地抱怨:“你覺得減肥這種事對我來說現實麼?”

  他的抗議無效,還是被強買強賣地弄出去了,只得緊緊地扒住葉子璐帽子的邊,在她一顛一顛的動作中異常沒有安全感地探出個圓滾滾的腦袋來。

  顏珂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出過門了,他待在葉子璐家裡,整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圍觀一下廢柴,思考思考人生,上上網,偶爾也會讀葉子璐書架上那些買回來就沒拆過封的嚴肅文學,似乎從沒有什麼出門的慾望。

  乍一看見大千世界的車水馬龍,他都有些不適應起來。

  這一切,都讓顏珂覺得恍如隔世。

  他蹲在葉子璐的兜帽裡,隨著她沿著居民區小花園跑步不停地與周圍的人擦肩而過,有些迷茫,車禍以後,他好像一下子變了一個人……好吧,他其實是變得不是人了,做人的時候那些經歷,都變成了某種回憶似的,回想起來那麼清晰,卻又那麼遠。

  如果不是葉子璐那個煩人精每天“顏珂”“顏珂”地叫他,他說不定會有一天根本忘了自己曾經叫過“顏珂”這個名字,曾經……是一個人。

  葉子璐這天早晨精神太亢奮了,跑步跑得屁顛屁顛的,結果就招惹了一隻跟著主人出來散步的哈士奇,哈士奇這種二百五加人來瘋,一見到葉子璐這個偽萌物,就更加瘋癲了,歡脫地拋棄了它的主人,追著葉子璐呼嘯而去。

  葉子璐平時沒有運動的習慣,跑了沒多遠就累了,看見它伸著舌頭湊過來,覺得很可愛,就停下來彎下腰,拍了拍狗頭。

  她驟然改變姿勢,在兜帽裡發呆的顏珂就悲劇了,一個沒抓緊,從葉子璐的肩膀上滑了下來。

  葉子璐只覺眼前一花,只見這隻小哈原地彈跳而起,精確無比地一口叼住了顏珂小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就向著遠方撒著歡奔跑而去。

  葉子璐:“……”

  狗主人急忙過來跟她道歉:“對不起對不起!這狗我沒拉住,壞了,他就喜歡叼著東西亂跑,一跑就跑沒影了,小姑娘,它叼走了你什麼東西啊?”

  葉子璐:“……人。”

  “什麼?”狗主人是個上了些年紀的老阿姨,沒聽清楚,“嗨,甭管叼了啥,你等等我給你追回來啊!”

  阿姨氣沉丹田,大吼一聲:“小貓!你給我回來!”

  這隻巨型“小貓”聞聲,停了下來,叼著無辜倒掛的顏珂,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它的主人,尾巴搖得跟個電風扇似的,好像在說“你來啊你來啊,來追我啊!”

  阿姨撒丫子就奔過去了,葉子璐這才回過神來,只得趕緊跟上,“小貓”一下子得了倆玩伴,更是了不得了,歡天喜地地以一種向著明天奔跑的姿勢,衝了出去。

  阿姨歇斯底裡地叫:“小貓!再跑打你了!”

  旁邊一個賣燒餅的大爺見怪不怪地接口說:“喵——”

  葉子璐:“……”

  這都哪跟哪兒啊?

  在這一個苦逼的早晨,葉子璐的身體得到了充分的鍛煉,最後她還助人為樂了一回……把一不小心扭了腳的阿姨給送醫院去了。

  從醫院回來,葉子璐仍然心有餘悸,不敢再把顏珂放在兜帽裡了,只能一路用手拿著,小心翼翼地捧著,活像清宮劇裡的小宮女似的,走路都不敢有起伏,唯恐驚嚇到這個方才歷經“生死時速”的顏珂。

  一直轉到了沒人的地方,葉子璐才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顏珂:“還……還活著麼?”

  顏珂沒言聲。

  葉子璐無來由地心裡一慌:“顏珂……顏珂你還活著麼?活著給吱一聲也行啊!”

  顏珂終於動了,他長嘆了一口氣,十分憂鬱。

  葉子璐戰戰兢兢地等著聽他的感想。

  顏珂終於搖搖頭,以一種異常複雜的語氣說:“想我顏珂,也竟然有今天。”

  葉子璐剛打算就此發表一點見解,就聽見身後傳來了腳步聲,她立刻閉嘴,用胳膊夾住顏珂,假裝他是一隻普通的娃娃。

  然後就被人叫住了。

  “喲,葉子!太巧了吧?”

  爹啦娘啦的……葉子璐如遭雷擊,心想,雖說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可是她這是宅了多長時間才第一次早晨出門做運動啊!

  竟然就碰上了陸程年!

  這是追狗的時候不小心踩到了狗屎麼?

  “你住這啊?”陸程年一點也不能明白她心裡的苦逼,反而非常熱情地迎了上來,“我這幾天休年假,正好過來看一個朋友,早知道你也住這……哎,你中午有事麼?我請你吃飯吧?”

  顏珂回過神來,從葉子璐的手臂縫隙裡掃到了這位傳說中高中的時候追過葉子璐的男人,心情微妙地想:老兄,我知道你的黑歷史哦。

  葉子璐臉皮發僵:“呃……這個……”

  陸程年別有深意地看了看她:“老同學一場,別這麼冷漠好不好,上回給我那號碼是故意寫錯的吧?”

  葉子璐就知道了,自己出門前絕對是忘了看黃歷了!

  她只得把顏珂重新塞回兜帽裡,就聽見顏珂這個賤人趴在她耳邊說:“我說,這人不傻啊,怎麼看上你了呢?”

  這東西難道不是個賤人麼?難道不是麼?

  葉子璐一想起早晨她還為他去追過一隻狗,就覺得自己一片純良的階級感情都給浪費了!

  她深吸一口氣,露出一個十分勉強的笑容:“行,走著!”

  陸程年:“你怎麼跟要英勇就義似的?”

  葉子璐悲憤地想,可不是英勇就義麼?

  在她心裡,陸程年一直屬於她的高中同學圈,儘管有校內有微博,但她看見高中同學,基本上都裝聾作啞地給糊弄過去了,那對於她而言,是另一個圈子的人。

  尋常人充其量也就是把真實世界三次元的交往圈子和網絡二次元的圈子隔離開,可是對於葉子璐而言,她還有另外一個分法——高中以前認識的人,高中以後認識的人。

  能貫穿其中的,至今也只有胡芊這個鐵桿閨蜜一個人。

  她不想見到高中以前認識的人的心情,就好像有些人害怕見光死,不想見到網絡上相談甚歡的網友一樣。

  可是陸程年這個不識相的,他居然找上門來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19:33

第二十三章:破碎

  在還沒有動筷子的時候,葉子璐就知道,對著陸程年吃的這頓飯一定會讓她消化不良的。

  陸程年是個健談的人,然而他們畢竟從高中畢業以後就沒有再聯繫過,即使坐在一起,也多少顯得有些尷尬,陸程年本打算按照常規的處理方法——從雙方的近況說起。

  卻發現氣氛更為尷尬了。

  葉子璐頗有些破罐子破摔,連起碼的禮貌都快保持不住了,她的精神狀態處於一種非常焦躁的境地裡,這幾乎讓她坐立難安,更不用還要應付別人了。

  好在,多年瑣碎的審計生活給陸程年增加了耐心值,當他發現無論問什麼,葉子璐都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的時候,就非常體貼地把話題收了回來,轉而說起自己來——哪怕對方看起來並不太感興趣。

  “我其實比你低一屆,”陸程年說,“當年我成績不好,考上了一個不大好的二類院校,記得麼?”

  葉子璐點點頭——其實完全沒印象了。

  陸程年繼續說:“後來我去了那所大學——當時專業還是被調劑的,我被調劑到了機械系,壓根沒有報的一個專業。你知道,我雖然念的是理科班,不過高中的時候理化成績其實就不是很理想,再加上動手能力也比較差,所以這個專業學起來很痛苦。”

  他的聲音低低緩緩的,配上餐廳裡舒緩的音樂,終於把葉子璐瀕臨爆炸的焦躁平復了一些,她三心二意不知道飄到了哪裡的注意力被拉回了一點——提到大學這個話題,她總覺得有一些同病相憐。

  “我大學也是被調劑的。”葉子璐難得接了一句話,嘆了口氣,“商務英語,到現在上了什麼都不知道。”

  葉子璐剩了半句沒說,別說專八,她是她們班少數連專四都沒有過的。

  回想起那些枯燥的精讀和精聽課,她幾乎不是逃課就是全程睡過去的,甚至有幾次班導打電話到寢室找人。

  無論是“商務”還是“英語”,這兩個詞都讓她噁心,而這種牴觸的情緒又在學長學姐們一次又一次地抱怨本專業沒出路、難就業的時候被一次又一次地加劇。

  其實哪個專業,都會有這樣苦大仇深的“過來人”,每每給人勾勒出一個灰敗沒希望的未來,他們或許只是無意抱怨,甚至自以為帶了一點自嘲地調侃,卻不知道給真正聽進去的人造成多大的影響。

  “後來呢?”葉子璐問,“你怎麼轉行了?”

  陸程年笑了笑,注意到她的茶杯空了,就十分自然地抬手給她續上:“剛開學的時候,我過了最痛苦的一個秋天,當年咱們學校是龍城第一流的重點高中,我在那種氛圍裡呆慣了,發現跟大學同學完全沒話好說,那時候我還特別孤僻,有點憤世嫉俗,跟過去的朋友們聯繫,完全就是吐苦水,我說我感覺自己陷入了傻逼的包圍圈裡,連老師再同學,一個看著順眼的也沒有。”

  葉子璐簡直要拍桌子同意了。

  “身邊的人都是傻逼”這個想法,簡直時時刻刻縈繞在她的生活裡。

  “所以我就退學了。”陸程年說。

  葉子璐先是慣性地點了點頭,然後猛地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麼,頓時睜大了眼:“你退學了?!”

  “入學兩個月不到,我就退學了。”陸程年說,“花了些錢,請咱們高中班主任幫了點忙,最後插班進了她帶的下一屆,回去覆讀了一年……嗯,大半年。”

  “你大學都上了,就這麼……”

  “退學了,”陸程年坦然地說,“我當時就想,與其浪費四年的生命,不如拿這一年賭一把,不要臉地說,算是壯士斷腕吧。”

  葉子璐沉默地用筷子尖戳了戳飯碗的邊緣,退學重考?是她,她敢麼?

  葉子璐搖搖頭,打死她也不敢——當年她是那麼優秀的一個學生,幾次三番地到下一屆班級裡跟學弟學妹們分享過學習經驗,然後一年以後再坐到他們中間一起念高三?

  再沒有比這更狠的自己打臉了吧?葉子璐知道,她絕對承受不了。

  “後來你考上了哪?”

  “A大,”陸程年說,“第二次我運氣不錯,分數上了重點線,而且A大不是在西北麼,雖然是老牌名校,但是離家遠,咱們這邊的人報的不多,分數相對比較低,就讓我趕上了,還上了個比較滿意的專業,現在想起來,我這一輩子做得最勇敢也最正確的一件事,就是退學重考。”

  那一瞬間,葉子璐突然有種不吐不快的感覺,她想把這些年的遭遇全部脫口而出,想告訴他,其實自己現在的生活也依然不如意——如果她當年也有那樣退學重來的勇氣,現在會怎麼樣呢?

  可是這時,陸程年突然說:“其實你說過的一句話對我影響挺大的。”

  葉子璐一愣。

  “要麼不做,要麼就做最好。”陸程年衝她眨眨眼,“葉子同學,你當年可是我崇拜的人生偶像之一。”

  這一句半帶玩笑半帶恭維的話,就像一盆冷水,潑到了葉子璐頭上,到了嘴邊的話全部被凍成了冰渣,沉甸甸地掉進了她的胃裡,又疼又脹。

  那一刻,即使她不像顏珂一樣敏銳,也能清楚地描述出自己的感覺——她覺得自己被陸程年一句輕描淡寫的話,給捧到了一個高高的台子上,那裡沒有台階,她想下來,就必須要往下跳。

  她的自尊心就會摔得粉身碎骨。

  要麼不做,要麼就做最好——那是當年的葉子,那麼驕傲、優秀的一個小姑娘,所有人都在期待著她的光明萬丈、一飛沖天,誰能知道,她竟然就成了一個一聲不響的啞炮呢?

  “我……”葉子璐覺得自己迫切地需要找一個地方大哭一場,這使得她近乎慌亂地逃開了陸程年的目光,假裝在包裡翻了翻手機,擠出一個笑容,“我臨時有點事,那個不好意思……”

  連她自己都感覺到了自己的語無倫次,葉子璐終於忍無可忍,拎起自己的包,猛地站了起來。

  “葉子?”陸程年先是有些吃驚,隨後他微微皺皺眉,似乎有些恍然,但是用一種非常溫柔體貼的語氣說,“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難處?”

  葉子璐一刻都不想再看見他了,猛地甩脫了他的手,大步往外走去。

  那一條從他們的座位到餐廳門口、不到十米的路,是她一輩子走得最長的距離,她胃裡劇烈地翻騰著,好像馬上就要吐了,彷彿大庭廣眾之下被人剝光了衣服,心裡絕望到了極點,終於連每次被刺激過後,想要奮發向上的常立志之心都熄滅得一絲不剩了,只有一片茫然。

  無數個念頭從她心頭閃過,可是她一個也沒能抓住。

  蜷在她帽子裡的顏珂在她走動間,趁機爬到了她的肩上,動作十分自然,看起來就像是因為她走得太快了被顛起來的一樣。

  他在葉子璐耳邊冷哼了一聲:“膽小鬼,廢物。”

  正午的陽光從餐廳巨大的落地窗玻璃裡面射進來,葉子璐不知道常年陰霾的龍城竟然也有這樣晴朗的日子,那陽光刺得她眼前一片白茫茫。

  她對自己的評價跌到了谷底,毫不猶豫地在心裡附和了顏珂的話——對,我就是膽小鬼,就是廢物!

  如果我不是廢物,能混到今天這樣麼?

  葉子璐伸出手去,細瘦的手指抓住了餐廳的門把手,服務員上來幫她開門,似乎說了句什麼,可是她一個字也沒聽見。

  她只聽見,顏珂用一種耳語一般的音量說:“連實話都不敢說,你還敢說接受自己?連鏡子也不敢照,你還活著幹什麼?你這種人,一輩子只配當個社會底層——你爸媽能給你打一輩子生活費麼?三十年以後,我等著看你在廣場要飯。”

  葉子璐死死地咬住牙,那幾乎讓她臉上清秀柔和的線條繃成了一道凌厲的弧度。

  “還拖延症。”顏珂輕哼一聲,淡淡地說,“我看一輩子也好不了,你別掙扎了,安心當個廢物多好?”

  心裡涌出的血,彷彿被一個泵一直壓到了她的頭頂上,要撐開她小小的身體,爆炸開似的。

  葉子璐就這樣,鬼使神差地頂著所有人驚詫的視線,在門口站了一秒鐘,然後突然轉過頭,去而復返,重新坐到了正在手忙腳亂地買單的陸程年對面。

  “小姐不好意思,我們再坐一會,等一下再買單好麼?”葉子璐對服務員笑著說,然而她這一笑,兩行眼淚就掉了下來。

  服務員識趣地離開了,葉子璐端端正正地坐好,腰背挺直,就好像她是來做一場隆重的演講一樣。

  她說:“我上了哪個大學,你知道的對吧?英語系,專四專八都沒有,連公外六都只考了四百三十分。大學裡掛過十門課,臨近畢業的時候,瘋狂地補考,差點連畢業證也拿不到,畢業論文臨時趕的,只拿了C。考研考了差兩分三百,畢業以後大半年沒找到工作,最後進了一家小私企,一個月拿不到三千塊錢,稅前——當然,個稅改革以後,稅後也是這個數字,不過前不久還是失業了。跟我男朋友分手,他先提出來的。公務員考試初試沒過,現在待業在家已經超過兩個月了,再過一陣子,就可以去領失業補助了。”

  陸程年那游刃有餘的表情露出了一點皸裂,使得他那社會精英一樣的嘴臉顯得有點呆。

  葉子璐的語氣平靜極了,眼淚卻一串一串地往下掉,好像壞了的水龍頭似的,怎麼都止不住。

  她一口氣說完,衝陸程年點點頭:“我走了,這頓算我的,感謝你陪我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中午。”

  然後葉子璐徑直走到服務台買單,感覺壓在身上的那一層看不見的保護膜突然分崩離析,讓她鮮血橫流的同時,也放了她自由。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19:44

第二十四章:精神之癌

  之後的一個星期,再也沒有人煩過葉子璐。

  她開始習慣了每天早晨手寫一份計劃表,放在自己書桌上最顯眼的地方,並且把計劃分成兩部分——用藍筆勾畫出來的是頭一天應該做而沒來得及做的事,其他的是這一天的任務。

  用這種方法,她保證不把重要的事拖到第三天。

  葉子璐開始發現,網上其實有很多拖延症互助小組,其中有各種各樣的經驗分享,相關書籍推薦。

  這讓她感覺好了一些,畢竟,她發現自己不是一個人。

  在看了好多“時間管理法”“番茄法”“三分鐘日誌法”之後,漸漸地,葉子璐找到了一個適合自己的方法——秘訣就是時刻反省,每當她發現自己無所事事的時間超過十分鐘,或者開始做無聊的事的時候,她就會像是突然醒悟,猛地一激靈,抬頭看掛在墻上的三個問題:

  第一,到休息時間了麼?

  第二,做這件事有什麼意義?

  第三,我本該做什麼事?

  第四,為什麼我沒有開始做這件事?藉口是什麼?

  當她開始這個固定步驟的自我反省的時候,就會發現,她給自己找的藉口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看,都是十分可笑的。

  然而這個過程並不容易。

  剛開始這樣做的時候,葉子璐還有熱情,那種感覺就好比平時一睡就很死的人,想著自己第二天早晨有一件非常期盼的事——比如計劃已久的遊玩或者最想見的人的約會——那麼第二天早晨他通常能違反自己的生物鐘,早早醒來。

  而後這股勁過去,倦怠期就再一次襲來。

  連軸轉的時候,人會疲憊,同理,意志力也會疲憊——這都是很正常的事,要接受它,給自己適當的鼓勵,要對自己溫柔一點。

  這句話是葉子璐參加的戰拖互助會的一個資深成員告訴她的。

  只有聖鬥士才有小宇宙,只有佛祖釋迦摩尼才能在菩提樹下大徹大悟。

  普通人在每一次心神的巨大晃動之後,即使若有所悟、若有所得,下定了背水一戰的決心,也還是要在漫長的日子裡,跟一點一點消磨的鬥志、以及這個信息爆炸的世界裡所有充斥的誘惑無時無刻地戰鬥。

  顏珂雖然說話很難聽,但其實是個非常夠意思,非常盡職盡責的人,他答應過幫忙,就會一幫到底。

  “要麼不做,要做就做最好”這句話也被葉子璐掛了出來,只是在外面用紅筆畫了一個大大的方框,打了個叉。

  在她和陸程年說完那番話以後,葉子璐終於明白了一件事——也是顏珂一直企圖告訴她的一件事。

  她就是一個普通人,數十億蕓蕓眾生中最不起眼的一個,資質有限,閱歷有限,她不是什麼“被選中的人”,也許會平凡一輩子,像那些她曾經可憐過的、努力學習但成績怎麼也上不去的同學一樣,即使很努力地做一件事,最後也依然沒有任何結果。

  也許有的人,註定任何事情都做不到“最好”,儘管他每天都在努力,每天都在進步……可是一輩子那麼短,也許他還沒來得及從綠葉進化成紅花,這一生就過去了。

  這很難接受,很可悲,對於有些人而言,讓他接受自己的一生也許將會這樣度過,比讓他去死還要難。

  可這就是事實,無可辯駁,並且客觀存在。

  顏珂咬文嚼字得沒錯,這就是“平凡”和“平庸”的區別,這也是為什麼它們一個是中性詞,一個偏貶義。

  葉子璐在網上認識的那位ID為“拖拉機超人”的“戰友”就是這樣告訴她的,只有徹徹底底地接受了“平凡”,這輩子才能遠離“平庸”。

  當她完成了所有的任務,臨睡前拿出一兩個小時娛樂自己的時候,她發現那些快樂是真正的,“無罪”的,被她自己赦免了的,輕鬆極了。

  葉子璐有時候會和顏珂擠在一起看一部電影,有時候會跟“拖拉機超人”聊一會,有時候也打遊戲,看小說。

  她依舊喜歡它們,然而它們致命的誘惑力慢慢地消失了。

  當它們不再成為某種蹩腳的藉口的時候。

  兩個多禮拜後的一天,王勞拉又去考試了——這回是中級翻譯資格證。

  私下裡,葉子璐和顏珂一致認為她沒戲,以王勞拉那個萬一出了國,買東西都費勁的外語水平,能把初級考下來已經很老天開眼了。通常,對於別人的事,人們總是能更理智更中性地看待問題。

  葉子璐上午通過了一個面試,她經過思考,以及對自己資歷的客觀總結,認為自己應該適當降低找工作的標準,果然,看面試官的態度,大概這一回她是很有希望的。

  她在經歷了生命中的最低點以後,好像運氣終於開始反彈了,常年隱隱地焦躁和壓抑的心情也開朗了。

  葉子璐正在跟“拖拉機超人”聊天,突然,一個電話打進來了,竟然是大半個月沒有見過面的陸程年。

  葉子璐說了兩句之後,很明顯,電話那頭是換人了,她的口氣突然明顯地變得客氣起來,稱謂也變成了“您”,然後走到自己的書桌前抽出一張紙,一邊說一邊記什麼,看樣子是要長談。

  顏珂就蹲在她的床桌上,看著閃爍的對話框。

  “拖拉機超人”儼然已經久病成良醫,正在以非常專業的口吻討論“完美主義者”的問題。

  顏珂本來可有可無地掃了幾眼,然而看著看著,就忍不住蹦上了鍵盤,發揮他的無影腳神功,敲了回覆過去。

  【小葉子】:照你那樣說,其實本質上,拖延症是由完美主義引發的麼?

  【拖拉機超人】:也不能那麼說,關於這個理論,還是有很多人質疑的,但確實有一部分拖延癥狀,是跟完美主義有關係的。

  【拖拉機超人】:比如最基本的一條,很多拖延症患者在發現自己這個毛病的時候,都會幻想有一天自己戰拖成功,會有一個多麼圓滿偉大的人生這一點。在他的印象裡,“戰拖成功”就等於“成為一個偉大的人”。

  【拖拉機超人】:後者就是他不切實際的幻想了,也就是完美主義情節在作祟,你想想“成為一個偉大的人”這對於普通人來說,是多麼遙遠的目標,簡直天上地下。所以擺在他面前的,就是一座喜馬拉雅山,他相信只要自己開始走,最後就會到達山頂,可是那山太高,潛意識裡,他知道自己上不去,所以不肯邁出一步。

  顏珂想了想,敲上了一行字。

  【小葉子】:我還以為完美主義者就是指對自己要求很嚴格,凡事要求最好的人。

  顏珂這樣說,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就是個十分苛求的完美主義者,拖拉機超人的話,讓他驚訝地發現,他自己身上竟然和葉子璐這個小廢柴有共同點。

  【拖拉機超人】:《拖延心理學》的書沒好好看完吧?不切實際的完美主義有時候是人不肯接受自己的源頭之一。

  【拖拉機超人】:你沒聽說過那句話麼?“完美主義是精神之癌。”

  顏珂一愣。

  【小葉子】:呃……沒那麼嚴重吧?

  【拖拉機超人】:真的陷得深了,你就會發現,你不但容忍不了一點自己的失敗,甚至連成功都無法容忍。你仔細想想看,如果有一天你開始做一件事,就比如說開始一項工作吧,你幹得不錯,周圍的人也都誇你做得好,你會怎麼樣呢?

  【小葉子】:繼續努力啊。

  【拖拉機超人】:如果很多很多人都以讓你都覺得過分的溢美之詞,拼命往你身上蓋,好像你是個天縱奇才,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全身上下渾無缺點呢?你說,時間長了,你會不會只敢停留在目前的成就裡,嚇得連下一步都不敢往下做了呢?

  顏珂呆住了。

  “顏珂?顏先生家的公子嘛!哎喲,那個年輕人相當了不得,青年才俊!”

  “龍城這個圈子裡,誰不知道顏先生的兒子?我看,青出於藍,將來說不定比他爸還要有本事。”

  “別說龍城,就是全中國,有幾個這個年紀就能做出一番事業的?我聽說新豐過一陣子要上市是吧?太了不起了,顏珂啊顏珂,老天爺到底是多偏愛你,什麼好處都讓你趕上了?故意讓我們這些凡人眼紅是不是?”

  那些無論真情還是假意的交口稱讚,突然像是波浪一樣向他碾過來。

  那股來自骨子裡的壓力,本來在他住進了這個小熊的身體裡之後就詭異地消失了,卻突然在這一刻,被拖拉機超人一針見血地釋放了出來。

  他顏珂真是個什麼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人物麼?

  他真有那麼牛麼?

  他難道不也是個凡人,每天需要吃喝拉撒麼?

  停留在已有的成就裡,浸泡著那些如同泡沫一樣一戳就破的讚譽,每走一步都提心吊膽,壓在身上的那座山越來越重、越來越無法承受。

  顏珂的目光突然落在了屏幕右上角上的日曆裡,日曆上冰冷的數字在提醒他,他已經在葉子璐家裡無所事事地住了數月,卻仍然沒有想出他該怎麼樣回到自己的身體裡的辦法。

  他是……一輩子都不打算回去了麼?

  為什麼總是在葉子璐往後縮的時候忍不住地想推她一把?

  因為他自己其實也感覺到了麼?

  有些道理,有些事,每個人都清楚,只是目光不往自己身上落而已。

  葉子璐掛上電話,沒輕沒重地往床上一撲,打了個滾:“哎,熊珂,我跟你說,陸程年剛才打電話給我介紹了一個工作,比我上午面的那個待遇好,發展機會多……最重要的是還近。”

  顏珂目光閃爍,並沒有留心她說了什麼,也沒答音。

  好在葉子璐也不在意,她伸手抓了抓自己的頭髮:“我剛才心裡其實很難受,心想,我怎麼就求上他了呢?靠陸小胖給介紹工作,我多丟人啊。可是一想到我都混到這份上了,再沒有比這再丟人的了,就還是答應了——跟人家說好了明天報道去,就不跟你在家玩了哈……咦?你聽沒聽我說話,熊珂?熊孩子?”

  和她輕快的聲音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顏珂喉嚨發乾,他好像第一天站在鏡子前,發現自己其實是一隻熊一樣。

  一塌糊塗地恍然大悟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19:57

第二十五章:習慣和適應

  顏珂和拖拉機超人聊過以後,整整沉默了一天,他開始良久地反思自己那些只許成功不許失敗的過往——覺得自己就像走在了鋼絲上一樣。

  或許是因為變成了一隻熊,那些社會和他人貼在他身上的——諸如“家世良好”“品學兼優”“青年才俊”等等的、時間長了讓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就是那樣一個人的標籤,一下子都不見了。

  顏珂突然變得不那麼有底氣,好像有什麼東西抽掉了他身上最支柱作用的那根骨頭,他在慌亂間,像所有群居動物一樣,做出了本能的反應——尋找一個同類。

  這個“同類”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好吧,儘管有點非主流,但也就算湊合了。

  顏珂仍然想盡辦法,也沒有再像那天一樣,意識飄出小熊的身體,變回原來的那個“顏珂”,他於是更加嚴厲地監督起正在戰拖的葉子璐。

  他在無意識地從葉子璐身上找那點自己的影子,好像如果有一天她能克服掉根深蒂固的心理障礙,那麼他也能。

  葉子璐的生活似乎在重回正軌,她在新的工作崗位上適應良好,請陸程年吃了頓飯,朝九晚五的規律工作生活,似乎能從某種意義上推動她戰勝無序拖延的戰鬥。

  她幾乎覺得自己要痊愈了。

  人的習慣是可怕的,想要養成或者改變一個習慣,都要付出非常大的代價,據說,21天就可以讓人養成一個習慣,這個說法無數次在網絡以及各種紙媒上以訛傳訛,出處已經不可靠,或許也是有些科學含量的。

  比如連續二十一天睡懶覺,再早起一定非常的困難,連續二十一天半夜吃宵夜,再不讓吃,一定會被餓醒,連續二十一天出去瘋玩,再坐回來認真讀書,一定會有一段時間坐不住。

  二十一天養成一個壞習慣是綽綽有餘的……甚至一個禮拜就足夠了。

  可是好習慣並沒有這麼容易。

  一個多月的堅持努力,會讓堅持變得不那麼困難,比如剛剛開始給自己做計劃並且強迫自己完成的時候,葉子璐總會反覆地跟倦怠做鬥爭,反覆逼迫自己適應那種“失去自由”一樣的束縛感。

  葉子璐自己對顏珂說:“感覺就像戒毒一樣。”

  顏珂嗤笑一聲:“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戒毒除了改變習慣以外還要克服生理上的痛苦,就你,割破個皮都能哭爹喊娘,萬一有一天你要是不幸染上毒癮,就趕緊自我了斷,省得拖累家裡人,放一百二十個心,你啊,肯定戒不了。”

  葉子璐以往喜歡看主角個性堅強的小說,然而也只是因為她實在看不慣菟絲花似的弱勢的人,到了這裡,她才真正明白什麼是“個性堅強”,明白了那些被她當熱鬧看的故事裡的人,如果生在現實中,應該是叫人怎樣敬佩的。

  她一路磕磕絆絆,到了一個多月以後,總算感覺到一點點的成效——被什麼東西勒住了脖子的感覺終於減輕一些了。

  葉子璐已經可以比較自覺地寫計劃並實行,每天晚上睡前反省自己的一天,並盡量以鼓勵的、接受的目光看待自己。

  而日漸嚴厲的顏老師,竟然在這個時間也會很配合她,口氣溫和很多,說出來的內容也像人話了——不知道是不是葉子璐的錯覺,她覺得在她自己戰拖這件事上,顏珂好像突然從一個局外人,變成了一個參與其中的。

  然而,這種往好的方向發展的“適應”,並不是習慣。

  這一天,葉子璐做完了一章的練習題,仰面躺在床上伸了個懶腰,然後打了個滾,屁顛屁顛地對顏珂說:“我覺得我戰拖勝利了!”

  顏珂正專注地看一本關於“完美主義人格障礙”的書,頭也沒抬地說:“差遠了。”

  “為什麼?”葉子璐問。

  “現在我跟你說,明天你可以什麼都不幹,不用有任何心理壓力,坐在家裡愛玩什麼玩什麼,愛花多少錢花多少錢,不用上班不用看書,不會產生任何後果,你覺得怎麼樣?”

  葉子璐想像了一下,被那種巨大的吸引力撞了一下腰。

  人麼,都是好逸惡勞的。

  顏珂繼續說:“你現在的狀態,就是稍微能自覺一點,一旦有點小災小病,遇上點小困難小煩惱,你防線一鬆,給自己放個小假,基本也就等於前功盡棄了——所以你現在的狀態叫‘適應’,而不是‘習慣’。等你什麼時候把‘今日事今日畢’養成一種習慣,才勉強算成功了一步吧。”

  葉子璐想了想,認為有道理,於是問:“那怎麼算習慣呢?”

  “等你不做某件事的時候,開始全身難受,茶飯不思,吃不好睡不好,心裡老惦記著它的時候,就是‘習慣’了。”顏珂為此還打了個通俗的比喻,“就好比你每天早晨要大便,有一天因為某種原因沒能大出來,這一天都會非常不爽一樣。”

  這比喻雖然易懂,但實在太粗俗了,葉子璐沒想到他當著自己一個女孩子的面,竟然能公然討論大便問題,臉都有點紅了,於是駕輕就熟地伸出手指,彈了顏珂一個腦瓜崩。

  顏珂在她的賤爪子襲擊下不堪重負,坐了個屁股蹲,幾乎惱羞成怒起來:“葉子璐!你要注意師道尊嚴!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你懂不懂?”

  “你教我哪門課啊顏老師?”葉子璐眨巴著大眼睛看著他。

  “我是人生導師。”顏珂人五人六地說。

  葉子璐發表感言:“哎喲我的媽耶!”

  顏珂一聽這腔調,就知道她後面準不是人話,果然,葉子璐說:“我第一次看見您這種熊樣的人生導師。”

  顏珂打算咬她,戰鬥經驗豐富的葉子璐靈巧地閃開了,她得瑟地打著滾笑……然後從床上滾了下去,摔出一聲巨響,整個地面都跟著震了三震。

  顏珂愣了一下,然後顯然從中得到了巨大的娛樂,前仰後合,笑聲都快穿越大氣層了——跟葉子璐相處時間長了,顏珂越發覺得,只要她不犯病,實在是自己認識的最逗樂的姑娘。

  葉子璐捂著後腰,呲牙咧嘴地爬起來,打算跟他大戰三百回合。

  就在這時,她的電話響了。葉子璐拿起來一看,發現是個不認識的號,她接起來,那邊傳來一個陌生的男人聲音,稍微帶著點口音,語速又快,她聽了兩遍才聽明白,竟然是宋成梁——那個狂追王勞拉,一直被甩的土大款給她打電話。

  “宋先生,出什麼事了?”

  “哦,”宋成梁說,“我沒別的事,就是問問,勞拉到家了麼?”

  葉子璐莫名其妙地說:“沒,沒啊。”

  宋成梁急了:“不可能!十分鐘以前我親眼看見她上了樓,你再看看,她沒回家麼?”

  葉子璐在屋裡走了一圈,確定沒有任何王勞拉回來的跡象。

  “哎喲,”宋成梁急得直拍大腿,不知道是哪裡的家鄉口音都出來了,“我就知道她今天不對勁,不然不能答應坐我的車回來。”

  宋先生竟這樣有自知之明,葉子璐有些無話可說。

  “她回來的時候情緒不高,哭了一路,我問她也不肯說……”宋成梁絮絮叨叨地說了什麼,葉子璐一邊聽,一邊打開了自己家的大門,探出頭去往電梯那裡看了看,心想也許是電梯壞了,結果她一抬頭,卻看見通往樓頂的那個小鐵門不知道怎麼的,被人打開了!

  “她會不會上樓頂了?她去樓頂幹什麼?”

  葉子璐自己都感覺到,她的手當時就涼了。

  她猛地轉回屋裡,一把拖起顏珂,踩著拖鞋就跑了出去。

  宋成梁一聽這話,馬上把電話掛了,大概也是要往上趕,葉子璐最後一步邁了三個台階,沒想到個矮腿短不給力,直接被絆倒,摔了個大馬趴,她連褲子上的土都沒來得及拍,就火速爬了起來,然後真的在樓頂上發現了王勞拉。

  她蜷成一小團,抱著自己的膝蓋,坐在十九層樓的樓頂上,背對著葉子璐,大風把她燙卷的長髮吹起來,好像馬上要乘風而去似的。

  葉子璐顫顫巍巍地低聲叫了她一句:“勞拉……”

  王勞拉頓了一下,慢吞吞地回頭看了她一眼,表情有些木然。

  葉子璐快給嚇哭了,緊緊地揪住顏珂的衣服和四肢,飛快地腦補了一系列的電影電視劇,弱弱地說:“我……我不過去,你……你別擔心,但是咱們有話得好好說……什麼事想不開呢?”

  王勞拉搖搖頭:“我什麼事都想不開。”

  葉子璐腦子裡一片漿糊,心裡唾棄自己,竟然就這樣冒失地跑上來了,難道不應該先打電話報警麼?

  “你先回來,咱們回家,有什麼問題,我幫你一起想辦法還不行麼?我要是也想不出來,就……就……”就什麼?葉子璐靈光一閃,把顏珂舉了起來,“讓他幫你!”

  顏珂:“……”

  這個二貨!

  王勞拉看了那歪鼻子歪眼睛、造型搞笑的小熊一眼,過了好久,才輕輕地笑了一聲:“幹嘛?你以為我是要跳樓?”

  葉子璐一口氣提到了嗓子眼。

  王勞拉繼續說:“我沒那個意思……可能本來有,到了這一看,那麼高,又不敢了。就乾脆在這坐一會。”

  葉子璐那口氣終於又鬆了回去。

  王勞拉把臉埋進臂彎:“好好活著,好好做人,怎麼就那麼難呢?”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20:08

第二十六章:第二次轉折

  葉子璐被跑飛的腦補帶走的神智總算慢慢回籠,她掐指一算,很快猜測出一個靠譜的結論——準是上個月考的那個翻譯考試的成績出來了。

  她想明白這點,立刻從生理上到心理上全都放鬆了。

  掛一個考試,那算事麼?當年她大一期末考試四連掛,都沒有撼動她大半夜地跟同學去ktv通宵鬼哭狼嚎的心。

  當然,葉子璐這樣說是十分站著說話不腰疼的。

  年代久遠,她早就忘了那是她第一次知道考試不及格,不敢拿著成績單回家的滋味——那時心裡好像一把怎麼也撲不滅的火,無論是她選擇性忘記,出去鬼混瘋玩,還是累到精疲力竭一頭栽倒睡著、分不清是夢是醒,都無法將那把火撲滅,如跗骨之蛆,揮之不去。

  “王勞拉這個小妞,心理素質太差,逆商太低。”葉子璐在心裡下了這樣的定論,磨磨蹭蹭地走過去,並且做了個多餘的動作,她好奇地伸著脖子往樓下看了一眼。

  那十九層樓頂十分不科學,連個放跳樓的東西都沒有,旁邊的防護柵欄竟然還沒高過她的大腿。

  像葉子璐這樣,坐在教室裡整天擔心頭頂上的吊扇會掉下來的人,頓時腦補了自己是如何不小心翻下去的一百零八種姿勢,當即兩眼變蚊香,只覺腳下一軟,差點把手裡拿著的顏珂從樓頂上給摔下去。

  顏珂心跳都漏了一拍,也不管有沒有外人,連忙四肢並用,玩命地攀住了葉子璐的爪子。

  葉子璐臉白慘慘的,彎下腰,像跑步準備起跑的降低了身體的重心,哆哆嗦嗦地對王勞拉說:“咱們能回去說話麼,我我我我我我害怕……”

  王勞拉木然地抬起眼。

  葉子璐哭喪著臉:“姐姐,我給你跪下了,咱能往裡走一點麼?”

  她說完這句話,竟然真的一言九鼎地跪在了地上,顏珂通過她的膝蓋重重地砸在地上的聲音判斷——這傢伙應該是嚇得自己站不住了。

  “不就一個破考試麼。”葉子璐一邊如同風中落葉一樣瑟瑟發抖,一邊大言不慚地說,“通過率在那擺著呢,又不是你一個人不過,那麼多人要都跟你似的一掛就往樓頂上走,龍城的大街小巷都給得給砸成月球表面你信不信?”

  王勞拉搖搖頭:“你不懂,你不會懂的,葉子,你起來吧。”

  葉子璐心想尼瑪,老娘就是起不來啊!

  “我懂我懂,我真能懂!”葉子璐說,“要不然你試試對我發射心電感應試試?動感光波也行!我能接受的頻率範圍可寬了,比有線電視還給力,真的!”

  顏珂一屁股坐在了她的手指頭上,用力捻了捻,在王勞拉看不見的地方,用眼神示意葉子璐:“說人話!”

  王勞拉好似一朵風中的小白花一樣,凄涼地笑了一下,抬手摸了摸葉子璐被傍晚的風吹得冰涼的臉:“你怎麼會懂呢?”

  她繼而嘆了口氣:“你那麼沒心沒肺,活得那麼瀟灑自在,心裡毫無追求,就像別人說的,‘壁立千仞,無欲則剛’,你怎麼能理解我這種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敗的人心裡是怎麼想的呢?”

  葉子璐打了個哆嗦,非常用力地聽,也沒聽出王勞拉這句話裡有哪個字是誇她的。

  王勞拉看著葉子璐那雙眼睛,越看越覺得大而無神,簡直是寫滿無知,她於是滿懷心酸地再次搖了搖頭,不知道怎麼跟這個靈魂和肉體一樣單薄的室友,解釋自己那豐盈充實卻偏偏充滿了苦痛的心情——真是巧合,不久以前,葉子璐遇到過和她一樣的小麻煩,她們對彼此的看法簡直是驚人的一致。

  “我的生活,”她最終挑選了一個最為通俗易懂的比喻,對葉子璐說,“就好像站在一個陡峭的斜坡下面,對抗著狂風往上爬,每爬一步,大風就要把我推倒一次,滾回原來的位置,甚至更低……一次我可以忍受,兩次我也可以忍受,可是我忍受不了一而再、再而三你明白麼葉子?”

  葉子璐看著她,王勞拉突然眯了一下眼,好像在極力抑制自己的情緒似的。

  “我靠著一股自信心和不服輸的勁往上爬,如果連這點驕傲也沒有了,那我還有什麼呢?”她輕輕地說,“可是它們現在都在離我遠去,總有一天,我就連這一口氣也沒有了,會變成一具每天渾渾噩噩,在菜市場因為一毛錢跟人吵得不可開交的行屍走肉!”

  在菜市場買菜還價跟行屍走肉有什麼關係?王勞拉掛了那麼多的考試,跟她邏輯混亂大概也有一點關係。

  這能怪誰呢?葉子璐旁觀者清地想,她終於忍不住開口說:“勞拉,你是不是太急於求成了?我覺得你的生活很亂,始終沒什麼準主意,你到底是要看幾門課,走哪一條路呢?路那麼寬,你就算打著滾,也不能全走過來啊。再說,翻譯考試,從最基礎的初級開始考,一點一點學,不好麼?”

  王勞拉沉默良久,突然“哈”地笑了一聲,她抽回了自己的手,交叉著放在膝蓋上,做了一個非常抗拒的防禦性動作,她說:“你果然覺得我很可憐——你們這些大城市裡,從小學英語的重點大學畢業生,每次看到我這種人,都會覺得很可憐是吧?我們生來就和你們不在同一條起跑線上,一輩子也追不上。”

  葉子璐認為自己的話已經非常推心置腹、苦口婆心了,竟然還是好心被當成驢肝肺,當即皺起了眉。

  王勞拉沒顧上葉子璐的情緒,她只是兀自點了點頭,眼淚刷一下就下來了,咬了咬嘴脣,輕輕地說:“你們都看不起我,我知道,你們都看不起我。”

  她突然猛地站了起來,本來就個子高腿長的姑娘站在矮小的防護欄後,給葉子璐一種她馬上就要栽下去的錯覺。

  整個城市都在王勞拉的眼中,她看到寬闊得不可思議的街道,如龍般延伸到遠方,一眼望不到頭的車隊,熙熙攘攘的人。

  她看到華燈初上的龍城,心裡跟臉上一樣冰冷。

  被她的表情嚇住了,葉子璐搜腸刮肚地想說幾句話來緩和一下氣氛:“我怎麼會……”

  她剛說出這麼幾個字,突然,一個人影像一道旋風一樣席捲了過來,葉子璐只覺眼前一花,被一陣風掀迷了眼,然後面前的王勞拉就不見了——她被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宋成梁抓住了,宋成梁大吼一聲,神力無比,竟然輕而易舉地把她這麼大的一個人,活像一袋子土豆一樣地給扛在了肩膀!

  葉子璐:“……”

  王勞拉反應過來以後,開始死命地尖叫,拉扯宋成梁的頭髮:“你放我下來!混蛋!放我下來!”

  宋成梁百忙之中還回過頭來,教育葉子璐說:“我跟你說,下次再遇到這種情況,扯淡不管用,就得直接趁她不注意,撲上去扛走,然後潑她一腦袋涼水,往屋裡一鎖,讓她自己冷靜冷靜,就好啦!”

  葉子璐言語不能。

  宋成梁撲稜了一下腦袋,抬手在王勞拉光裸的小腿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挺使勁,她腿上迅速紅起了一個巴掌印,王勞拉的尖叫都卡在了喉嚨裡。

  “瞎叫喚什麼?”宋成梁皺著眉,不耐煩地說,“敗家老娘們兒。”

  然後他就這樣一路小跑地把王勞拉扛走了。

  顏珂終於得到了說話的權力,他簡短有力地說:“壯士!”

  說完,顏小熊慢騰騰地回過頭來對著葉子璐:“得了,起磕吧,幹什麼這五體投地的,朕沒有壓歲錢給你。”

  葉子璐:“我站不起來,腳軟。”

  顏珂跟她大眼瞪小眼了一陣子,終於忍無可忍地說:“站不起來你看我幹啥?你這噸位的我想扛也有心無力啊!”

  葉子璐鬼鬼祟祟地往旁邊打量了一眼,發現沒有人看見如此丟臉的她,哆哆嗦嗦地回頭看了一眼那十九樓的“萬丈深淵”,在恐懼的作用下,以一種十分不雅的姿勢,就這樣往回爬去——為了報復,她故意把顏珂按得坐在地上,一路拖地地給拖走了,誓要讓他屁股開花。

  終於遠離了危險邊緣,葉子璐長出一口氣,跌跌撞撞地爬了起來,感覺像是跑了五千米一樣,汗流浹背,肝腎齊虛。

  就在這時,她的電話鈴又響了,葉子璐一看,竟然是很久沒有聯繫過的舅舅。

  她有些疑惑,不知道舅舅找她能有什麼事,也許是剛剛的心驚膽戰還沒緩過神來,葉子璐的心跳得有一點快。

  “葉子啊,”舅舅說,“你媽不讓我告訴你,我覺得她是有點急糊塗了,你都這麼大了,不讓你知道,我認為也不合適。”

  舅舅跟她很少用這麼嚴肅低沉的語氣說話,葉子璐捏著手機的手緊了緊,她把小熊塞進了帽子裡,扶著墻,彷彿這樣能讓自己的聲音穩當一點似的,面壁擠出了一個笑容:“舅,怎麼了?”

  “你爸今天在單位,突然在辦公室裡暈倒了,天冷,他怕散了熱氣,辦公室就關著門,所以半天也沒人知道……”

  舅舅後面還說了什麼,葉子璐一個字都沒聽清楚,所有的聲音——電話裡的聲音,大街上的車聲、人聲,高樓頂上西北風嗚咽的聲音,全部離她遠去了,甚至有那麼一兩秒,葉子璐覺得自己的視線都黑了下去。

  就好像……天塌下來,被糊住了一樣。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20:22

第二十七章:十字路口

  在她差一個禮拜零四天滿二十五周歲的這一天,葉子璐沒有了父親。

  突發的心梗,發現得太晚,錯過了最佳搶救時間。

  地球不會少了誰就停止自轉,龍城朝來夕去一如往昔,只是那個沒事喜歡庸人自擾、擔心她臉皮太薄不好意思開口要錢的人,不在了。

  我們說一個人去世的時候,喜歡用“走了”這個詞,就好像他還會回來一樣,可那又怎麼可能呢?

  顏珂以前覺得葉子璐是個小淚包,平時表現得大大咧咧,遇到點雞毛蒜皮的不自在,也能獨自坐在房間裡大哭一場。

  可是眼下,葉子璐已經來不及哭了。

  她總覺得這事很虛幻,一個人的身後事不比身前事容易多少,無數手續需要辦,光是戶口所在地的派出所,她就不知道自己跑了多少趟,無數人在她需要的東西上蓋章,她機械地說謝謝,接過來以後,繼續跑到龍城冬天的大街上。

  龍城的冬天,空氣乾燥而凜冽,整日整日地見不到太陽,散發出一股陰沉沉的味道,從高樓大廈間艱難地穿過的西北風呼號嗚咽,仔細聽起來,好似活物似的。

  葉子璐有時候走著走著,突然魔障地停下來,就覺得風聲裡夾雜著有人跟她說話的聲音似的,她豎起耳朵,仔細地聽,拼命地聽,可是依然什麼也沒從風聲裡分辨出來。

  這時,藏在她兜帽裡的顏珂,就會小聲地提醒她下一步要去哪裡,還有什麼事要辦。

  她就像是如夢方醒,激靈一下,打個哆嗦,拉緊羽絨服的領子,快步地奔向她的下一站。

  葉子璐她媽承受不了這個打擊,住進了醫院。

  葉子璐一直知道,她媽跟她完全相反,是個大胖子,只是最近瘦了不少,本還以為是她報名的跳舞減肥班有了作用,沒想到住院之後,竟然意外檢查出了糖尿病。

  這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葉子璐變成了一個大陀螺。

  她晚睡早起,再也沒有跟顏珂扯淡打鬧過,再也沒上過七八個鬧鈴,每天早晨彷彿不等天亮,就自動被心裡壓的沉甸甸的要跑要做的事壓醒,連發呆的功夫都沒有,就清醒得不可思議地快速收拾完自己,披上外衣出門。

  她要給她媽送飯,要安慰她那突然脆弱的媽,還要操辦她爸的後事。

  兩邊的親戚長輩們可以幫忙,可她畢竟才是死者的獨生女,而且已經成年,不是什麼不知道事的小孩了,好多事都得她親自拿主意才行。

  她還哪來的時間發呆走神、傷春悲秋呢?

  連顏珂那個大變態也不整天忙著表現他那缺德的損人技巧了,在葉子璐面前,他幾乎變成了一個溫柔的好人,每天趁她一路幾乎腳不沾地地刷牙洗臉的時候,就自己跳進她外衣的帽子裡等著跟她出門,充當自動備忘器。

  王勞拉沒想到跟葉子璐比起來,她那點雞毛蒜皮竟然是這樣的不值一提,好幾天逮不到葉子璐的人,幾乎坐立難安。

  好不容易,有一天王勞拉昏昏欲睡地坐在客廳裡,等到了葉子璐,她本想針對那天樓頂上的事,跟葉子璐好好道個歉,可是見到葉子璐的時候,話還沒出口,王勞拉就先突然抱住她哇哇大哭起來——彷彿這些倒霉事都是發生在她頭上一樣。

  第七天,守完了頭七,葉子璐依然沒有哭,她像是經歷了一場嘔心瀝血的大事一樣,大白天裡,眼神茫然地坐在家裡,好像已經被累傻了,連腦筋都遲鈍起來,一時間竟然弄不清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好像一直也沒弄清過這都是怎麼回事。

  直到送快遞的小哥敲門,送來了她半個多月以前,在網上通過海外代購訂的一條領帶和一套護膚品。

  那是她重新找到工作以後,拿到了第一個月的工資之後給她爸媽買的禮物。

  沒想到,她長到這麼大,第一次知道拿回頭錢孝敬,她爸竟然沒趕上。

  大概這就是人的際遇,有些人就是兒女運不旺,生了孩子就是給他們還債的。

  到最後還完了,於是也該走人了。

  葉子璐蹲在地上,看著那金光閃閃,價格不菲的標牌,突然覺得她爸可憐,這是什麼命啊?

  於是她終於毫無預兆地嚎啕大哭起來。

  直到她已經哭得筋疲力盡,一點力氣都沒有了的時候,顏珂才輕輕地叫了她一聲,說:“葉子……”

  葉子璐雙手抱住腿,把頭埋在腿間,因為哭得太狠,肩膀輕微地抽動著,並沒有抬頭,也沒有動。

  顏珂張張嘴,想要安慰她兩句,可是搜腸刮肚,卻只得一句場面上的“節哀順變”——這不是廢話麼?要是人能節哀順變,還用得著安慰?

  他嘗到了說不出話來的滋味。

  顏珂從來待人刻薄,周遭的人大多不過為了人脈經營,只是打交道而已,朋友只有那個發小敗家子,真沒心沒肺的梁驍一個人。

  他從未曾這樣貼近一個人的悲喜——男孩長大到一定年紀,大概以為自己翅膀硬了,不願意多和父母交流——連骨肉至親,他都沒有這樣深的感受。

  他從不知道,一個人最真切的悲喜是這樣的。

  “葉子,其實……”他的話剛到這裡,葉子璐就像詐屍一樣地突然抬起頭來,哭得通紅的眼睛好像早晨起來發現自己睡過了的人一樣,有種不清醒的匆忙和焦慮。

  她好像聽見顏珂出聲,就條件反射地感覺自己還有什麼事沒辦一樣,立刻從地上跳了起來:“對!我還沒來得及打電話問我媽的醫保的報銷範圍跟額度呢,還得問問需要什麼證明,我得回家拿我媽的醫保卡,把這事給辦了!”

  她說完,炮彈一樣地衝進衛生間洗了把臉,飛快地拎起東西跑出去了。

  快到顏珂沒來得及把那句話說完,也沒來得及鑽進她的帽子,就聽見外屋門傳來一聲巨響,葉子璐不見了。

  他突然覺得心裡很難受,並且驚詫於自己竟然對另一個人的事有這樣深切的代入感。然而他驚詫完了,依然很難受,但絲毫無能為力。

  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敵不過生老病死……別說他只是一個被困在這個可悲的小布熊身體裡的游魂。

  顏珂本以為她出去拿一趟醫保卡,最晚中午也就回來了,沒想到她回來的時候已經接近晚飯時間了,是被陸程年送回來的,還瘸了一條腿。

  王勞拉一開門:“媽呀,這怎麼弄的?”

  葉子璐扶住她的肩膀,單腿跳進了門,輕描淡寫地說:“沒事,一走神闖了紅燈,跑太急,沒留神讓車蹭了一下。”

  她甚至抬起頭對王勞拉笑了一下:“就蹭掉了一層皮,真沒事,兩天就好了。”

  葉子璐感謝了陸程年,見她有女性室友在,陸程年也不好意思久留,坐下喝了杯水,就很不放心地囑咐了一番,走了。

  葉子璐脫掉外衣,裡面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羊毛衫,瘦了一大圈之後,她的肩胛骨突兀到彷彿要刺破衣服,兩個巴掌就能量過來的後背微微彎曲著,幾乎有些形銷骨立了。

  顏珂坐在客廳的小櫃子上,一直等到晚上,葉子璐卻好像把他遺忘了,自己回了房間,還是王勞拉看見,沒話找話地抱起小熊,連著洗好的一盤水果,一起放在了她的床頭櫃上:“吃點吧?”

  葉子璐把對著電腦的頭扭過來,對她笑了一下,接過來的時候,在顏珂的頭頂上輕輕按了一下,好像表達她把他給忘了的歉意似的。

  王勞拉在那裡待了一會,發現自己無話可說,也只得默默地退了出去。

  葉子璐看起來完全沒有和他說話的意思,顏珂幾次三番試圖引起話題。

  “腿怎麼樣,沒事吧?”

  葉子璐就說:“嗯,問題不大。”

  “醫保的事怎麼說,問清楚了麼?”

  葉子璐的回答就更簡短了:“差不多了。”

  “今天怎麼遇上陸程年了?以後過馬路看著點,別瞎跑。”

  這回,葉子璐隔了很久才蹦出一個音來,她說:“哦。”

  顏珂藉著昏暗的床頭燈,看了她一眼,發現葉子璐竟然又故態重萌,刷起了她的“四小樣”。

  她面無表情地點開一個又一個的視頻,一個又一個的貼子,帶著耳機,裡面傳來顏珂都聽得見的嘈雜的音樂,從晚飯後,一直上網上到了半夜三點多,才關燈睡覺。

  計劃本、專業書跟外語書都被她放到了角落裡,幾天沒來得及洗的髒衣服堆在椅背上,已經壓得椅子不堪重負。

  葉子璐對這一切熟視無睹,兀自沉浸在她自己空白而無聊的世界裡。

  連吃完了水果的盤子都被一直留在了那裡,深夜裡,倒映著窗簾縫裡偶爾一閃而過的冷冷的燈光。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20:34

第二十八章:霸王別姬

  葉子璐的生活陷入了兩種奇異的、矛盾的極端。

  她每天一到白天,就活像趕死一樣,以最快的速度爬起來,胡亂收拾一下,就跑去醫院,然後才叼著自己的早飯一路狂奔著去上班,忙得和什麼一樣,然而一旦晚上回了家,她就變成了另一個人。

  沉默,即使一個人在房間裡,也喜歡插著耳機,刷網頁,看視頻,閱讀各種題材的小說,生冷不忌,什麼口味都咽得下。

  每天到餓極了,才隨便打電話叫一點外賣,穿過的衣服隨手丟下,實在沒有穿的了,就隨便挑揀兩件,往盆子裡一扔,泡半天,就假裝自己是洗過了,再次拿出來穿。

  她再也沒看過半頁的書,甚至到了職業資格考試的那個週末,葉子璐壓根就沒打算要去,連准考證都沒有打印,早晨照常去了醫院,然後回到家裡,就找了一部無聊透頂的劇集,這樣放了一天。

  中間有兩三回,她自己都被無聊地睡著了,可絲毫也沒有幹點別的的意思。

  隨著時間的推移,葉子璐的情緒慢慢地穩定下來,晚上半夜裡哭醒的事不再有了,白天的時候,她也好像正在一點一點地恢復成以前的樣子,有點小脾氣,略貧嘴,做事拖拖拉拉,吊兒郎當地挺不靠譜。

  又一個月以後,顏珂終於忍不住對她說:“你是真的打算放棄了麼?以前的努力都白費了?”

  顏珂好一陣子沒嚴厲地跟她說過話,這會也有些不在狀態,口氣聽起來軟軟的,都不像他了。

  葉子璐一局一局、沒完沒了地打連連看,聞言眼睛也不抬地說:“白費什麼?”

  “你不打算治療你自己的拖延症了麼?”顏珂問。

  “哦,”葉子璐說了一個字以後,又沉默了半晌,直到她打完手頭的遊戲,才關閉了頁面,衝著電腦桌面發了一會呆,然後說,“其實我有時候在想……世界上壓根沒有什麼拖延症吧?”

  她低低地笑了一聲:“你看啊,王勞拉她不拖沓吧?可是結果呢,還不是和我一樣高不成低不就,一事無成麼?那天我看一個新聞裡說,百分之九十的都市白領都說自己有拖延症,你覺得這還是病麼?”

  顏珂皺皺眉,才要說話,就聽葉子璐搶先出了聲,她說:“就拿你來說,你不是說要想辦法回到你自己的身體裡麼?這都多長時間了,你這麼做了麼?沒有吧?你就不拖沓麼?”

  這句話筆直地刺到了顏珂的心事,他登時無言以對。

  顏珂從來都不知道,在他把葉子璐看得清清楚楚的同時,原來葉子璐看他,也同樣條分縷析。興許每個自以為是的人在碰到這種事的時候,都會在一瞬間,產生和他相同的恐懼——原來在別人眼裡,他那自以為沒人了解的內心竟然這樣無可遁形,只是別人都在冷眼旁觀,沒有說出口罷了。

  葉子璐揉了揉眉心,以一種非常不符合她抽風二缺風格的淡淡的、略微有些疲倦的語氣說:“那只是存在於所有人基因裡的一種東西,你知道草履蟲麼?草履蟲會趨光,這個實驗小時候我們都做過。人其實和它一樣,不在外力逼迫的情況下,沒人喜歡迎難而上,沒人喜歡複雜高難度、需要長期痛苦的堅持的東西,逃避難道不是本能麼?”

  葉子璐的企鵝一直隱身上線,然而“拖拉機超人”還是在鍥而不捨地敲她。

  她表情漠然地聳聳肩,打開了對話窗口,裡面立刻傳來一大堆消息。

  【拖拉機超人】:小葉子,在不在?好像好久沒上線了?

  【拖拉機超人】:……還是不在啊,上線留個言好麼,好長時間沒出現了,是出了什麼事麼?大家都很關心你。

  【拖拉機超人】:是不是真的遇到什麼事了?

  【拖拉機超人】:還是不在麼?

  【拖拉機超人】:報個平安也好啊……

  葉子璐一聲不吭地關閉了聊天窗口,繼續對顏珂說:“你們不是都讓我接受現實,接受我就是一個普通人,可能一輩子平凡,可能奮鬥一輩子,也只能跟王勞拉似的,一事無成麼?我都接受了啊!你看,我現在有新工作,雖然工資也不比以前高多少,錢上緊張了些,但好歹夠自己花的,然後慢慢混唄……混到老就退休,一輩子當個老老實實、普通又平凡的小老百姓,不是也挺好麼?”

  她嘆了口氣,雙手捧起顏珂小熊,把他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抬手摸了摸他的頭:“顏珂,我想明白了,你也別管我了,咱倆不是一路人——我是小門小戶裡出來的,素質一般,能餬口就是最大的成功了,也不打算有多大成就,沒有我跺一跺腳,龍城就得跟著我震一下的野心,我苟且偷生就滿意了,跟你不一樣。”

  顏珂看著她,發現她人瘦了一大圈,連臉也縮水了,顯得臉上什麼都沒有了,就剩下一雙眼睛了,那麼大,卻不明亮,好像矇著一層什麼東西。

  “放屁!”這是顏珂唯一能想到的回答。

  “行吧。”葉子璐眉目不驚地說。

  顏珂:“……”

  葉子璐的手機響了一聲短信提示音,她瞄了一眼,撿起自己的大衣,要出門,一邊穿,一邊對顏珂說:“鯉魚也想跳龍門,那不是可笑麼?能跳過去的,其實本來就是龍,總有些傻帽,傻乎乎地跟風,跳到打挺也只能跳個一尺半米的——王勞拉今天去考研了,你猜她過得了初試麼?多新鮮哪。”

  “你幹什麼去?”顏珂脫口問。

  “約會。”葉子璐晃了晃手機。

  顏珂皺了皺眉,對這個答案頗為不滿意:“幾點回來?”

  “你管得倒寬,我這是從哪請了個爹來啊?”葉子璐本來是順口說出了這句玩笑話,可是話音落下,她自己的臉卻白了,微微有些偏棕色的眼珠木然地對著地面盯了一會,在光線的作用下,黑得像兩彎能溺死人的井,良久,這才聲音沙啞地撂下一句,“我走了。”

  “葉子,”顏珂再次叫住她,“晚上早點回來行不行?新世界電影院那邊回顧經典老片,我團購訂了一張電影票……”

  他還學會團購了,果然是跟死宅混的時間長了。

  不過片刻後,葉子璐回過神來:“訂票?你拿什麼訂的?”

  “……”顏珂沉默了一會,大概也覺得自己這件事幹得有點賤,好半天才說,“你的網銀。”

  葉子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露出一點幾乎不可置信的模樣,然後她甩上門往外走去,既沒有答應,也沒有不答應,只是落下一句發自內心的感嘆:“我靠!”

  等她走了,顏珂望了一眼葉子璐的房間那高高的窗台,撿起了葉子璐扔在椅子上的一件很有彈性的針織衫,用衣服的邊緣打了個結——反正這丫頭的爛衣服已經很破爛了,再皺一點她也不會介意的。

  然後他站在床桌上,像個西部牛仔似的,“力大無窮”地雙手揮舞起葉子璐的針織衫,動作非常帥氣地伸手拋出……彈到窗戶上,又給彈回來了。

  但是顏珂鍥而不捨,這樣努力了七八次,終於他綁的那個結勾住了窗戶上面的把手,顏珂把這件儼然已經成了登山繩的針織衫的另一端壓在了葉子璐的電腦下面,就這樣驚險萬分地順著柔軟的衣服爬到了窗台上。

  他像個偉大的冒險家一樣,手腳靈敏地到達了成功的彼岸,正好看到葉子璐到了樓下,上了一個人的車。

  陸程年非常紳士地幫她把車門關上,這才自己上車,開走了。

  顏珂匪夷所思地看著這一幕,感覺非常彆扭,他站在陽光明媚的窗台上,自言自語說:“好馬還不吃回頭草呢!”

  可這句話並不能安撫他的憤憤不平,顏珂覺得他可能是人生導師當上癮了,對葉子璐的人生入戲太深,真有那麼幾分把自己當成葉子璐老爸的感覺,胸口有些難以名狀的鬱悶。

  然而讓顏珂稍微平衡了一點的是,葉子璐看來並不是重色輕友的人,她雖然口頭上沒答應,傍晚的時候還是按時回來了,叼著個不知道從哪買來的熱狗,大口大口地塞進了嘴裡,腮幫子上鼓出了一大塊……難為她還嚼得動。

  “把你團購那玩意發到我手機上,快點,我還得給我媽送飯呢。”葉子璐含含糊糊地說,在收到團購券之後飛快地奪過鼠標關了電腦,把顏珂塞進大衣外面巨大的兜裡,跑出門去。

  一人一熊頂著小雪從飯店取了訂好的飯,跑到醫院看著她媽吃完,又頂著雪一路哆哆嗦嗦地跑進了電影院。

  直到葉子璐在售票口掏出手機,才注意到顏珂訂的只有那個“特殊懷舊場”,而那個坑爹的特殊懷舊場一晚上就只放一部片子,連選都沒得選。

  “怪不得這麼便宜。”葉子璐小聲嘟囔著,看了看換來的票,“《霸王別姬》?熊珂同學,你竟然還好這口?連我還都沒腐到看真人電影的地步呢。”

  反正周圍也沒人,顏珂就爬上了她的肩膀,淡定地說:“淫者見淫。”

  經典老片子,即使沒看過,也知道大概故事情節,葉子璐有些無聊,並且後悔自己竟然做了這麼二逼的決定——跟一隻熊來看電影,缺心眼無下限麼這是?

  可她這些日子做得無聊的事實在數不勝數,也不多這一件,於是踏踏實實地啃起了爆米花。

  直到班主講戲的那一段,葉子璐才突然愣住了。

  “……那天晚上,刮著大風,劉邦的兵唱了一宿的楚歌。楚國的人馬,以為劉邦得了楚地,全都慌了神兒了,跑光了,聽得霸王也掉下淚來。人縱有萬般能耐,可終也敵不過天命啊。”

  “……霸王讓烏騅馬逃命,烏騅馬不去,讓虞姬走人,虞姬不肯。那虞姬最後一次為霸王斟酒,最後一回為霸王舞劍,而後拔劍自刎,從一而終啊!”

  “講這齣戲,是這裡有個唱戲和做人的道理,人得自個兒成全自個兒。”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20:46

第二十九章:驚魂之夜

  回去的時候,顏珂盼著葉子璐能發表一些感慨,可是葉子璐一聲不吭,相當淡定。

  顏珂在她的帽子和脖子間爬來爬去、上躥下跳,幸好天黑了,偶爾有看見的,也以為是這小姑娘脖子上掛了只貓咪。

  一到家,葉子璐才看見那被顏珂當成登山繩的針織衫。

  顏珂脖子一縮——完了,忘了毀屍滅跡了!

  他打算開溜,可惜腿太短,溜得太慢,被葉子璐拎著後頸,四腳懸空地給拎了起來。

  “你自己數數。”葉子璐磨了磨牙,“你今天一天干了多少缺德事?簡直罄竹難書啊有沒有顏珂同學?”

  顏珂驚險地懸在空中,四肢撲騰了一下,不上不下的,感覺十分沒底。

  但是幾秒鐘之後,葉子璐就不生氣了,她把顏珂放到了床桌上,解救了自己的針織衫,隨手扔在一邊。

  “就為了給我打勵志針?”葉子璐沒規沒距地往椅子上一坐,翹著二郎腿,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抖著腿,“知道勵志針都是什麼麼?那都是興奮劑,打進去以後熱血衝腦,睡一覺的時間也就忘了。我以前還看過一個……那叫什麼來著?哦,一個帖子改的書,叫什麼《你在荒廢時間的時候,別人都在拼命》,你看過麼?”

  顏珂搖搖頭。

  “我看啦,看完以後挺受感動,挺鼓舞,然後……就沒有然後了。唉,熊珂,你是為我好,我知道,謝謝你,不過還是算了吧?”她這樣說完,就拖過小床桌,駕輕就熟地開始上網,“哦,對了,明天週末,約了幾個朋友出去玩,你去不去?”

  顏珂正充滿挫敗,不打算理她。

  葉子璐彈了他一下:“到底去不去啊死宅男?”

  顏珂剛想反駁,後來又覺得,別人是宅在家裡,他是宅在小布熊裡,雖然宅的地方奇葩了點,但可不是宅男麼?

  於是沒出息地悶悶地答應了一聲:“哦,去。”

  王勞拉週末兩天住在考研考點附近的旅館裡,早走了,葉子璐一個人在家也無所顧忌,早晨不到六點就起床了,給飯店打了電話,提前給了錢,托他們給她媽送三餐,然後忙忙叨叨地收拾行李,帶著顏珂出門了。

  她也沒說要去哪,顏珂估計她自己也不知道,葉子璐現在十分隨波逐流,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無所謂,隨便”,好像無欲無求、隨遇而安得要成仙似的。

  不到七點鐘,兩輛車就開過來了,有胡芊,陸程年,還有一個顏珂不認識的男的,以及一個有些塊頭的女的,據說都是高中同學,女的那個原來還是他們的女生班長。

  這些人頂著嗚嗚亂叫的西北風,把車開到了郊外的一個度假小別墅裡,據說也是通過一個叫什麼小萊的老同學找的,然後就是湊在一起,唧唧呱呱地扯淡。

  他們說得大多都是高中的時候一起念書的舊事,顏珂也聽不出個所以然來,這麼多人在,葉子璐不敢明目張膽地跟他說話,他們吃的東西,他只能看著,也吃不著,所以顏珂有些後悔,他無聊了。

  特別是他覺得陸程年這個人頗有些衣冠禽獸的意思,眉來眼去的有點討厭。

  顏珂在這樣的無聊裡,竟然就這樣一點一點有些睏倦起來,他趴在葉子璐的帽子裡,額頭一下一下地磕著那些帶著些細絨的柔軟的布料……不對!顏珂突然猛地驚醒了一下,不是不能睡覺麼,那這是……

  可是他的意志力無法抵擋那種睏倦的本能,二十分鐘以後,顏珂就“睡”著了,隱隱約約的,他像是又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裡,聽見有人的生音模模糊糊地在耳邊響起,聽不出是誰,只是隻言片語地聽見幾個詞。

  “新藥”“效果不錯”以及“有些意識活動”之類。

  顏珂不知道,他不在的這一天裡,實在發生了不少驚心動魄的事。

  這個度假別墅的位置非常偏僻,連偉大的中國移動都沒能照顧到,一進門,手機信號就被屏蔽了,唯有葉子璐用的是聯通號,還能收到一些微弱的信號。

  然後跟他們一起的那位男同學也不知道怎麼的,吹了風,晚上竟然發起了燒。

  附近也沒有什麼像樣的醫院,天又晚了,陸程年作為剩下還堅挺的人裡唯一一個男的,只能責無旁貸地肩負起送人去醫院的任務,只剩下三個姑娘,無所事事地開著燈和電視,在葉子璐房間裡打鬥地主。

  打到三個人都有點困了,陸程年還沒回來,葉子璐接到了那個給他們聯繫住處的“小萊”的電話,通話非常不清楚,她只得走到窗口去接。

  胡芊和班長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突然,就聽見接電話的葉子璐聲音猛地提高。

  她們聽見葉子璐說:“顧小萊,好不容易托你辦點事,你就給我們找一個連信號都沒有的凶宅?你丫坑爹呢?”

  電話那頭充滿雜音的男聲“哈哈”一笑:“行了吧,都是以訛傳訛,誰也沒見過,再說你們那麼多人,還倆陽氣充足的大老爺們兒,真有什麼東西也繞著你們走。”

  葉子璐:“……”

  倆陽氣充足的大老爺們兒都滾去醫院了。

  葉子璐很想罵他一頓,但是無奈這時,手機提示音響了——通知她電量不足,這就是出來玩都不知道提前準備好的拖拉貨,連手機都沒有充好。

  好在她還帶了充電器,葉子璐沒好氣地掛斷了電話,正打算回身去找充電器,然後更坑爹的事就發生了。

  只聽“啪”一聲,別墅斷電了。

  胡芊和班長同時沉默,頓時黑下來的屋子裡有種詭異的空盪,葉子璐狠狠的打了個激靈。

  就在這時,他們那中看不中用、外強中乾的班長突然指著葉子璐身後,發出了一個高分貝的尖叫。

  無數日韓系恐怖片告訴我們,女人的尖叫絕對是能把人嚇得心肝亂顫的凶器,葉子璐本來並不害怕,愣是被她這一聲尖叫給嚇得冷汗都出來了,她當時腦子裡一片空白,猛地往前一撲,差點滾到胡芊懷裡。

  “怎麼了?怎麼了?”

  三個人一起往窗口望去,除了澄澈的黑,什麼都沒有。

  班長一把攥住了葉子璐的手,手指冰涼冰涼的:“我……我我……剛剛看見一個白、白白白影,從你後面飄過去了……”

  葉子璐下意識地藉著手機屏幕的微光去看胡芊,發現胡芊嘴脣抿得緊緊的,顯然也是被嚇著了。

  她就問班長:“往哪飄了,你看見了麼?”

  班長哆哆嗦嗦地指了個方向,葉子璐胃裡一沉,頭皮都炸起來了——從班長指的方向推算,那應該是到大門口去了。

  葉子璐是無神論者來著,恐怖小說看了不少,從來也沒害過怕,然而通過顏珂的存在,葉子璐開始懷疑,大概人真的是有靈魂的,此時身臨其境,她更是體會到那種切實的恐懼。

  顏珂……對,顏珂!

  顏珂現在雖然是隻熊,但好歹他以前是個男的啊!

  葉子璐滿腦子都是顧小萊方才關於“男人陽氣重”的論調,頓時死馬當成活馬醫地,想把顏珂弄出來當護身符。

  她把小熊從帽子裡拿出來,用力捏了一下小熊的胳膊,通常這個時候,顏珂會小幅度地掙動一下,並用肢體語言表達他的不屑。

  可這一回,她手裡的小熊一動不動。

  葉子璐這回不是心沉下去了,她是全身發冷了。

  開著電視吵吵鬧鬧的時候不顯,此時一停電,三個人嚇得大氣也不敢出,那些冬天特有的西北風聲就突兀了,嗷嗷直吼,嚇人得很。

  這房子裡必定有沒關好的窗戶,不然那位男同學也不會別吹感冒,風灌進房子裡,就有半開半關的門吱吱作響,實在讓人毛骨悚然。

  胡芊突然輕輕推了葉子璐一把,小聲說:“給陸程年打電話,讓他快點回來!”

  葉子璐立刻回過神來,掏出手機,手機發僵,按通訊錄按成了撥號,她定了定神,覺得心隨著那吱吱的門聲已經快要跳出來了——特別是班長這個豬一樣的戰友,一直在旁邊一驚一乍製造恐怖效果。

  她心裡把顧小萊罵了個狗血噴頭,然而好不容易找到了陸程年的號碼,還沒來得及撥出去,手機屏幕就滅了。

  “沒電了……”葉子璐對著黑乎乎的手機屏幕呆呆地說。

  這時大概是風更大了,外面的大門被風刮得巨響了一下,好像有什麼東西在砸門似的,連胡芊都給嚇得一哆嗦,三個姑娘像鵪鶉一樣瑟瑟發抖地擠到了一起,感覺她們就像是被困在了一個和外界失去了聯繫的孤島上,只隔著個脆弱的門,外面虎視眈眈地守著個要吃人的怪物。

  ……竟然誰也沒想起來,把葉子璐那張卡換到自己還有電的手機上,可見都是嚇壞了。

  “怎麼辦?”班長哭了。

  “不怕。”胡芊底氣不足地安慰著她,拉扯了葉子璐一下:“走,咱們到窗戶那看看。”

  她自己站起來了,卻不往前走,只是看著葉子璐,顯然是不敢一個人過去。葉子璐把心一橫,一把挎住胡芊的胳膊,班長不敢跟她們分開,立刻也跟著粘了上來。

  越靠近窗邊,葉子璐的心跳越快,然後她突然被班長死命拽了一把,班長尖叫著說:“還在!還在!我看見了!”

  葉子璐跟胡芊同時往後一撤,胡芊手也涼了。

  葉子璐其實沒有看清楚,只是眼角瞥見了一個白影,連是高是矮都沒看清楚,就聽見了班長的尖叫在耳邊炸了起來,嚇得她心差點從喉嚨裡跳出去。

  這時,風聲再次高了起來,大門又發出一聲巨響。

  班長幾乎已經站不穩了,人高馬大地靠著人,葉子璐和胡芊兩個人才把她撐住,胡芊看起來還冷靜,只是呼吸越來越急促,葉子璐的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就偏頭看了她一眼,這一眼不看不要緊,一看,好,胡芊竟然給嚇哭了。

  葉子璐深吸一口氣,不知道為什麼,反而冷靜了下來,並且對她們三個人的情形產生了非常嚴重的不滿意以及憤怒。

  可能越是這種平時軟綿綿的小姑娘,關鍵時刻爆發得越厲害,就好像她那次在地鐵勇抓小偷一樣,葉子璐突然一把推開了班長,從自己的包裡翻出了一個網球拍——本來聽說這邊有網球場的,結果風太大沒玩成,沒想到這裡派上了用場。

  班長瞪大了眼睛:“葉子,你要幹什麼?”

  “等在這裡,我看咱們能活活把自己給嚇死。”葉子璐拿起網球拍,在自己面前揮舞了一下,感覺沒什麼太大的威力,於是一手抓起了自己重重的行李包,一臉煞氣,蹲下來把自己的鞋帶緊了緊,又從褲兜裡摸出一根皮筋,把頭髮綁成了一個馬尾,省得它們礙事,“老娘整天讓活人欺負就算了,還能讓死人欺負?”

  她鏗鏘有力地說:“他媽的!”

  胡芊和班長大眼瞪小眼地看著她。

  葉子璐很可能有些暴力傾向,只是以她的體型,暴力也暴不出花來,只有被逼到絕境的時候,會反彈出一股狠勁來。

  “我倒要看看那白影是什麼玩意。”

  她這樣說著,一腳把門踹開,活像個大英雄一樣,雄赳赳氣昂昂地往樓下走去,胡芊跟班長趕緊跟上。

  胡芊隨手拿了什麼東西,準備一有不對就支援葉子璐,班長則純屬是跟著打醬油的。

  葉子璐的手心出了一層汗,她的心越跳越快,可是腳步卻越來越穩定,然後她一手拎著網球拍,另一隻手按住了門把手,手肘還挎著沉重的、隨時準備甩出去的背包。

  她咽了口唾沫,心裡默數“三二一”,然後猛地一把把門擰開,手上的球拍迅雷不及掩耳地呼嘯著拍了出去,不知道恐懼是逼出了她多大的潛力,那球拍的力量竟然隱隱帶起了凌厲的風聲。

  然後……

  然後葉子璐看著她的球拍呆住了——胡芊好半晌沒聽見動靜,終於鼓足勇氣,把眼睛睜開了一條小縫,往葉子璐的方向望去。

  發現她的球拍上掛著一個白色的秋褲,褲腿漏了個窟窿,最上面還連著一個掛鉤折了的晾衣架。

  “這尼瑪是誰這麼坑爹啊!”葉子璐終於“嗷”一聲喊了出來,“這麼大風還往外晾衣服!還晾條白秋褲!”

  半個小時以後,來電了,一切恢復了正常。

  三個人面面相覷地看著沙發上的衣服,一時無語。

  葉子璐驟然上升的腎上腺素退去,覺得有些疲憊,很快,她就靠在了沙發上,閉上了眼睛。

  她突然覺得有些啼笑皆非——原來那些讓她嚇破了膽子、連看都不敢看、想都不敢想、千方百計想著要逃避的東西,其實……就只是一件破了洞的內衣而已。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21:01

第三十章:重新振作

  王勞拉在走出考場的時候,就知道自己考試砸了。

  這種感覺沒法對別人形容,如果非要叫她說出有什麼根據,她也說不出來,可她就是知道——沒戲了。

  每次在進入考場之前,她的腦海裡都會浮現出一個光輝萬丈的前途,幻想她通過考試以後走上另一種人生的快意,這樣的幻想真實度實在太高,有時候都好像真的似的,讓她飄飄然地膨脹起來——好像她王小花已經成為了一個眾人羨慕的名校研究生,無數名企排著隊地等她簽約。

  她將來會變成一個趾高氣昂……呃,不,神采飛揚的姑娘。

  然而這些個幻想就像一個肥皂泡,被考試這討厭的玩意,一戳就爛。

  走出考場的時候,王勞拉比平時更明白了一件事——她就是個學歷不高沒有戶口的城市底層人民,甚至自暴自棄起來,所有的希望都在被戳破的幻想面前變得疲軟起來,她回過頭來望向被設為考點的高校,在一片寒風凜冽裡,認為自己一輩子再怎樣奮鬥,也就是這步田地了。

  她沒戲。

  這時,王勞拉看見了宋成梁,正開著他那部小車,在學校門口對面的馬路上,衝她玩兒命地揮著手,他個子矮,生怕別人看不見,就竄上了馬路牙子,那傻樣簡直讓人不敢直視。

  王勞拉本想裝作沒看見他,匆匆離開的,結果宋成梁大概還是認為她沒看見自己,於是一個箭步,跨上了路邊的石頭雕塑上,擺了一個彷彿馬上要吹衝鋒號的造型,以俯瞰整個街道的架勢大開大闔地叫喚說:“勞拉!勞拉!”

  王勞拉假裝不下去了。

  她心情沉悶,覺得自己沒了上進的希望,此時正在自暴自棄中,這股子自暴自棄,已經混成這樣了,也就沒什麼好矜持的了。王勞拉的自暴自棄促使她穿過了馬路,坐上了宋成梁的車。

  宋成梁沒想到,自己居然這樣就被佛祖眷顧了,興高采烈地開著車揚言要帶王勞拉吃頓好的——王勞拉聽了興趣缺缺,宋成梁所謂的“好的”,充其量也就是到海鮮大酒樓那邊,吃一肚子水貨跟肉,實在是叫人反胃都來不及。

  宋成梁從她反常的態度上,推斷出王勞拉的研究生計劃一定是又泡湯了。

  他自我解嘲地嘆了口氣,從後視鏡裡看了她一眼:“沒考好吧?我就知道,考好了你就是‘上等人’了,哪屑於上我的車呢?”

  王勞拉沒想到連宋成梁這種她平時最看不起的人也來看她的笑話,眼圈都紅了,倔強地把目光挪動到了車窗外。

  宋成梁憂鬱地從鏡子裡瞧了瞧自己,認為自己的長相……可能是有點夠嗆,可那有什麼辦法呢?就跟大家生來有男女似的,有些人生來就比別人醜一點,女的還能自己捯飭捯飭,但他一個大老爺們兒,橫不能每天早晨起來也描眉畫眼、對著鏡子沒完沒了吧?

  他一直覺得,男人,醜一點沒什麼大不了的。他有錢有事業,公司裡那麼多女的上趕著想嫁給他,他都看不上,好不容易屈尊降貴地看上了一個王勞拉,還讓她瞧不上了。

  宋成梁忽然嘆了口氣:“小花啊,你說說看,你到底是看不上我哪呢?”

  關於這個話題,王勞拉有一肚子的話要控訴,還沒等她組織好語言,想好從哪開始,宋成梁就繼續開了腔:“對,我承認,我是醜了點,可我又不靠臉吃飯,有什麼義務比別人好看呢?你看,咱倆出身也差不多,都是外地人,條件也差不多,我醜,可我有錢,你呢,你倒是長得俊,你有錢麼?沒有吧?這多般配啊。”

  王勞拉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因為這個又挫又傻的土大款在自己跟他之間畫了個等號,她感覺自己像是一隻無辜的白天鵝,被潑了一碗泥水。

  憋了半天,她終於開了口:“咱倆人生觀不一樣,過不到一塊去。”

  “人生觀怎麼不一樣了?”宋成梁納悶地說,“哎,你別這麼抽象,舉個例子。”

  “比如我要是有錢了,肯定會拿錢幹一些有價值的事,就算不提升自己的品味,好歹也把餘錢拿去投資,”王勞拉別了宋成梁一眼,坦白地說,“反正不會給你似的,把自己鄉下的那個破小二樓裡面哪哪都弄上還白玉,把死人的墳頭修得跟清東陵似的,你還真當你自己成了土皇帝啦?”

  宋成梁聽了,卻並沒有動怒,他只是思考了片刻,就問:“所以你覺得,有錢以後,拿去買字畫比給爹媽修墳更高貴、更有品味是吧,通過這一件事,就能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了。”

  王勞拉啞然。

  宋成梁嗤笑一聲,輕輕地搖了搖頭:“得了吧,你也就這點思想深度了。我聽人說過,你暗戀那個叫什麼梁驍的小白臉,你拿他當標桿,看不上這個也看不上那個,王小花我問你啊,你怎麼不反省一下,為啥人家品味高的都看不上你,只有我這個‘品味低’的能看上你呢?”

  王勞拉的臉“騰”一下就紅了,暴躁地拉著車門,衝他大聲嚷嚷:“我要下車!停車!”

  宋成梁不緊不慢地把車慢慢地往路邊靠去,嘴裡卻沒閒著,他繼續說:“我坦白,我看得上你,一方面覺得你長得不錯,一方面剛才我也說了,咱倆門當戶對,我沒打算娶個龍城丫頭,那是給自己找媽,一個個都那麼難伺候。你呢,也別太不識好歹,我有時候真不知道,你們這些女的的優越感都是從哪來的,有點自知之明有那麼難……”

  他沒來得及把這個感慨說完,因為王勞拉沒等車挺穩,就摔上了車門,大步跑了。

  顏珂再一次在小熊身體裡醒過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在光線暗淡的衛生間中,被人泡在了水裡。

  他望著陰森森白慘慘的衛生間墻壁,身邊矗立的巨大馬桶,以及高高懸掛的淋浴噴頭,終於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濺起了臉盆裡洗衣粉泡沫無數。

  他就弄明白了,這是讓葉子璐給“洗了”。

  顏珂怒不可遏,心說這見鬼的死丫頭不洗衣服不洗床罩,連內褲都一買買十四個,兩個禮拜集中處理一次,竟然光天化日之下,就把他個洗了!

  這不是閑得蛋疼是什麼?!

  他於是氣運丹田,大吼一聲:“葉子璐,你給我滾出來!”

  十分鐘以後,濕淋淋的顏珂被葉子璐從水盆裡撈了出來,她習慣性地伸手就要擰乾,被顏珂堅決地制止了:“走開走開,別隨便給我卷成麻花,我又不是練瑜伽的阿三!”

  葉子璐沒辦法,也不能任憑他滴湯,只能找來一層一層的餐巾紙,裡裡外外地把顏珂包了幾層紙吸水,又找來吹風機,一通狂吹,這才把半濕不幹的顏珂掛起來,用夾子夾在了衣架上。

  顏珂本意是想抗議一下來著,結果一看見葉子璐的臥室,就愣住了。

  半晌,他嘴裡才蹦出一句:“那個……小姐,我是不是走錯房間了?”

  窗明幾淨——除了窗明幾淨這個詞,顏珂簡直想不出要怎麼形容,床單被罩煥然一新,總是充當雜物擺放地的寫字檯也被收拾乾淨了,書本紙小擺設整整齊齊,床單被換過了,堆積在椅子背上的衣服都洗了,顏珂忍不住說:“你居然連玻璃也擦了?地板還打過蠟了?”

  “怎麼可能?”葉子璐頭也沒抬,“叫了個鐘點工,床單拿出去洗的,不過衣服和東西是自己收拾的。”

  顏珂眼尖,看見她竟然又把先頭放棄的職業資格考試課本拿出來了,在一邊寫寫畫畫,好像個高中生按照思路做復習筆記一樣。他竟然有些難以相信起來,昨天還那樣死豬不怕開水燙、準備破罐子破摔的人,今天竟然就浪子回頭了?

  “呃……今天是幾幾年幾號?你你你還是葉子璐麼?這是地球?還是某個表世界的裡世界?”

  葉子璐淡定地喝了口水:“等我看完這章跟你說。”

  她側對著顏珂,半長不短的頭髮攏到了身後,屋裡只有翻頁、寫字以及顏珂身上的水滴滴答答地砸進下面接著的盆子裡的聲音。

  一室靜謐。

  傍晚的陽光斜斜地穿過她的窗子,照射到床單上,她那懶人床桌不知道被收到了什麼地方去,筆記本電腦也被擦過了,放在寫字檯上。

  甚至連原來那些滿屋子亂貼的標語、亂涂亂改的計劃便簽,以及都不知道從哪裡找來的狗屁不通的各種勵志宣言也全都不見了。

  只有桌子角上,剩下了一個三十二開的帶日曆的記事本。

  顏珂幾乎有些錯覺,彷彿他一眨眼的功夫,這個姑娘變成了另一個人。

  這個小小的臥室就像是一個人的心,那些粘附的、沒有多大意義的東西全部都被處理乾淨,準備放進新的東西,就像人體新陳代謝,要替換掉那些變老的細胞一樣。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21:14

第三十一章:爬起來

  葉子璐從那個鄉下鬼屋回來以後,就把整個屋子給打掃乾淨了,她坐在那裡,隱隱約約地像是抓到了一條線。

  她突然發現,一個人的生命,即使再豐富多彩,也總歸是有一條主線的。

  那個時候,顏珂不知道出了什麼問題,小熊眼睛裡的光芒不見了,變成了兩塊呆呆的塑料。

  她只能自己獨自一人,默默地想了很多的事。

  有些是顏珂說的,有些是自己明白、但不願意承認的。

  老人總是說,“人貴有自知之明”,然而一個人,又怎麼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呢?只是有時候,心裡裝著太多的東西,重要的都被壓在了最底下,常年積壓,真真假假地浮起一層垃圾。

  葉子璐天還沒黑的時候,就送走了鐘點工,掐著二十分鐘的時間,把泡著的衣服拖出來洗了,她發現做這些事的時間其實那麼短,洗一件衣服不過十分鐘,那看起來如同狗啃一般的髒亂差房間,快手快腳地整理完,抬頭一看表,也只過了半個小時。

  半個小時,連一集普通長短的劇集也看不完,充其量掃完一篇半長不短的小說,刷幾個網頁,爬個帖子,回覆幾句話……而已。

  舉手之勞——真的是舉手之勞。

  甚至看一章的書,做上幾頁習題,也不過四十幾分鐘的光景。

  她明白了顏珂那句話——什麼時候,做一件事情成了條件反射,不做就不舒服,就是養成了一種新的思維方式和生活習慣了。

  這件事不用你有多麼的聰明,並不需要解決複雜的方程,想出什麼驚世駭俗的模型。

  也不用你有多麼的堅強——不用在大太陽下面曬得鹹魚幹一樣拉纖,沒有人用竹簽子扎在你的手指上。

  它只是需要一點點的堅持。

  葉子璐把她爸的七寸黑白小遺像放在了書架上其中一層,找出了一張紙巾擦了擦上面的塵土。

  她曾經一直過著孩子的生活,天大的事,也有父母給頂著,在家庭構成裡面,她永遠扮演那個需要照顧的“小”的。

  然而頂梁柱塌了一半,另一半也搖搖欲墜,她恍然間意識到,在她沒注意的時候,她父母的角色,已經從“當家人”的身份,變成了“老”的。

  而她本人,則差點被突如其來地掉下來的大梁給砸昏了頭。

  但不會再有人安慰她,給她退路了,小樹已經長得太高,就不會再有別的樹能遮住它的頭頂了,世上風刀霜劍都會慢慢襲來——不管豌豆射手有沒有種好,布局有沒有完成,時間到了,一大撥僵屍總要來臨。

  要麼來戰,要麼躲進躲進房子裡,被僵屍吃掉腦子——遊戲不會有第三種結局。

  半個小時以後,葉子璐終於看完了那一章的書,她轉過身來,趴在椅子上伸了個懶腰,問起顏珂:“哎,熊珂,你是怎麼回事?怎麼就一聲不吭地就突然不動了?”

  顏珂沉默了一會:“醫院給我換了新藥,據說效果不錯,也許……過不了多久就要回去了。”

  葉子璐愣了一下,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她自我安慰地想,算了吧,上回朋友回老家,給代看了一個禮拜的小狗被接走的時候,她還因為捨不得偷偷掉了兩顆眼淚呢,別說這麼個雖然沒有人樣子,但是會說話會唱歌還會攀岩的“人”了。

  她悶悶地“哦”了一聲,接著問:“那你什麼時候走呢?”

  “那誰知道,”顏珂似乎嘆了口氣,“其實那邊也是一團亂麻,我躺了這麼長時間,回去得像剛到熊身體裡一樣重新練習走路,還有我那扔了大半年的公司,也不知道什麼爺爺奶奶樣了。”

  他說到這裡,情緒明顯地低落了下去。

  醒來——就又要回到過去那種叫人喘不過氣來的生活裡,最讓人一個頭變成兩個大的是,他爬到這一步不容易,這一回荒廢了這麼久,很可能那些過去的努力都白費了。

  事業這東西,不容易積累,卻十分容易清零——網上那些個瀟灑得什麼一樣的小清新,說辭職就辭職,說周遊世界就周遊世界,可是周遊回來,原來打拼出來的職場地位還在麼?

  智障也知道不可能吧?

  人有一得必有一失,誰都知道帶著個大炮筒出門,花錢享受、吃喝玩樂舒坦,可是全國人民十三億,真正一年四季屁正事不幹,整天流竄在世界各地的有幾個呢?

  因為大部分人都得生活,這是沒辦法的事。

  顏珂因為車禍,昏迷了那麼久,他非常清楚,商場上瞬息萬變,時間這種東西可以抹去一切,即使他家有後台,他爸還在任,他要重新站起來,也需要一段困難的過度。

  這不是辛辛苦苦幾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麼?

  然而顏珂畢竟不是葉子璐,又或許是突如其來地回去了一趟,讓他找回了做“人”的感覺,找回了那個曾經橫衝直撞、執拗堅強而無所畏懼的感覺。

  他突然覺得,當他明白,自己發自內心地在牴觸“回去”這件事的時候,那種堅硬的牴觸就已經瓦解了一大半。

  哪怕碰到最壞的情況,哪怕所有的事都要他從頭開始——那也沒什麼。起碼他還有個機會從頭開始,回想起來,萬一那天在車裡趕上哪裡寸勁了,真把他的腦袋當場給撞成個爛西瓜,那這個“從頭”恐怕就得從投胎開始了。

  從這個角度來說,顏珂又覺得自己也是很幸運的。

  葉子璐合上手頭的書,平靜地說:“年底的考試讓我錯過了,我剛才報了明年春天的,正好剩下的時間,夠我好好復習的。”

  “怎麼又想通了?”顏珂輕聲問。

  葉子璐呆了好一陣子,不知道從何說起似的,過了良久,才低聲說:“我只是想,如果有人不分青紅皂白地,就推了我一個大跟頭,以我的脾氣,是肯定要跳起來跟他吵一架的——當然,如果對方是個施瓦辛格一樣的大塊頭,我可能吵架的聲音可能會小一點,或者去找人來幫忙。可是對方再怎樣強大,也沒有因為擔心再被他推倒一次,就賴在地上不站起來的道理吧?”

  葉子璐笑了一下,吐了吐舌頭:“多丟人哪。”

  當這些話被說出來的時候,是那麼的輕描淡寫,然而她想明白,卻並沒有那麼輕鬆。這需要像某位“七次鄙夷自己的靈魂”的偉大先賢一樣【注】,把自己當成一篇小說裡面寫的人,逐本溯源、深入淺出、掰開揉碎地分析一遍,概括出這個蒼白的人像的性格特徵、段落大意以及中心思想。

  刨除掉所有不平不忿的自卑,所有偏頗失衡的自戀,以及所有莫名其妙的自命不凡。

  顏珂終於還是沒有問,他不在的這一天裡,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然而他卻奇異地舒了口氣,過程是什麼——現在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有了結果。

  他覺得自己彷彿親眼看著一個深陷沼澤裡的人,奮力得不肯往下沉,想盡一切辦法往上爬,幾次崩潰大哭,幾次險些放棄,又幾次爬上來一點,再陷落回去。

  而現在,她終於抓到了那條救命的藤條。

  葉子璐一直覺得,自己失敗就敗在了不能矢志不渝、專心致志地做一件事上,然而在顏珂看來,她其實已經做到了。屢敗尚能屢戰,這本身已經是一件非常勇敢的事,哪怕她以後的“病情”再次反覆,也有重整旗鼓的能力。

  然而那些感慨在顏珂心裡翻騰著,他卻依然說不出什麼肉麻的話,只能把動容壓在心裡,獨自體味著它造成的震顫的效果。

  終於,他只是在空中拗出個奇異的造型,口吻頗不耐煩地說:“快把爺放下來,都乾了半天了!”

  這句話說完,他自己也覺得不大對勁,跟葉子璐面面相覷了一陣子,卡住了。

  然後兩個人同時笑了起來。

  這天按理說,王勞拉考完試就應該回家了,可是直到半夜十一點,葉子璐已經準備睡覺了,她也沒見到她的室友,打了兩次電話,都是關機,葉子璐想了想,認為王勞拉那麼大的一個人,在龍城也有六七年了,怎麼也不會把自己弄丟了,也就不再操心,翻身睡了。

  直到她半夜起床上廁所的時候,才聽見廚房裡有動靜。

  葉子璐先是探了個頭,瞥見一大把熟悉的長頭髮,於是也沒在意,自己去了衛生間,回來的時候清醒了一些,她才聽見,廚房裡傳來的聲音不大對勁。

  葉子璐打了個哈欠走過去一探究竟:“勞拉,大半夜的你幹什……”

  這句話沒能說完,葉子璐看著眼前的場景,硬生生地給嚇出了一身雞皮疙瘩——王勞拉不知從哪裡搞來了一塊磨刀石,正在那裡磨家裡那把常年也沒人用的菜刀!

  不知是不是葉子璐的錯覺,她感到王勞拉眼睛裡閃著某種綠幽幽的光。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21:26

第三十二章:午夜場

  葉子璐呆了兩秒鐘,然後就像被人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嗷”一嗓子尖叫出聲,連滾帶爬地躥回到自己屋裡,她“砰”一聲甩上自己的門,一頭撲向床頭櫃,小聲說:“熊珂熊珂!”

  顏珂:“幹嘛?怎麼了?”

  “王勞拉她在廚房磨刀,哎喲媽呀,嚇死我了。”

  顏珂愣了一下:“……啊?”

  “真的,她在那一下一下沒完沒了的,眼睛裡還閃綠光……”葉子璐給嚇得一點睡意也沒有了,眼睛睜得大大的,臉都白了,“你說她不會是夢遊吧?一會不會跑我這‘切西瓜’來吧?我我我我還沒活夠呢!”

  顏珂雖然知道,此時自己的模樣實在是戰鬥力為負,可作為一個男人,還是義不容辭地站了出來:“走,我跟你去看看。”

  於是幾分鐘以後,葉子璐就雙手舉著個歪鼻子外眼睛的小熊,大著膽子重新回到了廚房,站在門口不進去,探出個頭,綿羊似的咩了一聲:“小花……”

  王勞拉徑自噗哧噗哧地磨著刀。

  葉子璐抱著顏珂,像抱著個護身符似的,哆哆嗦嗦地問:“你磨、磨刀幹什麼?”

  “殺人。”王勞拉乾脆利落地回答。

  顏珂小心觀察,發現她眼神雖然憤怒了一點,但依然是很清明的,不像夢遊的。

  “哦……哈哈,殺人啊……”葉子璐乾笑了一聲,“殺誰呀?”

  王勞拉綠著臉沒回答。

  葉子璐就又蚊子一樣地嗡嗡著問:“不會是我吧?”

  “姓宋的那狗娘養的。”王勞拉的聲音裡帶著一股奇異的森冷。

  “哦,不是我啊,那我就放心了。”葉子璐聽了這話,立刻臉不紅心也不跳了,連害怕也給忘了,拍了拍胸口,她竟然就這樣大喇喇地鑽進廚房,圍觀王勞拉是怎麼磨刀的,甚至還在一邊上躥下跳地指指點點,“你小點勁,別割著手,是這麼磨麼?你方向反了吧?……哦對我還有一個問題,你說磨刀就是把刀刃磨薄嘛,萬一運力不均磨漏了怎麼辦啊?”

  顏珂:“……”

  他有種自己的勇敢和感情都被深深地浪費了的感覺。

  葉子璐的烏鴉嘴果然一語中的,王勞拉把家裡唯一一把菜刀給磨卷口了,幸而她們倆平時也不大在家裡做飯。

  王勞拉挫敗地扔下了卷口的菜刀和磨刀石,水池裡的水還開著,她拖過塑料椅子四仰八叉地坐在那裡,對著菜刀的屍體,也仍然不解氣,信誓旦旦地說:“我一定要宰了姓宋的。”

  葉子璐關上水龍頭,又找東西小心翼翼地把卷口菜刀包好,然後也搬了一把椅子坐過來,等著發揮室友愛,當對方的垃圾桶。

  然而王勞拉似乎並沒有什麼憂傷和煩惱,她只是殺氣騰騰。

  “我要拿刀捅死他,先捅肚子,等他不會動了,再從上往下割,這一刀,這一刀,這也要來一刀,”王勞拉一邊說,一邊在自己身上比劃著,“在他渾身上下劃滿花刀,然後往油鍋裡一炸……”

  葉子璐聽到這裡,情不自禁地吸溜了一下口水。

  王勞拉跟顏珂都轉過頭來,一起觀賞這位聽恐怖故事聽饞了的奇才,葉子璐還有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呃……我就是突然想起油炸火腿腸了。”

  王勞拉從冰箱裡翻出幾根火腿腸:“吃麼?我給你炸……拿水果刀削行麼?”

  葉子璐欣然同意。

  她們倆大半夜地,就站在廚房開始炸火腿腸,王勞拉就一邊細緻地切著花刀,一邊繼續暢想凶殺現場:“要不然,我就把他綁起來,用透明膠帶把他的眼睛鼻孔嘴都給粘上……不,不用透明膠,要用502!粘上以後讓他張不開嘴也張不開鼻孔,讓他的臉先變青,後便紫,最後黑乎乎一大坨,活活憋死他!”

  “嗯。”葉子璐說,“油熱了。”

  “你別老打岔,我這殺人呢——哦,對了,去看看咱家那包孜然粉過期了沒有。”王勞拉一邊吩咐,一邊削好的香腸扔進了鍋裡,劈哩啪啦地炸了起來。一邊炸,一邊說,“我炸的是宋成梁。把他炸得透透地,扔出去,給狗吃……”

  “別啊,”葉子璐弱弱地抗議說,“我還要吃呢。”

  王勞拉的另類抒情再次被打斷了,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

  “小花,別考研了吧。”葉子璐突然靠在廚房門上,輕輕地說,“你想啊,你今年都二十六、快二十七了吧,最早能考上今年的,那也都是九月份了,然後呢,再念兩三年才能畢業,畢業了你都快三十了,這兩三年你幹點什麼不好呢?”

  王勞拉一聲不吭地翻動著油鍋裡的香腸,香味冒了出來。

  葉子璐說得有道理,王勞拉承認。

  其實宋成梁雖然大言不慚地說了那些話,其中也並不是真的全無道理的,只不過他說那些話並不是為了她好,而是為了侮辱她、打擊她的自尊心,企圖叫她自暴自棄,所以完全不能接受。

  但此時葉子璐卻低低地說出了她的心病——別說她這回又失敗了,就算考上了,又能怎麼樣呢?

  她不是應屆的小姑娘了,而D大固然不錯,可也並不算什麼特別了不起的名校,每年海外名校畢業回來依然抱怨找不著工作的就有多少人,那麼多無良企業,看人竟然還只看“第一學歷”,“出身”不好,最高學歷別人連翻都沒興趣翻一下。

  葉子璐見她發呆,只得自己關上火,拿出個小盤子,小心翼翼地把炸得脆脆的火腿腸撈出來,用鏟子切成小段,細細地撒上孜然粉和一點鹽,然後抓了兩根牙籤,遞給了王勞拉一支,扎著吃。

  她想說,小花啊,這世界上牛掰的人不計其數,可再牛掰的人做事,難道就不用一件一件地做麼?

  你見過有幾個能狗攬八泡屎啊?

  然而葉子璐不小心被炸香腸燙了舌頭,眼淚都出來了,一個字都沒能吐出來,王勞拉卻嘆了口氣:“我知道,你說得對。”

  葉子璐來不及發表評論,只顧嗷嗚嗷嗚地往嘴裡扇涼氣,一低頭,發現小熊那不對稱的臉上露出了一個可疑的笑容,她於是把滿是油的爪子按在了顏珂的腦袋上,留下了一個九陰白骨爪的痕跡。

  “幹什麼呢?往哪抹?”王勞拉忙抽了一張紙巾給她,“我——我還是覺得你說得有道理,我剛才磨刀的時候想了想,覺得要從最初級的翻譯資格考起,不幹別的了,每天就上班,只學這一樣,也只考這一樣,一點一點地學,我就是個蝸牛,等葡萄熟了,也該能爬到頂了,對麼?”

  葉子璐眼淚花哨地看著她。

  人一輩子,不過六七十年的光景,那麼短,怎麼不能過呢?

  逆來順受、隨波逐流、渾渾噩噩地也是一輩子,一直卡著自己的脖子往上爬,摔下來痛苦一場,再咬牙繼續往上爬,也算一輩子。

  結果怎麼樣,誰也不能未卜先知。

  前者覺得後者累、自討苦吃,後者覺得前者糊裡糊塗、可憐。

  各有各的活法,誰也不能說誰錯,可是人得挑一種對得起自己的活法——所謂對得起自己,就是甘當廢柴也好,逆水行舟也好,都得坦坦蕩蕩。

  願意活得輕鬆自在的,看見別人香車寶馬、功成名就,得能沒有一點艷羨之心,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所以無論遇到什麼事,也絕不會不甘心。至於那些知道自己一定會不甘心的,最好就馬上洗乾淨臉,該幹什麼幹什麼去。

  任何時候,都不會後悔,不會焦慮,不會討厭自己,不會覺得自己浪費了生命,那就是對得起自己的活法。

  葉子璐和王勞拉交換了手機鬧鈴聲,葉子璐的鬧鈴聲成了王勞拉驢叫一樣的大聲嚷嚷:“起來——起來——起來看書!”

  王勞拉的手機鈴聲是葉子璐給錄的,以鬼火晃悠的聲音為背景,葉子璐捏著嗓子以叫人起雞皮疙瘩的顫音說:“王勞拉……王勞拉……王勞拉……我都來索命了……你還不起來背單詞……再不背單詞……我就把你的腦子吃乾淨哦……滅卡卡卡卡卡!”

  結果王勞拉第二天早晨起來的時候不清醒,聽見耳邊傳來這樣的鬼叫,當場嚇得從床上跌了下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發出了一聲慘絕人寰的尖叫,就這麼著,拉開了叫人哭笑不得、又雞飛狗跳的一天的序幕。

  兩人一起看書,互相督促,然後一起吃早飯,各自上班。

  晚上王勞拉去上提供給在職人士的外語補習班,葉子璐獰笑著跑回家,要用洗滌靈給顏珂洗去頭上的五個油爪印。

  顏珂抵死不從,兩人趁著王勞拉不在,在屋裡開始了一場你追我趕的殊死搏鬥——過程中打翻了水杯一次,踢飛了遙控器兩次,最後,顏珂終於讓葉子璐給逮住了,就地正法之。

  葉子璐一邊賤兮兮地哼著《我愛洗澡》,一邊把顏珂當成鍋刷,在水池裡打洗滌靈,自鳴得意地說:“看,腿長,就是不一樣。”

  顏珂“呸”一聲吐出了一口泡沫:“爺自己的腿一條頂你倆長,你這個不到一米六的小矮子!”

  “哎喲,失敬!頂我倆長啊!”葉子璐驚訝地說,“那你站起來走路不跟走了高蹺一樣?心臟供血跟得上麼?肯定得低血壓吧?長頸鹿就低血壓,我知道。”

  顏珂給了她一口——這死丫頭。

  然而或許是葉子璐揉搓顏珂揉搓得太開心了,他們兩人同時聽見了一聲輕響,顏珂整個人……不,整隻熊都僵硬了。

  葉子璐把他衝乾淨,低頭一看,咦,小熊的背帶褲拉鏈壞了!

  這褲子拉鏈的位置實在太猥瑣了,以至於葉子璐提出要給他縫上的時候,遭到了顏珂的保衛貞操一樣的反抗。

  當然……結果同樣是被鎮壓了。

  “你說你,弄得跟我要把你怎麼樣似的。”葉子璐一邊眯著眼,在小熊的褲子上縫出了一排歪歪扭扭的針腳,一邊絮絮叨叨地說,“也不看看你那熊樣——顏珂同志,你不覺得,這種情況下,無論是我要殺你,還是要睡你,都十分不現實麼?”

  顏珂沒有回答,他這個身體裡如果有血的話,臉一定已經紅成燈籠了,他心想,活到這麼大,第一回被一個女的給非禮了!

  他充滿悲憤地看著葉子璐,用眼神控訴她:“你這個大流氓!”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21:38

第三十三章:過年

  這一年春節,葉子璐過了她有生以來最凄涼的一個年。

  媽媽還在住院——她的情況時好時壞,好像一個看起來健健康康的人,突然一下子就崩塌了下來。

  葉子璐每天去給她送飯、陪她的時候,她會盡量表現出很開心的樣子,說她都二十五周歲,奔著二十六數了,終於成人了。

  可是葉子璐有一次丟了東西在病房,回來取的時候,卻看見她媽媽一個人呆呆地坐在病床上,扭頭望向病房外的窗外光禿禿的樹,表情木然,好像籠罩著一層說不出的慘淡的雲——她原本是那麼一個爽朗愛笑的胖子。

  葉子璐突然發現,她媽媽在這件事上受到的打擊比她大得多,她覺得無所依仗、天都塌下來了,可她媽媽呢?

  陪了半輩子的人了,哪能是說沒就沒的呢?

  春節那天,葉子璐盡量想讓媽媽高興一點,把她接出了醫院,卻沒讓她回家,怕她看見空盪盪的屋子傷心,把她帶到了自己租的房子那裡,就只有她們兩個相依為命了。

  王勞拉回老家了,不在,公司年三十下午才開始放假,葉子璐只能跑前跑後,上班的時候就偷偷把顏珂塞進了包裡,下了班以後風馳電掣地一個人帶著小熊一隻殺到了超市。

  他們倆一個自詡“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一個從小被家裡大人慣得不像話,從某種程度來說,都屬於生活只能勉強能自理的一類人,平時自己湊合活著也就算了,置辦年貨之類的事實在非常難為人。

  葉子璐提前一天晚上在網上查了好多東西,結合自己多年過年光吃不幹活的經驗,絞盡腦汁地列了一整個購物清單,在顏珂這個狗頭軍師的……不知是參謀還是搗亂的干擾音下,最終確定了一個終極方案。

  一直到了超市裡,顏珂還是趴在她耳邊,嘰嘰咕咕個沒完沒了,一會想起這個,一會又想起那個。

  他們倆都知道,這個年很凄涼。

  葉子璐家第一次少了個人,還有一個明天一早要給送回醫院裡,顏珂呢?他連個人都不是,他簡直不敢想像今年他父母的年要怎麼過,只能拼命地轉移自己的注意力,一個勁地給葉子璐出餿主意,然後跟她一起手忙腳亂。

  好像這樣,他們就能忘記一起忘記所有那些不開心的事一樣。

  葉子璐一個人張羅起了整個新年,她時而要扮演女兒的角色,撒嬌賣萌,彩衣娛親,時而又要扮演起她爸爸的角色,大小事宜一併操辦了,像背課文一樣地背出哪個親戚家的小孩今年考學,哪個親戚家的小孩今年要結婚,誰病了要去醫院探望,大姐姐有了孩子,要去給送壓歲錢等等等等。

  即使最普通的平民百姓家裡,親戚朋友的社會關係也非常複雜,足夠她喝一壺的,葉子璐每年扮演的角色都是聽從父母安排,跟著他們探親訪友的腳步,說幾聲叔叔阿姨舅舅舅媽過年好,跟小朋友們玩一會,吃完飯走人。

  可這一年,她發現自己要獨挑大梁了——葉子璐雖然貧,但卻不是很“會說話”,特別在面對不是很常來往的人的時候,很多人情事故她都不知道該怎麼應付,一想起這操勞的年,她就一點也樂不起來,壓力大得跟什麼一樣,可是呢……還是要在她媽面前表現出胸有成竹的模樣來,好像這些都是小菜一碟似的。

  半夜,她媽媽沒能撐完整場春晚就累了,借住到王勞拉的房間裡去休息,葉子璐抱著自己的筆記本電腦,帶著顏珂,一人一個耳機,回到自己房間裡繼續看晚會。

  她那麼廢話上車拉的人,這半宿過去,竟然有些心力交瘁的感覺,木然地盯著屏幕,無論是小品相聲,還是微博上如同現場直播一般的精彩油菜花點評,都逗不笑她。

  就連顏珂不知道什麼時候默默地關了視頻,葉子璐都沒察覺到,依然直著眼睛盯著屏幕看,也不知道她在看些什麼。

  顏珂摘下耳機,從小床桌上跳到了她身上,這才彷彿突然驚醒了她。

  葉子璐“哎喲”一聲,捂著肚子坐直了:“熊珂!你也積點德行不行,有你這樣高空墜物專門往人肚子上跳的麼?”

  顏珂:“沒事,你結實著呢,踩不死你。”

  葉子璐:“……”

  您可太不客氣了。

  “想什麼呢,你這年過得也太沒誠意了。”顏珂磨磨蹭蹭地從她身上踩過,腳上不知道從哪沾了奶油,在葉子璐身上踩了一串小白腳印。

  葉子璐小聲尖叫著拎起他的耳朵,把他倒掛了起來:“死熊崽子!什麼玩意你就往我身上踩!”

  她們倆壓低了聲音,雞飛狗跳地搏鬥了一會,葉子璐氣呼呼地抽了張面巾紙擦乾淨了顏珂的熊掌,並且信誓旦旦地表示遲早有一天要燉了它吃。

  然而她的情緒還是不高,像是有那麼一點強顏歡笑的意味,窗外市民們開始趁著煙花爆竹解禁玩兒命地燃放起來,此起彼伏的乒乒乓乓,煙花閃爍得跟星球大戰似的,整個龍城耀眼如白晝。

  連耳機裡的聲音也聽不清了,葉子璐的臉上被那些光映照得明明暗暗,嘴角的笑容卻假得有些僵硬。

  她的肩膀先是微微垮下來一點,好像被什麼東西壓彎了一樣,微微凸起的脊柱透過薄薄的毛衣依然清晰可見,頭髮落下來,擋住了半邊臉,臉上好像只剩下一雙黯淡的大眼睛,在最熱鬧的時候,感覺很難過。

  顏珂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依然不知從何說起,依然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

  “葉子,”他搜腸刮肚地想了半晌,奮力地踮起腳尖,抬起他胖乎乎軟綿綿,棉花和布做的爪子,輕輕地揉了揉葉子璐的臉,終於說出了一句非常蒼白又沒有水平的話,“別難過了,過年的時候不能傷心,不吉利,啊?”

  葉子璐就抬起眼看著他,小熊那麼小,只有她的兩個手掌疊在一起那麼大,他蹲在她的膝蓋上,好像漫畫上那個笨拙又勇敢地守在床頭上,替孩子們抵禦噩夢的可笑又偉大的小騎士。

  葉子璐眨巴了一下眼睛,眼淚差點掉下來,不過還是忍住了——只有一滴黏在了睫毛上。

  幹得好,葉子,她這樣對自己說,多堅強啊,這不是成功地忍住了嘛!

  然後她從床上跳起來,好像被什麼東西注入了活力一樣,拍拍顏珂的頭說:“你吃餃子麼?”

  “……”顏珂反問,“你看我這樣有法吃麼?”

  “沒事,我有辦法。”葉子璐露出個大大的笑容,大包大攬地說。

  顏珂只見她像做賊似的鑽進了廚房,找到了剩下的餃子——那玩意好多是她包的,都露餡了,她撿了幾個看起來還不錯的,放在了小碟子裡,然後又不知道從哪摸出一把香跟一個打火機,溜回到屋裡。

  顏珂:“……”

  他對這個姑娘時常抽風的無釐頭行為感覺十分無力,認為此時此刻,非得一聲咆哮:“老子還活著呢”才能表達他的心意。

  然而這聲本該出口的咆哮,就在葉子璐把顏珂跟她爸的遺像放在一起的時候,給吞回去了。

  葉子璐一邊找了個裝飾用的小蠟燭台,插上香,一邊低聲絮絮叨叨地說:“我小時候看見過,我奶奶給太爺爺上供就是這樣的,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說這樣點上香,把東西放在供桌上,就能讓那邊的人吃到,你呢……還沒到那邊,不過是卡在半路上了,我批准你可以子在半路上打劫一個……”

  顏珂:“哦,我費勁打劫了半天,就為打劫一個餃子啊?”

  葉子璐瞪了他一眼:“有一個不錯了,這是我孝敬我爸的!”

  顏珂:“哎,乖女。”

  葉子璐又衝他施展了一陽指。

  她點上香,虔誠地拜了拜,十分不著四六地對著她爸的遺像說:“爸,您嘗嘗,這是我包的餃子,特難吃,我估計您肯定沒吃過這麼難吃的餃子,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您可得趕緊抓緊這次機會,好好長長見識。”

  “這邊您放心,我靠譜著呢,頂天立地沒問題,一會我就到樓下放倆小鑽天猴去,最好也跟北朝鮮人民那霸氣的大鑽天猴一樣,‘嗖’一下就到大海裡,把我媽的病也帶走了。”

  “這個熊孩子叫顏珂,也是個倒霉催的,原來是個人,現在混成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我一直怕嚇著您二老,沒說過這事,挺稀奇的哈……現在說了,估計嚇不著您了。看他怪可憐的,您給他剩個餃子。”

  “我現在工作一切順利,明年開春考試的書看完快兩遍了,再做點題,要是還過不了,一定是考官腦殘了。等考下證我就換工作跳槽,現在這工作順利是順利,給錢忒特麼少,偶爾打個車都心疼得我什麼一樣,這樣不成,將來我媽上年紀了,萬一要吃點什麼靈芝玉露之類的補品,我一看瞎了,買不起,那多丟人啊……您啊,反正吃不著了,在那邊好好修煉,早日登仙,好趕緊保佑我賺大錢啊!”

  她說到這,問顏珂:“運到你那沒有,吃了麼?”

  顏珂除了被熏了一臉香之外,屁都沒吃到——他想葉子璐辦事太不靠譜,他連個排位都沒有,拿什麼吃上供呢?

  可是看她那一臉期冀的表情,卻鬼使神差地說:“吃了,真鹹。”

  葉子璐問:“你拿了幾個,我可說就給你一個,別多拿啊。”

  顏珂哼了一聲,壓著心酸移開目光,滿不在乎地說:“誰稀罕啊。”

  葉子璐衝她爸的遺像揮了揮手,穿上外套,帶上顏珂,從床底下拿出了她買的那一大把小鞭炮,歡天喜地地跑了出去——她其實沒買著鑽天猴,那玩意太危險,市區沒有賣的。

  那一切都只是想像……

  比如今天那餃子,連她媽都沒忍住,告訴她說放鹽放少了,太淡,有點膩。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22:05

第三十四章:春暖花開

  奮鬥的時候,時間過得特別的快,王勞拉初五下午回到了龍城,葉子璐初六走完了最後一家親戚。

  然後她們倆再次成為了對方的鬧鈴。

  其實葉子璐後來回憶起來,覺得自己運氣實在非常的好,身邊有一個王勞拉,還有一個顏珂。

  顏珂總能那麼一針見血地犀利又刻薄著,王勞拉呢,她雖然有各種各樣的毛病,但是一個非常好的戰友。

  她們在一起的時候,可以互相鞭策,互相鼓勵,每個人都有低落的時候,這個時候,有一個好朋友帶著她的態度,對你招著手說:“快去努力啊,你看我都在看書了。”會有非常奇異而驚人的效果。

  隨著春天的到來,顏珂不由自主地離開小熊身體的頻率開始變高,高到連葉子璐都感覺到了。甚至有一次,他們倆說著說著話,顏珂就突然沒聲音了,小黑眼睛也黯淡下去,捏捏他的臉,沒反應了,葉子璐就知道,顏珂被神奇的藥給召喚回他的身體裡去了。

  據顏珂說,有一次在自己的身體裡還睜開了眼,可惜很快又閉上了——然而只是這一次的睜眼,就讓顏珂回來以後整整煩了葉子璐一晚上。

  那天他顛來倒四地就說了一句話:“還是做人的滋味好啊!”

  雖然頭暈得他想吐,看人都沒來得及看清楚,就再次昏迷了過去——但是人生啊!他終於又是個手長腳長的爺們兒了,不用憋憋屈屈地藏在一個平時都要低著頭才能看清楚的小丫頭的破帽子裡了!

  最後祥林哥顏珂,就這樣被葉子璐用枕巾給蓋住了——她第二天要考試,看見這貨一張扭曲的嘴臉上的傻笑,實在容易影響她的智力發揮。

  也許是因為他的想法從“不想回去”轉變成了“非常想回去”,所以到了葉子璐等考試成績的時候,顏珂已經從一個月失蹤一次,到一個禮拜就被弄回去一次了。

  或許否極泰來的時候到了,葉子璐和王勞拉先後通過了她們的考試。

  這對於王勞拉跟葉子璐來說,都是一針強心劑,好像困在盒子裡的小獸找到了出口一樣——自從上了大學,葉子璐一切跟風的、自願的報名的考試,就沒有一門考過了的!她已經很久不知道拿到證書的滋味了。

  王勞拉比她還要命,王勞拉雖然一直認為自己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一直在拼命奮鬥,可直到她拿到了翻譯職業資格證書以後,還是有種錯覺——好像這事是假的,她王勞拉竟然有一天,也能混跡到這個行業中麼?

  她竟然成功地邁進了一隻腳麼?

  而四月初的時候,葉子璐的媽媽病情也終於穩定了下來,可以回家自己用藥了。

  王勞拉藉著首戰告捷,一鼓作氣,再戰起中級翻譯考試,她給自己立下了一個基本的職業規劃,要用一年的時間考到高級,然後從事外語專業的工作,讓宋成梁什麼的都見鬼去。

  一個男人,且不說她看得上看不上,就衝他這種完全看不起她,只覺得她“漂亮”和“懂事”,所以想把她娶回家……王勞拉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算她窮得叮噹響,出門要飯,也不能找一個這樣的!

  葉子璐呢,她接到了一家更好的公司的面試,並順利通過簽了約,留了一個多禮拜的自由時間,打掃房間,陪她媽媽……以及約會。

  陸程年實在是個非常懂事,又體貼的人,知道了葉子璐要復習考試以後,就不很多打擾,只是偶爾發短信聯繫,直到知道成績出來了,才第一時間恭喜她,並且決定請她吃飯以示慶祝。

  葉子璐接完這個電話以後,非常嚴肅地坐在椅子上思考了一會。

  雖然程小胖的態度一直曖昧不明,什麼話也沒有明說,但是葉子璐也不是初中小女生,也不打算故意假仙兒裝傻,她心裡清楚陸程年是什麼意思,所以在嚴肅地思考這件事的可能性。

  思考著思考著,她就把這件事跟顏珂說了。

  顏珂剛剛從自己那“高大偉岸”的身體裡回來,怎麼看這癟三熊的身體怎麼彆扭,越發覺得設計玩具的人都是白痴——這玩意拿給小孩子玩,不是從小就扭曲小朋友們的審美觀麼?

  看葉子璐那德行,二五眼成那樣,都是被這些醜玩具給扭曲的!

  他鬱悶兮兮地看著葉子璐,心說這個沒心沒肺的貨是把老子當閨蜜了麼?

  “我這麼英俊瀟灑還那麼有范兒的未來成功男士,到底哪裡像小黃毛丫頭的閨蜜了!”顏珂審視自身,認為一點問題也沒有——他於是理所當然地,就把這件事歸結在葉子璐沒有眼光這個原因上。

  於是顏珂沒好氣地說:“你問我?我的意思是你還是甭考慮,不合適。他心眼太多,你呢,又缺心眼,又二百五,不般配,在一起了也容易被人騙。”

  “你妹啊……”葉子璐怨念地弱弱地支吾了一聲,“你才缺心眼又二百五呢。”

  她說這話的時候,下意識地抬手,遮住了腦門上的創可貼。

  葉子璐頭一天晚上剛查到分數的時候樂極生悲,不知道怎麼的腦子抽了,竟然想出了一個自己給地板打蠟的慶祝方式,整個屋子都被這個精力旺盛的多動兒搞得亂七八糟的,地板別她弄得反光,簡直要閃瞎狗眼,人走在上面,實在需要步步驚心。

  葉子璐玩大了,竟然在屋裡用她那穿舊了的拖鞋的光底滑起了旱冰,還哼哼唧唧地跳起了半身不遂版本的花樣滑冰動作。

  用顏珂的點評,就是:“翩若驚鴕鳥,撲騰炸毛,不堪入目。”

  葉子璐似乎是為了響應他這句頗不客氣的評價,頓時腳下不知道被什麼玩意絆了一下,雙腳懸空,橫著就飛出去了。

  至今腦門上還貼著個創可貼,一整天她都小心地拿留海擋著。

  葉子璐雖然對“缺心眼”這個評價有些心虛,然而她並不是為了這個發愁。她在床上滾了一圈,早有經驗的顏珂立刻躲開蹦到了床頭櫃上,以防被這“龐然大物”壓個吐血。

  “我就是覺得很奇怪,真的很奇怪啊……”葉子璐一邊滾一邊說,“你看,以前小胖是後進同學,我們需要幫助他——當然早戀是不對的,要予以堅決取締,但除此以外,我們要友愛地對待他,可是現在小胖不是後進同學了……”

  “你也不是早戀了大媽。”顏珂冷颼颼地在旁邊說,“四捨五入以後你都快奔三張的人了,黃昏戀還差不多。”

  葉子璐的抒情路線被打破,她翻了個白眼,利索地反脣相譏:“那行啊顏大爺,明兒咱倆早起公園腿兒著,一塊拄拐遛鳥打太極去不?”

  顏珂腦子裡不由自主地出現了一個乾吧瘦小的老太太的形象,一臉褶子,滿頭白髮,依然嘴欠得跟什麼似的,走在路上也就知道招貓逗狗,時而惹怒一本正經的老頭,被老頭用拐杖收拾……嗯,再遷一條大狗,當然哈士奇那種亂叼東西的二貨是不能要的,老胳膊老腿地天天跟著它跑馬拉松,這誰受得了?

  他不小心竟然魔障似的想入神了,連葉子璐繼續絮絮叨叨地說著她“青春期的煩惱”他都沒聽見。

  好在葉子璐也就是隨口一說,壓根沒往心裡去,沒心沒肺地做新公司的功課去了。

  顏珂卻在他自己思維越來越詭異的時候,總算把那奔跑到了不知哪個次元的想像給拽了回來,他愣了好半晌,被自己的想像雷得不輕,他為什麼要想像葉子璐老了的時候?還有她養什麼狗跟自己有什麼關係?

  二十分鐘以後,葉子璐做完了功課,關上筆記本,衝著對面房間的王勞拉大吼一聲:“小花!咱倆出去吃宵夜,些一會,回來再戰不?”

  王勞拉的聲音很快從另一個房間的門裡傳出來,她說:“走著!等我穿件衣服!”

  葉子璐扭啊扭地扭到顏珂面前,伸出賤爪子拍了拍他的頭:“姐出去吃東西了,你吃不著,啦啦啦!”

  顏珂還沉浸在天打雷劈裡沒緩過神來,立刻被葉子璐把智商拉低到了小學水準,下意識地說:“你都那麼胖了還半夜吃東西,小心變成豬!”

  葉子璐對著穿衣鏡低頭看看自己的細胳膊細腿以及小細腰,回頭鄙夷地問顏珂:“熊小珂,你青光眼麼?”

  顏珂:“……”

  葉子璐屁顛屁顛地挎著王勞拉的胳膊跑出去了,顏珂看著她的背影,咬牙切齒地想:好想拿拐杖打她……

  咦?

  拐杖?為什麼是拐杖?

  顏珂又愣了好半天,終於抬起一隻熊爪捂住了臉——完了,有什麼奇怪又凶殘的東西混進了他的腦子!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22:16

第三十五章:站起來的視角

  顏珂做了他一輩子最丟臉的一個決定——他死皮賴臉地要跟葉子璐出席慶祝會。

  葉子璐擔心獨自一個人面對陸小胖尷尬,已經叫上了王勞拉、胡芊還有那天在凶宅的時候那位進了醫院的男同學一起,但她還是義正言辭地拒絕了熊小珂的要求。

  “我這麼大的人,每天帶著一隻熊出門,也太丟臉了吧?”葉子璐只能壓低聲音說,王勞拉還在她房間裡化妝。

  顏珂坐在她出門要穿的鞋子上不肯下來:“你又不是沒帶過。”

  葉子璐苦口婆心地企圖跟他說道理:“你跟著幹什麼去?你又不能說話,又不能吃東西,偷窺愚蠢的人類很有意思麼?”

  顏珂鄭重其事地點點頭。

  真想給他跪了,葉子璐蹲在地上,用手掌糊住臉。

  她小心翼翼地回頭看了一眼王勞拉關著的臥室門:“熊小珂,熊帥哥……熊大爺哎喲熊爺爺,您能從草民的破鞋上移個駕麼,算我求求您了。“

  顏珂高難度地翹起了二郎腿。

  葉子璐:“我今天的衣服沒帽子,也不能背書包出去吧,你說,我把你放哪?總不能頂在頭上吧?”

  顏珂不假思索地說:“你可以找個別針,把我的衣服別在你的包上,你那小包上不是本來就有個徽章麼?”

  “我真沒見過您這樣比包還大的徽章。”葉子璐面無表情地說,“哎喲我求求你了,我一個屁民,也沒啥豐功偉績,拿您這樣的高帥富當徽章帶,這不是要折壽麼?”

  顏珂不說話,慢吞吞地從小熊衣服上指甲蓋大的兜裡摸出了一個別針,遞給了葉子璐。

  葉子璐:“……”

  敢情還是早有準備,太卑劣了。

  葉子璐擼起袖子,打算用最直接的方法跟顏珂交流一番,甚至做好了吃他一記“鐵齒銅牙”的打算,然而不巧,王勞拉正是在此時化妝完畢,從屋裡出來了。

  葉子璐去抓顏珂的手就僵在了半空中,扭曲成一個非常搞笑的造型。

  王勞拉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蹲這幹什麼呢?”

  葉子璐如同抽筋一樣地笑了幾聲:“啊哈哈,哈哈……那個……哈哈……”

  好在王勞拉對她這位室友有幾分了解,知道她抽風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並沒有在意,只是隨口說:“別把床頭娃娃往鞋裡塞,這都什麼臭毛病啊,不嫌髒麼你?”

  其實很無辜的葉子璐火速把顏珂撿了起來,並用身體擋住,在王勞拉看不見的地方掐了顏珂一把,然而誰料到,顏珂這隻大賤熊,他竟然趁此機會,一下把自己的背心跟葉子璐的包穿在了一起,得意洋洋地把自己掛成了一個吊死鬼一樣的勛章,還自覺十分英雄地衝葉子璐一笑。

  葉子璐:“……”

  可是王勞拉已經在外面按好電梯等她了,葉子璐只能蹬上鞋,一邊往外跑,一邊試圖把顏珂從她的包上接下來,她手指摸索上去,顏珂就咬她一口,攻防戰簡直打得不亦樂乎。

  終於,葉子璐動作大得被王勞拉發現了,王勞拉不能理解地指著她包上的外耳朵小熊,問:“哎喲,你這是要幹什麼?”

  葉子璐傻笑著把包跟顏珂往身後藏了藏,急中生智地說:“哦……我這是秀智商下限,給大傢伙都看看,我這樣一個歡樂多的弱智兒童竟然也能一次通過考試,多勵志啊!可見世上無難事,只怕那個有心人嘛……”

  顏珂在她身後比了個勝利的手勢:耶!

  然而比完之後,顏珂又陷入到無盡的自我唾棄裡,這樣的所作所為真是太無恥了,他這樣不要臉皮,是為了什麼呢?

  唉!那理由真是不說也罷,說了更讓他覺得丟臉。

  葉子璐他們一行人就這樣聚了個小會,席間葉子璐各種二百五與人來瘋的行為就不細講了,反正顏珂冷眼旁觀,發現王勞拉跟胡芊這一對美人,雖然私下裡彼此看對方都十分不順眼,但都比較懂事,表面功夫做得不錯,看起來其樂融融,賞心悅目,一個高挑明艷,一個優雅知性,實在……都看起來比某人靠譜一些。

  可當這樣三個姑娘坐在一起的時候,顏珂左看右看,竟然還是覺得最不靠譜的那個看起來最順眼。她身上會不明原因地有種讓他覺得親切的東西,就好像……提到那兩個大美女,顏珂第一反應是客氣的稱讚,而提到葉子璐的時候,他會毫無緣由地微笑起來。

  說不出為什麼想笑,只是一種下意識的、不由自主的行為。

  顏珂跟葉子路的包在一起,默默地坐在那裡,反省著自己的審美觀——這到底是上輩子做了什麼孽呢?

  散場的時候,胡芊突然說想用一下衛生間,非要拉著葉子璐一起,葉子璐稍微有點喝多了酒,迷迷糊糊地就跟著胡芊過去了,直到突然被什麼東西用力咬了一下手,她才猛地驚醒過來——呀,差點把熊珂帶進女廁所!

  葉子璐猛地在衛生間門口站住,低頭一看,發現顏珂正在對她怒目而視。

  胡芊卻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怎麼了?”

  葉子璐乾笑一聲:“我……我還是在外面等你吧。”

  胡芊皺皺眉:“進來,我有話跟你說。”

  葉子璐:“那……那要麼我把包放外面。”

  “你喝多了怎麼的,把包放外面等著別人偷啊?”胡大小姐不由分說地把葉子璐給拽進了女廁所,葉子璐當時就倒抽一口涼氣,連忙捂住了顏珂小熊的眼睛。

  胡芊方才在席上時臉上的笑容都消失了,顯得有些心事重重的模樣,她似乎很累,連遮瑕膏都不能遮住她眼下濃重的陰影,還沒等葉子璐吐出一個反對的音,她就徑直把葉子璐拽進了一個小隔間裡面。

  葉子璐捂著顏珂眼睛的手快都把他給悶死了。

  胡芊卻並不說話,從兜裡摸出手機,給葉子璐發了一條短信:“我有東西給你,葉子,我信得過你,我能信得過的人不多,你一定得幫我。”

  葉子璐愣愣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機,又看了看她。

  胡芊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從包裡摸出了一個牛皮紙袋,塞給了葉子璐。

  葉子璐剛想說話,想起了什麼,又閉了嘴,做賊似的也給胡芊發了一條短信:“是什麼東西,方便告訴我麼?”

  “我找人調查我後媽,裡面有她出軌、私生子以及非法轉移了我爸一處房產的證據。”胡芊發短信的時候十指如飛,劈哩啪啦地就打了這樣一條給葉子璐。

  我的媽……現代版金枝欲孽嘛!

  葉子璐誠惶誠恐地把牛皮紙袋接過來收好,問:“你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十五歲。”胡芊輕輕地笑了一下,似乎有點苦,“有後媽就有後爸,我總要為自己打算。這幾天我回家的時候發現我的東西被人翻過,也許是我疑神疑鬼了,你替我保存一陣子,我這點身家性命,可就交到你手裡了。”

  葉子璐呆呆地看著她,這時,胡芊終於開口說了話,她用一種非常自然的語氣說:“哎,葉子,你給我看看,那個掉了的帶子綁好了麼?”

  葉子璐下意識地接話說:“哦……哦,好了!”

  “破衣服,吊帶突然斷了,弄出我一身汗,行,咱走吧。”她的朋友這樣若無其事地說著。

  胡芊從小心計就很深——哪怕當她還是個學校裡的優等生乖乖女的時候,葉子璐就是知道。

  當時班裡有另一個姑娘嫉妒胡芊,總喜歡沒事挑個釁,說兩句壞話什麼的,可是後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那個女生就被所有人孤立了,每個人都毫不掩飾對她的鄙夷,每個人都能說出她身上那麼幾個讓人無法忍受的缺點來。

  那時候葉子璐雖然懵懵懂懂,心裡卻也有些清楚,恐怕是和胡芊有關係的。

  怪不得顏珂總是說她缺心眼。

  然而對於一個十幾歲就知道找人調查自己後媽、察言觀色已經接近本能的女孩子,誰能說她是幸運的呢?

  葉子璐跟在胡芊身後,不自覺地隔著自己的包捏緊了那個牛皮紙袋,她第一次發現,胡芊活得累。

  她一直隱約地羨慕這個優秀得不得了的閨蜜——她家世好,聰明漂亮,前途一片光明,可她……竟然是活得這樣累的。

  也許是葉子璐已經開始從拖延症的陰影裡走出來了一點,她突然發現,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愁,其實認真找找,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藉口。

  葉子璐父親剛剛去世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的命苦,有那麼多的痛苦,有那麼多要發愁的事,別人都那麼幸運,都有讓她羨慕的東西,她感覺自己被命運壓得,低微到了塵埃裡。

  於是現在她站了起來,可以平時俯視周圍,突然就懂得了。

  大家都不是那麼順心的。

  苦難與困境,並不是理由,所有的事都不是理由……只有自己堅定的、不逃避的意願,才是走出一條什麼樣的路的唯一航標。

  送走了胡芊,葉子璐才鬆了口氣,珍而重之地抱緊了自己的包,想跟顏珂發表幾句感慨,卻有一道車燈從後面過來,陸程年放下車窗,鑽了出來:“我送你回去吧,葉子,我想跟你聊聊。”

  哎喲……一波不平,一波又起,該來的總是要來的,躲也躲不掉。

  還沒從“自己竟然進了女廁所”這件事的打擊裡回過神來的顏珂終於抬起頭來,對著夜風揚起他一臉熊樣的臉,熄火了半天的小宇宙燃燒了起來——戰鬥開始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22:31

第三十六章:出師未捷

  每個人都在改變,當葉子璐坐上車,看著陸程年把車子平穩地開出去以後,她心裡就突然冒出了這樣一句話。

  陸小胖原來是個敏感又有些自卑的孩子,每次公開場合需要他發言的時候,他都會很害羞,連英語課上的接龍到他那裡都會斷掉。

  他不愛說話,叫女生的名字的時候會像蚊子一樣,有時候叫很多聲對方都聽不見,他就會用一根指頭,好像怕被燙著似的,小心翼翼地在人家衣服角上碰一下,然後飛快地閃開。

  那些經年日久的事,葉子璐以為自己都忘了,然而記憶卻在這一瞬間,鮮活了起來。

  那些曾經在青春期的時候張牙舞爪地彪悍著的人,慢慢地被時間打磨成一個外強中乾……甚至連起碼的“外強”也維持不住的可憐人,反而是那些一直默不作聲的孩子,身體裡蘊藏的能量突然爆發出來,變成了一副讓所有人都刮目相看的樣子。

  “三歲看老”……有時候真不大準確。

  正這時候,陸程年開了口。

  他說話不徐不疾,先是非常正常的寒暄,而後不動聲色地把話題引到一些他們共同知道的,過去的事情上,既不顯得尷尬,也不顯得過分熱絡嚇到別人。

  在一個十字路口等紅燈的時候,陸程年說:“你剛辭職那頭的老闆還非常遺憾呢,不過他們那裡確實是小地方,也是給不起發展前途跟好薪水。”

  葉子璐趕緊客氣著說:“其實也不是,就是換一個離家近一點的地方——上回可真謝謝你呢,幫我一大忙。”

  十字路口處將近一分鐘的紅燈倒計時正在緩慢地跳字,陸程年不緊不慢地看了她一眼,表情非常柔和地說:“沒什麼,舉手之勞,我不了解別人,還能不了解你麼?那麼優秀的姑娘,放在哪裡都一樣的。”

  葉子璐對他這句評價十分受之有愧,然而她還沒來得及假客氣一番,包上掛的顏珂就發出了一聲模仿那種一捏就響的塑膠玩具的聲音,他捏著嗓子說:“嘰——”

  葉子璐一哆嗦,條件反射一樣地捂住了顏珂的嘴。

  陸程年低頭看了一眼她那發出怪聲的“玩具”,挑挑眉:“喲,還帶個小熊,挺有童趣啊?”

  被“童趣”的葉子璐乾笑在低頭的瞬間就變成了獰笑,在顏珂屁股上狠狠地擰了一下。

  紅燈過去,陸程年緩緩地踩動油門:“其實我這麼多年想過好多遍,再見到你,你會變成什麼樣呢?結果那天一見才發現,完全沒變。”

  葉子璐滿心凄涼地想:“陸小胖這就是你二五眼了,我分明已經從當年那把乾柴變成了廢柴嘛。”

  “還是很單純。”陸程年評價說,他頓了頓,又繼續說,“不是字面意思的那種‘單純’,就是……跟你在一起,依然能很快樂、很純粹,你雖然也會不高興,但卻很神奇地很少會把負面情緒傳給別人,從來都是坦坦蕩蕩的,那麼真實。”

  葉子璐完全不禁誇,聽到這話,頓時得意忘形了:“對啊,我就是仗義啊,從來肝膽相照光風霽月……”

  “嘰——”即使只能發出一種單音,也不妨礙顏珂用他那千回百折的“嘰”表達他充沛的鄙視之情。

  陸程年笑起來:“哎,說真的,葉子,你有男朋友沒有?”

  葉子璐咕嘟了一句。

  “什麼?”

  “有啊——可惜已經是前任了。”葉子璐說。

  “那你覺得我怎麼樣啊?”陸程年用一種開玩笑的口氣說。

  進可攻退可守,話也不說清楚了,真是太賤了——顏珂這樣想。

  葉子璐雖然有點二,有點人來瘋,可也不算傻,想了想,她順著陸程年的話音玩笑下去:“陸小胖,你是不是有初戀情結啊?”

  陸程年見她不接招,於是迂迴了一點,輕描淡寫地說:“初戀情結嘛,每個人都有,一來為了緬懷自己的青春,二來其實年輕氣盛的時候,遇到的愛情反而考慮得更少,更遵循自己的直覺,找到的那個很可能才是最適合自己的。”

  “這些年,見過很多姑娘,有漂亮的,有聰明的,有好強又優秀的,還有溫柔體貼性格好的,只是都覺得……不對味。”陸程年正色下來,依然輕輕緩緩地說著話。

  當他是那個自卑內向的小胖子的時候,這種口氣總是被同學們嘲笑,而當他已經一隻腳踏進社會精英行列裡的時候,這卻成了他獨有的腔調,反而叫人有種這個男人雖然年紀輕輕,但處變不驚、非常靠譜的感覺。

  “坐在一起,也沒什麼好說的,刻意打交道,特別累,在一起像是完成任務,我總是不明白她們在想什麼,就像她們有時候也會說出叫我不快的蠢話來。”陸程年嘆了口氣,“每到這時候,就覺得沒意思,不合拍,怎麼能產生感情呢?我一直在找那種感覺,可是……”

  葉子璐覺得自己一輩子說得最多的就是蠢話,她實在有點無法接這個話茬。

  然而陸程年卻突然之間跳轉了話題,他對葉子璐說:“哎,你回學校看過老班麼?還硬朗麼?”

  葉子璐順口說:“依然戰鬥在禍害祖國青少年的第一線。”

  “他那地中海呢?”

  “擦,太平洋都乾了,哪來的地中海?地球早讓撒哈拉給占領了,一毛不生,閃瞎個把狗眼沒問題。”

  “你看,”陸程年彎起眼睛笑了起來,“就是這種感覺,又輕鬆又快樂,我不騙你,不跟你客氣,不圖你什麼,你也是一樣……這才是兩個人在一起的感覺,而不是要我要面對另一個人、費盡心思應付她,照顧她各種感受的感覺。”

  葉子璐啞口無言——她覺得這完全是陸小胖自己的問題,比如她跟誰其實都是這樣,只要場合合適,貧嘴和找樂子,這是她從新手村帶來的先天技能。

  葉子璐絞盡腦汁地思考了一會,得出了一個可能的結論:“你這些年遇見的肯定都是文藝青年,沒換過口味,我們二逼星人,其實一直是有這樣和藹可親、平易近人的光榮傳統的。”

  陸程年大笑起來。

  “跟你在一起就是有益身心,笑一笑十年少……”

  葉子璐苦笑一聲:“別啊,您這青春年少的,再笑兩聲就笑回上輩子去了,可怎麼好啊?哎哎,我到了到了,前邊那路口不讓停車不讓拐彎,有攝像頭。”

  陸程年停了車,卻在葉子璐要推開車門的時候,突然一把按住了她的手,他猝不及防地用一種極深沉、極正經的口氣說:“葉子,當年有一個長輩,曾經跟我說過,不論一個人是貧是富、是美是醜,她能讓你快樂,那麼對你來說,她就是無價的。”

  葉子璐心裡一跳。

  陸程年:“我……”

  顏珂適時地扯著嗓子叫喚起來:“嘰——”

  這一聲,“嘰”得那可真是要繞梁三日。

  光天化……那個路燈之下,在老子眼皮底下耍流氓啊!

  這聲音實在太詭異,直接把陸程年一肚子話給憋了回去,他皺著眉看了一眼葉子璐的包,奇怪地說:“沒人碰它啊,是不是壞了?”

  葉子璐:“……”

  如果不是陸小胖還死死地攥著她的手,她一定會解釋說這是電動的,現在快沒電了。

  然後下一刻,陸程年就抬起眼,非常誠懇地對葉子璐說:“真的,葉子,跟我在一起吧?可以試試看麼?”

  顏珂十分想要跳出來攪局,可是他被別針牢牢地卡在包上,動作空間實在非常有限。

  而此時,正在他積極地尋求辦法棒打鴛鴦的時候,一種熟悉的疲憊和暈眩感突然傳來,顏珂心裡痛罵那醫院給他用的靈丹妙藥——您顯靈也不要在這個時候啊!演到關鍵時刻插播廣告會讓觀眾詛咒台長不舉的好麼?!

  可是他悲憤的心情沒能傳達給誰,顏珂掙扎了不到一秒鐘,就眼前一黑,從小熊的身體裡出去了。

  這回小熊徹底不會叫了——它是真沒“電”了。

  這一回的離體似乎和以前的都不一樣,顏珂昏昏沉沉的狀態不知持續了多長時間,幾次三番,他都覺得自己要醒來了,周圍人——他父母和醫生護士們發出的聲音都那麼清晰,然而就是睜不開眼,飛快地又陷入到昏睡裡,卻並沒有昏迷回小熊的身體裡。

  他好像被卡住了,越是焦急,就越是出不去。

  等到顏珂再次從小熊的身體裡清醒過來的時候,他急忙抬頭去看葉子璐房間裡那個帶有日曆功能的小鐘,發現自己已經離開整整兩天了!

  後來呢?後來怎麼樣了?

  可是現在明顯是白天,葉子璐的包不在,她已經去新公司工作了,當然不可能在家。

  顏珂心情複雜地嘆了口氣,這才察覺到自己的情況——他發現自己被葉子璐放在了床頭櫃上最顯眼的地方,手裡被塞了一塊硬紙板裁成的“排位”,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三行小字:“熊珂你醒醒!熊珂你腫麼了?!熊珂你不要死!”

  顏珂一口氣就結結實實地給卡在胸口裡,一腳把那塊破紙板排位給踹了出去,怒道:“死丫頭又拿老子開涮!”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22:43

第三十七章:雷區

  晚上葉子璐回家,一進屋,就發現她的手工排位被人踢飛了,立刻明白,顏珂那隻敗家熊孩子又回來了。

  她突然之間就有了種安心的感覺。

  那天顏珂突然之間沒了聲音,而且第一次失蹤了這麼長時間,葉子璐幾乎以為他要回到他自己的身體裡了。

  她覺得十分不適應,特別是晚上回來,當她突然之間想起了什麼,和旁邊的“人”說話,卻發現小熊已經不會回答她了的時候。

  然而她並沒有很多的時間琢磨顏珂的問題,葉子璐實在是太忙了。

  她需要迅速融入新的工作環境,需要給新的同事和上級留下努力工作的印象——她還要忙著學習,忙著充實自己,要盡快變成那個能代替父親撐起一個家的角色……這些都讓她忙得團團轉,心頭有種隱約的壓力。

  葉子璐認識那些壓力,它們曾經給她帶來一份險些影響了她一生的禮物,她那根深蒂固的拖延症,這使得她更加如臨大敵。

  顏珂的回歸,得到了葉子璐熱烈的歡迎——她把顏珂扔上了天,讓他免費玩了個蹦極跳,還是沒有繩子的那種。

  顏珂被她的突然抽瘋嚇得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兩米多高,一米六七的人掉下來頂多摔個斷腿,可他眼下是一個不到三十公分的小熊!

  葉子璐這個二百五,一高興,就讓他跳了個樓啊!

  好在葉子璐又把他接住了,並且興高采烈地說:“可算是回來了,我說熊珂,下回你要走,也跟我打個招呼吧,讓我有點心理準備啊,咱倆革命感情那麼堅固,你突然走失,我多傷心啊!”

  顏珂斬釘截鐵地說:“滾!”

  葉子璐就把他放在床上,然後在顏珂肩膀上推了一把,顏珂就只得在“強權”的作用下,不受控制地前滾翻了。

  葉子璐嘻嘻笑著說:“滾了。”

  兩天不見,她更會玩了——顏珂四仰八叉地癱在葉子璐的枕頭上,感覺自己更加悲劇了。

  但他心裡仍然惦記著那天晚上,她到底是跟陸程年怎麼說的,因此難得非常迅速地忽略了葉子璐的過錯,準備好好盤問一番。

  然而顏珂還沒來得及開口問,卻發現葉子璐已經背對著他坐了下來,喝了口水,就打開電腦,開始認認真真地處理起一個電子表格裡的數據來。

  她竟然連下班回家的時間,都在自動加班——然而這也不是不能理解的,畢竟剛到新地方,怎麼樣也要給人留下些好印象,顏珂只好摸摸鼻子,輕手輕腳地自己爬到床頭,翻開一本書打發時間,等她忙完。

  可顏珂沒想到,葉子璐這一忙,就是一整個晚上。

  她先是研究了半晌工作上的事,然後又打開了英文書,認認真真地讀了一會,接著不知道從哪裡拖出了一本新的書,顏珂在一邊研究了好半晌,也沒看出她這回又是要考什麼。

  顏珂幾乎是整個晚上,都愣是沒找到機會跟她說一句題外話。

  顏珂皺起眉,看著她那認認真真的背影,心裡納著悶——她什麼時候開始這麼日理萬機了?

  葉子璐覺得,她和拖延症戰鬥到這個地步,竟然頗有了些不死不休的意味。

  她覺得拖延症就像是某種精神毒品,總是時時刻刻地纏繞在人身邊,即使吃盡了苦頭,費勁了周章終於打敗了它,卻依然在別人提起這個詞的時候,有種難以言喻的滋味。

  當那東西在一段時間之內,變成了她生活的主題之後,葉子璐發現,她對“拖延症”三個字的感覺變了味道——曾經她沒有那樣深刻地理解它的含義的時候,是非常不在乎的,甚至隨隨便便就能跟別人說出來,甚至帶著微妙的玩笑與炫耀的味道。

  然而她“戰拖”到了這時候,中間各種心酸簡直說也說不完,除了一直跟在她身邊的顏珂,沒有人知道,她曾經經歷了那樣一場如同“殊死搏鬥”一般的戰爭,整個人都掉了一層皮肉。

  這使得她再不對人提起自己有“拖延症”,她懼怕這個詞,並以其為羞恥。

  甚至連“放鬆”兩個字,都讓葉子璐神經過敏、如臨大敵。

  以前社區發的禁毒宣傳冊裡面,她讀到過這樣的事——毒品對於曾經吸過毒的人而言,有如同某種旁人所不能理解的、魔障一樣的吸引力,一個戒了毒的人,一旦遇見他以前的朋友、或者一點點極微小的誘惑,都能讓他丟盔卸甲、功虧一簣。

  葉子璐回憶起這段小科普,感覺到了切身之痛。

  她現在完全不敢讓自己放鬆下來,“習慣”不知道有沒有養成,反正條件反射是足夠的了。

  當她意識到有什麼事的時候,不管那件事是不是非要立刻做不可、是不是非要馬上完成,她都會產生某種強迫一般的緊迫感和焦慮,彷彿如果不立刻做完,就代表了她的“拖延症”復發了一樣。

  可人的生活中,並不是總有那麼多非要緊著忙著做掉的事不可的,總會有空閒下來的時候,如何處理這些時間,成了葉子璐最頭疼的事。

  她總是記得,自己曾經因為痛經,只放鬆了一天,就把一整段時間的努力都給弄得前功盡棄的事。

  因此葉子璐開始強迫性地不讓自己有一天的空閒時間,就算沒事,她也要絞盡腦汁地想出一些事來,讓自己團團轉地忙起來。

  葉子璐並沒有感覺到有什麼不對——因為正好,她的好戰友王勞拉在緊張地準備中級翻譯資格考試,每一個人都很忙碌,她怎麼可以閑下來呢?

  直到葉子璐筋疲力盡地爬到床上睡覺的時候,顏珂才找到機會問了一句:“那天……你怎麼跟那個人說的?”

  葉子璐眼皮已經快要黏在一起了,她含含糊糊地問:“哪個?”

  “陸程年。”顏珂別彆扭扭地說。

  葉子璐把頭往被子裡縮了縮:“你問這個幹什麼?”

  顏珂一口氣哽在喉嚨裡,然而終於還是靠著強大的意志力,憋住了沒說出口——不用說葉子璐這個神經粗大的貨,就是一般人,接到了一個來自玩具熊的告白,會往心裡去麼?

  顯然嘛!

  其實顏珂被卡在自己的身體裡的時候,曾經把這件事冷靜地思考了很久。

  距離產生的美是有風險的,有時候人們只是陷在自己的幻想裡,即使是神魂顛倒,也會隨著一點一點地靠近而分崩離析,然而從最近的地方產生的感情卻不一樣。

  他見到過她最狼狽的時候,最耀眼的時候,也見到過她所有的勇敢和懦弱,知道那個最真實的人,曾經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也曾經因為她的堅強堅持而動容。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顏珂和葉子璐說話的語氣雖然隨著他們越來越熟,越來越隨意,卻也越來越“客氣”,他開始注意自己的話,學會了為了照顧她的心情而克制著自己毒舌的程度,讓它們聽起來更像是不惡劣的玩笑和調侃。

  儘管葉子璐看起來有那麼強大的自愈系統,但顏珂還是明白,她的信心仍然是非常脆弱的,他開始學會憐惜這種剛剛建立起來的、脆弱的自信,不忍心傷害它一點。

  至於葉子璐這個人,顏珂覺得自己在這一點上跟陸程年英雄所見略同——讓自己感覺快樂的、放鬆的,一想到以後的日子會和她生活在一起,就有種由衷的期待和滿足感,那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了。

  顏珂認為,自己應該建立一個完整的作戰計劃,而在此之前,他必須先確認他的競爭對手是不是很強大。

  他於是推了葉子璐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一把:“給說說嘛!要不然我晚上睡覺都睡不著。”

  葉子璐把眼睛睜開一條縫:“你本來也睡不著。”

  顏珂:“葉小二!”

  葉子璐撇撇嘴,把胳膊縮回到被子裡,不情不願地回答說:“我沒答應啊……怎麼可能會答應,你不覺得很奇怪麼?”

  顏珂問:“為什麼奇怪?”

  葉子璐睜開眼沉默了好久,以至於她似乎清醒了一點,等顏珂甚至以為她不打算說了,她才輕輕地開口:“我跟他又不熟……我心裡那個陸程年還是陸小胖,他心裡的我也還是高中時候那個小柴禾妞,可是呢,理智上,我又知道,他已經不是陸小胖那個樣子了,但是陸小胖似乎……還沒明白我也已經不是他印象裡的那個人了,你明白麼?”

  她的話很繞,連葉子璐自己都險些被繞進去,顏珂卻點了點頭。

  “這是不對等的,他說跟我在一起他輕鬆,我呢?我可一點也不輕鬆——你知道自己在別人心裡是這樣的,但是你又知道自己其實不是那樣的,反正……很奇怪的感覺,累。”葉子璐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聲音又含糊了下去。

  她以前很少感覺到這種“累”,如果是之前,說不定陸程年那樣真情表白以後,她一感動、腦子一熱就答應了。

  可是現在葉子璐覺得自己累得有些麻木,有的時候一個人在路上走的時候,她都有種自己頭腦空空的疲憊感,卻仍然是情不自禁地加快腳步。

  她總是感覺自己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做。

  在這種情況下,葉子璐不想再應付陸程年了,感情畢竟是雙向的。

  顏珂一分鐘沒說話,等他想說什麼的時候,卻發現葉子璐已經以光速睡著了。

  對於葉子璐而言,每天都像是戰鬥——別人平時辛苦,起碼雙休日可以休息,可是葉子璐呢,她打定了注意,一年四季都不給自己喘息的時間。

  她彷彿有種潛意識,一旦歇下來了,拖延症就會卷土重來。

  而她過分的努力並沒有白費,很快,在新的工作崗位上,葉子璐就獲得了一致的好評,這些好評就好像是對她努力的肯定,讓她更加變本加厲起來。

  顏珂的角色,也已經從一開始嘲笑她“好吃懶做”、“爛泥糊不上墻”的鞭策者,變成了開始會猶猶豫豫地勸她適當休息,多注意自己身體的保姆了。

  葉子璐像是在一條筆直通天的大路上奔跑,她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只知道沒完沒了地往前跑,好像強迫症一樣。

  她隱隱約約地知道,自己崩了一根弦,太緊了,遲早會斷。

  而這根弦就斷在了王勞拉的一次玩笑裡。

  那天晚上已經很晚了,王勞拉和葉子璐都十分疲憊,疲勞的時候人的脾氣也比較容易不好,葉子璐去衛生間洗臉的時候,聽見了王勞拉房間裡放的聽力練習。

  非常熟悉,正好是她曾經在網上看見的,關於拖延症的那一段。

  那個詞讓葉子璐的神經突然有點過敏,不知怎麼的,她的心情指數被直線拉低了。

  等她洗完臉出來以後,遇到王勞拉去冰箱裡拿牛奶,王勞拉就隨口開了句玩笑,她說:“剛才我聽見一個詞,沒見過,查了才知道,原來是‘拖延症’的意思,我一看就覺得特親切——這不就是你麼……”

  “我怎麼了?”葉子璐的語氣突然變得冷冰冰的,然而疲憊麻痺了王勞拉的感覺,她並沒有聽出來。

  王勞拉依然開玩笑地說:“你呀,不就是喜歡把什麼事都壓到最後一天做麼,連看書考試都等到前一天晚上,資深拖延症患者,淡定姐嘛。”

  “我什麼時候耽誤過正經事?”這回葉子璐話音裡的敵意終於明顯得叫聾子也能聽出來了,她甚至有些遏制不住地用一種非常惡劣的語氣說,“我真心要考的東西什麼時候考不過去了?什麼時候看書都有計劃的好不好?你才拖延症呢。”

  王勞拉愕然地望著她的背影,完全不明白自己這句玩笑話究竟是怎麼得罪她了。

  當然,她也不會明白的。

  那一瞬間,葉子璐感覺到一股前所未有的難堪,就像是大庭廣眾之下,王勞拉毫不顧忌地揭開了她的傷疤,對別人說“看啊,這姑娘長過膿瘡”一樣。

  針扎一樣地疼。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22:56

第三十八章:第二次獨立

  葉子璐“砰”一聲合上門,腦子裡嗡嗡作響,胸口裡像是著了一把無名火似的,燒得她頭疼腦熱。

  理智上,她當然知道王勞拉只是隨口開了句玩笑,葉子璐分得清正經的惡意和玩笑話,顏珂損過她那麼多句,也沒見得她幾回當真,可她此時明明知道自己像個神經病一樣,就是控制不了自己發火。

  她那一聲連顏珂在臥室都聽見了,他從當天的報紙裡抬起頭,愕然地看著她。

  葉子璐的臉色非常難看,顏珂只看了一眼,就知道她腦子裡什麼都沒在想,整個人已經快給燒得快宇宙大爆炸了。

  葉子璐就在一片沉默裡,靠著自己的臥室門足足站了三分鐘,鬧哄哄不知道飛到了哪裡的理智才終於緩慢回籠。她終於深吸一口氣,後悔起方才的行為。

  在顏珂察言觀色地發現她理智回籠,打算說些什麼的時候,就只見葉子璐遲疑了一下之後,果斷打開了屋門,跑到廚房裡拿出了她這一天剛從超市裡買的兩盒大果粒,磨磨蹭蹭地敲開了王勞拉的門,探頭探腦地說:“這個是新出的口味,也不知道好吃不好吃,那個……咱倆一起勇敢地試個毒唄?”

  王勞拉出來,拿走了酸奶,在她後背上打了一巴掌,兩個人就這樣,算是重新和好了。

  看起來,這似乎只是一場小小的口角,兩個人在一起住,總會偶爾因為這種雞毛蒜皮的摩擦,一時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它簡直連拌嘴級別的吵架都算不上。

  然而卻在葉子璐心裡埋下了一顆地雷,她從此,才開始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恐懼。

  贏了的人,反而會更害怕輸。

  葉子璐無法不怕拖延症,任何人都無法不怕那些生活中困擾著我們的頑症,她接受了自己,卻始終無法原諒。

  她覺得自己的內心並不堅韌,也並不強大——如果她足夠堅韌,就不會有拖延症的困擾。她覺得自己虛弱得可憐,所有故事裡主角應該有的好品質她都沒有,她不勇敢、不聰明、不美,甚至連善良都算不上。

  葉子璐覺得自己很可悲,簡直一無是處。

  有的時候,人是無法抵擋身體裡激素水平的變化對自己情緒的影響的,高興的日子過去了,總會有那麼幾天心情陰郁的時候。

  “盛極必衰”是一種自然規律,即使星辰日月,也無法時刻高懸在頭頂。

  有時候,“巔峰”其實並不是一個褒義詞,因為“巔峰”過後,意味著下坡路。

  世界上沒有人能不走下坡路,除非願意在“巔峰”的那一刻死去。

  葉子璐在經歷了連續幾個月的“好運”之後,開始恐懼起這種“下坡路”來,她心裡隱隱約約地生出一種焦慮,特別是在她在新公司裡工作了幾個月之後——天上突然掉了個餡餅開始。

  那天老闆突然找到她,問她說:“小葉,有男朋友了麼?”

  葉子璐不明所以地搖搖頭。

  老闆想了想,又問:“那你是……本地戶口?”

  葉子璐點點頭。

  老闆看了看她,笑了笑:“別緊張,本地戶口很好,會讓你少很多顧慮。你的學歷跟經歷我都看過,學歷呢,也算能拿得出手,人也年輕,知道上進,這幾個月大家對你評價都很高,現在有這麼個事,你看看願意不願意……”

  葉子璐用了半分鐘才消化完老闆的話——外地的分公司那頭需要從總部調一個人,基本相當於外放,還有一點管理培訓生的意思,輪崗一年,在那邊管事一年,兩年以後會調回來,基本就可以直接進入中層管理人員圈子了。

  而且這個“外地”也沒有外到很遠,距離龍城,火車其實只要一個多小時,週末完全可以回家,家裡萬一有些急事,也不會太耽誤事——隨著城市越來越大,人們的生活半徑也會越來越大,住在四環開外到城市中心上班,每天其實也都要在路上浪費個一兩個小時。

  老闆讓她準備準備,交接一下手頭的工作,月底就過去。

  葉子璐被這個巨大的餡餅砸暈了。

  可是接下來的事情也都趕在一起了。

  就在她被這餡餅砸得迷迷瞪瞪地回了家,還沒回過神來,王勞拉就跑來跟她說:“葉子,我跟你說件事。”

  葉子璐一愣。

  “我前一段時間打算換個工作,今天那邊正式來通知了……”

  “啊!你上回說的那家培訓機構麼?”葉子璐一時忘了自己的事,尖叫起來,“真的嗎?王小花你太牛逼了!”

  王勞拉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不是當講師,我還沒有那個水平,只是過去先當助理,這樣我可以免費聽聽課,我想好了,等我以後學好了外語,就去申請當講師,當了講師,還要繼續學,去考教育部的口譯資格,然後再去參加同傳培訓,我想當個同傳。”

  王勞拉說著說著,眼睛就亮了起來,她的人生道路似乎一下子清晰明了了起來,每一步都有路標,每一步都有方向。

  那些可笑的、跟她的生活隔著十萬八千里的不知所謂的古董鑒賞書,以及書畫拓本,都被她卷了卷賣破爛了,換來幾塊錢給自己跟葉子路一人買了個門口超市裡廉價的冰激凌。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王勞拉開始過上了“踏踏實實”的生活,她從一隻喜歡自卑地四處亂撞、憤世嫉俗的沒頭蒼蠅,變成了一個有目標的人,每天的生活都像是一場升級遊戲,叫人痛並快樂著。

  葉子璐知道,王勞拉這朵蒲公英似的四處亂飛的小花,終於在這個大得離譜的城市裡扎下了根,就此找到了自己的出路和一席之地。

  以後再有人侮辱她的自尊,貶低她的人生價值,她就可以不用氣得半夜磨刀卻無處發泄,她可以名正言順地驕傲地抬起頭來,告訴對方“道不同不相為謀,咱倆的精神境界明顯不是一個層次上的”。

  將來她的孩子,可以自豪地對別的小朋友說:“我媽媽是個很厲害的同傳,是高級知識分子,她可以賺很多錢,給我買很多漂亮的衣服,可以給我很好的生活,送我去很好的學校。”

  王勞拉激動了一會,然後想起了正事:“哦,對了,我跟你說,葉子,那邊雖然挺好,但是唯一的問題就是離咱這實在太遠了,從咱們家過去要轉兩回公交車,天天打車我可打不起,所以我想……可能過幾天,就搬家了。”

  葉子璐怔了怔,她突然想起來,如果自己去了外地工作,只有週末能回龍城的話,租這個房子也就沒意義了,她也要回她媽媽那裡住了。

  她們兩個人,從萍水相逢的兩個陌生姑娘,到一起租房子互相磨合、互不干擾的室友,到最後一起努力、一起經歷過很多很多的倒霉事,為對方哭過也高興過的好朋友,是多麼奇妙的緣分……可是現在就快要散了。

  葉子璐一方面為王勞拉高興,一方面又有些捨不得的傷感,更多的卻是對前路的迷茫。

  她回顧自己這二十多年的人生,好像從未成功過,已經不記得成功的滋味,老闆說的事,一開始讓她高興得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可這股高興勁過了,她又擔心起來——彷彿冥冥之中有一雙眼睛在盯著她,等著看她如何得意忘形,然後一巴掌呼下來,再把她直接打回原形。

  這件事一定會砸的,隱約地,葉子璐心裡有了這樣一種悲觀的預期,她無法相信自己的好運,心神不寧地爬到了床上,抱住枕頭翻了個身,隨口對床頭櫃上的顏珂說:“熊珂,我跟你說件事……”

  顏珂沒出聲。

  “熊珂,我……”葉子璐的話音頓住,因為她看到了小熊無神的眼睛,嘆了口氣——顏珂不在。

  隨著龍城進入了夏天,天氣越來越熱,顏珂在小熊身體裡的時間就基本和回到自己身體裡的時間對半分了,葉子璐也慢慢地習慣了顏珂這種三天兩頭不由自主地消失。

  她隨手拿起床頭櫃上的小熊,跟那東西呆呆的眼神大眼瞪小眼了一會,順手從旁邊拿起一隻黑色的簽字筆,露出一個壞笑,打算要給這歪眼睛小熊整個容,把它變成只熊貓!

  然而就在她興致勃勃地畫到一半的時候,大概是胳膊被自己壓麻了,突然不知怎麼的,葉子璐手一抖,簽字筆就從床頭掉在了地上,葉子璐的心也隨著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重重地一跳,那麼一瞬間,她有了種奇怪的感覺——好像……顏珂再也不會回來了。

  葉子璐臉上的壞笑突然潮水一樣地褪去,她恐慌起來。

  就好像她還是個很小的女孩的時候,在公園裡鬆開了大人的手,一個人站在人來人往中茫然不知所措那樣。

  就好像她小時候學游泳,學會了基本動作和呼吸換氣後,老師第一天拿掉了她背上輔助用的“海綿飄”,把她一個人孤零零地扔進水裡時那樣。

  和王勞拉要分開了,現在,顏珂也要走了。

  葉子璐打了個激靈,她發現自己只剩下一個人了。

  一天又一天地過去了,顏珂依然沒有回來,王勞拉在一個禮拜以後就搬走了,趁著週末,葉子璐和房東退了房,整理了自己行李,也準備踏上她惴惴不安的新的行程。

  就在她在媽媽再三叮囑下坐上火車離開,並且承諾到了那邊換好外地電話卡後,就立刻群發通知的時候,一個昏迷了大半年的男人,在親人和朋友們緊張地注視下,奇跡一樣地睜開了眼。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23:07

第三十九章:蛻皮

  葉子璐的生活中充滿娛樂精神,可惜大多只是自娛自樂。

  她其實本質上有些缺乏好奇心,儘管年紀尚輕,卻喜歡偏安一隅。她對於新東西的嘗試僅僅侷限於門口超市賣的酸奶口味,其他的就再沒有興趣了,從來不追逐最新的數碼產品,手機和電腦都是用到壞為止,同樣一個髮型能留個五六年,她也不喜歡旅遊,葉子璐無法體會到傳說中“一個陌生的地方的給人帶來的新奇感和放鬆”,“陌生的地方”從來不能給她順毛,倒是非常能讓她炸毛,她會喪失安全感。

  每次到一個新環境,葉子璐都會非常痛苦,無論是置辦新的日用品,適應周圍的環境,還是熟悉附近的路,都能讓她暴躁成一個炮仗。

  理智上,葉子璐知道,這一次的外放機會對於她的職業生涯來說,是一件非常有利於前途的好事,除了辛苦,簡直百利無害,然而這並不妨礙她在感情上感覺到凄涼無助。

  當火車開始緩緩開出龍城的時候,葉子璐覺得自己就像是蝸牛被逼出了自己殼一樣,又難過,又焦慮。

  火車雖然相對平穩,但是她看書還是會有點暈,周圍都是陌生人,她沒有和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也侃侃而談的能耐,於是只能靠在椅背上睡覺,可是一閉眼,葉子璐滿腦子都是到了新的住處的各種麻煩,她腦補了一下,感覺胃裡開始泛酸水,就連睡也睡不著了,只能坐在那裡發呆。

  這樣低落的心情一直持續到了那邊接她的人帶她去這邊給安排好的住所——是個舊房子,裡面網線還沒來得及開通,灰塵落了一堆,葉子璐光是打掃就整整花費了一下午,什麼都沒有,什麼都要重新買重新弄,原來她生活的家裡那些零零碎碎的小東西,本來覺得可有可無,可是沒有了它們,她感覺生活真是各種不方便。

  如果說這種新環境帶來的惶恐還不算什麼,那麼這邊這個分公司簡直就把葉子璐給弄懵了。

  這個分公司其實是去年年底才剛剛成立的,連初具規模都算不上,人員配備各種不齊全,甚至很多辦公器材都是她到了以後才慢慢地開始到位的,葉子璐本以為自己一個新手,到了這邊會有循序漸進的過程,先見習後管事,可沒想到初來乍到,還沒弄清怎麼回事,這開頭的萬事難,就全落到了她頭上。

  她要處理很多無規章可循的事,接觸各種各樣的人,特別是一些手續沒來得及走完,她連蓋章的過程都弄不明白,只能沒玩沒了地天天跑、四處問。指望不上別人——別人還都指望她呢。

  你才是總公司派來的,不靠你靠誰去呢?反正出了簍子,最好也是總部那邊擔著。

  天大的委屈也要自己受著,葉子璐畢業雖然已經將近第四個年頭,然而除了積累了一點辦公室鬥爭的經驗來以外,幾乎還沒有來得及經歷社會的洗禮,“焦頭爛額”四個字已經不足以形容她眼下的生活狀態,本打算好的每週末回家,因為實在太忙而一再推遲,等她第一次回家,已經是一個多月以後的事了。

  葉子璐從離開龍城工作到第一次回家的這一段時間,足足瘦了七八斤,本來就沒有二兩肉,這下成了一具行走的小骷髏,照照鏡子,她覺得自己完全可以混進亡靈法師的骷髏兵團,弄個隊長當當。

  葉子璐終於短暫地忘記了籠罩在她頭頂上的拖延症陰雲——她必須積極、必須主動,因為很多事她要負責任的。

  而有一天晚上,當她累得死狗一樣地回家,打開燈,卻發現管燈的啟輝器歇菜了的時候,就真的有點忍不住那一把辛酸淚了。

  葉子璐手足無措地望著一直閃啊閃就是不亮的燈管,也不會修,只能穿上衣服到小區門口的小超市裡買個廉價的小檯燈回來。她拎著檯燈,凄凄慘慘地帶著一身風塵,走在路燈壞了的昏暗的小路上,就不小心踩到了一隻流浪貓咪的尾巴。

  貓凄厲地嚎叫了起來,毫不留情地用爪子給了她一頓天貓流星拳——幸好褲子厚,沒被野貓撓到皮肉。

  葉子璐嚇得往後跳了一大步,跟一個箭步跳上了垃圾桶、虎視眈眈地與她對峙的野貓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然後她突然就站在路中間,毫無預兆地哇哇大哭了起來。

  小野貓正在蓄勢待發,準備要跟她戰鬥到底,可沒想到敵人是如此地不按常理出牌,當場被她這一嗓子歇斯底裡的大哭嚇得毛都炸起了老高,“喵嗚”一聲跳上了房頂,頭也不回地逃走了。

  葉子璐也不要臉了,不管路上有沒有人,她就這樣站在街上哭了個痛快,然後才抽抽噎噎地回了她那沒有一點歸屬感和安全感的臨時住所,又一次覺得看不清前途。

  她躺在又冷又硬、還沒來得及買齊床上用品的床上,看著窄小的陌生的屋子,想要找出一些自己將來會成功的論據來,可是葉子璐把她的整個成長經歷都回憶了一遍,也沒想起什麼來。

  她彷彿已經看見了自己兩年以後是怎樣灰溜溜地回到龍城,一事無成,在所有人希望後又失望的注視下重新成為一個可憐蟲,每天過著麻木又可悲的生活。

  直到半夜三點鐘,葉子璐都沒睡著,越想睡著就越清醒,床板硌得她渾身難受,最後她直到自己不能這樣下去,於是把自己的思想放任到另一個極端——她開始故技重施,借用各種電影電視劇以及小說裡面牛掰的人物設定,想像自己就是牛人裡的鬥牛士,彷彿自己無所不能一樣。

  可是這一招也失敗了。

  戰拖的階段性成功帶給她的後遺症,她已經和幻想劃清了界限,不再能自我催眠地跟那些守衛地球的勇士們站在同一國了,那反而讓她更加清晰地認識到自己是個可悲的人。

  就這樣,葉子璐整宿都沒睡著,第二天又誠惶誠恐地用了幾乎有二斤的遮瑕膏,才遮住了那一對碩大的黑眼圈,心驚膽戰地上班去了。

  曾經,葉子璐把“前三十年睡不醒,後三十年睡不著”當成至理名言,為自己愛睡懶覺開脫,她沒想到自己也會有壓力大到精神衰弱失眠的一天。

  無數次,她都想要逃回家裡去,跟老闆說她擔不了這個崗位的事,只要有個舒舒服服的窩,一輩子混吃等死就行了。

  可葉子璐從來是有混吃等死的心,卻沒有混吃等死的命——她懦弱到總是想要臨陣脫逃,然而臨到頭來,卻又總是因為死要面子,而邁不動步。

  她也曾經無數次想找個人抱怨,可她的朋友們,要麼是胡芊那樣的超人星人,要麼是王勞拉那樣的戰鬥機,她也不能打電話給媽媽撒嬌——她們的關係早就變了,媽媽生不得氣著不得急,葉子璐早就從要生活費的寄生蟲,變成了一個需要照顧對方的角色。

  大概每個人都會經歷這樣一段生命——什麼都是不確定的,每天每天都在懷疑自己,所有的努力都看不見回報,看不清未來的路在什麼地方,疲憊地一秒鐘都不想待在那裡,不知道未來自己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擔心得不行,可是別無他法,只能熬。

  可是“閱歷”就是這樣熬出來的,有的時候,其實那就是由那些人們承受過的痛苦堆積起來的,每一次只有熬過去了,才會長出全新的銅皮鐵骨,才會發現以後的小坎坷那樣不值一提,就此有了HappyEnding。

  最開始的一兩個月最艱難,昏天黑地地過去了以後,葉子璐終於慢慢開始把一些事情理出了頭緒,而她生活的屋子,也慢慢開始有了她固有的痕跡,再次變成了讓她感到舒適和放鬆的“家”。

  這時候,她終於收到了一條陌生的號碼的短信。

  “嗨美女!我是顏珂,存好我的號碼,我今天第一天摸到手機,可以慢慢練習走路了,等俺胡漢三回去了,就去找你玩,等著接駕哈!”

  顏珂其實也經歷了一段很艱難的日子——生活不能自理。

  他經歷了這樣一番痛苦,下定了決心等康復以後要好好鍛煉身體,以後的日子過一天算一天,一定要把身體健康放在一切之前,他是在不想等自己老了以後再來個臥床不起,第二次經歷這種痛苦。

  慘無人道,唯有“慘無人道”才能形容。

  而且葉子璐那個貨,大腦間歇性殘疾小腦先天發育不良,萬一將來真的癱瘓在床生活不能自理,難不成要指望她麼?

  顏珂一想到這個,就覺得前途昏暗,可他覺得自己就是很賤,這樣慘淡的前途也沒有打消他想要和這麼一個丫頭過的願望。

  顏珂每天努力地做著復健,應付梁驍之類、因為自己能直立行走所以時常過來刷優越感損友,陪父母說話,還要趁閒暇時間時時關注著自己的公司……以及在得到了手機使用權以後第一時間打電話給葉子璐。

  可是不過幾個禮拜,葉子璐竟然換號碼了!

  顏珂不死心,把電話打到了她媽那裡,假裝是葉子璐的大學同學,才得知她被調到了外
地,跑到別處禍害去了。

  顏珂得到了葉子璐的新號碼,想了很久,還是沒有給她打電話,只是發了一條那樣語氣親密又輕快的短信。

  總要有這樣一段適應時間的,顏珂知道,他和葉子璐的關係太近又太遠——他曾經在一個女孩子的床頭生活了那麼長的時間,幾乎知道她所有的隱私,跟她打打鬧鬧,無話不說,可是葉子璐卻並不認識一個叫做“顏珂”的人。

  這當然是不正常的,葉子璐可以和她的小熊這樣相處,卻不能和另一個人這樣相處,如果他們兩個這時候見面,一定都會非常的不自在。

  顏珂覺得眼下就有了個絕好的契機——葉子璐回不了龍城,他也下不了床,誰也見不到誰。

  顏珂時常會給她發短信——有時候就像以前那樣自在熟悉地說笑,好像他是一只會發短信版本的小熊,更多的時候,他會說一些自己的事,比如偶爾抱怨幾句住院難受,說一下他的父母和朋友,這樣她會慢慢地習慣,會在潛意識裡接受他其實是個人的事實。

  直到顏珂開始練習她的這個時候,葉子璐才終於得到了機會,可以找人吐露一下她的艱辛和痛苦,然而她卻愕然地發現,自己無話可說了。

  並不是和顏珂無話可說,她與生俱來的貧嘴功夫依然毫無退步,只是抱怨和訴苦的那些話,她說不出口了。

  生活強迫地把她和周圍的人隔絕起來,讓她每天每天對著鏡子痛苦地說“我還沒準備好,我還年輕,可不可以再給我一段時間”,然後她一邊這樣想,又一邊覺得自己真不要臉——古人十二歲拜相,她都快奔三張了,還沒從彼得潘綜合徵裡清醒過來。

  就這樣經歷了漫長的折磨,她終於習以為常了。

  接受應該接受的東西,決定應該決定的事,坦然承擔後果——“大人”所要做的事,說複雜很複雜,說簡單,其實也就這三件而已。

  葉子璐在自己也沒注意的情況下,就這樣長大成人了。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23:20

第四十章:見面

  “下班啦?”門衛大爺拎著個茶壺,笑嘻嘻地衝葉子璐打招呼,“今天是年前最後一天上班了吧?快來,我這有你一份快遞。”

  葉子璐歡呼一聲,把手提包甩到了肩膀上,屁顛屁顛地跟進了傳達室,馬屁拍得啪啪作響:“宋大爺過年好!您說您怎麼那麼好呢,我要是回了龍城,誰也不想,肯定就想您!”

  宋大爺把取件登記本扔給她,哼了一聲:“屁,想我家的鹹菜還差不多。”

  葉子璐:“嘿嘿嘿嘿。”

  宋大爺撇撇嘴,從抽屜裡摸了摸,摸出了一小瓶裝在蜂蜜瓶子裡的自制鹹菜,連同她的包裹一起遞給了葉子璐,心疼兮兮地說:“那是鹹菜,別拿它當米吃,饞不死你。”

  饞不死的葉子璐笑嘻嘻地收起來,拎起那個巨大的快遞盒子,滿足地嘆了口氣:“今天值了,一天倆寶貝。”

  宋大爺問:“這又是買了個什麼玩意啊,這麼大盒?”

  “飛機。”葉子璐吃力地把盒子抱了起來,“別人不玩了低價轉給我的。”

  宋大爺目瞪口呆地問:“什麼……什麼玩意?”

  “這個是‘COMANCHE’,”葉子璐也不管大爺聽得懂聽不懂,得意洋洋地顯擺說,“輕型攻擊偵察機,共軸雙槳的,穩當,還可以在室內飛,長得也帥,我買來當入門的。”

  宋大爺看著瘦小的姑娘抱著跟她身體比例不協調的大快遞盒子:“你前一陣子不是玩那個什麼什麼車麼?哦,又開上飛機啦?你這是要海陸空一樣也不落下啊?”

  葉子璐得瑟:“那必須的,新一代的技術人員就在您眼皮子地下誕生了!”

  “誕個屁!”宋大爺瞪了她一眼,“我看你是扯淡!這麼大人了還玩電動玩具,也不正經談個男朋友,你啊……”

  葉子璐沒浪費口舌跟大爺解釋模型和電動玩具之間的差別,她翻了個三百六十度的大白眼:“完了完了,看來此地不宜久留。”

  宋大爺氣運丹田:“你把鹹菜給我留下!”

  葉子璐立刻露出了一個諂媚的笑容,把鹹菜往自己精緻的小時裝包裡一塞,不講究得連門衛大爺都快看不下去了。

  “歇了吧大爺,我在這總共不到兩年,現在龍城那頭調令都快下來了,過了年再回來頂多能留倆月,就該交接退房滾蛋了,找誰不耽誤人家呀?”葉子璐振振有詞地說,“再說我媽身體又是特別好,她就我一個孩子,我總是要回去的。”

  宋大爺曾經像無數中老年人一樣,熱心給人介紹對象的工作,每年業績頗豐,然而葉子璐這麼說,他也挑不出理來,一想到這麼個活蹦亂跳的小姑娘一轉眼就要調回去了,心裡又怪難受的。

  “多好的姑娘啊,”宋大爺經常跟別人這麼說,“什麼時候看她什麼時候都樂顛顛的,看著就喜慶,唉,我兒子怎麼結婚那麼早呢?”

  一轉眼,葉子璐已經在分公司工作了一年多,從一開始的七上八下的麻爪狀態,慢慢地摸出了一些門路來,漸漸地真的支起了這一攤事,乃至於現在竟然有了幾分順風順水的感覺,她閒來無事,從操就業,念起了大學時候都沒好好念過的外語,並且依然記著當年燈管壞了手足無措的恥辱,發展出了一個業餘愛好——“玩”家電。

  可惜這邊住得簡陋,那麼幾樣家電大多是從舊貨市場上淘來湊合用的,不夠她“玩”的,她有一次在廣場看見了幾個年輕人湊在一起玩車模,圍觀了一會,竟然鬼使神差地進了這個圈子。

  從此一腳踩進了模型的大坑,成了半個偽專家。

  她在這裡找到了生活的樂趣,並且發現這些嗡嗡亂叫又燒錢的模型們,竟然奇異地治好了她的失眠。

  人是需要樂趣和愛好的,葉子璐用半年豬狗不如的生活證明了這一點,不是上網翻微博看小說那種“打法時間”的愛好。

  對於“閱讀”這件事,有的人是真喜歡看,然而對於葉子璐來說,她發現自己其實並不是真的那麼喜歡文字性的東西。

  她不是很能體會什麼叫做文字的美,一目十行,也不過能大概知道作者講了件什麼事而已。很多別人稱讚好的東西她完全看不下去,而那些看完的故事對葉子璐來說,大部分也是沒有多大觸動的——她總是過於沉迷在自己的悲喜中。

  曾經,唯有那些能迎合她對自己的妄想的東西,才能吸引她麻木的神經。

  但現在,她找到了新的樂子,並且能全情投入其中,除了模型論壇,連網都不怎麼上了。然而這愛好偏偏又不能耽誤她做正經事,玩模型燒錢,她得先賺得了錢才能玩得好。

  她現在賺得了錢了,有些事其實並沒有想像得那麼難,用了心,一天不行,一個月不行,難道一年還見不到轉機麼?

  連經濟危機引起的大蕭條都有度過的一天,堅持了,痛苦過了,總有一天,生活也會觸底反彈的。

  葉子璐在失業之後,經歷幾起幾落,短短兩三年的光景,她竟然頗有了些脫胎換骨的模樣。

  葉子璐拎著她的大飛機走在路上,心情很愉快——春節放假,她晚上就能回龍城跟媽媽一起過年了。

  這時,停在路邊的一輛車慢慢地跟了上來,在她身後按了按喇叭。

  葉子璐回頭一看,不認識,還以為是自己擋了人家的路,於是往路邊靠了靠。

  然後車窗放了下來,一個年輕的男人看著她露出一個笑容:“嘿,葉子!不認識啦?”

  這人的聲音聽起來那麼熟悉,口氣也那麼熟稔,葉子璐眨眨眼,納悶地打量了他很久,終於從對方的眉目中看出了一點點端倪來——她曾經見過一面的……顏珂!

  葉子璐簡直有些難以置信,她試探地問:“你是熊……顏珂?”

  顏珂下了車,葉子璐徹底從俯視變成了仰視,她十分吃驚地看著顏珂——儘管他們頭兩天還打過一通電話,顏珂那賤人宣布自己已經完全恢復了健康,接著用他能想到的能夠用於美化一個人的詞語把自己羅列了一番,信誓旦旦地約了葉子璐過年見面,並十分堅定地保證了,要閃瞎她的狗眼。

  但現在這人站在她面前了,葉子璐卻仍然無法把她那隻醜醜胖胖的小熊和眼前這個男人聯繫到一起:“你居然就是……嗯,我有點沒想到,你居然這麼的……”

  顏珂自戀地像一隻開屏的雄孔雀,炸吧著五顏六色的尾巴等著葉子璐誇他。

  結果葉子璐說:“……人模狗樣啊!”

  顏珂的臉抽動了一下,終於再一次知道了葉子璐嘴裡是吐不出象牙來的。他無言地一把搭上葉子璐的肩膀,不由分說地仗著身高的優勢給予她極大的壓迫感,然後把她拎上了車。

  葉子璐連忙撲騰:“哎哎,小心點小心點,我的飛機!別磕著我的飛機!”

  “還你的坦克呢。”顏珂磨著牙。

  葉子璐坐在副駕上可憐巴巴地扒著車坐墊,覺得非常沒有安全感——熊珂變成了這麼大的一隻,不能一根手指彈他一個屁股蹲了,不能把他拎來拎去了,也不能扒他的衣服欺負他了。

  顏珂被她的目光來來回回掃得心花怒放,做出一副任君圍觀的大度模樣,把車開出去好長一段時間,才掃了她一眼:“怎麼樣,被帥哥閃得自慚形穢了吧?”

  葉子璐還沉浸在滿心的怨念中,她抱緊了自己的包和裝著模型的包裹,幽幽地說:“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顏珂:“?”

  葉子璐往旁邊挪了挪屁股,吭吭哧哧地說:“……你不會是來報復的吧?大哥我承認自己錯了,我狗眼不識泰山,沒想到你曾經迷你的身體裡裝著這樣巨大的靈魂,我我我罪孽深重……”

  顏珂聽得臉都黑了,他突然把車停在了路邊,伸出兩根手指,這手勢十分熟悉,正是葉子璐當年用一陽指發射小熊腦門時候的準備動作,葉子璐一縮脖子,大叫一聲:“大俠饒命!小的有一句話要說……”

  顏珂獰笑:“哼哼哼,你叫破喉嚨也不管用了!”

  葉子璐:“我必須說啊!這句不能掐!”

  顏珂:“掙扎是沒有用的小妞。”

  這時,車窗被人從外面敲了敲,顏珂一回頭,看見一個交警。

  交警看著他放下車窗,淡定地遞進了一張罰單,指著不遠處的牌子:“看見沒?這不準停車。”

  葉子璐弱弱地說:“我剛才就是想告訴你這個。”

  顏珂:“……”

  交警露出一個親切的笑容,拍了拍顏珂的車頂:“知道這有交警還在這停車,兄弟,我看你一定是在寒冬臘月中給交警大隊送年貨的,精神可嘉,值得鼓勵,實在是警民一家親的典範。”

  顏珂有一種這交警被葉子璐魂穿了的感覺。

  被罰了一回,顏珂終於老實了,灰頭土臉規規矩矩地在葉子璐的指引下,把車開了出去。

  兩人一時相對無語,葉子璐對著這樣的顏珂,突然有些不自在起來,她動了動,手提包不小心磕到了什麼東西,“碰”一聲。

  顏珂:“喲,包裡還有凶器?”

  就只見葉子璐翻開包,從裡面拎出了一罐黑黢黢的鹹菜。

  顏珂:“……”

  然後不知道誰先開始笑了,隨後一發不可收拾起來,那一點不習慣、陌生和隔閡,好像突然只見就倏地散去了。

  為了彈她一個腦瓜崩被罰了幾百塊錢,顏珂發現每次他一和葉子璐接觸,二的程度就會呈指數冪蹭蹭蹭地往上漲。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23:33

第四十一章:墜落

  葉子璐本打算坐火車回龍城,沒料到顏珂來了。

  顏珂這一來,她就更方便了,可以安安心心地退票,搭順風車,多帶些行李,甚至他們倆閒來無事,還用了一下午的時間,按著說明書,一起把葉子璐買回來的那個二手的模型給裝好了,在屋裡飛了一圈。

  葉子璐本以為顏珂大老遠地跑來是有什麼事,沒想到他就只是接了個自己,又把自己順路帶回了龍城而已。

  春節期間,顏珂幾次把跑到她家樓下,把她叫出去玩,雖然沒有表示什麼,但連葉子璐她媽都感覺到了這位未婚男同志不正常的熱絡。

  每次葉子璐電話鈴聲一響,她家太后都會探頭探腦一番,然後狀似無意地問一句:“是不是那天送你回來的那個小夥子啊?”

  葉子璐雖然二百五了些,但她不缺心眼,難免感覺到了些事。

  顏珂是個小熊的時候,他們倆共處一室怎麼互相賤都不要緊,然而現在,顏珂成了個人——男人。

  葉子璐不是沒事喜歡自作多情腦補的人,但她還是感覺到了顏珂一時半會沒有明說的意思。

  她看得出來,顏珂在等一個水到渠成,然後……然後她要怎麼辦呢?

  葉子璐談過戀愛,然而事到如今,面對這種情況,依然會有種陌生的恐懼、興奮與不知所措,最後,她決定隨著他的落花流水看,也順其自然、聽候感覺。

  她感覺和顏珂的緣分實在是奇妙得很,是想起來能讓人會心一笑的事。

  過年幫助媽媽大掃除,葉子璐從清掃出來的垃圾裡找到了幾年前她用過的一本書,本來隨手拿起來翻了兩頁後,她就打算直接拖到要賣的破爛裡,結果這一翻,就翻出了一張密密麻麻的計劃表來。

  葉子璐帶著一點新奇和審視把這張自己的舊跡看了一遍,然後舒了口氣,重新夾回了書裡。

  她覺得恍如隔世,甚至有些秘而不宣的得意——像那些文藝片裡說的,她在那麼一個年輕的年紀裡,在誰也不知道的情況下,經歷了焦灼、困難的一場戰爭。時至今日,葉子璐覺得自己終於經歷了一番起起落落,找到了她的平靜和方向,這實在是個了不起的成就,她戰勝了自己。

  葉子璐已經想不起來自己當時是怎麼樣的掙扎,但這不妨礙她給自己頒發了一個大大的勛章。

  現在,她有了自己的底氣,有了自己的事業,感覺自己把靈魂從一塊豆腐裡提煉出了一塊玉,成了一個有經歷的人。

  葉子璐曾經那點自卑不見了。

  因為當她站在現在,回顧自己過去二十幾年的生命的時候,她發現自己並不總是失敗的——直到十八歲那年,她都是學業上的佼佼者,只是高考的失敗帶給了她一段日子的彎路。

  這一小段彎路,曾經讓她以為自己成了一個失敗的人,可如今跳出來,站在她生命的大局上,葉子璐可以對那段經歷一笑置之——她走出了低谷,依然有向著美滿發展的人生,她依然是聰明有能力的。

  然而……世界上總有那麼多的“然而”,它神奇得能讓死水一般的生活開出一朵花來,也能讓春風如意的人一朝摔下,就再爬不起來。

  天底下有多少人經歷過別人無法想像的荒謬的悲喜、可以入了話本的撕心裂肺和春風得意,多少人活過死過,多少人活過了將近一個世紀,親身體會了近代史課本上的每一字每一句,活到如今,卻依然覺得自己每天都在長叫人哭笑不得的見識。

  與此相比,天真的姑娘們不明白,那些曾經叫她半夜裡失眠、哭得死去活來的事,那些叫她自以為是“經歷”的事,其實連屁都不算,實在是雞毛蒜皮得很——除了沒長大不知愁的孩子,誰還沒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哭過幾回呢?

  葉子璐在當年剛剛接到調令的時候,曾經不敢相信她的生命裡會出現好的事、成功的事,如今她坦然自信地相信了,生活這個婊子又出來搗亂,並告訴她:哎喲,傻丫頭,你信錯了。

  春節過了,調令下來了,具體給她一個什麼職位卻遲遲沒有通知,葉子璐只得先回到原來的地方,站好最後一班崗,把交接的工作交待清楚了。

  分公司的每一個點滴都有她的心血,雖說她知道自己是一定會回龍城的,但也非常留戀這裡。

  葉子璐沒有什麼壓力,她覺得自己經歷了這樣難的一個過程,去哪裡工作都可以游刃有餘。

  而就在顏珂發來了邀請函,請她月底週末回家的時候去參加他的生日聚會的時候,葉子璐終於等到了她在龍城的職位。

  她被從分公司的主管,調成了總公司的專員。

  為此,老闆親自找了她談話,跟她細細地分析了一遍總公司裡面的發展前途和利弊,最後給葉子璐展示了一個非常操蛋的結論——你這是平級調動。

  葉子璐懵了,她對這一年就業市場不好有所耳聞,可她又不是忙著找工作的應屆生,市場不好,跟她有什麼關係呢?

  當年外放的時候,老闆明確暗示過,她回來就能進入中層管理人員,她信了,辛辛苦苦,不到兩年的時間裡,把一輩子沒吃過的苦都吃了,那頭分公司如今井井有條,她不說是汗馬功勞,好歹也能算是個中堅力量,怎麼回到總公司,不是功臣也就算了,竟然讓她跟剛畢業的大學生一樣,依然去做專員呢?

  這不是坑爹呢麼?

  但葉子璐好歹在外地這麼久,多少養出了一些城府來,當時沒有表示什麼,回了總公司,她把不爽壓在了心裡,打算看看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沒用兩天,她就明白了——總公司這邊空降了一個香港辦公室那邊調來的高層,此高層不知師出哪家,正經能耐還沒展示出來,已經露出了他深諳辦公室鬥爭之道的一面。上任三把火,第一件事,就是在公司中層裡安插他自己的班底,把原本空出來的職位插了個水泄不通。

  葉子璐明白了,自己就這樣成了個炮灰。

  她本來有些逆來順受的本事,本來覺得自己已經不算是脾氣烈了,可聽了這個消息以後,也依然差點帶上汽油桶,上樓把那幾位在自己窩裡鬥得不可開交乃至殃及池魚的老傢伙燒成糊家雀。

  葉子璐每天上班的時候都能感覺到知道這件事的人對她的指指點點,當然這裡頭沒有她的錯,人們只是把她當成了一個竹籃打水一場空的小丑,可憐。

  可憐人麼,當然也總有一些可笑的。

  最可氣的是,老闆似乎為了補償她,月工資多給她打了二百塊錢。

  葉子璐差點被他氣笑了——那可是二百塊錢哪,哎喲媽耶,多大的數目啊,簡直是在剜老闆的心頭肉嘛,可真是要嚇死她了。

  一個禮拜,她上火上得嘴里長了潰瘍,爛得喝口水都疼,右半邊臉上一直沒長出來的一顆智齒也趁機作亂,葉子璐連嘴都快張不開了,天天喝粥,喝得臉上粉底也遮不住她的菜色。

  她決定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叫這家破爛公司滾蛋——她要炒了老闆。

  外放的時候,葉子璐曾經被三四個獵頭打電話找過,當時葉子璐幹得好好的,所以都給婉拒了,人家又是留電話又是留郵箱,好聲好語地求著她有空一定要考慮考慮他們提供的職位,簡直把她捧成了一個無所不能的當代女強人,大家都排著隊地等著和她合作。

  葉子璐此時依然是沒什麼壓力的,因為她覺得自己能力在那裡擺著,這邊烏煙瘴氣不是好地方,其他的公司還會搶著要她的。

  在決定好辭職的那一天開始,就在自己的電腦裡擬好了辭職信,然後開始“屈尊降貴”地去找這些獵頭。

  獵頭公司的人態度一如既往地好,雖然聽話音不像記得她的模樣,但還是熱情地詢問了她的意向和本人情況。

  當對方聽見她現在的職位為“專員”的時候,電話那頭立刻沉默了。

  葉子璐當時覺得,她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兩秒鐘讓她無限尷尬、無限心冷的沉默,然後電話那頭傳來職業化的溫柔嗓音,用一種彷彿充滿歉意的口氣跟她說:“是這樣,葉小姐,我們是有些資源的,但是一時可能難以和您的條件匹配,需要一段時間幫您找找看,我們以後再聯繫好麼?”

  人家這樣說了,沒什麼不明白的,葉子璐知道,這就是拒絕的意思。

  她渾渾噩噩地掛了電話,耳邊依然迴盪著獵頭那聲貌似真摯的“期待以後能和您合作”,感覺自己像個困獸一樣,走投無路了。

  墻倒眾人推,這就是放之四海皆準的潛規則。

  葉子璐覺得自己挺過來了,覺得自己挺了不起,可原來“嘩啦”一聲,這城墻原來是沙子堆的,被漲潮的小浪花一推,就變成了一攤隨波逐流的廢墟,轉眼灰飛煙滅。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23:46

第四十二章:死循環

  葉子璐憋得鼓鼓的一腔辭職氣,此時就像一個氣球,被細小的針一戳,一下就漏乾淨了。她只能在那家出爾反爾的破公司屈就下去——沒辦法,她不想失業,失了業的人沒有生活來源是一方面,找工作的時候也底氣不足。

  她自以為經歷了一場大徹大悟,脫胎換骨打算渡劫成仙,結果沒想到一睜眼,原來是一場春秋大夢。

  葉子璐說不清楚,現在這種生活狀態,和她兩年前有什麼區別。

  隨之而來的,她那些雄心壯志,都像是被卷進了漲水的大潮裡,一聲不響地就不見了。甚至有一天早晨,她早晨迷迷糊糊地爬起來的時候,發現了眼角一點不知是睡覺壓出來、還是因為換季幹出來的皺紋。

  她對著鏡子,看著沒梳沒洗、蓬頭垢面的自己,驚恐地發現,自己還是成了這樣一個毫無建樹的小人物。

  這一年葉子璐二十六歲半,其實已經是過了年,只是還沒到她生日,她不肯承認自己已經二十七歲了。

  有一個貼在書店門口的圖書宣傳海報上寫著這樣一句話“如果將人出聲到死亡的時間比作一天的24小時,那麼24歲的年輕人相當於早上七天十二分,即將出門的時刻,四十幾歲的中年人,也不過下午一點鐘而已。”

  這樣算起來,二十七歲,也就只有八點多,說不定還沒有走出地鐵站,正在哐哐噹當的聲音裡點著頭打瞌睡,還有大把的未來和青春。

  然而對於葉子璐來說,不是這樣的。

  對於每一個,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覺到自己的皮膚質量在隨著年齡的增長下降、第一次在自己眼角發現了褶皺的蛛絲馬跡,還急切地對別人說自己只是需要“保濕”的人來說,都不是這樣的。

  因為可以放肆的青春已經在指縫間流走了,快得叫人連尾巴也抓不住,而隨著年齡應有的積澱卻還沒有成形,手裡空了,心裡怎麼能不空呢?

  對於這個局面,葉子璐毫無辦法,一開始,她當然不甘心,依然四處搜索著新的工作,然而這一年就業市場不景氣也確實是板上釘釘的事,又或許是她欠了些運氣,總而言之,在她萬般努力了一個月過後,依然一無所獲。

  當葉子璐已經用了一個月的時間,習慣了早晨起床查郵箱,就會看到夾雜在一些雜七雜八的廣告中的拒信的時候,她終於不能再淡定了。

  依然是努力了看不見回報,然而這一次卻和她初到外地的時候那種摸不到門路的辛苦不同,她感到自己整個人的價值都被否定了。

  這讓葉子璐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刻意忽略了幾次顏珂聯繫她的電話。

  有時候她會想,如果顏珂還是小熊該有多好,她還能每天回家的時候毫無形象地對著他大哭大笑,撒潑打滾,然後犯賤找罵似的等著他的冷嘲熱諷和一針見血。

  可是顏珂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不再對她冷嘲熱諷了。

  顏珂雖然跟她臭貧,卻對她很好,好到葉子璐現在想躲著他。

  如果一定要深究其原因,也許是她認為自己已經不配的緣故。她春風得意,事業蒸蒸日上的時候,覺得顏珂很好,如果對方真的打算發展一點友情以外的感情,葉子璐覺得也可以順其自然,可她對自己的評價已經直線下降到了一個新的水平,她的自尊心又出來作祟,不想給別人可憐了。

  她不再有心情玩模型,連和人家商量好的幾次在市中心的聚會活動都推了,然而尋覓新工作的一再受挫,又讓她產生了某種對找工作的牴觸心理。

  牴觸,所以她乾脆不找了,每天回到家無所事事,不想出門玩,不想見顏珂,媽媽身體不好,又怕把壞情緒傳染給她,不能說,於是只能看電視上網,那些她本以為自己已經一點興趣也沒有了的片子和小說,竟然奇跡一般地再一次吸引了她。

  她從每天忙著找工作,變成了一副混吃等死的狀態,可依然覺得自己很忙、很累、很不開心,活得像條狗。

  葉子璐甚至為了尋找心裡寄託,在路過路邊的小飾品店的時候,給自己買了一個紅線穿著的小佛像手鏈掛著,每天捏著小佛像求轉運。

  可是她一方面自己什麼都不幹,一方面對宗教信仰的理解依然十分淺薄有限,連“阿彌陀佛”的正確念法都不是很確定,六塊錢一串的小佛像,又能給她什麼慰藉呢?

  當有一天,她媽媽發現她泡在衛生間裡的衣服已經有點味道了,忍無可忍地逼著她去洗的時候,葉子璐驟然發現了這個場景的熟悉。

  是拖延症。

  那一瞬間,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還有什麼比恐怖電影中,主角九死一生地打敗了大怪獸,已經過了很久的平靜日子後,突然有一天打開門,發現那個應該被殺死的大怪獸正站在門口笑容可掬的打招呼,更讓人毛骨悚然的呢?

  看,歷史是多麼驚人地相似,哪怕在同一個人身上,哪怕中間只隔了兩年。

  可見世界上實在是沒什麼新鮮事的。

  葉子璐用了兩年的時間,成功地演示了一個非典型的完美主義者是如何被養成的。

  一開始,她是沒有建立起自信心的,戰戰兢兢、謹小慎微,認為自己什麼都要學習,什麼都不懂,每天很努力地觀察別人是怎麼做的。

  第二步,她憑著一股彷彿出自於人本能的毅力,堅持不懈地努力,中間遇到很多挫折,但都被她一個一個打敗了,努力終於換來了遲到的收穫,她開始獲得一定程度的成功,每一份成功都是她向別人、更重要的是向自己證明了自己能行的證據,她憑藉著這些證據,終於建立起了自己的自信心。

  第三步,自信心是個好東西,讓她神采飛揚,讓她不用化妝都有好臉色,讓她看到廣闊光明的未來。但人的慾望總是無窮無盡的,女人買化妝品只會買和以前檔次一樣、或者更好的,除非生計所迫,否則沒有降低標準的道理。自信也一樣,她開始需要更多的肯定、更多的“證據”來證明她的強大。

  第四步,她的自信日漸膨脹,在潛移默化中變成了另一種東西,而她把自己抬到了一個虛高的地步,周遭充滿泡沫,對自己的評價達到頂點,不能容忍自己身上有一點污點,對自己曾經是什麼樣的選擇性遺忘,或者給那些不甚偉大的過去安一個“蟄伏等待”的動聽頭銜。

  最後一步,某一天打雷下雨,生活動盪,她遇到了一個“巨大”的挫折,覺得自己的全盤都被否定了,泡沫崩裂,自信隨之潰散,只留下了負隅頑抗著不肯從她身上離開的完美主義情節,以及焦灼著烘烤著她內心的“自尊”。

  至此,構成了一個周而復始的循環。

  然而月底還是到了,隨之而來的還有顏珂的生日。

  葉子璐萬般不想去,包了禮物之後就想盡藉口企圖食言而肥,但雖然她什麼都沒說,顏珂還是感覺到了什麼,他本來就是那種不達目的不罷休的人,這回到了她家樓下堵人,大有她就是一個長進了地心的蘿蔔,也要把她連根拔起的架勢。

  終於,在顏珂的鍥而不捨下,葉子璐被她媽給掃地出門了。

  媽媽可不知道她心裡頭那些沒完沒了的糾結和痛苦,她只是單純地覺得這個小夥子人不錯。

  葉子璐只得帶著上墳一樣沉痛的心情,上了顏珂的車,一路上都悶悶的,顏珂看著她彷彿比上次見面時尖出來不少的下巴直皺眉。他想得好好的,本打算趁這次機會,正式把葉子璐介紹給他的朋友們,把她帶進自己的圈子,可她看起來卻沒精打采得要命。

  顏珂的朋友裡三教九流什麼都有,葉子璐還在這裡見到了梁驍——據顏珂八卦,就是王勞拉小姐曾經要死要活地暗戀過的男人。

  梁驍跟上進青年顏珂是完全不同款式的,是個非常騷包的傢伙,一亮相就把人的狗眼往瞎裡閃,正業上的本事不見得有多少,吃喝玩樂的能耐倒是很能驚天地泣鬼神。

  他什麼都玩,什麼都會玩,風雅的會,不風雅的也會,無論別人說什麼,他都能游刃有餘地接下去。據說他從中學的時候就跟著他那老不休的爺爺鼓搗古玩字畫,在龍城收藏圈裡有些名氣,出過一本收藏方面的散文集,熱愛美食,對全世界各地的美食都門兒清,可見其美其名曰“留學”的那些年裡其實都乾了些啥。

  不管別人的興趣在哪一個領域,他都能跳出來攙一腳。

  葉子璐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神人,然後被顏珂不爽地拎走了。

  “別跟他混一塊,這爛泥糊不上墻的玩意兒。”顏珂如此這般地評論他的發小。

  梁驍好脾氣地轉過頭來,指著顏珂對葉子璐說:“這貨毫無情趣,長到這麼大,越來越變態,跟他一起時間長了,簡直要讓他給憋出抑鬱症來。”

  顏珂皮笑肉不笑地說:“我謝謝你了哈,紈褲子弟。”

  梁驍一擺手:“不用客氣,革命青年。”

  葉子璐想起王勞拉那段無疾而終的暗戀,感覺王勞拉跳出苦海是對的,這梁驍,不是良人。

  顏珂一直貌似有意無意地攬著葉子璐的肩膀,哪怕別人開他的玩笑,他也隨意打個哈哈,不反駁,一臉默認,身上飄來一點淡得幾乎有些分不清的男用香水的味道,襯衫是剛熨過才換上的模樣,還刻意打扮過,中間的藏的意思叫葉子璐簡直如坐針氈。

  而就在她被扎得坐立難安的時候,一個年輕女孩似有意又似無意地靠了過來,端著一杯不知道是什麼玩意的飲料,這女孩嬌柔做作地“哎喲”一聲,飲料就往葉子璐身上灑去,顏珂眼疾手快地伸手擋了一把,飲料大部分都灑在了他的袖子上。

  他皺皺眉,抬頭看見公司前一段時間剛剛在捧的一個小模特詹妮。

  詹妮雖然中文名字不詳,但確實是個血統純正的中國人……還是個國產大美人。

  如果說電視上出現的那些都是超出了人口平均值三倍標準差水平的小概率美人,但我國人口基數比較大,這種水平的美人依然免不了要爛大街,到不了驚人的境地,那麼這位詹妮小姐,顯然就已經是超過七倍標準差水平的極限情況美人了。

  公司捧她自然有公司的道理,憑詹妮的模樣,就算她腦子裡只有一坨漿糊,滿嘴說的都是天下無雙的屁話,大家也會原諒她。

  而詹妮不負眾望,真的就在葉子璐還沒從見到大美人的恍惚中回過神來的時候,就上趕著跑來說了句屁話。

  她看著葉子璐,臉上露出一些微妙的驚愕,對顏珂說:“顏先生,這就是你的新女朋友啊?怎麼看起來和辰姐完全不是一個類型的呢?”

  詹妮說完這句話,故意捂嘴輕笑一聲,掃了葉子璐一眼——唯恐別人不知道她表達的重點不是“類型”,而是“質量級”。

  葉子璐暗暗翻了個白眼,連解釋一句“我不是他女朋友”的這種話都懶得說,敷衍地笑了一下,把顏珂的爪子從自己肩膀上甩下去,自顧自地去拿了塊不知道誰買來的巧克力慕斯吃。

  顏珂深知這位詹妮小姐是個什麼東西,因此面不改色地說:“小辰又不是我女朋友,她什麼類型跟我有半毛錢關係?詹尼小姐不是去上過培訓班了麼?怎麼邏輯還這麼混亂,回頭我記得給你換個經紀人。”

  詹妮:“……”

  顏珂不再理會她,抬頭找葉子璐:“哎,葉……”

  可他不過一句話的時間,一般人連半塊巧克力也來不及塞到嘴裡,原本站在那裡的葉子璐卻神奇地不見了……還挾持走了一塊蛋糕。

  顏珂不知怎麼的,心裡突然一沉。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23:57

第四十三章:最痛苦的事

  葉子璐拿著蛋糕,就像個小超人一樣,一路飛奔了出去——當年她念書的時候八百米考試如果也有這個速度,就不用厚著臉皮請體育老師吃飯求放水了。

  她這樣一鼓作氣地順著大街跑到了路口,一口氣跑到能攔到出租車的地方,張牙舞爪活像告狀一樣地攔了一輛車,司機師傅還停穩,她就跳了上去,飛快地報出家裡地址,滿嘴跑火車地說:“師傅麻煩您開快點,有大流氓追我!”

  司機師傅一腳把油門踩了下去,橫眉立目地問:“什麼?還有這種事?龍城治安怎麼越來越差?你報警了麼?”

  葉子璐一晚上什麼都沒吃,整個人正饑腸轆轆,她顧不上別的,先剝下蛋糕上的錫紙,一口咬掉了一半,含糊不清地說:“報什麼警啊,等警察來了,烏龜都能從這跑到護城河去了,還得被拎到局子裡做筆錄,淨耽誤事。”

  司機師傅:“……”

  他從後視鏡裡認真地看了這個奇特的乘客一眼,認為這個姑娘不像是被流氓追的,反而有點像是剛流氓了別人急著逃跑的——看那吃相,鼻尖上竟然還沾了一點奶油!

  於是司機師傅不肯再跟她說話了,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地開車,等紅燈的時候還把掛在胸口的外衣拉鏈一直拉到了脖子底下,打算用肢體語言向女流氓展示何為“凜然不可侵”。

  葉子璐三口兩口啃完了蛋糕,吃太快了,冷冰冰的甜食噎得她胸口疼,用力錘了幾下才好一點,她扭過頭看著飛快倒退的景物,彷彿一個旁觀者一樣地審視著自己,心說,顏珂可千萬別追上來啊。

  顏珂要是追上來,葉子璐估摸著以自己的脾氣,一定會控制不住,二話不說就會翻臉,但是熊珂對她那麼好,她不想跟他翻臉讓他難過。

  葉子璐把臉皮繃得緊緊的,好像在思考一件特別嚴肅的事,然而她心裡就像是一個熱熱鬧鬧的大舞台,什麼人什麼事都往上擠。

  一會是那兩年在外地受得委屈,回來以後得到的不公——她一想到自己的無能為力,就憤怒得不能自已,然而這是外面,司機師傅和她非親非故,她就算憤怒得想把龍城踩個窟窿,此時也只能鐵青著一張臉忍著,忍著。

  而忍著忍著,她的思維又會自動跳轉別處,總而言之,是一會幻想自己的成功,一會嘲笑自己的失敗。

  終於,長長的一段路,葉子璐什麼都沒想明白,除了一點——今天晚上她就不應該跟著顏珂出來。

  何苦呢?

  她只不過是個狗屁能耐沒有的小職員,混進那些個衣香鬢影裡幹什麼呢?果然是自取其辱,怨不得別人。

  詹妮說的話,葉子璐以為自己一開始沒有當回事,她覺得自己離開顏珂那裡的時候,還是非常冷靜客觀的,可是心裡複雜的怒火卻好像一個火種,不顯山不露水地埋藏著,非要等到吹了風,才會一點一點地以燎原之勢著起來。

  怒傷肝,自己的肝,這件事每個人都知道,憤怒與焦慮是損己不利人的事。

  然而有時候憤怒就像愛情一樣,都會叫人情不自禁。

  對於葉子璐而言,她可以克制不把火發在外面,卻無法控制自己的心情。

  這種憤怒無法通過一句“怎麼和這種人一般見識”來緩解,她在心裡死命地貶低詹妮,以說服自己和那種胸大無腦的貨色不是同一層次的,可是依然於事無補。

  按理,人還不應該和狗一般見識呢,難道走在路上的人無緣無故被狗咬了一口,就能心平氣和不生氣了麼?

  那是放屁。

  但她的憤怒久久無法平復,卻是因為其實這裡頭本就無關別人。

  她受到了侮辱,卻無法以牙還牙,她受到了蔑視,卻無法證明自己。她看自己十分不順眼,毫無底氣,精神上就像是個赤裸脆弱的小孩子,所以連一絲絲的輕視,都能給她造成致命的傷害。

  葉子璐懷著滿腔的憤怒和委屈,心裡憤憤地想了五六種讓詹妮身敗名裂的辦法,然而一推開自己的房門,又開始滿心凄涼起來——她連自己的事都攏不過來,哪還有工夫琢磨怎麼害別人?

  她近乎麻木地刷開微博,漫無目的地在網上亂翻,帶著莫大的惡意去給幾個陌生人留了言,還上了人身攻擊,這種散發的惡意在一定程度上轉移了她的注意力,讓她獲得了片刻的安靜。

  可這片刻的寧靜,很快被顏珂接二連三的電話打斷了。

  葉子璐連網頁也讀不下去了,她只能木然地坐在椅子上,目光盯著屏幕,聽著電話鈴一遍一遍地響。

  接著,彷彿雙管齊下一樣,顏珂的企鵝頭像也跳了起來,再之後,微博頁面上閃出了一條私信提示。

  葉子璐有那麼一兩秒鐘,是屏住呼吸的。

  然後她突然挪動著鼠標,把兩個地方的顏珂都給拉黑了,接著又把自己的手機狠狠地摔在了墻上。

  葉子璐的手機還是老式的,這一摔,後蓋掀開,電池就掉了出來,於是什麼動靜都沒有了。

  她做完了這一系列的動作,就像困獸一樣地站了起來,在屋裡走了幾圈,想砸東西的慾望讓她的手指都顫抖了起來。

  此時,葉子璐不想聽見任何人的關心,也不想聽見任何人的安慰,她就像是一頭陷進了沼澤的食肉動物一樣,只想歇斯底裡地咆哮和撕咬東西。

  以後不和顏珂來往了——葉子璐像是和誰賭氣一樣,心裡下了這樣一個決定。

  然後她的思路開始往越發詭異的方向跑偏而去——對,她要辭職,離開這個破公司,哪怕去路邊攤煎餅,也不給別人打工了,她還要離開龍城,把這一段的經歷、那些所有認識的人和事都徹底從她的生活中抹去,到南方去,重新開始,不混出個名堂來絕不回來。

  她要衣錦時候才還鄉,要把每一個侮辱過她錯待過她的人都狠狠地踩在地上,要讓那些故意或者無意地錯過她的人痛不欲生——管他們到底是不是無辜。

  葉子璐想像力有限,但儘管這樣,她還是成功地腦補了一出狗血淋漓的豪門恩仇錄,可惜這個故事爛尾了——因為她媽媽敲著她的臥室門問:“葉子,什麼東西摔了?那麼大動靜?”

  葉子璐衝動地打開了門,打算把她剛剛想出來的“決定”告訴她媽。

  葉媽媽敲了門就不在意地轉到了客廳裡,嘴裡絮絮叨叨地說:“你小心一點啊,都這麼大姑娘了。今天怎麼這麼早回來?我還以為你要玩得晚一些呢。”

  “媽,”葉子璐清了清乾澀的嗓子,突然說,“我跟你說件事。”

  “幹什麼,哎你看見我那盒藥瓶子旁邊的膠囊放哪了麼,下午還在這呢——哦!行沒事了,我找著了。”

  葉媽媽一邊說著,一邊熟練地拿出了自己的幾樣藥,擺在客廳的小茶几上一排,她艱難地喝幾口水,咽一樣藥,表情痛苦,兩大杯水才把這些藥送下去。

  葉子璐到了嘴邊的話,就像她媽媽喝下去的水一樣,咕嘟一聲,掉進了肚子裡,連個響都沒砸出來。

  葉媽媽吃完藥,想起這出,問:“你剛才想跟我說什麼來著?”

  “哦,”葉子璐避開她的目光,聲氣低了下去,過了好一會,她才說,“沒事,我本來想告訴你膠囊在那邊的乾果盒子上面。”

  她默不作聲地關上了自己房間的門,順著門坐在了地上,抱住了自己的膝蓋手腳冰冷,輕輕地張開嘴,不出聲音地說話。

  “葉子,人家看不起你呢。”

  “人家當你是個自不量力想往上爬的東西呢。”

  “人家拿你當想罵就罵、想損就損的玩意兒呢,你是個什麼玩意兒呢?”

  她蜷縮著坐在地上,坐到腿都麻了,也不知到了深夜幾點鐘。客廳的燈和媽媽房間的燈都暗了,她這才爬起來,一瘸一拐地把手機撿了起來,裝好放在了床頭。

  葉子璐的心跳慢了下來,她滿心疲憊,這會沒力氣發脾氣了,於是開始覺得自己方才那砸鍋賣鐵似的一出很是莫名其妙。

  她把臉埋在枕頭上片刻,然後爬起來,激活已經睡眠了的電腦,做了一連串的事。

  葉子璐先查了自己的賬戶存款,然後取出一張紙,大致清點了一下自己收藏的模型,在論壇上開出了一個賣東西的帖子,把她的寶貝們都拍了照片,在旁邊註明了裝配和參考價格。

  最後,她打開文檔,寫了一封辭職信,凌晨三點半,發給了公司。

  做完這一切,她就關了電腦,一仰頭靠在了椅子背上,整整一宿沒有閤眼。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24:09

第四十四章:終身伴侶

  葉媽媽早晨起得早,基本上每天不到六點就會出去做一些不大劇烈的鍛煉,然後順便帶早飯回來,直到葉子璐聽見了門響,知道她媽媽已經出去了,才偷偷地從房間裡溜出來,鑽進衛生間整理自己遺容一樣的儀容。

  她洗漱完畢後,用最快的速度給自己畫了個妝,照著鏡子,直到把黑眼圈和隔夜的排泄物一樣的臉色都遮掉了,這才人模狗樣裝出一副精神抖擻的戰鬥機狀,故作鎮定地從衛生間裡頭重腳輕地走了出來。

  葉子璐覺得自己就像一個金玉其表敗絮其中的禮盒,外面珠光寶氣,裡面是亂七八糟的一坨漿糊——不打開不知道,一打開得嚇一跳。

  她媽拎著豆漿油條回來的時候,葉子璐正坐在沙發上發呆,聽見門響,幾乎是條件反射一樣地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該露的八顆牙一顆不少,好像第一夫人接受媒體採訪一樣無懈可擊。

  ……可惜她媽一眼也沒看。

  吃完早飯,葉子璐裝模作樣地穿外衣拿包,假裝行色匆匆地要去上班,葉媽媽卻突然說話了。

  “等等,”她一邊慢吞吞地喝著剩下的半碗豆漿,一邊同樣慢吞吞地說,“你幹嘛去?”

  葉子璐心裡一跳,乾巴巴地說:“我?我上班去啊。”

  “上班?”葉媽媽拖長了音調,疑惑地看著她,“你上什麼班?今天星期天。”

  葉子璐:“……”

  她先是停頓了一兩秒,可惜那一宿沒睡的腦殼裡除了一顆死機的豬腦之外,基本什麼都不剩了,不知空白了多久,她才生鏽似的嘎嘣嘎嘣地回過頭來:“我……我加班啊。”

  葉媽媽把空碗放下,女王似的用下巴尖點著自己對面的小的凳子:“過來,給我坐下。”

  葉子璐就二話也不敢說,灰溜溜地把包扔在一邊,點頭哈腰地坐下了。

  “你啊,從小就不怎麼機靈。”葉媽媽長嘆了口氣,不過話音沒落,就看見她的寶貝女兒用力翻了個白眼,“翻什麼翻,不服啊——編瞎話你就沒編圓夠,說你笨你還不承認——加班,你那班有什麼好加的?以為我不知道,按點上班都沒事幹呢,整天刷你的微薄玩。”

  葉子璐立刻反問:“你怎麼知道?”

  葉媽媽:“我關注你了,一天到晚你能發個百八十條,都沒別人說話的份,所以前兩天我又把你屏蔽了。”

  葉子璐立刻被一道大雷當場給劈成了只糊家雀,目瞪口呆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完全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女王陛下眼皮底下裸奔多長時間了……更重要的是,人家後來連看也不願意看了!

  “辭職了吧?還不打算讓我知道?”葉媽媽問。

  葉子璐仍然凌亂著,沒來得及反應。

  葉媽媽“哼”了一聲,繼續神棍一樣地說:“我就看你那微薄一直嚷嚷著要辭職,祥林嫂似的,早中晚一天嚷嚷三遍,比吃飯都勤,可嚷了半天也沒真辭職,怎麼現在就忽然忍不住了呢?我再一猜啊,就知道,肯定是昨天出去,誰給你委屈受了吧?”

  “媽。”葉子璐突兀地打斷她,“你早晨出門讓車棚裡的黃鼠狼附身了吧?”

  “滾蛋,你媽早看透你了,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幾顆屎。”

  葉子璐:“不是吧,這也能數清!您太有道行了!”

  “閉嘴,你哪那麼多廢話,嘴碎成這樣,怪不得老也嫁不出去呢。”葉媽媽好不容易醞釀好知心媽咪的談心情緒,三言兩語已經讓這熊孩子給攪合得差不多了,她平靜了一下,問,“辭職了,錢夠花不?”

  葉子璐點點頭。

  “夠花到什麼時候?”

  葉子璐老老實實地說:“到明年這時候沒問題。”

  葉媽媽的臉色稍微好了一點,她想了想:“你小時候,天天放學從進門到睡覺,能跟我說一宿,弄得你們班同學祖宗八輩我都神交過了,怎麼現在反而都憋在心裡,什麼都不說了呢?”

  葉子璐低頭摳著自己的手指,聲音悶悶的:“有什麼好說的?”

  葉媽媽不言聲,等著她自己抖出來。她總覺得自己的女兒略微有點缺心眼,心裡藏不住話,一根腸子通到底,能憋這麼長時間已經相當不錯了,一會一定會倒豆子一樣劈哩啪啦地全都交代出來。

  可是她等了很久,葉子璐依然一聲不吭地摳著自己的手指甲。

  有什麼好說的呢?葉子璐冷靜下來,就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想的——如果她實際是一個非常非常了不起的人,甚至哪怕她受天資所限,並不十分了不起,但有一技之長,從來都踏踏實實,對自己坦坦蕩蕩,沒有一絲愧疚,那麼她就絕對不會把一個陌生姑娘的話當回事。

  她再一次在別人的目光中茫然失措的同時,也失去了衡量自己價值的能力。

  葉子璐一方面心裡焦慮茫然、一方面卻又無法踏下心來去改變什麼,她的心飄在空中,就好像是那些失重的太空人,用盡全身的力氣也踩不到地上。

  這成了一個死循環,她急於擺脫這種狀態,卻找不到門路,從而也變得更加焦躁不安,如同被困在了籠子裡。

  過了不知多久,她才低聲說:“媽,您還是別問了。”

  葉媽媽哼了一聲,心說幾年不注意,她還長道行了,學會藏著掖著、報喜不報憂了。

  葉子璐扯出一個有些勉強的笑臉:“我都二十六快二十七,奔三張的人了,幹嘛呀您,還天天檢查作業聯繫老師等著揪我的小辮子啊?”

  葉媽媽看了看她:“真不說?”

  葉子璐一瞪眼:“竹簽子老虎凳面前也絕對不屈服!”

  葉媽媽涼颼颼地說:“哎喲,戰士。”

  葉子璐站起來:“不跟你說了啊,我要出門一趟。”

  葉媽媽問:“幹嘛去啊?”

  葉子璐丟下一句:“無業遊民有四處亂逛的權力!”

  然後就“砰”一聲關上門,往外走去。

  她其實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只是沿著街邊漫無目的地走,心裡亂哄哄的,始終也靜不下來,週末的龍城似乎沒有那麼的擁擠,人們的腳步也明顯慢了下來,這個生她養她的城市讓她覺得有些陌生。

  那些平時行色匆匆的人心裡都是怎麼想的?他們會不會也像她一樣沒有安全感,年輕又愚蠢,看起來一個個都充滿大城市的優越感,光鮮而時尚,其實心裡會不會也在抓狂地咆哮著自己活得像一條狗?

  不知不覺中,葉子璐就走到了她當年的高中母校,似乎十年過去了,圍欄與教學樓都看不出一點折舊的痕跡,只有門口的保安換了一批又一批。

  正是週末,學校裡比較蕭條,幾個男孩在操場上打籃球,觀眾台上稀稀拉拉地坐著幾個觀眾,葉子璐站在學校的圍欄外面,呆呆地看著他們比自己還要年輕、還要愚蠢的表情。

  她想起自己像他們一樣大——或者更小一點的時候,曾經是多麼的胸懷壯志。

  那時候每個人都胸懷壯志,他們瞧不起庸庸碌碌的大人們,對成人的世界半懂不懂,卻有一種自以為已經了解透徹的自視甚高。

  他們的夢想在天南海北,不知天高地厚,所以也毫無畏懼,他們敢大言不慚地重複偉人的話,宣布自己也是“為中華崛起而讀書”,或者是在“為往聖繼絕學”,理科班的男生有一半想當下一個比爾蓋茨或者下一個霍金,再不濟的……也會夢想自己將來能賺大錢,娶美女。

  葉子璐忽然用手抓住冰冷的鐵欄桿,往前湊了一步,仔細地往學校裡張望。

  她好像一下子明白了這其中是什麼在折磨她——學校給他們的永遠是正統的教育,他們的兒童時代乃至整個青春期,都在仰望著古今中外偉人的背影。那些勵志的故事,像是另一種精神毒品,十幾年下來,甚至讓他們生出一種自己也屬於那些了不起的人的錯覺。

  可漫長的時間與無邊的空間叫這些人鳳毛麟角,那些胸懷大志、登高望遠的少年終於在長大成人之後還是變成了普通人,回想起來,卻沒有學會應該如何做一個普通人,即使有人教過,在那個年紀裡,又有誰聽得進去呢?

  普通人聽起來那麼的卑微、那麼的可憐,年輕的靈魂怎麼會接受自己的生活只有這樣黑白灰的顏色呢?

  他們都和葉子璐一樣,一方面痛苦地不肯接受一個現實——我特別了那麼多年,怎麼會是個普通人?

  一方面又為這種不堪一擊的驕傲心虛,自己一無所長,哪裡……就不是普通人了呢?

  當他們一無所有的時候,尚且能勉強自己沉下心來,而如果他們不幸,很快小有成就,就會再一次飄飄然、再一次回到那自我意識過剩的少年輕狂時代,而後只要一點點的挫折,就能讓人彌足深陷。

  這大概……就是那總是去而復返的拖延症吧,葉子璐心裡忽然這樣想著。

  拖延症不像腳氣、不像慢性病——那些雖然也很難根治,但是一旦治好了,那就是治好了。

  拖延症是一個被按下水面的葫蘆,與自我意識如影隨行,終身陪伴,隨時好轉,也能隨時復發。

  葉子璐心裡忽然自嘲似的涌現出一句話——貓改不了撓墻,狗改不了吃屎。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24:21

第四十五章:視聽

  不知道過了多久,葉子璐才離開了她的母校,沿著鋼筋水泥的城市繼續慢慢地走。

  每一家店都開著門,都放著自己的音樂,搖滾的、古典的、流行的、輕音樂等等混雜在一起,讓人也不知道該聽哪一家的歌、也不知道在哪一個地方駐足。

  她走到一個馬路橋下面,看見對面有那麼一個衣衫襤褸的老瞎子,戴著個墨鏡,鏡框跟歪歪扭扭的鏡腿用透明膠粘在了一起。

  他面前放著兩個搪瓷缸子,一個盛水一個接錢,腳底下有一套小音箱,手裡拿著一個用破布包著一截的話筒,正在那賣唱。

  他唱一會,就放下話筒喝口水,還不忘了搖頭晃腦地哼哼幾句小調。

  那劣質話筒的聲音乍一橫空出世,立刻橫掃了一條街,所有或高雅或低俗的音樂聲全部給這不同凡響的現場版給壓下去了,葉子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就因為這個,才莫名其妙地站在那裡發了好半天的呆。

  這時,她的手機響了,鈴聲有點變調,大概是摔的,葉子璐低頭一看,略有些重影的屏幕上蹦躂著顏珂兩個字,就接了起來。

  她一聲有些無奈的“餵”話音還沒落,顏珂債主一樣咄咄逼人的質問就來了:“為什麼掛我電話?昨天你走什麼?有什麼事你說行不行,一聲不吭扭頭就走,你以為你演電視劇哪你?”

  葉子璐:“……”

  顏珂一口氣嚷嚷完,那邊長吁了口氣,聲音有點沙啞地問:“你哪呢?”

  葉子璐:“……”

  她走了這麼長時間,還真一時說不好自己是在哪,在周圍沒有辨識度很高的建築的情況下,只好繼續沉默。

  顏珂更暴躁了,簡直恨不得順著中國移動的信號爬過去收拾她,可惜坑爹的通訊商居然不提供此類服務!他語氣悲憤地控訴著葉子璐:“你竟然還拖黑我!拖黑我!老子這麼多年沒加過幾個好友,你居然……”

  葉子璐乾咳一聲,有些尷尬地編了個爛理由:“沒……沒有啊,我沒事拖黑你幹嘛?準是讓人盜號了,對了,我跟你說,有人冒我的名跟你借錢你可千萬別傻乎乎地給人打過去,我……”

  她說到這裡,忽然覺得手機的手感不對,本能地輕輕搓了一下,一塊……手機身上的某部位就從上面掉了下來,她還沒反應過來什麼東西掉下來了,手上一輕,後殼裂了一半裸奔的電池緊跟著,也“啪嗒”一下掉地上了。

  顏珂只聽葉子璐好像是語氣有些驚詫地輕輕“哎喲”了一聲,隨後通話就斷了。

  他長到了這個年紀,一直是個尖酸刻薄、以攻擊人類精神為樂趣的人渣,可是即使這樣,仍然有人前仆後繼地圍過來,誠心誠意地表示希望爭取個被潛規則的機會,這樣人神共憤的高帥富還從來沒有遭到過被人連掛兩次電話、拖進黑名單的待遇。

  ……更不用說他還是熊的時候,在葉子璐的毒手下度過的無比凄慘的日子。

  一時間新仇舊恨全部涌上心頭,顏珂不淡定了。

  葉子璐看著她碎了一地的“玻璃”手機,嘗到了自己頭天晚上惡意破壞自己固定資產的苦果,她嘆了口氣,覺得顏珂一定得氣瘋了,頭頂三花都非得火山爆發不可。她蹲下來,把裂成了兩半的後蓋以及掉出來的電池全撿回來,到馬路對面的便利店裡買了一卷透明膠條,坐在了賣唱老人的旁邊,把手機粘了起來。

  粘完,她也沒有再開機,就坐在了那引發小範圍內有感地震的音響旁邊,百無聊賴地分辨著機器詭異地加工後竟還能聽出一點纏綿悱惻味道的情歌。

  老瞎子唱了三四首,突然停了下來,把搪瓷缸子遞到了葉子璐的鼻子底下:“人家過路的我就不說什麼了,你坐這半天,個人演唱會都聽一半了,一個子兒也沒有?”

  葉子璐從錢包裡摸了一個鋼鏰,才要放,突然覺得不對勁:“你不瞎啊?”

  老頭略微低下頭,墨鏡略微滑下來一點,他透過墨鏡上沿,隔空對葉子璐扔出一個白眼:“我什麼時候說過我瞎?不瞎就不能戴墨鏡啊?愚蠢的人類。”

  葉子璐:“……”

  她默默地把一塊錢扔進了缸子裡,也不知怎麼的,突發奇想,又從兜裡摸出了另外十塊錢來,對老頭說:“那什麼……我就不問您來地球的目的是什麼了,話筒能借我唱幾首麼?”

  賣唱的大概也沒有處理過這樣獵奇的客戶,愣了片刻,覺得自己不吃虧,於是把話筒遞給她:“那敢情好,我不幹活還拿錢,你唱,唱什麼,我給你放伴奏。”

  葉子璐就把小方巾解下來,蒙在了眼睛上,她忽然很想有那種什麼看不見、耳朵裡只能聽到一種聲音的感覺。

  她的心無法平靜,好像沒有一時半刻輕鬆。

  他們小的時候,都摘抄過那些叫人熱血沸騰的名句——像什麼“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之類,可而今滄海依然橫流,並且時不常地被颱風周起來、或者隨著海嘯扭個秧歌什麼的,當年叫囂的“英雄”卻像是被海嘯衝垮的民房,幾年如一瞬間,就被各種雞毛蒜皮的小煩惱給淹沒了。

  站在一個地方,哪怕一動不動,也能聽見每個人說話的聲音,現實中、網絡上,即使明知道那些都是和自己毫無關係的東西,仍然忍不住去聽、去看、去關心,平均十分鐘就要刷一次微博,無聊地點開每一條長微博、每一個大圖……就好像自己走進了別人的世界一樣。

  賣唱的老伯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給她播了一首《讓我們蕩起雙槳》,葉子璐的整個耳朵都被音響裡發出的劣質又大聲的伴奏占據,矇著的眼睛又看不見眼前來來去去的人,她有種全世界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錯覺。

  雖然覺得很囧,她還是跟著音樂唱起來,忘詞了的地方就跟著調哼哼幾句,想起來再接著唱——同時,她問著自己,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她每次遇到挫折的時候,都會喜歡逃進“別人的世界裡”?

  她唱著小船怎麼樣,突然就覺得自己也像是一艘小船,浮萍一葉,沒著沒落,風雨一起,就搖搖晃晃,被命運或者別人推著,悲憤無措、又可憐可鄙地在自命不凡中,就這樣心不甘情不願地走一條與所有人別無二致的平庸之路。

  賣唱的老伯驟然發現自己做了賠錢的買賣,旁邊那姑娘一開頭幾句唱得還挺人五人六的,突然就轉死亡重金屬風格了,梗著脖子直嚷嚷,就是沒調,看表情還挺激動。

  老伯默默地往旁邊挪了一點,有點懷疑這貨是從哪個精神病院跑出來的。

  嚎完,葉子璐大手一揮:“青藏高原,給我放青藏高原!”

  老伯默默地拽住話筒的另一邊往回搶:“還青藏高原,你都快把城管嗷嗷來了,給我,不給你唱了。”

  葉子璐雞爪子一樣的手又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一把奪下話筒:“幹嘛,十塊錢就讓唱一首?ktv都沒你這貴,過去路邊點唱機才一塊錢一首還有字幕,算便宜你了我還剩九首呢,快給我放青藏高原!”

  老伯:“……”

  顏珂最後找到葉子璐,是因為梁驍轉了一段網上的視頻給他看,用手機拍的,上面一個瘦小的姑娘矇著眼、上躥下跳地在路邊飆最炫民族風,一個衣衫襤褸戴墨鏡的老頭像蘑菇一樣把自己縮在一邊,連錢都不好意思收了。

  梁驍短信說:“我覺得這瘋婆子看起來有點眼熟。”

  顏珂就整個人都斯巴達了。

  他一腳踩下油門衝了過去,兜了好幾圈終於找到了地方,已經有部分群眾駐足圍觀了。葉子璐絲毫也不以為恥,顏珂把車停在路邊的時候,見她大概是蹦躂累了,正靠在路橋的欄桿上,在荒腔走板地唱一首老歌。

  看不見、聽不見,所以旁若無人。

  顏珂不知怎麼的,沒有立刻走過去,那張原本繃得像剛做了拉皮一樣的臉上的表情忽然就柔和了下來。

  葉子璐一首歌唱完,得到了周圍一片起哄架秧子的鼓掌聲,這時,一個人走了過來,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拉住她往外走去,那個人的手心乾燥而溫熱,手指有力堅定,非常強勢,卻並不會弄疼他,葉子璐被他拉著走了幾步,才反應過來要掙扎,忽然聞到了對方身上傳來的非常淡的男用香水味道。

  她就知道了這個人是誰,安靜了下來。

  ……哦,對,他們身後還留下了一個劫後餘生一樣的賣唱老伯,可憐兮兮地抱著他那錢罐裡面多出來的二十塊錢,哭喪著臉說:“可算給領走了,強買強賣啊!”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24:32

第四十六章:終極奧義

  龍城市政建設堪憂,地不太平,葉子璐被顏珂拉著走了幾步,腳底下就被坑坑窪窪的地縫絆了一下。

  顏珂趕緊扶住她,皺眉說:“你把眼睛上的抹布弄下來,看著路。”

  葉子璐:“不摘,我要‘給我三天黑暗’。”

  顏珂問:“你有病啊?”

  葉子璐:“你又沒有藥,少廢話。”

  顏珂一隻手叉著腰,看著她無言以對了一會,隨後嘆了口氣,彎下腰,抓起葉子璐的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上來,我車在對面,背你過馬路。”

  葉子璐遲疑了一下。

  顏珂又不耐煩了:“快點,磨蹭什麼,我警告你啊葉子璐,別得便宜賣乖。”

  葉子璐輕輕地捏了捏他的肩膀,吭吭哧哧地說:“不……不是啊,我不是鄉下人沒見過世面,怕您這個寶馬特別系限量版給壓壞了麼?”

  顏珂偏過頭瞪她:“你貧不貧,到底上不上來?”

  葉子璐二話沒說,摸索著爬上了他的背。

  顏珂的背一點也不寬闊,大概是車禍傷了元氣、一直也沒能養上來的緣故,他稍微一彎腰,再加上背著手,後背上的肩胛骨就突兀得跟倆凶器似的。

  葉子璐找了半天沒能找到一個舒服點的姿勢,艱難地環過顏珂的肩膀,忍了半天,沒忍住,用各一隻手指頭戳了戳他後背的骨頭,嘴賤:“哎,我說,顏少爺,尊駕是屬駱駝的麼?”

  顏珂正背著她艱難地走著過路橋的台階——葉子璐雖然瘦小,但是好歹也是個大人,怎麼也有八九十斤重,再加上她還很不老實,馬猴似的在他背後搗亂,顏珂的額頭上歡快地冒出了兩條小青筋:“閉嘴,再說話就把你從橋上扔下去,死肥婆。”

  “你會成為女性公敵的。”葉子璐淡定地說。

  顏珂哼了一聲。

  過了片刻,只聽葉子璐又嘴賤地補充說:“不對,你已經是了。”

  顏珂一轉身,往過路橋的欄桿上一靠,葉子璐在他背上,就覺得屁股上碰到了一排冰涼的橋欄桿,頓時尖叫一聲樹懶一樣地抱住顏珂:“我錯啦我錯啦!你你你你你要冷靜!我再也不亂說話了,救命啊帥哥!”

  顏珂很變態地露出了一個萬人迷的笑容,見死不救地好好體會了一陣被當成救命稻草一樣緊緊地抱著的感覺,這才哼著國際歌志得意滿地往橋下走去。

  “你不是掛我電話麼?”顏珂這賤人趁火打劫,秋後算賬。

  “我那不是故意的。”葉子璐大著膽子鬆開了一隻勒著顏珂脖子的手,從兜裡摸出她的手機版木乃伊,“你看,它已經粉身碎骨了,我當時說著說著,電池就掉出來了。”

  顏珂看著那壯烈犧牲的爛手機,決定暫時勉強接受這個理由,他把這個話題揭過,繼續算第二筆賬:“你不是拖黑了我麼?”

  葉子璐:“我冤枉……”

  顏珂冷笑了一聲,打開自己停在橋下的車門,把葉子璐塞了進去:“你冤枉?”

  葉子璐信誓旦旦地說:“比竇娥還冤!”

  顏珂:“滾,我怎麼不信你那麼多聊天工具同時被盜號?”

  葉子璐幽幽地說:“如果你把無數只猴子扔在無數個鍵盤上,給它們無限的時間,它們是可以打出莎士比亞全集的,被同時盜幾個號又怎麼了?你這個愚蠢的人類!”

  顏珂伸手虛虛地掐住她的脖子,磨著牙說:“你再扯句淡試試?”

  葉子璐十分配合地伸出了舌頭。

  顏珂:“……”

  他坐在駕駛位上,伸長了兩條腿,收回雙手抱在胸前。顏珂知道,一個妹子油嘴滑舌到葉子璐這個地步,兩個人坐在一起的時候,永遠不要期盼她先開口說正經事——可他又實在有些不知道從哪裡開始。

  遲疑了片刻,顏珂潤了一下略微有些乾澀的嘴脣,輕輕地問:“昨天……咳,你昨天沒生氣吧?”

  葉子璐像是忽然被按下了暫停鍵,一下就啞巴了,沉默了好一會,她才說:“沒,有也不是衝你。”

  顏開有些小心翼翼地問:“那是衝‘那誰’——得,我連她叫什麼都忘了,你別理她,那就是我們公司一個小模特,別看她長得挺著急,其實年紀比看著小多了,高中都沒畢業就跑出來了,也就剛成年,別跟智力發育不全的小孩一般見識。”

  葉子璐鎮定地說:“你反應過度了。”

  顏珂:“……”

  他默默地繫上安全帶,從車裡摸了一瓶礦泉水塞到葉子璐手裡,緩緩地把車開了出去。

  如果他還是一隻小熊,顏珂想,葉子璐是不會和他這麼說話的。

  她就像是一個蚌,看起來粗枝大葉,一旦敏感的自尊被人刺激到——哪怕是一粒沙礫,都會讓她緊緊地把殼子閉上,誰敲也不開。

  “我是顏珂。”三條街都開過去了,沉默了半晌的顏珂才忽然開口說。

  “我知道啊,要不然怎麼就跟你走了?”葉子璐擰開瓶子,隨口說。

  顏珂掃了她一眼,幽幽地說:“以前,你整天在我面前蓬頭垢面,我白天黑夜地在你床上打滾,一頭滾進你那亂扔的內衣的事故平均每天發生兩到三次,對,你還一下扯爛過我的褲子拉鏈……”

  葉子璐一口水嗆了出來,當場咳了個心肝亂顫。

  “你說,你還有什麼德行我沒見過?”

  葉子璐捂住胸口,靠在車座上。

  顏珂嘆了口氣:“所以你別老跟我端著行麼?你就不能放下你那莫須有的身段,表裡如一、一如既往老老實實地當個二百五麼?真他媽虛偽——我就受不了你這點。”

  葉子璐顫顫巍巍地說:“誰讓你受了……咳咳咳……你……咳咳,你才二百五呢!”

  顏珂:“我可沒蒙上眼在路邊鬼哭狼嚎。”

  葉子璐:“我也沒人不人、熊不熊地在別人家裡滿地亂滾。”

  顏珂沉默了兩秒,趁著紅燈勻出一隻手來,用力在她腦袋上推了一把:“這說你的事呢,少給我顧左右而言他。”

  葉子璐:“……”

  “不說話?不搭理我?”顏珂斜斜地挑起眼角掃了她一眼,可惜滿眼的春光給瞎子看了,“做人要虛心一點葉子璐同志,你不要每天一副你比誰都了不起的模樣好不好,你比誰強哪了?哎,打個最簡單的比方,你來比較一下咱倆,你說你這人,又饞又懶、脾氣又臭,你比我強麼?雖然我知道你心裡肯定是那麼想的——可是你能不能舉例說明一下,你認為你自己比我強哪了?”

  顏珂並沒有比熊珂委婉多少,他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葉子璐反而鬧不出情緒來了,她捂著胸口靠在那好一會,才說:“我至少比你人類。”

  顏珂嗤笑一聲,把剛上車時候的那句話還給了她:“愚蠢的人類。”

  葉子璐無言以對,氣得像個葫蘆。

  顏珂卻樂得跟個瓢一樣,一伸手,手掌幾乎要把她的整個腦袋也蓋住,用力在上面揉了揉,把葉子璐的頭髮揉成了一個鳥窩。

  葉子璐繃著臉繃了一陣子,卻忽然忍不住笑了出來。

  顏珂就好像一根針,一下把她扎穿了,讓她身體裡那些雜氣全都放了出來,她看不見顏珂,卻有種感覺,好像旁邊的這個人又變成了那隻犀利熊——毛茸茸無公害。

  陽光慢慢地變得強烈起來,透過車窗打在她身上,人在看不見的時候,觸覺反而變得很敏銳,那種感覺叫她想起很多年以前、當她還無憂無慮時,背著書包在傍晚放學回家的情景,那麼溫暖的日子,既不冷、也不熱,悠閑極了,只要在路邊買一點小零食邊走邊吃,她就會覺得很幸福。

  她簡直已經快要想不起自己那時候的樣子了。

  葉子璐忽然間好像明白了一件事——那些來源於過去的虛妄的驕傲,以及來自未來的無謂的焦慮,其實都產於脆弱的、被外力一扭就跟著擰吧的內心,它們讓她一直都忽略了握在自己手上的這一秒。

  可是只有這一秒……那麼短,卻是這世界上唯一真真正正、沒有半分摻水分地掌握在她手裡的東西。

  它轉瞬即逝,卻也舉足輕重地決定了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24:46

第四十七章:踮起腳

  顏珂沒拉著葉子璐四處亂晃,徑直把她送回了家,一踩剎車:“到了,你請我上去吃飯,我就不告訴你媽你今天上午去哪鬼混了。”

  葉子璐:“……都這個年紀了,還跟家長打小報告,你還有沒有廉恥了顏大爺?”

  她說著,抬手要去把臉上蒙的東西摘下來,顏珂卻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可不像小熊的手,瘦而修長,一點也柔軟……可是帶著人的溫度。

  “我說,”顏珂在停頓了兩秒鐘以後,清了清嗓子,好像有些緊張似的,隨後故作鎮定地問,“那什麼,你要不要試試跟我在一起?”

  葉子璐:“……”

  車窗依然開著,車載香水的味道似乎淡了很多,似乎是某種花香,又像是摻雜了水果的味道,有種說不出的甜,葉子璐看不見,卻能彷彿能感覺到顏珂的眼睛正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她,這讓她猝不及防間詞窮了,腦子裡一片空白,一下不知該說什麼好。

  誰知顏珂那貨等了一會,沒等到她回答,就不耐煩了:“哎,問你話呢,痛快點能死啊?”

  這一句,就成功地把旖旎曖昧的氣氛全給轟得渣也不剩了。

  葉子璐沒好氣地暗自翻了個白眼:“閉嘴,沒看見我正思考呢!”

  顏珂泄氣似的重重地靠在車座上,打開了CD,把車重新開了出去,百無聊賴地繞著小區轉圈:“那行吧,你先思考一會。”

  十分鐘過去了,葉子璐一言不發,又十分鐘過去了,葉子璐依然一言不發。

  她的腦子裡其實已經亂成了一鍋粥,葉子璐承認,她很喜歡顏珂,他們倆也算是患難之交——有從困境裡熬出來的革命友誼,可是顏珂的困境已經過去了,重新回到了他光芒萬丈的世界,她卻感覺自己仍然在原地畫圈。

  葉子璐從來不知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一種什麼樣的精神狀態,人是石頭麼?怎麼能不隨著外物起落、不因為自己的際遇而喜悲呢?

  顏珂身邊有很多和他一樣的人,從精神層面上,秉承著她多年來一直懷有的不理智的自負,葉子璐並不覺得自己就比別人矮一頭,可她也知道……現實並不是那樣的。

  當她和顏珂在一起的時候,會有無數人直接或間接地過來提醒她,她是一個幻想著變成天鵝卻身懷鴨子基因的醜小鴨,她就是個燒火丫頭,永遠也不會有水晶鞋。

  今天有詹妮,明天也許會有瑪麗。

  到時候她該要如何自處呢?

  老也等不到她吭聲,顏珂終於後悔了。

  他一腳剎車把車停在路邊,十分不溫柔地推了推葉子璐的肩膀:“我車都快沒油了,能麻煩您老快點麼,不然我看咱倆得在車裡過年。”

  聽聽,這是剛剛向人家表白完的態度麼?葉子璐一把把臉上的紗巾扯下來,用一種怨念的目光瞪著他。

  顏珂就嘆了口氣:“我不是催你,也不是逼你,就是你這個人實在是太能思考,整個宇宙就被你的思考以光速丈量過來了,你還乾點別的麼?我要是再不發出一點人類的聲音,我看你就要停留在十六次空間或者M78星雲裡回不來了。”

  葉子璐依然一言不發。

  顏珂想了想,忽然說:“我看得出來,回到龍城以後,你可能有些不大順心,所以……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可是你知道人和猴子有什麼區別麼?”

  葉子璐:“……”

  顏珂做了一個從上往下撓的動作:“要是你臉上被蚊子咬了,是這麼撓,對吧?但是猴子呢,一般是從下往上撓,所以人和猴子是相反的。”

  葉子璐不明所以地眨眨眼睛。

  顏珂接著說:“人和猴子相反,還表現在另一個地方,比如有一天,路上突然出現了一隻大老虎,你會怎麼想?”

  葉子璐覺得他不知所云,但是看著他期盼的眼神,也沒忍心掃他的興,於是隨口說:“走過去看看誰家的毛絨玩具做得那麼逼真。”

  顏珂笑了起來:“要是這時候大老虎突然吼了一嗓子,嚇了你一大跳呢?”

  “啊……”葉子璐愣了愣,“那……找倆人跟我一塊去。”

  顏珂說:“結果等你們到了面前,一看竟然真是一隻大老虎,怎麼辦?”

  葉子璐脫口說:“我嘞個去,跑唄。”

  “但是猴子就不一樣。”顏珂說,“猴子看見前面有一隻大老虎,第一反應是轉身就跑,跑一陣子,發現大老虎沒追,覺得有點奇怪,這時候一般猴王會找幾個小嘍囉,讓他們去探查一下,等小嘍囉回來,報告大王說那是個假老虎,猴子們才會一擁而上,痛揍假老虎一頓——這個順序跟人仍然是反過來的。”

  葉子璐:“……所以?”

  “所以人遇到一些很困難的情況時,應該是這個反應,先迎上去,不行再找人幫忙,等確定來人幫忙也實在不行——總有那樣的事的,比如讓你用腦袋去撞火車,你肯定撞不動對吧——這時候再撤退。但動物和人不一樣,動物是先撤退,最後發現對方軟弱了、或者被逼得實在不行了才會頂上,這麼說你懂麼?”

  葉子璐抬眼看著他。

  顏珂伸手放在她的頭上,用力往下按了一下:“我們都想逃避,因為人也都是動物,可是人類站在食物鏈的頂端,整天自詡是地球主宰,不能就這樣主宰吧?多少也得有些不一樣才行吧?要是下次你還是碰見什麼事了,還是一嚇就退,一退就想逃……”

  他吊起胳膊肘,做了個猴子抓耳撓腮的動作:“你就被驅逐出人籍了,以後被蚊子咬了臉,記著這樣倒著撓。”

  葉子璐愣了好一陣子,直到顏珂已經開始反省是不是自己的笑話太冷了,她才忽然笑了起來。

  顏珂遲疑了一下,問:“有道理麼?”

  葉子璐點點頭:“非常有道理,顏老師,這要是在給你一台電話,你就已經可以當知心哥哥了。”

  顏珂乾癟的自我成就感立刻像氣球一樣膨脹了,給點陽光就燦爛地得意了起來:“那是,這要是以後,等我有餘錢了,我非得再開一個人生講堂不可。”

  太不要臉了……

  葉子璐簡直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他了,想了一會,還是決定只要微笑就好了。

  葉媽媽熱情地接待了顏珂,立刻差別待遇地果斷把中午飯從煎剩餃子變成了一頓大餐,並且把下午的時間留給了他們,自己拎著包出門看電影去了。

  顏珂一直都表現得十分乖巧,等葉媽媽走了以後才故態重萌,大爺一樣地霸占了葉子璐的書桌和電腦,用下巴尖一點葉子璐:“小葉子,給朕削個蘋果。”

  葉子璐:“……”

  她默默地忍氣吞聲了一陣子,削了個蘋果。

  顏珂雞爪子十指如飛地在鍵盤上敲,頭也沒抬地說:“切成塊,穿上牙籤。”

  葉子璐:“皇上您的龍爪讓哪個革命黨給剁了?”

  顏珂:“快切,別廢話,沒看見你人生導師正忙著呢麼。”

  葉子璐把蘋果切成塊,插了兩根牙籤上去,重重地把盤子往顏珂面前一放:“吃,養肥了把你烤著吃!”

  顏珂厚顏無恥地張嘴:“啊——”

  葉子璐:“……”

  就在她忍無可忍地想上前鎮壓一下顏珂的時候,葉子璐發現,顏珂通過一個求職網站打開了一個國際名企的崗位招聘信息。

  “你看看這個。”顏珂把筆記本挪了挪。

  葉子璐詫異地問:“你怎麼知道我辭職了?”

  顏珂一愣:“你已經辭啦?咱倆真是心有靈犀。”

  葉子璐飛快地把招聘信息掃了一眼,沒顧上對他順桿爬的行為表示鄙視,扎了一塊水果慢慢地塞進嘴裡,然後在旁邊找了個地方坐下,冷靜地搖了搖頭:“我覺得你還不如讓我去你們公司上班靠譜。”

  顏珂:“切——”

  葉子璐翻了個白眼:“行了我知道了,你們那不招我這種柴禾妞。”

  顏珂想了想,屈尊降貴地為她換了個婉轉的說法:“不,我的意思是,我們這種時尚產業,一般不大用得著你這種居家樸素省錢款的……不過以後要是有增高廣告什麼的,我可以給你留著機會……啊!說句實話怎麼了!不是你仗著個大欺負我的時候了麼小矮子!”

  葉子璐把床頭的小熊砸在了顏珂背上,顏珂先是慘叫了一聲,隨後接過那隻熟悉的歪耳朵小熊,突然有些懷念起來,順了順小熊的毛,親切地抱在了懷裡:“怎麼樣,這工作不錯吧?”

  葉子璐遲疑了一下:“夠嗆,這種公司一般只招名校生……現在經濟環境不好,我大概……”

  “我說你可以。”顏珂盤腿坐在她的椅子上,兩條腿中間放著那隻憨態可掬的小熊,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你的工作經驗、資歷以及能力完全可以進,已經工作過那麼長時間,第一學歷的作用早就被淡化了,聽我的,投投試試,實在不行我給你修改簡歷。”

  “我還是覺得……”

  “你覺得個屁,快把你簡歷調出來我看看!”顏珂是行動派,說完就一拍桌子一躍而起,硬是把葉子璐按在了椅子上,然後他抬手把葉子璐蕩在眼前的一縷頭髮撩起來,動作自然地往她的耳後一約,雙手撐在她的椅背上,“該做事的時候就不要幻想太多,但是做完了事,你可以想要更多的東西,有些事看起來遙不可及,但你只有做了,才知道你其實已經準備好了……沒準只需要踮一下腳。”

  葉子璐背對著他,一瞬間覺得心裡特別感動,她好像從來沒有見過顏珂這樣的人,他大毛病小毛病一堆,吹毛求疵,一張嘴就找揍,又龜毛又臭美,可是他有的時候就像是一根繩子,總是在她覺得最艱難的時候吊下來,拉著她往有光的地方走。

  小熊的時候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

  他並不像童話裡帶著王冠和水晶鞋、翩翩而來的王子,他身上叫人起不了一點夢幻的感覺,可是當他滿身泥土地披荊斬棘、罵罵咧咧地走在前面的時候,卻始終牽著她的手……哪怕他剛給了她一個響亮的耳光。

  他的可惡讓人有種異樣的溫暖感。

  葉子璐忽然回過頭去,正好對上顏珂的眼睛,忽然很想說點什麼。

  顏珂卻與她對視半晌後,嚴肅地指著自己的眼角說:“你這裡有一顆眼屎。”

  葉子璐:“……”

  行吧,他果然還是個可惡的混蛋。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24:56

第四十八章:親愛的王小花

  那天在顏珂的指導下,葉子璐連著給好幾個名企都投了簡歷。

  她覺得顏珂這事辦得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她自己有幾斤幾兩,自己會不清楚麼?顏珂對她簡直是有點盲目的自信。

  可是畢竟別人上趕著幫忙,也算是盛情難卻,葉子璐打定了主意,等顏珂走人了,她再好好找找比較符合自己能力的工作,實在要是不行,她就再玩命看幾個月的書,考個公務員,也算一條路。

  儘管葉子璐隱約知道,她此時正處在一個自我評價的低谷期間,也實在不願意去糾正——她實在已經吃夠了“自視甚高”四個字的苦頭。

  顏珂臨走的時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我問你的事,往心裡去一點,盡快給我個答覆,聽到沒有?”

  葉子璐:“行。”

  顏珂腳步頓了一下:“這麼著吧,我最近有個項目,估計得去一趟外地,三四個禮拜以後回來,那就定一個月吧,這中間你忙你的,我不打擾你,一個月以後的週末我過來找你,你得給我個正式的說辭。這麼久,讓你連找工作再安排自己的生活,把那些雞毛蒜皮都捋順了,然後好好想想我的事,夠了吧?”

  聽聽這計劃周密的領導范兒……

  葉子璐看了他一眼:“……對,到時候我再向你提交工作進度、預算及決算報表,咱就可以談待遇簽合同了。”

  顏珂一轉身,惡狠狠地瞪著她:“我看你再給我貧一個?”

  葉子璐連忙抬手,做了一個往嘴上拉拉鏈的動作。

  顏珂覺得她總是心事過重,然而卻又總能在這樣內外交困的重壓下保持著某種“不在狀態”的精神狀態,這樣奇葩的人格一方面能在一些時候讓他感覺到生命本源的那種堅韌,一方面……又讓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於是他最後嘆了口氣,拎著車鑰匙,默默敗退,轉身下樓了。

  顏珂說話算話,這一個月裡真的沒有在聯繫過她,葉子璐很快找到了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她每天早晨起床,吃早飯的時間檢查一下郵件,而後用大概半個小時左右,在網上搜索合適的工作機會,每天或者隔天投一份簡歷。到早晨九點多躲過早高峰以後,她就出門坐地鐵去龍城圖書館,看一上午的書,有時候是一些財會知識,有時候是一些英文專業教材,有時候乾脆只是一本她感興趣的小說或者暢銷書。中午在圖書館附近的快餐店裡吃完飯以後,十二點半準時坐車去郊區,下午參加駕校訓練,直到晚上才能回來。

  規律的生活就像是一把標尺,把她的生活框在一個架框裡,當年和王勞拉一同學習一同戰拖的時候,葉子璐就明白這把“標尺”的作用。

  雖然一開始可能稍有些不適應,覺得自己有一點沒有自由,咬牙堅持下來,習慣了反而會有種神奇的力量——它能幫助人保持平靜的心情、安全感,甚至能讓人感覺到某種對自己生活的控制權。

  而這一天,就在葉子璐滿頭大汗、在氣得眼冒金星的駕校老師的嚷嚷下半身不遂地掛檔的時候,她忽然接到了一個電話。

  葉子璐還以為是推銷的,接起來以後才被告知,對方是那天顏珂逼著她投過簡歷的幾家公司之。

  直到放下電話,葉子璐都覺得這件事有些夢幻。

  可是她的下一個反應不是欣喜若狂,反而是把自己的臉板成了一塊鐵板,讓誰也看不出半點端倪來——八字還沒一撇呢,她在心裡對自己這樣說,快得了吧,少翹尾巴了,丟人沒丟夠麼?

  於是這件事她誰也沒說,甚至直到她出門面試的那天,葉媽媽也不知道她面的是哪一家。

  對方公司的人事工作人員對她在外地的工作經歷非常感興趣,跟她聊了足足有四十多分鐘,並且不加掩飾地表達了對她的好感,最後葉子璐還和公司相應部門的負責人見了面——一個美國老頭,態度也很不錯,不停地在點頭說“impressive”。

  葉子璐面試出來,覺得自己腳下有些發飄,心裡拼命壓抑著那股翻騰的、濃濃的希望,不停地提醒自己,人家還沒明確說錄用呢,別意淫了。

  可是這很難。

  這真的很難,人們總是希望生活中有好的事情發生,然而臨到頭來又不敢相信,總擔心如果自己自信心太滿、太志在必得的話,最後的失望會大得讓人無法接受。

  直到她走上地鐵,葉子璐都覺得自己的臉上還是熱的。

  她期盼卻強迫著自己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之前的狀態,直到三天以後。

  葉子璐終於接到了公司的錄用郵件,並且提供了一份相當可觀的薪水。

  看到郵件的那一刻,葉子璐覺得自己應該會跳起來,咋咋呼呼地給每個認識的人都打個電話,顯擺一下這個好消息,或者應該立刻跑出去叫她媽晚上別買菜了,等下要出去大吃一頓以表慶祝……可是她什麼也沒做。

  最後,葉子璐只是禮貌而淡定地給對方回了郵件,約定了入職時間,而後給顏珂發了條短信,簡短地交代了一下這個信息,表達了感謝。她甚至沒有具體說是哪個公司什麼職位。

  因為葉子璐發現,她心裡忽然很平靜。

  她知道,對方錄用她,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她在基層的幾年工作經歷——那曾經叫她覺得所有的努力都白費的地方,曾經叫她覺得自己是個傻子、一廂情願地做白工的地方,原來……並不是真的毫無用處的。

  經歷,特別是某些艱苦的經歷,對於一個人而言,是一比財富,有的時候看似毫無用處、看似只是自討苦吃的多此一舉,堅持到了頭也看不到任何希望,得不到任何結果,卻並不代表它就這的是個啞炮。

  它也許會潛伏很久,才以某種人們想像不到的姿態忽然冒出來,起到人們想像不到的作用。

  只不過世界上的大部分人都太聰明,太懂得趨利避害、又太溺愛自己而已。

  當葉子璐鬆了口氣,終於有閒暇跳出她眼下柴米油鹽、擔心今天憂慮明天的小圈子時,站在一個局外人的角度來看這件事的時候,她發現,這一切都是她應得的。

  如果下一次再遇到同樣的困境,葉子璐覺得自己可能會比這次淡定得多。起起落落的次數多了,就不會很大驚小怪。

  年輕的人有驚慌失措、迷茫憂慮的權力,因為時間和閱歷註定會治愈這一切。

  也許等他們老了,就會知道,人這一輩子,要是沒有三起三落,那多半就是夭折,不算到頭。

  在與顏珂約定的時間快要期滿的時候,葉子璐得到了這樣一份新的工作,她從一個非名校裡畢業生、混吃等死一無所長的拖延症患者,經過了漫長的努力,好像終於踏進了傳說中的“精英階層”裡……當然,現在“精英”倆字太泛濫,在當今社會裡基本上是拿來損人的,可不管怎麼說,她的生活層面與剛畢業的時候大不相同了。

  她也許沒有那麼的聰明,成不了霍金愛因斯坦,也許沒有什麼經天緯地的才華,當不成某個社會上的重要人物,也許沒有那麼大的魄力,敢頂著經濟危機的逆流創業,甚至她無法出類拔萃地變成一個有錢人,說不定終其一生,她都只是個都市小白領,拿著一份略高於城市平均水準的、但相對有安全感又舒適的薪水。

  可她已經學會了最重要的事——如何在平凡裡優秀,以及如何在優秀裡回歸平凡。

  ……並且終於開始思考和顏珂有關的事——簡稱,終身大事。

  就在這時,有人給她發了一封請柬。

  請柬來自這幾年已經不大聯繫的“老戰友”王勞拉小姐,她就要結婚了。

  闊別幾年,葉子璐險些已經快要認不出王勞拉了,她的室友原來就一直就很愛打扮自己,也確實是個美妞兒,可是以前,葉子璐總覺得王勞拉的那種“打扮”裡面一直有種很鄉土的氣息,同樣的衣服,穿在王勞拉身上,與穿在胡芊身上就是不一樣。

  人家一直說“人靠衣裝”,打扮到了,自然氣質就出來了,但直到再次見到王勞拉,葉子璐才知道,那傳說中虛無縹緲的“氣質”,是真真正正地存在的,並不依託於長相和衣裝。

  葉子璐被邀請作為伴娘團的一員,一大早趕去新娘家裡幫她打扮準備,等新郎來接。

  王勞拉的頭髮被高高地挽起,露出優美修長的脖子,她穿著婚紗,正在對著鏡子戴項鏈。葉子璐忽然覺得,她就像是一個長出了潔白羽毛的天鵝,所有嘲笑過她是醜小鴨的家禽們,都會在這樣的她面前瑟瑟發抖。

  葉子璐和她聊了幾句,才知道當年考不上公務員也考不上研究生的王勞拉、從初級翻譯一點一點學起來的王勞拉,現在已經如願以償地成了一個同聲傳譯,半年前,她甚至出國待了半年……誰知道在此之前,她只是個連什麼叫護照什麼叫簽證都不知道、無望的暗戀高帥富、又焦慮又歇斯底裡的柴禾妞呢?

  葉子璐本想和她八卦一下新郎的情況的,可是到了這份上,她忽然不想問了。

  這樣的王勞拉,她值得最好的,無論最後她選擇了誰,那位男同志肯定都是在重圍中殺出來,為她所欣賞喜歡的。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25:06

第四十九章:文件袋

  王勞拉的婚禮非常中規中矩,挺熱鬧,但熱鬧得不過分,請婚慶公司協助設計的,沒有什麼力圖創新的麼蛾子。

  此外,葉子璐還在婚禮上見到了王勞拉的父母。

  他們都是非常典型的上一輩的人,儘管才五十來歲,看起來卻已經很老了,身上鮮亮喜慶的衣服反而襯托得皮膚更加黑得發紅,露在外面的雙手皮膚粗糲,關節突出,給人一種既有力又脆弱的矛盾感——那是操勞一生、從來也沒有注重過保養的結果。

  葉子璐自打畢業以後就跟王勞拉是室友,兩個人一起住了將近兩年的時間,她以前從未在王勞拉的案頭看見過任何一張他們的照片,也沒有從她的室友嘴裡聽見過任何一句描述父母的言語。

  王勞拉甚至把名字也改了——“王小花”,在龍城這樣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的大城市裡,這三個字比掉渣燒餅還土,聽起來多丟人啊。

  可是現在,王勞拉穿著新娘的禮服,在所有親朋好友、同事同學的面前,一邊一個挎住她的父母,看起來又親密又自豪。

  她終於坦然地接受自己從來處來,往去處去的事實,終於不再以出身和經歷為恥。

  葉子璐知道,那個刺蝟一樣拼命維護自己自尊心的王勞拉終於得到了真正的自尊。

  這個社會裡,可以坦坦蕩蕩地活著的人實在並不多。

  這時,輪到司儀讓新郎新娘交換戒指,新郎長得挺精神,看起來人緣也不錯,還沒到敬酒的環節,就已經先被灌了一圈,上去的時候臉有些紅,不知道是因為醉了還是美的。

  就在他把戒指套在了王勞拉手指上時,這不勝酒力的新郎突然從司儀手裡搶過了話筒,突兀地說了一句話。

  新郎的舌頭有些大,一個字一個字吐得卻十分清晰,他說:“我們家小花……不容易。”

  話音才落,年輕的賓客們就一陣起哄,台上的新娘卻不知為什麼,在這熱鬧的聲音裡突然間眼圈一紅,眼淚就掉下來了。

  那句話就像是一股不冷不熱的溫水,能慢慢地滲透到人的心裡,彷彿一句就抵得上千言萬語、千秋萬歲。

  活出個人樣來,對於年輕人來說,哪裡是那麼輕鬆的事?

  各中酸甜苦辣,是誰的誰知道。

  司儀趕緊出來打圓場,好歹沒讓大喜的日子裡一對新人在大庭廣眾之下抱頭痛哭,趁機插科打諢了幾句話以後,他提議讓新娘轉過身去,把手裡的花束扔出去。

  而好巧不巧的……在眾人重在參與的爭搶中,葉子璐不小心被誰的鞋跟絆了一下,險些摔倒,她正打算不湊熱鬧地往後退的時候,那團花束就不偏不倚地落到了她的懷裡。

  鮮花上為了保鮮臨時噴上去的水珠蹭了她一胳膊,奇特的香味撞了她滿懷。

  葉子璐嚇了一激靈,旁邊響起刺耳的尖叫,不知道誰用噴新人的泡沫給了她一下,葉子璐敏捷地往前一彎腰躲了過去:“這誰啊這是?缺德不缺?我躺著也中槍好麼?”

  原本不認識她的幾個年輕人一聽更加人來瘋了,笑鬧著衝她撲過來,等葉子璐殺出重圍的時候,已經快被黏糊糊的泡沫纏住了:“別鬧別鬧,我接個電話!哎喲這跟誰說理去,祖宗們,我求求你們了……”

  那是個陌生的號碼,接起來以後,葉子璐忙著躲“襲擊”,還沒來得及答話,對方就問:“請問是葉子璐葉小姐麼?”

  葉子璐:“嗯,你是?”

  對方說:“我是咱們派出所的民警……”

  因為這一通意外的電話,葉子璐沒能把王勞拉的婚禮看完,她匆匆忙忙地撂下紅包,跟王勞拉打了聲招呼就跑了——警察打電話說,就她出門的這會時間,家裡被小偷闖了,據說是鄰居回家的時候看見她家門大開著,什麼都被翻得亂七八糟的才報了警。

  葉子璐一邊狂催出租車司機師傅開快點,一邊又擔心又慶幸——她媽媽是老師,正在放暑假,這陣子身體好多了,所以趁著長假跟朋友出遠門旅遊去了。

  家裡除了人,基本就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了,現金也就是應急用的幾千塊錢,也沒有金銀首飾,就連她的寶貝疙瘩筆記本電腦都已經用了四五年了,人家小偷說不定都看不上,其他還有些相機電器什麼的……丟了雖然會很肉疼,就當破財免災吧。

  難得她這會心情正好,雖然覺得這事挺晦氣,也沒太往心裡去。

  到了家才發現,她家的門鎖被人從外面非常野蠻地弄壞了,葉子璐在警察的幫助下清點了財產,可奇怪的事卻發生了——值錢的東西一樣沒少,放現金的錢包被人拽了出來,打開扔在了地上,一打人民幣露出了一個角,還有幾張掉了出來,點一點,卻一塊錢也沒少,更不用說家裡那些連碰都沒有被碰一下的電器了。

  但她那台破電腦卻被人打開了,對方似乎在找什麼東西,一無所獲之後就走了。

  警察也很迷茫,在現場檢查了半天,沒能檢查出個所以然來,只好給葉子璐做了例行筆錄之後離開了。

  葉子璐送走了警方,一邊打電話叫人來換鎖,一邊琢磨著這件詭異的事。

  忽然,她想起了什麼,扭頭衝進書房——那反而是被翻得最亂的地方。

  書架上的書已經全都被扒拉下來了,尤其是最厚的幾本,幾乎都被人拿下來仔細檢查過,葉子璐小心地踩著凳子爬了上去,掀開了書架上面墊在書地下的絲絨布,剛掀開一點的時候,底下露出和書架同一質地的木頭的花紋,直到她把最上面的整張絲絨布都揭下來,全貌才露出來,那下面有一個不易察覺的小凹槽,外圍被人用假冒的木板和雙面膠貼上了,不完全掀開的話,看起來就好像下面什麼都沒有一樣。

  這是她上中學的時候藏不良漫畫和台版耽美小說的地方,早在半年前就被她偷偷清理過了……現在反正沒人管她看什麼漫畫和小說,也就沒必要藏了,所以那地方被她放了另一樣東西——胡芊曾經託付給她的那個牛皮紙袋。

  袋子裡面有什麼東西,葉子璐沒有偷看過。

  她的朋友不多,胡芊算一個,朋友願意相信她,把最重要的東西託付給她,她也不願意懷疑別人。

  只是聽胡芊說過,這個好像是和她那後媽有關係的。

  這還是葉子璐第一次拆開這個文件袋,她仍然沒看裡面的內容,只是把原來的袋子拆下來撕碎了,順著下水道衝了走了,然後把裡面的東西當成普通的紙質文件,架在了她包裡一些從網上下載下來的財務相關知識打印件裡,分別用兩個不同的塑料夾子夾好,塞進了包裡。

  就在這時,她的電話再一次響了。

  葉子璐接起來,裡面是壓低聲音的胡芊。

  葉子璐還沒來得及感嘆一下胡芊已經回國了,就聽胡芊語速極快地說:“葉子?葉子聽得見麼?你聽我說,我爸前一陣子突發腦溢血被送進了醫院,現在還在ICU,不知道他怎麼樣了。那女人瘋了,我現在不知道東西在你那的事是怎麼被人知道的,反正你被盯上了,我已經給顏珂打過電話了,他馬上去接你,現在開始,除了他以外,任何人你都要留神好麼?”

  葉子璐沉下聲音:“大仙兒,這事我回頭必須好好跟你聊聊。”

  胡芊深吸口氣:“我知道,這回我給你找麻煩了,你放心,葉子,這回我欠你的,以後我給你赴湯蹈火也沒二話。”

  葉子璐放下胡芊的電話,心事重重地在屋裡走了好幾圈,最後搬來一張桌子,堵住了門口,想了想,又覺著不放心,往上羅了好幾張椅子。

  做完這些,她仍然心慌,又從廚房拎出了剁排骨用的砍刀,深吸一口氣,像個世外高人一樣,正襟危坐在沙發上……大腿上有一把隨著她一起哆哆嗦嗦的砍刀。

  時間開始過得很慢,這中間顏珂打了個電話過來,說了沒有兩句話就掛斷了——他在開車往這邊趕。

  葉子璐打開了電視,心不在焉地看著,就在這時,忽然她家的門被人從外面推了一下,撞上了她堵在那裡的一大堆桌椅板凳,葉子璐的心也跟著重重地跳了一下,那一瞬間,她的汗毛都跟著炸起來了。

  葉子璐握緊了沉重的砍刀的刀柄,清了清嗓子,問:“誰?”

  門口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修鎖的!”

  葉子璐鬆了口氣,站起來,順手把砍刀放在了電視櫃上,打算去開門。

  突然,她的腳步頓住了——她家附近一站公交以內的範圍裡沒有提供修鎖服務的公司,怎麼會來得那麼快?

  就在她愣神的工夫,外面的人又不耐煩地大力敲了幾下門,門口堆在一起的一大堆椅子輕輕地搖晃著:“快點開門啊,不是你自己叫的修鎖公司麼?”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25:18

第五十章:患難

  葉子璐抓著刀柄的手背上骨頭都泛了白,另一隻手則不由自主地抓緊了手機,耳朵裡因為太過緊張傳來“嗡嗡”的聲音。

  隨後,她定了定神,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對門口的人說:“不好意思,稍等,等我把門口騰出來。”

  說完,她脫下了鞋,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爬上了一張桌子,故意把桌子角踩出拖地的聲音,然後仗著自己比較瘦小,鑽到了桌椅中間的空隙裡,探過半個身子,勉強伸出個頭,順著門口的貓眼往外看去。

  門口不是一個人。

  她心裡一涼。

  那裡站著三個男人,葉子璐不知道他們是幹什麼的,反正不是修鎖的——沒有上門修鎖的工作人員大老遠地趕來,卻連工具盒子都不帶一個的道理,何況他們的衣服相對於工作中的工人師傅而言也實在是太過規整了。

  她正看著,不知道是不是外面的人發現了貓眼中心黑了黑,那人突然又用力敲了幾下門:“快點!”

  葉子璐猝不及防地給嚇了一跳,腳底下一滑,踹倒了一個椅子,發出一聲巨響,她不知哪裡來的急智,突然裝模作樣地叫了一聲:“哎喲,好疼。”

  不等外面的人說話,葉子璐又對著外面喊:“不好意思,您還得等一下,我剛才不小心把手碰破了,對不起對不起啊!”

  她聽見門外的人重重地撞了一下門,嘟嘟囔囔地罵了句什麼,可是葉子璐無暇他顧,她迅速地跑進自家的衛生間,打開水龍頭,藉著水聲的掩護,拿出手機報了警——但願剛才那幾個警察同志還沒走遠。

  一個報警電話打完,葉子璐覺得她的心跳太劇烈了,整個人好像都被帶動著與地心引力若離若即,走路輕飄飄的,抖得險些連手機都拿不住。

  之後她一手拿著砍刀,一手拎著手機,背靠在冰冷的用瓷磚鋪滿的墻壁上,腦子裡終於後知後覺地一片空白。

  每一秒都被拉長了無數倍,空白之後,她開始無邊無際地腦補,對方為什麼去而復返?是因為沒找到他們要的東西,所以又特意回來等她回來入甕麼?

  她不知道現在外面是什麼情況,也不知道胡芊他們家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更不知道胡芊的後媽究竟是什麼來頭……以及她究竟要幹什麼。

  因為恐懼和震驚引發的腦子裡的麻木很快過去了,她發現自己處在這樣一個境地裡——狗屁也不知道,偏偏還被牽扯進來了……帶著一份她壓根不知道具體是什麼玩意的東西。

  “我可真他媽夠朋友啊。”葉子璐忽然低低地自言自語了一下,她知道,說不定她現在打開窗戶,把那包不知是什麼玩意的東西從樓上扔下去,那群人就不糾纏她了。

  可是與她那天馬行空的偉大思想相對的,依然是行動上的矮子——她連半步也沒有挪動,甚至連那個牛皮袋裡到底裝了些啥都沒有去看。

  夠朋友——她決定保留自己這個優點。

  葉子璐心想,哪怕在她覺得自己最一無是處的時候,她都能從自己身上找到兩個永恆的閃光點:一個是體重輕,一個是道德素質過硬。

  這兩樣東西對她來說,感情都是同等重要的,鑒於它們和拖延症一樣,一直對她不離不棄。

  葉子璐決定這事要是過去,她一定得讓姓胡的女人賠償她巨額的精神損失費,至少得吃她一個月,那貨不是富二代麼?一定要讓他們這些無知的富二代見識見識當代吃貨的能量。

  就在這時,她的電話突然響了,葉子璐本能地一哆嗦,低頭一看,是顏珂。

  即使此時衛生間裡只有她一個人,她也神神叨叨地蹲了下來,生理心理達成了一致的小心謹慎、鬼鬼祟祟。

  “喂……”她小聲說。

  “我到你家樓下了,你收拾一下東西,我馬上上去接你。”

  “別!”葉子璐一嗓子打斷了他,隨後馬上把自己的聲音降下了兩個八度,“你現在千萬別上來,願意等,你在樓下等著我,一會看見警車跟警察一起來。”

  她那口氣就跟地下工作者接頭一樣嚴重緊湊,顏珂不由自主地就跟著她把聲音壓低了:“怎麼了,你在哪呢?”

  “我在家裡。”葉子璐從衛生間裡探出頭來,往門口看了一眼,確定那裡還沒什麼問題,這才連珠炮似的說,“我跟你長話短說你可別打斷我,提問環節一會再進行,我不知道之前胡芊跟你怎麼說的,反正我家的門鎖被人從外面撬壞了,警察走了以後我就打電話叫了修鎖公司的,可是十分鐘都沒到就來了一撥人,我不知道他們是幹什麼的,反正肯定不是修鎖的,有三個男的,趕著這個時間來的,我懷疑是原本就一直盯著我的……”

  顏珂急了,聲音也高了起來:“你說什麼玩意?你家鎖壞了外面還有人,那你怎麼還在家裡?”

  “噓——別嚷嚷,跟你說了還沒到你提問環節呢——你也不知道樓底下有沒有他們的人,聽我說,把你車開遠點,坐裡面別出來,他們來之前我就把門用傢具堵上了,一時半會進不來……”

  這時,大門那裡又有了動靜,外面的男人不耐煩地用拳頭砸門:“小姐,你沒事吧?用我們進來幫忙麼?”

  葉子璐的冷汗讓她的手心變得光滑極了,險些把手機掉地下,她趕緊說:“沒事沒事,真對不起啊,我這有點手忙腳亂,師傅您再等等。”

  “什麼傢具?”顏珂頓了一下,以更高的聲音嚷嚷回來,“你開玩笑吧?連你都搬得動的傢具,擋得住三個不懷好意的大男人?”

  葉子璐弱弱地說:“我做的功是積累的……”

  “我操。”顏珂不由分說地掛了電話,他感覺自己都快急死了,樓上那位竟然還敢跟他耍貧嘴,她的拖延症果然有一部分是由於注意力障礙引起的!

  顏珂從自己的後備箱裡抽出了一支已經落滿了灰塵的棒球桿,隨便用袖子擦了兩下,背在身後,就上了樓。

  他一邊跑一邊打電話叫人,有那麼一瞬間,真心後悔自己急急忙忙地一個人跑過來。

  顏珂還在創業期,平常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夠他忙的,再加上仗著年輕,也不是很注意維持健康,還沒有養成中年社會成功人士定期健身房的范兒,去哪又都愛開車,有時候連車都懶得開,甚至會叫司機,再加上傷過一場,元氣到現在都還沒補回來,別說是讓他以一敵三地散發“王八之氣”,就連家裡電梯壞了都能讓他虎軀一震、氣喘如牛,好生苦逼一陣子。

  他簡直一輩子都沒有這麼彪悍勇敢過。

  葉子璐被他突然掛斷電話,立刻知道這事壞了,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有種感覺——顏珂會跑上來。

  她從衛生間的地上一躍而起,把手機往褲兜裡一塞,把對方要找的東西塞進一個挎包,斜掛在了身上,然後左尋摸右尋摸,看見了客廳裡泡著水生植物的兩尺多高的大花瓶。

  葉子璐粗魯地把綠葉全都揪了出來,把水倒乾淨了,然後咬了咬牙,開始把她堵在門口的桌椅板凳往回拖,一邊拖,還沒忘了一邊配合著聲音麻痺對方:“我開始搬了啊,馬上就好,別著急……”

  就在她剩下最後兩張桌子的時候,顏珂上來了,葉子璐緊張得嘴脣發乾,聽見門外傳來對話。

  顏珂裝王八蛋似的問:“你們是誰?站在這幹什麼?”

  對方遲疑了一會,反問:“你又是什麼人?”

  顏珂色厲內荏,口氣卻很衝:“這是我女朋友的家,我來看看她,你們是哪來的?為什麼在這堵著門?”

  葉子璐的手一頓,但此時,她已經沒那個美國時間去胡思亂想,聽見顏珂在外面,她不再橫衝直撞地拖桌子,咬了咬牙,艱難地把她堵在門口的兩張桌子一個一個地給搬了起來,半身不遂地往旁邊挪動了一點,又輕拿輕放地撂下,盡量做到悄無聲息。

  然後她輕手輕腳地靠近門邊,用膝蓋頂住門,小心地湊近貓眼往外看去。

  葉子璐看見那三個站在門口的人同時轉向顏珂,看起來幾乎就像是把他圍起來了一樣,那貨站在那胡扯白咧,雙手竟然還緊繃不自然地背在身後,簡直是明目張膽地告訴別人他身後藏了東西——葉子璐一看這慘不忍睹的造型,就知道這顏珂這好人家裡養大的乖二代,他肯定從小就沒打過群架。

  一個男人伸手去推顏珂的肩膀:“兄弟,說話客氣點。”

  顏珂最不會的就是如何說話客氣,立刻如同條件反射似的來了一句:“別碰我衣服,把你們仨打成包賣了也賠不起。”

  ……拉仇恨妥妥的。

  要不是因為一手拿刀一手舉花瓶的犀利造型讓她沒有空著的手,葉子璐此時此刻,面對此情此景,簡直想捂住臉。

  “我可告訴你們,我剛才上來之前已經報警了,你們別以為自己有多牛,就算不走法律手段,老子也能一個電話弄死你們。”

  問題“一個電話弄死XX”這個大招的施放緩衝時間太長,眼下看來,是不可能讓他發揮出來的。

  葉子璐就看見另外兩個男人對了一下眼色,然後突然一左一右地衝顏珂撲了過去。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25:29

第五十一章:意外

  顏珂其實心裡早就毛了,他從小就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好學生,長大了成了個正經八百的生意人,沒有對任何人、也沒有被任何人使用過暴力——雖然中二的時候不可避免地做過一些愚蠢的大俠夢,打算仗棍子攜可樂,浪跡個天涯快意個恩仇什麼的,可他現在長大了,十分確定以及肯定,他很不喜歡這種解決問題的方法!

  但都到這個份上了,能慫麼?

  他也沒辦法,只好硬頂上。顏珂心裡悲壯地想,老子今天就是豁出去為紅顏了,挨揍就挨揍吧。他抬起一隻手,雖然預備好了隨時挨一頓胖揍,嘴上卻還在那不依不饒地拉仇恨:“我告訴你們,敢跟我動手,今天最好就在這打死我,只要還給我留一口氣在,就等著以後老子日你們祖宗。”

  兔子急了也要咬人,儘管站在葉子璐門口的這些人都不想節外生枝,可到了這種地步,也終於忍無可忍地要毆打顏珂了。

  離他最近的一個人一把拽住了顏珂的領子。

  葉子璐就在這時候踹開了門,抬手就把水還沒擦乾淨的大花瓶照著那人後腦勺砸下去了,“哐噹”一聲,玻璃渣子碎水花,一通亂濺,那位直接就給跪了,半天找不著北,好半晌才暈頭腦脹地一摸後腦勺,一把的血。

  顏珂只愣了一秒,下一刻就大驚失色地說:“你你你你你出來幹什麼?男人打架,有你什麼事……”

  葉子璐從他身上獲得了無敵的勇氣——今天她算是明白了,要是她也跟著哆嗦了,顏珂這貨得在她家門口被人活生生地削平了。

  她把藏在身後的砍排骨刀拎了出來,刀柄重重地往木門框上一戳,陰惻惻地看了顏珂一眼:“閉嘴,小賤人。”

  顏珂:“……”

  “真當我不知道你們是哪路貨色?懶得跟你們計較,還他媽給臉不要了。”葉子璐放慢語速,一字一頓發揮超常地發揮著,“都想幹什麼?綁架?入室搶劫?”

  她用力把砍刀往木門上狠狠地一砍:“都活得不耐煩了?老娘在外面混的時候,你們這幫小丫挺的還不知道在哪猴山上扯旗呢!”

  顏珂看起來像是受到了人生觀層面上的震撼。

  葉子璐獰笑一聲,反手去拔她劈在門上的刀……壞了,剛才太激動了,插太深,現在拔不出來了。

  很多姑娘都說過自己曾經扛著一桶二十加侖的桶裝水上五樓的故事,有的姑娘說的是真的——比如王勞拉,有的姑娘則完全是吹的——比如葉子璐。

  難為她吹得也像模像樣。

  刀拔不下來,她就裝模作樣地用小手指摩挲著刀柄,好像一點也不著急的樣子,像叫狗似的衝顏珂漫不經心地招招手:“哦,對了,熊珂,你先過來。”

  顏珂:“……”

  他遲疑了一下,終於整個人都斯巴達著,移動了過去,就在這時,堵著門口的三個男人之一反應了過來——無論是從氣質上還是噸位上,他認為葉子璐都是在忽悠人,哪個出來混的要帶這麼一根長得豆芽菜一樣的黃毛丫頭?

  被她突然砸人的那一下弄得愣了一分鐘,對方已經很丟人了。

  於是他搭住顏珂的肩膀,狠狠一捏,把他往後推搡了一下,咬著牙說:“嚇唬誰呢?小姑娘,你不分青紅皂白,一個花瓶就給我兄弟開了個瓢,這事得說道說道……哎呀我操!”

  就他說話的功夫,葉子璐一腳踹在門上,使勁一蹬,“哐噹”一下把砍刀抽了出來,一刀就衝著那隻按著顏珂肩膀的手砍下去了。

  說時遲那時快,顏珂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什麼叫“勁風”,刀影一閃,厚重的刀背嘩啦一下掀開空氣,活像個大棒子當空砸下來,一想到這“大棒子”一側的刃能把他的腦袋劈成個爛西瓜,顏珂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同時,他心裡竟然還琢磨著,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劍氣!

  堵在門口的兩人都躲得很快,萬萬沒有料到在這裡竟然遭遇到了一個百年難得一見的女瘋子,場面上的狠話都沒來得及撂下,還沒點到碰到正題的毛呢,她先不分青紅皂白地拿刀捅起來了!

  很久以前,顏珂聽說過葉子璐英勇地用高跟鞋砸暈了偷她手機的小偷的故事,還以為裡面多少有一點藝術加工成分,現在看來,那種事她是真幹得出來,絕對幹得出來!

  他在這血腥嚇人、生死時速的時候,嚴肅地想起了一個問題——以後跟她一起,不會時不常地被家暴一下吧?

  當然,這個囧囧有神的想法只在顏珂的腦子裡閃現了一秒鐘,很快就被理智給壓過去了,他連忙撲上去,一把抱住打算光天化日之下行凶殺人的葉子璐的腰,冒著被她誤傷的危險把她拖進了屋裡:“行了寶貝,祖宗!行了!”

  鄰居的門開了,一個上了些年紀的阿姨先是警惕地透過防盜門看了一眼,大呼小叫起來:“哎喲,這幹什麼!這幹什麼呢!”

  顏珂一邊按著張牙舞爪的葉子璐,一邊說:“阿姨,這些人是小偷,被發現了就要明搶,剛才的鎖就是他們給弄壞的,您趕緊幫忙叫人!”

  “什麼?”阿姨瞪圓了眼睛,氣沉丹田,來了一聲氣壯河山的獅子吼,“來人啊!抓賊啦!”

  阿姨戰鬥力驚人,一嗓子把樓上樓下街坊鄰居全驚動了。

  阿姨轉身回到自家廚房,片刻之後回來,左手一個擀麵杖,右手一個平底鍋,以一種“鐵甲依然在”的造型雄糾糾氣昂昂地打開防盜門,在樓上樓下越來越多的人的圍觀下英勇地打開了自家的防盜門。

  “我還不信了,光天化日下打劫!”這阿姨大概唱過河北梆子,一嗓子吼出來端是個底氣十足,跟現場版的《花為媒》似的,“太不像話了!你們一群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大老爺們兒,有本事你怎麼不劫富濟貧去?怎麼專找我們平民老百姓欺負?寒磣不寒磣?大媽我告訴你們,我都看不下去了!”

  死死地抱著葉子璐的顏珂就忽然明白了,葉子璐同學是在一個什麼樣的奇葩環境里長歪的。

  終於,鬧哄哄間,還沒來得及走遠的警察叔叔回來了。

  在眾多熱心市民的幫助下,兩個半壞人被抓走了。

  民警同志看了一眼現場的狼藉:“怎麼又是你啊?得虧我們還沒走遠,得罪誰了這是……行了,都跟我們回局裡錄口供吧。”

  葉子璐不動。

  顏珂輕輕地推了她一把:“人家跟你說話呢。”

  葉大能耐吭吭哧哧地喵了一句什麼,卡在喉嚨裡,誰都沒聽清。

  顏珂:“你沒電了?大點聲行麼?”

  葉子璐:“我腳軟……”

  民警同志:“……”

  顏珂:“……”

  最後顏珂只好彎下腰:“上來吧,我背你下樓……先把那刀給我放下!”

  他覺得自己虧透了,死丫頭又沒答應當他媳婦,他卻都背了她兩回了。

  等兩個人從警察那裡回來,已經是下午了,出來的時候,顏珂顯然還惦記著方才的事,第一句話就是:“你剛才叫誰小賤人?”

  葉子璐:“……”

  顏珂:“嗯?”

  葉子璐沒骨氣地說:“……我,我是小賤人。”

  “這還差不多,”顏珂大爺一抬下巴,“上車,哪去?咱倆找地方吃飯去麼?”

  “先去我家吧,鎖還沒修好呢。”葉子璐坐上車,感慨了一句,“你說就為這點錢,人腦袋都快打成狗腦袋了,至於的麼?”

  顏珂隨口說:“你已經超凡脫俗到覺得錢都是王八蛋的地步啦?”

  葉子璐:“那倒不是,我還是挺喜歡錢的,可是不是那種喜歡法……大概跟你差不多。”

  顏珂心裡一動,看似漫不經心地問:“什麼玩意我跟你差不多?”

  “錢啊。”葉子璐說,“你看,我為了錢,努力學習,努力找更好的工作、升更高的職位、拿更多的薪水,你呢,整天起早貪黑豬狗不如地為你那小破公司掙命……”

  顏珂:“……”

  “但是並不是因為這錢有什麼特別大的用途,其實左手給我右手花出去都行,哪怕不是給我自己花的。主要是因為賺錢的這個過程和結果,讓我特有成就感,自我感覺特別良好——我費盡心思,就是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廢柴,能花就能掙,還有一個職位需要我,我能養活自己,還可以買禮物給別人,幫助別人,我很了不起。”葉子璐眉飛色舞地說,“我告訴你說熊珂,我曾經最大的願望之一,就是有一天我有錢了,然後有朋友過來和我借錢,我二話不說,直接一句話丟過去,‘要多少,給我賬號,不用還了’,想想都覺得爽啊!”

  顏珂沉默了一會:“你還是想吧,現在看來,你的朋友好像都比你有錢。”

  葉子璐:“你閉嘴好麼?我那叫大器晚成。”

  顏珂就笑了起來。

  他突然想起來小時候看《紅樓夢》,寶玉提起黛玉的時候,總喜歡用“知己”兩個字,那時候他連字也認不全,完全不明白大人說的書裡描寫的寶黛之間的“愛情”,究竟表達在了什麼地方,後來他長大一點,明白古代人說話是很含蓄的,那大概就是在說心有靈犀之類的意思。

  而直到現在,他才知道,原來“知己”兩個字,才是精髓。

  他忽然有種表達什麼的想法:“我……”

  就在這時,拐角處突然衝出來一輛車,衝著他們就撞了過來——顏珂開車很規矩,從不闖紅燈或者超速,甚至不怎麼並道加塞,對方明顯就是故意撞過來的。

  葉子璐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然而她似乎本能地遇見到了危險,突然之間汗毛都炸了起來,但還沒來得及回過頭去,就聽見了一聲巨響,剎車聲變成刺耳的尖鳴,葉子璐沒繫安全帶,順著慣性往前倒去。

  顏珂撲到了她身上。
作者: 慕冰至    時間: 2016-5-3 17:25:50

第五十二章:結局

  後來葉子璐不記得別人是怎麼把她從車裡拖出來的了,她拼命地伸長胳膊去抓顏珂,可是別人像拎小雞仔一樣地把她扛走丟到救護車上了。

  她最後看見的是顏珂低著頭,被夾在撞進去的駕駛座裡,胳膊撐在副駕駛的兩端,渾身都是血。

  周圍是一片混亂的人聲。

  她怎麼也夠不著顏珂,只好緊緊地抱住自己懷裡的東西,直到醫院才發現,她手裡拿著的是胡芊那份打散的資料包。

  葉子璐傷得並不重,就是身上被玻璃渣子扎出了一些大大小小的口子,一條胳膊被撞得脫臼了。

  車被撞到的瞬間,顏珂打了方向盤,避開了副駕駛一頭,承受了大部分的衝擊。

  大家普遍認為副駕駛很危險,因為撞到東西的時候,司機會本能地往那一頭打方向盤,其實這是沒有道理的。

  開車有時候和走路一樣,如果對面突然衝過來某種危險的東西,人們雖然會本能地躲避,可是如果身邊跟著自己的孩子、愛人或者親人,很多人的第一反應都會是把對方先推到自己的身後。

  葉子璐像,顏珂那麼慫的一個人,連打架也不會,背著個不到九十斤的妹子走幾步都要呲牙咧嘴抱怨人家超重,那麼四體不勤、五穀不分,被生生地卡在凹進去的駕駛艙裡,瘦骨嶙峋的後背承受了所有的力,他會有多疼?

  會有多疼?

  葉子璐坐在急診室裡,一遍一遍地回想方才的事,像傻了一樣坐在那裡一聲不吭地讓醫生擺弄,誰也不理會,一直在細細地發著抖。

  末了,她終於什麼也想不下去了,腦子裡像是爆炸了一樣,翻來覆去都是一句話——顏珂會不會死?

  她並不是第一次接近死亡,卻永遠無法接受它。

  它比世界上的任何東西都更加傷害一個樂天主義者,哪怕是山窮水盡,也有柳暗花明,就算看起來再絕望,也還是有回轉的餘地的……可除了死亡。

  童話故事裡說,死亡並不是結束,而是新的冒險。可那是對死去的人而言,對於活著的人,死了就是沒了,一切都結束了的意思。

  葉子璐失去了對時間的概念,她不知道自己在急診室裡面坐了多久,不知道黃昏是什麼時候來的。

  後來年輕的小護士推著她的肩膀,試圖讓她放鬆一點,躺下休息一會,葉子璐就抬起頭來,直勾勾地看著她。

  “顏珂呢?”她問。

  小護士彎下腰,輕聲細語地問:“您說的是和您一起送進來的那個人嗎?”

  葉子璐木然地點了點頭。

  “對不起,我不清楚,應該還在搶救。”小護士扶著她,想盡量讓她躺下去,“小姐,你還是先……”

  葉子璐像一塊石頭一樣不為所動地坐在那,然後忽然詐屍似的站了起來:“我要去看他,在哪搶救呢?你帶我去。”

  護士:“哎,等等……”

  “葉子。”

  葉子璐聽見有人叫她,抬起頭,就看見了胡芊。

  身後跟著梁驍。

  胡芊幾乎是氣喘吁吁的,出的汗快把她的妝也衝壞了,看起來那麼狼狽,她從來都是聰明的、優雅的、游刃有餘的,葉子璐沒有看見過她這樣狼狽。

  她看著胡芊,卻說不出話來。

  有那麼一瞬間,葉子璐是怪胡芊的,如果不是她招惹麻煩,如果不是她……這些人家裡的人情關係就那麼的冷漠麼?為什麼她父親還在ICU裡,她就能和繼母當街上演這種鬧劇,雙方隨時隨地準備對簿公堂?哪門子的女兒是這個做法?

  哪門子的朋友是這個做法?

  葉子璐動了動,她把自己一直隨身帶著的被血跡浸透了的文件袋拿在相對完好的手上,平伸著對胡芊伸了出去,冷冷地說:“你的。”

  胡芊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她慢慢的走過去,看起來像是被沾滿血跡的文件夾嚇著了,抬了一下手,很快地又縮了回去,胡芊在葉子璐面前慢慢地蹲了下來,她眼淚終於掉了下來:“對不起……”

  葉子璐漠然地看著她。

  梁驍看起來很想說句什麼,可意識到自己不大插得上嘴,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話:“要不……你們先聊著,我去看看顏珂……”

  “我也去。”葉子璐立刻抬起了頭,“等等,帶我一起去。”

  她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胡芊立刻抓住了她的袖口,又在葉子璐看過來的時候小聲說:“我……我扶著你……”

  葉子璐看了她一眼,冷漠的表情終於像是裂了一條縫,慢慢地變了,她停頓了兩秒鐘,忽然輕輕地嘆了口氣,小聲說:“是不是……如果我沒有激怒他們就好了?”

  胡芊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

  “別哭啦。”葉子璐用袖子胡亂抹了抹文件袋上已經乾涸的血跡,沒擦掉多少,然後往胡芊懷裡一塞,又含糊不清地重複了一邊,“唉,別哭了。”

  說完,她輕輕地揮開胡芊的攙扶,跟著梁驍往外走去。

  這是不對的,葉子璐心裡對自己說,怎麼能都怪胡芊呢?

  她渾渾噩噩,卻又異常清醒,行屍走肉似的跟在梁驍身後,然後回想起這些年來,她總是在找理由,總是想方設法地怪別人、怪環境……

  “這是不對的,”葉子璐心裡木然地想,“如果不是因為我激怒那些人,如果不是因為他要保護我,甚至如果不是因為我接下胡芊的燙手山芋……顏珂跟這一切有什麼關係呢?他才剛出過一場車禍,心理陰影都還沒來得及過去,開車的時候小心得不得了,怎麼會再撞一次呢?”

  手術室門口,她看見一對打扮得體的中年夫妻正站在那裡,女的一直在哭,男的靠在墻上,拍著她的肩膀,大概是顏珂的父母,葉子璐腳步忽然一頓,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他們。

  這時候,對方已經看到了他們,顏珂的媽媽大步走過來,一把抓住葉子璐的肩膀,一迭聲地說:“小姑娘,你告訴阿姨,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怎麼好好的會突然出這樣的事故……”

  葉子璐看著她通紅的眼睛,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胡芊和梁驍趕緊一左一右地拉開了她,胡芊帶著哭腔說:“阿姨,對不起,他們是被我連累的……”

  等胡芊把話說完,有那麼一剎那,梁驍以為顏珂的媽媽會抬手給胡芊一巴掌,她一輩子只有這麼一個兒子。連胡芊自己都做好了挨打的準備,可是她沒有。

  她是個真正高雅的女性,不是自持身份硬端出來的。

  最後,顏珂的媽媽只是垂下目光,落到了胡芊手上沾滿了血的文件袋上,然後重重地靠在了墻上,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

  過了不知多久,她才聲音沙啞地開口問胡芊:“你說,你這都是為了什麼啊?”

  胡芊無言以對。

  整個醫院都充斥著匆忙的腳步,不詳的白布和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

  顏珂的手術不算失敗,可是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接下來的一個月,他都沒有清醒的跡象。

  葉子璐把她的小熊放在自己的床頭,期冀著也許有一天,嘴巴賤賤的熊珂會突然在她耳邊大罵一聲:“老子怎麼又變成五短身材了!”

  可是沒有。

  這一次,歪耳朵小熊同病床上的人一樣,一直沉默。

  那一天,葉子璐去醫院看顏珂的時候,隱約聽見醫生對他爸爸顏先生說:“要做好最壞的準備……他可能一直醒不過來。”

  葉子璐腳步一頓,隨後轉身就走。

  當天晚上,顏先生陪床的時候,驚訝地看見和他兒子一起出事的姑娘抱著一隻醜八怪小熊走了進來,她把先是小熊安頓在了顏珂的床頭,然後鄭重其事地從兜裡摸出了一張卡,遞到顏先生面前:“叔叔。”

  顏先生不明所以地看著她。

  “這是我的工資卡,密碼是六個一,連工資再我現在晚上幫朋友做的筆譯兼職都在裡面,”葉子璐吸溜了一下鼻子,“要不是因為我,他不會傷得這麼嚴重,他要是一直這樣,我養他一輩子,我知道您不缺錢,可是這是我應該負的責任。”

  葉子璐說完,不由分說地把卡塞到了床頭小熊的懷裡,然後二話不說,轉身就往外跑。

  等顏先生拿著卡追出來的時候,她已經沒影了。

  他們誰也沒看見,原本呆呆地坐在床上的小熊突然自己動了一下,它在原地晃了一會,突然艱難地轉過肥胖的脖子,回過頭來看了一眼床上那具多災多難的身體,過了好一會,塑料眼睛裡奇異的光芒才逐漸暗淡下去,變回原本呆板的黑色。

  傳說每一隻床頭小熊,都是半夜的時候守護在孩子們枕邊的守護神,它們忠誠又勇敢,能輕而易舉地打敗噩夢,白天的時候,就憨態可掬地坐在那裡,好像看著它,就有什麼好的事情要發生一樣。

  又過了半個月,顏珂在他自己的身體裡睜開了眼睛。

  正是一個週末,葉子璐站在床邊和主治醫生說話,突然感覺到了什麼,她猛地回過頭去,手裡的筆一下掉在了地上。

  兩個人大眼瞪小眼了好久,五分鐘以後,葉子璐忽然像個被人搶了棒棒糖一樣的小孩,扯著嗓子哭了起來。

  顏珂沒力氣說話,也沒力氣動,只好用眼神表達他的不屑——行啦行啦,別哭了,都哭成傻逼了,鼻涕泡都出來了喂……

  當天晚上,顏珂的媽媽聞訊趕過來,葉子璐已經神奇地和顏珂掐了無數場,一個用語言,一個用眼神。

  見到接班的,葉子璐終於一躍而起,拿起一條濕毛巾匆匆擦了擦臉,然後草草地拎出散粉粉餅,對著窗戶亂拍一通:“阿姨,那我先走了,還得加班呢。”

  顏珂的媽媽有點不好意思:“別太辛苦……”

  顏珂用憤怒的眼神盯著她——我都這樣了,你不能多陪陪我?

  “看什麼看?”葉子璐遠遠地對他揮了揮手,嫌棄地說,“我還得好好工作養你呢,好好當你的小白臉。”

  顏珂:“……”

  葉子璐不知想起了什麼,眼圈一下子又紅了,隨後,她含淚對顏珂做了個鬼臉,拎起包風風火火地跑了。

  於是,那些看起來可怕的、似乎永遠也無法戰勝的敵人——頑疾、逆境、橫禍,終於還是會被生命裡另一些更堅韌的東西打敗,比如夢想,比如感情,比如正視一切的勇氣,或者責無旁貸的擔當。

  這就是引導一切走向一個好結局所需要的所有的能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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