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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衛小遊 -【福氣女史(後宮話風流之三)】《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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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0 00:12:53
標題:
衛小遊 -【福氣女史(後宮話風流之三)】《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蔡仲子 於 2016-6-20 00:17 編輯
衛小遊 -
福氣女史
(後宮話風流之二)
這個兒小小、臉兒圓圓、眼兒水水的小宮女
竟不知他是宮裏的主子!
哈!實在是憨傻得太有趣了,讓他忍不住想逗弄逗弄她。
名字叫福氣?最好是。
否則她日後的後宮生活怕是會時時、處處驚險吧?
不管了!他現下只想逗她一逗,好排解宮廷生活的鬱悶。
嗯,就冒名當新科狀元吧。
依然不識?!這似乎有些不可思議了。
後宮女人不是一向對年輕未婚官員趨之若 ?
個個想藉此脫離禁錮寂寞的宮中生活?
怎地她卻口口聲聲說要留下?
那﹍﹍如果他將他心裏的秘密告訴她,
會不會沒兩天就傳得宮中人人皆知?
看著她純雅的笑臉,望進她清澄的眼眸,
他突然好想知道––
這宮中,是否有守口如瓶、可信任之人?
這個叫福氣的女孩,是他可交心的嗎﹍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0 00:13:15
第一章
帝至孝,昔為章賢太子時遷居東宮,然常於夜中歸返永寧宮謁後。後曰:「太子宜以國事為重。」太子對曰:「晨昏定省,兒之職也。今兒臣不能時拜謁母后,已是不孝,夜中安能不定省乎?」後太子繼位為孝德帝,每逢後之壽辰,帝必親持壽典,以慰後心。
(《孝德帝起居注‧隆佑十八年‧宮廷儀‧皇太后壽誕》左史 福東風)
「燈油來啦,讓讓喲!」黑夜中,四名宮人正合力抬著一桶桶燈油,為宮廷裏每一處燃著燈的地方添油點火,為肅穆的深宮添上幾許節慶的氣氛。
皇宮裏裏外外都張燈結彩,看來比平時更為童緩堂皇。紅色彩緞與花燈懸掛在宮簷下,將白雪覆蓋下的宮殿妝點出歡樂的氣氛。
而宮殿裏外往來的宮人,身上都穿上了禦賜新裳,臉上懸著笑,愉快地忙碌著,准備迎接皇太后的祝壽大典。
這一年是天朝隆佑十八年,政通人和,百事俱興。
這位於西土大陸上的泱泱大國,在歷任有為國君的統治下,政治清明,市井繁榮,鄰國紛紛前來朝貢,一股前所未有的盛世風景即將出現在這治世當中,人人臉上都洋溢著某種對于盛世即將到來的隱隱期待。
太陰歷十月十六是當朝皇太后的壽辰。這一天,天子與後妃必會帶領其他皇子皇女親自前來太后所居住的白稚宮為太后祝壽。
這是帝王家的盛事,也是宮廷裏,宮人們的盛事。
為了這一天,宮中裏裏外外早已忙成一團地籌備著太后的祝壽大典。入夜後,宮燈一一點亮,將宮裏照耀得燈火通明。
忙碌地來回穿梭著的宮人,每一個都腳步不停地奔走著,仿佛連一瞬間的偷懶都會被視為大不敬,以至於當一個縮在回廊邊的小丫頭為了閃躲提著燈油或其他東西、各司其職的宮人,並訥訥地出聲詢問時,幾乎沒人停下來理會她,好像沒有人有那個閑工夫。
小丫頭貼牆而站,矮小的個子讓她得辛苦地仰首看著那些忙碌的宮人們,並且艱難地找尋問話的機會。
「那個,請問這位管事姊姊––」小丫頭再度鼓起勇氣開口,但那位管事大姊正指揮著一票宮女端著大大的盤子往太后的寢宮走去,完全沒注意到小丫頭的存在。
小丫頭再度被擠到一旁狂汗去。她抹抹臉,相中一名總管模樣的男管事,連忙湊上前去。「請問這位總管大人,那個﹍﹍雲蘆宮該怎麼走?」
太監總管分神看了她一眼。「新來的?」
小丫頭連忙用力地點點頭。「對、對,我是新來的,我叫作––」
她叫作什麼,忙到快昏頭的總管委實沒興趣知道,只揮揮手打發地說:「往那兒走就是了。快別擋路,還忙著哩。」
小丫頭連忙讓出路來給總管及其底下一夥人通過。
往那兒走﹍﹍那兒是指右邊還是左邊啊?順著總管指示的可能方向,小丫頭東張西望地找尋著「雲蘆宮」的所在。
但諾大的王宮中,每一處宮室的建築看起來是如此相像,以致于個兒小小、年紀也小小的她實在記不起該怎麼回到她當值的「雲蘆宮」去。
再找不到路回去,她鐵定會丟了這差事的。愈想心裏就愈急,心裏一急,腳步就跟著急切起來;急急忙忙轉過幾個轉角,卻只是讓她愈加驚慌。
轉過一個廊角,她停立在一株被冬雪壓得低了頭的柳樹邊,努力地辨識自己目前的所在地,才赫然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走到了一個人煙稀少的宮院角落,遠遠地離開了忙碌的人群。這、這裏是哪里啊?
她左看右看,一雙圓圓的大眼恍如受驚小鹿般,盛滿慌張。
強迫自己回想先前春雪姊姊的交代。「妳記好了,蘭潯宮隔壁是柳渡宮,得在那之前往右手邊兒轉個彎,再穿過一個有著朱紅色柱子的回廊,沿途會看見一處花苑,後頭有座橋,再往前走就是咱雲蘆宮了。妳摘了花之後,就趕緊回來哪﹍﹍」
可問題是,蘭潯宮在哪?柳渡宮在哪?而這裏,又是哪里啊?
夜色中,隱隱傳來宮廷專有的鼓樂之聲,定是太后的祝儀開始了。那公主早先要插在鬢邊的鮮花﹍﹍
小丫頭無語問蒼天地看著手裏以金盤捧著的鮮花,忍不住抽噎了起來。
「嗚,我想回家﹍﹍」
*** ***
當遠方傳來祝壽的樂歌時,少年突然停下腳步,只手撫著額際喃喃出聲:
「糟了,沒趕上祝儀,這下子我的耳朵可有罪好受了。要是現在過去的話,鐵定會被罵得很慘。既然如此,倒不如晚一點再去賠罪的好﹍﹍也罷,就這樣吧,反正也不是頭一遭啦。」
做下了決定,匆忙赴宴的心思暫時放下後,他這才注意到自己周身所在。
這裏離白稚宮有段距離,皇祖母喜歡幽靜的地方,因此前幾年就從永甯宮遷居到這位於宮廷北苑的白稚宮來。
雪夜中,懸掛在遠處回廊的宮燈透出微弱的光,層層白雪融進夜色中,別有一番幽靜。
「今夕是何夕,共此良夜何?」想到一位前朝進士所作的詩句,他自得其樂地賞起這夜雪來。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有人在哭?
少年微挑起眉,抬頭環顧四周,卻只聽見隱隱的、斷斷續續的啜泣聲,而不見任何人影。
此時此刻,幾乎所有人都往白稚宮忙碌去了,會是誰跑到這種地方來哭泣?還哭得這麼傷心?
忍不住想起從前聽說過,這片柳樹林中,曾有受冷落的宮妃在林中尋短,因此到了深夜裏,經常有宮人在此看見那美麗而哀傷的幽魂。
皇祖母特別鐘愛這片幽靜的柳樹林,春暖時節常到這裏來賞春。但平時林中人跡卻不多,頂多只有偶然經過的宮仆小婢罷了。
到底是誰在這裏傷心哭泣?難道真是失寵妃子的魂靈嗎?
沒多作考慮,他的腳步已經自動循著那啜泣的聲音尋去。
聲音從一處雨花石鋪成的假山後傳來。
少年腳步輕巧地繞過假山,撥開一叢覆雪柳枝,細雪紛紛灑落下來時,他訝然看著蹲坐在地上的女孩。
她身穿一襲白色冬服,梳著兩丸丫頭髻,兩條烏黑發辮嬌俏地垂在腮邊,腰間系著一條鮮紅色的腰帶。是宮女常見的服色。
只見她絲毫沒發覺他的接近,自顧自地抹著眼睛抽抽答答地抽噎著,看起來好不可憐。
真是,還以為真有什麼幽魂在這裏呢,原來是個小宮女啊。
那孩子般抽噎的聲音使他忍不住笑了出聲。
這一笑,哭泣聲戛然停止。
眼睛紅腫如核桃的小宮女終於察覺有人,猛地抬起頭來,眼神裏的驚惶使他突生一股逗弄她的念頭。
「怎麼了,被人欺負了嗎?」他笑笑地問。
在宮裏,這種大欺小、老欺新的事情不新鮮,只是他還是第一回遇見像她哭得這麼慘的。
小丫頭沒想到會有人出現,一時間嚇得答不出話來,只好一味地搖頭,原本捧在懷裏的花也散了一地。
他瞧了一眼,是那在冬天裏綻放的茶梅。
彎身拾起一枝梅枝,一股淡雅的幽香若有似無地沁入鼻端,讓他有些失神。凝神再度看向那小丫頭時,薄而寬的唇咧開一抹笑。
「如果不是被人欺負的話,那妳到底在哭些什麼呀?」難道是想家嗎?瞧她年紀小小就入宮來,鐵定是出身貧寒,家中養不活才送出來的吧。
她幾歲?看起來似乎不到十歲?
小丫頭抽抽噎噎地回答說:「我﹍﹍我迷路了。」說完又哽咽起來。
也許是終於找到一個肯問她發生了什麼事的人,她口齒不清、背書般地又說:「春雪姊姊要我去摘花,說蘭潯宮再過來就是柳渡宮,在那之前往右手邊兒轉個彎,再穿過一個有朱紅色柱子的回廊,沿途會看見花苑,後頭有座橋,再往前走就是雲蘆宮了﹍﹍可是我繞了半天,還是找不著路,嗚﹍﹍這件事如果被我哥哥們知道,鐵定會笑死––」
她一邊抽噎,一邊將話說得飛快,他聽不清楚她在嚷些什麼,只覺得她又急又慌的樣子有些好笑。想了想,決定揮手打斷她的話。「停,停啊。」
小丫頭果然停了下來,不再碎碎念了,兩只眼珠子含著水光,不知所措地看著他,仿佛擔心自己會惹出大麻煩一樣,下巴羞澀、憂慮地往後縮了一縮,眼神卻忍不住往他身上瞧去。
這個人,是誰啊?
幽微的宮燈下,他身穿一身白色羅衣,頭發整齊柬起,發髻上結起一塊晶瑩的玉飾,看起來好像是個很高貴的人。
可今天這時間,在這深宮內苑裏,所有高貴重要的人應該都在白稚宮那兒替太后祝壽才是,而他身上穿的衣服,又不像太監一貫穿戴的青服﹍﹍那、那﹍﹍他會是什麼人呀?好想知道,可是又有點怕﹍﹍
聽說、聽說這深宮裏,常有宮女姊姊在夜裏看見飄蕩的幽魂,他該不會「正好」是個鬼吧?
眼神慌張地在雪地上找尋他的影子。
呼,有個影子,不是鬼,還好、還好﹍﹍不過,他到底是什麼人呢?
小丫頭滴溜溜的眼神裏寫的兩個字是「好奇」嗎?少年眨了眨眼,測試地問:「妳知道我是誰嗎?」宮裏頭若還有不知道他是什麼人的,那肯定是新來的。
果然,小丫頭用力地搖著頭,仿佛得這麼用力,才能讓人明白她的意思。
少年又笑了。「哦,那麼妳想知道我是誰嗎?」
小丫頭點點頭。一樣很用力。
少年不禁再度微笑。「那妳先告訴我,妳叫什麼名字吧。」
小丫頭眼神一亮。終于、終於有人想要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了。於是她好開心地大聲宣佈道:「我、我叫做福氣,福如東海的福,春風和氣的氣,我爹給我取的。」很自豪、很驕傲的說。
少年忍不住一再被她那神情給逗笑。天爺,這丫頭沒偷哭的時候還滿有精神的嘛。
福氣呀。「是個好名字。」他說。雖然有些俗氣,但貧寒人家的女兒能取出這種名字,也算是很不簡單了。總比民間常見的「阿春」、「阿花」來得有墨水多了。
福氣、福氣,取這名字的人,八成也是希望她能多帶點福氣吧。
「是啊,我爹很有學問呢。」她點頭認同地說。
「那好。福氣,妳告訴妳的名字了,現在我也告訴妳我的名字。」仿佛能得知他的名字是天大的榮幸似的。
福氣點點頭,屏息以待。
「妳聽好了,」頓了頓。「我叫作黃梨江。」說罷,他仔細觀察著福氣的表情。
「呃﹍﹍」福氣一臉茫然。黃、梨、江?
「沒聽說過?」他挑起眉。
「你很有名氣嗎?」福氣有點不好意思地問。哥哥說得沒錯,她確實很孤陋寡聞。的確是該好好檢討了,再這樣下去,她鐵定一輩子沒長進。
「應該算有名吧。」這可是今年新科狀元郎的名字啊,借用一下,應該沒關系吧。反正本人也不知道。
「喔。」福氣點點頭,努力記住這個名字。黃梨江、黃梨江﹍﹍可是,好奇怪喔,為什麼她會有點兒沒辦法把這名字和眼前這人給兜在一起呢?
像她大哥叫作福東風,二哥叫作福西風,三哥叫作福北風,四哥叫作福南風,剛好是東西南北四方位,她向來可以輕易地辨識出外貌相似的哥哥們的特徵。
哥哥們總說她愣歸愣,直覺卻還滿靈敏的。可眼前這自稱是「黃梨江」的人,她卻很難看著他的臉叫出那個名字。真是怪哉。
「妳看起來好像沒有很驚訝的樣子。」他仍然保持微笑地問:「難道妳沒有聽說過我的大名嗎?」
她突然發現,他臉上好像一直都掛著笑呢。大大的微笑、小小的微笑,開口笑、閉口笑,抿著嘴兒笑。咦?有什麼事情那麼好笑嗎?
「呃,我是沒聽說過。我該很驚訝嗎?為什麼?」不太懂呢。不過,不怕,哥哥們說過,遇到不懂的事,只有兩個選擇,一個是繼續裝懂,一個是問。所以她問了。
福氣直率的回問,讓少年略略錯愕了半晌。
還以為黃梨江算是夠響亮了,沒想到會有宮女沒聽說過這名字。宮裏頭的女人不是閑來無事都會拿好看的男人來當嗑牙的題材嗎?看來這丫頭入宮一定沒幾天,而且八成是打鄉下來的。
既然不打算去白稚宮祝壽了,他頗有興致地看著小丫頭道:「妳當然該驚訝,因為我可是今年最炙手可熱的新科狀元啊。」這下子總該嚇一跳了吧。狀元多難考啊,千萬人當中才出這麼一個奇葩呢。
「喔。」福氣很配合地點點頭,可是還是搞不懂為什麼該驚訝。「狀元郎﹍﹍很了不起嗎?」
他失笑地看著她。「當然了不起啊。要當狀元郎,首先得通過朝廷把關的層層考試,最後還要能夠獲得天子的欽點,前前後後的考試長達三年之久,如果不是才華奇高、學識淵博,還考不上哩。」
「喔。」雖然她知道這些事,不過福氣還是很受教地點點頭。「那你怎麼會在這裏呢?難道說,你也迷路了嗎?」忍不住轉動著腦筋想著可能的理由。「啊,我知道了,想必你也是從沒入宮過吧。這後宮好大啊,對不?還有一大堆看起來長得很像的屋簷和回廊,這兒也得轉,那兒也得轉,轉來轉去,轉得我頭部暈了。」
想必這名新科狀元郎也是為了同樣的理由迷路了吧?嗯、嗯,那她會迷路,也不算可恥啦。這樣一想,心裏就踏實多了。
「我迷路?哈。」他哈哈笑出聲。「據說我這名狀元郎,可是跟當今七皇子一樣,有著過目不忘的好記性呢,我可沒有迷路。」哪像妳呀,小宮女。
福氣不大相信。「不然你說說,這兒是哪里呢?」全然不覺得在一個很聰明、很了不起的狀元郎面前姿態要很謙卑。
自稱是個了不起的狀元郎回答:「這裏是白稚宮外的柳園,妳剛說妳要到哪里去?說不定我可以帶路喔。」
聞言,福氣沮喪的表情一掃而空。「真的嗎?你可以帶我回雲蘆宮?」救星啊。一整天沒人理會的福氣忍不住感動地揪住少年的衣袖。
少年笑道:「當然可以。雲蘆宮就在﹍﹍」他開始指示方向,但看見福氣的表情又開始皺在一起,像團烏雲,便中途作罷。
看樣子,她已經問了很多次路,也吃了不少閉門羹了吧。可如果都已經問了路卻還找不到雲蘆宮的方向,那麼這小丫頭在認路方面肯定很有麻煩。
「妳在雲蘆宮當值嗎?」他改問。
福氣點點頭。「對呀,因為我剛入宮,所以內務府總管派我到雲蘆宮當灑掃丫頭。」
「哦,那裏是不是住了一個很美的公主。」不是問句。
「是啊。可是﹍﹍」
「公主脾氣不太好?」
「唔﹍﹍你怎麼知道?」福氣訝異地張大眼睛。公主是很美沒有錯,但脾氣也真的不太好。才進宮沒幾天,她已經從摔碎的瓶瓶罐罐中得到深刻的領悟;也正因為如此,沒能即時將鮮花送回雲蘆宮,才會使她焦急得哭了。怕公主一個不順心,就把她給攆出宮了。到時她會沒臉面對哥哥們的。
「嗯,就說我消息靈通吧。」他回答。「那妳現在回去的話,會不會有問題?」
福氣面露苦笑。「大概會挨一頓罵吧。因為公主想戴鮮花去祝壽,可是花卻還在我這兒﹍﹍呀,糟!都掉在地上了。」趕緊彎下腰將散落的茶悔一一拾起。
少年幫著撿了幾枝放進她手上的金盤裏。「不用太擔心。聽說那公主雖然脾氣不好伺候,卻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妳不用著急,如果有需要的話,我也可以幫妳說說情。」
福氣感激地看著少年道:「你人真好。黃梨﹍﹍呃,我該叫你黃大人嗎?」他看起來很年輕,長她沒幾歲,叫大人,總覺得怪怪的。
少年猶豫了片刻,才揮手道:「不用。就叫我梨江好了。畢竟,能在這雪夜中相遇,也算是有緣吧。」
「有緣﹍﹍」福氣喃喃念著這詞兒,因煩惱而糾結的眉頭突然舒展開來。
注意到她神色的改變,少年感興趣地問:「又怎麼啦?」
福氣將頭搖得像博浪鼓一樣,而後笑開道:「沒有啦,我只是覺得,我今天會迷路,說不定真是為了要遇見你喔。」
「哦?妳怎麼會這麼想?」這丫頭的想法還滿有趣的。
福氣笑說:「因為我爹啊。」
「這跟妳爹又有什麼關系?」少年好學地問,很想知道有沒有人對這丫頭說過,她講話很欠缺首尾?這樣會讓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更甚者,說不定還會當她是個傻子。
「因為我爹老說:『人跟人的緣分有多少,都是上天給註定好的,莫強求也強求不來。』」
「喔,所以?!」
「所以說,因為我根本沒有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你啊。既然我沒強求,那我想我今天會遇見你,梨江﹍﹍大人,肯定是老天爺註定好的。」呃,還是稱他一聲大人好了,免得被人認為她很不懂事啊。不過,她還是高興地比手劃腳地說著。
「莫強求嗎?」看著眼前這比手劃腳的小姑娘,心中不是非常認同她的想法,是以他反問:「那麼如果有一天,妳非常非常想見一個人,卻又偏偏沒辦法見到他的時候,是不是也要跟自己說,是上天註定好你們不能見面,所以妳就會放棄了?」
他的話使福氣臉上的笑意霎時凝住,一雙鹿般的眼睛竟又湧出淚來。
還來不及阻止,小姑娘淚水已再度決堤。只不過,這一回已不再是為了迷路而哭泣。
她嗚咽著:「嗚,我好想回家。我想爹、我想哥哥啊﹍﹍」
眼淚說掉就掉的速度,真教他看傻了眼。「啊,妳怎麼又哭了!」從沒安慰過人的他,雙手一時間不知道該擺在哪里。
真是的﹍﹍都進宮了,怎麼可能有辦法回家啊。一入宮門深似海,特別是像她這樣的貧寒姑娘,大概打入宮起,就再也沒有出宮的可能了。
除非有人能作主將她送給別人當姬妾﹍﹍然而即便如此,那也不過是從一個牢籠換到另一個牢籠罷了。
在宮裏這麼多年了,他聽過、也看過太多像福氣這樣,年紀小小就入宮,卻一輩子等不到出宮機會的女子,更遑論是得到婚嫁的機會了。
她不是第一個。自然,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他該鐵石心腸地告訴她這冷酷的事實嗎?
「唉。」嘆息地,他問:「福氣,妳多大年紀了?」
福氣一邊揉著紅腫的眼睛,一邊抽噎道:「我今年十三歲了。」
「十三?!」她的模樣看起來好小,他還以為她該只有十歲左右呢。依天朝律法,女子十五,男子二十即成年。十三歲在本朝,都快是個成年人了。
「嗯,所以我不能再賴在家裏幹吃飯不做事,不然會變成米蟲﹍﹍」
「嗯。」這就是貧寒人家的苦處吧。所以說,如果這小姑娘在宮裏頭能夠無災無難過一生的話,未來至少三十年到五十年不等的時間(就看她能活多久),她都不太可能見到她的家人了。
「所以雖然四哥說我可以不用那麼早出來做事,但是我想為家裏盡一份心力啊。」福氣繼續傷心地說。
可憐的福氣。真是個懂事的好姑娘。他不禁同情地看著她。
福氣恍若未覺地繼續道:「我也不能讓四哥一直犧牲下去﹍﹍所以、所以我一定要堅強一點才行﹍﹍嗯,要堅強。」話說到這,她突然用力地就著衣袖抹了抹兩只紅通通的眼睛,稚嫩的臉孔上出現一抹決心,也不再哭了。
他著迷地看著她的反應和轉變,看她想哭就大聲地哭了出來,不再想哭時,就挺起肩膀,努力表現出堅強––雖然還是有點不太成功––瞧,她肩膀因強忍悲傷還在顫抖呢,但總歸是努力過了。
這名喚福氣的小宮女,實在很有意思。
今晚在這雪地中與她聊天,比去祝壽好玩多了。
就著幽微的宮燈,他隱約看見她臉上的表情變化。
只見她在自怨自艾一番後,因為想說服自己堅強而強自鎮定。不久,鐘樓傳來報更的鐘響,使她差點跳了起來。怎麼了?
他看見她臉上又抹上一絲驚惶。
「糟了,原來已經這麼晚了,我得趕快回雲蘆宮才行﹍﹍」
啊,是了,時間已經不早了;得送她回去的念頭,竟讓他心情有點複雜。
他不常去雲蘆宮,以後想在宮裏遇見她,恐怕不容易,
「呃﹍﹍梨、梨江大人。」
他沒有反應。以為他沒聽見,她又喊了他一聲。「梨江大人?」
這回他緩緩地看向她。正面地,眼對眼的。
福氣趕緊說:「時間很晚了,我想我還是趕快回雲蘆宮去比較好。」她有點擔心待會兒如果公主回來,發現她還在外頭晃的話,下場會很淒慘的。「你、你能不能帶我回去啊?」剛剛他好像有說他認識路呴﹍﹍
終須一別嗎?他噙起一抹嘲弄的笑。「樂意之至。來吧,我帶妳回去。」
天之意,莫強求嗎?也對。如果有緣,總會再見面的。
只不過,他並非真正的黃梨江,福氣要在這後宮深院中再度遇見他,恐怕得有很好很好的運氣,以及跟他很深很深的緣分才行。
「跟上來,福氣。」他領頭走,送她回雲蘆宮。
福氣急忙跟上。
但他腳程快,她步伐小,沒一會兒,福氣就遠遠落後地辛苦追著他的身影。
等到他發現她落後太多而回頭等她時,她已經氣喘吁吁、急喘如牛了。
「唉,你走好快。」她喘著氣說。
他只是笑了笑,說:「所以我才說跟上來啊,福氣。」轉身繼續帶路,只不過,這回他稍稍放慢了速度,並隨時側耳傾聽小丫頭淩亂而失去節奏的腳步聲。
身後傳來「咚」地一聲。
跌倒了?唉,她真的有辦法在深宮內苑裏好好地生存下去嗎?
特別是,雲蘆宮裏那位美如天人的公主可是出了名的壞脾氣呢。服侍這樣的主子可不討喜。
或者他該直接將她帶回自己的宮殿裏當值?可那樣,他就無法知道福氣到底可以在險惡的環境裏存活多久了。
況且平白無故地幫助別人,不是他一貫的原則。
可聽見身後又傳來「唉唷」一聲,他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妳還在嗎?福氣,沒跟丟吧?」
「沒、沒。」嗚,他一定得定這麼快嗎?這裏的燈不是很亮啊,路很暗啊。
嗤笑一聲。他轉過身,伸出一條手臂。「來,捉住我,這條路很暗。」他真是好心!
一雙小手感激地揪住他的衣袖。「謝、謝謝。」
「不用謝。」他微笑地說:「因為連我都不知道我有這麼好心﹍﹍」
「咦?你說什麼?」好像沒聽清楚。
「沒,我沒說什麼––哪,妳看著,前頭不遠就是雲蘆宮了。趁公主去祝壽還沒回來,妳快回去吧。」他帶著她走過一座小橋,並在橋上停住,伸手指著前方一座植滿白蘆的宮殿。
福氣睜大眼,看著雲蘆宮的外牆,心情好生激動。終於回來啦!
「我就不過去了,妳自己回去吧。」他說。
「喔。」福氣提起裙襬,准備偷跑回宮,但還是偷偷回頭看了少年一眼。「真的很感謝你,梨江大人。你是今天唯一一個肯為我帶路的人。福氣在此預祝大人前程錦繡,咱們,後會有期了。」
少年失笑。其實,應該是「後會無期」吧。他一點兒也不認為他們會有機會再見面。他們的出身相距太大,況且,雲蘆宮已經很長一段時問不歡迎他出現了。
因此,最後他僅是揮揮手,看著福氣一路溜回當值的宮中,直到再也看不見她的身影。
*** ***
正當他意欲轉身離開時,一個訝然的聲音使他唇邊的笑意凝結住。
「七皇子?真是罕見的貴客啊。」
他重新勾起唇畔,轉過身,朝那說話人微微作揖。「三公主,許久不見了,妳還是如此耀眼。春雪,妳氣色也很好,在雲蘆宮過得滿不錯的吧。」
「託福,皇子。」打燈的宮女春雪微微福身,行了一個正式的宮廷禮。
「這贊美我收下了,可惜還不足以使我原諒你。」被喚作「三公主」的佳麗身穿一襲正式的金紅色朝晉禮服,站姿挺立,語氣冷淡地說。
「我知道。但是我也不會討饒的;這,妳也應該知道。」
「皇祖母今天一再問起你。為什麼沒去祝壽?」沒打算回應,她質疑地問。
「或許是因為,我不小心迷了路吧﹍﹍妳放心,我總會找出時間去陪罪的。」
「隱秀!」三公主斥責出聲,秀眉因為說不出的憂慮和易怒性格而蹙結。
少年不但沒收斂起笑容,反而笑得更張揚。「有什麼關系?蘆芳,皇祖母一向疼愛我的。」
當今天朝的三公主蘆芳,氣惱地看著少年,以她那雙舉世聞名的碧瞳。「別以為你能永遠受到疼愛。」
「我不敢這樣想。只不過,我現在受到疼愛也是事實啊,既然如此,又何必假裝?再說,壽宴應該還沒結束吧,妳又怎麼會出現在這裏呢,尊貴的公主殿下?」
聞言,蘆芳公主用力轉過身去。「我身體不適。」
「老招了。」他笑著指點:「下次最好換個說詞,不然會讓人覺得很厭煩的。」
「﹍﹍」蘆芳公主霎時憤怒得說不出話來,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別發怒、別發怒。」他安撫道。「妳該學學我啊,要笑口常開才會吃得開啊。再說,天下第一姬的名號如果因為妳太常生氣而給丟了,不是很可惜嗎?」
「閉嘴,隱秀。」
「好好好,我閉嘴。」說是這樣說,可是––「蘆芳,天下事哪能盡如人意,何必跟自己過不去?」
「閉嘴。」
「我也很想閉嘴,可是我真的很少見到妳––」不生氣﹍﹍
「只要你先道歉,我就准你重新踏進雲蘆宮。」
「然後違背我的原則,為不是自己的錯而道歉?」他想了想,笑說:「我得考慮考慮。」
「偏偏我不能等。」公主冷硬地說:「春雪,送客。」
春雪雖然為難,但還是忠誠地擺出送客的姿勢。「七皇子,請讓我為您掌燈,護送您離開。」
「那就不打擾了。」少年忍不住大笑出聲。「勞煩妳了,春雪。」不待春雪將燈籠提近,他率先邁開步伐走離雲蘆宮的地界。
是的,他不是新科狀元黃梨江。
他是當今天朝的七皇子,賜號琺玉,字隱秀。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0 00:13:26
第二章
琺玉皇子年七歲,能默讀詩三千首,帝當庭命皇子即席應答作賦,又以群臣試之,皆能對,所作詩文並有奇氣,帝目之以為奇葩,笑曰;「朕有乃子,徼天之幸。」皇子年十七,授佐政官職,號曰皇子大司空。
(《天朝國史‧隆佑十九年‧帝王世家》太史 福臨門)
時值正午,靠近王宮之南的禦花園小亭中聚集了一群年歲相近、相貌貴氣的尊貴少年。他們或坐或站地交談著,身邊帶著幾名侍童隨侍身側,煮茶添火。
從衣著的服色、裝束來看,這群少年身分之高貴絕對無庸置疑。事實上也確是如此。他們正是這宮廷中的主子,也是未來極有可能被選為儲君的眾皇子們。
隱秀也與他的兄弟們聚在一起,純白若雪的衣衫幾乎和積雪融成一色,他的侍童月兔捧著一盒糕餅站在他身側,讓舒舒服服半躺半坐在保暖皮椅上的主子隨時能夠茶來伸手飯來張口,悠哉地當個皇家子弟。
「噯,七皇弟。」原本還閑話家常著呢,可正當隱秀伸手要取一片梅花糕塞進嘴裏之際,二皇子突然嘆息地喚了他一聲。
連忙將梅花糕塞進嘴裏,隱秀咧出一抹微笑。「二皇兄?」一臉洗耳恭聽誠懇貌。
身穿一襲月牙色玉袍、面若冠玉的二皇子道:「聽說父皇有意將我們幾個兄弟派往全國各地輔政,不知道你聽說這消息沒有?」
「呃,小弟不才,還沒有聽到這樣的風聲。」隱秀笑笑地說。看起來果真一臉毫不知情的無辜模樣。
四皇子挑起一雙濃眉。「可是我怎麼聽說,父皇有意將京城大司空一職授予七皇弟呢?」
隱秀面露十足十的驚訝。「真有這回事嗎?四皇兄是從哪兒得來的消息?」
八皇子打著絹扇涼涼地說:「七皇兄消息如此不靈通嗎?我還以為這從內閣放出來的風聲,該已十拿九穩,差事是鐵定落在七皇兄身上了呢。」
隱秀忍不住笑出聲來。「八皇弟此言差矣。我近日身體不適,一直都待在夏暉宮裏,連皇祖母壽誕都沒能去了,怎麼可能有心力去打聽這些消息,說不定又是空穴來風呢。上回不也聽說父皇要請太子監國嗎?結果終究也只是個傳言而已。」
九皇子一身黑袍短衣雪靴,在雪地中看起來格外醒目。他哼聲道;「太子!嗯哼,普天之下,有誰不知曉咱們大皇兄是個扶不起的阿斗,父皇真會放心把江山交給他才怪。」
眾多皇子聞言,臉色紛紛轉黑道:「九皇弟(兄)不可口出狂言,大皇兄是嫡出,身分與我們本來就不能相提並論。」
九皇子冷笑一聲。「有必要這麼虛偽嗎?諸位兄弟,我們聚在這裏,不就是為了想要爭一個好職位,好讓父皇對你我另眼相看?」
這麼直接的將目的說了出來,眾皇子一時間竟然找不出話來回應。畢竟,這確實是他們的目的。
當今東宮太子懦弱無能、貪逸荒淫,老早就聽說英明的父皇可能會廢太子,改立新東宮的風聲。雖然目前仍因為有皇后阻礙,此事一直懸著,但重新立嫡的可能性卻始終因為太子無能而沒有消失。
換言之,當今宮裏除了太子以外的十六位皇子,都有可能被選立為儲君。
他們這幾位排名在第十以前的皇子,身分相當,年紀相若,最多相差三、四歲而已。當今天子風流多情,因此宮廷皇子、皇女也多如過江之鯽。聽說新近受寵的蘭妃日前已傳出身懷六甲的消息,只怕再過不久,又一個皇子或皇女要出世了,屆時排名又得再增加一個。
從頭到尾,一直在一旁沒有出聲的十皇子總算開了金口。「七皇兄,你自幼才情就高出我們,如果你是父皇中意的人選,我想兄弟們都會贊同的。」
隱秀笑得眉毛都快打結了。「多謝十皇弟。」這麼想陷害他嗎?「可是自我年前大病一場後,心力體力都大不如前,想來也是正好印證了那句『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的話吧。」他一臉遺憾地說。
四皇子習慣性地挑眉道:「可我怎麼聽宮女們說,隱秀皇子生得好,是皇子們中最俊秀的一位?」
八皇子也道:「是聽說過這傳言。連我宮裏的宮女們也經常將七皇兄的美貌掛在嘴邊,說是若能換得你一眼青睞,夢中也會笑呢。」
九皇子勾起唇角。「看來七哥艷福不淺。」
只見隱秀泰然自若地笑道:「可惜我命中無福消受,太醫日前才叮囑,要我好生休養才能長命百歲,否則只怕英年早逝,嗚呼哀哉。」在人前,他一貫是孱弱多病的。
二皇子道:「那真可惜了,不是嗎?這些宮女雖然身分卑微,但是不乏相貌美麗的佳人呢。」
「呵呵呵,可不是嗎?」隱秀乾笑道。
「要我,就絕對不碰這些民間女子。」九皇子說:「內閣大臣家中多的是名媛淑女,我的皇妃一定得有尊貴的出身才行。」
這樣你可會很危險啊,九皇弟。可隱秀什麼也沒說。畢竟,他又能說些什麼呢?他們這些「皇子」的母親都不是同一個人,同父異母的兄弟能有多親的手足之情?更何況,他的母親早在他七歲那年便香消玉殞,他身為七皇子,仗勢著一點小聰明博得皇祖母的寵愛,可是這點榮寵能夠保他一生無憂無災嗎?
他自顧不暇,又哪里有能力叫這性格率直的九皇弟閉嘴?
只聽見十皇子提醒眾人似地問道:「那麼,七皇兄,如果父皇真授予你大司空一職,你意欲如何?」
大司空是專司京師工程營造的官職,舉凡防禦工事、宮城維修、鋪橋造路等,都在這職位管轄的範圍,事務看似繁忙,卻不難管,很容易做出成績來,算是個俗稱「肥缺」的差事。
隱秀緩緩地轉回一張溫和笑臉,看著十皇子闐黑的眸子道:「無論是君命,或者是父命,皆不可違呀。我怎麼想都找不到理由婉拒,恐怕還得請十皇弟給愚兄一點建議才好啊。」
十皇子面色不改地道:「既是君命,又是父命,七皇兄確實不好推拒,恐怕也只能欣然上任了。」
「那麼屆時我恐怕得力薦十皇弟來幫忙才行,畢竟以我這孱弱的身體,也許還沒離開王宮,就已經體力不支了哩。十皇弟,你覺得如何?」
十皇子幽幽笑說:「我哪有那個能力輔佐七皇兄呢,皇兄你可是才高八斗,能即席賦詩,並且當庭通過群臣策試,那赫赫有名的琺玉皇子啊。」
隱秀揚起唇角,笑著四兩撥千斤。「可不是嗎?為了不讓父皇在群臣面前失了面子,那天被叫去朝堂的,換作是你或其他兄弟們,也都會全力以赴吧!而群臣明知父皇習性,你想他們出的題會刻意刁難你我等人嗎?為了成全這麼一件『美事』,大家可都盡了心力啊。這件事,史官當件趣事記記也就算了,可咱們兄弟問怎麼也拿這件事來調侃呢?」
他不是沒聽見過當年從史官處流傳出來的那條記載。在本朝國史中,當年七歲的他被形容成百年難得一見的神童奇葩;然而又有誰知道,在這條史料背後,暗含了多少朝廷的政爭,又讓他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呢?
如今聽他輕輕淡淡的提起這段往事的「幕後」,果然獲得其他皇子的認同。
「確實有此可能啊,可不是嗎?」皇子們紛紛說道。「這世上哪有不拍馬屁的大臣。」假使今天是他們被傳喚到朝堂當庭對策,鐵定也會被認為是奇葩吧。
「不過,說到史官,」二皇子接著說:「聽說福太史負責撰寫的前朝正史,已經寫完了一部列傳了,父皇一直想看看本紀的部分,但好像還沒寫出來呢。」
隱秀瞇著眼笑笑點頭,心裏卻想:廢話,要真寫出來後,萬一寫了什麼不中聽的話,那君上要你改,作為史官,你改是不改?要輕易地改了,那史官所寫的史,還有可信度嗎?要若選擇不改的話,是不是就得等著人頭落地?
雖然當今君上正好是他的父皇,然而隱秀不認為這位父親是個有度量接受負面評價的君王。畢竟,這是人之本性與常情啊。
皇子們的話題逐漸從外派任官的焦點,轉向當朝的史官家族正從事的活動上。
當今福太史一家是歷代老臣,深厚的家學淵源,使福家世世代代都擔任國家的史官;其家族歷史可追溯到先世前朝,在朝臣間擁有相當特殊的地位,有時連天子也得敬他們三分。
畢竟,左史記言,右史記行。為了撰寫帝王起居注,左、右史可說是形影不離地在帝王身邊記錄著君上的一言一行呢。
換言之,君上的言行舉止都受到史官的監督,這對王權來說,自然是一項極大的威脅。
而歷代信史記載中,唯有昏君才會做出殺害史官的事情來;為了不被寫成昏君,大部分的帝王恐怕得對這些寫史的臣子禮遇再禮遇,維持君臣良好的關系了。
如今在朝廷上,左史是福家長子福東風,右史則是福西風。
第三子福北風,早年即隱入民間,以寫野史為職志,目前不知所蹤。
四子福南風則因體弱多病,常年養在家中,足不出戶;外人只知道南風尚在,卻不曾有人見過這個第四子,連相貌是圓是扁,說法都不一。
隱秀靜默地聽著諸位皇子談論著從太史閣中流傳出來的幾條史載是否公允、立場是否客觀,有否詆毀王室的嫌疑﹍﹍
聽著聽著,他突然覺得好疲累,竟然坐在椅子上就瞌睡蟲上身,睡著了。
一會兒後,終於有人發現他睡著了。
「七皇弟?」「七皇兄!」此起彼落的呼喚依然喚他不醒。
他安穩地睡著,直到他聽見皇子們之中有人說:「看來七皇弟身體確實不是非常強健,大正午呢,卻這樣就睡著啦。」是二皇子。
然後,他又聽見有人吩咐他的侍童替他蓋毯子、添爐火,別讓他冷著,以免受寒。好兄弟。又 嗦了好一陣子後,禦花園中才逐漸靜了下來。
當一切歸于平靜,四周圍安靜得幾乎只剩下他自己的呼息時,隱秀這才悄然睜開眼睛,看著正要往爐子裏添炭加火的侍童月兔。
他笑著揉揉嘴角,依然習慣性地笑著。可最近卻老覺得笑得有點累。
「啊,皇子,您醒來了,其他皇子們都走了。」年紀小小的月兔今年只有十歲,跟在他身邊做事已經半年––他從來不在身邊留人超過一年。再過不了半年,也得將他送到別處去了吧。
他笑笑地說:「我知道。」就是因為人都走了,他才自動醒過來的。
「那您﹍﹍」月兔俐落地拿著披風要幫主子添衣。
隱秀卻搖搖頭,隨手拈起一塊糕點塞進嘴裏,同時起身道:「我去散散步,你把這裏收拾收拾。」
說完,不待侍童手忙腳亂地想要跟上,還是趕緊離開此地,偷閑去。
*** ***
「碧霄閣、秋水亭,紅瀾院、白虹橋﹍﹍唉呀呀,真是一個頭兩個大哩。我再想想﹍﹍紅瀾院、白虹橋,碧霄閣、秋水亭﹍﹍」
遠遠的就看見一個小丫頭搖頭晃腦、嘴裏念念有詞地往這頭走過來。她走路不看人,眼看一頭就要撞上隱秀。
遠遠地,他就認出她了。
這丫頭,不就是福氣嗎!
宮中如此廣大,沒想到,相隔快一個月,又碰見她了。
兩人相撞的一刻,他伸手穩住她的身體,調侃道:「小丫頭在背詩嗎?嘴裏怎麼念念有詞的,還是在念經?」
自己跑去撞人,還被撞得七葷八素的福氣一聽見這調笑語音,迷糊雙眸一下子亮了起來。
她猛抬起頭,想要看清個頭比她高出快一個半頭的「舊識」,卻不料一時沒踩穩腳步,差點又要跌跤。
所幸隱秀牢牢捉住她的肩膀,對上她那雙又驚又喜、全無心機的眼神,霎時間,一整天的煩悶都不翼而飛了。
這福氣丫頭有一雙好眼。很幹淨。
「梨、梨江大人?!」她低呼出聲,眼底充滿驚喜,仿佛一直沒有忘記他。事實上,也的確是如此。
自那日他好心送她回雲蘆宮後,她就特別留意了一份心思,這才發現原來其他宮女姊姊們真的經常談起有關這位新科狀元的種種事跡,而且清一色都是贊揚,沒一句不好聽的話。看來他可真是一位棟梁之材啊。
梨江?隱秀愣了一愣。喔,是了,在她面前,他是新科狀元郎黃梨江,而不是七皇子隱秀。
奇怪他當初怎麼會突發奇想,謊稱自己是黃梨江?這下子要正名恐怕不容易了呀。可誰料得到這福氣會那麼相信他所說的話,要是現在承認自己說了個無傷大雅的小謊,似乎有失顏面。
不過,話說回來––「沒想到妳還記得我啊?」上回天色昏暗,幾盞宮燈底下根本看不太清楚彼此的長相。
隱秀沒去細思,為何在相同條件下,他能夠再次準確無誤地認出她來。
「我當然記得啊。」福氣比手劃腳的說:「我記得大人長得差不多就這麼高,臉形就這個樣子,講話就這種語氣﹍﹍」嘮叨地述說她對他的初見印象。
聽見她的形容,隱秀差點沒失笑。怎麼在她印象中,他是一個「就這個樣子」的人呢?至於「這個樣子」到底是哪樣子,可能也只有福氣自己知道吧?她認人、記人的方式還真奇特。
「啊。對了。還有呀,大人,你笑起來就這種表情。」福氣看見他嘴邊那慣性的笑意,再次肯定她沒認錯人。對,他笑起來就是「這樣子」。
「咦?」隱秀面露訝異地看著福氣,有點好奇地問:「我笑起來是什麼樣子?」笑,不就是笑嗎?
「唔﹍﹍」福氣因這一問而蹙起眉。「你笑起來﹍﹍好像很不開心的樣子﹍﹍」她困惑地自問自答道:「可既然會笑,就是因為有開心的事情啊,怎麼會有人明明心裏不開心,卻又老帶著一臉笑呢,難道是面部抽筋嗎?怪啊﹍﹍」
乍聽見她的回答,隱秀突然斂起嘴邊的笑意,臉上依然似笑非笑。再聽見她那段困惑的低喃,他才又揚起唇角。
「呵,是這樣嗎?我想妳大概是有哪里弄錯了吧。」不想再繼續討論有關他笑得開不開心的問題,他轉問:「對了,妳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妳剛剛嘴裏在念些什麼東西啊?」瞧她專心得連撞上人都沒發現。
一被提醒,福氣這才搔搔頭,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沒有啦,我只是在記每個地方的位置﹍﹍」
想起她上回的迷途,他不禁笑問;「喂,妳入宮都多久啦?」自從上回碰面到現在,也快一個月了吧。「還不會認路嗎?」
福氣紅著臉道:「因、因為後宮真的很大啊,我才入宮一個多月,要搞清楚哪里是哪里,起碼也要大半年吧。」
「哦?是這樣嗎?」他戳破她的小藉口。「那妳總該很熟悉自己當值的雲蘆宮了吧,不知道此時此刻,雲蘆宮又在哪個方位呢?」
福氣臉上淡淡的紅暈霎時轉深,她臉頰熱燙燙地說;「嗯﹍﹍雲蘆宮不就在﹍﹍在那裏﹍﹍呃,這裏、那裏啦。」眼神飄移,手指亂指,明顯地心虛。
不知道有沒有人告訴過她,她實在很不會藏心事?心裏想什麼,馬上就浮現在表情上,一臉理不直、氣不壯的樣子,看起來真是有趣極了。
不打算一下子戳破她的底,因那會減少逗弄她的樂趣,隱秀於是改問:「那上次妳回去後,有被責罰嗎?」三公主的性情如何,他很清楚。像福氣這樣不怎麼機靈的丫頭,要在蘆芳手下做事,得真有很好的「福氣」才行。
只見福氣皺著臉說:「當然有啦。為了那件事,公主現在心血一來潮就會叫我替她跑腿。比方說,她會喊:『春燕,把這匹絹送去柳渡宮。』、『春燕,去藏書閣拿卷詩來。』、『春燕,去跟蘭潯宮的主子說,我今天不想去她那兒用膳。』﹍﹍」
「等等,」隱秀聽得有點迷惑。「誰是春燕?」
福氣苦著臉指著自己道:「就是我啊。」她解釋:「公主嫌我的本名太俗氣,給我取了個新名字就叫做『春燕』。可是我爹哥他們自我小時就福氣、福氣地叫我,我一時間實在反應不過來,每次公主一叫『春燕』,我還當是在叫別人哩,老是慢了好半晌才有反應,結果又惹得公主生氣﹍﹍」
隱秀聽得噗哧一聲笑出來,有點沒同情心地道:「那還真是不方便啊,是吧?」
「可不是嗎?」福氣唉聲嘆氣地道。新進宮女沒有選擇主子的權利,一概由內務府隨機分派。
「哦,那妳想換個地方做事嗎?」隱秀一時善心大發地提議:「我剛好在內務府有點人脈,說不定可以幫妳調個職。」就當作在做善事好了。反正他最近都沒積什麼德,順手幫幫她倒也無不可。
可隱秀沒料到福氣會拒絕。
她搖著頭說:「不用啦。其實跑腿這些雜事本來就是我該做的工作啊,是我自己沒用,常找不到路回雲蘆宮﹍﹍呃,總之是我自己沒用啦。再說『春燕』這名字也不錯,春天的燕子,多雅致啊,只是我還是比較習慣自己本來的名字就是了。再說,我也清楚,公主雖然愛使喚人,但她心裏沒什麼惡意的。」
「哦,怎麼說?」隱秀願聞其詳。
福氣偏著頭,想了想才道;「因為我覺得﹍﹍公主似乎是個很寂寞的人﹍﹍」笑了笑,她說:「說來你可能會笑。」
他沒有笑,只是很深邃、很不可測地看著她。
她繼續說:「畢竟,公主身邊有那麼多人在服侍她,更衣、用膳都有專人伺候,偶爾也會跟鄰近的幾個公主來往,這樣好的生活,養尊處優的,怎還會寂寞呢﹍﹍」
「可是﹍﹍」她低垂著眼眸,聲音越來越小聲地道;「好奇怪喔,我沒有看她笑過耶。比起民間的老百姓來,明明過著這麼幸福的生活,怎麼還會如此的不開心呢?」
入宮後,她對宮裏的想像與憧憬真的受到很大的挑戰。她真的覺得這些錦衣玉食的宮廷主子們,好像沒一個是快樂的。
輕輕嘆了口氣,福氣抬起頭看著她眼中的狀元郎黃梨江說:「其實,你也是呢,大人。我實在不懂,你們為什麼這麼不開心?」
對上隱秀那雙墨色眼瞳,福氣突然覺得,掛在他嘴邊那抹輕輕的笑意使他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嚇人。看起來,那笑真的就只像是掛上去,而不是從頰肉裏自然牽動出來的。
「呃,梨、梨江大人?」他的表情好可怕。是她說錯了什麼嗎?他怎麼不說話?
隱秀遲了半晌才反應過來。梨江,對,他現在是黃梨江。眨眨眼睛,他對福氣溫和地笑了笑。「福氣,這些話,妳對我說說就算了,可別把這話告訴別人。」
「啊,為什麼?」福氣問。
「因為宮裏的人,特別是當主子的人,大多不喜歡聽見別人說他們不開心。」
「呃?」福氣困惑地眨了眨眼。難道那不是事實嗎?
隱秀沒打算說太多,只是忍不住伸手撫上福氣那張有著自然生動表情的臉蛋。
這麼一張臉,沒有被隱藏起來的秘密,更沒有戴上虛假偽裝的面具;而曾幾何時,他已經很久不曾看過這麼單純的一張臉了。
下意識地揉了揉酸疼的唇邊笑紋,他扯著笑道:「福氣,我覺得妳還是叫作福氣的好。」
看著她表情發亮,衝動的,他做了個不道德的決定,笑說;「妳想,我可以相信妳是那種守得住秘密的人嗎?」
秘密?是指那種只能在兩個人之間流傳、不能說給第三人知道的事情嗎?
通常這種秘密都是很吸引人、很重要的吧?真好奇啊。
福氣猶豫了半晌,終於忍痛決定––
不行,她守不住!她是個人嘴巴,一定會說出去。
可是隱秀已經自作主張地將嘴唇湊向她細致玲瓏的耳邊,輕聲咬了幾句話。「福氣,為我守住這秘密,讓我相信這世上還有能夠交付信任的人﹍﹍」
小小福氣根本來不及阻止他將秘密送進她發癢的耳朵裏。
當他講完後,她搗起耳朵,臉頰脹紅,小小的身軀充滿爆炸般的痛苦。「啊,不可以,我不想聽,我沒聽見––」才怪!
淚眼朦矓的她看著他得意的笑容,忍不住生氣的跺起腳道:
「你、你怎麼可以﹍﹍我、我又沒同意––」他竟然就這麼不顧道德、輕松地將這麼隱私的「秘密」告訴她!萬一她不小心說出去了,怎麼辦?
隱秀揚起好看的唇角道:「福氣,替我守密。」
他想看看,這麼一個沒有心機的小丫頭,在這後宮中要過多久時間,才會跟他們這些人一樣,被權力、欲望、以及各種心眼所束縛。
他不忍心看她一個人置身事外,並用憐憫同情的眼光來見證他們的醜陋面貌。不如一起沉淪吧。
「還有,」不管她氣得跳腳,他仍笑說:「以後私底下碰見我的話,叫我隱秀。」
雖然一開始,他有點捉弄她的意思,但不知怎麼回事,他發現他不太喜歡她看著他時,卻叫著別人的名字。
宮人一般不會直接稱呼主子們的名諱,甚至也不被允許稱呼,因此大多數人都知道他是七皇子琺玉,卻不知他小字隱秀,只有親人才會這麼稱呼他。
福氣雖然仍憤憤不平地看著他,但眼裏卻有藏不住的困惑。
「隱秀?」不由自主地在心中默念了幾次。
他微笑點頭。「記住了,只有私底下沒別人時才能那麼叫。那是我的字。」
福氣困惑而直率地點點頭。「好怪喔,我覺得隱秀這名字比梨江更適合你。」
先前總覺得黃梨江這三個字與他這人搭不起來,可當她試著叫他隱秀時,卻又覺得這就是真正適合他的名字。怎麼會這樣呢?
隱秀瞇起眼,輕聲應道:「是嗎?」看不出來福氣這丫頭的直覺這麼靈敏。
福氣沒注意到他危險的語氣,依舊喃喃道;「怪了﹍﹍怪了﹍﹍啊,隱秀﹍﹍怎麼可以這樣啦,我不想知道你的秘密啊﹍﹍」
逐漸的,隱秀臉上泛起一抹連他都沒察覺的笑意。這丫頭﹍﹍有意思。
*** ***
「唔﹍﹍不能說啊,絕對不可以啊﹍﹍」寂靜黑夜,紊亂的呼息聲,以及夢魘般的囈語,共同構成一幅﹍﹍擾人清眠的圖景。
「春燕、春燕。」呃,沒反應。
一定是對這名字還不習慣,於是大夥兒改喚:「福氣?福氣!」
同睡在一個通鋪上的宮女們再也受不了她擾人睡覺的囈語,紛紛點亮放在身邊的蠟燭,皺著眉看著躺在床鋪上、披散著頭發、滿臉惺忪的小宮女。
福氣揉揉酸澀的眼睛,看著點亮蠟燭、圍聚在她身邊的人道:「呃﹍﹍諸位姊姊們,是我說夢話吵到大家了嗎?對不起﹍﹍」她忙不迭道歉。
宮裏是個階級分明的地方,即使是僕人身分的宮女也有等級之分。睡在通鋪裏的都是低階宮女,平時負責較粗重的雜務,大家白日時都工作得很辛苦,如果晚上沒睡好,隔天就會很累的,因此大夥兒通常在工作完、洗完澡後便早早入睡了。
睡在福氣身邊的春蕊是個年約十六歲的宮女,職責是照料雲蘆宮裏外的灑掃工作,算是福氣「上頭」的管事。
這宮裏,論起資淺,就屬她福氣占了個第一。
「說夢話?」只見春蕊挑著眉,與隔壁的春梅以及其他被吵得睡不著的姊妹們面面相覷一眼,而後紛紛蹙眉道:「妳在說些什麼傻話呀,福氣?」
春梅也道:「是啊,妳根本沒睡著好不?沒睡著怎麼說夢話?」
「呃﹍﹍是嗎?」福氣蒼白的臉龐因尷尬而泛起紅潮。「原來我還沒睡著啊。」
瞧福氣還真以為自己睡著了在說夢話,資淺宮女們忍不住又是好笑又是嘆氣。這丫頭,活脫脫是個傻寶。
發現自己被笑了,福氣喪氣地喃喃道:「瞧我,我就是那種很會說夢話的體質啊,偏偏要我守密,萬一我說夢話時不小心講出來,那可怎麼辦啊﹍﹍」
害得她這幾天都不太敢睡覺,就怕一不小心,將秘密道出﹍﹍結果弄得現在這樣,迷迷糊糊的,連自己到底睡著了沒也分不清楚﹍﹍
「守密?」宮女們耳尖地聽到這個關鍵的詞兒,紛紛豎起了耳朵。「守什麼秘密呀?福氣,說來聽聽啊。」
福氣猛然清醒過來,連忙搖頭。「沒、沒有啦﹍﹍我只是擔心自己睡覺時會亂說話﹍﹍」一說起謊來,耳根就開始不爭氣的泛紅發熱,幸好燭火不夠亮,應該沒人會瞧見吧?
春蕊有些懷疑地道:「真的嗎?真的沒有秘密?」長年住在宮中,分享秘密可是她們這些宮女少數的樂趣之一啊。上從君上的小八卦,下至內務府管轄底下太監宮女們的閑話,都是她們感興趣的對象。
這福氣,年紀小小,性子迷糊,老是惹出笑話,每次都教人又想笑又想罵。但問她出身背景、家世來歷,卻總是支支吾吾,說不清楚。
特別是她的一雙手,在剛進宮時,軟軟嫩嫩的,一點粗糙的地方都沒有。即使是現在已經開始長繭、變粗,為人也和善,做事不怕辛苦,也不怕挨罵,但大夥兒心裏仍然對福氣的出身有些懷疑。
先前也猜過她會不會是家道中落的千金小姐,為了還債,不得已才賣身入宮。戲文裏很常出現這樣的故事呢。雖然這猜想不斷被福氣的舉止所打破––事實是,她完全沒個千金樣,也好養,從來沒抱怨過宮裏生活辛苦﹍﹍這樣的姑娘,怎麼可能會是出身高貴的貴族小姐呢。
然而,福氣的來歷,依然是個謎。一聽說她藏有秘密,當然得想辦法挖掘,才不枉她們一起睡了這麼久的通鋪啊。
福氣很用力、很用力地搖頭。「沒有,真的沒有。」有也不能說,下輩子會變成豬的﹍﹍呀,豬啊豬,她沒有瞧不起豬的意思喔,只是打個比方﹍﹍
「那妳為什麼不睡覺,在那邊一直嚷嚷不可以,到底是不可以什麼哪?」春梅好奇問。
其他名喚作春草、春溪、春槐的宮女們也好奇得不得了,堅信其中必有內情。
福氣因為缺乏睡眠而頭痛起來。她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找不出藉口地道;「總之,我就是不能說啦。可是我好想睡覺。能不能拜託哪位好心的姊姊,痛快地賞我一拳打昏我,讓我直接昏睡到天亮啊?求求妳們﹍﹍」她真的很擔心自己會說出不該說的夢話啊!嗚,都是隱秀害的啦﹍﹍
宮女們看福氣因為睡得少、睡得淺而一臉憔悴的可憐模樣,也不好再逼問。眾人低聲商議了片刻,決定暫時善心地放她一馬。畢竟,睡眠對她們這些宮女來說確實非常重要,要沒睡好的話,萬一在當值時打起瞌睡,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真有秘密的話,反正來日方長;後宮生活是非常漫長的啊,而福氣已經好幾天沒睡好了,偏偏主子最近又很喜歡指使這丫頭做事,說來她也真是可憐哪。
「好吧。」半晌後,春蕊卷起衣袖,順手撈來一根硬梆梆的燭台。「福氣,妳忍著點,痛一下就過去了。」
福氣勇敢地點點頭。「拜託了。」她真的很想安心地睡一覺。
接著,後頸一個重擊。她眼一黑,真的徹底失去了意識。
春蕊放開沉重的燭台,春梅則拾起棉被幫福氣蓋好。最後春蕊宣佈:「好了,姊妹們,今晚該可以安心地睡覺了。」珍貴的蠟燭在這時紛紛吹滅。
福氣也帶著放鬆的笑容進入無夢的昏迷狀態中。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0 00:13:41
第三章
我朝內廷常置女史一人,掌宮闈紀實,兼理後妃禮儀。天朝隆佑年間,後宮有女史氏一人,賜居彤筆閣,每逢朔日,必至昭陽殿講授女箴,為後宮禮儀之表率。每出行,必覆面,因無人親見其真面目。民間傳聞,臆其若非絕色,即貌若無鹽乎?
(《我朝宮闈秘辛‧女史》秘傳手稿 逍遙野史 福北風)
隱秀一直在等待著。
自從那日有點故意地說出一個秘密後,他一直在等待著這秘密會經由他人口中傳揚出來。然而,事隔十多日了,卻連一丁點風聲都沒聽說。
一般人往往承擔不了保守秘密的責任,多多少少會向第三人說出內情,那麼不消多時,這秘密就會滿天飛揚了。
結果他這「秘密」,似乎還好好地寄放在福氣那裏?
糟,好想把那丫頭捉來面前問一問,她到底說出去了沒?
「你分心了,皇子殿下。」一個清冷的聲音不卑不亢地拉回隱秀的注意力。
隱秀回過神來,看著石桌上的棋盤,以及石桌後方那張有著七分俊逸、三分英氣俊容的新科翰林學士黃梨江。
石桌上棋局僵持已久,呈現二分天下的局面。隱秀微笑著說:「眼前局勢看來是牽一發動全身啊。」
「可不是嗎?」正牌的黃梨江低聲回應。「七皇子既然有此遠見,應該知道,梨江目前也是身不由己。」
他以翰林學士的身分被君上分派到東宮擔任太子少傅,成為東宮屬官,唯一任務就是輔佐當今那扶不起的太子能盡快培養出帝王的氣度。
過去在東宮乙太學生身分被選為太子侍讀的他,可不是那種一考上了狀元就歡喜得昏了頭的不知輕重毛頭小子,以為從此能夠飛黃騰達,無憂無慮。
事實上,他參加科舉的目的就是希望能擺脫那自小看到大、凡事不長進的太子。偏偏天不從人願,最後君上還是指派他回到太子身邊。
對此結果,黃梨江只能說是有苦難言。
而在局外人眼裏,從這一項人事佈局看來,先前謠傳將廢太子一事,暫時是不會發生了。君上雖然風流多情,每年都有不同的新寵,皇子皇女更是陸續出生,但是對當今皇后卻相當禮遇尊重;太子是皇后所出,又是嫡子,即使再怎麼不成材,只要沒犯下太大的過失,要改立太子還有得等。
正因為如此,極受君上看重欣賞的黃梨江受命輔佐東宮一事,才會被視為君上的表態,外廷暗鬥也才暫時沉寂下來,沒再聽見官員們鼓吹重新選立太子的事。
說起來,隱秀得感激這位黃翰林,畢竟他成功地將箭靶再度轉移到太子身上,讓前些日子傳出內閣建議由他兼任京城大司空一事,稍稍滅了一點火;否則他還真有點煩惱這事情不知道該怎麼解決會比較不招怨呢。
看著黃梨江那張嚴肅的面容,隱秀笑道:「你身不由己,我自然是清楚的。太子命令大人代替他與我下完這一盤棋,而且不可以輸棋,想必是想趁機支開大人,好讓他有機會溜出宮去歡樂吧。」
隱秀看著這不相上下的棋局,忍不住有點想知道,若是有朝一日,這棋盤上的局勢搬上臺面實際操演一番,他們雙方又將鹿死誰手?
「皇子殿下果然是明眼人。」黃梨江冷淡地說。「如果殿下不介意,這盤棋是否到此為止?」
「好讓大人去找回我那花天酒地的大皇兄?」隱秀笑笑地說出黃梨江心中的隱憂。
看著黃梨江緊蹙的眉頭與正經嚴肅的表情,隱秀真有點懷疑這大才子是否真的與他同年;他看起來是如此老成,該不會是被太子逼出來的吧?
盡管心裏焦急,可黃梨江還是鎮定地說:「正是。梨江萬分佩服殿下的棋藝,但身負重任,無法繼續切磋,還請殿下恕罪。」
稍早,太子突然說想找七皇子下棋,硬帶著他一起出來。兩名皇子見面寒暄後,果然也真的擺起了棋。然而沒多久,太子便藉口肚疼,要他接手棋局,人卻沒再回來,想必是早已預謀好要逃之夭夭的吧。
這庸才,腦袋裏只想著尋歡作樂!
越想心裏就越火!他已經可以預想到,等一會兒該去哪里找那個壓根兒沒個主子樣的「主子」了。
黃梨江不知道,其實何止他沒心思下這盤棋,隱秀心中也有著其他的牽掛。
順水推舟,隱秀大方道:「那麼,這盤棋我就讓人先收起來吧,來日有機會的話,請大人務必再來指教。」
聞言,黃梨江松了一口氣。他禮貌地起身行禮。「那麼梨江就不奉陪了。」
「大人請便。」隱秀招人來收拾棋盤,並交代不可移動棋子。
見黃梨江才起身就要往宮外走去,隱秀趕緊阻止他。「且留步,黃大人。」
梨江在宮門口停住腳步,回身。「殿下?」
只見隱秀緩緩地踱步到他面前,微笑道:「黃大人改走側門。」
黃梨江困惑地挑起眉,但沒有進一步詢問。他不是那種不能卑躬屈膝的人,因此走側門也無妨。但一般來說,很少會有人讓訪客走小門離開的吧?印象中,七皇子不是個愛刁難的人啊。
隱秀又笑了,知道黃梨江誤會他的意思了。
這夏暉宮是他母親的寢宮。根據天朝宮廷規儀,在滿二十歲以前,皇子可以住在各自母親的寢宮裏,成年後才需要遷出內廷,到禦賜的封地去佐政。
他母親早逝,這宮殿幾乎已成為他私人的住所,平時在這裏伺候的宮人知道他的習性,行為舉止不會失了分寸,可外頭的宮人就未必是如此了。
特別是在這寂寥深宮裏,長年不近男色的宮女們,對美男子的傾慕可說如浪濤般洶湧,而這黃梨江又確實是個美男子。
連他這以相貌俊秀著稱的七皇子都不得不承認,黃梨江有一種過人的氣質與美貌,只可惜他老成面容上的嚴肅稍稍破壞了他的俊美。
隱秀試著解釋:「黃大人你常居東宮,對後宮的情況可能不是很瞭解。不少宮女們在聽見大人隨太子入宮時,已經口耳相傳地等候在宮外,只為見大人一面。如果大人執意要走正門的話,我自然是尊重大人意願的。可是這時候,或許改走側門才是聰明的選擇。月兔,替大人開門引路。」
黃梨江半信半疑,因為他一直沒有對這些來來去去的宮女們多加關注過;但聽隱秀這麼一說,他忍不住往正門口瞧去,並且著實吃了一驚。
原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宮門外已經聚集了數十名﹍﹍甚至數百名宮女,她們紛紛持花持果地站在宮門前,顯然在等待「某人」出宮。
這「某人」﹍﹍不會就是他吧?
深宮內院中的宮女們,多將青春虛耗在這寂寞的宮殿中,宮裏唯一的男人除了帝王之外,就是皇子們了。畢竟,太監根本不能算是男人。
而皇子身分何其尊貴,誰敢冒犯?
因此她們唯一的寄託,就是那些親近王族成員、並且能夠偶爾進入宮廷裏來的官員們了。
倘若能得到男性官員的青睞,求得君上賜婚,那麼或許就能離開這寂寞的宮廷了。因此她們人人都盡力地打扮自己,希望能獲取這新科狀元郎的另眼相看,以脫離深宮怨女的處境。
赫然發現這情況的黃梨江本已踏出一步的腳又緩緩地收了回來。他回過頭,看著隱秀道:「恭敬不如從命,梨江就從側門離開吧。」
真識相。隱秀臉上從頭到尾都掛著一抹淡淡的微笑。「月兔,送黃大人。」
*** ***
黃梨江離開後約莫一刻鐘,隱秀再度來到夏暉宮宮門外,打算出宮。
此時宮外已經沒有宮女們守在宮外,他放心地走了出去。沒帶隨從。
與夏暉宮相鄰的宮殿是永寧宮,也就是皇后所居住的地方。
因此,在夏暉宮,他的一舉一動都格外謹慎。
然而要他整天裝病、提心吊膽的過日子,還不如有空時多出去散散心,才不會真的悶壞了身體。
如此看來,或許擔任大司空一職,會是一個將現狀轉變的契機。然而在他還沒出宮以前,他卻什麼事情都不能做。此刻唯一能做的,大概也只有在禦花園裏散散步了。
他走出夏暉宮,步道上的積雪已被清除,結冰的石磚也灑了木灰,以防行人滑倒。再過不久,就是春暖花開的時節,屆時宮廷裏的景色就會煥然一新,不再是白雪茫茫一片了。
宮女多穿著白色冬服,有時還真是分不清楚是人還是雪哩。
他走過的路上,零星的幾個宮人遠遠見到他便紛紛低頭屈膝行禮,劃分出主子和僕人之間的階級分野。他態度尊貴地走過她們面前,不給予任何的青睞,直到轉入雪林裏,才揚起一抹笑,也松了一口氣。
正要扭頭轉個彎去白稚宮探視皇祖母之際,積雪林中,一抹嬌小而鬼祟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宮女穿著冬日常服,手上拿著一顆大甜棗,左顧右盼,眼神慌張,仿佛誤闖秘林的野兔,一時間因迷失了方向而不知所措。
他一眼就認出她。「福氣,妳在這裏做什麼?」
一聽見自己的名字,福氣連忙轉過身來,見到隱秀,她眼神一亮,如釋重負地跑向他,卻不料腳底踩著一攤融雪,整個人滑了出去。
隱秀順勢接住她撲來的身子,將她穩住。見她忙不迭道謝,他不禁感到好笑。
福氣掙紮地站穩後,雙頰因欣喜而轉為紅潤。「啊,梨江大人,你在這––」
「隱秀。」他更正道。「叫我隱秀就好,這裏沒別的人。」瞥見她手中的棗子,想起先前守在夏暉宮外的那陣仗,不禁神色詭異地看著她問:「福氣,妳該不會也是來找黃梨江的吧?」
沒留意他以第三人稱的口吻稱呼「黃梨江」的詭異方式,順著他的視線瞥了一眼自己手中的棗子,福氣羞赧笑著承認:
「唉,可不是嗎?宮女姊姊們在我手裏塞了一顆棗子後,就叫我『快跟上』,說是夏暉宮裏來了個美男子,快去看,運氣好的話––」
「運氣好的話,被這位美男子看上了,說不定能當上一個小妾,跟著出宮快活去?」隱秀替她講完後頭的話。
福氣尷尬地點點頭。「我原先不知道宮女姊姊們說的是你。春蕊姊姊只說是個美男子,沒告訴我是誰。我想說,既然有美男子可看,就跟來瞧瞧也無妨啊,畢竟大家都愛看美男,沒想到﹍﹍」
她的遲疑,使隱秀笑問:「沒想到這美男子就是我,或是沒想到我是個美男子?」
「呃,」福氣老實回答:「都有耶。」因此有點兒失望哩。
隱秀差點掩不住訝異。「難道妳不認為我是個美男子嗎?福氣。」
這倒新鮮。過去不知道有多少人欽羨贊美他的相貌,認為他是皇子中最俊秀的,而這小丫頭卻認為他不俊美?
福氣為難地看著隱秀說:「也不是這樣說啦。只是我從小就在我哥哥們身邊長大,我那些哥哥們個個美如天人,看久了就麻痹了。老實說我實在分辨不出你到底算不算是個美男子﹍﹍」
隱秀聞言,只是微挑起眉,不太相信福氣的說詞。
本國內如果真有這樣俊美如天人的男子,必定會轟動全國。
君不見,東土的衛玠、潘安仁作古不知多久了,還有人在歌頌他們的美貌;而西土史上也不乏有名的俊逸男子,即使身分低微如前朝的弄臣柳芳潤、何容之等人,也因為相貌俊美勝過女子,而在史上被載下一筆,傳頌至今。
可福氣只不過是個尋常的小宮女啊,哪里可能會有一群如「天人」的兄長?這形容會不會太過誇張了點?也許是因為護短或者眼界不高的緣故吧?畢竟,一個小宮女能見過多少男人?而她如此吹捧自家兄長,也是人之常晴。
對此,他也不好責怪她,畢竟,夏蟲不可語冰,福氣看不出一個男人的相貌是否俊美,不是她的錯。如此一想,隱秀心裏才舒坦一些。
雖然平時他人誇贊他的相貌,他都只當是恭維,不認為那是真心話,唯有這丫頭,他卻希望她覺得他是個好看的男人。他不是沒意識到其中的矛盾。
注意力改放到她手中的甜棗上,他問:「所以妳也打算在看到『我』之後,把那顆棗子送給『我』嗎?」千萬要記住,在她面前他是黃梨江,不是七皇子隱秀。
宮女在看見心儀男子時,往往會仿效民間追求習俗,將花果擲向對方,以吸引男子的注意;男子倘若有意,就會將身上的玉飾回贈給那名女子。這習俗源自東土,卻在西土大陸盛行多時。
可福氣看了看那棗子,又看了看隱秀,眉峰小小攏聚起來。「唔,其實不是很想說。我已經好久沒吃到新鮮的水果了,剛剛春梅 姊匆忙塞給我一顆甜棗後,我就好想自己吃掉這顆棗子喔。」當個小宮女,三餐吃食都很簡陋,想吃到當季水果,更是難上加難,不像以前在家時﹍﹍
她的誠實回答,再度令隱秀感到錯愕。「那如果說,我能帶妳出宮,妳會把這顆棗子送給我嗎?」畢竟,這不就是大多數宮女們一生中最大的心願?
「你要帶我出宮?」福氣瞪大眼睛。
隱秀點點頭。只要他願意,他的確可以幫助福氣脫離目前的處境。
可隱秀沒想到福氣會斷然拒絕,就像上次他提議要替她換個工作地點一樣。她竟然拒絕他!
「不用啦,我沒有要出宮啊。」福氣有些著急地搖頭說。「而且我也還不能出宮啦,你千萬別幫倒忙啊,梨江大人。」
隱秀很少猜錯他人的心思,卻一再錯解福氣的想法,這使得他有點錯愕。畢竟這丫頭是個這麼沒心眼的小宮女﹍﹍可是她卻說,她不想出宮?
「叫我隱秀。」他不悅地扯了扯唇角,看上去恰恰是個練習過的微笑角度。「還有,妳說我是在幫倒忙?這話怎麼說?」他輕聲地問。
福氣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他那笑容看起來怪可怕的。可又覺得嘲笑別人的表情好像不太厚道,因此她只是回答:「因為我還不想出宮,你現在讓我出宮的話,當然就是幫倒忙啊。」
隱秀語氣更輕地問:「福氣,我問的是,妳為什麼不想出宮?」
「因為﹍﹍」福氣苦惱地斟酌道:「我爹和我哥哥們都希望我待在後宮裏,我這一輩子都不能離開宮廷,而且﹍﹍我想我也應該這麼做﹍﹍」這是宿命吧。
隱秀不懂。他想再問為什麼,但福氣眼神中的焦慮阻止了他。
「啊,不說這些了。在這裏遇到你正好,梨﹍﹍隱秀。」
奇怪?總覺得有點叫不出他的小字,感覺有點冒犯。怎麼會這樣呢?
之前在別的地方都還好好的呀,為什麼在這夏暉宮附近,她就叫不出來了?唉呀,先不管那麼多了。
「隱、隱秀,你能不能幫我個忙,帶我去昭陽殿啊?剛剛宮女姊姊們一聽說梨江大人––呃,就是你––從夏暉宮側門離開了,大夥兒就追了過去,結果我一個不小心落單了。我今天是陪公主去昭陽殿聽女箴的,等一會兒公主要回宮時,萬一我不在旁邊﹍﹍」那就糟了。
隱秀艱難地從她一長串的話中捕捉到幾個重點,忍不住笑問:「妳還是認不得路啊,福氣?」
福氣羞愧地辯稱:「唉,因為這後宮太大了嘛,而且我入宮還不到半年﹍﹍」這句話好像也說過很多次了呴?唉呀,不管啦,反正她也想不出別的說辭。
雖是如此,可隱秀總覺得,即使再過個一年半載,福氣依然還是不會認路。有些人天生就沒有方向感,他猜想她就是其中之一。
雖然很想嘲笑她,但是見她一臉焦急的模樣,他有點心軟了。「好吧,我就再做一次好人,帶妳去昭陽殿吧。」
福氣感激地自動捉住隱秀的衣袖。
往昭陽殿的路上,他問:「聽說每月朔日,在昭陽殿宣講女箴的女史氏,常年都以覆面示人,這是真的嗎?」
福氣點頭道:「是真的啊。」
「為什麼要這樣做呢?」隱秀壞心地猜測:「難不成是因為她很醜?」
「才不是呢!」福氣用力地反對。「是因為她很美、很美啦。」
「哦?妳見過?」當然不可能吧,宮裏沒有人見過的。
「﹍﹍」福氣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看,說不出話了吧。他好笑地想。
「我﹍﹍沒見過﹍﹍」福氣的語氣莫名地傷感起來。「雖然我真的很想見她一面。」因為已經好久沒見面了呀,自從那時起﹍﹍就沒再見過面了。
隱秀不明白福氣那句話真正的意思,也沒多心。事實上,他比較介意另一件事。「福氣,妳什麼時候才會把我告訴妳的秘密說出去?」他有點希望她快點說出去,這樣他就不會老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了。沒有人是真正可以信賴的,他只要瞭解這一點就夠了。
說到那個「秘密」,福氣就火大!她更用力地捉住他的衣袖,又扭又絞,好像那是他的肉,想擰下一塊。「還敢問呀!你知不知道你害慘我了?」
她這陣子睡眠嚴重不足,結果白天工作時就一直出狀況,讓公主有好多機會修理她。嗚哇,她好慘啊。
忍不住地,她向這始作俑者抱怨起連日來的睡眠問題;卻沒料到,始作俑者竟然越聽越開心,甚至還笑了出來。
怕衣袖要被她絞下一截,他翻轉手腕改捉住她的手,同時發現她的手比先前粗糙許多,指尖處多了一些新繭,看來小丫頭是吃了些苦頭了吧。
「福氣,我過陣子可能會有段時間不會來宮裏,妳自己要多保重。」
不明白為什麼想向她交代一下自己的行蹤。內閣中有大臣推舉他––出自他還不明白、但十分懷疑的動機––迫於無奈,他即將出宮就任京府大司空一職,未來恐怕沒辦法那麼容易見面了吧。
福氣突然硬生生煞住腳步。「不能常來宮裏啊?為什麼?你很忙嗎?」
問完,她才意識到自己問了個笨問題。他當然忙了,畢竟他可是狀元郎,前些時日又通過吏部的官職選任考試,入了翰林院,還被禦封為太子少傅,是東宮那邊重要的屬官呢。有朝一日,太子即位,原東宮屬宮也會成為新內閣的成員,以他出眾的才能,將來勢必會成為這國家重要的棟梁之才吧?
隱秀點頭道:「我將會很忙。妳想妳會有一點想念我嗎?」
這宮廷中過去不存在著值得他掛念的人,但他認為他會有一點想念這個小丫頭。起碼他會很想知道,她究竟何時才會不小心說出他的秘密。
隱秀沒想到福氣的反應會那麼激烈。才一瞬間,她眼淚便決堤而出,整個人撲向他,不顧分際的緊緊抱住他的腰。
被抱住的那一瞬間,隱秀整個人震懾住,下意識想要推開她。
他不習慣被人碰觸。
但才碰到她瑟縮的肩膀,發現她在哭,推開她的手便忍不住轉為安慰地放在她肩膀上,有點笨拙地輕拍起來。
「喂,妳––」這樣會使人誤會吧?他跟她,沒什麼的﹍﹍
福氣哽咽出聲。「嗚,不行啦,如果要很久很久才能見你一次,那以後萬一我又迷路了該怎麼辦?每次我找不到路,都沒有人肯替我帶路,有好幾次我都不知道我是怎麼回到雲蘆宮的說﹍﹍」而且這種事情,很丟臉的承認,還滿常發生的。
聞言,他沉下臉。原來她是在傷心自己即將失去一個好心的引路人嗎?她把他當成什麼了?
正想用力推開她,卻又聽見她哭音濃重地說:「嗚,不要啦,隱秀,我好不容易才交到你這個朋友耶,我會想念你啦﹍﹍」
在後宮裏,宮女姊姊們雖然很照顧她,有好事絕對少不了她一份,可她還是覺得很寂寞、很想家呀。
而隱秀﹍﹍雖然沒見過他幾次面,但是他都很巧妙地出現在她很需要幫助的時候,因此不知不覺中,他在她心中的地位,竟然也快速地晉升到非常重要的位置上。她想,他該算是她在這宮裏所認識的第一個朋友。如果她一輩子都不出宮了,有個朋友可以想念,可以偶爾見個面,也是不錯的吧。
想到未來可能會見不到他,福氣不禁悲從中來,眼淚幾乎沾濕了他的衣袖。
感覺到袖子的布料被某人的眼淚所沾濕,隱秀心中的不悅這才消失。
這還差不多!原本意欲推開她的手改放回她肩上,心中有了一番計量。
「這樣吧,福氣,三天後,妳來這裏﹍﹍」呃,恐怕她會迷路,他更改道:「三天後,入夜時,妳在雲蘆宮門外頭等著,我拿樣東西給妳。」
福氣根本沒聽見他的話,兀自傷心地啜泣著,直到他再強調一次,她才滿臉淚痕地點著頭。
那副涕淚縱橫的表情真教人忍俊不住,心頭也覺得舒暢多了。可惜昭陽殿就在前頭不遠了,送她到這裏,他也不便久留,畢竟若被人看見當今七皇子與一個小宮女不分尊卑地走在一起,那名小宮女可會倒大楣的。
「記住了。」臨別前,他再三叮嚀:「三天後。」
福氣點點頭,目送他離開,心中依然惆悵,反而忘記了要擔心回到昭陽殿的時間是否已經太晚。
低頭看見自己捉在手中的甜棗,忍不住嘆了口氣。唉,早知道,剛剛就把這棗子給他吃了﹍﹍因為現在她好像也不太想吃了。
*** ***
昭陽殿分為內外相連的兩殿。此時在外殿裏,來自各後宮女眷的女官們都聚在一起,陪伴著各自的主子到昭陽殿內殿中聽取女史箴言。
這是每月的大事,只有受到主子們賞識的宮女才有那個榮幸陪伴主子到昭陽殿來,有機會一睹女史氏的丰采。
由於殿裏殿外都非常安靜,因此那位傳說中以覆面示人的女史宣講女箴的聲音,十分清晰地傳進了在場每個人的耳中。
這女史箴,即是過去這西土大陸上第一個盛世王朝的女史氏所留下的道德箴言,為歷代女史所繼承。因此本朝的這位女史,也有責任傳承這樣的女箴。
當福氣踮著腳尖悄悄地走進昭陽殿內時,正好聽到女史對「女德」的教誨。
過去女史所流傳下來的箴言就那麼幾句話,但歷代以來,不同的女史根據不同的國情,也會對過去的箴言做出不同的詮解。
這是女史的責任之一。使宮廷儀節有序,消弭後宮後妃為了爭寵獻媚而造成的種種後遺症。因此太祖在開國後就訂下後宮女眷必須定期聽講女箴的規矩,連皇后也必須成為席下一員。
正當後妃公主們坐在屏風前,聽著屏風後那女史氏的宣講時,雲蘆宮的女官春雪留意到福氣鬼祟的身影,連忙將她招到身邊,低聲道:「妳去哪兒了?公主剛剛還問起妳呢。」
福氣咋舌道:「我﹍﹍我剛去﹍﹍」看美男﹍﹍哇,實在講不出口。而且先前慫恿她一起去看美男的宮女泰半都回來了,多數都是只能守在殿外的小宮女,而她之所以能獲准進入殿內陪侍,純粹是因為近來公主很喜歡指使她,可說是無她不歡啊。
等不及她吞吞吐吐,春雪皺著眉低聲交代:「妳自個兒小心一點,公主今天心情不是很好,別再惹事了。」
「是。」福氣忙不迭低頭懺悔道。雖然她也滿懷疑公主有心情好的時候嗎?她從沒見她笑過啊。
乖乖地跪坐在春雪身邊的座席上,福氣好奇地看著端身直坐在席上的宮女們。這些宮女年紀比她稍長一些,清一色是資深的宮女,也就是具有女官身分的宮女。雖然是沒有正式品第的內職,但卻是有名有姓、有資格被記載在後宮女官名冊上的人物,而不是那種輪調各處、身不由己的小宮女。
像她這樣資淺的小宮女,要多久時間才能晉升到這樣的地位呢?
沒受過跪姿訓練的她,實在無法跪坐太久,沒一會兒就因為手腳發麻而扭來扭去。
春雪忍不住推了推她的肩膀,低聲交代:「別亂動啊。」
「是。」福氣低下頭,強忍住腳底傳來的刺麻感。唉,真想跟這些宮女大姊們討教一下,到底要怎麼坐,腳才不會麻呢?看來後宮裏還有很多事值得學習,就連挺身跪坐,也是門學問呢。
正當福氣試著向春雪學習跪坐姿態之際,擋住她們這些宮女視線的屏風突然被搬到一旁,所有跪坐殿內兩旁的宮女們齊聲呼喊;「謝女史大人宣講!」福氣也傻傻地跟著喊。
不同於其他女官只是擁有名義上的職銜,後宮女史,是這國家裏唯一一位正式編列進朝廷職官表的女性官員,而不隸屬於後宮內府的編制中。
當穿著宮廷黑色鑲金後服的皇后率領眾妃與公主們從聽講的席位上冉冉走出時,福氣趕緊低下頭,額頭伏叩至冰涼的青石地板上,以免冒犯到尊貴的皇后。
等到皇后率先離開昭陽殿后,其他妃子和公主們才逐一離去。
三公主來到福氣面前時,福氣只看見公主的裙襬。春雪拉著她站了起來,隨即跟隨在公主的身邊一起離開昭陽殿。
不料福氣兩腿發麻,一時間無法走路,竟然硬生生撲跌在地,發出好大一聲聲響,讓所有還沒走出宮殿的妃子公主們不約而同回過頭來瞧她的糗狀,紛紛掩扇嗤笑。
三公主一雙碧眸跟面色一樣鐵青地瞪著她。「還不快起來。想讓我這主子跟著一起丟臉嗎?」
「是。」福氣慌張地爬起來,但雙腳還是不聽使喚,眼見著又要跌跤了。
幸虧有雙手牢牢地攙住她。
「謝、謝謝。」福氣忙不迭稱謝,完全沒注意到在場所有人都驚喘出聲。包括三公主蘆芳。
只見向來遠遠地將自己隔絕在眾人十步距離以外的女史,不知何時已從內殿的屏風後方走出,優雅高貴的姿態令人不由自主心生傾慕,而她正穩穩地攙扶著一個莽撞的無名小宮女,舉止態度雍容而不可褻玩。
福氣慢了半晌才察覺到氣氛之詭異。她緩緩地抬起頭,赫然發現扶住她的人是誰後,嚇得臉都白了。
女史雖然以輕紗覆面,但光從那優雅的身形和舉止,以及若隱若現的輪廓和一頭幾乎長及地面的烏發看來,她真正相貌只怕會使日月也黯然失色。這位在內廷官拜正四品的女史,絕對不可能如民間傳言般,是個無鹽之女。
福氣愣愣地看著輕紗下那輪廓姣美的下巴,一股傾慕之情油然而生。這、這才是她心目中獨一無二的佳人啊。
「妳叫什麼名字?小宮女。」女史輕聲詢問,其聲恍若黃鐘清音。
「福、氣,我叫做福氣。」福氣難得羞澀地說。
「福氣﹍﹍」那面紗下的唇是不是微微地揚起來了?「好名字。希望妳在宮中也能夠做個有福氣的人。」
留意到其他人的視線,福氣的肩膀隱隱約約地顫抖起來。「好、好的,多、多謝女史大人。」此時福氣的腳已經能夠走動了,她趕緊說:「我可以走動了。」
女史聞言,只是不置可否地放開攙扶的手。
那雙手,潔白纖細修長,是以朱色彤筆記載宮廷所有秘辛的一雙珍貴的手,不宜迂尊降貴攙扶一個莽撞的小丫頭。
意識到這一點的福氣抖起肩膀。「小婢冒犯之處,望祈見諒。」她真是太不小心了,萬一讓人發現到她們的關系﹍﹍
「無妨的,」女史安慰道;「妳不用驚惶。」
可福氣還是怕得不得了,深怕會有人識破她們之間匪淺的淵源。
直到女史率領侍從們走向昭陽殿的大門,福氣依然擔憂不已。
此時一陣分不清是來自東方還是北方的微風吹來,覆面的面紗微微飄動,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那輕薄的面紗,仿佛想看清底下的容顏。
女史氏衣袂飄飄,恍如天人一般。只見她伸手向虛空中輕觸那看不見的風,同時嘆息也似地說:「啊,這是東風呢,看來春日將近了。」
一聽見「東風」兩字,福氣心中驀然一悚。她在三公主責備的眼光下,低頭站在公主身邊,目光卻在女史身上流連不去––如同其他人一般,所有人都被女史的丰采給吸引住了。
「不知道來年的西風、北風是否也會如同今年一樣,帶來國泰民安的時令呢?」女史帶著笑意,仿佛自問自答。
這無厘頭的一番話,只有福氣聽懂了。她站在三公主身後,雖然有點害怕,卻還是忍不住勇敢地道:「會的。只要南風安好,四時調暢,福氣也就臨門了。」
女史聞言,果然發出清脆爽朗的笑聲。「好個福氣臨門。」她轉向三公主,行了一個極其正式且無可挑剔的宮廷禮。「公主殿下,您有一個有趣的小婢呢。」
三公主皺著眉,以她那對著名的碧瞳瞪著福氣。「可不是嗎?我常常尋她開心呢。」
福氣苦惱地眨了眨眼,半句話也不敢吭一聲了。
唉,雖然等會兒八成躲不過一頓好罵,但是能見到南風安好﹍﹍南風安好啊﹍﹍思及此,所有的煩惱也都拋諸腦後了。
她忍不住綻開一抹微笑,頓時覺得這寒冷的冬天確實快結束了。
融融春日就要來臨了吧。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0 00:13:54
第四章
孝德帝三公主,名蘆芳,其母氏夏妃乃北夷呼倫單於之女,生而有碧瞳,清湛如天池之水,以此賜號天碧,為本朝第一名姬。然公主性情易怒,不苟言笑,芳華雙十未許嫁,無人敢請婚,帝欲將公主許與龍泉大將軍威武侯之子,公主怒拒,憤而絕食六日,致使形容憔悴幾死,帝乃改令四公主出嫁。從此怒公主之名,舉國皆知。噫,女子婚嫁多憑父母之言,豈能自主?深宮帝女亦然。唯有怒公主不與世俗同流,敢以身死求其自由。試問普天之下,複有怒勇剛烈如此女者乎?
(《天朝‧內廷秘史‧隆佑朝‧三公主紀聞》彤筆閣 女史氏)
春天要來了?才怪!天冷得要命。
與隱秀約定那天終於來臨了。
入夜後,福氣打著一隻紅燈籠,瑟縮地站在雲蘆宮的宮牆外。
公主已經入睡了。她剛在澡堂裏洗過澡,發梢還有些濕潤著呢,沒想到一來到宮外,就開始下雪了。此時已經來不及回去拿傘,怕驚動了其他人。福氣只好貼站在宮牆短窄的屋簷下,任憑雪花冰凍她的鼻端。
「呼,好冷。」隱秀,快來呀。再不來,她可要凍僵了。
手中的燈籠完全溫暖不了她。她抖著身子,縮在牆角,雙手放在嘴邊呵著氣,隨時有凍死的可能。
當隱秀打著傘、一身白衣地從雪中走來時,看見的就是這個冷得不斷瑟縮的小可憐。可他第一個反應卻是失笑出聲。」福氣,妳打算冷死自己嗎?」
福氣冷得牙齒都打起架來了,盡力克制牙齒相撞後,她因寒冷而有些遲緩地道:「你、你騙我﹍﹍」
「我騙妳?怎麼說?」
「你、你說入夜後﹍﹍哈啾!」忍不住打了個大噴嚏,身軀依然抖個不停。「現在、現在都那麼晚了﹍﹍哈啾哈啾!」
見她確實冷到骨子裏了,隱秀這才收起調侃,趕緊將她納進傘下。可一見她鼻端、發頂上的雪花,卻又忍不住笑了出來。「天底下竟有像妳這麼傻的人。」不敢置信。「明明在下著雪呢,妳就穿得這麼單薄地站在沒有什麼遮蔽的牆邊?」
福氣一邊發抖,一邊有些生氣地道:「你、是你叫我在這邊等的呀,嗚,好冷喔。」春天不是快來了嗎?都正月了﹍﹍怎麼還會這麼冷?
摸索到她冰冷的面頰,隱秀不再遲疑,替她將臉上、發上的殘雪拂去後,將手中的傘塞進她手裏,隨即解開身上溫暖的狐裘,將她整個人包進懷裏。「對不起,是我來晚了。這樣就不冷了吧?」
「嗚、嗚嗚﹍﹍」福氣忍不住哭了起來。剛剛是因為覺得好冷,而現在,則是因為好溫暖,溫暖中還有一股好聞的氣息,是隱秀身上的氣味。那是一股淡淡的藥革吾。好奇怪,他身上怎麼會有這種特殊的氣味?沒見他帶著香包啊。
年方十三的少女,情竇未開,全然沒意識到這樣被一個男子抱在懷裏溫暖著是一件多不妥當的事。
而隱秀素來不花心思理會這種小事,他只是想要使她盡快溫暖起來。
他一直懷抱著她,直到她不再發抖,才聽見她悶聲說:「我前些天不知道哪里又惹公主生氣,好不容易才找到機會溜出來,見下雪了,也不敢再回去﹍﹍我不是傻。」
隱秀笑了。放開她後,便直接將狐裘披在她身上,將她密密地包裹著。隨後便拉起她的手,一起走出雲蘆宮的地盤。
他不想在蘆芳有可能會撞見他們的情況下,在這裏和福氣道別。
對於蘆芳,他是不擔心的。即使他不在宮中了,蘆芳也有能力自保。
至於這福氣﹍﹍他即將赴任,離開這宮廷以後,或許再也沒機會見到她了。
當然,他也不是那種特別念舊的人,只是福氣這丫頭怪有意思,他想他或許會有一點想念她。
福氣傻愣愣地跟著他走了一段路,才想到要問:「隱秀,我們要去哪兒呀?」
隱秀沒回答,只是一徑兒地往某個只有他知曉的方向走去。
那迂回的道路,福氣根本記不起來。現在要回頭也太晚了,他已將她帶離雲蘆宮的範圍。沒有人帶路的話,她已經迷失方向。
看他似乎不打算回答,一路上,福氣沈住氣,在保暖狐裘的保護下跟著他走。
福氣的沈默讓隱秀有些驚訝。普天之下,他這一輩子到目前為止,也只認識一個福氣丫頭會在不問前途何方的情況下,心甘情願地跟著他走。
夜雪茫茫,他的視線多少受到混淆。一路上罕見地渺無人跡,仿佛他是要獨自一個人到深山中去尋一個隱謐的地方,遠離人間世的喧囂。
哦,可別忘了福氣。她還傻傻地跟著他。
握緊她開始長繭的手,確認她的確還在之後,他帶著她來到一道高聳入雲的紅牆邊。
他站在高牆下,手上打著福氣的燈籠。
而福氣則為了替他擋住紛紛白雪,頻頻踮起腳尖,試圖將他納進傘下。
他個頭好高。
他的頭發會沾到雪。
他會受寒。
這些念頭讓她不辭辛苦地一直踮著腳尖為他打傘。
隱秀注意到了她正辛苦著什麼,唇邊因此揚起一抹笑。他接過那把傘,將燈籠塞回她手裏。
福氣這才松了一口氣,整個人放鬆下來。看了看四周,她困惑地想:不知道這裏是哪里?他們應該還在後宮裏吧?
可是他們走了很久,而福氣不確定後宮到底有多大?她從來沒有走遍一遭過。光是在幾個鄰近的宮殿裏外活動,就已經夠累人的了。
隱秀終于善心發現地回答了福氣的疑問。「這是宮牆,妳看得出來吧,福氣?」
福氣得意地說:「你還當我是傻子嗎?我當然知道這是宮牆。」
隱秀笑了出來。「好,妳不傻。」才怪。「想必妳也知道這是王宮的西牆。但是妳知道這片牆後,又有些什麼嗎?」
原來這裏是西牆啊,福氣點頭道:「是禦街嗎?」
她聽說過,本朝宮廷與禦街相連,只有一牆之隔。為了防止盜匪宵小,這宮牆蓋得又高又厚,高入雲端,且牆外常置禁衛軍守衛,只在歲時節慶時,才會打開宮牆上唯一的一扇大門,讓民間百姓得以窺見深宮的繁華一隅。
隱秀沒料到福氣會知道西牆和禦街是一牆之隔,但他也想不出深究的原因,畢竟這也不是個天大的秘密,凡是住在京城裏的人應該都知道這件事。
他雙手撫上頂端覆蓋著黃色琉璃瓦的朱色巨牆,使力推了一推,結果宮牆當然是不為所動。
「來,福氣,妳也來推推看。」看看能不能稍稍撼動這象徵王權的牆?
福氣笑著推了牆壁一把。「我推了。」
隱秀這才笑說:「妳知道嗎?一般人多是從禦街外看著這面宮牆,卻看不見裏頭的景況。而住在宮裏頭的人,也很少能穿過這面牆,看見外頭的情景。妳有從西牆上看過禦街嗎,福氣?」
福氣搖頭。
「想看嗎?」
福氣睜大雙眼。「怎麼可能看得到?外頭有禁衛軍呢。閑雜人等根本不能隨意地出入啊。」即使是官員,要出入宮廷,也得從北門進入。這是王室的規矩。
「我只問妳想不想看。」
福氣先是搖頭。
隱秀道:「說實話。」
福氣這才遲疑地點了點頭。「可是,要怎麼做?」她聲音中有著渴望,因為她知道,禦街外三裏遠處就是她的家。她雖然不打算出宮了,可終究還是想家的。
隱秀輕笑出聲,轉身從雪堆裏搬出一架梯子,並且飛快地在牆上架好長梯。
福氣驚訝地低喊出聲。看來他早有預謀。他真的這麼常出入宮廷嗎?官員身分的他,做這種事,可以嗎?
隱秀將傘收起,率先攀上長梯。沒一會兒,便高高地趴在琉璃瓦上低頭俯瞰著福氣。
上來吧。他打了一個手勢。
只遲疑了片刻,福氣竟也攀上梯子。她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攀著梯子,深怕一不小心會摔到地上,到時鐵定會很難看。
沒多久,福氣也氣喘吁吁地爬上了牆頂。隱秀伸手拉她一把,讓她挨著他。
一爬上了牆,福氣差點沒因為那高度而呼喊出聲。
隱秀連忙搗住她的嘴,低聲說:「小聲些,別讓底下的衛士們發現了。」
宮牆下當然是有衛士們在巡邏的。
福氣點點頭,小心翼翼地讓自己在覆雪的牆上坐穩一點。
兩人並肩坐在高聳入天的宮牆上。
雪已停了,天還是很冷,可她身上穿著隱秀的狐裘,所以不冷。
而隱秀好像也不冷,起碼他沒喊冷。她忍不住摸索著他放在膝上的手,詫異那冰冷的溫度。
「隱秀,你的手好冰!」低呼的同時,已經要將身上的狐裘扯下來披在他身上。好奇怪,先前在他懷裏時,明明還滿溫暖的。他真的不冷嗎?
「別忙。」他將狐裘攏了回去。「我不覺得冷。」
「但是––」
「我是說真的。我的體溫本來就偏低,這種氣候還凍不死我,妳不用擔心。」
真的不要緊嗎?福氣有些憂慮地看著隱秀。再仔細一想,先前她會覺得他身體溫暖,或許是因為那時她快凍僵的緣故吧。她看了他很久,發現他確實沒有因畏冷而顫抖,這才稍稍安心一些。
隱秀坐在她身邊,目光投向雪夜中、燈火依然通明的禦街。
由這條禦街連結出去,就是本朝繁華的市井。整個盛京王都,以這王宮為輻輳,向外延伸為一場繁華的夢。
「福氣,妳家在什麼方向?」隱秀突然問道。
正貪戀地看著雪中燈火的福氣想都沒想,順手就往禦街外的某個方向指去。「我家就在那兒。」出乎意料地沒有弄不清楚家的方位。
在一片平民房舍與官宅當中,有一間屋舍,是她的家。
隱秀原本只是隨口問問,卻不料得來這樣的回答。他順著福氣所指的方向看去,卻只看見本朝福太史的私人宅邸。
太史一家不住禦賜官邸,而是住在代代相傳的古第當中,是朝中的異類;連帶著他們一家子男丁,行事風格也都有乃父之風,且據說個個相貌出眾。太史膝下無女,連當今女史,據聞也只是福家的遠房親族,福氣自然不可能與太史家有任何的關連。她不過是個小宮女。
可不知道為什麼,隱秀心頭卻始終有那麼一點疑惑。
若福氣真是個小宮女,為什麼初次見到她時,她手上只有新繭,沒有老繭?一般平民之女有可能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嗎?
若福氣真是個小宮女,為什麼她不像一般宮女入了宮後便只想著要出宮?
若福氣真是個小宮女﹍﹍
「隱秀,你的官邸在哪里?」她渾然不覺自己打斷了他心頭的種種疑問。
回過神來,隱秀想起自己的謊言。是了,在她眼中,他是東宮屬宮黃梨江。
可他發現,他現在沒有說謊的心情。他大可敷衍地說他多數時間都住在東宮裏陪伴太子;太子的東宮並未附屬在王宮當中,而是另築在京城的另一頭。
至於翰林院,則是在禦街之西。
然而他即將赴任的司空府則在這條禦街延伸出去的京畿之西。
思索片刻後,他指向司空府官邸的方向。
「瞧,以後想我時,看看那個方向。」距離宮廷有段距離,但還不夠遠。
福氣慎重地點點頭。「很好記。」跟她家是同一路的。
「意思是,妳真的會想我嗎?」隱秀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如此想要一個肯定的答案。
福氣誠懇地說;「當然會啊。我會時常想起你。」
其實,再過個幾年,就算他能常來宮裏,她也未必能經常見到他了。
她是太史之女,理應繼承女史的職位,卻因為出生得太晚,爹爹在以為這輩子得女無望的情況下,將四哥當成女孩扶養,最後甚至假託遠房親屬名義,將四哥送進宮裏,並對外宣稱福南風身體孱弱,長年足不出戶,藉以掩飾四哥人在後宮裏權當女史的事實。
這事情如果讓外人得知,就算他們一家都是史官,恐怕也難逃欺君之罪。因此,她必須在還沒有人發現之前,將四哥換回來。
可是以她現在的學識和眼光,根本沒有資格寫史。福家人歷代都寫史,男人記載朝堂上的歷史,女人就寫後宮的歷史。
哥哥們說,先讓她磨練磨練,真不行的話,也只好委屈老四一輩子當女人了。
因為後宮不能無史。
歷史固然要秉筆直書,不隱善惡,但是從不同的角度來看,就會有不同的歷史出現。
因此後宮不能無史。異姓男子不能頻繁進入後宮,福家的女性因此舍我其誰。
四哥雖然是個美人,女裝扮相堪稱天仙,可他畢竟是男兒身,萬一不慎被人識破﹍﹍福氣不敢想像後果如何。
為了四哥,為了太史家的信念與傳承,她會努力學習當好一個史官的。
隱秀如果知道這件事,不知道他會有什麼想法?
可她想他們遲早會分別,因為根據歷代宮廷儀軌,連君上都不能擅自召見女史或調閱內廷紀錄,更不用說與一般官員有任何接觸的機會了。
如果有朝一日,她成為女史,住進了彤筆閣,那麼他們將永遠不會再見面了。
女史雖有品級,是正四品,但是向來不對外透露真實的姓名,連記史時都不署名。一旦她取代四哥的位置,天底下沒有人會知道她就是福氣。她會變成一個沒有名字、但身分重要的內廷女官。
思及此,福氣不禁有些感傷起來。
隱秀不知道福氣心中也有著煩惱,以為她眼中的憂愁是因為傷心見不到他。至少,他是這麼希望著。
「福氣,妳眼前有任何的心願嗎?」他隨口問道。
「有啊。」她說:「我想快快晉升,從小宮女變成大宮女。」最好可以成為像春雪姊姊那樣具有女宮身分的宮女,可以閑閑做事,快樂生活一段時間。
「就這樣?」好個心願,還真是沒什麼野心哪。
「什麼就這樣?」福氣睜大著眼說:「你不知道那有多難嗎?後宮有那麼多宮女,要晉升可是得搶破頭的。」競爭之激烈,絕對不輸科舉。
「哦,那晉升成大宮女後,又有什麼好處?」過去他從來沒關心過這些事情,但見她說得如此慎重,仿佛是一門大學問,他不禁好奇地問。
福氣一副他很沒見識地扳起指頭細數。「好處可多著呢。首先,當大宮女可以有自己的床鋪,不用跟大夥兒搶床睡。其次,可以分配到自己的爐灶,自己燒飯吃,那就可以不用吃膳食房那裏剩下來的冷飯。每年歲末,也可以多分配到一匹衣料,看是要自己穿用,還是托人送出宮拿去給家裏的人。更不用說還可以定期分配到新鮮的水果了。所以當個大宮女是很不錯的。」這些事情她原先也不懂,都是入宮後當了小宮女後才知道的。
隱秀從來沒有關心過這些事。他常常賞賜東西給身邊伺候他的人,每隔一年打發身邊的人走時,也都會贈送不少財物。他見過許多張因為那些賞賜而感激涕零的表情,卻從來沒關心過他們是如何在宮裏生活的。
即使是他身邊的侍童,他也沒問過這些事。可聽福氣的形容,她把那一點點的「好處」講得如此認真,然而當他提及要幫她調職時,卻又毫不考慮地拒絕。這不是很矛盾嗎?
在她心中,他好歹也是個正三品的翰林學士兼東宮屬官,要幫她關說一下、討個人情,絕對不是件難事。更何況他並非一個三品官員,而是這皇宮裏的皇子,據說還頗為受寵。如果她真的有那份野心,為什麼不趁機請他幫忙?他不懂。
「這沒什麼好奇怪的呀。」福氣說。原來他無意間說出了自己的疑問。她微笑著解釋道:「你是個天之驕子,隱秀。你不知道,在我們宮女群裏,大家都是憑著努力辛苦地在工作著的,我跟很多人睡在同一張床鋪上,用同一個爐灶熱飯,一起在大澡堂裏沭浴,如果今天我因為仰賴你的幫助而得到比較好的待遇,它日在宮裏相見了,我怎麼有那個臉來面對那些曾經和我同甘共苦過的姊妹們呢?」
至少她認識的女官們,大多數都是從小宮女漸漸變成大宮女的。如果大家都一樣辛苦地在工作著,那麼不公平的事情就不應該發生在她們身邊。
雖然,偶爾仍會聽到這樣的傳聞。諸如某人用了特殊的手段而受到寵愛之類的,可是那樣的日子真的會快活嗎?
隱秀聽了她的話後,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說不出話來。
他的確沒有想過這些問題。在他的想法裏,他有一定的權力可以讓自己喜歡的人留在身邊,並把不喜歡的趕走,而且全憑他個人的喜好。多數住在這宮廷裏的主子也多是如此。如果真要像福氣所說,依靠辛勤的工作換取比較好的待遇,那麼她可能要等上很久很久。也許會一輩子都等不則。
這丫頭,真的認為只要她好好做事,有朝一日,她就可以過著比較好的生活嗎?他們兩個,究竟是誰比較傻?
「那你呢?隱秀,眼前你又有什麼心願?」為了公平,福氣也開口問他。
「我的心願啊﹍﹍」隱秀看著她童顏般天真的面孔,很懷疑她能懂他的想法。過去他從來沒有在人前坦承過他的心願。
可以嗎?在這小丫頭的面前。她已經藏了一個他的秘密,他能把內心的願也交代給她嗎?
正猶豫時,停了半晌的雪又開始飄落下來。
「隱秀?」怎麼不說話了?
天寒地凍,這宮牆上不能久待,隱秀清了清喉嚨說:「飄雪了,先下去吧。」
福氣點點頭,兩人一前一後下宮牆。
雪地上的燈籠還亮著。福氣打起燈籠,照亮隱秀的臉龐,想將他看清楚一些。
隱秀撐開傘,遮住兩人。
福氣正想開口問他有什麼心願,隱秀卻從袖袋中拿出兩樣東西。
「這個給妳搽手。」他將一個玉色的小瓶子塞進她手裏,是滋養皮膚的油膏。
但讓福氣真正感到訝異的是另一樣物品。那是一幅精緻的後宮地圖,做成長幅卷軸,可以輕松地收藏在袖子裏,要拿出來看時也很方便。
「這是﹍﹍」
「地圖。」他花了三天時間親手繪制好的圖。
「我知道這是地圖,我是問––」
「妳該不會連地圖都不會看吧?」隱秀挑起眉,有些嘲弄地道。
「這圖––」是完整的禁苑圖!而且畫得栩栩如生。這圖﹍﹍得來不易吧?
看出福氣的訝異,隱秀斂起笑意。「好好收著這張圖,別讓人瞧見了,會有麻煩。有朝一日,等妳記熟了路,不會再迷路時,記得點一把火,燒了它。」
宮廷禁苑圖繪制了所有宮殿的位置,萬一落入有心人––比如刺客一類人物的手中,可能會讓皇族的安危陷入危機。
隱秀到現在還是不明白,他怎麼會為一個小宮女做這麼多事!
可他清楚知道,若是再也見不到她,他或許真會有那麼一點掛念她吧。
見她傻愣愣地站在那裏,好像不知道該拿手上的東西怎麼辦,一臉迷惑,那使他有點受不了。
「說謝謝。」他突然說。
「啊?」福氣真的傻住了。
仿佛再也受不了她的遲鈍,他下加思索地低下頭吻住她唇角。「好了,我當妳道過謝了。」
嚇得她更加地發傻,袖中地圖也掉落在雪地上。
福氣兩眼睜大地瞪著他看。他、他對她做了什麼呀?
他拾起圖塞回她手裏。
「別叫我解釋。」他說。因為想碰觸她的原因,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至於我的心願﹍﹍」隱秀低下頭,很凝重地看著福氣說;「如果有機會再相見,而那時妳還好好守著我的秘密的話,或許妳終會知道的。」
「隱秀﹍﹍」
「自己保重了,福氣。」
「啊,隱秀,」意識到他真的在訣別,福氣連忙喊出聲:「等一等!」
隱秀挑起眉。「什麼事?」
福氣猶豫了片刻,才從脖子上扯下一塊小小的玉飾。
那是一塊透體光澤的軟玉,上頭雕著一個福字,是小時候爹給她的平安符,要她好好掛在身上,是娘的遺物。娘一生下她就過世了,她從來沒見過她,所以她很寶貝這塊玉。但現在卻覺得隱秀或許比她更需要一個能守護他的東西。
克服了心中短暫的猶豫和不舍,她將玉飾交給他。「哪,給你。」
隱秀依然半挑著眉。「這是什麼?」
福氣看著他的臉,好半晌才道:「平安符。先寄放在你那邊,你好好收著,以後有機會再見面時,再還給我吧。」說不定這樣他們會比較有機會再見面。
隱秀看著她扳開他的掌心,將那猶帶著少女膚溫的青玉放在他手裏。
那溫度,溫暖了他有些冰冷的掌心,令他想緊緊握住。「那我就收下了。」
「嗯。」福氣用力點頭。「會再見面的。」
看著她宣誓般的表情,他突然笑了。沒有回應她的話。
會再見面嗎?他不肯定。真的不肯定。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0 00:14:09
第五章
黃梨江,隆佑十八年進士,殿試第一,帝欽點為狀元,拔擢為翰林學士,兼任太子少傅,為東宮屬官。年十二,入太學,少年早慧。隆佑十三年,帝令太子親至太學中揀任侍讀,太子戲為絕句試之,諸生皆恭敬贊嘆,唯梨江斥曰:「此詩尚且不如六歲小兒之作。」太子因親選入東宮。梨江年十七,即入試科舉,其父黃迺,亦為本朝翰林學士。民間因有「一門詞客兩翰林」之說。
(《天朝國史‧士林列傳‧黃梨江》太史 福臨門)
半年,可以發生很多事。
臨秋之際,王都盛京西郊的阮江畔,一群工人正忙碌著疏浚、築堤的工事。
這條阮江流貫整個王都腹地,連接全國南北,提供了重要的河運和用水價值,然而泥沙淤積卻相當嚴重,因此每年在夏末前後,都必須加以整治疏浚,以免秋季洪汛來臨時,因泥沙淤積而造成嚴重水患。
身為京府司空,負責掌理王都所有的建築工事,隱秀甫就任,就面臨一個難以抉擇的問題––那就是,他是要好好的做事?還是要懶懶的做事?
事情做得好,自然大司空的位置是保住了,但寶貴性命卻反會受到威脅。
事情做不好,朝中一向不喜歡他的人就會有話可說,他大概可以想見會有什麼話傳出來。大抵不外乎七皇子辦事不力、不值得託付重任之類的,輕易地就可以將他逐出爭嫡的戰場外。
推舉他出任大司空的內閣成員是向來主張另立新儲的左丞相。
但是左相與他並沒有深厚的交情,推舉他的唯一理由,想來是為了讓他站出來當箭靶,好暗中扶助左相一派力挺的皇子。至於是哪個皇子?隱秀心中也有一些主張。
不比其他皇子系出名門,他的母親來自外族,因此他在宮中一直都處於孤立的境地,盡管受到皇祖母的寵愛,但皇祖母不涉足外廷朝爭之事,想在宮裏活得長命一點,他只能靠自己。
早在他母親逝去那年,他就成了只斷翅的鳥。在宮廷裏,臆測著每張臉背後的真正意圖,使他厭煩不耐,卻又無能為力。
蘆芳以她自己的方式來護衛自己,但身為一名皇子,他註定了要在這權力的海洋中載浮載沉,直到溺斃,或者成功地登上了岸為止。
沒有人會在意他是否有奪嫡的野心,反正他在他們心中不過是一個很好用的箭靶罷了。身為一個箭靶,隱秀忍痛讓支支飛箭留在他的身上,不能將箭拔去。
他不能把事情做得太好、太完美,所以他得散漫一些。
但又不能散漫到過了頭,以免真被砍了頭。所以他得偶爾監監工,假裝自己也是出於無奈,不得不在工部給的最後期限內,在最後一刻將工事給完成。
要做到這種不上不下的「成就」,讓人想挑剔卻又無可挑剔,確實是件頗耗費心力的事。為此,他已經「對外」病了五天了,今早才一臉病容地勉強乘轎來到城郊阮江畔,陪著工部尚書巡視阮江疏浚築堤的工程。
工部尚書身為六部尚書之一,是他的領頭上司,也是左丞相一手提拔上來的門生,等於是他的牢頭。
在宮裏時,時時有人注意著他的舉動,深怕當年那個幼年早慧的七皇子會博得過多君上的歡心,被選為儲君。沒想到出了宮,他一樣被人監視著,不得自由。
站在阮江畔,看著那滔滔江水,隱秀頓覺悲哀。當初還以為出了宮後,總該能多喘幾口大氣的,結果還是只能悶著氣,無法自在呼吸。那麼辛苦地忙著眼前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
「皇子看起來十分不適,前些日子的風寒尚未痊癒嗎?」巡視了一段疏浚工事後,工部尚書銳利地看著隱秀蒼白冒汗的臉龐。
先前服下的藥十分傷身,隱秀有點承受不住,因此高瘦的身軀微微踉蹌。他讓一名侍從攙扶著他,聲音虛弱地說:「我不打緊。周大人,快秋天了,疏浚的工程得趕在汛期來臨前做好才行,進度已經有點延誤了。」
周尚書仔細地觀察隱秀一番,確定他並非裝病後,才道:「確實是稍微延誤了。可是皇子的貴體也得珍重才行,我看皇子還是先回官邸休息吧。」
隱秀抖著唇,勉強笑道:「不敢。父皇素來重視阮江的疏浚,隱秀即使冒死,也必須趕緊監督工人將疏浚築堤的工事完成。只是﹍﹍」
「只是如何?」周尚書追著問,似想窺看隱秀是否藏有異心。
隱秀虛弱地嘆了口氣。「只是隱秀心有餘而力不殆,可恨、可恨﹍﹍」
「皇子何出此言?」
隱秀眼角隱約冒出淚來,嘴角卻仍勉強地微笑著。「這﹍﹍也罷。隱秀本該鞠躬盡瘁,但這半年來,隱秀自知那麼多工事能勉強算是順利的完成,全多虧了周尚書您的大力幫忙,若單憑隱秀一人,以我這孱弱之軀﹍﹍咳咳、咳咳咳﹍﹍」他突然劇烈地咳了起來,仿佛要咳出心、咳出肺一般。
侍從連忙為他拍背順氣,舞弄半天,隱秀才漸漸順過氣來;他中氣不足,聲音喑啞道:「我想為父皇分憂啊﹍﹍」說著,他紅了眼眶,悲痛得仿佛真心真意。
連周尚書都愣了半晌才反應過來,連忙道:「皇子請勿憂心,還請多加珍重,以免君上擔憂。」
隱秀虛弱到必須倚靠在侍從的身上才站得住,他勉強道:「還望周尚書千萬別將我這病況向我父皇提起,只要隱秀能力許可,在不耽誤家國大事的前提下,隱秀萬不敢推辭﹍﹍咳﹍﹍」說罷,他兩袖掩面,掩住奪眶的淚水。
周尚書一時啞口無言,只能諾諾回應。
而在雙袖掩面之下,隱秀無聲長嘆。唉,作戲作到這地步,也該放過他了吧。畢竟,像他這樣一個既忠於君上又病體危弱的皇子,能在朝堂之爭上起什麼作用?即使當個低不成、高不就的大司空,占了個肥缺,但實際上這職位對國家政策的影響力卻相當有限。與其擔心他,不如還是多注意東宮那邊的動作吧。
半晌,周尚書終於道:「我看皇子還是先回去休息吧。這河道疏浚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水工局預測今年秋天汛期會較晚發生,延誤個一、兩天,也還在容許的範圍。我會向君上呈報這件事的。」
隱秀半掩著臉,仍然很虛弱地看著周尚書。「隱秀恭敬不如從命,只是有勞周尚書了。」順利騙過這個牢頭了嗎?隱秀不敢不謹慎些。他知道他還有戲得演。
稍晚,他被侍從攙回司空府官邸。他很謹慎,直到四下無人,才容許自己稍稍放鬆。服下那傷身不救命的藥,確實使他元氣大傷。
躺在床上入睡前,隱秀不由得悲傷地微笑起來。前些日子,他已經遣走跟在他身邊一年餘的月兔,饋贈了一筆財物,讓他回鄉去了。為了避免讓身邊近侍太過熟悉他的一切,有朝一日可能會背叛他,他身邊從來不留人。
這是不得已的選擇。長年以來,身旁沒有一個可以信任的人,他不是不曾感到孤單,只是身不由己時,就連想要感覺孤單,竟也是一份奢侈了。
掌中緊緊握著一塊圓潤的玉石,一張天真的圓圓臉蛋隱約浮上心頭。
想起了宮裏的某個人﹍﹍不知她可還會迷路?不知她已經如願地從小宮女晉升成大宮女了嗎?不知她是否仍信守承諾,還妥善地藏著他的秘密7
不知她﹍﹍還記得他否?
未出宮前,他沒想到這半年來,他度日如年,竟比在宮中時更加拘束。
*** ***
半年半長不短,可以改變很多事,但也可以什麼事情都不改變,比方說––
「福氣那丫頭又跑到哪里去了?主子找她呢。」雲蘆宮中,春雪壓低聲音詢問其他的宮女。
由於福氣對「春燕」這名字仍然無法立即反應,到最後,連主子也不再硬要叫她春燕了。
臨秋時節,宮女們正忙著將輕薄的夏日窗紗換成秋日用的綢紗,聽見春雪這一問,已經調任到公主身邊擔任梳妝丫頭的春梅輕聲道:「先前主子不是叫她去四公主那兒跑腿?」
春雪低聲說:「那是大半天以前的事了吧,荻雪宮又不遠,早該回來啦。」
「呃﹍﹍那肯定是﹍﹍」春梅苦笑一聲。
春雪嘆了口氣。「又迷路啦。」
兩人無奈地相顱一眼。
「主子那邊怎麼辦?」春梅問。
春雪搖搖頭。「算啦,其實公主也早猜到那丫頭八成又找不到路回來啦。不過是隨口問問,確認一下而已。」
春梅這才松了口氣地笑道:「這福氣呀﹍﹍沒看過這麼傻氣的人呢。」
是了,福氣還是個小宮女。半年時間在她身上,並沒有產生太大的改變。
她還是一樣常迷路。而此時,她人就在﹍﹍
「咦﹍﹍」在宮廊裏繞了好幾圈後,福氣這才在一個小亭子裏停下來面對一個不得不面對的事實,那就是––「不會吧?我又﹍﹍迷路了?」
身上穿著秋香色的秋日宮服,福氣滿頭大汗地看著手提銀盒裏那即將溶化的冰磚––三公主要她送去給四公主的。
這種特製的冰磚,跟一般冰窖裏的冰磚不一樣,是用天池水在去年冬日凍成,適合煮茶。每個宮的配給有限,恰巧三公主還剩下一些,而四公主的早在夏季就用完了,因此特別向三公主討了一塊磚。
「唉,怎麼會這樣呢?我明明有看過隱秀給我的地圖了呀﹍﹍我記得﹍﹍荻雪宮是在﹍﹍左邊還右邊?」可問題是,現在這裏又是哪里啊?慘丫隆了,真的慘了啦。隱秀如果知道他的地圖對她完全沒幫助,不知道會說些什麼?
眼見著那一大塊冰磚逐漸化成了水,福氣好想坐下來大哭幾聲。
嗚,沒完成公主交代的事,她不敢回雲蘆宮了啦,也不知道該怎麼找路回去。
正當她蹲在小亭子裏拚命說服自己要努力之際,遠方一陣喧嘩吸引了她的注意。
這裏是深宮內苑,除了節慶時會比較熱鬧以外,一般時候是不許喧嘩的。
因此她忍不住抬起頭看向那人聲鼎沸的方向,耳朵正好聽見一句:
「黃梨江大人!」
隨後便見到不遠處一群跟她一樣穿著秋日宮服的宮女們拿著初秋綻放的花朵和瓜果追逐著某個快步遠去的男子身影。而那男子是﹍﹍
「梨江人人!」一群宮女們邊喊邊追逐而過。
「隱秀﹍﹍」福氣跳了起來,不由自主地跟在那群宮女後頭追了過去。
已經有好半年不見了啊。這半年來,她經常聽見其他宮人對他的贊揚和傾慕,卻始終沒再遇見過他。她知道他是太子少傅,除非伴隨太子或受命入宮,否則不能自行在後宮裏出入。可是她真的很想見他一面。
她想念他啊。
*** ***
可惡﹍﹍
黃梨江一邊遮著臉試圖閃躲過於熱情的宮女,一邊咬牙詛咒起他的主子來。
想起今早那個不像主子的主子,哀求他陪伴入宮來向皇后請安,卻又在半途跑掉,丟下他一個人應付這些對年輕有為的官員們虎視眈眈的宮女們,他就忍不住火大。
結果現在可好了,他得跟一大群宮女在後宮裏玩迷藏遊戲。這根本不是他該做的事啊。好在他腳程快,眼能觀八方,耳能聽四面,費了好一番工夫後,終于成功甩掉了那一票可憐又可怕的宮女。但半天下來,他也快累死了。
倚在無人的廊柱邊上,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又長長吐出。
不行,不能再這樣下去。如果再繼續待在太子身邊,他一定會早生華發,得想個辦法調職才行。正當他閉目思索該如何請求調職的時候,一個略帶些許不確定的聲音在他附近輕喚:
「梨江大人?是你嗎?」
黃梨江猛地睜開眼睛,沒料到會看見一個年紀好小、個頭也好嬌小的小宮女。她穿著如一般宮女身上的秋日常服––秋香色的衣料搭配紅色的腰帶,頭上梳著兩丸丫頭髻,圓圓的包子面孔上鑲著兩朵紅暈,水滴般黑眼看起來十分孩子氣。
原以為自己已經成功甩掉那些追著他跑的宮女了,卻沒料到還是被逮住了,而且對象還是這麼一個年幼的宮女。霎時間,他嚇了一跳,整個人差點沒跳起來。
其實何止他嚇到了,福氣也是吃了一驚。
她剛剛很辛苦地追著他跑,一路上不知道跑贏多少宮女,見他終於停了下來,以為可以見到他了,卻壓根兒沒料到––
沒錯,眼前這人是個有著七分俊美、三分英氣的美男子。
但他不是、他不是他﹍﹍不是隱秀!
「呀?!」驚喘一聲,福氣連忙道歉:「對不起,我認錯人了。」還以為先前大家在追的人是黃梨江﹍﹍隱秀哩。看來她是誤會了﹍﹍
「等等。」見她往後跳開一大步,活像見到鬼,一副准備要逃走的模樣,黃梨江連忙喚住她。
她以為她認錯人了,可是他應該沒有耳背到聽錯她先前喚他「梨江大人」吧?
而既然他是黃梨江,她也沒有叫錯,那麼,她為什麼說她認錯人了?
見他伸長手臂想捉住她,福氣一驚,連忙拔腿跑得老遠。
雖然他確實是個美男子,可她也聽說有時候有些達官貴人會欺負一些落單的宮女,而那些宮女不久之後就會被趕出去之類的事情﹍﹍可她是要留在宮裏當女史的,絕對不能被趕出去。
「喂,妳––」黃梨江伸出手想捉住她,卻撲了空。
見那小宮女恍如受驚的兔子般逃得老遠,黃梨江頓時感到啼笑皆非,但也沒有再上前追逐的念頭,畢竟他才剛剛逃過宮女們的追逐,現在還得要命。
只是這小宮女還真是奇怪,她是不是弄錯了什麼事啊?
唉,算了,他還是把心思放在那個真正令人頭痛的太子身上吧。
今年、今年,他絕對要調職,就算是自請外放到地方去任官,也比繼續待在東宮好,管他太子身分是不是會被廢掉,反正他也看透了,「那個人」是徹底扶不起。
*** ***
福氣吃了一驚逃跑時,壓根兒沒留意方向。她就像只受驚的兔子般,前頭有路就亂竄。這一個亂竄,等她終于覺得安全、停下來時,四周陌生的景物才令她警覺的慘叫一聲。
「糟糕,這裏又是哪里啊?」嗚!當初進宮時,沒有人跟她說過這後宮有那麼大啊。
宮裏頭人那麼多,偏偏她老是往無人的地方跑,結果現在又找不到人可以問路了。無奈地,她翻出隱秀給她的圖,准備按圖索驥。
咦?等等,這宮門外好像寫著幾個字﹍﹍
未明宮?看隱秀圖上的標記,這裏距離雲蘆宮很遠很遠啊,她怎麼會跑到這裏來?
後宮裏有七十二宮、一百三十六院,大大小小的宮院加起來,數量非常可觀。福氣已經試著記下所有宮殿主人的身分,但總還是有漏網之魚。
比方說,這未明宮,她就不知道這裏頭住了誰。
她收好禁苑圖,放眼望去,只見宮院冷清寥落,附近種植的花草也乏人整理,看起來十分蕭條,連宮名也取得有些淒涼,該是哪個不受寵的宮妃的住處吧﹍﹍
當今君上風流多情,人盡皆知。當前最受寵的是蘭潯宮即將臨盆的蘭貴妃和柳渡宮新寵柳美人。從她們住處往來不絕的人潮和君上頻繁的造訪,可以得知一二。
福氣該慶幸自己的主子是公主,而不是後妃,否則每天光聽主子抱怨君上的冷落和爭寵,日子就不會太好過。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內院裏有了動靜。
「是誰在外頭?」一個清冷的聲音從內院裏傳了出來。
福氣回過神來,正准備逃跑,但出於一份史官的自覺,她強令自己留下來,起碼先弄清楚住在這未明宮裏的人是誰。緩緩的,她移動腳步,往內院裏走去。
宮裏內外並沒有太大的差別,雜草叢生,景色荒蕪,顯然已經許久乏人照料,宮室也顯得陳舊不堪,掛在廊柱下的紗幔似乎已經有許多年沒有更換,雖然還算幹淨,但樣式是舊的,也已經褪色到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了。
此情此景,更加肯定了她心中的猜測。
這裏是一處冷宮。
福氣緩緩朝那聲音走去,原以為會看見一個失寵的妃子,穿素衣、容顏憔悴,卻沒料到會看見一個絕世美人,雖是素服素顏,卻神采奕奕,美得令人咋舌,看不出實際的年歲。這樣一個美人,怎會淪落到被囚在這冷宮當中?
「是個小宮女啊。」那美人端坐在正殿裏,仿佛在等候著什麼人。「妳叫什麼名字?」
福氣不知不覺地走向她。「我、我叫福氣。」
「福氣﹍﹍這名字真是俗氣。妳是哪個宮的?」美人問。
「呃,我是雲蘆宮的。」
「雲蘆宮?是天碧公主那兒?」
「是。」三公主因為有一雙碧瞳,賜號天碧。
問了一堆問題後,美人突然不說話了。她一對黑眸盯著福氣看,像是要看穿她心魂一般,看得福氣頭皮突然有些發麻起來,可又不好轉身就走。
幸好美人又開口了。「妳知道我是誰嗎?」
福氣誠實地搖了搖頭。「我入宮不久,所以﹍﹍」
那美人輕輕一笑,傾城傾國。「難怪妳敢走進來。這裏平時沒人敢過來呢。」
福氣聞言,霎時蒼白了臉。「呃﹍﹍為什麼?」
美人再度微笑。「妳沒看見嗎?」她舉起藏在寬袖下的兩條手腕。
福氣這才瞪大眼睛,看著那縛在她纖細雙腕上的兩條鎖鏈。
端坐在宮殿裏的美人,實際上是被兩條長鏈子牢牢地束縛著,無法離開她奢華的囚房。
「這﹍﹍」福氣一時間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沒有人警告妳千萬別靠近未明宮?」那美人挑著一雙鳳眉問。
福氣再度傻愣愣地搖頭。別說是警告了,她根本連未明宮是哪里都不知道,又怎麼會注意到這些事情?她心中又是恐懼,又是好奇。
指著美人手腕上的鏈子,她輕聲詢問:「為什麼妳會被銬在這裏?妳是誰?」四哥的後宮史裏,會載有這麼一樁秘辛嗎?
「我?」那美人自嘲地看著自己不得自由的雙腕道:「我是鬼,是這深宮幽院裏的鬼啊。」
*** ***
鬼?!
福氣怕鬼。她嚇得連連倒退了好幾步後,才聽見那美人輕笑出聲;而嘲笑的對象,顯然正是她。
「好個膽小如鼠的小宮女。會有鬼敢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嗎?」美人笑問。
「可、可是妳說妳是﹍﹍」而且這裏確實有種逼人的陰森感。福氣害怕地說。
「要我真是個鬼,哪里還會鎖在這裏?」美人自嘲地道。
福氣這才鎮定下來,仔細思索一番後,才確定她應該不是鬼,因為她有影子﹍﹍糟!瞧這日影,都未時了,主子那兒鐵定又發現她失蹤了吧。
唉,算了,反正她已經有被責罰的准備了,再晚一點回去,也沒關系了。
冷靜下來後,福氣在美人面前跪坐下來。她仔細地端詳這冷宮,發現雖然乏人照料,但是美人被鎖住的內室,卻十分整潔,顯然不是真的乏人打掃。
她腦子裏記有許多宮妃的名字和封號,卻找不出一個符合眼前這名有著顛倒眾生容顏的妃子。她烏發披肩,長及地面,當中沒有一根銀色的發絲。
她到底是誰呢?又是為了什麼緣故被鎖在這裏?難道她曾經犯了什麼罪嗎?
「妳猜不到嗎?」美人等候了好半晌才問:「難道宮裏頭已經沒有人提起我的名字了嗎?」這問句中,隱約有著哀傷。
福氣只能以搖頭回應。「對不起,我真的剛入宮沒多久。」半年多也實在不算太久。她沒說謊。
「也罷、也罷。」美人悲傷地笑道:「我還能期待什麼呢。」
「妳﹍﹍妳到底是誰?」福氣被她語氣中那份哀傷給震懾住了,一定要問出個結果。她不能不知道她的身分。
美人低聲嘆息。「我是誰已經不重要了。君上已經決意忘了我,既然如此,我還能是誰呢?如妳所見,我不過是個失寵的宮妃罷了。」
可福氣總覺得事情沒這麼簡單。一般失寵的把子即使被打人冷宮,也不至於被鎖鏈縛住的。必定有其他的原因﹍﹍
發現福氣正注意著她的鎖鏈,美人道:「我在這裏已經十年了。當年極受君上寵愛的夏妃被毒死後,君上將我囚在這裏,命令我一輩子不得出宮,還要忍受被人遺忘的痛苦。所以我是鬼﹍﹍是未明宮裏一個快要被世人所遺忘的鬼﹍﹍」
「不、不,妳不太像是個宮妃。」從她斷斷續續的一席話中,福氣拼湊出一些訊息。十年前,有人死了,有人付出了代價。這是一樁宮廷慘案,可是被影射是兇手的人並沒有死,反而被打進冷宮裏。
然而這裏並沒有半個衛兵守在這裏,以阻止像她這樣的人意外闖進來,順便發現一件宮廷秘聞。可見得,這件事確實是有意被遺忘的。
左思右想後,福氣突然恍然大悟,她瞪大眼說;「妳不是宮妃,妳是皇后!」
是了!唯有這樣才說得通。
當今君上先後立過兩任皇后。太子是當今皇后嫡出,但當今皇后是在立嫡後,才冊封為後的。在此之前,還有一個沒有生下龍子且遭到廢黜的前後。
入宮前,她聽父兄們告知過這一段宮史。她只是沒想到,廢後仍在後宮裏,而且事涉一件顯然和後妃爭寵有關的慘劇。這件事,她也聽過。
三公主的母親,也就是夏妃,是北夷呼倫單於之女,由於相貌出眾,受到君上寵幸,賜居夏暉宮,封為貴妃,生有一名皇子,賜號琺玉,在皇子中排行第七。
據說七皇子天賦異稟,幼年穎慧,深受君上的喜愛。七歲那年,受詔在群臣面前即席賦詩,應對如流,當時君上尚未立嫡,而皇后無子,因此一度傳出君上將立七皇子為太子的傳聞。
然而事隔不久,夏妃中毒身亡,嫌疑指向當時的皇后,卻又因證據不足而成為懸案,皇后也因此被廢。兩年後,大皇子入主東宮,太子生母同時立為新後。
由於當時內廷對這件事相當保密,因此即使是擔任太史的爹也只是耳聞風聲,無法證明事件的始末。誰料得到當年被廢的惠昭皇后,會被囚禁在這裏呢。
「皇后啊﹍﹍」美人眼神中盛滿了嘲諷與憂傷。「多麼尊貴的身分﹍﹍」
眼前這美人可能是個下毒害人的兇手,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福氣無法怪罪她。
也許是她那悲涼而嘲弄的眼神,也許是因為她雙腕上的鎖鏈,總之福氣就是無法怪罪她。
甚至忍不住地,福氣跪在地上,向這名可能遭到誣陷而被廢黜的皇后行了個額頭貼地的宮廷禮。
「小宮女,妳為什麼向我行禮?」惠昭皇后端坐如儀地詢問。
福氣摸索著自己的心,誠實地說:「因為我不覺得您是個會下毒害人的人。您很誠懇,而且您是一個皇后。雖然被囚在冷宮,您身上還是有著皇后的尊貴氣度。」那使她必須使用敬稱,才能覺得自己沒有失禮。
惠昭皇后頓時無言,好半晌,才道:「如果世人的眼睛都像妳一樣清亮,我又何須以鎖自囚來昭告我的清白﹍﹍」
自囚?福氣訝異地看著那由精鐵所鑄造的鎖鏈。難道那鎖,是惠昭皇后自己加上去的嗎?當年,惠昭皇后只是被廢黜皇后的身分,打入冷宮,並沒有聽說以鎖鏈囚禁的事﹍﹍為什麼、為什麼皇后要將自己鎖在這裏?
福氣不懂,而顯然惠昭皇后也不想說,她只是問:「告訴我,妳在雲蘆宮當值,那三公主﹍﹍過得好嗎?」
福氣不知道要如何定義好或不好,因此她說:「公主一向不曾委屈過自己。」這樣算過得「好」嗎?
惠昭皇后笑了。「那麼她是幸運的。」
福氣突然很想哭。「我想是的。」現在她知道為什麼公主從不肯委屈自己了。
因為這後宮裏,太複雜、也太容易令人迷失。只要稍稍委屈自己,就無法守護自己想守護的事物。眼前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證?
一國之後,卻因為無法自清,而以鎖鏈將自己鎖在冷宮裏。想必是想等君上有朝一日終於想起了她,願意相信她的清白,而親自來釋放她的吧?
那鎖,竟是鎖心的情鎖。
唉,看了這麼多日子過得不快活的主子﹍﹍即使是當個小宮女,也會忍不住跟著覺得悲傷呀。偏偏,她但願無憂無慮過生活啊。
*** ***
「福氣,妳醒醒。福氣?」一個惱人的聲音不斷在耳邊干擾她小睡片刻。
福氣不甘願的睜開眼睛,在看見那張日思夜想的容顏後,喜悅瞬間躍上臉龐。
「隱秀!」她低呼出聲,不敢相信他就站在她的面前。她已經很久沒見到他了。這不會是個夢吧?
為了確定自己不是在作夢,她一邊捏了捏自己的臉頰,一邊問:「是我在作夢,而你入了我的夢,還是你在作夢,而我入了你的夢?」
「真拗口,睡昏頭了妳。」隱秀只是笑道:「這不是夢。」
那笑容,她好久沒見到了,還是一樣的不自然。這麼難看的笑,天底下也只有一個人能笑得出來了。果然是隱秀!她使勁飛撲到他身上,用力抱住。
「我想你,我真的很想見你。我以為﹍﹍大半年了,你都沒出現,是忘記我了。你沒忘吧,我們是朋友﹍﹍」
隱秀並沒有費勁扳開她的手,仿佛很歡迎這樣的接觸。他斜著頭看她。「我沒忘。可是,福氣,妳是不是忘了什麼事?」那慣性掛在嘴邊的笑容,皮笑肉不笑的時候,看起來有點陰森。
福氣忍不住瑟縮了一下。「我﹍﹍忘了什麼事?」很重要嗎?她會忘記什麼事?她怎麼想不起來?
「妳是不是忘了要替我守住我的秘密?」他危險地逼問:「這些日子我從別人口中聽到了我告訴妳的那件事,妳是不是終究還是說出去了?」
福氣一時語塞。瞧他說得好像真的一樣,她是不是真的在無意中說溜了嘴?也許是在說夢話的時候?可、可是﹍﹍
「隱秀﹍﹍」不會吧?
「別再找藉口了,妳還想騙我嗎?妳沒有遵守承諾!」他突然憤怒地指責。
福氣著急起來,想澄清這個誤會,因為﹍﹍「我不可能說啊!那種秘密,我怎麼可能有辦法對別人說出口!況且我也沒答應要守密吧。」
「哦?妳還記得我跟妳說了什麼秘密嗎?」隱秀笑得很詭異地問。
「你不就跟我說過你身上有﹍﹍」等等!福氣掩住嘴,突然領悟過來。「等一下!你騙我的對不對?我不記得我有告訴別人這件事啊。」甚至她一直想忘記這件事,以免不小心說溜了嘴。她幾乎以為自己快要可以成功地忘記了。
「是嗎?妳肯定﹍﹍妳沒有不小心洩露出去?有關於我﹍﹍」隱秀靠得越來越近,近到她可以聞到他身上的﹍﹍脂粉味?咦?怎麼會有脂粉味?她記得他身上的氣味是一種混雜了很多不知名藥草的氣味啊。
「等一下,你、你不是隱秀?你是誰?」福氣害怕地警覺起來,同時看著那張熟悉的臉逐漸溶化、扭曲、變形。
等到那張臉重新恢復正常的人形,福氣瞪大眼睛。「咦、咦、咦?!春雪姐姐!怎麼是妳?咦﹍﹍妳眼睛抽筋?」不然怎麼拚命地眨著眼?
春雪本想盡量維持面無表情,卻還是破功了。她掩住臉,嘆了一聲。「福氣!」
身邊頓時傳來一陣壓抑的笑聲,是其他宮女們。
福氣這才警醒過來,注意到那不尋常的壓力來源。嚇!公主怎麼在這裏?
三公主面露怒色。「還在作夢?還不清醒一點!」
福氣吃了好大一驚,連忙跳了起來,這才發現她手上還拿著掃帚﹍﹍她、她、她﹍﹍不會吧?原來她已經練成站著也可以睡著的功夫了?
公主很生氣。她這輩子還沒見過有人可以掃地掃到一半徑自睡著作夢去的。這還是頭一遭。
福氣連忙抹掉嘴邊的口水,如受驚小免般跳到一旁,以免惹主子惱怒。
然而公主卻沉聲命令:「等一下,回來。」
福氣慌忙跳回公主身邊。「是。」
公主擰著眉。「妳剛剛在睡覺時,嚷嚷著一個名字,那是誰?」怎麼聽起來很像「隱秀」?
福氣慌忙搖頭。「沒有沒有!只是個朋友,不是什麼大人物。」
公主不怎麼相信。「妳確定?」
福氣老實回答;「不、不確定。」
這反倒令公主啼笑皆非,但仍然一臉怒容。哪有人連朋友是誰都不確定的?不過若是福氣這丫頭﹍﹍的確也不是完全沒可能。「妳那個朋友,叫做什麼?」
福氣不知道能不能說。
「老實回答就好。」看出她的心思,公主逼問。
福氣皺起眉。「他叫做﹍﹍他叫做﹍﹍啊,等一下。」她低聲自問:「福氣啊福氣,現在到底是不是在作夢?」
公主怒笑道:「不是。」
福氣偷偷捏了自己一把。唔,不怎麼痛耶,所以,是夢嘍?
公主很樂意敲她一記,讓她弄清楚自己是不是在作夢。
「哇,會痛!」福氣搗著額頭。
「快說。」公主命令道。
福氣苦著臉,吞吞吐吐地說:「他叫做隱秀。」
公主臉上看不出特別的情緒,只問:「妳知道他是誰嗎?」
福氣點點頭。「翰林學士黃梨江大人。」
「誰?」
「黃梨江大人。他說他小字隱秀。」
公主總算弄懂了。「我知道了。」丟下這句話後,她轉身離開。「把落葉打掃幹淨,再打瞌睡我就把妳攆出去。」
就這樣?福氣訝異地想。公主不打算繼續逼問嗎?比方說,小宮女是如何認識一個翰林大學士的?換作是她,也會想知道更進一步的內情吧?
可是公主頭也不回地走了,仿佛對這件事的興趣到此為止。冷淡的反應,反倒讓福氣百思不解。
一片秋葉掉落在她頭頂上,春蕊笑著幫她拎起。「別再發呆了,福氣,趕快把落葉掃幹淨吧。」
「是。」福氣答應了聲,趕緊加入其他宮女的行列。
宮殿外種植了許多樹木,一年從春到秋,都得時時清理落葉,只有冬天落葉凋零殆盡,才能稍微偷懶一下。
福氣一邊掃著落葉,一邊想:如果這是個夢,會作這樣的夢,一定是因為她太想念隱秀的緣故吧。
半年了,日子一天天過去,不知此時此刻,他可好嗎?
*** ***
福氣不知道,先前轉身回到殿內的三公主蘆芳對她身邊的侍女春雪說:「天底下還會有第二個隱秀嗎?」
春雪知道公主並不是真的要她回答這個問題。即使身為高階女官,她們依然不該議論主子的是非,因此她只是靜靜地聽著。
「那傻丫頭,」公主說:「大概被人耍得團團轉也不知道吧。」
雖然春雪不覺得七皇子是那種會故意耍弄他人的人,但對像是福氣﹍﹍很有可能是誤會一場。
坐在窗帷邊看著秋日宮苑,沉吟片刻後,公主決定––「等一會兒叫福氣送個東西去夏暉宮。」停頓了片刻,又補充說:「春雪,妳帶她去吧,免得又迷路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0 00:14:24
第六章
惠昭皇后,年十二,入宮選為章賢太子妃。後太子即位為孝德帝,改元隆佑,章賢太子妃為正後,母儀後宮,時年二十,無子。隆佑八年,帝宣七皇子臨朝對策,未久,夏妃氏薨,同年四月,廢後。隆佑十年,正新後,明光太子入東宮。
(《天朝‧內廷秘史‧隆佑朝‧惠昭後紀聞》彤筆閣女史氏)
惠昭皇后,隆佑八年遭廢,居未明宮中,以鋼鎖自縛。吾曾親見後,其朱顏依舊,容止不廢。然隆佑八年夏妃氏暴薨一事,至今仍為疑案。後嘗曰:「唯有君恩親至,鎖方能除。」私以為惠昭後乃以此自清,無奈君恩日遠,恐將含恨終身?
(《天朝‧內廷秘史‧隆佑朝‧惠昭後紀聞‧續記》彤筆閣女史氏)
夏暉宮,傳說中,那名七歲就能誦詩三千首的神童七皇子的寢宮。
正確來說,是七皇子生母的寢宮。
七皇子與三公主乃同母所出,然而福氣卻很少看到這兩個人有密切的往來。
入宮也有一段時間了,公主從沒在人前提過七皇子的名諱,因此當春雪姊姊告訴她,公主要她送個東西到夏暉宮來時,福氣是有那麼一點錯愕的。
福氣不喜歡跑腿的差事,因為她會迷路,然後又會挨罵。但是春雪姊姊說她會陪她一塊來,福氣也沒有說不的權利,當然只能乖乖地跟著來。
兩人並肩閑聊著往夏暉宮的方向走來。
福氣來過這附近。大約是在半年前吧,當時為了追逐美男子﹍﹍結果不小心在這附近迷了路。後來才知道,其實也不是什麼美男子,就是隱秀而已。
沿路上,福氣把握機會向春雪討教當個高級宮女的秘訣。
春雪回答得很簡單,她說,要當個成功的宮女,得要有三個心––虛心,細心,用心。
虛心留意別人做好事情的秘訣,細心做好自己份內的事,用心注意主子的眼色,隨時待命。如此「三心皆備」,就能做好宮女的職務。
福氣趕緊將這三心秘訣背起來,並搔了搔頭,笑說她也有三心。
春雪忍不住問:「妳有哪三心?」三心二意的「三心」嗎?
福氣認真地回答:「這個嘛,我做事經常不夠小心,讓別人對我不放心,所以只好老是賠小心啦。」一語道盡自己的特質。
春雪忍不住笑罵出聲。「可不是嗎!妳既然都知道妳這『三心』,那還不快些改掉,就不會常常被罵啦。」
「我知道啊,可是真的很難改嘛。」福氣皺著眉說。
春雪連連搖頭。兩人說說笑笑地來到夏暉宮前,春雪上前向守門的宮人道:「三公主讓我們送補品來,要我們順便探望皇子貴體無恙否。」
那宮人年約二十來歲,是個宦官。由於他認得春雪,便道:「皇子日前才回宮,君上和太后已經命太醫來診視過了,一整天都有人來探訪,現在正在小憩呢。」
福氣在一旁聽著,忍不住問:「皇子病了?」先前公主只要她送補品來,並沒有提及七皇子的病況。
那守門的宦官說;「病得可重了。本來皇子還堅持要監督完成阮江疏浚的工事,但是工部尚書擔心皇子病況沉重,所以連夜入宮延請太醫為皇子診治,驚動了君上,因此才改派二皇子暫代大司空的職位,召七皇子回宮休養。」
「原來是這樣啊。」福氣稍稍瞭解狀況了。
那麼現在這位皇子心情一定很不好吧?以前她聽爹提過,說大司空這官職是個肥缺,一般都會讓皇親國戚來擔任,反正事情又不難做,不過就是些工事,如期完成就可以了。半年前,聽說七皇子將出任京府司空一職時,還傳出誰能擔任這職位,誰就是最有可能取代現任太子的人選呢。
然而這些事情都只是傳聞而已,而宮裏,最不乏的就是傳聞了。
福氣睡了半年多的大通鋪,可不是白睡的。跟其他宮女姊妹們擠在一起的好處,就是能夠交換彼此從各地聽來的八卦,外加茶餘飯後一番。
由於七皇子是三公主的胞弟,再加上聽說七皇子相貌俊美,丰姿如濯濯春月柳,因此當時聽見這消息時,宮女們還興奮地討論起來呢。
福氣是不怎麼明白什麼叫做「濯濯春月柳」啦,但大概可以瞭解那大概是在說一個人非常好看的意思。
當今三公主是天下第一名姬,想必同母所出的七皇子,定也是俊逸非凡。
可惜一直沒有機會親眼見到這名皇子,現在總算有機會啦。等一會兒見到七皇子,她一定要好好見識一下,什麼叫做「濯濯春月柳」。
「那,福氣,妳自個兒進去吧。」春雪突然冒出這麼一句。
「啊,什麼?」福氣猛地回過神來,還有點兒迷糊。
春雪敲敲她的頭說:「瞧妳,又不專心啦,真不知道妳這腦袋瓜裏,都在想些什麼呢。公主讓我帶妳過來這裏後就趕緊回去,說是另外有事情要交代我,所以等會兒妳自個兒把東西送進去,回雲蘆宮時如果找不到路的話,盡管問其他宮人就是了,別不敢問。」
福氣不好意思地承認自己的確有些失神。看著自己手裏捧著的東洋摹材,又聽春雪這樣說,也只得點點頭。「那我進去嘍。」
春雪揮揮手,轉身走了。
福氣只好自個兒走進夏暉宮裏,沿途詢問宮人,這才找到七皇子休憩的內室。
其實她有點不懂為什麼得親手將補品送進來,她們大可請夏暉宮的宮人代為轉送的。而且她想,以七皇子的身分,太醫那邊想必已經給了最好的照顧,公主選在今天表現姊弟之情,還要她代為探望皇子的病況,實在很不合常理。
可是誰叫她是個跑腿的呢,也只能遵命照辦了呀。
*** ***
隱秀躺在床上,背對著內室門口,對宮裏來來去去的人群感到厭煩,卻又得擠出笑。
沒想到,真的是沒想到﹍﹍這回裝病真的裝過了頭,他還真的病了,剛好給了左相和周尚書那些閣員一個好理由將他換了下來,改派二皇兄去代他的職。這下子,他不僅是辦事不力的七皇子,還成了個體弱多病的七皇子。
這半年來,他努力讓自己成為一個低不成、高不就的佐政司空,就是為了避免惹來殺機。如今看來,他這「箭靶」的身分暫時可以卸下了,盡管他還不能肯定是否能就此長保平安。這結果,算幸還是不幸?
回宮三天,光是那群太醫在他身上試藥就試了半天,父皇和皇祖母不用說,老早來探視過他,就連其他感情並沒有那麼好的手足們,也都來晃了一遭。
整天人來人往的,夏暉宮已經許久不曾這麼熱鬧了,讓他只得繼續病下去,才能不負眾望。這情況的確令人啼笑皆非。
內室門沒關,遠遠的,就聽見外頭有人在報家門,尋他來了。
隱秀刻意翻身面牆,假裝睡了。但他耳朵依然銳利地聽到一個笨拙的腳步聲在其他宮人的陪同下走進內室裏。他聽見他們低聲交談:
「皇子入睡了。」
「那就不打擾了。不過我奉三公主之命,定要親眼見到皇子,不知是否能讓我走近一些探視,好給公主一個交代﹍﹍」
咦?這聲音,有點耳熟。
三公主﹍﹍蘆芳!是她派人來?等等,她派了誰來?
「我瞧一眼就好。就一眼。」蘆芳派來的那人低聲地說,似乎怕吵醒他。
那種壓低聲音的方式,那氣音,以及那種奇特的感覺﹍﹍難道––
隱秀霍地睜開眼睛,但仍背對著來人。他刻意伸了伸腿,背著身體出聲詢問:「月兔,是誰來了?」
兩個跪地叩頭的聲音緊接著出現。
「啟稟皇子,我是樂彌。」說話的人是隱秀的新侍童。
隱秀心一沉。遣走月免已經一個多月了,怎還改不過來?該罰。
「樂彌,是誰來了?」隱秀緩緩坐起身,看向跪在地上,額頭伏地的兩人。
「是三公主的侍女。」樂彌恭敬地回答。
而跪在樂彌身邊的那人也答說:
「啟稟皇子殿下,小婢是三公主的侍女,奉公主命令,送來東洋的高山參材,並且探視皇子的病情。」福氣跪在地上,對著地面講話。
「﹍﹍出去。」沈默半晌,隱秀突然沉聲道。
小侍童樂彌頹喪著臉,請福氣離開。「麻煩妳﹍﹍」
「不是她。樂彌,你出去,順道把門帶上,再有人來就說我身體不適,不宜見客。」
「是。」小侍童連忙離開,並將門帶上。
待內室裏只剩下一名穿著秋日宮服、梳著兩丸丫頭髻的小宮女時,隱秀坐在床榻上,開始猶豫著該怎麼處理眼前這件事。
唉,福氣﹍﹍
*** ***
好熟悉的嗓音。
還有那背影﹍﹍躺在床上的那背影、那腰身﹍﹍福氣一踏入七皇子小憩的住處就隱約覺得有點不太對勁。
她不傻。至少,不真的傻。所以這種不應該出現的熟悉感,在此時出現,一定有原因。
很快地,她發現了原因。
她跟著樂彌一起跪在地上,幾乎五體投地,額頭叩著地板,雙眼瞪著青石地板說話,但那熟悉感卻越見強烈。
她不傻。
她當然知道﹍﹍知道,很多時候、很多事情,不能只看、只聽信表面。可、可是﹍﹍當那熟悉感對應到她所認識的某個人身上時,福氣不再確定了。
她所認識的隱秀,怎麼會化身為七皇子,離奇地出現在夏暉宮裏呢?
隱秀他、他應當是翰林大學士,身兼太子少傅,是東宮屬官,以及當朝第一美男子﹍﹍他是個舊識,他還對她很好,他、他是個朋友啊!他﹍﹍
福氣沒有察覺自己的額頭開始冒汗,跪在地上的兩條腿也開始發抖。
當侍童樂彌離去,並關上門扉,屋裏只剩下他與她兩人,他淺淺的呼息聲清晰地伴隨著她越來越粗重的呼吸。
而後他仿佛嘆息了聲,並說:「起來吧。」
福氣應該要起身答應,但是,她發現她的膝蓋黏在地板上,起不來了,只好死命跪著。肩膀開始僵硬,雙腿發麻,嗚﹍﹍好想哭。
「唉﹍﹍」隱秀無奈地看著死命跪在地上,雙肩還微微發抖的福氣。
他想,她必定是知道了。誠如他知道眼前人是她一般。
從她入門到現在,他都還沒見到她的臉。盡管他也有些訝異,何以遠遠的一聽見她的嗓音,他就能斷定是她?瞧瞧他,連貼身侍童的名字都還會突然忘記呢。
在蘆芳那裏當值的宮女起碼有十來個,他怎麼能確定一定是她?
隱秀心中沒有答案。或者說,是那答案太過明白了,才無法說出。
他很想見她。自離開宮廷後,就一直想見她,無日不想。
而她,不過是個小宮女。真的,不過是﹍﹍嗎?
隱秀此刻還無法明確地告訴自己那個答案,可是他也不能讓她一直跪著。
在這裏。
在夏暉宮。
他是主子,她是仆。
他可以叫她站起來,但是得用命令的語氣。
可是他也知道他沒有辦法板著臉叫她站起來,仿佛在命令一個僕人。因為在他心中,她不是。
在很短暫的時間裏,他的心裏掠過了不少思緒,其中一條,使他嘆息。
他下了床,移動身形,在那跪伏於地的小小身軀前站定。
他請她站起來。但她不。
他伸出手,想扶她站起來。但她仍不。
於是他再度嘆息。「唉。」負著手,他低聲詢問:「小宮女,我問妳。」
不待她有所反應,他已經開口詢問:「假如妳有一個舊識,他隱瞞了妳一些事情,但並不是惡意的,妳能原諒他嗎?」
福氣瞪著冰涼的地板,猶豫著該不該回答。半晌,她說:「那要看他為什麼要隱瞞那些事。」
隱秀居高臨下地看著福氣,知道她傻歸傻,但是不真的笨,所以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原諒他欺騙她真實身分的行為。
於是他繼續說:「也許,他也不是故意的,或許只是因為﹍﹍一種習慣吧。」回想第一次遇見福氣的情景,那已是許久以前的事了。
當時他究竟為何會告訴她他是黃梨江,而不說明他皇子的身分,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只是在那當下,總覺得不想告訴別人自己是個皇子。
而當時他更沒想到,偌大的後宮裏,每個人都認得出他,卻竟有一個小宮女真信了他的謊話。當下,謊言一發不可收拾。
「皇子是說,那個人,他習慣說謊嗎?」福氣突然有點不敢置信。難道隱秀先前對她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是謊言?還有,隱秀真是他的字嗎?
那日誤打誤撞見到真正的黃梨江時,福氣還說服自己,那人應該不是黃翰林,是她弄錯了。後來也不願意去多想這件事,可是心中總有點不安。
如今,此刻,正要印證她的猜疑,福氣還是很不願意相信。
隱秀,那個帶她爬上宮牆,好心為她指路,還送她禁苑圖,讓她全心全意想念著的男子,竟可能一直在欺騙她?
是因為她身分卑微的關系嗎?所以十分容易玩弄?他是刻意地想捉弄她,以此為樂嗎?
隱秀蹙起眉,看著福氣握得關節處幾乎泛白的拳頭。他不自覺放柔表情,在她身前蹲下。
他其實可以不用理會她的感受,甚至不需要澄清什麼,畢竟他是個主子,而她身分低微。然而他知道他不可能那樣對待她,無論如何,就是做不到。福氣在他心中,很重要。
思慮著該如何解釋。該保留幾分真相?或者全盤說出?半晌,他輕聲道:
「我不知道我現在說的妳信幾分,可是我真的不習慣在人前有話實說。我是一個皇子,福氣,我有我的難處,這後宮當中有不少人在等著看我犯錯,而我不能。妳瞭解嗎?我不是那種才見面就會對人掏心掏肺的人,除了妳,我只有對妳隱瞞我的真實身分一事,其他都是真的。福氣,請妳抬起頭,站起來好嗎?」
放棄了假設性的語氣,他拋棄身分和一切不切實際的考慮,他只想要她抬頭與他平等地看著對方。
他可知,以他的身分而言,這是很卑微的道歉?福氣知道要一個主子向僕人道歉,是件不容易的事。可是他說得那樣字字肺腑,讓她不得不相信。然而她還是很受傷,不想面對剛剛承認了自己說謊的他。可是、可是﹍﹍他是隱秀!
「你真的﹍﹍字隱秀嗎?」她苦澀地問。
他憂慮地看著她。「如假包換。我是七皇子琺玉,字隱秀。」
福氣微微籲了口氣。難怪她總覺得叫他黃梨江時,感覺不很對勁;而叫他隱秀時,感覺就對了。
「福氣,可以請妳站起來了嗎?」他幾乎想懇求她了。從剛才聽見她的聲音到現在,她都還沒抬起頭看他一眼過。半年餘未見,他想見她,面對面的。
可她卻說:「不行。我沒辦法。」
隱秀面露苦笑。「妳真的不能原諒我一回?」如此低聲下氣的求人,還是生平頭一遭。
「不是啦。」福氣猛然搖頭,知道他誤會了。「是因為我––」為了避免誤會加深,她努力地想從地上爬起來。可、可是﹍﹍嗚,她爬不起來啦!不是因為不想,而是因為––「我的腳麻了。」
掙紮而起,她兩腿發麻踉蹌跌出。
隱秀忙張開雙臂穩穩扶住她。
雙手、雙眼接觸的剎那,他知道他沒做錯。
他喜歡他們之間能夠平等對待的感覺,他不要她跟他之間有主仆的分野。
認知的當下,他已然心折。
「我得說我真的很抱歉。福氣,原諒我好嗎?」
福氣倚在他只著單衣的單薄胸懷裏,還來不及回應他的請求,她已驚喘出聲。「你瘦了好多,你真的病了!」語氣十分地擔憂。
「是啊,我確實是病了。」隱秀扶她站好後,臉上已冒出冷汗。
福氣連忙攙扶他回到床邊,讓他穩穩地坐下。「你,笨蛋笨蛋、笨蛋啊!」一時間,忘了主仆的分際,她焦慮地罵道。
隱秀只是挑起眉,淡淡地笑著。看她為他忙碌,殷勤照料,她原諒他了?
「還笑!」太多的情緒使福氣忍不住爆發地說道:「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欺騙人很過分?還有,你笑起來真是難看透了,我從來沒見過像你笑得這樣難看的人。你、你讓我﹍﹍失望透頂!什麼濯濯春月柳嘛﹍﹍」越想越覺得好笑。到底,這人就只是隱秀而已啊。
見他不吭聲,只是微笑地看著她發火,福氣突然間沒了火氣。
他瘦了。
他病了。
他就是那個七歲時喪母的七皇子。傳聞三公主與七皇子失和,正是因為當年那樁宮廷慘案,內情則不詳。
他笑起來好難看。
還有件重要的事﹍﹍他是個主子,而她只是一名卑微的小宮女。
他們之間天差地遠。
嗚﹍﹍最後的這項事實,使她忍不住哭了出來。「慘了,我以後該怎麼面對你﹍﹍」純真的心因此而焦慮。
隱秀淡淡一笑,低聲問:「福氣,這半年多來,妳想念我嗎?」仿佛想尋得一個承諾或保證。
福氣站在床沿,邊哭邊點頭。
隱秀再度微笑,拉她坐在床沿,伸手替她抹去臉上的淚痕。「那麼我還是我,我是妳認識的那個隱秀啊。還有,我也很想念妳。」
福氣突然止住了淚意,訝異地看著他。「你想念我?」
「我想念妳,以及我寄放在妳身上的秘密。」他一直很想知道,她何時會將秘密說出去。
可福氣只是點點頭,很務實地說:「那個秘密﹍﹍我沒有說出去,還沒有。」
他看著她,眼神捨不得一瞬。「我知道。因為妳看起來都沒有變。告訴我,福氣,妳還常迷路嗎?」
福氣的臉突然燒紅起來。「我、我才沒有常迷路。」
隱秀有點訝異。「我不是給了妳一份禁苑圖?」
福氣臉紅得更加厲害。「喔,那圖﹍﹍我好好地收著呢。」顧左右而言它,臉也轉到一邊去。
隱秀覺得她臉紅得很可疑。「福氣,妳告訴我,夏暉宮是在雲蘆宮的東邊或西邊?」
福氣整個人如遭電殛。「是﹍﹍西邊?」隨便猜一個好了,千萬別承認﹍﹍
「呵。」隱秀突然笑出聲。
福氣猛地轉過臉來。「你笑什麼?」
「是東邊。」他撫上她細致的臉頰。「我現在知道妳為什麼會迷路了。」福氣根本不是記不得路,而是分不清楚東西南北的方向。
「我、我沒有、才沒有﹍﹍」
「我知道,我知道妳入宮還不滿一年,要認得路,委實困難了點。」他替她找台階下。
福氣非常用力地點著頭,附和他的話。
隱秀覺得好笑,又笑了出來。沒留意到自己是虛偽的,或是發自真心地想笑。
「等一會兒有辦法自己回雲蘆宮去嗎?」
福氣正要點頭說「當然」的時候,在隱秀洞悉的眼光下,訕訕地收回了話。「嗯﹍﹍唔﹍﹍」支吾起來。
隱秀慵懶地斜坐在床上。「還是﹍﹍妳乾脆別回去,留在我這邊,怎麼樣?」
既然蘆芳都知道了,那麼他也就沒什麼好顧慮的,也許他可以將福氣留下來。反正她已經知道他的真實身分,他也不想再有所隱瞞。
「不行!」福氣猛然搖頭。「我不能留在這裏。」
隱秀擰起眉,語氣轉為危險地笑笑詢問:「哦,為什麼不能?」
「因為、因為﹍﹍」福氣看著隱秀,突然忘記了為何不能留在他身邊的理由。
他只淡淡問了一句:「妳不想留在我身邊嗎?」
他可以照顧她,使她不受人指使欺負;他想要她留在他身邊,想就這麼自私一回,讓她進駐他寂寥的生命,不想要考慮以後的事,只想要現在的快樂。
福氣能使他感到快樂。回宮這幾日,他一直悶悶不樂,和人虛與委蛇,直到她出現在他面前,他才想起原來他不是個假人,而是一個有著真實情感的人。
而且他信任她,無由地想信任她。自七歲那年,母親辭世之後,他就不再信任任何人,直到現在﹍﹍只有福氣﹍﹍
看著隱秀那張已然熟悉的俊容,福氣有點犯傻地搖了搖頭。「沒有、不、但是﹍﹍我不能﹍﹍我想﹍﹍」吞吐的語句裏,有著難言的隱憂。
她看起來心事重重得像是吞了苦瓜,臉都皺起來了。隱秀很專注地看著她表情的變化。她在憂心什麼?
有一瞬間,福氣想答應,她想留在他身邊。可是理智的那一面提醒她,她當宮女的日子有限,總有一天,她會進入彤筆閣裏成為一代女史,屆時她該用什麼理由離開他?
她的表情已經清楚地表明瞭她的想法。
「別敷衍我,福氣丫頭。」隱秀說:「告訴我,妳為什麼不能留在我身邊?」他想要知道自己被拒絕的理由。召喚著過去的記憶,他記起他也曾經被她拒絕過好幾次。一個小小宮女怎能有那樣的決心拒絕那些太好的提議?
在他審視的目光下,福氣頓時覺得自己無所遁形。衝動地,她不顧尊卑地伸手遮住他那似足以洞悉一切的深眸。
隱秀沒有一雙碧色的眸子,但那對墨色的眼眸卻幽深得有如兩潭清澈的黃泉之水,仿佛能映照出世事的真相。
她不能被看穿。她也不想對他說謊。
他是隱秀。她不願意騙他。
她遮住他的雙眸。「別問,隱秀,別問。」
覆在他眼皮上的掌心傳來溫熱的少女氣息,隱秀大可以拿開她的手,堅持她說出答案。然而,也許是因為自她掌心傳來的微微顫抖,生平第一回,他容許另一個人遮住他足以洞悉一切的目光。
「只要回答我一個問題。」末了,他說:「妳想留在我身邊嗎?」
福氣咬著唇。「想。」
她想。好,所以不是她不想,而是不能。
他只是想確認這一點。輕輕拿開她的手,他重新讓她的身影映入眼簾。
兩人對視良久,隱秀終於道:「福氣,妳有秘密呢。會有一天,我能從妳口中聽到這個秘密嗎?」
福氣只是搖頭,那使隱秀忍不住嘆息。「我想也是。可是,妳也未免老實得太過分了。妳就不能稍微敷衍我一下嗎?」就像他常常「敷衍」別人那樣。
福氣睜著大眼看著隱秀,不敢置信地道:「敷衍你?你在開玩笑嗎?隱秀。你剛剛才要我別敷衍你呢。」
隱秀愣了一下,咧嘴道:「或許我改變主意了,或許我也很矛盾,我不希望妳敷衍我,是因為我不想妳有事瞞我,可是當妳絲毫不想掩飾這一點時,我又忍不住希望妳能多少敷衍一下,起碼那還表示妳有一點在乎我。」
福氣咬著唇,思慮半晌才道:「你是個主子,隱秀。」
「那又如何?」他不高興地問,但臉上仍掛著習慣性的微笑。
福氣覺得那樣子的笑容實在很醜。「你不該跟我這個小宮女走得太近。」
「那又如何?」他不在意地反問。
「我很高興。」她垂下眼睫,沒看見他挑起眉的表情。
「哦?」高興什麼?
「我很高興你是隱秀。不論你是誰,你就只是隱秀而已。」福氣很認真地想將心裏的話說清楚。她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說。
隱秀專心在聽,聽到後來,他懂了。於是這才釋懷。「我也很高興。」
她抬起頭,臉上浮現藏不住的喜悅。
隱秀扯了扯唇角,拉出一個微笑的弧度。「我是隱秀,而妳,是福氣。」
福氣點點頭。不論世事如何變化,不論他們誰將是誰,不變的唯有一件事,就是他是她心中的他,而她也是他心中的她。回歸本質與真相,身分已不再重要。
在這秋日的深宮之中,兩人的情誼迅速地加溫滋長。盡在不言中。
唯一略有微詞的是﹍﹍
「對了,妳剛剛說什麼『濯濯春月柳』?」
隱秀聽過其他人耳語過這句話,知道那是在形容他丰姿清朗俊秀如春天的楊柳。當今世風盛行以華詞品評人物,在諸位皇子中,他的相貌素來為人所贊頌,民間還有人稱呼他為「春柳皇子」,令人啼笑皆非,慶幸還好不是「花柳皇子」。然而聽福氣的語氣,她似乎不贊同?
福氣眨了眨眼。「哦,那個啊﹍﹍因為大家都在說﹍﹍」該怎麼說呢?
隱秀語氣危險地問:「妳不贊同嗎?」
福氣圓睜大眼。「贊同你像一棵柳樹?」
隱秀噗笑出來。「妳裝傻。那句話是在贊嘆我的相貌俊美無匹。」
福氣也笑。「我當然知道。不過,我不想敷衍你說我很認同之類的,而且我記得我跟你講過了啊,我實在分不出男子的美醜,因為﹍﹍」
「因為妳的兄長貌若天人,天底下沒有男子比得過他們。」隱秀當然還記得她以前說過的話。
福氣用力點頭。「也沒有這麼誇張啦,但是我哥哥們是真的很特出﹍﹍」
隱秀搖搖頭。「福氣,妳真會使一個男子的自尊心受傷。」
福氣很是無辜地想要抗議,但隱秀笑著轉移了話題﹍﹍
*** ***
事後,雲蘆宮的三公主很是訝異。
原以為福氣會在得知隱秀的真實身分後惱羞成怒,憤而與隱秀一刀兩斷。但是事情似乎並未如她預期地發展。
可轉念一想,福氣這丫頭,素來就與旁人想法不同。
她看著福氣在她身邊一日日成長,由一個懵懂少女逐漸脫胎換骨。
她看著隱秀對這小丫頭的依戀日漸加深,卻因為想保護她而隱藏心意。平時他們不常見面,通常是隱秀假裝不經意地與福氣不期而遇,以為如此的「不經意」便能保護她,然而那是因為還沒有人留意到福氣這個小宮女對他的價值。
她將一切看在眼底,心中滿是憂慮。憂慮他們一個是主子,一個是僕人。
在這尊卑分明的宮廷之中,要越界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代價,也許高過於想像。
偏偏他們姊弟倆失和已久,蘆芳找不出理由提醒隱秀注意這件事。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0 00:14:40
第七章
吾妹福氣,心性純良,自幼不乙太史之女身分示人。太史家之女,生而名不載於世,以備有朝一日選入內廷,掌女史。初,吾父以為無女,令南風以女子身入宮闈,不意老來得女。福氣年七歲,初見南風,驚為天人,始一意勤讀經史,誓入宮代兄任女史。年十三,入宮為宮女,習宮廷事。年十六,出宮,後入彤筆閣,為女史,掌彤筆記功書過。而南風以病由出宮,重返太史家。吾妹入宮前曾涕泣不能止,問其故,竟不能答。南風憂其不能忍深宮寂寥,力勸阻之,然吾妹入宮之意堅定若盤石。是日別後,雖曾於宮中偶見其身影,然妹以覆面示人,兄妹相見而不能相認。此乃生為太史家女子之悲。
(《福氏家史‧女兒篇》第二十一代福家子孫 福西風)
人人都說在深宮裏,白頭宮女日月長。福氣雖然頭發尚未變白,但她卻老覺得光陰似箭。
初秋時,隱秀回宮。不久之後,蘭潯宮的貴妃娘娘產下皇子,轟動了整個宮院。貴妃臨盆那幾天,多情的君上經常夜宿蘭潯宮;由於雲蘆宮就在鄰近,因此君上也來探訪三公主幾回。
君上每到後宮,都會掀起一股風潮。宮女們紛紛為之雀躍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經年伴隨君側的左右二史。
左史記言,右史記行。福氣往往跟在人群後頭,渴盼地想要見那兩位傳聞中丰姿有如天人的左右二史一眼。
有一回,君上走進了蘭潯宮,左右二史侍立在宮殿的外室,她被情緒激昂的宮女們擠在前頭,一個不留神,被推擠到二史的跟前。
左史大人面無表情地看著右史大人攙她站起來,還關切地問她有沒有跌傷,當場使得一票宮女驚叫出聲,咬起帕子欣羡那短暫的互動。
哦,對了,順帶一提,左右二史是雙生子,相貌幾乎如出一轍。那麼她怎麼分得出誰是誰呢?嗯,因為右史西風是她二哥,左史東風是她大哥啦。
他們已經有多日未見,兄妹三人在內宮中相逢卻不能相認,使得福氣幾乎要傷感地哭出來,可是她很勉強地忍住了。
西風趁著沒人注意時,拍了拍她的頭,幾不可聞地在她耳邊低語而過。「小妹,妳長高了。」
福氣一動也不敢動,深怕讓他人看出異樣。
她跟哥哥們長得不相像,她相貌平凡,哥哥們卻個個俊美無匹,在宮廷之中,極受榮寵。然而她仍是太史家最年幼的女兒,將來她會成為女史,在宮闈中盡己之力,為宮中女子留下信史。
所以,她很忙。忙著學習宮中大小事。
隱秀要見她還真不容易。偶爾夜闌人靜時,他會步行到雲蘆宮外尋她,有時沒約好,一等就是大半夜。往往等到了人,也沒機會聊上幾句,還要擔憂過分關切福氣,會替她惹來是非。偶然思念突上心頭,也只能強自忍耐。
日子悠悠過去。
*** ***
秋去冬來,到了歲末春節時,西牆的宮門開了。
君上在官員的簇擁下,出宮接受百姓與外國使節的山呼,與百姓同樂。
從正月初一到十五,西牆的宮門會連續開放十五日。
禦街上,燈火通明,燈山和紙紮的百戲人物妝點出年節的氣氛,美酒美食任人取用不竭。百姓與官員們通宵達旦地慶賀著豐足的一年。這是個太平年。
福氣出了宮門,站在禦街角落,欣羡地看著這繁華的盛京街景。
不同於被伺候的宮妃們經年深居宮中,不得擅自離宮,年節時,宮人們倒還有一點自由,可輪流休假。
初十,輪到她休假一天。過了子時後,她就隨著人群來到西牆宮門處,出宮與民間百姓同樂。
她已經換上自己最好的衣裳。沒有提燈,因為禦街上如畫的花燈點亮了黑夜。她只等候了半晌,身邊就傳來動靜。
她沒有回頭,因為那股淡淡藥香已經說明來人的身分。她沒有察覺到他們已經過于熟悉對方。
隱秀換上民間一般百姓的常服,雖依然是白色衣衫,作尋常男子打扮,舉止卻仍雍容,不同於一般男子。
他說:「我從來沒在年節時逛過禦街,今晚委屈妳跟我作伴。」語調中分不清是真心還是略有諷刺。
典型的隱秀。
福氣笑出聲,任他挽起她的手,兩人走進人群之中,當一日的平民百姓。
*** 鳳鳴軒獨家製作 *** bbs.fmx.cn ***
禦街上人潮如流水,為了避免撞倒行人,車輦管制,不許進入。
這條禦街,連結了富貴的宮廷與民間市井,全國各地最新鮮的東西都可以在這裏看到,甚至連異族、海外的珍奇玩物,也都集中在這條街上。
禦街在天朝開國時曾拓寬過,一路直抵阮江埠口,連接兩條縱向的運河,是整個天朝的繁華縮影。
福氣不算是在市井中長大,但是太史家宅第就在這條禦街上,她也曾在幼年時,在乳母的陪伴下,見識過市井的繁華。直到她稍稍曉事後,稍能瞭解身為太史家之女應該背負的責任,這才深居簡出,徹底隱藏自己,為入宮作準備。
事隔多年,今晚重遊禦街,雖然不能回家過年,但心裏仍有股異樣的感受,仿佛是在即將來臨的風暴前夕,偷得一夜的快樂。
會有這種感覺,也許與身邊的人有關。今晚,陪伴在她身邊的人,是隱秀。
街上人潮洶湧,仿佛整個王都的人都集中到這條街上來了。每走兩步,就得停住,等前頭人潮過去了,才能順利前進。
隱秀原本只是松松地拉著她的手,現在卻緊緊捉住,還交代她:「小心別走散了。」似乎沒想到會有這麼多的人一起出現在禦街上。
福氣以手勁回應他,表示她會注意。冬夜裏,他袒露在衣袖外的手有些冰涼。雖然他說過他不怕冷,但她仍忍不住回握得更緊一些,想讓他的手溫暖一點。
雖然她覺得隱秀比較擔心的是她可能會迷路,但是這條街直直通向一個方向,就算她再怎麼弄不清楚東南西北,也不至於迷路啦。
禦街可容三十二馬並排同行,十分寬敞。兩側擠滿了從各地趕集而來的攤商和應景搭建的鼇一山,各類細食零嘴的香氣混雜著燃香與燈油的氣味,燈火下,市井一片氤氳,人聲鼎沸,幾乎無法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後頭的人潮自會推著前頭的人們往前走。
遠遠的,一條光彩奪目的燈龍在舞龍者的牽引下,往這方向而來。人群紛紛笑著讓開,讓燈龍通過。
鞭炮伴隨著各式的煙火紛紛燃起,福氣驚眺起來,松開了緊握的手。
那燈龍就在數十位舞龍者的操縱下,將禦街分成兩條路。人們被分隔開來,才一瞬間,福氣已瞧不見隱秀的身影。
待燈龍遠去,人群再度彙聚一處,福氣無法一直站在原地,被不斷前進的人潮推擠著往前走。處處見不到隱秀,她開始著急起來。
他身體不夠硬朗,可能會被擠得頭昏眼花、站不住腳,萬一跌倒在地,還可能會被雜遝的人群踩傷。
思及此,她慌張地四處張望著,然而只見到一盞盞繽紛奪目的花燈與穿著各色羅純的人群,鼻端嗅進撲著香粉的紛雜氣味,教她也頭昏眼花了起來。
糟了糟了,他們還沒有約好萬一定散了要在哪里會合,這下子要她怎麼在這片茫茫人海中找到隱秀?
她瞇起眼,強自鎮定地在人群中搜尋。須臾,眼角瞥見一抹白色的身影。隱秀愛穿白衣。她伸手去拉那人的衣緣。「隱秀!」
那人轉過身來,是一名蓄著胡須的中年漢子,福氣連忙松開手,連聲道歉。
如此錯認幾回後,她有些慌了。
身不由己地被人海推擠到一個由長竹搭起的戲台前,臺上粉墨登場的雜劇演員正唱著「太平令」、「慶宣和」等等的應景曲調。戲台周邊,則是吞刀、走索、傀儡、弄猴等百戲表演。
台下許多人群圍觀著。福氣被迫在戲台下看完了半折戲,但心思完全沒在臺上。
她急著尋找隱秀的身影,沒注意到雜劇已經演完退場,取而代之的是一名唱挽歌的男子。
這年頭,挽歌的演唱在民間漸漸形成一種風尚。
出色的挽歌歌者邀約不絕,在達宮貴人府第出入,或者在慶壽、或者在歡樂的場合,唱那令人哀傷流連的挽歌。
男子才開口清唱,那清絕淒冷的聲音低低地穿過喧雜的人聲,傳進了每個人的耳中,使原本喧鬧的禦街逐漸安靜了下來。
福氣抬頭,就看見那名身形清 的男子。他松松地紮著一頭長發,手抱七弦琴,看來歷盡風霜,聲音卻無比絕妙。
他以古挽歌「薤露」開場唱道:「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起初那聲音是低沉幽微的,有如清晨時下的一場雨,驟雨初歇。而後那歌聲突地清亮起來,仿佛穿過濃濃的濃霧,來到蒼穹之間,化作一聲響亮的清嘯,撞擊進聽者的內心。即使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也會被那清越之聲撞開心門。
福氣從來沒聽過這麼動人的挽歌。「薤露」是一首送葬的古曲,歌詞內容在講述人生短暫有如薤葉上的露水,今朝露水幹了,明朝還會再有,但人若一死,就永遠不會歸來。
先前她一直覺得在這種吉慶場合唱挽歌、聽挽歌的風尚很奇怪,直到現在,聽了這聲音淒絕清越的男子清唱挽歌後,突然有種錯覺,好像人生果真短暫,必須更加珍惜眼前的光陰。
還來不及思索更多,那男子又揚聲唱道:「蒿裏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
當下在場聽見這曲子的人紛紛掉下了眼淚。福氣不由自主地拭淚時,也深覺駭然。
「好悲傷的蒿裏曲。」此時福氣身邊一個陌生的男子突然慨嘆道:「傳說太山萬里是人死後的去處,不論身分尊卑,不論貧窮貴賤,當生命終了時,都由不得你不去啊。這世間,怕是只有死亡才是公平的吧。」
福氣悄悄瞥了身邊男子一眼,發現他乍看之下英姿颯爽、氣度非凡,雖然穿著尋常百姓的服飾,卻恐怕不是一般平民。
這人,八成是個王公貴族吧。在宮裏待久了,哪些人出身名門,哪些人出身寒微,福氣是能稍稍辨識得出來的。
似是察覺了福氣正盯著他看,那颯爽男子突然笑看著她。「小姑娘,妳也愛聽挽歌嗎?聽說這歌者是近日在王都極出名的挽歌唱師,今日總算見識到了,確實名不虛傳。在吉慶的年節裏聽見如此清越的挽歌,真教人忍不住想到那首『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的古詩,而不得不心生秉燭夜遊、把握韶光的念頭呢。」
「呃﹍﹍嗯﹍﹍」福氣沒有與陌生男子攀談的習慣,霎時有點不自在。
猛然想起隱秀,她忘了挽歌的事,開始東張西望。
那人帶著有趣的眼神看著她。「跟家人走失了嗎?要不要我幫妳找找?」語氣有些輕浮,跟他身上那「乍看下」有別于平民的非凡氣度十分衝突。
「呃﹍﹍不、不用了﹍﹍」糟糕!她沒有想到隻身一人在外頭逛禦街可能會遇到麻煩,比如遇上一個登徒子之類的。
仿佛沒看見福氣臉上的驚惶,那男子竟率性地執起她的手。「沒關系,正好我有空。」非常熱心地提議要幫忙找人。
不習慣被陌生人碰觸,福氣整張臉都泛白了,她慌張抽回手。「不用、真的不用。」
「不用客氣啊,我不是壞人。」那男子大剌剌纏著福氣,讓福氣躲也不是,跑也不是,小手被拉著走,幾乎要哭出來。
嗚,隱秀﹍﹍
「放開她。」一句清冷的聲音突然介入拉扯的兩人之間。
福氣淚光一閃,那男人手一松,她避難也似地躲到再熟悉不過的男子身後。「隱秀。」
隱秀一手將她藏到自己身後。兩人被燈龍給衝散後,他找她找了許久,現下終於找到了她。先前那種仿佛遺失了重要珍寶的感覺這才消失無蹤,心頭一塊空空的地方再度被填滿。
還來不及責備她,只顧著緊緊將她鎖在自己身後,隱秀這才有心情面對那名想要拉走福氣的魯男子,俊秀的臉龐謹慎地藏起訝然的心情。
是了,他早該想到,不是只有他會想在年節時微服出來逛禦街。
「大皇兄。」
「噓。」那名男子連忙將手指放在唇邊,暗示隱秀噤聲。
倒是躲在隱秀身後的福氣愕然地探出頭。這輕浮男子竟是太子?怎麼會﹍﹍
太子將注意力放在隱秀身後那張仍帶著稚氣的小小圓臉上,唇邊浮現笑意。
隱秀注意到太子視線所在,連忙松開緊拉著福氣的手,稍稍將她推離身邊,一臉毫不在意地笑道:「怎麼了,一個隨身伺候的丫頭有什麼好瞧的?」不理會福氣突然僵住的身體。
太子笑吟吟地看著福氣。「你不用那麼緊張,隱秀。我沒有要對你的小丫頭做什麼,只是覺得她很可愛。你知道嗎?她剛剛聽挽歌,還聽到哭了,真是個感情充沛的小姑娘呢。」
「說什麼傻話呢。」隱秀持續笑道:「不就是個愛哭的丫頭嗎!哪里有什麼可愛不可愛的。」
福氣在隱秀身後聽見這話,眉毛都豎起來了。怎麼她不知道隱秀原來這樣「看重」她?!
「偏偏我就喜歡這種性情純真的小姑娘。如果你不喜歡的話,不如讓她去我那裏吧。」太子笑著建議。
隱秀皮笑肉不笑地說:「我倒不認為這是個好建議。」
「哦?」太子很有求知心地問。
「這丫頭手腳笨,不會伺候人,唯一的好處就是還算老實。要讓她去了東宮,一個不留神,怠慢了皇兄,恐怕不是隱秀所樂見的。」
「是嗎?」太子訝異地道:「看不出來呢,真有這麼笨手笨腳?」
「笨透了。不是打翻東西,就是聽不懂交代,還會迷路。」隱秀繼續抹黑福氣,絲毫不理會身後的本人已經氣到頭上都快冒煙了。
太子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配合地說:「既然是個笨丫頭,也罷,還是留在你那邊就好了。不過﹍﹍隱秀啊,下回出門別把她帶在身邊,免得被人瞧見了,還以為你身邊專出笨手腳的僕人哩。」
隱秀的表情看不出半點情緒。「我知道了,多謝皇兄提醒。」
看來以後不能帶福氣出門了。放她在他身邊,久了一定會引來他人的注意,屆時會害了她的。今夜他運氣好,碰上的是太子,改日若遇見老四或老十或是其他人呢?思及此,他心一沉。
太子原還想再說些什麼,然而他目光一轉,瞥到人潮後方的一抹身影,拉下臉苦笑道:「我的煞星來了,不能多聊,得走了。今晚既然出來了,沒道理不玩個通宵。一年裏,像這樣被允許公然玩樂的日子可不多,後會有期了,七皇弟。」
隱秀沒有回頭去看太子口中的「煞星」是誰,只拱手道:「隱秀且祝皇兄步步高升、事事如意。」
太子揮揮手,也道:「恭賀新禧。別說你見過我呀。」快溜方為上策,轉身混進人群之中。
福氣還來不及和隱秀說話,另一名男子便出現在眼前。她趕緊低下頭,因為此人正是正牌的翰林學士黃梨江。她曾經錯認過他。
只見黃梨江穿著一襲民間男子常服,束發淩亂地從人群中走來。
見了隱秀,他眼中閃過一抹訝異,但並未多說什麼,只拱手道:「禦街上,恕梨江不多禮。」他想七皇子既然微服出遊,一定不希望被人知道他的身分。然而他剛剛遠遠地便瞧見七皇子站在這裏與什麼人說著話,必定是宮裏的舊識。
因此他問:「請問我在找的那個人﹍﹍」
隱秀點頭回應,伸手指向太子先前消失的方向。「往那兒去了。」全然沒有想替太子隱瞞行蹤的意思。黃梨江這東宮屬官立場十分艱辛是有目共睹的,他不想為難他。
「多謝。」黃梨江再度拱手為禮。「失禮了,梨江先告退。」說完,便匆匆往同一個方向追去。
待四周恢復平靜––一貫的人聲鼎沸––隱秀才回過頭,專注看著福氣。
她正想開口,但他搖頭,示意她別說話,隨後帶著她轉往人潮較少的攤貨區,買了兩只應景的皮制面具。
「戴上。」他說,遞給她其中一個雲紋面具,自己則戴上另一個繪制著兇猛饕餮紋的面具。戴上面具,遮住了臉,就不用擔心被人看見了。
福氣好多話悶在心裏,一戴上面具,便脫口道:「我不笨。」
隱秀就知道她會不滿他先前貶低她的那席話。
正待解釋,她卻搖頭道:「你不用解釋,我其實懂。」
「妳懂?」饕餮面具下,目光如星。
「我懂。」福氣點頭。「你想保護我,害怕別人會因為你的緣故來傷害我,甚至是透過我的存在來傷害你。這些事情,我不是不瞭解。可也正因為這樣,我很擔心﹍﹍」宮廷事是如此地複雜,有時她懷疑她是否能有修成正果的一天。
她果然懂。
隱秀目光如星地看著福氣,有點訝異她比他想像中更能洞悉宮廷中那複雜的一面。他很訝異平時手腳並不怎麼俐落的福氣,有時心思卻異常地聰慧,她往往不經意地便直接說中他的心思。
「隱秀,我擔心﹍﹍」她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妳不用擔心。」他將她的手握住,包在掌心裏。「那種事,由我來操心就可以了。」
「可是﹍﹍」她會擔心他。「我不想變成你的弱點。」如果跟隱秀當朋友會為他帶來麻煩,那麼她會考慮離開。
他低笑出聲。「妳不是我的弱點。」他很清楚地道。福氣不是他的弱點,他既不打算娶她為妃,也不打算改變兩人的關系,那麼她就沒有理由成為他的弱點。他會極力確保這件事永不改變。
不想討論這個敏感的話題,他故伎重施,開始顧左右而言它。「妳剛真聽挽歌聽到哭了?」
福氣嘆了口氣,不是下明白他想改變話題的用心。「我才不是個愛哭的丫頭。」
他揉揉她的發。「妳不愛哭?不,我不這麼認為。」
「是那個歌者將挽歌唱得感人肺腑,可惜你沒有聽到。」福氣反駁。她才不愛哭,她只是偶爾哭一下而已。那樣不算愛哭啦,她有很努力堅強一些的呀。
隱秀只是微笑地說:「那才好。我不愛聽挽歌,那是送葬的曲子,除非我死了,不然我一輩子不想聽見挽歌––這樣吧,如果我比妳早死,妳到我墳上給我唱首挽歌,是妳唱的我就聽––」
「別胡說!」福氣突然伸手掩住他的嘴,徹底嚇到了。「我不給你唱挽歌!我不唱!」
隱秀感受得到她語氣裏透露出來的驚惶。他的死﹍﹍嚇到她了?
才松開手,她便孩子氣地撲抱住他的柳腰,眼淚撲簌簌掉了下來。
瞧瞧,是誰剛剛說她不愛哭的?
隱秀素來不愛被人碰觸,然而他卻不想推開她。
月上中天,燈火如畫。
旁人的感受與他無關,他只想珍惜眼前這樣微薄的溫暖。
福氣的擁抱好暖。
她的眼淚沾在他的襟口。衣衫下,他的心也是暖的。
特別是在這樣的冬日雪夜裏,他怎能不貪戀如此短暫卻溫暖的碰觸?
她怎會是他的弱點?
一個小宮女呵,他從來沒料到,她會成為他的心繼續跳動的理由。
若不是有她,他早已厭倦了宮廷裏的生活。
七歲那年,他早慧外顯,震驚宮廷,母親受他牽累,那杯摻了劇毒的茶,原本該是他要飲下的。自那時起,蘆芳便不肯原諒他。
夏暉宮成為他祭吊母親芳魂的墳塚。
他是一個守墳人。
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 ***
禦花園裏的茶蘼花開始凋零的時候,宮人們也將身上的粉色春衣收起,換上了柳色的夏衫。
在四季分明的天朝裏,春花、夏木、秋月、冬雪的變化使這盛世之人,對季節的遞嬗感受相當深刻。
然而宮廷裏,各色奇花爭放,使得季節之感稍稍減弱,長年深居後宮的皇族女眷,往往是在勤快的宮人們開始換上新一季的宮服後,才驚覺時光荏苒。
那日雲蘆宮裏,公主正在午憩。宮殿內外,宮女們紛紛為即將來臨的夏季做度夏的准備。在內務府發出公告後,她們開始換季,面露微笑地穿上這質地上佳且輕軟無比的夏服。
當福氣將去年的夏衫從箱籠裏拿出來不久,其他正忙碌著的宮女就聽見她低呼起來。循聲一看,才知道––
「唉呀,福氣長高了。」春蕊拿著福氣去年的夏服衣長在她身上比對著,發現足足短了好幾吋。
其他宮女紛紛欣羡地道:「妹子還有向上增長的空間,真好。不像我們,都開始煩惱往橫向增肥了呢。」她們之中以福氣年紀最小,入宮時才十三歲,兩年匆匆流逝,才一眨眼,女孩長成了少女,當年入宮時發放的夏服已經不合穿了。
「真的呢!」福氣拿著那套夏衫,在自個兒身上比劃良久。她已經許久沒照過鏡子,因此沒有注意到自己外貌上的變化。
依天朝儀制,女子下裳長度若遮不住腳踝,是相當失禮的事。在講究禮儀的宮廷裏,福氣已不能再穿去年過短的舊衣裳。
最後是春雪拿出她以前的舊裳,修改後讓福氣換上。
換上夏眼的福氣拿起掃帚,將宮裏宮外打掃得一塵不染。
春末夏初,日光融融,一隻金色的蜻蜒停在她的掃帚上,日子好像好跟著停住了般。
原以為日子會如以往一樣平靜,然而,一件意料不到的大事發生了。
原來君上來到了皇后所居的永寧宮小住,突然問起了三公主的年歲,這才驚覺原來三公主已經二十歲了。
長公主、二公主早已出嫁多年,相夫教子。君上猛然發現公主竟已如此「年長」後,急召公主到永甯宮晉見。
依照宮廷禮儀,晉見帝後必須穿著正式禮服。剛好春雪帶著幾個宮女去內務府拿夏季的用品,不在宮裏,福氣被叫去幫公主著衣。
她謹慎地幫公主穿上內衫、單衣、掛單、腰帶、罩衫、披肩,下著內裙、外裙、長紳、禮履共十件裝束,挽發時,春雪回來了,接手替公主戴上禮冠。
折騰了大約一個時辰後,才乘宮輦到永寧宮謁見帝後。
公主要她和春雪隨行,當公主謁見帝後時,福氣和春雪就在宮殿外頭侍立。
福氣不知道君上召見公主有什麼事情。她只知道一個時辰後,公主從內殿走了出來,神色凝重。
她跟春雪都不敢問發生了什麼事。
然後,自那天起,公主開始拒絕進食。
消息依然是從別的宮裏傳過來的。據說君上要公主下嫁龍泉大將軍威武侯之子,公主嚴詞拒絕,忤逆君上,君上大怒,下了一道命令軟禁公主,甚至還遣來一隊禁衛軍守在雲蘆宮周圍,不讓任何人離開。
當公主開始絕食,一天、兩天之後,雲蘆宮裏的宮女們開始面露驚惶神色。
她們自入宮以來就在雲蘆宮當值,三公主雖然剛烈易怒,卻不曾苛待宮人。起初宮女們擔心公主不進食身體會支撐不住,後來大夥兒開始擔心,萬一公主絕食而死,雲蘆宮所有宮人都得陪葬。失職的宮人必須殉主。
公主絕食的第二夜,幾個小宮女忍耐不住心情的煎熬,開始低聲哭了起來。
春雪和春梅守在公主身邊,幾度想勸公主進食,都被斥退。
如今三公主抗婚絕食一事,已經傳遍了整個後宮,震動了帝王之都。
君上拉不下臉,無論如何都不肯撤回成命。
而公主性格剛烈,寧可一死,即使讓眾人為她陪葬,也在所不惜。
第三天,公主將雲蘆宮裏的宮女全叫到眼前,對所有人說:「妳們是我的侍從,今天不論我是死是活,都得准備好跟隨我,別再哭哭啼啼惹人心煩。」
公主話才說完,雲蘆宮便傳出宮女們壓抑的啼哭聲。
每個人都煩惱著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公主若是死了,她們這些宮女也難逃一死。死亡是如此迫在眉睫,她們頓覺食不下嚥,鎮日以淚洗面。
公主抗婚的意志是如此的堅決,但是多日沒有進食,金枝玉葉的身體哪能負荷,她在第三天夜裏就倒下了。
福氣縮在宮殿角落,突然想起年節時與隱秀微服出宮,在禦街上聽見的挽歌,這才驚覺原來人命竟是如此地渺茫,隨時都可能魂歸蒿裏。
她已經十五歲,公主也不過才雙十年華,如果公主真的不吃飯,餓死了,她也不用想當女史了,因為她也得陪葬。
每個人都在哭。大家都還不想死。
可一向愛哭的福氣竟然哭不出來,她看著容顏憔悴的天朝第一名姬,心頭突然浮上一種莫名的悲哀。
每個人都在啜泣的時候,福氣忍不住走到公主身邊,低聲詢問:「公主,妳為什麼不嫁威武侯之子?」
躺在床上,有點頭昏眼花的蘆芳有點訝異地轉過身來,看著蹲跪在身前的小宮女福氣。
諷刺地,她笑問:「怎麼了,怕跟著我一起死?」也想勸她改變心意?
「是怕呀。」想了想,福氣說:「而且妳不吃飯,我們也吃不下,肚子真的好餓。」她今天也還沒進食呢。餓肚子很難受,她決定等一會兒要去填一填肚子。
蘆芳仿佛沒料到福氣會說得這麼直接,她冷哼一聲。「不要以為這樣說,我就會心軟。即使妳們全來當我的陪葬,我也不會有半點良心不安。」
福氣點點頭,表示明白了。可是她還是想知道。「公主,妳究竟為什麼不嫁威武侯之子?我聽人說,那少將軍武藝奇高、有謀略,身形魁梧俊俏,人品極佳,堪稱是人中龍鳳,君上親選他來作公主的夫婿,很多人都稱贊是一樁良緣呢。」
蘆芳冷冷一笑。「那又如何?不論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或者是另一個人,到底都是當今那聖明天子的決定,並非出於我自由的意志,那不是我的選擇。」
看著福氣那似懂非懂的表情,蘆芳有些生氣地道:「妳懂嗎?福氣,那不是我要的!」
福氣很仔細地想了很久,才說:「我不知道我懂不懂,可是我想,若是有人硬逼著我去做一件我不樂意做的事,我也會很難受吧。」
公主沒有回應福氣的話,只是半坐起身,靠著床頭道;「去取我的琴來,外頭哭哭啼啼的,很吵。」
福氣取琴過來,忍不住又道:「公主妳別生氣,生氣很花力氣,對身體不好。」
蘆芳只是哼笑一聲,纖指彈起了琴,甚至還唱了一、兩首歌。公主歌藝不算絕佳,離婉轉動聽還有一大段距離,但彈琴自娛還是可以的。
多年後,福氣偶爾憶起這件事,還記得當時公主歌聲中的悲傷。她想三公主之所以如此易怒,也許泰半是因為身為帝女的關系。
*** ***
公主絕食的第四天,後妃們紛紛帶著香氣四溢的食物前來探視勸說,但是全被公主冷漠地拒絕。
第五天,隱秀接到皇太后懿旨,要他到雲蘆宮勸蘆芳放下身段,接受君上的賜婚,讓整個事件收場。
他聽說蘆芳身體已經支撐不住,他還聽說,如果蘆芳死了,所有雲蘆宮的宮人都要因此陪葬。福氣是其中之一。
因此他去了。
見到福氣時,他有點訝異她看起來心平氣和,不像其他宮女愁容滿面。那一瞬間的眼神交會,已經讓他瞭解,福氣懂得他的心情。
他去看蘆芳。
蘆芳已經身虛體弱,如花容顏仿佛在一夕風雨中凋謝零落,見他來,只啞聲問了一句:「你是來勸我的?」
隱秀搖頭。他握住她的手,手足之情從未真正斷絕。「不是。我來幫妳擋下外頭的那些風雨。」他知道再過不久,太醫院那裏一定會受君命前來這裏強行灌食。
蘆芳也知道。因此她微掀幹澀的唇角。「別以為我會因此原諒你,你、你一直沒道歉﹍﹍」
隱秀笑說:「我不敢那麼想,也不打算道歉。那件事不是我的錯,我不是不毒的人,妳不能因為我沒喝下那杯毒茶就一直怪我。再說那天被父皇叫到朝廷上去炫耀一番的後果,哪里是七歲時的我能夠想見的。」他握住親姊的手。「算了,不說了。妳睡吧,我在這裏守著。如果妳死了,我會親自為妳造墳,就造在母親身旁,好嗎?那個可以看見北方天雪群山的地方﹍﹍」
蘆芳沒有回答,她昏睡過去。
隱秀一抬頭就看見福氣,她對他嫣然一笑。他們沒有交談。他想她應該已經看夠了這宮廷裏的醜陋與束縛的一面。她是如何做到讓自己的眼睛依然如此澄淨?
如果蘆芳寧可死,也不願不自由,那麼他會成全她。
因為他很清楚,今天換作是他做下這樣的決定,她也會支持到底。這是不需要明說的事。
*** ***
當天夜裏,太醫來了,准備為公主灌食。
但隱秀守在蘆芳身邊,不讓人靠近一步。
太醫無計可施,狼狽離去。
第六天平旦之際,天色未明,顯然已經一夜未闔眼的君王穿著宮廷常服,在沒有隨從、只有左右二史伴隨的情況下,走進了雲蘆宮。
隱秀也一晚上沒有闔眼。他看著他的父親,想起他們之間實為父子,名為君臣的身分,知道他應該要對這男人行禮,但是他現在不能離開蘆芳。兩人無語凝視對方。
君王蹙眉看著他的第七子,這有著玉顏英華、天資睿穎的第七子,多年前在朝堂上,他使他這個為人父者臉上有光。他的容貌肖似他的母親,他的眼神卻像他。
當年他十分喜愛他的母親––夏妃,那名異族女子眼中經常閃爍著關外之人不羈的目光––他想馴服她,卻失敗了。誠如她為他所生的一雙子女,他想馴服他們,卻也沒有成功過。
他看著躺在床上形容枯槁的女子,他的第三女,容顏絕美,被國人譽為天朝第一名姬,性格卻也剛烈難馴,寧死不屈。
身為一國之君,他無法容忍有人膽敢不服從他的命令。
畢竟君無戲言,君權不容挑戰。
然而身為一個父親,他卻無法真的看著他的子女在他眼前死去。
嘆息一聲,他摒退所有人。發現二史依然佇立身側時,他再度嘆息。「兩位愛卿,可否別在起居注上記載這件事?」否則他這君王真會臉上無光了。
福東風與福西風相覦一眼。福東風拱手道;「帝王家女眷內史,不在臣等的記錄範圍。」自有女史負責記錄這件事。
總算有人肯尊重一下他這個君王了。得到不列入記載的保證後,君王轉身看向隱秀。「太醫就在外頭候著,等會兒朕離開後,讓他進來看看蘆芳。」
隱秀這才松了眉頭。「兒臣代蘆芳恭謝父皇。」
「不用謝。等這件事過後,蘆芳還是得給我一個交代。不過這一回,朕會讓她自己來選擇。」
隱秀沒有答話。他知道,這已是最大的讓步和底限了。
後來,君上改令四公主下嫁威武侯之子。由於正史沒有記載這事件的始末,因此後世無人知曉孝德帝最後決定讓步的原因。
獨獨隆佑年間內廷秘史有記載,某年月日,孝德帝親訪雲蘆宮一事。詳情付之闕如。
*** ***
三個月後,三公主的身體逐漸康復。
禦花園中,太陰歷七月十四是秋禊日。天朝一年兩禊,春禊在三月三。春秋兩禊都必須到水邊以清水洗滌手腳,以祓除不祥。
秋禊日這一天,君上趁著在禦河流過的禦林苑中大宴群臣時,特意召來天碧公主,令她親選夫婿。
天朝女子一般滿十三即可嫁人,沒有道理公主年屆二十卻仍無婚配。這是於禮不合的事。
當時園中有滿朝未婚且適婚的文武官員、俊秀名士若干位,皆應君王詔命,梳洗裝扮,個個看來都是一時之選的風流人物、棟梁之材。
恢復花容月貌的公主穿著秋日禮服,恭身詢問君上:「敢問父皇,是否這裏所有男子都可由兒臣任意挑選?」
君上說:「我兒但選無妨。」
「君無戲言?」
「君無戲言。」
三公主環視御苑四周,神色凜然,傲視群臣。在場每個男子都為公主的美貌所傾倒,紛紛展現出自己最好的一面,盼望獲得公主青睞。
雖然怒公主之名早已遠播海內外,但天朝第一名姬的身分以及君王的寵愛,仍使天碧公主炙手可熱。
公主不慌不忙地環視眾男子,其中不乏當今朝堂的名流風范,更不乏千金之子、侯門將相,能在這麼多男子中得到選擇的主動權利,已是極為特殊的待遇了。
她很清楚,今天她勢必得給出一個交代,以挽回君王之前丟失的顏面。
她忍不住揣想著這些入之中,誰是君上屬意的人選?
黃梨江?朝堂第一美男子,未來內閣成員之一?
句徹?新科武狀元,掌八十萬禁軍的羽林郎?
木瑛華?當今吏部侍郎,下一任首輔大臣的人選?
世俗女子,能有這些不俗的男子作為夫婿,也該知足了吧?
然而天碧公主一一走過他們面前,對諸君品頭論足,使這些身穿錦衣華服的人中龍鳳面露詫異,那一瞬間,仿佛自己竟成了待價而沽的羔羊,任人挑選。
可盡管如此,仍無一人雀屏中選。
最後,公主竟走向園林角落,佇立在一名身著樸素粗服、身形清 ,面容滄桑的男子面前。
認出那名男子是先前受召入宮來唱挽歌的歌者時,君上臉色遽變。「慢著––」
天碧公主站在那名男歌者的面前,凝視他半晌後,回身稟告君上。「兒臣選好了。」沒有分神留意男子臉上的詫異。
君上正要開口,天碧公主卻先一步道:「謝父皇容許兒臣自擇婚嫁的對象。」
君上怫然變色。「胡來!他是個唱挽歌的!」
因是秋禊日,祓禊事後,宮裏舉行宴會,才從外頭請進來表演。這年頭,挽歌的表演儼然形成一股風尚。
當著群臣的面,天碧公主輕聲提醒:「君無戲言。」
君上卻恍若未聞。「朕命妳重選。」
公主再次恭身行禮。「君無戲言。」
一瞬間,君上的臉色由黑轉青,又由青轉紫,儼然已在盛怒邊緣。
群臣默然不敢作聲介入君王與公主之間的家務事。三公主固然怒名在外,君王之怒也不容小覷。
只見公主毫不畏懼地迎視君王憤怒的目光,不肯讓步。
許久,臉上無光、非常下不了臺的君上咬牙道:「從來沒有帝王家的公主下嫁平民的例子,如果妳執意妳的選擇,妳必須自王家除籍。」
他以為最終可以迫使她重選一位他合意的人選。今朝他特意邀集未婚的臣子齊聚一地,就是為了讓這個女兒能夠嫁得一名人中龍鳳。
但她甚至連考慮一下都不。當著眾臣的面,她脫下象徵帝王家的禮服外衣,卸下禮冠,拆下配戴的瓔珞珠玉,直到身上只剩下一件素衣純裙,任一頭烏黑長發披肩而下。
不顧眾人的眼光,她在絕美淒艷的淡笑中,跪地行謝君禮。「那麼從今以後,還請君上多加珍重,蘆芳就此拜別。」
君上從未如此憤怒。他猛然別過頭去,怒道:「把他們攆出宮!從此我天朝再無天碧公主之名!」
即便是女兒,他也容不得她竟然膽敢挑戰王權的尊嚴。
他容不得,也不能容。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0 00:14:53
第八章
隆佑二十年,我朝天碧公主薨逝,芳齡二十。帝甚愛此女,遣工匠于臨皋之地造墓,名曰公主墓,殉以無數金銀絹帛。
(《天朝國史‧隆佑二十年‧帝王世家》太史 福臨門)
我朝有一公主,號天碧,名取蘆芳,性剛烈,有怒公主之稱,為本朝第一名姬。隆佑二十年,公主薨逝,帝以厚禮殉葬。然公主墓成未久,即遭盜墓者挖掘,乃傳言墓中有棺無屍。有一說曰公主未死,而乃隱入民間,為挽歌者妻。此歌者生平不詳,但以其聲清越哀淒,往往使人感傷墮淚,至今仍有人言曾於某時某地聽挽歌時,見一絕代佳人素顏粗服相伴其側,貌似天朝三公主,疑其即帝女耶?
(《我朝宮閨秘辛‧帝女》秘傳手稿道遙野史 福北風)
也是在那太過倉卒的一日,三公主在御苑被君王逐出宮廷的消息如風般傳到了後宮裏。
當時已近黃昏,暮色中,一匹快馬、一名騎者從西宮門疾馳而出,直奔西城門方向。
王都雖無夜禁,但行人只被允許在日落前出入城關,以確保都城的安全。
那匹自宮裏疾馳而出的快馬在城關前並未受到刁難,騎在馬上的男子不發一語地通過衛兵的臨檢,箭矢般奔向落日的方向。
王都盛京座落在一處地形平坦而遼闊的平原上,落日時夕照平野,大地籠罩在一片金色的光輝中。
如此暮色中,隱秀出了城,遠遠遙望已經出了關、走向落日的蘆芳。
她沒有帶走任何一件屬於宮裏的物品,就那樣絕然地隨一個陌生男子遠走他鄉。再走遠一些,就要看不到她了。
他急聲喚她;「蘆芳!」
那遠去的身影似聽見了他的呼聲,稍稍停住,卻終究沒有回頭。
當消息傳到夏暉宮時,隱秀並沒有很震驚。或許是因為早已料到,總有一天﹍﹍總有一天會發生這樣的事。然而當她果真這麼做了,他心中仍然五味雜陳。
如果這是妳的選擇,蘆芳﹍﹍以後可還有相見的一日?
或者這是我們姊弟倆最後的訣別?
為什麼不回頭?
隱秀沒有追上那抹走向黃昏的身影,他靜默地以目光遙送那身影逐漸遠去,直到夜幕低垂,再也看不見了為止,才掉轉馬頭,往身後那囚籠般的王城行去。
今後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吧。
不是不曉得一個人在蒼茫寒夜裏獨行有多麼寂寞。可一個人冷到發抖,總比兩個人一塊凍死來得好。
遲早都得選擇的,下是嗎?
去吧,蘆芳。
不管我們選擇了什麼,妳說過的﹍﹍妳說:「別後悔。」
回宮時,隱秀臉上沒有哀淒,只有一抹淺淺的笑。
*** ***
他沒有回夏暉宮,而是來到已經沒了主子的雲蘆宮裏。
發現福氣就坐在宮殿前的石階上發呆時,他也沒有很訝異。
過分靜謐的宮殿裏彌漫著一股詭譎的氣氛,可宮外,福氣發呆的模樣,仿佛她還在狀況外,沒聽說發生了什麼事。仿佛。
他在她身邊坐下,也跟著發起呆來。
久久,支在下巴的兩條手臂酸了,她換了個姿勢,轉過頭看隱秀的側臉。
又過了久久,她看得累了,才問:「想說話嗎?」
他沒有轉過頭,只凝神看著遠處一朵含苞待放的秋花。「不想。」
她點點頭,隨後站起身來,伸了伸腰,轉身走進宮殿裏。
半晌後,她端了兩碗粥出來。「我餓了,你要不要一起吃?春雪姊姊煮的。」
早已過了用膳的時間,隱秀確實有點餓。他看向福氣;入夜了,但宮燈點亮了她的臉龐。
「好。」他接過一碗粥,與她並肩坐在石階上吃了起來。
熱熱的粥滑過空腹時,身邊的小女子突然長嘆一聲。「好吃。我吃飽了﹍﹍原來天塌下來的時候,也還是會想著要填飽肚子呢。」
這是什麼領悟!隱秀差點捧不穩手上的碗。
「小心灑了。」福氣連忙幫著捧住他的飯碗。「快吃吧。」全然忘了他是主子,她是仆。
隱秀也不打算提醒她這一點;他原本就不愛主仆的分野。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會坐在一個小宮女身邊,吃著一碗宮女熬煮的菜粥。
半晌後,他將碗裏食物吃得涓滴不剩,空碗還給她時,她再度起身走回宮殿裏。
當她回到他身邊時,手中多了兩顆李子,一顆已經在她嘴邊啃咬起來了。
「要不要?」她遞出一顆。
隱秀無言地接過,也咬了一口。
酸中帶甜的李子滋味美妙,他可以用十種以上的辭藻來形容這李子的味道。
等他將果肉吃完後,福氣拿著一條手絹,向他討果核,他又無言地將果核放進她的手絹裏。
她解釋:「聽說南方人大多喜歡在自家宅子附近種幾棵果樹,宮裏的當令果子全是各方進貢的上等貨,這李子核如果拿來種,應該也會長出好吃的果子吧。」
隱秀沒有應聲,只是靜聽她述說。「春雪姊姊和春悔姊姊要去白稚宮伺候太后。春蕊姊姊本來是從內務府的掌燈部調來的,聽說那裏的女官空了一個缺要她去補。其他幾個姊姊也都被別的宮要走了,以後,雲蘆宮這兒,或許也會有別的主子遷進來吧。」
他一直聽到最後,才問:「那妳呢?妳會被分派到哪里?」
「我?」福氣突然搖搖頭,笑道:「每個管事都知道我笨手笨腳,我想大概會讓我去哪個宮裏繼續當灑掃丫頭吧。」去哪里都沒關系,反正都是在這後宮裏。
「是嗎?」原來蘆芳早已為她的侍從們悄悄做了安排,確保她的侍從都有去處,卻獨獨沒有安排福氣。是因為知道他會想留她嗎?他看著福氣,好半晌才問:「那﹍﹍妳要不要來我身邊?」這是他第二次問她了吧。
「嗯,不要。」福氣搖搖頭。
「為什麼不要?」
福氣突然扭過頭去,心裏想:因為我不能一直待在你身邊啊。總有一天,我也會離開﹍﹍就算會再回來擔任女史。不過那時即使見了面,也不能跟你說話了。既然如此、既然如此﹍﹍還不如現在﹍﹍
他扳回她的肩膀。「福氣,來我身邊。」
她被扳轉過臉龐的同時,眼淚突然奪眶而出,似已壓抑了許久,早該嚎啕大哭一場。
啊,愛哭的丫頭。
隱秀捧著她的臉,任她那熱淚沾濕他的掌心,眷戀那溫暖。
她稚氣地抹著臉。「不行,我做不到。我很想答應你,可是我不能。」
他有很多的疑問,但是她自顧自地說了起來:「因為你今天又笑得那樣難看,我不想老是看到一個人明明心底在滴血,卻又不得不強顏歡笑,好像不這樣做會死掉﹍﹍」
「就因為這樣?」他追問。總覺得絕不只因為如此。福氣藏著秘密啊。
「泰半是因為這樣。」她誠實地回答。
「另一半呢?」
「﹍﹍」思及另一半,她才剛抹幹的眼淚又掉了下來。
好個淚罐子啊。隱秀強忍著將她擁入懷裏的衝動,靜待她的回答。
可她卻扯著他袖子問:「﹍﹍公主走了,你心裏難過嗎?」
從來沒有人這麼直接地問他的感受。隱秀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樣的問題。也許他自問過,但那畢竟不一樣。
不意外這問題是由她來問的。事實上,他還無法好好思考這件事,因此,當試著厘清時,他零碎地說:「蘆芳一直有她的想法。我知道她在宮裏不開心。我想不管她做了什麼決定,我都不會阻止。」
「可是你還是會難過?」福氣不知何時,已經將他盛滿她眼淚的雙手包在自個兒小小的掌心裏。
隱秀想了想,才點頭。「說沒感覺,是騙人的。」頓了頓,又說;「然而,然而﹍﹍我不是不羡慕她,我的想法很矛盾。」講到這裏,他微揚起唇角。
由於一直被人說他笑得很醜,留意到自己表情的變化時,他忍不住問:「我現在的表情看起來怎麼樣?」
福氣睜大眼睛仔細地看了又看,最後她搖搖頭,評論道:「還是很醜。」
隱秀聞言,忍不住放聲笑出,連眼神都帶著掩飾不住的笑意,表情放鬆下來。
這使得一直看著他的福氣愣了一愣,雙手忍不住撫上他的臉龐。「現在這樣就很好﹍﹍是了,這才是春月柳﹍﹍」
他凝住笑,眼神專注。「妳這丫頭真怪,有時看起來傻傻的什麼都不懂,有時卻又像是什麼都懂﹍﹍」他目光轉深。「福氣,來我身邊,我需要妳。」一出口,他才驀然領悟,他確實需要她的陪伴。
我需要妳。
不過是清淺的幾個字,卻有如千鈞力道狠狠撞進她心底。她的心怦然而動,使她差點衝口答應,但話到嘴邊,卻又硬生生哽住。
看出她的遲疑,他斂起笑容。盡管唇邊還掛著笑,但已經不是真笑了。
她想拒絕他。
又一次。
到底是為了什麼?
隱秀不自覺微微蹙起眉頭。「福氣,在妳心底,我是什麼人?」
福氣訝然。「你﹍﹍是隱秀啊。」
「隱秀又是誰?」他追問。
「呃,就是你呀。」見他搖頭,福氣猜測著他想要的答案。「你是隱秀,是七皇子,是個主子。」這麼多的身分,他想要她回答哪一個?
「不。不是這樣。」他說:「如果我是妳的朋友,妳怎麼會忍心拒絕我?而如果我是個主子,妳又怎麼能夠拒絕我?」
注意到這其中的矛盾了嗎?不管他是誰,福氣都沒理由拒絕他。
福氣呆住。像是領悟了什麼,她猛然站了起來。「對不起!隱秀,我﹍﹍」無法解釋。
他扯住她裙襬,硬是拖住她亟欲逃走的身勢。「福氣,我問妳最後一次。」
福氣不敢和他拉扯,以免扯破了衣衫。一張小臉因為急切和不知所措而皺了起來。「隱秀﹍﹍求求你﹍﹍」
「求我什麼?」他瞇起眼,冷笑起來。到底有什麼天大的理由,讓她不能將事情說清楚?
蘆芳已經離開了,他還有什麼好顧慮的?突然間,他覺得自己無法忍受福氣對他有所隱瞞。其他人,他都可以不在乎,只有她,只有福氣,不可以。
「快說!」他想逼她說出真相。
但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女史在歷代史官系統中,一向都是被秘密地隱藏起來的。歷史上,沒有一個女史的身分被公諸於世。
隱秀見她咬牙咬唇,十分苦惱,於是放開她的裙襬,改捉住她細致的腳踝,將她輕輕一扯。福氣低呼一聲,跌在他身上。他捉住她的腰,與她鼻碰鼻,眼對眼,用嚇死人的目光鎖住她的心。
福氣從沒見過這樣執拗的隱秀,忍不住嚇了一跳,顫抖起來。
「隱秀,拜託你不要這樣﹍﹍啊!」秋夜裏,竟無端打起了雷。震耳的雷聲讓福氣嚇得尖叫一聲,撲倒在隱秀身上,雙肩抖得猶如不勝風雨摧殘的雛菊。
「雷呀!打雷了!」嗚,這是上天在處罰她沒對隱秀說實話嗎?才想著,雷聲又接連隆隆作響,福氣連忙將頭埋在隱秀懷裏。
隱秀從沒在打雷時跟福氣相處過。她抖得像只兔子,全身透出失控的恐懼。
好半晌,他才反應過來。
她怕雷。
見到她受驚害怕的模樣,他反倒冷靜了下來,撫著她的肩膀道:「別怕,這是秋雷呀。俗諺說,秋禊夜裏打秋雷,雷響三聲慶豐年。能聽到這雷聲是件好事,別怕。妳再聽聽,雷聲已經過去了。」
也不曉得福氣聽進去了沒有,她好像止不住戰栗,隱秀擁她許久,才聽見她細聲說:「我小時候,貪玩,躲在破水缸裏,不小心睡著了﹍﹍沒想到後來下起了大雨,還打雷,一個大雷就打在我的頭頂上,有棵樹倒下來,壓在水缸上,我爬出不去,只能一直哭一直哭,等我爹回家來救我﹍﹍嗚﹍﹍隱秀,請你不要生我的氣,我﹍﹍我真的有苦衷﹍﹍」
起先,他聽她說起幼年的事,還覺得有點好笑,可聽到後來「苦衷」兩字,想起先前他所下的通牒,隱秀不發一語的將福氣扶穩,讓她站好,見她還斷斷續續地掉著眼淚,他索性拿袖子替她抹臉。
待一張哭紅的臉抹淨了,他才轉過身去,輕嘆一聲。「福氣,妳聽好。」
雖然沒回過頭,但是他知道她屏住了氣息,這才說:
「宮廷裏有個規矩,妳也許聽過。皇子在二十歲以前可以住在後宮裏,但在年滿二十歲、行過冠禮之後,就必須接受君上詔命到分封的領地,擔任正式的佐政官職。我是個皇子,明天春天,我就滿二十了,屆時我會被派到我尚不知道在何處的封地去,一年當中只能在九月朝覲時回京一個月。如果政務繁忙,或許會有好幾年無法回京,除非君上下詔﹍﹍妳有聽懂我說的這些話嗎?福氣,如果妳不來我身邊,當我離京之後,也許我們不會再見面。」
福氣不僅聽懂了,還聽得非常清楚。如果她現在不到隱秀身邊,明年春天以後,她有可能會一輩子再也見不到隱秀!那使她無比愕然。
他沒回頭。「我不知道妳的苦衷是什麼,但我真的想要妳陪在我身邊。這是我最後一次問妳,如果妳還是不能﹍﹍那麼我們從今以後最好別再見面。」他才剛剛送走蘆芳,如果註定還要失去些什麼的話,也許長痛不如短痛。
福氣瞪著隱秀的背影,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如果以後不再見面﹍﹍永遠都不能見面﹍﹍光是用想的,心就像是被冰鑽鑿碎,又哪能真的面對那樣的結果!
在她的想像裏,當然,有一天,她還是會離開的,只是她原以為那時她將會笑笑地對他揮手,預期還有相見的一日,思念是必然的,卻不至於要了她的命。
她以為她還有時間,起碼還有一段不短的時間;她可以慢慢地將他的身影鏤刻在心底,永志不忘。
可原來那只是她一廂情願罷了,擺在眼前的事實是,隱秀明年會離開王都,而過了今晚,她就會失去他。
因為無論如何她都沒有辦法到他的身邊去,四哥還在等她入宮替代他。
好痛。
她做下出決定。
胸口好痛。
好奇怪為什麼連身體也跟著疼痛起來,好像有一股悶痛感聚往體內不知名的深處,然後湧現,那陌生的痛覺使她冷汗直流,身軀發顫。
她咬著牙,深怕自己會痛叫出聲。
她想要衝上前去緊緊抱住隱秀的腰,但腳卻生了根似的,釘在地上,連抬都抬不起來。心被自己的矛盾割裂,身體也像是在同時間被撕裂開來。
隱秀遲遲等不到她的回應,輕嘆一聲,沒有回頭地走了。
福氣眼睜睜看著他離開,卻沒辦法叫他別走。她抱著疼痛的下腹,眼淚和汗水浸濕了她的臉龐。
那種痛的感覺,就此烙印記憶深處裏。每月都要痛上一次。
十五歲的少女初潮,伴隨著懵懂的情愫,染紅了她失落的心。
*** ***
後來,福氣被分派到梅貴妃居住的綬梅宮裏當值。
一樣是當個灑掃丫頭。初來乍到新地方,等級仍是最資淺的。
梅妃育有一子,即是當今十皇子。福氣鎮日在外殿裏掃落葉、抹灰塵,從來沒見過這名皇子。聽其他宮人說,十皇子十分好學,幾乎夜夜留宿在專門教導皇子們習書習武的杏黌學館裏,與老師們切磋。
梅妃背後的家族勢力十分龐大,當今左丞相即是梅家人。福氣雖然被分派到綬梅宮裏做事,卻因為這裏規矩分明,資淺宮人不得進入內殿,因此從來只是遠遠地看著新主子的身影,從來沒真正見過主人一面。
她日日掃著落葉,轉眼間,竟又過了數月。當冬日第一場初雪鵝毛般落下時,她才掃走秋日最後一批黃葉。
那輕盈的初雪,又輕又軟,碰上她仰望天際的鼻尖,一下子就融化了。
那紛飛的白雪,教她忍不住想起一個愛穿白衣的年輕男子。秋禊那天晚上,他說不再與她見面,竟是說真的。從那日以後,她真的不曾再見過他。
第一次,福氣真正體會到深宮歲月的漫長。她也很少笑了。
「妳是誰?」一個低沉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召回她的心神。
福氣眨眨眼,這才發現自己在流淚。她趕緊抹幹臉,看向那名很顯然是在問她話的年輕男子。
他穿著銀衣玉袍,頭戴珠冠,桃腮粉面,容貌竟比女子更為精緻,年歲大約和隱秀相去不遠。福氣不曾見過這個人,但從他可以自由進出綬梅宮這一點來看,她想,他必定就是那名好學的十皇子了。
看見他一臉興味的盯著她,福氣趕緊恭身道:「小婢是剛調來的宮女。」
「我知道妳是新來的。我沒見過妳,我是問妳的名字。妳是從哪里過來的?」他看她身上的冬服並非簇新,可見她必定不是剛入宮的新人,而是從別的地方調過來的。他不曾見過她。
「我﹍﹍小婢名叫福氣。」她低著頭說。
「福氣?」十皇子起先沒有特別的反應,直到他腦海中閃過一件事。「妳是從雲蘆宮過來的?」這名字他似乎是聽過的,但先前並沒有特別放在心上。畢竟,她不過是個小宮女而已。
福氣依然低著頭。「是。」
「妳抬起頭。」他命令道。
福氣緩緩地抬起頭。
十皇子端詳了她的臉好半晌。「妳在雲蘆宮裏待了多久?」
「兩年多。」
「不算久。妳可曾在雲蘆宮裏見過七皇子?」
隱秀?福氣眼底霎時閃過一絲猶豫。她不是沒耳聞過父兄們談論過皇子們的爭鬥。十皇子跟隱秀是屬於哪一種關系?是友還是敵?
「怎麼不回話?」十皇子專注地看了福氣很久,似想看出什麼端倪。
福氣連忙再度恭身行禮道:「見過的。」
「哦?都是在什麼情況下見到的?」
十皇子慢慢想起某些曾被他忽略的傳聞了。他曾聽說隱秀與雲蘆宮裏的一個小宮女過從甚密,或許那名小宮女現在就在他的眼前。
只是傳聞畢竟只是傳聞,如果傳聞可信,他不以為在雲蘆宮的宮人被遣散後,她會被分派到綬梅宮來。隱秀應該早將她收到身邊才是。
初看這丫頭,相貌平常,個子不高,也沒什麼氣質,就是個普通的小宮女罷了。地上有一推散亂的落葉,顯然做起打掃工作,手腳也不是很俐落。隱秀會特別看重這樣笨拙的小丫頭嗎?
福氣盯著地上的落葉,頭皮發麻地道:「沒有特定的情況。七皇子每次到雲蘆宮時,都會被公主攆出去﹍﹍」所以他從來沒走進雲蘆宮裏,只除了公主絕食那一次。
的確。隱秀與蘆芳失和的傳聞由來已久。他的人通報給他的消息也是如此。可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覺得事情不應該這麼簡單呢。
緩緩勾起魅惑的唇角,他又問:「妳知道我是誰嗎?」
福氣握緊竹掃帚的把柄。「知道。」
「妳見過我?」
她戰戰兢兢地回答:「沒有。可是聽其他宮人說,十皇子容貌肖似梅妃娘娘,還十分好學。」她刻意將視線投往他手上的古籍。
他當然注意到了。挑起眉,他微微一笑。「妳心思倒還算細膩。」
如果是在平常,福氣會說:「當小宮女的本來就要學會察言觀色。」可是不知道怎麼回事,在十皇子面前,她一句俏皮話都說不出來,心底直發冷,只好囁嚅道:「多謝皇子殿下稱贊。」
見落雪沾了她滿頭,十皇子瞇起眼,若有所思一番後,決定暫時放過她。可才轉身走開沒幾步,卻又回過身看了福氣一眼。那一眼,令她渾身打顫。她將臉垂得更低,這才聽見他輕笑一聲,往內殿走去。
福氣松了口氣,趕緊將地上又被風吹散的落葉掃起來。
看來往後在綬梅宮的日子,得小心一點才行。她得千萬記住,每個主子的習性都不同,別逞強才能平安度日。然而就連這樣小小的心願,都很難實現。
她還是經常迷路,天生就分不清東西南北的她,在這偌大的後宮中,更宛如一艘在風雨中飄搖的小船。
*** ***
再次見到隱秀時,已經是來年初春了。
隱秀毫無預警地來到綬梅宮,當時福氣正在清掃昨夜被雨打落的春花,才聽見那久違的聲音,回首就看見了他﹍﹍以及站在他身邊的十皇子。
兩人並肩站在綬梅宮的花園前,看起來貴氣逼人,周遭的宮女們忍不住紛紛停下手邊工作,仰慕地看著他倆。這是一對長得並不怎麼相像的異母兄弟。一個是「冉冉雲中月」,一個是「濯濯春月柳」。
她不止一次聽到宮女們耳語「春月柳」三個字,知道深受仰慕的對像是誰。
她悄悄地站在角落,眼裏有難以掩飾的渴盼。然而在她眼中,她沒看見那些外在的贊美,她只看見隱秀。
仿佛察覺到她的存在,十皇子轉過頭來,唇邊揚起一朵如花的微笑,伸手招她。「丫頭,過來。」
福氣瘦削的肩膀一縮,想要假裝沒聽見。
但十皇子又催促:「快過來。」
不得已,福氣只好假裝若無其事,步履艱辛地走到兩位皇子面前後,福身行禮。「參見皇子殿下。」
她沒有抬起頭,因此沒看見隱秀正漠然地看著她。「十皇弟,你叫個小宮女來做什麼?她看起來笨手笨腳的。」
只見十皇子微笑道:「七皇兄好記性,這丫頭在雲蘆宮當值過呢,我想皇兄應該很思念三皇姊,所以才叫她過來讓皇兄瞧瞧。」
隱秀冷然一笑。「十皇弟此言差矣。皇姊已經薨逝,連墓穴都造好了,就算這丫頭曾在雲蘆宮當值過,跟我又有什麼關系?」看都不看福氣一眼。
十皇子只是輕輕笑說:「是嗎?那墓穴不過是用來欺瞞世人的障眼法,三皇姊與七皇兄同母所出,我還以為皇兄會愛屋及烏呢。」
隱秀臉上依然掛著淺淺的笑容。「蘆芳與我失和已久,即使我再怎麼顧念手足之情,也不至於心胸寬大到連她底下的人都一起照顧吧。再說,行過冠禮後,我就要離京赴任了,我本還以為十皇弟邀請我來是要送我一件大禮,不知道那件大禮現在在什麼地方呢?不會是誑我的吧?」
「是這樣啊,那看來是我誤會了。」十皇子神色如常地道:「我原還想皇兄可能會想要留一個雲蘆宮的宮女在身邊,所以打算把這丫頭送給皇兄呢。」他看向低著頭、一臉膽怯的福氣。
隱秀一臉疑惑地道:「你要把這丫頭送給我?」他看向福氣,命令道:「把頭抬起來,小宮女。」
福氣勉強地抬起了頭,對上隱秀深不見底的黑眸,她心一慌。
「妳除了掃落葉以外,還會做什麼?」他突然問道。
福氣圓睜著大眼,困惑地扳起手指細數起來:「呃,我會折衣服、換窗紗、抹桌子、掃地、澆花、倒茶水、洗帕子、端菜飯﹍﹍」都是入宮之後才學到的本事。
隱秀聞言,猛然大笑出聲,笑得讓福氣忘了繼續細數自己的「才能」,只能呆呆地看著他。
隱秀將手指支在下巴上,微笑地看著十皇子說:「這丫頭可真能幹,我想十皇弟還是留著她吧,我就敬謝不敏了。」
十皇子好半晌沒有出聲。他先斥退福氣後,才拱手道:「看來皇兄確實不喜歡這件禮物,是我失禮了。我書房裏有一批上等古硯,還請皇兄隨我去挑選幾樣喜歡的吧。」
隱秀微笑點頭,經過福氣身邊時,腳步連停頓都沒有。
那樣陌生的態度,仿佛,他不曾在雪夜裏為她引路;仿佛,他不曾邀她一起攀上高不可即的宮牆,竟夜長談;仿佛,他不曾挽她的手共賞元月花燈;仿佛,他不曾說過,他需要她﹍﹍一切仿佛如夢,而今連夢也似將煙消雲散。
明知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可福氣還是忍不住難過。
他的冠禮將在三天後舉行,她卻連一滴眼淚都不能掉。
雖然隱秀說過,她不是他的弱點,可是在十皇子那麼想要證明她確實是他弱點的情況下,福氣也得努力不成為隱秀的弱點。她連一滴眼淚都不能掉,絕不能。
當她快要忍不住淚意,拚命強忍,從而扭曲了表情,轉哭為笑時,她才赫然明白,原來,原來隱秀臉上那難看的笑容是這樣子來的。
當一個人不能自在地放聲哭泣時,若不笑看世間,又能怎麼做呢。
辛苦了,隱秀。
以及,再見,隱秀。
她已在半個月前做好了決定。
*** ***
半個月前。
「福氣,妳該醒來了。」
福氣迷迷糊糊地醒過來時,只見到戴著面紗的南風。
「我﹍﹍女史大人,我怎麼會在這裏?這裏是哪里?」
南風微笑道;「這裏是彤筆閣裏的石室。」並沒有解釋他是怎麼把福氣帶到這裏來的。
石室?福氣環顧四周。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到這個地方來的,原本她正和其他宮女一起擠在通鋪上睡覺的說。
房裏盡管只有他們兄妹倆,但南風依然穿著女裝、戴著面紗,仿佛那已是短時間內無法改變的習性。
福氣坐起身來,看著這間收藏著許多簡冊和書籍的石室。
這裏沒有窗子,也看不到門,空間雖然寬敞,卻暗無天日。若非四周點滿了燭火,這裏恐怕就會像是一問墓室了。而那微微晃動的燭影,說明瞭這裏雖然沒有窗子,卻下是完全封閉的空間。有風透進石室裏來。
她眨了眨眼,想像南風在此記錄後宮的秘史。
仿佛是明白她的心思,南風挽著她的手站起來,環顧四周。「妳應該聽說過,彤筆閣裏專門放置後宮秘史,可那裏其實只有一般性質的史料。這石室就建在彤筆閣的地底下,連歷代皇族都不知道它的存在,眼前妳所見到的這些史冊,才是真正重要的紀錄。放在這裏頭的東西,沒有一件是可以公諸於世的。」
福氣凝重地點點頭。南風所說的,是只有福家直系的繼承人才會知道的事。這些事情倘若洩露出去,會牽連到很多很多人。
真正的信史往往只能被記錄,而不能被流傳。所有可公諸於世的史料,或多或少都必須經過修飾。
這也就是為什麼她必須入宮當女史的原因。
在福家,女孩比男孩的地位更重要。
多年前她就立下宏願,要入宮當女史。可是好像才一眨眼工夫,就已經到了要做最後決定的時刻了?
見她出神,南風嘆息了聲。「福氣,妳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J
福氣遲疑地回答:「二月十三日?」
南風搖頭。「不,已經十六日了。福氣,妳滿十六歲了。」
十六歲?!真過到連日子都忘記了?她已經十六歲了!
福氣驀地想起三年前入宮時,家裏人的決定。當時他們說好,等她年滿十六之後,再來做最後的選擇。因為一旦入了宮,除非死亡,否則一輩子都不能走。過去在宮裏擔任女史的福家女子,無一例外。這是個艱辛漫長的工作。
可她是初生之犢,什麼都不怕。南風堅持要她滿十六歲後再來做決定。
石室裏,就著燭光,南風仔細地端詳著福氣的神情。
福氣七歲那年,他們兄妹倆見過一次面。之後她果真入了宮,這三年來,福氣在宮裏的大小事,他多少略有耳聞。曾幾何時,當年那個無憂無慮、天真純良的小福氣已經長成了一個懂得憂愁的少女了?
他靜靜瞧著她,試探地問:「其實,妳可以不用入宮的,福氣。」
福氣猛地睜大眼睛。「不行的,女史大人,我一定得––」
「妳先聽我說。」南風打斷她的話。「為世人留下歷史的紀錄固然是重要的,但是並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做這項工作。事實上,在妳還沒出生前,我就已經在做入宮的准備了。我一直被當作是女子在教養著,我入宮多年,早已習慣這樣的生活,但妳不一樣﹍﹍小妹﹍﹍」
也許是那聲「小妹」,使福氣忍不住泛起了淚光。
她已經很久沒有喊過南風一聲四哥,在她心中,南風一直是崇高而遙不可及的女史;可矛盾的是,她又覺得不該讓男兒身的四哥一直待在後宮裏。
南風輕聲勸說:「小妹,妳正值荳蔻芳華,妳的人生還有很多的可能性,將來,妳或許會為了一個丰姿絕代的男子心動,妳或許會愛上一個人﹍﹍」
他不是不知道七皇子與妹妹之間隱然的情誼,他們當史官的一向有自己的消息來源。
見福氣低頭不語,南風又道;「倘若妳入了宮,當了女史,有朝一日,妳可能會後悔﹍﹍」
「不。」福氣搖頭說:「我不會後悔的。」隱秀已經要離京了,他們以後都不會再見面了。而且當女史是她這一生的志業啊!早就已經決定好的事,怎能中途改變。
「別逞強。」
「我真的不會後悔。」可當她凝神看向南風時,已經淚流滿面。
「那為什麼流淚?」
福氣猛然搖頭。她也說不清楚。只是覺得,心頭有一種悶悶的感覺揮之不去,就像初潮來時的感受。
南風憐惜地看著自家小妹,嘆道:「小妹,妳該知道,這宮裏有多汙穢吧。」他雖久住後宮,但一開始時也很不適應。
福氣想起未明宮裏的惠昭皇后,想起被逐出宮廷的三公主,想起多少冤死在這華麗宮殿裏的幽魂,想起隱秀那難看至極的笑。
她眼神隨之黯然。「我知道。」
「我已經住了很久,再多看一些也無所謂,但是妳還很幹淨,小妹。」他舉起燭台,照亮福氣的眼眸。「看著這火,妳不是飛蛾,妳可以遠離這些。」
福氣抖著唇,雙手撫上南風的面紗,輕輕將面紗摘下。
「大人﹍﹍四哥﹍﹍」面紗下,是一張絕代容顏。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那遙遠的東土漢朝協律都尉李延年的佳人歌是這麼歌詠的。一首佳人歌,從東土流傳到西洲。
七歲那年,第一次見到這絕世容顏時,她就再也無法辨別其他男子的美醜了。「四哥﹍﹍你才二十四啊。十年深宮歲月,也該夠了。你該離開這宮廷,去看看外頭的世界,讓世人知道,天底下竟有如你一般的神人丰采,那些膽敢自稱絕世美男的世俗平庸男子在你面前都該自慚形穢﹍﹍至、至於我呢,我是福家的女兒,打出生就註定了要當女史的。你別跟我搶,好嗎?也讓我這當了不少年米蟲的女有機會為咱們太史家做些真正重要的事吧。」
沒有面紗的遮蔽,南風那雙溫潤如星的眼眸教福氣看了直想哭泣。
如果南風不是在十四歲那年就入宮當女史,他們兄妹倆會有更多相處的時間。在福氣心裏,她一直無由地覺得自己愧對這個年長她八歲的四哥。
許久,他揉了揉她的額發,輕嘆道:「吾家有妹初長成。」
那句話,使福氣又高興又難過。她撲進兄長懷裏,貪戀手足親情。
南風眼中仍有憂慮。讓福氣入宮寫史,真的好嗎?
如果可以的話,他願這個小妹能無憂無慮地過一生啊。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0 00:15:10
第九章
臨穹為國境極北之城,地勢奇高,終年有雪,氣候冰寒,為群山環繞,其最高峰為天雪山,北夷人稱此山為「聖山」,夷人多依山而居,善牧牛馬。化外之民,難以轄管,太祖初建國時,即采羈縻政策,與北夷單於之女和親,每年贈以金銀絹帛各十萬之數,免其朝貢儀節。三代以來,邊地無事。至隆佑朝時,以夏妃薨殂一事,遣皇子琺玉治臨穹,任經略宣撫使,兼任中郎將。
(《天朝國史‧地理志‧臨穹》太史 福臨門)
男子二十歲行冠禮,代表成年,足以承擔責任。
隆佑二十一年,七皇子年滿二十,行過冠禮後,皇子便奉詔前往位於北境的封地,臨穹。
臨穹位於邊地,與北夷接壤,過去由於兩國王族接連三代通婚,才將這素來難以納進天朝版圖的民族收為臣民,兩國締結友好的關系。
然而由於夏妃的死亡,導致近年來這難以控管的邊陲之地有蠢動的跡象,因此才由擁有一半北夷血統的琺玉皇子前往綏撫。
皇子啟程那天,君王下令各宮宮人都夾道送行,儀仗綿延數十裏之遠。
琺玉皇子排名第七,過去當然也有不少已成年的皇子被分封到各地去,但宮廷的儀仗規模卻沒有這麼大。
朝廷中因此出現兩個不同的看法。其一認為,這樣的排場,是君王為了將七皇子安置到邊陲之地,形同放逐邊疆的補償。其二則傳言,君王雖將皇子遠放邊境,卻是不得已的決定,因為在諸多皇子當中,只有七皇子是夷夏混血,唯有派遣琺玉皇子治理臨穹,並將這座城賜給他作為封地,才能消弭北夷人的怨恨。
種種的傳言鋪天蓋地而來,卻沒有人確實知道君王做此決定的真正原因。
就連七皇子本人也不能肯定君王的用意。
在出行隊伍的最前頭,隱秀單獨坐在一匹通體雪白的禦賜駿馬上,身著皇族男子的正規黑底銀鑲邊禮服,表情深不可測。
福氣也站在奉命送行的宮人之中,但她個兒矮,一直被人推擠到後方去,直到最後隊伍出行了,她還是沒能見到隱秀。
所以,就這樣了。以後也無法再相見了吧。
她忍不住一路哭著走回綬梅宮,卻在中途不小心迷了路,等她發現時,她已經來到無人居住的雲蘆宮前。
重回舊地,她癡愣地看著昔日的景物。
那株很會掉葉子、讓她掃得很辛苦的槐樹,在暮春時節裏枝葉向榮,全然沒有一絲蕭瑟氣氛。
忍不住的,她拾起一把不知道被誰丟在草堆裏的竹掃帚,耐心地打掃起宮苑來,直到忘了時間。
她是那樣的專心,是以當他來到她身邊時,她到最後一刻才猛然發現,手裏的掃帚已捉在胸前當成護身符。
「隱秀?!」
他身上還穿著先前離去時的正式朝服,黑色服飾不是他慣穿的服色,但穿在他身上,卻更加襯托出他的俊秀。多日不見,他看起來跟以前不太一樣,卻又教人說不出是哪里不同。
最重要的是,他、他怎麼會在這裏?
「難不成我是在作夢?」他明明已經離開了呀。福氣眼睛連眨都不敢眨一下,怕那一瞬間,他就消失了。她瞠目伸手往自己臉頰捏了一把。
「咦,不痛﹍﹍」所以真是夢嘍?
只見他沈默地伸手向她臉頰,用力地捏了一下。
「嗚,好痛!」她痛呼出聲,卻也因此領悟過來。這不是夢。
她自欺欺人的行為十分可笑,可是他卻笑不出來。他的隨從還候在北城門外,他卻不顧一切奔回宮裏。做這些事的時候,他也沒去細想他究竟要做什麼。這種不在計畫中的衝動行為,不像是他會做的事。
直到茫然地闖進了雲蘆宮,巧合地看見了她﹍﹍不,這不是巧合。他明白,他之所以能在雲蘆宮裏見到她,是因為他認為她一定會來這裏。因為,假使她對他還有那麼一點點在意的話,她一定會到這個地方來憑吊他的離去。
這半年來,他知道她人在哪里,卻不能接近,那幾乎令他發狂。
去年秋楔夜裏,他不過是在說氣話。等他冷靜下來的時候,她已經被調到老十那裏。那使他不能、也不敢靠近她,怕為她引來殺身之禍。
直到現在,他終於見到她了,才豁然明白原來他想要的其實只是﹍﹍
狠狠捉住她胸前的掃帚,將之扔到一邊,之後,他擁她入懷。
很想欺騙自己,卻做不到。曾幾何時,他已經中毒太深,就像是自七歲以來,他不曾間斷地服下那使他身虛體弱的毒藥一般﹍﹍
他說他羡慕蘆芳,並不是說假的。他也想丟開身分,丟開這惱人的一切,唯一丟不開的,只有懷裏這經年守著他秘密的小姑娘。
當年他戲弄地將秘密寄放在她身上時,並沒有想到他會把心也一起託付給她。她使他感覺自己像是被涓滴穿透的石。
她老是迷路,分不清楚東西南北,怕打雷,膽小如鼠,偶爾卻又膽大包天。
可是她也讓他歡笑,真心的笑。
她還讓他想要哭泣﹍﹍
只有她,無論如何他都丟不開,到哪里都會牽掛。
被擁得死緊的福氣快要不能呼吸。
「隱、隱秀﹍﹍」掙紮。
他收緊雙臂,恨不得將她揉進懷裏。
「唔,我不能呼吸––」無力地掙紮。
他低下頭,吻住她的唇,度氣給她。
當下福氣好想哭。因為,今早她什麼都沒吃,偏偏吃了山葵﹍﹍後來她就加入送行的行列了,還找不到時間漱洗,如今那氣味﹍﹍讓她好想哭。
但隱秀好像一點兒都不在意的樣子。她圓睜著眼,忘了要呼吸,著迷於他表情的變化。
起先他仿佛發了狂一般,眼神如鷹隼般撲向獵物。之後他邊嘆息邊度氣給她。他睫毛好長。隨後他開始擰起眉,將舌頭探進她嘴裏,她吃了一驚,差點咬了他。
而現在,他捧著她的頭,神情很凝重的說:「妳吃了山葵?」
她呆愣地點點頭。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她會改吃蜂蜜。
他垂下眼,輕聲說:「很好,我喜歡山葵。」
他說謊。他不吃山葵。可是總要找個理由才好繼續親吻她。
福氣一時反應不過來,又讓他吻住。
他吻得很深,讓她呼息困難,頭腦又開始暈眩。
當她終於意識到她容許他對她做了什麼的時候,她的臉頰轟然燒紅。
在宮裏待久了,她或多或少聽說過一些男女之事。有些太監和宮女甚至會搭夥住在一起,稱為菜戶。宮裏的男女之防並不像外人所認知的那樣嚴謹,當然有一些事情是絕對不能做的,可除此之外,能做的事還有很多,比如此刻的事﹍﹍
隱秀在吻她。他、他還碰到了她的舌頭!
呃,他真的那麼喜歡山葵嗎?
福氣不知所措地站在他身前,躲也不是,回應也不是,因為在心裏,她也喜歡他,她沒有辦法將他推開。
隱秀較福氣年長,很清楚她在男女情事方面的無知,可是他無法不碰她。
「這樣,妳懂了嗎?」他吻著她軟嫩的唇,上癮般又咬又啃,像是要強迫她承認什麼似的,直到她雙唇紅腫,他才稍稍放過她。此時她已雙腿虛軟,他彎身將她抱起,讓她坐在他的腿上。
好半晌,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隱秀撫著她的背脊,擔心自己會不會下手太早?
雖然女子十六歲已經可以嫁人生子了,可十六歲的福氣跟十三歲的她看起來幾乎沒兩樣。她還是那麼樣的純真,宛若當年初相見。
他回來是想要帶她走。臨穹在國境極北,若能帶走福氣,他甚至可以一輩子不回京。然而﹍﹍該死的,此時此刻,她人都在他懷裏了,他竟然不敢問出口。
她拒絕過他很多次。每次一提到出宮的事,她從不曾應允過他。
他直覺認為她的秘密必定與出宮這件事關連重大。
福氣絕不是一般平民女子。
可是三年來,她什麼都沒透露,口風竟比他還要緊。
他不是沒去內務府查過她的檔案,可內務府的檔案上只記載她在某年某月入宮,連籍貫、戶籍等看起來幾可亂真,而他不認為那是真實的資料。她甚至連個姓氏都沒有,名冊上只有「福氣」二字。家世背景下詳,他查不出她的來歷。
如果他今天不能帶走她,他懷疑他可能會再也見不到她了。這就是他即使冒著被人發現的風險,也要回宮尋她的原因。
該拿她怎麼辦才好?隱秀苦惱地看著眼神漸漸恢復清明的懷中人兒。
福氣花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才順過氣來,慢慢地恢復正常的呼息。她倚在隱秀懷裏,嗅聞著他身上那已然熟悉的藥草香味。
當腦袋再度開始運作時,她想道,他剛剛似乎逼著她承認了某些事情。當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她也喜愛他。
她喜愛隱秀,喜愛到幾乎會心痛的地步。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情,她也說不上來。然而無論如何她都知道,她不可能跟他走。
四哥已經做好了安排。再過不久,她就會暫時離開宮廷一段時間以避人耳目,之後她會回來取代四哥的位置,當一個她一心嚮往要成為的宮廷女史。
所以她希望他不要問,她無法對他說謊。她抬起頭,決定先行開口。
「妳––」
「你––」
兩人話到喉頭,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看見他一臉無奈又沮喪的模樣,福氣突然心軟了。她撫上他糾結的眉,疑惑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很少在臉上掛上笑容以外的表情?而此刻他非但沒有笑,甚至還眉頭深鎖。他必定是想帶她一起走的,可惜她不能答應,好遺憾。跟隱秀在一起時,無論是歡笑還是憂愁,都讓她覺得好快樂。
「隱秀,我不能跟你走。」在他試圖捉住她之前,她先一步站了起來。
「我知道。」隱秀隨即躍起,想要將她捉回懷裏。「所以我決定不問。」敲昏她,直接把人帶走比較省事俐落。反正他體內有一半北夷的血統,北夷族人做事素來不講禮貌,做了再說。
但福氣搖搖頭,連忙逃開。「不要過來,隱秀,如果你現在強迫我跟著你走,總有一天,我會恨你的。」
「我不認為妳會恨我,福氣,妳的心太軟,終有一天妳會原諒我。」隱秀開始追著她跑。
福氣再度躲開。「不,你想想看,當你以後娶了妃、生了子,而我還得伺候你們一家子的情況,就算我的心再軟,我也不會開心到哪里去的。」
「我不打算娶妃生子,眼下我只要妳留在我身邊,其他的妳都不用管。」隱秀伸出手,卻只捉住一手掌風。
「那是不可能的事!」福氣急切地說:「你是個皇子,就算你到了天涯海角,你還是個皇子,是帝王之後,一出生就坐享錦衣玉食的你肩負著無法逃避的責任。」就像她也有無法逃避的責任一樣。
對於所謂的「責任」,隱秀嗤之以鼻。
「妳是指,像我這樣一個混種的皇子,為了在宮廷裏安身保命,夜不能安寢,日不能安食,隨時隨地擔心被陷害、被暗殺、被下毒,還要費心朝堂上的爭鬥,連自己喜歡的人都不敢留在身邊,如今好不容易想要一個小宮女相伴,還得忍受她一再拒絕,像我這樣的皇子,天底下如果有誰想當,我讓給他當!」
福氣倒抽一口氣!她知道要在宮廷裏生活不容易,但是她沒想到﹍﹍隱秀的日子過得這樣淒慘。可盡管如此,她還是不能答應他。
「我很同情你的處境,可是時候不早了,你該上路了。」日影已上三竿,此時他人應該要在前往北都臨穹的官道上。
「是不早了。快過來,福氣,我不需要妳的同情。」他不肯讓步。
兩人在一根大柱子前後僵持著,宛如孩童玩著迷藏遊戲。
隱秀不是沒留意到這種情況很可笑,他已經很久沒躲過迷藏了,但是他不能退讓,一旦退讓了,他就會失去她。可惜她沒有同感,顯然她心裏有比他更重要的事,那讓他十分不是滋味。
福氣躲在柱子後,努力不被捉住。她很意外她居然是頭腦比較清醒的那一個。隱秀此刻的行為活像個大小孩。
兩人目光交會。他黑眸深邃,使人暈眩,不能久視。
利用她閃神的那一瞬間,隱秀出手拉住她的衣袖。
福氣驚叫一聲,慌忙掙脫。
隱秀再一次撲空時,忍不住惱火地氣憤起自己以前為何沒有好好習武。如果他武藝超群,小丫頭早就手到擒來。雖說在裝病的情況下,要習得一身好武藝確實不容易。太難騙過其他人了。等到了臨穹之後,這一點得改正過來才行。
福氣滑溜得很;見逮不住她,隱秀索性賭氣地坐在廊下,目光直視前方,像是終於放棄了。
「好、好,我知道了,妳果然不在乎我。」他賭氣地說。「反正我只是個一無是處的皇子,無法左右妳的意志,可如果妳還有一點點顧念我們舊日的情誼的話,今天我違抗了君命,沒有在選定的時辰裏啟程離京,他日可否請妳到東城門下弔唁我的人頭,也算是有情有義了。」
福氣差點被自己的一口氣給哽住。這位爺﹍﹍是在耍賴嗎?可是他若再不走,萬一真被砍了頭﹍﹍君上都能將三公主逐出宮廷,對世人謊稱公主薨逝了,再多砍一個皇子的頭也不是不可能。
「隱秀,求求你快走吧。」福氣哀求道。
「何必求我?」他冷硬地說:「還記得妳欠我一首挽歌嗎?」
他說得讓福氣都要為他抱屈起來了。「隱秀﹍﹍」
「妳知道嗎?」他突然揚起一抹譏諷的笑。「蘆芳始終認為,若非我七歲那年在朝堂上露才揚己,我們的母親也不會因此受到牽連﹍﹍如果我也同意了她的看法,那麼我等於是害死自己母親的禍首﹍﹍本朝以孝治國,依律,不孝子要受千刀萬剛,我早該一死––」
「別說了!」福氣繞到他身後,纖細的臂膀從他背後擁住他,沒有辦法再任他細數自己的「罪狀」。
就算隱秀再如何天縱英才,當年也只不過是個七歲的孩童啊,哪能瞭解複雜的宮廷鬥爭呢。
雖然她沒有親見事情始末,但思及那個七歲喪母的隱秀,再思及坐愁冷宮裏的惠昭皇后﹍﹍宮廷事,不是三言兩語能道盡。
有一瞬間,隱秀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當年那個親眼看見母親死在自己面前的七歲小童,剛剛受到父皇的嘉許、百宮的贊揚,母親因他早慧的表現而悲欣交集。當時他不懂為什麼母親喜悅的碧眸中藏有一抹晦暗的陰影。是他表現得不夠好嗎?
很多年後,隱秀漸漸長大成人。他始終懷疑母親早已預料到後來的結果。自此他不再認為自己聰明,相反的,他應該是世上最愚蠢的人。當年他不懂得隱藏自己。
福氣懷疑他是否知道惠昭皇后的事。當年的宮廷血案,受害者不只隱秀一人。
四哥說,這宮裏很汙穢。汙穢的是人心。
她不知道告訴他那件事情有沒有幫助,可是她試著說出她在未明宮中的所見所聞。
一個遭到廢黜的皇后,一個失去生母的皇子,一個封閉真實情感的公主,以及許多藏在深宮禁苑裏的耳語。
靜靜聆聽的隱秀沒有多加評論,當福氣說完後,他捉住她的手,凝重地說:「福氣,我要妳把這件事徹底地忘了,以後千萬別再提起。」
福氣有點訝然。她本以為隱秀會想追究,當年到底是誰在背後操縱一切?或者他心中已有答案?
然而隱秀只是搖頭,他的神情看來無比悲傷,卻也無比透徹。
「這些事﹍﹍太髒了。」他將她捉到身前,圈住她腰身。「要注意,別讓這些肮髒的事沾惹到身上,靜靜地看著就好。假使妳做不到,那就連眼睛都閉上吧。」誠如他這十幾年來所做的那樣。
福氣的表情看起來是那樣的迷惘,似懂非懂。若把她放在宮裏,他可能會為她煩惱到白頭。
「福氣,我該拿妳怎麼辦?」為什麼她不能稍稍讓步?他只不過想要她陪伴他。
福氣看著他許久,心中有百般思慮,小手無聲地爬上他輪廓分明的臉龐,擰著眉,嘆了口氣。
四哥顧慮的沒錯,她或許會為一個丰姿絕代的男子心動,也或許會愛上一個人,更或許,這個人早已出現,在她的生命裏留下了烙印。
當一個小女子從小就立定的志向與她成年後遇見的情感相抵觸時,她該怎麼抉擇?這是個沒有辦法魚與熊掌兼得的難題。女史和隱秀,她只能二選一。選擇前者,她的心會很失落。選了後者,她會一輩子愧對四哥和自己,良心一樣不好過。她甚至不想把隱秀拿來和任何事物相比。
隱秀是個皇子,他還有很長的人生路要走。今日一別,也許他會短暫地思念她,但是終有一天他會成為一個堅忍不拔的男子,會有很多人愛他。他會忘記她。
他得離開,而她想要他打起精神來。
「對不起,隱秀,」她決定換個方式道:「這樣吧,我們來玩個遊戲。」
他眨動長睫,幽深的眸子注視著她。
遊戲?自他們相遇的當下,遊戲早已開始。他假裝自己是別人,與她玩著身分上的遊戲。而她安於當一個小宮女,以玩弄他的心為樂。好吧,最後這想法是偏激了點兒,但是誰能說他不對?
福氣站了起來,舉起雙手,看著因勞務而形成的粗繭。她低頭看了眼地下的落葉,又抬頭看他,她努力微笑。
「我今年十六,你二十。我們以十年為期,未來十年,我都會在後宮裏等待著,當然我不會待在現在待的地方,如果你找得到我,我就告訴你我最大的秘密––那個你一直想知道的秘密。反之,若你找不到我,我會在你百年之後,到你墳前給你唱挽歌,然後,告訴你我的秘密。」
他挑起眉,考慮是否要陪她玩這場遊戲,但對其中規則卻有疑義。「萬一我活不到一百歲呢?」她是希望他長命百歲嗎?
「那就只能跟你說抱歉了。我會帶著我的秘密進墳,一輩子不說出去。」所以你要活到百歲,變成一個長壽之人啊,隱秀!
「那萬一,妳比我早死呢?」雖然很不願意想像她死,但是如果要玩,規則還是得先講好。
福氣咬著唇道;「這就是風險了。天朝女子的壽命一般比男子多上三年,我比你年幼,當你一百歲時,我才九十六,你得相信我會比你活得久。」
她在計畫什麼,他不是不知道,她想要藉此打發他離開。若非他也清楚這是她最後的讓步,他絕不會接受這種不公平的挑戰。
「妳說,我有十年的時間?」
她點點頭。「對,你每年都有機會回京,等你回來時,我會在宮裏等你。」
「而我所要做的,就是在後宮三千佳麗中,找到妳?」他不無諷刺地笑問。
「不難,對不?」福氣困難地擠出一抹笑。「而且決定權完全在你手上,要不要來找我、找到什麼時候,十年內,都由你決定。」
他靜靜地看著她,眼中有一絲藏不住的渴望。他想要她一輩子在他身邊,但是眼前他只能接受次一等的選擇。
他不喜歡她把十年時間說得那樣輕率。他的人生已經歷過兩個十年,他很知道若是沒好好珍惜,十年一眨眼工夫就過了。
「我會找到妳。」他斬釘截鐵地說。「把妳那天大的秘密准備好,要不了十年,妳就得告訴我一切。」到時他就不會再放她走。
他接受了?福氣不知道該鬆口氣,還是該嘆息。因為她知道他下可能找得到她。這可能是他們最後一次的聚首了。為此,她衝動地走向他,以唇輕觸他不高興的唇。
「再見,隱秀,多保重。」
不夠。這不夠!隱秀想要用力的、深深地吻她,讓兩人的氣息交織在一起,一起呼息,一起喘氣。他知道,從今以後,只要吃到山葵,他都會想起她。
可是他不敢碰她。現在不敢。否則他會走不了。
他輕輕推開她,從她身邊走開。「福氣,以後別再吃山葵了。」
她愕然笑道:「好,我答應你。」
隱秀最後深深看她一眼,然後猛然轉身離去。
十年為期的約定,自此開始。
*** ***
邊都臨穹距離王都盛京有幹裏之遠。隱秀這一輩子從未到過如此遙遠的地方。盡管,母親的家鄉就在一山之隔,可他自小接受天朝的文化教養,再加上母親辭世,他對北夷的認識幾乎全憑幼年時的記憶及史書裏的記載。
越往北方,人口越是稀少,景色也越荒涼。他們的車隊在通過了一處名為「望京門」的天險後,就進入一片高原地帶。夜裏紮營布滿石礫的上地上,睡不著的時候,隱秀常常聽見雪狼淒惻的嗥叫與冰雨打在油布篷上的聲音。
越往北方,氣候就越寒冷,隨行的侍從都已經換上鑲著毛皮的冬衣。隱秀以「經略宣撫使」的身分前來這禦賜的領地時,依禮,他必須穿著正式的朝服,因此他並未換下衣裳,只在身上多加了一件腥紅色的大氅。幸好他體溫本來就此常人低,習慣了冷天氣,因此即使碰到了積雪的山隘,也不至於冷到無法接受。
漫長車行一個多月之後,他終於踏上臨穹的土地。
那小小邊城,幾乎抵擋下住城牆背後那巍峨的壯闊群山。此時季節大約是春末夏初,那片山卻仍有一半覆蓋在積雪之下,山高地北。
穹者,天也。
臨穹即是臨天。這個「天」,不是指天朝,而是天雪山。
臨穹在天雪山下,這座高山矗立于群山之間,成為北夷人們口中的聖山。山巔有天池,整座山終年為白雪覆蓋,天池卻不結冰,被視為是聖池。
北夷的部落就散居在這綿延不絕的群山峻嶺中,以畜牧為生。
隱秀站在臨穹城池的關門前,他的一名隨從已經拿著他禦賜的使節旗幟先行策馬到關口,要求守城的將領打開城門。
不久,城門開了,一隊戎服士兵騎著馬往隱秀所在的方向而來。
遠遠地,隱秀見到一面紫色的龍形王旗,是天朝的象徵。來人應該是守城的將領。
但在王旗後頭,卻還有一隊人馬衝出,身穿北境人一貫的皮毛裝束。那群人所騎的馬匹遠較前頭那隊人的馬兒來得更加高大強壯,後發先至,竟比持王旗的隊伍更先到達隱秀面前。
荒涼雪地中,隱秀身穿黑色朝服,身披氅衣,他獨立殘雪中,雖不言語,卻散發出尊貴的氣度。
雪是白的,他的臉色也是白的。
雪是冷的,他的身體也是冷的。
但他沒有顫抖。
甚至在那群後來居上的人馬氣勢喧騰地來到他面前、將他及隨從隔開,團團包圍住,使他孤立無援時,他仍凜然以對。
高大的馬匹在他面前停下,為首的是一名身形高大壯碩、身穿北夷裝東,以藍色布巾半遮住面孔的男子。
隱秀認出他的身分,是因為他有一雙碧色的眸子。像母親、像蘆芳一樣的碧眸。當下他微微震顫,因為這人必定與他有著血緣上的關系。
在他以為自己已經孤單無依多年之後,他回到母親的故鄉,這才猛然想起,這些人與他母系的關連。
那人俐落下馬時,緩緩扯開布巾,露出一張隱在暗紅色落腮胡下的臉龐。那張臉令人意外的年輕。
他音質醇厚有力,有著不容質疑的權威。「你就是琺玉?」
隱秀注意到他沒有尊稱他為皇子或他的官職。
他雖然比這名為首的男子更加年輕,但他同樣沒有畏懼。
只見皇子隱秀沉著地互擊雙臂,拱手,以額短暫碰觸相接的雙手,行天朝使者之禮。「吾乃天朝臨穹經略宣撫使,奉敕治理臨穹之地,見過大單於。」
那對碧眸隱然閃動,落腮胡下的唇線線條微微向兩旁扯動。
「不錯,頗有膽識,可惜外表太嬌,你應該再壯碩一點。另外,我們北夷人常常被你天朝人稱為化外之民,是無禮之徒,所以你盡管行你的朝廷大禮,可別指望我回禮。」
隱秀墨色的雙眸同樣閃過一抹詫異。再然後,他聽見那人說:
「況且在我們這裏,沒人叫我什麼『單於』,難聽得要死,活像『蟾蜍』,大夥兒都叫我『頭兒』,你也可以那樣叫我。不過既然以後我們應該會經常見面,那麼我想,你可以叫我一聲『舅舅』,或者直接叫我的名字––穆倫沃薩克。意思是﹍﹍」
「草原上的狼。」隱秀介面道。多年前,他曾經聽過母親說過一些家鄉的事,其中包括母親這個最年幼的弟弟。他只是沒想到,北夷的首領已經易代,不再是呼倫沃薩克的天下了。
穆倫碧眸再度閃動,仿佛沒意想到這名天朝皇子會懂得一點北夷的話。正想進一步考驗他時,突來的清風拂來一絲來自隱秀身上的香味。
他立即擰起濃密的紅眉。「你服毒?!」
隱秀很清楚他瞞不過穆倫這件事,因為他經年服下的毒藥,正是母親嫁妝裏的「冰涎」。這種毒,毒性溫和,除非過量,否則不會致人於死,但也不能經常使用。由於「冰涎」無臭無味,服下後卻會使身體散發出微香長達一年之久,因此有些北夷女子會拿來當作香精使用。天朝的宮廷禦醫不曾見過這種北境之物,因此隱秀才能用它來裝病。
「我已經沒再服用了。」在邊境這裏,可沒有太醫時時監控著他的身體狀況。天高皇帝遠,早在離開盛京時,他已經停止服毒,但身上那股香氣卻仍未消失。
「最好如此。」穆倫道:「除非你想死,否則常年服用冰涎的人,最後往往會因為體衰虛弱而死亡。你服了幾年?」
冷列的風吹動隱秀的黑發,他平靜地回答:「十三年。」
穆倫無法想像怎會有人膽敢連吃毒藥吃了十三年!就算那種毒藥毒性不強,終究還是毒藥啊!愕然的神色浮現在他碧色的眸中。
隨即他想起多年前隱秀的母親朵哈兒沃薩克在宮中猝然死去的訊息。他重新審視站立在高原上的隱秀,半晌,他垂下眼眸。
「我收回我先前的話。雖然身體看起來不頂壯,但你的心似乎比我想像的還悍。在高原上,我們族人有個詞叫做『阿思朗』,你知道它的意思嗎?」
隱秀知道。「意思是,明知道眼前是懸崖,卻還是要跳下去的傻瓜。」
穆倫眼中浮現一絲滿意的神色。「我想你的北夷名字可以叫做『阿思朗沃薩克』,因為在我們這裏,傻瓜和勇者經常只有一線之隔。」
隱秀先是一怔,隨即大笑出聲。那笑聲中有一抹對於自我的嘲弄,穆倫聽出來了,也跟著爽朗笑開。
雪原中,兩名截然不同而各有千秋的男子,以他們的笑聲響亮了這片廣大的土地。
終於趕到隱秀所在之地的臨穹守將乍見這景象時,全然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唯一的想法就是,這位宮廷派來的皇子,他黑色的眸與黑色的發,看起來像是雪地裏最華美的色調。
*** ***
北夷人多逐水草而居,在天雪山群的高原地帶,以部族散居的方式經營高山畜牧和礦石、藥材的採集。
雖然在與天朝百姓通婚後,有少數人選擇居住在地勢較為平 一的臨穹城,但多數人仍然選擇依山而居,依山而食。
他們豢養能夠適應高原地形的馬匹,飼養皮毛保暖珍貴的羊群和牛只,無論男女,都是家族部族財富的生產者。他們在春天時趕牛豐上山放牧,秋末時再將牛豐趕回山下牧場。
春夏時氣候較為溫暖,便入山開采珍貴的玉礦,所出之玉,稱為「冰玉」,通體透明而溫潤,海內外各國都視為奇珍,不惜花費重金購買。此外,不同季節裏生長在山中的藥材,因為物稀為貴,奇貨可居,也是部落的財富來源。
由於這個國家的人民散居在一般人難以到達的高原上,因此多數人對於他們的人數多寡、財富多寡、礦藏多寡﹍﹍等等,都不算瞭解,是一個相當神秘的國度﹍﹍或者,連「國」都稱不上,因為當地居民只有「部族」的概念,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國。
或許就是因為他們的「國境」所在太過偏遠,再加上要統治這群人並不容易,因此許多朝代的統治者在處理北夷的邊防關系時,往往採取「放任」或「羈縻」的策略。天朝即是採取後者的方法,以通婚的方式,確保友好的關系。
然而誰又能料到,北夷女子進入天朝宮廷之後所面臨的種種問題呢?
隱秀印象中,母親雖然受寵,卻不算快樂。在她有生之年,她經常看著北方,當時他不懂那就是「思鄉」。
而歷代史書中關於北夷的記載也太過簡略。隱秀想,恐怕即使是福太史那樣曾遍歷每一吋天朝國土、學識豐富的史官,也無法詳盡說明有關北夷的風俗民情。
過去他雖然曾經聽母親說過家鄉的風情,但畢竟不多。
比方說,他就不知道,這裏的人是如此地強悍、熱情,個性外放不羈,對於禮教幾乎完全無視,但家族間的階層與統治關系,卻又相當穩固,並非真是茹毛飲血的「化外之民」。
隱秀身為帝王的使者,照理說應該留在臨穹城治理他的領地,然而臨穹城的邊防幾乎形同虛設,北夷人出入這關城猶如出入自家廚房,往來無阻,相對的,臨穹邊地居民也深受北夷風俗影響,半夷半夏。
因此他明白,他堅持在這連春天也寒冷的高原上穿著天朝服飾,在人們看來可能太過矜持,然而,他又能如何?
福氣說得沒錯,不管他到哪里,他都是個皇子,倘若他輕易舍棄了這身矜貴的服飾,骨子裏,他還剩下什麼呢?
於是他穿著象徵王權的華麗衣裝,跟隨穆倫前往沃薩克部族在天雪山群中的夏季牧場,同時也遭到許多「親戚」的訕笑。然而那些嘲笑沒有半點惡意,甚至還有許多「表兄弟姊妹」打起賭來,看誰能讓「阿思朗沃薩克」換上適合雪原的服飾。隱秀不打算讓他們如意。
隨著豐美的草原養肥了羊群和牛群,隱秀在北夷男人看來「太嬌」,但在天朝卻極受歡迎的體形漸漸變得健朗。
穆倫嘲笑隱秀好比是他們沃薩克家族豢養的那群牛羊,被天雪山的好山好水養得漂亮極了。隱秀花了一些時間才能接受這裏人講話那種不加修飾的方式。
他們想笑就笑,完全不顧念被嘲笑的人可能會自尊受傷。隱秀當然有他昔日的自尊要把持,他畢竟當了二十年的天朝皇子。
當然,也有人不怎麼欣賞他的「過去」,但是他一身傲骨,不曾把那些奚落當成一回事,即使他心裏確實有著疑惑,他到底算是哪一個國的人?
過去在宮廷裏,他的血統偶爾會困擾他。如今在這雪原中,他的血統似乎仍然是個問題。他沒有蘆芳那天池水一般的碧眸,他的五官其實肖似他的父親,只有他的輪廓稍有一點形似天雪山冰壁的線條。
而在這種種問題之下,眼前他更加無法釋懷的是秋季的到來。若依照太陰歷的演算法,正月到三月是春天,四月到六月是夏天,而韶光如梭,轉眼間,已到了秋天了。九月則是各地諸侯朝覲天子的日子,如果他要趕上朝覲的儀節,至少要提前一個月啟程。這裏距離王都實在太過遙遠。
雖然第一年初到封地的皇子可以不行朝覲之禮,他可以不用急著回京複命,但是﹍﹍不為了朝覲,他有個非回去不可的理由。
「阿思朗,你真的不跟我們一起回冬季牧場?」穆倫騎在馬上,看著慢慢轉黃的高山草原。秋天到了,很快地,他們就必須趕牛羊下山去過冬,北地的冬季來得早,也十分的漫長,因此當年輕人上山時,年老的族人往往就留在冬季牧場裏為族人准備過冬的糧草。冬季牧場是他們真正固t正的家。
穆倫喜歡在人前稱呼他給隱秀取的北夷名字,但隱秀一直覺得這名字很像是個玩笑。
他穿著保暖絲綢裁制的窄袖獵服,領子上披著有精緻刺繡的羽毛大氅,看起來與這高原的山、雪、人,格格不入。但這是他僅有的矜持。
他沒想到他會喜歡這個地方;如果可以,他願意永遠不回京,就在這裏終老一生。但是眼前他還有個牽掛。
不是蘆芳。盡管蘆芳此時早已行蹤成謎,但是他牽掛的不是她,因為不管身在何處,她總能照顧自己。
他也不能嘆氣,因為穆倫會嘲笑他多愁善感。他不喜歡太經常給他人嘲笑自己的機會,那會害他們笑到嚴重內傷。
因此他只簡短地說:「暫時不。」
穆倫看著隱秀高踞大馬上的傲然姿態,老實說,他有些訝異這年輕人能馴服得了那匹才剛捕獲不久的高山野馬,可是他做到了,也因此為自己在沃薩克部族裏得到一些尊重。
這個血統不純的甥兒,是他唯一的姊姊所出。第一次見到隱秀時,他面無血色,嬌得不得了,他從沒看過哪個男人有像他一樣細的腰。
有些女人家見了他也差點吐血。隱秀的腰竟比他們族裏一些女人的還要細!
如果這是天朝人普遍的男子身形,那他簡直不敢想像天朝女子的腰身到底有多細了。說不定連兩只手合握都綽綽有餘呢。
好在隱秀那腰,在他不著痕跡的催食下,稍稍粗了一點。他身子骨虛,或許也和他過去常年服食冰涎有關。那種毒即使在停吃之後,還能在體內殘留數年之久。雖然他已經很努力讓人調制解毒汁偷偷摻在他的食物裏,但成效仍然有限。穆倫發誓,他一定要將他那嬌得不象話的身體給養肥養壯,起碼也要養出一點胸肌來,那才叫做男人。
他正想利用回冬季牧場的幾個月裏讓族裏的長輩好好養他,他卻說﹍﹍什麼?「什麼叫做『暫時不』?」不就不,還有暫時的嗎?「你不想見見呼倫嗎?」
呼倫沃薩克,前任部族首領。他的外祖父。
隱秀掉轉馬頭,看著穆倫道:「想。但是我得回盛京一趟。」
「回去向你的帝王老子複命?」穆倫嘲弄地撇了撇嘴角。
那嘲弄的表情,使隱秀驚覺他們之間確實存在著血緣上的關系;穆倫那表情很像他。不自在地撫了撫嘴角,他說:「不是。」
隨即,他看見穆倫眼中射出好奇的光采,忍不住失笑。如果他說出他一定得回京的原因,恐怕這位「大單於」會笑死吧。他一直認為他很嬌,如果他再表現出一點點「兒女情長」的樣子,不知道會被說成什麼樣子?嬌滴滴?嘖。
隱秀決定閉上嘴。他不想說出自己果真是「兒女情長」。
天雪山的確景致壯闊,足以使人忘卻世俗的煩惱,卻仍不足以使他遺忘心中的牽掛。
敏銳地發現到隱秀轉開了臉,穆倫立刻瞇起眼。
不想說是嗎?可是他也不是笨蛋。他回想著這個夏季以來,經常在隱秀臉上看見的表情。他經常將目光放到很遠的地方去,像是若有所思﹍﹍
穆倫畢竟比隱秀年長,不是沒見識過男女間的歡愛。
北夷族人在情感上非常堅定,只要愛上一個人,就會傾盡全力,直到得到對方,或被斷然拒絕。他當然看得出隱秀臉上的表情意謂何事。
「阿思朗,你有沒有考慮過接受部族裏姑娘們的示愛?」穆倫說:「據我所知,有幾個年輕的姑娘們很喜歡你,為了你,只差沒打起架來聽。」
這可是真實不虛的話。雖然這小子血統不純,但是他那張比女人還漂亮的臉彌補了他的小小「缺陷」,讓很多頗有家業的女子們紛紛想招他入帳為婿。
隱秀是何許人物!想與他比心機、套他的話,穆倫還得勤加練習。他不無諷刺的哼笑出聲。「如果你是想要知道我是不是已有意中人,其實告訴你也無妨。」
北夷各大部族的族長有男有女,在這裏,不只有男人才能當家,也有不少女子擁有廣大的牧場和家業,可以招男人人幕當丈夫。這在只有男子能在外奮鬥的天朝來說,應該足以驚世駭俗吧。
只是隱秀很訝異,以這些高原人的審美角度來看,他算是很瘦弱的那種男子,竟有女人想要為他相爭,倒是十分地新鮮。忍不住想起在宮裏時,福氣那丫頭似乎始終不認為他相貌俊美。思及福氣,他的眼神由冷轉熱。
穆倫見到了隱秀的改變,有些訝異地聽見他說:「我確實有個意中人,只是我得先找到她,這是個約定。」
穆倫再怎麼樣也沒料到,像隱秀這樣一個外表冷然、凡事漠不關心、總在一旁冷淡看著的男子,內心也有燃燒的時候。是個什麼樣的女子,竟可以點燃他心中的火焰?使他不再那麼高高在上、不再那麼矜持?他真的、真的,好奇了。
「找到她以後,你會把她帶回來嗎?」穆倫覺得自己會十分想會會那個奇妙的姑娘。足以使隱秀丟開臉上的面具,表現出真實情感的姑娘,一定很奇妙。
隱秀猛地回頭,黑色的深眸轉向穆倫。
他知不知道他剛剛說了什麼話?「你想要我帶她『回來』?」仿佛這雪原才是他的家鄉。
穆倫不覺得自己有哪里說錯了。他不以為意地笑道:「怎麼,有問題?我不都叫你『阿思朗沃薩克』了嗎?」如果隱秀自己找不到歸屬感,那是他自己的問題,不是他們的。沃薩克族人一向有容乃大。
隱秀反被質問,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應。
耳畔,他聽見牛羊自在吃草的聲音,不遠處有馬鳴蕭蕭,他胯下的野馬也躍躍欲呼應,雪鷹飛翔過蒼蒼天際,谷地間有雪羚掠影,從深山谷地裏吹來的風帶來幾絲令人清醒的冷意。
在這裏,沒有醜惡的權位爭奪;在這裏,不需要憂心言行上是否不夠謹慎;在這裏,可以愉悅地盡情大笑,被嘲笑時大可以嘲笑回去,也不用煩惱是否會被人記恨心裏。
他不知道父皇到底為什麼要派他到這個地方來。
是為了綏撫邊民?還是因為知道他已經無法忍受那烏煙瘴氣的宮廷?所以讓他來臨穹之地,真正要綏撫的其實是他自己?
那個人﹍﹍一國之君,隱秀突然發現,他似乎從來沒有真正瞭解過池。
*** ***
初秋時節,隱秀啟程回返王都。
九月之際,他回到宮廷裏,與其他自各地返回的皇子們共同拜行朝覲之禮後,又拜謁太后,並回住夏暉宮。
昔日的宮人依舊,但身邊的近侍已非樂彌,或曾經伺候過他的任何一個人。
初回宮,宮裏的繁文褥節竟使他有些不適應。勉強敷衍一番,總算克制住翻臉的衝動,臉上虛偽地掛著安全的萬年微笑。
這輩子,他既沒有當太子的野心,也不想爭奪些什麼。同父異母的兄弟間明爭暗鬥,使他感到不耐煩,索性避居夏暉宮裏,謝絕客訪,並將所有的時間用來找尋福氣。
她說過,等他回來時,她會在宮裏等他。
他相信她。他相信她會在這後宮裏。福氣不是那種會說謊的人。
他原本認為,只要他花點心思,即使後宮宮女無數,要找到一個人也還不算太過困難。他絕對可以找到她。
他錯了。
當他開始找尋時,他首先調閱內務府那邊的檔案,上頭竟然記載福氣在他遠赴臨穹不久後便因染上急病而病危,被送到傷寒局照料,沒多久就猝死宮外。
一般宮人如果染病,都會集中送到傷寒局。如果病癒,就可以回宮,反之,就會被送到墳場埋葬。
隱秀從來沒去過墳場,不知道原來宮人死去後,那些墳上的墓碑都沒有刻字。荒煙蔓草中,只有蕭瑟的秋風回應他的呼喚。
若非他不相信福氣會死。
若非她跟他還有十年之約。
若非他知道她從不說謊騙他,只是略有隱瞞,乍聽她的死訊,他一定會發狂。
然而、然而﹍﹍雖然相信她仍在宮裏的某一個地方,但是無論他如何尋找,就是找不到她。
他拜訪了後宮裏七十二宮、一百三十六院的主子,逐一看過每個宮女的相貌,然而,福氣不在其中。
這是個艱難的遊戲。當其中一方有意躲藏時,他得花更多心思來尋找。
他不想去懷疑,也許她終究還是騙了他。
隱秀努力地找,直到一個月的朝覲期滿,他不得不回到臨穹。
第一年,他沒找到她。
到了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第五年時,他還是沒找到她。她竟然不在任何一個宮人之列!
上窮碧落下黃泉。隱秀即將為她發狂。
「福氣,妳在哪里?」為何他會遍尋不著?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0 00:15:30
第十章
隆佑二十一年夏,彤筆閣女史氏病危,太史福臨門乃為女史氏奏請陛下,乞請出宮。然後宮不能無史,同年秋,選入新女史一人,年方十六,試其詩書,立馬寫就,凡有關後宮規儀掌故、箴規訓言,俱能把握,堪為後妃之師。
(《孝德帝起居注‧隆佑二十一年‧宮廷儀‧女史》右史 福西風)
福氣,妳在哪里?
悠悠秋日,宮廷深處,彤筆閣,正趴在書堆上打著瞌睡的女史突然驚醒。
猛抬起頭時,覆在臉上的紗巾差一點震落,是身邊拿著扇子替她扇風的貼身侍女替她將面紗調整好。
紫紗巾下,一雙圓形大眼眨了眨,仍然有些困意地問:「樓然,方才有人叫我嗎?」
「沒有啊,是作夢吧。女史大人剛剛似乎不小心睡著了。」名喚樓然的侍女回話道。
「哦﹍﹍」扭頭看向窗外,只看見一片綠蔭,夏蟲悄悄。「現在是什麼時節了?」
「是秋天了。」樓然看著手中的素面純扇。「過幾天可以把夏天用的扇子收起來了,天氣比較沒那麼熱了。」
「說實在的,一直覆面,真的很不通風,好熱。」感覺臉上冒汗,忍不住朝面紗吹了吹氣。真奇怪,以前怎麼沒想到這件事呢?還以為女史的工作輕松又簡單,結果全然不是那樣。
「前任女史大人比較不怕熱。」樓然淡淡陳述。
「真的?」現任女史很好奇地問。
「正是。前任女史從來沒抱怨過戴著面紗不舒服,也不需要我幫忙打扇。」樓然依然陳述著過去的事實。
現任女史也不生氣,只笑道:「或許那是因為前任女史冰肌玉骨,自然清涼無汗。」
「前任女史確實不太流汗。」樓然依然只陳述事實。
感覺比較清醒了。隔著面紗,她瞅了眼侍女樓然。樓然照料過前後兩任女史,是福家一手安排進宮廷裏的「賢內助」。沒有樓然,就像是沒了手腳,彤筆閣恐將無法運作。
樓然跟在南風身邊十數年之久,現在女史換成了她,她不確定樓然心裏有何感想。她不是不好奇,過去樓然與前任女史共事時,他們之間﹍﹍
「告訴我,樓然,妳曾經幫前任女史更衣過嗎?」她入宮掌宮廷史將邁入第六年,發現樓然不僅武藝奇高,且文才豐美,堪稱是最好的貼身侍從兼護衛,想必一定幫前任女史做過不少有意思的事情吧。
「自然。」樓然沒有遲疑地回答。
就這麼簡單?沒有任何曖昧的空間?她接著又問;「那麼前任女史的身材是否﹍﹍」雖然這麼問有點對不起某人,可是她真的很好奇。
樓然機警地瞥她一眼,幾不可察地一笑。「我是個侍女,主子衣裳底下的身材不是我該評論的事。」
她摸摸鼻子道:「我﹍﹍只是好奇。」
十幾年前,前任女史帶著樓然一起入宮;在她看來,樓然幾乎可以算是半個女史了。這幾年來,幾乎都是由她協助處理那繁瑣的宮廷記聞。
善盡侍從的職責,樓然擰來一條冷毛巾讓現任女史大人擦臉,她那張看不出實際年齡的臉孔平淡地說:「如果沒有足夠的好奇心,就沒有辦法當一個明察秋毫的史官。這幾年來,大人的好奇心的確非常地旺盛。」
女史微微一笑,仿佛得到了贊許的孩子一般。顯然樓然不想討論前任女史的話題,她也就不再逼問。
女史的工作其實十分繁重,宮廷大小事都會定期回報到彤筆閣裏,包括君上臨幸宮妃的時間,哪個新妃子入了宮、獲得寵幸、有妊,皇子或皇女出世、以及種種可以想見的宮廷細聞,都必須詳加記載。除此以外,還有每個月都必須舉行的女箴宣講,她幾乎一刻不得閑,因此剛剛才會不小心睡著。
初入宮時,她年紀太輕,曾經有點畏懼執行宣講女箴的工作,畢竟她要面對的是皇后和群妃,盡管隔著一面屏風,壓迫感還是很強烈。
幸虧有樓然。樓然不厭其煩地教導她該如何宣講女箴,有如她的老師。
因此她忍不住會想關切一下樓然心裏的想法也是很自然的。
擦了臉之後,感覺比較清爽了,她微微掀起面紗,讓微風拂過面頰。這風已經不再帶著夏天的熱度,偏涼。秋日確實近了。
六年來,每年到了這時節,她總會忍不住感到些許惆悵。
腦中浮現先前的殘存印象,使她恍然如夢地說:「樓然,我剛剛好像真的作了一個夢呢。是不是在午後打瞌睡會比較容易作夢?」
「不是。大人您不管什麼時候睡覺,都很會作夢。」
「咦?妳怎麼知道?」樓然務實的回答使她愕然。一個人睡著後有沒有作夢,不是能輕易看得出來的吧?
答案揭曉。「因為您每次睡覺時都會說夢話。」
紗巾下,小臉脹紅。「那﹍﹍我剛剛說了些什麼?」
「您說了兩個字。」
「什麼字?」這樓然真愛賣關子。
「隱秀。」
「﹍﹍」一時啞然無言,她起身站了起來,站在閣樓中央,仰頭看著層層環形的建築。她多在閣樓中記史,寫好的史料則交由樓然收放到不同樓層的架子上。平時其他的宮女不被允許上來這個地方,只能在底下的樓層做些雜務。
這小方間不僅是女史起居所在,也是她實現畢生職志的地方,然而,卻也成了她的囚房,真是始料未及。
白天時,她在閣樓裏記載一般的見聞。夜裏,她會前往密室,記載真正不可外傳的秘辛。
以前遠遠地看著南風時,她從來沒有想過被關在籠子裏的金絲雀要怎麼度日?會不會想出去飛?然而她也不能說她後悔,因為事實上,她並不。
在彤筆閣裏,她以朱色彤筆寫下宮廷紀事,為許多醜惡的、悲哀的事情作見證。這世上,總要有人來做這些事。不是她,就是南風,不然也會是其他人。
很久以前她就做選擇了,不是嗎?她想她可以繼續勝任十年、二十年,乃至四、五十年之久。在這裏,她將會看見權位的更迭、新舊的替換。新人笑、舊人哭,有朝一日,當今的帝王會退位,屆時會有新王即位。沒有任何事情是長久的,只除了﹍﹍年少時候的思念。
是了,思念。她對隱秀深深的思念。
這六年來,她知道他不斷地在找尋她。因為他每年九月都會回宮裏來,結束固定的朝覲儀式後,他會在宮裏尋尋覓覓。
有好幾次,她甚至曾隔著人群,遠遠地見過他。不是沒注意到,他看起來有些憔悴,也許是因為旅途奔波,也許是因為在臨穹之地風霜磨人,連帶著也將他的輪廓磨成了剛硬的鐵,使他目光如刀般鋒利。
然而她藏身在這彤筆閣裏,宮廷的禁地,長年覆面的紗巾為她阻絕外來的窺探。曾有幾次在宮廷中偶遇,他對上她的視線,使她雙膝發軟,然而隔著一層紗,他沒有認出她。
天可憐見的是,當年那名小宮女福氣已經不在這世上了。荒塚堆裏,有她沒有名姓的墓地。而她這個女史,掌宮闈紀實,唯一不載于史冊上的,將是她自己的名字。縹緲天地間,倘若仍有人在尋找那名叫作福氣的小宮女,上窮碧落下黃泉,他不會找得到她的身影。
隱秀,對不起﹍﹍
「樓然,臨穹是個什麼樣的地方?」看著窗外的季節遞嬗,她忍不住喃喃詢問。今年九月時,他會再回來嗎?
「與北夷接壤的偏遠邊境。」
「那北夷又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呢?」她忍不住又問。
「化外之民所居住的化外之地。」
「就這樣?」她蹙起眉。「沒有更清楚一些的記載嗎?」據她所知,樓然一向消息靈通。
「沒有。歷來沒有一個史官真正到過那麼遠的地方,我們對北夷所知有狠。」
又是一針見血。「樓然,妳知不知道妳說話的方式很不宮女?」
「所以我從來不在其他人面前開口說話。」
「呃,真是辛苦妳了。」
不再打聽有關邊境的事宜,她回神過來,看著桌上堆積如山的檔案。唉,有空發呆的話,還不如捉住時間趕緊處理這些史料吧。
*** ***
秋季,天雪山群高原上,羊兒肥、馬兒壯,只有人﹍﹍呃,不怎麼肥也不怎麼壯。
高山上的牧民們一邊吆喝著羊兒、馬兒快吃草,再過不久,地面上開始結霜時,他們就要進行每年一度的大遷徒,回到冬季牧場准備過冬了。
隱秀策馬加入牧人的行列,有一頭牛只走錯了方向,隱秀距牠最近,他驅馬上前,讓訓練有素的馬匹自動驅趕牛只回到牛群之中。
穆倫遠遠地看著隱秀熟練地當起一個高原上的牧人,臉上不禁浮現一抹驕傲。算算日子,這年輕人來到高原將近六年了,他不僅學習能力絕佳,很快就掌握了高山畜牧的方法,騎術更是精湛。閑暇時,也常與族人一起入山去開采礦石,且運氣奇佳,每次都能找到很好的礦脈,而且從不據為己有。
高原上風大,幾年下來,他細致的臉龐挨不得風雪刮磨,雖然已經用布巾裹住整張臉,還是變得較為粗糙。但是那一點痕跡卻只讓他更像他們沃薩克家的人,絲毫無損他的俊美。
他不穿北夷的服裝,在高原中十分地顯眼。早就有其他部族的女財主來向他提親,但隱秀完全不感興趣。若不是他一年之中總要回他以前住的那皇宮裏頭找人,穆倫真要懷疑起他的性向來。
已是第六年了,他知道隱秀再過幾天就會下山去准備回盛京的事宜。
這幾年,他這個天朝皇子就像是被他老子給放逐邊陲一樣,幾乎不聞不問。那正合穆倫的心意,他希望隱秀永遠別回山一邊的那個國家。阿思朗應該屬于這片高原,不是那種人情虛偽矯飾的地方。
然而穆倫卻也有點不安。因為過去的每一年,當隱秀從宮廷裏返回天雪山的時候,他眼裏的失望就會加深一分。他始終沒有找到那個與他訂下約定的姑娘。
今年他即將啟程回宮,穆倫憂心這一次隱秀又將帶回失望。為了避免那樣的情況發生,他決定這一回他要插手這件事。
穆倫策馬來到隱秀身邊,示意他到一旁講話。隱秀沈默地跟著他遠離吵雜的羊群,兩人並轡騎到一處背風的山坡下,下了馬,同時拉下蒙在臉上的布巾。
「穆倫,什麼事?」隱秀催著座騎到一旁吃草去。
穆倫蹙著眉,仿佛下了個重大的決定。他咬牙道:「今年我跟你一道入宮。」
隱秀停止為馬兒拭汗的動作,他站直身體,視線找到穆倫。「你說什麼?J
穆倫清了清喉嚨,好半晌才找到聲音。「我跟你一道入宮。」
隱秀突然笑了。「你在開玩笑。」
穆倫一向討厭天朝的繁文褥節。而且據他所知,天朝雖然將北夷視為屬國,但是北夷人們卻沒人有同樣的想法,他們並不認為自己臣屬於誰;特別是穆倫,他還經常拿他身為天朝皇子的事情來嘲弄他。
穆倫知道隱秀在想些什麼,因此他忍不住脹紅了臉,過分大聲起來。「也該是時候了,你們天朝不是一直想要我們的友誼嗎?」
「不只是友誼。」隱秀直率地道:「若非天雪山地勢過於險峻,天朝軍隊不善於高山對戰,北夷早納入天朝的版圖。」
「反正那是沒有可能的事,叫你老子不用想。」搶在隱秀開口前,穆倫再度說道:「阿思朗沃薩克,我是說真的。盡管我不喜歡複雜的地方,但是這一回,我要跟你去。不是隨你朝覲,男兒膝下有黃金,沃薩克家族的男人不隨便下跪的。」
隱秀挑起眉角,好笑地看著穆倫自清。「不朝覲,你怎麼跟我一道入宮?」
穆倫早已考慮清楚。「你貴為一國皇子,總需要有人幫你牽馬吧?」就這一回,他可以委屈一點。
「我放在臨穹城裏的隨從多得很,要人牽馬,隨便找一個就行了。」隱秀毫不領情地說。
不是不明白隱秀正在拒絕他,穆倫火大了,他衝上前去,大手揪住隱秀的衣襟。「聽著,阿思朗,我要跟你去的原因是因為我知道,如果這一回你還是找不到你要找的人,你會發狂。呼倫年紀大了,就算他是頭虎子,也老了,我可不想讓他成天看你失魂落魄的樣子!你聽懂沒?」
隱秀冷冷地看著穆倫。「放開我。」
穆倫冷瞪回去,但手已經松開。
隱秀轉過身,長腿用力踢起一塊石頭,將石頭踢得老遠。他深吸一口氣道;「你不用跟我去,我不會發狂。」還不會。十年之約還未履行,這不過是第六年而已。
穆倫濃密的紅眉差點沒倒豎起來。「是嗎?我懷疑。」從過去這兩、三年來開始,他每次回來,眼裏都有一種瀕臨瘋狂的神色。他忍不住猜想:「想必是個大美人吧,讓你魂牽夢縈的?」
大美人?隱秀笑了出來,緊繃的肩膀放鬆下來。「不是,差得遠。」福氣不是個美人,頂多就是﹍﹍讓人看得很順眼而已。
「不是大美人?那你一副要死要活的是在做什麼?」穆倫誇張地道。「草原上多少美麗的姑娘等著招你入幕哩。」
「你不懂。」隱秀懶得跟一個大男人討論自己的感情事。
「你錯了,我懂。」穆倫煞有其事地說:「別忘了我可是穆倫沃薩克,是高原上最富有的部族的首領,說起我的情史﹍﹍」
「我沒興趣聽。」隱秀冷淡地潑他一盆冰水,轉頭牽起轡繩,准備回牧區去。穆倫如果真有轟轟烈烈的情史可說,也不至於在他第一任妻子過世後,到現在還未續弦。高原之人雖然對感情十分堅定,一夫一妻,但是為了生存的理由,當配偶過世時,仍允許另一方可以自由再嫁或再娶。
「什麼?!你這無禮的小子!」居然敢不聽老人言。
隱秀哼笑道:「我無禮?問問看是誰教我的?」
穆倫還真的問了。「是哪個王八羔子?」
「瞧瞧是誰?」隱秀笑道:「穆倫沃薩克。」
「嘿,你這小子––」竟敢戲弄舅舅!
「穆倫,我是說真的,別跟著我。」光是要找回福氣,就已經夠令他頭痛了,他不想分神照顧在宮裏一定會很不自在的穆倫。
他不否認這個長他四歲的舅舅是個鐵錚錚的漢子,但高原與宮廷,完全是兩碼子事。
*** ***
悠悠秋日,隱秀回到宮裏時,事件接踵而來。
首先是東宮生變,太子遭到廢黜。
不久,白稚宮傳出皇太后病危的消息。隱秀日夜守在太后榻前,親侍湯藥。太醫來回白稚宮中,幾乎將門檻踩破。
就在這時候,天公不作美,下起了連夜的大雨。作為天朝經濟命脈、已有許久不曾泛濫的阮江一夕暴漲,初秋時築好的河堤一夕潰堤。
君王下令百官全員投入救災的工作,同時嚴令防範下一波洪水的侵襲。
一向以孝治國的君王在這危急之秋,也無法盡到身為一個人子的責任。
只好由隱秀守在太後身邊。他看著不知何時已發白蒼蒼的皇祖母,盡管太醫全力診治,卻還是抵抗不了人生必然要面臨的生死問題。
隱秀真心喜愛這位皇祖母。他想起從前母親剛過世時,他和蘆芳頓失依靠,在後宮裏無人庇護,是皇祖母將他納入保護的羽翼下,讓他得到喘息的時間,逼迫自己找到足以自我保護的力量。雖然他曾經疑惑何以尊貴的太后會在眾多皇子中獨獨格外寵愛他,但隱秀依然感激在心。
當太后在沈睡許久後睜開眼睛時,隱秀連忙讓宮人去喚太醫。
等待太醫前來的片刻裏,年邁的太后因病而混濁的眼睛突然稍稍明亮了起來。
「皇祖母。」隱秀緊握著她的手,深深感受到他們的確有著血緣上的關系。他身上流著半夷半夏的兩條血脈,其中一條,來自這名即將彌留的老人。
所有回京的皇子都隨官員投入防堵阮江的工事裏,只有他,被默許留在宮中,陪伴太后。
太后睜開眼睛,看著隱秀半晌,才認出了他。「孩子,你吃苦了。」聲音不復以前的活力。
「沒有,我不苦。」隱秀連忙說。
太后體力不支,虛弱地問:「阮江如何了﹍﹍太子如何了?」
阮江泛濫,太子被廢黜,隱秀無法說出實情。他只能道:「一切尚好。」
「隱秀﹍﹍」
「隱秀在這裏。」
「祖母累了。在睡著前,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聽完後,別怪祖母,好嗎?」
「不,請皇祖母好好歇息,太醫就在外頭候著,好好調養一陣子,皇祖母就會康復了。」
太后勉強地睜著眼睛。「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從小就聰明﹍﹍先別讓太醫進來,我得把事情告訴你,關於你母親的死﹍﹍」
隱秀卻打斷太后的話。「求求您不要說出來,隱秀不想聽。」
「你不想知道﹍﹍當年﹍﹍是誰害死你母親?」太后訝異地問。
隱秀用盡全身的力氣,搖頭。「不想。」
他不想開始去憎恨這麼多年來一直寵愛著他的人。宮廷裏的仇恨已經太多,不需要再添上這麼一樁。已經快二十年了,就算他明白,能讓當年的君王不惜廢後也要保護的人是誰,也改變不了母親謝世的事實。
久久,他才聽見病榻上傳來的一聲嘆息。
「﹍﹍唉,你確實是個聰明的孩子﹍﹍這麼多皇子裏,就你最像你父皇﹍﹍偏偏你不適合當太子﹍﹍」說完了這句話,太后已經無力再言語。
「我知道。」隱秀小心翼翼地為太后拉好床被,為她拭去眼角的淚痕。「所以我從來也沒想過要爭什麼。」一個血統不純的皇子,即使天賦再如何聰穎,也不可能登上帝王之位。「皇祖母,您知道嗎?父皇那張玉座,太冷了。當一個多情帝王,得娶無數個妻子,可是我只願取一瓢飲﹍﹍您知道嗎?」
他頹坐在床榻邊,看著再度垂下眼眸的老人,輕輕嘆息了一聲。
隨後太醫來為太后診治,隱秀離開床邊,看著窗外的秋月。
這是個多事之秋。
好在暴雨已經停了,只不知這一場水患能否跟著雨過天青?
至於過去的事,他早已不想追究。
何必追究?世事如夢。
*** ***
半個月後,阮江水患平息。
同月十九日,皇太后崩,冊謚慈寧,入葬皇陵,舉國同吊。君王衰服為大行慈甯皇太后祈福;同一年,大赦天下。
*** n ***
「原來是她﹍﹍」彤筆閣的石室裏,福氣看著二十年前有關夏妃之死的相關記載。
當時擔任女史的人並非四哥南風,而是另有其人;也許是家族裏的某個女性親屬,但是由於女史不署名,因此連福氣也不確定當時的女史是誰。
日前她無意中檢閱到過去的記載,將所有線索拼拼湊湊之後,得出了結論。這才終於明白,何以無罪的惠昭皇后會遭到廢黜,何以隱秀曾要求她別再討論這件事。他必定早就知情。
秋日洪災過後,由於太后崩逝,東宮虛懸,讓原本早該回到封地的眾皇子們紛紛留在王都裏,隱秀也不能例外。
朝廷裏,上從君王,下至百官,紛紛換上白色的喪服。後宮裏,後妃與皇子公主們也依禮服喪。讓原本就有些鬼影幢幢的深宮內院,在即將來臨的冬日前夕,更添淒涼。
*** ***
冬日第一場初雪選在深夜裏無聲地落下。
清晨醒來時,屋簷上已經覆蓋了淺淺一層薄雪,光禿的柳枝叢上也一夕白發。福氣推開彤筆閣的窗子,突然覺得這宮裏是如此地幽寂。
大地一片白茫茫,宮女冬、服也白茫茫,服喪期問,喪服也白茫茫。
誰能料得到這一片潔白的雪世界,揭開冰雪,底下,是不堪的泥濘。
噫,大清早是誰踏著泥濘朝彤筆閣走來?
福氣突然覺得臉上沒戴紗巾,感覺好赤裸。她連忙離開窗子,眼神瞥見一抹熟悉的身影,忍不住又悄悄探出頭去,剛好看見隱秀遠去的背影,胸口一陣哽息。
這麼早就起來散步?她想他或許又一夜沒睡吧。
稍晚,樓然端來盥洗用的熱水時,就見到福氣打開了窗子往外看,寒意不斷湧入閣樓裏。
她先將熱水放在架子上,隨後走向窗邊,將窗子關起來。「窗戶開這麼大,不怕著涼?」
福氣散發坐在床上,看著樓然忙進忙出,身手俐落,忍不住使她想起自己十三歲初入宮當宮女時的糗態。當時她真的很笨拙,還常迷路,幸好有隱秀﹍﹍
唉,又想到他了。
她好像老是想著他。他不在宮裏時,她想念他;當他人在宮裏了,她只會更加想念。當一個人成天不由自主地一直想著另一個人時,她還能做什麼正事?
「發什麼呆?大人。」樓然來回抹過了一遍桌子,淨了手,回到福氣身邊,順手拿起小桌上的梳子,開始幫她梳發。
「樓然,今天還是得去昭陽殿宣講嗎?」一般官員十日一旬休假一天,在後宮當女史的人不知道能不能也跟著休假?
「您身體不舒服嗎?」雖然樓然使用了敬稱,但是福氣還是覺得她的口吻不像宮女,倒像是她的姊姊。
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發梢。「沒有﹍﹍只是累,昨晚弄得很晚。」
「下雪了,天很冷,石室不夠暖,可以緩一點等春天時再去。」樓然一邊梳發,一邊建議。
「可是﹍﹍有那麼多的事情要做﹍﹍」總覺得時間不夠用、不夠寫,得快一些、快一些留下這時代中的史實才行。
梳發的手一頓,樓然突然反問:「記下來了,又如何?」
「記下史實,給後世人來看。」福氣從小接受父兄的史觀,她相信歷史必須留給後世人以為見證。這是史官秉筆直書,不隱善惡的職責所在。
「倘若後世人見到了,又怎麼樣?」樓然又問。
福氣有點訝異。從來都是她問樓然,不是樓然問她。她跟在南風身邊那麼久了,怎麼可能不知道史官一脈相承的想法?
然而,因為這是樓然不輕易問出的問題,福氣很鄭重地回答:「東土李唐有個太宗皇帝說過一句話:『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每一天都有許多事情發生,我們記下這些事,讓後世人知道,我們心中判定是非的標准;有朝一日,當問題重複出現,後世的人會知道前代人怎麼看待相同的事件。」
樓然當然聽過這些論調,然而––「照這樣講,後世的人們都應該記取了足夠的經驗和教訓才對,那為什麼歷史上還是一再發生戰爭、一再出現昏君、一再重複前人所犯過的錯?」大一統的天朝並非西土大陸上第一個存在的大國,過去也有不少朝代在這塊土地上紮根過,但終究免不了被後世人取代。
福氣一時間被這犀利的質問問得啞口無言,心頭只冒出一個想法:樓然果然不能跟別人說話,盡管她相貌平凡,但一開口就會被識破她絕非一名普通的宮女。
「記下信史固然重要,」樓然看著仍是一臉稚氣的福氣,想起南風對這個妹妹的牽掛,她說:「然而一定還有更重要的事才對。因為史書是寫給後世人看的,永遠都是後見之明,但是人卻活在當下。」她目光轉柔地看著福氣說:「您知道嗎?大人,您昨晚雖然晚睡,但是依然說了夢話。」
福氣還在思考樓然那令人震驚的言論,突然被這麼一點,她眨了眨眼,臉微微沈下。「我又說了夢話?」
「兩個字。」樓然說。
福氣沒再問是哪兩個字。
但樓然還是盡責地重述了一遍。「那兩個字是『隱秀』。」
趁著她還頭昏腦脹之際,樓然給出最後一擊。「一如您過去六年來,每次作夢時一樣,前任女史大人特別要我提醒您,人應該活在當下。」
「是嗎?是南風說的﹍﹍」
「花了他十年才得到的領悟。」樓然說:「至於您,大人,容我私人提醒,您入彤筆閣已經六年了,或許可以開始考慮一下剛剛說的那些話。」
福氣推開冬被走下床。「等一下再考慮。今天還是得去昭陽殿。」好像沒人想到,一個正四品的女宮也會有想休假的需要。
*** ***
隱秀一夜無眠。自九月回宮以後,他就經常睡不著,總覺得這宮廷當中,到處鬼影幢幢。生生死死的事情見得太多,有時候連他自己也像個幽魂。
天未亮,他已在後宮裏四處走動。曾經,他天真地妄想,也許會因此在宮裏某個角落找到福氣。那當然只是妄想。
他下意識地定向了雲蘆宮。六年前,福氣在這裏與他立下約定。六年後,沒了主子的雲蘆宮並未挪作它用,如今竟已被叢生的雜草淹沒,成了座廢棄宮殿了。
他走向亭子裏,在石椅上坐下,思索著要如何才能實現他給穆倫的承諾。
他不能發狂,還不能。
他還有四年的時間,這四年當中,他一定得找回福氣。如果他現在就發了狂,那個約定也就失去了意義。
可是他找了那麼多年、那麼久,後宮再大,也仍有宮牆為界。在這小小的四面牆中,如果福氣真的身在其中,他怎會找不到她?
*** ***
「﹍﹍所以女子宜主德,並非才貌不重,而乃因後妃有德,則帝王家甯,家寧則邦興,才與貌,配德而後能不衰,此安邦定國之道也﹍﹍」
精緻的屏風後,覆著面紗的女史專心地宣講這自古以來即流傳不朽的女箴。當今世道,已有不少女子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大大限制了女子的可能性,然而那只是純粹扭曲了「德」與「才貌」之間的關連而已。
試想一個有才貌而無內德的女子,必定恃才而驕,恃貌而寵,處處計較,費盡心機達成目的,無視於自己對其他人造成的傷害。那麼這樣的才,只是陋才,那樣的貌,也是醜陋無比。
福氣盡管不算認同天朝重男抑女的傳統,但是女箴並非天朝君主制訂,而是世世代代流傳下來的女書文字。後世人曲解女箴,大多背離了原始的詮解。
雖然她不知道自己對女箴的解釋是否符合原義,但起碼是她能夠認可、也能接受的詮釋。
盡管隔著一面屏風宣講,但她仍然能夠感受到後妃之間隱隱的暗潮。如今東宮虛懸,皇后的地位不如以往,群妃之間想必正算計著如何將自己的皇子送入東宮吧。
結束了這一天的宣講,她端跪在地,向後妃們行禮如儀。等候所有妃子們答禮後,她端坐席上,並沒有馬上離開。
許久許久,連隨行的宮女們都魚貫走出昭陽殿了,福氣還是維持相同的動作,等樓然來攙扶她,因為,她的腳又麻掉了。
真是!這毛病大概是改不過來了吧。可不能讓那些奉她為女師的後妃們發現她其實一點兒都不喜歡端端正正地坐在席子上。
待經血重新活絡之後,福氣才讓樓然伴著走出殿外。
雖是冬雪日子,但昨夜雪止後,卻天晴了。她的披肩忘在了殿裏,樓然又回頭去拿。
冬陽和煦,她站在昭陽殿外頭,忍不住仰起臉,享受那難得的溫暖。
幾個年幼的皇子從另一個宮院邊玩耍邊朝這頭跑了過來,其中一個有著黑發黑眼,容貌俊秀,年約七歲的男孩,她認出他是蘭貴妃所出的十九皇子。
同樣是七歲的年紀,福氣忍不住拿十九皇子和當年七歲賦詩的隱秀來相比。
眼前這名小皇子,恐怕比隱秀幸運太多了。
以往在宮裏遇見這些男性的主子們時,她通常會盡量回避他們。
原因無它,她知道自己覆面示人,使得不少人想爭睹她「無雙」或「無鹽」的容貌。她可不想讓這些人失望,因為她談不上「無鹽」,更稱不上「無雙」。再者,她也不能讓人認出她曾經是個小宮女。
在皇子們追逐玩耍著來到她面前時,她稍稍往回廊退去,不料廊上早有個人站在那裏,視線相對的那一瞬間,福氣無法呼吸。
是隱秀。
他一身白衣似雪,腳步輕緩如一抹魂魄。他在那裏站了多久?
福氣整個人僵立雪地上,慌得不知道如何是好。
過去,他們也有幾次這樣不期而遇的機會,但都因為距離遙遠,她還可以藏住自己顫抖的雙腿。
可現在﹍﹍他就近在咫尺。盡管容態憔悴,那雙深邃如星的眸子仍仿佛能看穿一切世相的醜惡。他向來如此。
盡管他看起來﹍﹍滄桑了點,卻也成熟了些;倘若過去他還有一點點年少的稚氣未脫,現在站在她面前這個男人,也已是個十足十的男人。
有一瞬間,福氣覺得他的視線穿透了她的面紗。她不敢出聲,怕他認出。她也不敢轉身走開,生怕一動,虛軟顫抖的雙腿就會出賣她。
因此她留在原地,不開口說話,不移動身形,仿佛一株梅花端立在皚皚白雪中,堅忍不屈。直到他率先開口。
「妳﹍﹍」隱秀蹙著眉,心中有一份無法抹除的熟悉感。「我見過妳。」他肯定地道。
福氣倏然一驚,正要否認時,又聽見他說:「是了,我的確見過,妳是女史。」
光憑她以覆面示人,他就該想到才是。普天之下,能在宮中覆面的,也只有這個身分了。
福氣一顆心差點沒跳出來。她強自鎮定地站在原地,也不回應他的話。乍看之下很有孤傲的氣度,實際上她已搖搖欲墜,偏偏又捨不得轉開視線。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麼接近地看過他了。
面紗下,她渾然不覺自己的目光正貪婪地收盡他的身影。
他隨意披散的發、寬松白袍下勁瘦的腰,挺拔身形,以及春月楊柳般的丰采。
這是隱秀。
不會再是其他人了。
福氣突然悲傷地瞭解,她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愛上其他丰姿絕代的男子。她閉眼睜眼,都只看見一個隱秀。
「妳在發抖,妳很冷嗎?」隱秀犀利的目光沒有遺漏掉她微微的顫抖。初冬的寒冷程度根本無法與天雪高原相比,雖然昨晚才下過雪,但現在雪止天晴,她衣著也不算單薄,竟還會顫抖,他想她應該十分畏冷。
福氣也是個怕冷的姑娘。明明膚溫遠高於他,卻還是怕冷怕得不得了。
思及福氣,隱秀臉上表情很是複雜。
「﹍﹍嗯。」久久,才得到女史一個簡短的回應。
隱秀猜測大抵因為女史常居彤筆閣,幾乎不與男子接觸,才會如此不自在?
原來,他也會令人感到不自在?隱秀幾乎想笑了。過去他總是努力讓人覺得跟他相處自在愉快,沒有任何威脅,所以他總笑口常開,是宮人們口中和善易與的皇子。可現在他卻讓一個女子不自在﹍﹍是因為這幾年在高原上,被風霜雕琢出太多剛硬線條的緣故嗎?
忍不住撫上自己的臉頰,他突然驚恐地想到,會不會就是因為如此,所以他才會找不到福氣?萬一有朝一日,他塵滿面、鬢如霜﹍﹍有沒有可能,連她都認不出他了?
隔著一層紗,她清楚看見他臉上表情的變化。那讓她覺得好痛!無法再看下去,她轉開視線。
已經過了六年了,再四年,若還找不到她,他就會放棄了吧?
那群年幼的皇子們追逐過昭陽殿前,又喧鬧地離去,全然無視宮廷禮儀的規束。等他們長大一些,終究也要被收編進入後宮的常軌。
福氣輕嘆一聲,試著稍稍挪動身形。發現她總算能動了,她悄悄地往內苑退去,獨留隱秀一人站在原地,陷入過往的追憶中。
沒有人料得到––
冬日裏,朗朗晴空竟然也會打起雷來。
晴天霹靂之時,福氣嚇得驚叫出聲。
冬雷震震,福氣無法控制地以雙手抱著頭,將臉埋在衣袖裏,每震一響,她就驚喊一聲。這兒時留下來的記憶傷痕,使她成年後也無法理智面對。
她嚇得像個孩子一般,全身顫抖,無法自已。
當第一聲雷響伴隨著她的驚喊時,隱秀猛然將頭轉看向她;接著他的心也隨著那雷聲一響響地劇烈跳動起來。
他看著宮廷禮儀的表率、四品女史,不顧禮儀地被雷嚇得抱頭鼠竄,像個小姑娘一般。
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他目光如炬,心熱欲狂。
當雷聲停歇,福氣這才慢一步地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她全身僵住,在他如炬目光下,頓時失去所有的偽裝。
摸上覆面的紗巾,確認還完好沒有掉落,然而她已經不敢正面回視他的目光。
他認出她了?
「女史大人,您沒事吧?」樓然選在這時介入,她手上拿著她的披肩,飛奔而至,將福氣攙起。
福氣無暇懷疑樓然怎麼拿個披肩要拿那麼久,她全神貫注在隱秀的反應上。
剛剛的失態他全看見了,他認出她了嗎?
想起他們的約定,此刻,她的心,惴惴不安。
然而隱秀出乎福氣意料地只是微微一笑,語調平靜地拱手道:「女史莫驚,冬日打雷雖不是頂常見的事,但是雷聲大而無礙,不用太過驚慌。恕我先行告退。」
話才說完,他轉身離去,連回頭看一眼都沒有。
福氣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心中忐忑不安。
他那種笑,她以前常看見的。是很醜的那種笑。
福氣不是第一天認識隱秀,她知道他確實認出她了。
多年前約定的遊戲,結束了。
未盡之章––露華卷
冬雷震震那日,深夜裏,所有人都入睡了,整個宮廷只有守夜的宮人提著燈籠站在宮門前打著小小的瞌睡。
彤筆閣中,一名覆面女子站立窗前;小閣中燈火俱熄,只有淡淡月影偶然穿過雲層,斜照進一縷月光。照無眠。
當他來到她身邊時,她是清醒的,正如他一般。
鼻端才嗅進熟悉的藥草香,下一刻,她已被擁入懷中。
「終於找到妳了。」男子伸手取下她的紗巾,宣告十年約期的遊戲提早結束。他已經找到她,卻克制不了發狂的心。就在這一夜,這一刻,他為她而狂。
失去了面紗的保護,福氣感覺無比脆弱。暗夜裏,他凝眸織就情網,將她密密網住。
福氣從來沒有檢視過自己這幾年來的改變;如今她依舊帶著些許的稚氣,卻又是個貨真價實的女人。在隱秀的目光下,她的改變、她的存在、她眼中藏不住的情意,都無所遁形。
他已經不需要問,但他需要她親口告訴他。「妳是誰?」
福氣無法逃避。她顫聲道:「我是福氣,是太史福臨門之女,左右二史是我的兄長,我是福家直系繼承的女史氏﹍﹍」
他沒有聽完她的身世,因為他早已知悉。滿滿相思之苦盈滿胸口,他纏綿地吻住她。
「不管妳是誰,現在妳是我的了﹍﹍」他吻她,無盡的吻。「我的福氣。」
他眼中的激狂令她顫抖,她沒有想到他會找到她。倘若不是冬雷震震﹍﹍
因此她從沒有考慮過,萬一他找到她,接下來該怎麼辦?
而眼下,她也無法思考。他眼中的激狂使她一心只想安撫他,此刻他一身逆鱗,稍稍碰觸都會使他瀕臨極限。
當他不只吻她,還伸手探索她柔軟的胸前時,她驚喘一聲,無法阻止他越過雷池。今晚,她將如他所說,是屬於他的。他的福氣。
閣樓的房門緊鎖,侍女們已經在樓下入睡,沒有人會上來打擾他們。以樓然做事的方式,肯定會確保那一點。
她輕憐蜜意地回吻隱秀,一旦越過雷池,就無法不碰觸他。
「福氣﹍﹍」綾羅帳內,他啞聲喚她,仿佛想確認她的確存在,雙手撫遍她全身,兩人身上的衣裳不翼而飛。
「我在這裏。」她吻著他的長睫,以她的柔軟感覺他堅硬結實的身體。這是隱秀﹍﹍再沒有別人了。
得到她肯定的回應,他胸口漲滿柔情。過去有多少幽寂的日子,他頻頻喚她,卻得不到任何回應。而此刻,她就在這裏,在他身下。
夜華深重時,他將自己託付給她。
隱秀不是個輕易交出自己的男人,一旦給出,就是毫無保留,全盤地給。
得到他的時候,福氣痛出了眼淚。不為那貫穿的痛楚,而是為他深深感覺心痛。為她終將辜負他。
*** ***
自那冬雷震震的一夜後,沉寂的後宮仿佛也隨之驚蟄而起。傳聞漸漸流布開來。重點是一條流貫宮廷的禦河。故事從某日開始講起,與一首以槐葉為箋的騷體詩歌有關。
某日,一名宮女為了撿拾不慎掉落在禦河裏的頭簪,無意間看見浮著碎冰的河水裏飄著一片片槐葉,葉上有字跡。每一片槐葉上頭都寫著同一首工時。
當其中一片槐葉箋被好奇地撿拾起來後,那詩歌便在每個宮人間傳開:
冬漫漫兮夜無眠
思伊人兮心傷悲
將何往兮尋芳蹤
日逾邁兮空徘徊
詩歌大旨是講,在漫漫冬夜裏因思念伊人而難以成眠,遍尋伊人倩影,但日月遞嬗,韶光飛逝,仍尋不著伊人的芳蹤,只好在夜中獨自徘徊。
於是,一個追求而不得的故事在耳語間逐漸發酵。
寂寥的深宮,一首詩開啟了宮人們對於情愛的渴盼。
於是,在經過禦河時,人人都忍不住多花些心眼看看那浮著冰的水面上是否還有人寫下詩箋?結果竟然真的有!
同樣是以槐葉為箋,只不過這次是以朱墨寫就,風格與第一首被發現的詩迥然不同,但同樣人人都能朗誦。
日逾邁兮君亦知
莫蹉跎兮空徘徊
心黯然兮妾懷憂
難兩全兮勿相催
這首詩的意思是說:您也知道時光飛逝,既然如此,就別再蹉跎歲月,把握自己的前程吧!盡管妾心也黯然憂傷,只恨世事難以兩全,還請您體諒,萬勿催促。
兩首詩前後出現,顯然是贈答之作。於是,人們忍不住開始臆測,詩歌裏的「伊人」與「君」究竟是誰?
在深宮內院裏,後妃禁止與帝王或皇子以外的男性接觸,能如此大膽地在禁苑中以詩歌表白心意的,恐怕是已經絕望到極點且頗有文采的宮人。
也許是一名愛上宮女的官員,偶然見到了佳人後,念念不忘,卻礙於後宮森嚴,難以親近。
也或許是經常在宮裏發生的太監與宮女的情感糾紛,透過詩歌的書寫,來表達內心的倜悵。
也許也許﹍﹍種種的也許不斷地被人臆測著,然而始終沒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因為從來也沒有人親眼見到寫下詩歌的人,宮人們只是在禦河中三番兩次看見那寫滿心緒的槐葉隨著禦河河水悠悠流過深宮,從冬天到春天,整整一個季節。從追求、到追求不果,到心灰意冷決意放棄。
人們看到的最後一首詩,是出自那位男「君」的手筆。詩箋上只有簡短兩句––
心欲狂兮情難抑
意相違兮將遠去
*** ***
自那久冬雷震震的一夜後,他總在深夜時來拜訪她的香閨,在天明前離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福氣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她既無法拒絕他,也趕不走他。
隱秀來時,往往只是一味索求,從來不提一句要她放下一切跟他走的話。
他只是一再地寫著那槐葉上的詩,向她表明他的心意。
這是後宮裏的一樁奇事;對宮人們來說,這些詩歌仿佛是寂寥歲月裏的慰藉。身為女史,自然有人為她送來「證物」,於是她的桌上擺滿了槐箋,句句詩裏都藏著他不再在她面前提起的隱隱情瀾。
隱秀,她該拿他怎麼辦?他現在之所以還留在宮裏,是因為還在喪期中。等到喪期在一個月之後結束,他就會離開了。
深夜裏,他一如往常地前來造訪她的寢房,像花又像霧。
繾綣過後,他在黑夜裏擁著她,耳邊低語:「我只問妳一句,肯不肯放下一切跟我走?」
終於還是得面對這個問題了嗎?「隱秀,你知道我不能﹍﹍」
「沒有能不能,」他悲傷笑道:「只有愛得夠不夠的問題。福氣,妳愛我終究不如我愛妳。在妳心中,妳把寫史這件事情看得比我還重。」
福氣猛地搖頭。「不是這樣的,真的不是!」她從來沒將隱秀和寫史這件事拿來比評過。他是她心中最重要的那個人,但她仍必須留在宮裏記史,不能伴隨他到天雪高原去。這原該是兩件不相干的事。
幾個春夢般的深夜裏,他在她耳畔述說著那雪原上的種種。她知道他想要回去。在那裏,可以自由地笑、盡情地表現自己。
然而他也要她。他表達得非常清楚。
常常,福氣都忍不住為那份情意深重流淚。偏偏,世事難兩全﹍﹍
隱秀一直以他的方式試著打動她的心,無奈小小福氣的心卻堅定若盤石。
她從來沒有在兩難的情況下選擇他,即使在他們已然如此親近,幾乎要融入對方體內的情況下,她將自己給了他,卻仍給得不夠。
那使他無法忍受。瞥見桌上的槐箋,他拿起最近的一片。
「心欲狂兮情難抑,意相違兮將遠去。若是妳,妳怎麼回應?」
福氣閉上眼睛,輕吟:「路迢迢兮途漫漫,願珍重兮身常泰﹍﹍」
盡管早有預期,隱秀仍不禁苦笑。
他摘下頸上的玉飾放進她的手裏。「這是當年我出宮去擔任大司空時妳給我的平安符,我現在把它還給妳。福氣,我不會再回來了。以前妳給我十年的時間,現在距離十年的約期還剩三年,換我給妳三年的時間考慮清楚,對妳來說,到底什麼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妳要我,那麼這一次,妳得自己來找我。我得先說清楚,我只接受全部的妳,全部,而不是一部分,妳懂嗎?」
福氣無法點頭回應,她緊握著那塊玉飾,眼淚撲簌簌掉了下來。
隱秀最後一次擁她入懷。「福氣﹍﹍不知道我會不會終究將為妳而發狂?」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在深夜中見面。
喪期結束,隱秀出宮,他真的再也不曾回到這個宮廷過。
*** ***
半年後,她就聽見了他的死訊。
隆佑二十八年初秋,北夷穆倫單子前來朝覲天子。這是兩國間前所未有的大事。兩國雖曾通婚,但過去北夷從不曾派遣使者前來盛京朝覲過。
在無預警的情況下,穆倫單子帶來隱秀的死訊。
七皇子在高原上不慎墜馬,跌入深谷中,粉身碎骨。
盡管福氣懷疑這死訊的真實性,但在聽見宮人轉述這個由穆倫單子親自帶來的訊息時,她還是搗著胸口,「哇」地嘔出一口血,當場昏厥。
*** 了意外的訪客。
她睜開眼睛,虛弱地看著父親、兄長––大哥、二哥、四哥﹍﹍以及,許久不見的三哥,北風。連他都來了!
他們全家人已經很久沒聚在一起過了,大家都很忙。
不論是在朝廷還是民間,總有記不完的事件、查證不完的真相。福家人一向缺少自己的時間,他們忙著為後人留下信史,卻忘記多留一點時間來審視自己。
房裏擠了一堆大男人,大家以眼神無言地討論之後,決定讓南風來開口。
南風走到榻前,坐在福氣身邊,猶豫片刻後才道:「小妹,考妳一個問題。」
福氣不敢相信,在她吐了血、身體如此虛弱的情況下,哥哥們竟還有心情考她!
她理智地拒絕:「四哥,你還是有話直說吧。」
伎倆被戳破的南風只得陪笑道:「好吧,那我就說了。小妹,妳,有娠了。」
福氣脹紅了臉,似乎沒料到自己的情事會讓父兄知道。她又羞又好笑地瞥了站在遠處的樓然一眼。
「別開玩笑了,四哥。」如果她懷孕了,早在隱秀離開的幾個月內,她就會知道了。距離他們最後一次見面已過半年,如果她懷了孕,現在早就大腹便便了。
嘆了口氣,看來小妹傻歸傻,可一點兒不笨哪!南風總算決定切入重點。「小妹,妳把女史的職位還給我吧。」
福氣瞪大雙眼。「四哥––」
南風打斷她的話。「難道妳還不明白嗎?盡管我是男兒身,但我比妳適合待在後宮裏。我跟妳一樣,從小就想入宮寫史,我從來不覺得我當女史是一種犧牲,相反的––」
「他樂在其中。」站在角落的樓然有些嘲諷地開口道。
南風回以一笑。「多謝妳的補充,樓然。」
「是、是嗎?」福氣無法相信,轉而向父兄們以眼神征詢。
福太史首先點頭。「確實是這樣,女兒。」
東風與西風也點頭。「沒錯,老四打出生起,我們都當他是女孩。」
福氣轉頭看向北風。「三哥,你怎麼說?」
福北風一身襤褸,不知道剛從什麼地方回來。他天香國色地微笑道:「我想我不會用『樂在其中』來形容老四對于當女史的熱中。」
「哦?」總算有人持不同的意見了。福氣松了口氣。
但北風接著說:「老四的情況,比較像是如魚得水、逍遙自在、遊刃有餘。」
福氣的小臉垮了下來。
南風擁著她的肩膀,安慰道:「小妹,妳當女史十分地盡責,也十分稱職,但是妳並不真的快樂。妳可以問問爹,他寫國史時開不開心?妳也可以問問老大和老二,當他們捉到君上言行上的小辮子時,有沒有很有成就感?再不然,你還可以問問老三,他在民間和三教九流的人混在一起街談巷議痛不痛快?」
福氣再度以目光逐一詢問。
男人們紛紛點頭如搗蒜。
「而我,」南風說:「我確實喜歡女史的工作,特別是有樓然在一旁協助我。」
「不用客氣。」一旁的樓然忍不住插嘴道。
當下,福氣沈默地低下頭看著自己沾滿了朱紅色墨水的手。這幾年來,以彤筆記史使她的指縫中經常沾染朱砂的顏色,一時間很難洗去。
她辛苦耕耘著自己熟悉的領域,付出青春,而今卻得被迫承認,她當女史當得並不快樂。不,她不同意。
南風看出她的不豫,他說;「小妹,人一生中有無數可能的際遇,最初決定的方向未必就是最好的選擇。人會老、會成長、會改變,今日之我與明日之我,在面對同一個情況時,也許會有不同的看法,因為考量的層面不再相同。因此,盡管妳一心想在後宮裏完成自己從小立定的志向,但眼下,妳卻必須問自己一個問題。妳﹍﹍愛他嗎?那個讓妳無憂無慮的眼神蒙上一層輕愁的人。」
南風一席話像是一首古老的歌謠,道理簡單,卻撼動人心。
福氣閉上雙眼後,又再度睜開。她不是不明白父兄們今日齊聚一堂的原因。他們關心她。可惜,她早已決定––
「愛。」她毫不遲疑地說。與隱秀相遇、相識、相知、相愛,將近十年的歲月裏,她從來不曾懷疑過自己對他的感覺;種種深厚的情誼背後,是她對他無法克制的關切、不舍與思念。能讓她輕易接受了他的一切的人,這世上,唯有隱秀。
她想她非常愛他。
北風在這時候拍手大笑。「那問題就解決了。」
福氣好笑地說:「好精采的演說。四哥,你果然是宣講女箴最合適的人選。可惜你們是白忙一場––」聽到這裏,所有人的表情都垮了下來。
福氣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先前﹍﹍呃,我昏睡幾天了?不管,總之,先前我一聽見他死了––這一定不是真的––可當下我還是明白,我沒辦法繼續若無其事地留在後宮裏。我得去找他,親眼看見他活得好端端的才行。」她抬起一隻手臂伸向她的父親。「爹﹍﹍」
福臨門上前抱住女兒。「傻孩子,爹知道。」
福氣認真地道:「我從來沒有這麼愛過一個人。我不能放棄他。」
見此情景,男人們紛紛松了一口氣。北風笑道:「那麼接下來,就是安排出宮和一趟北境之行了。小妹,我自願當妳的車夫,這種深厚的手足之情,真教人感動吧。」
相貌幾乎一模一樣的東風西風不約而同道:「你少耍點嘴皮子,會讓人更感動一點。」
福氣破愁為笑。
而樓然,站在角落的樓然看著這一幕,也不禁欣羡起來。
南風不知何時來到她的身邊。「羡慕嗎?」
樓然瞅他一眼。「我不回答這種私人的問題。」這句話使南風也隨之微笑。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0 00:15:53
終章––蒼雪卷
九月,天雪山夏季牧場已開始降霜,今年霜期稍晚,牧人們正准備遷徙牛羊群到山下過冬,羊兒馬兒牛兒紛紛對這塊土地上的草根報以留戀的嘶鳴。
穀口,一匹快馬飛馳而至,報信的牧人遠遠便高呼起來:「阿思朗!你有訪客!」
正躺在結霜的草原上看著羊群的年輕男人一躍而起,順手拍去身上的草屑,回應道:「就來。」隨即往報信人的方向走去,發現是沃薩克家的人,他的一位表兄。「咦?罕木夏,你不是在冬季牧場那裏修補柵欄?怎麼上山來了?」
罕木夏道:「山下來了一個客人,說是來找你的。」
「找我?」年輕男人笑道:「該不會又是其他部族的女財主吧。」
這半年來,又有不少人去向穆倫提親。笑話!穆倫哪里能代他決定終身大事。天雪山上的人們可是一夫一妻的,婚姻大事絕不能兒戲,要慎重考量才行。
「想得美。真搞不懂那些姑娘是看上你哪一點?要胸沒胸,要膀沒膀的。」罕木夏搖頭。「不過這回不是那些水姑娘,是個乾巴巴的小丫頭,說是從山那邊過來的,走了一千多裏才到咱高原這邊。」
山那邊?年輕男人瞬間瞇起了眼。這是北夷人對天朝所在之地的稱呼。兩國以天雪山為界,而北夷疆界大部分都位在高原中。
一個乾巴巴的小丫頭?走了一千多裏?有可能嗎?
穆倫日前才啟程到盛京去傳達天朝琺玉皇子的「死訊」,他人也才剛剛回來而已,有可能那麼快﹍﹍是她嗎?
罕木夏沒留意到阿思朗臉上微妙的表情變化,他開拉大嗓門說:「呼倫要我來催你下山,他說你可能會想看看那個小姑娘。」
那麼,應該就是她了。阿思朗眼中有一閃而逝的激動,他將馬鞭收進腰帶裏,回頭看向羊群。「我再個把月就會回去了,你其實不用特地跑這一趟。」
高原地形崎嶇,光是單馬來回夏季與冬季牧場兩地,就要花上半個月的時間,更不用說要趕著羊群下山時,時間得花上雙倍。呼倫讓罕木夏特地上來這一趟,有點太過焦急了。
罕木夏終于發現阿思朗似乎沒有很高興的樣子。他皺著眉問:「你不打算先下山嗎?呼倫特別要我好好看一看你聽到這消息時的表情,他說你會開心到在地上打滾。呃,可是我還沒看到﹍﹍」
阿思朗聞言,忍不住哈哈大笑。「呼倫年紀大了,他喜歡開玩笑。」
「我懷疑。」穆倫不知何時來到他們身邊,雙手插在挺拔的腰後,帶著笑意的碧眼閃爍好奇的光芒,直勾勾地看著身穿北夷皮毛服裝的阿思朗。「如果來的人就是『那位姑娘』,照理來說,你現在應該已經搶上了馬背,衝下山去才對。」
一定是因為血緣關系作祟,不然穆倫不會這麼清楚他的想法。「聽罕木夏的形容,我想是她沒錯。」
話才說完,他就發現罕木夏和穆倫紛紛期待地看著他,似乎真的很想看他在地上打滾。可惜他們要失望了。
「我不能現在就下山去。」不待詢問,他自己招了。「萬一她只是來看我死了沒有,那看到我以後,她就會走了。」他不能讓她走。
罕木夏完全不瞭解這是哪一國的想法。他搔搔頭,偏著臉道:「可是你不去見她的話,萬一她等得不耐煩想走了,可來不及留住她。」
穆倫贊許地瞥了罕木夏一眼。說得好。
阿思朗沉聲道:「那我就更不需要提早下山了。」他早已說過,這一次,如果她要他,那麼她得自己來找他。給出全部,他才會接受,否則他寧可思念至死。
穆倫若有領悟地告訴罕木夏說:「我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麼所有高原上的姑娘都愛他了。」
罕木夏非常有求知意願。「為什麼?」也教教他吧,他到現在還娶不到老婆呢。
穆倫咧嘴道:「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罕木夏可不欣賞這種方式。「可是我想被人得到。」
阿思朗爆出一聲笑聲。那不再懷有幽憤的清朗笑聲在秋季雪原上,響徹天地。
*** ***
那拜訪沃薩克家冬季牧場的姑娘,確實是福氣。
北風將她送到臨穹後,歷經多方的打聽,才找到沃薩克家的營區。
時值深秋,她單薄的身子骨很難適應這極北的高原氣候,更不用說那較平地稀薄的空氣使她無法上山尋找隱秀,只好與北風暫居好客的沃薩克家族的冬季牧場,等待隱秀歸來。
起初,當她表明她要尋找的人是隱秀時,所有人都一致咬定那位天朝皇子已經死亡。然而北風早已得到消息,在這高原上,有個人的形貌和特色恰如隱秀,他們猜測那就是他,一個叫做阿思朗沃薩克的年輕男人。
北風閑不住,早早啟程拜訪沃薩克家族和其他雪原上的部族,做起了邊境史料的搜集工作。
福氣苦於身體不夠強健,坐困冰天雪地。當她聽說那個阿思朗不打算提早下山時,她立即明白,她不能坐在這裏光是等待。她得找些事情來做。
比方說,她不會騎馬,於是她開始學、努力地學。
又比方說,她不會在天寒地凍的高原上生火煮飯,於是她虛心求教,努力把食物炊熟。她不能去想,萬一阿思朗沃薩克不是隱秀,她下一步該怎麼辦?
一個月後,她終於稍稍適應了高原的生活。北風則到了另一個部族去,仿佛非常放心她一個人待在這裏,接受呼倫的指導。
「妳得多擺幾塊石頭在鍋子裏,肉才煮得熟。」呼倫是上一代的族長兼首領,雖然年事已高,須發盡白,但是身體仍然十分強健。
福氣照著他的話在大鍋子裏放下洗淨的圓卵石,再趕緊把鍋蓋蓋好。這裏雖是地勢較低的天雪山下,但還是位在高原區,食物不容易煮熟。
「把柴火再燒旺些,就這麼丁點火,東西只會煮爛,可熟不了。」
呼倫邊說,福氣邊添火,直到雙頰被柴火給烘熱,水滾了,她撈出肉塊。「這樣可以了嗎?」
呼倫擰著眉頭看著那半生不熟的肉。「姑娘,妳以前沒煮過飯嗎?」
福氣倏地脹紅了臉。「當然煮過啊,我當過三年的宮女耶。」呼倫的表情使她慚愧地低下頭。「是說﹍﹍也沒有煮得很好啦。」
「這樣下去可不行喔,姑娘。」呼倫很實際地說:「沃薩克家的阿思朗在高原上很有名氣,每個女人都想要他,如果妳不加把勁,恐怕只好將他拱手讓人。」
那怎麼可以!絕對不行。福氣堅定地說:「如果他就是我要找的那個人,我不會把他讓給別人的。」
呼倫正想開口說些什麼,忽地,他遠遠地看見一群肥壯的牛羊從山上的坡道往牧場的柵欄奔去,後頭有一群驅趕著牛羊的牧人。
「啊,羊兒都回來了。」他轉過頭,咧嘴笑道:「姑娘啊,快去把臉上的煤灰洗掉,沃薩克家的阿思朗回來了,妳可以去看看他是不是––」
福氣早已拔腿狂奔,但不是跑去洗臉,而是奔向羊群所在的地方。
當男人們正協力將牛羊分別趕到不同柵欄裏時,福氣就在遠遠的一旁看著。
等到所有的牛羊都安頓好了,馬兒也喂飽了,男人們都跑進主屋裏洗臉吃飯了,福氣才真正走向他們。
她沒有在第一時間見到隱秀。
因為所有的男人都穿著類似的衣著––毛皮衣領、窄袖緊腰的皮制上衣、長褲、長靴以及腰間趕牛用的馬鞭,頭發則隱藏在毛帽底下,看不清楚誰是誰。
直到那群男人注意到她的存在。想必經過罕木夏的大肆宣揚,她千里尋人的事情已經傳揚開來,不然這群牧人們不會用那種「原來就是妳」的眼光放肆地打量起她來。
「你們看,我就說這姑娘乾巴巴的。」瘦小得不象話。山那邊的姑娘如果每個都這麼嬌小,那還是高原上的姑娘們比較高挑美麗。
乾巴巴?是在說她嗎?福氣橫眉豎眼起來,正待反駁,孰料已有人見義勇為。
「她沒有乾巴巴,起碼,我不覺得。」
這聲音﹍﹍她飛快地望去,果然在人群中找到了他。
是隱秀沒有錯!她就知道他沒有死!
對上他調侃目光的那一瞬間,她突然啜泣出聲,仿佛已等候千年。
不待催促,她衝上前抱住他,沒注意到他遲遲沒有回應,雙手也垂在身體兩側,像是在等待些什麼。
直到她說出:「隱秀,我不能沒有你。你要我來,我來了!」
之後,他臉上的冰雪開始崩落。
她又說:「你說我愛你不若你愛我的多,你錯了。我可以不當女史,但我不能失去你。」
冰雪溶化,他眼中閃過一瞬間的激狂,雙手扶上她的腰。「福氣––」
「唷,阿思朗,這聽來好像是在向你求親呢。」人群中,一名紅發碧眸、蓄著大胡的男子調侃地道。不是誰,就是穆倫。
其他男人紛紛鼓噪起來,笑聲不絕。
隱秀正想制止這些親戚的搗亂,福氣臉皮不夠厚,他不想讓她害臊。
但穆倫先發制人。「這位姑娘,妳可能不知道,在這片高原上,沃薩克家的阿思朗人人搶著要,身價極好。身為沃薩克家的族長兼高原十三個部族的首領,我有權利向提親的人收取聘金,因此我得先瞭解一下,妳有多少財產?」
福氣傻眼。她是聽說高原上的富有女子可以招婿入幕,但是她沒想到﹍﹍要帶聘金來?女子招婿,在天朝可是驚世駭俗的事。
隱秀全然不理穆倫的玩笑。「福氣,妳不用理會他。」
穆倫火大了。「誰說的!我可是北夷首領,這塊土地上的所有人都得聽我的。」他難得露出蠻橫的霸氣來。
福氣皺著眉道;「那個﹍﹍我沒有聘金,不然我寫封信讓我兄長––」福家不是最富裕的家族,但也不窮,起碼過去她從來沒煩惱過錢的問題,所以也不知道家裏的收支狀況到底怎麼樣。而在宮裏,凡事俱足,也花不了什麼錢﹍﹍
「什麼,妳沒有聘金?!」罕木夏很誇張地大喊道:「沒有財產怎能成家!」
福氣小臉眼紅。
又聽見罕木夏問:「那妳會牧羊嗎?」
福氣搖頭。
罕木夏玩出興致來,又問:「妳會采礦嗎?」
福氣仍然搖頭。
隱秀蹙起眉。「福氣,妳不用回答這些問題。」
穆倫再度介入,不理會隱秀明顯的護短。「沒財產、又沒能力養家活口,我不能答應妳的提親,否則部族裏的姑娘們會不平的。她們個個家財萬貫,畜牧能力一流,又會持家,是高原上不可多得的好幫手,然而阿思朗卻不要她們,這叫她們的顏面要擺到哪里去?」
「穆倫。」隱秀警告出聲。
但穆倫全然不理會隱秀的警告,他有義務仲裁高原上的紛爭,於是他咧開嘴說:「為了公平起見,避免不必的紛爭,維護高原上的和諧,身為頭兒,我決定這高原上將舉辦一場招親大會。至於你,阿思朗,我以首領的身分命令你,在招親大會以前,不准再跟這個姑娘見面––嘿,大夥兒逮住他!」
罕木夏和其他男人紛紛湧上前去,將隱秀與福氣分開。
「而妳,姑娘,」穆倫笑道:「我建議妳好好想一想,要怎麼在大會上奪魁。」
福氣傻眼。她看著被幾個大男人困住手腳的隱秀,忍不住抱著肚子笑了起來。如果北風在這裏,他也會跟她一樣覺得事情發展得很好笑吧。
「隱秀,沒關系,我不會把你讓給別人的。」她轉身跑開,去找呼倫求助。
*** ***
半個月後,沃薩克家冬季牧場裏湧入了大量的人群。一車車的篷車搭載著高原之人的家當,往沃薩克家的領地而來。
一場招親大會即將展開,參賽者多是歷年來向阿思朗提親卻遭到拒絕的女財主們。她們在牧場上紮營,准備在這次的盛會裏抱得美男歸。
空地上搭起了一個個穹廬狀的帳篷,福氣第一次看到那麼多盛裝打扮的北夷美女齊現一處。這些女子個個身材高挑、容貌秀麗,有著濃密的眉、豐滿的唇與窈窕的身材,以及色澤美麗的頭發和眼睛。她們穿上最華麗的服飾,戴上閃亮的金銀珠寶,盡情展現所擁有的財富。
無數的牛羊、礦脈與上地,是高原財富的象徵。
這些人到底有錢到什麼程度?連福氣也看得瞠目結舌。
反觀自己,她穿著呼倫送給她的冬季服裝––因為她所帶來的衣服不夠保暖,偏她又怕冷––身上毫無綴飾,烏黑的長發編成長辮垂在背後,不適應高原氣候的臉龐因乾冷而脫皮,在厚重衣物包裹下的身材更看不出什麼曲線。
一站出去與人相比,她就輸了。
可是為了隱秀,她不能那麼輕易認輸。
一大早,回到牧場的北風一邊愜意的與呼倫聊天,一邊對她揮手,祝她好運。
因為今天她們將以抽簽決定要用哪些方式來一決勝負,抱得郎歸。
而獎品,此刻正被人關在屋子裏,不能見客。
看著覆蓋著皚皚的天雪山頭,福氣不覺得她會好運到哪里去。
總之,豁出去了。
*** ***
在穆倫的主導下,招親大會如期展開。
共有八名競爭者,包含身無家產的福氣。
為求公平,八支簽裏,有三支是可以決定競賽內容的主簽,誰抽到主簽,就可以決定比賽的項目。當然,可以挑選自己的專長。
福氣沒有抽到主簽,因此比賽的項目分別是––賽馬、趕羊、以及采藥。分三場舉行。
第一天的賽馬,福氣不僅殿后,還摔得鼻青臉腫。
第二天趕羊時,其他人都俐落地將走失的羊趕回柵欄裏,只有福氣跟著羊一起迷路,到了天黑比賽時間結束時,才被人找回來。
到了第三天,福氣已經幾乎沒希望了。因為奪魁呼聲最高的兩位競爭者已經出爐,分別是奪得賽馬第一的隆賽爾家的絲珈麗,以及趕羊第一的特納家的菲娜。
福氣背著藥簍上山采藥時,已經忍不住一邊哭泣、一邊抹淚了。
最後一項采藥的比賽,不是比速度,而是比所采回藥材的珍貴。
天雪山群中有不少珍貴藥材,然而福氣完全不懂藥理。她出發前一晚,才拜託呼倫告訴她,在哪個山區裏可以采到哪些藥。
北風怕她迷路,讓她帶著恆指北的磁石針和多日的糧食,因為不知道要在山裏待多久。這是一項考驗體力、耐力的挑戰,因為冬日的高原上常有覓食的雪狼出現,因此也得懂得防身。
在眾人擔憂的目光中,她啟程去采藥。
兩天之後,絲珈麗帶回一朵老靈芝,暫居第一。
兩天半後,菲娜也帶著難得一見的雪心蓮回來,與靈芝幾乎同樣珍貴。
五天之內,參賽者陸續返回,但都沒有人可以勝過絲珈麗和菲娜。
到了第七天,福氣還沒有回來。被限制行動、只能在牧場看著競賽進行的隱秀已經擔心得吃不下飯,他無法再繼續忍耐而不行動了。
雖然穆倫打涼地說:「聰明的男人要懂得哄抬自己的價值,偶爾也得讓女人等待一下才行。」
可已經七天了。福氣從來沒有到過這麼偏遠的地方,更不用說進入地勢險要的高原地帶采藥了。她哪里會懂得這些事!她從小養在深宮中。
先前看她被馬兒摔下地,幸虧地面上覆著厚厚積雪才沒有受傷。又看她在尋羊時迷路,當大夥兒出動去找她,她懷裏抱著一頭小羊,眼淚漣漣,已看得他心痛不已,恨不得一把抄起她遠走高飛。
若非她眼中的堅持告訴他,她還沒放棄,他會比她更早放棄這項競賽。
已經不需要再證明她的心意,他只在乎她的平安。
到了中午,還不見福氣蹤影。她身上只帶了七日糧食步行上山,可能已經撐不下去了。
不待穆倫終於下令組隊找人,隱秀早已准備出發。他焦急得沒注意到其他人在做些什麼,但突然間,他聽見了他們逐漸吵雜起來的聲音。
「看哪,在那兒,姑娘回來了!」人群中,不知誰先喊出。
隱秀倏地往山隘口望去,只見一名嬌小的身影緩慢地涉過積雪三吋的地面踽行而來。
心上一塊大石落了地,隱秀想衝上前去,但穆倫阻止他。他說:「阿思朗,這是比賽。」
「去他的比賽!」他粗聲道。但仍強迫自己留在原地。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那小小身影終於艱難地走向人群中心時,喧鬧的人群逐漸安靜下來,待看清楚她狼狽的模樣時,每個人都說不出話來。她四肢傷痕累累,好像跌進山溝裏過。
只見她拿出空空如也的藥簍後便頹坐在地,掩著臉孩子般嚎啕起來。
她失敗了。她沒有采回珍貴的藥材。
所有人還是說不出話來,只有隱秀溫柔地將她擁進懷裏安慰著。
好半晌,穆倫終於找回聲音。他清了清喉嚨,對眾人道:「既然這是比賽,一切還是要照規矩來﹍﹍」
隱秀根本不理他,很明顯地涉嫌圖利特定對象。他輕輕抹著福氣臉上的刮傷,怕她痛,溫溫地替她呼著氣。
「隱秀﹍﹍」福氣擔憂她將失去他。
但隱秀輕聲耳語:「沒關系,我們私奔吧。」去他的比賽。
穆倫好笑地看著隱秀,無奈笑道:「作啥私奔?你的姑娘已經帶回無比珍貴的藥材,足夠當你的聘金了。」
福氣眨了眨眼,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只見穆倫來到她身邊,從她亂糟糟的頭發裏取下一坨被凍結住的東西。「這是雪鷹石,價值連城,足夠買下好幾座牧場了。」
「呃?」福氣整個人呆掉。什麼雪鷹石?那是鳥糞吧?
只見隱秀進一步解釋道:「雪鷹終年只在人無法到達的地方棲息,只吃一種僅能生長在天雪山壁間的龍珠果,龍珠果的籽據傳有回春之妙,但因為稀少珍貴,再加上無法採集,因此只能透過雪鷹糞石來獲得這種珍貴的藥材。」揉著她的發,他笑了出來。「福氣,妳果真福氣!」
「所以,現在有三位姑娘勝出。」穆倫宣佈:「阿思朗你可以––」
「不,只剩下一位了。」絲珈麗和菲娜同聲道:「我們退出這場比賽。」
「呃?」穆倫頓時啞口無言。真搞不懂這些姑娘的心思啊。
只見有著一頭金發的絲珈麗嘲諷地道:「這場比賽從頭到尾都不公平。」
高姚的菲娜也說:「沒錯。打一開始就很明顯了。」她指向福氣說:「這個平地姑娘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在高原上幾乎是個廢物。」
福氣肩膀一縮。她的確很廢,不過她有別的才能啊。誰料得到她這輩子會有來到高原的一天,她本來是要當女史的哩。
絲珈麗說:「像她這樣的姑娘,除了阿思朗以外,大概沒人敢要。」
「連趕個羊也會迷路的露露兒塔瑪非,還是生平僅見。所以我們決定––」菲娜故意停頓了下。「大發慈悲,阿思朗就讓給她了。」
當兩名姑娘落落大方地退出時,所有人一致為她們喝采。
隱秀頷首向姑娘們致意,隨即不再理會眾人,徑自抱起他臉兒紅紅的姑娘往主屋走去。她需要洗個澡,還要上藥。
「隱秀﹍﹍什麼是露露兒塔瑪非?」福氣疑惑地問。
「北夷話。」他簡單地說。
「我知道。我是問這話的意思是?」
隱秀揚起唇。「愚人之妻。」
「愚人?」指誰?
「就是我。」
*** ***
一個月後,依舊是冬日,他們在高原上舉行了盛大的高原婚禮。
這位「愚人之妻」終于在高原上混熟了一些,也交了不少其他部族的女性朋友。雖然她還是很拙於家務,但她總算知道「露露兒塔瑪非」是什麼意思了。
北風將在婚禮後離開,再度浪跡民間,寫他的野史去。許多年後,民間開始流傳著一部與官方正史不同的邊境史,署名福字,有人懷疑是福北風所著。然而他卻否認。
新婚之夜,福氣對丈夫道:「你騙我。」
她的丈夫––阿思朗沃薩克––停止親吻她的臉頰。「我騙妳什麼?」
「露露兒塔瑪非不是愚人之妻的意思。」
「哦,那是什麼意思?」裝傻。
「意思是﹍﹍你別脫我的衣服!我話還沒講完﹍﹍」
隱秀才不理她,繼續努力地完成丈夫的責任。畢竟,他可是她以重金聘入的夫婿,必須讓妻子覺得有價值才行。
「那意思是﹍﹍」唔,要被吻住了,她喘息地道:「為愛癡狂的女子﹍﹍」
隱秀沒有回應她。他早已知道,她為他癡狂。就像他為她癡狂一樣。
漫漫久、季即將要結束了,從寂寥宮廷到這極北的高原,他的心終于自在了。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0 00:16:06
散佚之章––南風卷
某年某月春日,女史在彤筆閣無意間看到一卷史料,是前任女史所記,內容相當有意思,竟是女史自記她自入宮後與某位天朝皇子的紀聞。
從相遇、相識、到愛情萌生滋長,這名女史最後決定放下宮廷,到天地盡頭去尋找今生至愛。
徹夜讀完後,南風惋惜這篇記載並未署名,誠如過去在彤筆閣裏鞠躬盡瘁的無名女史們一般,也誠如他。
斟酌半晌後,他取來朱筆,在卷軸最後補記:
女史氏 福氣,為隆佑朝太史福臨門之女。於隆佑二十一年至二十八年間任後宮女史,與天朝七皇子相戀。今乃不知所終。
然而信史不可盡信,後世人若有見此記者,是非真假,由人自斷。
彤筆閣 女史氏 福南風
小妹,妳會幸福吧?
朱墨幹後,南風緩緩收起卷軸。而故事,仍未盡﹍﹍
【全書完】
作者:
蔡仲子
時間:
2016-6-20 00:16:36
後記
說不完的故事
天啊,故事怎麼寫不完啊﹍﹍哀嚎聲中,字數爆炸。
總之,當故事寫太長時,後記就不能寫太多,以免版面擠不下。請容我簡要說明。只想單純看故事的,這篇後記可以略過不看。至於還沒看過故事,有先看後記習慣的,拜託也請看完故事再來看後記,因為下文有副作用,會使人失去想像的空間,請注意。
「天朝」一詞,在中國歷史中本指如漢代、唐代那樣盛世的朝代。選定「天朝」作為故事背景,純粹是因為看起來很帥、很厲害,適合一個盛世太平的王朝。
而「女史」一職,在歷代後宮中原本不止設置一人,所掌理的事情也不完全與故事裏的設定完全相同。最早關于女史的記載,出自《周禮》:「女史,掌王后之禮,書內令,凡後之事以禮從。」《漢書》亦載:「女史彤管,書功記過。」《詩經》曰:「詒我彤管。」彤管,就是赤管筆,也就是紅色的筆,是女史所用。這大抵是在設定女史這個職位上的原型。「女史箴」原是西晉張華所作,歷代有許多畫家以此作為題材,其中以顧愷之「女史箴圖」為代表,今存唐代摹本。至於歷代後宮中的女史,官品與人數和職責各不相同。好在這是個朝代架空的故事,可以任意天馬行空,轉用典實。我想,寫個四品女史,應該會很有趣。
基本上,故事中的朝代設定,比較接近宋代,以運河作為經濟命脈的北宋時代。關于宋代的典章制度,除了正史以外,還有許多宋元筆記可以參照。南宋《東京夢華錄》一書中,作者孟元老以前朝遺臣身分寫下北宋時代的見聞,對於市井、節慶的描寫生動有趣,可以對照張擇端「清明上河圖」。其後的《夢粱錄》、《武林舊事》等,參照「夢華錄」一書寫成,記南宋史事。周密《武林舊事》中有一條極為有趣的記載,是關于宋代帝王贈花典故,講帝王壽典上,百官侍衛吏卒等皆簪花從駕,各競華麗,一片錦繡望去,只有君王不戴花的故實。書中引姜白石詩為證:「六軍文武浩如雲,花簇頭冠樣樣新,惟有至尊渾不戴,盡將春色賜群臣。」另引楊誠齋詩:「春色何須羯鼓催,君王元日領春回。牡丹芍藥薔薇朵,都向千官帽上開。」對照宋史記載,相當生動有趣。宋人愛花戴花,連帝王招待新科進士的宴會上也要賜花戴花,可說史上有名,因此當時供人賞花的園林也特別多,非常時尚。整體來看,宋代雖然武功不盛,外族侵逼,卻是個非常繁華有趣的時代。
至於在故事裏出現的挽歌,是送葬時所唱的喪歌。《薤露行》與《蒿裏曲》是古詩中少數留下的古挽歌,有學者考證,戰國末年已有唱挽歌的記載。東漢人對於死亡非常重視,在佛教傳入中國成為普遍信仰以前,漢人對死亡的想像極為神秘,如今已出土的東漢墓室以武氏祠為代表。這種對死亡極其看重的態度,或許影響到六朝人的死亡觀?當時甚至盛行在吉慶場合表演挽歌。著名的田園詩人陶淵明也寫下「自挽」的組詩,在當代已有學者在研究這塊領域。直到唐人傳奇裏,仍有挽歌表演的相關記載,最著名的篇章應是白行簡的《李娃傳》。
品評人物是魏晉時期的時代風尚。「濯濯如春月柳」原是《世說新語》裏有關美男子王恭的贊詞,恕我借來一用。
再來,騷體詩自楚騷以降即相當盛行,適用於抒情的場合。反復斟酌後,最後決定以騷體來表現主角的情感,雖然被兩位主角寫起來有點像日本的和歌﹍﹍當然,可能有讀者聯想到野史中,唐代宮廷裏紅葉傳詩的典故。我想在每一個朝代的宮廷裏,應該都有這樣浪漫的情事發生,只是有沒有被記載下來而已。畢竟,就現實層面來看,後宮實在不是女人應該久待的地方。
所以本來我信誓旦旦地說,我要寫一個輕松嬉鬧的宮廷故事,結果還是有那麼一點沉重無法回避。這個後宮,除非只有皇后一個人,否則現實上很難避免得了種種的明爭暗鬥吧。
《正氣歌》:「在齊太史簡,在晉董狐筆。」每次看到這兩句詩,都忍不住為這些不畏生死的史官們叫好。齊太史不畏生死,記載崔杼弒其君,崔杼殺之,太史弟複記之,又被殺,複記之。(顯然這是個家族事業啊!否則哪有那麼多人可殺?)此時有南史氏帶著簡冊趕赴齊國要記下這件史事,在得知史實已被記載後才作罷,英勇得讓我忍不住萌了。晉太史董狐也是類似的例子。因此,才有了福太史一家人。歷史的角度應該是多元的,也因此,才有了不同的歷史記載。
看到這裏,大家昏頭了嗎?請原諒我已經語無倫次。回到故事裏,得承認這故事不重在朝堂的鬥智,想看這方面情節的讀者可能得有個心理准備。這終究是個單純的後宮故事,源自對女史職位的好奇,一心想寫個小宮女的愛情,如此而已。
故事真是說不完的,且讓小作者自我期許,書能寫快一點,可以趕快再與各位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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