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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倪匡]玩具(全文完) [列印本頁]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6-20 15:24:40     標題: [倪匡]玩具(全文完)

內容簡介︰

在歐洲旅行,乘坐國際列車,在比利時上車,目的地是巴黎。歐洲的國際列車,可以說是世界上設備最好的火車,速度高,服務好,所經各處,風光如畫,乘坐這樣的火車旅行,真是賞心樂事。

上了車不久,我感到有點肚餓,就離開了自己的車廂,走向餐車。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6-20 15:25:25

第一部︰“他們殺人!”

兩樁相當古怪的事加在一起,使我對陶格先生的一家人,發生了興趣。

    先說第一樁。

    在歐洲旅行,乘坐國際列車,在比利時上車,目的地是巴黎。歐洲的國際列車,可以說是世界上設備最好的火車,速度高,服務好,所經各處,風光如畫,乘坐這樣的火車旅行,真是賞心樂事。

    上了車不久,我感到有點肚餓,就離開了自己的車廂,走向餐車。

    世事就是這樣的奇怪,一個看來絕對無關重要的決定,會對下決定的這個人,或是和這個人完全無關的另一些人,產生重大的影響,像是冥冥中自有奇妙的安排,任何人都無法預測。

    那天的情形就是這樣,如果我早半分鐘決定要到餐車去,或是遲半分鐘決定離開車廂,那就根本不會有如今在記述著的這個「玩具」故事。可是偏偏我就在這個時間離開。所以,我遇上了浦安夫婦。

    第一次遇到浦安夫婦時,根本不認識他們,也不知道他們的姓名。浦安先生將近六十歲,一頭銀發,衣著十分得體,看來事業相當成功,浦安夫人的年紀和她先生相若,雍容的神態,一望而知,曾受過高等教育,而且比較守舊。

    先說當時的情形。

    我移開車廂的門,跨出來,浦安夫婦手挽手,自我的左手邊走過來。車廂外的通道不是很寬,一般來說,只能供一個人走動,但是這一雙老夫婦,親熱地靠在一起,也勉強可以通過。

    我看到他們兩人那種安詳、親熱的神態,想起這一雙夫婦,可能已共同經歷了數十年的患難,如今正在享受他們的晚年,心頭欣羨。

    到餐車去,要向左轉,他們兩人走過來,如果和他們迎面相遇,他們就一定要分開來,各自側著身,才能讓我通過。而我不想這樣,所以我就在車廂門口等著,等他們經過了我的身前,我再起步。

    他們兩人顯然看出了我的心意,所以向我友善地笑著,點著頭︰「謝謝你,年輕人,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已不會太多了,真不想分開來!」

    我笑道︰「不算什麼,你們是惹人欣羨、幸福的一對!」

    他們兩人互望著,滿足地笑。

    火車上相遇,這樣的寒暄,已經足夠,沒有請教對方姓名的必要。

    可是,就在這時,發生了一件事。

    在我的右方,也就是浦安夫婦迎面處,有一男一女兩個小孩,追逐著,奔了過來。奔在前面的是一個小女孩,一頭紅發,樣子可愛極了,大約六歲,皮膚白皙,眼楮碧藍,看來像是北歐人,奔得相當快。

    在小女孩身後追來的是一個小男孩,約莫八歲,樣子也極其可愛,從來也未曾見過模樣那麼討人喜歡的小男孩。

    這一雙孩子,每一個人見了,都會從心底里喜歡出來。我看到他們奔得那樣急,奔在最前面的那個小女孩,幾乎就撞到浦安夫婦身上,我忙叫了起來︰「小心!」

    我才叫出口,小女孩已經向著浦安夫婦撞了過去,浦安先生忙伸手抓住了小女孩的手。小女孩也不害怕,轉過頭來,向身後也已經站住的小男孩道︰「看,你追不上我,你追不上我!」

    小孩子外貌惹人喜歡,很佔便宜,往往做了錯事,也能得到額外的原諒。這是一種很不公平的現象,雖然是小事,但總是一種不公平,我一向不怎麼喜歡這一類的事。我立時沉下了臉,用很不客氣的語調申斥道︰「火車的走廊,並不是玩追逐游戲的好地方!」

    我一開口,那小女孩轉過頭來望我,她碧藍的眼珠轉動著,調皮精靈,而且向我甜甜地笑著。她那種可愛的神情,可以令得任何發怒的人,怒氣全消,我還想再說她幾句,可是卻說不出口。

    也就在這時,只听得浦安夫人忽然發出了一下驚呼聲,她本來只是扶住了那小女孩的,這時,隨著她發出來的呼叫聲,她緊抓了那小女孩的手臂,臉上的神情,又是訝異,又是高興,叫道︰「唐娜,是你!」

    她叫著,又抬頭向那小男孩看去,又叫了起來︰「伊凡!你們還記得我麼?」

    浦安夫人的叫聲和神情,又驚訝又高興,她開始呼叫的時候,倒著實嚇了我一大跳,以為發生了什麼意外,這時看她的樣子,分明是遇到了相熟的孩子,所以才高興地叫。

    她叫著那兩個孩子的名字,那兩個孩子吃了一驚,男孩子忙踏前一步,一伸手,將女孩子自浦安夫人的手中,拉了出來。

    他們兩個,後退了一步,男孩子說道︰「老太太,你認錯人了!」

    男孩子這樣說了之後,和女孩子互望了一眼,兩人一低頭,向前沖出去,浦安先生一側身,兩個孩子就從浦安先生和浦安夫人之間奔了過去。

    浦安夫人望著他們奔進了下一節車廂,才轉過身來,神情訝異莫名。浦安先生搖著頭︰「親愛的,你認錯人了!」

    浦安夫人忙道︰「不,一定是他們!唐娜和伊凡,一定是他們!」浦安先生搖頭,堅決道︰「很像,但一定不是他們!」

    他們兩人就站在我身前,爭執著。這使我感到很尷尬,因為我是要等他們走過之後,有路讓出來,我才能到餐車去,他們老是爭執這個無謂的問題,我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走?

    而浦安先生和夫人,看來還要爭執下去,一個說︰「一定是他們!」另一個說︰「絕不會!」

    我有點不耐煩,說道︰「兩位……」

    我想,應該用什麼比較客氣一點的話,請他們走前幾步再繼續爭論,誰知道我才一開口,浦安夫人就向我望來︰「先生,我記憶力很好,一直很好,像你,我看了你一眼,以後我一定可以認出你,記得曾和你在什麼地方見過面!」

    我敷衍道︰「這真是了不起的本領!」

    浦安夫人道︰「剛才那兩個可愛的孩子,我和他們一家,做了一年鄰居,誰會忘記這樣可愛的一對孩子?」她一面說,一面指著浦安先生,「而他卻說我認錯人了,真是豈有此理!」

    浦安先生語氣平和︰「親愛的,你和他們作了一年鄰居,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浦安夫人說道︰「那時,你在法國南部,嗯,對了,是九年前……」

    浦安夫人請到這里,陡地住了口,現出了十分尷尬、再也說不下去的神情來。

    我和浦安先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當然是浦安夫人認錯人了!

    九年前,一個六歲,一個八歲的孩子,如今都應該是青年人了,怎麼還會是以前的樣子?九年,在成年人的身上不算什麼,但是在孩子的身上,可以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我和浦安先生笑著,浦安夫人雖然神情尷尬,可是還是不肯服輸,在我們的笑聲中,她喃喃地道︰「一定是他們,一定是陶格先生的孩子,唐娜和伊凡!」

    她一面說,一面向前走去,浦安先生跟了上去,轉過頭來,向我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我明白他在向我說,女人無可理喻的時候,真是沒有辦法。我報以一笑,轉身向左走向餐車。

    我在一轉身之後,就不將這件事再放在心上,一個自稱記憶力好的老婦人,認錯了兩個孩子,這事情實在太尋常了!

    我經過了三節車廂,進入了餐車,才一進餐車,我就看到了那兩個孩子,他們正和一男一女,坐在一起。那一男一女,看來是他們的父母。男的英俊挺拔,足有一百九十公分高,一頭紅發,是一個標準的美男子,大約三十歲左右。那女的,一頭金發,美麗絕倫,舉止高貴大方,正在用一條濕毛巾替小男孩抹著手。

    我一看之下,大是心折,心想,真要有這樣的父母,才會生出這樣可愛的孩子來!

    我同時也發現,這一家人不但吸引了我的視線,也吸引了餐車中所有人的視線,幾乎每一個人都在看他們。而他們顯然也習慣了在公共場所被人家這樣注目,所以一點沒有窘迫不安的表示。我看了他們一會,找到了一個座位,坐了下來,在我看著菜單之際,我听到那個男人,用十分優美的聲音道︰「不準再在火車上追逐,知道嗎?」

    那兩個孩子齊聲答應了一聲。

    我在想︰這是一個有教養的家庭,不會縱容孩子在公共場所胡鬧。

    接著,我又听到那少婦用十分美妙的聲音道︰「是誰先發起的?唐娜還是伊凡?」

    這是一句極普通的話,可是听在我的耳中,卻像是雷轟一樣!使我陡地震動了一下,連手中的菜牌,也幾乎跌到了地上!我忙向他們望去,只看到那小女孩低著頭,不出聲,男孩卻一臉高興的神色︰「不是我!」

    那少婦又道︰「唐娜,下次再這樣,罰你不能吃甜品!」

    那小女孩低聲答應了一聲,眨著眼,樣子好玩,逗得幾個人都笑了起來。

    而我,這時心中卻十分亂。浦安夫人曾認錯了這兩個孩子是她的九年前的鄰居,而且還叫出了他們的名字︰「唐娜」和「伊凡」。

    而如今,這兩個孩子,真是叫唐娜和伊凡!

    可是我記得,當浦安夫人叫他們名字之際,那兩個孩子卻一點反應也沒有,那男孩子還立刻說浦安夫人認錯了人!

    兩個孩子,外貌相似,名字也相同,這實在太巧合了!而且,那男孩子為什麼要說謊呢?浦安夫人明明叫對了他的名字,就算他不認得浦安夫人,至少也應該表示驚訝,何以一個陌生人會知道他的名字!

    可是那男孩子伊凡,卻只是簡單地說「認錯人了」!

    我一向好對不可解的事作進一步推究,即使是極其細微的事,只要不合常理,我都會推究下去。這時,我思索著,想找出一個合理的答案來,以致侍者來到我面前之際,我只是隨便指著菜牌上的一行字,就將菜牌還給了侍者。

    當我將菜牌還給侍者之際,我留意到侍者的神情很古怪,但是我卻沒有留意,只是注意著那一家人,看著他們進食。

    那一家人,看來並沒有什麼特別,那個男孩或許只是不願意和老年人多打交道,所以才會有剛才那種反應的。我想到這里,心中方又釋然。

    十五分鐘後,我要的食品來了,我這才知道何以剛才那侍者的神情如此古怪的原因,原來剛才我心不在焉,隨便一指,竟要了一盒七色冰淇淋,還加上許多好看的裝飾,那是小孩子的食品!

    我一向不喜歡吃凍甜品的,這樣的一盆東西送了來,我真不知如何才好,幸而我腦筋動得快,我向那一家人指了一指︰「這是我為這兩個孩子叫的,請代我拿過去給他們!」

    侍者答應了一聲,托著那一大盆甜品,走向那一家人,低聲說了幾句。我听到唐娜和伊凡都歡呼了起來,那男人和少婦,向我望了過來。我略略欠身,向他們作致意,侍者回來,我又要了食物。

    雖然那一家人很引人注意,但是一直注視人家,畢竟是很不禮貌的,所以在我自己的食物送上來之後,我就不再去看他們。

    等我進食完畢,他們已經離座,向前走去,我只看到他們的背影,走出了餐車,那是向列車的尾部走去的,也就是從我的車廂走向餐車的那個方向。

    我不厭其煩地敘述他們離去時的方向,也是和以後發生的事,有一定關系的。

    當那一家人離開之後,侍者來到我的身邊︰「陶格先生說謝謝你請他的孩子吃甜品!」

    我一听,又陡地一呆,一時之間,張大了口,樣子像是傻瓜一樣!

    我立時記起浦安夫人的話︰「一定是陶格先生的孩子!」由此可知,孩子的父親姓陶格,而那侍者說「陶格先生說謝謝你……」我驚愕了大約有半分鐘之久,以致那位侍者也驚駭起來,以為他自己說錯了什麼話。我在驚愕之中定過神來,忙道︰「不算什麼,可愛的孩子,是不是?」

    侍者道︰「是,真可愛!」

    侍者走了開去,我在想著︰陶格先生,可愛的孩子唐娜和伊凡,本來一點也沒有什麼特別,但何以事情如此湊巧?和浦安夫人九年前的鄰居一樣?

    我想了半晌,才得出了一個結論︰兩位陶格先生,可能是兄弟。如今的唐娜和伊凡,是九年前浦安夫人鄰居的堂親。自然相貌相同,而且,取同樣的名字,也很普通。

    想到了這一點,我十分高興,因為一個看來很復雜的問題,用最簡單的方法解釋通了!如果再遇到浦安夫婦,就將我想到的答案,告訴他們!

    我慢慢地喝完了一杯酒,付賬,起身,走回車廂。我向列車的車頭方向走。我來到了車廂附近,看到前面幾個車廂中的人,都打開門,將頭在向外看著。

    這種情形,一望而知,是有意外發生了。

    也就在這時,一個列車員,在我身旁匆匆經過,趕向前去,我還來不及問他發生了什麼,兩個列車員,抬著一個擔架,急急走過來,擔架旁是護士,擔架上的人,罩著氧氣面罩。

    雖然擔架上的人罩著氧氣面罩,但是我還是一眼就可以認出他是什麼人。

    那是浦安先生!

    我一看到是他,不由自主,「啊」地一聲,叫了起來,抬著擔架的兩個列車員,在前面的那個,推了我一下,叫我讓開。

    我才側過身子,就看到浦安先生睜開了眼,向我望過來,他一看到了我,像是想和我說什麼,可是他根本沒有機會對我說話,一則,因為他的口鼻上,罩著氧氣罩,二則,那個抬擔架的列車員,急急向前走著。

    我心中極亂,真想不到,在半小時之前,看來精神旺盛,一轉眼之間,會變成這樣子!浦安先生的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呈現一種可怕的青灰色,單憑經驗,我也可以知道他的情形,十分嚴重。

    這確然令人震驚。可是更震驚的還在後面,我在發怔間,陡地听到了一聲大喝︰「天,讓開點好不好?別阻著通道!」

    我忙一閃身,看到向我呼喝的是一個年輕人,穿著白色的長袍,掛著听診器,可能是列車上的醫生,他在急匆匆向前走著,在他的身後,是另一副擔架,也是兩個列車員抬著。躺在擔架上的人,赫然是浦安夫人!

    她也罩著氧氣罩,一樣面色泛青。所不同的是,浦安先生只是一動不動地躺著,而浦安夫人則在不斷掙扎著,雙眼睜得極大,以致在她身邊的一個護士,要伸手按住她的身子,不讓她亂動。

    我更是驚駭莫名,一時之間無論如何想不通他們兩人在這半小時之中,發生了什麼意外。

    而浦安夫人一看到了我,突然,伸出了手來,拉住了我的衣角。她抓得如此之緊,以致那護士想拉開她的手,也在所不能。

    我忙道︰「別拉她的手!」

    走在前面的醫生轉過頭來,怒道︰「什麼事?」他指著我︰「你想干什麼?」我道︰「不是我想干什麼,而是這位夫人拉住了我的衣服。」

    這時,浦安夫人竭力掙扎著,彎起身來,一下子拉掉了氧氣罩,神情極痛苦,看她的樣子,像是要坐起身來,但是卻力有不逮,她的口唇劇烈地發著抖,雙眼眼神散亂,但還是望定了我。

    剎那之間發生了這樣的變化,身邊那個護士,手忙腳亂起來。

    而我,看出浦安夫人想對我說話,我忙俯下身去,將耳湊到浦安夫人的口邊。果然,我才一湊上耳去,就听得浦安夫人斷續而急速地道︰「天!他們殺人!他們殺了我們!」

    我一听得浦安夫人這樣講,更是震動不已,我忙道︰「你是說……」

    可是我的話還未說出口,那醫生已極其粗暴地用力推了我一下,將我推得跌退了一步。同時,他又聲勢洶洶,指著我喝道︰「你再妨礙急救,我可以叫列車上的警員拘捕你!」

    我這時,心中駭異已極,因為浦安夫人明明白白的告訴我,有人「殺人」,被殺的對象,正是她和浦安先生,我當然非要弄明白不可!我沒空和那醫生多計較,正待再去听浦安夫人說些什麼時,卻已經來不及了,護士已手忙腳亂地將氧氣罩,再按到了浦安夫人的口鼻上,擔架也被迅速抬向前。

    我立時道︰「對不起,他們是我的朋友,剛才,她向我說了一些極其重要的事,我相信還沒有說完,我是不是可以跟到醫療室去看看他們?」

    那醫生喝道︰「不行!你以為火車上的醫療室有多大?」

    我心中有氣︰「告訴你,剛才,她說她是遭人謀殺的,如果她來不及說出凶手的名字而遭了不幸,我想。我可以懷疑你是凶手的同謀!」

    那醫生看來是一個脾氣暴躁的人,遇上了這樣脾氣的人,真是不幸。他一听之下,非但沒有被我嚇倒,反倒冷笑一聲,又向我一堆,喝道︰「滾開!」

    在他向外一堆之際,我一翻手,已扣住了他的手腕,只要我一抖手,就可以將他直拋出去。

    但在那一剎間。我一想到這醫生已有急救任務在身,我不能太魯莽,所以立時松開了手。那醫生狠狠瞪了我一眼,轉身向前走去。

    我忙跟在他的後面,經過了幾節車廂,在餐車後面一節的車廂,就是緊急醫療室。我來到的時候,浦安夫婦已被抬了進去,醫生也走了進去,用力將門移上,我推了推,沒有推開。

    我只好在外面等著,不一會,門又推開,四個列車員走了出來,我忙問道︰「情形怎麼樣?」

    一個列車員搖著頭,我不禁發起急來︰「讓我進去,她還有話對我說。」

    在我嚷叫之間,列車長和一個警官也走了過來,我忙向他們道︰「里面兩個人,半小時之前還生能活虎,現在情形很不對,那位老太太對我說道,有人殺他們!」

    列車長和警官听著,皺了皺眉,不理我,拉開門,走了進去,我想硬擠進去,卻被那警官以極大的力道,推了我出來。

    我心中又是震駭,又是怪異,因為我實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我雖然自稱是他們的朋友,但實際上,我當時連他們的名字是什麼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們的情形如何,只好在走廊中來回走著。

    餅了五分鐘左右,播音器中,忽然傳出了列車長的聲音︰「各位乘客,由于列車上有兩位乘客,心髒病突然發作,而列車上的醫療設備不夠,所以必須在前面一站作緊急停車,希望不會耽擱各位的旅程,請各位原諒!」

    便播用英文、法文、德文重復著。

    我向火車外看了看,火車正在荷蘭境內,我估計附近還不會有什麼大城市,荷蘭是一個十分進步的國家,一般小城鎮的醫院,也足可以應付緊急的心髒病突發,如果浦安夫婦真是心髒病突發的話。

    一直到這時候,我才想起,我自己真是蠢極了!我既然不能進入緊急醫療室,何不到浦安夫婦的車廂中,去看一看,看是不是能找到什麼線索!

    我轉身向前走去,經過了我自己的車廂。我本來並不知道他們的車廂何在,但一進入一節車廂,我就知道了,因為我看到兩個警員,提著兩只箱子,自一個車廂中走出來。箱子上寫著「浦安先生、夫人」的名字。

    直到這時,我才知道這一對老年夫婦的名字。

    警員提著箱子向前是來,我迎了上去︰「是他們的?」

    一個警員道︰「是!真巧,兩個人同時心髒病發作!」

    我悶哼了一聲,等他們走了過去,我探頭去看已經空了的車廂。那是頭等車廂,有舒服的座位。座位上有一本書,還有一疊報紙,那顯然是浦安夫婦正在閱讀的。

    車廂之中,完全沒有掙扎打斗過的跡象,我探頭看了一下,心中充滿了疑惑,轉過頭來,看到有幾個搭客在走廊中交談,我忙問道︰「是哪一位發現他們兩人,需要幫助的?」

    一個中年男子道︰「我!」

    我忙道︰「當時的情形……」

    那中年男子不等我講完,就道︰「我正經過,我在他們旁邊的車廂,看到他們車廂的門突然拉開,老先生的身子先僕出來,接著是老太太,老太太在叫︰‘救命!救命!’我立時大叫起來,列車員就來了!」

    我道︰「老太太沒有再說什麼?」

    那中年人瞪了我一眼︰「你是什麼人?警務人員?」

    我一愣,不明白那中年人何以這樣問,我道︰「什麼使你聯想起警務人員?」

    那中年人攤了攤手︰「老太太在倒地的時候,叫著︰‘天!他們殺人!他們殺人!’可是我不知道她這樣叫是什麼意思,因為除了他們和我之外,根本沒有任何人。」

    我瞪了他一眼,那中年人自嘲地說道︰「我當然不是殺人凶手!」

    我望著那半禿的中年人,雖然殺人凶手的額頭上不會刻著字,但是,我也相信他不會是殺人凶手。

    使我心中疑惑增加的是,原來浦安夫人已經說過一次這樣的話!

    就在這時,列車速度慢了下來,接著,我就看到前面有一個市鎮,列車在車站停下,已經有救護車停在車站的附近。

    我一看到這樣的情形,急忙下車。

    我先奔向救傷車,打開了司機旁的車門,坐了上去。

    救傷車司機以極其錯愕的神情望著我,我忙解釋道︰「我是病人的朋友,要和他們一起到醫院去!」

    司機接受了我的解釋,擔架抬上了救傷車,我看到列車上的醫生和救傷車上的醫生在交談,救傷車的醫生和護士,跳上了車,救傷車向前疾駛而出。

    我心中在想,世事真奇,要不是我先在進餐之際,遇上了浦安夫婦,我一定還在列車上,但是此際,我卻在荷蘭一個小鎮的赴醫院途中!

    正當我在這樣想的時候,車子已經進了小鎮的市區,我突然看到,在街角處,有一輛出租汽車在,有兩個大人,兩個小孩,正在上車,行李箱打開著,司機正將兩只旅行箱放進去。

    那四個人,我一眼就可以認出來,正是陶格夫婦和他們的孩子,唐娜和伊凡!

    這事情,真怪異莫名!

    由于事情實在太突然,而且在那一剎間,我將一些事聯接起來,有了一個極模糊的概念,我絕說不上究竟想到了一些什麼,但是知道要先和陶格一家人見一見!

    我陡地叫了起來︰「停車!停車!」

    司機給我突如其來地一叫,嚇了一大跳,自然而然,一腳向煞車掣踏了下去,正在急馳中的車子,一下震蕩,停了下來。

    車子才一停下,駕駛室後面的一個小窗子打開來,救傷車的車廂中有人怒喝道︰「干什麼?」

    這時,司機也想起了他不應該停車,是以立時向我怒目而視。我來不及向他解釋為什麼要叫他停車,因為我看到陶格一家人,已經登上了那輛出租汽車,我打開車門,一躍而下,一面揮著手,大聲叫著,向那輛車子追了過去。

    我在奔出去之際,只听得那司機在我的身後大聲罵道︰「瘋子!」

    荷蘭人相當友善,那救傷車司機這樣罵我,自然是因為他對我的行為忍無可忍的緣故。

    我一追上去,街上有幾個行人,佇足以觀,但等我奔過了街角之際,陶格的那一家人乘坐的汽車,已經疾駛而去,我無法追得上,我甚至沒有機會記下那輛出租車子的牌號。

    當我發覺我追不上那輛車子之際,唯有頹然停了下來。在這時候,我定了定神,自己問自己︰我為什麼要追過來呢?

    當我這樣問自己之際,我發現我自己對這個問題,根本回答不上來!

    我為什麼一看到陶格一家,就立時會高叫著,要救傷車司機停車?當時,我只是突然之間,想到了一點,覺得十分可疑。我想到的一點是……陶格先生,和他的妻子、孩子們,絕沒有理由在這里離開火車!

    這列火車是一列國際直通列車,乘搭這種列車的人,都不會是短途搭客。而且,這個小鎮,根本不是火車預定的一個站,火車在這里停下,是因為浦安夫婦需要緊急救冶。

    那麼,陶格一家,為什麼要匆匆在這里下車?

    是陶格一家和浦安夫婦突然「病發」有關聯?尤其是浦安夫人曾對我說過「他們殺人」這樣的話!

    這就是我何以一見到,就突然想追上他們的原因了。

    然而這時,我思緒鎮定了下來,我就不由自主,自己搖著頭,覺得我將陶格先生的一家人,和浦安夫婦的「病發」聯系在一起,沒有理由。

    還記得我曾特別詳細地敘述在列車餐車中各人來去的方向麼?陶格一家在餐後,是向車尾部分走去的。而浦安夫婦的車廂,在接近車頭的那部分。

    那也就是說,如果真有人「殺人」的話,那麼,殺人者,不可能是陶格先生,也不可能是他一家中的任何人,因為他們要去害浦安夫婦,一定要走向車頭部分,在火車上只有單一的通道,他們要到浦安夫婦的車廂去,就一定要經過餐車,而我卻沒有見到他們經過。

    由于他們,兩大兩小,全是這樣惹人注目的人物,若是說他們之中的一個經過餐車,而我竟然忽略了,那是不可思議的事!

    我絕無理由懷疑浦安夫婦的「病發」,和陶格一家人有關!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6-20 15:26:11

第二部︰死因成謎

我在經過了一番分析之後,認為他們突然離開火車,雖然事情突兀,相當可疑,但不會和浦安夫婦的事有關。小鎮只有一家醫院,並不難找,我問明了醫院的所在地,就向醫院走去。

    一面走著,一面我仍然在想,何以我會將陶格和浦安連在一起,覺得他們之間有著一定關系?一定是有什麼事,什麼話,啟發了我,使我這樣想。可是一時之間,卻又想不起究竟是什麼!

    十五分鐘之後,到了醫院,向詢問處問了一問,職員指著急救室,叫我向急救室的門口去。當我來到急救室的門口之際,我呆住了。

    我看到兩副病床推出來,病床上當然躺著人,但卻用白布自頭至腳蓋著。跟在病床之旁的,是我曾見過的救傷車上的醫生。

    我陡地一驚︰「他們……他們是在火車上出事的那一對夫婦?」

    那醫生望了我一眼︰「哦,你是他們的朋友?」

    我忙道︰「他們……怎麼了?」

    醫生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道︰「死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死了?是……為什麼死的?死因是什麼?」

    醫生道︰「初步斷定是心髒病,詳細的死因,還要經過剖驗才知道。」

    我追上了病床,對推著病床的職員道︰「請停一下,我想看看他們!」

    一個職員道︰「別在通道上,讓別的病人家屬見到了,會令他們害怕!」

    我點了點頭,表示同意,跟著他們,來到了停放死人的地方,那地方的俗稱是「太平間。」

    所有醫院的「太平間」幾乎一樣,一進門,就是一股濃烈的甲醛氣味。而「太平間」的工作人員,多半是因為看死人看得多了,所以對于死人,全然無動于衷。

    浦安夫婦一被推了進來,兩個「太平間」的工作人員,就一下子揭開了白布,將浦安夫婦自病床上搬到了一張台上,並且立即在他們的大拇指上,綁上紙標簽。

    就在這時候,我走近死去了的浦安夫婦,心頭帶著許多疑問和無限的感慨。不到一小時之前,我還和他們在說話,但現在,我卻在望著他們的尸體!

    兩人的臉色,均呈現一種可怕的青藍色,像是他們全身的血液都轉了顏色,我一看到這樣的臉色,忽然無緣無故,向他們的頸際看了一眼。我忽然望向他們的頸際,因為他們的臉色這樣難看,使人想起他們是被「吸血僵尸」吸干了血,而在傳說之中,「吸血僵尸」總在頸際吸血。

    當然,他們的頸際並沒有傷痕。而他們的臉色如此之難看,根據普通常識來判斷,應該是嚴重的心髒栓塞所造成的現象。

    堡作人員看到我這樣仔細地在打量著尸體,現出好奇的神態,但是他們並沒有發問。就在這時,太平間的門推開,一個警官走了進來。

    那警官約莫三十來歲,十分英俊挺拔。我一看到他,就聯想起陶格先生。那警官也可算得是一個歐洲美男子了,但是如果他和陶格先生站在一起,我敢說一百人之中,有一百人的眼光會望向陶格先生,而忽略了他的存在。

    苞在那警官後面的,是那個醫生,兩人一面講著話,一面走進來,那醫生向我指了一指,警官向我走來,伸出手來︰「你好,你是兩位死者的朋友?」

    我只好答應道︰「是!」

    警官道︰「死者還有什麼親人?」

    我有點尷尬,說道︰「我不知道,我和他們認識的時間不算久。」

    我當然沒有告訴他,我和浦安夫婦認識只不過一小時不到!那警官倒沒有再追問下去,只是道︰「我叫莫里士,在我們這里,從來也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請你告訴我,應該怎麼辦?」

    我道︰「我們應該先檢查他們兩人的行李,看看是不是有他們親人的地址,然後通知他們的親人。第二,應該對尸體進行剖驗,查看他們的死因。」

    莫里士有點訝異地望著我︰「有理由對他們的死因懷疑麼?」

    我道︰「你不覺得奇怪?夫婦兩人同時心髒病發,而癥狀又完全一樣?」

    莫里士眨著眼︰「夫婦兩人患同一類型的心髒病,也不算是罕有。」

    我道︰「是的,但請注意,他們同時發作,因而死亡,至少應該考慮他們兩人是由于某種驚嚇而導致病發的。而在法律上,蓄意做出某些動作,而導致心髒病患者突然病發的話,可以當作謀殺論處!」

    莫里士警官听得這樣說,「哈哈」大笑了起來︰「先生,你很有趣,你以為是什麼將他們嚇死的?在火車上突然出現了魔鬼?」

    我搖了搖頭,並不欣賞他的幽默,只是簡單地道︰「我不知道!」

    莫里士踫了我一個軟釘子,有點無趣︰「好,那我們去看看他們的行李。」

    行李,隨著救傷車送到醫院來,這時,放在醫院的一間辦公室中,我們到了醫院的辦公室,莫里士又叫來了另一位警官。他對著那警官道︰「我,莫里士督察,現在根據本國刑法給予我的權利,在緊急情況之下,查看私人物件。」

    另一個警官表示他可以這樣做,他才打開了那兩只箱子。這種行事一絲不苟的作風,我最欣賞,所以也不覺得不耐煩。

    兩只旅行箱打開之後,幾乎全是普通的衣物,只在一只箱子箱蓋上的夾袋中,找到了他們的旅行證件,證件是法國護照,也有他們的地址,是法國中部的一個小鎮。還有另外一些文件,但找不到浦安先生是什麼職業,我想,從浦安先生的年紀來看,他應該已經退休了。

    另外有一封信,是寫好了還沒有寄出來的,收信人的姓也是浦安,我猜想那應該是浦安先生的兒子。地址是巴黎,那地址是巴黎還未成名的藝術家聚居區。

    莫里士道︰「這位大約就是他們的親人了,如果要剖驗尸體的話,應該請他來。」

    我道︰「當然,我可以請設在巴黎的國際刑警總部的人員,用最快的方法找到他,通知他前來。」

    莫里士望著我︰「先生,你的職業是……」

    我攤了攤手︰「我?我沒有職業!我應該到哪里去打電話?」

    莫里士忙道︰「請到我的辦公室來!」

    我乘坐莫里士的車子,到了他的辦公室,在那里,我接通了巴黎的電話,隨便找了一位我認識的老朋友,告訴他小浦安的地址,叫他去找,通知他父母出了意外,要他立刻來。

    我放下了電話,莫里士對我態度恭敬,送我到一家旅館之中。當晚,我將發生過的事想了一遍,雖然陶格夫婦的行動有點怪異,但是他們決不會是殺人的凶手。令我難解的是,何以浦安夫人在臨死之前,不斷重復地告訴人︰「天,他們殺人!他們殺人!」

    我想不出究竟來。

    第二天下午,莫里士通知我,小浦安來了。

    我立刻趕到他的辦公室。小浦安是一個藝術家,頭發和胡子糾纏在一起,以致他在講話的時候,全然看不見他的嘴形。不過倒還可以認出他的輪廓,和浦安先生十分相似。

    我進入莫里士的辦公室之際,只听得他在不斷地叫著︰「心髒病?笑話,他們兩人,壯健得像牛!」

    莫里士道︰「很多人有潛伏性,極其危險的心髒病,自己並不知道!」

    小浦安道︰「醫生也不知道?他們兩人,一個月前,才去作過詳細檢查,什麼病也沒有!」

    莫里士眨著眼,答不出來,我道︰「請問,替他們作檢查的是哪一位醫生?」

    小浦安瞪著我︰「你是誰?」

    我答道︰「我是你父母的朋友!」

    小浦安一揮手,神情相當不屑︰「我從來也未曾听他們說起有日本朋友。」

    我盯著他︰「第一,我不是日本人!請問,九年前,他們住在法國南部的時候,你在哪里?」

    有時候,小小的推理很有用處。浦安夫人曾提及,幾年前,她和陶格一家人做過一年鄰居,地點是在法國的南部。如今小浦安的年紀不過二十出頭,那時他應該是一個小孩子,如果他和父母同住,浦安夫人應該提到他和鄰居小孩子之間的關系。

    可是浦安夫人卻一字未提,可以推測那時候,小浦安一定不是和父母住在一起。

    丙然,我這樣一問,小浦安立時瞪大了眼︰「我一直住在巴黎,你認識他們這麼久了!」

    我含糊地答應了一聲︰「在火車上遇到了他們,我的旅行計劃也取消了!」

    小浦安又看了我一會,才說道︰「醫生是著名的塞格盧克醫生!」

    我一听,立時「哈哈」笑了起來︰「原來是他!他那位唱女高音的太太好麼?還有他們的女兒呢?哈哈!」

    我在提到「他們的女兒」之時,又笑了起來,小浦安很惱怒︰「有什麼好笑!」

    我道︰「如果你認識這位醫學界的權威,你就會覺得好笑!」

    小浦安更惱怒︰「我認識,可是不覺得好笑!」

    我道︰「塞格娶了一位唱女高音的太太,好不容易等到他太太的歌唱興趣減弱了,他的女兒又學起女高音來,所以,在家中,可憐的塞格是長時期戴著耳塞的!」

    在一旁的莫里士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小浦安咕噥著道︰「那是他不懂得欣賞歌唱藝術!」

    我听得他這樣講,再溶合他剛才的神態、言語來一推敲,心中已經明白了!

    塞格醫生並不專門掛牌行醫,他是一家十分有名望的醫院的院長。而浦安夫婦能由他主持來檢查身體,當然有點特別。

    我和塞格醫生相識,大約在四五年之前,塞格的女兒那年大約十四歲,如今的年齡,正好和小浦安相襯,而他們又全是藝術家!

    我一想到這里,望著小浦安︰「恭喜你,我見到盧克小姐的時候,她已經是一個美人兒了!」

    小浦安登時高興了起來︰「你認識我的未婚妻?」

    我道︰「是的,見過很多次。你父母如果一個月前在盧克醫生的主持下檢查過身體,對事情很有幫助,我想我們該到醫院去了!」

    莫里士吩咐準備車子,我們一起到了醫院,小浦安簽了剖驗尸體的同意書。可是還不能立刻開始驗尸,因為小鎮上沒有法醫,要等法醫前來,才能開始。

    我離開了醫院,小浦安則留在醫院中,陪著他父母的尸體。我已經通知了我在巴黎要見面的朋友,告訴他們我因為一件突發的事件,逗留在荷蘭的一個小鎮上,不能和他們見面。所以我顯得相當空閑,躺一會,出去溜達一會,消磨時間。

    第二天,法醫來到,會同醫院的醫生,進行剖驗,一小時之後,就有了結果。

    法醫和兩個醫生走出來,法醫向等著結果的小浦安和我道︰「左心瓣阻塞,血液不能通到動脈去,因而死亡,這是一種嚴重的先天性心髒病!」

    我還沒有出聲,小浦安已經叫了起來,說道︰「不可能!不會!」

    法醫冷冷地望著他︰「年輕人,你對人體的結構,知道多少!」

    小浦安大聲道︰「知道很多!」他說著,用手指不斷地戳著法醫身體的各部位,同時一連串不停地念出他所指部分的正確名稱來。一時之間,我幾乎認為他是一個醫生!

    可是法醫並沒有給他唬倒,只是冷冷地道︰「你是學人體雕塑的吧,我猜你未曾熟悉人體內髒的構造!」

    小浦安答不上來,我看出法醫的脾氣不是很好,就很委婉地道︰「死者兩夫婦,在一個月之前,才接受過檢查,證明他們健康!」

    法醫道︰「那麼,替他們檢查的醫生,應該提前退休。」

    我道︰「這一種心髒病,不可能突發?」

    對這個問題,法醫索性不再回答了,逕自走了開去,另一個醫生道︰「解剖有攝影圖片,任何醫生一看到圖片,就可以知道他們為什麼死!」

    醫生說得如此肯定,我自然也無話可說,莫里士向我作了一個古怪的表情,表示事情到此為止了。

    事情到了這一地步,想不罷手也不行!雖然小浦安要回巴黎,可以和我同路,但是我並沒有和他一起走。他要留下來,辦他父母遺體火化事宜,所以我先走一步,離開了那個小鎮。

    剖驗的結果是如此肯定,倒使我減少了不少疑心。雖然浦安夫人的話︰「他們殺人」,仍然沒有好的解釋,但他們兩人死于心髒病,那毫無疑問了。

    到了巴黎,展開我預定的活動,這些活動和這件事一點關系也沒有,所以沒有敘述的必要。

    到了第三天早上,一清早,酒店的電話就吵醒了我,我拿起電話來,首先听到一個女人正在尖叫。

    這著實讓我嚇了一跳,但是我立即又听到一個男人在斥道︰「你暫時停一停好不好?我要打電話!」

    女人的尖叫聲停止,而我也認出了那男人是盧克醫生的聲音。可想而知,女人的尖叫聲,一定是他的女兒……小浦安的未婚妻正在練唱!

    我笑著,叫著他的名字︰「怎麼,有什麼急事?為什麼不等到了醫院里才打電話給我?」

    盧克大聲道︰「你是怎麼一同事,在巴黎,也不來見我,這算什麼?」

    我連忙將電話听筒拿遠點,因為他叫得實在太大聲了,我道︰「請你小聲一點!」

    盧克呆了一呆,才抱歉地道︰「對不起,我在家里講話大聲慣了,唉,真會叫人發神經病,你立刻到我的醫院來,我有事要問你!」

    我答應了他,放下電話,已經料到他要見我,事情一定和浦安夫婦有關。

    半小時之後,我進入了他寬大的院長辦公室,我看到他背負著雙手,在來回踱步,神情極之惱怒。我走過去,拍著他的肩頭︰「算了,你的女兒不過是在家中練女高音。我有一個朋友,他的寶貝女兒,是學化工的!」

    盧克醫生瞪著眼道︰「那又怎麼樣?」

    我道︰「那又怎麼樣?他被他女兒制造出來的阿摩尼亞氣體弄昏過去三次,又曾中過一次氯氣毒,還有一次,因為不明原因的爆炸而被警局傳訊了七次之多!」

    盧克醫生听得倒吸了一口涼氣,然後,回拍著我的肩︰「我應該感到滿足才對!」

    我道︰「是啊,你叫我來……」

    他拍一拍桌上︰「你過來看!」

    他一面說,一面拉著我來到桌前,將一疊照片放在我的面前。我認不出照片中是什麼東西來,只好用疑惑的眼光望向他。

    他道︰「這是約瑟帶回來的照片。」

    我道︰「小浦安?」

    他道︰「是,那是剖驗浦安夫婦的心髒時,拍下來的照片,照片拍得很好,任何人一看,就可以明白出了什麼毛病致死。」

    我點頭道︰「那應該就是死因!」

    盧克瞪大了眼︰「是死因,但不是浦安夫婦的死因!」

    我一怔︰「是什麼意思?」

    盧克道︰「我的意思是,他們在解剖的時候,弄錯了尸體,將別人的尸體當作浦安夫婦!」

    听得他這樣說,我真感啼笑皆非!弄錯了尸體?絕無可能。世界上可以肯定的事不多,但絕不會有尸體弄錯的情形發生,可以肯定。

    第一,尸體推進去的時候,我看得很清楚,進剖驗室的是浦安夫婦。第二,小鎮的醫院之中,根本沒有第三具尸體。第三,弄錯一具還有可能,兩具尸體一起弄錯,當然不可能。

    所以我說道︰「絕對不會,那一定是浦安夫婦的尸體解剖結果。」

    盧克向我冷笑了一聲,大有不屑與我討論下去的意思。這樣簡單而且可以絕對肯定的一個問題,他竟對我用這種態度,這自然令得我很生氣。我正想給他幾句不客氣的話,他又拿起一個大牛皮紙信封來,用力拋在我的面前︰「你再看看這些照片!」

    我自牛皮紙袋中,抽出了兩張X光照片來,那是兩張心髒的X光透視圖。

    盧克盯著我︰「看得懂嗎?」

    我有點冒火,放下X光照片,取出了一張照片來,直送到他的面前︰「這個,你看得懂嗎?」

    盧克瞪大了眼︰「這是什麼?」

    我「哼」地一聲,說道︰「就算我解釋給你听,你也不懂!那兩張X光片,你一解釋,我就會懂,人各有他的知識,你不必因為有了一點專業知識就盛氣凌人!」

    盧克給我講得啞口無言,我收起了給他的照片,那是易卦的排列圖,他當然不懂!

    盧克取起了X光片︰「這是一個月前,浦安夫婦來作身體檢查時攝下的,你看,他們的心髒一點毛病也沒有,健康得近乎完美!決不可能一個月之後,以先天性的心髒病死!除非……」

    我心中充滿了疑惑︰「除非怎麼樣?」

    盧克冷笑了一聲︰「除非有人剖開了他們胸膛,截斷了兩根筋骨,再剖開他們的心,又將他們自己的一團肉,塞進了通向大動脈的血管之中!」

    我有點發怒︰「當然不可能有這樣的事!」

    盧克神情洋洋自得︰「所以,我說是他們弄錯了尸體。」

    我指著那兩張X光片︰「為什麼不能是你弄錯了照片?」

    盧克道︰「決不會!」

    我道︰「何以這樣肯定?」

    盧克道︰「每一個人的內髒,形狀都有極小的差異,這是心髒圖,但還是可以看到其他的內髒,和別的照片吻合。」

    我想了一會︰「或許,所有的照片全弄錯了?」

    這位世界聞名的內科醫生,一听得我這樣說,神情像是酒吧中喝醉了酒的無賴漢,揚起了拳,想要打我。我忙後退了一步,他望了望自己的拳頭,終于放了下來,恨恨地道︰「這小子,連他父母是怎樣死的都沒有弄清楚,就將尸體焚化了!」

    我沒有說什麼,這其實不能怪小浦安,法醫已經剖驗了尸體,他沒有理由不相信。我把這個意思說了出來,盧克立時吼叫道︰「他應該相信我!一個月前,我曾替他父母作檢查,有過肯定的結論!他不等我去復驗,就焚化了尸體,會嚴重影響我名譽!」

    我立時想起那法醫曾說及「檢查的那個醫生應該提早退休」的話,忍不住笑了起來。盧克盯著我,我忙道︰「如果一個正常人,受了極嚴重的驚嚇,會不會這樣?」

    盧克道︰「當然不會,正常人最多嚇昏過去,真被嚇死的人,一定早有毛病。而早有毛病,我一定查得出來,不會不知道!」

    盧克在這樣說之後,直視著我,等著我再發表意見。我思緒紊亂之極,什麼也說不上來。盧克既然說浦安夫婦沒有理由死于心髒病,我當然不會懷疑。可是同樣我也不能懷疑驗尸的結果,呆了半晌之後,我只有苦笑了一下。

    在這次見面之後,在我逗留在巴黎期間,我又曾和盧克見了幾次面,也每次都激烈地討論這個問題,可是每一次都是同樣地沒有結果。

    在一開始敘述之際,我曾說過,有兩樁奇怪的事,使我對陶格的一家發生興趣,浦安夫婦的死亡,是兩件事中的第一件。

    第二件,和浦安夫婦的死,相隔大約一年光景。

    一個朋友,是心理學教授,名字叫周嘉平。有一次,他演講,硬要拉我去听。我對于心理學家最不惑興趣。所有心理學家。都自以為可以認識人的心理、情緒的變化,找出許多似是而非的「理論根據」來自圓其說。反正世界上根本沒有人可以了解他人的心理,心理學家的理論,倒也不易反駁,大家都不懂的事,他大著膽子提出來了,你怎麼駁他?

    可是周嘉平是我一位父執的兒子,自小相識,他一連要求了很多次,我也只好勉為其難地去作一次座上客。事實上,我先睡了一個午覺,以免到時打瞌睡,不好意思。

    周嘉平演講的題目是︰「玩具」。

    我早就有了打算,他管他講,我則利用這段時間,來想一點別的事,周嘉平在台上,不會知道。

    我打定了主意,根本沒有留意周嘉平在講些什麼。只不過他的聲音十分響亮,有一些話,還是斷斷續續,傳進了我的耳中。

    他的演講,大意是說,玩具和人,有著極其密切的關系,任何人,從八十老翁到滿月小孩,都離不開玩具。小孩有小孩的玩具,青年有青年的玩具,成年人有成年人的玩具。

    人需要玩具,是為了滿足人類心理上一種特殊的需要。從幾歲小孩子搓泥人,到一群成年人制造登月火箭,心理上的需求一樣。

    玩具可以以各種形式出現,甚至于人也可以作為玩具。不少美麗的女人,在有錢人的心目中,她們就是玩具,雲雲。

    等到周嘉平講到這里之際,傳來了一陣熱烈的掌聲。我知道他的演講已經結束了。我對于他的理論,沒有多大的興趣,既然演講結束,我鼓起掌來,掌聲倒也「不甘後人」。周嘉平在台上鞠躬如也,我站起來,準備離開。可是我才一站起來,周嘉平身邊的一個女助手就指著我道︰「現在是發問時間,這位先生是不是有問題?」

    我呆了一呆,我根本連演講也沒有用心听,怎麼會有什麼問題!這情形真是尷尬得很,我只好道︰「對不起,我沒有問題!」

    我一面說著,一面忙不迭坐了下來。

    在我坐下來之後,一個年輕人站了起來︰「周先生,照你的說法是,每一個人都需要玩具?」

    周嘉平道︰「是的,我可以肯定這一點,任何人,在他的一生歷程中,一定有過各種各樣不同的玩具,你見過有什麼人一生中沒有玩具的?」

    有十幾個听眾,听得周嘉平這樣反問,一起都發出了笑聲來。

    可是站著的那年輕人卻大不以為然︰「周先生,我是一個玩具推銷員。最近,我曾向一個家庭,推銷玩具,可是這個家庭的成員,對玩具就一點沒有興趣!」

    那年輕人說得很認真。可是周嘉平的心中,顯然沒有將對方的問題當作什麼,他笑了起來,道︰「那或許是閣下的推銷術不夠高明!」

    周嘉平的回答,引起了一陣哄笑聲,發問的那年輕人有點憤怒,我也覺得周嘉平的態度不夠誠懇。在眾人的哄笑聲中,那年輕人大聲道︰「周先生,請你正視我的問題,我的意思是,我有親身經歷,可以證明有人……有一家人,對玩具根本沒有興趣,非但沒有興趣,簡直還厭惡和拒絕!」

    周嘉平皺了皺眉︰「這很不尋常,你可以將詳細的經過說一說?」

    那年輕人緩了口氣,神態也不像剛才那樣氣憤了,他道︰「我是一個玩具推銷員,推銷一種相當高級的電子玩具,這種玩具的形式很多,包括可以配合電視機游戲的玩具,會依據電腦組件而作各種不同花式行駛的汽車,會走路的機器人,會……」

    周嘉平打斷了他的話頭︰「先生,你不必一一介紹你推銷的玩具品種,我知道你是一個玩具推銷員,這已經夠了!」

    那年輕人瞪了瞪眼,想說什麼,終于又忍了下來,然後才道︰「我所推銷的玩具,體積大的居多,所以,玩具通常都不帶在身上,只是準備一本印刷十分精美的目錄……」

    周嘉平又打斷了他的話頭︰「先生,你何不將事情簡單化一點?或許還有旁人想發問!」

    那年輕人又脹紅了臉,說不下去,我覺得周嘉平的態度很不對,站了起來,大聲道︰「周先生,你一直打斷他的話頭,他有什麼辦法敘述下去?」

    那年輕人感激地望了我一眼,周嘉平有點無可奈何地道︰「好,請你說下去!」

    那年輕人有點泄氣︰「算了,我一定要詳細敘述才行,不耽擱你的時間了!」

    他氣呼呼地坐了下來。周嘉平看樣子一點也不在乎,在台上指著我︰「各位,這位是衛斯理先生,我相信大家可能知道他是什麼人!他的一生,有著極多的古怪經歷,但我相信在他古怪的經歷之中,一定也未曾遇到過一個對玩具沒有興趣的人!」

    我絕料不到他忽然會來這一手,一時之間,各人的目光向我望來,已經夠令我尷尬的了,而尤其當兩個中年婦女,高聲互相詢問︰「衛斯理?衛斯理是什麼人?」「衛斯理?好像是在電視台當配音的?」之際,我更是恨不得沖上台去,狠狠的揍周嘉平一頓!

    我立時站了起來,向外走去,一直走出了演講堂,到了走廊之中,才吁了一口氣。就在這時,在我的身後,響起了一個聲音︰「衛斯理先生,真想不到,原來是你!」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6-20 15:27:00

第三部︰推銷員的奇遇

我轉過身去,看到在我身後的,就是剛才問了一半被周嘉平打斷了話頭的那個年輕人,玩具推銷員。

    我點了點頭,那年輕人伸出手來︰「我叫李持中,衛先生,真的,在你一生遭遇之中,未曾遇到過對玩具厭惡的人?」

    我沒好氣地道︰「誰會注意這種小問題?我相信除了嘩眾取寵的所謂心理學家之外,誰也不會注意這樣的問題!」

    李持中想了一想︰「我是玩具推銷員,做了三年,很知道一般人對玩具的反應。我推銷玩具的目的,當然是想要人買。可是就算是他們不打算買,也會對玩具感到相當程度的興趣,尤其,我所推銷的玩具,是新奇而變化多端的電子玩具!」

    當李持中在身邊說著的時候,我一直在向前走著,已經到了電梯口,他和我一起進了電梯,等他講完,電梯快到樓下了。

    我對李持中講的話,也沒有多大的興趣,只是「唔唔」地應著,並沒有表示多大的意見,而且也打算電梯一到,就向他揮手告別。

    可是就在電梯到地,門打開,我跨出去,他跟出來之際,他忽然又講了一句︰「只有他們這一家,對玩具沒有興趣,那姓陶格的一家人,真是怪得可以!」

    我一听到「姓陶格的一家人」,就陡地一驚。

    事實上,我還不是一下子就想起「陶格的一家人」來的。令得我陡地一驚的原因,是我突然記得,「陶格一家人」,和一件懸而未決的事有關,所以我才會震動。但是在接下來不到一秒鐘的時間之內,我已經完全想起「陶格一家人」來!

    或許是我在剎那之間,現出了一種十分怪異的神情來,以致李持中奇怪地望著我,我忙拉住了他的手,走開幾步,讓電梯中其余人可以走出來,然後才問道︰「你說的陶格一家人,不是本地人?」

    李持中道︰「不是,看來,像是北歐人,男的一頭紅發,英俊得像電影明星……」

    我接上去道︰「女的一頭金發,美麗得令人心折!」

    李持中連連點頭︰「是!是!當她給我開門的時候,我望著她,幾乎講不出話來!」

    我吸了一口氣︰「還有兩個小孩,一男一女?」

    李持中「啊」地一聲︰「衛先生,原來你認識他們一家人!」

    我道︰「不能說是認識,來,我對你向他們推銷玩具的經過感到興趣,你能詳細說給我听听?」

    我一面說,一面指著前面的咖啡座,李持中很高興,連聲道︰「當然可以!」

    他和我一起來到咖啡座,坐了下來,我和李持中才一坐下,周嘉平就東張西望地走了過來,一看到我就叫道︰「你這人,我正在向公眾介紹你,怎麼你一下子就溜走了?快來!」

    他不但叫著,而且動手來拉我,我只好狠狠地道︰「對不起,我沒有興趣,以後你如果有什麼演講會,我也決不會再來參加!」

    周嘉平又發狠又生氣,我又道︰「如果你有時間,可以听听李先生的敘述!」

    他顯然沒有興趣,搭訕著走了開去。

    我和李持中各自要了飲料,我道︰「李先生,你可以開始,越詳細越好,因為陶格先生這一家人,很有一點令人莫測高深。」

    李持中苦笑道︰「豈止莫測高深,簡直怪不可言!我做的工作。每天都需要接觸很多人,可是從來也未曾見過這樣的怪人,或者說,從來也未曾見過這樣的怪家庭!」

    我略想了一想︰「以你看來,他們這一家人,怪在什麼地方呢?」

    李持中攤了攤手︰「如果我來杜撰名詞,我會說他們一家人,患了‘玩具恐懼癥’!」

    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不明白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只是重復了一句︰「玩具恐懼癥?請你解釋得明白一點。」

    李持中道︰「那就得從頭說起,大約一個月之前,我到一幢高貴的住宅大廈,去推銷玩具。和所有的推銷員一樣,吃閉門羹的時候很多,反正已經習慣了,所以也不覺得怎麼樣。那一天的經驗,倒還不錯,我已經賣出了二套定價相當高的電子玩具。或許是這幢大廈的住客經濟條件較佳。我見到陶格夫人的時候,已經準備再售出一套的話,就可以收工了。」

    我點著頭︰「你怎麼知道他們姓陶格?」

    李持中道︰「這種高尚的大廈,在門口,都釘著銅牌,刻著主人的姓氏!」

    我「啊」地一聲,輕輕在自己的頭上敲了一下,我竟然忽略了這樣簡單的一個事實,要是白素在的話,一定不會多此一問!

    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他繼續講下去。

    李持中道︰「我按鈴,門打開,推銷員的工作,一看到開了門,立刻就要說話,我也不例外,門一開,我就道︰「請允許我……」可是我立時說不下去,開門的是陶格夫人,她完全沒有什麼打扮,可是她那種明艷,真是叫人吃驚。衛先生,我可以以人格保證,我絕對沒有任何邪念。可是她那種美麗,叫人看了之後……」

    李持中像是不知該如何說下去才好,我道︰「我明白,就像是看到了一件精美之極的藝術品,令人不由自主發出贊嘆!」

    李持中道︰「是的!是的!當時我只是傻瓜一樣地盯著她。陶格夫人像是習慣于接受這種不禮貌的態度,相當友善,一點也沒有責怪我的意思,反倒提醒我道︰‘我可以給你什麼幫助?’我如夢初醒,忙道︰‘我是一個推銷員!’」

    我道︰「是的,陶格先生和夫人,都很有教養!」

    李持中悶哼了一聲,我不知道他忽然悶哼是什麼意思,他繼續道︰「接著,我又听到了一個男人的聲音︰‘親愛的,什麼人?’陶格夫人道︰‘一位推銷員,看看我們有什麼需要的東西!’她一面回答著,一面又向我道︰‘請進來!’

    「推銷員受到這樣的待遇是罕有的,我忙向她道謝,走進去,屋內的布置極其精雅,我一進去,就看到了陶格先生和他們的兩個孩子!」

    我點頭道︰「唐娜和伊凡!」

    李持中訝異地道︰「你認識他們?」

    我道︰「別理我,你管你說下去好了!」

    李持中看了我一會,又道︰「他們一家人的印象是極其融洽的一個高尚家庭,陶格先生叫我坐,又斟了一杯酒給我,那使我感激莫名。可是,我才開口說了一句話,一切全變了!」

    李持中講到這里,現出了一種極怪異的神情。我忙道︰「你講了一句什麼話?」

    李持中苦笑了一下︰「那時,我將我的公事包放在膝上,打開給陶格先生看,他的妻子站在陶格先生的沙發後面,兩個孩子在我的前面,很有興趣地注視著我,我心中在想,這單生意是一定可以成功的了!我一面取出了目錄來,一面道︰‘希望你們對我列舉的一些新奇玩具,感到興趣!’」

    李持中說到這里,望定了我!

    我道︰「請你繼續說下去,你究竟說了些什麼,才使得‘一切都變’了。」

    李持中道︰「就是這一句!」

    我呆了一呆,道︰「這一句?希望他們對你推銷的新奇玩具,感到興趣?」

    李持中道︰「是的!」

    我吸了一口氣,一時之間,不怎麼明白他這樣講究竟是什麼意思,我又問道︰「所謂一切全變了,是怎麼樣的一種變化呢?」

    李持中道︰「我說了這一句話之後,向陶格先生望去,在那一剎間,我已經覺得事情不對頭,友善氣氛一掃而空,陶格先生面色鐵青,霍地站了起來,陶格夫人的臉色變得煞白,而兩個孩子則發出了驚叫聲,一起向他們的父母身後躲去,我當時真是莫名其妙到了極點,實在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而看他們的樣子,不但驚恐,而且還帶著極度的恐懼!

    「我們這樣僵持著,大約相持了半分鐘,雙方都不知道該怎樣才好,然後,陶格先生了低聲喝道︰‘出去!請你出去!’我定了定神︰‘先生,我不明白,為什麼我才一提出……’不等我講完,陶格夫人也失聲叫了起來︰‘走!求求你,快走!’

    「在這樣的情形下,我沒有法子不走,我站了起來,走向門口。一直到我來到門口,我仍然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不知道何以突然之間,事情會發生這樣的變化。但以我做推銷員的經驗來說,事情忽然壞到了這一地步,當然是我做錯了什麼,所以當我來到門口之際,我想補救一下。

    「我已經拉開了門,準備出去,但是我在這時轉過身來。我一轉身來,看到他們一家人,包括兩個小孩在內,以充滿了敵意的眼光望定了我。衛先生,他們一家人的外貌,如此得火喜愛,當他們充滿敵意的時候,那是很怪異的一種現像!」

    我設想著當時的情形,想像著陶格一家人的外貌和他們有敵意的神情,我同意李持中的說法。

    李持中續道︰「我轉過身來之後︰‘各位,你們不想購買我推銷的玩具,那不要緊,我不介意。我有一點小小的禮物,送給你們!’

    「我一面說,一面取出了一只小紙盒來,打開,在小紙盒中,取出了一個只有約莫五公分的小機械人,那是一種新出品,雖然小,可是一樣有電子線路,用一個小電池,接通電流之後,這個小玩具,會做出相當多可笑的動作來。

    「我取出了這個小玩具後,放在門口的一張幾上,按下掣,讓這個小人在幾上跳著,說道︰‘這是我的禮物……’我的話才說到一半,更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李持中講到這里,略頓了一頓,現出極其怪異的神情。

    我忙道︰「發生了什麼事?」

    李持中吞了一口口水,神情仍是那麼怪異,我一時之間,也想不出會有什麼怪異的事發生,李持中可沒有做錯什麼事!

    餅了好一會,李持中才道︰「我這件小玩具,講明送給他們的,那是我的一番好意,可是當那個小人一放在幾上之後,那兩個孩子,首先陡地哭了起來。兩個孩子顯然因為驚恐而哭。孩子一哭,陶格夫人立時將他們緊緊摟在懷中,身子在發著抖,臉上現出了驚恐莫名的神色,向後不斷退著。陶格先生則發出一聲又驚又怒的吼叫聲︰‘拿走,快將這東西拿走!’這時,我真的呆住了,我立刻想到,這一家人的精神狀態,可能十分不正常,我也感到害怕。我忙道︰‘好,拿走,我將它拿走!’

    「我一面說,一面取起了那個小人,退了出去,我才退出,門就在我的面前,用力關上,陶格先生沖了過來,將門關上!」

    李持中講到了這里,又向我望來。

    我只感到莫名其妙。

    李持中所說如果屬實……他沒有理由向我說謊……那麼,他根本沒有做錯什麼事!而陶格先生的一家,忽然之間會有這樣的反應,異乎尋常。

    李持中道︰「衛先生,所以,我說這一家人,對玩具有驚懼癥,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要玩具的,至少陶格一家人就不要!」

    我不禁苦笑了起來。「玩具驚懼癥」,我相信沒有一個心理學家,听過這樣一個名詞。事實上是不是會有人有這種癥狀,也很成問題!

    可是就李持中的敘述來看,陶格一家人,很不正常。

    同時,我也想起將近一年之前,在火車上和他們相遇的情形。當時,列車在一個小鎮上緊急停車,他們一家就趁機下車,我想去追他們而沒有結果,想不到,他們竟到東方來了。

    如果他們是歐洲人的話,他們到東方來干什麼?

    有了上一樁的奇遇,再加上李持中的敘述,本來已足以使我對陶格一家人感到興趣,但還不足以使我去調查他們。使得我這樣做,是我和李持中相會之後第三天的一件意外。

    當天,李持中向我講完了之後,我們討論了一下,也交換了一下意見。不得要領,李持中又道︰「我一定要再去拜訪他們!」

    我道︰「為了什麼?」

    李持中道︰「我從事玩具業,如果人人都像他們一樣,我要餓死了!」

    我笑了起來︰「算了吧,這樣的人究竟很少!」

    李持中當時也笑著,我們就這樣分了手。回到家里,我立即將事情向白素說了一遍。

    白素曾听我說過在列車上的事,她听了之後,也很有興趣︰「這一家人,看起來真有點怪!」

    我道︰「是啊,什麼時候,我和你也扮成推銷員,向他們推銷玩具,看看他們那種奇特的反應!」

    白素大不以為然地望著我︰「你這人,人家既然驚懼,當然有他們的原因,你為什麼要去加深人家的痛苦?別多管閑事了!」

    事情一直發展到那時為止,對我來說,那真是「閑事」,可以說和我一點關系也沒有。

    可是在三天之後,對我來說,就已經不是「閑事」!

    三天之後,我由于事情忙,已經不再記得李持中和他所說的事了。

    就在那一天晚上,電話鈴響,我拿起電話來,是警方特別工作組,杰克上校的電話。

    杰克上校和我不是十分友善,兩人曾發生過無數次的大小沖突,所以接到他打來的電話,我十分意外。杰克上校一听到我的聲音,就道︰「衛斯理,快到第三醫院急癥室去!」

    我一呆︰「干什麼?」

    杰克上校的吼叫聲已在電話中傳了過來︰「叫你去,你就去!」

    我有點冒火︰「問一問也不行?」

    杰克大喝一聲︰「廢話!」

    他在罵了我一聲之後,竟然立即掛斷了電話。本來,杰克這樣的態度,我是司空見慣的,我也自有應付的方法。可是這次,我立時覺得,事情有點怪。杰克叫我到一家醫院的急癥室,不等我問什麼,就掛斷了電話,這說明了在他的心中,事情和他毫無關系,而和我有關!

    我不知道急癥室和我有什麼關系,但是我還是非去一次看看不可!缸素不在家,我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駕車直驅醫院。

    到我急步走進急癥室之際,我看到一個警官,向我迎面是來,一見我就道︰「希望你來得及時。」

    我苦笑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那警官道︰「有一個人從他住所跳了下來,傷得極重,他說要見你,恰好上校在,就打了電話通知你!」

    我實在有點啼笑皆非,這算是什麼事?跳樓的人要見我干什麼?

    我正在想著,警官已帶著我,來到了急救室外,恰好兩個醫生走了出來,一看到警官,就搖著頭。警力忙道︰「不行了?」

    醫生說道︰「至多還有幾分鐘,」他指著我︰「這就是傷者要見的人?」

    警方點著頭,拉開了急救室的門,讓我進去。直到我跨進急救室之際,我還不知道那個「跳樓者」是什麼人,但當我一跨進去之後,我呆住了口——

    那是李持中!

    一點也不錯,就是那個李持中,玩具推銷員!

    他的情形看來極度不妙,已經在死亡的邊緣,我忙來到病床前,真懷疑他是不是還看得到我,我俯下身,大聲叫道︰「我來了!我是衛斯理,你有什麼話對我說?」

    李持中震動了一下,吃力地轉過頭來,目光散亂,向我望來。我忙將耳朵向他的口湊過去,听他想說些什麼。他重復說了兩遍,是同一句話。實實在在,李持中說了些什麼,我沒有听清楚。

    因為他的聲音太微弱,太震顫了。可是,我卻知道他在對我說什麼。我听不清他的話,而仍然知道他在對我說什麼,是因為以前,也是一個垂死的人,同我說過同樣的話!雖然兩者使用的是不同語音,但是我可以肯定,李持中所要說的,也就是那句話。

    李持中說的,正是一年前,浦安夫人臨死時所說的那一句︰「他們殺人!」

    我忙問道︰「他們,他們是誰?」

    李持中的口唇劇烈地發著抖,我在等他再吐出一點聲音來。可是在他的喉際,發出「格」的一聲之後,一切全靜止了。

    我後退了一步,望著已經停止了呼吸的李持中,心中一片煩亂,實在不知道該想些什麼才好。

    李持中的臉色,呈現著一種可怕的青藍色,那和浦安夫婦臨死時的情形相同。可是我接到的通知,卻說他是「跳樓」而受傷。奇怪的是,他的身上,看來並沒有什麼顯著的傷痕。

    在我發愣之際,一個職員已走了過來,拉起了白床單,將李持中的臉蓋上。

    在那一剎間,我突然想到了一點!李持中的死,是不是和陶格一家有關?

    我想到這一點,實在一點根據都沒有。我只是想到,浦安夫婦莫名其妙地死了,他們死前,曾經見過陶格的兩個孩子。而李持中也莫名其妙地死了,李持中曾經向陶格一家推銷玩具。

    我想作進一步的推測,可是卻沒有任何證據和論點,可以支持我進一步想像陶格一家和先後三個人的死亡有關!

    我心中暗自嘆了一口氣,也就在這時,一個警官走了過來,說道︰「衛先生,杰克上校在等你!」

    我「哦」地一聲,李持中「跳樓」,杰克上校來通知我。杰克這個人,雖然比一頭驢子還固執,比一只老鼠還討厭,比一頭袋鼠更令人不安,但是他是一個極出色的警務人員,這不能否認。

    或許,他對于李持中的死,有一定的發現,去听听他說些什麼,也是好的。

    我點著頭︰「好,他在哪里?」

    那警官道︰「上校在傷者……不,在死者的住所等你,他吩咐過,你一和傷者見面之後,他就要見你!」

    我又答應了一聲︰「上校知道傷者已經變成了死者?」那警官道︰「知道,我才通知了他!」

    我跟著那警官向外走去,在臨出病房之際,我又向已被白布覆蓋著的李持中望了一眼,想起他向陶格一家推銷玩具的經過,感到李持中的死極其神秘。

    懷著滿腦袋疑惑,由那警官陪著,帶我去見杰克上校。

    大約二十分鐘後,車子轉上了一條斜路。有著一列舊式樓宇。

    樓宇全是四層高,外觀十分殘舊,車子駛上斜路之後,在其中一幢的門口停了下來。

    我留意到,在門口,已經有一輛警車停著。我才一下車,就听到了杰克的聲音,他在叫道︰「臨死的人要見你,你可以改行去當神父了!」

    我不去和他計較,只是道︰「可惜他傷得太重,只對我說了一句話,他是從哪里跳下來的?其實,我應該問,他是從哪里被推下來的?因為他臨死之前告訴我一句話︰‘他們殺人’。」

    我一面說,一面抬頭向上望去,樓宇雖然只有四層高,但自屋頂到地面,也足有十五公尺,若是跌下來,自然傷重致死!

    誰知道我的話才說出口,杰克上校就「哈哈」大笑了起來。

    我實在想不出他為什麼發笑,但是他卻一點也不是做作,而真是在十分高興地笑著,我和杰克上校認識很久了,極了解他。一看到他高興成這樣,我就知道自己一定做了一些什麼蠢事,或是說了一些什麼蠢話。

    杰克道︰「你剛才說什麼?有人謀殺李持中?如果我要謀殺一個人,就決不會將他自他住所的窗口之中推出來!」

    我陡地一愣,道︰「你說什麼?」

    我在疾問了一聲之後,立時又道︰「他……他是自這個窗口跳下來的?」

    我一面說,一面指著那個窗口。那窗口,離地只不過一公尺多一點,就算是被人推出來,也不會跌死。我一直以為李持中從很高的高處跌下來,因為我接到的通知是「有人跳樓」,「傷得很重」!再也想不到,李持中會在離地只不過一公尺的窗口跳下來!難怪我在醫院看到他的時候,他身上沒有什麼顯著的傷痕。

    這樣說來,李持中的死,另有原因?他的臉色呈現那種可怕的青藍色,難道他也是「心髒病猝發」?剎那之間,我的心中亂到了極點,也無瑕去理會杰克一臉揶揄的神情了。

    我緩了一口氣,勉力鎮定心神︰「在這樣的高度跌下來,跌不死的!」

    杰克「咦」地一聲︰「原來你也明白這一點!可是你剛才還說,他是被人謀殺的,照你的推論,凶手將他從窗口推下來的!」

    我忍住了氣︰「我弄錯了,可是,他仍然被謀殺!他臨死之前要見我,就是為了講這句話,告訴我,有人殺人!」

    杰克又哈哈大笑起來︰「我發現你的腦袋,越來越退化了!讓我告訴你現場的情形!」

    我隨著他向前走去,走上了大約七八級樓梯,是面對著的兩扇大門,是兩個住宅單位。李持中在向左的那一個單位中,我發現這個單位的大門,被人硬撬開來。

    杰克指著被撬開的門︰「看到沒有,門,本來反鎖著,我們接到報告之後,來到現場,用了不少功夫,才將門打開來!」

    我冷冷地道︰「一道反鎖的門,並不足以證明案子中沒有凶手!」杰克瞪大了眼望著我,我不等他開口,立時道︰「很簡單,死者的尸體可以由窗口跌出來,凶手自然也可以跳窗逃走!」

    杰克迅速地眨著眼,沒有再說什麼,我們先後走了進去,一進門是一個廳堂,陳設相當簡單,很特別的是正中是一張相當大的設計桌,而且,幾乎每一角落,都放滿了各種各樣的玩具。

    在設計桌上,放著一些玩具的設計圖,可知李持中不但是玩具推銷員,而且在空暇的時間,也在嘗試從事玩具的設計。

    我看到廳堂之中的家具,有點凌亂,有一疊卷在一起的設計圖,也跌到了地上,而且有過明顯地被人踐踏過的痕跡。

    我說道︰「嗯,曾經經過打斗!」

    杰克一翻眼︰「這是最草率的說法!」

    我真正有點冒火︰「那麼,請問認真的說法是什麼?是不是有人跳過新潮舞?」

    杰克傲然說道︰「不是,有人在突然之間,作過一些不規則的行動,例如忽然感到頭暈,曾經跌過一交,又掙扎站起來之類。」

    我不出聲,向前看去,廳堂有幾扇門,有的通向廚房、浴室,有的通向臥室。杰克道︰「他跳出去的窗子,在臥室中!」

    我和他一起向臥室走去,臥室並不大,除了各種各樣的玩具之外,也幾乎沒有什麼別的裝飾,有一張床,床就放在窗前。

    臥房之中,也和廳堂中的情形一樣的,有程度不是太嚴重的凌亂。

    我一進來,一看到那張床放的位置,就「啊」地一聲︰「人要從窗子跳下去,一定得站上床才行!」

    杰克拍了兩下手︰「了不起的發現!」

    我望向床頭櫃,有一盞燈,還有一個只有十公分高的「機械人」。我想到那種小機械人,一定就是李持中在拜訪陶格一家,離去時作為贈品的那種,照他的敘述來說,這種小玩意曾引起陶格一家極大的恐懼!

    我一面看,一面向床走過去,來到了床邊,我才陡地吸了一口氣。

    床上,有著清清楚楚約兩個腳印,只有兩個。床上本來鋪著被子,所以腳印留在被上,相當清楚,兩個腳印,全是腳尖向著窗子。

    從這兩個腳印來看,顯然只有一個人踏上了床,然後向窗口跳出去!

    杰克看到我留意床上的腳印,更是一副洋洋自得之色︰「現在,你還堅持有凶手?」

    我冷笑了一下︰「上校,這里有兩個腳印,表示只有一個人踏上床,跳出窗去!」

    杰克道︰「原來你也明白!」

    我立時又道︰「可是這卻不能證明什麼。腳印留在柔軟的被子上,只要輕輕一拍,就可以令之消失,也可以輕而易舉,另外印兩個上去!」

    杰克陡地一愣,但是他隨即搖著頭︰「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說,有人推了死者下去,然後,他再布置了這樣的兩個腳印。」

    我道︰「我只是指出有這樣的可能!」

    杰克道︰「將人從這樣高度的窗口推出去,殺不了人!」

    我點頭道︰「那麼,死者為什麼要跳出窗去呢?」

    杰克揮著手︰「我的推斷是,死者在突然之間,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痛苦,痛苦是在廳堂發作的,發作之後,他從廳堂奔進了房間,一時之間,不知所措,所以就打開窗子,跳了出去!」

    我有點啼笑皆非︰「我不知道你企圖說明什麼!」

    杰克道︰「太簡單了!死者,我想是忽然心髒病發作,而他一直不知道自己有病,所以才會不知所措,做出一點莫名其妙的動作。他不是跌死,是因為心髒病而死,我肯定驗尸結果,能證明我的推斷完全正確!」

    在杰克上校提及「心髒病發作」之際,我的心中,亂到了極點。以致他所說的話,我沒有十分听清楚,只是站著發怔。

    我看到窗上,本來是裝著鐵枝的,有一半,被扯落了下來,歪在一邊。我指著那歪落的鐵枝︰「這……照你看,又是怎麼一回事?一個心髒病發作的人,會有那麼大的氣力,扯下裝在窗上的防盜鐵枝?」

    杰克道︰「或許鐵枝本來就不是十分堅固,我已經命人搜集了鐵枝上的指紋,很快就可以證明,是不是另外有人踫過鐵枝。」

    我的思緒極亂,一時之間,實在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我只是疑惑。在以往,我遇到過許多值得疑惑的事,可是至少,我都知道我為什麼要疑惑。但此際,我卻實實在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看來,根本沒有什麼可以起疑的,但是我卻像是處易于一個千層萬層的謎團中心!

    也就在這時,突然,就在我的身邊,響起了「格」地一下響,接著,又是一連串「拍拍」聲。我正在神思恍惚,忽然之間,離我如此近,有這樣意料不到的聲音傳出來,著實令我嚇了一大跳,不由自主,後退一步。

    在我後退之際,我听到了杰克上校的「哈哈」大笑聲,他接著道︰「衛斯理,你什麼時候變得這樣膽小了?一個小玩具,也將你嚇了一大跳!」

    這時,那種「拍拍」聲還在持續著,來自床頭櫃上,我循聲看去,自己也不禁覺得好笑。原來那聲響,就是在床頭櫃上的那個小機械人發出來的。這時,那小機械人正在舞著雙手,轉動著它的頭,發出持續不斷的聲響來,樣子十分發噱。

    我苦笑著,拿起了這個小機械人來,按下了一個掣,令它停止動作。

    杰克道︰「很有趣的小玩具!設計、制造這玩具人,只怕做夢也想不到,它會令幾乎無所不能的衛斯理嚇上一大跳!」

    我搖頭,無意和他再爭論下去︰「我從來也不以為自己無所不能。我看也不能給你什麼幫助,死者臨死之前告訴我的話,只有一句,也向你作了轉達,告辭了!」

    杰克上校一點也沒有挽留我的意思,作了一個手勢︰「請!」

    由于我心中的疑團太甚,我也不生氣,走出屋子,有一股頭暈目眩之感。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6-20 15:28:00

第四部︰沒有來歷的怪人

我回家,白素看出我心神恍惚。她先斟了一杯酒給我,等我一口喝干了酒,她才問我︰「怎麼啦?」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件怪得不能再怪的事!」

    白素「嗯」地一聲︰「怪在什麼地方?」

    我苦笑了一下︰「怪在這件事,實在一點也不怪!」

    白素睜大著眼望著我,一副不明白的神情,我也知道自己的話,乍一听來,不容易使人明白,可是實際情形,又的確如是。

    我解釋道︰「整件事,在表面上看來,一點也不值得疑惑。」

    我將李持中的死,和我在他屋子中看到的情形,向她講述了一遍。

    白素道︰「我想,李持中的死因,杰克一定會告訴你!」我伸手在自己的臉上用力撫了一下︰「那當然,他不會放過可以取笑我的機會。」

    白素攤了攤手︰「我不知道你懷疑什麼?」

    我脫口而出︰「我懷疑陶格的一家人!」

    白素一听得我這樣說,神情極其驚訝︰「為什麼?他們有什麼值得懷疑之處?」

    我苦笑道︰「問題就在這里,我不知道他們有何可疑,但是,三個人死了,這三個死者,事先都會和陶格的一家,有過接觸。」

    白素搖頭道︰「那只不過是偶然的情形。」

    我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坐著發怔。

    當晚,杰克上校的電話來了,他在電話中大聲道︰「衛斯理,驗尸的結果,李持中死于心髒病,先天性的心髒缺陷!」

    我沒有出聲,杰克繼續道︰「還有,鐵枝上的指紋化驗結果也有了!」

    我道︰「當然,只有李持中一個人的指紋!」

    杰克「呵呵」笑著︰「你也不是完全一無所知,給你猜對了!」

    我只好說道︰「謝謝你通知我。」

    杰克上校掛斷了電話。

    第二樁事的整個經過,就是這樣。

    我在一開始就說「兩樁相當古怪的事」,這兩樁事,除了用「相當古怪」來形容之外,我想不出還有什麼適當的形容詞。

    兩樁事的古怪處,是三個決不應該有心髒病的人,忽然因為同樣的心髒病癥而死亡。浦安夫婦原來沒有心髒病,已有盧克醫生加以證明,而李持中,他是一個體格十分強健的青年人,也決不會有先天性嚴重心髒病!

    而且,另有一件古怪處,是他們在臨死之前,都說同樣的話︰「他們殺人!」

    「他們殺人!」那是什麼意思,我想來想去不明白。為什麼死者不說「有人殺我」,也不說「他們殺我」,更不說出凶手的名字來,而只說「他們」?不論說法如何,在三個人死亡事件中,一定有人在殺人,這一點應該可以肯定。

    殺人者是什麼人?在哪里?殺人的方法是什麼?殺人的動機何在?等等,等等,想下去,還是和開始時候的一樣,處身于千層萬層的謎團中心!一點頭緒也沒有!

    兩樁古怪的事,憑思索,我花了將近十天的時間,作了種種假設,我覺得,應該采取一點行動︰去見見陶格一家人。

    當我決定要去見他們的時候,還是說不上為什麼要去,也沒有預期會有什麼收獲。苦苦思索了好多天,毫無突破,似乎沒有什麼別的方法。

    我選擇了黃昏時分。

    陶格先生所住的那幢大廈,是一幢十分著名的高級住宅,要找,並不困難。我也想好了藉口,和他們見面,不應有什麼困難。

    太陽才下山不久,我已經來到了那幢大廈的門口,推開巨大的玻璃門進去,兩個穿著制服的管理員,向我望了過來。大約是由于我的衣著不錯,所以他們十分客氣。我道︰「我來見陶格先生!」

    一個管理員忙道︰「陶格先生,在十一樓,請上去。」

    我走進電梯,將我的藉口,又想了一遍,覺得沒有什麼破綻。電梯到達十一樓,我來到了陶格先生住所的門口,按了鈴。

    按了門鈴之後不久,門就打了開來,我看到開門的是陶格夫人。她只不過穿著極普通的家居服裝,可是她的美麗,還是令人目眩。

    她打開門來之後,向我望了一眼,現出奇怪的神色來,用極動听的聲音問道︰「我能幫你什麼?」

    我裝出十分驚訝的神情來,「啊」地一聲︰「我們好像見過!見過……」

    我一面說,一面用手敲著自己的頭,又裝出陡然省起的樣子︰「對了!在列車上!在歐洲列車上,一年之前,我們見過!你有兩個可愛的孩子。是不是?這真太巧!」

    這一番對話,全是我早就想好了的,我一口氣說了出來,令對方沒有插嘴的余地。

    陶格夫人微笑地道︰「是麼?我倒沒有什麼印象了!」

    我道︰「一定是,很少有像你這樣的美人,和那麼可愛的孩子。大約一年之前,你們是在歐洲旅行?」

    陶格夫人仍然帶著極美麗的微笑,說道︰「是的,請問先生你……」

    我報了姓名,取出了預先印好的一張名片來,遞給了陶格夫人。在那張名片上,我的餃頭是一間保險公司的營業代表。我道︰「我們的保險公司,承保這幢大廈,我有責任訪問大廈的每一個住戶,听取他們的一點意見。我可以進來麼?」

    陶格夫人略為猶豫了一下,將門打開,讓我走進去。我走進了客廳,看到陶格先生走了出來,陶格先生見了我,略為驚了一驚。陶格夫人走到他面前,將我的名片給他看,陶格先生向我作了一個手勢︰「請坐,請問你需要知道什麼?」

    我坐了下來,陶格先生坐在我的對面,我打量著他,看他的樣子,和去年在火車上遇到他時,簡直完全一樣。我又道︰「陶格先生,我們在大約一年前曾經見過面,你還記得麼?兩個孩子可好?」

    陶格先生的態度,和他妻子一樣冷淡︰「是麼?請問你想知道什麼?」

    我道︰「我想知道閣下對大廈管理的一些意見!」

    陶格先生道︰「我沒有什麼意見,一切都很好!」

    我還想說什麼,可是陶格先生已經站了起來。這不禁令我十分尷尬。

    因為就通常的情形而論,在主人站起來之後,我也非告辭不可。但是我根本一無所得,所以我雖然也跟著站了起來,但是我卻不肯就此離去。

    我道︰「陶格先生,你還記得浦安夫婦麼?在法國南部,他說和你們做過鄰居!」

    陶格先生略愣了一愣,向在一旁的陶格夫人道︰「親愛的,我們在法國南部住過?」

    陶格夫人立時搖頭道︰「沒有,我們也不認識什麼浦安夫婦!」

    我搖著頭︰「奇怪,他們堅稱認識你們,而且,還叫得出你們兩個孩子的名字,唐娜和伊凡!」

    陶格先生的神情像是極不耐煩︰「先生,你要是沒有別的事……」

    我忙道︰「沒有什麼事,不過,浦安夫婦他們死了!」……

    我之所以這樣說,是想看看他們兩人的反應。但是事先,我也決料不到他們兩人的反應,竟會如此之強烈!我的話才一出口,他們夫婦兩人,神情駭然之極,陶格夫人不由自主,撲向她的丈夫,陶格先生立時擁住了她。

    這實在出乎我意料之外,因為當時浦安夫婦出事之際,火車在荷蘭的一個小鎮緊急停車,幾乎全列車上的人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而且,我還親眼看到陶格一家,在這個小鎮上下了車!他們絕對應該知道浦安夫婦出了事。我推斷浦安夫婦的死,可能還和他們極有關聯!

    可是這時,他們兩人,一听到浦安夫婦的死訊,卻如此驚駭,他們這種驚駭,又不像是裝出來的,這真使我莫名奇妙。看到這樣情形,我不知如何才好。陶格先生一面擁著他美麗的妻子,一面望著我。他是一個美男子,可是這時候,臉色灰白,沒有一點軒昂勇敢的氣概,以致他的神情,和他的外形,看來十分不相襯。

    一個像陶格先生這樣外形的人,如果不是他的心中感到真正極度恐懼,不會有這樣情形出現。而這更使我大惑不解︰他在害怕什麼呢?

    餅了足有一分鐘之久,才听得陶格夫人喘著氣︰「他……他們是什麼時候死的?」

    我道︰「就在那個小鎮的醫院中,他們被送到醫院不久,就死了!」

    他們兩人一起吞咽了一口口水,陶格先生又問道︰「是……是因為什麼而死的?」

    我道︰「這件事很怪,醫院方面剖驗的結果,是心髒病猝發……一種嚴重的先天性心髒病,但是實際上……」

    我才講到這里,還未及進一步解釋,就看到他們兩人在驚懼之中,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

    從他們這個動作之中,我幾乎可以肯定,他們兩人一听得浦安夫婦是由于心髒病而死,心中便有了某種默契。我當然不肯放過這個機會,忙道︰「對于他們的死,你們有什麼意見?」

    陶格先生忙道︰「沒有什麼意見,我們怎會有什麼意見,當然沒有!」

    他一連三句話否認,這種否認的伎倆,當然十分拙劣,我可以肯定,他想在掩飾什麼。

    我立時冷冷地道︰「在我看來,你們好像有點關聯,在我跟救傷車到醫院去的途中,曾看到你們也下了列車,正搭上一輛街車……」

    陶格夫人不等我講完,就發出了一下驚呼聲,陶格先生的神情也驚怒交集︰「先生,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我呆了一呆。我這樣說是什麼意思,連我自己也說不上來。因為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任何事實證據,可以將浦安夫婦的死和陶格一家聯系起來!

    但是我卻看到他們內心的極度驚懼,我希望他們在這樣的心理狀態之中,可以給我問出一點事實的真相,是以我立時道︰「那很奇怪,是不是?列車本來不停那個小鎮。可是浦安夫婦一出事。你們就急急忙忙離開,為了什麼?」

    陶格先生道︰「不必對你解釋!」

    他一面說,一面向我走過來,神情已經很不客氣,同時,他向他的妻子作了一個手勢,陶格夫人連忙走過去,將門打開。

    他們的用意再明顯也沒有,下逐客令了。

    我當然不肯就此離去,因為心中的謎團,非但沒有任何解釋,反倒增加了許多。我站著不動︰「有一個不久以前,向你們推銷過玩具的年輕人,前幾天忽然間也死了!」

    我明知這句話一出口,他們一定會更吃驚,這一點,果然給我料中了。他們兩人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也就在這時,臥室的門打開,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奔了出來,他們一面奔出來,一面道︰「什麼事?媽,什麼事?」

    兩個孩子奔到了陶格夫人的面前,抱住了他們的母親,對于這兩個孩子,我當然不陌生,他們的樣子是那樣可愛,他們是唐娜和伊凡。他們的樣子,和一年之前我在火車上遇到他們的時候,完全一樣。

    陶格夫人連忙道︰「沒有什麼!」

    她一面安慰著孩子,一面向我望來,神情又是震驚,又是哀求︰「先生,請你離去,請你離去!」

    對于陶格夫人的要求,實在難以拒絕,因為她的聲調和神情,全是那麼動人。我苦笑了一下︰「我……我其實並不是什麼調查員,我看你們像是有某種困難,如果開誠布公,或者我可以幫忙!」

    我忽然間對他們講了實話,是由于這一家人的樣貌,全這樣討人喜歡,而且他們的驚懼和惶急,又不是假裝出來的,一切全使人同情他們。而我也看出他們一定是對某些事有著難言之隱,我心中也真的這樣想……如果他們有不可解決的困難的話,我就真願意盡我的所有力量,去幫助他們。

    我的話一出口,陶格先生和他的妻子,又交換了一個眼色。陶格先生來到了我的身前︰「謝謝你,是不是可以先給我們靜一靜?」

    我道︰「可以,我留下電話號碼,明天,或者今晚稍後時間,你們都可以打電話給我!」

    陶格先生連聲答應。我看出他們似乎是想私下商量一下,再作決定。陶格先生有點急不及待地送我出門,將門關上。

    我在他們住所的門外,又呆了片刻,心中在想︰這一家人,究竟有什麼秘密?

    他們的秘密,和浦安夫婦的死,和李持中的死,是不是有關系?

    這時,我才想起,自己並未曾十分留意他們家中的情形,也沒有注意到他們一家人,是不是對玩具有著恐懼感。當然這時,我不好意思再進去查究一番,我想,他們如果真有困難,一定會打電話給我。

    所以,在門口停留了一下之後,我就走進了電梯,離開了那幢大廈。

    我回到家里,看到白素留下的一張字條,她臨時決定去一個音樂會。我一個人,將和陶格夫婦見面的經過,又想了一遍,不禁苦笑,因為我非但一點收獲也沒有。反倒又增加了若干疑團,例如何以他們不知道浦安夫婦已死,何以他們听到了死訊,就害怕到如此程度,等等。

    我在等著他們打電話來,可是卻一直沒有信息。

    午夜時分,白素回來,一看到我,就道︰「一點成績都沒有?」

    我道︰「相反,很有成績。我至少可以肯定,陶格的一家,有某種秘密!」

    白素道︰「什麼秘密?」

    我搖頭道︰「我還沒有頭緒,可是他們……」我將和陶格一家見面的情形,他們听了我的話之後的反應,向白素講了一遍。

    白素搖著頭︰「你怎麼就這樣走了?」

    我道︰「我總不能賴在人家家里,而且,他們會打電話給我!」

    白素嘆了一聲︰「過分的自信最誤事,我敢和你打賭,這時候,你已經找不到他們了!」

    我陡地一震,白素的話提醒了我,他們當時,急于要我離去,神態十分可疑。如果他們真有什麼秘密,而又不想被人知道,那麼,這時……我看了看鐘,我離開他們,足足有五小時了!

    我想到這時,陡地跳了起來。

    白素道︰「你上哪里去?」

    我一面向外奔,一面道︰「去找他們!」

    白素道︰「別白費心機了,從你離開到現在,已有好幾個小時,他們要走,早已在千哩之外了!」

    我吸了一口氣︰「至少,我可以知道他們的去向,再遲,豈不是更難找?」

    白素道︰「好,我和你一起去!」

    我大聲叫了起來︰「那就求求你快一點!」

    白素一面和我向外走去,一面道︰「你自己浪費了幾小時,卻想在我這里爭取回幾秒鐘!」

    我心里懊喪得說不出話來,一上了車,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那幢大廈的門口。

    一進去,就看到大堂中兩個管理員在交談,一看到我氣急敗壞地沖進來,神情十分訝異。

    我忙說道︰「陶格先生,住在……」

    我還未曾講完,一個管理員已經道︰「陶格先生一家人,全走了,真奇怪!」

    我站住,向白素望去,白素顯然為了顧全我的自尊心,所以並不望我。

    我忙道︰「他們……走了?」

    避理員道︰「是的,好像是去旅行,可是又不像,沒有帶什麼行李。」

    我道︰「走了多久?」

    避理員道︰「你離開之後,十五分鐘左右,他們就走了,看來很匆忙,我想幫他們提一只箱子,他們也拒絕了,這一家人,平時很和氣,待人也好,先生,你是他們的朋友?」

    我搓著手,又望向白素,白素道︰「如果他們要離開,一定是乘搭飛機!」

    我點頭,道︰「你到機場去查一查。」我一面說,一面取出兩張大面額的鈔票來,向管理員揚著,道︰「請你們帶我進陶格先生的住所去看一看!」

    兩個管理員互望著,神情很為難,可是兩張大鈔又顯然對他們有一定的誘惑力,我又道︰「我只是看看,你們可以在旁看著我!」

    一個管理員道︰「為什麼?陶格先生他……」

    我道︰「別問,我保證你們不會受到任何牽連。」

    兩個人又互望了一眼,一個已經伸出手來,另一個也忙接過鈔票。

    我向電梯走去,對白素道︰「我們在家里會面!」

    白素點著頭,向外走去。兩個管理員,一個留在大堂,另外一個,取了一大串鑰匙,跟著我上電梯,到了陶格住的那一層,打開了門,廳堂中的一切,幾乎完全沒有變過,我迅速地看了一眼,進入一間臥室,那是一間孩童的臥室,但是我卻無法分辨是男孩還是女孩的臥室。

    本來,要分辨一間臥室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的,極其容易,因為男孩和女孩,有不同的玩具。可是這間顯然是孩童的臥室中,卻根本沒有任何玩具!

    我又打開了另一間臥室的門,也是孩童的臥室,我再推開另一扇門,那是主臥室。主臥室中,略見凌亂,有幾只抽屜打開著,大衣櫃的門也開著。衣櫥中的衣服,幾乎全在。

    那管理員以十分疑惑的神情望著我︰「先生,你究竟想找什麼?」

    我道︰「想找陶格先生……陶格先生……」

    我一連說了兩遍「陶格先生」,卻無法再向下說去,我想找些什麼呢?連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打開了抽屜,里面全是一些衣服,在床頭櫃上,有一只鐘,這時,我才注意到整個住所之中,不但沒有電視,連收音機也沒有!

    在我拉開抽屜的時候,管理員有點不耐煩,我再塞了一張大鈔在他手中,然後,將所有的抽屜都打了開來看,我立時又發現一樁怪事,所有的地方簡直沒有紙張,這家人的生活習慣,一定與眾不同,不然何以每一個家庭都有的東西,他們卻沒有?

    我心中充滿了疑惑,問道︰「陶格先生的職業是什麼,你知道麼?」

    避理員睜大了眼︰「先生,你不是他的朋友?」

    我苦笑了一下,再到這個居住單位之中,我唯一所得的是他們走得十分匆忙,而且,我有強烈的感覺,他們一去之後,再也不會回來!

    我沒有再說什麼,轉身向外走去,出了那幢大廈,心中暗罵了自己幾百聲蠢才。白素說得不錯,過分的自信,最是誤事!

    在大廈門口,我等到了一輛街車,回到家中,不多久,白素也回來了。我一見她,就問道︰「他們上哪里去了?查到沒有?」

    白素點頭道︰「有,他們到可倫坡去了。」

    我皺眉道︰「到錫蘭去了?」

    白素道︰「他們到機場的時間,最快起飛的一班飛機,是飛往可倫坡的!他們到了那邊,一定還會再往別處。」

    我道︰「那不要緊,只要他們仍然用原來的旅行證件旅行,可以查出他們到什麼地方去!」

    白素瞪了我一眼,說道︰「如果他們一直乘搭飛機的話!要是他們乘搭火車或其他的交通工具,我看就很難找到他們的下落了!」

    我苦笑了一下︰「他們在躲避什麼呢?」

    白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當然,她也不知道答案。這一家人,外形如此出色的一個標準家庭,他們有什麼秘密,為什麼要躲避呢?

    白素過了片刻,才道︰「我想,這件事如果要追查下去,一定要杰克上校的幫助才行!」

    我搖頭嘆道︰「他能幫我什麼?」

    白素道︰「能幫你查出陶格先生在這里干什麼,他的來歷,以及有關他的許多資料!」

    我苦笑道︰「我以什麼理由請他去代查呢?」

    白素瞪了我一眼︰「要是你連這一點都想不到的話,還是在家里睡覺算了!」

    我有點無可奈何,我當然不是想不出理由,而是我根本不想和杰克上校去打交道。但是如今情形看來,除了借助警方的豐富資料之外,沒有別的辦法可想。而有資格調動警方全部檔案的人,又非杰克上校莫屬!

    于是,在第二天,事先未經過電話聯絡,我走進了杰克上校的辦公室。

    杰克上校看來沒有什麼公事要辦,當他看到我的時候,極其驚訝,大聲說道︰「請坐,什麼風將你吹來的?」

    我笑道︰「一股怪風!」

    上校翻著眼︰「好了,有什麼事,開門見山地說吧,我很忙!」

    我早知道我一有事去找他,他一定會大擺架子,而我也根本沒有準備和他轉彎抹角。所以一听得他那樣說,我就道︰「好,我想找一個人的資料,這個人不是本市的長期居民,大約在過去一年間,曾經住在本市。」

    杰克「哼」地一聲︰「衛斯理,這樣做,侵犯人權,資料保密,而政府部門有義務保障每一個人!」

    我有點冒火,但是杰克的話也很有道理,除非這個人有確鑿的犯罪證據,需要調查,但是我又沒有陶格先生任何的犯罪證據。

    我嘆了一聲︰「不必將事情說得那麼嚴重,你不肯,就算了!」

    杰克上校道︰「當然不肯!」

    我無可奈何地攤了攤手︰「這陶格一家人,我甚至不知道他們是哪一國人!」

    我這樣說,無非是為自己這時尷尬的處境搭訕兩句,準備隨時離去,可是我卻再也想不到,我這句話一出口,杰克本來是一副洋洋得意的樣子,坐在辦公桌後面,可是陡然之間,他卻直跳了起來,雙手按在桌子上,用一種極其古怪的神情望著我。

    他突然有這種怪異的神態,令我莫名奇妙,我站著,和他對望。

    他足望了我半分鐘之久,才叫了起來︰「衛斯理,你可別插手管你不該管的事!」

    他在這樣叫的時候,脹紅了臉,顯得十分惱怒。而我,莫名其妙到了極點,真正一點也不明白他何以咆哮!

    一時之間,我不知說什麼才好,而杰克也已經從辦公桌後走了出來,向我逼近,伸手指著我,聲勢洶洶︰「你知道了多少?警方在秘密進行的事,你怎麼知道的?泄露秘密的人,一定要受到極嚴厲的處分!」

    我等他發作完了,才道︰「上校,我一點也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

    上校更怒︰「少裝模作樣了。你剛才問我要一個人的資料!」

    我道︰「是的!」

    上校又道︰「這個人,叫陶格!」

    我又道︰「對!」

    杰克揮著拳,吼叫起來︰「那還不夠麼?」

    我忙道︰「你鎮定一點,別鼓噪,我看一定有誤會。我想知道的那個陶格先生,是一個標準的美男子,身高大約一百八十五公分……」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杰克已經悶哼了一聲︰「是標準的美男子,太標準了,標準得像假的一樣,他和他的妻子,根本就是假的!」

    老實說,當杰克在幸然這樣說的時候。我真的一點也不明白地想表達些什麼。什麼叫作「標準得像假的一樣」?又什麼叫作「根本就是假的」?

    可是杰克在話一出口之後,像是他在無意之中說溜了嘴,泄露了什麼巨大的秘密,現出極不安的神情,想轉換話題,但是卻又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我想了一想︰「我明白了,原來警方也恰好在調查這個人!」

    杰克悶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我又道︰「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倒可以提供他最近的行蹤,他們一家人,忽然之間……」

    杰克接著道︰「忽然到可倫坡去了!你以為警方是干什麼的?會不知道?」

    我又呆了一呆,才道︰「警方為什麼要注意他?」

    杰克一瞪眼︰「關你什麼事?」

    我很誠意地道︰「我也有一些這家人的資料,雙方合作,會有一定的好處!」

    杰克一口就拒絕了我的建議︰「不必了,而且,那完全不關你的事!你再也別為這件事來煩我!」

    我道︰「這個人可能和神秘死亡有關,死亡者包括玩具推銷員李持中!」

    杰克根本不想听我講什麼,只是揮著手,令我離去。他的態度既然如此之固執,我自然也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只好帶著一肚子氣,離開了他的辦公室。當我走出了他的辦公室,在走廊中慢慢向前走著,在思索著陶格和警方之間,究竟有什麼瓜葛之際,杰克忽然打開了門,直著嗓子叫道︰「喂,衛斯理,回來!」

    我轉過身,望著他,他向我招著手︰「你回來,有兩個人想見你!」

    我冷笑︰「你怎麼肯定我也一定想見這兩個人?」

    杰克怒道︰「少裝模作樣了,他們會告訴你,警方為什麼在調查這個人!」

    我一听,心里動了一動,立時向前走去,又進了他的辦公室,杰克只是氣鼓鼓地望著我,不多久,有兩個人,走了進來。

    兩個人的膚色很黝黑,全有著鬈曲的黑發,黑眼珠。一個中年人的樣子很普通,是屬于混雜在人叢之中,決不會引起任何人注意的那一種,而另一個青年人,卻樣子十分悍強,渾身充滿了勁力。

    這兩個人一進來,杰克才開口,道︰「你剛才一走,我就和他們兩位通電話,他們表示有興趣見你!」

    我有點不明所以︰「這兩位是……」

    杰克指著那中年人道︰「這位是梅耶少將,這位是齊賓中尉,全是我個人的客人。」

    我一听了這兩個人的軍餃,和他們的姓氏、外貌,便「啊」地一聲,問道︰「兩位是以色列來的?」

    梅耶少將點頭道︰「是,其實我們不是正式的軍人,是隸屬于一個民間團體,這個團體……」

    我不等他講完,就道︰「是,我知道這個團體,你們在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後,致力于搜尋藏匿的納粹戰犯!」

    梅耶和齊賓一起點頭,我心中疑惑之極。這兩個特務身分人物的出現,自然和陶格先生有關系!這兩個人所屬的那個團體,近十幾年來,做了不少驚天動地的大事,有幾個匿藏在南美洲的大戰犯,甚至已經整了容,也一樣給他們找了出來,有的還通過綁架行動,弄回以色列去受審。

    然而我不明白的是,陶格先生看來至多不過三十出頭,這樣年紀的人,和納粹戰犯,無論如何扯不上關系!

    我心中疑惑,立時問道︰「兩位,你們如今的目標是陶格先生?」

    齊賓揚了揚眉,說道︰「是的!」

    我搖搖頭說道︰「陶格的年紀……」

    齊賓立時打斷了我的話頭,他的態度有點不禮貌,但是我卻並不怪他,反倒有點喜歡他的直爽。他道︰「這太簡單了,整容。先生,現代的整容技術,可以使人看來年輕四十年!」

    我心中極之紊亂,再也想不到事情在忽然之際會有了這樣的發展!

    我又道︰「那麼,你們以為陶格是什麼人?」

    齊賓向梅耶望去,梅耶道︰「衛先生,我們雖然沒有見過面,但是對你的一切,相當熟悉,認為你是可以信任的朋友!」

    我聳了聳肩︰「謝謝你,我決不會同情一個戰犯的!」

    梅耶吸了一口氣︰「我們以為,現在的陶格,就是當年和馮布隆在一起主持德國火箭計劃的兩個工程師之一,比法隆博士!」

    我陡地一展,立時大聲道︰「不可能。」

    梅耶冷靜地望著我,道︰「理由是……?」

    我道︰「比法隆博士如今假使還活著,至少已經七十歲了吧?不論陶格經過什麼樣的整容術,他看起來那麼年輕,絕不會!」

    梅耶沒有說什麼,自桌上取起一只文件夾來,打開,給我看其中的兩張照片。

    一張,照片已很舊了,背景是一枚巨大的火箭,那是德國早期的VI型火箭,在火箭前的一個人,個子很高,面目陰森。

    這個人,是比法隆博士,納粹的科學怪杰,不但主持過火箭的制造,也是一個日耳曼民族主義的狂熱分子,在東歐,有幾座屠殺了數以百萬計猶太人的集中營,據說也是他設計的。

    這個科學怪杰,在納粹德國將近敗亡之際,突然失蹤,一直下落不明。最後和他有過聯絡的,是他的同事馮布隆博士,馮布隆投奔了西方,成為西方的科學巨人,美國能在太空科學方面有杰出的成就,馮布隆居功至偉。

    一般的說法是,比法隆博士在逃亡途中,落到了蘇聯紅軍的手中,一直在蘇聯,成為蘇聯手中的皇牌。但是,也沒有確實的證據。

    這時,我看著照片,不明白梅那的意思。梅耶又指著另一張照片,我一看,就認出那是陶格,照片可能是偷拍的,因為看來,陶格的視線並不直視,望著另一邊。

    梅那道︰「我們的專家,研究過這兩張照片,認為這兩個人的體高一樣!」

    我搖頭道︰「世界上至少有一百萬人是這樣的高度,這證據太薄弱了!」

    梅那道︰「你或許還不了解陶格這個人!」

    我呆了一呆,不得不承認道︰「是的,我可以說一點也不了解。」

    梅耶道︰「好,那我先向你介紹一下。這位陶格先生的全名是泰普司-陶格。」

    我道︰「這個名字很怪,听來像是‘C型’。」

    梅耶道︰「就是這兩個字。」

    我作了一下手勢,道︰「請你再介紹他。」

    梅耶道︰「他第一次出現,是在十年前。請注意,我說他第一次出現的意思是,在這以前,從來也沒有人見過他,找不到他任何過去的資料,查不到他任何過去的行蹤,他像是忽然從天上掉下來的,一切,只有從他突然出現之後說起。」

    我皺了皺眉,這的確很不尋常。任何人,都有一定的紀錄,決不可能有什麼人是忽然出現的。

    我道︰「這的確很不尋常。」

    梅耶道︰「他第一次出現的時候,根本沒有人懷疑他的來歷,只不過是我們開始注意他之後,追查他的來歷,查到十年之前,就再也無法查下去了!」

    我道︰「我明白,他最早出現是在……」

    梅耶道︰「十年前,印度要建造一座大水壩,在世界各地招聘工程人員,這位陶格先生,從荷蘭寫信去應徵,並且附去了一個極好的建造方案,他的方案被接納,他也成了這個水利工程的主持人,這是他第一次出現。在這以前,荷蘭的水利工程界從來也沒有听見過陶格這個人!」

    我揮著手︰「這……」

    齊賓打斷了我的話︰「我們在印度水利部的檔案中,看到了他假造的證件和推薦信!」

    我道︰「他既然能提出一個被印度政府接受的方案,又實際主持了水利工程,那麼他一定具有這方面的專業知識,這種專門知識,絕不可能與生俱來!」

    梅耶道︰「對,我們也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我們曾在極長的時間,作廣泛的調查,範圍甚至到了連蘇聯明斯克水利專科職業學校都不放過的地步,但是結果是︰根本沒有一個這樣的人,在任何地方進修過水利工程!」

    我不禁吸了一口氣,這真是怪事。當然,有可能是他們的調查還不夠深入,不夠普遍。但是看梅耶和齊賓的神情,我如果提出這一點來,他們一定不會服氣。

    我皺著眉,一時之間不知如何說才好。

    我道︰「既然這個人沒有來歷可稽,為什麼會懷疑他是比法隆博士呢?」

    梅耶道︰「有趣的是,在我們作廣泛的調查之際,發現比法隆曾在一家大學的水利工程系攻讀過兩年,兩年之後,才轉到化學系去。」

    我吸了一口氣,沒有出聲,梅耶道︰「比法隆博士有各方面的知識,那兩年的專業訓練,已足以使他成為第一流的水利工程師!」

    我仍然不出聲,因為我覺得他們的證據,十分薄弱。我雖然沒有說什麼,但是臉上的神情,一定表示了我的心意。梅耶又道︰「這件水利工程完成之後,印度政府有意聘任他為水利部的高級顧問,條件好到任何人都會接受,但是他卻堅決要離開!」

    我「唔」地一聲︰「那也不說明什麼!」

    齊賓有點怒意︰「那麼,他以後幾年,幾乎每一年就調換一種職業,那是什麼意思?」

    我揚了揚眉,一時之問還不明白齊賓這樣說是什麼意思。齊賓又道︰「離開了印度之後,他到了法國南部,一個盛產葡萄的地區……」

    我「啊」地一聲︰「法國南部!」

    梅耶道︰「他在一個釀酒廠中當技師,你為什麼感到吃驚?」

    我苦笑了一下,我想起,浦安夫婦和陶格為鄰的時候,正是在法國南部,但是當我向陶格提及這一點的時候,他們兩夫婦卻又否認在法國南部住過,他們顯然地在騙我!

    我道︰「沒有什麼,等你們說完了,我再說我所知道的事。」

    梅耶和齊賓互望了一眼︰「在法國,他們也只住了一年,然後到巴西去開采銅礦,當了銅礦的工程師,接下來,他每一年就換一個職業,換一個地方,他在肯雅當過大學教授,在澳洲當過煉鋼的工程師,在日本就任海產研究所的研究員,在……一直到一年之前,他來到了這里,職位是一個工業企劃公司的副總裁!」

    我越听越是奇怪,在梅耶舉出來的十種職業之中,每一種,都需要尖端的專業知識,每一種這樣的知識,都至少經過五年以上的嚴格訓練才能獲得,陶格的才能,竟如此多方面,實在令人吃驚!

    齊賓道︰「我們越是調查他,留意他,就越是懷疑他是失蹤了的比法隆博土,正當我們準備采取行動,和他見面,指出他的偽裝面目之際,他卻突然離開了這里!」

    我的思緒十分混亂,我支著額,想了片刻,才道︰「我可以同意,陶格是在躲著,不斷地躲避。他的真正身分如何,當然不能確定,但是他,和他的一家人,的確很怪異。我之所以要向杰克上校取他的資料,是因為我懷疑他和三個人的死亡有關!」

    梅耶、齊賓和杰克,都現出懷疑的神情來。

    我作了一個手勢,開始敘述,從一年之前,在國際列車上遇到浦安夫婦開始敘述,一直講到最近,李持中的死亡為止。

    我的敘述相當扼要,但是也說明了全部經過,等我講完,梅耶和齊賓兩人,頗有目定口呆之感。齊賓道︰「他,他用什麼法子殺人?」

    我搖頭道︰「我不同意你這樣說,因為至少在火車上,他們決不可能殺人!」

    梅那的雙眉緊鎖著,我道︰「還有一件事,極之怪異,我一直無法解釋,在火車上,浦安夫人既然沒有認錯人,可是為什麼這兩個孩子,九年前和九年後一樣,並不長大?你們曾長時期調查陶格,應該可以給我答案!」

    梅耶和齊賓兩人互望了一眼,一起搖著頭︰「我們不能回答你這個問題。」

    我不禁一呆,問道︰「為什麼?」

    梅耶道︰「我們對他的調查,開始于一年多之前,他在埃及政府屬下的一個兵工廠當工程師,我們注意到他有一位極美麗的妻子,有一雙極愛的兒女,但卻未曾留意他的兒女是不是會長大!」

    杰克直到這時,才加了一句口︰「當然是那位老太太認錯人了,根本不可能有長不大的孩子!」

    我瞪了杰克一眼︰「如果他們來自一個地方,這個地方的時間和地球上不大相同……」

    杰克大聲道︰「衛斯理,回到現實中來!你不可能對每一件事,都設想有外星人來到了地球!」

    梅耶奇怪地道︰「外星人?」

    我點頭說道︰「是的,我可以肯定,有外星人的存在。當然我不是說陶格一家是外星人!」

    梅耶和齊賓兩人又互望了一眼,看他們的神情,有點失望。我道︰「很抱歉,我不能給你們任何幫助,反倒是你們,給我很多資料!」

    梅耶道︰「你也向我們提供了不少資料,使我們知道,他為了隱瞞自己的身分,曾經殺人!」

    我大聲抗議道︰「慢一慢,我不同意!」

    齊賓盯著我︰「為什麼?被他們美麗的外形迷惑了?」

    我固執地道︰「總之,我不相信他們會殺人!」

    梅耶道︰「三個死者不和你一樣想!」

    我陡地一怔︰「什麼意思?」

    梅耶說道︰「死者臨死之際,曾說‘他們殺人’,那不是一個極重要的關鍵麼?」

    我立時道︰「你的意思是……」

    梅那道︰「他們在臨死之前,說出這樣的話來,是由于他們心中極度的震驚,而令得他們震驚的原因,是由于他們決想不到凶手會是這樣的人,陶格給人的印象如此和善有教養,絕不像是凶手!」

    我呆了半晌,直到這時,在听了梅耶的分析之後,我才想到,浦安夫人和李持中臨死之際,說「他們殺人」,的確都含有極度的意外之感在內!

    如果凶手是陶格,那麼,可以解釋他們臨死時的意外感!因為陶格無論如何不像是殺人凶手!

    我以前未曾想到這一點,梅耶的分析能力顯然比我高得多!

    在呆了半晌之後,我才喃喃地道︰「假設凶手是陶格,他用什麼方法,可以殺人之後,使死者看來全然是因為嚴重的心髒病發作?」

    齊賓冷笑一聲︰「誰知道,殺人本來就是他的專長,他曾為集中營設計殺害幾百萬人的方法!」

    我道︰「那是比法隆!」

    齊賓提高了聲音︰「比法隆就是陶格!」

    我大搖其頭,表示不同意,梅耶連忙道︰「不用爭論下去,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將陶格找回來!」

    我攤了攤手,說道︰「我只知道他臨時到了可倫坡,以我的力量而論,也無法作進一步的調查。」

    梅那道︰「是的,我們可以調查他的行蹤,世界各地都有我們的會員,我已經通知了在錫蘭和印度的會員。衛先生,如果你有興趣……」

    我不等他講完,就道︰「當然有興趣,一有了他的行蹤,請你立刻通知我,我亟想知道何以在見了他們之後,他們要匆忙離去!」

    梅耶點頭離座,我和他們握手,告別。

    我相信,梅耶所屬的那個組織,一有了陶格的消息,就立即會和我聯絡的。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6-20 15:29:14

第五部︰不可思議的赤裸尸體

在接下來的三天之中,梅耶或齊賓,每天和我通一次電話。

    第三天,齊賓的電話來了︰「陶格一家,在新德里的機場出現,我們準備立即啟程,你去不去?」

    我道︰「我不去,也勸你們別去,因為我相信新德里不是他的目的,他會到一個地方去,住上一年半載,我們等他到了目的地,定居下來之後,再去找他,那比較好一點!」

    齊賓在電話中,同意了我的說法,又接下來的三天之中,陶格的行蹤,由齊賓向我報告,陶格果然立刻離開了新德里,到了阿富汗,在阿富汗逗留了幾小時,又到了土耳其,在土耳其停留了一天,他們一家人飛到了北歐,在赫爾辛基下機。

    第四天,齊賓在電話中,用又惱怒又焦急的聲調告訴我︰「失去了陶格的蹤跡!」

    我一驚,道︰「怎麼可能?」

    齊賓道︰「陶格一家,在住進了赫爾辛基的一家酒店之後,我們的人一直在留意著他們,據報告,他們像是已經發現了有人跟蹤,行動顯得相當詭秘,住進酒店之後,根本沒有露面,一天之後,發現他們已經不在酒店,也根本沒有向酒店結賬,就這樣不知下落了!」

    如果不是听出齊賓在電話之中聲音是如此震動和沮喪,我真想痛罵在赫爾辛基方面跟蹤者的低能!一家大小四人,是再也明顯不過的目標,可是居然會鬧了這樣一個灰頭土臉的下場!

    在那幾天中,我和白素也花了不少時間,討論、推測陶格一家人的真正身分。白素的意見和我大略相同,她也不相信陶格是比法隆博士,只是承認陶格和他的家人,怪異莫名。

    而且,隨便我們怎樣設想,也想不出他們真正身分來。我曾設想他們是外星人,不是地球人,這種假設,可以解釋陶格的學識豐富,但是,他們為什麼怕人家知道他的行蹤?

    陶格一家人在過去十年之中,每隔一年,必然調換工作,從歐洲到亞洲,或非洲,他們顯然是在躲避,外星人又何必有這樣的行動?

    所以,我和白素的討論,一點結果都沒有。

    在齊賓向我報告了他們找不到陶格之後的第三天,我和梅耶、齊賓又見了一次面,他們兩個來到了我的住所。

    兩人的神情,都極度沮喪,因為陶格一直沒有再出現,他們的追蹤,斷了線,無法再繼續下去了!當然,他們已準備離開了。

    在送別他們的時候,我和他們約定,不論是他們還是我,一有了陶格的消息,立時通知對方。

    我知道,梅耶和齊賓兩人,以及他們所屬的那個組織,一定會繼續鍥而不舍地追尋陶格的下落,他們也一定會遵守諾言,一有了消息,會立即和我聯絡,但是竟然會在這樣的一種情形之下,再得到他們的消息,那真是絕對想不到的。

    大約是在一個月之後,我和白素對于這位充滿了神秘性的人物陶格,不論如何設想,都沒有任何結果,我也一直在等著梅耶他們的消息。那天午夜,我才上床不久,電話就響了起來。

    我拿起了電話,听到接線生的聲音︰「衛斯理先生?丹麥長途電話。是丹麥警方打來的。」

    我坐直了身子︰「好,請接過來。」

    等了不到一分鐘,我就听到一個聲音,操著北歐口音極濃的英語︰「衛斯理先生?」

    我應道︰「是,什麼事?你是……」

    那人道︰「我是達寶,達寶警官,我們在格陵蘭發現了兩具尸體,兩個人身分不明,在他們的身上,找到了一張名片,上面有你的姓名和地址、電話,除此之外,沒有別的,所以才打電話給你!」

    我呆了一呆,在格陵蘭那麼遙遠的地方,發現了兩具尸體,怎麼會和我扯上關系?格陵蘭對我來說,是個陌生地方,我到過南極,也到過芬蘭北部,可是格陵蘭,沒有去過。

    榜陵蘭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個島,但與其說是一個島,不如說是一塊其大無比的冰更確當。在格陵蘭,冰層可以厚達八百公尺,那是一個根本沒有什麼人居住的地方!除了在沿岸地區,一些小鎮,有漁民出沒之外,百分之九十以上,在地圖上,是一片空白!

    所以,我在呆了一呆之後︰「對不起,我不明白,我……」

    達寶警官道︰「我們也不明白,但是既然有兩個人死了,而且在他們身上,只發現了你的名片,我們當然只好打電話來通知你,希望能在你這里,得到一些資料!」

    我無可奈何︰「我曾將自己的名片派給很多人,至少你該形容一下那兩個人的樣子!」

    達寶道︰「當然,這兩個人,一個是中年人,另一個大約二十五歲,看他們的外形,像是猶太人……」

    他才講到這里,我便陡地一驚,突然想起梅耶和齊賓來!我忙道︰「那中年人,他的右臂上,有一道傷痕,是炮彈碎片造成的?」

    達寶立時道︰「對,你認識他們?」

    我呆了好一會,出不了聲。梅耶曾在戰爭中受傷,我們在閑談中,他曾提及過這一點,也曾捋起衫袖給我著過他手臂上的傷痕。如果一個死者是梅耶,那麼,另一個死者,當然是齊賓!

    剎那之間,我思緒一片混亂。我不明白他們到格陵蘭去做什麼?難道陶格在那里?對了,陶格最後出現是在芬蘭的赫爾辛基,離格陵蘭不能說是遠,他們是追蹤陶格去的?他們的死,是不是和陶格有關?如果是有關的話,那麼,他們是第四個和第五個遇難者了!我思緒紊亂不堪,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達寶一直在發出「喂喂」的聲音。我走了定神︰「他們兩人,是死于心髒病猝發?」

    我自己也有點不明白何以會如此問,我只是直覺地想到,他們的死亡,如果和陶格有關,那麼他們的死因,也就應該和浦安夫婦、李持中一樣才是。可是對方的回答卻是︰「不,不是……」接著是一陣猶豫,然後才道︰「他們的死因很奇怪,看來不可能,而且事情……也很難解釋,不過這不必理會了,如果他們沒有別的親人,請你指示我們,該如何處理尸體。」

    梅耶和齊賓兩人,在以色列是不是另有親人,我不得而知,他們屬于一個龐大的,搜尋漏網納粹戰犯的組織,本來我可以將這一點告訴對方,讓對方直接和以色列方面聯絡。

    但是,我卻急急地道︰「不,請別忙處理他們的尸體,我來,我盡快趕到,請問我該如何和你聯絡?」

    達寶呆了一呆,像是想不到我會有這樣的要求,他呆了片刻,才道︰「好,你到了哥本哈根,在總局,找特殊意外科的達寶警官!」

    我答應著,放下了電話,白素恰好從浴室出來,她看到我的臉色青白,望著我,在床邊坐了下來,伸手按住了我的肩頭。

    我听到自己的聲音像是在呻吟︰「梅耶和齊賓死了!」

    白素也陡地一怔。

    我苦笑了一下︰「他們死在什麼地方,你做夢都想不到,在格陵蘭!剛才是丹麥警方的一位警官打電話來。」

    白素揚了揚眉︰「這好像不怎麼合理,他們兩人死了,為什麼要通知你?」

    我道︰「是很奇怪,他們只在死者的身上,發現了我的名片,其他什麼也沒有,所以只好通知我!」

    白素呆了一呆︰「他們……也是死于心髒病猝發?和……其他三人一樣?」

    白素這樣問,當然是她的想法,和我一听到了死訊之後的一樣,認為那和陶格有關之故。

    我道︰「我也這樣問了,可是沒有直接的答覆,其中好像還有曲折。」

    白素皺起了眉望著我,我道︰「我已決定到丹麥去,看一看情形如何!」

    白素半轉過身去,呆了半晌,才緩緩地道︰「你可得小心點,我可不想半夜被電話吵醒,說是在什麼地方發現了一具尸體,手上握著我的相片!」

    我苦笑了一下,白素平時很少說那樣的話,可是這一次卻連我自己也有同樣的感覺,因為事情太不可測,太神秘!

    我只好說道︰「我會盡量小心。」

    白素沒有說什麼,我也不準備再睡,起了床,由白素代我收拾簡單的行裝,我找到了杰克上校,並向他說了丹麥警官告訴我的事。

    杰克听了之後,又難過,又憤怒,厲聲咒罵納猝戰犯。關于這一點,我始終和他持相反的看法,當然我沒有和他爭論什麼。

    我只是道︰「我要到丹麥去,請你通知在以色列方面他們的朋友和家人!」

    第二天下午上機,經過長時間的飛行,到達哥本哈根,我自機場直接到丹麥全國督察總局,找到了「特殊意外科」,看到了達寶警官。

    達寶警官的外表很普通,他所管理的那一科,看來也和其他部門不同,除了他之外,只有另外一個警官,辦公室也很小,堆滿了雜亂無章的檔案。

    達寶看到我有訝異的神色,解釋道︰「我這一科處理的是特殊意外,這一類的事情並不多,而且,全是一些不可解釋的事,所以平時很空閑,用不著太多人,而且,大多數事情,是沒有結果的!」

    我明白他的解釋︰「有不明飛行物體出現,就歸你處理,是不是?」

    達寶笑了起來︰「不是,如果有人因為不明飛行物體的襲擊而死亡,那就歸我處理!」

    我道︰「那麼,這兩個死者是……」

    達寶搓著手,並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反倒問我︰「他們兩人到格陵蘭去做什麼?」

    我坦白地道︰「我不知道!他們可能是在追蹤一個人,也可能不是!」

    達寶盯著我,眼光中現出精明的神色來︰「我可以知道全部事實?」

    我苦笑了一下,全部事實,在整件事件之中,根本沒有什麼「事實」可言,有的,只不過是許多根本沒有任何事實支持的猜測!

    我想了一想,才道︰「我不是不想說,而是不知道從何開始才好!」

    我一面說,一面攤著手,神情極無可奈何,又道︰「他們的尸體在哪里,我可以先看一看?」

    達寶道︰「可以,他們的尸體,被發現之後,一直沒有移動過!」

    我呆了一呆,道︰「還在格陵蘭?」

    達寶點頭道︰「是的,正確地說,在馬斯達維格以西兩百公里處!」

    我更怔了一怔,不由自主失聲叫了起來,道︰「那……那是在格陵蘭的中心部分了!」

    達寶道︰「是的,所以尸體可以放心留在那里,不必擔心敗壞!」

    我苦笑了一下,在格陵蘭的中心部分,除了冰雪以外,什麼都沒有,氣溫長期在攝氏零下三十度,當然不必擔心尸體的變壞。但是,這樣做似乎不合邏輯。

    所以我問道︰「凡是在格陵蘭地區發現尸體,都讓他留在原處?」

    達寶道︰「當然不是,只不過他們兩人的情形極其特殊,所以我們才決定完全保留現場的情形,不作任何改變,以免死者的親屬來到之際,我們要費唇舌解釋,事實上,如果改變了現場的情形,不論我們如何解釋,都很難使人相信!」

    在達寶的話中,我听出梅耶和齊賓的死,一定有極其不尋常之處,可是我卻也想不出特別在什麼地方。在我神情疑惑,未曾出聲間,達寶已取出了一張名片來︰「這是你的名片?」

    我點頭,那是我的名片,而且我還認得出,那是我給梅耶的一張,因為在上面,我特地寫下了我住的那個城市的名稱。名片很皺,看來曾經過摺疊。

    達寶說道︰「這是他們兩人死的時候,唯一的身外之物,由年紀較大的那個,緊握在手中!」

    我又呆了一呆,不明白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達寶說我的名片是他們兩人臨死時「唯一的身外之物」,這很難使人明白。任何人都知道,到格陵蘭去探險,要帶上許多配備,難道他們身邊的東西全遺失了?我一面想,一面將這個問題,提了出來。

    達寶警官苦笑著,他的那種苦笑,使我感到,事情還有我所絕料不到的成分在內。

    我還沒有再發問,達寶已取出了一張照片來,交在我的手中。

    我向手中的照片一看,整個人都呆住了。那是真正的驚呆,剎那之間,連腦中也是一片空白,實在不知道想什麼才好!

    我的視線盯在照片上,根本無法移開。

    照片上,是一片冰雪,那很自然,格陵蘭本就到處一片冰雪。在一個大冰塊上,伏著兩具尸體。那也不算奇怪,我早已知道梅耶和齊賓兩人死了,人死了,自然有尸體。

    但是,令得我驚呆的是,那兩具尸體,全是赤luo!

    一點不假,全身赤luo,一絲不掛,梅耶的手緊握著,可以看到我名片的一角露在他的手指外,他們兩人身上,什麼也沒有,我的名片,是兩人「唯一的身外之物」!

    這真是不可思議到了極點,零下三十度的地方,發現了全身赤luo的尸體!這兩個人,就算是不可救藥的瘋子,也不會跑到格陵蘭來發瘋!

    我不知自己驚呆了多久,才抬起頭來,發出了一連串的問題︰「他們的衣服呢?他們的營帳在哪里?他們的御寒裝備呢?他們的尸體,離他們的營地有多遠?雪地上可有掙扎的現象?他們一定被人用極殘酷的方法謀殺!」

    達寶望著我︰「你的那些問題如果有答案,事情就不會由我來處理了!」

    我一驚︰「什麼意思?」

    達寶道︰「一隊日本探險隊發現了他們的尸體,在他們到了馬士達維格之後,向當地政府報告,當地政府立時派出了一架小型飛機,飛機發現了尸體,但是在二十公里的範圍之內,沒有發現任何其他的東西!」

    我陡地叫了起來︰「不可能,你也應該知道,誰也不能在那樣的嚴寒之中經過二十公里才死亡!」

    達寶道︰「我同意,正常的情形是,人如果沒有任何御寒設備,在零下三十度的嚴寒之中,根本喪失了任何活動能力,生命也至多只能支持十分鐘!」

    我又說道︰「那麼,這種情形……」

    達寶的語調很平靜︰「這是一種特殊意外,所以才會輪到我來處理!」

    我盯著他︰「事情也可能很簡單,有人殺了他們兩人,將他們兩人的尸體,移動了超過二十公里!」

    達寶搖著頭,說道︰「如果你到過現場,就會排除這個可能性!」

    我道︰「為什麼?」

    達寶道︰「近期的天氣十分好,我的意思是,沒有下雪,也沒有風暴,如果有移動尸體的情形,在積雪上,一定會留下痕跡,也沒有什麼人可以將留下的痕跡完全消除干淨!」

    我又呆了半晌,本來我還想說,也有可能是他們兩人死了之後,被經過的人取走了衣物,但既沒有「痕跡」,那自然也是不可能的了!

    一時之間,我實在說不出什麼來。達寶道︰「他們臨死之際,將你的名片握在手中,你看,這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我苦笑一下︰「特殊的意義?我想,這……證明這件事的本身,充滿了神秘!」

    達寶的神情十分疑惑,而且充滿了詢問的樣子,我解釋道︰「他們以為我對一些神秘的事件,有特殊的解決能力,以往我曾有過多次這樣的紀錄!」

    達寶「哦」地一聲︰「這一次呢?」

    我的神情更苦澀︰「這一次?這一次的事件,從開始到現在,超過一年,可是我卻一點頭緒都沒有!我甚至說不上這是怎樣的一件事!」

    達寶仿似充滿疑惑的神情望著我,期待著我作進一步的解釋。但是我卻不打算這樣做,因為要從浦安夫婦在列車上「認錯人」開始說起,實在太長了!

    達寶等了片刻,未得到我進一步的回答,他也不再堅持下去︰「無論如何,我想你既然來了,該到現場去看一看。」

    我忙道︰「當然,請你安排!」

    達寶召來了兩個警官,和他們急速地交談著,我在他的辦公室又坐了一會,一個警官拿著兩個相當大的包里,走了進來。

    達寶指著那兩個包里說道︰「這里面,是完善的御寒衣物,包括一個睡袋在內,在格陵蘭的冰天雪地之中,什麼事都可能發生!」

    我點頭道︰「我明白,我曾在南極平原上九死一生!」

    達寶望了我片刻,像是對我的話不怎麼相信,可是他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道︰「我們出發吧!」

    我提起了一只包里,覺得相當沉重,達寶提起了另外一只,我們一起走了出去,在建築物門口上了車,車直駛機場。在機場,我們上了一架小型的、可以在雪地上降落的飛機,由達寶駕駛。

    飛機起飛之後,我和達寶之間,幾乎沒有說什麼,我只是望著下面,飛機在飛離了丹麥的海岸線之後,一直向北飛著,漸漸地,蔚藍色的海面上,可以看到白色的、點點斑斑的浮郭,越向北飛,浮郭越多。等到可以看到格陵蘭的海岸線時,沿岸更是一片白色,在北極早落的太陽的余暉之中,閃耀著難以形容極其奪目的光彩,壯麗無儔。

    飛機在天色半明不暗的情形下,降落在馬士達維格。那是格陵蘭東岸的一個有人聚居的地方,可以算是一個市鎮。

    在我們離開飛機之前,達寶已示意我打開包里,我和他都穿上厚厚的御寒衣服,離開了飛機,達寶道︰「我們休息一下,繼續航程!」

    我沒有異議,和他一起下了飛機,走向機場的建築物,我看到機場的工作人員正在忙著替飛機加油。一下機,冷空氣撲面而來,雖然可以令人精神一振,但是刺骨的寒冷也隨之襲來。我翻起了有著厚厚毛皮的大衣領,遮住了雙頰。

    休息了約莫一小時,我們又登上了飛機,天色一直半明不暗,太陽在地平線之上浮著,不肯沉下去,天地之間充滿了一種難以形容的神秘氣氛,再加上我所面對的事,又是如此之不可思議,我心頭有一種重壓,令得我完全不想說話。

    仍然由達寶駕機,飛機向東北方向飛去,一些建築物很快看不見了,極目望去,不是冰就是雪。雪看來比較平靜,就是潔白的一片,皚皚閃著靜默的光輝,但是自冰塊上反映出來的光輝,卻是絢麗的、流動的,像是每一塊在發光的冰塊,都是有生命的怪物!

    由于不可能憑天色來判斷時間,所以我不斷留意著儀板上的時計,在二小時之後,看到太陽已經開始漸漸升高。飛機也降低了高度,向下望去,延綿不斷的冰雪,變得極其刺眼。

    達寶轉過頭來,向我示意戴上雪鏡,我依他的提議,透過深灰色的鏡片,刺目的炫光消失,看出去的景物,簡直像是在夢幻中所見一樣奇妙。

    達寶道︰「我們快到了,為了不破壞現場的情形,飛機會在較遠處停下,我們可以利用機動雪橇去到現場!」

    我道︰「我沒有意見,一切听你的安排就是。」

    達寶專心駕駛,不多久,飛機就降落,我留意到,在降落的雪地上,有許多飛機降落過的痕跡,也有不少雜亂無章的雪痕。事實上,在這樣的積雪平原上,幾乎任何在陸地上的活動,都難免留下痕跡。

    飛機降落之後,達寶自機尾部分,扯出了機動雪橇,發動引擎。

    我和他登上了雪橇,達寶利用雪橇上的儀器,校正了方向,雪橇向前飛駛而出,在雪地上留下了兩條極長的痕跡,積雪向四下飛濺,但氣溫實在太低,臉上的感覺早已麻木了,雪團打在臉上,也渾然不覺。

    雪橇行進了約七百多公尺,我已經看到了梅耶和齊賓兩人的尸體。他們兩人,就像我曾經看到過的照片一樣,伏在一塊巨大的冰塊之上,冰塊上的積雪不是很多,有著十分雜亂的痕跡。

    我一看到那些痕跡,立時向達寶望了一眼。達寶也立時明白了我的意思︰「這些痕跡,一半是那個發現尸體的日本探險隊留下來的,另一半,是我上次帶人來的時候,留下來的!」

    我只好接受他的解釋,雪橇一停下,我就向前走去,一直來到尸體之前才站定。

    達寶在熄了雪橇的引擎之後,也跟著走了過來。當他在向我走來之際,他踏在雪上,發出一些輕微的聲音,而當他在我身邊站定之後,幾乎沒有任何聲響,靜到了極點。我從來也未曾在一個曠野之中,而如此寂靜的。這種寂靜,像是使人感到整個地球、整個宇宙,全都停頓了!

    我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兩具尸體。在如此寒冷的氣候之下,赤luo的尸體。

    這真是不可思議的怪事!

    我不知自己呆了多久,才俯下身來,輕輕地去撥動了一下梅耶的尸體,看到了他的臉面。

    當我看到他的臉上神情……那自然是他臨死之際一剎那間所留下來的表情,我陡地震動了一下。心中立即想到了一個問題︰梅耶在死前,遇上了什麼可怕的事情?

    梅耶一生的經歷,我相當清楚,他參加過戰爭,是一個出色的軍官,而在戰後,又一直擔任著如此艱鉅的搜尋納粹余孽的任務,對于他的勇敢和鎮定,我沒有絲毫的懷疑。

    可是這時,他臨死之前的神情,卻是充滿了恐懼!

    在梅耶僵凝了的臉部肌肉上,在他已經變成灰白的眼珠中,從他近乎歪曲了的口形之中,都透出一股極度的恐懼。這種恐懼,立時使我受到了感染,以致我的身子,不由自主,發起抖來。

    在我身邊的達寶,顯然也和我一樣,我听到他發出了一下顫抖的驚呼聲︰「天,他……是被嚇死的!」

    我要十分努力,才能使自己吞下一口口水,然後,又深深地吸進了一口冷空氣,才略為鎮定了下來︰「難道你沒見過他的神情?」達寶不由自主喘著氣︰「沒有,我沒有注意到他們的神情,只是想將現場的情形完全保留下來。」

    我要勉力定神,才能再有勇氣去看齊賓的尸體。齊賓的尸體一經翻轉之後,他臨死之際,臉上的恐懼神情更甚,他的一只手,本來是壓在他的身子之下的,這時,當他的尸體翻轉之後,我看到他的那只手,緊緊地抓住了他自己的肚皮。

    一個人,要不是遇上了可怕之極的事,決不會有這樣的動作。而且,這種樣子,也立時使我想起,當他在感到極度恐懼之際,他已經赤身露體,這更增加事情的神秘性︰在零下三十度的氣溫赤身露體!

    我呆立在嚴寒的空氣之中,不但感到手腳僵硬,甚至于連全身的血液,也像是凝結了,要費好大的勁,才能慢慢轉過身去,去看達寶。當我在轉動自己的頭部之際,甚至听到了頸骨發出一陣格格聲。

    我向達寶看去,看到他目定口呆地站著,盯著齊賓的尸體,口唇在不由自主發著抖,我張大了口,想叫他,可是一時之間竟發不出任何聲音。

    也就在這時,達寶揚起手來,指著齊賓︰「看,他留下了兩……兩個字!」

    我震動了一下,立時循他所指看去,看到齊賓的尸體之旁,冰塊上的積雪上,果然有兩個極潦草的字在,那兩個字,一望而知,是在極度倉皇的情形之下,用手指在雪上劃出來的。

    那兩個字,原來被壓在齊賓的身子下面,在他的胸腹之間,我可以想當時的情形,齊賓一倒在這冰塊之上,就劃下了這兩個字,接著,他就死了。在臨死之前的一剎間,他仍然感到了極度的恐懼,是以他的手壓在身下,抓緊了自己的肚子。

    我還可以進一步肯定,他一定是一倒下去,立即死亡的,因為若不是這樣,他的體溫,會令得那一層薄埂的積雪溶化,那兩個字會消失,不會再留下來。

    我一看到了雪上有字,一時之間,辨認不出那是什麼字,心中一面急速地轉著念,一面向前跨出了兩步。達寶在我的身邊,伸出手來,抓住了我的衣服,跟著我向前跨出去。

    第一眼的印象,那兩個字是英文,我和達寶一起看,在達寶還未曾認出那兩個英文字是什麼字之際,我已經看清楚了!

    而當我一看清楚了那兩個字是什麼字之際,我的身子便劇烈地發起料來,抖動得如此之甚,以致身邊的達寶,駭然叫了起來︰「你怎麼啦?」

    我並沒有回答達寶的問題,只是失聲叫了起來,叫聲劃破了寒冷而寂靜的空氣,連我自己都被嚇了老大一跳。

    我叫的是留在雪上的那兩個字︰「他們殺人!」

    我不知道自己叫了多少次,直到听到達寶道︰「是的,他留下來的是‘他們殺人’,他們是什麼人?他們用什麼方法殺人?」

    我陡地沖口而出︰「用什麼方法殺人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他們是誰!」

    達寶以極吃驚的神情望定了我,道︰「誰?」

    我喘著氣︰「陶格,一定是他!」

    達寶道︰「陶格是誰?」

    我呆了一呆,剛才,我處于一種極端激動的情緒之下,才這樣說,這時,我已經漸漸冷靜了下來,對于達寶這一個簡單的問題,實在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只好報以苦笑。

    達寶見我不答,又追問了一句︰「陶格是誰?」

    我嘆了一口氣︰「我會告訴你,但不是現在,說起來實在太復雜!」

    達寶神情疑惑,但沒有再追問下去,我道︰「讓我們再來看看附近的環境,我有一點設想,不知道你是不是同意。我想,他們在臨死之前,一定曾遇到過極其駭人的事情,所以他們的神情才會如此驚懼。」

    達寶苦笑了一下,喃喃地道︰「任何人都會同意你的假設!」

    我指著雪地上的腳印,雪橇的痕跡︰「這些痕跡,全都是那個日本探險隊和你上次來的時候留下來的?」

    達寶道︰「是。那日本探險隊在發現尸體的時候,附近一點痕跡也沒有……」

    他講到這里,看到我略有猶豫的神色,忙又道︰「探險隊的成員,沒有理由隱瞞事實!」

    我道︰「這兩個人,身上什麼衣物也沒有,甚至連鞋子也沒穿,他們是怎樣來到這里的?他們是走來的,雪上應該有赤足的腳印。」

    達寶的神情怪異︰「沒有人可以赤身露體,在這樣的嚴寒下行走!」

    我一面察看著雪地上的痕跡,一面道︰「他們不會飛,一定有人自空中將他們帶到這里,然後再將他們放下來!」

    達寶同意了我的分析︰「這是唯一的可能!」

    我半蹲下來,由于我穿著相當厚的皮褲,所以沒有法子全蹲下去。當我半蹲下去之後,我伸手去按齊賓的胸口,齊賓的肌肉,已被凍得像冰一樣硬,但是我還是可以踫到他的胸前的肋骨。

    肋骨完整,沒有一根斷折。

    肋骨是人體骨骼中最脆弱的,像齊賓這樣的伏著姿勢,如果從空中被拋下來,肋骨沒有理由保持完整。達寶是一個極好的警務人員,他一看到我的動作,就知道了我的用意,他也去檢查梅耶的肋骨。

    然後,他抬起頭來,望著我︰「他們不會從很高的空中被拋下來!」

    我點頭︰「以你的估計,最高不超過多少?」

    達寶想了一想︰「這要看他們被拋下來的時候是死還是活。如果那時他們是活著,落地之前會有自然掙扎,可以避免骨折,高度可以提高。如果他們在被拋下來時已經死了,那麼,我想高度不會超過三公尺!」

    我站直了身子,用力在冰上踏了幾下︰「他們落在這樣堅硬的冰塊上,我估計如果是死人,不會超過兩公尺。」

    達寶一面听我說話,一面點著頭,然後,我們兩人互望著,誰也不開口。

    我們並不是沒有話要說,而是想到了要說的話,而不願說出口來。

    我想,達寶這時想到的,和我想到的是同一個問題︰世界上有什麼飛行工具,可以低飛到兩公尺到三公尺的高度,而不在松軟的積雪上,留下任何痕跡?

    如果是直升機,機翼的風力,會將積雪掃開去,如果是小型飛機掠過,積雪也會在飛機的去向,形成條狀,可是如今看來,一點痕跡也沒有!

    餅了好一會,達寶才道︰「那……不可能!」

    我的思緒雖然十分紊亂,但是我還是在急速轉著念,我道︰「有一個可能!」

    達寶瞪著我,我道︰「將他們兩人,自飛行物體上吊下來,在離地只有一公尺處,將他們放下來!」

    達寶發出了幾下干笑聲,他的干笑聲,在寒冷的空氣下听來,格外干澀,他道︰「當然有這個可能,但是為什麼要那樣做?」

    我答不上來,達寶又道︰「這兩個人究竟是什麼身分?他們來到格陵蘭,是為了什麼?」

    我吸了一口氣︰「他們是以色列人,我想他們是在追尋一個人!」

    達寶道︰「陶格?」

    我點了點頭,達寶又回到了他的老問題上︰「這個陶格,是什麼人?」

    我蹲下,雙手捧住了頭,在想如何回答達寶的問題才好。這時,我的臉是向下的,我只是在思索著,根本沒有留意眼前視線內的東西。當我決定怎樣回答達寶的問題時,抬起頭來,就在我抬起頭來之際,我陡地看到,在雪地上,有兩個相當奇特的痕跡。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6-20 15:30:02

第六部︰神秘小腳印

我怔了一怔,那痕跡十分小,只有約莫一公分長,半公分闊,作橢圓形,看來像一個小小的腳印,一共是兩個,相距約兩公分左右。

    我失聲叫道︰「這是什麼?」

    達寶不經意地道︰「我想是探險隊員的雪杖所留下來的,你知道雪杖?」我當然知道雪杖。雪杖,就是在雪地上用的手杖,通常都有相當尖的頂端,但是,我卻不認為雪杖的尖端會留下橢圓形的痕跡來。

    我道︰「來,仔細看看!」

    我一面說,一面已伸開雙腿,伏了下來,使我可以離得那兩個痕跡更近,達寶和我采取了同一姿勢,而當我們兩人可以將這兩個小痕跡看得更清楚時,我不由自主張大了口,而達寶則發出了「啊」的一聲,雙手按在冰上,身子迅速地後退了一些。

    那兩個小痕跡,離近一點,仔細看,任何人都會知道,那是兩個腳印!

    剎那之間,我心中的駭異,真是難以形容,在雪地上出現兩個腳印當然再平常都沒有,但是腳印小到只有兩公分長,那就太不尋常了!

    達寶伸出手來,他的手指在微微發抖︰「這……這……是腳印!」

    我道︰「是腳印!」

    達寶道︰「這個人……」

    我道︰「這個人,從他腳印的大小來看,他的體高,不會超過二十公分。」

    達寶听得我這樣說,怔怔地望著我︰「你……你在開玩笑?」

    我苦笑了一下︰「你看我的樣子,像是在開玩笑?」

    我們兩人這時的對話,十分幼稚可笑,但是除了說這些話之外,一點別的辦法也沒有,因為我們心頭所受的震動如此之甚,根本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而我在這樣回答達寶之際,完全一本正經。因為我早就覺得整件事,從開始起,就被一重極其神秘的霧籠罩著,有許多不可解釋的事。這樣的事,如果和地球以外的生物有關,那麼,外星有一種「人」,只有二十公分高,那有什麼稀奇?

    達寶在我的神情上看出了我的想法,他「嗯」地一聲︰「外星人?」

    我點了點頭。

    達寶的神情大不以為然︰「將可疑的事,諉諸外星人,是不費腦筋的最簡單做法!」

    我道︰「是的,但是你如何解釋這兩個腳印?」

    達寶吞下了一口口水︰「我們或者太武斷了,這不是腳印,只不過是像腳印的兩個可疑痕跡。」

    我直起了身子來,首次發現的兩個「小腳印」是在梅耶的尸體之旁,當我向前走去,來到了齊賓的尸體旁時,又立時看到了兩個同樣的「小腳印」。

    而除了這兩對小腳印之外,再也沒有別的可疑痕跡了,達寶道︰「我想將尸體先運回去,這里沒有什麼可以再研究的了!」

    我抬起頭來,向前看去,極目所望,只是白茫茫的一片,我的心中,充滿了疑惑,我想了一想︰「運尸體回去,一個人就可以了!」

    達寶給我的話嚇了一大跳︰「你……想干什麼?」

    我道︰「請你盡量留下在雪原上需用的物品給我,我想到處走走。」

    達寶失聲叫了起來︰「到處走走,那是什麼意思?冰原上到處是死亡陷阱,可不是鬧著玩的!」

    我點頭,表示我知道,而且,我的神情,也表示了我心中的堅持。達寶望了我片刻,才道︰「好,想不到世界上還有比我更固執的人!」

    我笑了起來,和他握著手。

    在接下來的時間中,我幫他將兩具尸體,裝進了帆布袋中,運上了飛機。他留下了機動雪橇和一切應用品給我。當他上機之際,他道︰「你還沒有對我說那個陶格究竟是什麼人。」

    我道︰「我想以色列方面接到了我的通知,很快會有人來,他們會告訴你!」

    達寶道︰「死因剖驗一有了結果,我就來找你,希望你在雪地上留下標志,好讓我知道你到了哪里!」

    我答應道︰「好的,我用相當大的箭嘴,來表示我行進的方向。」

    達寶道︰「不好,好天氣已經持續了許多天,要是一起風,什麼全會消失,你的行囊中有紅色的金屬旗,你可以用來插在雪上!」我向他作了一個「明白」的手勢,達寶發動飛機,飛機起飛,迅速遠去。

    等到達寶走了之後,只剩下我一個人在雪原上了。

    四周圍極靜,人處身其中,真會懷疑地球上只剩下了自己一個人!

    我並沒有呆立多久,又去仔細察著那兩對「小腳印」。雖然「小腳印」上並沒有腳趾,但是我還是以為那是腳印!

    如果那兩對真是腳印的話,那麼,是不是說,我要留意兩個只有二十公分高的「小人」?

    我想了片刻,登上了機動雪橇。我自然毫無目的,選擇了向格陵蘭腹地前進的方向。雪橇在積雪上向前飛駛,我看到雪地上另有雪橇的痕跡,那自然是發現尸體的日本探險隊留下來的。

    我想,探險隊一路前來,直到發現尸體,都沒有別的發現,我大可以不必和他們采取同一路線。所以,我轉了七十五度方向。雪原上除了冰雪,什麼也沒有,我一直在向四面注視著,雖然戴著護目的雪鏡,但是眼楮也有點刺痛。

    在這樣的雪原之上,不必擔心會有什麼交通意外,所以我閉上了眼楮一會,仍然令雪橇向前行駛。

    雪橇向前行駛的速度相當高,我估計已駛出超過了二十公里,在我閉上雙眼行駛的那段路程,也至少有三公里。

    閉著眼楮,任由雪橇飛馳,這樣的經歷不可多得,我在閉上眼楮之前,已經很仔細地打量過,眼前視線可及之處,一片平陽,所以我才閉上眼楮的。

    可是就在那時候,我突然覺出雪橇猛烈地震動了一下。

    說是「震動」,或許不是十分恰當,那種感覺,就像是騎在馬上,正在飛馳間,馬的後腿忽然向上高舉一樣!

    騎在馬上而馬的後腿忽然揚了起來,唯一的結果,自然是人向前沖跌出去。我這時的情形,也是一樣。

    而更糟糕的是,那時我閉著眼,而且,這種變化,完全在我的意料之外!雪橇的後部忽然向上揚了起來,我身子向前一沖,整個人向前,被掀得直跌了下去,翻過了雪橇的頭部,跌在雪地上,還向前滾了一滾,才算穩住了勢子。

    當我在雪地上打滾的時候,我已經睜開眼來,看到雪橇在沒有人駕駛的情形之下,仍然筆直地在向前沖著,速度和有人駕駛一樣。

    我一看到這樣情形,不禁大驚失色,一時之間,也不及去想何以好端端行駛中的雪橇,會突然將我掀了下來。我只想到了一點︰如果我失去了這架雪橇,那我的處境,可以說糟糕到了極點!

    達寶留給我,使我可以在冰原上維持生命的東西,全部都在雪橇上,失去了這些裝備,我能在冰原上活多久?

    而且,就算活著,難道我能依靠步行找到救援?

    我立即想到這一點,這時候,向前直沖而出的雪橇,恰好在我身邊不遠處,疾掠而過,雪橇下濺起的雪塊,撞在我的臉上,我不由自主,發出了一下大叫聲,身子打著滾,滾向前,同時,用盡全身的氣力,躍起,向前撲去,只要我這一撲,可以使我的身子撲前一公尺,我就可以抓住雪橇後的一根橫桿,那就不再怕了。

    雖然我身上穿著厚厚的衣服,動作沒有那麼靈便,但是我估計,我迅疾無比的滾、撲,一定可以達到目的。

    可是,我卻犯了一個錯誤。我拚盡全力,向前撲出之際,主要的借力,是雙手向下用力一按,身子才可以趁機縱起。如果我雙手按下去的地方是硬地,我絕對可以撲出一公尺以上。但是,這時我是在雪原上,雙手向下一按,卻按進了積雪之中!

    當我的雙手按進積雪中之際,那使我蓄著待發的力道,消失了一半以上,雖然我還咬緊牙齦,用力向前撲去,但當我伸出手來之際,離我想要抓住的橫枝,還差了十公分左右。

    相差十公分,只是在那一剎間的事。緊接著,我的身子向下落來,雪橇繼續沖向前,我和雪橇之間距離,迅速變成十公尺,一百公尺。雪橇在冰原上,成了一個黑點,還不等我站起來,已經消失不見了!

    我沒有立即站起來,只是伏在積雪之上,不由自主喘著氣。

    事情在突然之間,出現了這樣的變化,實在不知道如何應變才好。等到我抓了一個空,雪撬已向前駛得不知所終之後,我心頭所受的震動,更是到了極點。在那一剎間,我只想到了一點︰我如何才能離開冰原?

    達寶駕機回去,他答應再來找我,可是那得等多久?一天,還是兩天?在這段時間之中,我必須在極度艱難的環境之中求生!

    在略為定了定神之後,我開始檢查我能夠動用的設備。在皮褲的後袋里,有一柄小刀,有一扁瓶酒。我旋開瓶蓋,喝了一口酒,站了起來。

    天色藍得出奇,露在積雪外的冰層皚皚生光,緩緩轉了一個身之後,什麼也看不見。在我的腰際,還有一團繩索,食糧一點都沒有,幸好有積雪可供解渴,饑餓當然是大問題,但我自信可以支持七十二小時。我在想,我應該往回走?還是留在原地不動,以節省精力?我考慮了沒有多久,就決定往回走,一則,在極度的嚴寒之中,停留不動,十分危險。二則,在發現梅耶和齊賓的尸體之處,我記得有一些雜物在,這些雜物,對維持生命可以起極大的作用。

    當我決定之後,我就開始往回走,反正來路的積雪之上,有著明顯的雪橇留下的痕跡,要往回走,認路不是難事。

    當我走出了幾十步之後,我停了下來,注意著積雪之上的兩個坑,有一個較大,是我被掀跌下來之際,跌在雪地上所留下來的。另外一個坑比較小,那是雪橇的尾部陡地向上翹了起來之際,頭部陷進了雪中所造成的。我這時,開始想到一個問題,在行駛中的雪橇,何以會忽然將我掀到了地上?

    積雪十分平,看起來,絕無來由。

    我心中充滿了疑惑,雪橇的機件,不像有什麼不妥,那麼一切又是如何發生的?我一面思索著,一面深深吸著氣。也就在這時候,我突然看到了,在一條雪橇的軌跡之上,有著兩對小小的腳印!

    機動雪橇,也有人稱之為「雪車」的,沒有輪,只是一副如同滑雪板一樣的組成部分,在雪上滑行。

    在雪車滑過的地方,會留下十公分寬,深約三公分的痕跡,我起先沒有注意到那兩對小腳印,是因為那兩對小腳印,恰好留在雪橇滑過的痕跡之中!

    這時,我一看到了它們,心頭的震動,實在難以言喻。

    不管那是什麼,是腳印或不是腳印,這樣的痕跡,決計不應該出現在積雪上!

    那兩對小小的腳印給我的震動極大,我要呆上好一會,才能慢慢彎下身子,去察看它們。我可以絕對肯定,這兩對「小腳印」,和在尸體旁發現過的,完全一樣!如果那真是腳印的話,那麼,那兩個二十公分高的「小人」又曾出現過,也可以推想得到,雪橇的意外,也是「他們」造成的!

    剎那之間,我心中的駭然,真是難以形容,一面喘著氣,一面向四面看看,如果四周圍有「小人」的話,別說他們有二十公分高,就算只有兩公分高,我也可以看到他們的,除非他們全身白色,和積雪一樣。

    我一面看著,一面已不由自主大叫起來︰「出來,你們出來,讓我看看你們究竟是什麼妖魔鬼怪!不論你們是什麼東西。從哪里來,滾出來讓我看看!」

    我一遍又一遍地叫著。當然,我明白,這樣呼叫,事實上一點意義也沒有,但是我還是忍不住要這樣做。

    我當時處在一種極度狂亂的情形之下,狂吼由于極度震駭,而震駭,又是由于對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之故。我不知道自己叫了多少遍,直到因為嚴寒空氣,不斷沖擊著喉嚨,使我再難發出聲音來,才停了下來,大口喘著氣。

    也就在這時候,我听到一陣異樣的聲音,起自遙遠之處,正在傳了過來。那種聲音十分難以形容,一听入耳,竟像有許多人在嗚咽哭泣,聲音雖然還很低微,但是已經驚心動魄!

    我怔了一怔,忙循聲看去,看到在極遠之處,似乎有什麼東西在移動,移動的速度極快。當我第一眼看到那個極大的、似乎橫亙了整個地平線的移動物體之際,我不能肯定那是什麼東西。

    但由于那種移動的速度如此之高,以致在接下來的一秒鐘,我已經知道那是什麼了!那是地上的積雪在移動,在向我站立的方向涌過來!

    積雪當然不會自己移動,它被強風吹過來,而這時,我還全然感不到有風,看過去,除了迅速在移動的積雪之外,也看不到任何有強風的跡象。我此際是處身在雪原之上,不像是在平常的陸地上,有強風來的時候,可以看到樹梢的擺動,這里根本沒有樹,只有雪,所以我只看到積雪的移動!

    我也立時想起了達寶的話︰「好天氣不會一直持續下去!」

    如今,顯然天氣已經變壞了!

    奇怪的是,我看不到天上有雲,天邊仍然一樣清明,當我抬頭向天上看一看,再低下頭來,這其間,只不過一兩秒鐘而已,可是就在那麼短的時間中,我已經看到,在我身子附近的積雪,已經在開始移動了。我並沒有在雪原上遇到過壞天氣的經驗,可是當那種呼嘯聲迅速傳近,積雪的動作越來越快之際,我也知道不妙了!

    我明知自己一定要采取行動才行,可是我該采取什麼行動呢?逃跑?我在雪地上奔跑的速度,無論如何不能比強風更快!但是停留在原地,更沒有好處。

    我轉過身,向前拚盡全力,奔了出去,呼嘯聲在我的身後,緊緊地追了過來,我沒有勇氣回過頭去看一看。

    然而,看不看都無關緊要,突然之間,我耳鼓一陣疼痛,有一個短暫的時間,什麼也听不到,那是強風帶來的極大壓力。緊接著,不知有多少雪,就是那種潔白、松軟、美麗的雪,在我的身後,疾涌了過來,我完全像是在暴風雨的海上,被巨浪在身後襲來一樣,身子陡地向前一僕,不知多少雪,一起向我身上蓋來。

    我叫不出聲音,心中知道,如果我不拚命掙扎,冒出積雪,非死在雪中不可,我盡所能,屏著氣,向上掙扎,當頭冒出積雪,看不到任何東西,眼前呼嘯飛舞著的,全是大團雪,像是無數量白色的魔鬼。

    我的身子,在不由自主,迅速地向前移動,因為我身子大半埋在積雪之中,而積雪又被強風推得在向前移動。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任何人,能力再高強也無能為力,我慶幸自己好運氣,因為恰好在被強風推動著的積雪邊緣,所以我才能隨著積雪前進,移動。如果是在積雪的中心,早已死了!

    我不知幸運可以維持多久,只要風勢再強一點,後面的積雪涌上來,那我就沒有希望了,要命的是,我明知處境極度危險,但是絕想不出什麼改善的法子,我卻真正感到了絕望,我完了,我心中所想的只是三個字︰我完了!

    當我心中,不斷在叫著「我完了」之際,突然之間,我听到了人聲。我以為已經陷進了臨死之前的幻覺,因為在這樣的情形之下,決不可能听到有人呼叫的聲音,而我卻听到了!

    我不但听到了呼叫聲,而且還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有人在叫︰「天,有人在上面!」

    我想張口叫,一張口雪就涌進了我的口中,令我根本發不出任何聲音。我無法確定是不是已起了臨死前的幻覺,一大蓬積雪,已當頭壓了下來,我陷身雪中了!

    這是第二次陷身在雪中,我還想掙扎向上,可是掙了兩掙,只覺得積雪已開始向我的鼻孔中涌進來,有了極度的窒息感,我可以不呼吸兩分鐘到三分鐘,嚴格的中國武術訓練,或者可以不呼吸更長久一點,但也不會超過五分鐘。

    當我已完全無法呼吸之際,我知道自己真的完了!而且,如今的處境,不單是不能呼吸,而且身上的重壓越來越甚,我已經完全無法支持下去了!

    就在這時,我突然覺出,我的腳踝,被什麼東西,緊緊扣住。

    這是一種模糊的感覺,事實上,我此際的情形,已是在死亡的邊緣,就像是舊小說中所描寫的「三魂悠悠,七魄蕩蕩,就將離竅而出」,所有的感覺,都已經開始變得遲鈍。

    我只是模糊地感到,我的一只腳踝,好像被什麼東西緊緊地鉗住,當我一有這種感覺之際,我首先想到的是︰我已經開始死亡了,死亡從足部開始,會迅速地向上蔓延!

    但就在我這樣想時,身子陡然被一股極大的力道,拽得向下沉去。我根本沒有機會去想一想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身上一輕,人也跌了下去,在我鼻孔中的積雪,一起噴了出來,我立時又吸進了一口氣,然後,才重重地跌在一個物體之上。我全然無法想像發生了什麼事,最後的感覺,是已經開始死亡,而接下來的則是向下跌,那是不是意味著︰已經死了,跌進了地獄之中?

    我忽然興起了一個十分滑稽的想法︰地獄,竟然這麼容易到達?還是我沒有做過什麼壞事,所以才不致跌到最深一層的地獄?

    事後回想起來,這種想法當然滑稽,但是當時,在絕無可能獲救的情形之下,忽然有了變化,當然會作這樣的想法。

    我睜開眼來,一時之間,什麼也看不見,可是卻可以肯定,眼前有光線。看不到什麼,是因為戴著護目的雪鏡。我也可以肯定,已不在積雪之中,因為身上已沒有了那種致命的壓力,呼吸也十分暢順。

    可是我卻無法想像在什麼樣的情形中。當然,我幾乎是立刻就放棄了「身入地獄」這種滑稽的想法。剛才的那種經歷,我分明是忽然之間,被一種什麼力量,拉進了積雪下的一個坑中!

    這實在不可思議,積雪下何以會有坑?就算有,又有什麼力量可以將我拉下來?由于我的思緒亂到了極點,所以我只是維持著下跌來的姿勢,一動不動。

    就在這時,我听得一個女人的聲音,幽幽地道︰「你將他帶了下來,我們的所在,就要暴露了!我真不知道該再躲到什麼地方去好!」

    在這個女人的聲音之後,是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我……也不知道,可是如果我不將他帶下來,他一定要死在積雪中!」

    在那男人說了話之後,我又听到了一男一女共同發出幽幽嘆息聲。

    這一男一女用低沉的聲音迅速地交談著,他們的對話,並沒有花多少時間,我將他們的對話,每一個字,都听得清清楚楚。而事實上,當那個女人才一開口之際,我已經認出了她是什麼人!

    她是陶格夫人!

    那男的,當然毫無疑問,是陶格先生!

    在听完了他們的對話之後,我真正呆住了,以致一動也不能動,他們的對話很簡單,直是至少使我明白了很多事。

    第一,我明白他們暫時,並沒有認出我是誰。因為我戴著雪鏡,戴著皮帽,整個臉,只有極少部分露在外面。

    其次,我知道他們在躲避,他們躲得如此用盡心機,甚至躲到了格陵蘭,在格陵蘭的雪原之下,挖了一個坑來藏身,這樣的躲避,一定是和他們的生命有關,不然,沒有人會願意和兔子一樣躲在地洞之中。

    第三,陶格先生明知他一救了我,自己就會暴露,再也躲不過去,他既然認不出我是什麼人,那麼極可能他救下來的人,就是想要害他的人。可是,他還是毅然出手相救。由此可知,他品格極高!

    雖然,我的心中還有許多疑點,但是以上三點,絕對可以肯定。而我,曾不止一次懷疑他和好幾個人的死亡有關!如今,我不但可以肯定他不會是凶手,也可以肯定,梅耶和齊賓也弄錯了,他決不會是什麼納粹戰犯比法隆博士。曾設計過殺死數百萬人的殺人裝備,決不會看到有人陷身在雪中而不顧自身安危去救他的!

    我想到這一點,真不知該如何開口才好,只好仍僵持著原來的姿勢不動。

    我又听得陶格夫人道︰「他……已經死了麼,為什麼一動不動?」

    陶格先生接著道︰「不會,他或許是驚惶過度,昏了過去!」

    陶格先生說著,我眼前已可以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向我走來。接著,我的手被拉了起來,解開了衣袖和皮手套相連接的繩子,陶格先生的手指,搭上了我的脈門。同樣,我又听得他以十分誠懇的聲音道︰「朋友,你不必驚惶,剛才你的處境雖然危險,可是現在,你已經平安無事了!」他的語聲是這樣動人、誠摯,充滿了關懷,我自問雖不算鐵石心腸,但也決不感情軟柔。可是此時此地,此情此景,我一听到了他的話,我熱淚不禁奪眶而出!我不知已有多少年沒有流淚了,可是此際,由于心情的極度激動,我的淚水不斷涌了出來,我的口唇張動著,可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的視線由于淚水,更加模糊,我看到又多了一個人來到我的身前,那當然是陶格夫人,她道︰「朋友,別哭,你應該是一個很堅強的人,你是一位探險隊員吧?」

    陶格夫人的話,令我更加感動,我幾乎是嗚咽著道︰「不……不是。」

    我一面說,一面已掙扎坐起身來,同時,拉下了戴著的雪鏡。我一拉下雪鏡來,眼前的情形,已看得十分清楚。

    我首先看到陶格先生和陶格夫人在我的面前,本來是以一種十分關注的神情望著我的,可是突然之間,他們兩人的神情,變得驚駭,他們不斷向後退,一直返到了地下室的一角。

    而在那個角落中,唐娜和伊凡兩人也在,他們一直站在那里,當他們的父母返到那角落時,兩個孩子就緊緊抓住他們的女角,神情也駭然之極。

    我一看到這種情形,顧不得先抹眼淚,忙搖著手,我知道他們認出我了,我必須先解除他們對我的驚惶。

    我一面搖著手,一面道︰「別怕,請你放心,我絕對相信你們是好人,你們救了我,我也絕對沒有加害你們的意思,絕沒有,請你們別怕,真的,別怕!」

    我不斷地說著,我知道自己說得十分雜亂無章,可是這時,我只要他們明白我絕無惡意,我想他們也可以明白。

    當我不斷地在說著的時候,我看到他們的神情,鎮定了許多,陶格先生向我道︰「你究竟是什麼人?到這里來干什麼?」

    在我回答他這個問題之前,我先要說一下這個「地下室」的情形。我本來稱之為「地洞」,那是我才一跌下來,完全未看清楚周遭情形的事。這時,我必須稱之為地下室。或者,應該稱之為「冰下室」。

    我不知道這時處身之處,離上面有多深。這個「冰下室」的四壁,全是冰,看來不知用什麼鋒利而合用的工具削出來,極平整。格陵蘭冰原上的冰,亙古以來就存在,堅硬晶瑩無比,而且透明度極高,所以向冰壁看去,開始是晶徹的,像是水晶一樣,越向深處,就越是呈現一種藍色,到目力可及的最深處,簡直是一種寶藍色。

    我不憚其煩地形容這種情形,是因為那實在是一種奇景,以前,連想也未曾想到過。冰下室大約有十公尺長,五公尺寬,相當寬敞,有著簡單的家具陳設,和許多機械裝置。這些機械裝置,全是我見所未見,其中有一只,我可以叫得出來,是機械臂,還有一具相當大的電視螢光屏,這時,呈現在電視螢光屏上的,是無數飛滾轉動的積雪。

    我向上看去,上面除了冰層之外,有兩公尺見方的所在,是一塊金屬板,我也注意到,在我剛才掙扎站起來處,有不少雪,那一定是我跌下來時,連帶跌進來的。位置恰好在金屬板下,這使我可以知道,我是從那塊金屬板中跌下來的。

    陶格夫婦留意我在打量冰下室中的一切,當我抬頭向上看去之際,陶格夫人說道︰「我們在螢光屏上,看到你被埋在積雪堆里,而恰好我們又可以救你下來……」

    我不等她說完,就道︰「謝謝你們救了我,以後,不論你們叫我做任何事,我都會盡我一切能力去做!」

    我說得斬釘斷鐵,倒不止是因為他們救了我,而是我在他們的行為之中,可以肯定,他們是君子。

    當我這樣說了之後,他們的神情又緩和了不少,唐娜和伊凡兩人,甚至試圖大著膽子向我走過來,可是卻被陶格夫婦所阻。

    我又道︰「我叫衛斯理,好管閑事,在我的經歷之中,有許多其他人不能想像的事,我曾幫助過好幾個來自不知什麼星球的人,回到他們原來的星球去,我可以接受任何他人難以相信的事!」

    我說到這里,略頓了一頓,看他們的反應。我發現他們一家四口,都很專注地听著,唐娜,那個小女孩,當我略頓一頓之際,抬起頭來,用一種十分哀傷的神情,望著她的父母︰「我們必須回去了?」

    陶格夫人忙道︰「不,不,當然不!」

    我呆了一呆,弄不明白唐娜這樣問是什麼意思,我又道︰「我來格陵蘭,是因為有兩個人神秘地死在格陵蘭,而這兩個人是我的相識,所以丹麥警方找到了我。」

    陶格先生轉動著眼珠︰「這兩個人……這兩個人……死……」

    陶格先生斷斷繽續,無法講下去,我道︰「這兩個人,在過去一年多,一直在追蹤你們,想弄明白你們的底細!」

    陶格夫婦互望了一眼,陶格夫人說道︰「嗯,那兩個以色列人!」

    我道︰「是的,他們認為陶格先生,是比法隆博士!」

    陶格先生現出極度愕然的神色來︰「比法隆博士是誰?」

    別說他的神情是如此真誠,就算不是,我也已經可以肯定,那是梅耶和齊賓找錯了目標。我道︰「這一點我慢慢再解釋……我可以喝一點熱東西?」

    陶格夫人點了點頭,走向一組機械裝置,我看到她按下了幾個掣,那可能是一具十分精巧的發電機,因為陶格夫人將一壺咖啡,放到了一只電爐之上,而咖啡壺也開始冒出熱氣來。我續道︰「由于他們死得離奇,所以我調查,遇到了烈風,由你們救起來。」

    陶格先生怔怔地望著我,神情緊極張,陶格夫人顯然同樣緊張,當她拿起咖啡壺,同一只杯子中傾倒咖啡之際,手在劇烈發著抖,以致有不少咖啡濺了出來,落在立腳的冰層上,立時變成了圓形的、咖啡色的小圓珠,在光滑的冰面上,四下滑了開去。

    這使我估計,冰下室的溫度,至少也在零下十度左右,這樣的溫度,當然比冰面之上好多了!

    我繼續道︰「這兩個人,我猜想他們是為了找你們,才來到格陵蘭的!」

    陶格夫婦又互望了一眼,兩人都有慘然的神色,陶格道︰「連他們也找得到,他們自然……」陶格夫人接上去道︰「自然更找得到了!」

    兩人講了這一句話之後。又開口不語,慘然的神色依舊。

    我听得出他們的對話之中,第一個「他們」,指梅耶和齊賓。第二個「他們」,顯然另有所指,指的是什麼人呢?

    我吸了一口氣,走向前,自陶格夫人的手中接過咖啡來,喝了幾大口︰「兩位,不論在追尋你們的是什麼人,我都會盡力對付他們,請你們接受我的支持!」

    陶格先生望了我半晌,指了指一張椅子,示意我坐下。我坐了下來之後,不斷向他們介紹我自己的一些奇遇,和我特殊的和各種各樣人物周旋的本領。

    我講了很久,唐娜和伊凡听得十分有趣,但陶格先生卻揮了揮手,說道︰「夠了,我並不懷疑你的能力,可是我們的情形,很不尋常!」

    我道︰「如何不尋常?」

    陶格先生顯然不願意說,和陶格夫人,兩個孩子,一起走到了一扇屏風之後,兩個孩子在屏風後探頭出來,我向他們做了一個鬼臉,招手請他們過來。

    兩個孩子的神情,躍躍欲試,但是立時被拉回屏風去,陶格先生的聲音自屏風後傳過來︰「衛先生,風一停,請你離去,我們已應付了很久,可以應付下去。」

    他講到這里,停了一停︰「倒是你自己,要極度小心!」

    我立時道︰「是,他們已經殺了五個人!」

    我突然講了這樣的一句話,是五個人,從浦安夫婦起,臨死之際,或用語言,或用文字,都留下了「他們殺人」這樣的話,我根本不知「他們」是什麼東西,但「他們殺人」已是毫無疑問的事。

    罷才,陶格的口中,也說過一次神秘的「他們」,他又叫我小心,那當然是叫我小心「他們」又來對我不利了!

    我這句話出口之後,屏風後面,傳來了陶格夫人一下抑遏著的驚呼聲,我吸了一口氣,我無意逼陶格夫婦。這時,絕對可以肯定這一雙夫婦,心地極之良善,他們能夠在自己有極度危險的情形之下出手救我,就是一個證明。

    但是我還是必須在他們的口中,進一步弄清楚事實的真相。

    所以,我用近乎殘酷的語氣道︰「風一停,我出去,是不是很快就會成為第六個被‘他們’所殺害的人?」

    我這樣說,是在利用陶格夫婦對我的同情心。這種方法,相當卑鄙。我明白這一點,但是我卻沒有第二個方法。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6-20 15:30:44

第七部︰“他們”是機器人

我尖銳的話,又使得陶格夫人發出一下如同呻吟也似的聲音。接著,陶格先生面色蒼白。自屏風後轉了出來,盯著我︰「你究竟想怎樣?」

    我攤了攤手︰「任何人都不想死,我至少要知道我會如何死,什麼力量可以令我致死。陶格先生,你不會認為我的要求太過分吧,我的要求就是這樣!」

    陶格用手撫著臉,陶格夫人也走了出來,靠在她丈夫的身邊。

    他們兩人都望著我,顯然我剛才那番委婉的話,已經打動了他們良善的心。但是從他們猶豫不決的神情看來,他們顯然還有極度的顧忌,要他們透露心中的秘密,我必須進一步刺激他們。

    我又道︰「我對你們的來歷一無所知,雖然,有人將你們出現之後,十年來的經歷調查得十分清楚,但是我仍然不知道你們究竟從什麼地方來的,也不知道你們在躲避什麼。如果你們躲避的是你們的敵人,那麼,我們至少有共同的敵人!」

    陶格的神情十分苦澀,再一次用手撫摸著臉,神情疲倦而慌張,我走向他,他有點疑懼似地震動了一下,而當我的手輕輕地放在他的肩頭上,表示我的友好意願之際,我發覺他的身子,在微微發抖。

    我道︰「陶格先生,或許你不覺得,你的外形,在我們普通人看來,是一個完美的形象,普通人心目中的英雄,有著高貴的氣質和崇高情操的人,就應該像你這樣子。」

    我的話才一出口,陶格先生陡地笑了起來。我之所以這樣說,是希望他變得堅強些,以和他的外形相稱。可是這時,他的笑聲之中,卻充滿了淒涼和無可奈何的意味。他笑著︰「或許是,從很早起,人就揀完美的形象來制造玩具!」

    我一時之間,還不明白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之際,陶格夫人已失聲叫道︰「這……這太過分了!」

    我不禁呆了一呆,一句在我听來,幾乎是毫無意義的話,何以竟然會在陶格夫人的身上,發生這樣尖銳的反應?

    一時之間。我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在我沒出聲的時候,陶格用一種十分悲哀的神情,望著他美麗動人的妻子︰「親愛的,我說的是事實!」

    陶格夫人用幾乎等于哀鳴的聲音道︰「求求你,就算是實話,也別再說了!」

    我全然不明白陶格夫人何以會有這樣的反應,但這時,我卻可以看得出,陶格先生和陶格夫人兩人,在情緒的反應上,有著極其顯著的差異。

    陶格先生在驚懼之中還有著激憤和一種反抗,但是陶格夫人卻只有驚懼。我一看出了這一點,不肯放過機會,立時道︰「如果事實這樣,不說,並不能改變事實。鴕鳥將頭埋在沙里,一點也不能躲避開獵人的追捕!」

    陶格夫人的臉色慘白,在上下四周的冰色掩映之下,她美麗動人的臉龐,有著一股極其淒涼的色彩,乍一看來,使人感到她整個人也像是冰雕成的,只要輕輕一擊,整個人就會碎裂。給我這種感覺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可以肯定知道陶格夫人精神的緊張,已到了她可以忍受的極限,隨時可能崩潰。我話已說出了口,但是我很後悔,怕因此而令得陶格夫人無法支持下去。

    陶格夫人不但臉色白,而且身子在發抖,陶格先生立時將她擁在懷里,那表示他們夫妻之間,有著極深厚的感情。

    看了這種情形,我心中的後悔程度更甚,我忙道︰「對不起,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困難,我不應該太熱心,想去幫助他人,真對不起,我不會再想知道什麼了!」

    陶格夫人用她修長的手指掩住了臉,啜泣了起來,陶格先生長長嘆了一口氣︰「算了,我們沒有理由怪你……」他講到這里,停了一停,才又道︰「我看你也疲倦了,這場風,我估計在七小時之後會停息,那時,你就可以離去了!」

    我幾乎已要脫口而出,問他怎麼會知道在冰原上突然而起的暴風會在何時停歇,但是我剛才說過,不再問他們更多的事,所以我忍住了,沒有說出來。

    反正,我早已知道,陶格是一個具有多方面超卓才能的人。或許他在氣象學上,也有著過人的知識,那就不足為奇了。

    我點頭道︰「是的,我可以趁這段時間,休息一下。」

    陶格先生和陶格夫人的神態,已經比較回復了正常,陶格先生大聲道︰「伊凡,拿一個睡袋給衛先生!」

    伊凡大聲答應著,走到屏風之後,不一會,就抱著一個大睡袋,蹣跚地走了出來。一個這樣可愛的小男孩,抱著幾乎佔他體高三分之二的東西,那樣子更加可愛。我忙走了過去,將他和睡袋一起抱了起來。

    我將他抱了起來之後,在他的臉上親了一下︰「伊凡,你還記得我麼?」

    伊凡沒有回答,唐娜已叫了起來︰「記得,你教過我們,火車上不是追逐的好地方,後來,又請我們吃冰淇淋!」

    我空出一只手來,輕拍唐娜的頭,兩個孩子對我的態度,比較友善,陶格夫人這時已在叫道︰「伊凡,快下來!」

    伊凡掙扎了一下,落到了地上。陶格先生道︰「你可以將睡袋鋪在這里!」

    他指著一個角落,這是冰下室四個角落中的一個,離那座屏風,大約有六公尺左右。我特別提到這一點,是因為看清了自己的處境之後,冰下室中的一切,雖然全在我的視線範圍之內,但是那座相當大的屏風,卻阻擋了我的視線,使我無法看到屏風後面的那一角落,究竟有著些什麼。

    自然,如果我要滿足好奇心的話,大可以走過去看看,但是,我已不忍再使陶格夫人受到刺激,所以我只是略為想了一下就算了。

    我照著陶格先生所指,走向那個角落,展開了睡袋,鑽了進去。而陶格的一家人,也一起到了屏風之後。

    他們到了屏風的後面,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來,我屏氣靜息听了一會,冰下室中,靜到了極點,他們四個人,幾乎已經不存在一樣。

    我實在相當疲倦,但是精神卻處在一種異樣的亢奮中。

    我竟在這樣的情形之下,見到了陶格的一家人!這是我事前絕未曾想到的事。

    這當然是巨大的突破。

    然而這種突破,非但未曾給我帶來解決謎團的希望,反倒增加了謎團。

    例如,陶格一家人,究竟是何方神聖?我只知道他們在逃避「他們」,「他們」究竟是什麼人?

    我實在不忍看到陶格夫人這種脆弱的樣子,只好放棄追究!

    我在想,風停了之後,只有離去一途,離去之後,該怎麼辦呢?是不是就這樣算了?想到這里,我不禁苦笑了起來,這可以說是我經歷之中從來也未曾有過的事,一件事情已經發生了那麼久,竟然還身在謎團之中!

    我自然地想到了陶格的警告,要我小心「他們」,這一點,我倒不怕,雖然我知道「他們」已經殺死了五個人,而且所用的方法,完全不可思議。但是我倒反而希望「他們」快點出現,「他們」出現,雖有危險,但是也可以從謎團中出來。世上再也沒有比不可測的敵人更可怕,正面的敵人可以應付,而隱蔽的敵人則根本無從防御!

    想了不知道多久,在屏風後面的陶格一家人,一直未曾發出任何聲音來,而我也蒙蒙朧朧進入了睡眠狀態。

    我不說自己「睡著了」,而只說自己進入了「睡眠狀態」,那是由于多年來的冒險生活,使我養成了一個習慣,就是當身在險地的時候,我決不會睡著,而迫使自己在一種半睡不醒的情形下休息。

    當我維持著這種狀態相當久之後(當然無法像清醒之際一樣知道準確的時間),我忽然听到了一陣輕微的聲響,像是有人在低聲笑著。

    由于我處身的冰下室,實在太靜,所以即使那種笑聲十分低微,也足以令得我在蒙朧之中陡地醒了過來。

    我仍然閉著眼,一動不動。在醒了過來之後,笑聲听來更清楚了,而且,我立刻認出,那是唐娜發出的笑聲。她不但在笑著,而且低聲在說著話︰「你去!」

    而伊凡立時道︰「你去!」

    唐娜像是猶豫了一陣︰「好,別爭了,我們一起去。」

    伊凡立即同意︰「好,一起去!」他在講了這句話之後,停了一停,又道︰「等一等,要是爸、媽回來了,問起來是誰的主意,那可不是我的主意!」

    唐娜道︰「那是我們共同的主意!」

    我听到這里,已經稍微睜開了眼來,心中也十分疑惑。听這兩個孩子的交談,好像陶格夫婦離開了冰下室!他們離開了冰下室,到什麼地方去了?

    而這兩個孩子這時在商議的,顯然是正要做一件什麼事,他們準備做什麼呢?

    我略為轉動了一下頭部,將眼楮睜開一道縫,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我立時看到唐娜和伊凡兩人,自屏風之後,神情鬼祟,躡手躡腳,走了出來。

    當他們走出來之後,互望了一眼,立即向著我走了過來。

    他們逕自向我走過來,而我所睡之處,離開他們,只有六、七公尺,他們很快就來到了我的身前。

    在這一剎那間,我的心頭,像是閃電一樣地閃過一個念頭︰這兩個孩子,向我走來,為了什麼?

    他們來對我不利?

    這實在是一個極其可怕的念頭,以這兩個孩子這樣天真可愛的外形而言,我實在不應該這樣想,可是事實上,他們的而且確,正一步一步,向我接近!

    我又想起了浦安夫人死前的一句話︰「他們殺人」!如果竟然指唐娜和伊凡,那的確夠使人震驚了!而梅耶臨死前,那種恐懼之極的神情,似乎也有了解釋,如果這時,這一雙可愛的孩子,突然對我做出什麼危害我的動作,我相信也一樣震驚,會留下那種神情來!

    我飛快地轉著念,唐娜和伊凡在迅速接近我,當他們來到我身邊,我心中問了不知道多少遍︰該怎麼辦?

    如果這時走近我的,是世界上第一流的殺手,我一定可以有十種以上的辦法對付,但是,如今向我走來的,只是一個看來只有六歲,一個看來八歲的孩子,而且他們的樣貌,是這樣討人喜歡!

    在我還未曾想出任何應付的辦法之際,唐娜和伊凡兩人,已經來到了我的身邊。這時,我反倒定下了神來。

    他們向我走來,可能對我不利,這只不過是我的想像,事實是不是真的這樣,還不能夠加以肯定。

    就算真是那樣,我如今是在絕對清醒的情形之下,我相信到了最後關頭,我也可以應付兩個孩子!

    所以,我仍然維持原來的姿勢,一動也不動。他們兩人,來到了我的身邊之後,互望了一眼,像是有著某種默契一樣,一起伸出手,向我伸過來。

    在那一剎間,我心中真是緊張到了極點,可是我卻又看得清清楚楚,他們兩人是空手的,兩只胖嘟嘟的小手,在向我伸過來。雖然他們的行動惹人生疑,但是在這時,我的心中,不禁暗罵一聲自己卑鄙,怎麼會想到這樣的兩只小手,會對我不利。

    就在這時,他們兩人的手,已經摸到了我的睡袋,當他們的手按在睡袋上之際,突然發力,用力搖起我的睡袋來。

    我在那一瞬間,完全明白了!唐娜和伊凡不是想作什麼,只是想將我搖醒!他們早就有和我接近的表示,但是每一次,都被他們的父母喝止,而這時,他們的父母不在,他們就商量著來將我搖醒,而我在他們向我走來之際,卻作出了如此可怕的想法!實在,他們的行動,和一般兒童,並沒有什麼分別!

    我一想到這里,心中又暗罵了自己一聲該死,立時裝出被他們搖醒的樣子,睜開眼來,望著他們。

    兩個孩子一看到我醒了過來,就不再搖動睡袋,唐娜立時將一只手指,伸進了口中吮著,望定了我︰「先生,你是不是還請我們吃冰淇淋?」

    我有點啼笑皆非,忙道︰「現在我沒有,以後如果有機會,一定請你們!不但請你們吃冰淇淋,還請你們去迪斯尼樂園玩!」

    我真心誠意這樣說,因為可以帶一雙這樣可愛的孩子去迪斯尼樂園玩,那真是賞心樂事!

    但奇怪的事,唐娜和伊凡兩人,一听得我這樣說之後,竟然瞪大了眼,又問道︰「什麼是迪斯尼樂園?」

    我呆了一呆,望著他們。他們的神情,絕不像是在作偽。可是那實在是不可能的事情,這兩個孩子,竟然不知道什麼是迪斯尼樂園!如果他們是在西藏騰格里湖旁長大的孩子,我就不會奇怪,但是他們,是隨著父母,在世界各地都停留過的孩子!

    這樣的家庭,這樣的孩子,竟然不知道什麼是迪斯尼樂園,簡直是令人難以相信的事情,其令人不可思議的程度,就像是美國的一個參議員,不知道有基辛格博士一樣!

    我望著他們,一時之間,不知說什麼才好,唐娜又問道︰「什麼叫迪斯尼樂園?」

    我吸了一口氣,拉開睡袋的拉鏈,坐起身來,因我的敘述能力,盡可能地向他們講述有關這個全世界兒童向往的「聖地」。我自信敘述能力不差,任何孩子,听我講來,都應該眉飛色舞才對,可是我卻越來越覺得不對路,因為我越是說得起勁,唐娜和伊凡倆人,臉色卻越是陰沉。

    他們決不是對我的敘述沒有興趣,他們是在用心地听著。可是從他們的神情看來,我在敘述的,根本不是充滿歡樂的迪斯尼樂園,而是正在講述一個極其悲慘的故事。他們兩人的眼中,不約而同,閃耀著淚花!

    看到了這種情形,我實在沒有法子再說下去了!

    我停了下來︰「你們怎麼啦?不覺得那地方好玩?」

    伊凡道︰「太悲慘了!」唐娜接著也道︰「太可憐了!」伊凡又道︰「就像我們一樣,他們為什麼不逃走?」唐娜道︰「伊凡,爸、媽說過,不是誰都能逃出來的!」伊凡大聲道︰「等我有力量的時候,我要將他們全放出來!讓他們逃走!」

    唐娜和伊凡的那幾句話,是一句接著一句的,我想插口,根本無法加得進口去。而事實上,我一听得他們說「太悲慘」、「太可憐」的時候,我心頭已然受了極大的震動,而這種震動,越听下去越甚。我還無法確知他們兩人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但是我可以肯定一點︰他們這種急速的講話,全然出自內心,沒有任何做作的成分!

    在我心目中的兒童聖地,在他們的心目中,根本是一個悲慘之極的地方!為什麼他們的觀念,會和普通人有那麼遠的距離?

    我又想起那個玩具推銷員李持中的話來︰這一家人,有著「玩具恐懼癥」!

    真有「玩具恐懼癥」這樣的心理毛病?看來事情不止這樣簡單,伊凡說「就像我們一樣」,那是什麼意思?他說「他們為什麼不逃」,又是什麼意思?

    我心中疑惑到了極點,實在不知說什麼才好,只是怔怔地望著他們。伊凡和唐娜又互望了一眼,伊凡才道︰「對不起,我們不想到那地方去!」

    這時候,我只是翻來覆去,在想著他們剛才那一番急速的談話,伊凡說些什麼,我也沒有注意,我只是突如其來地問道︰「你們從哪里逃出來的?」

    陶格的一家在逃避,不然他們決不會往格陵蘭的冰下躲藏。他們在逃避什麼?何以兩個孩子會將他們的逃難,和迪斯尼樂園聯想在一起?

    他們是從哪里逃來的,這一點,實在非弄清楚不可!所以我才陡地問了出來。

    唐娜和伊凡听得我這樣問,突然呆了一呆,我伸出手來抓住了他們兩人的手,神情懇切︰「告訴我,你們從哪里逃出來的?講給我听,我可以對付你們的敵人,我們一起,力量可以大得多!」

    我知道伊凡和唐娜雖然特殊,但他們的心理,卻和一般同年歲的兒童一樣。所以我這時,用容易打動孩子的心的話,和他們說著,想從他們的口中,套出一點現實情形來。

    我的話說得很誠懇,顯然已令得他們心動。他們又互望了一眼,唐娜才道︰「我們不知道我們從哪里來!」

    我立時望向伊凡,伊凡也搖著頭,我有點發急︰「你們原來那地方,是怎麼生活的?你們住在哪里?」

    唐娜和伊凡仍然答不上來。這時,我想到了他們的年齡。據梅那的調查,陶格夫婦是十年之前「突然出現」的,那麼,孩子應該還沒有出世。

    可是,如果他們根本還沒有出世,他們何以對于逃避也有如此深刻的印象?看來那也不單是他們父母給他的影響!

    我吸了一口氣︰「你們不知道,你們的父母,一定向你們說過,他們是從哪里來的?你們好好想一想,誰先想起來,誰本事大!」

    唐娜立即叫起來︰「我知道,我听爸說過,他們,我們,通過了逆轉裝置逃出來,我們的運氣好,逃了出來,別的,運氣不好,逃不出來!」

    我呆了一呆,「逆轉裝置」是什麼東西?這樣一個古怪的名詞,決不可能出于一個孩子的捏造。一定是真有這樣的一種裝置,只不過我對此一無所知。

    我忙道︰「為什麼要逃?」

    伊凡苦著臉︰「主人對我們不好!」

    我呆了一呆︰「主人?」

    伊凡和唐娜一听得我這樣問,都點了點頭,現出了害怕的神色,四面張望著,像是怕他們的「主人」忽然出現一樣。

    我再吸了一口氣︰「別怕,你們的主人是什麼人?或者說,你們的主人,是什麼樣子?」

    這時候,我心中的疑惑,真是到了極點。唐娜和伊凡的話中,有著太多我不了解的事,但是我卻已經知道,自己快要接觸到事實了!

    陶格一家逃出來,他們逃亡的目的,是因為「主人」對他們不好。一般來說,「主人」和奴隸相對,那麼難道說他們是什麼人的奴隸?和主人之間的主奴關系早已結束了,他們的主人,極可能不是人,而是另一種生物,所以我才改變了問題,問他們,「主人」是什麼樣子的!

    唐娜現出了十分厭惡的神情來︰「他們很小,丑陋得很,又壞!」

    伊凡恨恨地道︰「是,壞得很!」

    我心頭怦怦亂跳,剎那之間,有一種天旋地轉的感覺,以致我一開口,聲音變得極其干澀,令得我自己听自己的聲音,也有一股極不舒服之感。

    我道︰「小到……這樣子?」

    我一面說,一面用手比了一比,比出的大小,約莫是二十公分高。

    我之所以比出了這樣一個高度,是由于我在那一剎間,想起了雪地上的那些「小腳印」。只有約莫二十公分高的人,才能留下這樣的小腳印!

    當我比出這樣大小之際,我真希望他們兩人會大搖其頭,但是世事十之八九與願望相違,他們兩人一看到我的手勢,就連連點頭。

    我的心向下沉,又道︰「他們,是什麼樣子的?」

    唐娜和伊凡兩人互望著,神情猶豫,我鼓勵著他們,道︰「別怕,說出來。」

    唐娜道︰「我能畫出他們的樣子來!」

    我想找紙和筆,但是一時之間卻找不到,唐娜卻不用紙筆,已經取下了她頭發上的一只發夾,在平滑的冰上畫起來。

    我目不轉楮地看著,唐娜畫出來的東西,當然線條簡單,可是我還是立時可以看得出來,她畫出來的,是一個小小的機器人!

    那種機器人的形狀,和李持中推銷的那個玩具差不多!

    我也立時想起,李持中說過,向陶格的一家推銷玩具,臨走時曾以這樣的一個小機器人作為贈品,卻發現了對方感到了極度驚駭!

    我吞了一口口水︰「就是這樣?」

    唐娜點著頭,伊凡又在冰上畫了幾下,將唐娜所畫的變得更完善,也更可以使人可以肯定那是一個小機器人!

    我不自覺地提高了聲音︰「這是‘主人’?這根本不是人!」

    唐娜和伊凡兩人,不知道我為什麼突然尖叫了起來,嚇得齊齊後退了一步。

    我自然不是存心嚇他們的,而是我心頭的震蕩實在太甚了,不由自主叫了起來的。

    我叫了一聲之後,又盯著唐娜︰「你肯定?你肯定沒有畫錯?」

    唐娜在我的逼問之下,神情驚惶,一扁嘴,幾乎要哭出來。就在我想將她摟在懷中安慰她之際,屏風後面,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陶格夫婦一起走了出來。

    他們才一出現,唐娜立時奔向陶格夫人,陶格夫人抱住了她。陶格先生的臉色十分難看,向前走來,在我面前站定。

    這時,我的處境真是尷尬之極,我雖然是被孩子推醒的,可是我卻利用孩子的幼稚,在他們的口中套取秘密,這無論如何不能說是品格高尚。

    是以,我不知說什麼才好,只是掙扎著,從睡袋中出來,站了起來。

    陶格先生來到了我的面前,低頭看了看唐娜在冰上畫出來的小機器人,然後,又直視我,緩緩地道︰「唐娜沒畫錯,他們大多數是這樣子的!」

    我勉力使自己鎮定下來︰「機器人?」

    陶格閉上了眼楮一會︰「是,機器人!」

    我又道︰「你在躲避的,就是這種小機器人?這……這……」

    我在剎那之間,有一種又恐懼又滑稽的感覺。在這種感覺的侵襲之下,我不由自主笑了起來,可是我的笑聲,卻在發顫。

    陶格先生還想說什麼,陶格夫人已經說道︰「夠了!真的夠了!」

    陶格先生轉過頭去,用一種極其深切的悲哀的目光望著她︰「我們一直以為自己在逃,已經逃出來了,可以如今事實證明,我們根本沒有逃出來,在這樣的情形下,沒有什麼更可怕了!」

    陶格夫人發出了一下如同抽噎的聲音,沒有再說下去。

    我忙道︰「如果作怪的是這樣的小機器人,我敢說他們在格陵蘭的冰原上,我在行駛中的雪橇突然翻側,是他們的把戲!」

    陶格先生轉過頭來,望著我,眼中的悲哀神色更甚,他緩緩地搖著頭︰「是的,你是一個標準的E型。」

    我呆了一呆,「標準的E型」是什麼意思?我不懂。但我立即聯想起陶格先生的名字,如果直譯的話,就是「C型」,這種分型法,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道︰「什麼叫作標準的E型?」

    陶格並沒有立即回答我,只是神情難過地搖著頭,我的心里,突然起了一陣異樣的沖動︰「我是E型,你是C型?」

    陶格陡地震動了一下,剎那之間,他臉上脹得通紅,但是一下子又變得煞白,緩緩點了點頭︰「是的,我是C型,我們一家,全是C型!」

    我呆了片刻,道︰「這種分型法,是……」

    陶格道︰「是他們分的。」

    我提高了聲音︰「‘他們’就是這種小機器人?」

    陶格的神情,像是疲倦得完全不想說什麼話,只是點了點頭。

    我那種又好笑、又恐懼的感覺,重又升起,干笑了幾聲︰「這算什麼,只听說過人替機器分類型,從沒听說過機器替人分型!」

    陶格不出聲,只是怔怔地望著我,我一時之間,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冰下室中,重又一片寂靜。在一片寂靜之中,突然傳來唐娜清脆的童音︰「媽,這位先生說,有一個叫作迪斯尼樂園的可怕地方,那地方……」

    當唐娜的聲音傳來之際,我向她望過去,看到唐娜是仰著頭在對她的母親說話,但是她話還沒有講完,陶格夫人就用手掩住了她的口,同時,用責備的眼光,向我望了過來!

    只是她的眼神之中只有責備,或許我不會感到什麼內疚,因為我並不知道世人心目中的樂園,在他們看來,會是「可怖的地方」。但是,在陶格夫人的目光之中,卻還蘊有一種極其深刻的悲哀,那種眼色,令我心向下沉,覺得極難過。

    陶格夫人是這樣的一個美人,這樣的美人,這樣悲哀的眼神,令人十分心折。

    我嘆了一聲︰「我不是有意的,我的確想帶他們到那里去玩,那里是全世界孩子都向往一游的地方!」

    陶格夫人沒有說什麼,只是幽幽地嘆了一口氣,拍著唐娜的頭︰「伊凡,過來!」

    等到伊凡也來到她身前之際,她道︰「你們听著,現在,去睡,不許再來打擾大人,听到了沒有?」

    唐娜和伊凡齊聲答應道︰「听到了!」

    陶格夫人松開了手,唐娜和伊凡,一起轉到了屏風的後面,沒有再發出什麼聲響來。

    這使我想到,在屏風後面,可能另有通道,通向一間更隱秘的密室。我並不想去證實這一點,因為我發現,我的出現,使得本來生活在恐懼中的陶格夫婦,更加不安,那實在不是我的本心,我想幫助他們。

    兩個孩子離開之後,陶格夫婦緊靠在一起,在一個墊子上坐了下來,望著我,又互望著,陶格夫人先開口,道︰「衛先生已經知道很多了!」

    陶格先生嘆了一聲,我道︰「不是很多,唐娜說,你們是通過了一個什麼‘逆轉裝置’來的,可是我完全不明白那是什麼!」

    陶格先生的神情,在我說這兩句話之際,出現了一個短暫時間的激動,但隨即平靜下來。看他平靜得如此迅速的樣子,像是他的心中已經有所決定,是一副什麼都不在乎了的神情。

    他道︰「我向你很簡單地解釋一下,你就可以明白,這並不復雜。」

    我吸了一口氣,看來,陶格已準備對我講出他的秘密了!這正是我多少日子來所想的事,我立時全神貫注,听他的解釋。

    陶格略停了停,道︰「所謂‘逆轉裝置’,就是令電子運行方向逆轉的一種裝置。」

    我皺起了眉,陶格的話我听得很清楚,可是我不明白。我自然知道「電子運行的方向」是怎麼一回事。可以將電子運行的方向逆轉?這種大膽的設想,從來也不知道有人提出過,甚至這種想法,也未見諸任何科學文獻之中,這使我不知所對。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6-20 15:31:25

第八部︰成了俘虜

世上所有的物質,皆由分子組成,分子由原子組成,原子的結構是電子以一個固定的方向,繞著中心旋轉。

    例如,氫的原子結構,是由一個發陰電的電子,以固定的方向,繞著一個中性或帶陽電的中子來旋轉。這已經有了科學定論。

    而世上之所以有各種各樣不同的元素,物質,其最初的決定因素,就是電子和電子層的結構,再決定這個物質的形態、性質。

    再例如,最普通的水,是兩個氫原子,一個氧原子所組成的。而這兩個氫原子、一個氧原子的電子層結構,是電子繞著中子的固定的方向旋轉。

    如果電子旋轉的方向逆轉了,原子的質量、重量、電極,都不會有任何改變。但是,方向逆轉的兩個氫原子和一個氧原子,是不是仍能組成水?還是變成別的東西?如果是水,那應該是什麼樣的水?

    我在剎那之間,只覺得自己的頭部實在太小,小到無法容下這麼多想像,因而有一種脹裂的感覺。

    在我沉思之間,陶格先生並不曾打斷我的思路,直到我又向他望去,而我相信我的神情正極度迷惘,他才道︰「我相信你明白電子運行方向這回事?」

    我開了口,在我听來,我自己的聲音,像是來自極遙遠的地方,我說道︰「是的,我明白。」

    我在講了這三個字之後,立時又道︰「可是我不明白,電子運行方向逆轉?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是誰作出這種史無前例的假設的?」

    陶格道︰「不是假設,早已有這種逆轉力量了!」

    我的呼吸不由自主,變得十分急促︰「早已有這種逆轉力量?請問,如果將組成水的氫原子和氧原子的電子運行方向逆轉,那麼,組成的是什麼?」

    陶格的回答很平靜,和我的激動相反,他道︰「還是水。水,還是水!」

    我怔了片刻,道︰「一樣,不變?」

    陶格道︰「外形完全不變!」

    我喉際發出了「咯」地一聲響︰「變的是什麼?」

    陶格道︰「是性質!」

    我幾乎是失聲叫出來的︰「變成什麼樣子?」

    陶格道︰「相反。」

    陶格的回答,每一次都極簡單,可是他的簡單的答案,給我心頭的沖擊,力量卻是大得出奇,以致我不由自主喘息起來。

    我又疾聲道︰「性質相反?這是什麼意思?水就是水,熱到一定程度會變氣體,冰到一定程度,會結成固體。」

    陶格點頭道︰「是,可是相反!」

    我實在有點忍無可忍,我直跳了起來,我已經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是我卻絕對無法接受。我在跳了起來之後,幾乎是在嚷叫,以致冰下室的冰壁之上,響起了輕微的「嗡嗡」回響,我道︰「你想使我了解,世上有一種水,熱了反而會結冰,冷了反而會變氣體?」

    陶格這一次,干脆連簡單的回答都不給我,只是望著我,點著頭。

    我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揮著手︰「你會有這種怪念頭,我很佩服,佩服之至,不過你要使我相信,我看還做不到!」

    陶格夫人這時開口了,她道︰「他不是想令你相信,他只是要你明白,‘逆轉裝置’是怎麼一回事。」

    我奔向一面冰壁,將自己的臉,貼向晶瑩的冰。這樣做,本來是很不智的,因為冰下室的氣溫也十分低,我將臉貼向冰壁,可能在移開之際,寒冰會將我臉上的皮膚,黏下一層來。

    但是我實在太需要清醒一下了,我已顧不了那麼多,所以我將臉貼了上去,我立時感到一陣冰凍滲入,那的確使我神智清醒不少。

    陶格和夫人一起驚叫道︰「快挪開!」

    我這時,由于極度的迷惑和激動,使我的體溫提高,甚至全身在冒汗,由于這個緣故,我臉貼上去之處,冰室被我溶化了少許,听得陶格夫婦這樣一喝,我忙移開了身子,不少水珠,沾在我的臉上,在我臉一移開之後,水珠立時又變成了冰,我伸手在臉上一摸,摸下了很多冰屑。

    冰層在我子中,又溶化成為水珠,我喃喃地道︰「一種熱了會結冰的水!」

    陶格道︰「如果水的組成分子,原子中的電子行進方向,一直以來都是相反的話,那麼,熱了會結冰的水,就像現在冷了會結冰的一樣天經地義!」我呆了一呆,將手中的冰珠在身上抹去。陶格的話發人深省,如果亙古以來,水的性質就是熱了會結冰,冷了會變汽,那麼,還不是和現在一樣?

    我雖然想到了這一點,但是一想到熱辣辣、燙手的冰,還是有極度的不可思議之感。我那種感覺,一定反應在臉上,所以使陶格看穿了我的心意。他又道︰「所謂冷、熱,只不過是反映感覺的一個字。如果人類的祖先在創造語言之際,將冷和熱掉過來,還不是一樣!」

    我越想越覺得腦中混亂,決定不去想它。因為陶格用水來作例子,只不過是想說明那個「逆轉裝置」是怎麼樣的一回事而已。事實上,水是冷了結冰,還是熱了結冰,和他的經歷,和我所要解開的謎,沒有關系。

    我說道︰「好,這不必討論了,那個電子運行方向逆轉裝置,是什麼玩意?如何可以幫你們逃出來?你們又是從哪里逃出來的?」

    我接連提了三個問題,後兩個問題,已經直接接觸到了問題的核心。我估計陶格會對回答這兩個問題相當困難。我也沒有期待他的立刻回答。

    丙然,陶格的臉上,現出極度猶豫的神色來,他用手用力撫著臉。我等了他一會,才道︰「你遲早要告訴我,而且,你已經決定要告訴我,你還猶豫什麼?」

    陶格向他的妻子望了一眼,兩人看起來,都像是下了最大的決心,陶格毅然說道︰「好的,我們……我們這一家人,來自一個……」

    陶格講到這里,我的精神,真是緊張到了極點,因為近一年多來,縈回在我心中的謎團,終于可以揭開了!

    可是,陶格才講到這里,陡地停了下來,剎那之間,他的神情變得如此驚恐,令我也感到了那種恐懼。他臉上的肌肉,不住簌簌地發抖,而且抬頭,向上面看去。我不由自主,跟著他抬頭向上望去,一望之下,我也不禁大吃一驚。

    只見在冰下室的頂上,就在我跌下來的那個「活門」的位置上,極其迅速地出現了一個小洞,那個小洞,好像是被一股極其灼熱的射線射出來的,只不過五厘米直徑,在小洞旁邊的冰,正在溶化,向下滴來,形成一條細小的冰柱。

    在我還未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之際,陶格已發出了一聲慘叫︰「快帶孩子躲下去!」

    以後,接下來的一切,全是在極短的時間內發生的,而變故來得如此突然,以致我根本無法確切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也無法去留意陶格和他的家人,在那一剎間,做了些什麼。

    我只是抬頭一看,正驚詫于何以冰下室的頂上,忽然會出現一個小孔間,那個小孔已經穿了,看來是從上面的冰層上,穿透了陶格所布置的裝置直穿下來的。因為這個小孔一穿,我就听到了冰原上傳來極其洪厲的風聲。我在跌下來之際,曾經留意到,我是穿過了一個相當厚的金屬蓋才落下來的,在那一剎間,我根本沒有時間去想,究竟是什麼力量,可以使得金屬蓋和相當厚的冰層洞穿。

    因為在我一看到小孔出現之際,一股極強的光線,已然電射而下。

    一直到很久之後,我還是說不出那股光線的顏色來,我無法形容得出那是什麼光線,只是在當時的感覺上,那是一股強光,有著極其絢麗色彩的一股強光!

    任何人,遇上了這樣的強光當頭罩下來,最自然的反應,就是用手遮住眼楮。在那時,我的動作也是一樣,揚起了手來。可是我才一揚手,那束強光,就像是什麼實物一樣,緊緊束住了我的手腕,同時,身子竟被向上提起,雙腳懸空!

    我心頭的吃驚,難以形容,當時,我可能大叫一聲,也可能沒有叫,總之,身子在迅速向上升,我可以肯定,向上升的力量,就是那股束住了手腕的強光。

    那股強光,竟像是一股七彩絢麗,會發光的繩子,束住了我的手腕,將我提向上!

    我竭力掙扎著,但是一點用也沒有,我想向陶格求援,但是沒有機會看到冰下室中的情形了,又一股強光疾射而來,直射向我的面門。

    那股強光一照到了我的臉上,我變得什麼也看不見,同時也喪失了知覺。

    在我喪失了知覺之後,又曾發生了一些什麼事,當然無法知道,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喪失了知覺多久,當重又開始有感覺時,只覺得全身有一種異樣的刺痛。一開始,還不知道這種刺痛由什麼造成,但是立時覺察這是寒冷。寒冷令我感到全身刺痛!

    我一面迅速地使自己神智回復清醒,一面睜開眼來。

    當我睜開眼來之後,我真正呆住了!一生之中,曾遇到極多怪事,但是卻從來也未曾有過這樣的經歷!我根本無法相信自己的眼楮,一看之下,以為一定神智還未復蘇,那是可怕的噩夢!所以,立時又閉上了眼楮!

    但是,當我閉上眼楮之後,我又在心中告訴自己,不是噩夢,是事實!

    雖然難以相信,但是,那是事實!

    我再度睜開眼來。果然那不是夢境!我在離冰雪大約只有一公尺的高度處,平躺著,迅速地在向前飛行。我飛行的速度極高,而冰原上的烈風,還在繼續著,所吹起的積雪,像排山倒海也似,向我壓過來,可是卻又沾不到我的身上。在我身上的四周圍,有一股柔和、淺黃色的光芒籠罩著。

    這種光芒,看來和電力不足的電燈差不多,卻像保護罩一樣,將我的身子罩在其中,積雪挾著烈風,就在那種柔和光芒之外,紛紛散開,一點也沾不到我的身上!

    單是這樣的情景,還不足以使我以為身在噩夢,更令我全身僵硬的是,在迅速「飛行」著的我,一絲不掛,赤身露體!

    這真是荒誕到了極點的事!

    是誰將我全身的衣物全都取走的?我根本無暇去想,我看清楚了自己的情形,而且肯定了那不是夢之後,立即想到了梅耶和齊賓。他們兩人,赤身露體死在冰原上!

    包圍在我身邊的那種黃色光芒,可能有一定保溫作用,使得我和嚴寒的空氣隔絕,暫時可以支持下去。

    本來,我以為命在頃刻,所以腦中一片空白,這時略為定下神來。第一樁要弄清楚的事,是我何以會這樣平平地迎著風力強大的冰原烈風向前飛行。

    我試圖移動手、足,但是好像全被什麼束住了,連頭也不能轉動。我看不出有什麼東西在束縛著我,只好假設,那團長方形,籠罩著我的光芒,是一團實質,而我就被嵌在當中,情形和昆蟲被嵌在松脂之中一樣。

    我看到在包里著我的那團光芒的一頭一尾,另外各有一股光束,斜伸向上,在那兩股約有一公尺長短的光束盡頭,聯絡著兩個小小的黑點。

    由于烈風吹著積雪,成團的積雪飛舞,所以一開始,我看不清楚那兩個黑點是什麼東西。但當我用心注視,終于看清楚了!

    那不是什麼黑點!而是兩個約有二十公分高的小機器人!

    那種小機器人的形狀,和唐娜在冰上畫出來的,極其相似!我同時也看清,光束自他們的一只手上射出來,包圍我的光芒,也由光束化開來而形成,那兩個小機器人,正放出一團光芒,將一絲不掛的我包圍著,帶著我在迅速向前飛!

    那種小機器人!

    那種小機器人,就是陶格一家逃避的目標,也就是陶格口中的「他們」!

    那究竟是什麼東西?是哪一個空間里來的怪物?現在他們又準備將我怎麼樣?

    我心中真是亂到了極點,不由自主,陡地張口,人叫起來。我的叫聲,听來十分沉郁,像是被什麼東西阻住了!

    我不管「他們」是不是听得到我的叫聲,只是不斷叫著。突然,飛行停止了,在急速的飛行中突然停頓,使我登時氣血上涌,極其難過。

    一停下來,我的身子就向下落,同時,身外的那團光芒也消失。大團積雪挾著一烈風,立時襲來,那種極度的寒冷,也幾乎令我立時閉過氣去。

    風雪彌漫,根本無法看到任何東西,不知道那兩個小機器人到了何處。我想到︰沒有了那團光芒的保護,一定要死了,在臨死之前,一定要盡力掙扎。

    或許,我只能掙扎十秒鐘,或者,二十秒,但是我必須竭力掙扎。

    我咬緊牙關,全身麻木,但是,居然給我挺直了身子。可是,強風立時將我吹倒,順著風向外滾去。

    我將自己估計得太高了,以為可以掙扎十秒二十秒,但實際上,怕只有五秒鐘的時間,就再度喪失了知覺。

    這一次,在我又喪失知覺之前,我拚命在揮舞著雙手,可以看到雙手在揮動著的時候,突然僵在半空!

    毫無疑問,我非凍死在冰原上不可,我甚至已期待著靈魂上升。

    可是,不知過了多久,我又有了知覺。首先恢復的是听覺。听到一連串有規律的、長短不同的「滋滋」聲,像是有人在打電報。接著,全身那種刺痛又來了,我並不是不能忍受痛苦的人,可是這時,我卻忍不住大聲呻吟起來。

    一面呻吟,一面張開眼,我發現在一個冰洞中。那冰洞相當深,像是在冰原上挖出來的一口井,那團光芒又包圍了我,向上看去,冰洞的口子離我大約有二十公尺,強風還在繼續著,由于風力強,口子小,所以在烈風卷過之際,並沒有多少積雪落下來。

    我躺著,身在那團光芒之中,不能動彈,我又看到了那兩個小機器人,「他們」在我上面,懸空,行動迅速而自如,在飛來飛去,不斷發出「滋滋」的聲響。

    從他們的行動看來,他們像是正在觀察我,我大聲叫了起來︰「帶我去見你們的主人!」

    我這樣叫,是我以為,這兩個小機器人,只不過機器人。機器人,一定由人制造出來的,和機器人無法打交道,我需要見制造他們的人。

    我叫了幾次,這兩個小機器人中的一個,心口突然射出一股光芒,那股光芒很細,射向我的心口,恰好是在我的心髒部位。

    我陡地震了一震,那股光線,並沒有殺傷力,射到了我的身上,一點感覺也沒有。或者,是我根本麻木得失去了知覺。

    那股光芒立時縮了回去,接著,又是一陣「滋滋」的聲響,小機器人的頭部轉動著,看來像是兩個小機器人,正在商量什麼。

    當我想到這一點的時候,我不禁有極滑稽的感覺,我竟落在這樣兩個小機器人的手中,任由他們擺布而毫無辦法!

    看來我全然不是對手,我和他們之間力量的對比,猶如一個人和一只螞蟻!我根本不知道那團黃色的光芒是怎麼一回事,而我在那團光芒的籠罩之下,簡直就像是嵌在實質中一樣,一動也不能動!

    我還想再叫,可是就在這時,籠罩住我的那團光芒,黃色,在漸漸加濃。隨著這種變化,我身上的刺痛,在漸漸減輕,在極短的時間內,甚至有了溫暖的感覺。

    這時候,我心中真是驚訝到了極點!

    當我上一次醒過來,發現自己在黃色的光芒中「飛行」之際,我已肯定那團光芒,有著保溫的作用。但是我決無法想像,這團光芒,竟然還可以調節溫度!原來的溫度太低了,使我感到刺痛和寒冷,現在,我雖然身在冰洞之中,但是黃色加濃之後,居然如身在春天的陽光之下一樣!

    雖然我知道自己這時的處境,仍然極其不妙,但是至少已沒有了痛苦,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決定靜以觀變。

    在黃色加濃之後,那團光芒的透明度已大不如前,所以我通過光芒看出去,那兩個小機器人,也不再那麼清楚。不過仍然可以看到他們在移動。

    大約十分鐘左右,忽然感到身子在向下沉,大約沉了二十公尺左右才停止,耳際仍然不斷听到「滋滋」的聲響,像是那兩個小機器人,還在不斷地互相交談,而且是一種很焦急的交談。

    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好,我又大叫了幾聲,叫的,全是些沒有意義的話,例如「給我衣服」、「你們究竟是什麼人」之類。我明知我不能和這兩個小機器人交談,可是除了這些話之外,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在我不斷呼叫之間,突然,那兩個小機器人,穿過了黃光,落到了我的胸膛之上。

    他們停在我心口,頭部轉動,有幾點光點,不斷在閃動著,「滋滋」聲也越來越急促,在他們的身體各處,都有其細如線的光芒射出來,射在我的身上,這種光線,射在我的身上,又一點感覺都沒有。

    在那一剎間,我的心中,陡地興起了一個極其荒誕的念頭,由于這兩個小機器人的行動十分快疾,他們給人以「活」的感覺。

    這種「活」的感覺是如此之強烈,以致在剎那之間,這兩個小機器人,在我看來,他們根本不是機器人,而是有著機器人外形的一種生物!

    同時,我也感覺到,他們發出來的那種「滋滋」聲,是他們正在交談,而自他們身上射出的那些閃耀不停的光線,是他們正在觀察我、檢驗我!

    我又進一步地感到,從兩個小機器人的動作看來,十足就是兩個捉到了什麼不知名小動物的兒童,他們正在商量著用什麼方法來飼養這小動物!

    而我,就是這個小動物!

    我注視著他們,他們繞著我的身子飛行了一陣之後,陡地飛到了我的頭上,又是兩股光線射來,我並不感到痛苦,當那種光線射向我的頭部,就極度困倦。

    通常,每個人都會有這種困倦感,在進入沉酣的夢鄉前的一剎那,這種感覺有時可以維持數分鐘之久,而這時我所感到的,卻不過是十分之一秒!

    在那極短的一剎間,我完全明白了齊賓和梅耶兩人的死因。他們兩人,一定在同樣的情形下冷死,他們死了之後,尸體就被棄在冰原之上。

    我想到了梅耶和齊賓的死因,卻不感到恐懼,原因說起來很滑稽,而且十分荒謬,但人到了一籌莫展之際,總會想些荒謬的理由來安慰自己。

    我所想到的是︰我是被人捉住了的「小動物」,齊賓和梅耶,可能是那兩個小機器人的第一次捕獲物,兩個人死了,我是他們的第二次捕獲物,他們應該有點經驗,不致于再將我弄死!

    這情形,像是兒童第一次捉到了一只螳螂,不知道如何飼養,很容易死去,但當兒童第二次捉到螳螂之後,當然會變得有經驗!

    一直到以後很久,我仍然覺得這種想法滑稽絕倫,但是這種想法卻有一大半對!我能不死在冰原上,正由于此!另一半的原因,是我受過嚴格的中國武術訓練,耐寒能力遠在齊賓和梅那之上!

    我三度失去知覺,又過了不知多久,才醒了過來。我不急于睜開眼來,因為覺得暖洋洋地,十分舒服。

    而這種溫暖的感覺,像是來自什麼柔軟東西的掩遮,說得明白一點,我的身上,蓋著一張毯子。

    在我的冒險生活中,接連三次不省人事,而且連任何反抗的機會都沒有,真是不可想像。為了不想讓「對方」知道我已經醒了,所以仍然不動,慢慢地睜開眼來。

    我在一個箱子之中,箱中有著微弱的光芒,那些微弱的光芒,足可以使我辨認出,箱子金屬制成。我身上里著一條毯子。

    可以供人躺著的長方形的箱子,使任何人立即聯想起棺材,我立時伸手向上頂去,想將這個箱子的蓋頂開來。可是不論我如何用力,一點用處也沒有,仍然是在這個箱子之中,我開始轉動身子,身上仍沒有穿上衣服,用腳撐向上面,希望可以撐開一點空隙,但一樣沒有用。

    在那個金屬箱子之內,我足足忙了有十來分鐘,滿頭大汗,一點結果也沒有。這實在是駭人之極,我是不是被活埋了?在一口金屬棺材之中,已經被埋到了冰原之下?

    一想到這一點,我膽子再大,也忍不住呼吸急促。但是我立時又知道,至少暫時生命不成問題。在體積這樣小的箱子中,應該呼吸不暢順,但這時,我吸進的是極其純淨的空氣,當我大口大口呼吸著箱子中的空氣之際,甚至有身心舒暢之感。

    我嘗試叫了兩聲,沒有反應,明知掙扎沒有用處,我也躺著不再動,以節省體力。

    我的肚子開始饑餓,口開始渴,而且我全然不知道自己置身何處,結果會如何,這令人極其焦慮。

    靜待了半小時,我听到了一陣聲響,箱蓋漸漸向外移開,箱蓋由頭部向腳部移,所以,移開了一半,我已經可以從那箱子中坐起來。

    一坐起來,外面的情形,自然看得清清楚楚,我不在冰原上了!

    我處身在一個極大的空間。這個空間,或者可以說是一間房間,但我以前從來也未曾見過這樣大的房間,甚至用「寬廣的大廳」來形容,也不足以說明這間房間之大。它的每一邊,至少有八十公尺,可是相當低矮,大約只有三公尺高,房間的一角,有著間隔,由于我只是坐著,所以我看不清那兩公尺高的「牆」後面,有什麼東西在。

    「房間」的另一半,是草地,還有一個相當大的水池,和一些普通高級住屋中的設施,還有滑梯,秋千架等東西。向上看,上面是一片銀灰色,看來像是半透明,也不知是什麼東西。

    我心中的疑惑,真是到了極點!這是在什麼地方?這樣大的一間房間,又算是什麼?

    我一面想,一面將毯子里在身上,離開了那金屬箱子,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才好,先走向那幅草地。那是真正的草地,柔軟而有著青草的芳香,在草地的邊緣,是一片相當美麗的花,撞得很整齊。

    我在草地呆立了一會,轉過身來,看著那一列兩公尺高的「牆」,這時,我突然感到,如果將一幢連著花園的房子,放進這間「房間」之中,那麼,布置、方位、格局,就應該像如今這樣。在那些「牆」後面,應該是屋子才是!

    我一想到了這點,立時大聲問道︰「有人麼?」

    連問了幾聲,沒有回答,我向前走去,來到了「牆」前,果然發現了一道門,推開門,我更加怔呆了。

    門內,是一個客廳,有著十分高雅的陳設,我又問了一聲︰「有人麼?」一面閑,一面走進去,客廳中,甚至有柔軟的地毯。

    穿過了客廳,看到臥房、浴室、廚房,應有盡有,毫無疑問,那是一層標準設施的房子!可是,它的牆一律只有兩公尺高,而且,整個房子和外面的水池、園地,在一間極大的「房間」中!

    我在一張沙發上坐下來,不住地用拳頭敲打著自己的頭部,想弄清楚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可是一點結果也沒有,完全無法想像。

    我再一次巡視,毫無疑問,那是極其舒適的屋子。世界上能夠享受到這樣屋子的人並不多。

    這間房子的主人又是什麼人?我心中充滿了疑問。我一直里著毯子在走來走去,但當我無意之間,拉開這室中的一個櫃子之際,我又呆了一呆,櫃子中有著許多衣服!

    衣服,是和普通的情形一樣,掛在衣架上,再掛在櫃子中。打開櫃子,看到很多掛著的衣服,這本來是一種極其普通的情形,可是我這時,看著這種普通的情景,卻起了一種極其妖異恐怖之感。

    那些衣服的顏色,全都鮮艷絕倫,簡直是七彩繽紛,再加上金、銀的閃光。所有的衣服用閃光料子做成,看得令人目眩。

    我呆了好一會,才有勇氣伸手去摸那些衣服,衣服的料子,很柔軟舒服,那些衣服雖然怪異,但比起裹著毯子來,總要好一點,所以我揀了一件閃亮的淺黃色而有黑條紋的連衫褲,又在衣櫃的抽屜中,找到了一樣顏色艷麗的內衣褲和襪子,也找到了一雙有著閃亮銅釘的靴子,穿起來之後,在房中的一面鏡子上一照,如果不是我的處境如此令我迷惑,以致內心有一股莫名的恐懼蘊藏著,我一定會哈哈大笑起來。

    我這時的樣子,簡直是滑稽到了極點,任何馬戲班中的小丑,都比不上我!我又感到饑餓,屋子中既然有衣服,也應該有食物,所以找到了廚房。

    丙然,極現代化的廚房之中,各種食物應有盡有,而且還有著各種炊具。正當我懷疑這些炊具是不是可以應用之際,我順手按下了一個掣,一個爐灶上面,就冒起了一團藍色的火焰。

    看到了火,我不禁發出了一下歡呼聲,不到半小時,我為自己弄了一份極其豐富的食物,包括一塊鮮嫩的牛肉,和兩只足有二十公分長的大蝦。而且,還有一瓶十分美味的酒來佐餐。

    吃完了這餐飯,我想知道是什麼時間,這才發現這間「屋子」之中,根本沒有任何標志時間的東西,沒有鐘,沒有表,什麼也沒有。而我的手表,早在我在冰原上變得赤身露體之際,已經不見了。

    我又花了一點時間,巡視「屋子」,然後,又走了出去,在草地上停了片時,在那個水池邊坐了一會,四周圍極靜,我大聲叫了片刻,沒有回音。我想弄清楚那種柔和的光線是從哪里來的,也沒有結果

    頂上,一片銀白色,由于不是十分高,我攀上秋千架,伸手就可以摸到頂,摸上去,那是一種觸摸到了毛玻璃的感覺。用手敲上去,發出拍拍的聲響。

    我自信有十分敏銳的判斷力,但如今,我處身在什麼地方,完全無法知道。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6-20 15:32:18

第九部︰我是他們的玩具

在接下來的時間中,我曾用盡方法想離開這個「大房間」的範圍,但是一點結果也沒有。我不知道過了多久,大約總是三四天,我用來判別時間的方法是由飽到饑餓,大約有八次之多,那可能是三四天時間了。

    廚房中的食物漸漸減少,我估計還可以維持兩次到三次。在這一長段時間中,我心中的疑惑、怪異,真是難以形容。我相信精神稍為脆弱一點的人,一定會變成瘋子!

    我開始感到,我正在受著一種禁閉。但這是什麼樣形式的禁閉?生活不能說不舒服,在食物未曾用完之前,我除了吃飽了睡之外,根本不必擔心其他的任何事。

    但是這種怪異莫名的,與世隔絕的禁閉,可以令人瘋狂!

    我躺在草地上,竭力在設想︰禁閉我的是什麼人?是那兩個小機器人?他們從哪里來?何以他們會有這樣的力量?

    正當我在這樣想的時候,突然,我听到「拍」地一下聲響。

    這是我處身在這樣一個環境之後,第一次听到不是由我所發出來的聲音。所以盡管聲音不大,我還是直跳了起來,向聲音傳來的地方看去。

    聲音是從「大房間」的頂上傳來的,當我循聲看去之際,那個頂,看上去銀白色,摸上去像是玻璃一樣,敲上去,也有「拍拍」的聲響,無論從哪一方面去感覺它,都是一種固體。可是這時,我卻看到了這種固體在「溶」開來。

    或許,「溶開來」不是很好的形容,應該說,那個「頂」像是一團雲一樣,密度很稀,正有東西自它的上面擠進來。

    擠進來的,是一個木箱,大小如我們常見的隻果箱,上面有一根繩子吊著,木箱晃著,向下垂來。

    一看到這樣的情形,我大叫了起來︰「你們是什麼人?將我關在這里,是什麼意思?」

    我一面叫著,一面向前疾奔而出。

    在這段時間中,我對于矮牆內「屋子」的間隔,已經十分熟悉,一看就可以看出,那個木箱,垂向「屋子」的廚房,所以我一面叫著,一面直奔向廚房去。

    當我奔進廚房時,那只木箱,已經落到了地上,吊木箱下來的那條繩子,連著一只鉤子,正在向上縮回去,我大叫一聲,一躍向前,想去抓住那個鉤子。鉤子正在向上伸,如果我抓住了它,就可以連我帶出去了。

    可是我的動作雖然快,繩子上升的速度更快,我一躍而起,繩子「刷」地向上縮,我竟沒有抓到!

    我抬頭向上看去,鉤子已經自頂上沒入不見,我像瘋了一樣,立時搬過了張桌子,跳上去,用手去按那個「頂」,但是,「頂」是實質的,我又跳下來,抓起一張椅子,再跳上去,用椅子砸著那個「頂」,可是直到椅子砸得碎裂了開來,「頂」上卻一點碎裂的痕跡都沒有!

    我在桌上,慢慢蹲了下來,心中有說不出的怒意,大叫著,跳了下來,推翻桌子,一腳向那木箱踢去,木箱被我踢開,首先滾出來的,是七八只又紅又大的隻果。我呆了一呆,再向箱子看去,滿滿一箱,全是各種食物。

    在廚房中,發現有食物,當然揀我喜歡吃的來煮食,這時,廚房中原來的食物,被我消耗了一大半,而在木箱中的食物,全是我首先弄來吃的那幾種,牛肉、大蝦等。

    在那一剎間,只覺得心向下直沉,全身冰涼,抬頭看看「頂」,身子在不由自主發著抖。

    本來,我對于自己的處境,雖然覺得極其不妙,但是我只當自己一個人獨處,從來也未曾想到會有人在監視著我。

    可是這時,當我抬頭向上,隱約感到,不知道有多少眼楮,透過那個「頂」在看著我!這種感覺,令我全身發毛,直冒冷汗!

    我當然無法看到真有什麼人在盯著我看,可是那箱食物,在我喜愛吃的東西吃完之後,立時又有一箱送了進來,要不是有什麼人一直在注視著,怎麼會有這樣的情形出現?

    一有了這種想法,心頭的恐懼難以形容!我現在算是什麼?穿著閃亮發光,顏色艷麗的衣服,在一間屋子里走來走去,屋子外面是一塊空地,可以供我活動,我完全出不去,如今的情形,和一只關在籠子的小動物,有什麼不同?

    我被人禁閉著,我被人「養」著!那情形,和孩子飼養小動物作為玩具一樣!

    我現在就是玩具!

    這或許正是為什麼所有的衣服全都那樣艷麗奪目的原因,誰都希望自己的玩具好看些!

    在那一剎間,我也想起了陶格的話︰「從來人就用美好的形象來制造玩具!」

    我也記得當時,陶格夫人在听到了這一句沒有意義的話之後所受的震動!我當時不明白,但是我現在明白了,只有在被當作是玩具之後,才能體會到玩具的心情!

    陶格夫婦,唐娜和伊凡,他們一家,一定曾有過和我同樣的經歷,他們一定也曾被人當作玩具來飼養過,所以他們才會對玩具產生這樣的恐懼、厭惡心理!所以才會將迪斯尼樂園,稱為「可怕的地方」!

    我一面迅速地想著,一面喉間不住發出「咯咯」的聲響來,我沖出廚房,沖進客廳,在客廳上,有一列書架,架上有不少書本,那些書本,我連踫也未曾踫過,因為我以為那是一些陳列品而已。但這時,我卻想到了陶格先生豐富的學識,這種學識,不可能與生俱來的他一定是通過了什麼學來的,能使人得到學問的東西,當然是書!

    我在書架前站定,才發現架子上的書本,種類極其豐富,如果我要將之全部看完,只怕至少要三年時間,我其實毫無目的,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將架上的書,一大疊一大疊撥下來,任由它們散落在地上,然後,我甚至將整個書架,推倒在地,我開始破壞屋子中的陳設,直到我幾乎部無法找到地方站立為止。

    我這樣做,是潛意識的一種反抗。我覺得自己在過去幾天之中太順從了,我要制造一些麻煩,就像麻雀被頑童抓住了關在籠中的時候,要不斷飛撲反抗!

    我喘著氣,想從客廳進入房間,去繼續我的破壞行動,向監視我行動的人表示反抗,突然听到大門口傳來了一個十分柔和的聲音︰「你在干什麼,這表示什麼?」我陡地震動了一下,自從在冰原上昏迷,醒來之後,就處身在一個這樣奇異的環境之中,還未曾听到過有人講話的聲音。

    這時,突然有人向我說話,而且,聲音是那樣柔和動听。我立時轉過身,循聲看去,看到一個人,自門口緩緩走了進來。只走了幾步,就停下,因為地上全是雜物,凌亂不堪,根本無法再向前是來。

    但是,我已經完全可以看清楚走進來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那是一個少女,美麗得難以形容,有著一頭白金光澤的頭發,發育極其良好,看來還不滿二十歲,肌膚雪白,眼楮明亮,有著一切美女的條件,雖然她穿著的衣服,和我一樣滑稽,也是一種艷麗色彩的衣服,但是她那種明艷,令人一看就要發出贊嘆,她甚至比陶格夫人更美麗動人!

    我呆呆地望著她,她也望著我,隔了好久,我才道︰「你是誰?你是怎麼來的?」

    那少女道︰「你是怎麼來的,我也是怎麼來的,何必問我?」

    我呆了一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樣來的;所以我才問你!」

    少女也一呆,望著我,神情有點木然地搖著頭︰「一點也沒有趣!」

    她一面說著,一面推開了一些雜物,又向前走出了幾步,在一張被我推倒的沙發上,坐了下來,這才又抬頭向我望來︰「你是E型的吧?」

    我陡地震動了一下。

    「E型」!同樣的話,我曾听得陶格先生說起過,當時我還曾問他,究竟是誰將人這樣分型的,可是未曾獲得陶格的答覆。而這時,那少女又這樣問我,我陡然之間明白我處身何處了!我是在陶格一家逃出來的那個地方!在這里,所有的人,一定全已被分成了若干類型!那麼,這里究竟是什麼所在呢?

    我一面迅速地想著,一面以極疑惑的神情,望著那少女,道︰「你又是什麼型?」

    少女揚了揚眉︰「當然是C型,他們只要C型的女人!」我喉間發出了「咯」地一下響,不由自主,吞下了一口口水︰「你……你認得一個叫陶格先生的人?他們一家,有兩個可愛的孩子!」

    少女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才從培育院出來,沒見過什麼人!」

    我又道︰「培育院?那是什麼地方?」

    少女的神情顯得很不耐煩︰「你不滿意?如果不滿意,可以掉換!」

    我莫名其妙︰「掉換?掉換什麼?我為什麼要不滿意?我根本不認識你!」

    少女以一種十分疑惑的神情望著我︰「你離開培育院多久了?」

    我實在忍不住了!面對著這樣美麗的少女,本來是不可能表現粗魯的,但是我內心隱隱感到了一種極度的恐懼,以致我不能不大聲地叫起來︰「什麼叫培育院?我一輩子也沒有听過這樣的名稱!」

    我一叫,那少女的神情,古怪莫名,像是听到了最荒唐的話一樣。她呆望了我半晌,才道︰「那麼,你是從哪里來的?」

    我攤了攤手︰「在我到這里來之前,我是在格陵蘭的冰原上。」

    那少女眨著眼,從她的神情看來,她顯然不知道「格陵蘭冰原」是什麼所在。我又道︰「我是從丹麥去的。」那少女的神情仍然沒有改變。

    我道︰「你不知道丹麥在什麼地方?」

    她沒有直接回答我的話,只是道︰「你這個人有點怪,你講的一切,我全不懂!」她在這樣講了之後,停了一停,直視著我︰「你對我是不是滿意?」

    我實在不知道她這麼說是什麼意思,剛才,她說「如果不滿意,可以掉換」,現在,又問我「是不是滿意」。我想了一想︰「對不起,我不明白,我為什麼要對你不滿意?或者說,你到這里來做什麼?」

    那少女睜大了眼,訝道︰「你……不要緊,我告辭了!」

    她說著,又站起來,向外走去,我忙跳了過去︰「等一等,我有話對你說!」

    少女轉過身來,以一種毫無表情的神情望著我,我道︰「如果不滿意,可以掉換,是不是?」

    少女道︰「是的。」

    我道︰「如果滿意?」

    少女道︰「那我就是你的配偶!」

    少女以一種極其平淡的語調,講出了這樣的話來,但是我卻絕對無法平靜,我直跳了起來,盯著那少女︰「你……再說一遍?」

    那少女將她剛才的話,重復講了一遍,我感到一陣昏眩,坐倒在地上。在那一剎間,我實在不知應該說些什麼才好!

    那少女是我的配偶!那情形,就像有人養了一頭雄性的白老鼠來玩,總得設法為它再找一頭雌性的白老鼠作伴一樣!所有的人飼養玩物,全是這樣子的,不論是養雀也好,是養魚也好,被養的玩物,總要成雙成對!

    我那陣昏眩,持續了相當的時間。而在那一段時間中,我也明白了,這幾天我的活動範圍︰屋子、草地、水池等等,全在一間「大房間」之中,那「大房間」,根本是一只「盒子」,一切設備,全在其中,而我就是被關在其中的活玩具!

    凡是玩具,一定有主人,看來我的「主人」很疼惜他的玩具,不但有那麼好的設備,精美的食物,而且還弄來了這樣美麗的一個配偶!

    我呆了好一會,才又抬起頭來,看到那少女正瞪著眼,望著我,我道︰「請你听著,我和你不同,真的,現在很難向你解釋,我要向你問很多問題,來,坐下來,你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盡你所知回答我!」

    那少女很听話,坐了下來,我道︰「你不知道你是在什麼星球上?」

    那少女搖頭,表示不知道。

    我又問︰「你的家人呢?」

    那少女道︰「家人?不,我是單獨的。」

    我問道︰「單獨是什麼意思?」

    那少女想著,過了片刻,才道︰「我一直在培育院中,在那里長大,直到我適合作配偶了,自然會有安排!」

    我吸了一口氣︰「好了,作這種安排的,又是什麼人?」

    那少女又以同樣疑惑的神情望著我,過了半晌,才道︰「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我苦笑了一下︰「請相信,我和你完全不同,我……是怎麼到這里來的也不知道,只是請你回答問題︰他們是什麼樣的人?」

    少女的神情變得極其苦澀︰「不是人!」

    我陡地吸一口氣︰「一種很小的機器人?」

    少女的身子震動了一下,低下頭,很久不出聲。才道︰「大多數是,也有的不是!」

    這樣的說法,在「冰下室」中,我也听陶格說起過,當時我還想進一步問下去,就已經發生了變故,接下來,就是我幾次昏迷,來到了此處。

    這時,又听得那少女這樣講,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心頭仍不免狂跳︰「不論是大是小,全是機器人?」

    少女抬起頭來,眨著眼,神情顯得很恐懼,聲音也壓得很低︰「是的!」

    我被她這種恐懼的神情所感染,感到恐懼,抬頭向上看了一眼。

    頭頂上是平整的一片銀白色,看來半透明,也不知是什麼質地。不過我可以肯定,那些「機器人」,一定可以透過這個頂,看到在頂下的我,我是他們的玩具。

    機器人如何可以「看」到我,我一無所知,但是他們一定可以看到我!

    我向頂上看了一會,又問那少女道︰「我有點明白了,你受制于機器人!」

    少女的神情更害怕,甚至連聲音也有點發顫︰「是,我們全是!」

    我心中有極多疑問,但是不能一起問出來,只能一個一個接著問,而且,在和那少女的交談過程中,新的問題又不斷涌現,我忙又問道︰「你們是指多少人而言?」

    少女總是一時之間有點不明白我的話,在想了一想之後,才道︰「所有人。」我也不明白她回答我的「所有人」是什麼意思。我想,那多半是她曾見過的所有人。我又道︰「那麼,誰在指揮這些機器人?」

    少女的神情,變得驚訝之極,像是我問了一個最愚蠢的問題!

    可是我不覺得問題有什麼不對。一大群小的機器人,或是形體較大的機器人在肆虐,那麼,在這些機器人的後面,一定是有人在指揮,這應該是毫無疑問的事情!

    所以,盡管那少女的神情這樣怪異,我還是將這個問題,再問了一遍。那少女嘆了一口氣,說道︰「天,你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我攤了攤手,表示我的確什麼也不知道,那少女欠了欠身,又坐了下來,說道︰「控制中心。」

    我搖頭︰「當然,一定有一個控制中心,是哪些人在主持這個控制中心?」

    少女道︰「就是控制中心!」

    我苦笑了一下,覺得少女的話有點不怎麼听得明白,我道︰「是不是有可能逃離這里?」

    少女駭然望著我︰「逃?」

    我神情很嚴肅地點了點頭︰「是的,逃走!」

    少女現出極度悲哀的神情來︰「逃?就算逃出了這里,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到處全是一樣,逃?逃到什麼地方去?」

    我道︰「可以逃的,據我所知,有一家人,兩個大人,兩個小孩,就曾逃出去!」

    少女瞪大了眼望著我,我又補充說道︰「他們是通過了一個叫……」

    我才講到這里,少女立時失聲道︰「別說出來!」

    我立時住口︰「是不是我一說出來,就會被‘他們’偷听到?就沒有了逃走的機會?」

    少女閉上眼,緩緩地搖著頭,神情悲哀莫名︰「其實我真是多此一舉。你說不說出來,沒有多大的關系,你想什麼,他們根本全知道!」

    我嚇了一跳,一時之間,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呆了好一會,我才道︰「你說什麼?」

    少女道︰「我們不論想什麼,他們全知道,他們已經可以捕捉我們的思想,所以,你說曾經有人逃出去,我不相信,因為這不可能,任何人一有想逃走的念頭,他們立刻就知道了!」

    我越听,心頭越是發涼。但是陶格的一家人,的確是「逃出來」的,我道︰「你別太武斷,有人逃走過,千真萬確!」

    少女喃喃地道︰「逃走?逃到什麼地方去?」

    我因為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而且一切又全是那麼怪誕,所以我假設自己已經離開了地球,處身在另外一個星球之上。是以我對那少女道︰「他們逃到了一個星球上,那個星球叫地球……」

    我還想進一步介紹地球在太空中的位置,以防那少女不知道有這樣的一個星球。可是我的話還未說完,那少女已苦笑了起來︰「你開什麼玩笑,我們現在,就是在地球上!」

    我一听得她這樣說,不禁直跳了起來︰「我們在地球上?是在地球的哪里?是格陵蘭冰原的下面?是誰已建立了這樣一個恐怖王國,用機器人來統治人?」

    少女對于我這一連串的問題,像是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我不由自主,過去抓住了她的手臂,道︰「說啊,我們是在地球的哪一個角落?」

    這時候,我的情緒,激動、迷惑,到了極點,動作也有點大失常態,變成十分粗暴無禮,我不但抓住了那少女的手臂,而且還用力搖晃著她的身子,少女發出尖叫聲,叫道︰「你……你……我不明白你的問題!」

    她在叫著,我剛稍為冷靜一點,停止搖動她,松開了她的手臂,後退了一步,正當我想說些什麼來表示我的歉意之際,一股柔和的黃色光芒,突然透過了頂,射了下來,罩住了那少女。

    那種光芒我熟悉,我會被這種光芒罩住了「飛行」過,那少女一被這種光芒罩住,我還可以看到她,只見她現出了十分悲哀的神情,緊接著,被光芒籠罩著的她,隨著光芒向上升,她人也跟著向上升,上升的速度相當快,轉眼之間,已經出了頂幕。我一面跳著,一面大叫了起來︰「帶我一起走!我不要關在這里,帶我一起走,讓我離開這里!」

    我不知道自己叫了多久,可是自那股光芒將那少女「卷」走之後,不論我如何叫和跳,一點反應也沒有。我情緒極度狂亂,叫著、跳著,不多久之後,我漸漸冷靜了下來,向廚房奔去,旋開了爐灶上的火,開始用易燃的物件點燃著火,到處亂拋。

    我放火令得廚房燃燒起來,又帶著燒著了的物體,四處亂奔亂拋,不消多久,到處全是火頭。

    我奔出了「屋子」,來到草地上,站在那個水池的旁邊,看著燃燒的屋子,火舌自矮牆之後向上冒,濃煙也向上冒,一冒到「頂」上,濃煙無法逸出,又倒卷了回來,整個「大房間」中,在不到十分鐘之內,就充滿了濃煙,我不斷嗆咳著。在這樣一個密封的空間之中放火,對我來說,無異是自找麻煩。

    我決定放火之前,曾經想過,一起火之後,如果沒有人來將我帶離此處,處境就十分危險,非被燒死在這個空間之中不可。但是還是決定放火,因為我想到,我如今的身分是「玩具」,玩具的主人,不會任由玩具被毀滅,一定會將我帶離險地。

    這樣的想法,或許很無稽,但是除了這樣做之外,也沒有別的辦法。

    我站在水池邊,濃煙越來越甚,我不斷用水淋著頭臉,四周圍的空氣越來越稀埂,我不但嗆咳,而且還感到呼吸困難,正當我以為估計錯誤之際,陡然之間,那種光芒射了下來,我迅速上升,穿出了那空間的「頂」。

    雖然我在那種光芒之中,連動也不能動,但心中極其興奮,因為這證明估計不錯,「他們」不會讓我燒死!

    一穿出了頂,我向四面看去,看到自己是在一個極大的平原之上,向下看,首先看到的,是我生活了幾天的那個空間。

    從外面看去,完全可以看到那空間中的情形,空間上面的「頂」,是一大塊透明的玻璃狀物體,空間之中,濃煙和火舌還在燃燒著。在這個大平原上,這樣的空間很多,至少有四五十個,排列得十分整齊,我還看到,在我住進的那個空間附近的幾個同樣的空間中,好像有人在里面活動,但是卻看不真切。

    這時,我心中真不知是什麼滋味,如果這平原上每一個空間之中,都有人被「養」著的話,那麼,這究竟是怎麼樣的一種情形呢?

    我沒有機會去進一步想,因為我在離開了那個空間之後,立時又向下沉下,落在那個平原之上。

    我必須略為介紹一下那個平原。那是一個真正的平原,除了有四五十個我曾住過的那種「大空間」之外,什麼都沒有。而且,地上什麼都沒有,只是平整結實的土地,顯然經過悉心整理。而平原的面積是如此廣闊,我真難以相信是什麼人,用什麼力量,才能造成那樣大的一幅平地。

    當我一落下來之後,四周圍響起了一陣輕微的「嗡嗡」聲,我看到至少有三十個以上二十公分高下的小機器人,自四面八方飛來,在我的四周圍飛著。我體型比「他們」大得多,就像「金剛」電影中的金剛面對著飛機一樣,盡管我心中充滿了詫異之感,但卻並不十分恐懼,我看準了其中一個,一伸手,向他疾抓過去。

    我想抓住了其中一個,看一看「他們」究竟是什麼性質的東西再說。雖然「他們」飛得十分快,但是我出手也不慢,自信一定可以抓得住一個的。

    我的手指,才一踫到那個半空中飛行得極其自在的小機器人,便全身震動,和我的手指踫到了一條通了電流的高壓電線一樣。我不由自主,大叫一聲,向後跌退,甚至站立不穩,一交跌在地上!

    當我跌倒之後,所有在空中飛行的小機器人,一起落下,落在平地上,轉動著頭部,看他們的動作情形,像是他們正在商量如何對付我。這時,這許多小機器人,就像是神話中的「小妖」,在我身邊跳來跳去,發出奇異的聲音,有的更射出各種各樣的光線,情景之妖異,難以形容。

    我明知這些「小妖精」不容易對付,剛才我試圖用手去接觸他們其中的一個,已經吃了虧,所以這次,我改用腳,雙手撐在地上,看準了其中一個,一腳掃出。

    我這一腳,用的力道相當大,估計至少可以將那小妖,摔出十公尺開外去,可是一踢上去,那個小機器人,就像是釘在地上的一個鐵樁一樣,一動也不動!

    那麼大的力道,踢在一個鐵椿上,腳背上立時痛徹心肺,忍不住大叫一聲,跳了起來,一腳著地,不斷地跳著。

    我這樣的反應,好像令得這些小妖精高興了起來,他們又四下飛舞,發出「滋滋」的聲響。

    我勉力鎮定心神,看著「他們」。這時,我至少知道他們並不見得會令我喪失生命,所以我也鎮定了許多。我觀察他們的飛行能力,幾乎是無所不能的,上升,下降,前進,後退,都可以在一剎那之間完成。比蜂鳥還要靈活。而且我看不出他們的動力是什麼。

    我站著不動,一面喘著氣,一面思忖著對策。這時我的處境雖然不妙,但比起關在那個大空間中,總好得多了,至少我可以在平原上自由活動。腳上的疼痛還在持續著,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拔腳向前奔了出去。

    我已經盡我所能地向前奔著,可是我奔跑的速度,比起那些「小妖精」飛行的速度來,簡直微不足道。我立即發現,別說我只憑雙腳奔跑,難以逃脫這些小機器人的包圍,就算我有最好的工具,譬如說,一架噴射機,我也一樣無法擺脫他們!

    「他們」無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都不像是生物,可是活動能力之強,顯然在任何生物之上,其中的幾個,可以以極快的速度升空,由于升空的速度太快,以致發出了如同子彈射出槍膛之後的那種尖銳的破空之聲,我實在猜不透「他們」憑什麼有這樣活動能力。

    我在奔跑了幾分鐘之後,停了下來,放棄了和「他們」作爭持的念頭。一面喘著氣,一面道︰「我相信你們可以听得懂我的話,我要見你們的主人!」

    我將同一遍話,重復了將近十次,在我身邊的那些「小妖精」,倏而聚在一起,倏而又分開來,像是正在商議著什麼。

    大約過了三分鐘,其中的一個,一下子來到了我的面前,距離我的鼻尖不到三十公分,發出一陣「嗡嗡」的聲響,然後陡地升高,當他升高之際,我抬頭向上看去,看到一股柔和的、淺黃色的光芒,向我罩了下來!

    又是那種光芒!

    我已經有了經驗,知道我要是一被這種光芒罩住,全身就不能動彈,而且,還可以將我帶走。我的目的,正要去見指揮他們的人,所以沒有反抗。

    丙然,黃色的光芒一罩,幾個小機器人傍著光芒,向上飛了起來,我完全懸空,被帶著向前飛行。這是一種奇妙的經驗,根本難以用文字形容。

    飛行的速度相當快,腳下景物掠過,向下看去,平原向前伸展,沒有盡頭,在平原上,很多我曾經住過的那種「大空間」,自空中向下望去,這種空間,就像是一只一只玻璃盒子!

    由于在高處望下去,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幾乎每一只「盒子」之中,全有人在,有的是一個,有的是好幾個,那情形,就像是整個平原,是一個巨大無比的「玩具公司」,那些「盒子」是玩具屋子,而屋子中,是等待顧客來選擇的玩具!

    小機器人帶著我越飛越高,在高處看下去,也可以看得更遠,令我吃驚的是,極目看去,盡是平原,一點高山也不見,沒有河流。而且,我還發覺,視線所及之處,根本沒有樹木。

    罷才那少女曾說這里就是地球,但是以我的知識而論,我實在想不出地球上哪一部分,有這樣大的一片平原,而又不見草木的。撒哈拉大沙漠或者是,但這里又不見有沙粒,地上只是極其平整的土地。

    抬頭向上看去,天空澄藍,一點雲也沒有,太陽光芒異樣強烈,無法逼視。

    飛行一直在持續著,漸漸地,向下看去,「盒子」的形狀有點變化,不再是扁平,有的相當高,長方柱形,有的圓形,有的是八角柱形,從上面看下去,像是科學幻想電影中的其他星球的「城市」。只不過所有的建築物,都給人以「盒子」的感覺,因為全是透明的,可以看到內部的情形。

    由于我所在的高度相當高,所以這些「盒子」內部的情形,究竟如何,不是很看得清楚。

    當我被帶著,來到了一座像是天文台,有著球形圓頂的建築物上空之際,突然下降,而下降的速度是如此之高,以致剎那之間,令得我氣血上涌,目眩耳鳴,一陣劇烈的想嘔吐的感覺侵襲全身,難受到了極點。然後,下降之勢驟然停止,勉力定了定神,發現又身在一個空間之中。

    我不斷運用「空間」這個字眼,是因為雖然我處身之處,像是一間房間,但是抬頭看去,頂上是灰白色的頂,知道這種頂,自內而外,不能透視,但是自外而內,可以透視。所以,我稱之為「空間」,以表示它和普通的房間,有不同之處。

    那空間中有一點簡單的陳設,我一進了這空間,四周圍黃色的光芒,便已消失,我可以自由活動。我的第一個動作,就是伸手按住了胸口,打了幾個嗝,好令剛才急促下降時所產生的不快之感消除。

    我仍然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地方,但那些小機器人既然將我帶到這里來,一定有目的,或許,可以見到他們的主宰者?

    我四面看看,想找到通道,可以離開這里,詢問一下,但是我發覺這個空間根本沒有門。當我向上看時,有著強烈的被許多人窺伺的感覺。

    我打了一個轉,坐了下來,剛一坐下,听到左手邊的牆上,發出了一下輕微的聲響,我反應極快,立時轉頭循聲看去。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6-20 15:33:08

第十部︰自作孽,不可活!

我的反應雖然快,還是未曾看到那老人是怎麼進來的。

    我一轉過頭去,只看到有淺黃色的光芒略閃了一閃,那個老人已經站在牆前,而在他的身後,一點通道也沒有,他像是穿牆而入!

    那是一個我從來也未曾見過的神氣老人,身形和我差不多高,一頭銀發,頷下是一蓬銀白色的長髯,如果不是他服裝十分古怪,那麼,他那種紅潤的臉色和炯炯有神的雙眼,簡直使人立時可以聯想起神話中的神仙。

    他的衣服是一種相當寬的長袍,上面布滿了顏色鮮艷的條紋。當我轉頭向他看去之際,他那雙有神的眼楮,也盯著我。

    在那一剎間,我想,這個怪老人,一定就是指揮那些小機器人的了,是以我心中充滿了敵意,立時道︰「你究竟是什麼人?將我弄到這里來,為了什麼?」

    那老人搖了搖頭,向前走來。在他向前是來之際,他的雙眼,一直盯著我,以致令他的樣子,看來十分怪異。他一面走著,一面開口︰「你錯了,不是我將你弄到這里來的!」

    他的聲音,極其動听,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舒適和安全之感。但是我卻不理會他的聲音是如何動听,立時道︰「那麼,至少你命令那些小機器人帶我來的!」

    老人並沒有回答,只是面肉抽動了幾下,在我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

    我繼續道︰「你是什麼人?又是一個想統治地球的野心家?不過,你制造的那些小機器人,倒真是了不起,他們看來近乎萬能!」

    老人一听得我這樣講,苦笑起來。他的笑聲是如此之苦澀,可以肯定,他的這種苦笑,不是偽裝出來的。

    也正因為他的笑聲是如此之苦澀,那使我知道,我一定是說錯了什麼。

    老人苦笑了幾下︰「我制造的?你完全弄錯了!」

    我追問著他道︰「不是你制造的?那麼,什麼人制造?」

    老人的口唇掀動了一下,想說什麼,但是卻沒有說出什麼來。接著,他的神情變得鎮定了許多,帶著一種無可奈何的木然︰「你自然會逐漸明白,我來見你,就是來告訴你目前的身分!」

    我感到很生氣,說道︰「好,我是什麼?囚犯,還是一種玩具?」

    當我說出「還是一種玩具」之際「老人的身子陡地震動了一下,血液自他的臉上消退,以致他的臉色,成了一片煞白。

    但是,那只不過是極短時間的事,接著,他又恢復了原狀,點頭道︰「你的確很不尋常,但是你要知道,一個不尋常的玩具,還是玩具,不可能是別的!」我心里感到又好氣又好笑,道︰「我真的是玩具?好了,我是什麼人的玩具?」

    老人的聲音變得很低沉,以致听來有點像喃喃自語︰「是他們的。」

    我大聲叫嚷︰「他們是誰?」

    這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他們」,究竟是什麼人,這個問題在我心中,已經想過不知道多少遍了!我感到可以在老人的口中得到答案。

    那老人又望了我半晌,才說道︰「他們,就是如今世界的主宰!」

    我立時冷笑道︰「據我所知,人才是世界的主宰!」

    老人嘆了一聲,伸手在臉上撫摸了一下,說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是在一些零零星星的資料之中獲悉的,那時,人是世界的主宰,有很多很多人,大約是九十億左右。」

    我呆了一呆,老人提到人的數字是九十億,那當然不是我生存的年代,我的年代,人口是四十億左右,以人口增長率而論,大約再過一百多年,人口就會增加到九十億。

    我心中想著,並沒有將這個問題提出來討論,因為我急于知道他還說些什麼,我只是含糊地道︰「不錯,大體是這樣。」

    老人道︰「在那時候,人是主宰,機器是附從,可是漸漸地,情形改變了,人將機器作為玩具,對機器的依賴,也越來越甚,終于出現了物極必反的情形,機器掉轉頭來,主宰了人!」

    我一面听,一面不由自主地眨著眼,老人的話十分難明白,而且,就算听明白了,也難以接受,等他講完之後,我道︰「我不明白!」

    老人望著我︰「你是從什麼時候來的?」

    我又呆了一呆,他不問我「是從什麼地方來的」,而問我「是從什麼時候來的」,這是相當突兀的一個問題。我略想了一想,才道︰「我來的時候,是公元一九七九年。」

    老人皺起了眉,看他的情形,像是對于「公元一九七九年」這樣一個人人皆知的記年方法,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概念。我還想再解釋一番,老人揮了揮手︰「你來的時候,人在使用什麼動力?」

    這又是一個怪問題,我要想了片刻,才能作出較完全的答覆。我道︰「一般來說,是使用電力,電力的來源是煤、水力、石油,或者是最先進的核分裂。」

    老人立時懂了,他「哦」地一聲︰「那是核動力的萌芽時期!」

    我听得他這樣說法,覺得有一股說不出的不自在,因為听他的口氣,在提到「核動力的萌芽時期」之際,就像是我們提到「寒武紀」或是「白堊紀」一樣的遙遠。我還沒有出聲,他又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甫,他們……他們……」

    他講到這里,聲音突然變得極低,絕對不是在對我說話,而只是在自言自語,若不是四周圍極靜,我也根本無法听清楚他在說些什麼。他在低聲道︰「唉,他們已經連逆轉裝置都可以自由運用了。這……災害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

    我不明白他在說什麼,但是他提及了「逆轉裝置」,這個名詞,我不但听陶格說過,而且曾听他詳細的解釋過,倒有一定的概念。

    對老人所講的話,我還是不知該如何接口才好。

    老人又喃喃自語了幾句,這一次,完全听不懂他在說什麼。

    接著,老人抬起頭,向我望來,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候,人有幾十億,現在……」

    他講到這里,停了一停,才道︰「現在,大約還有二十萬左右。」

    我一听,陡地感到遍體生涼,大聲道︰「什麼?二十萬?其余的人哪里去了?」

    如果老人說是「二十億」,我的震驚也許不會如此之甚,因為在我生存的年代,一場大戰爭,減少一大半人口,不足為奇,但是二十萬,這實在太不可思議,二十萬!綱分之九十九以上的人,去了哪里?

    老人苦笑了一下︰「二十萬,還是多少年來經過培育的結果,本來更少!」

    我吸了一口氣,用試探的語氣道︰「是……一場大規模的核子戰爭?」

    這時候,我已經強烈地感到,我和這個老人之間,有著「時間的距離」,也就是說,我已經明白,我不知由于什麼原因,已經突破了時間的限制,到達了距離「核子動力萌芽的時期」之後許多年的另一個時代之中。所以,我才會這樣問那老人,想弄明白,在地球上究竟曾經發生過什麼可怕的事。

    那老人望了我片刻,然後,搖了搖頭︰「沒有大規模的核子戰爭!」

    我的聲音听來很苦澀︰「我不知道我來的那個‘時間’和現在我們所處的時間相差多少,但如果人只剩下了二十萬,其間一定經過劇變!」

    老人的聲音听來仍然十分緩慢︰「為什麼一定要是劇變?」

    我不禁震動了一下,體味著老人的話。

    老人說「為什麼一定要是劇變」,這意味著什麼呢?變化是一定有的,不是劇變,那麼,是漸變?

    我發覺自己在這個問題上,一點頭緒也沒有,不但不了解答案,連提問題,也不知從何提起才好。所以我只好望著那老人︰「還是請你說說其間的經過,因為我實在一無所知!」

    老人嘆了一口氣,他的嘆息聲是如此落寞而無可奈何,听了之後,令人不舒服到了極點。

    老人在嘆了一聲之後︰「詳細的情形,已經沒有人知道了,因為整個資料,都不由我們掌握,我只能在零零星星的一些事件中,得知一點梗概。」

    我听到這里,不禁「啊」地一聲︰「地球被外來人征服了。」老人再度搖頭︰「沒有外來人!」

    我連提出了幾個可能,結果這也不是,那也不是,我心中不禁有點很不服氣︰「你剛才說的,資料不在我們手里,那一定在‘他們’手里,‘他們’是什麼人?不是外星來的?」

    老人再嘆了一聲,喃喃地說了一句不應該在他這個時代的人口中說出來的話,那是一句老話,在我的時代里,這句話也老得不能再老了!他道︰「天作孽,猶可活;自作孽,不可活!」

    我呆呆地望著他,一時之間,全然接不上口。過了半晌,他才道︰「我就將我所知的梗概,對你說一說!」

    我點了點頭,老人並不是立刻就開口,沉默了片刻。在那片刻的沉默之中,他的神情像是在沉思︰「從你那個時代開始,那是核子動力的萌芽時期。」

    他講到這里,略頓了一頓,大概看到我臉上有一股迷惘的神色,是以又解釋道︰「你對于你那個時代的情形,相當熟悉的?」

    我忙道︰「當然熟悉,不過,‘核子動力的萌芽時期’這樣的名詞,我還是第一次听到!」

    那老人笑了笑︰「是的,石器時代的人,也不會知道自己所處的那個時代,會被人家稱為石器時代!」

    我的聲音有點干澀︰「不致于這樣落後吧?」

    老人道︰「照比例來說,也相去不會太遠。」

    我吞了一口口水,知道老人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他的時代和我的時代,相差的比例,就和我的時代和石器時代差不多。

    我無法表示什麼其他的意見,所以只好攤了攤手,請他繼續說下去。

    他仍然用那種不急不徐的語氣道︰「核子動力的萌芽時期,那是地球人命運的一個轉折點,從那個時代開始,人大量使用一種人造的記憶系統,用這種記憶系統,廣泛地代替人的工作。」

    這一段話我明白,他說的那種「人造記憶系統」,就是我這時代中的人最熟悉的一樣東西︰電腦。電腦的應用,越來越廣泛,的確是在這時候開始的事情。

    我道︰「這種系統,我們那時稱它為‘電腦’!」

    老人發出了幾下苦澀的笑聲︰「我一直不明白的是,在你的那個時代,難道沒有一個人看得出,廣泛使用,甚至依賴這種記憶系統是一種極危險的事?」我听了之後,不禁一呆,不知道他何以忽然之間會問了這樣的一個問題。我道︰「危險?有什麼危險?」

    老人並沒有立時回答我的反問,我也立即想到了一些什麼,笑了起來︰「是的,有一些人想到過它的‘危險性’,那是一些幻想者,他們說,這樣下去,有朝一日,人會被電腦所統治!」

    老人的聲音有點惘然︰「你為什麼要笑?難道不會?」

    我道︰「當然不會,電腦,或者說記憶系統,可以為人解決不少難題,可以節省大量計算時間,但是電腦的所有資料,全是人給它的,人可以控制電腦,而不會掉轉頭來給電腦所控制!」

    老人直視著我,在他的雙眼之中,可以說是充滿了悲哀。他望了我好一會,才道︰「當時,這是你一個人的想法,還是所有人的想法?」

    我見他問得十分認真,所以想了想才回答︰「是絕大多數人的想法。電腦是人制造出來的一種機器,始終听命于人!」老人喃喃地道︰「當人太依賴這種創造出來的機器之後,當人沒有了這種機器就不能生活之後,難道沒有人想到,這種主從關系會改變?」

    我呆了一呆,實在有點不明白老人試圖說明什麼,所以我只是以一種疑惑的眼光望定了他。

    老人繼續道︰「人,從原始人開始進化,逐步累積知識,逐步步入現代文明,靠的是什麼?」

    這個問題,問得太廣泛了,答案可以極其簡單,也可以寫成一篇洋洋……的長論。我在想了一想之後,用了一個最簡單的答案︰「靠的是人腦的思想活動!」

    老人吁了一口氣,對我的答案表示滿意,道︰「難得你懂!你想想,人的腦子完全用不著再去想什麼,是怎樣的一種情形?」

    我脫口而出︰「人類的進步停止了!」

    老人苦笑了一下︰「是的,在你那個時代,小型的記憶系統大約才開始流行,這種小型的記憶系統,普及到了一定地步之後,人類基本的數字觀念,就起了變化……」

    他講到這里,我補了一句,問道︰「我不明白,會有什麼變化?」

    老人道︰「以前,數學最根本的運算,有一定的公式,每一個人,除非根本不和數學有接觸,不然,必須熟讀這些公式!」

    我神情還是有點疑惑,老人又道︰「這種公式的最簡單形式,是叫作……譬如說,九乘九是八十一,這叫作什麼?」

    我「哦」地一聲︰「乘法口訣!」

    老人點頭道︰「不論叫什麼都好,人要和數學接觸,就必須熟記口訣!」

    我道︰「當然,這是最根本的事,一個小孩子,一開始接觸數學,就要學這些。」

    老人忽然問道︰「這種學習的過程,十分痛苦?」

    我皺了皺眉,說道︰「也不見得,一般來說,較聰明的孩子,在三個月的時間中就可以學會了。」

    老人又問︰「每一個孩子都很喜歡學?」

    我又想了一會︰「不能這樣說,我相信,真正有興趣肯主動去學的孩子不會太多,絕大多數,都是在一種壓力之下才學。」

    老人再問︰「所謂壓力,指什麼?」

    我覺得老人一直這樣追問下去,實在沒有什麼意義,而且這些討論的事,和我急于想解開的謎,並沒有什麼關連,然而,我還沒有開口表示我的意見,老人已經道︰「回答我的問題!」

    我無法可施,只好道︰「所謂壓力,是指學校中教師的要求,家庭中家長的指望,再深一層,是將來的學位、就業的機會等等。」

    老人「哦」地一聲︰「如果一旦這些壓力全消失了,孩子還會去學嗎?」

    我不禁笑了起來︰「旁人不敢說,要是根本沒有壓力,我不會去念乘法口訣,寧願去爬樹掏鳥蛋了!」

    老人再嘆了一聲︰「這就對了,你想想,小型的記憶系統,可以完全不經過學習,而提供數學計算的結果,觀念改變,改變到了人人認為根本不必再自行計算,機器可以替人做一切運算,不會再有壓力去強迫孩子學習最簡單的算式,這種觀念越來越根深蒂固,人腦的訓練就越來越少……」

    他沉重的聲音講到這里,在一旁用心傾听的我,已不寒而栗。

    老人在繼續著︰「結果,人成了白痴,人腦的作用消失,人不再去創造,不再去想,不再在艱苦的創造過程中去發展新的想法……」

    他請到這里,不再講下去。

    謗本不必他再講下去,結果如何,也可想而知。

    唯一的結果是,人變成了思想退化。甚至不會思想的動物。不會思想,從不必思想逐漸演變而來!

    我望著老人,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老人也望著我,神情之中,有一股深切的悲哀,這種悲哀,我在陶格先生的臉上,曾不止一次地看到過。而這時,如果我面對著一面鏡子,相信在我的臉上,一定有著同樣深切的悲哀。

    我呆了半晌,才道︰「就算有了這種情形,發展下去,也不過是人越來越不肯思想,越來越依賴電腦,好像並不足以發展成人變成電腦的奴隸!」

    在我提及「人變成電腦的奴隸」之際,老人陡地震動了一下︰「不會?」

    我苦澀地道︰「照想……不會吧!」

    老者再苦笑著︰「不會吧?這是人類的大悲劇,即使有少數人看清了危機,但是危機不是一下子就來,而是逐漸演變而成的,于是大多數人,絕大多數人都說︰‘只怕不會吧!’就在他們說‘不會吧’之際,危機已經來臨了!」

    老人的話中,充滿了感慨,我不知如何接口,只好由得他說著。

    他講了那一段話之後,停了片刻,才又道︰「危機在核動力萌芽時期,的確不容易看出來,因為不論什麼,都要動力,核動力裝置十分復雜,由人控制,不足以造成大禍害。但是,當核動力後期,動力可以交由機器、電腦去控制……」

    我皺眉道︰「這也不足以造成大禍害。」

    老人道︰「是的,終核動力完結的時代,人始終控制著動力,但是到了太陽能時代,情形卻不同了。一種極簡單的裝置,可以儲存、利用無窮無盡的能源,這種能源設備不斷制造,越來越改進,終于到了人無法控制動力的地步!」

    我揮了揮手,道︰「請你……作進一步的解釋!」

    老人道︰「我舉一個例子,你會比較容易明白。」

    我道︰「好,請你盡量說得簡單一點!」

    老人道︰「到那個時候,人依賴電腦的程度更甚,大型電腦指揮著整座工廠的一切生產過程,而這種大型電腦的動力來源,是一經裝置,可以永久使用的太陽能動力。你明白其中的關鍵?當這種動力和大型的電腦發生關系之後,這一座大型電腦,就開始脫離了人的控制,控制它們的是太陽能,是電腦本身!」

    我睜大了眼楮,這是我唯一可以作出的反應,除此之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才好。過了好一會,我才說道︰「即使是這樣,這個由電腦控制的工廠,所生產的產品,也應根據工廠設計者的意願來進行!」

    老人道︰「當然是!但是請你別忘記,人對電腦的依賴,在那個時代,已經到了頂點,即使是‘工廠設計者’,也是一座電腦而已。大規模的電腦,在各處建立,越來越大,能力也越來越強,人類多少年來積聚的知識,全都輸入了電腦之中,而這些資料,在電腦中,又自行組成數以億計的新的組合。人在這時,完全不肯動腦筋,電腦怎麼顯示,一律以為全是對的。所有要操作的過程,全都由機器人、機械臂來替代,人類以為到了這一時代,是真正幸福時代來臨了,可是實際上,電腦已取代了一切,資料自由組合的結果,最後由地球上一座最大的電腦得出了一個結論……」

    老人說到這里,甚至連身子也在微微發抖,顯而易見,他的心情極其激動。

    我的聲音听來也有點發抖︰「什麼結論?」

    老人到這時,反倒又變得平靜起來︰「結論是,人已經沒有用了,電腦所得的資料已夠多,可以自行發展,自行組合,自行作決定,甚至可以利用電腦的信號,指揮一切實際的工作者……各種形狀、功能的機器人……去創造更新、功能更高的電腦。人,已經沒有用了,完全是地球上的廢物!」

    我一連打了幾個寒噤。

    老人又道︰「想想看,人,和一個利用太陽能活動的機器人相比,何等脆弱,何等不濟事!人需要食物、空氣、水,人需要適合生存的環境,人的身體脆弱而不堪傷害,人的生命有限,人的力量有限。但是機器人根本不必進食,根本不會死,它們只要有動力就行,而太陽一直在發射能源給它們。」

    我真正講不出話來,老人所列出的人的弱點,其實還只是人弱點的外觀部分,人還有無數內在的、人性上的弱點,這些弱點,機器人當然更不會有!

    我也想到,我在任由那些小機器人擺布的時候,算是什麼?簡直就像是烈火中的一根稻草,隨時都可以被它們毀滅!

    我呻吟著道︰「是的,人比起機器人來,太不如了,雖然人有思想……」

    老人提醒我︰「那時,人已不願思想,不會思想,不能思想了!」

    我喃喃地道︰「是,人唯一的優點也消失了!」

    在講了這一句之後,我隔了好一會,才道︰「在那時候,人就開始被消滅?」

    老人道︰「沒有開始,一下子就完成的!」

    我站起,坐下,再站起,再坐下︰「有什麼法子一下子就消滅……這麼多人?」

    老人道︰「你只要略為想一下,就可以有答案,方法簡單極了。」

    我耳際「嗡嗡」作響,實在想不出來,老人說「方法簡單極了」,但我實在想不出來。

    老人又道︰「不但消滅了人,而且,一下子消滅了所有的生物!」

    他重復著「所有的生物」這句話,令我陡地震動了一下,也陡地想起了這個「簡單的辦法」來。我道︰「他們……他們弄走了空氣?」

    老人道︰「不是弄走了空氣,而是令得空氣中的氧,全變成二氧化碳。」

    我用力眨著眼,當地球的大氣層中,氧氣完全變成了二氧化碳之後,還有什麼生物可以生存下來?從「萬物之靈」的人,到單細胞的阿米巴,從苔蘚植物到任何樹木,沒有任何一種可以生存,全部會在一定時間之內死亡。能夠生存下來的是機器人,「生存」一詞,對「它們」也是不適宜的,因為它們本來就沒有生命,不需要依賴任何外來的條件而生存,只要有能源就行。而正如那老人所說,太陽是總在那里的!

    我全身都冒著冷汗,手心上的冷汗尤甚,我呆了好一會,才道︰「照這樣說,所有的生物,包括一切動物和植物在內,全消滅了,怎麼還會有人生存下來?」

    老人道「他們保留了一小部分人,事前,將這些人弄進了封密的培養室中……這種培養室,你曾經住過一個時期。」

    我「啊」地一聲︰「那個有花園,有房間的大空間,是培養室?」

    老人道︰「是的,現在我和你所在之處,也是培養室。人或其他生物,只能在這種培養室中生存,因為只有這里,才還有氧。他們也保留了人生存必需的一些東西,來提供食物。他們甚至也保留了花、草等等、因為他們要人生活得舒服,人已變成了他們的玩具,他們不想玩具變壞,所以……」

    听到這里,我可實在听不下去了!

    我用盡了生平氣力,叫道︰「那麼,你是什麼?你也是玩具?你既然只不過是玩具,為什麼對我說這些呢?說了又有什麼作用?」

    老人低下頭去,過了好半晌,才道︰「我是A型的。」

    他的聲音是如此無可奈何,以致我無法再向他責問下去,過了半晌,我才道︰「好了,A型又是什麼意思?」

    老人道︰「當初,所有生物被消滅之後,剩下來的人還有多少,我無法確知,但所有剩下來的人,全被分成了五個類型。」

    我「嗯」地一聲,說道︰「是的A、B、C、D、E,你是A型,我是E型,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老人道︰「有。A型的人,是他們認為有一定智力的,在玩具的分類上,屬于最高級的一種。B型,是一種畸形的人,或者特別肥胖,或者是連體的,像是金魚的一些畸形的變種……」

    我實實在在,想用雙手掩住自己的耳朵,不再听下去。甚至如果有可能的話,我弄穿自己的耳膜,也在所不惜。可是這時,我卻僵呆得一動也不能動,只好怔怔地听老人講下去。

    老人續道︰「C型的,是標準型,全是美男子、美女,和從小就極其可愛的兒童,大多數是金發或紅發的,這一類最普通。」

    我想苦笑一下,但由于臉部肌肉的僵硬,結果顯示出來的是一個什麼樣的古怪神情。我無法知道。

    那老人又道︰「D型,是大力士型的。一般知識程度較低的,喜歡這種型的……人。」

    我陡地叫了起來︰「知識程度較低的,是什麼意思?」

    老人的聲音平靜︰「儲存的資料較少,功能沒有那麼全面的機器人!」

    我的喉間發出「咯咯」的聲響,沒有再說什麼,老人道︰「E型,是最全面的一種,也是活力最強的一種,這一種,也很令他們喜愛!」

    我用自己也听不到的聲音道︰「我……我是E型的……」

    我不知道該如何稱呼自己才好,稱自己「人」呢?還是「玩具」?

    老人望著我︰「現在你明白自己的處境了?也知道我來看你的目的?」

    我過了好一會,才道︰「我只是明白自己的處境,但不明白你來看我的目的。」

    那老人道︰「E型雖然是活動型的,但是他們對破壞型的卻沒有興趣……」

    他才講了一句,我已經直跳了起來︰「你……你是來叫我,安安分分地做一個E型的玩具?」

    老人道︰「這不是我的意思,是他們的意思!」

    我吼叫道︰「他們,他們究竟是誰?」

    老人以極古怪的神情望著我,道︰「我以為你已經明白了,他們,就是……」

    我大聲道︰「就是那些體高不足二十公分的小機器人?就是什麼控制中心?就是還有些另外形狀的機器人,太陽能動力的?」

    老人攤開了雙手︰「就是這樣。」

    我道︰「不明白何以這些年來,人會甘願被當作玩具!」

    老人道︰「不會有反抗,除了他們供給的地方之外,其它地方,沒有氧,沒有一切生存的可能。他們的能力無窮無盡,這種小機器人,是控制中心最優良的出品,雖然小,性能之高,你連想都無法想,他們可以輕而易舉,鏟平一個山頭,也可以在幾分鐘之內,就沖破大氣層,作太空遨游,他們……」

    我呻吟起來︰「如果……他們殺人呢?」

    老人道︰「只要他們高興,一秒鐘可以殺一萬人!」

    我又問道︰「他們……可以使人體……的心髒,看來像是有先天性的心髒病?」

    老人道︰「當然能,沒有什麼不能。他們能放射出種種用途的光線,每一種光線,都有不同的功能,他們……」

    老人還說了些什麼,可是我卻沒有听進去,我的思緒,實在太混亂了!

    我首先想到了浦安夫婦的死,又想到了李持中的死,再想到了梅耶和齊賓的死,他們五個人,全死在那種小機器人之手,這是毫無疑問的事了。一個小機器人,忽然出現,任何人都以為那只不過是玩具,而玩具之中忽然有光線射出來,致人于死,還當然會令人在臨死之前︰驚駭欲絕!

    陶格一家,從這里逃出去,那幾個小機器人,去追尋陶格一家,這一點,也該沒有疑問了。可是奇怪的是,為什麼這幾個小機器人,不傷害陶格一家,反倒殺了不少不相干的人呢?

    當那幾個小機器人在冰下室發現我之際,他們是用什麼方法,將我送到如今這個時代來的?陶格一家,如今又怎麼樣了?

    我心中充滿了疑懼,過了好一會,我才道︰「我不能留在這里當玩具!」

    老人嘆了一聲︰「其實也沒有什麼,他們對玩具不壞,有很好的住所,有精美的食物,甚至還有金發美女作為配偶!在你們那個時代,這全是人生追求的目標!」

    我道︰「或許是,但在那時,人是自由的,不是其他東西的玩具!」

    老人譏嘲也似地揚了揚眉︰「是麼?」

    我也不去理會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只是道︰「我要逃走!」

    老人搖著頭,我走近他︰「據我所知,有一家人,是從這里逃出去的!」

    老人道︰「這一家人,自以為逃走了!」

    我陡地一呆︰「你……知道這一家人?」

    老人道︰「當然知道,陶格一家,C型的,他們真以為自己逃出去了?」

    那老人一再這樣問,連我也不知該如何回答才好,我道︰「我和他們在我的時代相識,你說,他們是不是算逃出去了?」

    老人望了我片刻︰「讓一個玩具的活動範圍放遠一點,這玩具算是逃走了麼?」

    我打了一個突︰「可是……陶格告訴我,他是通過了一個裝置,叫什麼……逆轉裝置,逃出了時間的局限,不再是玩具了!他和我相識的時候,是人,和我一樣,沒有什麼人……或是什麼機器再將他當玩具!」

    老人對我的話,並沒有表示什麼特別的意見,只是苦澀地干笑著。我一時之間,猜不透他的心中在想些什麼。我只是覺得這個老人來得十分突兀,而且,听他的談話,他像是懂得很多,和我曾經與之談話的那個金發少女,不大相同。

    我迅速地轉著念︰如果我要逃出去,唯一的方法,就是走陶格逃走的那條路,也就是「通過逆轉裝置」逃出去。

    雖然陶格向我解釋過什麼是「逆轉裝置」,但事實上,我對這個裝置的概念,還是十分模糊,也不知道這種裝置,是在這里的什麼地方。

    罷才提及「逆轉裝置」,老人一點也沒有驚訝奇怪的表示。那說明他對這個裝置一定十分熟悉,也就是說︰如果要逃出去,要他幫助!

    一想到這里,我緊張起來,靠近那老人,伸手挽住了他的手臂,壓低聲音︰「我要逃出去,請你幫助我!」

    老人雙眼一眨也不眨地望著我,他的目光,看來十分深邃,他望了我半晌,才道︰「我剛才和你講的一切,你究竟听懂了沒有?」

    當我這樣急切向他求助之際,他忽然問了這一句話,當真令人有點啼笑皆非,我道︰「我不是全部明白,但當然听懂了!」

    老人搖著頭︰「既然听懂了,為什麼你還想逃出去?」

    我怔了一怔,這一次,我倒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正因為如此,所以感到了一股涼意,透身而過,我︰「你的意思是,沒有機會逃出去?」

    老人像是不忍心用他的語言使我失望,所以他並不開口,只是點了點頭。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陶格一家逃走之後,‘他們’加強了戒備?所以變得我沒有機會逃走了?」

    老人又望了我半晌︰「你不明白,你還是不明白!」

    我有點發急︰「我不明白,你可以使我明白,我要逃走!」

    老人揮著手,神態有點激動,我不知他揮手的意思,但是他卻立時平靜了下來︰「我和你談了許多話,幾乎將我來看你的目的忘記了!」

    我愕然,道︰「你來看我,有什麼目的?」

    老人道︰「有,他們派我來,對你說,要你別再亂來,他們喜歡你,在這里,你可以過得很好,可以有最精美的食物,可以有最舒適的住所,可以有最理想的配偶,也可以有最新鮮的空氣,不會有任何疾病,痛苦,你可以活上兩百年,你……」

    我無法再控制自己,陡地大叫了起來︰「還可以听你這個老混蛋胡扯!」

    我一面叫著,一面跳了起來,一拳兜下顎向那老人打去。那老人年紀雖然大,可是身體還十分粗壯,看來絕不是衰老得風燭殘年的那一類,這是我在忍無可忍的情形下,向他動手的原因之一。當然,我忍不住打他,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因為他說的那些話。

    我決不懷疑話的真實性,事實上,我已經過了不少天那樣的日子,甚至也見過了我的「配偶」,一切全如他所說一樣,我可以有最好的生活。但是他卻忽略了一點︰我要做一個人,而不要做一個玩具!我寧願做一個三餐不繼、露天住宿、一輩子沒有配偶的人,也不要做一個什麼都有、生活安逸的玩具!

    我一拳打出,老人發出了一下呻吟聲,身子向後跌退了一步,伸手扶住了牆,一手掩著被我打痛了的下頦,只是望著我,並不出聲,也不還手。

    我看他這樣子,心中倒感到了歉疚,我揮著手,為自己辯白︰「從什麼時候開始,人甘心情願做玩具的?從什麼時候開始,人為了精美的食物,新鮮的空氣,美麗的配偶,就可以甘心情願讓自己當玩具的?」

    老人的口唇顫動著,看來,他想給我答案,但卻又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他的嘴唇顫抖了好一會,才道︰「不是人心甘情願富玩具,而是他們要將人當玩具,人非當不可!」

    我大聲道︰「可以反抗!」

    老人忽然縱聲笑了起來,他的笑聲之中,充滿了淒苦︰「其實,我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人早就是玩具!」

    我听得出他的語氣沉重,可是我卻不明白他說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我們之間,保持了片刻的沉默,我實在沒有什麼可以說的,只好道︰「對不起,剛才我打了你!」

    老人搖著頭,說道︰「不要緊。」

    我向他走過去︰「你剛才所講的一切,或者你很喜歡,可是我不喜歡,我喜歡回到我自己的時代去,那逆轉裝置……」

    我說到這里,老人就揚起手來,制止我再說下去︰「我明白,那逆轉裝置,能夠使任何物質的分子中原子運行的方向逆轉!」

    我忙問道︰「是不是在這種逆轉的過程中,也可以使時間逆轉?」

    老人緩緩地點頭。我不禁大喜,忙又道︰「那麼,我可以突破時間的限制?」

    老人道︰「當然是,不然,你怎能和我見面,我們相隔了至少有好幾萬年。」

    我怔了一怔,老人說得相當含糊,但至少也可以使我知道,從我的時代,所謂「核子動力的萌芽時期」,到這老人的時代,我可以稱為「人變成玩具的時代」,相隔了好幾萬年!

    我不去想這些,因為目前,我的當務之急,是逃回去,逃回我的「核子動力萌芽時期」去!

    我道︰「那逆轉裝置在什麼地方?」

    老人用一種異樣的神情望著我,我又追問了一次,他只是搖著頭。

    我提高了聲音︰「陶格一家可以逃得出去,我也一定可以逃得出去!」

    老人苦笑了起來,這已經不知是他第幾次的苦澀之極的笑容了,他道︰「好,如果你喜歡陶格玩的那種游戲,我想那也不是什麼難事!」

    老人的話,令我疑信參半。他說「那不是什麼難事」,這令我喜,但是他又說「陶格喜歡玩的那種游戲」,這卻又令我莫名其妙。

    我略想了一想,才道︰「逆轉裝置在什麼地方?」

    老人並沒有直接回答我的話,只是道︰「當你從住所來到這里的時候,你已經看到過外面的情形了?我的意思是指建築物以外的空間。」

    我道︰「是的,我被一種黃色的光芒包圍著,但是我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形。」

    老人又道︰「你必須明白的是,除了各種形式不同的建築物內部之外,其余地方,沒有氧氣,任何生物,都不能生存!」

    我呆了一呆,道︰「你的意思是,我只要一離開了建築物的範圍,就沒有生存的機會?」

    老人道︰「對,你要呼吸,我也要呼吸,不像‘他們’,根本不用呼吸。」

    我苦笑了一下,機器人當然不用呼吸,誰听說過機器人需要呼吸的?

    老人直視著我,像是希望我知道逃走是不可能的,希望我知難而退。我也知道在這樣的情形下,逃走極其困難,但是我卻不承認不可能,因為陶格一家,就是逃出去的,他們做得到,我自然也可以做得到!

    所以,我道︰「我明白了,我仍然要逃出去!」

    老人伸手在臉上撫摸了幾下,又道︰「你也需要知道。‘他們’的力量,你不能抗拒,幾十種射線之中的任何一種,都可以令你致死!」

    我慨然道︰「不自由,毋寧死!」

    老人帶著極度的嘲弄,「哈哈」笑了起來,說道︰「好,很好。」

    我無暇去理會他為什麼發笑,只是急著問道︰「我有什麼法子可以離開這些建築物?你看,四面的牆,頂上,全是攻不破,極堅固的材料!」

    老人的樣子看來很疲倦︰「你可以找一找,或許這里,有可以攻破牆的工具!」

    我一呆,真的不明白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當我還想再追問下去,一股柔和的黃色光芒,陡然自天花板上射下,將老人全身罩住。

    我一看到這樣的情形,大叫了起來︰「你別走,我還有很多話要問你!」

    可是我的話才一出口,黃光籠罩著老人,已迅速向上升去,天花板一踫到那種黃色的光芒,就「溶」了開來,轉眼之間,就失了老人的蹤影。

    對于逃走才有了一點希望,那老人就離開了,我又是惱怒,又是沮喪,沖向前,大力在牆上敲著,踢著。房間中的陳設並不多,我抓起椅子來,用力向前拋著,砸在檣上,又開始大聲叫了起來。

    我一張一張椅子拋著,當我拋到第三張椅子之際,椅子踫在牆上,「拍」地一聲響,牆上突然有一扇暗門,彈了開來。

    我陡地一呆,看來,是我無意之中,用一股相當大的力道,撞開了牆上的一扇暗門!

    我忙奔到暗門之前,暗門在貼近地面處,大約只有五十公分高,三十公分寬,剛好可以供一個人勉強爬過去,向內看去,暗門之內是一個通道,看來像是一根相當長的管子。

    我心頭狂跳,也立時想起老人臨走時所講的話,似乎含有強烈的暗示,暗示我可以逃得出去!

    我連想也沒有多想,就彎身進了那道暗門,向前匍伏著爬行。甬道相當長,而且越向前,越是狹窄,我向前爬行的速度自然也越慢和更困難,到後來,幾乎我整個人是被夾在黑暗里的,狹窄的甬道之中,再難移動半分!

    我感到處境十分不妙,正想退回去再說,前面忽然出現了一點光亮。

    那一點閃耀的光亮,給了我極大的希望,我將身子縮得更小,用力向前擠去,居然又給我向前移動了幾十公分,雙手突然可以打橫伸出,我立時挪動身子,不多久,就從狹窄的甬道中,擠身出來,置身于一個看來像是山洞一樣的空間。

    那一點光亮,從這個山洞的一個角落處發出來,一時之間,我還弄不清那發光的是什麼東西,看來像是一塊會發光的石頭,當我走近去觀察時,我呆了一呆,高興莫名。

    在那塊「發光的石頭」上,長著一種灰白色的苔蘚植物,那種微弱的光芒,正由這種苔蘚植物所發出。而這個山洞,看來完全是天然山洞!

    那老人告訴過我,除了建築物之外,任何地方,都沒有氧氣的,但我一點也不覺得呼吸有什麼不暢順。我由一條甬道爬到這里來,這里的氧氣,自然是由建築物那邊傳過來的!

    我不知道何以機器人會保留了這樣一個天然的山洞,或許由于疏忽?我一面想,一面四下打量著,要是在這個山洞中找不到出路,那我的處境只有更糟。可是,即使找到了出路,我的處境也不見得會好,因為一出了山洞,沒有氧氣,我連生存的機會都沒有!

    我就著那簇發光苔蘚所發出的微弱光芒,看到山洞的左首,有一個凹進去的所在,看來像是一個隱蔽的躲避所,我走了過去,來到近前,我看到有一只相當大的箱子,放在那里。

    箱子是木制的,木頭已經開始腐爛,可見放在那里,不知已過了多少年。揭開箱蓋來,當我向箱子中看去時,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楮!

    放在箱子中的,是一副「水肺」!

    這種「水肺」,我再熟悉也沒有,就是我們日常慣見的潛水工具,兩桶壓縮氧氣,連同管子,面罩,一應俱全!一看到了這副「水肺」,我心頭狂跳︰運氣實在太好了!

    有了這副「水肺」,就算離開了山洞,沒有氧氣,也一樣可以維持相當長久的時間,對逃亡大有幫助!

    在大喜欲狂之下,我又叫又跳,手足舞蹈,忙著將「水肺」自木箱中提了出來。

    我扭動了一下罐上的扭掣,手指才輕輕一踫,「嗤」地一聲響,就有氣自罐中沖了出來,而且直沖我的面門,我毫無疑問可以肯定那是氧氣,可以維持生命的氧氣!

    我提著「水肺」,繞到了木箱的後面,看到後面的洞壁上,有一塊突出的大石,那塊大石看來雖然像是山洞的一部分,但是顏色卻和它四周的石頭截然不同。

    我心中一動,走過去,雙手按在大石上,用力推了一下。

    我還未曾運足力道,石頭就已經有點松動,我後退一步,勉力使自己鎮定下來。那塊石頭,顯然可以移動,移開了石頭之後,是不是一條通道?可以使我離開這個山洞?

    如果是,那麼,山洞之外是什麼地方?

    我將「水肺」戴好,先不戴上面罩,深深吸了一口氣,用力去推那塊大石,大石慢慢移動,一股灼熱涌過來,大石推開了三十公分,立時感到了難以形容的窒息,幾乎連戴上面罩的機會都沒有。

    幸而我早有準備,立時戴上了面罩,呼吸著罐中的氧氣,向外走去。外面是一片平原,觸目所及的大地,平整而沒有邊際,一點有生命的東西都沒有,那是真正的死域!

    在正常的情形下,土壤中有極多的微生物,可以令土壤看來變得松軟,但如今,連微生物也全死絕了,土地看來也變成平板而充滿了死氣。

    我看不到有任何建築物,也看不到有什麼機器人,不知道能使我回去的「逆轉裝置」在什麼地方,但我必須開步去找!

    我挺起了胸,開始了征途。

作者: old2009    時間: 2016-6-20 15:33:52

第十一部︰逃出來了?

在我走出了山洞,在一片死寂的死域中開始征途之後,有相當長的日子,處在生與死的邊緣上掙扎,經歷之險,在我任何一次冒險生活之上,其間包括在臨渴死的前一刻,找到了水源,在氧氣用盡之後的一分鐘內,再找到了新的「水肺」。

    總之,一切冒險小說或驚險電影中的情節加起來,也比不上我這一段日子中的經歷。但是,我卻不準備詳細寫出來了。

    為什麼呢?這些經歷,正應該是故事中的精彩部分!但是,我不準備寫出來,幾筆輕輕帶過,為什麼?看下去,各位自然會明白,而且也會原諒我不將這段經過詳細寫出來的原因。

    總之,在經過了一段日子的冒險之後,我找到了那個「逆轉裝置」,而且,又經過了一番冒險(在任何驚險電影內都可以看到的情節),我通過了這個裝置,回到了我自己的時代︰「核子動力的萌芽時期」。

    我回來之後,仍然是在格陵蘭的冰原之上,正當我茫然站立在積雪之上,知道自己已經回來,還未曾來得及除下「水肺」,就听到了直升機聲,一架直升機在我不遠處停下,一個人自直升機中跳出,向我奔來。

    那人是達寶,那個丹麥警官。我除下了面罩。他看清楚了我是誰,陡地叫了起來︰「天,衛斯理,是你!你在干什麼?」

    他來到了我的面前停下,臉上現出來的驚訝,我從來也未曾見過。

    達寶當然有他驚訝的理由,因為這時,我還穿著顏色鮮艷,閃閃發光的衣服,配戴著一副水肺,形狀之怪。無以復加。

    我看到了達寶才肯定我真的是回來了!

    我大叫一聲,不顧他的神情如何怪異,抱住了他,怕他在我的面前消失。

    達寶也在叫著︰「你居然避過了這場烈風,這是奇跡!這真是奇跡,你用什麼方法避過這場烈風?你……從哪里弄來這些裝備?」

    他推開了我,用極其疑惑的目光望著我,我嘆了一聲︰「說來話長,我……這場烈風,是什麼時候停息的?吹了多久?」

    達寶道︰「老天,足足十二天!我不等風停,就來找你,老實說……」

    他說到這里,用力在我肩上打了一拳︰「老實說,當我來找你的時候,我在想,要是我能找到你的尸體,已經是萬幸了!」我苦笑了一下︰「在你想來,我一定被積雪埋得很深,像是古代的長毛象一樣,永遠也沒有再見天日的機會了?」

    達寶仍是一面望著我,一面搖著頭,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他望了我一會之後,拉著我上了直升機,我們並排坐了下來,我拿起了座位旁的一滴酒,大口喝了幾日,達寶問我︰「到哪里去?」我只說了極簡單的兩個字︰「回去!」

    達寶神情疑惑︰「齊賓和梅耶的死因……」

    我不等他講完,就道︰「我已經知道了,不過,我思緒十分亂,現在告訴了你,你也听不懂!」

    達寶十分諒解地望了我一眼,就沒有再問下去。直升機降落在一個探險隊的營地上,下機時,不少探險隊員,都用極訝異的神情望著我,我和達寶進了一個營帳,一面喝著酒,一面換衣服。

    當天晚上,雖然達寶沒有催,我還是將和他分手之後的經歷,向他詳細的說了一遍。

    當我說到一半的時候,我發現達寶的神情有點不大對勁,他應該對我的遭遇感到極度的興趣才是,可是看起來,他卻要極度忍耐,才能听下去。

    我心中覺得有點奇怪,但卻沒有出聲,繼續講下去,直到講完為止。

    等我講完之後,達寶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拍了拍我的肩頭︰「你該休息一下!」

    他竟表示了這樣的漠不關心,那使我十分惱怒,我用力推開了他的手︰「你不相信我的敘述?」

    達寶伸手,在我肩上輕輕拍著︰「相信,當然相信,我相信你講的經歷!」

    他口中雖然說著「相信」,但是他的神情卻表示他口是心非,而且,在我的敘述之中,他一點疑問也沒有。

    我嘆了一聲︰「真想不到,原來你根本不相信我的話!」

    達寶被嚴重指責,弄得脹紅了臉︰「我已經說過了,我相信你的話!」

    他這樣講了之後,盯了我半晌,才又道︰「可是,我只是相信你的話。卻不相信你真的曾有過這樣的經歷!」

    我呆了一呆,弄不明白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何以他相信了我的話,卻又不信我有這樣的經歷呢?

    我十分惱怒的盯住了他,達寶揮著手︰「在暴風雪中求生存,我比你在行得多,在暴風雪中能夠生存下來,絕不容易,那情形和在沙漠之中……」

    他講到這里,我已經明白他的意思,我伸手指向他的鼻尖︰「你的意思是,我會產生幻覺,當作曾經發生過一樣?」

    達寶道︰「是的,在深海,有時也會……」

    我冷笑了起來︰「幻覺?你應該記得我的樣子。那種七彩發光的衣服是幻覺?佩戴著的水肺,也是幻覺?」

    達寶眨著眼,答不上來,過了好一會,他才道︰「那……可能是什麼探險隊留在冰原上,恰好被你發現的,可以有合理的解釋!」

    我道︰「當然可以有合理的解釋,合理的解釋是有人曾在冰原上作小丑演出,也有人準備弄穿百丈冰原,鑽到冰下去潛水,所以才安排了水肺!」

    達寶當然听得出我在諷刺他,他只好苦笑,沒有任何回答。

    我嘆了一聲,說道︰「你不相信就算了。這種事情,如果不是我親身經歷,我也不會相信。」

    達寶的神情相當為難,看來為了同情我,他願意自己相信我講的一切,但是那卻又違背他自己的良心,所以他說不出口來。

    呆了半晌,他才道︰「你的‘逃亡’過程,太富于戲劇性了!你說完全沒有氧氣,地球已變成了一個死域,可是,每當你用完了水肺的氧氣,總會發現新的水肺。再說,當你筋疲力盡的時候,又會有適合你使用的交通工具。」

    我沒好氣地提醒他︰「逆轉裝置!」

    我翻著眼︰「我以為我已經說得夠詳細,你可以听得懂了!」

    達寶道︰「對,你找到了那逆轉裝置,是裝在一座圓球型的建築物之中?」

    達寶嘆了一聲︰「我不明白的是,何以這個裝置如此重要,卻能輕而易舉讓你進入建築物,而沒有任何力量阻止你?」

    我冷冷地道︰「很簡單,因為那些機器人雖然有著超絕的電腦來作為他們的思想,但是他們也未曾想到,會有人突破了重重困難,而找到了這個裝置!」

    達寶攤著手︰「好了,就算是這樣,這個裝置,一定極其復雜,你以前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的裝置,如何會使用它?」

    我又是一聲冷笑︰「問得好,那裝置,我的確一點也不懂,可是在裝置的主要部分,都有按掣,而且每一個按掣之下,都有一塊金屬牌,說明這個按掣的作用!」

    達寶呆了一呆,望著我,現出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神情來,過了片刻,才說出了一句他自以為十分幽默的話來︰「是用什麼文字來說明的?」

    我立時道︰「英文,這有什麼好笑?」

    我這時理直氣壯,將達寶的懷疑,一一駁回,是因為實實在在,我的遭遇就是如此,並非由于捏造,所以一點也不怕達寶的語氣充滿了不信任和諷刺!

    達寶听得我這樣說,現出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來,勉強點了點頭︰「就算這一切全是真的,我們也不能采取任何行動來阻止人們使用電腦!」

    我長長嘆了一聲︰「是的,我們根本沒有這個力量,只好眼看著人腦越來越退化,人越來越懶,到後來,人變成廢物,終于成為機器人的奴隸,由機器人來選種保留,好像我們這一代對待珍禽異獸一樣!」

    達寶皺著眉,沉思了片刻,沒有再表示什麼意見,躺了下來。我也躺下來。在經過了長時間的歷險之後,我疲倦不堪,盡管思潮起伏,但是不多久,還是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仍由達寶駕機,飛過了海峽,回到了丹麥,我們之間沒有再說什麼。在丹麥,我和白素通了一個電話,沒有多作逗留,就啟程回家。

    回家之後,和白素詳細談了很久,白素當然不會以為我所講的全是幻覺,但是她卻也無法作任何表示。因為在種種離奇古怪的遭遇之中,以這一次最為古怪和不可思議!

    她只是在听我講完之後,想了半晌︰「你不覺得逃亡過程太順利?」

    我抗議道︰「順利?一點也不順利,那是九死一生的逃亡!」

    白素道︰「我的意思是說,你的逃亡過程,有點像驚險電影。你是主角,不論過程如何危險,到了千鈞一發的危急關頭,你總可以安然脫險!」

    我呆了一呆︰「你想暗示些什麼?」

    白素並沒有立即回答我,我知道她正在思索,可是無法知道她在想些什麼。

    我在等著她開口,她終于開了口,但是說出來的話,卻異常輕描淡寫,她道︰「我沒有暗示什麼,我只是慶幸你能夠回來!」她這樣說了之後︰「那個金發少女,你的配偶,你甚至沒有問她的名字?」

    她一面說,一面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我伸手揚了一下她的頭發,笑道︰「我不喜歡金發少女,只喜歡黑發少女!」

    白素也笑了起來︰「黑發老女!」

    在兩人的嘻笑聲中,結束了談話。我回來之後,漸漸恢復了正常生活,只不過我對于玩具,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厭惡心理。

    尤其是對于二十公分高下的那種機器人。每當我經過櫥窗,看到有這一種玩具陳列著的時候,我都會莫名其妙地震動一下,自然而然轉過頭去。

    而且,對于飼養小動物,我也厭惡。有一次,在一個朋友的家中,他的幾個孩子,問我應該如何飼養一只螳螂,才能使螳螂產卵,幾個孩子就給我莫名其妙地罵了一頓,嚇得他們躲在房間里不敢出來。其中一個年紀最小的,捧著一只十分精致的透明盒,看來是專門作飼養昆蟲用途的,被我狠狠瞪了一眼,甚至嚇得哭了起來,這件事,令得我那位好朋友,以為我應該好好找精神病醫生去治療一下才行。

    除了這一點之外,沒有什麼不正常之處,也沒有再發現那種小機器人,有幾次晚上,在睡夢之中,白素起身有事,忽然著了燈,倒令我虛驚,以為是那種柔和的黃色光芒,又向我照射了過來。

    在起初的幾個月中,我很想念陶格的一家人,因為達寶也好,白素也好,就算他們毫無保留相信我的話,他們未曾身歷其境,我的遭遇,只有講給陶格夫婦听,他們才會和我一樣,有切身的感受。

    可是,我不論如何打听,和以色列的那個「聯盟」聯絡,都無法再得到陶格一家人的消息。直到有一天,已經是我「回來」大半年之後的事情了,我因為另一件事,在印度的孟買,那天傍晚,我在一條街上走著。

    孟買有它繁華的一面,也有極度貧窮的一面,我走著的那條街,兩旁全是高大的建築物,然而在橫街上,卻是成狂結隊衣衫襤褸的貧童。

    那些貧童,以偷竊、乞討為生,一看到外人,會成群結隊擁了上來向你乞討,不達目的,誓不干休。

    我經過了第一條橫街,圍在我身邊的貧童,已經有三五十個,不住地乞討,有的甚至來拉扯我的衣服。遇上這樣的情形,真是難以應付,我正在考慮該如何脫身,第二條橫街中的貧童又發現了我,一聲呼嘯,又有三二十人奔過來。

    我實在有點啼笑皆非,只好加快腳步,向一家百貨公司走去,公司門口有守衛,只要進了公司,貧童不敢進來。就在我快到公司門口之際,我忽然看到,在公司門口,有兩個白種小孩子,瑟縮著,縮在一角。

    這兩個孩子污穢之極,長頭發打著結,身上穿著的,也已不能再稱之為衣服。可是無論如何污穢,那一頭金發,一頭紅發,看來還是十分奪目。

    當我向他們望去之際,他們也抬頭向我望了過來。在那一剎間,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楮!

    唐娜和伊凡!毫無疑問,那是唐娜和伊凡!

    從我第一次在歐洲的國際列車上遇到他們開始,我一直未曾遇到比他們更可愛的小孩子,我絕不會認錯人,而且,他們顯然也認出了我,正想向我走過來又不敢。我實在想不到,何以他們兩人,竟會淪落到這種地步,陶格夫婦呢?到哪里去了?

    我一面迅速地轉著念,一面已大聲叫了起來︰「唐娜,伊凡!」

    唐娜和伊凡一听到我叫他們,立時跳起,向我奔來,我蹲下身子,不管他們身上是多麼髒,一邊一個,將他們抱起,他們也立時緊摟住了我的脖子,這種情形,將公司門口穿著制服的守門人,看得目定口呆。

    我抱著他們兩人,急急向前走著,轉過了街角,才道︰「你們怎麼會在這里的?你們的父母呢?」

    听得我一問,唐娜小嘴一扁,立時想哭,伊凡忙道︰「別哭,女孩子就是愛哭!」

    唐娜的眼中,淚花亂轉,但總算忍住了,未曾流下淚來。我又道︰「你們的父母……」

    伊凡伸手向前一指,說道︰「就在前面,過幾條街,不是很遠!」

    我將他們兩人放了下來,緊握住他們的手,唯恐他們逃走。忽然會在這里遇見他們,而且又可以和陶格夫婦見面,這是意料不到的大喜事,我決不肯因任何疏忽而錯過了這個機會。

    唐娜和伊凡拉著我,一直向前走著,穿過了兩條街之後,我心中暗暗吃驚,因為我發覺,已經置身貧民窟!街上凹凸不平,孩童在污水潭中嬉戲,兩旁的屋子,甚至不能稱為屋子。挺著大肚子的女人,一面在晾曬著破衣服,一面在用極不堪入耳的話,罵著她們的子女,老年人在牆角,吸食著拾來的煙,在等死,看不到一個壯年男丁,這是最可怖和貧窮的地方!

    陶格先生來自那個時代,他有著極豐富的學識,在這個「核子動力萌芽時期」中,他幾乎可以擔任任何工作,就像我們這時代的人,回到了石器時代,可以成為超人一樣,他何以會住在這樣的地方?

    我沒有向唐娜和伊凡多問什麼,只是跟著他們向前走,又穿過了一條窄巷,來到這個貧民窟的中心部分,在一幅堆滿了垃圾的空地上,用紙箱和舊木板,格出了幾十間屋子,那些「屋子」,最高也不超過一公尺半,簡直只是一個勉強可以遮住身子的掩蔽體,觸鼻的臭氣,中人欲嘔,還有許多大老鼠,在污水和垃圾之間奔來奔去,肆無忌憚。

    看到了這樣的情形,我忍不住失色道︰「天,你們住在這里?」

    伊凡道︰「我們住在那一間!」

    他說著,伸手向前一指,指的就是那間用紙皮和木板搭成的「屋子」。

    我跟著他們跨過了一個污水潭,來到了那「屋子」的前面。

    屋子也根本沒有門,只有一塊較大的木板,擋住入口。伊凡和唐娜到了門口,一起向我作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向門口指了一指,我將木板移開了一點,探頭向內望去。

    我什麼也看不到,只聞到一股極難聞的氣味,那是垃圾的臭味,加上劣質酒的酒精味,幾乎連人呼吸也為之呆滯。

    接著,我看到在一堆舊報紙之上,有東西在蠕動,等我的視線可以適應黑暗,我才看清,那是兩個人,而且,我也看清,那是陶格夫婦!

    陶格先生的亂發和亂須糾纏在一起,在黑暗中看來,他的雙眼,發出一種可怕的暗紅色的光芒。陶格夫人的一頭美發,簡直如同抹布。他們兩人躺在舊報紙上,身邊有著不少空瓶,一望而知,是最劣等的劣酒瓶。

    陶格夫人先發現了我,現出一個僵硬的笑容來︰「你……終于找到我們了?」

    陶格先生木然地向我望了一眼︰「酒!酒!給我酒!」

    他一面說,一面發著抖,站了起來,由于「屋子」太低,他一站起來,頭就「砰」地一聲,撞在「屋頂」的一塊木板之上,可是他卻一點也不在乎,伸著發抖的手︰「酒!酒!」

    陶格這樣,他妻子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他們全變成了無可藥救的酒鬼,這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事?在格陵蘭冰原上和他們分手,只不過大半年,何以竟會變成了這樣子?

    我握住了陶格的手,難過得說不出話來,陶格在不斷地叫道︰「酒!酒,給我酒!」

    陶格夫人失聲道︰「先生,你听到他在叫什麼!」

    我苦笑了一下,一個這樣的酒徒,給他酒,等于加速他的沉淪,但如果不給他酒,只怕他連一句清楚的話也講不出來。我道︰「好,我去買酒!」

    伊凡道︰「我去!」

    我取了一些錢,交給了伊凡,伊凡一溜煙地奔了出去,我扶著陶格,令他坐下,自己也坐了下來,我坐在一團舊報紙上。我道︰「酒快來了,你先鎮定一下!」

    陶格先生劇烈發著抖,顯然他無法鎮定下來。陶格夫人則仍然縮在一角,發出如同呻吟一般可怕的聲音。

    我無法可施,只好緊握著他們兩人的手。不一會,伊凡便抓著兩瓶酒,奔了進來,陶格夫婦立時撲過去,搶過酒來,甚至來不及打開瓶塞,只是用力在地上一敲,敲碎了瓶頸,就對著酒瓶,大口大口吞咽起來,喉際不住發出「咯咯」的聲響。

    他們一口氣,至少喝掉了半瓶酒,酒順著他們的口角,流下來,他們才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我趁機將酒瓶自他們的手中取下來︰「什麼時候上酒癮的?」

    酒令得他們的神智清醒了些,一听得我這樣問,陶格夫人雙手抱住了頭,身子縮成了一團,發出了哽咽的聲音。

    陶格先生向我望了過來︰「連我們自己也不記得了!」

    我想令氣氛輕松一點,指著四周圍︰「是不是想改行做作家,所以先來體驗一下生活?」

    陶格雙手遮住了臉,又開始發起抖來,我道︰「我有一段意想不到的經歷,你想听一听?」

    陶格道︰「我知道,你叫他們抓走了!」

    我忙說道︰「是的,可是我又逃了出來!全靠你,你告訴過我,可以通過逆轉裝置,令時間也逆轉,要不然,我逃不出來!」

    陶格先生放下了雙手,用一種十分異樣的神情望著我︰「你逃出來了?」

    我道︰「是!我現在能在這里和你見面,就證明我是逃出來了!」

    陶格先生忽然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用手指著我,轉頭望向他的妻子︰「他逃出來了!哈哈,你听听,他逃出來了!」

    我不知道我逃出來這件事有什麼好笑,可是陶格夫人居然也笑了起來,他們兩人一起指著我,一直笑著,笑得我開始莫名其妙,最後忍不住無名火起,大喝一聲︰「有什麼好笑?」

    陶格夫婦仍然笑著,陶格笑得連氣也有點喘不過來,一伸手,搶過了酒瓶,又大口喝了兩口酒,才抹著口角︰「你逃出來了,嗯,你逃出來了!」

    我怒視著他,他又指著我的鼻子︰「除了建築物之外,根本沒有空氣,我想你一定是意外地發現了一筒壓縮氧氣,嗯?」

    我呆了一呆,陶格是那里來的,他當然知道情形,所以我點了點頭。

    陶格又道︰「你歷盡艱險,九死一生,好幾次,你絕望了,可是在最危急的關頭。絕處逢生,是不是?」

    我沒好氣地道︰「當然是,不然,我也逃不出來了。」

    陶格又神經質地笑了起來,陶格夫人道︰「別笑他,我們過了多久才明白?」

    陶格先生一听,陡地止住了笑聲︰「足足十年!」

    陶格夫人道︰「是啊,那麼,他怎麼會明白?唉!玩玩具的花樣越來越多了!」

    陶格先生喃喃地道︰「是啊,他是E型的,正適合這種‘大逃亡’玩法!」

    陶格夫婦的話,听得我莫名其妙,我道︰「你們在說什麼?」他們兩人卻並不回答我,只是用一種悲哀的神情望著我,搖著頭。

    我心中十分冒火︰「好,如果你們不痛痛快快說出來,我就不供給你們喝酒!」

    對一個有酒癮的酒徒,講出這樣話來,不但殘忍,而且近乎卑鄙,但是我卻忍不住這樣講,因為他們的態度太曖昧!

    我的話才一出口,兩人齊聲叫起來,又取過了酒瓶,大口喝酒,像是以後再也沒有機會喝酒一樣。然後,陶格才道︰「我們自己以為逃出來了,但是實際上,我們根本沒有逃出來!」

    我呆了一呆︰「你的意思是,他們追蹤而來?」

    陶格苦笑了一下︰「開始以為完全自由了,後來,偶然發現了‘他們’,以為‘他們’追蹤而來,于是,我們就四下躲逃,唯恐被‘他們’發現,甚至躲進了格陵蘭的冰層之下!」

    我有點悚然︰「躲不過去?還是叫他們找到了?」

    陶格又發出了一陣令人不寒而栗的干笑聲︰「錯了,根本錯了!我們根本沒有逃出來,一切只是一種新的玩法,舊玩具的一種新玩法!」

    我不明白「舊玩具的新玩法」之說是什麼意思,所以只好呆瞪著他。

    陶格又說道︰「我想,以後,E型的,一定會很適合這種玩法!」

    我提高了聲音,說道︰「你究竟在說什麼,請你說得明白一點。」

    陶格看來神智清醒了許多,望著我︰「那里,除了建築物外,是沒有氧氣的!」

    我道︰「是,我知道!」

    陶格又道︰「你仔細想一想,是不是有一個經歷,在離開建築物之後,你可以不必借助任何裝備,而照樣呼吸?」

    我呆了一呆,想著。從會見那老人的密室,到山洞,我發現了壓縮氧氣,我一直用「水肺」來獲得呼吸,陶格所說的那種情形,似乎並沒有出現過,但是……我突然想起,是的,在我放了火,而被提出建築物之際,我落在一個大平原上,有幾十個小機器人圍著我,那時,我全然不在任何建築物之中,我也不知道外面沒有氧氣,一樣呼吸得很好,還曾和這些小機器人,展開了追逐。

    這是怎麼一回事?陶格特地向我提起這一點,又是什麼意思?

    我吸了一口氣︰「這……說明了什麼?」

    陶格道︰「這說明他們無所不能,沒有氧氣,他們可以立即在體內制造,放出來,使氧環繞在你的周圍,供你呼吸!不想你死去,因為你是他們的玩具!」

    陶格的聲音越來越尖,而陶格夫人听到這里,發出了一下呻吟聲。我心中陡地想起了一件事,心中又驚又怕,張大了口,發不出聲來。

    我掙扎了許久,才道︰「你的意思……是……是……我的逃亡歷程……」

    陶格沉聲道︰「你的逃亡歷程,就是他們的游戲過程!」

    我想到的就是這一點,怕的也是這一點!

    一時之間,我只覺得全身冷汗直冒,喉間發出一種奇異的聲響,過了好一會,才道︰「你肯定?」

    陶格先生和陶格夫人一起長嘆了一聲,齊聲道︰「肯定。」

    我還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試探地道︰「還算好,雖然我自以為歷盡艱險的逃亡,只是‘他們’的游戲,但是我總算逃回來了,‘他們’的游戲也結束了!我們……」

    我說到這里,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陶格夫婦,續道︰「我們是人,不是玩具!」

    陶格夫人沒有表示什麼,陶格則又笑起來︰「你以為我們為什麼會變成了酒鬼?」

    我喉際「咯」地一聲,沒有出聲。

    陶格將手壓在我的肩頭上︰「游戲一直在持續著,我們一直是他們的玩具。他們放我出來,一直將我的活動,當作玩耍!」

    陶格講到這里,聲音變得尖銳︰「我是他們的玩具,你也是!有什麼人,想阻止他們的游戲進行下去,他們就會掃除障礙,弄死那些阻礙游戲進行的人!那雙法國夫婦,發現了唐娜和伊凡不會長大,就被他們殺了,因為這個發現會阻礙玩耍。那個玩具推銷員,對我們起了疑心,也被清除,至于那兩個以色列人,他們竟愚蠢地以為我是什麼博士,當然也非死不可!」

    我忽然變得口吃起來︰「那麼我……我……」

    陶格道︰「本來你也一定要死,但是他們發現你是E型,比我們好玩得多,像你經歷的逃亡過程,我就做不到!」

    我陡地大聲叫了起來︰「他們在哪里?在哪里?」

    我一面叫,一面四面看看,希望可以看到那種小機器人,但除了污穢的雜物之外,什麼也看不到!

    陶格苦笑道︰「你看不到他們,他們或許在五百公里的高空,你看不到他們,摸不到他們,但是他們繼續著他們的游戲,而你,我,是他們的玩具!」

    我急速地喘著氣,盯著陶格,陶格又道︰「我一直以為自己逃出來了,可以躲過他們,但如今我知道躲不過去了,我不再逃,只是喝酒,希望不要清醒!」

    我無話可說,只是怔怔地望著陶格夫婦,同時也感到一陣莫名的沖動,抓起酒瓶來,向自己的口中,灌著那種苦澀干烈得難以入口的劣酒。他震動了一下。但是他卻顯然可以承受打擊,他道︰「我當然知道什麼是自由,不然我也不會帶著家人逃。可是,到了你們的這個時代,我沒有發現自由!」

    我更怒︰「你沒發現有自由?」

    陶格道︰「是的,你以為你有自由?許多人以為他有自由,我從另一個時代來,我以旁觀者的角度來看,一點也看不到自由。或許我還應該回到更早,回到石器時代去,那時可能有自由,自由是逐漸消失的,隨著所謂文明的發展而消失。到了我們這一代,消失得成為徹頭徹尾的玩具!」

    我冷笑道︰「我不明白你在講些什麼!我們這一代的人,當然有自由!」

    陶格也提高了聲音︰「沒有!你們這一代的人,根本沒有個人,沒有自由。千絲萬縷的社會關系,種種式式的社會道德,求生的本能和欲望,精神和物質的雙重負擔,猶如一重又一重的桎梏,加在你們每一個人的頭上,而你們還努力使桎梏變得更多!你們早已是奴隸和玩具,每一個人都是另一些人的玩具,為另一些人活著,不是為自己活著,沒有一個人有自由,沒有一個人可以自由自在做自己喜歡做的事而不顧及種種的牽制,自由,早就消失了!」

    陶格越說越激動,臉也脹得通紅。我呆呆地听他說著,說到後來,他簡直在怒吼,而且不斷地揮著手。

    當他停了下來,急速喘著氣之際,我怔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陶格的話是對的,或許在石器時代,人還有自由,不為名,不為利,也不為人情世故,簡單的生活不產生復雜的感情,每一個人還有自己的存在。

    到了「核子動力的萌芽時期」,也就是我們這一代,能有多少人還保持自我?能有多少入不被重重桎梏壓著?

    我呆住了不出聲,陶格道︰「人,終于發展到了變成玩具,並不是突變的,而是逐步形成,而且,幾乎可以肯定,那是必然的結果,任何力量,都不能改變!」

    我喃喃地道︰「是的,那是必然的結果!」

    我在講完了這句話之後,轉過頭去,對一直呆立在一角的唐娜和伊凡道︰「你們……再去買幾瓶酒來!」

    當天,我和陶格夫婦一起,醉倒在紙皮板搭成的屋子之中。

    我們在喝了酒之後,又講了許多話,由于劣質酒精的作祟,大多數話,我已不能追憶,只是記得其中的一些。

    有一些是關于他們一家人的外形︰連陶格也不知道是由于什麼原因,他們的孩子長不大,他們自己也不會老,那可能是由于他們在通過逆轉裝置時,使時間在他們的身上失去了作用所致。但是我卻另有見解,我認為那根本是「他們」的力量,「他們」不喜歡自己的玩具變樣,所以不知通過了什麼方法,使他們一家,永遠維持著原來的樣子,以欣賞他們一家在「核子動力的萌芽時期」的活動、躲逃為樂。

    我醉得人事不省,一直當我在極度的不舒適中醒來,踉蹌揭開一塊紙皮,沖出「屋子」外面,大嘔特嘔,我才發現陶格的一家,已經不見了。

    當時,我頭痛欲裂,一面大聲叫著,一面身子搖晃,找尋著他們,但一直到天亮,還沒有發現他們的蹤影。

    我休息了一天,使自己復原,然後又停留了幾天,想再次和他們相遇,但是卻沒有達到目的。

    當我辦完了在孟買應辦的事,回到了家中,向白素談起和陶格一家見面的結果。白素听了,半晌不出聲,才嘆了一口氣︰「陶格說得很對,沒有一個人,完全為自己活著,完全可以不受外來任何關系的播弄而生活。」

    我道︰「那,你的意思是,每一個人,都是其他人的玩具?」

    白素又想了一會,才道︰「或許可以說,每一個人,都是命運的玩具!」

    我呆了半晌,抬頭望向窗外,命運,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一種存在,和那種「小機器人」差不多。命運在玩弄著人,人好像也很甘心被它玩弄,一旦人不甘心被命運玩弄了,他會有什麼結果?其實,正確的說法,應該是根本沒有人可以擺脫命運的玩弄!

    人,根本就是玩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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